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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許卿長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6:04     標題: 雷恩那 -【許卿長安】《全文完》

《許卿長安》作者:雷恩那

一起長大的換帖兄弟,突然變成女兒身?
還撲倒他就逃跑,竟不給本世子一個名分……
安王世子傅靖戰沒想到謝馥宇會對他「始亂終棄」,
住對門的他倆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兄弟還親昵,
誰知這謝家的獨苗嫡孫一夕變成女兒身,
和他春風一度後一逃七年,躲在東海漕幫中樂不思蜀,
七年後重逢,現在的他面容俊美、武功高強,有權有勢又守身如玉,
可這女人卻故技重施,再度睡了他就跑,
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她為他停留…
謝馥宇當了十八年的鎮國公府「謝小爺」,
有朝一日竟因身上鮫人血脈發作「擇身」成女子,
祖父鎮國公當她是怪胎,不僅失去繼承人之位,還有家歸不得,
而她離家出走前意外把好兄弟安王世子傅靖戰「吃乾抹淨」,
七年後重逢,本以為對方是來尋仇,他卻說「我是為你而來」,
甚至不惜有損壽元,七年間默默為她承擔「擇身」之苦,
如今她想通了,想待他好,想順從他的心意,想他一生長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6:17

序言 除了你,我誰都不愛

  隨年紀增長,小編身邊的朋友結婚生子的所在多有,從繁忙的工作與家庭中抽空見面聊天喝茶,或許因為有幾個朋友已身為人母,在場又都是女性,話題尺度開放得令人咋舌。

  現代科技發達,網路社群軟體讓聯絡更為便利,能隨時看到他人分享的生活片段,但見面總還是會聊聊彼此近況,尤其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題。

  講講工作、說說家庭、聊聊伴侶,緬懷一下婚前的美好戀愛時光,風花雪月的浪漫理想與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對比,而令小編印象深刻的,是某位人妻朋友分享的故事。

  人妻朋友一貫自由自在、享受單身,外表中性帥氣,眾人從沒想過會是她最先走入婚姻,連孩子都生了。

  據她本人的說法,她和那時互有好感的物件見面「交流」完畢,問了對方一句——

  「所以以後你想當『跑友』還是男友?」

  對方瞬間大驚失色的說:「當然是男友!」

  之後對方各種努力維護感情,總算順利把女友套牢成人妻,至今也依然「賢淑」的當個妻奴。

  而雷恩那的《許卿長安》中,女主角謝馥宇的感覺,也是這般瀟灑隨興,她當了十八年鎮國公府的獨苗嫡長孫,是名滿帝京、驚才絕豔的「謝小爺」。

  然而一朝轉性成女子,人生天翻地覆,祖父鎮國公當她是妖孽,繼承人之位丟了,連家也沒了。

  不過她向來率性恣意,離家出走後在漕幫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哪知被她拋諸腦後、曾有十八年情誼的竹馬安王世子傅靖戰卻找上門。

  誰讓她當時找這位比親兄弟還親、打架讀書都在一起、彷佛連體嬰的換帖兄弟告別時,意外將對方吃幹抹淨,還一跑七年……

  兩人久別重逢,不料竟又發生讓謝馥宇再度逃跑的大事件,想知道傅靖戰如何追回謝馥宇,甚至說了哪些教科書級別的情話?

  趕快翻開下一頁,故事新奇有趣又甜蜜深情,男女主角如何「身體力行」的交流感情更是大大的看點,千萬別錯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6:43

第一章 少年兒郎們

  洛玉江北,天朝帝京,安王府。

  匠心獨具的安王府第雖位在江北,府中「綺園」講究的卻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風情,湖光與天雲互應,當中疊山掇峰、造景攬翠,動觀與靜觀的對景頗有意境,小橋流水、亭臺樓閣,處處展現出南方園林才有的細膩。

  綺園顧名思義確實很美,尤其在這三春降臨的美好時節更是繁花錦簇、蝶舞蜂喧,但謝馥宇此刻無心欣賞也不太懂得欣賞,一來他僅是個甫滿十歲的娃子,二來他真心覺得安王府的綺園造得著實「娘氣」了些,還是自家鎮國公府的宅子前有練武場、後有馴馬場如此大氣開闊才合意。

  那兩條較同齡稚子結實的小長腿邁著流星大步,謝馥宇有意無意地將衫擺揚得獵獵作響,張揚著想教誰聽見似。

  安王府內的下人們皆識得這位鎮國公府的嫡長孫小公子,畢竟安王府與一品鎮國公府當真是門當戶對的「對門鄰居」。

  鎮國公府的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爺又同年,兩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塊兒,親密無間,簡直比親手足還親。

  此際謝馥宇如入無人之境直闖安王府的後花園,府中護衛與僕役們早已司空見慣紛紛讓道,甚至將他視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禮。

  這一邊,謝馥宇從抄手回廊上翻身越過成排的鏤刻矮欄,小小身軀落在園子內,他立時鑽進一座由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綺園中的疊山堆石講究「奇特」二字,石上疊石、洞上添洞,營造出與眾不同的山形體態,謝馥宇從一個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鑽進,裡邊卻是蜿蜒曲折,有著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內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處。

  總歸石室的內部因石、因地、因景而變化,然這些巧思滿滿的變化全然不影響謝馥宇邁步朝「目標」而去。

  他太熟悉這座安王府了,儘管覺得綺園的江南風情太柔弱,卻甚是喜歡園中這座巨大的假山,喜歡裡邊錯綜複雜的佈局,他造訪過無數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於心。

  忽地一個轉彎,映入眼中的是一處小小石室。

  疊石而成的牆面,石與石之間出現縫隙,燦爛的春光從隙間固執滲進,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軀上。

  那男孩兒雙臂抱膝、臉蛋埋在屈起拱高的雙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帶孝的素衣顯得格外突兀,彷佛春絲遊蕩的心緒瞬間被揪扯落地,一口氣登時噎在喉間。

  然,鎮國公府嫡長孫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橫慣了,既傲且驕,他若不允誰失落難受,誰也別想在他面前擺出頹廢樣兒。

  「傅長安,你幹麽這樣?」

  高呼一聲,腳狠狠一跺,謝馥宇朝那披麻帶孝的小子沖了去,一屁股落坐在對方身側,跟著曲起單邊手肘狠頂了對方上臂一記,明擺著要吸引注意。

  在假山石室中獨處卻遭攪擾的十歲男孩姓傅,此為天朝國姓,男孩名靖戰,小名長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爺。

  「傅長安,你別哭,有什麽好哭?」謝馥宇更用力又頂他一記,終於令對方抬起頭望了來。

  那是張俊秀面容,五官模樣雖未定型,眉眼間已若清風明月,只是此刻染上點兒朦朧氤氳,眼眶瞧著有些泛紅。

  「我沒哭……」傅靖戰輕啞地駁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這處石室,疊石堆砌而成的石牆外緊鄰人工湖,疊石間的隙間滲進清光,亦傳進一陣陣的誦經聲,那如吟如泣的聲音從前廳傳遞至此儘管已模糊難辨,仍有穿透人心的餘韻。

  明擺著對方是在睜眼說瞎話,謝馥宇喉頭卻噎了噎。

  好一會兒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麽多年,我見過她犯咳疾時的模樣,當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將出來似的,瞧著都心疼不已……還有後來皮膚上長出的鬱結和紅疹,那些鬱結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紅疹……都說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環繞人的身體長滿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長安,你娘如今是解脫了,不會再痛了,你別哭。」

  石室中一片沉默,兩孩子相視的眼睛倒是明亮,誰也沒挪開。

  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於昨日離世,傅靖戰沒了親娘,他這個在人前總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爺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會躲起來掉眼淚。

  謝馥宇想著今兒個上門弔唁,安王府從前門到前院,再到前廳正堂和後頭的綺園,入目皆是白幡飄蕩,門邊和廊簷下的彩繡燈籠全換上素白顏色,靈堂上誦經聲不斷,漫進鼻間的焚香和燒金紙的氣味兒彷佛揮之不去……

  他想著傅長安這小子會是怎樣的心情,想對傅長安說些安慰的話,他們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他一起來分攤傅長安的傷痛,那傅長安也就不會太傷心難過。

  「瞧啊,咱倆若要比慘,我定是比你可憐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愛整整十年,而我卻連娘的面都沒見過。」謝馥宇聳了聳尚顯單薄的雙肩,皺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長安,小爺我這麽可憐都沒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戰自是聽聞過鎮國公府的事,知曉眼前這位國公府的嫡孫公子爺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賴身為祖父母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拉拔長大。

  可是他謝小爺將自身悲慘的事說出時一臉賴皮樣,傅靖戰一時間都不知該擺出何種面孔對應。

  石室中再次陷進沉靜。

  謝馥宇低唔一聲,用手背摩挲鼻子,以為安慰之計大失敗,遂垂頭喪氣又搖頭晃腦,一會兒想好了忽又揚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長安,你想哭就哭,別憋著,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場,咱們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誰也不告訴,大不了小爺陪你一塊兒哭。」

  傅靖戰在溜進這隱蔽的石室時確實想哭,也確實哭過,但忽然來了一個鬧騰的謝小爺,兩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別,卻自小玩在一塊,如此投契。

  被謝馥宇一鬧,他想哭的心情全沒了,至少此際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揚了揚。「我沒哭,香香。」

  謝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兒「香香」,此為祖母國公夫人對嫡長孫的愛寵昵稱,謝小爺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紙包不住火,某天還是被住在對門的安王小世子爺聽了去。

  果然此昵稱一出,謝小爺渾身陡顫,表情糾結。

  換在平時,謝馥宇早跳起來拳打腳踢拿他過招,今日是見他可憐只得咽下這口氣,但還是得發洩一下不滿。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沒事別亂喊!」驟然一個躍起,謝馥宇半身壓在傅靖戰背上,一臂勒住對方脖頸。

  小名太娘氣,就怕一個不小心傳得滿帝京皆知,墜了他謝小爺的威風。

  這一邊,傅靖戰並未費勁掙脫,僅以單手架住橫在頸項上的小臂,讓自身得以呼吸吐納,惹惱了謝家小爺,他微斂的雙目似爍光點點。

  謝馥宇猶勾勒著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試圖撓亂傅靖戰的頭髮,後者眼明手快倏地擋下,一攻一守間將哀傷的心緒暫且淡化。

  謝小爺低聲嚷道:「你說你沒哭,那好啊,沒哭最好,男兒漢流血不流淚,你娘親是不在了,可你還有一個未滿周歲的親妹子得照看,往後不管這府裡誰掌中饋,你安王世子爺的身分誰也奪不走,將來承襲爵位走路有風,絕對能成為一棵供親人倚靠的大樹,傅長安,你確實沒什麽好哭。」

  安王爺雖稱不上好女色,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納有兩名側妃以及三位貴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長子傅靖戰外,還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誕下的女娃兒,兄妹倆差了整整十歲。

  也許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還執意要生下這個女娃,才導致她原就需要長期調養的身子加速虛敗,在大齡之年艱難誕下孩兒後終至香消玉殞。

  此刻,聽到謝家小爺提及自家親妹妹,傅靖戰驀地反掌掙開束縛。

  他倆一邊是掙得甚巧,另一邊則放得頗快,謝馥宇並未變招再攻,而是老老實實退回原位,肩並肩挨著對方盤腿而坐。

  「傅長安啊傅長安,有親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擠眉弄眼的,謝馥宇毫不吝嗇地流露出豔羨表情。

  傅靖戰年歲雖小,卻也知鎮國公府的謝小爺鬧的是哪門子譜。

  一會兒要他莫哭。

  一會兒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會兒又說他沒什麽好哭。

  謝馥宇這是存心鬧上門,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儘管逝者已矣,生者卻還等著他的照料,要他這個小小的安王世子爺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好似再如何艱難的世道,都有容他們一闖再闖的機運。

  於是見那人咧嘴笑開,傅靖戰回以誠摯淺笑,神情難掩寂寥卻也淡然頷首,「你說得對,還有妹妹呢。娘親不在了,妹妹還需我照看,她……她連娘親的模樣都記不得,我得幫她記好,往後再慢慢說與她聽。」略頓。「我得好好護著她,護她一輩子。」

  「嗯。」謝馥宇小腦袋瓜贊同般一點,拍拍好友肩膀笑道:「你這個當兄長的自當護著妹子一輩子,但女兒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就得從了夫婿,你想護她,就得睜大眼睛幫她選一門好親事是不?」

  傅靖戰腦子再好使,小小年歲的男孩一時間對於親妹子的姻緣哪裡想得周全,他驀地怔住,俊秀五官透出幾分無辜。

  謝馥宇哈哈大笑,一臂攬上他的肩頭搖了搖。「有什麽好擔心?我這兒現成一個乘龍快婿不是嗎?往後小妹長大了,你就作主把她嫁給我,嫁進我鎮國公府來享福,我讓小妹吃香喝辣天天快活,誰也欺負不了她,我同你一塊兒護著她不就得了?」

  傅靖戰氣息明顯一頓,俊目瞬也不瞬直瞅著近在咫尺的那張小臉蛋。

  那是一張容貌過分細緻的臉蛋兒,杏眸瓊鼻配上墨眉朱唇,頰面宛若染了紅澤的梅腮,一頭烏亮長髮高高束起,垂蕩而下的是如白瀑下千尺一般的灑然。

  「不成……真不成的……」傅靖戰下意識喃喃。

  聞言,謝馥宇雙眉扭起一臉惡狠。「你說啥不成?我……不成?怎麽?你是怕咱護不了你家親親小妹嗎?」豈非太小看他!

  結果傅靖戰緩緩搖了搖頭,落在謝馥宇臉上的目光依舊無比專注,像要將他看個通透似。

  靜默對視了好半晌後,謝馥宇終於聽到他語重心長啟聲——

  「香香這模樣太精緻嬌美,簡直比女兒家還像女兒家,我家小妹倘若許了你,有你這樣的夫婿專美於前,婦容堪憂,時時都要被你比下去,我家妹子即便生得再端莊秀雅也得心累,所以真不成。」

  「絕交!傅長安,小爺今兒個跟你割袍斷義!」謝馥宇怒聲嚷嚷,跳起來又一臂勒住對方頸項。「什麽比女兒家還嬌美,你明知小爺最聽不得這樣的話還故意說,你不講道義不懂武德啊,小爺要跟你絕交!絕交!」

  嚷著要割袍斷義,謝馥宇身上的衫袍仍好好的沒有一絲破損,就只是故技重施地勒頸兼拿上半身的重量壓人。

  遭「暴力」對待的男孩彷佛聽慣了那「絕交宣言」,表情不但不慌無亂,在格擋對方臂膀的同時還悄悄牽唇了。

  「傅長安你別不信,小爺這會兒認真了,跟你絕交到底!」非常信誓旦旦。

  傅靖戰僅是笑,默然噙笑,一顆心卻似在溫暖流域蕩漾。

  無數遍嚷著要絕交的傢伙從未離開傅靖戰的生命。

  男孩們長成十六歲少年的這一年,一樣玩在一起、混在一塊,一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而這些年來他倆習武進學,十二歲時請了同一位出身鏢局的天朝武狀元指點武藝,十三歲時一同考進國子監,兩少年眼界是開闊了,玩在一塊兒、年齡相仿的夥伴自然也變多。

  國子監為天朝最高學府。

  對讀書人而言若想考取功名,大多會選擇參加科舉,但是能進到國子監且表現優異的學生,卻能通過廷試或吏部考試直接晉為官身,所以能進到國子監讀書就意味著離仕途不遠了。

  不過對於從小玩到大的兩少年來說,一個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安王世子,一個是一等鎮國公家的寶貝長孫,進國子監求學從沒想過「當官」二字,更沒有什麽將來定要「出人頭地」、「魚躍龍門」的遠大抱負,僅純粹為了讀書,順帶交往幾個趣味相投的同窗好友罷了。

  但,即使是已同窗三年的好友,還是可以說吵架就吵架。

  「謝馥宇,今兒個你要是條漢子就把咱的衫子和褲子還來!」漲紅臉怒吼的少年郎蹲坐在溪水中不敢上岸。

  他光裸著肉乎乎的雪白上身,儘管還套著一條底褲,薄薄的綢緞料子浸濕後,依然能使胯間包裹住的玩意兒「原形畢露」。

  春暖花開的時節,今日是國子監「甲字班」生員們一年一度的春遊。

  春遊的立意十分美好純良,主要是為了增進同班同學們的感情,要學生們在埋首苦讀作學問之際亦不忘同儕間相互交流。

  今年春遊之處選在帝京東郊十裡外的百花溪穀。

  進溪穀得走一段山路,抵達目的地便是繁花盛開、蝶鬧蜂喧的景致,潺潺溪水清音悅耳,不僅能洗滌俗塵之心,更讓一干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童心大起,紛紛脫掉衣鞋下水餃般一個個往溪水裡跳。

  謝馥宇正是帶頭往溪裡沖的那一個。

  甲字班中就數他最鬧騰,而這種愛鬧愛玩、課業卻名列前茅兼機靈善辯的學子常是夫子們眼中的頭痛人物,但也常是同學們馬首是瞻的物件。

  於是少年兒郎們光著膀子和大腳丫子打起水仗,還分了兩邊人馬對戰,玩得渾身濕透不亦樂乎。

  之後玩累了,一個個上岸來,大夥兒各自拾回衣物鞋襪,唯獨工部趙侍郎家的小兒子趙團英放置在岸邊大石上的衣物不翼而飛。

  「是說趙團子,小爺我是不是條漢子跟還你衫子褲子有啥干係?」謝馥宇接過傅靖戰遞來的一方乾淨棉布,邊擦臉拭身邊無奈問道。

  進國子監讀書謝馥宇從來不帶小廝,因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照料,覺得累贅,不過傅靖戰身邊倒跟著一個。

  此際安王府的小廝遞茶水、遞淨布伺候自家世子爺,後者卻都接過來「伺候」謝馥宇這位國公府家的小爺了。

  這一邊謝馥宇把用過的棉布還回去,喝了一大口溫茶,對著趙團英又問:「你自個兒東西不見卻來尋我討要,憑什麽?只因前些天咱倆幹架,你小子認為這是結下樑子了,所以一有事就直接賴我頭上,是嗎?」

  趙團英鼓起腮幫子嚷道:「你那天打壞我整盒的蓮蓉酥餅都沒道歉,那酥餅是我娘親親手做的,專程為我做的,你沒道歉,是你不對!」

  結果話題扯回前些天那場幹架。

  謝馥宇兩手一攤,表情更無奈。「拜託,你根本沒給我道歉的機會啊!那整盒蓮蓉酥餅一散落地上你頓時就瘋了,尖叫著撲過來朝我揮拳,我當然打回去,難道還傻傻任你揍嗎?」

  「那、那都說打人不打臉,你還打我臉了,瞧,顴骨上烏青一塊兒還沒完全消散呢。」趙團英抬高圓圓臉容指控。「害我這些天都得躲著我娘,怕她覷見了要心疼,所以姓謝的,你幹麽打我臉?」

  「趙團子,那你還撩陰呢!」謝馥宇雙手做出護住胯間之舉。「我鎮國公府就我這麽一根獨苗兒,你那時下黑手我都沒同你置氣,以為咱們打了那一架便揭過篇了,結果你家小廝沒幫你保管好私人之物,竟來究責小爺我嗎?」謝馥宇實不想拖趙家的下人落水,但趙團英實在太不可理喻。

  在一旁的趙家小廝早已抖若篩糠,顫著嗓子道:「……少爺,小的……小的只是去林子裡撒了泡尿,回來一看,少爺那堆衣物就都不見……小的認真找了,就是找不到,明明只離開一會兒的……」

  好幾個同窗在謝馥宇遭趙團英指控時已套好衣裳,此刻都在幫忙尋找趙團英消失的衣物,連岸邊兩處及人小腿高的草叢也沒放過。

  這一邊,傅靖戰抓著謝馥宇用過遞回的棉布迅速整理好自身之後,徐慢道:「适才不是有一陣風刮過嗎?好些人都打噴嚏了,大夥兒才想著該上岸。」略頓。「看來是那陣風把擱在岩石上的衣物吹落水,以此小溪流動之勢,趙同學的衣物怕是已順溪而下不復返了。」

  他此話一出,立時得到附和——

  「是啊,長安說的沒錯,方才咱們大打水仗時,真有一陣大風吹來。」

  「咱們渾身濕透,被那陣風一吹當真冷得直哆嗦,然後不知是誰先打了個噴嚏,跟著接二連三的,好幾個都打噴嚏。」

  「哎呀呀,看來真如長安所說那般,團子的衣物是掉進溪裡了,團子啊,這會兒是你錯怪小香香了呀。」

  語帶戲謔作此結論之人名叫傅書欽,年十七,是甲字班中年紀最長的學生,與傅靖戰同為皇親國戚,不過傅書欽的身分更尊貴一些,他是當朝聖上的十一皇子。

  關於皇子讀書,宮中本有一套進學制度,亦有大學士們進宮為皇子們講學,但傅書欽打小就不喜歡被拘在宮裡,費了番心力才求得父皇點頭讓他出宮就學,十五歲時他得以搬出宮外並有自個兒的府第,賜封號「昭王」。

  傅書欽這話根本是一錘定音,一切都是風的錯,於是少年們轉而安慰趙團英,勸他別怕羞快上岸——

  「反正大家都是男的,胯下那二兩肉在場的每個人都有,誰愛看你的?」

  「團子你再不上來,等會兒太陽西下溪水更寒涼,要凍出毛病來怎麽辦?」

  「咱這兒有多出的褲子,可能小了些,團子你將就將就吧。」

  某位同學春遊的小包袱裡除了吃食外還多帶一條乾淨褲子,正取出來要給趙團英暫且「遮醜」,更有人吩咐趙家小廝趕緊將自家少爺帶上岸。

  形勢驀然一變,還了謝馥宇清白,但他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雙臂盤胸,他微眯雙眼斜睨著一旁的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嘴角似有若無勾揚著。

  突然,一雙雪白闊袖分別搭上他倆的肩頭,傅書欽擠進兩人之間。

  「來,給哥哥瞅瞅,咱們小香兒沒受委屈吧?」說著就把俊臉往謝馥宇面前湊。

  「我是能讓自個兒受委屈的人嗎?你……昭王殿下,請別再喊我小名,那是吾家老長輩才能喊的。」嘴上雖尊稱對方,謝馥宇下手卻無遲疑,一把推開湊得太近的小白臉。

  在謝馥宇動手的同時,傅靖戰也動手了,先是掙開肩上那只闊袖,隨即一個巧勁兒將傅書欽整個人扯過來,拉開對方與謝馥宇之間的距離。

  「請王爺自重。」傅靖戰平靜神態未變,語氣略沉。

  傅書欽並不覺得被冒犯,當年爭取進國子監求學,其願望之一便是希望能得一群可以恣意打打鬧鬧、玩在一塊兒的同窗好友。

  他咧嘴笑開,展臂重新搭上傅靖戰的肩膀,哥倆好般拍了拍。「哪兒不重呀?我覺得自個兒挺重啊。話說回來,我跟你可是親親堂兄弟,為何長安喊『香香』就沒事,我喊就不成?」

  傅書欽抬頭看向謝馥宇,笑問:「香香,難不成咱們家長安也是你鎮國公府的老長輩嗎?」

  這笑話半點也不好笑,謝馥宇都想翻白眼了。

  他不禁腹誹,這一切都要怪傅長安!

  就是有一回傅長安脫口而出喊他小名,當場被許多同窗聽了去,傅書欽正是其中一個,其他同窗礙於他謝小爺的拳頭敢笑不敢言,但傅書欽卻是揍不怕似,竟然香香長、香香短地喊上癮。

  可惡!若非不想家裡兩位老人又被請進宮裡「聽訓」,他都想一拳往這位昭王殿下的腦袋瓜卯下去。

  但真要問為何能允傅長安喊那個糗死人的小名,他也萬般無奈啊,就是從小被喊到大,如何糾正抗議都無用,後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

  謝馥宇沒打算回應傅書欽戲謔嬉笑的問話,才想無視到底,一陣驚呼驟起,叫得最響亮的恰是剛被小廝帶上岸的趙團英。

  「呀啊啊!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啦——」

  「少爺您先遮遮,沒事沒事,沒被看去太多!」趙家小廝這會兒機靈了幾分,手中一條濕棉布趕緊圍住少爺的圓腰,迅速幫趙團英掩住下半身。

  一群少年郎不約而同望向溪穀入口處,尚未定睛,已嗅到蕩開在微風中的甜甜薰香,比野地花香多出三分雅致、七分風情,動人心弦。

  待少年郎們能定睛去看了,下一瞬卻又眼花撩亂。

  那是十來名衫裙繽紛、容色姣美的妙齡女子,為首的那一位女郎體態格外優美,眸光尤其明亮,正笑吟吟地接受兒郎們的注目。

  「原來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公子爺們,奴家明錦玉這廂有禮了。」女郎嬌聲言語,優雅地屈膝一禮,她身邊的姑娘們亦跟著作禮,每張嬌顏皆帶笑,柳眼梅腮逸春情。

  女郎一自報姓名,少年郎們好幾個倒抽一口氣,沒有動靜的則是老早已驚呆。

  明錦玉,金玉滿堂樓的鎮店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皆精,連續三年奪得「帝京花魁」的名號,未滿雙十芳華已名動帝京。

  明錦玉笑著又道:「奴家與幾個姊妹今兒個出來郊遊踏青,已準備回程了,恰路過百花溪穀才彎進來探探,不料打擾到各位公子爺。」

  少年郎們下意識搖了搖頭,動作十分一致,連趙團英也跟著搖頭,圍在腰上的棉布要掉不掉。

  明錦玉眸光輕蕩,最後落在謝馥宇身上,後者並未回避那盈盈注視,卻是拋下傅靖戰和傅書欽兩人,筆直朝對方走去。

  女郎們見一漂亮好看的公子走來,紛紛相互推搡,臉紅嬌笑。

  少年郎們見狀全瞠圓招子,不知道謝小爺有何意圖,唯獨傅靖戰面無表情,傅書欽倒是一臉趣意昂然。

  「瞧那模樣是老相識,姑娘家一來就知道咱們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學子,那肯定是甲字班裡有她相識之人……嘿嘿,沒想到咱們家香香人脈這麽廣。」傅書欽雙臂盤胸,手肘頂了靜佇不動的傅靖戰一記。

  傅靖戰毫不理會,僅淡淡望著那個正跟明錦玉相互作禮的修長身影。

  謝馥宇確實識得這位帝京花魁,但算不上老相識,只不過是幾面之緣。

  這一邊,兩人寒暄幾句後,謝馥宇直接便問:「錦玉姑娘今日出遊,不知是否備有吃食?都說金玉滿堂樓的糕點其精緻和口味為帝京一絕,其中又以白玉芙蓉糕最受好評,可惜糕點師傅一日僅能做出二十份,有錢可不一定吃得到。」

  明錦玉身邊一名可愛女郎噗哧笑出,連忙掩唇笑道:「謝公子沒來過咱們金玉滿堂樓,對樓裡的事倒也清楚呢。」

  另一名甜美女郎也笑道:「今兒個出來玩,咱們這麽多人,自然是備了不少吃食點心,謝公子會這麽問……莫非是肚餓了,來跟咱們討食?」

  謝馥宇歎了一聲,摸摸肚腹,不怕羞道:「確實是肚餓,也確實來討食,就不知各位姊姊們有無剩餘,肯不肯賞點兒?」一揖到底。

  眾位女郎被他逗得又是一陣嬌笑,笑得當真花枝亂顫、美不勝收。

  「哪裡捨得讓公子肚餓。」明錦玉一個眼神示意,兩個女郎便跑回馬車那兒捧來兩盒糕點,直接送進謝馥宇手中。

  「還挺沉呢,剩這麽多?」謝馥宇不禁挑眉。

  明錦玉指了指身旁一群女郎。「個個都在鬧節食,怕腰肢變粗,胃口小得跟小鳥似的。」

  八成覺得眼前這位貴公子俊俏友善又有趣,被明錦玉指到的女郎們好幾個還故意挺胸扭腰,謝馥宇雖被鬧得臉紅紅卻也大方笑開。

  再次道謝,目送眾位女郎離開,謝馥宇甫轉身過來就被一干同窗包圍。

  傅書欽眼明手快直接幹走他手中的一盒糕點,打開盒蓋一瞧,簡直嘴角都要笑咧到耳根,各色點心鋪排其中,連白玉芙蓉糕也留了好幾塊。

  「都別問、都別吵!」

  謝馥宇遭少年郎們連番追問,問他金玉滿堂樓的事,問他跟明錦玉的事,問他跟那一群女郎們的事,問他剛剛都說了什麽事,問他怎麽把女郎們逗樂的事……

  他大喝一聲,護著一盒糕點沖出「重圍」,此時還得慶倖傅書欽那小子搶走另一盒糕點幫他引走好幾個同窗,不然很可能擺脫不掉這團團圍困之局。

  他大步沖到傻愣愣望著他的趙團英面前,遞去手中的糕點盒,朗聲道:「趙團子,那日弄翻你一整盒蓮蓉酥餅,確實是我不小心,是小爺我不好,那盒蓮蓉酥餅既然是你娘親手做的,外邊根本買不到,我沒法兒賠你一模一樣的吃食,這一盒賠給你,你可願接受?」

  「團子,很好粗(吃)喔,好粗(吃)極了……」傅書欽嘴中塞滿糕點,話都說不清了,少年郎們回過神來趕緊撲過去搶食,一下子鬧成一團。

  這一邊,趙團英的目光來回落在糕點盒和謝馥宇臉上,最後訥訥反問:「你、你要賠我的?一整盒都給我?」

  「是。」謝馥宇用力點頭。「小爺我一人作事一人當,賠給你了。」

  趙團英終於把糕點盒接過來,看到擺放在裡頭的各色小食,忽地扁了扁嘴又吸吸鼻子,一副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謝馥宇……咱那天不該先動手打人,我也有不對之處,還有……今兒個的意外,我不該隨意指控……」邊說邊歉疚地垂下頭。

  謝馥宇對他擺擺手,又拍拍他的肩頭。「那就這樣,趙團子,那咱倆之間沒事啦,你趕緊把自個兒裹好,不然真要得風寒。」

  擺平兩人之間的恩怨後,謝馥宇沒空理那群圍著糕點盒「吃相難看」的同窗,他直直朝從頭到尾皆靜佇在原地的傅靖戰走去。

  「隨我來。」撂下一句,他扯著傅靖戰的衣袖直接拖走。

  傅靖戰相當配合,不但沒讓小廝跟來還由著謝小爺擺佈,兩人走進溪谷邊的林子裡,確定其他人聽不到他倆說話謝馥宇才放開他。

  「傅長安——」謝馥宇突地轉過身來,直勾勾平視對方的眼睛。「是你幹的對吧?」

  傅靖戰嘴角微微一翹,也沒反問什麽事是他幹的,就僅是望著雙臂叉在腰上、正審視著他的這個人。

  他感覺到愉悅,好像事情無須言明,眼前這人都能懂得。

  謝馥宇刻意壓低嗓音道:「我知道你整弄人是想幫我出氣,如今我跟趙團子兩清,你是親眼看見的,我跟他沒事了,你可別再為難他。」一頓,突然記起什麽似又道:「話說回來,小爺今天險些被你害了,你要弄趙團子時機也太不對,我才跟他幹過架,一出事果然賴小爺頭上。」

  傅靖戰臉上的笑意略略加深,終於出聲。「這一點確實疏忽了,下一次定然多用心。」

  「還有『下一次』?」謝馥宇聲調突然拔高,又連忙壓下來。「長安啊長安,咱倆是好兄弟你挺我到底我明白,但咱們多少還是要有點同窗愛嘛,趙團子的事就到此為止了,可好?嗯,可好啊?」

  傅靖戰的笑耐人尋味,卻不言語,頓了兩息後他轉身朝林子外步去。

  「哇啊——傅長安,你敢不聽小爺的話?」謝馥宇高嚷一聲,大步追上。

  他使出從小用到大的慣用伎倆,長臂一探勾住傅靖戰的頸項,兩人身長差不多高,他一得手就把上半身的重量往對方背上施壓。「說!你聽不聽話?聽不聽話?」

  脖子被勾勒住,傅靖戰卻笑出聲來。

  謝馥宇拚命往他背上壓,他乾脆矮下身將人背起,像小時候玩騎馬打仗那樣背著人跑,他願意當他謝小爺的馬,馱著他載著他,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7:00

第二章 頭一回發作

  怦怦!怦怦!怦怦---

  心臟在左胸房中急速地擴張、收縮,再擴張、收縮,不斷重複。

  心音高響,一聲重過一聲,他能清楚聽見,自個兒體內發出的熱烈聲響鼓得一雙耳膜似要爆裂。

  「趙團子,傳球啊!這兒這兒——」將滿十八歲的謝馥宇邊急奔邊叫嚷,胳臂還用力朝同隊同伴猛揮。

  「香香你那兒被堵死,不能傳!團子傳我這兒,快!」傅書欽跑在場子的另一邊,身後有兩人追趕上來。

  初夏的邀月湖畔,午後薰風習習,成排的綠柳隨風搖曳,應是彌漫著寧夏輕和的氣味,年輕兒郎們中氣十足的高亢叫聲卻讓湖畔氣氛變得喧囂且興奮。

  若留心去看,會覷見不遠處佇足著不少曼妙身影。

  女兒家在家人或僕婢的陪同下出門遊湖,好多道亮晶晶的眸光全往湖畔場子這邊蕩將過來,想看又不好意思,更撩得少年兒郎們志氣高昂,非把姑娘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不可。

  此時,湖畔邊的空地正在進行一場蹴鞠賽。

  場上對打的雙方人馬皆是國子監學生,這場賽事是較量亦是練習,因國子監被紫光山的環秀書院下了「戰帖」。

  紫光山東臨東海,傳聞曾有「龍照紫光」的祥瑞出現故而聞名於天朝。

  後來某一代大儒遠離塵囂避居紫光山上,剛開始僅收五名學生入門,之後大儒的這五位學生當真擔起了為往聖繼絕學之重責,在紫光山上設了書院來傳道、授業、解惑,傳承至今已有百二十年。

  若說國子監是天朝官辦最高學府,那紫光山的環秀書院便是民間私塾中最厲害、最具底蘊的求學之所,兩邊的學子每隔三年會有一場大型交流和切磋,禮樂射禦書數什麽的,比文場也比武場。

  今年輪到環秀書院的師生來訪帝京,但人未到,信已送至,說是屆時雙方在帝京相見歡,欲與國子監的同學們來一場蹴鞠友誼賽。

  儘管來信中的用字遣詞彬彬有禮,就是能讀出滿滿挑釁意味,畢竟上一回國子監的師生去訪紫光山時,兩邊的學生私下已踢球比過,比著、比著就把年少氣盛的火氣給激發出來,險些釀成群架鬥毆。

  最後,一場群架是沒幹上,但蹴鞠場上卻也沒能分出勝負。

  所以今次環秀書院對國子監下的「挑戰帖」就顯得格外刺眼,獲得國子監眾學子們非比尋常的重視!

  三年前,那一次隨行上紫光山環秀書院的交流切磋中,光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學生們便占了三分之一 一,而今日在這邀月湖畔的場子上奔跑的少年兒郎們,個個都在當初隨行的名單裡頭。

  目光轉回眼前的蹴鞠場上——

  從十六歲到如今的十八歲,經過兩年的成長,趙團英的體型不再橫向生長,而是變得既高又壯,奔跑間他猛地一個起腳,將盤在腳下的球踢出!

  「趙團子——團子你好樣兒的!」接到球的謝馥宇朗聲笑喊。

  將球盤在腳下,即使有兩道身影倏地擋在身前,他依舊展現出超乎想像的淩厲腳法,眨眼間盤球連過兩人。

  發現前頭的各個方位被堵得死死,他沒有猶豫,一個勾腳側踢將球傳出,精準將球傳十傅靖戰腳下。

  傅靖戰在第一時間快傳,球傳給傅書欽,後者又一次快傳,傳回給了謝馥宇。

  「香香,上啊!」傅書欽揚聲疾呼。

  連番快傳成功撕裂對方的防線,謝馥宇穩穩把握住眼前機會,猛地一記起腳抽射——

  「呀啊啊——」、「好樣兒的!」、「進了、進了!」、「好啊!」

  謝馥宇進球的下一瞬,場邊負責盯緊時辰的同學「匡啷——」一聲敲富才,用來計時的最後一根香已燃盡,這一場蹴鞠練習賽到此結束。

  眼下贏家或輸家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好得意自滿的*重中之重是需得從中累積經驗,學習如何變得更強。

  少年兒郎們在灌完茶水解了渴後,抓著棉巾擦拭汗水便又聚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地痛快討論整場蹴鞠賽下來所獲得的優點和缺失,而負責射門且進分最多的謝家小爺自然是最被重視的一員。

  「行啊!妙啊!咱們新戰略要如此調整,沒問題,小爺我能辦到。」謝馥宇一手比出個大拇指,雙頰上的紅暈仍因過量運動尚未完全消褪。

  主將都說沒問題,那就什麽都不成問題。

  夕陽西下,將整片邀月湖的湖面染出燦燦霞光,如美人點胭脂。

  忽有人詩興乍起,搖頭晃腦地一連作詩多首,當中亦不乏胡鬧的作品,吟著什麽「霞光燦爛時,吾腹響雷鳴」、「有女嬌覷吾,吾當不看她」之句,爛詩句實難受理有辱清聽,自是被一干自視甚高的少年兒郎們群起圍攻,壓著一頓吆喝且飽以少拳。

  青春年少的人兒恣意暢笑。

  忽然間,一直沉靜站在謝馥宇身側的傅靖戰一個眼明手快,單臂扶住突然腿軟欲倒的謝小爺,托著其手肘幫他穩住。

  「怎麽啦怎麽啦?」、「謝馥宇你沒事吧?」、「是在場上跑太久,餓到兩腿發軟嗎?」、「老實說,咱現下也饑腸轆轆得很啊。」

  很快穩下的謝馥宇甩甩頭又眨眨眼,面對同儕的關切,他咧嘴露出爽朗笑顏,笑得兩排潔齒亮晃晃,「小爺我當真餓了,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都能吞下一整頭牛。」邊說著,他給了傅靖戰一抹安撫的笑,表示自身無礙。

  傅靖戰微微蹙眉,隱約察覺到不對勁兒卻又尋不出古怪之處,結果僅能瞬也不瞬注視著對方過分秀美的臉蛋,企圖捕捉丁點兒蛛絲馬跡。

  「沒事的,真就只是肚餓罷了。」謝馥宇對他這個同窗兼換帖的好兄弟露出更燦爛的笑,笑得沒心沒肺,彷佛世俗間的煩惱一掃而空。

  傅靖戰原想探探他的額溫,總覺得他體溫莫名偏高,雙頰上的兩團紅澤紅得有些奇異,但沒等他探臂靠近,有人已非常不識相地介入他們倆,一雙長臂分別搭上他和謝馥宇的肩頭。

  「肚餓了是嗎?」傅書欽呵呵笑問,雙臂頗海派般拍拍兩人肩膀,接著對眾人道:「走!跟哥哥我上『風海雲鶴樓』去,咱們包個雅軒,痛痛快快吃吃喝喝,哥哥褲兜裡有錢……呃,不,是腰兜裡有的是銀錢,就請大夥兒飽食一頓,吃啥兒都成。」

  風海雲鶴樓堪稱是帝京中最奢華的酒樓,它坐擁洛玉江畔最璀璨的風景,有通俗大堂、有雅軒包廂,有絲竹奏樂、有奇特雜耍,一桌像樣的席面少說也得十兩銀錢起算,國子監的學子們儘管十之七八皆有來頭,卻非誰都負擔得起這般額外的花銷。

  傅書欽此言一出,「蹴鞠隊」的球員加上「吆喝助威隊」的大夥兒頓時就炸鍋了——

  「哈哈,好啊,一言既出馴馬難追,走、走!上酒樓吃吃喝喝去!」

  幾人過來攬走傅書欽,勾肩搭背一下子把人架走。

  「團子,你上咱的車,咱們先去搶位!」

  「搶位可沒在輸人,咱們的馬車定然比你快!」

  「嘿嘿,好啊,咱也沒在輸人的,那就來看看誰人的禦馬術更高一籌!」

  湖畔邊的蹴鞠場上,少年們紛紛上了自家馬車或坐騎,互別苗頭亦相互招呼著,直直奔往位在帝京繁華之處的大酒樓。

  這一邊,謝馥宇安撫般扯唇,作勢欲推開對方的扶持。「長安,你可以鬆手了,小爺我真能站穩。」抿唇笑了笑。「你聽見沒?是傅書欽嚷著要請客呢,這樣的好處咱們都得去搶佔,就得把他吃垮才痛快,欵,你還不鬆手?」

  「香香你……你當真無事?」傅靖戰仍不願鬆開掌握,目光緊盯。

  「當真無事,是真的。」謝馥宇真誠頷首。

  「那……那麽你別騎馬,今日就與我共乘馬車。」

  傅靖戰的話中並無詢問之意,很明顯已替對方作好決定,謝馥宇其實大可拒絕,但狠不下心,對於長安,心總是柔軟的。

  「好啊好啊,安王府的馬車又大又舒適,長安都開口來相邀了,這樣的好處任誰都想要,嘿嘿,我豈會放過?」

  謝馥宇說著玩笑話,說得那樣真摯,反手勾住傅靖戰的臂膀,反客為主般扯著他往安王府馬車停放的所在走去。

  身子在發燙。

  那一日在邀月湖畔邊結束蹴鞠練習後,這股莫名熱氣頭一回發作,之後就開始反反覆覆。

  白日時尚能維持尋常作息,到夜裡便發燒發得古怪,如此已連續二十個日夜了吧?謝馥宇弄不明白自身出什麽事,府裡為他請了堪稱「大國手」的御醫過府診治,結果……診不出結果來,他身子骨著實好得很。

  昨兒個後半夜再次發燒,他按例灌下奶娘徐氏為他煎熬的湯藥,那是御醫開的退燒藥方,雖治標不治本,但每回皆能有效緩解症狀,等天一亮他又變回一尾活龍。

  反覆發燒儘管令人困擾,眼下卻得將這困擾暫且拋開。

  對國子監一群年輕兒郎們來說,今日在這座以京中校場搭建而成的蹴鞠場上,有一場足可拿命去拚的賽事。

  帝京國子監對上紫光山環秀書院。

  地主隊清一色藍衫黑束褲,客隊則選擇黃衫搭上暗紅色束褲,兩隊顏色分明,即使在場上跑動飛快,身影迅速挪移,在四周場邊高臺上觀賽的人們亦能輕易辨出球在何隊腳下。

  不能輸,不要輸。

  他謝馥宇一向要強,最厭惡「輸」的感覺。

  三年前去訪紫光山,當年那一場「蹴鞠友誼賽」沒能比出一個勝負直令他耿耿於懐。

  今年國子監可是占了地主隊的優勢,現場不僅來了這麽多親朋好友,更開放給百姓們進場助威,對上環秀書院的這一役無論如何非贏不可!

  即便身子感覺不對勁,那股入夜才會發作的熱氣彷佛爬滿皮膚,他還是要在場上遇開大步盡力奔跑。

  他跑得更快,球在腳下盤動,陣陣呐喊聲就像撲面而來的風。

  沒有辦法思考,一切皆憑本能,在全力奔跑之際驀然一記拐子流星,球被踢進架高的風流眼,頓時叫好聲四起,比賽結束的鑼聲亦隨之大響。

  「贏了!贏了贏了!哇啊啊---」

  「那計時大沙漏流到一半時,兩邊比分還在糾結,沒想到後半場真威啊!」

  「小香兒,你這『頭球』位置踢得好啊,好到都瘋了似,害哥哥我險些追不上,也就長安還能如影隨形跟著。」

  被蹴鞠隊的眾位兒郎包圍著,每一張熟悉的面龐汗水淋漓且青春飛揚,謝馥宇很想說些什麽,卻覺眼前泛花,一 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一雙健臂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此刻扶住了他。

  「長安……」無須看清,雙目也看不清,他直接靠向對方。「小爺我……不太舒服……」

  「哇啊!謝馥宇你生病還上場?你這是不要命——」趙團英的大嘴巴立時被傅書欽一掌搗得緊緊,十幾張年輕表情一下子從欣喜興奮變成擔憂。

  傅書欽低聲道:「別出亂子!勿忘咱們還在場邊上,還受著眾人注目,香香既然領著大夥兒贏下這場賽事,咱們國子監諸生在自個兒的地盤上就得風光到底。」

  傅靖戰道:「一會兒還得回場上向師長、觀賽眾人以及環秀書院的選手們致意,託付給各位了,我帶香香先行離開。」

  於是在整個蹴鞠隊的掩護下,傅靖戰順利地將人送進自家大馬車內,並把謝家小爺今日的坐騎一併牽走。

  「送我回鎮國公府,喝藥……奶娘會給我煎藥的,南宮御醫開的藥,喝了就能退燒……」謝馥宇並未昏厥,他知曉自己身在何處,知道自己被扶著躺平,身下是上備蘭草軟墊,散出的清香氣味似能讓他熱燙的氣息降溫幾分。

  他的腰帶被解開,衣襟大敞開來,有人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絞過冷水的棉布替他擦拭胸膛,瞬間的清涼令他不禁呻吟,本能掀開長睫——

  「長安……」稍能定睛去看,映入眼底的是傅靖戰五官緊繃的神態,似作怒似擔憂,向來漂亮的唇形抿成一直線。

  傅靖戰沒理會他的輕喚,雙手兀自忙碌著,重新絞濕巾子擦淨他的臉和頸項,跟著還托高他的腦袋清理後背上的汗漬,盡可能將他弄得清爽些。

  「你自個兒渾身還都臭汗淋漓,光忙著小爺我做什麽?」謝馥宇最受不住眼前這人擺冷臉給他看,下意識欲逗他說話。

  見傅靖戰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眼神害他心頭打了個哆嗦……明明發著高熱還會冷到陡顫,謝馥宇暗暗苦笑。

  「唔,是我錯了,長安即便滿身大汗,那……那聞起來也是香的,比金玉滿堂樓的錦玉姑娘還香……」怎麽又遭一記冷眼?

  欸,當真怎麽說怎麽錯,饒了他吧,他正在不舒服,他好可憐的。

  可謝馥宇一閉嘴,連雙目亦合起,只顧著微蹙眉峰細細喘息,那虛弱模樣又讓接連賞他眼刀的傅靖戰胸中泛疼。

  他輕拍了拍那冒虛紅的臉,這會兒終於肯開口理人,他徐聲問道:「國公爺既然請來南宮博這位大國手診過,那定然有結論,所以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已病了好些日?」一頓,「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踢完球,你狀況有些古怪,莫非那時已然發病?」

  謝馥宇燒得昏昏沉沉,嘴角卻愉悅翹起,甚是欣慰般胡亂呢喃,「傅長安,你果然是小爺真金不換的好兄弟,我這樣百般隱忍又深藏不顯的都給你瞧出來,不枉我這般疼你……欵欵,小爺這二十來天每晚都得爬起來喝藥,可苦死我啦……」眼睛沒張,倒是怕苦般咧嘴又吐舌頭,一臉悲慘。

  二十來天?每晚喝藥?

  傅靖戰聽著臉色微變,拍拍他的頰面又問:「究竟生了什麽病?病因為何?如何才能對症下藥?香香,說清楚。」

  「不知道啊……」謝馥宇勉強扭頭加揮手,欲把頰面上那只擾人的手揮掉,邊不耐煩地低嚷,「入夜就發燒,喝了湯藥就會好轉,今兒個……白日突然發作,還是頭一遭,我也不知道怎地回事……傅長安你別問,也、也別再打小爺的臉……你不能因為我只疼你一個,就這樣蹬鼻子上臉兒的,過分了呀……好累,好想睡會兒……」

  傅靖戰當真都不知該拿眼前這個躺得四仰八叉的人怎麽辦才好!

  想再朝那蒼白浮虛紅的頰面多攝幾下,讓對方醒著再多透露些病情,一時間卻下不了手了。他咬牙暗吐一 口氣,原本用來揚臉的大掌改而輕覆在謝小爺燒紅的臉頰上。

  到底是能文又擅武的國子監頭等排名,傅靖戰肯穩下心動起腦筋,那思緒絕對比蜘蛛精織出的千年網路都要緊密且通透——

  關於香香這突發的病,太醫院的大國手御醫已過府診治,御醫也開出有效退燒的方子。

  可都病了這麽多日,卻未傳出鎮國公府替自家嫡長孫相請大國手御醫過府看診的耳語和傳聞……可見鎮國公府謝家對此事有多麽重視,定是前後打點得極為細膩,不容絲毫洩露。

  但,為什麽?

  是他謝馥宇怪病纏身連御醫都診治不了?

  抑或是鎮國公府太重臉面,以武發跡之家不能容忍兒孫體弱?

  撚眉想過又想,鎮國公府此招是想低調行事、隱晦蔽之了。

  即便此時從謝馥宇口中套不出話來,等會兒將人送回鎮國公府,他這位身為「對門鄰居」的安王世子爺還是能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到時候再找機會問個水落石出。

  所以,稍安勿躁。

  垂目注視著那張半昏半睡的玉顏,傅靖戰低幽歎出一 口氣。

  他長指順著那優美輪廓滑動,撫過對方的下巴、頸子,停在那漂亮的鎖骨流連不去.....

  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行徑,他背脊陡然一凜,被火燙著般迅速撤手。

  ……究竟想做什麽?

  以手扶額,咬咬內唇,對自身已然無言。

  很多時候他真弄不清自個兒的意圖,彷佛清晰又混亂,但,他很明白方才心間那把怒氣除了氣他謝小爺對蹴鞠賽非贏不可的執著,都病成這般仍堅持賽完全場,有一部分的怒氣實則是針對自己。

  他早該留意到香香情況有異,畢竟,他的目光總追隨著他,無法克制,身不由己地一直望著。如同一朵向陽之花,不論是開在錦繡膏粱地抑或是窮鄉僻壤的荒野裡,終究要受天上那一輪日陽吸引,嚮往燦爛。

  謝家小爺謝香香,便是他嚮往的那一抹燦爛。

  「我這樣百般隱忍又深藏不顯的都給你瞧出來,不枉我這般疼你……」

  「你不能因為我只疼你一個,就這樣蹬鼻子上臉兒的,過分了呀……」

  他倆是真金不換的好哥兒們、好兄弟,如此,足矣。

  話說這安王府的馬車雖說寬闊,如今被某人攤開修長四肢躺平後占去大部分的空間,逼得同樣手長腳長的安王世子僅能屈膝守在一角。

  縮坐在馬車角落,那姿勢絕對稱不上舒服,但世子爺並不想挪動,只為讓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許安憩。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抵達家門口。

  傅靖戰讓自家小廝去敲鎮國公府的大門,他則幫著半醒的謝馥宇將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樣像醉酒的人兒給帶下馬車。

  鎮國公府的兩個門房開門一看,趕著要過來接手,傅靖戰沒把人交出去,這座鎮國公府裡裡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將謝馥宇送回他自個兒取名為「瀟灑閣」的院落內。

  主持瀟灑閣日常大小事務的是謝馥宇的奶娘徐氏,見到傅靖戰送回寶貝少主子,徐氏的臉色瞬間慘白得嚇人,但很快便回過神來指使僕婢們做事。

  結果甫安置好謝馥宇,傅靖戰竟然就被請出瀟灑閣,親自來請他離開的還是鎮國公夫人。

  「香香這孩子當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氣,承蒙世子爺照看,特意將他送回。」國公夫人年近六旬,保養頗為得宜,滿頭青絲雖已半白,笑著言語時眼尾嘴角僅現淺淺紋路。

  這一邊,都被請出瀟灑閣了,兩腳還兀自站在人家鎮國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戰忙開口道:「國公夫人請聽晚輩道明,香香他絕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場上突然發作,說是已連著好些天——」

  「確實是中了暑氣無誤。」國公夫人鄭重打斷他的話。「香香的體質老身最清楚不過,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動得多了就發熱,但熱氣又困在體內發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症狀。」

  傅靖戰微微瞠目。「不是這樣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請回吧。香香他沒事的,勞世子爺費心掛懷,當真有愧。」老人家仍溫和淺笑,一干僕婦和婢子們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讓傅靖戰想發脾氣都發不了。

  很不對勁,所有事都不對勁。

  然,使軟招不行,面對面又不能硬去衝撞,傅靖戰只得暗自調息壓下內心焦躁。

  再繼續糾纏下去當真難看了,他遂抱拳一禮,徐聲道:「那晚輩明日一早再過來探望,香香身子若然無礙,恰能接他一起上學。」

  「打明兒個起,咱們家香香就不進國子監了。」國公夫人突如其來丟出這麽一句。

  「這是……為何?」傅靖戰氣息微繃,對老人家有些顧及不了禮數,瞬也不瞬的目光顯得過分淩厲。

  「安王世子爺身為皇親國戚應當再清楚不過。」國公夫人擺擺手笑道:「你們這些孩子進國子監求學所謂何事?難道是求富貴、求仕途晉升嗎?不是的,不是啊,純粹是讀書罷了,真要進一步說,那還能結交各方權貴子弟,玩在一塊兒鬧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書讀好,還能博一個『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這樣而已不是嗎?」

  傅靖戰一時間無法反駁,氣息在胸中滾動翻騰。

  國公夫人接著道:「咱們家香香進國子監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沒打算下場考科舉,更沒想過當官,雖說在國子監每年考核出來的成績是挺不錯,但讀了幾年書也就足夠,往後自學便可,是該讓他見識見識其他事物,說到底,人活這麽一輩子不能光讀書啊,世子爺您說是不?」

  傅靖戰思緒動得甚快,莫名間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國公爺與國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為何?是因香香這突如其來的病生得古怪,國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聲渾厚怒喝乍響,震得堂上眾人凜然。

  傅靖戰卻不懼,直勾勾注視那位甩飛錦簾、從後頭起居室大步踏進前堂來的鎮國公。

  維持基本禮數,傅靖戰仍朝國公爺拱手一禮,神情卻十分緊繃。

  「即便閣下是皇親國戚,頂著一個安王世子爺的身分和頭銜,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鎮國公府裡胡言亂語、汙饑我謝家。」老當益壯的鎮國公毫不客氣指著傅靖戰的鼻子直接開罵。

  這明擺著是惱羞成怒了,如此明顯!

  如此,是否就道明瞭他的推斷無誤?

  他們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戰還想爭個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國公府地盤上,鎮國公一聲令下,一班訓練有素的黑衣護衛共一十二名,從四面八方急湧而至,團團將傅靖戰包圍。

  結果就是毫無勝算。

  十八歲少年郎即便習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卻也雙拳難敵二十四掌,何況黑衣護衛們還能組成陣形相逼,逼得傅靖戰節節敗退,那些護衛們只差沒用手中鐵棍把他騰空架出去。

  當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在面前「砰」地一聲關起,守在傅靖戰身旁的貼身小廝不禁腿軟,一屁股癱坐在地,顫抖抖地哭了。

  「世子爺,嗚嗚嗚……咱們先別跟對方爭論了,那樣太吃虧啊,咱們先回王府吧,嗚嗚嗚……咱們好歹也養著一票府兵,真要開打,回去跟王爺商量過再打,您說好不好?」

  傅靖戰絕對沒想打架,更不願意與鎮國公府交惡,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這整件事太古怪。

  話說回來,倘若真動起手來,安王府怕是輸定。

  並非王府中沒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個怕事的,起因於當年的那一場皇位奪嫡之爭太過慘烈。

  當時皇室子孫與各部重臣們死傷慘重,他爹曾裝瘋賣傻刻意避開那場政爭,在當今聖上眼中,安王爺一直以來就是個得過且過的閒散王爺,如今要安王府挺身與鎮國公府對皆幹,根本癡人說夢。

  袖中的雙拳狠狠緊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驀地放開,於是靜下心,緩下氣息。

  眼前之事確實是他當局者迷,著實太過衝動,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澀然吐字,他轉身拾步,朝位在對街的自家大門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異且無理可循,但無妨,香香都十八歲了,只要他的病情轉好回復康健,以他一向張揚又愛笑愛鬧的性情,誰能永久困住他這只潑猴?

  他會再見到謝家小爺的。

  也許明日便能見著,屆時質問當事之人,所有疑問就都開解,豈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7:20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

  體熱持續升高,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似。

  他應該是昏過去了,不知時間流逝,等到神識從黑暗深淵中泅出,只覺周身瘦疼不已,自個兒這一具身軀彷佛躺到都要變成老骨頭。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一室幽暗,連盞燭火也未點上,守在楊尾的一名小婢正靠著雕花床柱打盹兒,外間隱約傳來交談聲響。

  小心翼翼拖著虛軟的身子下榻,沒把小婢子弄醒,再拖著腳步從八扇圍屏後走出,離開內寢間朝那聲音來源靠近。

  在外間談話的兩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謝馥宇原要推門踏出去,心想他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兩老定然極其擔憂,此際見他醒來不知會多麽欣喜突然卻聽到祖父鎮國公低喝一句——

  「說到底就是怪胎、就是異種,你看那孩子都成什麽樣了!」

  謝馥宇推門的手篇然間頓住,身子下意識繃緊,竟一 口大氣都不敢喘。

  隔著一道薄薄的雕花門扉,鎮國公的粗嗓繼而又道:「當年閩州沿海一帶海賊倡狂,咱們琮兒戰死在東海,不久那妖女便答應將孩子送來帝京,連她都不想養自己的骨肉……」氣憤的跺腳聲響傳來,「咱們是被那妖女騙了,那孩子根本……就是異種妖物,跟他那個娘親一模一樣!」

  「不是什麽妖女妖物,國公爺這話說得太過分,香香也就是個無辜孩子,是琮兒的親生骨肉,是咱們謝家的骨血。」國公夫人忍淚低訴。「誰讓琮兒偏就喜歡那女子,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琮兒沒了,咱們難道還能要求對方留下嗎?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著祖父祖母,還能怎麽活?」

  「國公爺息怒,國公夫人您也別傷心,小少爺他確實.....情況特殊了些,也許派人前往東海尋找小少爺的娘親,從她那兒能找出解決之法。」外間還有另一道女嗓響起,聲音經易可辨,出聲勸慰之人正是奶娘徐氏。

  「東海那樣大,得找到什麽時候?香香這般……怕是禁不起耽擱。」國公夫人鼻音甚濃道。

  徐氏略頓了頓,莫可奈何般歎息。「想來,小少爺的娘親當年並非刻意欺瞞,畢竟誰也沒料到鮫人族的『擇身』會出現如今的變故,按理說來,滿周歲便能確定性別,是男是女那是一錘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爺這般反覆之狀,欸,最最可憐的還是咱們小少爺啊。」

  「孽障啊!孽障啊——」

  「嗚嗚嗚..我可憐的孩兒...」

  國公爺的罵聲加上國公夫人的泣聲把在內寢間打盹兒的小婢給驚醒,後者見相上無人,趕緊跳起來尋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爺您醒啦!」婢子尋到謝馥宇的同時,後者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雕花門扉。

  外間小廳中燭光瑩瑩,鎮國公負手而立,國公夫人由奶娘徐氏扶著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著淚,此時三雙眼睛倏地朝他望來。

  「祖父口中的孽障罵的是誰?」謝馥宇昏昏然吐語,目光在他們一個個臉上遊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謝琮是為國捐軀,未足而立之年便戰死東海,父親是鎮國公府的獨苗兒,皇帝老兒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補償心理,對待鎮國公府便顯得格外禮遇。

  他亦知父親當年駐軍東海時,與出身漁家的娘親相戀結成連理,這樁「任性妄為」私訂終身的婚事傳回帝京,想當然爾,祖父祖母當然難以接受。

  鎮國公府是不認他家娘親這個兒媳的。

  但事有輕重緩急,當時東海海盜猖獗,驅除賊寇、護黎民百姓平安為第一要務,在祖父祖母眼中,父親這樁私訂終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自他曉事以來,他就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每每問及自家娘親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繈褓中娘親便已病故,而且是亡於他爹戰死之前。

  他們還說,他娘的墳瑩就在東海那座小漁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親的遺骨從遙遠的東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訴他的、那些關於他娘的事,原來謊話連篇?

  他娘還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東海?

  什麽妖女妖物、什麽鮫人族「擇身」等等,到底真相為何?

  「孽障……孽障嗎……祖父罵的是我爹?我娘?還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煙灼息,謝馥宇想把每個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搖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罵的是誰,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兒,這一聲『孽障』罵的終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爺啊!」

  迷惑成織,宛若巨大的網從四面八方罩來,讓人逃無可逃、掙脫無望,謝馥宇頓覺胸中氣沉,呼吸欲絕。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軀不禁晃了晃,儘管手扶門扉還是沒能穩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奶娘的驚呼。

  傅靖戰不再忍了,都大半個月見不到謝馥宇的面,他下定決心,今晚定要潛入對街的鎮國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贏得蹴鞠賽,他將發燒的他送回鎮國公府,之後遭國公夫人出面請回,又遭鎮國公祭出一干黑衣護衛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門探病,卻依舊被國公夫人阻擋在外。

  老人家是領著僕婦們親自來大門口迎接的。

  她生生將他堵在紅銅大門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語進退有禮,但機敏近乎妖的傅靖戰哪裡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專程來擋他,絕不讓他越鎮國公府這座雷池一步。

  然後國子監當日就收到鎮國公府謝家的休學請條,甲字班的同窗們得知消息後頓時譁然,眾人全圍著他討個說法。

  試問,他能說什麽?

  香香莫名病倒,他這個安王世子爺欲探病卻連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邁不進去,是能給出哪門子說法?

  想見香香一面,想知到底發生何事,想解開眼前謎團,想當面問個清楚明白,他一試再試卻每每緞羽而歸,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嘔血三升。

  「大哥瞧啊,綠兒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東西」大剌剌闖進他的寢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來,舉起嫩蔥般的十根指頭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歲的女娃兒笑得天真無邪。

  「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馮姑姑跟綠兒說了牛郎織女的故事,今晚他倆會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呢,阿緯姊姊還幫綠兒染了指甲,是熬了丹鳳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無阻攔長驅直入他寢居的人兒除了住對街的謝小爺外,也僅有親妹子傅柔綠一個。

  傅靖戰摸摸小柔綠的腦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嫩嫩的淡紅指甲,溫聲道:「綠兒的手真好看。」

  馮姑姑與阿緹是平日裡負責照顧傅柔綠的僕婦和婢子,想著日是乞巧節,又見妹妹圓圓小臉笑出一對可愛梨渦,傅靖戰胸中的緊繃稍緩了緩。

  傅柔綠哈哈一笑開心揮動十指,得意至極道:「告訴你喔,剛剛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說綠兒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來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沒往這邊來,嗎?」眨眨眼睛四下張望。

  傅靖戰聞言臉色驟變,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謝馥宇。「你适才是在何處遇著你宇哥哥?」

  傅柔綠被兄長嚴肅的神態弄得有些不明就裡,但仍老實答道:「就在綺園那邊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樣,全身黑抹抹的,還不怕熱似的披著深色大披風。」

  她不滿地微鼓雙頰,低聲嘟噥,「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是女兒家的節日,大哥和宇哥哥雖是男孩子,為了綠兒也該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麽?」

  傅靖戰一身黑當然是為了今晚要夜探鎮國公府,卻沒想到牽掛之人已尋來。

  哄了幾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寢居,將妹子交給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緹。

  心緒再難按捺,他隨即奔往自家後院的人工大園子。

  自娘親在他十歲時病故,父親安王爺一直未再續弦,安王妃的位子雖空懸多年,但府裡的中饋是交由父親的兩房側妃輪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兩房側妃與其餘三房貴妾想必正忙在自個兒院落中擺弄花草飾物,搞些新奇玩意兒,試圖引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綺園顯得格外清寂。

  人工池邊幾盞石燈籠燃起小火苗,隱約照出園中小徑,但傅靖戰其實不需要照明,許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他僅在園中停頓了會兒,便舉步朝那座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長,如今欲鑽進假山裡邊,他需得低首彎腰才能進洞口。

  裡頭的空間寬敞了些,但有好幾處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腦袋。

  熟門熟路的,他在最裡邊那處小石室尋到把自身包成一團黑的謝馥宇,後者的坐姿就如同當年躲來這兒哭泣的自己那樣,雙臂抱膝,一張臉埋在屈起拱高的膝頭中。

  一隻綢面燈籠被棄在角落,燭火仍燃著,火光在堆疊有致的石頭牆面上靜靜舞動。

  傅靖戰摸到他身邊席地而坐,一掌輕覆在他後腦杓上,輕啞嗓聲宛若歎息,「來了怎麽不去找我?這陣子欲見上一面難如登天,到底發生何事?你身體可有好些?是因為病著,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才阻你出來嗎?你停了國子監的進學,是真有打算離開帝京到外頭遊歷一番?」

  他連番問著,顯現出內心深藏的焦慮,然而等了好半響才得到回應。

  謝馥宇並未抬頭,悶悶的聲音緩慢道:「長安,他們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們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長噓短歎掉眼淚,哭得我都不敢面對她,祖父如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發生短短一個月不到,他們已從謝家旁支的年輕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壯男丁,準備過繼到我亡父名下,將來要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

  傅靖戰擰起眉峰,無法理解,「你一向是兩位老人家的心頭肉,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親謝琮將軍當年率兵力戰異邦海寇,駐守東海十年也守護了沿海百姓整整—年,鎮國公此爵位雖非世襲罔替,然皇上許你謝家『兩代公三代侯』的榮耀,鎮國公府的將來仍須你這長房獨苗來繼承,怎可能從旁支揀選子弟?」

  「可……如果我變得不再是嫡長獨苗,該怎麽辦?」

  「你到底在說什麽?」傅靖戰乾脆親自動手抬起那顆失意垂喪的腦袋瓜,一看清謝馥宇的臉容,不禁暗暗吃驚。

  一樣是那張眉目如畫、俊俏好看的容顏,但整張臉的輪廓線條似乎添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感。

  五官少了年輕兒郎嶙峋崢條的銳氣,柔軟得彷佛浸淫在春風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紅,頰面亦泛輕紅,竟惹得人心生憐愛。

  傅靖戰驚於自己內心的波動,粗喘一聲連忙撤手。

  「傅長安,你也嚇著了是嗎?」謝馥宇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麽用?

  深吸一 口氣調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這段時候將我圈禁在瀟灑閣,過些時日就會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聽從兩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後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滋潤,一輩子衣食無缺,一輩子有人伺候著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搖搖頭,眸光微蕩。「他們不要我,那我就走自個兒的路,走得遠遠的不再返回,如此不礙兩老的眼,也算盡了最後那麽一點孝道吧?所以傅長安……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能溜出鎮國公府全賴奶娘幫忙打掩護,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長安……你、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掛懷擔憂,我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道完,他拖著身子欲起,卻被俊臉鐵青的傅靖戰猛地抓住一臂。

  「回來!什麽後會無期?豈由得你這般任性……呃?」傅靖戰先是被搞得一頭霧水又怒氣衝天,單臂一扯,把作勢起身的人兒直接扯進懷裡,他本能地抱住對方。

  這一抱,什麽都不對勁兒了!

  那具身子撞進自己的懷抱中,他倆可說從小到大打鬧慣了,兩具身軀的碰撞是何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

  但這一次極不對勁,太不對勁,竟是陌生的柔軟和明顯的擠壓!

  撞進他懷裡的謝香香,腰際太過柔韌,胸脯又太過豐盈,他將對方毫無空隙地緊攪入懷,竟壓得他的胸膛沉沉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香香,你……」他驀地將他推開,雙掌仍牢牢抓著謝馥宇的肩頭,上下梭巡的目光驚疑不定。

  謝馥宇扯著唇好似欲笑,但沒能笑出,複雜的神情慘澹得令人幾難直視,「祖父生我的氣,一直氣不消,祖母對著我只會哭個不停,幸得有奶娘…是她把事情真相說予我知。」

  邊說著,謝馥宇邊扯開披風的繫繩。「奶娘說,我阿娘其實還活著,她還說,我娘就住在東海……海裡,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我娘親是鮫人。」

  傅靖戰表情訝然,但讓人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近在咫尺的人兒突然當面揭開披風,對他展現那具掩在披風底下的身子是何姿態——薄衫貼膚,勾勒出窈窕女兒家才有的鼓鼓胸房,腰帶緊系,令那腰身顯得格外纖細。

  待傅靖戰回過神來,發現自個兒的單掌正覆在對方的咽喉上,指腹在那塊細膩肌膚上來回摩挲欲確認些什麽。

  謝馥宇拉下他的手,笑得仍慘澹,輕啞道:「別再探了,我的喉結確實不見了……據聞,鮫人剛出生時是不分男女的,之後隨著成長才會確定性別,但此事通常在幼童時期便會完成,而我體內的鮫人血統卻直到如今才產生變化……長安,小爺我變成小娘兒們,讓祖父祖母傷心失望透了,可是……可我又好氣他們,怎地成了女兒身,兩老就瞧不上我,且以我為恥。」

  傅靖戰一向機敏多謀的腦子此際只覺沉沉鈍鈍,整件事超乎他想像,轉折發生得太快。

  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令他無法在當下厘清思緒,他試圖想說些什麽,卻覺話語是如此蒼白無用。

  石室中的靜默如鈍刀切膚。

  「……我這模樣,到底是嚇著你了。」謝馥宇頭一甩硬將眼淚逼退,深吸一 口氣誠摯道:「長安,保重。」

  但謝馥宇最終沒能起身,他……不,是她……她再次被扯進男子的懷抱中。

  傅靖戰展臂將她牢牢抱住,臉緊貼著她的鬢邊,語氣焦灼,「別走!香香,別走!我定會護著你,我發誓一定護你到底,你我自小一塊兒長大,你若一走了之,那我我豈不是...我....」

  結結巴巴不成語,到底欲說什麽,他內心亦糾結,唯一確定的是眼前這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是人非人,他都深深喜歡著。

  謝馥宇的熱症自發作後就沒消停過,她發燒到昏迷的那幾日是最嚴重的時候,身體亦是在那時產生明顯變化。

  醒來之後,她仍處在低燒狀態,此刻整個人落在傅靖戰懷裡,兩具身軀親密緊貼,她覺得體內深處那股不知名的火熱像被添柴加油了,一下子竄騰起來,燒成燎原的大火。

  她難耐地扭動身子,雙手循著本能環上他的勁腰、攬緊他的背。

  「傅長安……」破碎呢喃,隱隱感到有什麽不對勁,卻無力停止無法自製。

  但此刻發生的事似乎又太對勁,感覺她合該緊抱著他,緊緊攀著,如同溺水者在滔滔激流中唯一能抓到的那一根救命浮木,不能放手。

  察覺到她體溫偏高,傅靖戰終於抬起頭來,一手托起她的臉蛋仔細端詳,「你還在發燒,頰面都燒出兩團虛紅了,還想著走去哪裡?」

  「傅長安……長安啊……」謝馥宇兀自喃喃,似這般喚著這個名字就能從他身上借來一點生氣,緩下那股狂躁,祛除神魂底層的寒涼。

  在即將被打橫抱起之際,她搶先阻止了傅靖戰,二話不說臉便貼靠過去,彷佛為求一絲活命的生息,她親密含住他的嘴,舌頭亦不由分說直接往裡邊竄探,攫取每絲每縷的生氣。

  傅靖戰的目力瞬間模糊,耳中聽到轟隆隆的跳動聲,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自個兒的心音,然後雙唇泛麻,舌尖因被反覆吸吮弄到微疼,有人正用力在「吃」他的嘴。

  香香...香香..香香...

  他內心瞬間慌張起來,不由得使勁兒眨動雙目。

  終於啊終於,在燈籠火稀薄的微光中看清楚與自己親昵貼靠的那張容顏。

  白玉透霞紅的面容無比熟悉,可眉眸間滲出的點點嬌軟卻無端陌生,儘管熟悉又陌生,矛盾得無以復加,他的心狂跳加劇,意識在刹那間感到飽滿卻也扭曲,神魂深處可恥地開出朵朵鮮花。

  絕望的、渴望的、欲求的、空洞的,所有的心緒和思維交錯拉扯。

  在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一個不知被他放在心尖上有多久了的人兒,他傅靖戰還能粉飾太平多久?

  這一瞬間,他想不起自己身所何在,卻情不自禁地回應懷中之人給予的一切。

  眼神浸潤在如夢似幻的迷蒙中,泛麻的唇舌終能反擊回去,他猛地將這具柔軟身子壓向自己,恨不得令她嵌進自個兒的骨與血肉中。

  他絕對是卑劣的、無良的,當有可乘之機,絕對緊抓不放。

  反客為主,化被動為主動,向來內斂俊漠的安王世子爺一旦認真起來比什麽都可怖,全然是寸土不讓兼之強取豪奪。

  謝馥宇是想弄清楚眼前一切的,但一切的一切卻又如此混沌不堪。

  「長安……」喚聲中的迷惑似有若無。

  「噓……無事的、無事的……」男嗓似乞似誘,有力的身軀架開她的雙腿。

  她身上的披風被扯下拋開,衣物亦被扯得松垮垮。

  怎會無事?怎可能無事?

  她應該也對他「動粗」了,一頓的胡亂磨蹭撕扯,本能驅動著本能。

  很可能是她尋到那男性根源摩攣不放,抑或是他探指伸入那女性蜜處溫暖誘人,心有靈犀且動念生慾,最終不知是她來遷就他,還是他對她霸道壓制,兩具衣裳未及褪盡的身子總歸深入了彼此,化成連體嬰。

  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脈動,那鮮明力道在她體內不斷抽插擴張,是激切的、張揚的、充滿灼熱鮮血的,下體其實疼得不得了,這破身之痛讓她都不爭氣地泄出啜泣聲,但……確實是她眼下所求。

  她是卑劣的、無良的,順應心意任情任性,明知此番過後定會深深傷害了他,卻一意孤行無能為力。

  體內如有百蟻撓心,腹中亦似有千蟻噬咬,她激顫難以抑制,再也不管肉體如何疼痛,瘋也似的纏鬥,最終翻身跨騎在男人腰際上。

  「長安……長安……」當她呼喊這個名字時,那語調似吃痛更似舒顫,柔韌身軀在此刻化作一株妖嬌花樹。

  她將自己種植在充滿生氣的沃土中,熱烈汲取,恣意交融,於是身下越發潮潤,她憑藉本能扭擺起腰肢和軟臀,將男人納得更深直至完全納入。

  她看見他的眉目在瞬間凜然,按在她大腿上的雙手發僵般不再動彈。

  他就像被她大膽無恥的行徑給驚著,又像禁受不住這等刺激,於是思緒凝結,軀體不能自主。

  這樣也好,此時此際她最最不需要的是他敏捷的思慮。

  他在她身下,如此就足夠。

  她雌伏的姿態著實委婉亦無端霸道,俯下身來去吻他的唇時,角落那盞綢面燈籠裡的微火忽地滅去,石室裡頓時陷進一片黑暗。

  當目力受到限制,其他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於是慾念加倍湧動,因為看不見了,膽子也就變得更大,更不知羞恥為何物。

  一室暗黑中,親昵相抵的兩具年輕軀體,不管是輾轉摩挲抑或是碰撞跌宕,皆教人無措又甘願深墜。

  她聽到他們倆的呻吟聲在石室中迴響,輕啞甜潤的吟哦,沙嘎沉重的粗喘,斷斷續續的低喊交疊纏綿,神智輕散間,她兩手抵著他的胸膛不住地馳騁,在他身上起伏不歇。

  當闖過那道終點,她仰首散發發出任誰聽了都要羞紅臉的叫喊,脊柱竄麻,身子顎抖抖,大大敞開的雙腿更是顫得不像話,腿心緊縮而體內絞緊,挽留住那一團火熱。

  雙眸早已淚濕,脫力般的柔軀軟軟倒在男人身上。

  淚水濡濕了那片結實精勁的胸膛,她聽著他的心跳聲,那樣強而有力又熱烈地跳動,將她淩亂的心魂慢慢鎮下、緩緩穩落。

  「香香……」極其艱澀般喚出,嗓聲沙啞不已。

  謝馥宇沒讓他再說下去,抬起一手覆住他的嘴。「都別說了,我……不想聽。」

  對,她就是個自私鬼,自私自利永遠只顧著自己,她徹底幹下「壞事」了,但她什麽話都不想聽,只想躲開,躲得遠遠的。

  下一瞬,她翻身離開他的軀體,毅然決然。

  此時目力已適應這一片幽黑,在暗中稍能視物,她背對著他簡單且迅速地清理了 一下自身,一直不敢回頭去看。

  忽覺衣角被輕微扯了扯,心頭陡顫,她下意識揮臂甩開,想都不敢多想什麽。

  怕身後之人說話,她乾脆搶話道:「傅長安,今夜在這假山石室裡發生的事……我們都忘掉吧。」略頓,堅決道:「我會忘得一乾二淨,什麽也沒有發生,你也會忘記的,我、我……你...保重。」

  身子被自個兒折騰得快要散架,在拋下話後,她仍咬牙強撐著站起。

  扶著疊石牆面,她腳步略踉蹌地朝外邊一步步遠去,自始至終心虛到不敢回首一顧。

  這一邊,被孤獨遺留在原地的傅靖戰其實尚未從極樂的慾潮中清醒。

  他確實是醒著的,但意識尚不能完全醒覺。

  軀體彷佛仍被包裹在一團文火裡,血肉中細細燃燒著火苗,點點流火侵襲,將四肢百骸都霸佔了,也熨燙個遍。

  這感覺好像他也發起燒來,把謝馥宇體內那股無名的熱氣渡過來自個兒的身體裡,燒得他又暖又痛,痛到暢快淋漓,而淋漓的慾火在徹底泄出後竟令全身泛麻,他喉頭緊繃,舌根發僵,好半晌難以動彈。

  他不確定自身的狀況是否尋常,畢竟無從比較。

  他多想喊住她,但舌頭不聽使喚。

  他又是多麽想擁她入懷,想待她好,想好好安慰她……然最終卻順應心底那一股卑劣的慾望,趁著她最脆弱無助之際將她拖進肉慾橫流中浮沉,引誘並逼迫她回應。

  最後他咬著牙,硬是驅使臂膀試圖揪住她,才抓著她一小塊衣角便被無情甩脫了。

  她不願面對他,如何也不肯回眸,那令他一顆心宛若刀割,痛到幾難喘息。

  身軀仍處在至極歡愛的餘韻中,發麻之感一波接連一波,痛且痛快著,但無法控制自身的視線,仍不斷不斷往她消失的方向凝神望去。

  癡癡望了好半晌才發現,那人是真的不見了,大剌剌在他眼前消失不見。

  這時,他清楚察覺到內心生出一抹難以言明的怒氣,是針對那離去之人,像有什麽東西脫離了他的掌控,某部分的自己就這樣被帶走,而那股憤怒亦針對他自身,因為他不足以令她信任託付,所以他才會被遺留下來。

  不!

  他得去尋她,今夜不能就這樣了結。

  他試圖活動身軀,一遍又一遍,用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勉強爬起來。

  離開綺園朝自家大門口而去,沿途遇上幾名僕婢,詢問下並無人見到謝馥宇離去的身影。

  他已管不了自身衣衫不整、頭髮紊亂,踉蹌地奔出自家宅第,直接撲去敲對街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

  七夕乞巧節這一晚,原是對門好鄰居的安王府與鎮國公府鬧出一場不愉快。

  安王世子爺簡直像得了瘋病似,吃了秤炮鐵了心硬闖鎮國公府,僅差沒仗劍在手一路打進去。

  鎮國公府可不是吃素的,一干訓練有素的府兵護衛們一擋再擋,佩在腰間的兵器都亮將出來了,然安王世子爺卻是個拎不清的,又或者說……是個太懂算計的,他不退反進,非闖不可,就賭這座鎮國公府中沒誰敢對他刀劍加身!

  真要說,安王世子爺此舉頗有仗勢欺人、侵門踏戶之嫌!

  生生鬧出這般大動靜,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安王爺出面,親自向氣到鬍鬚都在亂飄的鎮國公致歉再致歉,並承諾定會好好懲戒自家犬子,終才平息這一場險些見血的「鬧劇」。

  至於傅靖戰之所以願意消停,並非因為事情鬧到驚動了爹親安王爺出面收拾,而是他蠻性一起一闖闖進瀟灑閣內,在那裡,他見不到心心念念之人,而奶娘徐氏望向他的眼神他能讀懂,那是無聲卻明白地告訴他——

  他想見的那個人,已然離開這座繁華都城。

  「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

  「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 ……」

  「後會無期,長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8:02

第四章 究竟誰救誰

  七年後——

  外頭有浪潮聲隱約傳來,沖刷著沿岸的岩石再徐徐退去,聽著聽著只覺那聲音規律無比,若在尋常時候,實是一段引人入眠的搖籃曲。

  無奈此時並非尋常時候。

  周圍響起女子陣陣的啜泣聲,在這座因海蝕天然形成,又經過人為加工的石擊,被囚在這兒的年輕女子們總哭個沒停。

  算一算已整整過了三個日夜,三天前,她們這一批搶來的「貨」被人從大船上卸下來,謝馥宇的耳根就沒清淨過,一直聽著女兒家們哭個沒完沒了。

  試問,哭又有什麽用呢?

  她感到有些心煩,但也頗覺心疼,到底都是花漾年華的姑娘家,最小的那一個還不滿十三歲,這群海寇在沿海一帶作亂甚久,官府對於剿寇海防方面又遲遲拿不出像樣的成績,她與漕幫的同伴們甚至懷疑官府中有海寇的同夥,事情得查個水落石出,官府靠不住只得靠自個兒。

  「姊姊,嗚……我、我好害怕,小春是不是再也看不到阿爹阿娘?」未滿十三歲的小姑娘眼眶紅通通,挨在她身邊汲取一些暖意。

  謝馥宇替她理好略散亂的髮絲,微笑道:「小爺我……咳咳,姊姊會送小春回去擊娘身邊的,別怕。」

  這位個頭高高的姊姊是大夥兒都被海寇擄來後,小春才識得她的,所有女孩子都害怕到直掉淚,只有這位姊姊不哭,不但不哭,還頗有安慰人的能耐,那說話信誓旦旦,胸甘成竹的模樣,莫名教人心安。

  「嗯,我不怕,不怕的。」小姑娘深吸一 口氣,努力想回給謝馥宇一抹明朗笑意,可惜笑未生成就垮掉——

  因為,有人來了!

  石牢裡的人自是一陣瑟縮驚泣,姑娘們像極了畏寒的鵪鶉全縮在角落蜷成一團一團,謝馥宇將瑟瑟發抖的小春塞在自個兒身後。

  來的人是小嘍羅一枚,謝馥宇聽過其他海寇喊他「孫虎」。

  之前大船尚未返回這座海寇巢穴,孫虎就曾三番兩次打她們這群女兒家的主意,想蹭些甜頭嚐嚐,只是全被負責看守她們的人趕走。

  如今她們這批「貨」被送回秘密老巢,當真是插翅難飛了,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一懈怠,倒是給了孫虎這廝下手的好機會。

  當然,也給了謝馥宇一個不得不出手的機會。

  內心小小無奈,但她仍刻意挺了挺胸脯,如今雖已適應胸前這兩團渾圓並徹底接受,遇到這種用胸部吸引人的活兒還是很想無語問蒼天。

  「你……就是你了!」孫虎兩眼都看到發直了,立時用不知從哪裡取得的鑰匙打開鐵鎖。

  謝馥宇被孫虎一把拖了去,女兒家們驚聲尖叫看都不敢看。

  小春原本哭喊著,卻覷見謝馥宇回首給她擠了一張俏皮鬼臉,眨眼睛兼之吐舌頭的,小姑娘家瞬間愣怔到忘記哭泣。

  謝馥宇並沒有被帶離開多遠,孫虎拉著她進到一座空牢房,連盞油燈或連根火把都沒能點上,他把人拉來摸黑就想下手。

  「天啊,你長得可真好看,雖然臉上有好幾塊髒汙,仍瞧得出來是個大美人兒……」

  謝馥宇秀背抵在石壁上,八成覺得她已是囊中之物,孫虎退開一小步急不可耐地解著神腰帶,兩隻賊眼在幽黑中閃閃發亮,興奮到不斷喃喃——

  「美人兒什麽都好,臉蛋漂亮,胸脯飽滿,腰肢纖細,臀兒也翹翹軟軟,可就是有一點不太好,你這個兒長得有點高啊,男人都愛嬌小玲瓏的姑娘家,小鳥依人多可愛,欵,你身長都快比老子高了,可惜啊——

  「……嘿嘿,不過不打緊,哥哥來疼你,哥哥讓你嚐嚐男人的好處,男人才有的好傢伙保證能讓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讓你這一輩子隻想巴著男人不放唔唔……唔哼!」

  嘴巴猛地被緊緊搗住。

  謝馥宇趁孫虎再次近身,貼腕藏著的小銀匕暗中彈出,往他裸露出來的胯間一撩,那小銀匕形似鎌刀且鋒利無比,瞬間便把充血並高揚的男性之物整副割下。

  謝馥宇早算好方位一個閃身,沒讓對方噴出的臭血濺上衣衫,同時加壓力量在那張臭嘴上,讓他的驚痛嚎叫全悶回肚腹裡。

  其實該痛快往孫虎脖子抹上一刀,然猜想著不知有多少姑娘家被如此欺負淩辱了去,她就不想這廝死得痛快。

  不過失血速度也著實太快,孫虎驚恐倒地後抽搐個幾下便吊了白眼,沒氣了。

  席地坐下,將手從孫虎嘴上撤回,上頭沾有對方的唾沫和淚水,她一臉嫌悪,遂抓來一把鋪在地上的乾稻草用力擦拭。

  「男人的好傢伙……王八蛋!以為小爺我沒有嗎?」忿忿低咆,罵出來後突然自我意識到了,她抓抓玉耳沒好氣地改口。「以為我沒有過嗎?哼!」「過」字有特意加重音之感。

  下一刻她已收起小銀匕,重新振作般雙手往大腿上一拍,站起。

  突然——

  「吱吱——吱、吱吱——」

  聽到熟悉的叫聲,謝馥宇抬首一看。

  一頭栗毛小猴兒就坐在高處一個通風洞口上,不等謝馥宇招手出聲,小傢伙倏地溜蕩而下,最後停在謝馥宇的右肩,沖著她呲牙咧嘴。

  「怎麽?有意見?覺得我心黑手狠?」

  「吱吱吱——」

  謝馥宇挑高漂亮眉尾,斜睨了猴子一眼,慢條斯理道:「覺得我閹割手段兇殘?嘿嘿,孩子啊,你要麽乖點兒老實點兒,別胡亂招惹外頭那些可愛母猴兒,哪天你要是弄大了人家肚子欺騙人家感情,我把你胯間那一副也給闇了,到時候你家主子都護不了你,你信不?」

  「吱!」猴兒畏痛般緊收下肢,猴爪子搗住自個兒大嘴。

  謝馥宇撇開臉忍笑,輕咳兩聲整理好表情後才又回頭。

  她先是從系在猴兒胸前的小皮袋中取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條,跟著拾起從孫虎身上掉落的鑰匙遞到猴兒眼前,鄭重交代,「帶著這把鑰匙守在石牢那邊,一旦有動靜就讓那些姑娘家自己開鎖,然後再領著她們逃到我之前告訴你的安全之處,懂嗎?」

  這三天她找到機會就摸出石牢熟悉地形兼探看敵情,那個鐵鎖她僅用一根小簪便能打開,根本奈何不了她。

  這一邊,小傢伙賊精得要命,放下爪子又呲牙咧嘴地叫了兩聲,一邊還像在展示力量般挺起不怎麽厚實的胸膛,一副「交給俺准沒錯」的姿態。

  謝馥宇亦朝著牠呲牙咧嘴,最終把那把鑰匙放進小皮袋中,忍不住笑了。「就信你寶豆老大一回了,去吧。」

  名喚「寶豆」的小猴兒得了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攀回高處的小通風口。

  牠自有牠的「獸徑」能走,能瞞過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到那座關著大小姑娘家的石牢,關於這一點謝馥宇倒不擔心,較令她擔心的其實是……真不知後援能否及時趕到?

  尋到稍有光線的地方,她攤開手中紙條,上頭是寶豆的主人亦是她漕幫的同夥裴元擘捎來的回應,僅寫著十六個字——

  管他娘的,不打不成。拂曉出擊,先打再說。

  謝馥宇自是知曉眼前這局勢不打不成,海寇上岸作亂,她故意被擄來,借用猴兒寶豆的能耐,被囚在海寇那艘三桅大船上時便與裴元擘通上消息。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這批海寇的老巢所在,為求一網打盡本該仔細部署再發動,壞就壞在官府那邊能用的兵太少,並非兵力不夠,而是值得信任之人少之又少,若走漏風聲當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再有一事,她前天夜裡摸出石牢時偷聽到海寇們交談,她們這一批「貨」應該近日就會移轉到南洋去,聽說那兒有一場暗盤拍賣,價高者得,如果女兒家們全被送走,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不打不成了,官府不可靠,只好靠江湖上的勢力。

  謝馥宇也不求什麽,只求裴元擘這個漕幫少主的身分能讓各方江湖人士給上幾分薄面,屆時來個一呼百諾,人多才好辦事。

  只是姓裴的到底找沒找好人手?「先打再說」是要「再說」個啥勁兒啊?

  謝馥宇頓覺頭疼,但橫在眼前已無第二條路可選,最終只能硬著頭皮幹到底。

  於是乎,天將亮而未亮之際,強敵來襲,海寇窩大亂!

  謝馥宇就守在進到石牢的必經之處,果然不出她所料,石牢內的「貨」堪比金銀財寶,海寇們哪裡肯輕易舍去?

  如今老巢遇襲,海寇們邊打還不忘邊轉移得來不易的寶貝兒,只是遇上有人一夫當關。

  謝馥宇不出手便罷,一出手根本往死裡打,顯然是在發洩這些天被囚禁的悶氣,儘管心疼一票女兒家,天天聽她們哭也快折磨死小爺她。

  離開帝京這些年,她江湖上闖蕩,武藝學得甚雜,正統大派的武學與她無緣,她也看不上眼,專走偏門方合心意。

  然後很可能跟她本性有關,那些劍走偏鋒的招式她學得特別快且特別精,動起手來也格外狠戾。

  揮著小銀匕漸漸殺出一條血路,鼻間的海潮鹹味混進鮮血腥氣,耳中所聞盡是驚怒叫囂與哀嚎呼痛,終於啊終於,一道熟悉爽朗的呼喊劈破一切混亂,直直落進她耳裡——

  「謝小宇,哥哥來救你出賊窟啦!你感不感動?歡不歡喜?訝不訝異?」

  訝異你娘個鬼!

  謝馥宇險些爆粗口,但……她確實又驚又訝!

  「老裴,為何只你一個?其他人呢?」謝馥宇非常忙碌,一邊揮動銀匕傷敵一邊揚聲急問,另一邊還得努力往裴元擘所在的方位合流。

  別鬧她啊!

  經過這幾天的暗中打探,能算出這座巢穴中少說也有百八十名的海寇,他裴元擘就這樣單槍匹馬闖進來,與她所想的「一呼百諾」根本天差地遠好嗎!

  未料姓裴的小子還朗聲笑著跟她揭話了,「哥哥我一人能抵百萬兵,有我一個全數搞定,你信不信?」

  信你娘個鬼!

  謝馥宇險些又爆粗口,但……事已至此,也實在不得不豁出去信他一回!

  兩人說話的同時各自解決了幾名小嘍羅,合流後隨即采背靠著背的對敵姿態,就這麽一路打出去,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些大大小小的姑娘家昵?咱們的人可有順利接到她們?」謝馥宇心有惦念,差點被一隻暗器飛縹劃破面頰。

  她抬袖就往飛縹來處驟甩,一把暴雨梨花針疾發而出,立時把對她發暗器的人給射成刺蝟。

  裴元擘笑道:「我家寶豆不負所托啊,趕群羊兒似的把姑娘家一個個趕到你發現的那個碧潮洞窟裡,大順帶著人駕著幾艘小船老早候在那兒,這時候那些姑娘家應該都被接到咱們大船上作客了,哪裡還需你操心?」

  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揍一雙,打打打。

  謝馥宇聽著都想翻白眼,忍著火氣快聲道:「好,姑娘家的事不必小爺我操心,那這群海寇該如何了結?這一大座賊窩完全是利用海蝕出來的洞窟連結而成,海洞裡可說四通八達,只要有一艘輕舟小船,要逃出生天簡直易如反掌,尤其眼下只有咱倆,哪裡堵得了他們全數?」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窩子殺人不眨眼的海寇如果不能盡滅,將來必定還會再起。

  誰料,她都想把裴元擘這沒用的傢伙掐死了事,對敵之餘他竟還沖她挑眉眨眼的。

  砰!轟隆隆——

  砰!砰、砰!砰砰砰!

  轟隆隆——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爆炸巨響震得兩耳嗡嗡作鳴,腳下顛簸,那重擊連續不斷,默契絕佳般一陣接連一陣,炸得賊窩裡哀嚎四起,天崩地裂一般。

  到底已一路打到巢穴外頭,受到的爆炸衝擊自然小些,謝馥宇這才穩住身軀定住腳步,腦子裡已然門兒清,「老裴你行啊!所以還是來了不少幫手的是吧?」她神情振奮,雙眼亮到放光,抓著裴元擘的肩膀使勁地搖,嘴角都快笑咧到耳根。

  那些爆炸聲絕對是發自於裴元擘所研製的炸藥,他還挺自得意滿地替炸藥取了個莫名可笑的名稱,叫「混元霹靂彈」。

  以這樣連續引爆的實力和時機之配合,必然需要多方人馬合作,這也就意味著今日前來馳援的絕不僅是漕幫自家人手。

  她不禁屏息又問:「咱們……莫非把常駐江北的人馬也召回來了?」

  一條洛玉江分作南北兩部,雖都在漕幫管轄範圍但各司其職,若這般臨時地大量調動人力,一個不小心極容易出事。

  此際兩人已奔至洞窟外,用不著裴元擘作答,這會兒謝馥宇親眼看見解答了。

  日出東方的海面上,一字排開竟有十來艘中型的平底帆船。

  估計一船能容納八十名人員左右,這般陣仗少說也來了近千名的援手,而真正讓謝馥宇兩眼湛光的是——那些船是配有炮火的水師戰船!

  掛在船桅隨海風高揚的旗幟上寫著大大一個「周」字,藍底黑字的水軍旗甚是好認,那是河道提督周大人的兵力。

  「你、你竟然想到要跟河道水師借兵……還真讓你給借來了!」謝馥宇輕掘了自個兒臉頰一記,喃喃自語著。「海防水師恐有海寇的內應,所以就舍掉海防官府改往河道討救兵,怎麽我就沒想到?」

  裴元擘抬頭挺胸好不得意。「嘿嘿,這叫山不轉路轉,哥哥我這張飽受日光親吻的俊臉儘管黝黑粗獷,還是挺吃得開啊,你說咱厲不厲害?」

  官船上已放下無數艘小船,一艘輕型小船可乘載十名官兵,用在淺灘圍堵以及海面上追撃最為可行。

  謝馥宇看著那些小船是如何迅捷地在海面上追捕劃著小舟欲逃的海寇,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她緩緩頷首,朝笑著邀功的裴元擘豎起一根大拇指,才想真心贊他幾句,忽地又來一聲爆破巨響,身後整座岩石洞窟開始崩塌。

  「走!」裴元擘大喝一聲,縱身往海裡跳。

  謝馥宇幾乎與他同一時間落進海中。

  海面上敵我交鋒當真混亂,海面底下亦不遑多讓。

  她並不擔心裴元擘,那傢伙根本是泡在水中長大的,以「純粹」的人類來說,姓裴的水性好到令人髮指。

  倒是她這邊遇到小小麻煩了,遭炸裂而掉落的岩塊、翻覆碎裂的小舟木塊,以及墜海的屍身等等,似乎全朝她兜頭罩下,她在海中費勁兒地翻身閃躲再閃躲,實無法順利浮出海面。

  突然間,有一道影子迅速朝她遊來,一開始她以為那是一條大魚,然而待對方游近了,她才確認那是一名男子。

  本以為是裴元擘遊來要捎帶她上去,她還滿心感動著,覺得姓裴的偶爾也挺有當「哥哥」的款兒,未料來者並非裴元擘,而是——

  她的腰身被攬住,來者試圖把她往上頭帶,但她實在太過震驚,驚到兩隻眸子瞠得圖滾滾,鼻翼歙張小嘴微掀,於是胸肺中的氣息全泄將出來,咕嚕咕嚕地化成一顆顆氣泡消失殆盡。

  竟然是——長安...傅長安?

  不可能的,怎麽會看見他呢?

  這如何可能?

  她怎麽……怎麽會在這片煙硝大海中與他重逢?這樣太不對!大大不對!

  她鼻與口直冒出氣泡,僵化般的身子更往底下沉,眼前男子的俊龐露出驚慌表情,下一瞬他的嘴竟堵了上來,封住她微啟的唇瓣……

  謝馥宇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渡氣給她。

  兩人貼得這樣近,誰也沒閉上眼睛,她眼底還莫名生出熱氣,難以言喻的情懐熟悉又陌生,心頭一動,心緒浮沉,他努力渡氣過來,她卻暴殄天物般咕嚕咕嚕泄出更多泡泡兒。

  他神情更顯驚訝,抬頭離開她的唇,雙掌仍扶著她的臉,忽地發現那些氣泡是從她耳後泄出,於是擱在她耳邊的長指順勢去摸,摸到她遇水便會裂膚而生的一雙鯉。

  「唔咳咳……」這下子換他驀地噴出氣泡,把所剩不多的氣息全部泄光。

  是她嚇到他了。她好像總在讓他受驚嚇。謝馥宇內心五味雜陳。

  見他五官皺起快不能呼吸,即便他覺得她很可怕,也要先過了眼前這關再來怕她。

  這一次換她去攬他的腰,挾著他往上方遊去,雖說得多負擔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在海中的她依然能仔細避開那些掉落下來的岩石木塊等物,她以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帶他浮出海面。

  「謝小宇,在這兒呢!」裴元擘早已爬上自家船隻,見她終於冒出頭便張口嚷嚷。

  謝馥宇聞聲遊近,先讓同伴們將不知何時昏過去的傅靖戰抬上船,自個兒再攀著繩梯上去,兩腳一落在甲板上便急急朝昏迷平躺著的人跑去。

  「傅長安,醒醒啊!傅長安你醒醒!」她拍打他的面頰好幾下,力道越下越重,發現不太妙,趕緊掰開他的嘴確認口中並無異物,跟著俯下頭往他嘴裡吹氣,連吹了四、五口氣後又去按壓他的左胸,揉他的肚腹,如此不斷重複。

  「傅長安,你來這兒幹什麽?專程跑來死給我看的嗎?傅長安,你他娘的給我醒來!」

  當真又急又氣,既驚且懼,全身濕透連眼裡都要濕了,她兩掌交疊重重往男人腹部一壓。

  「嘔——咳!咳咳咳——」傅靖戰猛地嘔出兩大口海水,側首狂咳不已,咳得滿臉通紅,但到底是張開雙目了。

  等他勉強穩下,撐身坐起,發現甲板上有好幾雙眼睛全瞪著他直瞧,彷佛他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稀奇玩意兒。

  他不在乎被看。

  他只在乎那人願不願意看他。

  目光與同樣坐在甲板上的謝馥宇對上,他不再挪開,瞬也不瞬直勾勾望著。

  此際剿寇之戰已大事底定,海面上的圍捕亦紛紛收網,這般功勞江湖人是不會跟官兵們爭奪的,接下來便也沒有漕幫眾人什麽事,如若有事,也是交給裴元擘這個老大頂著即可,眾人可以打道回府吃香喝辣睡個飽覺。

  但謝馥宇卻忽地立起,語調持平道:「周大人那些操作輕翼小船追捕海寇的手下,好幾個掉海裡了,我再下去探探,或許有誰需要幫忙也不一定。」

  道完,她誰也沒再多瞧一眼,直接翻過船舷縱身往海裡跳。

  傅靖戰臉色微變,目光停駐在她消失的地方,忽而一張古銅色的面龐晃進他的視野中,正大光明沖著他笑出兩排白牙。

  「閣下好了不得啊,我可從未見過謝小宇慌成這般,她把你帶上船時緊張到亂吼亂叫,那模樣著實精彩,我瞧她都快哭了。」

  裴元擘兩腿開開蹲著,一手摩挲著輕布胡渣的下顎,津津有味地打量眼前這位據聞是從帝京遠道而來的公子爺。

  至於「據聞」,自然是從河道提督周大人那兒聽來的,周大人對此人甚是恭敬,又讓此人隨軍觀戰,而今發現此人竟和謝馥宇是舊識……嘿嘿,他原先對這公子爺沒啥感覺,如今是興趣滿滿啊!

  一名漕幫小兄弟接話道:「老大您說錯了,宇姊不是快哭,人家是真哭了,咱明明看到宇姊眼眶發紅、眼裡有水氣。」

  另一名兄弟聲音微顫。「咱也看到了,好....好驚嚇呀!宇姊上回眼眶發紅掉金豆兒時,咱記得是出大事了。」

  「就是大順、麻六和戈子竟不知死活地不問自取,把宇姊珍藏的最後一甕『透瓶香』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宇姊知道後氣到哭,最後三人在外頭逃了五天五夜還是被宇姊逮住,險些遭活埋。」有人跳出來解答。

  裴元擘聽著亦感慨得頻頻頷首,「那是那是,我也記起了,當時可真鬧騰啊,鬧得漕幫的尋常業務還因此擱置了整整五日,損失可不小。」

  他又笑嘻嘻看向帝京公子爺,語氣真摯道:「能一來就把咱們家謝小宇弄到落淚,那可真幹了大事了,所以閣下究竟是誰?與咱們家宇兒又是怎樣的關係?」

  他不喜歡這位漕幫少主。傅靖戰內心斬釘截鐵如是暗忖。

  這一趟領著皇命的東海行,他在來到之前自然是盡可能地網羅消息,將許多相關的人事物捋清,所以,他當然知曉蹲在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漕幫少主裴元擘,年二十有五,與他同齡……與香香亦是。

  他對裴元擘並無惡意亦無偏見,不喜歡此人僅因為對方話中動不動就提「咱們家謝小宇」、「咱們家宇兒」,那「咱們家」三字當真刺耳至極。

  他亦不喜歡此人外表彷佛大大咧咧粗魯不文,實則心術幽微精明難測,就像此時又聽著姓裴的語帶機鋒道——

  「不過話說回來,閣下與咱們家宇兒看著是舊相識沒錯,但既然是舊相識,怎會不知謝小宇她水性冠東海噢,不,不是『冠東海』而已,是『冠天朝』才對,她是能能活在水中之人,閣下竟是不知嗎?見她遲遲未浮出海面,你便焦急難當、不管不顧地跳下海想救她是吧?如此你急著救她、她又哭著救你的,唔……這可就奇了妙了……」

  被討厭了卻還完全無知的裴姓少主蹲在那兒摩攣再摩拳下巴,最後真有點拿不准,乾脆兩手一攤,大歎問出,「說熟呢又沒很熟,說不熟又像挺熟的!欵歎,所以說到底,閣下到底是咱們家謝小宇的誰啊?你給哥哥我說清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8:09

第五章 是為你而來

  他,傅靖戰,是她謝馥宇的什麽人?

  關於裴元擘那似綿裡藏針的提問,傅靖戰原就打算置之不理,也剛巧河道提督周大人聞訊趕了來,對方的座船甫靠近便聽到他哭天喊地般驚呼——

  「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啊!就說不能下小船觀戰的,您這般身分可不能那樣涉險,同下官一起待在主船上運籌帷幄才是正理,那小船又輕又顛,都把您顛得掉海裡了,否真真要嚇破膽,您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於是他的身分隨著周大人的狂呼驚喊公然爆開。

  當場,那姓裴的漕幫少主挑眉揚唇,雙臂盤胸再次對著他上上下下打量。

  「喲,原來咱們家謝小宇還攀權附貴結交到一位世子爺,還是安王世子爺呢。」笑笑的語調有些陰陽怪氣。

  傅靖戰這個安王世子爺近幾年來不僅名動京師更是名響天朝,他是當朝太子之摯友兼得力助手,亦是朝中近年來甚受聖上倚靠的新晉臣子。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如他這般身分的「強龍」在面對「地頭蛇」漕幫少主之時,亦不能隨心所欲 ,拳起一拳落……即便他甚想朝對方吊兒郎當的面龐給一記猛拳,又或者一拳直擊對方肚腹,打得他腸胃糾結跪地不起,但礙著種種原因仍得忍下,尤其不願惹怒那個多年前棄他而去的某人。

  好像分離的這些年來,他早已被某人剔除在命中之外,即便重逢了,不管以往有多濃多重的情與緣,皆雲淡風輕。

  可是他依舊是夢裡人,等著春歸來,所以多年後再次面對時才會如此綁手綁腳,心懷忐忑,而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變得裹足不前。

  今日,河道官府與民間的漕幫勢力兩相結合之下,剿匪海戰從發起到結束無比成功,繳下的大小船隻和不義之財難以數計。

  白日吵雜紛亂的喧囂揚長而去,一切回歸平靜。

  在這一個與以往相較格外平靜的夜晚,傅靖戰身在暗處覷著眼前所見,卻覺內心加倍淩亂,亂到幾近自我淩遲……

  距離甚遠了些,他聽不清楚岸邊的兩人到底說些什麽,只覺那兩人相處起來無端親近,漕幫少主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說著說著忽地將一臂搭上那女子肩頭,親昵得令人眼紅。

  而這一端,以為誰也不會來干擾的地方,底下的細軟沙子仍余留白日天光的暖度,潮水來來去去,謝馥宇面對著一片彷佛靜謐卻無比詭譎的夜月海面靜坐著,這是她獨處的所在,直到有一人不放過她地硬闖進來,一闖闖到她身邊,勾肩搭背直白問——

  「那人是你的老相好吧?雖不知你倆當初為何分開,但哥哥我勸你別想太多,無須苦惱啊,心無旁騖地從了那位安王世子爺,人家如今在朝堂上可是當紅炸子雞,咱覺得這筆買賣還挺划算,你覺得如何?」

  謝馥宇賞了對方一記手拐子。「滾!」再一把推開那張笑得太讓人討厭的臉。

  裴元擘揉胸又搗頰,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你瞧著還是挺在意人家,人家瞧著也很在意你,你都多大年紀了,女兒家的青春年華萬不能蹉跎,咱們好不容易等來一頭肥羊,再不嫁人真要獨活一輩子嗎?」

  「你才肥羊!你還是肥馬、肥豬、肥牛!」當真氣不打一處來。

  謝馥宇邊罵邊惡狠狠捶過去,兩人隨即以拳掌見招拆招搏鬥了 一小會兒,她忽而發笑。

  「你笑啥兒?」停招下來,裴元擘驀地感到背脊發涼。

  謝馥宇嫣然一笑道:「我這是福至心靈突然想通了。」

  「你、你想通啥兒?」不太妙的感覺慢慢擴開。

  「我想通了,原來自個兒身邊早就有一頭肥羊,哪天真想嫁人,就把自個兒嫁給哥哥你,咱倆一起搭夥過日子,你說好不好啊這位哥哥?」語調還故意放得又軟又膩人,展臂欲搭上對方肩頭。

  裴元擘渾身起雞皮疙瘩,雙臂守貞般環抱住自個兒,猛搖頭。

  「不好不好,你別過來,別覩龍我,哥哥我心裡頭早有別人了,身子和心肝都是別家姑娘的,你別過來別過來……哇啊啊——還來啊!」最後只好很沒種地逃之夭夭。

  謝馥宇哼哼笑著,望著裴元擘驚恐逃跑的身影,笑著笑著神情又變回一開始的沉靜寂寥。

  今夜這一片閃爍月光的大海無法平息她內心的紛亂,也許在海面下能尋得一絲清明。

  於是卸下靴襪,她起身走向大海,當海水漫至腰身時,她如一條曼妙大魚潛入海中,殊不知這一連串的舉措引得窺伺之人再難躲藏。

  傅靖戰在她一步步走向大海時,腳步已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亦弄不清自身在想什麽,只是牽掛擔憂,但下一瞬卻記起裴元擘所說的——她是能活在水中之人。

  她耳後能生腮,那是他親眼所見。

  她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了,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填滿,她前去的地方,那是他傾盡全力亦難觸及的所在。

  正因如此,她對他刻意的疏離則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此際海面下冰冷寂靜,被人惦記著的女子讓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歡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緩慢拂過全身,體溫一下子已適應一切。

  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海水流動的變化,她徐徐張開雙眸,一張與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臉容出現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輕擺著漂亮的大魚尾巴,細密的魚鱗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細膩地覆蓋了大半的胸乳,令那象徵女性的部位徒有豐滿高聳的形狀卻無乳蕊。

  她豐厚的長髮在水中浮蕩開來,身上鱗片泛著銀輝,襯得那張臉以及肩頭和雙臂上的肌膚雪潤無比。

  這是謝馥宇此生所見最美麗、最不可思議的生物,而這位鮫人族的女子名喚「銀瑤」,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隻身來到東海尋親,走訪探詢了沿海一帶無數個漁村,確實有漁民曾親眼目睹過鮫人族在海中出沒,且看過的人還不少,這給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後她便每日隨漁民們出海捕魚,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海上暴雨,小漁船來不及回航,在狂風巨浪中翻覆,掉進大海中的她這才知曉自個兒耳後能生腮。

  她能夠在水中呼吸吐納,體溫與目力很快適應海中一切,當時驚覺到身體在變化,下一刻便覷見一道身影快速朝她遊來。

  她人生首次遇見鮫人,那來到她面前的鮫人族女子與她有所感應,無須倚靠人類的言語,心有靈犀便能相通。

  她終於找到自己的親生娘親。

  據說鮫人的天年比人類多上三倍有餘,也就是可活至兩、三百歲不成問題,算起來她家阿娘不過四十多歲,以鮫人族的年紀來算猶然青春年華,外貌看起來自是與她相當。

  當然,那一場海上的狂風暴雨並無造成任何人傷亡。

  娘和她把與她同船的三名漁民全數救上岸,之後母女倆有一次長談,那是在隔日夜裡,她家阿娘裂尾為腿從海中而來,穿上人類女子的衫裙來到她賃下的小屋。

  她們徹夜說著聊著,不停地說著聊著,彷佛想彌補那麽多年來缺失彼此的遺憾,所以不斷地說著聊著——

  「你幼年時未見『擇身』,一直是個男娃兒,你爹戰死殉國後,帝京鎮國公府遣人來討要你這根謝家獨苗……那時娘仔細思量過的,把你交給祖父祖母撫養,鎮國公府定能讓你享榮華富貴,你會過得自由自在,一生順遂。

  「娘雖能裂尾為腿在陸地上生活,但無法一直維持下去,每隔一段時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時是人類娃兒的模樣,不曾顯露出丁點兒鮫人族的特性,那時便想著,你既然是人類,還是得讓你回歸陸地上的生活,你若跟著我,也只能在這沿海小漁村裡生活。

  「而今你尋了來,以這般模樣歸來,娘這心裡是既疼痛又歡喜,捨不得見你受苦卻又無比歡喜能與你重逢……」

  這一夜,娘親對她所有的提問皆毫無保留地給出答覆。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樣的真誠實透著實撫慰了她的心,讓混亂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 口氣好好緩下,能允許自己去重整修複,並試著放下過去,慢慢接受已成為女兒身的這一副軀體,接受這樣一個身心歷經磨難的自己。

  她喜歡娘親,喜歡母女倆沉浸在深海中無須言語的心靈相通,不過這一回有些尷尬和不自在了——

  「宇兒不開心嗎?不僅不開心,還前所未有的煩躁,為什麽昵?」

  當娘親的音訊傳進她腦海中,一時間有種避無可避的無助感,好像再怎麽遮掩都躲避不開。

  她在娘親面前就是這般赤裸裸。

  「那是因為……我想娘了……」

  她確實思念娘親,海中與陸地分開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見娘一面,拿這個當藉口也挺能打混過去。

  身為娘親的銀瑤並未再追問下去,卻是拉著謝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暢遊。

  她擺動著那條既優雅又強而有力的魚尾,讓女兒無須靠雙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變成一條大魚,活得自由自在。

  當海面上浮出兩顆腦袋瓜時,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銀輝彷佛也映上母女倆相視而笑的容顏。

  突然,銀瑤的眸光從女兒的臉上移至她身後不遠處的岸邊上。

  目力絕佳的她微挑柳眉,開口時柔嗓如吟。「看著並非漕幫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專程候在那兒。」略頓。「可是宇兒的友人?」

  謝馥宇聞言倏地調頭去看,就這麽一眼,只覺方才在海中恣意暢遊、自在飛揚的一顆心又被塞進諸多意緒。

  「不過是一位故人,沒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

  銀瑤沒再追問,僅帶著笑撫了撫女兒的臉頰,隨即沉進海裡。

  謝馥宇也很想再次沉進海中,但躲得了今晚躲不過明朝。

  她朝岸邊游回,遊至淺灘立起,一步步走回擱置鞋襪之處,而傅靖戰便佇立在那裡。

  見她渾身濕淋淋直滴水,傅靖戰立時解下身上的薄披風欲為她披上。

  「不必。多謝世子爺美意。」她很快退開,目光有些不敢與他對上,遂彎身拾起自己的鞋襪。

  曾經是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好友,分別七年,如今卻連好好說句話都不會了。謝馥宇自知理虧,畢竟當年她對他幹下那事……實在沒臉面對。

  好煩躁!

  氣氛凝重且尷尬,彷佛連海風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覺黏膩潮濕。

  在一陣壓得人幾難喘息的沉默後,她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輕沉嗓音,問著——

  「……世子爺嗎?莫非你連我的名字都不願再喚了?」

  胸口被那話中的怨氣狠狠捧疼,謝馥宇倏地揚睫。

  這會兒終於與他四目交接,卻無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麽,但那雙長目深邃得宛若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著她。

  煩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飄開,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傅長安,如今你替朝廷辦差,此次會來到東海想必亦是領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沒猜錯,應與海防之務相關,你是為了査明海防內幕、揪出內鬼而來的,是嗎?」

  她想同他說的是,既然領了聖旨辦皇差,那就該把差事視為第一要務,他與她之間那亂七八槽的渾事還得暫且擱下。

  但,她竟然聽他道——

  「香香,我是為你而來。」

  男子語氣鄭重,語調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錨,重重砸進她心底。

  謝馥宇回過神來時,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風已披上她的肩頭,那人正在幫她系緊披風帶子,她本能又要躲開。

  「別躲,好好披著。」傅靖戰這一次有點使強的意味,沉靜吐息。「雖是夏夜,但岸邊海風甚大,你又渾身濕透……我瞧著不順眼。」

  謝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兩人僅餘半臂之距,她才意識到自己需得抬頭仰望他。

  當年他們倆身長相當、身形也相當,經歷七年的離別,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歲時的身長,儘管較尋常姑娘家高上許多,與如今的他相比卻明顯矮了一個頭,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與他,一個是女子凹凸有致的體態,一個是寬肩勁腰的男子體格。

  雖說他的體魄沒有裴元擘那般形於外的虎背狼腰,卻是一樣的挺拔筆直、落拓灑然,是身為女兒家的她難以仿效的姿態。

  有人就是有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樣寧靜,卻使旁人宛若處在狂風暴雨裡。

  她不禁膽怯,又不想讓他察覺到她的怯懦,於是死死定住兩腳,不躲不逃了,像要往這樣一片細沙底下紮根。

  近身替她系好披風細帶,傅靖戰並不退開,自顧著喃喃般徐聲道來,「當年你來與我辭別,未料你會說走就走,待我尋去鎮國公府,那裡早就沒有你的身影……後來是你的奶娘徐氏私下告知,你當真離家出走,當真來到東海尋親,你當真把帝京種種盡數拋去,再不流連。」

  謝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聽不懂他語調中的喜怒哀樂,好像他敘說著,她只得靜靜去聽,因為對他很是虧欠,對他無比心虛。

  傅靖戰問:「你曾說過,你娘就住在東海海裡,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你的娘親是絞人。适才與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親了?你尋到你家阿娘了,是嗎?」

  時隔多年,她老早記不清當時發著燒處於異變期的自己,到底都對他說過什麽,但他問及她娘,謝馥宇下意識緊咬內唇嫩肉,毫無遲疑地頷首,「我是尋到我家阿娘了,她確實是鮫人族女子,而我體內亦有鮫人血脈,你待如何?」

  為何會問出最後一句?

  充滿防備般築起高牆,這是為何?

  無端尖銳的話語一出口,謝馥宇便悔了,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她再次咬咬內唇,勉強平息心緒,眸光不願再與他對視般往下挪移,雙目最後平視著他的前襟。

  兩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圍,然,還是得靠傅靖戰出聲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 口氣緩了緩,道:「若然回到以往時光,你必會把我帶到親人面前好好介紹,番,你會讓我好好拜見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這般……」

  謝馥宇有瞬間腦子裡滿滿空白,簡直不知他都說了什麽。

  她怔怔然望著,他繼續說道下去,像要把分別了這些年的情懷全數傾盡,他以輕沉口氣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離開帝京後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熱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宮中,在內廷宮中爆發,染疫而亡的人不計其數,當中包含了六名皇子與兩位公主,就連身為皇長子的東宮太子亦病逝於那場熱疫。」

  謝馥宇微點了點頭表示知曉。「……奶娘後來在信中曾提及過。」略頓了頓。「也告訴了我,鎮國公府還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戰淡然一笑。「你那時候走得毅然決然、頭也不回,原來內心還是有所掛念。」

  見她抿唇不語,他淡淡又道:「皇上儘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殘疾,五皇子與七皇子的生母出身著實太低,加上那一場熱疫在短短半年中奪去六名皇子性命,東宮之位空懸,結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癒後便入了聖上的眼界裡,後來被冊封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

  當年那個動不動就來鬧她,喊她「小香兒」、「香香兒」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儲君。

  謝馥宇記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個當下,內心當真五味雜陳。

  人生際遇難料,如她自身,誰又能料得到?

  「你與昭王殿下向來交好,他被趕鴨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動。

  謝馥宇揚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個人來瘋的脾性,有什麽熱鬧都愛湊一腳,對皇位從未有過半點興趣,你要他天天正經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權臣們周旋,若非情勢所迫,他才不幹。」

  傅靖戰露出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從心底湧出的笑,笑望著眼前這張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過去,面前的人兒仍是當年十八歲的模樣,儘管五官輪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間依舊瀟灑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開始確實不願意,但聖意難為,加上當時情勢著實嚴峻,自要當仁不讓。」

  謝馥宇被他臉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臉熱,她撇開臉,內心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人更煩躁。

  「所以,你到底還想說什麽?」裹在披風內的雙手悄悄環住自己。

  傅靖戰道:「我想說的是,我本該追著你到東海來,然熱疫爆發,京畿隨之動盪不安,直到兩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復之前的繁榮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領受皇命隨太子辦差,然此次前來東海,實是為你而來。」

  謝馥宇聞言頭又發脹了。

  她以前從不覺得傅靖戰難對付,鬧他、捶他什麽事都敢幹,他對她總是包容放縱。

  但如今他來到她面前,過分內斂的神態令人摸不著頭緒,言談之間又教人心驚膽顫的,鬧得她好想抱頭仰天長嘯一番。

  「傅長安,那你如今為我而來是想幹什麽?」她嗓聲不由得高揚,夜色掩去滿臉通紅。

  「你想從我這兒討要什麽?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聽我真心懺悔?我承認當年……那時候……我狀態不明朗,燒得頭昏腦脹,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來跟我討說法,我卻也無話可說!」

  傅靖戰眼神微變,沙啞問:「當年在綺園假山石室中發生的事,那時我們一起做的,你覺得是很不好的事?」

  「當然很不好啊!那怎麽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這七年來從未或忘。

  於是變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難堪的、自我唾棄的心緒,時不時便要冒出來折磨人,常令她難以自處。

  來到東海尋找到娘親之後,她才從娘那兒知道了許多關於鮫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這般直至成年才「擇身轉性」的例子並非從未有過,但確實相當罕見,尤其她體內還擁有人類與鮫人兩種血脈,所有發生在她身上和體內的變化皆值得細究。

  娘親告訴她,鮫人若成年了才進到「擇身期」,其過程勢必會比幼年時期的擇身來得難受好幾倍,轉化時間亦相對較長,這一點她徹底感同身受,十八歲歷經那一場變化,把她折騰得簡直死去活來,生生被扒了一層皮似。

  娘還告訴過她,「成年擇身」與「幼年擇身」當中最緊要也最最不同的一點是,鮫人音在成年時期擇身,最終不管是變成男身或是選擇女身,皆須陰陽交合以定身。

  陰與陽,女與男。

  陰陽交合,男女之間行魚水之歡。

  交合後身心皆定,從此男為男,女為女,男女有別,合則成圓。

  當年她稀裡糊塗進到「擇身期」»身子不住發熱*且連續發燒好多天,時而高燒昏迷時而低燒暈沉,腦子裡沒一刻是清醒的,就連溜進安王府裡要與傅長安辭別的那一日,她亦是發著燒。

  然後她對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著兩人之間的情誼,仗著他一直以來的包容放縱,她騎上他的腰身,拿他當定身用的解藥。

  而自那一次之後,發燒昏沉種種的不適離她遠去,身子徹底轉化成女兒身的她恢復尋常,不藥而癒。

  她對他深感歉疚,真真沒臉見他,也覺得這一輩子兩人不會再見。

  再也不見,那樣很好。

  她謝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盡數展現在他眼前,永遠別見面或可保住她丁點兒臉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歷經了七年的世道變化,他竟然出現在她面前,特意為她而來。

  這會兒,當她張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問話,傅靖戰臉色驟變。

  像一時間千頭萬緒無法再多說什麽,那雙深邃亦淩厲的男性目瞳僅是深深盯著她看,瞬也不瞬,試圖要看進她內心深處一般。

  謝馥宇忽覺有些頂不住他的注視,輕喘一聲驀地瞥開眸光。

  他卻得寸進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撫上她面頰的同時,感覺那長指指尖亦摩挲著她耳後那一小塊皮膚,那是浸入海水中便會裂膚成鯉的肌膚。

  她驟然打顫,頓覺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

  溫燙燙的濕氣猛地湧上眼眶,胸口被一股無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長安你、你……滾蛋!」

  她一把揮開他的手,再不敢與他獨處,起腳就跑。

  她要他滾蛋,結果滾的那一個卻是自己。

  欵,非常膽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這一輩子去到傅長安面前,她都別想自己能養到膽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8:31

第六章 醉得夠厲害

  她謝小爺嚷嚷著要人滾蛋,憑她如今在東海一帶也算得上是地頭蛇一尾,被她罵浪蛋的人沒有不滾蛋的,偏偏他傅長安強龍壓境,不但不滾還一路尾隨,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內的住處。

  東海這座「海滄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圓,俯視平面圖恰成「天圓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時正開城門,酉時正關城門,時時有官兵輪班守衛。

  謝馥宇當夜從城牆角落的一道小門溜進城內,靠的是老早跟守衛官兵們混到臉熟,券上海滄城乃漕幫大本營是也,才讓她能如魚得水般溜進溜出。

  她原本還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以為尾隨她不放的傅長安最終會被城門守衛攔下盤査,豈料...一切皆因她思慮貧乏。

  試想啊,傅長安能在夜深人靜之際出現在城外海邊吹海風兼嚇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關回城。

  他來到東海不過一日夜,海滄城的城門小兵都已識得他這一號人物。

  她謝小爺在宵禁時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來的安王世子爺宵禁回城時,走的可是正經八百的大城門。

  欵,真要較真,人比人確實能氣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謝馥宇不過是遊走人間的一抹魂魄,闖蕩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現世安好。

  她吃得飽穿得暖,有娘親可以撒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塊兒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權重的安王世子爺跟她八竿子都打不著了,說什麽「他是為她而來」、「實為她而來」這樣的話,說的時候是那樣專注鄭重、語調纏綿,實則不過聽聽就罷了,不是嗎?

  就算他所說的再真實不過,那肯定是來尋仇的。

  七年磨一劍,只為找她一雪當年之恥。

  所以他專程為她而來,拿她開刀,尋她作樂,當她又痛又亂又難受之際,也許能讓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彌補。

  但,不管傅長安是不是為她而來,東海這一邊的海防司倒是確確實實因他掀起了一場驚天巨浪。

  謝馥宇是後來才知,安王世子爺傅靖戰此次不僅是領聖旨辦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來東海查辦通匪弊案。

  當她得知時,人家那位頂著皇親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査了個底兒掉。

  就在漕幫與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搗海寇大本營之際,傅靖戰支使著一批直屬皇家的隠衛暗中行事,將那位搭上遠洋大船準備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個正著。

  海滄城很久沒有這樣鬧騰了。

  剿寇殺敵抓通匪大壞蛋,接下來還得開堂審案,試圖從那個該被殺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絲馬跡,跟著再順藤摸瓜將涉案人士 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雜,但咱們主事的安王世子爺行事作風當真快狠准,僅用了半個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後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這半個月以來天天讓海滄城的百姓們「看大戲」,為酒館和茶樓裡的說書客和客人們提供談資。

  謝馥宇亦是「看大戲」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認,安王世子爺辦差確實俐落,雷厲風行的手段確實讓人歎為觀止,他說此次是為她而來,若然是真話,那她可得把自個兒的皮繃緊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過去。

  大事底定後,巡按大人將海防大案的結果快馬加鞭送進帝京,東海這兒終於恢復日靈活。

  尤其是在海滄城內,緊繃多日的氛圍陡解,協助審案的在地父母官決定辦一場大宴,一來是為了尋個由頭光明正大地宴請咱們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來是為犒賞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設在海滄城地方衙門的前院大堂上,請了城內頗具盛名的大廚入衙門辦大席,漕幫眾人亦是座上賓,連小猴兒寶豆都能隨主人裴元擘大搖大擺地上席開吃。

  謝馥宇一手搔弄寶豆的肚皮毛,一手持著酒杯啜飲,小傢伙貪杯,早把自個兒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嚕嚕大睡。

  關於此次的剿寇辦案,漕幫儘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這種官府主導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後段,不過如此倒也頗合幫眾們的心意,若陪貴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裝著、撐著多難受,還是末座最輕鬆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飲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為漕幫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還未過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當藉口告退了,之後便混進來末段席位這兒吃吃喝喝。

  「謝小宇,哥哥覺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來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腦袋瓜朝她耳邊湊近,略帶醉意嘿嘿低笑。「咱們世子爺被眾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離,中間還隔著這麽多人,哥哥依舊能察覺到他時不時投射過來的目光……」

  「你想太多。」謝馥宇一 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開湊得太近的腦袋瓜。

  把醉了的寶豆丟回給牠的主人照顧,她拎起一壺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離大門甚近,不驚動誰想離去就離去。

  「咦,去哪兒呀?還沒酒足飯飽呢!」裴元擘兜住寶豆,轉頭望著腳步有些蹣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飽了。」謝馥宇道。

  當她一腳跨出衙府大門,身後除了裴元擘的喚聲,尚有幫中幾位兄弟的叫喚,她懶得回首,僅抬起一臂揮了揮作為回應,跟著逕自離去。

  漕幫的大夥兒各有各的住處,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議時才會聚在一塊兒,平常則化整為零隱於市,她原想今兒個難得能輕鬆聚會,未料一點也不輕鬆,裴元擘感覺得沒錯,安王世子爺的目光真的相當擾人。

  她拎著小酒壺邊走邊喝邊微微顛著,才一會兒功夫酒壺裡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剛巧就晃到離衙府兩條街外的一處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時末戌時初,兩排店鋪十有八九已落下門板打洋了,各家小攤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見一處專賣館館的攤子爐火仍燒得甚旺。

  「噢唔……老賀啊……」不太文雅地打了個小酒嗝,她向乾瘦的小老兒打了聲招呼後,長腿勾來一張條凳,在攤位前落坐。

  「照舊?」賣餛飩的小老兒雙手好忙碌,動作無比熟練。

  「嗯。」謝馥宇懶懶地應聲,腦袋瓜直接趴在攤前充當桌子的長條板上。

  老賀一雙灰眉挑了挑,不由得問:「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沒喝多少沒喝多少,至少還沒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聲音聽起來像在笑也像歎氣。

  八成見慣了她這副懶洋洋耍無賴的德性,老賀僅搖搖頭沒再多說,忙將煮好的熱食一碗碗放在大託盤上,趕緊送至先來的那幾桌客人面前。

  約莫等了一刻鐘,謝馥宇才吃到老賀為她特製的酸辣銀飽丸,再搭上一大碗獨門私酸的白乾,而如她這般的搭配也只有餛飩攤的老熟客才曉得。

  身著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擱在條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條板桌面上支著下巴,坐姿實在粗魯不文,但隨意自在的姿態有著女子的輕舒柔軟亦有少年兒郎的靈動瀟瀾,一切是如此鮮活。

  謝馥宇稍稍感到平靜,她沖著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無聲。

  對嘛,是嘛,本該如此啊,喝酒要想喝個暢快淋漓,就該用寬口大碗盛著來喝,想著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飲,莫怪怎麽喝都不過癮。

  一大碗白乾見底,她才想張口要第二碗,身後突然響起騷動——

  四名看著有些眼生的漢子把隔壁桌一對賣唱的爺孫給團團圍住。

  謝馥宇前幾日在城裡的大茶樓見過那一對爺孫登場。

  那位老爺爺已然眼瞎,二胡卻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孫女兒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兒家臉蛋生得標緻,體態窈窕,總歸美之物人人愛,何況又是我見猶憐的款兒,爺孫倆當日在大茶樓裡可掙得不少賞錢,連她都貢獻了不少。

  至於那四名糙漢,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屬於不太入流的那一種,江湖人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壯剽悍的四人卻疑似在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中。

  「你這糟老頭剛剛撞翻老子的吃食了,連句道歉都不給就想了事?能夠嗎?」惡霸老大揮著缽大的拳頭亂咆。

  「咱沒有!真沒有啊!小老兒一直坐在這兒,沒撞到誰啊!」眼盲老伯雙手抱拳對著前方直拱。「這中間定然有什麽誤會,各位壯士且再查查,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兒,各位……各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啊!」

  此際,餛飩攤上的客人們全跑光,世道雖不如何,慶倖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數,跑走之前還不忘在桌面上丟下幾枚銅錢。

  接著就見惡霸老二搓著佈滿胡渣的下巴,嘿嘿笑道:「老頭兒是個大瞎子還能瞧出咱們兄弟四人是『壯士』呢,當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 一聲『壯士』,那事情好辦,老頭兒你就好好坐著,讓你家乖孫女挪一挪小俏臀,過來陪咱們兄弟坐會兒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斷,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塊兒坐會兒嗎?好啊來啊,小爺我奉陪。」謝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聽不了,忍無可忍那便無須再忍,悶在她內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燒得好旺。

  就在惡霸老二邊說著邊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女兒家出手之際,謝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對方的腕間命脈,一扳一扭間能讓一個高壯大漢疼到雙膝跪地,只差沒屁滾加尿流。

  「四位想鬧個清楚明白,到底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無撞翻你們的吃食,那很簡單啊,在下跟海滄城的地方官府還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場宴席,整座衙府從上到下,從小到大的官員和衙役們都在那兒,咱們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當著眾位大小官員面前把事情査個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這一番話成功引起一旁圍觀百姓們的附和和支持——

  「謝小爺……呃,咱是說謝姑娘您說得對,在場大夥兒全往衙門那兒去,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審個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裡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虛,就是心虛了才不敢去!」

  四名壯漢再何等倡狂惡霸,亦知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當中一人竟突然涎著糙臉對首謝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般討好笑道:「原來姑娘在這海滄城是頂頂吃得開的人物,咱們兄弟幾個初到貴寶地,也不願意一來就鬧事鬧進衙門裡,等明兒個城門一開,咱們四人立時出城,斷不敢再出現在姑娘面前,還請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家二哥。」

  惡霸們頓時間變成小憲種,登時周遭響起不少噓聲。

  以謝馥宇的脾性,對方知曉厲害懂得收斂,她便不會緊咬著不放。

  見對方服軟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至少場面沒鬧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難事。

  她撤手放開惡霸老二,對方一臉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惡狠狠。

  那出面求饒的人趕緊將自家二哥拉至身後,賠笑道:「多謝姑娘大恩,咱們這就走,馬上走。」臨走之前還不忘擱下銀錢,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夾起尾巴逃掉,幾名識得謝馥宇的百姓紛紛對她比出大拇指,有人還特意過來攀談,而同樣是老賀能飽攤的老熟客們,幾乎每個人都點了 一大碗白乾相請。

  痛快啊!

  她謝小爺今晚的酒錢真真省了個徹底!

  夜更深了,連午後才出攤的老賀餛飩攤子都已熄了爐火收攤,白日熱鬧的集市大街完全靜下。

  距離城中的宵禁時間已不到兩刻鐘,街上徒見幾人腳步匆匆,全是趕著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麽一道慢騰騰的修長身影,顛著步伐前進三步又倒退兩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烏髮隨著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兒在討好撒嬌時不住擺動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動的拂塵,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樹上的塵亦非明鏡臺上的灰,卻扎扎實實拂過心間,撩動意緒。

  「一摸你的頭髮邊,你的頭髮滑又軟,二摸你的腦前邊,你的腦門亮又軟,三摸你的眉毛邊,你的眉毛黑又軟,四摸你的眼角邊,你的眼角翹又軟呀呃……」流泉烏髮的主人顛著身子,晃著腦袋瓜,唱著十八摸,邊唱邊打著酒嗝——

  「……五摸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涼又軟,六摸你的嘴唇邊,你的嘴唇紅又軟呵呵…嘿嘿嘿……」發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經,極可能受漕幫那群葷素不忌的漢子給帶偏了。

  不管,繼續唱!

  咦?不過她這是唱到第幾摸了?

  謝馥宇熟門熟路拐進一條返家的暗巷捷徑,還哼著亂七八糟的曲調兒,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頭與後方的出口各出現兩道高大身影,她一時間沒能分辨出來,等到歪著腦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聲,內心了然。

  說什麽斷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求她高抬貴手,前後尚不到半個時辰,四名遭她這只地頭蛇「欺淩」的惡霸便去而複返。

  ……唔,說不定根本從未離去,一直伺機而動,就等夜深人靜方便下黑手。

  「臭娘皮,還逮不到你落單嗎?落到咱們燕山四虎手中,有你苦頭吃!」惡霸老大一步步逼近,其餘三人亦隨之動作,形成前後包夾之勢。

  「大哥,今晚咱要讓她好看,非得倒吊著她、鞭她一頓方能出了這口惡氣!」被謝馥宇弄傷一手的惡霸老二惡狠狠發話,暗夜中爍光的目底宛若淬毒。

  臉上彷佛一直帶笑的惡霸老三笑笑道:「不可啊不可,二哥這口子惡氣不能那樣出,那未免也太不解氣。瞧啊,這位姑娘身材既修長又曼妙,臉蛋似漂亮少年郎結果卻是個俊俏姑娘,加上脾性還挺豪爽喰辣,據說扶黎和西夷人最好這一 口,咱們逮著她賣給蠻族當女奴,讓她一輩子遭那些蠻族人蹂蹣,如此才叫大快我心啊是不?」

  很快就要被賣給蠻族人當女奴的某位小爺聽到傻眼。

  這什麽……什麽燕山四虎的,聽都沒聽過,以為四個堵她一人便如甕中捉驚穩操勝算了嗎?

  欵,竟還當著她的面大剌剌討論起她今後下場,太不給地頭蛇面子了,真的不可原諒!

  拜託啊,她酒灌得太急又喝得太多,今夜差不多是把自個兒泡酒缸裡了,這會兒她醉酒醉得暈乎乎還要忙著怒火中燒兼冷笑,心很累好嗎?能不能別這様為難人?

  颼地一聲,袖中箭陡出,她冷不防開打搶先機,暗器射中四虎中身形最為高壯魁為老四,一聲粗嘎哀嚎劃破暗巷中的清寂。

  柿子先挑硬的捏,她首招就是除掉敵對四人中看似最具威脅的那一個。

  絕不給對方喘息機會,她猛地揉身欺上,戳眼、劈喉、撩陰、踹膝,整套操作下流得如此行雲流水卻無端地俐落好看,如同美人舞春風一般。

  等到四虎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皆被踹倒跪地,三名壯漢的高度恰好方便她使上雙風貫耳,直貫得三人當場眼珠子吊高、口吐白沫。

  「吼啊啊——」暴怒吼聲從她身後撲來!

  不好,失算了!

  以為那支袖底暗箭正中四虎老麼的左胸,夠教他乖乖躺下,莫非她射偏了?

  在漕幫眾家兄弟姊妹中,她發暗器的準頭即便不是第一、第二,那也勉強構得到第三或第四,今夜大失水準,只能說貪杯果然誤事啊誤事……

  謝馥宇腦袋瓜中胡亂跑馬,本能回首,不及回擋亦不及避開的身襲已準備好接受來自背後的這一擊。

  一道銀光疾掠,倒映在她瞠圓的一雙瞳仁兒底,暗處竄出一人,千釣一發間替她擋,蔔來勢洶洶的重拳。

  不!不僅僅是擋下而已,那人手中似能削鐵如泥的短匕揮出銀輝,瞬間砍下攻擊者的單掌。

  於是呼痛聲再次大作,那身材高壯得像座小山的四虎老麼握著自個兒的斷腕往後顛了好幾步,最終砰地一聲不支倒地,再無動靜。

  謝馥宇一時間說不出話,眨著醉眸直看著那人轉過身來、收起短匕,然後抬眼迎向她的注視,與她靜默相望。

  對方的沉默不語如同一顆大石砸入心湖,讓她心發顫頭更暈,氣息都不順了。

  「傅長安……」低低喚了聲,很可能太醉了,腦子都不好使,連說話都會打結。「……傅、傅長安,怎會出現在這兒?你……你不高坐在衙府大堂上受眾人奉承,吃吃喝喝一塊熱鬧,你不待在那兒……來這裡做什麽?」

  以為僅是自個兒酒醉後的胡亂呢喃,卻聽到正經八百的回話,她聽到他略沙啞道——

  「香香起身離去,那座衙府大堂再如何熱鬧便也索然無味了,我自當追著你來。」

  「追著我來……哈哈,你說你……追著我來……」謝馥宇乾笑兩聲,靜了會兒忽地理解過來,兀自頷首。「是啊,是的,當然得追著我,從帝京遠赴東海……你這一趟是専程為我而來,來尋仇的……」

  本就喝得太醉,遇襲不得不拚勁一搏,此刻慘慘笑著鬆懈下來,她身子前後微微晃了兩下驀地往前倒。

  「香香!」傅靖戰一個箭步沖來,拿胸膛承接她的上身,穩穩托住她。

  「呵....小爺我連站都站不穩了,長安要尋仇,也得送我回去再尋。」她說著胡話,一抬臂搭上他的寬肩。

  如同年少時候勾著肩、搭著背時不時勾攬他頸項那般,只不過如今的她身長矮他一截,欲曲臂勒住他的脖頸便也不容易了。

  傅靖戰抿唇不語,很快調整好兩人的姿勢,一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另一臂從她身後探去環著她的腰,承擔她大部分的重量,讓這只醉鬼還能拖著蹣跚腳步與他同行。

  之前曾尾隨過她,遂知道她目前的居處,傅靖戰撐扶著她繞出暗巷。

  「那……那什麽四虎的,倒在暗巷中……得去報官先行處理,要不明兒一早被人瞧見,要鬧風波的。」謝馥宇喃喃說著,眼前景象卻出現重影。

  她忽然壞脾氣般詛咒了 一句。「該死!難得喝得盡興,好不容易把煩心事拋下,幹麽這樣欺負人?偏要這時候跳出來堵人?可惡……可惡……」

  傅靖戰由著她發脾氣,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會善後,無須掛懷。」

  兩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腳下,親密無端的姿態令謝馥宇一時間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卻也想哭,明明對他深感歉疚卻又覺得他讓她無比煩躁,總搞得人思緒混亂心也淩亂。

  此際,他帶著她彎進另一條較寬敞的葫蘆巷,一路到底,那裡有一處石板矮牆圍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磚夯土建造,外表樸實無華卻十分牢固,且冬暖夏涼亦抵得了海風夜夜的吹襲。

  兩人進到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前院,謝馥宇忽地口氣不耐地問:「今晚你既來尋我,卻只曉得暗中尾隨,你到底意欲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又有何打算啊!

  面對如今的傅長安,總覺自個兒內心好似吊著十五隻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條頸繩,繩頭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隨時處在動盪邊緣,下一步是動是靜、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戰直接將人帶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階上,終才沉靜答道:「我怕你見了我心中不悅,因此躊躇...可最後也顧不得了。」

  他「最後也顧不得」的意思謝馥宇一聽心頭陡凜,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惡漢圍攻,最後難以避開四虎老麼那一擊,他什麽都顧不得了只能現身替她擋厄。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樣?她又該拿他怎麽辦?

  眼底有熱氣漫開,不爭氣的玩意兒威脅著要湧出來,但哭有什麽用?

  如她家阿娘血統純正的鮫人來哭的話還能化眼淚成珍珠,可惜她謝馥宇沒那能耐,所以眼淚不值錢,所以幹麽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戰探手過來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頭廊柱穩住身軀。

  二話不說,她調頭往家屋的邊房走去,幸得才十幾步路而已,加上心緒起伏甚大,讓她每一腳都踩得頗用力,沒怎麽顛便走到了。

  邊房其實就是家屋的小灶房,即使沒點上燭火,謝馥宇依然能熟門熟路地摸進去。

  她站在灶房角落的大水紅前,推掉木板蓋子後,直接把臉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裡蓄著滿滿的清水,她藉此醒酒,亦要逼退發燙的淚意以及滿心煩躁。

  傅靖戰自是隨她來到灶房,乍見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僅怔怔然看著,不懂她為何突如其來這麽做,不由得擔心是否說出口的話又惹她不開心。

  兩人重逢,他想方設法欲靠近,她卻總拒他於千里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兩人之間隔著重重人海,他無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幫幫眾中人緣絕佳,混得風生水起,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覷見她拎著酒提早離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對那些圍繞在身側的地方官員們隨便搪塞一個藉口順利脫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顛著腳步邊喝邊走,心情頗好似的,又看她在賣館鈍的攤頭落坐,與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頭,逼得四名惡霸當場認錯氣焰全消。

  圍觀的百姓們贊她俠義,受她幫助的那對爺孫亦對她感恩戴德,不少人當場買酒相請,她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開始她喝得哈哈大笑,瀟灑暢懷得很,但喝著喝著不知何時止了笑聲,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邊角落。

  攤上的爐火冒出團團白煙兒,鍋子裡的湯仍咕嚕嚕滾著,在那人間煙火中,那以碗就飲的獨飲姿態竟若今夜那一彎孤月,彎彎的背脊微向前傾,單手支頤,眸子輕斂著,垂視著那碗中酒汁彷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暢笑與沉吟,張揚與寂寥,同歡與孤獨,她謝馥宇是他傅靖戰此生至今最無法解釋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麽?

  到底要他怎麽做,她才願意允他並行?如同年少時候那樣在一塊兒……不!不只是那樣,他還要她……要她跟他……

  啪!嘩啦啦——

  此時,將整張臉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這一揚,清水被帶起一弧水波,濺濕了一地。

  謝馥宇根本不管發上、臉上不斷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濕透了,衣袖和衫襪亦被濺濕。

  一張開雙眼就看到傅靖戰立在灶房門邊,後者那雙深邃長目攏著太多令她一迎視就覺心煩的東西,那是把整個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沒辦法隔絕和忘卻的某種意緒。

  「傅長安——」硬聲喚著,她忽地大步沖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惡狠狠的,是狼狽不堪的,卻也是脆弱可憐的。

  「咱倆現下就把話說清楚,你既是來尋仇,那該我謝小爺受著的我就受著,眉頭皺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漢!但你這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嘰嘰歪歪的,於你於我都沒有好處,要麽就直接沖著我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儘管揮刀砍下就對了,給我一個痛快!」

  傅靖戰被她委屈的模樣和暴躁的語氣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結顫了兩下才略遲疑道:「……不是的,我從未說過是來尋仇,我和你之間……怎可能結仇?」

  謝馥宇根本醉猶未醒,還整得自個兒半身濕漉漉,而原就糾纏在心底的事兒此際更加剪不斷、理還亂。

  她揮著一雙小拳頭跺腳再跺腳,這通常是女兒家感到委屈、覺得忿忿不平時才會肯的行徑,在她全然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使得出來,身為謝小爺的她也不屑這般為之。

  最後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驟然撲去,兩隻手揪緊他的前襟,醉著卻閃閃發亮的雙眸似帶滔天怒火,她直視傅靖戰的面龐沙啞道:「我對你那樣壞啊,怎可能不是仇?咱倆這仇結得可深了,當年我對你幹下的那些壞事,你莫非忘了嗎?我對你……對你……」

  她真的醉得夠厲害也煩得夠慘,一直糾結在混沌的現況中突破不了,於是惡向膽邊生,生出某種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毀滅的心態。

  眼前男人已忘卻她當年為滿足私慾所幹下的惡行嗎?

  好啊,那就讓她逮著他再重現一回!

  腦子裡燒成一團,鮮紅熱血在體內奔流,於是慾念再次破繭而出。

  她放縱五感去享受和奪取,放縱了自個兒的這一具血肉身軀。

  縱容著慾望的掌控,她順從想望攬下他的頭,同時仰高自己的臉蛋。

  氣息與氣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願般似有若無一歎……不管不顧重重吻住了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8:51

第七章 所以就逃吧

  不知道何時出的錯,也許一開始就大錯特錯,錯在兩人不該重逢,又或者更早更早,錯在兩人不該相識。

  一個醉到發瘋的強吻不知因何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依稀記得中間幾回她怯懦了想喊停、想撤開,但無法擺脫,唇舌反被深深糾纏。

  呼出的聲音不成句,斷斷續續皆是呻吟,於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最終引發了燎原的火勢,在這一場該死的混亂中,她正是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

  謝馥宇張開雙眸時,這一會兒是真的酒醒了。

  淡藍色的薄光穿透窗紙漫漫灑進屋中,她在這曙光方現的時刻醒在自個兒樸素寬敞的臥室大榻上。兩邊的床幔全收束著,漫進屋中的清光一下子照進內榻,把躺在裡邊的那男人身影勾勒出清晰輪廓。

  有一瞬間,謝馥宇感覺一顆心都快從喉嚨中跳出。

  她幾乎不敢喘氣兒,小心再小心地挪動那只被男人枕在頸後的裸臂,真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不吵醒他的狀態下收回自己的臂膀。

  小心翼翼撐身坐起,薄被子順勢滑落下來,裸露出來的雙乳上有點點紅印,乳蕊明顯泛紅且微感刺疼,見胸前這副慘狀,她氣息不由得窒了窒。

  但,不會僅是這般,這具身子的其他部位定還留有更多大大小小的紅印……簡宜像遭猛犬襲擊一般,亦像受了刑求被狠狠荼毒過似的,竟弄得她滿身紅痕,怵目驚心。

  她磨磨牙瞪人了,遭她狠瞪的傅靖戰睡得甚沉,渾然不知她甩出去的眼刀有多鋒利。

  欸,所以瞪再狠也沒用。

  而混亂過後的這一刻靜謐,在這近距離的凝望下,她終才發現他眼眶下方的黑影,可能是側臥之因,更顯得他類骨明顯,頰面消瘦到彷佛有點凹陷。

  是了,他這位當今聖上欽點的一品巡按大人不遠千里而來,剿海寇、逮惡吏,審大案、理萬機,海滄城海防同知通匪一案近日才落幕,他先前必定忙得團團轉,說不準連睡個囫圇覺都騰不出時間。

  突然心就發軟,瞪人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是說她有何資格生氣?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單掌抹了把臉,膚底透出的熱氣如何也抹不去,她再一次無聲深歎,挪動著翹臀兒和兩條長腿打算悄悄下榻,只是這一動,表情頓時呲牙咧嘴,呼疼的呻吟聲險些從唇間逸出。

  唔.…當真挺疼,還以為經歷過當年「破處」之痛便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結果卻是她太天真。

  當兩具身子交合在一起時,疼痛和歡愉是並存的,當他深深埋進她潮濕的體內時,那湧起千層浪般的激切亦是血與蜜並存。

  而激情褪去,神識清醒,餘留下來的尾韻在舌根盤桓,能嚐出點兒悵惘,甚至帶出了不合時宜的憂傷,至於這具鬧騰過後的軀體……

  謝馥宇最終咬著牙、忍著周身的瘦疼和腿間的不適,一寸寸慢騰騰地挪移,挪啊挪的,好不容易才讓雙腳踩在地面上。

  她刻意放下兩邊床幔,擋著漸漸轉亮的天光,就盼傅靖戰可以睡得更沉更久些,千萬在這時候醒來。

  畢竟……實在是太過丟臉啊!

  尤其當她瞥見被隨意拋在地上的衣物與靴襪,有他的更有她的,昨夜種種一 一浮現,都讓她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了事。

  在她強吻他後,彼此的身軀好像就沒分開過,他倆從小灶房那兒開始糾纏不休,一路「打」到正屋廊前來,再繼續「打」進她的臥房榻上,兩人卸下的衣衫 、腰帶 、褲子和靴襪,也隨著他倆「打鬥」的過程沿途迤灑進了房裡。

  真的沒臉見人啊真的!

  發酒瘋的她好像又翻身跨坐在他腰間,再次拿他當馬騎了,要她此時此刻去面對清醒的傅長安,實在太強人所難!

  她向來膽肥心寬,在拋下鎮國公府的門第來到東海後變得更是沒臉沒皮,但在傅長安面前,好像那些從來與她不相關的心緒便接二連三冒出來,羞赧的、怯懦的、心虛的、慾念湧動的、令人輾轉沉吟的……她不想面對。

  至少眼下,她還不想面對。

  所以,逃吧。

  黃土官道從一片茂密竹林間開通穿過,此處設置著一座驛站。竹林邊上的這座最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兒有食物有飲水有草料,可供人與坐騎休憩和過夜。

  外貌既黑又瘦的老驛丞年近六十,獨子帶著媳婦兒隨商隊走南闖北去了,他一個小老兒就帶著自家婆娘和一雙孫兒孫女同住在驛站後頭的小小別院,一家人把驛站裡的大小事務全數包下,平日裡的清掃打理以及灶房和馬廐裡的活兒便也無須額外請人。

  今日的竹林驛站一如往常平靜,然卻在滿天霞紅、歸鳥群群之際,老驛丞提前得到知會,有一支一十八騎的官方馬隊打算今夜在驛站落腳歇息。

  一下子整座驛站動將起來,忙碌得不得了,簡直是雞飛蛋打加上雞飛狗跳。

  終於啊終於,順利迎進官方的馬隊,老驛丞抬眼一見到馬隊裡的「帶頭大爺」不禁咧嘴笑開、心花怒放的,宛如見到好友一般。

  傅靖戰領著這一支由聖上直接授權的皇家隱衛進到竹林驛站時,確實有從老驛丞閃亮亮的眼神中感受到歡迎之喜,他遂淡然勾唇,並朝對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跟著才翻身下馬。

  老驛丞忙上前為他牽馬,很快安置好一切後,又忙著替眾人張羅熱騰騰的晚膳和茶水,還得提供足夠的清水供他們洗漱滌塵。

  待忙完驛站裡負責的所有瑣事,一輪落日早都墜入群山之後,而高掛在穹蒼之上的是一彎明月與繁星點點。

  老驛丞手提一壺釀茶,在原地躊躇幾息,想了想還是提著濃茶走向此刻正靜坐在官道旁奉茶小亭內的「帶頭大爺」。

  老驛丞並非攀龍附鳳之輩,對「帶頭大爺」之所以心存好感,全因上回對方帶隊來驛站投宿之際,他家甫滿十歲的長孫在竹林深處不小心遭逢毒蛇咬傷,當時把長孫馱回驛站時他都不抱希望了,卻是這位身分尊貴的「帶頭大爺」一把劃開孩子小腿肚上的蛇吻咬痕,並及時吸出大量毒血,再輔以解毒良藥補氣吊命,終才保住他家孫兒一縷生息。

  個把月過去了,一切動盪皆已穩下,小小的竹林驛站再次迎來貴客入住,老驛丞見到「熟客」兼「恩人」,皺巴巴的老臉上自然是欣喜流露。

  「世子爺……唔,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老驛丞喚了又喚,聲量微微揚高,終把望著穹蒼出神的傅靖戰喚回神識。

  「唔……原來是驛丞老伯,不知有何事?」驀然回神的傅靖戰淡然一笑,表情甚是微妙,令人難以分辨其中的喜怒與哀樂。

  老驛丞完全沒想深探,僅提了提手中茶壺,笑道:「給世子爺您孝敬香茶來啦,只求您別嫌棄,多少喝上幾口,即便稱不上什麽絕頂好茶,但解乏解渴、拔涼敗火那肯定是有功效的,世子爺您多少喝些吧。」

  官道邊的奉茶小亭常年擺著清茶與茶具,傅靖戰此時很自然地挑起一隻乾淨陶杯,接過對方注入的茶水,濃釀香盛,他將陶杯湊近鼻下深吸了幾息,緊皺的眉峰稍見松緩。

  已過去整整五個日夜了,自他那天被「遺棄」在石板矮牆圈圍的小小家屋中,到如今都已過去五天五夜。

  這幾日他領著隱衛不斷趕路,經過沿途的驛站僅稍作休息並不過夜,直到今晚才決定在此留宿休整,明日一早再繼續趕回帝京。

  傅靖戰之所以如此為之,一是想儘快回帝京覆命,二是想盡速安排好手邊的人事物,好讓自身能無後顧之憂去追尋「遺棄」他的那個人。

  那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在她的大楊上,獨屬於她的氣息將他包攏,令他得以放鬆,好似有好長一段時候未曾眠覺眠得那樣好。

  醒來時見她不在身邊,他撩開床幔一探,楊尾那張紅木矮幾上擺著一疊衣物,整整齊齊擱著,是他昨晚被她還有急不可耐的自己拉扯卸下的衣衫和褲子,連靴機亦都整齊擺放。

  他散著發簡單整裝,開始在屋內屋外尋找她的身影,心緒一路從醒來時的滿足歡偷到期盼見到她的緊張靦腆,再到尋不到人時的忐忑不安,當真起伏難平,直到一名同住在韻蘆巷裡的小男孩跑來傳話——

  「宇姊姊交代過了,大哥哥睡醒就自行離開吧,阿牛來負責關窗關門上大鎖,這樣貓兒狗兒才不會胡亂跑進屋裡。」

  一聽「上大鎖」三字,傅靖戰都覺得那只大鎖直接砸在他心口。

  阿牛似乎看出他表情古怪,遂殷勤解釋道:「每回都是這樣的,宇姊姊上船做事,出去一趟少說也得大半個月,都是我幫忙看家,等宇姊姊回來就會給阿牛帶好吃好玩的。」

  於是乎,他從這個名叫阿牛的小男孩口中得知,漕幫這一日有船貨北送,謝馥宇一早就上了那條大船,隨船離開這座海滄城。

  她再一次選擇在兩人歡愛過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一再被留下來的他......老實說,他不確定該要有何種感覺。

  憤怒、錯愕、迷惑、傍徨,好像全都有之。種種情緒混在一塊兒,便分不清到底是氣惱多些抑或不安多些,畢竟與她之間是他命中最難以言喻的牽連。

  仔細嗅過茶香後,傅靖戰以杯就口輕輕啜飲,美好的茶湯潤過微燥的唇舌和喉間,他不禁籲出一 口氣來。「多謝老伯。」

  老驛丞擺了擺手表示沒什麽的,提著茶壺又為他添了些,笑問:「世子爺此趟前去東海,可有尋到您要找的那位姑娘?」

  傅靖戰先是微愣,很快記起上回在竹林驛站過夜時也曾同對方在這奉茶小亭裡聊過話,當時他確實提過要去尋一名姑娘。

  老驛丞道:「世子爺雖沒言明,但小的到底較您多活了數十載,那一日聽您說話的口吻,看您說話的神態,世子爺要找的那位姑娘對您而言想必十分緊要,是被您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啊。」

  傅靖戰並不覺被冒犯,有時候事情壓在心底太久太沉幾成沉痢,能遇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與之談開,似乎多少能得排解。

  「世子爺這是沒尋到那位姑娘?」老驛丞為自個兒也倒了杯茶。

  傅靖戰嘴角一牽。「尋到了。」

  「既是將人尋到,世子爺為何是這副表情?」老驛丞一雙灰眉挑得略高,「瞧著像是迷了路的犬崽,也像受了什麽委屈似,一團火發不出來,有些可憐呢……啊!小的本就話多,說起話來又總是口無遮攔的,世子爺您大人有大量還請海涵啊。」搔著頭髮稀疏的腦袋瓜很不好意思。

  被說破,傅靖戰也覺得挺不好意思,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將杯中溫茶一 口喝盡。

  老驛丞見他並未發怒,大著膽子又問:「所以說,是那姑娘覺得世子爺不好,這才不想跟您走?」

  傅靖戰沉默著,望望穹蒼再垂首看著地上的影子,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也許真是我做得不夠好。」

  老驛丞搖頭大歎。「不可能不夠好,怎麽會不夠好?您很好很好啊!世子爺乃人中龍鳳,外貌生得那是玉樹臨風,瀟灑英俊,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寫詩,您宅心仁厚,您還……」

  「我就與她做了兩回,統共也就這兩次,經驗不足,莫非正因如此才留不住她?」此時的傅靖戰其實正陷進自身的思緒回圈中,有點像自個兒在跟自個兒對話,只不過喃喃低語被猶然耳聰目明的老驛丞聽了去,直接幫老驛丞省了後頭一長串的讚美之詞。

  傅靖戰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麽,雙耳不禁發燙,臉都紅了,得慶倖奉茶小亭這兒僅留一盞燈籠火,光線不足以照明他窘迫的表態。

  他兀自端持著,眉目竟顯得格外嚴肅。

  「原來....原來世子爺口中的『不夠好』,指的是那檔子事啊。」老驛丞再次搖搖頭,了然地咧嘴笑開,但笑著笑著卻皺起眉頭,語氣一轉鄭重,「世子爺,等等,這不妙,您可都二十五、六歲了,難道真只有過兩回經驗?小的在您這年紀時早都讓我家婆娘生兩娃兒了,您這……這的確相當不足啊!

  「要想留住人家姑娘,光靠金槍不倒那是不夠的,咱信您身子骨肯定強健,每天睡醒都是一柱擎天,但兒郎們胯下那玩意兒絕非硬到底就吃得開,那個……您、您在此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取一件好東西給您。」

  傅靖戰一頭霧水等在原地,內心略感懊悔,實沒料到會跟老驛丞扯到天邊去。

  沒任他多想,前後不過一刻鐘,就見老驛丞跑得氣喘吁吁去而複返,將懐裡揣著的一隻扁扁包袱直接呈上。

  不等他開口詢問,老驛丞已湊近並壓低聲嗓笑呵呵道:「這東西最初的來處已不可考,當年小的攜家帶眷來這兒接管驛站時,無意之間在一個暗櫃裡發現的,如今此物對小的來說已無用處,但是對世子爺您來說,許能從中學習並大大受益啊!」

  傅靖戰直到返回驛站客房才將老驛丞給的包袱打開,藍布包裹著三本書籍,掀開書皮,看,俊臉立時通紅,竟是他曾有耳聞卻從未「拜讀」過的春宮冊。

  他確實不知坊間的春宮本子繪製得如何,但老驛丞送到他手中的這三冊著實了不得,裡邊有大量繪圖,丹青上色,並輔以文字解說。

  他大致翻閱了 一遍,發現三本春宮冊的內容互有連結,從簡單到複雜,從男女身詭的特徵說明,到如何勃發動情並交合,等等又等等地循序漸進,皆圖解得十分詳細。

  而最後那本春宮冊畫得當真是春宮圖無誤,一幅幅精緻彩畫繪出各種男女交媾的姿態,還題上招式的名稱,儼然是集大成之作。

  他絕非刻意要朝男女床嶂內之事去琢磨個不停,只是謝馥宇不論是在七年前或七年後的如今,皆毅然決然棄他而去。

  即便他心胸再如何寬大也不得不懷疑,是否自身做得不夠好,得不到她的青睞,換不到她的一個轉身。

  他試圖回想當兩人親密交纏、深入彼此時,她臉上的表情是何模樣,彷佛既痛苦又帶歡愉,而他亦如是,但魚與水的交融該要無比快活才是,他倆卻弄得彼此又痛苦又痛快的,這實屬尋常嗎?

  應該可以做得更好,所以三本春宮冊得留下來仔細研讀。

  不過這一夜註定難熬,火熱纏綿的畫面在腦海中久久盤桓,因為是親身經歷所以更加難以抽離,最後他不得不放棄睡覺,試著打坐練氣將紛紛雜念摒退,調息行氣,回守本心。

  盤坐練了一整夜,就在遠天剛見魚肚白之際,竹林驛站的大門被敲得震震作響,從帝京趕來的一小隊禁軍宮衛終於在半道上堵到安王世子爺的人馬。

  老驛丞睡眼惺忪趕來開門,一得知來者之意,連忙報到傅靖戰房中。

  傅靖戰直接在客房中接見帶隊之人。

  在聽完那位禁軍首領的上報後,他閒適的坐姿驀然一變,背脊僵挺,緊握扶手的五指差點就要扳下那方木頭。

  禁軍護衛從內廷報來消息,說是當今聖上最鍾愛的皇女十三公主昭樂,幾日前瞞過貼身服伺的宮人宮婢和兩位老嬤嬤,從後花園的一個小狗洞溜出宮外。

  昭樂公主先偷偷去尋安王府裡的好閨密兼好堂妹柔綠郡主,然後兩姑娘一同逛了邀月湖畔的市集,自此消失不見。

  「連著幾日追查,目前僅能推斷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是被活躍於帝京下九流之區的一個人販子組織給逮走,咱們的人馬即刻抄了對方地盤,但顧及公主與郡主的名聲,不敢過於張揚。」

  恭敬立在眼前的禁軍宮衛身著勁裝,作江湖人打扮,他迅速且清晰地道明整個情況。

  傅靖戰在得知親妹子傅柔綠失蹤不見時,腦子裡有片刻空白,那是娘親託付給他的責任,是他這個當人家兄長的責任,結果妹子被拐走!

  兩姑娘一個剛滿破瓜之年,一個甫過完及笄之禮,早知道昭樂公主是個愛闖禍的,可他又不忍心阻止柔綠與她親近,畢竟兩個堂姊妹打小就有來有往,親昵無端,小女兒家的世界不是他這個當兄長的能輕易闖進。

  而今禍事在前,教他如何能鎮靜?

  花了幾息徐徐拿穩心緒,他輕沉出聲,「你們一行人出帝京往南,這是追蹤著可靠費一路查找下來吧?所以眼下有何掌握?」他懶得追究誰對誰錯,也確實不是究責的時機,若想教訓帝女或自家親妹,等到尋回她們兩個之後有的是機會。

  禁軍宮衛答道:「確實如世子爺所想,咱們已掌握到對方去向,只是那群人口販子移動得太過頻繁,中斷點斷得甚是俐落,讓咱們的人追蹤起來格外費勁兒,但他們最近的移動方向的確是朝東海而去,這一點小的敢打包票——

  「再者,小的不僅領有聖旨亦有東宮太子的密令。」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封聖旨信件和密令書信恭敬呈上,道:「皇上和太子皆有令,命我等與世子爺的人馬儘快會合,一同尋回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略頓了頓,補充一句。「一切低調行事,保公主與郡主安全無虞。」

  傅靖戰取來兩封書信一目十行很快閱過,皇上和太子要保昭樂公主的貞節名聲於無損,他何嘗不想好好護住自家的親妹子?

  暗暗吐息,他沉著下令。「去把你們這些日子追蹤的路線圖盡數報上來,有何值得留意的、覺得古怪的,一個都不漏全報來我知。」

  怒歸怒,憂心忡忡歸憂心忡忡,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

  漕幫的大貨船駛離海滄城已過去半個月,大船沿著洛玉江蜿蜒北上,沿途停靠在每一座大城碼頭,卸了 一船好貨之後再裝上當地滿滿好貨,就這麽賣貨買貨、現賣現買、再賣再買的,賺取中間價差的利潤,管一幫子幫眾飽飯。

  昨兒個大夥兒終於卸完最後一批貨,打算原地休息個三、五日再啟程回東海,於是一船幫眾按往常慣例尋了宿頭,可以住進當地的大客棧舒服個幾天,不用再窩回空間逼仄的船艙裡,銀錢進袋,有錢住大客棧了,也意味著有錢大吃一頓兼飲酒作樂。

  晨時日光如金粉漫漫,雖溫暖卻閃得醉眼惺恢的人兒更加張不開眼。

  一碗醒酒湯遞到謝馥宇面前,正揉著發脹額角的她一頓觥牙咧嘴,緩慢的動作猶如八十歲老嫗,抖著手接過那碗黑乎乎的茶湯。

  「唔,多謝啦……」隨口道謝,語調裡竟也聽得出痛不欲生,可見昨晚一輪又一輪的劃拳飲酒她輸得格外慘烈,罰酒罰到她都忘了身所何在。

  實在不該這般毫無節制,她自個兒亦心知肚明,所以當裴元擘開始念叨她時,她摸摸鼻子乖乖受教,半句話不敢回。

  「是說你都老大不小了,不過咱倆也算半斤跟八兩,你不嫁人嘛哥哥我也沒資格逼你,但飲酒一事還是得節制啊。」剛遞出醒酒湯的裴元擘在碼頭客棧的二樓客房中踱來踱去,忍不住發牢騷。「個個都這麽會喝,要是把我喝垮了,往後誰養你?」

  小爺我好手好腳,誰要你養?謝馥宇好想回嘴,但最後僅撇了撇朱唇。

  裴元擘雙臂盤胸繼續念叨。「若非昨兒個我和大順還能清醒地扛你上樓,此時你就得嫌睡在客棧大堂上任人觀看,這是以往從未發生的,你說,給哥哥我說個清楚明白,到底發生何事讓你如此反常?」

  反常嗎?

  「唔……好像真有點兒。」謝馥宇低低吐了句。

  「你說什麽?」裴元擘立定雙腿,側目看她。

  客房臨著碼頭的這一排方窗全撐起窗板子,謝馥宇兀自臨窗而坐,由敞窗望去,碼頭邊進進出出的舟船以及絡繹不絕的人潮盡落眼底。

  她忽地朝裴元擘招招手,後者很快靠過來,她下巴朝碼頭那邊努了努,「瞧,那艘中型單桅船有點反常。」她眉心微蹙,上身半掛在窗橘邊上,遠遠看去就像個爛醉未能完全清醒之人。

  裴元擘兩道劍眉亦跟著蹙起,單手摩掌著青髭微布的下顎,仔細打量起來,「唔……船上掛的是貨船專用的紅底黑紋旗,跟咱們算是同一路,但既然是貨船,甲板上的建置就不周到了,一早正是船員和碼頭苦力們卸貨、裝貨最忙碌的時段,這艘船咱們昨兒個沒瞧見,應是今早才靠岸,卻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不見,還有啊,船隻吃水的狀態也不對…」

  他眯目沉吟了幾息,忽而嗓聲略揚道:「那艘船是經過改造的,本體並非是用來載貨的設計。」

  謝馥宇挑起單邊眉尾,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行啊老裴,這火眼金睛的!」

  裴元擘瀟灑地眨了下眼睛。「彼此彼此,閣下也是個狠角色無誤。」略頓了頓,他目光一轉認真,居高臨下持續窺看那艘船。「嗯,這可妙了,高高掛起官方認證的貨船旗卻不運貨的話,還能運些什麽玩意兒?」

  他提出的問題正是謝馥宇內心的疑惑。

  不運載各式各樣道地貨物的話,那究竟能運些什麽?

  然,就在此際,謝馥宇內心的疑惑被解開了。

  古怪的事情在眼前上演——那艘今早才泊進碼頭區的單桅船,底層船禽的掀蓋式木門猛地被撞開,隨即爬出來兩人。

  儘管隔著一段距離,謝馥宇猶能清楚看出那是兩抹小女兒家的身影,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還沒能跑到船舷邊,底下船艙已跟著沖出一名壯漢。

  噢,不,不只一名啊!

  接連四人從船艙底下冒出頭來,當中還有一名濃妝豔抹、身著華服的婦人,而頭一個沖出來的壯漢已及時逮住兩個似企圖逃跑的小姑娘家。

  「操他祖宗十八代,該不會又是一樁拐騙女兒家的買賣吧?」裴元擘扶額驚喊,臉色大變。「那一會兒是海寇作亂,這一會兒像是河寇來鬧,到底給不給活路?是要人家如何安生?」

  不管是不是拐騙女兒家的買賣,也不管是不是河寇作亂,謝馥宇總歸是坐不住了。

  就見一道修長身影從碼頭大客棧的二樓方窗一躍而下!

  被留在客棧二樓的裴元擘臉色驟然鐵青,沖著底下嚷嚷道:「謝小宇,你就不能等哥我的指令嗎?又不是趕著投胎,沖那麽快做什麽?」

  從客棧二樓的高度跳下,謝馥宇在半空中一個挺身再翻滾,下一瞬已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區順利落地。

  她沒空理會裴元擘,頭也不回往前直沖,越過好幾名正在搬運貨物的碼頭工人,很快攀過船舷躍到那艘頗為可疑的單桅船上。

  此際,被壯漢一把逮住的小姑娘倆發出尖叫,一個張嘴就咬,另一個拳打腳踢,壯漢咒駡連連,立時引來碼頭區眾人的側目。

  謝馥宇一個箭步撲去,小巧騰挪的功夫加上卸力使勁的手法,倏地來一記搶快偷襲,眨眼間從對方手中奪下兩個小姑娘護於身後。

  「哪來的混帳王八……噢唔!」遭奇襲得逞的壯漢甩著發麻的粗臂膀,狠話未及飆完,雙頰已挨了一記袖箭遭左右貫穿。

  「快走!放槳入水,快走!」濃妝豔抹的婦人似嗅出什麽端倪,尖聲下令,同時間從船艙底下冒出更多漢子,團團將謝馥宇這位不速之客以及小姑娘倆圍堵在船頭甲板上。

  被圍堵在船頭角落的謝馥宇並不驚訝,畢竟是搶上別人的船隻大鬧特鬧,被圍困算是剛剛好而已。

  不過著實令她吃驚的是,她未料到這艘單桅船可以說駛就駛,似乎在那豔麗婦人一聲嚷嚷之後,整艘船便動將起來,這般迅速俐落的動能前所未見。

  就在此刻,漕幫用以聯絡兼示警的清厲哨音高鳴大響——

  「謝小宇,別怕,莫驚,哥哥我來也!」

  「宇姊,撐住啊,咱們跟上啦!」

  謝馥宇分神迅速瞥了眼,就見漕幫泊在碼頭區的大船那兒,附設在左右船舷邊共四艘小翼此時已入水,裴元擘駕著其中一架小翼追來,幾名原本在船上、客棧或是碼頭區歇憩或閑晃的幫中弟兄們聞聲集結。

  只是小翼至多僅能容載兩人,躍上小翼的弟兄們先行追來,其餘的幫眾則默契十足相互配合,有的負責解開大船纜繩,有的趕緊就定位探槳入水,以大船為後盾,趕著前來支援。

  大城的碼頭區徹底亂起,一切就像看大戲似,引得眾人瞠目結舌定在原地,兩眼看得瞬也不瞬。

  當那單桅船再次加速,謝馥宇再一次驚愕訝然。

  此速度絕非尋常船隻能夠比擬得上,能在極短時間內達到最高的運作效能,快得不可思議。

  但,這時候船速的快或慢可不是她首要須面對之事。

  她面前正杵著七、八名壯漢,個個兇神惡煞一般,而她儘管沒有回首去看,確知兩個被她護在身後的小姑娘已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那想哭卻不敢縱聲大哭的哽咽喘息聲格外令她心疼。

  越覺心疼便越益瘋狂,她瘋了般冽嘴笑,如野獸狩獵般露出亮晃晃的白牙。

  攻擊便是最好的防守,此為不敗鐵律。

  於是她主動出擊,以一敵眾,懷中與袖內的暗器連發不斷,藏在靴內的銀匕一出更是兇狠無比,幾個針對她身後小姑娘出手的漢子全被她手中的銳器挑筋斷骨,她謝家小爺可沒在跟誰客氣。

  只是猛獅難敵猴群,她一個人要對付滿船圍堵過來的惡漢,幾輪攻擊下來,真有左支右細之感,又想四兩撥千斤般護好身後的小姑娘家,一時間頗覺吃力又不得不支持下去。

  敵人似察覺到什麽,忽地連發三記暗器逆襲,目標刻意鎖定她身後之人。

  謝馥宇憑藉本能一擋在擋,最後一記暗器實難擋開,她下意識反身一撲,拿自個兒的身軀做屏障,一支鐵鎳「啪」的一響射中她的左後肩。

  「哇啊啊——」親眼目睹她中暗器,小姑娘倆驀地放聲大哭。

  謝馥宇無暇安慰她倆,手中銀匕出招更猛更刁鑽,將幾名欲趁機損倒她的人逼退。

  咄!咄!咄!咄----

  就在這時,四條鐵爪鉤繩被擲飛而來,剛硬鐵爪鉤深深刺住單桅船船身,漕幫的四架小翼已然趕到。

  裴元擘領著幾名弟兄躍上甲板,雖說仍是以寡敵眾,但氣勢可不輸半分,一來就開打,尤其瞥見謝馥宇這個「自己人」竟被打到見紅了,更激得大夥兒同仇敵愾。

  這事沒完沒了,但再繼續纏鬥下去的話,漕幫贏面大,畢竟只要把這艘單桅船拖住,等著漕幫大船收錨追來,屆時有幫中一眾好手加入,局勢必然一面倒。

  對方像也看出後續狀況不妙,單桅船竟加快航行速度遠離,以防被更多漕幫幫眾追上。

  「該死,這是逼老子下重手,不一個個推你們下海喂魚不成了嗎?」裴元擘狺狺露出兩排白牙,看來不把這艘船搶將下來,後續狀況不太妙的會是他們這幾個隨船被帶遠的人。

  「可還行?」他側目瞥了眼已拔掉肩上鐵鎌的謝馥宇,後者以一條巾子簡單旦迅速地為自己止血。

  「死不了。」謝馥宇低聲道。「得把船搶下。」

  裴元擘咧嘴一笑。「你真是哥哥我肚子裡的一條蛔蟲,想什麽你都曉得。」

  謝馥宇很想把話堵回去,但情勢緊張,只容得她翻翻白眼以示異議。

  又是一聲漕幫幫眾才能聽懂的清哨,幾人迅速收攏攻擊的範圍,在甲板上生生擺出陣式。

  雙方再次交手,只是漕幫擺出來的陣式尚未起大作用,對方守在桅杆瞭望臺上的小嘍羅已驚恐疾呼——

  「不好啊,是官船、是官船!河道水師的船隊!他們迎面追來啦!」

  眾人臉色大變,漕幫的大夥兒倒是挺樂。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9:09

第八章 隨我回帝京

  既有河道總督的兵力助陣,單桅船上的紛亂很快便被平定。

  過程中有人跳船遁逃,但畢竟沒有人擁有謝馥宇泅泳的能耐,加上單桅船快速航行乏因,距離岸邊已然好遠,幾個體力不支在水中載浮載沉的惡漢最後仍是被水軍們打撈上來團團捆綁。

  危機解除,大事底定,加之河面上清風徐來,風和日麗中,心情要不好也難呃,可是事情就有這麽難。

  謝馥宇此刻的心情也不是不好,而是有點錯愕,有點尷尬,有點震驚,有點杳在,眸光有點不知該往哪裡放,於是飄過來又飄過去,就是沒膽跟杵在面前的傅靖戰四目交接。

  她怎麽都沒料到他又跟河道總督周大人「勾搭」上!

  一刻鐘前,河道水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管住這艘單桅船,一名將領率著小兵們先行躍上甲板,以絕對優勢壓制整船的惡漢。

  裴元擘在一開始便清楚表明身分,那位將領又與他這位漕幫少主相識,漕幫的人很快收起刀刃退至一旁納涼,樂得讓水軍們接手船上一切人事物。

  謝馥宇亦將銀匕收回鞘中,一手才按在自個兒左肩傷處,麗目不經意一抬,竟就撞見周大人陪著一道對她而言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前一後跨上兩船之間架好的木板道,從官船移駕到這艘單桅船來。

  她以為他早該啟程回帝京覆命,怎會出現在此?

  不應該是追著她來的,他領著聖旨辦皇差,不可能這般魯莽。

  然後他就大剌剌朝她走來,佇足在她面前半句不語。

  他凝視著她,漕幫眾人則來來回回望著他們倆,她越發不自在就越要挺直秀背,好像如此為之可以非常地問心無愧。

  突然,她內心的疑惑有人為她送上解答——那兩個被救下來的小姑娘一直瑟縮在船頭,而河道水軍一登船後,漕幫眾人便當起甩手掌櫃一退退到船尾,此時兩個小姑娘奔了來,汪汪的淚眼閃閃發亮。

  傅靖戰聽到動靜側目去看,奔來的小女兒家們一個正是皇十三女昭樂公主,另一個便是自家親妹子傅柔綠。

  這時候知道要害怕掉淚了?

  知道要撲進至親之人的懷裡大哭特哭,尋求慰藉了?

  當擔憂高懸的一顆心終於尋回落腳處,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中燒。

  好歹他也是昭樂的兄長,儘管在歷經那一場帝京大熱疫後,皇上因失去的子嗣太多,所以格外鍾愛倖存下來的皇子和公主們,但昭樂這一回實在太不像話,他身為兄長除了要好好訓斥親妹子,更要好好斥責身為公主的她……呃?

  結果兩個小姑娘尋求慰藉的對象不是他。

  先把人給認出來的是傅柔綠,拉著她疾奔的是昭樂公主,兩人越過等在那兒的傅靖戰,雙雙撲進謝馥宇懷裡。

  「宇哥哥!宇哥哥是你沒錯吧?嗚嗚......我是柔綠»我是宇哥哥的小綠兒啊!」

  「宇哥哥還記得我嗎?我是昭樂啊,你以往進宮都會教我玩蹴鞠,我還跟父皇鬧過,說一定要招你當我的駙馬!」

  傅柔綠嚶嚶哭泣。「宇哥哥,這麽多年你都跑哪兒去?自從那一年乞巧節你夜裡來訪安王府,之後就不見蹤影了,大哥找不到你,綠兒也見不到你,很傷心很傷心啊嗚嗚嗚……」

  昭樂公主亦揪著她的「宇哥哥」想繼續訴情衷,驀地卻發現某事不太對勁兒,「...咦?胸部鼓鼓的兩團,怎地回事?」這相貼的觸感,感覺比起她自個兒的胸還要豐滿啊!到底發生何事?

  昭樂公主猛地抬頭,直勾勾望著正垂目俯視著她的謝馥宇,「宇哥哥,你、你不是哥哥,而是……姊姊嗎?」

  謝馥宇處在這個極端尷尬的時刻,真真模到不行,但內心終有所解惑——

  傅靖戰不是追著她來的,更不是來「尋仇」的,而是為了昭樂公主與自家親妹子傅柔綠。

  她直到眼下才把兩姑娘給認出來,雖說女大十八變,但此時定睛一看,這兩張湊到面前來的青春臉龐確實猶有幼時的可愛小模樣兒。

  她思緒動得甚快,前思後想不過幾息,已大致將眼前狀況捋了個七七八八。

  很可能是小姑娘倆遭人販子騙走,人販子又跟河寇有所牽連,傅靖戰當人家兄長的拚死拚活追蹤而來,這才讓彼此在這片浩浩江面上重逢。

  他並非緊追她不放,而她當然也沒有期望他的現身。

  如此說來,她謝馥宇與他傅長安不過是……是萍水又相逢罷了,所以不用太在意,沒事的,一切順其自然。

  她內心自我期許,打算大大方方與他面對面,但實話說回來,這真不是簡單的活兒。

  就在她被昭樂公主問得啞口無言之際,打小就甚是貼心的傅柔綠輕揪她的衣袖憂心道:「宇哥哥,你被暗器打傷了,得趕緊止血清理啊……」說著,她轉向杵在一旁的唇戰,語氣很是可憐,「大哥……大哥您先別生氣,咱們得趕緊幫宇哥哥療傷才是。」

  說真格的,謝馥宇真不覺得左肩上這一點小傷有多嚴重,她儘管天生細皮嫩肉卻也耐打,鐵鏢銳角落下的一道小口子罷了,暗器上並未喂毒,追究到底也就尋常一個破皮傷處,即便不上藥,沒幾天也能自個兒癒合的。

  但她這小小肩傷是為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所受的,再經傅柔綠這麽哽咽一提,又被昭樂公主還原當時事發的過程,她謝馥宇好似突然間變成大英雄一枚。

  等她回過神來,人早已被帶進某艘官船的大船艙內,被安置在臨窗的座位上,近身為她這個小老百姓查看肩傷的正是安王世子爺本尊無誤。

  話說回來,傅靖戰雖然被恣意妄為的十三公主和性情太過天真的親親妹子惹得火氣蒸騰,但以昭樂的公主之尊為名再加上傅柔綠適時「纏上」某人,此際能把這個某人大大方方挾進船艙中,足讓他的怒氣稍見緩和。

  他自是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留意到她的肩傷,但她當下見到他時的表情太過諷忽,讓他一時間感到裹足不前。

  聖上鍾愛的公主失蹤,外加一名小郡主也跟著不見,聖上將尋人的重責大任交及他,同時亦遣來心腹宮人一路隨行聯繫。

  這時候傅靖戰在「利用」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將人兒挾進船艙後,立時將兩個小女兒家父托給隨行的宮人和嬤嬤照顧,受傷的人兒則由他親自照料。

  「不是的那個……咳咳……」下意識輕咳兩聲,謝馥宇前所未有的臉熱發紅。

  她前襟鬆開,左肩裸露出大半,雖說兩人早有肌膚之親,但今次這般重逢仍令她一顆心怦怦直顫。

  「不是多嚴重的傷勢,敷點金瘡藥便可。」略頓,她想了想補充道:「我的體質本就與尋常人不同,自小到大所受的傷都能很快復原,你也知道的。」

  傅靖戰深深看她一眼,淨布絞濕為她擦拭膚上的血跡。

  船艙中備有各種藥膏藥粉,他取來標示著金瘡藥的一隻黑瓶,揭開瓶塞後先在鼻下嗅了一嗅,確認過後才將藥粉仔細撒上她的傷口,忽而語氣慢悠悠——

  「我不知道。就如同我並不知你能在水中久待,我也不知道你受了傷能如何復原。」一頓。「畢竟你從我身邊跑開了,我倆已分開七年有餘,關於你的許多事,我如何能知?」

  謝馥宇背脊微乎其微直顫了顫。

  她這是遭指責了嗎?還是被控訴?

  身後為她裹傷的男人說話的調調兒沉靜中似透哀怨,殺傷力極強,非常成功地引發了她的心虛感。

  她低唔了聲,暗自咬咬內唇,裝作沒聽出他的話外之意,主動問道:「你此次又藉周大人的水軍沿河南行,是領了皇命辦事吧?剛才瞧著有幾名宮人和嬤嬤也在船上,此事驚動內廷,想必是為昭樂公主而來,只是公主和綠兒怎會落入那幫歹人手中?」

  傅靖戰哪裡瞧不出她這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他並不戳穿她,僅淡淡道:「昭樂偷溜出宮,又偷偷摸摸把柔綠叫了出去,兩姑娘帝京逛大街,後來禁衛軍暗中循線査探,發現她們倆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在百花樓。」

  謝馥宇聞言驀地朝他回首揚睫,表情訝然。「……百花樓嗎?那公主和綠兒是女扮男裝逛妓院去了……」想了想,突然抿唇笑出。「我記得她們倆年紀相若,算來都十五、六歲了,會對那種所在感到好奇也算尋常,當年咱們甲扈嚕好些人偷偷進秦樓楚館長見識,甚是有趣。」

  傅靖戰輕哼一聲。「正是你起的頭,不是嗎?」

  「唔……」謝馥宇讀不出他表情變化,但提及當年在國子監進學,她內心不由得窒了窒,遂將話題拉回。「昭樂公主和綠兒失蹤一事僅能低調查探,你能一路循線追來實也來得夠快了,幸得對方的座船沒來得及出河道,才能將其順利攔截。」

  淨布摺成四方覆在她肩後傷口上,然後隨男人包紮的動作她配合著微抬臂膀,順順地便包紮完畢。

  「多謝……呃!」她氣息陡凜,因為站在身後的男人突然傾身,雙手穩穩握著她的上臂,垂首在她裸肩上輕蹭了蹭,落下輕吻。

  謝馥宇忽覺渾身都不對勁,雙腿下意識夾緊,靴子裡的十根腳趾頭不由自主地扭動,膚底好像聚著熱氣發散不開,心跳驟然加快,一下子記起與他抵死糾纏是何感覺。

  她以為當兩人獨處時,他定會對她那日一早「棄他而去」之事追究到底,結果他什麽都沒說。好像她把他給睡了、拿他當馬騎了,然後拍拍屁股不告而別,他並未太過在意一般,甚至願意同她說話,有問有答的,還親自替她上藥。

  誰知他會突然使絕招,立時搞得她身子起反應,臉紅過腮。

  「傅長安,你……」

  他撩開她那一大把束起的頭髮,感覺正用鼻尖和嘴唇邊嗅著邊啄吻她頸後那一小塊肌膚,幾乎要扼斷她發聲的能力。

  「都、都是汗……你別嗯……」她困難道,聲音細細輕顫,但男人依然故我。

  她大可以將人推開,亦可以起身避開,但這時候才要跟他劃清界線會不會抬矯情?

  每次都是她先對他使強,都是她先起的頭,此時他親昵貼近,她如何拒絕得了?

  「隨我回帝京。」他的唇落在她耳畔,語氣半是誘惑半是命令。

  謝馥宇猛地輕抽一 口氣,側目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龐。

  兩人沉靜對視,在彼此眼底看到執拗之色,謝馥宇最後抿抿唇道:「我不回帝京。」忽而提及這事,讓她上一刻還暈乎乎的神識清醒許多。

  她想別開臉,卻被傅靖戰一手掌住單邊頰面,被迫只能繼續面對他。

  「這一次,你非得隨我回去不可。」傅靖戰口氣變硬,神情凜然,貼著她肌膚的拇指指腹卻仍不停地輕柔摩掌。

  謝馥宇這脾性完全是吃軟不吃硬,聽到傅靖戰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好似所有事都核聽從他的安排,這讓她的態度亦轉強硬,抬手便格開他的碰觸,並把輕敞的衣襟拉上掩實了。

  「我已在東海生活得很好,一個人過得很好,我不回帝京。」她咬牙重申,一字字說得頗用力。

  傅靖戰面若沉水,僅見眉目間微起波動,他直起上身繞到她對面的座位落坐,從小窗灑進的天光映出他半面俊朗的輪廓,然,背光的那卻顯得格外嚴肅,棱角分明。

  他淡淡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徐聲道:「漕幫幫眾先是助我這位欽差大臣平定東海海寇之亂,如今又搶先一步半道攔截,從人販子兼河寇手中及時救出十三皇女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你覺得我將漕幫的這些大功上報朝廷,再以密函詳細敘事呈於皇上眼前,屆時你的身分還能保密多久?」

  謝馥宇對於自己的來處和出身,進學成長的所在,從來沒刻意保密,只是不願多提,能不提就不提。漕幫眾人才不管她打哪兒來,江湖上行走,水裡來又火裡去的,此已非常身,而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能做到同甘共苦的便是好兄弟。

  但她若返回帝京,勢必又得面臨鎮國公府中的那些骨肉親情。當年她的離去,既是想成全自己,亦是不想讓祖父和祖母難受難堪,算是她當時能盡的最後一點點孝道。

  兩老都對她眼不見為淨這麽多年了,倘若她突如其來出現在兩位老人家面前,真不知又要掀起如何的風波。祖母見到她肯定要傷心難受的,那麽道行尚淺、人間流連的她必然也會跟著難受,至於祖父那兒……欵,她真怕把老人家給氣出病來。

  於是——

  「傅長安,那你在上呈給皇上的密函中可以不要提我啊!」手握成拳,她胸脯明顯起伏,緊緊盯人。「你別管我也別提我,你盡可向朝廷彰顯漕幫的功績,只要略過我一個就好,咱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還不成嗎?」

  一時間,傅靖戰想撲上去咬她的慾念都有了,然而心中怒火越盛,他表情越發深沉莫辨,「承蒙聖恩,受皇上偏信並託付重任,吾輩當粉身碎骨以報之,怎能遮掩事實隱匿不報?」他一臉冠冕堂皇,嘴角再次勾笑。「香香這是要我蒙蔽聖上,行不忠不義之舉嗎?你覺得本世子能答應嗎?」

  這時候倒把世子爺的身分亮出來了。

  謝馥宇怒火中燒,偏偏拿他沒轍,很清楚他就是沖著她來,不給商量餘地。

  就在她只曉得死死瞪人之際,傅靖戰兩指輕撚著單邊劍眉,淡淡又道:「你即便將我蹬穿了也沒用,誰讓你恰恰救下昭樂和綠兒,又恰恰被她們倆認了出來,綠兒對你的七許還能守口如瓶,但要昭樂不說,絕無可能。」

  他迎視著她,淺笑變成深深的一抹,「待皇上得知你的存在,極可能召你入宮覲見,屆時鎮國公府就不得不出來接招,而身為當事者的你又怎麽可能逃得掉、避得開?」

  細細思量,她確實避不開、逃不掉。

  在他傅靖戰有心操弄之下,時也運也命也,誰讓她見女兒家落難偏要出頭,誰讓她偏偏救下的是當朝最受寵的帝姬,昭樂失蹤一事在內廷必然已引起大風波,如今得以安然返回,身為爹親的皇帝老兒豈有不仔細盤問清楚之理。

  而皇上問得越發詳細,她謝馥宇就越可能被提及,說實話,她若是當今聖上,為人父母心懸子女,在聽聞一切後也定會下旨召見她這個人。

  斟酌再三,儘管內心不甚痛快,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非隨他傅靖戰返回帝京不可。

  是她惹出來的事,自然由她面對,只是此事延燒下去勢必會牽連鎮國公府,這一點確實令她頗為掛懷,也讓她對傅靖戰甚為不滿。

  她不滿他,卻有人對他心生好感,簡直都快與之欷血為盟兼結拜成義兄弟了——

  「來來來,哥哥我敬你一杯啊!白日飲酒方為人生至樂,咱們一醉醉千家,放眼望去哪兒都是飲酒作樂的好酒場,來啊來啊!痛快乾了——」裴元擘一臂搭上傅靖戰的肩頭,平時就一副吊兒郎當模樣,飲酒後更是沒臉沒皮,似乎吃定傅靖戰不會怪他無禮,半邊身軀直靠過去。

  傅靖戰的確毫不生怒,面上甚至沒什麽表情,僅是將目光鎖定在不遠處的江面上。

  漕幫的小翼自那日為追趕單桅船下了水,留著一艘一直未收起,這幾天成了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的玩樂之物,並由謝馥宇手把手親自教導操作方法。

  此際船行在洛玉江上,前頭是河道提督安排的兩艘官船,漕幫大船則跟隨在後,謝馥宇就這樣駕著小翼帶著兩姑娘玩一段再追一段,返回帝京的途中便也不那麽枯燥到令她焦慮。

  她無須刻意去看,渾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傅靖戰直勾勾的注視。

  關於他倆的事以及她以往的身分,漕幫的大夥兒看著歸看著,卻也沒誰會追著她問個水落石出,這著實讓她松了好大一 口氣。

  只是一向不愛跟朝廷打交道的裴少主,這回聽說漕幫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皇帝老兒龍心大悅有意召見,屆時定有滿滿賞賜竟然兩下輕易就被傅靖戰說服了,原本要返回東海的行程輕易一變,漕幫大船決定開往帝京。

  她不得不懷疑,裴元擘進京面聖討賞其實是順便罷了,他主要是想「看戯」,看她和傅靖戰的這齣戲會如何演變下去。

  「宇哥……呃,宇姊姊,瞧啊,你快瞧,我能站穩,也知道怎麽轉向了,我是不是好厲害?」昭樂公主抓著帆杆子順著風向調整,亭亭玉立的人兒在小翼輕船上迎風笑開,女兒家的青春可喜更添神采,美得真像一幅畫。

  「昭樂你玩好久,都說好要輪流玩的,該我了呀!」坐在小翼前頭的傅柔綠微鼓玉頰,輕聲抗議。

  謝馥宇並未在這艘小翼上,而是泅在江水裡。為了讓兩個姑娘在小翼上練好平衡感,她時而潛進江中,時而冒出頭來,幫她們倆穩著小翼並調整方向,好讓新手慢慢熟悉操縱的手感。

  「公主確實厲害,才短短幾日就孰悉操作的手感,站得也頗穩,再繼續練下去很快就真能水裡來又浪裡去。」她真心稱讚,毫不吝嗇地比了個大拇指,又道:「柔綠也很棒,非常出乎我的預料,記得你小時候怕水,沒想到如今能成功克服,這幾天你下了水玩得也挺好。」

  謝馥宇自我省思過了,既然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且被迫與傅靖戰同行,那她首先得面對的故人就是昭樂公主和傅柔綠。

  那一日她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同她們倆說明自身的狀況,她對昭樂公主和傅柔綠提及自身的鮫人族血脈,以及當年的「擇身」之變......唔,咳咳,當然略過傅靖戰在她成人「擇身」時所擔當的「角色」和提供了何種「協助」。

  她原以為明白解釋過後就大功告成,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知曉她的莫可奈何,想來不會為難她,豈料兩隻小的聽完她的敘說後只曉得怔怔望她,下一瞬竟然放聲大哭。

  「嗚哇啊啊——昭樂一直很喜歡宇哥哥,一直想宇哥哥當我的駙馬,嗚嗚嗚……駙馬沒了怎麽辦?」

  「宇哥哥是綠兒的,綠兒是宇哥哥的,嗚嗚嗚……可是哥哥變成姊姊了,綠兒怎麽辦?」

  謝馥宇才真的不知該拿兩隻淚娃娃怎麽辦!

  「嗚嗚嗚……小爺我心裡好苦啊,我也好想當你倆的宇哥哥啊,無奈老天不仁、造化弄人,誰把我的男兒身還來啊嗚嗚嗚……」

  結果就是耍賴比慘!

  她嚎得比兩個小姑娘還響亮,只差沒在地上翻騰打滾,最後成功引發了姑娘家的惻隱之心,覺得她好生可憐,反倒雙雙安慰起她來。

  除了重逢的頭一天場面混亂,這些天謝馥宇與兩個小姑娘已處得挺好挺自在。捫心自問,想來還是格外喜歡小女兒家,天真爛漫,可可愛愛的,逗弄起來特別有趣也格外讓人心生憐惜。

  此時,她才欲開口要昭樂公主從小翼上下來,讓給傅柔綠玩一會兒,傅柔綠因為離她近些,正眨著眼睛好奇盯著她的耳後。

  她心領神會,便側首大方露出耳後的腮裂讓兩個小姑娘家看個夠,「想必是因為今兒個潛在水裡的時候較多,就自個兒裂膚生腮啦。」

  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頭一次見識,兩顆小腦袋瓜倏地湊過來,又好奇又興奮。

  「宇姊姊,我可以摸摸嗎?」

  「我也想摸摸,會好輕手好輕手撫摸的,可以嗎?」

  「來吧來吧,給摸,誰讓你們倆長得這樣好看,是美美的女孩兒才給摸的。」謝馥宇瀟灑挑眉,眼帶桃花,立時逗得小女兒家咯咯嬌笑。

  又玩鬧一小會兒後,謝馥宇將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送回前頭的官船上。

  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其實對漕幫甚感興趣,嚮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私下問了她好多漕幫和江湖上的事物。

  她們倆對漕幫大船上的各種機關亦興味滿滿,常纏著要上船玩耍,不過今日倒是都乖乖讓她送回官船,沒有半句異議,因為傅靖戰此時就在漕幫大船上。

  昭樂公主鬧這麽一出,鬧到把傅柔綠也拖下水,累得內廷宮中與安王府雞犬不寧,動用了大批人馬才將事情擺平,這中間還得慶倖老天爺保佑,及時將兩個姑娘全聚全尾找回來。

  大夥兒憐惜遇劫歸來的十三公主與小郡主,在無比慶倖之余,唯有傅靖戰冷臉以對。

  都說長兄如父,他傅靖戰之於傅柔綠,不僅長兄如父還如母,私下當真是把親妹子傅柔綠抓到面前來訓斥到哭,而昭樂貴為公主,他儘管怒斥不得更不能動家法,卻能以迫人的目光和冰寒臉色待之。

  結果可想而知,兩姑娘家一到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見他這時候就在漕幫大船上,她們倆才不會傻得晃到他面前自討苦吃。

  官船上,宮人和嬤嬤們早都候在前頭甲板上。唔,應該說,從一開始昭樂公主,下水玩耍,他們就一直守在甲板上緊盯江面不放,生怕出什麽意外。

  其實宮人和嬤嬤們是極不贊同昭樂公主去玩那個什麽小翼輕船的,但勸歸勸,墅公主全當成耳旁風,加上有傅靖戰這位安王世子爺的默允,他們這些奴才才會天天擔驚受怕。

  此時一見公主和郡主終於回船上來,淨布啊大巾子啦全都朝兩姑娘罩了去,兜頭罩腦襄了她們倆一身,連手爐都備上,並簇擁著趕緊回船艙去。

  這溫暖的初夏時節,且日正當中,準備手爐是哪一招?

  謝馥宇兀自搖搖頭笑了,駕著小翼一個俐落轉向,眨眼間便回到漕幫大船這邊,她將小翼的船繩系在大船船尾,隨即抓著船舷邊上突起的部分,翻身躍上甲板。

  「呃?」甫站穩,一個轉身卻嚇了老大一跳。

  被裴元擘纏著白日飲酒的傅靖戰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兩手攤開一件男款披風,不由分說已罩上她濕淋淋的身軀。

  「我不需要的,都習慣了,何況又不冷,唔唔……」一方棉布當面襲來,幫她拭臉擦頭,把她欲說的話全堵回嘴裡。

  等等!現下是什麽情況?

  她好像聽到好幾聲噗哧一笑。

  回過神來,她邊躲開邊搶下猛往她臉上擦拭的大棉布,瞪著對她「下狠手」的傅靖戰急聲道:「我自個兒來就好,你站著別動……你、你別再亂動!」

  在場又聽到好幾聲噗哧笑音響起,當中肯定有裴元擘的分兒。她實在不想讓漕幫的兄弟們「看戲」,但傅靖戰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最令她感到頭疼。

  儘管已帶著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練了幾日小翼的操作,想來是直到今日他才有空在一旁看著她們下水練習。

  他一直挺忙碌,雖說河道水軍護著一行人往帝京而去,但拐走昭樂公主與傅柔綠的那群河寇並未被一網打盡,若不是急著想將皇上鍾愛的帝姬以及自家親親妹子送返回京,他定會順藤摸瓜細細詳查,而非如現下這般,許多要務僅能利用河道提督的兵力去辦,自身能做到的不過是時時監督。

  謝馥宇不禁暗暗慶倖,還好今日是他頭一回見她帶女兒家們下水玩耍,若是他每一次都當著眾人之面如此這般照看她....老實說,她當真消受不起。

  「我把昭樂公主和綠兒送回船上,你也該回前頭官船了,我可用小翼送你過去。」謝馥宇只想他離得遠些,他靠得太近,她又要渾身不自在。

  傅靖戰並未立即答話,卻是伸手碰觸她耳後,腮裂在離開水中自動合起時格外敏感,她身子不由得一顫,本能地格開他的手。

  傅靖戰神情難測,語氣徐沉。「适才能任昭樂和綠兒觸摸,換作是我就不給碰了?」

  「安王世子爺又不是漂亮好看的小姑娘家。」她想也未想堵了他一句,心跳如鼓,耳根發燙,他就是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尋常時候的自己。

  聞言,傅靖戰一怔,劍眉微挑的臉上依舊沒太多表情。

  他雙手改而負於身後,忽地問:「你回帝京會在何處住下?裴元擘等漕幫幫眾將在京中的漕幫大貨棧落腳,據我所知,那裡便如一座大雜院,你身為女子住那兒並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我跟著大夥兒都混了這麽些年,大夥兒能住,我自然也能。」她語氣略沖,偏不肯看他的臉,顯然對於他強迫她回帝京一事仍耿耿於懷。

  但他不能不去逼她、強迫她。

  傅靖戰心中清楚,唯有她返回帝京,坦坦然站在所有人面前,他才能有機會將她光明正大地挽留在身邊。

  他任她離開七年有餘,而今重逢,他終能確定這一份深藏的、朦朧的心意,曾是懵懂不知,幽微而迷茫,但得以來到她面前,見到她、靠近她、擁抱她,他已無法再放手。

  「你回帝京的住處,聽我安排便是。」他就想待她好,想讓她舒舒服服的,無奈表情不對,口氣不佳,用字遣詞也不妥。「我知道你不會一進帝京就直奔鎮國公府,但你也非回去不可,哪一日你想好要回去,我再同你一起。」

  他這根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鎮國公府的人事物永遠是她內心深處的一道逆鱗。

  謝馥宇對他原就一肚子氣未消,此時又被他霸道的態度惹惱,若非大船甲板上還有兄弟兄們明目張膽看著,她都想把手中擦得已然濕透的大棉布朝他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俊龐砸過去。

  「小爺我自個兒的事,由我自個兒看著辦,不勞安王世子爺費心!」不能當眾動粗,只好一字字狠狠招話。

  撂完話,她推開他大步就走,頭也不回躲進船艙中,來個眼不見他為「靜」。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9:30

第九章 帝京落腳處

  河道水師的官船領著漕幫大船泊進帝京城外的大碼頭時,恰是傍晚時分。

    一是因消息往來密切,宮中時時留意著他們的行蹤,二是因皇上急著想見鍾愛的昭樂公主,於是幾艘官船和大船才陸續泊進大碼頭,前來迎接的禁軍護衛以及安王府的人馬早等候在那兒,把一向喧囂熱鬧的大碼頭鎮得猶如禁軍校場那般肅穆。

  此趟被委以重任的傅靖戰根本「無路可逃」,身兼禦史巡按之責,在外有專斷擅行乏權,然甫回帝京,在一票禁衛軍的迎接和護送中,第一時間就把昭樂公主與他一塊兒送進皇城內廷裡,而傅柔綠則直接讓人接回安王府。

  皇上這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寶貝公主盼回來。

  傅靖戰一抵達帝京,連一 口氣兒都沒能好好喘上就不得不入宮覆命,此情況倒讓謝馥宇悶聲偷笑了。

  她不用再被他盯著,即便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她謝小爺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想在哪兒落腳就在哪兒落腳。誰也別想管她。

  與官府打交道的事全權交由裴元擘出面,漕幫兄弟們下了船甫進到城門內又習慣性來了招「化整為零」,眨眼間各自混進帝京的街頭巷尾與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時隔七年重回京畿,謝馥宇倒沒有多少感慨,對她而言,十八歲以前的日子宛若前世,都是上輩子的人事物了,記得那樣清楚做什麽?

  兩刻鐘後,她出現在帝京越夜越熱鬧的花街上,大大方方踏進最負盛名的金玉滿堂樓。

  親手遞了一塊流蘇玉佩請鴇母代為轉交,跟著不到半刻鐘,她人便被迎上了樓,進到樓主明錦玉的香閨。

  「謝公子您……呃,不,得稱呼您謝小姐才是。」明錦玉忽覺有些失態,連忙暗自調息。

  紅塵中浮沉多年,而今能令她失態的事已然少之又少,她收拾起錯愕心緒,不禁牽唇笑了。「小姐與奴家魚雁往返,之前在信中雖得知您已成女兒身,這還是頭一回見謝小姐的模樣。」

  明錦玉點點頭,美眸蕩開驚豔的流光。「無論是當年的少年郎抑或如今的女兒身,謝小姐永遠這般風姿颯爽,俊俏好看。」

  珠簾成幕,燭火熒熒,晚風從敞窗拂進,輕散了一屋子幽香,金玉滿堂樓的這座香閨,能登堂入室被樓主明錦玉奉為上賓之人寥寥可數,此際,謝馥宇就坐在溫潤又光滑的木質地板,單肘斜倚在一張扶手靠上,腰背後還靠著一團繡花迎枕,慵懶坐姿活像個大老爺。

  「欵,什麽小姐不小姐的,聽著多瞥扭。」謝馥宇擺了擺手,接下明錦玉剛煮好的香茶。「明老闆直接喚我名字即可。」

  明錦玉笑道:「那不如就喚您一聲馥宇姑娘吧。」

  謝馥宇眉尾微挑並無異議,以杯就口飲著茶湯。

  她與明錦玉之所以結緣,始於她十五歲那年受邀到某一場高門大戶所辦的壽宴上,當時的她乃是鎮國公府中被捧得高高的嫡長孫,是鮮衣怒馬、傲氣沖天的謝家小爺,而她明錦玉則頂著帝京花魁之盛名被請去在席間以琴助樂、以歌舞娛賓。

  能請得動她這位花魁女過府交陪,必然所費不貲。

  只是都說好賣藝不賣身,偏偏有幾個高官子弟仗勢欺人不安好心,竟設局欲把明錦玉灌醉,連迷藥和春藥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兒都拿出使

  謝馥宇沒讓那些迷藥和春藥使在明錦玉身上,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遭「反殺」的高官子弟們全被她脫得赤條條,偷偷丟在人家的後花園裡。

  此時回想,當時同她一塊兒與宴的傅靖戰後來發現她都幹下什麽之後,還非常神速地替她湮滅證據,助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整翻那群混蛋,年少時候的他們倆當真是囂張恣意……

  唔,應該說,囂張恣意的是她謝小爺,身邊卻一直有他在幫她收拾善後。

  怎麽腦子裡又浮出傅靖戰的臉?不想他不想他,她還在生那傢伙的氣!

  謝馥宇把杯中茶湯灌盡,放下杯子的同時肩膀亦放鬆下來,並長長籲出一 口氣。

  明錦玉不知她內心起伏,僅以長柄玉勺又舀了 一勺新烹的香茶倒進她面前的白玉杯中,

  柔聲道:「石橋巷的那座二進宅子雖說不大,但巷裡甚是安靜,巷子外頭就是熱鬧的京中大街,住著應該挺舒適,奴家時不時會遣人過去打掃,接到您要回京的消息後,也讓人裡裡外外整理過,馥宇姑娘隨時都能過去。」

  她將一旁的精緻木盒推到謝馥宇面前,輕手揭開盒蓋。「小宅子的正門、後門以及一座小庫房的鑰匙,包括備用的分兒,全在這兒了,您收好。」

  「多謝明老闆照看。」她確實得好好謝謝人家。

  當年她救了明錦玉,後者解下腰間的流蘇玉佩相贈,正是她今日請老鴇轉交的那,塊並蒂蓮浮雕流蘇碧玉佩。

  那時候明錦玉對她說,往後她這位花魁娘子若有派得上用場之時,屆時定報大恩。

  那時候謝馥宇根本沒把人家承諾的事放在心上。

  之後不久,明錦玉又一次過府獻藝,她謝小爺又是座上嘉賓之一。

  那一回她這個鎮國公府嫡長孫因為實在看不慣右相府寶貝長孫的作派,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當場開局杠上,投壺鬥酒兼之比吟詩作對,後來連骰子都拿出來比大小。

  既然開了局就得有彩頭,且願賭服輸,輸不起的是小狗,最後她從右相府長孫的手中贏下一座位在石橋巷內的二進小宅院。

  痛快啊!

  最享受的是當下那股「大贏特贏」的痛快感。

  痛快過後,也許是那天酒喝高了,她發酒瘋般傑阿晌對著明錦玉道:「錦玉姑娘,小爺贏得的那座小宅子往後就歸你管啦!」

  望著如今已是金玉滿堂樓大老闆的明錦玉,謝馥宇一指撓了撓臉,笑意不禁帶著靦腆。

  「當初不過隨口 一說,明老闆真就替我打理起石橋巷的宅院,即便後來我遠離帝京,明老闆依舊持續著,實在勞你費心了。」

  她離開帝京時走得決然也走得匆忙,加上當時身子骨正處在變化期,剛完成「揮身」卻未完全穩定,情緒波動甚劇,光顧著自己都頗費心神,許多事是沒法多想的,便如石橋巷小私宅是否該處理的這等小事,她壓根就沒想過,更不可能會想到要留信給明錦玉。

  之後是因謝家小爺在帝京消失了大半年,明錦玉覺得事有蹊蹺才暗暗打探。

  從鎮國公府內傳出來的說法頗冠冕堂皇,都說自家小少爺是因「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才會離家周遊各地,然而吊詭的是——鎮國公府內竟多出一位小小少爺!

  這位小小少爺年方十歲,乃謝氏家族的旁支子弟,卻被鎮國公夫婦收入謝氏長房的族譜中,為長房嫡孫。

  幾番迂回曲折,明錦玉私下終於與謝馥宇的奶娘徐氏見上面,並在謝馥宇的允可下,徐氏把她在東海的落腳處告知明錦玉,兩人才開始書信往來,彼此漸漸變得熟悉,直到今次她被逼著重回帝京,終又相見。

  明錦玉顯然沒見過她靦腆的小模樣,這會兒忽地掩嘴笑出聲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僅是打理一座主人家不在的小宅院,根本是兩下輕易之事,哪裡需費心?」美眸輕睞,她搖搖頭笑意更深。「倒是馥宇姑娘得費些心了,待會兒離開可不能大剌剌走我金玉滿堂樓的正門。」

  謝馥宇眉間一蹙。「……為何啊?」

  明錦玉歎氣般道:「樓下正開店攬客呢,等到月上中天便是樓中最熱鬧之時,屆時眾人酒酣耳熱的,您要是大大方方就這麽下了樓走出去,打從眾人眼前過,怕是尚未走到大門口,奴家這座樓就要被您給拆羅。」

  「那是為何啊?」仍沒聽明白。

  明錦玉再一次歎氣。「那是因您若這麽一出現,客人們定然以為我金玉滿堂集來了一位美人中的美人,試問誰不想趁機蹭蹭,摸摸小臉再捏捏小手之類……」

  謝馥宇挑眉。「看他們誰敢!」

  「欸欽,畢竟沒被您揍過,一個個又都醉酒醺然,那自然是敢的。」明錦玉兩手一攤,語帶無奈道:「所以來一個您揍一個,來兩個您湊一雙,奴家這座樓今夜怕是要被砸了個落花流水,皆因馥宇姑娘生得美若天仙又這般我見猶憐的,不想蹭您幾把的絕對不是個男人。」

  「呃……我見猶憐?我……我見猶憐?是說我嗎?」謝馥宇一臉錯愕,遂挺直背脊坐正,一指指著自己*眨動雙眸的樣子頗有憨氣。

  「噗呼——」明錦玉終於忍俊不住,什麽嫺靜優雅全毀了,她驀然噴笑,不及舉袖遮掩,於是還噴出幾顆唾沫星子。

  謝馥宇這會子才明白過來,她是被明老闆給捉弄了呀!

  望著笑到花枝亂顫、前俯後仰的明錦玉,謝馥宇撓撓臉也跟著笑了。

  然後就在對方笑聲稍歇,正以香巾輕拭眼角因大笑而滲出的淚珠時,謝馥宇也來歎息般道:「明老闆啊明老闆,小爺我若還是男兒身,這輩子定然娶你為妻。」

  「啊?」明錦玉抬睫一愣,就見坐在對面的人兒忽地爬了過來,她以上等螺黛精緻描書出來的柳眉不禁挑高,眸光怔怔然。

  謝馥宇在木質地板上爬了兩下蹲在明老闆面前,她雙手捧起對方的玉顏,很珍惜地捧著,繼續歎道:「瞧啊,咱倆相差也就三、四歲,明老闆到如今仍然美得跟鮮花兒似的,怎麽當初男兒身的我就不懂挾天子以令諸侯,...呃,不是,是怎麽就不懂挾恩索報?若能好好蹭蹭你,摸摸小臉再摸摸小手之類的,有點少年郎的美好回憶不是挺好嗎?欵呀,總之學了享受軟玉溫香的大好機會,小爺我那時候實在是太嫩啊太嫩。」

  謝馥宇覺得自個兒確實還是太嫩,尤其在閱人無數的前帝京花魁娘子明錦玉面前,嫩到著實像只初出茅草崗沙土窩的小兔兒。

  她以為能把明錦玉鬧出個大紅臉,臉紅紅的明老闆肯定極好看,她眨巴眼睛滿心期待……結果被鬧出大紅臉的那一個不是別人,而是她謝小爺。

  臉蛋被她輕捧著的明老闆眸光微漾,似笑非笑著,突然間兩張臉之間的距離不見了。

  謝馥宇是直到被親了,才反應過來自個兒的唇瓣遭到「突襲」,被重重啄吻了一記。

  明錦玉接著還在她耳畔輕逸香息,低柔道:「奴家其實心悅您許久,當年喜歡,如今亦然,是男是女奴家不在意的。」

  哇啊啊——

  結果就是囂張不到半刻鐘的謝馥宇立時丟盔卸甲,臉上的紅顏色在離開金玉滿堂樓時持續未褪,紅撲撲得既可愛又可疑。

  當然,她離開之時走的是金玉滿堂樓的正門,情況也沒有像明錦玉同她開的玩笑話那樣誇張,樓中真有醉客會蹭過來偷香,但畢竟有明錦玉陪著一路送她出來,即便真賽況也都在明老闆的手中提前化解。

  不過眼前這一樁,任憑樓主明老闆再如何處世圓滑、八面玲璃,也無力插手。

  謝馥宇一腳甫跨出金玉滿堂樓的大門,恰見傅靖戰翻身下馬。

  金玉滿堂樓門前攪客的小夥計趕忙上前拉住馬疆,然,安王世子爺好大的陣仗,身後竟還追來十多名隨從,不知情的人一看還以為金玉滿堂樓進了賊人,安王世子爺這是帶人搜捕來著。

  那十多名隨從真正的身分其實是直屬皇上的隱衛,傅靖戰前去東海辦差,這些人皆是他的得力助手,謝馥宇見過其中幾位,只是他帶著這一小隊人馬趕來金玉滿堂樓意欲為何?

  兀自驚疑間,傅靖戰已三步並兩步走來到她跟前,劈頭便問:「你說不讓我管,回帝京後的住處要自個兒拿主意,結果竟選在金玉滿堂樓落腳?」目光灼灼,滿臉不敢置信。

  謝馥宇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問得小口微張,鼻翼輕歙,不過慶倖的是她很快便回過神,「……你、你領著一票高手沖來這兒,就是想問我在哪兒落腳?」她同樣滿臉不敢置信,不禁猜測。「傅長安,你該不會入宮覆命之後,一出宮就策馬直沖到這兒吧?」

  因為他壓根忘記給解散的指令,那些隱衛八成以為又要出任務,才會一路急匆匆跟著跑來……吧?

  事情完全被她猜中!傅靖戰直到這時才留意到跟著他跑的隱衛們,一時間感到有些出模,但面上不顯,仍是沉眉凜目的嚴肅模樣。

  他回首朝隱衛們簡單做了個手勢,眾人齊齊頷首,隨即就見十多人調轉馬頭,很快地沒入五彩繽紛的花街人潮中。

  佇足看戲的尋芳客們還在,青樓上紅袖招搖的鶯驚燕燕們也還在,樓主明錦玉更是隨侍在側,此際傅靖戰一個眼神掃來,明老闆回了 一記無可挑剔的微笑,屈膝作禮,姿態吿不亢,恭敬有加。

  「給世子爺請安。」

  「嗯……免禮。」傅靖戰頷首回應,表情喜怒莫測。下一瞬,他望向謝馥宇接續之前的話題道:「你需得明白,我的意思並非指責金玉滿堂樓不好,只是此處再好,你若下榻在此絕非明智之舉。」

  她與明錦玉很久以前便相識,她救過人家,這事他自是知曉,卻未料她一進京就上金玉滿堂樓訪友。适才他一出宮得此消息,那瞬間的心緒當真既怒且驚,只曉策馬狂奔而來。

  這一邊,明錦玉明明能夠出面解釋清楚的。

  不過是一、兩句話的功夫罷了,誤會即能開解,然而強大的自我保護本能讓她選擇退開再退開,退到她自認適當的距離後才柔聲道:「世子爺若與馥宇姑娘有要事商談,不妨進樓上雅軒來談,有奴家親自盯場,絕對隱密到家。」

  謝馥宇也知道不好再杵在人家大門口前鬧騰,但她和傅靖戰兩人似乎莫名其妙都氣頭上,根本也沒什麽好談。

  「多謝明老闆好意,待下回得空再來叨擾。」她作禮別過,並橫了傅靖戰一眼,舉步就走。

  明錦玉垂首福身溫婉回禮,再抬頭時,恰好目送安王世子爺拉著坐騎大步追上那-抹身影,那抹在五彩花街的襯托下格外瀟灑深邃的身影。

  謝馥宇當然明白不能住在金玉滿堂樓中,她的事就要被捅到皇上面前了,即便傅靖戰能三緘其口,被她救下的昭樂公主也保不住秘密,亦無義務替她守密。

  所以她是鎮國公府的謝馥宇,而當年的謝小爺如今成為女兒身一事,皇上若得知,很可能會召祖父與她一同面聖,藉以厘清事實真相。

  她回帝京若有家不回卻選擇秦樓楚館落腳,待事情傳出,真會把家裡的一雙老長輩給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只是知道歸知道,也清楚傅靖戰說的沒錯,但被當場指出來就是不痛快。

  他跟過來了,兩人並肩而行,伴隨著「格答、格答」悠閒律動的馬蹄聲響,同行走了 一小段路,街上的尋芳客終於變少,傅靖戰此時才又出聲——

  「我並非貶低金玉滿堂樓,更非瞧輕明老闆,只是今日送昭樂公主回宮覆命,昭樂已將你的事說與皇上知曉,如今皇上已知你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且因『擇身』而成女子,想來不日便會召國公爺入宮詳問,若是你……」

  「傅長安,別說了,我都明白。」她頓下腳步,簡單一句話截斷他的解釋。

  傅靖戰隨她停下,一手托握著她的肘部,這姿態多少帶了點掌控意味,不管他語氣多徐和。「既然明白,那就隨我回安王府。」

  謝馥宇先是深吸一 口氣,沉默了兩息後,她抬高下巴硬聲問:「你怎麽會一出宮就知我人在金玉滿堂樓裡?打一開始你就遣人跟蹤我了是不?」

  傅靖戰的態度亦不閃避。「你到底是被逼著回來的,若不遣人跟著盯著,我如何安心?」

  他這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心態,讓人想同他發脾氣的心都疲乏了。

  謝馥宇倔強地抿了抿唇,側身掙開他的掌握。

  傅靖戰未再試圖碰觸她,但高大挺拔的他靠得如此之近,彷佛將她完全籠罩在他所形成的陰影中,又何嘗不是一種親密碰觸? 一種默然而有力的掌控?

  「跟我回去,安王府是你從小玩到大的所在,我爹一向喜歡你,待你也很好,他見到你定然歡喜,你就在安王府好好歇息一晚,明兒個一早我親自陪你回對街的鎮國公府,與你一塊兒拜見國公爺與國公夫人。」

  這會兒使的是親情攻勢了嗎?

  安王爺確實待當年的謝家小爺很好,都快拿謝小爺當親兒子看待。

  只是如今的謝馥宇已非當年的那一個人。

  「安王爺那兒......待我安頓下來且備好合適的禮物,自會登門拜會。」徐徐吐息,左胸仍一陣難受。「而今世子爺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東宮太子所倚重的得力助手,每一口該忙活的事肯定多到沒邊兒,我這兒總歸不用你費心,我的事我自個兒看著辦。」

  煩躁心緒又一次冒出頭來,她再次拾步前行,可是走著走著……那種好像在沖他發脾氣的自我厭惡感突然升起,讓她一邊感到歉疚,一邊更覺煩躁。

  他傅長安真的很有本事把她搞得都不像自己。

  儘管她口氣不佳,傅靖戰依舊緊追不放。「所以都這麽晚了,你究竟想走去哪裡?」

  「石橋邊的石橋巷。」她答得乾脆,而在離開秦樓楚館聚集的五彩花街後,那一道橫跨在城中水衢上的石頭拱橋此刻就在眼前。

  傅靖戰牽著馬同她走過石橋,並在下了石牆後的第一道巷口轉進。

  石橋巷的寬度一開始可容旋馬,只是越往巷底走便越發狹窄,就在他以為手中卓著的高大駿馬可能難以穿過之際,眼前景致豁然開朗,坐落著一處以雕花石牆圈圍的宅院。

  傅靖戰尚不及出聲,已見謝馥宇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往前門上的大鎖試了又試,試過再試,試到第三把的黃銅鑰匙時,巨大門鎖發出「喀啦」一響,終於被打開。

  有什麽在腦中刹那劃過,傅靖戰驀地記起多年前的事。

  「石橋邊的石牆巷,二進的小宅院……這是你當年從右相府的長孫狄承志手中贏下的那一座小宅。」此非問句,確是他電光石火間浮現的記憶。「我以為你早已處理掉此座房產。」

  氣未平,謝馥宇也懶得跟他多作解釋,僅道:「這些年一直是錦玉姑娘代我管著,今日她把宅子和庫房的鑰匙交給我了。」

  聞言,傅靖戰這下子才明白過來她為何一進帝京就往金玉滿堂樓跑,只是明白歸明白,壓在他心上的大石卻驀地沉重幾分——

  她在東海的大小事,因自身不曾參與,所以有很多關於她的人事物是他如今正努力掌控的,但她當年在帝京的大小事,他絕對是瞭若指掌,卻為何獨漏了她與明錦玉之間的牽連?

  他嚐到滿嘴的不是滋味,舌根酸得都想擰眉,只得深吸一 口氣勉強壓抑。

  隱落在石橋巷底的小宅其正門厚實而樸素,許是勤於保養之因,被推開時並無多大聲傅靖戰把手中疆繩系在門前一方拴馬石上,隨著主人家入內。

  這座石橋巷的小宅院他曾與謝馥宇一起遊逛過,如今再訪,依稀記起當年模樣。

  小宅院中未置奴僕婢子,但明錦玉做事向來心細如發,許是知曉宅院的主人家今晚很可能泊在此處,因此讓人在每個轉角處和廊前皆掛起燈籠,微微亮的火光有種難以言喻的暖度,令夜歸的人兒不至於摸黑一路走到底。

  謝馥宇在這二進的四合院小宅中很快晃了 一遍,有些地方還得等到天光清明時再仔細瞧過,她不甚在意,只在意灶房裡的大水缸中是否有足夠的清水,茅房裡是否清理得夠乾淨.....

  沒辦法的,這些年獨自一個在東海過日子,雖說一人飽全家飽,尋常生活中所注重的,些事物,如今的她恐怕到哪兒都擺脫不掉。

  她逛著自個兒的地方,傅靖戰自然是跟著她一塊兒東看西瞧,約莫兩刻鐘,兩人最後回到正屋裡來。

  正屋的中間是一座擺設簡單的小廳,兩邊是上房,他倆便在小廳裡落坐。

  廳門外的廊上掛著兩隻燈籠,火光進到裡邊變得淡幽幽,僅能供人瞧出周遭物件的輪廓,桌椅的外觀感覺普通,重在觸感溫潤,是材質頗佳之物。

  「明日我讓王府裡的管事挑些適當的人手睫來,你在帝京的生活起居也得有人打理照料。」傅靖戰輕沉說著,見方桌上備有一小座枝狀蠟燭,他遂取出火摺子,撮了握將星火燃起,跟著把架上五根蠟燭全數點亮。

  雖稱不上燈火通明,但小廳裡確實明亮許多,把壁上梅蘭竹菊的四幅掛畫皆清楚照明了。

  謝馥宇側目瞧著那些丹青畫作,留意到落款為「紅塵樓主」四字,不禁會心一笑,心想著,原來是明老闆的大作,那這成套的四君子掛軸可就值錢了。

  她淡淡道:「不用麻煩到安王府,錦玉姑娘同我提了,明兒個會陸續安排人手過來,說是可以先試用看看,合意的話再把人留下。」

  錦玉姑娘又是錦玉姑娘.....・傅靖戰只覺胸中悶堵,氣息都不順了。

  暗自收攏五指,他想了想正欲言語,此時隔著方桌而坐的謝馥宇恰收回賞畫的眸光,臉容朝他轉正。

  面對面一望,燭火照亮彼此容顏,他一雙漂亮長目驀地瞠圓,戾氣陡生。「你在金玉滿堂樓都幹什麽?」

  被凶得莫名其妙,謝馥宇不禁挑眉。「什麽幹什麽?你到底在問什麽?」

  他忽然探出一臂橫過桌面,手勁略重地扣著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揉過她柔軟下唇。「都沾上胭脂了,這麽明顯還說沒幹什麽?說,你去親了誰?還是誰親了你?」

  之前趕去金玉滿堂樓逮她,由於太過驚愕怒急,加上她也沒給他好臉色看,要不就是不拿正眼看他,結果當下根本沒能仔細看清她臉上有何異樣。

  之後他一路隨她來此,兩人邊說邊走,又是在夜裡,他更不可能發現什麽。

  直到這時候燭光明亮,她近在眼前,神情沉靜,跳動的光暈槻得她眉眸舒俊清麗,好像不再同他置氣……然,當他以為一切的躁動不安漸已平息,下一瞬卻發現落在她唇瓣上的紅顏色!

  傅靖戰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一邊,謝馥宇終於明白他為何質問,一下子臉蛋通紅。

  她訥訥答道:「是錦玉姑娘開的玩笑,起先是我想嚇唬人家,豈料道行不夠反被她嚇唬回來,就、就被她啄吻了 一記。」見男人臉色越發難看,她緊聲又道:「就啄那麽一下而已,比小雞啄米還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都沒能感受到什麽就結束……」

  等等!為何她要感到心虛?

  為什麽她得著急地同他解釋那麽多?

  他這模樣猶如逮到自家娘子在外偷腥似,不僅厲目相向還理直氣壯地發大火,只是誰偷腥了?

  被吻的人是她謝馥宇,她跟他說穿了並無互屬關係,他沖她發脾氣簡直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什麽事都沒有。」摟下一句,她試圖撥開他的手。

  她若是不動手,乖乖等著,也許傅靖戰自個兒惱怒片刻便會收手。

  但她謝馥宇永遠不是「乖乖等著」的脾性,要撥開扣著她下巴的那只手時,她確實使上了勁兒,這一下激得男人妒火高漲,腦子裡「轟」地一響,橫過桌面探來的不僅僅是一條臂膀,而是整個上半身傾靠過來。

  扣著她下巴的那只大掌改而按住她的後頸,將她的腦袋瓜往前一帶,隨即唇上重重力道壓了來,男人柔軟唇瓣帶著明顯火氣,灼灼壓迫著她的嘴。

  「傅長……唔唔……」發哪門子瘋啊這是?

  她才想罵人,話都到舌尖了又被他的唇舌堵將回來,他當真是胡攪蠻纏至極,闖進齒關在她小口中恣意肆虐,吮得她舌根都疼了。

  真是被氣到想揍人,謝馥宇揄起拳頭真開揍,朝傅靖戰的左頰給了一記。

  她狠狠把他的臉揍偏,他嘴角滲血,她的唇舌亦跟著受傷流血,這一拳完全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狠招。

  一擺脫箝制,謝馥宇驟然立直身軀,眸光緊鎖著正沉沉望著自己的傅靖戰。

  「好好說話不成嗎?你沖我發什麽瘋?」該死!她舌頭好疼。

  傅靖戰胸腹鼓伏甚劇,幾下深沉的呼吸吐納後終才漸穩,但微蹙的眉峰、淡斂的雙目,那神態卻更為幽晦莫測。

  好一會兒,那張緊抿成一線的男性薄唇終於掀啟,輕喚了聲。「香香……」他問:「如今的你,喜歡的依然是女兒家嗎?」

  謝馥宇怒道:「女孩兒家總是香香軟軟的,誰不喜歡?」

  傅靖戰調息了會兒,再問:「所以如今的你依然只會對女兒家心生愛慕,對其戀之心悅之,是嗎?」

  這究竟是什麽古怪問題!

  謝馥宇輕搗著磨破皮的唇瓣一陣呲牙咧嘴,被他問得一頭霧水,誰料,緊接著還有讓她更傻眼的提問——

  「香香,你可是看上明錦玉了?」男人眉目輕抬,嗓聲微啞。

  「……什、什麽?」錯愕至極啊!不就一個玩笑般的啄吻罷了,他傅靖戰也能這般浮想聯翩!

  男人下顎繃了繃,繼而又道:「香香,我從未想過自己得跟一名女子爭奪你的關注,強敵來襲,對方要姿色有姿色,論才能有才能,我能拿什麽去贏?唯一擁有的武器也不過是男人的好處。」

  「咳!咳咳咳——」她被他平鋪直敘說出來的話給喰到岔氣。

  什麽強敵來襲?什麽……什麽男人的好處?還唯一的武器?

  被鬧到滿面通紅*更覺新一輪的火氣就要爆開,她一指指向門外,努力平心靜氣道:「傅長安你..你給我出去,暫且別讓我見到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09:51

第十章 重返國公府

  重返帝京的頭一夜,謝馥宇把弄得她好煩躁的世子爺「請」出自家小宅院。

  關門上問後,四合院小宅內獨餘她一個,她自個兒起灶燒了一大鏤熱水,再一桶桶提進上房的邊間小室,用備在那兒的大浴桶以及浴洗用具痛快搓洗身子,之後更好好地享受了泡澡之樂。

  待得吹熄燭火上楊歇下,她被攪得亂七八糟的心緒已然平復許多。

  大半夜把人趕出去,她半點不內疚也毫不擔心,這裡到底是天子腳下的帝京,是他安王世子爺的地盤,他不可能無家可歸,不可能露宿街頭,更不可能遭九門提督府負責京畿夜巡的人馬所刁難。

  所以把人趕出去,她心安理得得很,總比當場壓不住火氣整個炸開來得好。

  若然吵架了就一定沒好話,她不想沖他大發雷霆,因為知道事後自己內心必然難受,定又後悔不已。

  於是這一晚她睡得甚好,全然不認榻不認枕,把夏季薄被抱成一團兒倒頭就睡,醒來時窗外清清亮亮,她擁被坐起大伸懶腰,一頓神清氣爽。

  覺得口渴,昨夜燒水浴洗時亦為自己燒了一大壺開水並提進房中,她下榻欲倒杯水喝,卻見小小一個青瓷罐擺在桌上,罐底壓著一張小紙條,寫著——

  外敷藥,專用於口內唇舌,藥狀若凝膠,食之無礙。

  即便她不是火眼金睛,一見這筆跡也知是誰留下的藥膏與字條。

  傅靖戰竟去而複返,而且還侵門踏戶兼得寸進尺地進到這房裡來,她則從頭到尾睡得像頭死豬似絲毫未能察覺。

  心頭陡感震驚,她下意識沖出房門,房外的小廳一片祥寧。

  昨晚她想著整座小宅就自己一人,關好大門與後門便也足夠,至於正院小廳的兩扇門扉便由著敞開,此際清光大剌剌灑落而進,小廳內儘管擺設樸素卻也明亮堂皇。

  然後她在一片晨光燦亮中留意到一事,位在小廳另一頭的那間上房,房門正虛掩著,微微地開出一道隙縫兒,像是有誰進到裡邊隨手一關,卻沒能嚴嚴實實把門關好。

  謝馥宇當下一個激靈,沒能多想便推門而入,結果才踏進就定在原地。

  床楊那邊,兩側適合夏季使用的紗質床帷整齊束起,榻上躺著一人。

  她用不著走近去看都能瞧出是誰。

  仰頭長歎,當真一 口氣越歎越長,最後仍敵不過內心的渴望,還是一步步悄悄挪近了,直到榻邊。

  男人顯然陷在熟睡狀態中,昨夜對著她緊繃的眉目此時舒朗開闊,眉峰淡淡,鼻翼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吐納輕輕顫動,而唇瓣是開啟的,細細一靈小縫兒,吐出的氣息微帶濁音,好似打著呼嚕鼾聲。

  要拿他如何是好?

  她並未喚醒他,悄悄進來又悄悄退出,心想昨夜她明明關門上問,傅靖戰莫非把門給撬了?還是翻牆跳進來?

  邊想著,走過中庭院子,她快步繞過一道影壁來到大門前,那道門問完好無缺仍卡在原來位置,她下意識抿唇一笑,想著堂堂安王世子爺半夜跑來翻小老百姓家的圍牆,若是被人逮了個現行,那該有多模。

  她卸下門問打開門,未料門一開,一名婦人帶著一雙兒女就候在門口。

  那婦人年約三十五、六,身形頗健壯,五官明朗,卻有點女生男相之感, 一雙兒女修倒挺秀氣,瓜子臉與婦人略方的臉型甚是不同。

  謝馥宇微訝地眨眨眼,見到她陡地開門現身,婦人表情明顯有些倉皇,下一刻連忙拉著孩子朝她鞠躬行禮。

  謝馥宇驀地反應過來,溫聲道:「是金玉滿堂樓的明老闆讓你們過來的吧?沒想到來這麽早,讓你們久候了。」

  婦人聽著趕忙搖頭並揮動雙手,一旁身為姊姊的小姑娘忙脆聲解釋。「小姐,我娘的喉舌曾受過傷,沒法兒說話,望您見諒。」

  謝馥宇點頭表示明白,直接招呼他們進宅院。

  她昨日在明錦玉那兒已聽過婦人與孩子們的事,說是家裡男人好賭成性,欠了賭坊一屁股債,最後把剛滿十五歲的閨女兒都拿去抵債,是婦人抓著菜刀以一敵十,硬把閨女兒從賭坊那群壯漢打手的手中搶回來。

  經此一事,婦人終是對丈夫死了心,遂帶著兩孩子離家。

  明錦玉之所以肯出手相幫,恰是婦人沖去賭坊搶閨女的那一日,賭坊門口上演令武行,明老闆全程目睹了護崽的婦人是如何剽悍且不懼死。

  讓人進來後,謝馥宇撓撓臉原還苦惱著該安排些什麽活兒,沒想到人家小姑娘可淸楚得很,一一對她上報——

  「小姐,這座石橋巷宅院這三個多月來都是娘帶著珠兒和弟弟在打掃,明老闆說咱們,家三口可以住在後院的僕役房,但須得等到小姐您回來了,咱們才能挪進來住。

  「小姐,我娘會管著灶房裡的活兒,劈柴生火、燒水煮飯等等,都難不倒我娘,珠兒也有幾把力氣,每日一早追著送水車買水、挑水都不成問題,我弟弟也很有用的,弟弟雖然才十歲,做事卻特別勤快,小姐有什麽跑腿的事都能吩咐他去。

  「然後小姐……小姐只需算我娘一個人的工資即可,珠兒和弟弟只要能跟娘住在一塊兒,一天能吃上兩頓飯就可以的。」

  珠兒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也許不知眸底正帶著乞求之色,弟弟個兒小小,聽到姊姊提到自個兒,還刻意挺起沒幾兩肉的小。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謝馥宇望著替啞巴娘親發言的小姑娘,內心不禁感慨。她忽地咧嘴一笑,俊俏笑容登時迷暈這一家三口。

  「既然都想好了,那就這麽辦。」略頓,拍拍肚腹。「咱肚子餓啦,你們肯定也沒吃早飯吧?走,一塊兒生火作飯去!」

  昨兒個進灶房燒水準備浴洗,在等水燒熱之際,謝馥宇已把大小儲藏櫃翻了一遍,當真柴米油鹽醬醋茶全備妥,青菜蘿蔔和各種乾貨都不缺,連臘肉臘腸和魚幹都吊著好幾條,外加一籃子雞蛋,如此想整出一桌豐盛早飯應該不難……當然她只曉得吃不會作飯,頂多幫忙打下手。

  然,經過一刻鐘後,她自己摸摸鼻子乖乖離開灶房。

  畢竟在婦人和兩孩子眼中她可是主子,有什麽活兒一家三口全搶去做,為了讓大夥兒自在些,她就不杵在灶房裡添亂了。

  好歹這座小宅院添了點兒人間煙火味,從珠兒口中問出,他們姓李,婦人的母家則姓俞,所以她便稱呼婦人一聲俞大姊,弟弟名叫李大樹,不過謝馥宇單方面決定要喚阿弟小樹兒,因為在她眼中看來,男孩兒真的僅是一棵瘦瘦弱弱的小樹。

  「嗯嗯,等你一直長大一直長大,長得又高又壯,可以讓你娘和姊姊依靠了,道那時候你就是李大樹沒錯啊!」她兩手授腰,頂天立地般站在一臉懵懵懂懂的男孩面前,以主子下命令的口吻道:「所以哥哥我……呃,所以叔叔我……呃,不對,所以本小姐要小樹兒你吃啥你就得吃啥,一天得至少三頓飽飯加午後點心,半夜本小姐若肚餓了你還得陪著一塊兒吃夜宵,懂嗎?」

  小樹兒眨巴著大眼睛,不是很懂,但因為很想人家喊他「大樹」,於是最後屈服在主人家小姐的「淫威」之下,乖乖點頭。

  既然灶房裡沒她謝馥宇什麽事,她在灶房的後頭小院自行盥洗過後,隨手提著-桶乾淨清水走回正屋。

  她不是回到昨晚睡下的那間上房,而是將一桶清水提進傅靖戰睡覺的那間房裡。

  外頭天已大亮,鳥鳴啾啾,日光一縷縷穿透窗紙,把房中每一件擺設都鑲上澗潤的光……多好的晨間時分,有人打算要睡到日上三竿嗎?

  謝馥宇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撩起雙袖大步走到床榻邊,抓起擱在內榻的一隻胖枕,不由分說就往男人的頭上、身上一頓亂砸。

  「還裝睡?傅長安你裝什麽裝啊?以為小爺我看不出你已醒來了嗎?」

  适才一腳踏進正屋小廳,她便聽到房中傳出動靜,但一進他這房裡,卻見他面朝著內榻動也不動,該有的呼嚕打鼾聲全都不見,靜得也太過可疑。

  「你醒不醒?醒不醒?醒不醒?」連著三下「枕頭鎚」,就不信他還能接著裝!

  傅靖戰確實沒法子再裝了,但他不裝就不裝,卻是一個鯉魚打挺般將她合身抱住,再翻身將她壓在身軀底下。

  他伏在她身上,兩人四目近近相交,她麗眸燃火般瞪人,他被她瞪得一臉訕訕,想起昨日兩人之間的種種不愉快,知道她此刻定然不願見到他,於是乎,儘管不想放開她,最後還是乖乖收手放人。

  傅靖戰翻身坐起,一向挺直的身背顯得略微佝僂,垂目看著地上偏不看她,似乎就等著她來罵他幾句,給他重重一擊。

  謝馥宇這一瞬間忽地明白過來,她對待他永遠不可能惱火太久。

  他嘴角邊明顯烏青一塊,唇瓣也破了,下顎似乎還有點紅腫,始作俑者是他自個兒沒錯,在那當下他確實挺討打,但下狠手的到底是她。

  被不留情面趕走後,他還給她送來專治口內唇舌破皮的膏藥……

  她哪裡奈何得了他?

  又煩躁又心疼,既氣悶又無奈,她遂二度抓起胖枕子更猛烈地攻擊,邊打邊嚷嚷,「混蛋啊你!昨兒個不是說好今日要陪我回鎮國公府嗎?裝什麽睡啊?還不快快起身漱洗淨手吃早飯?傅長安我告訴你,你再要賴床不起,遲了小爺的行程,我可不管你了!」

  這世間,人有百百款,就有一種不被虐不開心的款兒,他傅靖戰便是。

  被胖枕子揍得兇狠,他眉目間的落寞一掃而空,望著施暴之人傻傻露笑。

  石橋巷底小宅院裡的第一頓早飯,雖說是早飯,但絕對離帝京傳統早飯的「清粥小菜」有好大一段距離。

  清粥,那是有的,一大陶鍋的白粥煮得米心開花綿綿軟軟。

  小菜,卻不能稱之為小菜,沒有醬菜、醬瓜、醃梅子之類的清爽配菜,在主人家的授意下,掌廚的俞大姊把臘肉、臘腸配著大把青蒜給炒了,把整片厚實魚幹給烤了,浸過米酒的蝦米爆香炒青菜,還用麻油攤了好多顆雞蛋。

  俞大姊果然是廚藝家務一把抓的好手,加上珠兒和小樹殷勤打下手,不過半個時辰-頓豐盛早飯全擺上桌。

  然後可能對孩子們來說真的太過豐盛,是過年過節才會看到的飯桌光景,兩孩子忍不住直吞口水。

  謝馥宇原本要俞大姊和孩子們上桌一塊兒用飯,但傅靖戰盥洗過後陡地從房中走出,把人家一家三口嚇了個不知所措。

  俞大姊應是把他給認出來了,雙膝「啪」的一響直接跪地,嚇得兩隻小的團團抱在一起,一時間謝馥宇只覺腳底好癢,超想抬腳把傅靖戰踹回房裡。

  結果就是俞大姊帶著珠兒、小樹在灶房裡吃飯,她這位主人家在正屋小廳「宴請」不請自來還自行過夜的貴客。

  在傅靖戰眼中看來,他倆昨晚吵架,今早和好,有點「床頭吵、床尾和」的味道,令他心情大大轉好,今早和謝馥宇的這一頓飯吃得甚香。

  「我會放一筆銀子在這兒,當我往後的伙食費。」他沒事突然來這麽一句。

  謝馥宇八分飽剛剛好,聞言驀地打了個嗝,眨著雙眸道:「你要吃飯回安王府吃啊,難不成還想天天跑來我這兒吃?」

  他停箸,喝了口能明目解膩的清茶,徐聲道:「跟香香同桌吃飯,吃起來才香。」

  原諒她,她腳底真的好癢,沒能把他踹飛,只好狠狠踩他腳一記勉強止癢,然後即便被重踩腳板,他依舊望著她笑,當真是病入膏肓。

  飯後,她給俞大姊留了 一小袋銀錢,看看家裡還缺什麽,請對方自行採買,之後就騎答傅靖戰為她準備的馬匹,在傅靖戰的陪同下往鎮國公府去。

  所謂近鄉情怯,昨日回帝都感覺尚可,但今早在往鎮國公府的路上,謝馥宇內心倒真有點兒異樣感,不想面對又非得面對。

  胯下駿馬走得再慢,兩刻鐘過後仍是抵達了目的地。

  讓謝馥宇大大震驚的是——

  眼前鎮國公府的正門竟大敞著,門口杵著好幾道身影,一個個朝她這頭引頸張望,與傅靖戰策馬靠近,門口那群人跟著躁動起來。

  「來啦!真回來啦!老夫人,瞧著是宇少爺沒錯!」

  「春桃、碧水你倆把老夫人扶好,小心小心,底下可是石階呢,都給咱留神!」

  「老身瞧瞧,快指給咱瞧瞧,咱家香香在哪兒啊?」

  「老夫人,在那兒呀快看,騎在黑馬背上的那一個,一旁還跟著咱們對街安王府家的世子爺呢。」

  鎮國公夫人,國公府裡的老夫人,謝馥宇的親祖母,此際就讓一票嬤嬤,僕婦和婢子們簇擁著等在那兒,謝馥宇再蠢也知道是誰提前「洩露」消息。

  她橫目瞪著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般坦然,把她惹得直磨牙關。

  但家裡老人親自到門口來迎,她哪裡還敢拖拖拉拉,馬蹄未完全停下已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躍上石階,沒多想人已在長輩面前直挺挺跪下。

  「祖母,香香回來了。」好像有很多話欲說,但想說的那些又好像在這遠走的年月中變得平淡無事,於是沉澱成這麽一句,她回來了。

  關於她謝馥宇七年前離家的內幕,鎮國公府中的管事和僕婢們知道實情的其實不算少,畢竟她當時因「擇身」高燒不退好多天,虛弱到都沒法出門上學,加上國公爺得知實情後大發雷霆一場,據聞罵人時的嗓聲都能把梁上的灰塵震落,府裡僕婢們耳聰目明得很,哪裡推敲不出?

  只是府中眾人除了奶娘徐氏以外,連祖父祖母都未曾見過她歷經「擇身」之後的模樣,當年國公爺是想眼不見為淨,國公夫人八成是心痛到不忍卒睹。

  而今她往老人家跟前一跪,身背挺秀,烏髮成束,天青色的夏衫勁裝宜男宜女,但被腰帶一環,顯得腰板格外纖細,更加勾勒出胸前的弧度,完全就是一名身形修長且窈窕女子。

  好些看著她長大的老管事、老僕婦們當場瞠目結舌。

  「老夫人,真是香香啊。離開這麽多年,您一直盼著的香香寶貝丸兒終於回來啦。」奶娘徐氏就陪在國公夫人身邊,沒稱呼謝馥宇「少爺」或「小姐」,直接用「香香」這個小名。

  國公夫人早已滿臉淚水,聽徐氏這麽一說,登時哭出聲來,「咱可憐的孩子啊,嗚嗚嗚……別跪別跪,快起身,快!快把咱的寶貝丸兒扶起來,扶進裡邊,別讓她累著。」

  此時又是一頓混亂,謝馥宇都覺自己是被眾人拉起推著往前走,雙足都有點騰空乏感。

  她本能回首尋找某人身影,瞥見傅靖戰施施然跟了進來,還朝她淺淺笑開,害她一時間都不知該罵人好呢,抑或是該感到心安?

  也許他猜出她策馬到鎮國公府門前仍要躊躇猶疑,仍會舉棋不定,所以乾脆讓鎮國公府門戶大開,見祖母大人都親自來迎,她臨了總不可能調轉馬頭跑開。

  老實說,只有祖母來迎,她本以為此趟見不到國公爺本人。

  見不到鎮國公本尊的話其實挺麻煩,因為很可能隨時會被召進宮中解釋關於她的一切,如果不能早早跟國公爺套好招,鎮國公府與她在皇上面前怕是都要擔上一個「欺君」之名。

  她其實沒什麽好怕,實話實說罷了,只是親情的牽連令她難以割捨和無視。

  若皇上當真怪罪下來,誤以為鎮國公府為了滔天富貴與「兩代公三代侯」的爵位傳承,一開始便拿女兒身的她當男孩兒來養,就為了讓她能順利繼承,說到底,一切也太冤。

  慶倖,被簇擁著進到大廳堂上,鎮國公就大馬金刀地端坐在堂上大主位,寬肩威挺,虎背熊腰依舊,一襲玄袍勁裝仍帶著武將肅殺之氣,即便年近七旬依舊威風凜凜。

  如此甚好,如此才好,見兩位至親康健平安比什麽都好。

  謝馥宇的心緒到這時已平靜許多,等祖母也在上位的太師椅上落坐,僕婦和婢子們退至一旁,謝馥宇朝兩位至親長輩再行一次跪拜禮,並連磕三個響頭。

  當年毅然決然離家,氣憤到不行,傷心到不行,那是因一向被老人家捧在手掌心上的自個兒宛若從雲端跌落。

  所有的理所當然都粉碎了,所有的光環都黯淡了,她不再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祖母對著她只曉得流淚,祖父甚至視她為異種……但她到底是被他們寵著長大,老人家對她實有養育之恩。

  她絕無可能憎恨鎮國公府,之前一直不肯回來,自是不想再惹祖父祖母難受傷心。

  她磕頭跪拜,祖母邊拭淚邊吩咐奶娘和婢子將她扶起,祖父則沉著臉一語不發。

  謝馥宇不禁想著,幸好最後有讓傅靖戰陪著她一塊兒回來,要不場面可能會非常尷尬,因為她不知該對兩老說什麽,已不能如年少時那般承歡膝下,心中不可能毫無芥蒂,更別提什麽天倫之樂。

  傅靖戰談笑風生,彷佛無視鎮國公臉上凝肅的表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

  「……情況大致如此。簡而言之,就是香香在東海幫忙打海寇有功,之後又及時救下舍妹以及昭樂公主,公主和舍妹把她認出來了,亦得知香香體內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之事,如今昭樂公主安然回宮,皇上甚有可能召見香香,屆時鎮國公府這邊.......」

  「宮裡今早已傳來旨意。」鎮國公直接打斷傅靖戰的話。

  聞言,謝馥宇心頭微凜,抬起眼恰對上祖父兩丸炯炯目光。

  此時傅靖戰語氣微訝道:「看來聖上對於香香的鮫人族血脈很是好奇,要不不會這麽快就召你們入宮覲見。」

  鎮國公沒有回應傅靖戰的話,卻是直勾勾看著謝馥宇,好一會兒老人家才沉聲道:「離家七年有餘,如今都二十五、六歲了竟還未有婚配?你且聽仔細了,以如此大齡若還想嫁得好,明兒個午後隨老夫進宮面聖時就給咱好好表現,說不準皇上能替你指個像樣的人家,不丟咱們鎮國公府的臉面。」

  謝馥宇倒抽一 口涼氣,臉色雪白,麗眸隨即瞠圓,她不懂祖父莫名其妙怎會提到婚配之事,但下一瞬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突然就明白了。

  她如今是女兒身,是鎮國公府謝家的大小姐,儘管不能繼承爵位,擔起宗族重任,卻能以聯姻為謝家帶來好處……是這個樣子嗎?

  心中一把怒火騰騰竄燒,她兩手都握成拳頭了,這會兒張口准沒好話,但她忍無可忍。

  誰料,傅靖戰搶在她前面開口,朝鎮國公頷首笑道:「國公爺多慮了。」略頓了頓。

  「香香的婚事自有我向家父開口,要不也是本世子親自去向皇上跪求恩典,還請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毋須操心。」

  砰!轟隆隆——

  謝馥宇頓覺天靈蓋狠遭雷殛似,打得她腦中一片空白,眼前霧成一團!

  傅靖戰說什麽鬼話?她到底都聽到什麽亂七八糟的!

  正糟糕的是,她仍嗡嗡亂鳴的耳中傳進祖母飽含欣喜、欣喜到語調微微發顫的問話——

  「世子爺的意思是……莫非是與我家香香兩情相悅,有意求娶了 ?」

  傅靖戰從容道:「我與香香自小相識,彼此知根知底,此次在東海重逢後心中無比歡喜,我也老大不小了,自當有意求……唔唔!」嘴巴被用力搗住。

  謝馥宇才不管堂上還坐著祖父祖母,更有一票僕婢候在一旁,她的流氓脾性生生被激發出來,跳起來直接出手,讓傅靖戰說不得話。

  「放肆!」鎮國公一掌拍在茶几上,把蓋杯都給震翻,茶水四溢。

  「香香啊這是做什麽?快住手快住手!」國公夫人驚得坐直上身,揮動手中巾子不知所措。

  僕婢們則一個個斂眉垂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其實很想看又不敢光明正大盯著看。謝馥宇居高臨下瞪人,眼神惡狠狠,充滿警告意味。

  遭狠瞪的傅靖戰內心長歎一 口氣,他當然知道今日此時絕非是與她談婚論嫁的好時機,但鎮國公突然提及她的婚事,倘若國公爺和國公夫人真替她求來聖旨指婚,把她指給別人家了,那他傅靖戰屆時真得找塊豆腐把自個兒砸死!

  所以先下手為強,至少得讓兩位老人家知道他有所意圖,而此舉惹得她不快亦是預料中事。

  只是她的不快來自於他突如其來的求娶,卻不知是否意味著她不願嫁他,這般臆測實讓人不太好受,傅靖戰內心一陣苦笑,遂眨了眨漂亮長目表示自己不會再胡亂說話。

  謝馥宇冷哼了聲才放手。

  她轉過身先是一揖,對鎮國公以及國公夫人道:「祖父祖母,沒事的,我與世子爺自小打鬧慣了,他方才提及的什麽婚事、什麽跪求恩典,都是鬧著玩,祖父祖母千萬別跟他較真。」

  她沉著臉說這些話時,沒見到坐在她斜後方的傅靖戰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委屈様兒,明擺著是怕惹她生氣才不得不閉嘴,謝馥宇沒能看到,鎮國公與國公夫人可都看得清楚明白。

  事情發展一下子超出鎮國公所想,老人家同樣沉著臉不發一語,似在暗中評估局勢,然一旁的國公夫人可就不同了,偏圓潤的臉容登時眉開眼笑,還跟僕婦們眉來眼去竊喜笑著,宛如窺視到什麽有趣的事兒。

  謝馥宇兀自氣惱著,又被祖母如此一笑弄得心神不寧,她立時決定今日到此為止,再繼續留下來恐有害無益。

  於是她對著兩位老長輩再一次深深作揖,捺下心頭火道:「祖父祖母,既然皇上下旨召祖父與我明日午後進宮,那明兒個香香會在皇城門前恭候祖父大駕,再與祖父一同入宮。」

  抿唇深吸一 口氣,緩緩吐息,「我剛返帝京,諸事待辦,今日就暫且到此,香香得空了會再回府探望祖父祖母。」說著,她一手拉扯傅靖戰,後者小媳婦般乖乖被拉著起身。

  「等等!等等啊——香香啊,咱們府裡能住的院落多的是,你的瀟灑閣也都還住,早都讓人替你收拾好了,你怎地……你這孩子又要上哪兒去?」見謝馥宇欲要離開,國公夫人臉上洋溢的笑意一下子淡了,她急急瞥了鎮國公一眼。「你倒是說說話呀!」

  「……哼,說什麽話?離家七年有餘,這府中早就沒她的地兒,她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腿長在她身上,誰又管得了她?」鎮國公撇撇嘴道,起身大袖一甩,準備走人。

  謝馥宇學著不把祖父的冷臉看進眼裡,但一顆心到底不是銅牆鐵壁,還好祖母待她仍有溫情,加上奶娘徐氏一直以眼神關照著,她尚能穩下。

  就在她打算佇足回身再安撫祖母幾句,一道清朗高揚的年輕嗓聲傳入正廳堂上——

  「祖父、祖母,大姊可是回來了?好讓人心焦,都怪蔣夫子非得把我拘在書齋裡讀書不可,要不我也該去大門口迎接大姊回府啊!」

  人未到,聲先至,等到那道高壯身影掠過前院、跨過大廳門檻來到面前,謝馥宇緩緩抬頭仰望對方,後者年輕面容張揚著一抹朗笑,沖著她笑。

  「你就是大姊嗎?大姊大姊,我是謝定乾,定位乾坤的定乾,今年十七歲,我小時候在咱們澄陽老家就聽過你許多事,都說你是橫行帝京一狂少,蹴鞠踢得比誰家兒郎都好,還與當時的帝京花魁、如今金玉滿堂樓的樓主明錦玉交情甚篤……是真的嗎?大姊,這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這是哪來的蠢蛋?

  謝馥宇直勾勾望著那張有棱有角的少年面龐,記起奶娘徐氏曾給她寫的信,信中提到,鎮國公府從謝家旁支過繼了 一名十歲男孩,男孩自小失怙,寡母為二嫁淨身出戶,男孩便交由親祖母扶養,直到七年前被身為謝家長房家主的鎮國公相中,帶到帝京悉心栽培。

  所以當年的十歲男孩兒,如今已長成眼前這個高壯兒郎了嗎?

  呵呵.......嘿嘿....這可真有趣。

  今日硬著頭皮、咬緊牙關重返鎮國公府,此際謝馥宇終於感覺頭皮放鬆了些,齒關也跟著放輕鬆,因為她尋到樂趣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0:13

第十一章 老實交底了

  乾坤與男女。

  陽日與陰月。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謝定乾。這個名字取得好啊,定位乾坤,既已定下,便不會轉變。

  謝馥宇滿心的火氣和一身躁動彷佛尋到出口,她下意識揚唇笑開,放開傅靖戰,雙臂改而盤在胸前。

  平時她隨意的一笑已然動人,當她有心一笑時,俊俏臉兒宛若花開千日更燦爛,頂著那般笑顏若想幹什麽缺德事,在旁人眼裡都能缺出一朵花來。

  「原來你就是阿乾弟弟,昨兒個姊姊甫回帝京,也聽聞了你的事。」她微晃著腦袋瓜打量對方。

  此時留意到祖母的表情不太自在,似欲言又止,她乾脆轉向國公夫人大方一揖,語霎撫道:「祖母,當初香香出事時,家裡就商量著要從旁支過繼一名男孩,坦白說,一開始香香心裡是不舒服的,然離家多年,歷經風霜,該想的都想通了,鎮國公府確實需要有個男丁來頂起家風門楣,這個阿乾弟弟甚好啊,長得又高又壯,很耐打的樣兒。」

  她前面的話說得挺教老人家心感慰藉,最後一句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兒,但無妨,國公夫人僅聽到自個兒想聽的,一時間熱淚盈眶,覺得在外頭吃苦多年終於返家的香香寶貝丸終於長大了、懂事了。

  謝定乾的目光挪來挪去,看看謝馥宇又看看國公夫人,最後挺起寬肩和厚胸,朗聲堅定道:「祖母別哭,大姊也別哭,我會好好自我鍛鏈和學習,定能撐起咱們謝氏家門的。」

  這傻蛋,說誰哭了?

  謝馥宇抬手抹了把臉,竟抹得滿手濕意,頓時被自身的高超演技震驚到......他娘的,她這也太會演。

  眼角餘光一蕩,覷見一直站在她身邊的傅靖戰似笑非笑直盯著她瞧,那神態真教人討厭,好似徹底看穿她的伎倆,既縱容又愉悅地旁觀著。

  她忍住想給世子爺一拐子的衝動,一手反而搭上謝定乾厚實的肩頭,輕拍了拍,展現出十足的手足親情。

  「阿乾弟弟真有擔當,姊姊這下子放心啦。」略頓,瞄了下他這一身俐落裝扮,挑眉笑問:「弟弟一早被夫子拘著讀書,文課結束後還有武課得上是吧?嗯……以往在府中上武課,我記得有箭術以及融合棍法的長槍,咱們謝家槍在戰場上可是赫赫有名,能教敵人聞風喪膽,卻不知弟弟學得如何?」

  謝定乾咧嘴笑,眼睛發亮,好似提到的是他極喜歡的事物,於是滿心想與對方分享。

  「我喜歡習武,謝家槍已練了整整五年,大姊以前也練過嗎?今兒個可要來看我練槍?」不知死活的孩子熱情邀約。

  謝馥宇笑得眉眼彎彎。「姊姊有練過,今日恰可與弟弟切磋切磋。」

  鎮國公府前院的練武場,今日教授長槍的師傅甚是清閒,只需在場邊上旁觀。

  說好聽是切磋,實際打起來是單方面遭受輾壓,府裡的少爺被初次見面的長房大姊打了個落花流水,得慶倖練習用的長槍並未套上槍刃,要不少爺身上怕是要多出十來個窟窿。

  在鎮國公府裡作事的「老人們」,不管是老管事、老僕婦抑或是教授武藝的幾位老師傅,凡是看著謝馥宇長大的,在這一場謝家槍對打之前,內心大多已選邊站妥,然後還真沒有一個站錯邊。

  既覺謝定乾很可能被痛宰,卻沒半個人跳出來勸說,並平靜地任由「慘況」發生,原因完全來自於鎮國公的默許。

  謝定乾結束早上的文課跑進大廳欲與謝馥宇來個相見歡時,原本甩袖要大步離去的鎮國公結果沒有離開,既然他未出聲阻止謝馥宇與謝定乾的長槍對打,那其他人就更無置喙餘地。

  老師傅們瞧得出來,國公爺這是想拿謝馥宇來測試一下謝定乾的能耐如何,結果——

  「宇少爺出去闖蕩七年,本事可高了,長槍招式的變化更為刁鑽靈活,定乾少爺這一身嘛……待屬下數數,頸側、腰腹、大腿、臂膀……」邊說邊數著手指頭,清清喉嚨報上。

  「紮紮實實中招,總共被刺中十三個口子,若真在戰場上,應該夠死上五、六回。」

  說起老師傅,十五歲時就是鎮國公麾下一枚小兵,追隨鎮國公已超過三十載,說起事來一向平鋪直敘,此時避在場邊上將所見心得報給移駕前來「觀戰」的國公爺知曉,用詞同樣未加修飾。

  老師傅忽地歎道:「只是宇少爺當年是少爺,回來後卻變成小姐了,可惜了這一身剽悍武藝,要不奪個天朝武狀元應也不難。」

  謝定乾在第十回 被打倒在地後,鎮國公終是大袖一甩,調頭離開。

  「再來……我還能繼續……咱們再來。」謝定乾撐起四肢,咬著牙試圖爬起。

  謝馥宇將手中長槍一把拋出,場邊上一名府中護衛順勢接住,替她放回槍架上。

  她走向謝定乾,一屁股坐下,雙臂盤於胸前。「用不著繼續,今兒個小爺揍人揍得挺痛快,心裡頗舒坦。」她拍拍他的肩背,望著那張流出兩管鼻血的面龐,笑得甚是邪惡,終於不演了——

  「阿乾弟弟,要我當大姊我可真不習慣,小爺我就把話揖在這兒了,往後我見你一次揍你一回,你要不想被我狠揍,就把武藝學好學精,鎮國公府的子弟書可以不讀,打架可不能輸人,你在外頭打架若還打輸,小爺包准揍得你屁股開花,聽見沒?」

  她撂狠話時,傅靖戰已從練武場邊來到她身側。

  此際他探出一手,掌心向上,謝馥宇先是瞥了眼,頓了兩息才去握住那五指修長有力的男性手掌,借力起身。

  「該回去了。」她丟出一句,微鼓著雙頰好像對某人之前的行徑仍不太解氣,然既已起身站穩,她立時想甩開他的手,卻發現對方不肯任她過河拆橋。

  「嗯。」傅靖戰淡淡應聲,嘴上喰笑,牽著她就走。

  回程並非騎馬,謝馥宇從鎮國公府出來後,直接被傅靖戰拉進大馬車內。

  是說安王府就在對街,他臨了要改乘馬車確實不費事,讓鎮國公府的下人到對面安王府傳個話,兩下輕易就能搞定,只是她真不知他這麽做有何用意。

  最後由傅靖戰親自解惑,「我以為香香應該會急著欲與我談事,如此便不用等到回石橋巷的宅院,我倆之間有什麽話想說,現下就能說。」

  哼,心裡頭門兒清得很嘛,他也知曉她有話質問!謝馥宇暗暗腹誹,一改大馬金刀的坐姿,雙手按在膝蓋上,上半身略朝他傾去。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閃避對方的目光,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問:「傅長安,你都快二十六了,堂堂安王世子爺家世顯赫,既富且貴,論外表雖沒有小爺我來得俊俏好看,但也算生得高大挺拔、玉樹臨風,閣下的婚事為何一拖再拖,到如今依然毫無消息?」

  傅靖戰學她將雙手放在膝腿上,望著她時,神情溫和柔軟。

  他老實答道:「姻緣姻緣,有緣方能成圓,只是獨屬於我的緣分曾離我遠走,我得找回來,就盼兩個半圓能變成一個,再續緣分,屆時婚事自然也就圓圓滿滿。」

  他故意不把話說透,言外之意卻搔得人心癢癢,還擺出一副無辜模樣。

  謝馥宇忍不住再次咬牙,兩手虛握成拳,深吸口氣道:「滿帝京多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任你挑,無論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環肥燕瘦抑或是清麗妖豔,你盡可去喜愛,你就不能仔細挑一個娶進門嗎?偏要對我祖父祖母說那些……那些求娶的渾話,對你豈有半點好處?」

  他眉眼間的溫和罩上執拗,有些發狠。「你要我去喜愛誰?」

  「你想喜愛誰就去喜愛誰啊!」若非身在馬車車廂內,她都想跺腳了。

  他劍眉陡沉。「那我就來喜愛你,行不行?」

  她爆氣了。「傅長安,你給我認真點兒,別同我鬧!」

  他靜了靜道:「哪裡是鬧?明明再認真不過……香香,我同你老實交底了,這世間我傅靖戰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我誰都不喜愛,唯獨一人讓我看入眼裡,看進心底,心悅無比,你道那人是誰?」

  ……他這是想逼死誰?

  謝馥宇內心產生出強大矛盾,一邊想拍死他,另一邊卻被他惹得心房直顫,幾連神魂都在顫動,搞得她頭昏腦脹又啞口無語。

  她抿緊雙唇不說話,怔怔然的眸底卻泛開霧花。

  離她不過一臂之距的男人驀地傾靠過來,黑影籠罩而下,她下意識欲躲已來不及,頸後被一隻大掌按住,押著她的腦袋瓜往前。

  她張口欲罵的嘴被趁機欺上的男性熱唇親密吻住,男人的吻來勢洶洶,一下子霸佔了她的口鼻氣息,濡染得無比徹底。

  謝馥宇一瞬間沉淪了。

  兩張嘴四片唇的糾纏,嗅食到的盡是他清冽的氣息,彷佛欲纏綿到天荒地老,於是越發無法控制力道,而越糾纏越疼痛,卻也生生將她陷入慾望沉浮的神識扯將出來,吻到生疼,痛到清醒。

  她一把將他推開,雙手更是直接壓在他嘴上,那力道之大讓他的後腦杓「咚」地一響撞上身後的車廂板。

  近近相視,彼此氣息交錯,男人的目光坦率卻也深幽,頰面有著可人的輕紅。

  如同一瞬間的沉淪,謝馥宇這一時間只覺無盡恍惚。

  她眼底泛潮,有些不知所措,緩緩收回手,望著他微微紅腫的嘴,驀地感覺到自個兒的唇瓣亦紅腫發麻……

  她一直以為與他永遠是摯友、是能為其兩肋插刀的好兄弟的關係,但兩人之間緣分深纏,命中交織,她若不能掃清內心那一層迷惘,橫在彼此間的鴻溝便永遠不能被跨越。

  只是問題在於……她是否真心想跨越?

  「停車,我要自個兒走回石橋巷,你……你別跟來。」儘管走回去得花上大把時間,但絕對有助於思考,她需要好好想想。

  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治」她亦得慢慢來,傅靖戰忍著擁她入懷的渴望,忍得五臓六腑都快移位,最終還是讓馬車停下,由著她下車離去。

  心中落寞在所難免,尤其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瀟灑走人。

  他其實也想學學她那股子瀟灑勁兒,不管是那時候少年郎的謝小爺抑或是如身成女兒家的她,那灑脫俊逸的氣質渾然天成,誰也比擬不上。

  真比不上她的,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

  該怎麽做,才能霸佔她的所有?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她心甘情願為他停留?

  這一日,謝馥宇「跳馬車」後徒步走回自個兒位在石橋巷的小宅院時,老早已過了午膳時候,但有人管著灶房就是天大不同。

  俞大姊得知她尚未用飯,很快幫她下了碗打涵面,麵條是俞大姊親手擀的,加進面裡的食材著實豐盛,分量也足夠,再配上幾色醬菜一塊兒享用,美味到令人痛哭流涕。

  謝馥宇痛快飽食一頓,即便吃到雙眼潮濕,那定然是因俞大姊的廚藝太讓人感動,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隔日入宮覲見,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

  她早早就抵達皇城門口,未料安王府的馬車比她更早到,車窗細竹簾子高高卷起,閑坐車中的安王世子爺露出好看的側顏。

  傅靖戰也沒逼她,更沒同她交談,僅是四目對上了就不挪移,淡喩著笑,靜靜瞅著她。

  謝馥宇真不知自己究竟著了什麽道,最後摸摸鼻子自個兒爬上安王府馬車,讓傅靖戰陪她一同等候鎮國公到來。

  「你不用特意陪祖父和我進宮,那宮中內廷我也不是沒進去過。」與他面對面坐著,一下子又想到昨日在這馬車裡發生的事,想到他的表白和熱烈的唇舌,謝馥宇一 口氣得分三回才能吸足,胸口躁動難平。

  傅靖戰為她遞溫茶、送涼果,輕沉道:「同你在一起,心裡歡喜。」

  以杯就口,謝馥宇慶倖茶湯尚未含入口中,要不肯定會喰到直咳。

  他這是豁出去了是嗎?

  昨兒個跟她老實交底之後就像解除封印,於是什麽話都敢說了?

  還好一杯茶尚未喝盡,鎮國公的車駕便也來到,她連忙下車相迎,當作沒聽到他說的話。

  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皆得恩旨,兩家的車駕可直入皇城,由於皇上召見之人是鎮國公與她,因此她改而與祖父同乘,兩輛馬車遂一前一後進入皇城城門,直到宮門之前。

  馬車從皇城城門走到宮門口,約莫一刻鐘,謝馥宇覺得這是世上最長的一刻鐘,國公爺大馬金刀端坐著閉目養神,她則眼觀鼻、鼻觀心,儘量讓自個兒紋風不動。

  「你要是個男孩兒該多好,偏偏天要與我謝家為難……可恨!」鎮國公突然打破沉默,眼皮子掀也沒掀。

  謝馥宇決定不理會這頑固老人家,這瞬間她竟還能暗暗相較,想著是與傅靖戰同乘馬車比較煎熬,抑或是跟祖父同乘比較折磨人……可見她的心性當真被磨得越發強韌,遇到難堪的事還能自嘲自娛。

  宮門口早有一名內侍官候在那兒,領著鎮國公、傅靖戰和她入宮。

  午後,皇上在作為起居室的懷暢閣小憩過後召他們入內覲見,特允安王世子爺陪同。

  一開始謝馥宇沒怎麽說話,畢竟有鎮國公頂著,等到皇上聽完她父親當年在東海與她鮫人族的娘私訂終身的這一段後,皇上便把「矛頭」指向她,問題接二連三,更詳細詢問鮫人族「擇身」一事。

  原以為皇上會懷疑她是自小女扮男裝,是這回被昭樂公主認出了才不得不編故事,哪裡料到皇上卻對著她笑道——

  「朕曾見過你們幾個鬧在一塊兒,當時是盛夏時節,朕的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東宮太子,他和你還有長安竟跳進禦池泅泳,還打起水仗,那時候你們個個袒胸露背,確實是少年郎無誤。」

  謝馥宇聞言臉都漲紅,確有此事啊,若非皇上提及,她都忘了。

  猶記得那時還把水潑到突然現身的皇帝身上,嚇得始作俑者十一皇子傅書欽登時連吞好幾口禦池池水,還是她與傅靖戰硬把人拖上池邊的。

  「臣記起此事了,皇上當時龍袍都被潑濕弄髒,卻哈哈大笑罰咱們三人把禦池池底的淤泥清乾淨,並未真的降罪。」

  皇上依舊哈哈大笑,撚著美須道:「朕記得你們三個可是連續清了五日才將池子清乾淨,這還不是降罪嗎?」

  謝馥宇坦然道:「在盛夏時節豔陽高照的大白日裡,能領旨泡在清涼禦池裡游來遊去、潛入浮上的,半點不受罪。」其實僅需兩日就能清理好禦池,但皇上沒給完成的期限,所以傅書欽、傅靖戰和她就慢悠悠地邊玩邊清理,如此才拖延成五日。

  她的回答讓天子撚須又是一陣大笑。

  就在她以為事情全解釋清楚,該答的都答好答滿,皇上卻使了一記「回馬槍」,命內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先行退下,皇帝老兒要單獨問她話。

  傅靖戰臉色微變,欲留不能留,彷佛一個錯眼不見,她就會受委屈似。

  謝馥宇倒不覺得皇上留她單獨說話會出什麽事,總不可能要她脫衣脫褲看看是不是真成女兒家吧?好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驗明正身,宮裡多的是嬤嬤、姑姑和宮婢,脫給她們査看她也不覺肉痛。

  她家國公爺都走得不見人影,他傅靖戰還杵在原地不走,謝馥宇心頭一軟,不由得揚唇露笑,給了他一抹淘氣少年時似曾相識的笑,攏著湖光天色浸潤年少情懷,既瀟灑又帶安撫的笑。

  沒事的,有事我自會大鬧,你知道我很會鬧的。

  她眨眨眸又眨眨眸地打暗號,他終於回應一笑,那道順長高大的身影這才徐步退到外邊。

  結果,果然如她內心所猜測,皇上是要進一步盤問她關於鮫人族的事物。

  她想應是昭樂公主對皇上提及她與鮫人族時,把許多事都說得太過神奇,導致皇上好奇心暴增,非逼著她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聖上明監,臣得把話擋在前頭了,臣體內雖有鮫人族血脈,但皇上就算把臣吊起來痛打一頓,甚至拔光臣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把臣折磨得淚眼汪汪,那眼淚也沒法兒變成珍珠的,所以皇上千萬別打臣,那只會大費力氣,沒珍珠可攢的。」

  懷暢閣中與皇帝老兒獨處,皇上都要她隨意些了,那她恭敬不如從命,當真隨意起來,「還有還有,皇上也別擔心鮫人族會給咱們天朝帶來什麽戰亂,臣去了東海尋到我家阿娘後,無數次潛入海底,當真除了我家阿娘,再也沒見過其他鮫人。聽我娘親說,鮫人族儘管壽命很長很長,但並非長生不老,而今族中凋零,七海之大各自離散,欲延續純粹的血脈變得無比艱難,所以避無可避,幾百年後或千年後,最終將迎來滅絕。」

  皇帝老兒聽得津津有味,還問了許多關於她家阿娘的事兒,就連她的「擇身」過程和感受,皇上都想探知。

  只是……要她如何敘說?

  她當年發作時可是不管不顧、沒臉沒皮地強上了某人才得以安生。

  而那個「某人」此刻就杵在懷暢閣外,讓她一想起過往,連結著今日,一顆心從裡到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為之羞愧不已,煩躁不堪,又有種近乎傾塌之感。

  明明想好一個人紅塵渡此生,臨了才發現不管是年少的自己抑或是女兒家的她,宛若兩世的浮生都有他來渡她的紅塵。

  好煩啊,越想越煩……

  最後的最後,她是使了壓箱底的大絕招才滿足了皇帝老兒的好奇心——

  懷暢閣既然是皇上的起居室,必然備有人工浴池,她毅然決然跳進浴池中,當場「展示」自個兒是如何在水底下生存,並讓皇上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耳後生腮,如何在水中呼吸吐納。

  她大大方方毫無保留地「表演」,還把在東海、在漕幫許多因生腮而如魚得水的事件全數報上,當中有不少糗事也有很多趣聞,讓皇上聽得津津有味又哈哈大笑。

  許是她坦率的姿態令皇帝老兒戒心全無並龍心大悅,皇上在收斂笑意後,兩指撚著淡淡問道:「所以你想求什麽?」

  ……她沒想求什麽啊。

  望著一臉怔然的她,天子又道:「你已非男兒身,鎮國公府的宗族傳承與爵位承襲之事,想來你已被排除在外。想當年是渾不怕、享帝京盛名的富貴少年郎,而今身為女兒家的你想求些什麽?關於鮫人族血脈又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難得受天子青眼垂垂,她真的很認真地想過又想,結論是——

  「臣僅求一生自在。」

  「一生自在嗎?唔……即使你身上的鮫人族血脈傳得人盡皆知,亦無所謂?」天子問。

  「臣並不以身上的鮫人族血脈為恥,又有何所謂?」她平靜作答。

  「那鎮國公府的一場富貴呢?原是屬於你的爵位和事物,如今生生遭到剝奪,你當真不爭?」

  這挑撥離間的帝王之術啊!還以為她沒法識破嗎?

  但識破又如何?難不成還能當場戳破?

  謝馥宇內心長歎一 口氣,仍堅持初心。「回皇上,臣的性情向來自由自在慣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宗族的地位沒了就沒了,那該擔當的責任自然也沒了,臣一人飽全家飽,於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上聞言微愣了愣,忽地揚眉頷首,一根食指點啊點地一直點向她。「你……你你你這小子...好!甚好!不論你是隨漕幫打掉了海寇又或是當日及時救下朕的昭樂公主,但憑你這番心胸和見地,都讓朕想給你一個痛快。」

  ……等等!

  「痛快」指的是啥玩意兒啊?

  謝馥宇一顆心猛地抖了抖,驚跳到都要岔了氣。

  天子的「給你一個痛快」......到底是怎樣的「痛快」?

  他娘的,一向號稱心寬膽肥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走出懷暢閣時,未時已過,明明午飯吃得甚飽且才過去一個多時辰,謝馥宇此際又覺饑腸轆轆,果然覲見皇帝是一場體力活兒,都餓得她有點頭發昏。

  發昏的腦袋瓜直接撞在一堵厚實胸牆上,她雙肘被穩穩扶住。

  一抬眼就望進那雙熟悉的深目中,她微微牽唇,下意識喚了聲。「長安……」

  傅靖戰臉色驟變,拉著她避到宮牆一角,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最後停落在她仰起的臉上,緊聲問:「發生何事?為何會換上這一套女子宮裝?可是皇上對你做了什麽?為何沒有呼救?」

  謝馥宇被他嚴肅到近乎嚴厲的表情給弄怔了,是聽到一旁有人提醒般低聲一咳,這才教她回過神來。

  發出咳嗽聲的是一名中年內侍,正是之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退出懷暢閣的那位殷公公,可能此時也在等著領她出宮。

  謝馥宇一眼便明白過來,伴君如伴虎啊,看來這位殷公公應是傅靖戰養在皇上身邊的眼線,於是她朝對方頷了頷首,殷公公斂眉一笑,很識趣地退到他倆的視線外。

  謝馥宇這時候才又看向面前男人,壓低聲音,把自己在懷暢閣裡與皇上的對話和發生的事大略告知——

  「……事情就是這樣,我潛在人工浴池裡讓耳後裂出腮來,皇上看得嘖嘖稱奇,這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甘願放我出來。從人工浴池爬出來,我衣服都濕透了,皇上就賜我這一套全新宮裝,衣服是我自個兒換的,沒被誰欺負了去。」說到最後突然笑出來。「傅長安,你到底有多擔心我?」

  他目光深深,看得她雙頰浮紅。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卻是抬手輕撫她的耳後,那裡的裂腮剛剛合起,膚上猶留淡淡紅痕。

  謝馥宇不太自在地避開他的手,連忙換了個話題,訥訥道:「那個……皇上說要給我一個痛快,呃……說是要給我賞賜,我聽著有點暈暈然,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傅靖戰暗歎了口氣,收回手。「不說漕幫打海寇之事,光憑你及時救下昭樂公主,皇上給你賞賜那也理所當然,哪裡會是壞事?」

  「可皇上剛剛說了,要收我當義女,還要賜封我『縣主』的品級,更要著禮部挑個好日子宣旨冊封。」她一臉茫然加頭疼模樣,兩手在胸前揮啊揮。「皇上竟然還說,我這泅泳之術加上天子義女的頭銜,上場能打仗,尤其是打水戰,定然無往不利,下了場還能推我這個義女出去和親,你說你說,有這樣賞賜人兼算計人的皇上嗎?」

  「咳咳——」雖然避在他們看不見的所在,但殷公公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仍能營盡提醒之務,小心禍從口出。

  傅靖戰這會兒也有些愣怔了,真真未料皇上會給這般賞賜,也許是憐惜她被剝奪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被迫從少年兒郎變成女兒身,所以才想賞她一個具品級的名號,甚至收她為天子義女。

  他揚唇笑,牽起她的手。「不怕。不是說無往不利嗎?只要打勝仗,自然不用你去和親。」他牽著還在一臉糾結的她往宮外走。

  此時殷公公現身跟了過來,傅靖戰淡然道:「公公請留步,本世子自會送謝家小姐出宮。」

  聞言,殷公公欠身一禮,笑道:「那就有勞世子爺了。」

  謝馥宇再次被牽著走,腦子裡還在琢磨皇帝老兒給的這份賞賜是好是壞,傅靖戰與她說些什麽她也沒怎麽回應。

  「……所以鎮國公已先行出宮,謝家馬車應該早就離開*香香可來與我同乘,要我送你回石橋巷那兒?還是...你可要隨我一道回安王府?」

  「啊!」她驀地低呼了聲,因為抬眼正巧望見一名小內侍領著裴元擘迎面走來。

  傅靖戰立時察覺被他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很快抽走,不再由著他牽握。

  此時負責領路的小內侍帶著裴元擘走近,小內侍停下來朝傅靖戰施禮,裴元擘也與他抱拳一禮,並簡單寒暄幾句。

  小內侍不得不提醒,說是皇上召見,可不能讓皇上久等,因此裴元擘只得與他們匆匆別過。

  傅靖戰發現,儘管裴元擘並未與謝馥宇多有交談,兩人卻都暗暗打著手勢。

  她一瞧見裴元擘就抽回手,並非不肯讓他牽手,而是需要「用手交談」,看出這一點其實更讓他感到不是滋味,那一套動作簡單卻變化甚快的手勢估計只有他們漕幫自己人才看得懂。

  心底酸溜溜的,他確實醋了,不喜歡看她與女子交往甚密,更不喜歡見她跟男子過分親近,她跟誰要好,他都忍不住要吃醋。

  當然,即使醋得要命,即便無端好奇,內心那點兒尊嚴絕不容許他去過問她與裴元擘暗中到底都說了些什麽,所以只能忍到快得內傷,還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走吧。」他重新去拉她的手。

  豈料,就在此際——

  「香香!小香兒......真的是你啊咱的小香兒!哥哥可想死你啦!」

  謝馥宇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只見有人朝她大步奔襲,下一瞬她整個人就被合身抱住,抱得兩腳都有點兒離地。

  她瞠圓雙眸,發現腦袋瓜正擱在某人肩頭上,放眼望去是鐵青著臉的傅靖戰、滿臉愕然的一名年輕內侍,以及一名表情有點發僵的帶刀侍衛。

  頓了頓,終於想出是哪個傢伙對她動手動腳。「昭王殿下....呃,不,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高抬貴手。」每個字都用力道出,雙腿蹬啊蹬的,只差沒朝傅書欽的脛骨蹬去。

  傅靖戰火大到都想出手刀砍人了,一時間守不住君臣之禮,箭步上來就想分開兩人,一邊沉聲道:「請太子殿下自重。」

  這一邊,傅書欽抱著抱著似乎真覺古怪,終於肯鬆開雙臂,他一放鬆力道,懷裡的人兒立刻被傅靖戰拉到身邊去。

  傅書欽目光瞬也不瞬直瞅著久別重逢的同窗友人,他兩手捧住自個兒的臉,張口又閉起,閉起又張口的,重複幾回後終於出聲

  「小香兒,昭樂那小妮子真沒騙我啊,你真的變成姑娘家了,噢……天啊天啊,小香兒,天啊天啊,這、這這.....噗哇哈哈哈——」

  這會兒不僅傅靖戰想手刀砍人,謝馥宇比他更想一掌拍死眼前這位笑到花枝亂顫的東宮太子,然後電光石火間炸得她腦海中的疑問煙消雲散。

  對於皇上的賞賜她終於能坦然接受,不為別的,只因頂著縣主和天子義女的頭銜和身分,她若想揍東宮太子洩憤的話,至少底氣會足夠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0:35

第十二章 擇身與定身

  當年的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的身分已然不一般,儘管他仍滿口小香兒長、小香兒短地喊她,待她仍如當年同窗時那般恣意親近,但他可以隨便,她不能夠,至少眼下得忍。

  被傅書欽拖住鬧了好一會兒,她和傅靖戰兩個迫於無奈最後不得不隨他回到東宮,美其名是太子邀故友喝茶吃果,真實情況是她又得一一回答他的問話,滿足他的好奇心,待出宮回到石橋巷小宅院都已黃昏時分。

  傅靖戰與她一同踏進院子中,眼前景象出乎他意料之外。

  廊下的燈籠火都點亮了,正屋前院擺著三大張方桌,好酒好菜擺滿滿,大略一數約莫二十多人,大多是傅靖戰見過之人,是此次泊進帝京碼頭那艘大船上的漕幫幫眾,當中亦有幾張陌生面孔,想來應是漕幫常駐在京中貨棧的人手。

  「謝小宇,讓哥哥好等啊,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一個時辰前就出宮來到石橋巷這兒的裴元擘張口嚷嚷,手起手落將一璋老酒的泥封拍碎。

  大夥兒聞聲紛紛望來,八成把傅靖戰也看成自個人,竟沒誰起身作禮,反倒好幾個朝他倆招手,要他們趕緊落坐一塊吃吃喝喝。

  年輕小子大順搶話道:「宇姊,今兒個老大進宮見皇上,領了賞回來,足足有三萬兩白銀呢,咱們用來修大船再打造幾艘小翼,應該還能剩下一些,所以咱就上帝京有名的飯館叫了三大桌好菜,戈子和老薑負責沽酒去,結果扛來好幾緯佳釀,嘿嘿嘿,宇姊你這宅院真好啊,隱密得很,劃酒拳都吵不到隔壁人家。」

  裴元擘拍了大順後腦杓一記,罵道:「還劃酒拳咧?你這小子……是誰上回劃拳劃到耍賴?明明每劃必輸,還想跟誰鬥酒?」

  大順抱著頭「嗷嗚」一聲,知內情的漕幫眾人忽地哄堂大笑,有幾人還毫不留情地調侃大順。

  謝馥宇也是跟著大笑的其中一個,她根本也不管跟在身後的傅靖戰,幾個大步已沖到裴元擘身邊討酒喝。

  裴元擘邊給她倒酒邊念叨。「你一早讓人傳消息到貨棧那兒,告知了石橋巷這處所在,哥哥我今日在宮中遇見你,你同我說得清清楚楚,今晚要請大夥兒過來你這邊聚一聚,可來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你回來,還以為出什麽大事。」

  「沒事沒事,就是被某位同窗舊友給耽擱了……但,有好酒就真沒事。」她舉起寬口大碗咕嚕嚕猛灌,大碗見底,她彷佛這才活過來般長籲一氣。

  傅靖戰此時亦跟到她身邊來,聽到裴元擘所言,一下子明白過來今日在宮中遇見,她與裴元擘的那些手勢暗語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原以為這座石橋巷宅院除他以外不會有其他人上門攪擾,以為自己對她而言定然是特別的、無法比擬的存在,但……這一瞬間卻不敢確信了。

  這一晚,漕幫眾人當真從傍晚喝到深夜。

  俞大姊一家三口原本被這突然造訪的二十多名客人驚得很不知所措,但人家自備好菜好酒拎上門來,還殷勤地招呼她和兩個孩子上桌同樂,這下子更令她不安。

  後來得知是主人家的一票江湖兄弟,俞大姊這才放下心來,但晚飯仍是自個兒帶著兩孩子在灶房裡簡單用過,畢竟主客有別。

  不過珠兒和小樹兒兩姊弟因為對寶豆小猴兒太過好奇,最後還是跟著吱吱喳喳的寶豆跑來前院,兩孩子跟一隻小猴玩得不亦樂乎,也不知是人逗著猴子開心,抑或是猴子逗著人玩耍。

  總歸就是開心啦!

  酒過好幾巡,謝馥宇已滿面通紅,都不知喝完第幾壇酒了,此時的她陡然立起,一腳大剌剌踩在長條椅上,似醉非醉地再度舉起酒碗,「來來來,一醉解千愁啊,大夥兒喝個盡興,小爺陪各位醉通宵。」

  她正要以碗就口的手臂突然被人按住,側首去看,她挑眉眨眸露出一臉微訝神態,帶著醉意道:「怎麽安王世子爺還沒離開?咱們這兒的氛圍與你可不太搭調吧?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硬留下有何意思?」

  在場的已有半數以上的人醉得東倒西歪,酒醉之徒不是纏著旁人說胡話發酒瘋,便是直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但傅靖戰滴酒未沾,他清醒得很,且覺得從頭到尾喝不停的謝馥宇其實亦然清醒。

  她是清醒著的,卻要裝出一副醉然之態,甚至有意無意地欲將他排除在外。

  「這碗酒被您這麽一握,都灑了大半,多可惜啊,還請世子爺鬆手。」她笑道,眉眼如畫,唇笑若花。

  既可愛又可惡。傅靖戰內心驟然浮現的就是這般心情。

  他並未如她所願放手,卻是一把揪著她將人帶開,離開眾人的視線範圍,來到那一座離大門口最近的浮雕影壁,在陰影之下,一切皆能坦然。

  「為何這般待我?」傅靖戰挑明問了,目光沉沉,似欲看進她內心深處。「你想我知難而退,與你再無瓜葛-,所以才故意把粗魯不文的一面展示給我看,要我對你退避三舍是嗎?」

  謝馥宇用力甩開他的掌握,沖著他勾唇狠笑,「傅長安你少臭美,什麽叫故意展示給你看?小爺我就是我,這便是我的真性情,我沒想要你退避三舍,卻要你清楚明白,我謝馥字永遠不可能成為某人的妻子,我做不了誰的附屬品,我就是我,唯心而已,如此而已。」

  傅靖戰抿唇不語,面龐輪廓在這一刻繃得峻厲。

  但她有心激怒,哪裡還怕把他惹火,只怕他越發惱怒,她越覺快活。

  於是她快活般聳聳雙肩,兩手一攤,一副吊兒郎當樣兒,「傅長安,說真格的,我要是你的話就早早娶個大家閨秀入府當世子妃,讓人家早早適應安王府的一切,為將來執掌中饋作準備。你嘛好歹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要錢財更是不缺,且論朝堂地位更是風光無兩、好景無限,我就不信滿帝京的高門閨秀和大家小姐能不對你蠢蠢欲動。」

  傅靖戰死死瞪著她好半晌,她也渾不怕般眨眨眸與他對視,輕淡的淺笑一直纏隹嘴角。

  「所以……你想我做什麽?」他語氣僵硬。

  她雙眉微挑,略覺出奇道:「我都說得如此這般通透,世子爺莫非還存疑惑?」語重心長般長歎了一 口氣。「自是要你好好相一個尋常的、好人家的姑娘,高門閨秀那很好,小家碧玉也不賴,只要真心喜愛那就好,成雙成對、鴛鶯戲水的,總好過你形單影隻,一輩子就這麽渡過。」

  「那你呢?」他眉目凜然,語氣沉靜。「你沒了我,一輩子就尋到痛快歡喜?即便不能與誰成雙成對,即便形單影隻,也一輩子歡喜?」

  謝馥宇沒心沒肺般咧嘴一笑,眸底卻有水潤般的幽光顫顫爍動。

  她一顆小腦袋瓜驀地頻頻頷首。「是啊是啊,是真歡喜,往後咱們就各走各路,各得各的風采,但願世子爺能得良緣良配,有個貞靜美好的女子成為你的世子妃,更是將來的安王妃,能令你後顧無憂,盡情縱橫朝堂之上。」

  這絕非她的真心本意。

  傅靖戰即使清楚她的伎倆,此時此刻聽到這些可惡言語不斷從她口中道出,要隱住自身這一顆心確實不易。

  他能看出她並非刻意挑釁,但嚴重的是她的全然棄守。

  她放棄他了,甚至從未將他看進眼底、放入心中。

  對她而言,他很可能什麽都不是,僅覺他這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罷了,所以才會在最後的最後勉強花點兒功夫與他說這些有的沒的……

  儘管自尊心殘破不堪,傅靖戰仍繃著一張峻顏。

  還能對她道出什麽?

  只怕說出口的皆非好話,她聽著難受,他必然也得承受那一份難受。

  咬咬牙,他再次繃緊下顎,藏在袖底的雙手緊握成拳頭。

  他轉身就走,朝小宅院的門口離去,才幾個大步,高大修長的身影一下子從謝馥宇眼中消失無蹤。

  終於啊終於,成功將人給氣走。

  謝馥宇杵在原地怔怔望著大門口方向。

  她就是要他去找個尋常的、可愛的、溫柔賢淑的好女子結為良配,斷了他對她的莫名想望,而今詭計得逞,本應該大笑特笑,她卻無端難受,感覺一顆心就要被剜將出來,生生晾在烈陽底下曝曬一般,好痛……好痛……

  痛啊!

  她不禁瑟縮,雙手搗緊胸口,躲在雕花影壁形成的陰影下細細喘息,艱難默笑,而眼淚一向來得太不合時宜。

  她都不知為何要哭,但,就是很想哭。

  即便莫名其妙,於她而言落淚也是一種指引,只是尚未指引她尋到方向。

  謝馥宇的賞賜來得甚快,入宮覲見後的第三日,宮裡便來了旨意,只不過負責此差事的內侍是上鎮國公府傳旨,被點名接旨的謝馥宇臨了還得從石橋巷這兒快馬趕回鎮國公府。

  皇上收她為「天子義女」,賜封「東海縣主」,按品級每月可領俸給,且當真把東海一個小縣作為她的領地,每年歲收亦有她一份銀錢。

  此事一昭告天下,別的地方如何她不知道,帝京反正是鬧騰起來了。

  想當年她謝小爺在國子監可是風流瀟灑、名聲響噹噹的人物,交友廣闊不說,那完全是哪兒有熱鬧就有她的存在,帝京裡多的是往日同窗和故友,大半數都隨她玩過、鬧過,與她泡過同一池子溫泉的也大有人在,明明親眼見證過謝小爺就是個男的,卻不懂出外「遊學」個七、八年後回帝京,怎就變成女兒身?

  這消息太驚人也太令人驚嚇,一下子投向鎮國公府的拜帖多如過江之翻,府裡總管絶對是個有眼力的,不敢將這事上報到國公爺那兒,直接收集好拜帖親自送至石橋巷小宅。

  謝馥宇本有意讓鎮國公府頂在前頭,自個兒躲在石橋巷的私宅避風頭,但天天看著謝家老總管往來奔波,心裡也覺過意不去。

  最終她還是得認命,開始一封封回拜帖,並把住處所在透露給幾位當年頗有交情的朋友。

  所以接下來又忙了好一陣,忙著接待上門拜訪的舊交故友們,裴元擘領著一船的幫中兄弟早在半個月前就啟程返航,她卻沒能一同回去。

  並非她無法走,而是想著,既然此趟回帝京已掀起千層浪,那乾脆就直接面對這兒的一切,不管是親人還是友人,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就是她,再不遮掩逃避。

  然後忙碌歸忙碌,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很難不去想傅靖戰。

  她被封為東海縣主那一日,石橋巷這兒有收到他遣人送來的賀禮,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幾件頗符小宅風格的擺件……好像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未見到他的人。

  是她把人趕跑,如今才覺難受嗎?

  ……不,其實心中一直挺不好受。

  白日她要應付登門拜訪的朋友們,有時也回鎮國公府探望兩老和奶娘,如今祖父待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她偶爾作怪想惹他老人家,就直接抓謝定乾來練拳頭,給府裡上下看個夠。

  當有事可做、有人得對付時,她較能忽略內心那股子疼痛,只是夜裡自個兒一人獨處,強行壓制的意緒便輕易掙脫束縛,爬滿心頭。

  她並不後悔,就僅是……很難受,有種近乎窒息之感。

  她不想傷害傅靖戰,結果還是得逼著自己說出傷人的話,她令他難過了,自己也跟著難過,很公平……很公平……

  此際天剛暗下,她沐浴後走出自個兒的寢房,小廳的桌上已擺好她的晚膳,珠兒丫頭正給她提來一壺開胃消暑的烏梅汁。

  「小姐,可以用飯了。」珠兒露出甜笑,替她倒了杯烏梅汁。

  謝馥宇歎息道:「我瞧你們一家三口就過來小廳這兒一道吃飯吧,只我一個人多可憐。」

  珠兒可愛地搖搖頭。「不成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該守的禮咱們得守住。」

  竟然搬出「國法」和「家規」來了?謝馥宇頓時啼笑皆非,搖了搖頭看著珠兒轉身,溜煙跑走。

  調回視線,望著桌上分量十足的豐盛飯菜,她不由得又歎了口氣,才坐下來剛動箸,珠兒丫頭卻咚咚咚地跑了回來。

  「小姐小姐,有人敲咱們家大門,田爺爺去應門,那年輕女子竟說她是小姐的娘親,小姐您要不去看看?」脆聲劈里啪啦急語。

  娘?謝馥宇挑眉瞠眸,丟下筷子飛也似趕到門口。

  她近來招了 一個姓田的獨眼老漢守門房,此刻老田將門打開卻提著燈籠堵在那兒,等著珠兒丫頭請她過來。

  一見到她,老田的表情如釋重負,「小姐,她、她說是您家親娘,可也太不對,她看著跟小姐差不多年紀呀……」

  「娘!」謝馥宇直接撲去抱人,歡喜到都快流淚。

  銀瑤拍拍女兒的秀背,笑著朝滿臉錯愕的老田和珠兒微微頷首,邊輕聲道:「宇兒久未歸家,娘想你了,所以就來看看你。」

  以往在東海,銀瑤偶爾也會裂尾為腿上岸尋閨女兒說話,甚至就留在陸地上,與謝馥宇一塊兒生活一小陣子,但卻從未離開東海。

  這一次能在帝京見到娘親,謝馥宇既驚又喜,但極度歡喜過後緩下心緒,不由得開始擔憂。

  「娘離開水中多久了?有沒有感到哪裡不適? 一路過來可有遇上什麽麻煩事?吃的東西呢?可都吃得習慣?有沒有餓著肚子?」

  母女倆已回到正屋小廳中,珠兒十分伶俐地備來另一副碗筷杯盤,從頭到尾兩隻好奇的眼睛就沒從銀瑤的臉上挪開過。

  此時母女倆獨處,謝馥宇邊幫娘親倒茶布菜邊提問,問得銀瑤搖頭直笑。

  「我很好,沒事的,而且我是一路游過來,江海相通,沿著洛玉江北上其實挺容易。之所以知曉你在帝京,且能尋到這裡來,全是漕幫少主告訴我的……」略頓了頓,她探輕撫女兒的臉頰,吐氣如蘭道:「回來了也好,帝京於你而言畢竟有太多不能割捨的人事物。」

  謝馥宇抿抿唇道:「娘您聽我說,等我……等我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妥善,把與我相關的人都安排好,把能賣的身外之物全賣掉,心中無墨礙,無事一身輕了,我就回東海定居,我——」

  「那麽,關於那位安王世子爺,宇兒可是想好了該如何安排?」

  銀瑤的嗓聲一貫輕軟,宛若海妖歌吟,可這天外飛來的輕柔一問,問得謝馥宇登時啞口無言,內心如中巨鎚。

  之後銀瑤告訴閨女,其實那一晚在東海海邊,見一個陌生男子守在那兒等著自家女兒上岸,她雖未多問,沉入海中卻沒有遊走。

  儘管聽不清楚她與那男子的對話,可是偷覷兩人之間的互動,能感覺那名男子與她的關係極不尋常。

  「後來才知那人便是安王世子爺,宇兒同娘提過,說你年少時候進國子監求學,有不少同窗好友,那位安王世子瞧著與你年歲相仿,娘就猜想,也許你倆恰是同窗摯友。」

  謝馥宇只能乖乖點頭,想著那晚傅靖戰守在海邊沙岸上「堵人」,她以為娘親被她輕易搪塞過去,沒想到是躲起來偷窺了。

  就在她努力回想,確認那時候兩人頂多言語交鋒,頂多是她讓他圍上一件披風,沒有做出什麽太出格的事時,銀瑤竟柔聲又道——

  「娘那時也在猜,宇兒歷經『成年擇身』的痛苦,安王世子爺會不會就是當時與你陰陽交合幫你定身的那名男子?」幽幽歎氣。「因為你一直不肯提那人究竟是誰,娘親也不好逼你說,所以只好自個兒推敲。」

  謝馥宇只能說,她家阿娘猜得可真准,但她還不及言明什麽,她家阿娘已都找到解答。

  銀瑤接著道:「然後那一日你們在衙內大辦宴席,說是要犒賞剿海寇有功的人士,娘那一晚其實曾上岸尋你,去了你位在葫蘆巷內的石牆家屋,於是瞧見了你跟世子爺抱在一塊兒也睡在一塊兒.....」一笑。「這會兒用不著再猜,誰是當年幫你定身之人,答案呼之欲出。」

  聽到這兒,謝馥宇哀嚎了聲兩手已搗在臉上,簡直沒臉見人。

  結果她家阿娘竟然哈哈大笑!

  難得見到溫柔婉約的娘親這般歡快笑開,她原本緊搗著臉不放的雙手落入娘親手中,就挺順從地被拉下來握住。

  銀瑤笑道:「被娘撞見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不是被別的誰看了去。」

  謝馥宇從不曾這般扭扭捏捏,頂著一張大紅臉眸光直飄個沒停,果真扯上傅靖戰,她女兒家的那些心思和作態全都浮將出來。

  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最後她乾脆頭一甩,直視自家阿娘。

  她逼著自己大大方方承認,說當時是她不管不顧撲倒傅靖戰,對人家使壞使強,傅靖戰傻乎乎的只曉得全盤接受,她才是糟糕不好的那一個。

  銀瑤聞言望著她笑而不語,然後搖搖頭歎息再歎息,似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母女倆相視片刻,這一邊,謝馥宇忽地發現阿娘唇邊的笑漸漸收斂,令她跳騰的心緒亦跟著徐徐穩下,只是娘親臉上的表情變得越發鄭重,她的心也隨之凜然。

  銀瑤緊握了握閨女兒的雙手,感覺此時才進到談話重點,聽著那柔嗓悠然逸聲——

  「其實娘此番動身從東海前來帝京尋你,一是真想你了,二是因久候你未歸,卻有一事得早些告知你為好。」

  感覺是頗嚴重的事態,謝馥宇立時調整氣息、端整眉目,認真以待。

  銀瑤繼而道:「當初僅告訴你,成年期方才經歷『擇身』之苦的鮫人不管變男變女,都得有一個物件來幫忙『定身』,卻不曾告訴過你,那個幫忙『定身』的對象須得經歷何種苦楚——

  「且不管安王世子爺是自願抑或是遭你所迫,他到底替你擔下鮫人族的『擇身』之苦,他既已幫你『定身』,那『擇身』時期的高燒昏迷或低燒不退定然纏上了他,令他的狀況時好時壞,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交合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每年都要來這麽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難受。」

  謝馥宇越聽,表情越發凝重,「娘可有解法?」她緊聲問,哪裡還曉得扭捏羞澀。

  銀瑤再次握緊她的手,沉吟了會兒,語重心長道:「原本並非什麽難題,安王世子爺助你『定身」,若你當時便與他結為夫妻,時時履行夫妻間的敦倫之禮,享魚水之樂,助他陰陽調和,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但我打探過安王世子爺的狀況,聽說他潔身自好得很,年歲都二十五、六了,世子妃之位仍然空懸,納側妃一事更是聞所未聞,就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收……長此以往,身子真會出事的,恐有損壽元。」

  欲打探安王世子爺近不近女色,有無通房丫頭,其實直接問漕幫的人便能知曉,畢竟幫中有分佈在各地專門收集和打探消息的人手。

  謝馥宇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家阿娘既是從裴元擘口中得知她在帝京的住處,要再追加詢問關於傅靖戰的事,想必漕幫少主是挺樂意相幫。

  娘追著她來到帝京,或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她與傅靖戰之間的事。

  與娘親聊完話後已是亥時時分,若非天色已晚,謝馥宇真會策馬沖去安王府找人。

  她抓著傅靖戰交合「定身」的那一日,她記得很清楚,正是七夕乞巧節,而今年她是在春末夏初時為了躲他才逃上漕幫大船,之後發生一連串的轉折,才令她如今不得不重返帝京。

  眼下已是暑熱的七月,再兩日就是七夕。

  「……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交合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

  「……每年都要來這麽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罪受。」

  如此說來,她的「擇身」宛如渡劫,為她「定身」的他則像替她承擔了業力。

  可明明有紆解之道,他偏不走,不娶正妻不納側妃不討妾室,這病態般的不近女色讓帝京百姓們不禁謠傳,說他安王世子爺說不準是個龍陽癖愛好者,連她都能聽到這般傳聞,他又怎可能不知?

  這蠢蛋!雖然蠢到無以復加,可是……好想好想見他。

  都說不後悔將他氣走,拚了命說服自己,但這時候卻好生後悔。

  當真悔青了腸子!

  謝馥宇翻來覆去幾乎整宿沒睡,天朝采三、六、九上早朝,一月共九朝,今日唇囈須上朝議政,於是天一亮,謝馥宇同自家阿娘交代了聲,立時策馬過早市,很快便來到安王府大門前。

  不等她表明身分,安王府的門房小廝一眼認出她來,直接將人迎進正廳堂上,由府中老總管親自接待。

  她清楚道明來意,欲見安王世子爺一面,並為自己未投拜帖便登門一事致歉。

  老總管卻樂呵呵笑道,說有一人等不及要見她。

  謝馥宇本以為老總管口中的那人指的是安王爺,一時間有些緊張,畢竟此非正式拜訪,安王爺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她就這樣兩手空空拜見,實在不妥,而且……而且她和傅靖戰的事還沒個底啊!

  她腦袋瓜裡飛快轉著思緒,尚沒個定論,女兒家嬌脆的嗓聲已從外邊一路蕩進正廳堂內——

  「宇姊姊!宇姊姊啊——你終於來找我玩了!」

  傅柔綠人未到聲先至,湖綠色的一襲夏衫隨著跑動裙襪如翻浪,適合小鳥依人的身子沒有停住步伐,而是整個撲進謝馥宇懷裡。

  此時老總管含笑作禮退到廳堂外,婢子們陸續送進茶水和糕點,佈置得妥妥當當後才退到一旁靜候。

  傅柔綠先在某人懷裡撒嬌般蹭了蹭,跟著揚起白裡透紅的臉蛋,微鼓著頰面開始吿狀。

  「宇姊姊你可知道,大哥他真的好過分,任憑我怎麽求他、拜託他,他都不肯帶我去找你玩,連你回到帝京住哪兒,他都不告訴我,說我會打擾到你,還說等你哪天肯隨他回咱們安王府來,要我屆時再來問你。」略頓,眨眨亮眸。「宇姊姊為什麽不回鎮國公府住下?你那座瀟灑閣還在吧?所以宇姊姊如今到底住在哪裡?綠兒可以常常上門找你玩嗎?」

  謝馥宇被小女兒家的連番提問弄得有些接應不暇,但她並非上門來玩啊!

  「抱歉,小綠兒,我今日有急事非得見到你大哥不可,等我把要事辦妥了定會再來尋你,到時候接你去我的小宅院玩耍,可好?」她將懷裡的小姑娘推開一小段距離,手仍輕撫著對方。

  傅柔綠扁扁小嘴,眸光明顯帶著委屈。

  謝馥宇道:「等我得空,我帶綠兒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打馬吊、推牌九。」低柔語調很好哄人。「也許把昭樂公主一起帶出宮來玩?」

  傅柔綠眼睛瞬間發亮,乖順點點頭。「那你不能騙人,要說到做到。」

  「騙人的是小狗。」謝馥宇笑道,還與她打勾勾兼蓋大拇指印章。

  傅柔綠這會兒才笑開朱顏,但隨即又蹙起眉心,咬咬唇老實道:「可是大哥不在府裡,也不在帝京城裡的……」

  謝馥宇一顆心驟沉。「他是何時離開帝京?」

  傅柔綠搖搖小腦袋瓜,忙脆聲道:「不是的,宇姊姊誤會了,大哥不在城裡,但也不算離開帝京,從三天前他就去郊外柳湖畔的風起園『閉關』了,宇姊姊理應知道那座園子位在何處吧?」

  謝馥宇頷首。「當年你家大哥與我曾帶著綠兒去柳湖垂釣泛舟,一同在風起園裡住過兩宿,我記得的。」其實位在柳湖畔的那座園子,她與傅靖戰兩人私下去過許多回。

  傅柔綠此時點點頭輕應了聲,道:「大哥已連著七、八年都是這個樣子,以前……就是你還未離開帝京的那時,明明沒有這樣的事發生,可這幾年每到七夕前後,大哥就把自個兒關在風起園裡,約莫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綠兒戲稱那叫『閉關』。」

  她秀致眉心擇得略緊,「可是宇姊姊,有一點很古怪啊,人家戲文和話本裡都寫著,那些閉關之後出關的人物應該功德圓滿且神采奕奕才是,怎麽綠兒每回瞧著大哥從風起園返家,那臉色實在慘得很,而且每次都要瘦上一大圈兒,根本不像『閉關』休養,倒像狠狠生了一場重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0:55

第十三章 思念實無限

  謝馥宇離開安王府,隨即策馬出城,趕往城郊十裡外的柳湖風起園。

  這座建在湖畔的園子是已故的老安王爺用來安享晚年的所在,老安王爺將風起圓留給嫡長孫傅靖戰,把一干服侍他多年的奴僕們一併交托,說穿了,這座園子其實亦是那些老僕們安享晚年之所。

  不過多年至今,風起園內的老人們故去不少,如今僅餘一對年過耳順的老夫婦以及,位老廚娘,為了照顧好三位老人,傅靖戰還讓安王府管事從府裡挑了兩個伶俐的小婢送過來,並按月俸額外再給上一份銀錢。

  謝馥宇去敲風起園那扇門時,前來應門的老翁她識得,這座園子她與傅靖戦曾來過不少回,每次來開門的都是同一位。

  「龐爺爺,別來無恙否?是我,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她頷首招呼,語氣,如年少時清朗坦率。

  龐老翁望著面前亭亭玉立之人,此人的五官模樣他是記得的,雖多年未見,確是謝家小爺沒錯,可是……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兒,此人的穿著打扮素雅俐落,有種簡至極處的清麗感,與他記憶中的謝家小爺並無二致,但,謝小爺原來是姑娘家嗎?

  「我有要事欲找你家世子爺,他在這兒的院落沒變動過吧?仍是有著大浴池的那一座院子是嗎?這時候他應該睡醒了才是,可有見到他出房門?」謝馥宇接二連三提問,問得龐老翁一臉怔然。

  「無妨,你且忙你的,我自個兒尋去。」她說風就是雨,將人晾在原地,很快往園子裡頭鑽,直到她都消失不見了,龐老翁還在搔頭抓耳沒想明白。

  謝馥宇一路快步而行,風起園中的亭臺樓閣、回廊小橋依然是當年模樣。

  她進到正院主人家的寢居院落,卻見兩名小婢子杵在廳堂中似有些不知所措,待她一腳跨進,兩婢子同時回頭,明顯受到驚嚇。

  謝馥宇簡單道出來意,並表示自己是安王世子爺的友人,亦提到适才是龐老翁應的門,兩婢子這才穩下心來並恭敬作禮,一一回答了她的問話。

  名叫春泥的婢子指著桌上的四方食盒道:「這是奴婢今兒個一大早送來的早膳,結果世子爺半口也沒吃,剛剛打開盒蓋一看,完全原封未動。」

  名叫雙穗的婢子將提在手中的四方食盒擱上桌,長聲一歎。「這是奴婢送來的午膳,很怕世子爺也是一 口未進,因為昨日就是那個樣子啊,世子爺一整日下來,好像直到晚上才稍稍進了一碗肉湯和幾箸菜肴。」

  在謝家小爺輕聲軟語的刻意「引誘」下,婢子們雙頰泛紅,輕垂秀頸繼續乖乖答話——

  「也沒發生什麽事,就是爺把自個兒關在這正院寢居內,命令所有人部不許踏進他的寢居半步……」

  「根本沒法子踏進去啊,世子爺在裡頭把門反鎖了,奴婢和春泥只能將每餐食擱置在這兒,等爺什麽時候想到了自個兒出來取用,可是世子爺他、他像是在修仙群穀似的,毎日就進那麽一點點,連茶水都不太喝,都不知他要如何撐下來!」

  謝馥宇一時間分不清楚內心的鈍痛是因為太過心疼誰才導致如此,抑或是太過惱怒誰才讓一顆心痛到發麻。

  之後她讓春泥和雙穗離開,礙於接下來不知還會出什麽事,她遂關上正院廳堂的兩扇大門,並且上了門問。

  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她獨自一個去到裡頭的主臥寢居,且推門試了試,果然如兩個婢子所說的那樣,寢居房門確實遭人反鎖。

  「傅靖戰你開門啊!」是急是惱真真分不清,就覺得如今經歷的這一攤亂七八糟的事,都不知是他欠她的,還是她欠了他。

  「傅靖戰,快給小爺開門,我知道你就在裡邊,再不開門的話,別怪小爺我破門而入!」她要脅著、逼迫著,也不知眼眶為何發燙不已,雙眸發潮到都有些看不清楚眼前。

  然,寢居裡邊依舊毫無動靜,謝馥宇緊了緊牙關,雙手亦緊握成拳。

  他娘的,不管了!

  她先是後退幾步,跟著擺好姿勢提氣再提氣,蓄足了勁力,猛地衝擊!

  「砰」地一聲大響,遭反鎖的兩扇門被她以單肩撞開,因突襲力道太大,她穩不住腳跟,身子往前撲了去,直直撲在一張小圓桌上才止了勢頭。

  迅速直起上半身四處張望,寢間內望不到半抹人影,她想也未想便往位在更裡邊的大浴池走去……就是此刻,便在此際,她抬頭揚睫一看,如此不經意的一瞥簡宜活生生要把她的三魂七魄都看沒了。

  「傅長安!」她大吼一聲,倏地跳進大浴池中,手腳努力並用,奮力地遊到那具浮在浴池水面上的「浮屍」身邊。

  浴池裡的水是冷水無誤,七、八分滿的水量足可使人溺斃其中,但也許正值七月,再冷的水溫亦有著蓄養白日天光底蘊後的輕暖……

  謝馥宇泡在水裡絲毫不覺得冷,不僅不覺得冷,在她一把撈起傅靖戰攪進懷裡時,更覺源源熱氣不斷冒出,彷佛正攬了 一個大火球在懷,火源是他,即便他發狠地把自身從頭到腳全浸泡在滿池子的冷水中,亦難以降溫。

  「長安……長安……傅長安,你給我醒醒!」她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給溺斃在這一池子水中,叫也叫不清醒,想揚幾個巴掌將他打醒,瞅著他越發清瘦的面龐,終究狠不下心。

  「是誰?誰敢擅自踏進……」傅靖戰陡地張開雙目,側首去看,頓時沒了言語。

  謝馥宇瞪了他一眼,拖著他爬出池子,坐在水池邊上兩人全身上下都濕淋淋,他身上僅著雪白中衣和襯褲,謝馥宇心一橫,咬了咬唇,低頭開始解開自個兒的腰帶,兩,三下便脫掉外衫、踢開鞋襪,把自己弄得同他一般。

  「你怎麽會來這兒?你這是……想幹什麽?」傅靖戰燒得連氣息都灼燙,眼底猩紅,目光從适才看到她之後就再沒挪開。

  「知道你躲起來死熬著,我還能不來嗎?」謝馥宇揚起臉蛋,表情頗有「我不人地獄准入地獄」的氣魄,決定先把「正事」辦了再來解釋其他。「你說我這是想幹什麽?小爺我就想上你,世子爺若不想討皮肉痛,便乖乖從了我。」

  傅靖戰明白體內的熱與尋常發燒大不相同,但同樣燒得他思緒鈍滯,他以為自己聴錯了,直到她靠過來,扶著他的臉,逸出的清息落在他通紅面龐上,於他而言彷佛涼風道。

  「不就陰陽交合嘛,值得你這樣死死扛著?」她低聲輕斥了一句,跟著吻上他微啟著似乞若求的嘴,這一次她吻得很溫柔很綿軟,而非以往那種帶著火氣的、躁進的輾壓。

  她發現他胯間之物早都硬了,襯褲底下明顯鼓起。

  男人光滑皮膚上蒸騰著一層熱氣,她一吻他,他便難耐般發出呻吟,男人低嘎可憐的呻吟聲聽得她臉紅耳熱。

  她試圖放緩下來更溫柔待他,但他卻越發焦躁急切,絞纏著她的唇舌不放,極度渴求地汲取她口中蜜津,高大身軀直賴過來,真想就這麽死在她懷裡似。

  「不成不成,等等……這兒的地板太硬了,你起來。」謝馥宇費了番勁兒了將他推開,隨即拉著他起身去到嵌玉座屏後的內寢,一 一話不說就把他身上濕衣濕褲脫了個精光,銀牙一咬,把自己也脫得赤條條。

  她將傅靖戰推倒,後者非常順從地躺倒下來,墨緞銀繡的床嶂尚不及放落,赤身裸體的兩具身子已纏疊在一起。

  謝馥宇忽然有些明白,當她不再抗拒因他而起的情潮波瀾,那股因他而起的煩躁便也隨之消散。

  遠走東海七年有餘,她以為自己將他拋諸腦後,以為與他之間的事真如過往雲煙,她沒有想他,卻不知是刻意不讓自己想起,而正因刻意,才曉得原來有無限思念。

  「傅長安,其實我很想你的。」她輕聲說,接著以溫柔眷戀的吻封住他的唇,她感覺男人的雙手在身上遊移著、揉捏著,那指腹與掌心上的薄繭滑過格外敏感的肌膚時總引起難以言喻的顫慄。

  傅靖戰很想說些什麽,也很想問些什麽,但心愛之人正在他身上「點火」,他的四肢百骸、血肉氣息似已燒到沸騰,此時再被毫不留情地「點火」,他想說的話一出口全變成哼哼即即的呻吟。

  「香香……」胯下硬挺如鐵杵,被她握住後又更加脹熱,座屏後的內寢間光線原就幽暗了些,他目中熱到泛開霧氣,一時間看不清她的臉,卻更能感受她摩挲的力道,她雌伏而下的親昵無間。

  她跨騎在他身上,他下腹往上挺動,她撫摸他激切鼓伏的厚實胸膛,他雙手則沿著她的體部兩邊來回摩挲。

  他依舊看不清她的表情,因她忽地朝他俯下,柔軟胸乳輕貼著他,兩張唇再次親在一塊兒,身下的糾纏變得更強烈,迫切地需要,深處燃燒著熊熊烈火,彷佛不如此抵死纏綿,誰也活不了命。

  床榻搖晃,高高撩起的床嶂亦被搖落下來,小小所在滿滿春情。

  「香香…香香……」他粗喘不已,膚上滲出點點汗水。

  謝馥宇的汗珠凝結在眉毛上,她低頭凝視著他,那破碎卻虔誠到令人心痛的叫喚,讓她在此刻頭一回萌生出歸屬感,有一種「原來他們真屬於彼此」的恍然大悟。

  她擁有滿足他的能耐,他對她則是無限包容。

  「我在這裡。」她輕聲歎息,將他緊緊抱在懷中,領悟到的情感夾雜強烈悸動,她氣喘吁吁,心臟怦怦跳動,體內本能收縮。

  傅靖戰在她身下顫抖,同樣緊擁著她。

  當女子溫暖體內再次絞纏收縮,他一掌死命按住她腰臀,下身一頂,伴隨粗嘎低吼,抵在她深處震顫哆嗦,絕望般的發熱終於尋到泄出之口……

  歡愛至極,四肢變得綿軟無力,謝馥宇懶洋洋伏在男人身上,聽著他左胸的心跳聲,好像也能聽見自個兒的心音,兩人的心隔著血肉互有呼應一般,鼓出好聽的音律。

  她知道傅靖戰仍醒著,他的手仍在她裸背上遊移,揉著她輕散的髮絲。

  他的身體仍是燙的,但感覺不似之前那般異常,部分的他依然埋在她體內,然後似乎是休息夠了,他摟著她翻身,彼此禁不住又呻吟出聲。

  「香香,會讓你很舒服的。」他額頭抵著她的,一手握住她嬌俏的胸乳,信誓旦旦的語氣略帶急躁,急著想向她證明什麽似。

  「什、什麽?」她氣息又要亂了,清楚察覺他再度變得硬挺。

  「我有找書看過,有好好拜讀,我把書中的招式都記下了,能讓你舒服的。」

  「……什麽招式的?傅長安你、你到底看了什麽書?」

  關於她提出的問題,傅靖戰用身體力行為她解答。

  從近午時的飯點至傍晚時分,他們倆的身子從未真正分開,時而纏綿成麻花般扭在一起,時而身體貼著身體交頸依偎,時而心臟狂跳極致昂揚,時而餘韻漫漫餘波蕩漾。

  終於,異常的體熱退了燒,男人癱倒下來立時睡去,像要補足這幾日欠缺的睡眠般,他睡得非常之沉,連替他洗臉擦澡都沒能讓他掀一掀眼皮。

  謝馥宇很晚才用膳。

  當她出現在風起園的後院灶房,夜裡負責守灶的老廚娘和那個名喚春泥的小婢一見著她,紅著臉蛋不說,光表情已洩露一切,顯然都知道正院屋裡一整個下午都發生了何事。

  老廚娘既驚且喜笑咪咪望著她,把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個遍,而謝馥宇猶記得對方,便自然地回以微笑,想著自個兒果然有所升級了,因為再怎麽尷尬羞恥都比不上被娘親當場覷見那般無地自容。

  老廚娘同她道:「那時候早瞧出來,你倆總黏在一起,咱們家世子爺定是想和你要好好一塊兒的。」言下之意,似乎從未在乎她是男是女。

  吃了一大碗老廚娘為她下的打滴面,之後她自個兒拎著壺熱茶回到正院屋中,時辰近亥時,傅靖戰仍沉沉睡著,甚至微有鼾聲。

  她身子亦是瘦疼疲累,然有個飽受煎熬的男人需要看顧,而自身在「照看」的過程中又消耗了大量的精氣神,導致肚子餓到不行無法安眠,若非如此,她也很想學他一樣倒下就睡,管什麽三七二十一,先睡個昏天黑地再說。

  再有,而今辦完「正事」了,解決掉傅靖戰的燃眉之急,她腦子裡需要厘清的事情著實太多,在尚未想清楚之前當真難以安歇。

  於是到訪的這一晚,她臨窗而坐,喝著茶,望著窗外的穹蒼星月,思量著榻上那個深陷黑甜鄉的男人的事。

  娘不惜遠從東海沿著洛玉江來到帝京,只為了問她,關於安王世子爺,她欲如何安排?

  將傅靖戰推入火坑的人是她,以往不知他這七年多來所受的苦便也罷了,如今得知了,哪裡還能裝作什麽事都能雲淡風輕、過不縈懷?

  他又是個認死理的,尋常瞧著似乎挺好相處,性情溫和,其實根本不是。

  他又倔又傲甚至又驕又蠻,絕對比她難搞,她造孽地把他弄成這副德性,還能把他這只渾沉沉的鐵鍋用出去給別人措嗎?

  娘要她想,那她就徹底琢磨一回。

  無論是趕去安王府尋他,又或者之後尋到風起園這兒來,她對他的心態早有變化,盼將自身給他,換他壽元無損,一切心甘情願。

  她試著想像他身邊出現別的女子,想像他與別家姑娘結成連理,不知因何以往能坦率接受之事,事到如今變得格外難以忍受。

  最大的變因出現在她身上,她曉得的。

  她開始視他為伴侶了,是她謝馥宇的另一半,是她獨能擁有的,自然誰都不給碰。

  那麽,如今的她不允他身邊有誰,而能與他成雙成對的,還能有誰?

  遠天漸漸亮起,月兒星兒隱約遁入無邊清光中,風起園內花木扶疏的景致籠罩在淡藍薄霧裡,距離天光大亮不出短短一刻,在這稍縱即逝的時光中,放眼望去綠非綠、藍非藍,而花非花、霧非霧。

  謝馥宇套著寬大的男款薄衫斜倚在敞窗邊,烏溜溜的散發更顯身姿慵懶,柔軟鬢髮則襯得半邊暖頰嫩若桃李,眉似柳。

  傅靖戰起身下榻,從那座分隔內外寢間的嵌玉座屏後頭走出時,抬眼望見的便是這一幕動人麗景。

  他的身軀一直是渴睡的,但異樣的高熱燒得他無法安眠,直到昨日那一頓紆解……醒來時發現身邊無人,唯自己一個,一度以為那是一場高燒過頭才產生的春夢,顧不得全身上下僅套了一件裡褲便沖將出來,然後就看到了她……

  謝馥宇聽見動靜,身形未動,眼角余光往房內斜蕩了去,心弦驀地被一把撩過。

  此刻落在她眼底的安王世子爺不知因何看起來有點憨,表情彷佛也有點餘悸猶存之感,仔細再瞧……不,說是餘悸猶存並不貼切,倒不如說有種近君情怯的模樣,想走近她又躊躇不前,似乎怕她會拒他於千里之外,那俊朗眉目怎麽看都有點兒可憐兮兮。

  她之前待他到底有多壞?

  謝馥宇自責並自省著,徐徐轉身向他,攏了攏身上這件屬於他的群青色夏衫,微揚秀顎,盡可能淡然地問道:「傅長安,你給我說清楚,到底都鑽研到什麽書裡頭了?」

  之前的他乖乖任她「欺淩」不反手,然,昨日的他剛開始還挺乖順,之後就狠招連發,弄得她骨頭都快散架,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有無比舒服的時候。

  她質問著,也努力端持著,不想一下子就臉紅給他看。

  可她不願頂著一張大紅臉,傅靖戰倒是不管不顧,熱潮驟然襲上,說臉紅就臉紅,俊顏染緋,靦腆的模樣格外使人心動心軟。

  「還不老實招來?」她輕嚷了聲,原盤於胸前的雙臂驀地大展,撩高衣袖顯露給他看。

  「瞧啊,都是你落下的痕跡,不僅是手臂,還有頸子和肩頭……和其他好多地方,你生肖明明不屬狗,更不可能屬狼,這般又吮又咬又啃,到底從哪裡學來的?」

  那雪白肌膚上的點點瘀青和紅痕是如此怵目驚心,傅靖戰心頭陡緊,什麽「餘悸猶存」或「近君情怯」的心思全蕩然得一乾二淨,只覺自責又心疼。

  他兩個大步近身前去,輕扣她的手臂細細查看,越看心裡越驚,下一瞬幕地將她攔腰抱起,直接抱進內寢間裡。

  「幹什麽?傅長安,你、你消停些啊!」謝馥宇逮住他欲扯她薄衫的大手,揚眉瞪人,雙頰終是禁不住浮出兩團紅雲。

  傅靖戰瞥了她一眼,鄭重道:「讓我看看你,看傷得怎麽樣了,不會……不會再壓著你胡作非為,香香信我。」

  唔……

  謝馥宇下意識垂首,有意無意避開他過分熾熱的注視,最後仍放手由著他去。

  薄衫被輕輕卸下,攬著迎枕伏在楊上,她聽到他從床頭矮櫃取出物件的聲響,但沒有費神去看,反正是把自個兒交托出去了。

  膏藥清涼,有著明顯的薄荷氣味,他取藥為她塗抹,先是玉背和腰臀,然後她被翻轉過來,輕衫掩不住的滿身春情,皆在他指尖下。

  傅靖戰到底把持住了,畢竟弄傷了她一身。

  「都是我不好,累你受罪了。」擁她入懷,他終於老實交代,把先前路過官驛,從驛丞老伯那兒得來的三本春宮冊說起,最後懺悔道:「我以為是我經驗不足-始終留不住你。」

  謝馥宇頓了幾息,想明白他的意思後,驀地哈哈大笑。

  她推開他翻身坐起,重新套上他的薄衫,坐姿絲毫不是姑娘家那種秀秀氣氣的姿態,於是大剌剌盤起雙腿,雙手都盤在胸前,一副想好好審他的神氣。

  結果——

  「那三本春宮冊收在哪兒?聽起來像是難得的珍品,我也想拜讀一番。」她挑眉道。

  傅靖戰原是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聽她如此一說,面龐頓時柔和,唯眉宇間仍行靦腆:色。「春宮冊自然是收在安王府內,香香倘若想看,來安王府隨時能看。」

  他這話明顯想哄她隨他回安王府,既然登門了自是要拜見安王爺這位長輩的。

  這一回,謝馥宇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也沒要他把春宮冊帶出來借看,只淡淡應了聲。

  光這般就足夠令傅靖戰滿心雀躍,他柔聲問:「你怎知我在風起園?還有昨兒個我們……你是如何得知我這兒的事?」

  謝馥宇道:「我娘來帝京尋我,她此趟從東海遠道而來,便是為了你我之間的事。」隨即她將事情全盤托出,提到娘親在東海已見過他,還提及她醉酒那一夜,醉到發瘋強吻他,導致兩人一發不可收拾»其實都被她家娘親大人知曉了去。

  「娘打探了你的事,得知你未娶正妻、未納妾室也不收通房,在外行走亦不沾女色,她覺得事態有點嚴重……你知道的,我是成年了才進行『擇身』變化,然後當時算你倒楣,怎麽就落到我手裡……」

  她搔搔臉蛋又捏捏耳朵,嫩頰明顯紅透,清了清喉嚨道:「總之那一年七夕,在安王府綺園的那座石室中,你被我拿來為自己『定身』,說到底就是你被我徹底利用了。」跟皆她把「定身」之意簡單解釋,也說明了他每年七夕前後的這一場發熱異狀究竟因何而起。

  待她道完,內寢間陷入沉默,謝馥宇揚睫去看,卻見離她僅有半臂之距的男人眉目俱柔,望著她的眼神深邃湛光,讓她心跳狠漏一拍。

  「香香這是擔心我了?」傅靖戰嗓聲輕沉。

  「廢話!當然擔心你啊!我昨兒個一早沖去敲安王府大門,才從柔綠口中得知的自個兒關在風起園,我能不來尋你嗎?」越是羞澀,說起話來越發理直氣壯。「你畢竟受我拖累,我謝小爺一人作事一人擔,自個兒種下的因、結出的果,我自個兒嚐。」

  「如此說來,我可以一直去尋你,只要想要了,就能尋你?」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明白他「想要」二字是何意思,於是心跳略促,耳根都熱了,但她昨晚確實把思緒都捋清,遂點了點頭。「我反正就在石橋巷那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若想要了……儘管以來尋我。」

  「好。」傅靖戰徐徐應聲,簡單一字彷佛有說不出的歡愉,好一會兒才喚著。「香香……」

  「嗯?」謝馥宇吐出一 口氣,忽覺這內寢間裡好熱。

  男人道:「我喜歡被你徹底利用,更慶倖那時候替你『定身』的人是我,這七載歲月,我喜歡吃這一份苦頭,每回發作,尤其在七夕之時分外難忍,但那是你給我的,亦是我想留下的,我喜歡香香為我擔憂。」

  她瞪著他,忽地大罵,「傅長安,你有病是吧?」

  不等他答話,她驀地撲向前去,一臂勒住他的頸項,這一招是她年少時候經常對他使的,常「一言不合」就拿他喂招,把他整個腦袋瓜扣在臂彎內,再使勁兒壓住人抑或是亂揉他的頭髮。

  「就說你幹麽硬扛?什麽都不說還等著我自個兒發現!」這一次她掄起拳頭狠狠磨蹭他的腦門,不解氣般繼續怒斥。「若非我家阿娘有所察覺,將事情說與我知,都不曉得還嬰被你蒙在鼓裡多久!明明都二十五、六歲的大人了,還要人家操心,還說什麽喜歡吃苦頭,好啊好啊,我讓你吃個夠!」拳頭頂頂頂、磨磨磨。

  此時,傅靖戰內心無比歡喜。

  塊頭較她高大許多的他其實能輕易扭轉頹勢,但他不想避開,喜歡她這一套老招式,彷佛連結著兩人年少輕狂且熾熱的夢以及如今的真摯親昵,這世上,再沒誰能像她這般深進他內心,與他的命如此交纏。

  他不禁笑出聲來,腦袋瓜非常順勢地靠在她鼓鼓的胸房上,雙臂亦環上她的腰身。

  「傅長安你、你幹什麽?」謝馥宇突然驚喘一聲,本能鬆開手臂,但被抱住的她沒能將人推開。

  傅靖戰這會兒才把臉從她的胸前抬起,表情很是無辜。「沒幹什麽,只是忍不住蹭個幾下,香香又香又軟的,我好像又想要了。」

  這下子是搬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

  謝馥宇頓時好氣也好笑,還要忙著臉紅心跳,這廝剛剛不僅蹭她胸脯,還隔著薄薄的夏衫布料動口了,瞧啊,薄衫上都留有他的口浮水印兒!

  她才想接著罵人,卻聽他道:「香香,我說過的,這世間我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我誰都不喜愛……除了你,我誰都不愛。」語氣再認真不過。

  罵人的氣勢瞬間灰飛煙滅,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再次表白整得略感暈眩。

  坐在男人懷中,捧著他的臉,她咬咬唇問:「你真想跟我在一塊兒?」

  即便臉被她捧著,傅靖戰仍用力點頭。

  昨兒個一夜未眠,該想的她都想過了,遂歎息般道:「……那就在一塊兒吧。」想待他好,想順從他的心意,想他一生長安。

  於是乎,被她捧在手心的那張俊龐沖著她露出少年般純真的笑,那飛揚的眉眼清俊無端,令人心悸心顫。

  他收攏雙臂,湊近欲要親她,感覺兩具身子很可能又要胡天胡地滾在一塊兒,卻在此時,一記堪比雷鳴的「咕嚕咕嚕」聲響從某人肚腹中傳出。

  謝馥宇昨兒個夜裡吃了一大碗打涵面,今早也進了 一小碗熬得綿綿軟軟的滑蛋肉粥墊胃,所以肚餓的那個人不可能是她。

  「唔……香香,我好像......很餓。」傅靖戰也被自身肚腹發出的聲響驚嚇到,因為實會太清楚響亮,而且咕嚕咕嚕又咕嚕咕嚕的有夠長,他頰面一下子泛紅,眨動眼睛的樣子又憨又萌。

  謝馥宇內心頓時笑到不行,捧著他的俊臉乾脆重重一啄,給了一記響亮亮的啄吻。

  「傅長安,拜託你都餓過幾頓了,自個兒都數不清吧?早該吃點東西祭祭五臓廊。」他終於感覺肚餓了是件好事啊,如今有她在,總不能再任由他硬扛著胡來。「走,穿上衣衫,盥洗一番,吃早飯去!」

  既然決定在一塊兒,那往後他就歸她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12-27 00:11:24

第十四章 誰也不給碰

  謝馥宇在柳湖畔的風起園待了三天兩夜,確認傅靖戰的異常高燒不再反覆後,她便決定先行離開。

  她欲離開的最大原因是,她家阿娘是頭一回進帝京,人生地不熟便算了,還離東海那樣遠,娘一來就被她擱在石橋巷小宅那兒,她哪裡捨得?

  結果她一準備回城裡,傅靖戰亦堅決跟了來,還一路跟回石橋巷。

  如此這般,她不得不帶他見家中長輩——她家娘親。

  也不知他吩咐誰辦的差事,他倆尚未回到石橋巷,專程為她家阿娘備的禮品已先送抵小宅院,等她進正屋小廳一看,桌上擱著大大小小的匣盒,有綢緞數疋、上等補藥,更有稟茶果老鋪的各色小食等等,正是傅靖戰的手筆。

  她難掩靦腆地把人帶到娘親面前,簡單作了介紹。

  她家阿娘到底不是尋常百姓,絲毫不因傅靖戰皇親國戚的身分而有所畏怯,反倒很感興趣地盯著對方直瞧。

  銀瑤盯著人家看,被盯上的傅靖戰在鄭重拜會過後亦不動聲色留意著對方。

  初會面,他內心不無驚異,眼前這位謝夫人比他想像中年輕許多,外貌看起來甚至比香香還面嫩三分。

  然後人家同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多謝世子爺當年高義,肯為我家閨女兒舍了身子,這才解了宇兒『成人擇身」之苦。」

  傅靖戰是靠著絕佳耐力才把含在口中的茶水生生咽下,而非噴出或喰咳。

  他沒料到對方如此直來直往。

  銀瑤也沒等他說話,亦不在意他和閨女是否害羞臉紅,鮫人心裡頭有話便說,沒尋常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於是聽她又道:「世子爺和我家宇兒既然決定在一起,那就好好相處吧,偶爾可以鬥鬥嘴、吵吵架無妨的,但不能鬧到讓宇兒去跳海,宇兒若跳海,屆時世子爺想把人哄回去都沒地方找人,總不能你也跟著跳海啊。」

  「噗——」一旁陪坐的謝馥宇定力不夠,口中茶水驀地噴出。

  銀瑤淡靜再道:「我家宇兒體質隨我,無論水溫如何變化,溫熱也好凍寒也罷,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適應各地方的水域,所以別惹得她跳海。」

  出身鮫人族的謝夫人,果然是妙人。傅靖戰起身而立,拱手一禮,十分受教道:「夫人的切切叮囑,長安當銘記於心。」

  銀瑤在帝京待了 一個多月,直到中秋佳節過後»才隨再次泊進帝京碼頭的漕幫大船返回東海。

  謝馥宇捨不得跟娘親分離,但銀瑤鮫人的體質無法長久待在陸地,大海始終才是她的依歸。

  離別前,母女倆猶有說不完的話,謝馥宇暗自盤算著,為了傅靖戰即便將來需長居帝京,至少每年都得回東海探望娘親一趟,又或者再將娘接來小住。

  謝馥宇不知道,當她送娘親上漕幫大船的那一日上午,當天下朝後被皇上留下來議事的傅靖戰一顆心宛若被擱在火盤上煎烤。

  他前一晚去到石橋巷那兒蹭飯,已親眼目睹謝馥宇對她家阿娘是如何依依不捨,他也想相信謝馥宇絕不會再輕易棄他於不顧,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此話誠不欺我,他就怕她的「送行」最後演變成「同行」。

  出了宮已過午時,他快馬加鞭趕到石橋巷,直到看見她在小敞廳裡教珠兒和小樹兒練毛筆字,他內心難以言喻的焦急才得以平息。

  話說自從謝馥宇應允與他在一起,直到銀瑤起身回東海的這一個多月,傅靖戰三天兩頭往石橋巷這兒跑,但許是因為有銀瑤這位長輩同住,他從未留宿,曾有一回忍得著實難受,只得把謝馥宇「綁架」到柳湖畔的風起園,兩人關在自個兒的小天地裡又是一番纏綿旖旎。

  中秋過後的某日,謝馥宇終於備好佳禮,鼓起勇氣正式登門拜見安王爺。

  一馬當先跑來王府大門口迎接她的是傅柔綠,而傅靖戰則尾隨在妹妹身後。

  謝馥宇的一條胳臂完全被姑娘家霸佔,傅柔綠挽著人兒往府裡頭帶, 一邊還嘰嘰喳喳說個沒停,讓兄長只能跟出來再跟進去,半句話沒能插上。

  安王府正廳堂上,謝馥宇玉挺身姿,朝坐在上位的主人家圈臂作禮,深深一揖。

  當慣了閒散王爺的安王爺較幾年前更加心寬體胖了些,五官依然英俊好看,就是下巴多了一層,與傅靖戰相似的眉目不見英氣,取而代之的是慈眉與善目,笑起來樂呵呵的,竟頗有笑彌勒之相。

  此番登門造訪,謝馥宇備上的禮品大多是東海一帶的上等土特產和當地美酒,剛巧漕幫大船來了一趟,把好貨都捎帶過來,她裝載整整一車直接送至安王府。

  安王爺一生富貴,當年為避開皇位鬥爭又讓自個兒非常認真地吃喝玩樂,如今當真是懂吃懂喝懂穿也懂玩,還有啥稀奇玩意兒沒見識過?

  所以說,與其送上貴重物品倒不如真心挑點能滿足口腹之慾的好貨送上,這樣還實際些。

  她此舉確實一舉中第,尤其是那十數應老酒佳釀,讓富富態態的王爺一雙善目瞬間都能發出銳光。

  另外她還給傅柔綠買了些適合小姑娘家膚質使用的胭脂水粉、體香膏,以及幾件飾品,當然不是她自個兒去買,而是相請了明錦玉這位「大師」作陪,一家家鋪子精心挑選。

  豈料「大師」太過堅持,當真花了一整天在挑選女兒家的玩意兒,挑到最後謝馥宇簡直欲哭無淚,但今日目睹傅柔綠收到禮物時的開心模樣,感覺被明錦玉牽著鼻子走,忙了一整日也算值得。

  落坐後,正廳堂上一頓寒暄,她對安王爺有問必答。

  綺園的抄手回廊上掛著兩個大鳥籠,養著幾隻啼聲格外好聽的小黃鸝,鳥啼聲隱約傳來正廳這兒,於是安王爺心血來潮,招她到綺園一塊兒逗鳥,還特意不讓自家世子爺跟來,連傅柔綠都不讓跟。

  傅靖戰之所以乖乖聽話沒有跟上,是因謝馥宇給了他一記安撫的眼神和一抹微笑,彷佛無聲保證著,她能應付一切,要他信她。

  結果陪著王爺逗黃鸝兒,聽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那只是「金衣公子」、這只是「明煙小仙」,正斂羽整理的那只是「銀箏玉女」,還有能高音顫顫的那只是「青雲仙客」畫又等等,如此逗啊逗的,她聽得都有些入迷。

  突然安王爺來了二記轉折,徐聲若歎,「本王這會兒總算瞧明白了,原來這些年,長安一直在等你。」

  謝馥宇手中的逗鳥棒險些被小黃鸝咬了去。「王爺……」

  安王爺兩手一攤。「本王是拿咱們家這位世子爺沒轍了,他母妃走得早,本王又是個懶散過日的,這王府裡他才是真正掌事之人,他想幫朝廷、幫百姓做事,我阻不了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硬頂著不肯成親,本王同樣無能為力,就連太后、皇后幾次有意為他指婚,都被他一 一攪黃,本王都要信了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說安王世子爺喜男不喜女.…」

  「王爺莫要信那傳言,長安對我說過,他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他只愛……呃……」太急著為傅靖戰說話,結果最後一句道不出口,臉蛋倒紅了。

  安王爺歪著腦袋瓜好奇地看她,這下子聽出端倪也瞧出端倪,「呵呵呵,原來如此,本王的世子不愛男也不愛女,他只愛你。」略頓,笑著自言自語。「沒想到這小子表白起來還頗強而有力,像他老子,挺好。」

  謝馥宇這會兒當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安王爺此時將逗鳥棒豪邁一拋,候在幾步外的家僕眼明手快接個正著。

  他一手授在寬寬的腰上,一手搭上謝馥宇的肩頭拍了拍,殷殷勸導,「遇上男變女之事,如今看你似都看開了,還在外頭闖蕩多年才回來,本王看你也是自由閒散慣了,這真性情跟本王挺厶口拍,咱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絕不會把你綁死在這座王府裡,反正王府中饋自有專職之人管著,若天塌下來就給高個兒的人去頂,咱們知人善任,樂得輕鬆自在,所以啊——」

  ...所以?她實沒聽明白安王爺究竟想表達什麽。

  「所以啊所以,你就快快給咱們家長安一個名分吧。」安王爺一臉鄭重,連雙層下巴都似如來般的莊嚴法相。

  「在回廊上逗鳥那時,我爹都跟你說什麽了?」

  午時,安王府設家宴留客用膳,謝馥宇陪著安王爺飲了幾杯東海佳釀,席間也說了下少這些年在外闖蕩的趣事,逗得安王爺與傅柔綠呵呵笑,至於傅靖戰幾乎沒怎麽插話,僅是聽著看著、吃著喝著,薄而好看的嘴一直微微上揚,如何也扯不平似。

  用完午膳,微醺的安王爺由兩名侍妾扶回房中照料,傅柔綠則被長兄尋了個由頭刻意支開,此刻安王世子爺終於能獨佔今日好不容易登門來訪的客人,兩人肩並著肩散步在楓紅層疊的綺園內。

  聽到傅靖戰的問話,謝馥宇眸光微蕩,悄悄深吸了口氣,「沒什麽的,既是逗鳥,當然就聊王爺養的那些寶貝兒,然後王爺得知我與金玉滿堂樓的明老闆相熟,又跟我聊了些風花雪月,王爺說我性子同他一樣,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

  欵,總不好實話道出,說安王爺是替自家兒子討名分來著!

  下意識走著以往曾逛過的路線,也許下意識她亦追隨著他的步伐,然後隨他一轉,小橋流水的後頭是疊山堆石,堆疊出那一座巨大的假山。

  謝馥宇腳步驀地頓住,瞬間記憶翻湧,想起自己曾在假山中的石室尋到那喪母哭泣的男孩,想起決意離開的那一晚,發燒的她躲在石室裡等他尋來,想起兩人的那一場初心。

  她原以為當初是自己使強上了他,心懷歉疚多年,他卻說-他喜歡被她徹底利用,喜歡吃她給的苦頭。

  絕對有病!

  紅著臉腹誹著,一手忽地被握住,男人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那座假山擊去。

  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鑽進裡邊隨即蜿蜓曲折,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如此熟患,只是他們倆都已長大成人,一個高大勁痩一個修長窈窕,再不能像幼時或年少時那樣企裡邊火歩快走。

  兩人微彎著身子,避免撞上石壁,她跟著他一步步徐行,一個轉彎,終於回到那,處小小石室。

  疊石與疊石間之間的縫隙依然滲進天光,從宛若洞眼的縫隙望出去,恰是波光激瞞的人工鏡湖。

  謝馥宇本能地傾身覷看,如同從小到大每回進到這兒都會這麽做那般,下一刻她卻跌坐在傅靖戰身上,他席地而坐,懷抱著她。

  「對香香而言,我豈是旁人?」他嗓聲略沙啞,目光極深邃。

  「……什麽?」這在說啥兒呢?她不解地眨眨眼睛。

  傅靖戰道:「我家安王爺說你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本世子想問,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謝馥宇明顯一怔,雙眸仍是眨了眨。「唔.....」

  一時間要她乖乖地、誠心誠意地承認自個兒能被某人拘住,那絕非輕易之事,畢竟承諾有其重量,她盡可以敷衍很多人,卻絕不願敷衍他。

  傅靖戰深知她的脾性,也沒要她立時給出答覆,摸摸她的頭髮,最後掌心托著她的後腦杓,甫掩睫,吻已落在她唇瓣上。

  自那一日正式登門拜會過安王爺後,這陣子謝馥宇察覺到內心又隱隱浮現一股煩躁感。

  跟之前的那種煩躁不太相同,不是被外來的人事物所驅使,是自己內心在拉扯,好像明明已確定心之所向,臨了卻怯於承諾。

  明明確定心意要與傅靖戰走在一塊兒,但一涉及婚嫁,她便躊躇不前。

  對她而言,兩個人「在一塊兒」與「結為連理」到底是兩回事啊!

  「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話說三分,聽的是言外之意,當時他這問話實有要她交付一生的意味,說是求親也不為過。

  然,捫心自問,她到底是個自私之人,若然應允了,往後就得同他一塊兒擔起安王府的榮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往的她堅信謝小爺能擔起鎮國公府的一切,而今的她卻只想輕鬆過日子。

  煩。

  她真討厭內心這般拉扯,但就是無法定論,當真好煩。

  然而心中越是煩躁,她越會替自個兒找事,隔三差五就上漕幫在京的貨棧找活兒幹,要不就混在金玉滿堂樓內笑看人生百態,再不然便是回鎮國公府仔細「調教」謝定乾,順帶活絡活絡筋骨。

  跟著某一日,一份頗厚的文書遠從東海送抵她手中。

  打開一看,她看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這個「東海縣主」所轄的小縣,人警地官府收到朝廷的邸報消息後,便把小縣內的種種民生要事以及歷年來的稅收帳務集結成冊,直接送到她面前,其中還包括當地衙門近五年來審理過的案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進而生出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感,且不管當初早—封她這「東海縣主」的頭銜是何居心,她到底有了實質感覺,覺得再如何不濟,也得讓她所轄的東海小縣富足安康。

  此際,她不經意一歎,「欵,總得前去親眼瞧瞧才好啊……」恍惚般囈語,往旁邊摸啊摸的,摸到一壺酒,抓了來便往自個兒嘴裡喂了一 口甜釀。

  「縣主怕是喝醉了吧?都喃喃低語些什麽?」明錦玉遞來帕子擦拭她被酒汁濡濕的秀顎,語氣帶了點縱容和無奈,那是對待誠心相往之人才有的姿態。

  中秋過後,謝馥宇就自作孽般搞得自個兒一團忙碌,直到凜冬來臨、大雪紛飛的時節,終於懂得緩一緩、消停些,其原因有三——

  其一,因洛玉江的水路一遇寒冬,越往北來越發不易行駛,沿江北上的碼頭區結冰狀況已屬常態,冬季若運送物資進帝京大多以陸路為主,如此一來,漕幫大船不入帝京碼頭,漕幫的在京貨棧只管收貨、理貨不管出貨,頓時少了許多活兒,自然也就沒她什麽事。

  其二,西關域外的扶黎國遣使團來訪天朝。

  近十年來天朝邊關甚是平和,無論是北邊、西關還是南境,邊陲交界雖有零星衝突發生,但都未上升到兩軍對戰的局勢,西邊扶黎甚至遣來十名貴族子弟進國子監學習,如今又遣使進帝京,帶來珍寶無數亦進貢十來匹域外寶馬。

  傳聞,此次是扶黎國大王有意為自個兒的嫡長子求娶天朝公主,然七年多前那一場宮中熱疫大損皇家子嗣,存活下來的皇女不過四位,介於適婚年齡的也就十六歲的昭樂公主一個。

  但皇帝老兒不願公主遠嫁,亦不想斷然回絕扶黎,怕傷了兩國情誼,所以也不知是誰給皇上出的主意,說是凜冬時節、年關將近,不如讓雙方比一比冰上蹴鞠,五場三勝定輸贏,若扶黎能贏,再來議國婚不遲。

  然後謝馥宇就沒法忙什麽事了,因為傅柔綠和動不動就偷溜出宮的昭樂公主隔三差五就跑來找她,從一開始抱著她又哭又鬧,到後來把扶黎大王和王世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罵到她耳朵都快長繭。

  不過話說回來,謝馥宇也想開罵,最想罵的就是她那位皇帝老兒「義父」。

  她真怕皇帝最後頂不住了,結果護著自家親閨女,就把她這個便宜的「天子義女」推出去頂事。

  事兒當真一件接一件,試問她哪裡還能忙其他活計?

  然後最後一件令她不得不緩下來的事,其實是挺開心快活的事——

  金玉滿堂樓設宴品藝,整整七日。

  不管是「琴棋書畫詩酒花」,抑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無論是談「風花雪月」,還是嚐「人間煙火」,人的五感能獲得最大愉悅和滿足,甚至能撼動神魂者,皆可為魁首。

  這般銷金窟裡的大事猶若年節慶典,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傳遍全帝京,再以她和明錦玉的私交,要弄個三、五張請帖到手根本易如反掌。

  今日可是金玉滿堂樓的大日子啊,設宴品藝已來到最後一天。

  今兒個樓中的大紅燈籠才高高掛上,謝馥宇便帶著女扮男裝的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逢上金玉滿堂樓,將一處緊鄰街邊、視野極佳的二樓雅軒包場下來,另外還把謝定乾叫來當護花使者兼跑腿小廝。

  似乎自她重返帝京,時不時回鎮國公府探望,她就總是在「欺負」謝定乾。

  看他不爽,揍他。

  聽他說話語氣太開朗,揍他。

  總是大姊長、大姊短地喊她,揍他。

  自個兒不慎又被祖父鎮國公氣到了,還是揍他出氣。

  但不得不承認,謝定乾這小子真的很耐打,而且越揍他越長進,到如今抓他來對打,竟然得過手十招以上才能結結實實揍上他一、兩拳,於武藝上確實有顯著進步,她也漸能明白自家的國公爺為何會選他過繼為長房血脈。

  但武藝上有進步,腦子還是很呆。

  難得進一趟金玉滿堂樓,亦是命中頭一回,十七歲的少年郎卻動也不敢動,雙眼更是不敢亂瞄,就眼觀鼻、鼻觀心般挺背僵坐,兩手非常老實地擱在自個兒大腿上。

  反觀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兩姑娘雖束髮著男裝,一舉一動仍自然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氣,即便如此,還是挺自在地把自個兒當成上秦樓楚館的大老爺們,有美姑娘細心整好果物送到嘴邊來,她倆樂呵呵張嘴就吃,有嬌嬌美人兒將一箸美食或一匙羹湯送至嘴邊,她倆更是吃吃喝喝來者不拒。

  此一時分,金玉滿堂樓的一樓大堂上正熱烈進行著宴客品藝的各種項目。

  謝馥宇已連看幾日,內心自有偏好,最後這一天的品藝倒沒有太多遺憾,卻有種隨遇而安、大事底定之感,所以她沒有像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那樣攀在二樓欄杆,猛往底下的舞臺撒錢投花。

  她眨眨迷蒙雙眸,沖著上樓來探看她的明錦玉搖頭直笑,「沒醉沒醉,小爺千杯不倒,明老闆是知道的呀。」嘴上說著自個兒沒醉,卻一把按住明錦玉持帕子的柔美,貼在頰面上蹭啊蹭的,歎道:「明老闆可真香……真香啊.:…」完全就是借酒醉吃姑娘家豆腐的登徒模樣。

  明錦玉笑樂了,大膽推開她的臉兒,嬌嗔道:「縣主較奴家還香呢,是自然散發出來的體香,您自個兒都沒察覺嗎?」

  謝馥宇咧嘴又是一笑,被推開臉後她斜靠在二樓鄰街的欄杆邊上,才欲再道,眼角餘光掃到一抹可疑且可議的景象。

  她憑欄而坐,垂眼便能覷見樓底下人來人往的繁華光景。

  她看到某位世子爺下了大馬車,撩袍踏上金玉滿堂樓的石階正要踏進,她雙眉飛挑,電光石火間思緒運轉飛快,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昭樂和柔綠藏起來為妙....但,不知打哪兒來了個不長眼的,一名年輕男子快他一步踏上金玉滿堂樓的門前石階,將他生生攔下。

  「安王世子爺且留步。」

  年輕男子出聲一喚,身旁的六名隨從立時將正欲進金玉滿堂樓「逮人」的傅靖戰團團圍住,此舉使得周遭眾人不禁側目,待瞧清局面,聰明的自是紛紛退避開來。

  謝馥宇心下驚疑,不禁探身再看,耳中所聞、眼中所見皆令她瞬間火氣大爆。

  那年輕男子與傅靖戰離得甚近,舉手一探就要撫上傅靖戰的臉。

  「世子爺這模樣生得可謂俊朗無端,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眉宇間英氣勃發, 一張涼薄唇瓣卻齧柔意,無情與多情皆耐人尋味,恰是最合在下胃口。」說著,指腹碰觸到那略涼臉膚,彷佛無比深情道:「要不,世子爺就從了我,隨我走吧?」

  啪!

  年輕男子朝傅靖戰伸出的那一隻「魔爪」,被謝家小爺狠狠又狠狠地拍開!

  謝馥宇這一招「從天而降」,二樓欄杆邊上迅速探出好幾顆腦袋瓜,有喚「大哥」的,有叫「世子爺」的,更有嚷著「大姊」和「縣主」的。

  她無暇理會樓上那幾人,擋在傅靖戰身前,雙眸只管盯著年輕男子。

  此際近距離一看,才知這人生著一張西關域外異族人的面容,深目高鼻,膚色偏淡,兩耳穿孔戴金環,雖穿著天朝男子錦繡常服,腳下踏著的卻是域外人慣穿的勾頭羊皮靴。

  「手不想要了是嗎?小爺我的人你也敢碰?」她雙手授在腰間,偏男款的白色錦袍其實挺低調素雅,但似乎被氣勢一襯,整個人突然「高大」起來,尤其一把流泉青絲還紮得高高,猛一看好像比年輕男子還高。

  年輕男子像是看懵了似,頓了幾息都說不出話來。

  「你再敢探一根指頭出來,小爺立時剁了你喂狗!」謝馥宇惡目怒瞪。

  年輕男子尚未反應,六名圍著他們的隨從表情已變,正欲動手,謝馥宇先下手為強。

  「我看誰敢?」迅雷不及掩耳朝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細如頭釵的銀匕,直接抵在年輕男子咽喉上。

  她冷笑,一把扯緊年輕男子的頭髮,扯得對方不得不仰首待宰。「來啊,陪小爺玩玩,我看你們玩不玩得起?」

  六名隨從敢怒不敢言,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年輕男子似乎沒有半分危機感,頸子被架著一把鋒利銀匕,卻還側頸對著謝馥宇直瞧過來。

  他看得兩眼不眨,突然歎氣。「你模樣當真好看,欸,可惜是個女子。」

  哪來的瘋子?

  謝馥宇才想踹他一腳,持銀匕與扯人頭髮的雙手被分別握住,在場能靠她如此之近的人也就僅傅靖戰一個。

  「你做什麽?」謝馥宇揚眉質問,得到的是微帶笑意的安撫眼神,彷佛無聲在說,要她信他,一切無事。

  四周聚集越來越多的百姓,金玉滿堂樓內不管樓下抑或是樓上的賓客和姑娘們也都被吸引過來,在眾人面前,謝馥宇不願與他起爭執,遂由著他拉下雙手,收回銀匕並鬆開年輕男子的頭髮。

  傅靖戰握著她一隻手沒放,神態淡淡地面對那名年輕男子,徐聲道:「扶黎國王世子狄羽殿下遠道而來,實是稀客,但如此偷偷摸摸進帝京,尚未拜見我朝聖上就在城南銷金窟這兒惹事,狄羽殿下這是要讓扶黎大王以及扶黎使節團難堪,還是想讓自個兒難堪?」

  「呃?你知道我是誰呢!」狄羽一手輕搗左胸,笑著眨眨眼。

  「殿下不也知道我是誰。」傅靖戰面如沉水,卻悄悄收攏五指,不讓那只素手有抽離的機會。

  得知年輕男子的真實身分,謝馥宇心頭微凜,但也僅是這麽微微一凜,讓她心頭大大凜然的是對方一雙賊目竟再次黏回傅靖戰臉上,她又想把傅靖戰藏到身後,但有人偏不放手。

  就在這時,一陣騷動從不遠處趕了來,原來是有人通風報信報到扶黎使節團下榻之所,使節團中官位最高的正使大人一路策馬狂奔,這時翻身下馬後又氣喘吁吁擠靠過來。

  扶黎正使其實人還沒擠進來就不斷揚聲道歉,一擠進來後又忙著拜見自家王世子,跟著斥退合圍的六名隨從,然後繼續代扶黎王世子向傅靖戰致歉。

  傅靖戰也沒想同對方囉嗦,很乾脆地把狄羽等人交給扶黎正使去打點,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才結束這場鬧劇。

  隨即,他頭一抬瞄向金玉滿堂樓的二樓,幾顆腦袋瓜先是受驚嚇般迅速收回去,大概想著逃也逃不掉,於是乎又一顆顆探出頭來。

  「玩夠了,該回去了。」

  他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樂,樓上的昭樂公主、傅柔綠以及謝定乾很乖地點點頭,在明錦玉略帶同情的目送下下樓離去。

  昭樂公主與傅柔綠今兒個出來玩耍本就同乘一車,本來還有謝馥宇一起,但看眼下狀況,兩姑娘只能顧著自己先走了。

  一走出金玉滿堂樓,自有隨車的婢子和僕婦上趕著過來伺候,謝定乾則跨上自個兒的駿馬與兩名護衛一同護送公主回宮,再送郡主回府。

  這一邊,謝馥宇被拉著走向停在對街的安王府馬車,進到馬車前還不忘揚首朝憑欄笑望的明老闆揮揮手,後者斂衽一禮。

  跟在傅靖戰身後鑽進馬車,甫落坐,她又試圖甩開他的手。

  「別老是握著,要生手汗了……咦?等等!你唔唔……」她猛地被合身抱住,男人使勁兒把她壓在馬車車廂板上,俊臉湊過來就一頓狠親狂吻。

  「傅唔唔長安……幹麽呢?」說不得話了,男人唇舌強而有力,她這麽一開口恰給他搶進的機會,堵得她口中熱燙,鼻息也隨之灼熱。

  他當真瘋魔了似,謝馥宇後來都分不清究竟是被「熱吻」抑或是遭受「攻擊」。

  被合身抱住,一雙前臂尚能小幅度活動,她乾脆揪住他背後頭髮,像适才對付狄羽那樣越扯越緊,逼得傅靖戰不得不仰首。

  費了番力氣才得以從他唇舌間掙脫,她大口大口呼吸吐納,拿額頭頂開他的下巴,以防他不管不顧又親過來。

  本以為他是來跟她算帳,畢竟她瞞著他把昭樂和柔綠拐到金玉滿堂樓玩耍,結果一上馬車他二話不說就……

  「傅長安,你又發什麽瘋?」

  傅靖戰先是把臉埋在她頸側蹭了蹭,好一會兒才嚅著聲道:「沒有發瘋,是發情了。」

  謝馥宇聞言倒喰一氣,都要無言以對了。「你、你……突然發什麽情?」

  他偎著她的頸窩搖了搖頭,語帶無辜。「不知道啊,适才見到香香發怒,為了我怒氣衝天的,還不讓誰碰我一下,就發情了。」邊說著,邊拿身軀壓著她磨蹭,要讓她知道他到底有多誠實。

  竟喜歡見她「衝冠一怒為紅顏」嗎?謝馥宇氣息不穩,都不知該惱還是該駭笑,最終只能仰天長歎——

  「你真的有病啊傅長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1:55

第十五章 許一生長安

  傅靖戰從隱衛口中早已得知扶黎王世子私下入天朝帝京的消息。

  金玉滿堂樓前他被攔下,一開始並不知對方即是狄羽王世子,是之後狄羽靠近過來,令他嗅到一股龍涎香氣,此香料只供扶黎王室使用,因而大膽推敲出對方來頭。

  如今兩國和平,邊界更開啟通商,茶馬市場交易甚為頻繁,狄羽王世子想以尋常扶黎百姓的身分來訪帝京,倒也沒什麽可疑之處,只是既然都私下來訪,按理就該低調到底,沒料到扶黎王世子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而且……似乎只對男子感興趣。

  親眼目睹狄羽是如何當街「調戲」堂兄傅靖戰的昭樂公主,據說一回宮裡就大哭了一場,畢竟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此事若定案,那最有可能被推出去的天朝公主非她莫屬。

  所以那五戰三勝定輸贏的冰上蹴鞠賽就變得格外的至關緊要,再半個月便是大過年,這個年關最後會怎麽過,要過得開心痛快又或是傷心欲絕,端看今兒個的蹴鞠賽誰勝誰敗。

  冰上蹴鞠,場地選在帝京城內的邀月湖上,此湖每年隆冬湖面會結出厚厚冰層,常有百姓在鞋底下綁上曬乾的細竹條,在結冰的湖面上溜著玩,有時也見人組隊玩蹴鞠,又滑冰又得踢球的,忙得不亦樂乎。

  今日賽事每一場訂為兩刻鐘,每場結束不作休息,而是換邊再繼續。

  也就是說,若要最快贏下比賽須得三場連勝,那麽蹴鞠手們就得在場上滑冰滑滿至少一個半時辰,不過雙方可以不斷替換蹴鞠手,這對天朝地主隊而言顯然大佔便宜。

  皇帝老兒一開始也是打此主意,覺得天朝帝京人才濟濟,用車輪戰的方式怎麽也能把區區幾個扶黎的蹴鞠手輾壓到底。

  結果事情完全不是天朝皇帝所想的那樣。

  對於狄羽王世子為何私下進帝京,傅靖戰終於看出端倪——

  那一夜在金玉滿堂樓前遇上對方,他便命底下好手査清楚隨狄羽進京之人有多少,得到的總數是隨從和奴僕共有五十名。

  直到今日湖面上的賽事開打,才知曉那五十人皆是冰上蹴鞠好手。

  這一日邀月湖畔架起高臺,搭起擋風遮陽的大棚,高臺後的空地亦設有數座皇帳,以供貴人們如廁或小憩。

  皇家禁衛軍幾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設點駐衛,皇帝老兒領著皇親國戚和百官們到場觀賽,另一邊的湖畔則開放給百姓們一起同樂,替下場參賽的天朝年輕兒郎們歡呼呐喊。

  但悲慘的是,一開始精氣十足的呐喊聲到得最後全變成無望的靜寂。

  都說好五戰三勝定輸贏,沒法子三場連勝不打緊,穩紮穩打總能成為笑到最後的那一個,無奈天朝皇帝笑不出來,皇親國戚與百官們也笑不出來,未料到向來素質頗佳的國子監蹴鞄隊會連敗兩場!

  連敗兩場啊!

  再輸掉一場就真要提早收工,天朝的臉面那是讓人踩在地上摩擦。

  看臺上,昭樂公主已然哭倒在傅柔綠懷裡,這時有一道修長身影驟然從看臺上一躍而落,旋身面對天朝皇帝,單膝下跪,拜倒在高臺之下。

  「小爺我……唔,咳咳,陛下,臣乃天子義女,亦是天朝實打實的東海縣主,既享有品級的俸給自當盡義務,臣請求上場參賽,揚我天朝威武。」

  謝馥宇之所以搶在二連敗的此刻主動請纓,主要原因並非要阻撓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 ,而是她覷見扶黎的蹴鞠隊換了一人上場。

  換得好啊!

  即便看臺這兒離湖上畫出的蹴鞠場子尚有小小一段距離,但目力甚佳的她絕對沒看錯,那人正是狄羽王世子無誤。

  那一晚在金玉滿堂樓前她沒能揍到人,今兒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豈能放過?

  結果她一嚷著要上場,傅靖戰亦跟著躍下看臺請戰,緊接在後的是今日亦到場觀賽的東宮太子傅書欽,說是扶黎王世子都已上場活動,沒道理天朝太子還坐著旁觀。

  雙方比賽原就說好能自由換人,不管男女老少皆可,扶黎這邊見謝馥宇不過一介女流,身板根本比不上漢子們高大強壯,內心正偷著樂,自然對這樣的換人上場毫無異議。

  扶黎再贏一場就能結束這冰上蹴鞠賽事,許是覺得局勢穩了,讓自家王世子上場出出風頭並迎接最後勝利,扶黎這邊再順勢提及求娶公主一事,相信屆時天朝皇帝應該再難有推託之詞,一切再完美不過。

  只是扶黎沒料到,他們的狄羽王世子根本是被「禿鷹」盯上!

  謝馥宇在場上的目標明確,完全緊黏著擔任主攻手的狄羽,而且她謝小爺踢球沒在講求什麽公平正義,以往是國子監學生時,多少還會守點兒規則乖乖踢球,自從跟漕幫那一海票的兄弟們混過後,什麽規則在她眼裡都是屁。

  更教對方頭疼的是,她小動作使得可謂天衣無縫且行雲流水,天生就是個「下黑手」的料,加上傅靖戰和傅書欽左右掩護,由雙方人馬各自挑選所組成的裁判團根本抓不出錯處。

  謝馥宇這一枚棋半路殺出,殺得扶黎措手不及,天朝終於贏來首場勝利。

  一時間歡聲雷動,來到邀月湖畔看賽事的百姓們一掃沮喪神態,重燃鬥志。

  第四場的冰上蹴鞠賽緊接著開始。

  謝馥宇本還擔心狄羽會退場,畢竟她剛剛踹了他小腿又踩他腳背,嬌貴又投訴無門的扶黎王世子很可能不玩了,那樣多麽無趣。

  但,很可能是面子上下不去,狄羽依舊上場,不過這會兒他們顯然有所準備,扶黎用了三個人來守她,令她幾次都難以貼近目標人物。

  「團子!」她大聲喊著在第四局賽事請願出賽的趙團英。

  對方在五年前出仕,目前在工部任職六品員外郎,謝馥宇回到帝京,幾次與當年交好的國子監同窗聚會,趙團英也在其中。

  如今生得又高又壯的趙團英一聽那聲叫喚,多年前在球場上培養出來的默契大爆發,抬眼望去,今日跳進來踢球的人有好些個都是當年蹴鞠隊的夥伴,時間彷佛一下子回到少年輕狂時,直管往前沖。

  他甫跑到接應位置,謝馥宇控在腳下的球立時傳來,「快傳」正是當年他們這一群國子監學生的拿手絕活,球絕不在腳下停留,一個傳過一個,最後傅書欽起腳抽射——

  球進!

  湖畔邊上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謝馥宇想著,既然沒了下黑手的機會,倒不如就這樣牽制住扶黎三名好手,讓夥伴們盡情搶攻,結果策略奏效。

  之前蹴W隊成員中沒有一個縱觀全域並發號施令的中心人物,難以相互配合才會連輸兩場,但眼下局勢改變,前鋒與主攻手幾個搭配起來猶如刀切豆腐,後衛回防又守得滴水不漏。

  天朝連輸兩場,之後又連贏兩場,最後一場死要面子的狄羽王世子不聽勸,依然選擇出賽,而扶黎蹴鞠隊依然擺平不了謝馥宇,因為不派上三人絕對守不住她,不守好她,等她貼身靠近,自家王世子又得吃暗虧....

  結果扶黎使節團就只能百般無奈地看著比賽結束——扶黎連輸三場。

  已無法形容在場的百姓們有多麽瘋狂歡喜,好幾個都滑到湖面上來手舞足蹈,皇親國戚與百官們就矜持了些,皇帝老兒更是撚眉又撚須地強忍笑意,不過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可不管,兩女兒家在看臺上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哭又笑,引得許多人側目也不怕。

  有子弟上場參賽的人家,家中老長輩好些個都圍將過來,其中不乏出身高門大族或在朝為官之人,甫離開湖面、換下冰靴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等一干蹴鞠隊隊員便被團團包圍,恭喜和讚歎聲不絕於耳。

  謝馥宇最不耐煩應付這種事,於是非常不講義氣偷偷溜開,傅靖戰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但傅書欽緊拽他一條臂膀不放,要他這位安王世子爺陪著一塊應付眾位耆老和大臣。

  不過謝馥宇並未走遠,而是選擇繼續留在場子上,如此一來就算有誰欲尋她攀談,也得滑過一大片結冰的湖面才成。

  許久未在邀月湖上滑冰,她玩得可開心了,畢竟東海的冬天不怎麽下雪,水面更不可能結冰,她已有七年沒這麽玩耍。

  這一邊,傅靖戰一心二用,在確認她就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終才勉強讓東宮太子把自己「綁架」在他身側。

  湖面上,一道身影朝自在玩耍的人靠近。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謝馥宇聽到這句問話時,腳下剛好畫出一個漂亮迴旋,轉過身就見狄羽王世子一臉認真地杵在那兒,離自己僅兩步之距。

  「我是怎麽對你?」她定住雙腳,兩臂盤在胸前,有點沒好氣地反問。

  狄羽很委屈道:「你對我很不好。」

  謝馥宇簡直想翻白眼。「試問,我為什麽要對你好?」

  他鼓起類骨略高的頰面,皺攏眉心。「你必須得對我好,如此一來本世子才可能拿你當朋友看待。我只跟長得好看的人交朋友,你很好看,夠資格與我往來。」

  不忍了,她結結實實翻了個大白眼,雙肩一聳。「小爺我長得好看是我的事,憑什麽長得好看就得同閣下交朋友?我又不想跟你交朋友,狄羽殿下待如何?」什麽狠話、真心話都說得出口,毫無顧忌,反正其他人離他們遠遠的聽不見,她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

  狄羽直勾勾看她,眼神變得好古怪,一會兒才沉靜道:「好啊,不交朋友那便是敵人,你別後悔。」

  突然,事情就發生了——

  他下手非常之快,謝馥宇只知有一丸黑色之物滾到腳邊,那電光石火間她身體作出本能反應,不光要閃避,還得找地方躲,於是她起腳撲向狄羽,決心拿他當人肉盾牌先頂著。

  爆炸聲響,其實聲音不算大,但足夠炸裂一小處冰層,如果狄羽再拋出一小丸火藥後按著他的計畫順利退開,以冰層炸開的小小範圍,遭殃的應該只會是謝馥宇一個。

  但,別鬧啊!

  「下黑手」這種需靠聰明才智再加上巧勁兒的細活,她這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若認第二,保證整座帝京沒人敢說自個兒是第一。

  結果就是冰層破了 一個不算小的洞,以破洞為中心向外龜裂開來,狄羽在千飴一發間被推到前頭他也莫名其妙得很。

  有心害人的反倒先掉進湖中,既然兩人都逃不掉墜湖的命運,謝馥宇當下腦子動得飛快,神來一筆扯嗓大喊,「狄羽殿下別怕,我來救你!」

  撲通——

  謝馥宇在墜湖之際已捕捉到無數驚呼和尖叫聲,但她心想,她家的長安應該會淡定些吧?

  她這絕非跳海,也沒有跑不見,再怎麽大玩痛玩也遊不出這座邀月湖底,所以沒事啊沒事。

  覷見謝馥宇墜湖那一幕,傅靖戰幾乎目眥盡裂,他兩耳嗡嗡作響,從團團圍來的人群中闖出一條道來,即便腳下的冰鞋已都卸下,他就套著尋常錦靴直直往湖面上沖。

  畢竟太在意心尖上的人兒,一直留意著謝馥宇的動靜,當瞄到狄羽上前找她說話時,他已想著要擺脫東宮這邊的應酬,快些去到她身邊。

  豈料意外就這樣發生,他立時反應,頭一個往前沖。

  邀月湖上有厚厚結冰,他腳下一雙錦靴的抓地力甚差,這麽不管不顧地往前直沖,儘管相距不遠,他中間好幾次險些滑倒摔跤,半跑半滑地撲近湖面上的裂洞,已不能再往前,因為冰層發出更大的龜裂聲響。

  「長安止步!」、「危險啊!」、「別再靠近!」、「快退開啊長安!」

  身後是傅書欽、趙團英等同窗友人發出的叫喊,傅靖戰迅速伏下身軀,讓身體重量分散在龜裂開來的湖面上。

  濕冷的感覺很快滲進衣料中,他全然無感似的,因為胸口促跳,氣息紊亂,他腦子裡亂哄哄,神魂發顫,肉身的感受遂變得十分遲鈍。

  唯一逮住的思緒是,她墜湖了,但她體內有鮫人血脈,泅泳之技冠天下。

  所以,她沒事。

  他還記得她娘親口提過,無論水溫如何凍寒,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迅速適應各地方的水域。

  所以,她會沒事的。

  一遍遍說服自己,他得信她,得給她多些時間反應,不能貿貿然跟著往湖裡跳,在水中他絕對沒她有本事。

  他必須信她!

  伏在湖面上的裂洞邊緣,他兩眼死死盯著,內心暗數著數兒。

  其間,扶黎使節團的人急得又吼又叫,儘管傅書欽頂著東宮太子的身分努力制止,四、五個狄羽的隨從仍撲將過來,冰層因而發出另一波聲響,表面的龜裂痕跡不斷「啪啪啪」地往外拓開,嚇得幾名隨從僵在原地不敢再妄動。

  傅靖戰依舊死死盯著湖面,就在他數到近三百之數,底下水面忽地泛開漣漪,一顆有著烏溜溜髮絲的腦袋瓜猛地探出頭來,更猛的是她肩上還扛著一人。

  謝馥宇沒料到一浮出湖面就與傅靖戰四目相接,而且是如此這般近距離地兩兩相望。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露出安撫笑顏,很明顯感受到左胸爆開疼痛,因為他望著她的表情……欽,那是難以言喻的虐心,好像她又棄他於不顧,將他無情地拋諸腦後一般。

  天地良心,她沒有好嗎?

  「我沒事,不會跑掉的,瞧,我這是去救人了呢。」

  謝馥宇把扛在肩上的人一頂頂到湖面的冰層上,再以巧勁一推,於是奄奄一息的狄羽王世子就像落在冰層上的一顆蹴鞠那般順順溜溜地滑將出去,一滑滑到安全地帶,滑到眾人眼扶黎眾人一陣哀嚎,紛紛沖過去探自家王世子的鼻息和體溫,然不斷龜裂的湖面到底不宜久留,被謝馥宇「拚命救出」的狄羽王世子被迅速轉移陣地,直接送進湖畔不遠處的某座皇帳中。

  反觀回來,傅靖戰根本不管扶黎王世子的生死,即便知曉謝馥宇應當無礙,一顆心仍舊為她的墜湖落難糾結瑟縮,疼到連呼吸都痛。

  他一把將她從湖中托起,橫抱在懷並以最快速度離開湖面,憑他安王世子爺的身分,立在看臺後頭的數個皇帳中,怎麽都有屬於他的一頂帳篷。

  今日的冰上蹴鞠賽很可能得連賽五場,臨時立在看臺後的一頂頂皇帳提供了皇親國戚們暫歇或如廁之便,傅靖戰毫不客氣地霸佔了一頂,進到皇帳後直接將人送上榻。

  「縣主眼下急需清理並保暖,煩請世子爺暫且退出帳外,讓奴婢們好辦差。」負責此頂皇帳的宮婢和嬤嬤們絲毫不畏安王世子爺,趨前就想把他這麽一個大男人給請走。

  既是為謝馥宇著想,傅靖戰便沒有太多糾結,他很快退到皇帳外頭候著,讓宮婢和嬤嬤們接手,好生照料她。

  待他被允許入皇帳,昭樂公主與自家親妹傅柔綠竟都趕了來,還搶先他一步進到皇帳裡頭,撲到錦楊邊吱吱喳喳個沒完——

  「宇姊姊,那個狄羽王世子實在太壞太壞,他這不是明擺著嗎?冰上蹴鞠賽踢輸咱們就想下手害人,實在太可恥!」

  「他害人反害己,活該死好!」昭樂公主冷哼了聲。

  傅柔綠微撇撇嘴道:「現場聞得到火藥氣味,好多人也都聽到那聲爆破,扶黎使節團偏要說是狄羽王世子不小心所導致,畢竟連他自個兒都墜湖,這件事要扶黎認帳怕是沒那麽容易。」

  昭樂公主的小臉蛋也跟著皺起來。「宇姊姊,你就不應該救他,那麽壞心腸的人,救了他他也不會感激你。」

  換上全套乾淨衣物、連頭髮都被宮婢們聯手烘乾的謝馥宇慵懶地斜臥在大迎枕上,她真沒什麽事,只是被伺候得有點昏昏欲睡,此時聽著昭樂和柔綠的抱怨,她眸光掠過兩姑娘與立在一旁的傅靖戰四目相接,想著方才浮出湖面時見到他當下那模樣,心口又隱隱絞痛。

  她朝表情仍有點僵冷的他露笑,這才調回眸光,語氣帶了點神秘道:「救還是得救啊,狄羽王世子確實是我救下,這份大恩我定會跟扶黎使節團討要回報,再有,因為知曉對方心眼真壞,我也沒有很積極救他。」

  「……積極?」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異口同聲。

  謝馥宇語氣更神秘了。「這事兒只有在這皇帳裡的咱們幾個知曉,可不能說出去。」見兩姑娘使勁兒頷首,她咧嘴一笑。「你倆知道的,我水性這麽好,又有鮫人族能適應水溫的特殊體質,其實掉進湖裡,我可以很快就把狄羽救上來,但是那樣就不好玩了。」

  略頓了頓,「我就等在一邊,看他在那兒亂揮雙手,兩腿亂踢,湖水冰冷,一下子就凍得他四肢僵硬,我是看他真沒氣了才把他扛上岸。」

  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噓!這是秘密啊。」

  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雙雙瞠圓眸子,面面相覷了眼突然笑出來,一個給謝馥宇比大拇指,另一個「啪啪啪」拍起小手來。

  「宇姊姊,這招漂亮啊!」、「欵,終於有點大快人心之感了。」

  謝馥宇挑眉笑的得意,再次看向傅靖戰,後者的表情明顯放鬆許多,她朝他眨眨眼,他莞爾一笑。

  此刻皇帳外傳來通報,是皇上與太子駕到。

  謝馥宇很快下楊,與傅靖戰、昭樂公主和傅柔綠一同恭迎。

  皇帝老兒一進到皇帳內,立時就把跪迎聖駕的謝馥宇扶起,並且賜了座。

  狄羽畢竟是扶黎國王世子,一條命雖被及時搶救回來,但心跳與氣息一度全無,皇上和東宮這是先去探視了狄羽那邊的狀況,這才過來謝馥宇這邊。

  「回皇上,臣好得很,還能上場再踢幾場蹴鞠賽。」她拍拍自個兒上臂,一副精氣神—足的模樣。

  「全場就數小香兒你最鬧騰,別以為咱瞧不出你使的那些手段。」傅書欽好氣又好笑地罵著。

  謝馥宇一臉無辜道:「那還得要有太子殿下和安王世子爺願意配合著打掩護才成啊,為了贏球,為了不讓咱們天朝公主被求娶了去,臣什麽活兒都幹得出來。」

  「宇姊姊你真好!」昭樂公主感動地撲過去,一把將人抱住。「你為了我挺身而出,你真好真好!」

  「是說昭樂,哥哥我也挺身而出,你怎麽就不來誇我幾句?」傅書欽笑問。

  昭樂公主回頭看他,哼了聲。「宇姊姊是頭一個跳出來請求上場的,她功勞最大,她最勇敢。」

  唔,無法反駁,傅書欽摸摸鼻子嘟噥了幾句。

  這一邊,皇上也笑著搖搖頭,繼而詢問起謝馥宇當時的事發狀況。

  除了墜湖之後在湖中發生的事,整件意外的來龍去脈,謝馥宇老老實實全數上報,並道:「在場僅狄羽王世子和臣二人,扶黎若自始至終堅持這是不小心才導致的意外,臣也提不出證據,不過狄羽王世子確實也吃了大苦頭,此事臣已不想追究,以免壞了天朝與扶黎維持多年的和平。」

  衡量眼下局勢,皇帝老兒本來就不欲她追究,還不如由她自個兒先說出口更顯大度。

  果不其然,皇上一臉慈祥看著她,眼底都隱約泛光了。「你……好啊!很好!朕收的這個『天子義女』當真是好!」

  「父皇,宇姊姊這麽好,踢贏蹴鞠賽還救了扶黎王世子,而且還不跟他們計較,父皇不能委屈宇姊姊,總要賞點好東西吧?」

  昭樂公主開口替她討賞,小臉蛋古靈精怪。「父皇不如賞宇姊姊一把尚方寶劍,百官們見寶劍如天子親臨,個個都得跪下磕頭,讓宇姊姊威風威風。」

  謝馥宇驀地笑出來,順口便道:「皇上義父若要打賞,那就賞臣一樁婚事吧。」

  「什麽?婚事?」、「指、指婚?」、「成親?」昭樂公主、傅柔綠和傅書欽同時出吹聲。

  皇帝老兒好奇地挑高一道灰眉。

  傅靖戰則是長目陡瞠,瞬也不瞬望著她。

  皇上笑道:「你都喊一聲義父了,宇兒這樁婚事必成,卻不知有無對象?」

  「回皇上義父,有的有的。」謝馥宇興奮點頭,一指指向傅靖戰,朗聲道:「小爺我要娶他……呃,是要跟安王世子爺結成連理。反正我娶他也成,他嫁我也可,就是他了。」

  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傅靖戰俊面陡紅,眼角眉梢柔軟帶笑,再無半點僵寒。

  「回皇上,臣願意與東海縣主結為連理。」他圈臂作禮,深深一拜。

  身為東宮太子的傅書欽向自個兒父皇提出建言,覺得墜湖又救了扶黎王世子的謝馥宇儘管無礙,還是得在眾人面前扮虛弱為好,一來加重扶黎使節團的歉疚感,二來也可展現東海縣主是如何捨身救人、果敢英勇。

  於是乎,謝馥宇離開皇帳時是被傅靖戰橫抱在懷,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送上安王府的馬車內。

  馬車中僅兩人獨處,自家親妹子傅柔綠自有昭樂公主的馬車代為送回,傅靖戰沉沉吐出一 口氣,等了這麽久,終於啊終於,終於等來與她獨處。

  「別動。」他低聲命令,也像乞求著。「讓我抱著你一會兒。」

  謝馥宇聞言雙肩瑟縮,心頭悸動,原想離開他的懷抱自個兒坐好,這下子軟到彷佛連脊樑骨都挺不直,軟軟癱在他臂彎裡。

  馬車車輪轆轆轉動,她覺自己的心也跟著轆轆震動,與他促跳的心音一搭一唱,無心插柳般譜出一首驚異又無端可愛的曲調兒。

  「今日香香堅持上場出賽,說是為了天朝臉面,為了不讓天朝公主遠嫁異邦,在我眼中卻不是那個樣子。」

  他摸摸她的額發,低頭落下一吻。

  「我覺得你其實是在替我報仇,因為那日狄羽對我出言不遜,還探手想摸我,香香心中不痛快,今日才會藉機與他為難,我說得可對?」

  謝馥宇瞅了他一眼,雙頰染赭。「就是不痛快了,就是要藉機為難他。」頓了頓,她雙手環上他的腰。「你是我的人。」

  傅靖戰與她交頸相擁,內心的歡愉無可比擬。

  他嗓聲輕沉問:「既然身心神魂都是你的了,為何還要跟皇上求指婚?香香大可求些別的賞賜,都比求與我成親划算得多,不是嗎?」

  謝馥宇想了想,到底看出他的意圖,不禁狠狠捏他腰際一把,抬起頭道:「傅長安,你明明什麽都猜到,什麽都看出來了,卻還要聽我親口說出來,如此這般你才痛快是吧?」

  腰間被用力一捏讓他扭著身軀不禁笑出,望著她的眼神清亮無比,坦率道.,「就是要聽你說出口,就是如此這般才覺痛快。」

  這男人是她自個兒寵出來的,她對別人狼,對他只有無盡的心軟。

  她探出手輕扣他的下巴,還調戲般捏了捏,深吸一 口氣道:「傅長安,我乏所以大費周章求皇上指婚,就是為了讓你安心,這輩子我再不會從你身邊逃開,再不會棄你於不顧,長安許我一生,小爺我自會好好待你。」

  然後她見識到男人俊顏上的笑,也能用「如花綻放」來形容。

  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吻著她的指尖和指腹,跟著把臉偎進她的手心裡,歎息般道:「香香,我終於等到你了。」

  她抬起另一手摸摸他的鬢髮,神情難掩靦腆。「唔……是說也該給你一個名分,總不能讓你不明不白跟我一輩子。」隨即,她將之前拜訪安王府,他家安王爺招她去回廊逗鳥時對她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全招了。

  「王爺他就是那樣鄭重要求的。」她臉蛋更紅。

  傅靖戰聽完先是一愣,怎麽也沒想到自家阿爹還替他討要名分了!

  他眨眨長目,驀地笑出聲來,拿額頭輕頂著她的秀額。

  「你小時候時不時往安王府跑,與我相較,你的性情開朗活潑許多,我爹向來就喜歡你多些,如今知我心悅於你,他自是樂見其成。」

  謝馥宇捧著他的臉,輕吻了吻他的唇,低聲道:「其實一開始是感到煩躁的,後來想清楚,心裡明白了,就曉得自個兒想要的是什麽。長安,我不想見你娶別家姑娘,我想要你只跟我在一塊兒。」

  「好。」他答得毫無懸念,眼底的光彩彷佛亮到要滿溢出來。

  他靠過來吻她,兩張嘴淺嚐般相互吮吻,氣息交融,兩顆心隔著血肉胸骨感應著彼此。

  再次交頸相依偎,謝馥宇下巴擱在他肩頭上笑得眉眼彎彎,調息了會兒道:「長安,你我的婚事在帝京辦完後,我想你還得跟我回東海再辦一場,我娘和漕幫兄弟都在那兒,總得讓他們看著咱倆成親,你跟我回去一趟可好?」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就讓她那群漕幫兄弟們看清楚她嫁人了,知道她名花有主,他也才能更加安心。

  謝馥宇歡快笑著,又道:「往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但我仍想每年至少回東海一趟去探望我娘,你不用隨我回去的……」

  「我跟你走。往後你在哪裡,我也就在哪裡。」他淡淡道,正因語氣淡然,更覺情感深濃。

  謝馥宇再次抬起頭望著他,一副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傅靖戰輕撫她的臉,微笑又道:「我知道你還想著要去你的那方領地看看,那個位在東海的小縣,你這位東海縣主把人家小縣衙門送來的文書和帳本子讀了個徹底,不去親眼瞧瞧如何可以?讓我陪你去,可好?」

  這會兒不是感動到快哭,而是真的哭了,謝馥宇用力頷首,扁扁嘴又吸吸鼻子,撲上去抱住他。「長安……長安我一定會好好待你,一定只欺負別人不欺負你,一定只讓別人心難過不讓你受委屈。」

  皿 他禁不住笑出聲,撫摸著她的烏髮。「好。」

  旳 她在他懷裡輕蹭著臉蛋,聞著那熟悉清冽的身香,好半晌忽而軟軟輕喚,「長安...」

  「嗯?」繼續撫著她的發,那滑順柔軟的觸感令他十分受用。

  她道:「想告訴你,我不愛男子,好像有那麽點兒喜愛女孩子,但我最最喜愛的是你,就是單純喜愛著傅長安這個人,不管你是男是女。」

  終於表白這麽一次,她內心羞澀又奇妙的平靜,感覺男人收攏雙臂將她摟得更緊。

  「是香香最最喜愛的,這樣就足夠了。」他低語如歌。

  稚子年少到如今的互許一生,能得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已然滿足。

  他垂首在她耳畔邊落吻,在那微燙頰面上輕輕親著,最後吻上她齧著可愛笑弧的唇。

  她是他年少的夢,曾經如流沙般從指縫中溜走,幸得上天垂憐,幸得那一條系住兩人的緣線曾經似有若無卻不曾真正斷過。

  他是她深海中那一束透光的寧靜,幾年漂浪,終在他臂彎中一世停泊。

       【全書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2:32

《沉睡也在笑》(許卿長安番外特典)

  注:番外共一萬0六百字。

  年關已過,開春,百業開工,京畿再次活絡起來。

  天朝帝京在春天降臨的美好時節迎來一場皇族婚禮。

  這一場婚事可說未演先轟動,皇上指婚的聖旨一下,滿帝京待字閨中的大小姑娘們就沒有一個不心碎的。

  皇帝老兒大手一揮,竟為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牽起姻緣線,這鴛鴛譜上,一位是龍章鳳姿、英俊高大的安王世子爺,一個是英姿颯爽、俊俏灑脫的謝家小爺……

  呃,儘管謝小爺後來變成女兒身被封為東海縣主,那身姿和風采依然能把女兒家撩得春心蕩啊蕩。

  嗚嗚,如今帝京的兩大「美人」皆名草有主,不管是高門閨秀或是小家碧玉頓時全沒了指望,哪能不傷心?

  但傷心歸傷心,待收到安王世子爺與東海縣主兩人大喜請帖的人家,就沒有誰不痛快大笑、春風滿面,畢竟婚事雖隆重,但新人們無意大肆操辦,兩家的長輩亦順著小輩的意思,最終僅宴請了幾桌賓客,能收到請帖的必然都是兩家極重視的至親摯友。

  這是皇上指婚,金口欽定,內廷派人來送禮祝賀,就連東宮太子賢伉儷都親自到場觀禮,能受邀出席的女兒家們便也不那麼傷心了。

  帝京的婚事甫辦妥,東海縣主便攜自家的世子爺夫婿回了趟東海。

  一雙新人事先都已講好,在帝京辦完婚事後還得回東海再辦一回,畢竟她謝馥宇在東海的親朋好友有一大蘿筐,不好讓大夥兒丟下手邊要事遠道而來、趕著進帝京吃她這一頓喜酒,只好由她回東海大辦一場。

  更何況,東海這兒還有她家娘親呢,總得讓娘親親眼見她出嫁、送她出嫁。

  只是凡事即便定下,難免有變數,以為接下來就是在東海再好好成親一次、享受甜蜜生活的兩人,最後還是被俗務給攪擾。

  此時兩人在漕幫大船上,船行江面走得甚快,約莫再過半日便能返抵漕幫在東海的大本營海滄城。

  大船船艙中,結為連理還未滿月的一雙璧人臨著窗邊一坐一立,兩兩相望。

  「我陪你去。」傅靖戰眉峰微攏,俊臉雖受大把天光親吻著,那英俊輪廓和坐姿卻繃得甚緊,怕遭拒絕般一手探去揪著妻子的衣袖。

  「不成不成。」簡直是堅心如鐵,謝馥宇咬牙搖頭,輕聲勸道:「咱們離開帝京,宜縣父母官派出的人都追著把信送到我手中來,即表示縣裡的這件官司當真不好擺平,他就小小一個九品地方官,官司涉及宜縣兩個大戶人家,護著哪一邊都不妥,我仔細斟酌過了,這官司還非得我這個縣主出馬不可。」

  「所以讓我同你一塊兒去。」男人抓緊她衣袖。

  謝馥宇再次咬牙。「就說不行啊!」

  宜縣正是她這位東海縣主的屬地,距離海防大城海滄城策馬疾馳的話僅需兩個時辰,小小宜縣的人口也有上萬之數,上任甫滿一年的年輕縣丞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平時處理縣內的大小政務、訴訟糾紛亦都頗為上手且斷案分明,可如今都求到她這裡來了。

  沒辦法啊,此次官司與地方民俗有所關連,牽扯到人情風俗更難斷案。

  宜縣至今還保留著「三月三、搶親歡」的習俗,也就是在每年三月三日百花節的這一晚,宜縣未婚的兒郎們可以把自個兒心儀的待嫁女子搶回家,只要姑娘家當晚沒能逃脫,那這樁婚事便如鐵打一般定下來。

  在旁人看來這全然是有利於男方的陋習,但對於當地人來說卻不一定,多是兒郎與女兒家早有默契,那麼女孩兒當夜遇到對方來「打包袱搶親」便也不會太慌張,可這是在彼此心知肚明事先說好的狀態,倘若真遭到陌生的男方突如其來的襲擊,那女兒家真真百口莫辯,慘到一生都可能盡毀。

  宜縣縣丞急急送到謝馥宇手中的這一份案件,說的正是縣內三月三某家女子突遭搶親的官司,「搶親」的男方與「被搶親」的女方雙方皆是宜縣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一家占著由來已久的習俗非要強娶不可,另一家則直接告上官府,說自家女兒遭對方擄劫拘禁一整晚。

  宜縣的年輕縣丞思來想去真不知如何斷案,畢竟牽扯到當地舊有習俗和兒女親事,感覺認同哪一邊都不對,最後只得把這一顆燙手山芋拋給位在最最上位的人接手——此人正是她這位東海縣主謝家小爺無誤。

  她謝馥宇絕非是個怕事的,接手就接手,只是內情複雜難斷,她必得親自跑一趟宜縣才行,如此一來,自個兒與傅靖戰在海滄城的婚事怕是得延後,斷無法如期舉行。

  「長安,你明知道的,我不能拖著你到宜縣去啊……」謝馥宇低歎一聲,深吸了口氣道:「皇上義父哪裡肯輕易放你快活?還有東宮太子傅書欽那傢伙,他爺兒倆有事全往你這兒推,咱們離開帝京還不過十日,皇上的密令便追著你來了,把東海這兒的海防要務全壓在你肩頭上,這皇差想退都不能退,你有自身的任務要忙,就別管我了,我自行去宜縣能把事辦成的。」

  「我並非質疑香香的辦事能力,你當然能把事辦好辦妥,我僅是……」

  「那你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去啊!」她截斷他的話。

  傅靖戰驀地一臉陰沉,既倔強又沉鬱,澀聲再道:「不管是皇上的密令抑或是香香注重的事兒,我皆能顧及……讓我隨你去。」

  謝馥宇驀地捧住他的臉蛋,把他的一張俊臉抬得高高,「我說不成就不成!長安說自個兒能顧及周全,可上一回你辦完皇差卻連著昏睡兩日,叫都叫不醒,害我急得跳腳,都快把南宮御醫的鬍鬚扯個精光,試問,哪還能由著你?」

  傅靖戰急聲道:「香香信我,我真的能唔唔……」嘴巴被一隻有力的柔黃陡地搗住。

  「我沒有不信你,是長安也該信我。」她堅毅道:「我往宜縣辦事,你趁機辦妥皇差,咱倆各司其職,任務達成後就回來海滄城成親宴客,屆時我哪兒都不去,就等著你,這樣不好嗎?」

  傅靖戰從頭到尾都覺得不好,但實際狀況掐得他不得不直面一切。

  尤其六百里加急的那一封禦令書信此時就擱在臨窗茶几上,他不想接這一份突如其來的皇差,但誠如妻子所言,遠在帝京的皇帝老兒不會輕易放過他,無論他跑得再遠,都能緊盯不放並加以利用。

  雖說食君之祿就得忠君之事,道理是這樣沒錯,可礙著了他與香香的事就令人大大不痛快。

  「好了,就這麼說定。」謝馥宇一鎚定音。

  此際船艙外響起清亮亮的叫喚,是漕幫少主裴元擘在喊她——

  「謝小宇,哥哥來接人啦,你跟你家世子爺還要溫存到何時?再不出發天都要黑了!」

  「老裴你別吵!」謝馥宇往外頭回嚷一聲,隨即垂首拍拍傅靖戰的面頰,快聲道:「瞧,我還有漕幫的兄弟助拳,人多好辦事,很快就能回來。他們都在等我,那我走了。」

  傅靖戰這會兒沒再攔人,謝馥宇很快鑽出船艙,他則一臉鬱鬱跟在她身後步出。

  外邊,裴元擘的船早已靠近,兩船之間搭上木條板,謝馥宇撩起春綢衫襟俐落地從原本這艘船跨到裴元擘所在的船上。

  謝馥宇攜自家世子爺回東海,乘坐的是漕幫從帝京城外大碼頭出發的順風船,兩艘船上的皆是幫中兄弟,在水道上遇見了,隔空不是一番寒暄就是相互笑駡,要不就是高聲嚷嚷說渾話互懟。

  收起搭在兩船之間的木條板,謝馥宇轉身朝傅靖戰揮揮手,後者靜佇在船舷邊動也不動,目光深邃,一直定定注視著。

  裴元擘一聲令下,船很快將謝馥宇帶遠了去,她看不清傅靖戰的面容,只覺他依然站在那處甲板上,不知因何那抹身影瞧著竟倍感淒涼。

  欵,為什麼搞得好像她不要他似的?

  兩人在帝京都成親了,還是她求皇上義父指婚,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怎麼他對她就是難以安心?

  「別鬧了,這離情依依的是怎麼回事?遠遠相望還能看出萬丈光輝,毀欵,哥哥我這雙眼睛都快被閃瞎。」裴元擘在一旁狂搖首,簡直看不下去。

  謝馥宇終於收回視線,哼了他一聲,道:「打著光棍兒過日子的人自然不懂。」一副「跟你說再多你也無法體悟」的高高在上姿態。

  裴元擘這會兒可不樂意了,驀地挺起胸膛自個兒拍兩下,「我會不懂?咱啥都懂好嗎?那個……雖說目前還是光棍兒獨一個,咱也是跟姑娘家山盟海誓過的。」

  謝馥宇雙臂交叉盤在胸前,皮笑肉不笑。「是閣下想與那姑娘山盟海誓,可人家姑娘的心裡頭其實沒那般想過吧?」

  「啊你……你、你你你……」裴元擘陡地按住心窩,一顆鮮熱跳動的心被無形的刀子狠戳,戳得他五官糾結,腳步倒退再倒退。

  「他姥姥的,算你狠!」痛極啊!痛得他還得扶住船舷才能穩住虎軀。

  「原諒我實話實說,你自身多保重。」謝馥宇兩手一攤,聳了聳肩,上前憐憫般拍拍他的肩頭,然後輕鬆寫意地走開。

  ☆☆☆

  這一天風和日麗,宜縣迎來自家的東海縣主。

  也不知是地方父母官的授意抑或是百姓們自個兒的主意,小小縣城到處張燈結綵,紅錦飄揚,薰香彌漫,搞得像大過年似的,謝馥宇一行人策馬緩緩進入那座小城門時,城牆上竟還有人負責撒花瓣。

  首次來到自己的封地,謝馥宇一開始就沒打算低調造訪,畢竟她是來解決問題的,而問題出在何處已十分明顯,無須她私下再三查探,卻需要她頂著「天子義女」、「東海縣主」的頭銜,以絕對的權勢輾壓所有的不公不義。

  被請進縣衙大堂,無論縣丞或打官司的兩個大戶人家,大夥兒都曉得她因何而來,自是當著她的面又一頓臉紅脖子粗的撕扯。

  謝馥宇懶得聽男女雙方的長輩在那兒掰扯,抓起驚堂木「啪啪啪」拍得山響,直接丟出一句——

  「去把侯家二小姐給本縣主請來。」

  侯二小姐正是這起搶親案的「被搶者」,至於「搶親」的林家大少一開始就在大堂上,且兀自忙得團團轉,一會兒擋著自家長輩不讓人跟侯家起衝突,一會兒又護著自家長輩躲著侯家人的拳頭,看來身上已挨了不少下狠拳。

  東海縣主要見受害者侯二小姐,侯家長輩先是一愣,隨即撲跪在地上大聲泣訴,說自家閨女兒自從三月三被強搶拘禁了一晚,整個人都不對勁,此時要閨女兒上縣衙大堂來面對林家逼迫,根本是要她的小命。

  謝馥宇倏地起身,大袖一揮,把春綢輕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皺褶作勢揮了去。

  她道:「侯二小姐不能來,無妨,本縣主自去尋她。」

  說風就是雨,她丟下一堆亂七八糟的人事物大步朝外頭走去。

  跟在一旁的裴元擘清清喉嚨配合著道:「稟報縣主,那侯家的大宅子就位在宜縣縣衙的正對面,很近的,咱們的人也早早往裡邊開出一條道來,小人這就領您過去,包您一路通行順暢無比。」

  「哇啊啊!等等……等等啊!縣主大人、縣主殿下,這、這不太好啊!」侯家長輩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又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子欲追過來,卻被同樣回過神來的林家長輩猛地攔住。

  林家老爺惡聲惡氣道:「這樣才好,這樣才對,把你家閨女兒請出來問一問、審一審,審個清楚明白了,咱們誰也別冤枉誰,這『三月三、搶親歡』的事兒她也是認了的!」

  侯家老爺氣得山羊胡都卷翹起來,一把推開林家老爺,而林家大少又急著擠過來欲擋開兩家近乎肉搏戰的衝突,場面一下子再度亂起來,連那位年輕縣丞也不得不靠過來幫忙格擋。

  就在此際,一抹纖細的女兒家身影直直沖進縣衙開敞的大門內,她踉蹌地跑啊跑,驀地撲跪在謝馥宇跟前。

  「民女侯靜芳,宜縣侯家二女,跪求東海縣主作主,讓民女能與林家大少爺結為連理。」

  哇啊啊啊,現下是怎樣?

  看來眼前這出爛戲終於尋到一個能美好落幕的時機了嗎?

  既然雙方當事人都在,謝馥宇自能問個水落石出。

  問過之後才曉得,原來林、侯兩家的小輩因幾次不經意的偶遇,私底下早已看對眼,糟糕的是雙方長輩早年結了仇——林家老爺與侯家夫人李氏曾是竹馬青梅,侯家老爺當年算是橫刀奪愛,強行介入,最後即便抱得美人歸,一想到自家夫人與對方的年少情誼,每每還是酸得胸口發疼。

  所以三月三出了那樣的事,侯家閨女兒被林家少爺給「打包袱搶親」,對侯家老爺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之後又得知閨女兒其實是願意的,侯家老爺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侯二小姐之後被父親拘禁在府中嚴加看管,今兒個是侯家夫人李氏忍不下去了,不願見侯、林兩家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加上有裴元擘安排的人手強行進府相幫,終於尋到機會將閨女兒放出來。

  只是侯二小姐這麼不管不顧地攤牌,侯家老爺登時氣暈過去,於是扶人的扶人,請大夫的趕緊請大夫去,縣衙大堂上又鬧了一頓亂。

  大亂之後到底迎來大事底定的安靜,謝馥宇一雙耳朵只聽侯二小姐的意思,很乾脆地替她作了主,由著女兒家想嫁誰就嫁誰。

  至於侯家老爺最後願不願意想通,肯不肯放下心結,她管不著也懶得管,此次沒治他一個「誣告」的罪名已夠心慈手軟。

  但話說回來,「三月三、搶親歡」這麼一個習俗根本早該遏止。

  謝馥宇不禁思忖,此次的案件實屬萬幸中的萬幸,因為男女雙方彼此相互喜愛,只要有愛,一切皆能搞定,而「打包袱搶親」便成為一種「決心」和「認定」,義無反顧往前直沖,不管兩家長輩有何恩怨,只管兩人將來一輩子的相守。

  然,倘若發生女兒家遭到陌生男子或厭惡之人強行搶親拘禁,那後果必是慘不忍睹,不僅僅名節不保,很多名節受損的女兒家就得認命嫁予施暴的對方,與施暴者共度一生……這般結果,她謝馥宇絕對無法接受。

  這世間,女兒家就如同朵朵嬌花,每一朵都值得珍惜對待。

  於是咱們的東海縣主在替侯家二小姐作主後,即刻命令年輕縣丞發佈一道公告,並把內容寫成淺顯易懂的白底黑字大字縣報,張貼在各個城門入口處以及最熱鬧的大街看板上,寫著——

  三月三,搶親歡,能不搶就別搶,大家好好求歡。

  倘若非搶不可,女兒家讓你搶,你才能搶。

  女兒家不讓你搶,你硬搶,本縣主剁你命根子加子孫袋,當眾閹了你。

  本縣主一言既出騎馬難追,想試的儘管來。

  每一份發出的大字縣報上皆加蓋「東海縣主」的玉印,朱紅落印落得清晰無比,再再彰顯這份公告的鄭重和嚴重性。

  宜縣縣丞的師爺是個丹青好手,就著這份縣報配上幾格線條簡易的圖畫,竟非常傳神地表現出「剁命根子和子孫袋」以及「當眾閹了你」的極度羞辱感和恐怖感,謝馥宇看了哈哈大笑鳳心大悅,還特意包一份紅封作為獎賞。

  短短兩日,該辦的事皆已辦完,謝馥宇承諾了宜縣縣丞和侯、林兩家,待過幾日將會攜夫婿安王世子重返宜縣,來喝一杯侯、林兩家的喜酒,屆時也會好好逛逛這座臨海小縣城。

  一行人離開宜縣後,走水路回海滄城,一顆心比別人多生好幾個竅的裴元擘越看越覺得古怪,終於忍不住問出口,「……是說,你這小奸小惡的表情兼之時不時發出的嘿嘿怪笑聲,謝小宇,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又想作怪了是不?」

  「嘿嘿、嘿嘿嘿……」

  裴元擘驚恐大叫,「拜託你別這樣笑,很嚇人啊!你說你說,是不是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把漢子綁上大街,五花大綁定在街心,然後由你親自操刀割了人家那一副命根子加卵蛋?」

  謝馥宇捧著臉蛋揉了揉,沒能把心緒外顯的表情揉掉,乾脆頭一甩,瀟灑道:「老裴,我想通了!」

  「你想通啥呀你?」忽覺胯間有詭異疼痛感,不由得瑟縮夾緊。

  謝馥宇道:「我想通了該如何展現我滿滿的情意。」

  「呃?」什麼鬼?裴元擘直接定住。「……情、情意?滿滿?」

  謝馥宇用力拍了他肩膀一記,眉心皺起,不滿道:「這有什麼不好懂?當然是對我家安王世子爺的滿滿情意啊。」

  「你還真敢講!」

  「有什麼好不敢講?我只怕你這個光棍兒徒長一雙耳朵不敢聽!」

  噗——噗噗噗——

  裴元擘真覺胸中氣血翻湧,一股灼熱血腥味彷佛已湧至喉頭,鮮血隨時都有可能嘔將出來。

  是的,對了,沒錯,他面對的原就不是尋常人,她謝小宇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他懂!都懂啊!

  於是他吞咽口水,調息再調息,小心翼翼問:「所以你打算如何展現?」

  謝馥宇雙手驀地握成拳頭,充滿鬥志一般。「我要去『打包袱搶親』!」

  這是從哪顆石頭蹦出來的混帳玩意兒?比他裴元擘還要混的混帳東西啊!

  「搶、搶……搶誰啊謝小宇你搶誰的親啊?你他姥姥的都成過親了還想搶誰?咳、咳咳——」一時太過激動,被自個兒口水嗆到。

  謝馥宇再次大力拍他肩膀,更不滿反問:「你說啊,我還能搶誰?」

  「不是啊,你這樣……然後又那樣……咳咳咳——」不成啊不成,沒好好咳個痛快他心氣會不順。

  突然——

  「所以你得幫我『打包袱搶親』。」某人說得斬釘截鐵。

  裴元擘聞言陡地往前撲倒,幸得雙手反應夠快,及時抓住船舷才沒一頭栽進江裡。

  咳得眼眶都泛淚了,他回首悲情嚷嚷。「為何我得幫你?憑什麼要我幫你幹那種不入流的活兒啊?」

  謝馥宇再次拍他肩頭,用的力道小小的輕輕的,充滿溫情的感召,「欵,因為你是我款血為盟的好兄弟啊這位好哥哥。」彎彎的眉眸笑出一臉人畜無害的誠摯模樣。

  ☆☆☆

  傅靖戰此次接到的皇差其實不難辦,不過是因東海的海防同知新官上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不按舊規行事,皇上遠在帝京鞭長莫及,而他在此際陪著香香回來,恰能成為皇上的眼線,暗中私訪一番。

  這回他並未動用河道水師和地方官府的兵力,僅憑皇上撥調給他的幾名皇家隱衛,三天內已把走馬上任才三個多月的海防同知在東海此地的行事以及所接觸的人事物査了個底朝天。

  他將所查結果擬成一份彙報,封上蜜蠟,交由隱衛們快馬送回帝京。

  正事甫辦妥,胸中突然生出空落落之感,彷佛瞬間失去目標,茫茫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不對!接密令辦皇差根本不是正事,他之所以來到東海是為了陪在香香身邊,但他們各自被突發的事務給耽擱。

  那日她躍上另一艘船與他分開時,看起來心情似乎毫不受影響,不像他內心兀自糾結,湧起深深落寞。

  兩人之間,顯然是他在乎她多些,但無妨的,他就是萬般心悅於她,如今能結為連理並肩走在同一條人生大道上,他有著說不完、道不盡的欣喜,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那種「被遺留下來」的慌亂感偶爾會襲上心頭,如此而已。

  ……只不過如此而已。

  該學著克服的人是他,該學著擺脫夢魔的人亦是他。

  深深呼吸吐納,整理著心緒和思緒,欲踏出房門外吹吹夜風,傅靖戰這一腳甫跨過門檻,襲擊當面而來!

  真真是對準他而來的攻擊,對方蜂擁而上,他避無可避!

  此地是漕幫位在海滄城外的一處貨棧,離碼頭區甚近,與謝馥宇分開的這些天他就落腳在這裡,一邊辦差一邊等著妻子回來。

  貨棧這兒的守備雖說沒有皇宮大內那般森嚴,但也絕非說來就來,說闖就能闖的,此際這一群人竟能闖進後院不動聲色地打埋伏,且發動突襲就是一窩子人影一起沖上來……等等!這如何估量都不對勁!

  漕幫貨棧的守備絕非尋常人能無聲擺平,就連那幾個撥給他的皇家隱衛都得事前打過招呼方能自由來去,莫非……動手襲擊他的人其實是漕幫幫眾?是他們自己人?

  思緒急轉,無奈傅靖戰來不及看清楚那夥人的模樣,腦袋瓜已被套入黑抹抹的頭套中。

  他憑著本能出招,可恨被先發制人,加上對方人多勢眾,有誰一把逮住他的雙腕,下一瞬已有麻繩細了下來,又有誰按住他的雙腿,同樣很快被牢牢緬綁,一夥人的行動配合起來可說天衣無縫、行雲流水。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傅靖戰不禁怒問。

  「世子爺,咱們也是被逼的,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怪罪,真要怪罪就怪宇姊一個就好,咱們全都受她指使,才會對您幹下這一番天理不容之事。」

  「大順,咱們現下是綁匪,不能跟肉票交談,這樣才有綁匪的格調。」

  「戈子你閉嘴,格調個頭啦!宇姊說這叫『打包袱搶親』,才不是『綁肉票』,世子爺被宇姊『搶親』,咱們幾個幫忙『打包袱』。」大順嚷嚷。

  「哇啊啊——就說不可以喊彼此的名字,都被聽了去啊!」

  「那你剛剛也喊我大順了呀!」

  「嗚嗚,我、我那不是一時情急嘛……」

  動手的果然是漕幫的人。

  傅靖戰尚不明白他們的意圖,忽聽他們提及謝馥宇,還說這件事的主謀其實就是她……什麼亂七八糟的?

  終於終於,他聽到裴元擘出聲道:「世子爺,咱說你還是認命吧。」語帶歎息。「誰教你偏偏被她看上,她滿眼都是你,滿滿的情意只能如此表現,欵啊欵啊,算你可憐。」

  傅靖戰才想問話,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彈指,遭到五花大綁的身軀立時被五、六個人橫著扛上肩頭。

  他們要帶他去哪裡?

  「走,交差去!」既粗獲豪邁又信誓旦旦。

  聽著裴老大一聲令下,眾家好手齊齊應聲——

  「好,交差去!」

  ☆☆☆

  傅靖戰儘管被兜頭罩臉弄得什麼都看不見,卻也察覺得到自個兒被抬進一輛馬車裡,直接送進海滄城內。

  雖說入夜城門早已關上,又有兵丁輪班看守,身為最大地頭蛇的漕幫欲拉車進城根本也輕而易舉得很,雙方僅寒暄般交談幾句,守城門的兵丁連問都沒問馬車裡載著什麼便很快放行。

  而後更是通行無阻,自他遭「綁架」到被扛上馬車又抬下馬車,再被送進某個所在平穩放下來,以他的估計約莫才過去小半個時辰。

  等到漕幫那些人的腳步聲全數消失,他能感覺現場僅餘一人。

  他捕捉到那輕盈俐落的足下之音,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響,突然間他心口跳得怦怦作響,熱氣從膚孔蒸騰而出。

  謝馥宇解開他頭上的黑布頭套時,映入眼中的恰是一張雙頰泛紅的男性俊臉,當真好看得不得了,既英俊又可人意兒,能把某位姑娘家……兼居心叵測的謝小爺給看癡了。

  「噢……」謝馥宇微張著嘴,眼看嘴角都要垂涎而下。

  傅靖戰眨了眨長目,認出自己身在何處,這地方是妻子位在海滄城內的小宅,他就在她的閨房中,正四平八穩地躺在她的大榻上。

  一時間,遭人五花大綁的怒火滅掉大半,再見到妻子那一副癡態後,殘餘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

  他就喜歡香香著魔般凝望他,喜歡她眼中盡是他。

  「香香不是趕赴宜縣解決『三月三搶親』的案件嗎?怎麼回頭把我給搶了?」

  他問聲徐沉,神態平和,抬了抬被細住的雙腕。「還束縛著不讓活動,香香是不是該好好解釋一番?」

  謝馥宇陡地回過神來,這會兒換她紅了臉蛋。「唔……也沒有不讓你活動,咱們先把話說開,要動再來動,那、那……」

  坐在榻緣邊的她俯視著自家的世子爺,許是他紅著臉,可能她也臉紅心跳到不行,於是怎麼看就覺得他怎麼可愛,簡直可愛到「令人髮指」的境地。

  她渾身顫慄,背脊竄上陣陣酥麻,捧著他的臉,俯身下去就是一通亂親亂吻。

  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歎道:「誰讓你那天擺出那一張臉,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又對不住你,又把你拋下不管似的,可我明明沒有啊,但長安當時那模樣……我一想起心口就疼得不行,都快沒法子喘息呢。」傅靖戰抿抿唇,略沙啞地問:「所以香香就來對我下手,為什麼?」

  謝馥宇撓了撓精緻秀顎,難掩靦腆地答道:「在宜縣處理侯、林兩家的搶親案件時,我私下問過搶親的林家少爺,明明與人家姑娘兩情相悅,好好請媒人上門提親難道不好嗎?非得鬧出那麼一場才甘心……」

  略頓,「那位搶親的林家大少回答我——『就是得切切實實搶上一番,如此破釜沉舟把事情做絕了,方有一線生機,方能表達內心滿溢而出的愛慕情意。』」

  傅靖戰聽得有點入迷,眉宇間又被她謝小爺落下一吻。

  「所以說啊長安,我也得破釜沉舟幹出點兒什麼來,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撫你的心,這人世間,除了我家娘親外,我最最喜歡、最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你是我放在心尖尖兒上的那一個,少了你,像少了一部分的自己,長安若不在了,咱怕是已難獨活,即便活下來,應該也命不久長,因為心裡定然空空的……長安,你可明白自個兒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傅靖戰頰面上的霞暈明顯染紅了眼尾,怔怔然的目光忽轉朦朧。

  謝馥宇被他盯得更加臉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低頭下來又一陣瘋吻。

  今晚原就是「搶親」加「拘禁」之夜,得把生米煮成熟飯才叫大功告成,儘管他倆老早「大功告成」許多回了,此際身心俱動,神魂震顫,哪裡還能把持?

  「你別動,我來就好,長安……長安啊……」

  她不住輕喚,安撫般喚著,細綁他身軀和四肢的繩結太過牢固,徒手實難解開,迫使她只得拔出靴內的銀匕將其一一割斷,替他擺脫束縛。

  結果擺脫的不僅是一身的繩索,連他身上的衣物也一併卸載了去。

  更加居心不良的是,她劃斷他身上束縛,卻獨獨讓他雙腕受縛,其心可議啊可議!

  放落兩邊床幃,小小天地春光無限,謝馥宇把親愛的人兒脫了個精光,自個兒也踢掉靴襪扒了個赤條條。

  她爬上他強健光滑的身軀,跨坐其上一遍遍愛撫,流泉般的長髮隨著她的動作搖擺飄湯,揚起獨屬於她的發香和體香。

  「長安……你這麼好看,總是……這樣好看……」跨坐在他腰間上下起伏時,她淚眼汪汪,滿身泛紅,動情的模樣無比誘惑人心。

  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他覺得她才是最最好看的那一個,這毫無道理的一生一世,感覺她總會凝望著他將他看癡。

  如此,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在她內心的重量嗎?

  傅靖戰一身熱火朝天,胸中漲滿難以言喻的激情與溫情,她所給予的一切盡是珍寶,他戀之慕之惜之愛之,再不會有一人像她這般深駐他心中,他倆是彼此的業障更是彼此的救贖。

  一響貪歡啊……

  之後,傅靖戰仍陷在酥酥麻麻的暈沉裡,身軀彷佛漂浮在溫暖流域。

  不知過去多久,他中間似乎小睡過去,直到細著雙腕的繩索被解開,他才慵懶地掀開眼皮,就見側臥在身邊的人兒正捧著他的手,溫柔地替他揉捏著。

  他聽到她頗為不滿地低聲碎念——

  「就交代了老裴和那一幫孩子不能細得太緊,瞧,都勒出大片青紫來了,倘若把長安勒壞,誰賠?瞧著都要心疼死……」

  揉啊揉著,最後湊唇來親,以為只要被雙唇啄吻過,就能吻去那些青紫紅痕似的,於是她表情格外虔誠。

  然傅靖戰雙腕上的瘀青痕跡全是他自個兒使勁扭動與本能地繃緊肌肉給弄出來的,沒辦法,誰讓他被束縛住,行動一旦受到限制,感官上的感受便會隨之放大,心愛的人兒對他上下其手、親近再親近,如火熱情在體內翻騰,他卻無法回抱將其擁緊,才會在掙扎中勒得一雙手腕青紫遍佈。

  但他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了。

  遭人「綁架」也好,被壓落底「夫綱不振」也成,只要香香心疼著他,眼裡都是他,就怎樣都好。

  傅靖戰在驀然間反握妻子雙手,一個翻身覆在他家香香的嬌軀上。

  原以為他半夢半醒,突然間遭「反擊」,謝馥宇這會兒不由得愣了愣,眨眨雙眸,忽聽到她家長安鄭重且低沉道——

  「香香,我明白了。」

  「……什、什麼啊?你在說什麼?」謝馥宇更用力眨眼。

  傅靖戰這會兒也徐慢眨了眨漂亮雙目,但笑不語,那神態瞧著還真有半夢半醒的模樣。

  這一邊,謝馥宇甫張嘴欲言,雙唇即被封吻。

  不同于情欲高張、欲念橫生的熾吻,是如細水長流般的柔情之吻,深深淺淺纏綿著,唇齒間織就出情意綿綿。

  電光石火間,一瞬的醒悟如醍醐灌頂,謝馥宇驀地明白過來,原來傅靖戰所謂的「明白了」,是在回應她先前的問話。

  她家長安終於明白過來自個兒對她有多麼重要。

  欵,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總得要她哄著,她哄著他就是,她願意啊。

  輕歎出一口氣,她在瞬間放鬆身心,由著他擁她入懷,親昵相依偎。

  然後男人掩睫徐徐吐納,終於讓連著三日都沒能好好安眠的心魂潛入睡夢中。

  「長安……長安啊……」輕撫著他的胸口,感覺那心跳漸漸平穩,她下意識呢喃他的名,揚睫去看,見睡著的人嘴角微微翹,好似沉睡了也在笑。

  她也笑了,順遂欲望,生出萬般憐惜,於是傾身親了親開在他嘴角的那一朵笑花,帶著萬般憐惜……

  【番外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27 00:12:45

  後記  那子亂亂談——雷恩那

  哈羅,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那子來也——

  很開心能有新故事跟大家分享。

  那子的上一本書《兔妻要吃窩邊虎》,男主角的身分是山君,是老虎大妖,而本書的男主角則回歸凡人,不過女主角的屬性就比較奇特一些些。

  女主角的體內有一半鮫人族的血脈,既是人類也是鮫人,可以在陸地上生活也能在水中悠遊,所以算是「海陸兩栖類」的物種。XDDD

  以前讀過有關鮫人族的描寫,都說剛出生的鮫人是沒在分男女性別,全都是「中性」,然後在成長過程會隨著本性自然而然地選擇性別,這一點真的有夠酷,如果人類也能進化成這樣的物種,那「LGBTQ」族群就用不著為自個兒的身體和性向煩惱了,凡事順心而為自由自在,皆大歡喜啊!(人類我族加油,快快進化!)

  覺得鮫人族從「中性」依循「自我本性」變化的這一點很酷很有趣,所以才有了《許卿長安》這個故事,只是「性轉」的痛苦過程最終還是為難女主角了,作者本人在書中有用力彌補,努力讓女主角過得痛快。

  這個題材是頭一次創作,可能是頭一次,就覺得格外有興趣,尤其在寫男女主角面對「擇身性轉」的這件事上頭,兩人的心境變化很可以細細去想。

  男女主角對彼此的愛其實很純粹,他們不愛男的,不愛女的,只愛對方這樣一個人,就只是這樣而已,可以按著想法寫完這個故事,那子無比開心中。

  創作心得談完啦,來聊聊近來的生活吧。

  本人近來一樣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有得玩就玩,有得睡就睡飽飽,日子沒什麽大波瀾。

  以前年輕氣盛兼之滿腔熱血,總想讓自己幹出一番大事業,不屑安逸平凡的生活,只想著滿世界走跳,闖蕩出精采人生,但......真的有所覺悟,平凡安逸也是命中之大幸啊!

  然後在疫情解封後,那子身邊的朋友們一撥撥搶著旅遊,俺卻一點想去玩的心情都沒有,這對我來說也是新體悟,總覺得外國好亂,疫情仍在持續,再加上嚴重的罷,—潮和持續許久的難民潮等等,感覺待在咱們的這座島上會安全也務實許多。XDDD (不要理我,想玩想闖蕩世界的人們就勇敢踏出去吧!)

  不過因為俄烏戰爭的關係,加上有關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電影要上映,那子突然對曾遭受原爆攻擊的廣島市很感興趣,最近動不動就在捜尋關於廣島的旅遊資訊,等到天氣變涼爽些,也許會去走走看看。

  但那子跟著親朋好友們玩了不少地方,桃竹苗加上南投、台中、雲嘉和花蓮,還有離島小琉球等等,臺灣真的也挺好玩,小小的海島卻山勢險峻,上山下海都有樂趣,重點是各地都有好吃的食物,這個非常厲害也十分重要啊,哈哈哈。

  今年,自己覺得在寫作上的時間調配比去年順很多,當然希望還可以再順一些,總之自我期許起來,能把內心故事一個個寫出來跟讀者朋友們分享,得到大家的應援,那子感恩在心。

  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啊!

  甘溫再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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