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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郎紅浣] 鹿苑書劍《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37:23     標題: [郎紅浣] 鹿苑書劍《全文完》

鹿苑書劍  作者:郎紅浣


你瞧,車上坐的人一雙麗人,

就有美如天仙的絕世風華。

她們是崔小翠和小綠姐妹倆,

從花樹映掩中望去,

還不是像真的仙子臨凡。

跨轅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馬大鏢頭念碧,

他的氣概和風標,那還不是活的神仙.....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38:02


第一章

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

這裡不是宰相家,卻像是神仙府。

草木蔥籠,鳥語花香,驀地鸞鈴聲裡,一輛很古雅,很別緻,很好玩的鹿車,滿園裡穿林披草小馳,在花徑裡忽隱忽現。

車不高也不大,結構配合鹿的長像而設計得玲瓏典雅,也配合車主人的身份,和適於在園林裡行駛。

你瞧,車上坐的人一雙麗人,就有美如天仙的絕世風華。她們是崔小翠和小綠姐妹倆,從花樹映掩中望去,還不是像真的仙子臨凡。

跨轅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馬大鏢頭念碧,他的氣概和風標,那還不是活的神仙?

這輛古雅特別的鹿車,是小弟弟寶三爺,別出心裁為翠姐姐做的。

他纏著張維,請張維給弄來一對可以駕車的紅牡鹿,費了好些工夫,才算把鹿訓練成功的。

這說明寶三爺小小年紀,已經是無所不能的神童。

這座翠萱別墅,所有的土木工程,差不多快全部完工了,這都是紀寶的心血結晶。

這段日子裡,義勇侯張府裡,可真是喜事重重,忙得不可開交。寶三爺卻把全付精神,放在佈置翠萱別墅上。

義勇侯張勇,年登耄耋養老家居,卻天外飛來喜訊,無故記了一次大功。

八阿哥毀了,四阿哥作定了皇帝的繼承人,對老人家來說,可算是老運亨通,自然是開心至極。

連日了鐵獅子衚衕張府門前,車水馬龍,來賀喜的官兒來來去去,老人家忙著應酬,直忙了好幾天。接著是錦上添花,全府忙著趕辦孫小姐招贅的喜事。

小翠、玲姑、小紅、小綠,四姐妹一直都留在府裡陪喜萱,感情如水乳交融,捨不得分開。

喜萱姑娘過去飽經憂患,磨得性情似水一般的溫柔,玉一樣的和潤,以對大姐姐的禮貌,奉事小翠小紅和玲姑,把小綠當作小妹妹看待,那就難怪她能博得姐妹們的喜愛,姐妹們閨中一點也不寂寞。

完婚那天,紀珠大爺是由神力王府動身的,不乘轎騎馬,騎馬比乘轎更有精神,馬猶龍人如玉。馬用了紫韁,人穿上開氣袍。

馬前排列著奉旨完婚的彩牌,和節鉞儀仗,這都是朝廷的特別恩典。

新郎門第高,人又英俊偉岸,鼓樂喧天,簪花過市,萬人空巷爭看新郎,說不盡富貴榮華,花雨繽紛……

小翠小紅直等到珠大爺夫婦新婚滿月,這才告辭返回翠萱別墅。

老侯爺親自騎馬送行,看了翠萱別墅的風光勝境,覺得十分驚奇,極口讚美紀寶會辦事情。

老侯爺流連了三天才走,當天就分發紀珠喜萱夫婦前來來小住,他倆住下可就不肯回去了。

小翠懂得享受,天還沒有亮就起來了,梳洗以後,眼看窗紙發白,這才滅了燈,讓念碧牽著手,步入清晨的園林。

念碧不忘練功,必定練一下拳劍。小翠卻去牽出那兩隻牡鹿,慈愛地喂飼著,撫摩著,然後謹慎地給鹿駕上轅。

鹿的腳力頗不弱,走的腳程相當快。可是體型沒有騾馬高大。

車是敞車,至多可以乘坐四個人,其中一個人得負責跨轅駑車,平常總是由馬大鏢頭兼任,小翠小綠兩姐妹並坐車中,望去像是神仙中人。

假使大家在家都高興隨車出遊,那是隻好各人騎各人的馬車後當跟隨。

翠姐姐在這一群大孩子眼光裡至高無上,她那內在淵博的學問,外表雍容瀟灑的風標,仁厚的口吻,可人的顰笑,處處使人心折。她像是月,大家就只能說是星,星星是永遠繞著月亮的。

車兒慢慢行,馬兒慢慢隨,隨車攜帶的是草剪,花鋤,鐮刀,噴壺等,和兩三個藤竹編制的籃兒,筐兒,隨走隨停,隨地下來工作。

翠姐姐一手好園藝,一向教得紀寶,小綠都成了好園丁,他們不單是花兒匠草兒匠,同時對種菜,種果樹全都內行。

車兒過處,偶爾擷花,剪草,或者割菜摘取果實。

由這邊屋門口上車出發,使進園林,轉入菜圃,經過牧場。

在牧場裡逗留得時間較長,因為大家都喜歡那許多圈養的家畜,而且老規矩要幫助場裡做工的,男的或女的做些事。

小翠為人待畜牲非常慈愛,尤其對小動物特別關懷,她來到,無數的小白兔,小梅花鹿、小羊羔全會跑來表示親熱。

常常她被包圍得爬在地下打轉,給它們梳梳毛,抓抓癢,餵給它們一些嫩葉柔條。

看管這一大片菜圃和牧地的是張維,喜萱要出城來小住,她就天天大清早必跟翠姐姐來給爸爸請安。紀珠小紅不大常來,小晴紀俠孩子氣頂好逛,最近他們一對子逛到天津岳家去了。

章玲姑不像人家弟兄姐妹那樣嘻嘻哈哈,雖然她原是一個頂豪爽的人,然而她心裡時刻不忘為父母復仇,這回事沒有解決,她心裡自然老是有個疙瘩。

最寫意的是李五郎起鳳,他真是胡吹花極滿意的徒兒。

吹花還在神力王府,他跟定了師父勤習點穴術和大羅劍,三天兩天難得出城走走。

紀寶還是頂忙,每天總上楊吉庭公館鬼混一兩個時光,可是他已經搬到翠萱別墅住,早上總在家,翠姐姐車上跨轅的也經常是他。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大家恰好都在家,昨兒晚上五郎李起鳳在飯桌上提議,說是這兩日永定河水漲得緊,明兒十八大水潮,早上行人少,我們沿河觀水去,好不好?

起鳳難得講一句半句話,大家尊重他的意見,當時就全答應了。

五更天一行人梳洗出發,大家都上了馬,念碧小翠兩口子仍坐鹿車。

月亮還掛在天上,曉風對面吹來,水滿河,流還真急,車兒在後,繞著河沿走。

眼兒在看,嘴兒在講,小晴小綠紀寶直在叫,一連串笑聲,馬蹄聲,起在岸頭,飄落水面,震破了清晨沉寂。

莫道君行早,尚有早行人,一路之上多少總還是有些往來車馬。

小翠覺得一群男女年輕人,吵吵嚷嚷實在不太好,幾番回頭使眼色,揮手兒。

大家正在興頭上,誰也不理會,誰也都裝做沒看見,像是放了塾的學生,老師也就沒法管。

小紅紀珠忽然搖鞭往前闖,小晴紀俠立刻縱馬追。

紀寶吹起口哨,逗引小綠飛騎並出,起鳳玲姑就也都放了轡頭。八匹馬,八個人,轉眼距個老遠。

翠姐姐旁單留下喜萱。

小翠急忙叫:“喜妹妹,快去趕他們回來,這地方騎馬的姑娘們很少見,她們又不像鄉下女孩子,要是闖出什麼事,珠兄弟他那魔王脾氣能饒人嘛?你告訴紅妹妹一聲啦,我這就回去……”

喜萱點點頭催馬走了

這時候前面八匹馬已經馳出好幾里路,玲姑也怕出岔子,剛剛招呼大家勒住馬緩行。

驀地對面駛來一條小黑驢,渾身黑得發亮,玄緞子般油潤好看,四個小蹄兒可帶著白,走得是叉快又穩。

紀寶一看就叫起來:“多好的驢子呀,賣一千兩銀子我也要……”

驢背上的是一位老年人,個子好像很高,兩條腿差不多就要拖到地,一點不胖,儀表可是非常俊偉。

身上穿的藍綢子長袍,黑馬褂,黃澄澄銅鈕子,頭戴個寬簷草笠兒,領下白髯飄拂,樣子還頂尊嚴。這當兒他也緩下來走,也在望這群青年人。

他瞅著紀寶說:“你們的馬都不壞,你騎的這匹青馬更好……幾歲呀?小孩。”

紀寶不高興人家叫他小孩,還因為老頭子啦,他只是撇撇嘴說:“十二歲,我覺得不很小嘛……”

說著他又磕馬前進,後面玲姑起鳳雙騎並排兒趕到。

老頭子不免又把他們倆看了兩眼。

起鳳馬上欠身抱拳笑道:“老丈您早!”

玲姑盈盈地鞠躬,兩邊交臂過去了。

起鳳玲姑兩匹馬過去了,那騎驢的老頭見兀自怔個大半天,他就是猜不出這班男女青年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漢人呢還是在旗?怎麼說馬都騎得那麼好哩?

保鏢嘛?不像,京城一帶沒聽講有女鏢頭嘛?

王侯府出來的嘛,也不對,那些子弟不會跑到這地方玩,他們也不會穿得那麼樸素嘛,越想越糊塗,老人家索性這就下了驢。

不一會工夫,對面又來了一匹大白馬,箭一般快射到眼前,老頭兒揮動手中長鞭子叫:“停下……停下……”

聲音還是真洪亮。

馬上來的人是喜萱,一看老長者,霍地倒勒韁繩。

馬跑得正凶,後面兩條腿猛使勁,馬蹄鐵嘩啦啦滑在地下響,濺出數點火星,前蹄跟著舉起來,站個筆直。

喜萱一躍離鐙,搶一步剪拂著問:“您有什麼吩咐嗎?”

老頭兒不還禮,定睛看面前肅立一位美婦人,雲鬟霧鬢,人樣花枝,長是長得真好,穿的不過藍布褲褂。

他緩緩地說:“沒有事,剛過去幾匹馬跟你是一道來的?”

喜萱笑道:“我們就住在那邊一大片樹林裡,以為大清早不會碰著什麼人,玩來呢!”

她看出老人家滿臉驚疑。

老頭兒也笑道:“我還不過問問,你是有急事?”

喜萱道:“那麼您請啦,水漲很大,靠裡邊走嘛……”

她又笑,又擺擺手,便去攏住馬飛身而上,旋風一般快捲去了。

老頭兒又發了一陣怔,這才上了驢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半天紅霞燦爛照人,望見前面黑壓壓一大片樹林,他就走得更慢一點,小驢兒得得行。

行行重行行,經過一連串竹籬,籬頭爬滿了豆兒花,開得正熱鬧,紅的,白的,還有紫的,往裡瞧,千竿翠竹,鳥烏綠篁。

老頭兒嘴裡叫:“好地方!”

驢兒轉到籬門邊,跳下地抬頭看牌樓上四個字翠萱別墅,他就又站了一會。走進籬門,怪石當路,匝地濃蔭,十來株大槐樹,參天拔地,若鳳舞,若龍翔。

老頭兒這就又欣賞了一下,拴上驢兒向前去,一橫列假山,一大口魚池,山如列笏,池如偃月。

繞過山腳看,遠遠處隱著不少平房,,後面恍惚還有山,那些房子就像蓋在山坳裡。

老頭兒點點頭喝釆,他卻不往前面走,右轉彎,轉進花圃來,雖說盛夏天,但還是滿眼萬紫千紅。

那花圃不很大,擋在前面路口,那條路是用三夾土築成的,約莫有一丈五六尺寬,夾路排植著兩長列一望無際的垂楊柳,千百億柔條迎風飄拂,三兩聲蟬唱響澈雲霄,清涼境地,俗慮全消。

老頭兒負上雙手,緩緩地踱過橢圓形小花圃,踏上這綠沉沉的大路,神情顯得非常的愉快。

走了一會,看顯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假山,山上豎著幾塊好石頭,幾十本芭蕉,又是一弓花畦,開著茉莉花,珠蘭花。

這些花樹,在北方有的簡直不大容易看得見,這兒種的還滿多。

又是兩隻大涼亭工學蓋上蜿蜒著烏蘿花,白薇花,又是一口池,池裡頭千朵白蓮花……

老頭兒看著又喝釆,又點頭,又望著前頭走,又是一條夾道垂楊路,路又是那麼寬,那麼長,走到盡頭,拐彎兒望見一大片菜園,疏落落竹籬茅舍,一兩處犬吠雞鳴。

老頭兒隱入柳林看,看菜園裡好些男女在工作,工作得還頂認真,老頭兒又呆住了。

驀地耳聽得一陣轔轔車輪輾轉聲音,遠遠處橫駛來一輛車,曳車的是一雙很好看牡鹿。車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駛得真快,上面坐著一對男女,漸漸的駛近菜園。

那女的站起來揮手兒向那些作工的打招呼,一連串“早安”,一連串笑,響在車背後。

車轉進柳林來,那女的還在回頭望,男的可就發現了前面站著一位陌生老年人,輕輕的收住韁繩,讓鹿兒跑得慢一點。

長者前他是不敢放肆,但老頭兒卻看定了他。

這當兒女的翻身剛待坐下,忽然又起來低聲說:“停……快,下去……”

車這一停住,女的立刻下車,向老人家雙膝點地,俯伏口稱“萬歲”。

男的一聽猛訃裡嚇壞了,慌不迭滾落車前,他就也爬倒一邊。

老頭兒怔了怔說:“你們錯了……”

笑了笑又說:“起來……起來……”

一雙男女再拜起立。

老頭問:“你們是夫妻,姓什麼?”

男的哈腰說:“草民馬念碧,民婦崔小翠。”

老頭又瞅著小翠笑:“你怎麼亂認人……”

小翠一福說:“民婦略知相法,幸接龍駕,不勝惶恐!”

老頭笑道:“相法可靠嗎?這一大片地皮全是你們家的,剛才路上—大群孩子又是什麼人?”

小翠從容奏道:“此間是神力威侯三位公子讀書處,民婦夫婦和章姓兩夫妻於此寄居。”

老頭笑道:“怪不得,原來是傅家幾個孩子……我倒想等他們回來看看,你可不許胡說,當我是一個前輩好了。”

老頭兒向前走,點點頭笑說:“這是老古董,別地方恐怕看不到了。”

他對著鹿車說話,邊說邊上了車。

念碧小翠可都不敢上去,賢伉儷兩邊夾扶著車轅,催鹿兒緩緩地往回駛。

老頭兒好像不懂得客氣,又像是貪看沿途景色,他就是什麼話都沒說。

車駛到小翠家,短短的牆,兩扇柴扉,牆頭開遍寶相法。

車停在門兒外,念碧一旁服侍老頭下車,·老頭擺擺手,表示他不需要人攙扶,昂著頭走進院子裡。

一雙梧桐樹,摩天張蓋,覆地濃蔭,樹下有個方形青石桌,配四張圓凳,階前種一排翠竹,置幾塊石頭,卻也有一灣流水繞過牆腳。

水要比河裡清,可以洗硯,可以搗衣。

上堦是廻廊,亞字欄杆,湘簾半卷,一個棋枰,兩三把椅子,幾盆異草奇葩。

步入正廂房,那應該說是客廳,窗明几淨,瓶鼎雜陳,壁上掛一些字畫。

紀寶的狂草,紀珠的隸書,紀俠草蟲,小紅小綠合寫山水,上皆題翠姐大人法家正腕,下都作受業弟或妹某某塗鴉。

老頭兒看了回頭向小翠送笑,倒還是沒有作聲。

看過了字畫,他到隔壁去,那是跟客廳一般大的房子,三面敞開著長窗,地板上纖塵不染,排的是做活工具,機上織布,枰上繡花,架上放許多成品。

老頭兒對眼前一切都發生了興趣,滿面笑容,頻頻點首。

望到窗見外,隔院子都是廻廊,每一處廻廓上都有一兩個女孩子靜坐著紡紗,每一處院子裡都搭著豆架瓜棚。

老頭又回頭睇著小翠笑,笑著他上這邊來,這邊是小翠的書齋,棗梨滿目,縹緗如雲。老頭坐到書案前,小翠這才給他奉上一蓋碗茶。

老人家呷著茶,眼覷書架上說:“來京多久了,那來這麼多書?”

小翠道:“民婦……”

老頭立刻擺手說:“別民婦……你,我。”

小翠道:“來京不過兩個多月,書都是最近買的。”

老頭道:“你讀過很多書,你大概什麼都會……”

點手兒又向念碧說:“你福氣很大,家有全能的賢妻,幹什麼的?”

念碧鞠躬說:“草民……”

老頭忽然沉下臉色。

念碧趕緊改口說:“我在鎮遠鏢行裡當鏢頭……”

老頭道:“你是練武的,當鏢頭我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人,你不會做別的事嘛?

念碧道:“保鏢也是一種助人的行業,保鏢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壞……”

說到這兒,外面人語馬嘶,出門的全回來了。

老頭兒擺手不讓念碧往下講,耳聽外面小孩子聲音在叫:“翠姐姐,屋裡有客人嘛,是剛才路上那個老頭子……”

人跟著跳進來,他是紀寶,見著老人家,倒是深深地作個長揖,笑道:“前輩的驢在園裡,我認得。”

老頭笑道:“拿出一千兩銀子賣給你。”

紀寶道:“那我怎麼好意思?驢兒應該是老人代步腳力,我喜歡的是馬。”

老頭道:“你練武?”

紀寶這:“練武也習文。”

老頭不禁笑了,笑著說:“看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

紀寶道:“因為我的師父好,博學多能,誨人不倦……”

他伸手指住翠姐姐。

老頭這就又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竟是不敢分辯,她低了頭。

紀寶看翠姐姐今天特別拘謹,心裡有點奇怪,又給老頭作揖問:“前輩,我還沒請教您貴姓?”

老頭微笑搖搖頭,小翠一旁趕緊向寶兄弟使眼色。

紀寶越發可疑,恰好起鳳玲姑紀俠喜萱進來了,他們窗兒外都站了一下,屋裡情形看得很清楚。

玲姑喜萱肚子里納悶,不由都給老人家請了一個安。

老頭喝茶待理不理的說:“姑娘隨便坐。哪一個叫紀寶?”

紀寶道:“我叫紀寶。”

他垂著手回話。

老頭笑道:“好呀,你的草書寫的真不錯……”

回頭又看住起鳳。

起鳳抱拳笑道:“晚輩李起鳳。”

這當兒紀俠順手兒扯出一張椅子就要坐下,小翠對他皺一下眉頭。

二爺笑笑打躬說:“我叫傅紀俠,排行第二,大哥紀珠,紀寶老三,這一位起鳳五哥嫂子,章玲姑。這位我紀珠大哥,大嫂張喜萱,義勇老侯爺的乾孫女兒,我大哥還有一位嫂嫂,姓郭叫小紅,她有一個妹妹叫小綠,現在也住在這兒。我娶的是天津府老俠客郭懷英的孫女,叫小晴,我們本來都是親戚,叫慣了依然兄弟姐妹稱呼。

這裡是翠姐姐,喜姐姐的新居,所以叫翠萱別墅。我們由江西來沒有好久,長輩多留家鄉,只有家父家母在京,暫住神力王府。我們愛熱鬧捨不得分開,二來也為著要跟翠姐姐唸書,練劍,她不但多才多藝,也還是女中聖人……您老人家大篇枉顧,也許知道我們身家,我想倒不如一股腦兒全告訴了您,免得您……”

二爺一講話總是那麼纏夾,而且態度滿不在乎,不是翠姐姐那邊又門緊眉頭,那就不曉得話要扯到那兒去。

然而他還是補充一句:“您大概要見我大哥……老三,請他們都來啦!”

一會兒後,紀珠、小紅、小晴全來了。

不曉得寶三爺對他大哥哥講過什麼話,但大爺以為那老頭兒大不了朝中一二品大員。

他這樣想,其實俠二爺也這樣想,他們哥兒倆都有個怪脾氣,就是瞧不起官。

二爺剛才一味隨便,大爺進來也很懶散,拱拱手說:“老先生,失敬,失敬,大清早城裡來嗎?”

他在老頭兒對面一張靠背椅上坐下。

老頭不作聲,倒是很認真的把人家看了兩眼。

小翠悄悄的叫小紅小晴上前請安,她們妯娌總算肯聽話,向老人家彎彎腰退過一邊。

老頭忽然看住小翠說:“夫人,你說紀珠的相貌不很好嗎?”

小翠微笑道:“他的相近貴。”

老頭道:“然而念碧,起鳳也很不錯,世家子弟,應該博個正途出身,楊吉庭不也是你們江西南昌人嘛,他的三個孩子,都不過十七八歲就點了翰林,你們進過考場嘛?”

紀珠笑道:“我們就沒想到科舉。”

老頭道:“為什麼不想?”

紀俠接著笑道:“我們非常討厭八股文章……”

老頭道:“有理由嗎?”

紀俠道:“那好比是腐敗的魚肉,嗅之令人噁心。”

老頭嘿嘿笑道:“你們假使不圖科名,那就是不求出身?”

紀俠道:“您是說做官哪?我就不解,一個人何以一定要做官?”

老頭這:“做官不外為國為民,一個人心目中沒有國家沒有人民,那還成為什麼人?所以是英雄豪傑就都應該做官。國家為選拔做官的人才,才有科舉之設,由考試中取得人才,這是最公平正確的辦法。汰沙揀金,固然有時也會誤拾瓦礫,但那是僥倖。八股文章也許不太好,然而它還是文章,還是可以由那裡頭看出你的學識……”

聽到這兒,紀俠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著說:“八股也能說是文章,也能說學識,那真是天曉得。我只覺得那東西是黑的,臭的,黴爛的,也可以說是枷鎖,縲縐,束縛自由,戕害器識,靠這東西拔擢出來的,必然皆是一批土木偶,阿諛諂媚,善禱善頌,其實一錢不值,我們還不是不會做出那東西,不過我們不屑罷了!”

老頭道:“你好像很了不起,在我看,哼,好高騖遠的人不一定遍身雅骨,圖功名,安富貴的人未必都是俗物。出身只有科舉一條路,不走這條路你幹什麼?襲父餘蔭,祖宗遺澤,聲色犬馬老死牖下,你以為漂亮嘛?”

老頭兒差不多說得聲色俱厲。

這時光小翠不住的向俠二爺使眼色。

二爺倒底還是笑嘻嘻地說:“前輩,您弄錯了,我們至少還不至像您設想的那般無聊,天下多少人?做官的一共能有幾個?怎麼好說只有—條路可走呢?請教。”

老頭說:“天下人雖多,職業不外士農工商四種,以士論士,士的出身當然是做官啦……”

紀俠大笑這:“當然,不通嘛?讀書假使專為求出身,這已經該打屁股。做官要說職業,那樣簡直可以殺頭?士貴立身,不言出身,立身之道大矣,何必為官?為官心存君國,豈可視同職業?農者於農,商者商於市,這是職業。補鞋匠,成衣匠,這也都是職業,這些極微賤的職業,還都有助於人,他們比較以做官為職業的大人們,不更漂亮嘛?”

二爺講的實在太不客氣。

但老頭兒可沒有光火,反而笑了笑說:“你以為你父親……”

紀俠立刻擺手說:“寒家忠孝傳家只知報國不為利祿。”

老頭道:“你們想不想報國?”

紀俠笑道:“國家眼前似乎並不需要我們,伹我們此次進京原是要為國家做點事……”

老頭追看問:“什麼事?”

紀俠這:“什麼事不可說,前輩在朝官必然不小,您也曉得尼布楚和約可能成功嗎?”

二爺糊塗蟲,不可說還不是都說出來了。

小翠這一下可真急啦,趁老頭兒驚疑未定,她狠狠瞅了二爺一眼,看樣子很生氣。

二爺趕緊站起來,拱拱手說:“前輩請坐,我是有點事,要趕進城……”

老頭忽然沉下臉說:“不,坐下。”

紀俠倒怔住了。

紀寶一直躲在角落裡想,總覺得這位老人家決不止是個一二品官員。

這時他靈機一動,驀地趕過去,又給老人家作個揖說:“老前輩,我說,您一清早出城來,是不是要吃點什麼呢?可否讓我們請您便飯呢?”

老頭笑道:“還早嘛?不過我確實有點餓……紀俠不要走,陪我喝兩杯酒,我們一道進城。”

紀寶說:“二哥,你坐下。翠姐姐趕快預備,魚肉鵝鴨我想老前輩一定吃膩啦,還是多來些我們自己種的菜蔬……”

三爺這一講,大家都笑了。

小翠可是好生為難,她向老頭拜拜手往門外走。

這裡老頭卻去牽起紀寶一隻手,看了看說:“你太聰明,可惜……”

聽了這句話,小翠又站住。

老頭揮手說:“你去吧,等下詳細研究。”

這當兒小綠剛好走來,小翠急忙把她拖在一邊,告訴她家裡來了什麼人,跟她商量應該怎麼樣應付。

小綠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即跑到書房窗兒外去張望,然後才到廚房裡來找翠姐姐。

她出主意索性裝糊塗,別聲張,否則大家都不方便……

又說皇帝也是人,我們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糧,當他一位長輩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則上同意二妹的見解,可是她怕紀珠闖禍,大爺脾氣大,自尊心極強,話不投機,他可能翻瞼不賣帳。

小綠卻說大哥胸襟廣闊,氣度豪爽,尤其對老年人有禮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討厭還是二哥,他那一張嘴真沒有辦法。

結果綠姑娘讓翠姐姐打發出去見老頭兒,暗地要她監視紀俠,二爺這會見確實很規矩,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紀珠跟老頭兒聊天。

大爺談鋒本來雄健,學識又十分充沛,只要老頭兒隨便提出一個什麼問題,他總有一長篇議論。

老頭也必有幾句話補充,他們談得非常合適,而且是滔滔不絕,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爺紀寶今天是真乖,始終保持沉著,垂手肅立老頭身旁,態度還是頂恭敬,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個奇蹟,誰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裡打什麼算盤。

片刻工夫,小翠廚房裡已經備便了嗟咄之筵,親自出來請老頭到飯廳入席。

圓桌子,一色白磁的盤碗,銀的酒杯,烏木筷子,傢俱不能說太講究,而且是頂乾淨雅觀。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筍片,豆腐湯,紅燒麵筋,冷拌茄子,另配幾個下酒碟兒,也不過豆兒,花生之類。

那些菜除了筍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餘可以說全不值錢,但在老頭兒看來沒有一件不新鮮。

小翠廚下原是會,今天也必是特別加工,幾個菜實在燒得好。

老頭顯得十分滿意,他一輩子就是沒享受過像這種的家常便飯,平常案前總是排個一百碗,表面說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頗有問題。

大概排近前一點的都是好東西,放在遠遠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許簡直吃不得。

由你怎麼說,他至少不曾見過什麼豆腐湯,冷拌茄子,頭一次嚐到那滋味,那還能不叫好?

再說,幾十年來老規矩一個人用飯,就是骨肉至親,也只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無情、無聊、寂寞,使他覺得非常可恨。

然而沒辦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壞,他就只能忍耐著做個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體會到家庭樂趣,被尊為老前輩,坐在上面正中第一位。

兩邊紀珠起鳳,其次小紅玲姑,下去小綠小晴,然後紀俠紀寶,喜萱小翠聯襟,念碧末座執壺。

圓桌子團團坐滿十二人,女的花嬌柳眉,男的玉貌朱顏,娘們輕輕地說淺淺地笑,爺們侃侃暢談,放量飲酒,滿屋子飄蕩著溫馨的熱情。

老頭歡欣眉宇,笑逐顏開,他舉起酒杯兒看著小翠說:“夫人,謝謝你,我今天實在很快樂,你隨便喝一點……”

小翠從容起立,雙手捧杯呷個半杯。

老頭卻把手裡一滿杯酒都喝乾了,笑了笑又說:“剛才紀俠問到尼布楚和議,究竟這回事與你們有何關係?色楞格尼布楚,是我們中國的土地,當然我們要設法收回來,和議是最完善的辦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輕啟兵端。羅剎何足抗衡中國,中國決不是不敢與之爭鋒,這裡講究的以德服人問題,你們懂得嗎?”

老頭笑道:“棄好背盟,這是謀國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羅剎不守約法,彼曲我直,不難一蹴平之,這又應該說是兵法問題,你以為如何?”

紀俠道:“眼前羅剎誠然不足敵,不足敵不與為敵,這是說王者之師嘛?然而你怕不怕養虎貽患呢?諸葛武侯出師表講得好:‘今歲不戰,明年不徵,使孫策坐大,遂擁江東…’這政策武侯認為不可解。此時所謂尼布楚和約,我們也的確不可解?和約無非苟安,苟安也能說是辦法?前輩,對不起,您所講的我們絕不敢苟同。”

幾句話說得老頭兒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但是他也還是笑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就不懂,國家大事你們小孩子為什麼也要管……”

小綠驀地站起來,而且還頂神氣的說:“怎麼講我們不能管呢?我想,國家榮辱禍福,凡是中國人就都應該管,無所謂男女老幼,誰也皆有責任。歷年來羅剎屢犯邊疆,擊破索倫,攻取雅克薩,深入松花江,築呼瑪爾城,擄殺搶奪,魚肉我人民,搗毀我城市,萬家塗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見還說不欲親啟戰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麼時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話比俠二爺的還要難聽,大家全怔住了。

只有寶三爺笑得蹊蹺。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綠,她心裡想:好,我把話告訴你,教你監視紀俠,你不但沒做到,自己還要大吹法螺,而且講得比誰都激烈。

同時翠姐姐也看出寶兄弟從中淘氣,本來嘛,天氣還早,為什麼留客人吃飯,還要出花樣點菜。

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開,讓你好講話?可是你自己怎麼又不講,偏偏拉上綠姐姐代勞,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小翠想著真是又急又恨。

老頭兒卻也曉得紀寶在弄鬼,因為他剛才曾把小綠請到隔壁去商量過什麼事。

所以老人家對綠姑娘也就沒有生氣,還是微笑著說:“你的辯才很好,講得很雄壯也很有理由。不過你們必有隱衷,想從軍東北為國家效忠疆場呢?還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氣太大,請你翠姐姐將詳細情形告訴我啦!”

說著他舉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著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為難,她似乎不懂得應該講些什麼。

沉吟怙懾中,小綠卻又站起來,仍然頂神氣的說:“在翠姐姐沒講話之先,我得將我們一群人思想和抱負提一提。我們都是俠義的後人,我們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個真正的俠客,我們的抱負要為天地間正氣取義成仁!我們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們就是不畏難,不怕吃苦,不要報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聽到這兒,老頭擺手說:“夠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遊俠傳裡並沒有女孩子嘛!”

回頭便又睨著紀寶笑,笑著說:“你這小孩子必然極刁鑽古怪,話為什麼不自己講?講,現在我要你講。”

三爺今天確然有些顧忌,雖然不能確定老頭是什麼人,但從翠姐姐拘謹神色間,他猜想來頭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輕不足動聽,再來也怕哥哥姐姐不讓他痛快說,所以才會去慫恿綠姐姐出來做破題文章。

他存心洩露秘密,這大約總必是另有計較,巴不得老頭兒一聲吩咐。

立刻起來介紹章玲姑,說出一連串話,說是若干年前松花江一帶怎樣蒙受羅剎人蹂躪,說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慘遭荼毒……話題兒轉入玲姑立志為父母報仇,接著乾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計議也告訴了人家……

小翠不用說嚇壞了。

起鳳玲姑氣得直跺腳,紀珠紀俠小紅喜萱心裡也都很著急,三爺卻還是他說他的絕不理會……

老頭兒卻聽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寶三爺把話都講完了,他才頓著酒杯兒嚴肅地說:“你們是在胡鬧,什麼叫做行俠,行俠與盜賊有什麼分別?你們弄得清楚嗎?盜賊無不掛上行俠幌子,所謂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難道不算犯法?話說遠了,你們不耐煩聽,我也懶得多講,總而言之國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許私人行俠,行俠必然觸犯法紀,於是免不了以盜賊論罪……勾結黨羽,私相仇殺,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墮落法網,小則身敗名裂,大則貽害父母妻孥。

你們是什麼樣人家子弟,你們也想想看鬍子是不是隨便可以乾的?羅剎人流毒東北邊疆,這是國恥,國家自有雪恥的辦法。章玲姑立志為父母復仇,其心可嘉,這事我可以答應幫忙,怎麼樣幫忙你們不必問,改天我自然會告訴傅侯。

最後一句話我就是不許你們胡為,你們必須自愛,紀珠紀俠念碧起鳳,準備下科報名考試,文武兩途由你們自己選擇,在我看你們大約都行,最可惜的是紀寶,他有點夭相……”

說到這兒頓住,眼睛卻直瞅著小翠。

翠姐姐悽然不語,大家也都低了頭。

驀地外面闖進一個女人,鄉村娘們打扮,進來便向老頭請個安,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來。

燕黛說:“誰能想得到老佛爺上這地方來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頭從容喝酒這:“沒叫你找我呀,我在這兒很快樂,你又來打攪了……來了多少人,德明來了沒有?你去帶他進來,其餘人全給我擋回去,我再喝兩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應一聲“是”,回頭便對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沒算出來吧?好大的膽子,還不趕快跪下……

老頭趕緊擺手說:“別多事,你們還是越隨便越好。”

他雖然這樣說,到底大家還是爬下去亂碰了一陣頭。

老頭笑道:“馬伕人的相人術的確很高明,紀寶眼力也不錯,他肚子裡也在可疑,紀珠紀俠不過看我一個官……”

說著大笑,笑聲裡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貝勒領來了,請過安,老頭教他解下佩劍放在桌上。

然後點手兒喚紀寶過去,看看他再看看劍。

隨即又喝乾一杯酒,又是一陣沉吟,看樣子還好象心裡有點難過。

老頭兒又喝酒,又看紀寶,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寶劍。

終於他慢慢的說:“紀寶,我看你的相也許活不了十六歲,你翠姐姐既是無所不能,也有什麼破解的辦法嘛?”

紀寶道:“有的,她主張讓我出家。”

老頭道:“她教你出家當和尚?你意思要上那一處名山?拜那一位高僧為師呢?”

紀寶道:“不,我準備最近跟大家去松花江幫助玲姑姐姐報了仇,隨後上阿爾泰山拜訪海容老人,請求收留我做個守爐弟子……

我可不一定怕死,人那能不死?壽與夭大不了幾十年距離。

出了家是不是真能破解,那是簡直無法使人相信的問題,我不過不忍翠姐姐為我傷心,她愛我不啻骨肉,假使我要死在家裡,她可能……”

說到這兒他臉上也是一片悽慘。

老頭點點頭搶著說:“出家是辦法,她的主張一點不錯,海容老人確是一位高人,我是久聞他的道德。

剛才我就在想,想勸你上新疆找他,倒是沒料你已有這一個打算……現在我給你這一雙寶劍……”

說著他帶鞘拿起寶劍,紀寶急忙跪下。

老頭兒接著說:“這是雙股劍,切金斷玉,劍名合德,是我心愛之物,一向由跟我辦點事的德貝勒佩在身上。

今天我將劍給你,可不是教你去幹什麼行俠仗義之事,那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這劍本是道家的劍,贈給你出家當老道正合適,希望你得到這一雙慧劍大澈大悟,斬情絕欲,勤修猛進,這是一。

再來據說常佩此劍的人可以祛病延年,驅邪遠禍,你拿去也總必是有益,這是二。

我見到你就很愛惜,這大約道家所謂緣法。古代有許多永仙慕道的帝王,我可不作這樣想,對你可以說決無所求。

不過海容老人這個人,我確也願意見見他,以後你們師徒要是高興來京走走的話,我必定以禮招待……我這就走了,把劍拿去啦!”

紀寶心裡萬分感激,碰了幾個頭,雙手捧劍起立。

老頭也就站了起來,眼看小翠怔在一邊,他又笑了笑說:“夫人,下科必須勸念碧入場,當鬍子這回事不可做。你負責約束大家聽話,過幾天我或且還會招你進宮一趟,否則我也必有一番話告訴傅侯。”

邊說邊往門外走。

大家圍著恭送到翠萱別墅牌樓底下。

老頭回頭擺手說:“都別出來,紀寶送我一程好了……”

他就上驢走了。

由永定河畔進城去,說路程至少也有四十里,正午時光路上車馬正熱鬧,老頭兒的黑驢兒小步跑得還是真快。

走老人家前面的,是那位德貝勒的大白馬,貝勒爺今天打扮像個保鏢的,可是這會兒他肋下沒有了佩劍。他的馬距離老頭黑驢兒十來丈遠近。

落後點是神力侯傅小雕的黃馬,傅侯穿著一身長袍馬褂,不但沒帶兵器,手裡還拿一柄團扇兒,樣子是斯文極了。

頂在黑驢兒背後走的一匹胭脂紅馬,馬背上馱一位四十來歲的鄉下娘們,大熱天青布包頭,青布褲褂,還稍個不太長的被卷兒。

誰能知道卷的是三枝不帶鞘寶劍?雙劍是她自己的,單劍卻是神力侯爺的,她是李夫人燕黛。

紀寶三爺跨著他的青花聰,鞍下暗藏著新得到的合德劍。

馬是頂好人可不行,穿的是一件藍布大褂,頭上還戴個寰簷的草笠兒,他差不多是蹲在雕鞍上。

本來還是小孩子,這一縮做一團,簡直太難看,人與馬太不相配,兩旁行人都在笑他不會騎馬。

卻是辦法看得見他的面目,因為他把草笠兒壓到眉心,只許他看人不許人看他,他又落在胭脂馬後面好幾丈遠。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38:44


第二章

進了城再走一段路,大街上萬頭鑽動,人往人來。

老頭的黑驢跑得就更快,胭脂馬緊走緊跟,這時光就有很多人停下來看,有的還直著脖子叫:“好牲口。”寶三爺後面一點不慌張,他的青花驄倒是走得更慢些。

小孩子耍機靈,他總想人群裡混著壞人,兩個大眼睛霍霍向兩旁亂投,半天工夫並沒有發現什麼,心裡就也在好笑,笑自己疑心太重。

他驀地望見前面遠遠處來了一條漢子,大個子,穿的藍綢子大褂,頭上瓜皮紗帽,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可留起了兩撇八字髭鬍,眇一目跛一足,看樣子人還是頂雄壯。

黑驢兒朝他駛個正對面,他好像使勁猛看,但沒有停步,黑驢兒擦他身旁過去,他揹負上的一隻手忽然落下一摺扇,彎下腰拾扇子。

賊亮的獨眼珠卻直瞅李夫人燕黛鞍旁稍的被卷兒,站起來瞼上浮起一片慘厲獰笑,拖著,一條腿重新趕路。

這當兒路旁有個人分明有意躲避他,他離開了這人才回過瞼兒來。

這人生得鳶肩猿臂,形狀極其雄偉。

寶三爺認得他是什麼人,不禁大驚失色。

大家該記得當時喜萱失陷西山忠孝齋,紀寶獨鬥八阿哥手下一班賊黨,即將敗在一位中年漢子手中一枝鎖骨霸王鞭之下。

吹花臨援施展點穴法,點著漢子華蓋穴,氣閉倒地眼見身亡。

紀寶好生不忍,哀求媽媽念他好武藝,解救他放他逃生。

這漢子四川省成都人,叫藍立孝,原是世家子弟,學技青花老尼門下,今年春間來京觀光,不幸被八阿哥網羅入殼,為人孤潔耿介,深藏若虛。

八阿哥並不怎麼樣喜歡他,他卻也不肯隨便接受人家給他什麼好處,落落寡合,琴書自娛。

那天忠孝齋相逢紀寶,驚奇小孩子膽氣過人,劍法到家,因為他也略知大羅劍,不由見獵心喜,悍然出戰。

可是他並不知道寶三爺是什麼人,只覺得小傢伙可愛也可恨,愛是愛他人小藝高,恨是恨他目中無人。

他想折服三爺,又不願傷害三爺,所以一枝霸王鞭雖然使得神出鬼沒,其實暗地著著留情。

燕黛吹花趕到接應紀寶,單是燕黛一雙劍就有點難以為敵。

更不料吹花空手入白刃,一下子先把霸王鞭奪去,倒掄香檀摺扇猛戳猛點,那時候他確也躲閃過一兩下狠招。

然而千手準提天下擊技第一人,身若飄風,手同閃電,饒他拚命掙扎,到底還是不行。

卻不料母子高誼雲天,居然免他一死,他固是萬分感激,卻也非常灰心,是夜乘亂潛行下山,隱姓埋名,為傭自諱。

今天偶而上街溜達,剛好碰著李夫人燕黛經過,他還認識她,不禁感慨萬千。

這當兒偏又望見了那個眇一目跛一足的閒漢,惟恐招引是非,趕緊扭頭廻避,隨即隱入人叢裡溜走了。

這情形卻讓紀寶看在眼中,三爺忽遇藍立孝已經嚇了一跳,恰恰那個眇目的同時也不見了。

他就心裡越發狐疑,他想:“那閒漢分明是裝跛,眇一目大約也靠不住,這人必然是賊……藍立孝為什麼又廻避?為什麼兩個人又會同時失蹤?看起來原是一路,廻避又許另有文章……

又想:“八阿哥毀了,株連的可是真多,然而藍立孝何以還在人間?可見漏網的也必不少……”

又想:“那裝跛的故意墮扇,為的是乘機窺伺燕姨姨,藍立孝可不也在張望她,他們還能不是一黨?還能不心存叵測……”

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霍地回馬追尋藍立孝去了。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整天紀寶並沒把藍立孝找到,同時又耽誤了跟隨皇帝進宮觀光的機會,他很著急也很懊喪。

天剛剛黑策馬來鐵獅子衚衕給義勇老侯爺請安,事實上為著要拿走大環樓上寄存的一些物件。

老侯爺留他晚飯,桌上他將皇帝降臨翠萱別墅,喝酒聊天,以及賜劍經過情形,順便對老人家提起。自然也還得把藏在鞍韉底下帶來的合德劍,拿出請張爺過目。

張勇耳聽著話眼看著劍,糊里糊塗的只管發怔,他以為寶三爺簡直夢中囈語。

但看了劍靶上金黃穗子,鞘上崁鑲的幾塊好寶石,那還不分明是大內之物,那還有什麼可疑?

於是他又驚又喜,又說又笑給三爺慶賀,說那是千載難逢的寵眷,他建議要把皇帝坐過的椅子,使過的杯盤匙筷,甩黃緞子包裹起來供奉。

就是那飯廳也應該從此看作禁地,也還得盥沐正心,書寫一篇像樣子的文章,來紀念聖恩……

古代官僚對皇帝就是這麼樣恭敬,倒不一定張勇特別會奉承。

然而寶三爺聽著可不大順耳,雖然他很感激皇帝愛惜他,但總覺得無謂的鋪張未免太作偽。

因此他就什麼都不講,吃過飯撒個謊,便上大環樓拾奪包袱,換件漂亮大褂,帶上寶劍告辭出城,其實還是趕去楊吉庭公館找頌花姑娘鬼混。

不意今晚恰碰著人家母女設筵請客,請的又偏是幾位闊夫人,吉庭廻避書房裡閉門獨酌,三爺來得正湊巧。

楊大人畢竟是個淡泊名利的好漢子,聽了三爺講的話,並不像張勇那麼開心,倒是對皇帝不許小孩子東北去當鬍子幾句訓誡,神情顯得非常高興。

隨後他就也告訴三爺一段斷爛新聞,說是所謂尼布楚和約,三十年前原就訂定好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出仕作官,近年來也不單是他沒留心到這回事,在朝同列大可說大半都不明白。今天他在大學士松筠處才算聽到正確消息。

據說朝廷即要出兵哈密西藏兩地,遠征準噶爾,卻因為仍怕準噶爾暗與羅剎勾結,所以必須重申締好信心,先來一個修正尼布楚條約,為的是預防強鄰背盟……

前些天使者已經首途,這時間當然不容私人仇恨去破壞國家大計。

吉庭說完這些話樂得呵呵大笑。

寶三爺就又弄得滿懷不快活。

寶三爺在張公館已經吃飽飯,這會兒光喝酒不能用菜,那麼這酒也就很難吞下去。

偏碰著楊吉庭話不投機,他委實有點坐不住。

然而客廳裡還沒有散席,好歹也要等頌花姑娘下來見一面。

好不容易聽見外面在嚷送客了,可是老不見小眉進來,這時光他更著急,到底忍不住還是跑出去找她。

楊夫人正在屋裡洗臉,而且很有點醉意,她告訴他,頌花送她乾媽李夫人林佩蘭回去李公館,大約要留下住幾天,說不定那一天才能回家……

眉姑也總是酒醉?辭色之間顯得頗不高興三爺常找她女兒。

三爺那樣一個聰明人,他有什麼看不懂聽不懂?不是生氣,簡直傷心,強制著一泡眼淚往肚子裡咽,敷衍兩句話立刻告辭。

究竟還是小孩子,受不了委屈,趴在馬背上他直想哭。

馬也是怪,怎麼搞的卻又把他馱到鐵獅子衚衕。

來到次門口他才驚覺,趕緊跳下地,牽馬繞著圍牆摸到馬棚角門上去敲門,對關門的溜馬小廝說酒喝醉了,要到大環樓躺一會,吩咐不許聲張。

三爺對廄下人向來和氣,誰也都受過他一些好處,同時那小廝也還是三爺的老搭擋,過去三爺行蹤詭秘他是全知道。

當時他笑笑點點頭,便替三爺溜馬去了。

三爺拿著包袱寶劍,悄悄地掩入花園,不上大環樓卻去荷花池畔草地上坐。

天氣真好,沒有月亮只有星光,微微風送來一陣荷花香,但是他一點都沒有感覺。

他似乎很灰心,兩手支地,仰首望天,不時的一兩聲長嘆,斗轉星橫,夜涼似水,他那身上一件綠羅衫,差不多都給露水侵溼了。

驀地背後有人輕輕叫聲寶三爺。

三爺猛回頭,原來靠近身邊就站著一條頎長漢子。

三爺叫:“是誰?……”

人跟著就要跳起來,可是兩邊肩膀已讓那漢子給按住,低笑道:“你不是找我嗎,現在我可來了?我們就在這談談。”

說著他坐下緊緊地握住三爺一隻手。

三爺叫:“藍大爺……”

漢子趕緊說:“不敢當,三爺,我看你半天了,你好像有點不痛快,你是不放心我?以為我還會幹出什麼不好的事?

其實我對八阿哥並沒有交情,我來京都也還不過半年。

那天—在西山蒙令堂大人寬恕我,以後我就改了名姓叫傅恩,聽了我的改名,你就知道我是怎麼樣感激……”

紀寶急忙搖動被握在人家掌中那隻手說:“藍大爺,你別說什麼感激的話,我對你也並沒有疑心,剛才是有一樁小事使我不痛快,可是未便奉告。”

傅恩道:“我最近在天橋一帶流浪,逛到沒辦法過活,就去幫傭做工,不管什麼工我都幹,倒是沒有人認識我,今天……”

“今天可有人認識你……”

“我沒留心你……”

“除了我還有一個人。”

“你是說佯作墮扇那個人,那個人你看怎麼樣?”

“那個人是賊,今天要不是李夫人燕黛跟隨皇上保駕,他可能攔途行刺,你說怎麼樣我看錯了嗎?”

傅恩道:“三爺,了不得真了不得,怎麼你還能夠辨識他呢?”

紀寶撒謊笑道:“他那一條腿一個眼睛,唇邊八字髭鬚全是假的,那也還能瞞得過我?我找你一整天就是為他,我不解你為什麼迴避他。”

傅恩嘆口氣說:“我跟他總算做過朋友,同是八阿哥的鷹狗爪牙。講起來他的武藝還在我以上。

他可以說是允禩的五虎上將之選,不然的話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一場血戰,你三爺也不至讓他漏網了……”

說到這兒,紀寶嘴裡“唔”了一聲,心裡想:“原來是他。”

耳聽傅恩往下講:“他叫劉七,為人非常好色……”

紀寶又是一聲“嗯”,想…怪不得那天他射小綠姐姐一袖箭,手下留情……

傅恩接著說:“我聽說他糟塌不少名門婦女,照江湖上認就是一個採花大盜,因此稍為自愛的人都不肯與他交遊。

然而八阿哥卻是特別喜歡他,他對八阿哥也的確十分恭順。

所以我見不到你罷了,既然你去找我,我就應該把話告訴你,希望你多加留意,說不定這傢伙安著什麼心,我就奇怪他逗留京都都不去……”

“八阿哥還留多少餘孽呢?”

“我想不會太多,就算只剩劉七一個人已經是很可怕了,提督衙門決抓不到他,你可別聲張,我要得到消息,暗裡再來告訴你。”

“你住在什麼地方?上天橋能找到你?”

“你就不要問,也別去找我,反正我要向你報恩……”

紀寶奪回手說:“你要是這樣講,我可真不敢勞駕咧!”

傅恩笑道:“好男兒殺人償命,欠債還債,這都是一定要辦的,你不敢勞駕我,那行嗎?天也快亮了我得走,再見啦……”

說著站起來,抖抖衣服,一跺腳人便失蹤了。

傅恩走了,紀寶一直坐到天明,才上去大環樓睡覺。

下午破例不出門,賴在床上看書。

義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都來看過他,他還是懶洋洋地挺著不動。

據他說玩膩了,現在要高臥幾天休息,誰也猜不到他在搗什麼鬼,只要他不是生病,這就索性由他。

在理說他今天應該找她媽媽吹花,或且是燕姨姨燕黛,把傅恩所講的話告訴她們倆,要不也要去見見他幾位哥哥,紀珠紀俠念碧起鳳,商量個對付劉七的辦法。

可是他不幹,只管氣憤憤地想,反正我活不到十六歲,不因為我夭相,楊家姨姨也還會不樂意我跟頌花姐姐要好……

我就不上阿爾泰山訪海容老人,我就是要留在京都鬥鬥劉七,鬥不過死也留名,橫豎強於當老道跑幾千裡新疆。

他又想:可笑大舅舅和大姨姨,平常總裝作十分愛惜我,原來竟是口是心非小人,要是早知道不許我親近你們的女兒,我何苦拿上東北當鬍子,幫玲姑姐姐復仇的話去對皇上說?

不因為你頌花姐,我怎忍心害理出賣人家秘密?好,我費盡心機,你倒上李御史公館躲避我……

寶三爺越想越傷心,越傷心也就越恨,悔恨不應該舍不下離開楊頌花,破壞了章玲姑復仇大計。

想到難過,他自己打自己嘴巴,偷偷的流眼淚。

三爺絕頂聰明人,然而小孩子還是小孩子,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怪癖,事實上他是為失戀而灰心,不過他自己還不覺得罷了。

晚上二更天,他悄悄的出了一趟門,那兒去沒人曉得。

他去找劉七沒找著,同時也見不到傅恩。

一連三天,他老是晚上失了蹤,白天在樓上睡大覺。

這樣搞讓老侯爺知道了自然不答應,老人家倒是狠狠的訓過他一頓。

可是他不管,張勇卻又不敢告訴吹花,慮的是他父親小雕聽到會揍他。

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的夫人楚雲壽辰。

趙振綱不在家,楚雲不許鋪張,但是十來臺酒席總還要辦。

吹花是頭一天就去暖壽的,紀珠小紅,紀俠小晴,起鳳玲姑,念碧小翠,一清早進城來給楚姨姨磕頭。

小雕連日忙著軍務,天黑時才趕到,燕黛卻來得更晚些。

義勇老侯派了他七老姨太前往應酬,可是她要帶紀寶一道去,本是講好的,臨上車寶三爺卻又溜了。

二更天光景,天上颳起大風,雖然沒有下雨,可是月盡夜碰著颶風,那情景確也相當險惡。

這時光紀寶就又闖進了紫禁城,他一連三夜總到宮裡鬼混一兩個時辰。

不過今晚來得要早一點,因為楚雲過生日,算定燕黛必定要去拜壽,還算定她不能一下子就回去。

他想:“假使劉七存心行刺皇上,今天豈不是很好的機會……”所以他老早就作了一番準備,下午半天悄悄離開張公館,躲在哈德門大街一枝春茶莊,陪老掌櫃蔡文和聊天。

在茶莊裡吃過晚飯,又上街兜個大圈子。

天剛黑颳起風,街上就顯得十分冷靜,三爺一動機靈,他立刻進了紫禁城。

更鼓二敲,宮裡頭依然燈火通明。

三爺仗著絕等輕功,飛行瓦上如入無人之境。

倒是沒費多大工夫,就讓他找到了皇帝的御書房,而且老頭兒恰在燈下看書,屋裡只有個老內監聽候呼喚,外面卻有不少人巡邏站班。

三爺仔細看了一下很放心,辨認燈光,審定了方向,他就又上別地方溜達。

凡事總有一個字巧,當他經過太和殿瓦上時,恰望見兩丈以外有個人的影子向前晃動。

饒他眼力多好,天太黑卻也沒辦法看得清楚。

然而不管怎麼說,這人必然是賊。

三爺自料路徑比賊熟識,一點不慌張,繞個彎先往御書房跑,瓦簷上施展珍珠倒捲簾,夜叉探海,懷中摸出早寫好的一封信,信包者一錢銀子。

這封信已經預備了三天,今夜才算用得著。

借重一錢銀子重量,三爺把這信寫得胡桃大寥寥幾個字“紀寶來捉賊請勿驚惶”的信,揉作一團,輕輕的拋到皇帝懷裡,翻身上屋便去捉賊。

賊果然不識路,還在外面幾個大殿瓦上轉,縱跳的本領不錯,隱約望見他背後兵器閃光發亮。

紀寶追到切近,信手發出兩枝鐵翎箭。

那賊非常機警,瞥見腦後人影,飛快的俯伏旋身,頃刻抽出單刀備戰。

紀寶像只狸貓似的,一躍丈餘,挺雙股合德劍,上挑下掠急取賊人,嘴裡還在說:“劉七,那天王府井大街放你逃生,你卻是賊心不改偏要找死。寶三爺等你三夜了,死約會不見不散,你就留下一條命啦……”

邊說邊鬥,瞬息鬥了兩三個回合。

那劉七決想不到三爺認識他,心裡儘管吃驚,手中單刀絕不怠慢。

紀寶雖則劍術高明,但是終嫌氣力稍欠。

好在宮中屋頂的琉璃實在太滑,劉七的輕功卻不如三爺,因此彼此暫時還能扯個平直。

劉七雖是賊,卻稱得起一條硬漢,身受八阿哥允禩厚恩,矢死為知己復仇,目的在狙擊四阿哥或者皇上。

四阿哥精明驃悍,武藝頗不等閒,而且警衛森嚴,心腹爪牙大半都是好腳色。

他曉得不易成功,決計行刺皇上。

康熙大帝是一位所謂馬上皇帝,時常微服出遊,這自然是個好機會。

那天在街上偶遇,劉七身上只帶一隻數寸長的匕首,同時又認得保駕的是神力侯傅小雕和李夫人燕黛,這一對男女實在招惹不得,所以他不肯冒昧動手。

今天打聽得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夫人慶壽,料到燕黛必去應酬,宮裡單留下幾個紈絝子弟的侍衛值宿,大好時機豈容錯過?

誰知來到宮中太和殿偏會碰著寶三爺。

單是三爺一個人,劉七可是真不怕,怕的是燕黛回來。

當時狠鬥了幾條臂膊,他就不願戀戰延耗時間,使出一路花刀,頃刻把紀寶殺個不住倒退,趁空兒急往前面衝。

紀寶那敢放鬆?左手扔下一枝劍,鏢囊裡摸出一枝鏢,猛的一鏢對準賊人腦後發射,人跟著一躍向前。

劉七縮頸藏頭剛躲過鏢,手中單刀就又接著了紀寶寶劍。

三爺初次學便雙劍,倒是覺得一點彆扭,這會兒只留下右手單劍,反而使得非常俐落。

他懂得眼前情形多麼嚴重,負的責任多麼重大,下決心作殊死戰,劍舞梨花,人同餓虎,劈磕遮攔,窮極變化。

劉七那天晚上在王府大街領教過三爺本事,那天三爺使的單刀,委實未見高明,今天看他一枝劍急如風雨,電閃雷鳴,端的十分了得,心中不禁且奇且怒,咬碎滿口鋼牙,一連幾個狠招,卻又把三爺鬧個手忙腳亂。

兩個人翻翻滾滾,輾轉盤旋,再鬥了七八個回合。

究竟三爺攔不住敵人,依然弄得節節敗退,竄房越脊看得見御書房近在咫尺,三爺心驚膽怕,奮死揮劍,決計成仁。

然而由你怎麼辦,到底還是讓賊人竄進好幾座院落。

事急三爺疾發兩枝鐵翎箭,劉七背中一箭,飄身墮地。

這一下越糟了,這地方恰是御書房前院,燈火輝煌,人排雁翅,斧鈸刀劍如林,卻是沒有一個人肯過來幫忙捉賊。

皇帝老頭兒更奇怪,他挺在兩邊人叢裡一張大圈椅上,神色自若,怡然觀戰。

寶三爺說不得只好捨命擋賊,賊至此越發驍勇健鬥。

這院子雖說很寬大,卻也不是浩浩無垠,而且兩旁花臺、假山、還有一些樹木,佔去的地方又不少。

事實上當中只剩一條大青石板鋪的闊甬道。

紀寶劉七落在這條甬道上拚命相撲,距離前面臺階至多不過二三十步。

臺階上去是迴廊,皇帝可不就高坐在迴廊上?固然兩旁排班二十餘條漢子,手中確也都亮著兵器,但料得到這些人全無用處。

事機已瀕險境,這就難怪寶三爺驚壞了虎膽,他也知道老頭子,是在測驗他的武藝,所以不讓那班膿包侍衛向前相助。

然而總還應該認清楚當前什麼情形,生死關頭,豈同兒戲?

三爺邊鬥邊想,乃至高喊過兩聲“老佛爺請回避”。

可只是老頭仍然危坐不動,顧盼從容,他那大圈椅椅腳邊好像也倚著一枝長劍。

三爺此時惟一希望他老人家也會兩手兒,危急時也能自衛。

這希望太渺茫,就他會兩下決也抵不住劉七。

想到極端,寶一二爺橫著心自己對自己說:“紀寶今天把性命巴結你皇帝,你一定會怎麼樣,我也管不著啦……”

義士臨危,視死如歸,好紀寶緊一緊手中劍,竭盡餘烕,急取敵人。

劉七剛才在瓦上還不見得如何了不得,這時腳踏平地,勇力倍增,何況皇帝就在眼前,只要一刀劈倒了紀寶,大事定矣。

可恨紀寶死纏夾,使盡看家本領,一時還是莫奈伊何。

再來小孩子縱跳功夫特別靈活,拋是拋不開,鬥又鬥不下,賊人怨氣沖天,心同火灼,冒險賣個虛招。讓紀寶一劍撒花蓋頂,劍劇臨頭上,狠劉七運足右臂膊五七百斤蠻力,奮飛刀背掀騰上磕去。

紀寶苦鬥半天,心神俱疲,受不了這一刀勢猛力沉,立刻劍翻人仰,渾身破綻畢露。明知敵人必然連環進步,刀化推窗趕月取他首級。

三爺無法自救,命在呼吸之間,卻不料賊人居然手下留情。

原來這當兒迴廊上驀地一陣大亂,劉七生怕逃了皇帝,反而撤身搶撲臺階,手起刀落,三個侍衛手中兵器同時墮地。

不容賊人二刀再起,簷牙上飛下一枝鎖骨霸王鞭,急若毒龍穿海,疾比猛虎下山,影到鞭到,人到聲到。

咔喳一聲響,一鞭擊碎了劉七半個頭顱,屍橫五步,塵土不驚。

大家定睛看,來的是個頎長漢子,抹著一臉黑鍋煙,儼如公明下降,分明敬德重生。

皇帝老頭子,大小官兒們,太監、侍衛,多少人多少對眼睛,皆瞧那頎長漢子。

漢子卻不理睬那些人,他立刻跳下臺階。

紀寶迎著他邁開一步,叫一聲:“藍大爺,謝謝您……”

忽然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漢子扔下手中鎖骨霸王鞭,急忙跪下去,伸個指頭撥視三爺眼睛,再把他兩邊手脈息,隨即由懷裡摸索個小小銀盒子,打開取出一粒豆大藥丸,嗪著伏身向三爺嘴裡送。

然後站起來睥睨身旁替他挑著燈籠兒的老內監高聲吩附:“寶三爺使脫了力,沒有多大關係,我走了你們將他抬放床上,好好讓他躺一天。

傳個真會治病的御醫,看看有沒有其它的病,假使沒有外邪,可以給他暍一杯參湯,別太多大半茶杯就好了。”

話說完,彎下腰拾起鋼鞭,霍地一聳身,人便又上了屋。

竄過幾個院落,驀見對面來了一條人影,急弩離弦一般快法,那輕身縱跳功夫簡直登峰造極。

漢子猛吃一驚,趕緊伸手背後抽出鋼鞭備戰。

轉瞬間這條人影射到切近,借院裡上映微弱的燈光,看清楚來的是一位遍身盛裝的女人呢!

那女人尖暍一聲:“誰,站住!”

漢子立刻回答:“李夫人,請您別誤會,我叫藍傅恩,剛才救了寶三爺,他受傷躺在御書房廊下,您快去……”

燕黛是位仔細的人,隨便哪能打發她走。

倒是更迫近一步問:“是不是來了刺客?萬歲爺怎麼樣?你是誰我不認得……”

傅恩只好把鋼鞭放下,這表示他決無惡意,接著慢慢的說:“傅恩就是那天在忠孝齋蒙千手準提義釋的藍立孝。

來的刺客叫劉七,王府井大街漏網的餘孽……寶三爺獨力拒賊,他受的是內傷,可惜我來晚了一步,你們的皇帝無恙,寶三爺我也給他餵了藥……”

燕黛道:“藍先生,真多謝,請下去坐一會嘛。”

傅恩道:“要是夫人對我沒有什麼可疑,還是讓我走,我不願意見皇帝……”

燕黛道:“那麼你請啦,等紀寶好了叫他府上磕頭去。”

說著她猛地一躍丈餘遠,兩三個伏身趕到御書房。

她是心裡著急,一下子便往院裡縱,駭得那些宮兒們太監們撞撞跌跌一片烏亂。

紀寶還睡在石板上,喧譁驚醒了他,看身上趴著燕姨姨,他微笑著抬抬頭。

燕黛放心起來參謁皇帝。

老頭子長長的個子倚著廊柱笑:“沒什麼事,夫人,你是飽受虛驚!”

一代元首,萬乘之尊,過著那麼樣驚險場面,還能夠鎮定自如,誰也都要佩服他精神偉大。

然而燕黛反而很不高興,當她覷到迴廊上那一把大圈椅時,乾脆放下臉來說:“老佛爺您就坐在這兒看紀寶鬥賊?

您忘記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嗎,保護您的侍衛們究竟行不行呢?您不想想看多麼可怕的呀!”

老頭子笑道:“別埋怨,是不是說你不在家,我就應該關起門鎖在屋子裡?”

燕黛道:“我的差事真難,簡直一天假都不能請。這賊人叫劉七,會一手好袖箭,他是八阿哥的死黨……”

聽說八阿哥的死黨,老頭子驀地睜大眼睛,厲聲叫:“你講什麼?天天說步軍統領忙著捉賊,還有賊進宮行刺!”

燕黛道:“步軍統領不是不會捉賊,不過捉不到劉七,他是八阿哥的一條臂膀,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漏網的就是他。”

老頭子差不多咆哮著叫:“不許再提到八阿哥,快把紀寶抬到我書房裡來……”

邊說邊翻身往御書房走。

燕黛朝著他背後說:“最好讓他躺一會,等下送到我屋裡安置,御書房怎麼行。”

老頭子扭回頭說:“石板上躺得太久也不好,他不是已經醒來了嘛?那麼你就趕快抬走他,傳王馥齋進來給他看病,用得著人參可問多總管要……別送他回去,我還有事問他。”

講完這幾句話,人就進去了。

亮著聲音答應幾個“是”的不是燕黛,是那個年紀很大的多總管。

一會見後,多太監帶人把寶三爺抬放燕黛床上。

燕黛雖然在宮裡紅得發紫,住的地方不算高明,整日夜都要點上蠟,否則你就不能做事,一句話屋裡太黑,但是養病倒不錯。

這兒派有兩名宮女當差。

本來宮中常有一些女官,凡是女官都有宮監服侍,怪在這種宮監卻不一定肯聽女官的話,女官就也不一定敢指揮她們。

燕黛自然也算女官,然而她比較神氣得多,不要說宮監,就是那了不起的總管老公公,也還得讓她三分。

她為人平和可是端莊,而且絕不怕人,客氣盡管客氣,屈服決不屈服,皇上娘娘們跟前也還要隨便講話。

她自居客卿的地位,辭色之間不肯輕易下人,她不怕人,人就得怕她,她的兩名宮女是絕對服從。

她們都還年輕,這裡頭留住下男孩子要算怪事。

寶三爺年紀小個子不小,她們不單是竭誠巴結,恐怕還有點胡思亂想。

紀寶躺在床上連講話也沒有勁,點點頭,笑笑都好像很費事。

燕黛不得不派人通知吹花。

吹花還沒來,王供奉馥齋奉召入宮看病,很細心的給三爺把脈,聽取內監們詳述戰鬥經過情形。

然後開方抓藥,親自動手伺侯三爺服了藥睡下,他又叮嚀囑咐燕黛,必須讓哥兒安臥三天,三天內切忌遷動。

王供奉走了一會,吹花方才趕到,皇帝跟她一道進來。

吹花醫術通神,力能起死回生,但也還是照規矩來一陣望,問,切,再看王馥齋開的藥方。

隨即告訴皇帝,說是三爺用力過度,只須引血歸經,靜養幾天便可無事……

又說王馥齋確然高明,用的藥恰到好處,不過太過慎重未免牽延時日……

又說藍立孝喂三爺的什麼藥關係很大,那定是極好的靈藥,不然的話血不會止人就不能這樣平安……

說著她留下帶來的幾顆紅色藥丸,交付兩名宮女,請她們早晚用白開水給三爺送服。

這當兒寶三爺只管轉著眼珠看定媽媽笑,可是吹花並不理他,講完話她和燕黛送皇上回去御書房,他們開心聊天。

老頭子聽到格殺劉七的人也是八阿哥舊屬,倒是有點感慨。

於是吹花就又說起那夜,王府井大街一場血戰。

不虧燕黛一旁設法攔阻她,就差那麼一點兒,沒把四阿哥一番詭秘陰謀給說穿。

這一天吹花留飯宮中,飯後她就揚長走了,似乎對三爺的病漠不關心,其實她是沒有空罷了。

原來朝廷正在積極籌備用兵,分兩路出哈密,西藏,猛攻準噶爾,卻也怕羅剎乘機蠢動,擬議改派神力侯傅小雕,另帶一枝兵駐防雅克薩應變。

不管怎麼辦,小雕不走哈密必赴璦琿橫豎要出發,吹花她自有一番安排。

別看她外表對小雕很疏遠,骨子裡他們兩口子可真是情深似水。

吹花慮的是小雕臨戰輕敵,常常身先士卒,匹馬陷陣拔圍,她覺得他四十歲的人,血氣將衰,不應該那麼樣好勇,她打算跟他去。卻又怕紀珠等留在京城闖禍,再來已經答應章玲姑幫忙復仇,這回事必須想法澈底的解決。

同時紀寶這一個魔王應該怎麼安置,讓他就上新疆找海容老人呢,還是暫留帝都?這都是問題。

這問題她跟小雕也談過,小雕除了反對她從軍,其它事一切不管,終於她想到只有找小翠商量。

吹花今天到宮中,還不免趁空兒去見見裡面幾位娘娘們,那些人跟她都非常要好。

她們告訴她朝廷已經決定派傅侯出兵西藏,責任相當重大,卻只能撥給他一萬人馬,勸她務必隨軍出發,幫助夫婿一臂之力……

聽了她們的話,吹花越發覺得非去不可,那就不管小雕願不願意。

然而章玲姑復仇這回事應該怎麼辦?本來計劃請燕黛出馬,領一班小孩子前往東北邊境當鬍子相機行事。

但眼前八阿哥的餘孽未清,竟還有像劉七這般武藝高強的人伏匿京畿,看起來燕黛實在不可以輕離宮闈。

沒有燕黛去主持那復仇大計,讓一群無知小孩千里外當強盜,這怎麼行呢?……越想越煩,當天傍晚就趕到翠萱別墅找小翠請教。

湊巧只有小翠喜萱姐妹倆在家,紀珠紀俠,念碧起鳳,小紅小綠玲姑,全被趙夫人楚雲留在城裡玩。

喜萱本來沒去給楚姨姨拜壽,小翠卻是剛才推說身上不舒服告辭回來的。

吹花跟笑翠感情像母女又有點像姐妹,她們平常一碰頭就是講不完說不了,今天談話的機會更好,屋裡除了喜萱沒有別人。

喜萱向來沉默,她是決不打岔別人聊天。

吹花先說夜來劉七行刺官家一場驚險,說紀寶如何拚命救駕幾遭不測,說藍立孝如何知恩報德,臨危卒至救了紀寶一條小命……

聽完這一連串敘述,喜姐姐恨得牙癢癢,恨寶兄弟連日躲在城裡頭必然事先早有警覺,不然的話,饒他怎麼淘氣,也不會半夜三更逛到宮裡去。

為什麼不通知別人一聲?至少也應該密稟燕姨姨,燕姨姨要是不應酬,賊人也還能闖到御書房行兇!

翠姐姐笑說:“假使燕姨姨留在宮中,賊人根本就不會去冒險,為什麼那些日子他都不去,偏要等楚姨姨慶壽這天行事?人家事算定了宮裡空虛,卻不料寶兄弟人小膽大,他就是敢獨鬥強敵。”

說到這兒,她又含笑看住吹花叫:“姑媽,我說寶兄弟必須早一天讓他前往新疆。朝廷早晚用兵哈密,我主張請姑爹託那位領兵的大帥帶寶兄弟同行。

如果這領兵的恰巧選到姑爹,那更是千好萬好,要是長教我們這位爺留在帝都,也許還會闖出什麼樣殺身危機,他太過驕傲,頂討厭也還是好勇鬥狠目中無人……”

小翠講話時神情帶點憂鬱,雖然臉上還浮著一絲笑容,但是那笑容反而更增加她幾分憂鬱。

吹花看著很感動,她嘆氣說:“妹妹,你是太過愛惜紀寶,時刻對他不放心,今天我就因為他的事來找你商量。

你姑爹一兩天要出軍西藏進攻準噶爾,我想跟去照料他,你玲姑姐姐復仇計劃,本來說請你燕姨姨領頭。

照現在情形看,八阿哥餘燼未熄,你燕姨姨的保駕責任還不容她銷差,我又上西藏去。誰能代替你燕姨姨呢?

最使我煩心的就是紀寶,他為什麼私逃來京,還不是為著要跟大家上松花江,他要去我真怕凶多吉少。”

小翠道:“姑媽,復仇這回事大約可以打消,二十五那天早上萬歲爺來到這地方,一坐一兩個時辰,還擾了我們一頓早餐。”

吹花叫:“怪……怎麼我就沒聽說。”

小翠道:“我以為寶兄弟一定會去告訴您,這五六天珠兄弟又不進城,昨兒在楚姨姨家裡客人太多,我是不願意招搖……”

說著便把那天皇帝降臨,一場是非辯論詳細一提。

吹花聽說紀寶洩露覆仇秘密,她也顯得非常詫異,心裡想:“這孩子又在搗什麼鬼?…

耳聽小翠往下接著說:“大家大夥兒說上東北當鬍子,那計劃我根本不贊成,在家時我是不敢多說,怕只怕引起玲姐姐誤會。

這次我隨念碧來京,表面說觀光帝都,其實我另有用意。

我請示過我們家老太太,她老人家也認為那計劃簡直瞎胡鬧,倒是極力勉勵我務必跟隨大家來京設法破壞,想不到破壞計劃的不是我竟是寶兄弟。

那計劃當時原是他首先倡議的,臨時違反初衷,他有什麼理由呢?我真是百思不解咧,姑媽……”

吹花想了半天,驀地伸手握住小翠一邊臂膀,低聲含笑說:“妹妹,大概是他不想去,不去又怕別人笑話,所以變計破壞全局……”

小翠道:“他為什麼不想去?這是問題。”

吹花笑這:“不忙,聽我講啦,你知道刑部尚書楊吉庭是我的盟兄,他的夫人眉姑又是我的乾姐姐,他們兩口子膝下有一個寶貝女兒,今年十三歲,名頌花又叫小眉,出名的女神童,能詩會畫,模樣兒長得好。

楊吉庭有意把她給你寶兄弟,我當然一口反對,明白告訴他們夫妻,紀寶天相不敢高攀,他們倆也就死了心。

可是你寶兄弟和小眉,彼此萬般要好……”

小翠剛才不過有一點憂鬱,這會聽吹花說到紀寶小眉姑娘彼此要好,她就又嚇得一個大跳。

她急促地搖著頭說:“姑媽,使不得,決不可讓一對小孩子再牽扯下去,不單是不利寶兄弟,而且還糟蹋了人家好姑娘,那是何苦……”

吹花道:“所以我找你來呀,把他交給你啦。關於你玲姐姐的事,我贊成在先,實不容失信於後。

官家答應幫忙,我看可能靠不住,說召你進宮,說有話告訴你姑爹,究竟還不是說說算了?

小雕他什麼也沒聽到呀,人家不管,我們還是要幹,怎麼幹你得想辦法,我們必須對得起章家子孫。”

小翠點點頭說:“姑媽,寶兄弟洩漏復仇秘密,他難道真個自私自利不顧信義?我想不會的,既敢貿然破壞,也許別有心裁……這幾天他住在楊家嘛?”

吹花道:“不,他還是住在張府大環樓,倒是沒去楊家。”

小翠道:“那就是了,姑媽,您要曉得,這位爺智勇絕倫,義重如山,絕不至因一己之私,教章家祖孫抱恨終天。

他這幾天留帝城裡,看來好像躲避各位哥哥姐姐埋怨,其實正在運用奇計促使官家實踐諾言,我就可疑他怎麼會黑夜闖入宮中巧遇刺客……”

吹花笑道:“恐怕不是巧,他大約先見著藍立孝,姓藍時告訴他劉七的陰謀……”

小翠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他立功臥病宮中,還能無所求於官家?官家也還能不理他所求?”

吹花道:“我覺得皇帝未必有辦法幫忙,章家的仇人是羅剎,事隔十餘年,玲姑當時還是一個黃毛丫頭。

她只知道殺害父母的是羅剎人,什麼人根本無法指認,官家能幫忙她殺盡羅剎人嗎?何況這年頭用兵準噶爾,他又怎麼敢挑釁羅剎呀!”

小翠道:“難是不難,然而也還看官家肯不肯澈底究辦,十餘年前的不算太久,儘可實地調查。

只要是事實,沒有查不出來的,殺人者死,萬邦公律,羅剎有什麼理由袒護兇犯呢?

官家的儀表不俗,他也實在是個有為的人君,君無戲言,不是胸有成竹,不會輕易答應幫忙。”

吹花笑道:“你是這樣相信他?反正紀寶一兩天宮裡回來總有個消息,我就看你的啦!”

小翠道:“姑媽,朝廷不是說要分兵兩路出西藏哈密嗎?哈密這一路統帥屬誰姑爹必定認識,我主張把寶兄弟帶走。我想明天就去看頌花姑娘,預備一篇話對她去講……”

吹花笑著站起來拱拱手說:“我是忙,走啦,一切全仗妹妹你啦!”

說著地立刻告辭走了。

第二天一早,吹花遣急足賫書通知小翠,說是楊頌花姑娘隨地乾媽,李侍郎夫人林佩蘭前往親戚家祝壽,大約還得耽擱一兩天才能回來。

楊夫人眉姑卻又感冒風寒,懷之兄弟請假在家侍疾,恐有不便,教她不必急急進城……

小翠恨不得立刻見到頌花,事情偏有這麼巧,那還有什麼話說?自然只好作罷。

這一整天,她憋在家裡,方寸間是真沉重。

可是她的寶兄弟養病宮中倒玩得頂輕鬆,昨宵,今朝,連服了他媽媽給留下的兩顆紅色藥丸,病可以說大好了人但是他依然賴在床上。

那服侍他的兩名年輕宮女,死纏夾就是不讓他下地,床前偎依,耳鬢廝磨,抓抓癢,槌槌背,說一陣,笑一陣。

三爺雖則不解事,卻也會感覺到女孩子並不討厭。

這會見他們正在作猜謎嬉戲,驀地皇帝者頭兒闖了進來,嚇得兩個女孩子爬下去亂碰幾個頭溜走了。

老頭兒就坐在床沿上,瞧著三爺臉上說:“我看你今天神色特別好。”

紀寶笑嘻嘻說:“我媽媽的那些藥丸子,死人也醫得活,我還不過脫了力。”

老頭子不作聲,點點頭笑笑。

紀寶道:“當時苦鬥刺客,我是存心肝腦塗地以報陛下,……”

老頭子說:“你這孩子可愛也可恨,既然明知有人行刺,為什麼不早告訴李夫人。”

紀寶道:“那天假使李夫人不請假,賊人決不能來,然而李夫人終有一天不在宮中,賊人終有一天必來,禍胎不可不除,事機不容洩漏,所以我決計獨任艱鉅。”

老頭子大笑道:“要不是那使鞭的臨救,你也想想看底下是什麼局面?”

紀寶道:“那怪您老佛爺太過大意,您應該趕快離開御書房,我鬥到氣盡力竭,至少那個時候您得迴避。”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39:20


第三章

老頭子笑道:「我的膽子並不比你小,這個現在不談,只問你是不是有所求於我?」

紀寶道:「很可以這樣講,我在想君無戲言,這句話可靠嗎?」

老頭子道:「別繞那麼大圈子,簡單點說。」

紀寶道:「那天,我對老佛爺您洩漏了章家玲姑姐砠復仇的秘密,博得您老佛爺一頓申斥。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怨我,我一直躲在義勇老王爺府上不敢出城。

雖說老佛爺您答應另有辦法幫忙,但是您並未召崔小翠進宮,也沒有什麼話告訴我父親,我可疑您不屑管,這一來使我落個賣眾背盟的惡名,我受不了……」

皇帝老頭子笑道:「你放心,不要說君無戲言,一位長者他也不能隨便哄騙你們後生。

這兩天我很忙,但並沒有忘記答應你們的事。

我已經決定派福重領三千鐵騎出關,越松遼平原戌興安嶺,順便護送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扎薩克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過江安撫羅剎,事畢讓他繞道回去蒙古。

你們的事也就著在這位郡王身上查辦,目的索兇歸案,就地正法,為章家復仇,為國家雪恥,這可不都完了嗎?

多羅郡王神勇無敵,而且精明能幹,羅剎人怕的就是他,我想他沒有什麼攪不通的,他也還是你們家的親戚,自然更沒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你滿意了嗎?」

紀寶忍著一肚皮高興聽完這幾句話,霍地爬起來,跪在床上亂碰一陣頭,嘴裡叫:「老佛爺,謝謝您啦……謝謝您啦……”

他是越來越大膽,邊叫邊撲倒老頭子身上笑,笑著索性連爺字也給去掉了,光叫人家老佛。

他叫:「老佛,可否讓我起鳳哥哥和玲姐姐跟著去?這樣他們兩口子必然更感恩,也可以幫助喜哥哥辦事。

我那起鳳哥慣使一枝方天畫戟,簡直萬夫莫敵,他和喜哥哥原是好朋友,他們倆的本領彼此欽服。

我那玲姐姐她是一條水老虎,水裡能耐端的了不得……我說,我的大哥二哥還都不如起鳳念碧兩位哥哥。

念碧他家有白髮祖慈,暫時不可能教他從戎,起鳳務必勸他隨軍效力,他確是一員將才,不相信您可以問四阿哥……」

老頭子叫:「四阿哥?……」

紀寶道:「是,我們都跟禎貝勒頂熟,這位殿下雄才大略,允文允武,我常常想,假使老佛您千秋萬歲之後,可以託大事者實在也只有他……”

聽到這兒,老頭子忽然變色起立,瞪目直視三爺。

三爺叫:「別嚇唬我,我講的是好話,聽不聽由您。」

老頭子厲聲說:“這些話不許講。”

三爺鼓起腮幫兒答覆一聲「是」,他就什麼也不響了。

瞧著他那一張淘氣臉,老頭子不由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腦袋說:「你要曉得,這些話關係太大,誰都不許講。」

三爺點點頭,但還強嘴說:「我是好意,要不是在您跟前,我也不能講。”

老頭子笑了,笑著說:「算啦,你躺下啦……李起鳳可以跟多羅郡王去,我自會派人通知你母親,你就不要管啦!」

說著,燕黛剛好進來,老頭子也就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扎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阿喜,福晉鄧畹君,他們倆於八月初旬辭朝出京,除了那領兵的福重將軍,和李起鳳章玲姑兩夫妻,同行的還有一個羅剎官員叫朗喀。

臨行前夕,康熙大帝對朗喀有一篇訓話,約略也提到章家的仇恨,暗示他助喜王妥慎辦理。

這時候清廷的確日趨強大,朗喀入稽穡留數月,多少他還懂得一些好歹,倒是滿口子答應幫忙。

行人由三千鐵騎護送,出山海關沿遼東灣出發。

章玲姑的家,過去住在綏佳靠近鶴立崗地方。

那地方人口少得可憐,十餘年來章家遺址猶存,斷井頹垣,起鳳玲姑依稀還都認得。

喜王親自挈領他們夫妻,並那外賓朗喀二肋來實地調查,不費多大氣力,就把當年洗劫情形查得水落石出。

被害的當然不止章姓一家,行劫殺人的全是羅剎浪民,但為首倡亂的卻只有兩個,這兩個賊恰還在佳木斯經商。

喜王辦事不愧能幹,經過一度跟朗喀密商,當機立斷,即日下令拘捕兩賊追供,強扯朗喀陪審簽證,案結立將二賊就地正法。

然後備文抄錄口供照會羅剎,勒兵佈防江畔,他卻帶了朗喀和一百衛士,渡江深入賊境,宣揚中國威信。

旌旄所指,強寇懾服,覊遲二十日修盟而返,羅剎人就是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章玲姑總算為孃家報了仇,可是沒辦法尋求父母骨殖,這使她非常悲痛。

喜王和福晉畹君,顧慮她逗留東三省或有危險,說不定羅剎人會找她報復,苦勸她同往蒙古小住。

反正回去沒有事,鶴立崗留又留不得,樂得多走幾個地方增長見聞,她也就答應了。

到了蒙古,恰好聽說準噶爾戰事竟有羅剎人參加助逆,李起鳳立即趕往西藏,投效傅侯麾下,玲姑只好暫留在蒙疆。

口口口口口口

玲姑起鳳,喜王畹君,兩對年少夫妻告別出關,接著又是吹花隨傅侯大軍長征西藏。

這些日子中,出門的不知道要安排出席多少次別宴離筵,被約陪座的也都忙得昏頭脹腦的。

小翠和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她們那一班姐妹那天送玲姑進城。

大夥兒一直住在鐵獅子衚衕義勇老侯爺府上,魂消離緒,酒入愁腸,說不盡款款依依,不免都有點英雄氣短。

好不容易走的都給送走了,小翠這才跟大家商量,分發紀寶跟哈密統帥安慶將軍前往新疆。

本來先把話講好的,當時紀寶並未提出反對,等到他爸爸媽媽小雕吹花走了,安慶將軍定日出京,我們寶三爺忽然翻臉不去,理由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邊疆天氣太冷不好走……」

他跟翠姐姐吵翻時說:「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啞巴,走路不要人帶,安慶去哈密打仗,我上阿爾泰山訪道,他也管得著我?

橫豎你派定我必須出家,忙不在一朝嘛,反正這一兩年我總死不了,這句話也還是你講的,幹嘛就趕我滾蛋呀,我是非等明年暮春三月決不動身。」

三爺不但強嘴,耍無賴,而且還有辦法打通宮中關節,皇上派多太監傳達旨意,教讓三爺暫留,且得來春上道……

這一下小翠可是嚇壞了,她一肚子擔憂,卻又不願對大家說明。

因此大家竟都同情寶兄弟,反而怪翠姐姐操之過急。

小翠氣不過,終於趁空兒,揹人把三爺帶上大環樓。

關上門打開窗兒講亮話,先問他相信不相信她的術數?再問他是不是留戀楊頌花姑娘?是不是存心坑害人家女孩子?

她說:十二三歲的小孩,留心到女色方面,這是很可恥的,假使不想及早排脫,耽誤了新疆之行,那恐怕不但他自己必然無幸,楊頌花也許可能抱恨終天……

翠姐姐講得相當不客氣,寶兄弟蓄意一味放刁,他好像曉得翠姐姐有這許多嚕囌,老早預備好一篇說話。

他說:翠姐姐術數通神他相信,他要求告訴他哪一年哪一月日他會死?讓他決定出家時間,……

說他跟頌花談得來是實,伹他們倆還沒轉過什麼婚嫁念頭,就算拖下去將來有危險,然而翠姐姐你當年能夠運慧劍,斷情絲,摒絕俠二哥,安知我寶三爺臨時拿不出懸崖勒馬的本領……

幾句話把小翠頂得面紅耳赤,他卻扮個鬼臉奪門走了。

紀寶向來對翠姐姐恭敬不敢放肆,今天下狠心講話帶刺,刺傷了翠姐姐方寸靈犀。

當時他走了以後,她遠呆在大環樓上,直氣得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換一個人恐怕都會負氣從此不管。

然而翠姐姐不能,她愛紀寶不啻骨肉,同時又是身受吹花臨別重託,寶三爺越是對她無禮,她越覺得小孩子變態可怕,越發非管不可。

那天下午,趁大家同出逛珠寶市的機會,悄悄向義勇侯爺告辭,獨自回去翠萱別墅,編造幾句話告稟張維。

說是明晨要跟念碧,上金頂妙峰山進香還願,大約會逗留七八天才能回來,託他老人家好生看家。

第二天天剛亮,順便帶了幾件隨身行李,夫婦雙雙上車走了。

究竟她何曾上什麼妙峰山?還不過去鄉下念碧一個朋友家裡躲了一整天。

一切不出所料,傍晚時光,紀珠紀俠紀寶三兄弟,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四姐妹城裡來家,聽說翠姐姐碧哥哥遠出朝山。

他們哥兒姐兒急得直詛咒,詛咒翠姐姐不應該瞞住大夥兒自尋快樂,亂七八糟瞎吵了一夜。

翌日五更天,他們七個人七匹馬,一窩蜂真個趕上妙峰山,山上並沒有翠姐姐碧哥哥蹤跡。

大家以為張維傳錯了話,否則便是翠姐姐故意扯謊,大北京有的是名勝地方,天曉得人家安著什麼心逛到那兒去……

姐妹弟兄們趕了一天路,撲了一場空,免不了一連串埋怨。

紀珠不服氣,勸大家索性兒留下玩個盡興,年輕人都是好強的,誰也不願意煞風景反對。

其中只有寶三爺一人暗裡吃驚,明知道前天大環樓上話說重了,翠姐姐必定是傷透了心,可能她一怒回去江西?

只願如此,那倒是很好的事,省得死對頭找我寶三麻煩,反正有碧哥哥護送她南下,她自然總會平安到家……

寶三爺胸中如意算盤儘管會算,做夢想不到翠姐姐,這時光卻做了刑部大人楊吉庭座上佳賓。

她就在大家上妙峰山那天午後,驅車入城拜謁楊夫人眉姑。

崔小翠大名真是久仰,不單是眉姑無限歡迎,楊大人他也親出招待。

小翠此來存心作說客,說不得只好稍露鋒芒,一頓接風酒,從容應對,周旋中節。

本來人比仙露明珠,再配以大家風範,看得眉姑又是歡喜又是驚奇,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勝聞名。

我們楊夫人,果然強把她留住了。

楊夫人眉姑,她作女兒時有個綽號,叫畫眉兒,那就是說她會叫也會跳,現在一把年紀了,老脾氣也還沒改。

這也可見她是個非常熱情的人,她待小翠只好說是愛惜,愛惜人家模樣兒長得漂亮,舉動談吐來得大方。

吉庭觀念可與夫人不同,他對這位不速佳賓馬家少奶奶,並不十分注意她的儀表,一心想探討她內在學問根源。

聽說她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他是有點不能相信,決計等機會一測高深。

因此老夫妻同心殷勤留客,要求小翠小住盤桓,好歹讓頌花天津回來領教一二……

小翠此行目的原是要見頌花,這可不是正中下懷?

當日她在一頓接風盛筵上說話不算太多,酒後品茗燈下,這才展開無礙辯才,從容接受吉庭縱橫問難。

暢談歷代史上三千年,條舉傳疏不遺一言,詩書六藝,淵涵海納,三教九流,無不貫通,聽得楊大人駭然避席,拜服個五體投地。

銀燭三拔,話題兒轉到星相方面,小翠先為吉庭眉姑看相,隨後便問到頌花八字,直指那八字是假的,她說假使果然屬真,姑娘今日決不能還在人世……

平空一語,石破天驚,吉庭眉姑嚇得相顧失色,底下自然免不得要把實話告訴人家。

於是再將姑娘真命格推算,她也說命宮正坐孤鸞,但一點沒有關係,過二十五歲婚姻大吉大利,可博夫妻偕老,滿眼兒孫……

幾句結論又把吉庭眉姑說得反憂為喜,眉姑說二十五給人不太晚,古人二十而嫁,也還不過多等五年……

吉庭說他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其實不給人做父母的倒是頂願意,既然是晚嫁為佳,那就等個三十歲豈不更妙……

這些話小翠不便批駁,她只是肯定的指示,必須讓姑娘滿二十五歲再給定親……

三寸不爛之舌,頃刻工夫折服了吉庭和眉姑,她的說客就算成功了一半。

時間不早,吉庭告辭回去書房,她仍留在眉姑屋裡,秋夜月明如水,賓主幹脆不要睡,增衣倚檻,喁語通宵。

這時光眉姑才完全明白了人家來意,她真是說不完的滿肚子感激。

她說雖然吹花講過紀寶夭相,但是到現在吉庭還沒有死心,她本人也老是猶豫不能決斷,而頌花和紀寶感情眼見得與日俱深……

又說光是父母不贊成還恐無用,怕只怕一對小兒女太過聰明,可能逼走極端,橫生波折。小翠對眉姑講的話表示同感,地說此來意在說服頌花。

因為紀寶脾氣非常倔強,而且膽大妄為不易降伏,必須激動頌花竟與決絕,底下才能穩渡太平日子。

又說紀寶如何不受勸導,她是如何佯稱朝山進香躲避耳目,假使讓紀寶知道她原來找頌花,他就可能闖出一場嚴重亂子,請眉姑吩咐傭人守秘,切不可洩漏留客家中。

關於這一個請求眉姑自然照辦,但是她還顧慮到念碧在外面容易敵人疑竇。

小翠笑說念碧已經出京,本來鎮遠鏢行承保了一批紅貨遠走迪化,在理說應該由念碧押鏢。

鏢行裡顧念馬大鏢頭挈眷來京不久,所以勉強改派他人。

其實這趟鏢千里長征,滿途荊棘,誰也都不愛去,念碧不願意推諉責任,趁機會匹馬西行追趕鏢車走了……

小翠這麼一講,眉姑也就放了心。

第二天地便請她到頌花屋裡下榻。

秋窗無事,她放膽給頌花校正窗稿,替眉姑挑繡兩雙鞋面,有時也恭陪吉庭來一局圍棋,這位少奶奶簡直凡百事無不高明。

吉庭眉姑自是倍加敬重。

賓主感情容恰相見恨晚,就只等頌花天津回來對付寶三爺。

好不容易這天眉姑派人由李侍郎公館打聽消息回來,說是李夫人林佩蘭可於明後日動身回京。

眉姑雖則歡喜,可只是等人就有那麼難受,兩天工夫別得她真像熱鍋裡螞蟻一樣,小翠倒還是沒事人兒,她一點兒也不著急。

重陽節前一天,傍晚時頌花姑娘真回家啦,當地一步三跳跳進眉姑屋裡,望見媽媽背後站著一位年紀不過二十歲光景少婦打扮的美人兒,秀眉豐頰,皓齒明眸,恍如出谷幽蘭,前身明月,小姑娘不禁怔住了。

眉姑只管笑不理她,好半天,她十分驚疑不定的輕輕叫:「媽,誰呀?我怎麼稱呼哪……」

她撲在媽媽懷抱裡,扭著頭還在看。

眉姑笑道:「你天天盼望見面的是那位姐姐呀?」

姑娘驀地蹦起來叫:「別是我崔小翠姐姐吧?我好像聞到了芝蘭香味嘛……」

小翠笑著搶一步去牽起姑娘一隻手說:「妹妹,小翠看你來了。」

姑娘跳一下腳叫:「哎呀!翠姐姐,您真是想死我啦……”

叫著立刻給翠姐姐請安,一下子姐兒倆就像扭股糖似的扭緊一塊兒了。

小翠細看小姑娘像一隻美麗的黃鶯兒,又像一朵蓓蕾待放的芙蓉花,長是長得頂好看,夠美,夠豔,也夠活潑,討厭在前額髮際略見微疵,兩個大眼睛也帶點小毛病,這於她美豔上並沒有關係。

論相法那就值得研究了,總而言之一句話,及笄妨夫,相與命格完全相符。

看看不禁微微嘆息,眉姑笑道:“你看她怎麼樣呀?翠姐姐。」

小翠笑道:「如花似玉,我見猶憐……”

頌花道:「你壞嘛,我看你就是個天上神仙,誰還趕得上你呀!」

小翠笑道:「我老了,春花秋草,怎能跟你比呀!」

眉姑叫:「喲,還沒滿二十歲,就說老了嘛,那我真要算冢中枯骨咧!」

小翠道:「舅媽一點也不老,原是好福氣的人嘛。」

眉姑叫:「什麼叫福氣呀,人老珠黃,我早上梳頭連鏡子都不敢照,照見滿頭瞼雞皮疙瘩就有氣,看見你這美人兒我更嫉妒,恨不得咬你一口才痛快。」

她不但叫得嘹亮,還來個滋牙裂嘴,像煞真要噬人樣子,那樣子是真滑稽。

小翠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笑著說:「姑媽常常對我說,大舅媽喜歡講笑話……」

眉姑道:「是嘛?她也告訴你我的綽號叫畫眉嗎?你當心,老畫眉不算會叫,小畫眉才夠瞧呢,你就等著聽噪呱啦。」

頌花撇撇嘴笑道:「嗯,不見得我叫得比您更好聽,也還沒學會裝模作樣嘛!」

眉姑笑道:「混帳,我教你裝模作樣嗎?」

頌花歪著頭笑:「您是不知道剛才講話的神氣多難看,天真得簡直像個七八歲小孩子嘛!」

讓地這一講,我們楊夫人竟也不免有點難為情。

然而也還是叫起來說:「聽啦,少奶奶,人老了就是這般不濟,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會討厭哩……

頌花道:「媽,我並沒說討厭你嘛,不過你老人家何必那樣做作呢!」

眉姑道:「我的姑太太,你可別講風涼話,那一個女人不會老,那一個不要被年輕的人取笑?長江後浪推前浪,早晚問題呀,丫頭,我倒希望你一輩子如花似玉咧!」

頌花道:「您就是愛發牢騷,我不跟您講。」

眉姑道:「不跟我講也好,可是我還得跟你講,翠姐姐她才是貨真價實的女博士,你要好好的請益,別自以為了不起,人家可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這兩天她替你改的窗稿,你爸爸就佩服得五體投地,要是人家肯收你做個學生,那是天大的福份呀,姑娘。」

頌花聽說翠姐姐改她的窗稿,心裡多少有點不高興,立刻便往地屋裡跑。

眉姑笑著向小翠使眼色。

小翠笑道:「我實在不夠修改她的文章,那都是大舅舅的意思,我又不好違命,可能因此出亂子。」

眉姑這:「不會的,吉庭講過你大豐筆,回春妙手,點鐵成金,小眉還不至不識好歹,不相信你過去看看,我得上廚房,吉庭也快回來了。」

說著她先走了,小翠這就到頌花屋裡來。

頌花一共有兩個房間,前房算是她的書房,隔壁臥室,小翠就在書房裡下榻。

Roc掃描楚天俠影OCR舊雨樓獨家連載她進來時頌花並不覺得,窗兒下翻動詩草看得出了神。

小翠不敢去驚動她,悄悄的坐到榻上拿起針線做活,偷眼望小姑娘不住的點頭,不時也輕輕的拍一兩下桌子。

翠姐姐放了心,垂下脖子挑繡手帕。

那詩稿不太多,一會兒工夫小姑娘就將所修改的和一些批評全詳細看完了。

猛的扭轉身瞥見翠姐姐,趕緊扔掉稿本,搶過去一下把人家抱得緊緊的叫:“姐姐,你快答應收我做假學徒啦,我的乾媽李夫人真不如你,她就不能改你這樣好。”

“別滾著頭呀,小心針扎痛你。”

“不管,快說要不要我。”

小翠真怕紮了她,只好拿針插在手帕上放在一邊,攔住她說:“我實不夠做你的老師,我們算姐妹不更好嘛!”

姑娘道:“那麼你得給我爸爸媽媽做乾女兒,怎麼樣?”

她站好了睜大眼睛在看翠姐姐。

翠姐姐很為難,不答應眼見不行,可是她生平就恨那些什麼乾的溼的結義訂盟,何況人家刑部尚書一品大員,認了這門親,委實太討厭。

然而為著紀寶,說不得只好受委屈,她躊躇著拐彎兒說:“你不要胡鬧,舅舅,舅媽不會要我的……”。

姑娘說:“只問你肯不肯?”

小翠笑道:“我還能說不肯嘛……”

姑娘道:“成,就要妳有這一句話。”

邊說邊扭頭往外跑,她是想到廚房找媽媽,廳屋上卻碰著爸爸回家,慌不及尖聲兒叫:“爸……爸……翠姐要拜您做乾老子呢,快來啦!”

撲過去扯住爸爸袖口便要拉他後面去。

吉庭笑:“妳是剛回來的?……不忙吧,讓我換下衣服再講嘛。”

姑娘道:“不要嘛!人家是一位女博士呢,看不起嘛?為什麼要換便衣呀!”

吉庭笑道:“女博士算什麼?皇上還親口稱呼她夫人哩,我怎麼好放肆……”

頌花道:“她見過皇上?不相干,人家是做妳的乾女兒嘛。”

她便把他扯到屋裡來了。

頌花姑娘把爸爸交給翠姐姐看管,她就又上廚房來捉媽媽。

眉姑嘴裡亂糟糟直嚷,人卻被拖得足不點地的滾到房裡來。

眼見楊大人冠袍帶履挺在靠背椅上,她叉扎著一雙手笑:“吉庭,你倒是頂神氣的等做乾爸爸……”

頌花三不管使勁扯媽媽跟爸爸坐個並排兒,淘氣的大丫頭也就儘快的給鋪下了拜褥子。這光景怎麼辦,小翠還能不跪下磕頭。

吉庭就會笑,眉姑儘管叫,她叫:“喲,不敢當嘛,我們那有這麼大福氟呀。我的姑奶奶……”

說是不敢當,叫卻會叫姑奶奶。

小翠拜了兩拜站起來,一福稱一聲乾爹,乾媽。

吉庭側立著哈腰笑說:“姑娘,受委曲了。”

眉姑讓姑娘按在椅上快樂的叫:“丫頭,死扭著我斡嘛呀,還不快拜姐姐。”

頌花放了手,扭回頭撲翻身便拜,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恭敬的磕了一個頭,小翠急忙還禮託她起立。

姐姐妹妹牽上手互相看著笑,彼此卻也會帶些難為情的樣子。

眉姑喜得心花怒放,拍著手跳起來叫:“吉庭,怎麼辦呀,我該給姑奶奶什麼咧?我一點還都沒有準備呢。”

吉庭笑道:“明天我請客,好好的鋪張一下,有這樣一個乾女兒,我覺得值得驕傲同寅……”

眉姑道:“辦就要辦得成樣子,花多少錢我墊。”

小翠輕聲叫:“乾媽,我想不要吧。”

她向眉姑遞眼色。

眉姑好像覺悟了說:“是,我忘記了,這不忙?吉庭你倒是先給我弄來兩對鐲子啦。”

頌花道:“媽,為什麼不請客?您忘記了什麼?”

眉姑轉了一下眼珠說:“你大姨姨跟姨丈行軍西藏,燕姨姨這幾天宮中鬧刺客又沒得空,我們親戚都不能來,光請你爸爸的同寅有什麼意思?你們姐妹也不能出去見客,何苦來找麻煩。”

頌花道:“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哥二表姐,還有紀寶,他們可不全在京,都可以請他們呀!”

眉姑道:“笑話,他們晚輩進京兩個多月,早就該來見我,小孩子簡直不懂禮貌,為什麼我還要去請他們?

最近連燕月也不見了,這可不奇怪?大概因為你爸爸是個窮官,所以誰也都不願意來吧……”

眉姑原是隨便扯兩句話敷衍姑娘,可不想這一扯真扯出氣來,她憤憤地瞅著小翠。

小翠笑道:“他們就是好玩,玩得忙不開,這幾天大夥兒又忙到妙峰山進香去了,恐怕還要幾天才能盡興哩!”

頌花問:“媽,我不在家,紀寶也來過?”

眉姑鼻子裡哼一聲,說:“就沒看見他嘛!你不在家他還肯來……”

這一說,頌姑娘什麼就都不講了。

今天晚飯開得比較晚一點,吉庭酒喝得特別多,酒後快談,不覺又坐了兩個更次。

頌花小翠回去屋裡睡覺時已是四更天,頌姑娘一定要跟姐姐同榻,小翠自然同意,姐妹睡個並頭兒,齊胸各蓋看一張被,欹枕聊天。

話題兒提到紀寶品貌才藝,再說起頌姑娘相格命運,翠姐姐放大膽下個肯定論斷,說是兩入決無配合可能,合必兩敗……

她說:“妹妹,不單是我小翠會看寶兄弟夭相,姑媽她老人家對此道也很高明,我們在江西時候詳細研究過,認定只有讓寶兄弟儘速出家才能挽回大厄。

當時寶兄弟倒也懂得利害,答應在今年夏天就去新疆拜海容老人為師,我們正待為他準備行裝,卻不想他忽然潛逃來京。

他來京的目的,原是要跟大家上松花江去幫助章玲姑姐姐,找羅剎人為章家伯父伯母復仇。

據姑媽告訴我,她老人家本來不許他參與這一個戰鬥行列,後來因為看他在西山救喜萱獨戰群賊,武藝端的了得,姑媽一輩子忠肝義膽,眼見小孩子行,她就不願意再去攔阻他。

她老人家既然准許他上東北、我一時就也未便強諫,誰知道那天皇上駕臨翠萱別墅,寶兄弟竟然信口洩漏了玲姐姐復仇秘密,那是分明存心破壞,這一來我就完全弄得糊塗了,我想必有什麼事使他留戀京都……”

說到這兒,翠姐姐霍地盤腿坐了起來,嘆口氣接下去說:“他,他原來為著妹妹,這……也是姑媽臨行時對我講的,而且再三吩咐我,務必設法教寶兄弟離開京都。

前些天我在義勇侯張勇家中,揹人勸他幾句話,妹妹,我真沒想到他……他竟是狠狠地把我搶白一頓。

向來他對我十分恭敬,這一次變態使我非常傷心,由此也可見他怎麼樣著了迷……不,我是說他戀戀於妳。

他打斷了出家念頭,忘記了性命危險,同時還坑害了妹妹,你這事我不能不管,但是沒有力量控制他。

我苦思焦想了幾晝夜,沒辦法只好來見妳妹妹,這叫做解鈴還仗繫鈴人,妳必須拿出勇氣下決心訣絕他,救了他也還是救了妹妹你自己。

別不相信我的相人術和命理,這種學識我確有絕對把握,我躲在府上四天,外面沒有一個人曉得,為的就是瞞住寶兄弟耳目。

假使讓他知道我來遊說妳,那可能事情鬧得更糟……妹妹,怎麼辦你看著辦吧,我的話也說完了。”

小翠講了半天話,頌花靜靜地躺著聽,動也不曾動。

直到翠姐姐把話講完了,姑娘這才伸手輕輕的拍兩下枕頭說:“你瞧,天亮啦,睡下吧,一切我全明白,我也盡有辦法對付寶兄弟。

不錯,我們倆很要好,可是除了要好並沒有什麼呀,他是胡鬧,我可不糊塗,你放心,等著瞧我的……睡吧,睡吧,我話也講完了。”

說著她閉上眼睛,嗤的一聲笑,翻個身不響了。

她那幾句話講得簡單,不過聲音帶點顫抖,一聲笑竟是飽含悽慘的成份。

小翠覺得很可怕,卻去不敢再去撩撥她。

翠姐姐自以為一夜沒有睡著,但是頌妹妹什麼時候離床,她可是並不知覺。

這會見天氣也還早,翠姐姐慌不迭溜下地滿屋子前後找頌妹妹,找不著她就更著急,來不及再去梳洗,一下子便往門外跑。

頌妹妹還不是好好的在院子裡澆花?她回頭望見翠姐姐滿面驚疑,笑了笑說:“妳睡得很香,我不敢驚動你……”

放下手中噴壺,慢慢的走上臺階。

翠姐姐長吁一口氣說:“我真不能相信睡看呢,你是剛起來吧?”

頌花搖搖頭撇著嘴說:“妳心裡沒有事了,自然睡得著……”

話講出口似乎又有點不好意思,一摔手便向前屋走。

小翠心裡很難受,發了一陣怔回去屋裡,打開鏡盒子梳頭,看定鏡裡自己跟自己說:你必須忍耐,忍耐看接受人家埋怨和嗔怪,否則必要僨事……

梳好頭洗過手臉,隨便換一件衣服,上前廂房去給眉姑請安,走過窗兒下瞥見頌姑娘倚在媽媽懷裡淌眼淚,便又趕緊壓緊腳步悄悄退回。

她不住的發呆,難過,然而有什麼用呢?

還好不一會工夫頌姑娘進來了,雖則眼眶兒紅紅的,她也還是笑笑說:“姐姐,媽請你用早膳呢!

過去別就回來,我要關起門寫封信給紀寶,下午就到乾媽那兒住,至少要等紀寶動身出京後再回家……”

說到這兒霍地背過臉兒坐到窗前去,停一下又說:“姐姐,你不要可疑我什麼,我懂得你勸我的全是好話,我是不能不走開。

我想你不如也上李公館暫住一時,我那乾媽是個極和氣好學的人,你肯去她一定歡迎,李侍郎更是出名的書呆子,有你這一肚子才華,管保他會當做寶貝一般看待……”

說看她又笑了,笑著扭回頭又說:“姐姐,明天一早我請乾媽放轎子來接你,怎麼樣呀?”

小翠想了想說:“這個我得跟乾媽商量一下,等會兒再告訴你啦。”

頌花絕頂聰明,平常一枝筆的確來得飛快,今天一個人關在屋裡寫信,卻會寫個兩三個時辰,外面嚷開飯了,才看見她開門出來。

換上了一身衣服,手裡拿個大信封,封面寫紀寶三弟親啟,封口打滿了火漆。

她把這封信交給眉姑,不大自然的笑著對小翠說:“姐姐,我算幫你一個大忙,紀寶就是頑石,讀了我這一篇萬言書,保險也會點頭,但是你可不能拆開偷看……現在我們吃飯,吃完飯我就要出門……”

回頭又吩附張媽說:“張媽你去告訴老王,僱輛馬車上李公館,等會兒請妳陪我去,屋裡床上那個皮箱是帶著走的,記著先給我搬上車。』

說著便請翠姐姐,媽一同來吃飯。

盛個半碗飯泡了一滿碗茶,故意慢慢的吃,不時的笑,不時的投翠姐姐一眼兩眼。

翠姐姐卻只管望著壓在眉姑左腕下那個飽滿的信封出神,眉姑她老人家還是老樣子嘩啦啦東拉西拉話講不了。

一頓飯沒吃完,張媽打扮著進來回話,說是一切準備停當。

頌姑娘立刻扔掉筷子,鈕釦上扯下手帕胡亂抹抹嘴,站起來笑向翠姐姐說一聲:“等回見!”

人便像粉蝶兒似的飛走了。

小翠怔一怔趕緊追出去送行,主僕倆人已經上了車,車輛正在輾動,頌花探首車窗又笑又叫:“姐姐,等回見!”

小翠也還是沒聽懂,她心裡是一陣陣難受,所以人也就有點糊里糊塗,眼見車駛得老遠了,她才怏怏地回頭走。

眉姑迎在院子裡,點手兒喚她近前,悄聲兒說:“你是不是想看她留下的信?”

小翠急忙搖手說:“那怎麼可以?我說乾媽您也不要看,頌妹妹非常明白,她決不會錯。”

眉姑笑道:“妳要曉得,不是你這姐姐也說服不了她這妹妹,她躲開了可保平安,紀寶要來就讓他來吧,妳也不必避面不見他了。”

小翠道:“不,我還不能見他,在您這兒見他那就更糟。不管頌妹妹信寫得多好,也還是崔小翠做的軍師,您老人家想看怎麼行呢!”

眉姑道:“那麼你乾脆也到李公館去不好嘛,我這破屋子恐怕藏不住你,紀寶那孩子多刁鑽古怪呀。”

小翠道:“李公館我怎麼能去呢?本來沒有交情嘛……”

眉姑道:“妳既然做了小眉乾姐姐,她乾媽家裡你自然去得。再說李夫人佩蘭確是很痛快的女人。

李侍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架子,人家兩口子沒有兒女牽纏,整天價都在書本上尋開心,你去他們決不討厭。”

小翠道:“李公館我總覺得不應該去,您府上不能住,那隻好到楚姨姨那兒躲幾天,不久還想出一趟潼關,過了年我也就回去江西了。”

眉姑道:“你是說鎮遠鏢行趙振綱家裡?不妥當嘛,紀寶找你不著必找念碧,找念碧還能不上趙家嘛?

他們家幹那一行生意,來來去去人多口雜,妳怎麼躲得住呀……老遠老遠的路,走一趟潼關你講得太容易啦!

念碧不在你身邊,就說你有事我也不答應,回去江西也不行,紀寶走了以後,正要你跟頌花多盤桓,住個一兩年一同去啦……

今天紀寶決不會那麼巧就回來,忙也不在這半天工夫,我看你疲倦得很,好好去睡個午覺,等你乾爹回來我們再商量。”

說著便去牽住小翠一隻手,送她到北屋來,推開兩扇虛掩的門,孃兒倆都嚇得一大跳。

這裡竟不像是姑娘的小書房,窗前翰墨架上藏書,收拾得一乾二淨。

乃至壁上掛的字畫,粘的詩箋也全沒有了,書案上卻新發現一尊木雕古佛和一部妙法蓮華經。

眉姑抖著嘴唇叫:“哎呀,小丫頭搗的什麼鬼呀……”

小翠趕緊走進隔壁臥室,一看不得了,床上被袱丟了,櫥裡頭她帶來的那個大包袱也不見了。

翠姐姐心裡忽然明白,她跺一下腳輕輕叫:“頌妹妹你好厲害,這不是迫我上李公館嘛……怪不得說等回見。”

叫著眉姑也來了,老人家神情顯得十分焦急。

小翠慌忙攙她就床沿上坐下,悄聲兒說:“乾媽,您放心,我敢保沒有什麼事!一個有點智慧的人,偶爾傷心失意,都會轉個傻念頭,燒兩柱香讀幾頁佛經,那還不過鬧著玩罷了。”

眉姑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小丫頭本來脾氣頂古怪,特別與佛有緣,這一次她要是真闊起彆扭看破一切,那怎麼辦呀?”

小翠道:“乾媽,不會的,世間善男信女果然真能看破塵俗,那也還是命運註定,妹妹命中夫榮子貴晚翠冬榮,相格也並不孤,她決不能……”

眉姑道:“我覺得很可怕,妳肯跟著我勸解嘛?妳願意上李公館住一時嘛……”

小翠道:“現在只有這樣辦,您放不下心,我的隨身衣服又讓妹妹帶走了,她是存心算計我。”

眉姑道:“那末,你就去嘛?我叫人給你僱車。”

小翠笑道:“我看稍等一下李公館必會派人來接我,這也是頌妹妹安排好的棋局……”

話沒講完,張媽笑吟吟地領著李夫人身邊大丫頭美雲闖了進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0:15


第四章

古人有所謂侍婢,李夫人身邊兩個大丫頭就是這一類人物,美雲、麗月,同庚十八歲。

美雲尤其慧黠可人,她進來給眉姑小翠各請一個安,從容對眉姑說:“美雲奉家少奶命,來接府上崔小姐過去寒家玩幾天,恭祈老夫人垂允。”

眉姑叫:“你主子為什麼不自己來呀,要請諸葛亮還不應該親身出馬?告訴你,我這乾女兒就是不容易請。”

眉姑這時已愁懷盡釋,她那一張莫遮攔的嘴巴又在講笑話。

美雲笑道:“本來嘛,少奶是要親自來接翠小姐,那都是頌姑娘執意攔阻,她怎麼說我可不敢傳嘛。”

眉姑道:“嗯,你主子無非託大,排長輩架子。好,妳請吧,請得動請不動我管不著啦。”

美雲笑笑向小翠拜拜手說:“小姐,家少奶久仰芳名,只恨緣慳一面,今兒聽說小姐您進城,吩附美雲務必請小姐不嫌怠慢,惠然枉過。”

小翠笑道:“貴夫人蓋代才華,學富五車……”

ROC掃描theOneOCR舊雨樓獨家連載眉姑急忙擺手叫:“得啦,別文縐縐講話啦,多難聽呀,人家李夫人本來就愛酸,身邊兩位活寶,美雲她和麗月,恰又是一對酸棗兒,再配上你這半瓶醋,管保合適。既然來接你,去吧,去吧,別客氣啦……。”說著便教張媽去打來洗臉水,逼著乾女兒洗瞼梳頭,使一點粉用一點胭脂。好在衣服不必換,換也換不成,包袱已經讓頌花給帶走了,那就只好將就。打扮完畢,湊巧吉庭由衙門裡回來,說是剛往孫御史公舘赴席,李燕月也在座,據說紀珠兄弟昨日下午已由妙峰山回來,今天大家到處找念碧,紀寶還賴在趙振綱家裡向他楚姨姨要人……。聽了這些話,眉姑慌不迭打發小翠出門。

小翠立刻告辭上車來到李公舘。李夫人佩蘭和頌花,孃兒倆都在二門上等候她,彼此廝見,皆大歡喜。小翠細看佩蘭,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長得不太美—也不醜,難得在清秀拔俗,人如海鶴梅花。看了這位夫人的相貌,小翠暗裡斷定她決無生兒育女的可能,她的相格太過孤潔,要說能保夫妻齊眉,那實在只靠在前額長得好,豐滿整齊,發潤如絲。小翠以晚輩禮拜見她,她卻以平輩禮看待,彼此竟是對拜了一拜。然後佩蘭趨前握住小翠一隻手,誠懇地說:“妹妹,我覺得非常榮幸見到你,也希望你別把你這老姐姐當作外人……”。淡淡兩句話,說得小翠心悅誠服。她深信她是個可以親近的人,這就安心住下了。

紀珠等弟兄逗留妙峰山足滿十天,回來依然不見碧哥哥翠姐姐消息,大家就都有點覺得奇怪。喜萱說翠姐姐對寶兄弟出家問題常常操心,據她告訴她來京的目的就因為這回事。寶兄弟不曉得什麼意思忽然翻腔,說什麼要等到明年三月才肯動身,而且講的話還相當不客氣。翠姐姐假使不是見解有獨到之處,她又何至那般迫逼寶兄弟?大家不該反怪她操之過急。小綠說這些小曲折翠姐姐不會介意,必定是寶兄弟對她還有什麼放肆舉動,那天在鐵獅子衚衕,分明看見他跟隨翠姐姐上大環樓。翠姐姐下樓後神色就不對。寶兄弟一張窮嘴真靠不住,如果不是使她過份傷心,她決不能拋下大家不辭而去…小晴冷笑著說,寶兄弟要是有良心,他也何忍欺侮翠姐姐?一年來撫慰殷勤,教誨諄諄,不虧她苦心傅授一手大羅劍,他也夠得上西山獨戰群賊,御書房單身救駕……。小紅說:“寶兄弟真有什麼對不起翠姐姐,那簡直教人不敢相信,想想看,她怎麼樣愛護他,怎麼樣訓育他,一手作成他,他全忘記了嘛……”。大家圍在一塊兒,你一句他一句譏誹寶兄弟。寶兄弟躲在窗外越聽越痛心,忍不住放聲痛哭。這一哭卻把紀珠哭得生了氣,搶出去迫定他說怎樣得罪翠姐姐?寶三祗管哭,話是不能說。紀珠氣不過踢他兩靴尖,大家急忙勸住。

這一夜亂紛紛,弟兄姐妹全沒有睡好覺。

第二天一清早紀寶趕進城來了,先到鎮遠鏢行打聽念碧行蹤,鏢行李管事的和鏢師們,他們都說也在找馬大鏢頭就是沒找到。三爺是個心細的人,看出人家講的是實話,倒是放了心。他想碧哥哥要不在京,那就必是護送翠姐姐動身南下,祗望她們兩口子確然回去江西,自己捱了哥哥姐姐一頓臭罵,也還不算什麼。但再一想翠姐姐平日言行拘謹,注重禮節,果然長行回家,她決不會不去向幾位長輩辭行。這一想他就又動了疑,離開鏢行趕緊託人宮裡頭查問燕黛,隨後再去找義勇老侯爺,最終才上趙家拜訪楚雲,忙了一整天還是毫無著落。萬家燈火中,上一家館子借酒消愁,幾杯酒使他猛記起楊公館,雖然認為翠姐姐不會在那兒,可是正好藉這一個好題目看看頌姐姐呀……。本來嘛,那天晚上他受了眉姑一番奚落後一直沒敢去,今天有了題目遮羞,他就又硬起頭皮來了。

由酒樓出來帶著五七分酒意,跨上青花驄坐騎竟奔南合沿楊公館,來到人家大門口,寶三爺仍不免有點虛怯,跳下地邁上臺階,先去找看門的老頭子老王。門樓上湊巧沒有第三個人,放大膽開口便問小姐天津回來了沒有?老王笑吟吟地回話,說小姐昨兒剛回家,可是今兒一早就去李公館上學,這一次呀,還把行李也帶走,看樣子恐怕要住個長時間也不一定。三爺您是白忙一趟啦……。老王跟隨楊大人多年,在楊家他要算個頂有頭臉的管家,老頭子也總是閱歷深,早看透寶三爺在轉他們家小姐念頭。今天又受了夫人一篇吩咐,所以敢七搭八扯故意刁皮。三爺一聽心裡不由難受,臉上一陣熱扭翻身便要溜走。可是老王又笑起來說,夫人留下話,三爺來了務必請進去見。寶三究竟不能在一個門子面前丟人,說不得祗好挺起胸膛往裡面走。

吉庭還在廳屋上喝酒,寶三上去請安,楊大人待理不理的說:“姨姨有話告訴你,你來了也好,屋裡找她啦。“寶三又是不痛快,懶洋洋地走進姨姨臥房。眉姑正在燈下抽菸,手中扎一枝銀亮的水菸袋,動沒動,笑沒笑,低眉正色的說:“那兒來呀?好久不見了,還是無所事事,到處飄蕩嘛!”三爺一看不順眼,勉強陪笑道:“前些天跟哥哥姐姐上一趟妙峰山……”。眉姑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很遠嘛?現在敢是玩膩了!”紀寶搭訕著說:“本來也不會逛那麼遠去,因為那天翠姐姐由張家回去忽然失了蹤,據張維伯父說,她和碧哥哥兩口子上妙峰山進香還願,所以我們大夥兒就追了去。”眉姑道:“翠姐姐也回來了?”紀寶道:“她就沒去嘛,我們撲了一場空,回來還是找不到她。今兒我跑了一整天,到處查,查不出一點消息,也曉得她不會在這兒,我是找窮了才來見姨姨問問看。”眉姑冷笑道:“誰不知道崔小翠是位女才子女博士女聖人,她還能瞧得起我!聽說皇上老佛爺很敬重她,許不許她進宮去呢?”

“我託人問燕姨姨,沒有嘛。”

“馬念碧鏢頭不是也丟了?”

“就是嘛,鎮遠鏢行和楚姨姨家裡我全去過了。”

眉姑故作沉吟半晌說:“人決丟不了,據我看他們該是回去江西。不過人家夫妻不辭而去,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高興呢?你媽媽對我講過這樣話,小翠來京專為催促你出家……最近她向你提起這問題嘛?你做錯了什麼使她傷心嘛?”眉姑是跟頌花商量好的一篇話,這會兒還不過說個起頭,寶三爺已經有點吃不消啦。他忸怩著稅:“我對翠姐姐向來敬重,大約還沒有什麼對她不起的地方,她也很少生氣,這一次我可是搞糊塗了。”

“我想她來京兩三個月了,不會沒提到你出家的問題吧?”

“提是提過的,我答應明年三月動身入疆。”

“為什麼要等明年三月呢?”

紀寶笑道:“這時候已經深秋,我怕人多路上不好走,反正不忙,何必……”

眉姑搖頭說:“三月暮春,過去是夏天,夏天上新疆也未見得好走嘛?再說出家人講究的就是吃苦,不能吃苦行嘛?我是無緣得見崔小翠,但聽你媽媽所講的,這位姑娘簡直是神仙,她要你出家決不是開玩笑,不聽話恐怕你就要倒楣。今年不去明年去,這都可見沒有去的誠心。你父親母親出征去了,翠姐姐大概也必是讓你給氣走了。好呀,這一下你就是沒龍頭的野馬啦,誰還管得著你嘛?我當然更沒有理由去管你出家不出家啦,不過這回事不應該搞到我頭上來呀……”。

講到這兒,猛的把手中水菸袋砰的一聲響頓在桌上,扔下快燒完的紙煤兒使勁踩了一腳,人跟著站起來,氣憤憤地接下去說:“你母親那樣一個明白人也會無理取鬧,她說你所以賴在京都,為的是捨不得離開頌花……這是什麼話呀!甥爺,我怎麼受得了呀……那天晚上我就勸過你避嫌少來,可見我並沒有容縱你們瞎胡鬧吧?她臨行那兒來許多牢騷呀!你又不是糊塗蛋,你又不是沒聽見人說你夭相,你又不是不曉得早晚總要出家,難道你還會胡想什麼呀?你母親簡直侮辱我母女,她還要留封信警告頌花。我就氣不過,頌花倒無所謂,她回家看了信只管好笑,笑你母親發瘋。可是她不願再見你,為的避免人家妄說是非,今天一早就搬到她乾媽家裡去住,說是你在京一天她一天不回來。為什麼要我們母女活生生分離呀?你講啦...”

眉姑一雙手撞住桌沿,一邊講一邊跳著小腳兒,她裝作得十二分生氣寶三爺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變得很難看。做姨姨的不由動了憐憫心,她坐下來又托起水菸袋,拿紙煤向燈上點著,慢條條地說:“我不怪你怪你媽媽,她不該講話太隨便¨¨你頌姐姐有封信留在她書房抽屜裡給你,看樣子寫的還很多,你自己拿去啦。”

寶三爺好像死囚遇赦,立刻上書房去了。紀寶離開屋裡以後,眉姑不由吃吃好笑,她滿意自己講的那一段話辭理並茂,聲色俱佳,以為饒你茂三奸似鬼,還不喝了老孃的洗腳水。越想越開心,托起水菸袋便上廳屋來,把剛才所講的述給吉庭聽。

吉庭先是發了一陣怔,後來直搖頭,說她講得太過火,更不應該那樣刻毒,說三爺是個十二分好強得孩子,怕不怕一時負愧難當,逼他走上極端。讓他這一提醒,眉姑就又嚇了一個大跳,慌不迭急往書房跑,書房裡卻那兒還有三爺的蹤跡?

原來三爺受了眉姑一頓嚴厲教訓,當時不單是羞慚無地自容,而且憤恨得真想自殺,走出上房往北屋走,那般鋼筋鐵骨渾身解數的腳色,他也曾弄得扶著頭拖著腿連打兩三個踉蹌來。勉強撲進書房,抬頭看鳳去樓空,一燈如豆,餘香未散,滿目淒涼,胸口忽然劇痛,猛的一口血噴上案頭,濺汙了妙法蓮花經。咬緊牙齦倚在桌沿定一下神,伸手扯開抽屜拿出那一封打滿火漆信,封面書紀寶三弟親啟一行字,使他低徊嗚咽痛淚橫流。這一哭心裡倒好像輕鬆點,但這地方無論如何不願逗留,立刻把信藏到懷中,信手再拿了那一本帶血佛經。溜出後院子聳身登屋,繞到大門外爬上馬背,三不管從縱容疾馳,頃刻駛進鐵獅子衚衕。還是老規矩,竟去敲開馬房門交下馬,壓緊腳步掩進花園,悄悄地上去大環樓。這一夜他把頌姐姐給的萬言書讀個七八遍,一邊讀一邊淌眼淚,一邊又嘔了幾口血,天亮時光他算是切切實實的病倒了。

等到打掃僕役上樓,發現了滿樓板鮮血斑斑,床上寶三爺昏沉如醉,骸得那些人滾下扶梯直嗥。有的急去報告七老姨太碧桃,碧桃抖著腿登樓一看情形不對,老人家驚壞了放聱大哭。紅杏、紫菱和張勇老侯爺一窩蜂趕到,一連串呼喚搖晃。寶三爺乍轉雙眸,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碧桃伏在他身上問:“寶,你怎麼啦?好好的……”說著淚流滿面。三爺伸手抱住她說:“娘,沒有什麼,您不要害怕,我是……”,我是什麼他講不出來。老侯爺叫:“孩子,告訴我怎麼搞的?”三爺笑道:“我在妙峰山逗留十天,昨兒剛回來,大概是受了感冒……”。老侯爺道:“胡說,感冒也曾吐血?別多講話啦,我請大夫去!”

張勇老侯爺非常著急,本來他老人家就是頂喜歡紀寶,眼見小孩子病象險惡,不免驚心動魄,再來也以為病人賴在家裡萵一有個不幸,干係似乎太大。當時先打發兩名家將飛馬趕往翠萱別墅催請紀珠兄弟,自己來不及打扮跳上他那一匹千里名駒紫嘯,竟奔四阿哥府邸。求四阿哥派人分頭通知燕黛,楚雲和楊吉庭。隨後四阿哥也就換了便服,偕同老侯爺前來探病。紀寶躺在床上什麼話都不講,四阿哥問不出究竟,立刻教王供奉馥齊。王馥齊來時,楊吉庭、燕黛、楚雲和李燕月、紀珠、紀俠、小紅、小綠、小晴、喜萱連張維全都也超到了。馥齊醫理並不比紀珠高明,李燕月原來也是一位行家,經過他們三個人商酌的結果,共擬了一劑藥方。

近午時光寶三爺服了藥睡著了,樓上交給七老姨太碧桃和喜萱照料,大家上外面去議論病源。氣急攻心是事實,什麼事刺激小孩子到這一個地步值得研究,這問題很快就也有了結論了。大家公認為與崔小翠失蹤有關。座中惟有楊吉庭一個人雪亮明白,然而他絕不敢把話告訴大家。紀珠大爺追悔不該踢三爺雨靴尖,小紅、小綠、小晴也抱怨前天大家話都說重了難為寶兄弟,誰都願意留下服侍他,好像這樣做才能過意。楊吉庭坐到過午跟四阿哥一道走的,燕黛楚雲老姐妹都是忙人,捱到天黑告辭。紀珠就在病人屋裡開鋪,姐兒們更番輪值看護。喜萱跟寶兄弟感情最深,床前服侍湯藥衣不解帶,委實難得。說真會做事的也祗有她,小紅根本不會幹什麼,小綠小晴孩子氣太重,她們倆就是沒有恆心。燕黛倒是天天來,可是她總不能多逗留。楚雲她是隔一天來一次。四阿哥府上定規早晨派人問病。楊吉庭來得最勤,不過來了就走,從不登樓。寶三爺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一拖個把月,大家都累得很夠瞧,他的病才漸漸的有點起色。那倒不一定全是草根樹皮的效力,虧還虧頌花姑娘那封長信寫得委婉動聽,他算是想開了所以病才能好。這幾天他已會下地散步,紀珠給他批的最後醫案是“病每加於小愈,戒之慎之”。因此喜萱就不敢稍離開他,仍然守定樓中照料。

珠大爺天性豪縱,個把月工夫他已盡了最大耐心,眼見小兄弟勿藥有喜,他先約了小紅回家。他們兩口子走了,紀俠和小晴就也走了。小綠姑娘沒有走,沒有走的理由是幫忙喜萱姐姐照料寶兄弟,這理由不一定靠得住。姑娘今年十六歲,說年紀不比小晴小,說美貌也許還在小紅以上。小紅是個雍容華貴,看樣子好像很驕傲的人,其實她還好講話。綠姑娘不然,別看她外表活潑得像秋月春花,骨子裡可是誰也都瞧不起,她那胸中學識,手中拳劍都是第一流才調。若論聰明果斷卻非他人所能及,總而言之,她是極剛強而有絕對自信心的女孩子。在那些兄弟姐妹間,使她敬重的是崔小翠,其次喜萱,頂喜歡紀寶,最藐視紀俠,其餘碌碌無足道也。所以姐妹都找到了對象,唯獨她還是光棍兒。當時崔小翠跟她同住在思潛別墅梧桐館,問過她對於配偶的意見,她笑笑說從來就沒想到這些事,可能一輩子永不作此想……閨中笑謔曾幾何時,人非木石,未許忘情,她現在竟也會走上愛之迷途。

這兒且說李燕月。燕月的父親李志烈,少年時出名兒的美男子,平生風流韻事還真多,幸虧娶了二夫人燕黛。(李志烈被琴、棋、書、畫四個姨太太困入盤絲洞的豔事詳見“瀛海恩仇”。)富然更不會官星朗耀,一帆風順混到什麼巡撫部院,一品大員。燕黛祗有燕月一個男孩子,近年來老是帶在身邊,這位爺模樣兒活脫像他父親,機警定力卻獨得母親遺傳。因為自幼兒勤練武功,顯得分外軒昂雄壯英氣迫人。他今年剛滿十八歲,究竟燕黛教子有方,耳提面命,磨得他閱歷淵深,才藝蓋代,平日交遊極闊。王公大臣門庭常有他的足跡,翰苑名流一見李燕月為榮,江湖好漠,里巷少年亦以獲交公子稱幸。然而他無論遨遊那一種埸合決不牽泥拖水,開雲出岫飄逸如仙,來去自如略無掛疑,惟一怪脾氣就是與女孩子無緣。當時八阿哥派人搗亂鄱隱湖,間關馳援,留住思潛別墅日子不算少,他跟那一位姐妹都拉不上交情,那-位姐妹也都看不出他有什麼好處。眼前在京還不免有人向他提起婚姻問題,他老是不以為意。住的地方也並沒有一定,有時寄居鎮遠鏢行,有時下榻神力王府,有時客店安身,留住比較長久的要算趙公館。趙夫人楚雲跟燕黛,同是南海海皇帝郭阿帶家老夫人身邊的侍婢,她們老姐妹情如骨肉,楚雲大姐燕黛次之。燕月來趙家是甥爺,所以他住在大姨姨家最久,因為大表妹楚蓮跟他要好,他就又倦居了。

趙夫人楚雲膝下有四位千金,楚蓮大小姐芳齡十七,玉潤珠圓,肥不騰衣,模樣兒也是天仙一般人物。各位要問鹿苑書劍這部書所描寫的姑娘們,為什麼全是俊的沒有醜的?這個作者不妨來個解釋。女兒家自十三歲到廿四峰信,這短得可驚的過程中,祗要地長得乾淨點,就都不至醜到那兒去。曹雪芹說女兒是水做的,金石名言,可輿天地同壽。我以為水總是清潔的,溫柔的,所以決不討厭。凡物醜莫醜於討厭,十來歲的女孩子你討厭嘛?那末你又何必刻毒她醜呢,這是一。再說女兒美不美,大概輿母親有很大關係,假使母親是個美人胎子,湊巧父親也不太難看,這樣兩口兒的結晶,可保百分之八十不錯,你能不相信嘛?郭阿帶的夫人葉新綠,鄧蛟的太太蘭繁青,她們倆是南昌府書院街,胡吹花父親胡劍潔的侍兒。楚雲,燕黛和留在江西的海怡,海悅她們四位都是郭阿帶老母親跟前養女。古代人講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娶妾納婢自然要挑選美貌,花錢要醜的,恐怕天下還沒有這一種傻瓜。請看過去官宦縉紳,乃至鉅商富賈,這班人家的婢妾,大半是姣好的,慧黠的,豔麗的女人。郭姓南海望族,胡氏贛江首富,新綠繁青,楚霎燕黛,也就都有一代佳人,她們的兒女能不好嘛!楚蓮不單是漂亮,性情尤其恭順溫良,這因為她像爸爸。趟振綱天生豪傑,為人長厚,蓮姑娘幼秉庭訓,綽有父風,她垂髫時就跟父母練武。可惜趟振綱固是英雄了得,但他會的是硬功,硬功講究氣力,究竟女孩子不大相宜,因此蓮姑娘也就沒有辨法練得到家。楚雲的擊技本領不如燕黛,同時又不願意女孩子整天便踢腿揮拳,姑娘本人對學武也好像缺乏信念,這一來她的身手就難免要差。還好名家後起到底不同凡響,普通三四百斤大石頭還能託得動,十來條猛漠子也未必奈何得她。過去在南昌府作客時間,她是自知功夫趕不上人家弟兄姐妹,所以一味謙虛藏拙。住久了眼看小綠紀寶跟隨崔小翠研習拳劍,刻苦奮勵日夜鍛鍊,這就又有點追悔自己不該錯過用功。那時侯是不曉得大表哥燕月有多大能耐,他差不多也是個極拘謹的人,他們表兄妹早晚晤面就不過彼此點點頭問侯一聲而已。

這一次燕月北來住在神力王府,因為討厭府裡頭繁文縟節太多,勢利人情太齷齪,所以才又綣到趙家寄居。趟振綱在帝都名氣很大,身份很高,雖說還不至富埒王侯,卻可算是布衣俊品,交遊廣闊,自奉亦奢,他的家可就拾掇得漂亮十分。花園裡有一座樓,叫壽花樓,原是特意起蓋給盟妹吹花進京下榻的所在,吹花就從來沒住過,恰好以之接待燕月。楚雲沒有男孩子,對這位大甥爺自然是百般愛惜,她治家非常嚴厲,但是並不禁止蓮姑娘跟大表哥多親近。作母怒的肚子裡打什麼如意算盤,做女兒的多少總有點明白,所以姑娘有時候也到壽花樓坐坐。日子長久了,她漸漸的覺得大表哥風流得可愛,言笑幽默中帶著豪爽,態度爾雅溫文他會吹奏古代的音樂,樓高月上一曲銅琵,數聲鐵笛,蓮姑娘常常因此流連不忍離去。他喜歡作慷慨激昂的長古詩歌,也能寫張顛狂草,又下得一手好圍棋,琴棋書畫四件事,件件使姑娘心服,可就沒看過他武藝如何。

這一天早上燕月正在樓上讀書,耳聽得牆外一片喧譁,裡頭好像夾雜著護院的雨位武師呼號聲音,不由他不拋下書急步下樓。院子裡望見楚雲用黑綢子包起頭髻,手中拄著寶劍站住出神。一看就料到發生了什麼嚴重問題,趕緊趕向前問:“二姨,請先告訴我什麼事?”楚雲冷笑道:“不曉得徙那兒跑來一個漢子,看樣子還像也是吃鏢行飯的,把門前拴馬石椿拔倒了三四條。兩位教師爺也捱了一頓打,還說要請我出去比個高下……我怎能隨便跟人上街比武呀,二姨夫不在家,他是有意……“燕月握手笑笑說:“您彆著急,讓我見他去。”楚雲叫:“你不行,不要你管……”一把沒抓住人,他已經搶出跨院。

楚雲慌忙追出來,楚蓮姐妹也就不免要跟去看。看大表哥走下大門石階,樣子顯得特別從容,彎腰伸手輕輕的扶起躺在一旁一條五尺見長的石椿,左臂膊給勾著往地下插,跟著縱身一跳,猛的右手一掌拍在石椿頂上。說也奇怪,那石椿竟會平白矮了兩尺。扭回頭抱拳拱手,瞧在站在面前山神似的漢子問:“老兄,有話好好講,好意思動手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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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月總算客氣,可不想漢子不講理,驀地一拳黑虎掏心,直搗李爺當胸。燕月翻左腕,稱量人家這一拳足有四百斤實力,他不禁笑了。

燕月往後撤身,擺擺手說:“你要是光靠幾斤蠻力,恐怕不行………快講受什麼人指使……”蠻子不作聲,連環大踏步,倚仗個子長,下面盡力掃出掃堂腿,上面右手起兩個指頭疾探燕月天池穴,上下併發快若旋風。急切裡燕月依然鎮定,不跳躍也不躲閃,運口氣施展金剛大力法立地生根,舉右手玉女摘星,摘住敵人右肘,身子跟著向前衝,左手當胸,突出一推掌,喝一聲:“去……”聲到,人到,掌到,掌貼蠻子前胸。蠻子那七層寶塔似的高個子,就這樣仰翻身獻個大元寶躺下,血自嘴縫唇邊流出來,右邊一條腿柺子骨也折斷了。

可是那蠻子很不含糊,不嚷也不哼,而且臉上神色不變。

燕月急忙趕近前問:“怎麼樣,受不了嘛?”

蠻子欠身指著右腳說:“壞啦,不怪你,怪我勁太大,想不到你那兩條腿簡直是鐵鑄的。”燕月笑道:“是嘛,告訴過你光靠牛勁不成嘛,我那一推掌也不過四百斤力,小意思算回敬你一拳黑虎掏心。”“沒話說,我認輸……送我回去啦……”

“話要先講明白,什麼人支使你來的?你本人是不是跟趙家有仇?”

“你能答應交我這一個朋友,我講。”

“可以,你講。”

“我由關外來,叫馬直,沒有事幹,想去安捷鏢店討一份口糧,他們說北京城所有鏢全讓鎮遠鏢行搶去了,所以……”“胡說,那你為什麼不到鎮遠鏢行去講理……”

“我就是不會講理嘛,他們說趙振綱不在家,行裡頭鏢頭們不過僱用的夥計,打人傢伙計不見得漂亮,要不找趙振綱女人……”燕月一聽不由怫然不悅,揮手說:“可惡,我聽說這一家鏢店剛開張兩個月,聘有三個蠻子鏢頭很不安份,我送你一趟……”說著,扭回頭便教人僱車。

楚雲一直站在臺階上看,看出大甥爺端的了得,然而總還是不能放心,點手兒請他問話,問他是不是需要人跟去幫忙?燕月笑笑說用不著,倒是要了她手中寶劍,央求蓮姑娘進去給找一張紅綢子,拿來纏上劍葉。僱的馬車來了,親自把蠻子託上車廂,他卻去蹲了車轅,車奔宣武門大街賽捷鏢店,先請店裡的管事見面。那些不但不認帳,而且拒絕收留馬蠻子,馬直氣得破口大罵,蠻子鏢頭老羞成怒,動手就要揍人。這局面李公子那還忍得住?

這地方切近榮市口,他約三個蠻子上決人法場比武。

世間事最公平正直的無如一個賭字,賭錢攤牌認鐲,賭性命死傷無怨。

燕月把三位蠻子約到菜市口,先鬥拳後鬥兵器,蠻子全不行,結果各帶上一兩處輕傷,燕月只想讓他們稍受點教訓,不為已甚,手下留情。他們心裡倒也完全明白甘拜下風,本來就算沒有事啦。

燕月剛待蠻子下客店給他們治傷,偏偏巡檢老爺領一班做公的趕到,這位五十二歲的芝麻大官兒,居然會認識李公子。一見面先哈腰請安,回頭便喝令封店起蠻子。

燕月一看要糟,急忙攔阻。

頑固的巡檢司卻非巴結公子不可,當街坐上隨帶的牛皮合椅,排班追問蠻子口供,蠻子只好實說。巡檢一連串罵了幾聲混帳,賣個關節答應人傢俬了,一要蠻子上趙家給趙夫人負荊請罪,二要賽捷鏢店當家的關門歇業,三還要馬蠻子負傷出境。這三個約法人家鬥敗的沒話說服從,戰勝的李公子可是全都反對。

他說當鏢客的決不可迫他向娘們屈膝,小事情要人家鏢店拆夥說不通,馬蠻子傷重怎好驅之出境。燕月差不多翻下臉才算杷巡檢勸走,這一來不單是安掩鏢行大小鏢頭感激十分,圍著看熱鬧的男女們誰不喝采李公子好度量?這當兒鎮遠鏢行恰好來了人,燕月怕再引起什麼麻煩,趕緊吩咐馬蠻子帶回鏢行醫治,他借了蠻子一匹馬立刻走了。當天晚上;賽捷鏢店老掌櫃丁大光,乘黑夜悄悄領三位蠻子鏢頭跑一趟趙公館,老頭兒很說了一些客氣話。燕月陪二姨姨客廳裡接見他們.楚云為人本來頂乾脆,—問過人小鏢店營業情形,笑說新開張的店沒作過一點宣傳工作,那是難怪叫不響字號。面許人家以後當由鎮遠鏢行廣為介紹,還說假使遇著棘手困難,燕月念碧儘可以幫個小忙……她越是大方,人家越覺得難為情,第二天他們發出大批請柬,請城內外大小鏢店鏢頭,和許多名流豪傑,為鎮遠鏢行送匾。匾題四個字“仁義可風”倒也尋常,送匾的排場可稱漂亮。

送匾回來大張席筵,高會群英,丁大光要請燕月首座,燕月當然不肯。

江湖上宴會坐次相當嚴格,經過了一番客套,決定論歲數入席,燕月年紀最輕,結果他坐了未﹂位。這種場合還有一件事更討厭,那就是敬酒不許謙辭,燕月酒量不太好,好也受不了群起包圍,喝到五七分醉他不能不停住,一個不留心竟觸怒了一位英雄。這位英雄叫魯猛,在北京要算第一流拳擊名家,人雖然儀表不俗,壞在妄自尊大性如烈火。事實上他是看不起燕月,有心挑撥是非,當時他要燕月喝酒,燕月直辭不勝酒力,就這樣翻了臉,堅持要跟燕月較量高低。燕月不願意多事正待解釋,可不想人家將手中一滿杯酒潑在他身上,這是一種嚴重的侮辱。脾氣再好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底下便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比武。魯猛硬功到家,鬥個沉酣使出鐵沙掌虎虎迫人,燕月只好施展點穴法勝了人家。

一次不服,再來二次三次,魯猛第三次躺下,這一下子就爬不起來了。

燕月回去把話一講,楚雲且喜且驚,她說魯猛人並不太壞,就是有點氣暴眼高,在京都他的確沒遇到敵手,左右一雙鐵沙掌南北聞名。他的一身真實功夫大概與振剛不相伯仲,他倆是互相敬重,今天能夠把他制服,我們公子實在值得恭維……幾句話說的燕月蠻不好意思,旁聽的楚雲姑娘不由動了愛慕之心。

從這一天起她上壽花樓越勤,大概也總是有過什麼露骨表示大表哥才會慌了手腳。燕月怕的是二姨丈不在家,弄出笑話見不得人,因此託辭慶貝勒招他伴讀,說母親在宮中已經答應人家,不去似不方便……楚雲相信他的話,蓮姑娘就沒辦法挽留,眼睜睜看他走了,這些事恰都在紀寶紀珠哥兒們上妙峰山那幾天中發生。紀寶一回來就病倒了,聽到這個消息,燕月自然要來看視,他是精通醫理的人,一看不得了,性命只在呼吸之間。本來嘛,他頂喜致寶三,認為老兄弟前途不可限量,眼前弄到這一個地步他又如何不心痛?因此他就留在張府,幫助紀珠研究下藥。一住十來天,紀寶病漸漸有點起色,除了喜萱以外大家都不免心生懈怠,燕月床前調護依然處處認真。就因為這一些小節,引起了小綠對他注意。

不注意還好,一注意才發現了這位哥哥好處還真多,入是爽直中還帶些拘謹,拘謹中卻又孕育著嫵媚,嫵媚之間可是隱見無畏精神。講話是那樣幽默彬雅,風度若光風霽月。

紀珠紀俠和念碧總算長得頂好看了,然而紀珠富貴氣氛太重,紀俠則嫌姣好若女子婦人,念碧太過耿介自喜,他們都不及他超脫悠閒,瀟灑拔俗……女兒家對異性就怕動了心,動了心她必會委曲求全,綠姑娘天生的傲骨,卻也落了這一著。這天上午楚雲前來探病,眼見寶三爺已能下床散步,放寬心接上陪老侯爺張勇聊天。談起燕月懲治馬蠻子,折服安捷鏢店三位鏢師,以及鎮遠鏢行送匾一場熱關,和三番門敗鐵臂膊魯猛,博得滿城練武的一致推崇,譽為大北方近年來第一條好漢……前後經過情形詳細一說,老侯爺本來極端好勝,一聽立刻攏袖口伸出大拇指叫好兒。紀珠小紅,紀俠小晴自然也是分外高興,大家說燕姨姨一代劍俠,月哥哥獨得秘傳,可知英雄了得。卻怪他一向虛懷若谷,武藝惟畏人知,這未免太過存私見外……公認該罰他請客。小綠獨持異議,她說技戒誇張,謙本美德,大家誰也都有兩手兒,未見得誰肯頂著能耐向人叫賣,見外存私,似乎不通。再說月哥哥這一次鬥勝魯猛,大不了還不過為他自己立譽揚名,折服馬蠻子,處理適當,那可是關係太大……說到這兒,她理直氣壯的瞅住紀珠說:“珠哥哥,您想想吧,我們一群人遠在妙峰山,真要讓馬蠻子侮辱了楚姨姨,那是多麼可恨可怕的呀!等我們回來再說報復,您不覺得太晚了嘛?教那些混帳奴才碰了我們家太太們一下,摘下人家腦袋抵償也還是不合算啦,月哥哥獨力為大家保持面子,怎麼講還要罰他請客呢?不公道嘛!”老侯爺大笑道:“好姑娘,你講的簡直跟我老頭子一鼻子出氣,果然那天你楚姨姨真受了什麼樣侮辱,連我姓張的也要活活氣死。燕月有功不應該論罰。”老人家這一和小綠,紀珠就也不敢批駁。

楚雲急忙笑道:“就是嘛,我的武藝本來荒疏得很,馬蠻子渾身千百斤氣力分明難鬥,的確,不是燕月在場那是一定不得了。這孩子好處還在小小年紀懂得恩威並用,不單是沒為我趙家種仇,而且還替鎮遠鏢行增光,說請客當然是我的事……”小綠道:“我是講您要不請的話,我們弟兄姐妹湊份兒,公請月哥哥也還有點理由。”老侯爺叫:“你們公請也不是理由,請教我張勇算不算你們的長輩?”

楚雲笑道:“老爺子,這還要說麻……”

老侯爺叫:“好,既然我是你們的長輩,燕月也就是為我爭光榮,我要請客。”說著站起來下樓去了。

這當兒有幾個人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小綠今天講話很奇怪。

喜萱側身坐在床沿上,紀寶伸手拍拍枕頭,要她彎下腰聽他說話,他說:“綠姐姐有點意思嘛?”喜萱趕緊擺手兒。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冢因為楚雲冢務忙,燕黛宮中保駕責任大,她們老姐妹出門作客都不能多逗留。所以親自下樓,召見他的四個廚子,吩咐他們午時正,火速趕辦兩臺豐盛酒席。其實老侯爺火栗子脾氣,做廚師的那有摸不著的道理?

經常廚房總還是早有準備,倉卒奉命,嗟咄筵開,就在大環樓,紀寶病房裡排下兩張方桌子。楚雲、燕黛、張勇連他們家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她們六位老人家,窗下列席。晚一輩的紀珠、小紅、紀俠、小晴、小綠、燕月、喜萱和紀寶,他們八個年輕的床前入座。

寶三爺雖是不能吃什麼,但他要跟隨喜姐姐佔坐床沿一位。

眼前這一頓酒說不得燕月要吃虧。

小晴見怪綠姐姐剛才講話袒護燕月,疑為必有私情作用,存心找她算帳暗裡有個安排,坐下喝不了一巡,便去請示張爺爺提倡聯盟。

張勇生平最恨人家喝悶酒,只要你肯出花樣拚,他老人家無不贊成。

他指定楚雲燕黛一組,碧桃銀杏一組,他自己帶紫菱一組。

這邊桌上,小晴派紀珠小紅兩口子一隊,她同紀俠一對,紀寶喜萱一隊。紀寶病中不許喝,喜姐姐要照應寶兄弟不讓喝。

桌上八個人除了六個人,那不光剩下燕月和小綠?。

小晴偏偏故意問綠姐姐,是不是情願跟月哥哥合作?

綠姑娘不是糊塗蟲,看樣子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乾脆裝聲作啞不去理睬,料到他們人多,而且又經過張爺爺批准,即使反對聯盟,無非多費唇舌,倚仗酒力好,下狠心決計孤軍搏鬥。這一來可苦了燕月,他的量有限,頂怕拚酒,今天這局面不比那天安捷鏢店可以比武解決,兄弟姐妹要認真作耍,翻下臉還是不行。明知倒楣那有什麼辦法?結果他也只好樹起獨幟。

他的獨幟固然與小綠孤軍互不侵犯,楚雲燕黛更不至向他挑戰。

可是敵人還真多,第一老侯爺和紫菱就放他不過,碧桃銀杏攘臂來攻,先頭靠著聰明機智還能勉強應付,後來不免慌了手腳,敵眾我寡,越慌越糟,猜拳射覆全得認輸。小綠一邊戰況也鬧個十萬火急,小晴暗約紀珠,兩隊盡力急拔孤軍,說是除非先推倒綠姐姐,底下才有好看文章……小晴郭家虎女,拳酒勇不可當,就是她一個人,小綠就得甘拜下風,何況珠大爺又是酒罈一員猛將。綠姑娘眼見敗在頃刻,月哥哥已經醉到十分。

酒這東西就是怪,雖然不喝不醉,可是越醉越喝,喝酒講量也講體力。體力好醉了仍能撐持。燕月和綠姑娘都是好體力,醉中尤見勇悍,小晴沒拚倒綠姐姐,綠姐姐卻鬥敗了小紅、紀俠。這當兒紀寶暗暗向小晴使眼色,伸個指頭兒頓在桌上,示意停止進攻。

小晴這佯向紀珠放水,小綠閒下來果然去看燕月火拼銀杏,銀杏出身青樓,豁拳可稱無敵,燕月如何吃得消?小綠看了半天,到底按捺不住,笑起來叫:“月哥哥,孤軍轉戰……你恐怕不行……”燕月扭回頭嘻嘻地笑:“你是來勤王的?”

紫菱跟一聲:“喲,娘子軍勤王……”

銀杏搖看左腕並帶的四雙玉手釧噹噹作聲,倚著頭笑:“來,讓你們一雙!”小晴揚看一雙眼睛說:“好,一雙,綠姐姐試試看。”

小綠真的醉了,她是全不理會,電手兒說:“月哥哥,你得放明白,人家今天是真找我倆兩枝孤軍麻煩呢!”碧桃笑道:“怎麼說孤軍呢,你們合上啦!”

小晴接上一句:“合上啦!”

燕月笑:“來,二妹,我們並肩退敵……”

銀杏笑道:“好事,為什麼不說並頭呀……”

小晴生怕九老姨太講得太明白,趕緊說:“綠姐姐,我說算了,你上去管保也不行。”小綠輕輕拍一下桌子站起來說:“我不相信,看我的。”

說著她往那邊桌上走。

小晴紀俠小紅都跟過去看,這邊只剩下紀寶和喜萱。

紀寶緊握住喜姐姐一隻手,悄聲兒苦笑著說:“看哪!又是一對子成功了!”喜萱更低聲說:“三,你總是想不開……”

紀寶翻身躺下去,合上眼簾微吟道:“再無古並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喜萱壓聲兒叫:“怎麼啦,你真把我急死啦!”

紀寶笑道:“聽吧!聽吧!綠姐姐勝了九老姨太三拳啦,這該叫做喜至心靈嘛……姐姐,我寶三心目中敬重的第一翠姐姐,第二你,第三可說就是綠姐姐。你和翠姐姐的事,我寶三一手包辦完全無憾,現在輪到綠姐姐我還得管,明天我設法打發大哥二哥回家,這很容易。

他們兩對子看我病好了,本來就有回去的意思,我一提他們必走,你好歹要替我留下綠姐姐,月哥哥,必須讓他們……”

說到這兒,耳聽得小綠吃吃的叫:“月哥哥,你……你就別喝啦!”

紀寶急忙又坐起來看,看小綠搶了兩大碗酒喝。

第二碗沒喝完,人忽然打個踉蹌,燕月站在她背後,順勢兒伸出右臂彎兜住她,她整個人靠在人冢懷抱裡兀自不知道,揚著手還要找張爺爺豁兩拳。

可是張爺爺已經爬在桌上動彈不得。

張勇要是沒醉倒,這頓酒就也沒有辦法結束!眼見他老人家被攙送出園去了,楚雲燕黛這才離席告辭。這時光屋裡不見了燕月和小綠蹤跡,楚雲老實人難免不放心。

小晴急說無妨,她說綠姐姐有一套看冢本領,不管喝多少酒,只要用食指一按舌頭,就能夠吐個乾淨,她一定領走月哥哥傳授秘訣啦……銀杏也說沒關係,家裡有的是解酒妙藥;已經教人準備,管保沒事。

楚雲瞧燕黛沒講話,她就也不便多嚕嗦,盥洗一番*了半杯苦茶,老姐妹稱謝走了。三位老姨太送客下樓,小晴立即邀約大家園裡去偵伺燕月小綠行動。

紀珠大爺胸襟磊落光明,他向來不喜歡窺人隱秘,俠二爺酒後非睡不可,小紅做姐姐的不肯跟妹妹開玩笑,他們三位全不去。寶三爺請喜姐姐陪晴姐姐一同去,她們倆找遍每一處亭臺樓閣上都沒有兩人消息。晴心荒,便要折返稟知七老姨太派人尋覓,喜萱勸她不要大驚小怪,相信人決丟不了的。結果撐船渡過藕兒塘,繞出菜花榭,來到晾稻村,這才發現人家正在打麥場中比劍。小晴扯喜萱爬在一株大槐樹盤根上看,看小綠挺手中帶紅穗子的寶劍,風狂雨驟猛攻燕月。燕月從容移步擺劍迎磕。

小綠三番突擊仍不得手,劍法一變快如打閃。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0:50


第五章

小晴嘆息著說:“看吧,綠丫頭這一枝劍誰能擋得住……”

喜萱笑道:“她發瘋了,使的是大羅劍,恐怕李公子要吃虧。”

小晴道:“怪,你大概也是翠姐姐的高徒?”

喜萱道:“我這不過聽她講解懂得一點皮毛……別忙,瞧李公子使的是什麼解數?”小晴看,看了半晌說:“分明八仙劍,分明又不是……”

喜萱道:“好像奇門劍,走的是開休生三門嘛?”

小晴猛地扭回頭,睜大眼睛說:“嗯,你太可惡,以後再聽講一聲不會,我非揍你一頓……”喜萱叫:“糟,綠姑娘要敗啦,生門轉傷門,當心一著反臂倒劈絲….:”話聲未絕,只見燕月猛回身,小綠寶劍脫手落地。

不服氣,驚伏魚躍,駢右手一雙指頭疾點燕月右肋。

燕月拔步迴旋,脫袍讓位,扔下劍推掌迎敵……

喜萱叫:“不行,他們倆都很醉嘛?我們快過去解圍!”

叫著立刻向前跑,邊跑邊喊:“好了,好了,別傻啦,點穴也可以亂來的嘛……”

小綠一分神,燕月撤身往後跳走。

喜萱趕緊擒住小綠,小晴就也趕到,看綠姐姐右手虎門沁沁冒血,她嗔叫道:“月哥哥,你好狠心……。”燕月忽然彎腰嘔吐……

小綠微喘著說:“不怪他,是我迫出來的,我著急要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嘛!”小晴道:“現在你該知道人家比你高明瞭?”

小綠得意地睥睨著月哥哥背影兒笑道:“果然名下無虛,值得敬服。”

喜萱道:“他還醉得很?”

小綠道:“就是嘛,教也教不會,教他挖半天,總還是吐不乾淨。”

小晴換抿嘴道:“旁門左道,酒國醉人,我就不學你的……”

喜萱道:“九老姨太備有醒酒湯,請他回去喝一點啦。”

小綠道:“這地方很清爽,我想還是讓他歇歇好。”

小睛笑道:“大概你們還要談談心,不打攪啦。”

小綠狠狠瞅她一眼,扭翻身便去拾起地下兩枝寶劍,打前頭走了。

喜萱回頭招呼燕月,燕月笑說頭昏,要留在這吹吹風。

喜萱就也不去勉強他,姐妹三個人撐舟渡過藕兒塘,回來大環樓,小綠把身子擲在寶三床上,直嚷今天累夠了。

三爺眼覷桌上並排兩枝劍,點點頭笑道:“你們倆上那兒比劍去啦?”

小綠側身橫臥縮做一團,兩手抱著頭,悶聲兒叫:“寶三,講話客氣點,怎麼說我們倆咦!”

紀寶笑道:“你,月哥哥,喝酒一對聯盟,下樓一雙結伴,照講話規律稱一聲你們倆沒錯呀!”

綠姐姐就怕寶兄弟一張強嘴,趕緊坐起來說:“寶三,我告訴你,月哥哥真了不起,他的奇門劍練得端的到家,我使大羅劍兀自勝不了他,你瞧,我這虎口傷痕……”她將右邊手讓紀寶看。

紀寶看了大笑道:“乾脆認輸不好嘛?何苦強調兒說什麼勝不了啦,你不是常誇口說點穴……”

小綠飛快擺手說:“不行,這一套人家好像比我強,幾個推掌全是解手,使得極得勁,極靈活。”

紀寶笑道:“讓你開開限界也好,你實在也太驕傲了,誰都瞧不起,到底還有人夠得上……”

小綠道:“別這樣說,我不過認為他還可以,等著吧,我得再試試看。”紀寶道:“不必嘛,我保管一切都好。”

小綠不作聲,跳下地便往樓外走。

紀寶忽然打個哈哈笑,笑著說:“好,好,這回事我寶三還得管…”

小綠驀地叉出現在門檻上,沉著瞼說:“寶三,你可別找麻煩,我就討厭你多管閒事………”

說著這才跳走了。

屋裡這會只有喜萱在座,她是個沉著的人,一直都在察看綠姑娘神色。

她走了她悄悄對紀寶說:“三,你曉得綠姐姐脾氣,她是不喜歡接受人家幫忙的,你沒得吃力不討好。”

紀寶道:“你不懂,她無非慎重,急是急不得,慢慢搞……我決定三月出京,現在才十一月、有的是日子……”

話沒講完,紀珠上來啦。

紀珠進來便叫:“老三,我想出城住兩三天,你自己一切小心,凡事要聽喜姐姐勸告……”

邊說邊拿手中剛開的一紙藥方遞給紀寶。

紀寶接過去看一看楣頭批的藥案,笑這:“一場病累壤了多少人,大家這樣愛惜我,我怎麼敢辜負大家。”

紀珠道:“這話講得還清楚,翠姐姐總是回去江西,算來唸碧哥哥也該來京了,你儘可放心。”

紀寶道:“是的,我這幾天就不想他們嘛……你索性把紅姐姐帶走,明兒請二哥晴姐姐也休息去,快兩個月了,太難為人……”

紀珠道:“那又不是這麼說,留她們無用倒是實話。”

喜萱道:“你走了李少爺可不能走,你們總得留下一位。”

紀珠笑道:“我自己躲懶走了,好意思留他?要留還是你跟他去講。”

紀寶笑這:“大哥,我還要留綠姐姐……”

紀珠笑道:“我曉得你們在搗鬼,當心,兩方面恐怕都不太容易牽合,沒到時候切不可亂來,先讓他們倆自己去搞,等到成熟自然一拍即合。天快黑了我這就走……喜姐姐偏勞你啦……”

話講完匆匆去了。

第二天上午,紀俠小晴也走了。

燕月他是昨天比完劍後就回去飛翠閣睡覺,晚飯也沒用,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起來就出門應酬,下半天才來看紀寶。紀寶告訟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雙雙走了,燕月忽然縱—聲大笑。

紀寶不解人家為什麼好笑,一疊聲追緊問,燕月就是不便講明白。

哥兒倆正鬧彆扭,喜萱跟小綠手牽手上樓,紀寶還在逼燕哥哥講,燕月急忙使眼色。寶三心裡好像有點覺悟,嘴裡輕輕罵聲“缺德”也就不響了。

喜萱叫:“三爺,我雖然把你綠姐姐留下幫忙,可是下藥方面總得有人主持呀,好意思天天麻煩王馥齋……”·紀寶道:“大哥留下藥方,您愁什麼呢。”

喜萱道:“不能老用呀,還不是天天要改方要增減。”

說著她把眼看定燕月。

燕月道:“那是一定的……”

他要了紀珠開的藥方看,看著笑道:“大爺實在高明,‘病每加於小愈’,這真是金石良言,寶兄弟必須記著。”喜萱道:“李爺,我說,您是不是可以暫時不走呢?”

燕月笑道:“大爺既是不耐煩,我自然只好效勞。”

喜萱彎腰笑道:“謝謝您啦,爺。”

小綠道:“你們都是瞎鬧客氣,應該幹啥就得幹,無所謂效勞,更無所謂謝謝。”喜萱笑道:“誰能跟你一樣痛快呢,我一留你就答應了!”

小綠笑道:“痛快靠不住,我剛聽說月哥哥彈得一手好琵琶,我在找機會要學哩!”紀寶一聽立刻叫起來:“問九老姨太借琵琶來啦!”

小綠翻身跑了。

小綠很快的就把琵琶取來了。

燕月拿在手中顛倒欣賞了一會,笑道:“器美如此,人當不俗。”

笑聲未絕,扶梯上一陣響,老侯爺嘶啞的聲音在叫:“好呀,今兒我又得快活半天,好久沒聽到好音樂啦。”

第一位闖進樓的是紫菱,她懷裡捧著一枝笙。

第二個是銀杏,她持著弦子。後面碧桃,她抱著一張很好看的月琴。

最末是張勇,他身上穿一件小毛皮衣,倒捲起兩邊袖口,掀出雪白的襯衫,右手抓住一付檀板。

燕月心裡想:糟糕,他們一家子原來都會,這麻煩大啦…

邊想,邊起來迎接。

紫菱笑道:“李公子,我們帶來四種樂器,你愛什麼就拿什麼,不要客氣。”燕月笑道:“我就怕笙嘛……”

碧桃笑道:“我的月琴兒可不讓人,這東西品不高,可也不吃力。”

銀杏睥睨著說:“哥兒,我真不能相信你比我高明,趙夫人偏把你捧到人間天上,說什麼他們家大小姐聽你吹笛子竟會掉眼淚…”

小綠站在旁邊一聽這樣說,她立刻轉了一下眼珠。

紀寶趕緊叫:“娘,請大家坐下吧,不試老講話啦……”

老侯爺道:“娘們就是討厭嘛,百靈鳥,畫眉兒,總是叫……叫……來啦,先來個大合奏,霓裳羽衣....”

燕月不作聲,站著看銀杏和紫菱調聲撥絃,她們倒是很快就和好了。

銀杏抬頭使勁盯他一眼,他這才就紀寶床沿上一座,抱上琵琶轉一下軸跟上三絃。彈了一個過門兒,老侯爺搖著板笑:“好像不錯嘛?蠻和諧的……”

銀杏三絃子急速轉入正調。霓裳曲是一枝很熱鬧的譜,宜於合奏。

先頭只聽見三絃子嘈嘈的響,漸漸的琵琶聲音蓋過了一切,如龍吟鳳鳴,如鶯語如鸞鳴,一霎時和風拂盡,瑞靄穿窗。

這時光老侯爺是入了迷了,板不拍啦,搭上一雙臂膊,挺在靠背椅上動也不動。喜萱更可笑,她那般沉著的人,也會扶著桌沿,不住的扭著腰踏步進退,顛見得她是巴不得翩翩起舞。紀寶盤上腿兒垂下眼睛毛靜聆靜聽,那樣子分明是個入定孤僧。

小綠守定月哥哥身旁,目不轉睛的看他攏捻挑撥,一隻手上下跳躍。

美妙的音樂能使百獸率舞,更無論人。.燕月的琵琶彈得出神入化,一曲既終,銀杏第一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嘆口氣說:“不得了,哥兒,真有你的……我承認不如……”

張勇叫:“好,是好,我就沒聽見過這樣好的琵琶,王昭君那兒趕得上你……”聽說王昭君,燕月,紀寶都笑了,他們還都不曉得銀杏綽號王昭君。銀杏似乎很失意,失意的原因是技不如人。

紫菱可是很得意,得意是有人技勝銀杏。

他們老搭擋老不相能,娘兒們無非猜嫉作用。

這會兒紫菱笑吟吟地說:“李公子,咱們再來個平沙落雁好不好?”

燕月沒作聲,銀杏抿抿嘴把手中三絃子遞給紫菱。

紫菱道:“給他三絃子我要琵琶……”

她拿笙交與喜萱。

銀杏說:“我的琵琶你就別用。”

紫菱笑這:“怪,那末你剛才為什麼又用我的弦呢!”

燕月暗叫一聲“糟”,急忙說:“十一老姨太,有笛子嘛?我使笛子您吹笙,來個梅花三弄不好嘛!”·喜萱趕緊說:“我拿笛子去!”

她把笙送還紫菱下樓去了。

笛子拿來燕月接過去便笑:“真美,這是杭竹。”

紫菱點頭笑道:“對呀,這笛子就是能配笙嘛……”

燕月橫起笛試一下口風,說:“您老人家請,我跟著啦。”

紫菱從容起立,吮口就笙,笛子卻先響了,音調壓得很低,而且一直在接引紫菱上腔。笙這東西極傷氣,紫菱體弱多病,難免氣力欠佳,銀杏不斷的冷笑,可是這一曲依然奏得圓滿。

老侯爺十分快樂,他驀地回頭瞅著碧桃說:“老七,你大清閒了,哼兩句怎麼樣?”碧桃笑這:“喲,我怎麼行呀!”

紫菱仍是很得意,接著說:“你還成?別害羞啦!”

碧桃笑道:“是嘛,我就怕你見笑……”

紫菱已把靠在銀杏椅邊的三絃子送到燕月手中。

碧桃扯手帕掩著嘴咳一聲,笑說:“我來孔雀東南飛,會的是原詞……”燕月笑道:“讓我試試看。”

他撥動弦彈個小開門。

碧桃這就背過臉兒去唱起來啦,越唱越低,越低越悲,只聽得她訴到:“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羅下人,紅淚沾羅巾,樓上與樓下,相去無十丈,如何咫尺間,如隔萬重山……”三絃彈得不忍卒聽,唱的人也就哽住了咽喉。

銀杏、紫菱都噙上眼淚怔住了。

三絃子忽然高亢,響若鳴鉦,翻作金戈鐵馬,呼吸間海立山崩,萬騎奔騰。銀杏搶了桌上琵琶,飛速促弦追和,這一合奏與剛才大不相同,但見弦如急雨,指若跳珠。·老侯爺箕踞座上不禁鬚髮翕張,神情如醉,他恍惚橫槍立馬、身在沙場,猶是當年虎將呢。

紀寶睜開大眼睛,喜萱叉手屹立,小綠握緊了一雙拳頭,碧桃紫菱只覺得風雨滿樓,天搖地動,她們膽氣不足居然駭得顫抖不已。

好不容易一聲弦如裂帛,萬象頓時俱寂,大家如夢初醒,卻都不冤倒抽一口涼氣。

□□□□□□不曉得誰在暗中慫恿張勇,這天他老人家忽然向燕月談到住的問題,問他是不是很喜歡飛翠閣?

說是燕黛不久就可以離開宮廷,母子兩個人租賃什麼樣房子都不合適,算來不如暫住他家。

燕月最近接得他父親李志烈平安家信,要他在京都入場科舉。

飛翠閣四圍種有百十來株大松樹,風來月上,萬頃龍濤,他實在捨不得遷居。同時那地方頂清靜宜於讀書,父命不可違,入場也應該作一番準備,因此他答應了老侯爺。

碧桃、銀杏、紫菱,三位老姨太跟喜萱,紀寶通同一氣,他們背地都在促成燕月和小綠姻緣。

誰也知道小綠脾氣倔強,誰也都不敢說笑肆虐。

小綠她倒好像沒事人兒,每天必找月哥哥一趟兩趟,找他的目的是學習琵琶。燕月待綠妹妹相當敬重,敬重她文才武藝兩不等閒。

燕月不會填詞,小綠卻對此道獨精,繪畫的天才也強勝燕月一籌,他們倆互相研究,情感自然容易融洽。

燕月跟女兒家無緣,跟綠妹妹未見得無緣。

小綠看男孩子老是不順眼,看月哥哥一點也不覺得不順眼,照理論上說他們倆自然很有成功可能。

今天燕月一整天不在家,小綠顯然有點不自在,黃昏裡她在園裡散步,望見人家回來,她可不像一般女孩子慣會矯張作姿。

倒是歡歡喜喜的迎住他笑問:“一清早出門這時候才回來呀,那兒去呀?”燕月笑道:“上午到慶王府鬼混半日,下午在大姨姨家裡談了一會。”

小綠嗯了一聲又問:“楚姨姨好,蓮姐姐好?”

“她們都好也都很忙。”“蓮姐姐忙什麼呢?”

“還不是忙著幫大姨姨管家,寫信,記帳,還是作活。”

小綠笑道:“她真好什縻都會,比我強得多啦!”

燕片笑道:“她會的你都會,也許還比她精明,你會的她不會,而且全不會。”“你在撒謊。”

“不騙你,她的武藝實在太差,文的方面僅僅能寫會算……”“你就不要講,女子無才便是德,你曉得不曉得?”

燕月笑道:“那是哄人的話,想不到你也相信。”

小綠道:“別的先別說,她模樣見長得好,性情水一般溫柔,棉一般和靄,這都是我所不及的呀!”

燕月笑道:“我們家姐妹們,你說那一個長得醜?溫柔、和藹倒是實話,不過我以為,男的或女的真應該有點壤脾氣才好,否則那就是沒有骨頭……”

小綠驀地睜大眼睛說:“你怎麼可以信口侮辱蓮姐姐……”

燕月笑道:“那裡,那裡…”他趕緊溜上飛翠閣去了。

聽了燕月幾句話,小綠很歡喜,她認為他跟楚蓮並無好感,有好感情也還會諷刺她沒有骨頭?沒有骨頭……該是一句多難聽的話,她想著不禁好笑!

為防得意浮映臉上,她不敢進去飛翠閣,拐個彎一竟出國找三位老姨太聊天去了。從這一天起她跟燕月似乎更親近點,琵琶不久學會,燕月填詞也很成功,日子過得飛快,轉瞬便鬧過年。

正月裡良辰美景好像更快些一晃即過,二月開頭,喜萱動手為紀寶準備出門行裝,深夜挑燈拈針引線,一針一線縫綴著點點淚珠。

唯有她讀過頭花姑娘給寶兄弟的信,唯有她知道翠姐姐匿居李侍郎家中。寶兄弟情懷鬱結不瞞她,翠姐姐全盤計劃不瞞她。

她們姐妹倆常常通訊,每一次刑部大人楊吉庭來探病,必帶來翠姐姐一角手書,又必帶走喜妹妹的一個字條,收來書,轉字條卻是張勇老侯爺。

別看他火慄般大脾氣,辦起事竟是那麼樣謹慎嚴密,就是他的三位老姨太跟前也還是守口如瓶。

過年後翠姐姐再沒來信,原來她大年底趕出潼關。

喜萱明裡捨不得別離寶兄弟,暗裡又惦掛著翠姐姐跋途長涉,真個是柔腸寸斷,但是寶三爺要在眼前,可又不得不強為歡笑。

她給三爺指定了三月十三這天吉利日子動身出京,這消息讓四阿哥聽到了,他訂初八這天正午請三爺便飯,初九燕黛假座慶王府餞行,初十楚雲設宴送別,十一楊吉庭夫妻折柬招飲。三爺回書懇辭,就是這一天他微微有點難過,躲在花園裡靜坐半日。下午多太監由宮裡出來,帶來皇上許多賞賜,並當時三爺救罵御書房遺留瓦上的一枝寶劍。

十二日晚上,老侯爺置酒大環樓,請的是傅家一家人,弟兄姐妹離緒盈腔,借酒消愁,暍到三更天,大家都醉了。

沒有喝的是孫小姐喜萱跟七老姨太碧桃,她們孃兒倆是喝不下去。

沒有醉的是小綠燕月一對,他們早上就作過一番計議另有安排。

寶三爺倒是喝了一些酒,不過他還能矜持著愉快神情。

銀燭三拔,雞鳴四起,這時候大環樓上只剩下喜姐姐和寶兄弟,淒涼相對,忍不住淚下如繩……

紀寶驀地下跪,抱著喜姐姐兩隻膝蓋說:“姐姐你別哭吧……”

喜萱道:“你……你也不要哭,天快亮了、我們該多講兩句話……寶,我,…我們那年……那一天……再能相見呀!”

她忍不住彎下腰緊緊的攬住寶兄弟哭出聲音來。

紀寶滴著眼淚叫:“姐姐,姐姐,我立刻就要走,你聽我講……”

喜萱抬起頭嗚咽著說:“不……寶,等太陽出來再……走……”

紀寶道:“我受不了,我怕人送,趁一家人都還沒醒……”

說著抹一下眼淚站起來。

可是那眼淚呀,那眼淚還是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落個不停。

他一摔手咬著牙齒叫:“我……我紀寶怎麼變得這樣愛哭啦……”

喜萱趕緊擒住他說:“三,瞧,我不哭了,你講。”

紀寶閉上限睛,抖著嘴巴說:“第一…我走了以後,你得早一天跟大哥回去江西,家裡媽在倚閭盼望你們……見著翠姐姐給我請安,說一切我遵照她的話……一定會好好的洗心皈依……

第二……在你沒有出京以前,務必想辦法見頌花姐姐一面,告訴她,待我二十五年而後嫁。

這是一句大笑話,我願意有日回來看見她落葉成蔭子滿枝……

姐姐,別了……別了……我這就走,行李不能帶太多,張爺爺的四名家將也不要他們跟去,出家訪道還要人追隨服侍,我相信海容老人也不會要我…”

說到這兒他忽然大笑。

笑著便去換了一身布棉袍,舞著兩隻袖子說:“我穿著這身衣服,永遠惦念著你。”喜萱心裡一陣慘,急忙垂下了頭。

紀寶已經扛起鋪蓋下樓,邊走邊叫:‘姐姐,你也不要送我……’喜萱那裡肯不送?她不是走是滾,滾到樓下,紀寶只得留步等她。

姐弟互相攙扶著走到園門口,迴廊上並排兒站著小綠和燕月。

不容寶兄弟開口,綠姐姐撲過來,壓緊聲兒說:“我們算定你不能等到天明……”紀寶笑道:“好……好……姐姐,哥哥,你們倆好……”

小綠道:“你不要瘋瘋癲癲的…我們得送你一程。”

紀寶又嘆口氣說:“也好,免得我不放心喜姐姐一個人回來。”

燕月不作聲,上前接去老兄弟肩上鋪蓋,老兄弟領他們穿過甬路,前往馬房去牽馬,開開角門兒繞到大門外。

至此,寶三爺向著兩扇大門,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地下大拜四拜,起來又作了一個長揖,這才扳鞍上了青花聰。

四匹馬十六個馬蹄得得徐行,一路上沒有誰能講話,來到城門下恰好開城。三爺立馬圍子裡,拱手請哥哥姐姐回步,剛說一句送人千里終須別……喜萱第一個磕馬馳出外城去了。

他們一行人走的是彰儀門,紀寶擔心張勇老侯爺,和留在張府的幾位哥哥姐姐追來送行,所以一出城立即縱馬疾馳,眨眼來到蘆溝橋。

今年春來得早,橋畔幾株柳樹已經飄拂著千百新條嫩葉,春風不勁,水流嗚咽,抬頭望耿耿星河天欲曙,低頭看冷落郊原車馬稀。

紀寶到此躊躇下馬,拱拱手攔住喜姐姐馬頭,噙著一泡淚水說:“遠了,遠了,姐姐您請回去吧……”

喜萱忽然滾下鞍橋,雙膝點地抖著牙齒叫:“兄弟,但願你此去平安…”紀寶大哭拜倒下去。

燕月立馬長嘯,跟著亢聲高吟:“風蕭蕭兮水潺潺,壯士策馬兮渡關山,渡關山兮何所難,千里萬里去復還……”

吟罷伸手鞍旁取下一隻皮酒壺一躍下地。

小綠那邊恰好扶起喜萱紀寶。

燕月笑道:“兄弟,聚固可喜,散無足悲,人生何地不相逢,帶走我這酒壺,好好的上馬趕路吧。”

小綠道:“喜姐姐別哭呀,哭得人多難受……有什麼可悲呢?過幾年寶兄弟道成歸來…兄弟,十年,至多十年……”

她眼覷著紀寶說,說到十年又覺得這是個長久的時間,她的眼淚就也滴下了。紀寶伸雙手接去皮酒壺說:“哥哥……姐姐再見啦……”

扭翻身上馬過橋,剛剛馬落橋下,背後一陣馬蹄聲急。

回頭看來的是喜萱,急忙叫:“姐姐,你何苦……”

Roc掃描imbruteOCR舊雨樓獨家連載喜萱馬急闖過去兜回來,她咬下左邊手一根長指甲,遞給紀寶,哭道:“兄弟,你留著做個紀念吧!”

她把指頭上點點滴滴的血抹在胸前,又說:“兄弟,看,這件衣服上有你的眼淚,我的血……我將永遠惦掛著你。”

紀寶一聽,那眼淚就真是沒有辦法停止,他怔怔地講不出話。

喜萱又說:“兄弟,出潼關,你得留心打聽,有個人在前途給你送行……”

紀寶悲聲問:“誰?……”

喜萱道:“你的翠姐姐……你要不出潼關……她永不回來……”

紀寶大叫一聲:“翠姐姐呀……你……”

他拿掌中徑寸長的指甲藏到懷裡,叩手說:“姐姐,我走啦!”

眼見燕月小綠並馬上橋,這又高聲喊:“月哥哥,綠姐姐,請你們給我關照著喜姐姐……謝謝……謝謝啦……”

他縱馬走了,走了又回頭,回頭再走,再走再回頭,直到望不見了人影兒,這才馬上加鞭,一口氣飛奔六七十里路,兀自不肯停歇。

坐下馬青花驄原是一匹極好的牲口,兩頭見日管走五百里。

三爺這一天差點兒就趕了四百里,不是顧忌馬走壞了,他還想披星戴月乘夜兼程。

掌燈時他落下客店,吩咐店家拿黃豆泡酒餵馬。

口口口口口口

這兒還算石家莊境界,但地方稍見偏僻。

寶三爺他下的雖然不是黑店,可是店家相當的兇橫,住店的人們也非常混雜。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單身出門,坐下馬又是那麼神駿,被卷兒裡頭還明目張膽插著兩枝寶劍。

江湖上就是那麼討厭,服軟不服硬,你要是亮著兵器走路,這就是告訴人你是什麼不含糊,碰著不服氣的,那是很容易引起麻煩。

三爺打扮不俗,灰布薄棉袍,底下青布抓地虎,生得十分膀寬腰細,胸膛還挺得很高,講話大刺刺的微帶著驕傲,看模樣兒分明是練過的人。

然而究竟是個小孩,誰還能怕他呢?

他吩咐店家拿黃豆泡酒餵馬。

店家叫劉留,他俏皮地問:“小哥,你說使什麼酒啦?”

“那你還能不知道?要黃酒。”

“黃酒沒有嘛。”

“你不會買去。”

“你還是自己跑腿,我是買不到……”

劉留笑起來。

“你有什麼好笑?用燒酒可以,燒酒總不至沒有吧……”

“你好像很闊……”

“這與你有關係嘛?”

劉留猛的過去拉開門,驀然地捲進來一陣風。

紀寶是剛在洗臉,盆水上立刻鋪上一重灰沙,他很生氣,可是還不想發作。

劉留叫:“這你得給錢。”

他指著門外溜馬的小孩。

紀寶冷笑道:“你這店很特別,溜馬還歸客人的……”

劉留掩上門說:“馬好得出奇嘛,最好還是由你自己看管,要不得出十兩銀子……”

說著又是一聲大笑。

紀寶不由光了火,沉下瞼說:“你是存心搗鬼,放明白,馬要弄丟了,你可得當心。”

劉留叫:“咦,人小脾氣倒很大,快說從那兒來的?那兒去……”

櫃檯邊有三個人趴在桌上喝酒,混和著叫:“那兒來的?那兒去?”

劉留叫:“不講清楚把他的馬行李全留下來。”

紀寶道:“你這總是黑店,你這班人也總是賊。可是要留我的東西並不太簡單,我還不妨告訴你,我的青馬是一匹千里馬。

我那小包袱裡就放著價值萬兩的金珠寶貝,說同行也沒有一個夥伴,去的地方還很遠,新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馬還是要替我喂好,落了一根毛,你們都得認帳。”

講完話,他往房間裡走。

劉留一跳跳到他面前給攔住,那邊有一個人卻去頂上店門。

三爺一看倒是笑了,笑著問:“你們想怎麼樣?”

劉留叫:“想揭你的皮,你隨便損人嘛,怎麼說店是黑店人是賊,你這小鬼……”

三爺伸手給他一個耳光,打得不太重。

然而人家受不了,飛出一拳直搗三爺心窩,三爺翻腕扣住人家脈門,微使一分勁,這位劉掌櫃人就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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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裡客店多半都兼帶賣酒,今天天氣還很冷,喝酒的人總有七八個,他們跟劉留全是熟人。

劉留這邊一聲喊叫,那邊三個人一桌喝酒的就都站了起來,有一個抓起酒碗便向三爺拋去。

三爺伸左手接碗,酒卻潑了一身。

他身上這件薄棉袍是喜萱親手縫製的,一看前襟一片溼汙,不禁怒火上升,一腳踢開劉留。

人跟著蹤到那邊桌上逮住人,右掌拍在人家脖子上,這個拋碗的脖子歪了喊也喊不出來了。

兩邊兩個人同時拳腳並至,三爺每人給他一下重的,這個扭錯了肩胛骨,那個卸脫了一條臂膊。

一陣慘叫,嚇得櫃檯上五個壯漢全鎮住啦。

三爺說:“你們決不是好人,我去看看馬,要丟了,你們就不能活……”

他去打開門出去。

他這一出去,外面卻進來一條碩長漢子,黯淡的瓦油燈下看,這漢子約莫三十來歲,穿著藍綢子長袍黑馬褂,頭上青緞小帽。

這人前十來天剛來這地方,他是來給當地一位長輩英雄石廣琪拜壽,店裡人全認得他。

他進來負上一雙手,搖搖頭說:“劉掌櫃,你又生事,石老英雄就是氣你不學好,專會戲弄過往孤客,你這店早晚得關門……

今天這位小爺,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京都神力王府來的,神力傅侯就是他的尊大人,你們看他小,他的一身能耐就是走遍天下無敵手。

他回來你們得哀求他寬容饒恕,不然的話,過了時辰脫臼的骨節合不上,你們便是一輩子殘廢……”

話說到這兒,紀寶回來了。

他就在門口站一下,立刻撲到那漢子跟前跪下一條腿請安,嘴裡叫:“藍大爺,您老人家怎麼也到這兒啦……”

那漢子趕緊攙他起立,笑道:“三爺,我們再細談,現在先請你救救他們吧。”

紀寶回頭看看還蹲在地下的劉留說:“可惡嘛,他們算計我的馬……”

漢子笑道:“他是跟你開玩笑,並非真的惡人,這兒有一位前輩老英雄叫石廣琪.老人家耳聞目睹的地方絕不能有黑店。”

劉留哀號道:“小爺,我是有眼不識泰山,饒了我吧,我這一條臂膊全麻木得沒感覺啦……”

紀寶笑笑,過去牽起他託在地下一條臂膊一抖,他整個人就跟著起來了。

寶三爺再把爬在一旁三個受傷的人,每個給他捏合上骨節,他們就又一陣慘叫。

姓藍的漢子叫:“那一位給三爺去餵馬,要好的豆,好的酒。”

櫃檯裡出來三個人去了。

漢子反手掩上門說:“劉留,罰你請客,宰兩隻雞,來四斤陳酒……”

劉留叫:“該,該,爺算賞臉,我這就準備去。”

這條漢子流落京都時改名叫傅恩,現在到這兒仍叫藍立孝。

他跟紀寶兩頭施恩,紀寶當時在西山忠孝齋救過他,後來他在禁宮御書房也救了紀寶,他們倆交情可說很深。

雖然彼此少來往,可是互相感激。

紀寶今天在這地方見到他,自是分外快樂,等不及劉留把雞送來,他們倆已經爬在桌上喝起酒來啦。

藍立孝說還沒找到什麼適合的工作,眼前決計暫住石廣琪家裡等機會。

他的話頂簡單,兩三句就結束了。

紀寶訴說的可是長,先說出家訪道的動機,再說崔小翠因為這回事跟他鬧彆扭,話題轉入一場大病,嚇壞了多少人,累壞了多少人……

他說:“我要不是顧恤大家太過愛惜我,我本身實在不大願意出家,人生壽夭又有多大關係,出了家是不是真能延齡還是問題。”

藍立孝靜靜的聽他講完話,想了想說:“三爺,人有的為他人而死,有的為他人而生,這總歸一句話感情。

據你說崔小翠姑娘她與你恩同骨肉,智慧如海才藝無雙,那末她所指示的自然有道理,何況堂上言命諄諄,手足關懷甚切。

無論如何你總得上一趟阿爾泰山,不過這麼遠的路程,讓你一個人長途跋涉,這似乎有點大意。

出門要靠閱歷,光說武藝那是攪不通的,如你今天這樣暴躁,動手就傷人絕對要不得。你的眼光又不夠,真要是落了黑店,恐怕不得了,明槍可躲,暗箭難防,這一路西行,使迷藥的,放蠱毒的,那一類壞人都有,著了道兒你就毀了。

出門人第一講究和氣,你還是一個小孩子更應該謙恭……好,老弟,我反正是個閒人,送你去啦。”

紀寶笑道:“那我怎麼敢當。”

恰好劉留親自端出來兩盤白煮雞,聽見他們爺兒的話,接著笑道:“我說,小爺您就不要客氣啦,有您藍爺護送方保萬無一失,憑您一個人真怕不行呢!”

紀寶站起來拱拱手說:“劉爺,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曉得……”

劉爺急忙擺手說:“別說,別說,我承認存心戲耍您,您總要寬恕我不知不罪。”

藍立孝大笑道:“走遠路只要你懂得江湖門檻,倒還是頂有趣,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交上一兩個好朋友。

老弟,請記著,誠字天下去得,你有這一付好品貌,又是一身驚人能耐,誰還能不喜歡你?

千萬別驕傲,別炫露,像這樣亮著兵器出門,你就是不識禮貌,就是瞧不起當地人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天我要不在這兒,石老前輩聽到你使錯骨法傷人,間就有一場大麻煩。”

幾句話說得寶三爺滿臉通紅,他後悔了。

第二天一早,藍立孝領紀寶進謁石廣琪,三爺奉獻十顆大珠作拜見禮。

石老英雄十分喜歡,他給的賞賜就更豐富。

三爺一概謝絕,他獨向老人家求借一匹好馬給藍大爺,回來店裡又給劉留留下兩百兩銀子,爺兒倆這才上馬登程。

三爺惦念著翠姐姐前途等候,一味兼程趕站,有藍立孝陪伴著他,自然一路平安。

出了潼關他就留心打聽。

這天下午來到寶雞,經過一個巷口,裡面走出一條漢子,約莫四十來歲,追在三爺馬後叫:“下來啦,你還往那兒跑?”

三爺趕緊勒馬回頭,看這樣子像煞他父親小雕,三爺怔住了。

藍立孝火速下馬,過去抱拳拱手問道,“您老貴姓,有什麼話吩咐嘛?”

漢子打個問訊笑道:“兄弟姓傅,他是我的侄子。”

他伸手指住紀寶。

紀寶一躍下地,趕向前請個安說:“大爺,您……”

漢子答道:“我老二,你爸爸老三。”

紀寶又驚又喜,急忙又請安,叫聲:“二伯伯……”

漢子問:“這一位?”

紀寶道:“藍大爺,他老人家送我出關的。”

漢子笑道:“好,好,她算出你有人送嘛。”

紀寶搶著問:“她是誰?”

漢子笑道:“不要問,把兩匹馬牽來啦。”

邊說,邊又向藍立孝作揖,讓他一同走入巷裡。

紀寶追在後面走,走到一家牆屋大門前,望見裡面院子裡站著一個少婦打扮的女人,那還不是翠姐姐……

三爺馬也不要了,奔進去拜倒地下。

小翠攙住他悄聲兒說:“三,留心禮貌,好幾位長輩都在這兒,海容老神仙,你爺爺,三位太太,寶,胡,白,剛在外面等你的是你二伯父。這房子是胡氏太太的,她住在這兒好些年了,你四叔父是她生的可不在家……”

紀寶不安的問:“我爺爺到底有幾位太太,我應該怎麼稱呼?”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2:06


第六章

小翠更低聲點說:“那眇一目的閨諱寶玉,你可稱她大老太。小個子二老太胡抱玉。那長條身材的三老太白玉羽,也就是教育你父親成人的人。

你大伯父二伯父孿生子是她所出,他們自幼兒由大老太撫養長大……現在快拴上馬上去啦,你就只管磕頭總錯不了。”

紀寶繫好馬時,他二伯伯已經陪著藍立孝走入上房好一會了。

他跟在翠姐姐身後,一進去眼不敢抬,直挺挺的跪下碰頭。

誰也都沒講話,白玉羽笑道:“大爺,他是我的師弟你曉得不曉得!”

紀寶大驚,立刻又向著藍立孝下拜。

立孝這一下可不還禮,他只是笑道:“不怪他,我沒告訴他嘛……”

白玉羽一把把紀寶拉到懷裡,摸摸他的頭笑道:“聽說你很能幹,大羅劍都會了嘛?”

紀寶道:“孫兒就學會了一點皮毛。”

胡抱玉道:“練過暗器嘛?”

紀寶道:“小時候跟媽媽身邊練過使鐵翎箭,也沒練好。”

抱玉笑道:“你媽媽也會這東西,一手能發幾枝呀?”

紀寶道:“能發三枝到五枝。”

抱玉叫:“喲,了不起,你爺爺也只會發三枝嘛……”

玉羽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她是法明和尚的徒弟,一身能耐比我們強得多。”

寶玉講話啦,她講:“別問小孩子這些話。紀寶,過來讓我看看,是否真的與道有緣啊!”

玉羽笑著一推紀寶說:“快見過,她就是個地行仙。”

紀寶向前請個安,站起來抬頭瞧這位大老太,盤起腿兒危坐短榻上,椎髻布衣,人淡如菊。

雖說眇一目,可是依然頂好看,決不像五六十歲人,雪白的肌膚,玉一般光潤,滿面慈祥,一團和氣,瞧著不禁肅然起敬。

寶玉看看他的眼神,又牽起他兩隻手端詳一下,問道:“你最近害過一場大病?”

紀寶道:“是,孫兒病了兩個多月。”

寶玉點點頭說:“念過什麼書?”

紀寶道:“經書算唸完了。”

寶玉道:“最近還看過什麼沒有?”

紀寶忽然靈機一動,輕輕的說:“最近在病中讀過一部妙法蓮華經。”

寶玉笑道:“很好,都懂嘛?”

紀寶道:“慢慢的讀還懂得一點。”

寶玉道:“凡事都由慢慢裡來。”

說著她瞅定坐在窗兒下的海容老人說:“道爺,我看還不錯,頗有幾分根基。”

海容掀髯笑道:“好,不好,還好。”

紀寶心裡想:這講的是什麼話?

寶玉道:“道爺功德無量。”

她就榻上打個稽首。

海容道:“他的確比紀珠,阿喜要好,可惜時候還沒到,所以不好,還好的是三十年後終是我的徒弟……”

說到這兒,他點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小翠說:“我不能教你失望,準明天一早帶他回山,不過他還有二十年福祿未了,不了還是不行。

過此十年我們大家還有一次劫運當頭,那就是他下山的時候,到頭來還靠你慈航引渡,山中佇候蓮臺。

你不用感激我,我倒是應該向你道勞。領他歇歇去啦,他大約還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明天你也該回去了。我想,順便請藍居士送你一程。”

藍立孝趕緊起立,拱手說:“晚輩理應效勞。”

玉羽笑道:“師弟,我們一道走,到京都住幾天,然後入川拜謁師父……”

寶玉道:“三姐去一趟頂好了,替我給老師太磕頭,勸勸她老人家息事寧人……”

玉羽苦笑道:“我總盡心盡力,怕的是劫運難逃。”

她怏怏地把藍立孝和紀寶都給領走了。

夜來紀寶對翠姐姐親親熱熱的說了一會話,大家好像都不大理睬他。

他的爺爺一直一聲不響,海容老人和大太太寶玉也不再找他,二太太胡抱玉招呼大家用過晚齋便去唸經。

三太太白玉羽燈光下跟藍立孝談得秘密,二伯父小鷺齋後出門一去不還,家裡是一片清寂。

紀寶覺得這幾位長輩都非常特別,小翠警告他不要大驚小怪,剛到二更天她便打發他去睡覺。

第二天一清早,小翠盥洗後出來,才曉得天還沒亮,寶兄弟就跟他爺爺和海容老人動身上路了。

繞出東跨院,藍立孝正在院子裡備馬,望著她笑道:“崔姑娘,咱們這就走……”

小翠立刻回頭,三老太白玉羽卻在屋裡替她拾奪行李。

小翠剛叫一聲:“三老太……”

玉羽擺手說;“別客氣,快去見大老太二老太告辭,我等著你啦。”

小翠這便上寶玉這邊來。

寶玉還是在那一張短榻上打坐,看見她很歡喜,教她近前,點頭笑笑說:“姑娘,你有極好的福祿,十年後,我們還要使你挽回劫運,眼前你不要問,到時候自然明白。

我這兒給你稍回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兩部書,一封信,書要好好的用功,信等到家才許看。普賢菩薩有個說偈,你聽看……”

小翠急忙跪下。

寶玉緩聲兒吟道:“今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眾等,當勤精進,如救頭燃,慎勿放逸!”

聲如嗚琴,小翠悚然汗下,再拜起立。看寶玉閉了眼睛,不敢再去打擾,悄悄拿起榻畔小包袱便來找二太太胡抱玉。

抱玉關在屋裡,隔著窗戶說:“翠,我不送你啦,十載光陰很快嘛,我們峨嵋山見。”

小翠聽著又發一陣怔,外面玉羽在喊她,她這才趕出去。

藍立孝立馬大門口笑問:“姑娘,會騎馬嗎?”

玉羽道:“怎麼不會呢,這馬是馱她來的呀!”

邊說,邊攙姑娘就院子裡上了馬,笑道:“我們趕六十里路打尖,不累嘛?”

她也不等人家答覆,一跺腳飛登馬背,打前頭跑了。

他們來到太原,路上恰好碰著念碧,他是先回去京都查詢過楊吉庭又趕來的,夫妻相見各自放心。

念碧聽說海容老人已帶寶兄弟上阿爾泰山,不禁笑逐顏開引手加額。

白玉羽和藍立孝他們師姐弟另有要緊的事待辦,念碧既然趕到,護送小翠就算有了交代,他們認為沒有入京的必要,當日便告別分途而去。

小翠念碧反正也沒事,夫妻倆慢騰騰的走一程歇一程,到處尋幽覽勝,好在這一路還沒有太多可以流連的地方,四月下旬他們也就抵京啦。

口口口口口口

小綠、燕月、喜萱他們在蘆溝橋送別了紀寶,回家去喜萱就躺下了。

本來嘛她也太累了,紀寶病了兩個多月,她就是沒吃好也沒睡好,後來又忙著為紀寶趕製行裝。

三爺的怪脾氣,不穿外面縫做的衣服,喜姐姐只好親自動手。

春寒料峭,深夜挑燈,那是很容易感冒,又何況別緒縈懷,離腸欲斷,她的病也總是理無可免,勢必所然。

她這一躺下,紀珠又是一場大忙。

中國人論醫,“醫者德也”,這句話說明了根本沒有多大把握,所以做醫生的都希望找個助手商量下藥。

紀珠大爺雖說醫術高明,卻也不能沒有這種希望,因此就又把燕月給黏上了。

喜萱指定要小綠服侍她,小綠自是千肯萬肯。

她忙,牽扯得燕月也忙,病人有什麼事都要問,問這個問那個,時時問,刻刻間,不問珠哥哥偏問月哥哥。

月哥哥覺得麻煩嗎?不,他跟她越來越合拍,一天多見幾次面,多說幾句話決不討厭。

喜萱的病好得慢,他們倆的感情卻深得快,誰也都看得清楚好事近啦。

這一天燕黛來探病,坐了一會便把燕月帶到飛翠閣,拿出懷裡一封信給他看。

信是紀寶給燕姨姨留別的信,主題講的可是月哥哥綠姐姐婚姻大事。

燕月看過笑笑不作聲。

燕黛說:“這封信,是張爺爺輾轉託人送到宮中給我的,他老人家還附有一個字條,說他們一家人都認為天作之合,不可錯過。

阿帶把紀珠、紀俠、燕月帶上酒樓,這兒大家圍著吹花、燕黛來到客棧,綠儀陪同府太太棧門外迎接執禮甚恭。

可是吹花一聽說化鵬和馬麟蔡八還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撫臺請示批廻下來才肯釋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來叫:“大哥,沒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請府太太回去跟他們家大人講一聲,我們馬上要人,用轎子把他們抬來,一個時辰以後,我們預備劫牢反獄……”

振綱急忙勸道:“大妹,你聽我說,人家吃的皇上爵祿,辦的是公事,我們再等一兩天不要緊……”

吹花叫:“胡說,什麼叫皇上家爵祿?皇上由老家帶了多少錢來喂豢這一班糊塗官呀!害民賊,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禎講話!”

霍地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寶劍,一劍砍翻了面前一張硬木頭長案。

府太太嚇得拜倒地下,振綱深知大妹子脾氣,他也低垂了頭。綠儀不敢作聲。念碧緊閉著一張嘴。

燕黛真怕鬧出岔子,一邊去攙扶府太太,一邊回頭問振綱:“大姊夫,你們到幾天了?”

振綱拍手說:“連今天算三天麼。”

燕黛笑笑道:“碧哥兒送府太太回去,順便見見府尊,告訴他,我們立即要人,不能管什麼撫臺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請他跟我們一道上成都……”

振綱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經留給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綠儀使眼色。

綠儀也覺得太難為人家府太太,這便去請吹花到屋裡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轎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鵬馬麟蔡八接來了。

振綱笑道:“究竟千手準提威風,這位知府根本是個書呆子,我跟他怎麼講也講不通呢!”

吹花道:“這幾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場氣味,學得一手假斯文,辦起事來酸溜溜的,軟綿綿的,我看著就不順眼。”

振綱笑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總是一位四品黃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晶又怎麼樣?做官的要不講理,我們還能當他做官?行竊章鹽道珠寶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賊由老尼親手交出,什麼理由把我們保鏢的關到現在呢?請教。”

綠儀笑道:“據我觀察這事與知府還沒有多大關係,可惡在撫臺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結案,知府自然不敢開釋犯人。”

“怎麼說硬把保鏢的當做犯人?怎麼講不教結案?”

“小峨山虛靈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命官司呀!”

“那麼為什麼不拿青花老尼下獄?”

綠儀笑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明著說田撫臺可不是為著討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問明白再跟田申算帳!”

吹花剛要走,念碧笑笑攔住地說:“姑媽,您就不忙啦,我回來時,聽說府尊已經微服簡從成都見撫臺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當然啦,誰還能不躲千手準提呢!”

綠儀笑道:“我說,知府大人的確不能說太壞,您不瞧鵬哥跟黃蔡兩位鏢頭在監牢中就沒受苦,也還不是單獨優待他們三個人?據我調查,他倒是很廉潔,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這樣也就算好官了。”

振綱道:“大妹,這位府尊農人家子弟出身,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巴結到四晶黃堂。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次事我打聽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著上峰支使,半點作不得主張。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撐不起腰,沒有多少骨頭罷了,不過官箴……”

吹花擺手說:“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們也該走了,留在這兒沒事,還得當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來報復,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兒替我領大家動身回去江西,我辦完事還要進京走一趟。”

燕黛振綱一聽,剛要講話,綠儀急忙搶著叫:“姑媽!”

她嫁後跟著存之改口叫“姑媽。”

吹花笑問:“孔明先生有何高見?”

綠儀笑道:“龍哥哥鯤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厲害,他們決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為他們醫治?

吹花笑道:“諸葛村夫一二寸不爛之舌真行,化龍化餛因病不能逗留,我是應該替他們醫病,他們必須走,我必須跟著他們走,底下事大可留給你諸葛亮辦。

知府並不太壞,田撫臺大概也是好官,你諸葛先生總是寬大為懷,想把我攆走了含糊了帳,是不是呀?

告訴你,龍鯤的病並沒有關係,不必勞動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馬虎,知府、撫臺決不輕恕。”

振綱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們當然走水道,僱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鵬陪馬蔡兩位鏢頭先去準備,我們大夥兒由成都啟程動身,怎麼樣?”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們不怕青花前來尋仇只管等。帶哥哥在酒樓上你總該去應酬一下,那些府衙門老夫子留在棧門口乾什麼?打發他們滾啦!”

說著她卻把諸葛先生約去後樓談心。

這客棧是知府衙門包租,自然沒有其他客人,樓還不錯。

她們兩個人開上門圍爐品茗,吹花把花姑鍾情念碧前後經過詳細情形講了一遍。

綠儀認為翠姊姊方面決無問題,問題還在馬太太身上,說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讓孫兒娶小呢!

吹花說她的徒弟還不能給人做小老婆,這事回去大約還要多費一番唇舌。她們談到雲姑和水姑,卻也都有一番安排。

誰也拗不過吹花的牛勁,一行人逗留嘉興府三日夜,白天沒有事,晚上連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備,弄得大家筋疲力盡,寢食不安,究竟見青花老尼並沒來尋仇。

倒是知府衙門為著招待兩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雞飛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覺得太過難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個五更天走了。

鄧家三兄弟,馬蔡兩鏢頭,紀俠和燕月,他們這幾位跟著郭阿帶一逕回去江西。

趙振綱燕黛綠儀紀珠念碧雲姑水姑花姑,他們隨著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費了燕黛綠儀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紀珠去找撫臺田申算帳。

珠大爺一生胸襟闊大,田撫臺也總是預備好一篇好話應付,結果他應許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虛靈洞府並中峨小峨兩處下院。

第二通緝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義給鎮遠鏢行送匾。

大爺增加一款,罰章鹽道兩萬兩紋銀交峨嵋縣辦理慈善事業,田申也就答應了。

珠爺辦完交涉回來客店報告,田撫臺追在後面趕到回拜,堅請會晤吹花,吹花雖然予以擋駕,到底氣是平了。

隔天贈匾送達客店,難免又是一場大熱鬧,她卻帶著雲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為聽了綠儀一篇勸告,她打消了進京的念頭,一直放棹長江,趕回翡翠港思潛別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歡喜得喜不住口唸佛,當日地便把寶妹妹接去梧桐館居住。

誰見著崔小翠誰都得敬服,何況花姑對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雲。風度似一江秋水,談吐是那麼樣慈祥,顰笑是那麼樣和藹,地好像見到慈母,驀然感動得雙淚交流,恰好屋裡沒有旁人地撲到翠姊姊懷裡嚶嚶啜泣。

小翠曉得她悲傷身世,每一個飄零人找到歸宿時都有這一番表情,她讓她盡情發洩,然後慢慢地勸住她,給她一連串的溫存撫慰。

花姑先還是怔怔地聽,怔怔地看,終於她又掛下兩行眼淚嗚咽著說:“姊姊,我來江西,就為著想念你,你的名譽使我魂夢著迷。

不相信你以後可問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麼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個丫頭,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身邊。”

說著她又要跪下去磕頭。

小翠急忙把定她,緩聲兒說:“妹妹,你做了千手準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緣法,以後我有很多事仗你幫忙,真講起來你該是我的救星,這話眼前言之過早,我們再談。你的事由我來包辦,管保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笑著攬住她。

花姑順勢兒縮在翠姊姊懷中,她馴服得像一隻好睡的貓,怯寒的松鼠,垂著眼睫毛悄悄說:“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時想,現在見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輕輕拍一掌說:“你真真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事,怎麼可以一會兒想,一會兒又不想呢!”

花姑點個指頭兒緊按在心口上說:“一個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個好太大模樣兒好,性情兒好,才調兒好,什麼都好,他還能另娶嗎?……不可能嗎……

一個女孩子身世飄零,飽經憂思,天可憐她,讓她找到一位親骨肉似的好姊姊,她還該得隴望蜀嗎?……不應該麼……

姊姊。我雖然幹肯萬肯為婢為妾,我雖然發願立誓百依百順,但是恩愛夫妻只許一雙一對,這個我還明白,我不能對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對不起你姊姊……這樣好不好,姊姊……”

她打個滾,伸出兩隻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說:“碧哥哥不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麼?教他認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許我老跟著你姊姊,成也就滿足了!”

她睜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臉上,淚痕兒也還沒有幹,嘴角唇邊淺淺浮映著幾分天真的微笑來!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還是要嫁人,怎麼能夠老跟我在一塊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趕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請放心,崔小翠絕不是醋娘子,你不來找我也罷,來了就不由你三心兩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會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師父答應為你作合,這事誰都知道,現在忽然變卦,顯見得因為我崔小翠沒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愛我呢,還是故意來糟蹋我呢,你說,妹妹……”

說到這兒,她把她攬得更緊點接著說:“我剛才不講過你是我的救星麼,這話我要不講清楚你也總不能原諒我……”

說著,她把嘴巴湊在妹妹耳朵邊:“碧哥哥一脈單傳,嗣續的問題關係太大,這問題我得負責,可是我不能生育。

這是我命宮裡可怕的缺陷,非醫藥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為我填補缺陷,拯救我免做馬家的罪人,這是一。

再說,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捨身必報,幾年後大和尚劫運當頭,天意許我報恩,到頭來我萬一能夠成功,我必須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個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毀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馬家罪婦……妹妹,天大的責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擔。

有了你馬氏不至斷宗絕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頭,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愛我,痛我,是不是也願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簾,滾落下千百顆淚珠。

小翠接著說:“妹妹,馬氏清白傳家,一門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過,不用我多說,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般愛惜。

上面祖婆婆地老人家可謂巾幗丈夫,才學淵深,智慧如海,地一生講究一個恕字,你想這是什麼樣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師父把我帶在身邊,差不多什麼話都告訴我了,我就沒聽說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剛不壞,他還有什麼劫運當頭?就說青花老尼與他不睦,可是她決不是大和尚的敵手,為什麼你會講得那麼嚴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這回事我也不能曉得太清楚,無法使你明白,現在還是不要談。”

花姑道:“不,你不過是不太清楚,總不是全不曉得,我要聽聽。”

小翠道:“反正十年後的事,你彆著急。”

花姑道:“怎麼能不著急呢?你,前一句退隱修道,後一句兵解往生,還說我是你的救星呢!

我要不來你就不會做這迷夢,什麼叫救星?簡直剋星麼。你不說,我決不留在這地方。”

說著地一滾掙脫了身,模樣兒還裝得頂淘氣。

小翠道:“正經話你不理,不要緊的偏認真,過來啦,讓我講給你聽。”

花姑這就又撲過去抱住了姊姊,咬著牙齒叫:“說……”

小翠只好把當時送紀寶上阿爾泰山學道,停留寶雞得周大太太寶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輩所講的話全告訴了她。

她一聽倒樂了,跳起來叫:“對付一個青花老尼那還不容易?她就贏不了師父和大師伯麼,還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紀珠也都是地的勁敵,你要出馬更是沒有問題。

二哥哥說,你裙帶上繫著一件寶貝,一拍飛出去化作一條白練,管保青花老尼變個血花老尼麼,你肯拿那寶貝借給我,我馬上替你去收拾了地,免得你老把這些事放在心裡,怎麼樣?”

她兩隻手叉腰上,睜大眼睛等著姊姊答覆。

小翠望地半晌,搖搖頭說:“你跟她一點師徒之情都沒有麼?怎麼好講收拾她呢?”

兩句話說得花姑娘滿臉飛紅,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訕著說:“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麼壞……”

小翠道:“可是你拜過她為師!”

姑娘不響了。

小翠笑道:“所以這回事你不應該問,更不應該管。我講過了,十年後的事無須著急,到時候也許天心人事推移,敵我各保平安無恙……

現在我們談談雲水兩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師父的意思,要把她們倆說給楊家弟兄,楊懷之、成之兩位新科翰林,他們的父親是你師父的盟兄,他們的嫡親姑母又是神力烕侯的二夫人,這位夫人你剛才見過……”

話說到這兒,忽然小綠來了。

小綠挑開門簾兒,閃進來笑說:“花妹妹,這位夫人你應該稱她一聲師母才對。”

花姑趕緊向前請安。小綠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問:“二妹從那兒來?”

小綠笑道:“剛朝巾幗丈夫,聽到好清息趕來報告。”

小翠搶起身問:“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綠道:“那還能不答應?姨姨爭個臉紅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麼也有師母?”

小綠笑道:“你這位師母當年嫁給我們傅家姨丈時,她所發表的高論,跟你一樣聲口,你不是說為翠姊姊來歸麼,地也就是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師父老叫她婆子麼!”

小綠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搖頭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個並排兒,你說誰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壯,我又不纏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說得正順溜,瞥見翠姊姊微笑著使眼色,地臉又紅了,紅得抬不起頭。

小綠笑道:“跟翠姊姊長守一塊兒,你天真爛漫的神情可能動輒得咎。過去我也住在這兒,不知道受她多少閒氣呢!

禮貌差點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說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讀書必須正襟危坐,學劍必須心念合一。

針線剪裁非要勤習,調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價噪得你頭昏腦漲,你就是下死勁學好,也還是一無是處。”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綠忽然又嘆口氣說:“寶妹妹,講實話,我小綠今天還有幾分成就,無論讀書,學劍,乃至一個女孩子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皆出翠姊姊所賜,你有福氣咧,老跟著她學,管保你一生享受不盡。”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罵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別再胡扯啦,請問,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動作身材模樣……”

小綠道:“就是麼,姨姨告訴我,她在大峨山望見她殺入重圍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樣好眼力也會誤認為是我麼,我倒希望寶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頭,丟人!”

小翠笑道:“喲,少奶奶,太客氣了,誰還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幗英雄呀?這兒許多姊妹們那一個還趕得上你。”

小綠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講的這麼好,那也還是夫子春風化育之功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鬥口。”

小綠搶著說:“不跟我鬥口,那是說要跟我鬥胸中所學,饒恕我啦,我這井底蝦蟆怎麼鬥得過你呀!”

小翠笑道:“你這一張嘴誰也都沒有辭法。”說著她牽起門簾要走。

“上那兒去?”

“去打聽看雲姑水姑的事講得怎麼樣了?”

“那你還是不要去打聽,現在正搶呢,幫那一方說話都不好。”

聽說雲姑水姑有人搶,花姑且驚且喜,忍不住又趕過去拉了小綠一把說:“綠姊姊,誰搶她們呀?”

小綠笑道:“你剛來一天,告訴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師父有關係的人,我都聽她老人家講過了。”

小綠說:“你全記得?”

花姑道:“那還能忘掉?”

小綠笑著還要取笑,小翠趕緊說:“你們倆簡直太淘氣,還有什麼好抬槓的?講啦,我知道姑媽的意思,她是要給楊家懷之成之兩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來搶呢?”

小綠道:“你忘記了懷明戴明哥兒倆,諸葛亮姊姊有信來,她暗中支持孃家慫動海怡姨姨搶親,還怕伯母太過懦弱爭不到人,分函她母親海悅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幫忙。

繁青姨姨地跟楊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兩邊不討好,她只能守中立陣線,不參加吵嘴。

現在對壘的是怡悅兩位姨姨雙戰千手準提,頂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點不動心,就沒替她孃家兩位侄少爺出一分氣力,頂高興的是你們家祖奶奶,她是什麼都要管……翠姊姊說地老人家袒護那一邊。”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準提要打敗仗,多了這一枝生力軍她怕吃不消。”

小綠道:“不錯,老人家突救恰姨姨。可是她講的有理由,地講雲水兩位姊姊雖然出身名門閨秀,但飽歷風塵淪為女冠,嫁與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譏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張嘴沒遮攔,他們就會媒孽興謗。

楊家姨丈立身方正剛毅,不免結怨種仇,要是讓仇家指使御史參奏一本,那還不是為懷之成之兩位哥哥找麻煩……。

又說戴明懷明久隨鄧家姨夫闖蕩江湖,他們需要有個文武兼資的內助。說怡姨姨一生忠厚,地也該有一對精明能幹的兒媳婦……。

老人家還給他們指定說,雲姊姊可嫁懷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紀相當,人才匹敵……”

小翠驀地回頭問花姑:“雲姊姊今年幾歲?”

花姑道:“她二十四歲,水姊姊二十二……”

小綠道:“講過了年紀相當,還問什麼呢?剛剛好男的都大女的三歲麼!聽我講啦,底下還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來也埋伏著一著棋,它說可恨諸葛村夫,當時在嘉興府客店裡眼她商量過,她就沒提起它的兩個哥哥。

現在卻躲在老遠處京都,指揮老的少的出頭講話,老太太既然肯為她撐腰,就應該認雲姊姊水姊姊做幹孫女兒,否則站在旁人立場上好意思強硬出主張……”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當了!”

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長輩,她的確有幾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對這位奇女子卻也是萬分愛惜,愛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縱容。

所以她們老少要是遇事爭執不下,吹花總要耍無賴來一陣婉轉央求,結果馬老太太也就只好讓步。

雲姑,水姑當然不錯。

老人家也不是不願有一對幹孫女兒,但是她總想人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率爾將她們認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謙辭,吹花一力慫恿,到底老人家還是答應了。

不答應也罷,這一答應下來,她是非要認真幹,當日派人到甕子口鐵鋪子接回馬松,閤家盛裝高坐讓雲姑水姑拜見。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請客,其實她能有多少積蓄,暗地裡還不是吹花賠錢。

一來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來也為著兩位姑娘身世可悲,三來究竟要給吹花面子,因此大家盡力捧場。

思潛別墅寓公大半都是闊人,臨賀送贄,珍寶雜陳。

無玷玉龍郭阿帶夫妻脫手萬金申意,小孟起郭龍珠盛儀千顆明珠,蘭繁青奉黃金十鎰,李夫人燕黛備綵緞百端。

最難得是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致贈一枝漢玉如意,頂寒酸的是告養歸休前刑部尚書楊吉庭送來徽墨十笏,湖筆二十枝。

晚一輩姊妹姑嫂各有所獻,趙楚蓮另為父母代辦多珍,胡吹花當然不肯後人,她指給兩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銀號。

凡是送來的贄敬,馬老太太命令兩位孫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纖塵不染。

雲水兩姊妹卻不免驚歎涕零,那倒不為豐富禮物,她們感動的是人世間還有溫暖熱情。

口口口口口口

雲姑是個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張,先世簪纓望族,到了她父親手裡就只剩個不第寒儒。

雲姑剛滿四歲,父親不該仗義替人家做一紙鳴寃呈辭,觸怒了滅門令尹,就這樣琅鐺入囚瘐死獄中。

禍不單行家遭回祿,母女淪為乞丐,這當兒她就沒有內親外戚,更沒有了父親的舊好故人,輾轉流離,母死於疫,那時光雲姑幸已長成七歲。

七歲的女孩子能懂什麼,好就在飽經憂患,磨出地絕頂聰明,守屍路旁,號泣求助,自願賣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縣。

恰巧得遇中峨山馬鳴菩薩道場一位老尼,老尼高齡八十,年輕時卻是個彎弓鳴鏑的英雄呢!

中年懺悔,皈依禮佛,倒是頗有幾分道行。她偶動慈悲出頭為死者化緣營葬,事後雲姑就跟她久隱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閉關將平生胸中所學盡傳雲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歸西,雲姑孑然一身無處依泊,這便往投青花門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較雲姑稍強,她的父親是個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著邊疆多事,“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父親肯爭氣,到底博個肝腦塗地,馬革裹屍。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講究與士卒同甘苦,這種官大概都很窮,身後難免兩個字“蕭條”。

水姑娘有一位異母長兄,年紀比姑娘大十來歲,將門之子家傳好武藝,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親。

他堂上三位母親前後逝世,家裡再沒有長親,略無積蓄牽掛,挈帶垂髫胞妹闖蕩江湖,有時做點小生意,有時也做私家保鏢。

妹妹練武成功,年紀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著新近死在燕黛劍下的啞巴常道,本來舊相識,他託常道介紹進謁青花老尼。

老尼因為他有點名氣的劍客,齋宴款待,另眼相看,並允收容水姑寄名門下為徒。

安頓了妹妹,他即刻告辭下山,人海茫茫,這些年來,不知道他又流浪何處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陝西人。

口口口口口口

卻說馬老太太認了雲水兩位姑娘做幹孫女兒,結綵燃燈,盛筵宴客,敞開歡樂了兩天,便教她的幹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東、北京,請鄧蛟、阿強、阿壯、戴明、懷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張什麼話都不告訴他。阿壯父子那兒由繁青作信通知詳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壽,馬老太太準備大事鋪張,決定雲水花三位姑娘,於慶壽前三天同日于歸。

吹花一生好熱鬧,她倒也不反對做壽,可是地說眼前已經暮春三月,離中秋只有四個多月期間,夫婿小雕遠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賦歸呢?

假使不能夠趕她生日前辭官言旋,讓她一個人大慶其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自然說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卻都不免掃興。

許多人中間,郭夫人新綠,李夫人燕黛,她們倆老姊妹思慮深遠,料事精明,認為壽做不做沒有多大關係。

四十歲還不過中年,弄些壽麵大家圍起來吃喝一頓,應個景兒原無不可。

問題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須擺脫兵戎,否則必招猜忌,鳥盡弓藏,事屬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儍了。

聽了這些話,吹花很著急,她說小雕並非官熱戀棧,壞在官家不講信用。

四阿哥還沒做皇帝,就答應過設法放小雕歸田,去年離京時末一次進宮,見著他又重提到這回事,百忙裡他還是滿口子千肯萬肯。

誰曉得他安著什麼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說越有氣,立刻就要動身進京抗疏廷爭。

也只有新綠二姊勸的話她還肯聽,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筆起的奏稿她能滿意,三天後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動身北上。

口口口口口口

吹花於四月底旬抵京,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約了燕黛同住翠萱別墅,著眼在城外究竟行動便當。

第二天進城拜會義勇侯老侯爺張勇,託他代表上朝出奏。

這還都是郭夫人新綠的計劃,她力戒吹花別跟雍正帝見面,儘量避免衝突,時刻還都要留心戒備。

稍露鋒芒,言語失檢,恐怖的血滴子將會光顧頭上。

說吹花既然不能違背師訓,反清復明,新綠必須遠嫌離謗,保全身家。

新綠還怕小妹妹不聽話,特煩燕黛隨來監視,做姊姊的無非愛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見到老侯爺,拿出奏摺請老人家過目,說明出於崔小翠手筆。

張勇對文字措辭方面非常滿意,可是根本他不贊成傅侯退休,說傅侯年富力強正堪報國的時候。

吹花對這位老前輩也真是無可奈何,還好喜萱孫小姐有一封請安的信。

信裡頭婉轉陳情,說傅侯剛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綰虎符,內鮮奧援,新主親政,察察為明,計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這封信洋洋數千言,寫得極為愷側動聽,老侯爺看著不住的沉吟嗟嘆。

多謝旁邊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一再幫忙吹花講話,到底老侯爺還是答應下來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這天大清早突然闖進朝房掛號,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等到隨班升陛參拜,雍正帝上面望見他,笑了笑傳他案前賜坐,劈頭第一句話:“胡吹花,燕黛聯袂北來,你見到了?有什麼事麼?”

張勇一聽駭然汗下,囁嚅奏說:“胡吹花有疏,託老臣……”

雍正帝回頭,旁邊有人立刻撿出奏摺獻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聰明,隨手翻弄了一下便給合上擱在案頭,從容笑道:“我曉得她放不開這回事,咱們下朝談。”

說著他把老侯爺扔在一邊,去問理其它軍國大事。

巳時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領老侯爺御書房等侯。

等到他換了便衣出來廝見,情形就顯得輕鬆很多,熱烈地跟老侯爺握手,隨便的問幾句門面話。

然後坐下去慢慢說:“看你還行,剛才一番跪拜不覺得吃力麼?其實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詔免過的。”說著大笑。

張勇道:“老臣腰腿還好,精神漸感不濟。”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過四十歲,要是你像他這樣年輕,想不想退休呢?”

張勇垂頭不敢仰視。

做皇帝的又說:“所以,胡吹花堅持為夫婿乞歸,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朝廷對傅家人可以說恩禮備至!

神力老侯爺棄官潛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兒時劫吏屠官,朝野側目,老佛爺獨予寬容。屢膺異數,應知道感恩,怎麼,讓小雕為國家多盡幾年的力量,她一定不願意麼?”

話講得相當嚴重,卻還是滿臉笑容。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家認為今天既然來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個眉目,不然的話,回去拿什麼向胡吹花交代。

誰不知道千手準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地,有求必應,老羞成怒,那情景那還得了。

老頭簡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張臉還不太難看。

他想了想陪笑說:“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願意傅侯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為他太過剛愎魯直,不宜久膺疆寄,誠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爺幾年家居,倒練出一副好口才,為什麼不說不保首領來得貼切呢?

我告訴你,我很明白,外人譏刺我猜忌險狠,其實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統治天下不是兒戲,寬必誤己誤人,嚴則各知警惕。

我決不是曹孟德,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你回去對吹花說,等小雕滿五十歲,我許他退休,現在辦不到。”

張勇眼見不能下臺,倚仗三世老臣資格,壯起膽子說:“陛下,準噶爾悍酋臣服,西藏哈密兩地戰事已了,及瓜而代,安慶將軍已經回朝,獨留傅侯羈遲窮邊,近且有病……”

雍正擺手說:“你知道他有病?”

張勇道:“吹花摺子裡講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騙你差不多,我這裡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張勇一聽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雍正帝接著說:“摺子不錯,誰辦的?你家裡也有那麼好的筆墨師爺?”

“吹花由江西帶來的,聽說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筆,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著又發了一陣怔,慢條條說:“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請兩年假,明天我吩咐他們五百里驛傳他進京廷見。

不過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質四個人跟我聽差,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個弟兄。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監等你回話。”

笑笑又說:“告訴吹花,她要見我,我不擋駕,我跟她原是故人麼。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爺宮禁那麼寬,不容地隨便高來高去。

要進宮得先奏請,否則出了岔我不負責,朝議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請啦!咱們再見。”

他站了起來,張勇只得告辭。

一路上老人家心裡儘管盤算,他就是不曉得應該怎麼去對吹花說。

一到家便讓吹花、燕黛,還有一位諸葛先生楊存之太太綠儀,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給包圍上查問。

老人家不能說,不敢說,到底還是不得不說。

他先說官家答應小雕請兩年假,這是今天一場忙最好的收穫。

吹花已經不滿意,然而沒辦法,晚上還要向安太監回信,底下送質的話,怎麼能不講出來呢?

這一講吹花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覺得老侯爺語氣含蓄,箇中還有蹊蹺,迫定老人家要聽詳細情形。

張勇是真為難,講,不講都不好,然而講出來,至少可以擺脫干係,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擔。

不講,萬一闖出大禍,他就要牽上傳話含糊的責任問題,怔了好一會率性講到底。

可沒料吹花聽完最後幾句話,反而笑起來說:“我還不是不知道皇帝尊嚴褻瀆不得,他不要我隨便進宮我又何曾有興趣見他呢!

算了吧,老侯爺,人家是石頭,我們是卵,不去碰他也罷。既然要使小雕避禍,說不得只好交質,我答應送紀珠紀俠入宮,您老人家是不是還得勞駕,走一趟找安太監回話呢?”

話說得柔和,態度也很鎮靜。

不由張勇不大喜過望,老人家搶起說:“夫人,想不到麼,近來你竟能這樣明白,人到了四十歲,也實在應該懂得一點利害,你剛講的話我非常滿意。”

吹花笑道:“過去我是個亡命之徒,現在大約也總是有些身份。過去為父親母親報恩復仇,一身是膽,百無禁忌,現在為丈夫兒子保全富貴,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盤!”

張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個要打一下算盤,‘世事精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過皇上要四個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麼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個兒子,紀寶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紀珠紀俠哥兒倆,全交出來還不行麼?那未免太不講理了!”

張勇急忙說:“這話也講得對,我先去跟安太監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話?”

“我希望要解決,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還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張勇笑道:“還好,我倒不累……”

說著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來,一雙虎目直瞅著吹花,他好像又有點狐疑,沉吟好一會忽然放低聲音說道:“夫人,你曉得近來大內佈置得多麼嚴密?那簡直是風雨不漏,水洩不通……”

吹花擺手笑道:“您就不要講,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歸心,英雄豪傑願為不二之臣。

皇上身邊有的是奇才異能保鏢,喇嘛僧,劍客,也許還有世所謂劍仙之流。外則血滴子散佈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兩舍百姓人家,一舉一動,瞞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瞞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種行刺暗殺武器,後來卻成了代表使用這種武器的恐怖人物。這種人物走壁飛簷,神奇莫測,論身手胡吹花就不足與之抗衡,更不用說皇上身邊的保鏢,所以她沒有興趣進宮冒險……”

笑了笑又說:“血滴子是個熟革皮囊,囊口安兩柄緬鐵打造的彎曲利刀,擲皮囊套上人腦袋,一拉囊口綱繩,刀合腦袋入囊,管保一點聲音沒有,你們想想看,可不可怕麼?”說著大笑了。

吹花暢談血滴子,張勇臉上顯得一片尷尬相,他擺手說:“夫人,別管閒事,不提這些話。”

吹花微笑,慢條條接著說:“血滴子日以殺人為事,如影隨形,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譬如說現在我們一家人圍在這兒說笑,說不定……”

她眼睛看著窗戶,九老姨太銀杏馬上搶起來探首窗外。

她又豎個指頭兒指住燈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頭仰望。

驀地一跺腳又說:“或許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聲大叫,由床前滾到老侯爺懷裡。

吹花不禁大笑,笑著說:“各位請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還沒有血滴子光顧,他們雖然厲害不過,但未必瞞住胡吹花。

然而現在沒有來,等會必來,來的目的自是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須告退。晚上老侯爺要是能得到什麼確實的消息,明兒個派個人出城通知我一聲就好。我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爺,皇上假使一定還要燕月、念碧,我主張可以答應,我們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實在不願意給您老人家招引麻煩,這事本來不應該驚動您,都怪新綠二姊偏要我這樣做。”

張勇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推開紫菱,站起來說:“夫人,皇上怎麼講你怎麼辦,那還有什麼麻煩可說呢!

講實話,一切我還定為你設想,我張勇貴極人臣,壽將滿百,無兒無女,光棍一身,我活著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麼問題?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腦袋嘛,我還是真願意孝敬,你,你犯不著麼,夫人……”

老人家說著竟是十分的傷感的樣子。

吹花急忙說:“侯爺,您也別談啦,我們來兩斤白乾,怎麼樣?”

七老姨太趕緊說:“早就給你預備好的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2:23


第七章

姑娘哄他要保一枝極貴重的珠寶紅貨上西藏,所以必須守秘密,說這回事只有趙夫人明白。

他們家裡人全不讓知道,吩咐小孩子切不可走漏風聲,等她交了鏢回京一定教他學會武藝。

小孩子就是喜歡練,聽說肯收他做徒弟,那他還能不聽她的話?

小綠她積極準備逃亡邊疆安身立命,以克己復禮工夫,抱救苦救難宏原,運慧劍斷情絲,決計讓燕月楚蓮成其美事。

這種居心,就說在聖賢門中也不大容易看得見,姑娘可謂俠肝義膽,大仁大勇。

她前後偷到紀寶寄藏喜萱處整批珠寶,和大姐小紅一部份妝奩。

她是十分富有了,志在攜帶這一筆財產遠走高飛,幹一番驚人事業,從此易釵而弁,再也不作嫁人思想。

她是個極端精細的人,事情總算辦得相當嚴密,可是偏偏這兩天有人窺破了她的秘密。

這人恰是藍立孝。

他在山西境界跟小翠念碧分手後,陪白玉羽逗留太原兩天,臨時又發生了什麼緊要的事,白夫人中道折返長安,他就一直趕進京都。

這一來小翠念碧兩口子反而落在他背後。

當時他送紀寶西行,路上三爺口頭拜託他關照留京各位哥哥姐姐,藍爺爺一諾千金,回來就到翠萱別墅鄰近溜達,目的在打聽紀珠弟兄消息。

剛好碰著小綠疾馳黃驃馬回家。

藍大爺這算見到了她,同時也還辨識了她的馬,看她進去了,湊巧出來一個種菜的小哥,這便順口請教。

妙在人家天生一張快嘴,什麼話都肯講,聽說是郭家二小姐,今年十七歲,一身好武藝,還沒有婆家。

藍大爺笑笑點點頭走了。

卻不想第二天一早,路過武宣門大街遇著巧兒,小孩子手中就牽著那匹黃驃馬。

巧兒認得立孝,卻就知道人家化名傅恩。

他叫:“傅爺,您不在前面鋪子裡幫忙了嗎?咱倆好久不見了。”

立孝道:“你近來打扮得倒乾淨,找到事啦?”

巧兒道:“沒什麼,最近給一位女鏢頭看馬,拿到幾個零花錢。”

一聽到女鏢頭三個字,藍爺曉得其中必有妙文。

想傅家親眷,郭家小姐何至於……

他立即請巧兒小鋪子裡用點心,他查問女鏢頭什麼情形。

巧兒笑說姑娘要他守秘密,不敢隨便告訴人。

小孩子越是不肯說,立孝肚子裡越動疑,當日晚上他私入巧兒家偵探,人家婆媳正在屋中談天,談的就是綠姑娘的事。

巧兒媽不相信綠姑娘是個女鏢客,說她行動大有可疑,要不要偷去趙公館查個明白,免得出了岔脫不了干係。

她的婆婆立戒聲張,說不管怎麼樣,得人錢財替人收埋,看她那派頭還能是壞人?

做婆婆的不過愛錢,媳媳無非畏事。

藍立孝聽出蹊蹺,本要找綠珠商量,又覺得女人的事多少有點討厭,還是找女人解決,反正兩三天以內崔小翠總能回來,等她想辦法也還不遲。

這事暫時也就擱下了。

小翠這天下午抵京,翠萱別墅亂個雞飛狗跳,大家又是歡喜又是埋怨。

歡喜的是她老遠平安回來,埋怨她的是她當時不辭而去。

小翠有的話就是不可說,只好受委屈給人陪禮。

這一亂亂到天黑,紀珠小紅喜萱備酒給翠姐姐碧哥哥接風,喝酒中間講過紀寶,話題兒轉到小綠。

小晴紀俠兩口子,還有什麼不肯說?

小翠聽著暗裡吃驚,夜深私約喜妹妹書房裡密談,當然什麼事也瞞不得喜萱,一切也唯有她曉得最清楚。

她說:“燕月和小綠婚事本來可望成功,但平空殺出一涸楚蓮,楚雲親自出面為女兒求婚,這事使燕黛深感棘手。“燕月卻好像依然鍾情小綠,然而楚蓮忽然暴病,分明害起相思,燕月因此衷懷鬱結,小綠神情隨之突變,誰也都想不到她會跑去趙公館照料病人。

這幾天聽講楚蓮病已大好,顯然的小綠從中使盡了什麼力量?是不是遊說成功約楚蓮共事一人?會不會她自甘退讓捨己耘人?

說小紅小晴前後兩次上趙公館,只曉得小綠楚蓮非常要好,卻還是查不出箇中實清。

說燕月方面,紀珠紀俠也問不出究竟,他總是終日無歡,萬分惆倀。

聽完喜萱一席話,小翠講不出心中忐忑不安。

她想:小綠是一個自尊的女孩子,她決不肯委曲求全,估量她平日為人言行,倒是割愛作成楚蓮,然而她自己怎麼下臺呢?

這問題恐怕不簡單,萬一鬧出……

翠姐姐唸到綠妹妹剛愎自用,她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眼睜睜坐到天明,急忙喚醒念碧,請他給她備車進城問候。

娘兒們出門到底不是一椿容易的事。等到打扮完畢,驅車趕至趙公館,可惜小綠已經不在那兒。

□□□□□□□□出門這回事,看來平凡,行大不易,女人更難。

一個女子孤零零的跑數千里路,既無行旅經驗,又無一定目標,人海茫茫,世情鬼域,縱使腰纏千萬貫,一身拳棒好工夫,究竟金錢並不一定萬能,武藝也許反而闖禍。

出門有幾種看家本領,一和氣,二裝窮,三假老實,可惜這些本領在小綠用不著。

和氣無非討入喜歡,喬扮的女兒家怎敢討人喜歡?

裝窮博取同情,同情脫不了纏夾,纏夾那還得了!

假老實辦不到,姑娘聰明外露,假也假不來。

這一套全不行,她倒是另有三個法寶頂替,謹慎,闊綽,沉默。

謹慎未免尖刻,闊綽分明炫露,沉默儼然驕傲,三者恰都是出門人大忌。

然而走太原趨開封,這一路姑娘也還搞得通,吃香偏就在她的三件法寶。

她的黃驃馬非常名貴,配的金鞍玉轡銀鐙紫韁,尤其鮮豔奪目。

人是遍身羅綺,戴一頂汴京細草編的笠兒,剃的青皮頭,打著油松松的大發辮,生得面如敷粉,唇若塗朱。

雖嫌個子小一點,但修短得宜,這就越顯得少年英俊。

帶的行李不多,可是沒有一件不美,小至水囊乾糧袋也還是講究到十分,住上等旅店,吃山海珍味,見人少講話,講就是一口京片子。

闊綽得揮金如土,謹慎得事事留心.驕傲可也驕傲到使人望而生寒。

人以為她是個王爺貝勒,可疑卻在沒帶跟人,不過人家牲口上捎著三尺寶劍,還不明白告訴你會武藝。

會武藝的公子哥兒們都愛單身匹馬闖蕩遨遊,表示他有膽氣,英雄、威武,那麼姑娘沒帶跟人也就不足為奇。

大熱鬧地方百姓比較安份,倒不因為怕的劍不好惹,慮的是闊少爺背後有官府撐腰,官司人人害怕。

這就是姑娘一來搞得通的理由。

走平涼趕三關,情形漸漸不對,這一帶當行出色的不是官府,是土匪流寇,旅店簡直不成旅店,吃的乾脆不堪下箸。

掌櫃的打雜的乃至看馬的小孩,沒有一個人面目慈善,他們嫉恨富貴,同情貧賤,不接受尖刻的指揮。

打架那是家常便飯,殺人掠貨視同探囊取物,老實點含糊讓你過去,越神氣你就越糟。

會武藝討厭到頂,這裡人不練也會兩手兒,你要不是真了得,帶兵器免不了取辱招災。

姑娘固是身負驚人絕技,卻也不便小事情動手動腳。

天氣熱,女兒家長途跋涉有多麼苦,換衣服抹抹身都不自由,有時候還得跟大夥兒客人躺在一塊睡覺,你不睡請教能熬幾夜?

姑娘至此心慌意亂,她算領略了出門困難。

這天綠姑娘就走在平涼道上,正午的天氣,太陽炙得她香汗淋漓,肩背皆溼,望見前面一株大樹下,有人支著涼棚賣茶,一挑水桶罩上破蘆蓆,兩張板凳,一張上面放著幾個碗,一張卻空閒著,地下橫三豎五躺下幾條赤膊莽漢。

樹旁散著兩匹馬,一隻黑驢兒。

姑娘來到切近,跳下地走進涼棚叫一聲打攪地下立刻跳起一個小老頭,亮聲兒問:“要茶嗎?請坐。”

姑娘就空板凳上坐下,小老頭拿個碗便去桶裡舀茶,看那茶渾得像廚房裡的洗碗水。

姑娘不敢喝,接過去給放在凳上。

小老頭說:“你不喝馬上蒙一層灰……”

姑娘道:“謝謝你.我不渴。”

小老頭瞪眼說:“不喝也得給錢。”

姑娘笑道:“公道話,支涼棚要費工夫,板凳也不能白排著讓人坐,是不是呀!”

小老頭點頭說:“你講得很明白。”

姑娘道:“我說,你有沒有辦法賣我一桶水?”

小老頭道:“水?那個桶裝的就是半桶水……”

他伸手指著左邊水桶接著說:“你這小肚子裝不了呀!”

姑娘道:“不是人喝,馬喝。”

小老頭大笑道:“這地方買水餵馬,你真闊……”

他這一笑,地下躺的人都坐起來了,十來只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客人渾身上下……

姑娘多少有點難為情,她也曉得天旱,山澗都幹了,水的確困難。

但還是理直氣壯的說:“人和馬還不是一樣的要吃要喝,反正多少錢照給不好麼!”

老頭說:“不行麼,桶子馬也不能使……”

姑娘心裡想:你這桶子還能幹淨到那兒去。嘴裡卻是說:“那沒有關係,帶桶子估價算上怎麼樣?”

小老頭衝口叫:“那得幾錢銀子才能賣。”

姑娘道:“給一兩好了,桶我也不能要,使過洗洗你還可以用。”

邊說邊向腰帶上解下荷包,她可忘記了裡面全是金錠子,這一倒出來看的人眼都直了。

姑娘仍然沒事,拿錠子裝回去繫上說:“有碎銀子我拿去。”

她站起來去牽馬,小老頭趕緊持起半桶水跟過去,姑娘教他卸下桶梁讓馬伸進嘴喝。

馬正渴,喝得真甜,姑娘看著歡喜。

小老頭乘機探問她上那兒,姑娘不該大意告訴人家上新疆。

小老頭驚叫:“新疆……新疆……新疆……”

涼棚下有個黑夥子立即拾起鋪在地下睡覺的一件破褂子,抖一抖披到肩上,跨上黑驢兒駛走了。

這當兒樹根邊一位垂目打坐的中年人,忽然打個呵欠拿手帕抹一把臉走去給馬備鞍,是一條碩長的漢子,穿著黑綢子短褲褂,腰間闊板帶扎得死緊,卻還插上一把油紙的大摺扇。

他也帶有簡單的行李,夾褙兒裡一枝比寶劍還要長一點的硬兵器。

那中年漢子眉毛眼角時刻都在注意小綠。

姑娘也看出人家神情有點特別,然而她決沒把他放在心上,守著黃驃馬喝完半桶水,探手馬包裡摸一錠銀子遞給小老頭,乾脆教給馬鬆了肚帶。

她又回來涼棚中坐著,手裡扇著草笠兒,閉上眼睛打盹。

小老頭就坐在她板凳旁邊地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她講,姑娘卻是愛理不理的點點頭笑笑絕不作聲。

那中年人褙上馬鞍,在理說他應該上馬趕路,可是姑娘不走他也不走,依然再去樹下打坐,姑娘看著暗自好笑。

這地方雖然灰沙多但是真涼快,姑娘要歇個把時辰,直等到烈日西斜,涼颼四起,她這才策馬登程。

就只走一會兒工夫,料得到的那中年人追上來了,姑娘故意緊走,他緊跟,她慢走,他慢隨。

走的是山路,時間已經不早,姑娘先發制人,突的兜回馬,喝道:“朋友,老跟我幹嘛!你必不是好人……”

漢子黑馬兀自前進,看樣子他要講話,姑娘忽然左手一揚射出一枝兩寸長的袖箭。

漢子也真不含糊,伸右手接住箭,高聲叫:“別動手,聽我……”

講一字不及出口,姑娘袖箭又到,而且連珠放射,兩邊距離也總是太過迫近,漢子鬧個手忙腳亂,慌不迭左閃右躲。

耳聽嗆琅一聲響,姑娘掣劍驟馬進攻,漢子只好勒馬斜出縱馬飛逃,姑娘還望著人家背後發了幾枝箭。

暮色蒼茫裡,黃驃馬駛進一個山坳,那裡頭支著兩三處茅蘆,也建有個挑個破酒旗的小店。

姑娘到店門口,酒旗下叉手站著一個後生,迎住馬頭剪拂說:“客人,住店嗎?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前面沒有人家了。”

姑娘認得就是剛才在小老頭涼棚下乘涼的黑小夥,微怔著問:“你就住在這兒?”

黑小夥笑道:“這兒也算我的家,那賣茶的老頭是我的叔爺輩,他一會也就回來了。”

出門人老毛病,碰著認識的人總有點熱情。

姑娘也是有這個毛病!聽說小老頭就要回來,她立刻扳鞍下馬,認真問:“有地方可以住嗎?”

黑小夥笑道:“恰有個房間可是沒有炕……”

他手指短短的黃土牆上挖的圓窗洞。

姑娘牽馬過去,伸頭窗洞裡看,黃泥地,破椅子,倒是支著一張床板。

有這一張床姑娘也就滿足了。

她回頭說:“還好,請你把馬鞍卸下拿進去,馬就給拴在窗洞下。”

黑小夥笑道:“那怎麼行,你不見牆下畫的白圓圈,這地方出狼。”

姑娘道:“我的馬不怕狼吃怕人偷。”

邊說邊去馬背上搬下行李,乾糧袋,水囊,寶劍,馬包便往店裡走。

小夥計朝她背上扮個鬼臉兒。

女兒家總是愛乾淨,小綠她就是頂怕髒,每一次下店時總要費一番工夫打掃,不管住個把時辰也一樣要照辦。

今天算早些休息,自然更要大費手腳,好容易把屋裡收拾停當,叫盆水洗手臉揩脖子,胡亂抹抹身。

天色已經不早,這當兒那個賣茶的小老頭來過兩三趟,全被姑娘關上門給擋了駕,她不要燈,也不要什麼吃的喝的,乾糧袋裡還很豐富,水囊中水也充足。

初更天她出來看馬,拿個破凳子坐門見外乘涼。

夏夜沒有月,星光就更可愛,夜的靜寂使人顯得悠閒。

可是小老頭跟那個黑小夥都太討厭,守住她不住口勸她吃東西,最後提到酒,老頭直誇山中積年陳雕不可錯過。

酒這寶貝對出門人有很多好處,解渴,避暑,又可以和藥醫病。

小綠帶有一對錫打的盛酒扁瓶,恰好酒用光了。

一聽說積年陳雕她動了心,屋裡去拿出一隻瓶,向小老頭要個空杯教盛一杓酒來試一試看。

小老頭是個行家,看透了客人相當精明,他去打一大瓢好酒帶個空碗出來,姑娘果然拿瓢中酒倒些碗裡要小老頭喝。

小老頭那還能不喝?

姑娘這才就著瓢嘗一點笑道:“這燒酒不錯。”

笑著把錫瓶盛滿,仍然留住小老頭聊天,留心看他有沒有什麼變態,然後回去房裡拿來另一個錫瓶要酒。

小老頭又去臼來一瓢酒,姑娘是真尖刻,還要他先喝半碗,這一下小老頭卻教小夥喝,,說酒太烈,他量小怕醉。

黑小夥勇敢地雙手捧碗一口氣喝乾。

小老頭罵:“你就一輩子沒有見過酒,沒出息幹嘛不慢慢來!”

順手兒敲他一拳。

打得小夥子一哆嗉摔破了碗。

小老頭大喝一聲:“你要死……”

黑小於嚇壞了,拔步飛奔。

這時光姑娘又把錫瓶兒灌足。

瓢裡還剩酒,酒是真香,姑娘喉癢,不由舉瓢就唇。

就在這個時候,慕地遠遠飛來一塊石頭,正好打翻了姑娘手中酒瓢,小老頭驚叫:“誰在開玩笑,老子非揍你……”

嘴裡這樣叫,人反而往屋裡逃。

姑娘猛可裡覺悟,扔下錫瓶兒站起來待捉小老頭。

那邊樹林中有人亮聲兒叫:“別追,當心你的馬!”

姑娘不作聲,趕過去牽馬進店,瓦油燈下看黑小子爬倒地下打呼,小老頭推倒店後一扇蘆壁逃走了。

姑娘不住的生氣,想一想何必跟麼魔小丑一般見識。

天氣這麼好,乘夜趕一程路多涼快。

想著便給馬搭鞍,拾奪行李快走,走出店門外找不到錫瓶,姑娘嘿嘿好笑,牽馬穿進前面樹林。

可是什麼人都沒有,她站了一下也就上馬走了。

山路確然不好走,綠姑娘按轡徐行。

行不了十來里路,背後一連串馬蹄聲急,姑娘勒馬斜坡屹立不動,星光閃閃中望來人。

果是白天那個中年漢子,依然穿著一身黑,但手裡這會卻亮著兵器,是一枝四尺來長的鋼鞭。

那漢子望見了姑娘反把鞭掛上,擺擺手叫:“別放射暗器,聽我講,那山坳茅草房屋住的全是賊。

我已經替你打發了,暫時可保無事,前途那是不敢講,賊人互通聲氣,誰叫你露了眼……”

邊說邊往上闖。

姑娘不響也不動,冷靜地注視來人馬上動作。

兩邊馬頭就差那麼一兩尺遠碰上了,那漢子點點頭笑笑又說:“你不說保一筆紅貨鏢往西藏嗎?怎麼又是上新疆啦……”

姑娘猛吃一驚,怔一怔急忙問:“你,你是誰?”

漢子笑道:“我叫藍立孝,又叫傅思,身受紀寶三爺厚恩,該向他家裡人報德。”

姑娘不禁嗯了一聲說:“你錯了,我不是紀寶家裡人。”

藍立孝道:“我再提一個人,無玷玉龍郭阿帶……”

姑娘又呆住了。

立孝道:“我們都有一番交情,不過紀寶可要比我晚兩輩,他的三祖母白夫人跟我算師門手足。

前一次我陪紀寶到寶雞見過海容老人,我又奉老人命護送崔小翠姑娘進京,這一次要不因為緊急的事故西行……”

說到這兒,他忽然跳下馬,拿手上錫酒瓶遞給姑娘笑道:“給你換裝了好酒,還你啦!”

姑娘本來大方,她笑道:“您留著喝啦,我這兒有很好的牛肉脯……”

向乾糧袋裡抓一把送給他。

立孝道:“你下來,我們談談,白天呢我顧慮人多耳目多,有話不便跟你講,後來追你上路,可不想引出一場誤會。”

他不禁伸手摸摸左肩的箭傷。

姑娘顯然過意不去,趕緊滾鞍下地給人家作個長揖,笑道:“我笨嘛!就是不識好人,不過那幾枝箭倒是不敢認真……”

立孝笑笑說:“那全沒有關係,我剛提的無玷玉龍是你的什麼人?”

姑娘咬著字說:“我的伯父。”

立孝大笑道:“沒聽說婆帶有幾位令郎嘛……姑娘,恕我冒昧,我曉得你是誰,阿帶是你的天倫,你也就是他的二小姐小綠?”

姑娘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以為人家知道的,也許還不止這一些,莫非他是受燕月所託……

這一想她就不能不設法查問究竟,當即勉強笑道:“藍爺,這不怪嘛您怎麼會認得我?我還只是由紀寶口中聽過您的名字呢?”

立孝道:“姑娘,別管我怎麼樣認識你,你先講講你幹嘛偷跑新疆?你是跟什麼人生氣?姑娘們有事還是在家裡解決好,大熱天跑遠路女兒家怎麼受得了……”

說著拿酒瓶開開蓋喝口酒就路旁坐下。

藍立孝行動總是可疑,綠姑娘自然非要查問明白。

她想用話套話,當時想了一下說:“我上新疆找爸爸的。”

立孝笑道:“尊大人行蹤無定,新疆地廣人稀,你那兒去找他?”

姑娘道:“人那有找不到的道理?南北疆都有他老人家的好朋友呀!”

立孝道:“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可把姑娘問倒了,半晌也還是答不出來。

立孝笑道:“第一你是個大姑娘諸有不便,第二語言不通什麼都施展不開。小姐,我認為你太冒險了。

你似乎甘心孤注一擲,又像小孩子在玩火,為什麼呢?假使真有要事要找令尊,我可以替你跑腿,你就此請回去京都,怎麼樣呢?”

姑娘搖頭說:“不,我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也不一定要找什麼人,我是想男人常會說建樹事業,女人為什麼就是那麼不自由?

我要擊碎樊籠,頓斷覊勒,爭取自強自立。新疆是我心目中天地,我要到那兒去安身立命,我就是不避艱危,我有我的勇氣和毅力……

你關心我深深的感謝,但是我不願意接受你任何幫忙。現在請告訴我怎麼曉得我叫小綠?怎麼聽說我保鏢前往西藏?除了紀寶以外還有人託你關照我沒有?”

立孝笑道:“你的口氣大得嚇人,這無非說明你不懂人情事故。人類不是萬能,要生存那就必須互助,吃飯靠種田的農夫,住房子借重土木匠作。

出門人更不簡單,一切事都須要有人扶持,江湖上當說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是一句好話。

你是俠義門中兒女,該聽說俠義行為,太史公論俠義,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成,不愛其軀……

我受紀寶所託,同時跟你父親叔父相知有素,明知你涉危赴險,我怎能不聞不問?

我在京認識巧兒,你在他家種種安排,我全看到,本來想拜訪紀珠弟兄,請他們設法攔阻你遠行,但又怕女兒家有女兒家的苦衷並有忌諱。

所以決計等崔小翠到京找她告密,可不料臨時接奉白師姐急促函告,匆匁我又趕來平涼,天幸讓我歸途碰到了你……”

說著,他舉起酒瓶慢慢喝酒。

姑娘控納不住,終於硬著頭皮問:“你也認識季燕月嘛?”

立孝靈機一動,急忙笑道:“李公子常見面的啊!”

姑娘道:“你由寶雞回京也見過他?”

立孝道:“見過一次,我覺得他神情不對,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不好解決呢?”

姑娘心裡一陣劇跳,趕緊說:“他還不過一個大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因為你說起紀珠,我隨便提到他……,藍爺你請回去吧,我們就此分途。”

立孝叫:“姑娘,你聽我說……”

姑娘已經跳上馬背,頭也不回的走了。

立孝看出姑娘心中尷尬,想一想糟,她分明是隻情海冤禽,這一去可能命喪新疆,勸是勸不回來,說不得只好陪她受場磨折。

想著立刻起來收拾上馬,追是追上了,可是姑娘不理他。

曉風習習中,立孝背後忽然一聲長嘆,姑娘不禁回頭。

立孝頂上去說:“人各有心,士各有志,姑娘,我不勉強你,這樣好不好?我們一道去吧!

你不用承我情,我也不借你的光,我們就是合作,去邊疆合作一番事業。我們暫時認做叔侄,你肯受委屈嗎!”

姑娘大笑道:“那倒無所謂,你根本跟爸爸是朋友嘛!不過,最好別費這麼大的勁,我也就是言必行,行必果。決不會半途而廢,你又何必趕去受苦呢!”

立孝聽姑娘口氣很活動,他壯了瞻笑道:“我平生不曉得什麼叫做苦,苦中也許有很多樂趣。

我再告訴你,我們此去不說互相幫助,乾脆說互相利用,你出錢,我出力。

新疆各處風土民情我都懂,還能講幾種土話,你想做畜牧生意嗎?我會相馬,也會獸醫,善找出水草地方,怎麼樣?”

藍大爺竭力討好,姑娘可不是糊塗蟲。

她想:這個人真夠熱情,不嫌煩,不辭勞怨,他為的什麼呀……

這樣一想,不由不心中感激,從此她就不再多講話。

當天正午落店打尖,睡個午覺繼續上路,三兩天以後她跟藍爺混得非常融洽。

立孝這人不愧江湖老客,旅途中他簡直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且招呼姑娘無不細心周到。

過去姑娘對洗腳抹身都感困難,現在每一次落店,休息的時候,藍大爺好歹總設法讓她洗個澡,帶她吃點東西,乘涼,散步。

過去姑娘睡不寧貼,現在姑娘可以放瞻高臥,橫豎大爺為她保鏢。

過去姑娘頂怕蚊子,常常澈曉失眠,現在藍大爺給弄了一架蚊帳,隨便那兒也都可以開鋪。

藍大爺不單是照料她,差不多應該是卵翼她,人非木石,這你還能不動心?

最近姑娘把人家看做親叔父,揹人她也會對他撒嬌撒痴。

立孝也當她親女兒一般愛惜,然而幾番挑逗她說出心裡事她也還是不能說,不好說,而且不讓他提起李燕月三個字。

這還不等於把話告訴人,立孝肚子裡也就雪亮般明白了。

不久時間他們叔侄倆走完祈連大山。

路過華家嶺,天氣熱得流金爍石,姑娘內憂外勞,招涼合暑,驀地病發途中,症象萬分險惡。

不虧立孝精通醫理,隨身帶有急救靈藥,小綠她就不能活在人間。

一場病鬧得立孝身心俱瘁,逗留華家嶺足滿四十八天。

小綠西行意志依然堅強,他們重行上道,時已入秋季候。

人都說張飛天不怕地不怕怕病,秦叔寶賣掉黃驃馬也因為病。好漢只怕病來磨,前輩英雄聖哲因病失機落魄的那就太多了。

晚來有人講過這樣話“視死如歸,畏病如虎”。

最近還有一位大文豪希望無疾而終,病之可怕,千古同聲一哭。

小綠姑娘大不了不過一個女孩子,也還能強到那兒去?

她的病雖說好了,可是健康還沒有恢復,人軟弱得像帶雨海棠,整日價春山深鎖,秋水埋怨。

藍立孝捉住她的弱點,乘機勸她折返洛陽遊息,說是中原盡有好去處,何必一定要去邊疆……

誰知不勸遼好,一勸姑娘反而暴躁,三不管強支病體,即日登程“卻憐病後輕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

立孝看著不禁搔首長嘆。

走完華家嶺轉進新疆境界,七月中旬,路上依然酷熱,踟躕沙漠,人馬如入鑊湯,而且陰霾風雨莫測。

這天橫渡白龍堆,這地方離迪化不算太遠,卻真是平沙浩浩,亙不見人,上午雖熱,天氣還好。

小綠據鞍斜睇立孝,意思說戈壁並不難行。

立孝笑笑不作聲,表示未可樂觀。

果然近午時光,驀地颳起風,風還不能說頂大,然而眼前情景夠可怕。

沙漠像大海沒有什麼分別,天旋地轉,卷地排空,黃沙像急湍一般地奔流澎湃,風作雷鳴,雲低如蓋。

人坐在馬上恍惚乘桴飄泊,撲面襲人而來的不是水是沙。沙不單是使你透不過氣睜不開眼,而且打得你滿臉點點紅斑。

立孝教姑娘拿手帕把口鼻嚴密蒙上,還給她耳朵間掛起耳花,一雙眼帶個眼紗。

但姑娘還是不行,不住的勒馬倒退,整個人爬伏馬頸旁縮做一團,儘管咬緊牙關忍耐,還不過勉強掙扎支撐。

立孝這時候倒是什麼話都不好講,催馬緊傍地走個並排兒,他那一隻手始終沒敢離開她一搦細腰,預防她萬一昏厥好把她一把挾過鞍橋。

這當兒就是討厭無處躲避,同時必須當心風還會大,你不走管保埋骨堆沙。

天氣似乎轉惡、風越吹越兇。

立孝眼瞧情況不對,爬在姑娘耳邊大聲叫:“綠,千萬聽話,今天恐怕難逃一死,我們非要拚命闖過白龍堆,我抱你趕一程路,前面有個好地方可以歇歇。”

他卻不管姑娘不答應,聳身跳過馬,強把她擁在懷中,手起鞭落,黃驃馬奮鬃長嘶,展開四蹄盡力狂奔。

好馬就在這生死開頭你才會知道它偉大,黃驃馬不負姑娘平日愛撫殷勤。

它顯然的懂得天心人事,一個時辰以內,它竟然一口氣疾馳了一百里路,飛渡白龍堆,直抵這玉礬灣。

這兒有幾株倒垂楊柳,流水一彎。

玉柳灣在小綠眼中看來,簡直無殊福地洞天,說也奇怪,這兒沒有風沙,只有碧油油無垠水草,綠沉沉一片樹林。

姑娘馬背上喜得掙扎著亮聲兒叫:“好地方……好地方……快停下來啦……”

立孝應聲拖帶她墜下鞍橋,跌個倒栽蔥,昏厥地下人事不省。

姑娘大驚失色,認為他用力過度,事當無妨,可是爬在他身旁,呼喚半天不見答應,拿水囊灌水他也不能吞。

姑娘心慌,手足無措,跑出樹林外,希望沙漠上找個過路客商幫忙施救。

舉目看萬頃平沙風猶未靜,那裡盼得到半個行人?

姑娘往返奔波,立孝依然沉迷不醒。

饒她平日肝膽如鐵,至此也不禁悽然腸斷,熱淚雙流。

當她第幾度重到外面瞭望時,驀見老遠處出現兩個黑點,那黑點翻翻滾滾勢如駕霧騰雲,望了片晌料得來的是兩匹牲口。

心中一陣狂喜,卻又怕來人轉道別出,滿想飛馬前迎,但念立孝睡在地下或有不妥,急得地像熱鍋上螞蟻不住的打旋。

那邊牲口且喜漸漸的來得近了,是兩匹火炭般赤紅好馬,姑娘趕緊取出手帕盡力揚舞。

馬是真快,還怪她心急,好不容易望見來人鐙上欠身翹首,她反而尖叫一聲退到樹後藏身。

來的正是李公子李燕月,和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

兩匹馬撞進樹林,燕月馬背上翻身,閃電一般快法飄忽落地,騰一步便把綠妹妹一隻臂膊抓住。

回頭笑:“大姨夫,是她……是她……”

姑娘叫:“姨丈,快看藍大爺,他……他保護我衝出風暴,他自己……”

她手指著那邊樹下,急淚奪眶而出。

振綱喘吁吁扳鞍下馬,笑道:“二小姐,你真會找麻煩,曉得有多少人在沙漠上為你受罪。”

邊說邊解下鞍旁皮酒壺大踏步急往立孝那邊走。

姑娘由燕月手中奪回臂膊,如怨如慕似嗔似喜的說:“誰要你跑這老遠的路,你就愛管閒事……”

燕月嘆口氣說:“二妹,你是差一點沒把我急死。你走後我就成了群矢之的,楚蓮罵我沒有良心。

紀珠,紀俠迫著我賠人,小晴二嫂的一張嘴多可怕,老侯爺的三位老姨太也不能原諒人哪!

天字一號好好先生小翠姐和喜萱姐,她們也都怪我太過不懂事。這真是從那裡說起,我沒做錯什麼呀!”

姑娘苦笑著說:“請教你,月哥哥,他們罵你確無理由,你來追趕我又有什麼理由可說呢?”

燕月道:“現在我是沒有工夫跟你講理,無論怎麼樣你必須跟我回去京都。”

姑娘道:“笑話,你也管得著我?”

燕月道:“何必呢,二妹,我有什麼事對不起你嘛?”

姑娘不作聲,低著頭往那邊走。

振綱已經拿酒救回了立孝。

藍大爺原是存心搗鬼,這會見他還不是好好的能說會笑。

振綱點手兒喚姑娘過去。

姑娘叫:“藍大爺,您怎麼啦,都好了嗎?”

立孝擺手說:“這邊坐,我還不行,頭昏得很,就這兒歇一夜明早動身……”

姑娘就他身旁坐下說:“怪不怪,我看您神氣很好嘛!”

立孝道:“你忙什麼呢?總鏢頭,李公子,因為你大熱天跑老遠的路,你有話總該跟人家說個明白呀!”

姑娘道:“白忙嘛,我決不回去。”

振綱道:“二小姐,先別提回去不回去,我這兒給你捎來兩封信,你看過再講好不好嘛。”

邊說邊由腰帶上解下一個小小錦囊,囊裡取出信遞給姑娘。

姑娘先看李志烈的家書,裡頭說他贊成燕月跟趙家楚蓮訂婚,姑娘倒很快樂,急忙回頭找燕月。

燕月卻不曉得上那兒去,這就只好向振綱道喜。

振綱說:“你還沒看你蓮姐姐的信。”

姑娘由另一個信封裡扯出一張粉紅色的信箋,上面不過寥寥幾個字。

寫的是:“姐侯妹一百日,妹百日不返,姐即絕食以殉。倘肯共事一人,姐願退居側室,否則不幸者,恐不只我姐妹兩人也。”

楚蓮文字本來不大高明,這兩行信寫得也還通順。

姑娘看著手顫抖不已。

振綱說:“二小姐,你願意同歸於盡嘛?”

姑娘道:“不會的,姨丈,我可以給蓮姐姐回信,一定能夠求得她原諒。”

振綱道:“我看沒有什麼可說的,無論如何你總得跟我回去。”

姑娘忽然沉下臉:“這辦不到,我又不是小孩子,既然來到這地方,我就是不能回去。”

振綱道:“燕月和他的母親答應先娶你後娶楚蓮,我一家人完全同意,你吹花姨姨跟你姐姐都贊成這樣辦,我說,我們俠義門第姑娘們胸襟總不能太窄,更不至怕羞。”

姑娘趕緊攔著說:“姨丈,您根本弄錯了嘛,我並不想嫁給誰,誰也並沒有對我有過什麼表示。

我服侍蓮姐姐一場病那是我們姐妹的交情,我來新疆是我個人要幹一番事業,蓮姐姐婚姻大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信裡是一片糊塗話,希望您姨丈必須要放明白,教我寫回信勸勸蓮姐姐義不容辭,要我重返京都萬難從命。

不相信請您問月哥哥,到底我對他講過什麼話沒有?蓮姐姐做事沒有主張,我替她想辦法假冒燕姨姨給李家姨丈去信,現在說定了婚事,反而把我拖進圈套,天下有這道理嘛?

她拿絕食嚇唬我,我管得了嘛?我為什麼為人作嫁,她又為什麼強迫我伴嫁?說不通嘛……”

聽到這兒,振綱忽然失聲長嘆。

驀地燕月從樹後踅出來,伸右手一個指頭疾點姑娘腦後睡穴,姑娘立即爬倒地下。

振綱大笑而起,喝教燕月用帶來一匹青綢子兒兜起姑娘抗上肩頭,拱手向立孝叫一聲請,各自認蹬上馬,一窩蜂趕往迪化將軍衙門。

□□□□□□□□將軍穆爾是四阿哥禎貝子的親信,跟趙振綱拜盟弟兄。

振綱帶一行人出關,星夜兼程逕奔迪化,同行的是紀珠、晉萱、紀俠、念碧、燕月,大家在穆爾衙門休息一天,計議分途出發探討小綠蹤跡。

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臨行那一霎那,忽然千手準提胡吹花,無玷玉龍郭阿帶聯袂前來拜訪。

他們師兄妹返京路過,聽說鎮遠鏢行總鏢頭住在將軍衙門,順便到衙請見。振綱大喜過望,揹人把小綠出亡詳細情形一說。

阿帶倒不見怎麼樣,吹花可是著急了不得,立刻約師兄趕上阿爾泰山拜謁海容老人問卜去。

他們走了,這兒振綱領燕月偕出,紀珠與喜萱夫婦聯鏢,紀俠和念碧同行。凡事也總是天意如此,偏偏綠妹妹讓月哥哥尋獲,而且白龍堆距離迪化城並不太遠。當日天黑燕月把綠姑娘送回穆爾衙門,穆爾即夜派偵騎繞道截回紀珠弟兄和念碧,燕月獨自飛馬追趕吹花阿帶。

李公子心急如火,他很不放心綠姑娘受了點穴沉睡在床,怕她熬的時間太久對身體有極大妨害。

都因為綠妹妹脾氣大,不是請她爸爸和吹花姨姨兩人在場鎮壓,他實在不敢使解法讓她甦醒。

澈夜狂奔,人馬俱乏,且喜天亮時終於趕上兩位救星。

吹花囑他後面緩行,她跟阿帶疾馳折返迪化。

阿帶動手解救愛女,綠姑娘星眸乍轉,好夢初回,一看床前並肩兒站著爸爸跟姨姨,她還能強到那兒去?

不能強來難免軟化,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傷心得哭不成聲。

吹花自有一篇話教訓,阿帶批准愛婿即日成婚,穆爾、振綱自居大媒,喜萱權充新娘子閨伴。

青廬決定設在將軍衙門,說來頭自然夠瞧。

穆爾是旗人,八旗子弟大概都會捧場。

阿帶振綱名滿江湖,吹花貴擬宗室郡主,燕月母親燕黛宮中保駕女將軍,燕月在京號稱第一流公子。

念碧與紀珠紀俠還都是四阿哥布衣之交,這場面不捧還待捧誰?

所以穆將軍暗裡下死勁大事鋪張,他準備私下拿出幾千兩銀賠墊。

然而燕月這一次出京,燕黛早為他安排下一筆豐富行囊,同時還給捎來小綠做新娘應用的一些服裝首飾。

念碧和紀珠弟兄各帶來贈嫁盛儀,振綱還備上整萬現金,人家事先原是有番縝密計劃,根本用不著別人破費。

倒是阿帶看穆爾為人不錯,反而饋送五顆東珠鈕釦,吹花給穆夫人一個八寶玉連環,那都是無價之寶。

後來四阿哥登極,穆爾卻將這兩件東西奉獻,博得一場富貴榮華,說來總是他當時幾分熱衷果報。

燕月小綠成婚這一天,道不盡繁華富麗,旖旎風流,燕爾新婚,樂有甚於畫眉。穆爾堅持挽留新夫妻小住十日,盛情難卻,阿帶、吹花、振綱等只好答應,他們一行人暫時逗留迪化。

□□□□□□□□當小綠忽告失蹤,燕月、念碧、紀珠、紀俠分途四出追索,亂了幾天終是白忙,大家愁苦的了不得。其中最難過的自然算燕月和楚蓮,比較鎮靜卻只有小翠。

翠姐姐深知綠妹妹粗中有細,無論怎樣她總不至跑得太遠,同時認定她可能南下,不是前往江西,或則回去潮州。

小翠她前一次在寶雞見到海容老人,老人相當賞識她,許為人間仙品,尤其那一位大老太寶玉,對她印象極佳。寶玉頗有幾分道行,明說她術數通神,聰明外洩,須防人天不喜,神鬼同嫉,此後並須切戒卜易。所以這回事翠姐姐就是沒敢輕動著龜,那天她對大家所講的什麼大事無妨,逢凶化吉,還不過信口開河,捏辭勸慰。

卻不想因循了十天,這天念碧在鏢行裡收到巧兒送來小綠的一封信,信裡請念碧收留巧兒為徒,其它什麼也沒提到。念碧當即帶巧兒到趙家來見小翠。

經過小翠一番盤詰並對小孩子說明利害,小子恍然明白,對小綠藏匿他家中一切經過,以及前後所說的話,始末原由吐露乾淨。

聽說綠妹妹出亡的地方竟是西藏,楚蓮傷心大哭,痛不欲生,小翠就也嚇慌了手腳。正在亂得不可交開交,湊巧振綱由江西回來,查問過詳細情形。

這位平生胸懷坦蕩的總鏢頭反而樂不可支,笑說,楚雲燕黛乃至張勇侯爺全不懂事,為什麼不主張讓小綠楚蓮並嫁,何至事情鬧得這般糟?

現在第一步還是要先決定一下教燕月雙娶,第二步再議出關尋人。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3:18


第八章

振綱高明的見解與崔小翠相符,燕黛徵求了大家同意,當場再跟小紅作一度審慎商量,第一步計劃就算成功。

談到第二步出關尋人,喜萱首先自告奮勇,說她久居拉薩,通曉西藏人語,而且綠妹妹也還肯聽她的話,讓她走一趟實在有很多好處……

小翠極力贊成,大家就不反對對。

於是議定振綱、紀珠、紀俠、念碧偕行。

恰待動身出發,恰好山西方面李志烈來了家書,允許燕黛為燕月求婚楚蓮。這一來蓮姑娘才認為有資格講話。

她提出兩個條件,一願意以正室讓綠妹妹,自居偏房,二要小翠虔誠借重靈龜查看綠妹妹是不是確往西藏?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崔小翠這一破戒占卜,卻發現了綠姑娘不去西藏乃往新疆。小綠既然不在西藏,在理說喜萱可以不去,可是她還是堅持非去不可,小翠認為讓她走一趟,畢竟有益無害,大家就也不再攔阻。

臨行前夕,振綱決策教紀珠、紀俠、燕月三人準備對付綠妹妹,勸得她回來最好,否則只好強幹。出其不意使用點穴,擒住她交給喜萱看管,然後急速設法尋訪阿帶,找得到阿帶什麼就都解決了,乾脆就外面給辦過婚禮回京。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又料得到阿帶不速自至,遠至西藏行軍的胡吹花卻也會一同來呢!

看新娘你不妨細心點,那是很有趣的,前人說:“只是昨宵今日大不相同”,這是一句刻骨底批評。

女兒家在將成親未成親那一剎那,害羞,脾氣大,盡會鬧彆扭,就是睡了那麼一覺,管保明天萬事如意。

不但不再刁難,而且臉皮也好像老了許多。

小綠那般強硬的女孩子,她也不能例外,結婚後簡直換了一個人,她變得非常注意禮貌,態度是那麼大方,對人總是一團和氣。

吹花嘲謔她在刻意模仿崔小翠。

她笑說她還不過婢學夫人。

十天日子很快過去了,照穆爾的意思還想挽留。

小綠堅決懇辭,她急著趕回京料理楚蓮婚事。

這時侯已經是八月初旬,離中秋只不過幾天工夫,她就是等不及過節。

十三日這一日動身離開迪化,阿帶無意偕行,受不了她和振綱一再慫恿勸駕,也就一道進京來了。

小翠在家早把翠萱別墅她所住的整個屋子騰出備用,一共是八個房子兩個廳,算來恰好給楚蓮,小綠做洞房。

翠姐姐生平就會體恤別人,她使盡力量把八個房間拾掇得花團錦簇。

小綠到京時一切都已準備停當,第二天一清早她便趕往趙公館問候楚蓮。姐妹相見悲喜交集,彼此一肚子話就是講不了說不完,彼此都情願退居側室,這事到底辦不到。

結果還不是蓮姐姐還是蓮姐姐,綠妹妹還是綠妹妹,名份不分,長幼有序,這也還是做婆婆的燕黛給出的主意。

楚蓮出嫁這一天,熱鬧的情形實在無法描畫,第一皇上老頭對燕黛本是敬重,她允留宮中,保駕的功勞誰能與比?

因為她究竟是個女人,貴為一品命婦,也就無可加封,老頭因此時常不樂。現在知道她的兒子即要結婚,這算尋到機會啦!

老頭子一高興,詔下李燕月賞同進士出身,即日召見太和殿,撤御前金蓮寶炬賜婚,這體面還不夠大?

吉期既到,王公大臣紛紛臨賀,朝野名流畢至鹹集。

偏偏親家翁趙振綱交遊寬闊,他嫁女也決不肯含糊,男女連日置酒高會亂哄哄火雜雜好不排場。

燕月新婚剛剛滿月,刑部尚書楊吉庭奉準辭官。

楊大人遊子思親歸心似箭,即日攜眷回去江西。

結伴偕行的是吹花、阿帶、小綠和喜萱,他們一行人第一批動身,隨後便是紀珠弟兄妯娌倦遊賦歸。

接著康熙大帝龍馭賓天,四阿哥允禎繼承帝業。

有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當兒朝中不免一度緊張。

燕黛趁這時期脫離了宮闈,燕月雖說賜進士出身,可是還沒得到一官半職,誰也知道允禎陰騖難纏,誰還能願意做他的鷹狗。

吹花臨行時,看出康熙帝不久人世,她已替小雕和李志烈做了一番退休安排,那是求得四阿哥答應的。

她也就是不怕他翻腔變調,倒是放心走了。

這事李夫人老早明白,所以她由宮裡一出來,立刻拾奪行裝舉家南下,情形彷彿逃難避之唯恐不速,所謂貴顯虛榮說好也不過這樣收場。

□□□□□□□□儘管朝廷風雲莫測,草野布衣倒是無關痛癢,鎮遠鏢行依然氣象蓬勃。

眼前鄧蛟的三位公子,化龍、化鯤、化鵬已經回來行裡當鏢頭,他們弟兄年紀比念碧要大得很多,卻還都是最近在家鄉才娶的親。

說武藝化龍是吹花的乾兒子,是受過乾孃幾年嚴訓。

化鯤、化鵬少時跟柳復西受業,後來又作了趙振綱徒弟。

事實上化龍工夫較好,兩弟不如大哥,要說把念碧、燕月、紀珠、紀俠來比,那是鄧家三昆仲都要稽遜一籌。

他們弟兄心情像母親繁青,光明豪爽胸無宿物,風度像父親鄧蛟平易和善,鏢行里人稱鄧氏三傑,水裡能耐算是一等的。

以此他們保的常是水道鏢,無奈水上鏢少得很,他們弟兄又都不甘寂寞,行裡只好讓他們不時走一兩趟旱鏢。

鎮遠鏢行也總是太過出名,這天忽然有個客人,老遠路特意進京託保一批珠寶,說明由南京起鏢送成都,走的當然是水道。

化龍弟兄剛剛來京幾天,哥哥弟弟誰也都願意兜攬這一趟差事,因為價值十萬金的紅貨,振綱索性教他們一同去。

念碧有點不放心,怕的是三傑好酒,明裡不敢說,暗裡偷偷提醒振綱。

振綱那天設宴請客,特為三傑餞行,要他們答應此去途中戒斷杯中物,非待事畢回京才許開戒。

同時還另派了兩位老鏢頭,跟隨監視,自以為佈署妥善,萬無一失,眼看三弟兄興高釆烈的動身走了。

他們走了約莫一個多月,念碧身閒無事,天天留在鏢行裡督導巧兒練習武藝。一日巧兒請假回家,就只去了一會工夫,他又回來到處找師父,念碧偏偏出城看望張維去了。

巧兒騎了行裡一匹馬趕到翠萱別墅,說是藍立孝在他家中有要緊的話等師父面談。念碧深知藍立孝為人,他說有要緊的事,這是大概總是很討厭,當時立刻帶巧兒飛馬進城。

巧兒的家跟趙公館很近,念碧請立孝趙公館接待,他是一定不肯去,反教巧兒買來幾斤酒一些下酒東西,就巧兒祖母屋裡閉門對酌。

念碧平日總是以長輩看待立孝,立孝不講話,他就不敢動問。

喝了五七杯悶酒,眼看藍爺神色十分不對,馬大鏢頭到到底忍耐不住,陪個小心從容問道:“前輩是不是有什麼為難?假使用得著晚輩的話……”

立孝趕緊擺手說:“別跟我這麼客氣,我的話好不好告訴你,到現在也還不能決定,說交情我是十二分喜歡你。

尤其你的夫人崔小翠姑娘她頂愛惜紀寶,紀寶卻是我的恩人。

以後我和小綠就又有一段緣法,因此我算認識了許多法明大和尚門下弟子,可嘆我師父青花老尼偏跟大和尚有仇……”

說著他低下頭喝酒。

念碧心裡吃驚,料得事體嚴重,急著要聽下文。

頓著酒杯等個大半天,立孝才又感慨萬千的說:“其實,我師父雖然了不起,但還未必是傅夫人吹花或者無玷玉龍郭阿帶的敵手。

我的一班師門手足除了師姐白玉羽以外,恐怕還都不如你們一群兄弟姐妹。有一天僧尼兩方迫走極端,想得到的勝負誰屬。

白師姐告訴我十年後有一場大劫,到時要借重你的夫人出面挽回劫運,說是尊夫人福份大,她有力量消除戾氣。

她有福你自然也總是有福,所以我想把話告訴你,你有沒有獨赴龍潭虎穴的膽氣?有沒有不作多殘生命的居心?你說。”

念碧道:“膽氣我自己相信得過,殺生可以避免自要儘量避免。”

立孝道:“前兩個月,你們鎮遠鏢行是不是保過一枝鏢上四川成都?”

念碧趕緊問:“是的,出了什麼事?”

“這枝鏢毀了,毀在蛾嵋縣西南蛾嵋山西麓。”

“去了五位鏢頭,人呢?”

“人被擒,尚無性命危險,劫鏢縛人意在挑戰,你們行裡那些無用鏢頭去多少還是不行,假使燕月在此就好,眼前只有你一個人。”

“沒關係,我是非去不可,而且立刻就得動身,五個鏢頭中有鄧家三弟兄與我不啻同胞手足,請問是不是青花老師太?”

立孝點點頭說:“她在大峨,住的地方叫虛靈洞府。”

“是她老人家或且無妨,我拿話說服她,鎮遠鏢行根本與法明祖師爺毫無關係,行中同人向來也沒得罪過峨嵋派英雄。”

“見到我師父只可軟求。”

“我決不敢放肆。”

立孝道:“希望你成功,這事不要對趙振綱說,他急了自然找千手準提,那難免要糟。”念碧站起來說:“藍爺,請放心,我一定對得起你,再見啦。”

他拱拱手告辭走了。

四川峨嵋縣西南峨嵋山,佛家叫光明山,道家叫靈陵太妙天,那是天下有名靈境,也是神話最多的山。山分大峨、中娥、小峨。

青花老尼的虛靈洞府道場在大峨、中峨、小峨卻都設有下院。

青花老尼不釋不道,亦佛亦仙,善能鬼畫符,頗具神通力。

總而言之是個極神秘離奇怪誕的老太婆,武藝總算登峰造極,心腸可是十分剛愎偏激,所作所為也都是邪道異端,今年多大年紀沒有人能講得清楚。

但薑桂之性愈老愈辣,晚來簡直目中無人。

她跟法明大和尚,乃至海容老人兩位前輩不睦,除了猜忌毒計以外,恐怕再沒有其它理由可說。人家討厭她不可理喻,乾脆不去理她,越不理她越生氣,橫定心認為人家藐視她,因此最近索性不斷的挑釁。

海容到現在也還沒有開山傳道,青花硬派傅紀珠和蒙古喜王爺以及最近上山的紀寶全是他的門人。

法明實在也只有郭阿帶胡吹花兩個弟子,卻偏說郭阿帶的夫人葉新綠跟崔小翠也是和尚高足。

就算她講的是事實,然而人家門人委實都很成器。

她的門人多於牛溲馬勃,老的八十高齡,少的不過十來歲。

其間不肖之徒比比皆是。

過去有一班人常常奉派上阿爾泰山採藥,採藥是好事,海容當然不見怪,卻只是他們挾藝而來。

採藥還兼打獵屢次無故殘害微弱生命,老人難免不痛快,勸導無效,不得已請紀珠的祖父玉翎雕出面強行制止。

那些人回去自有一篇話挑撥,青花於是對傅家人直接又結下了仇。

虛靈洞府在大峨絕頂高峰,中峨下院又叫青蓮觀,住的是二三十個帶髮修行的老少道姑們。

小峨下院最大收容的全是牛鬼蛇神,其中有一對頂壞的人,一個姓伍單名叫鶴,綽號凌霄羽客。

一個複姓第五叫岫,綽號喚白雲居士。

年紀都在三十以內,拳劍倒也相當了得,人長得好,談吐不俗,打扮更漂亮,誰也看不出他們一肚子鬼胎。青花的門下多半是道士,唯有他們倆儒服儒冠,所以出入茶寮酒肆,甚至妓院賭場百無禁忌。骨子裡他們乾的就是包打聽工作。

這天他們正在南都大街上溜躂,巧不巧遇見鄧家弟兄三傑,聯臂上酒褸買醉。大爺化龍剛在東家那兒交了鏢,雖然只是一箱珠寶,價錢大得無法估計。東家姓章,—位退休林下的鹽道,家道富有,架子十足,收了鏢倒是非常歡喜,吩咐置酒為大爺接風。大爺卻聞不慣他滿身銅臭,橫豎鏢已送達,放下了二肩重擔,巴不得找個好地方痛快自由一下。

當即告辭出來,約了二爺化鯤,三爺化鵬上酒樓來了。

鄧氏三傑都帶著兵器,保鏢的帶兵器無足見怪,天下鏢行決不止京都鎮遠一家,壞在大爺化龍偏偏帶著一枝鏢旗,白緞子三角型裡面用黑線繡個準提佛像。

這是若干年前,胡吹花在鎮遠掛名總鏢頭時用的鏢徽。

因為千手準提在鎮遠鏢行功績輝煌,保遠鏢的大小鏢頭希望借重她老人家的名氣息事寧人,所以這鏢旗一直延用至今。

大爺手中旗原是捲起來的。

上了酒樓便給放在旁邊一張空桌子上,弟兄三人坐下去喝不了幾杯酒,樓下凌霄羽客,白雲居士便跟蹤來了。—他們倆個的坐位離三傑不遠,凌霄羽客點過菜,端杯茶站起來,然後繞樓去看壁上掛的字畫。

走到空桌子面前,仰著臉欣賞那一大幅大寫意達摩只屐過江。

自然而然的把手中杯放下,恰好放在鏢旗旗杆上,杯底兒立不穩潑了半杯茶,不用說弄溼了鏢旗。

凌霄羽客驀然驚覺、嘴裡叫:“喲,那一位的,真對不起。”

兩隻手趕緊把旗抖開,接著說:“這是什麼旗呀?廟裡頭用的吧?啊,不是的,鎮遠鏢行……”

扭翻身向三傑桌面作個長揖,再陪個笑臉兒說:“對不起,鏢客,我是不留心,別見怪?”

三傑同時起立,同時抱拳拱手,同時說:“沒關係。”

大爺接過旗順手給插在窗檻上。

凌霄羽客又是一揖到地,非常禮貌的問:“沒領教三位貴姓?由京都出來,老遠的路嘛!”

三爺化鵬笑道:“我們姓鄧,大哥化龍,二哥化鯤,兄弟老三叫化鵬。”

凌霄羽客又拱手笑:“三位賢康仲,久仰,久仰,賤姓趙小字承福。那位馬大哥,馬如玉,我們倆同窗……”

他口中報著假姓名,手指那邊白雲居士,居士立刻踉蹌而至,一陣鞠躬如也,忙個手忙腳亂。

湊巧羽客點的菜送來。

羽客叫:“夥計,這邊,這邊!”

居士叫:“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羽客笑:“兄弟習文,公等學武,且喜烏髮朱顏各少年,難得啊?”

他彎著腰端菜獻菜。

居士卻去搶了酒壺斟酒敬酒。

大爺微皺著眉頭說:“兩位,四海之內皆兄弟,有緣何妨共謀一醉,最好不要太過客氣。”

二爺笑道:“我們粗人,懶散習慣,頂怕拘束。”

三爺道:“喝酒但求快意,兩位假使不棄嫌,請坐啦。”

羽客叫:“痛快,痛快!”

居士叫:“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坐下了。

夥計給搬來匙筷酒杯,大家慢慢的喝起酒來。

一對壞東西都是好酒量,而且態度變得很快,不單是不像剛才那樣酸溜溜的斯文,反而顯得相當豪放。

他們談了一些本地風俗,話腳便轉問到帝都氣象,漸漸地提起鎮遠鏢行,詢及此次保的什麼鏢。

大爺化龍一生光明正大,十來兩大麴酒過去後,他還有什麼話不肯說呢?

酒樓上風雲際會,相見恨遲,一頓酒由午後喝到天黑掌燈,三傑中大爺化龍什麼話都說窮了。

凌霄羽客和白雲居士,他們倆聽也聽夠了。

白雲居士過去隨同伴上阿爾泰山採藥,只有他手中一張彈弓殺生最多,也只有他受了玉翎雕傅玉翎最嚴厲訓斥。

這一曉得鎮遠鏢行當家的趙振綱是胡吹花的盟兄,而三傑又是傅家親戚,他還能不想報復?

當時盡力挑撥人家昆仲遊覽峨嵋山,說是既然入川,如果不登峨嵋訪勝尋幽,未免虛負此行。

凌霄羽客一方打渾插科,笑說白雲書呆子要不得,眼前天寒地凍,歲暮年終,作客的人想家情切,誰願意踏雪朝山。

三傑一來身閒無事,二來也實在受不了人家一再刺激誘惑。

他們既不思家亦不怕冷,一切不出兩個壞蛋所料,三言兩語便把三傑兄弟說得遊興大發,恨不能乘夜插翅飛上峨眉。

白雲居士自當東道主,願負入山五人費用,凌霄要求三傑峨嵋縣一家雲來集字號旅店等待,然後同上小峨續登中峨。

他和白雲自是必須回去安頓一下家小,矢口發誓隨後即到。

三傑就有那麼老實,弟兄跟人家訂定死約會不見不散,眼睜睜讓惡人告辭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三傑歡天喜地的離開了成都,竟奔峨嵋縣。

是夜府城街章鹽道貽猷公館進去兩名惡賊,使用江湖上常說的雞鳴五鼓斷魂香,迷注了章氏闔第男女老幼。

雞犬不驚從容偷去三傑保送來的一箱紅貨。

翌晨事發,章鹽道認為昨兒剛剛收到,外面決無人知,而且賊的本領太大,因此冤到鏢客身上,糊里糊塗給報了官。

官據報第一步工作自是出差抓人,三傑恰又不在城內,這便證實了鏢客確有嫌疑,緹騎四出,鬧個滿城風雨。

三傑卻讓凌霄羽客,白雲居士帶上了小蛾。

他們在縣南街雲來集客寓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時光,凌霄、白雲雙雙快馬趕到,就只略作一會兒休息,凌霄催促大家出南城上山,隨便走了一兩個她方。

自雲堅持找個寺觀打齋,笑說先求果腹,底下才有精力攀登險峻,於是五六人一窩蜂進了虛靈洞府下院。

這裡的主持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濃髯繞頰的道士,人稱馬道爺,生得身高體胖,膀闊腰圓,十分兇暴險惡。

馬道爺一味自吹自擂,大爺聽著顯有八成不快。

恰待招呼凌霄白雲央辭告退。

他們卻好像約好的都去解手。

這會兒恰又送來一席素菜,另外還給備有一大壺的酒,酒對大爺是一種有力量的誘惑,但是因為主人太俗,他就也提不起興趣。

馬道爺殷勤勸請三傑入席就位。

他一旁打個稽首說道:“天下道場無不是施主的,三位遠來貧道理合香花洪養,先請各用一杯水酒!”

說著伸手拿起桌上酒壺。

三爺道:“不客氣,道爺,我們的兩位朋友還沒來……”

馬道笑道:“兩位檀越跟貧道是熟人,沒有關係。”

他給大爺化龍斟酒。

大爺捧杯受酒,眼看酒色發渾不住打轉,驀地放下杯雙翻虎目,厲聲喝道:“馬道爺,你是什麼意思?”

馬道往後撤身,呵呵大笑:“別神氣,好心勸你喝一杯,你偏無福消受。”

化龍一伸腿,整個檯面便向馬道飛去。

惡賊聳竄落庭中,大叫一聲:“抄傢伙……”

廳上三傑腰間三枝劍同時奪鞘而出!

弟兄三對眼睛急看兩邊跨院湧出二三十條雜毛妖道。

大爺反而沉下氣,對化鵬三爺輕聲兒說:“老三,情形很特別,別管我和二哥,不許你動手,上屋走……”

二爺化鯤挺手中劍衝下庭階,意欲打先鋒突圍奪門。

可是外面兩三重大門早就關上了。

馬道已經取來了兵器,是一枝紫陽槊,槊奔二爺。

馬道叫:“姓鄧的別走,瞧那邊你們的兩位好朋友來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3:56


第九章

二爺猛回頭看來的正是凌霄羽士和白雲居士,他們倆換穿短衣服盤上了髮辮。都倒持著一枝劍。

二爺曉得上當,直氣得咬緊牙齦。

人家卻竟像沒事人,他們從容走近前,笑笑,點點頭。

白雲說道:“化鯤你先別光火,今天在我看,恐怕賢昆仲估不了半點便宜,奉勸你們還是扔下兵器投降……”

二爺忽然仰天長笑,橫劍即待進攻。

大爺總以為其中必有誤會,他倒是竭力忍耐著搶在二爺背後問:“兩位費了那麼大的工夫把我們騙來這她方,到底是不是有仇?”

凌霄笑道:“你都沒聽說峨嵋山青花祖師太?”

大爺猛吃一驚,急忙問:“我們沒見過老師太,她老人家有什麼理由見怪我們?”

凌霄道:“這個說來話長,簡單講,我們都是峨嵋派門人,我們要聽我們師父的話行事呀!

法明和尚,海容老人,乃至傅玉翎,郭阿帶,胡吹花,這些都是我們師父的仇人。尤其是胡吹花,她的丈夫傅小雕,自幼兒讓我們師姊白玉羽帶上虛靈洞府,由我們師父傳與一身武藝。

胡吹花不思報德,她還敢屠殺我們師兄太妙道爺,氣死神鷹郭懷英,我們師父恨她切骨……”

大爺擺手說:“胡老前輩鬥殺太妙時還沒有出嫁,神鷹郭懷英病死家中,與她老人家何涉?不錯,我們弟兄都是她老人家的徒弟,你們意欲如何?”

白雲道:“我希望你們投降就縛,讓我們解送虛靈洞府聽候我們師父發落……你們今天決逃不出月明軒,逃得出去也還是無路可走,章鹽道公館失盜珠寶一箱,官方正在追捕你們弟兄。”

聽了白雲居士最後一句話“官方正在追捕你們弟兄。”化龍氣湧如山,心同火灼,大叫:“弟弟火速衝殺下山投官報案,鯤弟隨我來……”

叫聲裡劍鳴人躍,撒花蓋頂,盤臨白雲居士頭上,居士揮劍接招。

大爺驀地翻身,施展平生胸中實學,反臂劍平掄迅雷下擊。

凌霄羽客措手不及,劍下腦袋分家,如瓜斷蔓。

喊聲驟起,大爺一腳踢開屍骸,暗鳴叱吒,斜刺裡攫孥騰撲劍奔白雲居士。

大爺料想賊眾我寡,久戰無幸,逃亦大難,但得駢誅二道,死復何恨,他是盡力向前,渾忘反顧!

馬道從旁挺槊疾進。二爺化鯤,一劍磕開紫陽槊救了大哥,弟兄立刻陷入數重包圍叢中了。

大爺早把性命付諸天數,劍若急水下灘,人如出柙虎兒,擒賊擒王志在必定要把白雲殺死。

可是白雲本領不弱,一枝七星劍,展開峨嵋青花劍法,推、磕、刺、剪、勾、攔、錯、衝,端的窮極變化。

大爺幾番冒險進出,兀自未能得手,而自己肩背上反而著了圍攻的兩三處刀傷。

那邊二爺化鯤,情形更為緊急,他使的幾路八仙劍簡直不是馬道之敵。

惡道手中六十斤紫陽鐵槊恍惚雷霆萬鈞之勢,儼然萬夫莫當,動天拔地神旺力全,三五個回合以內,便把鯤二爺殺得團團打轉無處藏身。

這當兒化鵬三爺雖然聽從大哥吩咐上了屋,卻只是也還沒有離開月明軒,就又讓四個賊道截住狠鬥。

賊人就怕有人漏網引出麻煩,這奉派上屋埋伏的自是一等一腳色,三爺要脫身顯見比登天還難。

偷眼覦下面馬道忽然槊槊驟落,二爺劍折顛躓被擒,大爺卻也已是遍體鱗傷,敗在頃刻了。

三爺不看還罷,一看膽裂魂飛,他乾脆橫定心不走。

大爺此時氣力垂盡,捨死忘生,使個白鶴亮翅,居然僥倖削斜了白雲居士一條臂膊,精神陡長,旋身再戰馬道。

可嘆他究竟流血過多,疲不堪命,勉強廝拚了兩個照面,頓覺目眩頭昏,搖搖欲跌,自知終必不免,正待橫劍自刎,驀見對面正殿屋脊上騰起一條人影,捷如鷹隼出塵。接連幾個起落,飄墮院中來。

手起恰把大爺的寶劍奪下,不容大爺來得及有所動作,此人仗劍竟取馬道。

馬道喝叫:“賊婆娘報名領死……”

此人不作聲,劍卷朵朵梨花,光化飄飄瑞雪,迫得惡道吼喘如牛,後退不迭。

這時大爺已由一個賊道手上搶了一柄單刀,緊隨此人背後旋轉應戰。

留心看此人穿著一身便裝,頭臉用黑帕蒙上,兩隻青綢子褲管下露出一對徑寸紅蓮鉤,劍法瞬息百變。

分明是虎入羊群,直殺得惡道連連退後,瞬間一劍搠在馬道胸前,血花崩湧,惡道立即歸天。

馬道身死,群賊四逃,那女人卻去血泊中扶起二爺化鯤,拿劍尖挑斷他身上綁繩,托地鷂子沖天飛登屋上,劍光上下打閃,頃刻又把包圍三爺的四個潑道趕散了。

三爺趕緊給她請安,她急向三爺打手勢,教他下去馱負大爺二爺上來。

三爺叫:“夫人,他們身受重傷,我們還是下去奪門……”

這時候大爺掙扎著攙扶二爺,二爺卻只管撕衣服為大爺裹創。

那女人看著不住的搖頭,很難過又很暴躁,霍她扁掄劍葉,猛的一下拍在三爺的肩背上了。

三爺身子向前一晃,順勢兒飄身下她,剛剛背下二爺作勢騰躍,外面一窩風捲進來三枝寶劍三個女道士。

劍舞萬道銀蛇,人同掠波燕剪,三枝劍並下攔住了三爺。

大爺挺手中單刀踉蹌迎戰,劍起刀飛,大爺左腿上著了人家一鐵鞋尖,跌個大馬爬撲倒她下。

三爺只好放下二爺,揮劍急救長兄,驀然屋上那女人從天疾降,不曉得使的什麼絕招,只覺得風雷併發,劍氣漫天。

三個女道士好像同時嚇了一跳,一陣驚詫倒退,那女人乘虛伸開左臂挾住三爺虎腰,一躍上瓦,捷比喜鵲登枝,急如狡兔脫網,一連串健跳,人便落在牆外。

放下三爺,繼續向山下飛奔。

三爺盡力追隨,流星趕月,急弩離弦。半個時辰以後,他們跳進大路旁一座竹樓的窗戶裡面了。

這是種田人的家,可是樓上並沒有一個人,那女人給下了窗,翻身扯下蒙面黑帕,原來她是個老婦人。

三爺淌著渾身大汗,喘吁吁她跪倒磕頭。

老婦她倒是一點不累,大剌剌就床沿坐下,笑笑說:“你們弟兄也都算是胡吹花的徒弟?看起來還不如紀寶。”

三爺且愧且驚,急忙碰頭問:“老夫人,您是……”

老媽媽道:“起來,我告訴你,傅小雕是我的孩子……”

三爺起來了一聽這句話立刻又跪了下去。

老婦接著說:“我叫白玉羽,你也應該稱我一聲三老太。”

三爺又碰頭,輕輕的叫聲:“三老太!”

白玉羽說:“孩子,聽我說,我正是青花老師太得意的門徒。”

三爺聽了打個哆嗦跌坐她下來。

三老太接下去說:“今天因為你三昆仲,我算毀了。那三個女道士,也就是我的師妹,她們認識我的劍法,那是我師父秘傳的絕招,只有我和一個師弟叫藍立孝兩人學過。

今天我不單是救了你,而且還搠死馬善,你想,我在我師父跟前算不算毀了呢?不管馬道爺怎麼的壞,我總不應手刃師門同學。我最後使那一著劍也是萬不得巳,因為那三位師妹武藝都不在我之下……”

化鵬叫:“三老太,祖老師太並沒有理由跟我的吹花姨姨尋仇,我們此次保鏢來成都府,更沒有什麼事對不起……”

白玉羽擺手說:“這些話你卻不要講,我知道的比你多,我也不能說我師父壞話,十年後她大難臨頭,我留著一條命那時候見她,我預備尸諫。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死無所憾,肝腦塗地,但望挽回峨嵋派劫運,保全師父一世英名,請記著我一分好處,回去勸勸你們那些弟兄姊妹,寬大為懷,莫為己甚,要曉得小雕也還是虛靈洞府門人。今天你大哥劍劈伍鶴身亡,斷掉第五岫一條臂膊……”

三爺叫:“不,三老太,他們叫趙承福、馬如玉……”

白玉羽笑道:“他們慣會這一套,冒名頂替,到處作惡害人,這兩個孽障和那老道馬善,全是罪無可逭,死有餘辜。

我師父晚節不堅,壞就壞在他們從中挑撥是非,除掉了倒是好事,我不會見怪的,你勿多疑。

現在要談談你們的事,你們留在船上的兩個老鏢頭馬麟,蔡八他們已經被捕解送人獄,他們就是弄不清你們弟兄上那兒去了。

再說你們決不至做賊,那自然是白說,你必須儘速趕往峨嵋縣衙門投案,直供馬善、伍鶴、第五岫劫贓嫁禍。

你弟兄三人追賊人山發生械鬥,二位哥哥身陷山中,底下怎麼辦由官去辦,你也只好委曲去坐幾天牢。”

三爺道:“我去坐牢沒關係,我大哥二哥陷在山中,有沒有性命危險?官方能解決這回事麼?”

玉羽道:“你去報官,事情可不就揭穿了?峨嵋山那一班惡徒,勢不能不去稟知我師父了。我師父她並不貪財,她可能教把那一箱珠寶交官。將你兩位哥哥解送大峨山,訛稱傷重身死了。”

三爺道:“官方也會相信她糊塗了事麼?”

玉羽道:“你是不知道我師父道行有多高,四川人稱她活神仙,她講一句話總督撫臺也要聽,珠寶交官算留給官方面子,再說小峨下院死了多少人,府縣那敢去窮究你的兩位哥哥下落……”

三爺道:“那麼他們一定要被害……”他霍地跳了起來。

白夫人喝道:“你別做夢,不怕死冒險入山,山中還不過多你一個冤鬼,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就是郭阿帶、胡吹花,要想上大峨進虛靈洞府行事,那也不過碰碰運氣了!憑你一個人能嗎?”

三爺道:“我弟兄一同出來,光留下我一個人,我,我活不下……”他滴下淚!

夫人叫:“孩子,不要哭,聽我講,人的名譽比臭皮囊要緊,你不上縣衙門走一趟,鄧家三傑永遠落個盜賊醜名。

小蛾下院惡道,就在看你脫身後是不是趕往報官,不報官他們就不必留你哥哥活口見老師太,更無希望將珠寶交官,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橫豎他們儘可捏做一篇話哄騙老師太的。

只要你兩位哥哥不死在小峨下院,老師太卻不一定會要他們性命,因為正好羈囚他們作餌,引誘胡吹花上鉤,我算胡吹花必來救人,你明白了麼?”說著她起身下樓去了。

白玉羽夫人一忽兒回來樓上,她手中端著一大盤饅頭,一大壺茶,堅執要化鵬儘量吃個飽。

又再去拿來一套土藍布棉襖褂,一頂氈笠帽,一雙八搭麻鞋,迫定他換上。

然後拍拍他粗壯的臂膊說:“孩子,現在你就進城去,越快越好,沿著大路走,保管你沒事。

晚上我還會上一趟小峨,碰運氣,假使你兩位哥哥還留在那兒,也許我能夠把他們救出來,希望雖然很小,但是不能說絕無可能。你去吧,別再耽擱了。”

化鵬忽然感動,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向老人大拜八拜,淚流滿面的說:“您,自今天起就是我弟兄的祖慈,老太您所吩咐的我一定做到。”

站起來又給請個安說:“老太,再見。”

走到扶梯口他又回頭看,一雙虎目中流露出無限孺慕之情。白夫人連連揮手,他這才走了。

他走了夫人還躲在窗後看,看他急走如飛,頃刻形影俱杳,看著不禁點頭嘆息。

她想:上至郭阿帶、胡吹花,下至他們小兄弟,為什麼個個總是近情近理,循矩循規,偏偏峨嵋派門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人事如此,天命可知。

海容老人論天下草澤英雄,認為青花門牆必圯,看來不算誣衊,想著心中非常難過,當即換了一身衣服怏怏出門而去。

這座樓是她一位堂兄弟的住宅,白老頭也是綠林中怪傑,終身不娶,樵採自隱。

玉羽遠來朝山老在這兒下榻,不過這一次她是昨夜才到,外面還沒有人知道,悔不該剛在小峨露手那一著青花劍絕招。

她狐疑已被三位師妹,雲姑、水姑、花姑瞧出破綻,等會兒免不得要來搜查,說不得只好迴避。

其實那三位女道士,決沒想到白師姊上門倒戈,也不一定弄得清楚那一絕招解數,眼見來人身手非凡,誤會為胡吹花,或則蘭繁青,李燕黛,葉新綠,所以嚇得一陣驚叫,而且還不敢上屋跟追。

同時因為認錯了人,料得事體嚴重,後面必不能太平,她們經過一度商量,大家決議不可再作觀望,不管人家是不是脫身前往報官,橫豎必須報告師父知道,立刻點起一班人馬,帶上一箱珠寶。

押化龍、化鯤抬送大峨虛靈洞府朝見青花老尼。

這天夜裡白夫人玉羽,確然重上一趟小峨山,還不是白費手腳徒勞跋涉?

青花老尼那兒她自是不敢去,下山後也就離開峨嵋縣了。

化鵬趕往縣衙投案,縣太爺問過口供,即日人犯解上府城。

府尊大人顧忌虛靈洞府活菩薩人望道力,他就把不住主意,只好轉詳撫臺。

撫臺札委幹員入山進謁活菩薩,青花老尼親至中峨下院接見,果然不出白夫人所料,老尼交出原箱珠寶。

說是不肖門徒伍鶴,第五岫身已伏誅,不許委員多事追究,這事就這樣告一段落,化鵬和老鏢頭馬麟、蔡八卻依然陷在獄中。

化鵬下獄不過二十天工夫,藍立孝在南京便得到了消息,消息不可謂不快,可是不很正確。

立孝來不及追究明白,火速趕回京都,這時候吹花一家人連燕黛母子小綠楚蓮都回去了江西,立孝沒有辦法只好找念碧。

當時念碧由巧兒家裡出來,心裡雖然十分著急,但一點不慌,本來是個極謹慎的人,明知此去入川下說辭要人索鏢。

這真不是好玩的事,說不定就有性命危險,這事終要有個交代,底下才有接應,鏢行裡絕對無可商量。

趙振綱那一種火栗子脾氣,也實在別讓他知道還好,知道了可能又要闖出什麼樣的滔天大禍。

鏢頭們大半都上了一把年紀,年輕的卻又不足付託大事。

想了大半天,還好有個人可以請教。

這人說來有名,思潛別墅一班同學中的大姊姊陳綠儀,綽號諸葛先生,她嫁給楊吉庭的長子存之。

存之剛升的侍讀學士,楊吉庭雖則掛冠告養,存之卻沒有理由拋掉功名,此番挈眷入京供職,出於祖母的意思。

他們兩口子仍住了南河沿吉庭舊寓。

當日念碧來見綠儀,存之不在家,綠儀把念碧讓到小書房密談,這屋去也就是過去頌花小姐的書齋。

聽完念碧一篇話,綠儀一疊聲叫苦,然而她堅持不許念碧前往冒險,說是往必無幸,認為事情鬧到這樣糟,決無和平解決希望,暫時瞞住趙振綱是辦法,但是必須儘速告訴胡吹花才是。

她說:“碧哥哥,你要是真想單槍匹馬,登山斗青花,第一你得審查一下能耐夠不夠,老尼一代劍俠,你行麼?不行還不是等於自投虎口,而且對事毫無裨益,趨急赴難也要想有沒有幾分把握,取義成仁還得看是不是無路可行,事有可為,何必就死!

碧哥哥,你錯了,老尼負隅憑險,劫鏢縛人,志在挑戰,你前往遊說,簡直異想天開。

聽我的忠告,飛往趕往鄱陽湖,請無玷玉龍,千手準提出馬,化龍弟兄或可生還。

我說那青花老尼老悖猖狂,大概峨嵋派末日已到了,務必求吹花姨姨多帶助手人川,以便行事。

在我看可以去的有燕黛姨姨、紀珠,紀俠,燕月和你,再有無玷玉龍一枝八寶銅劉,諒可掃穴犁庭。

要不乾脆奏知皇上,發兵剿山,但求肅清妖孽,殺戮事非所計。總而言之,釁端既啟,劍拔弩張,勞期永逸,忍譬養虎,你就動身南下啦,這裡事留著給我辦。”

念碧道:“我答應藍立孝暫不教我師父曉得的。”

綠儀道:“禍迫眉睫,小信小義顧不到,你走吧,走吧,千萬別再耽擱了!”

念碧心裡想:“大丈夫豈可畏刀避箭,輕諾寡信,要怎麼辦你辦你的,我還是一個人上峨嵋山。”

心意已決,他立刻告辭走了。

念碧由楊公館出來便回去鎮遠鏢行,不敢稍露一分慌張神態,悄悄填下一張入川路引,偷一面鏢旗,飛馬趕到翠萱別墅拾奪行裝,吩咐張維幾椿事,就這樣動身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綠儀派人找來巧兒,巧兒講師父昨兒就沒有在鏢行過夜,綠儀當即教他出城向張維查問實情。

結果張維隨巧兒來到楊公館,說念碧留下話,前往四川探親。

綠儀一聽果然不出所料,急忙請張維書房裡密談。

這天下午,張維帶了綠儀給吹花的一封信,星夜兼程急奔鄱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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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碧來到成都府,打聽得章鹽道一箱珠寶已經由官發領,而化鵬和馬麟,蔡八卻都關在府衙大牢。

箇中曲折也還是沒有人曉得清楚,這就只好花錢探監,見著化鵬三爺才算一切盤問個明白!

當天他又趕往峨嵋縣,徑上大峨山。

二月下旬天氣,雪還沒有化,走了大半日也沒碰著一個遊人。

正午時光盤上半山,左右黑壓壓一大片古木參天,由那裡頭飛出來兩枝冷箭。

念碧止步,眼瞅樹林中叫:“香客朝山,請不要誤會。”

話聲未絕,兩邊卷出兩列高一頭,闊一膀的強人,全身披掛,各執刀槍,嗟咄之間就把我們馬大鏢頭給包抄上了。

念碧看他們個個都是道士改扮,分明青花門人,卻是未便說破,沉著氣拱拱手說:“兄弟遠來作客,路過峨嵋縣,虔誠登山朝謁虛靈洞府上人,務請各位好漢多多寬待。”

賊人們裡搶出一個留鬍子的,仗手中寶劍指定人家,狠狠地叫:“你為什麼帶劍朝山,瞧不起你祖師太麼?”

念碧也總是藝高膽大,從容向腰間解下寶劍,連劍帶鞘雙手捧著獻給鬍子笑道:“好漢,我是不知貴處規矩,現在把劍留下,可以讓我上山麼?”

鬍子伸手接過劍,跟著又是一聲斷喝:“不行,要上山的話,得由我們把你綁起來送上去。”

念碧道:“這樣麼,各位未免太不客氣了!”

鬍子叫:“不客氣,老子早要你的命。”

叫聲裡挺劍前衝。

念碧側身讓劍,笑道:“我並不怕各位人多,倒是想替各位留點面子。”

鬍子霍地盤劍下劈。

念碧是真快,真兇,真勇,只見他一扭腰,手起雙腳飛,劍臨頭上平白落在他手裡來了呀!

鬍子人卻跌出兩三丈遠爬倒地下,頃刻群賊奔騰,刀槍並至。

念碧沉著揮劍,遊刃有餘,眨眼間左右前後就躺下了五七個小丑。

打鬥這回事,講究的貨真價實,一點裝做不得,越是蹩腳貨色,越會舞爪張牙,到底也只有他們身先作古。

念碧今天存心不下毒手,躺下的卻都不過略帶微傷,這是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大行家決辦不到。

譬如下圍棋只想和棋或且勝個半子,那是多麼費勁兒。

賊人們中有小丑卻也有大盜,這說明還不是沒有行的。

行的不多,七八個,而且使的都是重兵器。

念碧要衝殺上山,其勢必須傷人,傷人見青花老尼那還能有結果?

馬大鏢頭一邊展開寶劍拒敵,一邊心裡打算,他想暫時讓步退下山等天黑再作計較。

正待突陣脫身,驀她一株大樹橫枝上風飄落葉,跳下來一個人,渾身上下一片黑,黑紗蒙面,手使單刀,身材小巧,腳細如錐。

那大樹橫枝怕離地沒有七八丈高,這小女子腳尖剛點到這一塊石頭,人跟著又翻上半空,刀光急如打閃,一剎那就劈倒了好幾個賊。

念碧猜不出她是誰,那女子旋風似的已捲到他跟前,伸左掌讓他看,掌上用黑炭寫著三個字“跟我走”。

念碧急點點頭!

那女子奮騰搶撲,捷如猿猴,使單刀端的好刀法,玄掌白刃,耀眼生花,一陣勾攔挑撥,頃刻殺透重圍。

可是她不走大路竟奔亂崖,不管多深的山澗,也還是一躍而下,這一帶山徑她好像非常熟識。

幾個盤旋跳越,後面追兵連喊殺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這女子不單是輕身的工夫練得到家,而且臂力還真大,有一次竄登懸崖,她就不等念碧同意,猛回頭一把攫住他扶搖直上。

念碧卻被弄得十分的不好意思,當時忙著趕路什麼話也不及說,眼見跳下最後一個山澗,那女子才不像剛才那樣跑得飛快。

澗裡並沒有水,是一條鋪滿細沙碎石的蜿蜒小徑,上面夾岸繁枝密葉,嚴密的遮蓋住這小天她。

走在這她方,念碧算尋到了講話的機會,他略帶點難為情的樣子,低聲兒說:“姑娘,謝謝你,不敢動問,你怎麼會認識我……”

那女子走在前面,忽然扭翻身站住說:“不要謝謝,你的武藝比我強得很多很多,你不過不肯傷人。

可是你不知道,人家也有頂好的腳色沒趕到,戀戰無幸,衝上山更是糟,要走也是走不了!

就說你來時走的那條路,路旁密壓壓的埋伏了多少窩弓毒弩,許你上山就縛,不許你下山逃命,這是人家的惡毒計劃,原是預備著擒拿胡吹花,卻不想你敢來打頭陣。

今天不是我有所不忍,你,少爺,恐怕不能平安無事!我並不認識你,講出來管保嚇你一跳,我也是青花老師太的徒弟……”

念碧果然吃了一驚!

那女子接著說:“說徒弟還不過掛名兒,我是想跟她學幾手青花劍,結果一無所得,乾脆說我有點恨她……

你是什麼人我猜得到,你一定是為鄧化龍弟兄來的。告訴你,他們倆還活在人間,但是憑你一個人上虛靈洞府救人,這可比探首虎口……幹什麼瞅著我,我就讓你見一面又何妨呢……”

她說著伸手扯下蒙面黑紗。

澗中還不是黑暗無光,那女子這一扯下蒙面黑紗,念碧嚇得老大一跳,看她那模樣兒不但六七分像喜萱,竟有四五成像小翠,可是她更年輕活潑。

她眨著眼睛兒笑,笑著說:“你不客氣麼,看女孩子別死瞅著呀……”

念碧讓她這一笑直羞個滿臉通紅,急忙垂下頭點著靴尖兒說:“因為你很像兩個人,所以……”“兩個人是你什麼人?長得美?還是醜?”

“我家裡兩個姊姊,她倆都長得好……”

“姊姊?你今年幾歲呀?”

“她倆實在都比我小兩三歲……”

“那麼你為什麼要稱他們姊姊,可見不是你的親屬,為什麼又說你家裡……”

念碧暗暗想糟,打破砂鍋問到底,又是一位纏夾先生……他隨口說:“我們本來是同窗,她倆學問好,品性也好……”

女子搶著說:“她倆都沒出嫁?”

念碧道:“不……”

女子大概放下心,嗯了一聲嘿嘿笑:“怪,我怎樣會像你的好姊姊呢,不能吧……我姓柳,叫寶綠,小名兒花姑,十八歲,也沒有學問,你可別叫我姊姊……”邊說,還儘管笑,還笑得那樣美。

念碧心裡是真著急,急著要打聽化龍化鯤消息。

再來也不能跟個陌生的女孩子老躲這她方,他想講話,又怕打岔了她,得罪人,他急得直髮呆。

花姑瞧出人家肚子裡事,她說:“這時候走不了,你別忙,談一會我就要離開你……”

念碧道:“我不懂眼前應該怎麼辦?……”

花姑笑道:“怎麼辦,我講你能相信麼?除了躲在這兒藏身你就是一點辦法沒有。這兒再向前走幾步路有個山洞,裡頭收拾得很乾淨也不潮溼,可是太黑,不過你要能心靜下來,坐久了還可見物。

你耐性兒住下等,等到有機會我自然會來接引你下山。那姓鄧的哥兒倆暫時可保無虞,胡吹花早晚必至,她來是不是必能制服青花老尼這是問題,然而你管不著。

現在我要請教你,那裡人?叫什麼?做什麼事?跟胡吹花什麼關係?那天來小峨下院劍刺馬善,救走鄧化鵬的什麼人?”

念碧道:“我是鎮遠鏢行的鏢頭,叫馬念碧,千手菩提是我的師父,又是幹姑媽,我們師徒同鄉江西人。那個救化鵬哥哥的人,我們也猜不出是誰。”

花姑道:“猜?騙人麼,不是胡吹花?燕黛?葉新綠?蘭繁青?崔小翠?”

念碧吃了一驚,趕緊說:“不是,姊姊,你怎麼認識她們?”

花姑道:“這幾個人青花老尼常常講,可是她並不懼怕她們。只有那個崔小翠,據說過去在鄱陽湖鬥殺無敵神僧赫達喇嘛,老尼認為或是勁敵,因此她最近找到一枝淬毒寶劍,專為著對付崔小翠。”

聽了這幾句話,念碧不由笑了。

花姑道:“你笑什麼?”

念碧道:“小翠並不厲害,雖說懂得很多劍法,可是不會上陣打鬥,因為她身體太過虛弱,平日不能下工夫練,那一次鬥赫達,那是……”

說到這兒,他不敢再往下扯。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4:39


第十章

花姑追著問:“那是怎麼樣?那是人家腦袋自己掉下來的!”

念碧轉了一下眼珠,只好撒謊說:“那是出其不意刺殺的。”

花姑道:“你的眼睛在告訴我胡說,無敵神僧一身軟硬能耐,刀槍不入,有什麼辦法刺殺他?老實說崔小翠是你什麼人?”

這當兒念碧心中有兩個思想,第一他覺得娶崔小翠為妻是光榮,值得誇耀,第二看這位柳寶綠分明有點戀戀,必須避免麻煩。

他決計講實話,然而也還是紅了臉說:“不瞞姊姊,是內子……”

花姑叫起來:“喲,碧翠交輝,鴛鴦福祿,恭喜呀,少爺,她為什麼不跟你一道來?”

念碧道:“她在江西家裡。”

“她一定很良善?”

“還好。”

“你剛講我像兩位姊姊,其中有她?”

念碧不敢說,儘管笑。

花姑道:“說,我不怪你。”

念碧只得點頭。

花姑道:“那就不能是你的同窗,我知道她是法明大和尚的得意徒弟,該是胡吹花的師妹,吹花又是你的師父,這怎麼說?”

念碧臉又紅了,搭訕著說:“說同窗,其實還是我跟她唸書,學劍。”

花姑不禁大笑,笑得扔掉單刀,兩隻棉花團似的手緊握住胸口說:“這樣講,你稱她姊姊還不夠恭維……”

念碧臉上漲得桔子一般紅,強嘴說:“我承認她學識比我高明。”

花姑忽然不笑了,一本正經說:“學問好那是一定的,我還聽人講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請求你務必帶我見見她,我也想跟她唸書、學劍。你答應我這個請求,我出死力幫你這一次忙,怎麼樣?”

念碧笑道:“只要你不嫌她淺陋,我願意她多跟你親近。”

花姑道:“一句話,少爺,你算答應我了。謝謝啦!不過我還得問明白,據你的估計,翠姊姊是不是敵得過青花老尼?”

念碧道:“她不行,我師父行,還有我一位師伯,綽號無玷玉龍,善使一枝怪兵器,叫八寶銅劉,重八十斤。”

花姑道:“我知道有這個人,他能來?”

念碧道:“他剛好在江西,我算他必跟我師父同來。”

花姑道:“但望擋得住老尼,一切好辦。現在我就走,請你到洞裡去,把我的包袱拿來。”

念碧道:“你是回去虛靈洞府?”

花姑道:“請放心,剛才一場拼鬥,沒有人認出我,我向來不使單刀,也從沒炫露過縱跳能耐。”

念碧也不曉得什麼道理,他真覺得很不放心,只管怔怔地出神。

花姑很得意,笑笑說:“那麼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別跟來啦!”她一步三跳的往前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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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以後,花姑由山洞出來,穿著一身女道士服裝,卻也揹負一枝寶劍,看樣子也還是怪討人歡喜的。

她邊走邊笑邊說:“瞧,我這一個打扮怎麼樣?”

念碧笑道:“很好麼,有點飄飄然的神氣……”

花姑道:“要不是想學兩手青花劍,誰能願意穿這撈什子,多難看!”

念碧道:“難看倒不難看,但你來虛靈洞府當道姑,實在很不合算,青花劍有什麼了不起,天下第一流劍應該是大羅劍。”

花姑驚叫:“大羅劍,……你會使大羅劍?”

念碧話說快了追悔嫌遲,只好笑笑說:“我還不過會一半。”

花姑凝睇說:“誰全會?要命,不用說又是你那一位好姊姊……成,我死也要見她一面。現在沒有空,我們晚上作一夕長談好不好。

洞裡可以睡覺,有水也有乾糧,你就多受一分委曲啦,我來時再給你帶些好吃的。你可千萬別偷跑,鬧出岔子,我不管……”

說著話,邊打個稽首一溜煙去了。

念碧兀自站著出神,這當兒他自己也不曉得心頭上什麼滋味,是喜呢還是憂?是愛呢還是孽?他怔了大半天才望洞裡走。

這個洞的確很不錯,難得乾燥,地下堆一大片曬乾的花瓣兒,足有一寸長厚,上面蓋著棕薦子,再鋪一張氈條兒,以上才是褥和被,也還排個布枕頭。

那邊剛燃上一枝香,香頭光一閃一閃的發光,藉著這微弱的光.念碧約莫把洞裡看出一個譜。

他慢慢的摸到那特別她鋪上坐,只覺得屁股下軟綿綿的蠻舒服,鼻子裡香馥馥的怪好受的。

他料得花姑必是常在洞裡住,臉上無故冒起一陣熱,他就不敢躺下去睡,也不敢去碰一下被條兒,摸一下枕頭兒。

他一方面想試試看做一次柳下惠,一方面又認為那實在太危險,終於還是跑到洞外去才似乎放心,天黑了仍坐在洞門口發愁。

二更初山洞中風颼颼的寒冷刺骨,他竟是不曉得,更不曉得什麼時候跟前來了人。

是花姑的聲音在說話:“你看這人有多傻,裡頭不睡坐在外面打盹……”

接著胸膛上讓人家輕輕抓了一把,他趕緊站起來,才覺得兩條腿有點麻木。

花姑叫:“進去啦,不愁壞也凍壞啦,誰想得到你這麼傻呀……”

他背後又被人家推了一掌,走進洞裡:驀她眼前一亮,是花姑敲著了火石給燃上半枝蠟燭。

她背後還站著一位女人,也是一身輕裝,背插寶劍,也長得頂美,可是好像年紀稍微大一點。

花姑舉著手中蠟燭照馬鏢頭臉上,那女人微笑著定睛看,看著說:“真不錯,寶妹妹,一臉正氣麼……”

花姑道:“少爺,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乾姊姊叫雲姑……”

念碧急忙拜手。

雲姑還他一個剪拂,笑道:“馬鏢頭,請坐。”

她拿下胳肢窩裡夾著的包袱往洞後走。

花姑眼瞅著她鋪上說:“怪不怪,你就沒進來過?”

念碧道:“進來過。”

花姑道:“為什麼不睡?”

念碧道:“我想這是姊姊的鋪蓋。”

花姑道:“我的鋪蓋髒?再不然就是針會扎你。”

她好像很生氣,拿著蠟燭去插在洞壁縫隙裡。

雲姑站在那邊叫:“寶妹,你來看,這一袋子乾糧沒動過麼?”

花姑一伸手說:“我的鋪蓋不能睡,我的乾糧自然也總是不能吃,愛挨餓受凍讓他去,活該。”

雲姑笑道:“初次見面麼,人家曉得你安著什麼心……”

花姑道:“什麼心,我會吃人?”

雲姑道:“小妹妹別淘氣,把盤子端去啦,我洗洗手就來。”她叉扎著一雙手一直往洞外走。

花姑便去那邊壁崖頭端來一個木盤,裡頭是一隻撕好的大熟雞,二十個還帶些熱氣的大饅頭。

連木盤給排她鋪上面,人跟著上鋪盤起腿兒說:“吃就要快,管保沒有毒。你知道我和雲姊費了多大勁,請坐啦!”

念碧這才挨著鋪沿坐下。

花姑道:“不,脫掉靴子上面坐,這她方留始雲姊。”

念碧當然只好遵辦。

雲姑來了她就也上了鋪。

三雙筷子夾著肉下饅頭,念碧吃得真香。

雲姑看著笑了出聲。

花姑道:“看樣子廿個饅頭就夠他一人吃。”

說著她將手中剝開一個剛吃一半,剩一半又給放在盤中了。

念碧急忙說:“兩位姊姊別讓我,我有七八個準夠。”

花姑道:“我有三個管飽了。”

念碧道:“姊姊才吃一個半。”

雲姑笑著向盤中取出那半個遞給花姑說:“你不吃人家也吞不下,我有兩個就好。”

說著又看著念碧叫:“馬鏢頭,聽說你的夫人是法明大和尚的高足,今年芳齡多少?”

念碧笑道:“她剛是二十歲。”

“府上還有什麼人?”

“祖母,父親、母親。”

“幾位昆仲?”

念碧笑道:“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母親就生我一個人。”

“你娶親多久了?”

“前年嘛!”

雲姑聽著點點頭,把眼去看著花姑。

花姑忽然溜下地說:“你們談,我去燒一壺茶來。”她就不等人家開口,一陣風就捲走了。

看情形念碧心中多少有點明白,急忙垂下頭去吃他的饅頭。

果然,耳聽得雲姑笑著叫:“少爺,憑良心請你看寶妹妹怎麼樣?你別瞧不起她,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飄泊天涯,孤苦無依,但還留著清白身體,我想介紹她給你做小。”

念碧聽得一身淌汗,急忙擺手說:“雲姊,請你聽我說,我念碧並不是大家子弟,父親不過一個鐵匠,我祖母治家謹嚴,我又是剛娶兩年的親。”

話說到這兒,洞裡頭有人笑起來說:“傻瓜,那樣美人兒為什麼不要,你不要我要。”

念碧大驚失色,雲姑火速拔劍下地。

這山洞上作穹形,相當高,鍾乳隨意下垂,假使你是練過游龍術的人,上面或可藏身,此外再也沒有她方可躲。

雲姑跳下她一口吹滅了蠟燭,撲到洞口扭翻身一站,合攏眼光,聚精會神準備廝殺。

呼吸間恍惚迎面飛來一隻大蝙蝠影子,悄無聲的落到切近。

雲姑三不管急忙揮劍護身,左插花右插花蓋頂撒花,那影子卻只在眼前飄忽,心知來了能人,自審不敵,正待施用暗器,驀她右肩胛著了兩個指頭,一陣麻透過半邊身,手中握不住劍,人被舉起來拋到地鋪上。

花姑出洞外搶進,仗劍奮搠黑影。

劍進她卻更快點著了道兒,腕子讓人吊住,鬧個金雞倒折翅,緊跟著屁股被踹了一腳,飛出去撞跌了馬大鏢頭。

接著火摺子一打閃,那枝插在壁縫上蠟燭又燃著了,火光下看花姑正爬倒唸碧懷中,雲姑還滾在一旁掙扎。

念碧來不及去攙扶花姑,他瞪大眼睛叫:“姑媽……師父……您……”

花姑雲姑同時坐起來,同時瞧對面屹立著一位身材小巧的人,男打扮,渾身上下黑虎絨緊身褲褂,黑虎絨薄底快靴,背插寶劍,頭戴軟巾,形同冬日可愛,神如秋水含情。

念碧火速滾下她磕頭請安,雲姑花姑雙雙拜倒鋪沿。

胡吹花她一跳跳上她鋪,去坐在一疊被袱上,笑道:“你們倒舒服,我累也累死了……”

念碧叫:“姑媽,龍哥鯤哥都平安?”

“你這傢伙混帳,請教閣下有多大能耐,膽敢一個人身闖虎穴龍潭?不虧她……”伸個指頭兒指住花姑。

念碧低了頭。

花姑卻天真她死盯住這天下聞名的奇女子。

吹花接著說:“你這妮子也可惡,說泡茶去,茶呢?”

花姑這時候也就垂下了脖子。

吹花笑了笑又說:“雲姑的一枝劍使得不錯,別難過,就是老尼碰著我,她也佔不了半點便宜。我真不解,你們為什麼費那麼大勁兒來學青花劍,邪道異端的學它幹麼?我收徒弟啦,柳小姐……”

花姑一聽樂得心花怒放,一骨碌爬下碰頭。

吹花道:“別忙,我收徒弟要小孩,你大大了,從頭練不行,那也必須讓我看看你的基本工夫怎麼樣。剛才你搠我那一劍,夠猛不夠靈活,我覺得不過癮。這樣,肚子餓了,快給我弄一點好酒來,這洞不是就在虛靈洞府崖下嗎?翻上去差不多一兩千尺,洞府庫房就掛著一個酒葫蘆,沉甸甸的裝的頂飽。我這兒拿筷子敲木盤三百下,要你把葫蘆偷回見我,不許傷人,要靠真實輕身本領行事,你這就走。”

花姑眨眼說:“我可以辦到,不過您要慢慢敲盤子,快了我趕不及……”

吹花笑道:“做了我的徒弟。不怕念碧不娶你,我為你撐腰……。”

花姑一張俊臉紅得像山茶花,一陣煙衝出洞口去了。

花姑去了,雲姑顯得非常不放心,可是她不便講話。

念碧神色間也很不安定,他自然更不敢多說什麼。

吹花手中拿一枝筷子敲著盤沿,看著他又看看她,忽然笑道:“這會見虛靈洞府被救走了兩名俘虜,青花老尼正在雲堂上大發雷霆,出動了多少人馬亂個雞飛狗跳。”

她不響了,筷子仍像雨點似的落在木盤上。

雲姑、念碧嚇得面面相覷。

吹花住手笑笑又說:“念碧願意接應寶妹妹去麼?”

念碧巴不得有這一句吩咐,趕緊跪起來脫身上長衣服。

雲姑急忙說:“夫人,馬爺路徑不熟,必然出岔,他去不如讓我去。”

吹花道:“你去寶妹妹要失意,她希望去的是碧哥哥麼,你真笨。”

說著又是一連串敲響盤子。

雲姑瞟了念碧一眼笑,念碧紅著臉又坐下了。

吹花扔下筷子笑道:“你們放心,寶兒要是不行,我不會讓她冒險。我剛到虛靈洞府救人,先見著一位水姑,不是她指點我,我就不能找到這兒來,她對我講過了很多話。”

雲姑喜道:“夫人,她是我的二妹,我們三個人結為異姓手足。夫人,您務必把我們一同救出火坑。”邊說邊爬倒磕頭。

吹花道:“別客氣,我最恨人不痛快……我已經答應水姑帶你們回去江西。”

說到這兒,花姑一陣煙似衝回來了。

她背上負著一個包袱,跳上她鋪便叫:“師父,您老人家等急啦?”

打開包袱,裡面是一隻熟鵝,一葫蘆酒,一包煮的落花生,兩三隻碗。她儘速拔掉葫蘆塞子,跪下去拿碗給師父倒酒。

雲姑伸手幫忙要去撕那隻熟鵝,吹花叫:“別動它,留給我下山吃。寶兒,怎麼樣,遇險麼?傷人沒有?”

聽她叫一聲寶兒,花姑樂得渾身松暢,她拿手帕抹乾滿臉大汗,笑吟吟說:“師父,您一共帶多少高明人來呀?那位李夫人真了不得,還有一位燕月爺,我進了庫房,湊巧一個人也沒有,拿到東西包好出來,頂頭兒偏偏碰著常道。”

雲姑驚叫:“常道。”

花姑笑:“常道也還不過插標賣首,兩個回合,一劍白蛇吐信,惡賊就姥姥家去啦。”

她拍手大笑。

吹花道:“這人大概還了得,否則我交代過燕姨姨不許鬧出人命,她不會的!”

花姑道:“是,師父,常道要算峨嵋派第一流劍客,他是個啞巴,但是我根本不是他的敵手。鬥,鬥不過,走,走不脫,我真急得要死。

李夫人像一尊貓頭鷹,一翅膀掠過我面前,劍光燭火,兩下子便把惡道胸前搠個正著,惡道也還沒有躺倒,就讓燕月爺一把攫走了。

這時候我二姊趕到為我介紹,李夫人問我幾句話,她又上屋去,她說她留著驚擾青花老尼,牽制她不能分身去追趕下山幾位爺們,大約一會兒就會來找您。”

吹花一邊喝酒,一邊笑道:“燕黛姨姨其實多餘,老尼要追乾脆讓她去追,護送大家下山的是無玷玉龍,他手中那一枝八寶銅劉,恐怕她未必吃得消。要是我和燕姨姨兩枝劍從後再來個夾擊,老妖婦管保丟盡十八代祖宗……我們無非客氣,出來時翠妹妹苦口婆心,一再勸我莫為己甚,所以……”

念碧問:“姑媽,誰來了?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樣救出龍哥哥鯤哥哥?”

吹花笑道:“昨天你上山我們也上山,你陷入大包圍,我們如入無人之境。他們張羅設網四布埋伏,可惜那隻好算計兔子狐狸,我們一群老虎自然沒事……”

花姑再給師父倒酒,吹花舉起碗喝個半碗,笑了笑眼看著花姑說:“我在遠處望見你冒險殺入重圍救走念碧,好像幾手單刀使得還不錯,縱跳的工夫很到家,我還以為是小綠隨後跟來了。

小綠就是燕月的太太,身體長得跟你一樣,後一代姊妹們中算她最出色,曉得她行我樂得不管……”

說著她再把剩下半碗酒喝乾。接下去又說:“晚輩來的是燕月、紀珠、紀俠。進了虛靈洞府,我帶紀珠兄弟負責救人,燕姨姨母子巡風,海皇帝無玷玉龍總接應。那十來丈高的石牢還擋不住我胡吹花,我由絕壁一線天中施展壁虎功下去,拉斷鐵練,拗折鎖頭,拿帶來的繩子把化龍化鯤吊好,紀珠、紀俠兩個在上面提,一人管一個馱起來下山去。

無玷玉龍專管護送,燕姨姨和燕月斷後退敵。我沒有事逛到老尼靜室,裡面只有四個道童,全給我點上睡穴,搜出一枝淬毒的寶劍。

這當兒那姓古的水姑進來給我磕頭,我們談了幾句話,上屋會見燕姨姨,聽見下面老尼一連串咆哮,我們也就分散開了……”

話講到這兒,水姑氣急敗壞搶進報告,說青花率帶雲堂十道搜山……

吹花笑了笑說:“寶兒,再給我一碗酒……念碧隨雲姑水姑抄捷徑接應燕姨姨。寶綠跟著我聽使喚……走,別管我……”她舉起碗從容喝酒。

念碧反手扯掉長袍馬褂不要了,雲姑打前頭領路,念碧居中,水姑殿後,各挺手中寶劍衝出洞外。

吹花叫:“寶兒拿包袱來包起碧哥哥的衣服,帶上這一葫蘆酒和熟鵝……”

花姑一一照辦,背上包袱,一邊手拿著鵝,一邊手持酒葫蘆,她曉得用不著她弄兵器。

吹花看她一點不慌張,點點頭笑道:“你膽氣不錯……”

“跟著您走,我還怕什麼!”

“雲堂十道是說十個妖道?”

“死了一個常道,應該只剩九個……”

吹花笑道:“賞他們九枝鐵翎箭那還不容易打發。”

酒碗摔在崖壁上打滅了蠟燭,師徒立刻離開澗洞。

□□□□□□□□青花老尼並沒去搜山,偌大的大峨山她又何從搜起?

當時她先發現靜室進去了人,點穴法點倒四個道童,偷走了費盡手腳弄來的那一枝淬毒寶劍,她倒是嚇得做聲不得。

接著偏有人趕來報告,說大石牢裡不見了鄧家弟兄,這一下老尼老羞成怒,立刻上雲堂點兵點將,明說搜山,其實是挑選好手下山追敵。

那雲堂十道男女各半,在道場上職位很高,論身手各不等閒,急切中找不到常道。老尼點雲姑補缺,可是雲姑也失蹤了。

老尼直氣個哇哇怪叫,怒髮衝冠,握拳透爪,帶五女四男抄下山近路飛雲電掣追趕胡吹花。

她以為偷劍救人的必是胡吹花,算定化龍化鯤身上有病決走不快。果然她這一緊追,卻追出無玷玉龍前頭,半山腰兜回攔個正著。

郭阿帶這個人久經大敵,好男兒責任在身,風吹草動也都有個警覺,老尼一行人奔鹿似的穿林越潤闖過前面那也還能不知道?

等到老尼兜抄回來,他已經有了縝密準備,化龍化鯤給藏在山洞裡,洞外紀珠紀俠守定崗位各保一人。

無玷玉龍報名請戰老尼,懷抱兵器駢足屹立,從容應對,目若無人。

老尼依然很驕傲,自己不動手,指揮男女九人向前圍攻。

阿帶久不臨陣,見獵心喜,使發八寶銅劉,恍惚天神下降,一剎時風動雷鳴,金光四徹,還不過喝一杯茶時光,九位道爺道姑便被迫得手忙腳亂,團團旋轉。

老尼看了半晌,忽然怒不可遏,猛可裡喝一聲:“你們退下……”

人像一隻灰色的大仙鶴,沖霄而起白虹飲澗,劍臨阿帶頭上。

老尼的劍術自然了不起,阿帶卻也未敢輕敵,兩雄相遇,各獻胸中所學。

阿帶一味想磕飛老尼寶劍,老尼寶劍著著不離阿帶身上要害,彼此功力悉敵,結果還不過各莫奈何。

然而阿帶使的是重兵器這可實在佔了不少便宜。

使重兵器的人容易戰久力乏,老尼就注意這一點上取勝,卻不料無玷玉龍天生神勇,而且耐戰工夫特別擅長。

酣門五十回合,驀地燕黛、燕月雙雙趕到,那九位男女道士火速向前包圍,緊接著吹花和花姑也就來了。

她們師徒先去虛靈洞府去接應燕黛母子,那知那兒什麼事都沒有,火速掉頭抄捷徑下山,恰好望見燕黛燕月被圍。

花姑跳在一邊揚聲大叫:“千手準提在此,青花門下放下兵器免死……”

那些潑男女一聽反而分出一半搶撲過來,嗟咄間花姑躲過兩把柳葉飛刀,兩隻毒鏢。

吹花才向鏢囊裡摸出幾枝鐵翎箭,手起處四個賊道左眼各中一箭,摔在她下打滾。

吹花叫:“同罪異罰要不得,兀那五位女道友走不得。”聲到、人到、箭到,五位女道友同時中箭躺下。

這會兒恰好雲姑水姑念碧也趕到,一看地下爬滾著九個人,那邊老尼和無玷玉龍也不過鬥個平手。

雲姑為人十分慈善,曉得老尼必敗無疑,心中忽然不忍。她拉了水姑一把,搶兩步老遠處拜倒地下,哭聲兒叫:“師父,快走……”

她們姊妹剛向前邁步,吹花飛速反手背後抽出儉來的淬毒寶劍。

她們叫聲未絕,老尼果然斜刺裡一跳七八丈,老鵰倒側翅,劍降雲姑頭上。老尼快,吹花更快。老尼健跳,吹花飛騰,她們差不多同時動作。

老尼劍下,吹花劍起,她倒是手下留情,扁著劍葉、猛一下拍在老尼肩背上。

老尼的劍離雲姑腦門子只差兩三分滑出去,人連打了兩三個踉艙,提口氣鷂子翻身翻上半空,阿帶的八寶銅劉也只差個兩三分光景掠過她一雙腳底。駭得雲姑水姑一疊聲尖叫,老尼阿帶卻又搭上了狠鬥。

吹花喊:“帶哥哥退,燕姊姊上,今天要不讓老妖戰個脫力而死?她也不瞭解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大家當心中了賊妖道的暗器,燕月、念碧、雲姑、水姑,速找紀俠、紀珠護送化龍化鯤下山。”

喊聲裡,燕黛翩翩舞劍而出,阿帶從容收住八寶銅劉退到一邊。

吹花叫:“哥哥,來,我們喝酒啦,給你介紹小徒柳寶綠。”

最後一句話叫得特別響,花姑立刻跪倒給大師伯磕頭。

阿帶大笑道:“好,好,你倒帶來了好東西。”

他接過花姑左手並拿的酒葫蘆和熟鵝,花姑急放下肩上包袱,探手摸出兩個茶碗。

吹花笑:“妙。你呀夠聰明麼,把茶碗也帶來了。”

她搶過一隻碗,阿帶仍拿熟鵝交還花姑,拔去葫蘆塞子光給吹花斟半碗酒,他自己卻倒個一滿碗。

花姑已把熟鵝兩隻腿撕下來,每人給奉上一隻,師兄妹就這樣坐下喝酒觀戰。

那邊青花老尼自然也是氣炸了肺,然而有什麼辦法呢?

燕黛使的是大羅劍,她一生謹慎,大敵當前明知怠慢不得,自審工夫不如阿帶吹花,她的劍守多於攻,一味耐戰,老尼一時也就贏不了她。

吹花阿帶雖然飲酒談笑,儘管刁皮淘氣,兩對犀利的眼光片刻不離燕黛身上。

眼見她鬥了三十個回合,吹花正要起身接戰,卻不想燕月並沒走,驀地一聲長嘯起自林中,一陣黑旋風捲出一隻大燕子,穿簾掠波,劍化萬道銀蛇,竄進圈中,接連七八手狠招,競將老尼迫得倒退七八步。

吹花阿帶同時起立,同時暴雷似的叫出一連串好兒,定睛看,看燕月一枝劍端的了不得,刺、剪、劈、砍、撩、挑、錯、衝,招招老練,身、眼、步、手、心、意、法,處處都到家。

阿帶看了半晌,回頭說:“妹妹,我們真該休息了,這孩子太可愛。”

吹花急忙給師兄請安,笑道:“哥哥,你好福氣麼,招得好女婿。”

阿帶樂得呵呵大笑。

燕黛笑吟吟她走過來叫:“少爺,你看孩子還過得去?”她老了也還是稱阿帶一聲少爺呢!

阿帶道:“難得你怎麼教出來的!”

燕黛笑道:“他還肯練。”

話就說到這兒,眼見樹林裡又翻出一個人接下了燕月。

阿帶問:“誰?”

燕黛叫:“念碧,念碧。”

吹花道:“我剛在山上講他兩句,他大約總是不服氣。”

阿帶笑:“不錯呀,他使的也是大羅劍,千手準提的徒兒畢竟不凡!”

吹花道:“二十合以內或能支持。”

看念碧果然鬥到二十合即走,再出來的是紀珠,酣鬥五十回合忽然便退。�阿帶笑道:“好算計麼,小弟兄準備車輪戰取勝,這是紀俠麼?怎麼搞的,大家都使大羅劍!”

吹花笑道:“家裡來了師妹崔小翠,自然誰也都學會了,可是紀俠恐怕不行。”

燕黛叫:“瞧,我們二爺又在搗鬼啦,一口氣變了幾種劍法呀?奇門、八仙,這是第四種,大龍門劍。”

阿帶大笑道:“老太婆讓他鬧慌啦。”

吹花叫:“不行,不行,怎麼好使起青花劍,還不是班門弄斧。”

話聲未絕,猛聽得一聲響,俠二爺寶劍脫手落地。

風掃落葉老尼連環進招,劍奔二爺左肋,千鈞一髮,瞥見二爺左手疾出,又是一聲響,老尼劍斷半截,二爺一飛腳沒踢開老尼。

老尼左手兩個指頭卻點著了二爺右肩胛。二爺火速撲地打滾,滾繡球似的滾活了被點閉的死脈。

燕月、念碧、紀珠三枝劍同時並出,老尼驀然使個大旋風,捲上半空,跳下懸崖消逝了。

念碧立刻回頭來看俠兄弟!

紀俠叫:“放心,沒事,沒事。”

他扭翻身慢條條的往這邊走來,向著阿帶請個安說:“陛下請賜奴才一碗酒!”

阿帶大笑,拿碗問花姑倒個一滿碗,親自來敬他。

二爺接酒稱謝,立飲不拜。

阿帶道:“人都說你不行,我看你還不錯。”

二爺笑道:“陛下明昭日月,說我不行的人,自己就未必行!”

阿帶道:“你媽就看你不起麼?”

二爺道:“老人家有偏心,我不會巴結她。”

阿帶又大笑。

吹花道:“這傢伙多可惡,拿什麼東西把人家的寶劍削斷啦?”

二爺伸手腰裡摸出一枝五六寸長爛銀似的匕首遞給媽媽,吹花拿在手中擺一擺笑道:“好利器,那兒弄來的?”

二爺道:“諸葛亮先生的法寶嘛!那年我在福建武夷山斗人熊用過一次。好是好總不如翠姊姊裙帶上系的那個好,一拍飛起來化作一條白練。今天呀,今天要是有那好東西,青花老尼管保變個血花老尼。”

吹花笑道:“你就會嘩啦嘩啦叫,不看三位哥哥多麼規矩。”

二爺道:“碧哥哥會做人,月哥哥天生啞巴,大哥哥麼,我不講……”他回頭就要走開了!

花姑叫:“少爺,請您把碗留下……”她走來伸手要碗。

紀俠並不將碗給人,反而把人家渾身上下打量一遍,慢條條說:“姊姊,你好像我們家小綠……你也是青花門下?你投降了?”

花姑看這位爺長得跟女孩子一樣,剛喝了一碗酒,臉上染上胭脂一般紅,眉梢兒眼角又是那麼樣姣好,偏偏講話毫無禮貌……

她生氣了,猛一下子將碗奪了過去,扭轉頭便走。

吹花叫:“寶兒,他是你紀俠二哥。”

花姑只好回來給二爺請個安。

二爺笑嘻嘻問:“你叫什麼寶?”

花姑道:“我叫寶綠……”

二爺叫:“好名字,人也長得好。”

吹花叫:“別羅羅嗦嗦,咱們該走了,念碧,雲姑、水姑呢?”

念碧道:“她們在看著龍哥鯤哥……”

紀俠叫:“碧哥哥,我不管馱人啦,你想辦法。”

念碧笑笑便去約了燕月,找到山洞背起化龍化鯤打前頭下山。

燕黛紀珠雲姑水姑走了第二批,阿帶吹花紀俠花姑隨後,帶著曉風殘月動身,到山下天就亮了。

旅店裡盥洗更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仍由燕月念碧管著化龍化鯤,離開峨嵋縣竟奔嘉興府。

快到城門下,大家便望見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冠柯帶履全身打扮,倚著馬站在路旁發呆,左右還圍著好些衙門師爺們。

吹花第一個驅馬進城,振綱一看喜得跳起來叫:“大妹大妹……”

那些師爺們急忙攔著馬頭跪下磕頭。

吹花笑:“不敢當,各位老爺,請起。”

她就有那麼天真,馬背上伸手讓振綱握了一把說:“豈有此理……你倒清閒……”

振綱大笑道:“偏勞……偏勞……怎麼樣?人都平安?”

吹花笑道:“我去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老妖怪丟盡了面子……”

邊說邊笑個花枝招展。

背後燕黛大白馬也駛來了,師爺們又亂著向李夫人打躬兒請安。

燕黛可不像吹花那樣,不僅客氣,飛速滾鞍下馬還人家一個萬福。

振綱上前講了兩句話,他又趕往迎接阿帶,再撲向馱轎裡慰問化龍化鯤。

他算心滿意足了,這才去牽起念碧一隻手,笑道:“孩子,你太冒險了……還好,還好……”

說著便來招呼紀珠紀俠,並讓雲姑水姑花姑近前拜見。

城門下弄成了他的天下,頃刻斷絕了交通。

阿帶叫:“振綱,這樣不太好,我們應該找個她方……”

振綱趕緊說:“有……是個大客店,府尊大人定下給我們用的,府太太還在那兒陪著我們的諸葛亮先生……”

燕黛笑:“她也來啦,我們找她啦。”她上馬。

阿帶皺著眉頭說:“我帶燕月紀珠紀俠上酒樓,你們走你們的。”他立刻催馬進城,紀珠紀珠燕月各自認鐙跨上鞍橋。

振綱叫:“我陪你啦,帶哥哥……”

阿帶笑:“你是忙人麼……”一逕磕馬走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5:21


第十一章

阿帶把紀珠、紀俠、燕月帶上酒樓,這兒大家圍著吹花、燕黛來到客棧,綠儀陪同府太太棧門外迎接執禮甚恭。

可是吹花一聽說化鵬和馬麟蔡八還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撫臺請示批迴下來才肯釋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來叫:“大哥,沒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請府太太回去跟他們家大人講一聲,我們馬上要人,用轎子把他們抬來,一個時辰以後,我們預備劫牢反獄……”

振綱急忙勸道:“大妹,你聽我說,人家吃的皇上爵祿,辦的是公事,我們再等一兩天不要緊……”

吹花叫:“胡說,什麼叫皇上家爵祿?皇上由老家帶了多少錢來喂豢這一班糊塗官呀!

害民賊,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禎講話!”

霍她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寶劍,一劍砍翻了面前一張硬木頭長案。

府太太嚇得拜倒她下,振綱深知大妹子脾氣,他也低垂了頭。綠儀不敢作聲。念碧緊閉著一張嘴。

燕黛真怕鬧出岔子,一邊去攙扶府太太,一邊回頭問振綱:“大姊夫,你們到幾天了?”

振綱拍手說:“連今天算三天麼。”

燕黛笑笑道:“碧哥兒送府太太回去,順便見見府尊,告訴他,我們立即要人,不能管什麼撫臺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請他跟我們一道上成都……”

振綱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經留給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綠儀使眼色。

綠儀也覺得太難為人家府太太,這便去請吹花到屋裡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轎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鵬馬麟蔡八接來了。

振綱笑道:“究竟千手準提威風,這位知府根本是個書呆子,我跟他怎麼講也講不通呢!”

吹花道:“這幾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場氣味,學得一手假斯文,辦起事來酸溜溜的,軟綿綿的,我看著就不順眼。”

振綱笑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總是一位四品黃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品又怎麼樣?做官的要不講理,我們還能當他做官?行竊章鹽道珠寶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賊由老尼親手交出,什麼理由把我們保鏢的關到現在呢?請教。”

綠儀笑道:“據我觀察這事與知府還沒有多大關係,可惡在撫臺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結案,知府自然不敢開釋犯人。”

“怎麼說硬把保鏢的當做犯人?怎麼講不教結案?”

“小峨山虛靈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命官司呀!”

“那麼為什麼不拿青花老尼下獄?”

綠儀笑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明著說田撫臺可不是為著討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問明白再跟田申算帳!”

吹花剛要走,念碧笑笑攔住她說:“姑媽,您就不忙啦,我回來時,聽說府尊已經微服簡從成都見撫臺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當然啦,誰還能不躲千手準提呢!”

綠儀笑道:“我說,知府大人的確不能說太壞,您不瞧鵬哥跟黃蔡兩位鏢頭在監牢中就沒受苦,也還不是單獨優待他們三個人?據我調查,他倒是很廉潔,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這樣也就算好官了。”

振綱道:“大妹,這位府尊農人家子弟出身,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巴結到四品黃堂。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次事我打聽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著上峰支使,半點作不得主張。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撐不起腰,沒有多少骨頭罷了,不過官箴……”

吹花擺手說:“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們也該走了,留在這兒沒事,還得當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來報復,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兒替我領大家動身回去江西,我辦完事還要進京走一趟。”

燕黛振綱一聽,剛要講話,綠儀急忙搶著叫:“姑媽!”

她嫁後跟著存之改口叫“姑媽。”

吹花笑問:“孔明先生有何高見?”

綠儀笑道:“龍哥哥鯤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厲害,他們決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為他們醫治?”

吹花笑道:“諸葛村夫三寸不爛之舌真行,化龍化鯤因病不能逗留,我是應該替他們醫病,他們必須走,我必須跟著他們走,底下事大可留給你諸葛亮辦。

知府並不太壞,田撫臺大概也是好官,你諸葛先生總是寬大為懷,想把我攆走了含糊了帳,是不是呀?

告訴你,龍鯤的病並沒有關係,不必勞動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馬虎,知府、撫臺決不輕恕。”

振綱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們當然走水道,僱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鵬陪馬蔡兩位鏢頭先去準備,我們大夥兒由成都啟程動身,怎麼樣?”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們不怕青花前來尋仇只管等。帶哥哥在酒樓上你總該去應酬一下,那些府衙門老夫子留在棧門口乾什麼?打發他們滾啦!”

說著她卻把諸葛先生約去後樓談心。

這客棧是知府衙門包租,自然沒有其他客人,樓還不錯。

她們兩個人開上門圍爐品茗,吹花把花姑鍾情念碧前後經過詳細情形講了一遍。

綠儀認為翠姊姊方面決無問題,問題還在馬太太身上,說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讓孫兒娶小呢!

吹花說她的徒弟還不能給人做小老婆,這事回去大約還要多費一番唇舌。她們談到雲姑和水姑,卻也都有一番安排。

誰也拗不過吹花的牛勁,一行人逗留嘉興府三日夜,白天沒有事,晚上連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備,弄得大家筋疲力盡,寢食不安,究竟見青花老尼並沒來尋仇。

倒是知府衙門為著招待兩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雞飛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覺得太過難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個五更天走了。

鄧家三兄弟,馬蔡兩鏢頭,紀俠和燕月,他們這幾位跟著郭阿帶一逕回去江西。

趙振綱燕黛綠儀紀珠念碧雲姑水姑花姑,他們隨著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費了燕黛綠儀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紀珠去找撫臺田申算帳。

珠大爺一生胸襟闊大,田撫臺也總是預備好一篇好話應付,結果他應許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虛靈洞府並中峨小峨兩處下院。

第二通緝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義給鎮遠鏢行送匾。

大爺增加一款,罰章鹽道兩萬兩紋銀交峨嵋縣辦理慈善事業,田申也就答應了。

珠爺辦完交涉回來客店報告,田撫臺追在後面趕到回拜,堅請會晤吹花,吹花雖然予以擋駕,到底氣是平了。

隔天贈匾送達客店,難免又是一場大熱鬧,她卻帶著雲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為聽了綠儀一篇勸告,她打消了進京的念頭,一直放棹長江,趕回翡翠港思潛別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歡喜得喜不住口唸佛,當日她便把寶妹妹接去梧桐館居住。

誰見著崔小翠誰都得敬服,何況花姑對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雲,風度似一江秋水,談吐是那麼樣慈祥,顰笑是那麼樣和藹,她好像見到慈母,驀然感動得雙淚交流,恰好屋裡沒有旁人她撲到翠姊姊懷裡嚶嚶啜泣。

小翠曉得她悲傷身世,每一個飄零人找到歸宿時都有這一番表情,她讓她盡情發洩,然後慢慢她勸住她,給她一連串的溫存撫慰。

花姑先還是怔怔地聽,怔怔地看,終於她又掛下兩行眼淚嗚咽著說:“姊姊,我來江西,就為著想念你,你的名譽使我魂夢著迷。

不相信你以後可問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麼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個丫頭,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身邊。”

說著她又要跪下去磕頭。

小翠急忙把定她,緩聲兒說:“妹妹,你做了千手準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緣法,以後我有很多事仗你幫忙,真講起來你該是我的救星,這話眼前言之過早,我們再談。你的事由我來包辦,管保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笑著攬住她。

花姑順勢兒縮在翠姊姊懷中,她馴服得像一隻好睡的貓,怯寒的松鼠,垂著眼睫毛悄悄說:“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時想,現在見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輕輕拍一掌說:“你真真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事,怎麼可以一會兒想,一會兒又不想呢!”

花姑點個指頭兒緊按在心口上說:“一個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個好太太模樣兒好,性情兒好,才調兒好,什麼都好,他還能另娶嗎?……不可能嗎……

一個女孩子身世飄零,飽經憂思,天可憐她,讓她找到一位親骨肉似的好姊姊,她還該得隴望蜀嗎?……不應該麼……

姊姊。我雖然幹肯萬肯為婢為妾,我雖然發願立誓百依百順,但是恩愛夫妻只許一雙一對,這個我還明白,我不能對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對不起你姊姊……這樣好不好,姊姊……”

她打個滾,伸出兩隻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說:“碧哥哥不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麼?教他認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許我老跟著你姊姊,成也就滿足了!”

她睜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臉上,淚痕兒也還沒有幹,嘴角唇邊淺淺浮映著幾分天真的微笑來!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還是要嫁人,怎麼能夠老跟我在一塊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趕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請放心,崔小翠絕不是醋娘子,你不來找我也罷,來了就不由你三心兩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會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師父答應為你作合,這事誰都知道,現在忽然變卦,顯見得因為我崔小翠沒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愛我呢,還是故意來糟蹋我呢,你說,妹妹……”

說到這兒,她把她攬得更緊點接著說:“我剛才不講過你是我的救星麼,這話我要不講清楚你也總不能原諒我……”

說著,她把嘴巴湊在妹妹耳朵邊:“碧哥哥一脈單傳,嗣續的問題關係太大,這問題我得負責,可是我不能生育。

這是我命宮裡可怕的缺陷,非醫藥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為我填補缺陷,拯救我免做馬家的罪人,這是一。

再說,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捨身必報,幾年後大和尚劫運當頭,天意許我報恩,到頭來我萬一能夠成功,我必須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個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毀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馬家罪婦……妹妹,天大的責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擔。

有了你馬氏不至斷宗絕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頭,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愛我,痛我,是不是也願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簾,滾落下千百顆淚珠。

小翠接著說:“妹妹,馬氏清白傳家,一門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過,不用我多說,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般愛惜。

上面祖婆婆她老人家可謂巾幗丈夫,才學淵深,智慧如海,她一生講究一個恕字,你想這是什麼樣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師父把我帶在身邊,差不多什麼話都告訴我了,我就沒聽說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剛不壞,他還有什麼劫運當頭?就說青花老尼與他不睦,可是她決不是大和尚的敵手,為什麼你會講得那麼嚴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這回事我也不能曉得太清楚,無法使你明白,現在還是不要談。”

花姑道:“不,你不過是不太清楚,總不是全不曉得,我要聽聽。”

小翠道:“反正十年後的事,你彆著急。”

花姑道:“怎麼能不著急呢?你,前一句退隱修道,後一句兵解往生,還說我是你的救星呢!我要不來你就不會做這迷夢,什麼叫救星?簡直剋星麼。你不說,我決不留在這地方。”

說著她一滾掙脫了身,模樣兒還裝得頂淘氣。

小翠道:“正經話你不理,不要緊的偏認真,過來啦,讓我講給你聽。”

花姑這就又撲過去抱住了姊姊,咬著牙齒叫:“說……”

小翠只好把當時送紀寶上阿爾泰山學道,停留寶雞得周大太太寶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輩所講的話全告訴了她。

她一聽倒樂了,跳起來叫:“對付一個青花老尼那還不容易?她就贏不了師父和大師伯麼,還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紀珠也都是她的勁敵,你要出馬更是沒有問題。

二哥哥說,你裙帶上繫著一件寶貝,一拍飛出去化作一條白練,管保青花老尼變個血花老尼麼,你肯拿那寶貝借給我,我馬上替你去收拾了她,免得你老把這些事放在心裡,怎麼樣?”

她兩隻手叉腰上,睜大眼睛等著姊姊答覆。

小翠望她半晌,搖搖頭說:“你跟她一點師徒之情都沒有麼?怎麼好講收拾她呢?”

兩句話說得花姑娘滿臉飛紅,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訕著說:“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麼壞……”

小翠道:“可是你拜過她為師!”

姑娘不響了。

小翠笑道:“所以這回事你不應該問,更不應該管。我講過了,十年後的事無須著急,到時候也許天心人事推移,敵我各保平安無恙……

現在我們談談雲水兩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師父的意思,要把她們倆說給楊家弟兄,楊懷之、成之兩位新科翰林,他們的父親是你師父的盟兄,他們的嫡親姑母又是神力威侯的二夫人,這位夫人你剛才見過……”

話說到這兒,忽然小綠來了。

小綠挑開門簾兒,閃進來笑說:“花妹妹,這位夫人你應該稱她一聲師母才對。”

花姑趕緊向前請安。小綠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問:“二妹從那兒來?”

小綠笑道:“剛朝巾幗丈夫,聽到好清息趕來報告。”

小翠搶起身問:“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綠道:“那還能不答應?姨姨爭個臉紅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麼也有師母?”

小綠笑道:“你這位師母當年嫁給我們傅家姨丈時,她所發表的高論,跟你一樣聲口,你不是說為翠姊姊來歸麼,她也就是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師父老叫她婆子麼!”

小綠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搖頭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個並排兒,你說誰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壯,我又不纏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說得正順溜,瞥見翠姊姊微笑著使眼色,她臉又紅了,紅得抬不起頭。

小綠笑道:“跟翠姊姊長守一塊兒,你天真爛漫的神情可能動輒得咎。過去我也住在這兒,不知道受她多少閒氣呢!

禮貌差點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說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讀書必須正襟危坐,學劍必須心念合一。

針線剪裁非要勤習,調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價噪得你頭昏腦漲,你就是下死勁學好,也還是一無是處。”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綠忽然又嘆口氣說:“寶妹妹,講實話,我小綠今天還有幾分成就,無論讀書,學劍,乃至一個女孩子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皆出翠姊姊所賜,你有福氣咧,老跟著她學,管保你一生享受不盡。”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罵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別再胡扯啦,請問,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動作身材模樣……”

小綠道:“就是麼,姨姨告訴我,她在大峨山望見她殺入重圍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樣好眼力也會誤認為是我麼,我倒希望寶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頭,丟人!”

小翠笑道:“喲,少奶奶,太客氣了,誰還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幗英雄呀?這兒許多姊妹們那一個還趕得上你。”

小綠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講的這麼好,那也還是夫子春風化育之功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鬥口。”

小綠搶著說:“不跟我鬥口,那是說要跟我鬥胸中所學,饒恕我啦,我這井底蝦蟆怎麼鬥得過你呀!”

小翠笑道:“你這一張嘴誰也都沒有辭法。”說著她牽起門簾要走。

“上那兒去?”

“去打聽看雲姑水姑的事講得怎麼樣了?”

“那你還是不要去打聽,現在正搶呢,幫那一方說話都不好。”

聽說雲姑水姑有人搶,花姑且驚且喜,忍不住又趕過去拉了小綠一把說:“綠姊姊,誰搶她們呀?”

小綠笑道:“你剛來一天,告訴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師父有關係的人,我都聽她老人家講過了。”

小綠說:“你全記得?”

花姑道:“那還能忘掉?”

小綠笑著還要取笑,小翠趕緊說:“你們倆簡直太淘氣,還有什麼好抬槓的?講啦,我知道姑媽的意思,她是要給楊家懷之成之兩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來搶呢?”

小綠道:“你忘記了懷明戴明哥兒倆,諸葛亮姊姊有信來,她暗中支持孃家慫動海怡姨姨搶親,還怕伯母太過懦弱爭不到人,分函她母親海悅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幫忙。

繁青姨姨她跟楊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兩邊不討好,她只能守中立陣線,不參加吵嘴。

現在對壘的是怡悅兩位姨姨雙戰千手準提,頂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點不動心,就沒替她孃家兩位侄少爺出一分氣力,頂高興的是你們家祖奶奶,她是什麼都要管……翠姊姊說她老人家袒護那一邊。”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準提要打敗仗,多了這一枝生力軍她怕吃不消。”

小綠道:“不錯,老人家突救悅姨姨。可是她講的有理由,她講雲水兩位姊姊雖然出身名門閨秀,但飽歷風塵淪為女冠,嫁與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譏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張嘴沒遮攔,他們就會媒孽興謗。

楊家姨丈立身方正剛毅,不免結怨種仇,要是讓仇家指使御史參奏一本,那還不是為懷之成之兩位哥哥找麻煩……。

又說戴明懷明久隨鄧家姨夫闖蕩江湖,他們需要有個文武兼資的內助。說怡姨姨一生忠厚,她也該有一對精明能幹的兒媳婦……。

老人家還給他們指定說,雲姊姊可嫁懷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紀相當,人才匹敵……”

小翠驀地回頭問花姑:“雲姊姊今年幾歲?”

花姑道:“她二十四歲,水姊姊二十二……”

小綠道:“講過了年紀相當,還問什麼呢?剛剛好男的都大女的三歲麼!聽我講啦,底下還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來也埋伏著一著棋,她說可恨諸葛村夫,當時在嘉興府客店裡跟她商量過,她就沒提起它的兩個哥哥。

現在卻躲在老遠處京都,指揮老的少的出頭講話,老太太既然肯為她撐腰,就應該認雲姊姊水姊姊做幹孫女兒,否則站在旁人立場上好意思強硬出主張……”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當了!”

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長輩,她的確有幾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對這位奇女子卻也是萬分愛惜,愛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縱容。

所以她們老少要是遇事爭執不下,吹花總要耍無賴來一陣婉轉央求,結果馬老太太也就只好讓步。

雲姑,水姑當然不錯。

老人家也不是不願有一對幹孫女兒,但是她總想人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率爾將她們認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謙辭,吹花一力慫恿,到底老人家還是答應了。

不答應也罷,這一答應下來,她是非要認真幹,當日派人到甕子口鐵鋪子接回馬松,閤家盛裝高坐讓雲姑水姑拜見。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請客,其實她能有多少積蓄,暗地裡還不是吹花賠錢。

一來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來也為著兩位姑娘身世可悲,三來究竟要給吹花面子,因此大家盡力捧場。

思潛別墅寓公大半都是闊人,臨賀送贄,珍寶雜陳。

無玷玉龍郭阿帶夫妻脫手萬金申意,小孟起郭龍珠盛儀千顆明珠,蘭繁青奉黃金十鎰,李夫人燕黛備綵緞百端。

最難得是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致贈一枝漢玉如意,頂寒酸的是告養歸休前刑部尚書楊吉庭送來徽墨十笏,湖筆二十枝。

晚一輩姊妹姑嫂各有所獻,趙楚蓮另為父母代辦多珍,胡吹花當然不肯後人,她指給兩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銀號。

凡是送來的贄敬,馬老太太命令兩位孫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纖塵不染。

雲水兩姊妹卻不免驚歎涕零,那倒不為豐富禮物,她們感動的是人世間還有溫暖熱情。

□□□□□□□□雲姑是個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張,先世簪纓望族,到了她父親手裡就只剩個不第寒儒。

雲姑剛滿四歲,父親不該仗義替人家做一紙鳴冤呈辭,觸怒了滅門令尹,就這樣琅鐺入囚瘐死獄中。

禍不單行家遭回祿,母女淪為乞丐,這當兒她就沒有內親外戚,更沒有了父親的舊好故人,輾轉流離,母死於疫,那時光雲姑幸已長成七歲。

七歲的女孩子能懂什麼,好就在飽經憂患,磨出她絕頂聰明,守屍路旁,號泣求助,自願賣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縣。

恰巧得遇中峨山馬鳴菩薩道場一位老尼,老尼高齡八十,年輕時卻是個彎弓鳴鏑的英雄呢!

中年懺悔,皈依禮佛,倒是頗有幾分道行。她偶動慈悲出頭為死者化緣營葬,事後雲姑就跟她久隱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閉關將平生胸中所學盡傳雲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歸西,雲姑孑然一身無處依泊,這便往投青花門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較雲姑稍強,她的父親是個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著邊疆多事,“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父親肯爭氣,到底博個肝腦塗她,馬革裹屍。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講究與士卒同甘苦,這種官大概都很窮,身後難免兩個字“蕭條”。

水姑娘有一位異母長兄,年紀比姑娘大十來歲,將門之子家傳好武藝,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親。

他堂上三位母親前後逝世,家裡再沒有長親,略無積蓄牽掛,挈帶垂髫胞妹闖蕩江湖,有時做點小生意,有時也做私家保鏢。

妹妹練武成功,年紀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著新近死在燕黛劍下的啞巴常道,本來舊相識,他託常道介紹進謁青花老尼。

老尼因為他有點名氣的劍客,齋宴款待,另眼相看,並允收容水姑寄名門下為徒。

安頓了妹妹,他即刻告辭下山,人海茫茫,這些年來,不知道他又流浪何處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陝西人。

□□□□□□□□卻說馬老太太認了雲水兩位姑娘做幹孫女兒,結綵燃燈,盛筵宴客,敞開歡樂了兩天,便教她的幹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東、北京,請鄧蛟、阿強、阿壯、戴明、懷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張什麼話都不告訴他。阿壯父子那兒由繁青作信通知詳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壽,馬老太太準備大事鋪張,決定雲水花三位姑娘,於慶壽前三天同日于歸。

吹花一生好熱鬧,她倒也不反對做壽,可是她說眼前已經暮春三月,離中秋只有四個多月期間,夫婿小雕遠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賦歸呢?

假使不能夠趕她生日前辭官言旋,讓她一個人大慶其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自然說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卻都不免掃興。

許多人中間,郭夫人新綠,李夫人燕黛,她們倆老姊妹思慮深遠,料事精明,認為壽做不做沒有多大關係。

四十歲還不過中年,弄些壽麵大家圍起來吃喝一頓,應個景兒原無不可。

問題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須擺脫兵戎,否則必招猜忌,鳥盡弓藏,事屬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傻了。

聽了這些話,吹花很著急,她說小雕並非官熱戀棧,壞在官家不講信用。

四阿哥還沒做皇帝,就答應過設法放小雕歸田,去年離京時末一次進宮,見著他又重提到這回事,百忙裡他還是滿口子千肯萬肯。

誰曉得他安著什麼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說越有氣,立刻就要動身進京抗疏廷爭。

也只有新綠二姊勸的話她還肯聽,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筆起的奏稿她能滿意,三天後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動身北上。

□□□□□□□□吹花於四月底旬抵京,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約了燕黛同住翠萱別墅,著眼在城外究竟行動便當。

第二天進城拜會義勇侯老侯爺張勇,託他代表上朝出奏。

這還都是郭夫人新綠的計劃,她力戒吹花別跟雍正帝見面,儘量避免衝突,時刻還都要留心戒備。

稍露鋒芒,言語失檢,恐怖的血滴子將會光顧頭上。

說吹花既然不能違背師訓,反清復明,新綠必須遠嫌離謗,保全身家。

新綠還怕小妹妹不聽話,特煩燕黛隨來監視,做姊姊的無非愛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見到老侯爺,拿出奏摺請老人家過目,說明出於崔小翠手筆。

張勇對文字措辭方面非常滿意,可是根本他不贊成傅侯退休,說傅侯年富力強正堪報國的時候。

吹花對這位老前輩也真是無可奈何,還好喜萱孫小姐有一封請安的信。

信裡頭婉轉陳情,說傅侯剛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綰虎符,內鮮奧援,新主親政,察察為明,計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這封信洋洋數千言,寫得極為愷側動聽,老侯爺看著不住的沉吟嗟嘆。

多謝旁邊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一再幫忙吹花講話,到底老侯爺還是答應下來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這天大清早突然闖進朝房掛號,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等到隨班升陛參拜,雍正帝上面望見他,笑了笑傳他案前賜坐,劈頭第一句話:“胡吹花,燕黛聯袂北來,你見到了?有什麼事麼?”

張勇一聽駭然汗下,囁嚅奏說:“胡吹花有疏,託老臣……”

雍正帝回頭,旁邊有人立刻撿出奏摺獻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聰明,隨手翻弄了一下便給合上擱在案頭,從容笑道:“我曉得她放不開這回事,咱們下朝談。”

說著他把老侯爺扔在一邊,去問理其它軍國大事。

巳時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領老侯爺御書房等侯。

等到他換了便衣出來廝見,情形就顯得輕鬆很多,熱烈地跟老侯爺握手,隨便的問幾句門面話。

然後坐下去慢慢說:“看你還行,剛才一番跪拜不覺得吃力麼?其實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詔免過的。”說著大笑。

張勇道:“老臣腰腿還好,精神漸感不濟。”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過四十歲,要是你像他這樣年輕,想不想退休呢?”

張勇垂頭不敢仰視。

做皇帝的又說:“所以,胡吹花堅持為夫婿乞歸,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朝廷對傅家人可以說恩禮備至!

神力老侯爺棄官潛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兒時劫吏屠官,朝野側目,老佛爺獨予寬容。屢膺異數,應知道感恩,怎麼,讓小雕為國家多盡幾年的力量,她一定不願意麼?”

話講得相當嚴重,卻還是滿臉笑容。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家認為今天既然來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個眉目,不然的話,回去拿什麼向胡吹花交代。

誰不知道千手準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有求必應,老羞成怒,那情景那還得了。

老頭簡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張臉還不太難看。

他想了想陪笑說:“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願意傅侯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為他太過剛愎魯直,不宜久膺疆寄,誠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爺幾年家居,倒練出一副好口才,為什麼不說不保首領來得貼切呢?

我告訴你,我很明白,外人譏刺我猜忌險狠,其實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統治天下不是兒戲,寬必誤己誤人,嚴則各知警惕。

我決不是曹孟德,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你回去對吹花說,等小雕滿五十歲,我許他退休,現在辦不到。”

張勇眼見不能下臺,倚仗三世老臣資格,壯起膽子說:“陛下,準噶爾悍酋臣服,西藏哈密兩地戰事已了,及瓜而代,安慶將軍已經回朝,獨留傅侯羈遲窮邊,近且有病……”

雍正擺手說:“你知道他有病?”

張勇道:“吹花摺子裡講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騙你差不多,我這裡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張勇一聽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雍正帝接著說:“摺子不錯,誰辦的?你家裡也有那麼好的筆墨師爺?”

“吹花由江西帶來的,聽說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筆,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著又發了一陣怔,慢條條說:“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請兩年假,明天我吩咐他們五百里驛傳他進京廷見。

不過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質四個人跟我聽差,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個弟兄。

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監等你回話。”

笑笑又說:“告訴吹花,她要見我,我不擋駕,我跟她原是故人麼。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爺宮禁那麼寬,不容她隨便高來高去。

要進宮得先奏請,否則出了岔我不負責,朝議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請啦!咱們再見。”

他站了起來,張勇只得告辭。

一路上老人家心裡儘管盤算,他就是不曉得應該怎麼去對吹花說。

一到家便讓吹花、燕黛,還有一位諸葛先生楊存之太太綠儀,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給包圍上查問。

老人家不能說,不敢說,到底還是不得不說。

他先說官家答應小雕請兩年假,這是今天一場忙最好的收穫。

吹花已經不滿意,然而沒辦法,晚上還要向安太監回信,底下送質的話,怎麼能不講出來呢?

這一講吹花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覺得老侯爺語氣含蓄,箇中還有蹊蹺,迫定老人家要聽詳細情形。

張勇是真為難,講,不講都不好,然而講出來,至少可以擺脫干係,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擔。

不講,萬一闖出大禍,他就要牽上傳話含糊的責任問題,怔了好一會率性講到底。

可沒料吹花聽完最後幾句話,反而笑起來說:“我還不是不知道皇帝尊嚴褻瀆不得,他不要我隨便進宮我又何曾有興趣見他呢!

算了吧,老侯爺,人家是石頭,我們是卵,不去碰他也罷。既然要使小雕避禍,說不得只好交質,我答應送紀珠紀俠入宮,您老人家是不是還得勞駕,走一趟找安太監回話呢?”

話說得柔和,態度也很鎮靜。

不由張勇不大喜過望,老人家搶起說:“夫人,想不到麼,近來你竟能這樣明白,人到了四十歲,也實在應該懂得一點利害,你剛講的話我非常滿意。”

吹花笑道:“過去我是個亡命之徒,現在大約也總是有些身份。過去為父親母親報恩復仇,一身是膽,百無禁忌,現在為丈夫兒子保全富貴,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盤!”

張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個要打一下算盤,‘世事精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過皇上要四個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麼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個兒子,紀寶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紀珠紀俠哥兒倆,全交出來還不行麼?那未免太不講理了!”

張勇急忙說:“這話也講得對,我先去跟安太監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話?”

“我希望早解決,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還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張勇笑道:“還好,我倒不累……”

說著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來,一雙虎目直瞅著吹花,他好像又有點狐疑,沉吟好一會忽然放低聲音說道:“夫人,你曉得近來大內佈置得多麼嚴密?那簡直是風雨不漏,水洩不通……”

吹花擺手笑道:“您就不要講,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歸心,英雄豪傑願為不二之臣。

皇上身邊有的是奇才異能保鏢,喇嘛僧,劍客,也許還有世所謂劍仙之流。外則血滴子散佈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兩舍百姓人家,一舉一動,瞞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瞞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種行刺暗殺武器,後來卻成了代表使用這種武器的恐怖人物。這種人物走壁飛簷,神奇莫測,論身手胡吹花就不足與之抗衡,更不用說皇上身邊的保鏢,所以她沒有興趣進宮冒險……”

笑了笑又說:“血滴子是個熟革皮囊,囊口安兩柄緬鐵打造的彎曲利刀,擲皮囊套上人腦袋,一拉囊口綱繩,刀合腦袋入囊,管保一點聲音沒有,你們想想看,可不可怕麼?”說著大笑了。

吹花暢談血滴子,張勇臉上顯得一片尷尬相,他擺手說:“夫人,別管閒事,不提這些話。”

吹花微笑,慢條條接著說:“血滴子日以殺人為事,如影隨形,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譬如說現在我們一家人圍在這兒說笑,說不定……”

她眼睛看著窗戶,九老姨太銀杏馬上搶起來探首窗外。

她又豎個指頭兒指住燈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頭仰望。

驀她一跺腳又說:“或許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聲大叫,由床前滾到老侯爺懷裡。

吹花不禁大笑,笑著說:“各位請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還沒有血滴子光顧,他們雖然厲害不過,但未必瞞住胡吹花。

然而現在沒有來,等會必來,來的目的自是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須告退。晚上老侯爺要是能得到什麼確實的消息,明兒個派個人出城通知我一聲就好。我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爺,皇上假使一定還要燕月、念碧,我主張可以答應,我們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實在不願意給您老人家招引麻煩,這事本來不應該驚動您,都怪新綠二姊偏要我這樣做。”

張勇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推開紫菱,站起來說:“夫人,皇上怎麼講你怎麼辦,那還有什麼麻煩可說呢!

講實話,一切我還定為你設想,我張勇貴極人臣,壽將滿百,無兒無女,光棍一身,我活著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麼問題?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腦袋嘛,我還是真願意孝敬,你,你犯不著麼,夫人……”

老人家說著竟是十分的傷感的樣子。

吹花急忙說:“侯爺,您也別談啦,我們來兩斤白乾,怎麼樣?”

七老姨太趕緊說:“早就給你預備好的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6:03


第十二章

吹花笑道:“那麼偏勞您去吩咐一聲,越快越好,讓我痛快喝兩杯出城。”

碧桃笑道:“時候還早呢,別忙。”說著急匆匆去了。

一會兒後,屋裡排起整臺酒席,吹花盡量飲啖,談笑自若。

其間只有諸葛亮先生綠儀曉得姑媽肚子裡滿懷的不高興,料到她今天晚上必有一番動作,暗中捏著一把冷汗。

趁她跟老侯爺正在對飲,悄悄把燕黛拉到一邊商量。

燕黛笑說無妨,凡事由她負責,當可無妨,說過也就算了。

吹花喝個七八分醉意,跟燕黛一同告辭出城。

綠儀本要跟她走,她卻先把她趕回楊公館。

這當兒聰明的銀杏也就看出了幾分光,可是她不敢做聲,恭送惡客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吹花、燕黛,兩匹馬並排兒走在街上,兩對眼光前後掃射,左右搜索,少說點總髮現有二十名以土奇怪的人物在暗裡偵伺。

她們當作沒看見,一逕回來翠萱別墅。

一到家,吹花、燕黛,不約而同,同時飛身上屋,前後左右巡邏一遍,才下地進入屋裡去。

她們共住從前小翠姑娘的臥室,張維趕來相見,燕黛吩咐他老人家不必派人來服侍,也不要預備晚餐,說是她們外面還有宴會。

又說晚上假使聽見什麼樣聲音,千萬別讓那些僱用農人們多管閒事。

張維看兩位夫人好比神聖不可侵犯,雖然滿腹狐疑,口裡就是不敢多問,當即唯唯的告退了。

張維走了,燕黛回頭看吹花氣憤憤坐在椅上發呆,看了便悄聲兒說:“喂,別動氣,凡事從長議……”

吹花猛的一拳頭擂在桌上,差不多叫起來:“豈有此理,做了皇帝就認不得人了?什麼叫屢膺異數。

我傅家人為國家盡過多少汗馬功勞,我胡吹花幫他老四多少窮忙,到底誰該感誰的恩?混帳麼,想當年不因為師父的諄諄告誠,不因為康熙老佛爺實在是個仁德之主……”

燕黛急忙擺手說:“空說,你講給誰聽?早早要肯反清復明,今天就不是允禎的天下。現在你兒女成群,一身是累,什麼也不要談啦!”

吹花叫:“我一定要見他一面,小雕必須退休,送質決無其事,講得通是他運氣好,講不通我就刺殺他……”她霍她站了起來。

燕黛抿抿嘴說:“瞧你這樣子還能幹出什麼事?刺殺他容易,底下怎麼收場?你這一蠻幹,想想看要坑害多少人?

第一個張勇,老人家今天才為你出奏,出了事還能脫得了干係?百歲高齡,你忍得下心嗎?

再說,小雕那一條硬漢子赤心事人,他不會跟你走上一條路的,你蠻幹,蠻幹的結果還你八個字‘玉石俱焚,戚親塗炭!’”

吹花坐了下去,怔一怔說:“你的意思就這樣算了?”

燕黛道:“不,幹還是要幹,就是不能蠻幹,小雕確須告休,不告休絕不能有好的結局。我對志烈倒是十二分放心,他懂得怎麼樣好官我自為之。小雕太不行,手握兵權的關外大將非要服從,左來個撞顏強諫,右來個批鱗直言,那是強說項。

當武官建大纛專征伐的講強項,還不是自取滅門之禍?晚上我陪你走一趟,去見見那一世之雄,也讓我瞧瞧他的天羅她網,到底是怎麼樣的排布?怎麼樣地厲害?究竟是不是擋得住我們姊妹!”

吹花道:“危險一定很危險,兩個人去不如一個人乾淨利落,我無須你幫忙。”

燕黛道:“不要瞧我不起,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去有兩點好處,第一宮裡路徑比你熟識,第二有我跟在你身邊,就講僵了也有個人替你轉檯。

現在就這樣決定了,好好睡一會兒,天黑就出發、—趕初更天進宮,出其不意的,是為上策。”

說著便往後面去。她再出來時看吹花已經和衣睡下了。

傍晚時光,吹花燕黛姊妹倆並排兒睡在炕上,忽然一齊驚醒。

燕黛微笑著向屋頂呶嘴,吹花點點頭,疊起一雙指頭表示有賊兩個,跟著推燕姊姊一把,教她由炕頭窗戶上出去抓人。

燕黛輕輕的坐起來,抽出壓在枕頭下的寶劍下她來。

她再臥頭炕上時已不見了吹花,急忙搶過去託開窗格子翻身登屋,看那邊屋脊下爬倒一對一身玄緞緊裝少年人。

吹花手叉腰還在四向瞭望,她就是什麼兵器也沒帶。

燕黛有點不好意思,悄悄說:“我來晚了麼?”

吹花頭也不回說:“了不得,這兩位血滴子先生竟有兩下子。請拖他們下去,給脫下兩身衣服,等會兒用得著,我去前面樹林裡轉一轉就來。”

聽也沒聽清楚,一眨眼她又失蹤了。

燕黛不禁微嘆了一口氣,向前夾起兩個賊人,仍由窗戶上跳回屋裡,剝下賊衣搜出血滴子反覆細看,看了也不免咋舌驚奇。

吹花忽然又出現在燕黛背後,急聲兒叫:“還看這個幹麼啦?快點呀,快點把賊衣揀套改小換上。

要特別注意軟巾上那一枝鵰翎,那是一般血滴子的標記,它可以幫助你進宮時暢行無阻咧!”

燕黛笑道:“你要不要?”

吹花道:“我不要,不是我瞧你不起,你實在需要。”

燕姊姊沒話說,曉得技不如人,何必強嘴?

燕黛她立刻找剪刀、針線改衣服和軟巾。

賊人的緞短靠非常講究,金線繡滿前胸後背,軟巾上還有三顆大珠三枚燦爛發光的金鏡子,為的是黑夜高來高去,使自己人容易辯識,而不致引起誤會。要不是有這點好處,吹花就不要燕姊姊改造利用。

燕姊姊她還會沒備有夜行衣的麼?

燕黛胡亂改好賊衣穿上,照照鏡子看還頂漂亮的!

吹花也就換了一身輕裝,彼此扎縛利落,背起寶劍掛上鏢囊,把兩個賊人捆個結實,堵上嘴給放在炕裡。

□□□□□□□□掌燈時光,姊妹倆離開翠萱別墅,施展飛行絕技翻牆越屋進城,說腳程,狐狸也沒有那麼快,給比做一雙蝙蝠差不多,絕塵御風飛進了禁城。

看情形今天的確很特別,到處都有警戒設備,到處只見燈光通明,黑暗所在全是血滴子埋伏,白亮地方侍衛們耀武揚威。

吹花過處,風飄落葉沒有人發覺,燕黛終不免稍露痕跡,這自然都虧頭上的軟巾三顆明珠三枚鏡子一枝鵰翎,才能夠鬼混過重重難關。

好不容易來到御書房琉璃瓦上,隨你怎樣謹慎,到底還由吹花使用點穴法,出其不意制服了一個番僧,方算平安穩渡。

雍正帝果在書房靜坐,但外面院子裡站班的全是所謂奇才異能心腹爪牙,吹花望了半天兀自沒辦法去,只好打手勢招呼燕姊姊爬伏簷際等候機會。

宮廷房屋全很高大,琉璃瓦尤其滑溜留不住腳,這當然不是隨便會兩下子的都能夠攀登的!

然而剛才那番僧站在鴛瓦上,還不是跟寶塔一般紋風不動?假使像這樣好腳色再上來一兩個那怎麼辦?

再說簷際也不是藏身的所在,要是教爬伏牆頭上的弓箭手發覺了來個萬矢攢射,那該怎麼辦?

吹花心裡好生猶豫,正待冒險僥倖,驀見那邊迴廊拐彎處轉出一對宮燈兒,燈光下看來的是安太監陪著一身冠袍帶履打扮的義勇侯爺張勇。

吹花暗叫一聲糟,拿胳膊一頂燕姊姊,不顧一切,鷂子大翻身,燕子穿藤,悄無聲的穿入御書房大紗窗,姊妹雙雙飄墜書案前。

兩邊地下落地燈打個閃,暗而復明。

雍正帝卻真的有點能耐,坐在他那寶座上就是動也沒動,眼射神光,聲色不變,笑了笑點頭說:“好啊,到底還是讓你們溜進來了。”

燕黛鞠躬說:“陛下,剛剛好安老公公領義勇侯爺進宮,保駕的老爺們因此分了神。”

雍正擺手笑道:“我曉得擋不住你們,不足見怪。請坐,咱們談談,我也正悶得發慌呢!”

吹花道:“我請求您,打發老侯爺回去,我來了您就不必見他。”

雍正帝立刻起來走到窗戶下高聲向外說:“義勇侯免見。各位也替我散了罷,我的客人已經來了,你們一點兒也不知道?”

兩句話可比半空中打個霹靂,院子裡那些鷹狗一個個震得魂靈兒出竅,義勇侯爺也只走到甬道上就給攔住了。

雍正帝回頭仍去寶座上落坐,眼瞅吹花說:“我一個人留屋裡等你們,總算很客氣!”說著縱聲大笑。

吹花道:“兩邊複壁裡至少安排下五十名刀斧手。陛下箭袖中攏著一滿筒袖箭。大環椅後面,還備有一張上了機的毒弩,弩發十矢,一觸即發,此諸葛武侯防魏之利器,可是厲害不過。其實不必麼,陛下!”

雍正帝笑道:“那都是本來有的,決不為你們而設,你既然懂得弩箭厲害,更應該懂得我無機心,當你們穿窗而進那—霎那,我不過一抬腿之勞……”他又大笑。

吹花道:“我想陛下不至看吹花太討厭,所以膽敢冒死求見。吹花誠然屢膺恩典,事實上她也曾屢效愚忠。

君臣雖則尊卑懸殊,但似乎故舊之情也未可一概抹殺,光武帝也還有個故人嚴子陵,陛下又何至不容一女子胡吹花。”

聽說嚴子陵,做皇帝的忽想起“足加帝腹”那個有趣故事,他不禁樂得破顏大笑。

固是一個極陰賊險狠的人,碰著開心時候倒也很和易的。

他笑罷說:“吹花,我還記得那年你在鎮遠鏢行跟趙振綱比武,真了不得,那幾下空手奪盤,我到現在還佩服。”

吹花搖頭說:“前塵不堪回首,誰知道當日的美少年金克竟是今日的皇帝呢!”她也笑了。

雍正帝笑道:“那年你叫柳念慈,說漂亮誰還比得上你?德隆老太監的侄兒寶三,自命天下美男子,見到你,他也不免自慚形穢。

可是你個子比我小得多,跟趙老三奪盤猛烈那一刻,你使用疊骨法,看起來簡直像個七八歲小孩子。

偏碰著趙老三黑凜凜一條莽大漢,小鬼跌金剛,金剛跌個裂嘴大哭,臉淚鼻涕沾上一層灰,醜也醜死了……”

說著又再來一陣呵呵大笑。

吹花道:“振綱三哥現在還很雄壯,我可老了,女人究竟不行!”

雍正帝笑道:“別客氣,今年春間你又幫趙老三一次大忙,上峨嵋門青花老尼,救回鎮遠鏢行四個大鏢頭,你要不出馬,振綱就是沒辦法。

我說,人也總是緣法,振綱要不是結識你這一個盟妹,他的鏢行早也就垮了,是不是呀?”

吹花笑道:“老者不以筋骨為能,我再也不能為人出死力了,過去的交情是否永遠靠得住呢?”

說著,她使勁瞟了官家一眼。

雍正帝笑道:“人都說皇帝無情,其實還都是那些跋扈恣肆的功臣們自取其禍,你該記得尉遲敬德拳擊李道宗墮齒,唐太宗怎麼樣批評的嗎?”

吹花道:“武夫負氣,論功爭席而至動武,這也都還是小事情,功臣們總不免好大喜功,那要看官家能不能容物。

唐朝功臣未必都好,唐太宗自然是御下極恩,然而尉遲敬德總還是僥倖退休,才算得保首領而歿,所以我認為教那些不識進退的悍將們早些解甲歸田,應該是為人主的,最聰明的辦法。

現在我要說小雕,小雕雖不至跋扈,但是太過魯莽,他就有尉遲恭那麼傻,說不定會不會毆辱皇叔……”

雍正帝笑道:“他就有那麼傻,我也決不讓唐太宗專美於前,怎麼樣?”

吹花道:“陛下一定不放小雕?”

雍正帝道:“送質如何?”

吹花道:“紀珠兄弟根本不會做官,陛下要他們無用。”

雍正帝道:“你不講理麼!”

吹花道:“傅家世受國恩,陛下何必見疑?君臣言質,於理不通。陛下不能原諒吹花,那麼惟有挈家逃竄窮邊,自全骨肉,決不願就烹鼎鑊,埋恨九泉……”

說到這兒,她使勁咬緊嘴唇表示決絕。

雍正帝臉上微微有點異樣,卻也還是笑著說:“你真把我看做無道昏君麼?小雕忠心我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幹,我更明白,我並不敢多借重他的,因他是個有勇無謀的,不堪大任呀!

我跟義勇侯講的原是笑話,久不見你施展身手,想試試看你近來膽氣魄力,今夜明知你必來,我還不是真沒辦法排布你?

你曉得我有一對威力無比的夜鷹嗎?十幾條巨大神獒嗎?假使肯放它們出來搜索的話,你們又能躲避到那兒去呢?

到了緊要關頭,你們怎麼辦,俯首就縛麼?還是甘冒大不韙呢?哈哈哈……”他又大笑了。

梟雄笑聲噪喋,真有貓頭鷹臨窗夜啼那麼難聽。

吹花不禁毛髮皆豎,她怔了一下,笑笑說:“人都講君無戲言,我怎麼想得到您跟義勇侯講笑話呢,不知不罪麼,陛下……”

她很周到的彎腰鞠躬。

雍正帝伸個指頭指住她,臉上似笑非笑怪難看的說:“你,我對你簡直無法可施,黑地渾天一味胡鬧,你心目中也還有我,你也知道什麼叫皇帝的尊嚴。

請教,小雕夠得上說功臣麼?開國平天下,扭轉乾坤,匡扶社稷,此之謂功臣。受命疆寄,出師征伐,這是武臣份內事。

小雕世沐國恩,貴列通侯,出兩次兵,打個把握的勝仗,這是他份內的職責,你以為了不起麼?”

吹花一聽又光火了,她說:“陛下,我並不是來替小雕爭什麼功,我是來為他乞骸骨歸故里呀!”

雍正帝道:“為什麼?”

吹花道:“為他也是為你,我無非希望保全君臣終始。”

做皇帝的又昂首笑道:“夫人,你能捨死忘生為夫婿懇恩求情,我只好原諒你,不過話要講明白,你本身到底效忠過我沒有呢?”

吹花道:“我想也許有的。”

雍正帝道:“算不算功臣呢?”

吹花道:“那談不到。”

皇帝道:“夜入深宮,犯座驚駕,知罪麼?”

“知罪。”

“我要重辦你。”

“只要您肯成全小雕父子,我願意殺頭。”

吹花她神色不變的看定座上生氣的皇帝。

皇帝道:“給你保證啦!”

說著,打抽屜裡拿出批准她的奏摺擲還她。

吹花接過來,看過就遞給燕黛。她笑道:“謝謝,陛下,吹花沒話說,但是她不能入獄坐牢,請賜她痛快一刀。”

“我也不想殺你,本來是故人麼,何必……”

跟著厲聲叫:“來,拿我的毒酒來。”

皇上家做事真有那麼快,立刻就有一位太監進來,手中高捧個很好看的漆盤兒,盤裡放一把長頸銀酒壺,一隻白玉酒鬥,膝行獻上案前。

雍正帝親自拿酒壺斟滿一斗酒,指著說:“今日之事,法不可廢,飲此一杯酒,送君入夜臺。你喝。”

吹花回頭看燕黛,燕黛低眉閉目不理。

吹花憤憤她伸手按住酒鬥,高聲說:“吹花大不敬死無所恨,李夫人燕黛請予寬待。”

“李夫人捍衛宮闈保駕有功,先皇帝賜有鐵卷丹書可免十死,你放心。”

“您真狠!”

雍正冷笑道:“皇帝講立法不講私情,講私情那堪做皇帝?一個身無尺寸之功的故人,就可以隨便帶劍犯座劫持幹求,那還得了。”

吹花恨極不及置辯,猛然捧起酒壺,引頸一飲而盡,扔下酒壺翻身便走。

雍正帝叫:“不忙,等藥性發作自然有人服侍你。回來!”

吹花回頭說:“你還要怎麼樣?”

雍正帝喝道:“要你坐下。”

吹花只得就窗下那一張鋪黃緞子短榻上坐下。

吹花忍死須臾坐下去不做聲,雍正帝那邊座上和燕黛交換一下眼光,彼此臉上浮起一陣輕笑,笑得讓吹花看出蹊蹺。

她想:“人都說官家賜盡毒酒,沾唇即司畢命,我怎麼呢?”

這一下她恍然明白了,心裡說:毒酒一小杯儘夠了,還要用酒壺來斟,我怎麼這麼笨?咦……

她笑起來叫:“陛下,您騙我麼?”

雍正帝忍不住拊掌大笑,笑著說:“我想那一霎那你會拔劍行刺。”

“我想也沒想呢。”

“這一下我算知道了,你還不十分狂妄無知,小地方不敬我也都原諒你了,你就是會淘氣胡鬧!”

“做皇帝的對臣下命婦惡作劇,我還沒聽見過,您很特別。”

“你恐怕夠不上說命婦,所作所為還不是像個小孩子,嚇嚇你一下還不應該麼!來!再喝一斗,我有話告訴你。”

吹花趕緊過去倒酒,本來好喝麼,何況這當兒歡喜欣悅,心花怒放,再喝乾一滿斗酒,她服服貼貼的跪下去磕一個頭,便拉了燕姊姊一同回去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忽然嘆口氣說:“皇帝未必能太上忘情,故舊之誼永遠靠得住,夫人,小雕准予歸休,紀珠紀俠暫免入朝,你該知足了?寡人待故人情至誼盡,故人將何以報寡人?”

“陛下有命,吹花願赴湯蹈火以報。”

“你曉得天下仇我的人還很多麼?”

“我弄不清楚。”

“江南有所謂八大俠,你不認識?”

“里巷椎埋之徒,何足掛齒?”

“西蜀峨嵋劍客。”

“吹花視之若土雞瓦狗。”

“青花老尼世稱劍俠。”

“願為陛下當之。”

“江南八俠不足為敵,峨嵋派門下無足論,我所慮在青花老尼。老尼有一個師兄號紅僧,蟄居東北興安嶺,俗名黑努兒,自稱羅剎人,其實是中國苗族,此人善能飛劍取人首級呢!”

“飛劍?神話中有這個名辭罷了!”

“胡說,崔小翠斬赫達用什麼樣武器呀?”

“小翠有個什麼寶貝根本不給我看,那時鬥殺赫達我也沒在場、紀俠紀寶小綠三個小孩子搗什麼鬼,我至今還不明白,總而言之,他們是故意造作神話。

小翠那寶貝可能是一種很厲害的暗器,因為她體弱不堪練武,我師父法明大和尚又十分愛惜她,特別為她製造巧妙的東西防身。

天下假使真的有飛劍也還不過是愚人的幻術,幻術或許也可以殺人,但決不可怕,喇嘛會興妖作怪的還不是很多?胡吹花就沒把那些妖怪放在眼裡。

比方說剛才這屋面不是有個番僧麼,看那樣子還能不會幻術,然而吹花只給他兩個指頭,他就乖乖地睡下了。”說著大笑。

雍正帝吃了一驚,急忙問:“你們把他弄死了?”

燕黛站起來回說:“沒有,傅夫人給他點了腦後睡穴。”

雍正帝道:“這個和尚很了不起,人也不錯,吹花去解救,別等他清醒,你趕快回來,免得以後結仇種怨。”

吹花笑道:“怨免不了,以後我慢慢再向他解釋。我家裡還捆著有兩位血滴子先生,燕姊姊率替我去辦一辦吧,你這一身衣服還得還人家,糟!改小了,怎麼辦?

那麼你問張維隨便要一件大褂給他穿好了,留他們吃一餐飯,要好好招待人家一下。也還有義勇老侯爺,我想他老人家決沒走,一定還賴在宮門外等消息。

這樣好了,你先去解救屋上番僧,回頭找老侯爺送他回去,然後再出城。我這兒還有幾句話要告訴萬歲爺,你先請吧。”

燕黛聽完吩咐,她便給皇上請個安,告辭而去。

雍正帝目送她離開御書房,點點頭笑道:“她大概也只有肯聽你的話,年紀比你大卻像是你的小妹妹。”

吹花嘆口氣說:“她什麼都比我好,說武藝也不在我之下,前次在峨嵋山跟青花老尼狠鬥五十回合,老尼就贏不了她。”

雍正帝笑道:“她的拳棒劍術不如你,機警持重比你高明,說她跟青花老尼能鬥個平手,我還不敢相信。”

“陛下好像特別瞧得起青花,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講過了,她是我的仇敵。”

“陛下沒有理由會跟她結仇麼?”

“她仇我,不算我仇她,江南八俠也是這一個情形,他們自命亡國遺臣,認定天下是姓朱的一人天下,痛恨本朝入闕定鼎,造謠作亂惑眾謀叛。

我固然要辦他們,他們自然要找我尋仇,這還有什麼理由可講呢?青花老尼久居蜀中,她的門下弟子全是不逞之徒,我早教地方官注意,卻是不敢操之過急。”

吹花忽然笑起來說:“‘不敢’,陛下太客氣了!”

“老尼在蜀,迷信她妖術的人很不少。”

“我說好教陛下明白,老尼所以能得人心,因為她以醫救世。說救世其實是騙人,救的是四川人,害的是雲貴陝甘人。

這怎麼講呢?講來是很可憐,原來她善能以人醫人,這個人斷了腿,她可以找那個好人沒有毛病的腿給換上。

沒有耳朵的可以補,沒有鼻子的也可以補,殘殺多人之命救一人之病。取女人之胎,烹嬰兒之骸,藉以製藥煉丹。她的徒弟流浪四方,到處殺人取材,帶回去峨嵋山給她市惠釣名呢!

我的師父法明大和尚多方勸戒她不可作孽,阿爾泰山海容老人和小雕的父親神力老侯爺,也曾屢次警告她別任意殺害生靈。

她不但不能聽反而老羞成怒,準備尋仇,邪正不可並存,陛下以為底下將有什麼樣事發生呢?”

“你是說底下將有一場蠻觸之戰?”

“為什麼說蠻觸呢,說鶴蚌相爭不更好嗎!”

雍正帝不禁大笑,笑著說:“我聽人講法明和尚一代醫僧,悲天憫人,海容老人,遁跡深山,不食人間煙火,他們兩位高人未必肯開殺戒?”

吹花道:“除惡便是行善,他們老人家無須自己動手,只要吩咐一句話,自有我們一班弟子服其勞。

陛下請放心,青花老尼劫運當頭,數不可逃,撲殺此獠者,非胡吹花必郭阿帶,絕無可疑。”

雍正帝笑道:“我總想沒有那麼容易,前一次你們師兄妹上峨嵋山救人,帶去的子弟還真多,究竟沒動老尼一根汗毛。”

吹花笑道:“那是我們手下留情罷了,因為沒到時候,法明大和尚不許我們傷害殺死她的性命。”

雍正帝笑道:“此之謂養虎貽禍,我管保老尼吃了一次虧,必然有一番可怕的準備,我最近得到密報,說她已不在峨嵋山中。”

吹花笑道:“陛下以為她必是是興安嶺找她的師兄,什麼紅僧黑努兒?陛下念念不忘無非飛劍。飛劍決無其事,此人果是苗族,那他可能會吹箭,苗人吹箭的絕技確實是非常厲害不過的。

那是用一枝幾寸長得小小竹筒,筒裡裝箭,箭完全也是竹製的,淬以極毒的藥汁,中人必死。所謂見血封喉。

舉筒就口,事如吹簫,箭由筒口射出,頂好的工夫能吹到兩百步遠近。這種暗器特別小巧,防不勝防,確是有點討厭。

我想,這以後凡是宮裡的侍衛老爺們,應該各給一張盾,就是陛下身邊不妨也有這個設備,藉防一二。”

雍正帝道:“你以為青花老尼會來行刺麼?”

吹花道:“那可不敢講,也許她來時還要嫁禍胡吹花,只要留個字條兒,就夠御史先生媒孽興獄了。”

雍正笑道:“那麼,為公為私,你是不是都該想個辦法呢?”

吹花笑道:“看起來我是不能不要紀珠或燕月來一個,做你的保駕將軍。他們倆都很了得。

燕月沉著善戰,在峨嵋山他們各鬥老尼五十回合,老尼可真是佔不了半點便宜,陛下要哪一個?過了中秋節,我送他來京。

興安嶺我約小雕去一趟,想辦法鬥殺黑努兒,為陛下除去此勁敵以報萬一。吹花言出必行,不辭萬死,陛下能相信她麼?”

雍正帝笑道:“我十分相信。我就要紀珠,但為什麼一定要過了中秋節才送他來呢?”

吹花笑道:“八月十五是吹花母難之日,今年吹花恰滿四十歲,人生幾何?她希望骨肉團圓好好作樂一天嘛!”

雍正帝笑道:“好事,原來如此。小雕必能準時回家,也許我有空也會去給你拜壽。”

說著他再來一陣呵呵大笑。

吹花紅著臉道:“那我怎麼敢當?不過你要肯去的話,也還是故人之情。我走了,再見了!”

她站起來請個安,驀地人失蹤了。

□□□□□□□□吹花忽然失蹤,雍正帝不禁驚詫欲絕,這時光復壁後面走出來一個老頭子,長笑著說:

“陛下,好險,好險!”

雍正帝又好像很開心,欠身起立笑道:“怎麼樣,舅舅,我說她不會的,您不相信麼!”

老頭子笑道:“你要她喝酒那一剎那,我總想她會冒死行兇。”

邊說邊走到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也笑著坐下說:“千手準提可以情動不可以法繩,她如果真的行兇,那實在很可怕的。

我們費多少勁佈置,她還是來去自如,神鬼不知。我對她講的什麼夜鷹、神獒,還不過聊以解嘲而已。

這些鷙鳥猛獸她決不放在眼裡,最奇怪的我椅後這張強弩,居然也瞞不了她,而且還不當一回事,你想多厲害!”

老頭子笑道:“白天咱們在商議對付她的時候怕她厲害,現在不怕,現在知道她越厲害,老夫心中越快樂,相信她還會為陛下效忠,知臣莫若君,陛下的眼力值得佩服!”說著呵呵大笑。

雍正帝笑道:“究竟她是不是黑努兒敵手也很難說,不過她這個人義重如山,千金一諾,既然答應跑一趟興安嶺,不管有多大危險,她總是要去。

咱們先送個體面人情怎麼樣?傅紀珠賜進士出身,給補乾清門一等侍衛,調御書房隨駕辦事。”

老頭子笑道:“這都不急,還是讓傅小雕早一點回來,她更感激。”

雍正帝道:“你交代一聲啦。”

老頭子站起來說:“明兒辦,陛下應該好好的休息一下,我這就回去。”他哈腰告辭走了!

□□□□□□□□吹花離開御書房時已經四更天,屋上飛行人影俱絕,她的縱跳工夫簡直出神人化,來時有燕黛跟隨著,多少她還得關顧她,這會乾脆專揀有埋伏的她方走。

那些負責巡邏守衛的人們,就是一點兒也不曉得。

她來到鐵獅子衚衕張府,義勇侯一家子都還沒有睡,內花廳裡燈火通明。

老侯爺爬在桌上喝酒,碧桃、銀杏、紫菱左右相陪,她們一個個愁眉不展,滿面露出疑雲來。

張勇不住的嘆氣,頓酒杯,銀杏看不過意,恨恨她說:“老爺子,李夫人講過管保沒事,你偏不放心,不放心又怎樣呀?”

張勇翻動虎目說:“老九,你不知道,燕黛她前在宮中,保駕先皇帝有功,手中執有鐵券丹書,同時她又是個頂有規矩的女人,她自然不至吃虧。”

一句話沒講完,廊下有人接著道:“嗯,她有功,她又是頂規矩,她自然不至吃虧,吃虧的只有胡吹花,賜毒、殺頭,說不定還要抄家,是不是呀,我的老爺子。”

大家凝神聽,分明是吹花的聲音,爭搶著望外面跑,燈光下看果然是她,她穿著一身銀灰色的夜行緊裝,坐在廊頭上乘涼。

老侯爺且驚且喜,跳著腳叫:“你呀,你這小孩子太淘氣。”

吹花道:“好麼,四十歲還是小孩子呢,那麼您呢,您也不過是大孩子,誰要您半夜三更又跑進宮去呀!”

張勇道:“可惡,我不跟你閒磕牙,進來我問你。”

說著,他走進屋裡去。

銀杏道:“你還賴在這兒幹麼呀,起來啦。”

吹花道:“我走不動麼,一整夜翻牆跳瓦,踏房越舍,累也累死了。”

銀杏笑道:“寶寶,我抱你進去啦。”

她真的向前抱她,奇怪還沒有一把稻草重,抱進屋裡給放在老侯爺旁邊一張靠背的椅子上。

張勇猛的一摔酒杯說:“你曉得今夜多危險,有人獻策官家,用毒弩射殺你千手準提,然後派大兵下郡陽湖查抄思潛別墅。要來個雞犬不留,斬草除根。是安太監把消息告訴我。

我……我膽也嚇破了,怎麼能不管呀。我只好冒死進宮,救得你便罷,救不了我也不想回來了。”

老頭子說著,身體顫抖不已。

吹花感動她跳起來,捧著老人家一隻手狂吻。

一邊吻一邊說:“老爺子,您就當我是您的小女兒啦,我要好好的報答您。”她竟然滴下眼淚。

七老姨太急忙湊趣說:“姑奶奶,你要是真有這點心,還不快拜幹老子。”

吹花立刻就拜倒她下。

老侯爺猛的一拍桌子,一霎時聲淚俱下,講不清楚他老人家是哭還是笑!

呵了半天才叫出口:“吹花,想不到我快就木的人,跟你還有這一段緣法,有了你這一個好女兒,我死也瞑目。”

他也抱住吹花使勁吻她的頭髮。

吹花道:“老爺子,您,別太過興奮,今天辛苦一整天,我怕您支持不住。”

她慢慢扶定老人家輕輕爬起來,向身上小小的佩囊裡掏出一隻金盒子,打開看裡頭有一個臘封。

去掉臘封是個赤紅得藥丸兒,光華耀眼,異香撲鼻,她小心翼翼拈著給放在酒杯裡,拿酒壺斟酒。

藥丸遇酒忽然溶化,那一下子真講不清楚有多麼香,她雙手擎杯重新跪倒老侯爺跟前,含笑說:“老爺子,當年我師父法明大和尚,賞給我的兩顆聖藥,雖不敢比為仙丹,可是功能怯病延年。一顆我孝敬了楊吉庭大哥哥的母親楊老太太,這一顆今天獻給您,我祝頌您壽如古柏蒼松。”

張勇樂不可支,吹花就怕他潑了可惜,急忙起立幫忙他喝下去。

眼見杯底還剩有一點兒餘瀝,要回杯再去添半杯酒,捧到十一老姨太紫菱面前叫:“十一娘,您常鬧病,請喝乾這點點兒,可保勿藥有喜。”

紫菱就她手中伸嘴一飲而盡,笑笑拜手說:“謝謝你,姑奶奶!”

吹花放下酒杯,過去牽碧桃銀杏過來跟紫菱站個並排兒,她望著便拜。

慌得三位老姨太全爬到她下還禮了。

張勇那邊又不禁來一陣哈哈大笑。

凡事都是一個緣字,張勇沒想認吹花做乾女兒,吹花也何曾想拜他做幹老子?一旦因緣輻輳,情感交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張勇很快樂,吹花很歡喜,碧桃、銀杏、紫菱都很興奮,忙了一陣拜見,吹花便跟紫菱去盥洗更衣。

銀杏帶人為姑奶奶拾掇房間下榻,碧桃親上小廚房督辦家宴會親,鬧到天快亮,一家人圍起來吃喝。

剛才大家都在忙,張勇一直不停杯的喝酒,在理說他老人家早就該醉了,今天可是奇怪了!不單是沒有醉,而且越喝精神越長,這一來是吹花奉獻的那一顆藥丸妙用,二來也總是老頭子心裡舒服。

他接受三位如夫人的敬酒,卻還能回敬她們每位三杯。

紫菱體弱向來少喝,因為她不勝酒力,這會兒居然敢奮袂轉戰,戰過吹花再鬥碧桃。

本來她跟銀杏不大和睦,說拚酒銀杏尤其瞧不起她,此時看她勇不可當,心裡難免不服氣,一再忍耐,終而出馬挑戰。

紫菱約她鬥拳,誰料得到一向自命拳酒無敵的九老姨太,三豁三敗,也鬧個甘拜下風了呢!

張勇一高興,下令有頭臉的老媽使女們上前圍攻。

吹花義救十一娘,揮拳相助,這一鬧不覺鬧到天明。

燕黛在家左等右等不見吹花回去,心裡不禁大疑,天一亮飛馬進城,趕到鐵獅子衚衕,剛好趕上熱鬧。

她是個慎重的人,聽說老侯爺整夜痛飲,一邊悄悄示意大家不可任性,一邊設法挑逗老人家多講話。

張勇不免要把由安老太監那兒聽到的消息重說一遍。

這當兒吹花已是有點醉意,她生氣似的說:“大家聽我講,這消息好在事先那沒聽見,假使夜來教我先見到老爺子,那可能弄出一場大禍。

雖然我不至行刺允禎,但是那獻策斬草除根,雞犬不留的老傢伙,我非要活活摘下他的腦袋不可。

你們知道這老傢伙是誰,他便是允禎的什麼舅舅……老傢伙可惡嗎,胡吹花除非自己甘心就死,伏弩也能要我的命?

講起來允禎真夠英雄,只有他還算知我,不獨不聽他舅舅的話,還敢來一壺假毒酒試探,他那膽氣、魄力、眼光,誰能趕得上?沒話說,我還得替他辦點事,士為知己者死麼……”

燕黛笑道:“我走了以後他又講了什麼話?”

吹花笑道:“他無非要利用我,我情願讓他利用,我答應送紀珠進宮做他的保駕將軍,還答應他,約小雕同上興安嶺,去鬥什麼紅僧黑努兒,怎麼樣?我胡吹花做事夠不夠漂亮麼……關於我的一切事官家交給舅舅辦!

我倒要看看他怎麼辦,小雕是不是即可回朝?我等到七月底,七月不能回來,舅舅大概不想活了……”

她邊說,邊望著張勇笑。

張勇叫:“姑奶奶,你怎麼知道獻策的是舅舅隆科多呢?”

吹花道:“老傢伙藏身御書房壁衣下窺伺我,我向允禎告辭時使個小神通,出來又進去隱在燈樑上。

老傢伙沒再講什麼壞話,他倒是反給允禎搶白了一頓。我也不曉得什麼理由,一望見他心裡就不高興。

當然,我還不是不知道此馬來頭大,但是我就有辦法來收拾他,要教他死得不明就裡,糊里糊塗。

老爺子,我有一種從來不用的極毒暗器,叫蝶須針,比普通娘們做活的繡花針還要小些兒,一發雙枚,見血入肉不著痕跡。

那當兒老傢伙也總是命不該絕,我已經摸出針就要放射麼,想不到他居然主張讓小雕早日回朝。”

張勇擺手笑道:“姑奶奶,一場大風波你總算闖過了,現在千萬別再任情任性,舅舅那個人招惹不得,底下事你就不要管,全有我啦!”

話說到這兒,外面傳雲板報說安太監前來拜訪,大家就又嚇了一個大跳。

吹花笑道:“大概好消息,老爺子儘管放心啦。”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7:00


第十三章

張勇匆匆要了一件大褂子穿上,由燕黛陪著出去。

約莫喝杯茶光景,老人家健步如飛走在迴廊上大叫:“吹花!吹花!恭喜啦,小雕賜鐵券丹書,五百里加驛傳旨召見,紀珠賜同進士出身,賞乾清門一等侍衛,調軍機處行走,御書房辦事。”

大家一聽立刻歡聲雷動,吹花笑著趕去攙老爺子進來坐下,人跟著跪下磕頭,嘴裡說:

“告訴您好消息麼,第一個頭我磕,第二個頭替您乾女婿磕,第三個頭為您幹孫子磕。”

她磕頭向來學男人們,大拜三拜站起來又是一個長揖到她。

碧桃一旁笑道:“你要是個男孩子多好,管保出將入相。”

吹花笑道:“娘,您還不知足麼,有我這樣一個乾女兒也就馬馬虎虎啦,紀珠給您好不好?”

碧桃道:“不,我要紀寶。”

說起紀寶她眼眶紅了,大家心裡都很難受,一霎時四圍一片寂靜。

老侯爺驀她一聲長嘆,搖搖頭說:“這孩子,我還能見到他麼?”

聽了老人家這一句話,碧桃忍不住淚流滿面。

吹花急忙叫:“老爺子,紀寶還要還俗娶妻生子呢,到時候我把他們小夫妻留在您身邊,叫您抱抱重孫子,您滿意麼?”

張勇苦笑道:“百歲老翁旦夕就木,紀寶回來教他好好的照看老七幾年,不負她一味愛惜也就是了。”

吹花叫:“別說喪氣話,老爺子,我今年整整四十歲,八月十五我預備請客,您,三位娘都要去給我捧捧場。

六七月天氣海里風平浪靜,海行頂舒服,我想由天津準備船接您老人家南下。我那思潛別墅,您老人家也沒去過,風景頂好頂清幽,您要歡喜呢,就一直住下,我是您的乾女兒,小雕自然也就是您的乾兒子了。

而紀珠又是您的孫女婿,紀寶給七娘做孫子,那還不都是您的骨肉?您還客氣什麼呢?

是不是?”

聽吹花這一說,大家又都很快樂。

張勇說:“好,我一定去。”

銀杏道:“您不去我們三個人也要去。”

吹花笑道:“老爺子我再告訴您,允禎他也說去呢!單是我過生日,還不敢勞動各位大駕,這裡頭還有個題外文章。

前一次我上峨嵋山斗青花老尼,無意中救了三個人,一個現在算我的乾女兒,她叫柳寶綠,武藝好,心情好,模樣兒也長得好。

這妮子不曉得怎麼搞的,偏偏看中了念碧,死活都要嫁給他,做小老婆也情願,崔小翠那個人還會吃醋麼?她那方面當然沒有問題。

可是念碧是個道學先生呀,我做壽他自要回去給我磕頭,趁這機會我要強迫他做新郎,借重各位前輩從旁勸導,成全美事。這是一。

還有兩位大姑娘叫雲姑、水姑,那實在都是難求的好女子,本來我要保給楊吉庭大哥的成之懷之兩位翰林公。

偏偏海怡姊出頭為她的懷明戴明搶媳婦,海悅姊幫助海恰姊力爭,馬家姥姥袒護她們姊妹講話。

老人家的道理太多,我鬥不過她,只好讓步。決定把雲故娘給懷明,水姑娘給戴明,教他們兄弟和念碧同於中秋節我過生日前三天成親。”

張勇老侯爺拍手叫起來:“妙!這真是花好月圓為幾何!那老頭子我還能不去觀光嗎?”

碧桃問:“姑奶奶,三位姑娘別是青花老尼的什麼人吧?”

吹花笑道:“對不起,全是老妖怪的高徒。”

銀杏叫:“喲。你的膽子真大。”

吹花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她們決不能是好人?”

張勇道:“那不能這樣講,你不看蓮花生自汙泥中。”

吹花道:“老爺子您說得對,她們的確是瑤池上品,身世都很悲哀,真可以說顛沛流離呢……

我想念碧振綱可能就會來看我,這事我們現在不談,以後慢慢再告訴您。我們散了吧,您要好好休息兩天。

後天再替我找一趟安太監,有了確定的消息,我們就準備南下。天津僱船的事交給振綱三哥辦,他一家人大約也不能不去。”

燕黛笑道:“讓老爺子睡覺去啦,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吹花道:“我也要去打個盹,振綱三哥和念碧來了你陪他們談談,七娘,九娘,十一娘我們歇歇去。”

說著,她便去扶幹老子進去,燕黛就也把碧桃、銀杏、紫菱全都給趕走了。

大家剛剛散,果然振綱楚雲和念碧來了。

他們還帶著一位生客,這人姓黃,單名麟,年紀約莫二十八九歲,北京城金融界紅人常厚大銀號少東。

家住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廣廈連雲,富堪敵國,他算是振綱掛名徒弟,倒也學過幾年拳腳,雖然未見怎樣了不得,卻長得一表英雄氣概,二十年前他跟吹花有一段緣法。

當年吹花的父親胡劍潛文字賈禍,舉家引藥殉難,那時候南昌知府黃寶華是個好官,保全忠義,澤其枯骨,以此吹花感激他立願報恩。

她跟法明和尚學藝十年下山,黃寶華已經告老家居了。他有兩個少爺叫學良學亮,底下卻只有黃麟一個孫兒。

學良學亮棄儒學賈,開張銀號,並有兩個磨房,他們家銀號招牌常厚,本來生意很不惡,後來遇著對頭冤家鄭慕和。

慕和頂有錢,他擁有三個銀號,奉承權貴,壟斷金融,存心算計黃家父子,迫使常厚關門倒閉。

學良學亮不服氣,賣掉磨房支持常厚,究竟也還是絲線綁豆腐提不起。

正弄得欲罷不能光景,吹花剛好入京報恩,化名柳念慈,登堂參拜學亮的太太鍾氏認親,拋售一千五百顆上品珍珠,得值十萬紋銀投資常厚,結交鎮遠鏢行大鏢頭趙振綱,拉攏北京城十七家鏢行全部生意。拜認穿衣太監德隆為義父,爭取大內織造銀放兌,一方面設法使鄭慕和破產傾家,接收他的三個銀號。

這些過去的事,在瀛海恩仇錄那部書裡都講過了。

二十年後,黃寶華,德隆這班前輩作古了。

學良學亮夫妻也都上了一把年紀,常厚銀號依然如火如荼營業非常興旺,凡是黃家人誰不想念吹花呢。

可是吹花從報了恩以後,就是足跡不到黃家,進京多少次總是一味躲避,黃家人想盡方法也還是見不到她。

今天黃麟一早,上趙公館給師父師母請安,振綱夫婦和念碧剛在談論吹花此次北來的事情。

聽說吹花在鐵獅子衚衕張府,黃麟好歹也要師父帶他來,因為吹花剛去睡覺,自然誰也不肯去驚動她。

燕黛陪黃麟談了一會,忽然進來兩位管家,報說有個番僧求見傅夫人,燕黛急忙請振綱出去設法應付,念碧黃麟也都跟著走。

那番僧自稱金僧,明說昨夜在御書房瓦上遭受傅夫人暗算,心裡有未甘,特別來此領教領教。

振綱推說傅夫人不在此間,請他暫退改日約期會面。

番僧不相信賴定不走,不但講話不客氣還敢肆口叫罵。

振綱那樣一條烈漢子,怎麼受得了這般無禮?

剛要發作,黃麟一旁看出番僧必有異能邪術,生怕師父不敵,壞了一世英名,趕緊向前解圍,願意結緣僧人一萬兩紋銀息事寧人。

番僧問他跟千手準提什麼關係?

他卻不該冒認師徒,番僧笑說令師一條命至少也值十萬,給十萬事可罷休。

為著吹花姑姑安全,一百萬黃麟也是捨得。

可是振綱認為那是侮辱,一言不合大鏢頭動手逐客,番僧施展能耐先把黃鱗擊昏地下,使用點穴法點倒振綱,翻身接住了念碧一場狠鬥。

念碧的武藝並不一定在紀珠燕月之下,成婚後早晚聽受夫人崔小翠殷勤指教,他的拳劍工夫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

因為他為人比較和易謙遜,遇敵非不得已總不肯儘量發揮,所以別人也就都看不出他的厲害。

今天眼見番僧勇不可當,他自是不敢怠慢,一邊狠鬥一邊還得掩護躺在她下的振綱和黃麟。

鬥武這回事就怕牽累,牽累難免吃力。

番僧先頭好像很瞧不起他,後來屢擊不中,心知不可輕敵,這才抖起精神奮力進搏,真個是拳如雨急,腳比風狂。

念碧惟恐振綱黃麟有失,只好拚死苦擋,惡戰不退,這情景全靠真實膂力,可是他的膂力遠不如番僧。

勉強支架了百十來條臂膊,還好燕黛楚雲雙雙趕到,這也就等於救了念碧。

念碧立刻反守為攻,展開縱跳工夫,打出一路輕巧猴拳,敵人一時雖然慌了手腳,伹他還是不能取勝。

約莫又鬥了十來個回合,忽的吹花由後面走了出來,怒容滿面,厲聲叱叫:“念碧退下!”

念碧應聲而退,吹花一直走到番僧面前,睥睨著說:“本來我跟皇上講好的,要找你解釋昨夜一點小誤會,想不到你自己不識好歹,竟敢前來義勇侯爺府上示威,幾乎斷送了黃家少爺一條性命。

他跟你何怨何仇,你憑什麼下毒手傷他?今天我要是縱容了你,那便是逆天行事,講,你要比什麼?比拳,比兵器?”

番僧瞠目看面前這位名聞天下的奇女子,弱不禁風,高不過五尺,四十歲的人依然美麗如花的。

他以為伸手就可以把她擒住揉個粉碎,冷不防破步進身餓虎撲食,雙拳併發。

拳到落空,左面頰反而著了一掌,兩眼金星亂進,滿口鋼牙齊搖。

這一掌要沒有四五百斤力量,怎能夠把頭如笆斗,身若寶塔的狠敵人,打得踉蹌倒退,摔倒地下。

惡僧口噴鮮血心膽俱裂,偷目覷吹花還是站在原她方,還是個沒事人兒,憤極咆哮,驀向僧袍底下抽出一枝三尺長的純鋼判官筆,挽袖振臂,騰擲俯衝。

吹花聳身避筆,手打烏龍探爪,腳掃枯樹盤根。

番僧健跳避招,刺斜進招,一枝判官筆急點吹花兩肋。

吹花盤旋飄忽,兔起鶻落,忽的鴛鴦雙飛腳,右腳踢飛判官筆,左腳正中敵人當前胸腹部位。

番僧要不是虧了內披軟甲暗藏掩心,這一下子就可能踹踢了他的胸膛。雖幸不死卻也不免跌個仰八叉。

吹花恨透他擊壞了黃麟,飛步追上去,搶起地下判官筆望他兩腿上一陣狠戳,隨又找他兩臂緊要處紮了兩下。

等到念碧趕過來勸解時,番僧早已渾身浴血,人事不知。

這當兒老侯爺張勇也出來了,他府上就沒有人敢來吵鬧過,今天的情形他老人家自然很生氣。

照理說該把番僧捆起來送官,卻因為明知他是隆科多的番僧,而且又是來自大內,這得斟酌。

要說省事,倒是放他走簡單,可是眼看他遍體鱗傷,必然走不動,備車送許是辦法,但應該送那兒去呢?還是問題。

老頭子站著直髮愁,暗地裡不免抱怨吹花,嘴裡卻不肯多說。

正在萬分委曲難下,門官忽然喘吁吁進來報說老國舅駕到。

張勇窘得連連跺腳,吹花卻教念碧給她搬來一張大圈椅,就廊柱邊大剌剌地坐下。

片刻工夫,老侯爺側步引老傢伙舅舅走在甬道上,吹花就是理也不理。

她背後屹立著念碧,他也是動也沒動。

舅舅走到臺階下,向上拱拱手說:“傅夫人,我是奉命來看你……”

吹花笑笑說:“希望你不是因番僧而來,昨兒晚上跟皇上講好的,我可以向和尚解釋誤會的。

他就等不及麼,有膽子打到老侯爺府上,還敢下毒手傷人。我也正要找您去,您倒好先來,看看和尚啦,咱們再談。”

她說到皇上略作欠身。說到下毒手傷人,霍地站起,說到先看看和尚,伸手指著那邊地下。

說到咱們再談,她又坐下去了。

舅舅老傢伙總還是做大官人,這種人大概都學會鎮定,他就怔了一下,立刻回頭向張勇輕聲兒講一句什麼話,他們倆便望那邊去。

遠遠的看番僧躺在血泊裡,老傢伙慢慢說:“人死了?”

張勇道:“看樣子大約還能活,傷的全不是要害部位。”

老傢伙說:“怎麼打的?用什麼打的?”

他就像在問官問口供一般。

張勇笑道:“先是徒手相撲,傅夫人手下留情,一個耳括子打落他幾個牙齒。後來他弄出兵刃來。

傅夫人空手入白刃,雙飛腳踢他跌一跤,他來一陣破口謾罵,傅夫人氣不過,就拿他的毒兵器判官筆狠狠的戳他幾下。”

張勇老驥伏壢,雄心千里,說起打架,不由繪聲繪影。

老傢伙究竟懂不懂很難講,他點點頭又問:“怎麼吵架的呢?”

張勇說:“他來時傅夫人在睡覺,由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代見他。”

老傢伙似乎吃了一驚,輕輕叫:“趙振綱……他為人很有禮貌呀!”

張勇道:“所以,所以番僧有番僧的壞習慣,一開口就是罵,趙振綱那漢子還能吃硬的麼,翻了臉番僧更不該將一個不會武藝的旁觀少年人,黃麟擊碎了左肩骨。”

老傢伙又叫:“黃麟,那一個黃麟?常原銀號的少東?現管皇銀的……”

張勇道:“正是他,他算趙振綱的掛名徒弟。”

老傢伙又點了一下頭說:“真該死,誰能知道會弄到這樣糟呢。”

張勇驀她一翻虎目!

吹花那邊尖聲叫:“別問我幹老子,有什麼說的跟我說。”

老傢伙又是微微一怔。

雍正帝頗有知人之明,看待小雕吹花兩口子尤有恩意。

可是這一位顧命大臣舅舅隆科多,獨對他們夫妻不能相容。

他常說吹花的父親胡劍潛是個反清扶明的中堅份子,吹花做女兒時所勾結的,外稱海皇帝郭阿帶,鄱陽王鄧蛟也都是草澤遺民。

傅家雖說與皇室有些暖味親戚關係,但神力老侯爺中年掛冠潛逃臺灣,小雕的生母寶珠郡主又死得不明不白。

小雕自幼兒由白玉羽夫人撫育成人,白玉羽恰是青花老尼的得意高足。

神力老侯爺一共娶四位正室,一家多少人口藏身什麼她方呢?怕不怕有什麼不軌的企圖呢?

像這樣的話,老傢伙常在他的皇帝外甥跟前挑撥,他認為做皇帝的應該抱定宗旨,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疑必決,決必斷,因循必然貽禍,他的意思非教傅胡兩姓毀家滅族不可。

雍正帝偏偏自信力極強,就是不聽他的話,卻因為他饒舌不休。所以才有昨夜的一番排布。

御書房瓦上埋伏番僧,原是老傢伙獻策,番僧在他心中簡直視為羅漢化身世莫與敵,滿想吹花來必無辜,放膽隱身壁衣下等候立功邀賞。

誰知道白操心,空歡喜一場,不單是吹花不損一根汗毛,就是那番僧反而身遭吹花的暗算。

當時他由壁衣下出來,雖然談笑自若,極口讚美外甥好眼力,其實心傷透了。

最後講的那一句話:還是護小雕早日回朝……那是討好和解嘲,他回去還不是氣了一整夜沒有睡好覺。

雍正帝交他辦的事就是不辦,一清早便把番僧傳去問供,除了將和尚著實埋怨一頓,還要支使他來找吹花尋仇。

和尚也總是活該倒楣,自命苦練一身軟硬工夫,又學會咒人吹劍邪術,自然沒把吹花放在心上了。來到張府,卻不該冒失重傷了趙振綱和黃麟。

這使吹花十分憤恨,一出手便用奇著,猛一下子先擊壞了他的嘴巴,弄得咒不能念,劍也不能吹了!光靠真實本領,一枝判官筆有什麼用呢?到頭來博個遍體鱗傷,半生殘廢,講起來卻也可慘。

隆科多這老傢伙眼見他的兇猛爪牙狼狽情形,留心覷高坐堂上千手準提塵土不沾儼然沒事模樣。

他的膽就嚇破了,竭力鎮定,強作從容,再一聽人家在嚷嚷“有什麼說的跟我說”,這越發愁殺了他。

他想:“想是番僧告訴了她什麼話?她要是曉得我在背後算計,這腦瓜子恐怕就得準備搬家。”

想著不由伸手摸一下脖子,究竟也還是硬著頭皮步上臺階勉強說:“夫人受驚了!這僧人好不知進退。

趙振綱皇上的布衣知交,黃麟雖是一個商人,眼前現管著皇銀,他怎麼好得罪的呢?該死,死有餘辜!”

他拱拱手走到炕上坐下,吹花那邊不住的嘿嘿好笑。

吹花笑著說:“老相國,我要請教,底下應該怎麼辦?我想把和尚送九門提督衙門追供指使人,還想今晚二更天再進宮去見見皇上。”

舅舅老傢伙急忙說:“夫人,我說,不必,和尚也算是皇上的侍衛,送官似乎不妥,這事還是請夫人多多包涵,鬧出去到底不好。

就交給我帶走,教人為他醫好創傷,奏知皇上,打發他回去西藏。夫人,您看怎麼樣呢?”

吹花道:“我不反對您把他帶走,究竟是替義勇老侯爺省點麻煩。他的傷不至死,醫治個把月可以無事。

不過像這種膿包和尚要說是皇上的侍衛,那末這保舉的人實在有點混帳。對不起,老相國,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您保舉的?”

老傢伙趕緊搖頭。

吹花又笑笑接下去說:“近年輦轂之下有多少蠻橫不法,妖言惑眾的喇嘛,這都由那一班無恥的王公大臣縱容包庇而來。

眼前還要把這些妖僧接引進宮作惡,我希望老相國必須明白這一點錯誤,亟謀糾正,肅消君側,否則我敢保不久必出很大的岔子。

江南八俠無可慮,青花老尼,黑努兒不足懼。可恨的就是這些喇嘛,他們才真是皇上的心腹大患。

皇上以國士待吹花,吹花以國士圖報,老相國謀國之忠,知人之明,世所共仰,還望在皇上面前多多優容,吹花感且不朽。”

這幾句話要是說自別人口中,老傢伙還能不翻了臉?那就不曉得要吵出多大亂子。

講自吹花,舅舅也就沒有辦法,除了忍耐,說不定反而吃虧。他拱拱手說:“夫人,老夫無不盡力,暫請告退。”

說著,人跟著站了起來了!

吹花說:“關於小雕的事,旨意什麼時候能下,老相國肯賜幫忙一二麼?我晚上要不再進宮一趟呢?”

老傢伙囁嚅著說:“皇上今夜不在宮裡,夫人還是不要去。明兒一早,老夫總有確實消息報告夫人。”

吹花笑道:“全仗,全仗!”

回頭便教念碧去幫著幾個老管家料理番僧的事,她慢慢的離開大圈椅,向老傢伙深深她鞠躬,淺淺的笑說:“我不送您啦。”

老傢伙又拱手連說幾個不敢,顫巍巍步下臺階。

老侯爺張勇恭送他大門樓上轎,他又站著跟他談了幾句話,吩咐把金僧送到相國寺安頓,這才上轎走了。

雖說他留下跟班照料番僧,張勇到底不放心,總怕路上碰著喇嘛生事尋仇,點起四十名家將,由念碧領班,將和尚裝在馬車裡,車幃下個嚴密,蜂湧出城。

□□□□□□□□念碧回來時,一路回憶他師父鬥和尚那幾手拳腳,馬背上不住的嘆息。

忽然路旁有人打招呼叫:“馬鏢頭,那兒來,出了什麼事麼?”

念碧定睛看,看人叢裡站著藍立孝,慌忙跳下馬搶著請安。

藍立孝聽說趙振綱身受重傷,顯得非常不安。

念碧知道他們兩位老人家交誼至深,力邀他前往看視。

立孝又似乎有點為難,猶豫了半天,到底也還是跟了來。

吹花聞報立出相見,極口稱謝他一向種種幫忙。

立孝面有愧色,吶吶不知所答。

吹花不跟他鬧客氣,笑了笑說:“藍大爺,您請坐,我有幾句話要告訴您,您聽了一定很快意。”

她一面說著,她一面先坐下。

立孝點著屁股側坐相陪。

吹花是個頂乾脆的人,看他這樣子,心裡難免不受用。

於是她皺緊眉頭說:“藍大爺,你好像有點過份敬重我,不對嗎,講起來您該是我的長輩呢。”

立孝趕緊欠身拱手說:“立孝不敢當。”

吹花道:“為什麼?您是我白氏婆婆的師弟,自然也就是小雕的舅舅,唔,我曉得您是老記著西山忠孝齋那回事。

真怪,那算什麼呢?當時我們是不相認識,所以才有那一場笑話的,就說我有幾分好處,可是您屢次施恩紀寶,千辛萬苦成全小綠,而且最近您就又救了鄧家化龍化鯤化鵬他們三兄弟。”

立孝抱拳說:“夫人,藍立孝負義背師,無面見天下英雄!”

他說著垂下了頭。

吹花道:“您錯了,天地間大義滅親的豪傑還真多,令師青花老尼,牯惡不悛,殘殺生靈,我也不能在您的跟前,多講她的壞話。總而言之,她也就虧了有您藍大爺這麼一個好徒兒。

此次我上峨嵋山救人,當跟她決鬥那一剎那,我心念中浮起您藍大爺的影子,急切裡飲刃藏鋒,讓她逃過了一劍腰斬。”

立孝驀她拜倒她下,急聲兒叫:“謝謝您,夫人,我給您磕頭啦。”

吹花吃了一驚,她為人向來不懂什麼避忌,急忙過去攙起他說:“藍大爺,您這人真教我沒辦法,胡鬧麼!”

立孝淚流滿面說:“夫人,我要求您永遠饒恕她。”

吹花說:“為著您,我總盡力避免,不但我,我也還吩咐過我的師兄無玷玉龍郭阿帶,他那一枝八寶銅劉,實在不是令師所能抵抗,然而他在山上跟令師鬥個兩百回合,就是未肯傷她。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您,使您快樂,要說的便是這決鬥的情形,您覺得怎麼樣了呢?”

立孝打躬說:“夫人,我十分感激,師父她老人家忠言逆耳,我和白師姊無可奈何,既不能隨和她與正人君子為敵,又不能背叛師門為世人唾罵。我們姊弟可以說是傷透心了,又沒有辦法。

事到臨頭,難逃卻數,我們只有自刎殉師,以謝天下。夫人,現在請教我看看振綱三哥,我這就走。”

吹花道:“不,我不讓您走,我還有話要跟您商量。三哥的傷沒關係,雖然被番僧點著了死穴,還好救得快。他在睡覺,等會兒我們喝酒暢談。”

話說到這兒,義勇老侯爺出來了。

立孝搶著給老侯爺請安。

張勇一把拖住他,圓睜虎目看個半晌說:“你就是藍立孝?一心向善,自拔汙泥,救護紀寶。保全小綠,這些事就都是你乾的?好漢子,我真不能相信你就是青花老尼的徒兒了呀!”

他老人家的巨靈掌虎爪似的猛的一爪拍在人家肩膀上。

立孝微微的一震,他覺得這百歲的老翁臂力還是這麼大,想得到當年何等英雄。想起不禁肅然起敬。

吹花教:“老爺子,他是來看振綱三哥的,我留他喝幾杯酒咧!”

張勇道:“好,我給你去吩咐七娘。振綱都好了,李夫人在照料他吃藥,據她說喝了那一大碗什麼藥汁就可以沒事。

可是那一位黃少爺,恐怕有點討厭呢,是不是應該派人上米市衚衕,去通知他家裡人一聲呢?”

吹花叫:“老爺子,沒有關係麼,您就不管啦!”

立孝道:“請問夫人,黃少爺傷在什麼她方,很嚴重麼?”

吹花道:“左肩骨碎了,本來不成問題,偏偏我這次進京太匆忙,就是沒帶來藥囊,剛教人給磨了一個寬永銅錢調藥吞服,希望能把碎骨頭箍攏再說。不過這種治法太慢,要費我許多時間,我不能等麼。”

立孝道:“我那裡倒是還藏有一點好藥。”

吹花立刻搶著叫:“不錯,你師父殺人取材製藥救人,你藏的必是她的藥,那實在難得,算你替她做一分功德吧,快,快去拿來。”

立孝不做聲,拱拱手便走。

念碧追送他到大門口上馬,笑著叫:“藍大爺,您能來麼?”

立孝站在馬鐙上,苦笑著道:“老弟,你以為青花祖師太的門下就沒有講信義的人了嗎?”悽然策馬而去。

看他那種失意的樣子,念碧心裡萬分難過,他回去客廳裡兀自感慨萬千。

□□□□□□□□約莫吃頓飯工夫,藍大爺果然帶了藥趕來,親自動手為黃麟眉上開刀整理碎骨,然後敷藥扎縛。

他的手術相當高明,而且極其細心慎重。吹花旁觀暗自驚服,等到他一切都搞停當,這便趨前稱謝。

藍大爺依然怏怏不樂,他輕聲兒說:“夫人,傷雖重可保無虞,藥也不是師父給我的,裡頭並無罪惡成份。”

吹花一聽嚇個大跳,急忙說:“藍大爺,我講話有時很沒有禮貌,這得請您多多原諒才是!當然,誰又能願意聽人家笑罵自己的師父呢?成,藍大爺,我從此不談青花老師太好不好?

您千萬別生氣,我們出去,喝酒談天,我有很多事要請教您麼。再說黃麟也要靠您徹底成全。

明兒起我要求您每日早上到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給他換一次藥,務必使他完全恢復好人一樣,您可別講什麼留下藥交給我辦,我沒空麼,謝謝您啦。”

她眼睛看定藍大爺手中包好預備留下的藥末,人跟著拜倒下去。

吹花這一鬧客氣,立孝除了頂禮相還,什麼話都不好說,默默她跟她到小客廳來。

這裡排好了整臺酒席,張勇親自作東,振綱念碧左右相陪。

夜來張勇喝的酒真不少,照平時他老人家這會兒決不能再喝,事出意外,居然還是酒到杯乾,毫無難色。

不用說這是吹花孝敬的那一顆藥丸作怪,老頭子自己心中明白。

振綱本來能喝,念碧要討藍大爺歡喜,他今天也肯放量。

十來杯過去以後,立孝好像不怎麼樣拘束了。

吹花的熱情,張勇的豪氣,振綱的雄渾豁達,念碧的恭順溫良,溶化了他的憂鬱陰霾,他從容飲啖,隨便談笑。

說了一會江湖勾當,朝野新聞,吹花乘機查問到黑努兒。

他說三十年前見過一面,為人生得短小精悍狀若小兒,戧頭跣足行走如飛,力大無窮,精通邪術。

陸擒虎豹,水捉鯨鯤,人稱三奇之一,可真是厲害不過。

他的年齡還比青花師太大得很多,所以師太以師兄之禮待之。

他們並非同學,但很有交情。

此人自言善知過去未來之事,還能百步內飛劍取人首級,這些話是否可信不敢講,不過他那身輕身縱跳的工夫,可以說絕倫超群無人可及。

而且身上練得寒暑不侵,刀槍莫入。

據說遍體只有一處穴道運氣不到,究竟這穴道在什麼她方,除了他自己恐怕並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知道。

他不是羅剎人,也不太會講中國人話,茹毛飲血,日與禽獸為伍,原是多少年前雲貴邊境亂山中一個遺棄嬰孩,相傳由一隻大狒狒把他撫育長大。

七八歲時就有降龍縛虎,拔樹撼山的力氣,終於得遇異人收為採藥童子,學成一生驚人能耐。

三十年前入川朝峨嵋山,小住虛靈洞府三天,後往東北雲遊,從此就隱居在大興安嶺,穴居不出。

立孝一邊講話,一邊留心看吹花臉上神色;料到她肚子裡必有文章。

話剛講完,她就又追著問:“藍大爺,您說他終於得遇異人,這異人總不能是神仙,至少也有個名姓呀!”

立孝笑道:“那恐怕世間沒有人能講得清楚咧!”

“青花師太已經是百歲以上的人了,他年紀比她還大得多,那不簡直是妖怪,有白鬍子麼?”

立孝道:“沒有鬍子,身上倒生有一層綠色的汗毛,白眉黃髮,滿口好牙齒潔白如雪呢?”

吹花道:“您見過他練什麼武藝麼?”

“沒有,峨嵋山不是有很多神話上神猴嗎?他似乎對這種神猴特別有興趣,躡虛追逐,穿雲渡澗,捷若飄風。

那時候大冷天,漫山大雪他只穿一件士藍布單大褂,雷洞裡頭人比寒風她獄,他進去逛了大半天,還不是沒事人兒。”

“怎麼知道他身上刀槍不入呢?”

“師父要迫他比劍,他空手應戰,師父就是刺不著他。最後他故意伸脖子讓師父砍上一劍,不要說砍不進去,連白痕也沒有嗎!”

聽到這兒吹花忽然笑了。

立孝看吹花笑得蹊蹺,他睨著眼說:“夫人,您決不能認識黑努兒,他隱居興安嶺不見人三十三年了,您今年恐怕還不過……”

“不錯,我今年還不過四十歲人。”

“那末你查問他那麼詳細幹嘛呢?”

“您就見過他一面?彼此並沒有交誼?他也不是您的師伯?”

立孝笑著直點頭。

吹花接下說:“既然與您並無關係,請放心啦!現在我還要請教,怎麼說人稱三奇?哪三奇?”

立孝道:“崆峒沙龍,祁連赤年,徭山黑努兒。”

吹花聽著又大笑,笑著說:“人們論英雄可比捧美人,大概總是揚多於抑,譽多於毀。

我落江湖上交遊不廣,知識淺陋,但義父胡天雕,他是一位博聞強記,見解極高的老人家呀。

當年我聽他老人家講過,沙龍是個畸形發展獨臂莽漢,手格猛獸,走及奔馬,除了天賦神勇,並沒多大實學。

赤年身世,完全出於裝點的神話,人說他是犀牛生的,頭肉角堅可觸石,所以他的大名叫年,他也不過一個力士。

黑努兒倒是沒聽說,然而既與沙龍,赤年並稱,當然他也必是這一種怪物,生長徭山,自是徭族,無怪行走如飛,身輕似猿。

徭民崇祀邪神,此人或具巫術,至於說會飛劍取人首級,我還不敢相信。所謂飛劍,我認為不是擲刀便是吹劍。

苗徭這一類技能很普通,練得高明的,確實很可怕,假使利用他出來做刺客,狙擊什麼人……”

說到這兒,她眨眨眼睛,頓一下酒杯又說:“除此人等於救青花師太,藍大爺您懂得我這話什麼意思?”

立孝搖頭表示不懂。

吹花道:“這很容易解釋麼,天下足與青花抗衡的,只有胡吹花郭阿帶一班人,不客氣說她終要失敗我們手裡。

然而她不找我們,我們決不找她,她所以敢找我們,為的有黑努兒助惡,除掉黑努兒,絕其外援,她自然不會再找我們,自然也就不至失敗,這道理不是頂明顯麼!”

立孝怔了半天說:“您想找黑努兒決鬥?”

吹花笑道:“藍大爺,我不敢說必勝,但也不承認必敗,假使看透了這事非辦不可,那就不應該太多顧慮。

我不怕邪術,飛劍決不相信。要說刀槍不入,更沒有什麼了不得。這有兩種說法,一曰氣功,二則天生皮糙。

練氣工有練不到她方,譬如眼睛,耳孔,肚臍,可以暗器取之。而且鐵布衫、金鐘罩,人就只能練一門。

金鐘罩避刃不能避捧,鐵布衫避棒不能避刃,這就是說能受千手準提的劍,就不能當無玷玉龍八十斤重量的八寶銅劉。

天生皮糙,這也有辦法,這可以利器砍之。您說黑努兒身上生有一片綠毛,可能就是這綠毛能夠避刃。然而不管怎麼樣,他絕受不了我的鐵翎箭和蝶須針。”說著她又大笑。

立孝看出吹花神情十分堅決,他就也不肯多說喪氣的話。

一頓酒喝到天黑他稱謝走了。

吹花便去梳洗更衣,親自騎馬跟車護送黃麟回家。

她這一到黃家,學良學亮兄弟和郝氏鍾氏妯娌,就像接到皇后娘娘鸞駕一般的榮幸,二十餘年闊別,一旦喜相逢,那就不知道有多少話好說。

無如吹花有事在身,剛坐了一會她就急著告辭。

郝氏鍾氏當然不能答應,吹花只好講出實情,告訴她即要趕往朝謁皇上。

人家妯娌覺得關係太大,這才不敢苦留。

吹花由黃家出來天氣已經不早,料想今天不至闖禍,率性一直逕奔禁城上屋進宮,仍在御書房見到官家。

雍正帝看她打扮得端麗如仙,心裡不免驚疑,吹花乾脆把白天一切經過情形,詳細一說清楚。

誰曉得這一位梟雄皇帝竟然一點不生氣,倒是說了幾句良心話。

他說這些番僧太過狂妄,睥睨一切,目無長上,這種人既不足共患難也不可同安樂,更無足論忠孝氣節,除掉一個確是好事。

吹花聽得非常順耳,底下她也有一篇直言高論。

說的是王公大臣廣樹羽翼,接引左道妖孽入侍君側,此種惡習慣,必須及早痛絕,否則恐釀心腹大患。

雍正帝認為卿言甚當,備加獎飾。

最終吹花才提起關於小雕瓜代歸休,指斥隆科多居心叵測,多方刁難。

雍正帝也總是怕她冒犯舅舅,到頭來使他左右為難,想了想痛快扶起筆寫了一道手諭,又由抽屜裡拿出一個特別兵符,一併交給吹花。

接著笑道:“怎麼樣,要急你自己親跑一趟,我再吩咐他們辦文書隨後送達。”

吹花道:“我走得快,怎麼辦?”

雍正帝笑道:“何必這樣忙呢?今天才四月二十八,距離你壽辰還有一百多天麼。”

吹花笑道:“陛下,我到西藏即日約小雕趕往興安嶺決鬥黑努兒,為陛下盡一次最後愚忠,預備九十天時間重返京都。”

雍正帝猛吃一驚,站起來說道:“九十天?那怎麼趕得及呢?你知道要走多少的路程嗎?”

吹花笑道:“這個我有把握,陛下請放心。”

雍正帝怔一怔說:“這樣,我再給你一個字條,隨便到什麼她方,要地方官供應四匹好馬。”

說著他又抽箋畫了幾個字蓋上小圖章,遞在吹花手中。

吹花接著看了看,收到身上。點點頭笑道:“我預備走山路,馬還用不著,也好,留著回來用。”

雍正帝不禁拱拱手說:“你,你太辛苦了。”

吹花笑道:“不算什麼哩,我們在學藝的時候,最先要學的就是跑山路。所以這不算辛苦!”

邊說邊就要告辭了!

雍正帝道:“你等下走!黑努兒渾身刀槍不入,可以寶劍破之,我送你一枝好劍。”他喊人拿來一枝長劍。

吹花這一次最後進宮,且喜一帆風順,她出來仍然回去鐵獅子衚衕張府,可是什麼話也沒說。

大家就什麼都不曉得。

第二天清早她換了一身華麗的男裝,帶上包袱,騎了張勇老侯爺最好一匹紫餾馬,暗自找藍立孝告別。

借用了他的水囊糧袋,另要了一些長途旅行應備的救急藥品。

上午把一切行裝整理停當,中午藍立孝請她上酒樓餞行。

下午薄暮時分,乘醉送她出城上路去了,眼看她鞭絲帽影在古道斜陽中消逝了,他才回頭。

藍大爺得了她的吩咐,直等到第三天午後才來拜訪老侯爺和李夫人燕黛,報告她已經動身前往西藏。

一來是怕老侯爺不放心,二來顧慮李夫人跟去受累。

她說李夫人雖有一身驚人能耐,但是自幼兒沒下過爬山工夫,長時間跑山必然不慣,所以不敢奉邀。

她此行一到西藏,即日約傅侯沿崑崙山、阿爾泰山,東迤山脈進黑龍江北部深山羅剎境外興安嶺決鬥黑努兒。

獵頭歸獻朝廷,以報知遇之恩。

長途往返估計九十天,晝夜兼程自限七月底趕回京都朝覲,然後逕返鄱陽湖做壽,請李夫人不必掛念他們。

請李夫人早日陪同老侯爺和三位姨娘買舟南下。

說此間暫留趙三哥和念碧等她回來,三哥的嫂夫人可帶兩位小姐隨侍老侯爺同行。

聽完了藍大爺一長篇話,大家弄得目瞪口呆,半晌做聲不得。

燕黛雖然老大不放心,卻不能不強打精神安慰一家人。

他們渡過了端陽節結伴前往江西,才曉得前幾天無玷玉龍郭阿帶,帶了紀珠燕月回去廣東省墓,乘便長征西藏迎接小雕賦歸。

這消息喜壞了張勇和燕黛,計算路程,他們翁婿三人假使廣東不作逗留,應該要比吹花先到,他們自然會陪她倆口子偕赴東北。

有他們翁婿跟去幫忙,料想可保無慮。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7:39


第十四章

吹花趕到小雕行轅第二日,果然阿帶、紀珠、燕月也來了,相見大喜過望。

小雕置酒高會全軍健兒,限日辦理移接手續,交劃錢糧兵馬完畢,脫下戰袍換上芒鞋竹笠,父子夫妻翁婿朋友五個人,徒步裹糧入山逶迤北行。

一路上看不盡毒蛇猛獸,走不完斷澗崩崖,那就不曉得經過多少艱難險阻。

有時候得藉郭阿帶仗手中那一枝八寶銅劉打出一條道路來,有時要靠大家動手斬棘披荊開路。

登山這回事,大概從小兒上山從師的都行,在家學藝再好也不成,因為這另是一門功夫了!

阿帶吹花各居武夷山十年,紀珠好在七八歲時讓他爺爺帶上阿爾泰山住過。

這幾個人中間可難為了燕月,就是他沒受過這一種訓練,未免相形見絀,還算他體力過人。縱跳工夫出眾,所以也還能勉強跟隨。

一行人沿途說說笑笑,倒也不感寂寞。

外興安嶺綿亙於西伯利亞東部,遠遠看那蜿蜒一瀉無垠的山峰,想得到那是多麼險峻嵯峨的境界。

吹花來到此山中,面臨兩個棘手問題,第一這麼大的山頭你哪裡去找人,你又怎麼知道人家穴居的所在?

第二人家跟你素不相識,沒有仇怨也沒有利害衝突,你為什麼要人性命,你又如何挑釁?

這問題難殺人。

經過了數次商議,兩三天搜索,終於沒辦法發現黑努兒紅僧的蹤跡。

吹花幾番想放火燒山,阿帶力阻不可。說是森林這一著火,那就不曉得要殘害多少禽獸蟲豸,須防師父見怪。

再來也怕引起羅剎人注意,牽扯出嚴重糾紛。

海皇帝的話說得盡有理由,其實他還不是畏事的人,根本認為無故來找個老年隱士決鬥,以眾勝寡,還要取人首級醃臘歸獻滿人皇帝,這簡直是嚴重的侮辱,他實在不願意,只望找不到人,一了百了。

無奈吹花橫定心非幹不可,雖然放棄了放火主張,但決不肯空手言回。

她脾氣憋得非常暴燥,乃至要阿帶小雕燕月紀珠全給趕走,矢誓一個人要獨留深山尋人呢!

紀珠看媽媽滿懷不樂,他也就弄得十分憂鬱。

這天算到嶺第五天一個大清早,珠大爺爬登一處峭壁縱目遙眺。

他像他的爺爺玉翎雕,天生一雙重瞳神目。

驀地望見遠處山抝飛出一個黑點,快若急弩離弦,頃刻翻登峰巒盤旋而至,越近越快,越快越近。

大爺看出來的是個大馬猴,體高七尺以上,渾身蒼黑,兩臂橫挾兩個人,細看人衣著的顏色分明是女人,大爺不禁失驚。

則待抽劍迎上截擊,背後燕月忽然掩至,一把拉珠爺爬下,悄悄說:“別讓它發現我們,這東西可能與黑努兒有關,留心瞧它上哪兒去。”

眨眼間大馬猴來得切近,斜刺裡橫躍一個七八丈寬的深澗,繞過側面斜坡,踏壁扶搖而上失蹤了。

紀珠埋怨燕月不該攔阻他救人。

燕月笑道:“我知道這東西,善能御風躡虛飛行,人的兩條腿決趕不上它,免得打草驚蛇壞了大事。

這怪物性淫,如遇婦女必被攫去,所以它的名字矍父。然而雄者多不育,雌者獨長壽的,今天這一個假使是雌的,你說它巴巴由山下攫來兩個女人又有什麼用?”

紀珠恍然叫起來:“對,月哥哥,你意思是說這東西或是黑努兒所畜?你就爬在這兒張望,我去領媽媽來。”

燕月道:“不忙吧,你聽我講完話,矍父產於西蜀,這她方怎麼能有?姨姨說:黑努兒三十幾年前朝峨嵋山常與神猴為戲。”

紀珠道:“我懂得,自然會提醒媽媽明白。”

燕月擒住他說:“多跑路,千萬別放流星。”

紀珠點點頭,掙脫身飛也似的去了。

珠大爺一口氣跑了十來里路,媽媽、爸爸、岳父,一個也沒找到。

他本來性急,雖則不敢放流星,到底也還是向天連發三枝緊急響箭。

吹花、小雕,阿帶就都趕到了。

聽完他一篇報告,吹花喜得引手加額。

阿帶認為如果黑努兒豢養猛獸糟蹋女人,那就確有該死之罪,殺心陡起,精神倍長,扛起八寶銅劉飛步緊迫吹花之後來找燕月。

燕月這當兒已經離開峭壁,伏在一處崖腳下洞口等侯大家,他迎著吹花告說:“姨姨,這個洞太好了,兩頭通。

洞口僅僅容得人膝行進出,裡面卻很寬,而且有一線縫隙透光,也有水可飲,據此堅守,可以控制敵人。”

吹花莫名其妙,驀然瞪眼問:“你搗鬼胡扯什麼?”

燕月笑道:“您請坐聽我講!我吩咐珠兄弟別放流星,卻沒想他會放箭,三枝箭驚動了黑努兒,他出動了全班人馬巡風,一對黑猩猩,一條碩大無比的熊,還有那矍父。

黑努兒像個老猢猻卻穿著一件藍色的破爛道袍,樣子很滑稽,也很可怕,可怕是一雙綠眼睛光芒四射。

它們都在前面峰頂出現只一會工夫又消逝了。看起來巢穴必就在那峰壁後面無疑。不過我們有什麼辦法去進攻呢?熊,猩猩,想得到力大無窮,矍父行走若飛……”

吹花怒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沒出息,見了這些四條腿的就嚇壞了。”

燕月道:“姨姨,您別生氣,我是說對方陣容十分雄厚,力擒須防不利。”

吹花叫:“你就不用講,我們應該立刻準備進攻,這山洞留作你們爺兒退步可以,我是決不畏。熊罷、猩猩,都是極笨拙的野獸,力大有什麼用?”

回頭便對阿帶說:“帶哥哥,你和小雕誘鬥熊熊與猩猩,燕月紀珠可用小弩箭鑽射它們眼睛,從旁協助你們成功。

黑努兒,矍父由我自己來對付,誰也都不要管。現在請大家仔仔細細檢查一下兵器,我……”

說到我,燕月忽然引吭長嘯,聲若龍吟,響徹雲霄。

吹花不由一怔,阿帶笑道:“這孩子有意思。”

話聲未絕,紀珠叫:“快瞧,那大馬猴……”

阿帶飛速挾手中八寶銅劉,閃身一株大樹後靠住。

紀珠燕月同時竄上崖頭。

小雕自命神箭手,從容卸下肩上長弓,控弦引矢伏她待發。他們差不多同時動作,各不相謀。

吹花看著點點頭,她暗自摸出四枝鐵翎箭,分兩邊手指上夾著,就站著不動,呆望對面矍父。

那怪物眼光銳利,大概辯識吹花是女人,霍地奮躍下撲。

這邊跟它那邊至少距離三百丈遙望,中間還隔著一片斷崖一處深澗,而且它立足的峰巔拔地是那麼高。

你就看不清楚它是怎麼下來的,怎麼飛越奔臨的,頃刻來到切近。

傅侯小雕突的連發射三箭,崖頭上紀珠燕月兩張弓矢出如蝗。

那怪物矍父揮臂撥箭躡虛而起,懸空倒掛雲龍採爪下攫吹花。

急切裡吹花兩腿攢勁,整個身軀反弓後仰,仰目瞠目瞄視怪物兩個塌陷的大眼眶,驀她兩手上揚,四枝鐵翎箭沖霄而起。

人跟著使個鯉魚打挺解數,背脊貼地彈躍疾退。

就在這個時候,猛聽得那怪物一聲慘叫,七尺之身盤旋下墜。

大樹後霍的轉出無玷玉龍,單臂平掄八寶銅劉,奮起虎威,運足千斤神力,只一下把那怪物掃斷了兩半截。

怪物氣猶未絕,伸爪亂抓眼眶裡倒插的四枝短短鐵翎箭,一張血盆大口兀自掀唇嚼齒若欲噬人。

吹花看著也不禁駭然悚立。

燕月崖頭上飄身下她,兩腳把怪物屍首踹下深澗了!

他叉手說:“這東西一雙長臂至少有三四千斤蠻力,渾身蒼黑柔毛,刀劍難傷,就說那一對眼睛也不是箭容易命中,剛才我跟珠兄弟就是射它不著。

我說,除掉了矍父,我們可以說辦完了一半事,底下一半還是要合作,我們何必跟野獸鬥力呢!

這會兒我可疑那個什麼黑努兒不在巢穴,假使在的話他一定趕來了。天假其便,讓我們先將他的羽翼殲滅,然後再用全力對付他,那就簡單得多。”

吹花道:“那麼現在就找他的巢穴去。”

燕月叫:“姨姨,我不是膽子小,為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安全計,在還沒有肅清熊之前,我不主張離開這個可以藏身拒敵的崖洞。

您不要生氣,我保證就在今天這一天中,我們可以大功告成,忙不在一刻嗎?如果我算錯了,我從此一句話不講。”

他講話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堅決,吹花好像有點感動,怔一怔問道:“現在你怎麼打算呢?”

燕月道:“我算那隻黑猩猩必然來找矍父,必然下澗去憑弔那兩半段殘骸。這崖邊現排著二三十塊兩千斤以上的大石頭,我們不是可以利用來壓死它們麼?

這一對猩猩,估計它那麼高大的身材,當然力氣也是了不得的大。別看它笨,走路笨,四肢拄地蹦跳騰躍一點也不笨,要說用兵器鬥殺它,恐怕要費很大的勁還不一定能夠得手呢!

照我的意思辦那就太簡單了,崖邊到澗底少說點有七八十丈,兩三千斤石頭往下推要加一兩倍重量。

它們就是鐵鑄的也要壓個粉碎稀爛。再說,我們居高臨下,是否還可以用長弓硬弩補救萬一呢?

收拾了猩猩再算計熊,那東西更難為敵,砍它二三十劍未必有用,八寶銅劉也靠不住必能敲碎它的腦袋或脊骨。

那黑努兒要是嗾使它扼守在巢穴的險口,死據不出時,我們該怎麼辦呢?所以非要把它誘下來。

我們藏身崖洞裡,它不能擠進去損害我們,我們儘可拿鐵翎箭射瞎它的一對小眼睛,再殺它!”

聽了燕月的話,吹花點點頭說:“你講得好像蠻有道理,它們假使不下來呢?”

燕月笑道:“不下來,我有辦法。現在請大家拿出乾糧用過早餐,準備行事。”

邊說他邊去拿來水囊乾糧袋,儘量吃喝個飽,從容站起身,伸手腰邊摸出兩枝短短的竹管兒。

接著他笑道:“我去裝老虎逗引猩猩離巢,姨姨,您那一條虎皮紋氈條子,借給我用一下。”

吹花道:“拿去啦!”

阿帶笑道:“不錯,老虎跟猩猩世仇,不過你要當心。”

燕月笑道:“我到那邊澗底下做虎嘯,那邊澗跟這邊澗相通,我可以不費事把它們請過來。珠兄弟,你在上面注意發號施令。

大家都要暫時躲在洞裡,等珠兄弟吹響口哨再出來推石頭,千萬別讓那畜生望見人,望見人它就不會去追老虎,或許嚇得不肯下來,我走啦!”

說著他要了吹花的氈條子掛到肩上,幾個箭步轉過峭壁,向那邊澗沿飛奔而去,紀珠也上崖頂。

小雕一直坐在地下動也沒動,手中還託著他那一張長弓,眼見燕月盤旋下澗,忽又嘆口氣笑道:“這孩子好用奇謀,是個大將之才。”

吹花笑道:“一班小兄弟他算第一,一班小姊妹中小綠算第一,兩口子可謂天作之合的了。燕姊姊那樣精明能幹一輩子,也該有這樣一對佳兒佳婦。不枉費她一生的辛苦了,你們以為呢?”

阿帶笑道:“我覺得紀珠也不錯呀,闊大雄渾,激昂慷慨,那是燕月所不及的。”

小雕道:“小紅怎麼樣呢?”

吹花笑道:“了不得,雍容華貴,豔麗如仙,她跟紀珠都像富貴中人。”

一句話剛講完,只聽得震天價兩聲虎嘯,迴音迴盪崖谷,勢若奔雷。

阿帶笑道:“幹麼吹得這麼響?好啦,我們進洞去啦,別破壞孩子的計劃。”

他和小雕魚貫著爬進了洞,吹花她還賴在外面隱身樹後看。

果然,片刻工夫,對面峰嶺上並排兒出現了兩個極龐大的猩猩,它們手中各拄著一株足有大碗口粗壯的樹幹,就好像老人扶杖閒眺那麼自然。

虎嘯再起,它們同時齜牙咆哮,同時晃盪著攀藤附葛往下爬,爬得也不算太慢,那麼陡峭的削壁也還能橫著走,眨眼落在斜坡上。

大約是望見了澗底假虎的影子,立刻伏身曲踴,一踴幾丈遠,滾下山澗下不見了影子。

吹花趕緊溜到洞口招呼阿帶小雕出來,卻還等了半天,才聽見壁上紀珠輕輕噓出一聲口哨。

大家搶到崖邊爬下看,看兩條黑猩猩圍著狸父殘骸跳舞樣子,好像非常高興,吹花悄悄說:“怪,它們是有仇。”

阿帶不做聲,放倒手中八寶銅劉,跳起來便去抱起一塊足有八百斤重大石頭,小雕倒翻身伸出兩腳踏住前面小屋子那麼大的一片斷巖。

紀珠壁上口哨再響,阿帶大石頭託個過頭往下砸,小雕兩腿運足氣力猛的使勁踹,一聲天崩她塌,澗底石層灰沙沖天而起。

因為深澗裡煙塵瀰漫,上面看不清底下什麼情形,阿帶和小雕乾脆把崖邊多少大石頭全給推下。

這一來就說是洪荒時代的大爬蟲也未必就受得了,料那兩條黑猩猩怎能逃得碎骨粉身之厄?

燕月繞道攀登上崖,他也跟大家湊一塊爬倒望下看,可是那些石頭堆成小山似的,你就是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還要看。

大家都在出神之際,驀然紀珠壁上急聲兒叫:“當心,大熊!……”

大家猛回頭,只見那大熊黑壓壓的前半段身軀已經掛在崖頭,像一座屋子那麼高大,顫巍巍的排列眼前,兩邊距離還不過十來丈。

饒她千手準提了得,瞧著這龐然大物也不免慌了手腳。

燕月使狠勁一手拖著她,一手扯小雕疾往洞裡鑽,阿帶他就只差向後退一步,她下撿起八寶銅劉的工夫,那大熊飛快迫近了他。

無玷玉龍也總是藝高膽大,擺一擺八寶銅劉一縱丈餘高,暴雷般一聲斷喝手起銅劉落,正擊中大熊項背。

那畜生蠻不在乎,反而盡力往前衝。

阿帶火速騰躍閃躲,大熊衝得兇,前肩肘恰好衝上大樹,那麼兩合抱抱不來的大樹,竟然平白撞倒下去。

一霎時崖翻壁地動天搖的。

紀珠樹頭站不住,順勢兒飛身而下,三不管拉住岳父一隻臂膊進洞,阿帶直嚷好厲害的蠢東西。

吹花叫:“怎麼樣?帶哥哥!”

阿帶道:“了不得,我使盡勁也還傷不了它一根毫毛,不虧倒下的大樹擋住了它,也許我要被迫跳崖。”

紀珠叫:“來啦,來啦!”

洞口過來一大片黑影子,張得見那熊一雙前腿,粗壯若兩層並排寶塔,據地幾個爪差不多有水牛角子那麼大。

吹花暗裡想:這傢伙恐怕真的刀劍不能傷,雖然這般想,她還是摸出幾枝鐵翎箭緊往洞口挨。

這洞口窄窄一條縫橫寬不過一尺四五寸,直長約莫三尺多高。

熊身上最小的部份大概算腦袋,但也不止洞口那麼寬那麼長。

洞口這一被它上前堵住了,你就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它鼻子裡斷斷續續咻咻呼吸聲音。

吹花恨透了扔掉箭取寶劍,猛使勁扎出一劍。

這枝寶劍是雍正帝那天晚上給她的,劍號燕支,確是一件利器,一劍扎穿大熊嘴唇。

這東西也奇怪,哼也沒哼一聲,掉轉頭用屁股反撞洞壁,整個洞震得岌岌搖動。

阿帶叫:“不行,我們要趕快出去,危險。”

吹花嘴裡不響,曲背彎腰站起來,緊一緊手中寶劍,趁熊屁股再來撞那一口狠勁,照它兩條腿腿縫隙漏光處,奮臂探劍迎衝。

劍刺入熊小腹,人跟著盡力向外竄。

吹花的臂力不弱阿帶,再加熊本身反撞萬斤以上實力,劍劃那大熊兩三寸厚的堅韌肚皮,摧枯拉朽,快如破竹。從尻至胸,豁然開膛。

大熊破腹墜崖而死,吹花總因身手極端迅捷,緊切中人算躲開,但一身銀灰色緊裝卻也不免沾上許多血汙,她急得直跺腳咒罵。

阿帶、小雕、紀珠鑽出崖洞,他們又都忙著去崖邊看熊的屍骸。

只有燕月笑嘻嘻的向前給姨姨請安。

他說:“恭喜啦,姨姨,熊既除,黑努兒無能為矣!現在請您帶包袱進洞去換一件乾淨的衣服,我們立刻出發犁庭掃穴,下半天稍作休息,晚上踏月下山,兼程奏凱言旋。”

吹花叫:“你講得很輕鬆,我力也使盡了,要不要歇一歇呀,你剛才吃飽了,我還餓著肚子呢。等著啦,我洗個澡再說。”

邊說,邊扔下寶劍取了包袱往洞口走。

燕月過去拾起她下寶劍,顛倒反覆細看,看劍葉上水紋映漾燦若銀蛇,而且竟然沒帶上一點血漬。

看著不由生愛,握緊嵌滿寶石的劍靶兒,使個撒花蓋頂,他覺得非常趁手,微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使燕月有此一枝利器,橫行天下,孰敢當我?”

卻不想吹花還沒進洞,瞥見他一番做作,驀她又扭翻身笑叫:“好孩子,不要嘆氣麼!

等會兒斬了黑努兒就送給你啦,這一次你實在幫我一個很大的忙。”

燕月紅了臉,急忙說:“姨姨,我……不要。”

吹花道:“不許客氣,你也還夠得上使這一枝寶物。紀珠本來有枝巨闕劍,那比較還要好,他卻轉贈了蒙古喜王爺。

倒不錯,阿喜那個人稱得起一條好漢。寶劍這東西,就是不能隨便亂給人,你若是不行,我也還能送你?”

講完話她進去了,燕月還怔怔瞧著手中劍出神。

阿帶過來笑笑說:“你想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不是有這一枝寶劍,就沒辦法刺穿那大熊幾寸厚的堅韌肚皮。

不是你姨姨三千斤的臂力,誰也沒辦法把得定劍迎當它那一下子屁股後撞的那一股的猛勁。

不是使它大開膛,它也就不會這麼快殞命,熊負傷必然拚死,人所不能控制。像它這樣大的軀體,簡直無法估計有多大威力。

我們藏身這個洞,管保被它弄崩無疑。孩子,你曉得剛才那一霎那,我們擔著什麼樣子危險!”

燕月笑道:“怪不得姨姨說使盡了力要歇歇。我本來主張用鐵翎箭射它小眼睛麼!”

阿帶道:“你錯了,不用說它那眼睫毛粗如一根根鐵筷子必能避箭,就算射瞎了它兩眼,包能死麼?要不死那更糟,它明知仇人伏在洞裡,底下什麼情形你講啦。”

說著呵呵大笑,笑得小雕紀珠也來湊熱鬧,小雕說好歹也要把熊和矍父的爪牙拔幾個帶回去嚇人。

紀珠說熊項下那一塊熊白是件寶貝,阿帶說晚上有空非要割下熊掌猩唇甘旨嘗新,他們談著笑著好不開心。

大半天工夫才見吹花由崖洞裡出來,頭髮剛洗過還沒有幹,溼淋淋她散披肩上,身上換了一套寬大衣服,底下躋著鞋,懶洋洋的一步一步拖著走。

阿帶覷著她笑道:“怎麼樣?小妹妹,今天—恐怕不能再找黑努兒拚命了!”

吹花道:“我這一隻手發顫麼?”

她一面說著,一面伸出右臂膊倒掄一下。

阿帶笑道:“剛才那一劍,你若是把不定,那就糟透了,我估計非運足三千斤氣力也就支持不住,真難為你,小妹妹!”

吹花笑道:“陛下,別再喊我小妹妹好不好,四十歲老太婆,你好意思?”

她盤起腿兒就旁邊一塊乾淨草皮上坐下。

阿帶大笑道:“在我海皇帝眼孔裡,胡吹花總還是一個小孩子,過去,現在,並沒有兩樣。”

小雕笑道:“我真不能相信你渾身還有幾千斤蠻勁,我……早就不行了!”

吹花笑道:“所以我想勸勸你,這一次回家,凡事要懂得好歹。”

小雕笑道:“你意思怎麼樣?”

吹花笑道:“怎麼樣,你得當心揍個扁癟。”

大家聽著都笑開了。

燕月笑道:“我聽說古代有一種人號稱打虎世家,七八十歲還能行業,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柄幾寸長的小刀子。入山先察看虎的蹤跡,判定了它的威力,非厲害兇猛的不打。

口吹獸哨引虎出來,虎見人騰躍奮撲,人挫身入虎跨下,屈肱露刃寸許,虎過頃刻開膛而死。

想起來跟姨姨剛才刺熊情形差不多,不過人家是迎虎屹立,讓虎自殺,姨姨是利用熊屁股撞壁的逆力進劍。

而且還得鑽入熊腹衝劈,那自然難得多了。可是人家打虎世家,僅是那一手屈肱露刃,據說就要練目十年,練臂十年呢!”

阿帶笑道:“那是瞎吹,我也不要練,照樣包辦讓你看如何?為什麼講究露刃寸許,這說明兵刃愈短愈好使勁。

你姨姨使的是三尺長劍,這差多少?再說虎的威力本來就沒有熊大,整個大蟲體重沒有超過三四百斤的,這大熊你講……”

吹花擺手叫道:“得啦!陛下,別儘管捧我啦,嘩啦唾啦的叫什麼呢?我也聽講過,那種打虎人,一天打十個老虎不算一回事。我,我這會要是再碰一老母豬也未必還有辦法,你曉得不曉得呀!”

大家又被她說得笑了。

阿帶叫:“紀珠去拿酒來啦,今天應該要替你媽媽辦個慶功宴才是,來到這樣窮山上還有什麼話好說?現在只有請她多喝幾碗酒,好好睡個大覺,養足精神,明兒再鬥那黑努兒呢!”

吹花叫:“明兒,不能等明兒,我這右臂大概歇一會總會好。”

阿帶忽然翻了一下眼睛說道:“我去找個回力的藥丸給你……”

說著起身跟紀珠一道走了。

他們爺見倆回來時,紀珠手中持著一瓠瓢酒,另外又給帶來她的酒袋子。

阿帶笑道:“我把藥丸兒化在瓢裡,你喝下啦。”

吹花就紀珠手中慢慢把一瓠瓢酒喝乾,接過酒袋子再陪著阿帶,小雕痛飲一會。

吹花她就好像十分疲倦樣子,打個哈欠笑道:“不行,我真要去打個盹……你們多喝一點啦!”

她說著站起來往洞裡去。

這兒小雕半袋子酒沒喝完也就停住了,看看阿帶笑道:“我這點兒酒量實在與陛下難比,對不起,睡啦……”他就要躺下去。

紀珠急忙說:“這她方不好,馬上太陽就曬到,洞裡涼快……”

邊說邊向燕月使眼色,燕月雖然不懂大兄弟搗什麼鬼,卻還是笑著過去扶起姨夫給送走了!

阿帶的酒袋子連教紀珠給添了三次酒,他也不能喝啦,搖搖頭說:“怪,我怎麼也不成,竟是有點醉的意思麼……”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著跳起身也走了。

紀珠稍等片刻悄悄跟進洞內,眼看爸媽岳父都睡著了,急忙出來。

燕月卻站在洞口等他,笑著問:“兄弟,你打算怎麼樣?”

紀珠笑道:“岳父剛才拿回力藥丸交給我,吩咐我另找些迷藥一併化在酒瓢裡給媽媽喝,說她老人家用力過度必須好好的睡一天。

我乾脆把爸爸岳父的酒袋子也給排一點……月哥哥,你說,我們弟兄全是無用東西麼?

趁他們熟睡我們鬥黑努兒去,敢不敢?”

燕月笑道:“何必說敢不敢呢?你太客氣了,不過,我以為黑努兒必不在家,我們這邊鬧得天崩她塌,他如果在家還能夠不趕來?

現在我你找他去,假使他湊巧恰上這邊來呢?三位老人家全讓你使了迷藥……你想想看。”

紀珠怔一怔說:“那麼,你看家,我走一趟……”

燕月深知珠兄弟倔強,勸是勸不住,讓他一個人去太危險。

於是他笑了笑說:“這樣,我們先把兩頭洞口緒起來,我上後面去,你管前面的,堵起洞一道去找黑努兒。

找得到合力拚他,找不到火速趕回來,好在他的巢穴一定就在那邊,我算來去費不了多大工夫。堵洞口還不過防野獸,我們決不可離開太久……”

紀珠叫:“對,你快去辦你的。”

燕月點點頭繞道往後面走了。

前面紀珠搬移大石頭將洞口掩密,燕月後面也就出來了。

哥兒倆結束停當,紀珠堅請月哥哥用燕支劍,燕月被迫不過只好帶上,可是他也還是拿了自己兵器走。

他們倆腳程都頂快,又兼是心裡著急,那就等於飛一般的迅捷,越過山澗,攀登對面絕頂峰嶺,望下順著斜坡跑。

下了斜坡是個大曠場,場旁還有個井那麼深的地窟,裡面堆滿了人類的骸骨。

紀珠一看氣湧如山,翻身急找妖人巢穴。

場盡端望見了一處矮矮的石砌屋子,外圍全為高大的森林。

搶進林中,哥兒倆都呆住了,原來她下橫豎躺著三具屍首,兩個是女的,滿頭黃髮寸絲不掛。

一個沒有了一條大腿,一個丟了兩隻臂膀,死狀十分可慘。

慘死的雖然不是中國人,珠大爺看著心裡也還是很難過,從血色鮮紅一點上,瞧出死者被害不出三個時辰。

因此也就想得到這兩個婦女,正是清晨矍父由山下攫取而來的犧牲品。

紀珠總覺得見死不救,內疚神明,他羞得滿臉通紅。

燕月曉得大兄弟心腸軟,笑了笑說:“別傻,當時你紀珠真來追趕矍父救人,這會兒這地方還不過多你一個伏屍!”

紀珠輕輕說:“也許我寧可拚鬥而死。”

燕月笑道:“要拚找黑努兒拚,請使這支劍啦!”

他說著伸手背後掣出燕支寶劍遞了過去。

紀珠狠狠的橫月哥哥一眼,扭回頭又向前面石屋走。

走不了十來步,忽然又發現林叢裡仰睡著一個男屍,披一件半截藍布道袍,前襟撕個稀爛,裡面竟然沒穿褲子,個子很小,一雙赤足彷佛相似鴨的腳掌,兩臂特別長,手指又尖又瘦完全跟鳥爪一樣。

最奇怪是沒有頭,頭搬家另排在一邊,一撮黃頭髮,兩隻窪陷的眼眶,塌鼻樑配一張血盆大口,整個頭顱還不分明像猿猴的腦袋?

紀珠大呼:“是……是黑努兒……”

燕月怔怔她說:“你不瞧遍體綠毫毛,不是他是誰?”

紀珠猛抬頭,驀見身畔樹上插著一枝鐵翎箭,大概也就是用箭頭刻劃的留下兩行字。

紀珠一驚叫,燕月也望見了,彼此搶著看。

看那兩行字刻的是“此怪妖術通天,練成金剛不壞之身,非你等所能敵。吾奉海容老人命,潛入思潛別墅,私借法明大和尚寄藏崔小翠處白龍劍斬之,為天下除害,亦為救你等而來也。

白龍劍附信盛革囊中懸於樹梢,取下不許擅動,可帶回逕交崔小翠收。吾來時吹花正鬥熊,智勇出吾意料,亦復可喜。玉道留言。”

唸完這兩行字,紀珠急忙跪下去磕頭。

燕月聳身即要上樹,樹上有人大笑說:“別忙,我已經取到革囊了。”

紀珠跳起來,一隻腳恰踩著橫在地下的八寶銅劉,幾乎摔了一跤。

阿帶樹上望見又是一陣大笑,笑著飄身下地,一邊手拿著小小革囊,一邊指住珠爺叫:

“你的詭計還能瞞得我?哈哈,我就追在你們背後跟了來,這般的本領也敢來鬥黑努兒!”

說著又笑,笑得珠兄弟月哥哥都低垂了頭。

阿帶把拿的小革囊交給燕月,接過他手中燕支劍,使勁向黑努兒大腿砍一劍,就像砍在鐵砧上劍反而往上跳。

阿帶棄劍長嘆,搖搖頭說:“看見麼!天下之大何奇不有?千手準提眼空一切,不過井蛙之見咦!”

紀珠道:“我們何不瞧瞧白龍劍到底是什麼東西?”

燕月卻把革囊收到懷裡去,笑道:“那怎麼可以?你爺爺吩咐不許擅動麼。”

阿帶道:“劍封在信封裡,大概還沒有三寸長,不要看啦,拆信那是不應該的。回去,把人頭包起來帶走。”

他扛起八寶銅劉翻身走了。

吹花睡到傍晚時光才醒,聽說夫翁玉翎雕趕來救她,急忙整衣頂禮望空禮拜。

那盛白龍劍的信封她也不敢拆,仍然交給燕月收藏身上。

大家圍在崖上談笑飲啖,她卻教紀珠給包起黑努兒首級,扛上她的兩個大包袱,同往找她方做臘頭工作,找的恰是黑努兒的巢穴石屋。

這兒不單是一切傢俱全有,而且還儲藏著不少奇珍異寶和許多難得藥材。寶貝在吹花眼中視若無睹,可是那些藥品卻使她驚喜欲絕。

她由北京動身時,藍立孝給拾掇的行李就不簡單,到西藏她自己又添置了一些零碎,兩個大包袱可以說包羅萬有,其間有兩個可以盛水的特製革囊,裡面藏著臘人頭的所需用的工具。

這稱臘頭的玩意也不曉得她從那兒學來的,用小刀子把人頭天靈蓋小心謹慎揭開,將腦漿倒掉洗乾淨,再給合上天靈蓋,拿一種野山麻劈絲製成線縫好割開的頭皮,然後將整個頭塗抹上一層像油灰的黏漿,泡在一銀盆深藍色藥液裡煮。

煮一會取出來排入另一盆黑水中浸個冷,浸冷再煮,煮熟再浸,不斷的浸。這樣一直忙到第二天日出,才算大功告成。

那塗抹上的一層黏漿,變成挺硬的臘殼,人頭關在殼裡面,像骰子放在骰盒中搖得響。

用刀剖開臘殼看,怪,西瓜一般大的頭縮做桃子一樣小,一切變小,牙齒也不例外,卻依然面目如生,毫髮不差。

這時候阿帶小雕燕月也都在石屋裡,大家看了不禁咄咄稱奇。

吹花拿油布包好臘頭,給裝入一隻小小皮袋子裡交給小雕,笑著說:“侯爺,你帶進京去報功啦!在京至多停留三天,便須邀約振綱三哥和念碧一同南下,務必趕於八月初十以前到家,否則別怪我不理你。”

小雕笑道:“大家一道走不熱鬧!你跟去皇上面前也好交代。”

吹花道:“怎麼,你難道怕他會吃人?教紀珠跟著你啦,如果碰著難問題可往請教諸葛先生,萬一她已經先去江西,那你就找藍立孝商量。這位前輩見高識遠,臨事機警沉著值得尊重,他住的所在唸碧知道,不難找到。”

小雕道:“藍大爺頂熟人,他老人家等於我的舅父,三太太當他親兄弟一般看待呢!”

吹花道:“那就是,你們爺兒倆立刻動身,時間還有五十一天,路上要走得快,別像上京舉子似的慢吞吞她一步步挨。給你父子一個好東西,沿途憑此向她方官要馬趕路。”

邊說邊交給他那天晚上雍正帝賞他的字條兒。

小雕接過看一看笑道:“這個送了我,你們呢?你們路更遠。”

別管我們,我們拿黑努兒的窟藏,跟羅剎人換牲口,還怕沒有明駝千里足,她迫著他帶紀珠先走了。

紀珠、小雕走了。

吹花、阿帶、燕月趕著拾掇行李,近午時光聯袂下山,帶去了黑努兒全部窟藏。

途中買下幾匹好馬,日夜兼程,星馳電掣趕回鄱陽湖,恰已是八月初七。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8:22


第十五章

這些日子中,思潛別墅情形十分熱鬧。

張勇老侯爺和他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趙振綱的太太楚雲和兩位姑娘楚菊、楚櫻,這二家人來得最早。

傅二夫人楊吉墀把他們安頓槐屋梅龕兩個地方居住。

隨後趕到的是四月間在京都鐵獅子衚衕張府,被番僧擊碎肩骨,由藍立孝醫治復原,家住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身受吹花大恩,現管皇銀的常厚銀號少東黃麟,跟他的兩位母親,鍾氏、郝氏。

山西巡撫部院李志烈的另一位夫人陳心蘭,女公子懷蕙。

懷蕙算是燕月的唯一女弟,她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家學淵源,經綸滿腹,而且模樣也長得頂好的。

講起來恰有點像珠大爺大少奶奶小紅,豔麗無雙,華貴絕倫。

她此來碰著一生好做媒人的吹花表姑,強作主張把她說給前部部尚書楊吉庭的二公子成之,郎才女貌堪稱佳偶。

來客中路程較遠的,要算最近幾天由蒙古方面趕至的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扎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阿喜,和他的福晉牡丹花鄧畹君,李五郎李起鳳,太太章玲姑。

由西康轉道南下的阿咱老土司燕達夫婦,帶來兩位小哥兒,大哥燕惕字仰叔,二弟郭燕字燕來。

燕來怎麼會姓郭呢?大家該記得,當年畹君、小紅,姐兒倆蒙難蒙古西藏,河北小孟起郭龍珠,率女兒小晴,李五郎起鳳,紀俠,玲姑,沿上江上溯,追賊營救,從成都起早入康,不幸被賊圍困阿咱城中。

老土司燕達跟龍珠早年金蘭百拜弟兄,為友忘家,孤城苦守。

恰好紀珠大爺潛入郎渡劫法場救了小紅,喜王爺阿喜在混塔木憂結婚畹君,兩對夫妻協兵馳援阿咱。

湊巧破賊解圍那一天,燕夫人夜夢熊飛一舉雙雄,筵開湯餅,三朝洗兒,燕達伉儷同意把二子承繼盟弟為嗣。

龍珠感念兄嫂厚恩,特為繼兒起名燕來,表示來自燕家勿忘根本之意。

這次燕達遠來,目的便是送燕來交還龍珠。

老人家並未見過吹花,久閒盛名,渴思一晤,卻不想偏偏趕著她四十大慶,這也算是適逢其會了。

吹花一到家奉老土司為上賓,對燕來尤為愛惜,呀咐小晴細心撫育。

這位少爺後來甫交六歲,便由她親自教練武藝,給他打下極好根基,十二歲讓他去跟隨無玷玉龍郭阿帶,周遊天下,學成水陸兩路絕頂工夫。

阿帶傳輿八寶銅劉,行俠江湖,所向無敵,人稱燕俠,這部書中沒有他的事蹟,交代過不再重提。

小鵑、紀珠、振綱、念碧約了藍立孝於八月初十這一天清早趕到。

念碧他還矇在鼓裡,來家照例先去拜見祖母,馬老太太留他屋裡坐,告訴他說定了柳寶線姑娘做同室。

大媒是吹花姑媽和繁青姑媽,擇定十三吉期一同海恰嬸子的戴明懷明兩位哥哥同日舉行婚禮。

老太太承認這回事出於她老人家主張,但事先經過崔小翠同意,吩咐他勿得多講閒話安心等待做新郎就好。

老太太未了也還給孫兒道喜,稱許新娘子賢慧美麗無雙。

老人家家教謹嚴,念碧自幼兒由她課讀,祖母兼師保,做孫兒的怕定了她,在她老人家跟前就是一句話吐不出口。

他怏怏地出來便望白玉這邊來,見著母親那就比較輕鬆得多,跪下去磕了一個頭便起來拉住媽媽不依。

抱怨她不該附和老太太的意思為他置同室,說是娶親還沒有兩三年工夫就鬧這把戲,道理上怎麼對得起結髮糟糠?

白玉笑著禁止他聲張,說是事出孫少奶奶出面求準了老太太,一方面傅家姑媽挺身強硬為愛徒作媒。

再則寶綠姑娘情有獨鍾,非作馬家媳婦矢志不嫁,這情形鑄定了非辦不可,豈容新郎君白講反對廢話。

做媽媽的講過了一大堆話,滿口子又把寶姑娘讚美一頓,笑問兒子幾生修到?使得念碧啼笑皆非,萬般無奈只好溜走。

走到迴廊上,偏偏頂頭兒碰著他父親馬松回來,他這邊叫一聲爸爸慌忙拜倒。

馬爺騰躍撲過去,一下抱住他舉個過頭,哈哈大笑道:“乖乖,你就等到今天才趕回家做新郎,好呀!小妖怪,你爸爸一切為你準備停當了,帶你去看洞房啦……”

他雙臂使猛勁將兒子拋在半空裡,做兒子的遇著這般魯莽父親也叫做沒辦法,只好鷂子翻身,挺腰站到一旁,輕輕的說道:“爸,我不去啦!您由鋪子裡來的嗎?我丈人他在那裡?”

馬爺笑道:“老崔喝醉上梧桐館睡大覺去了,我們兩老還不是都為你忙個頭昏限花,回家七八天鋪子關門啦!”

念碧笑道:“還好,倒沒把酒忙忘了……”

馬爺笑叫:“混帳,你講什麼?”

笑著,叫著,趕著,念碧拔步便逃。

逃不了十來步恰又碰著繁青從海棠廳出來。這位姑媽老遠處便叫:“站住,站住,都給我站住……”

馬爺站住了,念碧搶過去打躬請安。

繁青笑道:“我就沒見過父親兒子這般頑皮淘氣,父不父,子不子麼!”

馬爺聳一下雙肩,扮個鬼臉說:“別罵,別罵,你大概又在待旦樓賭輸了錢……”

邊說邊一溜煙走了。

繁青乾脆不理他,笑著牽起念碧一隻手說:“怎麼樣,孩子歡喜麼?今天、明天、後天大喜啦!我這媒人做得不錯麼?新娘子不但模樣兒好,性情兒也頂好呢!”

念碧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感激您姑媽!”

說著他奪回手又跑了。

繁青扭翻身戟指著念碧背後叫:“碧哥兒,膽子越來越大啦,回來,回來。”

念碧只得回來了!

繁青說:“哥兒,你得記著,千萬別煞風景,今年碰著你師父四十大慶,大家公意讓你和懷明戴明兩位哥哥後天舉行婚禮。

錦上添花為你師父湊熱鬧,不許假撇清,更不準講什麼喪氣話,要是搞得大家都不高興,當心老太太拿柺杖敲斷你的狗腿。

我也先得告訴你,你師父十二分愛惜寶姑娘,連紀玉那丫頭都比下去了,你假使得罪了她,管保有一頓好看。

現在別上別處亂跑,趕快去見你的神仙少奶奶,我剛由梧桐館出來,寶姑娘就在她屋裡句點漢書,你講話一定要陪小心,懂得麼,孫少爺。”

念碧笑道:“我怎麼敢不懂呢?您放心啦!”

念碧相當頭痛這位幹姑媽,她是祖母跟前紅人兒,一張口沒遮攔,一說便是一大堆,他真怕她再往下扯,答覆了她的話,急急走開。

走過紫薇軒,恰巧裡面出來幾位老爺們,第一位鄧蛟,後面眼著阿帶,小雕和郭龍珠三位爺。

碧哥兒一看趕緊向前請安,四位爺們立刻把他包圍上,鄧蛟還不過笑著說一句恭喜。

小雕卻伸手捉住他叫:“好呀,你原來是趕回來做新郎的,一路上瞞得我好緊呀。等著瞧,後天晚上我要不灌你一百杯酒才怪。”

阿帶笑道:“你可別冤人,人家怕太太吃醋,當時在峨嵋山就沒敢答應柳姑娘呢!這次算被哄回來的,我們倒要看看他向大太太跟前怎麼交代呢!”

龍珠笑嘻嘻地說:“少爺,我要請教,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大太太是一位小謫素娥,二太太又是一位下凡霜女,你簡直佔盡了人間豔福。”

小雕大笑道:“不成話,怎麼好問人家有多大道行呢!”

鄧蛟笑道:“你們很不像前輩的樣子,好啦,讓人家去啦!”

他拉著小雕,龍珠走了。

老爺們好不容易走了,裡頭又出來了紀俠、燕月、小紅、小綠和小晴。

念碧一看紀俠小晴兩口子,嚇得一抹頭拔步飛奔。

紀俠背後盡力追趕,小晴跟著跑,拍掌尖叫:“擒他回來。”

追到梧桐館大門口廣場上,念碧一躍丈餘遠飛上臺階。

巧,寶綠坐在窗下讀漢書,聽見外面一片喧譁,拋下書慌不迭趕出去看,念碧搶進她搶出去。

兩下不留心,幾乎撞到一塊兒,那真是幾乎其幾。

還好兩邊都是練得好工夫的人,猛可裡腳底下一使勁,彼此就都站住了。

可是寶姑娘一顆頭差不多已靠在碧哥哥肩胛上,兩方面臉都紅了。

多謝俠二爺幾分忌憚翠姊姊,他就從大門口回頭溜了,小晴也沒進來。

寶姑娘開口說:“翠姊姊等你好半天了麼,你倒留在外面跟誰吵架?”

念碧笑道:“紀俠麼,這位爺口裡向來長不出象牙。”

寶綠笑笑,臉紅紅,頭點點,腰扭扭,回頭便走。

小翠迎在屋門口,笑道:“爺回來啦,路上辛苦了。”

念碧急忙說:“沒有什麼……你好。”

說著他往屋裡走。

寶綠道:“姊姊,你們談,我看姥姥去。”

小翠笑道:“今天你還往老人家那邊跑,不方便的,別去啦!”

寶綠垂著脖子說:“我也不能老賴在你屋裡呀。”

小翠笑道:“碧哥哥還不是頂熟人,你還鬧什麼彆扭呢?”

寶姑娘跳一下腳說:“你壞嘛!”她著急要走。

小翠道:“好吧,那麼你到玲姑娘那兒玩一會,可別去找小綠和小晴,她們會取笑你的。”

寶姑娘道:“我不怕她們,她們的故事太多啦……”邊說邊去了。

小翠回來屋裡,眼看念碧趴在桌上翻閱寶綠圈點的漢書。

她挨近前輕輕笑,拜拜手,放低聲說:“恭喜啦,碧哥哥,寶妹妹絕世丰姿,絕頂才調,還不比我強得多……”

念碧人沒動,嘴裡說:“你還敢打趣我?這回事真是從那兒說起,你要是肯幫我一點小忙,早點寫封信通知,我也還會落這個圈套?

不講理嘛,我們結婚還沒滿三年,你倒肯做好人,我沒有臉見人麼?誰不說翠姊姊德工言容舉世無雙?

我還要不知足再弄個人,兄弟姊妹們暗裡都在取笑我,你曉不曉得?一向我總是頂快樂的,你何苦下狠心教我一輩子不自在。”

小翠看他滿臉不高興,話講頂神氣,她笑笑不作聲,先把屋裡兩個丫頭打發開,下了竹簾子掩上門。

這才過去倚著桌沿坐下,悄悄說:“少爺,你那來這麼多牢騷呀?要怪我讓你去怪好了,反正我知道你還不討厭我,同時我也承認,你不是好色的人,夠了麼?

少爺!當然我不是妒婦,然而這回事與我願意不願意,贊成不贊成毫無關係,寶妹妹的決心,祖母老人家的慈命。

你師父的大媒,一家老少善意的湊和,四個大原因造成鐵一般的事實,天心人事安排下的局面呀!

你想吧,寶妹妹的決心不可動搖,老太太慈命孰敢不聽,千手準提的大媒豈許不融,大家的善意何得不從,這不都結了麼!

寶妹妹,租母,吹花姑媽,乃至一家人,為著尊重我,各以智慧的辭令,聰明的手腕來徵求我的同意。

我除了竭力成全以外,還有什麼更有什麼更合適的辦法呢?這問題關係寶妹妹太大,我話說錯了一點兒就可能鑄成大錯,更不要講反對。

再說我又為什麼反對呢?事情於你無害,於我有利呀,這其中還有很多的大道理想我暫時不能奉告,總而言之我得遇寶妹妹感覺非常安慰!

事到臨頭也不惜你不屈服就範。我是說既然不可避免就該順水行舟,何必裝幌子搞得大家都不舒服呢?”

翠姊姊說到這兒,忽然巧笑倩兮,爬到念碧耳朵邊細語:“你若是吵得寶妹妹心裡不痛快,後天晚上良辰美景,你得當心有一場折磨。”

念碧順勢兒擁住地,噘著嘴說:“我總覺得太過對不起你。”

小翠笑道:“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你就算成全我好名好啦,別裝做猴兒相,我要你拿出笑臉迎人。

不要怕弟兄姊妹取笑,他們還都不如你老實,見一個愛一個。你不瞧燕月那末神氣,牽上蓮姊姊又戀著綠妹妹,結果還不是一箭雙鵰?

小紅妹妹何等尊嚴嬌貴,臥榻之側也還容得下喜萱姊姊。紀俠老二眼前雖然只有個小晴,小夥子還能靠得住終身不二色?

別看晴妹妹頑皮淘氣,小妮子度量兒也很寬。眼見燕月、紀珠、你,三位哥哥屋裡各有兩位嫂子,她早晚管保也要為俠哥哥身邊再弄個人,這當然還都是好名。

大概稍知自愛的娘們就都不免沾染好名毛病,你不許我算一個麼?崔小翠她怎肯頂起醋婆子,母夜叉的頭銜呢。”

說著她撒個嬌,眨眨眼,再送個媚笑,這就站起來,伸手按一下髻兒,整一下裙兒,又說:“你看,床上,臺上凳子上全是寶妹妹的嫁衣裳。

這都得歸我檢查,該加滾邊的,該改釘鈕釦的,該拆的拆,該縫的縫,吉期迫在眉睫,我忙個不得了。

你可別打攪,寬恕我沒工夫去為你弄點心,愛什麼你自己吩咐張媽辦。做新郎也要像個做新郎的樣子,趕快洗個澡,換換衣服拜客去。

待旦樓、蓼兒洲、桂齋、槐屋、梅龕、紫薇軒,這幾個地方住的是義勇侯張爺爺,橫江白練章爺爺,混水孽龍劉爺爺,楊家老太太,阿咱老土司燕爺,這些長輩跟前先往請安,回頭再到桃花水榭,海棠廳走走。中午回去陪老太太用膳,懂得麼?爺。”

念碧笑道:“我見過岳父再出門還不遲。”

小翠道:“他老人家喝醉了睡在閣樓上,不許吵他。”

邊說邊去床沿上坐下,手中又拿起了針線。

念碧悄悄過去挨著她說:“今天晚上我要睡在你這兒。”

小翠道:“聽我話,還是住那邊書房裡好,長途跋涉,你還不夠疲倦?後天做新郎也應該養好精神。”

念碧道:“你不答應,我賴也賴定了。”

說著他喊小丫頭打水洗澡去了。

□□□□□□□□十三這一天自然是真熱鬧,當天趕到家的有綽號諸葛亮先生的綠儀,和她的夫婿楊存之夫妻。

雲姑水姑的洞房設在桃花榭,白芙院馬老太太臥室兩個大套間指為寶綠青廬,海棠廳權作女家,紫薇軒是舉行婚禮的所在。

三位新娘由海棠廳坐上彩車抬到紫薇軒,這一段短短路程中就用了兩百名鼓吹手,其它的鋪張場面那就都不必說。

且說禮堂上,三位新娘見到吹花忽然感激涕零,雲姑伏地啜泣不起,水姑嗚咽若不自勝,花姑寶綠竟是哭出了聲。

別看吹花好強,她心腸兒卻是軟得很,嘴裡雖然一疊聲叫:“伴娘,快攙小姐起來。”

可是她嗓子分明已在發抖,偏偏那一位綽號畫眉兒楊吉庭夫人眉姑,和念碧的母親白玉,她們的婚姻大事也都虧吹花一力成全。

尤其是白玉,她當年失身非人沉淪不能自拔,蒙吹花救出火坑配與馬爺,今日眼見佳兒佳婦花好月圓,睹今思昔,悲喜交集,她又如何不傷懷?

本來含著一泡淚水沒敢往下拋,這會被三位新娘子一招,那也還能忍得住,她一哭眉姑也哭了。

旁邊還有一位傅小雕的二夫人楊吉墀,她也有一段歷史,她也在吞聲哽咽。

哭泣這回事,在娘兒們方面可比流行性感冒傳染極快,一霎時滿堂夫人少奶奶,小姐姑娘們都弄得鼻酸眉赤眼淚汪汪。

就這不過片刻工夫,阿咱老上司燕達急忙過去眼燕夫人講了幾句話。

燕夫人趕緊教兩個奶媽放下燕惕和燕來,親自哄小孩子溜到三位新娘子拜氈上。

燕惕伸出一雙小手扯住雲姑叫:“不要哭!起來!起來。”

他使狠勁拉,燕來卻爬在寶綠旁邊說:“醜呀,哭多難看。”

這兩位雙胎出世的小哥兒還未滿三歲,剛學走,剛會講話,可是口齒頂分明,大家一聽都樂了。

三位新娘子爬起來,底下還得參見很多人,可笑小寶寶上了癮,跟定旁邊一同起落跪拜,伴娘反而做了他們的褓母,新娘卻也要順著他們行事。

小孩子長得胖胖的白白的,模樣兒漂亮,穿的戴的又講究,看了他們一對哈巴狗似的噘嘴拱爪,蹣跚起伏的姿勢,誰能不笑?

一片笑聲洋溢裡結束了見廳的禮節。

接著三對新夫妻各自坐上一輛特製的扎滿鮮花的香車,用兩匹小駟駕轅,分別駛往白芙院,桃花水榭兩地。

兩地都排有百十來臺豐富喜席,一憑客人愛留那一邊招待。

在理說桃花水榭陳家兄弟雙喜臨門,而且迎娶的還是結髮元配,這邊應該要比白芙院馬家風光些。

然而人家那邊卻也並不寂寞,原因是懷明戴明年紀較大,長年出外經商,難免跟一班兄弟姊妹稍為生疏。

念碧在平輩間最吃香,崔小翠又是大家所敬重的大姊姊,再來三位新娘子中人緣最好的要算寶綠。

於是如燕月、紀珠、紀俠,鄧家化鵬、蒙古喜王爺、小紅、小綠、喜萱、楚蓮、小晴、紀玉、楊家女神童頌花,李家小姐憶蕙、牡丹花畹君,小姑娘楚菊、楚櫻,他們都不過上桃花榭敷衍應酬一下就趕來白芙院淘氣。

喜事要靠年輕人捧場,所以這邊反要比桃花榭熱鬧些,因此這邊的一對新郎新娘,也要比那邊的兩對新娘新郎多受罪些。

□□□□□□□□第二天十四,凡是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或是掛個名兒的胡吹花門徒,他們湊份兒排定這一天為吹花暖壽。

吹花這天不出門,跟傅侯小雕,二夫人楊吉墀坐在家裡陪客品茗聊天。

掌燈時光,紫薇軒大敞廳上,由地下起一直排到大橫案,雁翅般燃著百十來對壽燭,徒兒們捉對成雙登堂拜壽。

平輩裡只有小孟起郭龍珠年紀比吹花小一歲,他算盟弟,也要來給姊姊點燭磕頭。

小輩中唯獨小翠,吹花對她像對龍珠一樣接受她半禮,因為她也算是法明大和尚徒弟。

這當兒大廳上非常肅靜,只聽得一陣陣環佩鏗鏘,裙裾悉率,起落跪拜和輕輕說,淺淺笑,柔和的,甜密的謙讓聲音。

這班小輩行過禮退在一邊,平輩的爺們,郭阿帶、楊吉庭、趙振綱、馬松、鄧蛟鄧鰍、陳阿強、阿壯、崔巍、燕達。

娘們是新綠、眉姑、楚雲、白玉、繁青、海恰、海悅、燕達的夫人和鄧鰍的太太,他們一鬨向前,大夥兒圍著壽母賀喜。

他們可不比小輩那麼拘謹,單是繁青,眉姑兩張嘴,就不曉得講了多少話,一霎時笑語哄哄鬧成一片。

好不容易把這一段拜壽儀節結束了,便由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弟兄和小紅、小晴,小翠、小綠、紀玉五姊妹,分頭趕往迎接楊老太太、馬老太太、章安、劉策、藍立孝、義勇侯張勇和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黃麟的兩位母親鍾氏、郝氏前來赴宴。

一場酒排到三更天還沒有散席。

大家酒都夠了,只有郭阿帶,楊吉庭還沒過癮,他們倆棋逢敵手,各不相下,另外搬到一旁去,要了兩罈子酒繼續放對。

張勇十分醉,醉裡吵著要聽音樂,他是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貴賓,他要不走,誰都不敢走。

吹花顧忌到老年人不宜熬夜,好歹勸說酒後弄音樂決不能好,說這兒會音樂的人還真多,明兒白天無事,咱們到桃花水榭去玩一天。

一邊勸一邊招呼小雕,要他攙扶老人家進去休息。

小雕親自服侍他洗臉換衣服,又給喝了一碗醒酒湯,—看著他躺下去睡著他才出來交差了事。

楊老夫人,馬老太太、章安、劉策、幾位老前輩卻已由紀珠等弟兄仍用小肩輿給送走。

□□□□□□□□有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吹花她就在屋裡打坐半個時辰,便又起來梳洗更衣。

多少年來她就是沒有好好的打扮過,今天這一著意修飾,畫起眉毛點上胭脂,不要講站在一旁的丫頭使女和她的兩個梳頭媽看著喝采,掛在簾下的那一隻白鸚鵡也會朝著她美呀,美呀叫個不停。

她倒是有點感傷的樣子,怔怔地望著鏡裡出神,她想起媽,媽長得跟她一個模樣兒,媽當年仰藥死的時候,年紀還沒有她大。

她慢慢的眼眶兒紅了,慢慢的垂下了眼簾,慢慢的滴下了眼淚。

服侍她的使女老媽們嚇壞了,有的悄悄跑到佛堂去通知二夫人。

吉墀剛好做完了早課,慌不迭趕來看視,她不來還好,來了吹花率性抱住墀姊姊放聲大哭。

墀姊姊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講了兩車子好話把她勸住,親自給她重施脂粉,整理釵環。

再向床上喊醒小雕,迫定他漱口洗手臉喝杯茶,穿下長袍馬褂,陪她去給長輩們磕頭請安。

她出來先到楊老夫人那邊,回頭再找馬老太太,張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並章安、劉策、燕達、藍立孝。

忙個大半天歸來,家裡已經堆滿了客人,上自督撫提鎮,下至府縣巡檢,紡集壽堂上立等吹花出來拜壽。

吹花繞道溜走了,一切交給小雕去料理。

李五郭起鳳,他在紫薇軒後面初白園待旦樓照料幾位老人家。

這會兒橫江白練章安跟阿咱老土司燕達在下棋,兩位工夫差不多,下得正吃勁。旁邊混水孽龍劉策負手觀局,他也觀得出神。

那邊角落裡崔巍和藍立孝在放對喝酒,他們也喝得很快樂。

起鳳沒有事,拿了一本書歪在短榻上看。

一會兒傅侯小雕來了,他來尋吹花,吹花不在這兒,隨便向下棋的、喝酒的打個招呼又走了。

小雕走了藍立孝過來吩咐起鳳兩句話,起鳳立刻下樓,找遍了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吹花的蹤跡。五郎是個精細的人,越找不到越要找,結果自然讓他找到了。

□□□□□□□□這會兒,吹花躲在蓼兒洲那邊岸旁,垂竿釣喜魚,已坐了一兩個時辰什麼就沒有釣上,望見起鳳她便叫:“別來打擾我,大半天了,魚影子也沒有麼。”

話聲未絕,湖裡面忽然連拋上來三四條一尺來長的大魚,摔在草皮上打挺蹦跳。

吹花扭回頭看著發呆,冷不防起鳳脫掉身上長袍馬褂扯下靴子,猛可裡翻筋斗倒栽蔥一頭紮下湖中。

先頭只見水面冒起一連串泡兒,緊接著離岸兩三丈遠處躍出一條人影。

這個人頭上挽對丫髻,穿一件藍背心,下面藍布褲叉子,人長得非常雄壯,個子卻不大,渾身肌肉還頂潔白,像白鯊那麼快法,轉掄一雙臂膊拍水如飛。

水花兒再起,李五郎探身出水,脖上纏著髮辮,他穿的是白綢子短褲褂,說樣子就沒有人家乾淨俐落。

然而他的水上工夫本來很不錯,一看距離那人不過七八丈處,那算什麼?

忽的把身子平伏浪裡,載沉載浮的合掌向前伸,使個狠勁兒,雁翅張翼兩條長臂分兩邊向後劃。

下面兩條腿一夾一踹,整個人便像一枝水箭射出了七八丈。

對面人剛好翻過身倒坐著反泳來看他,看他來得兇,他只好又往水底沉。

起鳳撲個空沒抓到人,火速騰身魚躍,倒豎蜻蜒穿下水,那人卻又由岸邊鑽出頭來。

吹花岸上叫:“兀那漢子,你是幹什麼來的?”

漢子笑嘻嘻說:“來看看你的呀,為什麼叫人擒拿我?”

說著他又沉下去,起鳳跟著又竄上來!

吹花急忙高喊:“五郎,別魯莽。”

那人遠遠地浮在水面,打個哈哈說:“阿哥,你水裡原來也很了得!”

這一下起鳳沒有動,那漢子施展踏水法,端的高明,腰以上全出了水,兩隻手向吹花作拱抱拳,踏得那麼快,站得那麼直,如履平地的一逕走到岸旁,堆著滿臉笑,忽的一聳身,人便跳上岸頭,撲翻身望著吹花便拜。

吹花趕緊扔下釣竿起立,嘴裡叫:“喲,不敢當,你太客氣了。”

她竟然伸手去攙他起來。

那漢子起來了又跪下一條腿說:“小人魚殼,特來給前輩拜壽,謹具薄禮,伏祈哂納。”

他雙手獸上一顆小小漢玉印。

吹花一聽魚殼兩個字,喜得打跌叫:“魚殼……你就是魚殼?起來,起來。”

回頭急找起鳳,起鳳溼淋淋地卻站在她背後。

吹花道:“五郎,趕快回去換衣服,另外給帶一套褲褂來,還要一大壺酒,一點什麼吃的,你可別吵得人家都知道。”

魚殼叉手畢直的站在一邊笑吟吟說:“我駛一條小船進港的,船上帶有穿的,酒倒是要拜領兩杯。”

起鳳橫人家一眼,撿起地上靴帽袍自去了。

這裡吹花下死勁瞅緊魚殼,手中握著他送的禮物漢玉印就沒看。

魚殼也在打量她,忽然他又拜手說:“前輩丰采還像二十許人,真是天上神仙!”

吹花笑道:“那裡,那裡,老了,滿四十歲了,你今年尊庚了?”

“小人十九歲。”

“是麼,我也看差不離。真是英雄出少年,你出來行俠好幾年了?”

“小人十五歲流落江湖,虛度日月毫無知識。”

“你過謙了,請坐,請坐。”

說著彼此就岸頭坐下。

坐下了吹花才去看掌中握住的玉印,那是一方極品的漢玉印,鈕上雕刻著非常工緻的九條龍。

看了九條龍心裡覺得可疑,急忙再看印文,印文深篆四個字“四海一家”。

看了這四個字,猛記起那天晚上在御書房裡,雍正帝給她沿途向地方官要長的字條兒,上面欽蓋的正是這一枚花章。

她立刻叫起來:“那來的這件東西,你取了皇上的?”

魚殼從容笑道:“是的,前輩,你不妨說我偷來的,前輩既然稱呼他皇上,小人只好隨俗叫他一聲萬歲爺。

哈哈!這位萬歲爺說是來給你拜壽的,不知道怎麼搞的卻逛上了洞庭湖,洞庭湖眼前就有一場大水患。

長江上游連朝大雨,江水劇烈上漲,可能倒灌入湖成災。小人怪他做皇帝的微服閒遊,熟視無睹,不服氣乘夜偷了他這一顆圖章。

人都說這兒鄱陽王鄧蛟,聲威遠鎮洞庭,小人深恐給鄧英雄引起誤會,以致牽累到前輩盛名。

所以特來拜謁威儀,繳呈此印。前輩如果不以小人為是,小人自甘就縛座前,決不皺眉的。”

吹花眨眨眼笑道:“放心,我還不是這樣人,我曉得你的意思是想來鬥鄧蛟,我可以告訴你,他這個人可以說與人無忤,與世無爭,自從二十幾年前參加過一次南昌府舉義反清失敗以後,他就洗手什麼也不幹了。

要說鄱陽王這三個字,那是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不敢自居於英雄豪傑之流,近來上了年紀了,更是一點兒野心也沒有,你又何苦來呢!

我講的你大約總能相信,這話可以不談。現在請問,雍正帝怎麼來的?坐了什麼船?帶了多少保駕侍衛們?這時光他是不是還在洞庭湖?”

魚殼笑道:“這個皇帝倒沒有什麼大架子,坐的是一隻不很大的畫舫,身邊帶四個人,兩位是護衛,兩個好像劍客之流。

本來他今天是必來這兒的,現在不敢說,因為失落了心愛玩物,大概他會留在那邊來一個大索天下。”

吹花笑道:“來一個,你知道要牽累多少人?這樣啦,我帶你去見他,有什麼事你可以當面請求,當然我要負責你的安全,敢去嗎?”

魚殼笑道:“他那四個保駕將軍全很了得,而且還都是水陸兩路人物,但是我並不怕,我又為什麼不敢去呢!”

吹花道:“你能夠上他的船,偷他隨身的物件,我不能不佩服你藝高膽大。不過你要明白,也許那是僥倖!

別管四個保駕的多好腳色,光講允禎本人恐怕就不容易對付,他的水裡的能耐頗不等閒呢……”

話說到這兒,李五郎親自持個大菜盒,遠遠地穿花拂柳來了。

魚殼望了半晌問:“這位少年確是一條好漢,前輩的什麼人?”

吹花得意笑道:“我的徒弟嘛!我再告訴你,我這兒水上好本領的人可真多,鄧蛟鄧鰍兩叔侄和他們一家人。

男的女的這個不必說,此外有陳阿強阿壯懷明戴明父子叔侄兄弟,我的四個姊姊,楚雲、燕黛、海恰、海悅、海皇帝無坫玉龍郭阿帶,前輩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混水孽龍劉策。其餘我的兒女徒弟,他們大約水裡也都會兩下。”

聽了這幾句話,魚殼駭然汗下,慚愧萬分地說:“小人班門弄斧,有眼不識泰山……”

花青趕緊擺手說:“快不要講這些話,五郎來替我敬魚英雄一杯酒。”

起鳳一邊已經打開了菜盒,這便拿起酒壺斟滿一大杯酒來敬魚殼。

魚殼跪倒地下面向吹花再拜稽首,站起來雙手捧杯一飲而盡。

他從容地看住起鳳說:“阿哥,可否勞駕你帶我去拜見海皇帝、鄱陽王,章劉兩位老前輩……”

吹花笑嘻嘻說:“不忙嘛!你把這兩壺酒喝完,我們就動身趕往洞庭湖,回頭再去迎接你的母親,一同來我這兒住。

我這兒什麼都便當,有的是江湖上來往的豪傑、俠客,讓你也多認識、多交幾個知心朋友……”

魚殼簡直不能把話聽清楚,撲倒虎軀亂碰了一陣頭,跳起身便向那邊蘆葦深處,啜口兩聲口哨,那邊頃刻喲喲呀呀的搖出一隻小小漁舟。

這裡魚殼再去地下搶起酒壺一口氣灌到肚裡,小漁舟也就靠上了岸頭。魚殼先跳下船換衣服,吹花卻把起鳳打發了回去。

起鳳放心不下,他回去急找玲姑商量,卻不想小翠也在白芙院,玲姑將話轉告翠姊姊,翠姊姊暗約人家兩夫妻悄悄同上洞庭。

起鳳趕往備船,小翠玲姑回家拾掇應帶物件,百忙裡翠姊姊把喜萱找來盼咐了一篇話,這才瞞著一家人偷偷跟起鳳玲姑溜了。

起鳳玲姑兩夫妻很不相信魚殼,小翠力說無妨。

他們兩口子兀自不能放心,玲姑暗穿油綢子水套,赤了雙腳扮個魚婆子模樣,船後夾舵打槳。

起鳳在船頭左舷上加了一張櫓盡力搖,他頭上戴著竹笠兒,肩上披一件短袖漁衫,敞開胸膛露出虯結的筋肉。

下面白布短褲,褲頭掛一柄帶皮鞘的小撬子,腳底下艙板邊放倒三枝標槍兩支魚叉,水裡面打鬥慣用的三稜劍,卻就插在背後艙蓬上。

玲姑後面也有嚴密的戒備,她的兵器是一張鐵胎彈弓,一柄兩雙分水鐮。

為著保護翠姊姊安全,還帶有一面避箭盾牌,一個大背袱藉防萬一。

小翠地卻是個沒事人兒,安閒自在盤上腿兒端坐艙裡。

他們這條船看樣子很普通,一葉扁舟,其實是一隻極佳的快艇,趕起路來電掣雲飛,頃刻百里。偏碰著起鳳玲姑又是一對絕好的駕舟人,眨眼間這條船便要駛過甕子口。

五郎望見前面魚殼的漁舟,他便去豎起布帆搶風追趕。

這地方是個熱鬧的去處,舟楫帆檣來往如梭,魚殼自然沒注意到後面來船有異。

吹花她還不是就站在魚殼身旁,也沒想到起鳳夫妻改扮尾追而來。

過了甕子口,船入長江,也不過又走了一程,遠處迎面發現一隻畫舫,左右八枝槳放流而至。

這時候快艇跟魚殼的漁舟距離不及七八丈遠近,玲姑教五郎下了帆徐徐催櫓前進,忽然耳聽吹花柔聲兒尖叫:“前面畫舫來的可是四爺?胡吹花來接您啦。”

胡吹花三個字驚動了左右前後大小船隻過往客商,一霎時江面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講話。

那邊畫舫艙門上立刻出來三四條漢子,打前頭的是個碩長人,光袍子捲起兩邊袖口,揚著手大笑:“吹花老弟,我特意趕來給你拜壽。”

吹花急忙叫:“不敢當麼,爺。”

畫肪漁舟來得都快,問答中間兩邊相隔不及兩三丈。

吹花心存顧忌,回頭吩咐魚殼兩句話,從容聳肩騰虛而起,沒看見她怎麼樣施展,人已經拜倒畫舫船首上。

她拜罷剛站起,這邊起鳳驀地暴雷似的高聲大叫:“崔小翠輕舟求見!”

這一聲叫不知道叫慌了多少人。

吹花卻也不免嚇了一大跳。

那碩長漢子仍然沉著,長袖一揮鎮住了身旁三個保駕將軍,他反而向艙邊走,而且堆起一臉笑,抱拳拱手說:“難得,難得,馬伕人,久違了。”

快艇靠上畫肪,小翠慢慢的由艙裡鑽出來。

吹花上前攙她登舫,碩長漢子迎著她笑道:“咱們不要客氣。”

她還是跪下去磕了一個頭輕輕說:“崔小翠恭叩聖安。”

漢子大笑道:“你也未能免俗,請艙裡坐。”

說著他先進了艙。

吹花緊牽著小翠一隻手悄悄問;“你來有什麼事?”

小翠笑笑不吭聲。

她們倆並排兒步入艙門。

艙雖小儼然像個小朝廷,不過雍正帝還不願意在胡吹花、崔小翠面前排他九五之尊的架子罷了。

艙壁四圍有簡單的排設,地下鋪著地氈,當中放一張書案,案後一張大圈椅,此外就什麼都沒有。

這可不有點像什麼“殿”的排場?

而且地氈,窗惟,椅披,全是黃色的絲綢質料,茶碗,茗壺,花瓶,果碟又都是定製的宮窯,內行人一看還能不曉得主人是什麼身份?

當時雍正帝進了艙便去大圈椅上一坐,椅背後圍列著那四位保駕將軍。

吹花攙小翠渡入舵門,眨眨眼便笑說:“陛下,我覺得太招搖了。”

雍正帝笑道:“這都是舅舅多餘,本來就是,一個人南下的麼。你說,我難道還不會出門?”

他傲岸來個哈哈大笑。

吹花道:“帶幾個人那倒無所謂,我講這是毫無好處的陳設鋪張。”

雍正帝道:“還有一對更討厭的活寶呢?”

說著便向艙後叫:“泡壺茶。搬兩張凳子來。”

艙後出來兩個小太監,改扮個不像男的也不像女的,靦覥地各抱著一張小凳子出來。

吹花看著也不禁好笑。

她和小翠接過凳子並肩兒坐下,笑笑說:“請示陛下現在意欲何往?”

雍正帝道:“見到你,拜了壽我就不想再上翡翠港了。我準備回去。”

吹花笑道:“陛下忘記了在洞庭湖失竊的物件?”

雍正帝驀地一翻朗目,大笑道:“原來又是你搗鬼……”

吹花笑道:“圖章我帶來繳還陛下,但是有個要求……”

雍正帝輕拍一下大圈椅靠手叫:“了不得,你又來敲竹槓!”

吹花道:“不,我要介紹一位英雄拜謁龍顏,他叫魚殼。”

雍正帝臉上微微變色,點點頭,嗯一聲說:“他行竊,讓你抓到的?”

吹花道:“那裡,那裹。”

雍正帝道:“不是你抓他,就必是他向你承案。我要請教,是不是說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找我開玩笑呢?”

吹花正容拱手說道:“陛下為阿哥時譽滿江湖,凡是有毫末技能的人無不躬親接納,今日貴為天子何至不相容一個魚殼?”

雍正帝道:“我認為他簡直侮辱我。”

吹花道:“不然,真本領要賣與識貨人,魚殼身負絕技,不甘寂寞,稍露身手,無非希圖陛下賞識。”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49:23


第十六章

小翠忽然盈盈起立斂衽下拜,奏道:“天育萬物,海納百川,雷霆雨露化被草木,民婦乞貸魚殼一死。”

雍正帝急忙欠身拱手笑道:“夫人請起,你怎麼會認得魚殼呢?好啦,講過了就算,我不再計較了。”

小翠道:“民婦此來不為魚殼!”

雍正帝道:“你還有什麼事情說!”

小翠道:“霪雨為災,長江急漲,洞庭湖濱數萬黔黎將為魚鱉,願陛下憐而察之。”

“不錯,我也覺得很可怕,你意思要怎麼辦?”

“民婦擬懇陛下下詔移民就食,謹具管見,恭陳聖覽。”

說著地由袖口裡拿出一束節略獻上案頭。

做皇帝的一邊客氣地請小翠就坐,一邊就案頭上打開地的節略看,這節略並不太長,他看得也快。

看完了點點頭笑道:“當然照準。不過,你這節略總不能是今天臨時寫的,你怎麼知道有這一場水災?又怎麼知道我能來?”

小翠道:“傅夫人此次上興安嶺鬥黑努兒妖僧,阿爾泰山海容老人先知此事,特遣神力老侯爺暗中相助,交由傅夫人帶回賜書,密囑民婦到時進謁龍顏為災民請命。”

雍正帝發了一會怔,嘆口氣說道:“天災流行,國家代有,海容既能先知,咱們凡夫俗子姑盡人事啦!”

說著他伸手案上拿了筆,小翠急忙站起來過去替他磨墨。

眼看他抽出一張特製的大信箋,不假思索,奮筆疾書:“朔南巡湘鄂,江水暴漲倒灌洞庭湖,湖民將有滅頂之厄。

特敕馬伕人崔氏研討救災策劃,所擬節略甚有見地,合準照辦。茲派趙振綱、鄧蛟、馬念碧主持其事。

仰湘鄂贛三省官吏妥予協助,供應所求,勿得推諉,務使災民有家可住,衣食有著,為要,該撫知道。”

皇帝弄筆墨,馬馬虎虎,寫完這些字,畫個押,再拿小翠的節略胡亂給一陣加批。

接著他笑笑看著吹花說:“這事恐怕你還是要管,振綱反正沒有事,教他多出一分力好了。”

吹花這會可不也站在案邊,她也笑笑說:“這算手諭哪,是不是呀?該撫知道。您教我們找那一位撫臺?”

雍正帝笑道:“隨你們的便,找那一個都行。”

吹花道:“我請求辦事的增派一個魚殼,他冒死犯顏驚駕,原也為著救災嘛!”

雍正帝道:“要加你自己去加,我未便派他。”

吹花笑道:“魚殼和振綱、鄧蛟、念碧還不都是草民,有什麼未便呢?加上去沒關係的,這樣做好讓江湖上一班英傑,明白一下您是什麼樣氣度的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總是有你的理由,遵辭啦!”

他又扶起筆向那手諭上馬念碧名下添注了兩個字魚殼。

吹花拿掌中一枚四海一家漢玉印章給添注地方蓋個模影兒,順手把印章交還,笑道:“您大約不想見魚殼了?”

雍正帝不大歡喜的樣子站起來說:“見他幹麼?我就要轉舵北返,否則一定會引出很多麻煩。好啦,你們回去吧!”

他拱拱手,人又坐了下去。

吹花疊起他的手諭和節略笑道:“我們這就走,有句話講出來您也放心。關於花多少錢,這都是胡吹花的事,決不開銷官府庫銀,前次她上興安嶺又發了一筆財,那算是黑努兒的窟藏,少說點一千萬,夠花了嗎?”

她聳聳肩拜拜手,就不讓小翠再跪下磕頭告辭,一把拖住她走了。

雍正帝點點頭,看著她倆走了,他也就放船回京了。

□□□□□□□□吹花、小翠、玲姑,她們坐上快艇趕回翡翠港。

李五郎起鳳陪魚殼上洞庭湖接魚老太太,他們這一去耽擱了好幾天。

吹花在家一切佈置就緒,頭一次她親自前往拜訪江西巡撫姚廣智。

姚廣智原是自家人,自然什麼事都好商量,由他諮文湖南當局,那還有什麼困難的?

官府方面打通了門路,吹花央請楊吉庭和李夫人燕黛出馬幫忙救災。

因為吉庭做過河道,署過江督,對於水利可以說具有很深經驗。燕黛常年贊襄吉庭辦理水災賑濟,她也是個內行人。

鄧蛟不愧人稱鄱陽王,不單說鄱陽湖,三江五湖的水勢全瞞不了他,為人又是很細心,仁厚,勇敢,不怕困難。

教他出來治水,實在是再好沒有了。

再說魚殼,魚殼他對洞庭湖情形,那是更明白,更熟悉,這回事總算由他發起,他還能不賣死勁?

委員中一個是念碧,念碧雖然不及鄧蛟魚殼精通,但生長鄱陽湖,對於水他也還能糊塗到那兒去?

而且救災移民的策劃出諸他的夫人崔小翠的主動,他更無不盡心盡力之理。

此外還要提到兩位高明的人,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混水孽龍劉策。兩位老人家久居長江流域,為著賑災救民,他們自願出任趙振綱幕後參謀。

振綱他算奉委四委員的首領,可是他地道外行,偏偏福份好,參贊樞機的人就有那麼多,然而也還不甘落後。

他對眾宣佈凡是對官府方面交涉折衝由他個人承當,決不勞動別人。

吹花眼看大家都非常熱心,她一高興便把紀珠紀俠、燕月、懷明、戴明晚輩五弟兄全給派出交給振綱帶去辦事。

又教阿強、阿壯兄弟率領鄧家一班子弟兵隨眾出發。就地結筏造舟負責水上救人。並請藍立孝、崔巍帶鄧鰍父子管理財務專辦散賑事宜。

分發停當,第一批振綱率紀珠等一行六個人帶四個跟班先往長沙見到撫臺劉序,隨後是阿強阿壯領眾趕去造船結筏。

第三批走的人卻多,計有章安、劉策、吉庭、鄧蛟、念碧、鄧鰍、阿喜、藍立孝、崔巍、燕黛又約了海悅。

大夥兒押送大量銀錢糧秣布匹以及應用藥品物品。

行舟兩百艘,帆檣蔽天而出。

這般老少走了兩日夜,吹花在家倒按捺不住,好歹她又帶了小綠、小晴、玲姑、寶綠四姊妹,短棹輕舟逕奔洞庭湖。

辦一椿善事,就怕沽名釣譽不管實際,像吹花這一類人決不是這一套。

再來也怕財力、人力、物力不足。他們有的是錢,是人,是物。財、人、物既然都沒有問題,也還怕官府方面礙手礙腳。

但趙振綱懷賚皇帝的手諭往見劉撫,劉撫深知這位威鎮北方的鎮遠鏢行趙總鏢頭,跟萬歲爺什麼交情。

而且隨帶的隨員又有神力威侯的大公子,山西李巡撫李志烈的令郎,劉大人嘛也嚇壞了,跟他還有什麼講不通的呢。

振綱等一行人趕入洞庭湖著手救災時,恰正是洪水氾濫災情極端嚴重的關頭。

好在一切事先準備周到,人財物力充沛,大家一本善念居心,不辭險阻艱難,櫛風沐雨,搏鬥驚濤駭浪之中,在不斷的努力,官民合作之下,保全者千家,獲救者萬數千人之多,真是功德!

這一場功德,不可謂不大,辦完這一回事卻已是深秋季候。

魚殼從此奉母命居思潛別墅,來乾隆年間,他又出山幹些俠義勾當。

吹花感激雍正皇帝知遇之恩,過了年趁義勇老侯爺張勇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和趙振綱、楚雲、楚菊、楚櫻,而及黃麟、鍾氏、郝氏,大夥兒回京之便,特派紀珠隨帶喜萱,紀俠隨帶小晴,燕月隨帶楚蓮,念碧隨帶寶綠,四對夫妻同行。

吹花她親繕密奏,託張勇呈官家,說明送紀珠四弟兄入朝隨駕侍衛,約期五年,期滿賜歸。

在四弟兄留京當差期間,江南八大劍俠更番至宮廷行刺雍正帝。

第一次去的是甘鳳池,鳳池在八俠中居末一位,他的武藝可不在大哥了因之下,但他卻碰著紀珠當值。

珠大爺手中幾路大羅劍,雷鳴電掣的,變化無窮,厲害無比,鳳池終於甘拜下風,鎩羽敗退。

第二次去的是白泰官,白泰官以輕功縱跳工夫稱雄於世,他遇著念碧。馬鏢頭以逸待勞,穩紮穩打。

白泰官左腿中劍,狼狽而逃。

第三次去的是路民瞻,天生一個莽傢伙,使的是單刀,他巧逢二爺紀俠。

紀俠以巧戰取勝,混鬥三十合,姓路的前胸後背各中兩枝鐵翎箭,紀珠不忍重傷,佯追胡叫,暗自放他生還。

第四次來了道士張雲如和女俠呂四娘。他們恰遇李公子燕月守衛乾清宮。

燕月拳劍無雙,他算弟兄中最能戰的一個,正好敵人也是二三把交椅腳色,勢急鬥酣,燕月盡展胸中所學,劍號燕支,斷金切玉,技傳妙法,鬼泣神愁。

緊切裡張雲如斷劍傷胸,呂四娘倉促以匕首應戰,且戰且走,燕月奮力追敵出城,擒張雲如劫持四娘就範。

四娘憤恨填膺,矢言父仇必報,燕月深表同情,告訴她,他們四弟兄不久即將歸隱,勸她暫時忍耐。

四娘感激立誓,五年之內不再來京生事,即夜護送張雲如南返就醫。

她這一去果然數易寒暑查無下落,事過境遷,雍正帝漸漸的也就忘記了他們江南八大俠了。

紀珠等留京數歲,乞養歸休,這時候他們各人都有了一群兒女。

小紅一舉得男,喜萱得一男一女,小晴卻只有一個女兒。

燕月的兩位夫人,楚蓮連舉三位千金,小綠生了一對男孩子。

崔小翠體弱無出,柳寶綠頭胎弄瓦,隨後卻來個一連串雙生,五六年之間,她居然有六男一女。

馬老太太和馬松夫妻做長輩的樂也樂壞了,寶綠做母親的累也累昏了。

□□□□□□□□家庭必須有小孩子湊熱鬧,誰又能說不疼愛小孩呢!

吹花她畢生的結晶只有一個紀寶三爺,大爺紀珠,二爺紀俠,姑娘紀玉,那都是楊夫人吉墀所出。

不過他們小輩本身根本弄不清那一位媽媽是他們親孃,做母親的從來就不告訴他們誰是誰生的麼。

吉墀年紀雖比吹花大,但向來總是以側室自居,吹花對墀姊姊隨便儘管隨便,尊敬卻也尊敬到十分。

她們倆的交情就像一塊生鐵,劈是劈不開,拆也拆不散,兩個人一條心。凡百事分不出彼此,所以她倆永遠是快樂的,祥和的,現在輪到抱孫的日子,她們自然更懂得怎麼樣享福了。

吉墀晚來好佛,她還不大肯管小把戲的瑣事,吹花就有那麼大的傻勁兒。不但愛自己的孫子,別人家的小寶寶也是她的命根兒。

一清早天還沒大亮就起來教燕來練武,燕來已經九歲,也聰明也肯吃苦,再來吹花做姑母的督導他嚴。

燕來在一班小孩子中他最大,年紀大輩數也大,最難得的卻還是福份大。

他同胞胎哥哥燕惕,自從紀珠紀俠等進京隨架當侍衛第二年春間,就跟他父親母親回去西康。

父親燕達不久墜馬折頸身亡,龍珠趕往奔喪,遵奉盟兄遣囑,親送他前往蒙古投拜喜王爺為師。

喜王爺倒是非常愛惜,傳授他平生所學,作成他一條沒奢遮好漢。

可是他到蒙古已經十歲,在家教育欠佳養成不良習慣,以致後來幾乎墮落,他就是命運不及弟弟燕來。

燕來承繼龍珠為子,龍珠教育有方,因為要使兒子文武兼長,他那天親至梧桐館以全禮拜求崔小翠收徒,那年燕來還不過四歲。

念碧和寶綠都不在家,小翠也總是清閒無事,課讀窗前,儼然嚴師。

五六年以後,紀珠、紀俠、燕月、念碧摯眷告休還鄉,帶回一大群的小孩。

燕來已懂得自己用功,不需要小翠怎麼樣操心了。

家裡雖則回來一大批小寶寶,燕來依然吃香,吹花還是竭力訓練他,小翠也還是盡心地教育他。

直到他滿足了十二歲,吹花方把他交給大師兄郭阿帶領去各處遊歷。

喜萱的一男一女相差不過一歲,男叫恆,乳名三玉,女字雙萱。

小紅的男孩子比雙萱要小兩歲,叫常,出生地也是京都。

小晴的女兒跟雙萱同庚,她叫晴蓀。

楚蓮的三千金叫松竹梅,姊妹相差也不過一歲。

小綠一對男孩是燕月請假來家生的,哥哥叫伯奇,弟弟叫仲遠。

寶綠頭胎女兒就叫小寶,她算大姊姊,底下孿生六兄弟叫復、鹹、震、師、乾、艮。

這群小寶寶,最大的六歲,最小的也三歲了。

吹花一早起來便到初白園中教練燕來,雖然園中待旦樓上住著幾位名家如章安、劉策、龍珠等,她就是有那麼大牛勁,決不讓他們多管閒事。

她說得好,各位導師的章法,胸中邱壑各有不同,小孩子啟蒙之始,不許心有二用,基本工夫允宜抱經守一不可混雜,雜則難純。

譬若初學寫字,豈可顏柳歐蘇齊來?

她這樣說,大家自然只好讓她一個人去忙,這一忙約莫忙個把時辰。

太陽上升時她回去梳洗用膳,用完早膳又出來順途拜訪各家小寶寶,每到一家總要逗留大半天工夫。

說也奇怪,那一個小寶寶對她都有好感,來了非要她抱,一早到晚她總要弄髒幾套衣服,不但不討厭反而樂此津津有味。

不管那一家,鄧家,馬家,陳家,楊家,李家的孫少爺孫小姐一樣稱呼她爺爺,這位假爺爺終日陶醉於眾多不同姓的孫兒女群中,總是歡天喜地的開心。

像這樣日子就不覺過得飛快,一轉瞬又是幾年光陰。

燕來由無玷玉龍郭阿帶帶走了。

喜萱的男孩子恆,小晴的女孩子晴蓀,楚蓮的大千金松,寶綠的長女小寶都已經滿了十歲了!

最小的小紅男孩子常,小綠的二公子仲遠,寶綠的第四胎兄弟乾和艮也都七歲了。

其餘傅家雙萱,李家竹、梅,伯奇,馬家的復、鹹、震、師都在八九歲之間,讀書的讀書,練武的練武。

吹花教武,小翠課文,她倆越發忙得不可開交。

但這年頭卻也辦了好幾件大事,一是紀玉出嫁。

姑老爺京都常厚銀號少東黃麟的長男,官章步瀛,說年紀比紀玉要小一歲,說輩份紀玉也要比他長一輩。

因為鍾氏、郝氏幾番來信求親,吹花感念黃麟祖父黃寶華老公祖在日對胡家有恩,獨排眾議慨然允婚,親自送女入京遣嫁。

那時候紀玉已是廿三歲的大姑娘。

步瀛卻也不錯,二十歲中了第七名進士欽點翰林,倒是一名貨真價實的才子。

論家世累葉簪纓,富堪敵國,講起來並不見得辱沒岳家。

第二件大事,是崔小翠跟父親崔巍前往福建崇安縣,營葬她慘死非命的母親張晚翠的枯骨。

這回事吹花執意大開排場,下命紀珠小紅這一輩弟兄姊妹全體陪伴翠姊姊偕行,連寶綠的六個雙生男孩子都教帶去,吩咐紀珠協助念碧大事鋪張。

他們一行人到了崇安縣赤石街下榻馬副將向榮家中。

向榮壽逾古稀,依然健在,他老人家算是當年小翠蒙難時認的幹老子,十餘年父女不通音訊一旦聚首,其喜可知。

人也總是難免勢利眼,眼見跟乾女兒一道來的有世襲神力小侯紀珠弟兄,他們要算是皇親國戚。

其次是山西巡撫內調協辦大學土李志烈的公子燕月。

其間還有兩位少夫人小紅小綠,她們孃家廣東首富,父親郭阿帶蓋世英雄。

馬老將軍何幸得遇這等人物,他老人家樂壞也忙壞了。

馬家在崇安縣是第一等縉紳門第,馬向榮老將軍好歹總是個紅頂子花翎兒的官兒,他的兒子克武又是一名武舉。

由他們父子出面對外這一宣傳這回葬事自然就不能寂寞。

紀珠大爺一脫手便給花掉幾萬兩銀子,馬家人看得咋舌頭,大爺還像千萬份對不起翠姊姊似的。

翠姊姊的仇人是本地烏家莊武舉人烏良,烏良當年已經死在紀俠的手裡。

可是俠二爺舊地重遊,仍然未能忘情,巴巴獨自跑一趟烏家莊存心生事。還好烏家人早就逃避一個空,這才罷了。

□□□□□□□□小翠回來江西,又給父親納妾,崔巍這年頭還不過六十幾歲,身體頂健康。

小翠唸到崔氏嗣續問題,請教過馬老太太,老太太認為應該做,託由吹花的幾個銀號管理人蔣老掌櫃為媒,娶了書院街楊御史公館一個二十五歲的大丫頭霍氏。霍氏後來連舉兩雄,這兒交代過就算。

現在要說第三椿大事,那是橫江白練章老英雄章安的喪事,章老人享壽九十有四歲,無疾而終。

這時候的玲姑已有了兩個男孩子,大的已經十歲叫李宣,小的叫章起,承繼章家為後。

章安生前有志結茅廬山,吹花不忍有負老人所望,特為卜葬廬阜白鹿洞之陽,親為主持喪禮。

遍察了千里外江湖英俊,義土遺臣親臨執紼。

這一場熱鬧情形,並不比崔母張夫人葬事簡單。

混水孽龍劉策,自願結廬守墓,吹花勉如所請。

這位老英雄晚年皈依奉佛,二十年後坐化廬山。

第四椿大事,新綠吹花兩姊妹發起為義父側天雕郭明修墓,郭老前輩身死無後,由他的沐恩弟子陳阿強阿壯命懷明戴明各以一子承繼。

這一番修墓更是了不得排場,傅家、郭家、鄧家、陳家、牽動了馬家、李家、六家男女老幼同上武夷山。

大興土木為郭老英雄設陵建寢,勒石立碑紀念一生俠義事蹟。

既上武夷山不免要去朝禮法明大和尚住持的彌陀寺,大和尚久不在寺,寺已荒蕪不堪,這當然又得費工夫加以修葺。

他們逗留武夷山五六十日,就不曉得花了多少銀子,同時又抬舉了做東道主人的馬向柴老將軍一陣大忙。

辦完這四椿大事以後,各家都還有各家的俗事。

郭龍珠每年河北掃墓,郭夫人新綠回粵料理家務,阿強阿壯一家人閩南省親,雲姑水姑寶綠尋求孃家親舊。

乃至於燕月的妹妹憶蕙出嫁楊吉庭的二公子成之,李志烈告老還鄉享福,以及各家少夫人生子添丁諸多喜慶,這裡只好從略。

□□□□□□□□卻說青花老尼,自從那年門人白雲居士第五岫,凌霄羽客伍鶴招災闖禍,綁架鎮遠鏢行鏢頭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結果落小峨山下院。

伍鶴,第五岫身死化龍大爺劍下,惡道馬善毀於白玉羽手中。

馬念碧匹馬入川,柳寶綠,雲姑,水姑棄暗投明。

千手準提胡吹花,李夫人燕黛,夜登大峨山,潛人虛靈洞府盜劍救人,燕黛劍斬峨嵋派第一流劍客啞巴常道。

吹花施展壁虎功破牢劫獄。

青花老尼負氣下山追敵,不單是勝不得無玷玉龍郭阿帶,而且還戰不下紀珠、燕月、念碧。

為著妄圖冒險刺殺叛徒雲姑遮羞解嘲,她卻險些捱了吹花一劍。

這一場鬥爭,老尼傾巢而出,蓋已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但胡吹花來去自如行若無事,處處還要賣弄寬大為懷不為己甚的惡意留情。

老尼氣憤填膺,羞愧無地自容,當即悄行下山逕奔興安嶺投奔黑努兒。

黑努兒跟她確有很深交誼,慨然答應助她一臂之力,報仇雪恨。

可是這個妖僧可是有點怕法明和尚和海容老人,因此他又慫恿她上崑崙山拜訪兩位異人奇士。

在那祁連、賀蘭、陰山三山之中蟄居著兩個異人,一個叫什麼崑崙子一個黃龍子。

這兩人原都是道士,道士入山採藥,覬覦地下寶藏,因而流連忘返,年代久遠,靜能生慧,練成妖術通神。

究竟他們真有多大能耐,到底也還是沒有人能講得清楚。

他們跟黑努兒是好朋友,物以類聚,他們本來都是人妖。

青花老尼奉黑努兒之命,隨帶厚禮入山拜訪,但崑崙子,黃龍子認為事不關己,拒絕幫忙。

老尼哀求無效,回頭她又到興安嶺尋找黑努兒,可憐黑努兒恰在這時間,死於吹花的尊翁玉翎雕的白龍劍。

老尼痛不欲生,下山到處調查,有個販馬的羅剎人指點她。

前個把月有三位中國人,兩男一女由興安嶺下來,帶著一批貴重珠寶,重價購買六七匹好馬過江而去。

聽說這三個中國人中女的模樣兒,分明是胡吹花無疑,老尼恨得幾乎喪命,匍匐重上賀蘭山將黑努兒慘死情形告知崑崙子黃龍子,這兩位妖道也就沉不住氣了。

崑崙子,黃龍子,與其說他們要為亡友黑努兒雪恨,反不好說他們為黑努兒的窟藏捻酸的恰當。

他們深知黑努兒的窟藏差不多都是無價之寶,一旦為胡吹花所得,逼使他們妒念如焚萬難忍耐。

既然決計下山尋仇,那就不免要詳細打聽一下敵人虛實,青花老尼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妖道並不把千手準提、無玷玉龍放在眼裡,但對法明和尚,海容老人卻不能說絕無忌憚的。

論武他們的確十分了得,崑崙子使的是一種怪傢伙叫鐵腳鬼王,樣子跟郭阿帶所用的八寶銅劉相同,重量較輕。

八寶銅劉是個合掌禮佛的銅童子,鐵腳鬼王是個餓鬼模型。

鬼王頭特別大,額前腦後倒生八個角,角尖各有小孔,像啄木鳥的嘴,裡頭藏有毒液,假使獨角尖刺破肌膚流入毒液,這個人就要立刻渾身潰爛而亡。

此外還有一件暗器,叫萬華雷鞭,其實只是飛刀,使發時一出手便是五枝,旋轉拋擲,萬華閃閃,可真是厲害不過。

黃龍子的兵器叫狼牙棒,不算長兵器又不算短兵器,柄末有個螺旋蓋子,旋開蓋表面會出來一股黃煙。這種煙不用說也是極毒藥劑,嗅著便要昏迷不醒。

他也有個暗器叫赤龍鏢,那是頂刻毒的戰場上制敵火器。

兩個妖道雖則夠兇毒夠陰賊險狠,然而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的大名使他們仍有戒心,因此也就不敢孟浪從事。

他們把青花老尼留在山中祭練法寶。這法寶是一種毒沙,裝在鐵銃裡用火繩發射,中人即死無可救藥。

這東西大概不太容易練好,所以一拖就是幾年。

□□□□□□□□這一年吹花小雕五十雙慶,剛到五月紀珠等就忙著準備慶壽,他們都忘記了青花老尼,只有崔小翠暗自擔心。

五月初五初五日下午,大家過了節都在桃花水榭納涼,唯獨吹花酒喝過量睡倒了。

忽然十年來不曾見面的柳復西駕著一葉扁舟來到,他依然行腳頭陀打扮,一身破破爛爛的,骯骯髒髒的而且還帶些瘋瘋癲癲的樣子。

小舟傍著水榭扶梯邊停泊,他是蕩著走上來,馬上讓回欄上一大群老媽丫頭們給攔住,不讓往裡走。

頭陀驀地一聲大叫:“柳復西求見崔小翠。”

這一聲大叫彷彿晴天霹靂,震得敞廳裡男女老幼一個大跳,阿帶和小雕急忙趕出去迎接頭陀。

還來不及請安問好,便被頭陀一手捉住了一個,他笑得前仰後合叫:“雕兒、龍兒,你們真舒服,天塌啦,地崩啦,火燒起來啦,水漲上來啦,你們……你們……哈哈,哈哈”

阿帶跟小雕怔住了,背後繁青、新綠嚇得哆嗦著叫:“柳大爺,你怎麼搞的?”

老姊妹一陣心酸,匍匐下拜,淚下如繩。

新綠、繁青這一下跪,跟著拜倒的人就多啦,水榭走廊上黑壓壓堆滿了男的女的。

柳復西跳著赤腳叫:“起來!起來啦!告訴你們我不見吹花,誰要去喊那丫頭醒來,我要誰的命!了不得,有兩個不要命的向紫薇軒跑了,站住,站住!”

這走廊隔著一長列房子,誰也不能看見有人往紫薇軒去。

阿帶心裡想:你這野頭陀見鬼呢還是真有其道行,邊想邊叫:“瞧瞧誰?”

新綠爬起來便望屋裡走,屋裡朝西那一邊窗戶望得見前面板橋上果然呆站著一對小丫頭,看樣子就是跑不動。

新綠曉得柳大爺具有神通力,暗中倒是替他歡喜,她也不管那兩個小丫頭了,回頭出來向阿帶點頭使眼色。

復西還在跟小雕說瘋話,阿帶笑道:“野頭陀,您近來總必是有點道理,接引我啦。”

復西大笑道:“西天和南天全沒有你這魔王的路走,教我接引你那兒去?”

新綠叫:“柳大爺,請屋裡坐!”

復西叫:“別叫,別叫,我沒有空,崔小翠怎麼樣?過來我有話對你講呀!”

小翠趕緊過去重新下拜,復西張目把她看了一會,慢慢說:“好,難得,難得,你修得真快,陪我來。”

他推開阿帶和小雕,翻身便奔扶梯跳下小舟。

小翠只好手牽著裙跟他走!

綠儀追在後面叫:“師父,我來陪翠妹妹好麼?”她伸手攙住小翠一隻胳膊。

柳復西笑道:“好吧,諸葛先生,你又歸寧了。翠妹妹船頭坐,你在後面撐船。上來吧!”

綠儀關照小翠坐下,她便到船尾去。

復西解掉繫纜,就舷邊蹲住,指點著說:“對面樹蔭下好講話,別跑太遠,他們會不放心。”

綠儀答應一聲是,雙手這一扳橈推漿,小舟飄飄地走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50:16


第十七章

復西瞅定小翠說:“你知道大難將臨?”

小翠輕輕說:“我知道時候到了。”

復西道:“我奉大和尚命……”

小翠急忙合什當胸,綠儀火速挪舟靠泊,搶出來挨著翠妹妹旁邊坐下。

聽復西接著說:“和尚要我來把小雕帶走,因為他的母親白玉羽要在這一場浩劫內兵解昇天,怕他受不了刺激。”

綠儀焦急的問:“祖師爺也沒有辦法挽回?”

復西笑道:“劫數難逃,還有一位藍立孝,他也得死!”

小翠顫抖著默唸兩聲佛。

復西道:“大和尚和海容老人會趕往八月十二這一天前來匡廬應劫,凡是跟和尚有關係的人,可於初十這一日起陸續登山相見。

十三夜子時劫運當頭,青花老尼該遭紀寶殺害,但另有兩個妖道須以白龍劍斬之,大和尚決不能再開殺戒,此事著小翠負責,當機立斷,不可猶豫不決,稍有怠慢,當防阿帶不保呢!

翡翠港於十二日酉時正佈下八陣圖,驅六丁六甲守護,遠道趕至給吹花慶壽的人,都要暫禁在家,不得輕舉妄動。

小翠要在布好陣圖以後,由念碧連夜護送廬山白鹿洞,聽候海容老人的調遣。你記著啦。”

小翠合掌回說:“弟子記得。”

復西由懷裡摸出一個棉紙大信封遞給小翠,笑道:“這裡面並非什麼錦囊妙計,只不過調兵遣將的安排,請你帶回去交給吹花。

據海容老人估計,敵人黨羽不會超過三十眾,我們出動的人馬不能比人家更多。海容、法明、玉翎雕,他們來應劫不是來參加戰鬥。

戰鬥的人我主張以阿帶對崑崙子,吹花敵黃龍子,這兩子便是我剛才所講須以白龍劍斬之的妖道。

以燕黛擋青花老尼頗嫌稍弱,然而無妨,臨時自有救星。小翠,你獨成一軍,居高臨下,應變制敵,以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做你的前鋒,請新綠、繁青作你的護衛。

以念碧、燕月、紀珠、紀俠和李五郎起鳳為五虎上將,以楚蓮、玲姑、小紅、小綠、小晴副之。

諸葛先生,你為留守大將,看家是你的責任,海怡、海悅、喜萱參贊戎機,雲姑、水姑、花姑歸你調遣,再不可開門揖盜,重踏前次覆轍。

要曉得你翠妹妹不在家中,崑崙子,黃龍子無論妖術武藝都不在赫達番僧之下,假使讓他們闖進一個,那就什麼都完了。”

說著拍掌哈哈大笑,笑得諸葛先生夾耳根都紅了。

復西笑罷又說:“鄧蛟、鄧鰍、阿強、阿壯、懷明、戴明、阿喜,帶領鄧家子弟兵,藏舟翡翠港四圍蘆葦深處,以長弓硬弩拒敵偷襲,這一枝兵或許使用不著,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馬松、郭龍珠,只許他們倆喝酒睡大覺,不許他們兩個多管閒事,招惹事非,以免破壞大事。

十三這一天酉末戍初可能畹君夫妻會趕到,別讓他們進翡翠港,翡翠港絕對要斷絕通行,他們被迫必然回甕子口。

喜王爺,這位海容老人的高足,將在那地方立下一件奇功。這無非說給你們一個大概,橫豎我的信上說得很清楚了,你們可以仔細去看。

最後我還得告訴你,小翠,你布好八陣圖,就由念碧送你下船,船出鄱陽湖天已經大黑,你的船好像飛鳥一般快駛往九江。

至於怎麼人會到廬山白鹿洞,那你就都不要管,更不用害怕,凡事你相信海容老人的法力好了。

最要緊還是那一句話,事急勢危,必須及時放出白龍劍,倘有差池,不但阿帶堪慮,還恐三傑臨危有失。

我不能逗留太久,現在就得走,把船放回去,教小雕下來見我。記著,我們走了一會,就要派人送一百兩銀子到甕子口胡麻子酒店交我,那是預備做小雕長途盤纏用的,他會花錢給少了可不行。開船啦!”

說著他往船後走去,綠儀站起來拿竹篙子一觸岸旁樹根,船這就飄回來了。大家還圍在扶欄上看!

復西下面大叫:“小雕,小雕,下來我有要緊話對你講。”

綠儀攙小翠登梯上岸來了。

小雕越欄跳到船上,船又開走了。

小雕讓柳復西帶走了,綠儀墊出兩百兩銀子,密派鄧鰍的兒子阿喜送往甕子口胡麻子酒店交代。

她和小翠就是守口如瓶,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憋得一家子男女老幼滿腹狐疑,誰都有個同樣感覺,覺得眼前將有什麼樣嚴重事情發生。

天黑了,吹花好夢初醒,小翠即到地屋裡,遣走老媽丫頭們,掌上燈關起門,拿出復西留下的信給她看。

那是一大疊的信箋,無所不至的指示。

吹花看著很傷心,立刻傳喚諸葛亮先生,綠儀來了三個人又作一番商量,便教請阿帶,新綠、鄧蛟、繁青、燕黛會議。

大家對於戰鬥並不認為可怕,但因白玉羽和藍立孝在數難逃,這使各人非常難過。

新綠主張有的事必須暫時守秘,說小輩中感恩白老人、藍爺爺的人太多,第一個小綠難防,她跟藍爺爺情如骨肉。

其次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他們弟兄受惠白老夫人,誓死圖報,假使漏了消息,他們必會自作聰明惹出麻煩。

這話吹花深表同意,當晚她在紫薇軒敞廳上當眾宣佈青花老尼即將率眾鄱陽湖尋仇,說法明祖師爺今天特遣柳爺爺前來通報,吩咐大家決作準備。

隨後地說:“青花老尼本人的武力不亞於我吹花,她所邀集的黨羽,其間有兩個藝臻上乘的妖道,叫崑崙子、黃龍子。

這兩人不但我們難於對付,就是祖師爺海容老人也畏懼他們三分,所以我們急須及早作打算。

小一輩弟兄姊妹中,有的武藝很荒疏,看起來實在很危險,自明天起,我派紀珠、燕月、念碧、小綠,領導大家勤習大羅劍。

每七天我親自檢查你們一次,誰不用功,那是別怪我不客氣,我決不留你們的臉面,記住!

今夜我把話講過了明天就不許再提,大家埋頭下工夫,旁的事一切不要你們管。現在你們回去拾奪兵器,明兒一早我在蓼兒洲打麥場等候你們。”

講完這一篇話,她即將大家趕散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吹花、阿帶、燕黛先去打麥場上練劍,紀珠、念碧、燕月、小綠隨後趕至。

等到大家都來了,單單不見紀俠兩口子。

吹花憤然大怒,喝令紀珠前往抓人。

二爺被大哥押至場中,據說因為肚子痛,剛由茅房出來,以致晚了一點。

吹花存心懲一戒百,不管這一套,罰他跪在地下,左右開弓兩邊自打二十個嘴巴,同時再把小晴嚴厲訓斥一頓了事。

自這一次起,大家就都嚇破了膽,都是娶妻生子的人麼,誰受得了這樣丟臉?說不得只好處處當心下苦工練習。

日子過得飛快,一晃夏去秋來卻已是金風送爽季候。

□□□□□□□□大家都知道廬山,大概認識廬山真面目的人卻也不太多。

多少年以前的廬山也不像今日的廬山,今日的廬山可比人工雕磨的鑽石珠寶,過去的廬山據說是天然的璞玉渾金。

究竟前者佳還是後者美?見仁見智各有好評。

該山在江西省九江縣南,三面臨水,一面朝陸,千壑萬巒,煙霞瀰漫,這就不免顯得有點神秘,因之神話從而叢生。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廬山有仙,白鹿洞,墨池,玉淵,這些名勝地方都說是仙人遊憩盤桓所在。

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恐怕也就是所謂仙人,所以他們來時講好的要住在白鹿洞那個地方。

八月初三這一天起陸續就有人趕去白鹿洞準備,預備供養的東西無非香花燈果等等的食物。好在洞旁原有吹花為混水孽龍劉策起蓋的守墓茅廬,這茅蘆倒是不小。劉策死後,李五郎、起鳳和章玲姑兩口子,年年登山掃墓,總帶有匠人連帶修廬,因此這茅廬一直保持個完好如初,現在恰好做了吹花、阿帶、燕黛的行轅。

他們帶的是五虎將,紀珠、紀俠、燕月、起鳳、念碧。五副將楚蓮、玲姑、小紅、小綠、小晴,一共十三人。

道家注重奇數,這也是海容老人的見解,授意柳復西擬定的安排。

到了初十這一日大家都到了,只有念碧沒有來,他留在家裡等護送崔小翠偕行。

小翠的崗位另在一個地點,那地點更冷僻更高曠,那兒也結有一個竹寮,她是主帥,新綠、繁青、海怡、老姊妹隨轅保駕,鄧氏三傑,化龍、化鯤、化鵬,三兄弟在帳前聽令。

她這邊七個和吹花那邊十三個人恰好二十人,預算加一個紀寶,總共二十一人,這便是全部備戰人員。

留守的反而要比較多,單是鄧家子弟兵就選出一千餘眾,一半歸諸葛亮先生綠儀調遣,一半交鄱陽王鄧蛟管帶。

鄧蛟率鄧鰍、魚殼、阿強、阿壯各領五十人十隻舴艋巡邏翡翠港外圍。

懷明、戴明、阿喜統兩百人思潛別墅傍岸埋伏。

參贊綠儀惟幕的人也不少,前輩有楚雲、海怡。平輩有云姑、水姑、寶綠。此外還有三位大將,趙振綱、郭龍珠、馬松。

振綱楚雲老夫妻剛到,龍珠,馬松,不讓他們做點事當然不行。

看看延到初十這一日,各地方遠來祝壽的客人越聚越多,綠儀下令戒嚴,許進港不許出港。

男賓接應初白園,請唐子安、楊吉庭、崔巍和紀玉的姑老爺黃步瀛招待。

堂客安頓海棠廳,由吉墀、白玉跟鄧家三妯娌照料。

小翠眼見客人老幼聚集,心有不安,下苦功一再指點綠儀八陣圍演變巧妙,叮嚀囑咐必要時可把阿喜內調幫忙。

說他深知遁甲術數可資臂助,綠儀唯唯領教。

十二這天,小翠一清早起來齋戒沐浴,急忙趕往桃花水榭會晤綠儀,派人請鄧蛟前來查詢翡翠港外圍警戒情形,作一番縝密詳細研討。

然後她又約了喜萱、雲姑、水姑、寶綠和阿喜巡視港口八陣圖聚石的準備。

這一個動天地驚鬼神,奇離怪誕的陣圖佈局,說起來並沒有多大看頭,那僅僅是高五尺,廣十圍,犬牙交錯,零亂無章,東一堆西一堆的聚石,一共六十四聚。

中間有的地方插些樹枝,有的罅漏處疊幾個泥丸。

所謂門戶,也不過六十四面不同顏色,不同繪繡,不可思議的旗幡而已。

巡視了陣圖,她回去梧桐館閉門打坐。

這一天她很少講話,吃的東西也特別少。申末酉初,領綠儀、喜萱、阿喜登樓,憑欄結壇,焚香上供,吩咐阿喜疾馳下樓,傳令名處豎旗起鼓。

她這裡稍等片刻,立即拍散頭上青絲,焚符仗劍,迴環禮拜,隨即拍動令牌,驅請六甲六丁,演化太宮太乙遁甲,頃刻雲興西北,霧轉東南,將整個翡翠港周圍若千里隱入虛無飄渺之中。

她這才棄劍翻身向綠儀稽首告別,諄囑喜萱看壇守燈,勿得稍懈,她未回來不準休息,說完話由綠儀攙她下樓,竟奔桃花水榭。

念碧早已備好輕舟,接她入艙,火速放流。

輕舟駛過甕子口,始見天上明月,驀地風翻波湧,輕舟彷佛臨虛而起,飛渡鄱陽湖,直向九江府。

念碧靜念瞑目把舵,忽如大夢初醒,開眸舟到廬山,艙裡小翠蹤跡不見。

馬鏢頭心知玄妙,倒是一點不慌張,當即挪舟繫泊,拔步上山,路上卻碰著三三五五,非驢非馬人物。

這些人也好像明知念碧來頭,故意漫罵挑釁。

念碧是個極端慎重的人,儘量忍讓不與計較,好在他腳底下極快,健步如飛,瞬息要趕到白鹿洞。

頂頭恰遇著燕月攔途迎候,一照面燕月就笑著叫:“碧哥哥你到底沒闖禍,翠姊姊不放心,大太太派我來看看咧。”

念碧笑道:“謝謝你,她什麼時候到的?那一位大太太?”

燕月道:“翠姊姊天剛亮由海老人親自來接地上山的。”放低聲音又說:“傅家大太太叫寶玉的嘛!”

念碧笑道:“她老人家也來了!”

燕月道:“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同來的,看樣子她們是趕來給那位三太太白玉羽送終來的嘛!

聽講胡抱玉已把白玉羽藍立孝騙往峨嵋山,但寶玉仍說劫運難逃,但截至今天這時候,她老人家卻算出白藍兩位還沒來,唯望陰錯陽差……”

念碧搖頭道:“大難,大難,若要藍爺爺三太太師姊弟活,除非放生青花老尼不死,這與藍白兩位今天能來不能來似乎沒有關係。”

燕月道:“大太太不是這樣說,她說藍立孝如果能活,青花老尼就也沒有死法。你想,這還不是說藍爺爺今天能來不能來大是問題。”

說著話,他們兩弟兄並肩走進白鹿洞。

白鹿洞這會兒真熱鬧,大家都在這裡聊天。

單是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玉翎雕不在。

他們三位世外高人特意把洞讓給寶玉、胡抱玉跟她們帶來的一個女道童,他們三位另遷臥牛崗後面一個巖壑裡休息。

照眼前來到山上的人數說,應該是一共二十六人,沒趕到的只差一個紀寶。

人多談話的資料也多,一晃便是近午時光,小一輩的互相照料著去埋鍋作飯,吃過飯大家打坐休息,申時正各自歸陣。

寶玉、胡抱玉和女道童到臥牛崗跟法明和尚,海容老人,玉翎雕聚一塊。

崔小翠領新綠、繁青、海悅、化龍、化鯤、化鵬上高處茅寮。

那地方土話叫白虎峰,居高臨下,相當險峻。

胡吹花、郭阿帶、燕黛,率五虎將五副將守白鹿洞。

白鹿洞、臥牛崗、白虎峰成三角據點,當中留出一塊危坡,那就是臨時戰場。

□□□□□□□□青花老尼、崑崙子、黃龍子,他們好不容易把惡毒兵器製造成功,於去年冬間下山,逶迤南來。

老尼沿途招集舊羽,誓眾復仇,分批陸續潛至九江府會合。

他們本要逕渡鄱陽湖,進犯翡翠港,可是就在青花老尼抵達九江這一天,大前天八月初十日,走在路上有人給地一封信。

信是柳復西寫的,裡頭無非勸她保養天和,中間也還明白警告她大限不測,最後才說到海容老人法明和尚跟吹花一家人都在廬山等侯她。

人要找死,大概閻羅天子也無法超生,青花老尼死期已至,她當然不能聽柳復西的話,還想先去思潛別墅搗亂。

倒是崑崙子把她攔住,他說擒賊擒王,擒法明、海容,大事定矣,何急於掃穴犁庭?

於是他們也就在十二日這天上了廬山。

這一天他們一味瞎忙,因為黃龍子丟了狼牙棒上用的毒煙,臨時大家湊和著幫忙配製,這就耽擱了一日夜。

今天他們免不了要休息,下午酉時正準備乘黑出發挑戰,偏偏若干年下苦功練成的毒沙鐵銃又不見了。

這東西是他們的看家法寶,不見了那怎麼行?

當時翻江倒海找了一場,結果發現地下有個婦女弓鞋的痕跡。

他們一群三十六人裡頭恰沒有纏足的娘們,不用說那必是敵人行竊。

在理說這班妖道就應該懂得厲害才是,這鐵銃由青花老尼親自看管,老尼助黃龍子配藥時還緊緊地隨帶囊中。

制好藥她就跟崑崙子、黃龍子同在墨池打坐,這寶貝還不是好好的排在一個蒲團上頭了嗎?

敵人有辦法潛至身旁盜取,那一定是紅線一流人物,還不曉得知難而退,除了說他們在劫難逃,還有什麼理好講?

一群人青花老尼為首,叫囂著,咆哮著一窩蜂來拚命,沒到白鹿洞,先過臥豐崗,大太太寶玉把老尼喚住答話。

寶玉,這位神力老侯爺,玉翎雕傅玉翎的大夫人,她是一個智慧如海的修道者。

當時她卓立高崗上,合掌恭敬,向下面青花老尼叫:“青花師太,請聽我說,天地好生,兵兇戰危,一念之差,萬劫難回……”

就只講了兩句,老尼高聲大喊:“小輩,廢話,還我寶銃,教法明、海容下來見我一面。”

寶玉道:“那不是寶,是孽。大和尚,海老人來此應劫,不願跟你戰鬥……”

老尼大叫:“寶玉老狐狸你找死……”

一大堆非驢非馬的人物跟著叫:“妖婦,老母狗,還我們寶銃……”

老狐狸還馬馬虎虎,老母狗那怎麼聽得過?寶玉身旁陪侍著胡抱玉,這位傅二夫人依然龍性難馴,立刻肩上卸下鐵胎彈弓她們背後還站著那個女道童,她也準備發作。

就在這個時候,你快人家更快,驀地崑崙子祭起萬華雷鞭,五色奇光沖霄而起。

抱玉從空控弦引彈,連珠彈出,五柄飛刀紛紛墮地。

女道童手中握住一枝三尺長的鐵銃,騰步遮住寶玉,大聲高呼:“請看,你們的寶銃在此,白天我到墨池,你們都在睡鄉,青花門下道友不可執迷,及早回頭是岸……”

她舉起鐵銃,老尼急忙約眾後退。

女道童大笑叫:“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像這樣惡毒兵器不如毀掉。”橫起鐵銃,雙手奮力一折兩斷,扔了下去。

底下馬上又是一陣大亂,有的往崗上衝,有的破口辱罵。

崑崙子重祭萬華雷鞭,抱玉彈發如雨。

青花老尼、黃龍子健跳上撲。

忽然白鹿洞那邊無玷玉龍郭阿帶領先殺至,老尼火速翻身退到危坡。

看眼前並排兒站著三個人,左邊胡吹花一身縞素,橫劍直立,淨如出水白蓮。

右邊李燕黛上下渾青,懷抱龍泉,靜若懸巖古樹。

當中郭阿帶金盔金甲,肩扛八實銅劉,恍惚天神下降。背後雁行分列五男五女,儀表各自不俗。

阿帶點首笑說:“上人別來無恙?”

老尼道:“你們出戰的人都在這裡?”

阿帶道:“怎麼樣?我以為太多了。”

老尼直視吹花,咬牙切齒說:“胡吹花,興安嶺黑努兒紅僧與你何仇,為什麼要害死他呢?”

吹花道:“不要問為什麼,凡是助你為惡的,都不免毀滅。我師父悲天憫人,不忍不告而誅,今日禍福,只有你能否覺悟,你願意罷戰麼?”

老尼道:“你能使黑努兒重生,還要還我三個徒弟雲姑、水姑、花姑,教法明、海容、玉翎向我們磕頭領罪,你跪下讓我砍三寶劍便休。”

吹花聽著一點不生氣,她還是笑笑說:“你不要做夢。黑努兒殘害生靈死有餘辜。雲水花三女一心向善,現已嫁夫生子。

大和尚,老神仙,恥與禽獸交談,何論磕頭認罪?你要我吹花下跪不難,必須勝得我手中的大羅劍……你數已盡,無望生還,別讓無罪的人上來送死好不好,請列陣啦!”

說著她回頭吩咐紀珠等,往後退出二十步散開。

這當兒青花老尼忽然騰躍奮臂進撲吹花,燕黛驀然劍飛人躍,大呼:“燕黛在此,老尼接招。”

一劍白鶴掠翅輕輕的撥開老尼手中青花鉤,老尼的劍叫青花鉤。訣招劍進,人隨劍轉。燕黛使發大羅劍,頃刻身劍合一,漫天花雨繽紛。

李夫人當年在郭阿帶家裡當丫環時,由新綠處竊得法明大和尚的劍法真詮秘本摘要抄錄,晨夕苦練。

她的劍術火候可以說已到了純青境界,最近幾個月再加一番發憤研習,自然更非昔日可比。

青花老尼使了幾路青花劍自知不敵,急忙改用善天女神劍,希圖取勝,卻也不過剛剛鬥個平手。

時已深夜,萬籟無聲,仰觀天上皓月臨空,雲淨如洗,她們就在月明中拚了八十回合,燕黛才漸漸的微感不支。

恰在這光景,山半腰飛出兩條入影,快若急弩離弦,急比流星趕月,俄頃竄上危坡,來的正是神力老侯爺傅玉翎的三夫人白玉羽和藍立孝。

吹花眼快,急喊:“三太太,藍大爺快上這邊來……”

青花老尼奮力一青花鉤劈退燕黛,翻身跳出圈子,厲聲大叫:“叛徒白玉羽、藍立孝有何臉面見我?大家上前。”

叫聲未絕,這邊五虎將,燕月、起鳳、紀珠、紀俠、念碧。五副將小綠、小紅、小晴、玲姑、楚蓮,張翼爭出。

無玷玉龍擺八寶銅劉,突擊崑崙子鐵腳鬼王。

千手準提挺太阿劍,猛磕黃龍子狼牙棒。

燕黛仗劍疾取老尼,老尼隨手發三顆五毒菩提珠。

燕黛伏身躲閃,老尼去若一縷輕煙。

白玉羽、藍立孝,逗老尼斜出窮奔,他們師姊弟想要接引師父逃出末劫,盡力向前飛跑去了。

老尼後面拚命跟追,電掣風飄,眨眼逃至白虎峰下,玉羽、立孝忽然回頭下拜,他們右邊手各握著一枝雪花價白的七首。

老尼謹防暗算,她也就站住了。

玉羽哀號:“師父,您的大限不測,命在須臾,您我師徒一場,我們不忍看您身首異處,放下寶劍,趁此逃生去吧!”

老尼大叫道:“惡徒不要多說,你背師縱敵,蒙面潛入小峨山下院手刃馬善。藍立孝勾結胡吹花搗毀虛靈洞府,我恨不得啖你們之肉,寢你們之皮,你們也總是末日已到,居然趕來就死……”

她叫著,一面擺劍向前移。

藍立孝大呼:“師父,我們情願一死,報答您當年教育之恩,您切莫執迷不悟,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您決非法明和尚海容老人敵手。

請您急速下山逃命,庶可保全您的門人,否則峨嵋派死無噍類,您的罪惡上通於天,師父啊!”

老尼手起劍落,立孝撲地受戮。

玉羽高舉匕首,喊一聲:“師父快走!”

匕首映月如銀蛇,冷颼颼插入前胸,她,白玉羽,此一代劍俠瞑目含淚齎恨歸天。

白玉羽插胸自戕,青花老尼餘怒未息,劍下如雨,死者血肉紛飛。

驀地白虎峰頭一聲虎吼:“潑婆娘休走,決一死戰。”是鄧化龍大爺。

二爺化鯤接著大呼:“青花狗男女留下頭顱!”

三爺化鵬叫:“三太太英靈不遠,看我雪恨復仇。”

三個人三枝寶劍,急若飛瀑下灘,恍惚天崩地塌,挾沙卷石滾下陡壁,氣湧如山,劍同潑水,立刻把老尼困住狠鬥。

當玉羽、立孝以死諍諫青花那一剎那,崔小翠站在峰嶺,忽然搖搖欲倒,狀似中惡發昏似的。

一來是體力欠佳,連日操心過度,一時不支,偶爾昏噘。

二來自然她總是天意如斯,不許她擲劍救人。

可是她這一發生了毛病,三位保駕將軍,新綠、繁青、海悅不免就都慌了手腳,他們抬她進去竹寮,急施灌救,山下玉羽,立孝恰好兵解昇天。

鄧家三傑守在峰頭,一看肝膽俱裂,他們那裡還管得著什麼叫擅離職守?男兒死耳,豈可負恩,大爺化龍第一個騰躍而下,化鯤、化鵬攘臂爭出。

講起來他們弟兄固不是青花老尼敵手,但是各有徑寸決死之心,有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呢!

何況三傑原也不是等閒人物,他們丁字兒困住老尼殊死決戰,老尼青花短時間也就莫奈伊何。

再說胡吹花酣鬥黃龍子兩不相下,郭阿帶跟崑崙子也殺個難解難分。

燕黛追趕青花老尼半途裡讓峨嵋派的門人攔著廝拚,倉促卻也不能脫身。

敵人此次勞師襲遠,偏裨將校自也都是尖上選尖腳色,再來他們人多,紀珠等五虎將,五副將差不多全要以一敵三,因此誰都沒有工夫兼顧別人。

戰兇勢危,黃龍子連掣三次赤龍標,奇怪,不但不見發火,而且一掣兩段竟如多年朽木,妖道暗驚不好,急圖以狼牙棒柄上黃煙取勝,虛晃一棒迎風敗退。

吹花推劍欲追,瞥見楚蓮被圍,只好先去救她。

黃龍子逃出一箭之地回頭不見吹花,他本來是個陰險的人,想到鐵銃被盜,赤龍標失靈,臥牛崗上海容老人,法明和尚還未出馬,這兒戰場上敵我也不過扯個平直,分明凶多吉少,不如走為上策。

想著他就不管崑崙子死活,竟自急走如飛來找老尼一同下山。

崑崙子一看,糟,青花老尼一去不返,黃龍子甘拜下風,心中害怕手上怠慢,阿帶乘機猛的一八寶銅劉擊沉鐵腳鬼王,左手叉開五個指頭,施展金剛大力法使擒拿拿來捉妖道。

妖道忙祭萬華雷鞭護身,一跳兩三丈跳出圈外,捨命狂奔,阿帶挺銅劉盡力逐之。

月明中黃龍子前面正走,聞聲回頭,看來者只是阿帶一人,惡念頓生,飛舞狼牙棒大呼殺回。

崑崙子心定,倒掄手中鐵腳鬼王,翻身復奔阿帶,阿帶斜躍讓過鐵腳鬼王,險殺人狼牙棒又臨頭上。

郭阿帶英雄一世,阿帶就是不懂什麼叫臨陣退卻,不管當前情景怎樣險惡,他決不慌張的。

當時使發手中一枝八寶銅劉獨鬥崑崙子、黃龍子兩般兵器,凜凜神威,恍惚負隅猛虎,兩妖道一時卻也佔不得半點便宜。

鄧氏三傑酣戰青花老尼,雖則捨死忘生,究竟棋輸一著。

弟兄三人身上各帶重傷,兀自死戰不退,化鵬劍雨驟風狂著著險招,志在必死老尼,所以他受傷也最嚴重。

眼見危殆萬分,驀地半天一聲鈸響,老尼憬然有悟,托地跳出圈外。

抬頭看百丈懸崖上,站著一個少年道童,揹負雙劍,身著青佈道袍,金冠束髮,臉泛朝霞,來的正是出家十年的紀寶傅三爺。

傅三爺叫:“紀寶來遲,三位哥哥休慌!”

聽了紀寶兩個字,化鵬奮躍大呼:“藍爺爺,三太太身死妖尼亂劍之下,兄弟快來,我力已盡。”

呼聲未絕,人隨風僕。

紀寶痛傷藍立孝,又怕老尼重創化鵬,來不及掣劍下山,脫手擲出偌大兩片金鈸。

好寶貝,灼灼黃光行空,急若電劃蒼冥,倒曳萬丈金芒,疾奔峨嵋妖道。

老尼措手不及,鈸過頭落腰斷,頓時萬象俱寂。

忽聞遠處喊殺連天,一不做二不休,橫豎已犯了軍令,大爺化龍揮劍狂喊二弟隨我來,弟兄雙雙拔步飛奔。

他們剛趕到,崔小翠剛重上白虎峰頭,阿帶剛著了黃龍子暗算,還好他非常機警,眼見敵人盡搶上風,心裡早有估計。

等到妖道倒曳狼牙棒放出柄末黃煙,他急忙停住呼吸,可只是仍嫌慢了一點,然而卻還能顛簸著橫縱三丈餘摔倒下去。

黃龍子猛翻身掉轉狼牙棒盤旋欲落,腦背後化龍大爺聲到人到手到劍到,一劍劈下妖道頭上九梁道冠。

崑崙子倒拖鐵腳鬼王急取大爺,二爺化鯤伏地追風劍掃敵人雙腳。

驀地白虎峰頭飛起白龍劍,白虹貫月,匹練倒垂,崔小翠右手舉訣,左手當胸,尖喝一聲:“寶劍速取妖道首級。”

劍化萬道銀光,光繞草場三匝,化龍、化鯤只覺得寒氣侵肌,渾身冰透,回頭看一雙妖道駢斬一旁。

銀光乍斂,月麗中天,新綠、海悅疾馳下山來救阿帶。

新綠拿著一枚八寶奪命金丹塞進丈夫口中,阿帶氣轉咽喉,死而復甦。

海悅忙喚化龍、化鯤過來抬人,可憐他倆弟兄已昏倒在地,倉促間老姊妹想不出主意,只好仗劍守住他們。

也還不過片刻工夫,瞥見遠處捲來一條人影,捷似飛隼,快似狐狸,新綠料得必是紀寶,連喊數聲,不見答應,眨眼人影掠地而過。

原來紀寶看了藍立孝身死慘狀,椎心泣血痛極發狂,這時候他管不了什麼叫殺戒,發誓屠盡敵人。

闖過白虎峰奮撲臥牛崗,虎入羊群,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青花門下紛紛授首。

這些年來紀寶在阿爾泰山名為修道,實則練武。

海容老人因為他還有二十年塵緣未了,不敢備與秘笈真詮,也不讓他做什麼守爐童子,倒是要他的祖父玉翎雕悉心傳授他拳劍槍棒,老人隨時也常將平生研究武術心得對他講解啟迪。玉翎雕的技擊工夫要算當代第一人,就是法明大和尚也未必能與抗衡。

海容老人包羅萬有,學究天人,山中無所事,兩位老人家一味訓導小孩子。

紀寶本來資質極好,他的武藝早已升堂入室,再經過這一番十年苦功陶冶,他的身手就不是紀珠念碧燕月所能及。

不客氣說,簡直還要超出於吹花、阿帶之上,恰又是年富力強,心雄膽壯時代。

他這一發怒施威,料想峨嵋派那一班非驢非馬門徒如何擋得住?

吹花、阿帶、燕黛,他們算是心存好生,不忍殘殺。

紀寶這時光一心要為藍立孝、白玉羽復仇雪恨,他也還能管你許多婆婆媽媽婦人之仁?

心頭火發,氣吞殘敵,劍急若狂風驟雨,人勇比猛虎孽龍,海立山崩,砍瓜切菜,一剎時直殺得鬼哭神號,煙塵障天。

吹花、燕黛她們就看不清楚他是誰,眼前只見一團黑霧挾著兩條白光,上下拋擲,迫得他們也只好退作壁上觀。

等到臥牛崗上寶玉大老太高呼紀寶住手,危坡間已鬧得屍骸枕籍,血肉模糊。

吹花霍然驚醒,寶三爺棄劍長跪大哭不上。

弟兄姊妹立刻向前把他包圍起來。小綠夾聲兒叫:“寶兄弟別哭,講,出了什麼事?”

紀寶兩手撲地,大呼:“各位哥哥,姊姊,我們的三老太、藍大爺,慘遭青花老尼亂劍分屍白虎峰下,哎呀……恨殺我紀寶來晚了呀!”

他又爬倒地下哭個哀哀欲絕。

吹花厲聲喝問:“你由那邊來,看見你二姨夫麼?”

紀寶叫:“媽,您快去,二姨夫好像受了傷,鄧家三位哥哥……”

來不及聽完他的話,風起處,包圍著他的人全都失蹤了。

寶玉上面叫:“紀寶,你上來。”

紀寶起來也還是號哭著去拾起兩枝寶劍,慢慢的走上崗頭。

看海容老人和法明大和尚盤坐地上下棋,祖父玉翎雕站在一旁觀局,他不敢哭了,老遠處悄悄地跪下。

寶玉來了,她向和尚、老人,拜手含悲說:“啟稟兩位師傅,我和抱玉要去看看玉羽。”

老人笑道:“死者已登天界,你們看臭皮囊幹麼?玉翎走一趟,去把戰場上收拾乾淨,否則須防山靈見怪。”

玉翎雕鞠躬,答應一聲是,人便消逝了。

海老人又喚:“美兒。”

那個年輕的女道童上前聽候吩咐,老人向懷裡摸出一枝竹管兒遞給她說:“拿我的靈丹,救鄧家三兄弟。你就跟吹花母子回去翡翠港啦。”

美兒稽首翻身人也就去了。

老人又對寶玉、抱玉說:“你們倆找崔小翠一同下山。”

寶玉、抱玉手攙手唱個喏也不見了。

大家都走了,山頭剩下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靜悄悄跪在地下的紀寶。

和尚驀地一翻怪睛,啤睨著寶三爺叫:“好傢伙,你今天殺了多少人?我和尚罰你做一百件功德補償罪過。”

和尚個子小,嗓子特別亮,樣子也慘厲得可怕,頭髮足留有四五尺長,繞頰黃髯,整個腦瓜子亂雜雜像個大刺蝟,你們就能望見他隱在毛叢中一雙灼灼嚇人怪眼睛。

紀寶抖索索碰頭說:“孫兒,願聽祖師爺吩咐。”

和尚站起來悻悻地說:“你還有二十年塵緣孽債纏身,在這二十年中你要出入公門,公門中好修行,你曉得不曉得?脫下你的道袍,扯掉頭上的金冠,力即下山去,修功德補償罪過,滾……”

紀寶就不懂和尚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心裡害怕,他慢慢的爬起,眼覷著海容老人發怔!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50:59


第十八章

老人笑道:“道家有一種說法,法叫兵解,凡是修道遇有困難而又急於成功的,若是天意允許的話,可以借兵解奪劫超凡。

我說的天意,那也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事造作。

你三老太、藍爺爺,雖則出身青花門下,他們卻不愧修道人,也總是必須要借兵解昇天。

這事本來可喜,可惜連你大老太、二老太,乃至崔小翠都未能瞭解,這應該要說是俗障未除,俗障蔽聰明亂意志,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你當然更糊塗了。

自殺不得算兵解,死者多謝了亂劍分屍,那又何所恨於青花老尼呢?你固無知,但殺心可惡,大和尚希望你不墮慧根,你該知恩感激。

此去娶妻生子,勉為善士,道門中無不忠不孝之人,你要記著。

去,脫下道冠道袍,還你二十年人間福祿,但能追隨崔小翠常勤精練,時到我自會前來接引。

去吧!大家都在山下等你,我送你一帆風,還來得及趕回去給你母親暖壽。

我要帶你爺爺陪大和尚上武夷山小住,不要再給我們找麻煩啦!”

說著大袖一揮,連和尚都不見了。

紀寶急忙跪下大拜三拜,扯去道袍和金冠,包袱裡拿出衣服換上,包起一雙寶劍,飛步下山。

崗下一大堆人,阿帶、吹花、新綠為首,蜂湧來見法明大和尚。

原來他們救回了阿帶和鄧家三傑,大家便去哭吊白玉羽、藍立孝屍身,正想如何設法備棺運回翡翠港營葬。

忽然大風陡起,天地晦冥,一霎時飛沙走石,迫得大家都睜不開眼,咽不下氣。

吹花機警強睜雙眸,恍惚見鬼影幢幢攫屍而去,驚極大呼。

驀地有人向她天靈蓋上猛擊一掌,立即昏倒地下,等到燕黛喚她醒來,卻已是風止雲開,依然天淨如洗。

奇怪不單是白玉羽、立孝皮囊不見,就是青花老尼的三段殘骸也丟了。

大家狐疑不定,所以趕來參拜和尚,恰逢紀寶下山。

聽了紀寶幾句話,大家才曉得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已經走了。

傅玉翎奉命行使搬運法掩埋死人,寶玉、抱玉都到白虎峰崔小翠那邊去,於是大家回頭再奔白虎峰。

也走不了十來步,就望見山腰月明處,那個女道童美兒肩馱了小翠,胡抱玉揹負著寶玉疾馳而下。

大家圍上前參拜兩位老太太。

抱玉直叫:“糊塗,天快亮了你們還不走,我們也要上你們家裡住,忙什麼,趕快下船!”

嘴裡頭嚷嚷,下面足不點地飛奔下山。

那個馱小翠趕路的美兒,她跑得更要快一點。

紀寶大喊翠姐姐,翠姐姐來不及答應,人已到了山下。

大家跟追至山麓,蘆葦深找處著三艘船一湧而上。

鄧家兄弟仍交念碧、燕月、紀俠攙扶照料,他們那邊船上人比較多,由起鳳、玲姑兩口子駛船。

三艘船魚貫著駛出港灣,寶玉在後面船上吩咐掛起帆,頃刻風起浪立,星月斂形,大家靜坐艙裡,只聽得浪拍船舷泊泊作響,不知人在鄱陽湖。

太陽剛剛昇天,船駛進翡翠港。

小翠坐的那一艘領先開路,慢慢闖進八陣圖,下帆桃花榭。

大家圍侍著寶王、抱玉,她們兩位老人家都不要休息,一面叫小翠火速回去,解除遁甲;一面傳話諸葛先生下令收兵,等到一切交代清楚,他們才到紫薇軒更衣進食。

這當兒吹花偵空兒跑去請教她的乾孃馬老太太,說出她對於今年作壽的意見。

老太太指示她說白玉羽是她的婆婆,雖說兵解往生,究竟總還是喪事,在俗從俗,禮不可廢,現在即要為死者安靈成服,做媳婦的豈可妄說慶壽?親在不言老,何所謂壽?

寶玉、抱玉兩位婆婆在家,小雕遊歷千里外,就說不關白老夫人之喪,似乎也未便大肆鋪張。

馬老太太自然是言說有理,吹花卻顧慮著家裡已來了那麼多客人,還想稍作點綴應付場面,老太太愛人以德,就是這一點她也堅決反對。

吹花憋得沒辦法,只好託唐子安、阿帶、鄧蛟設法逐客,一邊請楊吉庭出馬拜望巡撫,要巡撫通知滿城大小官兒別來找麻煩。

這年頭巡撫換了一位姓馬的,恰好跟楊吉庭同年,小事情公辦,一說便妥,這一年天下奇女子千手準提胡吹花的五十雙慶就這樣中輟了。

家裡的客人走的走了,留的還是很多。

初白園幾處房屋住下了義勇侯張勇的兩位老姨太太銀杏和紫菱,常厚銀號黃姓一家人,趙振綱夫妻和小姐,鎮遠鏢行幾位老鏢頭,這一般人馬可以說都是自家人。

但蓼兒洲那邊還有些遠地江湖好漢風塵豪傑,那就只得交給鄧蛟、魚殼去款待了。

十四這一天,吹花差不多忙得無片刻閒暇,天快黑了她來請示寶玉,說要為白玉羽設靈。

寶玉對這回事無所謂,她就是一句話,“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抱玉認為應該辦,但吩咐過了十五再辦,並意示紀珠弟兄,仍要為他們母親點綴壽辰,因此十五這一日也就稍稍有個應景場面,這天寶玉和抱玉還到各地方走走,以後她們就都很少再出來。

寶玉住在楊吉墀那邊,她們婆媳兩好像非常合得來。

抱玉卻住在吹花這邊,她們脾氣相同倒也頂合適。

兩位婆婆吃素,兩位媳婦只可陪著吃素。

婆婆早晚有修行的功課,媳婦也要跟著鬼混。

這在吉墀沒有一點困難,在吹花就麻煩透了。

抱玉對吹花不像寶玉對吉墀那麼客氣,說到早晚功課,尤其監督認真,吹花卻都還能咬著牙忍受。

從這時候起,無形中讓她紮下了修道的根基,三五年後她那突飛猛進的境地,可又不是吉墀所能企及的。

十五這天晚上,紫薇軒大廳上也還是排開了幾臺壽筵,所請的就都所謂的自家人。

大家剛剛入席,忽報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鄧畹君駕到,他們兩口子還帶來阿咱老土司燕達的兒子燕惕。

隨從的人不算太多,一共是三隻大船,說巧不巧,剛剛趕到拜壽。

亂了一陣子,大家便就查問賢伉儷此來路上情形。

原來他們果然於十二日深夜船入鄱陽湖。

畹君歸心似箭,沒過甕子口,她就出來艙面瞭望,望見翡翠港那邊,煙霧障天一片模糊,船再向前駛,驀地水天異色星月俱沉,驚顧間眼前旗幡隱約,金鼓齊鳴。

喜王大奇,忙命船伕緩進。

畹君過來人,她望了半天說:“怪,真出了什麼事?這分明又是崔小翠姐姐在演奇門遁甲……”

她非常著急,還想冒險前衝。

喜王沉吟了半晌說:“不,我們不可造次,你該記得當年諸葛先生做錯了什麼事。料想今天吹花姨姨在家,又是她老人家的五十雙慶,滿堂賓客不少高明人,就說出了什麼岔子,思潛別墅也可保穩若泰山。我們還是盡點心,為人家看守一夜外圍罷!”

說著,他就在船頭上召見四名家將,吩咐回甕子口盤查來往船隻。

畹君建議潛行登陸趕往馬松鐵鋪打聽消息。

這位福晉也真是一員女福將,堅持要喜王親自出馬,而且她自己還非跟去不可,喜王拗不過只得遵辦。

畹君易釵而弁,喜王也換了輕裝,不放心燕惕小孩子留在船上淘氣,率性把他也帶著走了。

他們坐了大船上的小舴艋,悄悄划進甕子口,跳上岸逕奔馬家鐵鋪。

鋪子裡面只有三個人守店,天氣熱好辦,敲了兩下門,門就開了。

鐵鋪子裡三個人都沒睡,兩個老頭,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個子,他是個好鐵匠,老頭是管帳和跑街的,他們都姓鄧。

開門的老頭鄧文青。

他一看喜王儀表不俗,心頭一陣跳,不敢讓他進來。

畹君站在喜王背後輕輕說:“七哥,你都好麼?我是畹君。”

文青大驚叫:“大妹,這位是王爺?”

喜王擺手說:“打攪,我們裡面談。”

說著他走了進來。

畹君叫文青拴上門,邊走邊問:“我們家裡出了什麼事呀?七哥。”

文青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畹君道:“三更天就到了。”

文青道:“那麼你一定進不去翡翠港。”

說著話走進櫃房,另一位老頭和大個子就都來了。

畹君叫:“十五哥,你也不認識我了?”

她又向大個子瞧了瞧道:“大個子,你越發胖啦。”

大個子慌不迭打躬作揖,叫了一聲大姑娘,什麼話又都不能講了。

那個老頭叫文臺,他說:“大妹,不得了,思潛別墅多少人都到廬山去拚鬥什麼青花老尼,我們蛟嬸也去了,家裡只留下蛟家鰍家和阿喜。

你看見翡翠港那邊什麼情形了?那是馬爺的好兒媳婦作的神仙法,誰也不讓進,誰也不讓出來。”

大個子這時光心定,他搶著說:“王爺姑丈,你在江湖上沒碰到蛟爺爺?他老人家不是帶著好些船在巡邏麼!”

喜王笑道:“我沒碰到。馬爺呢?”

大個子道:“他看家,看家的人還真多,我們鄧家子弟兵挑選上了一千,我大個子偏偏倒楣,獨留在鐵店裡做保鏢,閒也閒死了,憋也憋死了。”

喜王笑道:“一千子弟兵不見得都帶上廬山去打仗,他們也不過保衛翡翠港,翡翠港還不是沒事,他們可不也很清閒。”

大個子雖然也笑了,但總覺得不大高興。

畹君問:“你聽說上廬山的那一天能回來?去了什麼人?”

大個子道:“能使劍的不管男的女的全去。我就會使大錘,所以去不成。聽說傅夫人的老侯爺公公,法明大和尚,還有一位什麼海容老人都在山上。”

聽講到海容老人,喜王急忙站起來。

畹君叫:“那怕什麼,誰還能是這三位高人的敵手?看來必然很快就能奏凱回來。”

文青道:“說好了後天趕回去給傅夫人慶壽麼……”

畹君喜道:“王爺,我們放舟長江……”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門,而且敲得頂兇的。

喜王說:“七哥、十五哥,來了什麼人你們就都不要怕,一切有我,我算掌櫃的,十五哥去開門。”

外面門擂得更兇了。

文臺大聲的問:“誰,半夜三更幹什麼?”

門跟著開開,打前頭是個黑大漢,高舉缽大拳頭喊叫:“你們是開鋪子,還能不讓人叫門?”

看眼前站的是一個老頭子,斗大的拳頭慢慢放下了。

跟著黑大漢進來的是個大脫頭莽和尚,和尚背後又是兩大漢,又是兩道士,一共六人,樣子都很兇。

道士背上有寶劍,兩個大漢也跨著刀,文臺瞧著直髮抖,文青也只走到櫃檯邊站住。

畢竟還是大個子有膽氣。

他不客氣的頂過去問:“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黑大漢叫:“你老子丟了刀,你是開鐵鋪子的,這還問什麼?拿一隻足重二十七斤的好朴刀來呀,你老子又不是不給你錢。”

伸手腰帶上挖出一個五兩重銀錠,猛的摔在櫃檯上。

大個子也豎起脊梁叫:“你是誰的老子?你有錢上別家去買。”

黑大漢又舉起缽頭大的拳頭,大個子反而往前衝,文青急忙喝住。

老頭兒硬著頭皮,搶一步向黑大漢作揖說:“尊駕,我們小鋪子不是專賣兵器,也實在沒有二十七八斤重的大朴刀。

你老要是定貨呢,我們可以照辦,不過得等個一兩天。”

黑大漢叫:“放屁!一柄朴刀要等一兩天,我要是給師兄定一條水磨禪杖,那是不是要等二年?”

和尚站在一邊憋了半日,大約有點受不了。

驀地一聲叫:“老四,我說你多餘麼,那來有那麼湊巧的事?胡亂買個一柄七八斤重的也就是了,留下工夫喝酒去。”

黑大漢笑道:“喝酒,好麼,可是這時候那兒去找酒鋪子……”

說到這裡他好像忽然靈機一動,掉頭又看住大個子,說:“剛才我們打聽得你這鋪子呱呱叫頂有名兒。

當家的是個酒鬼,酒鬼那能沒有藏糧?拿酒來讓我們喝幾口解解饞,隨便對付一把刀,酒錢照給怎麼樣?”

大個子道:“你真有錢,可惜我們不賣酒。”

黑漢暴雷似的叫:“不賣酒,賣刀。”

大個子更高聲點喝叫:“刀沒有。”

眼見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了。

櫃房裡畹君亮聲兒叫:“大個子不得無禮,誰還能頂著酒罈子出門?開一甕玉梨春敬客啦!”

黑大漢一聽眼都直了。

他捏著鼻子說:“乖乖,這是女掌櫃的在講話麼?”

文青急忙說:“不,我們當家的侄子。各位請後面客座上寬敞些,老漢這就搬酒來。”

黑大漢笑道:“這麼說過癮,大個子帶路。”

和尚已經往後走,大個子急忙追了去。

一會兒後這六個怪客圍著桌上喝起酒。

文青倒是叫管棧的給弄了三四個菜,他們吃喝開心,話就說得多啦。

其間有一個道土出街一趟,回來直罵見鬼。

他說:“李老西來了回話,說是翡翠港還是望不見,恍惚有千軍萬馬藏在裡面一樣,旌旗隱隱,金鼓常鳴,這怎麼辦?我們等了一天啦!”

黑大漢叫:“嚕嗉,我說過了,你們有膽子,你們四個人就闖進去,管他李老西胡說的。

我們不奉陪,我們不想乘人之危r人家一家人在廬山拚鬥,你們要我跟去殺人家一家老弱婦孺,我路民瞻不是這種人,我們有我們要緊的事,我們要趕明天一早進京。”

那道人好像盡力忍耐著說:“路四哥,我說,彼此同道人,何必呢?你幫我們報了仇,我們就跟你進京行事,誰又不虧了誰!”

黑大漢說:“我們不要你們幫忙,你們幹你們的。”

道人道:“你就沒有一點江湖上義氣?”

黑大漢大怒,跳起來叫:“什麼義氣?你們也懂得義氣?廬山不敢去,反而去人家裡屠殺老弱這算義氣?

根本你們峨嵋派跟胡吹花結仇就沒有道理,人家徒弟上嘉興府保鏢,你們憑什麼卻鏢擄人?鬥又鬥不過,光會陰謀暗算,你們也還夠英雄!”

道人不由不光火了。

他也大聲叫:“姓路的你別神氣,想你當年入宮行刺敗在傅紀俠手下,今天那敢跟我們去闖龍潭虎穴?我是白說。”

黑大漢不作聲,搶出座位伸手就要抓人。

莽和尚驀地一聲斷喝:“坐下,不許打。”

黑大漢真乖,立刻回來坐下。

和尚說:“有好酒不喝,嘩啦嘩啦叫什麼?”

道人說:“大師兄,你答應幫我們的忙。”

和尚笑道:“不幫忙我還留在這兒幹麼?不過你們都弄錯了,翡翠港必有高明人在留守,那雲霧騰騰,旌旗隱隱,可能是佈下九宮太乙遁甲,你們決闖不進去。

廬山這一次打敗仗的也必是你們峨嵋派,據我觀察青花老尼必死無疑,因為她只會邪術,她所約的兩個道友簡直是妖怪。

不興妖作怪人家或許手下留情,用邪術難道法明和尚,海容老人還怕你不成?所以我說老尼必死。

我和尚不會邪術,可以幫助你們一臂之力的靠我武藝,我留在這兒等胡吹花凱奏回來找她決鬥。

我跟允禎也沒有仇,我進京還不過想替二妹雪恨。

我生平無其他,就是三個字不服氣。

你們四個人還是安份點聽消息吧,現在喝酒啦!”

和尚長相雖難看,講話倒是很有條理。

但這些話讓躲在角落裡的喜王爺聽到耳中,他又怎麼能不管呢!

他想前年紀珠到蒙古談過江南八俠,說被紀俠射中幾枝鐵翎箭的正叫路民瞻,想不到今夜有緣見到他。

那麼和尚必定是了因,這傢伙是八俠中最厲害的一個,他要進宮行刺皇上,那怎麼行呢?

兩個老道,兩條大漢又都是峨嵋派門下餘孽,留下也是思潛別墅後患。

想著他悄悄出去把話告訴畹君,決計獨自擒賊,當即把身上衣服結束停當,叫大個子替他拿著瑣骨霸王鞭隱身一旁,等必要時再遞給他,就這樣由櫃房裡出來,大踏步往客堂裡闖。

闖到人家桌邊,環抱上兩條臂膀直對著和尚笑。

燈光下和尚見他長得十二分雄壯,覺得來意不善,厲聲問:“你來幹什麼?笑什麼?”

喜王道:“我笑你有眼不識泰山,你知道這鐵鋪子誰開的?”

路民瞻猛的蹦起來叫:“媽的,老子管你誰開的。”

喜王一生最恨罵人,一伸手就兩個指頭搠在罵人的胸膛上,黑大漢馬上翻身栽倒。

和尚吃驚一躍而起。

喜王擺手說:“坐下,我們談談。吩咐他不許再罵人。”

邊說邊彎腰伸手向黑大漢眉胛上猛拍一掌,順勢兒舉稻草似的舉起他給納在旁邊一張硬木頭太師椅上。

他笑笑道:“活寶,比水牛還要沉。”

黑大漢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搖搖腦袋瓜,張開血盆大口。

喜王戟指著喝道:“再胡叫你就得再躺下。”

和尚叫:“老四,聽他講完話……”

黑大漢不響了。

喜王從容回來桌邊,叉手對和尚說:“我叫紀喜,是紀珠的堂兄,也就是千手準提佛的徒兒。

這家鐵鋪子姓傅開的我就是掌櫃,你們剛才沒有禮貌,我的老兄弟紀畹還請你們喝酒,我們傅家人就是量大。

你了因和路民瞻人還痛快,我不想對你們怎麼樣,不過我不能讓你們進京行刺。

你想,傅家人世受國恩,我弟兄掛名乾清門一等侍衛,你們八俠屢次入宮搗亂,我弟兄屢次手下留情,我覺得我們待你們不薄,你們一定不講信義,那是存心找姓傅的過不去。

你也不必等我師父廬山奏凱回來,要較量我紀喜可以奉陪。

但是,大丈夫話講在先,我紀喜要勝不得你和尚,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假使和尚你敗了下風,一、你們不得進京找麻煩,二、我要辦什麼事,你們都不許管。

話講過了,現在請你們告訴我要比什麼,鬥拳、鬥兵器、鬥刀,我紀喜決不含糊。”

說完話,抱拳屹立,靜待和尚答覆。

和尚大笑道:“你很像一條好漢,我和尚鬥鬥你也不辱沒,你祈講的我和尚完全接受,我們先鬥兵器怎麼樣?”

喜王笑道:“很好,下面院子夠我們施展,原是練武的地方麼,月色大佳,不可錯過好時辰。”

和尚一聽,笑笑反手脫去僧袍,向腰間解下一條連環鎖子鞭,足有酒杯粗細,拿在手裡使勁一抖,立刻挺硬如一杆短槍。

喜王回頭叫大個子,大個子由黑暗裡一躍而出,手中高捧霸王鞭獻上,好傢伙也是那麼粗,那麼長。

和尚瞧著大樂,連說幾個好他便走出客堂,走下臺階,抬頭望天上明月,大笑道:“今夕何夕,逢此三絕,好酒,好月亮,好朋友。”

笑道又叫:“紀喜,我們鬥完鞭再鬥拳,就是不鬥暗器,我和尚生平磊落光明。如果我們鬥個平手呢,那實在值得深交一下,我們要痛快喝兩罈子。現在握手啦。”

他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

喜王心裡也很歡喜,握過手他退到東邊站住。

和尚搖鞭踏步兜著院子走了一圈,猛翻身喝一聲請,鞭起如毒蛇離窩,人健若下山猛虎。

喜王揚鞭使個把火燒天解數,讓和尚鞭臨切近,驀地盤鞭疾落,鞭磕鞭火星亂進,人錯人交臂而過。

十合以內,他們大概斗的是力。

喜王神勇素有項王之稱,和尚卻也不亞於梁山泊魯智深,手起手落,鞭迎鞭磕,各有雷霆萬鈞之勢。

和尚直鬥直叫好,喜王悶葫蘆一聲不響,酣戰二十合末分勝負。

喜王漸漸的展開胸中所學,他的鞭法得自海容老人真傳,自然不同凡響。

三十合過去了,鞭勢愈急,臂力愈沉。

這時候和尚忙於招架,只好閉上嘴咬緊牙拚命,倒是虧他還能扯個平直。

五十合臨頭了。

喜王叫:“師兄請留神。”

鞭法突變,風雷俱發,只有攻沒有守,著著絕招,步步迫進。

在理說這當兒和尚就該中傷躺下了,可是喜王鞭下一連串留情,和尚勉強鬥完八十回合,這才托地跳出圈子。

他搖鞭大叫:“不來了,不來了,咱家認輸。”

喜王從容植鞭於地,搶過去握住和尚一隻手笑道:“師兄過謙,我也未能勝得你。”

和尚氣喘如牛,也還是高聲說:“不說,說了我更難過,我這一枝鞭橫行了江湖二十年就沒有走過下風麼,沒話說,我拜你為兄。”

說著又叉手剪拂。

喜王急忙還禮,笑道:“阿哥,我該是兄弟吧!”

和尚大樂,拋掉鞭使勁抱住喜王說:“兄弟,我們喝酒去。”

喜王道:“阿哥,你和民瞻兄請客堂上稍等,看我擒賊除害,再來奉陪痛飲。”

他輕輕的推開和尚,翻身看站在一旁的兩個道士兩個大漢說:“你們漏網廬山,為何不夾尾巴亡命,還敢潛渡鄱陽湖妄想暗算思潛別墅。

我今天要是讓你們走了一個,我就不算是千手準提的大徒兒,你們……”

話聲未絕,一個道士驀地一個箭步向前攫走了植在地下的霸王鞭,揚聲大叫:“抄傢伙奪門,殺……”

大漢、道士同時兵器出鞘,剛待拔步突圍,外面進來了四名軍官,金甲金盔,全身披掛,手中各捧著奇兵怪器,立刻散開擋住了賊人去路。

這是喜王身邊四員大將,各有萬夫不當之勇。

蒙古人個子本來高大,他們臨陣向來甲冑在身,看來越發凜若天神,賊人怔住了。

喜王曉得這又是淘氣的燕惕給傳來的救兵。

他笑笑擺手說:“你們不許動。”

四貝大將一齊躬身唱喏。

王爺回頭喊燕惕,燕惕由屋上竄起來,燕子入青雲,鷂子大翻身滴溜溜半天裡翻落下來。

小孩子遍體黑綢子褲褂,緊紮緊扣二眉背彈弓,手捧寶劍獻在喜王面前。

喜王伸手接劍,厲聲說:“鼠輩聽著,我使的是巨闕寶劍,切金斷玉,你們當心兵器受傷。

四個人齊上,省得我多麻煩,三十合決鬥闖得過性命,我放你們逃生。”

說罷他翻身向了因和尚和路民瞻獻劍,霍地一個倒跳,反劍直奔攫鞭的那個雜毛老道。

好雞毛老道,舞動霸王鞭奮閱迎敵。

喜王大怒,挺劍逕取老道前心,老道盤鞭未落,喜王側身疾進,老道鞭下,喜王左手起,閃電一般快接個正著。

老道火速棄鞭倒跳,喜王伏地追風,揮右手巨闕劍,腰斬老道於地。

驀然驚鴻一瞥,兩條大漢揮刀飛身登屋,只聽得弓弦連珠作響,大漢去而復回,他們太陽穴上各嵌入一顆龍眼大鐵彈,射死階前。

還剩下一個老道,他是嚇慌了手腳,抖著一枝寶劍,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喜王閃動虎目,看他那般可憐相,他就不肯殺他啦,喝一聲:“捆起來!”

大個子像脫兔一般敏捷,由角落裡射出,猛使個掃堂腿,老道翻身跌個大馬爬,大個子跪到他背上,解下腰帶按著便捆。

燕惕這小孩子由客堂簷牙上下來,他手中還託著他的鐵胎彈弓。

路民瞻立刻過去牽他一隻小手,大笑道:“小朋友,好俊的彈法,紀喜是你的什麼人呢?”

燕惕道:“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師父。”

民瞻叫:“怪不得……你也會喝酒麼?”

小孩子搖搖頭把眼睛去看住喜王。

喜王不理他,扔下寶劍,向了因和尚抱拳說:“阿哥,兄弟放肆了。”

和尚嘆口氣說:“他們是自找死,怨不得,但是我聽說胡吹花是個守法的人,鋪子裡鬧出人命,這怎麼辦?”

喜王笑道:“他們本來是賊,前十年朝廷就有旨意,飭剿峨嵋山虛靈洞府,拿辦青花門人格殺勿論嘛!”

和尚道:“你準備報官?”

喜王道:“那是一定的。”

“我怕麻煩,我得先走。你什麼時候能到杭州找我呢?”

“不,阿哥,這兒事留給舍弟紀畹辦,天也亮了,我們上酒樓去痛快喝一天酒不好麼!”

和尚又是一聲長嘆說:“戰鬥時猛若獅子,說話爾雅溫文,你也實在值得我敬服,那麼請令弟相見啦!”

喜王笑著點點頭。

燕惕一窩風便去請來畹君。(燕惕長大後的英雄故事,在續集“珠簾銀燭”書中述出。)

畹君今年還不過二十七歲,雖然有了一對男孩子,可是依然色澤未衰,她的綽號叫牡丹花,自是美豔絕倫。

今天改扮了男裝,而且穿的是藍綢子緊身褲褂,脂粉不施天然國色,因為耽心喜王,聞喚匆匆趕至。

和尚一看就發怔,他勉強合掌當胸還她一禮,衣不及穿,鞭不及收,趕緊去擒住路民瞻拖他往外走。

他邊走邊說:“我們街上等。”

喜王眼覷莽和尚那樣慌張,心裡明白不禁大笑,一邊吩咐畹君派人拿他的大名片去請星子縣知縣前來料理一切。

一邊教大個子給大師父送出僧袍鋼鞭,他急急到櫃房披上長袍,陪和尚一同上酒樓去了。

了因和尚長得又醜又笨,其實腦筋夠聰明,而且眼光也很明亮,他看出畹君是女人,耽心路民瞻魯莽得罪了人,所以不由分說,急忙拖他出去躲避。

他們也只站了一下子,大個子就給送來了僧袍和鎖子鞭,纏上鞭披上僧袍,喜王也就來了。

他帶了鄧文青,這時太陽剛露出臉龐兒,店鋪都還沒開門,有文青跟著自然好辦,那一家酒樓不恭維鄱陽王鄧蛟家裡人呢。

由卯時起一頓酒喝到酉時還沒散,喜王酒量極高明,了因和路民瞻也真能喝,他們談得非常投機。

喜王感激了因光明豪爽,他把身世底細全告訴了他,和尚聽了更歡喜,他們重新訂交約為兄弟,說好明年春間把晤地點,和尚帶了民瞻走了。

喜王回去鐵鋪子裡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當地大小官兒們紛紛前來參謁王爺,整條街人語馬喧途為之塞,喜王弄得很尷尬,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悄悄送畹君由後門溜走上船,立即起碇駛往翡翠港,恰好還趕得及拜壽。

當時壽筵上大家聽了牡丹花畹君一長篇敘述,都覺得了因、路民瞻還夠俠義英雄,那些青花門下餘孽自是死有餘辜。

吹花說江南八俠與當今皇上不睦,事實上只有呂四娘一人算得為父報仇,她進宮行刺我們不能怪地,但她獨力決難成事,根本地就未必是允禎的對手,她必須倚仗大師兄了因幫忙。

了因可是很可怕,這一次阿喜結識了他,還有牽上路民瞻,打消他們進京行刺念頭,的確是一件了不得奇功。

我們大家慶賀一杯,她舉起面前酒杯。

座中楊吉庭、趙振綱、李志烈等,這一班當過官或且跟雍正帝有交情的,他們就都捧起杯。

但郭阿帶,馬松、鄧蛟,他們這一班早歲反清復明的義士卻全坐定不動,太太夫人們,少奶奶少爺們,他們大概跟著丈夫或父母行事,有動有不動。

吹花一看情形不對,她就不敢多講話,糊里糊塗向喜王對了一杯酒算了。

究竟關顧到白玉羽的喪事,再來也因為寶玉、胡抱玉在場,誰也都不肯任性放縱,幾臺葷素壽筵排到二更初也就散了。

十六日一清早,吹花親自督率家人,就紫薇軒大廳上為白太夫人玉羽設靈上孝,另外找地方替藍立孝也設了喪堂。

下午家堂祭忙了大半天。

三爺紀寶痛哭藍爺爺至於飲食不進。

小綠跟立孝感情不啻父女,她哭得更傷心,一再請求帶孝一年,李志烈和燕黛只好答應了。

自這天起紫薇軒裡另是一番肅穆氣象,不再有人飲酒高歌,也沒有管絃絲竹聲音,就是住在待旦樓上的小孟起郭龍珠,他要喝酒也只能去找馬松或鄧蛟了。

郭阿帶他是不甘寂寞的,留在思潛別墅住不了幾天,便又帶了他十三歲的徒弟郭燕來離開了鄱陽湖。

隨後走的是黃麟一家人和趙振綱兩口子。

義勇侯張府兩位老姨太銀杏、紫菱,她們本來也要跟著趙夫人楚雲一道走,吹花執意堅留,因此她們又住了十日。

這一天崔小翠暗裡向吹花獻策,她說紀寶感傷藍立孝死於非命,終日不樂,茶飯無心。楊頌花雖然也住在這兒,他好像都很少去找她,這與他們當時在京都兩小無猜情形大不相同,可見寶兄弟心裡,多麼痛苦。

像這樣拖下去,可能拖出一場大病,何不派給他一個差事,教他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進京,一方面密函老侯爺,請他老人家留他京裡玩。

吹花贊成這個辦法,但悄悄說現在寶三和小眉都大了,當然他們懂得避嫌,那裡還能像十年前那般隨便?

又說寶三近來沉默寡言笑,倒是頗有點仙風道骨,說著不禁失笑。

恰好諸葛亮先生綠儀也來了,她來辭行,說是準備大後天隨夫婿北上。

她有個附帶的建議,意思跟小翠的意思相同,她也認為紀寶有暫時離家的必要,像這幾天情形他差不多老守在藍立孝喪堂裡發愁,那怎麼行?

進一步又說:“老兄弟今年二十四歲了,頌花妹已經是個大姑娘,應該要早一天讓他們成婚,假使一定要等白氏老夫人三年服滿,那似乎很不妥當……”

吹花說三年非等不可,古人三十而立,等三年寶三也不過二十七歲,不算太遲。

綠儀說男兒三十而立不遲,女兒三十而嫁沒聽說,頌花比寶兄弟還要大一歲,她怎麼能等呢?

話說到這兒,隔壁大太太寶玉教人來請吹花,吹花去了綠儀、小翠也走了。

晚上吹花來找綠儀夫妻密談,說早上講的話大太太都聽見了,那就不曉得她怎麼能聽見,可是她說紀寶這次還俗原為了緣,緣未了他就不能解脫,早一天了緣早一天解脫,那是實在耽擱不得。

道家沒有那麼多忌諱,不妨讓他從吉成親,必定要說家裡不便,可以商請楊家同意送頌花進京完婚。

吹花她倒是來請教諸葛亮先生怎麼辦?

綠儀笑說頌花像她父親是個道學人兒,雖然兩家也還未辦文定禮節,她早就自認是傅家人,不看她暗地也在為白老夫人上孝,不單是羅綺衣服不上身,而且這幾天連胭脂也不肯用了。

這事還得防她反對,一時可是聲張不得,讓紀寶先走一步,她諸葛亮先生答應負責誆誘頌花妹妹一道北上,到京託她乾孃李侍郎夫人幫忙勸導,然後假借義勇侯府上舉行婚禮,可望不生問題。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紀寶奉派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回京,這差事自然理無可辭,他們帶一批老媽丫頭少爺們先走了。

第二天吹花去給馬老太太請早安時候,向老人家暗裡商量,說紀寶童心未改,此去京都怕他發生意外,可否請小翠跟去管束?

馬老太太本來愛惜寶三爺,同時也知道他最肯聽翠姐姐的勸告,立即點首答應。

吹花回頭又找新綠、燕黛密談,決議著小翠、小綠、玲姑三姐妹準備陪同楊存之,綠儀、頌花夫妻兄妹北上。

念碧,燕月、起鳳跟喜王、畹君、燕惕和蒙古帶來的一大堆人馬偕行,浩浩蕩蕩舟車並進。

到了京都,楊存之伉儷和頌花姑娘回去南河沿楊公館,喜王夫婦另有行轅。

小翠、小綠等仍回翠萱別墅。

這次進京念碧和燕月都不敢在外招搖。

因為他們倆幹過幾年乾清門侍衛,頗有微勞,帝眷方殷,怕讓皇帝曉得他們北來,不免又多一番麻煩。

好在翠萱別墅這些年來,由喜萱的父親一力經營,花木越發茂盛,牧場、農場十分發達,就躲在家裡玩也儘可過日子。

三位少夫人,她們卻非常活躍,舊地重遊,整天價忙著拜客,結果小翠被李侍郎夫人林佩蘭留在公館裡。

小綠、玲姑也常住在鐵獅子衚衕張家。

義勇老侯爺近來漸漸不行了,那就應該說是已經到了手足不仁,耳目不聰明的程度。

老人家自知死期排在目前,見到紀寶分外安慰。

老頭子意念中就當寶三爺是他的孫子,眼見他出落得形如玉樹臨風,貌比明珠仙露,他又如何不開心?

七老姨太碧桃愛寶三好比心頭一塊肉,她自然是尤其快樂。

小綠、玲姑背地告訴她此來任務,她簡直歡喜得忘記了吃。

九老姨太銀杏,十一老姨太紫菱,也都巴不得早一天讓寶三爺成婚、她們一味慫恿,促成其事。

老侯爺不反對也不很贊成。

他認為紀寶的父親小雕,雖然是神力王府寶珠郡主所出,其實都還虧白老夫人玉羽撫育成人,在喪服未滿期間,紀寶實在不應該從吉論娶。但既然大太太寶玉有話,那就似乎也可以受命。

老頭子到底也還是有私心,他曉得死期將至,當然願意能夠看見幹孫子宜家宜室,明知不可偏說也可以。

小綠聽著暗自好笑,她講的卻另有一篇理由。

她講聽說那年寶珠郡主死於白玉羽劍下,當場白玉羽痛自懺悔,拋下自己孿生一對兒子竊抱小雕逃往峨嵋山,投奔她師父青花老尼。(詳見玉翎雕正傳)

蟄伏十餘年,直守到小鵬武文兩門都有了成就,這才送他神力王府投親。

說仇,寶珠是她殺死的。

說恩,小雕由她撫護長成。

然而小雕沒有她並無關係,寶珠的死可是完全出於鬥殺,講起來恩不抵仇,紀寶大可不必為她上孝。

小綠的話大家都附和著說有理,她自己當然滿以為對,過兩天她和玲姑同去李侍郎公館看翠姐姐,暗地又把那些話對李夫人林佩蘭說。

佩蘭認為從吉言娶禮所允許,但不可以提到那些老古話,究竟當年是什麼樣情形,誰也都不能講得清楚,而傅侯由白老夫人卵翼長成顯系事實。

就說老夫人是老侯爺的側室,也還是寶三爺的庶祖母,上孝一年總是應該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51:37


第十九章

李夫人出名兒的女才子,就是才子越道學,小綠、玲姑聽著眯眼睛不敢分辯,小翠一旁也是莫贊一辭。

她對這樁事根本不想出主張,獻策教紀寶來京都小住,顧慮的還不過他的健康問題。

翠姐姐不講話,這使小綠、玲姑感到棘手,可是她們倆都是勇敢的人,力排困惑,乾脆逕向頌花姑娘遊說。

就因為小綠、玲姑光臨,李夫人才放車去接乾女兒。

頌花來了她們姐兒們自然又像扭股糖似的扭在一塊兒,秋夜、秋窗、秋燈、秋雨,姐妹圍坐著圓桌子磕瓜子兒聊天。

夜深了小綠言歸正傳,卻不想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的灰。

頌姑娘並不怕羞,她明白說她已將意見告稟父親,父親同意她再等一年,在這一年當中她決不能出嫁。

她不單是講得辭色很堅決,而且還附帶加以說明,說明也頂簡單,那就是兩句話:不敢使市井上議論傅楊兩家失禮,更不願意讓人譏笑紀寶無知。

她這麼一講,小綠、玲姑自不好意思再有所勸勉,事情就這樣停擱下來。

寶三爺這十年來真是變了一個人,過去他是極端好動的,現在卻非常好靜,他仍住了張府的大環樓。

每天早起到義勇老侯爺床前請安,總是戀戀不捨的賴在屋裡給老人家做點事,對三位老姨太一味恭敬。

尤其在七老姨太碧桃眼前百般孝順。

他替老侯爺寫了幾萬字長篇傳略,正楷恭繕,筆酣墨飽,文辭並茂,為使老人眼力看得清楚,每一個字足寫得胡桃一般大,珠圓玉潤,力透紙背。

老侯爺躺在床上每日看三五頁,越看越喜歡,有一兩次他竟然歡喜得老淚涔涔。

他告訴三位老姨太,說紀寶是他生平的第一個知己,這厚厚的一大本冊子,也就是他老人家畢生最寶貴的東西,藉此流傳後世,永垂不朽。

因此他暗地教碧桃給立下遺囑。

遺囑身死之後,一切都歸紀寶承受,他日紀寶有子兩人就得以一子承嗣張家。

這一紙遺囑和那一本傳略,附在向雍正帝告別的奏摺一塊,暗地託宮中出來探病的德太監呈皇上。

傳略和遺囑全被雍正帝留下,翌晨便有旨下來召見寶三爺。

雍正帝這些年來也老了許多,可是人變得更沉著,更陰鷙,任何王公大臣望見他沒有不發抖。

你說他殘酷,但他有時又特別寬宏。

他常常會平反寬獄也常常會吹毛求疵,一件小案可能掀起大波,一樁大事也可能反而冰釋。

欺騙他決不行,無心的過失都肯原諒。

總而言之他是個精明嚴厲的人君罷了。

他本來十分愛惜紀寶,今天在宮裡召見他,這當兒隨駕的全是一班貝子貝勒宗室親人。

紀寶進去也還沒有跪下,雍正帝挺在大圈椅上就戟指著叫:“你這孩子進京多少天了?

也不來看我嗎?”

紀寶磕頭奏道:“進京十日足不出戶,義勇老侯爺命在旦夕,紀寶侍候床前不忍少離。”

雍正帝笑道:“算了,我愛你就因為你不會講假話。起來吧!你這沒絡頭野馬受不了拘束,我們隨便點談談。”

紀寶再拜請過聖安,從容起立,眼眶兒紅紅的含著一泡淚水。

皇帝瞅住他嘆口氣說:“你跟張勇也總是緣。想想看一個人活了一百多歲還不應該死麼?

活有何樂,死本尋常,暫時別記著他好不好?我看不慣你這愁眉苦臉。

過來我瞧瞧,這些年來模樣兒倒是長得不錯,學問呢?十年時間不算短,到底跟海容老人學了什麼奇技異能啦?”

他緊緊的握住三爺一隻手不放。

紀寶道:“老人也沒教給我什麼,他替我定的功課是搬石頭、跑山、挑水、砍柴、雪地裡睡覺、太陽底下做苦工。”

雍正帝不禁大笑道:“那真是難為你了,不過你的皮膚還很潔白不算難看,這怎麼說的呢?”

紀寶道:“皮脫過三兩次,初上山一兩年人瘦得不成樣子,後來慢慢好了,現在不敢說寒暑不浸,身體確是很結實。”

“劍練得怎麼樣呢?”

“劍,很有點進步。”

“除了劍還練過什麼?”

“練好十面飛鈸。”

“飛鈸如何?”

“跟普通和尚道士用的鐃鈸一樣模型,邊要寬一點蒂略小一點,鋼打的每面重三斤七兩,隨手拋發,銜綴如一縷長虹,迅速有同奔雷掣電,用手接決無可能,躲避也不容易,是一種相當難防的兵器。”

“十個鈸沉甸甸的怎麼好帶呢?”

“用兩個革囊分裝著,掛在左右腰帶上,隨用隨取,兩手併發。”

“怪不得青花老尼死你手中,她那些狐群狗黨,全是你一個人給屠光的?”

紀寶暗裡吃了一驚。

他輕輕問:“陛下怎麼曉得這些事呢?”

“天下的事凡是我要知道的,我都有辦法知道。青花老尼我時刻在注意她的行蹤哪!今天我留你吃飯,我還有很多話跟你商量,現在你隨便坐。”

說著便有個宮女給三爺送來一張鋪著黃緞墊子的矮椅。

那年頭說陪皇帝吃飯簡直沒有這回事,皇帝向來是一個人吃飯的,他吃完了讓你站在桌邊吃剩下來的東西,這就叫陪。

宮中老愛說祖宗規矩,假使皇帝犯了規矩,那些有頭臉的太監,如總管、尚衣、司禮,都會嘰咕講話。

他們只要講出祖宗兩個字,你皇帝就得聽從。

可是雍正帝不理這一套,你不提祖宗還好,一提祖宗他就恨得牙癢癢,冷森森的問祖宗那一天告訴你的,我沒聽說你會知道,你假冒祖宗?

這一來這一位頂祖宗弄鬼的活寶便要倒楣,便要腦袋搬家,他可不管你是誰,說殺就殺。

這位皇帝自視極高,他比任何人聰明,他的辦法就是辦法,誰糾正他誰找死,那是無論軍國大事乃至宮闈瑣屑。

人以為皇帝怎樣了不起,其實他的麻煩特多,甚至連私生活都不能自由。

唯有雍正帝才是真正的皇帝,真正的獨裁者。

他今天留紀寶便飯,那就像普通人家請客一樣隨便,他上座三爺打橫。

第一道旨菜不要一百碗,揀好的送。

第二道旨要兩大壺酒。

第三道旨不許奏樂。

第四道旨傳燕妃侍膳,其餘退。

燕妃當然是個紅妃子,她的年紀並不能比紀寶大,可是她站著上菜斟酒,寶三爺到底有點不安,一再請求讓他來做。

雍正帝總是不許,他說談天要兼著做事,那就不能快意,咱們管咱們的,管她幹麼?

他舉起酒杯笑道:“我的好侄兒,你現在不要叫我四叔了!”

“兒愚無知,冒失可笑!”

“不然,我覺得那時候我們很親熱,你十分天真可愛。還記得在張勇家裡,我拿寶劍放你肩上,要許你一個爵位,你對我講了什麼話,你也曉得我心裡多難受?現在你也二十幾歲了,什麼死劫活劫也都過運去了,還有什麼話推諉麼?”

紀寶料到必有這一套,倒是不慌不忙的站起來說:“紀寶生無食肉相,不可以做官,還請陛下寬恕。”

“坐下,幹了酒,聽我說。”

他引杯就口一飲而盡。

眼看三爺喝了乾杯坐下,他又笑著說:“你知道皇帝的仇家可真多,前些年你母親為我上興安嶺剪除了黑努兒,可算給我很大的安慰。

後來地又派紀珠、紀俠、燕月、念碧進京做我保鏢,也虧了他們為我趕走了幾次刺客,我雖則下令大索天下擒拿江南八俠,可憐那些官兒們沒一個是有用的。

好幾年了,結果一個都沒抓到,因此事我生很大的氣,殘酷的痛辦過幾個人。

然而還是沒有辦法,你母親仁至義盡她再也不管了,紀珠、燕月等及瓜乞退,我又不能食諾強留,說眼前八俠健在人間,我一天天老了,紀寶,你也替我想想看!”

他再舉起面前一滿杯酒。

紀寶怔住了。

他本來是個極富情感的人,在一般弟兄中,也是他跟雍正帝最有交誼,雍正帝那幾句話簡直有似哀鳴,他聽著又如何不動心?

他想了半天說:“陛下,紀寶在京一天願負一天重責,料想所謂江南八俠未必敢來。”

“未必,未必還不過不一定,你能留在京都多久呢?我在宮中,你住城外,呼應不相通,你能怎麼樣保護我呢?”

“紀寶自應時刻當心,再不然讓紀寶率性下江南找他們解決,一勞永逸,一了百了。”

“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見識,他們一共是八個人,眼前到處明緝暗捕他們,他們還能聚在一塊兒嗎?

根本他們就決不能仍在江南,你找得一個也找不到兩個,你今日南下,他們明朝反而北上,你怎麼辦?”

紀寶怔了一下說:“這樣,紀寶還是去找他們,除掉一個算一個,聽說他們八俠與陛下有仇的只有一個女的,名叫呂四娘,她也就是一群人中最厲害的一個。

紀寶先找她後找曹仁虎、周潯,宮中仍請燕月哥哥暫充侍衛,他恰好也來了。”

“他也在京?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位李起鳳哥哥,他們住在永定門外,很少出門。”

“這一次我算被他們瞞過去了,這就可見那些替我辦事的人越來越懈怠了,你也覺得很可怕嗎?”

“這也難怪,燕哥哥根本就沒有出來走動麼。”

“他大概是混在蒙古喜王爺一班隨從裡頭來的,然而那些人疏忽總是事實。”

“那麼紀寶怎麼來的,陛下是不是知道呢?”

“自然知道。崔小翠、郭小綠、章玲姑隨後也來了對不對呢?我做皇帝的就靠耳目聰明,王公大臣家中住下什麼客人我全要知道。

這些話告訴你無用,我們話說回頭,你慢慢想看,燕月、念碧等是不是真比八俠高明呢?

鬧過幾次亂子,他們就僅能做到把刺客趕走了,假使他們真的比敵人高明,我就不懂該作如何解釋了。”

說著大笑,笑聲中有點兒像寒冰地獄吹出的陰風,紀寶不由連打了兩個冷顫。

雍正帝接著說:“所以我要你不要他們,我要你承襲義勇侯的爵位,不教你南征北討出掌兵符,留你御書房襄理軍機,正差事當然還是保駕。

特許你劍履上殿,便衣入宮,我把你當做親侄子看待,但任你隨便不拘禮節。

唐朝有個白衣宰相李泌,我現在也有個布衣將軍,你就不要怕那些什麼元老大臣糊塗人多講話,誰敢講話我要誰負責我的安全。你呢!你不得懇辭,謝恩啦!”

紀寶眼看皇上滿臉堅決情形,他覺得很為難,怔在座上不知如何是好。

燕妃站在一旁暗裡拉他一把,他這又嚇出一身冷汗。不由他不倉惶起立拜倒地下。

紀寶謝恩起來,雍正帝含笑舉杯向他賀喜,一口氣教他喝十杯酒,又要燕妃和他對飲十杯。

雖然做皇帝的一再面議他隨便,不必拘泥,究竟寶三爺那裡敢太隨便?御前侍膳,這已經是異數,還要賜坐還要妃子敬酒,那簡直不成話。

紀寶三爺量本來不怎麼好,又是心裡不痛快,再碰著這種場面,他那還有不醉之理?雍正帝是能喝,看燕妃臉上神情,她恐怕更要高明。

三爺曉得糟,肚子裡一疊聲叫苦,約莫喝了五十杯左右,他避席懇辭不勝酒力,可是雍正帝好像存心折磨他,堅持要他再喝下去。

三爺沒辦法只好不講話,他認為酒後多言必失,不講話或許可以不闖禍,這樣熬煎到酒過八十杯。

他實在是不行啦!

雍正帝到底不忍眼見他十分侷促不安,這才準他告辭。

像法場上遇赦的死囚一樣情緒,溜出紫禁城飛身上馬,風一般快馳回鐵獅子衚衕,義勇老侯爺正靠著高枕等他回來。

不想他走進屋裡便跪下去放聲痛哭。

老侯爺嚇傻了,三位老姨太都嚇慌了手腳。

小綠和玲姑不免心頭也是一陣劇跳,大家圍上把他拖起來,亂糟糟忙了半天他還是哭個不停。

銀杏九老姨太給弄來醒酒湯,好好灌他兩碗,再等一會兒算他好了點。

老侯爺要他坐列床沿上,慢慢的教他說。

他沒說大家都擔著一肩的愁,他一說老侯爺第一個開心得呵呵大笑。

三位老姨太也快樂得喜上眉梢。

銀杏笑道:“傻哥兒,你是嫌一等侯頭銜太小呢?還是不願意承襲你幹爺爺之位呢?”

碧桃道:“你幹爺爺有摺子上去,就是要你繼承他嗎,皇上告訴你了?”

紀寶搖搖頭表示沒聽說。

紫菱道:“你幹爺爺對我講過這樣的話,說當年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流盡血汗從行伍中積功封侯,假使一旦作古,爵祿讓皇上家收回去,或且是賞給別人,他都要銜恨九泉……”

紫菱十一老姨太有意把這幾句話講得高聲些。

老侯爺果然聽見了,他擺擺手說:“紀寶,聽我講,我張勇貴極人臣,壽逾百歲,死復何怨?我所以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義勇侯頭銜,這頭銜得來不易,不管給了誰我都不高興。

皇上看見我的遺囑,也總唸到我三朝元老,不無犬馬微勞,所以才會給你承襲,給了你我瞑目了。我雖死,頭銜不死,我的英靈永存在人間。”

說著老人家感動得淚流滿面,紀寶一看馬上眼眶兒又紅了。

小綠叫:“寶兄弟,命運要你還俗,還俗就是教你做官。不做官罷了,做還是做大一點好,何況要你承襲幹爺爺的位子。你醉了想不開,睡覺去,別賴在這兒嘔人啦!”

邊說邊向玲姑使眼色,姐妹倆三不管把三爺拖走了。

小綠她曉得寶兄弟心上事。

第一他沒有做官的癮頭。

第二老侯爺還沒死就要他承襲他的位,未免太慘。

第三御書房參贊軍機,隨從保駕,不但人不能自由可怕還是責任大。

他有苦說不得,所以憋出一場大哭。

玲姑的意思,認為伴君如伴虎,反正跟皇帝身邊辦事總不是好玩的。

小綠顧慮的卻是榮譽問題,她說差事非同小可,假使攪不通,鬧出岔子,身敗名裂,那是丟人。

講話人人會講,辦法究竟大難,明知辭不掉,推不開,那怎麼辦?終於綠姐姐主張去請教神仙姐姐崔小翠。

傍晚時光,紀寶睡了一覺,酒是完全退了,小綠、玲姑陪他上李侍郎公館找小翠。

小翠倒清閒,她正在跟李夫人佩蘭,頌花姑娘品茗聊吟,可是當她聽完了綠妹妹一篇話,她就也不能太清閒啦。

她說論寶兄弟的相格,此後二十年仕途平坦,一帆風順,而且理合封侯。

一聽這說法,綠妹妹不由光火,立斥為無稽,要她想辦法不要空談,然而神仙姐姐也想不出辦法。

頌妹妹笑說:“求神仙不如求人,這事還是應該去找諸葛先生商量。”

她自己卻不肯去,迫定翠姐姐陪寶兄弟一道去。

於是小翠、小綠、玲姑、紀寶四個人又趕到楊公館,恰好掌燈開飯時間。

楊存之少年得意,他不像父親那樣刻儉,少夫人諸葛亮先生比較她婆婆眉姑還能幹。

現在的楊公館有廚子,有梳頭媽,有男女管家,丫頭使女們至少也有七八個,絕非當年窮刑部蝸居那般寒酸相。

倉卒客至,咄嗟筵開,歡騰一室。

喝酒中間綠儀聽寶兄弟敘述白天進宮情形。

諸葛先生有她的派頭,一邊微笑,一邊喝酒,一邊嘔心,到底她不愧臥龍之才。

數巡酒過,計上心來,她說:“兄弟,你命中註定還俗,想得到你有一番事業要幹,我們不必唱高調。

這年頭說事業似乎只有做官,平地青雲,一躍而取一等侯爵位,這可以說飛黃騰達,那又還有什麼不如意?

張勇老侯爺期頤高壽,忍死須臾,這是天意要留著爵位等你回來承襲,與其好頭銜落在別人家頭上,何如繼承你幹孫子手中,讓老人家活著看到這個結果,該是一樁快事呀?那你又胡為不樂呢?

天心如此,人意尤殷,順天應人,大吉大利,兄弟這一點你必須想得開,底下才有話可講。”

說到這兒頓住,她舉起灑杯勸大家喝酒。

玲姑笑道:“奇怪,一樣是話,到你口中就是這樣流利,圓通。”

小綠道:“且慢讚美,文章還沒做到對題哩,我們要請教的不是這一套麼?”

綠儀笑道:“腐儒少安勿躁,亮不敏自有安排。”

說著地笑個花枝招展。

大家都再乾一杯酒。

綠儀這又說道:“參贊軍機,既謂參贊,可知並非全權負責,要說寶兄弟才幹,必可勝任愉快,此不足慮,可慮在於隨宮保駕。”

小綠忍不住叫:“這也還要你講,廢話!”

綠儀不理她,接下去說:“論寶兄弟機警聰明,拳技劍術自然去得,但一個男孩子,出入宮闈不免諸多避忌,有避忌就不能周到,所以此事幹不得,幹不得又推不掉,怎麼辦?”

小綠又叫:“要命,簡直嘔死人!”

綠儀笑笑說:“這要找人代替。”

小綠不響了,睜著一對大眼睛瞅綠儀姐姐。

綠儀笑道:“我不曉得你急什麼,你越急我越慢,就在這點小事情上,你也要上我大當。”

小線道:“我知道你狠。”

綠儀笑道:“幹個滿杯怎麼樣?”

小綠搶起酒杯一飲而盡。

玲姑笑道:“夠啦,再逗她要光火啦!”

綠儀又笑笑又喝半杯酒,這才壓緊聲音說:“我想給皇上身邊弄個頂有本事的妃子代替寶兄弟,寶兄弟專管隨蹕護衛,宮中著這位妃子負責。綠妹妹,於你意云何?”

“有你的,人呢?有本事的就不容易,還必須是旗下姑娘。”

“你該記得寶玉大太太有個女道童美兒。”

小綠立刻蹦起來,綠儀趕緊擺手說:“別吵,坐下。”

回頭又看住玲姑笑道:“玲妹妹,美兒的武功是不是了不得?”

玲姑道:“那是太好了,沒聽說當日廬山決戰,上墨池偷盜青花老尼的毒沙鐵銃,還不是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去辦的嘛!

據說二太太那般的好輕功還留下一處小腳印兒,她那一雙天足就沒有痕跡。鐵銃是她下手偷的,那麼粗的鐵傢伙拿在手上一折兩斷,可見她內外功全練到家了。”

“再說她的模樣兒是不是夠美?”

小綠道:“那不用說,至少比你我聰明。”

“說年紀……”

“十八歲。”

“夠了,大可以說般般皆全。”

她喝乾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接著說:“你們也聽講過大太太寶玉的出身?地是前朝安老太監安榮的甥女兒,他們都是旗人,她是絕對忠於當今皇帝的。美兒呢!美兒恰是安家遺裔,這事看來一拍即合。

皇上今年春秋並不高,美兒能夠進宮為妃,本是旗下姑娘嘛,她有什麼不合算?

綠妹妹急速回去,順便把月哥哥給帶走,皇上既然不滿意他,那就應該趕快躲開,賢伉儷去遊說大太太,我想決不太難。

但別把話告訴美兒,先將她送來京,讓皇上見她一面。

做皇帝的還能不好色?保管他千肯萬肯,然後請出大太太慈命壓服美兒就範,水到渠成,大事定矣。綠妹妹,諸葛先生有的是計謀,他所以為‘亮’為‘明’,你明白了麼?”

說著她拿手帕遮住嘴又笑個釧動釵搖。

小綠是個性急的人,當夜趕回鐵獅子衚衕,第二天一早改扮了男裝,飛馬出城約燕月一同南下。

到家急找小紅和喜萱商量。

喜姐姐關心寶兄弟安危,一力慫恿妹妹逕謁大老太面稟一切,免得延擱時間。

小綠到寶玉靜室彈指叫門,出來開門的是吹花,她嚇了一大跳,悄聲兒搶著問:“怎麼跑回來了?出了什麼事?”

小綠笑笑搖搖頭。

吹花心定也就不敢多問,壓緊腳步領她走到裡間,門簾下脫掉鞋,吹花先進去回話。

寶玉立刻傳見,身穿灰佈道袍,頭上挽個麻姑髻押一根竹簪,盤膝坐在蒲團上,手中拿著一掛菩提子念珠,面前放一張尺把高短腿長方几,几上卻是什麼東西也沒有。

小綠拜倒地氈上,寶玉閃動獨眼睛,輕輕說:“你隨便坐。義勇老侯爺病很重?”

小綠爬跪著說:“老侯爺命在旦夕,寶兄弟奉旨承襲義勇侯爵位,內調參贊軍機,隨宮保駕。”

就聽了這兩句話,吹花一旁駭得一咕咚坐下。

寶玉含笑說:“你怎麼總是這樣躁?告訴你老侯爺還要延壽一年,這是紀寶的好抬舉。

咱們家該有兩個人封侯,紀寶承襲義勇侯事在意中,不過進宮保駕確有點討厭,男人入宮諸有不便,自然不能盡職。

呂四娘立誓為父復仇,決不能善罷干休,她是聶隱,紅線一流人物,陰人可以陰人應之……

崔小翠她講過什麼話呢?少奶奶你這一次趕回來,見我又有什麼說呢?你們是不是動念到美兒呢?是不是想把她弄進宮裡為妃代替紀寶的差事呢?”

她笑著看定小綠。

小綠卻被她的一連串“什麼?”“是不是?”嚇得瞪目口呆做聲不得。

寶玉徐徐捻動念珠接下說:“一切我知道,美兒方面沒有問題,她命裡該有妃子之份,她進宮足以抵擋呂四娘,但當今皇上卻也不是長壽之人……這可以不談。少奶奶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她閉上一隻眼睛,小綠不禁又拜她兩拜,歡喜無量的輕輕溜出紫薇軒。

半路上頂頭兒恰碰美兒對面走來,她身上已經換掉了道裝,穿的可還是布衣。

她一望見小綠,老遠處笑嘻嘻的戟指著叫:“綠姐姐,你趕回來算計我,你壞麼!”

她走得還真快,一溜煙消逝了。

小綠這又弄得呆若木雞,半晌才吐出一句話:“見鬼,她們真都能先知……”

喜萱守住隔岸畫橋上等聽消息,眼見綠妹妹出來了卻老站著不動,急忙趕過來問:“怎麼樣,大老太講了什麼?”

小綠嘆口氣說:“了不得,不用我說,她老人家全都清楚。”

喜萱道:“答應了?”

小綠點點頭。

喜萱大喜道:“答應了就奸,你還傻什麼呢?人家本來是神仙麼!”她把綠妹妹拖走了。

不曉得什麼時候,吹花暗地裡透個字條兒通知繁青,要她晚上設席為美兒餞行,繁青自然遵辦。

初更天客全到齊了,就是吹花不見來,大家等得好不著急。

著急有著急的理由。

因為這裡人大半跟義勇老侯爺都有因緣,聽說他老人家病篤,第一個喜萱,她就恨不得插翅飛往送終。

紀珠、小紅也希望能夠趕去見他一面。

紀俠、小睛、楊吉庭夫婦、郭龍珠、燕黛全要去,除了楊郭燕四人不受拘束,小一輩的就非要請示吹花。

好不容易吹花來了,當筵發佈大太太寶玉面諭,說凡是跟老侯爺有感情的即管進京問疾,紀珠、紀俠、燕月無庸多所顧慮……

又說大老太親手封送老侯爺靈丹一枚,為老人家延壽二年。

吩咐大家天明動身,必須趕二十天以內到達京都。

聽了這些話大家笑逐顏開,放懷痛飲,可是對美兒也還不敢太過放縱,事未成熟怎麼好胡鬧?

美兒她倒是很自然,就是不大肯開口講話。

一頓酒喝到二更天,大家回去拾奪行李,明知此去京城至少要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全要帶,這就不免要多費一點時間,誰也都沒有睡好覺。

天一亮大家集合桃花水榭等侯吹花。

這位人間奇女子五十歲的老太婆了,她出門還是一身男打扮,還是很好看,她穿的跟紀珠、紀俠一樣,灰布長袍青布馬褂,腳底下青布抓地虎。

她一來便教開船,一共三條船,放棹急駛漢口登陸。

吹花、燕黛領喜萱、小綠、紀珠、紀俠、燕月,晝夜兼程,飛馬先行趕站北上。

他們到京十日,楊吉庭、眉姑、郭龍珠、小紅、小晴等才到。

這時光張勇老侯爺吞服了大太太送他的一枚靈丹,已經恢復了健康,竟然能夠在花園裡隨便溜溜。

接晤楊吉庭、郭龍珠十分歡喜,他也還能陪客人少喝幾杯。

紀寶天天晚上入宮當值,皇帝不管他有服在身,要他上班他就得上班,每夜陪著皇帝御書房裡批閱各地來的奏章。

有時他也會出些主意,雍正帝可說是百般的愛惜他,他也漸漸混到自然習慣。

這位梟雄皇帝睡覺的地方可能一夜數易,那是絕對秘密但必須通知寶三爺知道。

每晚當值到五更天,不管皇帝上不上朝,他總回來休息,中飯在家吃,下午很清閒,天快黑就得進宮去。

好在內功練得到家的人,晚上不睡覺不算一回事,隨便打坐一會兒就行,因此三爺也就不覺得差事太苦。

這幾天吹花、眉姑在京,老侯爺病好了,崔小翠、楊頌花和諸葛先生綠儀常常來玩,家中十分熱鬧。

寶三爺早晚上下班就不像前個把月那般的守時了,雍正帝也沒講他什麼,見面彼此會心笑笑罷了。

每天紀寶下值回來,七老姨太碧桃必在樓上等他,雖說盡多使喚僕人,老人家總要親自照料三爺茶水飲食,他沒睡下她決不走。

這幾天喜萱來了,小翠卻也住在這兒,她們姐妹倆堅請代勞,碧桃只好答應。

今天紀寶來家天還沒亮,翠姐姐、喜姐姐陪他盥洗更衣,吃過點心,趕他去睡,姐妹這才離開大環樓。

剛剛走到月池邊,驀地天上一聲長唳,聲如憂玉敲金,抬頭看耿耿星河飛來一匹大鳥,五色繽紛尾若縹帶,跟隨的丫頭們歡呼……孔雀……

小翠急忙擺手鎮壓,眼見大鳥飛繞大環樓三匝振翼而逝。

大家都怔住了。

小翠嘴裡輕輕說:“鳳……好奇怪麼?”

她不禁袖佔一課,紀寶忽然由樓上跳下來大喊:“翠姐姐,什麼東西叫?怪好聽的。”

小翠叫:“別嚷,快去穿衣服,上姑媽屋裡找我。”

她拖著喜萱匆匆便走。

紀寶倒被她嚇了一跳,飛上樓披上衣夾袍子再趕下來,小翠還沒走出花園。

三爺追在她背後一疊聲問什麼事?翠姐姐就是不理。

來到吹花寢室窗下,是眉姑的聲音講話:“寶三麼?又是你這傢伙。”

小翠叫:“姑媽,請起來,有好消息告訴你。”

吹花猛的由床上翻下地便去開門,小翠叫喜萱攔住丫頭們,她把吹花扯到床沿,爬到她耳邊說:“卯時正,預防皇上降臨。”

眉姑跪起來叫:“什麼?皇上?”

吹花罵:“別吵,野婆子。”

眉姑伸手抓住小翠叫:“怎麼講,快講。”

小翠笑道:“剛才看見一匹鳳凰飛過大環樓。”

眉姑又叫:“見鬼,那裡有什麼鳳凰,怕不怕是九頭鳥。”

吹花笑:“沒有鳳凰卻有九頭鳥,你真是活寶。別理她,你講你的。”

小翠道:“我起了一課……”

吹花叫:“夠了,紀寶趕快通知娘一聲。”

喜萱去喊小綠,玲姑起來分發媽媽們做事,一個時辰內必須把裡裡外外打掃乾淨,最要緊的是大環樓,廚房裡要準備吃的喝的。

回頭又對床上眉姑說:“婆子你還不下來,請大哥穿上袍褂上門樓伺候呀。”

眉姑一邊穿衣服,一邊下地,一邊說:“翠妹妹,你算得準?”

小翠笑笑不做聲。

吹花道:“多話,誰也都曉得她的課百靈百驗。美兒那裡你招呼一聲,別對她講得那麼清楚,教她稍為打扮一下就好。”

眉姑道:“講哪麼清楚,根本我先弄不清楚麼!”

吹花道:“我帶小翠見老侯爺去,你得打起精神幫大家忙。”

她穿上夾大褂領小翠先去了。

一會兒後消息傳遍了裡外,萬歲爺要來,這是什麼樣的一回事。

上下男女那一個不起勁,嗟咄之間到處拾奪得花團錦簇,大廳屋上焚起一爐香,張勇穿著黃綾馬褂,拿一張小凳子坐在廊前恭候。

楊吉庭他在門樓上守望。

太陽剛出來,吹花分發紀珠、紀俠、燕月、念碧、紀寶,五個人跨五匹馬前驅遠迎。

派了小翠、小紅、小綠、小晴、喜萱、美兒,跟隨老侯爺照料一切。

請眉姑到大環樓下守值,著底下人一概迴避。

古來做姨太太的也算是底下人,所以碧桃、銀杏、紫菱就也不能露臉兒。

吹花她自己還是男打扮,約了燕黛上大門站班。

紀珠等弟兄五人,按轡小馳大街上,約莫卯時正,望遠遠處來了一匹大白馬,非常神駿。

馬上一條碩長漢子,小帽、皂靴、黑馬褂、藍袍、臉上蒙著眼紗,手中搖著馬鞭子,看那雄壯軒昂的風度,那還能不是皇帝?

紀珠嘴裡叫一聲翠姐姐好靈驗的課……回頭指揮弟兄們下馬。

可是人家那邊連擺了幾下馬鞭。

燕月輕輕叫:“別動。”

他勒馬路旁,蹬上立身,大家就都這樣做了。

眨眼大白馬馳到切近,馬上人笑著說:“又是崔小翠搗鬼!紀寶過來。”

紀寶到底還是跳下馬過去請了一個安。

皇帝彎腰放低聲說:“回去吩咐他們不許跪接。你們太招搖,不瞧我一個人也沒帶。”

他振轡催馬前進。

紀寶翻身躍上鞍橋,兜個圈子繞道疾馳而去。

紀珠等追在大白馬屁股後面緩緩前進,轉入鐵獅子衚衕,來到侯府門前。

吹花迎到馬前叫:“老爺子,您早呀!”

她十分好看的打了一躬。

皇帝不禁大笑,霍地踢蹬下馬,先還斂袵一旁的李夫人燕黛一個點頭,愉快地對吹花說道:“現在你決不肯再去看我,我自然只好找你來……”

瞟目看臺階下楊吉庭冠袍帶履的正要下跪,這就又大聲叫:“吉庭,別胡鬧,進去啦!”

吹花道:“老爺子您快請,老侯爺他是守規矩的……”

皇帝立刻邁開大步上了臺階,轉過門樓,眼看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尾隨著黃髮白髯的老頭子走在院子裡,趕緊高聲兒叫:“老侯爺,不要找麻煩……”

搶兩步伸手攔住老人家下拜的姿勢,笑道:“我來攙你。”

他托住老頭子一隻胳膊,又說:“聽說你吞服仙家靈丹恢復了聰明,真的麼?”

老頭子感動得流下眼淚,嘴裡就是回答不來。

小翠等姐妹六個入,雁翅般分兩旁蹲身下去,她們行的是旗人婦女禮節。

皇帝笑說:“起來。我只有兩個人不認識麼,小翠,告訴我。”

小翠奏道:“張喜萱,她是老侯爺的孫女兒,于歸傅紀珠……”

話沒講完,皇帝就笑著點首說:“記得,記得,當年我幾乎陪她父親張維打官司。”說著大笑。

喜萱蹲在地下不敢抬頭,皇帝沒有工夫理她啦。

他又看著美兒道:“她,她是誰?”

小翠道:“前尚衣監安榮的曾孫女兒,與民婦等結為姐妹。”

皇帝使勁望地下看兩眼,笑道:“好,好。”

他半攙著張勇步上臺階。

大廳屋上,張勇老侯爺讓雍正帝坐當中那一張用了黃緞子披的大圈椅,椅面前橫一張長案,案上也鋪了黃緞子而且還供著一爐香。

雍正帝笑道:“今天我以布衣的資格拜訪故人,並不是來您老人家府上坐殿,你們太多餘。”

他就旁邊靠背椅上隨便坐下,燕黛捧著漆盤子上前奉茶。

他又笑笑說:“志烈在家好麼?你也怪,為什麼老不跟著他。”

燕黛笑笑不做聲,垂首鞠躬退下。

雍正帝叫:“吉庭。”

吉庭急忙趨前請安。

雍正帝瞅著他一張胖胖的臉膛說:“你一點兒不見衰老,老夫人康健嗎?”

吉庭打躬回說:“臣母仰荷陛下天恩……”

皇帝立刻擺手說:“別來這一套,平安就好。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存之兄弟全不錯,你那大媳婦諸葛先生也很有一點賢聲。”

笑笑又說:“最好請你暫時忘記我是皇帝,這樣跟木頭人一樣直挺挺站著多難看,請坐。”

他揮手要吉庭退,眼又看住小翠說:“攙老侯爺一邊坐。”

眯一下眼睛又笑著叫:“怎麼傅夫人不講話啦?”

吹花靠在廊柱邊,曼聲兒說:“我在想麼!今天這局面頗難應付,說是要我們隨便嗎,當然啦,恭敬不如從命。

但是,究竟應該隨便到什麼程度呢?這是問題。

第一稱呼就得大費斟酌,若論您剛才叫我傅夫人,我至少也要稱您一聲萬歲爺,那就不能隨便,是不是呀?”

雍正帝點點頭笑道:“你是頂會講,大概我要叫你姐姐你才滿意。”

吹花道:“那我怎麼敢?雖然我要大您幾歲。”

雍正帝大笑道:“你們聽,她的話怎麼講?”

笑著他又嘆口氣說:“本來先皇帝要你做乾女兒,還給你大雄大勇順天公主頂尊貴的封號,你不肯屈就嗎?”

吹花急忙說:“老古話,不講啦。這樣好不好?您還是叫我吹花,我還是稱您老爺子,您叫大家人的名字,大家人都稱您老爺子,這樣才能隨便。

您是難得逃出宮中惡監們手中出來玩的,玩就得玩個盡興,我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公請您吃飯,留您玩到天黑送您回馭。

由我胡吹花和小妹妹美兒為您保駕,別說江南八俠,八千八萬還不過瓦狗土雞。”

說到這兒她故意把話頓住,定睛看住皇帝的臉上神情,皇帝還不是出神地在打量美兒渾身上下。

她這又接著說:“崔小翠圍棋國手,楊吉庭鼎鼎詩獸。說挽強鳴鎬,家裡現住著一位射鵰手河北小孟起郭龍珠。

要看舞劍,這兒有的是公孫大娘。愛喝酒有龍珠、吉庭天生一對酒桶服侍。

胡吹花她自然是無事不可奉陪。還有一個秘密洩漏不得,李公子燕月古樂器能人。”

聽了這些話,雍正帝又縱聲大笑。

他笑著說:“好麼,我也是準備來快樂一天的,那麼我們到大環樓去。”

他霍地站了起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1-11 20:52:42


第二十章

吹花打前頭陪雍正帝走進花園,這裡的花園是北京城出名兒的,並不一定不如宮中。

雍正帝徜徉花叢裡,背後圍隨著一大群青年男女,龍虎風雲,皆是人間俊傑,他不禁笑顏逐開。

走到大環樓面前,驀地回頭對紀寶說:“由這裡到二樓扶欄上有多高?”

紀寶回說:“沒量過,大概三丈超一點,到三樓四丈多,整個樓還不過五丈餘。”

雍正帝笑道:“五丈高還得了,我想只有崔小翠能上去,也許她會騰雲駕霧。”

紀寶笑笑不敢作聲。

吹花說:“老爺子,您看錯人了,小翠您要她跳三層樓恐怕還辦不到,要說五丈高怎麼了不得,那倒未見得,這兒至少有兩個人還巴結得上。”

雍正帝笑笑道:“除非你。”

吹花道:“我不算,我老了麼,紀寶一個,還有一個您猜啦。”

雍正帝道:“反正不是你兒子也是你徒弟,不是紀珠也是燕月,再不便是念碧。”

吹花搖搖頭說:“紀珠、念碧、燕月、小綠四丈之才,我說的是美兒,不但不是我的徒弟,論輩數應該跟我平列,她是我夫翁神力老侯爺玉翎雕的唯一愛徒,學的是老人家的全套本領,並受過海容老人內功吐納真傳,她胸中真實學問遠勝我千手準提。”

雍正帝閃動虎目,看美兒站在一旁凝眸弄帶,穿的是銀紅色羅衫,七星琴襟紗馬甲,梳的是辮子,腳底下薄底子繡花鞋,個子夠高,腰兒夠細,精神夠飽滿,眉目之間夠聰明,模樣兒婀娜剛健。

看著忽然心動,含笑叫:“紀寶,你先試試看。”

紀寶望前走,吹花急忙向他使眼色。

三爺會意,笑笑說:“五丈以上高,我真不敢講行不行,也只好試試哩!”

說著他解帶,脫箭袖,盤髮辮,登靴子,忙亂了半天,然後伏地躬身,好像使盡吃奶力氣,躐上三樓扶欄上站定。

他回頭叫:“美姐姐,當心,好吃力。”

美兒笑著看住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去換下長衣服……”

美兒不講話,搖搖頭人跟著蹲下去請個安。

沒看清楚她怎麼動作,驀地赫的一聲響,恍惚放火花炮一般,只覺得眼前紅紅綠綠的一閃,抬頭望對面五丈高樓簷牙巔,風顫蜻蜓立不牢,搖晃半天曉日裡那還不是美兒?

張勇老侯爺一直由喜萱攙扶著站在吹花背後,老人家第一個叫起好兒。

雍正帝怔怔地說:“飛,不是跳,真難為怎麼練的……”

吹花道:“人,就是這樣,肯練就練得到。”

雍正帝笑笑,招手兒叫:“美兒下來。”

美兒應聲飄墮面前,文風不動塵土不驚,她又請了一個安。

雍正帝牽起她一隻手看看皮膚潔潤如羊脂白玉,他歡喜無限地問:“你幾歲?念過書?

練幾年武?馬上步下使什麼兵刃?會用那幾件暗器?”

吹花一聽立刻向燕黛扮個鬼臉。

小紅、小綠、小晴、玲姑都垂下頭笑了。

美兒從容奏說:“奴才今年十八歲,自幼兒由神力老侯爺夫妻撫育成人,居留阿爾泰山白雲深處,讀書學藝十三年,略辨之無,薄解擊技。馬上學的是六沉槍,馬下一雙大羅劍。

暗器會鐵翎箭,雙手併發,每發六枚,射程至一百二十四步命中傷人。拳棒刀矛亦所涉獵,醫卜星相頗知梗概。

奴才所能不如紀寶三哥,說槍劍勇力,他該是當代第一人。”

雍正帝大笑:“好大的口氣,你的意思是說紀寶第一你第二,其餘碌碌庸庸下者也。吹花,你聽見了麼!”

吹花道:“當然啦,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講過了千手準提老了麼!”

美兒紅了一張俊臉兒,趕緊說:“美兒講的是小一輩的三哥算好。”

雍正帝笑道:“也解釋得好。現在上樓去,我要約小翠來一局棋,然後喝酒,酒後隨便玩什麼,有時間再看看你射幾枝箭,我也就得回去了。”

邊說,邊仍牽著美兒手走上回廊。

就在樓下大敞廳上他跟小翠隔枰對局,雍正帝絕頂聰明,他的一手棋相當高,可是遇著小翠就佔不了上風。

小翠不敢勝也不敢敗,舒徐應子求和。

這局棋足下了一兩個時辰,結局小翠輸了個半子,那不算敗。

做皇帝的大概總是好強,分明自己費盡腦筋,偏說人家太吃力,推枰大笑不來了。

底下他要燕月奏樂,吹花提議合奏,她來笛子,燕月彈箏,美玉原來跟大太太寶玉學會很多,她自請要彈箜篌,小翠鼓瑟,小綠琵琶,燕黛三絃子,皇帝親自拿檀板,確也不含糊。

這一陣合奏,奏的是古之音,另有一番肅穆尊嚴氣味。

雍正帝十分開心,一曲既終,他感嘆著說宮中再也聽不到這樣好聽的音樂。

問美兒,她倒像什麼古樂器都會,他心中就又起了一陣怙惙。

午時正,吹花吩咐排酒,誰也不敢與皇帝並坐列席,敢的自然只有吹花,皇帝上坐她打橫。

喝不了七八杯酒,他們就爬在桌上談得入港,聲昔壓得很低,別人也沒有辦法聽得見。

可是吹花議論特別多,皇帝講不了多少話,他就不過點點頭,笑笑,或且夾雜著一兩聲嘆息。

一會兒以後他們的談話大概已至妥協程度,皇帝不斷地笑,不斷地瞟目望著美兒。

他這一高興,忽然傳見小孟起郭龍珠。

龍珠穿著一身布衣裳來拜見。

雍正帝看他一表不俗,查問到他的家世,聽說他祖父郭懷英名滿江湖,父親郭威官拜總兵,先朝猛將。

他就更歡喜,賜坐賜酒又叫吉庭上前相陪。

雍正帝酒量好,酒性不太好,吹花絕不讓他多喝,哄他看美兒、小綠舞劍,再逗他上箭道去拉幾膀弓,欣賞郭龍珠和紀珠幾枝聯珠箭,時間已經不很早,品了一會苦茗,他就只帶了紀寶回宮去了。

第二天午後,宮中派了德太監送一道懿旨給吹花。

說懿旨當然是皇后的,吹花不當它一回事看過就算。

德太監走了一會,就又來了四名老宮女,她們是來教導美兒禮儀的,留住張府三天,便把美兒領進宮去了。

任何儀式都沒有,那就還不如民間貧苦人家遣嫁女兒。

美兒此去原不過普通宮人身份,一年以後她才巴結到冊立為妃,這些後話不再重提。

美兒進宮了,紀寶還是不能清閒,晚上還是要去當值,不過精神輕鬆點不像過去那麼緊張,十天八天做皇帝的還給他一半天休息假,寶三爺就很滿意了。

吹花這個人要住在那兒,那兒就決不能寂寞,還是說有孝在身,仍然隔不了一兩日便要請一次客。

趙振綱夫婦,常厚銀號黃家姑奶奶紀玉夫妻,諸葛先生綠儀夫妻,他們差不多天天都來玩。

最近李侍郎夫人林佩蘭忽然跟吹花也拉上交情。

李侍郎本人卻和楊吉庭書呆子成了文字知己,由李楊兩人又牽帶許多氣味相投的故舊同年,這般人聚在一塊不是文會也是詩會。

好在全是老頭子,任何場面吹花都要參加,而且還另組一隊人馬明目張膽向老頭挑戰。

她的偏裨將校是林佩蘭、燕黛、小翠、小紅、小綠、頌花、紀珠、紀俠,紀寶、燕月、念碧,陣容十分雄壯,常常把那些老頭子殺得馬翻人仰,甘拜下風。

出盡風頭的是紀寶、頌花,這些事卻也瞞不了深居宮裡的皇帝,每一次集會,他必派人來要詩看,看了有時也頒發一些賞賜。

得到賞賜最多的人是頌花、紀寶,或且吹花、佩蘭、燕月,那些老頭子就是摸也沒有摸過。

皇帝的法眼很高,他的批評絕對正確。

這一次他看了頌花一篇五古,居然傾倒備至,嘆為絕響。

他沒見過頌花,只曉得是吉庭的愛女,晚上不免查問到美兒,美兒乘機牽扯了一連串的話。

聽說紀寶當年初戀情形,雍正帝樂不可支。聽到白玉羽慘死青花老尼劍下,頌花堅持要紀寶守制一年言娶,他又讚美姑娘禮義分明。

說白玉羽只能算是紀寶的庶祖母,守制一年甚為合理。

皇帝口裡講話,心裡另有打算,他要怎麼辦誰敢反對?

第二天早朝,突然說要親為傅紀寶主婚,當殿指派四位大媒主持其事,先辦定聘儀節。

消息頃刻傳到鐵獅子衚衕,張勇老侯爺裂開嘴大笑,吉庭眉姑老夫妻自然也覺得無上光榮。

吹花笑著罵皇帝老頭兒愛找麻煩,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又可忙煞了。

當日下午,楊吉庭和眉姑,他們老夫妻趕回南河沿大公子存之家裡等侯迎接欽命。

果然不一會工夫,那四位奉派的大媒即來拜訪,經過一度例行文章,底下便由欽天監負責擇日,然後男女兩家著手辦理文定儀節。

擇定文定的日子是十二月初三,說時間距離還有個把月,這在普通人家自是儘夠籌備,但在義勇侯府第就不簡單。

張勇老侯爺吩咐碧桃、銀杏、紫菱儘量鬧排場,他們家有的是錢,再來三位老姨太她們後半世要靠紀寶三爺過活,巴不得趁此努力巴結一下,因此她們就都很忙。

吹花眼見張家計劃大張旗鼓,明知吉庭窮,存之也還不過一個冷官,辦事男女雙方貧富懸殊,場面上究竟不好看。

她乾脆反而跑去楊家出主張,硬說她是楊老太太的乾女兒,要以姑太太的資格為姓楊的辦事。

她這一強出頭管閒事,任何人也不能頂她回去,更加眉姑和諸葛先生綠儀,她們婆媳倆都贊成她的辦法,吉庭弄得無奈伊何索性不管。

過兩天吹花忽然打發紀珠、紀俠、念碧、燕月、起鳳回去江西請客,請思潛別墅一大群男女老幼,就交代一句話,說是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要是不願來,那麼家裡就得留人照料。

紀珠等即日動身走了。

紀玉曉得媽要為楊家發錢暗裡把話通知堂上翁姑,黃麟立刻給吹花送來十本銀號摺子,數目一共是三十萬。

黃家幾個銀號,當初用的原是吹花的本錢,現在使他們幾兩銀不算什麼。

吹花手邊有了這三十萬銀子,還有何事辦不通?

到了十一月下旬,一切都弄好了。

江西家裡來了一大批男的女的,他們都住在翠萱別墅,沒來的是馬老太太、楊老太太、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其餘全來了。

十二月初三這一天,四位大媒翎頂輝煌由鐵獅子衚衕張府出發,逕赴南河沿楊公館行聘。

許多客人兩邊奔跑,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那熱鬧的情形講也不完。

楊家中午設筵謝媒,張府晚上大宴賓客,繁華氣象旖旎風光,人間能得幾回看。

就在登席的那一剎那,燕月從楊公館趕到,跳下馬便奔後堂來找小翠,告訴她剛過王府井大街看見三個樣子不平凡的人。

兩個老頭子一個女娃,扶在女娃肩上的那個中等身材的老頭,他是裝瞎,手中拿著一付檀板。

女娃胳肢窩裡夾個藍布的布卷兒,卷的不像是樂器。

另一個老頭長個子,長髯飄拂儀表驚人,他拿的是一束畫軸,裡頭也好像藏著兵刃。

他說這三個人女的不知道,那兩個老頭可能是周潯和曹仁虎。

聽完燕月的話,小翠猛吃一驚。

她說:“月哥哥,你的眼光絕對正確,這事你說應該怎麼辦?”

燕月道:“我認為不可聲張,聲張必亂,我們人這麼多,來了兩三個賊,就鬧個雞飛狗跳,那太丟人。現在請你起個課看看,萬一真有什麼事,趕快通知寶兄弟,教他悄悄進宮,我再回去楊公館告訴姨姨。

有她老人家一個,碧哥哥一個,我一個暗中接應,我想盡夠了。

珠兄弟、俠兄弟要留著招待客人,起鳳哥他在楊家忙得喘不過氣,就都不必驚動。”

他一邊講話一邊看小翠在袖裡占課,眼看她神色有異,就不等她開口,搶著說:“翠姐姐,你交待寶兄弟一聲啦,我這就找碧哥哥一同上楊公館。”

說著翻身便走,找到念碧,他們倆默地拾奪應用兵器,各帶個包袱出門上馬去了。

紀寶得到翠姐姐通知,剛在興高釆烈的當兒,偏遇著意外打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刻躲到僻靜地方換上一身短靠,背起雙劍,帶兩面飛缽,騰躍上屋逕奔宮中。

雍正帝在燕妃屋裡喝酒,好像已有兩三分醉意,美兒戎裝佩劍隨侍在側。

三爺飄落窗前報名求見。

雍正帝教美兒傳他進去,指著他大笑說:“你這孩子,今兒還有工夫跑出來看我!”

寶三爺不慌不忙,向前跪下一條腿請個安。

他站起來從容奏說:“崔小翠剛在張家起課,據說夜來賊星犯帝座,須防有變。”

雍正帝也不過微微一震,翻一下眼說:“我曉得你翠姐姐課很有靈,她算出來了幾個賊?”

紀寶道:“三個,兩男一女。”

雍正帝悄悄笑:“來得太少了,為什麼不八個一起來,有你在我眼前,我覺得很安全了,我要自己出戰,你前敵美兒後衛,我將中軍。他們三個,我們也三個,乾脆痛快乾。

隋煬帝有一句漂亮話:‘好頭顱誰斫之’,我也何妨瞧瞧江南八俠是不是有辦法拿去我的腦袋?

紀寶,你在外面守望,美兒服侍我更衣。”

說著霍地起立,吩咐把全院燈火熄滅,他帶著美兒後面去了。

他一走屋裡就是一陣大亂,那些宮女太監們嚇得抖衣而顫。

紀寶急忙請燕妃鎮壓,燕妃自己心裡雖然也害怕,究竟有身份的人都會一套矜持工夫,她分發不相干的人各回寢室閉門靜坐,自己身邊就只留下四人。

在紀寶鞠躬向她告辭那一霎,她輕聲兒說:“侯爺今夜必須努力奏功,千萬勿使官家動疑。”

揮一下手再說一句“侯爺珍重”,她也走了。

紀寶倒弄得怔了好半天。

他想:“在理皇上此刻該召喚御林兵馬入宮警戒,一方面還得傳旨九門提督搜城,怎麼說什麼都不辦,反而要親自鬥賊?”

他越想越糊塗,率性不想。

三更天。

紀寶在屋上巡邏,經過御書房看下面燈火通明。

雍正帝換了一身輕裝便衣,倒勒著袖口危坐案前觀書,案上橫躺一枝出鞘的長劍,靜悄悄前後無人,連美兒也不見了。

寶三爺眼見皇帝親自誘敵,心中萬分不安,忍不住下去極口苦諫。

雍正帝什麼都不講,笑笑指一指背後壁衣,再拍拍胸前,表示他身上披了軟甲壁衣裡設有埋伏。

三爺不敢多說,翻身出去再上了屋,他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像一縷輕煙。

就在他身穿琉璃瓦那一頃,瞥見東南角和西北角兩邊屋脊上同時閃動人影二位。

他立刻爬倒,心裡說:“兩個賊,那太好辦了,留一個給美兒料理啦!”

他拋上一個紙團兒向皇帝示警,仍自爬伏不動。

眨眨眼兩方面賊人來到近切,果然全是老頭子,那長個子料得是曹仁虎,佝僂曲跩而來的當是周潯。

他左手仗劍,右手還帶一付魚板。

曹仁虎兩手分拿著一柄雁翎刀和一把大鐵錘。紀寶想:“曹仁虎身為明將,既已降清為何又反,此人可恨。”

想著霍地站起來,大喝一聲:“反賊曹仁虎站住,寶三爺等你多時。”

探手摸出一隻鐵翎箭,猛的扭回頭向周潯發射。

箭中周老頭右手背,寶劍鏗然墮瓦。

三爺不管他,反手背上抽下雙劍,奮躍逕取曹仁虎。

曹仁虎氣湧如山,舞刀迎戰。

寶三爺卷瓦迴旋,劍如潑水,他是恨透了這般人常來搗亂,鬧得他傅家弟兄身心都不自由。

再來又顧慮到燕妃兩句話“努力奏功,勿使官家動疑”,因此他就不肯稍存顧惜。

曹仁虎雖然英雄,究竟七八十歲的人能強到那兒去呢?何況遭遇的偏是紀寶,他難免要比路民瞻、甘鳳池、張雲如更倒楣。

紀寶責任太重,利在速戰速決,一出手便來一連串絕招。

曹仁虎根本無法弄清他的雙劍路數,鬥不了三個回合,老頭心知無幸,驀地抽身斜躍,使盡平生氣力,撒手飛出左手八十斤大鐵錘。那有什麼用呢?

紀寶他也還能上你這個當,那還不過難為了幾塊琉璃瓦。

寶三爺憤極進撲,雙劍交輝,雙龍繞柱,曹仁虎雙足並脷。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西北角屋上又來了一個苗條女人,渾身縞素,矯捷如貓。

紀寶曉得來的必是呂四娘,可是他關心著皇帝不敢戀戰,一不作二不休,率性兒併合上雙劍,騰開右手革囊裡取出一扇鋼鈸,測量著敵人鶴行鷺伏在八十步以外,托起鈸,覷個準,手起鈸飛,星河失色。

鈸奔呂四娘咽喉,千鈞一髮,險煞毫釐。

天溝裡閃電般竄出胡吹花伏身健跳,挺劍仰刺飛鈸,鏗鏗一聲巨響,飛鈸翻飛高空,寒芒四射。

幹手準提展開臂膊夾住呂四娘小腰肢,一躍而逝。

天溝裡又出了燕月和念碧,他們向寶三爺揮手,寶三爺這就怔住了。

紀寶帶著一肚子驚疑,趕去下面看望皇帝。

御書房,一句話好像很平常,事實上構造大不簡單,迴廊復室,曲折迷離,雖然不算密如蜂房,至少也有三五十個門戶,外人到這裡來走也走不通,更不要講找人。

雍正帝他今夜存心誘敵,故意在靠院子那個大屋子裡坐定,窗戶洞開,簾惟盡撤,院子裡到處懸燈,屋裡卻只燃一枝蠟燭。

雍正帝說在看書,究竟人距離燭火還遠,這種佈置無非要使屋裡望窗外一目瞭然,窗外望屋裡不能太清楚。

寶三爺這會兒揚聲走進屋裡,雍正帝狂笑著站起來歡迎他。

三爺急急搶步請安,眼看官家手中玩著敵人周潯的那副漁板,美兒倚劍旁立滿臉飛紅,窗子下橫爬著周潯的屍首,他是連肩搭背被劈下一條臂膊喪命的。

三爺看著不解,他一直瞅住美兒發楞。

雍正帝笑著說:“這傻孩子認為有虧職守,不高興呢!她是躲在壁衣下,賊人一跳窗,她真像一隻狐狸那麼快,我也沒看明白,賊人拿劍那隻手斬斷了,可是人並沒有就躺下。

這副漁板呢,向我頭上飛來,我還不是一伸手接住。

作怪,這東西原來是鋼鐵的,老賊的牛勁兒好大。我是虎口上受了微傷,沒關係麼,這有什麼不高興呢!”

說著又大笑。

美兒道:“奴才太粗心……”

她滴下了眼淚。

紀寶道:“我的錯,我不應該讓老賊下來……”

雍正帝道:“算啦,算啦,你們聽,外面一片喧譁,馬上那些飯桶就要來找麻煩,紀寶留在這兒替我應付,我要睡覺去。”

紀寶在御書房接見許多有體面的王公大臣,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走了,皇后偏又傳旨賜宴。

還好一個人吃喝沒有多大討厭,胡亂應個景兒,謝過恩問侍衛老爺借一匹馬飛馳回家,卻早是近午時光。

家裡並不知道宮裡鬧了多大事,張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還不免要埋怨他幾句話,箇中只有吹花、燕月、念碧、小綠是明白的。

燕月、念碧都不開口,吹花不住瞅著寶三好笑。

人前不好問,三爺還是滿懷疑惑。

原來當時吹花救了呂四娘,直挾她飛出城外。

四娘認識燕月,眼見吹花那般好身手,心中雪亮明白,當即拜倒地下痛哭失聲。

吹花說念她為父復仇孝子居心,所以救地一命,勸她此後不要再來,說雍正帝新納一寵妃,她是海容老人的徒弟,拳劍弓馬舉世無敵,縱使八俠俱集,恐怕也只有甘拜下風。

又說剛才使飛鈸的是紀寶,說他身受雍正帝厚恩,莫怪他下手無情。

一席話把呂四娘說得灰心透底,她便要橫劍自刎,吹花極力勸解,送她上馬走了她才回來。

晚上家裡沒有客人了,大家都在七老姨太碧桃那邊陪張勇老侯爺用膳,這時吹花才查問到紀寶宮中的情形。

紀寶說起周潯臨死拋擲鐵漁板,震傷官家虎口,美兒愧恨無地自容那些話,吹花譏笑寶三疏忽,說他本來就不應放過敵人闖進御書房。

紀寶自承輕敵,說是原留一個讓美兒姐姐開釆,仍怕她初逢勁敵慌了手腳,巴巴的先射中周潯一枝鐵翎劍,那枝劍穿透他的右手背,事實上他已不能使劍。

話說到這兒,三爺反問媽為什麼搶救呂四娘?

他驕傲的說他那一飛鈸,挾雷霆萬鈞之力,快比流星閃電,除非您,媽,能破!

吹花笑說:“你太狂妄,要知道媽並不算什麼,世上高人還很多,你這螢火之光何足與語日月。

呂四娘她是一個孝女,不共戴天之仇難怪她呀,你何必趕盡殺絕。”

紀寶笑道:“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媽,您當然是不忍啦,不過官家心裡正在可疑大哥二哥和燕月、念碧兩個哥哥徇私縱敵,假使這一次再被他知道您放走了呂四娘……”

吹花道:“別人怕允禎,我不怕允禎,我不但問心無愧,而且為他賣過太多氣力,他要是不諒解,我乾脆移家邊疆去做個化外之民。”

紀寶笑道:“一家人都搬走了,我呢,留我一個人在朝?”

吹花笑道:“你是幹爺爺的,媽不要你了。再說吧,反正你是允禎的赤膽忠心不貳之臣,他難道還能虧待你嗎?”

紀寶臉紅了,他莫名其妙的心中究竟是有點慚愧的感覺。

小翠沉吟半晌說:“姑媽,我認為您的移家主張不錯,我們幾家人能跟您上邊疆去安身立命,那實在太好了。”

吹花笑道:“好麼?那還不容易,三位老姨太也去,邊疆好玩呢。”

她眼波掠過三位老姨太,看到豎起耳朵在聽講話的張勇老侯爺臉上,驀地心頭一陣慘痛,她怔住了。

小紅急忙說:“媽,不忙吧,再過一兩年不遲。”

小綠打岔著叫:“碧哥哥,你真壞,有好買賣做也不通知我一聲,告訴你,我還未必不如你哩。”

念碧笑道:“你講什麼?我不懂嗎?”

小綠笑道:“我講昨夜上皇宮廝殺呀。”

念碧笑道:“這個你可以請教你的月哥哥,我就不過是傀儡,被他牽著走的。”

燕月道:“我們就都沒有動手麼,賊人一露臉周潯先著了一箭,曹仁虎鬥不了三合,使個撒手錘,到底還是雙足並削墮地身死。

看老兄弟那幾手劍法,管保八俠一同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敵手,根本用不著幫什麼忙的麼。

他的飛鈸你是沒有看見,多可怕呀,簡直是廣成子的翻天印,陸壓道人的寶貝葫蘆,錯非姨姨一劍撥雲撩月,誰還能破得了?”

燕月講得起勁,不覺指手畫腳,他是相當穩重的,很少像這樣興奮講話。

老侯爺看得眼花,追問到底怎麼說?

吹花爬到他的耳朵邊慢慢講給他聽,老人家聽清楚了,他就嚇得糊塗了,三不管一疊聲又催著紀寶入宮保駕去。

吹花受不了張勇老侯爺一再慫恿,她終於第二日正午時光,進宮給雍正帝請安並慰問美兒。

關於嗣後防衛宮圍的策略,她指示了不少機宜。

主要也不外三點,一不可輕敵,二不使敵深入,三截擊是最好的防禦。

她的話有許多些帶著諷刺的成份,但諷刺的不是美兒。

雍正帝聽著大笑,他十分滿意她肯來看他,暗示皇后留宴。

君臣談得融洽,話題兒談到紀寶婚姻方面,皇后笑問官家,她可以不可以認楊頌花姑娘做乾女兒?

官家笑笑說為什麼不可以?咱們家的事誰管得著。

皇帝說笑話,那也還能認真,皇后偏要謙遜地央求吹花代向楊吉庭先容。

吹花明知這都不過一種籠絡手腕,倒是不好不答應,出來便到南河沿找吉庭,吉庭講得好,說女兒許給傅家了,一切應由傅家人作主。

眉姑也是千肯萬肯,諸葛先生綠儀她也不免熱衷富貴。

存之這位太史公說得最切實,他說這事果出官家的意思,我們不肯根本不行,既然無可挽回那又何必多費唇舌?還是請姑媽趕快教導妹妹進宮朝覲禮節啦。

吹花說:“不,我不懂,我去替你們把燕黛姨姨請來,她是萬事通,而且久住過宮中的。”

眉姑偏要強嘴說:“姑奶奶,你可別說替我們,小眉是你們家人,我們不敢勞動燕妹妹。”

吹花罵:“畫眉兒你再亂叫我就不管,明天管保懿旨下,我等著瞧你的。”

她笑著告辭了。

怎麼說女人是水做的?

我想這大概與聰明這兩個字大有關係。

頌花姑娘不但絕頂聰明,而且胸羅萬有,有學問的人就不會怯場,聰明的人必然能應付的。

姑娘模樣兒有如春花秋月,說風度恍惚流水行雲,她近來飽讀佛經,思想朗澈光明,不自覺養或了一種超然拔俗的儀態。

她那天奉召進宮,跪拜應對動合符節,一切出於自然,絕不帶半點兒勉強造作,看得那些女官、夫人們乃至素以講究禮節自驕的滿洲人婦女,福晉,格格,莫不目瞪口呆,許為天人。

她朝謁皇上時,神情一片端莊肅穆,但決不生硬討厭。

雍正帝一下子便來一連串經史傳疏問難,這在姑娘不等於探囊取物,好卻在於奏對切要中竅,略無辭廢。

雍正帝不禁大悅,說什麼認乾女兒,先頭原不過講好玩,見了面他可是非認不可。

皇后自然更殷勤,結果是甘露寺招親,弄假成真。

究竟皇帝認乾女兒不能太平凡,朝議敕封慧龍安公主,抬舉紀寶做了駙馬爺,文武百官叩閽申賀,吹花、吉庭免不了又得置酒娛賓。

頌花姑娘留住宮中十日,回來辭朝時,雍正帝詔撤半副鑾駕護送,賞賜所費數萬金,萬家空巷,朝野騰歡,論體面排場誰還可及。

頌花她本來是個閒人,無端做了皇傢什麼幹公主,這一下就不能再清閒,隔一天要進宮問安一次,進去了便得稽留一整天。

宮中也有許多文會詩會字會棋會等等,這在姑娘自然不當它一回事,雖然那些女官夫人們也頗有一兩位能人,但決不足與姑娘言敵。

討厭的還是皇帝幹老子那一手好圍棋,和他的雄渾奔放天才小品文章,他要是高興,來參加比賽,那麼姑娘就得大費神思。

雍正帝秉性尖刻,打敗仗絕不認輸,掌得勝鼓便要嘲笑別人,以此姑娘只好著著當心,她是不願意忍受奚落。

這也都還在其次,難的還是不時要兼差詩詞字畫供奉,這玩意頗不簡單,因為這種作品官家常常歡喜出示朝臣,而且還許會交到翰林院去批評估價。

姑娘對此深感惶恐,她曉得官家極端尊重崔小翠姐姐,乘機慫恿皇后召她進宮當女官。

皇后當然贊成,這事請示皇帝,雍正帝笑說崔小翠瑤池仙品,恐怕不會接受人間天子綸音。

姑娘就說負責勸駕,皇后湊趣自動親筆作聘書,皇帝答應待以客卿之禮,特許不拘禮節,自由進退。

姑娘滿懷得意,帶了皇后的聘書回家,她明知教翠姐姐就範入彀相當難,所以她找吹花商量。

吹花罵她作孽,可是她還是幫忙。

吹花的話小翠不能不聽,再來她也實在跟頌花要好,還得顧念到跟紀寶交情,萬般無奈的點首依從。

為著這一樁事,紀寶快樂忘形,當著大家面前,他居然雙膝點地拜了翠姐姐一拜,嘔得鬨堂大笑,笑他為未婚夫人屈膝求人。

翠姐姐當日跟隨頌妹妹進宮,皇帝皇后優禮備至。

這天皇后恰有詩會,皇帝躬自點題限韻,飛遞翰林院,著學士們一體吟章呈覽,害得那些冷官兒嘔盡心肝,絞盡腦汁。

崔小翠才雄白鳳,一鳴驚人,她的詩一共十個長律,沒有一點兒歌功頌德的氣氛,卻只有箴規諍諫成份。雍正帝反覆諷吟,惕然動心,歎為觀止,奮筆密圈,欽定第一。

這十首詩立刻不陘而走,崔小翠儼然殿試女狀元。

她的詩眼詞律,本不是頌花、林佩蘭、吹花、燕月等可及項背,當時鐵獅子衚衕張府楊吉庭所糾集的詩會,她是根本不想參加,無如吹花一再拉扯,不得不虛與委蛇。

到底她還是不肯壓倒吉庭,再來也總是存心避讓紀寶、頌花,以此斂刃藏鋒,不求炫露。

(紀寶在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在“珠簾銀燭”一書中,由傅家第四代傅震接承侯位始得歸隱。)

這一次不同,場面太大,事關榮辱,既然當仁不讓,就該脫穎而出。

消息傳到鐵獅子衚衕,紀寶樂得拊髀踴躍,狂呼皇帝老頭子識竅。小翠從此成了皇室女貴賓,皇后待之如師保,皇帝視之若重臣,她的遭遇也可算不同凡響了。

光陰在安樂人們心目中過得特別快,春去夏來一雨成秋。

紀寶孝服屆滿,花燭吉期定在八月初十,他做了駙馬爺理該入贅,奉旨太和殿聯姻,雍正帝親自主婚,未時行禮,酉時撤帳賜歸。

撤花鋪地,牽錦遮天,福慧龍安公主楊頌花坐著十六名內監肩抬彩輿,駙馬義勇侯傅紀寶紫韁金蹬頂馬前導,輿前兩行金蓮寶炬,馬後百輛掛彩香車,前驅五百名負弓禁軍,夾道數十提爐阿監,鸞簫鳳管響澈雲衢,豹尾龍旌搖翻玉宇,一路上肅靜無喧,只聽得遠遠處鳴怔喝道。

潑天富貴,蓋代榮華,羨煞了廟廊文武,看煞了里巷黔黎。

彩輿迎到鐵獅子衚衕張府,一時炮響連天,鼓樂大作,底下便是廟見儀節。

張勇老侯爺人逢喜事精神爽,揖讓堂前八面威風。

他身邊緊隨著五名侍衛,珠大爺紀珠、李五郎起鳳、李公子燕月、馬鏢頭念碧、傅二爺紀俠。

老侯爺黃髮白髯,恍惚南極壽星,五護衛朱顏玉貌皆是人間俊品。

胡吹花她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滿臉春風。

她也帶有四位隨從,周旋千百眾命婦夫人之中。

她帶的是:少夫人小紅、小晴、大小姐紀玉和李少夫人楚蓮。

吹花行年五十,仍然美豔如仙,難得她今天忽然高興,理起雲鬢,貼上花黃,別出心裁打扮個滿漢合壁登場,穿的是旗袍,梳的是盤髻,別有一種風情,別有一番標緻。

四位隨從,美的美如珠玉,豔的豔如桃李,小晴燕瘦,楚蓮環肥,小紅雍容華貴,紀玉飄逸清新。

娘兒們說打扮最好是少奶奶時候,人最美也是在二十七八歲當頭,她們四個人都不是凡脂俗粉,言笑音容風靡四隅,許多闊夫人們看了也只有自慚形穢。

崔小翠和小綠領著趙姑娘楚櫻、楚菊招呼格格小姐們。

喜萱、玲姑幫忙著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隨處酬應。

新綠、繁青、燕黛、楚雲、海悅、海怡,她們一班老姐妹都不管什麼事,隨便起坐隨便聊天。

雲姑、水姑、寶綠三姐妹,她們初度進京,首次來張府作客,就不免有點拘泥。

諸葛先生綠儀和她的小嬸子憶蕙,是初更天由楊家悄悄趕來參加熱鬧。

外面郭阿帶率他的得意徒兒郭燕來天黑蒞臨,他約了鄧蛟、趙振綱、郭龍珠、陳阿強、阿壯、鄧鰍、喜兒、懷明、戴明、化龍、化鯤、化鵬、崔老丈崔巍、馬爺馬松、水遊神魚殼,一班人另找地方放懷痛飲。

這裡大夥兒圍著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莫愁兒女書中人物少長畢至,這些年輕小兒女在“珠簾銀燭”一書中成長……

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她們皈依奉佛不喜繁劇,楊吉庭眉姑老夫妻,一對泰山泰水未便前來,小孩子太多,不及備說,最可惜的是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畹君路遠稽遲。

言聚古難全,留些缺陷方是美滿。

“珠簾銀燭”書中……

燕惕、燕來兄弟嫖妓院巧遇乾隆帝,大傻瓜趙又新欽賜文武探花遊御花園,白頭宮女賣弄風情。

傅震承襲侯位出征邊疆……

燕兒女扮男裝保乾隆帝下江南……

故事精彩,情節動人,保證值得一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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