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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簡薰 -【逍遙和離婦】《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4:28     標題: 簡薰 -【逍遙和離婦】《全文完》

逍遙和離婦 作者:簡薰

旁人是和氣生財,本姑娘卻是「和離生財」,
沒有夫君又如何!
竹馬郡王表示:要不,考慮考慮我吧……
沒哪個和離婦像她袁朝陽這般逍遙,
旁人不是被迫上山做姑子就是迅速再嫁,
她則深受娘家人疼愛,能順從己心做生意,
沒幾年就賺得金山銀山,販賣的輕紗還被貴妃看上,
可她的郡王竹馬卻成為她奔向富貴前程的攔路虎,
那個兒時曾說過會一輩子對她好的人,
如今負責監督商品卻處處挑剔,對她說話陰陽怪氣,
遙想過去他們超要好,可惜情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只是他那刀子嘴豆腐心一如當年,她有難仍拔刀相助,
帶她出京救外出行商摔斷腿的弟弟,連太醫都附上,
她受困泥淖受凍瀕死,他親身犯險下坑挖泥救她,
這樁樁件件透出的意思,她實在不敢猜……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4:47

第一章 奇葩姑姑想結親

  城南,袁家九號布莊。

  女掌櫃袁朝陽看著帳本,狐疑道:「這棉花怎麼比去年少了些?」

  年輕管事李修恭恭敬敬回答,「回大小姐,是少了些,不過南方今年多雨,棉花泡爛,少的這些也還在情理之中。」

  李修一面回答,一面也驚訝,雖然跟著大小姐已經好幾年了,有時候還是會吃驚,今年的棉花一共一千零五十車,比去年少了三十車——大小姐過目不忘,去年看過一次的帳本,今年都還記得,難怪袁老爺常常感歎,大小姐要是男兒身,袁家可就不得了了。

  「大小姐,林家命人透露消息,說想跟我們買棉花。」

  袁朝陽抬起頭,「哪個林家?林禦史,還是林內給事?」

  「是林美人的娘家。」

  袁朝陽一陣好笑,「找個理由回絕。」

  李修跟著袁朝陽好幾年,知道大小姐做事情有她的考量,也沒多問,「是,小人知道了。」

  袁家入京百年,做布莊生意也超過百年,在南方的田產眾多,所產的棉,麻,絲綢,自己是賣不完的,因此會低價賣出一半左右的布匹給相熟的官吏,那些官吏轉手賣入公家,等於白賺一筆,因此遇到袁家的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萬事好商量。

  袁家在十年前還是官宦人家,當時袁老太爺是正四品太常少卿,因為家世好,袁朝陽被選為皇孫公主們的伴讀,直到八年前袁老太爺身體不好致仕,袁家幾個第二代讀書又不行,無人當官,袁家就從四品門戶變成一般商家。

  後來袁老太爺過世,袁老夫人杜太君索性把幾個庶子都分了出去,現在袁家就一房,袁老爺跟袁太太當家,上面有杜太君,然後三個姨娘,八個孩子,三個孫子。

  袁朝陽今年二十五,已經婚嫁過一次,成親三年後因為無子雙方協議和離,袁家是又丟臉,又氣憤,又心疼,所幸城南風氣開放,女掌櫃也時有所見,加上已經不是官戶,限制沒那樣多,袁老爺遂准這個女兒出門做生意。

  袁朝陽發揮了從小讀書第一名的本事,不到一年就讓所管轄的布莊收入翻倍,袁太太疼這女兒,從來不要她把錢銀上繳,布莊賺的都存在袁朝陽的小金庫,所以現在她可是個小富婆,就連弟弟袁大豐的幾個孩子,都知道大姑姑比爹有錢。

  袁朝陽闔上棉花帳本,「這幾日好天氣,染坊可有加緊趕工?」

  今年春雨連綿,下了一個月,染坊也休了一個月,布匹絲綢的庫存已經有點見底,難得這幾日大太陽,風又強勁,是染布的好日子。

  李修回答,「已經加緊了,除了吃飯睡覺,都在下缸,也緊急雇了三十個臨時工人,小人前兩日親自去看過,風大,布匹幹得跟夏天一樣快。」

  「那好,月銀嘛,給他們加個三成。」

  「是。」

  城南作布匹的工人都知道,袁家大小姐的工錢最好,剛開始李修也覺得不妥,想著這樣不是多支出嗎?後來證明,大小姐才是對的,因為工錢好,所以人人賣力,染布的速度可比老爺掌舵時代要快多了。

  支出是多了,但賺得更多。

  扣,扣,格扇傳來敲門聲。

  「大小姐。」布莊管事周娘子的聲音,「有位老夫人過來,說自己是四門助教沈大人的母親。」

  四門助教,從八品下,品級不大,不過袁家現在只是商戶,哪個官戶都得罪不起,大戶人家的夫人太太都是由掌櫃親自接待的,每一間鋪子都一樣,哪怕是個流外九等的官夫人,也自視甚高。

  袁朝陽站起身,理理衣服,對李修道:「你回家跟家人聚聚,三天后幫我跑一趟北夷國,拜訪一下當地的布商行長,北夷天冷,問他對我們南方產的大棉花有沒有興趣。」

  「是。」

  *

  袁家幾年前才分過一次家,所以現在主人不多,也因為不是官戶,吃飯飲食沒以前那樣奢侈,早午晚都是到花廳吃的,開一張大桌給大人,一張小桌給孩子也就夠了,至於袁老爺的都姨娘,文姨娘,李姨娘,自然沒有上桌的資格。

  袁朝陽回到家,剛好是晚飯時間,僕婦已經把花廳張羅起來。

  袁朝陽一進花廳,就聽到姑姑袁佩娘的聲音。

  袁佩娘的夫家姓許,她是嫡女,出嫁時當然門戶相當,可是丈夫卻因為替朋友作保,欠下千兩銀子,許家不想擔這干係,直接把他們這支分了出來,袁佩娘豐厚的嫁妝賠了上千兩後手邊無銀,每隔三五個月就會回家跟母親杜太君拿個幾十兩,不然日子真過不下去。

  袁朝陽對這姑姑倒是沒什麼反感,只覺得她有點傻,當初怎麼不帶著嫁妝回娘家另嫁,可比被個沒用的丈夫拖著一輩子要好。

  袁朝陽打招呼,「姑姑。」

  「啊喲,朝陽回來了。」袁佩娘滿臉堆笑,「我聽娘說,你掌管的兩間布莊是我們袁家生意最好的兩間,一個月淨利超過二百兩。」

  說起生意,袁朝陽就高興了,「那些是賣布娘子努力,可不是朝陽一個人的功勞,李大總管的兒子也幫了不少忙。」

  袁佩娘露出羡慕的神情,「姑姑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好了。」她的嫁妝本不少,但是替丈夫還了擔保的錢,加上分家後事事要靠自己,今日賣鐲子,明日賣鋪子,當初五十擔嫁妝所剩無幾。

  袁朝陽聽得姑姑要開始自怨自艾,深知姑姑哭起來那真堪比戲精,她不想姑姑把花廳氣氛弄僵,連忙轉移話題,「姑姑有四個兒子,可比朝陽強多了。」

  袁佩娘一直以自己生了四個兒子為傲,聽到侄女這樣說,忍不住高興起來,連柴米油鹽問題都瞬間忘記。

  袁老爺這時候進來,看到嫡妹,內心也明白,只是點點頭打了招呼。

  相對于袁老爺的平和,袁太太臉色自然沒這樣好看,已經出嫁的小姑每幾個月就要回來拿銀子,任誰臉色都不會好看。

  袁太太生有袁朝陽,袁大豐,袁大富。

  嫡長子袁大豐早早娶妻柳氏,生有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三個小娃娃,柳氏貌美,性子又溫柔似水,把袁大豐吃得死死的,都成親七八年了,別說姨娘,袁大豐連通房都沒要。

  袁太太雖然想再多幾個孫子,但見柳氏都生了兩男一女,現在肚子又大了,遂也不說什麼。

  柳氏手上無權,可有丈夫的寵愛,三個孩子健壯活潑,公婆祖母都給她幾分面子,親戚鄰里的年輕太太說起她只有羡慕的分。

  都姨娘生的袁朝婉已經出嫁,夫家姓倪,跟嫡姊袁朝陽一樣無子,但袁朝婉是庶女,自卑愛面子,死不肯和離。

  都姨娘進門後溫順恭謹,見女兒如此,幾次淚求袁太太去談,袁太太也是同意接這個庶女回家的,但袁朝婉自己不願意,抱了個丫頭的庶子來養,但那丫頭又怎麼甘心?前兩年終於找到機會跟親兒子相認,從此那個「兒子」就跟嫡母袁朝婉離心,一心奔著自己的親生母親,袁朝婉等於白辛苦一場。

  文姨娘生的袁朝鳳也已經出嫁,袁朝鳳出嫁時,袁老太爺早已過世,袁家不過普通人家,所以嫁得也很一般,去年夫家因為京城生意不好做,舉家南遷,袁朝鳳特地回家一趟,此後山高水遠,又是出嫁女子,怕是再不可能見親人一面了。

  文姨娘當時還跑來跟袁朝陽商量借五百兩,想給袁朝鳳當私房,女兒以後發生什麼,自己永遠不會知道,身邊有點銀子,身為母親也比較放心。

  袁朝陽直接給了,也不用文姨娘還,袁朝鳳也是她的妹妹,雖然不是同一個母親,但仍是看著長大的,自己若沒能力,那另當別論,但自己明明有錢,就怎麼樣也不忍心她受委屈。

  文姨娘另外還有個兒子袁大有,今年十二歲,讀書還不錯,杜太君把希望都放在袁大有身上,希望他能考個功名,袁大有也挺沉得住氣,年紀小卻從不想著玩,天天讀書,是袁家未來的希望。

  李姨娘是後來才收的,是袁老爺去符老爺府上看中的清倌歌伎,符老爺一看朋友喜歡,送!

  當晚那歌伎就收拾東西跟著袁老爺回府了,歌伎變姨娘,志得意滿,枕頭風都不知道吹了多少,最喜歡給袁太太下絆子,還吵著要當平妻。

  李姨娘膝下有袁大心,袁朝宜,一子一女本應當是個好字,奈何十歲的袁大心因為太過頑劣,被袁老爺送到玉佛山寄讀,已經去三年多了,袁老爺也沒有接回來的意思。

  李姨娘那個哭啊,幾次求都沒用,後來終於想通了,去求袁太太,但為時已晚,袁太太吃過李姨娘幾次虧,當然不會因為李姨娘幾滴眼淚就幫她。

  以京城人家來說,袁家人口算是很簡單了,主要是心態上也都不錯,從四品官戶變成一般商戶,如果適應不來還要擺譜,那就是苦了自己,杜太君是生意人家的女兒,凡事看錢,倒是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僕婦很快擺好兩桌,都是十菜兩湯。

  吃完後,僕婦撤下席面,端上去油解膩的滇紅茶。

  袁佩娘啜了幾口,看著袁朝陽,「朝陽,你當日和離,嫁妝是不是都抬回來了?」

  袁太太登時就不滿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的朝陽不丟臉,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於是也不管杜太君跟袁老爺在,直接吐槽回去,「小姑,許家這個月的房租繳了嗎?」

  袁佩娘噎住,但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還是陪笑了,「我就是好心問問,我那夫家小姑之前因為挨打,也是和離了,程家說我小姑吃了幾年飯,住了幾年房子,使喚了幾個丫頭,所以只肯還一半嫁妝呢。」

  柳氏撫著自己的大肚子,露出不敢相信的模樣,但她一個年輕媳婦,也不敢隨意論斷長輩的家事,只是拉緊了袁大豐的袖子,袁大豐拍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袁朝陽見柳氏吃驚,也對袁佩娘有點不滿,懷著孩子呢,大夫說要保持心情平和,少聽那些嚇人的後宅故事,於是道:「都拿回來了,一品門戶,也不可能跟我計較吃了幾年飯。」

  「那就好。」袁佩娘又喝了一口滇紅茶,「那朝陽現在手邊的資產不是挺多的。」

  袁朝陽出嫁時,袁家是四品門戶,她嫁的可是堂堂一品,為了面子,袁家給了她超多嫁妝,布匹香料玉器畫作,這些東西就五十擔,壓箱的是鋪子地契十張,每個月就有一百兩的租金進帳。

  她和離後自然全拿了回來,袁太太又心疼這女兒,死求活求袁老爺,袁老爺便答應把九號布莊跟十四號布莊給她,所以她的錢銀不少。

  當然,袁家的人知道大小姐手上資產多,但沒人敢這樣講,講出來好像在覬覦什麼一樣。

  袁朝陽無子,城南人人都知道,而她手上有錢,也人人都知道,可袁朝陽歷經伺候一品門第的艱辛,也不想再去伺候誰了,簡單來說,她將來就是跟著大弟弟袁大豐一家住,直到老,直到死。

  什麼能讓人住得舒服又安心?銀子。

  那些銀子是袁太太給女兒爭取來安度晚年用的——袁朝陽小時候發痘子,大夫說她會無子可能就是當時燒太久,把身子弄壞了,袁太太一直自責沒把孩子顧好,當時一起發痘子的袁大豐跟袁朝婉都不到十天就康復,偏偏袁朝陽燒了兩個多月,差點沒命,所以袁太太特別心疼她。

  城南民風開放,又有袁太太這樣溺愛女兒的當家主母,袁朝陽雖然是和離婦,但日子卻過得十分爽快。

  袁佩娘捧著茶盞對杜太君說:「娘,朝陽條件也不差,女兒看著該許一門親事才對,這樣到老才有個伴。」

  杜太君白了她一眼,「都二十五歲了,又無子,上門說親的都是一些鰥夫,過門就幫人帶孩子,這種婚事我看不要也罷。」

  袁佩娘喊冤,「娘啊,又不是每個人都這樣。」

  袁老爺倒是有點好奇,「你有好人選嗎?」

  袁老爺是傳統男人,覺得女孩子和離在家也不太對,女人嘛,還是要儘快找個人嫁出去才是道理。

  「不瞞大哥,我這次上門就是為了這件事情。」袁佩娘喜孜孜的,「有個不錯的對象呢。」

  袁朝陽心裡警鐘響起,連忙說:「姑姑別提,我不想。」

  這袁佩娘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老想坑娘家人,幾年前還想把袁朝鳳說給許家一個親戚,說什麼年貌相當很老實,結果根本就是個啃老的,十九歲了,讀書不成,又不去找個活計,整天在家夢想娶個有錢美貌的大小姐伺候他。

  幸好杜太君留了個心思,派人去打聽了人品,要是照袁佩娘說的成了親,這樣袁朝鳳不被坑死。

  袁朝陽對這件事情記得可清楚,現在眼見姑姑主意打到自己身上,連忙拒絕——她在袁家當大小姐很爽快,地位崇高,不想去伺候誰了。

  袁佩娘聽袁朝陽拒絕得這樣迅速,也覺得有點沒面子,「我好歹是姑姑,朝陽怎麼好如此對我。」

  袁太太不滿,「我的女兒我都沒說話,小姑已經嫁出去,手就別伸那麼長。」

  袁朝陽心裡一暖,娘永遠是她的依靠,她那個溫順聽話的娘親,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情會變成鬥雞。

  袁佩娘對袁朝陽還有幾分客氣,對袁太太這個大嫂可沒有,轉身就跟杜太君訴苦,「娘,您看看,您看看,大嫂就這樣對我,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兒,她這樣對我,就是不給您面子,就是不孝。」

  袁大豐不滿道:「姑姑不用挑撥,姑姑夫家姓許,我姊姊姓袁,的確輪不到姑姑作主。」

  袁佩娘往地上一坐,眼淚就滾滾而下,「我是做了什麼壞事啊,我一片好心啊,看著朝陽這樣不行,想給她介紹個好物件,我這樣都錯了嗎?我就知道,我被分出來後,因為沒錢,人人都看不起我,只因為我沒錢,連朝陽,連大豐都可以嘲笑我這個姑姑。」

  杜太君心軟了,自己懷胎十月養到十六歲的女兒,原本也嫁得好好的,沒想到丈夫替人作保,現在要過著小門小戶的生活,一個家只有兩個粗使婆子,其他的家務都要自己動手,娶的三房媳婦也都是普通人家,孩子越生越多,開銷越來越大,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她也不忍心,已經儘量幫忙了,但女婿跟幾個外孫都不爭氣,又愛面子不肯去外頭找活計,一家二十幾口,天天在家你看我我看你,等吃早飯,吃完早飯等午飯,吃完午飯等晚飯,然後睡覺,日復一日。

  杜太君親手扶了袁佩娘起來,「好了,別哭。」

  袁佩娘哭泣不止,「娘……」

  杜太君看到袁佩娘哭泣,想起她小時候,心裡一陣軟,「什麼樣的人,跟娘說說,娘想聽一聽。」

  袁佩娘馬上止住哭泣,「就是宏發。」

  這下子袁家都傻住了,宏發是誰?全名許宏發,是袁佩娘的長子,今年二十三,已經成婚有子。

  雖然表兄妹成婚是喜上加喜,但介紹一個有妻有子的表弟,那是要袁朝陽給人做妾啊,袁朝陽從小山大王的性子,怎麼肯點頭做妾。

  這下子連杜太君也驚了,「佩娘,別說糊塗話。」

  「我沒糊塗,我們全家都商量過了,這樣老是回袁家拿銀子不行,還是要找個人把家掌起來才是道理。」袁佩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就想著朝陽這麼有本事,讓她來把我們許家掌起來,宏發媳婦已經說了,願給朝陽當平妻,以後姊妹相稱,朝陽過門後,我就把鑰匙帳簿給她,我們許家就由她來擔,以後宏發的長子敬重她為親娘,也會孝順她的,朝陽的嫁妝都在,手上還有兩間布莊,這樣承擔我們許家恢復成大戶,應該不是問題。」

  聽到這麼自私的說法,袁家眾人面面相覷。這樣袁朝陽過門圖什麼?圖許巨集發長得醜,圖許宏發生性懶惰?還是圖許家一門都是吸血鬼?

  袁朝陽首先發難,「姑姑別說了,我不同意。」

  「這樣你就有香火了啊。」袁佩娘不解,「死後有人祭拜,這很重要的,你若死在袁家,是不能入祖墳的。」

  「我死了都死了,還管這麼多。」袁朝陽連生氣都懶了。

  袁大豐怒道:「我姊姊是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人生,可不是為了把自己的錢銀奉獻給許家,當許家的帳房。昌哥兒在哪?」

  六歲的昌哥兒突然被點名,連忙出聲,「爹。」

  「以後大姑姑跟我們住,要是爹先死了,你也要好好照顧姑姑到老,到死,給她守孝,給她點燈,入祖墳,一樣不能少,知不知道?」

  昌哥兒乖巧的點頭,「阿昌知道,奶奶說過,姑姑以後跟我還有仁哥兒住的。」

  袁太太氣得都說不出話來了,柳氏連忙過去安撫婆婆坐下,給婆婆順氣,又命人倒了參茶服侍婆婆喝下——一個生了兩男一女,現在還懷孕的媳婦,在婆婆面前是有幾分面子的。

  袁太太氣得要命,把袁朝陽拉來自己身邊護著,彷佛只有這樣,袁朝陽才不會被小姑的餿主意害到。

  「你們幹麼這樣看我,我這主意兩全其美啊。」袁佩娘振振有詞,「朝陽不能這樣一輩子,一定得再嫁,嫁入我們許家,公公婆婆就是姑姑姑丈,絕對不會虐待你,宏發也是老實孩子,絕對會好好待你的。宏發媳婦都同意了,你有什麼好不同意的,你嫁去別家生不出孩子,可沒平妻的地位,可不能有香火。」

  雖然是自己的女兒,但杜太君也覺得很不像話。是,朝陽嫁過去掌家,解決了許家的財務問題,但對朝陽有什麼好處?

  朝陽是二十五了,是無子,但在城南的婚姻市場上,她還是有資格可以挑選的。

  她從小入宮伴讀,跟皇子公主那是一起玩到大的關係,跟兄弟姊妹一樣,現在都還常常進永樂公主府,常富郡主府看戲。前兩年,青和郡王妃想給郡王慶生,可她又不明白夫婿什麼性子,還特地到袁家請教袁朝陽這個跟青和郡王一起長大的伴讀姊姊。

  袁家不是官戶,但袁朝陽的人脈還在,公主皇子沒因為袁家變成普通門戶就假裝不認識她,都不知道有多少新科進士想娶她為妻,好讓她把家裡掌起來,最好公主郡王點頭幫忙打點,那就前程似錦了。

  一樣要扶持一個家,去扶持一個進士,將來可能可以爭到誥命,這樣不是更好嗎?何必去扶持許家,一屋子好吃懶做,只想吸幹她的血。

  杜太君雖然心疼袁佩娘日子過得不好,但袁朝陽也是她的親孫女,她萬萬不可能為了女兒坑了孫女。

  杜太君出手阻止,「好了,佩娘,這件事情以後別再說,朝陽的事情她爹娘自有打算,我都不管了,你也別管。」

  「娘,您別這樣。」袁佩娘說著說著又要哭,「幫幫我,我,我真的是很累了,我需要一個人來幫我持這個家。」

  翻成白話就是,我累了,我想找一個有錢的替死鬼,朝陽就是最好的人選。

  袁朝陽真沒想到姑姑這樣恨她,想坑她到死,嫁入許家,那等於要扛起許家二十幾口人的生活,她又不能有孩子,人生有什麼盼頭,就是替別人養孩子,養完孩子養孫子,死後的牌位?她才不希罕,要是老天有靈,先一道閃電劈焦袁佩娘。

  袁老爺也有點不高興,袁朝陽雖然是女孩,卻是他第一個孩子,她從小嘴甜,哄得他這個親爹很偏心。

  佩娘要是介紹個好的,譬如官宦人家,書香之後,門戶相當,品行也好的男人,他還可以考慮一下,宏發算什麼人選,給他女兒跑腿都不配。

  「你若不想在許家過日子,那就和離回袁家,大豐大富也會贍養你到老,有我在,你不會吃虧。」

  杜太君點頭,「你哥哥說的是,反正我們家已經有朝陽了,也不差多你一個和離婦,既然在許家過得累,那就回家過日子,我們袁家雖然已經不是大門戶,但也不差一個人吃飯。」

  袁佩娘張大嘴巴,隔了一會才說:「那怎麼行,我好不容易熬到當老太太了,這樣回家,我先前二十幾年就白辛苦了。」

  袁朝陽訕笑,袁佩娘的意思就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折磨媳婦,折磨孫媳了,擺顯地位,現在回家,那就便宜那些晚輩了。

  在袁家當自在的老小姐,還是在許家當個頤指氣使的老太太,袁佩娘選擇後者。

  袁太太道:「小姑別再說了,以後你再提一句,那怕拼著娘說我不孝,我都拿掃把轟你出去。我的朝陽很好,別打她的主意。」

  人高馬大的袁大豐往前一站,「我跟我娘站一邊。」

  袁大豐今年二十四,這幾年幫手家裡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一張方臉神似袁老爺,頗有幾分威嚴在。

  袁佩娘的脖子縮了縮,她不怕嫂子,但是對侄子還是怕的。

  於是轉頭,朝向最後希望,杜太君。

  杜太君也無奈,袁佩娘每次回家都拿二十兩,這二十兩如果是袁佩娘自己吃吃喝喝,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偏偏是拿去養許家一家子,許家就跟寄生在袁家上的蟲子一樣令人討厭,吸袁家的血,吃袁家的肉,還嫌袁家賺這麼多不肯多給一點,小器。

  她的兒子,孫子,辛勤奔波,一個月沒休息一天,南來北往的跑,可不是為了養許家那二十幾口人。前幾年還來說想上袁家的族學,真的太扯了,許家的人說想把幾個娃兒送到袁家族學,看看臉皮有多厚。

  也是袁大豐膝下的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可愛活潑,杜太君便不太掛記許家那幾個曾外孫了。

  「好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杜太君下了結論,「佩娘,不是娘不疼你,你問問哪戶人家還養女兒女婿一家二十幾口人,我是對你太好了,所以你不知道輕重,朝陽的事情不許你再說,大富大有也不會娶許家的女兒,你哥哥讓你和離回家,你可以想一想,但若想著要朝陽過去幫你養許家,我不允許。」

  袁太太這才解了氣,「多謝娘公平處置。」

  *

  夏日蟬鳴,花開滿庭。

  今日休市,市集是不開的,袁朝陽因此在家看帳本。

  她嫁妝有十間鋪子,和離的這七年,她又添了四間鋪子,現在光靠鋪子收租,一個月就有一百四十兩,挺好的,過陣子柳氏生日,她打算包個大紅包,把其中一個鋪子過到柳氏名下。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的出生,帶給袁家很多快樂跟希望,柳氏再大的紅包都收得。

  郝嬤嬤端了瓷盞過來,「剛燉好的燕窩,小姐喝一點。」

  郝嬤嬤是袁朝陽的奶娘,跟著她高嫁入一品門戶,又跟著她在初春把嫁妝都拉回袁家,陪著她熬過三年無子的煎熬,陪著她熬過剛剛回袁家時鄰里閒言碎語的難堪,很得袁朝陽的信任。

  袁朝陽拿起瓷羹,一杓一杓喝著,就算沒有夫君,還是要把自己保持得漂漂亮亮,這樣照鏡子時心情才會好。

  袁家雖非大富大貴,但給幾個女眷天天一盞燕窩,還是負擔得起的。

  「大小姐,大小姐。」米嬤嬤的聲音由遠而近,十分慌張,她到袁朝陽門外也沒敲格扇,直接就進來了,「大小姐快點出去花廳,內務府的人派人過來。」

  袁朝陽放下燕窩,她前陣子才把九號鋪子精心產的輕紗送入內務府,先帝在位時代,競貢掌握在官宦人家手裡,都是用自家生意所產的東西送上,民間好物過不了第一關,失去競貢的意義,於是今上即位時就廢除了皇商制度,好東西可以自行呈上,由內務府來考核,若是採用,會給予賞銀,若是成了指定供物,則給予「皇品」的名譽。

  袁朝陽一心想要自己的東西成皇品,三年前開始送布進內務府,有時候會被採用,有時候不會,但通常只是一紙文書,沒有哪個後妃特別喜歡袁家的輕紗,當然也不會有指定,這倒是第一次派人來袁家。

  袁朝陽連忙起身,「那人有沒有說自己什麼官位,負責什麼的?」

  米嬤嬤陪笑,「老奴低微,不敢問官爺,不過那位官爺神色挺好的,想來是好事。」

  米嬤嬤也是人精了,她說神色挺好,那就應該不是壞事。

  袁朝陽迅速到了花廳,就見到一個三十幾歲的官吏,神色平和。

  她向前福了一福,又拿出一張銀票,「民女袁朝陽,見過官爺,官爺一路行來辛苦,喝點茶水。」

  那官吏看她懂事,笑容更甚,十分熟練的拿過銀票,「來告訴袁大小姐一個好消息——袁家送上的那批輕紗,岑貴妃喜歡。」

  袁朝陽一喜,岑貴妃是這幾年新晉的嬪妃,承寵沒多久就懷孕,生下一對龍鳳胎,從八品采女一躍而成五品才人,前年再度誕下龍鳳胎,晉為三品昭儀,去年皇帝六十大壽,岑昭儀又往上封賞,成了一品貴妃,晉升速度之快,歷代罕見。

  據說岑貴妃貌美多才,這才盛寵不衰。

  她袁朝陽上供的東西給岑貴妃看上了……袁朝陽心裡怦怦跳,她的東西有機會成為「皇品」了嗎?

  今上雖然已經六十歲,但不過八個兒子,岑貴妃一人就生了兩個,這貢獻可是非常的大,尤其在皇后只生五位元公主的情況下,岑貴妃的優勢更是明顯。

  那官爺拿出一封文書,袁朝陽雙手接過,打開是一張內務府的命令,雖然言詞複雜,她還是很快的看懂了——岑貴妃指定了,要各色輕紗一卷,一個月內送上,若岑貴妃滿意,袁家輕紗將成為皇品。

  然後最後一段寫著,袁家為一般商戶,為了避免袁家不周到而使得岑貴妃不快,特派了羽豐郡王監督。

  羽豐郡王,蕭圖南,秦王世子是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5:13

第二章 久別重逢人事已非

  蕭圖南同袁朝陽一般年歲,是秦王嫡長子,秦王跟皇上這個親哥哥年齡差了快一輩,因此蕭圖南不是跟同輩一起讀書,反而是跟著東宮的皇孫皇孫女一起長大。

  袁朝陽永遠記得自己剛入宮伴讀那天,看著那樣的高牆,那樣沒有盡頭的宮道,心生震懾,她的祖父是四品太常少卿,雖然身分不低,但並沒有常常入宮的資格。

  開學那日,年齡小的公主,幾個皇孫,皇孫女,一品門第的嫡孫,嫡孫女,有皇室血統的六七歲小孩,都是已經見過好幾次的關係,只有袁朝陽一個四品門第,不知道該怎麼主動加入他們。

  她雖然小,但也知道這些人的身分都比她尊貴,她在這東宮學堂可得凡事小心,不能冒進,一個弄不好,袁家上下都要倒大楣。

  正在忐忑,突然一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過來,男孩生得眉目清朗,讓人心生好感,「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民女袁朝陽,見過……」袁朝陽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見過的畫像,蔡國公的嫡孫?尤太師的嫡孫?高涵縣子?還是二皇孫?啊,對了,「見過羽豐縣子。」

  東瑞朝規,王爺之子出生時就會給封號,為縣子,食邑五百戶,若是長大有幸被遴選為世子,就晉升為郡王,食邑兩千戶。

  東瑞國傳賢不傳長,因此嫡長只是占個出生優勢,並不保證一定能繼承父親的爵位,安平王爺就把爵位給了孺人的兒子,為了爭取爵位,嫡出庶出都是拼了命的努力。

  成為世子,將來是王爺,一個王爺食邑是五千戶,跟一個縣子五百戶差了十倍,何況王爺的兒子就是縣子,縣子的兒子什麼也不是,縣子死了,這一戶就成為平民,兩戶人家同一個王爺祖父,命運天差地別。

  「你倒聰明,我叫蕭圖南,你第一次入宮?」

  「是。」

  「不用怕,我們都是好人。」

  袁朝陽想笑但又不敢,這情況對一個六歲的小姑娘來說太難了,她木,是丟袁家的臉,她活潑,是丟袁家的臉。

  蕭圖南拉起她的袖子,朝那十幾個吱吱喳喳的孩子走去,拍了拍手,幾個孩子頓時安靜下來,刷刷刷的看向他們。

  袁朝陽勉強擠出微笑,心想這什麼情況?

  就見一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孩子道:「叔父,這是誰?」

  蕭圖南清脆的說:「她叫袁朝陽,是太常少卿的孫女。」

  袁朝陽真的想笑了,那穿金色衣服的孩子可比蕭圖南高了半個頭,居然喊他叔父?不過想想,當今太子比秦王大幾歲,一樣要喊秦王叔父。只能說太后真厲害,都四十歲了還生下秦王,皇帝連兒子都有了這才當親哥,導致後宮輩分很亂。

  一個穿著綠色翠鳥衫的女童過來,「吾是永樂。」

  小男孩過來,「我是青和縣子。」

  「民女見過永樂公主,青和縣子。」

  「這裡我說了算。」蕭圖南雖然也是小孩,氣勢倒很足,「大家在一起是緣分,要珍惜緣分,當好朋友。」

  在蕭圖南的引導下,十幾個孩子的自我介紹進行得十分順利,袁朝陽在家中都已經看過圖像,現在只要把真人連起來就好,招呼倒也打得順利。

  蕭圖南拉她,不是拉手腕而是拉袖子,以免觸碰到她的皮膚,年紀小小,彬彬有禮。

  等言太傅來了,戒尺一拍,上課。

  他們要學的課很多,四書五經,騎馬射箭,袁朝陽原本以為蕭圖南是仗著輩分大,這才成為孩子頭,開始上課考校後才明白,他讀書過目不忘,一個晚上就能背出長篇策論,騎馬射箭,箭箭紅心,才六歲已經敢騎大馬——他們其他人都還騎著小馬。

  袁朝陽是家中長女,弟弟妹妹一串,應付起這些貴子貴女倒也還行,青和縣子就特別黏她,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面轉,聽說青和縣子回去還跟母親敬王妃討著要生個姊姊,敬王妃哭笑不得,生個妹妹都不好說,生個姊姊無論如何都沒辦法。

  當然,不是每個都好相處,像是靜心公主,瓊祺縣主對袁朝陽這個四品門第的孩子,都很不以為然,甚至試圖劃分小圈圈,能接受袁朝陽的一圈,不能接受袁朝陽的一圈,袁朝陽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有幾分小聰明,知道靠著蕭圖南這孩子王就對了。

  果然,蕭圖南凡事喊她一起,又有永樂公主,青和縣子一道,靜心公主就算再怎麼樣,也翻不過浪來,五歲孩子能攻擊別人的,只有說「你好醜」這種程度而已,袁朝陽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只想跟這些貴子貴女平安相處,不要影響到祖父的前程,那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八歲時,他們一群蘿蔔第一次跟太子到城郊出獵。

  袁朝陽騎著小馬,在侍衛的保護下在山頭跑了半個時辰,雖然皇家獵場已經特意放了豬仔這種顯眼又不會飛的獵物,但山路顛簸,她什麼都沒射中,轉眼箭筒已空,只能回到大營地。

  袁朝陽下了小馬,拿過溫手巾擦了擦臉,就見常富縣主靠過來,「朝陽,有射中嗎?」

  「沒,看到好幾次,什麼都射不中。」

  「我也是,那些豬仔看起來也不聰明,怎麼逃得這麼快?」常富縣主拍拍自己兩側大腿,「山路真難跑,我現在大腿痛得很。」

  「要不要進帳子用藥草熏一下?免得過兩天不好走。」

  「也好,過幾天家裡還要請客,總不能跛著出去。」

  旁邊伺候的侍女聽到,自然連忙把常富縣主帶進帳子熏藥。

  袁朝陽看著空空如也的箭筒,想著要不要再裝滿,難得出來打獵,什麼都沒射到,回去跟弟妹說,不被他們笑死,好歹獵只山雞讓他們見識長姊威武。

  嘶——

  一陣馬鳴聲,袁朝陽順著看過去,就見蕭圖南在侍衛的幫忙下下馬,他雖然敢騎大馬,畢竟不過八歲兒童,身高不夠,上下還需要人幫忙。

  就見他喜孜孜過來,「你打了什麼?」

  袁朝陽扁嘴,「什麼也沒有。」

  「我打到一隻白貂。」蕭圖南八歲的臉上有著藏不住的驕傲。

  「白貂?」不是皇家特意放的豬仔,是森林裡自然有的白貂。

  白貂小,能爬樹,又機敏,他們用的貂裘都是人工飼養在籠子裡的,野生的貂哪怕是獵人都不好抓到。

  蕭圖南清朗的臉上露出一抹假裝出來的不經意,「我命人做個圍巾,送你可好?」

  袁朝陽喜道:「好啊,我還沒有白色的貂毛呢。」

  就見蕭圖南動動嘴巴,掩飾不住的高興,少年的心思昭然若揭。

  若是讓八歲的袁朝陽來說,那是非常讓她心動的瞬間,她想,她會好好珍惜那條白圍巾的。

  *

  袁家花廳。

  知道了自己的輕紗被岑貴妃看中,袁朝陽十分欣喜,但看到監督人是從小的舊識蕭圖南,又覺得幾分複雜。一起長大,人家已經是堂堂郡王,世襲罔替,子孫永遠富貴,她卻不再是官家小姐,連居住地都從城中搬到城南。

  但總體來說,欣喜還是占比較多的。

  那負責來送文書的官爺道:「內務府已經派人去秦王府告知,安排袁大小姐兩日後巳正十分跟羽豐郡王見面,就在內務府,袁大小姐可別遲到了。」

  袁朝陽連忙陪笑,「不會不會,您老放心。」

  官爺說到這裡,打開銀票看了一下面額,笑了。這袁大小姐真的挺懂事,也不枉費他頂著大太陽過來,「看袁大小姐有誠意,我再多嘴一句,宮裡傳出消息,岑貴妃又有了,太醫說依然是雙生,皇上非常高興,太后年紀大,已經許久不見後宮嬪妃,也破例召了岑貴妃進壽康宮看看。」

  袁朝陽內心哇的一聲,這岑貴妃厲害,進宮才幾年呢,已經生了四個孩子又懷上,自家的東西被這樣的貴人看中,他們袁家的將來……

  袁朝陽內心怦怦跳,說不定自己可以成為京城第一個做出皇品的女商人。

  真有那一天,她就不只在袁家橫著走,她要在城南橫著走,哈。

  「我就說到這裡,袁大小姐切莫忘記兩日後要進內務府,那本官就先走了,袁大小姐不用親送了。」

  「是,聽大人的話,多謝大人。」袁朝陽規規矩矩躬著腰,直到那官爺人影不見,這才把身子直起來。

  郝嬤嬤湊上來喜道:「老奴恭喜小姐。」

  「事情還沒定呢。」

  「至少是個機會,我們袁家進京百年,做布匹生意百年,這可是第一次這麼靠近皇品,要是小姐拿下資格,總能堵住那些宗親的嘴。」

  沒錯,袁家是已經接受她和離在家當大小姐了,但宗親不放過她,每次見面就要給她介紹,主意也很餿,就是嫁個人當正妻,買幾個小妾,生孩子後去母留子,宗親總說,這樣她也兒孫環繞,一生美滿。

  美滿個鬼,她最偏心了,跟她沒血緣的小孩她真的疼不起來,何況還是丈夫跟小妾生的,憑什麼幫男人養孩子?

  然後宗親又說,這樣不喜歡,那就招贅,將來抱弟弟袁大豐膝下的仁哥兒養,這樣跟自己就有血緣關係了。

  有病,真的有病,仁哥兒有自己的爹娘呢。

  最餿的還說,如果柳氏不樂意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娃,就買幾個丫鬟跟袁大豐圓房,讓丫鬟生的過繼給她。

  袁朝陽真的聽得疑問滿頭,大豐跟柳氏夫妻和美,她買小妾給弟弟幹麼,嫌弟弟日子不夠清靜嗎?

  總之宗親真的超級煩,又沒吃到他們家的飯,主意倒是很多,以前祖父剛過世時,就有個族中的伯祖要安排自己的孫子進他們袁家染坊當大總管,美其名是幫忙,其實就是想空手搶,幸好她外貌斯文的爹是個土匪性子,一頓臭駡外加命人用掃把趕出去,把那個族伯祖嚇到不敢再提。

  他們袁家這支只是愛讀書,並不傻,不然袁佩娘早把自己四個許家兒子都塞進來當大總管了。

  皇品,皇品!

  袁朝陽覺得自己現在全身都是力氣,背後有光,「唉,我得去見我娘。」

  「得先去見太君。」郝嬤嬤連忙勸,「太君可是大長輩。」

  袁朝陽想想也是,祖母雖然重男輕女,但對於她和離回家這件事情又十分護短,這幾年總有媒婆上門說不像話的婚事,都被祖母一句「配不上我們朝陽」給回絕了。

  有一戶倒是不錯,正七品門戶,年齡也相當,男生是因為兩度守孝這才耽誤婚期,不過一打聽,對方家裡做生意賠了三百多萬兩,傾家蕩產的賠,還欠一千多兩,是奔著袁朝陽的嫁妝來的——她名下有十幾間鋪子,賣幾間掉就能補這個錢坑了。

  杜太君氣得要命,直接拿茶盞丟媒婆額頭。

  袁朝陽想想,的確事先跟祖母說比較好,自己一時高興過頭,思慮不周,身為晚輩總該尊重家裡年紀最大的老太太,想想就往三進的小跨院走去。

  杜太君是商人的女兒,重實際不重規矩,他們袁家現在住的宅子一共三進,杜太君愛靜,沒住一進的大廂房,反而住了三進的小跨院。

  一路上,光是幻想自己的輕紗得到皇品的封號,袁朝陽就忍不住笑,但又想著高興得太早了,勉強自己憋著。

  走進小跨院,兩邊圍牆上爬著紅色的淩霄花,太陽照射下說不出的鮮豔,也給這幾步路的淺院子增添了幾分生氣。

  袁朝陽走過去,輕輕扣了扣門。

  很快的,門從裡面打開,寇嬤嬤探出頭來,小聲說:「老奴見過大小姐,太君正在午睡。」

  「那等祖母醒來,告訴祖母一聲,我晚點再來。」

  「是。」

  杜太君在午睡,袁朝陽就急忙朝一進奔過去了,袁老爺跟袁太太住一進的大廂房。

  袁太太見到愛女,笑容藏不住,「今日穿一身月白色,倒是精神。」

  袁朝陽偎過去,「娘,女兒有好消息呢。」

  女兒的撒嬌,袁太太十分受用,笑容都多了些,「又買鋪子了?」

  「不是。」袁朝陽笑容越發燦爛,「比那更好。」

  袁太太就不懂了,她是商人婦,對她來說生意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賺錢,買鋪子,還有比買鋪子更好的?她想不明白。

  「女兒的輕紗被宮中的岑貴妃看上了。」

  袁太太腦海一轉,突然大驚,「你是說……」

  「……有機會。」

  雖然只有母女兩人,但話也不敢說得太明,傳賢不傳長的國家,深受寵愛的岑貴妃,沒有兒子的皇后,雖然已經有太子,但天威難測,改立不是不可能……岑貴妃若是生下這一胎,可能會晉為皇貴妃,什麼是皇貴妃,那就是副後,可以跟皇后平起平坐的。

  專門進供給副後的東西……

  袁太太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們袁家的好女兒,太給娘長臉了,下次誰要是敢給你說不像話的婚事,娘就拿這個堵回去。」

  「娘,還不是皇品呢?」

  「就算不是皇品,但岑貴妃喜歡,那也值得娘在宗親前面炫耀,我家的女兒跟兒子一樣能幹。」

  *

  晚上在花廳吃飯,自然由袁朝陽跟家人說了這個好消息,全家上下都是一陣欣喜,一筆寫不出兩個袁字,袁朝陽要是混得好了,袁家哪會差呢,說不定有朝一日又搬回城中大宅子了,一人一個院子,幾個下人伺候,那可舒服了,不像現在,全家共住一個三進大院,雖然家務不用自己動手,但還是有點窄。

  李姨娘討好了幾句,看著袁老爺心情好,提出能不能讓頑劣的袁大心從寺廟回家,哭哭啼啼說都三年多了,他知道錯了。袁老爺只說考慮考慮,袁大心當年故意推擠懷孕的柳氏使之跌倒,那可是袁老爺親眼所見,沒人誣賴他。

  李姨娘見自己求沒用,只是哭,她入門時受寵,給所有人下絆子,別說都姨娘,文姨娘吃虧,就連袁太太她都敢杠,現在年華老去,寵愛不再,袁老爺開始嫌棄她沒讀書,困境就顯露出來了。

  一頓飯,高高興興的開始,很掃興的結束。

  袁朝陽想,歌伎出身真的沒辦法,就是這點腦子,這點肚子,後宅女人若是只靠容貌,好日子沒幾年的,受寵的岑貴妃難道只是長得好看嗎?岑貴妃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這才能盛寵不衰。

  因為李姨娘一直在哭,所以杜太君第一個溜了。當曾祖母的人,已經懶得跟個歌伎出身的姨娘講道理,李姨娘是兒子的侍妾,就交給媳婦去教,她年紀大了,只想看著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這幾個孩子長大,看著柳氏這胎平安出生,其他的她都不想管。

  袁老爺這個兒子還是懂杜太君的,知道杜太君為何不快,趕緊讓昌哥兒送曾祖母回小跨院,昌哥兒童言童語說要牽曾祖母,杜太君臉色這才和緩起來。

  袁太太見狀,直接讓大家回房洗澡睡覺,然後又吩咐柳氏身邊的周嬤嬤好好照顧,周嬤嬤連忙答應。

  袁朝陽跟袁大豐說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這才回房。

  梳洗,更衣,準備夢周公,躺在床上,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

  想來想去,都是文書上那行字——監督,羽豐世子蕭圖南。

  就這樣在床上翻來翻去,最後還是忍不住下床,怕吵醒守夜的大丫頭良辰,還輕手輕腳的,移開腳踏板,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打開,裡面放著不少雜七雜八的事物,都是她小時候留下來的,而其中就有一條白色的貂毛圍巾。

  袁朝陽是個念舊的人,這些舊物都用樟木箱子裝著,於是枯葉不腐,兩張仙人紙牌也像剛拿到的那樣鮮豔。

  她拿起那條白色的貂毛圍巾,都十七八年的舊物了,但她保存得很好,白毛蓬鬆,觸手柔軟,她想起那年秋天拿到時,是那樣高興。

  七歲男女不同席,這條白色的貂毛圍巾成了袁朝陽跟蕭圖南的小秘密。

  入宮伴讀多年,他們十幾個孩子是一起長大的,袁朝陽覺得蕭圖南是很好的。

  他曾經帶她去市集玩,也曾經帶她去放琉璃盞,元宵猜燈謎的市集是那樣熱鬧,還有觀音生日時廟中放焰火,他也帶著她去看了,還給她買了紅色的菩提串;皇上賞賜下來只有皇族有的貢品茶葉,她隔天就能從蕭圖南那裡喝到——當然不是只給她,那樣太尷尬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還是得避嫌。

  那日,東宮的宮女要煮茶,蕭圖南說他帶了父王給的好茶葉。

  放學,他們從東宮的學堂陸續出來,蕭圖南追了上來,問她喜不喜歡今天喝的白牡丹,喜歡的話他明日再帶過來。

  那年袁朝陽十二歲,蕭圖南也是。

  少年已經比她高半個頭,太陽下的羽豐縣子清朗挺拔,眼神閃閃發亮。

  若問少女時代的袁朝陽是怎麼想的,那蕭圖南是很好,很好的。

  袁朝陽想到要見故人就覺得肚子痛,但現實的情況也不容她矯情,不要說只是肚子痛,就算她整個人都在痛,她也會爬去內務府。

  她一定,一定,要成為第一個女子皇品商人,看看那些討厭鬼宗親還敢不敢亂介紹物件給她,和離又不是大罪,無子也不是她的錯,那些宗親真不知道哪根筋有問題,什麼破爛貨都敢端來她面前,是個男的就這麼了不起嗎?她袁朝陽偏不屑,她就要靠著爹娘跟祖母的寵愛任性活下去。

  也有宗親不要臉的說——「你又生不出孩子,賺這麼多錢幹麼,不拿來幫助一些日子過不去的族伯叔,我聽說你又買鋪子了,正好,你族伯想做生意,正在找店面,就租給自己人吧,自己人,穩當。」

  自己人不叫穩當,自己人叫可怕,她和離後開始做生意,也認識了不少掌櫃,大家的共識都是「除非同一個娘,不然都不穩當」。

  真的,哪怕同一個爹都不穩當啊,「親戚」算什麼關係啊,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還想染指她的鋪子,一個月跟外人收十兩不好嗎,租給自己人,只怕五兩都拿不到,還會被賴帳。

  她不願意,宗親又有意見了——這麼看重錢財,不是好事。

  啊喲,銀子這麼美,怎麼會嫌少,她將來銀子要給侄子侄女啊,大豐大富的孩子都是她給遺產的對象,銀子放著又不會發黴,她幹麼急著給出去?

  況且不做生意都不知道,女人能自由出門多舒服,人人喊她一聲「袁大小姐」有多舒服,看著鬍子花白的商行長邀請她參加商會有多舒服。

  祖父致仕後他們從城中搬到城南,城中官宦人家多,比較保守,城南生意人多,加上還有異族人,民風相對開放,別說和離了,再嫁三次的女子都大搖大擺的上街,沒人會多看一眼。

  不是她袁朝陽在臭美,有時在布莊接待一些官家夫人,少夫人,她都能感受到她們的羡慕,她不是依附在誰身上的某少夫人,她就是她自己,袁家大小姐。她想花錢,自己有,不用看誰臉色,最好的布料,最好的首飾她都能用,就算用上最好的東珠,冰晶玉,也不用顧忌長輩會不會覺得她奢侈。

  她覺得這樣很好,當然很感謝家裡的寬容,一般來說,和離要兩家相談,訂親要媒婆,和離也要見證,但她是突然帶著和離文書就拉著嫁妝回家的,家人知道她和離後都說不出話,意外,錯愕,等知道是無子的關係後,又混合了生氣與羞辱。

  有的家庭能接受女兒回家,有的家庭不能,這時候回家的女兒會被送去鄉下,假裝沒這回事,即便袁朝陽自幼受寵,但也有點忐忑,而且袁家的莊子不在城郊,在江南。

  當時已經致仕的袁老太爺開口了,「李管家,讓人把大小姐的房間打掃一下,晚上多放一雙碗筷,告訴其他人,大小姐回家住。」

  一錘定音。

  一家之主都發話了,其他人自然不會有意見,袁太太當時就沖上來抱著女兒,袁大豐也說「姊姊不要緊,我在」。

  從此袁朝陽就舒舒服服的當回袁大小姐。

  當然,剛剛和離回家,她也是很萎靡的,是袁太太看著不行,求袁老爺分間鋪子給她管,好歹有點寄託,不然整天在家吃飽睡,睡飽吃,都快養成小豬了。

  袁朝陽是袁老爺第一個孩子,從小就會跟大人甜言蜜語,袁老爺很疼這女兒,都沒考慮就准了,又怕她奔波勞累,挑了最近的九號鋪子。

  袁朝陽把一身力氣用在生意上,九號鋪子果然蒸蒸日上,然後袁老爺又把十四號鋪子給了她。

  已經出嫁的袁朝婉那個羡慕啊,也攛掇著自己的親生姨娘跟袁老爺要鋪子,說一樣是無子的女兒,給了袁朝陽布莊也該給袁朝婉,結果被袁老爺一陣臭駡,袁朝婉雖然一樣無子,她卻是別人家的媳婦,膝下也有抱養過來的兒子,祠堂上可是有孩子的人,鋪子給了袁朝婉,將來就是外姓人的,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袁朝陽是和離後才發現自己是做生意的天才,她給的花紅多,工人跟賣布娘子那是拼了命的在工作,九號鋪子跟十四號鋪子,一個月的淨利可以超過一百兩,都進入她的小庫房了。嘻,爹疼娘愛,就算和離婦,那也是很逍遙,她要把這逍遙進行到底,不讓任何人,哪怕是蕭圖南都不能阻止她繼續逍遙。

  *

  內務府。

  袁朝陽自然沒那樣傻的準時到,她可是提早就到了,對於蕭圖南,寧可我等人,不可人等我。

  一個姓柯的文吏把她引進側堂後,便開始問起一些袁家布莊的問題——那輕紗的絲產於何處,染於何處?

  袁朝陽恭恭敬敬回答,柯文吏很滿意。

  雖然是個年紀輕的官吏,但袁朝陽知道,這個就是內務府負責布料的人之一。

  問完例行公事,柯文吏便說起今上勵精圖治,縮減了不少用度,官吏其實沒以前那樣好過了云云。

  袁朝陽畢竟有十六年的官家小姐經驗,早有準備,伸手跟隨同的郝嬤嬤拿了信封,這就雙手遞了上去,「民女第一次進內務府,什麼也不懂,還請柯大人多多指導,才不會出錯,天氣熱,柯大人喝點涼茶。」

  柯文吏笑了,「袁大小姐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白,不明白,民女就是運氣好,凡事還請柯大人多多照顧。」

  柯文吏毫不客氣看了一下信封裡面,滿意了,這袁大小姐的祖父曾經是太常少卿,官家出身果然不同,就是大方。

  不一會,內廊傳來聲音,「羽豐郡王這邊請。」

  袁朝陽內心一突,蕭圖南來了。

  雖然是一起長大,但這都好幾年不見了,如果監督是永樂公主或者常富郡主就好了,她跟她們一直維持著好交情,不然青和郡王也行啊,他現在寫信還喊她朝陽姊姊呢,當時十幾個伴讀,她最不想見的就是蕭圖南了。

  袁朝陽站了起來,打起精神,就見另一個小吏引著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進來。

  眉清目秀,面目俊朗,不是記憶中的蕭圖南又是誰?

  只不過他的神色沒以前那樣清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透的神色,看起來很深沉,很不好接近,袁朝陽並不意外,自己肯定也不像十五歲時那樣嬌憨可愛,他們今年都二十五了,六歲認識,這都快二十年的時光。

  袁朝陽原本還幻想能有一個平和的過程,但在看到蕭圖南那臉色後,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他一看到她,俊俏的臉露出看到蒼蠅的模樣,明明白白寫著很不想看到她。

  袁朝陽識趣,也懂得商人地位低,行了禮,「民女見過羽豐郡王。」

  「岑貴妃看中的輕紗就是袁家出產的?」

  「是九號染坊的作品,用紫草跟赭石染色,九染九曬。」

  蕭圖南皺眉,「本郡王可沒問你這麼多。」

  「是。」

  「記得了,本郡王不愛人多話,以後我問,你答,多餘的東西不要講,本郡王不感興趣。」蕭圖南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袁朝陽還是覺得,唉,有準備跟真實體驗到,還是完全不一樣啊。他明明白白的嫌惡,真讓她有點傷心了。

  可是退後一步想,也不怪他,當然,更不能怪她了,她袁朝陽可是無辜的小白花,當然沒有錯。

  只能說他們的緣分就是不能延續吧,伴讀的男孩小夥伴中,除了青和郡王,她上個月還去參加泯東縣子兒子的洗三呢,泯東縣子都八個女兒了,終於來個兒子,他就跟小時候一樣,一高興眼睛就瞪得老大,然後會從單眼皮變成雙眼皮,當時泯東縣子夫人還不知道她跟永樂公主在笑什麼。

  如果她跟蕭圖南也一直維持著好交情就好了,不過想想不可能,有聚有散才是人生常態,雖然她不太能接受蕭圖南對她的態度這麼差,但不會怪他,說來,是時光對他們不溫柔,他們各自都經歷太多。

  她不是當年那個在東宮天真爛漫的袁朝陽,他也不是當年那個在東宮包容溫和的蕭圖南。

  其實能這樣活著面對面已經不錯了,當時一起讀書的尚書令嫡孫朱有成,三族內都被偷販私鹽的伯父朱通連累,舉家出京,三代不得回。

  那一年,袁朝陽才十二歲。

  昨天還跟朱有成一起上打獵課程,過去幾年天天都在一起的人,突然間被遣出京,從官戶成了罪戶。

  十幾個孩子不懂得面對離別,貴子貴女一路行來,繁花盛開,沒見識過不好的事物,這第一堂人生課程,眾人哭哭啼啼。

  那天出了宮門,上了袁家馬車準備回家時,袁朝陽都是蔫蔫的,在大夥面前忍著的眼淚終於忍耐不住落下來。

  當時錦帳一下掀開,蕭圖南竄了上來,「袁朝陽,你別難過。」

  「我就是想朱有成……」袁朝陽有句話沒說,她還知道趙司徒的孫女趙熙喜歡朱有成,朱有成也很喜歡趙熙,昨天還門當戶對,今天已經永遠不可能,就算趙熙願意遠嫁,趙司徒也不會允許孫女嫁給罪戶。

  「袁朝陽,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們在京城,那就什麼都會發生。」蕭圖南語氣雖然嚴厲,但神色卻是溫和的。

  相處多年,袁朝陽也不怕他,因此不管身分差異,直接別過頭,「我偏不明白。」

  「所以我才說,你得明白,朱有成只是開端,以後你的人生還會遇到很多別離,事事難過,你要難過到什麼時候?」

  「我就是不想跟任何人分開。」

  蕭圖南年少的臉上露出無奈又包容的樣子,「皇伯父只處死了朱通一戶,沒株連三族,已經是看在尚書令多年忠心的分上,況且三代後就能返京,等我們老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收到朱有成的信,請我們照顧朱家剛剛返京的年輕孩子,他那麼外向的人,肯定能調適得很好,別難過了。」

  「我偏要難過……青和縣子說,朱家財產都被充公了,這樣日子是要怎麼過?」

  「朱家財產是充公了,朱老夫人跟朱夫人的嫁妝還在,至於日子怎麼過,你放心,我有辦法。」

  袁朝陽原本以為蕭圖南只是哄哄她,兩人身分有別,她也不敢多追問,過了半個多月,她才從永樂公主那邊聽說,蕭圖南特意寫信去敲打朱家落腳處的地方官,用的是秦王府的紙卷,蓋的是羽豐縣子的印章。

  尚書令是被拔官了,財產是被充公了,一家是落魄了,但是嫡長孫朱有成在京城還有朋友,他們是縣子縣主,是公主郡主,是皇孫皇孫女,皇族貴人要搞死地方官是很容易的事情。

  袁朝陽總算覺得好過一點,只要地方官不去挑事,相信朱家也不會自找麻煩。

  之後永樂公主笑著跟袁朝陽說:「吾聽宮女說,那日你在馬車上哭了許久,羽豐哥哥回秦王府就馬上寫信去了。」

  「公主別聽小宮女胡說,民女才沒有哭許久。」

  「那就是哭了。」永樂公主捏著她的下巴,「袁夫人把你養得真好,這麼多年嬌憨不減,吾可太懂羽豐哥哥了。」

  袁朝陽一下紅了臉,十二歲已經懂得很多事情,當然也知道永樂公主在說什麼,「公主別胡說。」

  「吾哪是胡說呢,每年打獵,羽豐哥哥都只顧著你的安全,從來不管吾,吾可是他的族妹啊。」永樂公主打趣,「以前不懂,這幾年可是越看越明白了。」

  袁朝陽少女心被說得心思動搖。

  只是秦王府,世襲罔替的一品門第,蕭圖南又是嫡長子,她不過是四品太常少卿的孫女,她不敢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5:39

第三章 故地重遊

  受寵的岑貴妃看中袁家的輕紗,那袁朝陽的得力助手李修當然不去北夷了,去北夷不過多談一點錢,岑貴妃的路子要是穩了,袁家二十幾間鋪子就等著日進鬥金。

  京城人最愛跟風——什麼?岑貴妃用袁家布莊的東西?好,我也要!

  到時候就算再不想賺銀子,也是免不了要發財的。

  袁朝陽命李修住在染莊,挑最好的染布工人出來,一染一曬都要親自盯著,她則是在九號鋪子的後頭帳房,照樣主持大局。她有兩間商鋪,十四間租鋪,忙得很,李修是李大總管的兒子,全家都在袁家做事,最忠心不過,交給李修盯場,她很放心。

  夏日太陽大,曬布最好了,一天就可以做到一染一曬,只要老天不下雨,九天就能完成內務府的要求。

  一日,袁朝陽正在鋪子後頭跟袁大豐談事情。

  東瑞皇帝勵精圖治,國泰民安,百姓日子越來越好過,袁大豐想著多買一座南方桑田來出產絲綢,姊弟倆正看著介紹。

  袁大豐心細,「我看梅花府外的這座還行,產量高,當地民風純樸,工人也勤勞,又在河道附近,到時候運送也方便。」

  袁朝陽提醒,「最好找五十年內沒有旱災澇災的地方。」

  「我看看。」袁大豐翻著辦事先生送來的卷宗,「梅花府五十年內是沒有,上回大澇是八十八年前,賣家姓顏,家裡撐不下去了,顏老太太賣嫁妝,應該可以。」

  袁朝陽點頭,「不是官戶就好。」

  跟官戶買東西麻煩,城北金家老爺就跟國舅買了鋪子,結果後來那國舅錢都花完了,又打官司說那鋪子沒要賣,是租,就算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國舅還是各種耍賴,官府不想惹來皇后關切,各種維護,金家怕惹麻煩,只好認了,把鋪子還回去,白白損失兩千兩,誰讓人家是皇后的長兄。

  落魄家族賣嫁妝那是最好的,都淪落到要賣嫁妝了,肯定都好商量。袁大豐把梅花府的卷子一抽,「那我過幾日下江南看看。」

  「可記得算好回來的時間,不要錯過弟妹生日。」

  聽到姊姊關心自己的媳婦,袁大豐黝黑的方臉露出大大的笑容,都說大姑回家似鬼,他姊姊卻對弟妹好得很,他們袁家一家和樂。

  姊弟倆正說著話,外頭傳來敲格扇的聲音,大丫頭美景道:「大小姐,有貴客上門。」

  袁朝陽對袁大豐露出「你懂的」的無奈笑容,不知道是哪個八九品門戶的夫人少夫人來了,不是普通人,於是不要普通賣布娘子接待,都是她親自介紹。

  袁大豐也起身,「我下午還要去商會,走了。」

  「天氣熱,注意打傘,你都要黑成炭了。」

  袁大豐咧嘴一笑,先走出帳房,直接朝後門去了。做生意是這樣的,不管掌櫃還是賣布娘子,都是後門進出,前門是給客人進出的地方。

  袁朝陽拍拍裙子,理理衣服,這就跨出帳房,一邊問美景,「是哪門戶的貴女貴婦?」

  美景一臉尷尬。

  袁朝陽就奇了,她跟良辰與美景這對姊妹主僕多年,兩人都是跟著她長大,跟著她出嫁,又跟著她和離,然後現在跟著她一起到布莊做生意,她在袁家不過一個房間,一個耳房,不用人留在家給她掌院子,良辰美景都是天天跟著她出門的,現在卻這反應。

  袁朝陽覺得好笑,「你家小姐和離後百毒不侵,說吧。」

  美景陪著小心,「是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沒有皇家血脈,他的祖父是武將,當年西征立下很大的汗馬功勞,因此被封為異姓王爺,襲爵三代,是她一起長大的伴讀夥伴之一,跟蕭圖南同年,兩人最是要好,蕭圖南有幾個庶弟,但他不怎麼跟庶弟來往,反而常常出入安平王府。

  不同于蕭圖南二十歲才被立為世子,安平郡王的母親是個孺人,十分受寵,他三歲就被立為世子,六歲入宮時已經是郡王身分。

  他跟袁朝陽也是十幾年的舊識了,不過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沒再聯絡。

  袁朝陽馬上懂了,這的確是尷尬,安平郡王絕對不是不小心到這裡的,大大的「袁家九號布莊」,他會不知道這是她的地方?知道了還來,那就是故意的,畢竟她袁朝陽從一品門戶和離,當初在城中也引起不小的騷動。

  雖是幾年不見,安平郡王八卦的性子倒是沒變。

  袁朝陽出得大堂,就見四五個賣布娘子都在跟客人推銷,其中一人帶著幾個隨從,背著手,看起來就是沒有要買的樣子。

  「民女見過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轉身,手上摺扇一抬,「免禮。」

  「不知道郡王今日想買哪些布,我們九號布莊雖然不大,但東西都是上品,拿來送人最恰當不過。」

  安平郡工雖然是武將之後,卻隨了他的孺人母親,長得十分矮小,還不到袁朝陽的額頭高,就見他一笑,「朝陽跟我見外了。」

  「官民有別,民女不敢造次。」

  「也沒什麼,經過城南,想到你搬到這裡,來看看你。」

  「多謝郡王有心,不過男女有別,就不請郡王到後面喝茶。」

  「不妨不妨。」安平郡王心情挺好的樣子,「我記得你還有幾個弟弟,怎麼鋪子是你在管?」

  「這鋪子是民女的爹給的,是爹對女兒的疼愛,可不是弟弟沒用,弟弟有肩膀,有擔當,已經能扛起一家重責。」

  「知道知道,沒有說你弟弟不好的意思,你這樣出門做生意,丈夫能同意嗎?」

  袁朝陽心想,可惡,如果是以前在東宮,她早一個拳頭過去,但現在她已經是個大人,知道很多道理,譬如說,就算從小認識,但他們現在都長大了,安平郡王一身錦袍,繡面精緻的鞋子上縫了大明珠,腰間是一塊翠綠翡翠,這代表什麼?代表身分,代表差別,他們已經不是沒有猜忌,一起讀書,一起騎射的年紀了。

  「民女現在住在袁家。」

  安平郡王哦的一聲,「那也挺好,藹元長公主也和離,帶著兩個女兒回宮跟汪太妃作伴,怎麼說還是爹娘疼女兒。」

  袁朝陽幾乎想翻白眼了,這八卦安平郡王,難道就是為了打聽她有沒有再嫁嗎?她有沒有再嫁,跟他有什麼關係?

  安平郡王似乎很滿意的樣子,「我聽孫公公說,這次岑貴妃指定了袁家的輕紗?」

  「是。」

  「還讓羽豐郡王當監督?」

  「是。」

  「那你跟圖南見過面沒有?」

  袁朝陽耐著性子,「見過了。」

  「那他——」

  「挺好的。」袁朝陽違心之論。

  蕭圖南對她的態度很差,用吃到蒼蠅的表情看她很傷人,但這些安平郡主都沒必要知道。

  她歷經了不少人情冷暖,有些事情自己清楚就好,不需要嚷嚷得全天下都明白,小孩子才這樣,她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來看看你。」安平郡王一拍摺扇,「你好就好了。」

  袁朝陽忍住打人的衝動,她是賣藝的猴子嗎?有什麼好看。

  但隱隱又覺得事情奇怪,蕭圖南再度出現在她生命裡,然後跟蕭圖南很好的安平郡王也出現了,安平王府明明在城中靠近皇宮的地方,距離袁家九號布莊要兩個時辰的車程呢,也不怕中暑,堂堂郡王也這麼八卦,不像話。

  *

  歷經九個豔陽天,袁家染坊出了一批輕紗,一共四十八色,各色一卷,由李修親自押著,從城郊的染坊到九號鋪子。

  不敢從前門進,怕貨色太好那些婆媽搶著要,又說不出理由推託,總不能現在就拿著岑貴妃的名頭招搖,那兩車布是從後門進的。

  袁朝陽一卷卷打開,一卷卷看過,顏色夠不夠純正,染得夠不夠均勻,就像豆綠跟豆青乍看一樣但不同,就得分出個深淺,豆青亮上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很多布莊都混著賣了,但他們袁家布莊一向分得清楚,豆青是豆青,豆綠是豆綠,品紅跟石榴也是容易弄混的,薑黃跟細色更是接近。

  袁朝陽很滿意,「做得好。」

  李修年輕的臉上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是小人的本分,多謝大小姐誇獎。」

  「我知道你剛從城郊回來很累,不過還要跟我一起押這兩車到內務府。」

  「是。」

  等東西交了差,那就是蕭圖南跟岑貴妃的事情了,她不用再見到蕭圖南,真的好尷尬,她就算表面上波瀾不興,但內心是很尷尬的。

  然而天不從人願,等袁朝陽美滋滋的把兩車輕紗拉到內務府,等著讓蕭圖南點收的時候,內務府的人跟她說一個晴天霹靂——羽豐郡王早她一刻離開,已經打道回府了。

  袁朝陽那個暈啊,命令李修跟良辰看緊東西,別被內務府的人找理由順走,也不管自己又餓又累,直接追上去了。

  一路上催著馬夫,快一點,快一點。

  馬夫說:「沒辦法快哪,大小姐,這路中間都是人。」

  馬車要是撞傷人,馬夫要入罪的。

  袁朝陽無奈,只能一下子掀開帳子,看,一下子又捶打大腿,她真的不想跟蕭圖南有交集,她只想今日事,今日畢,晚上好好睡個覺,至於岑貴妃滿不滿意,能不能成為皇品,那交給菩薩決定。

  心裡急,覺得時間過得慢,都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來。

  袁朝陽一喜,以為追上了,結果下了車,赫然發現馬車停在秦王府面前。

  袁朝陽看向馬夫,一臉兇狠,「老顧!」

  老顧無辜,「俺看著秦王府的馬車剛剛進去。」

  現在面臨選擇,打道回府?還是深入敵境?

  袁朝陽只猶豫了一下就選擇後者,夜長夢多,她都已經追來了,當然要把蕭圖南給追回內務府點收。

  袁朝陽也不多話,直接褪下金蠲子給守門,「兩位大哥分著喝點茶,我要見珍之姑娘。」

  珍之是蕭圖南最親厚的大丫頭,要說見羽豐郡王肯定見不到,見個下人倒是可以的,畢竟銀子好說話。

  那守門的見金蠲子成色十足,去得很快,不到一盞茶時分,袁朝陽就看到珍之打著傘過來了。

  珍之看到她很錯愕,但畢竟大戶人家丫頭,還是十分有禮,「見過袁大小姐。」

  「珍之,我有急事得找你家世子,不是私事糾纏,是跟他的公務有關,我有一批要進宮的東西,得你們世子蓋章。」

  「這個奴婢作不了主,還請袁大小姐稍等,奴婢去問一問。」

  袁朝陽松一口氣,沒直接拒絕就好,又褪下一個玉蠲子給珍之,「勞煩你了。」

  珍之收下玉蠲子藏入袖子,「袁大小姐回馬車上等吧,不管世子見不見,奴婢都一定會再來告知。」

  夏天中午的太陽很大,袁朝陽也沒倔強地要在門口繼續等,珍之她還是信得過的,能當上領班大丫頭,都不是小心眼的人物。

  心裡急,時間慢,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珍之的聲音在馬車簾子外響起,「郡王請袁大小姐進去。」

  袁朝陽乍聽一喜,然後又是一尷尬,這秦王府她也熟,七歲那年,秦王妃搞了個百花宴,他們一群小孩子全被蕭圖南叫來了。

  他們入宮伴讀只在東宮學院,後宮是不能亂闖的,但是在秦王府可以,袁朝陽第一次見到那樣大的池塘,上面有兩層大船,入夜後船側點起燈,夢幻一樣,見識到原來一個宅子裡面可以有一整片的竹林,碗口大的牡丹,放得整個園子都是——皇帝寵愛這個小自己二十歲的親弟弟,旁人能說什麼。

  他們一群貴子貴女,一年到秦王府玩個三五次,人人都熟門熟路,就連下人們都看得眼熟了。

  當然,那是當年。

  袁朝陽沒想到那麼多年後,她會為了見蕭圖南,再次入了秦王府。

  她送出去的那只玉蠲子成色極好,想必是玉蠲子的功勞,珍之還帶了一把傘給她遮陽,她太需要了,大中午的好熱。

  走到花徑,袁朝陽看到了伍大從另一邊走來,伍大是蕭圖南打小伺候的貼身小廝。

  伍大看到她出現在秦王府,表情像看到鬼,但畢竟是王府的下人,還是規規矩矩的行禮,「見過袁大小姐,珍之姊姊。」

  袁朝陽點點頭。

  這時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由遠而近,嘻笑得十分歡快,後面疑似老嬤嬤追著的聲音,新少爺,新少爺的喊,然後一個綁瓣小娃闖入了袁朝陽的視線。

  大眼睛,很清秀,曬得黑了,但還是看得出來跟蕭圖南相似的五官。

  袁朝陽心想,這是他的孩子吧,只是不知道是嫡子還是庶子。

  她想起十三歲那年,又是秦王府的宴會,徐國公夫人笑說:「智哥兒今年都十五了,我看明年娶妻最好,趕緊給我生個胖娃娃,我作夢都想著小娃叫我一聲曾祖母。」

  眾人笑了起來。

  幾個即將進入適婚年齡的少女都不太好意思。

  那天宴會,蕭圖南趁著送客出去,小聲問她,「你喜歡孩子不?」

  袁朝陽臉頰發燒,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我也喜歡,以後多生幾個。」

  袁朝陽嗔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蕭圖南笑了。

  袁朝陽看著眼前的新哥兒,心想,蕭圖南這下也算得償所願,小孩子雖然玩髒了,但看起來活潑可愛,可見是被好好養大的,看樣子他挺好的。

  他好,那就好。

  袁朝陽希望他們一群東宮伴讀,每個都能好好的……

  「這是新少爺。」珍之跟她說:「是遠志縣子的公子。」

  遠志縣子,那是蕭圖南的第四個庶弟。

  原來是遠志的孩子……

  袁朝陽松了一口氣,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松了一口氣,內心暗暗驚訝,莫不成多年過去,還是為了蕭圖南起波瀾?

  太可怕了蕭圖南,都多年沒來往,只不過前回在內務府見了一面,她的心思就不太受控了。但是又想,兩人認識那樣久,有太多累積的回憶,不受控也不奇怪啊,她不過凡夫俗子而已。

  秦王府還是那個秦王府,她熟悉的秦王府。

  不多時,到了曲文苑前,曲文苑,蕭圖南十歲起住的地方。

  袁朝陽跟著珍之進入,裡面都是老熟人,人人看到她都露出詫異的樣子,只能說珍之地位高,她領著沒人敢上來質疑。

  大概是天氣熱的關係,格扇跟梅花窗都開著,曲文苑大樹多,風吹樹梢,發出沙沙響聲,倒有幾分涼意。

  袁朝陽已經忘了最後一次來曲文苑是什麼時候,而且她怎麼樣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再返回。

  「世子。」珍之在門檻處輕聲報話,「袁大小姐到了。」

  袁朝陽就聽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嗓子,「讓她進來。」

  珍之欠身,「袁大小姐請進。」

  袁朝陽深呼吸幾口,這便跨過門檻,一面又覺得自己挺厲害的,一般女子哪扛得住這種不友善跟尷尬啊,但她是誰,她是袁大小姐,她是袁掌櫃,為了發揚袁家布莊,她什麼也不怕。

  進得雕樑畫棟的花廳,就看到蕭圖南在案上寫信,兩個丫頭在旁邊打著大團扇,袁朝陽知道他寫字不喜歡人家打擾,因此只是靜靜的等,等他寫完,在身邊伺候的年輕丫頭趕緊上來,折起信紙上蠟封住,拿著信匆匆出去了。

  蕭圖南這才起身,曲文苑採光好,比起深廊內院的內務府,袁朝陽更清楚看到蕭圖南的臉,跟自己一樣二十五歲,成熟了很多,眉眼都是淩厲之色,一副很難靠近的樣子,跟當年那個親切的屁孩天差地別。

  袁朝陽一屈膝,「民女見過郡王,輕紗已經染好,共四十八卷,還請郡王走一趟內務府點收。」

  「樣本呢?」

  袁朝陽張大嘴巴,來得急了,樣本冊子在輕紗車上……

  蕭圖南露出一絲諷刺,「怎麼?忘了?」

  「是民女疏失。」

  「樣本都沒有,就要我再回一趟內務府,本郡王可是有官銜的人,不是沒事做的縣子,還是你在袁家閑飯吃得多了,忘了別人可是要幹事的。」

  袁朝陽忍耐,先看樣本再看實品,這是做生意的慣例,沒人帶著笨重的實品到處跑,當然也沒人會沒看過樣本就花時間走一趟。

  袁朝陽不太想承認,但真的有點不好受,如鯁在喉。

  就憑他們青梅竹馬,也不該活得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不過說針鋒相對是抬高自己了,他是堂堂郡王,根本不用跟自己客氣。

  蕭圖南笑了,只有笑容,沒有笑意,「袁朝陽,你的出息呢?不是想做一番大事業,就這一點?」

  「蕭圖南,你別這樣。」

  「我怎麼樣了,話不是你說的嗎?」

  袁朝陽緩了緩,壓抑住委屈。是,袁大小姐委屈了,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扛得住,但是蕭圖南幾句諷刺就讓她心裡難受。

  可是啊,她不是那個剛剛進東宮,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她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需要忍耐的,她能忍,「民女馬上回頭拿。」

  「本郡王等你,不過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本郡王是看在岑貴妃的分上。」

  「民女明白。」

  袁朝陽正想退出,卻聽得外面一聲嬌喊,「郡王表哥。」

  隨著話語落下,一個十五六歲的嬌俏少女進來,十分貌美,還有一股子被寵出來的傲慢,後面跟著個丫頭,丫頭手上有烏絲盤,盤上一個瓷盅。

  少女出現,蕭圖南原本不好看的神色一緩,眉宇之間顯得清朗許多,「太陽這樣大,怎麼過來了?」

  少女撒嬌道:「便是想著太陽大,郡王表哥會熱,所以弄玉親自下廚做了綠豆湯,郡王表哥嘗嘗。」

  蕭圖南愛憐,「弄玉親手做的?」

  「是啊。」朱弄玉轉身道:「大家都親眼看見,弄玉在小廚房煮的。」

  跟隨著朱弄玉的丫頭連忙點頭,「是的,羽豐郡王,我家小姐一早起來淘綠豆,煮綠豆,又用鍋子隔水鎮涼,小姐都不讓奴婢碰,說要親手才顯得誠心。」

  蕭圖南摸摸朱弄玉的頭髮,好心情都寫在臉上,「那本郡王可要嘗嘗弄玉的心意了。」

  朱弄玉大喜,連忙伺候了起來。

  袁朝陽不知所措得很,這個弄玉就這樣殺進來,而且完全無視她,然後馬上跟蕭圖南進入兩人世界,她現在悄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當自己不存在。

  原來蕭圖南還會笑啊,她還以為他不笑了呢。

  原來……自己還是會在意啊……

  這幾年她都過得很好,還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眼見到蕭圖南跟別的女子親熱,內心還是不舒服,然後又覺得自己三八,蕭圖南眉清目朗,家世又富貴,別說正妻了,給他當個姨娘,只要生下兒子一生有保障,身邊沒幾個示好的女孩子才奇怪。

  袁朝陽,正常點,別老把自己當一回事。

  「郡王表哥,味道怎麼樣?」朱弄玉嬌聲問。

  「好喝。」

  「那弄玉明天還給表哥煮。」

  「別弄這些了,你累壞,我可捨不得。」

  「表哥——」

  「對了,你上回不是說在家裡待著太悶嗎,過幾日七巧節,我帶你上街走走,你記得準備一下。」

  朱弄玉大喜,她跟郡王表哥示好很久了,以往表哥總是對她愛理不理,她送什麼來都把她往門外推,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對她溫柔有加,難不成表哥真的喜歡綠豆湯?

  雖然奇怪,但朱弄玉也沒多想,喜孜孜的回應,「那弄玉就等著七巧節了。」

  「打扮得漂亮一點,本郡王去你的院子接你。」

  「好。」

  「好了,表哥還有公事,你先去休息吧。」蕭圖南吩咐她身邊的大丫頭,「招福,送你家小姐回去,天氣熱,仔細打傘,別讓你家小姐熱到。」

  招福第一次聽到羽豐郡王吩咐那麼多,她以往只有聽過「不需要」,「不用」,「帶你家小姐滾」,現在突然一下子來了吩咐,也有點慌張,連忙回答,「是。」

  朱弄玉雖然想留下來陪伴,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郡王表哥今天對她甚是和善,想必是被她感動了。

  表哥約她七巧節出去呢,她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讓郡王表哥為她神魂顛倒不可。

  她今年十五了,應該成親,就算當不了表哥的正妻,當個貴妾也可——一個來投靠的秦王妃遠親,能當世子貴妾已經是很好的出路。

  朱弄玉開開心心的走了。

  袁朝陽想著自己要不要說個什麼告辭,卻聽得蕭圖南問:「剛剛那是我表妹,你覺得她漂亮嗎?」

  袁朝陽一怔,沉吟道:「肩若削成,腰若約素。」

  「她如果聽到你用〈洛神賦〉形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郡王表妹容姿出色。」

  「她年輕,聽話,還崇拜我。」蕭圖南似笑非笑,「跟有些人不一樣。」

  袁朝陽就覺得自己被刺了一下。

  她焉焉的,原有的興奮早被這段時間的無眠折磨殆盡,她剛剛在想,如果岑貴妃沒看上袁家的輕紗就好了,她跟蕭圖南就不會再見,她也不用這樣謹小慎微的擔心自己說錯話,她真沒想過和離後還要看人臉色。

  七巧節有什麼好玩的,那是哄孩子的,大人誰還去七巧節,有出息的大人看著帳本數銀子呢,就像她,每年七巧節都是跟著帳本度過,充實又富足……可是越是這樣想,腦海中就更浮現他們以前去七巧節的種種,一起撈金魚,一起吃糖人,蕭圖南給她買過一個檀香梳子,小販說梳過後頭髮會有檀香,後來兩人才知道被那小販騙了,檀香梳子是真的檀香梳子,但梳過頭髮不會有檀香。

  沒想到蕭圖南記憶極好,兩年後他們又遇到那攤販,他居然還記得,上前就跟他討二兩,那攤販本來就在騙人,見有人戳穿當場跑了,連東西都沒收。

  袁朝陽笑得不行,又奇怪,「羽豐縣子這樣好的人,那些攤販居然會害怕?」

  九歲的蕭圖南說:「我只對你好。」

  「縣子對安平郡王也好啊。」

  「那不一樣,安平是我兄弟,你是我……」

  「是你姊妹?」袁朝陽覺得這個答案很聰明。

  「才不是,我不要姊妹,以後再跟你說。」

  「以後,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你十二歲吧,那時候你應該就明白了。」

  後來袁朝陽沒再追問,大門戶的貴女,追問不是好習慣。

  不過等到她十一歲時,她就明白了。

  他們幾乎年年去七巧節,其實就是差不多的東西,可也玩不膩,小金魚永遠可愛,糖人永遠甜蜜……

  袁朝陽當時知道自己是特別的,而現在她知道,表妹弄玉一樣特別。

  一個成年的世子,公務是很多的,他還會想著要帶表妹去玩,想必表妹在她心中是不一樣的存在……說來,他成家立業了嗎?這幾年在城南居住,也沒特意打聽,竟是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他娶郡王妃了沒,他幾個孩子了,她通通不知道,但想想也不需要知道,她已經不是他的誰。

  之後,袁朝陽匆匆回到內務府拿了樣品冊,然後又跑了一趟秦王府,蕭圖南一色一色翻過,確定樣本上的顏色都沒問題,這才紆尊降貴的跟她回了一趟內務府,簽收下這兩車岑貴妃要的東西。

  袁朝陽松了一口氣,至少她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萬一不幸她的輕紗成了皇品,那蕭圖南就是她永遠的上司,她後悔了,她不要發揚袁家,她只想過得逍遙。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又又又失眠了。

  一下想著朱弄玉的年輕貌美,一下想著蕭圖南對自己的陰陽怪氣。

  她翻了個身,心想,袁朝陽,別想了,早點睡,明早還有其他的事情呢,可是越是這樣告訴自己,眼睛就瞪得越大,腦海中反反覆覆都是珍之送她出來時的話。

  表妹姓朱,朱弄玉,今年十五歲,是秦王妃族妹的女兒,在秦王府上已經住了四年,平時對秦王妃這個族姨母很討好,秦王妃很喜歡她,秦王也不是個看重門第的人,曾經說過只要兒子喜歡,郡王側妃也是可以的。

  又說太后很擔心這個孫子,都二十五了還沒妻子,這樣不行,太后今年身子不太好,似乎想在自己病倒之前看到孫子有後,因此城中最近官媒行走得十分熱絡,都是在幫羽豐郡王說親事。

  其中最合適的有兩家,安平王爺的嫡女遊翠煙。游翠煙原本是庶女,為了想爭取這門親事,安平王妃才把她寄到膝下,成了嫡女。游翠煙長得像生母張孺人,端得是美貌無雙,今年十五。

  另外還有焦侍中的嫡女,今年十八,三年前因為焦夫人生病,焦小姐許願入寺,出家三年以換母親安康,焦夫人後來果然大好,三年過去,焦家接人下山,太后看中焦小姐的品格,是親自把她列到名單上的。

  袁朝陽睜著眼睛想,都是名門貴女,太后給孫子挑的,肯定人品也沒問題,蕭圖南今年二十五,也該成家立業了,世子的責任之一就是有後,世子是不能沒兒子的。

  說實話,袁朝陽也不知道珍之為什麼跟她說這些,她也沒打聽……好啦,的確是有點想知道,但她真的沒有打聽。

  算了別想了,輕紗已經交差,就算岑貴妃真的很滿意,要他們再做,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一共四十八卷,足夠做一整個夏天的衣服,入秋後就沒人穿輕紗了。

  她跟蕭圖南……

  袁朝陽眨眨眼睛,紅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6:04

第四章 下江南出意外

  禦書房。

  六十多歲的皇帝道:「江南道連續兩道奏章,都說雨下得太大了,雖然還沒成災,但民心不安,眾卿有什麼看法?」

  下朝後還被喊進禦書房的,分別是尤太師,焦侍中,蘇大行台尚書令,安平郡王,以及羽豐郡王蕭圖南。

  當然主要還是尤太師,焦侍中,蘇大行台尚書令的主意,蕭圖南跟安平郡王都還不到三十歲,還有得磨練。

  就見尤太師一拱手,「不如請欽天監正帶頭,誦經七天,百官吃素三日,以求菩薩垂憫。」

  蘇大行台尚書令哼的一聲,「迷信。」

  焦侍中已經七十多歲了,站都站不穩,抖著身子回答,「啟稟皇上,老臣贊同尤太師的意見,下雨不下雨,還是看菩薩意思。」

  皇帝嗯的一聲,「不過在京城祈福,對江南有用嗎?」

  蘇大行台尚書令一拱手,「皇上,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們東瑞奉行四書五經的道理,怎麼可以因為幾場大雨就開始迷信。」

  皇帝脾氣還算不錯,「那依蘇卿之見,該怎麼辦才好?」

  蘇大行台尚書令一下噎住,他只是覺得不可以迷信,倒是沒想過要怎麼做才好。

  皇帝對這個臣子持反對意見,又提不出正面作法,也不惱,他十五歲登基,已經當了快五十年的皇帝了,現在很少事情能讓他真的生氣。

  皇帝嗯的一聲,「圖南,你說說。」

  秦王已經四十幾歲,也當祖父了,但對皇帝來說,秦王永遠是他的幼弟,幼弟資質雖然平庸,幼弟的嫡長子還是不錯的,圖南少年時愛玩不定性,十八歲以後倒是穩重了起來,幾次朝臣各持意見時,都能說出眾人服氣的大道理。

  蕭圖南往前一步,「回皇上,微臣認為應該派人下江南視察,帶著欽天監正一行人前往誦經,讓當地人知道朝廷沒有不管他們,這是表面功夫,可以在第一時間安定民心,當然更重要的是裡面的功夫,得巡視水道系統,是不是該開浚,運河是不是該去淤,這影響百萬江南人未來數十年的生計,得帶擅精算的朝臣一起把水道徹底改進,好防患於未然。」

  皇帝的老臉露出一點微笑,「你這點倒是很像朕。」

  尤太師連忙巴結,「皇上是真龍天子,羽豐郡王也有皇家血脈,果然都是見識長遠,臣等萬萬不及。」

  蘇大行台尚書令想說他拍馬屁,但如果這樣講了未免得罪皇上,只能道:「微臣贊同羽豐郡王。」

  焦侍中顫抖著控制不住的身子,「可惜太子代替皇上到北夷參加新皇登基大典,不然太子心地仁慈,倒是合適。」

  眾人有默契的沒提幾個二十幾歲的皇孫,東瑞國傳賢不傳長,幾個皇孫這幾年暗鬥得厲害,大臣都不敢選邊,假設現在推了大皇孫代表皇室下江南,那自己就會被歸類于大皇孫一派,平白得罪了二皇孫,三皇孫……所有的皇孫,得不償失。

  皇帝想了想,最能代表自己的長子已經到北夷國作客去了,剩下的孫子們嘛,目前還勉強維持勢力平穩,三孫子跟九孫子是突出一點,但只有一點,跟兄弟們的差異不算大,可自己一旦把下江南的重責大任交下去,無疑就是一種看重,會破壞權力均衡。

  想了想,皇帝道:「圖南,你替朕走一趟吧。」

  蕭圖南拱手,「微臣領旨。」

  尤太師馬上說:「皇上英明,老臣也覺得羽豐郡王是合適人選,當年言太傅就稱讚過羽豐郡王的算數,皇上真是好記性。」

  馬屁人人受用,那怕是六十幾歲的皇上,也覺得尤太師說話老實,笑得十分歡暢。

  皇帝開心,蘇大行台尚書令跟焦侍中當然不敢往槍口撞,連忙跟著誇起來——皇上英明,羽豐郡王聰敏。

  皇帝老臉露出笑意,「好了,圖南,有沒有想要帶誰去?」

  蕭圖南想也不想,「欽天監正是要的,專精算數的丁博士,盧博士,還有卓大人。」

  皇帝一下想不起來,「哪個卓大人?」

  「祺正三十八年的探花,現在擔任司竹監的卓大人。」

  皇帝想了起來,「他啊,對了,他當年那篇水利策論不錯,他好像也是江南人。」

  「是。」

  「那挺好,就把他帶去。」皇帝點點頭,「還有誰,你回去想一想,晚上把名單交上來,三日後出發。」

  蕭圖南恭恭敬敬領旨,「微臣遵命。」

  「這次江南整水回來就準備成親,太后今年以來身子都不大好,就掛念這件事情,圖南你可別不孝。」

  「微臣知道。」

  皇帝見他沒有抗旨的意思,滿意了,太后身子不好,他這個當兒子的一定要完成母親的心願,「朕先賜你儲秀宮秀女兩名,今晚就送去秦王府,就帶著一起到江南伺候吧。」

  「是。」

  出得禦書房,在書房內大氣不敢喘一聲的安平郡王一下湊了過來,「圖南,也帶我去江南吧。」

  「你去幹什麼?」

  「透透氣啊。」安平郡王理所當然,「整天在京城,悶都悶死了。」

  蕭圖南警告的看了他一眼,眼神淩厲。

  安平郡王縮了縮脖子。

  安平老王爺是武將出身,因為功勞很大被封為異姓王爺,現在的安平王爺亦有軍功在身,安平郡王雖然矮小,那也是騎馬射箭的一把好手,馬背上一支長槍舞得虎虎生風。

  然而武將嫌悶,被有心人聽到,那可是詛咒朝廷的罪,武將越悶越好,武將發黴那更妙,代表國家安定。

  安平郡王看了看四周,宮女內侍都離他們很遠,稍稍安下心,「你就帶我一起,放心,我都二十幾歲的大人了,也不用你顧著,我自己找樂子,聽說江南美女別有一番風情,想見識見識。」

  「我是公務,又不是去旅遊。」

  「我這不是想著有伴,我們到江南還要經過鄭州,福州,那邊有土匪的,我怕怕,你就保護保護我嘛。」

  蕭圖南簡直無言了,但兩人一起長大他太懂安平郡王,自己這回不答應,他肯定要抱怨到老,「你可別惹事。」

  「放心,你看我像惹禍精嗎?我又不是靜心公主還是瓊祺縣主,一天到晚出麼蛾子。」

  安平郡王邊走邊說:「對了你聽說了嗎?瓊祺縣主被駱光宗打了一頓,現在回雋王府了。」

  蕭圖南步履不停,但還是回應了,「怎麼好好的會挨丈夫打?駱家的人這麼大膽,連縣主都敢動手?」

  好歹一起長大,就算有些爭執,那也是小孩子的爭執,以現在大人的眼光回看,根本不算一回事,何況以玉牒上的輩分來說,瓊祺是他族妹。

  瓊祺縣主當年嫁給駱國公的嫡長孫,也算門當戶對,婚後雖然只生了兩個女兒,但駱光宗的侍妾生的也都是女兒,沒人有兒子,那就沒有差,她常跟著駱國公夫人跟駱夫人出席各種宴會,據說是過得不錯的。

  「駱光宗前兩年養了外室,生了兩個兒了,駱國公全家都知道,國公夫人隔三差五送東西去,駱夫人身子好,能出門,十天半個月的跑去那外室家裡看孫子。原本瞞得好好的,不知道怎麼被瓊祺知道,帶人抄了那外室,兩個兒子都被下人活活打死,那外室禁不住刺激,自己也撞牆死了。」

  「駱光宗回到家用皮帶狠抽瓊祺縣主一頓,據說瓊祺被打得鼻青臉腫,這便回了雋王府跟王爺王妃哭訴,現在駱國公府跟雋王府都很生氣,誰都不跟誰道歉,我看瓊祺也是要和離的命運了。」

  蕭圖南搖搖頭,照他來看,最無辜的是那兩個幼子跟外室,平白一條命就沒了,瓊祺是殘暴,但駱光宗也不是東西,沒本事安撫妻子,沒本事保護外室跟幼子。

  所以說,為什麼要一夫多妻呢,一夫一妻不行嗎?又為什麼要有兒子呢?駱光宗十幾個女兒還不夠嗎?他又不是嫡長子,何必一定要個兒子?

  然後又想起自己,他覺得自己現在無妻無子的狀態也挺好的,來去自由,可是他知道身邊的人都著急,父王急,母妃急,太后也著急,人人急著把門戶相當的貴女塞到她身邊,對他說著焦大小姐多孝順,遊翠煙多貌美,然後表妹朱弄玉的討好更是明顯,她都住到秦王府四年了。

  他也不是不喜歡有人陪自己,只是覺得那個人還沒出現,他一度以為袁朝陽會是那個人,後來時間證明,她也不是他的天命真女。

  袁朝陽……多年不見,做事是俐落了些,但神色還是當年的嬌憨不減。

  他大概會一直記得有年七巧節兩人去放琉璃盞,她閉眼許願,琉璃盞的光柔柔的照在她身上,美麗得像個夢境,後來他問她許了什麼願望,她看著他,眼神溫柔似水,然後慢慢低下頭,耳朵紅了起來。

  就算後來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鬧翻,他也沒辦法忘記那個瞬間。

  袁朝陽啊——

  「對了。」安平郡王想起什麼似的,「我去城南看朝陽了。」

  蕭圖南皺眉,「你去做什麼?」

  「你反應很大哦。」

  「別廢話。」

  「我就是去看看她,一起長大難道不值得特別走一趟嗎?」安平郡王笑嘻嘻的。

  「你看她是你的事情,不用特意跟我說。」

  安平郡王卻是不管他,「她生意做得可好了,一鋪子的婆媽,那些婆媽買起東西不手軟,朝陽穿戴得可比我妹妹富貴,她現在是商戶,吃穿什麼都不用顧忌,我看挺好的。你們應該也見過了吧,她可比以前有精神多了,太常少卿也不知道怎麼教兒孫的,袁老爺跟袁大爺心都大得很,女兒和離回家居然是給鋪子,給開門做生意,上牧監那個和離的女兒可是被送上山出家了,朝陽倒好,過得風生水起,不去城南一趟都不知道跟城中差這樣多,女掌櫃可不少,朝陽在鋪子裡抬頭挺胸的,意氣風發。」

  「你說得太多了。」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你們現在都沒成親,我覺得吧,算我好事好了,我總覺得你跟朝陽不應該這樣。」

  蕭圖南沒好氣,「我們應該怎麼樣?」

  安平郡王理直氣壯,「應該好好的說話,好好的相處,人生苦短,珍惜緣分。」

  「你又知道我沒跟她好好說話了。」

  「我都聽我叔父說了,大太陽的,你讓人家跑兩趟,明明可以直接過來點收,還硬要看完樣品冊才願意挪動一下你尊貴的屁股。圖南啊,就算當年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鬧翻,但我還是記得自己跟朝陽是一起長大的。」

  蕭圖南也覺得自己當天的表現不太成熟,他應該在袁朝陽第一趟來的時候就大大方方跟她一起回內務府,而不是刁難她,刁難她不就承認心中有她了嗎?笑話,他可是堂堂羽豐郡王,內務府將來的主事,他前途大好,他心中沒誰。

  但當晚他仔細思考,的確覺得這一回合自己輸了。

  真正的不在乎是雲淡風輕,他應該要雲淡風輕才對,而不是對她特別,即使是特別刁難,那也是特別。

  該死,這麼多年後,袁朝陽還是能讓他破例……

  或許他真的該快點娶妻,安定下來,也許孩子會挺可愛的,也許成了親,自然會產生感情上的填補,他就不會再被袁朝陽影響了。

  如果婚事繁瑣挑郡王妃的手續太冗長,他也可以先生庶子女,皇上說要賜兩名秀女給他一起下江南,他年輕力壯,身體棒棒,說不定一趟江南回來就等著當爹了,郡王可以有郡王正妃一名,側妃兩名,貴妾四名,姨娘八名。

  秀女都是官戶出身,到時候看她們娘家背景,看給予貴妾還是姨娘的名分,如果真這樣做,母妃會很開心吧。

  秦王妃只有他一個兒子,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他雖然沒有想成家的欲望,但是如果成家可以讓太后祖母高興,讓母妃高興,他倒是願意這麼做的。

  *

  袁家九號布莊。

  袁朝陽都還沒吃午飯,就被袁家的大管事叫走了,說去了江南的袁大豐來了信,讓她趕緊回家看。

  袁朝陽不是第一天出來做生意,知道這樣肯定沒好事——他們做生意的,天南地北都要跑,大豐兩三天一封信,幾年了從沒哪一日要她快點回家讀信的。

  心裡急,催促著車夫,城南不像城中人那樣多,車夫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車帳內悶,還是心裡不安,汗慢慢泌出來,不到一會時間,她背後已經濕了一層。忐忑不安中,都不知道從透氣紗窗往外看了幾次,想著,怎麼才過幾條街,怎麼才到時青胡同,怎麼回家的路這樣長。

  好不容易回到袁家,石嬤嬤就等在側門,中午太陽大,石嬤嬤曬得臉都紅了,「大小姐回來就好,老爺跟二少爺剛剛進門。」

  袁朝陽一凜,爹跟大富也回來了?照說袁家男子外面行走時寄送的家書,都是祖母第一個讀,今日祖母看完信就急著把他們都召回來……

  袁朝陽心裡突突跳著,進入花廳,袁家幾個主事的人都在了。

  袁老爺臉色不太好看,袁太太更是淚流不已,哭泣的樣子已經失去一個當家太太的體面。

  袁朝陽往前一步,「爹,娘,是怎麼了?」

  杜太君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大豐身邊的阿好回來說,他們在江南馬匹發瘋,撞傷了不少路人後翻車,大豐也因為直接被馬車甩下,摔斷了腿……」

  袁朝陽一凜,「有出人命嗎?」

  「人命倒是沒有……」

  沒有就好。袁朝陽稍稍安心,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還好商量,「那大豐的腿……」

  杜太君流淚道:「我們袁家在當地根基不深,跟官戶沒交情,阿好說有幾個好大夫,但有錢也請不來,現在他們的銀子先賠了幾個傷得比較重的,另外需要一筆銀子賠攤商跟輕傷路人,還有,我剛跟你爹商量了,想讓你去求永樂公主賜個手諭,好上太醫院找太醫同行……祖母知道你不喜歡求公主,也沒求過公主,但這回不同,大豐是我們袁家的嫡長子,腿可不能廢了……阿好說,江南大夫不行……大豐雖然沒有外傷,卻天天高燒……」

  杜太君說到這邊嗚咽起來,袁太太的眼淚流得更凶。

  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的袁老爺,也用企盼萬分的眼光看著自己女兒。

  袁朝陽皺眉,可公主不在京城……

  永樂公主前幾日約她上西郊避暑,她當時忙著岑貴妃的輕紗,所以回絕了,現在算來,公主還在西郊的避暑院子。

  她可以進公主府,但她進不了避暑院子。啊,對了,她有蕭圖南的手諭——很多年前他給的。

  她很確定自己沒扔。

  「祖母,爹,娘,請太醫女兒有辦法,下午讓莊嬤嬤給女兒整理箱籠,爹去官府辦理路引,女兒明天一早出發。」

  袁大富道:「怎麼能讓姊姊去,我去。」

  袁朝陽堅持,「不行,我去。」

  「我去,我好歹是個男子漢。」

  袁朝陽把袁大富拉到一邊,小聲說:「去江南要經過鄭州,福州,你知道那裡有什麼?有土匪,怎麼能讓你冒險。」

  十六歲的袁大富不服,「那姊姊就能冒險了?」

  「大富,姊姊老實跟你說,這外傷發燒……姊姊有經驗,小時候發痘燒了兩個月,雖然沒死,但也壞了身子,從此無子。大豐腿斷高燒,姊姊覺得不樂觀,萬一你大哥有什麼,還得有人扛起這個家。

  「爹膝下還有大有,再不濟還有一個在山上的大心,可是娘呢?娘只有我們了,萬一你在途中被匪人劫走,你沒了,大富也癘了,說腐運氣都好了,更可能等不到好大夫,活活病死,到時候你讓娘怎麼辦?」

  袁大富不語了,他只想著不能讓姊姊一個女子冒險,沒想過那麼多,萬一……萬一……他不能讓娘晚年只有自己一個人。

  袁家眾人只看到姊弟一陣悄悄話,袁大富就被說服了。

  *

  要請太醫同行,袁家勢必有人一起才顯得禮貌,袁老爺不能南行,因為袁家得有人當家,而袁大富又是嫡子,不宜冒險,袁大有還小,最合適的人選的確是袁朝陽。

  袁朝陽拿著從床下樟木箱子找出來的手諭,直奔太醫院。

  這手諭是有點舊了,但是秦王府的紙箋跟羽豐縣子的印章卻還是清晰可辨,配上袁家的金銀,應該可以請動擅長外科的太醫跟她南行。

  袁老爺已經去官衙辦理路引了,袁朝陽看著裝著手諭的荷包,心想,大豐,你可得撐著點,姊姊這就去救你。

  又想,高燒奪了她的健康,改變了她的命運,可萬萬不能再奪走大豐的人生,大豐才二十四歲,他應該有完美的一生才對。焦慮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來。

  前面傳來車夫的聲音,「大小姐,太醫院到了。」

  郝嬤嬤拿出小階梯,扶著袁朝陽下馬車。

  太醫院的守門人馬上出來趕,語氣粗魯,「走開走開,這裡可是太醫院,不是閒雜人可以來的地方。」

  袁朝陽是伴讀出身,看慣了皇宮的陣仗,自然不會把太醫院門口的幾個人放在眼中。

  她拿出荷包內的手諭,「我要見外科院監。」

  郝嬤嬤塞了個荷包給守門人,那守門人看到手諭,又拿到荷包,一下子改了態度,哈起腰來,「小姐先到偏廳等著,小人先去通報一下。」

  袁朝陽點頭,「勞煩——」

  「哎,這不是朝陽嗎?」一個略微粗獺的聲音傳來。

  袁朝陽回頭,卻見得安平郡王跟……蕭圖南。

  她一下僵硬起來,她還拿著蕭圖南昔日給的手諭騙通行,結果他本人來了。

  安平郡王大搖大擺的過來,「你怎麼來太醫院了?」

  「弟弟腿傷,得找個外科大夫。」

  「哪個弟弟?」

  「大弟。」

  「你要誰跟我說一聲,不用自己跑啊。」安平郡王粗中有細,知道以袁家商戶的身分,肯定是走了其他路子才能來請太醫,袁朝陽這樣光明正大的站在這裡沒被趕走,袁家都不知道付出了多少銀兩。

  蕭圖南也走近了。

  袁朝陽屈膝,「民女見過羽豐郡王。」

  蕭圖南莫名就有點不悅,她沒跟安平郡王行禮,兩人說話如常就像朋友,跟他就得行禮,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候,那個先去通報的守門人來了,他不認得袁朝陽,卻是認得羽豐郡王跟安平郡王,郡王可是正二品。

  守門人連忙過去,「小的見過羽豐郡王,見過安平郡王,請羽豐郡王放心,這位姑娘有您的手諭,小的已經派人去通報外科院監了。」

  蕭圖南挑起眉,「這位姑娘拿著我的手諭?」

  「是。」

  「拿來我看看。」

  守門人連忙把剛剛拿到的手諭遞上,他可沒說謊,秦王府紙箋,羽豐縣子的印章。蕭圖南看了袁朝陽一眼,袁朝陽丟臉得想鑽地,但又想到,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那確確實實是他給的啊,她又不偷不搶,只不過東西有點舊而已……

  安平郡王湊過來,「羽豐……縣子?縣子?」然後不可思議的看了袁朝陽一眼,「這麼舊的東西你還留著?」

  袁朝陽對著蕭圖南會尷尬,對安平郡王卻不尷尬,「能救命的東西我幹麼丟?」

  蕭圖南心情倒是好了起來,這手諭是他十四歲那年給的,等同他的權杖,只要有這手諭,縣子以下都得聽令辦事。

  秦王妃後來知道,說他輕率,可當時他就是想送給袁朝陽一個特別的東西,最好別人都不會送的,所以他以正五品縣子的身分寫了手諭,蓋了印章,這是他能想到最慎重的承諾。

  而今他是郡王,手諭只會更好用。

  只不過沒想到她還留著,不管基於什麼心理,他都挺高興知道這件事情,總覺得贏了她一回。

  她送的東西,他可是每一樣都扔了,扔得乾乾淨淨。

  感覺真爽快。

  安平郡王問道:「朝陽,你弟弟是受了多大的傷,城南沒好大夫嗎?讓你特別跑一趟太醫院?」

  袁朝陽神色一暗,「他人在江南,從馬車上摔下來,下人說當地好大夫請不動,沒有傷口卻是天天發燒,我想保我弟弟的腿,想保我弟弟的命。」

  安平郡王一點就通,「你是想用這手諭帶太醫到江南?」

  「是。」

  「我們也要去江南,奉公南下,也是因為來回日程久,怕有個萬一,所以來挑同行太醫的,原本照說是讓院判推薦,可是圖南說院判最愛結黨營私,肯定不是推薦醫術好的,而是推薦自己親厚的,所以自己走一趟親眼看比較准。」

  袁朝陽一凜,蕭圖南要去江南,奉公?那不就可以走官道?

  奉公南下一定是走官道,日日下榻驛站,然後隔日換馬趕路,她南下得走商道,那得翻山越嶺,而且進出各城都得重新申請路引,花的時間至少是一倍以上。

  如果可以跟蕭圖南同行,七八天就能到江南了。

  出門前,一直沒說話直哭泣的弟妹柳氏拉住了她,什麼也沒說,就跟她磕了頭。還有祖母,人老惜孫,她可不能沒有大豐這個出色的孫子。

  娘也需耍他,他們袁家都需要他。

  一向愛面子的袁朝陽想起弟弟,想也不想就對蕭圖南跪下,「民女弟弟有難,還請郡王允許民女同行。」

  她這一跪,不要說安平郡王這種容易吃驚的性子,就連一向八風吹不動的蕭圖南都挑起眉。

  郝嬤嬤一陣心疼,「大小姐……」

  當初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翻臉,兩家發誓互不往來,小姐現在為了大少爺的腿,不惜下跪……大小姐被嬌養了一輩子,哪裡跟人下跪過了,還在人潮來往的大街。

  雖然是夏日中午,但城中熱鬧,來往的路人還是有的。

  蕭圖南卻沒有很爽的感覺,「起來說話。」

  「羽豐郡王答應過民女,什麼事情都會為民女完成,民女當年沒提,現在想請郡王實現承諾,民女要跟郡王一同下江南。」

  蕭圖南怔了怔,這才想起他確實說過。

  那年皇帝為了寵愛的甘貴人,令人急搜京城的桂花,一夜之間把甘貴人住的琴福宮變成了桂花園,花香三裡,京圈哪位夫人少夫人不羡慕,也讓老爺少爺挨了不少埋怨——皇上日理萬機都知道要博甘貴人一笑,你們這些老爺少爺有皇帝忙嗎?為什麼不能做點事情讓我們開心?

  當時還是少年的蕭圖南小心翼翼的對袁朝陽說:「我也幫你做一件事情好不好?」

  袁朝陽害羞,「可我現在想不到有什麼事情。」

  蕭圖南見她的模樣,心裡就歡喜,聽她說話更是整個人都暖起來,於是小聲說:「沒關係,你記起來,以後什麼時候想到了就跟我說。」

  袁朝陽一直沒說,然後經過了幾年,蕭圖南也忘了,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提起。

  他是該高興他說過的話她還記得,還是該不爽自己不能對她的要求說不?

  他可以耍賴不記得,但他可是堂堂正二品郡王,耍賴不是他的風格。

  面對在赤熱烈陽下跟自己下跪的袁朝陽,蕭圖南道:「三件事情,第一件,站起來說話。」

  袁朝陽跟他從小認識,聽語氣就知道他是同意了,心下大喜,在郝嬤嬤的攪扶下站了起來,郝嬤嬤連忙給她揉膝蓋。

  「第二件,我是因公南下,事情辦好就回京,一路急行,可不會因為你弟弟斷腿便放慢速度,捱不住也得捱。」

  袁朝陽喜笑顏開,「是。」

  「第三件——我還沒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袁朝陽心想,這是報仇來了,因為他當年答應了她,現在才無法拒絕,所以他現在也要一個承諾,將來他有什麼要求,她也不能拒絕。

  無妨,蕭圖南大概也只圖個一時爽快,這天下大概沒有他辦不到而她辦得到的事情。

  想到自己可以把路程縮短一半,心情忍不住高興,「民女多謝羽豐郡王,此事完結後,定當日日抄經為郡王祈福。」

  蕭圖南想起她不信神佛的性子,「你有這麼好心?」

  「若日後回來沒有日日抄經,叫民女天打雷劈。」

  「倒也不用發誓。」

  旁邊,安平郡王忍不住笑出來,有袁朝陽在的時候,蕭圖南可愛多了,像個人,不然平常都是冷冰冰的木頭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6:23

第五章 彆扭的示好

  隔日一早,一行人就浩浩蕩蕩的南下了。

  袁朝陽自愛,沒帶太多人,就郝嬤嬤一個隨身伺候。

  雖然是跟著蕭圖南走,但馬車馬夫都是自己的,她還需要一個人在當地給她辦事,所以把李修也帶來了,這回駕車的不是馬夫,是李修。

  一大早就出了城門,一路疾行,中午也沒停下來歇息,主事的王府長史派人送了水跟乾糧來,在車上吃了便是。

  袁朝陽出生時祖父就是四品太常少卿,她又是家中第一個孫輩,因此十分受到疼愛,就算後來開始當掌櫃,偶有南來北往,哪一次不是舒適大馬車以合適的速度前行,一個時辰車程,一刻鐘下車舒活筋骨,吃飯一定得停車,第一次這樣趕路,身體是吃苦,但心裡卻是感激的,大豐還在江南等她。

  就這種速度,一天而已,居然就出了京城範圍,直入鄭州內。

  黃昏時分,十幾輛馬車進了驛站。

  袁朝陽在急速搖晃的車上坐了一整天,下馬車後站都站不好,郝嬤嬤年紀大,更是兩條腿抖個不停。

  李修伸手,「小姐搭著小人的手吧。」

  袁朝陽不扶著東西真沒辦法走,於是用袖子把手一卷,隔著袖子搭著李修,慢慢走到前頭聚集處。

  出了門,不是大小姐,沒人會過來給她引路到房間,得自己到王府長史那邊拿牌子。

  王府長史自然是認得她,袁大小姐當年在秦王府引起多大的風浪,在秦王府待得久一點的人誰不認得?

  世子交代了,這趟南下,前太常少卿家的袁大小姐同行,不用特意照顧,但也別缺了什麼。

  他是看著世子長大的,對世子有一定的瞭解,世子特意交代了不用照顧,那就是要照顧了。

  最好的兩間上房自然給了世子跟安平郡王,再來的房間就給了袁大小姐。

  袁朝陽拿過牌子,「多謝溫長史。」

  一看牌子是天字三號房,松了一口氣,天字房有浴間,她需要泡一下熱水,她屁股快裂了。

  就在要轉身時,人群中突然有一個女子聲音喊住她,「姊姊請慢點。」

  袁朝陽停住腳步,就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娉娉婷婷走過來,嬌聲說:「妹妹叫做裴冬兒,祖父是太史局丞,今年春天入宮選秀,昨日同鄧家妹妹明雪一起被賜給羽豐郡王,伴同南下。」

  袁朝陽點點頭,心想蕭圖南嘴巴上說急行,也沒那樣急嘛,還帶著兩個美女一起呢,眼見裴冬兒明豔,鄧明雪溫婉,各有千秋,這蕭圖南可以享齊人之福了。

  她可沒有酸,她只是單純羡慕他能這樣,世道對女子艱難多了,女子就不能同時養兩個情郎,可是男子可以同時養兩個小妾。

  裴冬兒繼續說:「冬兒聽說這回南下同行的還有安平郡王的朋友,想必就是姊姊了,不知道姊姊高姓大名?家裡官位朝廷幾品?」

  袁朝陽心裡不想搭理,可四周都是人呢,經算的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欽天監正,欽天監的誦經官吏,歐陽太醫,歐陽太醫的醫娘跟童子,蕭圖南跟安平郡王的大丫頭,隨從,小廝,馬夫,一大圈人,都在等著王府長史分派房間。

  顧及袁家的面子,袁朝陽道:「小女子袁朝陽,見過裴小姐,鄧小姐,家中並非官戶。」

  鄧明雪一臉吃驚,「姊姊不是官戶?」

  「不是官戶。」

  「那怎麼跟安平郡王成為朋友的?」鄧明雪似乎不太能接受,「這,我東瑞國禮法嚴明,官民不往來,你以平民的身分跟我們同行?」

  「抱歉,小女子就跟安平郡王是朋友。」

  不要說鄧明雪,裴冬兒也是一臉詫異,安平郡王可是堂堂正二品,怎麼會跟個平民交朋友?

  裴冬兒最是勢利不過,原本以為是貴人想著結交一下,現在知道是普通老百姓,自然沒那心情,本想轉身就走,突然看到袁朝陽手中的房間牌子——黑色,那可是天字號房。再看看溫長史剛剛給她們兩人的——綠色,黃字號房,差了四等,天字號房才有浴間,大熱天的在馬車待了一天了,她想洗個澡。

  裴冬兒知道袁朝陽是平民,也沒那顧忌了,連語氣都換了,「你既然只是平民,住黃字號房就可以了,房間牌子給本小姐,本小姐要天字房。」

  袁朝陽覺得好笑,她四品門戶出身,又嫁給一品門戶嫡子當了三年正妻,對人都還客氣周到,裴冬兒這個小小太史局丞的孫女就這樣目中無人?

  於是她晃了晃黑色的牌子,笑說:「小女子偏不換。」

  裴冬兒大怒,「你!」

  袁朝陽攤了攤手,「羽豐郡王說了,明日卯初出發,裴小姐跟鄧小姐還是快點進房休息吧,不然明早怕是起不來。」

  裴冬兒轉身對王府長史道:「溫長史怎好如此做事?一個平民住天字房,我堂堂太史局丞家的小姐居然要住黃字房?」

  溫長史沉著臉,「裴小姐如果覺得委屈,現在回京城不晚。」

  裴冬兒大怒,「本小姐可是皇上賜下來的秀女。」

  溫長史不語,王府長史是四品官,跟個秀女吵架太失面子。

  同行眾人不是地位高,諸如太醫跟欽天監正,他們不想跟個秀女說話,就是地位低的隨行丫頭跟小廝,惹不起官家女子,於是都沒人出聲。

  裴冬兒見狀更咄咄逼人,「為什麼不說話,理虧了吧,不管,本小姐也要天字房,就住羽豐郡王隔壁。」

  袁朝陽跟溫長史是舊識,見他堂堂長史不好跟個秀女吵架,忍不住道:「裴小姐入了宮,當了秀女,就該忘記以前的身分,秀女不過九品,九品要有九品的樣子,要搞清楚,溫長史是不想自降身分,可不是理虧。」

  裴冬兒大暴怒,「那你算什麼東西?」

  鄧明雪見狀,拉住裴冬兒,「冬兒,別這樣,我們沒名沒分的,就聽溫長史的話吧,別跟這個女人吵,平白辱沒了身分。」

  這下袁朝陽也火了,什麼叫做辱沒身分,她袁朝陽好歹活出一片天地,像她們這種還指望著男人寵愛改變人生的人,才是真可悲。

  正想反擊,卻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吵什麼?」

  溫長史連忙上前,「下官辦事不力,還請郡王恕罪。」

  前來的人,不是蕭圖南又是誰?

  他都進房一陣子了,下人沒來,丫頭也沒來,他想洗個臉都沒人伺候,隱隱聽得外頭喧鬧,只好出來看。

  「冬兒見過郡王。」裴冬兒立刻過去,一臉委屈,「冬兒要告狀,溫長史不知道收了多少好處,給了這平民女子天字房,冬兒跟鄧家姊姊因為沒錢打點,只能兩人住一間黃字房,請郡王作主。」

  蕭圖南原本很不悅,但看到袁朝陽怒氣勃發的臉孔,突然又有點爽了——她不高興,他就高興。

  不過這個世間,只有他能欺侮袁朝陽,別人可不行。

  爽快不過瞬間,看到她一手還搭著個男人的手腕,爽快的感覺就沒了。這男人他見過,之前去內務府點收輕紗時,就是這男人看的貨物,當時以為他不過普通夥計,看起來倒是頗受到袁朝陽的信任。

  於是他對裴冬兒道:「你既然不喜歡兩人一間房,那明雪今晚就來本郡王房間吧,這樣你就可以自己一間房了。」

  裴冬兒張大嘴巴。

  鄧明雪大喜,「多謝郡王。」

  都說羽豐郡王性子冷峻,不好接近,沒想到第一天就能伺候上,她若運氣好,這一趟江南行懷上孩子,馬上就能有名分了,祖父是七品內寺伯,那自己至少也是個貴妾,若能順利生下長子,側妃也是可以夢想一下的。

  太好了,如果能一路這樣就好了。

  眾人只知道鄧家時來運轉了,這一路羽豐郡王都讓鄧明雪過去陪伴。

  *

  袁朝陽翻了個身,夢到很久以前。

  當時自己才十五歲,祖父還在,她是太常少卿的嫡孫女,而蕭圖南是秦王的嫡長子,兩家算是門戶相當,眼見孩子彼此有意,也是高興的。

  八月十五中秋節,皇后辦了宮宴,五品以上的門戶都攜家帶眷入宮了。

  秋夜涼,桂花香。

  明月又大又圓,一輪映夜空。

  晚宴是四十八道大菜,吃完後各自在御花園散步,當然,沒什麼人想散步,趁機認識一下品級更高的官員女眷才是真的。

  袁朝陽跟永樂公主,常富縣主在蕩秋千。就見蕭圖南過來喊她,「袁朝陽,過來一下。」

  這樣光明正大,已經是適婚年齡的袁朝陽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想去,月色皎潔,人人看到她臉上又羞又喜的樣子。

  永樂公主推她,「快去啊。」

  「可是……」

  「秋千又不會跑,羽豐哥哥喊你呢。」

  常富縣主也嘻嘻一笑,「我們等你。」

  袁朝陽是真的想去,下了秋千,便小步朝蕭圖南去了。

  蕭圖南袖子一卷,隔著袖子握住她手腕,「給你看個東西。」

  他在後宮那是在自家一樣,左拐右拐,進了御花園的假山中間。

  中秋節,假山裡也點了燈,倒是不用怕黑。

  穿過假山,兩人進入一個宮殿,袁朝陽拉了拉蕭圖南,後宮別亂闖,他卻示意別怕。

  守門的老宮女看到蕭圖南,也沒多問就讓他們進來了,前庭旁邊放著幾個大缸,蕭圖南舉起燈籠,「你看。」

  袁朝陽就看到幾朵荷花綻放,粉色的,靜靜躺在大缸的水面上,說不出的雅致,她十分驚喜,「這時節怎麼還有荷花?」

  「我表姊養的,她最會養花了。」

  袁朝陽知道蕭圖南有個姓金的表姊在去年入了宮,因為還沒生出皇子女,現在是寶林位分。

  看來,這花園是是金寶林的地方了。

  袁朝陽又賞了一會荷花,內心高興,蕭圖南帶她來看荷花,這是心裡有她,看到她喜歡的東西就想起她。

  心裡怦怦跳,臉頰熱燙。

  「朝陽。」蕭圖南開口,「我問了表姊怎麼在秋天還種著荷花,這法子她是不教人的,可她教我了。」

  「嗯。」

  「以後……我也在秋天給你養荷花,可好?」

  月色中,少年的眼神明亮,表情炙熱又忐忑,看得袁朝陽一陣心動。

  這是求婚了。

  除了他,她也沒想過要嫁給誰。

  她也不貪圖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只要他能對她好,比什麼都值錢,她會舉案齊眉,給他生兒育女。

  袁朝陽低下頭,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了,「……好。」

  蕭圖南露出大大的笑容,「回王府的車上,我就跟父王母妃說,找個好日子上袁家,朝陽你放心,你一過門,我的鑰匙跟帳本都給你,不會有側夫人,不會有貴妾姨娘,那些我都不需要,你陪著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事情。」

  他把燈籠放到一邊,突然拉起她的手一吻,明明白白的心花怒放。袁朝陽沒想到他會這樣,又羞又喜,「別……會有人看到的。」

  「看到就看到,我也不怕別人說。」

  袁朝陽一直記得,少年的臉上志得意滿,那是最讓她心動的一刻——好多年過去,她還是偶爾會想起那個瞬間。

  雖然已經是滄海桑田……

  當年在御花園許諾終身,現在一個要了鄧秀女陪房,一個成了城南的女掌櫃。

  袁朝陽翻了個身,實在睡不著,遂坐起來,赤著腳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茶。

  茶水注入杯中發出聲響,郝嬤嬤一下子從榻上起來,「小姐要喝茶叫老奴一聲,不用自己起來,哎,還不穿鞋,小心著涼。」

  「夏天呢,不穿鞋子沒關係,嬤嬤睡吧,今日也累了。」

  郝嬤嬤卻是個說不聽的,服侍她喝了茶,又服侍她躺回床上,就著油燈看這個自己奶大的小姐,「小姐委屈了。」

  「我住天字號房呢,有什麼委屈。」

  「羽豐郡王當著小姐的面要鄧秀女同房……」郝嬤嬤歎了一口氣,「小姐不如把話跟羽豐郡王說清楚,當年您也不是有意要傷害他,都是不得已。」

  「不用,我們兩家是回不到以前的,而且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日子過著,我越覺得踏實。」袁朝陽低聲說:「我只希望各自安好,這樣就行了。」

  郝嬤嬤一陣心疼,「小姐。」

  「別說了,睡吧,明天五更出發,那四更就得起床,這一路急行得七八天,大豐還靠我們去救呢,睡吧。」

  *

  車行七日,經過鄭州,福州,進入了江南州。

  雖然是白日,卻天色陰暗,雨如瓢潑。

  水打車篷發出巨響,袁朝陽心想,別打雷,她怕雷聲,從小就怕。

  又想著,不知道大豐的腿怎麼樣了……

  就這樣一路擔心,大隊人馬終於抵達梅花府,領頭車進入了梅花府府尹的宅邸,一輛一輛接著進入。

  霍府尹跟霍夫人早就在等著了,發派房間,準備洗臉水,清茶瓜果。

  袁朝陽跟郝嬤嬤也被帶入了一個大廂房,依然是有浴間的好房子,但她現在完全不想休息,阿好說他們落腳的聞香樓就在梅花府的市集上。

  於是在郝嬤嬤的幫忙下換了男裝,又問了府中的小丫頭太醫住在哪裡,小丫頭拿了荷包,很高興的幫她們帶路。

  這次跟來的有兩個太醫,專精外科的胡太醫,跟專精內科的歐陽太醫,兩人自然都是盼望郡王提拔,這才不遠千里跟來。

  袁朝陽說了幾句客氣話,這才表明來意。

  胡太醫一身老骨頭其實禁不住,但在京城久了,他也知道莫欺落魄戶,就如岑貴妃一朝得寵,岑家翻身。當年羽豐縣子對袁大小姐的情意也算京城一番佳話,這回又不遠千裡帶著袁大小姐出來……胡太醫是人精,給人人情可比結仇好多了,便拿起藥箱說了一句「走吧」。

  袁朝陽看胡太醫都一把年紀,也不好意思,但實在心急弟弟的腿,只能委屈胡太醫了,為了表達謝意,出院落後親自給胡太醫打傘。

  胡太醫暗暗點頭,倒是懂事。

  才剛剛走到馬車棚,就看到一個花白鬍子人等在那裡,說自己姓葉,是府尹長史,郡王命他跟著走一趟。

  袁朝陽頗意外,「安平郡王?」

  她可不認為蕭圖南還會管她生死,這回帶她一同南下也不過是不想食言,他蕭圖南有一說一,哪怕是往年承諾都不願輕易毀去。

  「是吧?是前兩天的快馬口信,老夫也不記得了。」葉長史也不太確定,他年紀大了,只記得是個郡王,「聽說袁大小姐是要來處理弟弟的馬車撞人事件,老夫昨天就把卷宗調出來,保證事情處理得又快又乾淨。」

  袁朝陽大喜,「多謝葉長史,回頭處理完,再跟長史道謝。」意思也明白,處理完會給紅包的。

  葉長史笑容更由衷,心想不愧是京城來的人,不用提點呢,自己就說明白了。

  就這樣由李修駕車,一行幾人朝著聞香樓前進。

  *

  「在柴房?」

  「是啊。」店小二聳聳肩,「他都沒錢了,讓他住柴房已經是我們掌櫃的好心,看雨大他又腿傷不能走,不然早趕出去了。」

  袁朝陽心疼不已,「我是他姊姊,勞煩帶個路。」

  小二眼睛一亮,「那您能不能先把欠的房間給結了?白住了好幾天呢,欠了我們快三兩,還有,被撞的那些路人跟攤商都還找不到人賠……您先把房錢結了吧,不然我怕不夠賠。」

  袁朝陽氣結。

  李修拿出三兩銀子,「不用找了,快點給我們帶路。」

  那小二看到銀子一喜,「就在這裡。」

  帶著他們就往後頭去,一路吆喝。

  穿過長廊,廚房,後面放雜物的空地後邊就是柴房,門口有兩三人守著。

  店小二回頭對他們說:「這些是那些受傷路人的家人,怕袁爺跑了,輪流守著。」

  就見店小二大聲招呼,「馬大叔,古小哥,那個袁爺沒騙人,家裡人來了,剛剛付清房錢。」

  馬大叔跟古小哥聞言,立刻跑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催促著給錢,一個說自己弟弟被撞,三個月不能下田,要補償一百兩,一個說自己媳婦兒被撞,大夫說半年內不能懷孕,要二百兩賠償。

  郝嬤嬤睜大眼睛,這算什麼?土匪嗎?

  葉長史清清嗓子,舉起手上的卷宗,「好了,都讓開,這裡登記有案,按照醫館當初的判斷賠,重傷五十兩,中傷十兩,輕傷三兩,攤商十兩,不要看人是外地來的就信口開河。」

  馬大叔跟古小哥互看一眼,卷宗?那不是官府的東西嗎?當時意外發生,確實有官府的人來做紀錄,這老頭是官府的人?對了,那個闖禍的袁爺聽說是京城來的,京城貴人說不定真的認識官府的人……

  兩人一下子也不敢鬧了。

  袁朝陽見狀,一拱手,「勞煩葉長史了,李修,你跟著長史大人去賠償,該賠多少就賠多少,記得讓他們全部畫押,今日賠了,日後死活不論。」

  李修點頭,「小人省得。」

  葉長史對馬大叔跟古小哥道:「你們兩人,去把這場意外的所有人都喊來,今日不來,明日不賠,店小二,本官就借你的客棧辦公一回。」

  店小二哈著腰,「您請便。」

  袁朝陽領著胡太醫這便進了柴房。

  雨大,天色昏暗,柴房裡沒油燈,袁朝陽過了一下才看到弟弟在哪。

  半個月不見,袁大富已經瘦了一圈,也不知道幾日沒洗澡,發出異味,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委靡,就這樣躺在地上,連個枕頭都沒有。

  袁朝陽心裡一陣痛,連忙過去喊了他小時候的名字,「豐哥兒,豐哥兒,醒醒,姊姊來了。」

  袁大豐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人十分意外,「姊姊……姊姊……我是在作夢嗎……」

  「不是作夢,是姊姊。」

  經過幾日磨難,袁大豐十分脆弱,「姊姊,我怕……阿翁阿榮他們幾個,趁我病倒,把錢偷了就跑……」

  「豐哥兒別怕,姊姊在。」袁朝陽安撫了弟弟一陣,這才轉頭對胡太醫說:「胡太醫,勞煩您看看我弟弟的腿。」

  胡太醫命童子點起油燈,從藥箱拿出剪刀,剪開褲管,又摸又按,袁大豐疼得嗷嗷叫,袁朝陽在旁不斷安慰。

  胡太醫把腿固定了,「骨頭不算全斷,但裂了幾處,得好好修養,袁大小姐還是讓人把袁少爺先送進府尹府邸吧,他這低燒十分奇怪,得讓歐陽太醫來看一下才穩當。」

  *

  袁大豐安然在床鋪上睡著,已經是黃昏時分的事情了。將人載回了霍府尹的宅邸,粗使婆子給他洗了個澡,又洗頭髮,用溫手巾把頭髮弄幹,整個人乾乾淨淨躺上床後,胡太醫又來了一趟,針灸,固定,讓他記得三個月不要下床。晚一點歐陽太醫也來了,說他這是因為淋雨傷寒引起的低燒,要小心看護,免得高燒起來麻煩。

  袁朝陽十分懂事,都包了三百兩的大紅包,太醫俸祿不過十兩,因此兩位太醫都顯得十分親切。

  賠償的事情已經談好,總共賠了八百多兩,眾人都已經畫押,案錄已經撤銷,袁大豐可以申請路引離開梅花府了。

  袁朝陽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只要請蕭圖南把袁大豐的名字加上去,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回京。

  袁朝陽非常懂得自己的身分——平民。

  她不能派郝嬤嬤去跟一個郡王傳話,這樣很不禮貌,得自己去一趟。

  於是拿著撤案文書,請個小丫頭帶路,她就往府尹最華麗的客院去。霍府尹府邸不大,半杯熱茶的時間就到了客院。

  出來見她的是珍之。

  「珍之姊姊。」袁朝陽雙手拿著文書跟寫著自己弟弟姓名的字條,「還請交給羽豐郡王。」

  「袁大小姐,奴婢得先問過郡王才能決定要不要收。」

  袁朝陽歉然,「是小女子思慮不周了。」

  又過了一會,珍之出來,「袁大小姐請進。」

  袁朝陽心想,這蕭圖南不是要挖苦她,就是要諷刺她,好吧,現在她有求於他,他不管對她做什麼,她都會笑顏以對的。

  珍之引她入內,就見蕭圖南在案頭寫字,於是她靜靜的等,等他寫完抬起頭,這才屈膝,「民女見過羽豐郡王。」

  「免了。」

  「還請郡王開恩,讓民女的弟弟一同返京。」

  「你弟弟的事情都解決了?」

  袁朝陽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很乖巧,「都解決了,這是結案文書,還請郡王過目。」

  「不用了,幾個刁民而已,葉長史應該不至於鎮不住。」

  袁朝陽奇怪,脫口而出,「郡王怎麼知道葉長史跟民女同行?」

  蕭圖南一噎,別過頭,「我聽安平說的。有葉長史同行,可順利?」

  「順利,那些人太刁了,幸好當初發生意外時官府就有紀錄文書,不然真要任憑他們獅子大開口了,一點小傷就說自己不能下田,要賠一百兩——」袁朝陽突然住嘴,自己說得太多了,「多謝郡王關心,那民女弟弟的名字……」

  「交上來吧。」

  袁朝陽喜笑顏開,「多謝郡王。」

  蕭圖南看她那麼高興的樣子,鬼使神差的開口,「明日早上本郡王就要跟欽天監正誦經給江南百姓看,然後後面幾天會跟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探勘河道,大概要花十日,江南大雨,也沒什麼好逛,你乖乖待在府邸別亂跑。」說完,馬上後悔了,交代什麼啊。

  袁朝陽懸了一路的心卻是剛剛放下,弟弟找回來了,腿還保住了,她心情好得很,所以也沒去在意蕭圖南管得太多,「回郡王,民女有幾座棉田在近郊,會找時間去看一下,都是我的人,萬一下雨種不出東西沒了收入,也不能不管他們,除了這棉田之外,民女一定好好待著不出門。」

  「讓下人去看不就得了。」

  「還是得自己看過,我想讓他們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只要吃我袁朝陽的飯,我就不會不管他們。」

  蕭圖南看著她,心想這才叫女大十八變,誰能想到當初在宮門口怯怯懦懦的小兔子,現在臉上寫著「女子可頂半邊天」。

  不爽,怎麼可以她一個人得意,他也不輸她好嗎?

  這幾年他可是非常上進的,承擔起一個郡王的責任,「你知道這趟南下計算水利,有多少皇子皇孫搶破了頭想領命嗎?」

  袁朝陽搖搖頭,「民女不知道,民女已經離開城中好多年了,沒怎麼打聽城中事。」

  「幾乎你叫得上名字的都想搶,還有好幾個郡王也想一道,治水利除了權,還有勢力的擴張,至少能把自己黨派的人都往上拉一個品級,這麼好的事情,誰不想沾邊?直到前幾天,福王,幹王還親自到了秦王府,希望我把兩個世子的名單加上去。」蕭圖南頓了頓,「可是我沒准。」

  袁朝陽終於明白了他是在跟她炫耀,心想,幼稚。

  但此行一直有求於他,當然不敢像以前一樣誠實反應出自己的想法,只道:「如果決定增開河道,郡王可是要住在江南?」

  「是這樣沒錯。」

  「那秦王妃怎麼辦?秦王妃膝下只有郡王一個孩子,郡王不在身邊盡孝,秦王妃會寂寞的。」

  「本郡王打算——」蕭圖南一笑,「回京就生孩子。」

  袁朝陽一怔,勉強一笑,「秦王妃一直想要抱孫,郡王生子,就是盡最大的孝道了。」

  蕭圖南看到她勉強的表情,就覺得自己贏了,決定趁勝追擊,「這次南下,皇上賜了裴秀女跟鄧秀女同行,鄧秀女個性溫婉,比較合本郡王心意,本郡王打算回京就封她當貴妾,至於裴秀女,先當個姨娘,再命人買幾個俏丫頭……水利不是一日之功,光是丈量繪圖至少得一年,這一年本郡王總生得出幾個孩子來孝順,到時候要施工,本郡王南下坐鎮,把孩子全留在京城,母妃就不會寂寞了。」

  「那挺好的,你是該有孩子。」

  「本郡王要生一屋子,本郡王的爵位世襲罔替,不生幾個兒子太可惜了。」

  袁朝陽嘴角微彎,「民女就先恭喜郡王,郡王一定能如願。」

  蕭圖南被她這一笑,喜悅的心情全沒了,她這是什麼表情,好像真的很高興一樣,他終於下定決心生孩子,對她來說有這麼欣喜嗎,她不是應該後悔嗎?後悔自己當年的不懂事,後悔自己沒有享福的命——不然今日,她就是羽豐郡王妃了。

  她怎麼能笑得這樣由衷,彷佛衷心為他祝福一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6:46

第六章 迷糊中見真心

  隔日,蕭圖南便率著欽天監正等人,一起在梅花府市集的大廣場誦經。

  大雨傾盆,混雜著念經的聲音,圍觀的群眾非常多。連月大雨,商人不能出門做生意,農民更慘,莊稼都被淹死了,幾次向府尹求助,霍府尹卻說下雨看老天呢,他也沒辦法。

  民心浮動,此刻看朝廷派人來,還是兩個郡王領頭,哪能不欣喜?全部撐傘聚集過來了,雖然京城天高水遠,可是皇帝沒有不管他們。

  這經一念就是一個時辰,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真感動了上天,念完經的那日晚上,雨就小了許多,隔天一早起來,豔陽高照。

  江南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太陽了。

  眾人奔相走告,皇恩浩蕩,不愧是真龍天子,連雨神都聽話。

  蕭圖南請霍府尹相陪,帶擅精算的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巡視梅花府的河道,霍府尹在江南已經待了快二十年,十分瞭解情況,殷殷懇求,這些河道都已經有百年歷史,該去淤了。可去淤是大工程,需萬人耗費三五年光陰,所費銀兩百萬起跳,他過去從來不敢求皇上,可是這回皇上特別派了羽豐郡王跟平安郡王過來,霍府尹覺得,或許自己可以求一求。

  蕭圖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倒是巡視河道巡視得很勤,每天五更就出門,天黑才回,其中卓大人是江南出身,特別關心故鄉,拼了老命相陪。

  第六日,蕭圖南回到府尹府邸,看著白日丁博士的繪圖,心想可以仿都江堰做個魚嘴工程,把河道分開,一邊集水,一邊分水灌溉,只是這工程至少需要五千士兵,他們東瑞國的工程兵不知道有多少?

  想著就派珍之去喊安平郡王,雖然他是承平時代的武將之後,但是該知道的還是會知道,安平郡王只是個子矮,但不渾。

  沒想到珍之來報,「回羽豐郡王,安平郡王說有急事要出門,明早再過來。」

  蕭圖南不悅,莫不是看著天氣好了,跑出去花街見識?「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奴婢只打聽到袁大小姐今日出門視察棉田,結果跌進泥坑裡,袁家想盡辦法都無法把人從泥坑拉出,所以求安平郡王派官兵去。」

  「知道了,把桌子收一收,本郡王要休息。」

  珍之連忙上前,「奴婢伺候郡王安睡。」

  兩人主僕十幾年,習慣自然是都知道的,珍之手腳俐落的給蕭圖南除了外服,又伺候他安睡床上,夏日白天雖熱,但晚上會冷,珍之替他拉起了絲被。

  蕭圖南躺在床上,閉眼。

  他一直算好入睡,但今日卻是沒辦法,想來想去都是袁朝陽掉進泥坑這件事情——不是讓她好好待在府尹府邸嗎?怎麼又出去了,真是沒一次聽話。

  江南連月大雨,泥地裡恐怕出現了不少隱性泥坑,外表看不出來,一腳踩上就會整個人沉下去,爛泥又重又黏,一下子就把人困住。

  硬拉肯定不行,人會受傷,但這樣泡著爛泥也不是辦法……

  她困住不知道多久了,那些棉田的人有沒有給她送水送吃的?她身邊不是有個年輕管家,好像很得她信任,叫什麼李修來著?哼,他就知道,小白臉一個,看起來會做事,真的發生事情卻沒有辦法處理,只知道要請人幫忙。

  話說袁家怎麼不來找他?

  雖然說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後來翻臉,但他怎麼說也是跟著袁朝陽一起長大的,要說情分,可不比安平郡王少。

  算了,袁朝陽被爛泥困住,關他什麼事情,他明天一早還要去中山府,那是江南州第二大的河口,這回大雨河水上漲,據說把河驛淹了,具體損壞程度他得去看,是修理就好,還是得重建,一個河驛關乎數十萬人的生計,馬虎不得。

  還有,淤沙問題也得解決,淤沙說白了就是河底的爛泥太多,沉澱堆高,導致河水越來越淺……入夜更冷,袁朝陽泡在爛泥裡,不知道冷不冷?

  她冷最好了,誰讓她有福不享不聽話……可是他也知道她身子不好,小時候發痘高燒了兩個月,就算袁家費心嬌養,她的底子依然虛的很……

  蕭圖南睜開眼睛。

  心裡想著,媽的。

  *

  蕭圖南快馬到了城西袁家棉莊,原本還想著棉田幾頃,不知道人在哪,一靠近發現真不用問,有一處特別不一樣,一大堆人,一大堆的火把。

  月色下,他策馬過去。

  深夜的馬蹄聲很清楚,群眾見來人一身氣勢,不由自主讓開了路。

  蕭圖南一下到了火把中心,這才發現事情多為難——那泥坑極大,直徑至少二十尺,袁朝陽埋在邊緣,一個繩圈把她從腋下套住避免下沉,發上臉上都是幹泥巴,臉色發白,神色憔悴。

  郝嬤嬤跪在旁邊哭泣,見到蕭圖南,連忙跪爬過來,老臉上露出哀求神色,「求郡王想辦法救救我家小姐……」邊說邊磕頭。

  蕭圖南不忍心為難老人家,「本郡王自當盡力。」

  「郡王好人有好報。」郝嬤嬤淚流滿面,「小姐脫難,老奴天天給郡王上平安香。」

  雖然袁朝陽爽,他就不爽,可是看她落難,他更不爽。

  蕭圖南開口,「有沒有鐘子?」

  旁邊一個村民連忙說:「有。」

  一個老農好心開口,「這位大爺,俺聽您的口音不是我們江南人,這種泥地會吞人的,俺小時候看過,想救人的都被吞得屍骨無存,您別想著下去挖開,危險哪。」

  蕭圖南接過鏟子。

  這時候安平郡王從對面過來了,連忙阻止,「圖南,別,你沒聽這老人家說的,萬一……我跟你一起出來的,秦王府跟安平王府這就結仇了,絕對不行。」

  「我又不是要直接下去。」蕭圖南伸手道:「來人,拿個綁繩給我。」

  眾人驚慌失措好久,泥坑吞人,直徑又長達二十尺,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那句「拿個綁繩給我」像一記響雷。

  安平郡王一拍手,「對了,繩子綁著你,你就不會沉下去了,不沉下去,自然就能挖走朝陽周身的爛泥巴,圖南,你真聰明。」

  安平郡王帶了一小隊的官兵,官繩粗大,在蕭圖南身上套了個死結,慢慢把他垂降下去。

  距離近了,蕭圖南就看到袁朝陽泛紅的眼睛,原本想臭駡她一頓,一下子咽了回去,

  「都叫你別亂跑了,為什麼不聽話。」

  袁朝陽吸著鼻子,可憐兮兮的,「別罵我。」

  「本郡王不罵你罵誰。」說著,伸鏟入泥地,挖了第一鏟,「什麼時候掉下來的?」

  「好像申正前後,那時正想著回頭,沒想到一腳踩下去出現了一個泥坑,剛開始不過周身大小,後來越來越大……」袁朝陽吸著鼻子,「你快一點,我冷。」

  「忍耐點。」

  蕭圖南聽出其中差異,不是「郡王請快點,民女冷」,而是「你快一點,我冷」,她真的冷了,糊塗了,她現在是忘了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了。

  *

  濕泥又重又黏,一鏟子下去鏟不起多少,又要顧及別傷到她,懸空的他因此十分吃力,可是他心中隱隱有種得意——看吧,你遇難的時候,還是我來救你,那個什麼李修,郝嬤嬤都沒用,本郡王才是最可靠的。

  一鏟又一鏟,蕭圖南很快的汗濕了,快半個時辰這才挖到她的腰間,而越下面越難挖,至少還得一個時辰才能把人撈起。

  入夜實在太冷,袁朝陽顫著身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圖南往上喊,「來人,丟件軍毯下來。」

  官兵出公差,馬上都有個急用包,其中就包括禦寒毯。

  安平郡王聽到馬上去催,士兵很快拿了毯子過來,安平郡王站在泥坑邊緣探頭,「圖南,我扔下去了。」

  蕭圖南伸手接住,展開毯子,圍住了袁朝陽,「自己拉著。」

  袁朝陽抬起頭,木木的伸手拉住,眼神迷迷濛濛。

  蕭圖南心想不好,一摸她額頭,果然是燙的,她等於一直泡在冰水中,底子又虛,不病才怪。

  「袁朝陽,警醒點,別睡著了。」蕭圖南拍拍她的臉。

  袁朝陽看著他,「圖南,別這麼大聲,我讓人去大廚房拿材料了,下午做美人涼糕給你吃好不好?」

  聲音軟軟的,一如當年。

  蕭圖南一怔,她是真糊塗了,他心裡很複雜,都神智不清了,看到他還想著要哄他,那當年又何必?

  他瞬間又是心軟又是生氣,這袁朝陽怎麼搞的,就是不肯放過他。

  心裡來氣,手上就更用力了,一鏟又一鏟。

  遠遠的,傳來三更的敲更聲。

  圍觀群眾已經少很多了,現在只剩下安平郡王,他帶來的一隊官兵,郝嬤嬤,李修,以及負責棉田的掌田大爺。

  終於,挖到腳踝了,蕭圖南把鏟子一扔,「安平,把袁朝陽拉上去。」

  安平郡王連忙招手讓官兵過來,開始拉系著袁朝陽的那根繩子。

  幾個大男人拉一個小女子,三兩下就上去了。

  安平郡王又撲到泥坑邊緣,「來人,快拉羽豐郡王上來。」

  很快蕭圖南也被拉了上來,就見李修用毯子把袁朝陽裹起,看他一副想把袁朝陽抱起來的樣子,蕭圖南使勁的捏緊了鏟子,他很不悅,但是也沒那立場管。

  還好李修只是把袁朝陽扶起,放到郝嬤嬤背上。

  郝嬤嬤背起袁朝陽,又跟蕭圖南鞠了躬,邊哭邊說:「郡王大恩大德,老婆子日後天天給郡王點平安香,郡王好人長命。」

  李修精明,蕭圖南鐘泥時他已經命人把馬車駛過來,現在只要幾步路就能把袁朝陽暫時安置好。

  他們主僕一行人很快上了馬車,馬車隨即上路。

  蕭圖南直到馬車在月色下不見了,這才轉過頭來,看到這大泥坑,蹙眉道:「本郡王只在書上看過,沒想到親眼見識竟如此駭人。」

  「我也記得言太傅說過,這太可怕了,這麼大,兩進的宅子都能吞下去,朝陽能活,還真是老天保佑。」安平郡王搖搖頭,「對了,你怎麼會來?」

  蕭圖南當然不能說自己實在睡不著,越是跟自己說該睡了,明早還有河道要會勘,就越是想起袁朝陽正在遭難。

  想起她吃不得苦,想起她身子虛弱,想起她每次生病總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好,怎麼樣也睡不著,於是派人把睡覺中的袁大豐挖了起來,問清楚他們袁家在梅花府附近的棉田在哪,又將府尹的人挖了起來,讓他帶路到袁家的棉田……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羽豐郡王,才不會為誰擔心呢,安平問他為什麼會來,他當然不會老實說,太沒面子了,這種事情過了今晚自己都要忘掉。

  蕭圖南反問,「你怎麼會來?」

  安平郡王馬上忘了自己的問題,「我原本都要睡了,結果朝陽那個助手叫做什麼,李修?他來求我,說他家小姐掉泥坑了,問我能不能派官兵去,我想著那有什麼問題,一到這裡才發現問題很大,簡直無計可施,還好村人挺聰明的,第一時間就找繩子把她套住了,不然等我來,整個人都要被泥巴吞下去。」

  *

  袁朝陽作了一個夢。

  夢見很久以前,在十五歲那年,她身穿大紅嫁衣,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嫁給蕭圖南。

  秦王跟秦王妃都只希望兒子開心,沒有太大的門第之見,兒子喜歡袁朝陽,那娶回王府便是。

  至於袁家就更簡單了,一品門第的王府,皇上的同母弟弟,這樣的背景求都求不來,何況孩子還兩情相悅呢,嫁,當然嫁。

  袁朝陽是在春天嫁入秦王府的,當時蕭圖南只是縣子,但由於是嫡子,還是住在秦王府僅次於秦王正院的好地方,曲文苑。

  曲文苑有三進,不難想像當年在規劃時,對秦王的嫡長子有多大的指望,要多子多孫,要金玉滿堂。

  袁朝陽想給蕭圖南生一窩崽子,他說過喜歡孩子的。

  成親三年,他們感情一直很好,沒有通房姨娘,但是也沒孩子。

  袁朝陽佔有欲強,沒給張羅傳宗接代的事情,蕭圖南也無所謂,在庶弟蕭圖恩的侍妾陸續生下兒子後,兩人更沒壓力了。

  縣子不過五品,負責的朝務不多,也沒資格進禦書房,蕭圖南每天早早下了朝就回秦王府,跟袁朝陽一起逗弄府中的小貓小狗,養翠鳥,喂魚,或者一起到西郊騎馬打獵。

  每年,蕭圖南還會跟朝廷請兩個月的大假,帶她出遠門遊山玩水,這三年不要說東瑞國,就連西瑤國跟北夷國都去過了。

  袁朝陽過得很幸福,想得也很簡單,反正蕭圖南不在意兒孫問題,自己自然不用多事,他說得很有道理,他可是五品縣子,有俸祿的,秦王妃又給了他不少私產,不用養兒防老,他可以養活他們兩人。

  袁朝陽又天真的想,她有十間鋪子,月收入一百兩,一兩已經是五口之家一月所需,她月收百兩,他們的日子可以過得富裕。

  幾次回家,母親都勸她不可以這麼任性,一定要張羅通房,等通房生了孩子,去母留子便是,這樣才能回報羽豐縣子的寬容。

  可是袁朝陽不想,曲文苑之前有兩個作妖的丫頭都被她賣了,她就是嫉妒心強,絕對不容許蕭圖南身邊有別的女人,就算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准別人幫他生孩子。

  秦王的態度還好,他有四個庶子,都已經生下兒女數人,一回府眾小娃迎接,過足祖父瘵,但秦王妃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她無寵,只生了蕭圖南一個孩子,想抱孫,想當祖母,她賜過好些丫頭進曲文苑,都被蕭圖南扔後罩房了。

  秦王妃只是不得丈夫心意,但不是傻,兒子不要美女,好,她就找了兩個跟袁朝陽有七分相似的書香之後,原以為兒子就是喜歡袁朝陽的臉蛋,所以才出這招,沒想到她們的命運也是被扔往後罩房。

  秦王妃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甚至紆尊降貴到袁家,要袁夫人勸勸袁朝陽——自己生不出來又不張羅侍妾,像什麼話呢。

  袁夫人羞愧至極,又到秦王府去勸袁朝陽。

  袁朝陽就是不。

  然而就在蕭圖南跟袁朝陽美滋滋的過著彷佛新婚的日子時,秦王庶子蕭圖恩突然得到了一個很大的機會——同太子前往西瑤國參加節慶。

  太子此行代表著皇帝,那蕭圖恩就代表著秦王府,聽說是秦王在禦書房親自推薦的,說蕭圖恩最像他。

  一時間蕭圖恩在京城風光無二,當時秦王還沒立世子,他們東瑞國又傳賢不傳長,秦王說蕭圖恩像自己,那可是絕大的誇獎。

  蕭圖恩的生母柴孺人鎮日得意洋洋,王府伺候柴孺人居然比伺候秦王妃還盡心——送餐要趁熱送,讓腳程最快的送去柴孺人那,次快的才送秦王妃。

  蕭圖恩的妻子包氏也水漲船高,太后賜了好東西下來,袁朝陽看中一塊布,包氏死活不依,硬是搶過去,說給孩子做衣服,大嫂你膝下無子,不用這樣的好東西。

  袁朝陽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反駁,那料子就讓包氏拿走了。

  然而這只是個開端,自從蕭圖恩代表秦王出使西瑤國後,整個王府都在朝著柴孺人那派頃斜。

  秦王妃本來就無寵,能依靠的只有嫡長子蕭圖南,偏偏蕭圖南又不爭氣,不生孩子不愛上朝,每年還請大假帶妻子遊山玩水,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嫁入秦王府三年,袁朝陽開始覺得好像不太妙,最近幾次晚飯,秦王跟蕭圖恩其樂融融,父子敘話,蕭圖南卻是不參與,只顧著給她夾菜。

  京城開始有流言傳出,秦王欲立蕭圖恩為世子。

  而柴孺人跟包氏都是藏不住的春風滿面。

  連永樂公主,常富郡主都來勸袁朝陽讓蕭圖南上進點,不然世子之位真會給蕭圖恩奪去。

  袁朝陽說了,但蕭圖南就是不在乎,一個世子之位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在他眼中,世子之位還比不上逗妻子開心來得重要。

  眼看太后六十大壽再一年就到了,秦王極有可能趁這個好日子宣佈世子人選,柴孺人跟包氏越來越得意,秦王妃則是消瘦許多。

  一日早晨立規矩,秦王妃遣走了眾人,獨留下袁朝陽。

  袁朝陽以為自己要挨駡,沒想到秦王妃卻是跟她下跪,「你離開圖南吧,母妃求你,只有你離開他,他才能真正的長大。」

  袁朝陽連忙也跪下,「母妃別趕我走。」

  「本王妃不是趕你,是求你,本王妃原本只是希望兒子高興,所以跟王爺上袁家求親,可沒想到你們成親後他會變得這樣沒出息,只想著玩,一點都不上進。」

  「母妃,媳婦會勸縣子上進的……」

  「沒用,你在,他就不會上進,感謝太后對本王妃還有幾分愛憐之心,派宮裡嬤嬤來說了——王爺原本想立蕭圖恩為世子,被太后阻止了,說再給圖南一年機會看看,畢竟是嫡長子。求求你離開圖南。」

  袁朝陽說不出話來,她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隱隱感覺到蕭圖南樂觀過頭,但是她不想離開他。

  秦王妃怔怔的說:「那孩子出生時,王爺真的很高興,特別請了言太傅命名,言太傅取《莊子,逍遙遊》,『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關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你可知道圖南什麼意思?」

  袁朝陽低聲回答,「志向遠大。」

  「好,你知道圖南名字的意思,他現在像他的名字嗎?鎮日只想著跟你遊山玩水,跟京城那些沒出息的紈褲子弟有什麼差別?」

  袁朝陽不語。

  秦王妃繼續說:「你身體底子不好,每個月來請平安脈的太醫也說過你不會長命,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王爺把世子之位給了蕭圖恩,蕭圖恩成了郡王,然後圖南依然是個縣子,過了三十年,膝下猶虛,你又比他早死,他該怎麼辦?沒有家人,沒有地位,堂堂一個秦王嫡長子,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袁朝陽,你忍心嗎?」

  袁朝陽一下紅了眼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們夫妻感情好,但蕭圖南不只是她的丈夫,還是秦王的嫡長子,他不是只要跟她風花雪月就好,他有他的責任在。

  想想如果是自己,看到兒子這樣沒出息,可能喪失一切,會有多心痛?

  秦王妃看她這模樣,知道已經被自己說動,輕聲勸說:「就以無子名義和離,好不好?你還年輕,找個合適的人再嫁,或者待在袁家當大小姐也很好,尉遲家的小姐,梅家的小姐也都是回娘家住,日子可逍遙了,本王妃也不會叫你吃虧,本王妃一半的嫁妝分你,保你晚年無虞。」

  「嫁妝媳婦不敢要,只是……」

  「只是什麼?」

  「擔心縣子不肯……」

  「這我也想好了,你就說,你從沒喜歡過他,嫁給他是以為他能奪得世子之位,將來自己可以當郡王妃,然後是一品秦王妃,可是眼見王爺打算把世子之位給蕭圖恩,自己一輩子只是個縣子夫人,所以不想繼續待在秦王府浪費青春……本王妃瞭解圖南,你這樣說他肯定會受不了的,一定會答應和離。」

  袁朝陽猶豫,「可,可這樣縣子會恨媳婦的……」

  「就是要他恨,恨才會長進,愛算什麼?你看看,他愛你三年,結果是蕭圖恩代替王爺去西瑤,結果是下人對柴孺人跟包氏比對我們殷勤,結果是王爺說蕭圖恩最像他,媳婦,你捫心自問,愛算什麼?」

  袁朝陽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心裡明白,秦王妃說得都對——成親三年,蕭圖南一門心思撲在自己身上,總說要不是為了給她畫眉毛,他才不想早起,可是這時候的蕭圖恩,已經開始跟秦王商量著朝務。

  袁朝陽也不是沒有感覺,入門這三年來,王爺對蕭圖恩是越來越滿意,如果自己還在圖南身邊,那麼將來他就只是一個無子的縣子,蕭圖恩會兒孫滿堂還繼承王位,風光無二,明明是兄弟,命運卻是天差地別。

  自己是因為喜歡才嫁給他,卻害了他。

  袁朝陽猶豫了幾日,又練習了幾日,然後便跟蕭圖南說了,她很順暢的說出——「我以為你會有出息,給我掙得一個郡王妃的頭銜」,「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跟著你一輩子只是五品夫人,那不是我想要的」。

  蕭圖南果然很生氣,頸上青筋浮凸。

  袁朝陽第一次看他這樣生氣。

  不得不說秦王妃果然瞭解兒子,蕭圖南在發現她的「別有居心」後,果然同意和離,而且文書辦得很快,當天就完成了。

  袁朝陽拉著嫁妝回到袁家時是黃昏時分,袁家眾人全驚呆了。

  理由當然不能明說,對外,對上,都說是「無子」。

  當時袁老太爺已經致仕,舉家搬到城南,雖然一樣是京城地界,卻離城中很遠,袁朝陽沒再打聽過秦王府的消息。

  只是兩年後到永樂公主府上看戲時,聽永樂公主說起,蕭圖南這兩年很是發憤圖強,上朝積極,下朝也懂得跟朝臣來往,前兩天剛剛被立為世子。

  永樂公主又笑說,人各有命,強求不來,蕭圖南逍遙十幾年,在最後關頭覺醒,蕭圖恩母子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是一起長大的,雖然一樣是手足,永樂公主對蕭圖恩卻是沒多大感情。

  袁朝陽想,太好了,蕭圖南終於像名字一樣上進了,被封為世子,秦王妃應該很開心吧。自己果然是他人生的阻礙,又不能生孩子,還讓他不上進。

  現在這樣太好了,蕭圖南,你應該有個光明的前程,光明的人生,你是嫡長子,理應當秦王世子,富貴該是你的,不該是蕭圖恩的。

  日子就這樣過去,一年兩年的,袁朝陽也二十五了。

  雖然是生不出孩子的姑娘,但袁家有錢,袁朝陽貌美,還是有不少人上門說親,但杜太君跟袁太太疼愛她,倒是沒亂許,加之袁大豐說了「姊姊我來養」,一個家庭的嫡長孫說話總是有分量的,他都這樣說了,袁朝陽自然在家窩得更安心。

  袁朝陽覺得自己過得挺好,二十五歲的她,已經能很平靜的面對自己無兒無女無丈夫這件事情。

  她還是會想起蕭圖南,但總覺得這樣就好了,愛一個人不是一定要在他身邊,而是他好,她才能好。

  長相廝守是愛,但在適當的時候放手也是。

  看,蕭圖南現在多好啊,南下巡視水利這麼大的事情,皇上沒交給其他的兒子孫子,偏偏交給了他。

  真的好長進。

  她的眼淚都沒白費,蕭圖南變成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真好。

  *

  蕭圖南回到府尹府邸已經是四更,想著天都要亮了乾脆不睡,洗了個澡,更衣,用了半碗粥,這便跟卓大人,霍府尹出去了中山府。

  那河驛被連月大雨泡壞了,一半坍塌,船隻無法正常進入,碼頭工人一下子少了好多活計,此刻見到皇帝派來的郡王,一群人全湊上來,都是求情的,說活計是看搬運趟數,現在船隻進不來,他們能搬的東西減少,一兩個月還勉強撐撐,長期下去全家要餓死了。

  十幾名船東聽到郡王到來,跟著跑到河驛邊,也是求趕緊修復,他們的船都在河上進不來,布匹香料還能放,蔬果放個十天半個月早爛了,就算下了船也不能賣。

  蕭圖南立刻傳令,開鄰近的官驛通融使用,直到商驛修建完畢為止。

  一時間歡聲雷動,謝恩之聲不斷,船東們不斷拱手互相道喜,更有工人激動得眼淚都出來,大呼萬歲。

  江南連月大雨,已經一個多月沒活幹了,好不容易雨停,卻又發現商驛損壞,這樣一算還要等好幾個月才能有收入,但家裡卻是天天要吃飯,一想真覺得萬念俱灰,即便官驛沒壞,要知道官商有別,昔日都是官員高高在上,哪可能讓一般商人使用官驛。

  卓大人是江南人,眼眶一下紅了,「下官多謝郡王仁慈。」

  「卓大人不必客氣。」

  霍府尹更是喜上眉梢,他知道開官驛就能解決,但這大事他作不得主,郡王發話可比他寫奏摺上京求容易多了。

  眾人午餐就在船東的盛情之下一起用了,下午又巡視了灌溉管道,這才在近黃昏的時分回到梅花府。

  蕭圖南洗了臉,略作休息,腦海不由自主就想到袁朝陽——真是命定的魔星,她那麼現實,他卻還想著她。

  早上出門匆忙,沒來得及問,不知道她現在可有好一點?昨天深夜她發燒了,也不知道退燒了沒?郝嬤嬤是她的奶娘,一定伺候盡心,不過他們現在出門在外,不比京城,也不知道歐陽太醫有沒有去看一下?

  說來袁家真是流年不利,出一趟遠門,一個掉泥坑,一個遭遇馬車事故,回頭讓郝嬤嬤給自己主子點平安香,不用給他點……

  「郡王,請用晚膳。」珍之張羅起來,「江南連月大雨已經沒有蔬菜,今日難得有盤炒小白菜,郡王嘗嘗?」

  蕭圖南拿起筷子,他以前吃飯要山珍海味,這幾年卻越發簡單,重心在朝堂上,對吃的自然就沒那樣講究了,他吃了一口小白菜,幾乎無味,心想此處不比王府,算了。

  「珍之,你今日可有聽說什麼?」

  珍之跟他主僕多年,豈有不懂主子之理,於是微笑道:「聽說袁大小姐醒來一次,能喝水,能喝藥,但卻吃不下東西,那老嬤嬤求廚房熬點雞湯呢。」

  「本郡王又沒問她。」

  「是奴婢多嘴了。」

  蕭圖南沉默的吃著飯,等放下筷子,這才又問:「廚房熬雞湯了嗎?」

  梅花府連月大雨,死了不少作物跟牲畜,他進入霍府尹的府邸以來,吃的都很簡單,但他相信霍府尹已經盡力張羅了,可是實在沒辦法。

  「廚房沒雞,給熬了黑魚湯,袁大小姐下午還由郝嬤嬤扶著去看了袁少爺一趟。」

  「她不好好休息,去看她弟弟幹麼?」

  「袁少爺都不能下床了,袁大小姐心疼弟弟也是人之常情。」珍之笑勸,「郡王擔心,不如親自去看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7:08

第七章 她為何不後悔?

  袁朝陽養了幾日,高燒轉為低燒,雖然沒好,但已經舒服許多,腦子不再那樣昏沉,皮膚也不再熱痛。她從小嬌生慣養,生病總要人哄,小時候要娘哄,成親了要蕭圖南哄,直到和離這幾年才慢慢長大起來。

  郝嬤嬤看她懂事了,自然是欣慰的,沒丈夫的女人得學會自立,不然等長輩都去了,沒人哄的時候怎麼辦?

  「小姐,用點魚湯。」

  袁朝陽端過碗,一杓一杓喝著,把一碗湯喝得乾乾淨淨。

  郝嬤嬤滿意了,「小姐就是要聽話,病才好得快,等我們回到京城,嬤嬤一定好好給小姐進補,這才幾日吃不下飯,都瘦一大圈。」

  袁朝陽笑,「嬤嬤給我換身衣服,我要去看大豐。」

  「是。」

  郝嬤嬤連忙把袁朝陽從床上扶起,又從隨身箱籠中挑了一件翠鳥交領襦裙,再把頭髮梳整一番,很快便整理妥當。

  袁朝陽看著鏡子,真瘦了些,氣色也沒那麼好了,小時候發了兩個月的痘子壞了身子之後,她生病起來就很拖遝,病個十天半個月,然後還要養上十天半個月,不過這回能撿回一命已經是老天保佑,她知道蕭圖南這幾日忙,等他們回京城時,路上總有機會跟他道謝,現在先去看看大豐。

  扣,扣。

  格扇傳來敲門聲,「朝陽,是我,方便進來嗎?」是安平郡王的聲音。

  郝嬤嬤連忙去開門,「老奴見過安平郡王。」

  「免禮。」

  安平郡王跨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看到袁朝陽一身裝扮整齊,笑說:「我們倆倒有默契。」

  袁朝陽也覺得湊巧,「怎麼過來了?」

  「圖南給了我一盒人參,我說不要,他硬給,我想著你跟你弟弟還在養身子,拿過來給你們。」安平郡王說著就把盒子放上桌,打開展示。

  袁朝陽是富貴人家的嫡女,自然有眼力,盒中人參又肥又大,顯然是極好的補品,不要說在雨災後的江南,就算在京城都不多見。

  袁朝陽十分欣喜,救回弟弟後也想給他補身子,派李修出去採買卻是空手而回,說江南藥材鋪的人參跟靈芝不是發了黴,就是因為濕氣重潮潤變色,他們姊弟現在吃的藥都是兩位太醫從京城帶來的。

  袁朝陽也不跟他客氣,把盒子收下,「我正好在找,可是江南處於災後,要找補品沒這樣容易,你這是及時雨了。」

  「能派上用場就好。」安平郡王坐了下來,打量了她一下,「你身子怎麼樣?」

  「還行。」

  「那就好,不然過幾日我們回京,帶病上路,有得你辛苦。」安平郡王想起什麼似的,興奮起來,「你若身體恢復,一定得上街一趟,我跟你說,江南真是生命力旺盛的地方,這才雨停幾日,馬上一片欣欣向榮,酒肆飯館都熱鬧得不行。」

  袁朝陽勸他,「你不跟羽豐郡王他們一道勘查,小心回去丁博士在御前告你一狀。」

  安平郡壬倒是放心的很,「那倒不會,我家世襲罔替,跟我結仇有什麼好處?何況我妹妹去年進宮也還算得寵,丁博士不會這麼不長眼的。」

  袁朝陽見勸他不動,只能做罷,看到桌子上的人參,又想起之前遇難之事,於是道:「前幾日真是多謝你啦。」

  「不用謝,我也沒幫上什麼忙,挖你出來的法子還是圖南想的,要謝就謝他。」

  「當然會謝他,不過我的管家一找,你人就帶兵來了,怎麼樣我都是很感激的。」

  安平郡王大笑,「我們一起長大,我怎麼可能放著你不管,也是我一時腦子轉不過來,要是早點想到方法,你也不用在泥坑待那樣久。」

  「還有之前葉長史的事情,也多虧你打點,不然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要處理大豐的事情恐怕也沒那樣快。」

  安平郡王卻是不懂,「葉長史?」

  「是啊,我們剛抵達霍府尹的府邸那日,我急著要去客棧找弟弟,葉長史卻已經在車棚等我了,說是郡王前兩日快馬交代,讓他把卷宗找好,陪我一趟,因為有葉長史陪著,事情才順利解決。」

  「不是我。」

  這下換袁朝陽詫異,「不是你?」

  安平郡王笑得意味深長,「雖然不是我這個郡王,不過此行還有另一個郡王呢。」

  袁朝陽心思起伏,是蕭圖南?

  他不是很嫌棄帶她南下嗎,不是因為不想食言而肥,這才勉強帶她南下嗎,怎麼會派人先幫她打點?

  可是安平郡王沒必要騙她。

  郝嬤嬤說,那日她掉入泥坑,也是羽豐郡王把她撈上來的。

  袁朝陽內心一下柔軟,一下複雜。

  她說他沒用,說他不知道上進,說他不能給自己王妃的位置……

  他不恨她嗎?

  還是她高估了自己,或許現在對蕭圖南來說,她袁朝陽也只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不能見死不救而已。

  對,一定是這樣,袁朝陽,你不要臭美,蕭圖南那性子不會對你念念不忘,再說了,一個現實的女人有什麼好念念不忘。

  安平郡王一口氣把茶水喝幹,「我也沒什麼事,就給你拿人參過來。朝陽,我是武將之後,你知道我不吃這些東西的,好了,就這樣。」

  安平郡王走了。

  袁朝陽怔忡,總覺得有點糊塗——武將相信鍛鏈強身,是不吃補品的,她都記得,蕭圖南當然也不會忘記,但是他還是硬把人參給了安平郡王,他們這一行人有誰正需要吃,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嗎?

  難道是想借由安平郡王的手給她?

  但是袁朝陽,你可是個無情又現實的人啊,他不應該還掛記著的……

  「小姐。」郝嬤嬤殷殷開口,「老奴覺得小姐不應當逃避,應該去跟羽豐郡王行個禮。」

  「我沒有逃避……」

  郝嬤嬤好笑,「看著小姐長大,哪會看不出來,小姐對羽豐郡王情意還在,這才不願意見他,但是羽豐郡王救了小姐一命總是事實,不能不去。」

  「嬤嬤總是偏心他。」

  「嬤嬤怎麼會偏心郡王,嬤嬤偏心的是小姐。」郝嬤嬤慈愛道。

  從小帶大的小姐,風光無二的嫁入秦王府,原本以為好日子要開始,沒想到會以無子和離收場。

  婚姻中的三年,她也勸過小姐收幾個通房給羽豐縣子,然後去母留子,一樣兒孫滿堂,可是小姐固執,不願意。

  後來就是小姐與秦王妃一番長談後,與羽豐縣子和離。

  她這個嬤嬤也不明白,她自問算懂小姐的,小姐不是不愛羽豐縣子,不然和離回家那幾個月,小姐就不會老是哭,但她是下人,不能干涉小姐的人生,只能陪伴,只能安慰。

  這趟南行,眼見羽豐郡王常常招鄧秀女陪伴,小姐的笑容就少了許多,她在想,是不是要勸小姐去跟羽豐郡王服個軟,兩人重新開始,郡王分明也還在意小姐,不然誰半夜不睡,特地跑來莊子救人呢?況且羽豐郡王想出了法子,大可命官兵執行,但他卻是自己吊下去撈人——說心裡沒小姐,誰信?

  小姐現在大病未愈,我見猶憐,說不定能勾起羽豐郡王的昔日感情。身為奶娘,她還是希望小姐有個歸宿,弟弟照顧跟丈夫照顧,那畢竟是不一樣的。

  *

  黃昏時分,蕭圖南視察完河道回了霍府尹的府邸,飯都還沒吃就開始寫奏章。他們手上的河道圖是前朝所繪,百年過去,有些河道淤積不能通行,也有的地方新沖出了分支,這些都一一重繪。

  根據霍府尹估計,要把江南的主要河道走遍,得花半個月的時間,恐怕比預計的晚十天才能回京城,這得讓皇上知道,雖然臣子晚回去了,但還是報告了好消息,大雨停歇。

  寫完後,命下人把奏章送去驛站,六百里加急入京。

  珍之走了過來,給他燃了新的香,「啟稟郡王,袁大小姐在門外。」

  蕭圖南皺眉,「她不在房中休息,過來做什麼?」

  「說是來道謝的,請問郡王見不見?」

  蕭圖南原本想說不見,沒什麼好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珍之躬身退下。

  不一會,袁朝陽就進來了。

  幾日不見,瘦了一圈,氣色倒還可以,就是瘦,她每次一生病就吃不下東西,然後瘋狂掉肉。

  行禮過後,袁朝陽道:「民女前來感謝郡王救命之恩。」

  「不用,我們好歹一起長大,總不能見死不救。」

  「郡王大量。」

  蕭圖南想,是啊,他是很大量,面對一個跟自己說出「我以為你會有出息,給我掙得一個郡王妃的頭銜」,「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跟著你一輩子只是五品夫人,那不是我想要的」這種話的前妻,他簡直是聖人。

  現在看她病中憔悴,他有點愉快,又有點不愉快。

  愉快的是,看,你還是欠了本郡王,這回欠的還是一條命。

  不愉快的是一種習慣,他喜歡她多年,就算恨,恨中也還是有殘愛。

  他對她的感情很複雜,不是簡單的愛恨可以概括。

  成婚一年無子的時候,母妃就一直希望他收個貴妾姨娘,可是他不想像父王那樣,那麼多的女人,那麼多的孩子,那麼多的眼淚跟鬥爭,秦王府看似平靜,其實永無寧日,他覺得有袁朝陽就很好,不需要貴妾姨娘。

  後來他才知道袁朝陽之所以嫁給他,是以為他會封上世子,然後成為新一任的秦王,她要的是榮華富貴,不是他的真心真意。

  她在時,他只想帶著她遊山玩水,給她畫眉,她不在了,他反而爭氣了。

  連接了幾個差事都辦得很好,他越來越得皇上信任,父王對他的表情也從失望成了驕傲,二十歲那年,父王向皇上請封,他蕭圖南正式成為秦王世子,一時間鋒頭無二,多少王公責女想把自家的孩子嫁給他,可是他都沒點頭,他喜歡過一個人,他知道什麼是喜歡。成親不是為了湊合過日子,也不光是為了繁衍後代,成親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怦然心動。

  他有過那樣的怦然,不想將就,婚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他知道母妃急,太后也急,就這樣拖到了二十五,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岑貴妃喜歡袁家的輕紗,跟袁朝陽又在內務府見面了,看到她,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要早點成婚,這樣才能顯得自己不在乎,並且贏了。

  看,本郡王可已經展開新人生。

  把袁朝陽從泥坑中救起,他很高興,自己站在道德至高點,可以低頭俯看她。

  「民女只是來跟郡王行禮致謝,郡王此次南行乃為公務而來,民女就不耽誤郡王寶貴的時間了。」

  蕭圖南喚她,「袁朝陽。」

  「是。」

  「本郡王現在可是正二品,你若能忍耐,現在就是堂堂郡王妃了,現在可後悔自己有眼無珠?」

  袁朝陽看著他,心想,幼稚。

  要不是本小姐離開,恐怕現在世子之位已經落入蕭圖恩之手,你就一輩子當個沒出息的縣子吧。

  你應該好好感謝本小姐,謝謝本小姐給你致命的打擊,才讓你成長。

  你能成為皇上的得力助手,本小姐可是位居改造首功——可惜這件事情只有她跟秦王妃知道。

  算了,她開口時已經想清楚,只要是為了他好,她就能忍,她不後悔。

  不過看在他一臉希望她後悔的樣子,袁朝陽決定還是順從他的心意,讓他高興一下,「後悔。」

  「可惜你沒機會了。」蕭圖南很滿意,「羽豐郡王妃可以是任何適齡女子,卻不會是你袁朝陽。」

  袁朝陽想,他這樣神采飛揚的樣子真好看,她喜歡他現在這樣,比起給她畫眉毛時的溫柔,更加喜歡。

  心裡溫柔了,表情自然溫柔,蕭圖南就看到她露出淺淺的微笑,美好得一如當年。

  他內心還是動搖了,回過神來又暗罵自己,想什麼,只是一個無情的女人而已,他要的可是一個真心愛著她的人,袁朝陽沒資格當羽豐郡王妃。

  「鄧秀女溫婉聽話,很得本郡王心意,等回了京城,本郡王會給她貴妾名分,至於裴秀女就給個姨娘當吧,這幾年母妃老在耳邊嘮叨,本郡王是該有後了,不像有些人,三年都生不出孩子。」

  這句話一說出,袁朝陽神色一暗,蕭圖南愉悅了瞬間,然後又不愉悅了。

  傷了她很愉快,但是他隱隱有點悶,好像也沒那樣開心。

  成婚三年,為了孩子她流了多少眼淚,捱了多少秦王妃的罵……

  蕭圖南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但是他絕對不會道歉,「好了,你的謝意本郡王知道了,退下吧。」

  袁朝陽屈膝,「是。」

  蕭圖南看著她走出房間,看著她關上格扇,聽著她的腳步遠去,心想,自己也沒說錯話,她的確生不出孩子,他也沒冤枉她,可是她黯然的神色卻讓他不好過了。

  *

  眾人就這樣在江南待了半個月。

  袁朝陽養病,袁大豐養腿,蕭圖南帶著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霍府尹把江南州走個遍,拿著舊地圖畫新地圖,並且標明清楚新舊河道,等返京了,就要憑著造冊跟皇上要銀子,修整河道,以利河運跟灌溉。

  就這樣忙了十幾天,總算告一段落。

  因為蕭圖南開放官驛,貨物得以正常進出,餐桌上的菜色越來越豐富,眼見眾人回京在即,霍府尹也就張羅了一番。

  他在花園開了幾桌酒席,他快六十歲,有五個兒子,四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快二十個孫字輩,一個才出生幾個月的曾孫,還有六個出嫁的女兒跟女婿,外孫子女,通通因為這個大日子回來了。

  主桌當然是霍府尹夫婦。\  賓位是蕭圖南,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安平郡王。

\  袁朝陽被安排跟幾位未婚的霍小姐一起。

  既然貨運已經恢復暢通,又是府尹府邸,菜色自然十分豐盛,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二十四道大菜吃完,僕婦撤下酒席,上了清茶。

  袁朝陽捧著杯子,聽盧博士高談闊論。

  盧博士是家族中第一個入朝的,盧家不過剛剛起步的人家,在京城三步一個高官,五步一個皇家子弟,自然得事事謹慎,出了京,幾杯黃湯下肚,便開始放飛起來,吹噓不已。

  袁朝陽覺得有點好笑,但又想,有這種人在也不錯,不會冷場,不然一大群人又不熟,圍在一起還挺尷尬的。

  就見霍家的三姑奶奶過來,「袁大小姐,我問你一件事情成不成?」

  袁朝陽含笑,「毛太太請問。」

  霍家的三姑奶奶出嫁多年,夫家姓毛,是平民商戶,現在身分是毛太太。

  「袁家棉莊在我們這一帶算是有名,下人勤快又聽話,我也有茶莊,可是下人懶散,每天都有人睡過頭,多訓斥了就不來,每個月都有人走,應聘的來了又要重頭教,實在浪費人力,這要怎麼管人,想跟袁大小姐請教一下。」

  這袁朝陽有心得,「敢問毛太太,茶莊工人月銀多少?」

  「八百錢。」

  「我袁家工人月銀一兩,每收穫一批新棉花,還會看收穫給予花紅。」

  毛太太掩嘴,「這太多了,八百錢就能請到工人,何必花一兩銀子,還給花紅,照顧棉花又不是什麼技術活,粗工而已,人人都能做的。」

  袁朝陽微笑,「這就是訣竅,我的工錢高,工人知道這樣的工作不多,自然盡心盡力,我又給花紅,這棉花長得好,自己也能多分得一些,人人都把棉田當成自己的在照顧,還會互相督促。表面看來,我是給多了,但是我的棉花品質更好,賣價更高,我收入更多。毛太太,營收營收,看的不只是支出,最重要的還是看收入。」

  毛太太怔了怔,雙手一拍,「我懂了,袁大小姐這是讓每個工人入幹股了。」

  「是這意思。」

  「好,那我也來試試,我這茶莊一年要死一成茶樹,我知道是工人不盡心,但怎麼罵都沒用,回頭看看能不能用這法子讓他們盡力一點。」

  兩個人都是做生意的,當下便聊了起來。

  袁朝陽說起商務經驗,那是容光煥發,整個人精神抖擻不在話下,不一會就把霍大姑奶奶,霍大奶奶吸引過來,很快成了一個小圈圈,說的都是鋪子的事情,袁朝陽經商有成,自然成了眾人討教的重點。

  這情形落入蕭圖南眼中,說不出的複雜。

  一方面覺得神采飛揚的袁朝陽真好看,一方面暗罵自己沒出息,這有什麼好看,一個絕情現實的女人而已。

  可是她眼神含笑的樣子,真美……

  想看,但不該看……

  啪的一聲,居然捏碎了杯子。

  在身後伺候的鄧明雪馬上撲過來,聲音緊張,「郡王!」

  「沒事。」他接過手絹,把自己的手擦乾淨。

  霍府尹很緊張,在他想來當然是杯子品質不好,才會一握就碎,羽豐郡王乃是千金之軀,要受傷也等出了梅花府再受傷,不然會連累到他。

  霍老夫人懂丈夫心意,連忙引開話題,「我幾個女兒跟袁大小姐倒是合得來,不知道在聊什麼?」

  蕭圖南的耳力可比霍老夫人好多了,「聊些棉花絲綢的。」

  霍府尹的嫡長孫女霍真真本來就一直留意這邊,一下靠了過來。她未婚,目前還沒許親,祖父母想把她嫁給庭壺府的首富之孫,可是她不想,她想入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聽到她的願望,真的有京官來了,還是兩位郡王,這安平郡王已經孩子一堆,就不考慮了,羽豐郡王年紀二十五,還沒有郡王妃跟側妃,這次南行也只帶了兩個秀女伺候。

  霍府尹的府邸是霍真真的地盤,要打聽什麼容易的很,裴秀女無寵,鄧秀女有寵,但鄧秀女長得不過中上,霍真真對自己的花容月貌可是很自信。

  她一直在找時機,但羽豐郡王總是很忙,每天帶著那些京官早出晚歸,連帶祖父也不見人影,她想表現都沒機會。今天是個好日子,正好讓他看看自己有多美貌,然後等他跟祖父開口,回京後就派人上門提親,郡王妃她不敢想,但是側妃還是可以想一想的,不然至少也是個貴妾,入京哪,可比一輩子待在鄉下強。

  於是她靠著霍老夫人,裝出天真無邪的模樣,「請問郡王,京城的衣料跟我們江南的衣料有什麼不一樣?」

  霍老夫人笑說:「我這孫女被寵壞了,羽豐郡王大量,別怪她。」

  蕭圖南看了人群中的袁朝陽一眼,含笑說:「不會,十幾歲的女孩子這樣挺可愛的。」

  霍真真內心竊喜,羽豐郡王說她可愛,於是更加嬌憨,「真真聽說京城樣樣都比江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看袁大小姐的衣裳確實不一樣。」

  蕭圖南眉毛一揚,「霍大小姐喜歡京城的衣裳?」

  「就是覺得看起來不一樣。」

  「那容易。」蕭圖南揚聲,「袁朝陽。」

  正說到怎麼用花紅籠絡人心的袁朝陽,聞聲抬起頭,蕭圖南不用說「過來」,她也知道要過去,他是郡王,他說了算。

  於是起身走了幾步路,到了以蕭圖南為主的那個聊天圈子,一番見禮。

  蕭圖南很自然的說:「霍大小姐對京城的料子感興趣,你給她張羅一下。」

  袁朝陽一怔,「是。」

  霍真真一喜,羽豐郡王肯定是看上她的美貌,在討好她呢,話說這個袁大小姐不知道什麼來歷,明明是商戶,卻跟兩位郡王同行,不管,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才剛剛說出想要京城的料子,郡王就命人送了。

  安平郡王拉了拉蕭圖南的袖子,「圖南,別這樣。」

  袁朝陽又不是下人,怎麼可以這樣在眾人面前命令她?

  蕭圖南卻不以為意,「本郡王此行,多虧霍府尹盡力相陪,霍大小姐就這一個要求,你可得好好辦。」

  「是。」袁朝陽從剛開始的驚訝,現在已經平靜下來。

  他就是故意的,她知道,但她偏不生氣,偏不失態。

  給霍真真張羅布料嗎?那有什麼問題,給整個霍家上下張羅都不會有問題,她可是袁朝陽,城南小有名氣的女掌櫃,才不會為了這點事情就受不了。

  蕭圖南,本小姐已經不是昔日嬌花,這點屈辱傷害不了我。

  蕭圖南見狀,只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裡,沒勁。

  *

  兩日後,回程了。

  袁大豐的腿養了半個月,總算好上一些,偷錢逃跑的小廝阿翁阿榮已經由官府抓回來了,官衙不知道報案的袁大小姐來歷,但知道她是跟羽豐郡王,安平郡王同行,又住在霍府尹府邸,辦案自然盡心,不到幾日就抓到人。

  袁朝陽氣他們無情無義,直接把他們兩人送去煤窯作苦力,既然袁家少爺的貼身小廝不想當,就去煤窯戴著腳鏈沒日沒夜的挖煤吧。

  霍府車棚裡,袁朝陽帶著袁大豐,郝嬤嬤一起,車上還放著他們的箱籠,擠是有點擠,不過把人找回來了比什麼都好,姊弟倆面對面,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慶倖。

  李修駕著車,跟在大隊人馬最後面一起出去。

  馬車一出府尹府邸,就聽到群眾一陣歡呼——

  「多謝郡王開官驛,讓俺跟兄弟有活幹,能養家,聽說郡王要回京,小的特別帶一家老小來給郡王磕頭。」

  「小的日日給郡王念經祈福。」

  「老頭子一家多謝郡王,大恩大德,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

  袁朝陽掀起錦帳,就看到道路兩邊都是人,有工人模樣的,有攤販模樣的,人人激動不已,各種歡呼拍手。江南州連月大雨,河驛損壞,蕭圖南開了官驛,就是給這些窮苦人一條生路。

  若是成婚那時,他才沒這擔當,開官驛雖然有益目前民生,但於禮不合,回京肯定會被彈劾,以前的他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幾年不見,沒想到他成長至此。

  袁朝陽,做得好,你看你讓蕭圖南脫胎換骨了,只可惜這件豐功偉業無法大肆宣揚,未免寂寞。

  袁朝陽想著就放下帳子。

  一路上,車行很快,還沒日落已經出了江南州,入了城郊驛站。

  袁朝陽想趕快把袁大豐安置妥當,於是車子一入驛站,立刻下馬車,去跟溫長史要房間牌子。

  溫長史照例給了她兩枚黑色牌子的天字號房,然後她看到裴冬兒,依然是最差房間的綠色牌子。

  這一路鄧明雪有寵,裴冬兒的傲慢去了不少,至少這趟回程她不會仗著自己是太史局丞家的小姐想搶她房間。

  袁朝陽看著她,覺得她都萎靡了不少,心想這就是女子的悲哀,什麼都寄望在男子身上,什麼都由不得自己,看著裴冬兒隱隱的黑眼圈,她心想,再過幾日就好了,等他們回京,蕭圖南會給裴冬兒姨娘名分,他已經不只一次這樣跟她說過了。

  想想真不公平,男人不管幾歲都會要十五歲的妹子,皇上六十幾歲也納十五歲的嬪妃,蕭圖南二十五歲納十五歲的侍妾,霍大人嫡長孫十六歲也是納十五歲的娘子,可是女子再嫁,只能挑年齡差不多的嫁,要不然就是當續弦,男女待遇天差地遠,她下輩子也要當男人,年年納新妾,肯定很爽快,哼。

  晚上在驛站梳洗了一番,又去袁大豐的房間看了看他,畢竟是袁家的長子嫡孫,祖母的精神寄託,爹娘的心頭肉,可不能出差錯了。

  兩位太醫果然還是挺厲害的,一路照顧,袁大豐現在除了不能走,氣色已經恢復,臉頰也長了肉,身上的挫傷也復原的差不多,歐陽太醫說了,腿好好養著,以後走路跑步都不是問題。

  袁朝陽親自安置了袁大豐安睡,等鼾聲傳來,掖了掖被角,又命李修好好守著,這才離開袁大豐的房間。

  她知道自己應該上床躺著,因為明天蕭圖南一定又是瘋狂趕路,她現在不休息,明天會吃不消,但就是不想回房。

  今晚的月色很好,她倚在欄杆旁邊賞月,心裡一直讚美自己——袁朝陽,做得好!于家,順利把大豐救回來了;于商,輕紗被岑貴妃看中,而且幸運的是面對一個和離回家的女兒,袁家的接納度很大,她沒被強迫再嫁,也沒被送去鄉下。

  可是她的心裡就是不舒服,每次看到鄧秀女跟著蕭圖南進房,她就不舒服。

  又想,自己這樣是不是太沉溺過往,他的好,他的溫柔,都應該過去了,他們和離七年,早該往前看。

  袁朝陽眼眶熱熱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想起秦王妃因為她遲遲沒懷孕,第一次大發飆,蕭圖南護著她時說的——

  「母妃別怪朝陽,說不定有問題的是兒子呢。」

  真是的,有男人這樣說自己的嗎?

  秦王妃氣得跳腳,罵兒子沒用又糊塗。

  袁朝陽擦了擦眼角,現在想來,蕭圖南那番話很荒謬又很好笑,古來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肚子不爭氣,男人會有什麼問題?他若願意收侍妾姨娘,肯定會有孩子的……

  袁朝陽就這樣沉溺在過往,一下眼眶紅,一下笑,想起兩人傻裡傻氣的過往,更是滿腔婉轉,卻不知道蕭圖南也沒睡,走到院子便看到袁朝陽一臉溫柔——

  眼神遙遠,嘴角含笑,明顯處於一種魂飛天外的狀況。

  她在想什麼?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

  她因為他沒出息而離開,而今他已經是正二品的郡王,堂堂秦王世子,她怎麼不來討好他?她應該要後悔,應該要認錯,應該請求他重新接納她。

  可是她沒有。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蕭圖南都覺得糊塗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7:30

第八章 在他心中仍有位置

  轟隆——

  遠遠的,烏雲遮月,天邊傳來隱隱雷聲。

  蕭圖南看袁朝陽肩膀輕顫,從小相識又成親三年,他當然知曉她怕透了雷聲,說每次雷響,就覺得像有什麼怪物出沒,整個人都要不好起來。

  見袁朝陽慌慌張張的,想趕快躲進房間的模樣,壞心起,蕭圖南往前擋住她的去路,「袁朝陽。」

  袁朝陽怔住,「見過羽豐郡王。」

  「高燒可好些了?」

  「回羽豐郡王,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多謝郡王救命之恩。」袁朝陽聽得雷聲越來越近,心裡不安,「時間入夜,若沒什麼事情,民女就先回房間,明早還要起來趕路。」

  「誰說本郡王沒事,別忘了本郡王除了南下看水利,京城還有正事要詢問——岑貴妃所用的那種輕紗,可做出了第二批?」

  袁朝陽一呆,這什麼問題,這明明可以回京再說。但她還是回答了,「民女沒接到第二批的命令。」

  「岑貴妃受寵,但上面可是有皇后跟太后的,袁朝陽,你離宮十年,連後宮兩位超品的女子都忘了。」

  袁朝陽被嚇到,連忙朝著京城的方向下跪磕頭,「民女不敢,太后見諒,皇后見諒。」

  「岑貴妃有了,若是太後跟皇后見了也喜歡,你就得馬上呈上,不能讓超品的太後跟皇后等你十天半個月,岑貴妃再有寵,品級在那裡,可不能越過太後跟皇后。」

  潮悶的夏日夜晚,袁朝陽背都涼了,「民女不敢。」

  「起來吧,這裡沒別人。」

  袁朝陽又朝著京城的方向磕了頭,這才起來。

  是自己疏忽了,蕭圖南說得沒錯,自己一心奔著岑貴妃,沒想到太後跟皇后,雖然太后皇后要相同料子的機率不高,但沒人能打包票。

  蕭圖南見嚇到她,很滿意。

  過往歲月她有他護著,什麼時候擔心受怕了,哪怕當年靜心公主那樣難相處,都要讓袁朝陽三分,誰讓她有自己撐腰。靜心公主不過一個小采女所出,跟秦王的嫡長子身分可不能比,皇上有很多女兒,卻只有秦王一個親弟弟。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

  袁朝陽縮了縮,覺得害怕,「郡王若沒其他事情,民女真的該回房了。」

  「給岑貴妃的四十八色,第二批打算染幾色?」

  「六十色。」

  「還可以,只能多,不能少,太後跟皇后雖然年紀不小,但喜好也不容揣測,不要自作聰明,照著色號做下去便是。」

  「是。」

  「這趟帶你南下,如此一來,本郡王當年答應替你做的事情就已經完成。」

  袁朝陽屈膝,「此番過後,不敢再勞煩郡王。」

  「可你還欠本郡王一件事情。」

  「若郡王有朝用得上民女,民女一定盡心盡力。」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要記清楚,不要到時候又耍賴。」

  袁朝陽想說「我什麼時候耍賴了」,但又覺得這樣講出來有點撒嬌的意思,於是只規規矩矩道:「民女不敢。」

  雷聲終於靠近,轟隆隆,一聲強過一聲,一波波的打下來,不怕的人當然覺得不過夏日打雷,沒什麼,但對袁朝陽來說就是很可怕。

  事情發展到這裡她也明白了,蕭圖南就是拖著她,想讓她在廊下迎接雷響,想看她害怕,他一定很高興。

  幼稚。

  她就算再怕也不會失態,她已經不是溫室的小白花……嗷,才怪,話說得很漂亮,但真的做不到。

  從四面八方壓下來的巨響太可怕了,無處可逃,無路可躲,好像萬千厲鬼在四周咆哮著要抓她。

  蕭圖南看到一打雷,她肩膀就一縮,一打雷,就一縮,然後表情還要裝作沒事,讓他忍不住心情好。

  袁朝陽,現在可沒人哄你了吧,本郡王也不會哄你,天下再也不會有人像本郡王那樣有耐心了。

  對了,袁朝陽身邊那個叫李修的傢伙好像還算有點耐心跟本事,不過身分不配,一個下人而已,袁家不可能把小姐下嫁的。

  欣賞著她在雷聲中手足無措的樣子,蕭圖南才道:「那個李修是什麼人?以前沒見過。」

  「他是李大總管外室的兒子,五六年前才歸宗的,歸宗後就跟著民女辦事,不知道郡王怎麼突然問起他?」

  「就是看他獐頭鼠目,好奇來頭罷了,這種人放在身邊,你也不嫌礙眼?」

  袁朝陽覺得李修真是冤枉了,他其實長得算好看,這幾年都不知道有多少大嬌想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他,他條件可好了,不過她也感覺得出蕭圖南對李修的敵意,聰明的話不要跟他頂嘴,畢竟蕭圖南高興了,他們全部人才能好過。

  於是她道:「願意在女子手下做事的人不多,李修是外室之子,求利不求名,吩咐他做事倒是不用特別交代。」

  「你很信任他?」

  「他是民女的左右手。」

  「男女授受不親,回頭換個女管事。」

  袁朝陽覺得蕭圖南真是愛找麻煩,於是直接回答,「不要。」

  蕭圖南心想,看吧,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開始對他不恭敬了,她會不會是想到郡王妃的位置又心動了,開始對他欲擒故縱,她知道她怎麼樣最可愛,他就吃那一套。

  郡王妃,想都別想,最多一個貴妾,不對,連貴妾都不可以,勉強給個姨娘,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子還能有名分,自己夠寬容了……

  袁朝陽,還不趕快跟我低頭,說自己錯了,承認自己眼光短淺有這麼難嗎?

  「郡王每日找鄧秀女相伴,馬車裡還有個裴秀女,卻不准民女雇用男管事,未為免太過雙重標準。」

  「男人跟女人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袁朝陽握緊拳頭,「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為什麼女人只有三從四德,男人卻可以三妻四妾?」

  「天下以男子為尊,本是如此,這有什麼好抱怨的,等回了京城,快點找個女管事。」

  袁朝陽聽了這番性別差異的言論,心裡委屈又來氣,聲音忍不住大了起來,「郡王有鄧秀女相伴就好,何必來管我的管事是男是女。」

  蕭圖南也不爽了,「本郡王沒跟鄧明雪怎麼樣。」

  「怎麼可能,你天天讓她入房陪伴。」

  「本郡王又不跟她同床。」

  袁朝陽一呆,「還說回京城了就要給她當貴妾……」

  蕭圖南想也不想就回答,「那是為了要氣你。」

  轟隆一陣雷響,兩人頓時安靜下來。

  袁朝陽又害怕,又有點奇妙的得意,他為了要氣她做出這些,是不是還在乎她?在經過了那麼多之後,她在他心中依然有著不同的位置,也不枉費她當了壞女人。

  蕭圖南一陣尷尬,剛剛是怎麼回事,他居然說自己沒跟鄧明雪怎麼樣,事實上,鄧明雪就是給他攝涼,等他入睡了,就去耳房跟珍之一起。

  他有潔癖,沒辦法說睡就睡,不愛這個女人他還真睡不下去,他人生中唯一一個親過抱過的人,只有袁朝陽。

  剛剛真是大失態。

  驀地轟隆一聲巨響,袁朝陽深吸一口氣,心裡得意勁還沒過,身子又是一顫,覺得自己沒用,但這是生理反應,她也不能控制。

  蕭圖南正在尷尬,於是揮揮手,「去吧。」

  袁朝陽如蒙大赦,匆匆行個禮就轉身回房,把還房門砰的一聲用力扣上。

  房間的燭火亮了起來,他知道她覺得有怪物,肯定要把燈燃起的。很快的,下起大雨來。

  聽著雨聲,蕭圖南反剪雙手,心想這樣真是太不正常了,每次碰到袁朝陽的事情他就不正常,他不能再為了一段不值得的婚姻空轉下去,鄧明雪挺好的,等回了京城,給了名分,這就圓房吧,母妃年紀大了,是該抱孫了。

  接下來幾日,蕭圖南瘋狂趕路,硬生生把八天的路縮成六天,在一個晴朗的午後,眾人入京,結束了一這趟南行。

  *

  秦王府正院。

  黃昏時分,秦王妃正在用茶點,下午已經接到消息,兒子回京了,不過得先入宮面聖。秦王妃又是欣喜,又是期待。

  兒子出息了,禦書房可不是人人能進,這幾年每每下朝,聽王爺說皇上都會把圖南喚進禦書房,幾個同齡的皇孫都想跟他交好,畢竟東瑞國傳賢不傳長,若能靠著蕭圖南得到皇祖父的愛重,那麼對自己爭取皇太孫之位也多了幾分把握。

  不過蕭圖南很謹慎,沒跟任何一位走得特別近,對全部的皇孫保持著一樣的距離。王爺說過這樣很好,效忠皇位,而不是效忠哪一位皇孫。

  「王妃。」陳嬤嬤笑著進來說:「王爺跟世子回來了,馬車剛剛入府。」

  秦王妃一喜,「快叫廚房把菜煮上。」

  「是。」陳嬤嬤笑說:「老奴立刻去。」

  過了一會,就聽得一陣談笑聲音傳來,敢在秦王府這樣說話的可沒幾個人。

  秦王妃心急,親自到門口迎接,就見秦王跟蕭圖南父子兩人並肩,在花園小徑上說著什麼,好不開心。

  蕭圖南眼尖,看到秦王妃出來,連忙快走幾步上前,「母妃怎麼不在花廳中等,雖然已經是黃昏,但太陽還是毒辣,母妃小心曬傷。」

  「讓母妃瞧瞧你。」秦王妃端詳著兒子,「黑了,也瘦了,沒好好照顧自己。」

  「母妃,江南百姓苦,兒子都有好好吃飯的。」

  秦王大步走過來,笑說:「丁博士,盧博士在聖上面前把圖南誇了一頓,卓大人還哭了起來,說圖南大著膽子開官驛,是給江南百姓一條活路,皇上嘉獎了一番,讓他不用擔心彈劾的事情。」

  秦王妃大喜,她不太懂朝政,但懂得皇上嘉獎,她就怕兒子沒出息,現在可好,不但深受皇上信任,連大臣都誇獎他。

  袁朝陽走得好,要是她不走,圖南現在還在溫柔鄉當中,不知道警醒,世子之位恐怕也早被蕭圖恩奪了去。

  三人一邊說,一邊走進正院花廳,秦王府的下人自然警醒,很快的上了點心跟茶水,又說廚房已經在準備了,報上了二十四道大菜,都是秦王跟蕭圖南愛吃的東西。

  蕭圖南聽了,又補了薑汁蓮藕,松江鱸魚,三絲豆苗,香椒花生,這幾道是秦王妃喜歡的菜色。

  秦王妃見兒子孝順,心裡更歡喜,「聽說皇上賜了兩名秀女跟著,怎麼不帶過來給母妃磕頭?」

  「兒子一路趕,沒能好好給她們休息,現在髒著呢,等梳洗乾淨再來拜見母妃。」

  秦王妃聽了也有道理,梅花府到京城只用了六天,只怕一天都沒睡足三個時辰,兒子越大越是懂憐香惜玉,兩個小姐沒時間好好梳整,自然要給時間讓她們打扮打扮,畢竟以後都是一家人,第一印象還是很重要的。

  秦王雖然對秦王妃無愛,但尊重還是有的,這幾年因為蕭圖南力爭上游,表現出色,更覺得這個正妻順眼了許多,反而他之前寵愛的柴孺人,因為兒子蕭圖恩沒能順利冊封世子,越發自怨自艾,總是哭,總是怨恨,相由心生,這幾年柴孺人醜了不少,連帶著秦王也不太愛去那裡了。

  秦王現在跟著正妻嫡子一起準備吃晚飯,心情說不出的輕鬆,「江南水利設施不是年久失修,就是損毀于這次的連月大雨,圖南把江南州走了個遍,詳細的繪圖跟記錄,不只同行的幾位大人說出色,連一向挑剔的尤太師都說不出話。」

  秦王妃笑容滿面,「這樣好,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以前鎮日跟著袁朝陽混,真是太不像話了,雖然當時不過五品縣子,但也能上朝,她聽哥哥說,圖南在朝堂上從不主動開口,下朝卻沖第一。沖什麼?沖回家陪妻子吃午飯,畫畫,彈琴,下棋,在後院蕩秋千……總之,怎麼沒出息怎麼來。

  秦王妃自問不是會吃媳婦醋的那種婆婆,可是眼見兒子沒出息,她實在無法喜歡袁朝陽,何況袁朝陽還生不了孩子,幸好她還算有點良心,主動離開了,不然今日在秦王府風光之人就是蕭圖恩了。

  到時候被立為世子的會是蕭圖恩,柴孺人也會因為兒子被提拔成側妃,從此跟自己平起平坐,笑話,她堂堂國公府的大小姐,怎麼可以跟一個丫頭出身的人平起平坐?真是好險,袁朝陽走了,真是好險,兒子醒了。

  這趟南行雖然圖南黑了瘦了,但得到皇上嘉獎也算很值得。

  一頓飯吃得十分愉快。

  吃完飯後,秦王晚上約了顧大人飲酒,先走了,花廳就剩下秦王妃跟蕭圖南。僕婦撤下宴席,上了清茶水果。

  秦王妃拿著杯盞,「照說母親不該管兒子房內事,不過圖南,你已經二十五,不該耽誤下去了。」

  「母親放心,兒子有打算。」

  「你能有什麼打算?」

  「找個好日子,喝了裴秀女跟鄧秀女的茶,先讓母妃抱孫,可好?」

  秦王妃笑了,「只要你肯,哪有什麼不好,母妃雖然還沒見過裴秀女跟鄧秀女,但能被選入儲秀宮,想必也差不到哪裡去,好日子嘛,母妃看就這個月十九吧,觀音菩薩得道日,肯定是好日子。」

  「一切聽母妃安排。」

  秦王妃更是笑容滿面,想著打鐵趁熱,「你願意先收貴妾姨娘,那很好,不過你如今是郡王,內院又有了人,還是要個女主人張羅起來才是道理,你那些鋪子田產也不能老由伍嬤嬤管著。」

  蕭圖南順著秦王妃的話,「母親說得甚是。」

  「我看安平王府的小姐游翠煙,焦侍中的大女兒都挺好的,游小姐貌美,焦小姐孝順,還有弄玉,雖然出身低一點,但對你是一片真心,游小姐跟焦小姐的畫像你之前也都看過了,比較喜歡誰?」

  「誰都好,母妃替兒子挑一個吧。」

  秦王妃心裡憐惜兒子,跟那袁朝陽也不知道哪生哪世的孽緣,袁朝陽是走了,兒子是成長了,但他眼中的光彩也不見了。

  她就不懂了,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值得這樣念念不忘?

  可是現在兒子願意娶妻納妾,她也不應該多想,等孩子出生,一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孩子哪,白白胖胖,沒人會不愛的。

  *

  從江南回來,皇帝給了蕭圖南十天假期。

  天氣熱,打獵遊湖什麼都免了,蕭圖南在家畫畫寫字,偶爾跟王府的清客下棋,假期第七天,安平郡王前來拜訪。

  安平郡王來秦王府,那是走自家後院一般,都不用等通報,熟門熟路就進了曲文苑。

  「圖南,圖南。」安平郡王一路喊進來,「人在哪?」

  小丫頭連忙說:「羽豐郡王在書房。」

  「不用帶路,我自己知道位置。」

  蕭圖南就聽得外面一陣喧嚷,然後由遠而近,來人不等通報就自己打開了格扇,大步走了進來。

  珍之也是見慣了,上前奉茶,「奴婢給安平郡王問安。」

  「不用多禮。」安平郡王走了幾步往前,一看案頭,「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寫字?」

  「我為什麼不能寫字?」

  「就是,你沒聽說嗎?」安平郡王一臉奇怪,「城南的消息。」

  「我又不住城南,哪裡管城南的消息。」

  「那你管朝陽的消息嗎?」

  蕭圖南頭也不抬,「沒興趣。」

  「喔。」安平郡王摸摸鼻子,「那是我多事了,還以為你有興趣。哎,跟你說一件趣事,我早上去泯東那邊看了他的長子,可真像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看就是父子倆,那個家生丫頭可好命了,一下成了平妻,聽說泯東縣子夫人氣得跳腳,可也沒辦法,德王爺跟德王妃對這男孫寶貝得很,捨不得他當庶子。」

  蕭圖南心想,袁朝陽能出什麼事,這也才幾天,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一點都不,「泯東生了八個女兒後才生了這個兒子,德王府自然是寶貝的。」

  「泯東可高興了,一直秀他兒子,說來也奇怪,我們都二十五六歲了,但是看泯東秀兒子,我就會一直想到小時候他秀百鳴硯的臉,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蕭圖南自然知道,泯東自小跟袁朝陽親近,安平郡王要是知道什麼城南的事情,有很大的機率是從泯東那邊知道的。

  笑話,他蕭圖南可是秦王世子,過幾天就要收貴妾,這幾日在盤算正妻人選的人,他對袁朝陽這個前妻一點想法都沒有。

  就算知道她生病總是拖遝,雖然知道她生病就特別愛撒嬌,可是這些都跟他無關,他,蕭圖南,根本不在乎。

  城南的事情,城南能有什麼事情,袁朝陽家的鋪子都在京城一百多年了,皇帝都不知道換了幾個,再來個一百年也不會有問題。

  「我還想順便替我家翠煙問問,我祖母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可以,兩家就快點說親,如果你不喜歡,也得早點說清楚,畢竟女子不如男子,耽誤不起,跟你說,翠煙的畫像可不只秦王妃有,磔騎大將軍也有。」

  「驟騎大將軍?他幾個兒子都成親了,孫子年紀又不到,你妹妹進府了能嫁給誰?」蕭圖南想了一下,「大將軍的續弦?」

  安平郡王嘻嘻一笑,「可不是。」

  蕭圖南嫌棄,「大將軍這怕都有五十了吧,你家老夫人也不嫌孩子委屈?」

  「這你倒誤會我家老夫人了,翠煙願意,過了門就是老夫人身分,一品誥命,掌中饋,這可比嫁給薛大人家的嫡孫當孫媳婦,被壓一頭強得多,孫媳婦什麼時候才熬得到頭?當然,嫁給你是最好,去江南前我還想給翠煙說說,但從江南回來,我覺得還是算了,大將軍好歹看重我妹的美色,你連我妹的美色都看不上,嫁給你,翠煙肯定只會是家中的擺飾,得不到一點關心。」

  「我也還沒決定正妻人選……」

  「這就是了,大將軍可是一看到翠煙的畫像就寫信來了,誠意滿滿,顯然被翠煙的美色打動,你呢,美色都打不動,我看裴秀女可比翠煙美多了,你居然也沒心動,我真覺得算了,夫妻年齡不是問題,大將軍只要對翠煙好,一樣和和美美,夫妻年齡適當卻沒有愛,那也美滿不起來。」

  「所以你今日是特別來跟我說這個的?」

  安平郡王笑得欠揍,「這只是順便,婚事哪急著這幾個月呢,我主要是想跟你說朝陽的事情,你既然不感興趣,那我就不說了,下午要去永樂那邊看異域舞姬,走啦。」

  安平郡王風一樣的來,風一樣的走,留下一個未爆彈。

  蕭圖南真的想揉死安平郡王,為什麼要跑來跟他說,為什麼又不把話講清楚?雖然自己講了沒興趣,但他還是可以說啊,他們都是郡王,都是正二品,沒有誰比較低。

  低頭,就見自己寫的大字,最後一個字已經醜得不成樣子。

  他還是受影響了。

  蕭圖南一下單手折斷了毛筆,然後喚,「伍大呢?」

  很快的,伍大進來了,「小的見過郡王。」

  「去城南袁家打聽打聽,小心點,別讓人發覺是我想知道。」

  伍大跟了蕭圖南二十幾年,十分懂,「是,小的明白。」

  之後蕭圖南開始心不在焉起來,一下怪安平郡王多嘴,一下又覺得自己幹麼那樣倔強,就當是一起長大朋友,問一下也很自然啊,和離之事,對外都是說無子,在外人看來,他們應該算好聚好散……

  可惡,伍大也去太久了。珍之給他端上四色點心,他揮揮手讓珍之下去。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伍大總算回來了,「回郡王,聽說有宵小集團闖入袁家搶掠,幾個女眷被嚇得不輕。」

  袁家被宵小闖入了?

  蕭圖南站了起來,「可有人受傷?」

  「倒是沒有,不過袁大小姐病中,袁大奶奶懷孕,經過這一嚇,兩人都臥床不起,飯也吃不下,城南人都知道袁家現在高價收購鹿角靈芝,不過鹿角靈芝難得,雖然已經開價到五百兩,還是沒有鋪子找到。」

  蕭圖南臉色難看,袁朝陽是勢利,是現實,但袁朝陽也美好了他整個青春,他對袁朝陽的感情不是愛恨可以概括,她不能不好,不然他就不知道要得意給誰看了。

  「報官了嗎?」

  「報了,雖然袁家現在不過一般百姓,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快說。」

  「不過袁家跟官府說,袁大小姐跟跟羽豐郡王,安平郡王從江南回來,可是有交情的,官府打聽後確實如此,所以辦案還算積極。」

  又打著他的名義招搖撞騙!

  奇怪的是他沒有很生氣,京城就是這樣,沒幾分關係,誰理你。

  伍大接著說:「小的去打聽時,聽說……聽說住在三進東角的袁大小姐因為還沒睡,跟匪徒打了起來,挨了好幾棍子。」

  蕭圖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膽子真的太大,聽到動靜就裝睡啊,她一個女孩子家,居然敢跟匪徒動手。

  鹿角靈芝……

  「珍之。」蕭圖南喚道:「你讓管家去翻翻庫房有沒有鹿角靈芝,我記得庫房還有兩枚。」

  「是。」

  不一會,珍之回來了,庫房的確還有兩枚。

  蕭圖南遂命伍大帶著靈芝上袁家,就賣他們八百兩。

  珍之掩面笑著,郡王哪缺這些錢?照她來說,無子也沒什麼,當時袁大小姐確實佔有欲強,不肯張羅侍妾通房,不過經過這幾年,也許已經想開。

  這一趟南行,珍之是真的看清楚了,沒了袁大小姐的陪伴,郡王只怕這一輩子都不會真正開心起來。

  *

  袁朝陽真的覺得自己太傻了,她自小騎射都不行,何況武藝?卻沖上去跟匪人對打,結果被打了個鼻青臉腫,疼死她了。

  她從江南生病後一路趕回都沒有好好休息,又遇到匪徒上門,這下真的什麼都吃不下了,瘦了一大圈。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可是袁朝陽,袁家的長女,就算吃不下飯,也不能阻擋她撐起一個家。

  臉上青青腫腫的是不好出門,但還是能在家看帳本。

  「大小姐。」郝嬤嬤喜孜孜的進入花廳,「剛剛有人上門賣這個鹿角靈芝,老奴仔細看過了,是真品沒錯。」

  袁朝陽一喜,「快拿去廚房燉湯給大奶奶喝。」

  弟妹柳氏這幾日害怕睡不著,眼圈都黑了。

  「大奶奶懷著孕,自然要喝,小姐也得喝。」郝嬤嬤十分高興,然後又困惑地說:「嬤嬤聽李管事說,賣靈芝的人有點面熟,只是想不起來是誰,嬤嬤讓他形容了一下,覺得有幾分像羽豐郡王身邊的那個伍大,方臉,黝黑,大耳朵,留著兩撇小鬍子,個子又高又瘦,看起來竹竿似的,說著一口官腔,不是伍大又是誰?」

  袁朝陽一臉好笑,「嬤嬤,我們在城南,他怎麼會知道我們袁家在找鹿角靈芝,就算知道也不會派人送來的,他可是巴不得捏死我。」

  郝嬤嬤心疼,「無子又不是小姐的錯。」

  「當然是我的錯。」

  青和郡王,安平郡王,泯東縣子都已經兒女成群,他卻還沒一個嫡子,不是她的錯又是誰的錯?何況跟她在一起,他就會沒出息。

  秦王妃說得對,等將來他們老了,蕭圖南仍然是個五品縣子,蕭圖恩成為新任秦王,然後把這個嫡長兄分出秦王府,現實的人生才要開始。

  袁朝陽不會想太多的,那日在鄭州驛站,有他說的那幾句「本郡王又不跟她同床」,「那是為了要氣你」就已經夠了,她袁朝陽對他來說不是路人甲乙丙,在他心中仍然有一定的位置,好壞參半,也好過無情無愛。

  這時袁太太一臉憂愁的從內廊出來,她剛剛去看了媳婦柳氏。

  袁家是八字犯沖吧,兒子腿骨裂了得休養,懷孕的媳婦受了驚嚇,飲食不思,生病的女兒被匪徒打了個頭破血流,現在臉還腫著。

  袁朝陽見母親出來,連忙迎上,「娘,買到鹿角靈芝了。」

  袁太太一喜,「終於買到了?」

  「女兒已經讓人拿去廚房燉了,晚上肯定讓弟妹喝上靈芝雞湯。」

  「那就好,大豐媳婦這幾日吃得那樣少,我都擔心餓到我孫子。」

  「救命靈芝來了,娘大可放心。」

  袁太太愛憐的看著女兒臉上的青腫,「下次可別這樣衝動了。」

  「沒下次了。」袁朝陽雖然憔悴,說話還是有女掌櫃的霸氣,「我天天去盯官府,我昨日說了,再不把盜賊抓到,讓我們一家安睡,我可真要去求永樂公主了。」

  袁太太知道女兒沒求過公主,也沒求過那些郡王縣子,但這次盜匪太嚇人,不抓起來一家都別想好睡,哪怕已經多請了護院,但家裡女眷孩子多,總歸還是害怕,這回是沒出人命,但下回呢?難保有這樣的運氣。

  「太太,老奴多嘴一句。」郝嬤嬤道:「這鹿角靈芝也不是憑空得來,老奴聽李管家說,賣的人倒像是羽豐郡王那邊的伍大。」

  袁太太意外,「當真?」

  「伍大那模樣十分有特色,至少老奴可沒見過第二個有相同特徵的人。」

  袁太太就喜了,「朝陽,是不是這趟南行——」

  「沒有的事。」

  「可是羽豐郡王都帶上你了。」

  「那只是他不想食言罷了,他想讓我知道,他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實現,哪怕是以前的承諾,他帶我去江南,為的是不想毀約,不是為我。」

  袁朝陽一陣好笑,她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既然羽豐郡王對你還有意思,不如兩家再結親?

  母親愛她,太害怕她一個人孤獨終老了,可是一個無子又嫉妒心重的女人,註定只能這樣,更何況對蕭圖南來說,她犯下的錯誤可不是無子這樣簡單,她勢利,她現實,她沒有真心。

  那個來賣靈芝的人,怎麼可能會是伍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7:54

第九章 夜闖香閨溫舊夢

  內務府。

  蕭圖南眼見兩車共六十卷輕紗,內心倒是有幾分對袁朝陽另眼相看了,身體不舒服,但工作還是沒落下。

  送輕紗來點交的是十六歲的袁大富,陪伴在身邊的依然是袁朝陽的左右手,李修。

  當年他跟袁朝陽成親時,袁大富不過七歲幼兒,喊了他三年姊夫,現在已經長這樣大了,都可以代表袁家到內務府呈交東西了。

  袁大富恭恭敬敬的行禮,「還請羽豐郡王過目。」

  蕭圖南翻了樣品冊,六十色,就是按照一般顏色排列,沒特別去揣測太後跟皇后的心意,很好,皇家天威是不容揣測的。

  質料是好的,入手輕柔,十分透氣,顏色也染得均勻,嫣紅跟赫紅相近卻不同,松柏綠跟松花綠相似卻能辨認,挺好的,還是一絲不苟。

  蕭圖南審視著輕紗,「一樣九染九曬?」

  「是。」李修回答,「南郊好天,一日不敢偷懶,工人都得洗過手才能進院子,不敢汙了呈貢的東西。」

  蕭圖南對這個李修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但他堂堂郡王跟一個下人過不去就太沒面子了,於是只點了點頭。

  旁邊陪伴的內務府柯文吏見狀問道:「郡王若是覺得可以,那下官就把核可文書給袁家了?」

  蕭圖南嗯了一聲。

  柯文吏早已經準備妥當,文書也很簡單,就是收了六十卷輕紗,品質無礙,給袁家一個官方收據,免得將來東西不見,各說各話。

  李修小心翼翼收下。

  就見袁大富行禮,「多謝羽豐郡王,多謝柯文吏,輕紗已經呈交,不耽誤貴人時間,草民先行退下了。」

  蕭圖南想問問袁大富,袁朝陽的風寒好了沒,她挨盜匪的打,外傷好了沒?可是眾目睽睽,他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還關心著和離的前妻,只能從袁大富一臉神清氣爽來推測,袁朝陽應該無礙。

  真是見鬼了,南行時想著她,他還以為是見了面的關係,現在都回京半個月了,他還想著她,前兩天觀音菩薩得道日,原本跟母妃說要喝裴秀女跟鄧秀女的茶,又被他推了,想來

  想去,都是伍大打聽的——袁大小姐被匪徒打得鼻青臉腫。

  袁大富離去後,柯文吏揮揮手,內務府的粗使連忙把兩車輕紗卸下,再用素布包起隔塵,當下有個階級低的文吏拿了墨寶跟冊子過來,預備編輯入庫。

  蕭圖南考慮著要不要再讓伍大去城南打聽打聽……

  「這個袁家啊,也是運氣不好。」柯文吏一邊看著下人做事,一邊說:「下官聽說岑貴妃很喜歡袁家的輕紗,想給個皇品的名義,不過皇后不准,袁大小姐原本一條康莊大道就這樣沒了。」

  柯文吏是前年才考上的進士,白手起家,在京城沒熟人,外人當然也不會跟他說幾年前的皇家故事,所以他即使已經給蕭圖南辦過幾件事,又跟袁朝陽打了一陣子的交道,還是不知道兩人曾經是夫妻。

  至於談論後宮的長短,在內務府倒是不忌諱,內務府本來就是給後宮張羅東西的,不說後宮事要怎麼張羅?

  皇后喜歡紅寶,岑貴妃喜歡玉,甘淑妃喜歡珍珠,劉昭儀選剩的東西不能給康修媛,游美人雖然位階不高,但有個異姓王爺的爹,太后交代了,游美人的吃食要跟九嬪同階……這些都是可以說的事情。

  在後宮還不能說後宮的八卦,但是在內務府可以。

  柯文吏一來無知者無畏,二來處於內務府,說起話來完全沒忌諱,想到啥就說啥,他真的滿替袁家可惜的,這陣子也從袁朝陽那邊得了不少好處,如果袁家能更上層樓,自己得到的孝敬就更多了。

  蕭圖南卻是奇怪,祁皇后為什麼突然跟岑貴妃杠上了?

  皇后無子,岑貴妃可是生有兩個兒子的人,雖然說太子是甘淑妃所出,不會再改變,但一個沒有兒子的皇后,通常不太會樹敵。

  再者祁皇后無子,祁家幾個大老爺又不爭氣,隨著時間更迭,祁家勢必衰落,得另外找外援才行,現在岑貴妃的兒子都還小,若是能跟祁家女兒訂親,讓祁家出幾個王妃,那對於祁家的繁榮肯定大有幫助。

  除非,祁皇后要跟甘淑妃聯手。

  但甘淑妃沒必要跟祁皇后聯手,她有太子,太子妃就是甘家女兒,太子妃還生有四個兒子,甘家三十年內是不用發愁的。

  蕭圖南覺得裡頭有點狀況,但一時之間還厘不清楚。

  一向忍讓的祁皇后阻止了岑貴妃,岑貴妃能就此甘休嗎?

  不過話說回來,岑貴妃也不若過往得寵了,現在後宮最得寵的是去年剛進宮的游美人——安平郡王的庶妹。

  游美人現已經懷孕,皇上兩三天就去看她一次,又因為她的祖父安平老王爺是跟著皇帝打天下的,功勞很大,所以連不太見人的太后都宣了游美人幾次。游美人喜歡喝朱家的滇紅,朱家的滇紅已經在年初被列為皇品。

  岑貴妃喜歡袁家的輕紗,袁家的輕紗卻沒能被列為皇品。

  蕭圖南知道,這可不是商家的問題,是後宮角力的問題,已經平靜了十幾年的後宮看來又要起風波了。

  *

  蕭圖南的馬車在城南轉角停下,伍大打聽到,袁大小姐已經開始去九號布莊,不過都戴著帷帽,不知道臉上的傷怎麼樣了。

  蕭圖南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這幾日袁朝陽鬼魅般的盤據在他腦海,他一直想到新婚那日喝合巹酒,袁朝陽跟他撒嬌說「你可對我好一點」。

  那日她畫著很濃的妝,左右嘴角各被點了一顆紅痣,額頭中央貼著花鈿,在那之前,他還以為自己比較喜歡她素淨的樣子,後來才知道,原來只要是她,不管什麼模樣他都喜歡。不化妝很美,濃妝別有風情。

  他來看看就好,蕭圖南心想,就看這一次,看完,他回城中就讓媒婆拿畫像給他,準備成親生子,只要確定袁朝陽無礙,他就可以沒有牽掛了。

  他沒穿朝服,而是穿了一件普通的深藍色袍子,靴子也是特別買的,沒有明珠跟繡線,就是一般人會穿的款式。

  袁朝陽這九號鋪子位在城南鬧區,一條可以通行兩輛馬車的大街上,左右都是各式各樣的鋪子,賣古玩的,賣字畫的,賣文房四寶,還有好幾家書鋪,居然還有娘子書鋪,擺明專做女子生意。

  早就聽說城南比城中開放,果然不假,一路行來,他已經看到幾位女掌櫃神情自若的招呼客人,也沒有客人會覺得奇怪。

  難怪袁朝陽在城南過得好,和離婦在城中別說出門做生意,恐怕連走路都要低頭,哪像城南這樣自由。

  到了,袁家九號布莊。

  裡面已經有幾個客人,都有賣布娘子招呼著。

  蕭圖南一腳踏進去,立刻有個賣布娘子過來,「貴人日安,奴婢姓林,請問今日找點什麼?給什麼人做衣裳呢?」

  蕭圖南想了一下,「給我母親。」

  「您看這幾卷如何?」林娘子親切的拉了幾卷布下來,一一介紹,「這是我們袁家特有的輕紗,夏天穿起來最是涼快,貴人的母親可以穿這個月白色,霜色,雪青色,蔚藍色,鴨卵青,天氣熱,穿淺色涼快些,也顯得年輕,我們家掌櫃說了,女子年紀大得穿得更鮮豔,這才有精神。」

  「那就給我都來一些吧。」

  林娘子有經驗,不問價格,也不挑顏色,一聽就知道這位大爺甚少自己買東西,但他們袁家作的是誠信生意,不欺客的,「奴婢給貴人各裁十二尺,可以做上襦裙一件,另外配上素色做安歇時的衣服,貴人覺得可好?」

  「那就這樣吧。」蕭圖南想了一下,不對啊,他又不是來買布的,他只是來確定一下袁朝陽有沒有事,於是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怎麼不見你們家掌櫃呢?」

  林娘子噗嗤一笑,「掌櫃在後頭呢?」

  蕭圖南卻是奇怪,笑什麼?

  他自然不知道袁朝陽本來就行情不錯,無子是無子,但是貌美又有錢,手上十幾間鋪子,這樣的女子誰不愛,窮的奢望娶她養家,富的希望她能把生意更上層樓,至於孩子,不要緊,姨娘能生。

  何況袁家輕紗這幾個月可是鋒頭無二,原本就沒斷過的媒人這幾日走動越發頻繁起來,袁朝陽在城南商人世家的心中可是小財神,能賺錢的。

  這陣子天天有人上門打聽袁掌櫃,其中一戶姓張的最積極,聽李管家說,張少爺是考試這才耽誤了婚期,已經有庶子三人,所以不在乎正妻有沒有孕,張少爺現在被分發當文吏,是九品校書郎,袁掌櫃如果過門,那就是官太太,張家也承諾會把通房丫頭的賣身契都給袁家,好讓通房丫頭不敢恃子而驕。

  當然這些蕭圖南通通不清楚,城南跟城中氛圍相差大,城中和離女子可是過得很艱難的,他當然不會清楚袁朝陽其實行情很不錯。

  林娘子笑說:「大爺可是姓張?」

  「我不姓張。」

  「好啦,都知道您不姓張了。」林娘子笑得曖昧,「我家掌櫃人可好了,又漂亮,又溫柔,做起事情來乾脆俐落,對下人又好,有她持家,家裡肯定旺旺旺。」

  另一個胖娘子過來,「什麼旺旺旺?」

  林娘子笑說:「這位大爺來打聽袁掌櫃,對了,他不姓張。」

  胖娘子哦的一聲,「明白。」

  蕭圖南就悶了,「我真不姓張。」

  「瞭解。」胖娘子笑咪咪的,「其實呢,我們也是捨不得袁掌櫃的,不過如果能有個好歸宿,我們也替她高興,女人家嘛,總還是要有個依靠,張少爺我們瞧著都不錯,喔對了,奴婢忘了,您不姓張。」說完又笑起來。

  蕭圖南真的無言了。

  他在京城做事,雷厲風行,誰不知道羽豐郡王交代的事情要趕緊辦好,就連幾個皇孫看到他也是客客氣氣,可是他現在面對一堆婆媽卻是無計可施,只能任由她們調侃。

  對了,張少爺是誰?哪門哪戶的張少爺?聽起來想娶袁朝陽?

  袁朝陽是屬於……

  不是,他都還沒娶妻,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袁朝陽那小勢利眼可不能比他先找到新郎君。

  「照我說啊,張少爺不好。」一個瘦娘子過來,「我看還是李管事最好,這幾年跟著袁掌櫃東奔西跑,照顧穩妥,雖然是下人,但出身也不是自己能選的,照我說啊,肩膀可比出身重要多了。」

  「我也投李管事一票。」一個明顯年紀最大,嬤嬤級的人物介面,「不是我自大,我跟袁太太還是有點小交情在,我看袁太太也是中意李管家的,這幾年李管家的表現袁太太都看在眼裡,張少爺不過九品校書郎,又不是什麼大官,再者,大官也沒什麼了不起,袁掌櫃之前的夫君還出身王府呢,還不是一樣迂腐的嫌棄她不會生孩子。」

  胖娘子不認同了,「張少爺的爹娘好相處,這就贏了一大截,李管事人是不錯,不過他跟他親娘相依為命多年,好不容易才認祖歸宗,未必樂於見到兒子娶了心儀的女掌櫃,鄭家的事倩,你們總有聽說吧。」

  「鄭家那婆婆有病呢,新婚之夜跟媳婦搶兒子,城南恐怕找不出第二個。」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林娘子連忙說:「張少爺啊,喔,不是,您不是張少爺,這位少爺,總之,我們掌櫃是很好的,又漂亮,又有本事,而且好脾氣,連我們這等下人她都很尊重的,將來成了親,哪怕是九品校書郎,她都會好好侍奉。」

  蕭圖南簡直無言了,這幾個婆媽比言太傅還能說,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制止她們,她們很有自己的想法,他說了自己不姓張,她們也不信。

  話說回來,有姓張的要跟袁朝陽提親嗎?

  不行,他要搶在前頭。

  他絕對不允許袁朝陽比他先得到人生的幸福……

  「怎麼了,吱吱喳喳的。」袁朝陽的聲音傳來,「在後頭都聽到了。」

  「袁掌櫃。」胖娘子搶了上去,「這位大爺說他不是張少爺。」

  蕭圖南咳了幾聲。

  袁朝陽戴著帷帽,趕了趕那幾個說個不停的賣布娘子,那些賣布娘子以為她想私下跟「張少爺」說幾句話,笑著一哄而散。

  袁朝陽過來行禮,「民女見過郡王,下人口無遮攔慣了,請郡王大人大量。」

  蕭圖南剛剛是假咳,現在是真的被口水嗆到,他憑著一股氣沖來親眼確認,卻沒想到見面了卻很尷尬。

  他要說什麼?

  說什麼都很奇怪,又不能轉身就跑。

  腦子還在思考,嘴巴卻已經不受控制脫口而出,「你要成親了?」

  「還沒。」

  是「還沒」,不是「沒有」,那就是有那意思了。

  蕭圖南又咳了幾聲,略不爽,他回去就要喝鄧秀女跟裴秀女的茶,他絕對要比她早一步回到人生的正軌。

  是說袁朝陽的臉到底怎麼樣了,這帷帽顏色偏深,完全看不到她的臉,挨了揍真是活該,一個女人家也敢跟匪徒打……

  「郡王特別來這一趟,是不是因為袁家呈上的六十色輕紗有問題?」

  「不是,文書都已經給你弟弟了,沒問題。」

  「那就好。」袁朝陽的聲音顯然放心許多,「不知道郡王今日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蕭圖南輕咳了兩聲,「沒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

  「路過?」

  「怎麼?本郡王不能來城南?」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袁朝陽與他相處多年,完全知道他脾氣上來前是什麼語氣,連忙道歉,「是民女大驚小怪。」

  「沒事,本郡王要走了。」

  「民女恭送郡王。」

  蕭圖南試圖從帷帽縫隙中看她的臉,卻是沒辦法,而且都已經說要走了,總不能還一直留著,他才不要讓她知道自己還關心她……

  就在這時候,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袁掌櫃,張少爺命老奴給您送來荷花酥。」一個嬤嬤很是討好的說。蕭圖南心想,媽的張少爺。

  於是轉身的時候,故意碰了那嬤嬤手上的盒子一下,那盒子頓時掉在地上,盒蓋雖然沒開,但荷花酥不禁摔,現在肯定沒有花朵的樣子,袁朝陽自小嬌養,好東西才入得了她的眼,這荷花酥一碎,肯定是不會吃的。

  那嬤嬤看著地上的盒子,大聲叫起來,「啊喲,你這人怎麼不長眼,碰壞了我家少爺的東西,我家少爺可是九品校書郎!」

  袁朝陽連忙阻止,「杜嬤嬤慎言,這位是正二品的羽豐郡王。」

  杜嬤嬤吞了吞口水,連忙彎下腰,「老婆子失言,郡王別跟老婆子計較。」

  蕭圖南甚少以身分壓人,但這回覺得十分愉快,九品校書郎?回去讓他好好看看是何方神聖,居然想娶袁朝陽。

  他咳了兩聲,大步離去。

  *

  晚上,蕭圖南在讀水利書,屋裡兩個大丫頭伺候,安安靜靜的,只有窗外蟬鳴,夏天熱,格扇全部打開,夜風吹拂之下倒有幾分舒爽。

  珍之端了一個瓷盅上來。

  蕭圖南被伺候慣了,等珍之打開瓷盅,倒在瓷碗中,這才接過來喝了一口,微苦,但喝完又有種枇杷香。

  枇杷水?

  他狐疑的看了珍之一眼,怎麼弄這東西給他喝?

  珍之笑說:「郡王今日咳嗽,喝點枇杷水,清肺潤喉。」

  「誰跟你講我今日咳嗽了?」

  珍之坦然的回答,「回郡王,是袁大小姐派人來傳的,說郡王今日在鋪子裡咳了不少次,讓奴婢叫廚房煮枇杷水。」

  「袁朝陽說的?」

  「是。」

  她幹麼這麼多事?他咳他的,她何必如此好心?

  她不應該好好關心那個張少爺嗎?畢竟兩家的婚事都已經有影子了。

  蕭圖南就覺得一股子氣沒地方發,只好發在珍之身上,「她已經不是你的主母,你不用這樣聽話。」

  珍之也沒辯解,只是陪笑說:「奴婢僭越了。」

  她把桌子上的東西收了,這便下去。

  蕭圖南已經看不下水利書了,內心覺得袁朝陽到底想怎麼樣,不是要跟張家成親了嗎,幹麼關心他有沒有咳嗽?

  他想起他們還沒成親時,有一次秦王妃突然暈倒,他很著急,那日派人去東宮學堂請假,不知道怎麼傳的,傳成他傷寒臥病不起。那天黃昏,袁朝陽帶著親手熬的枇杷水來了秦王府,他沒病,但還是喝了乾淨。

  枇杷水有點苦,但是跟枇杷水一起送來的蜜餞,卻很甜。

  蕭圖南一直到很多年後都還記得那年蜜餞的滋味……

  不行,他不等喝茶了,他今日就要招鄧秀女圓房,然後明天跟裴秀女,讓這兩個官家女子給自己生孩子,他要讓袁朝陽看看,沒你,本郡王過得更好,不但順利成為世子,以後還會有孩子……

  蕭圖南一邊想著,一邊得意,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出曲文苑。

  天色已黑,夜空中的星星特別明亮,他歎了一口氣——蕭圖南,你沒用,你還是記掛她。

  今日沒看到她臉上的傷,終究不放心。

  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袁家看一眼吧,反正功夫這樣好,就翻牆進去看一眼,確定了她安好,從此也能斷得乾淨。

  是啊,如果一直掛念她的傷,他反而沒辦法好好過日子。

  去看一眼。

  看一眼就好……

  心裡在猶豫,手腳已經有動作,他打開馬房,牽出愛馬。

  守門人見是郡王,不敢阻撓,連忙打開側門。

  蕭圖南騎著馬,一路南馳,內心一方面不甘願,一方面又如明鏡似的,他知道必須得看到袁朝陽好好的模樣,這樣日後他才不會記掛她。

  無情也好,現實也好,他們十幾年的糾纏,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

  他總覺得要看到一個好好的袁朝陽跟他說「我很好,我沒事」,他才能夠真正的把她忘記。

  太陽下山,但還沒到宵禁時間,因此一路順暢,馬車兩個時辰才能到的地方,騎快馬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

  月色明亮,大大的「袁府」就在眼前。

  他派伍大去打聽袁家遭遇竊賊之事時,伍大說過袁朝陽住在三進東角。

  蕭圖南是伴讀出身,文武都要學習,皇家給的一定是最好的老師,雖然袁家有護院,但卻難不倒他,躍上牆頭,直接就朝三進東角前進。

  宅子不大,三進東角更只有一間屋,他看到袁朝陽半掩著窗,點著蠟燭,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東西輕輕摩拿。

  蕭圖南想起兩人訂婚後,他也曾經翻牆進太常少卿府去看袁朝陽,兩人都羞得沒說話,但那甜蜜卻是多年不忘……

  底下突然傳來護院的聲音,「是誰?」

  蕭圖南一凜,順勢縱窗進入袁朝陽的房間,順手關上了梅花窗。

  袁朝陽大驚,「來人——」

  蕭圖南「下搗住她的嘴巴,「是我。」

  袁朝陽呆住。

  蕭圖南又說:「別嚷嚷,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是賊。」雖然說他現在跟賊也沒什麼兩樣,但話傳出去就不妙了。

  袁朝陽點點頭,他這才把手鬆開。

  兩人面對面,一起發話。

  「你來做什麼?」袁朝陽問。

  「喝酒了。」蕭圖南皺眉。

  兩人過了一會,又是一起說話。

  袁朝陽說:「喝了點酒。」

  蕭圖南說:「路過。」

  說完,蕭圖南覺得很心虛,袁家九號布莊可以說路過,但現在可是袁家宅子三進內,說路過真的太扯。

  袁朝陽卻沒戳穿他。

  雖然燭光搖曳,光線昏暗,可是仍能看出袁朝陽臉上青青紫紫,看來對方下手沒留情,一張俏臉都腫了。

  腫了是腫了,但那也是袁朝陽。

  兩人隔了許多年後這樣接近,他一時間有點困惑,覺得像是回到好多年前,但又告訴自己,今日是來斷個乾淨的。

  當年他吃驚過度,又因為驕傲,只叫她滾,沒能好好的跟她說——從此各自安好,再也不見。

  正想說些什麼,突然瞥見桌子上一個毛茸茸的白色物品,他只覺得眼熟,突然想起,這不是八歲射獵時他送給她的白貂圍巾嗎?

  她怎麼沒扔?

  她怎麼會在這麼多年後還拿在手上把玩?

  原本過來想發狠的心,突然狠不起來了。

  袁朝陽到底是現實,還是對他也有愛,他都糊塗了。

  袁朝陽眨眨眼睛,眼眶一下紅了,「你來看我,對不對?」

  「沒有。」

  「有的,你心裡還有我。」

  「都說了沒有。」

  「家裡想讓我嫁給張家。」袁朝陽擦擦眼角,「以前說親的人條件不好,還能推,張家真的沒得挑了,我娘疼我,但比起在家讓弟弟養一輩子,她更希望我能有個丈夫,養幾個庶子,把日子熱鬧起來。」

  蕭圖南心裡一緊,口是心非的說:「那很好啊。」

  「我覺得人一生會有很多責任,不能因為母親愛我就任性,家裡有一個大齡和離婦,對大富,大有跟朝宜說親都會有負面影響,等昌哥兒跟仁哥兒長大,娶妻也會不順利,伺候婆婆就算了,伺候姑婆算什麼呢?我已經過了幾年自在的日子,該回饋家裡了,人不能只想著自由,不去承擔責任。」

  「那你就嫁。」蕭圖南只覺得一股子氣,「我來也只是想跟你說,我會是過得比較好的那一個。」

  笑話,他們現在一個是皇室,一個是平民,怎麼比?

  男人二十五歲還很好成親,女人二十五歲能選的就不多了。

  「你肯定能過得好的。」袁朝陽一臉溫柔,「正二品的郡王,又是嫡出,城中會有很多合適的王公貴女,你要婚姻和美,子孫滿堂。」

  「那當然,我可以三妻四妾,總有人能生孩子。」

  袁朝陽心想,不能生孩子這件事情已經傷害不了她了,她很遺憾自己不能當母親,可是人生太有趣了,她還是覺得走這一遭很值得,鳥鳴悅耳,桃花很香,跟蕭圖南六歲相識,十五歲成親,婚後三年一直過著非常幸福的日子,成長過程中美好的體悟都會成為她的盔甲,幫她抵擋不好的想法。

  她覺得自己還是懂蕭圖南的,他是來看她的,但是是為了好好跟她道別,也是好好的跟過去的自己道別。

  岑貴妃不若往日受寵,她喜歡的東西不太可能成為皇品了,日後他們再相見的機率幾乎等於零,真遺憾,他最後一次見自己,是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

  袁朝陽想著想著,突然又委屈起來,他為什麼不能過一陣子再來呢?這樣她恢復得漂漂亮亮,他回想起來也會比較好啊——話說回想什麼的也太自以為是了,等他娶妻生子,很快就會把她忘得乾淨。

  袁朝陽,你做得好,蕭圖南有今日的爭氣,都多虧了你扮壞人的關係。

  喜歡一個人不只是佔有他,陪伴他,必要的時候可以離開他,然後成就他。

  就像她對蕭圖南一樣。

  別哭。

  你可是袁家大小姐,這點小情緒而已,扛得住。

  可是她剛剛喝了點春釀,不會醉,卻有點控制不住自己。

  蕭圖南,你想跟我好好告別,我偏不。

  我是不在你的人生裡了,但我要在你心裡。

  我要你日日想起今日到我袁家來,闖入我房間,就算我現在臉上青紫不若昔日可愛,我也有辦法讓你忘不了。

  袁朝陽往前幾步,伸手抱住他。

  蕭圖南一僵,「做什麼?」

  袁朝陽不說話,把臉枕在他的肩膀上,形成一種親密無間的姿勢。

  蕭圖南對這樣的擁抱太熟悉,一時之間有點恍惚,居然無法推開。

  袁朝陽親了他的頸子一下,又一下。

  「袁朝陽!」蕭圖南聲音是威嚇的,但卻沒動手推開她。

  袁朝陽輕笑,「你想不想我?」

  「不想。」

  「我很想你呢,你看,我剛剛還在把玩你送我的貂毛圍巾,你說過我戴白色圍巾好看,這幾年我買東西時也常常想起這句話,總愛買白色的。」袁朝陽親了他的耳朵,「真不想我?」

  「袁朝陽,別鬧。」

  「怕什麼,你情我願的,我又不會有孩子。」袁朝陽仰頭,親上了他的嘴唇,輕輕的含咬起來。

  蕭圖南剛開始還沒反應,不一會突然意志崩潰似的一把握住她的纖腰,激烈回應,「袁朝陽,這回可不是我……」

  「是我求你,行嗎?」

  袁朝陽順手滅了燈,原本她是想勾引他,到他開始回吻她後,她才發現自己這些年來多想他。

  她作過好幾次夢,現在真的擁抱住他,是作夢,還是現實?

  蕭圖南,我太喜歡你了,我要你過得好,可是我也不允許你忘了我,我要你永遠記得袁朝陽,就算沒愛了,也比被遺忘來得好。

  兩人跌跌撞撞往床鋪走去。

  袁朝陽存了心要他記得今晚,各種討好,各種配合。

  蕭圖南剛開始還有點暴力,後來卻溫柔起來。

  兩人沒說話,耳鬢廝磨到雞鳴,蕭圖南天亮才離開。

  袁朝陽心裡有點小得意,他肯定還想著自己,不然一把推開她就好了,一方面又覺得寂寞,跟蕭圖南這樣肌膚相親後,她才發現自己有多不想別人碰自己,她沒辦法想像跟另一個人同床共枕,她不願意。

  等天亮就跟母親說,找人推了張家的親事,然後搬出去吧。

  大富今年十六歲,該說親了,袁家門戶還算不錯,不過家裡有個大齡和離姊姊,確實會成為大富的扣分項目。

  弟弟們想護著她,她也想護著弟弟們,不要被她這個和離的姊姊影響。

  搬到城郊,或者搬到南方,愛跟責任是一體兩面,她不能只享受愛,也得負擔起長姊的責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8:15

第十章 袁家遭劫下大牢

  這段時間袁朝陽因為精神過度萎靡的關係,都裝病沒怎麼出門,她從江南回來後,風寒一直斷斷續續,時好時壞,她自幼身子不好,袁家人也沒起疑,袁太太來看了幾次,交代她好好休息。

  立秋下午,她在補眠,睡得正香,卻被人搖醒。

  「小姐。」郝嬤嬤的聲音,「您醒醒。」

  袁朝陽迷迷糊糊的,「什麼事情?」

  「羽豐郡王來了。」

  袁朝陽睜開眼睛,「羽豐郡王?他怎麼來了?有說什麼事情嗎?」

  「沒有,就是臉色不大好看,小姐還是快點起來梳妝。」

  袁朝陽一下全醒了,現在也沒什麼浪漫的想法,她直覺輕紗有問題,可是內務府已經點收了,能有什麼毛病?

  但她還是迅速的梳整完畢,這就到一進的花廳去見人,一進去就覺得有點吃驚,蕭圖南的神情也太不好了。

  袁朝陽過去行禮,「民女見過羽豐郡王。」

  「免了,你家可有方便說話的地方?」

  「後院有個八角亭,還算清靜。」

  「帶路。」

  「郡王請隨民女來。」

  袁家在城南這宅子買的是現成的,所以不算上佳,前庭極窄,紅色銅門走幾步路就到大廳,但好處是後院頗深,有幾棵大樹,上面系著秋千,還有一個八角涼亭,在那裡說話不用怕被偷聽。

  袁朝陽心裡惴惴,什麼事情呢,還怕被人偷聽?

  難不成岑貴妃另有交代,不是走內務府那邊的宮諭,而是私下傳信,所以不方便給人聽去?

  心裡奇怪,但還是沒多說什麼,這幾年做生意當女掌櫃,跟天南地北的人打交道,她已經練就了好耐性。

  郝嬤嬤端上四果跟茶水,這就退下了。

  蕭圖南盯著她,神色不善。

  兩人的身分雖然是二品郡王跟平民,但袁朝陽可不怕他,見他不說話,主動開口,「郡王駕臨,蓬葷生輝。」

  蕭圖南哼了一聲,「倒也不用虛偽。」

  「民女真心的。」

  「真心?」蕭圖南聽見什麼好笑似的,「你還真有?」

  「有的。」對你一片真心,只是你不會知道。

  算算上回使出美人計留他過夜,也過了一個月,她沒去打聽城中的消息,想必他已經收了裴秀女跟鄧秀女,也好,她打算秋天就搬到鄰近胡同,大舅舅在保南胡同有一處宅子挺好,便宜賣她兩千兩,她覺得可以。

  她住在袁家,現在是耽誤弟妹婚事,以後就是耽誤侄子侄女婚事。

  當時留下蕭圖南,是以為那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沒想到這才過一個月呢,他又出現在她面前了。

  蕭圖南拿起茶盞,啜了一口,皺眉,「這茶水怎麼這樣澀。」

  「自然不能跟秦王府比。」

  放下杯子看著她,「臉上的傷都好了?」

  「都好了。」

  蕭圖南沉默了一下,才道:「那日……」

  袁朝陽一下漲紅了臉,那是趁著夜黑,酒意,還有永不會再見的決然,才有這樣的大膽,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來,她招架不住,一下子尷尬起來。

  雖然兩人現在都無婚約,但也沒名分,這算什麼呢?

  袁朝陽結結巴巴,「那,那日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怎麼,有本事留人,沒本事面對人?」

  「也……不是。」

  蕭圖南見她耳朵都紅了,心裡突然軟了許多,她是現實,但是耳朵紅這個騙不了人吧,她對自己不是單純的想攀富貴,還有一點真心,雖然說,不知道比例是多少。

  那天晚上爽是很爽,但是回到秦王府又很懊惱,明明知道她使計,也還是上當了。然後就常常想起她。

  他們在曲文苑一起生活的三年,院裡處處是她的影子。鄧秀女給他做補品,他想起她給他做補品。

  朱弄玉端了綠豆湯過來,他想起她親手做的紅豆湯。

  他連和離那年,都沒這樣想她。

  他花了十天半個月這才承認,就算她對自己只是算計,自己還是想要她。

  然後又跟自己說,沒真愛又怎麼樣,後宮嬪妃只怕十個有九個不愛皇上,但是這不妨礙皇上高興。

  他最近去了袁家九號布莊兩次,賣布娘子都說袁掌櫃沒來,所以他天直接到了袁家。

  她氣色尚好,青腫已消,又是那個俏生生的袁朝陽。

  蕭圖南知道自己這次不是為她動心,是終於發現自己年少鍾情以來,對她的心思沒有停止過。

  他早就動心了,在好多好多年前……

  蕭圖南定了定神,「本郡王聽青和說,你要搬出袁家?不是要跟張家成親嗎?」

  「民女沒愛心,不想給人養庶子。」

  「那也不用搬出袁家,在家裡住著有人照應不是挺好?」

  「這樣弟弟說親會不順,民女總不能只想著自己。」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能只想著自己開心就好,就像她對他,「不知道郡王今日大駕光臨,有什麼指教?」

  蕭圖南轉過身,「當年你嫌我沒出息,今日可覺得本郡王有出息了?」

  袁朝陽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得到他的後腦杓,對她來說,他連後腦杓都是可愛的,於是微彎著嘴角回答,「郡王已是皇上重臣,有出息不在話下。」

  「你若不和離,今日已是羽豐郡王妃。」

  「是民女有眼無珠。」

  「可知錯?」

  袁朝陽莞爾,他背對著她,她覺得好輕鬆啊,可以肆無忌憚的看著他,不用擔心他會看出什麼端倪,「民女錯了。」

  「錯了該怎麼辦?」

  「民女悔改,日後再也不敢看輕郡王。」

  蕭圖南嗯的一聲,顯示出滿意。

  袁朝陽覺得有點好笑,所以他從城中來城南,就為了要她親口承認有眼不識泰山嗎?怎麼這樣可愛。

  「本郡王……再給你一個機會。」

  袁朝陽不解,「機會?宮中還有哪位元嬪妃需要輕紗嗎?」

  「不是輕紗。」蕭圖南轉過身直視她,頓了頓,「本郡王是男人,得負起責任,那天……本郡王就再給你一個名分,郡王妃是不可能,給你一個姨娘當吧。」雖然說得順暢,但語氣中難掩僵硬。

  袁朝陽怔住,他是讓她再入秦王府?

  原來——蕭圖南這樣喜歡她啊?就算被她傷害,被她嫌棄,也要她在身邊。

  真好,她的心思沒有白費,他值得她為他付出。

  袁朝陽露出笑容,「不要。」

  蕭圖南似乎不敢相信,「你是不是還想著郡王妃之位?那是絕對不可能,姨娘已經很好了。」

  「貴妾有什麼好,上頭有郡王妃跟郡王側妃,日日立規矩,吃飯不能上桌,還得跟其他姨娘鬥,民女可不要。」

  他提出她重入秦王府之事,她是很欣喜,可是秦王妃看到她只怕會氣得吐血,這幾年她長大很多,現在知道蕭圖南不只是她袁朝陽的蕭圖南,他還是秦王世子,是秦王妃唯一的兒子,他有他的責任,愛一個人是成全,不是佔有。

  袁朝陽覺得秦王妃看到她再次入府,絕對會生病,不是裝的,是太過鬱悶導致,而唯一的藥就是把她袁朝陽趕出秦王府,她不想蕭圖南為難。

  退後一步說,自己嫉妒心那麼強,怎麼樣也不適合多人共侍一夫,然後自己位分還是小老婆,不能吃大老婆的醋。

  只是這些都不能讓蕭圖南知道。袁朝陽是真的很高興,但也真的知道他們回不去。

  他們都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責任,不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了,她當年那樣幼稚的愛情帶給他什麼好處了嗎?沒有,只讓他沉溺溫柔鄉,差一點錯失了世子的位置,還讓他跟秦王妃鬧不愉快,東瑞國重孝,一個不孝的臣子沒資格為皇帝分憂。

  「民女無子,適合一個人生活。」

  蕭圖南皺眉,「等你老了怎麼辦?」

  「老了有銀子傍身,不用怕。」

  「隨你。」蕭圖南有點惱怒,一揮袖子,走了。

  袁朝陽看著他的背影,又想哭,又想笑。

  秦王妃討厭她,她一旦再入秦王府,只是搞得秦王府雞飛狗跳而已,而且蕭圖南也不是她的蕭圖南了,他現在有裴秀女,鄧秀女,還有那個會做綠豆湯的朱弄玉,如果不是一對一,她不要。

  想來自己也是霸道了,生不出孩子還不准男人找人傳宗接代,所以她還是適合一個人生活。不用怕,她有銀子,她可以做一個富貴的老太太。

  郝嬤嬤過來,「小姐明明這幾年都想著羽豐郡王,現在好不容易郡王開口了,小姐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嬤嬤沒聽他說,姨娘而已。」

  「郡王的姨娘,等郡王繼承王位,那可能就是孺人了,也挺好的。」

  「才不好呢,上頭有人,並肩有人,下頭有人,我想想都頭大,還是現在好,當袁大小姐可比當袁貴妾自由多了。」袁朝陽收回視線,「再者我跟秦王妃合不來,我若再入府,就是風波的開始,到時候大家都為難。」

  郝嬤嬤心疼,「說來說去,小姐就是太替郡王著想了。」

  「我也替自己著想呢,貴妾,很多事情—五歲可以做,二十五歲不行,不過偷偷跟嬤嬤說,他來跟我提再入府的事,我還是高興的,我不怕他生氣,我只怕他忘了我,現在可好,他應該怎麼樣都不會忘記我了。」

  袁朝陽露出一抹複雜的笑,蕭圖南雖然長大了,可是內心深處還有個地方沒變,很純情,他們一夜溫存,他就覺得自己該負責了。

  真可愛。

  袁朝陽你做得很好,蕭圖南從玩樂人生變成國家棟樑,這都是你的關係。

  *

  禦書房。

  今日在朝上,眾臣都能感覺得到皇上心情不好,從國子司馬被臭駡一頓之後,眾人大氣都不敢喘。

  皇帝連問了兩次還有沒有事情上奏,底下一片裝死,有事也不敢講了,皇上心煩意亂,再大的事情都得押後。

  早朝結束,皇帝宣了蘇大行台尚書令,裘內務府監,蕭圖南入禦書房。

  進了禦書房,這才發現方太醫已經在等著了。

  皇帝臉色不好,「方太醫,你給說說宣凝的事情。」

  蕭圖南一凜,宣凝公主是岑貴妃的長女,聰明伶俐,很得皇上喜愛,年僅六歲,已經封有食邑。

  「是。」方太醫拱手,「下官見過羽豐郡王,蘇大行台尚書令,裘內務府監,前日岑貴妃來口諭,下官就去了景宜宮,發現宣凝公主哭鬧不止,說身體不舒服,下官把了脈,只覺得公主氣息紊亂,肺脈極喘,又命醫女檢查公主身軀,醫女說公主身上多處綠斑,下官覺得奇怪,聽醫女形容,那斑一塊一塊,四周已經被公主撓紅,照顧的姑姑說,宣凝公主飲食都照舊,只不過最近因為天熱,把棉衫換了輕紗。」

  蕭圖南眉峰一蹙,心裡隱隱覺得不妙,景宜宮的輕紗是袁家所貢,若是宣凝公主穿出毛病,那可不好善後。但這輕紗都已經入宮兩個多月了,怎麼會現在才出問題?

  方太醫繼續說:「下官便把宣凝公主的衣衫取回太醫院,用水氣蒸,果然見得顏色滲出,還發出刺鼻味道,竟然是便宜的劣紗,公主那也不是身體不適,就是小孩皮膚嫩,禁不起劣質染料的接觸。」

  內務府掌管宮中吃穿用度,劣紗進宮,責任最大的就是內務府監。

  裘內務府監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皇上息怒,是臣疏失,是臣督促不周。」

  皇帝微慍,「這等輕紗怎麼混入宮的?」

  裘內務府監道:「是城南袁家貢的——」

  「袁老爺是前袁太常少卿的兒子。」蕭圖南打斷了裘內務府監,那裘老頭,一聽開頭就知道他打算把鍋全倒到袁家身上,「說來也是書香之後,不是投機商人。」

  聽到前袁太常少卿,皇帝的臉色好看了一點,「進入後宮的東西都得層層檢查,怎麼會讓次品進宮?朕連續兩日去景宜宮,宣凝嗓子都哭啞了。」

  裘內務府監抖著身子,「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然後又拉住蕭圖南的衣袍下襦,「郡王救我。」

  皇上今年六十多,有三十幾個公主,但宣凝公主是比較特別的一個存在,她出生那日,東瑞國的海軍打贏了異域海匪,六百里捷報入京,欽天監說小公主八字帶福,生來會保佑爹娘的。

  皇帝漸老,開始迷信起來,這小女兒生來帶福,說不定能保佑自己長命。現在宣凝公主因為身體不適哭鬧了兩天,皇帝就覺得自己的運勢被影響了,他沒這麼疼愛女兒,他擔心的是自己,怕自己的「福」病了,去景宜宮看的也不是女兒,是探視自己的福氣。

  蘇大行台尚書令道:「臣啟奏,此事簡單,既然所有入宮的東西都登記在案,命商家入內務府接受調查便是。」

  皇帝揮揮手,「太麻煩了,宣凝公主是朕的運勢……朕原本想誅三族,看在袁太常少卿的分上,袁家滿門抄斬就好。」

  「皇上。」蕭圖南開口,「未經調查就滿門抄斬,說出去有損皇上仁名。」

  皇帝猶豫了,名聲也很重要,他是明君。可是岑貴妃哭得那麼可憐,求他幫宣凝公主出頭。

  說來他也一陣子沒見岑貴妃了,這兩日要不是宣凝身體有恙,他去探視,都不知道岑貴妃瘦了這麼一大圈,老嬤嬤說岑貴妃天天盼著皇上來,相思瘦了。

  皇帝想想,又對岑貴妃起了一點愛憐,這幾個月他沉溺游美人的溫柔鄉,倒是疏忽岑貴妃不少……

  蕭圖南拱手,「宣凝公主乃方太醫之責,劣質輕紗如何進宮乃裘內務府監之責,照顧公主之事臣幫不上忙,但調查之事,臣願替皇上分憂。」

  蘇大行台尚書令連忙道:「臣附議,秦王府跟前太常少卿府斷絕往來多年,羽豐郡王勢必不會偏袒。」

  裘內務府監聽見蕭圖南把責任攬自己身上,都快激動哭了,只要皇上點頭,讓羽豐郡王去調查,他就算逃過一劫。

  皇帝沉思,「這秘密滅門,可做得到?」

  蕭圖南心裡知道,現在扯前袁太常少卿在朝三十年的什麼都沒用,天家無情,臣子效力是應該的,於是轉了方向,「皇上,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秘密,一旦滅門之事傳出去,只怕有損皇上仁名,袁家做錯事情該罰,但是不能讓這種平民商戶影響皇上名聲。」

  皇帝想了想,也有道理。

  一個袁家,兩個袁家,滅了就滅了,沒什麼,可是話傳出去,老百姓會說他殘暴,這樣他累積多年的仁名就沒了。

  蕭圖南打鐵趁熱,「皇上,仁名就是人心,仁治天下,四海來朝。」

  蘇大行台尚書令連連點頭,「臣附議。」

  他跟前袁太常少卿在朝廷互看了三十幾年,雖然私下不來往,但這樣見了三十幾年,沒交情也有感情,不忍心他這一門都滅了,何況原因不過是公主皮膚癢,這可不是什麼滅門大罪啊,說穿了,是皇上擔心自己的運氣罷了。

  皇帝沉吟了一下,「都先下大牢吧。」

  蕭圖南知道袁家是逃過一劫了,皇上已經退了一步,他得見好就收,「臣領旨。」

  *

  袁家被抄了,是蕭圖南領的頭,裘內務府監為次。

  袁老太爺過世時,杜太君已經分了一次家,因此這次人倒是不多,柳氏有孕,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未滿六歲,可免,其餘人都被拘出。

  蕭圖南站在前庭,當然也看到袁朝陽被拘出的那個瞬間。

  袁朝陽之前都很配合官兵,待看到蕭圖南,一下沖了過來,很快又被拉回去。

  袁朝陽嚷嚷起來,「蕭圖南,我的輕紗沒問題,是有人想害我!」

  裘內務府監毫不猶豫的打了她一個巴掌,怒喝,「大膽,羽豐郡王乃堂堂正二品,豈容一個罪犯直呼其名!」

  蕭圖南沒阻止,他現在多偏袒袁家一分,救出袁家的機率就低一分。

  他得秉公,才能盡最大的能力給皇上交代,於是揮揮手,官兵就繼續把袁家人往外推。

  柳氏挺著大肚子追出來,手上牽著三個孩子,哭哭啼啼的,「……郡王,民婦跟丈夫說幾句話行不行?」

  袁大豐吼著,「帶孩子回屋,別讓孩子看這些。」

  仁哥兒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只是喊著,「爹,爹。」

  袁老爺還是維持著體面,沉著聲音,「大豐媳婦,好好照顧孩子,要是有什麼艱難,去找宗主,宗主會安排。」

  杜太君也道:「聽你公公的話,三個孩子還要靠你。」

  李姨娘大哭大嚷,哭得臉都花了,「官爺英明,奴婢只是個姨娘,不是袁家人,讓奴婢留在宅子中吧!」

  八歲的袁朝宜拉著李姨娘的裙子嚎著,「我跟姨娘在一起。」

  李姨娘連忙拍掉女兒的手,「小姐是袁家人,是太太的四女兒,跟奴婢沒有關係,可別糊塗了。」

  袁朝宜哭了起來,「姨娘不要我了。」

  杜太君又撲向袁大有,雖然雙手已經綁上,但還是勉強從袖子中拿出帕子,給袁大有墊著。袁大有讀書有成,袁家將來還要靠他,這手是寫文章的手,可千萬不能被手鎊傷了。

  袁太太已經沒了主意,又想喊冤,但又擔心媳婦跟三個孫子,急得直哭泣。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在吃晚飯,突然有人拍門,守門婆子才剛打開門,一眾官兵就進來,拿著名單一一點人。

  聽得帶頭的官兵說,袁家進貢的輕紗有問題,宣凝公主穿出了毛病,皇上親令抄家下大牢。

  袁家都慌了,輕紗而已,最多就是不喜歡,能有什麼毛病?他們袁家入京百年,也沒聽說誰穿輕紗穿出問題。

  然而官兵眾多,不容他們辯解,一一抓了起來。

  家裡三個娃被嚇得嚎啕大哭,袁太太那個心疼啊,可是又沒辦法哄,連想叫李大總管去拿些金銀賄賂些時間都來不及。

  袁太太流著兩行眼淚,「大豐媳婦,三個孩子就靠你了,家裡有什麼不懂的就問李大總管,李大總管也不能拿主意的,就問宗主,問舅老爺也可以。」

  柳氏哭泣道:「婆婆,媳婦不懂這些……」

  袁大豐沉聲,「不懂也得懂,哥兒姐兒都得靠你。」

  袁朝陽剛剛挨了打也不怕,又停住腳步,回頭喊著,「還請羽豐郡王告知永樂公主或者青和郡王,袁家遭難,請他們看在昔日同窗,出手相救。」

  蕭圖南就不爽了,本郡王人就在這裡,為什麼不求我?

  但不爽也只是瞬間,揮揮手,袁家十幾口人就這樣被拖上囚車,囚車轆轆朝城中的大牢前進。

  這是蕭圖南第三次進入袁家城南落腳處,第一次是為了偷看袁朝陽的傷好了沒,第二次是為了問她要不要當他的姨娘,第三次是為了抄她的家。

  柳氏挺著肚子摟著三個娃兒倚在門邊,瑟瑟發抖,蕭圖南看了母子三人一眼。

  昌哥兒突然撲過來,「你這個壞人,壞人!」

  蕭圖南接住了他,也接住了他的小拳頭,小小人兒也知道家沒了,十分憤怒。

  柳氏大驚,連忙過來拉住昌哥兒,「郡王恕罪,孩子不懂事。」

  「壞人,壞人。」昌哥兒被拉住了,但還在踢腿。

  「無妨。」蕭圖南看了四周,「李大總管人在哪?」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連忙出來,「小人參見郡王。」

  「帶你家奶奶跟三位少爺小姐去客棧住一晚,明天再回來。」

  李大總管是個懂事的,知道這是羽豐郡王開恩,免了主子母子四人目睹抄家,連忙跪下磕頭,「小人替奶奶多謝郡王。」

  柳氏帶著孩子離開後,蕭圖南手一揮,跟裘內務府監開始抄家。

  每個房間都有人進去,每拿一件物品出來,就交由書記登錄,出自哪個房間,是瓷器還是玉器,什麼模樣,然後編號,並貼上封條,要是確認無罪,自會歸還,要是有罪,那就充公。

  袁家就像一般富戶,房間擺設以古董跟玉器為主,袁老爺喜歡搜集茶壺,從他的房間中搜出了四十幾個不同的茶壺,有紫砂,紅泥,還有黑泥跟朱泥,什麼質料都有。

  太太姨娘奶奶的房間都是衣料,首飾。

  然後到三進東角,袁朝陽的房間。她的衣服非常多,各種顏色布料都有,首飾都是珍珠玉器,而且盡是昂貴的種類,看樣子日子過得不錯。

  官兵捧著一個樟木箱子過來,唱名,「三進東角房的床下箱子一個。」

  裘內務府監道:「打開登記。」

  箱子,盒子,匣子,都要打開確認裡面的物品。

  袁家富有,東瑞國又不禁止奢華,因此上上下下用的都是好東西,前面抄出的各種收藏已經讓人驚訝,眾人想著藏在床下肯定是什麼珍稀古玩,一打開眾人都咦的一聲,各種疑惑——幾樣小孩子的玩具。

  有點發黃,破舊,卻是沒有灰塵,看得出三進東角的主人非常珍惜。

  琉璃盞,水蓮燈,白貂圍巾,菩提串,兩張仙人紙牌,硯臺一方,幾支不知道原本是串什麼的竹簽,還有一把梳子。

  蕭圖南拿起那把梳子,他知道梳子是檀木的,當年他買的時候,小販說用檀木梳子梳過的頭髮會有香味,他跟袁朝陽都還小,不懂得這是騙術。

  他問:「我買給你好不好?」

  袁朝陽笑著點頭,「好哇。」

  隔天他喜孜孜的問她,梳頭香不香,她說不香,梳了好幾次還是一樣,兩人後來跟言太傅說起,言太傅好笑的說,你們被騙啦。

  七巧節來的都是外地攤販,就賺這一天,什麼話都說。

  蕭圖南覺得自己丟臉,相信小販的話送了一支不香的梳子,於是說改天再送她一支,袁朝陽卻說不用,雖然不香,但是她很喜歡。

  「奇怪。」裘內務府監的聲音傳來,「這些小東西值得放在樟木箱子嗎?」

  樟木箱子不便宜,但好處是防蟲,放在裡面的物品不會壞。

  旁邊一個官階比較高的士兵討好說:「可能是袁家幾個孩子的吧。」

  蕭圖南知道,個是那是他送她的琉璃盞,他送她的水蓮燈,他打獵射來的門貂圍山,那些竹簽,對了,只要他們上街,肯定要買糖人吃。

  一年何仙姑誕生日,他們跑去廟裡,寺中尼姑給了他們仙人紙牌,說壓在枕頭下可以一覺到天亮,那陣子袁朝陽剛好有弟妹出生,她說小孩真能哭,整個院子都聽得見,奶娘也哄不住,於是蕭圖南把自己的仙人紙牌給了她,讓她壓著兩張睡,定能睡得更好一些。

  菩提串是他隨太后進玉佛寺念經,住持給的,說能保長命百歲,他回頭轉手給了袁朝陽,母妃為了這件事情還臭駡他一頓。

  他不知道她都留著。

  蕭圖南一時間心思起伏,她說自己嫁給他不是什麼情愛,只是以為他可以當上世子,自己可以成為郡王妃,沒想到他這樣沒出息。

  可是為什麼這麼勢利的她,卻留著這些一點都不值錢的東西?

  「肯定是孩子的。」裘內務府監好笑,「這些小東西也只能討孩子開心,我的女兒今年十二歲,送她的東西不夠值錢還不要呢。」

  官兵頭領附和道:「袁家也是夠寵了,這些舊玩具也用樟木箱子,下官家的樟木箱子可是用來放房契跟賣身契的。」

  蕭圖南心想,袁朝陽,這些舊物對你來說這樣重要嗎?

  放在防蟲的箱子,藏在床底?

  這時他聽到一聲馬鳴,就見安平郡王匆匆下馬,大步走進來,「圖南,我聽永樂說……袁家真的被抄了?」

  「正在抄。」

  安平郡王一臉不敢相信,「輕紗再不好也不可能出問題,袁家都百年老店了,總不可能突然換了劣質染料,哪這麼傻?」

  蕭圖南對皇宮的方向拱了手,「聖上已經開恩了。」

  「嗯,我有聽說,原本是……」安平郡王含糊其詞,「永樂昨日中暑,身子還有點不適,不便親自過來,永樂的意思,無論如何保住袁家有後。」

  裘內務府監湊了過來,「下官見過安平郡王,這個安平郡王不用擔心,羽豐郡王已經求過情了,皇上親赦,六歲以下可免,現在袁家滿門還留下四口人,一個孕婦,兩幼兒,一幼女,不管袁家怎麼樣,以後也確保有人拿香。」

  安平郡王鬆口氣,「那就好。」

  他們都太瞭解袁朝陽,保她其實簡單多了,一個女子又沒丈夫又沒孩子,名字劃去就好,可那肯定不是袁朝陽要的,如果袁家只能留一個活口,袁家上上下下都會希望那是個能拿香的男丁。

  安平郡王就看著官兵在袁家進進出出,不斷的從房間拿出東西來登記,編號,上封條,門口有好事的鄰居在看,院中僕婦哭哭啼啼,內心也有點黯然,袁家已經遠離城中,可是還是免不了遭劫。

  「圖南。」安平郡王道:「袁家肯定是被人陷害的。」

  裘內務府監連忙說:「郡王,下官可是清白的,輕紗入庫後封條一直在上面,沒人動過。」

  「我又不是說你。」

  「下官,下官就是怕……下官沒用……」裘內務府監在禦書房逃過一劫,現在可是處處小心,深怕又沾到一點是非。

  安平郡王懶得理他,「現在大牢是誰在管?趙國森嗎?」

  裘內務府監連忙回答,「趙國森已經致仕,現在是孫忠管理,孫忠出身徐大人門下。」

  「那我去警告警告孫忠。」安平郡王說著便往門外走。

  蕭圖南就看著安平郡王風風火火去了,心想也好,別說袁家養尊處優,就算是一般平民也受不了大牢那個地方——悶熱,濕臭,暗無天日。

  袁朝陽,你等著,本郡王會還你清白,到時候本郡王再問你,留著這些玩意什麼意思你要給本郡王一個滿意的答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8:34

第十一章 大牢中發現驚喜

  蕭圖南忙碌了起來,早上要上朝,然後到禦書房皇上另有要務交代,出了皇宮還得查宣凝公主的事情。

  袁家輕紗從江南采絲,船運往北,在京城城郊染布,到進入內務府,皇宮,經手的上百人都要一一問過。

  蕭圖南這陣子總想著從袁家三進東角抄出來的那些小玩意,他心想,等袁家人被釋放了,他一定要好好問問袁朝陽還留著這些東西做什麼,琉璃盞,檀香梳,仙人紙牌,沒一樣值錢。

  如果袁朝陽對他還有情意,那他就……就怎麼樣,他也不知道。

  她嫌他沒出息而和離總是事實,他得振作點,別再被她所迷惑,她已經不是那年在宮門口籍徨無助的小白兔,她是狐狸精,惹得他心煩意亂,然後還一臉無辜。

  好好辦事,別想她。

  蕭圖南定了定神,他今日要盤問負責照顧宣凝公主的嬤嬤。

  拿出腰牌自然順利被放入宮門,他是郡王,有個太后祖母,還有個已升為婕妤的金姓表姊,對後宮雖然熟悉,但畢竟是個成年男子,所以還是由姑姑帶路。

  下午的太陽很曬,但蕭圖南反而很冷靜,既然袁家的案子在他手上,他就要把袁家從大牢撈出來。

  袁朝陽不能死,他總有種感覺,她死了,他這輩子就不會真正愉快了——還是要袁朝陽下跪認錯,苦苦哀求回他身邊,他斷然拒絕,然後娶了焦侍中的女兒,又收裴秀女,鄧秀女為侍妾,兒孫滿堂,這才是最大的愉悅。

  負責照顧岑貴妃的黃姑姑在前頭引路,宮牆很長,走了一陣子這才到景宜宮。

  岑貴妃顯然有交代,沒等通傳,黃姑姑直接帶人穿過大門跟前庭,到了正殿。

  蕭圖南這幾年也見過岑貴妃不少次,春宴,秋宴,皇太后生日,皇帝生日,皇后生日,這些都要大肆操辦,不過總是隔著人群,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個讓祁皇后也得讓她三分的人。

  妃位是一品,郡王是二品,蕭圖南主動行禮,「下官見過貴妃娘娘。」

  「郡王不用客氣。」

  「不知道宣凝公主這幾日身體可好些?」

  「還是說癢癢,方太醫換了幾服藥也沒比較好。」岑貴妃沉魚落雁的容貌上閃過一絲憂愁,「本宮原本以為是袁家搞鬼,後來聽皇上說可能還別有隱情,本宮只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太多,總之有勞郡王了。」

  「下官一定把幕後指使者抓出,給貴妃還有宣凝公主一個交代。」蕭圖南拱手,「不知道照顧公主的嬤嬤在何處?」

  旁邊伺候的小宮女連忙出來說:「在偏殿等著。」

  岑貴妃道:「郡王問話,本宮就不多聽了。」

  「貴妃娘娘請便。」

  都是人精,話不用說得太明白,岑貴妃對他怎麼審問嫌疑犯沒興趣。

  岑貴妃走了,蕭圖南就見那小宮女約莫十二三歲的模樣,於是從懷中拿出一個荷包給她。

  小宮女左看右看,很快收下藏在自己懷裡,「不知道郡王要問什麼?」

  「皇上這幾日可有過來?」

  「有的,宣凝公主身體不適,皇上天天過來看。」

  「宣凝公主皮膚出問題前,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什麼都可以,只要跟以往不同都告訴我。」

  小宮女想著,「貴妃娘娘有一陣子脾氣挺大。」

  「身體不舒服嗎?還是皇后給臉色了?」

  「奴婢聽嬤嬤說,貴妃娘娘想把袁家的輕紗列為皇品,皇后不同意,娘娘去找皇上說,皇上只道後宮由皇后作主,娘娘生了好大的氣。」

  「還有呢?」

  那小宮女又想了一下,「奴婢想不起來了。」

  蕭圖南又給了她一個荷包,「想到什麼就去跟金婕妤說,金婕妤自會帶話,本郡王若收到有用的消息,會讓婕妤賞你荷包。」金婕妤是蕭圖南的表姊,等會去跟她講一聲就行。

  那小宮女大喜,「奴婢多謝郡王。」

  小宮女是今年才調入景宜宮的,這是祁皇后的手段,怕有子嬪妃坐到自己頭上來,所以伺候的宮女宮人都是一兩年一換。常換主子,下人就沒有忠誠度可言,就像這個小宮女,一個荷包就出賣了岑貴妃,宮女宮人都知道,後宮真正的主子只有太后,皇帝,皇后,其他嬪妃再受寵,也不需要忠心。

  蕭圖南又讓那小宮女把照顧宣凝公主的嬤嬤帶來。

  宣凝公主出事,幾個嬤嬤被罰禁足,惴惴不安了半個多月,這回好不容易等到主事的人出現,爭先恐後的講,深怕一個延遲,罪名就落在自己頭上。

  雖然人多口雜,但蕭圖南也聽了個清楚,宣凝公主怕熱,所以過往夏天都是穿輕紗裁制的衣服,今年也不例外,只是布料從周家換成了袁家。

  「郡王明監。」一個瘦嬤嬤道:「真的是袁家的關係,公主穿周家輕紗時什麼事情都沒有,一換上袁家的輕紗,馬上就說癢。」

  蕭圖南看著那瘦嬤嬤,「但這袁家布料,本郡王記得已經上貢一陣子了,至少是三個月前的事情。」

  「是。」瘦嬤嬤道:「但之前穿的是別的顏色,綠紗是第一次穿。」

  蕭圖南一挑眉,所以有問題的不是袁家的輕紗,是那匹綠紗。

  朝廷已經廢除了皇商制度,袁家就算拿到皇品名頭,也不過就是多個虛名,不可能阻了誰的路,到底誰要害袁家?

  心裡奇怪,蕭圖南又細細盤問,直到什麼都問不出來這才做罷。

  *

  事情多,時間就過得快,忙了一個多月,把所有跟輕紗有關的人都見了一輪,審了一輪,蕭圖南最後才要去大牢見袁朝陽。

  地牢昏暗,就見孫忠哈著腰在前面引路,「郡王小心腳下階梯,你們幾個把火把舉低點,照著郡王腳下。」

  小兵連忙移動火把位置。

  蕭圖南就看到一隻老鼠從自己腳下鑽過,皺眉,「袁家飲食可好?牢居如何安排?」

  「回郡王,袁家男子一間,女子一間,沒跟其他人混關,兩間都有窗子可以透氣,三餐跟其他人吃一樣,但每日另外加兩餐點心。」孫忠討好的回答。

  他接手大牢兩年多了,囚犯各式各樣的都有,通常就是家屬塞點銀子,求給囚犯一點好吃的,可是這袁家不知道什麼來頭,永樂公主,安平郡王,青和郡王,泯東縣子,雯景縣主都派人來打招呼。

  孫忠不過一個小小的官兒,誰都不敢得罪,所以把袁家安排在有窗子的好牢房,大牢的三餐都是一些臭酸粥品,但點心是他孫忠另外張羅的,也虧得他另外張羅,因為那幾位貴人除了一開始派人交代,中途又陸續派人來探視,安平郡王跟青和郡王還自己來了,他孫忠不過一個流外九等小官,何時見過正二品的郡王,不禁慶倖自己謹慎。

  就在袁家下大牢的第二個月,孫忠迎來了第三位郡王,羽豐郡王。

  蕭圖南大步往前,這牢裡真是熱,還有一股惡臭,腳下傳來窸窣聲,不用看他就知道有輯螂老鼠經過。

  大牢兩側都是大牢房,眼睛適應了黑暗,也看出每間都是滿滿的人,二十幾個,各自擠來擠去,而且因為長年牢居,當然也沒能好好梳洗,一股子油膩臭味撲鼻而來,真無法想像晚上睡覺是什麼樣子。

  他覺得自己也沒什麼特別要跟袁朝陽說的,把劣質輕紗進貢入皇宮,他不信袁朝陽有這樣蠢。他只是想來看看她,跟她說,你們袁家的命現在在我手上。

  雖然有點勝之不武,但能跟袁朝陽耍耍威風,他還是頗愉快的,尤其他對這案子已經有了一點頭緒。

  「郡王這邊請。」孫忠恭恭敬敬的,「就是最裡面那兩間了,牢裡人多,最裡面還算清靜些。」

  蕭圖南大步走到上鎖的鐵柵欄前,揮揮手,「火把插牆上,都下去,我要單獨跟犯人說幾句話。」

  孫忠連忙辦事,然後帶著小兵很快退下。

  蕭圖南才剛剛走上前,關著袁家人牢居裡的幾個人就撲了上來。

  「蕭圖南,你是不是查出什麼了?」袁朝陽的聲音。

  雖然牢裡昏暗,但是幾支火把照耀著,他還是可以看清楚袁朝陽的臉,很憔悴,很髒,但是看著他的雙眼像看著一個希望一樣,閃閃發亮。

  瞬間,那些炫耀的話說不出口了。

  「羽豐郡王,奴婢真的只是個姨娘,姨娘就是下人,下人跟袁家無關。」一個女子激動的搖晃著鐵柵欄,「求您放奴婢出去。」

  就見袁太太伸手就是一巴掌,「李舜玉,你在我袁家吃香喝辣的時候怎麼不說這話?」

  李姨娘搗著臉頰,「郡王,您看,奴婢在這裡還挨打。」她是歌伎出身,會的就是那一套,儘管不合宜,還是使了出來。

  隔壁牢房的袁老爺暴怒,不斷徒手拍打欄杆,「李舜玉,等我袁家重獲清白被放出,我一定活活打死你,再把屍體丟到亂葬崗。」

  八歲的袁朝宜哭了出來,「嫡母別生氣,姨娘,您少說一句。」

  「朝宜。」是杜太君的聲音,「別喊,那個女人不是你姨娘。」

  頓時一團亂。

  袁朝陽道:「蕭圖南,是不是有好消息了?我聽青和說你查得很勤,連江南都快馬去了一趟。」

  李姨娘又撲上來,「郡王,您行行好,放奴婢一條生路,奴婢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

  蕭圖南也不是不能理解,關一個多月,正常人都會瘋,何況袁家人養尊處優多年,根本無法適應。

  如果袁家人都對他大吼大叫,他也不意外,沒想到目前為止失控的只有一個姨娘,袁家上上下下都極力忍耐。

  杜太君從牢房靠牆處走出來,對著蕭圖南雙膝觸地,「和離之事,是袁家教女不善,還請羽豐郡王看在一家老小無辜,還我們一個清白。」

  袁朝陽跟袁太太一左一右拉著杜太君起來。

  袁太太道:「媳婦是當家主母,要跪也是媳婦跪。」說完就真的跪下了。

  袁朝陽又拉母親,「娘,別這樣,都是女兒不好。」

  「朝陽,歷來孩子有什麼不對,一定是母親的錯,母親沒教好。」袁太太含著眼淚,骯髒的臉上還是一片慈愛,「娘的膝蓋又不值錢,下跪不算什麼。」

  眼前的人都曾經是蕭圖南的長輩,他喊過杜太君,喊過岳母,而今一個一個跟自己下跪,冤家袁朝陽更是狼狽至極,可是他沒有快感。

  他定了定神,「皇上聖明,若不是袁家所做,本郡王一定還你們清白。」

  袁朝陽看著他,臉上滿滿的企盼。

  真奇怪,她現在這麼髒,還一身臭,身上還有著大麻煩,可是他卻心軟了。

  袁朝陽突然皺眉,手捂著胸口,似乎十分難受。

  袁太太看著她,關心道:「朝陽,怎麼,又不舒服了?」

  蕭圖南聽到了,「又」不舒服了。

  這環境沒人能舒服的,得趕緊把人弄出去……

  八歲的袁朝宜天真的問:「郡王能給大姊姊請大夫嗎?姨娘說,大姊姊肚子裡有小寶寶了。」

  袁太太尖聲斥喝,「朝宜,別胡說!」

  「我沒胡說。」八歲的孩子什麼也不怕,被反駁就是據理力爭,「我都聽見了,祖母說大姊姊得趕快出去,不能在牢裡生孩子。」

  蕭圖南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打到了,他瞬間確定那是他的孩子,兩個月前,他在她的房中留過一晚。

  孩子……

  他們彷佛天天新婚的過了三年,袁朝陽都沒懷孕,看了太醫,太醫說她身體不好難有孩子,兩人也都釋懷了,沒想到會在和離七年後的一個晚上懷上……

  他要當爹了!

  蕭圖南又驚又喜,彷佛在夢中。

  他喜歡孩子。

  目光往下移,她還穿著被拘那日的衣服,但腰帶已經鬆開,不是顯懷了又是為什麼,他可沒聽過誰能在獄中長肉的。

  胸口有萬馬在奔騰,孩子!

  「袁朝陽,怎麼不讓人帶話給我?」蕭圖南知道青和郡王跟安平郡王都來看過她,不然袁家沒這麼好的待遇,其他牢房都二三十人一間,擁擠不堪,晚上睡覺都成問題,這兩間最靠裡面又有窗戶最舒適的牢房卻各自只關了四五人。

  袁朝陽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也沒大夫,萬一不是呢?以前……」

  蕭圖南聽到這就沒用的心疼了。

  以前,以前她也有兩次疑似懷孕,胖了,沒來癸水了,還孕吐,整個人都不舒服,後來什麼都沒有,太醫說這是她太想懷孕,所以身體才起了變化,那兩次都讓她哭了很久,整個人蜷縮在床上痛苦不已,她沒懷孕,可還是覺得孩子被奪走了,那樣的痛苦他知道,因為自己也很失落。

  所以這一次她不敢講,畢竟又不是沒經歷過。

  他想說——你等著,等會我就請大夫進來給你把脈。

  想想又覺得多餘,就算沒孩子,他也要把她弄出來,他不能接受她一直在牢房裡,更不能接受她被處決。

  蕭圖南拉著袁朝陽坐了下來,兩人隔著鐵柵欄,一個在內,一個在外,牢裡悶熱濕臭,但不妨礙他心情好。

  也許又是假懷孕,但也許真的有孩子呢?他們可以就這一點聊一聊。

  蕭圖南道:「如果是真的……」

  就見袁朝陽一顫,她自己可能都沒發現自己摸了摸肚子,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想要孩子的人。

  「我希望你再入秦王府,有孩子,我可以給你貴妾身分,貴妾能親自照顧娃兒,哪怕是我的母親,也不能把孩子接過去養。」蕭圖南道:「當然前提是你得先好好認錯。」

  袁朝陽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真的很在意這個,「民女不進秦王府。」

  「本郡王都……你到底在倔強什麼?」

  「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慣了,不想再入大戶。」袁朝陽口是心非的說。

  沒人知道她有多懷念在秦王府的歲月,被寵愛,被放在心尖,秦王妃雖然不喜歡她,但也沒虐待她,她在秦王府的日子是很好過的。

  可是她卻讓蕭圖南沒出息,秦王妃沒說錯,都是她害的。

  她一離開蕭圖南,他就振作了,不到兩年被封為世子,還成為皇帝重臣,這些都是她以前想像不到的。

  蕭圖南要她再進王府,她很開心,可她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當年的蕭圖南炙熱,專一,現在已經不可能那樣對她,他有朱弄玉,有裴秀女,鄧秀女,以後還會有更多年輕漂亮的小姐,她不能忍受跟這些人當姊姊妹妹。

  可是這也不是蕭圖南的錯,沒人可以在歷經那些後還保持初心,只能說他們的緣分就是到十八歲。

  至於孩子……是真的有就好了,雖然她覺得可能又是假懷孕。

  她摸著肚子,真的覺得肚子大了些,可前兩次也是這樣的。

  她不敢想太多,可是又忍不住幻想有個小娃兒那該有多好,對她來說,沒什麼比得上給蕭圖南生孩子。

  袁朝陽兩手握著鐵欄杆,「蕭圖南,袁家的案子是不是真有頭緒了?」

  「有,你不用擔心,現在還是把心思放在肚子上吧。」

  「肚子……」袁朝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我怕又是假的……太醫說過,我的身子並不好……」

  「不會的,這次一定是真的,太醫也說過,你是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

  因為杜太君跟袁太太就在後面,蕭圖南話沒說完,但他們都懂,那天是在她熟悉的環境,你情我願,她還喝了點酒,真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袁朝陽低聲,「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我出去就派太醫過來給你把脈。」

  「不要把脈。」袁朝陽搖頭,「我想多高興幾天。」

  說穿了,她還是覺得自己這次是假的。

  蕭圖南真想現在就叫孫忠開鎖,把人帶回秦王府去安置,可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不能胡來。

  二十五歲的他已經懂了,他現在不只是他自己,他還代表了秦王府,還代表了皇家的臉面。

  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成親時自己成熟一點,或許父王會很滿意,或許會早早給他請封世子,袁朝陽如願成為郡王妃就不會離開——可是那樣還算兩情相悅嗎?她要的始終不是他。

  她剛離去時他很憤怒,後來冷靜下來了,知道自己爭氣才是硬道理,這幾年他也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但三個月前宮中的旨意下來,他成了袁家輕紗的監督,再見袁朝陽,他才發現她還是可以輕易撩撥他。

  被她勾引,兩人溫存,她現在懷上了。

  蕭圖南知道自己的人生又要起波瀾,複雜中竟又有一絲高興,他甚至覺得袁朝陽對他沒真心也無所謂,反正她終究只有回到他身邊的這個選擇——孩子他是不會放手的,她一定也捨不得。

  正妃之位無論如何不可能,他對她再難忘情也沒糊塗到這個地步,正妃還是選焦小姐吧,孝順,聽話,兩家門戶也相當,焦小姐琴棋書畫皆擅長,適合當羽豐郡王妃。

  「袁朝陽,孩子本郡王也有分,不是你說了算,下午本郡王會派太醫來,你乖乖把脈,本郡王會再做安排。袁家的事情不用擔心,只要搞鬼的人不是袁家,我就有辦法把你們撈出大牢。」

  「蕭圖……不是,郡王。」袁朝陽從側坐改為跪坐,「民女一家十幾口命,還請郡王垂憐幾個哥兒姐兒年紀小,別讓他們失了依靠。」

  蕭圖南一點都不想聽到她喊他郡王,那代表他們又拉遠了距離,他們可是有孩子的人,應該是蕭圖南與袁朝陽,不是郡王與民女。

  他想起她放在樟木箱子的琉璃盞,檀香梳,還有仙人紙牌,他想問她為什麼還留著,但想想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不管她懷孕是真是假,都得好好過完這一生,這樣自己才能放心的過日子。

  他對袁朝陽的感情太複雜了,一下想要她在身邊,哪怕沒有真心也沒關係,一下又覺得應該各自活著,然後她活得很憋屈,很吃力,常常為了袁家的事情來懇求他,而自己則是暢快逍遙,看心情幫幫她,最後獲得她大量的感恩。

  蕭圖南定了定神,「本郡王來是想問,袁家有沒有什麼仇人?」這句話倒是沒刻意壓低嗓子。

  隔壁牢房傳來袁大豐的聲音,「有的,二叔三叔都把我們家當仇人。」

  「是。」杜太君也循著聲音靠過來,「當年老太爺過世後,老身把庶子們分了出去,他們本就不甘願,這幾年看我們袁家蒸蒸日上,更是百般不滿。」

  蕭圖南點點頭,「有沒有具體的事項?」

  「有的。」袁老爺搶著說:「我們生意做得好,二房三房還去告了宗主,說要重新分配財產才公平,後來是草民母親拿出證據,多年來拿嫁妝養家,那些他們以為的袁家資產,都是草民母親的嫁妝,二房三房這才做罷,但還是騷擾了大豐一陣子。」

  袁大豐接著說:「是,他們求宗主重新分配財產不成,又哭著要草民看在同支分上多多提拔,還要合資做生意,可是我們跟二三房從來就不和,所以都婉拒了,草民聽一個族伯母說,二三房還拜黑廟,祈求我們這支倒大楣。」

  袁太太第一次聽到,拍著鐵欄杆大怒,「太不像話了,老太爺不善經營,二十幾年前陸續把鋪子賣了,要不是母親嫁妝豐厚買回來,搞不好都要流落在外姓人手中,雖然掛著袁家招牌,但都已經是母親的私房,憑什麼給庶子?母親看在他們喊了幾年母親的分上,各自給了三百兩,已經很寬容了,居然還想害我們,也不想想族伯分家可是只給庶子一百兩,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大豈,這等事情怎麼現在才說?」

  袁大豐道:「兒子覺得不是好事,郡王問了,草民這才說起,要說想要袁家倒楣的,那肯定是二三房。」

  蕭圖南知道袁朝陽還有二叔跟三叔,成親時那兩房還跟著住一起,招呼也是打過的,庶子跟嫡子不和也是人之常情,被分出去後詛咒嫡子倒大楣更是不意外,不然城郊那幾座黑廟就不會香火鼎盛了。

  蕭圖南問道:「還有呢?生意上有沒有跟什麼人競爭?」

  袁大豐拼命想擠出柵欄,但是沒辦法,只伸出手在空中揮舞,十分激動,「還有周家,先前岑貴妃用的是周家輕紗,今年才改用我們袁家的,讓周家很沒面子,聽說周老爺跟周少爺都被罰跪祠堂了。」

  蕭圖南蹙眉,周家應該不太可能,周家除了岑貴妃的輕紗,還供應甘淑妃的輕紗,甘淑妃可是太子生母,有這條路在,就算失了岑貴妃這邊,也不至於生氣到要謀害人命,商人而已,不是土匪,不會動不動打打殺殺。

  若要毀了袁家,買通匪人滅門就是,不用這樣大費周章,不管誰,只要事情牽扯到皇家就不可能善了,何況還是皇上在意的宣凝公主——一個八字帶福的公主,給了一個漸老的皇帝很大的安慰。

  皇帝震怒的不是公主被害,震怒的是自己的「福」受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宣凝公主身體最不舒服的那幾天,皇上也睡得不好,加上欽天監正的胡言亂語,皇上更堅信宣凝公主代表自己的運勢,袁家人死不足惜,但想害自己運勢的人必須揪出來。

  蕭圖南道:「本郡王知道了,只要你們沒做大逆不道的事情,本郡王定會還你們袁家清白。」

  就見袁家女眷一起磕頭,隔壁雖然看不到,想必袁老爺也帶著幾個兒子在磕頭。

  蕭圖南看著袁朝陽,心想,等著,我很快救你出來。

  然後又忍不住想,袁朝陽,你千方百計離開我,現在還不是得靠我?

  心裡有點愉快,但看她又髒又憔悴,內心又複雜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麼樣,總之,先把這案子了結再說。

  *

  蕭圖南回到秦王府,珍之立刻擺上晚餐,八菜兩湯,主僕多年,自然伺候得十分恰當。想當年他可是有四個貼身大丫頭,珍之,有之,蓮之,玄之。

  他對這些丫頭沒什麼特殊想法,可是架不住她們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他還沒成親時都還算謹守本分,袁朝陽入門一年無孕,有之,蓮之,玄之紛紛出招,他口頭警告了一兩次還是沒收斂,袁朝陽便把她們都遣走了,此後丫頭謹慎了不少,想來也是自己當年無威嚴,如果放在現在,哪個丫頭敢逾矩。

  蕭圖南喝了口湯,伍大匆匆進來,雙手奉上字條,「郡王,尉遲太醫傳信。」

  尉遲太醫!他派入大牢的人。

  蕭圖南連忙放下碗筷,拿過字條,打開只見上面寫著——袁氏有娠。

  太醫都是人精了,搞不清楚兩人關係,用的是很中性的字,有娠,可不是恭喜。

  蕭圖南就覺得那個字一下好大,一下又好小,心裡怦怦跳,又是歡喜,又是不安,袁朝陽真的有了,可是大牢那種地方怎麼安胎,她身子可不好。

  晚點讓伍嬤嬤送補湯進去?

  不行,這樣母妃會知道的。

  母妃若是發現自己跟袁朝陽還藕斷絲連,只怕會氣得不輕,還是得讓伍大從外面找人送進去。

  說來說去,自己還真行,一夜就有了。

  喜不自勝,又無法分享,真想現在奔進大牢裡跟袁朝陽說,我們有孩子了。想想又覺得有點好笑,尉遲太醫把脈,袁朝陽肯定第一時間知道了。

  她很開心吧,他知道她想要孩子都快魔怔了,兩次假性懷孕,那是多想要孩子身體才會出現這種反應。

  不知道是男是女,像他,還是像她……

  格扇外一陣見禮的聲音——「奴婢見過秦王妃」,「小的參見秦王妃」。

  蕭圖南連忙把字條放進袖子裡,母妃這兩年身子不太好,還是別刺激她,自己有孩子雖然是好消息,但托生在袁朝陽肚子裡是另外一回事。

  「母妃。」蕭圖南起身到格扇那裡親手扶了秦王妃進來,「有什麼事命人傳兒子就好,不用自己跑一趟。」

  「你最近這麼忙,母妃都怕你睡不夠,怎麼?耽誤到你吃飯了?快點吃。」

  「已經吃好了,珍之,把席面撤下。」

  珍之連忙指揮小丫頭上來收拾,很快桌面就乾淨了,又奉上水果跟清茶,這才退到旁邊。

  秦王妃看著兒子,一臉心疼,「你也得好好休息,都瘦了,這兩個月,每見你一次,就覺得你又瘦了點。」

  「天熱,吃不下。」

  秦王妃歎口氣,「岑貴妃的輕紗案處理得怎麼樣了?」

  「母妃放心,已經有點頭緒,兒子不會給您丟人的。」

  「照母妃說,直接把袁家滿門處斬,給皇上還有岑貴妃一個交代便是,也省得這樣勞師動眾,平民百姓而已,不值得你這樣費心思。」

  「母妃,十幾條人命呢。」

  秦王妃看著他,「是不是因為袁朝陽,所以你才要刨根究底?」

  蕭圖南搖頭,誠懇道:「不是,就算是一般老百姓,兒子也會這樣做,滿門處斬是很容易,皇上原本的意思也是那樣,可是我讀聖賢書,知道人命珍貴,今日哪怕是別門他戶,兒子都會盡心盡力。」

  秦王妃歎息,他們秦王府上輩子真是欠了袁家,好像怎麼樣都擺脫不了,原本兒子都點頭要成親,也說好了從游小姐跟焦小姐中間挑,沒想到跟袁朝陽一趟江南行回來,又不願意了,要不是圖南以前對袁朝陽那樣癡迷,她真要懷疑兒子好龍陽了。

  不行,袁朝陽不能待在京城,她得走,不然圖南永遠不會展開新人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8:56

第十二章 秦王妃的盤算

  隔日,趁著蕭圖南外出上朝,秦王妃把伍嬤嬤招來了。伍嬤嬤是她的陪嫁丫頭,不是出身秦王府的人,說來應該還是忠於她的。

  下人去曲文苑通傳,伍嬤嬤很快到來,大熱天的一額頭汗,可見來得很急,「奴婢見過王妃。」

  「免禮,坐著吧。」

  伍嬤嬤笑道:「多謝王妃。」這些小地方都是體面,說出去她伍嬤嬤在秦王妃前還能坐著聽話,可有面子。

  「翠枝。」秦王妃喚伍嬤嬤的名字,「本王妃有事情問你,你可不能隱瞞。」

  伍嬤嬤謹慎道:「奴婢不敢。」

  秦王妃見狀,滿意的點了點頭,「去江南一行,聽說郡王招了個秀女陪伴,你給說白了,有沒有同床共枕?」

  「奴婢聽珍之說,沒有。」

  「那回王府後呢?」

  伍嬤嬤更小心了,「也沒有。」

  秦王妃聽了來氣,「那個什麼裴秀女,鄧秀女,自己沒個表示?後宅的女人要是等男人主動,得等到什麼時候?」

  「都有的,裴秀女燉了雞湯,郡王說太熱沒胃口,讓她端回房裡自己喝;鄧秀女繡了手帕,郡王嫌她繡工不好,沒要。」伍嬤嬤看著秦王妃的臉色,「郡王說起焦小姐時,神色倒是好上一點。」

  「哦?原來圖南喜歡焦小姐那類型的?」

  「也說不上喜歡,焦小姐為母帶發修行三年,郡王說起來也是很敬重的,但要說上什麼男女之情,好像又不一樣。」

  秦王妃聞言,臉色也好不起來,敬重一個孝順小姐,跟想娶一個小姐為妻,那是不一樣的。

  她一直記得兒子十四歲那年,王府預備說親,圖南第一時間就到她院子了,說要娶袁太常少卿的嫡孫女,袁朝陽。

  她記得那孩子,琴棋書畫皆擅長,又生得一副好相貌,缺點是太容易害羞了,不夠落落大方,但又想,容易害羞就容易管束,她可不希望兒子娶了老婆就忘了老娘。

  看在袁朝陽似乎很好管束的這點上,她先同意了,圖南喜不自勝,那高興的模樣,即使十一年過去,她都還記得。

  然後是稟秦王,稟太后,兩家交換婚書,定了親。

  王府備娶是一年,她原本以為圖南娶妻生子後性子會定下來,一個男子有了家,自然有奮鬥的目標,想給妻兒最好的。

  可是事實卻跟她想得不一樣,圖南成親後反而變得不上進了,她聽玄之說,袁朝陽每天早上的眉毛都是圖南給畫的。

  身為一個母親,實在很氣兒子沒出息,但自己也是第一次當婆婆,知道不要伸手管到小夫妻的院子,只能安慰自己,圖南還小,等過幾年會好的。

  可是在「過幾年」到來前,蕭圖恩先長大了。

  表面乖順,實則狼子野心,他肖想世子之位,一個庶子也敢想。

  王爺第一次說起想請封蕭圖恩為世子時,圖南正跟朝廷請兩個月大假,為了帶袁朝陽去北夷國開開眼界,她連跟王爺說「給圖南一個機會」都沒辦法,一個兒子夙夜匪懈的努力,一個兒子帶著妻子出國暢玩,對一個王爺來說,要怎麼選擇,很明顯。

  所幸太后對她這個秦王妃還是有幾分垂憐的,請封之事太后擋了下來,說再看看吧,雖然東瑞國傳賢不傳長,但蕭圖南畢竟是嫡長子。

  想到往事,秦王妃臉色不好看起來,袁朝陽除了媚惑丈夫外,還有一點不好,她生不出孩子。

  成婚三年,沒有通房姨娘,袁朝陽獨寵,卻是沒生下一子半女。

  每天早上立規矩,看到柴孺人抱著蕭圖恩生的那些孩子,彷佛在跟她炫耀似的,她就覺得難受。

  秦王妃緊緊握住茶杯,然後又放鬆,不怕,她的圖南已經是世子了,而且深受皇上倚重,皇孫們也都想拉攏他,反倒蕭圖恩最近幾年辦事不力,被斥責了不少次。

  只是袁朝陽……這次又是袁朝陽!碰到她就沒好事。

  不行,她一定要圖南把裴秀女跟鄧秀女收房,她要當祖母,她要抱娃,可圖南那樣黏著袁朝陽,對別人又和尚似的……

  「翠枝,本王妃想給圖南用點春香粉,你覺得呢?」

  伍嬤嬤撲通一聲下跪,「王妃明鑒,老奴對您忠心,也沒忘記娘家的人都還在國公府吃飯,可是給郡王下藥這事……王妃,老奴死不足惜,要是郡王知道,怕是要跟王妃離心的。」

  「你不說,本王妃不說,誰會知道。」

  「郡王會知道。」伍嬤嬤連連磕頭,「王妃,郡王近幾年威嚴已立,不是昔日的孩子了,郡王現在不想當爹,就算秀女們運氣好懷上了,郡王那性子也未必會准她們生下來……」

  秦王妃聽了來氣,「難不成就讓他一直跟那袁朝陽糾纏嗎?」

  伍嬤嬤瑟縮著肩膀,不敢說話。江南一行,她也有跟去,親眼看到郡王聽到袁大小姐落泥坑後是怎麼坐立難安,以及後來深夜騎馬趕去,親入泥坑救人。

  郡王死心眼,也許有一天袁大小姐又會回到秦王府,自己如果現在說她不是,說不定哪日就會被袁大小姐知道,何必呢。

  秦王妃坐在繡墩上氣得不行,昨晚去曲文苑看圖南,他雖然力裝鎮定,但眼神還是十分欣喜,她好久沒看兒子這樣眼中有光了。

  哼,只不過去大牢看了一趟袁朝陽,就這樣高興嗎?

  讓他把裴秀女跟鄧秀女收房,就這麼難嗎?

  不行,寧願讓他恨自己一陣子,也不能讓袁朝陽毀了他一輩子。

  *

  半個月後,天氣轉涼,秦王妃終於去了關押袁家的大牢。

  大牢主事孫忠都搞不清楚這兩個月來他迎接了第幾次大人物,永樂公主,青和郡王,安平郡王,泯東縣子,雯景縣主,羽豐郡王,常富縣主……他終於搞清楚了,這袁家有個女囚當年是東宮伴讀,跟這些貴人一起長大,交情也沒變,所以貴人這才紛紛過來探視。

  他已經儘量照顧袁家了,不過大牢就是這樣,那怕再多破例,環境也是又髒又臭,輯螂老鼠滿地爬,空氣中盡是污濁晦氣。

  孫忠看秦王妃搗著鼻子,連忙說:「王妃,這裡還在出入口,裡面更髒更臭,還是您想交代什麼,下官給您跑一趟。」

  以一個王妃之尊,當然不可能跟一個看管大牢的人說話。秦王妃身邊的屠嬤嬤揮揮手,「不用廢話,帶路。」

  「是,王妃請,小心腳下。」

  跟每一次貴人來一樣,孫忠帶路,幾人點著火把簇擁往前,孫忠不敢偷看秦王妃,但他也知道秦王妃什麼感覺,他天天來一趟,已經來了兩年,都還覺得臭不可擋,這些貴人肯定十分震撼。

  「最裡面那間就是關袁家人的牢房了,有窗,透氣的。」前幾個貴人都要他對袁家好一點,孫忠當然以為秦王妃也是,「郡王說了,三餐要白飯,菜肉各半碗,下官都有照辦,飲水方面也是足夠的。」

  秦王妃聽了實在不暢快,又想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個傻兒子,「哪位郡王?」

  「羽豐郡王。」

  秦王妃無奈,她就知道。

  這袁朝陽不知道有什麼魔力,她是很感激袁朝陽離開了兒子,可是現在卻感覺,袁朝陽好像沒離開過。

  圖南已經是個男子漢,有一說一,他說會把袁家撈出來,那袁家就可以得救升天,而她堂堂一個一品王妃來到這污穢不堪的大牢,是想對袁朝陽曉以大義,若是袁家被赦免,就請她離開京城,去哪都好,總之不要繼續出現在圖南眼前,自己這個國公府出身的王妃願意把一半的嫁妝給袁朝陽,算是給她的一點補償。

  孫忠哈著腰,「前面這間就是袁家牢房了。」

  貴人來得多了,所有的士兵都訓練有素,現在不用孫忠交代,已經將火把插在牆上,然後自己下去。

  跟著秦王妃來的僕婦很快放下繡墩,秦王妃坐了下來。

  火光搖曳中,就看到黑暗中幾團東西移動身子,然後是幾聲不太整齊的「民女見過秦王妃」,「民婦見過秦王妃」。

  兩家曾是親家,她這幾年養尊處優,模樣自然變化不大,認是認得出來的。

  秦王妃四十幾歲,眼神沒那樣好了,雖然有火把,但陰暗處還是看不清楚,於是道:「袁朝陽呢?」

  「民女在。」

  「過來。」

  秦王妃就看到一個影子從黑暗中走出,骯髒不堪,臉頰浮腫,腰圍十分寬鬆,顯然是懷孕了。

  秦王妃瞪大眼睛——袁朝陽不是不能生嗎,怎麼懷上了?

  變胖嗎?沒聽說誰蹲大牢能變胖的。

  她懷上了,是又成婚了嗎?也不對啊,皇家究責時,孕婦,六歲以下幼兒,出嫁女,這三種是可以免得的,所以她沒成親。

  圖南半個月前來看過她,不會不知道她懷孕,這樣還特別交代要照顧她?他是傻了?前妻都有孩子了,根本不需要他這個前夫特別關注。

  秦王妃一下憤怒,一下背後發涼,萬一不孕的真的是圖南,自己該怎麼辦?

  身為世子不能無後,難道真要抱蕭圖恩的孩子來立嫡?自己跟柴孺人鬥了一輩子,最後這秦王府還是落在柴孺人的兒孫身上?

  可是那天她去曲文苑見圖南,圖南很高興,那是一種苦苦壓抑的興奮——前妻有了別的男人的孩子,正常人不會高興成這樣吧?

  除非……除非……

  秦王妃整個人一下冷一下熱,如果這孩子是圖南的,那代表自己的兒子還在跟袁朝陽糾纏不清,而且日後更不可能斷開,可如果這孩子不是圖南的,那就代表不能生的是自己兒子,更糟糕。

  秦王妃看著袁朝陽的肚子,只覺得嗓子很幹,「幾個月了?」

  「稟王妃,四個多月。」

  四個多月。

  秦王妃拿出帕子按了按額頭,一下像在天堂,一下又像在地獄,想問孩子是誰的,又覺得這問題有失王妃身分。

  她想要孫子太久了,如果不是蕭圖南的,她會很失望。

  跟著秦王妃二十幾年的屠嬤嬤知道王妃的心意,轉身問孫忠,「近日還有哪位貴人來看袁大小姐?」

  孫忠想都不想就回答,「常富縣主親自來過一趟。」

  「還有呢?」

  「羽豐郡王天天派人送補湯進來,秦王妃放心,下官已經交代過了,只要是送給袁家的,一律不得苛刻。」

  秦王妃只覺得都要喘起來了,這孩子肯定是圖南的,不然沒哪個男人會這樣大方,照顧懷孕的前妻。

  現在已經不是圖南離不離得開袁朝陽的問題,而是她要當祖母了,哪怕是個女娃,也有圖南的血脈在裡面。

  秦王妃晃了晃身子,屠嬤嬤連忙扶住,「王妃可要去外面透透氣?」

  秦王妃揮揮手,又看向袁朝陽的肚子,心裡十分複雜,但還是高興居多。

  圖南要有後了,這幾年她就煩惱這事情,就算是托生在袁朝陽肚子裡,那也是他們秦王府的縣子縣主。

  一時喜悅,忘了她的目的是來讓袁朝陽出獄後離開京城的,看了牢獄環境,只覺髒臭污濁,實在不是個養胎的好地方,好歹把裡面弄乾淨點。

  圖南現在在查袁家案子,自己是主事者的母親,倒是不好出面,回頭拜託常富縣主再來一趟應該是可以的。

  秦王妃定了定神,「生完孩子後,有什麼打算?」

  在她的想法裡,這是兒子的種,當然是由蕭圖南把孩子接回王府,從此在王府快樂的長大,至於母親?不重要,王府有很多嬤嬤娘子,她們可以替代母親,她這個祖母也會照顧好孩子的。

  若是男孩,理所當然立為小世子,若是女孩就招贅,隔代立孫世子也是可以的,東瑞國的規定沒這樣嚴格,總之,不能便宜了蕭圖恩跟柴孺人。

  袁朝陽低聲道:「生孩子就養孩子,等孩子長大生孩子。」

  秦王妃皺眉,「你難道還想自己養?」

  「民女的孩子,當然民女養,這孩子是民女的,跟誰都沒關係。」

  秦王妃噎住,袁朝陽說得也沒錯,這跟婚生子女不同,和離了七年,女方懷孕,沒有哪個官府會把孩子判給前夫,袁朝陽雖然是庶民,但卻是永樂公主的閨中密友,永樂公主可是甘淑妃的孩子,也是太子親妹。

  有這樣一個閨中密友,袁朝陽的身分不能說完全是普通人。

  可是這明明就是圖南的孩子,看他的反應就知道了,人性如此,只有對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才會這樣殷勤。

  秦王妃道:「你把孩子給本王妃,本王妃把一半嫁妝給你。」

  「民女的錢已經足以好好度日,沒想過要過得多奢華。」

  秦王妃見錢說不動,轉而一想,放軟聲音,「我們好歹婆媳一場,你總該知道圖南現在的處境,圖南無後,他需要一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兒都沒關係,我朝允許隔代立孫世子的,你是皇室伴讀出身,想必也知道身為皇家子女有多大好處。」

  「孩子本該姓蕭,你卻讓他姓袁,你這是剝奪了孩子的前程,身為秦王府的小世子是多大的榮耀,什麼都方便,什麼都有,跟身為普通人的孩子完全不能比。」

  *

  禦書房中,皇帝問道:「圖南,宣凝公主的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他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欽天監夜觀星象,說是福星給烏雲蓋住了。

  是了,宣凝是他的「福」,宣凝生病,等於福星黯淡,自己這天子當然龍體不快。

  因為宣凝公主身體不舒服,皇帝天天去景宜宮看女兒,宣凝公主換了周家的布料穿,身子是不癢了,但那些斑痕好得慢,小孩子又不懂忍耐,常常癢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到父皇來了就撒嬌,要抱抱,皇帝抱著自己的「福」,耐著性子哄。

  皇帝對岑貴妃是沒前一兩年這樣寵愛了,可感情還是有的,六十多歲的年紀不過八個兒子,其中兩個就出自岑貴妃的肚子,這陣子許是宣凝公主身體有恙,兩人常常見面,皇帝對岑貴妃的感情又回來了不少。

  雖然游美人貼心,但岑貴妃還是可愛的。

  說來,他也一陣子沒去游美人那裡了,不過還是先去甘淑妃那看看,太子的生母總不好過分冷落,失了太子面子。

  「稟皇上。」蕭圖南雙手拱起,「已經知道是誰在布料中動手,證據正在取,這一兩日內可呈上。」

  秦王聽了,苦苦忍住得意,自古最開心的就是青出於藍,圖南總算沒忘記從小的教誨,成了出色的人。

  裘內務府監道:「羽豐郡王好手段。」

  秦王連忙說:「裘內務府監別誇壞了孩子。」

  「秦王太客氣了,這等案子若是到下官手中,肯定成懸案,羽豐郡王卻是兩個多月就辨明是非,不愧是皇家人。」尤太師一出口,一次拍了三個馬屁,皇帝是皇家人,秦王是皇家人,羽豐郡王是皇家人。

  蘇大行台尚書令忍住白眼,「稟皇上,既然羽豐郡王已經有了頭緒,微臣建議,不如重新考慮皇商這件事情,派令進貢,而不是競貢。競貢會有競爭,難免就有意外,這次是宣凝公主命大,萬一下次來人心狠,還不知道會出什麼意外。」

  皇帝暗忖,「圖南,你覺得呢?」

  「臣認為蘇大行台尚書令所言有理,不如恢復皇祖父時代的皇商制度,免了競爭,當然也得重新修法,敢對公主動手,好大的膽子。」

  皇帝臉色不太好看,「朕倒要看看那人九族有多少人。」

  言下之意,抓到了要九族處死。

  禦書房中沒人反駁,就連吃素的蘇大行台尚書令都沒有,這次是對宣凝公主動手,難保下一次不是對皇上動手,有本事在後宮耍花樣,這人本事不小,把手伸進養心殿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六十幾歲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很能沉得住氣,不急著問是誰,等圖南把卷宗整理好,自然會知道。

  其餘在禦書房的官吏雖然奇怪誰這樣大膽,但皇帝都沒問,自己當然不會問,不然是逾矩。

  皇帝道:「圖南,那皇伯父就等你好消息了。」

  蕭圖南恭謹道:「臣一定不會讓皇上失望。」

  秦王甚喜,皇帝用的是「皇伯父」,而不是「朕」。

  *

  剛剛入夜,景宜宮準備安歇。

  黃姑姑是宮中地位最高的宮女,祁皇后不願意宮女宮人太過忠心於妃嬪,所以每個妃嬪除了兩個大宮女以外,其他照護的人是輪著來的,年初給了這個宮多少人,年底就要還回多少人。當然,打死一兩個皇后不會追究,只不過如果年年都少人,倒顯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所以妃嬪們在弄死人之前都會斟酌一下。

  黃姑姑是跟著岑貴妃一路榮升的,從一個小小秀女開始就跟著她,然後到今日成了一品貴妃,聽說皇上有意再晉位分,那就是皇貴妃了,等同副後,將來太子即位,岑皇貴妃就會變成岑太后,在宮中頤養天年。

  黃姑姑正在哄兩歲的品儀公主,小宮女過來說,岑貴妃叫人。

  黃姑姑心裡得意,岑貴妃雖然已經入宮多年,但還是離不開自己,說來自己也是好眼光,當初在那一百多個小主中,一眼相中岑秀女,一路扶持她。

  黃姑姑匆忙進入內殿,「奴婢參見貴妃娘娘。」

  「免了,品儀睡了嗎?」

  「奴婢出來時已經半睡半醒。」

  岑貴妃一笑,「這孩子黏你。」

  「獲得公主信賴,是奴婢的榮幸。」

  「天熱,廚房送來冰鎮酸梅湯,本宮喝了一碗,剩下的你喝掉吧。」

  黃姑姑更喜,多大的榮幸,「多謝貴妃娘娘。」

  她拿起碗就要退下,宮中規定,主子面前不能吃東西,黃姑姑想著拿回下人房再喝,順便炫耀一下。

  「不用拿回房了,就在這喝吧。」

  「奴婢吃相不好看,怕污辱了貴妃娘娘的眼睛。」

  「本宮說在這喝,就在這喝。」

  黃姑姑一凜,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燭光掩映下,看到岑貴妃的神色又是擔心又是惱怒,於是放下碗,「宮中規定,要妃位才能用冰,奴婢體賤,就不逾矩了。」

  岑貴妃冷笑,「本宮也不跟你廢話了,這酸梅湯你乖乖喝了,不想喝也得喝。」

  黃姑姑心裡想著不妙,她在後宮多年,之前也服侍過一個昭儀跟一個婕妤,她們下狠心時就是岑貴妃這表情。

  岑貴妃想滅她口,因為她是唯一知道,岑貴妃正是親自換過劣質輕紗的人。

  她不但知道,還幫了忙。

  岑貴妃當時哭著說——姑姑,本宮只能靠你了。

  黃姑姑於心不忍,也想著景宜宮的前程,所以幫她做了這大逆不道的事情——把袁家的好紗換成劣質輕紗,讓宣凝公主生病。

  黃姑姑把碗一推就往外跑,想著去鳳儀宮找皇后說清楚,就算自己有罪,那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岑貴妃別想過河拆橋,要死一起死。

  黃姑姑仗著反應快,一下逃到了大殿外面的空地,這才被追上來的宮女給抓住,兩人跌倒在地,後面又有四個宮女追上,一下把黃姑姑壓制住,五花大綁。

  岑貴妃跟了上去。

  一個老嬤嬤手上拿著碗,「阿黃,喝吧。」

  黃姑姑掙扎起來,「我不喝,我不喝。」

  老嬤嬤勸道:「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岑貴妃答應了,會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你就好好去。」

  黃姑姑哭了起來,「奴婢對貴妃娘娘一片忠心,貴妃娘娘為何要殺我?」

  岑貴妃揮揮手,那幾個年輕宮女都自覺的下去,雖然不知道貴妃為何要殺黃姑姑,但不知道沒事,知道了恐怕自己也活不長,一時互相看了看,都覺得慶倖能退下,在宮裡,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能長命百歲。

  岑貴妃蹲下,看著被五花大綁的黃姑姑說:「本宮也不想殺你,可是羽豐郡王今日在禦書房說查出端倪了,我景宜宮裡得有一個人畏罪自盡才行,本宮想來想去,最合適的就是黃姑姑你了,姑姑扶持本宮多年,再幫我一次吧。」

  黃嬤嬤哭道:「貴妃娘娘可找春薪還是孝華,只要有人頂罪就行,偶爾死了一個,皇后不會追究的,我們景宜宮已經三年多沒死人了。」

  「皇后自然不會追究,可是死別人沒用啊,春薪跟孝華才到景宜宮七個多月,深受本宮恩惠,害公主做什麼?姑姑就不同了,你一直跟著我,一度想出宮卻被本宮阻攔,有恨本宮的條件,到時候本宮寫一封遺書,說是你恨本宮,這才換過輕紗,讓宣凝公主受罪,任誰都會相信的。」

  「奴婢做這事情還不是為了您,要不是宣凝公主病了,皇上可會天天來景宜宮?要不是皇上天天來景宜宮,您也不可能複寵,現在您風光如昔,就要奴婢去死扛責,奴婢若死了,怨靈一定纏著景宜宮不放!」

  岑貴妃輕笑一聲,「姑姑要怪就怪游美人,誰讓她分去那麼多寵愛,她得寵後皇上都不愛來景宜宮了,宮中人人說我這貴妃失寵了,姑姑也知道那日子有多難過,每天在鳳儀宮看游美人那樣盛氣淩人的模樣就討厭。」

  「現在可好,因為宣凝生病,天天纏著皇上過來看,皇上都一個多月沒去游美人那了吧,倒是本宮得了不少賞賜,連皇上都說,還是本宮得他心意。」

  「來人,來人!」黃姑姑嚎了起來,「岑貴妃為了跟游美人爭寵,不惜自己毒害親女宣凝公主哪!」

  岑貴妃笑出聲音,「黃姑姑,沒用的,明天京城就會知道黃姑姑你畏罪自殺,皇上會派人滅了黃家給公主出氣,除了熊嬤嬤,再也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這件事情了,等公主病好了,一切船過水無痕。」

  一直在旁邊的老嬤嬤就是熊嬤嬤,抖著身子,「老奴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見。」

  岑貴妃滿意,「挺乖,熊嬤嬤,喂黃姑姑喝藥。」

  黃姑姑別開臉,大喊著,「羽豐郡王救我!」

  岑貴妃一怔,又笑了起來,「裝神弄鬼。」

  卻見前庭幾棵大樹上飛下來幾個人,把她們團團圍住,站在前頭的華服青年不是蕭圖南又是誰。

  岑貴妃瞪大眼睛。

  蕭圖南含笑,「貴妃娘娘,晚上可好?」

  那幾個都是宮中侍衛,其中兩個侍衛架著一個老者,是宮廷錄事監。

  還有兩個侍衛架著另一個老人,沒有鬍鬚,皮膚滑順,是跟了皇帝五十幾年的太監鄭順,哪怕是祁皇后,都會給三分臉面。

  面對眼前的陣仗,岑貴妃心裡害怕,但還是強裝鎮定,「羽豐郡王晚上進入景宜宮,說出去可不合規矩啊。」

  蕭圖南心情很好,「貴妃娘娘,我們明人不說暗話,宮廷錄事監已經把剛剛的過程都記錄下來,鄭順也作了見證,鄭順深得皇上信任,這點可不用本郡王多說。」

  黃姑姑掙扎著看過來,「郡王答應給黃家留後,可得說話算話。」

  「放心,今晚本郡王就送你侄孫一家出城。」

  岑貴妃詫異了一會,這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姑姑跟郡王聯手坑本宮?」

  黃姑姑被繩子綁縛,卻露出愉快的樣子,「貴妃娘娘別裝了,您想殺我也不是一天兩天,我自保有什麼不對?羽豐郡王都找到我這條線了,還找到了被我丟棄在井底的袁家輕紗,我想抵賴也沒辦法,尚衣監有我去拿衣服的手印,只能認下,我死就算了,但不能讓您也好過,貴妃娘娘,今晚那怕您對我有一點眷顧,事情都不會演變到現在這個樣子。」

  真相大白,岑貴妃受寵多年,但今年開始,皇帝卻沒怎麼再來看她了,原因是被游美人給迷住。

  宮裡人都說,皇上喜歡游美人更甚當年的岑美人,皇上親允了游美人這胎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會把她晉到九嬪之位,甚至打算讓年老的邵德妃出家,好空出個妃位給游美人。

  岑貴妃入宮一路榮寵,哪受過這般冷落,但她又不敢去禦書房攪擾,只能著急,哪怕生有四個孩子還懷著孕,但皇上不來看她就是不來看她,她心急也沒用。

  一日看話本,看到失寵侍妾淋雨故意生病,好讓男人心疼,岑貴妃突然想到,對了,還有這招可以用的。

  當然,她現在不能生病,她懷著孩子呢。

  她有四個孩子,兒子是她未來的依靠,不能當棋子,品儀公主那麼個小不點,穿上濕衣服一兩個時辰肯定生病,可是品儀不過兩歲,無法唆使,想來想去還是宣凝最適合了。

  皇上今年雖然不來景宜宮,卻是讓人帶宣凝去禦書房見了幾次,她的宣凝八字帶福,宣凝生病,皇上肯定會來。

  可是跟年幼無知的品儀不同,宣凝六歲了,讓她穿濕衣服她會抵抗,搞不好還會說溜嘴,這樣不保險,還是讓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生病最好,於是便給她換上劣質輕紗,又不致命,又會引得身體不適。

  皇帝果然來景宜宮了,而且她教宣凝求父皇常來看自己,宣凝很機靈,一句都沒漏下,皇帝果然天天來。

  宮中人擅長看風向,岑貴妃又得寵了。

  她確實又得寵了,皇帝只不過一時被游美人給迷惑,說起琴棋書畫還是她擅長,恩愛多年不是假的,皇上又待她如初了。

  岑貴妃很滿意,自己可是扎實的贏了一回……

  可是現在是怎麼回事,羽豐郡王一臉結案後的神清氣爽,眼前還有宮廷錄事監,深受皇上信任的鄭順……

  她想喊冤,想說自己是被逼的,要不是皇上一直不來景宜宮,要不是宮人對她的怠慢,她也不會出此下策。害自己女兒她也心疼啊,她想跟皇上說,饒了臣妾這一次吧。

  可是她有種感覺,自己再也見不到皇上了。

  隔日皇上下旨,景宜宮封宮,岑貴妃交回妃服,妃印,入永巷,從此成為岑罪人,念在生下公主皇子四名,留宮人兩名伺候,岑罪人的四個子女都改記游美人名下,由游美人扶養。

  又因為游美人膝下有二子二女,晉升遊賢妃。

  羽豐郡王破案有功,記小功一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9:18

第十三章 一切塵埃落定

  袁家被釋放了。

  在牢中三個多月,這日走出大牢,袁朝陽都覺得像在作夢。

  袁太太扶著已經顯懷的袁朝陽,看到三個月沒見的丈夫跟兒子,內心欣喜,「一家人總算又在一起了。」

  袁老爺孝順,立刻到杜太君身邊,「母親可還好?」

  「好。」杜太君關心三個孫子,招手要他們過來。

  袁大豐,袁大富,袁大有知道祖母心意,都過去讓她瞧。

  雖然苦日子過了一百多天,但羽豐郡王天天派人加餐,所以都沒瘦,袁朝陽日日吃補品還胖了些。

  他們被釋放得很突然,深更半夜的,突然把他們叫醒,說可以走了,如果沒地方去,要待到天亮再走也行。

  這麼晦氣的地方,袁家人自然不待,在路邊睡到天亮都好過在監獄,於是二更天的時候彼此扶持,出了大牢。

  夜微涼,吹著風,看著天上明月,好像夢一場。

  袁家十幾口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從眼中看到劫後餘生的希望。

  「爹。」十二歲的袁大有問道:「入夜深更,我們要去哪?」

  「找個廟先睡,等天亮再說。」

  就在這時,一個袁家人都算熟悉的人出現——伍大,蕭圖南的貼身小廝。

  他生得黝黑,又站在黑夜裡不出聲,袁家人一時之間沒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大門處多久了。

  「伍大見過杜太君,袁老爺,袁太太。」伍大行禮,「奉我家郡王之命,帶老爺太太們進客棧。」

  袁家大喜,有個老太太,有個孕婦,有個孩子,還真的不適合在路邊將就,但身上沒銀子,哪裡也去不了。

  伍大揮揮手,兩輛車子從黑夜中駛了出來。袁老爺拱手,「多謝伍兄弟。」

  「袁老爺客氣,我只是聽郡王吩咐。」

  袁家眾人也不推辭了,分男女上了馬車。

  車行轆轆,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就停了下來。

  袁太太扶了杜太君下車後,又轉頭扶袁朝陽下車。

  夜深,但客棧大門卻是大開,燈火通明。

  掌櫃跟店小二出來招呼,十分熱切,「袁家貴客,請進,請進。」

  袁家人倒不好意思起來,三個多月沒洗澡,在大牢裡還不覺得,一出了那髒臭的地方,自己身上的異味就藏不住。

  一個大娘子過來,「去黴運的柚子水跟乾淨的衣服都準備好了,貴客們先洗洗,等會還有平安茶。」

  袁朝陽知道這間客棧是蕭圖南的資產,她曾經是羽豐縣子夫人,他的資產落在何處,她再清楚不過。

  知道他們家出來一定沒地方去,所以蕭圖南派了伍大把人接到自己的客棧。

  蕭圖南,你心中還是有我的……袁朝陽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覺得自己當年離開他真的太對了,看看他現在這樣出色。

  往昔這種宮閹大案,沒個一兩年不會水落石出,可是他只花了三個月,想必經過這一次,蕭圖南在朝廷中的聲望會再提高。

  不知道是誰想害袁家,等遇到了他,倒要好好問清楚。

  袁家人被客棧的小子丫頭帶入不同的房間,澡間都已經準備好,雖然沒人服侍,但自己有手有腳,洗個澡還不成問題。

  袁朝陽舒舒服服的把自己洗個乾淨,浴桶中,第一次看到自己微凸的肚子,忍不住微笑起來。她真的有了,尉遲太醫跟她說真的有了孩子時,她好想大叫,什麼自由,舒服,當袁家大小姐很暢快,都一邊去,她現在願意生命中多出一個小祖宗。

  清潔好,換上新衣服,感覺煥然一新。

  「袁大小姐可是洗好了?」格扇外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好了。」

  小丫頭推門進來,手上是一疊剛剛熨過的白色溫布,「奴婢給袁大小姐絞幹頭髮。」

  微溫的棉巾包上濕頭髮,抹去水痕,然後再換一條,二十幾條換下來,袁朝陽的頭髮就幹了。

  小丫頭端著一疊濕布巾出去,很快又進來,「袁大小姐喝點平安茶,這就安睡吧。」

  袁朝陽問:「客棧什麼時候知道我們要來?」

  「大概一更的時候,伍大人來了,先給我們一人一個大荷包,說等會有貴客,讓我們好好伺候。」說起大荷包,小丫頭愛困的臉上喜孜孜的。

  袁朝陽想說,這蕭圖南還真懂人性,睡到一半被挖起來肯定誰都不樂意,但給個大荷包就不同了,小荷包是一兩,大荷包三兩,一個客棧丫頭做工一個月例銀也才一兩,一次拿了三個月的賞銀,難怪他們這麼髒,客棧的人還如此熱絡。

  袁朝陽喝了平安茶,卻是睡意全無,她不是心大的人,此刻雖然已經沒事,但想想還是後怕,就這樣睜著眼睛到四更的敲更聲傳來。

  驀地,有人移動了門問。

  袁朝陽倒也不怕,這是蕭圖南的地方,京城宵小要行竊都會避開王宮貴族的資產,一般商戶的案子可以不破,但對王宮貴族下手是對朝廷的挑釁,哪怕天涯海角,都得把人抓到才算數。

  她其實一直覺得蕭圖南今天會來看她,燭火搖曳下,就看到門被打開,進來的人不是蕭圖南又是誰?他一身官袍,官帽,腰上還系著權杖,想必剛剛處理完事情。

  袁朝陽坐了起來。

  蕭圖南連忙過來想扶她,「身子可有不適?」

  袁朝陽摸摸肚子,「挺好的。」

  蕭圖南看著她微凸的肚子,不自覺的伸手輕輕撫摸,袁朝陽也沒有阻止,她愛這個男人,當然不介意他摸自己的肚子。

  蕭圖南是千種激動,想感受又怕自己下手重,摸痛了她,猶猶豫豫的。

  倒是袁朝陽把手覆蓋在他的大手上,笑說:「我娘說我肚子養得挺好,一般五個月也就這大小。」

  「不知道小傢伙是男是女。」

  「我以前想生兒子,但現在不那樣想了,女兒也很好。」袁朝陽心滿意足,「我真的沒想過能有自己的孩子。」

  蕭圖南原本想說「我也是」,想想又不對,自己可是堂堂郡王,將來他要娶焦小姐為正妻,把裴秀女,鄧秀女,朱弄玉都收房,他可是要兒孫滿堂的人,只能說孩子是個神奇的小東西,光是知道孩子的存在,他跟袁朝陽一瞬間又好像回到過去,好像她沒有因為看不起他而離開,好像他們一直在一起。

  袁朝陽問道:「是誰要害我袁家?」

  「倒不是針對袁家,袁家算是無辜受牽連。」

  蕭圖南把岑罪人自導自演一事跟袁朝陽說了,包括皇上的處置也都跟她講,皇宮做事,雷厲風行,祈皇后深更半夜起來主持大局,景宜宮已經封了起來,岑罪人入了永巷,尚衣監深夜開啟,趕制遊賢妃的衣服。

  這些都是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袁朝陽知道這說來不過幾句話,但過程佈局卻是要超過一個月,不然岑罪人在宮中多年,豈會老實認罪,蕭圖南手上一定有她反駁不得的證據。

  她不禁有點後怕,有點感歎,「真矛盾,我一方面覺得岑罪人好狠的心,為了爭寵,自己的孩子都敢陷害,可是一方面身為女人也懂她的痛苦,後宮後宅說來是一樣的,女人盼著男人過活,所以各種爭鬥,說穿了,不過都是為了生存。」

  蕭圖南不語,因為秦王府也是一樣。

  他雖然敬重自己的父王,但是父王孺人姨娘一堆,光兒子就有四個,女兒十一個,受寵的孺人姨娘,哪個不想爬到母妃頭上,又有哪個沒吹過枕頭風?母妃是國公府出身,規規矩矩的大小姐,不懂那些狐媚之術,平白受了好多委屈。

  他就是看盡了母妃的辛酸,這才下定決心不讓自己的女人受一樣的苦楚,婚前不要通房,婚後不娶姨娘。

  只是他對袁朝陽一心一意,袁朝陽卻只是想嫁個郡王為妃。

  袁朝陽,你今日落難,還是只有本郡王能救你。

  想到這裡,不禁有些得意。

  袁朝陽對自己……也不是完全無情的吧,不然不會把琉璃盞,檀香梳那些小東西放在樟木箱子裡珍藏。

  「袁朝陽,現在你該跟我說說,床下那些東西為什麼還留著?」

  袁朝陽一怔,「我留了好多東西呢,誰給我的都留著,永樂公主給我的帕子,青和郡王給的薰香球,這些我都捨不得扔。」

  「但那些都在庫房裡,只有跟我有關的東西是收藏在房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算和離了,郡王也是民女曾經的丈夫,覺得這些東西不適合跟朋友贈送的擺在一起罷了,就是不想看到才放床下。」

  蕭圖南微慍,郡王,民女,她又開始跟他劃清界線了。

  放在房間是不想看到才有鬼,不想看到大可扔了,像他,他就把她送的東西,寫的信件全部扔得乾淨,這才叫不想看到。

  他覺得自己是越發不懂她了。

  可是,自己還是會為她心動……蕭圖南,你沒出息。

  但沒出息又怎麼樣,他可不信遊賢妃那樣的花樣年華會真心愛著皇帝,但這不妨礙皇帝覺得開心。

  他承認,有袁朝陽在身邊,他就很開心,真是,遇到她,他所有的原則都會被打破。蕭圖南覺得很矛盾,一方面覺得,她沒真心又怎麼樣,他還是可以收她為貴妾姨娘,他高興就好,一方面又覺得他可是堂堂羽豐郡王,當然要女人心甘情願,不然他跟搶親的暴發戶有什麼兩樣。

  但現在有個現實的問題,袁朝陽有他的孩子,他們得好好商討,東瑞國民風再開放,女子無夫懷孕,孩子依然會遭受異樣的眼光。

  蕭圖南嗯哼了一聲,「我已經派人通知李大總管,他明天一早就會派人來客棧接人,你先回家休息幾天,等我把岑罪人的事情處理完畢,會上袁家跟杜太君還有袁老爺說收你為貴妾的事情。」

  「收我為貴妾?」

  蕭圖南鄙夷,「難不成你還想當郡王妃?」

  「我不當侍妾。」

  「現在不是你跟我的問題,孩子最重要,你真以為孩子姓袁能有好將來?在秦王府長大跟在袁家長大,前程是天差地別,我是世子,我的兒女會是縣子縣主,你袁家除了金錢,能給孩子什麼?何況你的金銀會有我多嗎?」

  袁朝陽默然,他說得都對。

  那日秦王妃來大牢看她,也跟她說得很明白,孩子姓蕭,那就是皇家血脈,能上玉牒,享有皇室的一切好處,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羽豐郡王的第一個孩子,一出生就是縣子縣主,絕對前途光明。

  可是跟著她,只能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今日袁朝陽還勉強能護著袁家,憑的是她伴讀出身,跟公主郡王們有交情,可是等她走了,那些交情就沒了,她的孩子可還有辦法自保?

  然而當姨娘,跟朱弄玉那些人當姊妹,袁朝陽不行。

  她嫉妒心太強了,沒辦法跟人分享丈夫。

  但是孩子……

  「我也想了很久。」袁朝陽小聲說:「不如讓秦王妃養吧,然後允許我每逢初一十五入秦王府探視,讓孩子喊我娘,這樣……你覺得可好?」

  蕭圖南皺眉,「你就這麼不想入秦王府?」

  「我入秦王府,得當正妃,你不許有姨娘通房,得待我如初,你可辦得到?」

  「怎麼可能。」

  「那不就好了,我覺得這是對孩子最好的方法,我都能以母親的身分割捨下他,你還有什麼不願意?」

  這下換蕭圖南說不出話來了,他當然知道袁朝陽醋勁多大,但他以為歷經了這麼多,她能進府當個姨娘,應該滿足了,沒想到她這樣不滿足,可是自己又怎麼能容許這樣一個勢利眼的正妃,他當縣子時,她嫌他沒出息求去,現在他當了郡王,她又風光回來當郡王妃,他蕭圖南哪能這樣可笑。

  袁朝陽當然也知道不可能,說出來自己爽而已,她這樣無情無義,蕭圖南絕對不會原諒她。

  入府當貴妾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說實話,她還沒想過他會這樣喜歡她。

  她當然也可以跟他說,當初都是不得已,那些傷害你的話是秦王妃求我說的,可是自己沒證據啊,秦王妃當然也不可能承認唆使過那些事情,到時候她除了「現實勢利」之外,還得多一條罪——誣賴。

  她也很瞭解秦王妃,只生有一個兒子的王妃最怕母子離心,今日哪怕她袁朝陽以死明志,秦王妃都不會承認自己說過那些話,所以這事情到現在就只會是無解。

  她要入秦王府,就要當正妃,就要蕭圖南的一心一意,可是他們中間有那樣大的疙瘩在,蕭圖南怎麼可能對她如昔?

  割捨孩子的扶養權,已經是她對孩子還有蕭圖南最大的愛意展現了,秦王妃說的沒錯,蕭圖南是世子,他不能沒孩子,也許以後會有別的女人為他懷孕,到時候……也沒差,孩子跟著秦王妃不會吃虧的,孩子會是世子長子或者長女,肯定有個光明前程。

  只是想到這孩子不能跟自己住,心如刀割。

  袁朝陽想著想著,眼眶就紅了。

  蕭圖南最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就心軟。

  歎息一聲,語氣也沒剛剛那樣諷刺了,「當娘的人還哭。」

  「我捨不得孩子。」袁朝陽淚眼汪汪,「可是……你要答應我,將來不管郡王妃是誰,你都得好好待他。」

  「好。」

  「我的財產自然都給他,你的,一半要給他,不管後來生了多少兒女。」

  「好。」

  「你還要答應我,如果是男孩,立為小世子,若是女孩,長大後招贅,子女姓蕭,隔代立孫世子,哪怕是秦王妃要立你其他的孩兒,你都得堅持。」

  「好。」

  袁朝陽還想說些什麼,但想想已經夠了,他親口允了就不會反悔,她對他這點信心還是有的。她不自己扶養,求的就是孩子的將來,只要孩子好,再捨不得她都能捨得。

  對面,蕭圖南只覺得自己真的鬼迷心竅,他將來會成婚,會收貴妾姨娘,會有很多孩子,幹麼一定要立她袁朝陽的孩子為小世子,可是當她含著眼淚可憐巴巴的這麼說,他還是不由自主允了。

  他是很恨她,但也很想她。

  愛,恨,一體兩面,無法分清。

  可是她太不知足了,給她姨娘貴妾身分已經是看在她有孕的分上,她自己做過那些事情,還妄想當郡王妃,他蕭圖南又不是沒知覺的人,她離去的那段時間,他天天喝得爛醉,每天早上四更起來洗浴,暈乎乎的上朝,等回到家就是一瓶又一瓶的酒,只有醉了,心裡才不會那樣難過。

  母親哭也哭了,勸也勸了,但他完全沒要改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喝得大醉,母妃來看他,珍之說,他用力揮手,打到了秦王妃,王妃因而跌倒碰傷額頭。

  他大悔,幡然醒悟,從此戒酒。

  母妃又苦勸他得好好表現,爭取立世子,秦王府是世襲罔替,當一個世子跟當一個縣子,兒孫命運大不同。

  他看著母妃不年輕的臉寫滿擔憂,額頭上還有被自己打到的傷,內心真的悔恨,自己不該這樣沒出息。

  兩年後,他被立為世子,名號從羽豐縣子晉升為羽豐郡王,朝廷對他的評價也從「秦王那個不爭氣的嫡長子」變成「帝王重臣」,他又單身無子,一時間官媒往來熱絡。

  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差一點要成親,當時的對象是太子少傅的嫡孫女,母妃挑了又挑才點了這個人選,說來也好笑,秦王府高高在上,沒想到人家小姐還不願意,跟黃門侍郎的兒子私奔了。

  後來就一直耽擱下來。

  他沒特別抗拒成婚,但也不熱衷。

  父王那些孺人姨娘,只怕每個都是為了權勢迎合父王,沒有真正的感情,有的只有討好跟賞賜,他覺得那樣很悲哀,不過現在他也沒資格說秦王了,當年的袁朝陽一樣也是為了富貴配合他,那些情深意重都建立在「以為他可以當上世子」這個條件之上,感情什麼都是假的,爵位才是真的。

  可他還是喜歡她太久了,沒辦法斷然拒絕,她顯然也知道,不然就不會有幾個月前大膽的勾引,現在又拿著孩子讓他做出承諾。

  蕭圖南覺得自己很沒用,居然還吃她哭泣這一套,伸手給她抹了抹眼淚,「我會對孩子好的。」

  「不要因為討厭我而討厭他。」

  我沒有討厭你,我只是心裡太複雜了。

  但蕭圖南不想解釋,只點了點頭,「我答應你的事情,不會反悔。」

  就看到袁朝陽原本還哭著,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懷念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蕭圖南就想到以前。

  那年兩家剛剛定完親,照說是不能見面的,他卻忍不住偷偷翻牆去太常少卿府,直接進了袁朝陽的院子。

  袁朝陽眼睛腫腫的,顯然剛哭過,十五歲的蕭圖南看了大為心疼,「誰讓你哭了?又是你那該死的二嬸娘嗎?」

  袁朝陽看到他很驚訝,但畢竟未婚夫妻,也不避嫌,把格扇關了就說,今日跟母親回舅舅家,剛好表姊也回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原來表姊打了姨娘十個板子,表姊夫喜歡那個新姨娘,知道後揍了表姊一頓,表姊便回家討救兵。

  袁朝陽想想實在害怕,表姊夫以前也是老實人,誰知道收了個姨娘後整個人都變了,把姨娘當寶,正妻當土,嫡子女都不怎麼管了。

  袁朝陽看著就怕,女人只能依靠丈夫,萬一丈夫變心,那真的沒辦法,跟姨娘鬥要鬥到什麼時候?

  蕭圖南也不傻,聽她這麼說,一下懂她在擔心什麼,拉著她的手笑說:「等我們成親後,我就把帳本跟鑰匙給你,名下所有的資產鋪子也去官府改成你的名字,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了。」

  講白了,沒錢的男人哪裡也去不了,很乖。

  袁朝陽聽了又高興,又忐忑,「真的?」

  「真的,以後我有大開銷,再跟你拿。」

  「那秦王妃不會說什麼嗎?」

  「母妃不會管我院子的事情,我想讓妻子安心,有什麼不對?以後我的資產都由你過手打理。」

  袁朝陽歷經後宅教育,深知掌握了院子的開支,就等於在男人身上拴了一根繩子,對自己大大有保障,只是對於男人來說不是那樣自由了,「不反悔?」

  蕭圖南爽朗的說:「我答應你的事情,不會反悔。」

  好久以前的事情,想到還像昨天,不知道為什麼,蕭圖南就覺得袁朝陽是想起這件事情了,因為他也想起來了。

  他跟袁朝陽這樣糾纏真的不太好,但有時候又覺得是命中註定,逃不掉,而且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他們此生到死,在人世間都會有羈絆。

  燭火掩映下他看著袁朝陽的臉,心想,給你當貴妾姨娘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不要就算了,本郡王可沒那樣卑微到求你回來當郡王妃。

  郡王妃可以是任何人,就不能是袁朝陽。

  *

  秦王妃自從知道袁家被釋放出來後,就一直想叫兒子把袁朝陽接進府中照顧,奈何此等大案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伍嬤嬤說,世子這幾日都只睡兩個時辰,她心疼兒子睡不夠,根本不敢去打擾他。

  好不容易過了七八天,皇上的那些口諭都成了旨意下來,秦王妃明白,事情真的告一段落了。正思忖著什麼時候去曲文苑妥當,圖南可回府了?是讓他直接過來好呢,還是讓他先睡個覺好……

  就在這時候,陳嬤嬤進來說:「王妃,世子來了。」

  秦王妃大喜,圖南有空,她可以跟他好好討論一下孩子的事情。

  就見蕭圖南大步流星進來,眼圈深了些,但看著還精神,一進門就行禮,「兒子見過母妃。」

  「你我母子,不用多禮。」秦王妃喜孜孜的讓兒子起身,又命令陳嬤嬤把繡墩搬過來,「事情可都塵埃落定了?」

  「是,岑罪人父母跟祖父母處死,滿門流放,五族出京,黃家三族抄斬,遊賢妃已經入住永眷宮,七皇子,八皇子,宣凝公主,品儀公主也過去跟遊賢妃居住,遊賢妃的生母莊孺人被晉為側妃。」

  秦王妃點點頭,「讓岑罪人的孩子去跟游賢妃住……」

  沒說得太明白,但明眼人都知道祁皇后心思,這是給游美人添堵來著,誰讓她獨佔了皇帝的寵愛。

  只不過畢竟是後宮之事,倒也不方便說得太明白,你知我知也就好了。

  而且秦王妃對這些也不在乎,現在天塌下來,她都只會想著別壓著袁朝陽的孩子,「母妃心裡有個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母妃請說,兒子一定盡力。」

  「母妃想把袁朝陽的孩子接回來扶養,你去跟她說說,什麼條件都可以,只要母妃做得到,一定完成她的心願。」

  「她已經答應把孩子給我,到時候跟母妃住,母妃可得幫兒子好好照顧崽子。」

  秦王妃一喜,「當真?」

  蕭圖南點頭,「她親口允的。」

  秦王妃懸了一個多月的心這才放下來,圖南都二十五了,好不容易有個孩子,當然要養在身邊,不過兩人又不是剛和離,而是和離了好些年,就算告官,官府也不會把孩子判給秦王府,袁太常少卿是過世了,但袁朝陽背靠一品永樂公主跟二品青和郡王這兩棵大樹,並不是單純的平民百姓,真要搶孩子可沒什麼把握。

  秦王妃覺得喜悅,她太過高興了,反而有點發熱,又喝了一點參茶定定神,「那你的婚事也該辦一辦了,母妃聽伍嬤嬤說,你對焦小姐很有好感?」

  「兒子對焦小姐是敬重,為母帶發修行三年,誰說起不贊一聲,可是要講情愛,那是半分沒有,兒子不想娶焦小姐。」

  「那弄玉呢?她對你一心一意,對母妃又孝順,我們秦王府不講究門第,弄玉身分雖低,但是對你的情意沒變過。」

  蕭圖南卻是一副嫌棄的樣子,「弄玉不過看我是秦王府嫡長子罷了,對我積極也是在立世子之後,她對我跟其他人對我沒有什麼差別,看到的都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能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秦王妃不解了,「那也是你啊,你給的榮華富貴,不就是你本身的能力嗎?」

  「那不一樣,兒子想要一個人全心愛我,不是因為我有權勢,而是因為我是我。」

  「兒子。」秦王妃著急了,「那先收裴秀女跟鄧秀女吧,袁朝陽肚子能大,就代表你能生,你不想娶正妻,那先收個貴妾姨娘開枝散葉,你總不能只有袁朝陽生的這一個孩子。」

  「兒子已經把裴秀女跟鄧秀女送回家了。」

  「送,送回家?」

  「兒子不想收房,也不想耽誤她們的青春,送回家裡另嫁對她們來說是最好的前程。」

  秦王妃一怔,送回家?

  裴秀女跟鄧秀女她見過,一個活潑主動,一個含蓄內斂,姿色都是上上之選,又是儲秀宮出來的,琴棋書畫想必也精通,這樣的人兒子還不要?秦王妃有點出神,想到的都是兒子十五歲那年說親,春風得意的積極模樣,以及這幾年每每說到親事,就各種推託。

  說白了就是人不對,他想娶袁朝陽,所以高興,他不想收貴妾姨娘,這才各種推託。

  忙?忙什麼?皇上那麼忙還不是年年納新人。

  兒子可能就是被袁朝陽吃死了,她一直有這種感覺,但不想承認,直到現在才不得不去面對這件事情。

  看著兒子,秦王妃一陣心疼。

  二十五歲了,身世顯赫,卻無兒無女,回到房間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圖南,你真喜歡袁朝陽的話,再接她回府當個姨娘吧,她……也沒犯什麼大錯,母妃自問還容得下。」

  蕭圖南一臉不太順心的模樣,「兒子提了,她不願。」

  秦王妃震驚,「她為什麼不願?」

  「她說除非當郡王妃,不然不入府,可是母妃,當年她因為兒子沒能當上世子而提出和離,現在兒子出息了,又回來當郡王妃,兒子心裡不舒服,就算……兒子也不會這麼做……」

  秦王妃默然,袁朝陽是有資格回來當羽豐郡王妃的。

  因為她不是現實勢利離開,是因為自己的要求,她只是一個聽婆婆勸的媳婦而已。

  秦王妃不後悔自己當初這樣勸她,因為圖南一日不醒悟,世子之位就一日不會給他,她不能忍受跟柴孺人鬥了一輩子,結果世子之位還是落在蕭圖恩手上。

  可是圖南現在對婚姻完全沒有渴望,是不是自己也有一半的錯?當初應該勸圖南振作,而不是勸袁朝陽離開?

  秦王妃深思了起來,她真的錯了嗎?兒子這幾年眉眼間的鬱鬱寡歡,是她造成的嗎?

  好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她心裡說:蕭圖南的無牽無掛不是瀟灑,是孤獨。

  是了,她從兒子身上看到的,就是孤獨。

  袁朝陽還在他身邊時,他很快樂。

  「兒子,你是不是……還喜歡袁朝陽?」

  蕭圖南一怔,「是。」

  「她不願意委屈當妾,你也不讓她當正妃?」

  「兒子忘不掉她說的那些話。」

  秦王妃心疼了,那些她教袁朝陽的話真的傷了兒子,這麼多年,這麼長的時間……圖南是她生的,她怎麼會不明白,心愛女子說的那些話就像埋在心頭的針,時不時刺他一下,讓他無法由衷的開心。

  秦王妃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

  兒子跟袁朝陽明明彼此還有意,卻無法在一起,因為裂痕太大了,沒人能補起來,除了她。

  可是說出事實,難免會母子離心……

  自己總有一天會走,圖南如果到時候還是只有一個人,那就太可憐了。

  如果圖南四十歲,五十歲時,還是一個孤身世子,蕭圖恩卻兒孫滿堂,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秦王妃幾經猶豫,終於開了口——

  那個下午,蕭圖南從母妃口中知道了一個秘密,一個原本只有秦王妃跟袁朝陽知道的秘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31 00:09:43

  尾聲 珍惜這樣的緣分

  日落時分,袁家大大小小都進了花廳,準備吃晚飯。

  袁朝陽挺著一個肚子從內廊走出來,文姨娘看到就趕緊過去扶著,「大小姐小心點,地上有哥兒姐兒們的玩具。」

  文姨娘生的袁朝鳳幾年前跟著夫家南下,南北相隔,再見遙遙無期,袁朝鳳來拜別時,袁朝陽給了這庶妹五百兩讓她以後傍身,從此文姨娘就對袁朝陽死心塌地。

  袁大有很乖巧,連忙把昌哥兒,可姐兒,仁哥兒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收起,當然也是文姨娘教的。

  袁大有讀書好,將來如果考上進士,發派得請人幫忙,可他們袁家朝中無人,到時候就只能盼著袁朝陽去求永樂公主了。

  袁太太扶著杜太君進入花廳,柳氏想起身去迎接,杜太君連忙揮手,「孫媳婦坐著就好,怕是這幾日就要生,別胡亂動了。」

  柳氏乖巧道:「是,孫媳婦聽祖母的話。」

  仁哥兒搖搖擺擺走近,抱住杜太君的腿,仰頭笑道:「曾祖母。」

  杜太君微笑,摸了摸孩子的頭,臉上表情十分慈愛。

  「曾祖母,娘是不是要生弟弟了?」

  杜太君心裡歡喜,童言無忌,仁哥兒說「弟弟」可是個好兆頭,雖然大豐膝下已經有昌哥兒跟仁哥兒,但她還是想再多一個男孩,於是點頭笑說:「是弟弟。」

  袁大豐聰明的沒幫妻子柳氏說話,一個太護著妻子的男人,那就是沒出息,反正兒子已經兩個了,就算這胎是女兒也不妨礙,家裡長輩不會埋怨的。

  袁老爺帶著袁大富進來,三個小娃兒見到祖父跟叔叔,又是一陣親熱。

  袁朝陽看著三個侄子侄女,內心想,孩子真可愛,自己也將有孩子,雖然說是要在秦王府扶養,可是為了孩子,她也只能舍了。

  懷上孩子是意外,就當自己撿到,反正蕭圖南答應她,每逢初一十五自己可以入秦王府看孩子,他答應她的事情從來沒有食言過,這點還是可以相信的。

  她雖然也想自己扶養,可是秦王妃說得沒錯,在秦王府,孩子一出生就是縣子縣主,比跟著她這個平民母親要好的多,能上玉牒,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做對事情褒獎加倍,做錯了也會從輕量刑,這些都是她無法給孩子的。

  她摸摸肚子,先前還想著不要耽誤弟妹跟侄子侄女說親,要搬去城西,現在想來,直接搬去城中好了,這樣她看孩子也方便……

  袁家人都到齊,僕婦張羅了起來,桌上鋪了繡巾,十二道大菜,六葷六素,袁朝陽跟柳氏另外有補身湯。

  吃完飯,撤下席面,僕婦上了青茶跟水果。

  平民百姓沒那樣多規矩,袁老爺便說起今日收帳之事,原來袁家人入大牢的那兩個多月,二房跟三房想趁機奪產,說大房已經不可能放出來,按照順序當然應該由二房三房接手,好歹一家人,快點把帳簿拿出來云云。幸好羽豐郡王敲打過宗主,宗主又去叮囑那些掌櫃,所以二房三房去的時候,沒人把帳本跟銀子交出來。

  雖然主事者不在,但李大總管在,宗主也盯著,倒是沒出太多亂子,他帶著袁大富今日現身,瞬間洗脫了「袁家無法翻身」的流言。

  講到羽豐郡王,眾人雖然不是故意,但也不由自主的看向袁朝陽,都已經知道袁朝陽肚子裡是羽豐郡王的孩子。

  袁朝陽雖然這幾年過得十分隨心所欲,現在也難得的不自在,家人愛她,可是單身懷孕說出去終究不名譽,她總不能只想著自己,袁家在京城落腳百年,分支龐大,家裡的人還要臉。

  於是她放下筷子,「祖母,爹,娘,女兒跟……他商量好了。」至於這個「他」也不用多解釋,反正大家都知道,「等孩子生下來就交給秦王妃撫養,女兒一個月可以去探視兩次,他答應我,若是兒子,就立為小世子,若是女兒,長大後招贅,隔代立孫世子。」

  袁家眾人張大嘴巴,雖然覺得袁朝陽委屈了,但也說不出哪裡不好,交給蕭圖南,孩子出生就已經是一條康莊大道,別人求都求不來。

  杜太君點點頭,「這樣也挺好,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行,不管搬去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現在孩子給秦王府,你才不用遭受異樣的眼光,而且對我們袁家也有好處,大有多了一個表弟世子,對前程大有助益。」

  文姨娘聞言大喜,但眼前不是一個姨娘可以說話的場合,於是只能忍著不要笑出來——誰都看得出來大小姐捨不得。

  袁太太心疼,但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朝陽是她懷胎十月掉下的肉,但她不能只管朝陽,不管大富。大富就要說親了,一個和離在家的姊姊已經讓袁家說親不順,然後這個姊姊還生了孩子,那就是袁家家教有問題了,誰都不會把女兒嫁到袁家來。

  等昌哥兒跟仁哥兒長大,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媳婦,可姐兒也會因為有一個不知道檢點的姑姑而被夫家看不起。

  這幾日是因為剛剛出得大牢,沒空安置,但眾人都明白,袁朝陽不能再在袁家住下去,更不能在袁家生孩子,為了袁家的將來,她得走。

  袁太太心如刀割,一下子眼眶就紅了。

  袁朝陽連忙拉起母親的手,「娘別哭,女兒挺好的,小娃兒晚上要吃要拉可煩人了,女兒沒那耐心。」

  袁太太又哪裡不懂女兒在安慰她,「萬一羽豐世子將來娶了郡王妃,那孩子會不會被欺負?」

  「孩子跟著秦王妃,秦王妃年輕時能在十幾個貴妾姨娘中把羽豐郡王拉拔長大,現在對付一個郡王妃就更不成問題了,娘放心,羽豐郡王沒有食言過,他答應過我,孩子一抱回去就上玉牒。」

  袁太太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但就是覺得女兒可憐,可是怎麼辦呢,他們袁家既然住在城南,就不可能不去理會那些閒言碎語,大富真的該成親了,但家裡有個和離的大姑在,沒哪個門戶相當的姑娘願意過門。

  「娘您放心,女兒挺好的,何況又不是見不著孩子,女兒已經讓李修在城中找宅子了,找到就搬,以後住那裡,每個月去看孩子兩次,然後回城南家裡住兩天,娘,您說這樣好不好?」

  杜太君點頭,「媳婦,我看這樣很妥當,你也不要鑽牛角尖了。」

  婆婆出口相勸,袁太太連忙拿起帕子印印眼角,「是,媳婦眼界不開,還要勞煩母親教誨。」

  就在這時候,守門婆子匆匆進來,「太君,外面羽豐郡王來了。」

  眾人頓時驚訝。

  袁老爺道:「你沒記錯?是羽豐郡王?不是青和郡王或者安平郡王?」

  「老婆子拿過羽豐郡王的大荷包,記得可清楚了。」

  袁老爺連忙說:「那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快點請人進來。」

  須臾,一人大步流星進來,不是袁家眾人都認識的蕭圖南又是誰。

  對袁家長輩來說心裡可複雜了,當自己人看怕失禮,當外人看又不太對,怎麼說都是袁朝陽孩子的父親。

  袁朝陽對蕭圖南是很熟悉的,此刻看他的表情,神情俊朗,有幾分初見時的模樣,重逢以來眉心間的鬱鬱寡歡都不見了。

  她就奇了,遇到什麼好事了嗎?高興成這樣。

  花廳裡,幾人看來看去,袁老爺突然啊的一聲,想起什麼似的從椅子上跳起,「草民見過羽豐郡王,這次袁家遇難,多謝郡王出手相救。」

  袁家眾人這才彷佛醒過來,連忙行禮。

  蕭圖南道:「不用客氣。」

  廳上幾個老嬤嬤都認得這個前姑爺,手腳機靈的朱嬤嬤已經上了茶,拿到一個荷包,喜孜孜的退下。

  東瑞國男子為尊,於是由袁老爺帶頭招呼,「不知道郡王今日大駕光臨袁家,有什麼指教?」

  「有件事情想跟袁老爺商量。」

  袁老爺受寵若驚,「草民不敢,還請郡王開口。」

  就見蕭圖南正襟危坐,「我今日到來——」

  袁朝陽心裡就一個咯登,他沒說「本郡王」而是說「我」,真奇怪,什麼事情讓他突然放下了身分?

  他今天看起來太不一樣了。

  重逢以來,他一直處於哼來哼去的高人一等態度,哪怕跟她商量孩子的事情,也是一口一個本郡王,從來不肯稍微放下一點身分,什麼事情讓他有了這樣大的轉變?

  「——是想求娶袁家長女袁朝陽。」

  噗,杜太君一口茶噴了出來,饒是已經年過百半,還是覺得很吃驚,「郡,郡王要娶我們家朝陽?」

  「是。」

  「是『娶』?」

  「是娶。」

  娶就是正妻,杜太君一拍扶手,「好。」

  蕭圖南行了個晚輩禮儀,「多謝太君。」

  袁太太剛剛還在哭,現在聽到峰迴路轉,又心裡高興,朝陽能再嫁入秦王府的話,她什麼都不用愁了,「二婚二娶,可還要提親?」

  「我問過欽天監,二娶同一人為正妃,不用提親下聘,可直接過門,當然,我會用大紅花轎迎娶,樂儀,媒婆,這些禮俗都不會少。」

  「那好。」袁太太喜笑顏開,「那郡王什麼時候抬花轎來?」

  袁老爺笑駡,「還說郡王,你糊塗了。」

  袁太太拍了自己的腿一下,「女婿。」

  蕭圖南有禮回應,「小婿見過祖母,岳父,岳母。」

  文姨娘見這時機,連忙討好,「奴婢恭喜太君,老爺,太太,大小姐過了門生下兒子,立了小世子,喜氣一個一個來,很快會再懷孕的,人生才要開始呢。」

  袁太太笑意吟吟,「是這個道理。」

  袁朝陽錯愕,她這麼快就被成交了?

  祖母跟爹娘什麼都沒問就拍版定案,真的是——

  可是蕭圖南說了是娶,先前她說要當郡王妃,他還笑她癡人說夢,怎麼現在又肯了?而且一副很堅定的樣子。

  她也不是不心動,蕭圖南畢竟是她人生唯一一次怦然心動,對他的愛自從覺醒那日開始就未曾熄滅,能跟他一起生活,是她這幾年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她不是不高興,只是太突然了,她總得把事情弄清楚,這關乎著她將來的一輩子。

  「那個……」袁朝陽開口,花廳上的眾人終於看向她這個主人翁,「蕭圖南,你為什麼突然又要娶我了?」

  「你不願意?」

  也不是不願意,但要說願意,好像又有什麼事情不明白,「我總不能什麼事情都糊裡糊塗……」

  蕭圖南現在怎麼看袁朝陽,怎麼可愛。

  下午母妃跟他說的時候,他真的很驚訝,但又很高興,原來袁朝陽沒有看不起他,原來袁朝陽不是不耐煩才離開他。

  母妃含著眼淚說,她也是沒辦法。

  蕭圖南無法責怪母親,說來說去都是自己沒出息,只想著玩樂,沒想到給母妃安全感,不然母妃何以出此下策。

  他不怪母妃,是他自己不好。

  哪怕他能早一點長大,母妃都不用求袁朝陽離開他。

  他也突然懂了,難怪當時自己大方允許袁朝陽姨娘名分時,她死活不願,甚至說出要當正妃這種不可能的事情,說來都是為了不要再進秦王府,因為不知道母妃歡不歡迎她。

  袁朝陽不想他又變成母親與妻子中的夾心,她還是在為他著想。

  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這樣的感情,要不是母妃跟他說出實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被這樣深愛。

  他跟母妃說,他想娶袁朝陽,他會好好上朝,好好與朝臣交往,把精神用在公務上,絕對不會像以往那樣糊塗。

  母妃同意了。

  安撫了母妃後,他旋即出門找欽天監正,問清楚郡王二婚二嫁的規矩,得到的回答是可以的,皇上年輕時也曾經因為生氣把柳昭儀逐出宮,後來想人了又派轎子去柳家接,一樣給了昭儀名分。

  算了好日子,蕭圖南就騎著快馬到城南袁家,他要越快成親越好,他想天天看到袁朝陽,他要給她畫眉毛,還要跟她遊王府後院,現在秋天桂花開,王府後院有幾株老桂花,袁朝陽以前可喜歡了。

  他想快點成親,想讓曲文苑趕緊有女主人。

  面對袁朝陽的疑問,蕭圖南道:「來日方長,總會跟你說明白的。」

  袁朝陽站起身,「郡王請跟民女到外頭說話。」

  廳上的大人不是看著袁朝陽長大,就是跟她一起長大,知道她不是打糊塗仗的性格,哪怕是對她大有好處,她都會問出一個因果。

  袁家現在很喜悅,兩人孩子都有了,獨處也不算壞了規矩。

  至於蕭圖南就覺得更好了,有些事情需要說,但他不想當著這個多人的面前說。

  *

  袁家前庭窄,後院倒有一個涼亭。

  袁朝陽把人帶到那裡,面對蕭圖南的重新求親,她又高興又困惑,但已經成人的她還是想問個明白,「郡王剛剛說的話——」

  蕭圖南含笑打斷她,「別喊我郡王,那樣多生疏。」

  喊他圖南嗎?他們現在合適嗎?可是月色下看他那樣欣喜,她真的好想跟以往一樣只喊他名字。

  思考了一番,沒喊郡王,也沒喊圖南,而是模糊了稱謂,「可是認真的?」

  蕭圖南堅定說:「認真。」

  「前幾天你連名分都說不可能,怎麼現在我又成了郡王妃?」

  蕭圖南一怔,這些話他不想在袁家人面前講,因為想保護秦王妃的名譽,可是面對袁朝陽的提問,他不能不講個清楚。

  這幾年,她才是最委屈的人。

  想了一會,他才含蓄開口,「母妃跟我說了。」

  簡單幾個字,換來袁朝陽錯愕的眼神,她是當事人,一點就懂——秦王妃,那個討厭她,巴不得她死的秦王妃,居然跟他說了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是為他好才離開的。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樣現實。

  那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自己對他還有很多愛?

  這幾年一直很堅強自立的袁朝陽,現在突然感觸起來了,原來是這樣,難怪蕭圖南會有這樣大的轉變。他本來就一直愛著她,重逢後她都能感受到,只是愛是一回事,不妨礙他繼續恨她,現在緣由說清,恨不見了,兩人之間就只剩下愛了。

  蕭圖南拉起她的手,又是感慨又是愧疚,「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我當年哪怕有一點懂事,都不會讓母妃出此下策,你別怪母妃,要怪就怪我不爭氣。」

  袁朝陽看他這樣低聲下氣,頓時也心軟,他們這麼多年的糾纏,又怎麼是三言兩語說得清。

  她記得自己以前有一次發燒,因為熱度降不下來,難受,所以撒嬌要他陪,那天他一下朝就回來了,那個下午一直有丫頭進來說秦王派人來,他也沒走。

  當時自己覺得很安慰,嫁了個好丈夫,後來他才知道那天下午太子舉行詩會,在京城引領風騷的文人都到了,皇上也難得賞臉,秦王一直派人回家催他,他沒去,反而是蕭圖恩一直陪伴在側,還寫了一首不錯的詩,得到了皇上的嘉獎。

  也是那一次之後,秦王動了立蕭圖恩為世子的念頭,所幸被太后阻攔下來,不然今天就沒有蕭圖南的風光了。

  袁朝陽低聲說:「也是我不懂事,只纏著要你陪,沒想過要督促你上進,現在想想,自己也沒盡到一個縣子夫人的責任。」

  「我已經悔改了,我的人生就只欠你了。」

  袁朝陽低頭笑了,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害羞的感覺,原來撥雲見日就是這樣,雖然隔了那麼些年,不妨礙他們還互相喜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摸摸肚子,突然間覺得有點脹氣,於是皺了眉。

  蕭圖南見狀大為緊張,「你是不是不舒服?快點,我扶你回房休息,你在城南看的是哪個大夫,也趕緊去請。」

  袁朝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沒事,就是晚上糖醋魚多吃了幾塊,那酸味湧上來了。」

  「真的沒事?」蕭圖南還是很緊繃的樣子。

  「真的,我懷孕後特別容易脹氣,不要緊的。」看他那樣,袁朝陽又笑著安慰,「真的,我不會拿孩子開玩笑。」

  蕭圖南這才放下心,扶著她在涼亭坐了下來,「朝陽。」

  袁朝陽就覺得眼眶熱熱的,她作夢都想再聽他這樣喊一次,原以為他們要以仇人的立場過完這輩子,沒想到秦王妃會願意解釋。

  她向來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太陽剛,可是他剛剛喊出來,那樣的百轉千回,盪氣迴腸。

  袁朝陽靠著他,今晚心裡像蕩秋千似的,高一下,低一下,讓她措手不及,可是不管怎麼說她都是高興的。

  他能知道自己的離開是因為愛。

  他能知道自己沒有那樣勢利眼,她從頭到尾愛的都是蕭圖南這個人,不是希罕什麼世子身分。

  蕭圖南道:「朝陽,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袁朝陽靠著他的肩膀,「我也會對你好的。」

  「我會認真發憤,做個好郡王,讓你出去有面子,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糊塗,你別怪我母妃。」

  「不會的,我現在有了孩子,也稍稍能懂秦王妃的心情,如果我的孩子將來娶妻後只顧著玩樂,我的手段可能會更激烈。秦王妃容忍我三年,夠好了,朝鳳過門後一年無子,丈夫已經開始納通房,納姨娘,你還對我一心一意,我覺得自己沒嫁錯人。」

  蕭圖南握著她的手,「朝陽,我還記得在秋天養荷花的法子,等你過門,我再給你養一池荷花好不好?」

  袁朝陽低低的笑了。

  她想起當年兩人溜入金寶林的宮殿,他向她展示金家表姊在秋天養出來的荷花,並且說已經問出訣竅,少年含羞喜悅的問她「以後……我也在秋天給你養荷花,可好?」,那是他跟她的求婚之言,她這輩子不會忘記。

  想想兩人也真大膽,才十四歲就私訂終身。

  可是她也沒想過要嫁給誰,六歲入宮那日是靠他護著,這才在一群皇子皇女中立定腳跟,十一歲上情竇初開,就已經認定他了。

  「記得你為了救弟弟,求我帶你南下時答應了三件事情。」第一件要她站起來說話,第二件說一路快行,不得喊苦,「還有第三件,我當時沒說,但現在想起來了,你還欠著我一件事情呢。」

  袁朝陽噗嗤,「不知道郡王想怎麼發落我?」

  蕭圖南聽得她打趣,心情大好,「你……親我一下。」

  袁朝陽聞言有點好笑,但此刻兩人把心結說開,恢復往日親遁,想也不想便在他臉上印了一吻,然後又有點害羞。

  那晚一夜留宿,當時兩人只是肢體親熱,心裡卻有著距離,跟現在把疙瘩揭過的感受完全不同。

  蕭圖南只覺得心裡喜悅得都要炸開,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怦,他想起當年在金家表姊的宮殿裡,自己偷親了袁朝陽,那樣得意。

  月色下,秋風中,兩人沒怎麼說話,只是靠在一起,心裡都是滿滿的喜悅。

  *

  八月初三,北斗星君聖誕,吉日。

  秦王府派出了八人大轎跟樂儀前往城南袁家迎人,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都說二十五歲的羽豐郡王終於成親,所以秦王府要大肆張羅一番,後來路人又八卦,這個郡王妃可是二次進府。

  「什麼?二次進府?」

  「是啊,你不知道,羽豐郡王之前還是縣子的時候,縣子夫人就是這位袁家大小姐,因為沒懷孕,這才三年和離,說來手段也是厲害的,和離後還一直纏著,也沒想到纏著纏著,居然讓她成功有孕,這不,又迎回來當郡王妃。」

  「哎喲,莫不是狐狸精?我看著是狐狸精投胎。」

  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

  因為袁朝陽二度進府的故事太離奇,當時還在城中傳了一陣子,當然說來說去都是羡慕她,郡王妃呢,堂堂二品,何況羽豐郡王院子裡沒姨娘沒貴妾,那可舒暢得很,連皇后都沒能這麼省心。

  這些袁朝陽自然是知道的,換做她十五歲時絕對會跳起來,然後馬上遞牌子進宮,要求祁皇后主持公道,下令禁止那些流言相傳。

  可是她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歷經過那樣多,真的覺得日子是自己在過,不是活在別人嘴裡。

  說什麼?隨便。

  蕭圖南對她好才是真的。

  他現在非常上進,每天四更起來,然後還是給她畫眉毛後才跟秦王一起上早朝,接著到禦書房聽皇帝額外吩咐,然後就是去府衙辦事,他現在還身兼內務府管理,雖然名義上還有個裘內務府監,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想把這一塊給蕭圖南管理,連裘內務府監都很明白,現在事事過問羽豐郡王。

  蕭圖南差不多都在晚飯時間回來。

  袁朝陽已經懂事了,不再想著兩人世界,而是命人把晚飯擺在秦王妃的院子裡三人一起用,有時候秦王來,多添一雙筷子就是,十六道大菜是不可能吃完的。

  就在時序入冬時,袁朝陽聽到裴秀女跟鄧秀女嫁人的消息,嫁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富商,看起來是低嫁了,但生活品質可是大大提升。

  朱弄玉見狀,先是來求袁朝陽收她當姨娘,各種哭鬧,又是下跪,又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袁朝陽可不是小孩子,隨便她,只要不進門,怎麼鬧都無所謂。

  朱弄玉鬧了十幾天,終於知道自己進曲文苑是無望了,表哥喜歡狐狸精,狐狸精又小器,怎麼辦呢,自己已經十六歲耽擱不起了,只能求秦王妃幫她張羅婚事,秦王妃給她一筆嫁妝,許了一門白身出身的進士,朱弄玉就這樣出門了。

  袁朝陽的肚子越來越大,靠著這肚子之賜,跟秦王妃之間也越顯和睦,都是體面人,過去的事情別計較了,好好過當下的日子才是真的。

  袁朝陽入秦王府,上了玉牒,現在又懷孕,太醫每十天來請一次平安脈,秦王妃都是會在場的,問過幾次是不是雙胞胎,怎麼肚子大成這樣?太醫都很猶豫,脈象很強,也有可能是雙生同脈,但這不好說,於是只含蓄表示自己學藝不精。

  秦王妃原本想準備兩個小娃的東西,有備無患,但嬤嬤說還是不要,平常心,一切平常,那就大吉大利。

  秦王妃想想也有道理,不要自己太張羅了,反而折了孩子的福氣。

  在秦王府,袁朝陽是不用去立規矩的,肚子太大了,秦王妃緊張,現在反而是這個婆婆早上立完姨娘庶子的規矩,下午跑來看親媳婦的大肚子,總要看上一兩刻鐘,這才依依不捨的回院子。

  秦王也高興長子有後,這陣子留在秦王妃這裡用飯的次數多了不少,柴孺人幾次說身體不舒服,秦王也沒去看,面對一個隻會流淚說「王爺,您別忘了妾身的圖恩,圖恩也是您兒子,需要您的提拔」的孺人,還不如面對一個喜孜孜說「王爺,妾身看媳婦的肚子可真大」的王妃。

  天氣冷,袁朝陽現在乖得很,怕自己風寒,大門不出,偶爾悶了就開窗看看雪景,也不敢多看,一會就關窗,大致上還是不錯的。

  秦王府規矩不嚴,袁太太每個月來看女兒一次,當然,基於禮貌都要先去拜訪秦王妃,一個婆婆一個岳母,可有話說了,當然都是繞著袁朝陽的肚子,兩人都覺得是雙胞胎,但兩人都不敢說破,猜透了老天爺的意思,萬一惹得老天爺不高興,不給了怎麼辦?小娃兒的東西在秦王府堆了好幾個抽斗,就是不敢做同樣成套的。

  大年夜,全家人在王府花廳吃年夜飯。

  過年前有好多事情要忙,蕭圖南每天早出晚歸,若是以前,袁朝陽肯定要撒嬌了,可是她現在已經懂了,他不只是她的丈夫,還是秦王妃的兒子,他去年南下勘查河道,當下決定開官驛,救百姓,他已經是國家棟樑了。

  年末時要算好明年的各府州派銀,江南的霍府尹想治水,需要百萬兩銀子,但他朝中無人,只能靠蕭圖南替他奔走,朝廷勢力盤根錯節,蕭圖南得跟不同黨派的大老商議,請他們在朝上讓步,最近就在忙這個。

  袁朝陽很是驕傲的,她在郝嬤嬤的揍扶下走入花廳。

  蕭圖南幾個庶弟的妻子連忙過來招呼,雖然心裡不喜,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都是高門大戶出身的人,不會落人把柄。

  秦王妃見狀連忙問:「今天太忙了,還沒來得及去曲文苑看,崽子可乖?」

  袁朝陽笑說:「踢了一整日。」

  田姨娘討好說:「奴婢看,郡王妃這胎一定是小世子,男孩子,這陣子才踢踢踢。」

  秦王妃笑駡,「就你會說。」

  「奴婢這嘴藏不住事。」

  秦王妃心想,最好是兒子,女兒嘛……也行,圖南有後就好,反正他們東瑞國可以隔代立孫世子,總之不會便宜蕭圖恩跟柴孺人那母子。

  僕婦張羅著碗筷,不一會,秦王領著蕭圖南進來,兩人臉上都挺高興的,秦王雖然留了鬍子,但笑容還是藏不住。

  秦王妃迎了上去,「王爺什麼事情,這樣開心?」

  秦王笑說:「圖南,你自己講。」

  就見蕭圖南意氣風發的開口,「兒子給江南人民討的水利錢,皇上已經准了。」

  秦王妃大喜,「你說服尤太師那一派了?」

  「是。」

  幾個有眼色的姨娘紛紛讚美起來,就見柴孺人一臉恨意,但秦王現在已經懶得理她了,太后說的沒錯,柴孺人是庶女出身,教不好兒子的,還是圖南像自己些。

  蕭圖南又跟秦王妃說了幾句,這才走到袁朝陽身邊坐下,伸手就摸肚子,孩子剛好一踢,他笑說:「知道是爹呢。」

  袁朝陽微笑,「居然可以說動尤太師,郡王好手段。」

  「夫人過獎。」蕭圖南捏捏她的手,「吃飯。」

  袁朝陽笑著點頭。

  她覺得這樣很好,十五歲時,她喜歡那個黏著自己的蕭圖南,可是現在,她更喜歡這個頂天立地的蕭圖南。

  他在閃閃發光,樣子真好看。

  她絕對不後悔自己當年離開他,但也慶倖現在能這樣看著他。

  他看著她,目光移到她脖子上的貂毛圍巾,笑了——她現在戴的貂毛圍巾,就是八歲那年春獵時,他獵到的白貂。

  分開過,又再一起,他們比誰都珍惜這樣的緣分。

  孩子是男是女都無所謂,重點是他們可以一起學習當爹娘,這想必比當年在東宮學習琴棋書畫更加有趣。

  兩人心有靈犀,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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