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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郎紅浣] 古瑟哀弦《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08:10     標題: [郎紅浣] 古瑟哀弦《全文完》


古瑟哀弦  作者:郎紅浣


他正在盤算剩下的一壼酒和半隻雞,盤算該怎樣喝掉吃光酒和雞。

櫃上傳來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抬頭一看,看到門外進來一位美少年。這位美少年穿得很體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裝,英俊的面龐堆著笑容,抱拳向座上許多喝酒的人們打招呼,可知人緣很不錯。

客套過後,美少年一雙星目,閃電似的把整座店堂掃了一轉,舒徐地揀了一個雅座坐了下來。大胖子掌櫃跟在身後,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風大雪,二爺倒有興光顧小店,這是小店的榮幸。”

美少年笑道:“剛由一位朋友家裡出來,沒想到風雪越來越大,借你這裡躲一躲,麻煩你啦!李掌櫃。”

胖掌櫃哈著腰,笑得像個彌勒佛,說:“二爺是從來不上我這小酒鋪的,真得多謝這場風雪,教我捧著鳳凰了。二爺不嫌髒,我教夥計弄幾味可口的熱菜來,算我一份敬意。”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08:54


第一章

龍璧人在真定縣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醫,晚上,他喜歡上小酒館去喝幾壺酒。

他是個走方郎中,醫道十分高明,別鄉離井揹著藥箱,手握串鈴闖江湖,實行他以醫濟世的宏願。

他稽留十日,並不是因為真定是一處繁榮的大埠頭,有錢可賺而留戀不去,而是因為這處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親龍季如舊遊之地,使他有點戀戀不忍遽去。

風雪漫天,泥濘載道,黃昏時分,他已經回到客棧,獨自在房裡悶坐了一會兒,覺得萬分無聊。

他便換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條腰帶,跑到院子裡,抬頭看滿天飛瑞,真不知道這場雪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

側方廊下轉出店夥計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說:“龍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軒喝兩杯嗎?”他所住的客店高升棧,店夥計們全都認識他這位走方郎中,對他都相當的客氣,並不因為他生了一張晦氣色臉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說:“好呀!如果你有空,我們一塊兒去喝兩杯。”

胡二搖頭笑說:“我那有這好福氣?龍先生你請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經扭頭走了。

胡二的話,引起他的酒興,六和軒在高升棧附近不遠,反正酒棧熱鬧,悶在客棧裡也太無聊了。

六和軒是個小酒館,生意倒是挺不錯,店裡除了供應好酒之外,還供應幾樣很可口的熱菜。

璧人揀了個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兩壺白乾,一隻熱雞,撕雞下酒,悠然自得其樂。一壺酒喝完,雞也只剩下一半了,酒雖然喝得不多,卻有了幾分酒意。

他正在盤算剩下的一壼酒和半隻雞,盤算該怎樣喝掉吃光酒和雞。

櫃上傳來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抬頭一看,看到門外進來一位美少年。這位美少年穿得很體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裝,英俊的面龐堆著笑容,抱拳向座上許多喝酒的人們打招呼,可知人緣很不錯。

客套過後,美少年一雙星目,閃電似的把整座店堂掃了一轉,舒徐地揀了一個雅座坐了下來。大胖子掌櫃跟在身後,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風大雪,二爺倒有興光顧小店,這是小店的榮幸。”

美少年笑道:“剛由一位朋友家裡出來,沒想到風雪越來越大,借你這裡躲一躲,麻煩你啦!李掌櫃。”

胖掌櫃哈著腰,笑得像個彌勒佛,說:“二爺是從來不上我這小酒鋪的,真得多謝這場風雪,教我捧著鳳凰了。二爺不嫌髒,我教夥計弄幾味可口的熱菜來,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別和我繞彎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兩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氣。”

胖掌櫃攤開大手笑笑說:“二爺不賞臉,算我白巴結啦!那麼,來一隻肥雞,一壼汾酒,怎樣?”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這快嘴李,就會說話嘮叨,話多得很。”

胖掌櫃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壞,只說好話,不說壞話。”

美少年說:“你要是心壞,我可不上你這兒來了。”

胖掌櫃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夥準備酒菜。

美少年與胖掌櫃說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細察看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還不到掌燈的時候,店中漸暗,天快黑了,他利用這說笑的機會,放膽細看這位氣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為自己在暗處,美少年不會發覺他。

美少年談笑若清風霽月,舉動如流水行雲,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偉,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臉凝春花,形呈曉日,長眉入鬢,目如朗星。

他一面細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櫃過來了,挺著大肚子搖晃著到了美少年身旁,還沒開口說話,忽然想起隔座的龍先生,便轉向他笑問:“龍先生醉了嗎?那座位很暗,換個座兒好吧?”

他含笑站起說:“不麻煩你啦!真有了幾分酒意。”他真的覺得有點酒意,順手給了胖掌櫃兩吊錢酒資,邁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頭望望天色,雪已經停了,一陣寒風撲面,酒便湧了上來。他打了個酒呃,心裡想:“好奇怪,今個兒酒喝得不多,怎麼居然有點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這一想,勾起了遊子思親的悲慼,心裡一悶,垂頭喪氣一步步拖著雪花邁步。

耳中猛然聽到一陣急驟鸞鈴響,抬頭一看,迎面奔來一匹高頭駿馬,虎躍龍騰,四隻鐵蹄翻鈸似的,濺起叢叢雪花急馳而來。他來不及看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物,馬已經衝到眼前。

他這會兒情緒不好,心中火發,對這個人鬧市縱馬甚感憤怒,懶得躲閃,手一伸,便扣住了馬絡頭,奮起神威,帶住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馬上了蹄鐵,在雪地上本來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勁兒,何況又是溜了韁的奔馬,突然被他奮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駒,也承受不了他這千百斤神力。

馬頭斜刺裡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馬上的人突然遭逢這種意外,猛地靴尖離鐙,身子順勢飛離馬背,半空中扭腰帶起一陣旋風,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騎術。

不僅是身法騎術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壯,捷賽猿猱,氣壯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閒人物,心生警惕,急退兩步,雙手一分立下門戶,蓄勁待敵。那人本來怒容滿面,雙目如炬,但目光掃過六和軒的店門,立即換了一副面孔,臉上湧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說:“壯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領教。”話說得相當客氣,冷冷盯了璧人兩眼,理好韁繩,騰身上馬,鐵蹄濺起積雪,急馳而去了!

璧人被對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慚愧。轉頭看到六和軒的店門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人群中,就有剛才在店裡喝酒的美少年,正對著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臉一紅,低下頭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櫃低聲說了一些話,也離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覺醒來,想起昨天所發生的事,非常懊惱,懶懶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櫃剛好帶了店夥胡二來找他。

他讓胖掌櫃和胡二進房,胡二替兩人倒茶之後,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櫃說了幾句閒話,接著正色說:“龍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擔了多大的危險麼?”

他愕然道:“你說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櫃低聲說:“你昨日把那一個魔王給得罪了。”

“那一個魔王?”

“那個騎馬鬧市縱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當和氣呢!”

“和氣?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圍!我們一店的人,都為了你捏著一把冷汗。”

“那時,你說的魔王不是和和氣氣的,騰身上馬走了嗎?那裡有什麼救星替我解了圍呢?”

“你不曉得?”

“不曉得。”胖掌櫃不住搖頭說:“龍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許真的不曉得。”

他微笑道:“我到貴縣不過十天。”

胖掌櫃說:“我們真定縣出了兩位大人物,來頭不小,普通人誰也招惹不起他們。一個人物是大好人,講道理,講人情,謙恭下士,對人慷慨。

另一個就不是這樣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橫蠻,練了一身好武藝,兩條鐵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們縣裡的人,送給他一個‘黑風’綽號,因為他遍身筋虯慄肉,渾如黑炭,使用起傢伙爭強時,真像一團黑風捲來滾去。”

璧人心中估量,沒料到會無意中得罪了當地的大人物,但是他並不在意,笑笑說:“我並不怕他。”

胖掌櫃好心地解釋:“這魔王叫趙岫雲,年紀只有廿一歲,倒弄了一個守備的前程。他的哥哥趙砥海,卻是一位知府。”

他轉過話題問:“另一位人物又是誰?”

胖掌櫃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紀更輕。他的父親石人龍,是我們縣裡的頭一號縉紳,官拜雁門總兵。可惜前幾年,因為一椿小事,逼得他掛官回裡。

沒想到過不了幾個月,得了一場急症,就伸腿歸天去了。石夫人中年喪偶,膝下只有兩個兒子,大的石孝雁,年紀輕輕十四歲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當他八歲那一年,在雁門衙署裡,認識馬販子賈保春。賈保春是武林的技擊前輩,得過易筋經真傳,把所有的能耐,都傳給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輕身縱跳功夫十分了得,並且渾身像白玉般潔白,所以綽號叫小白龍。”

璧人忍不住笑了:“貴地兩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櫃也笑說:“一黑一白,兩人也意氣不相投。經過多次比武,幾度交手,結果都是趙二爺落了下風,最後比出冤仇來了,現在兩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聽閒話,不耐煩笑道:“李掌櫃,你不是替他們吹噓捧場吧?你還是痛快些,說些關於昨天所發生的事吧!”

胖掌櫃笑道:“我要不是說詳細些,你是不會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裡,所見到的那位英俊年輕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爺。騎在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趙二爺趙岫雲。”

璧人有點明白,笑道:“我真是幸運,一天之內,同時見到貴地兩位大人物。”

胖掌櫃說:“當時趙二爺從馬上跳下來時,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髮千鈞,那魔王是不饒人的。”

“當時他怒容滿面,後來……”

“後來,他看到石二爺。”

“他有點怕石二爺?”

“是的,他知道石二爺會插手管他的閒事,不得不忍下這口氣。可是他臨走說的那句改天再領教的話,是不懷好意的。”

“我應該提防他?”

“是的,石二爺不放心,要我過來通知你小心。”

“謝謝他的好意。”

“石二爺看你的氣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趙二爺的敵手。石二爺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訪他,他可以贈你一點盤川,送你到鄰縣去,以免遭了趙二爺的毒手……”

胖掌櫃話沒說完,璧人霍地站起來,冷笑一聲說:“李掌櫃,謝謝你和石二爺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龍的不是挺不起脊樑的人,也曾見過不少三頭六臂的英雄好漢。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孫,我是江湖浪子,咱倆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訪他幹嗎?趙岫雲果然有意找我,我倒願意在這兒等他幾天,他不來,我才走路。請你轉告石南枝好了!”說完,又是一陣冷笑。

胖掌櫃聽了,真是又是氣,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犢兒不怕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這碼子閒事呢?

想著,便站起身來笑道:“天下英雄讓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兒了!店裡還有點事,恕我不陪啦!”說著,臉上尷尬的一笑,拱拱手兒,告辭走了。

璧人還是氣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擺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個兒離開濟南,一路上見過幾個闊人,自己也沒把他當一回事兒?

石南枝不過是一個少爺,居然裝點起門戶來,要人上他底門拜訪。我龍璧人怎麼能丟面子在這個地方!

趙岫雲那樣子,也許是真有一點兒能耐,真的他有意尋仇,這個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著,便去打開包袱,拿出一件護身馬甲來,脫起外面長袍,拿來貼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緊身小棉襖兒,然後套上大掛,束了一條青綢帶子。

原來璧人這件護身馬甲,是鹿皮面綢裡子的,內中用許多香油浸過的頭髮鋪上,當胸的地方,還嵌了一塊小銅鏡。

肋骨兩邊也有堅強的鐵葉綴疊著,乃是李恩師李念茲留給他的一件寶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帶上一柄鋒利的匕首。

他以為這樣真可以萬無一失了,決意不出門,看李掌櫃的話,到底算不算數!他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冷靜地一個人讀著。

剛剛翻了兩頁,胡二又闖了進來。

他站在床前鐵青著臉說:“龍先生,趙二爺那邊有個管家的,來找您老說話。”璧人聽了,一挺腰坐起來笑道:“來了麼?剛等得我有點兒不耐煩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兩眼,像要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點點頭退出,接著便是一陣靴底響了進來。

璧人抬頭一看,來人頭戴一頂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長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對襟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滿臉油滑,傲岸地遞過一張大書“趙岫雲”三個字的大紅名片,口中說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對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麼病呀!”

來人瞪了璧人一會,獰笑著道:“你別多問,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嗎?”

璧人道:“不能這樣容易罷!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這外科大夫,也沒有法子呀!”

來人沉下臉來,瞪著兩眼,大聲說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這一付兇霸霸樣子,只恨得牙癢癢地心頭冒火,但他一來不願意和一個奴才一般見識。二來也怕為難了棧中的掌櫃,他強自壓抑著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麼樣?”說著,跳起來,喝一聲“走”。

來人不吭聲扭轉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趙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廈屋,攔著大門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大草地,圍繞著高與人齊的短圍牆。

草地上放落三五個大石墩,遠遠地還安著一個箭垛,那樣子分明是一個小校場。在草地上走了百十來步,登上石階,一進兩扇大門,又是一條甬道,才到了門樓。兩邊排下一條大板凳,上面黑壓壓坐滿了兩列刁奴,看見璧人來了,有的便站起來,問帶璧人來的那個人道:“就這麼一塊料呀?真像有點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又是一陣譁笑,那個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帶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後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躊躇的踅近一張梨花木太師椅坐下,準備和趙岫雲相見。不一會兒耳聽後面一陣靴底子觸著地板的聲音!急忙拿定心神,扭頭一看,只見十多個青衣小帽的僕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三個雄偉軒昂的人物,當中一個,認得便是昨天騎在馬上的漢子趙岫雲。

三個人大說大笑的由後進轉了出來。

璧人這裡微一欠身,那趙岫雲已是抱拳嚷道:“龍先生,別客氣。”回頭一指左右兩個漢子,笑道:“這是合肥聞楚傑,他是瀋陽萬夢熊,我們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趙岫雲一團和氣,並不兇惡,心裡根為詫異!拱拱手說了一聲:“幸會!”

趙岫雲扭轉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個僕人雁翅似的分開左右站住,另有兩個小書僮上前奉過茶,垂手退在一邊。岫雲道:“龍先生,臺甫是璧人兩個字?貴鄉是濟南?和石二爺石南枝是什麼樣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厲害的傢伙,連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邊想,邊笑道:“是的,我叫龍璧人,山東人,來到貴處不久,和石南枝沒有什麼交情。”

這一句話剛說出口,只見岫雲虎目一翻,立時換了一副顏色,冷笑道:“你別撒謊。有人說你和姓石的是總角之交。”壁人憤然說道:“就算我認識石南枝,也並不是犯法的事呀!”

聞楚傑接口笑道:“不是這麼說,岫雲意思以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們就不用多客氣,因為南枝和岫雲是同鄉世誼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遊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來,倒要請教有什麼事指教?要問我和石南枝交情,那還是派個人到石家去打聽。”

璧人說完了話,把一個趙二爺只氣得面色鐵青。

那萬夢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罵道:“昨兒個你冒犯我們二爺,這會兒好好和你說話,你偏不識抬舉。管不了那許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訓你一下了!”

罵著,反手扯開鈕釦,脫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兇狂,撲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離開座位一聲冷笑道:“朋友,我龍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這時候趙岫雲和聞楚傑已是站起身來了,聞楚傑看璧人十分鎮靜,知道是個勁敵,急忙上前把兩人分開,笑道:“論理,昨天的事龍先生有點兒不對,若不是岫雲,怕不跌個筋斷骨折!岫雲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難為你,今兒個請你來,也無非想領教領教,因為我們這一群人都是頂喜歡研究武術的,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誤會了!”

壁人笑道:“昨兒我原是酒後無心,可是並不知道是趙二爺的大駕,今天倒是有意來領罪的。”在聞楚傑和璧人說話時,那個萬夢熊已被趙岫雲拉退一邊。

岫雲聽了壁人的話,便放聲大笑道:“領罪可不敢當,我們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罷。”說著,又回頭對那一群僕人喝道:“拾掇校場,準備傢伙。”

那群人轟然一聲答應,如飛的分頭去了。

這裡大家圍住壁人,大搖大擺的來到門外。

璧人抬頭一看,只見草場兩邊,豎起兩面鑲金線滾龍邊的紅旗兒,當中繡著黑色斗大的一個趙字,高聳雲霄,臨風招展。

旗杆下排了三五張虎皮交椅,插著三五十柄長槍大戟,映蕩日光,燦爛奪目。角落裡拴著幾匹備好了鞍的高頭駿馬,遠遠地圍著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壯家丁,靜悄悄的鴉雀無聲,好不豪邁堂皇!大家走下臺階,聞楚傑和壁人、趙岫雲、萬夢熊向兩邊旗下坐定。

兩名家將來到當場,分開左右,打了一個千兒,高聲啟過:“請爺的示,用那一種兵器呢?”

璧人只見岫雲對萬夢熊說了兩句話,接著伸臂一揮。

兩名家將退下,萬夢熊已是站起身,一個虎跳,直撲場中,向著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龍的,來,來,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頭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離開座位,把長袍前襟掖起來塞在腰帶上,緩緩地走到東邊,叉手不離方寸,專等夢熊進攻。

夢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盡了主人的禮節,吼一聲,踏進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緊護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搗壁人心窩。

果然勢猛力沉,神足氣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們三人,看樣子都是頭等角色,自己勢孤,不是先發制人,時間一長,必落得甘拜下風。

心裡想著,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腳,略一側胸,急切裡讓過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運足神力,一切掌削在夢熊右肩上。

夢熊一聲怪叫,往前擲出七八步遠去,頸傾臂垂,面如土色。

趙岫雲大叫:“好傢伙!”

跳起來一個箭步,趕到夢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來步,才算保住了夢熊一條臂膊。

夢熊翻身要奔上前來,此時聞楚傑早是脫下皮袍,一個飛鳥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搶壁人來了。

兩個人搭上前一場好鬥,約莫走了幾十個回合,壁人一飛腿把聞楚傑踢倒一丈開外。岫雲這時真是忍無可忍了,反手扯去長袍,就遠處撲地一個大旋風滾過來,對著璧人上面打出一個狐狸遞爪,下面又是個鴛鴦柺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鷂子翻身,往後躲開,一伏身,向前猛撲。

他們倆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輕功,竄高踏矮,滴溜溜前後亂轉,火雜雜往來飄忽。這一場狠鬥,真是眉毛相結,性命相撲,雙方咬緊牙,一聲不吭,滿場中只見得呼呼風響,煙塵障天。

許多看的人,悚然鶴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來。

兩個人鬥了二十來回合,岫雲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時性起,忽然虎吼一聲,拋下敵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槍,回身奔回場中,一抖槍桿,斗大的槍花,閃爍爍有如萬道的銀蛇。壁人急忙凝神靜氣向身上掣出匕首,岫雲的槍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撥開槍尖,要想纏進橫削槍桿。

可只是趙岫雲他是個有名的神槍手,又怎讓他把槍桿削了。

急忙間把槍向下一按,後手作前手,槍根直搗壁人當胸。

璧人往右一閃身,險些兒捱了一槍。

岫雲不慌不忙展開手中槍法,丟開解數,若舞梨花,如飄瑞雪,把一個自負藝臻上乘的龍壁人包裹得風吹不透,水洩不通。

本來槍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槍勢破棍,左右插花勢破牌鐺,對打法破劍,破鏟,破雙刀,破叉,勾撲破鞭,破鐧,虛串勢破大刀,破戟。

岫雲槍法得自峨嵋真傳,手中這杆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徑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長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還算他身輕如燕,健跳似飛,騰挪架格,酣鬥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經汗流浹背,險象環生了。

忽然間牆頭騰起一團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個人,全身穿著素色的勁裝,兩臂緊纏兩道金光。

貼地使了一個大鵬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對黃澄澄的金拐,狂風驟雨似的逕撲岫雲。接連地變了十幾個架勢,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滾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視,那身段分明像個繡球。直殺得趙岫雲後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雙柺平伸,夾住岫雲的槍,上手一壓,下手一挑,喝一聲“去”,平白地把一杆九尺九寸的槍桿,打成兩截。上半段飛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場中,再纏身進去使了一個枯樹盤根,趙岫雲便似倒了十三層黑塔,撲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來人,正是六和軒喝酒碰到的那個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興也帶點歉意。正要過去向人家道謝,南枝早是並起雙柺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撲地跳上了圍牆。外面停著一匹火炭似的健馬,那正是石南枝心愛的坐騎。

南枝下牆,就馬上拿了件長袍披上,把雙柺存在鞍橋底下,認鐙上馬,招呼璧人並騎著。一抖韁繩,一溜煙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親熱地重新見禮,南枝一點兒也不託大,他握著璧人的一雙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報告,馬上便趕了去。

看見你用擒拿手傷了萬夢熊,連環鴛鴦腿踢倒了聞楚傑,後來又和趙岫雲打了一個平手我心底裡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無賴的竟然抓起槍來,幸虧是你的功夫好,姓趙的一枝看家槍使盡了變化,也沒奈何你一隻匕首,哥哥,能不能請教你的師父是誰?”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誠,越看越覺得投緣。

他便笑道:“二爺,我與那姓趙的本來也沒什麼冤仇,再說我的師父戒律緊嚴,所以一味的讓著他。其實姓趙的雖然了得,我可是真沒怕他,不過你二爺見義勇為,相助我龍壁人著實感激不盡!”

南枝笑道:“你不用說,我全看出來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內功,普通的刀槍拳腳你怕什麼呢?然而你一直拚鬥下去也還是不了之局,又怕他們使用詭計。所以我就多管了這檔閒事。說了半天,你到底沒告訴我師父是誰呀!”

璧人正色道:“我師父姓李,他老人家以醫術濟世,和先父還是拜盟兄弟,晚來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茲,這名字也還是為紀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諱季如……”

南枝聽到這兒驀然叫起來道:“啊!你是在華山學藝的,你的師伯叫勺火頭陀是不是呀?這可真不是外人。

告訴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師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應該是什麼交情?不過師父前幾年對我說過,勺火師伯有個師侄,實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龍,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我完全一個模樣兒。我看你一點不像我,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爺,你聽我說,我上華山後,師父很討厭我長得和女人一樣,他老人家用藥把我渾身洗過,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團了!師父說等我過了十八歲,才許我重新回覆本來面目。現在我乾的是走方郎中勾當,更不需要什麼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說:“你就預備當一輩子傷醫?”

說了搖搖頭又道:“不,你不應該這樣子,等一下我們再詳談。我馬上教人來服侍你梳洗一下,換換衣服,再介紹跟我的哥哥見面。”

說著,他扭翻身飛也似的往後進去了。—轉眼工夫,便有兩個小書僮出來把壁人引到後面內書房裡奉茶,接著又有人來請他洗澡。忙了好一會兒才停當。這時候才見南枝和一個年紀約莫四十上下的人進來了。

南枝介紹說:“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筆如刀,其膽如鼠……”邊說,邊拍著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個長揖,歧西一旁還禮不迭,連說:“幸會!”

大家落座談了一會,璧人知道,歧西是個孝廉公,年紀雖然不大,早已無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禮貌謙恭,談吐不俗,先頭也還不過心裡暗暗的誇讚。

當時的所謂讀書種子,他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麼東西都要學。這位石孝廉對於醫卜星相,的確下過一番工夫。

這時他嘴裡隨便談話,一對眼睛卻著實的把璧人端詳了一會,突然吃驚似的站起來說道:“龍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頂伏犀,坐若山嶽,聲如鸞鳳。一交目運,貴極人臣,豈可以傷醫自誤,貴造是……”

聽到這兒,南枝便嚷起來道:“得啦,哥哥,你又來這一套,告訴你,別看他個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點,他的模樣兒就跟我長得一樣,明天教他洗掉臉上晦氣藥讓你看看,怎麼我又是華而不實,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說:“南枝,不談這個啦,我們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還行,好,我們上廳屋去!”

說著,大家站起來謙讓著出去了。

廳屋裡擺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賓。歧西兄弟倆遣走了僕人,由南枝親自把盞。敬過酒,南枝重拾話題,向璧人說:“龍哥,說起來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師父賈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親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師侄,其實大和尚與你師父李念茲同將一身絕學傳授給你。”

璧人笑道:“算起來你也是勺火大師伯的師侄,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說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說:“我總認為你不能以傷醫自誤……”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說:“得啦!哥哥,你又來了。龍哥,我知道你師父是有名的神醫,他一定將衣缽傳給你了,所以你也行醫濟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點傷感說:“其實,我追隨恩師十年,論武藝略有所得,醫術卻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傷不治。

因此,我重返華山學醫,下了四年苦功,這才下山行醫濟世,一是紀念先母,一是意在繼承恩師的濟世意願。”

他低聲長嘆,又說:“先母本來不贊成我練武。當初先父拜五臺山小靜大和尚為師,但小靜大和尚根本就沒有真才實學。所以先父隨軍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祿。先母因而不願我學武。但恩師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認為我秉賦甚佳,性近學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對。

恩師將我帶上華山授藝,勺火大師是恩師的師兄,一代異人,技擊蓋世,與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將蓋世絕技傾囊相授,氣功點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華山學藝,前後十四年。華山真是學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極為陡峭。

奇偉的仰天池、玉女峰、朝雲峰,處處都是練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風雪,更是鍛鍊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師和恩師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負他們兩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你應該繼承你父親的遺志,投效國家隨軍立功異域,而不是要你繼承你師父的衣缽,做一個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說:“哥哥,這些大道理以後再說好不好?來,我們敬龍哥一杯。”

大家一面歡飲,一面傾談。歧西談文,南枝說武,璧人從容應對,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驚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風。他們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氣,哥兒倆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個十分酒。

當然壁人也是開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書房裡去。一切都是事先準傳好的,一大桶熱水,一碗調好的藥料,南枝親自動手把壁人衣服解開拿塊布醮藥替他渾身擦過,然後擰手巾抹個乾淨。

說也奇怪,一片晦氣色的肌膚,頃刻變成珠光玉潤,顯出了一張綺麗動人的俊臉。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點頭,說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調皮,他一邊和歧西說笑,一邊又替壁人裡裡外外全都換了衣服,再叫侍女進來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擺佈、一點兒也不曉得。

第二天正午時光,他醒來了,看身上換了一件淺色綢面子的狐皮袍和著睡在被窩裡,還以為是醉了酒嘔吐,所以人家為他換了衣服,倒也不以為意。

伸腳下炕,地下卻又排著一雙嶄新的緞鞋子,他怔了怔,想:“難道連鞋子都弄髒……”想著,心裡便有些後悔不該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來,對面恰就排著穿衣鏡,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這個時候,南枝和歧西牽著手走了進來,南枝笑吟吟地嘴裡念著:“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綺麗……窺鏡……”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紅著臉道:“二爺,你別這樣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個飽,又望著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無目者也。”

壁人又是著急又是生氣,他跺一跺腳說:“南枝,你可以說是城北徐公,我怎麼配鄒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這下子可把南枝兩個字急了出來了,再叫我一聲二爺,今天晚上不把你變個女人才怪!請教你,人之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為什麼毀容變貌?你對得起老伯母在天之靈麼?你說!”這兩句話可把壁人問住了,他急著說:“這是師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當時師父因為你寄居禪院裡,小孩子面目太過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現在你已過了十八歲,學得一身絕藝,你還怕什麼呢?再說,師父要你過了十八歲回覆本來面目,你不遵守師父的約誠,這也就是不敬,你曉不曉得!”

璧人道:“這樣公子哥兒似的,一路上怎麼好行醫呢?”

南枝道:“誰教你出來當傷醫的,師父麼?老伯母麼?你對醫術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麼?”

璧人道:“先母因傷殞命,當時我對醫術尚無所知,因此抱恨終身,決心行醫濟世。”

南枝道:“這話說來似乎是行孝哪!其實不然,我以為老伯母苦節撫孤,熊丸獲管,不見得只希望你長大成人當個走方郎中吧?若說濟世,文武才藝真是濟世的好工具,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為什麼你不向大的方面著眼,專向小的邊沿努力呢?

顯親揚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說得舌破唇焦,無非不願你流浪江湖,埋沒一生,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說著,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動,搶一步抱住南枝,含淚說道:“兄弟,你一片熱腸,辭嚴理正,使我沒話也沒理說。兄弟,一切都聽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誠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會說話。此情此景不可不賀。你們倆率性結個異性兄弟,我們也熱鬧的慶賀一番。”

南枝期待的問:“哥哥,你願意不願意?”

壁人喜歡的說:“兄弟,這是我的福氣,我有你這樣的弟弟太高興了……”

一句話沒說完,南枝霍地跳開去,推著歧西的肩膀說:“快去下帖子請全鎮人都來喝杯酒,明兒晚上,快……”邊說,邊把歧西拉走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09:35


第二章

璧人和南枝結拜兄弟,那一夜真是轟動整個城市,看了他們哥兒倆儀容風度,那一個不說一句並生瑜亮,珠壁交輝。

趙岫雲明裡不來赴宴,也暗地裡微服改裝參加熱鬧。

他是個工於心計,陰險狠毒的人,以往一直就被南枝壓得抬不起頭,這時南枝又與壁人結拜兄弟,更是如虎添翼,更不容對付了。

報仇急不在一時,他暗中作了一番安排,定下心等候機會,傳柬暗中召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聞楚傑和萬夢熊也幫著準備,柬召好友前來安排計算南枝的陰謀。

明知公然挑釁動武佔不了上風,便採納了聞楚傑的毒計,明裡與南枝保持相安無事,不再計較的良好風度,暗中卻徐徐佈置人手,靜待機會除去眼中釘。

壁人和南枝盤桓了兩個多月,彼此比過劍,較量過各種武器。

南枝才算真知道璧人的真才實學遠在自己以上,因此跟歧西商量,寫信介紹壁人到雲貴總督潘桂芳那裡去求個差事。

潘總督跟南枝的父親石人龍也是蘭譜之交,這年頭雲南正在鬧匪,恰是用人之際。這事璧人也並不反對,當時就這樣決定了。

璧人動身的那一天,他和南枝說了許多的話。

他說他也懂得一點相法,說南枝血不華色,怕有甚意外飛災,勸南枝千萬不要再跟趙岫雲兄弟結仇。

明年最好離開家鄉,假使肯去雲南的話,他就更放心。他教南枝務必聽信歧西教導,切不可任情任性。

這些話南枝聽了嘴裡答應,心裡卻滿不在乎。

當時臨歧分袂,彼此灑了一陣眼淚,勞燕也就分飛了。

□□□□□□□□壁人去後,南枝心中忽忽如有所失,一天到晚,只是喝酒睡覺。歧西怕他鬧出病來,鎮日守住他想盡法子逗他玩笑,南枝還是鬱鬱不樂。

這一天歧西忽然想起杭州南枝的姑母處,前年曾有好幾封信來要南枝南下玩玩,何不趁這時候,勸他赴杭一行?想著,便破費幾個時辰工夫,把江南風景說得天花亂墜,一篇話聳動石南枝遊興勃勃,即日整頓行裝南下。

璧人的離開,本來就在趙軸雲意料之中,結拜兄弟不可能永遠聚在一起,親兄弟也各有各的前程。沒料到過不了幾天,南枝便又離開了。

趙軸雲不甘心,暗中派了幾個人,跟蹤南枝南下。

他自己留下來暗中佈置,聞楚傑和萬夢熊也留下來,他們不能親自跟蹤,以免被南枝看破他的陰謀,所派的人都是南枝不曾見過面的人。南枝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計算他,無牽無掛沿途遊山玩水,梅開季節到了杭州。

南枝的姑爹查觀海在世之日,署理過兩任河官,很剩了幾十萬家產,為人忒過工於心計,所以還不到四十歲,就赴召玉樓去了。

查老太太是石人龍的同胞妹妹,二十五歲嫁到查家,和觀海恩愛夫妻僅僅廝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當時的規矩孀婦是不肯輕易出門的,而況石人龍連年迭在疆寄,更沒有給他兄妹會面的機會。

這樣,南枝就不曾拜見過這一位姑母。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叫做查古農,為人蘊藉風流,不拘小節,雖然是個讀書種子,但還能夠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兩個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錢,便宜他無須進取,躲在家鄉,奉母自娛。

娶的媳婦姓李,小名菊人,是一位秀外慧中,聰明豪爽的姑娘。

夫婦倆都是十分好客愛熱鬧的人,聽說石家有個表弟,生得跟美人兒似的,而且是多才多藝,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夠和他見面。

尤其是李菊人,看了南枝前年寄來的一張畫像,總不相信他是個男兒,她取笑著說過:“這個表弟,我看也許是表妹假扮的,如果是個男兒,誰相信他有這樣的美貌。”

這話被查老太太聽見了,老人家便急得了不得。

菊人知道老人家的脾氣,更是常常把這種疑問掛在口頭。

老太太真急了,她憤憤對菊人說:“你們不用不相信,我石家的子弟,那一個不是潘安似的?

你舅舅在少年時候,就長得比姑娘還要美麗呢。你的舅母也是有名的美人兒,那樣一對玉人還會生個醜八怪的兒子麼?誰都像你爺爺一張臉和鬥戰勝佛一樣,養的兒子,自然也就是一個猴兒相了。”

這幾句話把古農和菊人都說樂了。

菊人笑說:“媽媽,您愛護侄兒索性罵到爸爸來了,我總不相信人間真有什麼美男子。潘安衛玠誰又親見過了?您老人家不服氣,就把石家表弟請來,也給我們見識見識。”

老太太本來就十分想念孃家的親人,再被菊人質難了幾天,便發急教古農連寄十多次信,要南枝即日來杭。

看看空盼望了一年,老人家便有些氣起南枝來了。

□□□□□□□□這一天,老太大飯後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已是黃昏的時候了。

心中總覺得十分想念南枝,一個人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兩株桂樹出神,枕頭上已是粘溼了一片淚水。

菊人看了他這個樣子,便坐上床沿來,笑道:“媽媽,您又在想念著石家表弟了,這一位爺,怎麼這樣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媽,我想還是教古農北上找他去,好歹總要把他抓回來,您老人家狠狠打他一頓,也教我們出一口怨氣,這樣您老人家只管想他想出病來,他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道:“你別急,我的侄兒不至這樣沒良心,僅僅只有我這一個姑母,他能夠真的不來看看我麼?你去喊浣妹妹來,問她看看,我教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沒有?”

菊人道:“媽,您別說浣妹妹了,她昨兒還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說,表哥沒來,先亂著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宮一樣,他不來也是白費心的。”

老大大道:“你這小鬼,總是左一個不來,右一個不來,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定不來的呢?浣青這壞丫頭,我不過教她看著老媽們,把屋子整理一下,誰又不曾要她親自動手,她怨我什麼?她不管,我自己也還會。”

老太太說到了這裡,忽然外面跳進來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口裡嚷道:“大媽,您別罵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麼,誰又不管呢?”

老太大聽了,坐起來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說的謊話。好孩子,你別生氣,過來我問你,你繡的那十八個海鶴和八駿馬,可曾把它掛了起來?”

小姑娘滾在老太太懷中,仰著頭笑道:“掛是掛起來了,可是表哥來時,您可不要告訴他是我繡的。”

老太太一邊撫弄她額前的短髮,一邊笑道:“怕什麼,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難道那兩塊繡還不值得讚賞嗎?”

菊人笑道:“妹妹,你當心你表哥來了,大媽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櫻桃似的小嘴道:“表哥來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寶貝,你別聽你嫂子的話,南枝是我的侄兒,你是我的侄女,內外總是一樣,我不會有兩樣心,他來了,也許我還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聽了,總有點兒嬌羞,闔上眼皮不理。

菊人走近來把小姑娘擰了一下,笑道:“浣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來扭著菊人不依。

姑嫂兩個人正鬧得不可開交,霍地大丫頭玉屏搶了進來,笑道:“老太太,直隸表少爺來了,在堂屋上和少爺說話呢。”

小姑娘和菊人聽了玉屏的話,爭著都向門外跑。

老太太一邊伸腿下床,一邊急促的問道:“玉屏,真的來了麼?”

問著,恨不得一腳便趕到外面去,偏是脫在地下的一隻鞋,剛才被菊人和浣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兩個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腳只是找不著鞋子,老人家急得直罵菊人。

玉屏急忙轉到床後另外拿出一雙,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著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人和浣青,嬉笑著撞進來。

一邊一個把老太太給夾住,外面古農已是陪著南枝來了。

南枝抬頭,只見當地站著兩個美豔的姑娘,左右夾住一位頭髮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南枝心裡明白,緊走兩步,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口裡低喊一聲:“姑媽。”

這時老太太早是老淚縱橫,淋漓襟袖,伸手撫摸著南枝的頭,哽咽著說道:“我的兒,你真的來了。”

說到這裡,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南枝放聲痛哭起來。

南枝被老太太來上這一招,也覺得一陣心酸,掛下數行眼淚。

菊人扶起了老太太,古農上去也扶起南枝,笑著對老太太道:“表弟沒有來,您老人家鎮日價想念,現在來了,正經話又不說了。”

老太太聽著便也好笑起來,邊扯住袖口拭著眼淚,嘴裡喃喃著道:“可不是,都是你們……”

一邊拭,一邊細看南枝。

她看他那模樣兒,怪似少年時的石人龍,想到當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淚水,又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直流。

南枝看老太太十分傷心,便強笑著道:“前年我接到表哥的信,很想南來,偏偏是有幾樁小事兒把我絆住,害姑媽只是惦念著,真大罪過了。”

古農笑道:“你來了,滿天雲霧全消。這幾個月因為你,媽媽整日價都在生氣,可把我們累透。”

菊人接著笑道:“真的,表弟再不來,我和妹妹連吃飯都是有罪了呢。”

這句話把老太太和南枝都說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轉身指著菊人道:“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裡一個瘋婆子。”

一轉指頭又指住浣青笑道:“她是你表兄叔父的女兒,是我的一朵解語花,你們見過面,以後好說話。”

南枝聽了,看著浣青和菊人,作了兩揖。

她們倆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個禮。

浣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聲說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麼不讓他坐下來。”

菊人聽見,微微的對著浣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滿臉紅潮,低下頭看著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點兒背,聽不清楚浣青說的話,苦苦地逼問她道:“好孩子,你說表哥什麼?”

問了幾句,浣青只是不應。

菊人笑道:“她說……”

說字剛出口,姑娘搶過去,便把她的嘴給堵住,兩個人又是一陣拉扯。

老太太望著南枝說道:“你瞧這一對孩子,整天都是那樣貓兒趕耗子似的,糾纏不清,倒虧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詩,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飲食那更是滿不在乎的了!”

菊人說道:“媽媽說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來了半天,您老人家還沒有教人預備什麼去呢?”

老太大笑罵道:“你這小鬼管什麼的,這些事還要我來分心?”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沒交代,我們又怎麼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罵不會辦事兒!”

老太太道:“明明自個兒樂昏了,還要和我拐彎兒說話,快點替我滾。”

菊人笑著,便待往外面去。

這裡古農招呼南枝坐下,談到人龍和觀海身上,大家不免又是一陣傷感。

一會兒,便有個丫頭端了一碗麵,四碟子小菜進來。

菊人卷著袖口,滿臉笑容跟在後面,笑道:“表弟胡亂吃一點罷,這是我親手弄的,反正比外面買的總還乾淨一些。”

邊說,邊走到臉盆架上洗手。

南枝急忙地站了起來,說道:“表嫂,別客氣,我是什麼都可以吃的,千萬不要多費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講客氣,你是頭一次來的,就勞動勞動她也不是罪過。她弄的菜還不壞,晚上要她拿出一點體已錢,弄幾盤菜請我們孃兒喝酒。”

浣青笑道:“這樣才有意思,我好久沒有吃過嫂嫂親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著我這樣央告,她總不理,今兒個看她怎樣偷懶過去。”

菊人伸著一個指頭瞼上一劃,笑罵道:“喲,饞嘴的姑娘,虧你不怕羞,聽見吃,就樂得什麼樣子了,媽媽還沒說請你陪客呢,你就這樣拿得定把得穩了。”

回頭又對老太太笑道:“媽,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應的,要我出錢,又要我賣力,浣妹妹卻讓她兩肩荷一口,充都統白吃,真是沒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總是喜歡作弄你妹妹,她是一個姑娘家懂得什麼?你迫她作事,她不願意也是沒有意思呀。”

菊人道:“媽說她不懂事,她就處處比我聰明周到。媽媽說她不願意作事,今兒個,也許她是願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幹淨利落?”

說著看了看浣青,又看一看南枝,掩住同笑著出去了。

這幾句話把小姑娘說得十分羞澀,緊緊地傍著老太太,只是不敢抬頭。

老太太牽起她的一隻手,說道:“你別和這潑辣貨閒磕牙,她說的話,我就弄不懂。”

菊人在外面笑著應道:“媽媽不懂,妹妹是懂的,您問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聽了,一摔手便往門外面追。

老太大喊道:“青兒,你跑那裡去,不帶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麼?”

小姑娘不理上,三步一跳的,跳出門檻找她嫂子的麻煩去了。

南枝吃完了面,洗過了手臉,古農引他到花廳裡來。

□□□□□□□□這花廳是一個玲瓏小巧的小客廳,有兩間精緻的屋子,小小一個廳,庭下築個小花臺,上面疏疏地種了一些花草。

高出簷際的有兩株梅樹,這時候恰正是爛縵著花朵,漫天錦繡。

廊上排下兩列報歲蘭,夾雜著幾盆避菸草。

廳上隨便陳設著十多樣古玩,壁間掛幾幅仇十洲的仕女圖,地下是一色的花梨木桌子和椅子。

左邊房子裡,一排放下四座書架,有幾百部圖書,書香飄拂。

對面是一合博古櫥,裡面是三五盒好圖章,一兩塊漢瓦秦磚,爐鼎尊彝,瓶盤杯壺。窗前橫著一張書案,筆床墨盒,雅姿宜人。

左邊屋子背窗放下一張楊妃榻,左右夾著兩盆梅,粉紅窗幛,湖線絨絛,窗下金籠鸚鵡,羽光若雪。

當地一張紫榆的長形桌子,上面排一個美女聳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個盤螭古鼎,兩邊疏落地散著兩行几凳。

當中安下一張獨睡床,白色的帳子,蘋果線的錦衾,底下是洋灰鼠的褥子,疊著一對雪白的錦枕,床邊側立一架玻璃鏡子的花櫥。

雪白粉牆,並不濫懸字畫,僅僅是張起兩幅刺繡,一邊是添壽海鶴,一邊是滾塵駿馬。真是不華不樸,不脫不粘,好一個幽雅臥室。

南枝把左右前後看了一個清楚,心裡暗暗喝采。

古農笑著說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書房,我生平是不管那些的,對於收拾屋子,更是不善此道,所以一向這一個小花廳,弄得渾天黑地,一塌糊塗。前天媽媽忽然要浣妹妹把這裡拾掇起來,老人家似乎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的樣子,你說怪不怪?”

南枝笑道:“我來了,還不是自己一家子人,又何必這樣費事。”

古農笑道:“費事也還沒什麼,不過浣妹妹她倒切切實實的忙了一天。”

這時候,老太太扶在玉屏肩上,走了進來。

她把屋子看了一看,便笑道:“我喜歡浣青不冤枉吧,你們瞧憔,這屋子就收拾得多有氣氛呀!

不懂事的,常常疊床架屋的亂堆著許多傢伙,糟蹋東西,又糟蹋屋子,我就喜歡這樣清清幽幽的不俗氣。”

古農笑道:“您老人家心愛的人,她是永遠沒有錯的,這屋子如果是我拾掇的,您老人家就不滿意了。”

老太太道:“你別找你孃的罵啦!你這懶蟲,好好的地方,弄得烏煙瘴氣,連開口叫人作事,都懶得動,還說拾掇,你還是拾掇一下你自己吧!”

老太太說著,便坐下楊妃榻上看盆梅。

老太太又笑道:“這兩盆盛畹送的梅花倒是不錯,這枝兒也虯屈得好。今年孤山的梅花應該很好,不然她們母女不會逗留幾天的。”

古農笑道:“梅花可算是盛畹惟一的嗜好,這一下可飽償眼福了。”

老太太道:“盛畹這女孩,別的都好,只是過於乾淨一點,怕她沒有福氣。”

母子倆一問一答說著盛畹,南枝聽不懂,背上手看壁上掛的刺繡。

老太太看著,又拋下古農向著南枝道:“你看這兩塊繡好麼?”

南枝笑道:“人家都說杭繡好,杭繡真不錯。”

老太大笑道:“這也不見得!不過這兩塊是浣青得意的玩意兒,所以也還過得去,這孩子忒聰明瞭,她繡的東西都還生動,你家裡應該還有我做女兒時繡的零碎,你也看見過麼?”

南枝道:“好像看見過的,媽媽死後,就不知道擱在那裡去了。”

這一句話,又勾起老太太的傷感,眼眶兒一紅,呆呆地看住南枝。

古農走過來笑道:“媽媽,過去的事提他幹麼?我們到外面去罷。”

老太太道:“你又來管我的事了,你出去,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表弟談談呢。教人掌燈來,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古農聽了,不敢多說什麼,搭訕走了。

老太太和南枝談了不少時間,真是哭一回,笑一回,說不出她是悲是樂。

在說話中間,她看出南枝是有很好學問的,接著她又知道了南枝學過武功。

老太太雖然是女人,畢竟將門之後,也還能夠文武並重,所以她聽了南枝說的話,心裡非常快樂。

她漸漸的問到南枝的婚事上來了,南枝把頭搖了兩搖,表示他還沒有訂婚。

這一下更教老太太十分歡喜,孃兒倆談得有味,不覺已到晚飯的時候了。

浣姑娘進來問道:“大媽,嫂嫂說菜好了,排在堂屋,還是排在這兒?”

老太太道:“好兒子,不用你跑來跑去啦,喊玉屏教他們把菜端進來,人又不多,就外面廳上不好麼?”

浣青笑道:“我也想堂屋上怪冷的,不如這裡好,我還得出去把嫂子拉來。廚房裡一切都齊了,其餘的事周媽都還會的。”

說著不待老太太答應,一扭身又走了。

一會兒,大家圍著一張桌,說說笑笑,不覺都喝了一些酒。

老太太今天是快樂到極點,所以她也破例的喝下三五杯。

這會見南枝和浣青菊人都混得熟了,很隨便的交談起來。

菊人本來是會酒的,她一看南枝喝酒姿勢,就知道他有很好的量。

古農嗜酒若命,但並不十分高明,他拚了南枝幾杯,人已是虛飄飄的盪漾起來了。

菊人怕他醉了嘔吐麻煩,便截口道:“憑你這溝壑的量,不是人家河海的敵手,還是讓我來陪表弟幾杯罷。”

說完,真的喊人拿了一對綠玉的酒鬥來了。

聰明的人,事事都是有意思的,菊人接過酒鬥來,她斟了一個滿遞給南枝,又斟了一個八分,先強著浣青和南枝對飲。

拍著手看住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點頭會意。

浣青的心中也有點明白是菊人作弄自己,扭轉頭看著別的桌子上。只有南枝是糊里糊塗照著杯看浣青紅著臉喝下那半斗酒。

菊人要過鬥來、她一邊喝酒,一邊把南枝看個仔細。

看他生得長眉豐頰,皓齒明眸,一張臉白裡泛紅,吹彈得破,心裡不住的納罕。

再一看浣青時,只見她一對眼珠子只管停在南枝臉上,又自暗暗好笑。

看看又喝了幾巡酒,菊人就表弟長,表弟短,叫得震天價響。

一會兒,她忽然又記起盛畹來,她笑著對南枝說道:“表弟,看你這一個酒量,這裡就只有一個人是你的勁敵,可惜她跑到孤山看梅去了。不然今天把她請來,你就不能夠這樣從容啦!”

浣青也笑道:“真的,盛畹回來時,我們請她和表哥對一對,看到底是誰會被醉倒?”

老太太道:“表哥是客,你拿得準盛畹肯過來麼?”說完,又切切實實的把浣青盯了一眼。

浣青姑娘聽了,看看南枝,便不作聲。

菊人笑道:“盛畹這個人素淨中帶著英爽,她就不會那樣扭扭捏捏的裝模作樣,只怕浣妹妹不願意,如果浣妹妹真的願意,我擔保請得她來。”

說著,看了浣青,又看了南枝,不經意的舉起鬥兒,呷了一口酒。

浣姑娘臉上一紅,作色笑道:“嫂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請盛畹喝酒,怎麼有我的願意和不願意?”

菊人看浣青真的有些生氣,便轉著語意笑道:“你不用生氣,說了你自然明白,我說你願意出錢排酒,我才出力請客呀。”

姑娘回頭回波一笑,伸手掠發。

玉屏站在老太太背後忽然笑著插口道:“少奶奶,我剛才聽表少爺說也學過武功的。華家姑娘來了,他們兩位喝完酒比一比劍,不更好玩麼。”

玉屏這句話,引起了南枝的注意,他一閃兩目,靜聽著她們說話。

這時菊人和浣青納罕地爭著看南枝,停疑不語。

老太太回頭便罵玉屏道:“你這小鬼懂得什麼比劍,不要你多話!”

古農拍著手大笑道:“這可夠我樂呢,平日我央求盛畹舞一回劍給我看,還應許她做一篇舞劍行,她總是懶洋洋地不理,現在有了對手,也許她有興趣了,真是活該有我的眼福了!”

老太太道:“你別樂得太可以了,比劍是有幾分危險的事,誰擔得起責任,教你表弟去冒險?”

南枝笑道:“姑媽,比劍倒是沒什麼危險的,不過這個華家姑娘倒底是什麼人呢?”

老太太道:“她是我們的緊鄰,家裡只有母女兩人,從京裡移居到這裡的,她的家世我們都不明白,也許是不太正當吧!”

菊人笑道:“媽媽說這樣話,我就不服氣。別的雖然不知道,只看她母女兩人的氣派,也是正正當當的。”

老太太道:“你不服氣,你說你見過幾個女兒家學武功的?她那模樣兒就怪似賣解的呢。她是你的什麼人,你盡提到她幹麼?”

菊人看老太太真的有些不喜歡,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南枝卻去央告著浣姑娘道:“妹妹,你告訴我這位姑娘到底像那一種人,會的是什麼樣武藝,長得好不好,有多少年紀了?”

浣姑娘把頭一搖闔上眼皮說道:“她麼?”

說著略一遲疑,閃開水汪汪的一對眼珠子,盯了南枝兩眼才又笑道:“她長得可真是一個美人胎子,所有美的成份她都佔住了,未說便笑的,怪可人的樣子。但有時候又冷靜得和冰霜一樣。

她這人就不喜歡華麗,家常打扮總是布衣椎髻,不施脂粉,不愛打扮。她和我們的嫂嫂站在一塊,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像濃桃豔李,一個像幽蘭秀蕙。

年紀是十八歲,會什麼武藝,我就不明白了,也不曾看見她揮過拳腿,可只是有一天她在花園裡,雙手推倒一塊石牌。

那石頭有八尺來長,兩尺寬潤,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約非有千百斤氣力是拔不動它的看她就十分從容不吃力。

還有一次看見過她用小小的石片,擲下老槐樹上一個老鴉子來。這兩樁事我看了驚服得不得了,她還說是小玩藝兒,談不上是武功呢?”

浣姑娘歇了一歇,又接著說道:“她家裡有兩柄長劍,晶瑩奪目,冷氣襲人,她有天拔出鞘兒,有意放我眼前一晃,驚得我毛髮皆豎。她還有幾雙鞋,底兒夾著鐵片子,問她幹什麼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說。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曉得很清楚,但她不許我告訴第二個人,最奇怪還是她有一種很不好的脾氣……”

浣青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不說。

南枝楞著兩眼看住她,催著說道:“妹妹,說下去罷,到底她有什麼樣不好的脾氣?”

浣姑娘掩著口說道:“我倒不曾看見過像你這樣急的。我問你,你只管尋根究底,是什麼意思?”

甫枝被浣青這一問,不知道怎樣卻弄得面紅耳赤起來,他訕訕說:“我因為聽說她會武功……”

菊人接著笑道:“因為她是個美貌的姑娘!”

說著拊掌大笑,聲如銀鈴。

這一下把南枝說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喝酒。

浣姑娘笑道:“我告訴你罷,她的壞脾氣就是不歡喜男人,她說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決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東西呢。”

說完,又是一陣的笑。

古農看南枝羞澀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別人的事不用管它啦!”

說著又力促大家喝過幾巡酒,時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個老太太先自撐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南枝和浣青,怕他酒過量了會生病,一疊聲催著盛飯來。

老太太坐著看大家都吃了兩口,命人撤去了席,把南枝和浣青兩個帶到自己屋裡閒談去了。

□□□□□□□□南枝留在查家,不覺已是幾天,漸漸的和浣青有些意思,談笑嘲謔,都無避忌,老太太眼看這一對粉裝玉琢的人兒,承歡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裡十分快樂,暗暗就計算替他們牽合姻緣,背地和菊人商量兩次。

菊人卻以為不必操之太急,如果一下子便說穿了,還怕兩人要鬧起避嫌,那就反而不自在了。

老太太想想覺得有理,一時也就不提這事了。

看看又是幾天,浣青提議要請南枝到西湖去遊玩。

只要是浣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從沒有不贊成的。就教古農和菊人陪著他們倆一塊同上西湖來。

由查家到西湖,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

□□□□□□□□這一大早,大家坐上轎子,沿著湖邊一直抬到斷橋。

南枝問轎伕,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條正路,便教停住了轎,四個人步行向著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緊緊的北風,迎面吹來,兩對男女偎傍著說說笑笑,倒也忘記了寒冷,卻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教人立腳不穩。

在這個情形之下,南枝不時的便要扶持著浣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許多梅花,但都呈著衰殘景象。看過平湖秋月,玩了趙公祠和財神殿,便上了放鶴亭。

這地方的梅花,卻還不十分零落,周圍的環繞著,風起處飛紅滿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覺得有些詩意。

菊人促狹的離開浣青遠遠地站著,看浣青一手攀著一枝梅花,一手掠著額前的短髮,笑吟吟的和南枝說話。

這一對玉貌珠顏的璧人,襯著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圖畫,直看得菊人暗暗的點頭讚歎。

離開了放鶴亭,走到巢居閣再為流連一下,轉上馮小青的墳墓。在這裡浣姑娘又問了南枝許多關於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著滿地瓊瑤,走上西冷橋。

霍地浣青伸出一個指頭,指住對面嚷道:“嫂嫂,你瞧那邊不是盛畹麼!”

口裡嚷著,兩條腿立時加緊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閃雙眸,看著離開這邊十多步遠近,站著一個麗人,窄窄的腰兒,瘦削的雙肩,櫻唇半張,瓠犀微露,招手兒含笑迎著浣青。

一對剪水的雙眸,卻只管打量著這邊,那飄逸的神情,和靄的風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

看得石南枝一顆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來,輕抬皓腕,把南枝輕輕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樣呆頭呆腦的像個什麼樣,難道真的靈魂兒飛上半天了?”

南枝雙頰一紅,背過臉兒望著菊人靦覥的一笑。

古農笑道:“不打緊,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過去看個仔細,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人剛走了兩步,聽了古農的話,扭轉頭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農倒呵呵大笑起來,菊人臉上微微出一絲紅暈,回眸看看南枝,又揚著頭往前面走了去。

古農對南枝呶呶嘴,兩個人並著肩跟在菊人背後。

菊人一見著華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幾天,還不想回家麼?”

華姑娘笑道:“你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當心著損了你的金蓮。”

說看把頭藏在浣青背後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誰都像你沒絡頭的野馬,整天價遊山玩水鬧得起勁,一時有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享福。”

邊說,邊過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著道:“來,我替你介紹一個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喚做石南枝,是古農表弟……”

說看,回頭又對南枝笑道:“這位華盛畹姑娘,是我們的鄰居。”

南枝聽了,急忙向著華姑娘作了一揖。

華姑娘滿臉飛紅的,含笑回了一禮,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頭對著浣青說道:“媽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著你們了。”

說著,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隱隱的聽到她的一聲“再見”,扭轉身子,翩若驚鴻的微微地笑著走了。

南枝一對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來步遠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裡,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氣,便有點不大自在,懶懶地退在一邊,看了菊人,噘著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後有什麼文章,怪惹人的?”

菊人一看南枝,低聲笑道:“這叫做行一步可憐人……”

古農聽了,撫掌大笑。

這其中三對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幹了什麼錯事,被人道破一樣,怪難為情的折回頭看著橋下。

這時候,忽然天容陡變,雲隱山暉,北風一陣緊過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

菊人怕老太太家裡不放心,再來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轎回家。

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許還可以遇到華姑娘,可只是剛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陣取笑,把他願意再留下一會的勇氣,掃得淨盡,看看天也就不敢說話,忍著一肚皮的不高興,隨著大家坐上轎子回來了。

一連幾天鵝毛大雪,天氣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問了玉屏,知道華姑娘還是不曾回家,幾番想獨個兒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總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說。

可是這幾天來,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氣似的,和他生分了許多。

南枝幾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華姑娘的身世,她總是淡淡地給他一千個不曉得。

聰明的南枝,心裡也就有幾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兒家的心腸,真有這一般狹窄,到底這是那裡來的醋勁兒?

本來南枝並不是好脾氣的人,他想著,便也不肯再去將就浣青了。

家裡只有菊人最捉狹,也最機靈,這幾天她看著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訴了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聽了,便急得什麼似的,問菊人他倆到底鬧的什麼意見?菊人又是笑著不答。

老太太糊里糊塗,在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裡來,開口便問浣青道:“好寶貝,你為著那一樁事和你表哥生氣哪?”

浣青冷笑道:“大媽!這問的可奇怪,我是什麼樣人,敢和石少爺生氣?”

說著,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拉住,回頭又問南枝道:“你們兩人到底鬧什麼?說出來待我老婆婆替你們調解調解罷。”

南枝笑道:“這就真把我搞糊塗了,我幾曾和妹妹有甚意見來著?除非妹妹有討厭我的地方,我是絕不敢得罪她的。”

老太太嘆口氣道:“你們兩人說話彼此帶著鋒芒,這是何苦來呢?南枝,你念著你妹妹年紀輕,凡事得讓她一點,過去的別提了,今天起可不許再生氣啦。”

菊人站在一邊,笑道:“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表弟,你就委曲點陪個禮兒罷。”

老太太道:“這樣好,好兒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媽,您說您要我怎樣的陪禮法我總依您,不過我終是個糊塗鬼。”

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你並不糊塗,論理做哥哥的就該體貼妹妹,誰教你當看芍藥面前贊牡丹,活該有你的苦頭吃。算是減輕了你的處分,你就作個長揖請罪吧!”

說著,過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著浣青兜頭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頭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聲笑了。

菊人拍著兩手,笑吟吟道:“一笑傾人心,從今一和兩好,相敬如賓。”

浣青聽了,躍起來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後去。浣姑娘來得兇,一個滑溜撞上南枝,南枝兩臂一張,接個正著。

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張臉紅如山茶,掙扎著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兩手叉住浣青的腰,輕輕的把她舉個過頭,高高的旋了一旋,嚇得浣姑娘,嚶然哀叫,閉緊眼皮,手足亂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懷中放下。

浣姑娘撒嬌撒痴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媽,您打表哥!他幫著嫂嫂欺負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攬著笑道:“好寶貝,不要再鬧了,我有辦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們湊份子替你過生日,樂他一天好不好?”

浣青還沒答話,南枝便湊趣道:“原來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預備禮物去。妹妹自己說,喜歡什麼東西?”

菊人笑道:“什麼東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沒有不喜歡的。”

老太太道:“禮物,她可不敢收,還是你們兩人湊多少份子,說出來,我計算看夠不夠,不夠我墊。”

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夠的,我只能拿一吊錢。”

老太太罵道:“呸,你這小氣鬼,一吊錢虧你說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點錢就全算我的罷,不必再教表嫂湊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說笑話啦,我不湊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婦麼?你是客,那有攤派到你身上的道理?

媽媽是長輩,更沒有替晚輩操心的道理,這一齣戲,生旦末淨全讓我一個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應該怎樣鋪張,第一浣妹妹是壽母不要說,第二表弟………”

菊人說到這兒,霍地浣姑娘搶起來截口道:“嫂嫂,你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

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說著,一溜煙逃掉了。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來,得意地把屋裡收拾纖塵不染,花雨繽紛,一盤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壺,安排有致。

壁上張起幾幅自己得意的刺繡,窗前排下幾盆小巧玲瓏的花草,床上換了一幅水湖綠的帳子。添下一條大紅緞的錦被,下意識的湊合一對鴛鴦枕頭。

鉤心鬥角,把一切拾綴得體貼入微,然後走到窗前,打開鏡匣,梳好了頭,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襲粉紅色光緞面子的灰鼠袍換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鏡前,擺擺腰,款款頭,點著繡鞋兒,打了幾個轉身。

又坐到床沿上,轉著一對水汪汪點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當她眼皮溜到那一對並頭躺在床上的繡枕時,不自禁的頰上冒起一片紅雲,羞答答的笑了笑。

接著伸著兩個指頭,像捕靖蜓一樣當心扯住一個繡枕的邊緣,輕輕的把它牽到那一邊放下。

她這樣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頭銀鈴十分詫異,小孩子瞪著兩眼,看著她的主子一舉一動。

不知道怎樣,今天的浣姑娘卻有點害怕自己的丫頭,她倒羞赧地去迴避銀鈴的視線,終於她微嘆著,把銀鈴趕了出去。

這裡浣姑娘又暗自計較了一會,才難為情的抬起兩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頭去。

此刻門簾掀動,南枝一手託著一大包物件,滿臉笑容闖了進來,他和她四顆眼珠兒一接觸,她的一張臉,紅得更有意思了。

南枝且不說話,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這麼大冷天,你倒換上小毛,仔細凍壞了你底身子。”

說著,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覺得冰人,又說道:“你看,手都紫了!還不快換上大毛,弄出病來,不是玩的。”

浣青看著南枝,笑道:“你別管我冷不冷,你說,我配不配穿這粉紅色的衣服?”

南枝笑道:“配呀!你這小巧的身材,你這雪白的皮膚,你不配,誰配!”

浣青道:“你也歡喜我今天這樣打扮?”

南枝道:“這樣苗苗條條的,真的美極了!不過我總怕你凍出毛病來。”

浣青把頭—側笑道:“那我就這樣罷,不必再換大毛了。”

南枝聽著,心裡微微一動,緊緊地握住她一隻手,屋裡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著頭問:“你看我比華家盛畹……”

南枝識趣,接著笑道:“她太樸素了,不如妹妹濃豔。”

浣青撇著櫻桃似的小口,冷笑道:“這怕是違心之評,那一天在西湖你會那樣亡魂落魄的死盯著她。”

南枝笑道:“沒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兒了!”

他們倆牽著手一問一答在說著話,卻不防菊人隔著紗窗嚷道:“拜壽的人都來了,怎麼壽母還在屋裡啦?”

聲到人到,一掀門簾子,跳了進來。

浣青急忙縮回還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後退一步站住。

菊人卻早是看在眼裡了,她微笑著,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點頭笑道:“阿彌陀佛,有些意思了!”

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說道:“狗嘴長不出象牙,我就不愛聽你的話!”

菊人笑道:“對呀,現在誰還配同你說話呢?”

南枝搭訕笑道:“你們姑嫂真有意思,一見面總是一對烏眼雞似的。”

菊人道:“我們姑嫂是一對烏眼雞,剛才你們又是一對什麼呢?”

浣姑娘聽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著跟了出去,回頭又對南枝說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爺你看好屋子,別把鎖匙子丟了呀!”

南枝臉上一紅,低下頭找古農談天去了。

沈姑娘拜過了老太太,老太太歡天喜地的把她攬住,一看她身上只穿著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這孩子太過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來。”

浣青笑著由老太太懷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媽,我不冷,等一會再換罷!”說著,兩腳跳出門檻,一抹頭便找古農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0:17


第三章

當她走過庭前時,天上送來一陣風,吹得她遍身起粟,接連打了兩個寒噤,這時候才記起早上還沒沒喝過一口水。

心裡想:怪不得人家說,餓肚子吹不得風,果然厲害……心裡想著,兩條腿卻不由己的繞過迴廊,穿進東院。

一抬頭看見古農揹負著兩臂,一手還握住一本書,和南枝對立窗前,看老槐樹落葉。

浣青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轉身迎著笑道:“怎麼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浣青不理,就遠處對他福了一福。

古農笑嚷道:“不敢當。我還沒過去拜壽呢。”

浣青走近兩步,看住南枝也施了一禮,南枝急忙還了一揖。

三個人丁字兒站著,談了幾句話,浣姑娘覺得身上凍得十分難受,可只是心裡又捨不得離開!她搓著兩手,勉強又站了一會。

南枝看她兩頰火赤,明知道穿著這樣薄單單,不宜站在風前,但口中卻不敢說破,怕古家聽了又要取笑。

一轉眼珠,心生一計,便對浣青笑道:“嫂嫂在裡面開單子買東西呢,你不是找她來的麼?”

說著,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浣姑娘心裡會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門簾子,走進屋裡。

菊人坐在桌旁,呵著筆正寫字,一聽見浣青進來,便嚷道:“妹妹,你千萬別多禮,我是不愛那些禮節的。”

浣姑娘不管,搶過去便拜。

菊人把筆扔在桌上,側過身來,說道:“你這小鬼就是這樣俗……”

說到這裡,眼看浣青身上,又罵道:“真作孽,穿得這樣單,還站在外面說了半天話………”

口中說著,站起身走到火爐邊,拿起火筷子,撥了一陣,又說道:“坐到這邊來,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說了,走到窗前,隔著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銀鈴,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來。”

南枝答應一聲,剛要走,卻見玉屏一手託著花狸的旗袍,一手端著一個銀碗,看見南枝便問道:“姑娘在這邊麼?”

南枝點點頭,伸手一指屋裡。

玉屏走進屋裡,看浣青坐近火爐向火,笑道:“銀鈴兒說,你早上還沒有吃過東西,老太太急得什麼似的,要我端這一碗參湯給你,教你換上大毛再去。”

浣姑娘接過蓋碗,喝了兩口,皺著眉毛,說道:“我就不喜歡這一件皮衣,毛頭出的刺猥似的,你偏把它拿來了,凍,我那裡就這樣珍貴呢!”

菊人道:“啊喲!姑奶奶,你別再鬧孩子脾氣啦,快穿上,等會回去再脫還不行麼?”邊說,邊過去替她解開了紐子。

浣姑娘滿懷委曲,氣憤憤地換過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邊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裡閒談了一會,又玩了兩圈牌。

浣姑娘覺得兩邊太陽穴疼得厲害,胃口十分鬱塞,先還忍住不說,後來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貼的頭痛膏。

老太太聽見便嚷了起來道:“你這孩子不自愛,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單單的東跑西闖,現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說著把紙牌摔在桌上,又說道:“還不回去好好的躺一會兒麼?我教玉屏弄點藥茶送過去,喝下睡它一覺,出些汗就好了。”

說完,不由分說,教菊人幫著玉屏,把她送回房裡。

浣姑娘喝了半碗藥茶,矇頭睡下。不一會工夫,寒熱大作,遍身痠痛,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掙扎著坐起來,牽開帳幃一看,窗兒外雪光照眼,鴉雀無聲,心裡忽然發燥,開口要喚銀鈴。

霍地映著紗窗,有個人的影兒一晃,衝口問道:“誰?”

那人推開門進來,原來是南枝。

南枝進屋後笑道:“妹妹這會兒可覺得好了一點麼?”

浣姑娘心中一動,含笑招呼著,探身勾起半邊帳子,笑道:“好許多了,多謝你關心。大媽嫂嫂還鬥牌麼?你怎麼倒退下來了。”

南枝笑道:“怪沒有意思的,本來我就不喜歡賭錢的,她們都十分起勁呢。”

邊說,邊就著床沿上側身坐下,眼看浣青身上只穿著大紅緞子的緊身襖兒,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頭,說道:“有點發燒呢,快躺下去罷。”

浣青把頭一搖,說道:“不,躺著不舒服,你別大驚小怪,把門掩上,過來我們商量晚上怎樣喝酒。”

南枝掩上了門,浣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墊好靠背,一會兒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著作事,心裡覺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記了病,忽然看見桌子上南枝送她的一大包禮物,便要了過來,打開一看,裡面一柄鑲著玻璃匣子的小小漢玉如意,一面菱花鏡子。

浣姑娘看了,笑對南枝道,“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詞了。”

南枝笑著點點頭。

浣青手中把著鏡子,兩眼卻看在南枝臉上,一個不留心,滑了鏡子,打破玻璃匣,撞折瞭如意。

姑娘猛吃一驚,看鏡子時,也有兩道裂痕。姑娘唉了一聲看住南枝發呆。

南枝笑道:“這些東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們再買一套送你,還不是一樣。這又何必生氣呢?”

浣青低頭無語。

半晌,伸手一指床頭衣架上道:“表哥,那邊有一幅墨綾的包袱,你替我拿過來,把這兩件包上,放進花櫥裡去。”

南枝笑道:“怎麼忽然這樣小氣了,把它留起來,什麼用?”

姑娘不理,迫著他包上,放在櫥中。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掙扎著躺下,說道:“表哥,你出去罷,我要歇一會兒呢!”

南枝看她十分不樂,不敢多說話,替她放下帳子,搭訕著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浣青在床上又輕輕的喊了一聲表哥。

南枝急忙翻身進來,姑娘眼淚瑩瑩把他看了半晌,又沒有話說。弄得南枝心裡一陣陣難過,站著發了一會呆,懶懶地走了。

晚上,老太太出主意把壽筵排在浣姑娘屋裡。

浣姑娘勉強坐起,穿好衣服,陪著大家喝了幾杯酒,終是身上有病的人,怎樣都打不起興趣,一人不樂,滿座無歡,大家胡亂應了景兒,便就算了。

老太太眼看著浣青躺下被窩,又把玉屏留下給她作伴,才帶著古農夫婦和南枝回去了。

浣姑娘,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可是人忒聰明瞭,她的發育也就比較要早了一點。

多才的女兒家,常常是多愁善感的。

何況浣姑娘幼年失恃,繼母刁惡,她的身世更是十分可憐。

她在十歲那一年,她的父親體貼繼母的意思,移家到湖北去,她便留在伯母家中過日。

好在老太太膝下沒有女兒,一向待她比自己兒媳還要好幾倍,這樣才保住了她的一條微弱生命。

說起來真是那一世的愆孽,好好地偏要來了一個石南枝,人才好,心地好,家勢好,學問好,在浣姑娘眼中看來,真是一切都好。

你想一個身世飄零,脾氣頑強的女孩家,碰著這樣一切都好的男性,能夠無動於衷麼?

而且老太太的意思,又是很明顯的要替她牽合上這一段稱意姻緣。所以在她的心中的石南枝,她早肯定了是她的未來丈夫了。

這一次因為要使南枝讚賞她的苗條身材,有意表現性的誘惑,籍以引起南枝的迷戀,講文雅些,那便要說女為悅已者容!

她卻忘記了自己身子虛弱,換上小毛,弄得受寒致病。

不解事的老太太,再給她一杯參楊,促成她病更來得厲害險惡。

更無端打斷了一柄玉如意和鏡子,小姑娘心中不免又有些迷信,受了這一個打擊,平添她一番疑忌。

晚上喝下兩杯酒,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著實地病倒了,神息昏迷,寒熱交作。

老太太得了玉屏報告,趕過來一看,忍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

還算菊人有點主見,急忙遣人請了大夫來,診過脈象,擬下藥方,又由古農仔細斟酌一番,交給菊人親手煎好,看玉屏用湯匙舀著灌下。

一家人守在床前,過了中午,浣姑娘透了一些汗,人似乎鬆散一點,大家才安下一分心了!

浣姑娘一病纏綿,懨懨一息。這幾天來,有時好,有時壞,弄得一家子心神不寧,寢食不安。

她在昏迷中,常常喊著南枝的名字。清醒的時候,又不過意南枝守在床前,強笑著說了一些自解的話,央求南枝不要為她擔心。冰雪聰明的南枝,他有甚麼不明白小姑娘的心裡?他聽了浣青那一片強笑為歡的喁喁細語,每每招得傷心下淚。

這一天早晨南枝來到病人床前,剛好浣青醒看。乖巧的菊人,她向玉屏遞了一個眼色,兩個人悄悄地退到外面去。

浣姑娘瞧著屋裡沒有人,她含著兩泡眼淚,伸手牽住南枝笑道:“總算有我們的緣法,天南地北居然能夠聚首一方。表哥,我的病,怕不能好了。我夢中常常看見我死去的媽媽………”

說著,闔緊眼皮,滾下幾顆淚珠。

歇了一會,又說道:“表哥,我如果死了……”

南枝覺得一陣心酸,急忙截住,笑道:“妹妹,你的病不至不會好的。”

浣青微微一笑,說道:“死了,倒也沒什麼不好。我本來是個苦命女孩子,不過,大媽,大哥大嫂,她們太疼我了,心裡有些舍不下,再來還有……”

說到此又嗚咽了起來。

一個人陪伴著病人,這已是很難過的事,更何堪浣青這句話說得淒涼蕭楚,石南枝不是鐵石心腸,他禁不住掛下兩行眼淚,看著浣青呆住了。

浣青把頭搖了一搖,說道:“表哥,你有話,趁我這時候還清醒著。哥哥,三尺桐柏,死生異路,我聽不到你的……,你不要教我埋恨黃泉。”

南枝禁不住向前一步握住浣青的手哭道:“妹妹,我的心……”說了這一句,便哽住了。

菊人和玉屏躲在窗兒外,聽到這裡,菊人急忙拭乾眼淚,走了進來,伸手扯開南枝,顫著聲音道:“你別招妹妹傷心啦,媽媽在外面找你呢!”

南枝退到凳子上坐下,低著頭流淚不理。

這時候浣姑娘,她倒鎮靜了許多,牽帷倚枕,把南枝盯了一會,再把他喚到床前,笑道:“你喝一口水,到外面去罷,我要和嫂嫂說話呢。”

菊人聽了,便去替南枝倒了一杯茶,又教玉屏打了一臉盆水來,看南枝洗過臉,催他走了。

南枝由浣姑娘房裡出來,惘然的信足走到大門口,站了一會,遠處風送來一陣梅花香。

他便負上兩手,沿路找上前去。

走了十來步,轉過牆根,忽然面前有一道小溪,流水緩緩,煙橋臥波,隔溪毗連著幾間小屋,有一家花壓女兒牆,雪光蓋瓦,清涼境地,盡洗繁華。南枝看了暗暗喝采。

走過短橋,一片平場,落花鋪地,積雪如粉。

南枝來自高堂廣廈,忽然到此,心神為之一清,駐足看梅,傾懷聽水,不覺呆住。

霍地那一家門口,出來一個女郎,荊釵布裙,妙相亭亭,手裡特著一尊青磁水甕,笑態盈盈,輕舉下階。

南枝眼前一亮,定睛一看,認得她是那天在西湖碰著的華家姑娘,心裡要想上前招呼,卻又覺得不便。

躊躇之間,華姑娘一估量,走近兩步,含笑問道:“尊駕可是姓石?”

南枝急忙道:“姑娘……華……”

華姑娘低頭微笑,又問道:“浣妹妹也來了麼?”

南枝臉上一紅,衝口應道:“她在家沒來。”

華姑娘笑著不語,剪水的雙眸,就像要戳透南枝的心一般,亮瑩瑩的看住他。

華姑娘越是笑,南枝越是臉紅,他避開了她的視線,低著頭,點著足尖撥地下的花片。

華姑娘看他十分靦覥,更是笑不可抑,終於她忸轉身,走上石階,回頭笑道:“石先生,下雪了,進來坐坐好不好?”說著自己卻先進去了。

南枝下意識的跟到裡面,華姑娘含笑引他堂屋上坐下,親手倒了一杯茶送過去。

南枝站起來接住,口裡低低說了一句“不敢當”。

華姑娘又笑了笑,沒說什麼。這時東邊屋子出來一個老婦人,華姑娘跑過去,伏在她耳朵上說了幾句話。

南枝看那婦人頭髮斑白,精神健旺,心想這一定是華姑娘的母親了,急忙又起立。

老婦人過來,點頭讓坐,說道:“石少爺,貴鄉那裡?”

南枝欠身道:“不敢,敝鄉真定縣。”

老婦人笑道:“啊!我們還是同省呢!”

南枝道:“老太太是那一縣?”

老婦人道:“我是石家莊。”

他們兩人一問一答的在說著家鄉話,華姑娘倚在桌沿,看南枝必恭必敬地回話不住的好笑。

本來這是一張竹根支板的長方形茶几,南枝和老婦人隔著幾對面坐下,几上放著一隻二尺來高的白磁古佛。

華姑娘笑得厲害,震撼得那古佛搖搖欲墜。

這時候不知道老太太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南枝連說不敢當。華姑娘忍不住大笑,一個不留心,把茶几一擠,那古佛便翻滾跌了下來。

離地不及兩寸,南枝眼快,抬起右腳,輕輕一挑,伸手接住。

就這輕微的一個動作,敏捷、鎮靜,氣力勻停,華姑娘和老婦人都看出南枝是學過武功的了。

華姑娘母女停著兩對限珠子,驚疑地把南枝看了又看。

老婦人呀的一聲說道:“石少爺,你別學過拳腳的罷?”

南枝微笑道:“我聽浣妹妹說,老太太和小姐都是有能耐的。不知道會的是武當派還是少林派?”

老婦人大笑道:“我的少爺,你倒是有意來考我們了。你先告訴我,你學的是那一派再說。”

南枝笑道:“我是胡亂曉得一點,那裡說得到派呢!”

華姑娘笑道:“我倒要請教一句,少林與武當,有什麼分別?”

南枝笑道:“我個人的淺見,還不敢相信武當和少林的派別,會分歧得像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厲害。如果真像小說上面所說的武當派,我以為怪像旁門左道似的,不應當說是拳技了。”

華姑娘聽了,看住老太太只是笑,

老婦人又問道:“據你這樣說,一切拳技皆是少林所傳的了。”

南枝笑道:“我不敢這樣武斷說話,而且我知道的少林拳,不但很少是少林真傳,還有很多都是外間傳進去的。

少林拳的發源,人都說是達摩祖師,其實,達摩所傳,當時只有十八法,後人愈變愈多,愈演愈精,不是達摩的也稱少林拳。

拳法最盛的時候在宋朝,北宋太祖最喜歡武術,並且是一個拳法創作家。宋朝亡了以後,一班會武術的遺臣遺民,不願投順敵人,相率都到少林寺剃度出家。這年頭算是少林拳集成的時候。”

華姑娘笑道:“像這樣說法,似乎沒錯,不知道所說的外間傳進少林的拳法,又應該說是那一派呢?”

南枝臉上一紅,回答不下來,低頭無語。

華姑娘見南枝說不下去,禁不住又笑了起來。

老婦人盯了她一眼,又問道:“武術發源,人說人異,石少爺可知最初發明,還算何人?”

南枝看一看華姑娘卻不敢說。老婦人笑道:“你可別理她,她是什麼都不明白的。”

南枝稍一遲疑,笑道:“最初發明,出於何人,一時雖不能指出,但是黃帝戰蚩尤時,就有了兵器。運用兵器,決不是莽漢劈柴般亂砍,那當然須有武術,這是必然的道理。可見武術在黃帝時,就有的了。再說,周有桷抵,漢有相撲,這又分明是現在的摔跤的起源……”

老婦人笑道:“北少林的插拳,怎麼又號查拳?花拳又名滑拳,紅拳又名趙拳,這是怎樣解釋?”

南枝道:“插拳前十路後十路共有二十路,是由各種複雜的拳法穿插而得名。叫做查拳的原因,是因為相傳它是清真教一個姓查的傳下的緣故。

花拳是以滑打為工,似乎稱作滑拳更對。紅拳原有大紅小紅,又說是大洪小洪。大洪是宋太祖趙匡胤傳下的,所以又叫做趙拳。”

老婦人聽完南枝說完,把頭點了一點。

華姑娘插嘴問道:“兵器,以槍為主,不知道那一種槍法,應說是真槍?”

南枝笑道:“以槍鳴世者有三家,一石敬嚴木槍,二沙家竹竿槍,三楊家木槍。石家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半徑半寸,腰徑加鐵,重須十斤,世稱峨嵋槍。

沙家槍長丈八至二丈四。楊家槍丈四為正,加至丈六,槍腰長則軟,短則輕,用法由這一點上分別。

石家功在兩腕,沙家功在兩足,楊家兼收沙石兩家的步法,自成一家。

總而言之,石家槍,至人絕藝,不為世用。楊法則易學,且利於行軍,沙法功力與楊法不堪上下。

但是,三家槍法皆不雜棍,峨嵋不曾雜,沙家槍長不可雜,楊家滂溢於沙,不滂溢於棍,法夠足用不必雜。

還有少林的八母魚龍,雖有許多路勢,不過全是棍法,不合槍家正眼。馬家的六合槍,及廿四勢,品類與少林一樣,其實都不配說是真槍。”

南枝一口氣說到這裡,華姑娘截住他的話頭,笑道:“石少爺好啦,你再說我就不明白了……告訴你,我們母女會的就是少林法,聽你的話,大約你是學過峨嵋法了!”

南枝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我不過是信口開河,老太太和姑娘不要見怪。”

老太太笑道:“那裡話,我們也知道峨嵋法是真槍,不過很少見真能明白這一派槍法的。石少爺如果不見棄,改天還要請教了。”

華姑娘笑道:“少林僧人有個喚做洪轉,石先生也聽見過這個名字?”

石南枝聽著,心裡明白他們母女都是少林槍的會家,自己不當心說少林派不是真槍,姑娘家不服氣,有心提出這一個有名的槍手來相問難,急忙笑道:“這位大和尚,我就佩服得很。”

華姑娘看著老太太笑。

老太太也微微的笑了一笑,便向華姑娘說道:“你去把你的劍拿出來,石先生一定是有很好的劍術的。”

華姑娘聽了,不待老太太把話說完,一個旋身,便撲西廂房去了。接著雙手捧住一柄長劍出來,笑吟吟地送到南枝面前站住。

南枝臉紅了立即站起身來接過看了一會,輕輕的把劍葉抽出來,稍一拂拭便喝采道:“好劍!不是有絕頂技擊功夫,怕不能使用這樣的好武器。”

邊說邊把劍入了劍鞘。

華姑娘笑道:“請石先生使用幾手,也教我們見識見識。”

南枝略一遲疑,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大門外玉屏轉了進來,一見南枝便說道:“表少爺,你可是苦了我們。”

南枝吃了一驚,急問道:“有什麼事麼?”

玉屏笑道:“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

說著又向華家母女請了安說道:“姑娘幾時回來的,怎麼不找我家姑娘,她這幾天病得可不輕呢!”

華姑娘呆了半天,說道:“好好的怎麼病起來?我昨天才回來的,可不知道她……”

說到這裡,回頭又看看南枝,又笑道:“你過去替我問好,明天我會看看她去。”

玉屏點點頭,回身便走。

老婦人笑著喚道:“喝口水走罷,那裡就忙到這樣呢?”

玉屏回頭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家裡那個病人真累得要命,整天把我纏在床前。來了這半天,還不知道回去又要受她多少埋怨呢?”

說著,又看住南枝笑道:“你還不走麼。”

南枝聽了,臉上又是一陣紅,站起來,向著華姑娘哈哈腰兒,便跟著出來了。

在路上南枝問玉屏道:“是不是浣姑娘要你來找我?”

玉屏道:“可不是,你就不該一跑出來就是這麼大半天。”

南枝低頭沒說話。

□□□□□□□□到家後,一進門,便見菊人站在堂屋上。

南枝走上石階,菊人嘆口氣道:“鳳凰回來,這一下可該安靜了。”

回頭又問玉屏道:“是不是跑到那裡去?”

玉屏笑著點點頭。

菊人盯了南枝一眼,說道:“你這小鬼真靈通,怎麼就知道她回來了呢?”

“我是探梅去的,想不到碰著她……”

“這話你可別給你妹妹知道,說不定又是一場麻煩,快進去罷,就說上街去買東西回來就好了。”

南枝來到浣姑娘屋裡,浣青一看見他進來便低著頭望到床後。

南枝在床沿坐下,笑道:“好好的怎麼又生起氣來了,剛才不是你教我出去的麼?”

浣姑娘回過頭來,嘟著小嘴巴道:“我不會教你去這大半天呀!”

“我到街上走走,在一家書店裡看見幾張好畫,入了神多留了一刻是有的。因為這一點事生氣,真是何苦……”

浣姑娘聽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又不曾把你綁在家裡,你只不該一離開就把人家忘了。”

說著覺得這句話說得太親熱了,腮上冒起兩片紅雲,把頭藏到被窩裡去。

在黃昏時候,浣姑娘吃了藥安靜的睡著了。

菊人悄悄地把南枝拉到屋裡問道:“表弟,你早上怎麼想跑到華家去呢?”

“我原是瞎走瞎撞,那裡是成心?我也想不到她在家。”

“這可算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別的且不說,我問你,你看她倒底怎樣?”

“我就不明白你的話,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呢?”

“呸,別和我假撇清,你好好地說她標緻不標緻?好不好?”

“她那樣的美人胎子,還敢說她不標緻麼?我可比她是一種花草……”

“什麼花?”

“這種花開時異常鮮豔,葉子如同韭菜,花作紫藍色,一大半似蘭花,一大半似馬攔頭。花雖可愛,性則奇烈。

親聞此花,使人大笑不止,她能沉醉人的腦髓,麻木人的神經……你想華盛畹她那個模樣兒,說笑時帶著冶烈的丰度,把她比這一種花,你敢說不對嗎?”

說著,南枝撫掌大笑。

菊人抿抿嘴道:“我的少爺,你僅僅是見過一面,就這樣看得清觀得明更說得透徹了?可是,你別把浣妹妹氣死了啊!”

南枝呆了一呆道:“表嫂,我的心敢說沒有一點雜念,我不過因為她有一身能耐,想和她多聊聊。

表嫂,實話告訴你,一個人總是喜歡和自己有同好的人,我秉賦健強,沖齡習武,闖蕩大江南北,不曾見過一個真的明白技擊的女子。

聽前輩說,武術最怕僧人婦人,這種人常常有絕頂的技藝。華盛畹這位姑娘,可以說是我心眼中一向物色未得的女子,我很願意和地接近。表嫂,妹妹面前你總要替我包容一些,並不是我怕她,其實她和我不能說有什麼密切關係。

不過她的心,我是明白的。現在她在病中,當然我要多體貼她一點,表嫂,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南枝說完了這一篇話,把一個菊人聽得呆若木雞,她想:痴心女子負心漢,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呀!

浣妹妹一心在他身上,他卻若即若離的說了這些話,看他這樣子,分明是對華家女孩子有些意思了……

想到這裡,心裡實在替浣青抱怨,冷笑一聲說道:“你的事,我不該管,也不敢管,只要你不把浣妹妹送掉了性命,我就感激不盡了。”

南枝臉上一紅,低低說道:“嫂嫂,我不是說過,我是沒有一點雜念的麼,千萬不要誤會了我。”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言為心聲,我有什麼不明白?浣妹妹人忒聰明瞭,身體不結實,怕不是有福壽的人,一定要求你成就姻緣,我也替你感到缺憾。可是教我睜著兩眼看你把她拋棄,我這方寸的心……”

“你和華盛畹果然是良金美玉,一雙好合。不過,浣妹妹幼遭家難,寄人籬下,天幸逢著了一個你,我總希望她後半世撥雲見日。秋扇之捐,她……她太悽慘了啊!”

菊人說到這裡,忍不住兩目拋珠,遍身顫抖起來。

南枝急忙分辯道:“嫂嫂,你何至這樣呆,你怎能把我派定了這樣罪過?我和浣抹妹總也只有一個多月的感情,我豈肯見了新的忘了熟的?就算說我看中了華姑娘,也未見得她一定也看中了我呢?”

菊人拍著兩手道:“她是一個落難的女子,遇著你這個鳥中鸞鳳,馬中騏驥的公子哥兒,她有什麼不願意?不如意的事常八九,並生瑜亮,我還有什麼可說?”說著,一抹頭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華姑娘果然來看浣姑娘的病,這時候剛好南枝和菊人都在屋裡,兩個人看見華姑娘進來,都捏著一把冷汗,生怕她說出昨天見過南枝的話。

想不到華姑娘見著南枝並不招呼,很從容的叫了菊人一聲嫂嫂,便走到床沿側著身兒坐下了。

本來浣姑娘這會兒剛吃好了兩口稀飯,勾起半邊帳,正和南枝說話,華姑娘兩腳落到屋裡,浣姑娘的一雙眼拿定精神注意到南枝,她一邊對華姑娘說些病情,一邊卻不斷地監視著南枝神情。

菊人看在眼裡,所謂旁觀者清,便一推南枝道:“她們姊妹隔了一個多月不曾見面,有些體己的話談談呢,我們別不識趣!”

說著,便牽著南枝的袖口,把他拉著出去了。

自這一天起,華姑娘是常常過來走走的。

南枝每天在浣青睡覺的時候,又是必來找華姑娘談天,意氣相投,才華一脈,耳鬢廝磨,感情漸洽,他們倆在浣青面前總是彼此不理,像不認識。

古人說得好,欲蓋彌彰,就因為過於掩飾彌縫了,倒勾起了浣姑娘的疑忌,雖然口裡不說,但方寸靈犀間這一份的苦痛,比她身上的病還要難過幾千萬倍。

可憐地病情反覆,因循數月。

這時候正是夏末秋初,金風蕭颯,她又添了一種咯紅症侯,雞骨支離,花容憔悴,有時好有時壞的一天挨一天。

古農深明醫理,他知道浣青的病已入癆際,斷不是草木可以為功,惟有清心寡慾,調養得宜,或可望有痊癒的一天。

他常常勸著老太太,不要一味的亂投藥劑。

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閱歷多,她何曾不知道古農的話不錯,可是浣姑娘是她心愛的人,她不願意人家告訴地這樣的話,所以每一次古農說到浣青的病症,她總是把他罵得噤口結舌的。

由著老太太的蠻性,她還想強作主意逼迫南枝和浣青結婚沖喜。

這倒虧菊人挨詛捱罵的力持反對,她勸老太太要替南枝後來設想。老太太聽了菊人的一篇大道理,口裡雖然罵,心裡卻也十分明白。

這幾天華姑娘因為浣姑娘對待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心裡有什麼不明白?

她便託辭家裡有事,漸漸足跡稀疏起來。

要說她甘心疏遠南枝,豈不顯得矯情?她的一寸芳心,早已寄託在南枝身上了,三兩天不見,真有如隔三秋的感覺。

偏偏南枝這幾天又走不開,浣青早晚絆住了他。為了浣青的病,他強忍住不來盛畹這邊走動。這一來,盛畹難免芳心牽掛。

這天夜裡,她在院子裡練了一會兒劍,忍不住心頭強烈的思念,挾了雙劍躍上牆頭,看四下裡黑沉沉,天寒地凍不見人跡,便小心翼翼地飄身而下,沿路旁的行樹向查家悄悄地走去。

到查家必須經過一座小橋,即將走近橋頭,便看到橋頭的大柳樹下,隱伏著兩個黑影,正在向著前面黑沉沉的查家,不住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聲談話。

她有點心驚,心中疑雲大起,大冷天,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在此地有何圖謀?圖謀什麼人?這裡距她家不遠,會不會為了她和王氏而來的?

她武功高強,身手不凡,發現了可疑的人,立即興起戒心,趕忙閃在樹後藏身,再悄悄地向兩個黑影慢慢接近,腳下不曾發出任何聲息。

兩個黑影不知道背後來了人,她也不敢大意太過接近。

寒風呼呼,兩個黑影耳語的聲晉又低,聽了好半晌,最後只聽清了“回去稟報趙爺”幾個字。

趙爺兩個字,她聽起來特別感到心驚。

兩個黑影佩了刀,黑夜中仍可看到刀飾的吹風迎風飄動。

她慢慢後退,想趕快離開通知王氏早作準備。由於心中吃驚不安,手腳難免有點欠靈活,一不小心,碰上一根橫枝,發出了聲響。

聲響不大,可是足以驚動武功高強的人。

兩個黑影警覺地轉過身來,貼樹藏身,輕輕地拔刀出鞘,便分開繞樹急走。

人從兩面搜來,華姑娘便躲不住了。

不等她有所行動,從右面繞來的黑影二看到了躲在樹後的她,驀地虎跳而起,半途拔刀衝來,不問情由,快速地攔腰就是一刀。

華姑娘隨王氏闖蕩江湖,間關跋涉避仇潛跡,武功與經驗非常人所能企及,膽氣也超人一等。

她不等刀光近身,斜刺裡繞至一旁,起左手劍幻發一片青光,風生八步,磕開刀右手劍遞出,夭矯如龍順勢衝刺,刺穿黑影的右大腿,貼骨貫入肉裂骨開。

第二個黑影及時衝來,刀光漫天瀉地,一陣快速的砍劈崩磕,刀法純熟而猛烈,把姑娘逼退。

那位右大腿中劍的黑影狂叫一聲,忍痛從劍光下竄出,沒想到竄錯了方向,水聲一響,跌入河下去了。

第二個黑影救了同伴,沒想到同伴反而跌落河中。

天寒地凍呵氣成冰,河水更冷,這一掉下去,性命難保,心中一急,虛晃一刀轉身向河邊奔跑。

華姑娘一伏身,騰身撲上,劍光流瀉,一劍刺入黑影后腰。

那人失足滑倒,叫了一聲,猛烈地扭動,刀也丟了。

姑娘上前將人翻轉,拍打著那人的面頰急切問:“你們是什麼人?那一個趙爺?”

那人傷中要害,出氣多入氣少,吃力喘息不住扭動,含糊的說道:“趙爺……要斬草除根……”

姑娘追問:“那一個趙爺?”

那人說話逐漸微弱:“京中趙……大人也要派人來……你……你躲不掉的……”

姑娘心中又是一震,急問:“狗官怎麼知道我們躲在杭州?你……快說!快說……”

那人再也說不出什麼了,身子已停止抖動。

姑娘顯不了許多,將屍首拖到橋頭,往河裡一推,再小心地沿河搜尋另一個跳河逃走的—人。

她也要斬草除根,逃掉了那個人將是一大禍害。

天黑如墨,小河兩岸長滿了凋樹衰草,不易搜尋。

但看清了遺留在地上的血跡,她心中略寬,血已經凝結,仍可嗅到血腥味,可知那人受傷不輕,受傷的右腿必定失去活動能力,跌落水中,性命難保。

她立即返家,躍牆而入。

王氏可不是正伏在院牆下?急急低聲問:“我聽到外面有聲息,怎麼一回事?”

盛畹驚魂初定,拉了王氏往屋裡走,一面說道:“兩個可疑的人,伏在路上意圖不軌,像是衝我們而來!”

王氏楞了一楞說:“伏路?你問過了?”

盛畹將經過說了,仍然心神不定,說道:“媽,會不會是京中七王爺的走狗,刑部趙狗官派人來查出我們的下落呢?要不怎說斬草除根?”

王氏深以為然,搖頭說:“他們太狠了。盛畹,你說走掉了一個,眼看要大禍臨頭,我們必須及早遠走高飛。”

盛畹想起了南枝,怎捨得走?說:“水冷澈骨,那人右腳已斷了大半,掉下去不凍死也將溺死,怕什麼呢?我不走,再天涯亡命,終非了局。”

王氏不再反對,鄭重說:“也許真的死在河裡了,大冷天掉下去片刻便會凍僵。今後天一黑,外出走動你一定要帶劍。早點加強苦練,隨時提防意外。”

盛畹撫摸著劍說:“我會苦練的,我不怕他們再來,天可憐見,保佑我有手刃仇人的一天。”

受傷落水的人並沒死,他是趙岫雲派來杭州,等機會行刺的幾個爪牙中的一個。他們共來了三個人,借住在查家不遠的一家宅院中。

這人的右腳筋斷碎了,皮開骨裂,忍痛跳水逃命,好不容易掙扎得性命,連滾帶爬返回寄住的地方。

恰好留守的最後一名同伴悄悄啟門外出,接到人大驚失色。

同伴伸手急扶,發覺這人的衣褲快結成冰了,大驚急問:“張兄,你怎麼了?”

那人渾身發僵,顫抖著說:“碰上一個黑……黑影……很可能是石……石南枝,劍………術好可怕……”

同伴打了一冷戰說:“碰上他了?你……”

那人說:“他必定會提高警覺,行刺不易。快傳信給趙爺,必須等他回去再計算他,這裡只要派人監視就夠了,千萬不可作行刺打算,以免打草驚蛇。”

同伴將人抱起說:“好的,我先抱你進去……哎呀!張兄……”

張兄已經停止了呼吸,流血過多冷死了。

從此,南枝在杭州的一舉一動,皆瞞不了遠在真定縣的趙岫雲,暗中積極準備斬草除根的毒計,專等南枝返鄉時下毒手。

可憐的南枝像是被矇在鼓裡,他早已將家鄉的死對頭趙岫雲忘掉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1:00


第四章

這一夜,南枝找古農喝了幾杯悶酒,回到屋裡來,睡不貼席,吹燈起坐,蚊語若潮,蟲聲如織,床前明月瀉池,窗上樹影橫斜,中夜蒼涼,幽愁萬種。

在這百無聊賴的當兒,想寫張給璧人的信,偏是拿起筆忽然又想作詩。

剛好案頭放著一部定盫詩集,信手邊翻邊看,集的是:

“半生中外小回翔,丹實瓊花海岸旁,消我關山風雪怨,溫柔不住住何鄉?”

“少年哀豔雜雄奇,留報金閨國士短,藝罷心香屢回顧,天將何福與峨眉?”

“難將肉眼測天人,閱歷天花悟後身,今日簾旌秋縹緲,我來著手竟成春。”

“忽向東山感歲華!斷無夭夢到天涯,一番心上溫馨過,覓遍南天無此花。”

“小別風絲雨也絲,笛聲叫起倦魂時,吳棉一幅單鴛被,慚愧飄零未有期。”

“雙負簫心與劍名,梅花四壁夢悽清,征衫不漬尋常淚,付與鴛鴦訴不平。”

南枝滿腹牢騷,一腔哀怨,借他人的文字,吐一已心所欲言,信手拈來,倒也風流清絕呢!

集罷,自己朗吟了兩遍,心裡覺得松暢了些,扯出一張薛濤箋把它騰清過來,箋末又寫了兩字“寄華”,隨手夾在書堆裡,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南枝還沒起來,玉屏來傳老太太的話,說是要帶他上藥王廟去上香,替浣青祈病。

南枝匆匆起來,盥洗一番,吃了兩口面,便陪著老太太出門去了。

偏是這一天浣姑娘身子好一點,南枝不在家,一個人躺在床上悶得慌,下床來,喊銀鈴兒上前扶著,在房裡來回走了幾步,雖然兩腿痠軟,心裡倒舒適。

隔著窗檻望到外面,天氣非常好,而且沒有一點風,忽然想到南枝屋裡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著銀鈴兒肩頭,慢慢的上花廳裡來。

她坐在南枝床上歇了一會,看見桌上,筆墨縱橫,書籍零亂,心裡想:“男人真不中用,連這一點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沒有,如果他有了一個我……”

想著,憔悴的一張臉,微微冒了一絲紅暈。

她懶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筆上了匣,把墨歸了床,再把那一堆書整理一番。

她發現了一張桃花色寫滿了字兒的箋,扯出來一看,那“寄華”兩個字,像利鏃一般刺在她的眼簾。

可憐她心上一陣劇痛,眼淚便像雨一樣奔瀉下來,咬著牙兒,拿定精神把六首詩讀完,喉嚨裡一陣乾咳,張開嘴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腿兒一軟,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銀鈴兒看了嚇得要哭,浣青對她搖搖手掙扎著要爬起身,銀鈴兒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浣姑娘有氣無力的教銀鈴倒了一杯茶喝下,託著頭定了一會神,悠悠地嘆口氣造:“石南枝,你做得好詩……”

念著把詩收在袖裡,發了一會痴,心裡已是橫定了主見,揩乾眼淚,顫抖著回去了。

南枝在藥王廟記起了夜來集的詩沒有收起,心裡只是不安寧,抽了藥籤,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裡跑,走近桌前只嚇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著浣青吐的那口鮮血,往前一滑,低下頭這一看,忍不住驚叫了起來。

難為他一邊追悔,一邊擔憂,真像是熱鍋裡螞蟻,不住的來去盤旋,滿想過去看看浣青,卻怎樣都鼓不起勇氣,想到無可奈何,只得裝病躺在床上。

那邊浣姑娘,她倒十分鎮定,老太太把抽回來的籤給她看,她含笑道了謝,便勸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個人冷靜地痴想一會,便教銀鈴把菊人請來。姑娘兩人隨便談了一會家常,憑菊人怎樣聰明,都看不出她的傷心。

終於她說道:“嫂嫂,你說,表哥這個人心情如何。”

菊人笑道:“和靄深情,還有什麼說呢!”

浣青笑道:“盡有人滿面春風,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人聽了,心裡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講這樣話,大罪過了。”

浣青慘然笑道:“嫂嫂,你以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麼?可憐你也是一個糊塗蟲。”說著,忍不住掛下兩行眼淚。

“你只管將無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這病怎樣能夠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處上看想,你偏是不聽話,教人真沒辦法。”

菊人說到這裡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你們太要好了,也許熱極生風,有一兩件事發生了誤會。再說男女相慕,那個不是這樣?不過這誤會只是一時的,過去了自然會互相諒解。

這點理由說來話長,反正你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過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腸,不像女人那樣柔婉,他不能處處體貼入微。像你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他守你時什麼事都親手做過,像這樣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該予以寬容……”

菊人一邊說,浣青一邊搖頭冷笑。

菊人說到這裡,霍地浣青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菊人這一驚真是不小,急忙搶上前把她扶住,卻早人事不省,昏迷過去了。

菊人喚了半天,還是不醒,弄得手足無措,心急欲焚,滴著眼淚,口裡又不敢聲張,怕驚動了老太太,她抱著浣青只是嗚咽。

玉屏進來,看見這樣子,嚇著要嚷。

菊人含淚把她止住說道:“你倒杯滾水來,找銀鈴兒去請表少爺和少爺,千萬別給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遞給菊人,自己便去找銀鈴。

這個小丫頭原來捉著空兒,躲在床上睡覺去。玉屏連推帶喊,鬧她半天,還是滿口夢話,胡纏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入一手攬著浣青,一手捧著茶,顫搖搖沒作理會處。

這時浣姑娘已經暈厥時間很久,可憐菊人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聽見南枝急步搶進來的聲音,便哽咽著說了一句:“浣妹妹不好了。”手一軟,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南枝一身是水。

南枝三不管,踏上床沿,一看浣青通襟是血,心裡一陣難過,俯下身就著菊人膝上,把浣青抱了起來,照住臉喚了兩聲妹妹。

浣姑娘悠悠氣轉,眼皮一動,哇的一聲,衝嘴又是一口血,把南枝臉頰噴上。銀牙一咬,人又暈過去。古農進來,急急牽著浣青的手,按一按脈便說道:“不要緊的,你們彆著急,南枝,你輕輕放下她,玉屏快去弄點鹽湯來。”

南枝痴痴地雙手捧著浣青,古農的話,他就完全沒有聽見。

菊人扯看他的後襟,又說了一聲,才算鎮住了他的魂魄,把浣青放下,跳下地來站著發呆。

玉屏托起浣青的頭,菊人拿牙筷子挖開她的銀牙,古農舀著鹽湯,亂哄哄灌了一陣。

浣姑娘魂靈歸舍,睜開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淚下如雨,側著頭往床後,一會兒後似乎睡著了。

大家暫時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人看南枝半邊臉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頹敗,低著頭站在一邊,心裡又見憐,又是恨的。

菊人低著聲,對他說:“你還不回去洗臉換衣服?這裡沒有你的事了,等會我再找你。”

南枝看了菊人一眼,搭訕著去了。

這裡菊人和玉屏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南枝有什麼事教浣青痛心,卻只是猜不出為著那一樁那一樣。

菊人看浣青睡得十分沉,教玉屏留心守著,自己氣憤憤地,便往花廳來。

南枝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愁,菊人進來,他帶理不理的向她點點頭。

菊人身子擲在楊妃榻上坐下,眼淚瑩瑩的把南枝瞅了一會,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為著那一樁事,害她傷心到那個地步?”

南枝兩手抱著頭,卻不答應。

菊人發怒道:“南枝,有什麼事,你得說呀,你說,也許我有法子替你轉圜。”

南枝愁然說道:“我並沒有什麼教她傷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藥王廟燒香,她似乎來過這裡。

本來我是喜歡東塗西抹的寫些不相干的詩詞,昨兒晚上在你那邊喝了幾杯酒,回來時天氣熱得難受,信手集了幾首詩擱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來喊我,糊里糊塗我便出門去,忘記了把它收起,她一來就把它帶走了,還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為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來過的,本來我也想跑過去對她解釋,可是她一個火栗子的脾氣,我真有點怕她……”

南枝一邊說,一邊不住的揉拔著頭髮,那樣子分明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

菊人看了不免又是可憐。她皺緊一對秀眉,想了一會,便問道:“你集的是那一部詩呢?裡頭說的是什麼樣話?”

南枝伸手一指桌上,說道:“是這部定盫詩集。”

菊人似乎吃了一驚,詫異著道:“是這一部詩麼……”

說著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又說道:“你一定說到華姑娘身上了?”

南枝低頭不應!

菊人站起來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說抱怨的話,還好是集句,我儘量替你去解釋,皇天庇佑,只要她肯聽信我的誥,大家都有清閒的日子過……”

說著搖了一陣頭,匆匆地走了。

浣姑娘醒來,看見玉屏守在床前流淚,便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別哭,我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並不要緊,這會兒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邊去罷!”

玉屏拭看眼淚道:“我的小姐,你這一陣鬧,真把人嚇死了,到底為著那樁事,急得這個樣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輕輕的姑娘,得了這種病如何了得……”說著又哭了。

浣青笑道:“我好了一點,你又來招我傷心了,像我這樣一個孤苦零仃女兒家,原是無關痛癢的贅物,生和死有什麼值得顧惜?”說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玉屏道:“雖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徹,也何至一意自戕!這年頭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嬌豔的花,老太太,少爺少奶奶又是那樣愛惜你,你有什麼不順意?後來好的日子正長呢?自己不自愛,真的鑄成大錯,就說自己不當事,也該替老太太看想,她這樣大的年紀,經得起傷心麼?

我一個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說句大膽話,我們真是親姊妹一般,有什麼話不可說?我看錶少爺待你也不錯,女兒家那能夠一味任性,你的舉動總是太過剛強了,這種用情,只有教男人家灰心。

他那樣子也不是好脾氣的人,這幾個月來受盡你的閒氣,可憐他已經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們家裡,還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輕言正色說到這裡,浣青微微嗔著抓她一推,說:“呆丫頭!你瘋了麼?這是什麼話,我沒有攏絡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邊印了兩下,笑道:“我是什麼人,我配麼?我配,我就不像你這樣蠻幹。”

浣青罵道:“你別有意來找我的關心了,虧你厚臉皮什麼話都說得出口,還不替我滾出去。”

玉屏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你別擺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麼不明白……”

浣青手拍著床沿罵道:“玉屏,你再說,我告訴老太太去,你是成心來……”

說到這裡,菊人一掀門簾子問了進來,笑道:“什麼事!不必告訴老太太,待我來評個道理兒。”

浣姑娘聽了,闔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聲笑道:“我勸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殘,對待表少爺要拿出一點忍耐工夫,你說,我這話錯了麼!”

菊人一邊坐下,一面笑道:“是呀,這種話我那一天不勸她一兩次?偏是她怎樣都不肯聽話。現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來是一場筆墨官司,據表少爺說,他不過隨手寫上幾首集句,毫無意義的,所以滿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藥王廟,我們這位寶貝,卻跑到他屋裡,弄成這一場是非來。”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兒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爺有說有笑的,還說這兩天身子好了許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麼睡了一天的工夫,會有這樣的變卦,原來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湊他人的詩句麼?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菊人嘆口氣道:“我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聰明小姐還不如你明白,能夠像你這樣解釋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詩裡頭說的些什麼話,你也問過表少爺了?”

菊人道:“這個他倒沒有說,我也以為總是他人詩,用不著問到這一點。而且名士的詩,多半是借人證物,借物證人,不能呆板他是說什麼話,不像現在的一知半解的窮秀才,絞了一點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寫在紙上了……”

菊人說到這裡,浣青冷笑一聲,翻身望到床後。

玉屏對菊人遞個眼色,笑道:“無論怎樣,表少爺也不能說沒有錯處,率性把他請來,趁這時候老太太唸佛,讓他倆說個清楚。說不得表少爺委曲一點陪個小心,什麼事也都沒有了!”

菊人道:“我也這樣想,好妹妹你就請他去罷!”

玉屏聽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罵道:“我的事偏要你們管,我死了,你們也跟我地下麻煩去,我不願意見南枝,喊他來幹麼?”

菊人道:“做人總要聽話,你這樣任性,於事無補,徒徒是自找苦頭。”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們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認識了你們這一班……”說著,卻又哽咽了起來。

菊人看她十分傷心,知道一時是沒有法子勸慰的,隨笑道:“我們好也好,壞也好,後來你自然明白,現在這些話不用說了。可是你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教玉屏弄點稀飯來,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著床沿道:“吃呀,不吃難道要餓死你們家裡,累你們花錢!”說完,闔上眼皮流淚。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訴說了一頓,惱羞成怒,一時性起,跑回去把隨身物件拾掇歸箱,決計明天動身回裡,離開是非場合。

他憤憤地將四個衣箱打開,胡亂裝了一個飽,合起來加上了鎖,坐在凳子上發了一會呆,忽然想要見華姑娘一面。

抬頭窗外看看天上,覺得時候還不遲,跳起身,隨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門檻,心想由大門出去驚人反而不便當,不如跳牆倒覺乾淨。

想著,跨下庭階,一掖前襟,縱下身托地一跳,上了牆頭,站住認定方佝,一伏身點著足尖,幾個翻躍,越過正屋,直奔東牆。

眼看前後沒人,飄身下地,走過小橋,到了華家門前,伸手正要叩門,耳邊忽來一陣金刃劈風聲音,呼呼叫響。

好奇心生,便不叫門,退一步,眼看牆頭,足尖用力,就地一撲,騰身上屋,籍著幾株梅樹枝葉把身子穩住,定睛往裡面張看。

院中兩條劍影,一片青光,風生四隅,影亂庭階,夭矯如龍,往來飄忽,急切裡卻認不出人身。

劍花起到神妙處,南枝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好”!叫聲裡,劍光驟斂,華姑娘一身素服,懷抱雙劍,卓立階前,抬頭喝問:“誰?”

南枝有意逗華姑娘跟追,一聲不響,扭轉身便逃。

華姑娘心裡大疑,撲地打個旋風,竄出牆外,只見離開自己十步遠近,站定一人風飄衣角,爾雅溫文。

華姑娘眼尖,認得是南枝,拖著雙劍,走近來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沒有規矩了呀!”

南枝看華姑娘青帕包頭,雙纏褲腳,身上是湖網緊身短襖,腰束白綾,禿袖蠻裝,腰兒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絕色,想到別離,怨恨滿腔,仰天長嘆!

華姑娘猛吃一驚,呆了半晌,問道:“南枝,你幹嗎不樂?這幾天浣妹妹的病好一點了麼?”

南枝愁然說道:“她的病怕沒有好的時候,我的心煩死了!我不能老守著她受苦,明天決定回家去了。”

華姑娘聽了,低頭把劍尖划著地下,冷冷地問道:“你就因為她,你決定離開?”

“姊姊,我有說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諒!”

“真笑話,我配原諒你麼!”華姑娘冷笑著說,說完翻身便走。

南枝搶一步把她攔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樣靦腆,你得聽我幾句話再走?萬劫千生,無緣再見,姊姊,你忍得心……”

說到這兒,聲音卻低了下來。

華姑娘側著身子站住,低頭無語,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南枝又說道:“我來到杭州,第一個見著浣妹妹,她活潑天真,教我十分歡喜,可憐我並沒有姊妹兄弟,我直當她是親妹子一樣愛惜,想不到她卻誤會了我的心……”

華姑娘微微的轉動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煩聽的神氣。

南枝急急接著說道:“現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說是我把她害到這個地步,熱嘲冷諷,事事逼迫,直教我忍無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還不大明白,表嫂說你是個落難女子,這話當然不是無因,如果我們能夠……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橫梗著一個浣妹妹,她總不能諒解我們,假使她真的為我而死,我這一顆心又感到不安。

這是我心坎裡的話,不容我不告訴你知道。我這一走,惟願你處處保重,天可憐我,能夠再見你一面……姊姊,只怕我石南枝無福……”

石南枝一邊說看,一邊不自禁地滴下兩行眼淚,扭轉身牽著袖口往眼邊直揩。

華姑娘看他這一個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記,我負不了你。你走後,好歹給我一個消息,也許我有機會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離又何必難過呢!”

南枝聽著大喜過望,他連連地作了兩個長揖,笑道:“姊姊,你這話不騙我麼?”

華姑娘道:“我的話,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待你十年……”

說著,卻有些羞苦的樣子,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又笑著道:“回去罷,別太孩子相了!”

南枝戀戀不忍便行,華姑娘把他看了一會,霍地把一柄劍往地一插,騰出左手牽起腿邊綾帕,右臂倒轉,劍尖只一揮,平白地把綾帕削斷一段飄在地下,笑道:“我的話有一句違心,有如……”

說完隨手拉起地下那柄劍,一縮身竄近牆根,回頭瞅著南枝,嫣然一笑,雙足一頓,越牆進去了。

南枝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撿起那半段綾帕,往身上一塞,懶懶地踅了回來。

翻過高牆,走近屋裡,只見菊人坐在床沿上,眼看著地下四個衣箱子發愁。

南枝硬著頭皮近前叫了一聲:“表嫂。”

菊人抬頭疑惑地看著南枝,半晌說道:“南枝,你打算走路麼?好,明天我也回孃家去,眼不看,心不煩,大家撒手,任著浣妹妹一死了債……”說著滾下兩行眼淚。

南枝陪笑道:“前天我接到家裡來信,說是有兩樁要緊事,要我馬上回去的,我就因為浣妹妹的病,不敢開口告訴你。

其實我留在這裡於妹妹絲毫無益,這兩天她率性不許我見面了,我想我還留在這兒幹麼呢?”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反正我沒有權力管制你去留。不過,一個漢子總要有一點良心的。

你沒來的時候,浣妹妹小鳥兒一般活潑,你來了她弄成一病纏綿,就說她誤會了你的心,錯愛了你!總是她一片痴情,你也該可憐她一點才是。

現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為你而死,南枝,你忍得心拋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開了一次眼界!”

這幾句話罵得石南枝低頭無語,退到凳子坐下。

菊人看他有點活動意思,又說道:“你能夠聽的話,就再留下一時,妹妹好了再走。她這時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給她一個重大打擊,你想,她還活得成麼?再說,你也該關顧到老太太呀!

這兩天浣妹妹不理你,說起來就要怪你那幾首集句,險些兒送掉了她一條小命,她還有什麼好氣見你?

表弟,解鈴還仗繫鈴人,你總得想個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點委曲,也還不算什麼奇恥大辱,好少爺,你賞我一個面子罷!”

說完站起身走到南枝面前,很懇切的看住他。

本來石南枝平常十分敬重菊人,很肯聽她的話,再來心裡也明白,自己決然一走,說不得真的浣青會有性命的危險。可只是自己已經裝出非常決絕樣子,又不好意思馬上軟化,所以他只能冷靜地低頭看看地下,一聲不響。

菊人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樣,莞爾笑道:“你不要躊躇,我的話沒有錯的,時候不早了,請安歇吧,我還得上浣妹妹屋裡走走呢,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談。”

說著,又裝著老姊姊的神氣,很溫柔的伸手拍拍南枝的肩頭,藹然一笑地去了。

這幾天浣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險惡,老太太整天老淚涔涔,寢食不安。

古農夫婦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樣子,南枝當然沒有心緒再說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無策,眼看浣姑娘漸漸去死不遠了。

這一天忽然她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古農看了,便拿著來找老太太。

剛好這時候老太太在浣青屋裡和菊人商量替浣青許願移災,看見古農拿看信進來,便問道:“誰來的信?”

古農低聲答道:“嬸嬸快死了,叔叔又回京,來信說要接浣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憤然造:“這個下流東西,老婆死了又記起女兒來了,這一個樣子,就教他抬走了罷!”

古農陪笑道:“我特來請示老太太,怎樣給叔叔覆信?妹妹的病還是給不給知道?”

老太太道:“糊塗東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點主意麼?這些事還要來問我……”

菊人笑道:“說起三老爺,不是我們晚輩敢荒唐說話,真該不理他。這幾年來他何曾來過一字半字問到浣妹妹身上,現在浣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這幾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給她那混帳繼母折磨死了,這時候,他還想有他的女兒?”

老太太在氣頭上,說話聲音漸漸抬高,菊人怕驚醒了浣青,便對古農遞個眼色教他出去了。

古農搭訕著正要走,突然浣姑娘床上輕輕的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給菊人,走過去牽起帳子,俯下身問道:“妹妹,今天可好一點麼?”

浣姑娘枕上微微的把頭一點,一息二氣的問道:“爸爸有信來麼?他……他說的什麼話,你把信念給我聽。”

古農道:“說的還是一些不相干的事,這會兒你剛好了一點,不要多費神了。”

浣姑娘闔上眼皮搖搖頭,伸著枯臘似的臂彎,說:“不,我要。”

菊人聽了,便過來坐上床沿笑道:“你剛吃了藥,好好的再歇一會,等下我念給你聽罷!”

浣青皺眉毛,掙扎著高聲說道:“你給我信,我不要你們念!”

菊人知道她的脾氣,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擱在這裡,晚上再看好不好?”

浣青點點頭,便不作聲。

□□□□□□□□晚上,古農在喝酒中間,對菊人說浣青這兩天氣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說話聲音啞得厲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邊說邊合著一泡清淚,菊人忍不住已是哭了。

南枝低頭看杯中的酒發呆。

半晌古農又說道:“人是不中用了,我們得早點想個辦法。”

菊人拍著一下手道:“你說你有什麼辦法?難道把她趕出去!”

古農被菊人這一頂,便不開口。大家又發了一會呆。

忽然南枝嘆口氣說:“我真不該來杭州!”

菊人道:“現在我倒有一個救急法子,只怕你不聽話。”

南枝發急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鬧什麼客套?只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無所謂犧牲的了!”

菊人道:“好漢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親口向她求婚,對症下藥,這甚或且還有轉機的希望!”

南枝聽了,回頭看著古農。

菊人道:“不相干,他早就明白你們的事了!”

南枝臉上微微一紅,低頭不響。

菊人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由你,其實是毫無損害的。不過只要你暫時喚她一鬨,至於你以後要不要地,我們絕不加干涉。

如果能夠救了她一條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門子感你的恩惠。這個法子,萬一無效,那是她命該如此,我們沒有話說,盡你的心把她一堆骸骨領去,掛一個夫妻名等,償她一片痴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應,只要你斬釘截鐵一句話,我們不敢勉強!”

說著,眼淚瑩瑩地看住南枝。

古農接著說道:“弟弟,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罷,她死了,你擔個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們也知道你心眼中另有一個人,可是三妻兩妾,也還是人間很平常的一樁事,你的家世,還怕養不活兩個妻子?而且,浣妹妹對那個人原是十分要好的。爭長奪嫡,我擔保你不用顧慮。”

古農說到這裡,菊人站起來搶著道:“你答應了我們,我們幫助你進行那一個人。”

南枝到這時候,不容他不答應。他紅著臉道:“你們一定要我這樣做,我敢不答應麼?不過只怕未必有效。”

菊人道:“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罷了!”

說完,心裡已是寬鬆許多,坐下去便陪著南枝喝起酒來。

本來南枝聽了古農和菊人一篇話,嘴裡雖然裝做十分委曲,心裡卻也有一番思想,也許他真想一箭雙鵰。

這一夜他直喝得大醉回來,因為喝多了一點酒,第二天早上醒來已是中午的時候,他瞪著兩眼,躺在床上,正預備著一片話去向浣青求婚。

忽然玉屏的聲音隔著窗戶喊道:“表少爺,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麼?”

南枝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門開開,笑道:“進來罷,我也正想起來呢!”

玉屏走到門限邊站住,倚著門笑道:“少奶奶教我請你來的,她已上浣姑娘屋裡去了,她說要你快一點過去,說話別太大意,要溫柔不要冒昧……”

南枝一邊退到床沿上穿上襪子,一邊笑道:“本來我就不懂說話,我更不懂什麼溫柔!”

玉屏道:“別裝傻啦,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無心成就。”說著不待南枝答應,又接著道:“我替你倒臉水去,一會兒就要吃飯了,該可以不吃點心了。”說完,跳進屋裡,捧著臉盆去了。

□□□□□□□□南枝洗過臉,漱過口,喝下一碗茶,躊躇了一會,便上浣姑娘這邊來。

走過老太太窗下,裡面是一片木魚響聲,探頭望裡面時,只見老太太愁眉淚眼的跪在蒲團上低聲唸佛,一個藥罐子蓋著一張紅紙,供在佛前。

南枝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因為浣青的病,天天請佛求神,忘記辛苦,如果真的浣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樂到什麼地步?

一邊想,一邊放輕腳步轉到後面來。

梧桐庭院,滿地綠蔭,亞字欄干,湘簾半卷,他悄悄地繞上回廊。

便聽得玉屏在屋裡嚷道:“表少爺過來了,快請進啦!”

接著竹簾一動,笑吟吟的一張臉露在一旁。

南枝緊走兩步,踏進屋裡,只見浣姑娘盤著腿兒坐在床上,背後靠著一疊枕頭,身上穿著青綢子的夾衣。

頭上胡亂挽一個麻姑髻,眼皮不動的看著椅子上和她對面坐下的菊人,臉上雖然十分瘦削,卻另有一番動人憐愛的神情。

南枝走近床前,笑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了……”

浣姑娘回波一看南枝,冷然露齒笑道:“謝謝你記掛著,凳子上請坐罷!”菊人湊趣笑道:“你們兄妹兩天不見面,倒像生分起來了。”

南枝笑道:“我聽玉屏說,妹妹這幾天不大歡喜見人,所以不敢過來驚擾她。可是不過來呢,心裡總是時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著頭皮來找討厭的!”

玉屏站在一邊笑道:“好說,表少爺,你並不是不懂說話呀!”

南枝臉上一紅,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氣暫時沉寂,忽然,菊人站起來說道:“早上老太太說有點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來的。”

玉屏接著嚷道:“少奶奶這句話提醒了我,真該死,我也還有事沒替老太太辦呢。”嚷著一抹頭先跑了,菊人便也跟了出去。

屋裡這就剩著浣青和南枝,一時都沒有話說。

浣姑娘似嗔非笑的一雙眼直看南枝,弄得南枝臉上只是一陣陣發燒。

半晌,南枝一壯膽,低聲陪笑道:“妹妹,你恨我麼?”

浣青微微地搖一搖頭,慘然笑道:“不,現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說到這裡,眼眶一紅便不再說下去。

南枝離開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說道:“妹妹,你可許我陪個不是,原諒我酒後的過失麼?”

浣青笑道:“你並沒有什麼過失,不必要我原諒,我原諒你又怎麼樣?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原是兩不相干!”

說著,乾枯的眼裡又擠出涓滴淚水來。

南枝還沒待說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臘似的臂彎,央告道:“妹妹,我們是什麼樣的交情,你真不能夠寬宥我了?”

浣姑娘看著他,她不動亦不語,反而闔上眼皮不理。

南枝又說道:“上天鑑察,我今日有句心坎裡頭的話,要求你允許我……”

浣姑娘眼皮一動,可又闔上了。

南枝又說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說著,把頭去碰著浣青的小腿兒。

浣姑娘口裡微微吁了一口氣,啞著聲音說道:“南枝,遲了,遲了,以前我想,現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幹你的去罷!”

說時,遍身忽然顫抖起來了。

南枝忍不住兩目拋珠,隻手把浣青緊緊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別傷心,石南枝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負了你。你萬一真的不幸,我何惜千金市骨……”

聽到這句話,浣青慢慢睜開眼睛,強著喉嚨說道:“南枝,你放手,我沒有這個福份。告訴你,人間一切事,只有姻緣勉強不得。

今天我答應你,於你無補,徒增你以後的傷心。在我清白的身體,更何必要擔上一個虛名……

千金市骨,可惜我不是馬,你也無須多此一番權詐。人間天上,還我女兒身,南枝,你可不要再費心了啊!”

說著,已是萬分不能支持,仰著頭喘得厲害。

南枝滿面淚痕,急忙退下地來,正想出去喊人,菊人和玉屏已是轉了進來了。菊人走到床前,帶著哭聲說道:“你們兄妹說的話,我聽得明白,難得南枝有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這般固執……妹妹,你答應了罷,你答應了,也好教老太太安心,我們歡喜呀!”

玉屏拭著眼淚道:“小姐,你是聰明人,千萬不要因小失大,你這樣守定成見,不特對不住表少爺,你也何以對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麼樣的可憐?你這一答應下來,便是你撥雲見日的時候!小姐,一誤百誤,負己負人,負了表少爺一片深情,負了老太太數年教養,負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負了你自己終身,小姐你……”

玉屏訴到這裡,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咽不能成聲,招得菊人和南枝都低哭了起來。這一陣哭,直鬧半個時辰,終於浣青掙扎著坐好,把大家看了一會,說道:“你們不用哭,聽我說一句話……”

說著頓住,流下兩行眼淚,大家圍上前幹望著她。

半晌浣青才又說道:“我有我的思想,你們不必勉強我,不過,今天我算是看見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罷,回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告訴你。”說完了,又闔上兩眼。

菊人看她這個樣子,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陪著南枝出去。

南枝到了屋裡,躺在床上發楞,菊人倒寬慰他一篇話。

一會兒玉屏也來了,見著菊人和南枝,拍手流淚說是大家空費心機……說浣青已是橫心等死……

這天午後,大家又都在浣姑娘屋裡,浣姑娘請古農替她診過脈象,笑著問道:“哥哥,你看我還有五十天壽命麼?”

古農道:“這兩天好一點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調養,怕不快好麼!”

浣青笑道:“這個我也不想,我只求能夠再活五十天,也就滿足了。”

古農道:“你別傻,無論怎樣,五十天以內我保證不會有變卦的,心裡放寬點,多把快樂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紀這樣輕,平常又是飲食有度,不傷腸胃,在我看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浣青笑道:“哥哥,別瞞我,我雖然年輕,癆瘵無醫,我還明白的。不過,我也知道這種病不容易便死,既然還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說完,回頭又對老太太道:“大媽,謝謝您撫養我這幾年,涓埃未報,我真對不住您,現在不能再把我身後的事累您老人家,我決定要回家去了。”

說到這裡頓住,微微地喘著氣。

老太太卻早是眼淚鼻涕滾了下來,連叫帶哭的說道:“好孩子,別糊塗,病已到這個樣子了,還……還能夠……”

菊人含著兩泡眼淚,近前牽著浣青的手說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趕快打消這個主意吧。

你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紀,如果傷心致病,教我一個人怎樣好?這兒到京,山遙水遠,你受得住舟車勞頓?

誰敢保不會發生危險。再說這數年我們那一處錯待了你,臨時翻臉,帶病回家,你到底為著什麼?

外面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母子因為你病重了,把你趕走。妹妹,無論怎樣總要再留下一時的,你病好了,我親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對呀!你到底為著什麼事?你說我們母子應該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圍在床前說了許多好話,浣姑娘橫定了心,咬緊一片榴牙,給你一千個不理。

終於她說:“你們不用傷心,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年我因為繼母不容,蒙老太太把我收留撫養。

現在我繼母已經死了,你們也應該讓我和我父親見見面。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沒有希望的了。

你們也不是不明白,你們忍心教我父女就這樣一見無緣……再說,狐死首丘,做一個人總願意死在家裡的。

你們不答應我回去,再過一時日越發沒有走的可能,那是你們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銜恨你們的。

趁我這時候還有三分氣力,派個人把我送走,我感謝你們的好處……一定不答應,我就今天起水漿不入,任著你們去擺佈好了……”

浣姑娘斷斷續續的把這一篇話說完,翻身朝著床後去了。

老太太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一陣難受,忽然昏了過去。

大家大吃一驚,忙亂著圍住一陣救護。老太太醒回來,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菊人偷眼看浣青時,她卻若無其事的冷靜地躺著。

菊人有點恨她太忍心了,起個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這一天大家心裡都像有萬千桿刀槍在扎著一般,眼睜睜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個挽留浣青的法子。

終於菊人勸著老太太道:“浣妹妹總是三叔叔的女兒,到底我們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過去的時候,她卻是滿不在乎,像她這樣忍心,真教人心冷。她說的話又是那樣抓住大題目,我們沒有理由去駁她。

看她那個樣子,我們不答應地走,她真會絕粒喪生,我們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古農說過她的病是沒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橫心要走,索性讓她走了了債。

人生總有一個緣法,這也是緣盡了,應該要分離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為她傷心了,還是預備她動身的手續罷。”

古農接著又把浣青的病症,細細地解釋一番。

老太太聽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道:“想不到我心愛的人弄到這樣結果。她的病難醫,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強著南枝和她訂婚了,少奶奶說不可因為浣青害了南枝,這句話是打動了我的心。

不過我總希望,天庇佑她能夠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對子大好姻緣,那裡知道地竟是這樣硬心腸,一定要回去。現在教我這樣傷心,我真追悔當初把她接來了。”說著又哭了起來。菊人勸了一會,再把浣青拒絕南枝求婚的話,添枝加葉的述了一遍。

老太太聽著十分詫異。問道:“你不是說過,她平時很有意思在南枝身上麼?怎麼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人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絕的。她的意思,似乎不願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南枝,就是這一番決定回家,也是因為南枝呢!”

老太太拭著眼淚說道:“你愈說,我愈不明白了,難道南枝也要回家去麼?”

菊人道:“這事兒說來話長了,簡單說一句,她以為她不走,南枝戀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南枝也就自由了。

這時候不說南枝並沒有動念北上,就是南枝要走的話,她也是不能答應的。如果南枝可以走,她就不用回去啦。這其中還有許多曲節,以後再慢慢告訴您老人家罷!”

老太太發急道:“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你別悶殺我,有話快點說罷,到底其中還有什麼樣把戲?你不說個清楚,我不准你出去!”

菊人道:“老太太一定要我說,我能夠不說麼。不過,我先問您老人家一句,南枝和浣妹妹,他們兩個人,走是必定走一個的,您老人家心中是願意留那一個?您得先告訴我知道啊?”

菊人這一句話,倒把老太太難倒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悽然說道:“好孩子,你別教我難受,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我的寶貝,我是這麼大的年紀了,我能夠眼看他們那一個拋下我走的麼?無論如何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們。你算積了一份陰德罷!”

菊人掛著兩行眼淚道:“媽媽,您愛惜他們兄妹,我也不是不愛惜他們,我有一分力,我能不盡一分心麼?

實話說,他們的事,老太太和我都是沒有法子管,非得讓他們走了一個不行,留得住浣妹妹,便留不住南枝。

我的意思,浣妹妹既是下了決心,要留她的確是一件離事,而且她算不中用的人了,留著她也不過教我們以後加一倍傷心,還是讓她走,留住南枝罷!”

菊人望了老太太一眼,續道:“至於要問他們其中的細節,那大約是浣妹妹要替南枝牽合一段姻緣。

因為她十分明白自己,是好不了的人,不如成全了南枝,這也就是她為人的好處吧!我想,她今天晚上一定有幾句話要和老太太說的,那會兒老太太就會明白了。現在我還得到她那邊去一趟,老大太拿定心想一想,有什麼話等一會再商量。”菊人把這幾句話說完,扭轉身,飛快地出去了。

□□□□□□□□晚上,浣青教玉屏把一家人都請來坐定,滿臉堆著笑容,拿個大靠背靠在床上,把大家看了一會,眼眶兒便漸漸紅了。

但她還是笑,大家看她這一個樣子,第一個老太太便有些忍不住。

浣青忽然笑道:“人生去留,說來真有一定緣法,我對這地方大約是緣盡了,所以這樣的一病纏身,現在我這一說回家,我就覺得我好了許多。既是走,馬上走,盡今天一夜,勞動大嫂子和玉屏姊姊替我拾掇行裝。明天一早便走路。銀鈴兒是老太太給我的,這孩子雖然笨,但我還捨不得拋下她,我決定把她帶走。”

說到此頓一頓,又說道:“以外請大嫂子派一個老媽子,一個大爺們送我上路。老太太愛惜我一輩子,我臨走還要花消老人家幾個錢,我說不到報答的話,我只有這一顆心感激,我死了,做一個靈鬼,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

說著,兩邊眼淚便像斷線的珍珠,撲落落往下直流。

大家聽了浣姑娘這悲惻動人的辭句,忍不住都拿起手帕擦淚。

屋裡頓時沉寂下來,剩著壁間沒有靈性的時計,滴滴答答地響動著。

半晌,浣青又嘆口氣,說道:“你們別說我忍心,實在我為己,為人,都是非走不可,表哥,你諒解我這一句話……”

南枝聽了,握緊兩個拳頭,把牙一咬,站起來說道:“妹妹我對不起你,我懊悔了!有一件事我要求你答應,稍稍盡我一分心,你得允許我,我要送你到京去!”

浣青笑道:“不!我不稀罕你盡這一份心。你說,你對不起我,其實你有什麼對我不起,你的心我十分明白。

這裡沒有外人,我說一句不識羞的話,我是始終……但我沒有這大的福氣。人要自知,也要知人,我是知己知彼的,何苦以朝露之身累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太太,表哥是您嫡親的惟一的侄兒,您忍心教他娶一個病鬼的媳婦麼?

他家裡沒有什麼親屬了,您就把他長留這裡罷。華姑娘,她是一個副將的女兒,她父親因為一些小事,清廷聽了讒言,把他充軍烏魯木齊死了,所以她母女流落來到杭州,並不是什麼不正當人家。

這一個賢慧貞淑的姑娘,而且又是將門之後,和表哥真是一對天作之合。今天趁我沒有走,我要做一個媒人,您老人家總要允許我的。表哥,你也不許反對,你坐下去,看我幹這樁痛快的事情。”

說著,不由分說,便把玉屏喊到面前;笑道:“你打一個燈籠,喊個老媽子送你到華家,請她們母女過來。

就說我明天要回家去,請她們來敘別。好姊姊,你再替我做這一回事,以後你就願意為我效勞,我再沒有福澤承受了啊!”

說完,又不住的一疊聲催。玉屏含著一泡清淚,看住菊人發呆。

菊人慨然站起身來,對老太太說道:“難得妹妹有這一片心,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番好事,老太太就由著她辦去罷!”

老太太拭著淚沒有答應,南枝急忙說道:“這事我不同意,一定要這樣辦,我要先一步告退。”

南枝沒有說完話,浣青忽然長笑一聲,指住南枝大聲說道:“石南枝,明人不做暗事,有我這一個人出頭替你成就好事,冠冕堂皇,不強於揹人私約麼?掩飾彌縫,不值明眼人一道,你……你太卑劣了啊!”

說著,回頭沉下臉色來,看住玉屏道:“姊姊,你到底去不去?”

菊人道:“玉屏,你彆扭著她,你就走一回罷!”

玉屏聽了,不敢違拗,低下頭出去了。

浣青闔上了眼皮歇了一會,忽然又笑道:“嫂嫂,你說,華姑娘來不來?”

菊人道:“這個我可不敢保,若是她猜得到你要做這一個媒人,也許不會來的!”

浣青笑道:“不,我想,她是必來的啊!”

口中說著,兩個眼睛卻直瞅著南枝。弄得一個力雄萬夫的石二爺,走不是,不走又不是,看住地下不敢抬頭。

不一會華盛畹姑娘果然來了,身上穿一套青綢子的單衣,手中拿一個小小的包裹,蛾眉淡掃,雲髻高盤,燈光下分外美得可人。

她迅速地把屋裡人看了一眼,笑吟吟向老太太面前請了安,回頭向菊人叫一聲嫂嫂,伸手一攔大家歸坐。

她款款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握住浣青的一雙手,說道:“妹妹病沒有大好,怎麼突然要回家去呢?”

浣姑娘口裡不說話,睜著一對明眸看看她,又看看南枝,忽然流下兩行眼淚,叫一聲:“姊姊,你好……”人便暈過去了。

屋裡一陣大亂,華姑娘抱住她喚了幾聲,浣姑娘回過氣來,兀自喘息不住。華姑娘泣道:“妹妹,有什麼事教你這樣傷心,你得教我知道,也許我能夠幫你一些忙。你不要忒小心眼兒,凡事要向寬大處著想。”

菊人道:“妹妹,你有話說呀,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浣姑娘聽了,臉色變得青白可怕,睜大兩個圓眼,看住菊人,掙著喉嚨說道:“人家不明的我的心,你何苦附和著作踐我?反正我是沒有人知道的,何必要我再費這一分心。算了罷,我一切不管了!”

說著。又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陣哭,直鬧得聲嘶力竭,奄奄一息。

華姑娘十分替浣青可憐,站起來悄悄一拉菊人的袖口,兩個人離開屋裡,來到外頭。

華姑娘問道:“嫂嫂,浣妹妹到底有什麼事傷心?你不妨對我說個清楚!”

菊人含著一泡眼淚道:“妹妹,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還有什麼看不透的地方?她完全因為南枝一個人呀!”

華姑娘變色不語。半晌,忽然一握菊人的手,慷慨地說道:“嫂嫂,華盛畹雖然是個女流,還知道不奪人之愛,告訴你,南枝他已和我定了婚約了,但是我儘可以引身退出圈外,請你留住浣妹妹好好養病,我……我要奉母他去了。剛才我帶來一個小包裹,那裡頭是上等吉林參,留著給浣妹妹,請她收下配藥,倒是難得的。”說著,一抬腿便要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1:55


第五章

菊人急忙把她攔住,說道:“妹妹,請你稍留片刻,上我屋裡坐一會兒,我有許多話必要教你知道的,你這一發生了誤會,就太難為了南枝了。”

說完,不由分說,緊緊地牽住華姑娘的衣角,迫著她來到屋裡坐定,便從南枝酒醉作詩,浣姑娘見詩變症,後來自己替南枝定計,要他向浣妹妹陪罪求婚。

浣姑娘嚴辭拒絕,而及她決心帶病回家的一點捨己全人的善意,今天要出頭做媒的動機,一股腦兒說個乾淨。

這一篇話,整整的說了兩個時辰,終於她說:“浣妹妹她不願意以一病垂危之身累及南枝,更不願意拆散人家美滿的姻緣,完全是一片好心,並沒有半星兒醋的作用。你如果再誤會了,不特苦了南枝,而且負了她的好處。

你是一個急烈性子的人,這時我不向你剖白一個清楚,說不定你明天一早就要移家他去的,好妹妹,南枝這幾個月吃盡了浣妹妹給他的苦頭,你千萬別再教他傷心了。”菊人一邊說,一邊揮淚不止。

華姑娘聽了十分感動,她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道:“這樣說真教我進退為難……”

菊人道:“妹妹,你還以為你走可以教浣妹妹答應南枝求婚?她那個脾氣,言出必行,絕對沒有挽回的餘地。

你走,徒徒促短她的生機。南枝本來是個呆子,你們走的走,死的死,教他如何保得住一條生命?”

華姑娘泣道:“說來說去,只苦了浣妹妹一個人。”

菊人道:“這是沒辦法的事,苦了她,成全了你們,如果你們兩個中間再弄出變卦來,那就太悽慘了!”

說到這裡,銀鈴兒跑來說,浣姑娘要請少奶奶過去說話。

華姑娘聽了站起來對菊人說道:“我不必再見浣妹妹了,見了面彼此傷心,最好能夠想法留住她,再不然就請南枝送她一程!”

菊人道:“她不答應南枝送她走的,我想還是教古農陪她同行,一來古農明白一些醫理,路程太遠,途中如有變症,古農還有一分把握。

這一切都是我的事,我自然會替她想個安全辦法,你不必多掛慮,只求你不棄南枝他去,我就感激不盡了!”

華姑娘流著眼淚道:“嫂嫂,你安心,我一定聽你的話的。”說著告別去了。

菊人來到浣姑娘屋裡,先把華姑娘要移家他去的話,告訴浣姑娘。

浣姑娘聽著急得了不得,菊人看她完全一片誠心,便把自己慰留盛畹,盛畹已經答應不走了。又詳細說一遍,浣姑娘聽了才沒有話說了。

接看她又迫著菊人和玉屏替她預備行裝,大家不免又圍緊來勸她一番,終於泰山可動,此意不移,大家只得含著泡眼淚,退出去商議送行的手續。

這一下直鬧到五更天氣,才算一切妥當。

□□□□□□□□鴉叫雀噪,早已日上三尺竿頭。

這時候轎伕和挑行李的就都走了,菊人咬緊牙根,忍住悲痛,吩咐了古農路上小心一篇話。

浣姑娘早是迫不及待的,扶在玉屏肩上來到老太太屋裡了,她掙扎著向老太太磕了一個頭,又和菊人拜了兩拜,站起來,搖顫著靠在玉屏懷裡,喘過兩口氣,便喚兩個隨行的老媽,把自己攙到廳上來。

一眼看見南枝站在庭中流淚,招招手兒,把他喚到面前,四個眼睛對看著。

半晌,浣姑娘由懷中拿出一個信封去塞在南枝手中,一言不發,這就一頭闖進轎中去了。一家子攀住轎槓,大放悲聲。

還算菊人撐得住,她一邊命人把老太太攔住,一邊便喝叫轎伕抬起轎子出門。

南枝發瘋似的,由一個大爺手中搶過一匹馬,跳上鞍子一直跟著轎子望北而去。

菊人不放心,急忙挑了將個強壯的家丁,跨上馬隨後趕來。

浣姑娘在轎裡,正在哭得淚人兒一般,忽然聽得背後一陣馬蹄聲急,便猜到一定是南枝,她橫著心,拭乾眼淚,喝教停轎。

一霎時南枝馬頭已撞到轎前,浣姑娘掀開簾子,變色問道:“石南枝,我和你恩斷義絕,你追我,意欲何為?你再跟我前進一步,我便碰死轎下,還你一個斬釘截鐵!”

古農急忙撥轉馬頭,阻住南枝,喝令兩個家人下地牽住他那坐馬的嚼環,撥轉馬頭,一陣煙把他拉了回去。

南枝回到花廳,看了壁上那兩張浣姑娘親手繡的添壽海鶴,和滾塵駿馬,想到浣青一向對他的種種好處,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時候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味的指枕拍胸,哭個不休,菊人也早支持不住,退回屋裡歇息去了,玉屏等一干人自是無心關顧他。

可憐他一個人,痴痴地,眼盯著壁上兩張刺繡,哭一會,想一會的著魔。

忽然他記起剛才浣姑娘給他的那一個信封,便由懷中掣了出來,抖著手把它拆開,抽出信箋一看。

原來便是他自己前日所集的幾首詩,隱約的背後還透著一兩行墨漬,急忙翻過來看,認得是浣青的筆跡,寫看兩首集句絕詩。

南枝含著一泡眼淚看著,上面寫道:

“數罷鸞期又鳳期,楚天去雨到今疑,才人病後風情死,惱然王昌十五詞。”

“萬劫千生再見難!睡紅枕畔淚闌干。明朝我自長亭去,獨往人間竟獨還!”

南枝反覆哀吟,心痛欲裂,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剛好菊人屋裡季媽,這會兒奉著菊人的話進來看他,一見他這一個情形,只嚇得亡魂喪魄,喊救起來。

一家子圍進來一看,有的便去報給菊人知道。

菊人聽見了石南枝吐血暈倒,不禁猛吃一驚,顫危危地搶過來看,只見南枝仰臥地下雙目緊閉,面白唇青,滿身灑血,人事不省。

菊人強自拿定心神,命人把他抬到床上,灌下半匙薑汁,南枝悠悠氣轉,兀自嘔血不止呢!

菊人捉不住主意,只得一邊回明老太太,一邊派人請大夫!一家子鬧得手忙腳亂,好容易延到下午,南枝才算清醒過來。

菊人和老太太,婆媳兩人暫時安下一片心。

可是,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因為浣姑娘,已經十分傷心,再被南枝這一嚇,老人家委實拿不住了,在這一天晚上,她便寒熱交作,氣促疾湧起來。

查家是大戶,下人卻並不多,平常幫著菊人理事的,只有玉屏一個人是得力的助手。偏偏這個丫頭,和浣姑娘感情最深,浣姑娘早上一走,她可也病倒床上去了。

菊人本來體弱,一向操勞過度,早染虛損之症,好在她生平要強,家常一切總是獨力支撐,現在她真的再也勉強不來了。

晚上她服侍老太太吃過藥睡下,又過去看了南枝,再上玉屏屋裡勸慰了一篇話,回去歇息時,已是四更天氣,換過衣服躺到床中,鎮靜了一會,便覺得太陽穴發燒,遍身骨節痠疼難耐。

到天明時,才朦朧地睡了一覺,醒來又發現喉間腥臭,腰腫頭暈,胸腹飽滿一切病症,自己知道不能再掙扎了,非得靜養幾天,必弄到大病纏身。

可是自己這一歇息下來,家裡一切事又將如何辦呢?

第一老太太和南枝,他們孃兒病裡頭非有個人調護不可……想到這裡,便喊個老媽子去請華姑娘。

不一會華姑娘來了,談及浣姑娘走的情形,不免又是一番傷感。

接著菊人便提及南枝嘔血,老太太染病一回事。華姑娘聽了,悽然下淚。

終於菊人請華姑娘床沿上坐下握著地的手,苦笑著道:“妹妹,我這虛損的身子,近來越發是不濟了。

浣妹妹病了幾個月,暗地裡我也添了不少症候,一向是勉強操勞,拚命做事,拖到現在,我委實不能再支撐了。

自昨夜起宿病暴發,今天已是不能起床。偏是南枝和老太太又都躺倒床中。玉屏那孩子,她也有些感冒。

你知道一家子的事,全負在我和玉屏身上,許多老媽們沒有一個可以付託,她和我這一病,什麼事也別想辦了。

我的意思,要求你暫時留在我這邊,幫我幾天忙,南枝那邊就託你一力照看,他那孩子脾氣的少爺,病裡沒有人照應,我很不安心,妹妹你是通達的人,不至顧慮到什麼嫌疑,你千萬可憐我一點,答應我的要求罷!”

華姑娘想一想,便笑道:“我這個人除了飲啖吃喝之外,什麼事都不理會,你既是這樣為難,說不得我姑且一試試看,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原諒點。至於說到什麼叫做嫌疑,我可不管。”

菊人笑道:“你真的肯答應,我就感激不盡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曉得你這水晶心肝的人什麼事你不會,只要你不客氣,把這邊當做家裡一樣,老媽使女們盡替我管教,不要小心眼兒,我就更歡喜了。

現在我就派人過去請示伯母一聲,如果你怕我這裡鋪蓋不乾淨,順便就把你的給帶過來好了!”

華姑娘道:“我還得自己回去一趟,多少總得打點幾件衣服,就是媽媽面前非是詳細把情形告訴給她,也怕她不肯答應。這會我先看看老太太和南枝去。”

說著,便站起身出去了,來到老太太屋裡坐了一會,便來看南枝。

南枝見著她,掙扎著要想下地。

華姑娘止住他笑道:“不要客氣,勞動了怕又引出血來。”

邊說邊走近床沿,看看他的臉色,又笑道:“一切都是一定的,凡事要看破些。也許浣妹妹這一回去,病倒好了,也是說不定的事!過幾時,我們大夥兒找她去。”

南枝聽了,垂淚不語。

華姑娘臉上只管笑,心裡卻也十分難受,但又不敢招他傷心,勉強又說了一些勸解的話,接看就告訴他菊人託她的事,南枝自是歡喜。

於是兩個人又親親熱熱的談了片刻,華姑娘才告辭回去了。

華姑娘過來後,南枝的病一天好過一天,就是老太太也漸漸的寬解過來。

最便宜的要算是菊人了,她自華姑娘一來,她便什麼事都不菅,靜靜的躺著養處。

好在盛畹這個人,做事絕沒有一些意氣,滿臉春風的和藹待人,許多底下人,看了她這一付面孔,便都樂於用命。

所以這幾天來,家裡一切事務,可以說比以前還來得有秩序。

菊人心裡又是歡喜,又是佩服。

在老太太方面,去了一個浣姑娘,添了一個華姑娘,雖然老人家和華姑娘並沒有濃厚的感情,但是盛畹卻的確有許多強過浣姑娘的好處。

老年人本來歡喜和易沒有脾氣的人,華姑娘侍候床前,總是柔順得和小鳥一樣。

每天晚上,她伴著老太太把一生所經歷的名山勝蹟,和奇怪的見聞,像編小說似的,說了兩個時辰,服伺老太太吃過藥,道了晚安,才退了出來。

日間常常親手弄幾件稀爛可口的小菜來孝敬老人。

人心都是肉做的,像這樣知疼識癢的大姑娘,就難怪老太太漸漸的把愛浣姑娘的心,移到她的身上來了。

南枝這個大孩子,本來沒有大病,現在天天伴著意中人,他倒願意多病一時呢!這一天,華姑娘在南枝這邊,陪著吃飯,忽然菊人叫人來請她過去談話。南枝一定要吃完飯才許過去,那房人又接一連三的派人來催。

華姑娘急急的舀了兩瓢兒湯泡著飯吃完,漱了口正想上菊人屋裡去。

玉屏忽然跑進來說,老太太請她吃燒鴨子,不容分說,拉著她便走。

站在一邊老太太屋裡的李媽媽,看了便笑道:“真的華姑娘成了一件寶貝了,這個請,那個拉,這個又不準走……”

玉屏邊走,邊笑道:“人家和表少爺已經是舉案齊眉了,還怕她跑到那兒去!。”

盛畹罵道:“你這蹄子,病剛剛好,又來嚼舌根了!”

兩個人一路說笑看,來到老太太屋裡。

老太太手指著床前那一張小方桌上一碗菜笑道:“孩子,你來嚐嚐我的體已菜。今天這鴨子燒得還不壞,可惜我不敢多吃,怕不消化,放著白糟蹋了,你看如果好,剩下的送給南枝吃去。”

盛畹笑著眼看桌上已經另外放看一雙筷子,拿起來,夾了一小塊腿子吃著,笑道:“這怕不是李廚子燒的吧?”

玉屏笑道:“對不住得很,這是小婢子燒的,還請表少奶奶賞臉多吃兩塊。”

華姑娘放下筷子,吐出骨頭,罵道:“小鬼頭,你只管胡說八道。”

老太太笑道:“快啦!等我病大好了便替你們完婚。”

盛畹不依道:“老太太,您老人家帶著玉屏作弄我。”

玉屏笑道:“這算什麼,敢怕你暗地裡還歡喜不迭呢!”

華姑娘過去打了玉屏一掌,扭轉身望著門外便跑。

老太太笑道:“孩子,你上那兒去?慢慢走,別摔了!”

華姑娘邊走邊笑道:“大嫂子喊我呢!”

說著,兩條腿不沾地如飛去了。

菊人見她走來,說道:“我的小奶奶,剛剛只有五六天,那裡就這樣拆不開,扯不開的粘到一塊兒去了,我請了你三次啦,到底有什麼體已事,教你放不下手?”

盛畹走到床沿上坐下,笑道:“今天我是那裡來的晦氣,碰著你和玉屏兩個冤鬼,不三不四的話只管糾纏不清,你有什麼火燒眉毛的緊急事?快一點訴上來,我還沒洗臉!”

菊人笑道:“我喊人倒水來,就這裡胡亂洗一洗,我和你商量一樁事。”

盛畹洗過臉坐下。菊人看她不用脂粉,便說道:“你還是這樣喜歡素淨,馬上要做人家的媳婦了,還不改一改脾氣。

告訴你,老太太她老人家不許年輕人不打扮呢!我鏡奩裡有新制的胭脂,好妹妹,你好歹用一點罷!”

“我的事不准你管,你再胡扯我就走了。”

“我倒要看你硬到幾時,好腳色,做新娘那一天,你就這一個樣子和人家去交拜!”

盛畹聽了,一聲不響,站起身便要走。

菊人急忙笑道:“我不說了,別生氣,我們談正經事。”

說看,拿個靠背靠住,握住華姑娘手說道:“臘月十八是老太太壽辰,我想今年得多熱鬧它幾天,有樁事要求你,無論如何,你得答應我的!”

“這奇怪,老太太壽辰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你要我多送一點祝敬麼?”

“正經說話,你要打趣了!”

“有話你不說,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到你肚子裡的事情?”

“論理這樁事得先向伯母商量的,不過你是這一齣戲的正角,所以才先徵求你的同意,以後再請示她老人家。南枝這小子,他巴不得早一天的好,他那方面是無庸多問的。”

菊人說到這裡,華姑娘心裡已是恍然明白,她臉上霍地飛起兩片紅雲。

她截住菊人的話,啐了一口道:“我不管你的什麼事,誰願意和你閒磕牙!”說著,站起身要走。

玉屏忽然跳了進來,口裡嚷道:“浣姑娘有信來了,老太太歡喜得不得了,喊你們快去看!”

盛畹聽了,搶著往門外便跑。

菊人急急穿上衣服,掙扎下地,教玉屏扶著,趕到老太太屋裡。

華姑娘坐在床沿,老太太伏在她肩頭上聽她念信裡頭的話,菊人只聽得她唸到:“枝兄畹姊姊……”五個字,她便拋下信不看了。

菊人急忙搶了過來,接著念道:“枝兄畹姊姊之姻事,務請大人一力成全,何日完婚,更祈以片紙示知。侄女來日無多,百無所戀,所耿耿者惟此一事,忍死須臾,翹切好音,雲天在望,淚下如繩,青兒頓首。”

菊人念罷,悽然無語。

盛畹卻早已兩目拋珠,哭了起來。

老太太含著一泡眼淚,撫著她的一肩背,顫聲說道:“浣妹妹有良心,你不要負了她的願望。天可憐她能夠勿藥有喜,明春我教南枝到京去接她來相聚。”

菊人又把古農的信看過,便對老太太笑道,“古農信裡說,一路上浣妹妹很平安,面色也好了許多,看樣子她的病似乎還有望。”

老太太笑道:“阿彌陀佛,只望她換上水土,人地相宜,我們再接古農第二封來信時,便可以安心了!”

菊人道:“這封信在上海寄的,不知道到京還要幾天日子?”

盛畹拭著眼淚道:“趕路哩,上海到天津還要二十天路程,天津到京大約兩天可到。”

菊人笑道:“這樣說在年終,古農才可以到家呢。”

說著,南枝也過來了,他看完了浣青的信,便呆呆地坐著。

老太太對他說道:“浣妹妹一心牽掛看你的事,我想你索性早一天完婚,也好教她安心。”

菊人道:“剛才我就徵求了盛畹妹妹的同意,只要我再過去和她娘說一聲,便可以定下日子了!我的意思,總要趕在老太太壽辰以前才行。”

老太太笑道:“盛畹已經答應了你麼?”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怎麼說起這樣外行的話來!這樣事只可求到她暗暗的表示同意就好了,莫不成還要她親口說:可以,可以,才算數麼?”

這一句話,把滿屋子都說笑了。

盛畹罵道:“小鬼頭,你只管說……”

她口裡罵著,一伸手握住菊人的臂彎,使了一分力,菊人痛得蹲在地下求饒。

盛畹放手笑道:“不中用的東西,還敢打趣我?”

菊人躲到南枝背後站住,笑道:“雞肋有負尊拳,你……”

盛畹不待她把話說完,跑過去,輕舒皓腕,把她攔腰一夾,拖出屋外去,兩個人不免又是一陣笑謔。

過了幾天,菊人和老太太的病都大好了,老太太便命菊人去和華太太商量替南枝文定納彩的事,華太太倒也不持異議。

菊人回來,便忙著預備禮物,選擇好日子。

盛畹得了消息,託辭有事,回家去了。

在十來天中,一切都辦得妥當,就只等臘月十五這一天迎娶新娘過門。

南枝當然是滿心快樂,便是盛畹也自暗暗得意。

看看到了臘月初三,古農已是趕了回來,大家聽說浣姑娘抵家後人甚平安,各各喜形於色。

南枝跑去告訴盛畹,盛畹卻因為吉期在即,已不便過來查家,巴巴地把古農請去,問了一路情形,心中十分歡喜。這時候,她才心安意寧的等待著做她的新娘。

□□□□□□□□十五這一天,查家懸燈結彩,大開筵席,馬龍車水,熱鬧非常。

老太太嘻著一張笑口,看了南枝,又看了盛畹,樂得不得了。

夜闌客散,一對新夫妻到老太太屋裡請過晚安,回去屋裡,想起浣青一點好處,便都灑了幾行眼淚。

洞房內鴛鴦戲水,錦被掀波!只是春宵苦短,轉瞬天明。

臘月十八這一天,因為老太太不願意常壽過於鋪張,吩咐古農,親友臨賀,一概謝絕。

老人家脾氣本來不好說話,菊人等也就不敢違拗。

早上,老太太受過一家子跪拜後,便教南枝去請華姑娘的母親華老太太王氏過來。

菊人盛畹陪著玩了一會紙牌,卻已是中午的時候了。

老太太教玉屏出去傳命開飯,這裡便散了牌局,隨便談了一些家常,就都到堂屋上來坐席。

大家讓王氏坐下首位,王氏十分謙遜,不肯歸坐。

老太太笑道:“這是會酒,親家太太應該坐首位的,而且這一晨又沒有外人,太客氣了,大家都不自在。”

菊人幫著勸了半天,王氏只是堅執不肯。

盛畹笑道:“媽,還是您坐下罷,您只管客氣,大家就只好陪著您站住了。”

說著,硬過去把王氏納在椅中。

於是老太太坐了第二位,古農和南枝,菊人和盛畹上下打橫陪著。

吃過幾杯酒,老太太看住華姑娘笑道:“這兩天,你濃妝豔抹起來,真的美麗極了,平常打扮得太素淨,倒不這樣好看。”

盛畹含笑不語,南枝道:“她今天還想換上一件大青緞的皮褂子,我以為太秦,所以不教她穿。”

王氏笑道:“她在家裡,那一天我不勸她幾次說:女兒家不應那樣愛素,她總不當我是話,現在可該有個人管住她了。”

南枝聽了,目不轉瞬的看住盛畹直笑。

華姑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側著頭看著地下。

菊人一拍她的一肩膀笑道:“你一個是,拜石有時具袍笏。”

又伸手借住南枝嬌笑道:“你一個是,看花無處不神仙。這副對子,我明天繡起來送你們好不好?”

老太太問道:“什麼對子,我聽不清楚,你再念念。”

菊人笑著,便又說了一遍。

老太太笑道:“好對子,你一定要繡出來呀。”

回頭又對王氏笑道:“他們倆一個姓石,一個姓華,這叫做花石良緣。”

王氏也笑道:“真的什麼事都有預兆,看他們倆像是註定的一對夫妻了。”

老太太聽了大樂,於是接連的敬了王氏幾杯酒,大家一陣歡笑。就都喝得有些醉意了。

王氏帶看幾分酒,便不似剛才那樣拘束,她忽然看看老太太道:“盛畹八歲到我身邊,好容易捧鳳凰似的捧大了她,現在她有了婆家,我真歡喜不過,可憐她……”說到這裡,卻哽住了咽喉,滴下兩行眼淚。

大家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也弄糊塗了。

盛畹急忙說道:“媽,這些事不要說它了,您老人家喝了幾杯酒,就喜歡多說話。”

王氏抬手拭乾淚痕,強笑道:“我想,明天預備便飯,要求姑老太太賞臉賜光,託你們夫婦替我勸駕早發。”

回頭又對菊人說道:“大少奶奶,你應該還不至看不起我,明天你要特別早點過去的。”

菊人欠身笑道:“我一定奉陪。”

王氏聽了便站起身來,說道:“酒多了,家裡還有點事,恕我先走一步吧!”

大家看她不大自在,不敢挽留,只得退席,讓她洗過臉手,喝口茶,送她上轎去了。

王氏走了以後,大家央著華姑娘,要她解釋王氏所說的話。

盛畹只是含笑不語,迫得緊了,華姑娘便眼淚瑩瑩,悽然欲涕,大家都知道其間必有說不出的隱情,也就不肯多問。

□□□□□□□□第三天午飯時候,老太太帶著南枝夫婦和菊人,不用轎子,一群人步行來到華家。

王氏迎了進去,執禮甚恭。

坐了一會,隨便談了幾句話,便都到廳上來坐席。

王氏敬過老太太和菊人幾杯酒,指著盛畹說道:“老太太,您知道我是她的什麼人?”說著,聲音便低了下去。

接看又強笑道:“我是她的乳母。她父親華良謨,前十五年是黑龍江的鎮臺,因為和七王爺不對,被他誣陷截扣軍糧,解京審訊。

華老爺性如烈火,挺撞了刑部趙大人,結果弄到身首異處,籍沒家產,妻女發配為奴。可憐她的母親生生吞金自盡,臨終時把盛畹託孤於我……”

說到這裡,老淚涔涔,嗚咽不能成聲,華姑娘卻早是抽抽搐搐的哭了起來。

大家陪著發楞,王氏喝下一大杯酒,又說:“自那時我帶著盛畹,離開黑省,十幾個年頭來,間關跋涉,江湖闖蕩,說不盡淒涼冷淡,茹苦含辛,我們完全以母女相依,誰也不知道她是鎮臺的小姐。

現在她嫁了石少爺,渾金璞玉,天作之合,這算是千斤重擔到了我息肩的時候,我的義務從此歸結。

今天請老太太過來,說個明白,我大膽和盛畹認了十多年母女,雖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總覺得萬分罪過,從今後歸還我們的主僕名份罷……我不久也要回山東去了。”說著,揮淚不止。

老太太急忙勸住道:“您老人家義氣薄雲,忠心貫日,不說您是盛畹的乳母,就是三等奴才,一心仗義存孤,誰敢不敬!

我石家忠厚待人,只要是上了年紀的媽媽們,她就比年輕的主子有體面,何況您是盛畹的恩人。我出主意,教南枝拜您作乾孃,奉養您終身!”

老太太說到這裡,菊人接著笑道:“這樣好,您老人家失了女兒,得個媳婦,這是多麼美滿的一回事。

我的意思,要請老人家辭掉這邊屋子,移到舍間來居住,教我們婆媳得和您這忠肝義膽的人常常親近,也便當南枝夫婦照料您老人家。”

王氏苦笑道:“這個……老婦如何當得起?我決意要回山東一趟的。”

盛畹聽了,驀地離開座位,過去跪在王氏面前,兩手攀著她的膝蓋骨,仰著頭,滿臉淚痕說道:“媽,我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何苦要這樣責罰我?您一定要到山東去,我們一塊兒走。”

王氏道:“這奇怪了,您那能跟我一輩子!”

她們這邊說看話,菊人便和南枝通個眼色。

南枝會意,站起來,也跪在盛畹背後。

王氏急忙推開盛畹,欠身說道:“姑老爺,當不起,這是那裡話!”

菊人笑道:“這是該要拜謝的,您保全了盛畹妹妹,便也是他的恩人了!”

老太太道:“南枝,你快認過乾孃!”

南枝磕完頭,老太太笑道:“好啦!現在你們成了孃兒至親,您老人家再說回去的話,那就未免不近人情了。”

王氏口裡謙遜一番,臉上也就浮露出幾分笑容,伸手挽起南枝夫婦,教他們歸座,自己便去打了一盆臉水,請老太太菊人洗過手臉,重整杯盤,喝起酒來。

這一會大家心裡快樂,一陣轟飲,就都有了六七分醉意。

老太太截住酒,謝過王氏,留下盛畹幫著作事,自己幫著菊人南枝先行回去了。

過了幾天,王氏被老太太一再堅請,果然移到查家來。

王氏這一個人體力健康,性情豪爽,她和菊人最為投合,就是老太太也敬重她是個善人,整天便邀著她品茶飲酬,說古談今,一對老婆婆卻也並不寂寞。

這時候的查家真的是融融洽治,和氣滿堂,一切家常瑣碎,且不要濫費筆墨。

南枝盛畹完婚以後,壁合珠聯,享盡人間豔福,一對兒都是喜歡山水的人,白天裡常常上西湖去評花問石,攬翠餐紅,夜間便是一局圍棋,盈樽美酒,羨煞他春深如海,似漆如膠的!

在第二年終時,作美的天公,又給他一個雄偉的麟兒,夫婦兩人自是又添一分歡喜。

古人說得好,樂極悲生,福兮禍伏,這句話似乎就是一個天演的公例。

□□□□□□□□這一天,南枝忽然接到他好久未曾見面的盟兄龍璧人的一封來信,說他因為剿賊積功,已經補到都統職銜。

現在雲貴兩省,盜匪猖獗,總督潘桂芳,極想教南枝出去建功立業。以下又是璧人勖勉南枝的一篇好話。

本來璧人和南枝是個道義知交,南枝這一知道璧人加了都統衛,直喜得他大跳大叫起來呢!

大凡靜極思動,是一個人的恆情,南枝年富力強,自負不凡,得了璧人這個好消息,驀然心動,便想及時崛起,博個麟閣圖名。

偏是盛畹又是一個女中丈夫,她看南枝有意功名,自然不肯出頭阻攔。

倒是老太太和古農母子兩人,卻不十分願意南枝老遠的跑到雲貴去過那戎馬生活。

無如南枝見獵心喜,技癢難熬,而且去鄉日久,未免有些念家,他決定先回去直隸看看歧西,而後再行赴滇。

這一天晚上,南枝盛畹由老太太那邊回去,已是三更天氣,南枝眼看堆在地下自己的十多件行李,心裡忽然是一陣難過。

再一看盛畹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拍看她的一肩膀,笑道:“姊姊,你想什麼?我這一去,多不過是一兩年工夫,憑著我一身能耐,一刀一槍,掙個功名到手,你怕不是一位夫人?”

盛畹苦笑道:“我並不稀罕那些虛榮,能夠看你平安回家,我就歡喜不盡了。”說著,已是滴下兩點淚珠。

南枝側著身去坐在她膝上,一手攀著她脖子,一手替她拭去眼淚,笑道:“你是一個女英雄,多少該有幾分勇氣才是,怎麼還不免有這一種俗套,你難道一定離不開我?”

盛畹推開南枝,站起來說道:“我還不至為了兒女情長,使你英雄氣短。得啦,時候不早,睡覺去罷,明天一早就要趕……”

底下“路”字沒有出口,眼眶裡的淚又像雨一樣的灑了下來,她急急扭轉身走到床前去打開被窩。

南枝望看她的背後,只見那瘦削的雙肩不住的顫聳,他覺得鼻子裡一陣辛酸,幾乎也哭了。

他跟過去,把她抱住,顫著聲笑道:“姊姊,我們一塊兒走好不好?”

盛畹一邊流看淚一邊笑道:“這是沒有的事,我們那個小孩子交給什麼人?難道也把他帶到去南去?

而且你的乾媽和姑母,她們也不能答應的呀!如果只能把我孃兒帶到直隸,那就不如暫留這裡一切都妥當。”

南枝聽了躊躇一會,又說道:“那麼我也不去罷!”

盛畹笑道:“你又不是一個小孩子,怎麼反覆無常?前幾天急得刻不容緩,現在又換了一個樣子了!一切都預備好,你不走,人家可疑我……”

“走不是不走又不是,倒底你要我怎麼辦?”

“誰又沒要留住你。”

“好端端的,你這麼只管哭,看見了你的眼淚,我的心就碎了!好姊姊快不要這樣給我難過,或許我到了直隸便趕回來的,那就不過是幾個月的分離呀!”

“誰哭呢,你只是分派我的不是。既然到了直隸好歹總要上雲南走走,官不官倒不成問題,難得的是潘桂芳一番好意。你不要胡思亂想,先請安歇罷!我還有兩樁事,沒有弄清楚呢。”

“什麼事你不要管了,我們一塊兒睡。”

說看便去解她身上的鈕釦,拉住她一同睡下。

可只是兩顆心,都填滿了百千萬的離緒別情,急切裡又那裡睡得貼席?

可憐她哭一會笑一會,翻騰了兩個更次,卻已是窗明雀噪,日影在牆了。

盛畹急急下地來,穿好衣服,聽得菊人在廳屋裡說話的聲音,過去開了房門。

菊人進來,看見南枝坐在床沿上穿襪子,便笑道:“今天天氣不好,風大得很,還是等明天走罷。”

南枝聽了,卻把臉看住盛畹,盛畹急忙背過身去。

菊人笑道:“明天走可不是一樣的,忙也不在一朝,你又不是趕去搶狀元印。”

南枝低頭不語。

盛畹忽笑道:“索性讓他走罷,何苦多留這一天?反正明天還是一個走。”說著,眼眶兒便又紅了。

南枝站起身,下個決心,對菊人說道:“嫂嫂,我決定今天上道,請你派個人喊挑夫來,我想行李可以先一步出門,我等下午再趕上去。”

回頭又對盛畹笑道:“姊姊,你看這樣好不好?”

盛畹勉強點點頭,淚珠卻又早是奪眶而出了。

菊人見他們兩口兒分離的情形,不由鼻子裡一陣酸,一張嘴便也說不出話來,扭轉頭走了。

這裡盛畹胡亂梳洗一番,玉屏便來傳菊人的話說老太太喊他們過去說話。

夫婦兩人在這邊坐了一會,吃過點心,到老太太那邊去。

不一會看見菊人陪著王氏走了進來,大家相對坐下,卻都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半晌南枝對菊人笑道:“嫂嫂,你這會兒跑到那裡去?我們等你好久了。”

菊人道:“你別管我的事,你還是勸你媳婦把那半碗麵吃下去罷!”

老太太聽見!把盛畹面前的碗一看,便嚷道:“少奶奶,大清早起來不多吃一點東西不是玩的。我被你浣妹妹一回病嚇破了膽了,你不愛吃麵,我教玉屏弄些稀飯來。”

盛畹急忙笑道:“我在家吃過東西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這些事還用老太太替我掛心!”

菊人曉得盛畹這句話是撒謊,但也知道她今天心裡難過吃不下,就也不去勉強。

她轉開話頭對南枝說道:“你的行李,我剛才派人押著去,你很可以吃完飯再走,我已經教馬伕替你預備上你喜歡的那一匹棗騮了。”

回頭又對老太太笑道:“我吩咐李廚子弄幾碗菜,替表弟餞行。”

老太太不待菊人把話說完便嚷道:“早就該預備啦!這會兒是什麼時候了?”

菊人道:“早呢!您老人家只管安心。”說著,站起身走了。

這裡老太太和王氏都不免囑咐了南枝一些路上小心,加飯增衣的話,南枝一一答應了。

孃兒三個人都覺得十分傷心,彼此含著一泡眼淚相望著,這一幅淒涼的清晨,盛畹第一個拿不住,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終於她只得悄悄地先退了出去。

下午一點鐘時,南枝已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了,酒入愁腸,便也灑了幾點悽惶之淚。

王氏覺得大家哭哭啼啼很不吉利,她咬著牙,看住南枝說道:“姑老爺,你索性走罷。到了一站,先給家裡來信。”

說著,自己便站了起來。

南枝過去攔住她,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再拜過老太太,便教備馬。馬伕來回說:“馬已背上了鞍,拴在門前一會了。”

南枝聽了,霍地扭轉身,向古農菊人作了一揖,回頭就著乳母手中把小孩子親了一口,看住盛畹,喊一聲:“姊姊……我走了!”

低下頭便往門外走。

大家看他這一個樣子,一陣心酸,淚如雨下。

菊人軟在椅中,不能動彈。

盛畹和古農趕出門口來送時,南枝卻早是跨上馬背往東而去。

盛畹忍著心痛,眼送他背影漸漸出了大街……。

正想轉身進去,忽然看見他撥轉馬頭,如飛的跑了回來。鸞鈴聲歇,南枝又回到宅門滾鞍下馬,眼淚瑩瑩的看著盛畹笑道:“姊姊,你送我兩里路好不好?”盛畹垂頭不語。

古農笑道:“華妹妹,你又不是不會騎馬,兩里路來回,不過是一刻工夫,你就送他一程罷!”

說看,便進去喊馬伕把那一匹踏雪黑駒牽了出來。

南枝不教背鞍,一聳身跨了上去,手指著那匹棗騮,對盛畹說道:“姊姊,你騎這匹馬,我們分手時再掉換。”

盛畹點點頭,回頭對古農笑道:“大哥,勞你駕告訴老太太和嫂子一聲,我去去就來!”

邊說邊走下石階,認鐙上馬伕婦兩人並著馬頭,一摔轡頭,一溜煙去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找不出話來說,看看到了郊外,眼前有十多株樹木錯雜在路邊。

南枝勒住馬,跳下地去扶下盛畹,顫著聲道:“姊姊,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時候不早了,我們就這裡分手了罷!”

說到“分手”,眼淚又是滾下來了。

盛畹忍不住掩面飲泣,嗚咽不止。

半晌,她去臂上脫下玉鐲遞給南枝。南枝伸手來接,因為彼此手都有些顫動,一個不留心卻把它摔在地下。

南枝急忙去拾起來時,可是已破了一個蠶豆大小的口兒了!

玉環,弄成玉玦,盛畹心裡老大不樂,嘴裡又不敢說破,怕南枝聽了不自在。

南枝他倒不理會,把它往口袋裡一塞,順手去腰帶上扯下一個掛劍的金環,納在盛畹手中,口裡說一聲:“姊姊!珍重,我去啦!”

解下馬跨上,一理韁繩,兩腿一夾馬腹,那馬展開四蹄,翻鈸似的,一逕去了。

這裡盛畹一直望到不見人影,才懶懶地牽馬回去。

南枝在路上走了三十多天,看看到了真定縣,離鄉日久,望見家門,自有一番安慰。

這時候正是涼秋九月,金風似剪,南枝一馬如飛,顧盼自雄,眼看穿過前面一片松林,再有一里多路,便可到家。心頭一陣狂喜,坐下馬越發來得飛快,進了松林,忽然馬前飛起一隻角雕,撲的一聲穿出林梢而去,南枝倒被它嚇了一跳。

定睛看前面草地上坐下十幾個漢子,兩邊堆著許多武器。

南枝眼尖,認得裡面有趙岫雲的兩個好友,萬夢熊和聞楚傑。

南枝伸手按著劍靶,低頭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一溜煙闖過去了。到家見著石歧西,兄弟兩人一別三年,相見之下,悲喜交集。

晚上歧西備了一席酒,替南枝接風,這頓酒直喝到三更天氣,兩人都有八九分醉意,才各自回房安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2:41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南枝好夢方酣,歧西隔著窗戶,把他喊醒。

南枝下地去開了門,讓歧西進來坐下,笑道:“你還是沒改你的脾氣,早上起得這樣早啊!”

歧西不理,低著頭只管抽菸。

南枝穿上了襪子,過去一拍歧西的肩頭,笑道:“我不在家,你悶得很,今天天氣倒不壞,吃點東西,我和你到南莊圍獵去,好不好?昨日我碰著趙岫雲的幾個走狗,在那邊張羅設網,他們風頭倒出得十足。”

歧西舒徐地放下水菸袋,側看頭說道:“南枝,我不願意你今天出門,你知道,昨兒晚上,我們縣裡鬧搶案呢。”

“搶的那一家?傷人沒有?”

“剛才賈得貴回來我才知道,他說:張晚翠家裡,晚上四更時候,有十幾個人撞門進去,明火執杖,傷了兩條人命。

所可怪的,這十幾個人並不怎樣搜索財物,傷了人便一窩風散了,今天外面已經鬧得滿城風雨!”

南枝聽了,一拍大腿,暴著兩個眼睛說道:“那個張晚翠不是和趙岫雲,因為田地的事打過官司的麼?

這恐怕也是趙岫雲乾的,昨天我碰著的那幾個人,都眼生的很,他們那樣子就很不是路道……”

南枝說到這裡,歧西急忙站起來去握住他的嘴,低聲說道:“不要高聲!這樁事,豈可隨口亂來!”

南枝劈開歧西的手笑道:“到底張家傷了什麼人,你都打聽得明白了?你的膽子還是這樣小得可憐!

別說我們在家裡說話,就是站在大街上姓趙的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可惜昨晚酒喝多了,沒有聽到一點消息,不然打進去抓他一兩個人,倒有趣呢!”

歧西道:“好了!我的少爺,你還是沒改掉你的孩子氣,什麼事都和我們不相干,何必我們多管閒帳。

張晚翠那老頭子十足的官架子。平常欺凌孤寡,傲慢貧寒,活該他有個報應。得貴說:他和他的五姨太都被那一班強盜,劈得稀爛,死的情形十分可慘。今天我們的父母大人不知道要忙得什麼樣子了!”

南枝道:“眼前的縣尊還是那個李柱國麼?”

歧西道:“不!李柱國去年就調到河南去了。這案若是在他手中,或許有點辦法。現在這一個何文榮,簡直不是東西。

好財騖外,一味圓滑,聽說他和趙氏兄弟都有十足的交情,兩家家眷來往非常得親密異常呢!

有人說何文榮拜趙岫雲的母親做乾孃,他的太太和岫雲的侄女兒又認了姊妹,顛倒認親,鬧得一塌糊塗!

說起來就難怪何文榮要一味巴結趙家。你不知道岫雲的哥哥砥海已補了上海道,岫雲本人也高升了一級,我們真定縣除了趙家,還找得到這樣一個縉紳麼!”說著,不住的搖頭嘆氣。

南枝笑道:“趙家兄弟就巴結到中堂地位,我石南枝也不當他們是人。你說真定縣沒有像他一樣的縉紳,現放著一個石南枝石二爺,就比他們兄弟來得漂亮!”說著,鼓掌大笑。

歧西笑道:“好了!這些話別再提了,你快點梳洗過吃麵去吧!這幾年來家裡收支的帳目,也該算它一下才是。”

南枝笑道:“我不管。有你一天我樂得清閒一天。再不然等你弟妹來了!你把一切交給她去掌理也行。”

歧西笑道:“我總怪你不把弟妹帶口來,論理就該……”

南枝不待歧西把話說完,截著笑道:“昨兒我不都告訴了你,她不能來的情形麼。你還說什麼該不該。你想我既是要到雲南去,當然把她寄在姑媽家裡,一切都妥當啦!”

邊說邊喊人進來打了臉水,洗過臉,兄弟都到堂屋上來吃麵。

桌子上兩人正談得入港,忽然看門的石升進來回說:“縣裡大老爺派王師爺來,要見二爺!”

南枝聽了,便是一怔,回頭問歧西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個王師爺是什麼樣的人呢?”

歧西不理南枝,他看住石升說道:“你說二爺不在家……”

說到這裡,那個王師爺已是大搖大擺走進來了。

歧西和南枝只得站起身迎到廊前。

那王師爺抬頭看了他們兄弟兩眼,搶一步先向歧西作了一揖,笑道:“孝廉公一向都好吧?”

一轉身又揖著南枝道:“久仰二爺大名,今天幸會了!”說著,哈哈一笑。

歧西南枝,抱拳含笑,讓他到堂屋坐下。

這位王師爺,生得五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紀,短眉毛,三角眼,掩口鼠須,滿臉狡猾。

南枝看了,心裡便不高興,懶懶地問道:“老夫子大駕見臨,不知道有什麼事情下問呢?”

王師爺笑道:“沒有什麼事,不過是慕名日久,特來請安的。”

說著,又站起來拱拱手兒,笑道:“請問,二爺是昨兒回來的麼?不知道一行還有幾個朋友?”

南枝愕然,不知所謂。

歧西急忙笑道:“舍弟昨兒下午剛到家,單身匹馬,並沒有帶有多少人,老夫子這句話,也有什麼意思麼?”

王師爺笑笑道:“不瞞孝廉公,昨晚張家鬧了命案,敝上一早過去勘看,在死者張晚翠床上撿出一張名片,上面是二爺的名字。

敝上很明白二爺是個佳公子,斷不至有什麼不好行為,這怕是那一夥強盜弄的詭計!想陷害二爺。

所以特派兄弟造府請教二爺看看,平日有什麼仇人沒有。敝上他聽說二爺有一身武藝。他十分希望二爺肯出來幫他一些忙,把案情辦個水落石出。他說:這樁案件,很關係二爺的聲名,想來二爺一定是肯助一臂之力的。”

南枝大怒,跳起身,冷笑道:“這樣說,我倒感激得很。不過剛才老夫子問兄弟帶來幾個朋友,看來縣尊大人就未必能夠原諒石南枝罷!”

王師爺欠身伸手攔看南枝坐下,笑道:“二爺你老不要生氣,敝上絕對是精明不過的,如果他有些可疑二爺,他就不會派兄弟過來了!至於問二爺帶幾位朋友,這卻有點道理。”

西歧冷然笑道:“你說,你說!”

王師爺把手中的合扇拍了大腿一下,一晃腦袋,微笑道:“敝上在張家檢出那一張名片時,賈馬快站在一邊回說,有人看見二爺昨天中午匹馬由萬松崗進城,緊跟著又有十多個外地人魚貫著過去。

這看見的當然也是衙門裡的做公的,他覺得那十幾個漢子,神色不對,過去一問,裡面卻有二爺的兩名挑夫。

這個人公事上太馬虎,他以為那些人全是二爺的隨從,再也不問一個清楚,便讓他進城來。敝上明知道這叫做龍蛇混雜,無非是匪徒的詭計,但不能不來問二爺一聲……”南枝聽到這裡,忍不住狂笑道:“好一個賢明的父母大人,他也知道石南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告訴他,南枝不愁吃,不愁穿,家裡有的是錢。二來和張晚翠是通家世好,並沒有什麼冤仇,若說我南枝會幹出搶殺勾當,這隻怕真定縣三尺童子都未必相信。”

南枝接看又說:“實話說,昨天我回來的時候,那松崗裡,卻的確有十多個匪徒全是外地人。

但我認得他們是趙岫雲的爪牙,何縣尊果然想替地方辦事,不用來石家問三問四,只要他敢……”

南枝說到這裡,歧西急忙搶著說道:“舍弟年紀輕,說話沒有分寸,請老夫子多多原諒他。

若說他這一次回來,一共只帶兩名挑夫,前一刻剛剛打發他們回去,不信的話,我可以馬上派人趕他們回來,當著老夫子面前問個仔細。

至於舍弟這一次回來的原因,那卻是雲貴總督潘桂芳有信勉勖他出來報效國家的。因為他離家日久,所以繞道回來看看,一兩天他就要趕上雲南報到去了。”

南枝笑道:“哥哥,這些話不用說,只要何縣尊能夠破除情面,敢辦趙岫雲,我絕對幫他的忙,替張家報仇,替真定縣除害,我石南枝無妨盡點義務!”

王師爺聽了,面上微微有些異樣,但他馬上便拿定顏色笑道:“二爺急公好義,真是難得……很好,那麼就請二爺一塊上縣裡去,和敝上商量一個辦法罷!”

歧西猛吃一驚,正要把話阻攔,卻不料南枝已滿口答應。

歧西只得笑道:“老夫子,還是先請一步,我和舍弟倒有些家事。得討論一下,等會一定教他拜謁何縣尊去。”

王師爺轉了一會眼珠,便站起身笑道:“那也好,我回去告訴敞上一聲,下午我們恭候二爺的大駕!”

說著,一拱手兒,便告辭去了。

這裡歧西送走了王師爺,進來便著實的埋怨南枝,不許多管閒事。

南枝笑道:“想一個何文榮,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這一案我們倒要看看他怎麼辦,好就好,不好我聯合全縣父老逐走他,也並不見得要費若干力量。”

歧西深曉得南枝的脾氣,他說得到,也就辦得到,眼看他那一個決絕的樣子,只急得通身是汗。

他說破唇皮,勸南枝託病在家,不要往見何文榮,無奈南枝堅執不聽,勸得愈緊,南枝火氣愈大。歧西也只得罷了。

黃昏時,南枝獨自跨了一匹馬到縣裡來。

何文榮帶著三師爺把他迎到花廳坐下。

何文榮竭力把南枝恭維了一番,接看便說道:“兄弟雖然出身寒微,對於尊賢兩個字,倒還理得,履新以來,無日不想和仁兄見面,偏是兄弟緣慳,一向仁兄都不在家。

剛才聽說仁兄肯幫忙兄弟辦理張家搶案一案,兄弟真是感激不盡。不知道仁兄對於這一案是否胸有成竹?到底應該如何入手?可能賜教一二!”

南枝笑道:“治下今天原是投案來的。因為治下在父臺眼中已經成了嫌疑犯,所以不得不趨前聽審。至於說到幫忙一節,這隻看父臺能否諒解南枝而信任南枝了!”

文榮欠身笑道:“這是那裡話,兄弟還該請仁兄多多原諒才是!不過早上派王師爺造府領教,那原是公事上必然的手續,兄弟並沒有半點不好的意思,務請仁兄不要見怪!”

王師爺笑道:“二爺是豪爽的人,這些話彼此都不必說了,倒是商量一下正經的事情罷!”

南枝看何文榮,滾圓的一張臉,堆滿笑容,輕裝緩帶,並不託大,心裡已有幾分的歡喜了!

聽了王師爺的話,便道:“父臺大人,也認得趙岫雲兄弟兩人麼?”

何文榮他一絲不露驚惶的顏色,率爾笑道:“都認得,彼此很有一點交情,不過他們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而且世受國恩,想來該不至幹出犯法的勾當。不過兄弟到任日子無多,也許還弄不清他們的底細。

可只是岫雲喜歡和些武朋友要好,人多品雜,不敢說裡面全是好人,所以我聽了王師爺所說仁兄的主見,兄弟倒也有一番揣度。兄弟雖然位卑職小,但是地方官,絕不能畏懼權貴,不恤民情。

兄弟一榜成名,不敢說廉潔自矢,對於清的一字,聽了倒還勉強巴結得到。這一案關係至大,兄弟斷不肯馬虎了事。

如果真的是趙府門客乾的,兄弟怎樣都要捋一捋虎鬚的,說不得參了官,也博個聲名!現在別的話不用多說,總而言之,惟有仰仗仁兄多多幫忙,兄弟就感激不盡了。”

這一篇語,先頭還是舒徐地說著,後來卻是愈說愈快,一派正氣,益於言表。

南枝聽了不由不相信他是個好人,他忽然站起身笑道:“聞名不如見面,父臺不愧是一個清官,我石南枝一定要出一分力幫幫忙了!”

王師爺笑道:“一見如故,真是難得的很。敝上備有一杯水酒,一定請二爺留駕賞臉多玩一會兒,我們再詳細討論一番怎樣辦案,明天便可以下手了。

這案情是愈快會好,我們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抓住一兩個人,定了案!一切就無所顧慮了。”

何文榮笑道:“王師爺說得對,事不宜遲,越快越炒。現在,我們且先喝兩杯,再從長計議。”

說著,回頭喊一聲:“來人!”

一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掀開門簾進來,向何文榮打個蘇兒,垂手退在一旁,聽候他的吩附。

何文榮抖手說句:“開席!”

青衣僕人回了一聲“是”,便扭轉身出去了。

王師爺離座,對南枝笑笑說:“敞上是一個酒將,但是好酒而並不糊塗。就是兄弟也勉強能喝幾杯,等會兒倒要領教二爺的海量。”

說著,撫掌奸笑。

南枝毫無戒心,笑道:“喝酒,我倒是真能喝。師爺如果只是幾杯的量,那真不是我的敵手呢。”

何文榮聽了,笑得更是陰沉。

剛才那個僕人,又匆匆走了進來,回話說:“老爺,酒已備妥,請老爺過去坐席。”

何文榮站起向南枝拱手促客,說:“仁兄請,兄弟帶路……”

南枝也拱拱手,笑道:“父臺客氣,請。”

何文榮一直到了大堂那邊的房子,這裡可以看得到空曠的大堂。

南枝心中感到好笑,心想:排酒排到大堂,這官兒也就糊塗得可想而知了。

他跟著入座,何文榮已先就了主座落座,王師爺打橫相陪,臉上堆滿笑容。

桌上沒有菜,卻有三大杯酒。

南枝忽然心裡一動,睜著虎目盯著酒杯。

三杯酒,分別放在三人面前。他盯著自己面前的一杯,目光掃過杯內酒的顏色,和酒杯的色彩。

何文榮十分機警,馬上將自已面前的一杯酒,拈起調換南枝面前的一杯。

就這拈杯調換的關頭,何文榮的手指,在放下酒杯的片刻間,移過杯口。

黃昏時光,房中昏暗,誰也沒留意何文榮的指甲裡,灑出一些很難看得清楚的粉末。

粉末酒落杯中,立即溶化在酒裡。

南枝雖然動疑,留了心,可只是沒能發覺何文榮指甲內有鬼。

何文榮調換了南枝的一杯,笑道:“你怕我佔了便宜嗎?其實這酒杯雖然色彩不同,但容量倒是一樣的。”

邊說,邊舉起杯兒,一仰臉將酒喝盡,對南枝一照杯,又笑著道:“敬你一杯,菜馬上進。”

南枝被何文榮這一番做作,反而覺得自己多疑,不再疑心酒裡有什麼毛病。

王師爺也乘機舉杯,一飲而盡,照杯說道:“二爺,敝上是誠意的,我這裡也先乾為敬。”

南枝笑笑,拈起了酒杯。

何文榮瞟著他陰笑,心裡又興奮又緊張。

(一個遁正路當官的人,怎麼會江湖下毒手法?OCR者注。)

王師爺抬起酒壺,泰然自若先替何文榮斟酒,一面笑一面說:“石二爺酒量如海,等會兒得換大壺。”

斟滿一杯,酒壺移向南枝,似要等候添酒,又說:“二爺不必喝得太急,等會上菜之後,我們一面喝,一面計議,免得喝多了誤事。”

這麼一催,南枝這冒失鬼可就不假思索,舉杯往口中送。

半杯酒下喉,他猛然狂叫一聲:“有毒……”

何文榮和王師爺,忽然推座而起。

他抓住杯,劈面向何文榮擲去,跳起來一腳踢翻桌子,搶一步伸手要抓何文榮。

何文榮早已讓開了,狂失著說:“石南枝,你發覺得大晚了。”

他站立不牢,忽然一陣頭暈,腹痛如絞,摔倒在地痛得打滾,抱著肚子狂叫:“何文榮,你……你用甚麼……”

何文榮不敢走近,站在遠處說:“一種出在大內的毒藥,只要碰上嘴唇,就可以致命。你已經喝入肚內,片刻就會斷送性命。”

“你……你為何……我與你無冤無仇……”

“但你與趙岫雲有仇。一山不容二虎,石南枝,你還不明白?”

“原來你……”

“我們已等了你好些日子。昨日你回來,所以才會有張晚翠的血案,所以才會有今晚的約會……”

他強忍住痛楚,盡平生之力,鋼牙一咬,猛然跳起來,撲向冷笑著的何文榮。

外面暖閣邊,忽然閃出趙岫雲,一個虎跳蹦了進來,恰好接住了南枝,拳腳交加,兩人舍死亡生火雜雜一場狠鬥。

南枝的武功,比趙岫雲要好得多,無如腹中奇毒作怪,毒性催發,片刻間便全身無力氣了!

趙岫雲覬個真切,下面一個鴛鴦柺子腿,把南枝踢翻在地。

南枝抽搐了幾下,口中鮮血一噴,立即魏飛魄散,一命嗚呼。

趙岫雲就地下扶起南枝,搶出大堂,把他的頭對著堂柱用力一撞,碰擦一聲響,馬上滿地挑花,血染堂下。

何文榮跟上堂,急急說:“快走,不能讓人看見你。”

趙岫雲丟下南枝的屍身,急急轉入後堂走了。

這裡何文榮急急穿了袍褂,傳班升堂,一切都是事先準備好的,當然不費吹灰之力,已是井然有序。

不一會,石歧西被差役傳到堂上了,他一看見南枝慘死廊前,搶一步跪到地下,抱住痛哭失聲。

何文榮教人把他挾到案前,對他說道:“石南枝黑夜持刀率眾,殺死張家男女兩命,經本官司拘提人證,當堂質審,南枝理屈辭窮,還敢咆哮公堂,辱毀命官,自知罪大惡極,觸柱身亡。

既死不能復生,你可領回屍身,備棺收殮。本縣疏忽之處,自當詳稟督憲,自請處分,你可遵照。”

說罷,拂袖退堂,轉過屏風進去了。

石歧西只氣得怒髮衝冠、眼中流血,他站在公堂上,思前想後,一籌莫展,終於只得請人帶回南枝屍骸,殯殮入棺,再定報仇方法。

□□□□□□□□南枝身死,轉眼已過一個多月。

歧西幾番進省,控告何文榮,均不得直。

不久又聽得何文榮有調部的消息,歧西眼看報仇無望,椎心泣血,寢食俱廢。

可憐他體質原不大好,生平又寡斷無能,這一下怨氣攻心,便弄成瘋癲症疾,整天價號叫跳躍,啼笑無常。

這一天忽然他跑到趙岫雲家裡去叫罵,被岫雲唆使一群奴才把他毆得遍體鱗傷,回來時便病倒了。

石家有幾個忠心的老僕,看到這個樣子,私下計議一番,有的便提議派人南下,請二少奶回家主持一切。

那一個年紀最大的管家賈得貴,便對大家說道:“這樣事原該早給二少奶奶知道的,是大少爺怕姑太太年紀大,受不起驚嚇,不肯教人通知。

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明天就派人南下罷!聽說二少奶奶有一身好武藝,也許她能夠替二少爺報仇雪恨。

眼前的趙家財勢太大,要想報仇,除非行刺。可恨我們全都是老古董了,手又無縛雞之力……”

賈得貴說得傷心,不禁放聲痛哭。

有一個王長勝,他是石家多年馬伕,這個人忠肝義膽,技擊到家,年紀雖然大了一點,卻還是走及奔馬,力舉百鈞。

這時候他聽了賈得貴的話,慨然說道:“你們放心,也不必去接二少奶,報仇兩個字算交給我王長勝了。”

說時,長髯飄動,目光如炬,那樣子就十分決絕。

賈得貴止住哭聲,連連擺手勸道:“王兄弟,你切不可造次,現在家裡只剩你一人有些武藝,你如果再斷送了生命,我們主人的一點家產,就也沒有人保護了。

你還不知道真定縣的人都是強盜,再說趙岫雲的武藝那一個不害怕?而且他還有許多助手,我們二爺都著了他的道,你這樣的年紀了,還配和那楚霸王似的人爭鬥嗎?”

王長勝憤然道:“得貴哥,你別看人不起,世上除了二爺,那一個在我眼裡?趙岫雲便有三頭六臂,我王長勝也要把性命交結了他。我說得到就辦得到,你看我的好了!”說著,邁開腿兒便走。

賈得貴急忙搶過去,一把抓住他,說道:“王兄弟,你再聽我的一句話。比方說,你這一去不成功,教趙家有了戒備。

以後二少的扔來時報仇不成,你不弄成了石家的罪人麼?你有能耐,你等二少奶奶來再出死力幫忙,可不是還有你報主的日子,你得想想呀!”

王長勝聽了,便說道:“那也可以,你們馬上寫信,我自己請二少奶去。”

賈得貴還想留住他看家,另派別人。

王長勝堅執不肯,大家迫得緊時,他便抓了一柄刀,立刻要殺上趙家去。

賈得貴沒法去,只得寫了信。

給了王長勝一點盤川,打發他上杭州去了。

華姑娘盛畹自南枝北上後,總盼望著夜卜燈花,晨佔鵲喜,暗計行程。

近月來她盼不到南枝來信,心裡十分驚惶。

這天老太太午睡醒來,睜開眼,恍惚中看見南枝滿身浴血,立在床前。老太太大驚,急忙坐起身,又失去了影像。

老人心裡疑惑,便喊玉屏把菊人請到屋裡,告訴她所見,菊人也覺得十分奇怪。

婆媳兩人正在說話,忽然盛畹搶進來,楞著眼看住菊人說道:“嫂嫂,剛才我在床後解手,隔著帳子,看見窗前站住一人,那樣子分明是南枝……”

老太太顫抖看問道:“好兒子,你看清楚?他身上是不是帶著……血……”

這一句話,把盛畹問得呆住了。

菊人急忙笑道:“那有的事,您心頭整天記掛著他……”

菊人說到這裡,玉屏忽然驚叫道:“堂屋上,誰?”

口裡叫著,她已是由窗前撲到床沿去。

這一下大家都覺得毛髮悚立,咽不下氣了。

霍地聽見看門的王三,在窗外說道:“直隸有人來,請見表少奶奶。”

盛畹搶到堂屋上,顫著聲道:“喊他進……”

這裡老太太菊人玉屏也都跟了出來。

一會兒,王三陪著一個老頭子進來了。

那老頭子走到階前站住,說道:“我喚做王長勝,是石家的馬伕。那一位是二少奶奶呢?”

菊人伸手一指盛畹,王長勝撲翻身便跪了下去,放聲大哭。

盛畹心知不好,楞著兩眼看住他,口裡說不出話來。

菊人大驚,急忙高聲問道:“王長勝,你說家裡有什麼事?”

王長勝以頭搶地道:“二爺……被趙岫雲害……死了……”

這一句話沒有說完,盛畹覺得眼前一陣昏黑,往後便倒。

老太太卻已是眼淚鼻涕,哭起苦命兒來了。

堂屋上馬上大亂,古農出來一看這樣情形,他嚇得心膽俱裂,抱著頭痛哭回去。

菊人強自拿定心神,對玉屏道:“你還不照顧老太太去。”

說看又對一個僕婦道:“快請華老太太灌救表少奶奶。”

回頭便對王三道:“扶起王長勝,我有話問他。”

說完,便往花廳來。

王三把王長勝帶到花廳,菊人坐在楊妃榻上,教王三給王長勝一張凳子坐下,問道:“你詳細說二爺身死的情形。”

長勝喘息著,站起身由胸前拿出賈得貴的信,雙手送到菊人面前,說道:“一切話都寫在這裡面了。”

菊人抖看兩隻手,拆開信,一邊看,一邊揮淚不止。

王長勝趁菊人正在讀信,他便悄悄去問王三,菊人是甚麼人?

王三告訴了他,他便不敢坐,側身和王三並肩站住。

菊人把信看完,搶一步,跪下一腿,說道:“王長勝請表少奶奶安!”

菊人揮手,命他起來,問道:“現在你家大少爺病得什麼樣子了?”

王長勝便把岐西幾番上控不直,急怒攻心,得了瘋癲症候,一股兒訴個清楚,終於他說:“王長勝受主人的厚恩,恨不得粉身碎骨,替二爺報仇。賈得貴說二少奶奶有一身武藝,所以長勝來稟告一聲,請示後再辦事!”

菊人道:“這樣事,等會和二少奶奶再商量,你且跟王三出去歇息罷!”

說著,站起身又到盛畹屋裡去。

這時候,盛畹躺在床上,一聲不響,瞪著兩眼流淚,倒是華老太太王氏已哭得和淚人兒一樣了!

菊人走到床沿坐下,要想勸慰盛畹兩句話,卻只是找遍肚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忍不住抱住盛畹嗚咽起來。

晚上一家子餓著肚子在盛畹屋裡相對流淚。

盛畹忽然對王氏說道:“媽,您安歇去罷!您不用守著我,我是不會自殺的,血海深仇,我能不留著身子?”

回頭又對玉屏道:“好妹妹,你照看老太太去,留下少奶奶,我有話和她商量。”

玉屏聽了,含著一泡眼淚,過去扶住王氏,一塊兒出去了。

屋裡只剩菊人,盛畹由床上下來,掩上房門,一翻身跪在菊人面前,緊緊地抱住她,說道:“嫂嫂,南枝慘死仇人手中,不容我偷生人世,我決意明天帶王長勝回家去了,天可憐我,教我能夠生食趙岫雲之肉,死亦瞑目!乾媽年老力衰,請你念我一點好處,你替我奉養終身……”說著淚下如雨。

菊人掙扎著,撲在盛畹身上哭道:“妹妹你有志為夫報仇,這是多麼義烈的一回事,我不敢攔阻你。不過我總希望你假手別人。歧西病,縱是不會好,還有古農,他也應該替表弟盡一分心的!

再不然還有南枝的盟兄龍璧人,……石家只剩你一個人了,你得替兒子想想,如果你這一去有個長短,妹妹……”

盛畹哭道:“嫂嫂,不共戴天之仇我怎能假手他人?我不能顧慮到一切了。而且當年南枝告訴我說過,趙岫雲武藝到家。並不容易對付。

剛才我已經查問過王長勝,他兄弟兩人眼前官高勢旺,不是打官司能夠給我們佔著勝利的呀!

你想歧西古農都是文人,他們有什麼力量要趙岫雲的性命?畫虎不成反類狗,徒給趙家一個戒備的警告。

就說龍璧人也遠在雲貴……嫂嫂,虎兒我是決計帶他走的,假使我也死在岫雲手中,留下他無父母的孤兒有什麼用?”

盛畹說到傷心,霍地把菊人拘起納在椅中。

她走到床頭拿起她的那柄長劍,又去身上扯下南枝臨別時給她的那個金環,放在桌上抽出劍。對菊人說道:“我這一去,能夠報仇雪很,這一劍把金環劈成兩半……”

說著,舉起劍,柳眉倒豎,雙眼圓睜,噗嗤一聲,劈了下去,金環分飛。

盛畹返劍歸匣,撿起兩個半個金環,納在菊人手中,說道:“天意許我報仇,你還不安心麼?這兩半環兒留給你做一個紀念罷!”

菊人愁然說道:“妹妹,報仇三年,不失為晚,你獨不能多留幾天!”

盛畹笑道:“嫂嫂,我接受你的勸告,半個月後,我再走好了!現在天氣很不早了,你該歇息去啦!”

說看,便上去扶起她,拉她出去。

兩個人來到迴廊上,盛畹忽然泣道:“嫂嫂,你自己慢慢走,大哥在家,我不送你過去了!嫂嫂,我們明天再見……”

說到“見”兩目拋珠,遍身顫抖,嗚咽不能自已。

菊人覺得心痛如裂,悠悠欲暈,強自支持哽咽著道:“妹妹,你答應我了……半個月後才走的……”

盛畹道:“我記得……你……只管回去罷!”

菊人悽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

盛畹眼看菊人走進東院角門,她望著菊人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嫂嫂珍重,我們再見了!”

說著,站在堂屋上又發了一會呆,這就毅然回到屋裡去換過一身衣服,拾掇過應用的傢伙,打了一個小包袱,帶上長劍,一直跑到門樓上來喊王長勝。

剛好王三醒著,認得是表少奶奶聲音,便急忙去開起門來。

盛畹低聲說道:“王三趕快喊醒王長勝!”

王三愕然問道:“表少奶奶,這時候了……”

盛畹截口道:“你別管我的事!喚起王長勝,再去馬房裡,教李禿子預備兩匹馬來!”

王三不敢多說,回身進去推醒王長勝,提了個燈籠,上馬房去了。

王長勝出來看見二少奶奶渾身上下換了一色青布褂褲,一手夾住一個包袱,一手拖柄長劍。黑帕包頭,緊扎褲管。

那個樣子分明馬上就要趕路的神氣,心頭一陣狂喜,跪下問道:“二少奶奶,我們就走麼?”

盛畹道:“起來!以後在路上,我們可以叔侄稱呼,瞞人耳目。現在你趕快準備,找已經教王三備馬去了!你替我拿包袱,我來開大門。”

說著把手中劍和包袱都遞給王長勝,自個兒過去輕輕找了門閂子,蹲下身託開大門。

回頭對王長勝道:“王三出來,你問他借一件大褂穿,把我這一柄劍藏在褂子底下,不要露眼,招人駭怪。留心驗看馬力,背好鞍,我進去就來!”

說完,扭回身來到乳孃屋裡。

看乳孃睡得沉酣,她悄悄地抱起虎兒。

小孩子驚醒來,認得娘,一聲不響。

盛畹拿一塊方形四尺來寬的青布,把他背上肩頭,紮裹清楚,迅速的來到了大門口。

王長勝已是背好馬鞍,穿上大褂同李禿子王三並肩站著等候了。

盛畹一轉星眸,對王長勝說一聲:“我們走……”

一聳身便竄上馬背去。

王長勝急忙認蹬上鞍,王三和李禿子都跪下去送行。

盛畹帶住馬,揮淚命他們起來,說道:“你們回少爺少奶奶一聲,說我帶著王長勝走了。不能報仇,我是不回來的!”

說看一抖韁繩,潑刺刺馬蹄聲急,滾煙似的兩匹馬,望著街頭盡處去了。

這裡,王三看住李禿子道:“我們還是趕快進去稟告少爺知道。”

李禿子道:“好!我來開門,你快進去。”

王三便往東院來,叩著窗格大聲說:“大少爺快起來,表少奶奶帶著虎哥兒走了!”

菊人聽了大驚,跳起身問道:“王三麼?你說什麼?”

王三道:“表少奶奶和王長勝帶著虎哥兒跨兩匹馬走……”

古農罵道:“狗才,怎麼不攔住她!”

罵著,又對菊人道:“你趕快告訴華老太太。老太太那邊,得暫時瞞著!”

菊人急忙穿上衣服,開開門出來,不及再去問王三詳細的情形了,一直去王氏房裡喊醒王氏。

王氏聽了菊人的話,先是一愕,接著便說道:“既是這樣,我得追上去了。請你教馬伕預備馬,我得立刻趕路。”

菊人道:“您老人家這樣大的年紀,還能夠馳馬?”

王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我行!我還可以去助她一臂……”

菊人只是沉吟,站著不動。

王氐發急道:“我的少奶奶,快點罷!再等一會便追她不著啦!”

菊人不得已退出去,教李禿子去預備馬。

李禿子回道。“馬房裡只剩著那一匹鐵青了,脾氣很壞,不容易騎!”

說時剛好王氏已由裡面出來,聽見便說:“不要緊,你只管帶來我看,饒它生龍活虎!我也不怕。”

李禿子不敢多說,便去把馬牽到庭下站住。

王氏留心一看,只見這匹馬渾身似鐵,毛滑如油,頭大鼻寬,暴睛縮耳,四條腿,前長後短,蹄如盤鈸,腰小若錐。

看了不覺大喜,走下石階過去伸手一按馬背,那馬忽然大吼,聲如嗚鉦。

王氏對李禿子道:“這匹馬可載重千斤以上,一天至少要走六百里路程。有這樣馬,不怕追不上表少扔了,你餵飽它,配上鞍,拴起來等我罷!”

說著,回頭對菊人道:“現在,你且告訴我你妹妹走的情形。”

邊說,邊走上堂屋來。

菊人道:“我也是睡裡被王三喊醒的,知道的不很清楚!”

說看,便喊王三過來!

王三過去報告了剛才盛畹走的情形。

菊人和王氏又過來喊乳母。偏是這一個乳母睡得十分熟,喊了半天偏不醒,菊人急得大罵。

王氏勸道:“喊醒她,其實也沒有用處,我們倒是上盛畹屋裡去看看她到底帶走了什麼東西。”

於是,兩個人便到盛畹屋裡來。

菊人看了一切,忽然泣道:“華太太,您看她什麼東西都沒帶,這可怎麼好?”

王氏道:“不相干,我可以替她帶去一點的。你拿個大包袱,包十幾件衣服就行,別的倒不要緊。我去拾掇我自己應帶的傢伙。”

菊人聽了點點頭,王氏便自去整裝。一會兒,王氏已是跨在一匹青馬背上了。菊人古農送出門口,彼此不免都有一番囑咐。

王氏離了查家,正交辰時,放開轡頭,那馬真像箭一般快法,一口氣便趕了百十來里路,卻不見盛畹的影子。

老人家心裡奇怪,暗自揣度了一會,便猜到一定是盛畹怕古農夫婦派人追趕,不讓她走,有意繞道躲避的。

想看,便決計不再去尋找了,一個人獨自兼程北上。

這一天來到真定縣,她卻先去落下客店,黃昏時上街走了一次回來,直待到夜深時,才悄悄地到石家去敲門。

賈得貴出來盤問了半天,千喜萬喜的把她接了進去。

王氏吩附了幾句話,又回到客店去住了一宵。

第二天早上,便有一個賈得貴的朋友姓李的冒充王氏的侄兒,到客店裡來把王氏接去。

王氏在真定縣住了十幾天,天天跑到城外去等候盛畹,好容易這一天算是被她等著盛畹了!

一見面,倒把盛畹嚇得一大跳。

在路上,王氏不許她多說話,一直把她攔到李家來。

才對她說:“趙岫雲那一個勢派,想報仇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你這樣明目張膽的回來了,多少總會引起人家的注意,那有很大的妨害。

不如留在這裡,看機會再下手,報了仇容易脫身。報不成,他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我們還可以再想辦法。

我這一次晝夜兼程趕來守候你,便是怕你不懂機變,不守秘密,弄到畫虎不成。你在我身邊長大的,難道還不明白我的脾氣,我又何至不許你為夫報仇?怎麼不先和我商量一下,你不想想,趙家是龍潭虎穴,憑著你一個人,怎麼能成呢!萬一……”

王氏說到這裡,已是掛下兩行眼淚,說不下去了。

盛畹十分感動,搶一步跪在王氏面前,泣道:“乾孃,並不是我粗心大膽,不和您商量,就因為我知道趙岫雲不容易對付,不忍拖累您,所以才不告訴您……”

王氏一抬手挽起盛畹,說道:“呆丫頭,你見過大世面?一個人毛手毛腳的幹得了什麼事?你不要我幫忙,我安得下這一片心麼?再說,如果你有了差錯,留下我孤零丁一人活著又有什麼意味?

孩子,我告訴你,我從小兒玩膩了,大江南北生平就沒有看過什麼樣大不了的人物,今年六十九歲了,倒也願意會一會這一個暗箭傷人無恥的畜生……”

說到這裡,忽然截了口,接著便是一陣冷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3:37


第七章

王長勝繫住馬進來,一臉風塵,滿懷不高興的站在階下。

他看她們母女只管談天,可真的有些忍不住了,搶一步上廊,打個揖兒對盛畹說道:“二少奶奶,您老人家千辛萬苦的趕了回家,難道就這樣留在這裡不動了?”

王氏急忙揮手命他起來,說道:“王長勝,你不要多說話,先去後面歇一會兒,晚上我有使用你的地方。”

王長勝聽了,暴著兩顆眼珠子,看了王氏兩眼,恨恨地往後面去。

這裡王氏又對那個姓李的房東說道:“李大慶,我們把王長勝交給你了,你得想法子絆住他。

不要讓他到街上去,被他走漏了消息,不是玩的。看那樣子,應該還歡喜喝幾杯酒,你去灌他兩壺,讓他睡下再說。”

大慶連忙答了幾個“是”,買酒去了。

晚上,約莫十點鐘左右,王氏盛畹孃兒倆暗自商量一番,便把王長勝喊來。

王氏對他說道:“王長勝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到家時對賈得貴說,等會兒二少奶要來拜靈,教他預備一切。

家裡如果有新來的僕人,打發他們離開,新來的人靠不住,怕他們露了風聲,被趙家知道不好。

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一個義僕,也不是我膽子小害怕趙岫雲,你要曉得,近來趙家常常有許多戒備。

如果被他知道二少奶仍回來,而且還帶著虎哥兒,也許我們還沒有報仇,他已經想法子把我們……”

王長勝聽到這裡,萬分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他長笑一聲,截住王氏的話,大聲說道:“一切我都明白,您不必多說了!從明天起我不見人,也不開口,留著眼睛看您老太太怎樣報仇好了!”

王長勝說完,揚著頭一竟走了。

這個樣子王氏看在眼裡當然有些不順,但她顧大局忍耐著。

接看她扭回頭便對盛畹說道:“這傢伙真難說話,我們索性也走罷!免得他回去又說我們的閒話。”

盛畹巴不得早一點過去哭個痛快,聽了自是願意。

孃兒倆退回屋裡,結束一番,李大慶背上虎兒,三個人悄悄地往石家來。

敲開門進去,只見堂上燈火通明!素幃如雪,當中設著南枝的靈位,兩邊雁翅般站著許多僕人。

盛畹不及細看,跪下去嘴裡慘叫一聲:“南枝……”

撲倒靈前,大放悲聲,兩邊僕人無不淚流滿面。

王氏老淚涔涔的走到拜墊上,叉手拂了兩拂,回頭喊虎兒上前,替他換上麻衣。

她自已退到一張椅子上坐定,眼看李大慶說:“你喊賈得貴,我有話和他商量。”

大慶便去扶起左邊跪在地下為首的那一個人,王氏說道:“二少奶奶要見大少爺,你帶虎哥請他去。”

賈得貴答應一聲“是”,蹲下去抱起虎兒便走。

一會兒後,賈得貴攜著歧西出來了。

另有一個僕婦,揹負著虎兒跟在後面。

可憐的石歧西,他一來靈前,哇的一聲,便噴了一口鮮血,忽然,他瞅著盛畹呆住了,那樣子心裡似乎有些明白。

賈得貴急喊那個僕婦,把虎兒背到他跟前來。

他一看虎兒身上的麻衣,猛然一聲狂叫,人又暈了過去。

大家一陣大亂,忙著灌救了一回,歧西醒來抱住虎兒大哭。好容易勸住他了。

盛畹上前拜見過,約略問他幾句話,他還是滿口瘋癲,盛畹只得罷了。

賈得貴帶著男女僕人一一向盛畹磕過頭,王氏從旁留心一看,單單不見王長勝,心裡大驚。

她急問賈得貴時,卻說剛才回來過,這會兒不知道跑到那兒去。

於是派人前後一找,終是沒有影子。

王氏沉吟半晌,對賈得貴說道:“你可派個素常和他要好的人,到街上找找看……”說到這裡,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

有個僕人跑出去了,不多時只聽他叫聲:“大家快來……”

盛畹已是一個箭步,搶下庭中。王氏急急地跳了出去。

轉過屏門,只見王長勝彎著腰,滿身浴血,扶在那個僕人身上挨著進來。

盛畹喝道:“王長勝,你到過趙家?”

王長勝點點頭,咬著牙說:“關上大門,到上面再說……口渴得很,快給我一杯開水喝呀!”

說著來到堂屋,望看南枝靈前,撲翻身便拜,磕著頭大哭道:“二少爺,陰魂不遠,王長勝不能替你報仇了……”

王氏教人把他挾住,便知道他活不成啦!

他腦後一刀足有半寸深!胸上還有七八處刀穿的窟隆,再看他眼光散亂鼻孔翕張,早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王氏看了心裡十分難過,急急喊人給他一大碗涼水喝下,和顏問道,“王長勝你快說,怎樣弄成這一個樣子?我們替你……”

王長勝狂笑一聲,坐在地下,大聲說道:“老太太,我聽了你對我說的話,我不服氣,我恨你何以不快一點替二爺報仇。

我由李家出來,告訴了得貴哥幾句話,摸上一把刀,闖上趙家,剛好趙岫雲那狗崽子送客出來,我撲上前搠他一刀……天哪!二爺沒有靈……他怎麼不顯靈助我一臂……”

說到此,兩手掩住心目,撐著喉嚨笑道:“那狗崽子真了得,一反手便把刀奪……”

這一句話沒話說完,長叫一聲,兩眼反插,撲在地下死了。

堂屋上馬上大亂,盛畹咬碎銀牙,一聲不響,掣回身望廊下便走了。

王氐騰一步抓住她,回頭對賈得貴說:“快把屍身胡亂入殮,也許趙岫雲還不知道他是石家的人……千萬秘密,不要聲張……我和二少奶奶得走了……”

說看,又招手喚李大慶背上虎兒,一溜煙又回到李家來。

□□□□□□□□這時候的盛畹,一寸芳心真像落在滾油裡一般,煎熬她萬分接納不下。

一到李家,她便對王氏說道:“您如果真要助我一臂之力,今夜無論如伺,得帶我上趙家去。

論理你老人家到此地已多天了,趙家裡面的情形,一定打聽得清楚!您如果早點有所決定的話,今夜王長勝也就何至白送了一條性命……”

王氏道:“我到這裡第二天,晚上便到過趙家一趟。那裡還是戒備得密不透風,趙岫雲住在第三進一個高樓下。

和他一塊兒住的有五個人,一個個都不是等閒的腳色。樓下兩邊屋子;約有十七八個精壯漢子,看樣子也不像是底下人。

樓的前後左右都留著空地,栽了許多花木。隱在花木背後的是一色鴿子籠一般的房屋,那裡全住著打手。

上樓去的路徑,就只有和樓門正對著一條鵝卵石砌就的小甬道。那座樓雖然只有兩層,卻是特別的高聳,環著樓簷全亮著小玻璃球兒燈。

嗚鑼挈柝的,大約總在十個人左右。這一切還都不要緊,就只是和趙岫雲住在一塊的五個人,裡面有一個我倒認得,他便是那一年我和你在保定府萬安居碰著的火鴿兒萬鈞。這個人的武功,你是知道的,遇著他可真有點棘手……

我以為萬鈞這老頭兒,他疏懶慣的,決不能長留趙家。我們總要等他走了以後再下手。我們遠道趕來報仇,志在必殺趙岫雲。

如果冒昧從事,一擊不中了,我們便得遠走高飛,而且還得防備打蛇不著反被蛇咬,所以……”

王氏說到這兒,盛畹跳起身,睜著兩眼道:“媽,我不怕什麼樣危險,我今夜非去不可,您怕,您別去好了!”

說著便喊李大慶,要想問他上趙家的路徑。

王氏急得抱住她,苦苦的勸了兩車子的話,盛畹才不吵鬧了。

終於她對王氏說:“您老人家既是這樣膽子小,我就再等它兩天,兩天姓高的還不走,我可不能再聽您的話啦!”

王氏聽了當然只得暫時敷衍她,點點頭答應下了。

李大慶是個失業的人,家裡僅僅只有兩間破屋子,前面一間算是住屋,—後面那間卻堆下許多廢物。王氏來時,他就讓她和媳婦同炕,自己退到後面,隨便掇了一張門板支起來,權作睡床睡了。

華姑娘這一來,平白地又多了兩個人,李大慶只得騰出門板讓她安置。

這樣她和王氏便分隔開了。

這會兒盛畹對王氏鬧了一場,回到後面,輾轉不能成寐。

她想,萬鈞如果老是不走,難道這冤仇不要報?……

想著,她霍地滾下去,換上一套緊身衣服,背上劍套上鐵尖鞋,帶著應用傢伙輕輕的打開窗格,跳上瓦,幾個伏身便到了街上,一直撲向石家。

這時候石家,一家子都因為收殮王長勝的屍骸,忙得不可開交,忽而看見盛畹由廊下走了上來,大家都吃了一驚。

盛畹招手喚賈得貴近前,低聲對他說道:“我想上趙家走走,請你帶我去……”

賈得貴急忙擺手道:“二少奶奶,您一個人去不得的,他家裡有許多的能人,而且王長勝……”

盛畹道:“你別管我,你把我帶到趙家門前,便沒有你的事。”

賈得貴看盛畹聲色俱厲,知道勸阻無益,只得開了大門,引她去了。

好在這會兒天上正牽棉拖絮的下著雪,一路倒也不會碰著一個行人。

盛畹來到趙家門前,把那一列女牆望了一眼,微一挫身竄了上去。

雪光裡看底下是個大草場,對面又有一道高牆,圍著全座屋子。

這就飄身下地,一陣健跳,直奔牆下。

她撲地打個旋風,那身段真像一隻鳥,刷的一聲,落在牆頭上,稍一躊躇,登上鴛鴦瓦上來。

她持著氣,躡著足,鶴行鷺伏,直撲後面。

翻過第三進孤稜,一眼便看見那一座王氏所說的高樓了。

盛畹到此,收住腳步,闔上眼皮,略一養神,蹲下去,兩手據瓦,溜到前簷來,平伏著身,探頭往下面張看。

前後燈火通明,不斷的人來人去,對面樓上,窗幃不卷,人語若潮。

看了看,她也覺得十分棘手,只得靜伏著,等待機會。

這時候忽然聽得那邊簷下,有人正在談話。

有一個聲音洪亮的說道:“今天真泠得厲害,你這一點到四點的值更,夠得受哩!”

那一個說話稍為低微點的笑道:“可不是,我就這樣運氣不好,輪到我來值下半夜的更總下雪。

在我看那個龍璧人就未必真有義氣!他自己的生命要緊呀。那一年若不是石南枝,他老早死在二爺的手中了,沒得現在還敢來。我覺得二爺膽子也太小了……”

另一個說道:“你懂得什麼,那一天二爺和聞爺說,你沒聽見麼?他們不是說姓龍的工夫比石南枝還要強!

那一年他不過是不敢闖禍,而且手裡使的是短兵器,所以一時才讓二爺一枝槍佔了上風。告訴你,千萬別大意,二爺他老人家算定了他必來……”

那一個笑道:“饒他工夫再好一點,也未必是萬八爺的敵手,他不來算他運氣,來了還不是又是一個石南枝。”

那一個截口道:“這些話,二爺吩咐過不準說,你又隨口亂來了!”

兩個人的談話到此止住,接著便看見一個人走進樓下去了。

一會兒,又是三五個人敲著柝報過四更,前後搜巡了一遍,人聲便漸漸沉寂了下去。

這時候,盛畹要跳過對樓,看了看又怕腳力不及。“心裡想,縱是勉強竄得到,也必定有巨大的聲響,如果由樹上盤過去,可是那些樹又都是柔枝嫩葉。

想到無論如何,她恨根地暗自叫看自己的名字道:“盛畹,為著丈夫,你該犧牲生命,你何不跳下甬道,直闖樓上?”

叫著,她猛一咬榴牙,墜下地來,一股怨氣,平添膽力,邁開兩腿,往那樓門大步便走去!

走了二十來步,霍地那邊小屋子裡有人出來,看住她的背影,低笑道:“桃姑娘,你又找二爺來了,這時候還練武藝……”

盛畹不理,低看頭,跳上臺階,穿進樓門,望見扶梯,搶一步拾級而上。

走了幾層,偶一回頭望到底下,只見靠著壁有個人,蠕蠕的正在移動。

盛畹猛吃一驚,一聳身往上直竄。

只聽得底下那個人大笑道:“小桃,別上去啦,告訴你,二爺新有個雌兒呢!”

盛畹暗喜他們都認錯了人,急急的闖到樓上一看,畫棟雕樑,燈光四射卻是寂無一人。

霍地左邊屋子裡,有人大笑道:“你這不是自找死路……”

盛畹嚇得一跳,急忙反手抽劍,預備廝殺。

卻又聽另一個聲言笑道:“你別得意,等會兒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以下便是拍的一聲響亮,這是棋子敲著棋盤的聲音。

盛畹於是輕輕地溜了過去,拿劍尖撥開門簾一角,往裡面看時,只見當中一張四方形的桌子。

上面倚住兩個人,一對眼珠子死盯在棋盤上頭,兩隻手各埋在棋子罐裡面。

上首是個老人,瘦個子,飄首長髯,認得他正是火鴿子萬鈞。

下首的那個是漆黑的臉膛,看年紀約莫在三十歲上下的,一想分明就是賈得貴口裡所說的趙岫雲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盛畹縮身收劍,作勢進撲了。

就這時候,霍地右邊屋子的門簾子一動,跟看竄出一個人來了。

那人一個箭步便到了盛畹背後,喝一聲:“小桃,你幹麼?”

右手五個指頭兒已是和鷹爪一樣抓了下來了!

盛畹急忙一扭腰肢,身翻劍落,猛劈來人。

那人橫身倒跳,大叫:“刺客……”

順手搶了一張凳子,剛一掄動,盛畹第二劍乘勢削進來了,只見劍光一閃,凳子就分成了兩半。

正在這時候,趙岫雲聲到人到,手中一柄撲刀,刀背向下,力磕劍葉。

盛畹急急抽回劍,拂面交還。

趙岫雲得寸進尺,挺刀直入,風狂雨驟,截住盛畹緊鬥。

盛畹身臨險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股怨氣沖天,兩個眼眶流血,咬碎銀牙,一聲不響,手中劍上下翻飛,如飄瑞雪,若舞梨花。

兩個回合之後,殺得趙岫雲眼花散亂,漸難招架,他不住的往後倒退了,吼叫如雷的暴叫著。

此時萬鈞帶看聞楚傑萬夢熊,和剛才同盛畹動手的那一個吳大雄,各各捧看兵器,站在一邊!

看到這裡,聞楚傑向萬夢熊吳大雄遞個眼色,三柄刀同時出匣,忽的一聲,三條猛虎滾入戰場。

這一下,只見刀光撥水,人影縱橫,竄跳飛越,騰挪躲閃,燈光下好一場廝殺。

萬鈞蹺足旁觀,拂髯微笑!

看他們鬥到吃緊處,老頭子忽大叫道:“華盛畹小姐,你拋下兵器,我說情保你一條性命……”

盛畹不理,霍地飛身,使個天女散花架式,磕開四般傢伙,一反手變了青蟒橫窩,劍尖直搗岫雲當胸。

岫雲狂叫一聲,鴿子翻身,逃了開去,就勢伏地一滾,手中那柄撲刀,猛掃向華盛畹兩腳。

盛畹托地飄身躲過這一手有名的撥草尋蛇。

岫雲一擊不中,翻身急退。

盛畹掣回身,架開聞楚傑一隻刀,望著吳大雄虛幌一劍,撲地起個小旋風,飛出重圍去了!

不解事的萬夢熊,叫一聲“那裡去……”搶兩步,使個力劈華山的解數,一刀往盛畹背上直劈下來。

好盛畹藝高膽旺,款擺柳腰兒,微一側身,讓夢熊撲個空,手起劍落,削下他的一條臂膀來。

正要跟進一劍送他上路,背後趙岫雲已到,只得翻身迎敵。

這時候萬夢熊痛得面目扭曲,血湧如潮躺在地上打滾。

萬鈞看了憤然暴怒,反手抽劍,高聲喝道:“你們退下去,讓我拿人!”

喝著,他運口氣,挺劍直衝盛畹。

岫雲等喘息著退下,這一老一少兩條劍一接觸,便和剛才大不相同了,互刺互擊,忽扭忽散,進如掣電,退如流星。

兩對眼珠冒火,四條臂膊縱橫,兔起蛇伏,龍翔鳳舞的,彼此咬定牙齦,殺得個難解難分。

原來這個萬鈞,卻是夢熊的叔父。

先頭老頭子原想看在王氏面上,留下盛畹一條命,這會看侄兒受了重傷,不禁憤火中燒,殺心陡起。

他鬥到急切裡,忽然改換門戶,使出渾身解數,雲翻雨變,一根劍飛出萬道銀蛇,真有神出鬼沒之妙。

直迫得盛畹力盡筋疲,汗流浹背,欲罷不能。

勉強又鬥了三五個回合,委實支持不來了,正要反刀自裁……

霍地窗格大開,簾帳盡落,王氏一身短靠,飛了進來,一聲不響,手中一對虎頭護手倒須鉤,直奔萬鈞。

老頭子大叫道:“華家嫂子……你來得好!”

王氏喝道:“姓萬的,你是助紂為虐!”

話聲未止,兩般兵器已是碰到一處。

盛畹眼看王氏來臨心中大喜,一挫身又向趙岫雲撲了過去。

於是岫雲、聞楚傑、吳大雄合戰盛畹,萬鈞獨鬥王氏,直殺得燈火無光,煙塵滾滾、難分軒輊。

好在這個廳原是練功演武用的,所以儘夠施展的。

無如盛畹已是累透了的人,怎經得三條猛虎車輪似的夾住她狠命包圍,雖然拚力進攻,可是終難得手。

這時扶梯上早已堆滿了人,樓下更是擠得密不透風。

王氏深恐時間拖久,盛畹力弱終會落敗,急忙拋下萬鈞,竄過去,運足千百斤神力,雙鉤齊下,掃開岫雲楚傑大雄三種兵器。

她喝一聲:“盛畹,快上屋!”

王氏又扭回身迎住了萬鈞。

盛畹縱到窗下,燕子穿簾,翻飛上瓦。

趙岫雲不捨,一個箭步追了過去,剛一作勢騰躍,冷不防王氏霍地翻軀,斜刺裡遞過一鉤,勾去他左臂上一大片肉。

趙岫雲大叫:“婆子厲害!”

倒退三五步站住時,王氏已是穿出窗戶去了。

萬鈞第一個撲到窗前,盛畹伏身對面瓦上,扣緊弓弦正待追兵,萬鈞一露臉,她便放出一個彈丸。

絃聲響處,老頭子急忙橫劍迎上,鏗然一聲。

彈中劍葉,火星亂迸。

盛畹一股氣銜接看放出十三個連珠彈,萬鈞這便不敢追了。

王氏眼看敵人不會上屋,繞到盛畹背後,一把抓住她,四條腿風一樣的快法,一閃眼工夫便離開了趙家。

萬鈞回頭攔住趙岫雲說道,“你們千萬別追,他們母女過去是有名的神彈,委實厲害不過,今天僥倖我沒走,不然你們都別想活。”

說到這裡,聽見萬夢熊在屋子裡殺豬般慘叫的聲音,又嚷道:“我們先救夢熊的命要緊啦!”

邊說,邊跳進屋裡去了。

一群人忙著替夢熊敷藥止痛,鬧了半天,天色已經黎明瞭。

大家精神初定,趙岫雲馬上開個緊急會議,一開口便問萬鈞,盛畹和王氏是那一路的人氏?

老頭子嘆口氣說道:“岫雲,我在南京,常聽見你幹下不少壞名譽的事,我總是不大相信。

現在我是真的有些可疑你了……你到底為著什麼事情,和王氏她們兩母女結下深仇?你說!”

岫雲道:“我和她們一次面也不曾見過,那裡來的仇怨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您老人家先說她們的底細,也許這個仇是間接來的!”

“華雄天這三個名字,你該聽見過的罷!”

“我由我師父口裡聽見過這個名字……”

“那個婆子便是雄天的渾家,雄天的本領,在北方無論前後輩沒有見過也聽過,那簡直是水陸兩路尖上尖的一位英雄。

只可惜不到三十歲便伸腿了。他本來不事家人生產的,死後一窮精光,寸草俱無,他媳婦那時剛有二十幾歲,還是花枝模樣的人兒,遺腹生了一個男孩子,偏偏又給他死掉了,剩下她孤單一個人。

她一氣便離開家鄉,到處飄流,有人說她在關外,又有人說她在京裡,到底在那裡卻沒有人說得清楚。

前年我到保定府,在萬居旅店碰看她,那時候她便帶看一個姑娘,那就是剛才和你動手那個女子。

我們見面後倒親親熱熱的談過一天話,據說那姑娘是她的乾女兒。她孃家姓王,她的父親也是有名的人兒,叫做王大福。

我和她分手以後,就不知道她又上那裡去了。你既是和她不會見過面,這一段冤仇又是那裡來的呢?”

聞楚傑聽到這裡,跳起來說道:“岫雲!她莫不是石南枝的什麼人?”

趙岫雲忽然變色道:“老聞,你這話奇怪,我們和石南枝又有什麼仇恨……”說著又遞了一個眼色。

楚傑會意,坐下去低頭不語。

萬鈞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幹麼?有什麼話,說出來也有個商量,沒得藏在肚子裡悶煞人的。

告訴你,我是不能長留在這裡的,你們和她們母女結下深仇,我一走,你們就有重大的危險。

趁我沒有走的時候,對我說個明白,如果你們有對不起人家的地方,我出頭找她說和。你們別不知好歹,好好的講出來。”

岫雲道:“您老人家總喜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在我看她們無非是受什麼人賄賂出來做買賣生意的,根本我不認識地,這仇字又從何說起?”

萬鈞道:“石南枝又是什麼人呢?”

岫雲道:“這個麼……他是真定縣有名的人物,可惜不學好,忽然做起強盜,而且還殺死兩條人命。

後來被縣裡捉去,他自己畏罪撞死公堂上,那簡直和我點水無干,只不過那時侯那個知縣何文榮和我卻十分交好。

所以就有人怪我不曾替姓石的說情,然而他一上公堂便自己撞死了,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

楚傑接著說道:“姓石的自弄出搶案以後,岫雲倒非常記掛著他,想進去向何文榮買個關節,那是我不許他這樣做的。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學上一點武藝,做強盜殺起人來,那算什麼……”

萬鈞忽然獰笑道:“你們倒是一派正氣!閒話不用說,還是派幾個人上外頭查查,探聽去吧。

在我看她們母女必定是住城裡的,查到一點消息,不准你們動手,要馬上回來告訴我知道!

我先和她們開個談判,說明曲直。如果曲在你們,我便不管,不然夢熊的一條臂膊那是不能白丟的!”

邊說,邊站起身,踢開凳子,退到屋裡歇息去了。

□□□□□□□□這裡岫雲便對這幾個心腹走狗說道:“我聽說石南枝在南邊娶媳婦,也許就是石家的新娘子。

一個晚上發生兩次刺客,這真的有些奇怪。我自信除了姓石的,並沒有其他仇人,但與石家有關係的人我都認得,又的確沒有這樣藝臻上乘的女賊。”

聞楚傑道:“我想兩次刺客,一定是合夥的,上半夜那個男賊,如果能夠捉住他,就好了,可惜你……”

岫雲道:“我何曾不想捉住他,那傢伙身手非常矯捷,搠我一刀不著,跟進來一陣拚命,偏是門口燈光暗淡,看不清他的路數,所以被他溜走的,我又怕暗中有伏不敢追。”楚傑道:“他的面貌如果認得……”

“這是廢話,我又不曾生有夜眼。”

“我們想法派人上石家去打聽,也許有個水落石出。”

“我馬上到縣裡去,你可以帶兩個人街頭走走,樓下那一群飯桶也得警告一下,刺客認做家裡人,我還要他們有什麼用!”

“總是你將來的姨太太害人,誰教你偏讓她可以上樓呢!”

大雄接著說道:“真的那女子的身段怪像小桃,若不是她心虛作勢蹲伏,我將乎也讓她瞞過了。”

岫雲道:“這不是談閒話的時候了,我們分頭辦事要緊,今兒晚上還得防備她們再來呢!”說著,便散了會,各幹各的事去了。

□□□□□□□□王氏拖著盛畹逃了回去,換過衣服,才發現盛畹身上已是受了好幾處劍傷。王氏一邊忙著替地上好傷藥,一邊抱怨著道:“我說的話你不相信,現在弄得打草驚蛇,不特白冒危險,而且大禍就在眼前。

夜來若不是我睡醒就看你去,這會兒你還想活?我的意思,最遲在今天晚上就得離開這地方,報仇兩個字,只好過一時再說。”

盛畹一來因為用力過度,而且又受了傷,二來行刺不成,痛心已極,聽了王氏這幾句話,好像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一陣氣急上攻,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王氏大驚,急急把地抱到炕上,拿出一些定神藥,沖水灌救讓她睡下。

外面李大慶忽帶著賈得貴走了進來,王氏向他們搖著手,低聲說道:“受了傷,我們外頭說話罷!”

說著,三個人來到後面小屋子裡坐下。王氏把夜來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賈得貴老淚涔涔愴然說道:“我在家裡剛殮過王長勝,忽然二少奶奶來了,一定要迫我帶路到趙家,我勸了幾句話,二少奶奶十分生氣,我不得已……”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又說道:“總算二少爺在天之靈,您老太太會驚醒來,趕去救了二少奶奶。

奴才的意思,暫時還是請二少奶奶離開真定縣的是。趙家一個晚上鬧了兩次刺客,今天必定呈報縣裡,如果縣裡派差挨戶搜查起來……”

王氏接著說道:“可不是,眼前官私兩路我們都不是趙家的對手,我已決定今天晚上離開這地方!”

說著,回頭又對李大慶道:“我們那三匹馬,請你預備一下,黃昏時我們就出城。”

李大慶道:“那三匹馬,因為家裡留不下它,把它交給我一個堂兄弟餵養。我這個兄弟是個馬販子,他的家住在南莊。

那地方便是上保定府的大路,我想把馬帶進城來怕惹人注意,倒不如就那邊上馬,比較妥當一點。”

王氏道:“那很好,你等會先去通知你兄弟一聲,下午太陽沒落時,僱一輛騾車來,到南莊換馬上路。”

賈得貴道:“二少奶奶受了傷能騎馬麼?”

王氏道:“她的傷並沒有損壞筋骨,還不妨事的。”

賈得貴聽了,便站起身說道:“家裡有許多事,我不能多留這裡,飯後再過來送行。”

王氏道:“外頭耳目眾多,你就不要再來了!”

賈得貴垂頭揮淚無語。

李大慶過去挾住他,說道:“我們一塊兒走。”

回頭又對他的媳婦梁氏道:“我到南莊,你照管著虎哥兒,讓老太太歇息—會。”

說著便同賈得貴出門去了。

□□□□□□□□李大慶和賈得貴分手後,一直撲奔南莊,見著他的兄弟大福把話說個明白,大福留他吃一頓午飯。

飯後又閒談了一會,才讓他進城。

那時候已交末刻,李大慶一看天色將要下雪,兩腿如飛的急急趕路,進得城來,抬頭又碰得賈得貴。

一見面,賈得貴便說:“你怎麼去了這會才回來?剛才我又送錢到你家裡去,二少奶奶和老……”

說到這裡,李大慶眼尖,看見有個家丁模樣的人站在一邊,很留心的樣子在聽這邊說話。

他急忙截住賈得貴,笑道:“短我一點錢,何必巴巴地又送去還我呢,好哥哥我請你上六和軒喝杯酒去!”

說著,扯著賈得貴一隻手便走。

走了十來步,又低聲說:“你太大意了,那邊那一個家丁便是趙家的人,你偏是二少奶奶老太太隨口亂說。”

賈得貴怔一怔,站住要回頭去看時,李大慶不由分說,用力握緊他的手,急急拉著他轉進一條衚衕。

他變著顏色說道:“得貴哥,你真是不知死活,這站住一回頭,不更添人家一分疑心麼?老太太吩咐你不準過去,你偏要過去,到底你是怎麼啦!”

賈得貴喘息著道:“我怕二少奶奶這一去,路上要用錢。”

“你見著她們孃兒了?”

“我見著你的媳婦,她說,二少奶還沒有醒來,老太太是拾掇了大半天行裝,才躺下去歇息的。我不敢驚動她們,把錢交給你媳婦就出來了。”

“看見虎哥兒沒有?”

“你媳婦揹著他呢。”

“你出來時候碰著趙家的人麼?”李大慶低頭想一想問他。

“我沒留心。”

李大慶道:“現在我不敢就回去,索性到六和軒躲一躲,我總怕剛才趙家那個人跟在後面注意我們。”

說著,兩個人便上六和軒來。

一進門,就看見好幾個趙家家丁圍著縣裡頭兩個馬快在一邊喝酒談天。

李大慶稍一躊躇,硬著頭皮進去,揀了角落裡一個座兒坐下,那邊十幾對的眼珠子不約而同的都掠了過來。

李大慶裝作沒事人兒,高聲喝道:“快嘴李,替我來三斤酒,要自己動手,別讓那些孩子們扣了分兩。”

那個胖子掌櫃聽了大笑道:“李大哥,還是這樣小氣鬼,告訴你,我們這裡夥計大方得很,也許你要一斤酒,他們會給你一斤十五兩,要自己動手,恐怕就沒得你的便宜。”

邊說,邊探了一壺酒送過去,又笑說道:“大哥,你是不要燙壺的是不是?”說著,走近桌沿,壓低聲音說道:“老賈,你怎麼還在這裡,縣太爺上府上搜查去了……”

接著又放聲笑道:“李大哥近來越發發福了……”

笑著,伸手一拍大慶的肩膀,又低聲道:“趙府鬧刺客,疑是你們二爺的朋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你們當心點。”

說著,又嚷道:“你媳婦偷漢子,大家都知道,你不承認算什麼?”他邊嚷,邊跑了開去!

這裡,賈得貴只是直著兩眼看住大慶。

大慶急忙伸手桌下輕輕一拍他的大腿,口裡笑道:“快嘴李,外頭誰不知你媳婦跟我有交情,你別裝做不懂事樣子……”

邊笑,邊舉起酒杯兒喝酒,卻把眼睛看著酒壺,低低地說:“得貴哥,你得鎮靜點,什麼也別管,管你的酒杯。”

說著,又叫了一隻熟雞,兩個人相對著慢慢喝酒。

□□□□□□□□聞楚傑自趙岫雲上縣裡去後,他便分派了三五起人到街上來偵察,自己打扮得輕裘緩帶,儒雅風流的。

帶著兩名家丁,穿街越巷到處閒行。

這會兒他在一家布莊櫃上和掌櫃的說話,忽然馬得標闖進來。

他垂手打了個跺兒,站起身回說:“剛才我在南直街碰著賈得貴和李大慶,他們倆鬼鬼祟祟的交頭接耳。

他們神色似乎有些張惶,只聽得賈得貴說送什麼錢到李大慶家去,以下還有什麼二少奶奶奶的稱呼。”

聞楚傑搶起來,一轉眼珠道:“那個李大慶?”

馬得標道:“也是賈得貴的好朋友,我認得他的住處。”

聞楚傑回頭便對跟著他的人說道:“二爺這時候該回去了,你趕快請他報告縣太爺派兵包圍李大慶家!”

聞楚傑說著,匆匆地帶了馬得標離開布莊一直撲奔南門。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4:23


第八章

半路上碰著吳大雄和好幾個家丁,聞楚傑向大雄送個眼色。一大群人一直來到李大慶家門前來。

看看大門緊緊的關住,要想過去敲門,心裡卻是有點發毛。

正在躊躇的當兒,霍地聽見裡面小孩子的一片哭聲,接著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手中抱著一個小孩子,口裡說道:“快別哭,吵醒了你媽媽,她會打你的,瞧瞧,那邊馬兒來了……”

那個孩子直是哭,掙扎著要下地。

聞楚傑看在眼裡,輕輕的對吳大雄說:“你們且別近前,看我的顏色行事。”說著,便走了過去,含笑伸出一隻手摸摸虎兒的頭,對梁氏笑道:“大嫂,是你的少爺嗎?”

梁氏抬頭見楚傑穿著一身華麗衣服,以為是臨近的那一家老爺們,羞苦地笑道:“不,是我親戚的兒子。”

聞楚傑細看虎兒,活脫是石南枝一個胎子。

心想,斬草除根,雖是小孩也留他不得,想著,便搭訕笑道:“怪聰明的孩子,大嫂,讓我抱抱他。”

梁氏道:“你別動手,他怕生。”

楚傑不理,伸手便來奪。

梁氏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句話沒完,楚傑已把虎兒搶了過去。

梁氏大驚,向著門內高喊道:“老太太快來,有人搶虎哥兒!”

喊著,扭轉身便奔。

楚傑一側身閃開,兩隻手握住虎兒兩腿,倒轉來,頭向下,腳朝天,用力望著地下插下去,又橫著一摔。

可憐一個剛滿三歲的小孩子,馬上頭顱粉碎,一命嗚呼。

楚傑摔死虎兒,望後一個倒跳,指住梁氏,對大雄喝道:“殺死地!”

吳大雄真聽話,立刻拔刀向前,手起刀落,梁氏斷頭。

正在這時候,老太太王氏兩柄倒須鉤,貼地由門口捲到街心,不容人定睛逼視,右手一柄鉤,直貫吳大雄肚子。

只聽得大雄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趙家許多家丁發聲喊,各弄兵器時,王氏已是望著楚傑滾過去了。

楚傑身上穿著長袍馬褂手裡又沒帶傢伙,兩個騰躍以後,大腿上便被王氏戮了一鉤,心裡一發慌。

王氏第二鉤又搭住他肩背,用力往裡一拉,把膝蓋去迎著他的小腹。

楚傑脫口一聲:“哎!”

睪丸粉碎,瞪著眼氣絕歸天。

王氏一抬腿把屍體踢出一丈開外,撲翻身迎住趙家許多家丁。

虎人羊群,如湯沃雪,不一刻工夫又傷了三五條人命,大家呼嘯一聲,四散奔逃,逃生去了。

王氏挺鉤躊躇,正待趕殺,忽然李大慶氣急敗色的趕到面前!

他高聲的喊道:“老太太快走,守備老爺帶有兩百名弓箭手……馬上到了……全城罷市……”

說到這裡,眼看見梁氏頭顱排在腳邊,他先是怔了一下,跟著大叫一聲,撲倒下去抱住血淋淋一顆頭滿地打滾。

王氏急忙喝道:“李大慶,這不是哭的時候!”

喝著,耳朵裡只聽得有百千萬馬蹄奔馳的聲音,蓋地而來。

王氏大驚,大慶已是一個虎跳,一手提著梁氏的頭,一手拖著屍身,號叫著往門口跑進去。

王氏過去夾起虎兒屍身,跟進來掩上大門,說道:“李大慶,趕快把他們埋在天井裡,拾奪傢伙,準備突圍,我去喊醒二少奶奶……”

邊說,邊拋下虎兒,搶進屋裡去。

原來盛畹早上吃的藥,裡邊大半是安眠的質量,所以鬧得天翻地覆,她卻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這會王氏灌了她一杯解藥,拍醒地,說一句:“盛畹,快準備,我們被圍了!”便去拿出彈弓,背上包袱跳出廳屋。

盛畹糊里糊塗下地來,看見自己的衣服放在一邊,急急拿來換好,壁間取下兵器,竄出去一看。

只見王氏鷺伏在瓦上向西北角放彈,外頭馬嘶人叫,一片沸騰。

盛畹飛身上屋,喊一聲:“媽,我來了!”

王氏不動,口裡舒徐地說道:“盛畹,看,來人總在三百以上,你拿彈弓,瞄準為首的射他下馬,愛惜彈子,不可濫發,沉著……”

盛畹不作聲,套上弓弦,颼颼颼,三顆彈丸,銜接著。

彈丸劃破天空,斜飛而出。

王氏道:“別瞄射那老弱的官兵,注意正西那一排箭手後面兩匹馬背上……你的弦力不夠兩百步。拿我的弓。”

說著,彼此便互換了彈弓。

盛畹再放彈,王氏道:“可惜,低一點。”

盛畹又放出一彈,王氏叫起來道:“天哪,你只能打下他的帽子麼!”

盛畹再扣弦,王氏喝道:“快躲……”

一句話沒說完,便有兩枝箭落在瓦上。

王氏道:“盛畹,他們分兵了,你守在這邊,別讓他們近前,我到後面去。”說著,飄身下地,撲到後面。

一眼看到李大慶兩手抱著頭,跪在院子裡發楞,急喊道:“大慶,埋好麼?”李大慶跳起身,伸手一指地下。

王氏道:“好,見著二少奶奶,就說你媳婦帶虎哥讓你兄弟接去了,快出去預備放火,我上牆擋一擋,火起時我們突圍。”

邊說就地一撲上屋去了。

李大慶急拿出許多稻草,堆在堂屋上澆了一桶油,打個火燃著,回頭淌了兩滴眼淚,搶柄撲刀在手時,王氏又由後面出來了。

李大慶急忙拭淚問道:“老太太,我們這樣出走?”

王氏道:“我同二少奶奶由牆上下去,你打開大門高呼殺出,放大膽,不要怕,我們自然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屋上盛畹喊道:“媽,外面已經看見火焰,他們知道我們要出來,圍上來了……虎兒在那裡?快把他背上!”

王氏咬著牙高叫道:“虎兒和大慶的媳婦早就送走了,你準備打出一排連珠彈,我們殺下去!”

叫著,把彈弓套在肩背上,順一順手中虎頭護手倒須鉤,就廊前掃個大旋風,竄上牆頭去了。

望下一看,口裡說道:“盛畹,出彈!”

盛畹馬上開弓,絃聲響處,王氏兩腿攢勁,向上跳起身,半空裡翻筋斗滴溜溜下落,著地一捲,殺了過去。

那三百多名的弓箭手,又那裡看見過這樣鑽天鷂子似的人物?發聲喊往後倒退。喊聲未絕,盛畹一扭身,一股青煙,直撲圍中,橫劍一揮,血如噴泉……

趙岫雲剛才和陸守備並馬站在後面,因為被盛畹一顆彈丸打落他的帽子,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鞍躲在一邊。

這會看盛畹和王氏兩柄傢伙,真有萬夫莫當之勇,一時憤火中燒,帶了十六名精悍家將,闖上來迎住。

王氏眼看萬鈞不在場,心中大喜,讓盛畹獨門岫雲,自己把那十六名家將,直迫得走馬燈似的亂轉。

約莫殺了一頓飯工夫,盛畹自不能得手,倒是王氏又傷三五個條人命。

趙岫雲今天手裡用的是槍,施展開峨嵋槍法,真的有翻江倒海,搖山震嶽之勢,饒你盛畹劍術入神,急切裡還是佔不到半點便宜。

這一邊十六名家將,卻也是尖上選尖的腳色,雖然死了三五個,還是奮戰不退。忽然西北角上一陣大亂,那三百多名弓箭手像潮水一樣的兩邊分開來。

當中出來了一個老頭子,左手捋須,右手挺劍,大踏步趕到陣前,這個人正是那火鴿子萬鈞。

王氏大叫道:“盛畹,你保著李大慶快走!”

叫著,斜刺裡猛撲岫雲,一連兩鉤把他殺退,扭翻身便和萬鈞交上了手。這裡的華盛畹突出重圍來,趕忙一把抓住了李大慶,星馳電捨的,往南飛奔而去。

王氏兩柄鉤,擋住萬鈞岫雲,指東擊西,忽退忽進的。

蹲如伏虎,騰若游龍,橫穿直越,且戰且敗,看看退到南莊。

天色已黑,霍地鸞鈴聲急,盛畹一匹馬迎上前來,絃聲一起,岫雲耳門上著了一彈。萬鈞急忙約住隊伍,發令放箭,王氏盛畹卻已是轉入松林去了。

萬鈞趙岫雲陸守備一群人,抱著“窮寇莫追”的老例子收兵回去了。

□□□□□□□□盛畹王氏李大慶三匹馬連夜趕路,第二日黃昏已是越過保定府。

落下客店,盛畹查及虎兒。

王氏不得已把虎兒被聞楚傑摔死,以及梁氏殉難,自己結果了聞楚傑和大雄兩條性命,一股腦兒告訴了她。盛畹聽了,傷心欲絕。

總因公共場合耳目昭彰,只得飲泣吞聲,強自壓抑。

卻偏是王氏上了幾歲年紀,畢竟熬不住驚嚇氣急。

這天晚上,她忽然寒熱交作,骨節痠痛,躺倒床上,不能動彈,這一下把盛畹和李大慶都急得了不得。

看看延過兩三天,王氏還是氣喘神昏,寒熱不退,外面風聲是一天緊似一天,保定府畫影圖形,懸賞擒拿王氏母女。

李大慶得到消息,和盛畹商量了幾度,直迫得一個才識兼優的華盛畹,一絲兒也沒有主意!

雖想要遠走高飛,可是四海茫茫,何處是歸宿?

想到夫仇未報,獨子喪生,恨不得橫刀自裁,但是為著王氏,又不容她不忍死須臾,苟且偷生。

這一夜,她背燈兀坐,反覆思籌,忽然聽床上王氏輕輕的喊了一聲:“盛畹!”

盛畹急忙搶到床沿,問道:“媽,您可好了一點?”

王氏握住她的一隻手,苦笑道:“你給我一杯茶,我有幾句話告訴你。”盛畹含著一泡眼淚,去倒了茶來。

王氏欠身就她手中呷了兩口,搖搖頭,闔上眼皮躺下,嘆口氣說道:“盛畹,外頭消息不大好麼?”

“沒有什麼……”

“孩子不要瞞我,你和李大慶商量的話,我全都聽到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等做甕中之鱉,昨兒晚上我還要勸你和李大慶先離開,細想一想,你又未必肯拋下我。現在我決定明天一早陪你們一塊兒上路。”

“媽,您不要著急,我想再等一兩天還不要緊的。”

“呆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坐而待斃,死不瞑目。你安心,我還拿得住趕幾程路。”說著,便坐起身。

“媽,您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再回杭州?”

“不,官府既是懸賞通緝,那邊也是不妥當,而且還怕累及古農夫婦,我想帶你們上太湖去……”

盛畹吃驚道:“太湖?”

王氏道:“只有這一條路,是我們安身立命所在了!”

盛畹低頭不語。

半晌,王氏又說道:“我有個侄兒,叫做王霸,他是太湖裡面比較有體面的頭兒,說起武藝也還過得去。

二十年前,我到過他那裡一次,那時候他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跟著他的爺爺幹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他爺爺是我的伯父,江湖上很有點聲名,喚做穿雲龍王大壽。前一次在保定府,萬鈞告訴我,老人家已經歸天。

他的事業便由我的侄兒接手下去,聲勢十分浩大,官兵累次奈何他不得。我們到他那裡去,他一定歡迎,我們暫住一時,以後再想法子。”

說著,便把李大慶喚進來,吩咐他準備一切,四更時便要動身。

李大慶答應了一聲“是”,自去了。

盛畹看王氏已下決心,就也不肯多說,在丑時時光,他們三個人便上路走了。

□□□□□□□□介於江浙兩省之間,號稱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山峰的太湖,裡面是有匪的,這種匪,就叫做湖匪。

湖匪從幾時有起?那大概是說不清楚了。

湖面遼闊,港叉分歧,的確是天然的一個藏垢納汙的去處。

誇張一點的說,三萬六千頃,每頃有賊,七十二山峰,每峰有匪,互相勾結,聲勢相溝通。

官府雖然年年遣兵調將大興討伐,可是不要說剿滅,就是想擒獲幾個歸去獻俘邀賞,卻也是不大容易的事。

原因是他們有天然的三條生路。

第一條是離湖數十里內外的村落居民,差不多全是他們的暗探,信息是比任何人都快。

第二條是從宜興的蜀山烏溪直通潤安廣德,那地方是萬巒重疊,竄進去了,便不容易追了。

第三條是從澱山湖出青浦安亭,那地方有不知多少的湖蕩,有的通有的不通,除了他們曉得,官兵是無從捉摸的。

這樣太湖便成了一班不得志的壯士的天堂,優遊自得的幹那殺人越貨的綠林生活。

王霸確是太湖裡面的最為強悍的一個盜魁,他的老巢在七十二峰裡一個號稱笠峰的山底下面。

聚眾在五百以上,械精糧足,將勇兵強,大小的船隻總有一百多號,橫行湖面,出沒無常。

王霸這一個人,調侃他一句,可以說是兩棲類的動物,旱路一柄單刀,水裡面一對李公拐,端的十分了得。

不然的話,他就不能管得那些亡命之徒伏伏貼貼了。

□□□□□□□□王氏帶了盛畹李大慶,一行人來到了太湖,便有幾個伏路的偵探向前盤問一番。

王氏把來歷說個清楚,彼此說的黑話,盛畹和李大慶都不懂。

這時候只聽得那群人裡面有一個問了一句黑話,王氏馬上由口袋裡面拿出一個小銅筒兒來,順手扯出一面小黃旗,晃一晃,那群人便散了。

又走了一會,忽然前面樹林裡,撲出三五十個精壯漢子,一色渾青打扮,手裡各拿單刀,雁翅般左右分開。

接著又出來一匹大白馬,背上馱著的正是水大蟲王霸。

他大喊一聲:“來的是姑媽麼?”

一催馬便迎了上前,翻身下地,攔住王氏馬頭,霍地屈下一腿,請了一個安,站起來牽住馬的嚼環,王氏眼淚瑩瑩的強笑道:“霸兒,好久不見了,那一年我在保定府聽說你爺爺歸天,我滿想來看你……”

王霸笑道:“我們回去再談罷!這兩位是誰?”

說著,伸手一指盛畹和李大慶。

王氏也笑道:“我只管和你說話,把他們給忘了。她是我的乾女兒,他是我們的跟人,叫做李大慶。”

李大慶聽了,急忙下馬,過去向王霸請安。

王霸一抬手,李大慶站起來,盛畹也就下地來相見了。

王霸著實看了盛畹幾眼,對王氏笑道:“我應該喊姊姊還是妹妹?”

王氏笑道:“當然是妹妹啦!”

王霸回頭又叫聲“妹妹”,又笑道:“請上馬罷,我來帶路。”

邊說,邊跳上馬背去。

於是大家都上馬,一窩蜂進寨去了。

盛畹來到太湖,匆匆已是十來天,王霸待她十分好,只是王氏因為路上跋涉,病又重了幾分。

盛畹終日愁眉苦臉的,鬱鬱不樂。

又偏是王霸生平沒有近過女色的人,這一次見了盛畹,忽然動心,大有想吃天鵝肉的意思。

他本來粗魯慣的,對於用情兩個字,當然不很高明,一次兩次,盛畹便看出了他的野心來了。

她總因為寄人籬下,不得不躲閃周旋,這樣,王霸越發高興得不得了。

□□□□□□□□這一天盛畹在後面煎藥,王霸悄悄地跑到王氏的床前來。

他跪了下去,說道:“姑媽,有一樁事,我要求您答應我,您一天不答應,我便一天不起來!”

王氏先是一愕,後來看他直挺挺地只是跪著不動,便說道:“好兒子,起來罷,只要能辦得到的事兒,我總可以答應你的。”

王霸大喜,跳起身挨著床沿坐下笑說:“姑媽,您老人家最愛惜我的,不是麼……您知道,我剛剛三歲,我爸爸媽媽就去世了,二十幾年來跟著爺爺,創成這一份基業,自由自在,王法不及,眼前倒也自強自尊,有點名聲。

我今年是三十歲的人了,卻還沒有媳婦……姑媽,您想,我是爸爸的獨子,也沒有兄弟姊妹。

古人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果我真的討不到渾家的,不就要弄到斬宗絕嗣了麼?

所以,這幾年我總想弄個老婆,也替祖宗盡點孝道。不過我素常不近女色,一向看了多多少少的女子,我總不滿意。

姑媽,您說,像我幹這一種行業的,是不是應該娶個有能耐的女子,而且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雖然以前也見過幾個跑解的姑娘們,可是她們所懂的只是一些花拳繡腿,沒有絲毫真實本領,我看了就不中意。”

說到這兒,不覺住口望了望王氏的臉色,方才接著說:“這一次天教我見著了盛畹妹妹,我真歡喜的好幾夜不曾闔眼。

姑媽,妹妹年輕孀婦,現在又弄得有家難回,後半世的日子,怎樣過去?如果嫁給我,那不是天生的一對好姻緣麼!

我的財力足夠可以贍養她的,而我的權力也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委曲,也許有機會時還可以替她報仇雪恨。

姑媽,您老人家為著她好,為著我好,為著我們王家,您都該答應我的請求呀!”王霸一口氣把這一篇話說完。

王氏聽了怔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霸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便有些不快活,他站起身,沉下臉色來,冷笑道:“您老人家不大願意麼?我可是為您好啊!”

王氏苦笑道:“這件事兒,我怎麼能夠馬上答應你呢?就算我千肯萬肯了,你妹妹不答應我也是沒有法子。你先退一步,等我想出幾句話來,來探你妹妹的口氣,過一天再回你的話!”

王霸沒得說,揚著頭就自個兒去了,心裡總存著幾分希望。

這裡王氏躺在床上,心想:“自己一病纏綿,如果有個長短,拋下盛畹一個人,教她投奔那裡去?

真的肯答應嫁給王霸,其實也是一樁很好的事,邪惡遍地,沒有善良立足的地位,倒不如據山伏莽,說不定還有個自由……不過盛畹那個脾氣,要她改嫁,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想到這裡,剛好盛畹端著藥進來了。

盛畹伺候王氏喝下藥,替她放下帳子,掇張凳子,坐在床沿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凝思的樣子。

耳聽得床上王氏連連地嘆氣,急忙扭回頭說道:“媽,這兩天剛剛好一點,您又想著什麼啦?”

“盛畹,你今兒個見過你哥哥?”

“媽,誰是我的哥哥?我不明白。”

王氏聽著,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敢把話往下說。

盛畹冷笑道:“媽,我告訴您,您侄兒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看在您老人家的臉上,我不願意怎樣對付他。我只有希望您老人家的病,早一天大好了,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另找地方過活。”

王氏道:“盛畹,我想,我是個朝不保暮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舉目無親,不如……”

盛畹截口說道:“媽,何苦來多說不相干的話,我是什麼樣的人,您難道還不能夠明白麼!

一來,因為夫仇未報;二來也不忍心拋下您,教您傷心。您若是不保,我跟您一塊走,我豈肯失身,也怎麼願意流水賊沾了我。他有野心,我時刻防著他,他不怕死,就讓他來吧!”

王氏道:“好姑娘,你不贊成,我不勉強你。不過千萬忍著點兒,我暫時還得拿話穩住他,底下的事慢慢再想法子。

現在這一鬧翻了臉,我們母女兩條性命就完了!古人說得好,寄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耐到我的病稍好點,我們馬上往別處投奔!”

“您放心,我不會那麼不顧利害的,他不蠻幹,我總讓他三分。”

說著,站起來,就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王霸過來探病,大目的當然還在盛畹的身上。

他查詢王氏,盛畹的意見到底怎麼樣?

王氏只得竭力的敷衍他。

可是他迫緊王氏不肯放鬆,孃兒倆越說越累贅,纏夾不得開交。

霍地盛畹由後面闖出來,望著王霸點點頭,笑道:“王霸,我是假不懂客氣的娘們,我可直截了當的告訴你,你要我的身子不難,你能夠替我復仇,活捉趙岫雲交給我,或者提著他的首級來見,我馬上是你的人。

不要說你是個首領,就是你馬前一名小卒,只要能夠替我報仇,我總嫁他。這條件,非常簡單,你記在心裡好了!除此之外,誰也別想要我做他的老婆。

假使你以為落難的女人隨便可以欺負,隨便可以蠻幹,隨便的可以威脅,那麼你根本就錯了!

你知道,我自小兒闖蕩江湖,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我都領教過了,別說你啦,不相信,咱們就試試看……

找你姑媽麻煩一點沒用,她管不了我,我的事還歸我自個兒主張。今天告訴你這些話,我是頂認真的,一切希望你放明白點哪!”

這幾句話,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盛畹說一句,王霸他就轉一下眼珠子,那樣子就十分難看。

盛畹把話說完了,王霸忽然大笑道:“既然有了好題目,我總得拚命。如果捉到趙岫雲,妹妹,你可不要反覆呀!”

盛畹道:“請放心,我說一句話,算一句話。現在,你可以走了,我們再見。”

王霸眼看她滿臉飛霜,心裡真的有點家怕,瞪了她兩眼,也就走了。

自這天起,他和盛畹見面時,言語舉動比較客氣了許多。

盛畹以為他受了警告,知道自愛了,心裡倒也歡喜,因此,她倒不加意避嫌。燈前看劍,月下快談。

有時候也一塊兒垂釣打獵,連轡並騎……

王霸假使是個識趣的,山間得著這樣一個膩友,亦足自豪,何必真個銷魂,自求其辱的呢!

然而人心本來沒有滿足的時候,何況王霸是個武夫,對人生怎能有這麼高的意境呢?

□□□□□□□□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天氣本來就有點悶,王霸喜孜孜地拿著一瓶淡紅色的酒,踏進王氏屋裡來。

剛好盛畹陪著王氏正在吃飯,看見他來了,便含笑讓坐。

王霸一直走到桌前,把手中瓶子一揚,笑道:“這是湖裡頭一個頭目孝敬我的,據說這酒功能益氣補血。

有年紀的人喝一點,可以活活血,蠻好。他送我兩瓶,剛才我喝過了,的確不錯,所以替姑媽送一瓶來。”

王氏就著王霸手中,看那酒色果然鮮明可愛,這就笑道:“多謝你惦記著我,我好久不喝酒了,你自個兒留著罷!”

王霸道:“姑媽,華妹妹,你們試一試呀,如果不好呢,再退還我不行麼……”

邊說,邊撥開了瓶兒的塞子,搶了一個茶杯,倒出半茶杯,遞給王氏。

王氏接過手呷了一口,笑道:“很好的,可惜我不敢多喝!”

王霸瞅著盛畹道:“妹妹,您也該賞我一個面子呀!”

盛畹搖搖頭,說道:“對不起,我生平不喝酒的。”

嘴裡這樣說,一伸手便去接王氏的茶杯。

卻不想王霸心虛,急忙按住她的手,沉著臉道:“你不喝,讓姑媽喝,別白糟塌好東西了。”

盛畹突然變色,收回手,站起來。

王霸挺身攔住地,說道:“我的姑媽,我讓她喝,難道還有惡意?”

盛畹冷笑著道:“我的乾媽,我不要她喝太多!”

王霸怒不可遏,一翻虎目說道:“妹妹,你是成心不給我面子?”

盛畹笑道:“你算什麼!”

兩個愈說愈大聲,愈說愈不對。

盛畹一抬腿,踢開凳子,頂向前去,那樣子險煞兒火拚了。

王氏看看大驚,老人家一時拿不住主意!

一時不分好歹,把半茶杯酒一口氣喝乾,掙扎著挨下地來。

她緊緊地抓住盛畹的一條臂膀,說道:“霸兒,她……我已把酒全喝了,你……你讓一步罷!”

王霸急急扭回頭去,望望桌子上的茶杯,順手兒搶了酒瓶,一聲不響地,掣翻身,急急跑了。

這裡王氏退到床上去,埋怨著盛畹道:“我什麼話都勸過你了,忍耐,忍耐……你偏要和他一般見識!”

盛畹笑道:“這酒一定有毛病,他不懷好意,好文章就在後頭呢!”

王氏道:“沒有的事,他……他不會毒……死我的。”

盛畹道:“毒死您也許不至方,然而這酒一定參了迷藥,您喝一點冷水吧?”

說到這裡,床上的王氏已是鼾聲大作,沉睡著了。

盛畹搖她一陣不醒,究竟因為她老人家有病,不敢把冷水來灌她,索性替王氏蓋上了棉被,讓她睡了。

盛畹心裡想道:“王霸一向不敢用強,卻原來是害怕他姑媽,看他剛才的意思,分明只要乾媽肯喝他的酒……

好一個狗崽子,哼!你以為迷倒了她老人家,你就可以任意地收拾我了……哼……你還差得遠呢?”

想著,想著,她反而縱聲笑了。

歇了一會兒,她退到後面去了。

她拿一塊青布把頭包起來,換了一身短靠,套上鐵尖鞋,抽出劍葉來,拂拭一番,塞在枕頭底下。

一切準備妥當,掩上門,吹了燈,躲在床上,閉目養神。

遠遠地柝子敲過三更,一陣風過處,接著雨點兒下大了。

她以為王霸不會來了,剛想下地去看看王氏,忽然窗欞外有個火星兒閃動。

盛畹嘴裡暗叫一聲:“可真的來了!”伸手摸著劍柄。

又過了一會兒,便聽見窗格子吱吱地響著,跟著就有一個人跳進來了。

盛畹急忙屈腿作勢,讓他摸到床沿,牽起半邊帳子時,霍地彈出一腳,踹個正著呢!

“砰!”的一聲,王霸摔到窗前去了。

盛畹一躍下地,劍光一閃,一個撥草尋蛇架式,劍尖直搠王霸心窩。

王霸雖然被踢了一腳,幸好他穿了件軟甲背心,所以還沒有受傷。

這時眼看劍花來得切近,急忙斜刺裡一跳,伏身攢勁,竄出窗外。

盛畹不捨,一蹬雙腳,追了出來。

王霸早是站定馬勢,等候廝殺了。

這時候盛畹心頭火發,怨氣沖天。

她緊一緊手中的劍,猛撲向前。

王霸仗著一柄厚背薄刃單刀,急架交還。

天空中雨霽雲開,滿天星斗,照著這一對男女,滴溜溜互斫互殺,火雜雜忽前忽後,一場狠鬥,直殺得狂風捲地,宿鳥驚飛。

王霸原不是盛畹的敵手,幸虧是雨潤苔青,地滑如油,盛畹腳小,鞋底下又嵌著半段鐵片,所以有些不得勁兒。

就這樣便宜了王霸支持到十多個回合,兀自健戰不退。

盛畹先頭還想饒他一條性命,這時給他撩撥得按捺不住了,咬一咬牙,手中劍猛可裡罷了幾個解數。

王霸這才知道厲害,急切要想逃走。

可只是一片劍光,潑水似的,把他前後左右包裹著,絲毫不肯放鬆。勉強又走了兩個照面了。

盛畹劍起處,削斷他一條胳膊。

王霸真配說是一條漢子,他大吼一聲,往後一跳,扭回身兩腿如飛,逃脫了一條性命走了。

盛畹橫劍躊躇,一直望不到他的背影,才退回去,點上燈,坐下休息。

心裡想:王霸著了重傷,一時不會來了,可是天一亮,他必定要派隊伍來包圍的。勢單力孤,如何對付?偏是乾媽一病纏身,不然的話……

想到這兒,聽見隔壁王氏在床上轉側的聲音。

她急忙站起來,收劍歸匣,除去頭上青布,順手兒抓了一件衣服披上出去,隔著帳子,輕輕地喊一聲“乾媽”。

王氏睜開睡眼,問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沒有睡麼?”

盛畹替她鉤起半邊蚊帳,又倒了一杯茶給地。

王氏很快當的坐了起來,笑著道:“我好像好了許多,敢情那一杯酒有點功效?”

邊說,邊接過茶杯,呷了兩口茶。

抬頭望望盛畹的臉,驚叫著道:“你……臉上那兒來的血……”

盛畹眼看王氏精神健旺,一點不像病人,心裡正自納悶,給她這一驚叫,微微的怔了一怔。

盛畹笑道:“您的侄子,半夜跳窗,摸到我的床上來,我趕他到後院,削去他一條胳膊呢!”

王氏聽到這裡,猛地翻身跳下地來,抱住了盛畹,睜著兩眼,問道:“真的麼?……你怎……”

盛畹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害怕,您是他的姑母,他總不能把您怎樣的,一切事我自己承當。

也許我不該死在趙岫雲的手中,天教我上太湖來送命的。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準備著廝殺!”

王氏滴著眼淚,說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我不能拋下你的,快拾掇我的傢伙,檢點看彈子還有多少,預備奪圍逃生。只是李大慶在前寨,這卻怎麼好?我們不能不關顧他,我們害他家破人亡。”

盛畹笑道:“媽,我是不得已的,您老人家何苦自找死路。天一亮,他們傾寨而來,那裡容得我們殺出重圍,就說僥倖衝了出去,四面都是水,我們沒有船,也是沒有辦法的!”

王氏道:“眼前我們只有合力,不可分心,我們應該死裡求生,你如果愛惜我,你得好好的找出路。

可恨我一向鬧病,對於這裡的路全不明白,能夠找個險峻的所在,先擋他們一陣,慢慢的想法子奪船逃命!”

盛畹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病突然的好了,我是簡直沒有一些兒求生的心,不然的話,剛才我就不讓王霸逃走了,抓住他,迫他下令送我們離開太湖,豈不省事省力!”

“好姑娘,你別一味拖延時間啦,過去的事,追悔無益,你還是趕快想辦法呀!”

“有一條路,可以暫守的,不過也還是甕中之憋,他們把我們圍起來,斷絕了我們的食糧,結果仍是不免一死!”

“暫救目前罷,別顧慮底下的事啦,能夠挨一天是一天。這裡絕對不能留戀,你快說那一條路?”

“前幾天我跟王霸出去圍獵,離這兒約百十來裡,有個山崗,孤零丁的四面削壁高崖,去地大約有二三十丈多高,單是一條羊腸小徑可以上去,上面有個藥王廟,裡頭王霸倒派有四個人駐守,我們趁天還沒亮……”

王氏聽到這裡,搶著嚷道:“好的,好的,我們馬上走!”說著,扯回身便去收拾衣服鋪蓋。

盛畹幫著打起兩個大包袱,彼此背上,套彈弓,弄兵器,零星雜物都不要了,母女兩個人,一前一後溜出後院,一挫身跳上屋,認定方向,直奔後山。

彼此夜行的工夫,都是登峰造極的,一路上雖然碰著許多放哨的嘍羅,他們有的簡直沒發現,有的也不過看見前後兩個黑影兒,狐狸似的快法,貼著去掠過去罷了,誰能相信是人的兩腿趕路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5:11


第九章

王氏和盛畹,星馳電掣,離開大寨,趕到孤石崗,藉著星光,找著小路,直闖上山,因為明知上面只有四個小嘍羅看守,所以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來到藥王廟大門前,眼看有個人靠著牆,倚住一枝標槍打磕睡。

盛畹過去刺斜裡一劍,削下他一顆頭顱。

王氏一聲不響,擺動一對虎頭護手倒須鉤,撲進廟裡。

可憐裡面三個人,口也沒開,一霎時糊里糊塗的都死在王氏手中。

天亮時,母女兩人已把廟裡打掃乾淨,眼巴巴的盼望到中午時光,還不見王霸派隊搜山。好在廟裡鍋灶柴米一切俱全,儘夠十來天兩個人的吃喝,這省了不少麻煩。

母女倆胡亂熬了一鍋稀飯喝個飽,相率出去,找塊高大的石頭,竄上去四面瞭望,真個是水色山光掛在眼簾,華木森森,均歸足底。

盛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這樣天然的一個瞭望臺,王霸只派四個嘍羅鎮守,他的才略,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氏笑了笑,說道:“那邊隘口,雖然只容一個人出入,但是草木太蔚雜了,夜間很容易給人混進來。在我想,他們白天既是不來,大約要等到晚上算計我們的。你去我包袱裡找那一大包火種,拿來撒在那種野草上,再將一些棉花泡泡油,包上十多個彈子,晚上如果聽到什麼消息,我們先打出幾個火彈,燃燒那些草木,教他們無處容身,你我兩張彈弓,瞄一個死一個,索性狠狠的幹一幹,管保他們以後不敢重來。”

盛畹笑道:“準備應該準備一下的,怕只怕他們還不知道我們躲在這裡呢!”

王氏道:“那裡的話?一個大頭領,不能糊塗到這個地步,現在就說不知道,等會兒也一定知道的,我敢說不至教你白費工夫,你快快預備去。”

盛畹笑了笑,便去找了火種,如法佈置一番,回來歇了一會,天氣也就不早了。

夜色迷茫中,盛畹把廟前廟後仔細巡察一次,母女兩個人,燃上一根蠟燭,剛在吃飯,忽然外面一片火光沖天而起。

盛畹大驚,跳起來便望門外跑。

王氏喝道:“盛畹,鎮靜點,帶上傢伙!”

盛畹扭回頭搶了彈弓,說道:“奇怪,他們怎麼自己放火啦!”

王氏笑道:“這是他們伏路的小夥子,偷抽菸引起我們的火種燃燒。我們一道出去!”

母女兩人奔出廟門,這一看,廟下約有三五十條漢子,已經闖過隘口,火光裡,他們像潑了湯的老鼠,來往跳躑。

盛畹王氏扣上彈弓,暗裡射明,彈無虛發,中傷的人,只要一躺下去,便讓火燒個焦黑了。

風助火勢,火仗風威,直燒得鬼哭神號,搖山震嶽,饒他逃得快,也還燒死了三十幾條性命,其中卻有兩個王霸得力的頭領。

這一場火熄滅時已是三更天氣。

盛畹忽然想了一個辦法,她也不告訴王氏一聲,就高地竄下去,撕了一塊死人身上沒燒透的衣襟,拾枝木炭,寫上幾個警告的字,就這樣冒煙突火,竄出隘口,直奔大寨而來。

她在簷牙上伏住身,望見對面聚議堂王霸繃扎著半段左臂,一張臉白裡透灰,有氣無力的靠在案上,正在查問由火中逃脫回來的嘍羅。

盛畹不敢多耽擱,拿出帶來的警告,包上兩個彈子,使勁望著王霸擲去,喝一聲“著”,王霸仰望身滾下交椅去了。

堂上馬上一陣大亂,有的趕去扶王霸,有的弄出兵器,追到廊前,盛畹揭開一疊瓦片在手,出來一個,打他一個,然後扭回頭,撒開兩腿,穿房越屋,飛快的離開大寨,一路上只聽得鑼聲震耳,喊殺連天。

盛畹無心多殘生命,兩腿加緊速度,一溜煙趕到孤石崗,頂頭碰著王氏出來接應,盛畹把所幹的說了一番。

王氏聽說沒有弄死王霸,非常歡喜,母女倆回到藥王廟。

王氏想了想剛才情形,便對盛畹說道:“王霸經過這一次懲戒,一時不會再派人來送死的,他知道我的一張彈弓,一雙倒須鉤的厲害。前日他欺負我有病,又把酒來迷醉我,所以才敢計算你。現在曉得我病大好了,他一定不敢來,不過,我們怎麼辦呢?馬上想法子奪船逃出太湖,還是容易辦得到,但是離開太湖又望那裡逃生呢?就住在這裡吧,我們不招兵,不買馬,光剩你我兩個人,也幹不出什麼大事。”

盛畹笑道:“有個極好的辦法,只怕您老人家不贊成。”

王氏道:“有好辦法,我為什麼反對?你說呀!我們商量看看。”

盛畹笑道:“城市裡我們既不能安身立命,強盜生涯何妨試試呢,我的意思,就今兒混進大寨去,刺死王霸,綁卻那幾個大頭領,不怕王家基業不是我們的,探囊取物,唾手成功!”

王氏聽到這裡縐緊眉頭,連連搖著手道:“這不行,我孃家骨肉,只有王霸一個人了,不管他們好壞,我做姑母的總不能幫忙你結果他!”

盛畹笑道:“可不是,我也知道您幹不來呀。其實,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事情,我也玩不慣。王霸無論如何總是您老人家的侄子,我不能不擔待他一點,我真的要他的命;剛才只是一舉手之勞。關於這一點,您老人家請放心,我總不幹趕盡殺絕的事情。至於我們逃生的計劃,我覺得不離開太湖也好,離開太湖前途更是渺茫。

我的意思,不如死守這個藥王廟吧,活該死在這地方,那也是沒有辦法的,我決定成立一個鏢局,就叫做母女鏢局,專門替太湖一帶往來行旅保鏢,向湖裡毛賊挑戰……”

盛畹說到這裡,不覺眉飛色舞,繼續說道:“我們準備廝殺,殺得那些大王們甘拜下風,我們可以坐地分贓,要他們的規例!

凡事起頭自然有許多困難,然而我們不能不拚命幹呀!若說湖裡許多毛賊,我相信沒有一個有真的能耐!

他們只不過蜂屯蟻聚,烏合之眾罷了。頭一個腳色,算是王霸,王霸不過如此,其他真不算一回事。”

王氏聽到這裡,忍不住笑道:“小鬼頭,你倒有你的活計,說的確是一條好出路,反正我們是無容身之地了,天大的危險也要試試的,莫不成坐而待斃!”

盛畹笑道:“那麼,我們要預備奪幾隻船啦。湖裡頭非船不行,可惜水上的本領,我一點也不懂!”

王氏道:“這個你不要著急,水裡工夫,我大約還夠對付!”

盛畹大喜,笑道:“苦就苦這一點,您老人家果然行呢,我們的鏢局一定能夠成功的了!”

王氏笑道:“好吧,明天一早,你看家,我出去奪船。崗下那一個隘口,我想,應該把它堵起來,你我出入,由崗上掛下布梯。

這布梯離地至少一丈高,而且要藏得密,外來人找不到的地方才好。我們一共只有母女兩個人,假使碰著扎手的事,必須一塊兒出去……”

盛畹不讓王氏再說下去,搶著笑道:“當然。我們要顧慮巢穴的啊,我心裡老早有個譜了!

明兒您去搶船,我在家裡堵隘口,藏布梯,我們分頭辦事。現在天氣不早了,我們胡亂睡一會兒罷,明天事情真多呀!”

邊說,邊去打開鋪蓋,一同睡下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說得不錯。

誰想得到天亮時,王氏忽然舊疾暴發呢。

她的病,當時仗著王霸給她的那一杯烈酒,趕去了風邪,所以驟然的好了起來,其實也還是因為要命,忘記了病。

像她那樣大年紀的女人,雖然是很健康,究竟病後不應勞神勞力,一杯酒趕走她的病,這是事實。

然而一夜廝殺,又未免太累。

現在她是重新感冒,而且病勢來得很兇,出去奪船,不用說沒有這一回事,就是站一下,她也是虛晃晃地站不穩哩!

這情形,盛畹當時急得不得了。

勉強混過兩天,吃的東西已是一乾二淨了。

盛畹要想下山想法子弄一些柴米,路太遠不敢去,怕王氏一個人在廟裡危險。守在一塊等餓死,這個更不是辦法。

急極計生,趁著黑夜,上王霸大寨偷糧。

一次,兩次,鬧得大寨里人仰馬翻。

還好,王霸一心要活捉華盛畹,再次盛畹也委實非常機警,因此還算僥倖,沒有丟了性命。

可是受了兩次驚嚇,膽子未免怯了許多,不敢大意。

王氏又苦苦的攔阻她別再冒險,這樣,她就只能靠著一張彈弓,到山前山後,射些飛禽走獸來充飢果腹了。

說起來,也許一切真的是天意,王氏的病,先頭沒有東西吃,她淨餓了一些時候,日夜只喝一些開水,這一來卻把她的風寒感冒熬走了。

後來又吃了幾天小米稀飯,這小米就是盛畹由大寨偷來的,王氏不忍多吃,因此又把腸胃保護得很好。

病根完全肅清了,在理是應該吃點滋補的時候!

這當兒,盛畹由大寨偷來有限的糧食,剛好吃光,鬼使神差的,非要王氏吃上火烤的山羊、野兔、雉雞、水鴨之類不可了。

老人家肚子鬧饑荒,試一點,人很舒服,時時吃,天天吃,只是三四十天的工夫,不知不覺的,居然把身體調養得十分精壯。

王氏本人自然歡喜了得,可是因為她這一場病,盛畹也就累得夠受了。

□□□□□□□□這一夜,盛畹王氏母女兩個人,乘著月色下山,實行原定的計劃,去幹虎口奪食的勾當了!

她們在山下湖邊,由二個小嘍羅手中,搶到一隻小船。

王氏果然是個行家,她不慌不忙的,打槳催船,到處偵察。

這時候,湖裡頭恰好有王霸轄下的一班頭領,管帶十多號平底寬舷大舴艋,包圍著五隻一幫的大糧船打劫。

天空月色如銀,湖中水波不興。

盛畹王氏把船駛進蘆灘深密的地方隱住,看前面火雜雜喊殺連天,那五隻大糧船,似乎並沒有什麼抵抗的力量。

王家幾個人頭領,耀武揚烕,好不興高采烈。

盛畹看了半天,認為機會不可錯過,決計向前,替那幫糧船保鏢。

頭一次招攬買賣,王氏告誡盛畹著實留意,處處當心,怕的是壞彩頭,以後諸事不利。母女倆詳細商量了進攻的步驟。

不一會工夫,王氏偷偷的把小船駛到湖中了,看看來得切近了。

盛畹站在船頭上,御下彈弓瞄準前面有個頭領手中一柄雪花價白的單刀,發出一顆彈子來。

“當!”的一聲響亮,那柄單刀飛落湖中去了。

那位頭領吃了一驚,以為是那一個頭領和他開玩笑,急得破口大罵。

盛畹不理他,收起彈弓,招呼王氏催船急進,衝入圍中,眼望那一隻最大的糧船舷上,兩腿攢勁腳尖用力,平空飛了過去。

反手弄出劍來,晃一晃,劍葉映月,一片青光。

盛畹高聲叫道:“王家寨的毛賊,認得我的,趕快放下兵器逃生,這五隻糧船我是保了他的鏢了,那一位不服氣,請出來說話!”

大家這時候才看清楚她是華盛畹,直嚇得相顧失色,有的知道她的厲害,悄悄地便把船搖開去。

忽然,有個高大身材的頭領,掙著喉嚨,喊道:“大家兄弟聽著,這個丫頭是我們大頭領的仇人,我們殺死她,別讓她走,她不懂得水性,不要怕地。”

這兩句話,果然有點力量,馬上許多大舴艋四面把大糧船包圍起來,眾口同聲,大叫:“別放走了這丫頭!”

盛畹急忙望後一撤身插上長劍,引弓出彈,弓勁彈急,一連打倒七八個人。

先頭在這糧船上面搶糧袋的一個頭領和十幾個小嘍羅,不顧死活,斜刺裡逕撲盛畹。

這時候,盛畹施展全副精神,眼觀四向,耳聽八方,何至受人暗算?

百忙裡只見她一挫腰肢,底下掃出一個掃堂腿,這位不顧死活的頭領,先著了她的道兒,撲翻身掃下湖裡去。

十幾個小嘍羅發聲威,紛紛都往水裡跳。

那個身材高大的頭領,眼看糧船上一班人打了敗仗,心裡一著急,舞動手中一枝筆管槍,喝令十多號船分作四隊,前後左右同時進攻。

意在混亂盛畹眼力,使地急切裡不能兼顧。

盛畹認得這位頭領,叫做呂堃,他是王霸第一個的得力爪牙,說起武藝本領,倒也是了得!

盛畹這時看他指揮若定,調遣有方,心想:擒賊擒王,只要將他打死,底下就沒有事了呢!

想著,這就不敢怠慢,一聳身四圍打出一排連珠彈,擋住為首的幾個舴艋,霍地便扭回頭,絃聲起處,一顆白森森的彈丸直奔呂堃面門而來。

呂堃心定眼快,搖槍一撥,彈落水中。

就這個時候,那邊王氏,忽然翻身入水。

盛畹看了明白,明知老人家必有一番勝算,她稍一停疑,又望著呂堃虛曳弓弦,呂堃急忙躲閃。

就在這閃身一霎那間,盛畹早搭上第二顆實彈,喝聲“著”彈中呂堃右臂膊,張手拋槍搖搖欲跌。

猛可裡,湖面波開浪裂,“嘩啦”一聲響,緊傍著呂堃舴艋舷邊,竄出王氏的上半身,兩邊手抓住呂堃兩條小腿。

只聽得呂堃一聲狂叫,摔倒湖中,抱著王氏沉下水底去了。

這一下,許多嘍羅直嚇得亡魂喪魄,大叫:“失了呂頭領,兄弟們,風緊呀!”

一陣紛擾,震動了整個湖面,大家返棹挪舟,四散奔逃。

盛畹連連發彈,打倒幾個駕船的嘍羅,王氏已經由水裡把呂堃拋上船舷。

盛畹過去一看,這位呂大頭領,目合口張,早是暈了過去了。

王氏跳上船,擰乾身上衣服說道:“這傢伙一會見工夫就醒過來,我們不要理他,先找運糧的人說話。寡不敵眾,我們還得要當心。”

說著,翻身下艙,好容易找著幾個人,可憐都嚇得顫抖地軟做一堆。

問了半天,才曉得原來是官糧,其中倒有一個運糧官。

這官兒先是跪在王氏跟前,不把腦袋當他自己的,拚命地磕,磕得艙板崩崩作響,嘴裡什麼老祖宗、女菩薩,饒命,放生,差不多都給他喊盡了。

王氏十分好笑,使勁拉他起來,把他按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下。

對他笑道:“我們母女兩個人是湖上的好百姓,並不是什麼大王爺,女寨主,倒是特地趕來保護你們脫險的,只要給我們一點酬勞,我們就走了。”

那官兒不聽還好,聽了這篇話,他喜得蹦起來,翻動一對黃眼珠,又捻了一會兩撇燕尾似的鬍子,馬上換了一副臉孔,狷傲地說道:“那麼,很好,你們是守法的百姓,官家糧草,應該出力救護。

現在我也不及多說話了,你們招呼五隻船的舵工,立刻開船,由你們母女倆護送我出口去。”

說著,這就坐下了。

盛畹看他這一個樣子,忽然怒不可遏,她沉著臉,望著王氏說道:“我們走,別管他,什麼是應該護救,我們就懂得殺人放火!”

王氏笑道:“這又何必生氣呢,他們做官的如果肯講道理,這太湖也早就太平無事了!不要教王霸笑我們有始無終,我們索性送他一趟,我們要什麼,拿什麼,還怕誰不給!”

說著,便去牽著盛畹的手,回去艙面。

盛畹望湖面煙消火滅,一隻舴艋也不見了,忍不住地笑道:“全逃光了麼,真是一群烏合之眾……”

說到這兒,忽然又驚叫著道:“媽,我們的小船呢?”

王氏笑道:“讓他們牽走了。我們不怕沒有船回去,你不瞧,這隻糧船上有兩隻很好的舢板麼!”

邊說,邊喝令水手,曳起風帆往北放棹。

這邊五隻大糧船走動了,那邊母女兩個人便去船頭上看望呂堃。

這會兒呂堃已經醒了,有氣無力的坐在一邊,和王氏說話。

他說王霸斷臂以後,沒有下過山,水上的事,全是他代理。

他說王霸對盛畹,還是不能忘情,只不過沒有法子可想罷了。

糧船走了兩天,湖面漸漸的熱鬧了,王氏留心挑選了一些應用的傢伙和糧食,並不去告訴那個官兒知道。

還要了他們的兩隻大舢板,和呂堃各駕一隻,竟自回來。

她把呂堃帶到孤石崗,先教盛畹打前頭繞道上山,由布梯上進去,移開堵截隘口的大石頭,迎接呂堃來到藥王廟,好好的招待他。

並且對他說道:“呂頭領,我們讓你明白一下,現在的孤石崗,佈置得十分堅固,隘口堵住了。

我們靠著自己的本領,另有法子出入,除了我們母女兩個人,誰也別想進來藥王廟。就是千軍萬馬,我們也不怕。

你回去告訴你的大頭領,我們原是隻求平安,不想結怨,教他不必再來招惹我們母女倆了。

我們若是要他的腦袋,並不算難事,不過我們不願意這樣幹罷了!我們現在要成立一個母女鏢局,專替往來太湖一帶的行旅保鏢,拿著我們的一顆彈子,那就是保了我們的鏢,不管那一路湖匪都要放行,不準留難,不然的話,我們就不客氣了。

對你說,不是我們誇口說大話,在這地方水陸兩路英雄,全不是我們母女兩個的對手,大家聰明一點,不相侵犯,過平安日子。犯了我們,那是自找死路。

就是王霸,他是我的侄子,他如果招惱了我,我可是翻臉不認人,摘去他的瓢兒,搶下他的大寨,你回去宣佈我的話,叫他們記著。”

王氏這樣說一句,呂堃答應一聲“是”。

王氏把話說完,呂堃就站起來抱著一對拳頭說道:“老太太今天放我回去,這是您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我在大寨裡頭,除了王霸,我是第二號人物,還有一點力量,我不準以後有人敢來孤石崗騷擾。

不過老太太所說成立鏢局的話,這是對於我們很大的妨害,可以不可以變通辦法,容許我們各寨孝敬規例,取銷這個鏢局?”

王氏想了想,笑道:“本來我也懶得動,這個鏢局是我女兒出的主意,你們肯答應我們母女坐地分贓,我們樂得享受,我們並不想發財,只要衣食無缺。”

呂堃聽了,大喜過望,他連連地揖著王氏,又揖著盛畹,說道:“老太太,華姑娘,我替各寨頭領拜謝大恩。這邊真的成立了鏢局,大家全要餓死。我回去,馬上派人送來一切應用傢伙……”

王氏笑道:“你請啦,如果給我們送東西來了,就放在隘口好了!”

呂堃答應一聲“是”,跟著又屈下一條腿,打了銓兒,慢慢的退兩步,扭回身一溜煙去了!

□□□□□□□□王氏和盛畹在太湖,聲名大得了不得!

原因是呂堃回去以後,拚命替她們母女宣傳,勸勉各寨主輸誠納款,省事寧人,利己利人的。

近來她們母女偶然駕著一葉扁舟,湖上閒遊。許多巡湖的頭領,一定向前請安問好,聽候命令。

在這種情形之下,母女兩個人無憂無慮,不愁吃,不愁穿,不管閒事,倒也十分自在,樂意極了。

那個呂堃自蒙王氏釋放回山,感恩圖報,常常守在孤石崗險口,伺候母女倆覽勝探幽,登山涉水。

他本來是個直性的人,言語舉動,並沒有絲毫虛偽。

王氏看他是個漢子,特地去了隘口的堵截,歡迎他來來去去。時間長久了,他們親熱得和一家人一般。

過了一段時日,有一次,呂堃差不多有十來天沒有進來了,王氏盛畹都很想念他,想去看他!

這一日母女兩人正在閒談,忽然呂堃胞來了,皺著眉毛,好像非常憂鬱的樣子。

王氏瞅了他半天,便問道:“老呂,有什麼事使你為難呀!”

盛畹笑道:“別是在什麼地方打了敗仗吧?”

呂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太太,你們當時不該放走了那五隻官糧船,現在鬧出岔子了!”

王氏道:“這是那裡的話。好久的事了,舊案重提麼?”

呂堃道:“那個押運的狗官,他脫險以後,把船躲進一個叫做布袋澳裡去,乘夜將所有十萬擔糧米,全變換了現銀,往荷包裡裝個飽滿,回去卻呈報說我們劫了他。”

盛畹聽著,不禁大笑道:“這官兒巧的很呀,這種乘火打劫的辦法,不比你們做強盜的更高明!”

王氏也笑道:“這正叫做會做官的做官了,誰叫你不做官去呢!”

盛畹道:“我就做了官,也沒有這些巧妙的辦法!”

王氏道:“這還好呢,肯說被匪搶劫,究竟是老實官,假使他要嫁禍布袋澳老百姓身上,也是很容易的事!”

呂堃道:“所以呀,所以我們碰著路過太湖的官兒,我們非宰掉他不可。若是單劫了他的宦囊而留下他一條活命,他一定要找地方官說話,地方官又那裡敢得罪我們呢?結果都是往老百姓身上算賬……”

盛畹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們倒是為民除害了!”

呂堃笑笑,說道:“本來我們也鬧得太厲害,太不像樣了,官方早就有派兵剿辦的消息了。

可是一年過一年的,倒底還是沒有一回是真的,現在卻不想真的出兵了,恐怕幾天以內就要打仗啦!

帶兵來的,據報說是姓趙的副將,兵額兩千人,倒有好幾員勇將,大小船隻八十號,兵精糧足,看樣子很有點決心找我們拚命。

我們雖然不怕,但是不能不有一番準備。我們王寨主盼望這邊老太太和華姑娘,助他一臂之力。

不過眼前還不敢煩勞,讓我們一班兄弟鬥一陣兩陣,試試他們的兵力,再來報告給老太太知道。

大約總要請老太太華姑娘,獨擋他們的主將,活捉趙副將。王寨主原該親身過來請安的,因為他自知以前幹錯了事,不好意思……”

王氏笑道:“這個不要再說啦,你們供養我們母女,有什麼困難的事我們當然要幫幫忙,你倒是把準備的策略說說啦!”

呂堃道:“他們大約還有三天就要開到,我們就仗著一班兄弟出力拚命,他們當兵的吃飽錢糧,誰願意認真廝殺呢?

而且平常缺乏操練。我所知道過去剿湖的官兵,不用說打,只要請他們坐一天船,就夠他們害愁的了!

這一次來的兵,聽說很經過一番挑選,也許比較要強壯一點吧?可只是帶兵的宮兒,都是旱路的貨色,水戰未必有他們的便宜。

我們全湖大小頭領,那一個不是精通水性,水底伏得一兩個時辰?然而,這還都靠不住,好在湖裡頭港汊交錯,絕對不是官軍所能明白的。

我們注重埋伏,用幾隻破船和他們混鬥,引他們身臨險地,然後合力包圍,順風放火,水底鑿船,他們不就完結了麼?”

盛畹笑著這:“講得好呀,你們大約只有勝沒有敗了,何必又巴巴地來央求我們母女幫忙呢?”

呂堃道:“不是這樣說,我們害怕他們裡頭有能人,今天是專誠來拜求的。無論如何,你們兩位總要給我一個面子……”

說著,站起來,向盛畹兜頭作了一個長揖,回頭又向王氏打了一躬。

盛畹道:“我媽已經答應你了,到了時候再說吧,現在你還沒有打敗仗,就裝出孤哀子的樣子了!”

呂堃就怕說不動盛畹,疑惑她懷恨王霸,不肯幫忙,這會看她,有一點活動的意思,心裡委實快活。

當時他又連連彎了一陣腰,匆匆地告辭走了。

□□□□□□□□三五天過去了,湖上已經打了兩次仗,都是官軍大獲全勝。

盛畹得了這種消息,放心不下,但是呂堃沒有來,實在的情形總沒弄明白,打仗的地方又離得很遠。

幾次要去觀戰,王氏老是不放心而不答應地去,這使盛畹著急了不得了。

好容易盼到這天晚上,呂堃突然跑來了。

他一進來,滿臉堆著笑,向王氏請了安,說道:“老太太這幾天也聽見一點消息麼?我們可打了好幾次敗仗了!”

王氏著實的把他瞅了兩眼,也笑道:“你們的驕敵策略大約很順利吧?”

呂堃道:“老太太想是出去看過熱鬧了?”

王氏道:“我們可是沒有去觀戰,不過從你一臉的笑容,我一看,心裡就明白!對不對呢!”

呂堃大笑道:“那個姓趙的副將,原來叫做趙人龍,倒是真的了不得,他的坐船很大,一共有五十個人,個個都是好武藝,還有一個老頭子,使著一柄金背撲刀,他是最厲害不過的……”

說到這兒,盛畹霍地搶起來,看住王氏說道:“這個趙副將,別就是趙岫雲吧?那老頭子一定是萬鈞了……”

說著,一扭頭又去問呂堃道:“你說,那個趙人龍,是不是個子很高,肌肉像黑炭一般,兩道濃眉,一隻豹眼,高鼻子,一部絡腮的鬍鬚,說話聲音洪亮,一對臂膊很有幾斤蠻勁兒……”

呂堃一拍大腿,搶著嚷:“不錯,不錯,是他,使的是槍,我們交過三個回合,只覺狂風驟雨似的!

槍尖兒老是不離我的咽喉胸口,勢猛力沉,真是沒有辦法招架,只得跳水逃命。那個老頭子更厲害不過。我簡直碰也不敢碰他!”

盛畹聽完話,縱聲大笑道:“天,他果然來了!這一遭再放走他,我有什麼臉見人!乾媽,我們馬上找他去。”

呂堃急忙搖著兩隻手,說道:“華姑娘,你去不得的,他船上五十多個人,一大半精通水性,你水裡又不行。老太太一個人,顧此失彼,千萬不可造次!”

“眼前他們已經受包圍了,甕中之鰲,遲早完結。等到我們大包圍廝殺那一天,你和老太太再出去,包管不費吹灰之力,活捉……”

盛畹道:“不,不,我最近學會了浮水了,我相信我行的。等你們大包圍,這多難受,沒得他又漏網了。你們怕他,我不怕他,我一定……”

王氏道:“盛畹,這是你的一個報仇機會,你如果自己再要破壞這個機會,那還說些什麼呢!”

“呂頭領說的是好話,我們等那天以逸待勞,馬到成功,不好麼?他船上既有許多助手,火鴿兒萬鈞又跟在他身邊,不是讓他先殺個筋疲力盡的,我們兩個人絕對鬥他不過的,多忍耐些時候!

當時在真定縣,就因為你不聽我的話,不肯忍耐,讓萬鈞把我們殺得望影而逃,受盡艱難苦痛,現在,好容易有機會擺在眼前,你又出來搗蛋了,你自己想想去吧!”

盛畹笑笑道:“呂頭領說的這次大包圍,你相信準會成功的麼?不成功時又將要怎麼辦呢?”

說著,又去望著呂堃問道:“你好好的告訴我,趙人龍那隻船有什麼特別記號?在什麼地方?離這兒到底有多少水程?”

呂堃道:“這個恕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能讓你去送死的。再說,湖裡頭每一個港叉都有埋伏的。

而且還設有許多木樁堤壩各種障礙,你要去,走不上一里路就要鬧出岔子。我們總寨有令,不準船隻隨便出入,怕的是出漏子埋伏的秘密。

我們全湖七十二寨,專靠著合圍埋伏的策略打勝仗,假使洩了秘密,大家都要死,所以不能不鄭重其事。

我說,華姑娘,忙也不在一朝,三天以內,總有你報仇的機會,請你務必多忍耐一會兒罷!”

盛畹聽著,還是不以為然,她一疊聲催促呂堃給她一個湖上通行的信號,刻不容緩的要去報仇。

呂堃倒乖巧,他看盛畹蠻不講理,知道勸解無益,他卻拔起腿兒一溜煙逃下孤石崗了。

當日盛畹行刺趙岫雲不遂,忙得趙岫雲遣兵調將包圍李大慶住宅,狠鬥一場,結果死了吳大雄和聞楚傑兩員猛將。

盛畹母女終是漏網脫逃了。

趙二爺嚇得心驚膽怕,坐臥不安,怕的是盛畹母女捲土重來,偏是接著火鴿兒萬鈞又向他告辭要走,這教他越發覺得家裡不能安居了。

他自知萬鈞離開了他,家裡空有許多朋友,全不是盛畹母女的敵手,因此,他蒐羅了三十萬現銀,跑到京裡去躲避。

來到京中,所謂輦轂之下,不由他不想做官,又何況他本來有了前程的人呢?

有錢的人想做官,真有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久的時間,他就運動了江蘇省實缺副將到手,改用他的大名趙人龍,走馬上任去了。

事情來得忒湊巧了,這時恰恰李總督李如璽的小舅子魏雨峰,派在糧道衙門當差,這一次押運五隻大糧船,經過太湖,卻被王霸得了清息,調遣一班大小頭領,截個正著。

後來王氏盛畹活捉呂堃,算是保全了糧運。

卻不料魏雨峰虎口餘生,貪心忽動,居然將所有糧草,自搶自劫的一氣吞沒了去,還要呈報遭匪洗掠,裝傷請假。

李總督聽信小舅子一篇鬼話,赫然震怒,馬上傳見糧道,河道,兵備道訓話,決心清剿。

正在選拔將材,預備出兵的當兒,剛好趙岫雲拿著朝中軍機處一位大臣的信函,投轅稟見。

李總督一來顧念趙岫雲來頭不小,二來看他一表非俗,當時存著栽培人材的心理,居然託委趙岫雲管帶兵馬,剿匪太湖。

趙岫雲受寵若驚,感恩圖報,一邊招集一班朋友,一邊卑辭厚禮,啟請萬鈞出馬幫忙,意在踏碎太湖,一戰立功。

大兵來到太湖,接連打了兩次勝仗,趙岫雲心中好不得意,下令追剿。

這一天下午,王霸親身臨陣誘敵,且戰且退,招引官軍拚命窮追,深入險地。

驀然間,一聲炮響,百十聲的港灣裡,湧出大小船隻有三五百號之多,前後左右,喊聲如雷。

王頭領翻身急戰,銳不可當。

呂堃從上流放下十多隻破船,滿載蘆葦乾柴,引火之物,奮勇突入官方軍中,順風縱火,下水鑿船。

另有二十個大頭領,各帶二十隻輕舟舴艋,分散二十隊,猛撲左右翼官軍。

湖匪積銳日久,勇氣百倍,乘火進攻,勢如渴龍飢虎。

官兵失卻連絡,左右翼同時崩潰,一霎時中槍著火,劍斫箭穿,沉船溺水者,不計其數呢!

趙岫雲身居統帥,只顧自全,他把船上五十名勇將,分了兩班,一班專管救火,一班下水保護船底。

他親身獨據船頭,使發手中一枝槍,突圍退卻。

船後單留萬鈞,懷抱金背撲刀,護衛舵樓。

看看將次脫險,忽然蘆葦叢中,撞出一隻小舢板,上面兩個人,正是盛畹和王氏。

盛畹眼看對面大船,兩邊簇擁著許多小舟,心裡已自明白。

舢板來到切近,她霍地持起一口氣,跳在半空中,翻個筋斗,滴溜溜落下一隻小舟上面來了。

她長劍一揮,殺死三五個官兵,下面兩腳得了接力,一聳腰,竄上大船。

趙岫雲一看,大驚失色,殺人先下手,他卻著實是個會家,一封手中槍,買個毒蟒鑽窩的架式,槍尖直搠盛畹咽喉。

盛畹反劍磕開槍桿,跟進去,力劈華山,直削岫雲的右肩。

趙岫雲,往後一撤身,枯樹盤根,立攻盛畹下三路。

盛畹馬上旱地拔蔥,急架交還,兩個人搭上手,一口氣殺了五七個回合,劍斫槍搠,窮極變化。

果然是棋逢敵手,難解難分。

趙岫雲本來是有名的神槍手,今天他用著一枝渾鐵點鋼短槍,可真是一條沒奢遮的狠傢伙。

但是船頭上能有多大的地方呢!有道:“兩鼠鬥於穴中,力大者勝。”

說起力,這時候的盛畹的確強猛,趙二爺畢竟殺了大半天,未免稍見疲乏。

好在他船上幾個朋友,都是尖上選尖的腳色,他們看趙岫雲鬥得吃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分了幾個上前夾攻,留下幾個合擋呂堃。

剛才他們這一班朋友努力救火,大家都弄成了落湯雞似的。

這會兒說是幫助趙二爺鬥盛畹,到底船小人多,無可施展,這一個上前,那一個便得退後。

竄來跳去,溼淋淋地抖著水花兒,倒是別開生面。

王氏,她老人家來了這些時間,始終不曾加入作戰,原因是她一心想招呼許多大小頭領,合力急攻趙岫雲坐船,意在“擒賊擒王”。

無如這一班湖匪,只顧乘勝搶掠官軍左右翼的兵械船隻,追奔逐北,各自為謀,王氏喊破喉嚨,他們兀自不理。

官軍雖然慘敗,但還有十多號戰船,沒有被火燒壞,而且管帶的將官,又是十分了得,光剩下王家寨五七個大頭領包圍應戰,一時自是不易得手。

至於王霸這個人呢,他卻是躲在水裡藏身,他希望趙岫雲鬥不過盛畹掉在湖裡,仗著他水老虎的本領,手到擒來。

他以為捉住了趙岫雲,那就可以向盛畹求婚呀!

湖匪,還不過是湖匪,他們全是自私的。

王霸如果鎮靜點,不為女人開心的話,他是一個統帥,下令集合全力,進撲官軍,趙岫雲可不就完結了?

現在他躲在水裡頭,王氏又那裡找得到他呢!

萬鈞這老頭子,他的責任是保護舵樓,眼睜睜的看趙岫雲一班人狠鬥盛畹,佔不著半點便宜,心裡著實有氣。

他覦個真切,霍地摸出一隻毒鏢往盛畹背樑上擲了出去。

這時剛好王氏一隻舢板,來到切近,她望見萬鈞向鏢囊裡伸手,曉得他心存暗算,急忙準備手中彈弓接應盛畹。

那邊鏢恰恰奔出舵樓,這邊彈丸脫弦而出,半路上碰著頭,“當”的一聲響亮,火星散冒,雙雙落水。

王氏掛上彈弓,一順虎頭護手倒須鉤,竄上舵樓,直取萬鈞,彼此一照面,端的一場好鬥。

約莫又是一會兒工夫,我們呂頭領呂堃,一個不留神,竟被趙岫雲的一個朋友殺死湖中了。

一班小嘍羅,發聲喊,紡紛轉舵反棹,縱橫四散。

王霸在水面看了這一個情形,大驚失色,急急赴水上船,下令收兵。

這當兒,趙岫雲自是精神抖擻,一條槍翻江倒海,緊緊的裹住了盛畹。

霍地王氏由後面跳了出來,她把左手的鉤並在右手,盡力橫掃,打倒兩個人,衝進去奮擊趙岫雲。

一連七八鉤,殺得趙二爺大汗直淋,性命只在呼吸之間,萬鈞卻又趕到了。

王氏大叫道:“盛畹趕快跳下舢板,跟隨王頭領回寨……”

邊喊,邊接上萬鈞急鬥。

盛畹眼看呂堃已死,王霸又十分不濟,明知大勢已去,無可戀戰,奮身竄下舢板時,王氏上面也跟著下來了。

官軍全是驚弓之鳥,誰也不敢駕船追擊,就是趙岫雲也曉得王氏盛畹非可輕敵,當時下令回師。

一直退出二十里,扎住陣腳。

檢點全軍,精銳損失殆盡。醜媳婦難免見翁姑,連夜派人趕上江寧,具報督轅,自請處分。

一邊採納萬鈞的獻計,防備湖匪乘勝進攻,黑夜偷襲,他把所剩的十多號戰船,結成連環防線。

他自己的坐船獨處當中,指揮一切。

桅杆上帥字旗底下,設有紅綠兩種燈號,另派兩百名弓箭手,佔用百姓漁船,離營三里,夾江埋伏。

密佈哨探,傳遞消息,減少湖面巡邏,避免招搖,諸事佈置停當,按兵不動。

□□□□□□□□盛畹母女退回孤石崗,彼此直累得筋疲力盡,汗透重襟。

痛定思痛,覺得這一次好容易耐守到大包圍官軍的機會,滿想倚賴全湖七十二寨大小頭領幫忙,活捉趙岫雲報仇雪恨。

誰料費盡心機膂力,只博得一場狠鬥。

雖說官軍殺得大敗,究竟不能損害趙岫雲一根汗毛。

王霸固然大獲全勝,但是失陷了一個好頭領呂堃,這一個打擊,卻也不算不重大。

盛畹越想越恨,她自己有點奇怪,當時何以服從王氏的命令,拋下趙岫雲,空手回來!何以不拚命?

何以偷生苟活!鬥死了,還是一個好收場,這樣悶在心裡,掛在心頭,多難受,多無聊啊!

大凡一個人,事後都必定有番追悔,何況華盛畹積恨如山,仇深似海。

其實,當時假使不聽王氏的話,戀戰不退,到底不免一死。

盛畹真個鬥死,王氏豈能獨生?那不是便宜了趙二爺麼!

然而盛畹盛怒之下,她怎樣都不肯原諒自己。

她想:呂堃死了,王霸的智囊粉碎,再希望出奇制勝,痛擊官軍,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了呀!

趙岫雲明明身臨太湖,近在眉睫,難道就這樣放他過去?所謂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想著,無論如何,她決心要去行刺,一切不顧了。

王氏勸說不少的話,盛畹執意不肯服從。

說到冒火,盛畹索性拔出長劍,要來一個自刎捐生。

王氏無奈她何,過了一天,只得跑上大寨找到王霸,商量派隊接應的手續,要了湖上通行的信號。

回來準備了一切,這才跟隨盛畹乘夜下山,輕舟短棹,追蹤官軍去了。

母女兩個人,趕了十來裡水路,天色漸漸發白,這地方已是官軍耳目所及了。

王氏急忙找了蘆葦深密的港汊,藏住船,隨便的吃了一點乾糧,胡亂睡了一覺,熬到晚上二更過後,重新放棹北駛。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5:53


第十章

看看又趕了幾里路,眼望前面樓船如蟻,燈火通明,夜深水靜,隱隱地聽得見刁斗聲喧呢!

盛畹存心拚命,只管招呼王氏催槳急進。

約莫又走了一會工夫,遠遠處下來巡邏的小舟,上面似乎只有四個人,一個敲鑼擊柝,一個打槳,一個把舵,一個手裡提著斗大的燈籠。

王氏輕輕的說一聲:“我們躲過他才好。”

盛畹在後面急急一推短棹,掉過船頭。

就在這掉回船頭的時候,盛畹背上的劍匣,剛好向著那邊的燈籠,這劍匣鑲著兩塊很大的藍寶石,讓燈火這一照,馬上反射出兩道青光。

那邊小舟上望見青光,不由他們不注意。

偏是那個拿燈籠的士兵,又是一個老內行,他忽然吹滅了火仔細一看,跟著,大喝道:“那來的船?停下!”

盛畹心裡著了慌,伸手抓下肩上彈弓

王氏剛說一句:“別理他,引他追過……”

“來”字還沒有脫口,盛畹手中的彈丸,已經離弦而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那邊把舵的兵士著彈身亡。

一不做,二不休,盛畹接連地發了六七個彈丸。

那邊打更和打槳的,喊也不會喊出聲,面門上各著一彈,撒手歸天。

那個拿燈籠的,叫做計全,他可真的有點詭計,他一看情形不對,知道這來的必不是等閒之輩。

有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看他們分明只有兩個人,一葉扁舟,深入泛地,不是有登天踏海的本領,他們怎麼敢來呢?

計全他一邊想,一邊計劃著,怎樣能夠逃得一條性命?

他先頭蹲在船舷下面,縮做一團。

他決計不開口喊,他知道一喊,盛畹的彈子一定要先來找他的腦袋。

這時的打更的和打槳的都著了彈,他們的屍身都是仰後一翻,剛好都掉到湖裡去的,船上沒有屍首。

計全他看在眼裡,計上心頭,他迅速地站起來,迅速地裝做中彈的樣子,“呵”的一聲,翻身滾下水底去了。

他忍住一口氣,泅水逃走了。

盛畹一來心慌,二來這隻巡邏船,先死的是把舵的那一名兵士,所以船是不住的跟著水流打漩子。

黑夜裡雖然湖面水光漾映,究竟兩邊距離還很遠。

這巡邏船滴溜溜旋轉不定,盛畹就沒辦法認清中彈的是那一個,因此,計全居然讓他漏網了。

盛畹眼看巡邏的全死光了,以為天幸沒有鬧出岔子。

她低低地笑道:“這一班四個小鬼,連喊救的能耐都沒有,真是可憐!乾媽,我們前進吧!”

王氏道:“那麼,我們換了他們的船吧,如果再碰著來船,我們遠遠的敲敲鑼擊擊柝,還容易混過去的。非到不得已,千萬別弄你的彈弓,你知道剛才多麼危險?”

邊說,邊挪舟追上空船。

不一會工夫,他們母女又悄悄地前進了。

王氏注視對面官軍陣線,心裡好生躊躇,正叫做身入龍潭虎穴,非進不可,欲罷不能的地步了。

就在這時候,那個巡邏兵計全,已經由水底泅到邊岸,向鄰近哨探隊,報告了緊急的消息了。

驀然間,東北角飛起一道光火,穿上半空,碧綠的光芒,好像一顆掃帚星,劈破了沉寂的夜空。

王氏低叫一聲“不好。”

接連著,西南方面也照樣的射上一個流星。

盛畹愕然問道:“媽,這是什麼東西?”

王氏道:“當心,走了風了,他們放出信號……”

盛畹道:“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您不瞧前面並沒有什麼動作!”

王氏道:“丫頭,他們越是不慌張,我們越是危險,知道不知道?他們排好了陣圖……趕快回頭……”

盛畹道:“也許是湖中什麼魚龜作怪呢!”

王氏道:“笑話,你真是一個孩子。”

這時候對面高桅上,忽然升起一個栲栳大的紅燈。

王氏再也不及說話了,她搶到後面,接過盛畹把住的船舵,使勁推開去,船兒馬上掉回頭。

百忙裡,耳聽得一聲炮響,接著又敲了一陣急鑼。

王氏叫道:“盛畹,盡你的力量,打槳……鎮靜……別弄斷了槳葉……”

話聲未歇,夾江一片梆子聲響,兩邊蘆葦深處,突然出來二十隻漁船,絃聲四起,箭如飛蝗。

急切裡,盛畹左臂著了兩箭。

王氏叫道:“盛畹,仰翻身躺下去,倒打槳……”

叫著,她急急將舵柄夾在兩腿當中,一邊手搶了艙裡面更柝,權當箭盾。

還好輕舟順流,不轉瞬間,已經退出重圍,然而後面漁船,兀自追射不放。

王氏留心察看來箭射程,漸漸薄弱,這便拋下手中更柝,褪下背上彈弓,一霎時,放了兩三排連珠彈。

射殺十幾個弓箭手,漁船這才不敢窮追。

危險已過,王氏檢驗身上傷痕,只有左腰和背上兩處,但是都不十分重。

一看盛畹,她可就不然了,她肩胛上兩箭,都是在五十步以內射中的,所以顯見得厲害了。

傷後又是使勁打了半天槳,所以流了不少血。

這時委實萬分不能支持下去了!

好在王氏是個老內行,她替她褪去衣服,撕了一塊布,緊緊的把傷處扎得結實,然後又讓她喝了幾口水。

這樣,血就流得不十分兇了。

□□□□□□□□挨延到天亮,王霸親率三五十號戰船,接應個正著,得知華盛畹受了重傷,我們王寨主怒不可遏,下令逆流追擊。

王氏極勸他不要冒險,解說了許多話,才算攔住了他。

盛腕回到孤石崗藥王廟,忽然又吐了幾口血,躺在床上昏迷過去。

王氏固然沒有重傷,然而年紀大的人,自也是支持不住。

王氏盛畹她們母女倆眼見得都睡倒了,王霸越發有氣,他一邊派人服伺她們,一邊著急著想法報仇。

別看他水老虎,一個武夫,沒有心計,他卻著實有個譜兒呢!失了一個好朋友,好頭領,好助手的呂堃,算不了什麼!

華盛畹受了傷,這還了得!

不想法報仇雪恨,何以為人?

當時,他請到各家寨主,開了一個臨時會議。

也說,盛畹母女,武藝超群,她們分明是太湖七十二寨的保障,現在受了傷,這冤仇怎能不報。

各家寨主對於我們水老虎的議論,不覺得怎樣中肯,但是誰也不能反對他。

大家卻都說,官兵久屯不去,影響各寨湖中買賣,而且失落了呂頭領,一個有謀略的大頭領。

為公為私,都應該拚命和官軍再見個雌雄。

現在惟一的辦法只有向官軍挑戰。人多了,議論越來越雜,究竟怎樣向官軍挑戰?沒有一個說得出具體的方式。

於是王霸便跑去請教王氏,這裡當然還是帶有向盛畹探病的私意。

結果,王氏可真的替他們想了辦法。

辦法是分頭騷擾附近幾個村鎮。

她說,用這策略一可以分散趙岫雲的兵力,二可以使他受上峰“縱匪擾民”的申斥,那就不由他再按兵不動了。

王氏幾句話,得了幾家寨主的同意,大家馬上分頭派隊出動了。

當湖匪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劫掠,搶擄,一切騷擾的技能,都是他們拿手的好戲。

他們分成三十人一隊,五十人一隊,星羅棋佈,出沒無常,此去彼來,彼來此去,放火燃燒民房,屠洗鋪戶,姦淫婦女。

只要力量做得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強來,直鬧得鄰近幾個村鎮,雞犬不寧神號鬼哭,一天到晚,至少總要損失三五十條男女人命,燒燬十多家住宅店鋪。

當地百姓,有些膽子大一點的,冒險出來,招待幾個大頭領,質問他們,說是從前七十二寨主,向來不肯難為陸地安份良民,每年總由鎮上選派紳士,隨帶規例,上山拜納。

近來鎮上對於這種規例不會稍有含糊,不知各位英雄好漢,何以發怒,興師問罪?

那些大頭領,答應得亦好,他們說趙協鎮勒兵太湖,和幾家寨主打通了關節,只許各寨兄弟陸上要糧,不準湖面截貨,因為趙協鎮管的是水,不管的是旱……

這幾句話,讓老百姓聽到耳朵裡去,大家直氣得渾身發抖,怒髮衝冠,不免舉出幾個頭兒,分向當地地方官遞呈喊冤,指控趙岫雲通匪擾民。

那些地方官又是一大堆糊塗蟲,他們也覺得這幾天湖匪專門向村鎮上搗亂,事情反常,顯見得其中必有古怪。

趙大人按兵不動,坐鎮湖中,只問水上太平,不問村舍成墟,真是豈有此理!當時據稟轉詳撫臺,請求查究。

這一位撫臺王任潮,本來和李總督李玉璽,不對勁兒,立刻出奏朝延,參謫李總督用人不當。

他們這一種做官的互相傾軋,算是他們的絕技,因而廣佈耳目,互偵互探,便成了極平常而又極重要的一種手腕。

這邊王撫臺剛剛出奏,那邊李總督馬上拜折,他的法子是竭力捏報湖匪猖狂,請旨選派大員,南下清剿。

好在軍機處原有趙岫雲的靠山,所以王撫臺的奏章,到底無甚效力。

李總督一邊拜折抵抗王巡撫,一邊申斥趙岫雲迅速出兵,帶罪立功。

趙岫雲奉到命令,莫奈何只得分兵登陸,單留下四五百名殘兵敗卒,硬著頭皮,又和王霸打了幾次仗。

虧了是盛畹王氏母女有病在身,不能參加作戰,因此趙大人僥倖沒有失機,然而官匪混鬥,雖有死傷,結果還是各無進展。

王霸不能驅趕趙協鎮離去太湖,趙岫雲也無力犁庭掃穴,擒拿王頭領。

看看又挨延了兩個月時間,趙岫雲這一天才算得了上頭消息,消息是東方調派吳淞總鎮潘龍弼,統領三幹水師,星夜馳援,上諭趙岫雲歸其節制。

趙岫雲得了這一個消息,他是一半兒開心,一半兒短氣,開心的是可以減輕責任,短氣的是受人節制。

可只是到了這地步,開心短氣都於事無補,說不得,只好捺定性兒,恭候旌旗了。

這位潘龍弼,就是當年傷醫的龍璧人。

那一年石南枝把他介紹給雲貴總督潘桂芳,一來是潘總督慧眼識人,二來也總是龍璧人官星朗旺,他們老少一照面便成了忘年之交。

幾個月以後,潘總督又把璧人收為義兒,替他改了名字龍弼,保舉個守備功名。

璧人感恩知遇,跟著大軍出征紅苗青苗,屢次斬將搴旗,摧堅破銳,立下許多功勞,苗入把他喊做飛虎神將,官軍大小兒郎卻都稱猛官人。

真是人的名、樹的影,璧人有了勇名,戰場上越發來得順利。

當然,一個總督的乾兒子,只要他有了三分成就,儘可以來個十成保舉,何況璧人真才實學,文武兼資。

因此不過三四年工夫,他就很容易的掙得了一個總兵的前程了。

苗亂既平,潘桂芳奉召進京,璧人跟隨義父上朝見駕。

道光皇帝對於這位猛官人表示驚奇,很認真的問了半天話。

璧人福至心靈,居然奏對稱旨。

皇帝老頭子一高興,賞穿黃馬褂,賜復姓潘龍。

關於賜姓,璧人是個孝子,他心裡非常痛苦。

但是皇帝老頭子憫念潘桂芳暮年無嗣,為著滿足老臣,他那裡還管璧人願意不願意?

潘桂芳當時歡喜逾望,滿朝文武無不讚頌天恩,在這種情形之下,璧人就只好忍耐委曲了,這一天上諭發表“潘龍弼實授吳淞總鎮”,璧人謝恩回來潘公館,不免又忙了幾天官場上應酬虛文。

正想具招請例還鄉省墓,剛好太湖鬧匪,趙副將人龍師出無功,李總督奏請指派大員南下清剿。

皇帝老頭兒靈機一動,硃諭“潘龍弼免予赴任,著即統帥滇軍,即日清剿太湖積匪,全權辦理,便宜行事……”

這一下,璧人請假省墓的念頭打斷了,連日趕辦一番請訓閱兵的刻板儀式,隨後他就率領大軍出京去了。

龍璧人位居統帥,司命三軍,“男兒及壯當封侯”,這時候的龍璧人,說年紀還只有二十五歲,卻也算是平步上青雲了。

當時的武官,如果國家沒有戰事呢,那的確不如文官們清華高貴;一旦受命長征,手綰虎符,卻又是威權震赫。

迥非一般咬文嚼字,臣對臣聞的官兒所能比擬了。

龍璧人這一次出征,說責任不過是剿匪,原不算了不得的軍事。

但是皇帝老頭兒歡喜他少年老成,像個大臣的氣度。

本來昇平的主兒,專會向一般官兒們身上留意,考究他們的相貌格局,辨別所謂忠奸邪佞,做他“生殺予奪”的總目標。

龍璧人長得漂亮,尤其是當他陛見的時候,一番跪拜,真是折旋中矩,周旋中規,美妙無倫。

一個武官,一個年紀輕膽子大的武官,他的氣力,他的腰腳,還能夠不好麼?

皇帝老頭子歡喜體面,體面就是說禮節中肯哪!

再來璧人秦對的當兒,皇帝老頭子又看出他一肚皮學問,說他有點書卷氣,不像那些武傢伙粗俗無文。

因此,這一下詔命他出徵太湖,居然小題大作,恩准便宜行事,可真是了不得的面子。

璧人在臨行請訓那一刻工夫,皇帝老頭子又親授他一個秘密的誅諭。

大家部知道,道光本來是個相當瑣碎的皇帝,他對於封疆大臣,總有一點不信任的意思的!

他給龍璧人的硃諭,就是要他密訪江浙兩省一班大臣的劣跡,連帶懲辦貪官汙吏,土豪劣紳。

總而言之,這一次璧人出征,比普通的欽差大臣,威權大得多了。

你想,龍璧人不過一個出身貧寒的子弟,忽然身膺廷眷,旌旄專伐,他這一下開心得意,也就不是筆墨所能形容啦!

可只是他,倒的確是感情豐富,心地忠厚的人,飲水思源,他想到當時若不是石南枝栽培他,把他介紹給潘總督潘桂芳。

他現在恐怕還不過是個搖著串鈴,穿街過巷的傷醫,富貴功名真是想也不要想呢!他想著,越發覺得非和石南枝立刻見面不可。

然而王命在身,不能擅離職守,這就只得立派四個得力的差弁,星夜馳往杭州查古農家裡,邀約石南枝太湖相會。

大軍剛剛要進太湖,這四個差弁恰好趕回,他們所給璧人的報告,只是由查古農口中打聽出來,“石二爺前四年身死原籍”幾個字兒。

這一個半空的霹靂,打在感恩圖報的龍璧人頭上,真是傷心極了。

他糊里糊塗的躲在艙裡,流淚感嘆了一天,把外面所有參謁官員,一概擋駕不見。然而他是朝裡剛出來的欽差,在理要向他跪請聖安的,這就只得第二天再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6:43


第十一章

第二天璧人接見了各官,略略的說了幾句話,便端茶送客滾蛋。忽然又出一個命令,請趙人龍趙大人便衣相見。

趙岫雲剛才上帳,才曉得這位總鎮竟是當年的龍璧人,心裡頭真有如十七八個吊桶,七上八下亂個不停。

雖然只有一刻兒工夫,他已經嚇得汗透重袍,面無人色。

這會又單單傳他便衣相見,直弄得他渾身不得勁兒。

可是事到如今,不見又怎麼行呢!這就只得硬著頭皮上去了。

不見還害怕,見了倒沒感到什麼,龍大人絲毫沒有架子,而且是十分和顏悅色。

當然,趙岫雲認得龍璧人,龍璧人豈有認不得趙岫雲的道理?但趙岫雲總希望貴人多忘事,也許僥天之倖,璧人真的忘記了他。

其實璧人的腦筋,斷不是豆腐做的,想他當年在真定縣趙家和趙岫雲比武,又那裡能夠都無一點影子呢?

不過,他眼前是個大員,行動舉止上,學也學了一些大臣的局度,他不願意以私棄公,或且是以公報私,顯見得他沒有容人之量。

又顧慮趙岫雲懷慚負疚,所以決計懷柔,巴巴地傳令便衣相見,這無非表示寬大,也就是一種做大官的必須權術。

所以在趙岫雲進來的當兒,我們潘大人老遠的搶向前牽牽手,笑臉相迎。潘大人說:“趙大人,我們便衣相見,一切不要客氣。”

恭敬不如從命,趙岫雲只得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先頭還覺得十分侷促不寧,談了一會兒,也就漸漸的從容了一些兒了。璧人很細心的查詢過去和湖匪交戰的情形,岫雲倒是一點不撒謊,把怎樣乘勝追擊,怎樣受包圍。湖匪怎樣使用火攻,怎樣埋伏,一古腦兒和盤托出,其間就單是不曾提到盛畹王氏母女兩人。

璧人當時一邊安慰他,一邊留他吃了一頓飯,才讓他走了。

趙岫雲回去以後,他冷靜地一想,他覺得璧人待他太好了。待他太好了,這又使他不安心,他疑惑璧人棉裡藏針,暗地想法子收拾他。

他越想越害怕,因而決計寫信去京,運動調缺。

信是發出去了,但這還是緩不濟急的辦法,左思右想,暫時便先來了一個託病請假,避免和璧人見面。

他不請假還好,這一請假,璧人居然跑來探病,而且,臨走忽然偷偷地問到石南枝,他問南枝是什麼病死的?

問石家近來是什麼樣情形?問南枝的堂兄歧西還活著沒有?

他以為趙岫雲和石南枝是同鄉,一定知道得很詳細,他拉攏岫雲,一半也就因為要查問這些情形。

固然,他是明白岫雲和石南枝是世仇,但他自命是岫雲的上司,上司向下屬問話,還怕他見怪麼?還怕他不說麼?

可只是趙岫雲給他這一問,又嚇得四肢發抖,心懸脈跳,還好請的是病假,一張臉預先用菜葉絞汁,擦得一片慘綠,所以璧人也還不覺他神色有變。

岫雲也曉得光怕是沒用的。別先露出馬腳,急忙強自鎮定,回說:“回您的話,離鄉多年,一向和石家就沒有通訊,對於石二爺的死,完全不很清楚。”

璧人走了,岫雲求去之心益急。

然而請病假離職,看璧人的神氣,一定不會照準,盼望京裡運動調缺有效,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這怎麼辦呢?

正在自思無計自全的時候,璧人又派人來問話。問的是:“據報探太湖有兩個女匪,非常猖獗,究竟是何等腳色?”

這一問,更增加了趙岫雲滿懷憂鬱,他想:“如果璧人打聽出華盛畹是石南枝的太太,或且是華盛畹母女明白了這來的潘總兵,就是當年和石南枝要好的瘍醫龍璧人,他們還不是要鬧到一家去啦!璧人還能夠不替石南枝申冤麼?那麼,我岫雲的一顆腦袋,可不是就丟定了。”岫雲愈想愈怕,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躲開眼前的危險才好。

有道:“急極計生”,趙二爺在這水盡山窮,束手待斃的一霎那間,猛可裡想出一個暫救的辦法。

第二天,他裝做力疾從公的神氣,冒死謁璧人,請令率領原有部隊,進兵雙龍鎮,痛剿登陸騷擾民居的各股湖匪。

這辦法果然不錯,璧人馬上準如所請,著其即日出發。

岫雲由帳上下來,立刻召集他的一班朋友,迫不及待的,拔隊走了。

龍璧人對於剿匪這一回事,他簡直不以為意。

他自命身經大小數百戰,割雞用牛刀,要他對付幾個水寇,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一鼓就可以蕩平太湖。

他由趙岫雲口中,和各路哨探的報告,已經十分明瞭了湖匪的虛實,他略略的想了想,便定下了幾個策略,下個命令:“進軍十里安營”。

一口氣又休息了三天,這才調見一班遊擊都司千總把總,著他倆各人管帶一百名士兵,十號戰船,乘夜進兵。

同時猛攻十里以外各處港汊,急戰奪泊,務必在勝,佔領以後,堅守勿動,遇有緊急,隨後自有接應。

這一班將爺,一聲得令,退出來分頭出動,大家檢點隊伍,奮勇廝殺去了。

三軍健兒,靜極思動。

璧人大軍到達太湖,慢吞吞地一連休息了六日,憋得那些將爺們一肚皮悶氣,巴不得早一天開仗,一試身手。

這種悶氣,大約就是所謂銳氣了。

可只是如果憋得他們太久,那卻也是不好,靜極則盛,盛極則衰,所謂“師老則疲”,這似乎又是一定的道理。憋得他們一股氣由盛而衰,那還行麼?

璧人久在兵間,他深深的懂得將爺們的心理,所以他讓大軍短期休息一下,養足了銳氣,才放他出去戰鬥。兩千五百個健兒,好似出柙的猛虎,撲出湖面,各奔港汊而去。

那些港汊裡頭,都有湖匪駐守,黑夜裡官軍突如其來,輕師猛襲,弓勁矢堅,各處湖匪,同時受敵,無從接應。一霎時狼奔豕突,棄舟登陸,各自逃生。

殺到天亮,南面二十五處險要港汊,均被官軍完全佔領。這一來,把一個水老虎王霸氣得要死,緊急間他又召集各家寨主,緊急會議。會議的結果,還不過是分兵反攻,然而那二十五個佔領港汊的將爺們,只是一味死守,王霸幾番親身挑戰,都給官軍們一陣強弩炮石,打了回來,眼看不能勝利,這就只得另想辦法。

現在派出二十五個將官佔領港汊,各帶一百兒郎,十隻戰艦,他的中軍僅僅留有五百精卒,幾十艘大船。

這一些行陣,駐在浩浩蕩蕩的湖面,委實沒有多大看頭,光說陣容,那就簡直比不上趙岫雲來得整齊壯旺。

因此王霸生了覬覦之心,幾天來他留心偵取璧人軍中動作。

原來這位潘大人由江寧方面約來幾個老名士,和一兩位有點經濟的候補道臺,整天價飲酒賦詩,玩賞湖景。

軍中晚上刁斗不鳴,燈火無光,大家躲在艙裡,猜枚行令,煮酒聯吟。

王霸打聽得實,急忙請到十多個和他比較要好的寨主,秘密商議一番,這就著手挑選了一千精兵,預謀夜襲。

這天上午,天氣非常鬱悶,王霸算到晚上必定下雨,他一邊通知各家寨主準備接應,一邊多派細探,偵察官軍虛實。

黃昏時候,據報湖面發現三十艘大糧船,他就稽請五位頭領,分船二十隻乘夜前往劫糧,自己親領三十號輕舟,斜刺裡掩襲官軍大營,發聲喊,奮勇殺人。

可只是,那裡頭光剩下三五十艘空船,燈火虛設,寂無一人。

王霸曉得中計了,急忙傳令收兵。

“兵進如山,兵退如潮。”

又何況黑夜興師?這一陣收軍忙亂,好容易約齊船隻,於是喝教放舟下流,接應一班劫糧頭領。

這在王霸一則明知官軍空營誘敵,上游必有重兵埋伏,截其歸路,一則希望劫糧成功,可以會師突圍,繞道回山。

因此,他—味催兵急退,不敢稍停。

看看又趕十幾裡水程,忽見前面火光沖天,那正是情報說的,離官軍大營五里糧船下錨的地方。

王霸眼看火起,心裡好生躊躇。

就這個時候,早有哨船迎來報告,說是官軍所有糧船,載滿蘆葦乾柴,一切引火之物,各位頭領深入遇火,中伏遭擒。

得了這樣一個報告,我們王頭領嚇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想了想上前既無生路,這就只得往後退卻,還望各家留守寨主,奮勇接應。

這兒剛剛返棹回師,忽然遠近港汊裡,鼓角齊鳴,喊聲四應,正不知有多少官軍,蜂湧而來。

王霸至此,無策可施,免不得傳令各船,準備突圍。但是逆流駛了半天船,卻沒有一個官軍出來廝殺,弄得我們王頭領昏頭昏腦,莫測高深。這時候雨霽雲開,天色漸漸發白,望見夜來大營裡幾十號突船,忽又旄旗蔽天,刀戟如林。

王霸又吃一驚,大叫奇怪。

叫聲裡,耳聽得一聲號起,那邊幾十號戰艦,霍地散開橫列,鼓譟迎戰,同時四面港汊裡也放出不少船隻,一陣強弓硬弩,直射得王霸三十號輕舟,無處躲閃。

看了這個情形,王霸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單臂揮鉤,拚命向前衝殺。

可是大江鏖戰,弓箭為先,想王霸輕舟夜襲,所帶六百個大小嘍羅全是短兵在手,委實不足應敵。

別說湖匪悍不畏死,究竟螻蟻尚且貪生,大家殺到性命關頭,紛紛跳下湖中,希圖漏網。王霸鎮壓不住,急得吼叫如雷。

這當兒又是一聲號起,四面官軍扣箭在弓,停弦不發,大喊:“王霸何不早降?”

喊聲歇處,前面出來一艘大船。船頭上放下一張虎皮太師椅子,坐著一位官兒,紅頂花翎,黃綾馬褂,正是潘總兵虎駕光臨。兩邊雁翅般站著兩排槍手,背後豎起一面皂色飛虎大旗。另外又有一名家將,左手托住一張鐵胎畫雕弓,右手捧著三支雁翎箭侍候一旁。

潘總兵滿面春風,果然是儒將風度。

大船來到切近,只見他霍地站起來,伸手接去鐵胎弓,那一名家將急忙屈下一條腿,高高地捧起箭,獻個過頭。

潘龍弼,不忙不慌,拿了一枝箭在手,指著下面王頭領,大聲說道:“王霸聽著,官軍四面合圍,湖面藏下一千張硬弓,水底佈滿搭鉤繩網,你的接應,已給趙協鎮殺退,快快投降,本鎮請旨保你前程。”

說著,搭箭上弦,喝一聲:“拋刀投降者免死!”

一箭射落王霸手中虎頭鉤。

王霸吃了一大驚,不由他不雙膝一屈,拜倒船上。

王霸既降,大小嘍羅紛紛棄刀就縛。

司令官掌起得勝鼓,潘總兵下令三軍整棹回防。

只是一霎時工夫,湖面又是一番光景,但見微波縹緲,霽日籠煙,官軍單剩五六十隻大船,結成方陣,四向下錨,幾百個健兒,挺槍負戟,環立船頭。

耳聽得三聲炮響,潘龍弼更衣升帳,帥字兒大旗高揭桅梢,舵樓上鼓角暫停,鴉雀無聲。

這時許多將領按品頂戴,魚貫進謁,亂了一會獻俘報捷,接著趙岫雲也就來了。

潘大人接見趙副將,滿面春風,一團和氣,他欠身聽完了他的報告,請他一旁坐下,這便吩咐一聲“帶王霸”。

下面一聲答應,就有兩名校尉押上王霸跪下。

璧人看他單臂反翦,伏做一堆,心中好生不忍。

望了他半天,縱聲說道:“王霸,你盤據太湖,殺人掠貨,罪大惡極,你知道麼?照說,你就本該斬首。”

說到這裡頓住,回頭又對趙岫雲說道:“趙大人,我念他年輕力壯,為國家愛惜人才起見,我想出奏,請旨免他一死,限他即日招降各路湖匪,將功折罪。”

岫雲急忙站起說道:“這是大人的恩典。”

璧人笑了笑,又看住下面王霸說道:“王霸,你自命英雄,號令湖匪七十二寨,抵抗官軍,本鎮到此,一戰而降,你該知道厲害了?”

王霸磕了兩個頭說道:“大人神算,小人罪該萬死!”

璧人笑道:“本鎮派兵佔據湖面港汊,使你無險可守,絕你生路,算你勢窮力蹙,必定冒險來襲大營,搶劫糧草。連日來天氣嚴熱,勢必下雨,本鎮料你不疑火攻,預備五隻糧船,裝載引火之物,誘你來劫。一邊檄召趙大人上流出兵,斷你接應。

昨夜本鎮親率大軍登陸埋伏,留下空營,使你心知中計,銳氣消滅,互相驚擾。當時你縱是知機不去劫糧,退卻回寨,上流趙大人分兵堵截,本鎮從後追擊,你還是逃不了的。”

說著,又對趙岫雲笑道:“本鎮僥倖成功,大人以為如何!”

岫雲欠身回道:“大人神機妙算,非人所及。”

璧人笑道:“好說,想本鎮仰仗朝廷威福,從徵雲貴苗徭,轉剿千餘里,大小數百戰,未敢有誤戎機。區區湖匪,烏合之眾,何足以抗天兵?本鎮不欲多事殺戮,有傷天和,所以略施小計,擒賊擒王,希望一勞永逸,保全元氣。本鎮擬將王霸交大人帶回雙龍鎮,勒令招安各處大小股匪,早日肅清太湖,以免生民塗炭。大人有甚意見,本鎮無不採納。”

岫雲急忙起立說道:“大人命令,卑職謹遵。所有招安經過,隨後詳稟,就此告退。”璧人笑道:“有勞大人,我這裡就恭候佳音了。”

說著,欠身抱拳。

趙岫雲這就低頭彎腰,一退步,扭回身去了。

這裡潘大人又教訓了王霸一篇話,吩咐兩名校尉,送他投赴趙岫雲轅門聽令也就下帳更衣休息去了。

這天晚上璧人又下了一道命令,指派四名都司,率船巡邏湖面,保護往來行旅,一面又出了安民佈告。

過了幾天,偌大的太湖,果然沒有一個湖匪出來騷擾。

漸漸的恢復了太平景象,人民安心。

□□□□□□□□璧人大獲全勝,鎮日價宴會賓客,飲酒賦詩,好不快心得意,卻氣壞了七十二寨大小湖匪。

王霸雖然奉令招安,究竟那些湖匪都不是良善之徒,所謂大碗喝酒,大塊食肉,已經玩慣了。一旦要他們安分吃糧,他們又哪裡願意。

然而王霸投降了,蛇無頭不行,那些湖匪卻弄得實在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究竟還得想個辦法哪!

因此便有幾個聰明的寨主,跑到孤石崗來找盛畹母女,請教自救辦法了。

原來盛畹母女自從那一晚黑夜輕舟,冒險欲行刺趙岫雲,半途洩機,中途被圍,當時雖然僥倖逃了兩條生命,但是盛畹單衣中箭,受傷甚重,回來孤石崗後,一病纏綿,經月不能行動。

所有湖上官匪交戰的情形,王氏一味瞞住她,不給知道,怕她病中傷氣,箭創潰裂,不易調治。

看看這幾天傷痕漸漸平復了,而且人也養得幾分精神,恰好外面王霸投降,戰事忽然結束下來。

王霸投降,這在王氏卻認為是他出身的好機會,希望他好好辦過招安,積功博個前程,到底比佔山為寇,漂亮得多。

做姑母的心裡為著侄兒得意,一張嘴可就守不住秘密,她三不管把這消息告訴了盛畹。

盛畹卻十分忿念不平,她覺得王霸太不要臉了,沒有氣節,絲毫不像好漢英雄。

正在滿懷不高興的當兒,偏是那一幫聰明的寨主,哭師來了。

他們預備了一大篇說詞,先提到潘總兵怎樣了得,世無敵手。接著又說自從官軍佔據險要港汊,不啻包圍了整個太湖,斷絕了他們買賣,堵塞了他們的生路。幾個月來,他們憋著肚皮過活,但是對於這邊母女兩人的供奉還是竭力維持,不敢稍缺。

現在王霸賣友求榮,投降官軍,為虎作倀,誘迫他們退出太湖,說是聽候收編,還不是潘總兵一網打盡的詭計?大家勢窮力蹙,死在眼前,所以才敢冒昧過來求救,請念各寨務必替大家出口怨氣。如果母女真個不管,他們寧可跳在太湖裡淹死,總不讓王霸招安成功。

各個寨主,軟一句硬一句的。這般那般,顛倒一訴說,盛畹已是萬分壓納不住了。一來她好勝心重,一來也覺得他們實在可憐,再則紀念一向生受他們的供養,現在理應援救他們,也算是報答的意思。因此,她當時慨然答應替他們想法報仇。

說是想法,當然就是告訴他們馬上還沒有把握。

那些聰明的寨主,聽了這兩個字,肚子裡雖然疑惑不定,可只是口頭上又不敢過於逼迫,約略的又說了幾句感恩託庇的話,也就告辭走了。

他們一走,盛畹又和王氏商量了一會,無如王氏怎樣都不贊成他幫助那班寨主,說是不要聽信他們的鬼話,潘總兵大軍到此,紀律嚴明,雞犬不驚。

就說那天一場交戰,不特是神機妙算,莫測高深,而且包圍王霸,好話招降,不肯多事殺戮,可見他是個仁慈的好宮,我們不能一味顧念交情,出頭干涉,妨害潘總兵一片招安苦心。

王氏這篇話,盛畹卻認為不對,她說做官的全不是好東西,像潘總兵這種官,也不過是懂得行詐罷了,誰敢保他真的有招安的誠意呢?

他保留王霸的性命,分明是利用他做鷹狗收拾七十二寨,真的肅清太湖,恐怕王霸還是不免一死。

這些事我們且不管它,就說七十二寨的頭領,一向孝子賢孫似的供養我們,在理說,我們還不該報答他們一下麼?見死不救,這已經不成話,何況我們還受過人家多少好處呢!

聽了盛畹這一種理論,王氏可也不能批駁她。

本來王氏自幼闖蕩江湖,耳聞目見,都是些俠義的調調兒,現在不過年紀大了,火氣消退些兒,所以才有那些息事寧人的觀念,然而受不了盛畹一再刺激,老太婆卻弄得進退兩難了。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盛畹說服了她。

但是盛畹究竟有沒有幫助那幫寨主的辦法呢?

盛畹想來想去,除了掉個老花槍,冒險行刺以外,委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既然決定了冒險行刺,這就著手通知各家寨主,湖上派出精細的探子偵察官軍的動靜。

原來璧人行軍,大有當年漢飛將軍李廣的風度,對於戒備兩個字簡直滿不在乎,比起趙岫雲鬆弛了許多。

自從招降了水老虎王霸,又出了兩個告示,曉諭往來船舶,即便通行。

因此,這幾天來,整個的太湖完全解嚴了,亂紛紛船來船往,好不熱鬧。

因為行旅密集,湖面便產生了不少販賣餅餌水果以及魚蝦水螺各種食物的小艇子。

這些小艇子的買賣多半是年輕婦女的生意。雄渾瑰麗的太湖,有了這些穿紅掛綠、柔聲嫩氣的娘兒們,真個是平添不少春色。

許多水程勞頓的旅客,鄉思離哀,縈懷入抱,碰著繫纜候潮的時光,都爭著倚窗攀舷找這些娘兒們調情說笑。像這種熙熙融融的景象。讓璧人看在眼裡,不由他不心花怒放。他常常的邀請了一班文朋友,據坐船頭,玩賞湖光山色。

盛畹準備了一隻小漁舟,帶上一些魚蝦之類,教王氏裝做老漁婆,船後把舵,她自己用一塊青布把頭臉包住,光露出眉眼口鼻,身上穿一件淡綠短褂,下面束一條玄色布裙,暗藏利劍,手挽漁籃,陡倚船頭,漫聲叫賣。

她香肩如削,纖腰一握,真是風流旖旎,嬌豔如花。

就這樣母女兩人,打槳催丹,直往湖中而去。

這時候正是黃昏天氣,白練橫拖,春雲似羅。

璧人便衣離艙,船頭閒眺,旁邊自有幾個咬文嚼字的官兒,陪著他說說笑笑!

盛畹遠遠處看得明白,暗暗和王氏遞了眼色。

王氏兩手一使勁,小舟兒箭也似的上前來了。

看看離璧人的坐船,還有兩丈遠近,早見那邊船後有幾個將爺,揮手兒制止她不要過去,母女倆兀自不理會,只管鼓棹向前。

璧人耳聽得背後伊呀聲急,猛可裡回頭來看,恰好和盛畹眼波對個正著。

盛畹雖然青布包頭,可是那一對眼珠兒,水也似的浸住了璧人。璧人覺得這女人明慧過人,不同凡俗。

華姑娘細看潘大人活脫是個石南枝化身,身材比較長大,氣度更要軒昂,一張白裡透紅俊臉,配著兩道入鬢長眉,目若朗星,鼻如懸膽,輕襲緩帶,卻又透露著十分雄壯,真個是天馬行空,麼鳳鳴桐,直看得我們華姑娘目定口呆,好半晌做聲不得。

這當兒兩邊船頭就只差分寸兒接觸了,在理盛畹應該抽劍聳身,逕取潘總鎮哪!

可怪她忽然低垂了粉頸,脆生生的叫了一聲“賣鮮蝦兒呀”,跟著又扭轉腰肢,背過臉兒去了。

王氏看了她這一個情形,急忙轉棹回船,嘴裡低低地罵道:“醜丫頭,作怪了,你又怎麼啦?”

盛畹慢慢抬起頭,紅著一張臉微微一笑!

這一笑,王氏便明白了幾分光景,心裡想:這個潘總兵真該有點福份,單看他那模樣兒多漂亮,難怪這丫頭動了情……

想著,卻也嘻著一張嘴笑了笑!

盛畹她自己笑呢,那是不相干!

王氏這一笑呢,她就不答應哪!

不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呢?還是真的生了氣,只見她蹙著一雙眉毛兒,唱道:“媽,您老人家笑什麼……”

說著,又使勁瞅了兩眼。

王氏笑道:“這才怪!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誰也別管誰呀!”

盛畹道:“不,您說,為什麼好笑?”

王氏眨了一陣眼皮,笑著道:“丫頭,我請教你,剛才你為什麼不動手?”

盛畹道:“我就不動手怎麼樣?”

王氏閉上眼睛唱道:“阿彌陀佛!前幾天兇得真可怕,到今兒母大蟲變做小鳥兒,這到底怎麼說呀?你說!”

盛畹聽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掣翻身坐了下去。

王氏笑道:“把魚蝦兒放生了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姑娘發了一會呆,忽然問道:“媽,您也看出麼?這位總鎮大人長得跟南枝一個模樣兒呢!他……他別就是龍璧人……”

王氏沉吟一下說:“笑話,人家姓潘呢!別的好改,姓也好改麼?世間相像的人多得很,怎見得只許龍璧人像石南枝呢?

再說璧人遠在雲貴,他又怎麼會弄到這兒來呢?而且不過三四年工夫他也能夠巴結到這一個地步麼?

南枝不是說過璧人比他大三歲麼?那麼璧人今年該是二十五歲了,你看人家潘大人就不過十八九歲光景哩!”

姑娘道:“我總不能相信天下真有那麼多相像的人。說年紀,這姓潘的倒像比我還要小一點……”

王氏道:“你別胡思亂想,快把魚兒放生了,我們回去預備活擒潘龍弼,招他做個上門女婿,難得他長得真像南枝……”

姑娘紅了一張臉嗔道:“媽,您發瘋了……”

嘴裡說著,抬起足尖兒輕輕一挑,兩個魚籃兒打夥兒滾落湖中去了。

王氏笑道:“好吉兆兒,成對成雙……”

姑娘羞苦地微嗔著道:“媽……您胡扯……”

王氏道:“寶貝,我告訴你,過去都因為你不能忍耐,不能聽話,所以弄得報不成仇,受不盡苦。現在又有了絕好的報仇的機會,如果再跟我鬧蹩扭,那就是你成心和自己搗蛋,我發誓從此不管你的事了……

當初你答應王霸,誰能替你報仇,你便嫁誰,王霸當然不會有那麼大的福份,這裡眼見的也實在沒有你的配偶,活該天上落下來這位潘大人,我看只有他配得上你,只有他能替你報仇雪恨……

我自然有把握活捉他,迫他和你成了親,然後由你慢慢的向他訴冤,死活要脅他想法算計趙岫雲……”

王氏笑了笑又道:“天生你一副美人胎子,這便是報仇的最好工具,別相信你的武藝,你的武藝鬥不過你的仇家,你的一張俊臉倒可以要趙岫雲的腦袋……

這一次,我非要你裝呆子,一切由我主張,教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捉人,成親,訴冤,報仇,次第辦事,一步錯不得,你得記住我的話……”

姑娘毅然說道:“成!誰能替南枝報仇,我嫁給誰,這是我的誓辭,我決不食言,不過必須先報仇而後……”

王氏搶著道:“你又來了,誰都不會冒險去嘗試你的難題目,王霸那樣愛慕你,到底他也還是不肯賣死力。

潘龍弼堂堂朝廷重臣,他能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孟浪行事麼?你非用情感動他不可,要用情,當然要先……”

聽到這裡,姑娘非常難為情,她霍地站起來,跳著腳道:“得啦,回去吧,我倒要看看您老人家有什麼法子活捉人家……”

王氏笑道:“你算答應下了?那麼你就上王霸大寨裡找李大慶,教他借幾把好山鋤來。”

姑娘道:“借鋤幹什麼?”

王氏道:“挖陷阱捉人呀!”

姑娘笑道:“恐怕您白費氣力。”

王氏道:“你就不要管。”

邊說,邊把船靠了岸。

姑娘聳身跳下去,上大寨找李大慶去了。

璧人目送華姑娘回棹蘆葦深處,心裡兀自記掛著她的聲音笑貌,他想:這地方那來的這般漂亮女人?只是那一對眼波,誰敢相信她是個漁婆子……

邊想,一邊又看了一會晚景,便回去艙裡和那班文朋友喝酒吟詩。鬧到夜深客散,外面瀟瀟地下起雨來。

璧人和衣上床,臥聽雨聲,卻只是不能入睡。

約莫到了五更天氣,忽然聽見艙面有點奇怪的聲音!

正要喊人進來查問,又覺得船兒稍微晃動了兩下,急忙跳下地,床頭抽出長劍,輕輕的開了艙門出去一看。

雨霽雲開,湖面一片青光耀眼,只見一艘小漁舟,電也似的順流掠波東去。隱約裡認得上面就是昨兒叫賣蝦兒的一對老少女人。

望了半天,心裡好生納罕。

回頭再看自己艙門口兩個值夜的護兵,捉對兒蹲著打盹,背靠背縮成一團,那樣子真像爬著兩個大烏龜,看了不免有點動火。

當時退回艙裡,喊了兩聲,那一對將爺已驚醒了跑進來,眼見璧人手握長劍,滿臉怒容,嚇得抖著兩隻手,做聲不得。

璧人瞅了一會,喝道:“昨夜領班值夜的是那一個?叫他來!”

兩個護兵忙得同時屈下一條腿,答應兩聲“是”,爬起來便跑。

不一會工夫帶進一個小官兒,打千兒請安,問說大人傳喚有什麼事?璧人冷笑道:“你是領班值夜的?”

那官兒急忙打恭回一聲“是”!璧人道:“趕快查看船上失落了什麼東西?”

那官兒怔一怔,又打了一恭,退出帶人前後一查,什麼也不失落,單是潘大人的飛虎旗不見了。

船上大小將兵,得了這個消息,都嚇得手足無措。

那個值日官知道事情大了,怕的性命不保,一邊急忙託人運動幾個和璧人要好的候補道臺過來說情,一邊自縛入艙,爬在地下磕一陣頭,說道:“卑職罪該萬死……把大人的大旗丟了……”

聽了這個報告,璧人稍一遲疑,一邊喝令把值日官和全班值更巡夜的人員,一齊押起,聽候發落,一邊接見了那班候補道臺。

最後他說那面大旗是他自己收了起來,因為值夜官弁過於懈怠,有心給他們一個小小警戒。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聽的人還是疑信參半,誰又不便請他拿出旗來看,當時只得隨口敷衍一番,大家也就散了。

夜裡二更天,璧人秘密派人提到一個投降的湖匪,秘密問話。

這個湖匪叫做李麻子,他抬著頭跪在璧人跟前,渾身骨節兒抖個不住。

璧人看他膽子小,先把話安慰了他,然後又和顏的問道:“你知道這地方有兩個女匪徒嗎?”李麻子點了一陣頭,說道:“……小人知道!”

璧人道:“她們倆是什麼關係?住在什麼地方?”

李麻子道:“她們是母女,住在孤石崗藥王廟。”

“你認得孤石崗?”

“小人認識,小人不敢去!”

“為什麼不敢去?”

“她母女不許人上去的,當年王頭領因為……丟了一條胳膊……”

“因為什麼?怎麼丟了一條臂膊?”

李麻子磕了一個頭,說道:“不好的事,小人不敢講。”

璧人笑道:“我教你說,只管說。”

李麻子楞了楞說道:“王頭領調戲華姑娘,讓她用劍削壞了膀子。”

“王頭領和她們結了仇嗎?”

“先頭王頭領和她們打過兩次,給她們殺死了許多人,後來就不敢再去招她們生氣了”

“後來說和了是不是?”

“是。後來她們幫助王頭領和趙大人打仗……”

“她們武藝很好嗎?”

李麻子瞪大兩個眼睛,點著頭說道:“她們母女真厲害,華姑娘更是了不得,一把劍舞起來,水都潑不進去,一跳七八丈,誰也不是她的對手,趙大人那樣好本事,也不……”

璧人笑道:“她叫做華姑娘?姓什麼呢?”

李麻子道:“恐怕是姓華吧,我……”

說到我,急忙又改口道:“小人不大清楚。”

璧人想了想又問道:“她們孤石崗有多少人?”

李麻子道:“就是母女兩人,旁的一個也沒有。”

璧人道:“你起來,趕快換了便衣,上岸等我一同找她們去。”

李麻子聽了大驚,忙忙磕了兩個頭,說道:“大人千萬不要去,危險得很,那可比是龍潭虎穴……”

璧人道:“別多說話,教你這麼辦,你就這麼辦。外頭不許告訴第二個人……你在岸上那一排柳樹底下等我。”

說著,站起來去推開了一個窗戶,伸出食指,指著對面岸上柳樹。

李麻子由地下爬起來,縮著脖子彎著腰,跟著璧人所指方向望了望。

璧人早是扭回頭,揮手兒把他趕走。

一會兒以後,璧人換了一身衣服,暗藏一把上好苗刀和一切應用的傢伙,教人傳話預備下一隻小舴艋,只要兩個軍健把舵打獎,說是親往雙龍鎮訪晤趙岫雲。

就這樣,扁舟一葉,直往對岸而來。

小舴艋靠了岸,潘大人邁步登陸,吩咐兩個軍健藏舟蘆灘裡面等候,這就拔起腿兒向前走去。

星光下走了十來步,便看見那邊李麻子躲在柳蔭底下,打著揖兒迎接。

潘大人一邊走,一邊抬手命他起立,走到切近,放輕聲說道:“隨便點,不要慌張,當心給人看出底細。”

李麻子答應“是”,急忙跟上前來。

兩個人走了一會,璧人忽然又問道:“你說的華姑娘,她認識你嗎?”

李麻子道:“不……”

剛剛說了一個“不”,璧人又追著問道:“這兒離孤石崗還有多少路?”

李麻子道:“這裡去不太遠了,轉過這個山坡,便看見孤兒峰。這地方叫做飛魚泊,本來有不少伏路小嘍羅,現在他們大約是不敢出來哩!”

璧人道:“如果遇著他們,你有什麼辦法?”

李麻子福至心靈,聽了這句話,忽然機警,他不加思索的衝口說道:“我可以告訴他們說你是個大米客,剛才上各寨納過規例,寨裡頭派我護送你老出來朝山的。”

璧人點點頭笑道:“他們若是知道你已經反正了呢?”

李麻子也笑道:“這個不要怕,像我這種人太多了,誰留心得到……我又不是什麼大頭領!”

璧人道:“好,到了孤石崗,讓我一個人上去,你就守在外頭等我。我不出來,你不準離開,懂得嗎?”

李麻子楞了楞說道:“有一句話,大人……”

璧人低喝道:“你又大人……”

李麻子倒咽一口唾液,說道:“我想,還是讓我送進去好一點,華姑娘要是問呢,我可以把剛才所說的對付她。”

璧人道:“我怕她們盤問你。”

李麻子道:“不怕,什麼我全懂得,靠著大……的福份。”

璧人道:“那也好,我們趕快走罷!”

說著,兩個人轉過了高坡。

猛抬頭,只見對面百十來步遠近,那個孤兒峰端的峻拔,峰尖兒隱住雲霧裡,下面赤裸裸地並沒有好多樹木。

再繞過孤兒峰,孤石崗已在眼前。

來到上崗隘口一看,李麻子低叫一聲:“糟!”

原來那隘口卻讓人家堵塞得密不透風了。

當時璧人仔細端詳了一會,曉得盛畹母女出入必定不從這個隘口出入。不從這個隘口出入,那就絕對另有捷徑啦!

於是璧人帶李麻子前後找了一遍,可是始終找不到什麼門路。

潘大人忽然動了氣,他教李麻子藏身崗下,看管衣服,一邊反手脫去外面長袍馬褂,裡面只剩下一套青緞子緊身短靠,腰纏鸞帶,背插單刀,換上一頂黑絨紅纓軟帽,收緊腳底下一雙薄匠快靴,仰面看了看懸崖削壁,霍地一挫身,兩腿攢勁,腳尖用力,平地竄起來,真像一隻大馬猴。

但見他或起或伏,如躍如騰,貼身滑溜溜的崗石上,手攀藤葛,足踩蘚苔,一口氣盤旋爬越,直上十尋,卻早是足踏實地,身在崗頭。

麻子蹲在底下,先頭他嚇得目定口呆,膽顫心驚,最後望見璧人高崗獨立,回頭微笑,又喜得他屈下雙膝,不住磕頭。

再一定睛仰視,我們潘大人已是去如黃鶴。

龍璧人藝高膽大,單刀入穴,這時他跳下了高崗,稍一休息,養足精力,直往後面藥王廟而來。

竄上孤石崗,看前面十來步遠近果然有個不很大的廟宇,兩旁古木森森,蔓草披離,當中卻留下一片乾淨空地,排著兩隻小板凳,一張短足茶几,几上放個白瓷茶壺兩個杯子。

潘大人身入虎穴,處處留神。

他慢慢的折到空地上,點著靴尖兒周圍察看一下,然後就一張板凳上坐下,伸手一觸茶壺,卻還滾熱。

他微微一笑,這便拍著板凳喝道:“兀的一對賊婆娘,還不出來見我……”

喝聲裡,王氏由廟門上一個虎跳,撲到場中,大叫道:“潘大人來得好,老婦久候多時,看鉤罷!”

霍地一虎頭鉤向璧人脖子上遞來。

璧人兩腿攢勁,就凳子上鷂子翻身拔刀在手,伏地追風,逕取王氏。

彼此都不作聲,各展平生所學,狠鬥了十來個回合。

王氏漸覺璧人一口刀,雄勁絕倫,變化莫測,心裡著實驚奇,一對虎頭鉤就越發不敢怠慢。

看看又鬥了二十回合,王氏自知不敵,正想撤身跳出圈外,冷不防璧人使個把火燒天解數王氏遞進一鉤,驀地一刀背猛磕鉤梁,震得老人家半身麻木,虎口冒血。

就在這時候,藥王廟裡飛出兩道劍光,快若閃電,急如飄風,滾入圈中,雙劍並出,恰接住了璧人一刀反臂倒劈絲,保全了王氏整個頭顱。

璧人一聲長笑,華姑娘嬌叱連連!

璧人一邊鬥,一邊細看姑娘一身縞素,緊紮緊纏,包頭黑帕,矯捷非常,手中一雙長劍使得潑雪瀉銀,端的十分矯健婀娜。

姑娘卻也料不到潘大人如此英雄了得,但總拗不過好勝心重,仍想討些便宜。

眼見廝拚到三十回合以上,璧人兀自氣足神定,毫無破綻,姑娘可就漸漸的有點手忙腳亂了。

這時王氏已經喘過了一口氣,過來把茶几端到一邊去,拿個板凳一旁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們決鬥。

看到潘總鎮處處手下留情,她放下了一百個心了。

明曉得這位潘鎮臺卻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腳色,這便叫起來道:“潘大人,告訴你,我們不是什麼賊婆娘,可不必費怎樣大氣力。

她姓華,小名兒叫盛畹,她的父親華良謨,官拜黑龍江提鎮,身蒙不白之冤,迫得家口流離……我不過是她的乳母,王霸只是我的孃家侄兒,我們事迫無奈,寄人籬下……”

王氏這邊叫著說完這幾句話,璧人一刀輕輕地磕開盛畹雙劍,微笑著問:“她說的對麼?尊大人是個提督?有什麼不白之冤?”

姑娘滿腔哀怨,忽然流下眼淚,驀地飛舞雙劍,迫得璧人往後一陣倒退,她卻翻身收劍,竄起來竟望廟門飛逃。

璧人一時情不自禁,不顧一切,燕子穿簾,跟蹤緊迫。

一來是姑娘鬥了半天,腳力有點不及。

二來是璧人縱跳輕功舉世無雙,姑娘兩腳落在門檻上,剛再作勢騰躍,懸空裡璧人一隻手已經搭住了她的肩背。

姑娘叫了聲:“不好!”

身子往下直沉,雙雙拖帶著落下坑阱。

璧人腳下踏虛,心知中計,差喜玉人就擒,這就率性拋掉手中單刀,運足渾身避刃輕功,雙臂緊緊的把姑娘抱在懷裡。

姑娘雖然拚命掙扎,卻不用劍傷人。

兩人眼看滾到坑底,璧人忽然翻身以背就地,這樣子姑娘就整個嬌軀爬在人家身上了。這個坑阱挖得足有兩丈多深,而且相當寬大,同時底下還鋪著很厚稻草。但是他們剛剛一落阱,廟旁搶進李大慶。

這傢伙武藝雖差,力氣可是真大,一下子便把廟門推倒蓋上阱口,外面王氏便也趕著進來了。

老人家嘴裡不作聲,一屁股坐到門板上,靜聽下面消息……

人家說不欺暗室,大概認為那是了不起的性的修養功夫,究竟暗室決不會比陷阱更來得便當。

璧人這時光軟玉溫香抱滿懷,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如果說他不動心,那實在未免太過唬人了。

既然動了心,他的一雙有力的手,就恐怕未必能安份,這時候應該借用“輕薄”兩個字來形容。

輕薄是一般女人所受不了的,盛畹姑娘當然不能例外。

她的腿臂腰肢、拳頭和腳尖都很有幾分蠻勁兒。可只是璧人一雙臂彎,少說點總有三千斤力量,何況又在衝動的時候。這使盛畹姑娘委實無法抵抗,拳頭打在人家身上,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

人家身上堅如鐵石,就算下狠心拿鐵鞋尖敲他一下兩下,倒底人家還是決不退縮。他的一身氣功,使她恨,使她愛,使她氣餒,使她心折。

她在無奈何之下,只得顫聲兒叫道:“媽,您幹什麼呀……還不把門板拿掉……要悶死人嗎……倒楣……”

王氏笑道:“姑娘,你一點兒不倒楣,這是天意呢!你們就在底下講好了吧,我這兒替你們留下縫隙兒通氣哩!”

王氏上面說話,璧人乘機又狠狠地吻著姑娘粉頰道:“小姐,你答應嫁我吧,我也還沒有娶親……你太美了!”

姑娘道:“你……你放我起來,規矩點,你不會去跟媽說……”

王氏上面又說啦,她道:“潘大入,你要我們小姐麼?你們做官的輕諾寡信,你要是真有心,今夜成了親你再回去。”

璧人聽著大喜過望,他立刻放了姑娘,站起來居然喊了一聲“媽媽”。

他說:“媽媽,只要您剛才說的你們不是匪類,小姐是華提督的女兒,我一切從命。”王氏道:“大人,這還能騙你麼?你們原是門當戶對。說好了,你就是姑老爺,你請上來啦!”

邊說,邊移開了門板。

璧人回頭看姑娘有氣無力的兀自坐著不動,他便去稻草上撿起刀和劍,一齊兒交給姑娘拿著。蹲下去,把背去就著她。

姑娘情不自禁,爬到他肩上,輕輕的說一聲:“走吧!”

璧人托地一跳,竄上陷阱來了。

王氏迎在阱沿上,作個剪拂,笑道:“姑娘,姑老爺大喜!”

盛畹通紅著臉,跳下地便往屋裡去。

王氏過去拉住璧人一隻臂膊,笑道:“姑老爺,現在差不多四更天了,我們這兒一切準備不及,請你到後面洗洗手臉,胡亂喝杯酒,再上屋裡去。”

說著,便把璧人帶到後面來。

眼前的藥王廟,可不是當年那個破落樣子,經過王霸呂堃破費許多時間派匠修理,兩邊添建好幾間房屋,有客廳還有廚房等等。

璧人隨王氏進了客廳,那裡已經預備好了盥具,而且桌子上燈紅酒綠餚饌雜陳。

璧人淨過手臉,王氏便替他斟了一杯酒,讓他入席。

璧人雖然有點難為情,但對王氏卻是一味恭敬。他坐下挨延半晌,還不見姑娘出來,老是躊躇不肯舉筷。

王氏懂得他的意思,這便笑著告訴他,說盛畹廝殺了半天,怕是累乏了,必定要休息。又說姑娘們免不了害羞,倒是不必勉強她。

璧人聽了就也未便再說什麼。

他一邊喝了幾杯酒,一邊便問起姑娘身世。

假使王氏這會竟把過去一切講講,那麼懸崖勒馬就也何至鑄下大錯?偏是老人家忌諱多,她認為今天是盛畹的好日子,那些不吉利的話也不準提。

當時她敷衍了一陣,又好歹把姑老爺灌個八九分醉意,看看天氣不早,匆勿就把他送進盛畹屋裡來。

姑娘果然睡下了,王氏再向姑老爺道了喜,出來把門給帶上自去了。

璧人站在床前,隔著帳幔輕輕的叫了兩聲盛畹,不見答應,這便急急脫掉衣服,乘醉闖上陽臺……

春風吹澈玉門關,顛鸞倒鳳百事有,兩情浹洽,一索而得,說起來卻也真是冤孽!

璧人臨陣招親,興盡心驚,不勝慚愧。

窗紙初明時,他悄悄下地,穿上衣服開門出去。

王氏竟也一夜未睡,守在外面等侯。

她招呼璧人盥漱喝茶,還要替他去弄點心。

璧人攔住她道:“媽媽,我馬上就要走,怕的是招搖耳目。您把飛虎旗給我,晚上要是沒有空,明兒我也必定來看盛畹。

請你告訴她,我決不負義,婚禮等以後回京補辦。至於我岳父有甚不白之冤,我自應力圖昭雪。”

說著,他要了飛虎旗拿包袱包個嚴密,帶上單刀,匆匆別過王氏,竄下孤石崗,找到李麻子,穿上長衣服,一路大搖大擺的回船去了。

璧人走了,王氏便到盛畹屋裡來。

其實盛畹何曾睡得著,她心裡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這一種難過,大約也就是所謂羞惡之心哪!

一夜風流,貞操掃地。

她總覺得對不起石南枝,又覺得自己不過殘花敗柳,實在配不上人家潘總鎮,所以她羞苦得不敢說話,乃至不敢見她的乳孃。

王氏進來時,她兀自蒙著頭裝睡。

王氏替她掛起帳幔,抱住她笑著問:“寶寶,怎麼樣?你對他說了什麼話?他也知道你是個過來人?”

姑娘不能說,王氏非要她說不可,逼得姑娘強不過,她道:“他……他傻呢!什麼也不懂……”

王氏笑道:“阿彌陀佛,那末你就瞞住他一輩子不好?”

這句話可把姑娘頂急了,她掀開被,坐起來道:“媽,您講的什麼話,我為什麼把身子給他,難道我們不是為著要他替南枝報仇?”

王氏道:“真難!活的比死的要緊,說破了我總怕他會看輕你……”

姑娘道:“這您就不用管,只要他能替死的報仇,我願意服侍他一輩子,婢妾無怨……可只是我到現在還放不下心,我越看他越像南枝,如果他真的是龍璧人,天哪,我們夫兄弟婦幹這樣事!”

說到這兒,她一雙手緊緊的把臉捂住了。

王氏道:“我說,你真有點多疑,龍璧人好好的姓龍,你怎麼一定要他改姓潘呢?”

姑娘道:“這個,我剛才也想過了,許不許潘總督螟蛉他為子,所以才改了姓再說他叫潘龍璧,潘底下又是個龍字,這還不象複姓嗎?”

聽了姑娘這幾句話,王氏想一想很對,這一下嚇得老人家也怔住了。

璧人一路平安返船一個人靜靜的躲在艙中回憶夜來一番纏綿,方寸裡好不得意。他心想:誰料得到在這地方竟然成了親,而且又是一個絕世佳人……

他越想越得意,整個上午,他不會客也不料理公務,一直沉醉在幻想中。

下半天他睡了一個好午覺,起來親自動筆具折出奏,奏稱太湖積匪已告肅清,擬請班師面聖,請訓赴任。

第二天一清早拜折出門,他又暗自計劃一下

如何設法先送盛畹母女進京暫住,如何擇日隆重補行婚禮,如何請假省親,攜眷訪晤石南枝,如何勸岐西出山為國家效力……

(不是已經知道石南枝死了嗎?奇怪了。)

想著,想著,他興奮極了,巴不得守到天黑,默地裡傳諭中軍旗牌,說他要親自登陸密訪匪情,教他們凡事斟酌辦理,不準走漏稍息。

吩咐過了,這就又換上一身便衣,仍帶李麻子上岸,逕往孤石崗而來。

半路上他給了李麻子十兩銀子,分發他別處過夜,明兒一早湖邊柳樹下會面。

李麻子自然猜不透潘大人乾的是何勾當,可是天生他一付裝傻本領高明,他想不管大人幹什麼去,只要自己一天有十兩銀子賺,這還不好?

當時他什麼都不說,拿著銀子喝酒去了。

璧人來到孤石崗,隘口上已經搬去了堵石,毫不費事的一逕走進藥王廟。

王氏迎著他問好,他卻恭敬的給婆子請了一個安,滿臉堆歡,一身輕佻,走進了盛畹屋中。盛畹穿著一身素服,靜悄悄地一個人站在窗前發楞!璧人輕輕的過去,伸手按到她肩上,笑道:“妹妹,何思之深呢?”

盛畹翻身握住璧人一邊手,望了他兩眼,仍是一聲不響!

璧人道:“妹妹,你好像十分憂鬱似的,到底有什麼事教你不開心呢?是不是不滿意我呢?”

盛畹搖搖頭,眼淚竟似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直落。

璧人急忙奪回手緊緊的抱住她問:“妹妹,告訴我,什麼事叫你這樣傷心?”姑娘嗚咽著道:“你……你不曉得……我……我只是一個寡婦……”

璧人微微一怔,但他立刻安慰她道:“這有什麼關係,我不會因此輕視你的。”姑娘抹著眼淚道:“你本來是吳淞總鎮呢?還是……”

璧人道:“我在雲南徵苗有功,奉旨召見。”

只聽了這一句話,直嚇得姑娘面如土色,她霍地一掌推開璧人,哆嗦著問:“你……你不姓潘……姓龍?”

璧人心驚有變,衝口便說:“我叫龍璧人,賜姓潘……”

姑娘驀地慘叫一聲“唉”,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王氏由外面搶進,爬在地下,抱住姑娘放聲號哭!弄得璧人呆若木雞,不知所謂。

姑娘忽然醒過來,撲的一拳把王氏打個翻身仰跌。

她掙扎著坐起道:“璧人,我們都弄糟了……石南枝是我的丈夫,他慘死在趙岫雲手中遺腹一子,也免不了給姓趙的殘害。我含辛茹苦,屈節辱身,為的要替他報仇……”

什麼都還沒聽清楚,只有“石南枝是我的丈夫”八個字鑽進璧人耳鼓裡,彷彿半天一個霹靂,劈得他連連倒退。一個猛勁兒摔在那一張硬木頭的靠背椅上,椅子馬上拆夥分家,碎成粉屑。

璧人坐到地下,高喊兩聲:“糟了,糟了……”

跳了起來,便奔牆上取劍。

王氏可是真快,一個鯉魚打挺姿勢,跳過去緊攀璧人一對臂膊,雙膝下跪,白髮蕭蕭,一顆頭頂在他彪腹上。

她哭道:“是我拿錯了主意,我實在想不到你是改了姓的。我希望借你的勢力替南枝報仇!要死,我們報了仇大夥兒死,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了趙岫雲……”

這會見盛畹看璧人怒發倒豎,兩眼流血,著實可怕,駭得她倒鎮住了。她搶起來,趕緊過去幫著王氏架住他。

她哭道:“璧人,你沒錯,你一切都不曉得,要死,讓我死在你面前吧!你要留下來替你的盟弟復仇!”

說著,她伸手取劍。

王氏喝一聲:“盛畹!”

下面彈出一條腿,便把姑娘踹得跌在一旁。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然李大慶走了進來,他望著璧人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大人,我叫李大慶,也算是石二爺的奴才。大人要曉得,二少奶和老太太為著報仇,幾番出生入死,說不盡千辛萬苦,險阻艱難,究竟不曾損傷仇人一根汗毛,力窮勢迫,萬不得已出此下策,實在誰也想不到大人竟是二爺的盟兄。

二少奶為著不共戴天之仇,性命且不顧,何論……大人頂天立地奇男子,凡事有個知與不知,問心無愧,何至輕易損生。”

說到這裡,他流下兩行眼淚,又磕了一個頭道:“大人,李大慶為著二爺,毀家破產,髮妻慘死長街。

但望大人顧念血海冤仇,暫請釋怒,大展虎威,搏殺趙岫雲。為二爺雪恨,為大家刷恥……”

李大慶一邊說,璧人一邊極力自制,漸漸的鎮靜下來。

王氏伸手扯過一條板凳,攔他坐下。

璧人坐下去,眼看盛畹摔在一旁,啞聲抽搐,哭得哀哀欲絕,一陣辛酸刺骨,忍不住淚下如串。

他這一流出眼淚,王氏便知道他死不了,趕緊去倒一杯茶讓他喝下。

璧人定了片刻,點手教大慶起來。

他說:“李大慶,詳細告訴我,二爺怎麼樣死的?”

李大慶兀自跪著把南枝身死經過,岐西上控不直,王長勝如何報仇遇害,盛畹如何行刺險死,趙岫雲如何率眾圍捕,虎哥兒李梁氏如何慘遭毒手,王氏盛畹如何殺得望影而逃,如何投奔王霸,如何合圍無功……

一篇話,從頭到底說個乾淨,直聽得璧人咬碎銀牙,滿口喋血。

他霍地站起來道:“好一個趙岫雲,害得我夠慘,我要不親手擒住你啖肉飲血,誓不為人!

弟妹不要悲傷,天可憐讓我報仇雪恨,你我到南枝墳上先刎頸告靈,剖心明志……媽媽,您一番苦計,鑄成大錯,從此不要重提了,好好的照料弟妹,靜候消息。我把李大慶帶走,有事由他來通知你們……”

說完,抽身便走。

李大慶急忙站起來道:“大人一臉是血,我打水去。”

盛畹叫聲:“璧人!”

璧人回頭站住了。

盛畹說:“你恨我嗎?你還來麼?”

璧人搖著頭道:“算它一場惡夢吧!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

邊說,邊由李大慶手中接過臉布,胡亂擦擦臉,下山去了。

李大慶匆匆忙忙的也跟著後面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7:24


第十二章

璧人回去船上,再盤問李大慶許多事,當時就決定了一切進行方式,由藥箱中找出一種藥。

這是一種很名貴難得的藥,叫做馬寶。

他寫信給賈得貴,只說石岐西的病是癲癇,用馬寶可以醫治,底下詳細說明治法,其餘的事由李大慶口述。

信寫好封上藥,再鄭重吩咐大慶一篇話,立刻拿路費打發他兼程北上。然後靜下來作書上義父潘桂芳,婉轉悲述石南枝被害詳情,哀求老人家垂念世誼,拘捕何文榮嚴訊口供,出奏官家為南枝申冤。

這封長函,派一名得力旗牌,星夜進京呈遞。

初步計劃分發完畢,他便一味裝病,不見客也不理事,整天價躲在艙裡,一味的哀毀悲傷。

潘桂芳這時內調刑部尚書,剛剛履新,接到璧人來稟,怒不可遏。

他和南枝的父親石人龍本是拜盟兄弟,一向總惦念著石家情況,這一知道南枝遇害,他那裡有不痛心的道理?

當時強忍著一口氣,專候岐西上京投控。

李大慶披星戴月趕回河北,見了賈得貴一說詳情,喜得賈得貴老淚涔涔,不住的合掌唸佛。

當天便趕著照方配藥,附入定量馬寶救治岐西。

說也奇怪,只是兩三天工夫,石歧西居然病疾復原。再調養一兩日,他就帶了賈得貴入京投控刑部。

潘大人據呈,刻不容緩,立即拘訊何文榮。

原來何文榮自從卸任真定縣知縣,恰恰夤緣了一個刑部主事,他那一位王師爺卻也在京裡開一家古董店。

潘大人暗地派人拘捕王師爺,就只在一頓鞭背之下,這個時候什麼話都講出來。於是桂芳提出何文榮,讓他們賓主當面對質。

何文榮仗著口才辯給,一味狡猾。

潘大人不顧一切,斷然摘去何主事頂戴,坐上大堂,嚴刑拷訊。

究竟人身是肉,官法如爐,不由文榮不把謀害南枝原由曲節直供不諱。

桂芳據供定讖,第二天早朝供奏。

官家怫然震怒。准予遞解趙岫雲回京,訊明定罪。

桂芳下朝正要函覆璧人有關定讖的經過,恰好璧人的奏摺又來了,奏的是趙協鎮縱兵殃民,濫殺無辜。

官家覽奏,著實生氣,下詔斥責璧人治軍不嚴,著手拿辦岫雲復旨。

滿朝文武皆知岫雲兩罪俱發勢必無幸,其間便有趙家同寅世好,冒險通漏消息。

石岐西賈得貴眼見何文榮定罪下獄,主僕倆遵從璧人口訊,即日動身出京。

一切都是璧人安排好的,李大慶早已離家南下,守在無錫等侯迎接,當即買舟逕駛太湖會晤璧入。

彼此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南枝慘死,不免又是抱頭痛哭。

是夜,璧人秘密親送岐西主僕孤石崗下榻,諄囑盛畹加意調護岐西病後起居飲食。

他在藥王廟略作逗留,即晚返轅計劃軍務,密令部屬加嚴戒備,提防趙岫雲有變。

這其間自有一番運籌調派了。

果然不出璧人所料,拿辦的聖旨還未到達太湖,趙岫雲已先接到京中急報,一想反正是死,何不姑作死裡逃生打算?

連日置酒高會爪牙鷹狗,計議引兵叛變,一面煽動七十二家寨主,共襄大舉。

那些無知湖匪,降戰不決,正苦無計自全,一時受騙,莫不帖耳歸附。

岫雲一看,自料大有可為,全盤統算,足有七千之眾,決計號稱萬人,傾力襲劫璧人水師,取舟奪泊,然後分兵急攻無錫湖州,再圖江浙。

他這裡積極準備行動,卻不想李麻子帶了一些人混在裡面刺探軍情,隨時諜報龍璧人知道。

這天岫雲決定派王霸統率各寨匪徒夜襲璧人滇軍,卻又怕王霸靠不住誤機失事,發個狠率性孤注一擲,悉調他統帶的兩千精銳出動合戰。

他自己帶萬鈞等空營隨後接應,滿想一舉成事。

可是璧人方面早得了李麻子消息,他卻一直延到酉時光景密傳一班將領,面授機宜,吩咐迅速儘量充實湖裡各處港汊駐防,中軍大小戰船隻準虛設燈火,懸羊擊鼓,扎草為人,誘敵進攻。

各處港汊將領各各分兵一半,合力將匪包圍,不許進兵混戰,一律用洋槍火力配合長弓硬弩,兜抄掃射,但求殲滅,勿得姑息。

他說:“湖匪烏合小丑,雖眾無能,洋槍火力向所未用,尤足粉碎賊酋鬥志,各位大人可保一舉立功。

所可慮者,趙岫雲一班接應爪牙,兇悍耐鬥,堪稱勁敵。不過,據諜報他們僅留賊兵五百,其餘完全調派入湖參戰,究竟亦無所懼……”

說到這裡,他霍然起立,凜然說道:“想我龍弼身荷重寄,敢不效死?敵我眾寡懸殊,吾人顧此失彼,龍弼願領五十健兒,獨立截擊叛臣。

萬一死生不測,軍中請馬大人主持署篆,龍弼業已留折保舉,遠望各位大人各矢忠貞,共維艱鉅。”

說著,他就親自拿出帥印雙手高擎,力迫馬副將明輝跪接。

這位馬副將老成持重,素有勇名,也原是鐵錚錚一流人物。

他看璧人詞意堅決,又知趙岫雲手中一枝槍,不是璧人親自臨敵,別人決難取勝,當時慨然接受委託,璧人大喜稱謝。

於是再約束了各將領幾句話,便即端茶送客。

單留馬明輝在船喝酒談心,一邊派人挑選五十名親信滇勇,預備應用戰具,候令出發。

這時已是掌燈時候,大家分頭備戰。

千緒萬端,百忙裡卻溜走了李大慶。

原來大慶這個人非常聰明機警,最近跟隨璧人身邊,眼看他哀毀負疚,著實替他擔心。今天一整天守住璧人,目擊他種種措施,便料到他存心戰死自贖愆尤,趕緊離船登陸,逕上孤石崗報告王氏盛畹,請她們母女火速準備接應。

盛畹當時大驚失色,力促王氏更衣馳救。

歧西賈得貴,他們主僕又那裡會曉得璧人和盛畹箇中隱事?看了她那樣著急神情,還以為她天性過人,暗目欽佩。

盛畹王氏疾馳雙龍鎮,半路上剛好遇見璧人領著五十人掩伏前進。彼此一會面,璧人不住的搖頭嘆息。

經過他一再力勸盛畹不必多事,盛畹竟然淚流滿面,拔劍自刎。

璧人只得喝住她,沉痛地對她說,聽說趙岫雲一班走狗三十七人,一個個兇悍絕倫,武藝到家,他有言在先,誓要獨力翦屠群醜,所帶五十名滇軍也只許搏擊賊兵五百,以一當十,不許向前幫他一槍一矢。

說是盛畹母女既然不肯回去,可以一旁掠陣,如果參加決鬥,他就要反刃自戕,一切不管,說得盛畹只好點頭答應。

於是大家寂靜地埋伏著。

這是一條頗寬的大路,兩邊卻都是陷人的淤泥沼澤。

璧人分撥四十人前面路旁草裡藏身,他領十個人和盛畹母女這邊路頭守候,專等殊死決戰。

約莫三更初光景,天容陡變,一剎時星月無光,悽風哀號,接著又瀟瀟地灑下一陣陣細雨。

遠遠處聽到人馬行聲,璧人引手加額,喃喃禱告南枝在天之靈,盛畹卻怔在一旁流淚不止。

趙岫雲匹馬橫槍,當先領路。後面五百餘眾銜枚疾駛,離開雙龍鎮撲奔大路,越過璧人前面伏兵,兀自毫無所覺。

那四十名滇勇,讓他們人馬過盡,立刻攔路疊起沙囊土包,四十張勁弩控弦引矢,寂伏兩隅只管截射。

璧人眼看叛賊馬來切近,一聲令下,數十塊浸油泥磚,燃上火擲到路中,頃刻亮如白晝,照得岫雲一股魑魅魍魎無處逃形。

岫雲猛吃一驚,急忙駐馬。

火光裡望前面蘆荻深處,躍出一條漢子,免冑科頭,體無片甲,上下灰布緊身短靠,腳下薄底兒快靴,頸纏髮辮,手使三尺苗刀,當途屹立。

定睛一看,認得正是龍璧人,不禁毛髮悚然,回馬欲退。後面賊眾不知官兵究有多少埋伏,發聲喊,紛紛倒退。

老頭子萬鈞暗叫不好,一躍下馬,搶到岫雲馬前,抽出金背大刀,準備死戰。

萬鈞一世英名,平生並無太多愆過,可憐他老悖從賊,今宵難逃出生天了。

璧人當時瞠目直視,鬢髮皆張,霍地聳身,一跳七八丈,逕取老賊。絕等功夫,蓋世英才,搭上手好一場慘厲決鬥,璧人他在華山跟隨勺火頭陀學得一身避刃氣功與點穴絕技,藝成下山,勺火頭陀要他發誓畢生不用。

今天志在復仇,罔恤宿諾,當即渾身運氣,鬥到沉酣,破步連環,一個指頭猛戮萬鈞右臂,右手苗刀高盤疾落,一刀把火鴿兒從頭至尾劈成兩半。

賊眾心膽皆裂,大呼四竄,兩頭五十張伏弩,矢若飛蝗,同時俱發,射得五百兒郎一個個擲在兩邊沼澤裡掙扎呻吟!

璧人刀光護體,快若狂飆,滾入深圍,騰躍蹦竄,刀下加雨,殺人像割麥一般,轉眼劈死一百多人,單剩岫雲和他的三十來個爪牙肩背相連,結成圓陣,旋轉應戰。他們均知無倖免,奮死苦撐。

璧人殺得瘋狂,驀然拋掉苗刀,空手闖入白刃,拳若鐵桿,指如利錐,舉賊攻賊,手足牙齒並用,當者洞胸,遇者塌肋,俄頃之間群賊傷亡殆盡,但見肢骸血肉漫天,肝腸腦髓塗地,摧枯拉朽,聲若鳴爆。

王氏闖蕩半生,何曾見過這般身手、這般戰鬥?直望得老人家引領肢頸,駭動心脾。

盛畹眼看璧人面目變形,一身褲褂處處破裂,片片飛舞,以為他必定受傷,心痛不已,幾番要拔劍向前相助,總讓王氏拖了回來。

這時忽見璧人騰空而起,劈手掣住岫雲一枝槍,奮力一拖,岫雲那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卻成了稻草人兒,飄然離地,翻身仰跌。

璧人乘勢驟落,一腳疾下,踹塌仇人胸膛,驀地伏身倒掄屍體,掃倒左右餘賊,雙臂攢勁。平白把死人撕個兩片,跪下去伸手攫取人心,含在口中爛嚼,嘖嘖作聲!

嚇得王氏縮頸吐舌,緊閉雙眸。

璧人忽然看住由地下跳起來的所遺三個賊人,獰笑著說道:“我已解除氣功,你們拿刀殺死我吧!”

賊人彼此相顧躊躇,正待下手。

這邊盛畹遽爾拔地高翔,使個風飄葉落解數,雙劍騰空而至,劍光上下閃閃,三賊五步橫屍。

姑娘此時不顧一切,扔下雙劍,撲在璧人身上,抱住他哭叫:“璧人……璧人!你不能死,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你……”

王氏也搶過來了,老人家伏地再拜,磕頭如搗蒜。

李大慶李麻子雙雙趕到,相率膝行向前。麻子高叫:“大人,湖匪分兵猛撲各處港汊,勢極猖狂,官軍失利,急請大人馳援!”

這兩句話,如雷震聵,聽得璧人一驚,立刻推開盛畹直瞪著眼。

李大慶帶來一皮囊子酒,急忙向腰間解下來遞給他。

璧人接過去拔開塞子,往口裡便倒。

喝了這一皮囊子酒,璧人心神稍定,眼看盛畹一臉血淚爬在一旁,王氏大慶李麻子羅拜左右,心中忽然不忍,長嘆一聲,說道:“大家起來吧,我現在很好了。”回頭又對李麻子道:“傳令集合,準備趕路。”

邊說,邊站起來伸手攙起王氏,悽然笑道:“媽媽,您滿意了麼?”

王氏看看左手一對虎頭鉤道:“大人,今天一戰,老婦人覺得半生殺鬥直是兒戲。”璧人道:“南枝有靈,佑我成功……”

說著,又是一聲長嘆!他們這邊說話,那邊盛畹和李大慶不約而同一人撿起地下一枝劍,過去把趙岫雲屍體剁成肉泥。

盛畹割下仇人首級,排在血泊裡,跪下去仰天哀呼:“南枝!”

俯伏稽首,痛哭失聲!

李大慶爬在盛畹腳邊,喊著他媳婦的名字也不住哀號!

璧人瞅了他們半晌,悽然下淚。

李麻子一看,糟,怎麼還來這一套?趕緊向璧人說道:“大人,趕快回兵,恐怕馬副將獨力難支。”

一句話提醒了璧人,他點點頭道:“你找腳力送老太太姑娘回去孤石崗。我這就走。”

李麻子道:“大人換一件衣服……蘆葦裡賊人留下很多馬匹,弟兄們都有了……”

不知道他那兒得來的一件黑緞子披風,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穿,一下子便替璧人披上肩頭,再去找那一口苗刀,牽來一匹黑馬,立促璧人上馬領隊走了。

李麻子送走了璧人,急急又去扶起李大慶說:“兄弟,你還哭……你知道妄報軍情是多大的罪?我怕大人悲傷過度,自戕捐生,冒著腦袋搬家,哄他回去,你還不趕快想辦法救救我!”

王氏剛好走來,她趕緊道:“這妄報軍情可不是玩的。盛畹,我們快回去託岐西向璧人說情。”

說著,便去把盛畹拉了起來。

李麻子迅速的又牽過兩匹馬,眼看盛畹拖著趙岫雲首級髮辮,認鐙上馬追著王氏背後飛馳而去。

好個李麻子,他拍著手,喃喃的自語道:“好,這就好了,一個都不會死,人只是一股氣,拐個彎洩了氣,誰也都不肯死……”

李大慶道:“阿哥,倒是你怎麼辦?大人火氣很大,說不得真會拿你定罪,你還是上藥王廟去暫住,我們二少奶她會保護你的。”

麻子道:“兄弟,你以為大人真會殺我?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難道我麻子一片忠心還不夠朋友?”

李大慶道:“滑稽,你跟大人論起朋友來了!”

麻子道:“一樣,一樣,在性情中人眼光裡,朋友、奴才都一樣的,你相信不相信?我如果讓人害死,他也會拚命為我復仇的!”

李大慶道:“傻瓜,你別太拿得穩,還是趕快回去吧!”

麻子道:“忙什麼,我來看看賊人是不是全死光了!”

大慶道:“算了吧,那能還有活的呢?”

邊說,邊去牽馬。

麻子兀自趕在背後道:“兄弟,你想大人是神還是人?他的身體一定是鐵打銅燒的,人那能不怕刀,就說大象吧,也不能那麼厚皮……”

大慶道:“你把大人比上畜牲了,我不跟你說了!”

說著,上馬便走。

麻子大笑,回頭望著滿地死人道:“少陪啦!你們還會作惡害人麼?”

一邊說,一邊笑,一邊緊追兩步,躍上李大慶馬背,兩個人合騎著回去了。

璧人領著五十名滇勇,鞭馬疾馳,趕到湖邊恰好天亮。

看湖上浮屍斷流,賊舟焚燬殆盡,餘燼未熄,官兵業已大獲全勝。

中軍集結百十乘號樓船,刀槍林立,旌旗招展,當中帥艦船頭上卓豎著那一面飛虎大旗,颯颯迎風,軍容十分威武。

忽然鉦鈸齊鳴,三軍鼓譟,港汊輕舟爭出,炮響連天!

原來馬副將明輝高坐舷樓,望見璧人整旅凱旋,暗裡扯起信號,約齊了大小將弁,湖濱恭迎。

璧人趕緊下馬屏立,靜候馬副將等來舟靠岸,上前一一握手,互相稱賀。

恰在這時候,石岐西賈得貴也趕來了,見面自是另有一篇話說。

璧人陪著岐西蒞舟登艦,沐浴更衣,立即鳴炮升帳,聽取各將領報捷,手不停揮!親自予以登記,並加慰勞。

然後又下了幾道札子,分發辦理善後事宜。

明輝岐西兩旁侍立,眼看他下筆文辭暢曉,出言恩威並濟,彼此相顧驚服。

最後傳李麻子,岐西急忙伏在他耳朵上說了幾句話。璧人微笑點頭,於是下帳休息,時光卻已過午了。

各將領各忙善後,紛紛告辭返防。

馬副將一夜勞神,究竟年領稍長,精神不濟,他也睡覺去了。

艙裡清靜下來,璧人教人傳話備酒,款待岐西賈得貴,談起酣鬥趙岫雲一番情形,主僕流淚離席,再拜稱謝。

是夜,璧人隨著岐西蒞臨藥王廟,盛畹就藥王神前設下南枝靈位,將岫雲首級上供。

璧人臨走,要把首級帶回號令,盛畹痛哭不允,堅要留作一生紀念,璧人只得罷了。

這首級從此一直保留下,整個骷髏隨在盛畹身邊當為玩物。

璧人回船酣眠忘曉,李總督忽然齎旨親臨。

璧人接旨謝恩,傳鼓陪同李總督升帳會審俘賊王霸。當場呈驗趙岫雲叛逆證據,偽製衣冠,旗幟印信告示等件。

李總督汗流浹背,擔心濫保非人,不免參革。

璧人倒著實安慰他,說好會銜出奏,互相關垂,李總督大喜回轅。

第二天一早,璧人袖帶奏稿回拜李總督,當天晚上就把摺子拜出了。

二十天以後,詔旨璧人回師廷見,馬明輝升了參將,李總督幸保頭皮,大家不免又有一番慶賀盛會。

璧人軍中佈署就緒,定日回師,一面派李大慶李麻子護送王氏盛畹先行北上。

原意要盛畹奉母回去真定縣石家安居,盛畹一味彆扭,偏要跟隨入京,而且堅執把李大慶留下服伺璧人。

姑娘這一鬧脾氣,誰也都拗不過,於是璧人拿出他歷年在雲貴徵苗所積賞賜金銀,請她到京自行置屋覓居。

這辦法岐西卻不贊成,他說石家有的是錢,石家人自然應該花石家的錢,說他這一趟出來就帶有廿萬兩銀子,原是預備打官司使用,現在還都沒花掉,盛畹既然要在京里居住,率性讓他帶賈得貴陪她母女一同走,幫她料理一切較為妥當。

當時這樣決定下來,岐西盛畹王氏賈得貴和李麻子,一行五個人先行起站走了。

說起來做官的全靠運氣,你說璧人縱使趙岫雲作惡,從而迫他叛變,從而假公濟私決鬥復仇,拿辦的上諭還沒有到達,李總督方面也沒有具文,一夜工夫屠殺三千餘人,天地為之變色。

這種作風,在專制時代,真是說錯就錯。

而且道光皇帝在有清一代算是最呆板的老古董,他有時精明,有時昏昧。

璧人回師廷見,吉凶禍福就在呼吸之間。

好在他一心想殉友取義,“死”一字決不在乎,所以他在廷見時候,能夠從容敷說,不亢不卑,一篇奏對,大稱朕懷,居然給他一個不次拔擢,真除步軍統領,不獨吳淞不必赴任,轉眼竟成極品寵臣。

這步軍統領就是所謂九門提督哪!威權顯赫,迥非凡流,也可說是稀奇的際遇了。

官家在極端賞識顧盼之下,詳細查問他家庭狀況,還要為他作媒。

璧人再拜懇辭,聲容遽變,官家諒他必有隱衷,就也不忍強勉。璧人接著乞假省墓,蒙恩准假半年。

在沒有出京以前,他一直住在潘桂芳公館,連日忙於應酬,雖然十分想念盛畹岐西,總沒有機會和他們見面。

原來盛畹早日到京,她在北城鐵獅子衚衕買了一座很好的房屋,連購置傢俱也花了好幾萬銀子。

而且誰也不知她安著什麼心,獨個兒還去過馬大人衚衕找浣青姑娘。可是浣青前幾個月又讓杭州查老太太派人接去了。

盛畹一片熱腸,滿腔美意,撲了空找不到人,非常失望。

忽然聽說璧人拒絕皇上賜婚,即日請假衣錦榮歸,她靈機一動,晚上便慫恿岐西上一趟潘公館,教他好歹把璧人請來一敘。

當然璧人不會不來啦,來了她就說要跟他同去濟南省墓,也就是璧人父母的墓。

璧人以為不合道理,勸她不必跋涉。

盛畹力爭,說南枝是璧人的兄弟,兄弟的媳婦祭掃伯婆的墳墓有什麼不該?話只是這樣說,心裡卻還有更合理的主見,不過人前不能直講罷了。

當時說得激烈,她率性也要岐西一同去。

岐西認為南枝和璧人相好一場,而且九死一生為南枝報仇雪恨,委實恩重如山,無可報答,上一趟人家的祖墳,多少總是一點敬意。再來也疑心盛畹單獨隨行顧慮不便,所以約他作伴,這就更是義不容辭了,因此慨然答應。

他們夫兄弟婦一條心,璧人還能攔得住嗎?

除了王氏賈得貴留京看管門戶,李大慶、李麻子都帶走。

臨走盛畹又提說先去直隸縣,看看南枝埋骨的地方,這個提議璧人那能反對?於是大夥兒逕奔河北。

他們在真定縣石家,逗留了一個月光景,才動身前往濟南。

拜墓這一天,璧人大事鋪張,全城文武素車白馬鹹集致祭。

盛畹麻衣臨墳,她想到和璧人一夜夫妻,身上一塊肉分明墓里人嫡親骨血,卻偏是無從告說,忍不住痛淚橫來,直哭個哀哀欲絕。

誰又能曉得她胸中萬千哀怨呢?

璧人出身寒苦,龍氏門衰祚薄,所以無論如何他總不能羈遲故鄉太久。

然而假期還有四個月,他要上華山拜望師父,盛畹卻要去杭州查家認親。

這次盛畹卻實在沒有圓通理由可說,但她有辦法用情感動他,哀求他就範,再則岐西也渴望著看查家姑母,一旁力勸璧人不妨逛逛西湖。

璧人生平未見西湖,倒是十分仰慕,他們一行人這就南下了。

古農夫婦,突然先期接到岐西急足齎函,函裡詳述為南枝復仇經過,極言璧人學問人品性情德行,以及約他來杭拜訪初衷。

古農讀信欣然色喜!

菊人這一位少奶奶樂得什麼似的,她報告過老太太,立刻分發修理兩邊花廳房屋,調整枕衾被褥,忙得不可開交。

浣青姑娘現在該是十九歲了,情海餘生,無波古井,自信再也不作沾泥落絮。但是她卻染了幾分憂鬱病,來到杭州幾個月,雖然有說有笑,可總不像當年活潑天真,同時脾氣也似乎好了許多。

這時她由菊人手中接了岐西的信,拿著慢慢念給老太太聽,唸到最後,老太太喜得兩淚交流,合掌誦佛。姑娘卻一逕陷在沉思狀態。

老太太抹去眼淚,對他道:“寶寶,我們家該又有一番熱鬧了。這個龍璧人據說非常相像南枝,我真願意見見他。

不過人家是一品大員哩,雖說是南枝的盟兄,我可不能當他做侄子看待。岐西大表哥也好久沒見面了,他的年紀比大哥大,我們不可以對他太隨便。

再來盛畹現在是個青年寡婦,我們也應該表示敬重,這一次招待他們實在馬虎不得,你快去幫你嫂子忙。南枝過去住的房間比較好,就留給璧人住吧。那兒該怎麼陳設,由你去辦,好不好呢?”

浣青拿信放在桌上,交叉上一雙手,靠在椅背上搖搖頭道:“我不,我的一雙手不吉利……把盛畹交給我吧,我們倒是一對不祥人……”

老太太道:“青兒,快不要這樣說,你怎麼好跟盛畹比?你當時能夠躲開南枝,就是你的福分大。

看看吧,璧人一定長得厚重,不然怎麼會一下子做到九門提督呢?大約他還沒有夫人,如果真像岐西所說一切都好呢,我還想給你作媒……”

聽到這兒,浣青忽的站起來,一摔手抿抿嘴道:“你老人家慣會作媒,我可不敢聽。”

說著,她就走了出去,剛剛走到屋門口,屋簷上直垂下來一隻喜蛛兒,恰恰落在她的頭上。

姑娘生來怕蟲兒,嚇得一聲尖叫!

正好菊人站在廊前跟廚子講話,趕緊搶過來替她捉下喜蛛,笑道:“小鬼頭,這也值得嚇死人,是喜蛛兒,敢怕你要大喜了!”

說著,又著實的把姑娘看了兩眼。

姑娘一張臉微泛紅潮,還人家一個微嗔道:“我勸你留一分口德好不好,你還忙不過癮嗎?”

菊人道:“好妹妹,我算定他們明天正午就會到達,現在我一個人委實沒辦法。你上花廳去指揮一下,免得把好好房間弄得像雜貨鋪子一般,沒得丟人。”

姑娘道:“你不會支使玉屏,專門找我麻煩。”

菊人道:“天哪,玉屏趕著整理鋪蓋呢!家裡那一個不忙?只有你沒事人兒……乖乖,去吧,去吧……”

姑娘道:“豈有此理,我倒成了你的乖乖了?”

菊人三不管,強把姑娘推進右花廳,自去了。

這天一家人差不多亂個通宵,第二天清早,一切才算妥當,大家就抽空兒胡亂歇了一覺。吃過中飯,上下娘兒們都忙著調脂弄粉,更換新衣,靜候迎接貴賓。

不一會工夫,長行車馬臨門。

古農攀轅迎迓,賓主悲喜交集。

當時先把璧人攔在首進客堂待茶,讓後面老太太和岐西盛畹來個抱頭痛哭,然後由菊人出面跟盛畹商量,應該用什麼樣儀式接見這位九門提督。

岐西盛畹都說盡可隨便,菊人就也不再斟酌,派人到客堂悄悄通知了古農,古農就把璧人帶到老太太屋裡來了。

璧人進來時低垂眼簾,菊人浣青站在老太太背後,放大膽細看,不見呢還好,這一看,少奶奶和姑娘兩對眼睛都紅了,只見他活脫脫石南枝化身,一樣美貌,一樣身材,就不過凝重沉著處卻是南枝所不及。

看他從容走到老太太跟前,古農介紹過了他便要屈膝行禮,老太太趕緊攔住他,連說“不敢當”。

作怪的玉屏姑娘卻飛快的把手上拿的拜褥子鋪在地下。

璧人略一抬頭,嘴裡輕輕的道:“姑媽請坐……”

這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大拜了兩拜。

老太太要還禮,卻讓盛畹給架住。

菊人退在一旁急忙道:“古農快攙住!”

古農伸手時,璧人已站住了。

盛畹道:“見過大嫂子、浣妹妹……”

璧人閃動鳳眸,看定菊人牽著浣青走出來,他便兜頭作了一個長揖。

老太太搶著道:“太勞駕了,請坐,請坐,少奶趕快傳點心,玉屏倒茶……”邊說,邊就先坐下了。

盛畹菊人浣青緊緊的圍在老人家背後,古農再讓坐。

岐西道:“璧人,我們總算是客,坐吧!”

璧人依言坐下了。

老太太笑道:“我越老越胡塗,我應該怎麼稱呼呢?”

璧人起立道:“請姑媽賜呼賤名。”

盛畹道:“當然哪,難道還要稱你提督、大人……”

老太太笑道:“那也不好。”

岐西道:“這兒那一位年紀最輕?”

說著,把眼看住浣青姑娘。

姑娘迅速的垂下了脖子。

菊人笑道:“浣妹妹今年十九歲,該是她最小了!”

岐西笑道:“那麼姑娘算除外,大家都喊璧人的次章別名吧!我是大表哥,古農是大哥呢!”

老太太笑道:“浣青稱龍哥哥,璧人喊浣妹妹,底下人叫龍少爺吧!”

菊人笑道:“媽媽講話欠斟酌,怎麼好說底下人叫龍少爺呢?”

古農大笑道:“你們瞧這瘋婆子……一見面就開玩笑啦!”

老太太笑道:“這壞東西,老會找我的毛病取笑!”

這時璧人飄目細看菊人,美麗若籠煙芍藥,華貴如牡丹吐綻,端的可親可敬。

再一看浣青姑娘,亭亭妙相,灼灼濃妝,彷佛明珠出匣,分明皓月停空,尤見分外動人。

一雙眼漸漸的轉到盛畹臉上,盛畹卻望著他微笑,璧人這才趕緊低垂了頭。

他們在老太太屋裡吃過點心,又閒談了一會路上風塵,官場瑣碎,古農便護璧人過去花廳裡歇息。

夜裡盛宴款待遠客,岐西璧人菊人拚了很多的酒。

璧人覺得古農脫略忘形,菊人豪邁放縱,一對夫婦,誠懇待人,絕無虛偽;老太太一片慈祥,浣青靜雅如仙,一家和氣瑞靄,使他油然感念家庭樂趣。

盛畹連宵與菊人同榻共枕,夜深入寂,她悄悄把胸中隱事含悲飲泣告訴菊人。說她如何專心一志報仇,倍嘗險阻艱難,如何不料璧人改姓變名,如何設計招婿,如何牽成一夜孽緣。璧人如何羞恨欲狂,如何奮死報仇,以及此次奏凱回師,璧人如何獨蒙聖眷,如何拒絕賜婚。

說她和璧人一度春風,珠胎暗結,冤孽纏身,固不難捐生一死,自贖愆尤,卻又怕璧人追隨殉義……

又說過去破壞了浣青一段好姻緣,現在應該償還她一個好夫婿,說是這一趟強迫璧人來杭,就為著要牽合他和浣青百年偕老……

說是隻待作媒成功,便要回去河北自戕南枝墳上……

一篇話聽得菊人陪了不少眼淚,她勸著說盛畹腹中一塊肉關係甚大,決不可沉迷禮教,糟塌犧牲。

她說南枝絕了嗣續,華家沒有後代,再說璧人以後究竟有無兒女,也還是不可逆料,是則此一塊肉關係三家香火血食,啟容漠視?

又說盛畹志在為夫復仇,不惜失身,此事只有令人讚歎憐憫,不容與一般偷漢淫奔並論,問心無愧,神鬼同欽,何至自戕?

又說璧人如果能與浣青結合,確是珠璧交輝,但是既說皇上為媒,尚遭璧人拒絕,可見牽合此一對良緣,頗非易事,力勸盛畹不可躁急,必須暗裡促使他們自己發生感情,然後自然一拍即合。

她們連宵商議的事也實在太多了。

璧人留在查家忽忽一個多月,漸漸的混得熟了,尤其對菊人顯得親熱。

這天菊人支使古農兄妹陪著岐西璧人遊玩西湖,她和盛畹玉屏便來老太太屋裡開個秘密會議。

大約也總是天意哪,第二天老太太居然真的病倒了。

本來她肚子裡有個痞疾,那是古農和許多名醫所不能治的老毛病,這次算是宿疾暴發。

菊人還沒有來請璧人過去診視,他已經自動趕到老太太床前問候了。經過一番謙遜,他就著手為老人拔除病根。

這種痞疾必須攻破,可是老年人體力有所不勝,因此擬方下藥大費斟酌。

老太太存心裝假,菊人玉屏竭力附和,症候顯見得極端嚴重。

璧人本來是個孝子,一來他對這一位假姑媽已有深切感情,二來眼看一家人焦急非常,不容他不多加一分心診治。

他整天都在老太太屋裡,乃至親自煎藥服伺。

老太太病中除了浣青璧人誰都討厭,床前單留他們倆支使呼喚。

老人家進了幾劑藥把痞攻下,在理說病已是好了,可是她老睡在床上而且性子越變越壞,時常把許多人罵個望影而逃,睡覺也好,醒了也好,除非夜靜更深,總不許璧人浣青離開屋裡。

這樣他們倆天天幫著作事,天天守在一塊兒。

菊人又乘機給他們送來一付圍棋,幾個骰子,他們藉此消磨時間,一混就是二三十日,慢慢的談笑無忌,慢慢的略脫忘形了。

菊人曉得大功將次告成,委實歡喜不盡。

可是盛畹仍然急不能待,原因是她的肚子時刻都在作怪,不由她不著急早日遠走高飛。

這天夜深,她決計冒險行事,率性連菊人都瞞住,袖著一枝短劍,逕上花廳來找璧人。

璧人剛剛要睡,看她滿臉淚痕由窗戶上跳進來,一開口便道:“璧人,我有樁事請求你,無論如何要你答應,否則我……”

說著,抽出短劍刺在胸口上,靠著牆站住。

璧人大驚道:“什麼事?這個時候了,你……”

盛畹道:“你要知道,龍家並無近支血親,南枝亦無子息。再說潘桂芳一力栽培你,無非希望你為他綿延後代,豈容你終身不娶,絕嗣斷宗……

你拒絕皇上賜婚,使我十分難過。因為我和你的一段孽緣,斷絕三家香火,我對得起天地神祗麼?今天我要你親向我的浣青妹妹求婚,你能答應麼?”

璧人道:“我一顆心已經很痛苦,何苦還把這些話來說……”

邊說,邊想向前奪劍。

盛畹急忙道:“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一劍……”

說時滿面飛霜,劍尖刺透胸襟。

璧人趕緊退到床沿上坐下道:“假使浣妹妹不要我呢?”

盛畹道:“當然,我不是傻瓜,如果浣妹妹不要你,我們馬上離開這地方。明天晚上,你到浣妹妹那邊求婚。當心,說錯了一句話,窗兒外便是我的死所……”

說了,躍窗走了。

第二天一早時光,浣青姑娘在窗前梳頭,鏡子裡望見璧人紅著一張臉躡足進來,佯為不知,低頭忍笑!璧人遠遠站了一下,壯膽說:“浣妹妹,早……”

姑娘動也不動道:“啊!龍哥哥,我剛剛梳頭呢!請坐,請坐。”

“早上見過盛畹麼?”

“沒有呀!她怎麼啦?”

璧人強笑道:“沒有什麼,我以為……”

姑娘道:“你以為什麼呢?”

璧人搭訕著坐下,一張臉越發紅了。

姑娘放了梳子,旋過身子來,盯著他道:“找我下棋麼?你真的上了癮了!”“不是,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沒有什麼,說錯了再說,我不怪你!”

璧人又是一陣囁嚅,萬分難為情的道:“我……我是不是可以向妹妹求婚……”

聽了他這一句幼稚求愛詞令,浣姑娘幾乎笑出聲來!但是她偏要再逗他一下,說道:“你講什麼?”

璧人低頭看著地下道:“我們有結合的可能麼……”

姑娘看他臉上紅得發紫,而且滿頭流汗,一寸芳心忽然不忍。

她慢慢的站起來,斂笑正容說道:“璧人,我願意……不過你要曉得,昨兒晚上盛畹持劍劫持我……”

說著,她伸出一隻手給他看。

正在這當兒,耳聽得玉屏在前面嚷起來道:“快來呀,表少奶帶著包袱出門去啦!”

璧人聽了大驚失色。

恰在這時候隔壁小丫頭銀鈴兒房間裡門兒開開,大少奶菊人打扮得渾身吉兆兒,笑吟吟地走出來。

菊人看定他們一對子,剪拂著道:“姑老爺,姑奶奶大喜啦!”

浣青趕緊奪回握在璧人掌中的一隻手,飛紅著臉道:“你沒聽見玉屏在叫什麼?”

菊人道:“讓她走吧!你們倆也應該感激她。”

璧人急著問:“她上那兒去?”

菊人一扭脖子道:“別問我,我不曉得。”

說著,眼眶兒便紅了。

浣青道:“哪能不曉得,沒有你,一齣戲就唱不起來,我們只問你要人。”

璧人一旁又趕著道:“嫂子,不能說不曉得,她一定要跟你商量好的,不然,你還能不著急?請告訴我們吧!”

菊人迅速地咬了下櫻唇,橫著眼看定璧人,點點頭道:“我說,你們也未免太快了一點兒,一忽兒工夫,還沒有下茶定呢!左一個我們右一個我們,聽得我臉上熱剌剌怪難受的呢……”

浣青搶著往她臂膀上擂一拳頂,罵道:“野婆子,你串通人家捉弄我們,現在又來打趣我……麼?”

菊人躲閃著道:“沒關係,多說幾個我們吧,滿好聽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8:14


第十三章

浣青趕著還要打,菊人卻躲到璧人背後去,笑道:“雞肋不足以當尊拳……你講我們怎麼樣串通怎麼樣捉弄?”

浣青道:“夜來嘛!盛畹愁眉淚眼的還抽著短劍,跑來樓上尋死覓活,哄我答應她的請求……

今見個一早嘛,這一位龍大人果然來了,當然他也必是受了人家強迫哪!否則還能夠紆尊降貴找我來嗎?

你大少奶和盛畹串通玉屏,乃至勾結哥哥大表哥,聳動老太太,大家聯合起來算計我,剛才你跟玉屏盛畹就躲在銀鈴兒屋裡聽隔壁戲。你們守著我和龍大人做這一盤情面婚姻,假使弄僵了,你們大夥兒出來要挾、轉圜。

我這一答應下來,盛畹第一個先溜走,你便過來取笑我們,玉屏卻到扶梯下打忽哨,報告老太太婚事成功……是不是呀?

大少奶……告訴你,我早看出了你們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勾當,只可憐人家龍大人糊里糊塗的被你們愚弄了。我這久病餘生,尸居餘氣無才無德的女人,你們何苦作孽哄騙他……再說,我也實在關顧著盛畹。

今天我要是不答應,說不定她真會幹出什麼好看的,恐怕你大少奶就要受不了。現在閒話都不必多說,只問你盛畹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時候走?”

浣青輕快的說完這一連串話,菊人由璧人背後鑽出來,搖著頭道:“厲害呀!姑老爺,姑奶奶這些話講給誰聽呀?怎麼是紆尊降貴,怎麼叫情面婚姻,怎麼又說無才無德……姑老爺,你別真的受了委曲了?”

璧人紅著臉很不自然的笑道:“怎麼好這樣講話,我完全滿意,我也決不受任何人強迫啊!”

菊人拍手笑道:“這像話,姑奶奶很可以放下一百個心了!”

浣青道:“不管別人會說!我認定我不過為人而嫁……”

璧人聽了這句話,臉上驀然變色。

菊人趕緊笑道:“你們別隻管閒磕牙,老太太等著呢!”

浣青眼看璧人神色不對,曉得自己話說重了,便也搶著道:“你還沒讓我們放心呢!告訴我們呀!盛畹為什麼要走?那兒去?”

菊人道:“姑奶奶又來了,這何必我說呢!她這次間關跋涉,費盡心機,還不是為著你們倆?

你們倆賞她面子,媒算做成功了,當然她該走了,天下薄命人她屬第一,少遭家難,生長亂離,好容易嫁了南枝……這數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樣日子?對人歡笑揹人啼,她還能忍心留在這兒看你們的熱鬧嗎?”

說到這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璧人不禁慨然長嘆!

浣青竟是滴下眼淚了。

半晌,還是菊人搭訕著強笑道:“不管她啦!反正她是闖蕩飄零慣的,此去天涯海角,誰也都不必為她擔憂。”

璧人道:“到底到什麼地方去呢?”

菊人道:“大約先上北京,隨後帶賈得貴回去直隸,說不定還要陪她乾孃走一趟山東,黑龍江也是必去的。

她一心要替她父親報仇,所以必須出關調查當年出事真相,有很多她父親的舊部屬都是關外人。”

浣青道:“她父親的仇人據說就是豫親王,來頭不小,有什麼辦法……”

邊說,邊把眼看定璧人。

菊人急忙說:“這回事盛畹決不要璧人管,姑奶奶千萬胡鬧不得。”

璧人道:“嫂子,我不怕什麼豫親王,應該管的我還是要管。”

菊人道:“得啦!姑老爺,請吧,老太太跟前你還該有個表示才對呢!”

一句話剛講完,玉屏攙著老太太上樓來了。

查老太太一邊走,一邊嚷著:“怎麼啦!你們倆老躲著我嗎……”

浣青趕緊扯手帕拭乾淚痕。

璧人搶出去,迎在扶梯邊,彎腰陪笑著道:“您老人家倒上來了,我們正要下去請示您呢……”

老太太推開玉屏,一手便搭在璧人臂彎上,滿面堆歡說:“還請什麼示呀?你們不都講好了麼!”

嘴裡說著,一眼望見浣青登在門檻上,手中玩弄著手帕,垂頭含笑,嬌媚如花,便又嚷起來道:“羞呀,羞呀!寶寶……”

浣青道:“大媽,您還來取笑我,你們安排好牢籠好計謀。”

老太太趕一步,探身扯姑娘一隻手,回頭再看看璧人。

老婆子不禁心花怒放,一邊手一個,把他們倆拉進屋裡。

菊人向前攔著道喜。

老太太道:“喲!少奶奶,你還留在這兒偷閒,底下有多少事等你呀!”

說著,急急又問璧人:“怎麼樣?你們是不是講好了?”

璧人笑道:“是,姑媽,我覺得十分榮幸……”

老太太趕快再看住浣青問:“你呢?寶寶。”

姑娘笑道:“我覺得非常快樂……”

老太太大喜道:“好呀,講的多好聽呀!謝謝老天爺,這下子我可放心了。唉!講起來天大的喜事都虧盛畹一個人,這孩子太好了,費盡苦心,牽合你們姻緣成功,她……”

說到“她”,老太太聲音就有點不很自然。

菊人急忙笑道:“老菩薩,請坐,您老人家話匣子打開,站著也講不完。”

老太太罵道:“你管我的,還不下去幫你老公的忙。”

菊人笑道:“老菩薩,您不講理,那一次那一回家裡有事,不都是我一個人賣傻勁,他何曾幫過我一點兒忙?這番嘛,難得他滿懷高興,願意為妹妹效勞,我還不得偷閒,您老人家講話不公道。”

老太太道:“你就少放屁!公道不公道我自個兒知道。”

說著,就在浣青梳妝檯邊坐下,一邊手兀自擒住璧人不放,口裡卻對浣青道:“真奇怪,自從盛畹提起你們倆的婚事,你大哥就十分起勁,一切他都打好譜兒了。

我告訴你,他準備即刻替你們辦理文定、納彩。岐西大表哥算是大媒,又算男家長輩,這也還是盛畹出的主意。

她說南枝和璧人不啻骨肉弟兄,岐西當然有資格替璧人主婚。昨兒晚上盛畹拿出一萬銀子交給岐西做聘禮,另外又是一付金鐲子,乃至婚書大帖許多應用物件,原來這孩子都給帶來了,她就把得住拿得穩這姻緣保準成功。

你大哥大概受了她的一番熱誠感動,所以他也就打起精神來!本來我預備給你三萬銀子置辦妝奩,你嫂子跟大哥,他們夫婦力爭非要十萬不可,他們倆笑我老婆子太小器。後來岐西也說十萬太多,因此決定了給你五萬。

我也不是捨不得,憑我的心,把全部財產都給你我也願意,不過我不能不顧慮到你哥嫂下半世吃的穿的,是不是呀?

再說,你父親也還有幾個錢留在北京給你,好的女婿不用岳家錢,你看璧人眼前已經一品大員了,底下封侯拜相還不是意中的事,也用得著我們拿錢去巴結他嗎?”

聽到這兒,浣青實在有點厭煩了,她笑著搖手兒說:“得啦!大媽,只管提到錢幹嘛呢?您老人家還沒講為什麼要讓盛畹離開我們呢?”

查老太太道:“姑娘,人家還不是為你們一對子奔走,她說她在北京鐵獅子衚衕買了一座好房子,這房子原是預備送給璧人的,現在她先趕回去看看,房子該修理修理,傢俱該添置的添置,等侯你們北上完婚使用。

我的意思要你們成婚後再進京,盛畹岐西和你大哥都反對這樣辦,他們說潘桂芳螟蛉璧人為子,為的是什麼?

而且還經過皇上一番賜姓恩典,假使璧人在外面不告而娶,於禮法、道理、人情上都講不過去。他們大夥兒反對我,道我胡鬧,教我怎麼辦呢?”

說著,竟又哽咽起來。

菊人道:“媽,別講啦,他們把帖子預備好,我們得下去祖宗前上供,你老人家不是說下午要請客麼?”

老太太放手推推璧人道:“你跟你嫂子下樓吧!我們孃兒還要談談話。”

菊人曉得老太太要對浣青談的是什麼話,笑了笑,便向璧人使個眼色。

他們兩人下樓去了,這裡老太太一把攬住浣姑娘說道:“寶寶,我有一樁事要求你,你得答應。”

姑娘笑道:“您有什麼事,我那能不答應。”

老太太道:“第一、我要你最少養四個男孩子……”

一句話嚇得姑娘一大跳,她又是害羞,又是驚奇的問道:“您老人家開玩笑呢?還是正經話?”

老太太道:“聽我講呀,你大嫂子恐怕不會生兒子了,你又沒有哥哥弟弟,那麼查家香菸靠誰承嗣呢?你也想到這一點麼?

我要你給古農夫婦一個兒子兼祧你父親那一房,甥立舅嗣,也還是我們查家的一半親骨血,這是一個。

再來潘桂芳是不是必須你夫妻為他生個孫兒呢?這又是一個。南枝岐西都無嗣,璧人算是石家異姓骨肉,我也要你一個男孩子給盛畹,這是第三個。還有龍氏本門呢?那可不是最少也要四個才夠分配?”

姑娘笑道:“我想養兒子如果像母雞生蛋那般容易呢!也許我能辦得到,否則您老人家還是另請高明!”

老太太道:“告訴你,一個女人就怕不生養,這是說有內病的女人哪!像你大嫂子患的是天癸不調,假使沒有病就會養他十個八個……”

姑娘道:“那麼媽為什麼只養大哥一個人?”

老太太笑道:“這當然有理由,可是我不能說。”

姑娘道:“算了吧!我實在沒有做母雞的興趣,還是請您另想辦法。”

老太太笑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怕你不能贊成。”

姑娘道:“您講呀!”

老太太道:“我想把玉屏給璧人做小……”

姑娘恍然失笑,風吹荷花亂點頭,不住的道:“贊成,贊成,這辦法好極了!”

老太太道:“不過,給你大哥的我還是要你親生的。”

說到這裡,樓梯上一片譁聲,古農岐西菊人璧人都上來了。小丫頭銀鈴兒笑嘻嘻地手中拖著大紅拜褥子,跟在後頭。

大家圍緊老太太站住,銀鈴兒鋪下拜褥,璧人向前跪下,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

老太太忽起忽坐的,嘴裡直道:“不敢當……”

隨後大家依序給老人家道喜!

因為岐西代表男家,古農湊趣娛親,回頭向岐西作個長揖,一本正經的道:“高攀,高攀!”

岐西結結巴巴的連道:“委屈,委屈!”

菊人一旁拍手嚷起來道:“你們哥兒倆多會講話呀!高攀還可恕,委屈難饒。大表哥,你講清楚,到底誰委屈了誰?不要說一個九門提督,就是皇子阿哥娶了我們浣妹妹也不算委屈。”

岐西急了話又說錯了,也一手摸著腦門子,趕緊道:“那裡,那裡……”

老太太笑著罵菊人作弄表哥,菊人卻又忙著到處找浣青。

原來浣青聽了老太太一篇話,便留心到玉屏身上,但是這麼久時間就沒看見她的影子,心想:別也躲起來聽隔壁戲。

想著想著,趁大家忙亂著給老太太道喜,悄悄溜到銀鈴兒屋裡一看,可不是躺在床上裝睡。

她們平常就像姊妹一般親熱,說年紀玉屏還比浣青大兩三歲,向來是什麼話都講的。

這會兒浣青輕輕的爬上床沿,伏到玉屏耳朵邊,悄聲兒道:“屏姊姊,快起來,老太太要請你當母雞去呢!”

玉屏一伸臂彎勾住了浣青脖子,她卻還是緊閉著雙目道:“請放心,誰也不敢搶你的生意。在我看眼前離進京還有一些時間,你倒是趕快學養兒子而後嫁吧!”

浣青狠狠地擰了她一把,兩個人在床上扭扯一陣,菊人就也進來了。

他們姑嫂主婢互相偎倚著,一邊咬耳朵說體己話,一邊聽外面老太太的話匣子又打開,牽棉拖絮似的纏住璧人岐西講個不了。

菊人看看時間不早,便約了玉屏一同下樓,預備上供去了。

這天舉辦的是文定儀式,下午古農下帖子請客,倒也是笙簫古樂、結綵燃燈鬧了一天。

第二天又忙著下聘,禮節更隆重,請的客人更多,那些太太小姐們誰不讚美姑娘一聲好福氣,配得好郎君。

姑娘也總是淡淡的,不露一點得意神色。

璧人橫了心充傀儡,他對人一味隨和,一味緘默,沒有人看得出他心裡難過。

百忙裡他詳細給義父潘桂芳具稟,提到訂婚經過,並說趕月內回去北京完婚,天一亮派李麻子送信走了。

時見過得真快,屈指假期已經差不多了。

璧人便請示過老太太,約好岐西帶了李大慶先行北上。

老太太和菊人夫妻隨後親送浣青進京,他們一家人都住在馬大人衚衕浣青家裡。

潘桂芳因為查家在南方也是有名兒的簪纓望族,所以對於乾兒子攀這一門親相當滿意,他老人家倒是鳴鑼開道先來拜會古農。

眼見古農那樣淡泊高潔的一個人,心裡越發歡喜。

第二天古農袖著通家子侄名帖,上潘公館回拜。

潘大人留茶留飯,談話中間才曉得人家還是自己的老盟兄石人龍的外甥,這下子不免又加添了幾分親熱。

於是談到南枝慘死詳情,談到盛畹報仇經過,璧人從旁乘機提到盛畹的父親華良謨死蒙不白之冤。

聽了這些話,潘桂芳不住的唏噓嘆息!

他說跟華良謨原是很要好的朋友,答應調查案情,為友反獄,但又誥誡璧人勿得多管閒事。

過了兩天,桂芳為璧人具折出奏,請旨賜婚。

道光帝覽奏很歡喜,立宣璧人便殿見駕,霽顏垂詢什麼人做的媒?什麼時候訂的婚?

璧人疑懼皇上嗔怪他當時違旨拒婚,只得謊奏,說當年在直隸結識石南枝時,承他介紹訂下的婚約。

提起南枝,璧人臉上有點慘悽神色。

因此道光帝又問石南枝是什麼人?

璧人巴不得有這一問,當即奏說石南枝為石總鎮人龍的次子,怎樣英雄了得,怎樣被趙岫雲所害,石岐西怎樣京控得直,沉冤幸蒙昭雪。

一篇話璧人只撿緊要的地方說,卻也費了好半晌工夫,說到傷心,不禁淚落如繩。

道光帝著實感動,沉吟了一下,說:“這案情我好像也曉得一點,那個知縣何文榮正法了麼?”

璧人碰頭奏道:“聽說還關在監牢裡。”

道光帝大怒道:“這種狗官還留著,刑部是幹什麼的!”

這時,諄親王、瑞親王和豫親王裕興都站在皇上背後。

豫王心懷叵測,從旁奏道:“這案子也有點可疑的地方,雖然說刑部定讖,可是潘桂芳和石人龍結拜兄弟,潘提督和南枝也是蘭譜之交,巧在潘提督恰又是潘桂芳的乾兒子,這案石家屢控不直,顯見必有虛情,桂芳遽予定識,對避嫌兩字似乎未加講究。

趙協鎮岫雲叛變情形,朝廷只據潘提督一面之辭。奴才聽說石南枝娶的罪臣華良謨之女,該女子伏匿太湖為匪,積案如山。

潘提督鬥殺趙岫雲,手刃三百餘眾,當時該華氏女匪就也在場,潘提督究竟有無感情用事,假公報怨之處,奴才不敢妄說……”

這幾句話好比晴天霹靂,震得璧人汗流浹背,肉跳心驚!

還好道光帝本來對豫王印象不太好,再來他也知道趙岫雲叛變屬實,因為李總督李如璽原有詳細報告,並不單靠璧人一面奏辭。

因此他沉著臉看住豫王說:“你知道的比我還清楚?我早告訴過宗人府,不准你們這些閒散王爺管什麼事!”

說著,卻又問璧人:“你對王爺所講的也有什麼解釋麼?”

璧人頓首奏道:“趙岫雲叛情顯著,現有偽制旗搖冠裳印信等為證,無可諱飾。臣奉詔誅逆,只知有我無敵,格殺何論?

石南枝確為微臣義弟,弱冠慘死,臣對趙岫雲實有銜恨之心。華氏女與臣不相認識,石南枝結璃時,臣遠在雲南,臣回朝蒙恩賜姓,華氏女更無所知。臣入太湖,聞有女俠,奉母食力,偕隱孤石崗,以系孝女,且不為賊,未忍加以拘捕。

及臣進兵雙龍鎮,格鬥叛臣,該華氏母女適於此時卒臨戰場,助臣掃蕩,經加慰勞,始知系臣弟媳……”

說到這兒,璧人哽咽再拜,又道:“華總鎮良謨身死二十年,沉冤莫白,弱息流離失所,不得歸宗,其情可慘,願乞聖恩,賜予昭雪。”

道光帝道:“華良謨早有剛直之名,頗有人說他死非其罪。準由刑部查案具奏,其女免予深究。”

璧人大喜謝恩,旁邊卻就氣壞了豫王裕興。

接著皇上又查問了一番查家門第家世,便即起駕回宮。

豫王捉空兒過去握住璧人一隻手,瞅睨著道:“潘大人,你也算極頂走運了,還不滿足麼?

華良謨扣發糧餉,迫反士卒,案情非輕,我勸你省事一點吧!當官不比當俠客專門抱不平管閒事過日子,像你這樣肆無忌憚,我恐怕連你幹老爺的頂戴都要保不住呢!”

說著,呵呵大笑!

璧人竟也絲毫不客氣,冷然笑道:“謝謝王爺關照,龍弼為官心存君國,不知其他,決不容豺狼當道殺人以逞。”

豫王勃然大怒,厲聲問道:“你是言官麼?”

璧人道:“這個王爺還管不著。”

說著,拂袖走了。

他回去潘公館卻不敢把這些話告訴桂芳,只說官家提到華良謨,頻頻嘆息,面諭準由刑部查案具奏,看樣子大有平反的可能。

桂芳聽了非常歡喜,胸中也就有了幾成把握。

第二天一早,宗人府隆格親王駕臨潘公館齎旨賜婚,還帶來許多賞賜。

璧人桂芳都知道隆格為人端正,父子恭迎恭送,執禮謙卑。

王爺倒也十分賞識璧人,臨走還牽著璧人手,說道:“好好的幹,沒有人敢欺負你的有事只管找我去,我總幫忙。”

璧人急忙拜謝,心裡暗暗決計走這一位親王門路為盛畹復仇,不怕扳不倒裕興,而且還可穩保桂芳不至牽累受虧。

查家回到京都,立即一面趕辦嫁妝。

菊人百忙裡兩次驅車鐵獅子衚衕查問盛畹消息,什麼也都沒查出來。

第一次去的時候,王氏老太太還在家,二度再去時,王氏和賈得貴率性都不見了。

岐西也在查家,他和古農都不怎樣注意到盛畹身上,只是璧人得到菊人口訊,不免難過,但一時也無法可想。

看看吉期到了,查家在京戚友無多,顯得冷淡寂寞。潘公館可就熱鬧得不得了,車水馬龍,文武鹹集。

隆格親王算是官家代表,諄王瑞王豫王同時光臨。

諄瑞兩王還不過為應酬而來,豫王可是另有心計。

第一,他想查探華盛畹是不是匿存潘家。

第二,他聽說浣青美貌絕倫,不能不見。

他原是有名兒的色鬼,眼前雖說一把年紀了,卻仍然未改老毛病。

除了這些宗室以外,頂特別尊貴的,要算五阿哥奕琮、四阿哥奕佇。他們兄弟年紀輕輕又都長得極漂亮。

奕佇皇后所出,也就是以後的咸豐皇帝,這位至尊可說是倒楣的一代,但他卻的確倜儻風流,而且相當聰明靈巧。

行禮時一對新夫婦拜過隆格親王,又給這一班皇親一一磕頭致謝,到了新娘脫妝時候,他們還都沒有走。

豫王呆在洞房裡,那一副嘴臉很難看。

隆格覺得太不順眼,便把他拉了出去。

潘桂芳急忙教重整杯盤,親自侍候王爺們喝酒。

滿族人大約都有幾杯酒量,就是隆格也不脫這一個嗜好,當時裕興帶著幾分醉意,恰好璧人上前敬酒,他拿杯兒一口喝乾,照杯說:“小潘,為著你的美貌新娘,我喝這一杯酒,娶了這樣一位美人,你該為她自愛自重好好的做官。

前些天你奏對時簡直有點胡鬧,我可是為你好,你曉得不曉得?你應該為你漂亮的新娘子自重……”

聽了裕興這些話,潘桂芳忽然變色,把眼盯住璧人。

璧人卻裝作沒有看見似的從容笑問道:“老王爺提的是那一回事?我倒記不起來!”

裕興圓睜著兩目,獰笑著道:“記不起了,不會吧?小潘,告訴你,一定要我敞開來說,於你的前程恐怕很不方便呢!”

璧人笑道:“龍弼願領三爺訓示。”

裕興霍地站起來,立刻又坐下去,握緊一對肥白的拳頭道:“你要聽?”

璧人道:“是,王爺。”

裕興道:“華良謨的女兒不是長得很動人嗎?有一次她打扮做漁家女,向你調情獻媚,不久你和她就認了親。

你們前後來京,鐵獅子衚衕置有藏嬌金屋。後來你們一道兒去直隸,轉山東,南下杭州尋幽攬勝。這些事,我沒有打聽錯誤吧?我說,你大概是為色所迷,所以想入非非,是不是呢?”

璧人對於這一席嚴重誣誑,竭力忍耐。他還是笑著說:“怎麼樣叫做“長得動人”,龍弼平生對於女色未加註意,無可奉告。

華小姐在太湖漁獵自贍,苦節堅貞,冥頑如湖匪也會奉為神明不敢侵犯,要說她調情獻媚,這恐怕除了老王爺以外沒有什麼人肯信。

她是石南枝結髮正室,與龍弼份屬至親,自應相認。鐵獅子衚衕置產,這是石家產業問題,與龍弼風馬牛不相及,謂為藏嬌金屋,未知何所見而云然?

直隸山東兩地掃墓,同行者頗多,其間就有石南枝的堂兄岐西在內,亦即華小姐之夫兄南下杭州,在龍弼為省嶽,在華小姐為探親,豈可目為噯味行動?龍弼少讀詩書,幼秉庭訓,立地頂天,決非衣冠禽獸。

前天奏對之事,龍弼激於正義不能緘默,聖上猶加矜恤,王爺難道一定要使忠貞亮節之臣沉冤不復嗎?”

幾句話頂得豫王面紅耳赤,一時老羞成怒,他猛的一拳擂在桌上,站起來正待大肆咆哮,潘桂芳急忙喝退璧人。

隆格王爺一擺手道:“不,龍弼,站住。”

回頭又看定豫王說:“怎麼樣?你是來給人家賀喜的是不是……”

隆格一講話,裕興便又坐了下去。

可是那一位四皇子奕佇他卻皺著眉頭,問璧人道:“你們到底吵的那回事?率性講出來咱們聽聽!”

璧人趕緊歙容正色,把那天奏請為華良謨申冤,道光帝怎麼樣面準由刑部查案辦理,豫王怎麼樣反對,因此,彼此引起一場爭執,一股腦子說個乾淨。

隆格一邊聽,一邊點頭,聽完了,他又看住豫王說:“你不要他管這碼事,有什麼道理呢?”

豫王道:“我是為他好,因為他不是言官。”

四皇子笑道:“他不是言官,王爺是言官嗎?再說,朝廷只有幾個言官能講話,這也有點兒說不通,我以為如果華良謨確實蒙冤,誰也都可講話,老王爺,您說是不是呀?”

隆格道:“四阿哥這話對,華良謨一案,很多人可疑有冤,皇上也聽見了一些閒話,華家沒有人上控,以後也就不提這回事了。皇上既然有話,桂芳,你就查查看吧!”

潘桂芳這邊站起來,答應一聲“是”。

那邊豫王也站了起來道:“我看,你們簡直好事,自找麻煩!”

說著,回頭對跟他的人使個眼色,轉過來又對桂芳一抱拳說:“咱們再見吧!”

諄王瑞王看他要走,他們跟著相率離席。

隆格和四五兩皇子也都起身告辭,上轎回府。

這班王爺都走了,外面那些文武大小官兒才敢走。

這一陣送客禮節,桂芳璧人父子忙了好一會工夫,直到戌時時光,潘公館才算漸漸清靜下來。

桂芳把璧人叫到書房裡,著實抱怨他不該公開觸犯豫王,說是這位王爺著名陰險,從此事事處處必須加意提防。

璧人卻說橫豎不免鬧翻,不如及早圖之。看看剛才隆格和四皇子一番神情,或可引為臂助。

桂芳又說平反冤獄,事非等閒,非有確鑿證據,豈可躁急用事?說時聲色俱厲,嚴訓不準重提此事。

璧人只得唯唯而退。

璧人回去屋裡時,卻還有一些女客未去,那都是潘家的至親戚屬,她們坐到更深,目的無非鬧洞房。

娘兒們鬧新房,對新郎總要來番磨難,璧人當然惟有忍耐了。

好容易哄走了這些人,又打發開了四個喜娘,天也就快亮了。

玉屏上前服侍璧人更衣,低低問道:“聽說剛才跟豫王鬧翻了,為什麼事呀?”

璧人趕緊使眼色,搖頭,怕的是讓那邊紅燭高燒下低頭弄帶的新娘聽見。

玉屏卻不管,她一邊就春凳上疊起袍褂,一邊又道:“你怎麼這樣急,假使出了岔,對華姑娘絲毫沒有好處,您也曉得嗎?”

說到這兒,那邊新娘站起來了。

她盈盈地一手按住桌沿,悄聲兒問:“你們講什麼……”

這時她已經脫了妝,身上只穿一件霞紅緞子上銀鼠皮的短襖,下面一條百折繡一百隻蝴蝶兒的紅裙,髮光可鑑,粉潤脂酥,燭光下美目橫睨,汪汪如秋水照人。

看得璧人一陣心癢難熬,這便走過去捉住她那一邊手,陪笑道:“你不覺得累嗎?先請安置吧!”

浣青不講話,也不躲閃,臉上一片笑,是冰雪一般聰明的笑,是曲邃深淵一般幽默的笑,笑得璧人十分不好意思。

他放了她的手,搭訕著道:“不要緊的事……裕興醉了胡說八道,我不能不分辯。”

玉屏那邊又輕輕的說:“你心裡事,你自己曉得,不過裕興是什麼樣聲勢的一位王爺,你還該打聽個明白,意氣用事,智者不為。

再說,華姑娘一身仇怨也太多,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要替她賣氣力,慢慢的搞不嫌遲,她已經忍了二十年了,還忙在一朝嗎?一時任性,恐怕華姑娘未克承情,我們一家卻要先蒙其禍……”

玉屏大約拿穩了姨太太身份,說話竟是這樣親密密的。

浣青胸中有數不以為奇,璧人可就覺得“你”呀、“我們”呀有點甜得難受,他兩眼瞅著浣青怔住了。

浣青微笑道:“發什麼呆嘛!屏姊姊講的是好話,你記著好了。請歇歇吧,我們還有事呢!”

說著,她走到妝臺上坐下,讓玉屏上前替她卸下頭上首飾,拿紅綢子把髻兒包上,然後盥手抹脖,重勾脂粉,再往床後去了一會,出來時身上就只剩了緊身紅綢子襖兒、紅綢子褲子。

一身輕佻,滿面嬌羞,細步伶仃,欲前又卻。

這時候玉屏驀地趨前,顫聲兒給璧人道了喜,又去浣青耳朵旁說了一句什麼話,嫣然一笑,翩若驚鴻,逕往後房去了。

一對新夫妻也不過並頭兒躺了一會兒工夫,璧人便起來忙著隨桂芳上朝謝恩。

卯時光景,浣青也換了命婦服色,入宮給皇后磕頭。

回家稍事休息,又雙雙偕往隆格王府請安謝恩。

隆格設宴款待,他的福晉已經五十歲以上的人了,卻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粉膩脂香。

她十分愛惜浣青,百靈鳥兒叫似的,直說浣青長得好、風度好、禮節好、這好、那好……說著,又扯手帕兒擦著眼眶兒,說她是個苦命兒,就養不出這樣好女兒。

原來這位福晉就會燒磚,不會弄瓦,娘兒們年紀到了,總喜歡有個女兒,沒有女兒就好像不夠風光,雖然夫婦齊肩,兒孫滿堂,到底美中不足。

這會兒福晉旁邊有幾位專門承歡色笑的官眷,一些有頭臉的老媽們,大家都曉得她老人家心裡在想的是什麼,口裡不便說出來的是什麼。立刻便有人湊趣兒,提議拜乾孃。

那年頭的王公大臣內眷都有這些乾的溼的嗜好,這提議馬上滿屋子通過了。浣青心裡縱是一千個不願意,面子上怎麼好違拗呢?

外面請進來了老王爺,聽說認乾女兒,老頭子卻也非常起勁。

浣青拜過乾爸乾媽,便算是幹郡主身份,誰又不想巴結她、奉承她呢?一時熱鬧情形就也不必細說。

□□□□□□□□隆格親王由裡面出來時,兀自滿面笑容,他指點著告訴璧人說:“小潘,福晉收了你的夫人做女兒,你不覺得受委屈嗎?”

璧人聞言,嚇了一個大跳,但他倒是立給王爺打銓兒謝恩。

隆格又是一擺手說:“得啦!娘兒們愛熱鬧取樂,讓她們吵去吧!”

一句話剛講完,外面報說:“四皇子駕到。”

隆格急忙帶了璧人出去迎接。

四皇子穿著一身便衣,跳下車望見璧人,便說:“好呀,你也在這兒,我還想一兩天看你去呀。”

璧人趕緊請安。

隆格卻笑道:“你今天又逃塾了。”

邊說,邊讓他走進客廳坐定。

四阿哥茶也不及喝,又問璧人:“你準備什麼時候接任履新呢?”

璧人回說皇上只准十天婚假。

四阿哥笑道:“近來京中很不安靜,有你這樣一個人來當步兵統領,我們都很放心。”隆格搶著問:“你大約長在外面跑,得到什麼消息嗎?”

四阿哥道:“我知道的你也總知道,也還沒有什麼。”

說著,又對璧人道:“我聽說你當標統時所帶的親勇都是有法術的,真的嗎?”

璧人微笑道:“沒這回事。”

四阿哥道:“那麼,你本人總會的吧?”

璧人道:“法術,我想還不過有這個名辭罷了,什麼叫做法術,我根本就不知道。世間如果真有法術,也無非是一種邪怪,絕對靠不住的。在軍中假使說法術,那就是左道惑眾,應該要受嚴重製裁。”

四阿哥笑道:“你是這樣講?”

璧人道:“至少,我治軍是奉守這一個信條的。”

四阿哥道:“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假定說你偏碰著有法術的敵人,該怎麼辦呢?”

璧人笑道:“我決不怕,我相信一切法術都是假的。”

四阿哥笑道:“成,你明天有空嗎?下午我在阿哥所等你。”

璧人微微一怔,問道:“上青宮嗎?”

四阿哥點點頭。

隆格親王趕緊道:“四阿哥話要說明白,到底是那一回事?”

四阿哥笑道:“豫王爺過去告訴過我許多關於潘提督的瑣事,他說他有兩下子邪術,我倒是不大理會。今天一早他派一個很奇怪的人,帶一枝小洋槍來見我,那枝槍短短的非常小。

那帶槍的人說,槍雖小,威力很大,在三十步以內可以打死人,而且還可以聯發。他說現在不怕這種槍的只有兩個有法術的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潘提督。他說著,拿槍往自己胸口上‘砰’、‘砰’開了兩槍,果然沒有躺下去。於是,再裝彈藥向牆上開槍,牆可不行,打陷了一個窟窿。

他說,他願意拿這枝槍跟潘提督比較法術,讓潘提督先開他兩槍,他再回敬兩槍,看誰沒受傷,誰就算法術高強。他問我有沒有興趣看這一場熱鬧。”

隆格道:“這是裕興在搗鬼,別理好了!”

四阿哥笑道:“不然,我倒是頗有興趣看熱鬧,現在這個人還留在我那兒,潘提督假使願意的話……”

說著,把眼看定璧人。

璧人笑道:“我相信這個拿槍的人和我一樣沒有什麼法術,有法術的大約還是豫王爺自己。”

四阿哥點頭笑道:“這句話講得很有意思,怎麼解釋呢?”

璧人笑道:“我開槍打死那個人,我可不犯了殺人罪?豫王爺當然立刻出奏,至不濟也要弄掉我的前程。假使我讓那個人開死了,那就更妙,他老人家從此高枕無憂。

這是陰謀也就是最厲害的法術,不過他還沒想到青宮裡發生命案,這事對各位阿哥恐怕也有點不便!”

四阿哥拍掌笑起來道:“他只是放不過我,五阿哥和他要好,六阿哥還小呢!”

隆格道:“你們既然明白人家使的什麼解數,不理他可不就完了。”

四阿哥道:“潘軍門以為如何呢?”

璧人道:“我對洋槍頗為熟悉,因為我統帶過三百名洋槍手。那個人說讓我先開他兩槍,這話就有破綻,他一定先上藥把槍交給我的,槍也一定是雙管連發。可是這上好的兩響槍都沒有裝上鉛丸,我當然打不死他。打我的時候須再上藥,用的卻是加鉛丸的,我還能夠不死嗎?”

璧人停了停,又解釋道:“簡單說,洋槍所以能殺人,就都在彈上講究,這彈是用一種鉛丸裝上去的,含有毒質。

不裝鉛丸一樣會響,但是打不死人。眼前大家都不大懂得洋槍作用,很容易上當的,其實一點不見奇特。老王爺要是高興,我想把那人叫來,讓我點破他,滾他回去銷差,了卻一樁事。”

隆格道:“也好,在我這兒還不妨事,你可千萬別上阿哥所。”

四阿哥道:“我看那個人鬼頭鬼腦,倒真像有點神通,若是他一定要跟你比呢?”

璧人笑道:“我決不怕。”

四阿哥點點頭,便打發他的跟隨回去傳人。

轉眼工夫,那人來了,腰帶上就插著那一枝小洋槍,還掛著一隻用牛角制的火藥瓶。

璧人細看他生得短小精悍,年紀不過四十歲,倒是個練過武功的人,一看就曉得必是一名稔匪。

稔匪流竄天下,來去飄忽,與官兵交鋒,打了就跑,官兵窮於應付,其中確是有不少人才。

不但人才中有武功高強的人,據說也有許多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妖人混跡其間。

璧人掌過兵符,相當瞭解稔匪的底細,因此就不敢大意了。再一看那枝小洋槍,更不敢掉以輕心。

他一看那人的像貌,再一看那人的眼睛不住在王爺和四阿哥身上轉,更是提高警覺,心中已有點明白。

他獨自上前,逼近那人身邊,問道:“你叫什麼?隨豫王爺當差?”

那人也十分機警,說:“不,我不在豫王府當差。我叫林明,我在教,山東人。我師傅李四娘娘,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算出你大人也會法術,派我來向你大人領教。”

璧人笑道:“你會什麼法術?”

林明大聲道:“我會念咒。”

璧人追問:“念什麼樣的咒?咒死?咒病?”

林明道:“能避水火刀兵,法力通神。”

璧人笑道:“很好。你帶的這枝槍是那兒來的?”

林明挪了挪槍說:“我師傅娘娘的。”

璧人道:“你要和我比法術?”

林明道:“是的。”

璧人道:“你說要讓我先開你兩槍,你再回敬我兩槍是不是?”

林明點頭說:“是的,我念起咒來,槍開不死我。”

璧人說:“也許真的開不死你,但我倒不想佔你的便宜,現在你的槍膛裡不是已經裝好兩個嗎?我教人拿個碗,裝滿水放在地下,這兩響槍向碗裡開,讓大家看個清楚明白。我也不用唸咒,保證碗一定破不了。隨後再裝藥,我開你兩傖,你也開我兩槍……”

他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留心察看林明臉上的神色反應。

果然不錯,林明已經嚇得目定口呆,冷汗直流。

璧人笑了笑又道:“這樣吧,開過碗,讓你先裝藥向我開兩槍。”

林明一聽,又樂了,立刻點頭道:“好,我答應了,一切依大人的安排。”

這時有人從後面捧出一大碗水,放在走廊上。

璧人本來是逼近林明面對面站立的,霍地手一伸,就在林明一怔神間,已將對方插在腰帶上的槍拔在手上了。

林明惱羞成怒,猛地伸手奪槍,下面攻出一腿,手腳齊來。

可是璧人已晃身到了走廊,扳開槍機,往那隻盛水的碗連開兩槍。響聲過處,煙霧裡可以看清碗完好如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9:04


第十四章

林明從他背後撲上,下手奪槍,上手抓他的雙眼,急切裡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將槍向林明面前一拋。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槍。

他斜身搶入,一腳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裡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來是武功不差,二來也早有提防,挨一腳居然沒受傷,滾身一蹦而起。璧人舉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沒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現在你可以裝藥,我讓你開兩槍。”

林明不再逞強,冷笑走到了廊下,揹著人蹲在角落裡,扯下牛角制的大藥瓶,向兩隻槍管裡儘量灌藥,拿鐵棒子盡力將藥築緊。

然後又偷偷從懷裡摸出一紙包的鉛丸兒,傾倒在槍管裡去,捏兩顆紙團兒堵上槍口……

林明在那邊忙得很起勁,心中大樂,算定這兩槍必可得手,難免樂昏了頭,沒留意附近已經有了變動。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後廳,示意請四阿哥迴避。又向隆格親王低聲說:“這人心懷叵測,十分危險,請王爺趕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聲道:“你的意思……”

璧人說:“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強,又有洋槍在手,你們留在這裡那還了得?”

隆格親王見他說得嚴重,也驀然心動,拉了四阿哥急急轉入後堂,躲藏在後堂偷偷向外張望。

林明裝好槍,驀地跳起來,一跳三五丈,蹬登階頂,槍向廳口一伸。

可是,廳口已不見隆格親王和四阿哥的形影,只站著璧人。廊下站著的,只是一些家丁僕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槍急忙指向璧人,槍聲響處,煙屑湧噴。

恍惚中,望見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蹤。

槍響後,再定睛一看,璧人卻是好好地站在煙霧裡微笑,並沒倒下去。

林明是個行家,曉得情形不對,不再發第二槍,揚著槍急急向後退。

璧人虎跳而前,衝下階逼近。

林明猛地虛指出槍,然後轉身飛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轉身就是一槍。

計算錯誤,璧人飛躍而起,鷂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槍無功。

雙管槍只能發射兩槍,射後便成了無用之物,必須重新裝藥。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沒有機會裝藥裝鉛丸了。告訴你,本督曾經統帶過三百名洋槍手,洋槍的機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將槍向璧人劈面擲出,轉身向角門飛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陣風落在林明身後。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聲怪叫,扭轉身出拳黑虎偷心,火雜雜展開手腳拚命進攻。

璧人急切裡閃身回敬,你來我往棋逢敵手,四條鐵臂有如狂風,狠鬥了十餘回合,林明居然越鬥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變化十分複雜,拳出虎虎生風,變化萬千,果然驍勇絕倫。

璧人志在活擒,施展起來難免有點縛手縛腳,鬥得性起,忘了師門的告誡,用上了點穴術,覷個真切,轉到林明背後,伸出一個指頭兒,戮中林明的腦後。

林明向前撲,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門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聲“綁起來”,緩步回到廳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裡出來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動也不動。

璧人笑著再向林明腦後點一指頭,林明才如大夢方醒,恢復了知覺。

在一陣拷打密訊之下,林明把什麼話都供出來了。

原來那一位豫王爺不特指使他謀害璧人,還要他相機行刺四阿哥,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清除臥側。

事情似乎太過嚴重,隆格王爺十分不願掀起大獄,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明秘密監禁宗人府,說是留作抵制豫王爺的擋箭牌,使這一位奸王有所顧忌,自知警惕。

璧人卻曉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親靜妃博爾濟錦氏。

這靜妃正是皇上的寵妃,天大的事她也有辦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嬌推翻,這案掀起來,其勢難免牽涉到五阿哥。

靜妃一定出頭干涉,大家可都不是這位娘娘的敵手,沒得打蛇不著反被蛇咬。

當時璧人就也不肯多說什麼話。

一陣驚擾過去了,隆格派人傳話開宴。

飲酒中間,四阿哥仍然談笑風生,詼諧並作,一點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辭放在心上,璧人暗自敬服。

一頓酒約莫喝到申時光景,四阿哥起駕回宮。

璧人也隨隆格進內,拜謁福晉。

少坐片刻,起身告辭,夫婦雙雙領著福晉許多賞賜回家來了。

潘桂芳聽說隆格王妃認浣青做乾女兒,倒是什麼不說。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寶蓮,和一些親屬戚眷就不免動了羨慕之心,對我們幹郡主立即另眼相看,倍增親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將得來的那些賞賜,一股兒轉贈大家,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連串的好評和恭維。

璧人趁娘兒們包圍著浣青談得入港,他獨個兒便上內書房來見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經過情形詳細稟說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驚異,後來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餘孽。

他說眼前京城裡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興也必是包庇匪類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擇手段,意在擁護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晉又偏是皇后的心腹,他們老夫妻倆觀察不同,各弄玄虛,當然不能成事。

不過娘兒們總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晉現在走的皇后門路,也許皇后有朝失勢,她也會投降了靜妃。

說論腳色皇后委實不如靜妃,說得寵靜妃也未必不如皇后。假使豫王夫婦協調了意見,連合諄王、瑞王,說服了隆格,勾結御前大臣穆彰阿、大學士託津等,外再縱使稔匪,煽動民眾,誰又敢說五阿哥沒有承繼大統的希望?

皇上好像屬意四阿哥,而且金櫃藏書似有定謀,然而四阿哥還只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底下怎麼樣……

桂芳話說得多了,衷懷鬱結,感嘆萬千,便教小書童福兒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儀,她是當家人,聞報大人在內書房裡傳酒,認為剛剛吃完飯,事情顯得特別,問過福兒沒有外客,她便親自挑選了幾碟子小菜,燙兩壺熱酒,派個老媽子送去,她自己卻也跟著來了。

這位姨太太婉儀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歲了。

她孃家可是書香一脈,父親是個窮儒,學問非常淵博,脾氣可也非常奇怪,因為一場筆墨官司,幾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時恰好外放四川藩臺,秉公救了他一條活命,這樣他就把唯一的愛女,嫁給了桂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斷絃未續,都因為這位姨太值得敬重,總想將她扶正,後來又弄了一個二姨太寶蓮,這事也就不能辦了。

婉儀,也確是一個賢婦人,一肚子書卷,一手能耐,娘兒們應該會的,她簡直沒有不會的。

最難得的還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愛惜她、尊重她,只有寶蓮與她不大合適。

這會兒她來了,璧人趕緊站起來,喊一聲“娘”。

婉儀笑道:“你們爺兒倆,怎麼又想喝酒了?”

邊說,邊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來了也替我們想想看該怎麼辦?”

婉儀微微一怔,便問璧人道:“什麼事呀?少爺……”

璧人笑道:“娘請坐。”

婉儀坐下了。

璧人又將林明行刺經過說了一回。

婉儀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講過,這一班王爺貝子蠢如鹿豕,像這樣的行刺方法也太可笑了!”

桂芳道:“這話未見高明,你要曉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爺乾的事呀!裕興他又沒具有書啟或且寫個字條介紹林明,這就叫做不留痕跡。

光憑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個字還能定讖嗎?再說林明萬一僥倖成功,也許裕興另有辦法殺他滅口……”

婉儀笑道:“老爺子這是老吏斷獄了,不過我總以為四阿哥未免太無知識,一個陌生身藏兇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來’一句話,他也會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面跑,他確是什麼人都肯接見的,難道他也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婉儀道:“倒不是,這事恐怕與靜妃有關係,其起因或為皇儲問題。如果不幸言中,那麼林明必是北稔餘孽行刺的對象當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卻無非要把璧人牽入漩渦。

璧人現屬步軍統領,管的是捕盜緝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對頭,不除何待?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塊兒遇害。

那枝雙響連接的兵器不是儘夠行刺兩個人嗎?至於刺客本身,我保證裕興已經讓他吃下慢性毒藥,他也不過會活一兩天的人。”

說到這兒,桂芳不禁鬚眉翕張,瞠日問道:“你以為……”

璧人也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孃的話很有道理。”

婉儀道:“所以我說,今天四阿哥實在太無知、太犯險了!我的揣測利用稔匪倡亂的必是裕興,而伏匿京區的稔匪為數必多,像今天這樣的情事也必有再度發生可能,步軍統領正恐來日大難呢!”

說著,對璧人輕的嘆口氣,回頭又看定桂芳說:“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肅清了沒有呢?廣東省通商洋務辦得怎麼樣呢?

盛極必衰,滿人氣數到此已盡,上則昏懦闐弱,下則奸偽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老爺子,憑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瀾?不如及早乞骸骨歸故里,保令名全骨肉,這才是上策!”

這幾句話,把桂芳說得漸漸的低垂了一顆白頭。

婉儀又笑道:“聽我的話不會錯的,雞肋何可戀,無官一身輕。您先告休,璧人隨後請假終養,婆裟林下,抱孫自娛,您不想想看那歲月多美呀?”

說著,站起來,又向璧人道:“少爺,你是恬淡的人,勸勸老爺子呀!”

璧人也站起來說:“是,娘,我也覺得爹應該是家居享福的時候了。我對功名本無所謂,娘,您要指點我。”

婉儀笑道:“你還要幹一下子,有什麼為難的,回來跟我商量著辦也好。明天要預備點禮物送隆格親王福晉,這事卻是胡塗不得,你跟小奶奶談談,我只是拿不出什麼好東西,覺得很慚愧。”

璧人趕緊說:“她有辦法,娘不必為她操心!”

婉儀道:“本來不應該叫她管的,可憐你們父子都是窮人。明天是她回門的日子,後天我還想請你丈母孃和大舅子會親熱鬧一天。

你回去時記著替我提到,請她對大舅爺先講好,後天一早我再補帖子過去。你陪老爺子喝酒,別送我了,我們明兒見。”

說著,笑著走了。

□□□□□□□□新夫婦回門這一日,璧人著實讓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歸來。

璧人想起盛畹飄零在外,悲從中來,不禁失聲痛哭,吵得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都來探望他。

寶蓮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蹺,心裡好生驚疑?

本來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爺吵嘴,婉儀寶蓮都聽說一些閒話,對於盛畹這一個人多少有點影子。

這天會親,查老太太偏又無意中提起盛畹,寶蓮忽然領悟,急忙追問究竟。

菊人那一張沒遮攔的快嘴,還有什麼不肯講?

她當時便從石南枝和盛畹結婚起,一直扯到盛畹為浣青牽合姻緣止,一篇話足足說了兩個時辰。

聽得婉儀感傷讚歎,熱淚交流。

寶蓮卻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麼人都要清楚。

自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著璧人,總要來一番調笑,人多了也許還留他一分面子,隱約的講幾句俏皮話,做幾個俏迷眼,送一陣俏皮笑也罷了。

假使沒有什麼人在場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矯張作姿的擋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或且乃至伸出指頭兒,點向他額角、眉心、胸口上,媚聲媚氣的道:“喲!少爺,你又在想你的華姊姊了……你……你就瞞不了我……”

女人方寸裡一顆玲瓏七竅心就那麼難講,璧人原不是寶蓮的愛人,盛畹更不是寶蓮的情敵,但是,寶蓮她偏有這一股醋勁兒,饒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尷尬,只好躲避她,不敢和她相見。

然而屋裡卻還有一位玉屏姊姊,這位姊姊也總放他不過,經常的一味輕嘲淺謔。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這在屏姊姊眼光裡,橫豎與盛畹有關,那就必定要給他一下諷刺。

這當兒,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會使他面紅耳赤,啼笑皆非。

這樣,玉屏和浣青姊兒倆也就會輕鬆了胸膈間一口酸氣。

其實璧人未必時刻不忘盛畹,倒是她們不住的在撩撥他腦海裡舊夢前塵,教他拋撇不得,因此越發搞得他侷促寡歡,神情索寞,對於新婚,竟然味同嚼臘。

像這樣的閨房肆虐,大約也還是過去、現在、或許未來的娘兒們可怕的無知錯誤,說來其實可笑!

□□□□□□□□十天的婚假,這在別人一定會覺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卻真的有點恨它太長。

一來閨房的肆意虐謔使他消受不了,二來豫王胸懷叵測也委實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捱到這天假滿,他一早隨班上朝銷假,請訓下來,立即趕往步軍統衙門接印履新,當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謁見隆格親王。

密談之下,才曉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斃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潛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說豫王行為不檢,確有包藏容縱嫌疑。

隆格認為裕興身屬宗室至親,諒無如何嚴重奸謀,假使囂張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聞不問,一味任其滋蔓,萬一有變,九門提督職責所在,皇上面前可是說不過去。

眼前唯有不動聲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這些話,可謂毫無著落,他一方面關顧著璧人,一方面卻又暗存袒護裕興私意。璧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為難,索性撇開裕興,專問懲治稔匪辦法?

這一問倒是問出許多辦法來了。

說辦法,璧人肚子裡何曾沒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講出來,為的是以後若是發生棘手困難,不怕隆格不出頭營救。

一篇長談,老王爺痛快答應負責幫忙,勉勵璧人放膽肅清潛匪,勿存顧忌。

璧人當時大喜稱謝,告辭走了。

璧人,決心不顧一切擊敗豫王。

說漂亮話呢,他是九門提督,人家當然要承認他負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實他還不過為著華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瞭盛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她能捨生拚死為夫復仇,難道還會忘記父親含恨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趙岫雲可比,趙岫雲不過一員副將,他的勢力和黨羽已經使她束手無策,一個親王她又有什麼辦法對付呢?

沒有辦法,她也決不罷手!

那未,她除了“冒險從事”四個字以外,還有什麼疑問呢?

璧人想到這兒,所以不容他不著急於越俎代庖,動機就在於保全盛畹,這也可見他愛盛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親王門牆勢力,放足膽量下手辦案。

他手邊一個李麻子一個李大慶原都是流氓出身,對於匪類習慣嗜好上言語動作都非常熟悉。

他們倆補了捕頭,終日在城外廝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樣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不幾天工夫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還查出了匪窟。

說匪窟卻不過是個羊肉館子,掌櫃的叫楊超,算是潛京的匪首。

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渾身武藝,年紀也只有三十來歲。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說是太湖逃匪,貨真價實,楊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著李大慶喬扮關外馬阪子,也就入了夥兒。

一天夜裡,全夥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舉行宴會。

步軍統領衙門出動馬步捕弁五十員名,包圍羊肉館,實行逮捕。楊超率眾死戰,李大慶李麻子也身受重傷,幾乎送了命。

獅子搏兔,璧人忽然親臨,施展空手入白刃絕藝,掌劈指戮格殺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破楊超鎖骨法,餘賊懾服,帖耳就縛。

璧人乘夜馳謁隆格,隆格起個五更深早進官面奏皇上。等到豫王裕興接獲這個驚人消息時,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諭了。

豫王眼見事機緊迫,深恐措手不及著了道兒,一邊密託宮裡靜妃在皇上面前設法彌縫掩飾,一邊交使諄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面努力斡旋,並求隆格顧念宗室麵皮,諷示璧人稍留餘地。一切安排妥當,他就還是一個沒事人兒。

他具個請假遊歷的摺子,交由隆格轉奏朝廷,就帶著一班得力鷹狗爪牙,飄然置身局外,逕往泰山觀日去了。

豫王離京之後,璧人經過隆格許可,著手窮治匪獄,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就戳。

這一下震動了整個京都,大家都知道現任的九門提督潘龍弼,是個實心強幹的官兒,而且還都說匪徒楊超兇猛無敵,潘大人居然親手擒來,可謂英雄蓋世。

好事的青年們對於打鬥新聞,總喜歡添加枝葉,描繪個窮形盡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場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婦孺皆知,在這種情形之下,卻的確鎮住了許多奸宄行動。

但其中璧人卻也不免有個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只有三十六人,還有一個人那兒去呢?

原來璧人把他藏在鐵獅子衚衕盛畹所買的新房子地窖裡,密派李大慶看管他。

這個人姓德叫德化,年紀四十七歲,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龍江華總鎮良謨帳下當一名馬甲,隸屬捷勝營管帶。

這捷勝營的兵全都在旗,當時譁變的也就是這一營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這一小部份的一份子。

到底華良謨如何剋扣糧餉引起事變而至於身受國法,德化詳知一切情形。據他的口供,華總鎮家藏十把歷代名人字畫好扇子,這些扇子大約也總是無價之寶哪!華總鎮愛護珍視,等同性命。

豫王爺早有所聞,未能一見。

豫王在黑龍江有兩家銀號,那年他來黑龍江住閒,沒事便記起了那些好扇子,寫信向華總鎮請借觀賞,借來了就不肯交回。

華總鎮屢索不還,他本來性如烈火,竟把豫王當眾搶白一頓。

豫王卻說一時忘記,第二天把扇子完璧歸趙,同時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這結下了。

華總鎮幕下有個師爺叫苗信,這個人很會巴結豫王爺,由他設計佈局,請豫王拿出一千兩銀子,運動捷勝營裡五十個旗丁倡亂軍中。

苗信乘機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師爺保管的糧餉冊籍,盡付一炬。

捷勝營旗兵譁變,潛逃者百餘人。

程知敏畏罪自殺,於是華良謨的罪狀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發,華總鎮奉旨革職解京……

璧人無意中得此口供,如獲異寶,一面將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後人證之備,一面把口供呈閱潘桂芳。

桂芳舐犢情深,不忍義兒為人受累,父子之間,頗有齟齬,因此也就瞞不了玉屏浣青姊妹倆。

浣青還不過責難有加,玉屏陶醉虛榮,心安意足,總怕璧人不敵豫王,弄出滔天大禍,極口攻誹。

她們倆整日噪舌,攪得璧人非常難過,忍無可忍了。

這天下午他由衙門出來,忽然跑去馬大人衚衕找菊人訴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聽得門外鳴鑼喝道,心疑璧人枉顧,匆忙下地,趕到粉臺邊掠發盥手,璧人就已經搖顫著頭上花翎進來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著一手水花兒,指點著道:“幹嘛穿著官服來呢?不能多耽擱一會兒嗎?”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攪嫂子一頓晚飯,老太太好麼?兩位哥哥呢?”

菊人一邊扯擦手布擦手,一邊望著他,笑道:“你這獅子補服唬嚇人,升起來吧,帶了便衣沒有?”

璧人道:“帶來了。”

菊人的大丫頭紅葉恰好端茶在手,聽了這句話,便輕輕的叫道:“張媽,請你找大人的跟班,把包袱要來。”

這裡菊人卻早笑著過去把人家頭上大帽子摘下來,雙手捧著給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這邊待要解開袍褂,那邊菊人緩步又來幫忙。

璧人往後退了退,笑道:“那可當不起……讓我自己來。”

菊人道:“喲,你跟我鬧客……”

一句話沒講完,驀地彎著腰拿左手背擋住嘴嗆了一陣!

璧人吃一驚,緊挨近她很擔心似的問:“您……您怎麼啦?”

菊人不答話,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豎直脊樑,定了一會神,方才笑道:“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麼。”

璧人道:“這樣乾咳可不大好,您真該休息一下。”

這時大丫頭紅葉接進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開,聽見璧人這樣講,她霍地一捧手扭回頭道:“姑老爺,您還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搶著罵:“小鬼頭,你再胡說……”

邊罵邊將手中抹過嘴的手帕搓成一團,遠遠地給扔到臉盆裡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推紅葉胳膊,笑道。“你也上廚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麼菜呀?”

紅葉負氣,一聲不響,搖著背上一條漆黑的大發辮,轉過床後去了。

菊人這裡便去打開包袱一看,不禁叫起來道;“這帶的是什麼衣服呀?單褂子、夾袍,你就連一件棉袍子都沒有嗎?”

這一聲叫,才算把怔在一邊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訕著說:“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這樣輕輕的一句話,菊人臉上竟會變了顏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間:“玉屏她幹什麼?這些事還要你自己動手?浣妹妹也不管嗎?”

璧人很難為情的道:“本來,今天,我來有幾句話告訴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著道:“你講你的,別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麼事。”

璧人強笑道:“也還沒有什麼,先讓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還不是天天鬧病,你又不是不曉得。”

“不過,今天氣色的確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兒一紅,但她卻把一雙小腳收到床上去,掙扎著跪起來,笑著道:“過來,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沒帶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經跪在床沿上了,這就只得把背去朝著她,任她排布。就這一忽兒工夫,璧人的一顆心便有一陣溫馨的感覺。

菊人取下朝珠,輕輕的給放在枕頭邊,坐下去,盤起腿兒說:“脫去褂子過來坐,老太太剛睡下,你兩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們今天是趕不及回來的。”

璧人脫下補褂順手摜在春枱上,拖了一張短腿小方凳,面對著菊人坐下,皺著眉頭說:“嫂子,你有病,哥哥還出門?”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實在討人厭。”

“你是不是覺得很煩?晚上睡得著嗎?常常發燒嗎?”

菊人擺著手說:“你就不要問,請先講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麼我們交換條件,我把我要說的說了,你得讓我診病,把吐的痰給我看看,還要吃我的藥。”

聽說“痰”,菊人一雙眼不由掠過枕畔。可是她立刻覺得露了破綻,一邊急忙道:“可以的,一定。”

一邊探身伸手床頭,佯裝做找什麼東西的樣子,扯了剛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記,巧妙的蓋住了她的那個光銀的痰盒子。

這盒子裡面就留著她新吐的兩口帶血絲兒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裡也就說不出話來。

菊人笑道:“你說,我的記性多壞,剛用過的會找不到!”

璧人嘆口氣道:“唉!嫂子,你找什麼啊……”

菊人一轉眼珠子,笑道:“該在收手帕那個抽屜裡吧!謝謝你,那邊上首花櫥裡,左邊第三個抽屜,有個青花磁的罐子裝著柿霜,替我拿一片來,帶兩條手帕。”

璧人搖搖頭道:“你的記性並不怎麼壞!”

說著,站了起來,走過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兩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兩個指頭接去柿霜往口裡送,璧人的眼光卻愣在左手兩方手帕上面,那樣子就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

菊人霍地搶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後去,抖著聲音說:“你發什麼呆,舊帕子用髒了,染著胭脂的水漬兒。再做這樣哭喪臉,我要光火的。坐下,講你的話。”

璧人坐下,強忍住心裡難過。

又沉默了一會工夫,這才斷斷續續的將如何跟豫王鬧翻,如何引起閨房疑妒,後來玉屏如何一味熱諷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約略的一提。

接著就說他之所以放不過豫王,一來生性愛抱不平,決不能改,二來當然也因為可憐華盛畹飲恨飄零,三來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親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後他說,玉屏講話非常難聽,浣青的態度尤其可怕,她們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不願和她們相見。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來服伺查老太太,並替他向浣青詳細解釋苦衷。

一篇話說得相當嚴重,差不多他是在盡情表示厭惡家庭。

聽完他的話,菊人好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撐定精神,親切的叫一聲:“璧人……”

沉痛地接著道:“我希望你能夠諒解女人。女人誠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閨房之間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處,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語失檢,然而這正是親切關心的表現。

妒是專愛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對丈夫有不忠實的行動,那麼她心眼裡就必定不會有好的遺留。

夫婦是雙方交互維持恩愛的,如果她絕對是個堅貞的妻子,自然她不願意丈夫另有所愛,這種極公平的人情,你以為她不對嗎?我所以說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氣,又接著說:“再告訴你,女人有個極普通的毛病,這毛病大約也還是妒,不過對象總必是她所歡喜的。

比方說,像我與你這樣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面前放縱的讚美任何一個女人,也許會使我覺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對她有什麼過份的報效,而同時忽略了對我的態度,那我簡直就會恨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沒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須曉得,我至少是歡喜你的,所以我的妒念恰正是對你親善的啟示。

總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問題卻在因妒而形成的動態。上等女人她不屑於哭、餓、上吊三個法門,她唯一的報復工具便是給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諷刺,再往下說,也還有許多不擇手段的,那就不必說了。

浣妹妹是個心眼頗狹的女性,當初她鍾情南枝,後來發覺南枝愛上了盛畹,她竟能斷然的一腳踏碎愛苗,自願殉情一死。

其實那時候她如果肯不動聲色,吾行吾素,暗裡與盛畹儘管逐鹿,南枝究竟先愛上了她,我以為失敗的恐怕還是盛畹。可憐一個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後離開杭州的一霎,那並不把盛畹視為仇敵,更無所恨於南枝。

這是她人格偉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愛南枝的程度,實在超越過愛她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當時是怎麼樣的給南枝以表面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話講到這裡,你應該會明白一點吧?現在因為你對盛畹的過份賣力氣,致使浣妹妹重燃起妒的火焰,這是她不能掩飾的本性,她的冷淡卻是本能的報復工具。而這種報復也正是她心坎裡真愛的奔流。

她愛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場迥異,假定你果然不能諒解她,無疑的必至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劇,你能相信她還會再活下去嗎?你究竟也能與南枝一樣有臉子和盛畹結合嗎?”

菊人一篇話說到這兒,慢慢的收住話腳,偷眼看璧人滿臉通紅,鬢髮之間沁沁冒汗,那樣子實在難堪。

菊人看著,心裡好生不忍,這便又說道:“璧人,你以為我的話太刻毒嗎?其實我說的絕對是實話。雖然,浣妹妹的作風必須剷除,我負責糾正她的錯誤。

至於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過去伺候你的,你要攆她回來,那就必須通過老太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說著,不禁嫣然笑了。

她這一笑,璧人是怎麼都不能明白,他就只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這時候,紅葉送進來一隻很好看的小茶壺遞給菊人。

璧人搭訕著問道:“還喝綠茶?”

紅葉鬥緊一對長眉毛回說:“不是綠茶,是玫瑰花。今天話說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鬧喉嚨發燥。”

菊人搶著道:“你又多說,看看老太太醒來沒有,回一聲姑老爺候了大半天啦!”

紅葉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搖著她的大辮子走了。

璧人站起來說道:“我還是換夾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著:“我的一席話,大約可愈頭風,又何怪你汗流浹背呢!”

璧人一邊解帶寬衣,卸下渾身披褂,一邊苦笑著道:“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只要看這身零碎,也儘夠你頭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著別揉皺了,等我來整理。快換上夾袍子吧!你不瞧我還穿看小毛呢!”

說著,把小茶壺放在床櫃子上面,伸手床頭包袱裡扯出一件天藍色緞兒面的夾袍扔給了他。

她也就跟著帶了包袱,下地來了。

璧人穿上夾袍子,負著一雙手,站在菊人背後,看她倚在春枱邊接疊他的行頭。

這時候查老太太扶在紅葉肩頭上進來了,璧人急忙向前迎著請安。

老太太滿面堆笑道:“喲!姑老爺,我聽說你來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聲,真對不起。”

璧人笑道:“姑媽太客氣了,這幾天也實在忙,我就少來請安!”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19:50


第十五章

老太太道:“那還有什麼話說呢?步軍統領誰不知道難得清閒的,前兩天不是說宰了好些個稔匪嗎?

我說,雖然說吃皇家這口飯,保皇上家安寧,但是你也要記著公門中修行這一句話,殺孽總應該得免且免。”

老太太邊說,邊就靠著春枱坐下。

接著眼一看菊人手中摺疊的衣服,又說:“來我家裡還打扮嗎?這品服穿起來好看,可是太麻煩!”

璧人笑道:“可不是,姑媽,我就恨這勞什子!”

老太太道:“真罪過!怎麼好這樣講呢?人家求還求不到呢!年紀輕輕的好稀鬆的口氣啊!”

璧人笑道:“真的我好像有點與官無緣……”

菊人把衣服疊好,打開包袱包上,給收在櫥裡,回頭接住璧人的話腳道:“與官無緣,出家當和尚去!”老太太罵道:“赤口白舌,你胡說些什麼!”

菊人笑道:“他這幾天跟浣妹妹鬧彆扭呢!所以就與官無緣了。”

老太太吃了一驚,趕緊追著問:“怎麼吵起來了?新婚新喜也不怕人家笑話!”

菊人道:“您問他吧,我上廚房看看去。”

說著,蹬著徑寸的小腳兒走了。

她那邊剛剛掀開門簾兒一步跨過門檻,這邊璧人悄無聲兒的一步步到床沿,伸手枕畔摸到痰盒子,急急回到窗前,打開來看,不由他臉上不變了色。

老太太讓他這一緊張,她又嚇了一跳,倒把剛要講的話忘記了。她看住站在旁邊紅葉低聲問:“他拿了她的什麼東西?”

紅葉回說是痰盒子。

老人家一聽,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站起來問:“她又吐血嗎?”

璧人叫一聲:“姑媽……”

底下的話可就講不下去了。

老太太覺得兩條腿一軟,又坐下了。

璧人把痰盒子蓋好,遞給紅葉。

他走過來倚在老太太身邊,輕輕地說:“這一次恐怕很討厭,要不好好讓她歇下來認真調治,我真不敢保……”

老太太顫抖著說:“還不是天天吃你大哥開的藥方子,我也不曉得她怎麼搞的,自己不肯保養,大哥大概不行,你救救她吧!”

邊說,邊扯著手帕兒揉眼睛。

璧人道:“急是沒有用的,癆疾無醫,就靠自己保重。她太操勞,這是大忌。我有一個辦法,倒是一舉兩便的,您看怎麼樣?”

老太大道:“有辦法講呀!我沒有什麼不可以答應的。”

璧人道:“我……我還摸不著浣妹妹的脾氣,我們這兩天真的有點兒不大說得來。剛才我是讓大嫂子教訓了一頓,我承認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不過大嫂子也應許我勸勸浣妹妹,她大約明天會看我們夫妻倆去的。

我希望您老人家能答應我們留下她暫住,我們一定好好的伺候她,讓她心身清靜一下,休養幾個月。

她的病我雖然沒有把握,但不妨讓我試試看,我的醫理也許比較大哥會強一些兒。您老人家這邊,我想請玉屏姊姊回來照料一切,大哥屋裡多費神這一位姐兒,再不然我把銀鈴兒派過來幫忙。”

璧人的話說到這兒,老太太還在怔怔地聽。

紅葉大姑娘可就搶著說啦,她道:“姑老爺,你這辦法太好啦!一來,姑奶奶方面有個孃家人從旁勸解,自然會慢慢的改掉壞脾氣。

二來,我們的少奶奶也實在應該休息一下子,何況你姑老爺是個神醫,我們相信您,倚賴您起死回生之術替我們保留……”

紅姐兒忽然嚥住了底下的話,背過瞼兒去流下眼淚。

老太大接著道:“璧人,我絕對贊成你的辦法,你也跟嫂子講過了麼?”

紅葉趕緊扭翻身說,“千萬別先講,少奶奶決不願離開老太太的,明天還要姑老爺姑奶奶誠懇點留住她,同時老太太也得請石家表少爺頒一道懿旨過去,乾脆不准她回來。”

璧人過去在杭州並沒見過這位紅姐兒,婚後也沒有注意到菊人屋裡多了這一個人,今天算是才認識她,聽她一口京話,說得非常清脆嘹亮,模樣兒又長得水蔥兒似的動人憐愛,因此不免多看她兩眼。

紅葉又說道:“姑老爺,假使您不須要打發玉屏姊回來呢,那就不必啦!老太太屋裡事我還可以勉強負責。”

說著,她不禁笑了。

這一笑,老太太自然莫名其妙。

璧人曉得她的意思,卻弄得面紅耳赤,不敢再看她了。

老太太道:“玉屏還是不要讓她回來,我也沒有太多的事,紅姐兒儘夠照料我的。”

璧人道:“大哥屋裡不要留個人嗎?”

紅葉道:“我們大孩子不會服伺爺們,第一我們‘說話非常難聽’這就不容易使爺們喜歡我們啦,玉屏姊回來也不會上這屋子來的,她在您府上那算是很特別。”

大姑娘這一說,老太太可就聽出一些眉目來了。

老太太忙道:“紅姐兒,講話帶刺哩!”

紅葉道:“那怎麼敢?不是嗎!剛才我聽見姑老爺告訴我們少奶奶,玉屏姊有點兒人地不相宜,說話非常難聽,很教姑老爺生氣,我想人也真難……”

一句話沒講完,菊人回來了。

她站在外面聽了一兩句的,所以一進來就說:“紅姐兒,你平常總不講話,今天怎麼啦?要不你就伺候姑奶奶去。”

紅葉抿抿嘴,瞅了璧人一眼,扭回頭說道:“我沒有那麼大福氣。”

說著,開門簾子自去了。

老太大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們也講個明白呀!”

菊人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小小勃隙亦樂之一者也,您老人家就不要問啦!橫豎我要請天假去做和事老的,我相信沒有什麼和不了。”

老太太道:“還沒有滿月呢!我們家姑娘未免太不懂事,可是怎麼又牽上玉屏這個丫頭呢?”

菊人笑道:“夫人長舌,婢也效顰。首惡未滅,從犯難饒,這是大清國不可非議的法律啊!”

老太太道:“放屁,玉屏這孩子總有可惡的地方!”

菊人合掌彎腰笑道:“所以天子聖明,臣罪當誅。”

老太太罵道。“野婆子,狂到什麼樣子啦!”

菊人道:“別罵,別罵,我來講您聽啦!”

說著,便去挨在老太太的靠背椅扶手上坐下,握緊小拳頭,輕輕的替老人冢槌起了肩背來。

璧人眼看他這位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一味色笑承歡,心裡想:“像這般婆媳之間,豈不比人家母女還要親愛?她們也實在分拆不開。”

想著,不由他臉上不斂容正色,肅然起敬。

菊人,她一雙妙目只管盯住姑老爺,嘴裡卻在低低地道:“人家風流美貌年輕輕一對小夫妻,自然是萬般恩愛。但是熱極生風也總是免不了的,是不是呀?新婚伴侶,還沒弄慣一窩兒過日子,因此纏夾的事情就太多,其實還都是無關緊要的。

譬如說,老爺多喝了一杯酒回冢,夫人會討厭他絮咕難纏,夫人如果兩天忘記了洗腳,老爺也就會掩鼻下床而走……”

少奶奶說到這兒,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璧人紅著臉笑說:“嫂子真會替姑媽找開心。”

老太太道:“可不,她比誰都強,沒有她守著我,我還不悶死了?你們年輕的,別的也還趕得上她,只是這伉儷之間,真該學學她才好,她跟你大哥一對老胡桃摔也摔不破,誰也不嫌誰。”

菊人道:“喲!老菩薩,您可別替我們吹啦!我們倆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會裝聾,我也會扮啞吧,天大的事可不也就完了?再說,猴子搬山姜,辣是辣,你別咬呀!排在手上總比棄掉好呀!”

老太太笑道:“璧人,你聽見麼?這是很好的諷諫呢!”

璧人笑著低垂了頭,菊人順勢兒收起小拳頭溜下地來,笑道:“別害羞呀!過來陪老太太玩會牌吧!我要去預備幾個菜,今天洗手入廚下,算是替浣妹妹給你賠不是,一切多海涵,多賞臉啦,姑老爺!”

邊說邊去床頭櫃子裡拿出一盒子象牙牌,送到春枱上,笑著又走了。

璧人走到枱邊坐下,倒出牙牌笑道:“真的,大嫂子一張嘴實在利,誰也逗她不過,不答覆她還好。”

老太太笑嘻嘻地道:“你想想看,留她那邊住也吃得消?”

璧人道:“思想朗澈,見解高超,她的教訓我無不接受!”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了,明兒我一定攆她過去。”

說著,孃兒倆便抹起牙牌來。

第二天也只是未末光景,菊人坐上馬車來到潘公館,在浣青屋裡稍坐,便出來看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

當然,這也得費好半晌工夫。

回來時她才拉了浣青和玉屏躲在套間裡,掩上門並頭兒橫靠在床上聊天。

太陽已經西沉,屋裡還沒掌燈。這正是娘兒們說體己話最好的時候。

一篇話,菊人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因為浣青的個性十分強,假使不是拿真情正義感動她,那是不容易妥協的,而且一切廢話,說謊也都別想瞞得過。

因此,開門見山,劈頭兒便告訴她昨天璧人上岳家控訴了什麼話,接著再說話璧人和盛畹不可告人的一段秘密錯誤的孽緣。

最後她說:“璧人盛畹前世冤家,不幸鑄成大錯,俯仰人間,愧作無地自容,彼此都原有一死自贖愆尤之心。

最沉痛的乃是盛畹為保全璧人而偷生,璧人為顧念盛畹而苟活,箇中情緒,悽絕人寰,我們還能忍心加以諷刺嗎?

盛畹費盡了苦心,為璧人奠定家庭幸福,意在藉補吾過。璧人為盛畹規復父仇,所謂以報知已。仁人義士之心,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我們還能以一己之私,橫加責難嗎?”

聽完了菊人這些話,浣青心膽俱搖,彷徨卻坐。

玉屏更是感動肺腑,扼腕不能自勝。

她們倆不約而同的自承過錯,同時卻又埋怨菊人不早把這些情節告訴她們。

於是菊人又道:“盛畹孽胎暗結,意欲存此塊肉,兼挑石華兩姓血食。此去天涯海角,屈志撫孤,又不知要受多少磨折。

你們夫妻譬如春花初放,來日方長。盛畹身負絕技,必可自全,人生何處不相逢,終有快聚一日,只有我……菊人……痼疾在身,朝不保暮,緬懷盛畹,其永訣乎……”

說著,嘆了一口氣,又道:“婦人三六,死不為夭。慈姑在堂,夫婿嬴弱,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說到這兒,她實在不能自制了,翻身抱住浣青,相對流淚,玉屏竟是哭出聲來!

半晌,菊人又掙扎坐起來,強笑著道:“妹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們必須聽信我的話,好好的看待璧人。

他那個人外柔中剛,義重如山,他與盛畹決無曖昧可疑,你們不明是非,意氣用事,後來勢必弄成悲慘收場。到那時,恐怕再也沒有我這一個人來管你們的閒事了。”

浣青泣道:“嫂子,你……你說這樣傷心的話,教我們愧恨欲死。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

菊人笑道:“怎麼樣還不是一天好兩天壞,我自己曉得不久人世,你哥哥也不是不知道,璧人,他還妄想……”

一句話沒講完,銀鈴兒掌著燈進來,低聲兒回說璧人回來了。

菊人伸手一推玉屏,道:“快招呼他更衣去。”

玉屏點點頭,溜下地走了。

菊人縱聲笑道:“好呀!約了客人來,自己躲得遠遠去嗎?”

璧人隔壁也笑著說:“大嫂嗎?對不起,我今天是晚了一點兒。請坐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說著,他倒是真快,一轉眼,也就披著棉袍子過來了。

浣青笑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在那一家吃的點心呢?”

璧人一聽就覺得特別,心裡想:你向來不管這一套,今天……

想著,趕緊笑道:“本來我想早點兒回來,卻讓張御史張策叫去談了一會兒話,擾他一碗麵。”

聽說張御史,浣青心裡會意,口裡不禁“哦”了一聲,但她並沒有再講什麼。

菊人可就想:“要不我來把話講通了,今天怕不又是一場風波。”

邊想,邊笑道:“我來了,把什麼好東西請我呢?剛才不是大姨太太讓我喝碗寶圓棗兒湯,你們簡直什麼也沒有預備。”

璧人笑道:“罪過,罪過,晚飯怎麼樣?”

浣青笑道:“我怎麼知道嫂子會來呢?,你不告訴我。”

璧人急了,叫道:“玉屏姊,請你問問娘好麼?”

玉屏道:“自己跑跑腿吧,我得晾衣服去。不知道你怎麼搞的,箭袖上全透了汗,還得找燒酒來噴一下哩。”

底下的話璧人並沒有聽見,他老早搶著由後面出去了。

菊人看住浣青笑道:“昨天訓了他一頓,嘔得他淌一身汗倒是神悅心服的接受我的勸告了。妹妹,你是幸福的人,我看他就比南枝好,文才武藝品性,都有過人之處。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能得天下奇男子為夫婿,可謂不虛此生,自求多福,身有此感。妹妹,家庭之間常存一愛,勿動小念,自然如意吉祥。”

浣青笑道:“嫂子,謝謝你啦,我完全明白了。”

剛好說到明白,璧人由床後輕輕地轉了出來。搓著兩隻手笑道:“好極,好極……”

浣青道:“你講什麼?”

璧人紅著臉道:“我說娘真好,她老人家一切都預備好了。”

浣青忽然正色說道:“璧人,聽了嫂子一席話,使我深切的諒解你,過去我對你很冷淡,或且是過份的放肆。

我承認錯了,當然我也希望你能寬恕我。不過!話要說回來,豫王權傾朝野,勢可傾天,你一新進微員,以卵敵石,究竟是否計出萬全,我無所知。今天難得大嫂子在此,請你詳細講講,好讓我們放心。”

菊人道:“此事關係重大,一擊不中,後患無窮,不特於盛畹一無好處,而且蒙禍者還怕不只是你一個人!”

璧人扯過一張靠背椅子,攔在床前坐下,慢慢地道:“嫂子、妹妹,我決不是盲目盲心,不知利害。

雖然說盛畹之事,義不容辭,但我也得為大家著想,非有絕對把握,豈敢意氣用事?現在讓我把大略情形說說。”

當時將稔匪德化所供豫王陷害華良謨的經過說了,接著又說主謀害人的苗師爺苗信,眼前還在人間,化名苗得雨,匿居山東蓬萊縣經商,已經移文登州府,假借匪嫌予以拘捕,不日可以解京歸案。

最後他站起來,興奮地說道:“大嫂、妹妹,你們也許不知道,裕興擁戴五阿哥,謀竊大統,禍亂之來方興未艾。

隆格以為隱憂,四阿哥恨之切齒。大學士威勇公長齡,軍機大臣曹振鏞等,急於假借其他事端,撲殺此獠,弭患無形。

我們乘機圖之,可謂順天應人,適逢其會。隆格現掌宗人府,恰是奸王對頭上司。張御史張策領袖言官,尤堪借力。我們從中操縱,不露痕跡,毫無危險可言。

眼前所差只是一個原告,假使能夠找回盛畹,逕向宗人府投控,張策從而具折嚴參,長齡曹振鏞必起下石,四阿哥還答應必要時聳動皇后出頭說話。法網高張,千夫所指,裕興其能免乎?

而我的責任就不過把德化苗信交出審訊,刑部衙門也不會牽涉太多麻煩。我苦思焦慮,萬無一失,你們大可放心。

可只是盛畹上那兒去呢?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找她回來呢?前天我已經寫好了一封長信,原想派李大慶跑一趟山東,又怕她不會久留魯境,大嫂是不是曉得她……”

菊人急忙擺手說道:“你不會找到她的,寫信尤其不妥。此事在我看來也似乎無須盛畹出頭。

張策既然答應幫忙,他是言官,儘可例舉事實出奏,只要德化不至翻供,苗信自然伏罪,豫王可不也就完了!”

璧人點頭說道:“大嫂所見不差,不過我總希望她親與其事,眼見仇人身受國法,豈不大快人心。”

菊人道:“算了吧,我的爺,世間那有那麼多如意算盤?你總算情至義盡,對得起盛畹了!所擬計劃也還妥當,一切秘密為上,此事從此不準再提!”

一席話到此結束,剛好大姨太婉儀來請吃飯,浣青菊人趕緊出去迎接,不免又有一番客套。

接著,大家就都到婉儀那邊去了。

這天,菊人算是讓浣青留下過夜。

第二天一清早,岐西奉了查老太太面諭來到潘公館,諄囑菊人暫住就醫,連帶又把玉屏接了回去。

菊人曉得璧人從中搗鬼,倒是樂得休息一下,當時就也不說什麼。

璧人自這一天起,每日很早就下衙門,趕回家照料菊人湯藥。

雖然璧人還不至衣不解帶,但是要說姑老爺對舅奶奶那般地殷勤周到,可就不免惹人笑話。

潘家二姨太寶蓮又是一個不會饒人的,那一張狗嘴,自然長不出象牙。

然而菊人並不當她一回事,她只給你一個談笑自若,落落大方。

她住在玉屏那一間套間裡,璧人浣青早晚陪著她,煮茗聊天,偶而也來一局圍棋,數聲低唱,或則拈韻聯吟,猜枚射覆。

他們當然時刻掛念著盛畹!

□□□□□□□□盛畹那天離開杭州,孤零丁一個人披星戴月,兼程趕來京都,只住了兩夜,便將鐵獅子衚衕新屋託人看管。

她就陪奉王氏老太太,帶了老家人賈得貴回去真定縣石家。

流連個把月時間,替南枝墳上添植了一些樹木,把家務稍為整理一下,統交賈得貴掌管,母女倆就又向山東出發。

王氏孃家在濰縣,至親的骨肉固然沒有,但王姓是個大族。

當年王氏的父親王大福英雄了得,齊魯揚威,王氏小時又有虎女之稱,父女軼事,至今膾炙人口。

這一下王氏忽然遠道歸寧,雖說父母棄養日久,族間究竟還有叔伯長輩,晚年相見,感慨萬千。

這其間難免酒盞流連,綺筵酌醉。

而且王姓後輩仍多傑出人才,失身綠林的也還不少,久聞姑姊英名,何幸一瞻顏色?所以王氏這一趟回來,簡直忙得應接不暇。

更何況盛畹國色天姿,豔絕人寰,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藉口探親,踏穿門限,爭以得親香澤為榮。

然而盛畹曾經滄海,心如槁木死灰,那裡還有閒情理會這些凡夫俗子?

本來她還想暫留山東,一俟秘密分娩之後,再作黑龍江之行。現在看過此間情形,便覺得怎樣不能逗留下去。

總算仰體王氏戀鄉之心,一住三個月,這時候她的肚皮就有點作怪了。

母女經過一番從長計議,王氏認為這私生子誕生所在地,必須有個講究。

此間親屬太多,盛畹神情風度分明像個孀婦,的確不便替孩子捏造一個父親。

就說黑龍江,卻也未見妥當,關外一帶多江湖上舊侶,萬一露出了手腳,孩子一輩子不好為人。

天地雖大,難藏五尺之身。

盛畹想到極端,便又起了厭世之念。

結果王氏勸她到西北去,說是那邊很少熟人,可以安身立命。

行止總算有了決定,於是母女各買了一匹好馬,腰纏價值十萬珠寶金銀,離開濰縣,上濟南經徐州走開封。

出潼關,逕奔古長安。

至寶雞停驛上路風塵,到此小憩,恰正是涼秋九月,天寒地凍時候,王氏力勸駐足,母女暫住一家蹩腳旅店裡。

王氏急於覓屋,當天下午便去街上逛逛。

盛畹閒著無事,信步店後走了一遍。

回來時就在她所定的房間門口,碰著一個女孩子。

小女孩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生得圓姿替月,色若春花,穿著一身黑緞子棉褲褂,看年紀不過八九歲光景,十分乾淨聰明。

小妮子怔怔在望著盛畹,忽然滾下數點淚珠。

盛畹大奇,急忙去牽起她一隻小手,和顏問道:“姑娘為什麼?有什麼事,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小姑娘撲在盛畹腰腿上,仰著脖子問:“你貴姓?從那兒來的?”

盛畹道:“我姓華,由山東來。”

小姑娘道:“山東離這兒很遠嗎?”

盛畹覺得小姑娘問得蹊蹺,心裡越發納罕,一邊答道:“遠哩,遠哩……”

小姑娘道:“華姑姑,早上我看見你跟奶奶進店時,你們布卷兒裡藏著兵器,你們都會武藝嗎?”

小孩子越問越出奇,盛畹不禁緊緊攬住她,彎著腰笑道:“我們會武藝,是不是有什麼人欺侮你呢?”

小姑娘搖著頭道:“不是,你也會醫傷嗎?”

盛畹吃了一驚,趕緊問:“醫傷?誰受了傷?”

這一問,小姑娘可就哭了。

她哭著道:“華姑姑,我媽受了重傷,快死了,你救救她吧……”

盛畹生來肝膽過人,而且著實為姑娘聰明所感動,眼看孩子哭得傷心,一把抱她起來,安慰著說:“小妹妹不要哭,我一定盡力幫助你。”

姑娘拿手背抹乾眼淚,掙扎著溜下地,迅速的住店後便跑。

盛畹追著地進一個還算漂亮的房間,裡頭有個圓圓的窗眼,透著日光。

窗下排著一張白木四方桌子,上面放著茶壺茶碗和一些乾糧,只有一張木凳子靠牆放著,卻讓一個小包袱佔了去。

一條很好看的馬鞭子就躺在包袱上面,牆上還掛著一枝寶劍。

底下便是炕,睡著一個人,嚴密地蓋著一條天藍色緞子棉被,枕畔拖著一大堆烏雲黑髮,這就分明是個女人。

小姑娘輕輕地走到炕邊,輕輕地叫:“媽,媽,有客人看你來了……”

那女人好像有點震驚失措,猛的掀開被角,撐手欠身,張惶四顧,一雙水也似的眼睛依然奕奕有神。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整個臉龐都顯得一個字美,卻只是顏色十分不對。

她望了望盛畹,好半晌才冷冷地說道:“你是那兒來的?我們有交情嗎?”

盛畹站在炕邊微微一怔,搭訕著道,“是的,姊姊,我姓華,由山東來,也住在店裡,剛才聽你的姑娘說你是受了傷,所以冒味……”

那女人竟然還她一個冷笑,邊笑邊說:“你會醫傷?可是我的傷不是隨便能醫的,算了吧,謝謝你啦!”

說著,她又躺了下去。

盛畹弄得很難受,回頭看小姑娘睜著一對小眼睛,透露著希望,實在不忍就走。

心裡還想人家是有病,當然脾氣不好,這便又說道:“你是受了什麼傷?也許我母親能醫。就算我們不行,你也總得想個辦法。誰又沒有疾病苦惱呢?我們女兒家困難也太多,萍水相逢總是緣,我願意為你效勞。”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0:34


第十六章

這兩句話打動了那女人一顆心,她霍地又抬起頭來,笑道:“好一個萍水相逢總是緣,但是你有什麼可以幫助我呢?”

這一笑,笑得非常嫵媚。

盛畹不禁挨著炕沿側身坐下了,她道:“你長得這樣美,為什麼不把自己看重一點呢?受了什麼傷讓我們看看。

我們給你醫,醫不好,再請好大夫。我們有兩匹好馬,跑路一點不難。再說,你要是需要錢用,我們也還拿得出來。”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又笑了,笑著伸出一隻手按在盛畹大腿上,笑笑道:“你不像江湖上人,你帶多少錢出門?你還有兩匹好馬?

妹妹,你太好了,告訴你吧!我是一個很壞的女人,生平敢作敢為,到處都有仇敵,我是應該有個報應的。

這一次在潼關,遇見一位頭陀失了風,他用我的毒藥鏢打傷我,同時又把我包袱裡所有解藥全拿去了。這解藥是我師父的秘方,我就不會配,所以我只好躺在這裡等死。

我十七歲棄家浪遊,仗著一枝劍馳騁江湖,號稱無敵。今年整整三十歲了,死在我劍下的人也太多太多了,那頭陀給我這一鏢卻嫌他太晚一點啦!”說著,哈哈一笑!

盛畹怔一怔說:“不管怎麼講,你的傷總要醫。”

那女人猛的使勁一拍炕沿道:“快別給我找麻煩啦!你,人倒不錯,我把女兒給你吧!她叫藍妮,過了年也八歲了,我已經給她下過一點基本工夫,倒是頂聰明的。你願意要她就留下,否則便送她去北京東直門大街,找一家真真羊肉館,交給一個叫楊超的回子,也就算你好管閒事管到底了。

我再告訴你,我叫藍黛,是個壞女人,死無足惜。完了,我應該講的都講了,你走吧,走吧!”

說著,她又睡下了。

盛畹看她神情十分決絕,心裡倒是很急著找回王氏商量辦法。當時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站起來就走。

剛剛走出店門口,藍妮追在背後叫:“華媽媽,華媽媽,等我!”

盛畹站住回頭道:“你在家裡等我好了,我馬上……”

藍妮道:“不,我跟你去找奶奶。”

盛畹道:“你怎麼知道我找奶奶去呢?”

藍妮道:“你不會醫傷,奶奶會的。”

盛畹不禁笑了,笑著牽起她一隻小手。

也只走了三五十步,老遠處望見王氏由一條小巷裡出來。小姑娘忽然奪回手,兩三個箭步趕過去,拉住老人家前襟往回奔。

王氏足不點地的一邊緊走,一邊嚷:“盛畹,盛畹,這孩子怪呀!倒像下過一番功夫的呢!”

說著,老人家站住了。

盛畹笑嘻嘻地瞅定小姑娘道:“是的,媽,身法步法都好,看起來很有一點希望。”

王氏忽然蹲下去,兩手抓住小姑娘一對腿腕子猛的一拖。

小姑娘立刻平躺下去,離地也不過五寸光景,直硬硬地像一根硬木頭,腰不軟頭不垂,渾身透著硬勁兒。

王氏喝一聲:“好!”

驀地站起來,使個高探馬姿勢,雙臂一抖,竟把小姑娘摜了出去。

半空裡小姑娘拳腿弓腰,鷂子大翻身,風吹落葉飄身下地,跺著一隻小腳兒嚷起來道:“我們是不是要快點兒回去呀?”

這一嚷,算是把盛畹嚷醒了,這才急忙對王氏道:“她的媽中了毒藥鏢,躺在店裡,快死了。”

王氏大驚失色,趕不及的問:“什麼時候?人怎麼樣?”

小姑娘道:“大前天一清早……”

王氏來不及再往下聽,邁開腿急往旅店奔。

一進門恰就碰著掌櫃的劉楚雄,帶著兩三個夥計剛待出去,彼此一照面,劉掌櫃搶著說道:“好了,老太太回來了,您的親戚藍太太抹脖子死了,這事您看該怎麼辦?”

王氏聽說人死了,她倒鎮定了下來。當時一轉眼珠子,慢條斯里地問:“我的親戚藍太太?大掌櫃的,你這話怎麼講?”

劉掌櫃道:“這還有怎麼講那麼講的麼?不是親戚她還會把女兒交給你?你不瞧瞧人家還留下字條兒呢!”

說著,他拿手裡一張紙揚了一下,卻又往懷裡一塞,兩條臂膊環抱胸前,鬥緊一對黑眉毛,頂神氣地又道:“這位藍太太我們認得,她正是有名兒的飛天夜叉。說積案可真不少,我們要是報官呢……老太太你看該怎麼辦?”

王氏笑道:“大掌櫃的,你愛怎麼辦都好,橫豎與我無干,什麼字條兒書條兒我也不想看,我還不是隨便可以嚇詐的人。

飛天夜叉你認得,她來住店你為何不報官?我們全不在家,她抹脖子只有你看見,字條兒是不是她寫的,天曉得!”

劉掌櫃一聽,心想:糟,婆子講的話厲害,快別惹火燒身。

想著,急忙懷裡摸出紙條兒,說道:“你們是不是親戚我們不敢講,不過字……”

王氏搶著道:“別說字條兒,江湖上,那一個掌櫃的沒有兩手兒?我和姓藍的是不是親戚,人家小姑娘會訴得明白。

你認得飛天夜叉是你自己講的,包藏大盜是什麼罪名?曉得不曉得?趕快喊地方來吧,我沒有工夫跟你多講閒話!”

劉掌櫃急了,雙手捧著字條兒送到王氏眼前,彎腰陪笑道:“老太太不要生氣,您先看看。”

王氏道:“我不認得字,你念我聽。”

劉掌櫃連說兩個是,隨即念道:“華妹妹,萍水相逢總是緣,算你真會講話,我願意把身後事累你。我的女兒與你更有緣,你領她走吧!這地方不是好地方,早點離開吧!”

劉掌櫃唸完了,王氏也算明白了字條上的話,也就放心了。

她跟著又笑起來道:“萍水相逢你也不懂嗎?還說我們是親戚哩。”

劉掌櫃道:“您老人家多擔待啦!我也是嚇糊塗了。”

王氏道:“還是照規矩辦,把地方找來,反正客人落店,你總不能沒有登記,怎麼登記怎麼說,什麼飛天夜叉你就不用提,更不許牽扯到我們身上。至於花些錢,我們看人家小姑娘可憐,那倒無所謂。”

劉掌櫃聽說花錢無所謂,不禁狂喜,兜頭作了兩個長揖,又說些恭維的話,帶著人報官去了。

王氏到死人房間裡,看藍妮跪在地下哭得哀哀欲絕,盛畹站著流眼淚。

飛天夜叉卻好好的躺在炕上,綠鬢紅顏,笑容可掬。

只是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右臂彎橫在藍緞子被面上,手裡還緊緊的握住那枝一泓秋水似的寶劍靶兒。

王氏看了不由點頭嘆息,這便過去地下抱起藍妮,帶著盛畹回去那邊屋裡,不免又得教導了藍妮一篇話。

不一會工夫,地方來了。

王氏出去替掌櫃圓場,揹人又送了那地方一把銀子,說是要領藍妮撫養,託他多幫忙。

西北的人大約總是窮,那地方見了銀子,簡直什麼事都好辦。

地方走了,接著縣衙門委員前來驗屍。

藍妮上去磕頭回話,小孩子有膽子有口才,應付得非常順利,結果由王氏出資殯殮屍骸,遺孤准予交保具領。

劉掌櫃被王氏仁慈所感動,他自願做了保家,這案也就完結了。

盛畹十分愛惜藍妮,小姑娘也的確什麼都好,但是脾氣很大,而且小小年紀竟也學會搔首弄姿,賣弄輕佻。

對這一點,盛畹可是看不順眼,王氏也不滿意,所以不免嚴加管教。

在旅店一住個把月,盛畹為藍妮不斷的生氣。王氏就曉得必定又是一段孽緣,更勸了許多話。

無如盛畹溺愛已深,總以為小孩子跟隨壞母親,還不過沾染了壞習慣,沒有什麼管不來的。她反而越管越緊。

這邊管得越緊,小姑娘那邊鬧得脾氣越大。

劉掌櫃覺得情形不對,他倒是實心的勸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挖洞,不如帶到外面去賣掉,省得長久嘔氣……”

他說這些話偏碰著盛畹氣頭上,三不管竟把人家揍了一頓。

劉掌櫃原也是有兩下子的人,這一揍讓他看出盛畹一身好功夫,因此越發狐疑她與死去的藍黛必有瓜葛。

謠言繁興,人言可畏!

尤其是旅店裡人來人往,難免招搖。

可惡這地方租房子買房子都不太容易,追得王氏好生著急。

這天一早,風雪連天。

店裡倒見得非常冷靜,忽然探了一個老頭陀,鬚髮蓬亂,一身襤褸,他好像存心尋事,徘徊盛畹屋門口,沒來由打了藍妮一個耳括子。

小姑娘一使性,接連又捱了人家幾下好打,小姑娘哭了!

盛畹搶出來一看老頭陀,立刻記起藍黛所講的話,她怔怔地問:“出家人為什麼打小孩子?”

老頭陀猛抬頭,眼光如炬,他把盛畹渾身上下瞅了一個飽,冷然笑道:“我看她就生氣,見著你更生氣,怎麼樣?”

盛畹一生何曾受過這樣奚落,剛待發作。

王氏出來了,老婆子急急一拉盛畹後衣襟,陪個笑臉道:“老師父,由那兒來的,請屋裡待茶!”

那頭陀一腳走進屋裡,扭回身單手當胸,打個稽首道:“王家大妹,你我通家世好不須客套,這小女子要不得,這地方住不得,你們孃兒倆得馬上走……”

舉頭又看住盛畹說:“你替石南枝報了仇,卻也惹了一身累贅,一切也總是孽!”

盛畹大驚,心裡猛記起一個人,不由不追著問:“老師父,你認得龍璧人?”

老頭陀罵道:“混賬,你還提他幹嘛!”

罵得盛畹兩頰通紅,不敢仰視。

王氏急忙問:“你是誰?俗家怎麼稱呼?”

那頭陀笑道:“五十年來我沒有名也沒有姓,我就曉得我叫勺火頭陀……”

盛畹一聽,果正是南枝的師伯,璧人的師父,一陣心酸鼻跳,兩淚迸流,抖索索拜倒地下。

老頭陀理也不理她,只看著王氏說:“你們孃兒倆上新疆成家立業,一塊肉落地好好的教養,五年後我自看你們去。

姓藍的女兒決不能學好,你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那也無可見怪,不過不得再讓她練武,免得替人世間又留個飛天夜叉。現在給你們這一個密緘,你們到了新疆時方可開拆。”

說著,由懷裡摸出一個大信封,遞給王氏,又是打個稽首?道聲“再會”,人便出去。王氏追出門口,只見他大袖一揮,人影俱杳。

王氏發了一陣怔,回去屋裡,看盛畹兀自跪在地下,藍妮卻蹲在一旁拿手帕替媽媽抹眼淚。

看了心裡未免一動,這便說道:“起來吧,人家去得遠了,我們率性馬上收拾走路。”

盛畹本來討厭這家旅店,聽說走路,她很快的爬起來,搶過王氏手中執著的大信封,看了看也不敢拆,立刻拿去收在她那寶貝的大包袱裡。

她們母女都不說話,忙著捆紮鋪蓋,檢點行李。

藍妮這孩子卻跑到櫃檯上,自作主意,吩咐夥計算賬、備馬。一個時辰以後,她們一行三個人兩匹馬,冒著漫天雨雪,竟自離開寶雞了。

由西北上新疆沒有多大困難,她們不幾天工夫趕到了阿爾泰。

拆開勺火頭陀的大信封看過,裡面附有一紙轉致哈薩克一位酋長的字條兒,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底下畫個勺子,冒著騰騰火焰。

曉得這是老頭陀的畫押,當天就拿去見了那一位酋長。

這位酋長財勢力三般俱全,生得虯筋結肋,一臉兇相,可是看了老頭陀的字條,竟是如奉綸音,絲毫不敢怠慢。

他替王氏母女找出一個很好的穹廬,樣子很像蒙古包,倒是住得頂舒服,另外還撥贈一些牲畜。

從此盛畹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久腹裡一塊肉落地了,是個男孩子,取名石龍華,這就分明告訴人與石家龍家華家都有關係。

王氏不很贊成,盛畹非取這名姓不可,還說什麼呢!

當然,虎父必生虎子,何況母氏也是一條母大蟲,不用講頭角崢嶸那些古話,總而言之生子不愧寧馨兒,盛畹心滿意足。

她們武術名家盡有許多講究,龍華一落地,就使用一種異藥澆洗皮膚筋骨,腰背以及兩條腿拿木板夾紮起來,據說這與以後練武都有關係的。

歲月荏苒,一幌五年。

龍華小哥見長得特別茁壯,天生神力,盛畹自然視同拱壁,王氏更是心肝性命似的事事處處愛護他,這情形使藍妮姑娘懷恨在心。

她這時已經十三歲了,出落得越發漂亮,小性情越是潑辣,吵吵嚷嚷在她直同家常便飯。盛畹卻真的受累不淺。

事實上盛畹對她倒不怎樣忽視,而且愛才心切,還把她鍛鏈得一身好功夫。

小人兒性如火,會花錢又會生事。

王氏十分厭惡她,她也把王氏看做仇敵。

結果藍妮逃走了,一切計劃辦得周到,事前事後不露一點痕跡,偷了盛畹一包珠寶,帶去她母親藍黛的那柄寶劍,還跨走了王氏的鐵騮好馬。

王氏盛畹四出兜尋,那一位哈薩克酋長也派很多人遠近搜尋,究竟還是走的走了,忙的白忙。

盛畹氣得一場大病,王氏也不免傷心。

恰在這時間,那位勺火老頭陀看她們母女來啦!

一住三個月,他救了盛畹一條命,替龍華留下幾本異書。

因為盛畹思念藍妮不已,老人家默地告訴王氏,說是再過三四年,他就要來接龍華上華山。怕的是盛畹舐犢情深,不能割捨,不如趁這時光,先給她弄個養女,使她以後性情有個寄託。

勺火頭陀這話王氏極端贊成,她跟盛畹一商量,盛畹卻說一個不要,要不就得有三四個,多了總不怕全丟。

盛畹算是叫藍妮出走嚇壞了,所以她才有這種念頭,兩位前輩就未免覺得好笑。

老頭陀去了,王氏也回山東走了一趟。

不知道她怎麼搞的,居然讓她弄了四個小姑娘返疆,最大的七歲,兩個六歲,最小的也不過五歲。

花錢那能買回壞東西?一個個果然如花似玉。

從此一窩兒有了五個小孩,熱鬧中情形自不用說,盛畹整天像牛馬似的忙個渾天黑地,她倒是樂此不疲。

□□□□□□□□五年時間不算太長,可是北京方面,所謂帝都,人事變遷得很厲害,國事鬧得更糟。清廷已到極衰微局面,政治窳敗,經濟枯竭,宮闈褻蕩浪漫,官場醜態百出。

最使老百姓痛心疾首的卻還是外侮日深。

因此人心思漢,大家都想推翻滿人。

查家大少奶菊人,她在潘桂芳公館養病,璧人對這一位嫂子視同骨肉,躬親醫藥,照料起居,可以說無微不至。

大少奶一住幾個月,病況漸有好轉。她生平好管閒事,念茲在茲,總記著大丫頭玉屏年紀不小,應該從速成婚。

她想:不趁自己這時候住在潘家牽合良緣,那真是錯過機會。

可是她曉得不動一番手腕,決不能要挾璧人納婢。

再來浣青方面雖然不會有問題,但璧人總是桂芳的螟蛉兒子,這把事就不能不先取得潘家人同意。

經過幾度審懼考慮,乃再徵求浣青意見,進一步她便去找潘桂芳的大姨太婉儀商量。

女家出面替姑老爺說娶妾,男家還有什麼不樂意的道理?

本來婉儀和菊人都是賢妻良母典型人物,彼此素稱相得,此事當然極願幫忙。

桂芳固然有點道學氣味,究竟他自己有兩位如夫人,好意思不準兒子二色?何況婉儀是他老人家所最敬愛的內肋,她講的話他那能不聽?

局外的困難都解決了,菊人於是決心全力對付璧人。

這天下午璧人由衙門下來,外面雖有兩三處宴會,但他都不去,換了衣服上婉儀那邊坐了一會,回來就嚷肚子餓。

原來自從菊人來了以後,浣青屋裡總是另外開飯的。

璧人有時侍膳桂芳,有時也在家裡吃喝。

大姨太婉儀倒是十天有八天都在這邊陪客。

這會見璧人剛說餓,婉儀恰也來了。她一進來便笑著道:“人家都吃過點心的,一點也不餓,你是活該。”

璧人道:“餓倒不一定,只是饞得厲害,娘,我想喝酒。”

婉儀道:“吩咐過了,等著瞧吧!”

說著,眼看盤腿坐榻上的舅太太菊人,彼此來個會心微笑!

不一會工夫,飯菜送來了。

大家圈著一張圓桌子坐定,菊人和璧人坐個正對面。

菊人喝的是一種很好的白葡萄酒,這是璧人費了頗大的力量由大內弄來的寶貝,專為舅太太病中預備的補品。

菊人當時喝了兩小杯,把杯子一頓,看著璧人,口中低低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璧人一聽,立刻伸手一拍桌沿,笑道:“確是一首好詩,姊姊,我為你浮一大白,吟下去。”

邊道,邊喝了面前一小杯白乾。

菊人道:“這杯酒恐怕冤了你,我要點金成鐵。”

接著吟道:“寄語華陀你莫吹……”

璧人怔了怔笑起來道:“不像詩,笑話,笑話!”

菊人道:“成語就行,你聽我的……”

又吟道:“都說藥醫不死病,古來癆療幾人蘇!”

璧人皺緊眉兒搖著頭道:“這是何苦?你的病在我看已經好了七八成了,只要你願意保養。”

菊人笑道:“我說莫吹你又吹。告訴你,我可是比誰都清楚,我一點兒也不含糊。”

說著,又斂容正色問道:“璧人,你常常叫我姊姊,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你我感情要比親戚關係進一步呢?”

“可不,我是既無兄弟亦無姊妹,我希望有你這樣一個好姊姊!”

“豈敢!好,不敢當!你既然當我做姊姊,這算看得起我。那麼姊姊有樁死不瞑目的事,老弟是不是要盡一點力量呢?”

“你不用這樣講話,你的事我還能不盡力。”

“好,我們舉杯為定,不得食言。”

說著,她先幹了一杯酒。

璧人雖是滿腹疑團,卻也只好陪了一杯。

菊人揚著手中王杯,看了浣青和婉儀笑道:“你們兩位是證,各請一杯。”

婉儀、浣青也都喝了。

菊人點點頭道:“謝謝!”

這便又瞅住璧人道:“我做女兒時,親戚長輩沒有不恭維我一句好小姐、好姑娘,我覺得當之無愧。

十九歲嫁到查家,德工言容,初無大過,然而婦人無出,實非小疵。古農體弱,不堪納妾,查家門祚衰微,族鮮丁幼,老太太常因嗣續一事,朝夜憂心,古農亦以無後為非,凡此皆是我的過錯,所以死不瞑目……”

說到這兒,她自斟一杯酒,一飲而盡。

璧人搭訕著笑道:“我想,姊姊還年輕,大哥也不見得……”

菊人一聽,趕緊擺手道:“算了吧!我們夫妻身上毛病,我們自己心上明白,一切廢話你就不要講啦!”

璧人紅著臉,他偷偷地瞟了浣青一眼,又強笑道:“我們如果有孩子的話,我們願意送給姊姊。”

菊人道:“謝謝姑老爺,這正是我所有求於你的了。不過,事情沒有那樣簡單,說給就給。

據姑老爺看我們姑奶奶積弱之身,她能有幾個子息呢?算一算吧!龍家你本是一脈單傳,潘家為什麼螟蛉你為子?石家,石南枝之嗣問題你能不管?

這就是說,你必須有四位令郎才夠分配,你試想想看這負擔是不是我們姑奶奶一個人所能勝任呢?”

說著,又睨著浣青微微一笑!

浣青急急忙忙低了頭,眼看酒杯裡道:“這話,大媽老早對我提過了,老人家答應我為璧人置妾。”

婉儀接著笑道:“講良心話,少奶奶水蔥兒似的身子也實在不宜多生育,丈母孃既然有意為愛婿置妾,我們家老爺子決無不贊成之理,這回事我認為應該辦。”

璧人這時候心裡完全明白,而且也料到她們要為他撮合的必是玉屏。他想:這又是串通的圈套。

然而菊人一篇話色莊辭嚴,近情合理,何況婉儀參加說合,桂芳方面自然已經是打通的了。

浣青出面反對,或有轉寰餘地。

想著,他不禁望看浣青傻笑。

菊人那邊輕輕伸手一拍桌子道:“喂!姑老爺,請放心,我們姑奶奶絕不會吃醋捻酸,我可以保證她千肯萬肯。

現在問題只在你本人身上,你能顧慮到四家血食,有我做姊姊的一分情份,你答應下收玉屏為妾。”

浣青接著道:“玉屏雖說是大媽的愛婢,其實視同己出,她自小跟我一塊兒長大,我們義同姊妹。

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第一算你有孝心,對得起大媽。第二算你有良心對得起我,第三算你有實心,對得起大嫂子。

我承認你並不好色,但是你也不能教我受屈為難。你知道我是不會講話的,我的話就是這樣簡單。

總而言之,你若肯納妾,於你無害,於我有利,否則不特使我蒙受妒婦之毀,並且成了潘龍石查四姓罪人,我好意思靦顏居此正室。一句話,璧人,今天算我要求你,我敬你三杯酒!”

說著,她站起來,高高地舉杯勸飲。

婉儀笑道:“少奶奶說得這樣簡單透澈,大約頑石也會點頭了,我也應該奉賀一杯。”

菊人道:“情無可卻,義不容辭,璧人,你還有什麼講的?”

璧人眼看她們三位一臉神情,曉得今朝難逃此厄了。

他趕緊端杯起立,陪笑對浣青說道:“你一心抬舉我,敢不承情!不過,我說,我們是不是忙不在一朝,還可以暫緩一時呢?”

浣青忽然飛紅了兩頰,她含瞠帶恨似的搖著一顆頭,說道:“不,不,你別使用緩兵之計。”

菊人迅速地投了婉儀一眼,婉儀含笑點頭表示會意,她們倆不約而同的各說了一聲:“恭喜!”

兩人喝個乾杯。

這一下弄得浣姑娘十分難為清,她輕輕地頓了一隻小腳道:“璧人,你到底喝不喝我這三杯酒?我站了好半天了你曉不曉得。”

璧人不是怕,只是有點慌,他急忙道:“喝,一定喝,怎麼不喝?你請坐啦!”

他一口氣連說三個喝,聽得菊人婉儀鬨然失笑!

菊人道:“姑老爺,閫令難犯,你不會痛快一點麼?”

璧人搖搖頭又嘆一口氣,拿起酒杯兒,自斟自喝,接連喝了三滿杯。浣青婉儀菊人各陪一杯,事情就算決定了。

第二天一清早,潘桂芳就把璧人叫了去,說的還是要他納妾的話。

璧人知道這是婉儀打的邊鼓,反對無益,只有嘔氣,索性什麼都不說,唯唯而退。

下午,岐西和古農又上衙門來找他,說是查老太太請他便飯。

飯桌上老太太打開話匣子親為玉屏作媒,古農岐西從旁附和勸說,四面楚歌,璧人只好俯首投降。

而且他也料到玉屏姊姊必在陪裡竊聽消息,究竟總還是留她幾分面子,因此他倒是很乾脆的給老太太磕了幾個頭,即席謝婚,於是天下事大定了。

老太太歡喜自不必說,玉屏姊姊地就簡直樂得一夜沒有好睡。

訂了婚,璧人回去還不免要正式稟知桂芳,轉瞬工夫,整個潘公館上上下下便傳遍了大人納妾的喜訊。

婉儀這個人是有點道理的,她認為璧人太年輕,納妾兩個字到底於官箴有礙,她力主不事鋪張,對外唯求守秘。

這建議大家都贊成,只有浣青不很滿意,所以那天吉期良辰,也還有個小小排場,這都不在話下。

玉屏原是非常和順的女人,雖然長得不十分美麗,卻還說得起肥不勝衣,修短得宜,最難得的還是她水一般的溫柔,綿一樣的乖順,與她相處久了,很容易使人如飲醇酒,不由自醉。

璧人漸漸覺得她可愛,漸漸覺得起居飲食離不開她了,事事處處少不得她,感情一天比一天深了。

這情形一半也是浣青存心替他們造就出來的,原因是浣青她已經有了二個月的娠喜。

那個時候的女人還都很相信胎教,以此姑太太一味躲避著姑老爺,迫使他不得不去與玉姨娘親近。

溫柔的女人大半總有點福氣,玉屏不久也懷孕了。

幾個月以後,她的胎兒特別作怪,突飛猛進,後來居上,竟然比浣青漲得更龐大。

潘家的女上人全是不開市的磚瓦窯子,舅太太菊人對於生育這回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她們一場瓜子外行,看了姨娘的肚皮,沒有一個不擔驚受嚇。

璧人的醫學倒是的確高明,他時常給如夫人按脈,總說胎息平安無事,然而大家都不能相信。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璧人就也拿不住十分把握。

結果桂芳派人把古農岐西請來診斷,他們倆的脈理原都不如璧人,但是他們一看就能斷定是雙胎。

岐西還當著桂芳面前為璧人論相,硬說他有八個男孩子,又說玉屏是個極有後福的娘們呢!這叫做入門有喜與君笑言。

聽了他們表兄弟一席話,舉家皆大歡喜!

舅太太菊人尤其精神陡長,快樂無比。

本來她跟璧人約好要回家渡歲,現在她自動打消了這個意思,死心塌地守著兩位孕婦,專待她們瓜熟蒂落。

看看過了年,浣青懷胎十月足。

查老太太冢裡坐不住,親自過來照料一切。

可只是浣姑娘偏還沒有臨盆現象,這一拖便是近二個月,一家子都捏著一把冷汗,熬得像熱鍋螞蟻一般。

好容易盼到這天望日,夜裡剛是月亮上來時光,浣青生下一位小少爺,骨骼相當高大,啼聲分外雄壯,就是璧人看了也不禁一陣狂喜。

全家上下,樂得合不攏嘴。

只是浣青究竟體力薄弱,分娩非常困難,累得她幾乎丟命。

總算璧人古農郎舅兩人醫術了得,對症下藥,調護也得宜,過了三朝浣青也就平安穩渡了。

孩子落地,桂芳並不提起題名,大家猜不出他老頭子的心裡事,只覺得他對玉屏越發時刻留心。

前後也就不過十天,玉姨娘一舉雙雄。

一來身體健康,二來年紀適合,三來平日常常勞作,所以她雖然頭胎雙生,一點不見吃苦,真價老母雞下蛋一般容易,一個時辰間,兄弟雙雙相繼出世。

潘桂芳在廳屋上守候得報,這才引手加額,掀髯大笑,立刻傳話排起香案,預備品服,帶璧人祖宗前磕頭道喜。

隨即指定浣青的孩子姓龍,取名一個字飛,號英侯。玉屏的頭一個兒子姓潘,名慰先,號敬侯。老三姓查,擬名存璞,號安侯。

題過了名,老人家放下筆,回頭看住古農,抱拳道:“我是妄自尊大,為三家立了後人,把最小的給了舅舅,取的名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卓裁。”

說著呵呵大笑,古農趕緊打躬作揖,極口稱謝。

裡廂菊人聽到這個消息,她倒是十分欽佩桂芳行事公正,而且對於給她孩子取的名認為適合古農胃口覺得滿意。

三個孩子三個姓,這事顯得新鮮!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1:16


第十七章

敬侯安侯三朝這一天,桂芳廣發請柬,延宴同僚,當眾說明三個孩子分嗣三家的理由,博得一班古道朋友同情讚美。

傳來傳去,這話傳到宮裡也知道了。

道光帝巴巴地把璧人喊去取笑一頓,還派了三份賞賜,分贈三個新生孩子,這一來,小兄弟的來頭就大了。

大哥英侯慶賀彌月,敬侯安侯兩兄弟提前一同舉辦。

這一日臨門的賀客就多了,王公貝子,阿哥格格二順晉夫人都不算什麼,官家還特派了宮中總管前來道喜,這熱鬧的情形就不必說啦!

時光過的很快,小兄弟轉眼四個月,一切平安吉利,大家心滿意足。

有道樂極生悲,查家老太太因為得了孫兒,有點興奮過度,在潘家幾度應酬席上不免多吃多喝,老人家究竟消化不良,不知不覺間得了傷食症候,回家後就躺下了。

她這一鬧,菊人怎麼也不能再留在潘家啦,她回家一邊忙著侍候婆婆喝藥,一邊又得照料帶回來的小孩子安侯。

雖說僱用了兩個乳母,可是初學為孃的總不放心,處處關懷,事事顧慮,因此難免操勞太過眠食失常。

就不過個把月工夫,把在潘家調養一年零五個月的所得好處,完全犧牲了,重新吐起血來,時刻都覺得眼花頭暈,精神不支,自知決無希望,索住瞞住一家人不聲不響。

天氣入秋季節,恰是害癆病的剋星臨頭,查老太太一場溼瘟病僥倖脫險,大少奶奶已經症變不可收拾。

等到古農岐西和璧人得到紅姐兒紅葉的告密,菊人早是人樣支離,病骨如柴無一把了,古農急得發瘋,璧人也是揹人處滿臉淚痕。

最可憐的是大家仍是瞞著老太太,乃至菊人有時還要強自支撐,到婆婆病榻前去應個卯兒。

究竟紙包不住火,老太太眼見媳婦神情不對,這天深夜裡暗地把紅姐兒傳去問話。

紅姐兒哭了,老人家這就看穿了,再一究詰古農和璧人,他們倆除了流眼淚以外,什麼話都不能說。

老太太是極端相信璧人醫理的,璧人無話可講,她曉得事情糟透,想了想便教外面設起香案,立即盥手更衣,扶病出去上供,伏地哀禱上蒼,自願減除紀算,為媳婦延壽添籌。

慌得古農趴在母親背後,不住磕頭力勸不可。

璧人岐西卻是不敢多說,左右攙扶著姑媽,分跪兩邊,相望流淚,一家子匍匐庭前,沒有一個人不為少奶奶含悲祈祝。

天寂無語,月潔如銀,一片秋聲落在庭樹枝頭,恍若飲泣微嘆。

一兩聲宿鳥哀鳴,三五處蟲吟嗚咽。

簷瓦驀然驚墜,燭焰暗而復明,大家都覺得毛髮悚然,心顫不已。

就在這時候,紅姐兒幽靈似的由菊人那邊溜出,她悄悄地去蹲在璧人耳朵邊只說了兩三句話。

璧人趕緊爬起來,一把攙送老太太回房去。

浣青來了,她告訴璧人說:“剛才菊人睡醒,說老太太帶領一家人,在庭中為她禱告,說是她心裡非常難過,實在當不起婆婆這樣為她操心。”

璧人奇怪她好好的睡在床上,怎麼會曉得外面的事情?

岐西說破是走了魂。

這一說,老太太第一個忍不住,失聲痛哭,大家也都哭了。

璧人急勸禁聲,吩咐浣青好生關照大哥大媽,他卻約了岐西,一同來看菊人。

他們悄悄地走進廂房套間,只見菊人高高地枕著一大疊枕頭,齊膝蓋一張淡墨綾的夾被,兩條瘦臂膊隨便擱在被面上,兩顴飛紅,櫻唇朱染,看樣子倒不像一個病垂危的人。

她望見璧人岐西進來,微微一笑,隨即說道:“這時候了,勞駕,勞駕,老太太睡了麼?你們怎麼好讓老人家為我祈福呢?”

璧人忙道:“那也是她一片慈心,你又何必著急?”

菊人立刻緊閉雙眸,迸出兩滴淚珠,搖搖頭道:“那怎麼可以?”

璧人怕她傷心,也就不敢多說。

半晌,菊人又睜開眼睛,慢慢的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攀在床欄上,哭得和淚人兒似的紅姐兒,笑道:“璧人,你說是不是冤孽,沒得多她一個人,多給我留一份牽掛。她的身世很可憐,我已經詳細告訴妹妹了,希望你多多幫忙。”

璧人道:“姐姐,你必須清心釋慮,這場病,才有……你的事兒我總會替你辦到,放心吧!”

菊人笑道:“謝謝你啦,紅姐兒還不快給姑老爺磕頭。”

可是紅姐兒一跺雙腳,竟自哭著走了。

岐西搭訕的說道:“不急的事慢慢再談,眼前你的身子要緊。”

菊人笑道:“要緊嗎?我曉得,然而天心如是,人事奈何?大表哥,你和璧人都精通醫理的,究竟續命有沒有方呢?

藥力的牽延,只是教我多受幾天罪,你們何苦呢?恐怕時光不早了,你們請安置吧!明兒見!”

說著便叫紅姐兒,紅姐兒出來替她放下羅帳,隨著璧人岐西走到迴廊上,霍地跪下去牽緊璧人羅衫下襟,亂磕了一陣頭。

璧人回頭站住,說道:“起來吧!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姐兒哭道:“不……不是……我是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我……我怕她不過一兩天的人了……”

說著,又哭又磕頭。

璧人覺得一顆心往上直跳。

他楞了一會,才問道:“你怎麼知道?”

紅姐兒道:“我姐姐也是得這種病死的。你不看……今天……大少奶臉上紅得多可怕,這叫做回光反照……”

聽了這一句話,岐西璧人身上都涼了半截。

岐西想了想說:“奇怪,她講話聲音倒很好。”

璧人道:“這是她常吃柿霜的效力。”

紅姐兒道:“兩三天了,她什麼都沒吃,她說要保持斷氣時身體乾淨。”

說了,又伏地嗚咽起來。

璧人滴下眼淚,說不出話來。

岐西急忙攙起紅姐兒,顫抖著說:“姑娘,一定要怎麼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可不要老在她面前哭。”

紅姐兒道:“我……我那敢哭?我也是心不由己……表少爺,你說還有什麼靈丹妙藥可治嗎?”

璧人道:“紅葉,假使有辦法救她一命,剜掉我身上的肉我也情願。”

說著,璧人發出一聲長嘆,低著頭走了。

岐西又勸了紅姐兒幾句話,吩咐不必勉強菊人再進煙火之物,教她多買水果給她吃,一再叮囑凡事順她的意思,說完,他也走了。

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個盹兒,大家都是坐個通宵,誰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時,潘家大姨太婉儀帶著玉屏也趕到了,她們在太太屋裡坐地。

婉儀詳細查問過病人狀況,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偷偷的分發浣青,趕快派人置辦後事。她倒是不鬧客氣,一切吩咐得周到。

幾個管家分頭出去辦事了。

婉儀正要過去看病,紅姐兒來了,她是奉命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裡,搶過去來個抱頭痛哭。

好容易把她勸住,她便告訴大家,說菊人一早鬧著沐浴更衣,精神好似還好,不過脾腹漲得很高,氣喘相當厲害,剛剛吃了幾片蘋菓,又有點像要睡的樣子。

聽了她的話,婉儀一聲不響,站起來就走。

大家一窩蜂隨著走到迴廊上。

這位有見有識的大姨太,她回頭攔住了三個奶媽,制止她們把三位小少爺帶過去,然後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臉上淚痕,這才輕輕走入病人房裡。

天氣很悶熱,屋子裡鬱漫著一陣幽香。

床上分兩邊鉤起蚊帳,床頂吊下一個小小珠籃,裡面飽裝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還燃著一支線一般細的藏香。

妝臺書案,窗畔櫥頭,到處排著各種鮮花,各色水果。

簾惟屏鏡,淨無纖塵,脂缸粉匣,依然羅設,一切物事,一點不含糊,一點不零亂,看了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病重女人的臥室。

菊人,她用一疊錦衾墊住背脊,斜刺地靠著,下半身掩在一條蔥兒綠的單被裡面,上面也穿一件蔥兒綠的綢衫兒,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頭上還戴著玉簪兒,玉耳墜子,兩邊手套上玉釧,玉約指。

她迎著婉儀,含笑點首道:“我曉得你一定會來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簡日,我還能不走……”

婉儀來不及講話,查老太太由許多人背後,搶出來說道:“我不讓你走……你……你要走那裡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淚笑道:“媽,恕我不孝。我願意服侍您千秋百歲,可是天……”

說到天,菊人滴下了數滴淚珠。

老太太趕上前,撲到床頭哭起來道:“少奶,我的女兒,因為我一場病,害了你……這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

菊人哽咽著道:“媽,別這麼講,我難受。”

婉儀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紅姐兒使個眼色,她倆趕緊過去把老太太攙到一邊,婉儀就挨著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開眸看住這位大姨太說:“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兒子,我跟著即叫一聲娘也應該。娘,我有許多事拜託您。”

婉儀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聽你的。”

菊人流淚叩枕說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媽,年紀太大,古農無用,承繼的孩子還小……”

婉儀道:“我決不負你,老太太暫時由璧人迎養,安兒當然少奶玉姨娘要負責,舅老爺也可以暫時住到我們那邊去,我們老爺子和璧人都會照料他的。至於你身後的事,我無不盡心盡力,有機會我就要他們爺們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謝謝您啦!可是古農……”

說著,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們至親骨肉,山迢水遠一別二十餘年,眼前聚會日子雖然無多,總算有緣,最難得的是你還留在這兒送我一場。我很不放心古農,他太小心眼兒,我把他交給你啦!”

岐西忍著兩泡眼淚說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點點頭,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睜開眼,把圍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儀都看了一眼,說道:“死生有數,我不敢怨天尤人,可嘆璧人在我身上費盡苦心,一旦付之東流,死別永訣,何以為情。”

半晌,又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記著我的話,滿人執政,漢族之羞,這幾年來外侮日亟,內亂方興,恰正是大漢兒孫,乘時崛起,發奮圖強的時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們固然不能驅使他背忠叛義,然而總應該及早棄官,博個急流勇退。娘,就是太親家也還是趕快乞老告休。”

婉儀道:“你歇歇吧!你所說的也都是我心裡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們兩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輿山水結鄰,我們風雨無間,時刻去看望你,也不會讓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嗎?”

婉儀道:“當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麼我一切就放心了……”

說著又笑,笑著對玉屏說:“多謝你替查家綿續後起,我這兒拜託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麼好,你不會……天老爺有眼睛……你……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別揉我,天老爺在那兒我也不配說善人……不許哭,聽我說,紅姐兒的事你必須時常提醒璧人,從速辦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媽沒有不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氣並不太好,浣妹妹好強,你總要事事體貼他。玉屏,這以後還要你好好的為我照管著老太太……”

說完,菊人又合上雙眸,微微的喘了幾口氣。

婉儀便教倒了半杯梨汁,親自給地灌了兩茶匙,她搖頭表示不要了,婉儀就不去勉強她了。

一會兒後,她再睜開眼,叫璧人,璧人愁雲滿臉,兩眼通紅,走到床前環抱著兩隻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淚說道:“你,你學究天人,胸羅萬略,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難道你還參不透生死?不要擺討厭的樣子,我要走了,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璧人咬緊牙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菊人悽然泣道:“你也不過一個常人。”

說著,她又叫古農。

古農抖著過來,底下兩條腿一軟,順勢兒趴在床下,嗚咽著道:“菊人,你走了,我怎麼辦……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說著,他伏地痛哭起來。

菊人撐著喉嚨高聲叫道:“古農,記住母親……”

岐西向前攙起表弟,把他納在一張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麼樣子?你也不怕人家笑。莊子鼓盆而歌,難道他就不是人嗎?”

說著聲音有點發啞,喘得越發厲害。

婉儀趕緊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幫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憐她這時候已經腰硬體沉,顯見得不中用了,饒你大姨太十分鎮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軟。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點力氣,她們孃兒倆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動。

菊人忽然伸出十個指頭指著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顧不得什麼避忌了,彎腰伸手插進被裡,輕輕的把她託個離席。

浣青扯去墊背錦衾,排好枕頭,璧人兀自出了神,捧著病人,雙淚拋珠。

浣青一旁連連碰了丈夫幾下,璧人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臉朝到床後去了。

婉儀曉得她快要嚥氣,口裡趕緊低抵地誦起佛號,大家都還不敢放聲,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強忍心痛,說:“姐姐,我等在這兒送你……”

菊人扭回頭,有氣無力的說:“你……總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緊他……”

喘口氣,又道:“是時候了,安兒在那裡?”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帶了進來。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著爬著,還要媽抱。

菊人這就忍不住又湧出兩滴眼淚,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後去,啞著聲兒道:“婆婆……媽……農……妹妹……璧……別了,別了……”

一陣抽搐之後,漸漸的安靜下來。

半晌,又聽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婉儀回頭招呼大家唸佛,可是誰能有這一種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腳,中箭哀狼似的第一個先噑了起來。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婦來了。

玉屏紅葉雙雙趴倒地下,大放悲聲。

古農在一聲乾號之下,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岐西慌了手腳,抱住老表弟淚下如雨,許多男女老幼,管家婢僕圍滿窗前廊下,沒有一個不含悲哭泣如喪考妣。

人們的眼淚如果是有價值的,可憐的菊人,芳魂不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儀,還算浣青強硬心腸,她雖然哭,但一邊還能分發大表哥急送古農花廳施救,一邊指定兩個得力僕婦看定老太太。

在一陣極度緊張之後,婉儀強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幫忙指揮一切,說是天氣熱必須從速辦理身後。

其實璧人又那裡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後事?他還不過痴痴地坐在一邊發楞罷了。

有錢的人家辦事不費力,當天下午酉時光景,大殮安靈,事事辦理就序,那花的銀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儀獨力主張殯儀,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樣得寵,因此樂得儘量鋪張,巴結個存歿均慰。

老太太不用說是躺下了,古農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廳裡動彈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時倒顯得一片悽清冷落。

浣青、玉屏、紅姐兒,她們怕招老太太傷心,都不敢縱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聲不響,而且一滴眼淚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睜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壽材和裝殮的成衣的生氣。

這些人都知道他是顯赫威靈的提督,嚇得抖抖索索,扎手紮腳,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這班人辦完事抱頭鼠竄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場,璧人又覺得他們也討厭,若不是大姨太婉儀留神鎮住他,不敢講他們是否挨一頓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滿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盡,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滅燭熄燈,他獨自留在孝堂上,看一會靈前畫得渾不似的遺容,又去撫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興哀。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紅姐兒輕輕的由廊下上來了。

她一隻手端著一大杯濃烈的酒,一隻手拿著一封信,什麼話都不講,輕輕的給放在桌上,輕輕的又走開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並不留字,拆開來拖出箋兒一看,分明認得菊人遺墨,寫的也不過寥寥幾個字兒,但滿紙淚痕,斑斑血跡。

那幾個字寫的是:“及早棄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結廬欲邇,庶幾歌哭相聞。”

底下又是四句絕詩:“此恨綿綿無絕期,九泉飲泣相逢遲!早知生死該前定,怪你何心勸就醫。”

璧人反覆熟讀,低頭嗚咽。

忽然他把信箋搓成一團納入口中,捧起紅姐兒送來的那一大杯酒一飲而下,回頭便去院子裡找到紅葉。

紅葉蹲在花叢裡哭泣,聽見璧人拖著靴來得切近,她低低的說:“死者已矣,生者節哀,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還有什麼話告訴你嗎?”

“她……她說她恨你!”

“為什麼?”

“你待她太親切,你服侍她醫藥一年零五個月……”

“這是怎麼講?”

“她……她……上了你……”

這其間有一字,紅姐兒雖然說得幾乎聽不見,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紅葉,你胡扯!”

說著,翻身便走,走兩步又回來。

他頓了一下,才輕聲的說道:“她錯了,你不能胡亂告訴人。”

紅葉道:“我要會胡亂告訴人,她怎麼肯告訴我?”

璧人點點頭道:“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葉道:“我要挾你嗎?是她教我對你講的。”

說著,紅葉又哭起來了。

璧人道:“我馬上就離開這兒,請你告訴姑太和玉屏,他們都要留下照顧老太太,大少爺方面必須當心。他那樣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兒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爺醫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亂不敢診脈開方,也請你替我說一聲。”

紅葉道:“這兒沒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麼時候再來?”

璧人道:“看看,明兒晚上,或許後天。”

說完,他便去換衣服,紅葉一邊上門房,通知備馬侍候,一會兒後,這位姑老爺就讓紅姐兒給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館還不過四更天,李大慶守在家裡候他,璧人料到什麼事,一直帶他到內廂房來。

李大慶這才回說,打聽得豫王爺裕興回京來了。

璧人冷笑著道:“回來了?好,我就動手!”

李大慶道:“大人預備怎麼辦?”

璧人道:“隆格親王,張御史,他們依違兩可,拖延時日,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我自己拜本參他,再不然我總有辦法刺死他。”

說到“刺死他”三個字,我們步軍統領目光四射,氣湧若山。

李大慶曉得大人這回送殯回來,胸中猶有餘哀,趕緊跪下去磕了幾下頭說:“大人不可意氣用事,從前的計劃決錯不了,宗人府老王爺他負責任管束一班親王,何至一味的裝糊塗?再說他也還是我們夫人的幹老爹,大人總是要走這一條路。

張御史掌燈時光來過,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談很久時間,好像有什麼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聽,立刻跳起來問:“他來過,你怎麼知道?”

李大慶急由地下爬起來說:“我來時門上告訴我的。”

璧人道:“好,我們馬上找他去。”

李大慶道:“大人還沒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這一樁大事辦了,我也就要辭官了。走吧!出去教他們備馬。”

李大慶不敢違拗,匆匆走了。

馬也還沒有備好,璧人已經換過一身便衣,來到大門口立等,李大慶當了親隨,主僕趕到了張公館來。

裡面的張御史張策恰好起床準備上朝,彼此會面之下,璧人才曉得裕興由山東回來,又上黑龍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廣東去調查洋務的消息,那都是宮中靜妃替他弄的玄虛。

眼前廣東搞得很糟,兩廣總督欽差大臣林則徐焚燬英國人鴉片兩百餘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幹了起來。

道光帝是且喜且憂,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極言林則徐胡鬧,所以靜妃從中搗鬼,想為裕興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親王極端懼怕豫王得勢,慮的是靜妃羽翼養成,眼見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爺居然移樽就教,慫恿張策出面參奏裕興,告訴他一個秘密,說豫王昨日強姦福晉跟前一位宮眷,叫做寧格,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張策剛才驅車密訪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這一回事。

現在已經辦好奏摺,預備上朝打虎,決計不辦掛號手續,乾脆逕呈御覽。

璧人細看折稿,裡面倒是也提到迫害華良謨一案,當時大喜稱謝。

他本來請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還沒亮,趕緊告辭回家,到了家,也還是坐臥不安。

璧人想了一會菊人生賢死哀,念一會盛畹一身冤孽,真個百感交集,五內欲焚,最後免不了借酒澆愁。

轟飲過量,這一躺下去,可是著實睡著了。

潘桂芳下朝時看過他,婉儀回來也看過他,看了他一臉淚痕,爛醉如泥,誰也都不忍吵醒他。

到了掌燈時光,他才起床,胡亂洗了一把臉,便去桂芳那邊打聽朝中消息。

桂芳卻是出門沒回來,大姨太留住他,好歹讓他吃了一碗麫,還對他講了許多話,他也仍是失魂落魄似的,亂點一陣頭,出來便悄悄地趕去馬大人衚衕來看古農。

岐西正為古農的病感到棘手,恰好床上古農又陷入昏迷狀態,璧人上去診過脈,要了岐西開的方子研究一下,再詳細徵求岐西的意見。

岐西認為,最討厭的是病人嘔血不止。

璧人不講話,坐到窗前去,扶起筆扯一張信箋,飛快的寫下幾個字:“西洋參衝秋石丹常服”。

扔掉筆,轉過身看定岐西,低聲兒道:“病不見得多大危險,他並沒有什麼雜病,只是體弱受不了刺激,引血歸經可保無事。

不過決不能讓他在家養病,觸目痛心,不管怎樣調護得宜,病也是好不了的,我的意思要你帶兩個人,送他上西山暫住些時,等他大好了,索性陪他遠出遊歷,他是與山水有緣的人,經過一些時候,襟懷自然蕩暢,反正你也沒有什麼事。”

說到這兒,浣青也來了。

古農在床上忽然哭喊:“璧人……”

璧人趕緊過去,挨在床沿坐下。

古農猛拖住他一隻手哭道:“璧人,我活不了……你們不必操心。看著我們夫妻待你的一點誠心,你要為我一對可憐蟲,奉母課子,九泉之下我們感激你的好處……”

說著,哇的一口血噴到璧人身上,人又昏了過去。

岐西浣青嚇得發慌。

璧人急忙搖手道:“不要緊,可是別動他。”

話剛說過,古農就回過神來了,他哭叫道:“璧人,哀莫大於心死,我萬念俱灰,一身如贅,還上什麼西山,說什麼遊歷?”

浣青站在床前,搶著說:“哥哥,你就是心不死,念未灰,才會累得這個樣子,心死念灰還有什麼看不破想不開的,人那能不死?

嫂子生賢死哀,她走過的人生路程就沒經過一點不如意的事,跟前姑猶在堂,夫也隨侍,親視含殮,遺愛未衰,她死是驕傲的,值得讚美的,你太自私,你不願意她早得解脫嗎?一定要留下她閱盡人事辛酸齎恨九泉嗎?

多情的人應該無處無事不為所愛的人著想,你作孽自戕,是死者所忍見忍聞的嗎?為著死者,你應該振作,應該為她負起許多未了的職責。

對大媽更要盡孝,對安侯加倍盡心,才算得是性情中人,你存心就死,背母殉妻,一點不覺得慚愧嗎?”

浣青這一連串的話,連說帶罵,頂得古農不敢哭了。

璧人站起來嘆口氣道:“講得好,大哥,你要曉得人世間正有許多人是為他人生存的,你真該及早清醒,等到糟蹋得身子不可收拾,覺悟就嫌太晚了。

一兩天以內跟大表哥逛逛西山去吧!家裡事暫由浣妹妹辦理,我這幾天恐怕有點要緊的公事,不能常來看你,你的病有大表哥斟酌下藥,我很放心。”

說著,要了岐西的一件褂子換上,看樣子就要走。

浣青有點疑心,一旁攔住他問:“有什麼事?裕興回來了嗎?”

璧人吃了一驚,心裡想:“好厲害,她怎麼就會猜到了?”

邊想,邊從容地道:“裕興確實是回京幾天了,他另有一個罪名,強姦迫命,大約事情很嚴重,張策已經出奏參他,今天我還沒聽到消息。

不過南方鴉片事情更糟,那一個好總督林則徐恐怕要受嚴厲的處分,朝廷上人心惶惶,看來亂子很大,我想勸乾爹從速告休,我也預備辭官。”

浣青道:“國家有事,大家都想走,這成什麼話?乾爹八十老翁還說得過,你怎麼行?我以為你應該請求外放。”

璧人道:“皇上肯放我兩廣總督,那就太好了,可惜我還不夠資格!看看吧!能爭個副欽差,我也還有辦法趕走英國人。

我這就趕回去跟乾爹商量,老人家白天找我還不曉得有什麼事,我出來時你又不在家。我也不上老太太那邊去了,替我提一聲吧!”

說著,他又匆匆地走了。

璧人並沒有回家,一直上張御史公館來。

張策留他便飯,告訴他說皇上看過他的摺子很生氣,不過一句話也沒說,把摺子帶回宮去了。

璧人擔心折子沒有批;一定靠不住,靜妃邊有不想法阻撓的道理?

張策說桂芳也有一個摺子,是今天掛的號,大約也是對付裕興的,明兒早朝必有一個演變。

又說裕興此次不怕扳他不倒,大學士曹振鏞,威勇公長齡都會出來攻擊他的,那也是隆格親王的手腕。

只是廣東洋務太糟,林則徐是完了,欽差大臣改派了琦善。

聽了琦善兩個字,璧人嚇得跳起來嚷:“他,他怎麼成?”

張策笑道:“現在還只是亂之始,你等著瞧吧!皇上春秋漸高,體力早衰,他對外想振作又想苟安,滿朝文武主和的多於主戰。

穆彰阿一力堅持委屈求全,長齡也不行,戴均元孫登庭無是無非,人云亦云,託津,穆克登額,穆克登布這一班人根本只知有家不知有國。

尊大人算是鐵中錚錚,然而八十歲老翁,皇上雖是敬重他老人家,但不會相信他的話,林則徐活該倒楣,那還有什麼話可說?”

璧人道:“他會受到什麼樣處分呢?”

張策道:“得保首領而歿那算萬幸,充軍大約免不了。”

璧人道:“聽說當初也還是皇上授意他強幹?”

張策大笑道:“你還是一個雛兒哩!皇上的話算數嗎?”

說著,又點頭嘆息道:“我跟松筠,言責所在不能不爭,尊大人其實大可不必,大廈將傾不是一木所能支。

他老人家一輩子出生入死,為國盡忠,到了這一大把年紀,真該休息了,你回去勸勸他吧!”

璧人道:“張先生,您看,我若是請恩外放有多大希望?我很想到南方去跟外國人幹一下,只要給我一支兵,我願意決一死戰。”

張策道:“是中國男子,那一個不想赴難禦侮?可是你要記著這是滿人天下,現在鬧的簡直是家務不像國事,只有滿人玩把戲的權威,沒有漢臣講話的餘地。

林則徐又如何?你有勇有謀,有守有為我曉得,用兵之際,糧餉為先,這糧餉問題你有辦法解決嗎?

取之民間是擾民,商於當地官府決不給,老弟縱有霸王之勇,孫吳之智,亦何所用?

外國人長於水戰,兵船縱橫海上瞬息千里,此剿彼竄,出沒無常,南犯如不得逞,轉舵北上,一旦進迫天津,取白河,闖大沽,那時候如果能臣猛將都在南方,我們這天子之都要不要呢?

皇上深知你神勇絕倫,所以不次拔擢給你這個步軍統領地位,目的就在要你替他看家,他也還能準你外放嗎?”

璧人道:“這是死的算盤,就說鷹狗,也不是老養在家裡的爪牙呀!”

張策道:“話還不是這樣講,你的職責倒不是重要,能幹的也決不能單靠一兩個人,林總督原是頂好的腳色,英國人在廣東失了風,退而轉擾閩浙,假使閩浙當道,都有健全的意志,能幹肯幹,英國人還不是要碰壁?

壞就在這些封疆大吏,安貴尊榮,寡廉鮮恥,他們不特自己不能應付危局,反而憤恨林總督替他們惹禍招災,乃至猜嫉忌刻,媒孽傾陷藉此苟安自保,他們都摸得著官家的脾氣,所謂危言聳聽,於是天下事就不可為了。

眼前只有群策群力,大家都有一條效死亡身的決心,才有中興的希望。

不然,你聽著吧!外侮之下必起內亂,這好似兵燹之後必有瘟疫一樣的可能,黎民塗炭,萬家野哭,正苦不徒清室傾頹,二百餘年創業付諸流水呢!我們忝為清臣,豈能熟視無睹?各人盡各人的心吧!我也無話可說了。”

張御史感慨萬端,不斷進酒,結果醉了,璧人只得告辭,他這時光倒是心懷君國,早把菊人忘掉。

一路縱轡疾馳,趕回潘公館,便上前廂房來見潘桂芳。

桂芳正在危坐晶茗,滿心計較。

璧人行禮請安,一旁坐下。

桂芳問道:“你三天沒上衙門了,明早上朝麼?”

“我還有兩天假……”

“剛才從那兒來?”

“在張御史家裡吃了晚飯。”

“那麼你聽見消息了?”

“老爺有本參奏豫王麼?”

桂芳笑道:“裕興賜藥自盡了,虧了好張策的摺子讓皇后看見,大約總是講了什麼話,皇上批了交宗人府辦,這是下午的事。

隆格親王根據勘查的結果,立刻進宮,面奏強姦迫命屬實,因為上吊死的寧格,手中還緊緊的握著一顆寶石鈕子,豫王當天穿的那一件實地紗馬褂恰少了那樣一個鈕子,因此證實了他的罪名。

皇上硃諭革去王爵,發交宗人府圈禁三年,後來看了我的奏摺附呈苗信的口供,火上澆油,著實有氣,發狠改定了賜藥自盡,著隆格監驗具報,還傳旨宗室不準有人為奸王請命,所以靜妃……博爾濟錦氏也就迫得無法可想。我是正酉時光,得到四阿哥的通知。這消息總靠得住的,張策他也有所聞嗎?”

璧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站起來回說:“他還不知,不過他說豫王必倒無疑,曹振鏞、長齡也在合力攻擊……老爺子訊過苗信嗎?”

桂芳道:“前天把他提去的,這一次我決計犯顏除奸,為華良謨雪恥,我是有心趁你在假期中趕辦這一案的,天威不測,假定我毀了,你在旁必會牽入漩渦。我還預備明兒廷爭,想不到這麼快。”

璧人道:“聽張御史說兩廣總督垮了,老爺子認為怎麼樣呢?”

桂芳立刻沉下臉,佛然說道:“把林則徐問了罪,這是很大的錯誤,琦善、穆彰阿簡直該殺。

林公輿我至交,義切同袍,為公為私,我都應該苦諍強諫,吉凶禍福,在所不顧,我潘桂芳先朝老臣,身荷國恩,豈能與無知豎子同流合汙?今日之事,只有言戰,豈該談和?戰必上下振奮,和則因循苟安。

言戰圖強可冀,談和後患無窮,穆彰阿牧豬奴子耳,劉豫張邦昌一流人物,我必撲殺此獠!”

桂芳說得憤慨,髮指須張,神烕凜人。

璧人杼徐諫道:“乾爹,剛才張策跟我講過,他說您老人家一輩子鞠躬盡瘁,為國忘家?現在一把年紀了,榮辱所在,似乎不必……”

璧人話剛講到這兒,桂芳已經按捺不住。

他猛的一拍桌子搶起來道:“怎麼叫榮辱所在?君父跟前何謂榮辱?事關國體,禍伏肘腋,此身既是國家柱石,豈能貪生怕死?成仁取義,死得其所,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你,新進微臣,自應緘默,軍國大事,責在重臣。

我萬一不幸,你須從速辭官送我骸骨歸裡,閉門課子,孝事兩位姨娘,我死為忠,你生盡孝,一家忠孝無虧,我復何恨?

我已經立下遺言,你能遵照辦理,便算對得起我,不負我提攜你一番苦心。回去吧!明天早朝,不準講話,知道嗎?”

璧人滿懷苦楚,還想諍諫。

大姨太婉儀忽由後房出來,對他使個眼色,他是信任這位庶母的,料她胸中必有成竹,也就不敢多說,低著頭去了。

一會兒後,婉儀來他屋裡找他。

婉儀卻另有一種見解,她認定桂芳應該抗疏力爭,但力爭終無成效,然而不至有太大危險,至多還不過挨一頓申斥,乃至准予休置。

她說道:“我把奏稿修改過了,可博無虞,只是廷爭時你必須加以注意,遇有必要不妨約幾位相好同僚,強硬攙扶下殿,緊防鬧出觸階撞壁劇變。”

璧人唯唯聽命,婉儀匆匆走了。

她回去自然還要對桂芳勸解許多話,他人可是無從曉得。

這一夜璧人不用說又是通宵澈曉沒有好睡,深慮早朝廷爭,凶多吉少。

想不到一連三天,那位道光皇上竟不聽朝,而且除了穆彰阿,長齡一班御前大臣可以入宮奏事以外,其餘一律不見。

這一憋,憋得潘桂芳氣也衰了,婉儀得了充裕時間,舌底翻蓮,百般勸說,說得老頭子火也退了。

外面再一打聽,林則徐嚴旨充遣伊犁,琦善已經動身南下,這位潘刑部尚書也就只剩了唉聲嘆氣的餘燼了。

第四天早朝,桂芳存心在朝房裡找穆彰阿吵一頓,卻不料穆相確有一點神通,他老早有了預防,躲避得無影無蹤。

今天皇上設朝太和殿,桂芳站班的地位很接近御案,他是兩朝老臣,準免跪拜的人,跟穆相、烕勇公和一般大學士一樣有體面。

道光帝倒是頂和氣,望見他就說:“你的本子我都看見了。裕興賜藥,我總算不偏私。至於林則徐,罪有應得,可勿庸議。

琦善我看他還能幹,在旗的未見得個個都不行,你請纓效命,足見忠義,然而年紀太大,我不很放心,萬一有辱使命,傷及國體,就事論事,難免有失朝廷恩養老臣之意。

穆相老成持重,何得謂為乖謬?這個你就有點欠斟酌了。潘龍弼不能擅離京畿,所請分發南方效力,姑從緩議。”

道光帝講的話相當和平,桂芳倒弄得十分尷尬。

然而他也還是要說,他說:“臣以為今日之事,戰為上策,戰可圖強,和必取辱……”

他只說了這兩句,道光帝上面立刻擺手笑道:“此書生之見耳,誰又沒有這種觀念?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必講啦!”

桂芳翻身看著穆相說:“我要請教,怎麼一定要委屈求和?”

穆相道:“一切出自聖載,我也還不過參從末議。眼前閩浙吃緊,津滬堪虞,和留折衷餘地,戰必沿海不保,你以為我說謊嗎?”

道光帝厲聲道:“朝廷此時無可籌之餉?也無可用之兵,你曉得不曉得?”

聽了這句話,桂芳滴下老淚,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麼,宰相平常是幹什麼的?”

道光帝道:“事迫眉睫,這時候你還講什麼?”

桂芳眼看皇上一力袒護穆彰阿,痛心至極,跪下去,磕頭奏道:“臣老朽昏庸,願乞骸骨……”

道光帝光火了,站起來罵一聲:“糊塗!”便走進後殿去了。

老年的人畢竟不中用了,桂芳上朝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氣急攻心,當天就病倒了。

婉儀經過跟璧人一度審慎計議,她就親自為老爺子辦個乞休奏稿。

這位大姨太家學淵源,她的筆墨具有驚人的魄力,璧人迴環捧誦,拜服得五體投地,立刻拿去請教張策。

御史也認為說的委婉動聽,走筆遺詞,不亢不卑,恰到好處。

果然摺子上去,道光帝看了著實感動,溫旨准予帶俸京居養病,以便隨時諮詢國事,而且還賞了幾支好人參,並詔御醫臨診。

官家給的面子夠瞧,王公大臣紛紛臨門問疾,穆彰阿、長齡、曹振鋪等,都來過三趟,桂芳也就只好藉此自慰了。

□□□□□□□□新任刑部尚書升調了松筠,松筠本是左都御史,父親是位很有名兒的武官,晚年死在任中。

哥哥叫松藩,現為侍讀學士。

松筠本人雖是進士出身,自小兒卻練過武,說武藝,馬上步下都來得。

松老先生有個養子,其實就是老人家的書僮,叫做松勇。

松勇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力舉百鈞,走及奔馬,十三歲跟隨主人從事疆場,身經百戰,所向無敵,松老先生好幾次仗他死力捍衛,保全令名,因此待他就像兒子一般愛惜。

家人喊他少爺,松筠兄弟叫他勇哥哥,在松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跟前,勇哥哥簡直比藩筠倆還要得寵。

但是他非常自愛,平日總是自居家將地位。夫人是老夫人的隨嫁愛婢,收為寄女稱為姑太,卻也是實心眼過日子的娘們。

膝下有一個男孩子,名天虯號虎勇,今年十七歲了,剛剛中了一名舉人,一表好人才,允文允武,頗為不凡。

松勇積功副將,辭官不就,但對他的兒子可希望很大,以此管教甚嚴。

松夫人孃家姓王,她的老兄弟在步軍統領衙門當一名標統,叫玉堅,膝下大姑娘芳名兒寶芳,也就是查家大少奶菊人到京後新收的侍婢紅姐兒紅葉,她是虎男的表姐。

松老夫人中年仙逝,松勇長隨主人出征,間關戎馬,老不在京,太太不免常回孃家去小住一陣。

虎男寶芳相差一歲,妾發覆額,郎弄青梅,彼此都是冰雪一般的聰明人,自小兒就種下了愛的根苗。

虎男十二歲,松勇老先生死於蜀中,松勇扶柩返京奉安,從此足不出戶。

虎男被禁家居,下帷苦攻,一年難得和表姐見面一兩次,兩地相思,情深幾許,這都無須細講。

玉堅小小的官兒,薄俸所入,無足養家,旗人嗜好也太多,行伍出身的玉標統,自命是位老爺,他對聲色犬馬都有緣,因而就談不到自愛自重,再來家口也實在浩大,他有三位公子四位小姐。

公子在營當兵,但還要花老子的錢,大約都不是好東西。

四位小姐卻不錯,女生似母,一個個如花似玉,寶芳今年十八歲,二小姐寶芬十五,三小姐寶罄十三,四小姐寶香才九歲。

玉堅為人品行不端,偏是有幾手好武藝,弓馬爛熟,擊技超群,所以一般貝子貝勒爺,總喜歡他,說是跟他練兩膀學坐鞍。

其實師父所傳的衣缽倒不限定這一套,因為他會的著實豐富,品彈吹拍,乃至豢鳥踢球,無不深得三昧,以此桃李盈庭,酒肉廣交。

那些及門佳子弟中,有一位隆格親王的三殿下,大家稱他三爺,也叫福爺,大概他的大名總是什麼福吧!

三爺家裡有老婆,外面也娶小,可是他愛上了寶芳。

三爺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不以為難,想要一個標統的女兒做姨太,那還算得了什麼呢?

何況,玉堅原是一團爛汙,這事經過一兩個幫閒的徒弟這麼一提,師父直樂得發昏第十二章。

但是玉師母不太願意,她的大題目是:“咱們家在旗的女兒不給人家做小。”

這自然是女流淺見,師父酒後大振夫綱,痛快地把師母揍個半死,一面接受了三爺四百兩銀子聘禮。

這一下寶芳可是恨極苦透了,趕緊給松家表弟報告消息,要求他設法援助。

他們表姐弟時常互通書札,然而必須秘密,原因是松勇十分憎惡舅老爺卑鄙下劣,他在京決不準夫人回孃家,也不許公子提起舅舅,慶弔不通,往來屏絕。

他一輩子只到過岳家一次,那是丈母孃死的時候,為著維持夫人面子,勉強過去穿了一天孝。

這一次他看見了寶芳,倒認為這女孩子不太討厭,但若是讓他看出虎男愛上這位不太討厭的表姐,那還是不行,還會鬧出很多亂子,所以虎男鍾情寶芳只有媽媽曉得,爸爸一無所知。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1:58


第十八章

松家有個老廚子叫沙彪,年紀比松勇大好幾歲,表面上松勇是勇少爺,他是大司務,暗裡沙彪卻是大哥哥,松勇還是老兄弟,虎男稱沙彪總是沙大爺。

沙大爺視侄如子,愛同性命。

虎男有時觸怒父親,只要沙大爺一露臉,保險無事。

不過要沙彪去對松勇為虎男說娶玉堅的女兒為妻,他不肯說也不敢說,因為他也氣玉堅太過墮落。

然而他不能不承認寶芳的確不錯,他每天帶人上菜市買菜,袖裡總做了信箱,不是寶芳來鴻,也有虎男去雁。

平常虎男收到來信,總是紅著臉笑,這回接得報告竟是鐵青著臉哭了。

他哀求母親想法,死纏沙大爺幫忙。

沙彪動了一夜腦筋,結果他去找了一個開薦頭行的朋友,把寶芳偷薦到查家傭工,寶芳從此也就失了蹤,累得玉堅一場好找。

三爺方面兀自不肯放鬆,退還聘金他不要,託人懇恩也不行,好在他在外娶妾還不敢不守密,所以玉堅僥倖保得頭皮。

可只是事情仍屬不了,王府派了很多人大街小巷搜索逃婢,玉堅的三位公子喜子、壽子、寧子也帶著一批幫閒四出尋訪妹妹。

但是他們總想不到寶芳會隱藏在查家,一來查家是漢人,算定他沒有膽子收留旗下大姑娘。

二來又是新由南方遷居的,家裡也沒有拈花惹草的當官爺們。

三來這雖然是民家,可是跟九門提督是姻親,人家姑太太還是隆格老王爺的乾女兒,此馬來得大,未必惹得起。

所以寶姑娘躲在馬大人衚衕,竟是雖居虎口,安若泰山,這就可見沙大爺沙彪辦事的周到。

再說寶芳紅姐兒,她被薦到查家時,照查老太太,古農,岐西的意思,的確不敢收留。

偏偏凡事有緣,菊人大少奶一見寶姑娘就有好感,寶姑娘看大少奶浴水神仙似的什麼話也不忍欺瞞。

她們彼此傾心,在一度密談之下,菊人立刻答應保護她,卵翼她,而且還說為她想辦法促成有情眷屬。

姑娘目然感激涕零,銜結圖報,主婢之間,情同骨肉。

不久之後又得到老太太的寵愛,古農岐西也不當地底下人看待了。

查家男婦僕人都是南方帶來的,大家相當敬重紅姐兒。大少奶也有一篇話,吩咐一家子外面守秘密,以此無虞洩漏。

這些過去的話,也就是菊人臨終諄諄請求璧人幫忙紅姐兒的箇中詳情。

□□□□□□□□松筠升到了刑部尚書,他還沒到五十歲的人,可謂中年早達,難得他謙恭有禮,即日拜訪潘家父子。

璧人過去對他不算太親熱,桂芳慧眼識人,久垂青睞,當時病榻接晤,老少忘形。

關於移接手續,桂芳方面固是有人代表,但總也有一番衷曲交代。

松大人答應,到任即為華良謨石南枝翁婿冤獄結案,知縣何文榮,師爺王某,苗化這些人依憑定識,明正典刑。

並允轉託張御吏張策出奏,為華良謨請恩追謐。

桂芳父子歡喜稱謝。

這天璧人設宴款待嘉賓,彼此意氣相投,頓成莫逆。

松筠杯中甚豪,飲到沉酣,談及武藝,璧人欣逢知己,胸懷坦蕩,盡情傾吐平生所學。

松筠恍如身經滄海,不勝大巫小巫之感,臨去重申訂交,約為兄弟,並說族兄松勇生有異秉,幼得高人傳技,劍術絕倫,自負彌深,改日務請枉駕,謀一快聚。

璧人唯唯聽命,松筠一再叮嚀而去。

第二天璧人銜奉父命,回拜松筠。

松筠知他會來,約同乃兄松藩在家迎侯。

入座寒喧,璧人便請拜見松勇。

家人傳話,松勇疾趨而入,口稱大人,屈膝請安。

璧人大驚避席急忙下拜,松藩只得把松勇出身經歷,略敘始末,璧人屏息靜聽,執禮愈恭,有道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

璧人看松勇神全氣旺,目若朗星,雖說是六十歲的人,卻還是須發漆黑,顏若渥丹,曉得他內功必有根基,不由不心生愛慕。

松勇看璧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面白如玉,猿臂過膝,華貴比威鳳祥麟,飄逸擬仙露明珠。

果然拔俗,迥異凡流,不禁油然神往,肅然起敬。

經過一再謙遜,勇哥哥側坐相陪,賓主相逢恨晚,高談轉清。

松筠為人脫略形骸,堅請璧人小院更衣,呼酒小酌。

松藩自負玉堂金馬,頻以文章就質。

卻不料璧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高白鳳辯壯碧雞,無所不知,知無不盡,嚇得松學士瞠目結舌,高呼負負。

松筠大笑稱快,執臂勸杯,罄無算爵,一頓酒從午至酉,兀自不停。

松筠蓄意灌醉璧人,逗他與松勇一較身手,幾番挑撥之下,兩個身負絕技的人都動了心,相率離席,到院子裡比了兩三套拳法。

松勇自命無敵,以為必勝。

孰知竟落個甘拜下風,未免不服,又請較劍,兩枝龍泉出匣,滿天花雨繽紛,也就只走了十來個回合,松哥哥驀爾棄劍於地,長嘆流涕,自承淺薄,慚愧無地自容。

璧人憐他自尊心重,極口勸慰,許為平生勁敵,決非凡響。

不想松哥哥忽然進內,竟把唯一愛子虎男帶來,長跪懇請璧人收為弟子,璧人自然只好遵命。

當時虎男大拜師父四拜,起立隨侍一旁。

璧人見他形貌佚麗如松風水月,又曉得他新中舉人,倒是十分愛惜,執手依依,不忍遽別。

第二日一早松勇親自送他潘府,展謁桂芳,拜見師母。桂芳很歡喜,留他屋裡坐了好半天,教他見過婉儀,又要婉儀試他才學。

虎男倚馬才華,那裡看得起人家老姨太,做夢也想不到婉儀竟能歷舉傳統,不遺一言,詞賦詩歌,珠璣噴溢,駭得我們孝廉公,逡巡卻立,顏厚忸怩,他那少年得意的氣焰,不由不矮了半截。

後來過去拜了浣青,也見過玉屏。

浣青和玉屏都非常注意他,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眼看他綺年玉貌,風流蘊藉,彼此點頭,相顧微笑。

璧人頗覺浣青玉屏辭色有異,心裡好生納悶。

不一會,師母傳話內室留飯,外面松勇只得先行告辭。

虎男留在潘家一整天才回去,浣青對他好像丈母孃招待女婿一般體貼周到。

璧人就寢時,才算由他如夫人口中聽到這一新附門牆的弟子,竟是紅姐兒紅葉的情郎,查家大少奶菊人彌留時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們一對子的事。

聽了玉屏一席話,璧人認為紅葉還配得過虎男,答應相機幫忙,不負菊人所託。

從此虎男每天晚上必來跟隨師父練武,他的根基本來不錯,松勇親傳一支劍尤其使得入化出神。

璧人只用從旁略事指示,並不花費多大氣力。

看看過了一個多月,潘家上下老少沒有一個不愛虎男。

桂芳他更有恩意,他有時也跟著婉儀執經問難,因此學問突飛猛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了。

松勇得意之極,他把璧人看作恩人,璧人視他有如手足,水乳融融交情一天天深了。

□□□□□□□□馬大人衚衕查家,古農自從隨岐西上一趟西山回來,悼亡潘岳,漸有生機,不久他就又約了岐西出京遊歷去了。

查老太太早已移居潘家,大少奶菊人停喪在室,那邊留下紅姐兒和兩三個男女老僕看家守靈。

璧人只要有空,總去巡視憑弔一番,他對盛畹出亡,菊人仙避,受的打擊太深。

桂芳老年失意,也使他覺到官場乏味,時刻都想棄官歸隱,但苦目前尚無機可乘。

這天聽說處斬何文榮,苗化等,他起個大早,換上一身布衣趕去菜市口觀刑,回來時感嘆萬千,一心思念南枝不置。

長街信馬,百無聊賴,忽然人叢中出來兩個人,攔住馬頭打揖請安。

璧人認得是松勇的僕人,便間有什麼事?

兩人回說虎男一夜沒有回家,今天一早發現丟了人,同年世好,戚友親屬處遍覓無蹤。

璧人猛吃一驚,怔了一會便教趕緊派人出城尋找,他自己立刻撥轉馬頭,急往馬大人衚衕查家而來。

敲開門進去,仍上菊人生前所住的屋裡坐下,不一會工夫,紅姐兒出來了,她也還沒有梳頭,那樣子分明似剛剛起床。

璧人一邊喝茶,一邊儘管打量人家臉上神色,紅葉就猜到一定有什麼好文章,她倒是不敢問。

半晌,璧人才慢慢的說道:“姑娘,你的事,我都聽到了,虎男現在是我的門生,我更沒有不成全你們的理由。

你姑丈與我情如兄弟,我講話他大約還會採納,都怪我太忙,所以還沒替你們……你很著急嗎?”

紅姐兒飛紅著臉,低徊弄帶說道:“我一切知道,我們都非常感激。眼見事有希望,我們都還年輕,急什麼呢?”

璧人道:“這樣說,你是常常見著虎男的了?”

紅葉道:“是的,他三天兩天,晚上總來一趟,我們也不過站在大門口講話。還有姑爹家裡大司務沙大爺,他也常來看我的。”

“昨兒夜裡有人來嗎?”

“沒有,前天上半夜他來過。”

“你們時常會面,這回事從什麼時候起?”

“老太太遷走後兩天,他就找來了。”

璧人點點頭,嘆口氣道:“幹錯了事啦,大門口你怎麼好出去呢,虎男昨夜失了蹤,怕不怕你父親從中搗鬼呢?”

紅葉聞言大驚失色,她怔了怔,跪下去說:“姑老爺,您得趕快想辦法救救他。我父親要是曉得他把我藏在這兒,那是太可怕了。父親跟姑丈惡感甚深,他不會稍留餘地的。”

璧人道:“起來,我認為你要立刻離開這地方。”

紅葉泣道:“姑老爺,我不能再躲了,讓他們來把我帶走吧!只有這樣,或且可以保全虎男一條性命。”

璧人道:“你若是讓他們帶走,一輩子就毀了,虎男會不會因為你弄出什麼事呢?”

紅葉道:“男人還是男人,過一些日子就好了,再說他是個孝子,決不至這樣的。姑老爺,您不必為我操心。

這回事果然與我有關,我父親和我哥哥必來這兒找我,我自有我的話對他們講。

他們假使不來,那末虎男的失蹤,就與我父親無關,還請姑老爺不要太難為他,他雖然不好,我……我總是他的女兒!”

說著,她伏地再拜,淚落如雨。

璧人看著很感動,曉得她下了決心,勸也無用,想了想便站起來說:“我這就走,等會兒我會派個人來做眼線,你有事儘管告訴他。

我絕不讓他們損傷虎男一根汗毛,也不會使你失身從賊,你放大膽對付他們,我要你具有斬釘截鐵的精神,緊急時我必來救你。”

說過這兩句話,他火速上馬走了。

只是轉眼工夫,李大慶換了一身青衣小帽,臉上也化了妝,趕到查家跟紅葉密談一會,便上門房去守候來人。

約莫卯末辰初光景,玉標統玉堅帶領他的兒子壽子喜子來了。

李大慶上前答話,承認家裡有一位大姑娘,不是由南邊帶來的。

玉堅暍一聲:“那就是了!”

搖著手中馬鞭子便闖了進去。

這當兒,大門口有個叫化子,得了李大慶暗示,飛也似的趕潘公館報告去了。

紅姐兒,她頭上插一枝白的剪絨花,遍身縞素站在靈前,迎住進來的父親和哥哥,神色自若,一點不慌張。

玉堅走上臺階,搶一步近前暍道:“你跟誰帶的孝?不要臉的東西!”

手中馬鞭子“刷”的一響,就把姑娘頭上剪絨花給打在地下。

喜子跟著嚷起來道:“你躲得好,累得我們要死!”

壽子說:“沒有什麼好講的,剝掉倒楣白袍子,捆她回去。”

玉堅道:“你目已想想,為什麼家裡不好住?為什麼跑出來當人家大丫頭?”

姑娘一隻手按在靈前桌上,扳著臉說:“為什麼家裡不好住,為什麼當丫頭,這話要你們講。你們要我回去容易,把虎男叫來讓我見。”

一句話遠沒講完,玉堅手中馬鞭子又刷的一聲拍在她肩背上,罵道:“媽的,你還說虎男,等你嫁到王府,老子才饒了他!”

姑娘道:“你們是強盜,我不怕強盜,若是壞了虎男,我叩閽也跟你們來,看看你們吃得消吃不消。”

壽子一聽,大叫一聲:“反了!”

跳起來就要抓人。

想不到姑娘霍地一彎腰,便由桌幃子後面抽出一柄銀也似的解腕尖刀。

刀尖點到胸口上說:“你們動手吧,我講過我決不怕強盜……”

壽子嚇得往後退。

玉堅也楞住了。

喜子這個人最陰險不過,他深知妹子個性極強,威迫一定會出亂子。

他伸手把玉堅拉到一邊坐下,回頭望著姑娘說:“大妹,你要懂得,爸爸把你定給福爺,這事不算對不起你。

福爺今年不過三十歲,你有這一表人才,不怕不得寵,眼前雖然委曲一點,往底下看希望無窮。

虎男只是松家奴才兒子,就說榜上掛了一名舉人,也還會比一位貝子強嗎?

松勇他忘記了自己什麼樣出身,把咱們一家看得豬狗不如,你也應該有幾分志氣,趕快換下衣服跟我們回去吧!”

姑娘道:“大哥,閒話不要講,你們交出虎男,送我當婊子我也去,否則,你們聽著,這地方是什麼地方?

這地方是你們的衣食父母隆格親王乾女兒的孃家,也就是虎男的師父九門提督潘龍弼的岳家,你們在這地方鬧出人命,恐怕不是好玩的。”

喜子笑道:“我們要你活,並不要你死。你是死心眼兒要見虎男,我們馬上送你去,不過爸爸的意思,必定要你出嫁王府才能放他下山。”

姑娘趕緊搶著問:“下山,什麼山?”

喜子道:“什麼不要問,我們反正讓你見他一面。”

姑娘道:“先告訴我,我總跟你們走。”

玉堅聽得不耐煩,他又站起來了。

他亮著喉嚨說:“他好好的留在西山你外婆家裡,有得吃,有得暍,你替他愁什麼?告訴你我也不怕,他是我的外甥,我有權力管教他,禁閉他十天八天,難道還能說我做舅舅的綁票?”

玉堅說到這兒,李大慶站在廊下向姑娘使個眼色。

姑娘心裡會意,慢慢的扔掉尖刀,說道:“好,我這就跟你走,你們講的假使不認帳,我盡有辦法找死,這兒也不是我死的所在。死在家裡倒不錯,死在王府就更妙,索性兒作成你們再得一筆人命錢。”

說著,她反手脫下孝褂子,馴服得像一隻羔羊,跟著她作孽的父親哥哥揚長去了。

他們前面走,後面又有兩個潘家僕人,改扮做小買賣的跟蹤追隨。

李大慶本人卻由查家後門出去,跳上馬背趕回潘公館報告璧人。

璧人當時稍為怙綴一下,寫了一個字條兒,蓋上圖章,吩咐李大慶到綠營調二十名騎兵,各配雙馬,前來聽令,回頭再去松筠公館秘密把大司務沙彪約來問話。

李大慶接了字條,立刻出發,片刻工夫,倒是沙彪先來了。

璧人知道人家是松家三代老僕,接待他很客氣。

據他說玉堅的岳父姓藍,叫藍大鵬,活的時候當鏢師,生有一男二女。

玉堅娶的是大姑娘,老二是男孩子叫藍奇,眼前也當鏢客。三姑娘好像叫藍黛,十來歲就跟人跑了,聽說在江湖上頗有名氣。

他們是漢軍入旗,一家也有好些人都住在西山,那是沒有人不認識的。

沙彪把話講完告辭去了。

綠營裡二十名騎兵也就到了。

璧人派李大慶領隊,教他們疾馳西山藍家迎接虎男,並要擒獲藍奇。如遇隆格王府家人出面阻撓,立予拘捕。

又說:“玉堅必不肯送紅葉去西山,他本人也決沒有工夫前往,福貝子更不至在那兒,王府家人沒有什麼了不起。

藍奇事不關己,總不會出死力拚鬥,有二十個人儘夠辦事,只要迅速救出虎男,可以應付一切。”

李大慶奉了面諭,率隊去了。

璧人馬上更衣往松公館而來。

松勇夫婦和松藩松筠都在家,他們兄弟各自派人,四處查不出虎男蹤跡,正在焦急萬分的。

大家擠在堂屋上迎住璧人,同聲爭問怎麼辦?

璧人單刀直入,坐下去,茶也不暍,開口就說:“人,我負責找他回來,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們兄弟全得答應。”

松勇一聽就曉得人丟不了,趕緊說:“璧哥,你有話我還能不聽,講吧!”

璧人笑道:“我第一個怕的就是你。”

松筠性急,他不待松勇再說,早是搶著道:“別再嘔人了,講吧,他不答應,我和哥哥答應你的,還怕什麼?”

璧人道:“那還不成,勇嫂子怎麼樣呢?”

王氏太太急忙說:“大人別問我,我無有不依的。”

璧入笑道:“虎男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非要管!他的失蹤,主謀擄人的是隆格王爺的福貝子。”

聽了福貝子三個字,滿廳屋人全怔住了。

璧人可是有意停了一下,又說:“我不怕福貝子,他敢損害虎男一個指頭,我能要他的腦袋賠償。

我已下手拚鬥福三,一切我一個人包辦,不要你們費一分氣力,我賣這麼大的傻勁的代價,卻是要主持我徒弟的婚姻,我所保的是勇嫂子的侄女兒,玉標統玉堅的大小姐寶芳姑娘。”

說到這兒,話又停下來,滿廳屋人又怔住了。

但璧人立刻站起來,過去給松勇作了一個長揖,又說:“哥哥,我要請教。鯀,可以生大禹,玉標統怎見得不會有好女兒?

你,不要疑惑虎男告訴我什麼,或且是玉標統託我什麼,簡單講,寶芳姑娘一向住我岳家,她是我大嫂查家大少奶乾女兒,我認識她很久了,我可以保證她是個頂好的姑娘!”

松勇想了想,勉強笑道:“這事與福貝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璧人笑道:“你定打破沙鍋問到底,聽我講,福貝子拜在玉標統門牆學什麼我是不知道,但他愛上了大師妹。

玉標統巴不得高攀這一門親,他答應把女兒送給人家做小。

因此姑娘脫離了家庭,秘密投在查家藏身,因此我的大嫂收她做乾女兒,因此我認識她,因此我今天才有所求於你。”

松勇道:“你越講我越糊塗,你是不是說寶芳潛匿令岳家中,這把事與虎男有牽涉,讓福貝子打聽出來,所以……”

松筠那邊忽然大笑起來,趕向前一把抓住璧人,說道:“我全明白了,虎男跟寶芳必有私約,寶芳潛匿查家與虎男有關無關還不一定。

玉堅這禽獸總知道些他們一對小兒女的秘密,他唆動福貝子實行綁票,藉此要挾寶芳挺身就範,是不是呀,統領大人……”

璧人笑道:“足下知過半矣。大清早,我就趕去馬大人衚衕找寶芳,告訴她虎男被虜,勸她趕快上我家去躲避一時。

想不到姑娘有膽,有識,有氣節,有決心,她謝絕我的勸告,表示為著虎男的安全,她決計自投羅網。

她說:系兔餌鷹,意在得鷹,鷹既就縛,兔可無慮。她是存心犧牲一己,眼見虎男無恙,然後自戕殉情……”

松筠聽到這裡,已是叫起來道:“好,我松家要這樣的女孩子,我不讓她死在禽獸爪牙之下!”

松藩道:“老二,不要嚷,我們馬上找玉堅去。”

松勇道:“虎男身居孝廉,膽敢外面勾引人家姑娘,我不要他了,你們各位全都不要管……”

松筠道:“你不要他,我和哥哥要他,不要說他是你的兒子,我們偏管得著,璧人也管得著!”

璧人笑道:“勇哥哥說不要虎男,你們能相信他的,我可是沒有工夫,我還是要請示我的請求到底準不準?”

松筠道:“準,準,我還你一千個準,別理他假道學半瓶醋,告訴我要怎麼樣辦?”

璧人笑道:“給我一千兩銀票做寶姑娘的聘禮,還要一副鐲子,還要虎男的庚帖。”

松筠道:“銀票我給,勇嫂子拿侄兒的庚帖和鐲子來。”

回頭又高聲喝道:“來呀,上帳房給我起一千兩足用銀票,要蓋上雙喜紅印兒……”

沙大爺沙彪,他捏著一把汗,隱身屏門後面看熱鬧。

這一聽說起銀票,他料到大事成功,慌不迭的便往內帳房跑,但是見著帳房老爺、他卻幹喘著講不出什麼。

到底還是松筠的跟班進來了才把話講個清楚。

帳房老爺很內行,另外拿紅袋子袋上銀票,外面加簽,正楷描上一字雙喜,親自送了出去。

松勇的太太也把庚帖和鐲子拿來了。

這時松勇什麼話都不好講。只是站在一邊翻白眼,第一他看璧人十分熱心,未免感動,二來他總見過寶芳姑娘一面,印象不算壞。

三來他平生最怕松筠,這位老兄弟翻臉不認人,簡直沒有辦法應付,所以他索性裝聾作啞,一任眾人擺佈。

璧人拿了鐲子庚帖和銀票往袖裡一塞,翻身便給勇哥哥道喜,給勇嫂子道喜,給松藩松筠也道了喜。

走下臺階,大踏步趕出門。

跳上馬背一溜煙回去潘公館,問浣青要了四百兩銀子,一併由松家帶來的物件,統交給跟班拿著。

又把他的四個親勇喊來,吩咐了幾句話,打發他們先去玉家門前守望,然後他再聽取了李大慶外面所派的幾個眼線的報告。

這才帶著跟隨一逕找玉標統玉堅來了。

玉堅在家宴客,客人有福貝子的所謂紀綱之僕,有他的得意好徒弟,人數並不多,恰好一桌人。

喜子壽子寧子三個令郎,身份不夠,權當聽差,站在兩旁侍候。

大家正興高釆烈的當兒,出乎意料,闖筵的竟來了九門提督。

玉標統嚇得直打哆嗉,那些徒弟還都是破落戶少爺,他們也都慌了手腳。

喜子等三位賢昆仲除了縮緊吐舌頭以外,動都不敢動。

只有王府的爺們不懼潘龍弼,他倒是很有禮貌的站起來給潘大人問好。

璧人沉著臉問:“你是那裡的?”

那人冷笑道:“大人不認得我?我是跟福貝子的。”

璧人道:“叫什麼名字?”

那人變了顏色道:“什麼名字……”

停一停,他一聳肩,又一挺胸膛說:“叫金良,大人問我到底有什麼事?”

璧人不去理他,又挨著桌子問每一個人名姓,他一邊問,他的跟班拿筆匣墨壺出來全給登記上了。

那一位金良大爺,卻只管不住的冷笑。

璧人慢慢的就一張凳子上坐下,一翻虎目,看定玉標統說:“昨兒晚上城裡出了擄人勒贖的案子,被擄的是松副將的公子,刑部大人的侄兒,新科舉人松天虯。

這案什麼人主謀,現在雖然還不能確定,不過票在西門藍奇家裡起出,當場拘獲一批人……”

說到一批人,眼光閃電似的,掠過金良臉上,接下去又說:“這批人裡頭有貴標統的親戚,徒弟,也有福貝子的跟人。

這事我預備稟過隆格老王爺,然後出奏,老王爺剛方正直,決不容門下出有屎類,皇上恨透了一班作惡的宗室,豫王爺便是榜樣。

這回事大約我要得罪一些人,大家應該知道我不是讓人的統領,嚴厲懲治盜匪,奉有特旨,職責所在,絕不容情!”

聽了這一篇話,滿堂貴賓腿都軟了。

金良也不敢冷笑了。

玉堅趕緊打個揖回說:“事情確與標統有點關係,那松天虯是標統的外甥,因為他很不好,標統以舅父的資格拿他禁閉藍家,也還不過是管教的意思,千祈大人不要誤會。”

璧人道:“擄入勒索,沒有什麼親戚可言,松天虯父母在堂,何至偏勞舅父?而且這回事松副將並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呢?”

玉堅這:“大人可否請到內室,容標統夫婦細稟詳情……”

他一邊說,一邊向金良示意。

可是璧人又站起來說:“有道理講,我可以聽你的,就是這裡人一個不準走,走,只有不客氣,金爺也不能走,今天就是福貝子在場,他也不可能離開。”

說著,他跟定玉堅走進內室,一眼就看見紅兒緊緊的靠著一位中年婦人站在床前。姑娘急忙請安。

璧人笑著說:“姑娘,好!”

玉堅怔了怔,指著那中年婦人說:“這是標統家裡。”

藍氏也就跟著請了安。

璧人坐下,態度是比較緩和許多了。

玉堅看了女兒一眼,放低聲說:“大人,天虯是大人的門生,標統知道,大人不用著急,他壞不了。”

璧人道:“你只知道天虯是我的門生,還不曉得你的大小姐是我丈母孃的幹孫女兒!”

這句話屋裡人聽了都嚇一跳。

寶芳姑娘心裡也納悶。

玉堅想了想硬著頭皮說:“就是標統的女兒不聽話,她相信天虯會娶她。”

璧人接著又說:“你又怎麼知道天虯不要她?”

玉堅說:“松勇總不會答應這婚事,他很看我不起。”

璧人道:“他看不起你,是你有讓人家看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很看得起你的大姑娘。”

玉堅又怔了半晌說:“那末……大人今天……”

璧人說:“告訴你,你擄人勒索,犯的是殺頭的罪。福貝子迫良為妾,恐怕也要圈禁宗人府三年。

這回事在我手中可公可私,說公我並不害怕福貝子,我有辦法聯會各部大臣請皇上重辦的。

說私,你就得把寶芳許給天虯,福貝子就得修身學好,我敢主張這回事,自有嚴正的道理,就是皇上跟前我也還可以講得通。”

玉堅紅了臉說:“標統已經收下福貝子的聘禮。”

璧人冷笑道:“什麼聘禮?還不是賣良買良,不用管他,四百兩銀子我替你墊出還掉,還有什麼東西在他手中沒有?”

玉堅搭訕著說:“還有姑娘的庚帖。”

璧人道:“我問他要,你喊我的跟班進來。”

玉堅出去把跟班帶進。

這位爺頂聰明,他不等璧人吩咐,立刻打開馬包把虎男的庚帖,千兩聘儀,金鐲子都給拿出來排在桌上。

藍氏看了真有說不出來的歡喜,寶芳姑娘也想不到璧人辦事這般神速,她心上也是一陣陣小鹿在跳。

玉標統只是站在一邊出神。

但聽得璧人打發那跟班的說:“你出去把廳屋上那些人全送走,告訴姓金的回去稟知福貝子,我馬上拜他去,請他留步,假定他不等我,那是找麻煩,我就只好求見老王爺,我的夫人也要去看福晉。”

跟班領話走了。

璧人回頭看住玉堅,伸手一指桌上說:“這些你們看過收起,姑娘的庚帖我要回來就給松府送去。

正式的儀節自然還要辦,我不能讓松副將稍有馬虎,更不教你們姑娘受一分委屈,明兒我那邊大約會有人來接姑娘,姑娘的幹奶奶很不放心,老人家必要見姑娘一面。”

玉太太藍氏也總是實在忍不住了,她忽然又給璧人請安,淚流滿面說:“大人,你救了我們寶芳一條命,謝謝你啦!”

璧人說:“玉標統,你也一把年紀了,我勸你少作孽,酗酒闖禍,作威作福,你也太不成話了。

說武藝,你比真真羊肉館的楊超如何?還耍什麼好漢呢!從此安份守己,勤修晚德,不要講松副將看得起你,我也要認你做一門親戚。”

說到這兒,寶芳姑娘,搶一步恭敬地給這位救人救澈的九門提督大人磕了四個頭。

璧人曉得這是替她壞父親下拜,站起來回了一個長揖。

玉堅一邊也就感激得鼻酸眼赤,低頭不敢仰視了。

璧人道:“好,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們等消息吧,我這就找福貝子去。”

說著,又匆匆的走了。

福貝子得了金良回去報告,他是氣壞了也嚇壞了,然而他不能不等璧人來見。

這傢伙可謂愚而且魯,他迎在客廳迴廊上,一把抓住璧人往廳裡跑,一邊跑一邊說:“小潘,咱們是什麼交情?你何必認真。”

璧人笑這:“我是來給福貝子爺道喜的。”

福三跳著腳說:“唉!唉,你還講,全不是我搞的事,他們頂著我的名在外面胡鬧。我那敢說小?這追良為妾四個字怎麼當得起。”

說著,放低聲又說:“你知道老王爺和福晉都不喜歡我,你這一賣傻勁,我可不是毀了!”

璧人道:“不是三爺的意思,這事好辦,那一位爺搞的,我請老王爺的示交我帶走。”

福三真急了,他又是一跺腳說:“算了吧,小潘,總還是我的跟人啦,你一定要懲戒,喊過來揍一頓還不行嗎。”

說著,便喊金良。

金良進來站也沒站好,福三趕過去,倒是狠狠的踢他兩靴尖,戟指著罵個狗血淋頭。璧人不禁笑了。

福三累得面紅脖子粗,趕緊回頭問:“你滿意了嗎?”

璧人道:“他給人家強下了四百兩銀子的定,拿走人家姑娘的庚帖,銀子我代要回來了,庚帖呢?”

福三也問:“庚帖呢?”

金良嘔得他幾乎也笑了,他搭訕著說:“庚帖,我寄在爺書房裡。”

福三紫漲著一張臉罵:“王八羔子,什麼時候藏在我書房裡?”

罵著翻身往書房走去。

金良看著主人蹣姍走路姿勢,聳一聳雙肩,又做了一下鬼臉。

璧人恨透這一班刁奴,他忽然壓聲說道:“金良,三爺本來很好,全是你們把他引誘壞了,此後再發生什麼,我唯你姓金的是問。

玉標統家裡不能再出事,出事我立刻來傳,不妨舊案重提,像你這種人,不嚴辦一兩個大約不會平靜!”

說到這兒,福三拿著庚帖來了。

他老遠地叫起來說:“金良,你還不滾,你還講什麼?”

金良一臉好笑,揚著頭出去了。

福三把手中庚帖遞給璧人,陪著笑說:“老弟,是不是就這樣算了?還有留在西山我的人?”

璧人笑道:“這事了不了全在三爺,假使玉標統玉堅那邊從此不再結釁尋仇,那也就算了事。

留在西山的貴紀綱,只要他們不亮面兒干涉辦案,根本沒有他們的麻煩,否則只好請三爺派金良到我衙門領人。

對外當然一切守密,這也就是咱們彼此說交情了,打擾了三爺好半天工夫,龍弼就此告辭。”

說著,他也不過拱拱手兒,一逕走了。

他的跟班就去向帳房交了四百兩銀子,帶走了收條。

紅姐兒紅葉寶芳姑娘,她到底拜了查老太太做幹奶奶,不久也就嫁給了虎男。

璧人算是不負菊人所託。

一對子有情人成了眷屬,那感激也就不用說了。

玉標統玉堅以後也很安份,松勇接受璧人的勸告,體諒寶芳一點孝心,對這位大舅子也恢復了親戚感情。

桂芳老病一直拖了三年,總算博個壽終正寢,滿眼兒孫。

這三年中間,玉姨娘前後又得了兩個男孩子,字順侯恭侯,叫潘慰祖潘慰蒼。

浣青也有了第二個孩子,叫龍騰字俊侯。

三位小少爺的名姓還都是桂芳給指定的,璧人自然不敢多講。

英侯敬侯安侯初交五歲,順侯恭侯長足三齡,桂芳遽作長眠,璧人丁憂家居。

這年頭朝廷在外交方面,搞得一塌糊塗,長髮軍乘機崛起,勢極猖狂,東南半壁河山眼見不保,內憂外患迫得道光皇帝龍馭賓天,遺詔四阿哥弈聹承繼大統。

璧人與四阿哥交情太深,慮到起復後必難擺脫一官,決計及早託辭護運桂芳靈柩南下蘇州奉安,遠走高飛,頓斷覊勒,順便還可躬送查家大少奶菊人骸骨杭州祖墳歸土,也算了卻一番心願。

□□□□□□□□這時候南方烽火漫天,尤其江南江北一帶不易通行,行旅裹足,運柩這回事大是艱鉅工作,娘兒們長途履險,更多不便之處。

經過跟大姨太婉儀一再商量,定議事急從權,不再拘泥禮法,潘家查家兩家婦孺全不走,暫時寄寓京居。

也不等岐西古農遊歷回來,單是璧人李大慶,帶了二十名壯丁冒險出發。

這事讓松勇父子知道了,他們爺兒倆都認為不妥。

虎男已經點了翰林,他想請假隨護師父長行。

璧人立予拒絕,卻約了松勇作伴,一行人重價僱了長行車馬,改扮老百姓模樣,悄悄地離開京都,飄然而去。

璧人剛是三十歲出頭的人,居然糟粕功名,說來難得,然而他卻是受了菊人臨終遺言所感動。

因此一路上緬懷死者,惻動心脾。

他做官確是不大合適,這一跳出樊籠,依然雄心俠膽,豪氣凌雲。

松勇也是一流人物,這一趟冒險南下,兩人合力很乾了一些義舉。

他們跟長髮軍東王楊秀清所領的神兵,也開過玩笑。

所謂天魔陣的領隊廣東女人蕭三娘,幾乎死在璧人劍下,結果也還是劫持了蕭三娘,由她手中獲得通行證,才能平安把桂芳菊人的棺木,分別下葬。

辦過菊人的葬事,璧人和松勇流連西子湖濱,一住半年。

這天他們連臂踏月,走上嶽王墳,忽然碰著勺火頭陀。

璧人想不到在這地方會見著師伯,驚喜涕零,匍匐請安。

老頭陀卻是不很高興,他嗔怪璧人不應該投在滿人治下當官,怨他殺戮太重,恨他違背誓言使用點穴絕技克敵,又說他迷戀聲色忘卻本來面目。

璧人伏地受責,不敢申辯。

松勇在旁,竭力替他解釋,長跪以請。

老頭陀平生不收弟子,對於這一個師侄本極心愛,再一聽說他已經棄官就隱,慢慢的也就轉怒為喜。

當時叫他起來,又教謝過鬆勇,三個人盤起腿兒,兀坐墓頭談了一長夜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2:43


第十九章

老頭陀十分喜歡松勇,約他同上華山觀玩雪景,痛飲藏釀。

松勇原是閒人,慨然答應,第二日一早他和璧人回寓收拾行李,把帶來的二十名壯丁留在查公館幫同看家,這就背起包囊,步行追上老頭陀,竟往華山去了。

璧人的師父李念茲前輩剛剛到東北吉林去採參,留有書信請他師兄隨後趕去找他。

可是勺火大和尚自從攜了松勇回山,深喜幸逢酒對,整天價傾樽謀醉,再也懶得遠出,卻派璧人前往追尋。

璧人巴不得早一天和師父見面,當即使用山藏秘藥,易容諱貌,仍舊改扮搖串鈴兒走方郎中,間關跋涉,逶迤直趨東三省。

他這一去足足留在那邊十一年。

這些日子中間,勺火於伴送松勇回京之便,卻去潘公館訪問浣青,目的是在看看璧人幾個孩子,是否可造之材。

那時候,英侯敬侯安侯甫屆成童,順侯恭侯俊侯恰滿七歲,老頭陀看了簡直沒有一個不愛,他提議要攜帶敬安恭俊四位公子華山學藝。

浣青雖然尊敬老人家世外高人,但她反對敬侯安侯離開家,倒說是英侯不妨也去。

勺火曉得她顧慮什麼,嘆了兩口氣,連說幾個可惜,也就算了。

他在潘公館稍住了一些時間,極承老姨太婉儀和浣青優禮招待,幾位小少爺跟他都混得頂熟。

臨走時請來松勇,諄囑他必須好好的傳授那幾個留在家裡的孩子們武藝,說是天下大亂,非有絕技不足衛道保身。

當日他老人家等著看過敬安順三公子拜松勇做了師父,隨後又給老姨太婉儀作揖,請求這位女博士盡心課讀。

然後再向浣青要了一些銀子,預備路上置辦山區禦寒工具。

晚上三更天光景,大和尚要走了,眼看浣青臉上有點異樣,實在不忍把英侯帶走。

臨時變卦,兩隻手只抱了恭侯和俊侯,別過了送行許多人。

走在大門口,站在蒼茫夜色裡,點點頭,說一聲“再會”,但見他身子一晃,便去個無影無蹤。

英侯這孩子,小小年紀也知道抱恨無福追隨杖履,竟是痛哭了一整夜。

從此他下死勁,上半天隨松勇練武,下半天跟婉儀課文。

松勇的武術也是得過異人傳授的,身手並不比璧人差了太多,最近再受了勺火頭陀的指點,也可說是藝臻極峰的武師了。

婉儀地那一肚子文學,誰還趕得上?

因此,英侯對於文武兩門得以紮下絕好根基。

他十二歲那年報在宛平縣考進的學,十五歲中學,聯捷進士,名列第五。

浣青三上隆格王府,請託老王爺轉奏官家,說是年紀太小,不願讓他便入仕途。

咸豐帝自己是個好玩的人,他講過只有傻子才想當宮,所以他很同情浣青代子懇恩。

然而他可是氣不過璧人,深怪他潛匿不出,吩咐隆格轉詔浣青,不許她移家他去,留質以冀璧人來歸。

其實這時候半壁河山,已經淪入長髮軍太平天國之手,浣青縱慾他遷,其勢亦無可能,樂得安居帝都,躲避烽火。

□□□□□□□□敬侯安侯順侯三個小兄弟,他們資質稍遜英侯,但也都不是池中之物。

查老太太,婉儀和浣青並不熱衷富貴。

婉儀不特襟懷淡泊,甚至不願兒孫再做滿人奴隸。

她們因為小孩子一共有六個之多,不敢不讓一兩人應景赴考場,為的是避免招疑興謗。

英侯既然一舉成名,敬安順三兄弟就不再教逐鹿科甲了。

說起來很奇怪,安侯承繼查家,他的小性情竟然極似菊人,綺麗風流,清高自貴。

敬侯慷慨激昂,也很像桂芳。

順侯滿面春風,溫暖有如冬日,活脫玉屏的胎子。

英侯卻是雍容華貴而又幽雅絕倫,他形容軀幹無異璧人,言笑動作儼如浣青。

查老太太最是愛惜他,從不讓受一分委屈,這就不免稍有容縱。

大少爺會花錢,外婆有的是錢,予取予求,決不吝惜。

他在外面出名的好客,不管文會、詩會,乃至酒會樂會無不參加。

敬安順三兄弟也跟著逢場隨喜,他們有個好去處,必須瞞著家裡的,那就是上玉標統玉堅家裡學習雜技。

關於絲竹管絃之類,安侯弄得頂好,蟲魚花鳥之屬順侯學藝最認真。

英侯敬侯卻注意於狩獵技術和各種暗器使用方法,好在玉堅無所不通,小兄弟竟是學之無窮。

他們在玉家又結識了暗器名家老鏢客藍奇。

藍奇這個人很不錯,那一次玉堅綁架松虎男,牽累他在步軍統領衙門吃官司,璧人對他相當客氣。

因此他很感激在心,把數十年的江湖經驗,詳細教會英侯兄弟,無形中又使小兄弟多得一種學識。

這一天英侯帶安順兩人逛西城,拿吹筒粘竿捕蟲蟻。

城外小路上碰著咸豐帝微服跑驢,後面只有內廷崔總管隨駕,官家越跑越開心,不由把崔總管丟個老遠。

這當兒偏有七八個不知死活的流氓,當然也總是不認識皇帝,他們用江湖上黑話,商量劫驢。

英侯恰好聽到,自無不管的道理。

這群流氓裡出來一個人,故意過去一碰驢頭,立刻躺倒地下。

那幾個咆哮洶湧起來,驢背上一把抓下萬歲爺,要剝他身上衣服,還要他的好驢兒。

英侯先教跟班的上前解圍,不想這群流氓都有兩下子手腳,三個跟班倒捱了一頓好打。

英侯光火了,跳下馬一搖手中馬鞭子,風掃落葉,把人家抽個東倒西歪,望影而逃。

皇帝是不懂得給人道謝的,英侯也不要他承情,彼此點點頭笑笑,分道揚鑣。

萬歲爺平安走了,英侯兄弟後面卻跟上了兩匹高頭健馬。

馬背上坐著兩個少年人,大一點的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小一點的只有十五六,都長得頂漂亮。

大一點的尤其飄逸英俊,小一點的卻有點靦覥可憐生,像個女兒家。

安侯一匹馬落在最後,他是不住的回頭看那個小一點的。

大的大約是哥哥啦,忽然一提韁繩,趕向前跟安侯走個並排兒,含笑問道:“你只管看我們幹嗎?”

安侯生來口才辯給,他立刻鐙上立起來,抱拳拱手笑道:“你們也在看我們呢,不是嗎?”

那少年搖鞭大笑,望著後面說:“喂,你也在看他們嗎?”

那小的飛紅了一張俊臉,含嗔帶恨地說:“我才不看哩!只有北京人不懂禮貌,老是回頭看人。”

安侯笑道:“小哥別罵人,不懂禮貌的不一定是我,懂得禮貌的未必是足下,你不講理嘛!”

那少年叫起來道:“好傢伙,真會說,朋友,貴姓呀?”

安侯道:“我們是傢伙還是朋友,你得先弄清,像你這樣天真的大孩子,我們倒是很少見,告訴你,我姓安,還沒請教你呢?”

少年這:“我叫華,後面是我的兄弟叫花,還有一個沒出來叫化,我們一行三兄弟叫華化花……”

安侯笑道:“那麼府上還有一位叫滑的吧?”

少年笑道:“有還有兩個,不叫滑叫麻,叫瓜。麻者太麻煩,瓜也有點傻。”

說著,再來個搖鞭大笑,撥轉馬頭又去問那小哥說:“還有什麼要問的嘛!”

小哥說:“前頭兩位姓什麼?是幹什麼的?家住在那兒?”

安侯搶著說:“左邊那一個姓英,右邊那一個姓順,我們一行三兄弟姓英順安。”

安侯這一開玩笑,那小哥又縱馬上前來了。

他沉著臉問:“你們在旗?”

安侯笑道:“在旗怎麼樣?”

少年說:“在旗,我今天要管教你,剛才是我叫那些人搶驢子的,你們為什麼多管閒事?”

安侯還是笑,邊笑邊說:“算了吧,看在小兄弟花……臉上……管教,你太客氣了!”

這當兒,英侯一騎馬回頭來了。

他迫近少年鞍畔問:“朋友,你要管教誰?”

少年道:“你們大約總有兩下,下來!”

說著,他一躍離鐙,英侯也就跳下馬了。

順侯笑嘻嘻的倒騎馬背上叫道:“小哥,我們三個人呢,你也下來吧!”

安侯橫睇著人家臉上說:“他也敢!”

一句話沒講完,小哥霍地從鞍橋上縱起來,燕子穿簾,化個蜻蜒點水,一竄竄到安侯馬前,說:“你講什麼?”

安侯趕緊飄身下地,滿面驚疑地說:“不要認真,我陪你玩兩手兒。”

小哥微微一笑,扭翻身卻去騎著馬站住說:“我不和你打,看你這樣子還夠不上。”

安侯拖著靴底兒,搖晃著跟過來說:“我看你也不成,我們還是談談吧。”

小哥道:“你不瞧,他們打起來了,那是你的哥哥,他姓英嗎?”

買侯笑道:“你們為什麼恨旗人?”

小哥道:“旗人還有好的嗎?剛才跑驢子的是旗人,搶驢子的也是旗人,抱不平保鏢的又是旗人,你們一家子都搞不清,還要鳩佔雀巢治天下管萬民,你說,有多少漢人蒙冤受屈?這不可恨!”

安侯笑道:“你講的太模糊,我倒是實在有點搞不清,你的話應該對皇帝說,旗人不見得一個個都是皇帝,做官的也並不多,壞的自然有,好的何曾無?

你大約是漢人,漢人如果都是安份的,貴昆仲未必會叫什麼華化花麻瓜,還會帶人搶驢子。”

小哥又紅了臉說:“你就少說,我們也肯搶人家的驢子?我們有的是好馬,驊騮千萬,騏驥成群。”

安侯笑道:“好大的口氣,那麼你們是什麼地方人?到底姓什麼?”

小哥道:“我們家住在新疆巴爾喀什湖邊,我們姓華,哥哥叫玉奇,我叫菊冷。”

安侯點頭讚歎道:“好名兒,不是講還有一位同行嗎?”

菊冷道:“他叫梅問。都告訴你吧,留在家裡兩個叫蕙容、蘭韻,我們四個人排行,梅蕙菊蘭……”

安侯怔一怔說:“四個人排行,你哥哥不算在內?尊大人是幹什麼的?你們總不能是哈薩克人?”

菊冷一張臉越發紅了,他忽然跳著腳說:“你好厲害呀!自己一句話不肯實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了,你還要問。”

安侯笑道:“我也告訴你,我姓查叫安侯,我那好打架的大哥叫龍英侯,那坐在馬背上望你的姓潘叫順侯,他只有十四歲。

我和英侯哥同庚十六歲,我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承繼三家嗣續,所以不同姓。

家裡還有一個二哥叫敬侯,他也十六歲,出門的有兩個弟弟叫恭侯俊侯,他們今年也同是十四歲,我們一共六兄弟。”

菊冷聽得出神,忽然攔著問道:“有一位龍璧人前輩,你也認得?”

安侯大驚道:“他老人家就是我們的生父,出門十一年了,你們見到嗎?”

菊冷停疑了一下說:“我們沒見到……”

說著,一聳身躍上馬背,尖聲兒叫:“哥哥,不要打啦,他們都姓龍哩!”

那少年玉奇和英侯正打得難解難分,立刻鷂子翻身,跳出圈子,搶過來問:“怎麼,他們都是姓龍?”

菊冷道:“走吧,走吧,不要問了,龍老前輩不在家,他說出門十一年了。”

玉奇回頭又看住安侯問:“他丟了官?”

安侯道:“不,他是逃官。”

玉奇仰天大笑,笑著又說:“好,真好。”

說著,猛回頭再趕到英侯跟前,伸手捉住人家一條臂膊說:“你算有種,我石華龍三入中原,初逢勁敵,再會吧!”

撲地起個旋風,騎上馬背,霍地又躍起來,駢足背立鞍橋上,抱拳拱手,含笑點頭。

眼見那匹馬狂風驟雨似的,潑刺刺飛跑而去,這裡,菊冷也就向安侯回眸一笑,頓韁繩一溜煙追著走了。

英侯和安侯都楞住了。

順侯倒爬在馬屁股上望了半天,喃喃自語道:“這樣的騎術還不比我們強?人,也真該謙和點,打了半天,到底還勝不了人家。”

英侯最愛順侯,聽了他的話,笑起來說:“他要打,我那能示弱?想不到今天我真的開了眼界了,這兩個人很可疑,我們還要尋找他。”

順侯道:“你沒聽見那小的跟三哥講,他們家遠住在新疆呢,人家也有五個弟兄,玉呀,梅呀,菊呀好熱鬧。跟你打架的叫玉奇,跟三哥聊天的叫菊冷……”

英侯道:“菊冷,這不像男孩子的名字,他那樣子也不太像男人,你不看,三哥著了迷哩!”

順侯提著嗓子叫:“三哥,人家差不多跑到西山了,你還呆望什麼呢!”

安侯道:“哥哥,那個菊泠一定是女人,她那一身輕功真了不起,狐狸一般快。”

英侯笑道:“女人怎麼樣?人家簡直有意逃避你呢!”

安侯道:“你等著瞧吧,後面必有好文章,小小年紀由新疆老遠跑來,他們是幹什麼的?”

英侯笑道:“幹什麼的?還不是來找你。”

安侯道:“哥哥,打發跟班回去吧,我們上館子吃飯,我今天真要喝幾杯酒,心裡老是不痛快。”

英侯道:“成,咱們這就走。”

說著,便把三個跟班丟下,讓他們自個兒回去了。

弟兄三匹馬,一直上前門大街一家叫四海春大館子樓上,找了付靠窗的座頭,叫了酒菜,喝酒中間談的離不開玉奇菊冷。

安侯總是懶懶的不勝惆悵,他說還有一個叫梅問的沒出來,這也一定是個女的。

菊冷嬌豔絕俗,梅兮當亦可人……說著頻頻嘆息。

英侯看他這一個樣子,一時乘著酒興,便教酒保拿來筆硯,蘸個筆酣墨飽,站起來向新新的白壁上,颼颼地寫下四行字:

菊冷無寒相;

玉奇寗有瑕!

微嘆何所恨?

未許問梅花!

四行字寫得龍飛鳳舞,雄勁有力,連捧硯守在一邊的酒保也看得呆了。

這家館子是英侯和虎男常來喝酒的地方,掌櫃的十分巴結英侯,一來知道他來頭不小,二來也敬重他是個有數的名士。

英侯無意中留下這首詩,掌櫃可是歡喜得什麼似的,雖然不懂詩到底做得好壞,卻真有拿碧紗給籠起來的感想。

但是當他們弟兄走了不久時間,這家館子門外,停下一匹黑色駿馬。

馬背上下來的是個姑娘,青布包頭,青布緊身褲褂,底下一雙小腳好像也是青布幫鞋,卻讓褲管蓋個嚴密,看得不大清楚。

她沒有夥伴,也沒帶包囊,手中只拿著一條講究的馬鞭子,長身玉立,雙眸剪水,進來往裡頭看了看,便上了樓。

她的座位恰是剛才英侯哥兒們坐的地方,一抬頭就看見壁上那首詩,她整個人怔住了。

像她這樣鄉村姑娘的打扮,光顧到四海春這麼大的館子,實在太少。

然而許多見過大世面,慣於服侍闊爺們的夥計,沒有一個敢看不起地,因為她的態度非常從容大方,那一對美麗得如朗星一般的眼睛,尤其使人傾倒。

這時地怔了好一會工夫,兩隻水蔥兒似的手,不禁伸到脖子底下打開包頭青布的結子,而且把這塊布扯下來扔在一邊了。

只見她厚發堆雲,圓姿替月,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左邊腮上還有個深得可愛的酒渦兒,那美貌,讓站在一邊等吩咐的酒保看來,總可疑地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人間那裡找得出這般美人兒?

因此酒保也怔住了。

這當兒,扶梯上又上來了一對風塵人傑松虎男和他的太太紅葉寶芳。

他們也還不過三十歲的人,依然花枝招展,玉貌朱顏。

老爺們帶太太上館子,在那時代不算太普通。

虎男,他原是風流學士,紅葉一代英雌,他們小謫人寰,自不是世俗淺陋所能束縛。

這四海春酒家,他們倆常來的,樓下一陣唱嚷,那邊等著服侍姑娘的酒保,清醒過來,搶出來忙不迭的陪笑招呼,可就把姑娘丟在一邊了。

虎男夫婦坐下,兩對眼睛不約而同的都停在那邊姑娘身上,彼此心中都在吃驚。

這是一個小小敞廳,只有兩三個雅座,姑娘那邊靠街窗,午後的晚照,照得特別紅亮。

他們夫妻倆越看姑娘越美,彼此就計較到她所發怔的對象。

不留神不要緊,這一留神,虎男便叫起來道:“不得了,那又是英侯玩的什麼把戲……”邊叫,邊又站起來。

這一叫可把姑娘叫回頭了,她臉上紅紅的看了虎男,又看紅葉,忽然扭轉柳腰兒,忽然又似有點難為情樣子。

一會姍姍地走過來了,她一邊手牽著髮辮兒,一邊手掠著額前蓬鬆的短髮,也就只走了兩三步,紅葉早是迎出坐位來。

彼此走到相當距離,彼此都站住,互看看,含笑,點頭。

究竟遠是紅葉說:“姑娘,請這邊坐。”

姑娘彎彎腰說:“姐姐,你貴姓?”

紅葉道:“我們姓松,我叫寶芳。”

姑娘又彎腰叫一聲:“寶姐姐。”

紅葉又說:“他叫松天虯,我的丈夫。”

姑娘又向虎男鞠躬,可是嘴裡叫不出什麼。

虎男笑道:“姑娘,你看那首題壁詩有什麼感想呢?”

姑娘嫣然笑道:“沒有什麼感想,這留詩的人,你是認識的?”

虎男笑道:“不但認識而且頂熟,他叫龍飛字英侯。前科第五名進士及第,今年十六歲,他的父親龍璧人前輩,是我的師父,我的父親又是英侯的師父。”

姑娘驚疑道:“龍璧人是什麼樣人?他老人家在京嗎?”

虎男道:“龍老前輩技勇蓋天下,前為九門提督,逃官遠出,一去十一年,音訊不通,眼前家眷還在京寄寓。”

“他府上還有什麼人?”

“人多了,他有六個兒子,英侯居長。”

“六位公子都學武嗎?”

虎男笑道:“蘭桂騰芳,允文允武。”

紅葉看他倆問答不休,恰好樓下又給送酒菜來了,這就忍不住道:“姑娘請坐下細談,要查問龍府消息,我們可是都知道的。”

姑娘笑道:“也沒有什麼好查問的,龍老前輩的大名,我倒是聽過。”

說著,她是讓紅葉給攔在座位上了。

酒保急忙替她添上一付杯碟匙筷,又去拿來她的包頭青布。

虎男坐下執酒壺給她斟了一杯酒。

姑娘只是站起來一下,什麼也沒說。

虎男笑道:“我看姑娘像是練過武的,不是嗎?”

姑娘笑道:“練是練過的,不過淺薄得很。你是龍老前輩的高足……”

虎男笑道:“高足,那太笑話了,我只是膚受耳食,毫無實際。”

姑娘撇撇嘴說:“你客氣。”

紅葉舉起酒杯兒說:“姑娘請乾杯用菜,我們杯酒相逢,一見如故。”

姑娘臉上酒渦兒微微一動,就也舉起酒杯。

虎男一邊卻已照著杯底兒了。

紅葉敬過酒,姑娘借花獻佛也回敬了他們夫妻,彼此都覺得對方豪邁投緣。

紅葉笑道:“我們話說得很多了,還沒請教姑娘貴姓,貴鄉那兒,來京多久了,住在什麼地方?”

姑娘笑了笑,卻把眼看去站在那邊的酒保。

虎男立刻就說:“夥計你下去,這廳算我們全包了。”

酒保回一聲“知道”,就急急走了。

姑娘這裡又笑笑說:“我的家遠在新疆,這一次和我弟弟玉奇,妹妹菊冷來京觀光……”

虎男搶起來問:“玉奇?菊冷?那麼姑娘一定叫梅?……”

姑娘點點頭笑道:“我叫梅問。”

虎男大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好,不負叫梅,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臉又紅了說:“那裡,我們姐妹四個,我是大姐,我們從母姓姓華,母親原是北京人,身負絕技,流徙異域,撫孤成人……”

紅葉趕緊站起來問:“尊堂閨諱盛畹?”

姑娘嚇得也跳起來,楞住了。

紅葉從桌上伸手過去,緊緊和姑娘互握著,悽然說道:“妹妹,我們真不是外人,難得賢姐妹竟有四位。”

姑娘道:“我們還都是螟蛉的,母親只生弟弟一人。”

紅葉道:“妹妹,那就是了。你母親的身世,恐怕我曉得的還要比你清楚,這裡不好講話,可否請到我們冢暫住,我還得給你介紹龍老前輩一家人。”

姑娘道:“我這樣子風塵僕僕……”

紅葉這:“那有什麼關係?我說,你們姐弟藝成來京,必有所謀……”

說著,更放低聲點說:“我再告訴你,你外祖父華良謨大人的冤仇,龍老前輩已經替他昭雪了。

豫王爺裕興賜藥自盡,華大人幕下一個叫苗信的師爺,那就是賣主求榮,設謀陷人的主犯,判個斬立決。

華大人追謐文肅,這個仇報得乾淨俐落,不留遺憾,還有害你父親的前真定縣知縣何文榮和那個王師爺也宰掉了。”

姑娘趕緊問:“這都是龍老前輩在任九門提督時候給辦的麼?”

紅葉道:“對呀,他老人家做官就為要替你母親報仇,報了仇不久就掛冠潛隱。”

姑娘點頭嘆了一口氣說:“在理我們姐弟都應該去龍府拜謝伯母的,不過我必須急找玉奇和菊冷。”

紅葉道:“妹妹,你務必去一趙的,要知道龍伯母跟你母親情逾骨肉,還有一位查家大少奶奶上一字菊,下一字人,她最愛惜你母親。”

姑娘道:“我知道,她是我們的表伯母,母親常常思念地。”

紅葉道:“可憐,她見不著你們姐弟了,她……死了……”

說著流下兩行眼淚。

姑娘的眼眶也紅了,她說:“我得先走一步,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們姐弟一同去請安。”

邊說,邊拿包頭布把頭髮一攏,匆匆打個結,伸手坐椅背後抓起馬鞭,又說:“我今天聽到這許多消息太興奮了,但我必定從速找弟弟妹妹,怕他們無知……”

說著,飛快的離席,彎彎腰人便飄然下樓去了。

□□□□□□□□梅問,她追隨玉奇菊冷遠道來京,目的就在於謀刺豫王,鬧翻帝都為他們的外祖父華良謨復仇雪恨。

偶然路過四海春酒家下馬打尖,讓她看見了英侯的題詩,偏又碰巧得遇虎男紅葉夫妻倆登樓買醉。

相逢問訊,恍接故交,一席快談之下,審知大憝伏辜,璧人棄官就隱。

姑娘耳聆好音,心安意愜,不願弟妹多事招搖,急於加諸告誡,驀爾告辭,飄然逕去。

虎男紅葉也都料到她箇中秘密,以此未敢挽留。

當時夫妻倆又喝了一會酒,逕上潘公館來見浣青。

這時候剛剛掌燈,英侯和安侯恰也在屋裡談的說的還都是玉奇菊冷兄妹。

虎男給浣青請過安,回頭便看住英侯笑道:“你在四海春題的好詩,足下無緣得見梅花,梅花倒先拜讀過大作了,看樣子簡直傾倒得了不得!”

英侯搶起來問:“怎麼,怎麼……你們由那兒來?遇見了華梅問嗎?”

虎男笑道:“豈敢,足下無緣,我偏有福。”

安侯一聽,趕緊跑過去一把拖住紅葉,央告著說:“大姐,告訴我他們一行是不是三個人?那個最小的就叫菊冷,她也在場?”

紅葉笑著說:“三爺原來是陶淵明,令兄偏又是林和靖,梅兮菊兮,原都不錯,如果大喬歸策,小喬歸瑜,那真是可喜可賀,然而這事在我看一點不難……”

安侯紅了臉直笑。

英侯道:“人家說梅問,你偏要牽上菊冷。”

安侯道:“急什麼呢,你不會問你的嗎!”

浣青道:“請你們安靜一點讓大姐講話好不好?”

說到這兒,剛好玉屏替紅葉送了一杯茶過來。

紅葉低低地笑道:“他們哥兒倆都著了迷哩。”

玉屏道:“可不,可恨他們沒有一個不像爸爸的。”

紅葉笑道:“像姑老爺也不好,道貌岸然,嚇也嚇死了人。我告訴你,那朵梅花的確美豔絕倫,菊花我可是還沒看見,大約也總是很美,不然三爺的眼光如炬,豈有謬賞的道理呢?”

浣青道:“她們果然是華姐姐的螟蛉女兒,一定錯不了的,華姐姐那樣一個愛標緻的人,她還能有醜的姑娘?

大姐,你詳細說怎麼樣會碰著梅問,她對你講了什麼話?我總懷疑她們遠道來京必有異謀,假使沒有秘密,華姐姐絕對會教她們來找我們的。”

紅葉道:“我和虎男也這樣想,看梅問講話的神情,確有許多可疑,我以為她們還是瞞著母親私入中原的。

也許是由母親口中聽說了一些片段故事,年輕人藝成技癢,冒然來京,意在為母復仇。她們的目標必然就在豫王裕興身上,所以我給梅姑娘一個開門見山,直截告訴她裕興業已伏法,姑老爺十一年前棄官遠遊。

她聽完我的話很歡喜,又像有點感傷,後來她卻急於尋找她的弟弟妹妹,說是怕他們年幼無知,又說今兒晚上或明早會來請安的。”

浣青道:“你看她那樣子還懂事嗎?”

紅葉道;“聰明內蘊,講話藏鋒,一點兒不冒失。”

玉屏道:“到底長得怎麼樣呢?”

紅葉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委實美豔絕倫!”

虎男接著笑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塗粉則太白,抹脂則太紅……英侯,以為如何?”

英侯這時忽然陷於沉思狀態,他竟是理也不理。

浣青道:“虎男,你相信她們會來嗎?”

虎男道:“我想會來的。”

浣青道:“不然,她們不存心生事,也許會來的,否則……再說,他們年輕輕的一群,數千裡跑來京師,就憑你們夫妻兩三句話鎮住了嗎?”

紅葉道:“姑奶奶的話對,我害怕他們輕舉妄動。”

虎男道:“師母的意思……”

浣青道:“我的意思,要請你立刻去豫王府前後瞭望,萬一遇見,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拉回來,假使他們已經鬧出什麼事,你就不要管,我們現在受不了牽累,這一點你必須明白。”

虎男道:“我曉得,我這去。”

說著走了,虎男走後,屋裡卻也不見了英侯和安侯,原來英侯就在浣青跟虎男講話時,悄悄地拉了安侯出去。

哥兒倆躲在書房裡交換一下意見,馬上忙著更衣,隨帶應用兵器,由後門溜走,一直闖出彰儀門外城,大路旁揀個蔚密叢林,各自上樹埋伏。

一切果然不出英侯所料,約莫三更初天氣,遙望城內一片火光沖天,測料方向恰是豫王府邸所在。

不久時間,眼見對面城頭上出現了兩個人,在前的軀幹較小,身段非常靈活,狐狸似的一下子就跳過了護城河,這個人便是菊泠。

後面緊跟著玉奇,風飄落葉盤旋而下。

他們倆也不過剛剛落地,忽然城上又飛起兩條人影,一黑一白,翩翔搏擊。

那穿黑的正是梅問姑娘,她那時使個鷂子翻身,騰空欲墜。

穿白的燕剪掠波,平穿而出,上下接個正著,劍光閃閃如電,雙雙飛落河邊。

菊冷玉奇立刻回頭參戰,夜寒料峭,星月斂形,數行殺氣破空,一片狂颼卷地,幾番狠鬥,勝負未分。

玉奇忽地一聲長嘯,拔步急退。

菊冷隨後撲地起個大旋風,一竄七八丈遠近,植劍於地,喘息連連。

玉奇趕到,喝一聲“走”,兄妹這便奔過英侯安侯藏身的那一堆叢林去了。

前面只剩下梅問一人,獨力拒敵,且鬥且卻,看看退到切近,英侯眼尖,看清楚那穿白的竟也是一個女人,渾身縞素,健步如飛,使髮長劍端的驚人。

梅問雖也不弱,卻是顯得非常吃力,料她工夫一長,便要甘拜下風。

英侯心動,探手鏢囊裡準備接應,眼覷那女人一劍虛劈姑娘左肩,姑娘一劍磕空,柳腰兒微微一晃,敵人一支劍化作白蛇吐信,挺進直取心窩。姑娘慌忙撤身倒退。

那女人可是真狠,身法步法捷若猿猴,伏地追風,連環揮劍橫削姑娘雙足,迫得姑娘一陣亂跳,不容她有還手工夫。

那女人霍地竄起來,力劈華山劍光已臨頭上。

緊急裡,英侯手中鏢劃空逕出,正中敵人仗劍右膊。

只聽她一聲悽然驚叫,劍落身傾,顛躓而走。

英侯剛待再發鏢,遠遠處玉奇的聲音叫起來道:“別殺她……放她逃生……”

叫聲裡,那女人曳看一條傷臂,轉眼間奔過護城河去了。

這時候梅問姑娘兀自站著發楞。

英侯早是一躍下樹,過去向她作個長揖,笑道:“姐姐受驚了。”

姑娘喘過一口氣,回眸把人家上下看了一下,覥然問道:“你姓龍?謝謝你啦……”

英侯急忙說:“那裡,那裡,我叫龍英侯。”

姑娘道:“你怎麼會曉得我們……”

英侯道:“我是初更天氣出了彰儀門的,一直守到這時光,我知道小豫王金珠廣蓄能人,恐怕姐姐遭遇意外,可是我又不便上王府接應,只有躲在這兒默祝姐姐吉人天相。”

聽了英侯這幾句親親熱熱的話,姑娘不禁心跳面赤,星光下趕緊側身把一張臉隱在樹叢裡。

英侯追著問:“姐姐你現在就回新疆去嗎?”

姑娘不能作聲,但樹後卻有人接著答話:“離這兒不遠,蘆溝橋,有我們秘密藏身的地方,怎麼樣,跟我們走好不好?”

話還沒聽完,英侯整個身體已讓人家舉了起來,只覺得那人力氣非常之大,使個千斤墜,人家兀自不在乎。

這就只好笑這:“玉哥哥好膂力。”

玉奇縱聲大笑,輕輕地放下龍小爺,說道:“你是不錯,得,我們走吧,這裡不好再逗留。”

梅問道:“菊冷跑那兒去了?”

玉奇笑道:“那邊還有一位查公子死纏夾!”

說著的便又來一聲長嘯,夜色蒼茫裡,菊冷小姑娘驚鹿似的飛躍而至。

梅問說:“走吧!”

邊說邊有意無意的拿肩膀碰了英侯一下,一個箭步竄出去,蜻蜒點水向前緊跑。

英侯不由不跟著一同跑。

背後菊冷和玉奇且跑且用新疆土語問答。

約莫趕了一里多路,路旁樹下跳出一條漢子,一手牽著四匹馬,一手握著一把馬鞭。

梅問搶過一枝鞭在手,嘴裡也講了一句土話,那漢子立刻把三枝馬鞭交給玉奇,跳上一匹馬背疾馳去了。

這裡剩下三匹馬,各自走近主人身邊。

玉奇笑道:“英侯跟我來,大姐姐上自己的馬,三妹留著等那呆子。”

菊冷道:“不,不,我和大姐並騎。”

她這邊說,那邊玉奇拉英侯上了馬,梅問卻已經走得老遠了。

菊冷拔步追大姐,可是她的那匹馬也跟在背後跑。

小姑娘可真急了,扭翻身跳著腳直喊:“安戾,安侯,你怎麼啦?傻瓜!”

這一喊,才算把安侯喊出來了,兩腿攢勁,箭一般快,射到菊冷跟前,陪著笑道:“什麼事?妹妹!”

菊冷道:“你這個人怎麼一點不講禮貌,誰是你的妹妹哪!請上馬啦,趕快……”

安侯笑道:“咱們共乘嗎?”

“屁……再胡講我拿鞭子抽你!”

“你這算客氣……”

“不陪你啦,到底走不走?”

安侯慢慢的爬上馬背。

菊冷又說:“我的馬不用鞭,你得好好騎,我就站在你背後,追上他們。”

“站?那怎麼行。”

“你就別管我。”

邊說邊扯纏繩給搭在鞍橋上,輕輕的拍了馬脖子,馬潑開四蹄跑了。

煙塵裡安侯回頭看小姑娘,只見她幾個伏身,兩三下健跳,人便站在馬屁股上面了。

安侯大聲嚷:“坐下來,坐下來……”

小姑娘提起一隻腳踹了他一下,我們查少爺可是動也不敢動。

馬是真快,頃刻間越過玉奇趕上梅問。

就在兩匹馬並馳時光,小姑娘使個飛隼投林身法,卻又飛到姐姐馬背上去了。

這樣三匹馬馱著五個人疾駛了半個時辰,來到蘆溝僑上,大家認蹬下馬,岸旁出來兩三個人接去韁繩。

玉奇低聲兒吩咐了幾句話,回頭便去牽著英侯一隻手說:“我們講究的是不留痕跡,馬是不能騎了,還得步行一段路,不過不太遠。”

邊說,邊領著英侯向前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3:29


第二十章

走了一會兒,穿進一個鄉村,這地方英侯和安侯都不認識,又是幾個左右轉彎,來到一家店鋪門口。

這鋪子門面好像很破落,有人留著矮門兒迎接,大家彎腰曲背鑽進這一個矮門。

燭光下抬頭,牆上壁上櫃臺上全是皮革,馬鞍子皮挺帶,水囊雪輥牛皮靴等等堆得一塌糊塗。

玉奇笑道:“這個便是我們的行業,我們對外是轉販西北口皮貨,製造皮革,本錢花的不算少,在宛平縣可以說頗有名氣。”

說著,走到店後,又開了一道門出去。

眼前是個大院子,亂七八糟的排著許多木架子,水槽,石灰桶一切用具,而且臭氣沖天,沒法稍留。

英侯安侯不禁都扯出手帕掩住口鼻。

玉奇笑道:“這地方是又髒又臭,所以那班做公的決不肯進來,他們又怎麼會想到我們的宮殿就在屠獸場後面呢。”

說時,走進院子北端,繞過一列榆林,靠後便是圍場木柵,眼見走到盡頭了。

玉奇伸手一推木柵,竟又有一道不容易看出的門。

出了門是個大土丘,旁邊發現一個地洞,漏出一點黯淡燈光,玉奇領頭率眾拾級而下。

走完一條隧道,忽然燈火通明,耀眼生花。

面前是個大廣廳,兩邊建著好幾間房屋,廳上一般也排著几案椅凳,普通應有傢俱,四圍站著不少僕人,大家全是土塑木雕,面上沒有一份表情。

玉奇卻不理他們,轉過廳後是一截石牆,當中開了一個洞。

穿過去又是一個廳,這個廳可就十分講究了,上面是穹形的屋頂,水磨花磚,砌就各種花紋,地下鋪著很厚的地毯,整個有點像蒙古包樣子,就著廳的大圓形,月牙似的蓋了一彎房子。

到這裡,梅問姑娘裯有禮貌的向英侯鞠躬,又笑著看住安侯點頭說:“請坐,請坐,我不陪啦!”

說著,她帶著菊冷往左房間走去。

安侯一雙眼直跟著人家背後送。

菊冷也回頭對他笑,但屋門口掛著大紅簾子,一下子便把他們兩隔開了。

玉奇笑道:“安侯,你手中的大包袱是什麼寶貝?我看你倒像當跟班的。”

安侯搭訕著笑道:“還不過是有備無患,我帶了我們倆的便衣,準備白天好走路。”

玉奇大笑道:“我這兒來往交易的沒有達官貴客,你可不要打扮得太漂亮,放下寶貝包袱,解掉寶劍鏢囊,洗個手臉,我們痛快喝酒聊天如何?”

說時便有兩三個丫環,上前接去包袱,忙著送出幾盆洗臉水。

大家胡亂擦抹梳洗一番,又上玉奇屋裡去更換衣服。

英侯陶醉於屋裡的考究陳設,摩撫觀賞,愛不忍釋。

安侯一心都在打扮上,只管攬鏡整襟,顯影自憐。

玉奇卻笑嘻嘻地站在一邊,靜看他們哥兒倆翩翩風度,彼此一時都忘記了講話。

忽然小姑娘菊冷穿著一件粉紅色緞子旗袍,小鳥兒似的飛進來叫:“你們怎麼啦,簡直……”

話是沒講完,眼波流到安侯一張俊臉,和他的淺綠繡著大朵黑色牡丹花的袍子上,怔住了。

安侯望著小姑娘一身紅,那著迷的神情就更好看。

玉奇不禁跳起來嚷:“三妹子今天破例穿起紅衣服呢,大姐,大姐我們家裡有什麼喜事嗎?”

這一嚷嚷得小姑娘滿臉通紅,斜著頭狠狠的瞅了她哥哥一眼,扯翻身挑開門簾子逃了。

英侯笑過:“小妹妹大約請我們喝酒來的,我可是饞得很。”

玉奇道:“你真有點像我,不藏私,你也總是會幾杯,今天我們得灌個足。”

說著,他過去捉了英侯出去。

廳上當中那張花梨木的大圓桌上高燒一對大紅蠟,放著八個大盤子,裝的還不過醋雞,糟蛋,燻魚,鴨掌一類下酒菜。

可是排的酒具十分撩人,銀酒壺,鑲金的筷子,白玉酒杯兒,配著五彩盤子委實太好看了。

英侯站在桌前望了望說:“看了這精緻的酒具,我未飲心先醉。”

玉奇大笑道:“未飲心先醉,稍嫌言之過早,等會兒你再念吧!”

旁邊安侯一聽,噗嗤一聲也笑了。

英侯紅了臉說:“我講的是酒具。”

玉奇笑道:“別說,別說,誰在四海春樓上題了什麼詩?”

這一問,英侯越發難為情,他強著笑說:“那也不過仰慕昆仲武藝人才……”

邊說邊拿眼看住安侯。

安侯笑道:“你可別扯到我,我就不敢玩文弄墨。”

玉奇又忍不住縱聲大笑。

笑聲裡,梅問由後面出來了,她雖然頭髮好像梳過了,身上還穿的是藍布大褂,家常風度,白淨淡妝,另有一種宜人風度。

她略略地一抬手,笑著說:“請坐吧,沒有什麼好吃的,不成敬意。”

英侯道:“謝謝姐姐啦!”

梅問笑道:“家常小菜比不得四海春,還得請你多原諒。”

英侯紅著臉說:“姐姐別見怪,我那首題壁詩酒後塗鴉,實在有點放肆,不過……”

梅問笑道:“那也沒什麼,你是在捧我們呢,那位松虎男令親很和氣,他太太待人更親熱,他們夫妻倆回去大約是提到我了!”

英侯道:“可不,恐怕姐姐剛離開四海春,他們也就到我家裡去了,還說是姐姐答應看我們去。

家母認為不一定,我也想姐姐遠道來京不能無事,未必願意牽泥拖水。所以我約了老三偷偷趕出城……”

菊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夜間有所舉動,又怎麼會曉得我們必出彰儀門?”

英侯道:“那是老三的決算,他比較料事聰明。”

玉奇大笑道:“這叫做會心,好了,請坐下談吧,你們該講的話總不能少吧。”

說著,大家坐下,梅問拿酒壺給各人面前都斟滿酒,舉杯敬客,含笑說道:“我們原是一家人,龍老伯跟先父生死訂交,聽家母說過許多片段故事,真是可歌可泣。

我們兄弟姐妹今夜在此聯歡聚首,梅問願乞三杯酒遙祝龍老伯永遠健康,並感謝老人家替我們辦了不少難辦的事!”

聽了她的話,桌上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彼此肅然起敬,站起來接連著各幹了三杯酒。

英侯放下酒杯,要過酒壺也為大家送了一巡說:“英侯、安侯借花獻佛,恭奉一杯為我們遠在新疆的嬸孃祝福!”

大家也都喝了。

梅問看著英侯笑道:“我還得拿大杯來敬你,你今天救了我。”

英侯道:“姐姐要我喝還能不喝,敬可是不敢當。”

玉奇叫起來道:“十大杯,你那一鏢打得真不錯,我們就都不會使鏢!”

梅問道:“你還嚷什麼,你要不拋下我,我還會歷那個險!”

玉奇道:“大姐,我不想你也鬥不過她,告訴你那女人我認得,所以我躲避她。我有點忍……她……她便是藍妮!”

梅問大驚,坐下去又站起來問:“藍妮?背叛我們母親逃走的藍妮?”

玉奇道:“英侯,你幹十大杯酒,我講一回故事給你聽。”

就這時候有個丫環已經送來了十個綠玉大杯,而且都倒滿了酒。

英侯看了看笑說:“我總勉強喝,讓我,慢慢來,姐姐呢?”

梅問道:“我喝一杯,玉奇和三妹也喝一杯。雖說你救了我,你們可也該罰。”

英侯伸手替各人面前都分了兩個大杯,笑道:“我也喜歡喝大杯,不過我一人喝沒有意思,這樣吧,每人兩杯,不說敬也不說罰,我們平分秋色。”

玉奇道:“怎麼講都好,我總不反對。”

說著他和英侯互幹了兩大杯,梅問陪了一杯,安侯菊冷卻不肯喝。

英侯急著要聽故事,梅問也讓藍妮這個名字分了心,他們就不理會。

只聽得玉奇說道:“十七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家母路過寶雞,在客店裡遇見一個女人叫藍黛,綽號飛天夜叉,她中了人家毒藥鏢,奄奄待斃。

把唯一的愛女送給家母,她就叫藍妮,家母是愛她,可是她跟我們的奶奶不對勁,藍妮為什麼跟奶奶不對,那就因為我石華龍。

因為奶奶比較重視我,引起她的嫉妒,我剛有五歲,藍妮已經十三歲了,有一天她竟然背母潛逃,一去無蹤。

因為想念她,家母害了一場大病,奶奶就給家母弄來了四個女兒,梅問姐姐算是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只有她能夠撫育成人,其餘都不幸死了。

現在的蕙菊蘭三個妹妹,都還是以後又螟蛉的,這其間家母可真是嚐盡了人世間一切艱辛……”

說到這兒,玉奮好像有點感傷的樣子。

他頓住話腳,再和英侯各飲了兩杯酒,沉著臉又說:“家母一生顛沛流離,含冤茹恨,講起來都是那般貪官汙吏所賜。

我十三歲到十五歲兩度偷入中原,存心行刺豫王裕興,同時還要找趙岫雲的家人算帳,但都只到太原就都讓奶奶追來抓了回去,所以我不曉得裕興早已伏法。

這一次我和菊妹妹也不過才來十天,梅姐姐還是隨後趕到的。我們一來就忙著料理這一間皮革店,這個店原是哈薩克一個酋長的產業。

他叫阿古,是我們師祖勺火頭陀乾兒子,難得他待我們一家人無微不至,幫助我們成家立業,眼前我們也很富足了,財產都由牧畜而來。

這間房鋪雖說是他的,我們也有一半股東,不過我們不派人經紀罷了。

為什麼要在京郊開張這樣店,阿古酋長有他的秘密,我們也有我們的企圖,這地方外面看是個土丘,其實是一座古墓,前廳大約是陵,後廳應該是廳。

阿古酋長當時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財力,人力和心計,建設下這隱身的所在,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雄心已死,但我們卻還要利用這秘密地窟幹一番事業。說事業未免誇大,我們意在鬧帝都為家母吐口冤氣!”

說著,又嘆氣又喝了兩杯酒,接著說:“大姐見著松虎男夫婦,趕回來告訴我裕興已死,勸我別再生事。

想我數千裡離家背母,備嘗險阻艱難,難道就這樣算了?所以我才決計找小豫王金珠。

我們到了豫王府,大姐擔任巡風接應,三妹負責放火,我準備殺人,也總是我們太大意了,金珠他還在內廳喝酒,三妹已經放了火,我自然只好下去行刺。

想不到那小韃子真養著那麼多能人,我跳下屋便讓十三個好手包圍住了,金珠也會舞刀弄棒上前湊熱鬧。

我是恨透了,一口氣劈倒他們十一個護院,這時候藍妮就由後面出來了,一見面我就認得她,她當然不會曉得就是我,我們狠鬥了三五個回合,我十分驚奇她的武藝,說好聽點不敢戀戰,實際上我是甘拜下風。

我出來時侯,三妹已經走了,大姐她卻不走,我也以為她能敵得住藍妮,因為她的劍法是勺火大和尚親傳的,比較要好一些兒……”

梅問笑道:“祖師爺沒教過你嗎?”

說著,她也呷了一口酒又說:“那時光我是不能走,敵人上了牆追趕,我自然只好接鬥,我們在屋上拚了幾個回合,她似很賞識我,拿話勸我投降,又問我跟金珠有什麼冤仇,她自己名兒叫藍瓊。”

玉奮道:“這是她以後改的名,我決不會認錯了人。”

菊冷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壞,跟我們媽媽過日子不很好嗎?我實在愛惜她的好本領呀!”

安侯道:“你沒聽說她的媽媽叫飛天夜叉?夜叉的女兒那還能好?她投在豫王府幹什麼呢?還不是姬妾之流,不看她雖然好像長得很美,可是一身賤骨頭。”

玉奇大笑道:“安侯,你對女人大概總是放不過,剛才在漆黑裡就把人家看得仔細了?”

梅問道:“我總希望英侯那一鏢沒傷了她的筋骨。”

英侯道:“那恐怕不可能,我的鏢足有六兩重,又是迫得那麼近……”

說到六兩重,我們龍少爺忽然跳起來嚷:“糟了,她中了我的毒藥鏢!”

這一嚷,嚷得大家全怔住了。

英侯接著說:“我們記得發出那枝鏢好像很輕,那真是天意,我就只帶一枝毒藥鏢。”

邊說邊去屋裡拿出鏢囊來查。

那是一個很小而又很好看的皮製鏢囊,裡頭剛好只能裝入五枝鏢,倒出來看,可不好好的四枝六兩重的鋼鏢全在,單是不見了那枝四兩重毒鏢,這一下英侯也楞住了。

玉奮皺緊眉頭說:“你這人怎麼會使用毒藥鏢……”

英侯飛紅了臉說:“我還不過要來玩的,我有三枝這種鏢,都是別人給的。”

梅問道:“誰給你的?你跟什麼樣人學的打鏢?”

英侯道:“是個老鏢客,他叫藍奇,北方一帶有名兒的暗器能手,可是他老人家的毒鏢沒有解藥,據說他也沒用過,他的師父教給他製造毒鏢就沒傳解方,所以他不敢用。”

玉奇道:“可是你使用它打了一個女人……”

這一說說得英侯十分不自在,他又呆住了。

梅問道:“這姓藍的家裡還有什麼人會使用毒鏢的?”

安侯搶起來說:“藍師父有個小妹妹,自幼兒離家出外的,說是學了一身驚人技能,她就常用毒鏢,而且很有點壞名氣,她,她別就是剛才講的藍黛,飛天夜叉,藍妮的母親?”

玉奇大叫道:“對呀……媽媽說過夜叉是北京人……這真要說因果了,其母作惡,報及其女!”

梅問道:“安侯,你們哥兒倆最近還去過藍家嗎,也聽說他們家來了甥女兒嗎?”

安侯道:“我們常去的,並沒聽說來了什麼親戚。”

菊冷道:“我就覺得奇怪,夜叉孃家姓藍,人家會稱她藍太太,她的女兒卻又姓藍,她到底有沒有丈夫呢?”

玉奇道:“糟,一團糟,夜叉的身世還能不糟。藍妮中了毒鏢,如果死了那也好,她總不會學好的,投在金珠脂粉隊裡就更可恨,讓她死掉吧,我們不用管啦!”

說完,他又拉住英侯拚起酒來,安侯和梅問菊冷一邊談一邊也陪著喝。

這一頓酒直喝到第二天晌午時光,安侯又醉個一場糊塗。

英侯和玉奇畢竟大量,醉是有點醉,倒不怎麼丟人。

菊冷也很醉,她服侍著安侯,竟是毫無避忌。

只有梅問一個人湛然不亂,她指揮著僕人作事,照料大家上床睡覺,不愧大姐姐身份,其實她還不過比英侯長一歲比玉奇大五個月出生罷了。

這天下午黃昏裡,英侯安侯難捨難分的別了玉奇兄弟姐妹,悄悄的僱車回家。

可是一家人為著他倆的失蹤都沒有睡過,松勇和虎男夫婦也還留在浣青屋裡沒回去。

他們回來了,大家是且驚且喜。

英侯眼看屋裡沒有僕人,便把夜來一番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媽媽和師父。

松勇連說幾個好險,接著又說小豫王金珠左腿上捱了一劍,府裡重傷的十七八個人,其中有十一個護院教師們,都是好腳色,現在已經吵得滿城風雨。

官家也派了太監們出來調查,著步軍統領安魯抓人,到處加緊戒嚴,城內一清早就挨戶搜查過了,說英侯兄弟沒經過盤查平安回來總算榮幸。

英侯說是進城時也碰見很多官兒們,好在都認得,所以沒事。

浣青怔了半天說道:“我想玉奇姐弟恐怕不一定就肯罷休,不敢說還要鬧出什麼樣驚天動地把戲,他們固然躲得秘密,但輦轂之下的做公人們眼光如炬,誰也不能替他們保險。

從今天起哥兒們全不準出門,不聽話的便是不孝,昨天不告而出,到底是那一個的主意,給我跪在師父跟前招出來。”

說到這裡,聲色俱厲,臉泛鐵青。

英侯跪下去說:“媽,是我拉三弟一同去的……”

浣青道:“你,我就曉得是你。你近來膽子很壯,你父親一去十幾年,你長大了,眼中就沒有我。我們眼下什麼環境,你們要給一家人招引殺身之禍嗎?”

英侯俯伏著不敢抬頭。

安侯最怕浣青,他是嚇壞了楞在一邊。

玉屏過去推他一下說:“你還不跪下!”

安侯慌忙也爬倒了。

浣青說:“我教你們跪在師父面前。”

哥兒倆趕緊移膝向著松勇。

松勇伸手扯起安侯,笑道:“你是很有心計的,怎麼跟著哥哥亂跑。”

剛鬧到這會兒,敬侯和順侯趕來了,他們看見英侯跪著,老遠處就爬了下去。

浣青說:“沒有你們的事,起來。”

查老太太氣呼呼地坐在床上說:“打,都要打,師父,乾脆從嚴管教他們一頓,沒有一個好東西,英侯不見得最壞……”

浣青道:“不幹敬順兩個人的事。”

老太太搶起來說:“什麼,昨天是不是順侯也出去了?”

松勇笑道:“我說個情吧,都起來,聽媽的話別管閒事,你們要曉得,古代許多行俠仗義的人,他們最著重的還是一個字孝,父母在不許人……好了,你們讀破萬卷書這些話還用我講嗎?”

浣青道:“都上書房去,明兒起每一天每人要做五篇策論,兩首律詩送給我看,那一個不能完卷,就不要來見我!”

弟兄們聽了這樣話都覺得有點頭痛,爬起來一窩風出去了。

順侯落在最後,他回頭望著床上裝鬼臉,偏又讓老太太看見了。

老人家槌了一下床,喝道:“順侯……”

順侯早是一溜煙飛逃走了。

老太太接著笑道:“真了不得,這一籠鴿子簡直無法無天。”

浣青道:“大媽就把英侯寵壞了,不是您老人家撐他腰子,他也不敢。”

老太太道:“成,一句話,我從此不管,可是他要花錢你得給他。”

浣青笑道:“大家聽哪,這還算不管哩!”

松勇笑道:“英侯天生一片俠腸,好善樂施,急人之急,他花的錢聽說很可觀,大概都是老太太給的吧?”

老太太道:“可不是?他的媽才一毛不拔呢,錢留著作什麼,行善還不是頂難得的事呀!”

浣青道:“不講啦,大媽,行善那裡絕對指花錢。我們還得為玉奇姐弟想想,有沒有辦法幫助他們?”

松勇道:“過兩三天,外面風聲稍為寬一點,我總看他們去。我的意思,打發他們回新疆老家,當然我會用一篇話警告他們。”

浣青道:“老哥哥去一趟最好,我也要給他們一點兒盤纏,明天送到府上去。”

松勇笑道:“我想他們應該很有錢,表示一點意思也罷,老太太請歇歇吧,我們也該回去睡覺了,弟妹改天見。”

說著,他立刻帶著虎男夫婦倆一道兒走了。

松勇父子走了以後,浣青玉屏等也感覺到疲倦,忙不迭的催著開飯。

吃過飯後浣青又找婉儀老姨太談了一會話,回來時一家都睡下了。其間只有一個人睡不著三少爺安侯。

安侯昨夜跟菊冷小姑娘搞得很親熱。

酒醉時小姑娘在旁服侍他,大概也總有幾分知覺。

當時小姑娘也很醉,不免衷情流露,款款依依,這使我們三少爺著了迷。

一夜相思,通宵失眠,第二日他就有點病了。

可是,他怕浣青,不得不強打精神胡謅了五篇策論兩首律詩。

既然是胡謅那還能好,浣青一看光火了,著實把他教訓了一頓,想不到第三天他就躺在床上不能起來。

英侯深知三弟病源,但不敢明白告訴母親,大家總以為不過是感冒風寒罷了,誰部不以為意。

又捱了一兩天,三少爺竟有點瘋癲的樣子,屋裡無人時,他會哭也會笑,一會兒畫空咄咄,一會兒搗枕撾床。

英侯嚇慌了,只得跑去告訴婉儀老姨太。

婉儀頗知醫理,然而這一種叫做心病,最高明的醫術也沒辦法,看看連幾劑藥也無濟於事。

到底還是浣青出面安慰他,對症下藥,答應明年新春讓他去新疆遊歷,還說寫信給盛畹替他求婚。

這一說,才算追回了三少爺的靈魂兒,病是漸漸好了。

這天他在書房裡爬在桌上畫菊花,大朵小朵如絲如辦畫了一大堆墨菊。

忽然虎男看他來了,人家站在背後看了好半晌,他兀自不曉得。

虎男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好呀,拿大卷畫情人宵像嗎?我告訴師母去……”

安侯猛的跳起來問:“虎哥,師父好些天沒來,你知道他老人家去過蘆溝橋嗎?她到底走了沒有?”

虎男笑道:“她是誰,我不懂。”

安侯道:“人家愁也愁煞了,急也急死了,你還開玩笑!”

虎男道:“羞不羞,你愁什麼急又急什麼?”

安侯道:“哥,別笑我,你還不是過來人,紅姐姐告訴我你迷戀她的時候也只有十六歲,不虧我父親出死力幫你忙,你們一對子有情人還能夠終成眷屬?”

虎男笑道:“你是向我討債?得,欠債還債,我父子總作成你的好姻緣,告訴你吧,你那未來的太太,他們兄弟姐妹接受了我父親的勸告

這幾天鞭絲鬢影,恐怕已經趕過了六盤山,出隆德縣,徜徉華家嶺山樑子上了,你還有什麼好愁急的呢!”

安侯怔一怔說:“師父對玉奇還講了什麼話嗎?”

虎男笑這:“當然,老人家那能不向你的大舅子示意,而且也還帶去師母給你丈母孃求婚的信,這回事十拿九穩,你放心養病好了。

這幾天我們沒來看你,你曉得外面吵出多大亂子,你紅姐姐的舅父藍奇老鏢師,一家死於非命,我丈人玉標統也受了重傷。

不是我父親有先見之明,守在玉家待變,我岳父一家人也得死,這都是英侯那一枝藥鏢招的大禍!”

聽到這兒,嚇得安侯一疊聲大嚷:“藍妮,藍妮,她沒有死……”

虎男急忙說:“你這傢伙嚷什麼呢?你紅姐姐來了半天了,你到師母那邊聽她講吧!”

安侯搶起來拉著虎男向外跑。

□□□□□□□□原來那天晚上,藍妮右膊上中了一鏢,料到中了毒鏢,扭翻身拚命狂逃。

也是她實在兇狠,居然還能夠越過護城河,竄上城樓,踏遍如鱗萬瓦,由民房屋頂直奔安宜門街東鐵獅子衚衕。

剛剛到達,卻因為過度使力,忽然胸口一陣作惡,頭暈眼花,失足落地,跌個人事不省了。

凡事總是一個巧字,她跌倒的地方,恰是前康熙年間義勇侯張勇故宅門前。

這一座舊宅,眼前卻屬於趙岫雲的哥哥砥海所有。

趙岫雲舉兵叛亂死在龍璧人手中,家人譴謫充配殆盡,砥海僥倖得免株連,僅僅落個參官永不敘用。

他十分豪富,無官一身輕,樂得享福,他買了這一個有名兒的故宅。

人,免不了怨毒之心,同胞手足之仇那能冰釋?

砥海一向外交權貴,內養死士,無非要替岫雲報仇雪恨。

他跟豫王裕興極有交情,近來又與小王金珠互通聲氣。

然而龍璧人棄官遠出,一去十餘年,饒他存心險惡,究竟無從下手。

雖說明知龍潘兩家眷口逗留京居,但他們家小輩的不圖科名不求仕進,也就無可媒孽。

再來龍夫人浣青仍和隆格王府往來親熱,這又是砥海的最大顧忌。

所以英侯兄弟得以倖免暗算。

藍妮那時躺在趙家門外,剛好趙砥海半夜開門送客,客人是個七八十歲高齡的老尼,她乃是趙岫雲的師父,也就是飛天夜叉藍黛的師伯。

老尼生平不穿鞋襪,她的名字便叫赤腳,脾氣非常古怪,人世間沒有一個人跟她合得來,也沒有一個人是她技擊的敵手。

她有五個師兄弟,但跟她都沒有感情,尤其藍奇兄妹的師父,小靜和尚,算是老尼最小的師弟。

他們彼此頂不對勁,甚至互相傾軋破壞。

然而赤腳偏愛飛天夜叉藍黛,藍黛身死以後,赤腳四出查究仇家,連帶尋訪藍妮。

那一年藍妮在新疆突然失蹤,便是赤腳把她拐走。

那時候赤腳還不知道徒兒趙岫雲壞在龍璧人手中,更不曉得華盛畹是什麼人物,她倒是不露痕跡的拐了藍妮了事。

最近她隱約聽些趙岫雲和火鴿兒萬鈞身死消息,因此遠道來京窮探究竟。

她是當天下午找到趙砥海。

砥海自然驚慰萬分,把她當作父母一般看待。

經過一度長談,赤腳聽信了片面之辭,她不怒也不怨,冷冷地慎重的說:“岫雲諂事偽朝,認賊為君,我並不喜歡他。

可是人家都曉得是我的徒兒,萬鈞那老頭兒也很討厭,然而還是我的老朋友,他們都不能白死。

龍璧人能夠劍劈萬鈞,撕殺岫雲,他的勇力可以想見,我還猜不出他是那一路道人物?總而言之他必會氣功必會點穴,我必須找枝寶劍,淬入毒藥才能要他性命。

再說,我師弟小靜和尚徒弟藍黛,她在潼關遇害,論她一身能耐,不是異樣能人,如何近得她?

世間真有那麼多我不認識的能人?你說十餘年前龍璧人棄官潛逃,他上那兒去?藍黛莫不是也壞在他手中,這冤仇我焉能不管……”

說著,她立刻起身告別,說是趕去四川找寶劍淬藥。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4:22


第二十一章

砥海巴不得激動她快一點走,因此四更天開門送客。

這一開開門,赤腳第一發現對面照牆下躺著人。

她不慌不忙要了一個僕人手中的球燈兒,過去一看,就也不禁叫一聲“怪”,伸手抱起人又走進了大門。

砥海跟在背後納悶,卻是未敢攔阻,看她一直奔入剛附才坐地的客廳裡,把手中人納在大圈椅上。

拿手指試探鼻息,又去撥動眼皮,再看臂上貫穿的一枝鏢,她喃喃自語道:“這是小靜和尚的毒藥鏢……”

猛回頭,眼射兇光,瞅著砥海說:“男人們都出去,叫兩個老媽子送兩小盆熱水,一把剪刀,幾丈長軟綢子,十張棉被來。

傳話廚房趕快預備一尾足三斤重的大鯉魚做兩大碗的白湯,什麼作料都別下,只要白湯!”

說著,她解下肩上大包袱,打開來扯出一把雪花價白的戒刀,和兩磁瓶藥末放在桌上。

砥海一邊打發僕人進去傳話,一邊抖索索的問:“老師父還有什麼話吩咐?”

赤腳道:“再要一壼白開水兩個不沾油氣的碗,你也出去吧!”

砥海答應了幾個“是”,趕緊退出,明曉得老師父脾氣不好,他可真是捏著一把泠汗,滿心希望進去的兩個老媽子得保首領回來。

總算好,第二天一清早萬事如意,中鏢的藍妮得慶更生,老師父神色之間也就緩和許多了。

砥海前來探視藍妮,略一攀談,敬悉她是小王金珠的新進寵姬,不免格外巴結。

經過通知豫王府上,那邊馬上派人來迎接。

藍妮一再懇求赤腳同上王府,赤腳怎樣也不答應。

她對砥海說,小靜和尚久在關外,他的毒鏢會在京師發現,這是一個謎。

不過人家是向豫王府尋仇,藍妮失身滿人,承御國賊,她認為嚴重侮辱,所以她老人家不願管一樁無聊閒事。

她急的還是上四川找寶劍淬藥。

因此,第三天她留了半瓶藥末給藍妮醫傷,大袖一揮,飄然竟去,誰也不敢挽留。

藍妮回去王府,不過七日工夫,鏢傷已愈。

本來她曉得有個舅父叫藍奇住家西山,卻因為母親根本沒嫁人,自己抱憾是個私生子,她倒是無意去認這一門親戚。

她藝成來京的目的在找回楊超,這楊超大概就是她的本生父。

可是楊超業已伏法,她徜徉京都幾個月,把楊超致死的緣由弄明白了,因此懷恨龍璧人,因此寅緣得見與璧人有怨的色魔金珠。

所以做了金珠的掛名小妾。

她蠻想向璧人留京的幾位公子身上挑釁,金珠警誡她不可造次,告訴她龍夫人是隆格親王福晉的乾女兒。

還說隆格王爺奉有當今皇上密詣,嚴戒豫王府上下人等,不準向龍家婦孺尋仇。

力勸她必須忍耐,免得玩火燃頭,這才算暫時壓住地滿腔怨毒。

這一次中了毒鏢,又使她猛記起藍奇。

她想:在北京小靜和尚的徒弟只有藍奇一人,這枝毒鏢的來源必出藍家。

藍奇雖然年事已高,卻不能說他沒有徒弟,而且人都說藍奇的親戚玉堅玉標統的大姑娘是龍夫人的乾女兒,因親及親,那麼藍奇可不與龍家也有瓜葛?

龍璧人的兒子決不能不會武藝,他們會不會從藍奇處學得使用毒鏢呢?

那天晚上行兇的三個男女,漂亮,年青,工夫了得,他們會不會就是龍璧人的孩子呢?

越想越像,越想越憤怒。

她決計找藍奇問個明白。

□□□□□□□□

這一天薄暮時,她渾身抄扎俐落,偷了金珠的一枝寶劍,驟馬出城,直奔西山,打聽清楚藍家住處,便去山上寺裡打齋。

捱到月上當頭,二更天氣,徒步下山,逕去敲開藍家大門,請見藍奇。

藍奇剛剛要去睡覺,忽然女客光臨,老人家驚奇不置,倒屣恭迎,延客正廳落座,燈光下端詳這位美貌客人,像煞當年走出妹子,老人家不由怔了一會。

藍妮,她也不開口講話,岸然就坐把鏢師看個仔細,這才冷冷地問道:“小靜大和尚最近來過嗎?”

藍奇覺得人家太過驕傲,心中不樂,也坐了下去說:“你貴姓?找大和尚有什麼事?”

藍妮道:“我問他最近來過沒有?我叫藍瓊,由豫王府出來的。”

聽說藍瓊,老鏢師又怔了一下。

但“由豫王府出來的”七個字,使他越發不悅,當即一聲冷笑,說道:“老夫和敝業師闊別二十年,不通音問,貴客還是到別的地方訪問。”

藍妮道:“我說,你還保鏢?你也收徒兒?你的徒兒有什麼樣人家子弟?”

藍奇聽說,且奇且怒,亢聲說道:“老夫洗手林下十八年,敝師健在人間,未敢濫收徒弟,貴客深夜駕臨,未說有何干,窮詰老夫師徒,未知尊意如何!”

這兒會藍家一家人聞說來的是女客,大家都趕來看,密密地佔站了廳上一個角落。

這其間有五十六歲的藍太太,有新寡的少奶奶,有一個五歲、一個七歲的孫少爺,有來舅父家玩的玉標統的女兒寶芬甥小姐,抱著他的三歲小哥兒,有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可是除了老鏢師本人,卻沒有一位成年男丁。

那看門的穿山蛇竇光,他站在院子裡張望,不會進來。

當時藍妮聽了老鏢師生氣的話,笑起來說:“無故不敢打擾,有事不由不來。請問這一位是誰?”

說時,她伸手指住長得風姿綽約的寶芬姑娘。

老鏢師立刻答話:“我的甥女兒。”

藍妮道:“姓王。”

老鏢師道:“怎麼樣?”

藍妮道:“龍家的幹姑娘?”

老鏢師道:“胡說!”

藍妮站起來了,她說:“你是不是跟龍家晚輩有關係?有他們家人來你這兒學打鏢沒有呢?”

老鏢師大驚失色,楞一楞說:“我們向無往來。”

藍妮說:“無往來,有交道……”

老鏢師道:“你是什麼意思?”

藍妮道:“什麼意思?哼,請教,這一枝鏢還不是從你手中傳出去的?”邊說,邊向身上摸出那枝毒鏢扔在桌上。

老鏢師搶起來看,他就又呆住了。

藍妮一邊不住的嘿嘿冷笑。

老鏢師道:“鏢,是敝業師小靜大和尚的鏢,但怎麼能說由我手中傳出去……”

藍妮仰首大笑道:“你是老北京,你和大和尚闊別二十年,可知他老人家不在此地,大和尚生平有幾個徒弟?你,和我的母親……”

她失口說到我的母親,臉上變了顏色。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乾脆接下去說:“不妨告訴你,我母親藍黛,我叫藍瓊,但我不需要有你這樣一個壞傢伙舅父。

我在彰儀門外中了這枝毒鏢,不是赤腳大師碰巧救了我,我今天也不能找你來。

既然我命中不該死,當然我要知道仇人是誰。

你洗手不動刀兵,我曉得,但是你決不能沒有徒弟,你的徒弟用這枝毒鏢打我,我要你交出拿這枝鏢打人的徒弟。我的話講得夠明白了,你想怎麼樣?”

老縹師愕然倒退,張目直視,半晌,他說:“我說過我沒有徒弟!”

藍妮道:“沒有徒弟什麼人拿走你這枝鏢?”

老鏢師說:“你不能硬講由我手中傳出去。”

藍妮喝一聲:“放屁,你大概”

喝聲未絕,反手抖開身上披的黑色風斗,露出蠻妝,霍地抽寶劍,猛的一拍桌沿,吼一句:“你大概找死!”

老鏢師托地一個虎跳,直撲牆上摘刀。

藍妮不取主人翁逕奔堂客,劍光起處,寶芬甥小姐連她手上抱的小哥,母子兩顆頭顱齊飛,藍太太一聲慘叫倒地下。

此時,老鏢師手中金背刀疾旋而至,藍妮翻身健跳,刺斜裡挺劍猛搠。

金背刀驟落,磕開寶劍,劈手交還。

搭上手狠鬥兩個回合,老鏢師手中刀重臨敵人肩上。

藍妮縮頸藏頭,衝進去,毒蟒鑽窩,一劍刺穿老鏢師胸膛,撤身抽劍,反臂倒劈絲,新寡少奶奶腦袋分家。

劍光滾滾,兩位孫少爺腰斬委地,丫頭老媽全變了木雕人兒。

藍妮搶過去,喝一聲:“你們快說主人的徒弟是誰?”

可憐她們三個人嚇也嚇死了,那裡還能開口說話。

藍妮手翻刀落,三道魂靈兒頃刻歸天,一霎時屍橫九具,地泛紅潮,行兇的兀自不肯罷休,仗劍奔入內室,遍覓活人。

藍家這房子蓋得頗為特別,這是朝南一橫列的九間排平屋,各有後房,共十八間,左右前後都有院子,圍牆四會,向無鄰居。

老鏢師晚年喪子,室有孤孀,且喜家道小康,孫枝挺秀,閉關養晦,無忤於人,何意梟獍遙來,覆巢碎卵。

總因為地曠人稀,牆高巷窄,以此殺鬥半天,竟是無人聞知。

當時藍妮窮搜前後,不留孑遺,她也就只拿了老鏢師密藏的十七枝毒藥鏢出來,收起寶劍,披上鬥蓬,眼見前後大門緊閉,以為倖免走漏,越牆而出,登山取馬,疾駛回城。

她身上帶著王府的牌證,半夜叩關,自可無慮盤詰。

但是她雖然藝高膽旺,卻不免粗心疏忽。

第一藍太太只是嚇昏躺倒,鼻息還在噏動。

第二看門的穿山蛇竇光,他又到那兒去呢?

原來姓竇的久闖江湖,眼睛很亮,那時候藍妮一出劍,他就曉得來人不弱,木想拔刀夾攻,想不到老鏢師就只在兩個回合以內送了性命,嚇得他一抹頭急奔後院馬房。

說馬房僅僅也只有一匹馬,算是老鏢師心愛坐騎,端的是匹快馬。妙在馬房另有一道門直通牆外。

竇光掩門兔脫,一路跨無鞍馬捨命狂奔,趕到城門下率性馬也不要了。

他的綽號叫穿山蛇,鑽穴踰牆是他的看家本領,區區內外城還擋不住他,進了城,徑向玉標統玉堅家來。

玉堅近來晚蓋彌堅,松勇因此另眼相待。

這天晚上松副將恰在玉家便飯,他們郎舅都是好酒量,不喝便罷,一喝就要幾個時辰。

今天玉堅得了一罈子梨花春,又有兩簍大螃蟹,酒餚俱佳,色香兼備,倒樽快飲。

忽然外面敲門緊急,玉家來往人雜,主人倒是不以為意。

姑老爺笑道:“來人必有急事,出去問一聲吧。”

玉太太剛好又蒸了十隻螃蟹送來,接著說道:“四更天了,這是那一個?”

玉堅道:“倒黴,偏有這種不識趣的人。”

邊站起來走了。

一會兒後把穿山蛇帶了進來,這條蛇,汗流如漿,喘息不止,半晌還只說一句:“老鏢師一家……死光了,你們家寶芬姑娘也……完了……”

玉堅喝道:“你講什麼?”

松勇道:“給他一杯酒。”

穿山蛇抖著手搶過酒壺,倒下大半碗酒一口氣喝乾,停了一下又說:“二更天,家裡去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自稱姓藍,她查問小靜和尚,又追究老鏢師把毒藥鏢給過什麼人。三言兩語鬧翻了,那女人一劍先殺死了寶芬姑娘母子,回身接住老鏢師一場拼鬥,兩個回合以內老鏢師中劍……”

說到這兒,穿山蛇淚流滿面,嗚咽不能成聲。

玉堅和王太太腿也軟了,彼此都不能講話。

松勇道:“竇光,拿定精神,再講詳細。”

說時又給他倒了半碗酒。

再喝了這半碗酒,穿山蛇不打哆嗦了,他很快的又把當時情形說了一遍,玉堅夫婦兀自目瞪口呆。

松勇立刻站起來問:“你是騎馬來的?馬呢?”

“馬不能進城放掉了。”

“你還能趕一程路?”

“行,怎麼不行……”

“潘尚書潘公館你也認得?”

“曉得。”

“成,我給你兩封信,先去潘公館投遞,不等回信,立刻再到我家去找虎男,你就留下休息,不必回來了。兩封信別搞錯,記著!”

邊說,邊去書案上拿筆墨信紙。

好在這喝酒地方,本是書房,文具紙張都便利。

松副將辦事鎮定,迅速,而又從容,頃刻把兩封信寫好,打發竇光走了。

玉標夫婦還在發愣。

松勇回來坐上說:“大嫂,死者不能復生,生者必須提防,我看那藍妮還會找你們家來,而且就在此刻!”

玉堅跳起來嚷:“你以為……”

松勇道:“我想,我不會料錯的。大嫂回房去,假使聽見外面什麼聲息,誰也不必驚吵了,今天我會留著過夜,大概還是天意。堅哥,給我拿一枝劍來,我們喝著酒等她。”

玉太太讓姑老爺這一講,自顧不暇,她的眼淚就不能再為藍家死人流了,踉蹌入內,滅燈假寐。

這裡玉堅便去拿來一柄單刀一支出鞘寶劍。

松勇接過劍,給倚在桌腿邊,抓起酒壺替玉堅斟滿酒,沉著臉說:“人家能夠在兩個回合以內刺死藍奇,她的劍術決非等閒,等會兒你千萬不要妄動。喝酒吧,時候差不多了。”

說著,舉杯喝酒,玉堅也陪著呷了一口。

一壼酒還沒喝完,松勇忽然望著窗戶上說:“那一位?請進來!”

玉堅立刻伸手桌下抄刀,松勇急忙使眼色止住他。

虛掩著的兩扇雕花門“呀”的一聲開開,進來了一個二十四五歲美豔婦人,頭上兜著黑綢子軟帕,身披黑緞子風斗,微圓的臉,帶著半邊酒渦兒,筆直的鼻子,小小的嘴,雙瞳剪水,玉立亭亭,兩隻手藏在風斗裡,倚門斂足徐徐問道:“那一位是玉標統?”

松勇立即回說:“我叫玉堅,有什麼事?”

猛不防玉堅霍地搶起手中刀,撒花蓋頂逕取不速之客。

那女人藍妮,略一閃身,兩腳雙飛,玉標統馬上撒手拋刀整個人慣在牆下去了。

這邊松勇站起身來,那邊藍妮抖脫風斗,寶劍奪鞘而出。

松勇笑道:“你屠殺了你舅父一家,還要來這兒行兇嗎?”

藍妮道:“趕快告訴我,誰使用毒鏢打我?”

松勇道:“我,怎麼樣?”

藍妮劍起身躍,飛騰進撲,松勇側身讓劍,破步連環,跟進去盡力使個掃堂腿,藍妮翻身栽倒。

但她飛快的又蹦了起來,一個倒跳,便又退到門邊,愕然叫道:“你叫玉堅?”

松勇還是笑,笑著說:“怎麼樣?”

藍妮一挺腰竄出書房,大叫道:“姓玉的你出來!”

松勇這才抄起寶劍,他不走那兩扇雕花門,左手拍碎窗戶,身子跟了出去。

饒他十分心細,雙腳剛踏在迴廊上,一枝毒藥鏢劈面飛來。橫劍磕開這一枝鏢,第二道寒星重臨頭上。

松副將喝一聲:“還你的看山法寶!”

伸手接鏢,完璧歸趙。

這一鏢穿破敵人褲襠,鏗然落地。

藍妮嚇得亡魂飛冒,心知不敵,蹲身作勢,急待躍上牆頭逃走。

松勇撲地大鵬展翅,一躍七八丈,盤空而下,劍尖劃到姑娘乳房上,頃刻血泛桃花。

姑娘羞憤交侵,頓忘生死,揮劍進攻,竭盡所能,兩枝寶劍急劈急刺,互斫互搠,聲若鳴鑼,燦如冶鐵,正是好一場慘厲的惡鬥。

二十個回臺以後,藍妮傷痕遍體,衣服四裂,包頭綢帕受劍斷結,腰際鏢囊飲刀崩繩,發散鞋落,面目亡失,可是她仍然健鬥,如瘋如狂。

松勇意存活捉,一時卻也未能得手。

看看又鬥了十來個回合,松勇翻腕推劍,再削掉姑娘頭上一綹青絲髮,伏地追風又踢她一個筋斗。

藍妮雖兇,到此氣力殆盡,爬起來拼命騰躍,一下子飛過高牆去了。

松勇竄上牆頭,眼見她飛上馬背,割斷韁繩,伏鞍而逃,就也不去追趕,跳下地,撿起敵人遺落的鏢囊,回去書房裡,才知道玉堅胸前著了人家一腳,傷勢頗重,趕緊喚出一家人吩咐拿藥治傷。

他告訴玉太太說,並無性命危險,不必著急。

藍妮雖然倖免一死,但她遍體鱗傷,絕對不能再來。

藍奇那邊事,可教喜子壽子兄弟走一趟,相機料理,從速報官,他回去馬上打發穿山蛇出城。

至於官方如何了結此案,那都是無關緊要,橫豎死的死了,還有什麼可爭之處。

講完了這些話他又對玉堅說:“那狠毒的女人一共留下十七枝毒藥鏢,鏢袋裝十五枝,外面院子裡還有兩枝,這是寶貝。

小靜和尚傳鏢不傳藥。除了和尚幾個兄弟,誰中誰就得死。

天也快亮了,明天派人找兩個真會使鏢的徒弟來幫你守夜,以毒攻毒,每人給他三枝防備藍妮再來,但必須十分謹慎,沒有絕對把握,萬不可亂髮鏢。

我也還得拿走八枝,分四枝給英侯兄弟,我自己家裡留四枝。

藍妮如果野心不死,她也許會去找我姓松的和姓龍的麻煩。好好的躺著養傷吧,下午我教虎男夫婦再來看你。”說著,他拿八枝毒鏢走了。

□□□□□□□□那一天晚上,穿山蛇送信潘公館,到底什麼人收去呢?為什麼安侯一點兒也不曉得的呢?

原來收信的是婉儀老姨太,遵照松勇指示準備防賊的是英侯敬侯兩兄弟,吩咐不讓病中安侯知道的是浣青。

不單是安侯瞞在鼓裡,一家子老弱婦孺均無所知,這算是浣青和婉儀臨事鎮定的腳色,也就是她們婆媳倆治家緊嚴的好處啦。

究竟這幾天藍妮並沒來龍家尋仇,也沒去松家打擾,她到什麼地方去呢?

可嘆她這時候帶著一身劍傷,潛匿在山西太原府她的一個師兄,赤腳老尼晚年新收的徒弟,叫做一朵雲張極家裡養痾哩!

她那天由松勇劍下僥倖掙扎逃生,趁天還沒有大亮,跳牆回去豫王府。

小王金珠創痕猶劇,兇手在逃,一座精緻的大花廳和許多好古董盡付一炬,尤其使他憤恨難消。

這會眼看藍妮那一副狼狽樣子,簡直有點像夜叉出現,他又那裡還有憐香惜玉之心?

當時聽完了藍妮一番直供不諱,金珠且驚且懣。

他說他平日深居簡出,素無積怨,此次橫禍飛災,殊為費解。

又說藍妮身家不清,來歷可疑,私出尋仇,未免膽大妄為,此案一經官方追究,不難水落石出,包藏殺人兇犯,罪無可逭。

隆格親王現掌宗人府,豈肯饒人?一篇話言下大有逐客之意。

藍妮是什麼樣狠毒的女子,她又那裡受得了這般冷落?

恨極了一劍削掉金珠一隻耳朵,立刻回去屋裡,胡亂打了一個包袱,上屋走了。

等到金珠那邊使女老媽們喊出聲來,她早是去遠了。

可是這一鬧翻決裂,倒也便宜了金珠,當時他並沒有昏倒,急切裡檢起削落耳朵,趁血熱復給粘上。

包紮未完,那些護院教師紛紛趕到問安。

金珠一邊吩咐追人,一邊傳進老夫子,立促備文步軍統領衙門備案。

文中不知道怎樣搞的,卻把玉鏢統玉堅和前九門提督潘龍弼都給敘入,硬說行兇逃婢藍瓊,因與玉堅潘龍弼藍奇等積仇甚深,潛投府邸,意存挑撥,詭謀不遂,遽出殺人。浴血歸來,經加窮詰,正擬送官,不圖反噬云云。

步軍統領安魯接了這樣文書,當即召見玉堅,玉堅報傷不到,卻也就補了一紙節錄。西山藍家藍太太,寶芬丈夫傅強傅守備,各有稟辭分呈鳴冤,攪得安大人心慌意亂。

他原是胸無點墨的武夫,因為金珠來文提到潘龍弼,還算考慮了若干天,終於派人來傳英侯問話。

這天下午倒是安侯陪著英侯前往聽傳,安侯口才辯給,一張嘴直把安大人挖苦得體無完膚。

安大人一光火,竟將兩位少爺軟禁衙門。

浣青在家聞訊,她倒是一點也不著急,著急的另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是夜學古俠客的濫調兒,分別行事。一個逕入大內寄柬,一個卻去安公館安大人枕畔留刀。

第二天一清早,安大人安魯教他幕下的兩位老夫子,向英侯兄弟轉圜陪話。

安侯這孩子小心眼兒,他不特不理人家解釋,而且賴定統領衙門決不回去。

事情都有那麼湊巧,就在這天下午咸豐皇帝派了崔瀛崔總管蒞臨潘公館,領帶英侯入宮朝見。

浣青以命婦服色出見這一位跋扈飛揚的官家心腹,據實訴說安統領傳訊英侯兄弟,拘留隔夜未蒙釋放。

崔總管只聽了拘留兩個字,立刻咆哮著說:“安魯這傢伙簡直胡塗,咱們家子弟,他也隨便拘捕嗎?成,有他的一場好看!”

說著當即告辭,逕奔步軍統領衙門要人去了。

一會兒後,英侯安侯隨著崔總管入宮。

皇上的旨意只要英侯,然而崔總管有這個膽力,他認為安侯比英侯更標緻,更會講話,所以也要他去。

他們兄弟在御書房朝見,英侯跪拜在地,抬頭偷看這位咸豐皇帝,卻原來就是那天在西城跑驢被流氓侮辱,由他出面解圍,揚長而去的漢子,看了心裡暗自好笑。

咸豐帝可也把他們兄弟瞅得頂認真,他忽然由那鋪著黃色緞子的大圈椅上站起來說:“你們起來。”

小兄弟又磕了一個頭,爬起並排站著。

咸豐帝又覷了他們兩眼,這便離開座位,揹負著兩邊手來回踱方步。

半晌,他又說一句:“我好像在那兒看見過你們,你們還記得嗎?”

英侯再跪下去回說:“臣,未……”

咸豐帝猛回頭,揮動右臂膊說:“你們不會忘記的。你們自然不敢說……你們還沒得官別拘泥禮節,這裡也沒有人,站起來好講話。”

皇帝連說了三個你們,崔瀛便曉官家心裡歡喜他們,一旁向安侯使眼色呶嘴,安侯幾乎笑了。

皇帝伸手指住他問:“你……不要跪下……叫什麼名字?”

安侯彎著腰回道:“臣存璞,字安侯。”

皇帝大笑道:“存璞,你這樣子聰明外露,還叫什麼璞……得,這個沒關係,我問你,這二十天以來,外面接連著出亂子,豫王府重傷十七八個人毀了一座大花廳。前些天晚上西山鬧命案,很多人都說與你們的父親有關。

龍弼離京十幾年了,怎麼會與他有關呢?不過你們兄弟必有所知,不妨詳細告訴我。”

邊說,邊還踱他的方步。

英侯存心讓安侯回話,他只管眼觀鼻,鼻對胸屹立不動。

安侯不能不講啦,他講:“臣等兄弟少隨松副將勇學習弓馬,誼屬師生。松副將長公子天虯學士,幼從臣父學藝,情同骨肉。

松副將與玉標統堅兩代結好朱陳,玉標統與鏢客藍奇亦屬姻親。

標統長女寶芳,為學士天虯之妻,亦即臣等外祖母石氏之義孫女。

因親及親,過從殊密,以此因緣,致招猜忌。臣聞豫王府行兇逃婢藍瓊,乃鏢客藍奇之甥女。

其母藍黛,早歲飄蕩江湖,殺人放火積案如山,世稱飛天夜叉,蓄怨結仇勢所必至。

藍黛被狙潼關,藍瓊狐疑滿腹,輾轉來京,意圖報復,因疑其舅,旁及他人,是夜屠殺藍奇一家老弱,不留孑遺,仍敢回城逕入玉標統寓次行兇,差倖臣師松勇留宿玉家,一場決鬥,梟獍負傷驚逸,此係寅初發生之事。

金貝子告變謂為寅末,足見藍瓊行兇之後,重返王府,究竟是否故縱逃亡,因不可知,但捏做事實誣及臣父,顯屬包藏禍心……至於豫王府邸行刺放火一案,臣亦疑事因包藏藍瓊而起……”

安侯說到這兒,咸豐帝笑起來道:“你很會講話,怪不得你也來見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父龍弼和前豫王裕興確有仇怨,那是我知道的比誰都要清楚。

金珠好色,早有所聞,藍瓊必定長得很美,包藏、縱逃,也許你所說的都對。

然而我今天讓你們進宮,並不為聽信金珠一面之辭,也不因西山命案,我是問你要豫王府行刺未遂的人……”

聽了官家幾句話,不特英侯安侯怔住了。

站在一旁的崔總管也嚇了一大跳,他馬上跪下去奏說:“奴才以為此案當與他們無關,潘龍弼夫人治家緊嚴,他們一班小兄弟溫文爾雅,也不像結交匪類之人,今天他們倆被安魯拘押於步軍統領衙門,已經受了很大委曲……”

咸豐帝大笑道:“你也會來替他們講話,大約你是看他們長得漂亮。安魯可是有點太過,憑什麼呢?”

說著,他回去書案上坐下。又道:“我記得龍弼有個結義兄弟叫石南枝,娶的華良謨女兒,是不是呢?”

英侯急忙回說:“是。”

咸豐帝道:“它叫什麼名字?”

英侯道:“叫華盛畹。”

皇上笑道:“好名字,她是個武女?也還有什麼其它的小名兒嗎?”

英侯道:“沒聽說。”

咸豐帝道:“你們兄弟見過她嗎?”

英侯道:“沒見過。”

皇上道:“她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呢?”

英侯不加思索,衝口便說:“聽人講在新疆阿爾泰……”

安侯輕輕的伸出一個指頭,點到哥哥腰背上,偏讓咸豐皇帝看出,立刻說:“弟弟沒有哥哥老實,你幹麼不讓他講清楚?”

安侯紅著臉奏道:“道聽途說,不敢以奉聖聽。”

咸豐帝又笑道:“算你會說。我問你,華盛畹是不是有很好武藝?”

安侯道:“臣母告訴過臣等,石家嬸母略能技擊。”

咸豐帝道:“略能,不太好,是不是呀?再問你,像我這裡皇宮內,圍牆三丈以上四丈高,滑溜溜的黃琉璃瓦,警衛森嚴,門戶堅固,她也能進來嗎?”

這一問,安侯實在有點吃不消,他也忘記了禮貌,噤口結舌,瞠目直看皇帝。

皇帝又笑道:“我這裡預備一點禮物,想託你轉送給你的石家嬸母。這禮物我也還得給你說明一下,當年華良謨就因為這點玩意,以致身死冤獄。

這玩意本是華家傳家之寶,裕興存心覬覦,不惜殺人,案發之時,此物經由隆格親王查抄歸庫,我倒是今天才由庫裡要來的。

不過,我的東西不能白給,得我賞賜的代價,就是要讓我看看,昨夜膽敢身入我的寢宮寄東的人,也就是行刺金珠不遂的兇手!”

說著,他抽抽屜,拿出一紮十把扇子,扔在桌上,再由一本書裡頭翻出一張字條兒,站起來了。

他袖著直走到英侯兄弟面前,又說:“我想,一個女人叫華盛畹,她必有別號,也必是什麼花。

拿畹字來講,又必是或蘭或菊。假使地本人的確沒有別號,那總可能替她的女兒們起個蘭,菊的名字。

據金貝子奏稱,那天行刺的一共有四個人,兩女一男都很年輕,其間有一個使暗器的可就沒講清楚男的還是女的。

假定說,華盛畹帶著她的子女,入京報仇……你們以為怎麼樣呢?只有她與豫王府有惡仇,只有她有祖傳的十把好扇子落在裕興手裡,只有她與你們家有深切關係……你們拿這字條念給我聽啦……”

說著,把袖裡字條遞給英侯,英侯接過手立刻臉上變了顏色。

安侯緊靠哥哥肩下站著,他差不多就要打起哆嗦了。

原來那字條兒下端有個觸目驚心的玩意,畫著一朵菊花。

皇上眼看他們兄弟驚慌情形,他倒是滿面笑容的回去大圈椅上坐下了。

那邊英侯誠惶誠恐的在唸著字條:

“我等與裕興有仇,夜劫金珠為索祖遺寶物,蕩婦藍瓊附惡逞兇,故予懲戒,不虞移禍藍奇一家慘死。安魯媚事奸王,媒孽龍氏兄弟,情殊可恨,請即飭令釋放無辜。仰侯聖明。”

英侯唸完了,官家又笑起來了,他說:“你們看可惡不可惡?一句仰侯聖明,大約就算很講面子了。說文法雖然還平順,看字體可不分明是女人?女人總是無知,我原諒她一次,假使再去找金珠麻煩,我唯你兄弟是問。

再說,她果然夠得上說行俠,那麼,她一定有膽子來見我,暗裡弄手腳未見高明,我希望她磊落光明的站在我跟前講話。我從來沒對過任何王公大臣講過這麼多的話,你們今天很光榮,曉得不曉得?回去吧,把扇子帶走!”

說著,他一拳頭捶在桌上,站起來走進隔壁去了。

這裡崔總管不住的伸舌頭,縮脖子。

英侯兄弟卻跪下去朝著那張大圈椅胡亂磕了一陣頭。

崔總管替他們拿了那一大把扇子,送他們出來,一路走一路悄聲兒向安侯問:“皇上所說是不是全對?那個華盛畹的女兒有沒有叫什麼菊的?是不是長得很美?現在是不是還留在京城裡?”

安侯對於崔總管的問題,覺得很難答覆,只好推說他們實在一無所知,等回家問明母親後,再給老公公送回話。

崔總管又教他們當心,說是官家時常外面亂跑,說不定有天也會去潘公館走走。

安侯最有心計,立刻給老公公打千兒請安,央告他老人家凡事照看一二。

崔總管含笑點頭,交還手中扇子,讓他們出宮去了。

歸途中哥兒倆胸中各有所思,誰也不開口講話,趕了一程路,頂頭碰著松勇。

松副將十分歡喜,隨著他們倆來到潘家。

老姨太婉儀和浣青,倒是不動聲色,其他人們眼見兩位小少爺平安回家,就好像捧著鳳凰了。

大家圍緊來聽安侯演說入宮朝見皇上經過情形,也虧他記性好,真能夠一字不遺,尤其那張字條兒背得爛熟。

末了,他追問師父,是不是見過了玉奇兄妹?

據松勇說那天還是十月初四夜,他乘夜趕上蘆溝橋,流連一會兒工夫,就去找到那一家萬昌皮革店。

因為他會講南疆土話,以此不太困難的取得了店裡掌櫃的信任,在帳房稍坐片刻,那石玉奇就由後面出來了。

他打扮得和許多店裡夥計們一般,瓜皮小帽,青布棉袍外加腰帶,腳下穿厚底兒布鞋,臉上大概使過什麼藥抹過,黑黝黝的很難看。也還是請安敬茶表示一番客氣,但不讓人家後面密室招待。

松副將他交了浣青轉致的信,也替英侯兄弟向他們兄妹問好,隨後便勸他急速離京,而且還說恐怕他們會給英侯等招禍。

玉奇表示接受,答應三日內一定回去新疆。

松勇看他講話很有誠意,以為他們絕對動身走了,誰料得他們不但沒離開京都,還要找到皇帝老頭子開玩笑呢!

當時英侯對母親說:“那字條兒無疑的是菊冷姑娘搞的把戲,這位小姐的膽子可真不小,如果一高興再來一套新鮮的,那實在太可怕。他請求母親容許他和安侯出城一趟,找他們姊妹去講個清楚,連帶把扇子交給他們帶走。”

浣青無論如何不準英侯安侯再見他們兄妹,又說:“英侯兄弟既然瞞住了皇上沒講實話,瞞,就要瞞到底,不然豈不是自承欺君?尤其是十把扇子只可擺在家裡,也許皇上故意使手腕,利用扇子弄巧,我們把扇子送走了,過了個把月,宮裡再派人來要回去,我們能說已經交給了誰嗎?”

浣青這一說,大家都點頭稱是。

松勇說:“讓我再去找玉奇,他們把話給說明厲害……”

浣青認為無效,她說眼前要想勸走他們兄妹,只有讓她去一趟。

這辦法一家子有的贊成有的不贊成。

浣青請示婉儀,婉儀十分同意,事情就算決定了。

當天下午,浣青把紅葉接來商量一下,向松勇問明白了路徑,稍為改扮一番,她們倆便僱了一部街車出城而去。

三更初光景,也還沒到蘆溝橋,孃兒倆就下地來打發了車。

浣青生來一付堅毅不拔的精神,困難兩個字她是不管的,雖然腳小如錐,仍能扶在紅葉臂彎裡走上蘆溝橋。

這是十一月十八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北風彌勁,月色大佳,人跡霜痕,河流凍結,到此清涼境界,浣青不禁搔首微嘆。

忽然背後有人低笑著問道:“似此寒夜,幸接高軒,兩位從那兒來的?”

浣青紅葉同時回頭,只見面前站著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輕裘緩帶,玉貌珠唇,不穿馬褂不戴帽子,黑油捆一頭烏髮,冷森森剪水雙眸,風姿擬孤雲野鶴,精神比翠竹蒼松,端的好一表人物。

浣青心動,率爾問道:“你貴姓?來這兒賞月嗎?”

那少年笑道:“晚輩姓玉,在此恭迓貴賓。”

紅葉道:“你等什麼樣人?”

少年笑道:“很難說,姓龍的,姓查的,或許姓潘的,姓松的,都是我所歡迎的。”

浣青道:“我們由京城裡來,找姓石的或許姓華的。”

“請問你是那一位?”

“龍英侯是我的兒子。”

少年一聽立刻雙膝點地,恭敬的磕了一個頭,很快的鈷起來,又問紅葉。

紅葉笑道:“我們是本家,你剛才不講姓玉麼,我叫紅葉。”

少年趕緊也向她請了一個安,笑道:“松家嫂子,玉家姊姊……”

“令姊妹都在家?”

“我來攙伯母走一段路。”

說著,向前攙扶浣青下橋。

大家都不再講話,默默地轉了幾個彎。

紅葉跟在後面,幾乎有點兒追不上了,差喜也就來到萬昌皮革店門前了。

一會兒,浣青紅葉在玉奇所謂宮殿裡讓梅問菊冷兩位姑娘拜見。

浣青看了梅問再看菊冷,心中說不出十分的欣喜。

她把菊冷拉在懷抱裡,眼睛卻盯著梅問說:“我託松家老伯帶來給你母親的信,沒封口,你也看過了麼?”

梅問道:“拜讀過了。謝謝伯母給我們許多賞賜……”

說著卻看住菊冷笑。

菊冷呶著嘴說:“我沒看見。”

玉奇一旁笑道:“伯母的意思,媽還能不答應?再過三兩年,我們會送三妹來京。”

菊冷一聽掙脫身便跑。

浣青笑著叫:“三小姐,你來呀,我還有許多事要問你哩!”

菊冷道:“我要睡覺。”

紅葉笑道:“豈有此理,我們千難萬難來找你,你要睡覺?”

梅問道:“三妹,過來!”

小姑娘這就只好點著腳尖兒,低著頭回來了。

她一邊一步一步慢慢走,一邊卻不住的偷望浣青,燈光下映著一臉飛紅,那樣子真像芙蓉芍藥一般嬌豔。

紅葉笑道:“小妹妹真美,可是膽子也太大。”

菊冷站住了,她眨著眼睛問:“紅姊姊,你講我什麼?”

紅葉道:“夜入皇宮,寄柬鳴冤,這還不算大膽嗎?”

菊冷道:“沒有的事,那麼高的牆,那麼滑的瓦,那麼複雜的宮殿,我也能進去,也能找到皇帝的寢宮嗎?”

紅葉笑個花枝招展道:“妹妹,你是在替自己捧場呢?還是這會兒太過興奮講漏了話呢?”

小姑娘怔了怔,她不禁也笑了,笑得那麼樣的嬌羞,笑得那樣的美。

紅葉心不由己,跑過去把她捉回來了。

浣青笑道:“小姐,你知道闖了多太亂子?英侯安侯讓步軍統領衙門傳去,一點沒有關係,安魯決不能對他們怎麼樣。你這一叩閽,不,還不能說叩閽,你簡直是威脅皇上,差一點沒給他們吵出殺身之禍。”

小姑娘愕然問道:“殺身之禍?我又沒得罪皇帝,我講的話也是頂和平的,我不過請他飭令釋放無辜。他無故可以殺人,我也能殺他。”

梅問低喝道:“胡扯,你講的是什麼話。”

玉奇笑道:“我講,一樁事總要想一想,那能胡來!”

小姑娘道:“不要單怪我,大姊她也去了步軍統領衙門。”

玉奇笑道:“那就差得多了,安魯算什麼!然而大姊也還是多餘。”

梅問一張臉也紅了,她慢慢地說:“我聽人家講,安魯諂事金珠,藉以自固,他不分皂白把人傳去拘押,我總可疑金珠從中作祟。

藍妮西山殺人,事因我們兄弟姊妹而起,假定以此貽害府上,我覺得實在講不過去,所以……本來跟三妹約好的一同進城,不意她臨時變卦,自作聰明。我不曉得應該向伯母怎樣道歉請罪才好,大冷天老遠的路……”

浣青笑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其實那是無所謂的,不要說龍家和石家有多麼深的交誼,就把華家和查家來講,我跟你母親也真是情同手足,有很多的話我倒是未便告訴你。總而言之,自己人沒有什麼可客氣的,過去的不必提,讓我告訴你們今天英侯安侯奉召進宮朝見的情形……”

說著,她慢慢的把咸豐皇帝,對於菊冷的字條兒所發生的種種疑問,並交還十把扇子囑為轉致的恩典詳細一說,隨後再將今天沒把扇子帶來的意見也講個明白。

這一連串的話實在太長,菊冷小姑娘聽得出神,她竟會莫明其妙的又投在浣青懷抱裡,浣青也好似毫無感覺的緊緊摟住她。

那邊梅問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捱到紅葉坐位上並排兒偎倚著。

玉奇他也爬在一張靠背椅子上默默地靜聽。

這拾掇得像皇宮一般瑰麗的大客廳,燃燒著十來對大紅蠟,配著兩隻高腳銅盆火光能熊的獸炭,烘映得人們臉上一片靜穆,祥和、溫暖、親熱,那實在是一幅極好家庭行樂圖。

當時聽完了浣青的一篇敘說。梅問相菊冷畢竟是女人,女人的一顆心到底容易妥協,他們都覺得這位皇帝還肯講道理。

玉奇卻認為底下還有文章,算定人家是在設牢籠排圈套,他暗裡存心非弄清楚什麼樣的牢籠圈套他決不走。明裡機巧講話,說是非常感激皇上施恩,從此決不生事,即當摒擋行李準備回疆。

浣青還說稽遲不得,極日敷陳利害,勸他必須及早成行,聽話的終是一臉恭順,唯唯聽命,說話的也就無可再說了。

大家坐到五更天,隨便吃了一點宵夜,浣青便去菊冷屋裡安置,紅葉隨梅問回房。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5:14


第二十二章

松勇是個極端精細緘默的人,他那天在玉標統玉堅家裡擊敗藍妮,帶走了戰利品八枝毒鏢,當他離開玉家時天也還沒有亮,他卻一逕趕到豫王府,上屋窺察藍妮回去作何交代?

那時光恰是藍妮跟金珠鬧翻了臉抽劍行兇的一霎那。接著便看見行兇的藍妮背上包袱,跳牆亡命。

他一路追隨跟蹤,眼見藍妮出城去得遠了,這才放下心回家睡覺。

本來他預備給英侯兄弟送去四枝毒藥鏢,藉以看家防賊,後來一想藍妮既已出走,這種毒藥暗器究竟不是好東西,留在後生小子手中總屬不妥,所以決計將八枝毒鏢窖埋。

過幾天一個晚上,他又去玉堅家裡探病,一再吩咐玉堅務將家中所餘九枝毒鏢妥慎封藏以免招禍。

松副將不到玉家便罷,到了玉家玉太太必定會留他喝兩杯佳釀,喝了酒姑老爺又另要了一大皮葫蘆酒帶著回家。

時候不算太晚,走在路上忽然又疑慮到藍妮會不會去而復來?

因此有心繞道上潘公館前後巡邏一下。

剛剛走到宣武門大街,遠遠處有個和尚迎面徜徉而來,月光中看這位出家人長瘦個子,身上穿一件灰布百衲僧袍,流水行雲,儀表不俗。

再一定睛細看,認得他正是江湖上大有名氣的小靜和尚。

料到大和尚來京必有文章,松副將嚇得酒也醒了,趕緊側立路旁,彎腰問訊。

和尚立刻合掌當胸,打個稽首說道:“阿彌陀佛,檀越有何見教?”

松勇道:“不敢動問,法駕可是小靜大師?”

和尚笑道:“老僧不到京都二十餘年,不意檀越尚能辨識,願聞貴姓尊名?過去以何因緣,得蒙青注?”

松勇道:“在下松勇,前在昆明軍次獲接清輝。回首前塵,恍在目睫,今日相逢,吾師朱顏如故,足證道力,曷勝欽佩。”

和尚大笑道:“你就是當年苗人稱為松爺爺的松小官?幸會幸會!老僧遠來正苦寂寞,願借老弟手中所攜,慰我飢渴。”

說時,一雙三角眼只管看定人家手上酒葫蘆。

松勇笑道:“吾師豪邁猶昔,實快平生。蝸居去此不遠,乞賜枉顧,香花供養。”

和尚道:“我本灑脫,你亦清奇,逢場隨喜,何怨何嫌。此去有一破寺,四無比鄰,可資暢敘。”

說著,也不管松勇答應不答應,一把捉住他一隻臂膊,拖著便走。

走進草廠衚衕,果然有個破落僧寺,由後牆缺角處縱身而入,就在那空場地上坐下。

和尚解下腰間隨帶糧袋,拿出一個大碗,一大包乾牛肉。

松勇急忙拔掉酒葫蘆塞子,替他倒滿一大碗酒。

和尚雙手捧起來喝個大半碗,叫一聲:“好酒……”底下講話就不再鬧斯文了。

松勇有事在心,處處留神,慢慢的挑逗和尚吐露秘密。

和尚看看喝了五大碗酒,樣子顯得有點醉了,抬頭望著天上月亮,喟然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多少恩仇殊未了!”

松勇笑道:“大和尚仙露明珠,何掛何礙?”

和尚道:“老弟,你也是身負奇技異能的人,可羨你的福份好。我真不行,我的冤孽太重。你知道,我們師兄弟五人,算來都是佛門弟子,其實沒有一個真能超出三界跳過五行來了。

大師兄赤腳師太更是不了,她今年八十五歲了,還在勾心鬥角覓怨尋仇。

最近聽說地上峨嵋山練劍淬藥,為的要替徒兒趙岫雲報仇。

我的徒弟藍黛死在潼關,據說也就是殺害趙岫雲的人下的毒手,這人叫潘龍弼。藍黛還不能說是我的徒弟,她追隨赤腳學藝時候較多,赤腳萬分寵愛她縱容她,所以她在江湖上搞得身敗名裂,這是果報。

就說趙岫雲也實在死無可惜,嫉賢害能,陰毒險狠而且妄自尊大目中無人,赤腳並不歡喜他,然而她偏要為他復仇。

赤腳派人通知我,責令我不許置身局外,因此我才決計來京走走……”

說到這兒,和尚又喝乾一碗酒,臉色往下一沉,接著又說:“我路過太原見到藍黛的女兒藍瓊,帶著一身劍傷,樣子很狼狽,她對我說,我的好徒弟藍奇一家人,死在一個標統叫做玉堅和潘龍弼後人手上,她為著救護藍奇她的舅父,讓玉堅殺個遍體鱗傷。

藍奇一家慘遭屠殺,這回事我和尚焉能不管?我星夜趕到北京,先到西山調查真相,奇怪那裡人都說與玉堅無關,也沒提到什麼潘龍弼的後人,倒認為行兇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她就叫藍瓊,宮中現已懸賞通緝,決無錯誤。

後來那些人又出告訴我藍奇的太太,和一個叫竇光的並沒有死,教我找他們問個明白。

但藍太太和姓竇的並不在西山,他們到底躲到什麼地方去,一時我是無從探查。藍瓊,她會殺死它的舅父一家人,我和尚絕不能相信。

我有意見見標統,也還要訪問潘家,大約我這一趟入京總要開一次殺戒,藍家的人一個人都不能白死,一命還一命,我斷不含糊!”

和尚講得火上了,兩手撐地,眼射兇光。

松勇內裡噬驚,外表鎮定,他慢慢地再給和尚倒了一碗酒,從容笑道:“今天碰巧使我見到大和尚,這是天意,藍家命案我曉得比誰都還清楚,容我詳細奉告。”

和尚搶起來奪過酒碗一飲而盡,叫道:“你說!你說!”

松勇道:“讓我先講一講藍奇和玉堅的關係,再說鬥敗藍瓊的是什麼人。藍奇,他是玉堅的大舅子。玉堅的太太是藍奇的同胞女弟,我松勇恰又是玉堅的妹婿……”

和尚聽得怔住了。

松勇又說:“我們三家人很要好,時相往來。藍奇的身手還算不錯,玉堅武藝可是太差了,他們都不是藍瓊的敵手,殺傷藍瓊的不是他人,恰就是晚輩松勇……”

和尚大叫道:“是你,你不是亂來的人呀,你一定有道理可講。”

松勇笑道:“弟子如有虧心,豈敢在大師跟前饒舌。”

說著,便把藍瓊如何流浪京師,如何屈充金珠下陳,那天如何有人闖入豫王府行刺,藍瓊如何追敵中伏負傷,如何疑及藍奇藥鏢流毒,如何夜赴西山殺人,如何逕返玉家行兇,如何與之決鬥,如何縱之逃生……

松勇一邊說,和尚一邊不住的撐眉怒目。

最後,松勇說:“藍瓊與潘龍弼有仇,因為龍弼在任九門提督時,正法了一個叛逆叫做楊超。

據說楊超是藍黛的姘夫,也就是藍瓊的生父。

藍瓊所以投身豫王府,意在挑撥金珠向潘龍弼後人尋仇,此次設辭欺瞞大和尚牽涉潘家的,無非還是借刀殺人之計。”

又說:“潘龍弼本叫龍璧人,少年時與直隸石南枝結為生死兄弟。趙岫雲嫉石南枝技出已上,以計殺之。

璧人為友復仇,事屬仗義,本無足怪。赤腳師太不察曲直,必與為敵,勝敗正難逆料的。”

松勇這一替璧人捧場,和尚有點不高興了,他一疊聲追詰璧人的家世。

松勇告訴他說,璧人的父親叫龍季如。

就聽了龍季如三個字,和尚猛的由地下蹦起來,大叫道:“山東濟南府龍季如?……”

松勇道:“是,山東……”

和尚伸手一拍禿腦袋說:“季如,雖然不能說是我的徒弟,但我們情同兄弟,交稱莫逆,和尚必須為死友稍盡棉薄。

此去即當入川尋訪赤腳,勸她事必三思,同時也要看看璧人賢侄究竟有何真才實學。藍瓊飭非嫁禍,愚弄老僧,罪無可逭,決不輕恕。多謝老弟一夕話,指我迷津,造福無量,容圖後報吧!”

說著立刻告辭,只見他雙足一頓去若飄風。

倒弄得松勇目瞪口呆,半晌動彈不得。

他回去時已是寅時光景,一個人睡在客廳裡,想到小靜和尚江湖上著名辣手,潘玉兩家如果遭其茶毒為害何堪設想,何期一皮葫蘆酒弭禍無形,寧非天意?

越想越驚奇,越想越害怕,這回事從此排在心頭,秘不告人,潘玉兩家老幼也就始終矇在鼓裡一無所知。

這天因為龍夫人出城私訪石華龍,松副將又怕英侯兄弟逃塾闖禍,因此他老人家率性暫住在潘家代為管束。

盼到第二日晚上初更天,浣青紅葉驅車同返,談及梅問菊冷兩姊妹答應即日摒擋回疆,松副將才算一切都放心了。

他留在英侯書房裡喝了五六斤酒,帶著幾分薄醉步行回家,走在街上,恍惚間望見對面民房上有人鷺伏飛行,個子很小,但縱跳的工夫非常輕巧,靈活,當時心動,頗疑華家姊妹又來生事。

他想登屋跟蹤,卻因為地屬鬧市,諸多不便,眼見屋上人轉瞬驚逝,只好作罷。

這一夜又累得他一夜沒有好睡,眼睜睜捱到天明,急急出門打聽消息,差喜不聞風聲鶴唳,回頭再上潘公館找小弟弟順侯下棋。

一局方終,忽然崔總管瀛駕到,立宣英侯進宮面聖,並教將那天交下華家十把扇子帶了去……

大家捏著一把冷汗,莫測禍福吉凶。

崔老公公可是一句話不肯多說,大家還以為官家不過舊案重提。

松勇念及夜來所見,心疑有變,卻只是事到臨頭,說也無益,當時他愣在棋枰上,眼看英侯戴著金頂兒紅帽,隨著崔瀛走了。

咸豐皇帝坐在御房書案上,眉飛色舞,滿面春風,讓英侯磕過了頭,呈上扇子,這才點手兒招他站到案前,笑道:“小龍,你說,人世間真有聶隱紅線一流人物?我歎服矣!昨夜三更天,那朵菊花又到我寢宮來……”

聽了這一句話,英侯大驚失色。

皇上道:“別害怕,聽我講。這一次她更大膽,我醒時,許多伴駕的也都警覺了,她還沒有走,我坐在床上,她向我行禮,小小的身材,穿著一身綠緞子輕裝,簡直是美而豔………”

說著站起來哈哈大笑,接下去又說:“她怎麼進屋的我不曉得,走時打開窗戶出去,一隻貓兒似的逃掉了,你說,奇不奇?我知道她沒有惡意,所以不讓守夜的追趕她,也不准誰把這回事傳出來。今天叫你來,可是要你替我保鏢,晚上我要出宮找她會面,你有膽子嗎?”邊說,邊由書堆裡扯出一張大紅帖子遞給英侯。

英侯抖著手接過來看,觸目驚心的還是帖子下端畫的一朵菊花,上面寫的是:“釋嫌歸扇,感戴如山,荷蒙拳拳,願謁龍顏。恩乞重施,扇欲親還,菊冷梅問,同叩聖安。”

下面附註:“明日薄暮,四海春酒家叩謁。”

英侯反覆研讀,不敢抬頭。

皇上又笑道:“這妮子可恨也可愛,她自己搞得頂開心,獨沒想到你兄弟犯了欺騙君上之罪,咦!我問你扇子在你手中她怎麼曉得?荷蒙拳拳這句話又怎麼講的?是不是那天我對你所講的她都聽到?好孩子,你再說不認得她!”

說著,再來個哈哈大笑。

這一來,英侯不能不講實話啦,他慌忙跪下去,從當日皇上在西域跑驢,流氓驚駕,獻身解圍,玉奇施謔,因至比武,從而訂交說起,一直達到昨日浣青親自出城,恭傳聖恩,勸導玉奇兄妹早日回疆……

一篇口奏,到此慢慢的收住話腳,再拜碰頭,伏地乞死。

皇上笑道:“你還老實,起來吧!現在只問你是不是願意權做一次保駕大臣?”

英侯謝恩起立奏道:“石家兄妹,久居疆中,不習王化,失儀不敬,恐有不免……”

皇上道:“這個都沒有關係,我還不過遊戲而已。那天西城跑驢,你也看見過我怎麼樣容縱無知的?今天你不要回去了,應該怎麼樣準備,跟崔瀛商量著辦,我們酉時出宮,半夜回來,一切秘密,不得洩漏。”

說完,負上一雙手,竟自走了。

這裡崔瀛帶著英侯到他下處招待,他告訴說,這幾天皇上情緒不佳,因為南邊長毛子鬧得很兇,他正忙著調兵遣將,那朵菊花偏能討他歡喜,底下不敢說還會鬧出什麼花樣?

說時老公公不住的笑,笑裡暗示著皇上已經愛上了菊花。

英侯心裡自然也有幾分明白,但當前的任務使他急於應付,以後的事只好以後再想想辦法。

當時他借了筆硯,寫了一封密信,懇請老公公派人送去潘公館,連帶取來他的一付防身軟甲,黑虎絨抓地虎,和一枝短劍一襲便衣。

天氣還不過申末光景,皇上仍坐御書房傳見英侯,身上穿上一件醉湖綠軟面白狐袍,外套元青色織錦團花馬褂,頭上大紅絨頂子小帽,上綴滴水東珠,腰垂黃帕,足登快靴。

本來這位皇帝長得漂亮,這一換上便裝,越發顯得年青,果然鳥中鸞鳳,馬中騏驥。

皇帝看英侯一身適體天藍色小毛灰鼠皮袍,配著一橫列珠鈕子坎肩,烏髮朱顏,長身玉立,儼如春花曉日,松風水月,看了也不禁點頭讚歎,當即笑道:“一切準備好了吧?咱們這就走。”

英侯道:“還帶人嗎?”

皇帝道:“不,沒有什麼可怕的,你大概帶上兵器了?我想,那是無需的,不過我不反對。咱們應該有個稱呼才好,讓咱們做一次朋友吧,我算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記著,別露出馬腳,不管碰著什麼人,全別理他。我姓金,你還姓你的龍,走啦,走啦。”

說著,這就站起來了。

一會兒,君臣倆各跨一匹高頭駿馬,由一道秘密便門出宮。

剛出了禁城,馬背上先望見虎男站在遠處瞭望。

再走一段路又看見敬侯安侯順侯三兄弟街頭聯臂溜躂,相逢無語,微笑會心,大家都向前門大街而來。

皇帝英侯馬快,趕到四海春店前下馬,逕奔上樓。

英侯留神眼覷扶梯邊那張小桌子上,爬著一位彪形漢子,垂頭獨酌,看那背影兒便曉得師父松勇來了,於是放心把皇帝引到街樓雅座上落坐。

這家館子沒有一個夥計不認識英侯,立刻跟進來一個打腔兒請安,開口便說:“你老題壁那首詩,前些天夜裡不知道讓什麼人用小刀子刮掉……”

英侯急忙說:“那沒關係,趕快給我來一臺高排海席,開一罈子梨花春……”

那夥計吃驚似的問:“你老就兩位?還等客?”

英侯心裡想:官家每餐一百件,十六碗大菜算什麼?

邊想,邊笑道:“不等客,你就傳下去吧!”

夥計搭訕著出去了。

皇帝笑道:“你是常來的?題了什麼樣詩?”

英侯飛紅了臉,笑道:“酒後塗鴉,不算詩。”

皇帝道:“不算詩,算什麼?”

英侯可是十分為難了,說呢當然不好,不說呢也不好,正在拿不定主意,耳聽得樓下一片聲喧。

皇帝猛的站起來,伸手拍開窗戶,探頭往下看。

下面停著赤白青三匹好馬,一樣的錦鞍金鐙,韁轡鮮明,馬上下來三位少年。

頭一位身材細小,穿一件棗兒紅緞面子的火狐袍,外著天藍色琴襟窄袖馬褂。

第二位苗條個子,一身青綢子銀鼠皮衣,黑緞子緊身馬甲,明珠作鈕,圍脖白綾。

他們倆頭上都戴著小帽,一下馬便抬頭張望樓上,丰容盛發,皓齒明眸,恰和皇上打個照面。

那個小的嫣然笑了,大的卻慢慢的垂了頭。

這時那一位騎白馬的也下來了,他穿的是銀灰色袍子,黑虎絨馬褂,蜂腰猿臂,朗目長眉,卻另有一段英雄氣概。

他一下馬便往店裡走,步履非常矯捷,態度卻又十分從容。

店裡人眼見客人一派雍容華貴,還以為來了貝子貝勒啦,馬上來個站堂歡呼。

那少年卻只管點頭含笑,走上扶梯,後面兩位少年也就緊跟著上樓。

他們這一上去,皇帝可就站在梯旁,迎著笑道:“你們才來?”

那少年彎著腰站住,低低地說:“石玉奇給你老請安!”

皇帝大笑。

那一位小個子少年上前說:“老爺子,你大概出動了不少兵馬吧,滿街上張牙舞爪恫嚇人,下面扶梯邊還爬著一條大蟲呢!”

英侯站在皇帝背後,趕緊向她使眼色。

少年還他個嘿嘿冷笑,又說:“有你這一位保駕將軍還怕不行嗎?”

皇帝又大笑,笑著便去牽著少年一隻手說:“你這孩子太淘氣!跟我來,今天我請客,不許推辭。那一個叫梅問?”

小少年說:“我叫菊冷,她叫梅問。”

說著,奪回手一指穿青綢子長袍的少年,梅問立刻鞠躬致敬。

皇帝著實把她看了兩眼,喃喃地說:“清華高潔,不愧為梅。”

邊說,邊走回雅座。

夥計慌忙進去拉開桌子,排上食具,恰好菜也上來了。

皇帝獨踞中筵,梅問菊冷並排兒對面相陪,玉奇英侯左右侍坐。

皇帝舉杯勸飲,笑道:“此會不等閒,相逢各年少。”

說著,他喝乾一杯酒。

玉奇英侯梅問都站起來陪了一杯。

菊冷不喝酒也不起立,她欹著頭問:“老爺子,我說,一個人為什麼要那樣自尊自大,弄得那麼多的人都怕您,討好您而又哄騙您,這到底有什麼好處?”

皇帝笑道:“君子不重則不威,你懂得嗎?”

說時又舉杯喝酒。

菊冷道:“君子,什麼樣叫君子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您很寂寞,很可憐……”

皇帝酒在口中,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笑,噴了一身酒。

英侯趕緊起來替收拾,皇帝卻賣個呆勁,伸手向著梅問說:“請借用你的手帕。”

梅問是不能給,但不給又不好。

這位大姑娘有膽有識,可是這會兒眼看皇帝一隻手擱在桌上,她就有點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

菊冷急忙替姊姊解圍,她立刻拿她的手帕去放在人家手上,不加思索的說:“您使吧,她的手帕不見得比我好,我們是一樣料兒。”

皇帝沒得說啦,接去手帕擦抹一下嘴,笑道:“好香。”

菊冷道:“是嗎,送您吧!”

皇帝又大笑。

菊冷道:“您在這兒喝酒,恐怕誰都不放心,還有您那許多奴婢更要擔驚受嚇,何必的呢?您有氣量眷顧我們,我們也還有膽子來見您,其實您算是大家庭中最大一位長輩,我們都是您的兒女,見見面談談話,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兩次驚擾您,就這向您請罪,求求您饒恕無知,行不行呢?

賞我們的扇子,假使帶來了呢,請您就交給我們,我們沒有太大福份,不敢久留伴駕,我們希望就回去………”

說著,走出座位,頂神氣的鞠了一躬。

皇帝笑道:“你這妮子倒會講話,扇子帶來了當然還給你,不過你不能就走,我要知道一下你們家世,現在住在那裡?幹什麼營生?你年紀小,也許不明白地方,這個我要梅問講的。”

梅問站起來了,皇帝一擺手說:“坐下。”

梅問坐下去說:“民等從母姓華,弟妹五人。外祖父華良謨一家慘死冤獄,豫王裕興實構其禍,民等遠道來京,意在為母復仇……”

“這個我曉得,你說你們為什麼久居疆中,在那兒有什麼生計?”

“民母窮邊避禍,苦節撫孤,經營牧畜,藉以自贍。”

“你們現在想不想遷入中原,安居納福?”

“中原多事,不如異域安寧,豺狼當道,適非疆人易與,民母驚弓之鳥,尤虞不測天烕。寡鵠孤雛,不慕榮貴,願安藜藿,勿事膏梁。”

“你看我還不暴虐吧?”

“明昭日月,恩被黔黎。”

“得……玉奇是你的哥哥?”

“弟弟。”

“我想給他一個三四品官兒,要你入宮補一員學士,你願意嗎?”

“民弟未習王化,不堪羈勒,梅問罔讀詩書,莫知翰墨,不敢奉詔。”

皇帝笑道:“你滿口書卷,才堪侍讀……。”

一句話沒講完,玉奇笑道:“街上來了不少人,我們受包圍了!”

菊冷道:“屋上也有人!”

梅問避席斂容說道:“步軍統領親率馬步三軍已臨樓下,民等幸乞卵翼。”

皇帝心想:怪,他們難道都有眼睛留在街上?

邊想,邊站起來,探首樓窗望下看,可不是安魯全身披掛,站在店門口正和一班大小官兒交頭接耳說話。

看了心裡實不痛快,翻身歸座,看著英侯說道:“給他們扇子!”

說著,探手懷中摸出一隻密封的大信封,託在掌上遞給梅問,瞅然笑道:“這裡是幾顆大珠,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梅問不肯接,菊冷一把搶到手便往身上藏。

那邊玉奇也由英侯手中收去了十把扇子了。

皇帝說:“你們寄寓什麼地方,有空我看你們去……”

玉奇道:“英侯知道。”

說到這兒,扶梯上有人上來了。

大家都離開了座位,緊緊的圍在皇帝背後一站。

上來的先是四個太監,後面跟著步軍統領安魯安大人。

他們只走到雅座門口,就都爬在樓板上了。

皇帝理也不理,環抱著兩條臂膊,靠在椅背上,半晌,才說一句:“誰教你們來的?胡鬧!”

安魯不敢回話。

四個太監中有一個碰頭奏道:“孝穆皇太后……請皇上即刻回宮。”

聽了孝穆皇太后五個字,皇上站起來了,高聲說:“安魯下去,我這就走,留下我的馬,什麼都不要,不許招搖。”

安魯亂磕了一陣頭,蹣跚而去。

菊冷低笑道:“哈巴狗似的也會做官!”

皇帝回頭笑道:“他還算好,有的連狗都不如。我走了,你們痛快喝酒吧。英侯替我陪客,明天未末申初宮裡等你。”

說著翻身便走。

邊走邊說:“你們不送,張策,松筠都在樓下,他們專會講閒話,更討厭。”

大家跟到樓梯邊,卻只有英侯一個人跪下送行。

菊冷笑道:“等會兒我們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跪著送?”

英侯紅著瞼站起來說:“別笑我,我比不得你們,雖然我不當官,我父親總是他們家臣下,我是不得已。”

梅問說:“英侯,我要請教,你支使許多人密佈街頭,那是什麼意思?我們為什麼要冒險來見你們家皇上,還不是為你兄弟出脫關係,我是預備好一篇話來替你們解釋的,可沒想這位皇帝這樣好。總而言之,我們也原是化外之民,心懷叵測,你算是赤膽忠肝,謀無不盡,我看見你底心了!”

菊冷道:“會面是秘密,你知皇帝知,安魯那狗官怎麼也會知道?還不是你想法通知他們。安侯也頂可惡,他身藏兵器睥睨過市,怎麼樣?要不我們就來個決鬥!”

英侯聽了這些話又是生氣又是著急,他期期艾艾地說:“你不要誤會,我今天從早至晚留在宮廷,根本就沒出來,還不過寫封信告訴我母親,說皇上要我隨駕出遊,什麼事都沒提到,你們怎麼好胡亂怪人呢。就說安侯敬侯和我的師父有番準備,那也未必因為提防你們,眼前京城裡潛伏不少長毛子奸細,捻匪餘孽,你們也曉得嗎?”

梅問道:“你們皇上出來會晤我們,一切我們當然要負責,你何必準備呢?”

菊冷道:“人家不但瞧不起我們,也許把我們看做反叛哩,走吧,走吧,沒有什麼好講的。”

梅問道:“我無妨告訴你,剛才街上確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你們的皇帝能不能平安回去,似有問題。安魯是靠不住的,我們現在也不高興管了,你自己想怎麼辦吧。”

梅姑娘這麼一講,嚇得英侯一聳身竄下扶梯,跳上馬背疾馳而去。

玉奇大笑道:“好了,全走了,除了我們三個人,大概再也沒有什麼貴客臨門了,這家館子要虧本,我們得好好招呼一下。”

說著便喊夥計,夥兒打著哆嗦上來,爬在地下磕頭。

玉奇笑道:“皇帝走了,保駕將軍也走了,我們都是老百姓,不須要你們磕頭,把菜端下去熱一熱讓我們喝酒。”

夥計一疊答應了幾個是,大家搶起來送菜下樓。

玉奇帶著姊妹就回去雅座坐下了。

梅問呆呆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又站起來說:“你們坐一會,我看看熱鬧去。”

玉奇笑道:“你還是不放心英侯,你不知道他的師父在暗中幫忙呢,那個人有萬夫不當之勇。”

梅問不理,竟是起身走了。

一會兒,英侯梅問兩匹馬在街上碰了頭。

英侯趕著招呼說:“姊姊,你是趕來接應我的?謝謝你啦!”

梅問道:“別亂叫。”

英侯笑道:“是,哥哥,前邊有四個人分前後左右犯駕,都弄著兵器,讓我師父全給抓到交給安魯帶走了,大約還是捻匪。”

梅問冷冷地說:“沒出事就好,我不放心皇帝……”

說著,撥轉馬頭便走。

可是“我不放心皇帝”八個字,就像一根浸在醋裡的魚刺一般,猛可裡刺傷了英侯一顆心,他怔住了。

梅問策馬徐行,等了等不見英侯跟來,她心裡也有氣,率性兒揚長而去。

這時街上還在戒嚴,只有兵沒有行人,然而英侯和梅問兩匹馬卻沒有遇見盤查。

梅問回去四海春又喝了幾杯悶酒,兀自不見英侯趕到,她勉強再坐了一歇兒工夫,就嚷著回家。

他們給店裡三百兩銀票做賞錢,這是那一位王公大臣都沒有這般豪氣出手的,又害得那些夥計們圍著磕了一陣頭,掌櫃的還親自出來牽馬墜鐙,恭送盡禮。

馬出彰儀門,安魯竟早留下了話,讓他們長驅出城。

梅問走在路上想到咸豐帝和易可親,倒是真的有點感動。

菊冷更是不住口一味讚美。

只有玉奇一個人無動於衷,眼看姊姊妹妹神情都有些異樣,他覺得十分好笑,暗裡這就決定了一番安排。

英侯回去潘公館,在浣青屋裡回說了一天經過,大家聽了都歡喜。

浣青認為官家方面既然搞通了,那就不妨把人家兄弟姊妹接來玩它幾天。

婉儀可就笑著說咸豐皇帝好色,若不是轉著她們姊妹念頭,決不會那樣顧盼有加。

玉屏說假使姊妹進宮做了妃子娘娘,那也算不負石家表少奶奶一番吃苦。

查老太太說漢女沒有選妃的希望,那恐怕只是妄想。

紅葉說人都講皇上外面廣備藏嬌金屋,希望梅問、菊冷不至落入牢籠……。

娘兒們一問一答,有說有笑,旁邊可就激動了英侯和安侯。

英侯想到皇上對梅問說話態度,又想到梅問前一句,“可沒想這位皇帝這樣好……”後一句“我不放心皇帝……”

再一想人家對他一片冷落,他心裡非常難過。

安侯思想比較靈活,他想:皇帝意在一箭雙鵰,我必須先下手為強,明天無論如何總要慫恿奶奶教紅葉姊姊出城接人,接了人來再去求老姨太幫忙,只要訂定了婚還怕皇帝怎麼樣呢?

想著,他像很有把握似的把英侯拉到書房去商量行事。

但當英侯告訴他,菊冷說他頂可惡,還要找他決鬥那些話時,我們三少爺就也慌了手腳了。

總算他還有自信心,第二天他果然去求準了查老太太,面囑紅葉出城接客。

紅葉夜來沒有回去當然一切不費事,可是人家知道三少爺從中弄鬼,有意找他開胃,冷一陣熱一陣只管打趣他,而且一味挨延不肯出門,直把三少爺鬧個啼哭皆非。

好容易盼得紅姊姊打扮好了,外面車子也僱好了,剛待要走的一霎那,驀然那一位宮廷總管崔瀛又來了。

他直接請見浣青,浣青還能不見?見了面先來一陣道喜,說是英侯辦事周到,官家十分賞識,過些天必有寵命,起碼總會給個三品官。

接著又說孝穆太后聽官家講起華梅問姑娘人品端莊,學問淵博,又是一身好武藝文武兼資,甚為歡喜,有意讓她入宮朝見,還說教皇上補她一名供奉,侍讀宮闈。

未了,他又笑著說:“皇上在阿哥所時跟咱們家龍大人就有緣,希望夫人仰體聖意,善言勸導華家小姐早日進宮供職。

今天聖駕還要出城去看她,外面說是臨幸西山,臨時微服潛出彰儀門,仍教大公子英侯伴駕。

昨兒那一位松副將辦事很得體,我想應該再請他暗助大公子一臂之力,我可是實在忙,一切請夫人多加一分心……”

說著,匆匆告辭走了。

時間已是已時光景,不容浣青多事停疑,她一邊趕緊吩咐紅葉秘密回去通知松勇,一邊打發英侯吃飯後,準備服裝兵器,上馬出門。

這一來可真把安侯氣得要死,他倒願意,乃至希望心上人這會兒已經回去新疆,讓那可咀咒的皇帝此去撲個一鼻子灰!

大約也總是老天爺不負有心人,今兒一清早,玉奇果然迫著大姊三妹動身西去了。

皇帝和英侯兩匹馬在未末光景,趕到萬昌皮革店,下馬一看,這家店竟然關門歇業,撾了半天門,才出來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媼,她雖然又聾又瞎,但講話倒是一口京片子,道地京腔。

她說:“生意是不做了,東家是走了,假使尊駕是龍少爺,或者是姓金客官,那就不妨請後面地窖敬茶。”

在理說主人不在家,客人就不該登堂入室,然而皇帝一往情深,他一定要看人家香巢。

終於君臣倆讓那老婦人帶到地窖裡來,一切還都沒有變動,前後兩個廳屋仍然美好如初,爐酒留溫,瓶花猶豔,臥室裡錦衾虛設,燭淚未乾,殘脂零粉,惻人心脾。

皇帝徘徊妝臺邊,偶然伸手揭開鏡盒,看見底下好好的排著一串珍珠,認得那正是昨天送給梅問的禮品。

這串明珠下面另有一張紅箋,拿起來看上面寫著兩行簪花正楷:“幸接天顏,備承寵錫,倚閭母老,敬謝明時。梅問頓首。”

讀過了這兩行字,皇帝著實發了一會怔,他慢慢的拿箋兒疊個方勝,收在懷中,悽然念道:“鳳兮鳳兮,何其決絕兮……”

念著,走到廳屋上,親自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順手兒把杯子摔在桌上打個粉碎,回頭看住怔在一旁的英侯:“回去告訴宛平縣一聲,派人看這地方,誰都不許來!”

說著,又留戀了一會兒,這才動身走了。

君臣兩匹馬走在路上,官家前頭不住的唉聲嘆氣,後面英侯卻也是忽忽若有所失。

他護送官家回宮後,忙不迭的趕回潘公館報告消息。

安侯一聽說人家姊妹果然回去,皇帝老頭子果然撲了一場空,他就好像報了冤仇一般歡喜。

婉儀認為梅問聰明自愛,浣青也說她不愧知機,大家這一交口稱譽,英侯卻也樂了。

晚上,安侯偷偷地溜在英侯床上睡覺,哥兒倆談了一個通宵,五更天便起來去見老姨太婉儀。

哥兒倆守在佛堂外面等侯老人家做完了早課,英侯先進去禮佛,拜了佛再給老姨太請早安。

婉儀自然很喜歡,留他佛堂裹喝茶,喝茶免不了聊天,於是英侯就說官家昨天告訴他,要他當宛平縣知縣。

婉儀嚇了一個大跳,急問懇辭過沒有?

英侯說是苦辭不獲,上意十分堅決。

又說敬侯安侯,恐怕都要出去應考科名,皇上殷切垂問,諄囑不容閒散。

英侯這一信口撒謊,婉儀著了道兒啦!

她說:“這年頭決不可說當官,前一輩的好不容易擺脫出來了,後一輩的又鑽進去那實在太可怕了,總要想辦法躲過去才好。”

說著,安侯也進來了,他說,宛平縣知縣簡直不是人乾的,那必定要有烏龜度量,驢馬精神才行。

說英侯一副火栗子脾氣怎麼搞得通?

又說應考科名就不容不當官,眼前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官還不是眾矢之的?假使分發個榜下知縣,那還不是找死。

又說烽火漫天,家是搬不動的,人趕快逃避還來得及,唯一辦法只有讓他兄弟出門遊歷去……

聽說遊歷,婉儀立刻點頭贊成。

她老人家也料到他們哥兒倆意在新疆,想一想新疆也還可去,馬上就把浣青叫來商量。

商量的結果,決定讓英侯安侯敬侯三兄弟打夥兒出門。

當天浣青便去隆格王府,稟明福晉,說是小兄弟遠出尋父,央求福晉轉懇老王爺諸事關垂。

福晉說尋父乃是行孝,沒有什麼講不過的,她可以負責答應這個請求。

浣青回來又派人請到松勇告明一切。

松副將並不反對,倒說是男兒應該讀萬卷書,更應該行萬里路,英侯兄正是遊歷的年齡,他介紹兩個人擔任西行嚮導兼做跟班,勸浣青只管放心。

於是諸事就緒,一行人五匹長行健馬,擇日上道。

既然講是遊歷,當然到處都要耽擱一下,他們走山西太原越河南開封,出潼關過寶雞,一路跋山涉水,踏雪犯寒,直到第二年三月中旬,才到了迪化。

在迪化稍事逗留,便又迂迴取道哈薩克而來。

春水方生,草木向榮,風景之幽,使人流連忘倦。

這天正走在巴爾喀什湖上、遇見一匹溜韁赤色駿馬奮鬣長嘶。

英侯恍惚認得似是梅問坐騎,不禁注目停驂。

那一個嚮導叫做劉流的生來帶幾分傻氣,但又偏會相馬,他一看這匹赤馬便喜得滾鞍下地搶過去逮它。

人是一定要騎馬,馬是一定不讓騎,一陣蹦跳打幾個盤旋,到底人是上了馬背了。可是那馬,它一摔頭便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7:30


第二十三章

還有個嚮導叫李裡,李裡也是個好事少年,他一邊呼喊,一邊拍馬往下追,轉瞬間前後兩匹馬奔過山坡去了。

英侯笑道:“那匹馬好像是梅姊姊的,假使沒認錯,今天我們總可以會面了。”

安侯笑道:“這兩個月長程,我們苦也苦夠了,也應該讓人家好好的招待一下了!”

敬侯的馬在最後面,他慢慢的說:“我講,我們是否要把臉上的晦氣藥擦洗個乾淨呢?等會見弄得人家對面不相識,不很麻煩嗎?”

安侯使勁一拍腿,叫道:“糟,二哥你早不講,解藥和白麻油都在李裡包袱裡呢……快,我們追下去!”

說著,一磕馬打前頭飛馳而去。

英侯敬侯也就縱轡放韁隨後趕。

趕過山坡,猛可裡望見李裡返轡狂奔,後面追逐著一匹青馬,馱著一個渾身一色青布短褲褂的年青人,馬健如龍,人猛若虎,眼看即要追上李裡了。

這裹英侯趕緊飛騎相迎。

李裡大叫道:“救命呀,黑炭團打死了劉流啦!”

英侯大驚,翻身下馬讓過李裡時,那少年就趕到了,驀地勒馬矗立,他卻順勢兒由馬屁股後面一溜下地,搶過馬頭,睜著一雙大眼睛,把英侯看了看。

英侯剛要開口講話,那少年托地一跳,一招霸王敬酒迎面而至。

英侯大怒,伸手要吊人家腕子,就沒想人家打的卻是空招。

英侯這一掏虛,越發憤不可遏,纏進去,上面飛出一劈掌,下面向人家腿腕子上盡力踹了一腳。

那少年不躲也不招架,還他一個文風不動。

英侯只覺得掌如觸石,腳若受錘,不禁逡巡卻退。

安侯一看不對,慌忙下馬大叫道:“別打,別打,講不講理呀!”

少年嘿嘿一笑,緩聲兒說道:“講理嗎?打夥兒盜馬,還要行兇。你們五個人全不要走留下馬匹包袱!”

英侯喝道:“混帳!”

少年道:“誰混帳誰不混帳,我非要你認帳!”

說著,他又搶上前了,這就不能不打啦。

英侯安侯左右進攻,敬侯免不得要參加作戰。

三位弟兄丁字兒圍緊人家,風狂雨驟,迅電奔雷似的鬥了半天,卻還不過扯個不分勝負來。

眼見不了之局,安侯心中十分著急,忽然前面山坳處轉出一匹白馬,箭一般快射了的過來。

百忙裡英侯偷眼看,正是石玉奇來了。

玉奇馬到切近,暴雷似的叫道:“來的可是英侯兄弟?”

安侯立刻跳出圈子,喊道:“玉哥哥快來呀……黑小子真兇!”

這一喊,那黑小子青年,撲地使個大旋風騰空而去,滴溜溜在路旁,瞠目直視英侯。

英侯安侯卻都趕著去迎住由馬背上下來的玉奇,彼此把臂問好。

這邊敬侯慢慢的挨近黑小子青年身旁,含笑問道:“你是石家的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呢?”

黑小子道:“你們從北京來的?你們姓龍?”

敬侯道:“我姓潘叫敬侯。”

黑小子怔了怔,跪下去抱住敬侯一條腿,悲喜交集的說:“二哥,我是俊侯。”

敬侯叫一聲:“俊侯!你也在這兒!”

眼眶兒一紅,蹲下去抱住他,一時什麼話也都不能講了。

此時,那邊玉奇笑著嚷:“你們弟兄一見面就打架,這還成話?俊侯你怎麼樣?我說過你的兩位哥哥工夫都趕不上你沒有錯吧?”

敬侯低笑道:“那邊是大哥和三哥,快過去見來。”

俊侯爬起來,過去給英侯安侯磕頭請安。

英侯一把拉他懷裡去,看他一身精壯,不禁狂喜,搶著說:“俊侯,想不到會在這地方碰見你,我和三哥還想上華山看你們。爸爸有消息麼?兩位祖師爺都康健?你是什麼時候下山的,有什麼任務麼?”

俊侯道:“我是上個月替老祖師送信來的,玉哥哥還沒回家。爸爸在吉林採參,施醫,不久也要來新疆。老祖師教我在這兒等,再過些天,恭侯五哥也要來。”

安侯道:“你是怎麼搞的,弄得黑炭團一般!”

玉奇大笑道:“丈八燈臺照見他人照不見自己,你和英侯還不是抹著一臉晦氣藥。”

英侯笑道:“就因為追趕我的跟班取藥洗臉,才鬧出一場好打。”

安侯道:“我們還是洗掉藥再去見石嬸子。”

邊說,邊去問李裡包袱取解藥。

英侯道:“忙什麼呢,等拜見過嬸子再洗吧。”

安侯道:“你管你的。”

說時,他臉上已經抹上油了,邊抹邊說:“玉哥哥,大姊,三妹都在家?”

玉奇笑道:“大姊一回來就病倒了。”

英侯趕緊問:“什麼病?”

玉奇道:“什麼病我弄不清,大概是憂鬱病吧。”

說著又笑。

安侯道:“三妹呢?”

玉奇道:“三妹還不是鑽天鷂子似的整天淘氣,這會見她們在後山賽馬呢。”

說到這兒,敬侯走過來了,他慢慢的給玉奇鞠一躬,笑道:“哥,他們只管他們的事,我只好自己向你介紹了,我叫敬侯。”

玉奇急忙去握住人家一隻手,笑道:“我跑了一趟北京,就沒見到你,真沒想到你也會找我來。伯母平安嗎,順侯小弟弟都好?”

敬侯道:“謝謝你惦掛著。”

安侯擦好臉又叫起來說:“等會兒細談好不好,你們是不是準備就去見嬸子?二哥,來洗臉吧!”

敬侯道:“我還不忙。”

安侯道:“好,人家不討厭你才怪。”

玉奇笑道:“我說,安侯還是讓俊侯帶去看賽馬吧,我領英侯先回去。”安侯道:“這樣好,我隨後就來。”玉奇大笑道:“真有你的,見著三妹就催地一同來吧!”說著,便讓英侯敬侯上馬。

敬侯道:“我們還有一個跟班。”玉奇笑道:“沒關係,令弟自有辦法救回他。”

俊侯紫漲著一張臉說:“我點了他腦後睡穴,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英侯吃驚道:“點穴,這豈可隨便亂來!”

俊侯低了頭不敢作聲。玉奇道:“人已經抬回家去了,還講它幹麼?走吧,走吧!”說著,他跳上馬背打前頭走了。安侯讓俊侯帶去尋找菊冷。英侯敬侯跟隨玉奇回家。

家是一橫列稍留距離三個相當大的穹廬,狀似蒙古包。背山臨水,鼎足屹立,湖流一篙,堤樹新綠。堤上幾隻牛羊垂頭蹀躞,天半兩三鷗鸚亮翅盤旋,塞外風光,獨饒詩意。

英侯看了不由點頭讚美,來到堤上大家滾鞍下馬,恰好左首那個穹廬裡,垂門皮簾子一動走出一個婦人,青帕罩頭,一身裙布,手中還拿著一枝長劍。

玉奇笑道:“媽出來了。”

說著,便喊:“媽,龍家兄弟全到啦!”

那婦人猛回頭站住了,她正是石夫人華盛畹。

英侯安侯急忙疾趨而前,並排兒撲翻身便拜。

盛畹棄劍於地,抖著手說:“快起來……老遠的路……”

英侯站起來,彎腰鞠躬說:“媽媽,外婆問嬸孃好!”

敬侯也打了一個千兒說:“娘給嬸嬸請安。”

哥兒倆這提起媽媽外婆和娘,盛畹立刻淚如泉湧,嗚咽若不自勝。

玉奇趕緊過去攙住她,說道:“媽,您天天惦念著家人,人家來了您又哭。”

盛畹強自制住悲哀,一邊手一個牽住英侯敬侯,苦笑著問:“你們都長成了,父親上那兒去呢?……”

說著又哽住了咽喉。

英侯敬侯悽然俯首,眼眶兒也都紅了。

玉奇急忙又說:“進去細談吧,外面多冷呀!”

盛畹道:“你快去告訴阿好一聲弄點什麼吃的,燙兩壺酒!”

邊說,邊領著哥兒倆走進當中那一個穹廬。

這裡是用皮幃子分隔開幾個房間,當中也還留著小小的廳,排著短腿的方案,沒有凳子,地下蒙著很厚的地氈。

另有幾張各色緞子的坐墊子,隨便鋪在地氈上。

大家脫了靴子踏上這小小的廳,盛畹笑道:“你們剛來恐怕不習慣,上我屋裡坐一會兒吧!”

說看,她又把英侯敬侯帶進屋裡去。

這屋裡倒設著炕,有桌子也有兩三把椅子。

哥兒倆坐下,外面便來了兩名土人少女,一個託著茶盤,裡面是兩大杯乳酪,一碟子奶餅。

一個持著茶匣子,裝著兩大壺熱酒,兩大盤羊羹牛脯,一小碟姜芽。

她們把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卻也排了兩雙筷子兩個杯兒,然後蹲身下去請了安,媚笑著出去了。

盛畹笑道:“你們胡亂吃一點,等一下再洗臉更衣……”

又說:“我們這裡沒有好東西,除了肉類就再找不出什麼了。本地人是不用筷子的,可是我到現在還弄不慣。”

英侯笑道:“我也聽說,他們用手抓食,好像連洗臉都害怕。”

盛畹道:“可不,想想看那怎麼受得了?這裡人對清潔總不算一回事,蓬首垢面,滿身油汙,本來人就長得醜,再不加修飾,所以看起來像很衰老……”

敬侯道:“嬸孃一點不老,我覺得比較媽和娘都要年青!”

盛畹笑道:“那裡,我還不老!她們近來怎麼樣?慢慢告訴我。”

說時,便去替他們哥兒倒酒。

這一談起家常,可真是喜少悲多,尤其聽說查家大少奶菊人仙逝,古農棄家遠遊,盛畹幾乎哭不成聲。

一席話順溜兒說到玉奇兄妹進京,夜劫金珠,惡鬥藍妮,藍奇一家慘死,玉堅險些兒喪身。

盛畹又不禁憤火中燒,連稱妖孽。

兩壺酒喝光了,英侯帶上一點兒醉意,什麼話講盡了,時候也就很晚了,外面老太太王氏帶著安侯俊侯蕙容菊冷蘭韻一窩兒回來了。

這一下請安問好,客氣寒喧,不免又費了好一會兒工夫。

英侯一心記掛著梅問,先頭是不敢講,這會兒有了幾分酒意,膽子就壯了許多,骨哽在喉不能不吐,他終於悄悄地央求著盛畹說要看大姊姊。

盛畹笑道:“你大姊姊?有點病呢,她住在右邊那一個饅頭裡。”

剛說到饅頭裡,玉奇來了,接著笑道:“我們的家叫饅頭,你看不是很像麼?人家說土饅頭,我們可是皮饅頭住活人。”

說了大笑,笑著又說:“怎麼樣,你是急著要見大姊?告訴你,她這會兒大約病是好了,忙著燒菜招待貴賓呢!”

盛畹道:“燒菜,燒什麼菜?”

玉奇道:“剛剛我去找老酋長問他要點什麼好的,他聽說來的都是龍伯伯的公子,倒是很歡喜,給了幾隻山雞,一大腿鹿肉,最難的還是兩尾鮮魚……”

盛畹笑道:“那太好了,哥兒們口福還不錯。”

玉奮笑道:“大姊怕阿好搞得不好吃,人家不滿意,所以扶病拼命。”

盛畹道:“不要胡說,帶英侯過去走走吧。”

英侯趕緊去穿上靴子,跟著玉奇溜了出去。

走出門外,玉奇又笑著說:“英侯,我得通知你,大姊看你很不錯,可是呢,她有點怪脾氣,不容易對付,也許她還要想個難題目考察你。

我警告你,話要少講,心要坦白,唯有一個字誠才能感動她,你自己要是弄僵了,我和媽都沒有力量幫忙。

她可不比三妹,三妹天真沒有計較,安侯那傻瓜有辦法。”

說著大笑,笑得英侯夾耳根一片通紅。

他默默地隨在人家背後走進右首那一個所謂皮饅頭。

看裡面已經點上了燈火,兩邊也分隔著幾個房間,當中客廳比那邊還要大,拾掇得還要雅潔。

一張長方形罩看臺布的短几,周圍可以坐下十個人,上面有些古董陳設,頂奇怪的是一隻黝黑骷髏頭骨,燭光底下反映著一片賊亮,玉奇指點著告訴說是趙岫雲的腦袋。

他們說著話,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穿著一身青,胸前掛個月兒白的圍裙,簪環不御,蓬鬢堆鴉,人樣微帶一些兒憔悴的樣子。

英侯趕著要給大姊姊請安,姑娘叉扎著兩隻手搖了一下說:“不客氣。什麼時候離開京都的?路上走了多少天?也覺得辛苦嗎?”

英侯道:“我們舊年十一月底動身,路上慢慢走倒不見什麼。”

姑娘笑道:“講日子還不算走得慢,我們也不過到家十來天。請坐吧,我還好帶些零吃回來,不然這地方連茶葉都是寶貝。”

英侯急忙說:“我在嬸子屋裡喝了兩壺酒,不要什麼了。”

姑娘道:“給你泡一壺茶來,玉奇陪你坐一會,我還沒空。”

說著便往屋裡走。

英侯道:“大姊,聽說你身上不大好過,不忙吧,我也不算客。”

姑娘回頭笑,笑著說:“頭一次……真不成敬意。”

邊說邊進了屋。

英侯還怔怔地看著搖動的門簾子。

俄延間姑娘又出來,她還望著人家臉上笑,揚著手中錫打的茶葉罐,自個兒上後面去了。

英侯一雙眼睛就直跟著姑娘背影兒溜,姑娘好像又回了一次頭,英侯的靈魂兒大約也就飛出了泥丸宮。

這情形讓玉奇看在眼裡,若不是因為大姊脾氣不好有所顧忌,他真想來個絕倒歡呼。

片刻工夫,那個叫阿好的少女,送來了一盆洗臉水,一疊紙張兒,半杯子白麻油,肥皂臉布……

這當兒英侯才記起臉上的晦氣藥還沒解除。

盥洗以後的龍大少爺,一臉容光煥發,春透眉梢。

玉奇一旁欹著頭看,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了,他才笑著說:“美,真美……”

笑聲裡,梅姑娘又親自託著茶盤子來啦。

她望了英侯一眼,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易容變服,外面你又不結仇種怨?”

英侯道:“官家要給我官,我不得不逃避,所以……”

姑娘道:“率性把衣服也換下,我叫人給你取包袱來。”

玉奇道:“我去,我去,你們談談吧。”

玉奇走了,一對子有情人還站著不動。

半晌倒是英侯問:“姊姊,你有什麼病?人瘦了很多。”

姑娘垂下了眼簾兒,柳腰兒微微擺了擺,下面腳尖兒輕輕的蹴著地氈,不那麼快就給人家答覆。

半晌,抬起頭。

不,不是抬頭,那只是側著臉龐兒,似微嘆,似埋怨,是淺笑,是輕顰,她含情凝涕的說:“沒有什麼病,我的體力本來不力好,你別理玉奇滿口胡扯……”

英侯道:“他也沒講什麼。姊姊的病是不是讓大夫看過?”

姑娘道:“這兒沒有醫生,只有巫人會弄符咒治病。我不相信巫咒,我倒歡喜吃藥。”

英侯緊搓著一雙手,萬分抱歉似的說:“可恨我對醫理一點不懂,敬侯二弟他是跟潘家老姨太下過一番苦工的,明天教他……”

姑娘笑道:“別麻煩人家啦,這兒也抓不到藥,迪化還不曉得有沒有。你喝茶吧,我去去再來。”

說著,這就又走了。

梅問剛剛進去,玉奇笑嘻嘻的扛著大包袱回來了。

他笑著將包袱排在几上,低聲兒說:“你的鋪蓋開在我那邊,包袱不妨扔在這兒,你要常來找大姊呢,也有個題目。”

說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英侯弄得很難堪,他把包袱抱到那邊角落裡,就地氈上打開,拿出一件荷色綢子的絲棉袍,換下身上老羊皮的布面袍子,順手兒摘下頭上瓜皮小帽,一股腦兒都給塞在包袱裡捆上了。

站起來扣上鈕子,腰間換了一條粉紅色腰帕,伸手掠掠頭髮,紅著臉直望著玉奇呆笑。

玉奇點頭笑道:“松風水月,仙露明珠,果然……”

一句話沒講完,耳聽得門見外笑語聲喧,王氏和盛畹孃兒倆帶著一家人過來了。

打前頭闖上這所謂廳堂的便是菊冷,她也還是一身輕裝,紅綢子的騎馬緊身褲褂,外套鹿皮長馬甲,腰扎絲帶,揹負寶劍,蓬鬆著頭髮,一張臉凍得火赤,眼凝秋水,眉舞春色。

一上來便望英侯打躬作揖,似笑非笑的說:“不知駕到有失遠迎。”

英侯紅了臉急忙笑道:“三妹,好……”

菊冷又說:“不敢動問,公侯此番辱臨敝邑,帶有多少人馬,意欲何為?”

盛畹站在後面,急忙喝道:“菊,怎麼啦!”

菊冷扭翻身說:“媽,你不知道那天在四海春館子裡,他害怕我們姊妹得罪他們皇帝,出動多少鷹犬,那簡直是要拘捕我們,誰看了都會光火。

偏是他能幹,偏是他忠心,我們偏是化外之民,偏是不服王化……狗咬呂洞賓,我們擔驚冒險為著誰呀!他不當我們是親,我們還管著禮貌……”

小姑娘一張口急水下灘似的還要往下講,盛畹搶一步罵道:“丫頭,你瘋了!”

邊罵,邊揚著手要打她耳括子。

可是並沒有打下去,姑娘順勢兒撒嬌抱住媽媽大笑。

老太太王氏這也就走近來了。

老人家笑著說:“三丫頭沒規矩,大少爺你可別生氣。”

英侯趕緊說:“那裡,那裡,三妹說笑呢。奶奶,你老人家曉得,那天見官家,我並沒出一分主意,一切都是我的師父松副將在外調度,可也沒有驚官動府,只不過師父和我的幾個弟兄街上溜躂,提防意外,還好有那一番佈置到底抓到了兩名刺客。”

盛畹接著笑道:“我們都聽說了,有備無患,究竟令師老成持重,要是任你們一群小孩子胡鬧誰敢說不會出岔。這一代皇帝很和易很仁慈麼?”

英侯道:“和易,仁慈,也很難講,不過對三姊可是特別……”

說著他看著菊冷微笑,那是多少帶些報復性的微笑。

這使好半天不講話的玉奇不能不開口啦。

玉奇環抱著兩臂,點著屁股側坐在那長桌上,望了英侯兩眼說:“喂,我問你,為什麼笑?”

菊冷接著說:“是,為什麼笑?有什麼可笑?”

英侯笑道:“我笑我們家皇帝,與你們還有關係麼?”

菊冷道:“呸!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有什麼不明白?你得小心點,大姊她是不會饒人的。”

安侯在旁聽到這兒,暗裡叫聲“糟”,剛待拿話打斷他們無謂的纏夾,玉奇卻又說啦,他說:“英侯,我們走了以後,那一位饞狼似的皇帝是不是光顧到我們的行宮?”

英侯笑道:“那還能不去!你們走的那一天下午,由我護送他出城拜訪你們,鳳去樓空,他那一陣悱惻纏綿的神情,就可惜你們沒看見。”

說到這裡,菊冷又嚷起來了:“媽,你聽,這話講得多可惡,怎麼講悱惻纏綿,什麼叫鳳去樓空……”

盛畹這邊趕緊捂住菊姑娘一張嘴。

那邊玉奇低聲笑道:“英侯,還沒開飯呢,喝酸辣湯麼?我勸你乖巧些,你的話要讓一個人聽見,恐怕沒有多大好處。”

菊姑娘由盛畹臂彎裡掙脫身說:“我請大姊出來評評道理。”

安侯急忙叫:“三妹,三妹,聽我的……”

姑娘扭著脖子說:“憑什麼我聽你的?”

安侯笑道:“急什麼呢,當然我有很多有趣的新聞告訴你呀。那天宮裡太監總管崔瀛,到我家裡去,說是奉著孝穆皇太后懿旨……”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梅問由後面很快的走了出來,她手拿著一條雪花白的手巾擦手,嘴裡叫一聲:“安侯!”

安侯趕緊過去請安,笑吟吟地說:“大姊姊,你好!”

梅問叉手還他一個剪拂,笑道:“謝謝你,老遠的路看我們來。”

安侯道:“我二哥也來了,你還沒見過。”

說著,回頭點手兒叫敬侯。

敬侯由人叢裡鑽出來,老遠的向著姑娘打千兒。

姑娘一邊還禮,一邊笑說:“不敢當,二哥,伯母姨娘都平安?”

敬侯筆直的站著回說:“託福,媽跟娘都好。”

嘴裡說話,一雙眼睛卻盯著地下。

姑娘一看就知道這位爺老實,便又笑道:“你請坐,我們姊妹都不大懂禮貌,你得多原諒。別客氣,別受委曲,隨便點,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媽是忙,你有什麼事只管告訴我。”

安侯一旁笑起來說:“這講得多麼好,大姊姊畢竟是大姊姊,不像三妹烏眼雞似的見著我們一味挖苦。”

菊冷搶著說:“挖苦麼,告訴你我算好講話的呢!”

梅問趕緊說:“三妹,這半天就聽見你咭咭咕咕的吵之不了,還不趕快換衣服去!”

菊冶道:“我就氣不過英侯哥哥,我非鬥鬥他不可。你還不曉得他多麼缺德,多麼可惡……”

說著,又向英侯扮鬼臉。

盛畹順手兒輕輕的擰地一把,三姑娘這才跳著一雙腳望屋裡去了。

王氏老太太笑道:“這丫頭真了不得,剛才在外面把三少爺說了一頓,三少爺倒是好性兒。”

梅問道:“您老人家也該管教她。”

王氏笑著擺手兒說:“我吃不消,不講她還好,越講越淘氣,非吵得你頭昏腦漲決不罷休。算了吧,我可是有點餓了,菜燒得怎麼樣呢?”

梅問道:“今天我倒是弄了兩碗菜,只怕未必能吃。”

王氏笑道:“大姑娘客氣了。”

玉奇笑道:“沒關係,燒壞了保管也有人喝釆!”

英侯一聽,立刻扭回頭站開。

盛畹笑道:“這桌子恐怕不行,太長了。”

梅問道:“坐一半,留一半放小爐子溫酒、燙菜多便當。一共十個人,奶奶和媽打橫,左邊讓客人,右邊玉蕙菊蘭,這不剛好……”

王氏道:“你自己呢?”

梅間道:“別算我,我不得空。二妹四妹把桌上古董零碎搬走,排好凳子請大家坐下,我這就去起菜。”

說著,又走了。

一會兒工夫,菊冷換了一身男裝出來便望廚下去,托出一大盤全銀食具安好了席,又去拿出一個炭火熊熊的銅爐子排在桌端,燙上了酒。

她兩隻手管作事,一張口就沒工夫管講話,大家看她鼓著兩腮,一本正經的忙個不了都忍不住好笑。

英侯坐在王氏靠近,老人家悄悄捏他一下說:“這寶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姊姊,要不這樣她真會鬧到天上去。”

英侯點頭微笑。

那三姑娘燙熱了兩銀壺酒,遞一把給玉奇,剩一把拿去頓在英侯面前,說:“大姊為你燒菜,你還不該執壺。”

英侯趕緊說:“該,該……”

姑娘抿抿嘴說:“我知道你求之不得。”

盛畹道:“三兒,你真是豈有此理!”

姑娘道:“媽不要管,人家願意嘛。”

邊說,邊去座位上坐下,拿起酒杯向英侯要酒。

盛畹伸手攔住英侯時,後面梅問親自端菜來了。

桌上除了王氏,盛畹,大家都站了起來。

看這碗菜竟是幹發魚翅,那樣子居然和大館子做出來的沒有分別。

英侯對於吃是有相當研究的,他第一個先怔住了。

盛畹吃驚道:“那兒弄來的這好東西?我十年來沒嚐了,倒是難得。”

王氏道:“姑娘,真有你的,去一趟北京學了多少玩意回來?”

英侯道:“這碗菜頗不容易,再說時間也趕不及呀?”

梅問笑道:“你別假充內行,先嚐嘗看怎麼樣。”

菊冷道:“早一天就預備好了,算定你今天必來呢。”

梅問道:“你又多說,剛剛跟你怎麼講的。”

說著又笑道:“請吧,請吧,四位少爺多原諒,我本來不會燒菜,弄得不好別見笑,現在讓我敬大家一杯酒。”

說到“敬一杯酒”英侯立刻站起來斟個滿杯雙手敬奉大姊姊。

姑娘含笑說一聲“謝謝”,接杯在手一飲而盡。

眼看大家都幹了一杯,她再說一句謝謝。

梅問頭卻去拿來一個茶杯放在英侯面前,笑道:“自己斟罷,你的酒量好,請用大杯兒……”

說了又笑又點首,帶著酒杯回去廚下了。

菜是真豐富,有魚肚湯有烤鴨,有紅燒海參,那都是當時在北京有名兒的上品。

隨後又是燒肉,兔膾羊羹,炸山雞,清蒸魚。

總而言之,決不是邊疆人家所能具備的盛饌,更難得一件件色香味俱佳。

老太太王氏一邊吃喝一邊叫好,就是做母親的盛畹也不住的讚美女兒能幹。

英侯一臉得意,他手眼口鼻絕不停息的直裝個酒足菜飽,這才看著盛畹笑道:“嬸孃,這樣菜平常在京都也不大容易辦到,大姊真有本事,實在叫人佩服!”

盛畹笑著沒說什麼。

那邊三姑娘又說啦,她說:“本事多呢,燒兩碗菜算什麼?那還不是去一趟帝都上幾次館子學來的。

大姊姊絕世聰明,蓋代風姿,她一身能耐也決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所以你們家皇帝要請她入宮當供奉。我認為真夠得上,我們一家人都贊成她前往就職呢!”

英侯啞然笑道:“大姊做了宮廷供奉,你再夤緣一個御前侍衛,看來既新鮮又榮耀,那可真好呢!

不過我們皇帝究竟是不是好講話,那的確不是我這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了……”

玉奇大笑道:“你們倆率性兒到外面去打個三百回合好不好?也免得動無謂的口舌是非來。”

王氏笑道:“說打鬥,我們三丫頭還行麼?人家的老師是什麼樣人物?我這老婆子教出來的女徒弟,也配說大戰三百回合!”

英侯道:“三妹原來跟奶奶練的功夫,怪不得一身輕功登峰造極。家母常常提到奶奶,我們幾個小弟兄恨不早拜門牆。”

王氏趕緊擺手說:“說武藝,你父親可謂蓋世英雄,那一年鬥殺趙岫雲,天搖地動,神鬼看了也都害怕。

你們小一輩的能夠學得他一半工夫,也就算不虛此生了。說起來虎父必生虎子,你的小兄弟俊侯,他小小年紀一身軟硬氣功,已很了不起了。”

玉奇接著笑道:“剛才在後山,他們四個人誤打誤碰,英侯敬侯安侯三位哥哥酣戰老弟的,卻是佔不了半點便宜。要不是我趕到,只怕英侯第一個要吃大虧呢!”

王氏道:“你不是說大少爺的老師松副將也是名家麼?”

菊冷笑道:“老師是老師,徒弟是徒弟。再說,現在的所謂名家也實在太多!”

聽了三姑娘這樣話,英侯光火了。

英侯變著顏色說:“師父幼得易筋經正傳,一身真才實學決不是我們後生小子隨便可以窺測的。他和家父較量過一次拳劍,結果彼此欽服……”

玉奇笑道:“比武總要分個高低,到底誰強誰弱呢?”

英侯低下頭講不出話來。

安侯笑道:“大約還是家父較勝一籌,所以後來虎男哥哥才會是家父的徒弟。”

王氏道:“那就是了。我說呢,這一代的拳棒擊技,誰還趕得上你父親。”

盛畹道:“英侯,說家學淵源,你們兄弟的武藝應該出人頭地。我告訴你,這一次勺火大和尚巴巴地派俊侯下山通知我,說我們石家人目前要遭遇一場慘厲的仇殺,雖然沒指出敵人是誰,想來必是了不起人物。

我母女寄居異鄉,勢孤力薄,你們兄弟恰於這時期結伴前來,這當然是天大的喜事。

不過我也還擔著幾分憂慮。打鬥免不了危險,人多勢壯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工夫真本領,否則反而牽掣累人。

你們休息一兩天,總要下番苦工練一下。大和尚把俊侯留在這兒領導大家,你們兄弟姊妹都要好好聽他的指導。江湖無輩,英雄無歲,就是我跟姥姥也要向他請教呢!”

說著,看住俊侯微笑。

俊侯趕緊站起來,紫漲著臉說:“您別這樣講。祖師爺不過擔心大哥大姊拋荒了劍法,叫我幫著研究罷了。”

王氏笑道:“哥兒,你的責任重大,可是客氣不得。你不行,大和尚還會派你來嗎?我這裡人不算少,你看夠不夠抵抗強敵呢?”

俊侯怔了怔,張張嘴又沒敢說。

英侯看出了蹊蹺,接著說:“師祖怎麼吩咐的?你是不是都告訴嬸孃了?”

俊侯道:“有的話我還沒敢講。”

安侯道:“那不對,應該講的當然要講。”

俊侯咬了一下嘴唇。沉下臉說:“祖爺告訴我,敵人是峨嵋山一班有名劍客,一共五個人,使的全是淬毒藥的寶劍,假定我們這些人誰沒把一枝劍練好,誰就有性命關係。

祖師爺也料到最近哥哥三哥會來新疆,可是他老人家不願意太多人參加決鬥,說是這一場戰爭危險太大,除非父親臨場,大家可保平安,否則不堪設想。

恭侯五哥前兩個月已經動身去吉林給父親送信了,大約再有四五十天工夫父親必來。萬一父親不及趕到,祖爺的意思只許姥姥,嬸孃、大哥、大姊和我五個人出頭迎敵。別人一概躲避……”

聽到這兒,菊冷第一個嚷起來說:“躲避,我決不躲避!他老人家才有心計呢,自己不來幫忙,卻要老伯父上前。”

俊侯急忙說:“三姊,兩位祖師爺前十年佛前發過誓不動刀兵,所以……”

英侯笑道:“我是無論如何要參加決戰的,要不請大姊退出讓我。”

小妹妹蘭韻氣憤憤地說:“性命交關,我們能不顧奶奶媽媽嗎?除非是木頭人兒才去躲避!”

菊冷叫道:“安侯,你怎麼樣?”

安侯笑道:“當然我不是木頭人兒。”

這時光,玉奇一雙眼只管盯住敬侯臉上。

敬侯慢條條地站起來說:“大敵當前,義無反顧,躲避我絕不能,不過嬸孃剛才講過,人多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功夫真本領,我很壞疑我是不是行?會不會反而牽掣累人?我想,到那時候看情形,聽嬸孃調度,如果大家都向前,我敬侯豈能落後!”

玉奇跳起來笑道:“好漢子,敬侯,我敬你一杯!”

蕙容笑道:“我陪一杯!我贊成二哥的話,穩健、明理……”

說著,她倒先幹了一大杯酒。

於是玉奇和敬侯各自乾杯坐下。

盛畹得意地把姊兒哥兒看了一遍,慢慢的說:“我很感激你們,自然我並不希望你們臨陣苟免,不過你們是不是自個兒都有了正確的估價?是不是都有自衛衛人的能力呢?”

王氏笑道:“龍家石家的子弟們要說武藝不行,那是笑話。可是大家必須跟隨俊哥兒痛下一番苦功練習!”

盛畹道:“你們是不是願意聽俊侯的指導呢?”

菊冷道:“我願意,他的一身能耐值得我佩服。”

玉奇大笑道:“好了,三妹拉上降旗,俊侯的老師做定了。”

俊侯一張臉又紫漲起來了,他是始終站著聽大家嚷鬧的。

這時急忙望著盛畹央告道:“嬸孃。我小呢,不應該讓我領導姊姊,哥哥,最好還是請大姊………”

剛說大姊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邊走邊說:“六弟,你可別抬舉我,這是論真才實學的時候,我倒是真想躲避讓英侯上前呢。”

說著,一雙眼睇著英侯嫣然笑。

英侯紅了臉說:“大姊,你別挖苦我,我曉得我不濟,但是我有自信心,我就是兩個字不怕!”

梅問點頭笑道:“成啦!少爺,你這叫做以氣勝。本來嗎,打鬥這碼事誰也都沒有絕對把握。我們沒經過大陣仗,不免膽怯,膽怯則氣餒,拿不出力量來的,這種事情的確是很討厭的。

再說你的武藝還不是不濟,荒廢也許是事實,好好的跟六弟練習幾天吧,我相信你很可以獨當一面呢!”

玉奇笑道:“英侯,一經品評,身價十倍,大姊向來不肯恭維人的,你曉得不曉得?”

英侯笑道:“獨當一面那還有我的份兒嗎?我只想做大姊的後衛……”

玉奇撫掌大笑道:“好呀,你做大姊的後衛,安侯大概也在想做三妹的前驅,四妹自然要靠俊侯保護,敬侯何妨協助二妹迎戰呢!”

梅問瞅了兄弟一眼說:“你很會調兵遣將,自己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29:51


第二十四章

玉奇道:“我嘛,我只好恭陪奶奶赴敵了。”

王氏笑道:“我才不要你呢,我的一對虎頭鉤怕過誰來!”

俊侯咬著嘴唇說:“敵人都是好手,我贊成以兩迎一。姥姥領著四姊,大哥緊隨嬸孃,我做各位的總救應好不好?”

梅問笑道:“算了吧,忙什麼呢,今兒各位要多喝兩杯,這一下苦功練起武,大家都應禁酒呢。”

英侯笑道:“大姊今天就沒喝,我來陪幾杯。”

說著便去桌上搶過酒壺。

梅問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麼樣?”

邊說,邊喊人拿酒杯筷子,過去挨著菊冷並排兒坐下。

梅問的酒量極大的。

玉奇英侯不服氣偏要拼倒她。

兩個人更番勸飲,一歇兒工夫就喝了六七斤過去。

敬侯安侯眼見兩位哥哥兀自攻不下大姊,急起包圍。

蕙容菊冷蘭韻外禦其侮,相率應戰,兄弟姊妹涇渭平分,歡呼痛飲。

王氏和盛畹都是會家,看得口癢,不由不參加突擊。

這一鬧,直到三更天,結果還是姊妹們打了勝仗。

玉奇英侯安侯醉得頂厲害。

姊妹雖也都有點醉,但只倒了菊冷一個人。

打游擊的王氏和盛畹也喝過了量,真能不亂的還是梅問姑娘。

小弟弟俊侯他是沒喝,他幫著大姊姊忙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一清早,英侯迷迷糊糊的爬起來,披上衣服便去門外草場上溜躂。

一會兒後望見菊冷低著頭由那邊門口匆匆走出,大少爺忽然心動,高聲喊道:“三妹,起來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姑娘站住了,顫聲兒叫:“英哥,不得了,大姊剛才吐血……”

聽了一個字“血”,英侯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他一邊跑過來,一邊嚷:“怎麼……怎麼……吐血……”

姑娘道:“可不是吐血。都是你不好,昨夜不該讓她喝那麼多。”

英侯不禁伸手猛拍一下腦袋說:“平常她也吐過麼?”

姑娘道:“沒有。本來她身子不太好,媽媽就不讓她喝酒。”

英侯怔一怔低聲兒說:“敬侯二哥醫理還好,我去叫他起來看看,假使不很要緊的話,我們悄悄弄藥調治她。”

菊冷道:“你別說抓藥?這地方只有符咒,沒有賣藥的呀!”

英侯稍為停疑一下說:“我負責。”

“至少你要跑一趟迪化!”

“那算什麼?來回不過十幾天。”

“那能這麼快?”

“我日夜兼程。”

菊冷好像有點感動,她睜著一對大眼睛看著人家臉上說:“真的?”

英侯急忙說:“三妹,請你相信我。不過這話對誰都別講,我怕人笑。”

菊冷點點頭說:“你這個人也算很難得。只管請二哥來吧,我這就同去通知大姊一聲了。”

說著,扭翻身子走了。

梅問不願意人家看病,可是英侯已經把敬侯帶過來了,這就不容她不看。

敬侯神氣十足的替地診脈,看舌頭,再來一陣問和望,這便告辭出來。

他告訴英侯,吐兩口血沒有多大關係,可怕在肺弱體虧,往下說很討厭。

如果不好好的調養,也許會積弱成癆。

又說:“吃藥不是好辦法,可能反而有害。”

聽了這樣口頭醫案,英侯難過極了。

他要敬侯開藥方,敬侯卻一定要考慮。

英侯氣得大罵兄弟慢郎中,做兄弟的只好認晦氣躲開。

這一天英侯真像熱鍋裡螞蟻,至少他總在大姊姊門兒外走了一兩百趟,大家見他那一付猴兒急倒是不忍調侃他。

有道急極智生,晚上英侯睡不著,忽然動念上華山。

他想:“平常聽母親講過,父親的啟蒙師父李念茲師祖是個神醫!力能起死回生。癆疾未必一定不治,也許神醫有辦法……”

想著不禁大喜,捱到四更天光景,他悄悄地爬起來收拾好行裝,然後喚醒跟班劉流,教他偷去馬房備馬,檢點水囊乾糧袋。

天也還沒有亮,主僕兩匹馬冒著漫天大霧,竟自離開巴爾喀什湖去了。

天明時,那一個跟班李裡發現逃亡了同伴劉流,他本來有點傻氣,一下子就嚷了起來,嚷了大家都醒了。

接著就察覺英侯也失了蹤,誰可都想不出他們主僕倆搞的什麼鬼。

其中只有菊冷三姑娘自作聰明,她以為他們趕往迪化為梅問抓藥去了。

但是查問了敬侯,他又說並沒開有什麼藥單,可把聰明的三姑娘也搞糊塗了。

然而大家可就認定事與梅問的病有關準沒錯。

盛畹要教玉奇去追,安侯力勸不必,他說英侯個性最強,他要怎麼辦誰都無可奈何。盛畹只得罷了。

梅問聽到這回事,她躺在床上居然感動得流了一天眼淚。

她的病暫時原無大礙,躺了兩天血不吐了,人也仍然好好的,雖然還不敢參加練劍,但每天早晚總是她提醒大家痛下苦功。

俊侯督導各位哥哥姊姊能夠指揮如意,其實全靠大姊一旁幫忙。

看看捱過了廿天時光,英侯隻身匹馬趕回來了,滿面風塵,人樣消瘦,可是神情卻非常愉悅。

他明裡對大家說上華山拜謁兩位祖師爺請教劍術,背地裡倒是明告盛畹去為梅問求藥去了。

盛畹擺個不痴不聾,不作阿姑翁的態度,還他一陣點頭頷微笑,也就算了。

由盛畹那邊出去,他就到梅問這邊皮饅頭來問病。

梅問卻已經替他預備好了喝的吃的盥洗的了。

弟弟多少有點忸怩不得勁兒,姊姊可還是很大方。

她含笑迎住他說:“好呀,跑一趟華山學了多大本領回來了?”

英侯紅著臉說:“我是找李念茲師祖求藥去的……”

梅問笑道:“難為你會想到他老人家。你知道我有什麼病?求了什樣藥呢?”

英侯道:“求了一瓶一百顆藥丸子回來,晚上臨睡用溫水送服兩顆……”

邊說邊向懷裡摸出一個足有小碗大的細磁瓶排在桌上。

英侯又說:“李祖師指示我這丸藥是很難得的,連服四十九天,不得間斷。可以永除病根……”

梅問笑著看了那磁瓶一眼,說道:“你先講明白你知道我有什麼病?”

英侯低徊了一下說:“姊姊,我有很多心裡事要對你講。”

梅問笑道:“我也有幾句話想告訴你,請洗過臉,坐下喝酒,這會兒很清靜,我們不妨談談。”

英侯趕緊過去銅盆裡盥手洗臉,回來坐下,斟了一大杯酒喝乾。

他想了想說:“姊姊那天吐了兩口血,我很害怕,據敬侯診斷認為體虧,必須認真調治,所以我才跑去華山求藥。”

梅問笑道:“我是先天不足,病根深伏。你要曉得醫家所謂虧損,其實就是癆病。癆病無藥可醫,絕難倖免。

你心裡事我有什麼不瞭解?然而我們可以是一輩子姊弟,不可以做短時間夫妻,因為那是彼此無益有害的。

我自北京回來,玉弟菊妹確曾勸過媽媽把我嫁給你,媽媽倒是答應了,奶奶也贊成,但是我不願意……

人間盡有許多少年人沉淪於愛河苦海漩流裡,我們還沒有沉淪,我們應該及早覺悟,不應該嘗試煩惱,否則到頭來生死殊途,生者銜哀,死者飲恨,那不太慘麼?”

英侯道:“不,不,你的病並未成癆,就說癆疾也不是絕對無醫,這也還是李師祖詳細查問你病況後告訴我的。

他老人家醫術通神,所給的藥丸,專治五癆七傷,功能生死肉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我們但求同心,別提禍福,既然可以同生,為什麼不可以同死?

姊姊,你要原諒我不會講話,我拋功名絕富貴,數千里路跑來新疆為什麼?日夜兼程廢寢忘食上華山為什麼?跪在李師祖座前忍受呵斥乞求靈藥為什麼呢?姊姊,你的話太過決絕了,使我心痛、天涯海角……”

說到這兒,他好像受了天大委曲,眼淚掛到酒杯裡,抖著手舉杯就唇,一飲而盡,怔怔地丟下杯,猛的站起來扭回頭就走。

梅問一伸手,搭在他衣袖上,笑道:“呆子,人家說你強,你就這樣強,你走那裡去?我是為你好……”

說著,她的眼眶兒也紅了。

英侯兀自不肯回頭,他顫抖著說:“我不要你為我好,我要你底心……”

“我底心許你了。”

“我要你的人……”

“十年以後……”

“我守你十年。”

說著不禁悲喜交集,翻身握住梅問兩隻手,滴著眼淚呆笑。

這當兒,菊冷三姑娘悄聲兒由後門裡溜出來,悄聲兒說:“十年婚嫁,你們講定了麼?我告訴媽媽去。”

英侯吃了一驚趕緊放手,趕緊用手帕抹眼睛。

三姑娘倒是一本正經,頭不抬眼不看一直走了。

英侯笑道:“她對安侯怎麼樣?有希望嗎?”

梅問道:“沒有問題,珠聯壁合,福慧雙修。”

說著又笑道:“敬侯和二妹,四妹和六弟,他們捉對兒都有點意思!”

英侯大喜道:“妙呀,滿堂聯襟兄弟,妯娌姊妹,那是太美滿了!”

梅問忽然又低垂了頭,瞅然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世間沒有那麼多美滿良緣;二妹三妹四妹福份都好,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梅問恐怕……”

英侯一聽又不對,急忙搶著說:“姊姊,你又來了,李師祖的藥一定有效,你一定要相信。”

梅問笑道:“你千辛萬苦求來的,我一定吃。但我不一定相信有效……”

說到這兒,剛好盛畹和王氏來了。

王氏一進門就笑道:“你們小倆口個躲在這兒談什麼體己話呀?我老婆子也可以聽一聽呢?”

梅問答道:“奶奶,祖師爺吩咐英侯呢,強敵當前,請您老人家迴避,說您一把年紀了當心壞了一世英名。”

老太婆冒火了,憤憤地說:“這是什麼話!我正活得不耐煩呢,誰贏得我手中一對虎頭鉤,我拿性命結識他!”

英侯笑道:“姥姥,我說,老者不以筋骨為能……”

王氏忽然瞠目直視,厲聲叱道:“你欺負我年老,要不咱們試試看?”

英侯嚇得一個倒退,急忙說:“那我不敢!”

王氏冷笑道:“料你也不敢。”

盛畹笑道:“奶奶近來脾氣真的有點變了,跟孩子們生氣嗎?”

王氏道:“大約我是變死了。”

梅問笑道:“不講啦,奶奶,喝兩杯如何?”

王氏道:“有酒嗎?喝酒你們一對子還行,今天大喜了,也真該請我老婆子痛飲一場了。”

英侯一聽趕緊溜走,一出門便碰著菊冷。

三姑娘一把抓住他緊跑,邊跑,邊放低聲說:“你不比大姊,你可別惹奶奶,她近年來特別怪,好吃、好喝尤其好勝,誰說她年老誰就不討好。你不敢同她比武,她可敢迫你拼酒,為什麼會成這樣呢?”

英侯道:“就是……所以……我離開華山那一天,勺火祖師爺告訴我,大禍將臨,難逃劫數,教大家必須慎重。我看姥姥究竟年紀太大,她又不服氣,怕不怕……”

菊冷道:“誰知道呢?到時候大家留心看護她,一定要怎麼樣,那也是沒有辦法。”

她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怔怔地就湖堤上一顆樹根邊坐下了。

英侯環抱著一雙臂膊坐地對面,他發了一會呆,說道:“二妹四妹敬侯安侯那兒去呢?怎麼沒看見他們。”

菊冷道:“二哥二姊在下圍棋,六弟帶四抹練爬山去了。安侯是我趕他去騎馬,他的騎術還很差。”

英候笑道:“那麼我們幹什麼呢?練練劍好不好?”

菊冷跳起來說:“你也真該上緊練習幾天了!我拿劍來。”說著一溜煙跑了。

一會兒後,英侯使著盛畹那一枝長劍在草場上練了一套八仙劍。

這一門劍使來容易,其實大難。

菊冷是位內行,她冷靜地一旁細看,看人家手眼心意步招招到家,這才曉得人家的確不弱,心裡一陣狂喜,不禁破步挺劍上前進攻。

英侯笑了便和她搭上了手,片刻之間他接連地換了七種劍法,攪得三姑娘頭昏眼花,不住的嚷叫。

最後英侯改使了奇門劍,姑娘算是堪堪對付得開,這一來她是高興極了,死心眼兒戀戰不休。

這會兒王氏盛畹梅問都出來了。

連躲在盛畹屋裡下圍棋的一對情侶敬侯和蕙容,他們倆也聽到菊冷剛才的一連串嚷嚷,趕來觀戰。

王氏尋開心,悄悄的向蕙容手中搶過一個黑棋子,用兩指頭捏著,望住英侯側面左肩背擲了過去。

英侯的眼力最快,他斜睨著黑點飛來,猛旋身橫劍一拍,棋子橫飛,掉頭翻劍恰又磕開了菊冷一劍風掃落葉。

王氏盛畹同聲喝好。

英侯這就跳出圈子去了。

梅問慢慢地過去,看看他臉上神色,不由點頭笑道:“很不錯,少爺,我還想不到呢!”

菊冷喘著氣叫:“誰想得到呀!你們看見他剛才連換了七八種劍法嗎?他簡直是要我的命。”

王氏大笑道:“別說剛才,最後他那幾手推,磕,還不都留著餘地?”

盛畹笑道:“娘,真難為他,現在我放心了。好像比較梅丫頭還強?”

王氏道:“差不多,倒是一對子!”

說著便喊:“梅,你們小倆口子鬥幾手讓我看。”

梅問一聲不響,低著頭走開了。

這一天大家歡歡喜喜的過去了。

晚上玉奇由老酋長那邊回來,得了菊冷的報告,曉得大姊和英侯訂下了十年婚嫁,他十分快樂。

玉奇央求盛畹弄幾碗菜賀喜又算替英侯接風。

小舅子會湊熱鬧,丈母孃也是心花怒放。

這晚上除了梅問沒喝酒,大家又是一場大醉。

第二天一早練劍時候,玉奇約定要英侯廝拼,比過劍又比拳,劍是英侯較穩,拳則玉奇較強,總算扯個平直。

王氏盛畹見獵心喜,他們也迫緊英侯放對。

王氏一雙虎頭鈞,使得跋扈飛揚,風雷併發,英侯鬥了十八合,急忙獻劍認輸,王氏自是滿意。

接著盛畹便和愛婿殺得難解難分,戰到沉酣,英侯精神陡長,劍法愈穩,他的耐戰工夫使丈母孃驚喜欲絕。

看看彼此交換了百十來條臂膊,做女婿的只好自謙引退,甘拜下風。

從此他算知道了兩位前輩果然名下無虛,因之倍加欽敬。

時間過得快,轉瞬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梅問經常吞服藥丸,身體日壯,不要說英侯心安意得,她本人也是暗裡驚奇。雙飛蛺蝶晨昏相對,說不盡千種溫存,萬般體貼,卻可嘆好景不常,彩雲易散。

這天黃昏裡,一家子兄弟姊妹都在湖堤上散步聊天,忽然藍妮引導著五位奇形怪狀的老人來了。

大家一時難免驚惶失措了,玉奇、英侯急忙喝教鎮定,哥兒倆並肩兒過去迎住藍妮盤問來意。

藍妮傲然屹立,看看面前一對美少年又望望前面哥兒姊妹們。

這才瞅著玉奇說:“我在北京和你交過手,你大約就是石華龍?你的兄弟姊妹真多,使用毒藥鏢打我的是那一位?”

英侯亢聲答道:“我,我姓龍。”

藍妮嘿嘿一笑,笑著說:“果然……你是龍璧人的兒子?”

英侯道:“怎麼樣?”

藍妮道:“怎麼樣?江湖上有冤報冤,有仇尋仇。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拜訪華盛畹來的你們請她講話啦!”

老人家左手並握著一對虎頭鉤,右手戟指著吼叫:“藍妮,你這妖精,我們為你母親營葬,教養你成人,你恩將仇報……”

藍妮剛要反吠,盛畹飛也似的趕到,騰步挺身遮在王氏面前,厲聲說道:“藍妮,你該記得我怎麼撫育你愛護你……”

藍妮搶著說:“華盛碗,不錯,你佔有我做你的女兒,可是姓王的老太婆虐待了我,這是一,你派你的兒女上京都行刺我的丈夫小豫王金珠,叫姓龍家小輩埋伏算計我,這是二;你的姦夫龍璧人殺了我父親楊超,這是三;我母親大約也是死在你的姦夫手中……”

藍妮連說了兩個“姦夫”,盛畹氣得肺都要炸了。

驀地一聲尖叫,伸手就要抓人了。

藍妮往後一撤身,那邊五個怪人聯袂過來了。

為首的是赤腳老尼。

第二個稀爛花子。

第三雜毛老道。

第四像個窮學究。

第五光頭和尚。

前四位全是一身襤褸,滿臉油泥。

那和尚倒是朱履僧袍儀麥不俗。

說到這兒,菊冷三姑娘領著王氏老太太來了。

老尼瞪著一雙三角眼,合十當胸,慢慢的說:“本師赤腳!”

花子接著說:“小丐花紅。”

老道說:“道人太悅。”

窮學究說:“老夫朱思明。”

和尚說:“貧僧小靜。”

老尼報過名,好像就有點不耐煩神氣,回頭對花子說:“你告訴她。”

花子立即齜牙裂嘴說道:“華盛畹,你究竟是龍璧人的什麼人,我們可以不管,簡單講你們總有密切的交道。

龍璧人所幹的事,你負有一半責任。

趙岫雲是我們大師兄赤腳師太的門人,楊超與我們朱四弟也有一段緣法。萬鈞晚年曾隨五師弟小靜學藝,又是大師兄的好友。

藍妮叫藍瓊,她的母親藍黛死在潼關,有人說也是你們一班人下的毒手,藍黛母女都是我們五師弟的徒弟,也都受過大師兄指教。這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趙岫雲、楊超、萬鈞、藍黛都不能白死,我們必須復仇,這便是我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

花子,他用唱慣蓮花落的腔調,一連串說到這兒了。

盛畹倒漸漸的冷靜了。

她慢慢的說:“我也可講話嗎?”

花子把眼看住老尼。

老尼點點頭。

於是盛畹便將趙岫雲謀害石南枝的經過,詳細敘述。

又說明龍璧人跟南枝是什麼交情,以及在太湖雙龍鎮劍殺萬鈞,趙岫雲的一番情景……

她正講話時,安侯不住的在察看那個光頭和尚,忽然他悄悄的兜圈子溜到和尚背後,輕輕的一扯僧袍大袖。

和尚一聲不響,回頭跟著三少爺走到堤上。

三少爺放低聲說:“大和尚,我們還未動手之前,您老人家是我的長輩,我給你請安了。”

安侯說著,打了一千,站起來又說:“我姓龍,我的祖父上一字季,下一字如,是你老人家的門徒,對嗎?”

老和尚道:“不,是我的好友。”

安侯道:“那就是了。老人家好意思陪人來欺負我們……”

和尚怔了怔說:“你有幾個弟兄在這兒?”

安侯伸手指著面前人群說:“那個穿棗兒紅袍子的是我大哥叫英侯,穿藍的二哥叫敬侯,穿黑布大褂的六弟俊侯,我叫安侯我們四兄弟……”

和尚一攏手說:“你們是想參加決鬥。”

安侯道:“我們與石家情同骨肉,義無反顧。”

和尚又一擺手說:“不,你們應該知難而退,我和尚臨場不會饒恕你們的。晚上,人靜時,你兄弟偷四匹馬,急速逃命吧!”

說著,大袖一揮,又回去那邊了。

這時花子又在對盛畹講話,只聽得他講:“為丈夫復仇,情有可原,但鬥殺了趙岫雲,斬決了知縣何文榮,仇,總算報夠了吧?

不該把岫雲的骷髏骨頭骨留在家裡當玩物,這不太過侮辱我們嗎?赤腳老師太仰體好生之德,格外施恩,趕快交出岫雲頭骨,跪在老師太跟前認罪自刎,免你一家滅門之厄……”

聽到這兩句話,玉奇英侯俊侯同聲大叫:“殺!殺!”

王氏跟著吼起來:“殺!殺!”

花子神色不動,欹著頭看,看著笑道:“你們老的少的都要找死,那麼,什麼時候?那一個地方?”

玉奇叫道:“我們坐在家裡等你們,什麼時候你們自己決定。”

赤腳老尼啞著喉嚨:“好,你們準備著吧,明天寅時正,就在這草場上……決鬥了……”

說到決鬥兩個字,她翻身便走。

花子老道學究和尚魚貫著跟隨而去。

藍妮落在最後,她兀自不斷的回頭望著英侯送笑。

敵人走了,這裡一窩蜂又是一陣大亂。

英侯以為人家只有六個人決無可怕。

盛畹認為不對,說是看人家那樣子都是好手,我們人雖多,有的實嫌太差。

梅問說事迫眉睫,憂慮無益,謀而後戰,或可求全。

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於是盛畹便要俊侯發表意見。

俊侯想了想說:“敵人使用毒劍,自然可怕,但寶劍不能淬藥,淬藥的必是凡鐵,我們可以利器勝之。

大哥請到老酋長那兒問問看,有沒有好劍借他一兩枝。”

玉奇道:“我知道他有四枝好匕首,都是寶貝,可是匕首有什麼用呢?”

俊侯道:“不然。我們右手仍用自己的兵器,左手使匕首迎削敵人進劍,這豈不妙?”

玉奇大喜道:“對呀!我馬上找老酋長。”

安侯搶著說:“大哥,率性請老酋長派些人馬幫助我們不好嗎?”

玉奇邊走邊笑:“那不成話,人家會恥笑我們的。”

安侯說:“生死關頭,不能專顧面子,我跟你走一趟,當然我懂得怎麼講得漂亮。”

說著,他追上玉奇一同去了。

這裡俊侯又對盛畹說:“雖說我們有十一個人,其實也只有六個人可以勉強對付。既是大家都不肯落後,我是樂從以眾克寡。

我想請嬸孃帶四姊迎敵花子花紅,大姊同二姊並戰老道太悅,大哥和二哥雙鬥朱思明,三哥跟哥哥合擊藍妮。

請姥姥領三姊進攻小靜和尚,讓我獨撲赤腳老尼……”

王氏馬上跳起來嚷:“不,他們為首的是老尼,我要廝拼老尼,我也不要人幫助!”

俊侯道:“事關利害,我不敢客氣。據我看老尼花子和尚都是絕好腳色,老道和那個窮儒朱思明較弱。

姥姥使的是雙鉤,嬸孃使的是雙劍,不可能再夾帶大哥去借來的匕首。三姊四姊氣力不加,輕功極好,讓她倆拿匕首從旁截削敵人兵刀,這是最好的辦法。”

王氏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非找老尼拼命不可。”

俊侯說:“那也好,讓我對付和尚,不過姥姥務必隨帶三姊。”

盛畹道:“就這樣決定吧,英侯安侯沒見過陣仗,教他倆抵擋藍妮很妥當,那妖精總不會太高明……”

梅問道:“並不太壞,總要當心。現在請各位回去檢視兵器,匕首借回來也還得練習一下。”

說著,大家走進皮饅頭,立刻抄傢伙磨冶,檢點臨場穿戴服裝。

玉奇安侯果然借來了四枝匕首。

那匕首長不及八寸,色如秋水,光芒四射,確是神物。

俊侯捧著這四枝匕首看了一會,便把一枝給了菊冷,一枝給了蘭韻;尚餘兩枝,他想了想又給了玉奇一枝。

最後一枝,他又遲疑一下遞給梅問。

梅問不肯接。

她說俊侯應該用一枝,因為他沒有助手。

俊侯說他決不用,那不如給英侯。

英侯也不要,他說他的對手是藍妮,沒有什麼可怕。

梅問說不然,藍妮在敵人群眾中固然算弱,但是她心毒,也許還是最可怕的一個人。

她邊說邊向英侯使眼色。

也總是“闈”令難犯,英侯到底接受了這最後一枝匕首。

接著便由俊侯領導大家練習使用匕首的解數,這是不很容易的事,因為搭擋的兩個人必須留機會給拿匕首的利便。

彼此練得起勁,誰也都忘記了晚餐還沒有下肚。

二更天以後大家胡亂用過飯,俊侯力勸休息,諄囑一定要睡個好覺,養足精神,大家這才散了。

剛是五更光景,大家起來,飽餐一頓,結紮利落,一對對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這其中只有俊侯一個人特別鎮定,他是一句話不說的,一件事不做,淨看著人們在忙亂著。

寅時正,天色黎明中,大家出來草場上。

王氏老太太帶著菊冷先去佔好地盤。

其餘依次搭擋等候敵人。

不一會工夫,眼見赤腳老尼仗劍為首。

花子老道窮學究和尚循序相率而至。

花子胳肢窩裡夾著一對判官筆,老道肩抗李公拐,窮學究腰掛單刀,和尚背插一條九節鋼鞭。

他們精神自若,服裝仍舊,顯得非常暇豫。

藍妮退在和尚背後,她卻是上下緊身褲掛,手持揹負分兩枝不同式的長劍。

俊侯一看判官筆李公拐鋼鞭,立刻曉得他們都會點穴,心裡倒也歡喜了,喜的是他們居然不用毒劍。

老尼走到場中,打個稽首,似笑非笑地說:“你們傾巢臨戰,恐無完卵。”

王氏道:“你們一千個來,我們也只是這幾個,老婦陪你!”

說著,雙鈞並舉逕取老尼。

菊冷一旁舞劍夾攻。

花子笑道:“那兩位賞臉小丐?”

華盛畹領著蘭韻應聲而出。

老道太悅荷拐長嘯,嘯罷緩步登場。

梅問蕙容聯臂赴敵。

朱思明聲若鳴鉦,大叫:“不怕死的來!”

玉奇敬侯揮劍並進。

和尚滿臉怒容,瞎目直視安侯。

俊侯急忙拔步向前,躬身獻劍。

和尚猛喝一聲:“劫數難逃!”

伸手掣出背上鋼鞭,破步迎鬥。

十四個人二十八條臂膊十七件乓器,劈磕遮攔,縱橫繚亂,頃刻間殺得塵土障天,雷電俱作。

這時藍妮才走近去,看著英侯媚笑道:“你留下等我嗎?”

英侯霍地手翻劍飛奮劈敵人左手。

藍妮旋步側身,嘿嘿笑道:“你倒真狠。”

笑聲裡劍奔英侯左肋。

安侯從旁埋伏突進,左手匕首驟落,猛削敵人劍葉,劍毀如泥。

英侯喝一聲:“好”,推劍橫砍敵人頸脖。

好藍妮,獅子搖頭化個鷂子鑽天,平白竄在高空,反手掣出背上長劍,劈手交還。

安侯料到削斷的必是毒劍,信手得利,精神倍加,盡力向前夾擊,卻也十分了得,饒她藍妮怎樣兇狠,到底難佔半點便宜。

可只是盛畹蘭韻力戰花紅不下,人家一對判官筆,變化無窮,攪得盛畹頭昏目眩,莫展一籌。

那老道手中一枝李公拐,挾有雷霆萬鈞之勢,把玉奇敬侯迫得走馬燈似的團團疾轉。

梅周蕙容也不是朱思明敵手,說好聽點也還不過勉力支持。

這些人敗在在頃刻,王氏老太太勢已臨危,赤腳老尼一枝劍穩若磐石,快比迅雷,王氏虎頭鉤左鉤右撥,前展翼後亮翅,倒把菊冷擋在後面,無法出頭。

看看虎頭鈞使盡瞭解數,猛可裡老尼一聲斷喝,劍尖刺入王氏咽喉,這一位一世英雌八十二歲的老太太立刻翻身栽倒。

就在這一霎那,花子花紅右手判官筆點在盛畹啞穴上。

老道李公拐掃折了敬侯一條左腿。

梅問右臂著了朱思明一刀。

雖然蘭韻玉奇蕙容還在拼命,可憐那只是生死須臾。

還好,緊急裡英侯接連幾劍殺敗了藍妮,牽掣住赤腳老尼不去窮迫菊冷。

卻奇怪那一位和俊侯鬥個平手的小靜和尚,他忽然跳出圈子,飛步揮鞭疾取英侯,這一下俊侯就恰好攔住了趕過來的赤腳。

俊侯已把生死棄之度外,橫躍一丈,直跳八尺,一枚劍翻舞黎花,紛飄瑞雪,殺退老尼姑,又救了蘭韻蕙容和玉奇,攪得花子、老道、窮學究同聲怪叫,各自放舍對手弱敵向前圍擊。

俊侯縱有霸王之勇,究竟難抵四位名家,不過片刻工夫,他就戰得筋疲力盡不住倒退下來。

這當兒小靜和尚已把英侯趕出圍場。

俊侯眼見哥哥性命不保,嚼碎鋼牙,使足氣功,讓肩背去捱了老道太悅一拐,驀然挺劍搠倒了學究朱思明。

就這個時候,湖堤上一片馬蹄聲急,兩匹黑馬急弩離弦闖入場中,馬背上拔劍下來的正是龍璧人和松勇。

璧人鬚髮翕張,雙目電射,看了看橫躺地下的老幼男女,大叫一聲:“石家龍家的人退下!”

俊侯聞聲,立刻使個燕子飛雲身法,飛出重圍,爬到蘭韻腳邊,口吐鮮血。

老尼花子老道藍妮都怔住了。

璧人又大叫道:“我就是龍璧人,潑道報名領死!”

藍妮一聽,挺劍便搠。

璧人伸左手抓住劍葉,右手寶劍疾落,把藍妮劈個兩半人兒。

老尼花子老道各搬兵器爭出應戰。

松勇一個虎跳橫刷磕開李公拐,伏地追風迫得老道連連倒退。

璧人也就跟老尼花子狠鬥起來了。

這一場決鬥比剛才迥不相同,老尼花子竭盡平生所學,璧人的劍極兇極險,酣戰五十回合未分勝負。

那邊松副將已把老道太悅砍斷了一隻毛腿,他並不再去幫助璧人,卻來察看幾個死傷的男女,先用兩個指頭點醒了盛畹,回頭便將梅問敬侯一手一個抱起來,教玉奇蕙容攙著母親引他走進皮幔頭。

他在裡面忙著為梅問敷藥扎縛。

璧人和老尼花子還在健鬥。

安侯俊侯不肯拋下父親。

菊冷蘭韻也就不能離開夫婿。

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忙的在忙,觀戰的在觀戰,大家一時還都不曉得丟了兩個人和尚和英侯。

璧人和兩個敵人又戰了三十回合,驀然一劍腰斬了花子花紅。

老尼嚇得膽裂魂飛,在一陣手慌腳亂之下,讓人家奪去了手中淬藥毒劍。

璧人倒是不屑佔她便宜,率性連自己的兵器也扔掉了,赤手空拳,奮起肉搏。說肉搏,老師太如何當得住對方兩膊萬斤神力?

眨眼工夫,璧人振臂大呼,右手五個鋼似指頭,抓住了老尼胸前僧衣,老鷹攫小雞,平白把她持個懸空,猛力摔下去,震碎了老師太五臟六腑,難逃出生天了。

璧人負手躇躊,忽然痛定思痛,他踉蹌著過去拜倒王氏老太太屍旁號啕痛哭。

松勇聞聲趕緊出來勸住他,請他從速救治敬侯俊侯重傷,大家這才都回到屋裡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0:04


第二十五章

盛畹拜見璧人,一霎時柔腸寸斷,淚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萬千委曲,塞緊咽喉,不由他不低頭嗚咽。

恰在這時候,哈薩克老酋長帶著數名跟隨,趕來探望。

璧人聞報,含淚陪同松勇出來迎接。

老酋長自認與璧人份屬兄弟,行了抱見禮,唏噓訴說剛才帶人搶救英侯,幾遭賊和尚所害……

他講的話璧人聽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卻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嚇得驚魂千里,急忙追問究竟。

他用南疆話問:“老酋長您是說英侯被一個和尚擒走了……”

酋長說:“我挑選了十八名壯丁要來彈壓決鬥,總是慢了一步,趕來恰就望見和尚乘騎一匹紅馬向西疾馳,左臂膊夾著英侯,頭垂腳墜,好像已經氣絕。我決心搶救,領著十八騎縱轡窮追。

和尚回馬迎戰,一枝九節鋼鞭擊碎了十八個人腦袋,我本人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過山去了。”

玉奇一邊翻譯,一邊頓足流涕。

松勇搶著說:“酋長說和尚上了什麼山?”

玉奇說:“老伯父,我們追嗎?我認得路。”

松勇說:“趕快預備兩匹好馬,送我……”

話沒講完,玉奇飛奔走了。

松勇回頭便對璧人說:“璧弟,你要留下醫治受傷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說著,他向老酋長拱拱手,立刻回去屋裡拿了寶劍,背上行裝,再出來時,玉奇已把兩匹馬牽來了。

松勇又拱手說:“璧弟,必須聽我的話,醫傷要緊!”

嘴裡講話,腳底使力,一跳兩三丈竄上馬背,追在玉奇馬後風馳而去。

璧人兀自站著發愕。

酋長說:“有這樣能人去趕,一定行!”

說著他也不管人家聽不懂,搶步走進皮幔頭看盛畹。

大家聽了英侯被擄消息,無不大放悲聲。

酋長竭力勸慰,親自指揮著帶來的人,搶速替王氏老太太殯殮裝棺,併為藍妮花紅太悅朱思明赤腳掩埋殘骸。

大家這會兒實在也無心顧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長怎樣擺佈。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總算把敬侯一條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內傷更討厭,他這會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無策。

正在無可奈何當兒,勺火老頭陀和李念茲兩位前輩忽然聯袂蒞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問決鬥經過情形,惻然長嘆,用極和平的聲調,對眾陳辭。

他說:“死生有數,在劫難逃。王氏八十高齡,死不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腳,花紅,大悅,朱思明曠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盡,報過於施,情亦可憫。我輩應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頭陀說的是悲天憫人的廢話,大家也只好姑妄聽之。

可喜在李念茲神醫不請自至,俊侯一條小性命僥倖得遇救星,他服祖師爺的藥丸以後,血就不吐了。

大家對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當天日落,玉奇匹馬回來,說是一點查不到小靜和尚消息,說松勇發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決不罷休,叫他回來吩咐璧人寬心等待。

大家聽了這樣話,不免又是一陣傷心。

其中最難過的自然要算梅問,她的臂傷也不太輕,除了吞聲飲泣,暫時自是無可如何的了。

勺火頭陀和李念茲羈留這兒十四天。

璧人追隨杖履,師徒備蒙老酋長隆重招待。

據老酋長派人四出探聽回來的報告,大半總是說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說有人看見和尚馬頸下掛著人頭,有的講和尚藏在深山裡鬻割死人肢體制藥。

聽說製藥,勺火和李念茲都相信。他們說和尚專門做這種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證實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報復,因為和尚是他父親在日敬重的明友,再來也是仰體勺火師伯那一句“報過於施”的話,所以雖然痛心,卻無仇意。

在兩位老前輩逗留新疆期間內,俊侯內傷已經完全醫好。

敬侯不過有點行走不便。

梅問臂傷剛剛斷藥。

老頭陀不慣紅塵久居,迫著李念茲帶璧人俊侯一同回華山。

他們師徒走了兩天,在一夜月暗中,梅問姑娘悄然宵遁。

結果菊冷在她鏡奩中發現一封信。

那是給盛畹訣別的信。

信裡說她到北京龍家上門守節,守到翁姑千秋百歲之後,她就要削髮出家,同時也必為英侯復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這樣信,大家傷心自不必說。

玉奇、菊冷還想飛馬追趕大姊回來。

盛畹曉得女兒秉性剛烈,追她反為不好,說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慘劇,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問乘夜離家出走,她並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爾泰深山,窮搜和尚蹤跡,斬荊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聞問。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來過的,街道很熟識,她進了彰儀門,走進牛街,潘公館就在這條街。

正午時光,這條街總是很熱鬧,她乘著一匹神駿花驢,身上青布棉衣,這當然是個鄉下姑娘。

可是她態度大方,容貌佚麗,而且還帶著一個淡墨綾紅綢裡子的包袱,又是一隻青布卷兒。

北京人看這布卷兒很礙眼,誰都曉得裡頭卷的是兵器,鄉下姑娘那有這一表人才?包袱兒卻也未免過份講究。

為什麼女兒家帶兵器上街?

這都是爺們娘們心眼上問題,這問題會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擁擠,紛亂。

這時候對面停住了一輛廂車,駕轅的也是驢,牝驢,姑娘的花驢聞騷追上去表示親善,駕車子的立即破口罵人,揚著鞭便打人家花驢。

姑娘怎能忍受這樣閒氣?伸手一奪鞭,那駕車的還能不滾下來?

街頭頃刻大亂,坐在車廂里人不由不牽幃張望。

原來是位三十餘歲的娘們,徐娘半老,濃抹豔妝,倒是頗有幾分狐媚。

身後匿伏著一箇中年漢子,一顆頭縮在香肩下,兩手環抱柳腰兒,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裡一陣跳,鬧個滿臉通紅,趕緊跳下地,什麼都不管牽著花驢兒闖過人群走了。

她來到潘公館,跟看門的剛說兩句話,順哥兒順侯出來了。

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很和氣也很老練。他一聽自新疆來的,急忙問:“你是那梅問大姊嗎?”

姑娘點點頭說:“四哥麼?”

順侯趕緊請安說:“嬸孃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兒一紅,什麼就都不能講。順侯看看納悶,回頭便去驢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兒,領著姑娘上浣青屋裡來。

這會兒家裡是剛吃完飯,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儀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門外閒眺,手中拿著牙籤兒剔牙,望見前面院子裡順侯帶著一個女人進來,心裡便是一陣跳。

眼看越來越近,那女人竟是梅問。

浣青怔住了。

梅問兩淚拋珠,渾身簸顫,搶步越過順侯,趕到浣青面前叫一聲:“媽……”

拜倒地下,嗚咽不能自勝。

那一聲“媽”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兩條腿有點軟,她順勢兒撲在姑娘身上,哆嗦著叫:“梅……你一個人……英侯有什麼事?……”

姑娘強掙了一句:“他,他失蹤了!”

失蹤兩個字倒加強了浣青鎮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來說:“那不要緊,梅,歇歇再詳細告訴我。”

玉屏聞聲搶出去迎接,滿面驚疑卻又強著笑說:“梅姑娘嗎?真難得,老遠的……”

姑娘料到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聲“娘”,蹲下去請安。

玉屏急忙攙住她說:“不敢當,請屋裡坐。”

說看,大家走進屋裡。

查老太太已經坐起來了。

浣青向前介紹,讓姑娘拜見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給姑娘倒來一杯來。

姑娘便去倚著浣青坐下,忍著一鼻子辛酸,把當時決鬥經過情形從頭細訴。

聽她說臨危時松勇、璧人同時趕到,劍劈藍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儀合掌誦佛。

再說到英侯力戰小靜和尚不敵被擒。

老酋長帶人搶救幾乎喪命,松勇飛騎追蹤一去不回,後來由酋長處所得報告全是不利消息時,大家都哭了。

婉儀雖然也扯手帕抹眼淚,但她還認為事情不算確鑿,她一邊勸慰,一邊解說英侯相貌極好,決非夭壽之人。老酋長所有謠傳,不過出於道聽途說斷難證實。

既然說和尚與龍家前輩很有交情,其間豈能絕無一線生機?婉儀的一番解釋,實在很有相當理由,大家心裡便都有點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沒有忌諱觀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聲。

接著梅問自承與英侯已有婚嫁之約,此來意在上門守節,請求予以收留。

她的話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動淚下如雨。

她們都是有節操講究的人,自然極口表示同情,但卻不允設靈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議守節儀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憐惜姑娘,留她住在屋裡百般撫慰。

第二天一早她換了一身乾淨布衣,由順侯領她過去婉儀那邊請安。

婉儀恰在佛堂裡做早課,她不讓順侯進去驚動,一直站在迴廊上靜聽,一聲聲梵唱引她一顆心深入清涼境地,從此她便有個奉佛之意。

婉儀做完早課,才曉得門外有人聽禪,開開掩上的兩扇門,含笑問訊。

梅問進去先向佛前禮拜,然後再給老姨太請安。

兩個人盤坐一對蒲團上慢慢談了起來。

梅問先說要跟老姨太讀書又說要向人家學佛。

婉儀倒是都答應了。

但她略略問了一些歷史傳統,姑娘竟是無不爛熟,再談一會詞賦詩詠,姑娘卻也有相當根底。

於是老姨太在極度驚奇之下,便勸她不如專意攻佛,先給講解了一節心經。

姑娘讚歎歡喜,拜手受教。

她們倆走出佛堂,迴廊上恰好碰著二老姨太寶蓮。

時光不算太早,寶蓮還是衣帶鬆弛,兩鬢蓬飛,那樣子大有浴罷華清,嬌慵無力的神氣。

婉儀不能不為寶蓮介紹。

梅問也只得來個襝袵萬福。

奇怪是寶蓮向來一張嘴百靈鳥似的頂會叫,今天卻弄得張目結舌,半晌還只問一句:“啊,她是誰呀?”

婉儀講話有分寸,她就告訴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來看浣青的。

寶蓮仍是什麼話沒有講,點了一個頭便往後面廚房去了。

梅問回到浣青屋裡去,兀自悶悶的發愣。

她想:這樣一個好家庭,豈容包藏那樣妖冶狐媚的寶蓮?她還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驢車裡讓那中年漢子抱在膝上的下流東西?

想著,她莫明其妙的,心頭老是留著一個疙瘩。

她不是傻瓜,斷不至把心裡事告訴任何人。

可是寶蓮她又怎麼能放心呢?

吃中飯時光她穿著一件比較素淨的衣服來到浣青屋裡,誰也不曉得她存著什麼心,一味纏住浣青要她講清楚梅問為什麼來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應付,忽然松副將帶著一身憔悴和滿頭華髮來了。

在一陣請安問好之後,大家帶著極端緊張驚疑的情緒,在等著客人講話。

松勇一邊喝茶,一邊瞅著梅問,搖搖頭嘆口氣說話了。

他說他是今天早上回來京都的,這一年來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小靜和尚,最後卻在山西太原府一個綽號叫一朵雲張極家裡,發現了和尚蹤跡。

和尚承認殺害了英侯就給埋在阿爾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領他去掘取屍骸,和尚堅決不允,因此引起一場慘烈決鬥。

他的劍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鋼鞭擊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雲張極跑去驚官動府,他只好帶著肩上重傷逃往華山。

松副將一篇話證實了英侯不在人間了。

查老太太難免號嚎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抱怨浣青,當時不該讓英侯兄弟去什麼新疆的。婉儀到這時候已是啞口無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過強制著忍住悲聲。

梅問卻過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謝老師父為英侯雪恨復仇。

松副將英雄一世,倒是為姑娘流了兩行同情之淚,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麼話再不能說,他立刻起身告辭走了。

這兒就只有一個人好像漠不關心,那便是寶蓮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觀了一場熱鬧,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過未時光景,紅葉和虎男一對子夫婦趕來探望。

紅姊姊本來能說會道,她對梅姑娘的決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勸了一篇節哀順變的老調兒。

隨後她便去廚下幫忙做飯,好歹總算強著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點兒。

這天晚上她就留在這兒陪伴梅姑娘,她們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窩裡盡有許多體已話兒。

第二天姑娘請求婆婆準她設靈上孝。

浣青請示老姨太婉儀。

婉儀以為必須講究禮節,她肚子裡有一部爛熟的周禮,參究古今,酌量繁簡,她給擬訂一個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靈儀式。

老姨太的學問,浣青是相信得過的,於是擇定日子準備舉辦。

雖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儀自願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邊去,由查老太太拿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兩鋪箱,一萬兩置辦妝奩,倒也是應有盡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樣的結綵燃燈,鼓樂俱備,一般也請贊禮,伴娘,新娘穿戴著鳳冠霞帔,走的也還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塊靈牌,這一塊靈牌由順侯斜立抱持著跟新娘交拜,一切如儀。

然後新娘就在廳旁圍著一丈見方惟幕角落裡脫去吉衣,換上了遍身麻布,出來時由順侯手中接去靈牌。

大家圍送她走進花廳,那地方已是安排好靈位,新娘把靈牌往桌上一頓,叫聲“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著拿茶來灌,她已經自己撐著起來。

二度搶近靈位,伸手一拍桌子,嘴裡再叫一聲“英侯……”依然還是摔倒。

大家趕緊止住悲哀,送她進去洞房。

洞房裡紅燭高燒,香花馥郁,妝奩几凳,惟帳枕衾,一件件物事,都點綴著吉慶風光,但只看了新娘兒一身縞素,你就會覺得喜少哀多,淒涼滿目。

這一夜燕爾新婚,誰也不敢設想那壞命運的新娘兒怎麼樣苦度了花燭春宵。

□□□□□□□□古禮教中有這麼一回事上門守節,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調兒。

她要一輩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戶,除了母親和婆婆什麼人都不便接待。

變通點說,也還不過偶然的姑許與小姑,或孃家姊妹們見面一兩次。

屋裡門雖設常開,窗戶長年封閉,就是門縫兒也要拿綿紙來給裱個嚴密。

好的衣服當然不能穿,帶有刺激性的東西也不可吃,目不見五色,耳不聽五音,非要做到無限耳鼻舌心意。

總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歡樂與她無關,一切的哀怨卻要她一個人承攬。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們咂嘴詆舌來一陣讚歎頌揚,到蓋棺定論時,還可以博得幾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謂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漢子,只要她帶點言笑不莊,舉動失檢,罪名就算成立。

許多不甘獨濁的娘兒們非要拖她下渾水,非要使盡吃奶氣力設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殺的途程。

然後那些娘兒們才能夠呼出一口氣,認為替婦女界洗刷了奇恥大辱。

所以,上門守節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誰也都曉得那是吃力不討好的。

可是梅問竟會一頭鑽進圈套,她進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節,守節兩個字在她視為殉情,決不帶一點虛榮作用。

壞在老姨太婉儀講究禮教,假使率性兒按照老古法澈底辦下去也好,大不了還不過犧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將媳婦禁閉,認為那是把人家送進地獄,她主張變通,她說:“眼前閉戶窮居,門庭冷落,家裡除了順侯,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子,他又是不常進來,我們對內實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說,像我們家娘們也還能幹出丟人的什麼事?”

浣青這一講,婉儀倒是不便反對。

因此,梅問就住到隔牆外女客廳裡去。

那地方只有兩個房間,一個不太大帶著落地窗格子的廳,也有個很多花木的院子,說清靜的確清靜,關起兩扇門,只有小鳥兒飛來飛去,連貓兒狗兒也難進來。

梅問她把廳佈置成讀書去處,兩個房間一個算臥室,一個做盥洗室。院子裡再拾掇出一塊空地,預備晨起練練劍打打拳。

姑娘生來多才多藝,文學武技不必講,她有一手好圍棋,也會管絃絲竹,又有很好的園藝技能。

至於娘兒們該會的玩意,她還有什麼不懂?

這客廳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遊其間,盡多自由,盡多樂趣。

像這樣的守節,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場風波。

她移居以後,倒是不常出來,吃飯洗衣服,要茶要水,這些有浣青的大丫頭銀鈴兒給辦了。不相干的事,她總不肯隨便叫人幫助。

銀鈴兒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她嫁給一個開藥鋪子的掌櫃做續絃,姓李,南方人,夫妻兩口子算是鄉親。

成婚後彼此都滿意,不滿意的只是李掌櫃命中無子。無子那還成?兩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還沒有影子,這問題只好靠藥力解決。

藥鋪子有的是扶陽滋陰十全大補,這就等於借債開銷,其結果必然破產。

李掌櫃不久得了瘋癱症侯,床上一躺十來年,錢花光了人也死了,銀鈴兒只得回來投靠浣青。

這也還是最近的事,現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問給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時間,這使她感覺不大過癮,所以她又兼著服伺查老太太。

說傭工眼前潘龍查三家只有三個人,一個銀鈴兒,一個鄧媽,一個沈嫂子,以外有個門子老王。

沈嫂子專管廚房。

鄧媽包辦二老姨太寶蓮屋裡雜務。

婉儀、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幹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個寡婦,她江南人會燒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賞識她。

這個人很不錯,出身也還是有名兒人家的側室,以此婉儀相當敬重她,她有空的時間也總肯替婉儀做些事,不然就跟著參佛。

她的年紀和浣青差不多,大約也必是念過幾年書,所以會吟詩也會填詞,居然一派大家風範。

她的特長還是音樂,多老的古樂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張琵琶和三絃子,可是她從不賣弄,除了婉儀,誰都不曉得地一肚子許多勞什子。

鄧媽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歲,模樣兒長得頂好,打扮頂講究,老媽們的門檻也頂精明的。

她是寶蓮的心腹,鎮日價躲在寶蓮那邊,一般的弄粉調脂,擇金戴銀,風騷得像一條狐狸精。

婉儀管不了她,浣青乾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簡直不願意見到她。最後來了銀鈴兒,也還是不敢招惹她。

無奈寶蓮認真愛護她,主僕倆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戲,這時候一家人還都矇在鼓裡。

要說有一個略知首尾的,那就還是守寡的華梅問。

梅問那天在街上發現寶蓮和一箇中年漢子同車,已經明白了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來。

梅問雖不肯說破,卻難免暗地留神。

來了還不過兩三天,她就看穿了鄧媽有為主子拉皮條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隱惡的好心腸,同時她的立場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講,不敢講也不屑講。

寶蓮住的地方是男客廳,那是屬於左邊的隔牆外房子。本來她住了婉儀的套間,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門去了,她強自遷佔了那個廳。

當時婉儀很勸她一些話,說是男花廳不是娘兒們的好去處,那地方獨門另戶四通八達,更不宜年輕守寡。

但寶蓮講得好,她講,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虛,二十八歲的女人那算年輕?

老孃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馬,怕什麼?

讓她這樣一講,婉儀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儀的佛堂本是書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廳,上面卻有個文昌閣,閣裡有很多藏書珍本。

婉儀近來不大看書,所以久不登閣。

這個閣高臨男客廳牆外,假定站在閣中朝東那個窗戶邊,可以看得見至少聽得見男廳裡一些情形。

也許也因為有這一種關係,婉儀才不登臨那個閣。

梅問守節個把月以後,恰到仲夏時光,天氣熱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來,拿涼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燒香禮佛。

回去時還不過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練過一會劍,銀鈴兒也就來了。

吃了早點,她的工作是寫字,以後進午餐。午後睡個小覺起來時又必定拈針引線。或者浣青來看她,婆媳倆就來一局圍棋。

黃昏裡她總是忙於澆花鋤草,晚上院子裡乘涼。

婉儀來了,談一陣文章詞賦。

碰著風雨之夕,她歡喜玩一回音樂,擅長的也是琵琶和三絃子,彈的卻多是金戈鐵馬,悲壯的殺伐破陣雄徵。

彈得傳神,真個有萬馬奔騰,風雨驟至之勢;要不也還是高山流水,光風霽月怡曠之音,使人如入清涼境界,俗念全消。

音樂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撥動弦子時,浣青和婉儀不約自來。

那位沈嫂子也必會悄然而至,門兒外還有個效法天寶間李樂工倚牆摸壁偷聽的,那便是順侯四少爺。

其實一家人要說真懂音樂,沈嫂子以外還有一個寶蓮。

可是梅問一共奏過三次琵琶,兩次三絃子,寶蓮並沒聽到。

原來梅問來歸第三天,寶蓮就說病倒了。

什麼病她不告訴人,人也不敢過問,反正她是關嚴了客廳上角門,表示不歡迎人家來探病。

誰又願意挨釘子自找麻煩呢?

婉儀算是禮貌上看過她兩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餘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鄧媽料理,請大夫抓藥別有門戶通行,病中又乘機另設有爐灶,所以兩邊也就斷絕了聞問。

所以梅問能夠過了兩個月太平日子。

這天晚上,梅問洗了一個澡,坐在院子裡乘涼。

不一會婉儀浣青沈嫂子也來了,大家都嚷熱,教銀鈴兒出去買來幾個瓜。用冷水泡起來吃。一邊吃,一邊聊天。

話題兒轉到寶蓮的病,問有人聽見消息沒有?

銀鈴兒手中剖著瓜,順口兒回說昨天街上見到鄧媽,聽講二老姨太病還沒好,總花掉一千多銀子……。

一千多銀子?這使婉儀、浣青嚇了一跳。

她們心中都覺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邊那兒來的錢?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誰都不肯說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於是梅問便笑著問,問寶蓮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紀?

婉儀告訴她整整四十歲。

梅姑娘驚和了一聲“四十歲”,底下就也不肯再講什麼。

瓜吃好了,大家洗過手臉,沈嫂子請求梅問來兩段三絃。浣青也高興聽,便要銀鈴兒去拿琴。

銀鈴兒剛要走,梅問忽然一擺手,站起來說:“等一下……”

邊說,邊望假山背後去。

只聽她低喝著:“誰?幹什麼……”

牆頭上有人輕聲兒回答:“梅問大姊姊嗎?那邊還有什麼人?”

梅問道:“沒有什麼人。你是誰?”

牆頭上說:“恭侯……”

浣青、婉儀都站起來了。

牆上人飄身下地,趕過去爬下亂磕了一陣頭。

浣青打顫著說:“恭候,有什麼要緊的事?”

恭侯跪著說:“媽,太太請放心,沒有什麼要緊的,讓我慢慢講。”

浣青道:“你起來。”

恭侯爬起來笑道:“恭兒出門十幾年了,媽一點不老。娘呢?”

浣青道:“銀鈴兒,請玉姨娘來,不要多話,就說我請她。沈嫂子去弄點什麼吃的菜來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爺街上吃過飯了,一點不餓。”

浣青道:“為什麼等這時候才回來?”

恭侯道:“爸爸要我緊避耳目,我馬上還要走的。太太,媽,大姊姊請坐……”

剛講到這裡,玉屏來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緊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幾點眼淚。

浣青道:“屏姊姊讓他講話,你坐下。”

梅問趕緊去拖過她剛坐的竹凳子。

恭侯輕輕的把娘舉起來納在凳上,搓著兩隻手,低了一下頭說:“娘,你看我跟祖師爺勤練十年工夫,渾身銅澆鐵鑄,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龍,這還不好?”

玉屏嗚咽著說:“這是老祖師天恩,你也總算肯爭氣。講什麼講給媽聽吧!”

恭侯道:“是,我這就講。”

說著,回頭看了梅問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著說:“大姊姊離開新疆幾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趕上華山見爸爸,爸爸心裡很難過,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嬸孃,同時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說定了婚,答應他們兩對子就在新疆成家立業。

俊侯和四妹也訂了婚,他們卻要等一年才許成親。爸爸辦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約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華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說是小靜和尚並沒有死在松大爺劍下,雖然丟了一條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聽說和尚的徒弟一朵雲張極很有幾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練什麼奇門劍,目的就在找我們幾家人報仇。

爸爸說:‘江湖上的解決,報仇不外決鬥,明說決鬥,我們幾家人也許不至吃虧,可慮在張極為人非常陰毒,他近交官府,遠結權貴,必須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趕來通知松大爺,還要我領順侯四哥同上華山,說是家裡有老姨太和媽,一切必能忍耐應付。

爸爸總認為四哥失學無用,留在家裡不特閒散可惜,還怕招引是非,教我請示太太看怎麼樣的解決?”

婉儀道:“你父親的觀察錯不了的,四哥總應該學點技能才好。不過你幾千裡回來了不能多留幾天嗎?”

恭侯笑道:“孫兒很倒楣,兩年來專門辦老祖師苦差。前一次銜命往吉林請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嬸孃,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馬也不行,只好拼命晝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記了傷了多少紅鬍子,結果了多少毒蛇異獸,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約松大爺迪化會面。

我還想藉此可以讓我回家看看,不料趕到山海關就遇著松大爺……

當然松大爺不會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老人家。

剛剛好哪,有一輛載重的大騾車,一隻車輪陷在泥窪裡,怎樣也起不來。路上看的人很多,幫忙的也不少,可是沒有用。

我是喝了兩杯老白乾,看得不順眼,跳下馬助人一臂之力。

這當兒松大爺就過來,他盤問我許多話,我也慎重的請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給了他。看完信他告訴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賬目,隨後即上華山,不準逗留。

我是沒有辦法啦,只可認晦氣預備回頭趕路。

松大爺出關原是要找商量對付赤腳小靜一班人的,他老人家當時講完話,刻不能耐的拋下我飛馬走了。

我在吉林耽擱好些日子,才脫身回去華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來京了……我立……”

婉儀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幾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緊,現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趕天沒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邊不必去啦,我帶你見外婆,你四哥剛也在那兒呢!”

說著,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裡來。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壯十分歡喜。

順侯聽說上華山倒也很快樂。

一家人談到四更天,沈嫂子給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曉時哥兒倆拜別了婉儀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兒走了。

大家胡亂睡了一覺,起來已是巳時光景,忽然看門的老王傳帖子進來報說,隆格親王早起無疾而終。

浣青急忙請婉儀商量一下禮節,帶了應用物品,坐上轎子匆匆趕往王府奔喪。

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來,一連幾天早去晚歸,差不多連跟隨出門的銀鈴兒都累壞了,梅問的許多瑣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儀又鬧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實忙不開,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說不得梅問還得隨時兩邊協助。

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誦佛,心裡總是惦掛著婉儀,誦滿了一千佛號,便離開佛堂趕往探病。

婉儀晚上服藥,發了通身汗,這時候剛是好睡。

姑娘不敢驚動,回頭又上佛堂坐了一會,天亮了本來就該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閣,聽說閣上藏書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閣門原是虛掩著,自然進去毫不費事。眼見書架林立,縹緲如麻,心裡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時光,兀自捨不得下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0:57


第二十六章

驀然牆兒下有人媚聲媚氣講話,那聲音是不太好聽。

姑娘不由不放下手中書,伸頭窗戶下望。

那邊男客廳院子裡逗留一對漢子,認得一個正是那天跟寶蓮同車的中年人。

另一個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七八歲,長得雄壯漂亮,看樣子還像是練過的。

旁邊站著鄧媽,在講話就是她。

她身上穿一套月兒白紡綢子的短衫褲,不帶領子禿袖兒,光著腳拖著一雙向屣兒,雖然媽媽沒給她纏成小腳兒,風顫蜻蜒立不牢,沒有一點站勁兒。

只見她歪著光脖子說:“你們賴得太晚了,還不走……”

中年人笑,笑著向她大腿邊擰了一下說:“你們主僕不是膽小人!”

鄧媽“呀”的一聲躲到年輕的懷抱裡,小夥子把她抱個臉貼臉。鄧媽的手率性勾上人家頸上去,下面兩隻腳就離了地。

小夥子大約又把她夾得緊一點,鄧媽便又笑說:“你,你這驢子,那來的這麼大蠻勁兒……我吃不消。”

小夥子說:“你也要領教驢子的厲害嗎?晚上見……”說著,叉緊柳腰兒硬把她舉過頭。

鄧媽是踹著腳驚叫著。

小夥子忽然什麼話都不講了,他迅速的把鄧媽放到地下,向那個中年人使個眼色,一溜煙開開門走了。

這時候文昌閣上梅姑娘,她就有點後悔,悔不該窺伺人家的秘密,自己倒弄得好生難為情。

當時趕緊掩上窗,隨便拿了一部書下閣。

婉儀還沒醒,這便走了回去,吃過沈嫂子給她送來的一碗麵。

照規定的功課該是寫字的時候,可是今天她不想寫,於是看書,書也看不來,那就只好靜坐。

然而無論如何,腦海裡總拋不掉剛才眼見的秘密,沒有辦法率性兒想,想那個中年人不像官,也不像做生意的經紀人,那該算是件麼東西?

她想不出來。

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他又該是那一路的人物?

她也想不出,然而她還要想。

人盡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幻想,幻想有時也會不幸而中。

梅姑娘這會兒忽然會記起恭侯所講的一朵雲張極。

她想:那漢子會不會是張極?張極存心復仇廣結權貴,他是不是可能來京找門路呢?

京中王公大臣跟龍家有怨的只有豫親王,那麼那中年漢子別真是豫王府的蔑片?

想到這裡,姑娘又極力去找理由來證實她的想像。

她認為那兩個人當不是普通的漁色獵豔之徒,為什麼他們會偷上四十歲的女人寶蓮呢?

刑部尚書的遺妾,九門提督的庶母,普通的色鬼也敢?他們必定會意存報怨,有心丟龍潘兩家的面子……

越想越懷疑,姑娘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又想:假定他們一個真是張極,一個真是豫王府蔑片,那就太可怕了。

張極,小靜和尚的徒弟,他還能不使淬藥毒器?

和尚一身毒,何止毒暗器。

人都說會製毒兵器的人也必會使迷藥的。

迷藥,拍花的迷藥,薰人的迷香……

想到這一點,姑娘猛的一頓小腳兒,急急便往屋裡來,打開箱子,找出她帶來的包袱,由包袱裡摸出一個胡桃大的金盒子,一枝帶軟鞘兒匕首。

盒子裡面裝著一顆大珠,叫做龍涎珠,沒有光華,色澤也不好看,但是功能清邪消毒,驅逐害蟲,這是勺火老頭陀送給姑娘的隨身寶貝。

那支匕首切金斷玉,穿鱗透甲,乃是借自阿古老酋長而來。

姑娘把匕首排在枕畔,拿個汲水的青花甕裝滿一甕清水,放入那一顆涎珠藏在床底下。

再出去書房壁上脫下寶劍,亮劍出鞘,握緊劍靶兒振一振。

眼前幻像那一條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

她立刻感覺到自己這枝劍不行分量太輕,不足應付,重新把劍歸了鞘扔在案頭,又去那邊牆上取下英侯的劍。

英侯留在家裡兵器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上品的,這支劍尤佳,拿在姑娘手裡非常合意。

她走到院子裡使個撒花蓋頂,再來個丹鳳朝陽,口裡輕輕的叫一聲“成”,這就拿回屋裡去。

隨後又找出一雙登高履險的鐵尖鞋,趕著修理鞋幫,弄好鞋,再去檢點一下應備的裡外衣服。

時間已是過午了,吃了中飯才上婉儀那邊去,坐一會回來再看老太太。

老太太見怪她今天來得太晚,留下她勸慰很多話,那總不外是節哀順變,努力自愛幾句老話兒。

下午浣青提早由王府回家,說是累夠了,明天不再去了,於是一家子都到婉儀屋裡來,談的笑的無非王家居喪中繁文耨節。

這一談直談到掌燈,浣青趕回去用晚飯洗澡,很快就睡下了。

查老太太夜間是不能離開屋裡的。

婉儀病不過剛好一點,所以就不過初更天,偌大的潘公館已經是一片靜止。

梅問獨個兒守在她的書案上,挑燈靜坐,免不了哀怨縈懷,悽其寂寞。

二更時光,下了一陣雨,多少總帶些涼意。

姑娘越發坐不住了,進去屋裡換上一身衣服,抽劍出鞘壓在枕頭底下,腳上帶著鐵尖鞋,熄燈就寢。

有道有備無患,華梅問也許真靠著神佛庇佑,她日間的胡思亂想,竟然不幸料中了。

這時光,那邊男客廳恰有一番熱鬧的場面。

提起來大家是不是還記得隆格王府的福貝子福三爺,這位爺手下有個紀綱之僕叫金良。

當時龍璧人為著辦理松虎男玉姑娘寶芳紅葉的姻事,得罪了福貝子,而且對那位金大爺金良有番嚴厲的教訓,以此金良懷恨在心。

有一次金良在珠寶市上,遇見了潘桂芳的遺妾,那就是說二老姨太寶蓮。也總是寶蓮態度不太好,金良眼看這位堂客,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裝做的派頭越顯得不像高貴出身,放大膽來一手誤認的解數,向前跟她打招呼。

寶蓮還能不上當?

她這一解釋:“我們是潘尚書公館出來的,你認錯了人啦!”

金大爺機靈,立刻打躬作揖賠不是,同時報街頭自稱王府師爺。

王府的師爺真不是等閒人物,何況人家一表和氣滿面春風。

寶蓮根本沒有錢,她逛珠寶市原帶有一些邪念,這算找到主顧啦。

三言兩語,眉逗目挑,願買願賣的交易那怕不成功?

好在這家天寶齋珠寶店的王掌櫃,也是有名兒壞蛋,他跟金大爺有一手不可告人的交契,當時由他出面牽引,延請他們到客堂裡坐會兒。

談會兒,五百年冤家孽債便註定了。

寶蓮臨走時,金良盡力巴結她一下,送她價值三百兩銀子的珠寶首飾,還給了跟人鄧媽一隻金戒兒。

當天晚上三更天,金大爺就光顧到潘尚書公館的花廳。這件事說早不早說遲不遲,恰在英侯敬侯安侯三兄弟離家遠出的第三天,到現在還不過半年時間。

金良,他勾引寶蓮,意存侮辱龍璧人,所以不幾天工夫又把她舉薦給福貝子。

福貝子這位爺本是冤桶,他對女人好比蒼蠅見血。

寶蓮人雖老色未衰,再來她的基本技術到家。真會玩兒女人的,並不一定歡喜年輕,所謂半老徐娘有時候盡有妙不可言的妙招兒,服侍得男人,每根汗毛都感到褽貼。

福三在寶蓮身上著了迷,認為生平所僅見。

幾個月來,這一對狗男女差不多夜不虛度。

福三假使不能來,金良乘機必至。

寶蓮雖說是虎年,究竟猛虎也有力盡筋疲的一日,以此前些時她是有點病,病中也還是饞嘴,不然就說不上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所以她的病總不能大好。

福三迷戀著她,她倒不迷戀福三,她愛的還是金良。

金良貨真價實,不像福三酒色淘虛的蠟槍頭。

金良曉得她歡喜大陣仗,講究真砍真殺,最近又為她介紹了張極。

張極是初夏來京的,投止的居停是趙岫雲的哥哥趙砥海,砥海引他進謁小豫王金珠,金珠帶他見福三。

福三、金珠、趙砥海,那一個不恨龍璧人?

他們當然同情張極的為師門復仇,只等找機會向龍家人共同下手。

隆格親王無疾而終,福三這禽獸有說不出的高興。

然而他居喪守制,卻是未便出門,這當兒金良就偷偷的約了張極上潘家會晤寶蓮。

接連的五個整夜,姓金的和姓張的二馬同槽,寶蓮樂得就有些吃不消了。

鄧媽看張極精壯得像一條驢,連夜作壁上觀,未免饞涎滴瀝,餓火沸騰,手往那個地方放都按不住。

今天一清早奉派送客,以致才有那一段討野食的表示。姑娘在文昌閣上所看見一幕。

當時梅問也實在太大意,偏碰著張極一雙賊亮眼睛,她窺伺了人家的秘密,人家也張見了她底妙相。

張極在回去路上盤問金良,告訴他剛才望見隔壁書閣上什麼樣人?

金良這傢伙一猜便猜到必是梅問,他說梅問是上門守節的孤孀,潘龍弼的寵媳,是當年豫王裕興對頭冤家華良謨的外孫女,是趙砥海胞弟岫雲仇人石南枝的女兒,也就是最近在新疆幫同殺害小靜和尚師兄弟的兇手。

金良這些話大半聞自寶蓮,他所以傾篋講得這般清楚,意在激怒張極。

張極一聽是梅問,果然動了殺心,可是他也夠陰毒,還要利用梅問的美色盡力去撩撥福三爺。

張極自稱有前代竇二墩一樣的本領,夜入人家卻取美婦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要求萬一發生變故,請福三出頭承當,許他置身局外。

福三隻要美人能夠到手,什麼也都肯答應。

彼此條件談個妥協,於是張極著手準備行事。

二更天初交,他就帶上應用傢俱,拖了金良一同來會寶蓮。

寶蓮聽說如此這般,直嚇得心驚肉跳。

她力勸張極必須考慮,說梅問既能出場拼鬥小靜和尚一班人,她的武藝還能不好?不要打蛇不著反被蛇咬……

張極笑說他並不傻,沒有絕對把握怎肯自找麻煩?

他由帶來的鏢囊中摸出一件小小的法寶,這法寶是個銅製的噴筒,但噴的不是水不是火是煙。

這種煙可就是江湖上大盜所用的雞鳴香,力量能夠迷人三兩個時辰一無知覺。

張極竊取他師父的秘方,照方配藥,過去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貞烈婦女,今夜還想藉此坑害梅問,自信萬無一失。

當時他把噴筒的作用講解詳盡了。

金良聽了稱快。

寶蓮聽了安心。

捱到四更天光景,他又查問明白隔壁路徑,梅問住屋所在,然後換上青綢褲褂,扎縛利落,盤上髮辮登上快靴,背插單刀腰掛鏢囊,含笑走到院子裡,作勢蹲身竄上牆頭,頃刻無影無蹤。

金良算定他此去得手,必定遄返王府送人,樂得獨個兒留在這兒和鄧媽尋歡,他要了酒菜,預備喝修半醉尋春取樂。

張極上了房,越過兩道高牆,逕奔女花廳,飄身落在假山上,傾耳聽周圍一片沉寂,跳下地鶴行鷺伏步上回廊,靠緊落地窗格子站了一下,鏢囊中摸出利錐,輕輕的卸下一扇窗放倒,人卻不進屋,繞著迴廊摸到後面窗兒下立定,用舌頭舐破了一角窗紙,裡面是窗帷,蹲身伏在窗腳下,先拿出一片解藥含在口中,這才燃上兩段香插在噴筒裡,站起來把個定向窗紙舐破處吹。

一股濃烈的散煙,爬過窗帷,瀰漫了梅姑娘的整個臥室。

姑娘白天沒睡午覺,就寢時有事縈心,一下子仍睡不著,到了二更時以後漸漸的朦朧入夢。

這會兒她做夢掉在火坑裡,嚇得醒過來,恍惚間聽見窗上有人吹氣聲音。

姑娘心細,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樣事,慢慢的欠身探手床底下青花甕裡,摸出那櫻桃般大的龍涎珠含到口內,一顆心卻禁不住一陣陣劇跳。

外面還在吹,姑娘乾著急,眼前的事實,是她有生破題兒第一遭的發現,未免缺乏經驗。

再來她又不敢過份相信口中的龍涎珠必有效力。

因此地就不能老賴在床上了,輕輕的掀開夾被兒,右手抽出長劍,左手挾定匕首,劍尖挑起羅帳,鼻子裡一陣奇香,她急忙停住呼吸,輕輕的溜下地,輕輕的捱到窗前,窗帷縫隙看清楚窗紙有一人影兒。

她猛的一寶劍砍上去,外面人受傷了沒有她不知道,窗戶可是倒下了。

姑娘略作遲疑,拿劍試探窗口,緊跟著整個人飛了出去。

迴廊上翹首四望,竟是什麼也沒有。

於是拔步跳到院子裡實行搜索。

這當兒那張極卻由她書房進去,撥開她臥室兩扇門,床櫃子裡取去一隻睡鞋,一支短劍來。

賊人膽子算大,收起偷到手的贓物,翻身反找姑娘。

姑娘院子裡搜不出人,剛要上牆巡邏,斜刺裡射來一支毒鏢。姑娘倒是著著留神,一點寒星飛臨切近。姑娘翻劍一磕,毒鏢落地,單刀直迫胸前。

姑娘閃身讓刀,一聲不響仗手中劍搶進去急劈急刺。

做賊的自然不會高叫,彼此搭上手好一場劇烈啞鬥。

張極的工夫不弱於他的師姊藍妮。

梅問藉著一個狠字,居然能夠殺個平手。

三十回合過去,姑娘抖擻精神,覷個真,賣個破綻。讓賊人一刀蓋入懷中,左手匕首疾出,削刀兩斷。

賊人脫袍讓位,飛快的側身斜躍,攢出手中半段單刀,口裡喝一聲“著”。

姑娘慌忙躲閃,一陣風過,賊人上了屋,姑娘站在女牆上,怨氣沖天,渾身打顫。

想了想,忽然挺劍飛上文昌閣,開開東窗,看隔院燭影搖紅,人影拖地,發個狠一頭鑽出窗戶,燕子穿簾竄出去落在人家走廊前。

橫著劍看敞廳上,散放著一把桌子,杯盤三五,綺筵乍開,下首坐的是寶蓮二老姨太,上首便是那一箇中年漢子。

那漢子大腿上坐著臉兒紅紅的鄧媽,卻是沒有她所要找的賊人,來了總不能空來,姑娘收起口中龍涎珠,一邁腳闖進客廳。

寶蓮、鄧媽,中年漢子先是一陣驚愕,眼看枯娘手中劍不住的打閃,就都嚇得動彈不得了。

姑娘站近臺前,劍尖指住漢子,瞅著寶蓮問:“二太太,他是誰?”

寶蓮不曉得應該怎樣答覆,滿口牙齒捉對兒廝鬥,也實在沒有辦法答覆。

那漢子看姑娘不太兇,一把推下鄧媽拿精神站起來,一臉陪笑說:“姑娘,你們家二太太是我的表妹,剛才我來看她……”

寶蓮心稍定,趕緊接著說:“是……我們是表親,小……少奶,你……你不要誤會……”

姑娘說:“我不管。我問他什麼名字?在那兒做事?這有一個年輕人剛才來過沒有?他是不是叫張極?講實話。不然,我就不能客氣。”

漢子搶著說:“是,姑娘,有個年輕人,昨兒早晨來過,他是我們的同鄉叫張雲,隨福貝子福三爺當差。今天,他沒來。我叫馬良,跟張雲同事。”

姑娘說:“你沒撒謊?”

漢子急忙作個長揖說:“我,我怎敢……有一句不實,致我舌頭上長個碗大疔瘡。”

姑娘說:“告訴你,閒事我決不管,可是你們就別驚動了我。我不認得什麼福貝子,驚動了我誰都別想活!”

說著,拿左手匕首一下切掉了硬木頭桌角,翻身便去屋裡搜查。

前前後後全查過了,咬著牙走出來,就回廊上飛上文昌閣回去了。

姑娘剛剛離開,張極由屋上竄下來,他手中拿著姑娘的短劍,走進客廳,滿面笑容,嘴裡連說:“厲害,厲害……”

金良還站著沒坐下,才問一句:“失了風了……”

張極驀地手起劍飛,一劍搠倒金大爺。

寶蓮大叫:“張極,你……”

張極翻腕遞劍,就又劈下了二姨太半個腦袋。

鄧媽嚇得爬在地下打哆嗦。

張極把短劍排在桌上,鏢囊中摸偷來那隻睡鞋,拿去塞在金良懷中,回頭抱起鄧媽,安慰她說:“我不會殺你不要害怕。現在要靠著你辦事,辦得好我娶你做小,帶你回去山西享福,辦不好那是你自己找死!”

鄧媽抖著嘴唇說:“你,你是什麼意思……”

張極笑道:“我要叫華梅問生不如死。我教你怎麼辦……”

說著他抱鄧媽進去屋裡,詳細指點她辦事。

不憚煩的詳細指點,然後貼身拿個小小的扁形銀盒子,拈出一紅一白兩顆綠豆大藥丸兒,說是極品藥料。

他自己吃了紅的,卻要鄧媽吞下那一顆白的,於是偎倚著上了床………

半個時辰以後,這罪惡通天的一朵雲,從容地拿了他的所有衣服靴帽,跳牆走了。

五更天,天還沒亮,鄧媽打開男客廳大門,手拿行兇的短劍,撐著喉嚨嚷起來:“我們家出了命案啦,孫少奶殺了人啦,一家快起來呀!”

盡力嚷,盡力跑,跑出宣武門大街,快到菜市了,恰就碰到巡檢司帶著一班做公的查夜回去,剛好攔住了她。

鄧媽喘著氣叫:“別攔錯我呀,我要上步軍統領衙門見安大人呀!”

巡檢說:“講清楚出了什麼命案?安大人不管那些小事,告訴我好了。”

鄧媽說:“小事嗎?老爺,我對你講,我是潘尚書公館的老媽子叫鄧媽,我們家寡婦孫少奶跟二老姨太吃醋爭風,行兇用這支劍殺死了姦夫,隆格王府福貝子的跟人,金二爺,和二老姨太,兩條命,死的是王府的人。小事嗎?老爺。孫少奶她是新疆省的著名女匪盜,三四丈高牆來去如飛,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她,巡檢老爺,你成嗎?我是不是應該要上提督衙門呀?”

巡檢一聽,叫聲“糟”。

他想:被殺的殺人的來頭都不小,這事算碰上了。

當時他接去了鄧媽手上劍,立刻派個人,飛馬趕往各有關衙門報警,他自己馬後帶了鄧媽逕奔潘家男花廳踏看兇場。

—街上趕熱鬧的越聚越多了。

這時候沈嫂子剛下廚房,耳聽得人聲鼎沸便去叫醒銀鈴。

銀鈴飛快的趕到門房,看門的老王也起來了,正在開大門出去查問,門開開就有兩名做公的走了進來。

老王發脾氣叱問他們幹什麼的?

做公的只說一句:“你們府上發生風流命案。”

老王和銀鈴都怔住了。

沈嫂子眼在後面,趕緊回頭去婉儀那邊叫門。

銀鈴兒也記起必須趕快通知浣青。

婉儀、浣青都還沒離屋,這一位巡檢司已經打開男客廳角門,走過正房來了,在堂屋上落了座。

老王看他是位老爺,只得上前伺候。

巡檢問:“你們家少爺那一位在家?”

老王回說:“都不在家。”

巡檢說:“夫人呢?”

老王說:“你是問老尚書姨太還是提督夫人?”

老王怕巡檢不客氣,有意報街頭嚇人。

可是巡檢老爺不賣帳,他厲聲說:“我要請潘龍弼夫人講話,聽懂了沒有?快!”

老王嚇不倒人家,曉得事情嚴重,急往後面跑。

浣青恰好帶著銀鈴兒出來,聽說巡檢請見,也不及再回去換什麼衣服啦,三腳兩步趕到廳上。

巡檢倒是站起來向地作個長揖。

浣青說:“請坐,聽說發生了命案?”

巡檢說:“據府上鄧媽報案,兇手是貴少奶,被害的是二老姨太和福貝子的親信跟隨金二爺,詳情可是不便講。

已經派人上王府,步軍統領衙門,宛平縣請示,馬上各位大人必到。最好請夫人通知孫少奶一聲,有什麼話趕快準備上縣堂申訴。”

浣青雖然臨事鎮定,像這樣的話,她又怎麼吃得消?立刻氣得打抖,什麼話都不能說,扭回頭急步踉蹌,恨不得飛進女花廳尋見梅問,查明真相。

梅問回去時還是氣憤不過,她老想賊人必是張極。

於是打個燈火去找賊人打空的那支鏢,和削斷的兩節半單刀,想在鏢和刀上有所發現。找遍了整個院子,竟是一件也沒有?

姑娘嚇壞了,她料到她剛才上牆追賊,賊卻重臨此地檢回去刀和鏢。

她想:賊人膽大心細,刀法精奇,實在可怕。

越想越怕,由院子裡上來,她就一直坐在書案上發怔。

花廳坐落後進右廂牆外,男客廳可在前進左邊隔院,兩地距離太遠,所以外面鬧得人仰馬翻,她在家居然一點兒也不曉得。

天亮了,走廊上銀鈴兒敲門聲急,趕出去開開門,眼看浣青氣急敗壞的倚在銀鈴身上發抖。

姑娘打個寒噤,急問:“媽,有什麼事?”

浣青看姑娘一身緊紮緊扣,分明事有蹊蹺,心頭一陣悽慘,兩淚直流,哽咽著問:“梅……你……你殺了人?”

姑娘愕然不知所謂,半晌強自拿定精神說:“媽,沒有。四更天時光,我這裡鬧賊人………”

浣青一頓雙足,拖著銀鈴摔進屋裡,摔在大圈椅上,說:“快講,什麼樣賊人?”

回頭又對銀鈴兒說:“你,盡力量跑,火速替我把松家少爺少奶奶接來,告訴他發生什麼樣事,最好能請二老爺來一趟。去,快去!”

銀鈴兒飛也似的走了。

梅問這才把夜間一場驚險詳細稟知婆媽,又說當時因為太太有病在身,婆媽連日出門辛苦,所以不敢過去驚動。

又說前天一清早在文昌閣窗戶上,看見了客廳那邊什麼樣秘密。

又說賊人必是恭侯五哥所講的小靜和尚徒弟張極。

浣青聽完了媳婦一連串的追速,認為可能分清皂白,心裡稍為安定,這就把巡檢老爺所講的也告訴了姑娘。

姑娘立刻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要出去捉來鄧媽訊問。

浣青急勸忍耐,說這是有計劃的誣陷,必定問不出事實,事已經官,只好由官,千萬任性不得。

姑娘愧恨交加,可是她還能從容地說:“婆媽,你是預備讓我上公堂?”

浣青說:“那有什麼辦法?你要知道,福三當年因為紅葉大姊的事,跟我們家有怨。現在被告害在我們家裡的是他親信的跟隨,他怎肯輕輕的放過我們?金珠與我們龍石兩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跟福三要好,還能不趁這時候從中假禍?

安魯媚事王府,像這樣飛牆越屋的殺人命案,自然他管得著。他能給我們多大方便?孩子,情形太可怕,我不曉得你……”

說到這兒,婉儀來了。

她含著兩滴眼淚,看住姑娘說:“小少奶,我相信你沒有幹錯了事……我的女兒,可是情形太糟。

那邊宛平縣到了,仵作由死的男人身上取出你的一隻睡鞋。

驗傷的經過,認為傷痕與兇器符合,兇器是一枝女人用的短劍,劍靶上有你的名,嵌金的兩個字梅問。

鄧媽她還敢對我說,你從上月十三日一清早起,常由文昌閣上面跳牆過去跟姓金的會面,常常跟寶蓮吵嘴……”

聽到這兒,姑娘咬響滿口銀牙,兩條腿這一攢勁,跺碎腳底下一塊斗大的鋪地紅磚。

她是萬分捺奈不住,翻身剛要出去,角門上安提督安魯帶著大批人一擁進來。

婉儀、浣青迅速向前左右攔住了姑娘,她們倆不約而同的,靠在姑娘兩邊耳朵上說了兩句不約而同的話。

姑娘直挺挺的跪下了。

她拜了兩位長輩三拜,站起來說:“太太,婆媽請你相信我,我華梅問決沒有丟龍家面子的醜事。

但求洗清不潔之名,我就死也無怨。命運支配了我……我死後,必須通知我的媽,弟弟妹妹,替我申冤雪恨。婆媽,我走……”

婉儀、浣青再也忍不住了,他們不禁放聲痛哭。

這當兒有人自姑娘床櫃子搜出另一隻睡鞋。

翎頂輝煌站在廳上的安魯安大人,他卻不管什麼穢褻忌諱,一伸手搶去鞋,顛倒看了看攏到袖中,得意地高聲笑道:“人證物證俱全,這還哭什麼呢!年輕輕的守節,何苦……”

冷不防姑娘猛的竄過去,拍的給打了一個耳括子。

姑娘是使了幾分勁,安大人個子雖大可也吃不消,頓時摔倒牆腳下,滿口噴血。

他帶來的人馬上喊起來,把姑娘包圍上。

跟隨攙安魯掙扎起立,他大叫:“反了,反了,綁起來,帶走!”

那些人有的弄出傢伙就待縛人。

姑娘說:“安魯,你要死還是要活?要死我教你一個也別回去。要活讓宛縣平縣知縣進來,這是地方官的事,我要跟他走。”

安魯又叫:“混帳,我非要親審你!抓!抓人!”

那些人蜂湧上前去。

姑娘抖動兩臂,一個個都躺下了。

眼見分明不了之局,紅葉恰好趕到,這位少奶有辦法。

她一來就把梅姑娘推進屋裡去,自己守住屋門口對安魯講話。

她說:“安大人,這案,清濁明昧未分,名譽重於性命,豈可偏信一個老媽一面之辭,胡塗批斷?我們清白傳家,知法守法,決不逃避罪搛。

不過地方上出了事,當然應歸地方官辦理,我們家姑娘願意投宛平縣,乃是合理的要求,步軍統領不是父母官,似乎未便越殂代皰。

這案必須由縣轉詳列憲定識,這是國法。

我們家姑娘也曾朝見過皇上,潘龍兩姓也不是沒有身份三瓦兩舍人家,不了時我們儘可叩閽,懇求皇上點放刑官察辦實情。

大人過份逼迫,須防皇上見怪。眼前要想逮人,我們家姑娘未必就範,恐怕還不單是一個字僵!”

安魯他親見過當時皇上在四海春菜館會晤梅問姊妹情形,隨後也聽說官家對這一朵梅一朵菊如何賞識,聽了紅葉的話,他確是有點怕。

但是官架子支持了他,他還不肯退步。

安魯說:“叩閽,你講得很容易。緝捕盜匪,維持治安是我的職責,我要逮人!未必就範,你是打算拒捕?我對你講,外面我留下五百人馬,全面包圍。”

紅葉道:“我們姑娘不是盜匪,也還沒有擾亂治安,於步軍統領職責上毫無關係。安大人,你說得太神氣了,不正當的威脅,無所謂拒捕,千軍萬馬在龍家人看來,算不了什麼的。”

安魯大怒道:“難道龍家人真要造反?”

紅葉道:“這是大人的成見,不是龍家人的罪名,輦轂之下誰不知道潘尚書兩代重臣,龍提督心存君國……”

安魯氣得身搖手顫,他戟指著問:“你是什麼人?”

紅葉隨聲答覆:“侍讀學士松天虯之妻。”

安魯說:“原來你是松尚書……”

說至松尚書,松尚書松筠適時駕到。

松筠立朝有名剛直,驕傲,躁急目中無人。

安魯近前相見實在有點頭疼,他說:“大人看這案應該怎麼辦?”

松筠就那張大圈椅上坐下,帶來的四個人左右分立,他衝口便說:“怎麼辦,當然應由首縣轉詳層憲,這還有什麼疑問。”

安魯說:“兇手飛牆越壁,屠殺二命,其間顯有盜匪行為嫌疑,也許還有黨羽餘孽。應由兄弟審問明白,再行發縣。”

松筠說:“兇手確實是誰你曉得?飛牆越壁你看見?屠殺兩個字作何解釋?”

安魯說:“現有原告鄧媽證明事實。”

松筠道:“原告是不是確實可靠?跪在我公案下的原告一千個有三十個判了反坐,我為官還不算糊塗吧?”

安魯道:“現由死者身上查出睡鞋一隻,兄弟在兇手屋裡也搜出一隻,兩隻竟是一雙,兇劍劍靶上又嵌著兇手名字,這難道還不算物證?”

松筠笑道:“你懂得栽贓這名辭嗎?贓可以栽,物證為什麼不可以栽?所以這案決不是步軍統領能判明是非曲直的。

我要請教,兇手行兇後為什麼會將嵌名的兇器留在兇場?你說兇手是個盜匪,憑原告鄧媽一雙手也能從盜匪方面奪下兇器?這是一。

鄧媽是潘龍家穿房入室的女傭人,她是不是大有可能偷竊少奶奶太太們的隨身物件呢?是不是隨時都有這個機會呢?這是二。

那一隻睡鞋我看見了,是紅緞子繡彩色梅花底子也是白綾兒的,你所認為兇手,眼前居孝,這雙鞋她必定不穿,必定擱置箱篋。

那支短劍只能說是玩具不能說是武器,你不看人家廳上掛著多少好刀劍,她還能拿看玩具去行兇?那支劍自然放棄一邊,所以被偷,所以被利用。

我還不能說龍石氏必無嫌疑,我只能說案情迷離撲朔,決不是步軍統領所能明白。”

松筠的話講得夠爽利。

安魯難免老羞成怒,他憤憤地問:“大人跟潘家有交誼?”

松筠道:“不錯,說交誼不如說親戚。我是執法的官,法不避親,皇上放我刑部尚書,並不教我斷親絕戚!”

安魯道:“刑部大人躬臨兇場,這很少見。”

松筠道:“笑話,你可謂一無所知。刑部不管命案管什麼?步軍統領強管民間刑事案件這倒少見。”

說著,回頭又說:“來,請宛平縣。”

他的一個跟隨答應聲“是”,出去了。

松大人這才慢慢的站起來,看著浣青說:“請夫人通知貴小少奶,預備隨縣老爺回衙投案過堂。”

紅葉搶來說:“大人,我們請求不上鐐銬,給她車子坐,我自願伴她入獄。”

松筠皺了一下眉頭說:“鐐銬未便不上,其餘請縣老爺示準。”

這會宛平縣已經進來站在一旁。

松筠並不理他,翻身卻對安魯說:“軍門大人,剛才請求伴送入獄的是我的侄媳婦,我擔保她沒有盜匪嫌疑。假定有嫌疑,也就更應該一同羈押,對嗎?

大人袖裡那一隻繡履睡鞋,既然認為有力證據,應該交給宛平縣帶走,大人留下此物似有未便。”

說著,圓睜一對虎眼,鎮住了安軍門。

安魯紅著臉把那隻睡履遞給縣老爺。

縣老爺不願意接又不敢不接,情形不免有點尷尬。

松筠悶著一肚皮好笑,他說:“現在請貴縣帶犯人回衙理事,下午即要轉詳本部堂,聽候會審。”

縣老爺趕緊打躬領命。

松筠卻又一屁股坐下,那意思是非等縣老爺帶去犯人決不先走。

安魯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憤憤地說:“這案算大人包辦?”

松筠笑道:“我不懂你急什麼,那一椿命案不是刑部包辦奏請聖裁?我實在很膩,你想不想幹呢?走門路呀!”

安魯大怒道:“我是武夫,當然我夠不上!”

“這算你明白。”

“你請坐,我走。”

“你走不得!”

“你怎麼講?”

松筠呵呵大笑道:“盜匪嫌疑呀!犯人既是盜匪,你還能不帶兵解送?”

安魯一跺靴底兒說:“你很會奚落我。告訴你,我是請示過福貝子來的!”

松筠驀地站起來,沉下臉說:“福貝子容縱家奴姦淫婦女,他本人就有罪名。別講他,我當御史時那一位親王沒參過?……

你放心,華梅問果然有罪,自要依法辦理,我執掌著國家法律,法律之下沒有親疏,也沒有權貴。你回去告稟福貝子聽參好了!”

安魯一聽,肚子裡想:這傢伙真兇,連福貝子都要捱罵,我還拗得過他?邊想,邊搖著頭上花翎兒自去了。

這兒梅姑娘已經換好衣服出來,縣老爺親自給地上了手鐐,由紅葉陪同出門上車,逕赴宛平縣過堂。

松筠留下聽完了浣青和二孃聽講的夜間鬧賊情形,他才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告辭回衙。

松筠剛剛走,虎男飛馬趕來,說是他聞變之後,竭力設法和大內崔太監通訊,懇求他幫忙。

崔太監答應奏知皇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1:39


第二十七章

倒是真快,不一會工夫崔瀛就派人找他見面,說皇上非常焦急,已經硃諭刑部審慎辦理了,隨時具奏。

浣青聽著這些話還是不住的搖頭。

虎男又說:“皇上下了硃諭,至少能使二老爺不受福三威脅,這事盡有平反希望。”

浣青泣道:“虎男,你不懂,皇上要管,你弟妹自可不死,不過皇上所以會非常焦急,立刻下諭,你不想想看是不是還有什麼念頭!我怕底下又是不少麻煩。”

婉儀道:“底下麻煩好辦,大不了讓孫少奶回去新疆孃家,可不就躲開了?可慮的還是眼前,一切都是仇家精到的計劃,要她的命還要破壞她底名譽。

說仇家有極好武藝的又是會使薰香的,那還能不是和尚小靜的徒弟張極?張極來京勢必結交權貴,他的靠山可能是金珠,藏身的所在可能是豫王府,這是很容易忖度的。

但誰也不認識張極,誰也沒有理由向金珠要人,這怎麼辦?

本來有兩點希望,第一希望捕獲張極,第二希望鄧媽反供,可是兩點希望同樣的極微渺小。

鄧媽一口咬定姦情,必定受嚴重威脅,重價買足,何至反供?

她是個嬌弱輕佻的婦人,受不了重刑,而且原告口供如果沒破綻,問官也不應嚴刑逼供這又怎麼辦?”

虎男怔一怔說:“我想,找金珠的跟隨問一問大約還不難。再不然讓我偷進一趟豫王府。”

浣青急忙擺手說:“不,我不答應你去闖禍。問,決問不出來。偷進王府這是多大的危險?你還不知道金珠什麼樣人?就讓你找著張極,恐怕也不是你一個人所能擒獲。”

婉儀道:“有個辦法,只苦緩不濟急。教松少爺趕上華山找他的父親或且師父回來一個。”

虎男道:“就這樣辦,我馬上走。”

浣青道:“你得請假。”

虎男道:“這不管啦,丟了官也不算什麼……”

說著扭回身便走。

浣青連喊兩聲別忙,他竟不理,一逕去了。

剛是晌午時光,紅葉氣急敗壞的驅車回來報告消息,說是縣衙過堂先訊梅問。

梅問態度非常從容,口供也極好。

縣老爺沒話說,就教帶鄧媽。

鄧媽一上來滿口鬼話,說得有聲有色,那時候梅問忍不住恰要發作,縣老爺很機警,火速退堂。

喝杯茶時間,就又開堂單訊鄧媽。

鄧媽也還是那篇話,一個字不漏。

最後縣老爺威嚇她,說勘看時察出兇場上另有一個男人足跡,極問是誰?

鄧媽硬說沒有,不知。

縣老爺喝教掌嘴,嘴裡一出血,鄧媽立刻撲地氣絕身亡。

縣老爺還算鎮定,當堂傳仵作查驗,驗出來她是服了延時慢性的毒藥。

原告因何服毒?服毒分明有弊,講起來似乎於被告有利。

縣老爺暗地教紅葉回來,通知浣青急走門路,保釋梅問出獄。

浣青又那裡有門路可走呢?想來想去只有隆格王府福晉是她的乾孃,過去多少也總幫地一點忙。

但這一次不行,被害的恰是王府的人,這教對福晉還有什麼可講呢。

無路可走,無計可籌,乾耗到當日下午,縣府衙門辦好手續,全案漏夜移繳刑部,梅姑娘就被押進了大牢。

松筠原定第二日一早開堂會審,不想四更天就又接著上諭:“原告服毒身亡,此必畏罪自殺,華梅問顯系蒙冤,著即釋放,無庸提訊。

原告一柔弱婦人,力不足以斃二命,畏罪自戕仍有可疑,其間是否有正凶?該部詳察,追咎文武衙門一體查緝,步軍統領尤應認真職責,不得推諉。”

拜讀過這樣上諭,松筠自然也曾感覺皇帝熱衷得有點奇怪,但卻不能說他不夠精明。

天語綸音,皇帝的話誰敢不遵?

會審是打消了,松筠請夫人進衙門,客廳接見梅問。

在帶些訊問式的談話裡,松夫人看出姑娘絕非犯罪之人,她傳述了皇帝旨意,敦姑娘準備回家。

出乎意外的姑娘竟拒絕了官家特殊顧盼。

說是非要九門提督負責交出飛賊正凶,解送刑部對質口供,還她清白,她決不離開大牢也不允除去足鐐手銬。

松夫人雖會說話,無奈姑娘心如鐵石。

松筠搞得束手無策,只好奏明皇帝。

皇帝再施個曠代隆恩,傳旨一品以下命婦即日赴獄勸導。

一連三日,刑部監門車水馬籠,鶯燕紛飛。

松夫人送去勞來,無辜忙個手忙腳亂。

破天荒的九重異數,振撼著整個帝都,肩挑負販,隸卒倡優,誰不曉得龍家孫少奶勁節孤標,上膺帝眷。

然而勤殷聖意,難回節婦白壁之羞,華梅問我心匪石,終不可轉。

沒出息的皇帝聽到了姑娘堅執的成見,他認為步軍統必然混帳可惡,接連的幾個嚴旨,勒令迅速緝捕飛賊。

飛賊究竟是誰呢?安魯被逼得走頭無路,只可忍著一肚皮委曲,入獄探問姑娘。

姑娘恨殺他那一句:“年輕輕的守節,何苦……”,同時也怕他打草驚蛇,走了蛇反而棘手,因此決計不說出張極名字。

安魯無法可想,時時跑去找福貝子訴苦。

福三耳聞眼見官家對華梅問種種關懷,他雖是出了名的傻瓜,卻也懂得利害關係,他還會告訴安魯什麼呢?

好幾次安魯上王府都碰著張極,對面不相識,提督大人總把飛賊看做貝子爺上賓,寒喧拉手,執禮甚恭。

張極也原是頂有錢人家子弟,生得一表不俗爾雅溫文,實在很不容易讓人察出破綻。

再來他在此也不叫張極叫王慕陶,名字上表示他不慕富貴,不是名利場中人,這對他眼前身份非常適合,尤見清高。他自稱是江南人,難為居然一口南腔。

你想這狡猾的惡賊,渾身塗上嚴密的保護色,又絕對不露一點練過工夫的神情,安魯還有什麼理由可疑他呢?

因為安魯察不出他的破綻,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整天價高軒肥馬,周旋於朱門酒肉之間,真個是雖居虎口安若泰山,這又怎麼不教人埋怨到天老爺不生眼睛呢?

□□□□□□□□這天夜裡四更天刑部大牢裡進去了三個人,菊冷、蘭韻和玉奇,他們兄妹三人私入中原,存心要辦兩件事,第一便是上山西太原府決鬥張極,意在斬草除根免生後患。

姊妹易釵而弁,玉奇扮個珠寶鉅商,在太原府逗留三天,兩次登門拜訪張富戶,張極的父親張天雄,以賤價脫售了二十顆好珍珠。

有錢的人家佔了便宜分外歡喜,備酒款待客商。

席上查知張極在京,玉奇卻說此來意欲聘請張極保鏢,不惜跋涉,請教張極人才容貌以及投止居停,自願赴京尋找,說是張武師名聞天下,非他不足保護長途價值連城重鏢。

張富戶一聽這話,直樂得無不可言。做父親的還能不清楚兒子儀表狀態?但卻不知道他的好孩子留京住址,倒是萬分抱歉。

玉奇告辭回店,即日帶了兩位妹妹進京,履行他們的第二個使命:探問大姊梅問。

路過長辛店下馬打尖,玉奇免不了要喝酒,喝酒自不免耽擱時間。這當兒他就聽見了隔座兩位老頭子聊的什麼天。

玉奇立刻以晚輩禮貌過去致敬。

老人家歡喜青年人,偏又都生有一張快嘴,他們不憚煩地將梅姑娘犯罪經過,或增或減的,長長短短的告訴了人家。

玉奇當場還能不動聲色,菊冷、蘭韻就都變了一臉鐵青,酒未足飯未飽,他們三匹馬飛進北京城。

天黑時下的客戶,商量的結果,他們準備鬧翻帝都,因此就不肯往見浣青。

初更時分頭上街打聽消息,四更天飛入刑部囚牢,姊妹會面憤極流涕,但是梅姑娘不許他們蠻幹,責令設法擒獲張極歸案迫供。

五更天弟妹離開囚牢,這一整天他們走遍了北京城酒樓茶室。

世間事決不能太如意,沒有那麼湊巧就讓他們找到張極,倒是每一個地方都在讚歎頌揚著大姊亮節堅貞,菊冷蘭韻對這一點頗為高興。

夜間回店兄妹互相交換一下意見,玉奇這就決策分途辦事,只許暗地秘密探查,不許單獨下手拼鬥。

菊冷被派上豫王府。

蘭韻奉命偵伺福三。

玉哥哥自己逕奔安定門大街東鐵獅子衚衕,前代義勇侯張勇舊邸,現在趙岫雲胞兄砥海府第而來。

三更光景,他施展身手飛進這出名廣有園林臺閣之勝的故宅,漆黑裡由一座好像養花房門兒口經過,裡面忽有人低聲兒問:“那一個?來幹什麼的?”

聲音非常尖細像姑娘們,但是玉奇也就嚇得一陣倒退。

一個黑影快得跟狐狸一樣,竄過玉奇頭上,猛可裡把他攔個正著。

玉奇急忙拔劍準備應戰。

那人說:“你帶劍我可沒帶劍,不過我不怕你。你是想拿話告訴我呢,還是一定要丟臉?”

玉奇一聽的確是姑娘,個子也頂窈窕,可是口氣太大。

然而人家是姑娘,玉哥兒這就不肯先動手。

那姑娘又說:“你決定了沒有?怎麼樣?講話呀!”

玉奇道:“你先講你是趙傢什麼人?”

姑娘道:“我只能告訴你我不姓趙,與姓趙的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是這園子一個花兒匠的孫女兒。你大約跟姓趙的有仇,因為你穿著夜行衣服又帶劍。但是,你並不像做壞事的人,一臉正氣。……”

玉奇心裡想:見鬼了,她會看見我一臉正氣?

他這裡停疑一下,姑娘又說啦,她說:“不要奇怪我會看見你,我是天生的一對好眼睛,黑夜見物。請放心,我也不是肯做壞事的人。”

玉奇道:“姑娘,你爺爺在家嗎?”

姑娘道:“可惜,他今天不在家,出城買樹苗去了。沒有什麼,你不妨上我屋裡坐一會。”

玉奇道:“很好,姑娘。”

姑娘這就挺翻身走出花徑,一直把人家帶到東北角兩間小小的草房裡來。

這裡點著燈,有簡單清潔的陳設,非常好看的兩三盆花,這些卻引不起玉奇的興趣,他老是直著眼平視姑娘。

姑娘讓他坐在小凳子上,給倒了茶,她斜倚在窗臺邊,笑說:“我臉上沒有什麼好文章,不要只管看,管講你的話吧。”

玉奇紅了臉說:“姐姐,你既然曉得我跟姓趙的有仇,你現住在趙家,我怎麼好對你講什麼呢!”

姑娘道:“你是不相信我?也難怪。告訴你吧,爺爺是這園子的老花匠,園子數度易主,老人家都沒離開,因為他有很好園藝知識,又會相馬,每一個主人總歡喜他。

他又捨不得拋下這名勝的花園,這裡有很多他的手澤心血。我母親死了,我父親長年出門,我從六七歲起就一直是爺爺身邊的寶貝,我學會了他一身好武藝。

趙家人都曉得我們祖孫身手不平凡,他們不敢過問身世,我們也決不管他們的閒事。名系主僕,情如路人。夠了吧?少爺,你該講你的啦。”

玉奇想一想說:“我的怨家不是趙砥海,是砥海的胞弟岫雲,前十幾年已經有人替我報了仇了。今夜我要找一個人,我可疑他潛藏這兒。山西人,年紀二十七八歲,有很好的武功,長得也漂亮,個子不太大,但有一身精壯的肌肉。這個人無惡不作,會使毒鏢,薰香害人,真可恨的還是一味糟蹋婦女,我要拿住他送官……”

姑娘道:“你是行俠?為什麼一定要送官?官還能靠得住?他有錢有靠山,你今天拿他送官,他明天就出來了,那你怎麼辦?”

玉奇聽出姑娘話裡藏機,趕緊站起來說:“姊姊,我也不是行俠,因為我的骨肉至親蒙冤在獄,其間名譽問題重於性命,所以必須擒他送官。”

姑娘微微一怔,說:“這樣講,關係很大?”

玉奇道:“我是芒刺在背,心若油煎。姊姊,請你告訴我,這裡是不是來了這樣一個山西客人,他來京也不過幾個月。”

“山西人不對,他一口江南口音。王慕陶。”

“不,他姓張。”

“姓張?為什麼不許他改姓王?”

玉奇怔住了。

姑娘又說:“這個先別講,你講蒙冤在獄的是不是華梅問龍家的孫少奶?那麼你一定姓石,石南枝前輩的公子。你來時在屋上一陣縱跳,我就看出你的本領不弱,所以我才曾請教你這許多話,我還不是頂隨便的人。你現在可以講實話啦!”

玉奇十分詫異,姑娘冰雪一般聰明,這就只好什麼話都講。

他承認他是什麼人,也告訴她此來一切的經過。

他的一篇話相當長,姑娘靜靜地聽,聽完了,她笑笑問:“華山勺火大和尚與你什麼關係?尊大人的師父是什麼人?”

玉奇愕然回說:“大和尚是我的師祖,先父的從業師姓賈……”

姑娘笑道:“我姓賈。”

玉奇怔一怔問:“爺爺?”

姑娘道:“不敢當,老人家上一字春,下一字保。”

玉奇忍不住驚喜欲狂,他搶著叫:“姊姊!姊姊!”

姑娘笑道:“別姊姊,看樣子你要比我大兩三歲。再告訴你,我們祖孫在北京不姓賈,姓我們曾祖母的姓,曾。爺爺沒有名字,他就叫曾老二。

你要找的人決定是王慕陶,王慕陶就是張極,口腔也是裝做的,裝得非常好。這個人狡詐至極,他仗著一身好工夫絕不露相,但是瞞不住我們祖孫。不因為他竭力裝偽,我也不會生疑,也不會夜探他的行藏。

在他的行裝裡我發現他帶有薰香噴筒,許多各種紅白色藥丸子,那都是毒藥。還有十來枝毒鏢,一皮囊子做賊的工具。

這賊絕不容易對付,遨遊侯門,身懷奇技,明爭斷難成功,暗算或有希望。你要想在趙家擒他,萬無可能。趙砥海最近也養有八名死士,身手頗不等閒,你兄妹一共只有三個人成麼?一擊不中,鴻飛冥冥,你大姊姊還肯出獄麼?

謀而後戰,急必償事,我說暗算,就是要你們用計策。當然我很願意幫忙,可是我爺爺八十九歲高齡。手足不仁,耳目不聰明,我不敢為他老人家牽禍招災。”

玉奮道:“姊姊……”

姑娘道:“你又姊姊。”

玉奇紅著臉說:“這不過禮貌……”

姑娘說:“不必,不必。”

玉奇道:“我不敢驚動妹妹,但是我想不出計策。”

姑娘說:“那是你客氣了。看你的眉目並不像不會用心的人,爺們若是隻講打鬥不知用寄,還不過一勇之夫,楚項羽又如何?”

玉奇受了教訓,他就垂下頭。

姑娘笑道:“別難過,我是指點你。計策倒有一個,不過我不好講。”

玉奇大喜道:“請告訴我,妹妹。”

姑娘笑道:“你帶來兩位妹妹一定都長得很美?”

玉奇道:“還不醜。”

姑娘道:“我想用美人計。美人計三個字似乎很難聽,其實事急從權,顧不得那許多。賊人認識我,不然我也還肯幹。”

玉奇道:“只要不受過份侮辱,她們一定願意。”

姑娘笑道:“侮辱?那還成!這條街離趙家後門不過十來步遠近,有一片小酒店管沽酒不管燒菜,生意很清淡。店主人一對老夫妻,無男無女,店裡也不用夥計。老人家姓張,本名騰蛟,五十年前江湖上大有名氣,現在人就知道他叫張老頭。張老頭是爺爺的好朋友,明天一早我去通知一聲,讓你一位妹妹到他店裡,要他認為外孫女兒。這不算侮辱吧?”

玉奇趕緊說:“那裡,那裡,祖師爺的朋友……”

姑娘道:“成,賊人出門必過張家酒店門口,假定他是步行,你妹妹可以用一盆水,或者一碗酒汁兒潑到他身上。

他穿的總是很講究,不容他不光火,他必會闖入店裡揍人。

這時候你妹妹只露些眉眼兒,賠他一個無禮諾,底下的戲讓張老頭夫妻唱。

他坐馬車,你妹妹就裝個碰車倒地,他一看是美人兒一定獻殷勤,送人進店,底下的文章你妹妹也不要管。總而言之,以色釣賊,必自投羅網,決無可疑。

外孫小姐只管裝壞脾氣不理賊,外祖外婆盡力巴結賊,結果給賊一杯酒滲入迷藥。怎麼樣?少爺,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我想,神佛鬼神也都是歡喜的吧!不過,這樣辦算不算侮辱呢?”

玉奇撫掌笑道:“不算,不算。這樣辦太好了。”

姑娘道:“迷藥呢?這東西,買是有地方買,但是不太容易,而且也怕不能好。賊對此道必有經驗,不夠勁兒的迷藥反而害事。有個人家裡有,這個人和龍家有關係,他叫玉堅,人稱玉標統,他的大姑娘是龍夫人的乾女兒,你去拜訪他,不妨將詳情講講,還能求不來的嗎?

到時候,萬一發生危急,我必來幫忙。你放心回去跟兩位姊姊商量一下,明天晚上我會上酒店跟去的那一位姊姊請安。現在你可以走,事辦完了,假使有空,能來看爺爺嗎?”

玉奇道:“我們兄妹都要來給祖師爺磕頭的,什麼時間便當呢?”

姑娘笑道:“二更以後這園子就是我們祖孫的天下,你們只管來。”

玉奇道:“謝謝妹妹,我走了,再見!”

說著,離開了草房子。

姑娘後院遠遠地送著他,眼見他不住的回頭,大姑娘心頭一陣跳,不送了。

□□□□□□□□“……一朵花落在賣酒家……”安定門大街許多青皮小夥子,亂騰騰的在傳說這些話。這是小妹妹蘭韻到張老頭店的第三天。

她叫蘭兒。

蘭兒打著黑油油大發辮,辮末扎著一大把紅絨繩,老是由胳肢窩裡牽過來料正在指頭上,站在店門口,溜著一對烏黑大眼睛東張西望。

車兒轎兒馬兒驢兒什麼東西都好玩,老的少的夯的俏的什麼樣人都好看。

她活潑像個鄉下大姑娘。臉龐兒是一隻透熟的蘋果,一張嘴比櫻桃大不了太多,柳腰兒窄窄,小腳兒尖尖,一身大藍布褲褂,下面撒著褲腿兒,七分天真三分嬌憨支持她三個字:美而豔。

說芳齡就更動人甫屆破瓜。

這兩天張家酒店生意特別好,雖然不賣菜,大小爺們總歡喜帶包花生米兩塊豆腐乾,爬在櫃檯下找張老頭聊天。

蘭兒有時候也幫著打酒,或者是遞個盤兒碗兒。

三天中,張極從店前經過兩次,兩次他都望見了蘭姑娘,可是他總坐在馬車裡,姑娘也總沒有機會過去碰車。

第四天一清早,他步行上街,穿著一件綠羅衫子,腳上薄底涼鞋,老遠處兩隻賊亮眼睛就把姑娘掃了兩眼。

姑娘打個機靈翻身進店,櫃檯上搶了半碗酒汁兒,準備釣魚。

魚兒身上的綠羅衫就剛飄在門口,姑娘半碗酒汁潑個正著,扭回頭叫:“外婆啦,城裡的灰真多呀,我受不了!”

張婆婆在裡面答應:“誰叫你老站在街上啦,進來吧!”

說進來,可就進來了張極,他裝做生氣的樣子,站到姑娘背後說:“講理不講理,你怕灰拿酒潑在我身上?”

姑娘扭腰肢眼看人家下襟一片溼,粘糊糊的還糟蹋了腳上一隻白襪子。

她立刻驚惶失措,小腳兒站不牢,背倚著櫃檯說:“我,我沒有看見你……”

張極笑了說:“沒看見?你不是有一對漂亮眼睛……”

張婆婆搶出來說:“什麼事呀?爺……你可別嚇壞了她。”說著,她便把姑娘推進櫃檯裡面去。

張極著實看住老太婆,問:“她是你的什麼人?”

“爺,她是我苦命女兒的孩子。”

“那裡人?”

“長辛店。”

“長辛店不算鄉下,怎麼這樣淘氣?潑了我滿身酒汁兒!”

張婆誠惶誠恐地說:“該死,該死,爺……”

張極笑道:“你罵誰該死?”

“該死,該死,爺……您不是趙大人府上的王老爺嗎?”

“你是怎麼講的?”說著,他拖了一張木頭凳子坐下了。

“我說,對不起您。請你脫下來,我教她洗乾淨曬,馬上給您送去。”

“看地這樣子還會洗衣服?”姑娘撲在櫃上說:“會,我會!”

張極笑道:“這料子能洗嗎?”

姑娘道:“不能洗,你好意思要我賠。”

“你現在不怕我了。告訴你,我非要你賠!”

“你頂神氣!”

張極霍地站起來:“怎麼樣?”

姑娘驚叫:“外婆啦!”

張極又笑了,笑著又坐下問:“她今年幾歲?叫做什麼名字?她老子是幹什麼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姑娘搶著說:“我的爹做頂大頂大的官,比你還要大,家裡有一千多人。”

張婆罵道:“丫頭,胡扯!”

張極大笑道:“你知道我是什麼官?”

姑娘道:“你總不能是王爺,我爹爹叫做王爺。”

張婆笑道:“她老子姓王,人家都他一聲王爺。因為他是一名窮秀才,前十年就死掉了。我們姑奶奶靠看做活養家,家裡什麼人都沒有。前幾天她的媽讓一家有錢人請去縫壽衣,那是個把月的手藝兒,所以把它送到這兒來。

她叫蘭花兒,今年十六歲了,什麼都不會,就會逛街,再不然就是打破碗兒,摔了盤兒。”

姑娘道:“我打了幾個碗兒盤兒啦?姥姥………”

張婆道:“你再嚷嚷,我不揍你才怪。”

姑娘道:“我才來三天呢,您就覺得討厭。明兒送我回去好啦!我又不是來替您做買賣的,您要我招呼那些壞東西小夥子,我幹不來。”

張婆趕著要打了,姑娘跳著小腳兒逃,逃不了兩步就踢著地下酒罈子摔了一跤。大約是哭了。

她爬起來手抹著眼眶兒屋裡去了。

張極笑道:“婆子算了吧,我看她怪聰明的,也真不是買賣的人。”

張婆道:“就是,這才叫做沒辦法。”

張極道:“有了婆家沒有?”

“那裡,誰也不要傻丫頭。”

“老子是一名秀才,她該念過書識得字?”

“書倒是念過,斗大的字也還認得幾個,有什麼用呢,”

“你讓她記記帳也好。”

“啊,王老爺,我們這樣子小鋪子有多少帳好記?一切還不過當家的肚子裡有個譜兒。”

“你們的店不見壞,地段也頂熱鬧,為什麼不張羅張羅做個菜館子,一邊又兼著賣酒,我想一定吃得開。”

“弄個菜館子,那可好呢。當家的也原是當廚子的,鍋上砧上都來得,店口嘛也蠻大,地段是真好,啊,王老爺,可只是有樁事不好,沒法子辦……”

“什麼事?”

“那可不便講,跟爺還是初會。”

“沒關係只管講。”

“講什麼呢,還不是為沒有錢。”

張極笑道:“我來京想弄片店……”

婆子急忙說:“我們店不賣。”

張極道:“我們合股。”

婆子擺著兩隻手說:“那也不成,什麼我們都拿不出來。”

張極笑道:“難得你的店跟趙公館靠近,我是歡喜趙公館的花園子有意久住。假定講,你們老夫妻光出鋪子,我拿本錢,那不是很好嗎?張老頭有本領就讓他當大司傅,蘭姑娘管賬,你監督夥計們偷懶偷眼,就算你掌櫃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你們一家人另派工錢,你看怎麼樣?”

婆子愣一愣說:“要是搞不好虧了本呢,我的小鋪子可不完了?”

張極笑道:“虧了本我也不要你賠,這還不好?”

婆子道:“蘭兒絕不會管帳,當家的一把年紀了。也不敢講行不行,我們註定了窮命兒。你老的好意,我們記在心裡啦!”

蘭姑娘屋裡接著說:“外婆,你是不識抬舉,記賬我保管會,那還不過醬兒醋兒鹽兒,我全會寫。”

張婆罵道:“多說!我才不相信呢!”

張極笑道:“婆子別害怕,我是好玩,虧本賠錢不算一回事,三五十萬銀子我也拿得出來,玩個菜館子能花多少錢?張老頭回來你們兩口子商量看,我再來討回話。”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

蘭姑娘搶出去說:“衣服不要我賠啦?謝謝你啦!”

張極笑道:“那可不一定,這要看你還淘氣不淘氣。你不瞧喝酒的來了,晚上見!”

邊說邊笑著出去,門兒外玉奇扮做推獨輪車的對面走了進來。

張婆給玉奇舀了一桶酒,告訴他一切經過,指點他找玉標統玉堅秘密通知松筠,準今夜擒賊投案。

玉奇喝完酒推車去了。

下午張婆子又去趙家花園子角門上晤賈姑娘,接受了賈姑娘的意見,回來就宰了店裡唯一的公雞教張老頭買來一斤肉,黃昏時弄好了四五件菜,做下幾張餅。

後院子空地上預備二張白木桌子,排下兩三隻板凳,一旁草堆裡暗藏著蘭姑娘慣使的一枝長劍。

姑娘也還是一身褲褂,慢條條地坐著乘涼,她是一點兒也不慌張。

天剛剛黑,店裡虛掩上了門,玉奇和菊冷分別埋伏,等侯賊人入網。

這是七月十三夜,月亮出來早,張極來得也早。

張老頭櫃臺上趕緊打招呼:“王老爺?請坐,請坐。小的白天不在家,聽說搞壞了您老一件好衣服,真是對不起。您老總得高抬貴手……”

張婆趕出來說:“老頭子你就不要講,王老爺不是已經寬恕了我們哩!你還是趕快乾你的去。”

張老頭慌不迭的繞出櫃檯,曲背哈腰就要爬下去請安。

張極伸手攔住他說:“小事情,不要客氣。我來約你合股兒做生意呢!”

張老頭苦笑著哼了半天,哼不出什麼話。

張婆著急道:“去吧,去吧,我來講啦!”

張老頭哈腰走了。

張極笑道:“他是不願意?”

張婆道:“不是不願意,倒是嚇壞了。他來家我把早上發生的什麼事您老吩咐的什麼話,一股腦兒告訴了他,難為他又是生氣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又是擔憂,白忙亂了一會就又想上趙公館求情懇恩。我不讓去,說不如請您老人家來喝兩杯,有件麼話都好講。他說您老是貴人未必肯賞臉,我說您老怎麼樣憐窮惜老,他一定不相信,我光火了,他才……”

張極笑道:“這樣講你們是要請我便飯?”

張婆道:“就是,不錯……”

“得啦,我總領情!”

“沒有什麼好的,我們就宰了一隻雞,做幾張餅。”

“你們老鋪子大約也總是藏有好酒?”

“那還能沒有?”

“可惜,時候還早,讓人家看見了不大方便。”

“這個我們也想到了,後院子頂涼快,今兒月亮又好。”

“我先看看去。”

說著他逕往後面闖。

蘭姑娘曉得賊人進來,她挺在凳子上,頭不抬眼不看絕不理會。

張極遠遠望見她那一副神氣,就知道必定是捱了張老頭一頓好罵。

他回頭擺手兒不讓張婆跟著走,輕輕的踅過去放低聲說:“客人來了,還生氣嗎!”

姑娘道:“來了就來了,我管得著!”

張極道:“你受了委曲了?”

姑娘道:“也沒有什麼。橫豎我倒楣罷了。”

張極笑道:“糟蹋了我一件衣服沒關係,你自己可別氣壞了!”

邊說,邊脫去身上大褂去,掛在樹枝上。

那株樹恰在姑娘藏劍草堆邊。姑娘捏著一把汗急叫:“王老爺!”

張極急忙回來,笑嘻嘻地問:“有什麼事?”

姑娘眨了一下眼睛說:“我說,假使你早上不由店前過,我那半碗酒也不會潑到你身上。”

張極笑道:“成,講得有理。”

姑娘說:“假使你穿的不是什麼羅衫兒錦衫兒,洗乾淨還你可不也完了?”

張極道:“對,這話講得更妙。”

姑娘霍地站起來跳著腳說:“為著你一件衣服,也值得宰了我們報曉公雞陪不是。”

張極大笑道:“傻瓜,你原來為著一隻雞生氣。要不明天我買一百隻送你。”

姑娘欹著頭說:“我不要那麼多雞,我要一對畫眉兒。”

張極看姑娘滿臉嬌嗔,越發可愛,他就恨不得一口水把地嚥下肚裡去,迷著一雙色眼說道:“姑娘,那算什麼,只要你要,一對鳳凰我也得想辦法!”

說到這兒,張老頭雙手捧著一大盆湯雞來了,邊走邊:“蘭花兒,你是怎麼說的,也不讓王老爺坐。”

姑娘說:“人家愛站我有什麼辦法。”

張極笑著坐下說:“隨便點好。”

張老頭說:“沒有這個道理,還不去廚房幫幫忙。”

張婆追在背後說:“算啦,別支使她啦,一個不高興又打了碗!”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3:26


第二十八章

張婆婆把手中一盤子筷兒杯兒匙兒碗兒一件件排在桌上,拿酒壺滿滿的給賊人斟一杯酒放下,拜拜手說:“王老爺,不成敬意,請多喝兩杯。還有兩件菜,我們沒得空,等一下再來聽你的吩咐。”

張老頭說:“是,爺,我這就來。”

說著,他又哈腰走了。

張婆跟著跑,跑著叫:“蘭花兒呀,要懂得一點規矩啦!”

姑娘呶著小嘴巴悄聲兒說:“真討厭,我不懂規矩。”

她氣憤憤的去張極對面坐下了。張極看看對面人,又看看杯中酒,笑道:“好酒,你不喝?”

說著,搶過酒壺給姑娘面前倒了酒。

姑娘動也不動,慢慢說:“我那裡敢喝,喝還不是找死……”

張極笑道:“找死我也不來了。”

姑娘也笑了。笑著說:“你比我嗎!你是天上麒麟我是地下螞蟻呢!”說時她垂下脖子拿手帕擦左手中指上銀指環。

張極道:“什麼花樣的戒指?”

姑娘道:“看吧,我還能有好東西?”

邊說,邊褪下指環往桌上一拍,指環急溜溜的滾落地下去了。

張極立刻蹲下去找指環。姑娘身子不動,拿手上手帕一角浸在面前酒杯裡。

賊人迷戀著桌底下姑娘的一雙小腳,姑娘手帕上迷藥從容化在酒裡面。

等到賊人找到指環藏在身上,姑娘也就收起了手帕。

賊人站著笑,笑著說:“這指環好樣子,送給我啦!”

姑娘搶起來,趕過去嚷:“還我啦,你這壞……”

張極笑道:“不要鬧,還你的,你喝乾我這一杯酒。”

姑娘一跺腳,拿起賊人的酒杯,恨恨地說:“你是不是要陪我一杯?”

賊人飛快的伸手搶過姑娘那邊一杯酒。姑娘手上杯剛碰在嘴唇邊,賊人就把姑娘的藥酒灌下肚子裡。

姑娘飲了乾杯,賊人說聲:“好酒量!”

忽然他打個踉蹌,叫起來:“狗孃養的,你……”

叫著,他向腰間扯出一條冷森森軟如棉的緬刀,猛地一拍桌子,那條刀立即挺硬。

姑娘摔去酒杯,燕子穿簾,飛到草堆上抽出長劍。賊人挺著刀逕奔角門,門是頂上了,翻身作勢就待上屋,姑娘一隻劍潑水似的裹上前來,賊人只好咬著牙揮刀應戰。

一來是賊人身體雄壯抵抗力太強,二來是那迷藥放得久了藥性較緩,所以賊人使動手中刀兀自十分了得。

姑娘曉得緬刀厲害,她的劍著著藏鋒,處處斂刃,一個回合交還,她就有點支持不住。

這時埋伏鄰巷牆腳下的玉奇和菊冷,聽見了聲息,雙雙跳上牆頭。

驀地對面人家屋頂上騰起的人影像一縷灰煙,這縷煙直射到這邊院子裡,一聲叫:“蘭妹妹退下!”

玉奇定睛看,來的正是賈姑娘。

賈姑娘一身銀灰色短裝,赤手空拳疾取張極,不容人看清她的手法步法,猛可裡一掌拍落緬刀,右手起兩個指頭便把敵人點倒地下。

姑娘立刻從腰帶上解下一捆細繩,笑著叫:“菊妹妹,蘭妹你們兩位來!”

菊冷從牆頭上滾下來,快樂得像一條小鹿,跳著叫:“姐姐,姐姐,我要拜你一千拜。快告訴我你的芳名。”

叫著,她認真的拜倒地下。

賈姑娘急忙拋下繩子,一把抱她起來說:“三妹,我叫鳳至……趕快把賊人捆上,我帶來的是鹿筋,當心他會洩骨法。”

回頭又看住站在一旁發怔的玉奇說:“玉哥哥,快去通知官府,從速上趙家抄查賊人行李,那些薰香毒鏢各種毒藥是頂重要的證據。我是不能陪你們到案的,你們到公堂上一定要沉著,有禮貌,絕不可任情任性。

我希望刑部大人別用嚴刑迫供,另想辦法教賊人吐實,這樣才與梅姐有利。梅姐姐出來替我問好,告訴她這回事全是蘭妹妹功勞,難為她受盡了賊人閒氣。你們辦事吧,我這就走啦!”

說著,她輕輕的推開菊冷。蘭韻趕著叫鳳姐姐。鳳姐真像一隻銀鳳,卷地一陣風,鳳飛去了無影無蹤。

菊冷撲著兩邊手說:“這才叫本領,像我們兄妹所學的還成話?”

蘭韻叫:“哥哥,你還呆望什麼,去報官啦!”

玉奇嘆口氣,喃喃自語:“人樣花枝,神仙中人……”

菊冷笑道:“不怕,不怕,我要神仙下嫁!”

蘭韻笑道:“哥哥,傻什麼呢,我保管人總是你的。”

玉奇大喜,趕著問:“四妹,她對你講過什麼話嗎?”

蘭韻笑道:“前天晚上我們談個通宵,什麼話都講,可是人家不讓告訴你。現在也不是聊天的時候,你快走啦!”

玉奇這才跳牆走了。

這當兒張老頭夫妻也趕到了,大家手忙腳亂把張極用鹿筋繩捆成一隻大粽子,外面玉奇已經帶著一批做公的在叫門了。

松筠辦事非常認真,他今天下午得了玉標統玉堅的密報,一方面託人轉求崔總管奏知皇帝,一方面行文各有關衙門,約請三更天會審重犯。

二更天過後安定門大街就派出兩班人馬,一班是札委委員上趙公館搜查賊贓,一班是捕頭班兒埋伏張家酒店前後等候解賊,所以玉奇一出去就能夠把人帶來。

刑部大堂上列坐的官兒有大內崔太監,九門提督安魯……犯人解到時兀自呼呼大睡,大牢裡請出梅姑娘認明無訛,玉奇便教拿桶水來澆醒賊人。

片刻工夫,張極睜開怪眼,看面前地下排著他的兵器,薰香噴筒,毒藥鏢,各種毒藥……一旁站著的是蘭花兒和一位更漂亮的大姑娘。

遠遠處板凳子上又有一位美婦人陪坐著華梅問,想一想心裡都明白了。

賊人本來極端狡猾,懂得暫時應該怎麼樣不讓身上皮肉受苦,長笑聲裡他把全案詳情細節來個痛快招承。

最後他又提到賈鳳至姑娘,說姑娘是個奇女子,要不是她出面幫忙,蘭韻的騙局也還是不能成功。跟著他就用嘴咬著筆頭畫下口供。

崔瀛老太監立即告辭,飛馬回宮面奏皇帝去了。

在理說到了這時候松筠可以結案退堂,犯人也一定要歸押。

但這位大人算定賊人所以直供不諱,不過企圖避免受刑準備越獄,再來又怕福三金珠趙砥海一班人設法營救,同時也料到皇帝對此案將有什麼樣旨意,因此他就非等上諭下來決不定論。

這情形讓菊冷蘭韻看來未免滿臉疑雲,憑三姑娘的脾氣總想向前質問。

玉奇緊記著賈姑娘一句話“不可任情任性”,他一旁竭力制止姑娘胡鬧。

松大人上面望見兄妹纏夾不清,微笑著招手兒把他們喚到案前,明白指示利害,隨後便問到賈姑娘是什麼人,玉奇被迫不過不能不講實話,於是賈春保隱遁的秘密就當堂揭破了。

眼看天亮了,崔太監重臨刑部衙門,大家接讀聖旨跪拜如儀。

皇帝的辦法是:“張極應即立斃杖下。華梅問著備藍轎與鼓吹歡送回家。福貝子縱奴為非交宗人府圈禁三個月。趙砥海隱匿盜匪軀逐出境。安魯辦事疏忽罰俸半年。”

皇帝的辦法公平,乾脆,官兒們欽此欽遵。

張極就刑時悔之莫及,由玉奇上前點破他的氣功,在一陣亂杖之下結束他一生的罪惡。

華梅問姑娘當堂除去手鐐,她跪謝聖恩又拜謝了松筠,站起來從容地對著安魯安大人,慢慢的說:“軍門大人,現在你還有什麼話教訓我嗎?”

安魯趕緊拱手起立,連說“不敢”。

崔太監呵呵大笑道:“大人以後講話還該慎重點……姑娘勁節冰心,人天共仰,請上轎吧,咱家還要送你一程。”

說著他走離座位,大小官兒紛紛離席,姑娘急忙懇辭。

崔太監回頭看住安魯笑道:“那麼,有勞大人了!”

安魯雖然皮厚心黑,至此卻也不免面紅耳赤,他苦笑著答應護送姑娘還家。

姑娘微微一笑,迴旋斂袵,款步登車。

松筠又為他侄兒媳婦紅葉預備了馬車,教她領著菊冷、蘭韻同車。

玉奇借了一匹馬車後跟隨,他就跟安魯提督走個並排兒。

一路上鞭爆雷鳴,笳鼓喧天,萬人空巷爭看節婦孤標,一切有情羨煞女兒有種。

□□□□□□□□潘公館得到松夫人派人通知,早曉得梅姑娘榮歸在望,閤家額手稱慶。好容易盼到卯末辰初,姑娘藍輿抬進大門。

浣青穿著一身命婦服色,站在堂前接受官兒們賀喜致敬。

玉奇招待安魯,倒也還他幾分禮貌。

官兒們走了,大家廝見悲喜交集。

這當兒浣青婉儀特別注意蘭韻,細看她玲瓏嬌小,靦覥依依,活潑如出谷黃鶯,佚麗若停空皓月,比較兩位姐姐是另一種風度,另有一番可愛。看著委實萬分得意。

潘公館這幾個月來觸盡黴頭,一旦否極泰來舉室生春,眼前幾位姑娘一個個如花似玉,教浣青如何不歡喜?

這一夜她要沈嫂子備了一桌豐富酒席為玉奇兄妹接風,又算為梅問賀喜,為作伴入獄的松家少奶奶紅葉道勞。

綺筵盛張,舉杯互祝。

席上玉奇一往情深,侈談賈賢鳳至姑娘人才品貌學識武功。蘭韻接著詳細演述設計擒賊經過,聽得大家交口稱奇。

梅問極言必須親往致謝,浣青答應陪她同去,紅葉自然也要參加,就是查老太太也說自恨年老不能出門,好歹務要把來人接來一見。

銀燭三拔,快談忘曉,驀然看門的老王進來回話,說是門上來了一個大姑娘一個老頭要見龍夫人。

玉奇立刻跳起來飛跑而去,蘭韻怔一怔說:“別真是鳳姑娘?”

讓她這一說,第一個菊冷三姑娘脫兔驚鴻似的當筵失蹤,紅葉梅問蘭韻接連著一起趕到廊下,婉儀浣青也都走出了座位。

見外面玉奇攙著一位白髮如銀順長清瘦的老叟,後面菊冷牽著一位身段和梅問差不多的姑娘,緩步進來。

大家肅立恭迎,那老頭望著浣青問道:“這位可是龍夫人?”

浣青斂袵道:“賈老爺?……”

老頭微微一笑,浣青這就拜下去了,紅葉梅問蘭韻趕緊跟著跪倒。

賈老爺還了兩個長揖,道:“夫人,各位姑娘請起。”

說著,他上了臺階。玉奇便為婉儀和查老太太介紹,賈老爺又作了兩揖坐了。

小一輩的重新報名拜見,賈老爺把一個個都看了兩限,點頭笑道:“都是瑤池上品,可喜可賀。”

浣青一旁侍立,慢慢的說:“本來今兒都要給老爺請安去,想不到……”

賈老爺一擺手說:“我也曉得,所以我就先來了。我埋名隱姓了數十年,更懶於過問人世是非,現在秘密已經洩露,我是必須離開北京。有樁未了事請求夫人……”

浣青急忙說:“老爺只管吩咐。”

賈老爺回頭說:“鳳兒,拜過乾孃。”

鳳姑娘急步向前大拜了浣青四拜,斂袵起立叫聲“乾孃。”

弄得浣青又是歡喜又是慌張,竟鬧個手足無措,旁邊可把玉奇梅問菊冷蘭韻樂壞了。

賈老頭笑著坐下,鳳姑娘卻自動過去拜見查老太太和婉儀。

查老太太一把捉住姑娘,攬在身邊問長問短。

那邊賈老爺就跟浣青長談起來,他說十天以後就要上華山見他的同胞手足勺火頭陀,必須為鳳姑娘找個婆家,他願意把姑娘給了玉奇,同時十天以內要讓他們倆成婚,請浣青以乾孃的身份為姑娘料理婚事。

浣青想一想玉奇究竟還是璧人的骨血,因此她不特答應照管鳳姑娘,而且還要負責為玉奇主持一切,當時教玉奇拜了祖嶽,又請賈老爺移居家中款待。

賈老爺十分滿意浣青為人爽直,他接受她的邀請,當日由玉奇陪侍他回去拾掇行李。

第二天他拿出一千兩葉子金一百顆珍珠交給浣青,作為籌備鳳姑娘陪嫁妝奩費用,底下事他就一切不管,帶著玉奇住在男客廳,整天價講拳論劍。

玉奇十足絕頂聰明的人,而且根基極好,只是幾天工夫,他學會了祖嶽奇技異能,還得了一部好書,叫做“春夏秋冬”又叫“子午丁”,那是點穴的秘訣,氣功的精華。

他專心一志守著賈老爺用功,外面鳳姑娘卻也緊隨著梅姑娘執經問難。她是跟梅姑娘住在女花廳的。

浣青領了蘭韻,老太太約去菊冷,晚上姐妹們總不在一塊兒。

賈老爺來潘公館不過五天,浣青已把鳳姑娘妝奩趕辦就緒,大家也就忙得夠瞧。能者多勞,其間要算紅葉大姐姐最為賣力。

這天晚上落了一陣雨,頗有一點秋意,大家很早都睡下了,女花廳裡鳳至梅問還在聊天,窗格子吹過一陣風,屋裡大圈椅上端端正正地坐著一位老人賈老爺。

梅問嚇得怔住了,她就不知人家是怎樣進來的。

鳳姑娘笑著叫:“爺爺,這時候了,還不睡,有什麼事麼?”

賈老爺看著梅姑娘,沉著臉說:“姑娘,細看你絕不是孤露相貌,我確定說英侯必不會死。小靜和尚當在峨嵋山大峨雷洞。他有個師叔叫雷道人,久隱雷洞行妖作怪,今年大約有一百二十幾歲了,旁門左道,廣具神通。我們專靠武勇,難與為敵,人去多了也還是沒用。

我算定小靜必把英侯藏於雷洞,要進雷洞救人必須翦除雷道,這是最大難題,李念茲和我的哥哥勺火頭陀都不能勝任。昨天我才想出一個冒險辦法,我要兩個膽大心細武藝超群的人跑一趟嘉定府,你還可以去得,我教鳳兒陪你同往。凡事商量著辦,一定要守秘密,一定要從容忍耐,一定要達權應變……”

接著老人家便把詳細的辦法鄭重的告訴了她們。

不等梅姑娘向他道謝,一轉眼又不知道他是怎樣走了。

自這一夜起,梅問鳳至姐兒倆每在夜靜更深,暗地改制英侯衣服,預備應用行裝,瞞緊一家人密不漏風。

鳳姑娘大喜這一天,浣青儘量鋪張,車水馬龍冠蓋塞途。賈老爺卻還是什麼事不管,一個人躲在文昌閣上喝酒睡覺,姑娘新婚三朝那一夜,他就悄聲兒離開北京了。

大家都曉得他世外異人,倒還不覺得怎麼樣奇怪。

卻是又過七天工夫,玉奇夫妻恩愛剛滿十日,新娘子和他的大姑娘雙雙也丟了。

這一下潘公館就不免一陣驚慌紛亂,浣青大約由梅問口中聽說了一些消息,她竭力勸慰玉奇兄妹鎮定,好在菊冷蘭韻多少有點敬畏婆婆,玉奇也肯信服伯母,這回事還能守住秘密。

□□□□□□□□梅問鳳至改扮男裝,她們倆個子都長得高,自然非常合式。一雙翩翩濁世佳公子,在長辛店買了兩匹好馬,向保定府出發,走河南開封府,過鄭州出潼關,望陝西取道古長安逶迤入川,逕趨成都直奔嘉定。

這是遙遠的路程,當然需要相當時日,好不容易趕到目的地,卻早是涼秋天氣。

她們住在一家叫悅來旅店裡略事休息,打聽一位唐古樵紳土的住址,以及門第家口詳情,於是又赴峨嵋縣南二十里樂道村而來。

這地方實在找不出客舍,有也沒辦法居住。

姐兒倆一商量,決計找農人租房子。結果由鳳至姑娘看穩了一位老農,叫谷加,湊巧也不是本地人,不過川居幾十年了,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他大約七十來歲,倒有個老伴,年紀雖然也不小,卻還能幹。

據說前十年日子過得不錯,後來兩個兒子都死了,家道中落,兒子媳婦改嫁別人,底下就光剩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兒,男的叫阿福,女的叫阿喜。阿喜十二歲,阿福大一歲,老而老幼而幼生活很困難。

但是他們卻有多餘的房子,鳳姑娘向他租了一個樓房,說好沒二話,且喜有地板有紙窗也算難得。

樓房孤立後院子上面,四周都是打穀場,中峨山排在眼前,這樓前風景幽絕,兩位姑娘對此非常滿意。

租房子逗留在地方的理由是:發願朝山。她們的氣派像貴族子弟可不是滿人,舉動很闊綽卻沒有紈褲習氣,身邊隨帶琴劍圖書,珍奇古董,囊中有的是金葉珠寶,所以不二天工夫就把小小的樓拾掇得非常好看,就是樓下廣場上也弄來一些竹木陳設。

這地方說是村,其實只有二三十戶稀落人家,頂漂亮有名兒的要算唐古樵的別墅,別墅跟谷家房子距離不過數十步。

姐兒來了兩天,誰也都曉得了,梅姑娘大名兒叫石愛蘭、鳳姑娘變了賈佩玉。

他們上過兩趟中峨,到處流連,隨地題詠,薄暮回來,總在院子裡逗留,一局棋秤,兩杯苦茗,嘯歌寄傲,相對悠閒。

有時候樓中琴聲破壁,笛韻繞樑,紙窗上人樣花枝恍如神仙下謫。

這樣維持到第五天,唐家別墅的人就有人別不住了。

黃昏裡兩位少爺由山上下來,眼看打穀場上有個老頭子站著和谷加在講話,認得他是唐家人,彼此會心相視而笑。

谷加卻就喊起來了:“兩位少爺,有人拜望你來啦!”

那老頭立刻迎過去哈腰笑道:“小老叫唐顏,不敢動問爺們貴姓仙鄉?”

梅問笑道:“谷老沒告訴您?”

鳳至笑道:“我們是姑表兄弟,保定府人,他是我的表哥姓石名愛蘭我叫賈佩玉。我們久仰三蛾名勝,遠來朝山,過幾天就要上大峨去了。”

唐顏笑道:“是。人都說峨嵋天下奇,要論大峨山,有大洞十二,小洞二十八,石龕一百二十處。伏羲,女媧,鬼谷那幾個洞算是最有名的,其實許多妙景隨地都有,倒不一定在龕洞。

不過先別說峰頂風霧雷雨不好玩,單講山盤八十四,小徑六十里,也恐怕不是好腳力的人不能上去,那就一定要坐滑桿。坐滑桿沒有什麼意思,有的地方滑桿也還是沒用……您倆能在峨嵋縣耽擱多久?”

梅問笑道:“這個倒沒想到,橫豎我們不是求名利的人,又沒有家室之累,好玩呢我們就逛它一年兩年也還沒有關係。”

鳳至笑道:“老人家你請坐,我們想請教一些山上路徑。”

說著,她替人家拉了一把竹凳子。

唐顏還是不敢坐,他看看梅問再看看鳳至笑道:“爺們總是名門巨閥,為什麼不做官?”

鳳至道:“做官,那還不是頂容易的事。老實說我們不願意做滿洲人的奴隸。”

梅問變色叱道:“你又胡說……”

鳳至笑著扭翻身便跑,邊跑邊說:“你們坐坐,我拿茶來。谷老也不要走啦!”

唐顏怔怔地望著她。

谷加笑道:“我大膽講一句話,兩位爺還都是小孩子,實在太過憐貧惜老。”

梅問笑道:“人還不是一樣的,何必……”

唐顏不等望下講,截口問:“我可以知道些府上情形麼?”

梅問笑道:“我爸爸不到三十歲就死了。他也沒做官。表弟家裡只有一位爺爺,我還有母親在堂。”

唐顏道:“兩位都沒成婚?”

梅問笑著搖搖頭道:“提也沒提過。我們還小呢,我才十九歲表弟十八。”

唐顏點頭笑笑道:“那就是了。我說呢,風流美貌少年郎,要是娶過妻還能夠這樣閒散?”

梅問笑道:“那也不一定。我們娶也要娶個性近林泉山水的人,好歹也要她一道來。”

唐顏呵呵笑道:“好興致,這才是坦蕩胸襟!”

說著,鳳至兩邊手託著一對很好的漆盤子來了,裡面是兩碟子棗糕糖葉,一壺茶兩三個杯子。

谷加叫起來說:“賈少爺,您也不叫阿福阿喜一聲。”

鳳至笑道:“小孩子玩去了,茶是谷媽媽燒的。”

邊說,邊把壺子杯兒排在桌上。又笑道:“唐爺,谷老請啊!”

唐顏此時不怎麼樣客氣了,他一屁股坐下接過梅問給他倒的一杯茶,送到唇邊呷了一口,臉上就有了詫異的表情。

再看看手中茶杯桌上茶壺,點頭笑道:“好珍貴的茶具!”

谷加道:“好的東西多呢,您還沒看見樓上排著多少金的玉的玩具呢。真難為他們一路上怎麼帶來的?”

唐顏道:“你們走一程路恐怕總有官府保護的吧?”

鳳至笑道:“官府都是盛飯的,我們不需要飯桶。我們靠著一雙臂膊。”

唐顏一聽又是一怔。

梅問趕緊說:“你又瞎講什麼!”

唐顏不作聲,他好像陷於沉思狀態,喝完一杯茶,站起來說:“天氣還早,兩位爺請我那邊玩一會好不好?”

谷加搶著說:“爺,快去,唐老爺那兒花園好得很,平常總不讓人進去的,你們有福氣……”

梅問從容笑道:“那是一定要過去觀光的。忙不在一朝,明天專誠拜訪。”

唐顏道:“明天什麼時候?”

梅問笑道:“看看吧,早上我們還要逛山去。”

唐顏道:“那一定要留駕。上午我在家恭迓高軒。”

鳳至笑道:“我們沒有軒怎麼辦呢!”

說得唐顏也笑了,他笑著一再叮嚀作揖走了。

這裡谷加放低聲說:“兩位爺,這是很難得的事,他們家皇親國戚也不讓進去的,除了大峨雷洞雷道爺……”

鳳至笑道:“什麼東西叫雷道爺?”

谷加大驚變色,更低聲說:“爺,千萬別嚷,那雷道不是好人是個妖怪,有法術會呼風喚雨,也會騰雲駑霧。”

梅問笑道:“這樣講應該是活神仙呀!”

谷加搖頭道:“不,他會害人。神仙怎麼肯害人呢?聽人家說他是白蓮教,又是長髮軍的祖師爺,跟翼王爺石達開有交情。好了,我不敢再講什麼了。”

鳳至笑道:“我們不管這些閒事,你老人家不敢講就別講啦。”

梅問道:“這唐顏又是什麼人呢?”

谷加道:“他是唐古樵老爺的小兄弟,跟唐老爺可以說是冰炭不同爐,所以他在唐家沒有什麼身份,不算上人又不算下人。

唐老爺的夫人是頂好的娘們,她倒和唐五爺合得來。這幾天唐老爺上大峨朝見雷道爺去了,不然五爺也還能請你們過去玩?”

鳳至笑道:“他們家還有什麼人呢?”

谷加道:“上面沒有幾位,唐老爺沒有男孩只有兩位姑娘,大的十九歲小的十六歲。五爺是個光棍子,這以外就是唐老爺一對老夫妻了。”

鳳至道:“兩位姑娘美不美哩?”

谷加笑道:“真美,簡直天仙化人,她們好武藝,又會法術。”

鳳至笑道:“法術,法術一斤賣多少錢?大約唐古樵也必是個妖怪。”

谷加道:“爺又來了,我不講啦,您請……”

說著他一蹓一拐走了。

天是剛有點黑,兩位少爺還在院子裡聊天,忽然聽得天上一片曠亮音樂,接著便有一隻—孔雀,領著二三十隻各色鳥兒鼓翼劃空而過。

這時候耳畔就又聽見有人悄聲兒叫“有鳳來儀”。

梅問鳳至同時站起來,彼此使個眼色,頃刻一群鳥兒兜園兒又飛臨頭頂上。

鳳至嘴裡叫聲“作怪”,一聳身托地竄個三四丈高,伸手攫住一隻非常美麗的山雞,落到地下,看手上卻是一張花紙兒。

鳳姑娘笑道:“鳳兮,鳳兮,原來是個假山雞!”

就只講了這一句,天上什麼都沒有了。

梅問笑道:“別真是神仙作耍?倒是蠻好玩的,不曉得還有什麼好的沒有?”

立刻有人回答說:“有,只怕嚇壞了讀書種子。”

梅問左右回頭佯驚道:“分明人講話,這是怎麼一回事?”

鳳至道:“活見鬼了,我們別理它,回去喝酒吧!”

說著,他們匆匆地便望樓上跑。

背後又說話啦:“害怕嗎?茶具為什麼不收起來?”

鳳至扭翻身說:“我偏不怕!”邊說邊去歸納好杯兒碟兒,託著盤子就走。

只聽得前後左右,一連串銀鈴似的笑聲,震破了黃昏裡煙靄。

梅問急聲兒叫:“玉,必定是山神地仙,快禱告啦!”

鳳至笑道:“還不過是騷狐狸搗蛋。”

梅問裝做著急樣子,立定扶梯上合掌當胸嘯嘯默祝。鳳至跟在後面一頭把她頂進屋裡。

梅姑娘便去行篋裡找出她那一顆龍涎珠藏入懷中,鳳至卻也拿了一面小小古鏡帶在身畔,這就算她們的避邪法寶了。

一會兒,谷媽媽替她們送來晚餐,老太婆神色之間顯得緊張,可是什麼話都沒講。

鳳至還是滿口胡扯,千狐狸萬山魈說個不清,嚇得老太婆渾身打顫,只好不等收拾碗筷,急匆匆下樓逃走。

晚飯用過後,姐兒倆喝了兩杯黃燒酒,身上抄扎利落,這就開了棋枰相對入局。

她們的棋都很高明,功力適敵,各運神思,不覺把正經的事丟在腦後。

一局既和,天交三鼓,第二局剛剛開始,扶梯上忽聞慘厲鬼叫。

虛掩的樓門自開,一陣寒風吹進樓中,棋枰上兩枝銀燭冒起碧綠的火焰,跟著門口就出現了一個吊死鬼。

鳳至不等看清楚這個鬼的尊容,驀地衝過去捉個一把,原來還是一張紙作怪。

鳳姑娘拿去放在硯臺下,回頭看一雙燭依樣燦爛光明。

梅問笑道:“這是怪之始,底下還怕沒有好的?”

鳳至笑道:“管他的,一千個來,一千個別想回去,天亮了就好結帳了。”

說著,她又坐下去拈起棋子。

片刻工夫,樓底下連聲虎吼。

鳳至不做聲,一股勁兒搶下扶梯,轉眼間她又拿著一隻豆箕上來,笑著說:“表哥看,是這東西變的雌老虎,倒是蠻威風的。”

梅問順手兒揭下箕口裡一張黃紙符藤,看了看壓到棋枰下。

鳳至就把手中箕扔掉,姐兒倆若無其事的重新下棋。

四更天光景,樓外驟然颳起大風,一霎時飛沙走石,山搖地顫,樓中兩隻燭同時熄滅,窗紙破裂,簷瓦紛飛。

梅問推枰急起,鳳至笑道:“這一下大約使出看家本領啦,可是要當心點!”

邊說,邊扯梅問並肩兒擠在窗眼上,看外面煙霧重重裡一個大頭鬼,頭髮紛披,身穿孝袍,是個無常鬼,手拿一把石臼大的鐵錘晃盪而來。

背後追隨著一隻大頭鬼,一顆頭大如栲栲,體高不及三尺,卻抗著一丈來長的長矛。

兩隻鬼卻有一對柚子般大碧綠的眼睛,獠牙出口,饞涎滴瀝,醜惡不可名狀,鬼助風威,風添鬼氣。

無常鬼一直撲近樓牆,舉錘奮擊,牆崩欲潰,樑棟齊鳴。

鳳至大叫道:“樓靠不住,下去吧!我拿大鬼。”

叫聲裡一掌拍碎窗戶,梅問追蹤急出,振臂逕奔大頭鬼。

那邊鳳至已和無常鬼鬧個小老鼠戲大馬熊,老鼠翻騰跳躍飄忽如飛,馬熊週轉不靈顯得萬分吃力。

眨眼間大鐵錘打空陷在地下,鳳至兩個指頭兒猛戮活無常後腦,這鬼立刻委地如泥化個沉睡佳人。

鳳姑娘抱起她奔回樓上時,梅姑娘也就將大頭鬼擒住了,作怪竟也是一位失魂落魄的美姑娘。

風定了,天上掛著一鉤殘月,樓上重燒起幾枝紅燭,床中橫縛著一對昏迷不醒的俘虜。

鳳至看著梅姑娘笑道:“擁美人兮共一床……讓我們佔些便宜吧,你一個我一個。”

梅問畢竟還是處女,聽了這樣話,一張臉不禁飛紅,低徊笑道:“醜不醜,瘋丫頭!”

鳳至急忙伸一指豎在唇邊。

梅問看了床上俘虜兩眼笑道:“不妨事,睡得真香。我們該怎麼辦呢?”

鳳至道:“天也亮了黔驢技已窮,我們梳洗一下就到樓下去,鎖上樓門等人家來贖票如何?”

梅問笑道:“贖票?這話倒新鮮,又不是綁來的。”

鳳至笑道:“上門買賣好討價,你看我的。”

她們說著笑著胡亂梳了頭抹抹臉,漱口換一身漂亮衣服下樓來了。

谷加正在打掃院子,望見她們出來趕緊唱諾。

鳳至笑道:“晚上鬧了一夜鬼,你也不來救命。”

谷加一顆頭搖得博浪鼓似的說:“爺們講話留心點管保沒事。”

鳳至笑道:“實話說,我們專會捉鬼縛狐。可惜這地方小妖魔不夠厲害,紙剪的吊死鬼,豆箕變的母大蟲,無常鬼大頭鬼不過一對大丫頭,到底嚇不倒我們。只可恨搞壞了我們樓上窗戶,等一會麻煩你找人來修理下子。”

谷加愕了半天說:“爺,還是不開玩笑好。您是不曉得有多麼可怕。”

鳳至道:“不怕,不怕,再告訴你,我們倆都喜歡吃‘糖’……”

說到吃糖,唐家五爺,遠遠處來了。

谷加急忙一溜煙溜走,恰好谷媽媽送來兩碗麵條一大壺茶。

鳳至道:“媽媽,今天別到樓上去,我們捉了兩隻鬼關在屋裡呢!”

說著縱聲大笑,谷媽媽一句話不敢多說,掉頭不顧而去。

姐兒倆笑著扶起筷子吃麵。唐五爺也就走進院子了,彼此作揖,互叫一聲“早”,相對坐下。

五爺說:“我怕兩位又去朝山,所以一清早趕來留駕。”

鳳至笑道:“昨兒約好的,我們朝山回來再過去給五爺請安。”

五爺道:“好說,請安不敢當。不過是家嫂聽說爺們人才品貌,又是年輕的公子哥兒們直想請兩位過去談談,同時也要領教些帝都情況。”

梅問道:“我們不由京都來。”

唐五爺搶著說:“是,保定府離京城總是近的。”

鳳至道:“五爺先請一步,我們隨後必到。”

五爺道:“不,我恭候命駕。”

鳳至笑道:“五爺又說命駕,那麼等我們借到車再走啦。”

梅問起身笑道:“長輩跟前開玩笑麼!”

鳳至丟下手中筷子也就站起來說:“這碗麵吃不成啦!”

五爺笑道:“我們那邊給兩位預備有早點。”

說著走出座位,拱拱手把她倆領著去了。

唐家的別墅確夠壯麗堂皇,龐大的花園子,亭臺樓閣魚池假山應有盡有。

梅問鳳至在一個小客堂裡拜見了唐夫人。

這位唐夫人約莫五十來歲,十分慈祥和藹而且頗有學問,她盤詰兩位姑娘許多話,姑娘自然是噴珠瀉玉對答如流,喜得唐夫人心花怒放,滿臉堆歡。

在她們談得入港當兒,有個小雛鬟進來把唐五爺請走。

他再回來時顯得十分得意,笑孜孜地請兩位少爺登樓入席。

唐夫人依依不捨,末座恭陪。

這是一臺相當奢侈的宴席,一看就知道必是漏夜預備好的,梅問鳳至再三致謝。

唐五爺自謂酒量無敵,客人也就不怎麼謙遜,倒樽勸飲,不覺移時,三個人喝過了六斤大麯酒,唐五爺竟然醉倒座間。

唐夫人讓兩位少爺吃點麵條,便派個大丫頭領導他們遊園。

走盡一條羊腸小道,經過一座大假山,那個大丫頭忽然失蹤,眼前是一口荷花池,池畔千條楊柳盡向西。

樹下站著一對佳人,年紀相差兩三歲左右,一般的雪肌月貌,皓齒明眸;高些兒的穿一件綠羅衫子,短一點的一身粉紅色衣襟,臨池玉佇,恍如洛水神仙,梅問鳳至不禁都怔住了。

那穿紅的看了鳳至一眼,覥然笑道:“兩位先生遊屐入川,流連卑邑,竊意高情當不在中峨山色?”

鳳至長揖笑道:“小姐冰雪聰明,洞見肺肝。佩玉兄弟心儀二喬國色,以此不恤間關跋涉。”

梅問笑道:“聞名怎如見面,果然瑤臺九品蓮花,幸接天人,實快平生。”

說著,她就也作了一揖。

那姑娘紅了一張臉,低鬟笑道:“膏樑子弟履厚席豐,早應簪花上苑,何言關懷蒲柳?”

鳳至裝個著急樣子,引手指心,口不擇辭的說:“我們倆誰若娶過親就要墜入撥舌地獄!”說著便要撩衣下跪。

姑娘趕緊躲到樹後去,忸怩笑道:“別這樣沒出息,聽我講,昨天我姐妹以術娛賓,原無惡意,你為什麼一味謾罵,還毀了我的一隻山雞!”

鳳至笑道:“一張花紙兒,也值得生氣?夜裡你們支使許多鬼怪嚇我們,用心卻未免太狠了。

可惜吊死鬼不過是紙人兒,母大蟲只是一個豆箕,最後的白無常和大頭鬼雖然以人為俑,究竟怎樣呢?”

姑娘道:“我們沒過份,你曉得不曉得!”

鳳至笑道:“假使我們膽氣不足怎麼辦呢?”

鳳至笑道:“我是不知道小姐跟我們開玩笑,胡扯兩句是有的。今天特來請罪。”

姑娘道:“請罪不敢當,但是你們要曉得彼此錯誤都很大,到現在還有一個人沒醒回來,我們倒有點莫名其妙,別是你們搗的什麼……”

鳳至笑道:“那一定是那個無常鬼了,我點了她腦後睡穴。沒關係,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姑娘吃驚道:“點穴,你會點穴?”

鳳至道:“那不算什麼。”

說到這兒,那位穿綠羅衫子的姑娘講話啦。

她悄聲兒說:“鳳,帶他去看看柳燕吧!”

鳳至聽見人家也叫鳳,她笑嘻嘻地叫:“鳳姐姐,你叫鳳什麼?可以告訴我麼?”

姑娘道:“不告訴你……我叫鳳至……”

姑娘也總是得意忘形,說不告訴人到底還是告訴了人,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再看隔池兩位客人都好像對她的芳名兒聽出了神,就越發不好意思。

她紅著臉說:“你們也不要太驕傲,看來還淺薄得很呢。剛才你們傾巢而出,我們就來個掃穴犁庭。現在跟我來啦,要是壞了我的人你們就別想回去啦!”

說著扭翻身便走。

鳳至笑道:“鳳妹妹,我倒真不想回去呢。”

邊說,邊忍著一肚皮鬼計,急步繞池追在她背後跑。

姑娘忽然又不願意了,她站住說:“你怎麼喊我妹妹?”

鳳至笑道:“可不,你還能比我大?”

“你幾歲?”

“十八歲,總不會比你小吧?”

“我十六歲。”

鳳至笑道:“那就是了,你還不高興什麼呢。”

姑娘橫了人家一眼說:“你簡直有點賴皮!”

“不賴皮就要錯過好姻緣啦!”

“你胡扯。”說著又走。

鳳至又追著問:“姐姐叫什麼?她大你幾歲?”

“她十九歲。”

“真是大姐姐。我表哥也十九歲。”

“她叫蘭吟。”

鳳至一聽立刻喜得打跌,一疊聲叫:“天意,天意……”

姑娘又站住了,她怔怔地問:“你又傻什麼?”

鳳至道:“妹妹,你想,我表哥叫愛蘭,大姐姐會叫蘭吟,這還不是三生石上註定良緣?”

姑娘又愕丁一下說:“這隻怕是幻想,大難,大難……”說著,她慢慢的垂了頭。

鳳至道:“妹妹,你是不是說我們夠不上?”

姑娘搖搖頭,低聲說:“不……”

鳳至道:“是不是你們倆已有如意郎?”

姑娘生氣了,猛抬頭牙癢癢地說:“你好意思隨便亂講。”

鳳至兩條腿真軟,驀地跪下去,老著臉皮硬把姑娘一隻手牽得緊緊的說:“妹妹,你不瞧前後左右沒有一個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求你一寸芳心可憐我一片痴情。不管前途有多大困難,我石玉奇百死無怨……”

姑娘大驚道:“你叫石玉奇不叫賈佩玉?”

鳳至頓首道:“妹妹聽我講,我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免結仇種怨,同時又是反清復明遺老孤臣之後,所以……”

就聽了這兩句話,姑娘急忙攙起人家,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志同道合。五爺昨兒回來告訴我,說你們不作官不求科名,還說不願意做滿人奴隸,我們姐妹總不相信。你們官架子很大,遠來朝山還要佈置臨時房子,起居飲食也太過講究,而月還帶著不少珍奇古玩,分明像是貴族派頭,這就叫我們不能無疑。

當然,我們還不致瞎了眼睛,看你們那一分氣概,也曉得或是劍俠一流人物。但是這一點我們認為更可怕,因為我的父親……”

姑娘說到這兒,忽然收住話腳,想了想又改口說:“我看你儀表不俗,諒不至誰辭哄騙一對弱女子。你再說,是不是官府爪牙?權貴子弟?”

“不是。”

“是不是跟唐家有仇?”

“沒有。”

“是不是真心為我姐妹而來?”

“絕對真心。”

姑娘不講了。

鳳至仰面望天,頂神氣的說:“石玉奇以後如有違背初衷遺棄鳳至,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姑娘笑了,媚笑著說:“何必呢?老天爺也不聽你的牙疼咒。”

鳳至再去牽住姑娘一邊手,姑娘就不再掙扎了。她說:“是不是也要我發個誓呢?”

鳳至道:“我相信你不變心。”

姑娘笑道:“唐鳳至不是人間賤女人,她把身心許給了你,海枯石爛志不可奪!”

鳳至笑道:“謝謝妹妹。”

姑娘笑道:“好事多磨,情深鬼妒,你就等著受罪吧!”

鳳至道:“到底怎麼搞的?剛剛說‘只怕幻想,大難’,這會什麼都講好了又說‘等著受罪’,是不是怕我岳父不答應呢?”

姑娘道:“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細說,你得先去把我屋裡的柳燕救醒。我也還要跟大姐商量一下,今天晚上三更天,你約表哥上我屋裡找我們。”

“我們怎麼曉得你住在那兒呢?”

“現在就到我那兒去呀!”

說著她把鳳至領到她屋裡,看床上睡著那位柳燕,正是昨夜無常鬼的化身。

鳳至過去向她腦後拍了一掌,柳燕翻了一個身就慢慢的爬起來了,她大約還記得過去一些情形,兩眼死瞅著鳳至發怔。

姑娘笑道:“玉哥哥,你看她美不美?”

鳳至笑道:“美,有其主必有其婢。”

姑娘笑道:“你昨夜陪她睡覺的?”

鳳至道:“笑話,曾經滄海除卻巫山……”

姑娘抿抿嘴笑道:“你,你且慢慢吹。”

邊說,邊把人家攔在床沿上坐下,又笑道:“你們在天花樓上喝得好酒,我跟姐姐都上你那邊去,好漂亮的枕衾被席,那不比娘們還講究嗎?不瞧我床上的就不如你。”

鳳至笑道:“是表哥的鋪蓋,他為人有潔癖。”

姑娘道:“你們倆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女兒相不好。我問你,你用的是假名,表哥還能是真的?”

鳳至笑道:“名字是真姓是假的,她姓龍。”

姑娘怔一怔說:“姓龍。北京人?”

鳳至道:“不,山東濟南府人。”

姑娘忽然向柳燕使個眼色放低聲晉說:“教前廂人都出去,你帶林鶯看看角門。”

柳燕橫了鳳至一眼,點點頭望前廂去了。

這裡姑娘直頂到鳳至膝前去,迫定了問:“到現在你還不講實話?”

“我講的是實話。”

“表哥是不是龍璧人的公子?”

“是。”

“那麼,華盛畹是你的什麼人?”

“我的母親。”

姑娘大驚,扭身望著窗外更低聲點說:“真是害死人,一切我都明白了,你們太冒險!”

鳳至道:“你明白了什麼事?”

姑娘猛回頭,睜著大眼睛說:“你們為著龍英侯來的!”

鳳至脫兔似的搶起來問:“英侯還在人間?”

姑娘道:“你還裝什麼傻呢!龍英侯還不是好好的在大峨雷洞。”

鳳至道:“你見過他?”

姑娘道:“我是沒見過。父親很看得起他,老少忘年還訂了白鷗之盟,就只等雷老道肉體飛昇,他們倆就要上北海釣鰲去的。”

“豈有此理,家裡多少人惦念他,他就不想回去一趟?”

“回去,你講得頂容易,他是沒有自由的人。”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那倒沒有什麼,就是走不動。”

“這怎麼講?他的武藝並不太差。”

姑娘笑道:“武藝,武藝在雷道和我父親看來簡直兒戲,何足道哉。”

鳳至冷笑這:“我只不相信,旁門左道,邪術異端,能有多大作用?”

姑娘道:“胡說,請問你,諸葛武侯的八陣圖算不算邪術異端?有沒有作用呢?”

鳳至道:“那是奇門六丁六甲之法,究竟武侯也不能倚賴八陣圖成什麼大事!”

姑娘嘆口氣道:“事實勝於雄辯,眼前龍英侯便是困於遁甲,蛙步為難,情極可憫。”

鳳至道:“他的一切經過情形你曉得很清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4:12


第二十九章

姑娘道:“小靜本是有名兒毒和尚,當時他用拍花迷術引他上雲南雞足山潛匿一時,隨後又帶他回來峨嵋山。在這一段過程中自然難免受苦,然而和尚不肯殺害他已經是奇蹟了。據說和尚跟他祖父有什麼特別交情,所以手下留情。

雷道和我父親對英侯都有緣,而且父親有意思把大姐招嫁他,假使他能答應,早也恢復自由了,偏偏這個人是條硬漢子,硬說跟什麼人已有婚嫁之約,寧死不肯負義。父親總算十二分愛惜他,有一天還設法讓他見大姐一面,以為年青人不過口頭硬,想不到人家居然心如鐵石。”

“大姐也到雷洞去嗎?”

“我們好幾年不去了,這一次算破例。”

“你們不是跟老道學的法術嗎?”

“小的時候跟他學,大了就不去了,老道不是好人……”

鳳至笑道:“我說,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明知妖道不足有為,為什麼服從他?”

姑娘道:“你這話有語病,怎麼講不足有為呢?”

鳳至笑道:“他不是長髮軍的妖師麼?”

姑娘愕然問道:“你究竟還是滿人的奸細?”

鳳至大笑道:“妹妹,請放心,石玉奇何至是如是不肖?不過,長髮軍絕不是弔民伐罪之師,你們也還是盲從瞎鬧罷了。這個等以後讓我慢慢解釋給你聽,現在請你再告訴我大姐對英侯有什麼批評?她恨他麼?”

姑娘道:“你不要瞧不起大姐,大姐是個奇女子,她的胸襟學識恐怕你就未必趕得上。她對英侯的固執只有讚歎欽服,沒有一點妒意。”

鳳至笑道:“這樣說她也十二分愛惜他了!”

姑娘笑道:“你又胡說。”

鳳至大笑道:“好,好。”

姑娘道:“笑什麼?”

鳳至又說:“好,好。”

“瘋子,越講越高聲,怕不怕人家聽見呀!”

“天下事大定矣,怕什麼呢?我們來設法營救英侯吧。”

“這必須跟大姐商量,她肯幫忙才有辦法。”

“你以為她不肯幫忙麼?”

姑娘道:“那要看你表哥哥的手腕。他是英侯的第幾兄弟?”

鳳至笑道:“他是老大。”

姑娘道:“小靜告訴父親說英侯居長。”

鳳至笑道:“弄錯了,他比英侯大一歲。”

姑娘停疑了一下又問:“你們到底什麼表?”

鳳至道:“姨表?”

姑娘道:“英侯的母親好像不姓華?”

鳳至笑道:“你底心真細。告訴你吧,家父跟龍老伯是拜盟兄弟,龍伯母和家母是結義姐妹,兩家人等於一家人,不然的話,在新疆那一次決鬥還能夠殺敗峨嵋五怪!”

姑娘笑道:“這還像實話。你知道赤腳是雷道的什麼人?”

鳳至道:“不知道。”

姑娘笑道:“不知道我就不講了。總而言之我跟大姐姐都恨雷道,說起來他也算是父親的師父,我們應該尊敬他。可恨他太無人道。

父親久隨妖師潛移默化,近來也變得不好,所以我很害怕。非費一番氣力,我們決難如願。

現在只看你表哥跟大姐有緣無緣,有緣事或可為,無緣那是不堪設想。只有大姐能與鬼魅抗衡,她不幫忙,一切就都完了。走吧,看看她們倆去!”

說完,兩個人並肩兒回去花園,遠遠處看梅問和蘭吟共倚著一塊立地太湖石,喁喁細語,狀至親匿。

鳳妹妹不禁大樂,悄悄的捏玉哥哥一把說:“真是天意,他……他們也成功了!大姐很少跟人家這樣親熱。”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蘭吟覷見了,她從容的站好,含笑向梅問點點頭,說一聲“再見,”款步望天花樓而去。

鳳妹妹睨著梅問問:“表哥,您跟蘭姐姐談得很好嗎?”

梅問讓她喊聲表哥,便知道鳳至已經得手,喜上心頭,就也給她一個確定的表示,她叫一聲“鳳妹子”,說:“謝謝你惦念著,我們意見很接近,蒙她不棄……”

不等人家講完話,鳳妹妹霍地扭回頭,伸出一個指頭兒指著鳳至說:“太便宜你們了!你們哥兒倆必須明白,唐家並不是三瓦兩舍人家,我們姐妹倆也不是下流愚賤,私訂終身事近荒唐,只因為箇中諸多魔障,被迫從權……你們要存一分鄙笑的念頭,那是對我們不起!回去吧!三更天再來。”

說著,她好像很慚愧又好像有點傷感的樣子,低了頭飛快的追上姐姐走進天花樓去了。

梅問鳳至回去時,那一番歡喜情形就不是筆墨所能描寫的。

梅問當然尤其開心,夫婿健在,情天可補,眼見苦盡甘來,月圓花好,這教她如何不快樂!人底心總是肉做的,如果再講無動於衷,那還算是人?

梅姑娘所以可愛,就因為她是情性中人,當時她雖然竭力自制,還不免扯著鳳至拜她兩拜,拜謝她為她費盡苦心。

她們倆為著避免谷加一家人疑心,午後仍然上一趟中峨山,回來已經日薄崦嵫,胡亂用過晚餐,依然一局圍棋。

不過今夜的一局棋梅姑娘可不能昨夜那樣鎮定,一局未終她早敗個不堪收拾,鳳至自有一番戲謔。

捱到三更天氣,她們換上一身衣服跳樓赴約,狐狸一般快的身法,頃刻間來到唐家別墅後院,角門上鳳妹妹迎出來把她倆引進屋裡。

燈燭交輝之下,一把大圈椅端坐著唐夫人,似歡喜又似含悲,她怔怔地瞅著進來的一雙快婿。

梅問鳳至立刻雙膝點地,拜倒地下。夫人欠身斂袵,讓她們拜了兩拜便叫“請起”。

一對假女婿齊肩兒站起來叫聲“娘”,夫人珠淚承睫慢慢地說:“兩位少爺,你們對蘭兒講的話確實嗎?”

梅問趕緊說:“娘請放心,我們不敢味良心對不起蘭姐姐。”

鳳至搶著說:“我們假使不懷好意欺負了鳳妹妹,天地不容神人共棄。”

夫人急忙擺手說:“得……兩位姑老爺聽我講,我是唐家的側室,母女三人相依為命。你們岳父久隨惡道,毀滅人性,所作所為,上幹天和下招民怨,今天我把蘭兒鳳兒許給你們兄弟,你岳父豈肯罷休?天大的干係有我來頂,你們救了英侯,火速回去成婚,我雖不幸,死亦瞑目……”

鳳至慌忙跪下說:“娘,我要請您跟我們一道走,一切災難讓我們年輕的去擔負。”

鳳妹妹得意地說:“是,娘不答應,你不要起來。”

夫人道:“丫頭,你是不懂事!”

鳳姑娘叫起來說:“要活一塊兒活,要死一塊兒死,我們嫁人享福,要娘留在家裡受罪,這是禽獸畜生,我不是禽獸畜生。”

梅問這也跪下去說:“娘,我想,明兒請五老爺護送娘先離開這地方,最好去親戚家裡躲一躲,我們辦好事儘速找娘一同上道。”

鳳至道:“娘,我們決不讓姐姐妹妹太冒險,只要設法教我們弟兄能夠踏進雷洞,姐姐妹妹只管回來。”

夫人道:“我很感激你們,起來吧。我實在也捨不得……”

說著滴下了眼淚。

鳳至梅問起來兩旁侍立,夫人想一想說:“好,我答應你們的請求,我上成都你們姑母家裡去等清息。

我還得告訴你們,惡道雷化廣具神通,並不武勇所能制服。好在蘭兒頗有道力,當能稍效棉薄。你們合力剪除雷化,造福無量。但不許傷害你們岳父性命,就是小靜和尚也應該留他餘地。

明早我走了,你們好好的從長計議,一切讓蘭兒作主,三天以內必須動手行事,否則危險愈多。”

說到這裡,蘭吟來了,她帶著滿臉沉著,把大家都看了兩眼,從容地說:“剛剛卜了一卦,卦爻大吉大利。已經請五爺趕快拾奪行裝,準備天一亮送娘上路。我們明兒晚上準四更天救人,五更天拚鬥雷道。

據卦象看惡道罪惡滿盈,誅之並不費事。父親可能不在大峨,小靜應遭劫數。天心人事不可改移。議論紛紛,徒亂人心。我吩咐柳燕送來一臺酒席,我們為娘餞行,為兩位弟弟接風,又算我們的慶功宴。”

鳳姑娘一聽,又跳起來叫:“玉哥哥,你只看大姐臨事鎮定情形,就應該曉得她胸中抱負!來,上我書房去,我們痛快喝個通宵!”

說著跳著領頭兒走了。

一頓酒喝到窗紙初白,梅問鳳至悄悄溜回谷家。

這兒唐夫人明白宣佈,說是去成都探望老姑太,隨身一對皮箱飽裝金銀珠寶,帶了柳燕林鶯,和兩三個得力老媽子,坐上肩車,讓五爺唐顏騎馬護送,逕奔成都而去。

唐夫人走了,兩位姑娘忙著檢點應用傢伙。一天容易過去,早是金烏西墜玉兔東昇,三鼓初傳,人籟俱寂。

這時光大蛾山上來了兩對假男真女,急弩離弦似的橫穿六十里羊腸小徑,翻飛八十四驚險山盤。

四更天沒到,趕到一個石龕外圍,眼前只見狂風怒號,濁霧橫空,鬼影幢幢,星月斂影,使人毛髮悚然莫辨東西南北。

鳳姑娘拉了鳳至一把,悄聲兒說:“這就是你昨天所講的奇門六丁六甲之法!”

鳳至看看前後左右,才曉得果然厲害,她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蘭吟立刻拍散頭髮,反手背上抽出寶劍,蹈步作勢,向前領路,劍披荊棘,腳踹亂石,闖至石龕口外,劈倒一對皂幡。

說也奇怪,頓時風清月明,幻景俱消。

姑娘翻身笑道:“蘭弟玉弟進去救人,以速為妙。讓他換上衣服,交給兵器乾糧,火速下山,盡力疾馳,趕至嘉定府買馬一逕回家。路上不可耽擱,謹防小靜追蹤……”

梅問連聲答應,拉著鳳至恨不得撞進石龕中。

龕中鍾乳四垂,陰涼震齒,一盞瓦罐燈高懸崖上,碧綠的火焰映射著壁間神怪鐫刻,齜牙怒目狀欲噬人。

當中石榻上英侯裹著一襲僧袍,縮做一堆。

梅問撲進榻前,抖著手推了一下,不禁淚如雨下。

英侯猛翻身大喝一聲:“禿子又來作怪!”

梅問哭著喊:“英侯,英侯……”

英侯滾下地,迫定梅姐姐臉上看,看,看著大叫:“姐,姐姐……我們夢裡相逢……”一邊叫一邊奮力把梅姐姐擒到懷中。

梅問嗚咽著叫:“英侯快清醒,這不是夢中……”

她叫,她掙扎,但英侯兀自死纏活扯決不放鬆。

鳳至這隻好過去,厲聲說:“英侯,放手,趕快換衣服,下山趕路!”

英侯嚇得連連倒退下,死勁瞅著問:“你,你是誰?”

梅問急忙追向前伏在他的耳朵邊,簡單告訴他一個節略。

英侯又是一陣發愕,忽然歡喜跳躍,搶著給人家打躬道謝。

鳳至正色說:“英侯,我們奉勺火大爺爺之命,上山救人除惡,不准你參加作戰,因為這一次是鬥法不是鬥力,法忌男人。你要立刻動身,盡腳程趕去嘉定府買馬火速進京,尊大人在家立等會面。路上不許耽擱,緊防小靜追襲。”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梅問就石榻上打開帶來的包袱,拿出衣帽鞋襪,銀錢乾糧和一枝長劍,接著說:“趕快結束,準備逃生!”

一邊說一邊動手幫忙,鳳至這就走出龕外去了。

龕裡一對夫妻大約又講些體己話,喝杯茶時間,他們雙雙出來。

英侯匆匆向蘭姐姐鳳妹妹作個長揖,叫聲“再見”,拔步飛奔下山。

鳳至天生一雙夜眼,她直望到不見形影,這才笑道:“表哥,怎麼樣,我要不撒謊說勺火大爺爺命令,老伯在家立等,他還肯這樣乾脆走麼?”

梅問含笑道:“我想呢,他好意思拋下我們。”

蘭吟道:“現在就上雷洞去,鳳妹妹幫助我破法,玉弟弟使利器行刺,蘭弟緊隨接應,必須膽壯心細,危急時我自有辦法。”

說著,她仗劍領先,教梅問跟著走,背後鳳至,鳳妹妹殿後。

四個人魚貫著走了一程路,一陣陣雷聲隆隆,風沙卷地,再拐了一個彎,但見旗幡隱約,刀槍如林,恍惚如入迷陣,眼看千軍萬馬奔騰,耳聽風雨鼓金俱發。

蘭吟至此,小立察辨生死門戶,從容笑道:“此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濫觴,不過幾塊石頭作怪。鳳妹快動手啦!”

鳳妹妹笑道:“我要教玉哥哥懂些厲害,看他以後還敢胡說八道!”

雖然這樣說,她倒是立即爬在地下奮力搬移石頭。蘭姑娘駢指作訣,訣引劍舞,人隨劍進頃刻走到洞外。

洞門大開,燈火通明,蘭吟面對洞門舞劍不停,以目示鳳至行事。

鳳至急由梅問手中奪去匕首,伏身蛇遊入洞。

眼窺洞後石案上火炬高燒,案頭爬著雷化妖道,呼呼打睡夢入沉酣,赤條條一身雞皮癩癬,狀若伏蛙。

案前倒豎一柱木樁,鋼環鐵練捆綁著一具女人肢體,破腹開膛血流下注,承以銅盆滴瀝有聲。

案旁盈丈石榻,橫陳著七個少年村姑,玉腿弛張,渾無寸縷,呻吟抖顫,就……

鳳至瞠目直視,驀地憤火中燒,頓忘生死,腹背攢勁,托地魚躍,一陣旋風捲到案前,皓腕疾揮,匕首驟落,力猛刃鈷,撲嗤一聲響,切下惡道一顆斗大頭顱,斷了蔓冬瓜似的滾落案下去了……

□□□□□□□□天地間不管為善的還是作惡的,他們都有一股氣支持他,驅策他,勇於為善或者猛於作惡,氣餒則敗。

氣由於善叫做正氣,正氣磨而不餒,如日月天行炯耀千古。氣出於惡謂之戾氣,戾氣凝陰聚毒,如鬼火幻燈,不過磷亂一時。

再說,一個人都有自知之明,審判善惡最公道的就是自己一顆良心。經過良心的洪爐不斷陶冶,為惡的人內咎神明,其結果戾氣由餒而衰而絕。到這時期他就必然的要受懲罰。懲罰沒有更好的定評,不妨稱為報應。

報應與其認做迷信不如說是自然道理,這道理是人與人之間,最可靠的不可逃避的法律!

雷化,他是小靜和尚一班人的老師,不特拳棒了得,而且水性精通。

少年時闖蕩江湖,橫行霸道,獨往獨來,流毒大江南北,殺人如麻。中年初屆,又受了白蓮教衣缽真傳,戾氣囂張如虎戴角,當者披靡,莫與為敵。就是勺火頭陀,賈春保,李念茲等一代霸才,卻也害怕他幾分,不敢或攫其鋒,更不要說這些後生小輩。

晚近三十年他已到九十高齡,戾氣垂絕,自虞食報,唯恐不測,因此不由他不設法逃避。他佔住了大峨山雷洞,自稱雷神,以邪術幻為風雨雷雲封閉洞口,冀作久隱老死之計。

卻因為過份的心虛膽怯,又使他著意於自固精力,以備萬一,於是他經常殺人飲血,御女採陰力求挹注。

三十年以來也不曉得又作了多少孽,殘害了多少女人,誰能料到他終於死於賈鳳至姑娘手中呢!

前幾天他就覺得精神有點恍惚,他拚命殺人飲血,拚命作踐女人。今天一整天他就戕害了三個村姑,他飲了過量的人血,以致昏迷沉醉伏案假寐。

恰在這時候,鳳至姑娘悄然猝入,不費吹灰之力,一匕首斷送了妖道一百二十年道行,你能說這不是報應嗎?

鳳至唾手立功,不禁狂喜歡呼,嚇得石楊上那些裸露的村姑呆若木雞,兀自動彈不得。

經過梅問向前一再解釋,她們驚魂稍定,反而羞愧無地自容,紛紛下榻,爭取衣著,一霎時狼奔豕突,鬼哭神號,眼前只見一隻只白羊闖來滾去,那情景實在可憐亦復可憫。

這當兒洞外蘭吟姐妹聞聲已知得手,姐兒倆引手加額緩步進洞。

大家正在分發那些村姑急速下山逃生,忽然洞後暴雷似的一聲斷喝,黑暗裡跳出一個禿頭大和尚,眼射兇光,精神虎虎,單臂挺著竹節鋼鞭,搶到石案旁邊看一看雷化斷頭伏屍,雙腳迸跳,吼叫連連。

大家都認得他是小靜兇僧,立刻拔劍備戰。

其間只有梅問一人顧慮到和尚見過她,怕讓他指破行藏,蘭吟決不答應,因此卻步不前,逡巡躲閃。

鳳至曉得她有重大為難,急忙以身遮蔽她,高聲喝道:“表哥,快去守住洞口,這裡事你就不要管!”

梅問不作聲迅速走了。

和尚不認識鳳至,瞅了半晌又去看住蘭吟,厲聲叫:“丫頭,你謀逆帶人行刺祖師爺!”

蘭吟應聲說道:“順天應人,何謂謀逆?”

鳳姑娘接著說:“和尚,扔下鋼鞭亡命去吧,我們放你逃生。”

和尚大叫道:“好丫頭,不是你們姐妹背叛師門,誰還能走進雷洞?你們也必是為龍英侯而來。禽獸!和尚今天不殺你誓不為人!”

叫著舉動鋼鞭,逕奔蘭吟。

鳳至聳身曲踴刺斜裡揮劍疾出,一劍磕開鞭,引吭高叫:“蘭姐鳳妹讓開,看我打發和尚往西土!”

一邊叫一邊接連幾手狠刺狠劈,劍如雨急身若游龍,直把和尚殺個踉蹌倒退。

和尚大驚失色,瞠目大叫“慢來,慢來!”

鳳至從容收劍,駢足屹立,含笑問道:“和尚,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投降嗎?”

和尚喝道:“胡說,我要曉得你是誰!”

鳳至笑道:“家住新疆,雙姓石華。”

和尚怔了怔大叫道:“冤家路窄!你又是華盛畹的兒子?”

鳳至道:“和尚,你一生慣用淬毒兵器,流禍江湖,神天共憤,報在今日。我們鑑念你不殺龍英侯一點好處,不咎既往,你趕快投降啦!”

和尚忽然仰面長笑,笑罷又把鳳至看了兩眼說道:“你兄弟姐妹盡是英才,你尤有種,龍俊侯技亦頗不弱。

我與龍季如友誼至深,所以不忍殺害英侯。當時決鬥場中,我要不拋下俊侯讓他抽身接戰赤腳師太,英侯就該死在毒劍之下。

但我和尚師門兄弟四人,一旦慘死龍璧人手中,此仇怎能放過?禁閉英侯,不算和尚狠毒。

和尚生平助弱鋤強,衛道重義,自信並無重大罪惡。師門流毒禍人,和尚屢諫不從,今日滅門絕類,事非偶然。雖然,我和尚豈可戀生惜死!小輩,你們全上來吧!”

鳳至道:“不,和尚,你講的話近情合理,我們非常感動。你走吧,走吧……”

和尚驀地大喝一聲,揮鞭疾取蘭吟。

蘭吟遵奉母命,不願迎擊,撤身疾退。

鳳至料到和尚已有決死之心,終不可免,翻身騰躍,振劍進撲。和尚單鞭急架交還,彼此搭上手酣鬥三十餘合,勝敗未分。

鳳至暗裡發愁,她怕的是蘭吟姐妹的父親唐古樵趕來參戰,父女為敵,諸多不便,心裡著急,手上加力,頃刻之間,接二連三變了十幾種劍法,殺得小靜和尚不住叫好。

人家每變一種劍法,他倒是都能夠喊出名堂,而且仍然應付得開,鳳至也就不免欽服。

看看又鬥了二十四回合,和尚自知不敵,深恐敗在小輩手中壞了一世英名,急忙乘機跳出圍外,瞠目斥叱,大呼“師父”,“師兄”……洞裡迴音四應,雷鳴大作。

鳳至略一停疑,眼見和尚回鞭猛擊禿頭,頭骨粉碎,腦漿迸流,大和尚拋鞭摔倒地下圓寂歸西。

一霎時群響皆息,人影頓寂,燭焰無光,陰風驟起,風至蘭吟四目互視心顫不已。

梅問翻身進洞,一看和尚慘死情形,不覺盈盈下拜,淚流滿面。

鳳至趕緊向前一把拖她起來,嘆口氣說:“自作孽不可活,讓他昇天去吧!我們要辦的事還多呢!”

說著又對二姑娘笑道:“鳳妹妹,麻煩你送這些村姑先走一步好不好?我們隨後就來。”

邊說,邊拉梅問向洞後走。她們出來時各挽著一個包袱。

蘭吟站在燭光下,怔怔地望著說:“兩位,聽我一句話,雷洞所有書畫典籍,決於人類一無好處,不應妄自取攜。否則必招物忌。”

鳳至讓她這一講立刻兩頰飛紅,急忙扔下包袱,笑道:“是,姐姐,我是好奇,這裡也有點財物,我還想帶回去送給那些被害的村姑家屬。”

蘭吟搖搖頭笑道:“不要啦,盜泉之水,何苦呢!家裡還有些錢,要辦賑濟儘夠挪用,這都不忙。鳳妹妹已經送人下山,你們兩位也就走吧!我留下封閉洞口,等會兒見。”

說著,她過去接下梅問手中包袱,也拿去排在地下,點了一把火待燒,回頭又向梅問鳳至含笑揮手,梅問鳳至這就只得走了。

走到半山天色已經發白,可是霧氣愈重,前不見鳳妹蹤影,後不聞蘭姐姐氣息。

梅問笑道:“他們怎麼搞的?一個去得太快,一個又似來得太慢。”

鳳至道:“鳳妹妹山路熟悉,她帶著許多尷尬村姑必然走了捷徑,所以去得快。蘭姐姐她一定掩埋雷化和小靜的屍骸呢,看她那個樣子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們歇歇吧,她總也快來了。”

說著,她就揀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了,梅問兀自站著不住回頭。她們都帶著一身露水,這一歇下來便覺得一片冰涼。

鳳至笑道:“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你不看滿山雲形霧光,我們不就在瓊樓玉宇之中麼?”

梅問笑道:“人家講月亮呢,你硬借來說雲霧啦。”

鳳至道:“你這叫做泥古不化,月亮不過冰世界,雲彩才是生動的瓊樓玉宇呢。”

說到這裡,眼見山上一片濃霧漫天,雷聲大作,頃刻間狂風捲起,天容陡變。

梅間吃驚道:“真的天有不測風雲,剛才還不是頂好的天氣。”

鳳至笑道:“傻瓜,蘭姐姐在作法封閉洞口哩。她馬上就到,這六十里的小徑,我倒要看看人家怎麼下來的。”

說著,她又站了起來。

約莫喝杯茶時光,抬頭看見半山飛出一條黑影,像一隻皂雕又像一匹狐狸,忽而穿林高舉,忽而披草疾馳,百尺懸崖直上無忌,千尋深澗橫躍如飛。

看得鳳至心驚膽怕,她怔怔地叫:“梅……看見嗎,人家這是怎麼樣的輕功腳程呀?”

梅問道:“我看不清楚……霧氣太重了……有條黑影子飄上飄下……別又是幻術吧?”

鳳至道:“笑話,你簡直侮辱人,明明是極好的壁虎功,游龍術。”

梅問嘆口氣道:“山上有天,世外有人,我真不敢再說武藝了。”

鳳至一疊聲叫:“別說,別說,來啦,來啦!”

話聲未絕,一陣風緊,大姑娘蘭吟落在面前站住,堆著滿臉笑容,慢條條地說:“對不起,我走得慢了一點兒……”

鳳至搶著去牽起她一隻手,拚命的搖,邊搖邊說:“姐姐,姐姐,你這一身好輕功,難為你怎麼練出來的!”

大姑娘紅著一張臉,奪著手說:“慚愧,慚愧,我比不上你……你剛才拚鬥小靜,那幾劍,我平生就沒看見過。”

鳳至是太興奮了,她忘記了自己改扮男人,拉緊人家手兀自不肯放鬆。大姑娘奪了半天不回來,她的臉更紅了。

還算梅問明白,她趕緊說:“弟弟,放手呀,幹麼只管拉拉扯扯……”

鳳至一聽,恍然大笑,急忙鬆手向大姑娘作個長揖說:“姐姐請原諒,我是樂昏了。”

回頭也給梅問一揖到地,笑道:“哥,饒恕我,別怪,別怪。”

讓她這一鬧,大姑娘越發難為情,她扭著頭望到山下說:“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

梅問道:“還是快一點好,免得路上碰著人。”

鳳至笑道:“你要快嗎?”

說著,她一聳身,出去足有七八丈遠近,一連幾個虎跳,人就不見了。

蘭吟笑道:“好快的身法,可是好像腳底下有點不便?……”

梅問暗裡吃驚,趕緊說:“是,她太淘氣,剛才下山不曉得怎麼搞的,扭了一下腿腕子。”嘴裡講話,走路再也不敢大意,因此走得相當慢。

蘭吟倒是不肯拋下他,一路跟在他背後,指點著告訴他山上許多古蹟,神話。走到山麓時,太陽已升上來很高了,總算腳程不太緩,趕到家也不過卯末辰初光景。

遠遠處看谷家打穀場上,鳳至換了一身長袍紗衫,高坐竹椅子上品茗。旁邊站著谷媽媽,手中恰端著一木盤兩大碗熱騰騰的點心,看樣子大約是麵條。

蘭吟笑道:“真快,他這不回來好半天工夫了?我是不便進去,還得趕回去幫忙鳳妹妹辦理賑濟,那些蒙難的村姑太可憐,必須救助。

你們歇歇吧!記著上我那邊吃中飯,下午各自拾奪行裝,晚上還得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動身還不遲。一切都由我派人預備,你們倆就不用操心啦!”

說完,她兩條腿一攢勁,人也就飛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兩對假夫妻帶著兩個男跟人,一共備十匹高頭駿馬,馱著人載著行李逕奔成都府。

在一位叫章拾義老紳士府上見著唐五爺和唐夫人,那是蘭吟姐妹姑丈的家。

他們住了兩天,章老一對老夫妻十分愛惜兩位銀樣蠟槍頭的侄女婿,慰問殷勤,備承款接。

隨後他們老少男女一大批人馬就又啟程進京,一路上無非飢餐渴飲,晝行夜宿,這都不在話下。

□□□□□□□□龍飛龍英侯,當時他與小靜決鬥不幸遭擒,雖然和尚顧念前人舊契不肯殺害他,可是乃翁龍璧人一日之間剪屠了和尚師門兄弟四人,這使和尚不免移恨洩憤於後人身上。自從被俘,窮受磨難。

和尚會點穴又會拍花迷術,他要他睡覺就給點了睡穴,讓他去呼呼酣睡,人事不醒。

臥則不做聲,便給他點了啞穴,教他一天到晚成了傻瓜,只會翻白眼流口涎,一句話也下能說。

要他走路時又給他頭髮縫裡貼上一塊迷藥餅,那情形更可慘,他就受了極重的催眠術,總是迷迷糊糊的,乖乖的背上大包袱,跟在和尚後面蹦蹦跳跳。

和尚先把他藏在亂山中,後來帶他去雲南,在這些日子中他變成一個又瘦又髒又醜的小夥子。

和尚大約還不願意把他弄死,所以終於帶上峨嵋山。

老道雷化待他還好,唐古樵尤其賞識他,不準和尚再作踐他,親自用奇門遁甲術將他禁閉石龕以內,雖則仍然談不到自由,但起居飲食總算安定,究竟年輕體壯,不久時間他就恢復了健康。

這時候唐古樵好容易說服雷化,決定把蘭吟招贅他,可是大少爺不愧是一條義烈漢子,他不但不投降雷化,不願認賊為嶽,而且親見蘭吟花容月貌,絕世風姿,他兀自無動於衷,一心都在梅問大姐姐身上。

唐古樵使盡硬軟工夫,愛撫威脅並用,到底還是無奈伊何。

這當兒雷化唐古樵竟然會原諒他,沒將他處死,那實在只可說天意。

他被禁石龕又是幾個月光陰,在別人必然要感覺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奇怪大少爺有大少爺的自信心,他總認為自己死不了,父親,師父,兄弟必有一天來救他。妖道雷化毒和尚小靜必有一天遭逢天誅,因此他雖然苦悶卻不悲觀。

想不到這來救他的竟是心上人梅姐姐,他那一份驚喜狂歡就不是什麼可以形容的了。

當時梅問只能匆匆地告訴他一些經過概略,可是他總知道來救他的全是姑娘們,而且那個假貨賈鳳至,長得頂好,講話頂響,武藝頂高明,料事周到的竟是石玉奇哥哥的嫂夫人,這一下他當然就更開心。

那時光他對梅姐姐不免戀戀不捨,但聽說父親已經回家,母親在倚閭盼望,遊子思親之心畢竟急切,所以他就不能多事逗留,一股作氣跑下山,晝夜兼程披星戴月,直奔進京。

北京潘公館這幾天確然頂熱鬧,原來松虎男街奉婉儀浣青之命,疾馳華山報告梅問被誣入獄消息。

偏偏山上只剩一位勺火祖師爺和順侯,大家都到新疆哈薩克去了。勺火頭陀專心一志教練順侯,決計不管閒事,虎勇只好輾轉趕路入疆。

當日大家聽完虎男一篇詳細敘述,盛畹和蕙容氣也氣死了,她們母女恨不得插翅飛人中原。

璧人和松勇卻顧慮到玉奇跟菊冶蘭韻恰好人京,怕只怕他們小兄妹不懂事鬧出更大岔子,以此都想急速回家料理。

經過一番商量,其實也無所謂商量,李念茲祖師爺一句話,他老人家吩咐璧人讓大家回去北京一趟,小兒女應該成婚的統統辦理成婚,應該分家就給他們分家,潘龍石查華五家嗣續必須弄個清楚,然後分別掃墓,各自歸宗。

師父的話璧人那敢不遵?於是大家立刻預備行裝,剋日啟程。

人多了恐怕路上太招搖,虎男和恭侯俊侯走了第一批,盛畹蕙容敬侯安侯隨後出發,璧人跟松勇直等兩批人馬走了三天才動身。

他們老弟兄胸懷坦蕩,一路上仍然野鶴行雲,流連山水。

那天薄暮時在潼關一家小酒店裡遇到了賈春保老英雄,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彼此風標氣概都不俗,彼此都動了心。

璧人松勇過去給前輩報名請安,賈老英雄快活得掀髯大笑。

三個人足足喝了兩罈子酒,談的話就太多了。

當時璧人聽說玉奇聯姻賈氏,梅問平反冤獄,已是樂不可支,再一曉得英侯可能尚在人世,乃至老英雄派遣鳳至梅問入川營救一番安排,不禁雀躍三尺,歡喜下拜。

他們一頓酒喝個銀燭三拔通宵澈曉,一聲珍重,勞燕分飛。

賈老英雄此去華山,歸岫白雲長隱不出,送走了老哥哥勺火頭陀往生西土,他又繼續教育順侯五年,世緣頓斷無疾而終。

那時候順侯已經二十三歲,四少爺性情恬淡,又為著感念前輩兩弟兄訓誨深恩,痛發宏願,承傳衣缽,虔奉骨灰,終身佛門弟子。這裡表過不提。

□□□□□□□□璧人和松勇趕回京都,也不過比畹盛等落後十來天,就這十來天,家裡一大群人已經焦急得如坐針氈,萬分按捺不住。

原來風至梅問兩人無故失蹤,事實上誰都摸不出箇中真相。

就說浣青也還是莫名其妙,她一向只是裝作鎮靜,設辭安慰大家,後來日子長久了,笑息杳然,她暗裡儘管吃驚,外表仍然不慌不忙,因此大家都相信得過,差喜太平無事。現在盛畹來了,這就不能不講實話。

這一下第一個玉奇先嚇壞了,菊冷蘭韻也氣壞了,要不是明知璧人即日可到,誰還能留下他們兄妹守在家裡乾耗著等呢!

當日璧人一到家,大家立刻包圍他,告訴他,請教他該怎麼辦?

做夢想不到,就只聽他講了幾句話,大家立刻色然而喜,鬨然歡笑,菊冷蘭韻姐兒倆狂得一個抱住浣青,一個抱住盛畹直跳直叫。

尤其是查老太太,她老人家索性連眼淚也快活出來了。

璧人他到底怎麼講的?

他講:“大家放心吧,英侯平安無恙,兩位少奶奶即日可以歸來,同時石龍兩家長男各自多娶一房媳婦……”

這幾句話還不夠破啼為笑嗎?

然而浣青盛畹仍然不滿足,她們迫著璧人把話講清楚。

璧人只得將賈春保前輩所透露的秘密,和盤托出告訴大家,而且還把玉奇喊到跟前,鄭重告誡他到時必須順從鳳至底意思,不許違拗。

說得玉奇一肚子驚疑不定,低頭唯唯而退。

璧人趁松勇紅葉在座,要求大家出點主意,商量應該怎樣應付唐家兩姐妹,如何解釋騙局?如何使她們就範?

璧人最愛紅葉,深曉得地腦筋清楚,心地明白,而且能說會道甚有機變,所以講話時頻頻向她注目。

婉儀看出璧人意思,當即笑道:“姑奶奶一定有辦法,講講道理我們聽啦!”

紅葉,她雖然沒拜在浣青膝下,可是無形中浣青總當她是乾女兒,一家人也認她幹姑太,小輩的姐妹弟兄誰又不看她親骨肉好姐姐?因此她就成了寶貝,智囊。

當時她想一想說:“太太,我想,騙局出自我們這樣人家,自然說不過去。不過凡事都有個不得已,從權達變。再說設計騙局的是我們石龍兩家的祖師爺,也不容我們違背意旨。我以為唐家人假使明理,也許會原諒我們這兩點。太太,您講是不是呀?”

婉儀道:“這算你先把騙局兩字推翻。底下呢?”

紅葉笑道:“我們就怕不能自圓其說,推不開騙局,騙局重擔讓賈老前輩挑去吧。底下的事必然好辦,第一梅妹妹鳳妹妹都是頂賢慧亮達的人,難道她們倆還有什麼不願意受點委曲的?自作自受,千肯萬肯,她們自會向人家姐妹求情乞懇,賜恩領罪。

這就不怕有嫡庶大小之分,梅鳳決不至爭嫡,長輩也別管小夫妻什麼偏正之分。現放著玉弟英侯都是美男子,美丈夫,人家有不肯就範之理?

梅鳳姐兒倆改扮男人雖然好看,究竟缺乏男子氣。說雄渾豪邁,瀟灑風流,就不足與哥兒們相提並論哩。所以我認為好辦。

然而問題也有一個,那是要請教玉弟英侯是不是要來一下假正經,假道學,不二色,不兼愛,玩一套薛丁山三難樊梨花,那就很糟糕,很討厭啦……”

說到這兒,紅姐姐拿手帕掩著嘴,眼看站在一邊十分不自在的玉哥兒,吟吟地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得玉哥兒只好順腿兒溜走。

聽了紅葉一席話,大家都好像有了把握,於是便忙著修理房子調理房間,請僱僕人,添購傢俱,置辦新娘子鋪蓋,妝奩,以及零星應用物件。

看看忙了個把月一切停當,英侯恰好趕回了。

大家像捧著月亮一般歡喜,母子兄弟姐妹圍個緊,說不完講不完的直聒噪了兩三天,兀自不能寧息。

但英侯對梅問鳳至後來辦的事也不明白,他只是說當他脫險下山時,她們和唐家兩姐妹還留在大峨山,究竟有沒有去找雷化拚鬥,他總弄不清。

以此大家又都捏著一把冷汗,放心不下。還好,英侯到家不及半個月,這天下午未時正,看門的老王進來回話,報說兩位少奶奶押著兩輛車馬,十來匹馬回來了。

大家一聽,紛紛都向門外跑,好在一家上下人等早就領下浣青吩咐,不許大驚小怪多口多舌,所以情形還不太亂。

璧人走在前面,爺們自然不敢搶先。姑娘們卻不管,蕙容菊冷蘭韻架著紅葉大姐姐,一窩風就吹走了。

等到太太們趕到門樓,璧人恰好側著身陪唐五爺唐顏進內。

五爺非常客氣,一路左右哈腰拱手,滿口勞駕,可笑娘們一心都在蘭吟姐妹身上,倒是沒有人搭理他。

這時唐夫人在下車,梅問鳳至兩邊伺候,這時迎接的太太們各有各的門檻,玉姨太玉屏趕緊向前攙扶,浣青和盛畹並肩兒立在臺階上迎接,老姨太婉儀就只走到大門口站住,查老太太她卻守在前進廳屋上立等。

紅葉蕙容等一班姐兒,她們匆匆的先給唐夫人見過禮,立刻過去把蘭吟姐妹包圍上,一霎時柳顫花搖,鶯鳴鵲笑好不熱鬧。

百忙裡鳳至望見玉奇英侯躲在婉儀背後裝傻,猛可裡叫起了:“你們來呀,來攙攙媽呀!”

讓她這一叫,大家都回頭看,看得哥兒倆夾耳根一片通紅。

當然他們可不是不懂規矩,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出去打腔兒請安。

鳳至會作怪,她一邊推開玉姨太,一把卻把唐夫人一隻臂膀交給玉哥,玉哥兒能不管?

那一邊梅問也不太老實,來個如法泡製,她也捉住唐夫人右邊手去搭上英侯左臂,同時她還要說:“媽,他就是英侯,媽和爹不是都很愛惜他嗎?”

唐夫人糊里糊塗的,看看這一邊說:“啊!英哥兒,恭喜啦,你先到家。”

回頭又望那一邊說:“這位?……”

鳳至笑盈盈的回話:“我的哥哥,也叫玉奇……”

唐夫人微微一怔,鳳至笑著說:“他是珍奇的奇,我是虛字的其……媽,別管那一個奇,只問他是不是比我漂亮。”

唐夫人點了一點頭,說:“是,好像比你雄壯得多。”

他們嘴裡講話,腳底下兩步路就走近臺階,浣青盛畹搶著相見問好,鳳至還在回頭對後面人家二姑娘說:“鳳妹妹,你也說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二姑娘只管跟菊冷講話,理也不理。大姑娘蘭吟可就動了三分疑心。

大家進內,落在廳屋上又忙了一會見面禮。盛畹擁住二姑娘,浣青拉著大姑娘,真真越看越愛,越談越親熱。

坐片刻喝杯茶。婉儀便請唐夫人女花廳裡更衣,兩位姑娘卻讓紅葉蕙容菊冷蘭韻俘虜了去。

晚上一頓接風酒,直鬧到三更初才敵,退了席唐夫人趕不及的回去就寢。

唐五爺酒灌足了由恭侯陪他睡在文昌閣,大小爺們全住在男客廳。婉儀浣青玉屏也都歇下了,查老太太自然更不必說,整個潘公館陷於靜止夜幕裡。

然而這時卻有一處頂生動的場面,地點是梅問的新房子,當中一張嵌鋪大理石的圓桌子,上面排著一盤盤時新的水果,圖坐桌沿吃果子的是紅葉大姐姐、蕙容二小姐,菊冷三姑娘、蘭韻小妹妹和唐家兩位女公子。

大家都喝過一點酒,臉龐兒都是紅馥馥的,眼睛兒都是水汪汪的,鬢絲兒都是蓬鬆松的,每一張嘴巴里在吃又在說,在笑又在叫,脂粉流香,環釧齊鳴,一片旖旎春光真是個難描難畫。

這些人中間年紀大的要數紅葉大姐,但是她還很美,不單是不老而且頂活潑,頂神氣,可是她總自稱老太婆,再不然就是老姐姐。

這會兒吃光了盤裡水果,老姐姐親自去舀了兩盆水,讓大家洗過手重來入座。

她笑著說:“各位姑娘,老太婆有個故事娛賓,請大家靜聽……”

菊冷蘭韻曉得她要講什麼,她們當然不響。唐家兩位姑娘卻是真愛聽紅姐姐講話,她們姐妹倒是一疊聲催她快講。

紅姐姐又笑笑,然後拿定顏色說:“過去有兩姓仇家決鬥,死的死了傷的傷了,這都沒關係。其間卻有一個少年公子,武藝雖然不太差,可是運氣欠佳。他的敵對恰碰著有名前輩好手,當場被獲遭擒,身為俘虜。

仇人使用拍花迷術,將他一直囚禁在深巖古洞,外面卻又散佈流言,說已經把他支解割截,暴骸山中……

這一來可苦壞了公子的未婚夫人,可憐後死有千哀,你想這底下日子怎麼好過?本來麼,人世間有氣節的女人也還多,烈女殉情算什麼。

然而翁姑在堂,倚閭望子,為著為丈夫盡孝,這位夫人千里來歸,上門守節。白髮慈姑,紅顏幼婦,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伴斷膽人,淒涼哀怨,舉目無歡,你說,這慘不慘呀……”

說到這兒,老姐姐驀地拍一下桌子,接下去說:“還好,為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天家裡來了一位擊技前輩,講起來老人家就是那位公子的祖師爺,他告訴一家人,公子仍健在人間,眼前是禁閉在某一處名山,某一個洞府,可以設法營救。

不過救人先要破敵,敵人是個妖道,不是專靠武力所能操勝,唯一希望只有勾結內應。妖道有個心腹親信大檀越,府上有位好夫人一雙好小姐,母女守正不阿,深恨妖道禍世害人。小姐一身能耐,巾幗奇才,說勾結就必須聯合她們。

然而人家一對兒名門淑女,也還能那麼容易勾結?巧在姐兒們還在待字閨中,自然可以說少女‘懷春’哪!但是不是無妨以吉士誘之呢?”

聽到這兒,人家二小姐實在忍不住了,她笑起來說:“大姐姐,你這故事就不要講啦!倒是那一位上門守節的好夫人,趕快請出來讓我們見見吧。”

紅葉又拍了一下桌子說:“忙什麼呢,聽呀,好的在底下啦……說吉士,公子的弟兄們實在都不錯,風流倜儻,文武兼資,可是出門的出門,小的又太小,緩難救急,事迫從權,祖師爺的命令,選定了他老人家新婚剛滿十日的孫……”

講到“孫……”講故事的故意停了一下,眼看人家大小姐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二小姐卻睜著大眼直等下文。

紅姐姐笑笑又說:“老人家選定他新孫女兒和公子的未婚夫人,改扮男裝,望門投止,譜亂鴛鴦……”

這幾句話講得飛快,二小姐不禁低叫“騙局……”

紅葉站起來了,她說:“騙局麼?是,祖師爺垂憐節婦,設此騙局。然而公子孝義傳家,決不負人,金屋報恩,事在此日!來啦!你們還不來!”

話聲未絕,門上竹簾子一動,並肩兒進來兩位少奶奶,粉潤脂酥,雲鬟霧鬢,遍身羅綺飄香,一對紅菱點地,細步伶仃,望著蘭吟盈盈下拜。

大小姐急忙欠身起立,悽然說道:“兩位姐姐請起。”

梅問頓首流淚說:“姐姐千萬原諒我。萬般無奈……”

大小姐眼眶兒也紅了,彎腰伸手把人家給攙起來,苦笑著說:“姐姐松柏堅貞,人天共仰。蘭吟姐妹少效棉薄,不敢怨言。”

梅問倚在人家臂彎裡,一邊流眼淚,一邊笑著說:“姐姐,我有一句話必求採納,當時爹和媽很愛惜英侯,有意讓姐姐下嫁他,他不該妄多顧忌,不敢高攀。現在我來替他向姐姐求恕,懇婚……”

大小姐立刻搖頭,剛待推卻。

竹簾子又是一動,英侯玉奇聯臂闖入。

先是英侯搶一步過去,打過跧兒飛紅臉說:“英侯給姐姐請安。”

大小姐下死勁看他一眼,嘴裡說:“下敢當,少爺……”

二小姐環抱著兩邊手,抿抿嘴搶著說:“姓龍的,你現在願意了?……跪地求吧?”

鳳至忽由地下爬起來,一把擒住她說:“人家求人家的,你管你的。你本來說給玉奇,現在還你玉奇,難道也還要鬧什麼彆扭。過來給妹妹請安?”

玉奇趕緊給二小姐作長揖。

二小姐呶著嘴說:“別麻煩,我不認識你!”

雖是這樣說,仍然向人家點點頭。

鳳至說:“怎麼樣?妹,假使你討厭屋裡多我一個人,我不妨全盤出讓,要不就跟我守一輩子。同是女兒可憐身,我們倆誰也別欺負誰,也別說誰大誰小,了不起我不過姐姐你妹妹,誰不要臉才會吃醋捻酸!”

聽到這兒,二姑娘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紅葉說:“成,這樣講話實在痛快,橫豎屋裡沒有外人,梅姑娘,你也乾脆一點吧!”

梅問道:“我不敢。我覺得十分對不起人,蘭姐姐一定不答應,我只好出家當姑子去。”

鳳至叫道:“英侯,還不跪下去求。求不准你得當心,非要你賠我們一對好姐姐!”

紅葉說:“求啊,人家為你受委曲,受你一千拜也值得!”

梅問說:“英侯,你要急死我……”

說著她又抱著大姐姐兩條腿跪下了。

英侯還能不拜倒?於是蕙容菊冷蘭韻都要跟著趴下。

嚇得大小姐一陣掙扎,連聲兒叫:“紅姐姐,紅姐姐,你講一句話,請大家起來吧!這教我怎麼當得起。”

鳳至道:“不,你不點頭,誰都不許起來。”

大小姐道:“你頂可惡,你……”

鳳至道:“你是說我沒求你?你想吧,我與龍英侯夫婦原不相識,為著義氣,我出死力幫助玉奇兄妹營救梅姐姐出獄,洗掉汙名,因此我犧牲了一個家,激走了與我相依為命,九十高齡的爺爺……幫了梅姐姐忙還要我負責營救英侯。

那時我剛成婚滿十日,我不是聖人,誰也都有點兒女私情,我為人家一對賢伉儷著想,下最大的決心,不顧一切,拋下玉奇不告而去,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明知不是雷化師徒敵手,我行刺,拚鬥,我到底為什麼呀?

大姐姐,我為梅姐姐,也是為你。當時爹和媽既然有心把你給英侯,而且你自己也曾上大峨山見英侯,可知你不是不願意……你還讚美他守義不屈,你還肯拔刀相勸。你不記恨英侯絕情絕婚,這是你偉大高尚的人格,我們所以敬愛。

現在梅姐姐誠懇的祈求,要你二個人都嫁給英傑,為什麼你又不答應了呢?當時願意,現在不願意為什麼?嫉妒麼?不相容麼?雖然你不像這一種無知淺見女人,但事實排在我們跟前,不許我們再作第二種解釋!”

鳳至說得興高釆烈,不覺拍掌叫道:“大姐姐,你看也該看出梅姐姐是什麼樣人,難道還怕地欺負你麼?難道她還會爭持偏正之分麼?你比她大幾個月,你總是大姐姐,她還是你的妹妹。

你和她假鳳虛鸞於前,究竟同命共棲於後,千秋百歲,偕老白頭,怎麼講你也要講個明白不能答應的理由呀!我為什麼求你,幫你們的忙,還要我來求你,這才怪……”

大小姐聽完這一連串銀鈴兒響亮的話,她不由飛紅了臉,使勁排開了梅問,過去把蕙容菊冷蘭韻都拉起來,一邊說:“算你會講話,把我罵個體無完膚,你是不是該先跟媽講一聲呀……你……你就會壓迫我!”

紅葉笑道:“那是一定的,我們打夥兒去懇恩。”

鳳至道:“別罵,別罵,只要你答應,宰了我也願意。”

大小姐不禁笑了。她笑著再去攙起梅問,低聲兒說:“接受,我接受姐姐衷心底好意。”

說著她垂了頭更低聲點說:“讓英侯出去吧!”

鳳至叫起來:“快磕頭謝恩,英侯!”

英侯笑著爬起來,一陣風逃了。

玉奇扭翻身也要跟著跑,卻讓鳳至一把逮住了。

她說:“你的事還沒了,走不得。”

回頭又對二小姐說:“怎麼樣?妹妹,我為人大約總是不如梅姐姐,所以你不願意?”

二小姐強忍著笑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橫豎我們姐妹身入騙局,所謂俎上肉釜中魚,自然要任人宰割,還有什麼好講呢!”

鳳至道:“你這樣說,那好,我就把你賣了!”

二小姐說:“賣吧,賣吧……”

說著,她整個人靠在鳳至懷中了。

本來鳳至還逮著玉奇,這樣她們夫妻三個人就混在一塊兒啦。

鳳至又作怪,她悄悄的捉住玉奇一隻手去搭在二小姐肩背上。

二小姐嚇得叫:“玉哥哥,你還不走?讓你佔了不少便宜……”

二小姐一時興奮話講漏了,直羞得柳媚花嬌把頭埋在鳳至胸口上,玉奇捉空兒奪手跑了。

這裡鳳至迫定二小姐偏要他解釋什麼叫“便宜?”

二小姐只是笑,笑得那麼可愛。

鳳至抱住他,在她耳朵上說了一句什麼話,小姐一張臉立刻紅得像山茶花,跳著腳說:“你還敢講……他是玉奇,你到底叫什麼?一路上總是阿貓阿狗亂叫騙人,現在還不講實話!”

鳳至放了手,一個指頭兒點在鼻子上說:“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賈鳳至是也。”

二小姐愕然卻立,怔了怔說:“糟,你也叫鳳至?怎麼這樣巧,一屋子兩條鳳怎麼辦?”

鳳至笑道:“我是雄鳳,你是雌鳳……”

二小姐道:“呸,你是西貝貨!”

紅葉笑道:“沒關係,二小姐,她是老鳳,你雛鳳,雛鳳清於老鳳聲。”

二小姐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做她的女兒嗎?”

小妹妹蘭韻笑道:“我想,這樣好不好,你愛穿紅叫紅鳳,她愛穿白叫白鳳不是很好嗎?”

二小姐道:“不,白鳳有名堂,紅鳳多難聽?橫豎我倒楣,讓她大鳳,我小鳳啦!”

鳳至笑道:“大鳳多大呀?我叫定了白鳳,你只管小鳳好了。”

說到這兒,玉姨太來了,她是璧人命來聽消息的,一進來看情形就曉得大事成功,趕緊給人家賀喜。

門外還站著一個銀鈴兒,她聽見裡面賀喜,扭回頭飛回去報告了。

玉屏坐下去便問剛才亂哄哄的到底鬧什麼?

菊冷半天沒說話,那是因為梅姐姐告誠她,怕她心直嘴快得罪人,現在她曉得沒關係啦,立刻把一切經過告訴了玉姨太。

玉姨太笑笑說:“男人總是佔便宜,其實一位爺們娶兩位太太並不太多。”

紅葉笑道:“聽哪,這是老人家經驗之談,三姑娘以後還該給安侯多多留意啦!”

菊冷道:“我才不管呢。您大姐又為什麼不替虎男哥哥再找一位嫂子呢?”

紅葉笑道:“喲,告訴你,我會吃醋,你會不會?敢不敢?”

三姑娘衝口說:“敢,怎麼樣?”

說著,到底還是不免難為情,聳一下肩,伸出舌頭一溜煙溜走,大家譁然大笑。

這時候差不多天也快亮了,玉屏稍坐一會兒,也就起身告辭帶了蕙容蘭韻回家。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2-27 16:35:22


第三十章

第二天一清早,大小姐二小姐先去稟知唐夫人,母女就直等著浣青盛畹來下說辭。

浣青盛畹來了,她們自有一篇得體的話說。

接著便是梅問鳳至進來伏地請罪,表白心跡,隨後才讓玉奇英侯上前拜認丈母孃。

唐夫人倒是一點不生氣,極口讚美梅問,譽她巾幗完人,稱鳳至脂粉英雌。

對玉奇英侯也總是越看越愛,因此她笑著說:“一向對兩位假貨姑爺什麼都滿意,不滿意就是帶點女兒相討厭。

現在看一對真女婿,竟然是一孃胎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眉兒眼兒嘴兒,蜂腰猿臂彪腹鳶肩,一樣的英姿颯爽,金聲寶氣玉潤珠光……好,真好,梅鳳賢德無雙,配著咱們一雙女兒也還自愛,要得,真要得……”唐夫人差不多快活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浣青盛畹大喜過望,彼此相顧而笑,交口而喜,自然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浣青臂上褪下一對玉鐲,盛畹頭上除下兩柄鳳頭釵,給跪在膝前拜見的新媳婦下了定,這不什麼都停當妥貼了嗎?

未了,因為一堂雙鳳至,大家又是一場說笑,公認為吉兆兒。雖則好,究竟嫌不方便,唐夫人教二小姐用了小名,叫文倩,此後二小姐便稱文大少奶,鳳至還是鳳大少奶。

璧人在外面跟唐家五老爺也有一番話講,到了玉奇英侯拜謁嶽叔時,五老爺不禁掀髯大笑。

他給璧人只有一句回話:“真的比假的好!”

梅問蘭吟不分先後,同日于歸,夫妻鼎足成三,一塊兒交拜,一塊兒合巹,那一片吉祥如意風光,真是寫不完也講不了。

沒吃過苦的就不曉得甜,梅問過去嚐盡人世艱辛,現在她自然十分懂得知足。

蘭吟原也是福壽雙修的娘們,幽嫻貞靜,完全是個賢妻良母典型人物,她敬愛梅問等於愛惜自己,什麼事總要讓梅問先一步,但梅問決不肯搶先,相得益彰,謙尊而光。

英侯周旋兩美之間,享盡人間豔福。

唐家二小姐文倩,她跟她姐姐同日做了新娘子。她是個善心的,活潑的人,她十分敬服鳳至豪爽能幹。鳳至也當她親妹子一般看待,水乳交溶,如膠似漆,相處非常相得。

可是她們都喜歡淘氣,新婚中無事,不談文就說武,談文整天價聒噪不休,說武就非把屋子打翻不可。

所以她們這邊總是熱烘烘的,亂騰騰的,不像梅問蘭吟那邊,一局棋,一壺酒,數行詩那般靜悄悄的,甜蜜蜜的。

英侯玉奇結婚三天,接著又忙辦敬侯安侯吉席。

在這一連串熱鬧喜事場中,最倒楣的要數恭侯,連俊侯老六都有個情侶蘭韻,雖然不准他們倆成婚,究竟慰情聊勝於無。

只有五阿哥還是光桿子,光桿子還沒有關係,卻因為他能幹會辦事,這一連串的喜事,璧人都要他料理,做新郎的四位哥哥就會嘻嘻哈哈,坐待吉期來臨。

一連串的忙,忙得恭侯頭昏腦漲,暗地裡他也不免會抱怨,抱怨命不如人。可是隻是在這些日子之間,他的管事魄力,做人氣度,讓袖手旁觀的唐五爺看了動了心。

晚上恭侯總是陪五老爺睡在文昌閣,聯床夜話。

五老爺著實考究晚輩胸中學問,這一考究起來,才曉得人家五阿哥內在的美比那一位都要強。

說武藝一身軟硬工夫,登峰造極,而且深知水性,那還是他一家人都不會的玩意。

五爺越考究就越愛惜,有一夜他多喝兩杯酒,居然淚流滿面的要求恭侯做他螟蛉兒子,為唐家兩房延續香菸,說要替他娶兩位好媳婦,還說心目中已經有了對象。

老人家披肝掬膽告訴五阿哥很多話,原來五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風塵人物,少年時一段風流綺孽,弄得他灰心氣短,因此韜光養晦,自甘寂寞。

說自見恭侯後,他心苗又在復活,想有個家庭,想享倫常樂趣。老人家講得萬分沉痛,恭侯極端感動,可是他不敢答應人家要求,說是那必須請示堂上。

五老爺卻認為只要恭侯體念他,璧人方面他總找機會去懇恩。

說話過了就算數,從這一天起恭侯直把老人看做長輩親屬,服侍他起居坐臥,照料他飲啖吃喝,儼如骨肉,情同家人。

老人家就在那幾天,悄悄派人送走了一封信。

看看到了安侯新夫妻滿月這一天,璧人眼見諸事吉利,他也還是性情中人,不喜歡矯張裝怪,心裡快樂,這日就叫預備家宴,歡敘天倫。

時間剛好午時正。

爺們一個個冠袍帶履,滿面春光,太太少奶們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翠繞珠圍。

在快要登席的一霎那,璧人忽然高興,說要看蘭吟鳳至文倩的武藝,還要聽梅問的琵琶和三絃子。

這一來蘭大少奶、鳳大少奶、文大少奶不得不經過一番更衣麻煩,耽擱了一些時間。她們使的全是劍,各舞不同的劍法。

最高明的究竟還是鳳大少奶。蘭大少奶也不弱,她是以輕取巧。文大少奶較差,璧人認為只好與菊三少奶,四姑娘蘭韻等論齊觀,卻比蕙二少奶強一些兒。

三位少奶奶次第練完劍。

璧人教把三枝劍留在廳上,說是等會兒請大家看恭侯俊侯和自己使幾路。

這一說大家都喜動顏色,其間自然要算蘭吟鳳至文倩頂起勁,因為她們都還不曉得人家父子到底好到什麼程度。

她們趕緊回去換好衣裙,出來時梅大少奶手中已經抱著琵琶,臨時婉儀老姨太提議,廚房裡請出沈嫂子以三絃合奏。

沈嫂子會音樂?這又是一個新發現,尤其梅問十分歡喜。

合奏的剛剛合上弦子彈個過門兒,門子老王忽然趕進來報告,說門外來了一位老道,步行背劍請見璧人。

聽了老王的話,唐五爺霍地站起來,看定唐夫人說:“別是大哥找來了……”

這句話太可怕,大家立刻紛紛離座。

璧人以目示意恭侯俊侯,他們哥兒倆翻身各去案上搶了剛才的一枝劍。

唐夫人是嚇糊塗了,五爺向後廳屋溜之大吉。

梅問英侯玉奇文倩急忙過去圍住唐夫人,敬侯安侯蕙容菊冷蘭韻便去保著婉儀浣青和玉屏。

璧人一步跨下臺階,蘭吟跟在背後緩緩地說:“爸,假定是爹爹,也許沒有惡意,因為他是請見……並沒有闖進來。”

璧人回頭說:“你放心,我決不過火。”

但是蘭大少奶仍然不放心,她還是緊跟著走。她背後是鳳至,鳳至後面是恭侯俊侯。

五個人前後跟到門樓,望門口站著一位銀髯飄拂的老道,背上交叉著一對寶劍,看樣子也不見得怎麼樣兇惡。

璧人趕緊向前長揖到地,口裡說:“潘龍弼恭迓道爺鶴駕……”

道爺單掌當胸打個稽首說:“貧道唐古樵……”

璧人趕緊說:“請進奉茶。”

蘭吟後面搶著叫:“爹爹,爹爹……”

叫著,拜倒地下,兩淚交流。

道爺臉上微微有點異樣,悍然說:“起來,你媽跟五爺呢?”

蘭吟站起來,說:“爹爹一定要饒恕我們,媽跟五爺都在這兒。”

一邊說,一邊還不住的滴眼淚。

璧人說:“老哥哥請裡面細談。”

古樵好像沒聽見,還是怔怔地看定他的大女兒滿頭臉少奶奶打扮。

鳳至料到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劇變,扭回身便進去關照文倩玉奇英侯,教他們應該怎麼辦。

英侯玉奇文倩趕到門樓上,一列兒下拜,蘭吟就又去傍著英侯跪下了。

古樵定睛看,心裡好生奇怪。

他喊一聲:“蘭兒……”

蘭吟急忙說:“是,爹,媽跟五爺主意把我給了英侯。二妹給了石玉奇,他是石南枝的長公子。”

古樵又怔了一下,點點頭,嘆口氣說:“請起,請起……”

說著,他就隨在璧人背後進來了。

廳屋上太太們已經全迴避,璧人請親家翁上座,奉過茶,英侯蘭吟,玉奇文倩分對子左右侍立。

古樵看住英侯說:“英侯,為著你一個人,把我的家都搞散了嗎?……雷洞怎麼破的?祖師爺怎麼死的?詳細告訴我。”

說時聲色俱厲,眼見有點不妙。英侯也實在不懂應該怎麼解釋。

鳳至站在廟下,認為這是緊要關頭,一下子竄上來,笑吟吟地給老人家請個安,說:“爹,不會的,我們正在商量分頭出門找爹,媽跟五爺也預備下個月回去四川。

破雷洞那一天英侯沒在場,那是我跟蘭姐姐文妹妹還有一個梅姐姐四個人搞的。先到石龕裡救了英侯趕他下山,我們都知道誰也不是雷道爺的敵手,所以不讓英侯冒險。

我們四個人糊里糊塗的摸到雷洞,蘭姐姐文姐姐負責解除洞口封禁,梅姐姐專管巡風,由我進洞拚命。

我倒是下了決死之心,一進去就望見雷道爺爬在石案上喝人血。雷道爺也看見了我,他猛的睜大眼,我嚇得直想回頭逃走。真奇怪,就在這一霎那,洞裡起一陣金光,金光過處,再一見雷道爺,他,他竟然掉下了一顆頭……”

聽到這兒,古樵驀地站起又坐下去,愣了好半晌說:“你是什麼人,你看見什麼樣金光?”

鳳至道:“像長虹一般的金光,繞著石案這麼一轉又不見了……我姓賈叫鳳至。”

古樵又吃一驚,追著問:“你也叫鳳至?”

蘭吟急忙說:“她也是玉奇的……”

鳳至又搶著說:“是,爹,我們都是爹的兒女,我們兩隻鳳同事玉奇,蘭姐姐梅姐姐同日並嫁英侯。我們並沒有什麼嫡庶偏正之分,堂上翁姑也不許有什麼分別。”

說到這裡,她就又給人家請了一個安,恭恭敬敬的叫聲爹。

古樵點點頭說:“我曉得是什麼光,只有她會飛劍,究竟她放不過祖師爺……”

文大少奶幾乎笑了,她強忍著問:“爹,什麼光?她是誰?”

古樵道:“古紅老尼,聽說她的劍有金色光芒,她跟祖師爺有仇怨……小靜呢?小靜和尚怎麼樣死的呢?”

鳳至道:“和尚那時也在旁邊,他也看見了金光,可只是金光並不找他,我只聽得他大叫一聲:‘此仇難報’,拿手裡竹節鞭打碎了他自己光頭……”

鳳大少奶是滿口胡扯,騙得唐古樵什麼火都退了,他只能直挺挺的怔在座上。

於是鳳至又說:“爹,您老人家當時有意把蘭姐姐給英侯,現在不是成功了麼?您該歡喜呀!

雖然屋裡多了一個梅姐姐,不過她比什麼人都好,不但比我好,比蘭姐姐也要好,她就會出來給爹磕頭的。大家都是爹的兒女,不是嗎?爹!”

她這一連串話,講得特別溫和,使人聽得非常悅耳。

古樵不禁微微一笑,笑著說:“你很會講,不像文兒蘭兒那樣笨。”

回頭又看住英侯叫:“英侯,我們的底鷗盟怎麼樣呢?”

英侯昂然說道:“當時爹不讓我下山,我並沒有負盟,現在我也還可以追隨杖履……”

古樵笑道:“現在你是忙人,不要你了。我倒想約你的父親……”

說著便又望了璧人一眼。

璧人笑道:“我可以陪老哥哥,山水我所欲也。”

古樵點點頭,伸手肩上拿下兩枝寶劍,說:“英侯,你跪下接我這枝劍。”

英侯跪下,古樵說:“這枝劍叫白虹,你好好的留著做個紀念吧。”

英侯再拜,雙手捧劍立一旁。

古樵又給了玉奇那枝青虹劍。

隨後他站起來給璧人作個長揖,正著顏色說:“親家大人,我今天把兩枝劍交下來,這算我從今天起洗了手了。

我和雷化道爺不過忘年之交,我受石達開之託,供養雷道爺二十年,我希望他對我們祖宗君國有所貢獻。後來我也曉得他也還是個妖孽狂人……至於小靜和尚一班人與我並無關係,那些人曾經與你們龍華石三家有怨,我倒是頗有所知。

這一次我路過西涼,有幸使我遇著李念茲師,慚愧我有眼不識泰山,我們較量過奇門術數,我是甘拜下風。蒙他一席話,指我覺路迷津。他要我來看你,所以我回去一趟就趕來了。看了你寒松古月一般氣慨,看你瑞靄祥雲籠罩的門庭,我非常羨慕。

尤其滿堂兒女,一個個曉日春花明珠皓月,果然積善之家與眾不同。剛才還有兩位哥兒衣底,暗藏兵器的。好像內外功都極好,讓我見見啦!還有那一位梅……”

璧人耳聽人家這樣講,心裡喜不自勝,搶著去握住人家一隻手,萬分誠懇地說:“老哥哥,日月之蝕無損於明,海納淵涵,尤拜高深。剛才家人小宴,令嬡等舞劍承歡,以此有二枝劍留在廳上,小兒無狀,唐突丈人……”

說到這兒,回頭叫道:“恭侯俊侯還不過來請罪!”

哥兒倆迴廊上急忙拋下劍,趕到廳前長跪不起。

古樵過去一邊手一個捉了起來,這邊看那邊看越看越歡喜。

他笑著說:“老夫身無長物,容日補禮。不過你們肯使兩路劍讓我看看嗎?”

璧人道:“快謝謝大老爺。”

恭侯俊侯又請了一個安下去,哥哥舞了一路八仙劍,弟弟使了幾手太乙劍,這都是道家的劍術,自然對古樵更合式。

他揹負上一雙手,石像一般,怔在廊上看得出神。

哥兒倆練完了必然要上來請教,古樵什麼話都不能說,點點頭又搖搖頭竟是有些傷感樣子,璧人也就不敢多講話。

剛好梅問出來拜見,璧人便叫請唐夫人唐五爺,於是浣青和盛畹帶著一大群小兒女陪著唐夫人出來。

這一下請安相見又忙了好一會工夫,古樵終是愀然不樂。

璧人請他參加家宴,他倒不推辭。五爺無話可說,卻說剛才看過鳳大少奶幾路奇門劍術實在使得到家,因此就又提到梅問彈琴。

古樵這便站起來向梅問拱拱手,梅問請示過婆婆,坐下去彈一曲高山流水。古樵漸漸轉悲為喜,他極口讚美梅問才德無雙,還為她浮了三大白。

璧人看他豪飲,自己也就陪著喝,又叫英侯玉奇兄弟更番敬酒。古樵的酒量很大,他總喝了一百杯過去才帶點醉意。

起身如廁時,五爺跟著他,悄悄的將心事告訴他。

古樵回來入席就直截了當的懇求承繼恭侯為兒,帶著滑稽的聲口說:“你們要了我們的兩個好女兒,還不應該還我們一個好兒子嗎?”

答覆他“應該”的第一個還是婉儀,於是璧人浣青也都表示願意,即席恭侯拜古樵兄弟為繼父。

古樵夫妻和唐顏欣慰的情形不必說,蘭吟文倩姐兒倆都歡喜流下眼淚。她們拜謝婉儀又拜謝公公婆婆,再給父母和叔父磕頭稱慶,大家紛紛起立賀喜,舉杯互祝。

古樵剛才看人家滿庭蘭桂騰芳,一個比一個好,想到自己膝下無男,女生向外,不禁悲從中來,不勝惆悵。

現在承繼了恭侯,細看他實在比英侯玉奇還要強,他又如何不快樂?放懷痛飲,不覺沉醉。不但他,唐顏五爺和璧人,小一輩的玉奇和英侯醉得都很厲害,娘兒們中浣青和盛畹她倆也喝了幾杯。

一場驚險,舉室憂疑,俄然之間,化怨毒於片言,釋干戈為樽鬥,你想吧,都是希望好的,誰又能夠不興奮忘形呢!

□□□□□□□□人都說福無雙至,其實也不盡然。第二天一清早,頭一個喜訊,便是唐五爺派人送去的一封信有了迴音,算是替恭侯求準了直隸保定府徐姓的兩位姑娘。

這一家主人叫徐鳴鐵,綽號不壞金剛,拳棒之中有名人也。但金剛並不能不壞,他活過四十歲就作古了。

夫人姓初,叫初花,她乃是古紅老尼最小的一個徒弟,倒確是了不起劍俠一流人物。

徐家非常豪富,徐寡婦有北斗黃金之譽,她只有兩個女兒,姐妹相差一歲,大的叫徐初綠,小的叫徐初碧,聽了姐兒倆芳名,大約總是初家也沒有後人,所以姐妹用了雙姓,初綠十七,初碧十六。

徐夫人跟唐五爺必然交情很特別,一紙魚書,居然求得合浦珠歸,卻不過要五爺陪送恭侯前往保定府入贅。

五爺徵得古樵同意,又去跟璧人作一度委婉商量,璧人倒是不忍反對。於是稍作一番準備,五爺帶恭侯動身走了。

他們爺兒走了一個月,潘公館又有了第二個喜訊,出門遊歷一去十多年的查古農和石歧西忽然帶著李大慶李麻子,由杭州輾轉入京來了。

查老太太康健猶昔,遊子雙鬢已斑,骨肉久別重逢,能無悲喜交集?

玉奇夫妻參拜歧西,英侯伉儷展謁古農。古農追懷菊人,歧西思念南枝,各自吞聲飲泣。查老太太老淚涔涔,哀死勞生,腸為之斷。

大家竭力勸解,破涕蓄歡,古農歧西略述若干年來朝盡天下名山,行路數萬裡。前三年回杭州,家裡一切情況還好。

又說當年璧人松勇運柩南下,帶去二十名丁壯,現在全是中年人了,他們在客中打夥兒成了家室,各有行業。

李麻子強迫李大慶續絃,眼前也有一對兒女。璧人聽了這樣話自是萬分安慰。

古農兄弟到家第三天,錦上添花,唐五爺和徐夫人親送恭侯夫妻入京拜見古樵夫婦,並潘龍石三家男女老幼。

初花耳聞璧人英雄了得,老人久蟄思動,豪氣未消,此來暗含較量之意。

當日璧人大張綺筵,款接嘉賓,柬約松勇虎男紅葉,又派玉奇邀請張家酒店張騰蛟伉儷前來作陪。

大家席上看徐夫人初花,雖說年過五旬,看來還不過三十許人樣子,碩長圓潤,螓首蛾眉,依然風姿綽約,儀態萬方。再看初綠初碧姐妹恍接二喬,儼然合德,果然傾國傾城。

璧人對此滿堂紅顏白髮,不覺心喜無既,看住徐夫人把酒,為古紅老尼稱壽。借花獻佛,初花捧觴還祝勺火頭陀。於時男女老幼紛紛起立,舉杯致敬,環佩交鳴。

其中只有古樵一人微感不樂,五爺曉得必是鳳至當日胡說的雷洞金光作怪,古樵不無銜恨古紅老尼,急忙提議教初綠初碧舞劍助興,大家同聲附議,俊侯立刻去捧了幾枝好劍出來。

初綠姐妹經過一番謙遜和請示,姐姐選了盛畹的劍,妹妹取了鳳至的劍,她們卻是會者不忙,不攏髻也不更衣,依然盈頭珠翠,拖地長裙,款步下階,翩翩起舞,但見滿庭盈光傾瀉,一座翠袖生寒,劍入神奇,人影俱杳。

松勇璧人同聲叫好,古樵也不禁點頭擊節歎為觀止。

姐妹舞罷,登堂獻劍,徐夫人初花含笑起立請璧人指教。五爺古樵張騰蛟從旁一力慫恿,璧人謙辭不獲,只得奉陪,教英侯呈獻白虹劍給徐夫人,他自己就用了玉奇的青虹劍。寶劍出鞘,光芒萬丈,初花連稱好劍。

彼此揖讓堂前,相望稽首,然後起訣仗劍,訣引劍走,身隨劍動,忽而疾走疾馳,忽而翻騰搏擊,極猛極柔,極快極巧,卻是纖塵不驚,聲響皆絕。

一代高人,各盡所長,窮出變化,約莫鬥了半個時辰,依然難分上下,終於璧人獻劍認輸,初花也就算了。

看過他們這番較量,大家寂然驚服,古樵尤為心折。

璧人初花原都是自命無敵的人,一旦瑜亮並生,居然鬥個平手,他們倆也實在覺得快活,因此不免多喝了幾杯酒。

酒酣璧人又要梅大少奶奏樂娛賓,蘭吟自請吹笙相和,璧人大喜,便教請沈嫂子參加合奏。

先由沈嫂子彈一會三絃,然後梅問撥動琵琶,蘭吟吹響靈笙,合奏一套齊天樂,滿庭芳,最終一曲是朝天子。一家上下男女都沉醉在音樂氛圍之中。

時近黃昏,鴉雀噪巢。迴廊上有個不速之客負手佇立,靜觀自得呢。

梅問彈完了朝天子,手抱琵琶,亭亭起立,猛抬頭望見廊上客人,不禁大驚失色,急忙拜倒堂前,口稱萬歲。

璧人搶起來看,果然是咸豐帝來了,趕緊招呼大家下跪,自己驅前階下俯伏接駕。

這位皇帝穿著一身便衣,形容很憔悴,態度仍然從容,一腳跳下回廊,過去一把攙起璧人,笑道:“一別十餘年,你回來了也不去看我!”

璧人連稱死罪。

咸豐帝怔了怔,又說:“梅問,你好,起來吧!大家都請起……”

說著,他牽著璧人一隻手走上臺階,看一看地下跪滿了人,卻有一個老道和一位十分漂亮的太太,還是屹立不動,看著心裡納悶,口裡又笑道:“璧人,我們原是故人,教大家隨便點啦,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璧人想一想家裡到處全住滿了人,這就只好把他領到浣青前廂房來。

做皇帝的坐下去什麼都不及說,又請教梅問。

梅問當然不能不進去,她是有點嗔怪皇帝下流,也就只請了一個安,便想退出。

威豐帝說:“梅問,我聽說你嫁了英侯,菊冷嫁了安侯……倒真是珠聯璧合……”

梅問不作聲,風流的皇帝又說:“我總想來看看你們,前兩個月我還在病中,外面的事一點不曉得,所以也沒給你們送點東西來……”

梅問還是不講話。

威豐帝長嘆一聲,又說:“梅問,我總算對得起你,你的冤獄我很幫一些忙,你承情嗎?”

梅問這才長跪下去奏道:“皇上明昭日月,臣英侯梅問同深感激。”

威豐帝笑道:“英侯確然有點福氣……起來吧!今天你們大約是會親宴,紅顏白髮,把酒言歡,可憐……這都不是天子之家所能有的。

誰都不願意作天子之家眷屬,誰還肯貿然走進天子之家?……這些我全明白。貴為天子,身若窮囚,所以他永遠是寡人……”

說著,他又嘆了一口氣。

梅問看璧人不講話,心裡萬分著急。她不放心外面二位反對異族皇帝的貴賓唐古樵和徐初花,怕的是禍與不測,變生肘腋。

她只得頓首奏道:“梅問以為天子理萬機御庶民,必然無上尊嚴,不宜與庶人之家計其瑣屑。微服輕出,事近荒嬉,恐非天下蒼生之望……”

咸豐帝連忙擺手說:“你就不要講,我知你心中在講什麼。你必然認為皇帝應該斬情斷欲,滅親毀性,不這樣就是昏君,就是無道……

我卻以為皇帝假定也是人,他自然不能無情無義。我來,你一定覺得添麻煩。但這個我可不管,我非要來看你這一趟……

我也總是有點傻,然而你也不要管。剛才我聽見你奏齊天樂,朝天子,這些吉慶喜悅調調兒,我聽了只有更難過。梅問,知我諒我,請你給我彈一曲古決絕之辭碧海青天,我就走了……”

說到這兒,他就又嘆了一口氣。

梅問忽然感動,亭亭起立,卻坐捉弦,低眉信手作悽怨清冷之音,不覺盈盈涕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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