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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3:11     標題: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chun85 於 2024-2-13 15:14 編輯

青城十九俠  作者:還珠樓主


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寧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

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

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

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豗。

人行橋上,搖搖欲墜。

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

及至一過對岸,前行不遠,便是環山堰,

修竹幹霄,青林蔽日。襯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4:06


第 一 回 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寧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豗。人行橋上,搖搖欲墜。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及至一過對岸,前行不遠,便是環山堰,修竹幹霄,青林蔽日。襯上溪流索繞,綠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離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廠壩。全村並無外姓,只得百十戶人家,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襲氏世代都以耕讀傳家,房數也不算多,彼時灌縣民風又極淳厚,所以全族甚為殷富。

近村口頭一家,是裘姓的麼房(川語:么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為前明顯宦,明末大亂殉節。他父親裘繼忠,因為自己是書香華裔,世受先朝餘恩,明亡以後,立誓不做異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畝,隱居不仕,豐衣足食,倒也悠閒。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親友苦勸,才納了一個妾,第二年生下友仁。

過了四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芷仙。友仁七歲,繼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節撫孤,經營家業,友仁長到十六歲上,剛剛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

且喜甄氏孃家是個大姓,人又賢惠,幫助丈夫料理家務,對芷仙也極友愛。友仁雖秉先人遺訓,不求聞達,卻是酷好讀書,閒來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羅鷺,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歲,比芷仙大四歲。從小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過人。他家原是宦裔,與裘家守著一樣的戒條。他父親在成都經商。小時隨了母親到裘家探親,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因彼此同心,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與芷仙訂了婚約。羅鷺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時常你來我去,一住就是一月兩月,誰也捨不得離開。那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親上攀親,好上結好,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婿,一個得著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哪有個不高興之理。偏偏先前因為彼此都未成年,自難合巹。後來又值兩家都遭大故,四川禮教觀念至重,居父母之喪,哪能談到婚姻二字。誰知就這幾年耽誤,便使勞燕分飛,鴛鴦折翼,兩人都幾乎身敗名裂。雖說前緣註定,也令人見了代他們難堪呢。

原來羅鷺生具異稟,膽力過人。雖和友仁一樣,也讀讀書,不廢書香世業,他卻別有一番見地。常說:“讀書除了會做人外,便是獵取功名。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獵取功名當然無望。卻眼看著許多無告之民,受貪官汙吏宰割。我們無權無勇,單憑一肚子書,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幹看著生氣,豈是聖賢己飢己溺的道理?那麼我們功名不說,連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輪到自己頭上,豈是讀書可了的?何如學些武藝,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衛自己,常將一腔熱血,淚灑孤窮,多麼痛快呢!”因為他心中常懷著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十五六歲起,便到處留心,隨時物色奇人異士。直到父母死後,自己又是獨子,連姊妹通沒一個。擁有極大家財,又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每日閒著無事,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便在家中廣延賓客,結交豪士。末後居然被他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早晚用起功來。連友仁那裡,有時因久別想念,都是著人去請,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

至於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雖因少年血氣未定,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

但一則父喪未除;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內家功夫,要練童子功才能紮下根底,最好是終身不娶,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一則自己沒有弟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則不娶既太對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實難於割捨,只好和兩武師明說,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只須等到功夫練成以後。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經高人指點,雖只三年工夫,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又因好客仗義,揮手千金,更得了一個俠士雅號。越使他興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雖然是莫逆,主意卻甚相反,覺得他鬧的不成樣子。又聽了他管理家業的老人說,少東用錢如泥沙,近來已年有虧耗,尤其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經加以注意。雖仗著鄉紳世家,支援不少,終非善法。越發代他著急。想來想去,只有趕緊將妹子嫁出去,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鬧出事來。好容易盼得他服滿。

友仁年紀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從側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勸,是無用的。先是故意好幾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滿之日,一面命妻子將利害婉告芷仙,勸她不可過事拘泥;一面藉著田裡豐收,收拾了一間精舍,請他前來賞花飲酒,盤桓些日。

羅鷺正因心上人兩年未見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異常思念,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練得很有樣子,不必需人指點,到他那裡,閒時也是一樣用功。一接信,興高采烈地趕了來見面。

友仁只推說鄉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談催他完姻之事。二人敘完闊別,羅鷺照例請見表嫂。友仁答道:“內人同舍妹,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接去幫做嫁衣了。就在村後不遠,已著人送信,少時便會回來的。”羅鷺聞言,不禁心裡一動,臉上微紅,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說。見友仁還睜著雙眼,覷定他的臉上,似要等他答話,得遮飾道:

“表嫂幫助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你又專好讀書種花,真能幹呢。”友仁道:“你莫說,倒真也虧她呢。”

話猶未了,一個長年進來回道:“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羅鷺聞言,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見人影,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正覺有些悵惘,又聽友仁對長年道:“你去對大娘說,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種食物,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產。鄉間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後,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預備,客來即饗。物以外購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點好,就出來見客。”長年領命自去。

羅鷺暗忖:“芷仙近年老遠著自己,一見就躲,令人心裡頭悶氣。其實這也難怪,一個女孩家,習俗縛人,見了未過門的丈夫,哪有隨便談笑的膽子,不怕人家羞麼?又不比小的時候。看今日神氣,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恐怕又見不成,連明日後日也未必有望。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正在沉吟邏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離吃晚飯還早呢,既約你來賞花,倒叫你陪我悶坐。快隨我到後面竹園看菊花去。”羅鷺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不知怎的,覺得沒有興致。聞言極為願意,便隨了友仁,往後園走去。

這裡原是走熟了的。羅鷺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裡面,便是他夫妻的臥房。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裡消夏。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樓裡住不?”邊想邊走。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面繞進園去。斜陽影裡,只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裡,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豔。再襯著四圍的綠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

二人沿著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裡似乎動了兩動。友仁忽於此時告便先走。羅鷺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剛將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裡怦地一動。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脫口說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來那往上長起的,並不是什麼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荊釵布裙,手裡拿著一把長竹花剪。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

因怕泥汙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時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著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裡面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雲裳錦衣,朱唇粉面,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裡,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輝,神采照人,豔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著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說:“現時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們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裡來。不如將身微俯,暫時隱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芷仙無法,只得依了。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鷺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子要跌,連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勢將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隨了她同時站起。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裡有了野兔,將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也不顧豐草礙足,丟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著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羅鷺才得看清來人面貌,果然見面就躲,好不又愛又惜。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裡。

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鷺見禮。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甄氏道:“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天也還早,叫伙房(川語:廚子。)添了幾截餉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裡來。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鷺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裡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你還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灶房鋪排完了再來。”說罷,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你看我只問她一句話,她倒嘮嘮叨叨了一大串。”羅鷺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產,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鴉陣陣,噪晚歸巢。秋風生涼,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隨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知離開飯時間將近,便邀羅鷺往前面書房落座。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於中。暗想:

“滿服授室,原是時候。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於妻子,簡直可有可無。人聞此言,都道自己業已聘有豔妻,故作矯情之語。今日來此便議婚娶,雖友仁長厚,向不說人,豈不被那同道笑話?”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劉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時主張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見必談,恨不能在服中便要舉辦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嘮叨,都不願意常去走動。此次迴轉成都,何不借請安問候為名,前去看望?那時不用開口,她必強著自己完姻。既可對那些同道裝作者人之命,被迫無奈;還可免去向友仁夫妻當面開口,省得心上愛妻覿面蓬山,令人難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輕憐密愛,那時看你還往哪裡去躲?”想到這裡,臉上一喜,幾乎笑出聲來。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只管沉吟,忽顰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幾分。仍是裝作不知,故問:“何事面有喜色?”羅鷺聞言,越覺臉上發燒。一會,見長年端進燈來,擺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雖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獨今朝倍覺惘然。

長年擺好杯盤菜餚,甄氏也隨著進來,重敘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親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來健談,學問又極淵博,主客歡洽,談笑風生。雖然羅鷺眼中尚缺一人,還不顯寂寞。

酒闌,長年端上菊花鍋子。友仁又問:“妹子吃飯不曾?”甄氏道:“這位姑太大,還能短了她吃的?我一進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幾句。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才把她逗喜歡。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看她端起飯碗,才走來的。不然,這頓飯會這麼晚?說真話,因她愛講過節,我有時心疼起來,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裡過一輩子;有時恨起來,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等有客來,我好輕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正往口裡送,聞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門,看到幾時是好?”羅鷺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聲,只管盤算迴轉成都如何進行。友仁夫妻只略談了幾句,便不再說。又問了羅鷺練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飯飽,長年撤了殘餚。

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才行與羅鷺道了簡慢入內。

書房原是專為羅鷺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佈置甚為雅潔。席散以後,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友仁也不再進去,便與羅鷺剪燭夜話,品茗談心。到了此時,才丟開旁的,互道別後之事。二人直談到魚更三躍,方行同榻臥去。

次日醒來,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就吃晌午,略歇一會,到山的近處聚仙橋、天師洞一帶,觀賞完了楓葉,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捲。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捲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麼時候吃飯呢?”

二人聞言,看看日頭,果然業已近午,算計今日遊山,也難深入。再過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吃他一頓晚齋,回家來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計議已定。一會,吃完午飯,便與甄氏作別,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後面,登臨甚便。轉過房後,便是一條山路小徑。友仁雖是文人,因為自幼山居,走慣了的,並不怕勞。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飲,一概不帶,一同空手偕行。繞過環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凌霜未凋,泉聲松濤,交相應和。襯著秋陽猶暖,晴空一碧,越覺身在畫圖,應接不暇。走沒多時,便到了長生宮。門前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便要請進。友仁問知他師父邵凌虛正做午課,便不驚動,說聲回來必去看訪,仍同羅鷺前行。

約有二里多路,走人環青峽,蒼崖削立,峭壁排雲,甚是雄秀。尋著峽徑,盤旋上升。到了半山平處,走沒幾步,忽見前面一座小橋石闌上,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

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是兩塊二尺來寬、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石闌寬才半尺。倚視絕壑千尋,下臨無地,天風冷冷,吹人慾墮。膽小一點的人,都不敢低頭下視。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風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見,甚是驚異。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見他業已睡著,恐怕驟然一喊,將他驚落。直到身臨切近,羅鷺一手拉著老頭肩膀,然後低聲喚道:

“老人家醒來,這裡大險,不是睡處。”喊了有十多聲,那老頭倏地醒轉,將臂一掙。

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若非羅鷺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備,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面。羅鷺不由吃了一驚,忙把老頭拖下橋闌。正要發話,那老頭已指著羅鷺忿忿說道:“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身上發燒。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有你多鳥事,把我吵醒則甚?”言還未了,噗的一聲,朝著羅鷺淋淋漓漓嘔了一大灘。幸而羅鷺身法甚快,聞見老頭酒氣熏人,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已防他要嘔吐。雖然避讓得快,沒有弄汙了一身,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兀自覺得疼痛非凡,彷彿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羅鷺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因為老頭是個醉人,不犯和他計較。便向他解釋道:“哪個愛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睜開眼看看,這石闌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溝。這裡風大,不說你不小心,要被風颳下去,還有你的命嗎?我們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麼倒埋怨起人來?”老頭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偏偏今天背時,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這是你家的山?我偏愛在這兒睡,你們別管。”說罷,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

羅鷺吃了他一頓辱罵,不由也生了氣,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紀,竟會不知好歹,說你不聽,由你去。睹你少時睡熟了,不被風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見閻王,莫說我們見死不救。”一邊說著,賭氣轉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聞言卻不依起來,趕過橋去,拉著羅鷺嚷罵道:“你這小狗東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騙吃了個酒足飯飽,來此睡覺乘涼。被你一打岔,將我鬧醒,酒食都吐出來了。肚子一空,睡就沒有剛才香。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裡的酒食,你倒罵我不得好死。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當。今天賠還我適才那一頓酒食便罷,要不依我,我不送你們忤逆才怪。”

一路說著許多無禮之言,兩隻又瘦又白的手卻拉緊羅鷺衣領,死也不放。

羅鷺見老頭胡鬧歪纏,年紀看去雖老,也不知為何身體竟那樣靈巧。腳底又似乎虛飄飄的,並不見有多大力氣。自己在練成了一身內外功夫,竟會被他跑來一把抓住,怎麼分解也分解不開。氣得幾乎想給他吃點苦頭,用內功中大擒拿法將他兩手掰開。後來一想:“這種老無賴,勝之不武,反讓外人知道笑話。”只得強忍氣喝道:“老頭兒,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頭仍是滿不理會,索性大嚷大罵起來。友仁從旁連連勸解,絲毫無效。老頭反說:“似你這等書呆子廢物,只會種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於理你呢。”羅鷺幾番想要動粗,都勉強忍住。

後來友仁見鬧得太不像話,又恐羅鷺氣急生事,聽出老頭口氣是要訛詐,只得認作活見鬼,便笑問老頭道:“你要我們賠你酒食,原物實在沒法歸還,折給你錢行不行呢?”那老頭聞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說賠我錢,我還不願意,不過也可將就,但是須要他親自拿出來。你也沒有錢,就有我也不屑於要。”

其實友仁因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遊山不比出外,用錢不著,身上真的還是分文俱無。

羅鷺雖帶著一些散碎銀子,少爺脾氣,服軟不眼硬,吃老頭訛詐了去,委實不願。

無奈老頭實在難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將他打倒,實無解法。但自己在負義俠之名,恃強欺凌老弱,不問理由如何,終非雅道。想了想,對老頭道:“錢我便與你,只是似你這般行為,下次再向別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內,難討公道。我們遊山,不犯與你慪氣,也沒帶什麼零錢;這塊銀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賴騙營生。”說罷,往囊內掏出一塊二兩多重的銀子。羅鷺還要往下說時,老頭見了銀子,立刻放手,面帶喜容,一把搶過,說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賞你臉呢。你本來心裡老想和我動手,但你那點兒鬼畫桃符(川語:罵人本領有限。)還不曉得行不行呢。”說罷,連頭也不回,竟往橋那邊走去。羅鷺聽了,自是生氣。經友仁連勸帶拉,他為人素來豁達,走沒多遠,便已丟開。

一路指點菸嵐,說說笑笑,不覺過了老捕坪。前面再轉過一座高崖,便離天師洞不遠了。那崖壁立路側,面對一片廣原。原上生著一片茂林,鬱郁森森,枝柯繁密。雖是九秋天氣,因為上暖泉甘,樹葉黃落甚少。濃蔭覆蓋中,不時看見一叢叢丹楓紅葉點綴其間。從高處望下去,宛似攤著一幅錦茵繡褥,華豔非凡。再加上天風伶冷,泉聲潺潺,崇山峻嶺,凝紫堆青,雲清天高,碧空無際,越發令人心曠神怡,萬慮皆忘。羅鷺不住口地直贊有趣。友仁道:“這裡算得什麼?崖那邊紅葉茂林,一片丹霞,還要美得多呢。”

羅鷺正要隨了友仁舉步,忽聽來路天空中有一種奇異微妙之聲由遠而近。抬頭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彷彿見有一線光華,細如遊絲,比箭還疾,直往崖腳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聲,舍了友仁,從崖旁慌不迭用力將腳一點,一個長龍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連縱帶躍,步履如飛,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驚疑。隔有好一會,羅鷺才從林裡悶悶不樂地跑了上來。友仁問是何故,羅鷺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頭訪求劍仙俠客一類的異人,這兩三年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神。雖物色到幾個有名的武師,真正飛行絕跡的異人卻未碰上一個。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塗,當面錯過,豈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聽他說得沒頭沒腦,還是不懂,便問:“我們一路問來,只見著一個訛錢的老頭兒,哪碰見什麼異人?莫非適才你跳到那樹林裡,就是去找異人的麼?”羅鷺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個飛行絕跡的異人,只怪我適才瞎了眼。他裝瘋裝呆地試我,我竟會不知道,還當他是個老騙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將半百,身子那樣瘦弱,竟敢醉臥在懸崖石闌之上,當然不是平常之人。這一層我見不透,且不說了。單說我自幼酷好練武,雖是不得門徑,也著實有點根底。自從先父一亡故,這幾年得遇名師,練成一身內家功夫。雖不敢說鐵皮銅筋,刀槍不入,尋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傷不了我。怎麼會被這位老人家嘔吐出來的幾粒殘飯,打得臉上生疼?我竟蒙了頭,只顧生些閒氣,卻把這曠世難逢的良機忽略過去,真正可惜,該死!

直到未後,聽見天空響聲來得異樣,頗與前些日在成都聽人說那劍仙御氣飛行的破空之聲相似。連忙留神追蹤趕去,已不及了。”

友仁見羅鷺滿臉懊悔,不住垂頭喪氣,便勸慰他道:“即便空中響聲果是劍仙一流,你又沒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緣,遲早總會遇上,何須氣急到這般田地?”言還未了,羅鷺答道:“你說得真輕巧,有那麼容易的事?起初我見他許多無理取鬧,太已不近人情,心想異人奇士往往故作瘋狂,遊戲三昧,未始沒有動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觀察,竟看不出一絲過人地方。總算還能忍耐,沒有恃強凌弱,鬧下笑話。同他分手走出老遠,我不知怎的,儘自心動回望。到了這坪上,從高望下,還隱約看見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轉顧問,便聽破空之聲。循影注視,已在林中現身,不是他是誰?還有一位瘦長的異人,手裡似乎拿著一叢叢未見過的花草,正從林中出迎。

連忙趕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便不見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陣,始終沒有看見,知道飛行己遠,才上來的。”

友仁聞言,也覺可惜。又勸慰道:“大表弟不須後悔。你想他如不想見你,頭一次你既錯過,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顯形跡?像我才是無緣的人,先前連我的錢他都不要。後來我不隨你縱下崖去,固然無此本領膽力,上下相隔大遠,為何只你一個看見光華和他本人?我除了微聞聲息,什麼影子也沒看見,可見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總還要給你機會。那時再不留心錯過了,才算絕望呢。”羅鷺仍是悶悶不樂,推說身子不快,連紅葉也懶得看,急幹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遊之所,此來專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迴轉,羅鷺還存萬一希望,逐處留神,哪有老頭影子。

直到長生宮坡前,才碰見兩個道士,俱與友仁相熟,互相見禮,知宮中觀主邵凌虛聞得友仁遊山,已治素齋相陪。友仁連未休歇,也覺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擾。道士堅邀進門,邵凌虛也得信出迎。羅鷺見那邵凌虛面目清癯,頗有道氣,不是平常羽流。

暗想:“青城為道書上有名洞天福地,異人盡多方外之交,也許得知一點蹤跡。反正回去也沒事,不過因友仁不慣滿山亂跑,又恐友仁在側,異人不肯出見,打算將他送回家後,獨自再來尋訪。就朝道士打聽,也是辦法。”便不堅持,一同隨入。

長生宮原是昔日李雄、範長生隱居修道之所,歷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觀主,流傳的仙蹟很多。這邵凌虛,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雖不是什麼高人異士,人極風雅,尤其精幹星相六王之學。友仁堅欲訪他,一則多日不見,歇腳敘闊;二則他精幹占卜,年前曾託他起了一卦,說應在至親骨肉身上,就在這三年之內,主有絕大災厄。心想:

“自家本分,不會有事。妹夫羅鷺好勇鬥狠,喜管閒事,莫非應在他的身上?”難得羅鷺到來,成心想請他看看相貌,斷斷休咎。

落座敘完寒暄,友仁略道來意。邵凌虛便笑道:“令親身具仙骨,氣字清奇。若照他人看來,二目淨若澄波,而藏鋒蓄煞,蘭台紫府隱現赤紋,天庭高露,三峰聳秀。雖說得天獨厚,祖上根基非比尋常,然而過清無濁,威稜內蓄,有正煞而無正權。彷彿群林蔽野,一木獨秀;危峰砥柱,獨峙中流。世上千年華蓋,能有幾株?龍門奇石,能有幾個?早晚還不是被大風狂瀾摧殘淨盡。可惜一副大貴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氣掩蓋成了貧薄。主於幼遭孤露,弱冠以後,不但富貴難期,更無順心適意之時。縱不致流轉溝壑,也必蹭蹬終身。貧道卻不贊同這般說法。自以為造物生人,必有所為;英靈毓秀之氣所鍾,決非偶然。若不任他發洩,何必給他這種秉賦?以令親之相,置之富貴中人,誠非所宜。恕我言直,似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拋棄外物,投身方外,雖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劍仙俠客。機緣遇合,據我看來,目前已在發動,恐不會遠了。”

友仁聽了,知他素來相得靈準,暗暗吃驚。羅鷺聞言,卻正合心意。剛想發問,邵凌虛又對友仁道:“若照目前來說,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後,你二位比較,卻難說了。

實對二位說,貧道數十年來,閱人何止千百,似這位這種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黃昏時節,見到過一個。那人是個老者,體形極為瘦小。彼時山頂雪封,漫說是人,連野獸也難飛渡,我卻見他從捕坪懸崖上緩步下來。匆匆一面,無緣攀談,僅在後呼喚,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見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這位又強得多了。”

羅鷺聞言,連忙細問身貌,果與剛才所見老頭衣著身容俱都一樣,只是邵凌虛未曾見過第二面,問不出所以然來。心中悶悶的,猜定異人住在山裡,越發動了嚮往之心。

這時一意訪仙,幾乎連心上愛妻也置諸九霄雲外。

山中飯早,吃完齋,天還未黑。友仁見羅鷺滿臉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虛告辭回家。臨行悄問:“親人有災,是否羅鷺?”邵凌虛道:“照前卦象看,彷彿應兆的人於至優絕危險之中,還有曠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後樂,好似屬於陰人。羅施主終難免遁跡方外,卻是無大凶險。”這一番話,把友仁鬧了個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兩月天癸不至,莫非產期中有甚亂子?萬也沒想到未出閣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後,兩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談了談,便即就臥。第二日一早,友仁醒來,不見羅鷺,忙喚長年來問。回說:“天還未亮,表少爺就叫門出去,說上青城山尋邵道士算卦,中飯後準回來,不要派人去找。”友仁連忙著人到長生宮去問,說是昨日走後,並未去過。知是昨天的道兒,怕他遇見異人,真個出家,好不焦急。飯後正要著人遍山尋找,羅鷺已經回來。問出並未遇見老頭,略為放心。

由此,羅鷺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親事,沒早沒晚往山裡跑。有時友仁勸得急了,有一次竟藉故迴轉成都,說去三五天,辦完事就回來。誰知他卻裹糧入山,連去數日,直到回來,才得知道。轉眼殘年快到,大雪封山。羅鷺雖有本領,也無法攀登,才行暫時中止,打算告別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終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聽下人傳說,又見親事越等越沒信,問起友仁,好生埋怨,說:“早知你這般呆法,還不如我來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開口求說,差點沒弄出事來。”當下也不等羅鷺說出告辭的話,先備下一桌豐盛酒席。席間,仗著生花妙舌,把羅鷺父母的遺命和成家立業的做人大義,隱隱約約點了個透,卻沒表示有催娶之意。羅鷺一連遊山數日,並無佳遇,已漸有些灰心。經這一席話,猛想起青梅竹馬之情和來時初意。大丈夫焉能負一孤女子?何況多年愛侶,豈忍令其丫角終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聰明人一點便透。飯後,老著臉,和友仁說了心事,仍用來時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開口主婚。連日期都商量好,趁著正月裡,友仁夫婦帶了芷仙給他姑母拜六十整壽,就便在成都辦理喜事。此時便算定局。羅鷺因還要回家準備,第二日告辭動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總算少了一場心事。

嫁妝早已安排妥當。因為當兄嫂的友愛,又是富家,刻意求工,連年也未安逸過,添了這樣,又是那樣。芷仙雖惱著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歡喜。

因為正月甘七是長親六十整壽,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趕去才來得及。所以忙過了十五,兄嫂妹子帶了幾名長年丫鬟,一行十餘人,徑往成都進發。嫁妝有的在成都早已備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歡天喜地,坐船動身,沿江東去。到達離成都還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場,上岸換轎,抄田岸中小路捷徑,往西門城內走去。

這時上元才過,孟春時節,雖沒什麼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成都氣候溫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濘難走,可是樹枝椏上的殘雪猶未消融淨盡,到處都是一樹樹的銀花,瓊枝堆豔,分外顯得華美。有時轎子走過矮樹底下。轎頂絆著樹枝,便灑了人一臉的雪水,陡地一涼,兀自覺得添了幾絲寒意。

友仁心裡埋怨轎伕,不該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顧貪走一些近路,卻去抄行這種野外田壟。路上這麼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尋思之際,忽見迎面田岸上走來一個道人,穿著打扮,好似哪裡見過。及至道人挨肩過去,才想清晨在河壩上岸時節,曾見這道人向著自己的坐船探頭探腦。撓夫子說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頭鬼腦,不是好人。罵了他幾句,他也沒理,只冷笑了兩聲走開。當時因見這道人生相古怪兇惡,多看了他兩眼。

隨後友仁忙著招呼家人們上轎,不多一會便動了身。這條路自己昔日走過,並沒岔道,怎會從對面走來?不禁心中一動。

友仁坐的轎子原是頭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兩個陪嫁的丫鬟合坐。

餘下便是些長年挑著行李,跟在後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風景,挑起轎簾外,所有婦女照例是轎簾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見轎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剛從友仁轎前過去,忽聽後面長年吆喝起來,同時又聽空中“嗡”的響了一下。友仁連忙探頭轎外,喊過長年詢問。那長年道:“適才一陣風颳過,不知怎的,上轎的時節,抬轎的搭扣沒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蘭她們的轎簾都被風颳了起來。偏巧那鬼道士走來,竟往大娘、小姐的轎裡面探頭去看。我們見他不老成,罵著要打他,才嚇得他往田裡踩著稀泥跑了。我們怪抬轎的不小心,他們還死不認賬呢。”友仁聞言忙攀扶手,探出頭去,往回路上四下裡細看,只有遠處場壩上有兩三匹黃牛在那裡曬太陽。正是鄉下吃早飯的時候,雖然到處都有茅舍炊煙,並無人影,哪裡還有道人蹤跡。問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無際的水田。縱有秧針,才出水面一兩寸,有人也無處躲藏。

若在平時,友仁一腦子都是孔孟之書,哪信什麼邪魔外道。自從在青城山遇見那個怪老頭兒,又聽羅鷺平日說起劍仙異人,那般活靈活現,只有數月光景,已然改了觀念。

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自己雖無目的,不由也要隨處留心。友仁暗想:“這兩次又遇見那個道人,尚可說他是土著,另有捷徑或者腿快,又從前面趕回。惟獨這陣風來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說不曾覺有風,連轎門幾串穗子都是迎面飄拂,不曾胡亂擺動。簾鉤縱不牢固,也不能後面三乘轎子的簾兒同時被風颳起,那道人又有那種可疑行徑。”不禁駭怪起來。仗著一行人多,雖不害怕,總覺心神不安,如有大禍將至。當時恐啟家人驚疑,也未深說。只命長年招呼,將甄氏轎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錢,快走。”

成都轎伕,本來出名的又穩又快。一聽客人加了酒錢,自是賣力,一個個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飛走。雖然道路泥濘,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轎中,望見前面兩乘轎子平如順水輕舟,貼在轎伕肩膀上,紋絲也不動地直向兩旁雪枝底下穿行過去。只聽泥腳板踏在泥水上叭叭響成一片,與轎伕呼喝之聲相應,兩旁尺許來長轎圍上的紅綠穗子迎著微風,一齊向後飄拂,身子穩得和騰雲一般。

沒有半盞茶時,已跑出了幾里地,眼看再轉過一兩個田岸,便是進城大路。雖喜快到地頭,不知怎的,友仁還是覺得心神不寧。正不解今日是何緣故,無事發煩。忽聽後面鑾鈴響動,蹄聲得得,耳旁又聽喊聲大起,不由大吃一驚。還未及將頭伸出轎門去看,一騎快馬,已從斜刺裡飛一般往轎前衝來。定睛一看,不禁高興起來。同時來人已先時出聲招呼。

原來馬上坐著一個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親的小孟嘗羅鷺。因為算計姑母壽期將近,友仁全家快來,按照習俗,妻子尚未過門,本不應親身前去迎接。一則男家並無多人主持,再則自己和友仁,又是總角莫逆之交,素來天性豁達,連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幾月,哪還在乎這個。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禮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臉皮,親來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舉出門的累贅,好幫著下船時照料。這兩日他都約了那兩個教他武藝的名師申純、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計船到時刻,往河干迎候。他卻沒料到友仁因成都親友大多,羅鷺平素又不拘小節,不比在青城是個山居,自己素來恬淡,除年節外,不與外人往來,凡事還是本著俗禮,省人背後議論。知他必在當午船到時候來接,特地多給撓夫子酒錢,頭天多趕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開船,天亮就到。打算將妻、妹送到秦家之後,再去拜望羅鷺。

羅鷺午前到了河干,聞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聽正是友仁全家。仗著馬快,沿路趕了下來,申、任二人在前,羅鷺在後。剛剛放完一轡頭,按馬緩行,耳旁猛聽路側叢樹林裡有人說道:“我出現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夥人雖然免難,畢竟還是被牛鼻子跑了。”又聽一人道:“那廝惡貫滿盈,不久終伏天誅。我們還是找白矮子去吧。”羅鷺剛覺那頭一個說話聲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師已將韁繩一提,放開轡頭,跑了下去。羅鷺的馬戀群,不等羅鷺抖韁,一聲長嘶,也自跟蹤往前飛跑。畢竟心中惦記接人,被馬一跑,未暇深思。彷彿耳際還聽得天空似風箏般很細微地嗡嗡響了兩聲。當時只顧放馬揚鞭,追趕前騎,均未在意。

直到會見友仁,一心敘闊,隨即丟開,將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別引見之後,挨著友仁轎子,且談且走。不覺過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驚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個什麼?”羅鷺抬頭往上一看,只見一片灰雲,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撲面飛來。彷彿很快。正在相顧驚異,耳旁猛聽申純驚叫道:“禍事到了,前面的人還不停轎下來逃命?”言還未了,那座奇怪的雲峰已疾如奔馬一般捲到,忽然飛沙走石,狂風大作,天日無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嚇得人喊馬嘶,亂作一片。羅鷺和兩個武師那般本領,竟會搶不上前頭去。只勉強翻身下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顧。還算好,那風雲來得也快,去的也急,沒有半盞茶時,便即過去。依舊日暖風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雲峰在日光下滾滾飛馳,轉眼往天邊飛去。

這時幾乘轎子大多連人跌翻,轎頂也被風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亂。風勢略定,羅鷺見第二乘轎子倒在路旁,兩名轎伕一個還在抱著轎杆掙扎,一個伏在地上連動也不動。心中惦記著芷仙,不知可曾受傷,首先一箭步縱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噯呀”

一聲。原來轎中芷仙,竟然被風颳得不知去向。這一驚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從轎中跌出,總算還不曾受傷。因為變起非常,本已嚇得面無人色。再聽羅鷺在芷仙轎前失聲驚叫,料知出了事故。懸著心跑將過來一看,越發嚇得體似篩糠,又驚又痛。還算羅鷺稍微鎮靜,連同兩武師遍處尋找。除甄氏那乘轎子的轎伕有些經驗,因見風大難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轎,與友仁兩個人僥倖沒有受傷外,餘人雖然大半跌得皮青臉腫,肉破血流,俱還在場,只不見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婦與羅鷺,兩個是骨肉義重,一個是比翼情深,又是傷心,又是著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風颳出轎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兩武師與手下健僕,乘著快馬,往四下裡搜尋,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無蹤影。在自憂傷腸斷,一籌莫展。

那姓申的武師,當年原是綠林俠盜,外號人稱無翼神燕,生平見多識廣。見友仁兩郎舅焦急,便勸慰道:“我看那旋風來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風颳去,決非二三十里以內所能尋到下落。現在轎仰人翻,還有好些受傷的人和女眷們,裘兄文弱,無濟幹事。莫如命轎伕將轎子收拾收拾,派兩名家人,護送裘兄夫婦行李,尋了住處。同時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羅賢弟騎著快馬,順著風行之路往前搜尋打探,或者還有萬一之想。

否則裘小姐一個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傷,孤身在遠處墜落,也有不便。”友仁一聽,事已至此,雖然傷心,也是無法,只能盡人力,以聽天命罷了。夫妻二人向著羅鷺等三人,忍淚含悲,道了重託,告別往城中走去。好在轎伕雖有兩個受重傷的,還空著一乘轎子,這時業已喘息過來,早將殘毀之處紮好。羅鷺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兩個下人跟去,開發轎錢醫傷等費。送走了友仁夫婦。同了兩個武師,略商前途會合地點,快馬加鞭,分頭跑了下去。

可憐羅鷺既是傷心,又覺對不起友仁夫婦。如在服滿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愛夫妻早成連理,哪會遇上這樣天外飛來的橫禍?一路上心似油煎,用盡目力。一邊向人打聽,又加重託:如有人能尋見芷仙,不問人是死是活,不惜萬金重謝,連看帶跑,逢人遍告。直尋到黃昏時分,同武師分而複合者幾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雖不困,卻已馬乏難行。羅鷺更是從早到晚,只在路上討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終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問的人,還說也曾見有那座雲峰從天空飛過,只是越飛越高,轉眼不見,風也並不甚大。十里以外問人,簡直連那怪雲都無人看見,天已昏黑,無可奈何,兩武師再三勸慰,才垂頭喪氣,騎馬趕回。叫開城門到家,業已三更向盡。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兩目皆腫。一見羅鷺等空身回來,知是絕望,越發大放悲聲。羅鷺對景傷情,又是一番傷心腸斷。自此勸慰了好一陣,才行止淚。

羅鷺重又將二武師和許多門客請至後面商議,俱都無甚善策。就中只有一個新來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紀最輕,到才不過兩月,見家人紛紛議論,先是沉吟不語,忽然起立說道:“裘兄來時,路上可曾見什麼異兆麼?”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後,不知如何,總覺心神不甚寧靜,不久便遇這場大禍了。”說著說著,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將前事說了。尤璜聞言,吃驚道:“照此說來,恐怕令妹難得生還了。”

眾人正要根問何故,那申武師忽然搶著說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為妖人攝去無疑。起初,我見那雲峰來得古怪,因為昔年曾在邊荒之區遇見好幾次大旋風,將山中沙石都捲成了一根風柱,拔術揚塵,人畜遇上,皆無生理,先也疑是什麼颶風之類。

後見那風來快去速,那麼大風力,並無砂石擊人,又疑不類。因為急於找人,未及向裘兄細問。如今一聽這道人行徑,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歲,同了小弟,還有保姆出遊,先也是遇見一怪老婆子,對保姆說,要將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將她罵走。第二日,先父帶了舍妹在門前閒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說昨日之事,忽然一陣旋風,將舍妹颳去。日光底下,也見那風頭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馬飛走。先父連用家傳珠弩去射,均無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與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異。恐怕暫不能尋回呢。”

尤璜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妖人猖獗,我們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師道:

“若論真實武功,我等縱然不行,尚可代約能人相助。這種飛行絕跡的妖人,除了劍俠飛仙,誰還是他敵手?不過裘兄與羅賢弟也無須悲傷,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盡,吉凶禍福,正難逆料。依弟之見,明日一早,再著十來個幹練家人,攜了盤川,分頭由附近各縣村鎮往前尋找,多出酬賞,尋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見,便是被妖人攝去,只好認命的了。”

友仁夫婦與羅鷺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報官無用,也不報官。互相又勸慰了一陣,略進了一些飲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幹僕,吩咐妥當,分別就臥,有事在心,哪能睡著,天還未大明,便即起身。羅鷺不必說,連友仁也帶了兩名同來長年,跟著出城尋找。

這時,羅鷺的姑母秦家同許多親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趕來問訊。羅鷺、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見,說了經過。恐駭人耳目,只隱起道人一節不提,眾人已經駭怪萬分。親屬戚友,俱在盛時,自然不能坐視,派人的派人,親往的親往,也紛紛幫著尋找不迭。

似這樣接連亂了有一個多月,休說芷仙下落,連絲毫影子俱無。吉期自是耽誤,連秦家辦壽,一半為了想借這個催娶侄媳,因為出了這場禍事,也都冷淡下來。

兩月之後,友仁、羅鷺雖然還在尋訪,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無濟於事。

尤其羅鷺,自發生事變那天起,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日常總是神魂顛倒,若有絕大的心事。素來那般好客的行徑,一概收拾乾淨。除了友仁夫婦和兩位武師還略為周旋外,對誰都冷淡起來,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離,同出同進。有時竟兩人關起門來談天,一談便是一夜。次日天還沒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家。友仁夫婦只道他為了尋找芷仙,優傷太過,也曾勸解過幾次,羅鷺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來,不覺四月初邊。芷仙固是鴻飛冥冥,無處尋蹤;羅鷺的性情舉止,也越來越覺乖僻古怪。他雖是生長在富貴膏梁之家,卻是秉賦聰明,長於知人,善別賢愚美惡,並非一味濫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論新舊,只要有一技之長,無不盡情延納。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說。若來人是拿他當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發,酌贈金錢,使其知難而退,決不容留。所以門客眾多,並無好人混跡,聲勢浩大,從未惹出事端。不過來人既是些有名武師,江湖豪俠,自視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禮貌殷勤,自然有如歸之樂。及見出了事變,主人忽然對大家落寞起來,先還原諒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見怪。

後來日子一多,便以為他是重色輕友,一向好友,純是以金錢來盜買虛聲,漸漸就看他不起。持重一點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攬之情,還想再住些時,伺便勸勉;那性情較為粗豪的,早已相繼求去。有的竟連川資也不屑於要,來了個不辭而別。

羅鷺見門客紛紛辭去,凡當面告別的,雖不挽留,總還贈送極豐厚的程儀;對那不辭而別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無惜別之容。鬧得未走的人個個短氣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辭。羅鷺仍照例送了川資,打發上路。走到後來,僅剩那兩位武師,因與羅鷺情兼師友,不忍就此一走。勸勉了好多次,羅鷺總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無常,和瘋人一般。那申武師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氣。這日,竟當著羅鷺,要和尤璜較量。尤璜答應晚上三更後,在後面竹園裡奉陪。申武師見羅鷺並不攔勸,好生不快,準備晚上將尤璜痛打一頓,也來個不辭而別。訂好了約,拂袖而去。

羅鷺同尤璜在書房內又密談了一陣。晚飯前走到後面,看了友仁夫婦,忽然撲地下拜。友仁夫婦大驚,間他何故如此。羅鷺只用言語支吾,並未說出所以然來。接著又傳見老管家鄭誠,略問了問家事。與友仁夫婦同吃了晚飯,直談到三更將盡,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這時,已是四月初旬天氣。甄氏來時,身懷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將小孩養在親戚家裡?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因當晚羅鷺面有喜色,有說有笑,不似平時愁眉不展,夫妻同聲微露告辭之意。羅鷺聽說,連道:“好,好。”只勸友仁夫婦再住兩日。友仁夫婦當時並未在意。

次早起來,友仁夫婦忽見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口裡直喊:“這怎麼辦?”說著,手中遞過一封書信。友仁認出是羅鷺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後,不禁大吃一驚。便問事由何起。

鄭誠喘息略定,說道:“昨日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爺當時並未攔阻,後同姓尤的談了一會,便關起門來寫信。我等因少老爺和眾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著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要是大自日裡,還想看個熱鬧。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爺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樂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來,我侄兒么毛來和我說,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來著。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裡點了兩支燭在等候。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沖沖走來,見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裡,朝著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又從亭桌底下,取出兩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條,親手送給兩位武師。談談說說,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一到四更,少老爺便說聲:“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時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兩位武師略讓了讓,便一同跳出牆去。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少老爺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喚,不要到書房去伺候。起身又沒定時。我侄兒睡了晚覺,起來已是不早,還沒有見少老爺起身。想起申、任兩位武師是少老爺用重禮託人聘來學習武藝,平時待他二位甚是恭敬,為何人家要走,卻不開門送出,竟去跳牆?少老爺除了用錢,從不間我家務,昨日又間得那般仔細,心中奇怪。拼著擔些不是,打算問個明白。見少老爺房門緊閉,房門倒插,門內無人,桌上擺著兩封信。撥開門進去一看,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上面寫著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將家業交裘老爺與我分別照管,歲時修理墳瑩,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內,如其在外不死,必定還要回家一次,那時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間起,只說今日一早同友出遊,去尋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現在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來聽裘老爺吩咐。”

給友仁的信,與給鄭誠的信大同小異。不過除託友仁督率鄭誠料理家業,歲時修墓祭掃外,還再三說:此行不遇異人不歸。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友仁。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著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數百里的腳程,萬不可命人追趕。自己暫時不歸,如一聲張,反啟外人驚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鷺之志已決,無可挽回,只好依他為是。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便照羅鷺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佈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鷺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幾日,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別。

夫妻迴轉青城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產。友仁十分著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

長生宮道士邵凌虛,也說決無妨礙。友仁因芷仙失蹤,羅鷺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日裡料理年事,未免稍勞。友仁勸她不聽,說這十幾個月都不生養,看她今天偏生下來。夫妻本是說笑,誰知到了夜間,果然發動。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裡,連過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竟生下一個男孩。甄氏生時,也未多受痛苦。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並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只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流轉,看人絲毫不畏懼。因是頭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愛。三朝滿月,照例熱鬧過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時,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個乳名,叫做元兒。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麼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麼,大人一教就會。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鍾愛已極。這時長生宮觀主邵凌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友仁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課子調妻,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友仁,因為邵凌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說:“邵凌虛是張破嘴,說禍不說福。他說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既不想做異族的官,只把書理讀通,守著這份田產,保著耕讀世業,也就罷了。難道安分克己,還有什麼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裡頭無端多一個疙瘩。俗語說:‘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們讀書人,偏愛這些婆婆媽媽的。”

友仁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妻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別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著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裡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面休說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雲,常帶著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捨地回家。友仁因當初羅鷺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凌虛,被甄氏攔住。

後來邵凌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亙胸中,也未對甄氏說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妻兒子三人,照例歡歡喜喜過完了節。第二日覺著餘興未盡,又命伙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友仁夫妻攜了元兒同到後園。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面石桌上擺好杯著酒餚。夫妻兒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給友仁斟酒夾菜,一面又拉著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日所讀的書。

友仁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隨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隱現著幾十點金星。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里,淨無纖塵。遙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時崖腰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將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紈,緩緩飄揚。山容也跟著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

再加上秋風不寒,只有涼意襲人襟袂,心胸曠爽。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著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魚更三躍,友仁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颳走,多半化為異物,骨肉情懷,不由悽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感,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颳走的方向。甄氏道:

“你娘娘(川語稱姑母為娘娘。)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說一回了,只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將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元兒道:“媽你不知道。自從娘娘被風颳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活著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

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說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裡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要真是妖怪,怎麼打得過?還不被它吃了?少說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

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說完這句,索性又一頭扎到友仁懷裡,涎著臉,仰面說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麼乖,山兒雲兒多麼好。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友仁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著臉,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著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

便撫弄著他頭上的柔發,說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裡,由你性兒。看著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

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鼓著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著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將元兒拉到懷裡,說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還是媽好說話不是?偏去求爹。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說,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樑不正下樑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麼?自己不睡,拖著我陪你,兒子自然跟著學樣,還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你,這該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面容說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說罷,往前走還沒有兩步,元兒忽然高叫道:“媽,快看那大流星。”同時友仁夫妻也聽得天空中似有一種極細微清脆的異聲,順著元兒手指處往空中一望,只見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瀉落。初發現時,已比尋常流星大有十倍。後來越往下落,越覺長大。疾如電閃星馳,夾著一陣破空之聲,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墜落。方在驚疑,還未及退身走避,一轉眼間,那道青光竟如長虹電射,直往三人面前飛到。立時覺得冷氣森森,毛髮皆豎,寒光照處,鬚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經大變,已成驚弓之鳥,只嚇得魂悸心驚。雙雙不顧別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兒逃跑時,驚慌駭亂中,竟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往後一退,又忘了背後石欄,叭的一聲,夫妻雙雙同時跌進亭去。耳旁猛聽一聲斷喝道:“大膽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彷彿聽出是元兒的聲音。雙雙睜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雙雙戰戰兢兢強掙起來,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兒已被那妖怪抱在懷裡,兩隻小手不住在妖怪頭上亂打,雙雙口裡喊得一聲:“兒呀!”便不顧命地撲上前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4:55


第 二 回 三千里俠客走風塵 百丈坪神童殲異獸

話說友仁夫婦看見月光之下飛來一個妖怪,嚇得連跌帶滾,逃進亭去。猛覺得愛子元兒還在外面,急得連命也不要,雙雙強掙著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兒。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大叫一聲,跑上前去。慌亂中顧了上面,沒顧下面,被路側樹根一絆,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見丈夫跌倒,越發嚇得心膽皆裂。正要拼命搶上前去,妖怪竟已抱著元兒,一轉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將友仁扶起,口裡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聽妖怪口音,越知沒有認錯。驚魂乍定,才要開口,甄氏已張抖著雙手,口裡亂喊著救命,撲上前來,將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兒還在妖怪懷裡,兩隻小手只在妖怪頭上亂打亂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撲去。友仁此時心裡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幹事出意外,驚慌駭顧之餘,累得氣喘吁吁,一手拉著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說不出話來。還算那妖怪比較聰明,見甄氏上前,口裡道聲:“大嫂,莫怕,是我。”

便先將手一放,鬆了元兒。甄氏連忙搶著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腳本極纖小,懷中又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慌忙中哪裡行走得動。再被友仁一拉,幾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亂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不要怕,這是羅妹夫大弟回來了。”甄氏已是急得哭著直喊:“菩薩救命!”友仁連說幾句,才得聽清。

奓著膽子回頭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過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羅鷺是誰?驚喜交集,兩腿一軟,一個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連忙上前將甄氏扶起,坐在石欄上面。又上前拉著羅鷺兩手,一再細認了認,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覺得千言萬語,齊上心頭,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說得一聲:“你是幾時來的?”便即呆住。

還是羅鷺先開口道:“大哥、大嫂休要驚疑。小弟從師學道,僥倖有些進境。因奉師命,來此辦一件事兒。只因劍術尚未煉到爐火純青,空中飛行不能隱秘形跡。日裡防人耳目,恐於大哥有礙,為期又促,特於深夜前來。只留一日,明晚便須回山覆命。以為此時大哥必然就臥,原想從後園落下,再往臥房叩門相見。不想大哥、大嫂清興,在此賞月。久別重逢,一時高興心急,忘了顧忌,直落下來,累得大哥大嫂受驚,真正魯莽該死。這孩子想是大哥佳兒。適才大哥、大嫂見小弟出其不意飛來,全嚇得驚慌失措。

轉是他小小年紀,不但不怕,聽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來,打了小弟一石塊。小弟見他捨身救親,一喜歡,將他抱起。他又在小弟頭上亂打,專挖小弟的雙眼。年紀輕輕,卻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數年,如換個本領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師父所言果然一絲不差。將來成就,比小弟又強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與羅鷺見禮。元兒在旁侍立,一聽來人是棄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開,早不等招呼,走上前來,喊了一聲:“姑爹。”便跪下去叩頭。羅鷺見他此時卻彬彬有禮,越發心喜,一把將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誇讚。

甄氏道:“妹夫從天上來,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麼?”羅鷺嘆口氣答道:“令妹雖遭妖人攝去,受盡磨折,且喜仙緣遇合,被一位前輩有名女劍仙救去。憐她貞烈無辜,根骨又好,大發鴻慈,收為弟子,度到峨眉派門下,傳授道法劍術,其成就還許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聞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緣奇遇,現在何處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時常與她相見,何不請她回來,那怕住些時日再去,使我們見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羅鷺道:“成仙二字,談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過托足下乘,略知劍術,像空空、精精一流罷了。若論令妹,峨眉規矩素嚴,又值正邪各派兩不相容,勢成水火之際,道未煉成,決不許無故私自離山。小弟也僅知她在峨眉後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養性修真。休說相見,連仙府也不知有無,哪能前往觀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與舍妹相見,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羅鷺道:“小弟雖無此仙緣,師父卻常與峨眉派中道友來往,絕無差錯。此時談將起來話長,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無人居住,我們何不到室內,作一竟夜之談呢?明日對家中人們,可說小弟昨夜在前途趕路,錯了路程,到時天已深黑,叩門不應,繞向後園,正遇大哥在此賞月,才得入內,日內還有事他去等語,免招外人物議。”

言還未了,甄氏笑道:“只顧聽妹夫說話,連害怕帶喜歡,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頭,適才那樣鬧法,她還沒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禮數。你沒聽大弟說,不願外人看出形跡麼?丫頭睡著正好。你此時再準備飲食,也不為晚。我們就到屋裡談。你先去將丫頭喚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說大弟趕路才到不久,叫她預備點酒菜消夜,痛飲一回,解解幾年來相念之苦。”羅鷺點了點頭道:“師父雖未命小弟長素,山居無甚美食,也想嚐嚐家鄉風味,還可以助些談興。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說罷,甄氏進去喚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兒依依羅鷺時下,說什麼也不肯去睡,羅鷺又代他說情,只得由他。甄氏急於要知道別後情況與芷仙被難經過,招呼好丫頭、伙房,便往書房走來。大家落座之後,才由羅鷺說起經過。

原來羅鷺自從芷仙失蹤後,怪來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這種無端夭外飛來的橫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災,雖說自己誤她,還可委之氣數;假如真為妖人怪物攝走,在自負為英雄,不能為她報仇,既對不起愛妻,也對不起良友。好歹總得尋出個真實下落才罷。叵耐一連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盡,宛如海底尋針,哪有一絲音信。就連兩位有名武師久在江湖,本領閱歷俱非等閒,也是束手無策。

正當悲愁不解之際,有一天,同了許多武師門客,又在商議無有善法,忽然聽出尤璜言語有異。那尤璜來日不久,自稱是貴陽人,隨父遊幕河南。自幼愛習武藝,因從河南迴家,行至宜沙一帶,聞得小孟嘗義聲,特來拜訪。羅鷺雖然仗義輕財,交友卻極慎重。來人果有真實本領,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荊,即成至契;如來人無甚專長,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銀錢打發,決不容留。所以門下那麼多賓客,無一人不經過他的詳細考察。只有尤璜到時,正值羅鷺青城初回,忙著舉辦婚事,因見他語言亢爽,容度軒昂,斷定他不是尋常人物,一見面便留住賓館,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過一二日,再細盤他的本領來意。偏生老管家鄭誠因年紀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務事前來絮聯。羅鷺不好意思全不過問,只得隨他往各處產業、買賣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幾天。再加離家日久,親友中的應酬甚繁;又值過年,俗事大多;每日還得勻出工夫,練習武藝。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著主人,每日總是隨眾進退;不然便是單人出遊,到晚方歸。

大家宴集談笑,他總是默坐在旁。羅鷺始終沒有機會和他作一次長談。日子一一多,以為來客無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從事變一起,漸漸覺出他說話議論,均與常人不同,才留起神來。

有一次,羅鷺舍了別人,特地約了他,一同出去尋訪芷仙下落,連從人也未攜帶。

雙雙剛出了城,尤璜倏地將馬韁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羅鷺跟在後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見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馬相候。等羅鷺近前下馬,便拉了羅鷺的手,往林中便走。

羅鷺見他不向有人處尋訪打聽,卻來這與芷仙失蹤方向相反的幽僻之處,不解何意。

一見他伸手來拉,猛想起連日雖看他行徑有異,還不知道他的深淺,正好試他一試。手接著手,一用力。因自己學的是內家重手法,恐尤璜萬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氣以待,相機行事,好使彼此不傷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總沒在意。

趕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對方仍是如若無覺。羅鷺不由大吃一驚,暗忖:“申武師常說,自己雖然學藝年淺,因為生具異稟神力,現在已是青出於藍,勝過了他。平時江湖上聞名拜訪的人,在最後一半年中,也頗有幾個成名的英雄,還是自居主人,方讓給來客一個平手,從未敗過。不料今天遇見了勁敵。”少年好勝,立刻起了僥倖之心。

羅鷺裝作往前一移步,就勢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脈門,暗運內功,將周身力氣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較勁。滿以為尤璜決沒準備自己會使絕技,縱不失聲求饒,也使他半身痠麻一陣。誰知力使上去,也沒見尤璜面容有甚變化。自己猛覺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彈脹力的東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連忙放手時,一條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羅鷺知道這種功夫,便是兩位名武師常說的“勁功”,乃當年武當派鼻祖張三丰的嫡傳心法。非內外兩家功夫俱臻絕頂,不能練成。連兩位武師也只聽說,失傳己久,不想今日遇上。還算存心不狠,給對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將渾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點內傷。

正在驚慚,說時遲,那時快,二人交手比勁,只是轉瞬間事。尤璜仍和沒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羅鷺,進入林中,擇了一塊石頭,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裝作去彈羅鷺肩上的塵土,往羅鷺右臂膀微微一拂,羅鷺頓覺痠麻若失,只窘得慚愧到無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盞茶時,羅鷺忽然靈機一動,倏地翻轉身,便要拜下去。未及開口,尤璜比他還快,早一把像提小貓一般,將羅鷺扶起,按坐石上,說道:“羅兄,這是何意?”羅鷺道:“我自幼愛武,訪師交友。從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延聘過多少有名的武師,均無甚過人本領。只申武師一人,內外功俱是上乘,為眾公認,我再三要拜他的門,是他執意不肯,只答應做半師半友。承他不棄,盡心傳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點傳授。他卻說我再加精習,雖不算蓋世無敵,也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我因好交友,平時頗有成名英雄見訪,差不多對申武師均極敬重。來人有時和我動手也未敗過,平素頗為自負,今日一見老師本領,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才知平日狂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師,務乞俯念微誠,收歸門下,感恩不盡。”說罷,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轉動。恐他不收,還待哀懇。

尤璜已笑答道:“羅兄,你錯了。你門下多少位武師,雖無甚出奇本領,倒並非江湖誤人騙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師而論,因看出你秉賦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緣。雖為生計,受你供養,卻執意不肯以師位自尊,這正是他老練高明之處。此次我來訪你,原有所為。若見我一點尋常武家本領,便要拜師父從學,豈不辜負了你的美質?

天下異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終老,就你眼前所學,已足縱橫一鄉,只要眼底漂亮,也輕易無有人來尋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尋師,似我這一類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勝其拜了。”

羅鷺聞言,便將以前心事說了又說:“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時愛侶,才貌、德行無一不佳,自己又沒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後,再打主意。不想發生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為異物,再論娶妻,漫說萬難比上芷仙,縱有合適的,也對不住死者。再費一半年工夫,好歹尋出一個準確下落。萬一生還,自無話說,否則,惟有作棄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蹤,照當時情形而論,定是妖人攝去無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還一節,總是無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數百里以內便能尋覓。實不相瞞,我也是書香後裔,只因自幼愛慕武藝和劍仙俠客一流人物,數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見終南山伏龍觀的鐵面真人呂磊,將我收歸門下,帶到岷山靈飛寺大師兄何意那裡,學藝三年。真人家法素嚴,初人門的弟子先學會了武功,便須出外濟世行道,等到積有功行,德性堅定,才更換道服,傳授劍術,正式收為弟於。起初只算掛名。

“我生母原是側室,因不容於嫡母,留在重慶鄉下料理田業,我父母卻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帶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從無音信。後我長大,家中田業已逐漸被族人吞沒淨盡,只剩幾畝薄田,與我生母將就度日。我讀書和出外的川資,全是受一個好友資助。及至我在岷山將武藝學成以後,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給川東客人保鏢,便中作些義舉,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遠遊未歸。人情澆薄,好容易變賣了薄產,辦了喪事,出門給人保了兩次鏢,先還順手,未免自大了些。

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貴重藥材,路遇獨霸川東的俠盜李鎮山,同一個會劍術的盜夥將鏢劫了去,幾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臉皮,將我打敗,挖苦了幾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兩銀子買路錢,便將藥材發還。我傷好後忙去岷山,尋我師兄何意給我報仇,偏偏師兄雲遊未歸,一則師父行蹤無定,二是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不敢往終南求助。只好等師兄回山,再作計較。由此,我便倒了旗號,川東立不住腳,只得來在成都,設法謀生。

“有一天,在望江樓吃茶,無意中聽一老年茶客說起我多年尋訪沒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聽。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縣,到省不久,便被陝西中丞相調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縣任上,已將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後任,所以知道詳細。我行完了父執之禮,便求他指點了葬處,打算前去運靈歸葬,他雖是個退休官員,並無積蓄,年老家貧,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於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錢又用盡,此去數千裡,要運回五六口棺木,沒有多的錢怎成?家師教規,又決不準門下弟子偷盜。久聞你有仗義疏財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無故受人大德,於心難安,正在委決不定。

“第二日行經碧筠庵外,遇見一個背紅葫蘆的道士。我一見他行動,即知決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邊無人之處,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見,說起來歷,他果是家師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劍仙醉道人。他也主張我來尋你,並說曾在路上見你兩次,頗稱讚你的資質,就嫌你膏梁之氣尚重一點。又說你目前面帶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變。我和他談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徑來投你,我總嫌無功不能受祿,因醉仙師說你目前家人有難,我以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盜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門,專心代你留意防守,卻久無動靜,不禁心急。那日問起館童,才知你家中並無親屬,新辦婚事尚未過門,正疑要應在新人身上,當日便出了事。明知為妖物攝走,不易生還。一則我新來不久,人微言輕;二則你和新人親上結親,又是小時愛侶,勸你必然不聽,只得隨眾敷衍。近日我見你對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約我出城,知要盤間我的蹤跡,才引你到此說明經過。依我之見,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懷,徐圖報仇之計。座上諸人,均不足為你之師,莫要自誤,才是正理。”

羅鷺忙道:“尤兄運靈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當。”尤璜聞言,連忙下拜稱謝。羅鷺謙遜了幾句,也不再說別的,便即一同回城。

羅鷺到家,獨自關上門,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門,決計棄家出遊。先隨著尤璜去運先靈,便中尋訪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靈歸葬以後,再請尤璜引進到鐵面真人門下。尤璜知道羅鷺資質還要勝過自己,師父見了必然心喜,拼著擔些不是,一口答應,互商了一陣遣散門客之法。羅鷺在暗中命人給兩位武師家中各置了些田產,餘人除了那負氣不辭而別的,也都各有厚贈。因想路上多做義舉,將現銀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換了金條,依著羅鷺,原想將家財散盡再走。尤璜卻主張異日陸續充作善舉,可以取用不盡;當時散盡,白便宜了許多不急的親友,真正窮人卻少實惠。

一切就緒,又尋訪了些日,芷仙仍是音無音信,羅鷺才死了心,將家事囑託友仁和老管家鄭誠。正值兩武師約到後園比武,到時由羅鷺說明實情,申武師見多識廣,在江湖上久聞鐵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裡還肯動手。當下羅鷺又將在鄭誠手裡要來的金銀,分贈給兩位武師,以報傳授之德。然後一同跳出後園,彼此都依依不捨地分別上路。

有錢自易辦事,沒有數月工夫,已將尤璜先靈運回重慶鄉下安葬。羅、黃二人先往岷山靈飛觀去尋何意,打聽鐵面真人可在終南。正值何意由終南歸來,見面交給尤璜一封鐵面真人的遺書。尤璜拜觀之後,不禁痛哭起來。

原來鐵面真人所學劍術,乃是旁門。所幸平時教規嚴正,行為光明,各正派中劍仙均極交厚敬服,所以這次劫數到來,承峨眉山飛雷洞的髯仙李元化與陝西大白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竭盡全力相助,煉就嬰兒,才得脫殼飛昇,免去兵解之厄。鐵面真人事前因見尤璜質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願他誤入旁門,所以只教給了一些氣功運行根基和暫時防身武藝,託詞不肯傳授劍術。這兩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無大過。已在飛昇之前,將他師弟兄三人,分別引進到兩位有名劍仙門下。何意和二弟子楊人偉拜的是崑崙派名宿鍾先生,業已由鐵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師之禮。尤璜的新師父,便是那陝西大自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長沙羅九做徒弟,屢犯教規,逐出門牆之後,還是估惡不梭,為非作歹,對收門人有了戒心,雖經真人在日再三求託,尚未應允。真人以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異派,拿不準心志是否堅定,所以不肯收容。飛昇時機緊迫,又不便去尋了尤璜前來面求。只留下一封遺書,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結一茅棚,每日往積翠崖前虔誠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書行事。

尤璜看畢,悲傷了一陣,暗中尋思:“自身雖然尚無著落,羅鷺棄家相從,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顧自己。何意也說羅鷺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須艱苦卓絕,不畏難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數和緣法,決計問明瞭羅鷺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著到南川去向鍾先生受業,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計。何意贈了些丹藥,以備緩急。彼此訂了後會,才行分別起身。

到積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尋,直撐天半,終年雲霧封鎖。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卻是上豐下銳,陡峭非凡,四面更無一些途徑,任是猿猱也難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險峻,知難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羅鷺捧定真人遺書,望峰跪求了好些時,見雲霧還是不開,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個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鳥獸絕跡。

二人事先備辦好了充足食糧,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麼。只是連求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動靜。幾次冒著奇險,想攀到峰頂上去,不是走錯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來。雖未送命,也好幾次帶傷不輕,但二人絲毫也不灰心,照舊按日往來。

有一天,風雪甚盛,起身略進了點飲食禦寒,正要冒著風雪,照著走熟的道路,去往積翠峰上,剛了出門,便見上天池絕頂上走下了一個道人。太白山平時雖有道士羽流來往,那都是山麓寺觀中的尋常道士,二個所居,在山的高處,地勢僻靜,輕易不見人跡,何況又是隆冬封山時候,風雪這麼大,山石都凍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絕頂武功,每日走慣的熟路,走起來也得凝神提氣,格外小心,還短不了有墮跌的時候。那道人卻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動,羅鷺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鑑察真誠,親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後的大紅葫蘆,心中大喜,恐來人升空飛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師留步,弟子尤璜參拜。”

那道人正從積翠崖下來,見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幾步,賞玩一番,再御劍飛行回去。

起初見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覺希罕:這般風雪高寒險峻的山路,怎會有常人到此,仔細一看,認出是鐵面真人的門徒尤璜,前行不遠,又聽跪下招呼,便近前喚二人起身說話。

尤璜先給羅鷺引見道:“這位仙長便是先師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師。”羅鷺聞言,重又拜倒,自報姓名。

醉道人見羅鷺一身仙骨,秉賦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說了經過,笑對尤璜道:

“令師主意錯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難處,強他則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數,收羅美質,傳授衣缽。只要像你二人這般志行堅正,何愁沒有名師接引?我也是往積翠崖去尋佟道友,傳掌教師兄齊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師成道之後,一直並未回山。

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還未必知道,依我之見,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無緣。

我如今指給你們一條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見著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門師弟伏魔真人姜庶,談起各派興衰。姜庶因當年力主朱道友重創青城派,一語失和,師弟兄多年沒通音間。分手以後,姜庶決計要踐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潛修,枯坐十年忽然靜中參悟,混去以前私見。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飛劍傳書,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請求。並說以前乃是成心激勵,自從別後,還代他收了好幾個門人。姜庶越發心喜,趕到青城,負荊請罪。一問細情,才知朱道友本來奉有乃師遺命,自己另有仙緣,不願為一派之長。又見他道淺氣盛,故意激他努力。話說起來甚長,日後自知。當時談完之後,曾託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門人。青城與峨眉,類乎一家,殊途同歸。你二人如願前去,持我書信,定蒙收錄,不知你二人願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轉請佟真人收錄,一聞此言,知師父在日尚且惟命是從,佟真人當日始終就未允收錄,醉道人也說無緣,料知求也無用。有醉道人作主,雖與遺命不符,也可從權行事,料不為罪。連忙同了羅鷺,跪拜稱謝。羅鷺原攜有筆硯,準備閒時消遣。

醉道人命取來寫好書信,交與二人,又說來時真人曾說有東海之行,此時未必在山,可到明春開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領命,醉道人已經破空飛去。

二人跪送之後,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見上一面。直到過了年,依舊雲封不開,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極容易地見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見二人資質根基甚好,當時收錄。先傳了坐功,不久又傳了劍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煉,資質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過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訪,談起前因,羅鷺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蹤,乃是被雲南竹山教門下的妖道豹頭神牛憲攝去。沒有多日,便遇見峨眉三英當中的女劍仙李英瓊路過,將牛憲用紫郢劍殺死,同時李英瓊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長老乾坤正氣妙一夫人荀蘭因與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後趕到,救了英瓊。然後同往妖窟,又救出許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見她根基渾厚,心性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錄,當時賜服靈丹解毒,收歸門下,帶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內,與小輩同門在一起修煉劍術去了。(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談話中,並說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見牛憲,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誅擒,已然被他見機躲避。此時忙著一件要事,沒有跟蹤追尋。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談論遇見妖道經過,只說他害怕逃走,不曾回頭。沒有多時便見一道妖雲遁光從遠處天空飛逝。一則沒料到便是牛憲,又值與五台各異派約期比劍之際,無暇分身。事後聽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風颳走一個將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憲躲過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羅鷺在側侍立,聞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聽路旁有兩入說話有異,口音更是耳熟的。原來一個就是醉道人,那另一個口音聽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見的怪老頭子、現在的師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頭,辨認那兩人的面目。

不該一時粗心,只顧忙著追趕前面兩個武師,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幾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緣,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門下,總算是因禍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愛,聽了不知若何喜歡,苦於劍術尚未修成,未奉師命,不能下山,趕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盤桓些時,也就暫時丟開。芷仙既有了真實下落,又聽師父說,峨眉劍術冠冕群倫,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緣能列門牆,成就又速又好。將來大家都是劍仙一流,遲早總能相見。要是自己不如一個女子,豈不笑話?便越發加功奮勉起來。

如此又過了一年多。這日,真人將羅鷺喚在面前,說道:“論你資質,原可造就。

不過本門傳授須紮根基,由漸而進,不比峨眉派,取捨門人既是十分嚴謹,而入門以後,為應他本派劫運和光大門戶起見,勢須速成,以便早日應敵和積修外功,不惜將他們開山祖師的心法傳授,使其早熟。這種辦法雖有弊端,然而他的門人俱是生有自來,無一凡品,當初既詳加考驗,所以也不會有貽羞門戶之事發生。不過得之大易,終非一般後學所宜。照你這數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賦,若在峨眉門下,早已飛行絕跡,變化無窮。

我卻不肯使你成就這般容易,異日一個心志不定,陷落旁門,為門戶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漸進。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餘,便可出而問世。論理還不該是遣你下山的時候。因我日前應了東海三仙之約,須往一行;而青城師伯那裡,又命我派一門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聽訓,你師兄楊詡、陳大真、呼延顯三人採藥未歸。時日將至,我不能分身,特命你代我前往,恭聽師伯訓海。況且青城金鞭崖你師伯門下,除了紀登外,餘下還有幾個同門師兄尚未見過。使你前往見上一面,以備你明年劍術煉成,出山積修外功,相遇時,有個照應。事完之後,就便還可以回家祭祖,與裘家也送一個好音,尤璜功行不亞於你,有他儘可留守。你雖然御劍飛行功尚候差一年,飛行時節隱晦一些,便可免驚俗人耳目。我以前與各派無多仇怨。近年你師伯因異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誅邪之故,將異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難於並立,現時仇恨更深,異派中能人盡多,一旦狹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萬不得已,不可動手和多事。”羅鷺跪領訓示,心中自是高興。真人又喚出尤璜,重又分別囑咐了幾句,徑自起身出洞,飛往東海。

羅鷺別了尤璜,徑往青城山進發。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見朱梅的二弟子陶鈞。報了姓名,見禮之後,引去拜見朱梅。才知是雲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屢次殺害他的門人,結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敵不過,忍氣吞聲,召集門人躲在邊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煉成了幾件專門汙損飛劍和迷人的妖術邪法。派了一個得意門人,名叫萬里飛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釁,約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穢山桐樹坪去鬥法比劍,決一最後存亡勝負。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門道法,先將膝莽戲侮了個夠,才答應到日準去赴約。又因來人用言語激刺,說朱梅不敢單率門人前往。就是約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個生還。朱梅當時對膝莽說:“嵩山二老,從來誅妖除害,不曾要過幫手。”說完將滕莽轟走。膝莽還在得意,以為矮子受激,自誇海口,不請峨眉派相助,自尋死路。他卻不知朱梅早有計算,明說嵩山二老,便有九華山的追雲叟白谷逸在內,有此一位,何須再約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來,用五雲桃花毒瘴煉成的紅桃落魂砂厲害,同去門人一上場,飛劍先要汙毀,不得不先事預備。除門下弟子紀登、陶鈞另有準備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門人前來,面授機宜。將預先採就五金之精煉成的十二口飛劍取出,傳授了修煉之法,交與羅鷺。吩咐一口與他本人,其餘分授揚詡、陳太真。呼延顯、尤璜如法修煉。但是各門弟子本來煉就的飛劍,也不準荒了功課。煉成以後,先期在青城聚齊,到時一同前往,也教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厲害。羅鷺見那飛劍長只數寸,青光晶瑩,冷氣森森,託在手中輕若無物,知是至寶。連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將金鞭崖下從東海釣鰲礬移植來的靈草紅白辟邪各採兩株,一同帶回山去,交與師父,連楊、陳、呼延三人奉命採回的靈藥,配那辟邪神丹,以作應敵之用。那紅白辟邪,葉形如劍,異香襲人,平時深藏土內,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時,不會出土長葉開箭。一經三人之手,便減靈氣。所以須羅鷺親自去採,回山面交真人祭煉。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見有兩三日空閒,知羅鷺業已離家五載,命他就這便中回家掃墓,只不許炫露形跡。另囑咐了幾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羅鷺領命,先駕劍光迴轉成都,到了無人之處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鄭誠尚還健在。五年光陰,他一個老年得的兒子鄭英,已是二十來歲,很能代替乃父經管主人家業。

羅鷺一走,少了一大耗費。加上鄭誠兩父子整理,比羅鷺在家時還要富足幾倍,鄭誠一見主人回來,喜從天降。羅鷺見他忠義,甚為心喜。當時並未深說,先命同去掃墓。見墳地裡也是佳城鬱郁。松柏森森,益發感激心許。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陣,才回家去。

羅鷺屏退家人,單留鄭誠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說話,著實安慰獎謝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擔谷的田作為他父子的酬勞。鄭誠方要開口推謝,並問主人年來蹤跡。羅鷺先開口略說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隱起已成劍仙之事。並說自己當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見友仁即行回山覆命。鄭誠哪裡肯信,見主人才歸又走,全不以室家為念,只管絮叨,說著說著,竟老淚滂沱起來,反是鄭英,連使眼色勸住。羅鷺也未覺出鄭英用意。羅鷺因芷仙既在峨眉門下,縱然日後得見,至多是一個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圓舊夢。既已出家,要這麼多金錢何用?打算將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還是託付友仁代辦為妙。便吩咐鄭誠父子,日後須聽表老爺吩咐,將家業隨時充作善舉。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為管理,多餘也歸他父子享受。說完略進了些飲食,天已近夜,便說急於和友仁相見,趁今宵月色,要連夜趕往青城環山堰去。

鄭誠父子以為羅鷺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還可徐行設法挽回。再四勸留不往便問用船用馬,好去包僱準備。羅鷺說連年奔走江湖,俱是隻身步行,要甚車馬?鄭誠父子無法,只得親送出城。見主人連行李俱不帶一件,甚是悽然,一直送出城去老遠,還不捨分手,一路勸說,把嘴都說幹,累得氣喘吁吁。經羅鷺再三攔阻,才行止步不送。

羅鷺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擇一僻處飛起,猛覺身後還有人在跟隨。返身追過去一看,正是鄭英,因自幼隨著學武,腳底甚快,所以兩人相去不遠。羅鷺問他何故尾隨。

鄭英說奉父命,隨侍主人同去。羅鷺再三說是無須,未後厲聲說:“你父如此年邁,你不護送回家,卻來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卻怎地這般不放心?”才將鄭英喝退。還恐他再暗中跟隨,將氣一提,施展陸地飛行本領,轉眼跑出去好幾裡地。估量追趕不上,四顧無人,才駕起劍光,飛往友仁家。

羅鷺見了友仁夫妻,略談了一些經過。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驚奇不置。因芷仙雖說有了下落,畢竟羅鷺出自傳聞,不曾親見,仍是有點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嘆了一會子。元兒本有夙根,早在旁聽得眉飛色舞,口裡不說,心裡羨慕到了極處,真個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裡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進消夜,用完之後,又談了一會,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羅鷺久別重逢,又說至遲到了中午,便須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傳命,無論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請羅鷺將來雲中路過,好歹時常下來相聚。羅鷺允了,說是隻要可能,必定前來看望。

天明以後,家中用人全數起來。聽說夜裡來是羅姑爺,都進來請安問好,甄氏等眾人出房,便跟出去說了幾句,吩咐在午前提早開飯,多備豐盛酒食。

安排好後,又催元兒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騰雲駕霧,少不得還要常來的,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熬些什麼,還不睡你的去?”元兒聞言,咕嘟著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尋思。甄氏見他不聽,正要上前拉他,羅鷺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強,待我勸他去睡,我此來只顧說話,還忘給見面禮呢。”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藥,將元兒喚至面前,說道:“當姑父的遠來,沒什麼東西給你,這是我師父煉的乾元脫骨丹,雖無脫胎換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見性,強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練內家武功的數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時節,師父曾賜我幾粒,已然服了,大見功效。後來我大師兄楊詡,因這藥還有起死回生之效,稟奉師命採來靈藥,煉了一爐,準備下山濟世,積修外功。我無意中要了幾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塵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則身旁未備,二是無甚意思,這三粒丹藥,大可助你長命百歲,送給你,權當個見面禮兒吧。”

元兒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叩頭,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經聞著一股子清香,細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裡喊道:“這是仙丹,爹爹吃喲。”友仁方要出聲推阻,羅鷺卻在元兒身後比了個手勢。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過嚥了。元兒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藥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愛子,便推卻道:“你守了一通夜,候著這麼好的東西,你快自己吃了長命百歲吧。不曾見你爹這般饞法,分兒子的東西吃。”

羅鷺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紀,念不忘親,大嫂休負了他的孝思。這丹藥的確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聽這般好法,更不捨得自己吃了。先讓兒子。後來又說友仁近年看書多了,常患頭痛,要友仁吃。元兒哪裡肯依,說:“娘先吃吧,爹爹有病,這兒還有一粒呢。”說著,便猴上身去,強塞在甄氏口內。果然人口清香,順津而下。

元兒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聽話出神,時露心羨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準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聽說,神仙最喜忠孝人麼?”元兒聞言,果然將丹藥嚥了,口裡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並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孃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捨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兒走後,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聽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聽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兒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幾句便贊元兒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兒平日行徑,與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張口,羅鷺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於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流,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羨慕元兒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聽了愁煩起來?若說後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後?去年年終,師父自這裡路過回山,對眾門人說環山堰下有一個幼童,生具仙根,勝似我等十倍。當時只說是別家之子,前日又聽朱師伯說,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見,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積德之報。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氣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性靈,所以才給他服了。不然,我和你還論什麼世俗禮數。給什麼見面禮兒?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

你我交情縱厚,如無仙緣,也愛莫能助呢。據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倖免。所幸僅受虛驚,無傷大體,仍可晚年納福。但只元兒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異日造就難量,你看我現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來去自如,暫時離別,萬勿悲慮。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說在頭裡,以免傷心難過。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

友仁聽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日後的事,雖然心驚,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仰愁懷,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裡肯舍,仗著眼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

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日影裡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兒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氣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趕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交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春,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兒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後來讀書,十行並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於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後,一直未來,元兒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妻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豐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兒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兒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遊行。元兒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異樣的。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後,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與友仁甚是投機,時常也帶了元兒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兒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沒甚事。

元兒原是生具異稟,服了靈丹以後,越發身輕體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萬夫。自從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聽了那許多奇異的仙蹟,心裡羨慕得了不得。再被羅鷺暗點了幾句,心想:“此時年紀大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雲中來往,才稱心意。”誰知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

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日友仁夫妻無聊中重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怎樣失之交臂,並未看出那是仙人,後來聽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識拜識。幾次跑到羅鷺所說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處,漫說洞府寺觀,靈蹟仙草,連個人的影兒都沒有。只看見一些兔、灌之類,見人亂逃,才失望回來。

元兒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誇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想到這裡,不禁高興起來,只苦幹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倖友仁見兒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鍾愛過甚,連出門遊玩也都帶在一起。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兒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日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遊。又故意做些覽勝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兒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準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聽,可曾有何人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兒、一個問不出就裡,第二回又換一個。後來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兒聰明伶俐,先時個個願討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想著仙人不願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藉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們葛,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兒。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後面亂喊亂叫。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趕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日子一長,有那覺得干係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兒滿懷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春暮,元兒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夭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離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日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後得信趕來,送禮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幾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準備接送。

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甄氏帶兩個幼於和一些女眷,日裡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辭歸,等未天來拜圓滿。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孃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妻方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幾日,元兒見父母鎮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動天性,每日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慼,並無他念。

及至正日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交。只閒了元兒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兒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這日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裡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兒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時抽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他;二則見愛子連日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壞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兒口裡答應,行至半路,說遊山帶僕,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絝一流,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兒前進。

元兒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日打聽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兒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驚異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弄。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兒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託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異狀,才回身招呼。從來遊山,哪有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後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與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

以為仙人洞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兒都不流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兒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後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兒被逼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這裡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盡是些泥漿積潦,汙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

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雲貴,走過不少山路,又聽教師們說起,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巖壑幽美。

似這種連我們也不肯流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裡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蟲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

元兒聞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並無大的洞穴。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快快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聽元兒失聲叫道:“洞在這裡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藤樹交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兒,已從那塊石根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

探頭一看,裡面黑洞洞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驚,連忙一把拉住元兒,喊聲:

“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麼?”同時元兒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麼胡鑽亂鑽?這裡頭要是什麼毒蛇的洞,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氣麼?”元兒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裡看東西。適才我往石孔裡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緊,後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氣,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

言還未完,甄濟便說:“這裡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元兒執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兒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裡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趕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聽元兒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並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兒有那麼大力量。就在這一轉念間,忽聽頭上藤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離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幹滿空飛舞,山谷迴音震耳欲聾,半晌方絕。元兒早從石後跳了出來。甄濟見元兒雖然淘氣,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驚又愛。

連忙拉著手,一同往洞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兒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聽撲通一聲,彷彿落在水裡的聲音。

元兒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氣,刺腦欲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欲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兒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極具形勝。耳旁又聽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緻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趕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願繞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仗著體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礴,曲屈輪園,蒼鱗鐵皮,虯枝龍幹,夭矯攫拏,似欲臨風飛去。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交相應和,再迎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爽,把適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讚不絕口。

盤桓了一陣,商議明日還須再來,才作歸計。往去路一看,到處都是峭巖絕坂,似無途徑。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舊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難走。各自奮力趕行。連越過了幾處深谷崖壑,一路亂竄,始終沒有歸入正路,彷彿越走越遠似的。甄濟道:

“看今日神氣,我們要留在山裡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下峰時節,繞回原路走呢。”元兒道:“我們只記準來時方向,一直前進,莫非還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說之間,又上了一一個峰頭,白日忽被雲遮。二人都覺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見溪泉。正待舉步下峰尋覓,忽見前面樹林中飄起一縷炊煙。元兒喜道:“我們快到家了。

你看那不是近山腳人家在煮飯麼?只要找到那裡,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濟也甚高興,各自放開腳程,往前奔去。

誰知高處望前,似近卻遠。又翻越了好些岡嶺,才見前面現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著高山大壑。盡頭處滿是桂李花林,殘英未卸,紅白相間,趁著斜陽,猶自嬌豔。峰頭所見炊煙,便自林中飄出。坪旁還橫著一條小溪,溪底盡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煩渴,奔到溪邊,用手捧起,連飲好幾口。覺著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覓路。

入林一看,裡面涼陰陰的。一所石土相間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圍著一列短短的籬笆。四圍除了原有桃李樹之外,屋後還種著數百竿修竹。

雖是山中土房,卻是紙窗茅棚,別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纖塵。只是除了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說左鄰右舍,靜得通沒有一點聲息。再看那炊煙來處,並非人家煮飯。

原來竹籬之內,是一個寬約畝許的庭院。一邊畦裡種著些野花,一邊畦裡種著些春韭。

隙地上有一個黃泥爐子,上面安著一把瓦壺。爐中燒的也不知是什麼樹枝,那青煙兀自飛揚半天。壺中不知煮的什麼,壺嘴上突突直冒白氣,屋中的人,卻不見出來。

二人急於問路,在前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見那籬笆高低齊胸,探頭往裡一望,恰好紙窗半開,斜陽的光,從林隙照向窗內。花影迷離中,元兒眼尖,早見屋裡頭榻上坐著一人。便對甄濟道:“你看這人好沒道理,我們這般喊,通沒理一聲。我們索性進去問來。”說著,拉了甄濟,便從籬笆門內走進。

剛剛走到窗下,便聽一個極細微的聲音說道:“二位說話,我已聽見。無奈身患大病,聲音不濟,有什麼事,請二位進來少坐一坐,等我二個兒子回來再說吧。”甄濟聽那人口音,像個老婦人,不願進去。便道:“老婆婆,我們是遊山走迷了路的,別的不便打攪,只借問一聲,哪條路可往長生宮去?”那老婆聞言,似是吃驚道:“二位若是想往長生宮,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濟便說:“來時原是知道迷路,按著日影走的。這裡既有人家,想必是個通路,怎會出不去?”元兒又將從金鞭崖歸途所經之路說了。

那老婆於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萬松尖,由那裡往金鞭崖一帶,聽我大兒子打獵回來說,新近出了許多毒蛇怪蟒,二位並未遇上,總算便宜。你們按著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卻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岡巒,叫作螺獅環,走好了,走到我這裡來;不然,錯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為這山週迴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尋常,卻最曲折難行,又在山的側背面,遊山的人從不到此。山上雲多,日光常被雲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練過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誤打誤撞,來到此地。

今日天色已晚,還隔著許多峰巒,多是懸崖峭壁,比來路還險十倍,怕沒有百十多里的大彎轉,才走向來時山路。二位路徑又生,縱有本領,也難渡的了。不如少時進了飲食,權留舍間,與小兒們同榻,明天起來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來時果覺日影的方向稍差,因為別的無路,還特意照直前進,翻越許多危巖幽谷,不想毫釐之差,竟鑄大錯。料知一夜不歸,家中必定著急。就冒險前進,又恐路越走越錯,更無辦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飢餓起來,只得謝了,就在窗前站立,等這家兒子回來,再作計較。

元兒閒著無事,見庭院中瓦壺大開,便問煮的是什麼東西,可要代她端進。那老婆子以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裡有泡好的山茶。壺中煮的是藥草,適才二小兒還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來,都無人接待,少時還須說他呢。”甄濟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們來時原也口渴,適才在林外溪澗中見泉水甚好,已然喝夠了。”那老婆子聞言,驚問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麼?”二人同聲應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進屋說話。甄濟一想:“看神氣,左右得擾人家,也該進去見個禮兒。”便拉了元兒進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說話,便說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請元兒代將屋角松燎點起。元兒照她所說,點好了火把。火光影裡照見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雖生得白髮飄蕭,卻是面容紅潤,不像老年。倚著牆兒坐在被中,神態甚是安祥,又加適才問答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剛要舉手為禮,那老婆子早對二人注視了幾眼,口裡連聲道奇。二人便問何故。那老婆子道:“這裡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頭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頓發煩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來此已有片刻,通沒一絲跡象,所以奇怪。”甄濟聞言,便驚慌起來,忙問:“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兒解救?”老婆子道:

“二位不要害怕。那水雖是人口甘涼,毒性甚烈,發作起來也快。人誤服下去,決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還是好端端的,而臉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樣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變了也說不定,要說解救,卻難得很。萬一少時發作,只好等小兒們回來,再作打算了。”

二人聞言,將信將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陣談說,覺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談吐尤其文雅。再一盤問她的姓名家世,只說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敵,攜了兩個兒子,避居這山內無人之處,闢了二三十畝山田,以耕田打獵度日。別的卻甚含糊,不肯吐實。甄濟知她家定有來歷,既不肯說,諒有隱情。見元兒聽她丈夫被仇家所害,義形於色,只顧不住口地盤問,還說要代她家報仇,滿臉稚氣,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見,說道:“只顧說話,我還忘了問二位客人貴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來不是一家,我心裡原說,都是一樣英雄氣概,裘官人骨格氣字又自不同呢。”

正說之間,忽聽屋外有人說道:“媽,你在屋和誰說話?是表姊他們來了麼?”同時便聽屋外有人拖著東西在地上走的聲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暫時哪裡會來?是兩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換衣服:進來相見吧。”接著又問:“你兄弟呢?怎麼半日不見家來?看藥該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聽媽說想吃肥頭魚,乘媽睡著,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見我,同回來的。我田裡忙完了,也去打了兩隻斑鳩和三隻野兔兒。既有外客,少時燻來陪媽下酒。”

正說之間,葦簾一啟,早蹦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偏巧元兒童心,一聽屋外的人是打獵回來,忙著出去觀看,走到簾前,剛一邁步,兩人腳底都輕,事先沒有聽見聲音,進出的勢子都猛,不由撞了一個滿懷,元兒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遠;元兒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覺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軀,朝元兒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聲。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見,忙喝:“三毛不得無禮!”那小孩應了一聲,走進前來,口裡直問:“媽此刻好了麼?仙藥一吃,過幾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給媽弄魚去,看二哥又給我弄糟了。”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卻微怒道:“這兩位佳客在此,也不見個禮兒。再在山中住幾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應一聲,朝著二人作了個揖,仍往外走。

元兒適才無心撞了人家,心中過意不去,想對他賠個話兒,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嘆口氣道:“山居野人不曉禮節,好叫外人笑話。”甄濟連說:“哪裡話。”元兒卻覺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見他神氣很孝,甚是愛惜。他不肯接談,想是惱了自己。經此一來,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頭尋思。

不多一會,屋簾又起,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長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親問安,再回身朝二人請教見禮。二人才知這少年名叫方端,適才小孩名叫方環,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個兄長方潔,流落江湖,業已十多年不知蹤跡。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摯。雖是初見,十分投契,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當下三人便訂了交,稱老婆做伯母,重又見禮。老婆子也不推辭,等二人拜罷,使喚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聞說飲了溪水,也甚駭異。便道:“那水飲過片刻,眉心可見血經,媽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過,恐眼力不濟,還不放心,你再照來。”方端舉火細照,也說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來。

老婆子又間備飯不曾。方端道:“媽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兒進門時,便去將飯煮好。因三弟搶著做菜,孩兒把兔、鳩放在架上燻烤,便交給了他,今日有魚,還有出門時煨的雞菜,想必夠了。”老婆子道:“初搬來時,你三弟貪玩,定要帶兩隻雞到山中來養。這幾年工夫,它也給我們添生了不少的雞和蛋,都陸續吃了。算起來,它也給我們出過大力。如今雖然停了生蛋,你兩弟兄要藉口它吃過仙草,吃了補人,殺來我吃,我是不答應的。”方端道:“媽早說過,孩兒那敢,殺的是另一隻。”老婆子道:

“我說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氣,你到後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樣,弄不好,還怕他心裡難過,勉強著吃。你對他說,一天到晚,盡給我想吃的,不打正經主意,算的是哪一門的孝道?”說時面帶微笑,方端應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沒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著去幫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賢侄生長富家,哪幹過這種營生?就連小兒們,也只近幾年來才會胡亂做些,母子三人將就充飢而已。後面不乾淨,還是陪我談天吧。要餓的話,牆洞裡還有熟臘肉和鍋魁,先點點心吧。”二人連說不餓。甄濟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過,無忙可幫。元兒卻很想會那方環的面,又和婆子去說。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罷,少時自會來的。”元兒不好再說。少時元兒覺著腹脹,便告便出房,走至籬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時見堂屋後面火光閃閃,鼻中直聞香味。

走將出去一看,原來這一列房背後還有一片空地,一邊角上有兩間小房。耳聽方氏弟兄正在爭論。方端道:“三弟,你平時逞強,今日也遇見能手。人家輕輕將你一撞便跌回來,差點連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見了表姊,還說嘴不?”方環莽聲莽氣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沒有防備。明日走時,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總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

你還是哥哥呢,盡幫外人。”方端又道:“不說你太橫些,你沒安心撞人家,難道人家來此作客,會安心撞你?適才媽和我示意,說裘兄弟將來要出人頭地,著我和他二人訂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這須不比表姊,由你氣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動手,我告媽去。”方環方不再言語。

等了頃刻,元兒才放重腳步,走到後房。方端正翻著鐵架上的燻斑鳩,見元兒進來,連忙起身招呼。方環裝作煎魚,頭也不回。元兒知他有氣,因適才已問明年歲,比他大著兩個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適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賠個禮兒。”方環只得起身還了個揖,說道:“二哥說你力氣比我大得多呢。”元兒忙道:“哪裡,我自幼被父親關在書房,從未學武,哪有什麼力氣?”方環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媽生氣,我便和他試試。”方端道:“你如比不過,又該發狠,不理人家了。”方環道:

“輸給我不說,贏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說罷,伸過手來,元兒到底讀書多年,知道客氣,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個結實。元兒直說:“三弟何必如此計較?自己人爭什麼輸贏?我認輸就是了。”說時因自幼不曾和人動武,方環抓得又緊,小孩總怕吃了虧,掃了麵皮,好不著急。無心中用力一掙,隨手一甩,竟將方環一雙比鐵還硬的手甩開。

方端起初因方環力大無窮,竟被元兒撞退,又聽甄濟談話中露出習武之意,以為元兒也受過高明傳授,正想看他是什麼家數,所以事前不加攔阻。及見一交手,元兒便被方環用擒拿手摳住脈門;元兒不但不會招架,腳底雖未看出發浮,卻是滿臉慌張,手忙腳亂,方端才知他是質美未學。恐受傷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環,忽見元兒隨手一掙一甩,竟將方環的手甩開。低頭一看方環的手,因為雙方力猛,虎口震破,鮮血直流。這種天生神力,休說方環,連方端也驚異起來。元兒自然更加過意不去,連說:“怎好?”

一面又湊近前去慰問。

方環這時已是心服,卻不願見這般婆子氣。元兒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環將肩一扭,又回時一推,無心中還記著暗運全力,把一個讓勢,變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雲托月的解數,口中才說了一聲:“哥哥,不要緊的,我服你了。”元兒被他閃跌出去好遠,幾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兒也自站定回身,方端連道“可惜”。

元兒便問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習武,只家母文武雙全,愚兄弟也略識得幾個字兒。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從小喜愛泅水,九歲時節,在溪裡被一條兩丈長的烏金鱔王纏住,脫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鱔王的頸子,在水中掙命,那鱔王通體烏金鱗甲,好不堅強,偏被三弟無心中咬破它的軟處。當時只顧弄死惡鱔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無心中將那鱔王多年結成的丹黃吸入肚內。後來經人發覺,鱔王已死。他一個小身體,除兩手和頭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惡鱔纏得緊緊。家中人連忙將他打撈上來,已是力盡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當時要將鱔身斬斷,救他出來。偏在這時遇見一位高人走過,說那鱔如此長法,恐怕已有丹黃,常人服了,皮膚必然發脹。此時解開,弄巧就許脹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鱔身的束縛力量,過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藥調治。幸而時當九月,天氣不熱,便由那高人將三弟嘴扳開,塞了幾粒丹藥人口。直到晚間,三弟才醒轉回生。渾身疼脹,直哭喊難受三天三夜,才斬斷鱔身,救出舍弟,又脹痛了好幾天,敷藥調治,才行痊癒。由此力大無窮,誰也比不過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個妖道所害。因那妖道會飛劍傷人,他還想斬草除根,連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機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尋訪名師,學劍報仇。偏巧家母急氣傷心,又在路上連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溼,病臥在床,時發時愈,不能遠離。只好奉母養病,報仇之事俟諸異日。你沒學過武,卻能破去他的解數,豈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師,那還誰是對手?”說罷,弟兄二人,都流下淚來。

元兒聞言,甚是悲憤。正想和他們說這山中現有仙人,告知以前經過,恰值菜熟飯好。元兒在家,平常早晚連點心要吃五頓。這一頓算消夜雖還是早,要作晚餐卻是已過時。本就腹飢,不好出口。甄濟也因元兒出外小解,一去不歸,找到後面。二人搶著端菜端飯,連家中人等惦記均行忘卻。

小弟兄四人,將飯菜捧到房中。方環安排坐凳,方端拿了個山木造成的幾兒放在床前,取碗溫了酒,遞與他母親。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謝了,捧杯一嘗,那酒是涼的,又甜又香。甄濟忍不住問道:“伯母說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這動用的傢俱連酒食,是怎樣運來的?”方端面帶悲容,答道:“家母因報仇之事要緊,宗嗣也不能斬,早年原有終老此鄉之念。所以先父死後,來時便安排了遠計,一切谷糧、稻種、菜籽、雞雛、杯盤、碗碟和廚下動用的傢俱,凡是必需的,無不在事先通盤籌劃。又加還有一家離此不遠的至戚相助,有無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畝山田是愚兄弟二人開墾的,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亂砍了樹木同山茅做的而外,餘下全是由山外搬運來的。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愛飲,從山外帶來相贈。又經愚兄弟設法,偷來猴兒一些百花酒,摻在裡面,所以覺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聞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時便辭謝了。

方氏弟兄也不勉強。元兒還想問猴兒酒怎樣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著給他母親佈菜添酒,孝心甚篤,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飯。方氏弟兄直將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雞湯,勸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嚥吃起飯來。

吃完收拾出去,又給二人安排臥處,原有一間空屋,床被均有。元兒執意定要與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須將被子搬來。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話。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結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遺民,沒甚門第之見。只是你二人從小嬌養,一夜不歸,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無須見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關緊要。天一亮,我著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這半晚樂以忘憂,早忘了思家之念,聞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會得。

過到家不久,就要來給伯母請安的。可惜相隔這麼遠,當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環便問元兒家住何處。元兒答是青城山麓環山堰,如今正在長生宮做佛事。方環拍手笑道:“這就妙了。那環山堰我沒去過,長生宮我卻是輕車熟路,包你個把時辰就到。

此後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聞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厲害,竟敢往人多處跑嗎?”

方環見母親生氣,只得說道:“孩兒本無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腳一條澗中泅水摸魚,無心發現一個水洞,水面離洞頂才只二尺,外有藤蘿隱蔽,人看不見,水又深,一時好奇,泅了進去。先還不敢深入,後來越泅越遠,泅進有半里多地。忽見一道石坡,水也到那裡為止。洞壁上的石頭還有閃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徑。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來。第二天,乘哥哥在田裡下種子,媽睡晌午,我帶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舉在頭上,踏水進去。到了黑處點起火,越走越深。那路並不難走,時明時暗。明處都是些透明的石鐘乳,如今有些礙頭障腳的都被我剷平了。連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見怪物回來。未一次帶了刀劍暗器,下了決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難走,又恐媽喚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約計沒有半個時辰,便到盡頭,又遇見有水阻路。說也奇怪,不但那邊石坡和這邊一樣,及到我由水裡泅將出去,照樣也是在絕澗下面那麼一個洞。爬上崖去一看,不遠山腳底下,便是長生宮的廟宇。只在悶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時連火把也懶得帶。先時不願見生人。後來見澗中魚肥,常去摸魚。有一次穿魚的索子被水沖走,上岸尋草穿魚,無心中遇見一個小道士。我騙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說他師父愛吃活魚,時常打發他偷偷摸摸到遠處去買,要我賣他。

我正因媽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該將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媽快沒酒喝,埋怨得難受。便和他說我媽要吃酒,願隔幾天打了魚和他換酒。一面我卻對二哥說,酒我已藏起好幾瓶,媽吃完了,自會拿出來,暗中卻拿活魚和他換酒。回來時,總怕被人看見,想法兒躲開。那廝也蠢,拿魚至多說話兩句便走。媽不放心,好在如今有這兩位哥哥,沒酒時好和他要的。媽莫生氣,三毛兒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殺父之仇未報,為我口腹,使你輕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從今只好將酒戒了。”說時眼圈便紅了起來。方氏弟兄聞言,也是傷心落淚。直到方環跪下哭求認罪,甄、裘二人也幫著說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來,說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兩個哥哥,便露行藏,須知此中實有深意。難怪他兩人說,按著日影走的,怎會路差這麼遠?照此看來,果然尚有捷徑。想是天意,使你弟兄們來往親近。

只是他二人不識水性,去時尚可,如來,豈非不便?”

方環道:“三毛已然想過,日前不是哥哥給媽做了一條小船,準備病好之後,坐船在溪裡玩嗎?那船又小又輕,恰好容得兩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裡,我在水裡推到旱地,將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說二天再來,有我去接,就連此番回去,也不會打溼衣服了。”說罷,又覺才說不去,又去有些不對,忙改口道:“二位哥哥來時,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兒便問道:“那你怎知道我來?”方老婆子道:“你們預先約準了一個時期,叫三毛到時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發心喜。一屋五人興高采烈地又談了一陣,才行分別就臥。

元兒和方環同臥一榻,哪裡肯睡,一直談到天光見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與甄濟,先還隨著問答,此時業已睡熟。二人不去驚醒他們,只管說個不休,也不說走。天亮以後,方端在夢中彷彿見方母在隔屋咳嗽,才從床上躍起。方環也聽見隔屋中有了響動。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將院中藥端了過去。

元兒才把甄濟喚醒。甄濟恐姑父母懸念,催著元兒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剛要到廚房去取水淨臉,方環已端了一盆涼水和一些鍋魁、臘肉進來。二人洗罷,便要過去向方母辭別,方環道:“家母剛用完藥,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兩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罷了。匆匆吃了些鍋魁,飲了些山泉,便託方環致意,與方母請安辭謝。弟兄三人帶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門。

出了樹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見前面是一個高崖,崖前一片棗樹,約有三四百株,棗林一角,隱隱似有一所茅舍。方環指著那茅舍說道:“那棗林深處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還有個表弟,生著一把子蠻力,與我很說得來。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對,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來再見吧。他家比我家還來早好多年。此處山深路險,人跡不到。除我兩家,這多年只昨日遇見你兩個,也真是奇逢了。”

說著說著,不覺走到崖下,路勢也甚險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輕力健,略一攀躍,便從巖隙穿過。耳聞水聲潺潺,一條碧流橫亙路側,綠波粼粼,清澈見底,其深約在丈許。

方環便叫二人止步,剛道得一聲:“我給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巖壁,一路攀援縱躍,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見他鑽入一個巖穴裡去。不多一會,現身出來,喊了聲:“二位哥哥接住。”便將一條小舟從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繩縋了下來。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鑿空所制,大有兩抱,長有丈許,外方內圓,兩頭溜尖。雖然不假漆飾,形式甚是古樸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來斤輕重,剛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環已從崖上躍人舟中,真個比燕還輕,一些聲響皆無。

二人好生欽佩,誇讚不置。方環道:“二位哥哥莫誇獎,我這算什麼?家母昨晚說,甄大哥還差些,若論天資,三哥生就仙骨,將來怕不是劍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還強得多呢。只不過目前未遇名師,無人傳授罷了。”說罷,三人已將小舟反抬人水內。

方環請二人坐定,說聲:“獻醜。”先將上下衣服脫去,放入舟內。推舟離岸,然後將身往水中一順,兩手推著舟的後沿,兩足踹水,亂流而行,其疾若駛。二人見舟中除了坐臥之處,還有兩柄木槳,便要方環上來同劃,無須在水裡費力。方環笑道:“這半里多水路還可,若到水洞,怎麼劃呢?還是這樣走要快得多。”說罷,索性頭往水中鑽去,兩手抓著舟底預置的木樁,推行起來,比前更快。那水底盡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見方環赤著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條大人魚一般。

方環探頭出水,換氣不過兩三次,已然離水洞不遠。那裡水面更闊,流急波怒,溪聲如雷。兩邊危巖低覆,形勢愈險。方環忽然將舟推向一處巖凹,用舟中的草繩系在石上。將那些藤蔓拉開,現出水洞。解了草繩,請二人點好火把臥下,推舟進入水洞。初入內時,那洞頂離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內越高,一會又低壓下來,最低之處離舟不過數寸。二人執著火把,將身朝外,以防火煙嗆人。火光中見洞頂、洞壁滿生綠苔,碧鮮鮮又肥又厚。行有半個時辰,洞頂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際。三人將舟拉了上去,抬著行走,約有兩三里路,果然到處都是光閃閃的鐘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漸由明轉暗,又人水道,二次將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這條水道,不但經行之路與頭一個水洞相似,竟連沿途景物,路之遠近,也一般無二。二人連聲稱奇,指點談說,不覺行離洞口不遠,方環首先一個猛子穿出洞去,探頭一看,四外無人,才將小舟引出。尋了適當地方繫住,與二人話別,彼此都是依依不捨。

二人本想請方環到長生宮去遊玩一番,方環道:“論理,原該與伯父伯母請安,無奈仇家厲害,怕露形跡,宮中小道士又有幾個認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責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們也多來往過幾次,那時再伺便登門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須時日,此船暫時無用,我便將它留在水洞以內,以便迎接兩位哥哥前往。至於時間,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間,必來一次。兩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過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換酒,也不妨事。昨晚託買的東西和好酒,請即代我買好,以便明日我來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兒最是難捨,後來實在出於利害,才戀戀而別。方環送二人離舟上岸,守著母訓,自己並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環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覓路往長生宮走去。

二人一夜遊山未歸,友仁早想起當年羅鷺預言,知道急也無用,只派人跟蹤尋找。

卻急壞了甄氏一人,因是孃家侄兒帶去,老家人不曾跟隨。喊來埋怨一頓,將家中用人全數打發去往山中尋找。又怪友仁當晚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著急分說,宮外小道士早看見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來,連忙飛跑入內送信。這一來,簡直如天上掉下個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將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趕了出來,一見二人,喜喜歡歡無恙迴轉,先把甄濟數說了幾句。又罵元兒不該貪玩,使父母擔憂。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許多苦處。只管盤問不休。元兒當著外人不便分說,略為告罪,隨口答了幾句,一同入內見了友仁。

等人靜後,元兒悄悄說了一個大概,只隱起水洞行舟一節,說是山中迷路,多虧一家隱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來。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聽是先朝逸民之子,與甄濟、元兒訂了金蘭之誼,越發高興。元兒見父母心喜,便說答應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還應送些禮物。友仁也想認識這家,只為佛事尚未做完,聽元兒說送禮,忙命人去備辦。元兒說是無須,自己已然間過口氣,知他需用之物,只須交錢,仍由自己與甄濟去備辦。甄氏便給二人取了十兩銀子,吩咐不夠再拿。

二人出來,帶人到了城內,除美酒外,餘下多是方環所說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過四兩多銀子。甄氏以為荒山窮途,蒙人接引,無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禮還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尋了些布帛糖果,交與二人明日帶去。因為第一天迷路,特派兩個精幹長年跟隨。元兒再三不肯,說:“那家隱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風聲。相隔既近,明日他還親自來接,決無一失。”執意不要人跟。甄氏還不放心,又去問過甄濟,竟與元兒所說一般。知他素來老成謹慎,只好作罷。友仁料那家必有隱情,便不再問。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須回去,再三囑咐,二人如去,當晚必須迴轉,以免懸念。元兒口中唯唯,卻想和方氏弟兄多盤桓些時。等晚間甄氏走後,便和友仁說明,去了如果時晚,便住一宵。

友仁這才料出不在近處,仔細盤問。元兒仗著父親素日放任,總可商量,只得把細情說了。友仁溺愛元兒,便答應代他二人隱瞞。只吩咐明早前去,至遲後日午前必須迴轉,當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濟忽得家中急報,說乃母有病甚重,催他連夜回家。甄濟大吃一驚,只得別了友仁父子,連夜進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趕去看望。

甄濟一走,元兒自是略覺掃興。友仁因他拿許多布帛東西,不帶從人,恐有不便,元兒還是力辭,友仁也強不過他,只得命將所有禮物,裝入一個竹籃之內帶好。到了辰刻,乘宮中和尚道士哮經之際,偷偷捧了竹籃,走向宮外昨日來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長年俱都忙於照料經堂,無人知曉。元兒四顧無人,兩手舉起竹籃,連跑帶縱,下崖到了澗邊,見水流湯湯,人舟未見。正以為來早了些,忽見水洞口壁上藤蔓分處,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間,嘩啦一聲,方環從水裡赤條條躍人舟內,持起雙槳,撥水如飛,頃刻到了面前。元兒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籃遞將下去。

方環將元兒接人舟中,說一聲:“三哥,我們到了裡面再談吧。”說罷,站在船頭,將身往水裡一順,早又分波而入。兩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復翻身將洞口藤蔓掩好。元兒將松燎點起,兩手扶舟,探頭水面,與方環兩人一問一答,且行且談,感情越發深厚。不多時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覺路長。已到水洞出口。方環將舟藏好,搶了竹籃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藥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掃地澆花,見方環接得元兒同來,心中甚喜。又見帶了不少東西,打開竹籃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燻臘而外,無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對方環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訂交,便向人家要這許多東西,真太不客氣了。”方環咕嘟著嘴答道:“我們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這裡要用,又無處去買。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麼時常向表姊要來著?莫不成她是女的,還比我弟兄們親些?從今後有了三哥,不愁缺東少西,也省得你說我將表姊氣走,鬧得沒法。”

方端聞言,臉上一紅,也不再理方環,只問甄濟為何不來。元兒說了緣故,俱都代他愁煩。因知元兒、甄濟也許要來,弟兄二人從昨晚便煮了些臘野味,又殺了只肥雞燻悶著,準備來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進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談了一會。

午時過去,方氏弟兄聞得方母咳聲,忙走進去,服侍好了,方環出來招呼元兒進去。

元兒拜見之後,方母喚近前去,拉著手說道:“你生長富家,難為你點點年紀,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來,又送我母子這些禮物。山中無可奉贈,等回時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謝吧。”元兒將來時懇求父親不要帶人的話說了,以便晚了自己還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記著,少時飯後,可由方環陪了元兒玩耍,命他往後山打些山雞野味與元兒帶去。元兒知父母都愛吃嫩山雞,如果推辭,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東西,連忙稱謝,說自己也願同去打獵。方母道:“那裡山勢險峻,人跡不到,慣出毒蛇猛獸。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這裡你是初來,也還新鮮。想打獵也有,不過沒有肥的山雞罷了。”元兒只得應了。

方端走進後房,端了午飯進來。方母照例飯前須飲二杯。兄弟三人陪著吃飽,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談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兒便隨方環走出,方端早已帶了兵刃暗器出來,招呼方環到時早回,不要走遠,徑往後山獵雉去了。方環也進屋去拿了一柄長劍、一把護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釣魚的竿子出來,問元兒想怎樣玩。元兒意在打獵。方環便將兵刃分了,領元兒出了樹林,徑往東方懸崖上走去。

走有兩裡多路,元兒忍不住問道:“我們都走出來,休說伯母無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獸,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點子籬笆門,要驚嚇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環笑道:“你莫小看我母親。這是她老人家中了陰寒,不能下地。就這樣,多厲害的野獸,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動手呢。還記得初搬來時,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撿乾柴。天也是這般時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從哪裡來了兩隻老虎。大的一隻,吊睛白額,怕不比老黃牛還大。業已撞破窗戶,到了屋內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將大虎的頭擊碎,死在地上。後面一隻吼了一聲,才得進了窗戶,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將虎眼雙雙打瞎。正巧我聽見虎嘯趕回,將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點沒將我吃病好幾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轉動,若論本領,我哥哥也只不過學會了一半呢。這一打坐,要到黃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課。我弟兄有時在家,也無事做,如有察覺,自會醒的。”元兒聞言,好不驚羨欽佩。

行行說說,不覺又翻了兩個山坡,轉過幾處叢林密菁。休說豺狼虎豹,連個貓兔之類都未遇上。方環詫異道:“這黃桶樹一帶,虎豹雖不常見,林菁中狼鹿灌兔之類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來?”說罷,找了一陣,實是沒有。算計方母雖還不到醒的時候,畢竟家中無人,有些掛念,只得掃興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環忽黨內急,打算擇地大解,請元兒先行一步,自己自會追上。元兒原想在路側等他,方環執意不願,元兒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經行之處,恰巧是東西橫亙的嶺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別時方環忘了說明途徑,元兒獨自一人走上嶺脊。回望方環,已兩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嶺脊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處雲煙蒼莽,野花怒放,泉響松濤,清脆娛耳。

元兒心裡一開,便學甄濟前日縱躍之法,信步往下面縱去,接連幾次,便到嶺下。

穿過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寬。元兒估量縱不過去,便沿著溪邊行走,打算擇地越過。誰知越繞越遠,溪面更寬,對溪形勢也變成一片峭壁,過去也難以攀援。方環又不見追來,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幾處支流,去時不曾留心,無心中又將回路走錯。見一處溪流甚窄,雖是急流洶湧,相隔不過數尺,好生後悔:適才怎未看見?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勢,跑至溪邊,一躍而過。縱往高處一看,腳底一片棗林,正是那日方環所說姑父家中,才知繞行已遠。還算好,認準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環已然到家,恐他懸念,急匆匆縱了下來,放步往棗林之中便跑。

方環姑父的家,原在棗林深處。林中除了棗樹外,還雜生著幾株桃杏棒慄之類的果樹,開花結實,襯著一片棗花,含蕊飄香,間以紅紫,景物甚是清麗。元兒一心只想穿出棗林,過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無心觀賞。正在急行之間,耳旁似聽棗林一角有一種怪聲低嘯,接著便是密林騷動之音。因棗林快要走完,轉過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趕路,也未在意那是什麼怪聲。

就在元兒將出林的當兒,忽然一個東西從頭上打下,元兒忙中沒有留神,正打在肩頭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滾落地面。元兒吃驚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樹下,打自己的是一個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業已皮開漿流。以為桃熟自落,無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見那樹上的桃子青紅相間,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飲,想就便爬上樹去,採十個八個,帶回去與方家母子同吃。剛一停頓,忽聽樹枝微微響了兩下,又從樹抄墜下兩個大肥桃來。元兒手疾眼快,一伸兩手,雙雙接著。一看,那桃紅肥欲綻,清香撲鼻,越發口饞。微擦了擦,順手拿在嘴邊咬了一口,真是漿多汁甜,順著口邊直流甜水,越發不捨。

元兒見那一隻桃上還帶著一點斷枝,附著兩片小青葉,似像人用刀削斷一般,並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詫。待要往樹上爬時,耳旁又聽嗖嗖連聲,桃枝、桃葉及碗大桃實紛紛無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細想墜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揮動兩隻小手,也跟著亂接,接了來,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個,元兒雙手哪裡接得許多。臨完一數,被自己完整接著沒有落地的,先後共只接了二十來個。餘下二三十個,全都跌得稀爛,個個肥大鮮紅。元兒心雖驚異,只是四顧無人,樹上又無甚東西,始終不知那桃是怎麼落下的。心想:“這好比天贈我一般,省我費力,且不管它。…見桃大手小,拿不了許多,便將長衣脫下,將桃兜起。

前走沒有幾步,便聽側面不遠樹頂上有人莽聲莽氣他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吃了我家的桃,連謝都不道一聲麼?”說話聲中,早有一條黑影從相隔丈許遠近的一株棗樹陰中飛向身旁,把元兒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生得虎頭虎腦,濃眉獅鼻,闊口大耳,短髮披肩,兩隻眼睛又大又黑。赤著上身,露著一身肉,兩臂虯筋顯露。右手拿著一個又似弓又似弩的東西,笑嘻嘻站在當地。

元兒畢竟聰明過人。起初因這小孩突如其來,變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後退,手中腰刀早已躍躍欲試。及至看清來人,猛想起方環所說那家姑表親戚,這裡又並無別的人家,料是方環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問,笑答道:“這桃是從樹上墜落下來,我見可惜才撿的。縱是你家樹,我又沒動手去採,難道有甚過錯?”那小孩好似被元兒這幾句話間住,略停了停,答道:“樹上落的,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個我看。”一面說,一面手往腰間掛的一個小布囊內摸了摸,並未摸出什麼。話剛說完,也不俟元兒答言,倏地將身往樹上縱去,行動真比猴子還快,似在樹上尋找什麼。眨眼工夫,又跳下來,對元兒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給你看。”說罷,手舉弩弓,將手一抬,耳聽嗖的一聲,樹枝微一閃動,又有一個碗大的桃墜將下來。元兒才知起初桃子是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發驚奇,便對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給我看,我還只當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還了你吧。”那小孩聞言,黑臉一紅,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氣人。別的不說,你既拿著弓刀,必然會些武術,我們兩個人比上一回,贏了我,不但送你桃子,還拜你為師;輸了,也請你吃桃。你看好嗎?”說完,放下弓弩,將身一縱,到了林外,腳分丁字,左手護肋,右臂劍指沖天,擺了一個招式,點首直喊:“快來!”元兒哪會武藝,不禁著忙,可又不願認輸,雖猜出他是方家表親,因方氏弟兄再三囑咐,不願人前頭顯露形跡,不先將人間明,不便說出。想了想,答道:

“我比你大兩歲,又拿著刀,你是一雙空手,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來,我們再比吧。”

元兒此言原有兩種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棗林深處那一家,只須把話說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見他所行路徑不對,好在就隔著一個廣坪,離方家不遠,仗著腿快,跑回去約了方環再來,也省吃虧。誰知那小孩卻是粗中有細,說道:“你是不願和我動手,想溜麼?比武難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樣?”說完,見元兒遲疑,一不耐煩,又縱回來。一伸手,剛要奪去元兒的刀,立逼著動手,忽然失聲叫道:“你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麼,怎會到你手內?來時又不是那條路。你要是楊老賊家的,今日須不放你過去。”

說罷,兩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兒聞言,如釋重負,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麼?我叫裘元,與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異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來玩,去那邊打獵,回來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繞道棗林,與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們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將信將疑地答道:“那我怎未聽說過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說誑話,莫說他,就我一個,也將你劈了。我替你拿著桃子,這就走。”

元兒正要答言,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道旁樹林似潮湧一般,上下左右亂動亂搖,呼呼作響,鼻孔中還聞見一股子羶氣。剛說得一聲:“好大風!”猛聽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這風不似尋常的風,定有老虎跟來。”元兒正在惶顧之間,又聽小孩大喝道:

“怪物來了,還不快躲!”言還未了,將身一縱,早往路側高崖縱了上去。

元兒聞言大驚,四外一看,並沒什麼。但心中究竟情虛,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縱上崖。身剛立起,猛覺眼前兩股紅光一亮,接著便聽一聲初人林時所聞的怪嘯,只是要響亮得多。那桃樹便喀嚓一聲斷了下來。元兒抬頭一看,離身不過兩丈,桃樹棗樹間躥出一隻怪獸,高約五尺,身長足有一丈開外,通身金黃。眼射紅光,有飯碗大小。

一張血盆般大嘴,兇牙外露,口角噴煙吐沫。正從林中向自己頭頂撲來,身挨處,合抱一株桃樹,被它憑空折斷。真是奇形怪相,兇惡無與倫比。只嚇得元兒毛髮皆豎,冷汗直流。驚慌忙亂中,哪敢細看怪物形相,一時情急,連忙閃身躲過,同時用手中桃包弓弩迎頭打去。

那個怪物撲了個空,怒發如雷,二次又向元兒撲來,元兒雖有異稟,天生身輕力大,並未學過武藝,全仗靈機應變。身一立定,剛想往百丈坪那邊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風,二次縱來,離地約有兩三丈高。元兒如往前縱,說不定便許落在怪物的兩隻小木桶粗細的鋼爪之下。危急之頃,忽生急智,反迎著怪物縱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縱起,忽然崖上飛來幾塊大石頭,全打中怪物頭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沒有察覺,依舊追撲元兒。那崖上發下來的大石頭也打個不休。未後一塊石頭。正打在怪物的一隻紅眼之上,雖未將它打瞎,想是負痛情急,怪嘯一聲,匍匐當地,伸起一隻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隻受傷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黃煙。

把一條七八尺長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響。

元兒昏頭轉向,竟然忘了逃走。這時勢子一緩,才得隱身一塊大石後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側面身形,除長大和初見時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針一般,耀日生光。頭上卻是根毛俱無,長著不少半尺大小的癲包,鼓凸凸一頭皆滿。還有一雙紅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兇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後四條像小樹幹一般的粗腿外,還生著兩排尺許長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縮,看去甚是銳利。這種怪物,漫說《山海經》所不載,平時也未聽人說起。

元兒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飛下一塊石頭,發處正當元兒身後,這一下又將怪物另一隻眼打中。想是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嗚谷應地怪嘯了一聲。立起身來,昂頭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會發覺元兒存身所在,便又撲來。嚇得元兒心膽皆裂。幸而藏處側面是一個石凹,寬有數尺,長有丈許。這會工夫,元兒已知怪物來勢,哪敢起身縱逃,順著石凹往側縱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聽嚓嚓之聲,藏身處一塊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鋼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誤認打它雙目之石是元兒所發,如何肯舍,又是一聲怪嘯,追上坪來。這坪更是一坦平陽,並無藏身之處。

元兒隨著那怪物縱沒兩個照面,猛想起:“自己與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這裡鄰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歸,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豈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這東西也只力大凶猛,縱跳得高,並不似常聞人說的妖怪厲害,想必是山中猛獸。適才自己幾次從它肚腹下穿過,看見小腹上生著一條比身還長的東西,和驢馬的鞭一樣。落地時節,腹旁兩列小腳便齊往當中,將那東西包攏,跳起時才得張開。自己雖手持一把快刀,無奈不會武藝,不敢近身,看適才那麼大石塊打在它眼上,休說打死,瞎都未瞎。萬一刀再砍不進去,豈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軟綿綿的,護持又緊,想必是個致命所在。如此兇猛怪獸,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與它拼個死中求活?

等它撲來,遇上機會,給它一刀試試。”

元兒主意一定,不由膽力頓壯,雄心陡起。右手緊持刀把,定睛留神,靜等機會,又縱跳有幾個照面。明明好幾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時矜持誤事,失之交臂,便是遲速不合錯過。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將至,那怪物一雙火眼反倒越發明亮,閃閃放光;自己卻累了個汗流泱背,焦急萬分。元兒正在著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遠縱起。元兒把心一橫,大喝一聲:“死活便是你吧!”將身往怪物近腹衝去。就乘怪物身懸空中,剛要打自己頭上躥過之際,強鎮心神,將身往起一縱,覷準怪物腹下那條累贅長鞭,舉著腰刀揮去。猛聽怪物震天價一聲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鋼爪抓住。心裡一驚,手一鬆,身子往下一墜。知道性命難保,喊一聲:“我命休矣!”墜地時節,耳旁似聽方氏弟兄大喊之聲,人已暈死過去。要知元兒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6:08


第 三 回 斬蟆獅 初結火仙猿 阻山洪 再謁銅冠叟

話說元兒在百丈坪乘怪物一個前撲之勢,手舉腰刀,從它腹下縱過,去斬那條長鞭。

刀剛揮過,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斬中了沒有。耳旁只聽那怪獸驚天動地般怪吼一聲,同時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驚,眼裡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壓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後躥去。身一著地,便已精疲膽落,暈死過去。

過有一會,耳畔似聞人哭喊之聲,才回醒過來。用目四顧,身子卻臥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環和那拾桃時所見的小孩,還有一個身著葛中野服的長鬚老者,俱在拍手稱慶。就中方環一雙眼睛變得紅腫腫的,好似哭過神氣。回憶前事,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待要起身,兀自覺得周身疼痛。

那方環見他一醒,早又湊近榻前,見他想起,忙攔阻道:“你和那怪獸廝拼,都怪我們來遲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氣用盡,差點把命送掉。如今剛給你灌了姑父的靈藥,須要養息半日。且莫要動,待我給你引見完了,再說適才險狀吧。”說罷,指著旁坐的長鬚老者說道:“這是我姑父銅冠叟,他對人是不說真名姓的。姓我倒曉得,和我表弟一樣。名字卻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說。”元兒見老者朝他含笑點頭,連忙也點頭還禮。

方環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個外號,叫做火眼仙猿。年紀雖小,力氣卻大。又受姑父傳授,打得一手好飛刀弩。他說適才不該用話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膽,要和你賠個禮兒。請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個朋友。”說到這裡,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說完,捱了過來,莽聲莽氣他說道:“裘哥哥,適才是我不好。”說罷,便跪了下去。元兒連說:“豈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環按住,說道:“表弟從來是這脾氣,他也從來未服過人,你由他吧。”元兒無法,口裡不住道歉。司明拜罷起身,便往元兒身前走來,兩人都伸出手來握住。元兒也請他坐在床邊,要加問答。

那長鬚老者見元兒這時又是這般溫文爾雅,越發心喜。便對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煩擾他。他定想知適才斬獸之事,我同三毛都說不清楚,還是端兒從頭說吧。三毛可給你母親報個信,省她不放心。這未劑藥,再停半個時辰吃。你裘哥哥內外無傷,只用力過度,神散身軟,明早就可痊癒。你如不願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貪玩不眠。

我明早再來,先回去了。”元兒聞言,忙著在榻點頭稱謝。

銅冠叟還未出門,方環被他提醒,想起母親還在惦念,早忙著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將煮就的粥代端進來。方環應了,先往母親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環,仍去服侍病人吃了東西,等睡時再來。方環領命,到後房將稀飯、鍋魁連菜一齊端進來。除方母一人早經方環服侍,用過飲食外,餘人都擔心元兒,哪有心腸顧吃。元兒一醒,又見熱騰騰的飲食,不由都想起餓來。方氏兄弟和司明見狀,連話也顧不得多講,把一張大竹几移向床前,扶起元兒,一面搶著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熱鬧,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將元兒未劑藥取開水化了,與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這才由方端暢談經過。

原來那獸並非怪物,它名喚蟆獅,專食毒蛇大蟒,口噴毒煙,能生嚼金鐵,渾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兩個致命所在:一處是那腹下長鞭;一處是咽喉裡面的小舌。非遇極怒發威,闊口大張之際,不能看見小舌;即使看見,如非慣打暗器,百發百中,而膽子又極大,敢於拼死的人,也難打中。否則平常發威,雖然張口,但是兩排利齒長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進它口去。乍看腹下長鞭,傷它似易,偏又有腹側兩排短足利爪保護。非俟它跳起空中,冒著奇險,用刀縱起去削,不能僥倖萬一。這種異獸長大凶猛,而且心性極靈,渾身上下無處不善運用,任何野獸遇上必死,誰有膽量近它?

元兒當時情勢,也經有好幾次危機一發,差點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掃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靈,才得免難。元兒未次決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長鞭,因為那東西是軟綿綿的,脆弱已極,腰刀又快,故一揮兩段。怪物一護痛,兩排密爪短足自然伸開,恰巧將元兒手中刀抓住。又是那麼一聲怪吼。元兒驚慌迷亂中,以為遭了怪物毒手,用盡平生之力,躥出去暈倒在地。怪物當時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勢。正待落下,回身尋仇,正值方氏兄弟趕到。

原來方環解手回來,久候元兒不至,忙和方母說了,受了幾句責怪。“元兒路徑不熟,豈能令他獨行?還不快些去找他回來。”方環聞言,忙從家中跑出尋找。自己平常抄慣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兒尚是初來,一入歧途,越繞越遠。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尋到分手的地點,哪有絲毫蹤影。算計元兒不會再走向去路,又跑回來,上了嶺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見。暗忖:“元兒雖力大,卻未練過武藝。這山前又出過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這裡,方環心中一著急,便亂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幾條岔道上來回亂縱亂跑。有時也沿溪尋找,只沒料到元兒會越溪走向棗林那面,繞了那麼大一個彎轉。

所幸一路之上,並未發現什麼血跡。又以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徑大多了,不知從哪路尋找才好,耽誤了好一會。正在著急,二次又走向嶺脊上面,遇見方端提著幾個野雞,口裡唱著山歌走來。連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兒失蹤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頓,說道:“你出來已有好一會,別是從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環答道:“不會,他如回家,母親必然告訴我出來尋他之事,他在家中決呆不住,縱不來此尋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塊高崖上觀望。我幾次留神,山高處回望,百丈坪雖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無論他出進,沒有不見之理。”方端又問:“既是如此,別的岔路你可曾尋過?”方環答道:“都尋過了。”方端冷笑道:“你素來粗心浮氣,只怕還有遺漏。如非有奇特事情發生,他決不會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別日影,尋路出山。這嶺脊離我家雖然還隔著幾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樹林都遠遠可以望見,怎會迷路?不過天下事也正難說,到底他年輕路生,莫要出了別的差錯?這條原路,如知道走時,早到了家,在這裡找,有什麼用?趁天還未黑,且隨我再另行找一找試試。”

方端說罷,略一端詳形勢,拖了方環,順著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條歧路小徑,便問方環可曾找過,方環俱都點首。未後找到元兒越溪而過的這條路上,一問方環,說是因為路太不對,又有溪隔住,所以沒找。方端道:“我說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會跳過去麼?”說時,走向溪邊,忽然驚叫說。“這不是兩個小鞋印?分明打此縱過,這裡土軟,他跳時不會提氣,用力大重,留下痕跡。天已黃昏,恐母親喚人,你快從這裡跳過去,由棗林繞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著姑父,留住問話,耽誤些時。我仍從原路趕回,就便分頭尋找。”說罷,弟兄倆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將近百丈坪,便聞怪獸嘯聲從百丈坪那面傳來。心裡一驚,腳下加勁,接連幾縱,便到坪上。果見元兒和一隻從未見過的兇猛怪獸拼死相持。一著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雞,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聽耳旁一聲:“甥兒且慢。”

回頭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問何故。銅冠叟道:“我正睡著覺,忽被怪獸嘯聲驚醒。

隔一會兒,明兒跑回,說有你一個朋友,正和一個怪物爭鬥。他連用暗器石頭,都打那怪物要害,卻全無用處,所以催我快來救援,趕到一看,這怪物固是猛惡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異稟,根基極厚,據我觀察,決不會命喪怪獸爪下。只是這東西渾身勝過堅鋼,兵刃不入。我一口離朱劍,又被你表姊帶出山去,我們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著身體靈巧,縱跳逃走,他卻只管一味戀戰,手中腰刀始終未釋,定有用意。我見他膽子絕大,而且沉著機智,勝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機下手。此時我等如若上去,勢必破了他的計策,大家無益有損。不如權且停手,暗作準備。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這麼好一個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險。適才明兒幾次要上前,俱被我攔住。

你只端準你的毒藥連珠弩,聽我吩咐好了。”方端雖知銅冠叟久經大敵,博古通今,本領高強,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兒連番涉險,也是焦急萬分。又見天色向暮,元兒神態不支,怪獸二目紅光閃閃,兇威愈盛,便力勸銅冠叟早些出馬。

方環也從棗林繞上坪來,一眼看見元兒危急之狀,連活都未顧得說,大喊一聲,往前便縱。銅冠叟一把未拉住,剛道得一聲:“要糟!”正值怪獸未次朝著元兒頭上,向方端、方環、司氏父子這一面撲來。尚未落地,忽然張開大口,一聲怪吼。銅冠叟眼快,早看見元兒從怪獸身下縱過時將手往上微揚,手裡腰刀撩處,六七尺長的一段東西落向地面。銅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將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還未了,自己手中連珠鏢首先發出。接著方端的藥箭和司明的飛弩,也各像飛蝗驟雨一般,齊向怪物口內打去。只有方環不曾聽見,跑到離怪獸還有兩丈來遠的地方,才見那怪獸已然落地。原來它連中多少致命重傷,早已疼暈,一眼看見對面跑來一個小孩,二次怪嘯一聲,作勢便撲。方環身臨切近,哪知厲害,一橫手中劍,來個白虹射日式,還待朝那怪物迎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說道:“三兒不要命麼?”身子立時被人夾住,懸空躍出去有七八丈遠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來銅冠叟見怪獸二次作勢欲起,知道這是拼死奮鬥,厲害非常。見方環正當它的前面,絲毫不知危機就在頃刻,喊聲:“不好!”將足一墊,一個黃鵠摩雲的招式,將身飛落場中。就地下剛夾起方環,那怪獸已然狂吼一聲,離地縱起。銅冠叟見勢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夾著方環,便將右手長劍趁怪物張口之際,脫手往它咽喉擲去。同時暗運真力,一提勁,右腳橫踹住左腿彎,借勁使勁,往斜刺裡一個風捲殘花招式,橫縱出去。落地一看,那怪獸已然內外傷毒一齊發作,痛暈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開四腳,貼地奮力爬行,只聽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隨著響動。知它死在頃刻,餘威仍不可侮。恐它萬一緩醒傷人,禁住大家不許上前,且自救人要緊。

方環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兒暈死在地。也顧不得再殺怪獸,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雖然胸際猶溫,鼻息已斷。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淚來。一路連哭帶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飛跑。方母聞得哭聲,心裡一驚,正待喊問,方環已將元兒抱進屋來,哭著略說經過。方母驚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床上,仔細撫看。剛說得一聲:“人還有救,還不快去請你姑父!”銅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進屋來,笑道:“我還不知兩位賢表侄新交下這麼一個很基絕厚的好友。”說時見方環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賠他。此子不但秉賦絕佳,而且極有肝膽,他明可逃到這裡,他卻不走。固然為了除害,一半還是為了怕傷好友病母,真是難得。這床窄小,不便醫治,還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銅冠叟說著,早從身上取出兩丸丹藥,撬開元兒牙關,塞了進去,又命方端對了一碗陰陽水灌下。說是此乃驚悸過甚,神力兩衰,有此靈藥,至多兩個時辰,必然回醒。

然後將元兒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藥,濃濃煎了一碗,準備少時灌服。然後詳說那怪獸的來歷。

銅冠叟走後一會,元兒服藥之後,體力漸復。大家都聚坐床上,暢談一切。直到子夜過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兒大難之後須要養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臥。方端自睡一個小榻。方環與司明推說照料,定要與元兒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過了些時,也相次睡著。

次早,元兒醒來一看,旭日當窗,銅冠叟正在榻前喚醒司明,方氏弟兄業已起身出去,連忙下地叩謝。司明也已醒轉起來。銅冠叟扶起元兒看了看,又按了按脈,笑道:

“你已和好人一樣了。若非秉賦過人,哪有好得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獸蟆獅是個公的,那母的雖然力量身體較為弱小,但沒有腹下那條長鞭,不易傷它要害,恐它尋來報仇害人。又知公蟆雙眼,連那頭上癲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著救護賢侄,以為此地沒有外人,那東西身如堅鋼,刀砍不入,足跡所至,百獸聞風遠避,當時沒顧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東西兩隻怪眼被人摘去,連頭皮也被人揭開,將癩包內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蹺,不得不根究蹤跡。後來無心中在棗林內發現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尋到近便崖下一個深洞旁邊。那洞外原有一塊大石封閉,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還有一隻母蟆,業已被人用劍腰斬,也是將雙眼和明珠一齊取走。我算計那人,即非劍仙一流,所持寶劍也是干將、莫邪一類之寶。其人本領必然勝過我們,除非他自尋上門來,要想尋他,定然難遇,只得走將回來。一問兩個表侄,知道昨晚你們同榻談至深夜,並無動靜。看來這位高人定是無心來此,特意除害,並無敵視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見賢侄一點武藝不會,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膽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論,也是我輩中人。

既是遺民之裔,不圖獵取功名,何不學習一點防身本領?往小裡說,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兒昨夜已從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銅冠叟早年威鎮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藝,本就嚮往非凡。一聞此言,看出銅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請道:

“小侄自幼慕道愛武,因為生在書香之家,年紀又小,未得物色名師。即以此次與方二哥們相遇而論,也因與表兄約好,同往金鞭崖尋求仙師,歸途誤走百丈坪,才得訂交的。”底下正要說拜師的話,銅冠叟已將他拉起,驚詫道:“你小小年紀,竟能一日之內往金鞭崖走個來回麼?”

元兒便講出自己小時怎樣遇著姑父羅鷺從天上飛回,說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蹤,如何得遇仙緣。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為弟子。用盡心力打聽,好容易知了路徑,才約了甄濟同去,誰知卻是一個枯燥險惡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帶尋探了許多洞穴,俱都黑暗卑溼,不像仙人洞府。未後在那崖下將一塊大石推倒,發現那裡雖有一個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汙穢,腥臭異常,聞了幾乎暈倒。因甄濟攔阻,未敢深入,掃興而歸。看來不是姑父羅鷺未說實話,便是自己心意不誠,打算日內還要獨身前往。

銅冠叟聞言,將元兒當日來去路徑和那崖的形勢細問了問,哈哈笑道:“如此說來,那塊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並非金鞭崖,白受了許多辛苦。還算你們運氣好,沒有深入崖洞,驚醒那一對怪獸,送了兩條小命,真是便宜。”元兒忙問就裡。

銅冠叟道:“你說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為崖那邊當初有一座藥王廟,朝山還願的人很多。如從正路走,要遠三里多路。從崖後走小路近些,才取了這麼個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訛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還遠在深山從無人跡之所,常人無從知道。就到崖前,也無法上去。連我隱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來到過一次。自知年老力衰,無此仙緣,僅僅在崖下與一好友相見,並未上去。

“你所殺的那怪獸螟獅,乃是洪荒遺種。雖然深山大澤中偶然還有發現,但是其種將滅,輕易無人見過,知道的人也少。這東西兇惡非凡,其壽極長,專以毒蛇大蟒為糧。

這青城山盡頭一面,便是雪山。那裡有一深洞,據說可通鄧崍寒荒未闢的窮山惡水之中。

這一對蟆獅,定從那一邊竄來,遇見高人,當時想因青城常產毒蛇,一時收撲不盡,欲借它們天賦本能,將蛇吞吃。又恐它們出來害人,才將它們禁閉在石洞之中,外面用一塊大石堵住,只留了一個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卻被你無心中將它推倒,幾乎鬧了亂子。

這東西乃是蟒蛇一類東西極大的剋星,它身上本帶著一種誘蛇的氣味。每當飢餓之時,公蟆便將肚腹朝天,躺臥在地,豎起腹下長鞭,射出許多腥涎,口裡亂叫。那附近蛇蟒聞聲嗅味,全部拼命奔來,紛紛向它那條長鞭纏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兩排短腳上的鋼爪抓住,裂成兩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邊守候,便將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條上來,公蟆又如法炮製。無論多大多厲害的毒蛇大蟒,只一來到,自會乖乖送死,休想逃跑。這東西因為慣吃毒物,天生奇稟,渾身除了兩個致命所在,刀槍不入。那條長鞭放出來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爛透了骨。你一個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將它弄死,豈非天助?

“你姑父說的那位仙長,乃是當年有名劍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聽江湖上人說他蹤跡。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隱居,如今功行已屆圓滿。他門下弟子,名喚紀登,與我有些淵源。年前無心在此山中相遇,談起他師父正助師弟創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於你,日後定有仙緣遇八口。

“不過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現時肯收你為徒,你父母也決不肯舍。

你雖有天資,不會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雖年邁,對於內家入門功夫,頗知一二。

只因年輕時誤入歧途,自誤良機。目前雖未鍾殘漏盡,至多略享修齡,斷無奢望。這種內家功夫,連我親生之子均未傳授。你如願學,從今日回家時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

以後每隔三五日,揹人來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傳授。雖不能助你成為劍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禦敵,為未來紮下一些根基。”

說罷,元兒早已喜不自勝,重又跪倒,行了拜師之禮。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兒高興。當下銅冠叟恐時候久了,元兒父母懸念,便在飯前傳授了元兒一些入門功夫。元兒聰明過人,一學便會。銅冠叟也覺眼力不差,喜形於色。又攜了元兒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環報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對銅冠叟嘆了口氣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你兩個表侄和明兒雖非下駟,到底還令人放心不下。青兒稍高他們一籌,將來終無把握。不想無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見,便知不凡,卻沒料到真個是金精良玉,溫璞流輝。異日之事,說不定便假手於他呢。”銅冠叟點了點頭,神色也甚悽然。

元兒雖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於他母於報仇之事有關,貿然插口道:“伯母善保病體,不要憂思。我弟兄數人雖然相見沒有多日,情勝骨肉。異日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辭。”方母強開笑顏道:“多謝賢侄高義,此時還談不到。飯後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懸念,下次再來不便。你二哥給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無物奉贈,聊表寸心。

回去休提昨日遇險之事。可惜你殺的那隻怪獸,不但兩眼是個異寶,頭上還藏有許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撿了便宜,不然你帶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環突然接口道:“適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為三哥拜師,又到娘房裡來,大家談話,沒顧得說呢。”說罷,取出一個桑皮紙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龍眼的珠子,看去是銀白色,光頭並不甚亮。銅冠叟連忙接過,走向屋角暗處,看了看,問方環從何處得來。方環道:“我給娘端藥去,耳聽籬笆上似乎響了一下,過去一看,便見地下有這個紙包。拾起來出門四外一找,一個人影子都無,打開一看,裡面是這五粒珠子。以前常見表姊從外面帶回家來的比這個要小得多,卻比它晶瑩好看。原以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問,他卻說沒有這東西,也未見表姊有過。正想和大家說,便到這屋來了。”銅冠叟聞言,吃驚道:“你們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無甚光彩,如到夜裡,功效就大了。適才我往暗處照了一照,雖不敢斷定是昨日怪獸身上之物,也是五粒價值鉅萬的奇珍異寶。你們拿到暗處一看,便知分曉。”屋裡這四個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處去看,只見那珠上光華照在黑的地方,竟如電也似亮;越往明處,越無光彩。果然是夜明寶珠,俱都驚喜非凡。

銅冠叟又問了問方環得珠的情形,說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雙眼,又在近便崖斬去母蟆的這位高人所為。想是見我們出死人生,白累了會子,特地送來,贈與裘元的。

他暫時既不便說涉險之事,回家時,說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說這裡贈與他父母的了。”

元兒忙攔說:“老師,這五粒珠子,如都贈與家父家母,卻不敢收。一則是環弟拾來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面,怎能說是贈我一人?二則我弟兄數人要有都有,豈能一人獨得?這事萬萬不能從命。”銅冠叟聞言,沉吟了一下,笑道:“這東西雖然很值錢,於我們避地隱名之人卻無用處。不過此珠果如我之所料,異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窮谷之中,不但辟邪,還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義氣,恰巧你們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濟,我未見過,不知他的天資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我這裡留下三粒,分與兩表侄和明兒。一粒與你,回家呈與父母看過,如轉給你,無須固執,做一錦囊,貼肉藏好。甄濟一粒,交你帶去便了。”元兒方才謝了接過。

方母在榻上,正從方端手中取過一粒細玩,聞言,忽然失口說了一個“青”字。銅冠叟搖了搖頭,便即止住。喚過元兒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親見。目前年紀尚幼,異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這種奇珍異寶,須有福德方能長享。你年紀不大,已然讀書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處,須隨時規過勸善,免他將來走錯了路,也不在你們弟兄一場。”元兒連聲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釋手,惟獨元兒卻恐忘了傳授,將兩粒珠子藏人懷內,便向銅冠叟一再請問。方母見了,越發讚歎不止。銅冠叟道:“虎父無犬子。你既如此至誠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機暗稟令尊,請他揹人來此一見,我當對他切實勸導。如能常和我在一處,按期歸省,以你天資,成就更速,並且還免去你父母許多顧忌和懸念。只來時行蹤,務要嚴密罷了。”元兒聞言大喜。方環、司明,因知照此辦法,日後便可和元兒常聚,喜得連嘴都閉不攏來。方環又對元兒道:“你真造化,我活這麼大,也未聽見姑父收過徒弟,這真是開天闢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領學會,就不當劍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處,等你下次來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說。”

大家談笑正歡,方母道:“你們還不去端飯,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準來呢。”方氏弟兄連忙應聲出去準備酒飯。元兒仍向銅冠叟殷殷請教。

不多一會,方端進來。司明幫著將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著方環也捧了杯筷進來,銅冠叟朝榻對坐,小兄弟四人分坐兩旁。雖是山餚野蔬,倒也置辦得甚為豐腆適口。一陣吃喝說笑,不覺酒足飯飽。

元兒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辭,方母含笑點了點頭,吩咐回家代為問候父母,道謝送的禮物。元兒略答謝了幾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藥與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隨了銅冠叟一同出門,還要到銅冠叟家中拜望之後再走。銅冠叟道:“你師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師姊,現在遠遊未歸,家中無人,無須拘此常禮。下次來再去吧。”元兒執意不肯。方環、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兒多留一會,齊聲道:“讓三哥認認門頭也好。”銅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斬怪獸,如今還在百丈坪上,順路看了再去吧。”元兒也想再看看那怪獸的形象,便隨著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獸螟獅躺在地上,連頭帶尾,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兩隻怪眼連前額,俱已被人挖去。四隻樹幹粗細的大腿,連那腹側兩排短爪,都比堅鋼還硬。通身金黃。一張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條長尾上滿生細鱗,其形若蟒。落地處有兩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獸銅爪抓裂了兩道尺許深溝。那血跡東一攤,西一攤,甚是狼藉腥穢。

再看斬下來那條蟒鞭,還橫在相距十來丈的地上,形若驢腎,但比驢腎長大有好多倍。

通體滿生三稜軟刺,平時誘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捱上,那些軟刺立時豎脹,刺孔中噴出毒涎,蟒蛇便軟癱在蟆獅肚腹上面,任它兩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厲害。

看完之後,銅冠叟又將怪獸情形說了一遍。雖然事已過去,元兒想起來,也覺心驚不已。便問銅冠叟:“現在天氣漸熱,這般龐大腥穢之物,不曾想個法兒處置?”銅冠叟道:“怪獸身上寶珠雖被高人取去,還有許多有用之物。今晨因為追尋母螟蹤跡,後來急於看你,無暇及此。等你走後,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會就走吧。”

當下一行五人,穿入棗林,往銅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達,司明忽然“呀”的一聲,拔步往來路便跑。元兒忙問何事。司明只說:“你到家等我,去去就來。”步履如飛,轉瞬跑沒了影。

元兒到了銅冠叟門外一看,坐落在棗林深處一塊小方坪上。門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來旁崖的山泉,水聲淙淙,繞屋而流。時當初夏,棗樹業已開花,一片金黃,清香透鼻。高幹參天,濃廕庇日,枝葉叢中時聞山禽鳴聲,人耳清脆。有時騰撲飛向別枝,樹上棗花受了顫動,便似金粟飄空,紛紛下墜。靜中之動,越顯天趣。那房子雖只幾間茅舍,卻是紙窗竹榻,淨無纖塵。案上琴書,壁懸寶劍,比方氏弟兄家中還要幽靜閒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塵離世之想。

元兒一進門,便推銅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謁師之禮。銅冠叟含笑受了。元兒又要去拜謁師母靈位。銅冠叟見他心誠禮敬,只得領他同到後面當中堂屋行禮。元兒朝上叩罷起來,往案上一看,神龕內供著幾座大小神主牌位,頭上有紅綾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寫著“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問道:“這青璜,想是師姊的大名了?”銅冠叟道:“我家的事,談起來話也大長,早晚須對你說。青璜正是你的師姊。我因你去世師母對她異常鍾愛,不免嬌慣了些。如今和野馬一般,時常在外間跑。雖說她已有防身本領,品性也還堅定,終是我一樁心事。這次出門最久,還不知何時回來呢。左側便是她的臥室,你也不妨進去看看。”

方端聞言,首先上前,揭起竹簾,大家一同進去。一看,靠壁是一張竹床,又短又窄。樑上懸著許多大小鐵彈,離地數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橫著一張古琴同幾十卷道書。壁上滿懸兵刃暗器之類。另外還有兩個蒲團,一個香爐,別的一無所有。銅冠叟道:“你師姊性情好高騖遠,資質卻不如你。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樑上懸的大小鐵彈,乃是煉氣之用。等你從我學過幾月以後,便可傳授與你。今先使你看個大概。”

說時,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發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紙角,抽出一看,失驚道:

“姑父請看,這不是表姊的書信?”銅冠叟接過一看,便揣入袖內,嘆道:“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麼自己不回家一次,卻叫別人帶什麼信?”方端忍不住問道:

“表姊信上可說幾時回來麼?”銅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戲言,立誓不學成劍仙不再回家。這信是她託一位姓石的結義同門姊妹路過此地帶了來的。說她離家以後,受了許多艱險。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門姊妹接引,拜在武當派教祖半邊老尼門下學習劍術,要等學成之後才回來呢。我因她從小隨我學武,不該中途見異思遷,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別無所慮,只愁她好勝心切,誤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盡艱苦,投身武當門下。

半邊老尼這人,聞名已久,無緣得見。即以她這位姓石的同門而論,已經有飛行絕跡的本領。她如從此隨師潛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難為她。此後我只打明兒一人的主意,無須顧慮到她了。”方端聞言,似驚似喜,兩手只管在琴側摸撫,幾番欲言又止。

銅冠叟也沉吟了俄頃,忽然說道:“她那姓石同門既然來此,怎不見我?雖是個劍仙一流,她固不應如此自傲,我也不致連點影子都不覺察。你看看琴下面有無別的東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張三寸大小的紅柬帖來,上印著“縹緲兒”三字,旁邊又寫著兩行簪花小楷,剛健之中雜以嫵媚。大意說:愚侄女石明珠,受令愛青璜師妹之託,路過投書。適值老伯他出,室無一人,又以師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謁。半月之後,歸途經此,必當再來拜見。有無手諭衣物,請即備置,以便來取。

正看之間,室外一陣腳步聲,司明赤著上身,用衣兜著幾十個肥桃,跑進房來。未及說話,方環已先搶著說道:“表姊來信了,她不久就成劍仙了。”司明不信,方要開口,銅冠叟已喚他近前,問他這半日可曾收拾這間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後,每日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問:“可是姊姊真有信來?”銅冠叟便將前言說了。這才斷定寄書人是昨晚斬獸以後到此,並非登門不見。

略坐了坐,便命方環送元兒回家。元兒當下叩別了銅冠叟,司明將桃另用竹筐裝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懷,無精打采外,餘人都是十幾歲的小孩,一路說笑歡躍,早到了地頭。方端等元兒下舟,便將昨晚打來的十幾只肥山雞、二十斤黃精,連同昨晚斬獸弄汙了的衣衫俱已洗淨疊好,一併交給元兒。司明執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縱人舟內。方端因家中無人,只得獨自作別回去。

元兒上了小舟,仍是方環在水裡推行,由水洞那條路,直達長生宮後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訂了後會之約,才行分手。

元兒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後,才將長衫穿好,攜了帶來之物,往長生宮內跑去。

見了友仁,問起母親,才知甄氏今早進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為心喜。便將前事一一說了,只隱起遇險一節。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從銅冠叟學習武藝。甄氏因家務事忙,孃家又有病人,須常去探望;元兒多是早去晚歸,很少在百丈坪過夜:因此始終不知就裡,倒也相安無事。

光陰易過,轉眼法事做完。元兒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宮裡,甄氏以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兒要想整日在外,哪裡能夠。雖有友仁護庇,至多借往長生宮為名,由友仁自在宮中下棋閒談,元兒卻偷偷往百丈坪去,終久不是長法。偏甄氏生長富貴人家,所見珍奇甚多,心又極細。見那粒珠子每值陰雨晦冥,越覺光華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屢次盤問來歷,元兒終未實說,但畢竟紙裡包不住火。

元兒回家這些日,曾隨父母,帶了兩個兄弟,進城去探望甄濟母親的病。俱值甄濟母親病勢沉重,甄濟衣不解帶,晝夜服侍,始終沒顧得細談,連那粒珠子也無暇交與。

這日甄氏又命元兒隨同進城探病,恰巧甄濟母親的病忽有轉機,雖未復原,已能起坐,隨意飲食。大家自是高興。元兒抽空使個眼色,將甄濟喚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說知經過。話剛說完,便有丫頭來喚二人到屋去吃點心。匆匆之間,忘了囑咐甄濟,珠的來歷未告父母,當下告辭回去。

隔了十數日,甄濟母親將息痊癒,母子二人攜了禮物,到環山堰回望道謝。恰巧元兒又隨友仁去長生宮,沒有在家。甄氏便帶了元兒的兄弟裘信、裘隱,接了出去。這時天氣已過端陽,蜀地炎熱。甄氏見甄濟穿一件長衣,叫他脫去涼快。甄濟回說不熱。甄氏偶因取物,無心中挨近甄濟身旁,猛覺涼陰陰的,與元兒在家時挨近相似,先還未想到甄濟也有了那麼一粒寶珠,故意站定試了試:只要離甄濟三五步內,便覺清涼透體;稍一隔遠,依舊煩熱。心疑元兒和甄濟交好,將珠贈與。甄氏雖是賢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兒,不該把這般價值連城的東西輕易送人。因拿不定是與否,便用言語探問道:“怎麼侄兒身上也這般陰涼,連挨近的人都不覺熱?”甄濟母親搶著答道:

“我們才進門,還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謝。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給你侄兒那般貴重的珠子。聽說外甥也有那麼一顆。說是在山裡頭打野獸得來的,差點沒把小命送掉。以前從沒聽外甥學過武,不比你侄兒,從小就愛拿刀動槍的。不想倒有這麼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兒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裡頭去,從那異人學武去了吧?”

甄氏聞言,不禁吃了一驚。表面上仍故作鎮靜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謝來?不過元兒近來被他父親慣得簡直不成樣子。那天他到山裡去,和人家道謝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沒回來。第二日便帶這兩粒珠子,指手畫腳,和我說那珠的來歷,我當時正和父親拌嘴,見那珠日裡通沒一絲光彩,又因他一夜未歸,罵了兩句,懶得聽他神說鬼說。晚來才知那珠有些異樣。法事做完,又忙莊稼,嫂子又在病中,幾個岔打過去,沒顧得細問。今見侄兒身上生涼,才得想起。他和侄兒說那珠子怎生得的麼?”

甄濟初歸不久,哪裡知道元兒因乃母鐘愛,素常膽又極小,不敢告訴細情。甄氏的話又說得極像,一時不假思索,從元兒誤走百丈坪,結交方氏弟兄說起,以及二次送禮,答謝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兒一人獨去,與方環同出打獵,二次迷路,棗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獨力鬥怪獸,幾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斬蟆獅腹下長鞭,暈死在地,多蒙銅冠叟用藥相救,五小弟兄再結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節,一一說出。

甄氏最愛元兒,以前許他攜禮入山,只說理應報答方家留宿之德,以為有兩個下人跟去,所以放心,萬沒料到友仁會如此縱容,由他一人任性,獨入深山,遇見惡獸,差點送了性命。勉強沉著氣把話聽完,早已心疼得亂跳。又聽元兒至今還不斷往山中學藝,既未明言,分明與友仁串一氣,藉著往長生宮為由,瞞哄自己。常聽長年說起,山中近來常鬧豺虎。元兒一人獨去,固然是萬不放心;友仁手無縛雞之力,同去也是白饒。再遇前事,哪還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於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喚一名長年去往長生宮,說家中有客,還有要事,速將友仁父子請回。長年去後,恐甄濟所言還有未盡之處,儘管捏緊了心,仍在不住盤問。好笑甄濟的母親因丈夫兒子都是好武,甄濟又常往山中打些野獸回家,聽慣看慣,不以元兒為異,只管還拿元兒天生神力,膽大心細等語來做讚語。甄氏哪裡聽得進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來,彷彿當日便會和上次一樣遇險似的。

移時,長年歸報說:友仁父子正由宮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觀賞新出現的瀑布,行時留話,說今晚便留宿觀內,命宮中小道士到了黃昏與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飯後才行回家。

甄氏聞言,又急又氣。因友仁父子留宿宮中,是做法事以來未有的創舉。更恐友仁縱容元兒,不定又出什麼花樣,哪裡放心得下,一迭連聲,仍命長年再去長生宮,問明道士路徑,去追他父子回來。萬一找尋不見,便沿路迎候,務必今晚回家,不準留宿宮內。

甄濟先見甄氏頭一次聽完了話,出房去了一會回來,雖然照舊談話,臉上神色有異,還未疑到元兒身上。及見長年回報與甄氏問答,才知自己說漏了嘴,好生後悔,已是無及。偏偏這日元兒又沒想到甄濟母子會來,因幾次請友仁去見銅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這麼一個主意:對家中假說父子同住長生宮下棋;又給宮中道士留好了話,說想往山中夜遊,恐歸晚家人不放心,到黃昏時分著人與家中送信,就說當晚留宿宮中,要次日午後回去。交代好後,父子二人繞路到了崖下溪邊。方環、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頸相候,見友仁父子同來,益發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處,方行拜見。

不多時,便到了銅冠叟家內,友仁與銅冠叟竟是一見如故。

這裡賓主談笑正歡,那裡甄氏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裘信從外笑嘻嘻跑進房來,說長年回家來了。忙問:“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沒見回來。”連忙趕出屋外一問,說是山中既尋不著下落,再三盤問宮中道士,方將友仁父子入山夜遊之事說出。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半日工夫,甄濟已問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說:“元兒雖然年幼,天生異稟,神力絕倫。以前不曾學武,尚能將那麼厲害的怪獸除去;此時拜了高人為師,更不用說,尋常虎豹豈能傷他一些皮發?”

甄氏猛又想起當年羅鷺從天上飛回,曾誇元兒生有仙骨厚根。日前無心中與友仁重提舊話,露出羅鷺行時囑咐之言,說元兒要在近年內走失。越發見機思危,心憂腸斷。

無奈那日百丈坪,雖然甄濟走過一次,但兩頭是水,中隔重嶺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飛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這其間還苦了甄濟母子。只說至親骨肉,平素長幼情感都好,來此多盤桓兩日,以遣抱病侍疾時愁煩。不想一句話說漏了嘴,害的人家這等著急擔憂。少時回來,母子夫妻還要失和,豈非無趣?又不便說走,幹陪著甄氏著了一天的急,連飯和消夜俱未吃好。

還算甄濟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禍深山,恐因張揚惹出亂子,再四勸慰說:“山中夜遊,定是虛言。此時不歸,必在百丈坪留宿,決保無慮。等天一亮,侄兒便往水洞溪頭探看。”甄氏空急無法,只得應了。先將裘信、裘隱安置,命人與甄濟設好臥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閤眼。

天明起床,一問甄濟,說是表少爺天才剛亮,便起身往長生宮尋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濟再三囑咐,不可大驚小怪,何況他去比長年穩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後,友仁父子才與甄濟同回。甄氏當著人也不發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濟報信,尚不覺怎樣。只苦了元兒,惟恐因此斷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濟多口外,心裡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間,甄氏先揹人把友仁埋怨了一個夠。然後把元兒遇險得珠來由告知。友仁對甄氏本來就有三分敬畏,再一聽說元兒涉險細情,也未免吃了一驚,便不再替元兒庇護。甄氏也不深責元兒,只不許再行私自出外,連與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兒天性極厚,從小就怕父母生氣,自是不敢執拗。

過了兩日,甄濟母子告辭回去。元兒每日除用功解悶外,無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緩,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兒悶出病來,幾番代他說情。甄氏記準羅鷺行時之言,任憑他父子怎樣求說,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過有月餘,天氣越發炎熱起來。有一天晚問,元兒弟兄三人。隨著父母在後園月亮地下納涼。到了半夜,甄氏帶了裘信、裘隱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氣炎熱,命人擺了兩架竹床在涼亭裡面,點好艾條,又將井裡浸的瓜果取了些來。隨意坐臥,且吃且談,準備在園中過夜。

談來談去,又談到百丈坪與方氏弟兄訂交之事。元兒因銅冠叟所傳內功尚未學全,那日回來,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餘,不但未去,連個信息都無法通。方環、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懸望,好生過意不去。又守著銅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談起來甚是焦急。友仁見他急得可憐,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親不許你往山裡去,須禁不了我。你那師父,是個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機,我也想再見見他。你莫著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則看望他們;二則就便說你為難,請他在駕來我家傳你武藝。既省你母擔憂,又可稱你心願,豈不是好?”元兒聞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見父親如此體貼鍾愛,又是高興,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說長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見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風颳去,姑父出家,後來你姑父回家說起經過,便覺浮生若夢。只因自己是個鈍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說你秉賦甚好,又說你近年內便要離家出去。依你母親,有你姑母失蹤前事,父母愛子,恨不能時時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閃失。我的心思,卻與她不同。因為當年你姑母失蹤,事前何嘗能想得到?縱然想得到,又有什麼法子防備?我也是一樣不願你小小年紀,便和我離開,無如天下事均有前定,豈是人力所能勉強?現在自然盼你無事,好好在家。萬一出了事故,父子分離,也只好聽天由命。所以我平時想起,並不似你母親著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劍仙,空中來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與武藝不近,一向不曾問你。那日你師父說你天生神力,進境極快。這會天也涼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兒笑道:“爹爹沒學過武,所以這般說法。據師父說,真正內家功夫,不是為打出來給人看的、兒子倒有一些蠻力,小時讀書,又沒和人動過武,自己也不知道。自從拜師以後,偶然試試,亭外那一塊假山石,倒也舉得起來。要看兒子練內功,只有提氣上升與運氣擊物兩種功夫稍為可看。至於引火歸元,吐故納新,調和二氣,返虛入渾,有的尚未學成。有學成的,也看不出來。現在我先做那提運功夫,然後再舉那山石,與爹爹看。”友仁對於武家內功,固是茫然無知。但亭外那塊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雖然孔竅甚多,少說也有千斤以上。元兒練武,總共只三個多月,不信他便能舉起。連說:“那石太重,只做那兩樣氣功吧。”

元兒笑道:“無妨。”說罷,跳出亭外,從花畦裡取了一柄花鋤,請友仁走出亭外,兩手握緊,橫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遠近,盤膝坐下,垂簾內視,將氣調純。約有半盞茶時,元兒倏地微睜二目,小肚腹一凹,從丹田之內運起一口罡氣,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鋤噴去。友仁便覺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來,將那花鋤直盪開去,差點脫手,心中奇怪。二次將鋤拿定,吩咐再吹試試。月光底下,只見元兒鼓著小嘴,微一張動。

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當風,把握不住,只覺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聲,一柄七八寸長的木鋤頭無故折成兩段,墜落地上。

友仁方在驚異,元兒已笑嘻嘻跑了過來,接過鋤把,扔開一邊,口裡說道:“爹爹,你看這個。”說罷,兩腳併攏,筆直站在當地,兩手垂直。然後運用氣功,手心向上,緩緩往上,平端齊腰。倏地一提真氣,將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離地拔起有丈許高下,快要下落,忽將右腳踹在左膝彎上,借勁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數尺。這次動作甚快。兩腳各踹膝彎,接連交換,晃眼縱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縱得太高了,下來跌傷,在下面直喊。元兒剛答得一聲:“不要緊。”便如風飄落葉般輕輕落地。

友仁又驚又愛,便問:“這都是你師父教的麼?”元兒道:“先時運氣擊物和平地上提氣拔起,都是師父所教,說那是學習飛劍入門功夫,學時甚難。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為海鶴鑽雲。看是還要高些,其實只要懂得提氣,用自身的墊力借勁使勁,並不甚難。這種功夫練到極高時,也能飛越城關,高躍十丈。可是要比師父傳的內功,深淺就差多了。”一邊說,兩手伸向那塊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攔,元兒已是“咦”的一聲,將那千斤大石平舉起來。

友仁終恐元兒恃強震傷,忙喝放下時,忽聽園外有人喝彩。元兒一聽耳音甚熟。連忙將石放下,回身注視。只見一條黑影,比箭還疾,從院牆籬笆上直奔亭前飛來。月光下認出來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著一身黑的短裝,赤足草鞋,手中還提著一包山果。

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後才與元兒相見。友仁見是熟人,轉驚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說道:“這裡可有外人?我有要緊話說,說完就走。”元兒答道:“我裡沒有外人,家中人已睡盡。有一個侍候丫頭,也在那邊房裡打盹。我們到亭子裡去坐下說吧。”

說罷,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剛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這多日沒去,我們蹤跡忽被仇人發現,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為要等姊姊的朋友縹緲兒石明珠給姊姊帶信捎東西,遲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動身。是我捨不得你,和爹爹說明,連夜趕來,通知你一聲。這包水果,是日裡採來送你的。裡面還有爹爹給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說罷,解開包裹,將信取出,交與元兒。友仁因司明口急,話又說得沒頭沒腦,便挨坐在元兒身後,就著亭欄月光,一同觀看。

原來銅冠叟自那日送別友仁父子後,多日不見元兒再去。本想到環山堰來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個至好的信,說有要事約去商量,耽擱了些日,將事辦完才回。一問元兒仍然未來,方氏弟兄與司明俱甚情急。無奈方母不許方氏弟兄出見外人,又不知元兒家住何所。方環、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終未曾接著一回。銅冠叟一聽,因那日初見友仁,臉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銅冠叟到環山堰一打聽,裘家並未出事,略覺放心。本想挨至深夜無人之際,來與友仁父子相見,並問不去原因。此時天氣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鎮上去小酌幾杯。在酒肆中無心遇見一個背大紅葫蘆的道人,飲完了酒沒錢,要拿那葫蘆作抵,正與肆主商量。銅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異樣,立刻代他會了酒賬。道人謝也未謝,拿起葫蘆就走,銅冠叟越看出他形跡可疑,無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後,追人青城山。

走到會仙橋過去,見那道人走入一個巖洞裡面,口裡自言自語他說道:“要知對頭人蹤跡,藏在這洞裡面,便可聽得清楚。”追將進去一看,竟是一個死巖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納悶,正要走出,忽聽外面有人說話。

銅冠叟人本機警,猛想起道人之言,連忙縮住了腳。側耳一聽,來人正是方家的兩個死對頭:一個叫做飛蝗童子蔣炎,昔日曾經見過一兩回,雖未交手,卻知他本領高強,心辣手狠,還有一個姓馮。二人俱是奉了他師父雲南邊疆白花山紅心洞妖道獅面天王秦黎之命,尋找方氏一家。因為那年秦黎的情婦巧燕兒部素桃在貴州採花,被方氏弟兄的父親貴州黔靈山水雲村主慈金剛方直,乘她與人赤身行淫之際,連用九個鐵蓮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時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與方直下書約會,以報此仇。

方直當時激於義憤,並不知淫婦來歷。後來聽人說秦黎妖法飛劍均甚厲害,悔已無及,自知難以倖免。如要棄了家業逃走,不但一世英名喪盡,而且秦黎門下餘黨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觀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蹤跡,全家都難活命;反不如與他定約相拼。

便先將妻子安頓深山隱僻之處,然後約請會劍術的能人相助。僥倖獲勝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兒子長大,設法報仇。

他與銅冠叟既是至親,又是同門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學過劍術,並且還是天台正宗。

只可惜師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劍術懼未學成,僅通一些門徑。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攜了子女,隱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勢極為幽僻,除自己帶了次子方端去過兩次外,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外人足跡,大可託妻寄子。還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敵愾,趕來相助,不但於事無補,說不定連他一齊饒上。便與妻子鐵掌麻姑張氏一再熟商,最後實迫於不得已,仍是採用前策。

夫妻抱頭位別,正要帶了二子逃避,誰知敵人方面本想殺死方直全家,因為夏間下了拜村的書信,方直訂約卻在冬天。雖然照江湖上規矩,不好不允,卻看出方直拖延時日,不是約人,便想棄家逃走,早暗地派了黨羽,探聽消息,全村出口,細羅密佈。方直知道請人相助,敵人雖不肯示弱,出來攔阻,妻子逃走的蹤跡一露,必被他跟尋傷害。

二子雖然年幼,已學會不少武藝,性情剛烈,不能在事前說出實話。一見危機四伏,憂急如焚。還算張氏機警,教方直只管約人。同時故作鎮定,用巧言哄騙二子,假說要到百丈坪探望銅冠叟,方直不允,夫妻連日吵了好幾次嘴,自己一負氣,決計背了丈夫,帶了二子前往,問他二人願去不願。

方氏弟兄事親至孝,不過方直教子過於嚴厲。張氏因長子方潔就因學武受打不過,才行出走,對二、三兩子未免要慈愛些。弟兄二人見母親要離家遠出,不免覺著鬱悶。

然而方端與銅冠叟的女兒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別幾年,後隨方直到百丈坪相見,見青璜越發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對於方端,更是含情脈脈,相印以心。銅冠叟又器重方端,頗有相攸之意。今一聽母親命去,自是高興。方環童心正盛,久聞百丈坪山谷幽靜,水木清華,久欲問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親素常獨斷獨行慣了的,幾乎言出法隨,誰也違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辦不到。可憐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離死別。每日只顧盤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慘禍就在眼前。見母親老不說走,不時與父親含淚說話,還以為被父親執意攔阻,變計不走,所以生氣,眼看秋去冬來,仍無走信。

方端畢竟此時已有十四五歲,見連日父親來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內的;也有來了匆匆去而復轉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縱有極熟父執到來,不但父親不準出見,母親也同樣禁止,連前廳均不讓去。時常總命隨侍在側,關防至嚴,彷彿有什麼機密,不願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親又時常揹人彈淚;父親而帶憂容,強為歡笑。應客之餘,便加緊嚴督自己學習武功。連那素來不肯輕易傳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詳細指點。諸般俱覺可疑,還未及向父母請問。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閉門談了大半夜,裝作爭吵,方直負氣,走向前邊。張氏兩眼含淚,喚他弟兄二人進去,手上已攜有兩個包裹。舊事重提之外,又大罵方直:

“不念夫妻情義,聽信一群狐朋狗友,又過中年還要納妾。人已討在外面兩年,家人還瞞在鼓裡。虧他有臉,還託許多人來和我說,要將小婆娘接回家來。適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眾朋友的情面逼我應允。與其日後生氣,不如現在讓他,今晚便從房後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須是我養的,莫不成叫別人做娘?哪個不隨我走,便不是我的兒子。事要機密,被你沒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眾朋友在場,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氣死。房後這條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飛索能渡,他必追趕不上,你們索性連兵刃暗器,一切手邊應用之物,一齊帶去。在外住上幾年,等你們那沒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來。”這一番假做作,果然將方端哄信,以為父母真個反目。還想婉勸,但說未兩句,張氏便大發雷霆,連哭帶罵。弟兄二人見母親動了真氣,不敢再說,只得暫時順從,隨了同走。別時父子連面都未見。

這條山路,原是張氏見出口都被敵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蹤跡,連日想盡方法探尋出來的。所經之處,都是烏道蠶叢,懸崖絕澗。仗著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絕技,飛越尚不甚難。一直繞出貴州地界,除在小村鎮上添辦乾糧外,仍還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著風雪嚴寒,夜宿曉徵,不知受了多少顛連辛苦。

這時弟兄二人已看出母親形跡不對,幾番盤問,方母俱不肯說。快到青城這一晚,住在一個巖洞裡面,當夜大雨驟降,山洪暴發。方母上了些年紀,一路受盡飢寒困頓,痛夫惜子,滿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仗著母子俱是會家,只在水裡泅行了半夜,未曾喪命。方母卻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癱疾。所幸已離百丈坪只百餘里遠近,弟兄二人,一個挑了行李兵刃,一個背了老母,好容易捱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獵,一見母子三人狼狽情形,大吃一驚,連忙接到家裡。

方母見了銅冠叟,才當眾哭訴經過。弟兄二人方知實情,凶多吉少。不久便聞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當顛沛流離之日,敵強我弱,相差懸遠,除立志報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隨銅冠叟在青城隱居練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後,方直約的人也到齊,屆期秦黎帶了黨羽同來,一番江湖上應有交代之後,相繼出場動手。方直雖也約有幾個精通劍術之人,仍敵不住秦黎妖法。先時互有傷亡逃遁,結局卻是方直死在秦黎飛劍之下。

方直死後,秦黎尋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聽一個同黨說起,方環飲過鱔王生血,力舉千斤,資稟出奇;還有張氏、方端均非弱者,越發想尋到除害。當時放火搶掠了一場,傳語門人黨羽,到處打聽方氏母子蹤跡,至今已有數年之久。

那飛蝗童子蔣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盜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厲害,不敢輕易下手。來了已有月餘,每日只在近崖一帶潛伏,靜盼朱梅離山他去,以便冒險偷盜。

這日蔣炎無心遇見那姓馮的同黨,說是新近遇見崑崙派鍾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談起近來積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從雪山趕來一對食蛇怪獸蟆獅。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將本山許多毒蛇大蟒誘來,吞吃殆盡。然後再用飛劍將它殺死。中間那隻公蟆不知被誰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來。幸而發覺還早,便將母蚊先行殺死,取了它頭上寶珠和雙眼。再一尋找公蟆,卻在一個極幽僻的山谷之中廣坪上面,發現它業已被人殺死,細一追根,才看出那林裡還有一所人家隱居,由一個老婦人帶著幾個孩子,而公蟆便被內中一個孩子所殺。霍人玉因自己當時急於回山,已將公蟆雙目和寶珠一齊取出,後來一想,這對蟆獅雖是自己在雪山發現趕來,那家幾個孩子,個個資質俱好,斬蟆也是以命相拼,頗非容易,因見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寶珠相贈,才行走去。那姓馮的一問那老少相貌身量,頗似漏網的方氏母子。因蔣炎在此山中採藥,特意趕來告知。

蔣炎一聽,小孩怎會多出兩個?便命那姓馮的同黨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說路徑,先去探看準了,回來商議。事前說好,如真是方家母於,這裡鄰近強敵,須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動聲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驚蛇。二人商量妥當,約在銅冠叟潛伏巖下相見。

不久,姓馮的歸報說:“那家雖看不出準是方家母子,也定是個江湖上能人的家眷。

我在房上伏聽了好一會,沒有聽出一些情形與方家關聯。倒彷彿聽見那老婦對一個小孩說道:‘你三哥不來,也許到金鞭崖去見朱真人去了。’我一聽,恐那老婦是峨眉、青城門下黨羽,防她覺察,便回來了。”蔣炎沉吟了一會,仍命那姓馮的明日再去探看,裝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聽,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動手。說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飛去。

銅冠叟聞言,早嚇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蹤跡未被發現。雖然仇敵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對於形跡可疑之人,如查不清來歷,還不致驟然間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啟了敵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與方環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來意,無心中把話說漏;或因看出來人形跡可疑,動起手來,方家立刻便有滅門慘禍。心中憂急,也不顧等到晚間尋友仁父子,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趕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報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裡,方母得信,甚是憂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敵人拼個死活。銅冠叟本恐兩個小孩明日見那姓馮的言語失檢,露了馬腳。這一知道敵人真意,越恐現於詞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聽方環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敵人鬥,我們不會飛劍,固然是打他不過。難道不會等他來時,拿話哄他?他定把我們當作小孩子,不會防備。我們幾個人給他一個冷不防,用你老人家當年毒藥暗器將他打死,豈不是好?”方母道:“瘋孩子,你只知當時暗算人家,休說事太危險,一不得手,便有滅門之禍;即便僥倖成功,還有好些比他厲害的在後頭呢。”

銅冠叟聽她母子說話,只不做聲,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們除用環兒這條暗算敵人的主意,還真沒有第二個好方法呢。”方母吃驚問故。銅冠叟道:“事要深思。

對敵既不可能,畏禍重遷,走得越快,越顯情虛,難免隨後追尋。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環兒的主意雖冒一點險,倒用得著,昨日我見敵人功力火候駁而不純,並無真實本領。馭空飛行,全憑妖術遁法。他那飛劍,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來聽消息的一個,更為低次。自問雖非敵手,也可週旋片刻。而仇敵又那般畏懼金鞭崖的朱真人,這就有文章可做了。環兒常去的水洞甚是隱秘,中間還有一截旱洞。為今之計,可命端兒隨侍你往水洞暫避個一天半天。明日那廝來時,我和環兒、明兒如此如彼,不愁那廝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為洩忿;縱然當時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對敵,一面將各人的暗器同時發出,也不怕他不受重傷。如被他見機逃走,連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裡暫避些日,再覓安身保命之所,也來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報一個小仇,還可使那蔣炎知難而退,不敢再來侵犯。我們卻乘此時,從從容容將家移往金鞭崖鄰近隱居,託我那位當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護。萬一邀得朱真人見憐,將他們小弟兄數人收一個去做徒孫,豈不更妙?否則匆匆逃避,此地離金鞭崖數百里,山路險峻,你又是個病體,豈能一日之內趕到?萬一被敵人發覺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無樂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試它一試了。”方母聞言,含淚點頭。便命方環到時務須謹慎,照計行事,不可絲毫大意。

當下計議停妥。連夜將手邊應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運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運往水洞,安頓好後,方環才出洞回家,與銅冠叟父子準備應敵。

三人先在家內打坐養神。候至東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將隔夜飯吃了一個飽。

照著預定計策,跑往百丈坪盤石上面,裝作納涼閒話,靜候敵人到來。這時天光甫有明意,一輪早日被遠山擋住,四外山容黯淡,曉霧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潤。月兒還遠掛林梢,被霧一蒙,彷彿籠了一層輕絹,時濃時淡,越顯得景物幽靜,雲煙蒼莽。漸漸日高風起,雲霧盡開,山容又變成濃紫。石縫野花怒放,映著朝陽,舒芳吐豔。

二人雖年幼,俱有絕好天資,又經過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敵人不來,未免煩悶。這時坐臥泉石之間,耳聽嬌烏調情,鼻端時聞妙香,遙天一碧,晨風送爽,頓覺機趣活潑,心懷曠朗,高興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覺到了辰已之交。

正談得起勁,忽見百丈坪對面山溝樹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動。二人同時將手一指,彼此會意。各自先端詳了一下地勢,仍然故作不知,談笑自如。過有頓飯時分,那人已漸漸走離石坪不遠,忽然穿人棗林之中不見,方環、司明坐臥之處,如從下面往上望,本難發現。這時敵人慾前又卻,分明早在遠處望見二人坐談,想從別處繞上坪來偷聽。

方環便照銅冠叟預擬對答,一面與司明對談,一面又暗中卻用目留神敵人所繞行的路徑。沒有多時,果見叢樹隙後黃光一閃,似往坪後飛來。知快來到,拿眼一看司明。

司明便故意問道:“金鞭崖離這裡有好幾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會駕著劍光飛行,是怎生當日回來的?可曾教你什麼本領?”方環道:“我生下地方兩歲,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師門下學習飛劍,這多年只回過兩次家。我因我媽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幾次,爹爹都不肯回來,昨天正在這裡當天跪求媽病早好,遇見一位矮道爺,他說他姓朱,能帶我到金鞭崖去見爹爹。我問他怎樣帶法,他用手將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沒有多一會,便到了爹爹那裡。才知他便是天下聞名的劍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師祖。因憐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見爹爹,還要收我作他的徒孫。我因為怕媽擔心,要回家。師祖說,我爹爹因近來有一個人思盜崖上仙草,不能離山回家,便命大師伯紀登送我回來。

還給了我媽一粒仙丹,說是等過幾日我媽病好了,那時已將盜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來接我。”

二人照這樣編說的謊,只管一問一答。那石坪後面暗伏的敵人,早已聽了個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備,以為此間居人並非仇敵眷屬。無奈同黨班輩較尊,性情又暴,還想再聽一會,或許能得一些線索。誰知方、司二人說完這幾句與朱梅有關之後,忽又亂扯到連日怎生玩耍淘氣之事,越聽越覺無味。總還想打聽個水落石出,決計繞回坪下,再作迷路遊山,向這兩個小孩口中打聽。

他這裡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靈,聽坪後面微微響了一下,知他業已離開,必要繞道坪下,去而復轉,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黃光,往來路方面閃了過去,方環便和司明比了個手勢,仍任他橫臥磐石上面,將暗器藏在身後。自己跳下石來,站在旁邊,將帶來的一大把大山棗從兜中取出,左手拿著,且說且吃。右手伸人懷中,將適才裝好毒藥的三稜藏風弩緊握手內。

那弩筒形如蓮蓬而細,長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機簧弩箭,可以連珠發放,專打敵人雙目和周身要穴,見血即死,乃是方家獨門傳授。方環因為年輕手小,所以暗藏懷內。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與人動手,隨意使用,不使敵人看破,最是狠毒難防。乃父死於非命,也許所用暗器過毒之報。平時方母諄諄告誡,從不許方氏弟兄使用。

今日因為大仇當前,特意還將毒藥餵飽,人若被打中,哪裡還有幸理,也是活該來人惡貫滿盈,致被兩個小孩暗算,這且留為後敘。

那來人名喚飛天野狸馮舞,原是當年滇東大盜楊人貴的死黨。自從楊人貴在二十年前被人亂劍分屍後,便投在秦黎門下,這次奉了他師兄飛蝗童子蔣炎之命,前來探尋方氏母子蹤跡。適才在坪後聽了方、司二人詐話,因不知昨日巖洞盜草之言被偷聽了去,竟然信以為真。那孩子又有父親在矮臾朱梅門下,如何還敢招惹。若就此歸報,也不致喪命;連蔣炎也會聞言知難而退,同保首領。偏偏馮舞因蔣炎性如烈火,兇暴非常,一時多慮,已知不是仇敵眷屬,還想打聽一些金鞭崖仙草虛實,回去討蔣炎的好,豈非惡貫滿盈,自投羅網?

那馮舞藉著遁光,繞向來路僻靜之處落下。然後裝作遊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

自己還以為用心周密,卻不料一切行動,俱已看在方環、司明眼裡。見他走來,仍是各自吃棗說笑,如同未見。馮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環道:“小兄弟,可知這裡是個什麼所在麼?”方環道:“這裡是百丈坪,你問它做甚?”馮舞道:“我是貴州採買山藥客人,昨日進的山。晚間遇見一群野狼,我的應用衣物全都失去。當時只顧亂跑,走迷了路,繞了多少山環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飢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這裡,想必知道路徑。我一則間問路,二則在這兒歇歇腿,求點飲食。”說著便想在挨近方環身旁一塊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來了還未到時,心裡已經怦怦亂跳,這時見他鬼話連篇,方環還不住與他對答,萬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聲。馮舞也是久經大敵之人,聞聲注視。見對面石上躺臥著的那個小孩雖然年幼,臂上虯筋盤繞,生相奇特,正瞪著一雙紅眼,註定自己,似要發出火來,不禁心裡動得一動。方環原想用活穩住敵人,再行下手。一聽身後司明在打招呼,敵人臉上又現出驚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氣,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將左手的棗遞將過去,說道:“客人迷路飢渴,且請先吃幾個山棗再說吧。”遞時,故意將手一鬆,落了兩個在地上。右手早捏緊三稜藏風弩,準備作用。馮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視司明,心裡尋思之際,忽見頭一個小孩含笑遞過一把鮮紅肥大的山棗來,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見落了兩個在地上,剛一分神,猛見小孩右手上彷彿還握著一個圓竹筒兒,未得看清何物,便覺兩眼一黑,立時痛徹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聲,待將飛劍放出,猛地又覺口鼻耳眼痠麻奇痛,連被暗器打中,頭頸上似被一個鐵箍緊緊套著,登時一陣神志昏迷,疼暈過去。

原來石上司明早已躍躍欲試,一見方環手在懷中一動,便慌不迭地將身後藏的竹葉手箭往敵人臉上要穴發出。正趕敵人雙眼被方環打瞎,見血攻心,破了真氣,所以一箭也未虛發,全都打中。馮舞又一張嘴,嘴裡更是連中三箭。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藥餵飽,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領多大也禁受不住。與此同時,敵人身後埋伏的銅冠叟,一見二人將暗器發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雖有飛劍,也難施為。便將手中長劍一丟,飛縱過來,一伸鐵腕,將敵人頭顱緊緊箍住。運足神力一拗,咔嚓一聲,馮舞頭頸立被拗斷,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寶囊內,除了一柄長才數寸的晶瑩小劍和一些丹藥外,還另帶有百十兩金銀。才知敵人只能用法術催動飛劍出去傷人,不能身劍合一,所以死得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銅冠叟忙取長劍將馮舞的頭砍下,收了他的劍、藥、金銀。從懷中取出當年用的化骨散,彈了些在敵人腔子裡。吩咐方環、司明,抬往遠方僻靜之處,任他過了三個時辰,自化黃水。

銅冠叟提了人頭,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敵人的巖洞走去,忽聽頭上破空之聲。日光之下,只見隱現一道青光,星馳電掣般正往百丈坪這一面飛來。猜是敵人來了幫手,不禁大吃一驚。變起倉猝,形跡定然被人發現,無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覓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歸於盡。偏偏司明與方環俱是初出犢兒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讓銅冠叟孤身冒險。各人拿著暗器,註定天空青光,準備下來便打,執意不走。氣得銅冠叟連連頓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爭持,來人已經從空飛墜。方環、司明不間青紅皂白,各舉弩箭,連珠般發將出去。銅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對,連忙喝止時,二人適才所剩弩箭業已發完。同時對面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白衣女子,直往銅冠叟面前走來,說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隱居的銅冠叟麼?”銅冠叟先見青光臨近,已看出光華純而不雜,與昨日所見不類。及至現身,又是一個道裝少女。再一聽她說話神情,更知是友非敵。連忙答道:“老朽正是銅冠叟。道友貴號是何稱呼?相訪有何見教?”那女子聞言,連忙撿襖下拜道:“侄女石明珠,與令愛青璜,同在家師半邊師大門下。前兩月曾受青璜師妹之託,與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說半月再來,帶取青璜師妹的衣物並老伯的書信。

不料在雪山玄冰凹發生事故,遲至今日始來,致勞老伯久待,還望原有。”

銅冠叟聞言,早忙著謙謝還禮,答道:“老朽隱居此間,久已不與世人相通往還。

得知舍親大仇、獅面天王秦黎派了兩個門人前來殺害全家,先著一人來此探聽詳情。

老朽自知不是來人敵手,安排小計,僥倖將仇人除去了一個。還有一個,現在會仙橋後西面巖洞之下,約在今晚聽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喚飛蝗童子蔣炎,劍術更比死的一個厲害,不能再用前計。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將此人頭帶往巖洞懸掛,以寒賊膽,使其知難而退。同時藉此時機,以便使舍親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託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兒與舍表侄年幼無知,只說來人是仇敵黨羽,情急冒犯,還望賢侄女不要見怪。”說罷,便命方環、司明二人上前謝罪見禮,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敘。

石明珠早從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兩家結仇底細,秦黎惡名又是久著於外。便答道:

“自己人無須再拘形跡。侄女離山已久,急於回去覆命。此來本擬見了老伯,取了衣物書信,然後順路往金鞭崖與岷山朝天嶺萬松觀兩處,代家師問候兩位前輩真人,順便求取些藥草。既然這裡發生此事,老伯持了敵人首級,前往會仙橋巖洞懸掛,萬一半途相遇敵人,豈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暫時緩取青璜師妹衣物,人頭亦交侄女帶去。如遇蔣炎,就便將他除去;不遇,便照計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敵人既知這裡蹤跡,恐怕還有餘黨,不止蔣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辦完之後,先往金鞭崖朝天嶺兩處,歸途再繞回來。一則還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則防那敵人黨羽來犯,有個後援。衣物書信歸時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銅冠叟聞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將人頭交與石明珠,請她掛時用人血在壁上寫字,警告敵人速離此山。又商量了幾句,決計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斷後,並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攜取青璜衣物書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別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飛去。

方環、司明等石明珠去後,再一找尋各人所發的弩箭。除適才打馮舞的那幾根業已由銅冠叟從人頭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懼都成為粉碎,暗自驚心,越發堅了二人學劍之念。不提。

因縹緲兒石明珠這一來耽誤,未及移動敵人屍首,黃水業已流淌了一地。雖有石明珠去尋敵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銅冠叟便命方環速往水洞給方母、方端送信,準備連夜用門板抬了方母遷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敵人手足,健步如飛,送到僻靜山谷內,任其自化。

到了晚間,不見敵人動靜,俱猜石明珠已將蔣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銅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將方母接出水洞,收拾應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軟的山兜,抬著方母,連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時節,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兒一去不來,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來無從找尋。銅冠叟因要等縹緲兒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巖洞雖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屬草創,到達以後,還須命方氏弟兄陸續搬運百丈坪的東西。自己也因安土重遷,一切均須妥為籌劃,佈置遷移,要多耽擱幾日。又愛元兒天資,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於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樓台,正好命他稟明乃父,擇日前往一試,倘若仙緣遇合,豈非絕妙?

當下銅冠叟送別方氏母子去後,略將兩家應行帶去的粗細物件均行歸攏一起,以便日後攜帶。然後迴轉棗林茅舍,與友仁父子寫了一封長函。第二日晚間,命司明趕到環山堰友仁家中,揹人面交。司明早已等得心急,問明瞭環山堰的路徑,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長生宮後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時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來,又是揹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園外面,探頭一看,裡面靜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臥室所在,不禁著急。剛打算縱進園去,再打主意,猛聽到假山石後一個亭子外面有兩人說話之聲。定睛一看,正是元兒舉著一塊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對答。心中一喜,不由脫口喝了一聲採。同時腳底下一用勁,早已身不由己地一個飛燕投懷,直往亭前縱去。與友仁父子相見,匆匆說了幾句話,將銅冠叟書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書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細。信上更有元兒天資至好,仙緣難得,不可誤卻良機;如友仁準他前往一試,請先約定時日,等方、司兩傢俱都遷移完後,當派方環、司明來接之言。友仁自會銅冠叟,越發醒悟,對元兒學劍投師之事,本極贊同,無如甄氏護犢心盛,把元兒愛如珍寶。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幾次,發覺以後,揹人鬧了好些天,並且從此不準元兒出外。要叫他獨往深山,從師學劍,自己素常懼內,作不了主。又見元兒滿臉情急神氣,司明又急於討了回信要走,為難了一陣,只得姑且答應。

對銅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謝。不過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遠。元兒此去,如果仙緣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難,還須與他母親一商,始能決定。請銅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後,可派司明和方環來此一行。元兒如能同去,自己說不定也要隨往,藉此再與銅冠叟談談。

元兒知道父親為難,聞言並不作聲,只顧低頭沉思。司明卻以為元兒絕無不去之理,甚是高興,當下起身告辭。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開了後園門,送將出去。分手時節,元兒再三叮囑,不論如何,務須約了方環再來一晤。司明連連點頭,將手一舉,便往園後山坡上跑去,只見月光之下,一條黑影,不住縱跳翻飛,漸漸影子由大而小,頃刻不見。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兒心中有事,盤算了一通夜,並未閤眼。

第二日,友仁見了甄氏,哪敢談說昨夜之事。特意繞著彎子道:“元兒愛武如命,好容易遇見高人傳授,正在興頭上,忽然被你禁住,連門也不準出,每日長吁短嘆,一臉愁容。小孩子家恐怕悶出病來,反而不美。”底下還未說到正題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說道:“你借大年紀,竟如此護短,縱容兒子胡來。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學那武藝何用?他姑父還說他就在這年內走失,我們擔心還擔不完,你還長他的志。要走失山內,或讓虎豹傷了,怎好?他要學武,不會給他請個武師,到家中來教?單往深山裡跑,你不把他當人,我撫養他這麼大,還不捨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堅決,話決說不進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兒:“既是你母不願,等過兩年大點,再想法。不要愁出病來,使為父擔心。”元兒天性素孝,既不敢違逆父母私自離家,又不敢形於顏色,使父母見了煩惱。只有暗自愁苦,乾著急,毫無法想。每日只在園內守候司明、方環二人到來一見。

過有十來天左右,司明來說,方家母子,連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磯的巖洞以內。那裡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還要強勝十倍。只是銅冠叟還未見著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兒前去。方環本要親來,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來過一次,仍由他夜中趕來,問元兒主意打定了沒有。二人見面時節,只元兒一人在園內。聞言甚是心焦,萬般無奈,只得把母親作梗之事說了。司明一聽,把來時一腔熱念,化為冰消。若論元兒此時要隨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覺,一絲也不費力。無如總怕父母生氣著急,心中顧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慫恿,終是不敢。

司明見勸他不動,只得告辭。行時重又叮囑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尋朱真人門下的那位紀老師,出洞走還沒有多遠,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說紀老師也曾談到了你,可見朱真人對你實在垂青已極。這學劍的事,入門時年紀越輕,根基越易堅固。一到年長,便易為私慾銅蔽。性靈一昧,不是師長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難求深造。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莫要丟掉,後悔無及。須知一人得道,九祖昇天。伯父既已心許,只伯母一人不準,暫時為你生一點氣,也無大礙。你仔細盤算盤算,我再過個十天半月,定再來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來了。”元兒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後,回房去納頭臥倒。暗想:“去則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機。”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該友仁家運時衰,元兒仙緣已到。司明去後第三日,元兒正在愁煩,忽聽長年人報,說衙門口的裘五叔來有要事求見。友仁出去一問細情,不由嚇得渾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來此時文字之獄最盛,一經構陷成罪,往往牽連幾族,禍至滅門之慘。甄氏的哥哥、甄濟之父名叫甄子祥,雖做的是武官,卻是愛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時節,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遺民之後。曾經組織會黨,圖謀滅清復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發以後,因各處地方宮都奉有密旨來拿,存身不得,拿著於祥一個姓齊的至好書信,間關千里,望門投止。子祥愛才慕名,又有好友關託,便給他改了名姓,任為記室,以圖掩入耳目。誰知這姓周的素常豪縱慣了的,又抱著與清廷誓不兩立之志。初至時風聲太緊,還肯聽勸,連門也不出,鎮日以詩酒閒談遣愁。過有兩年,形勢較緩,靜極思動,還想完成夙願,不免時常出門走動。

子祥本極愛重他,又仗自己可以護庇,並未禁止,卻因此惹出禍來。不知怎地露了形跡,偏巧還傳到了子祥一個同官仇人耳內,立刻給上司來一個密稟,說子祥窩藏欽令要犯,圖謀不軌,幸而子祥的上司對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著人命子祥檢點。

子祥得信,連忙給了豐富川資,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兒子甄濟急速回家,佈置準備萬一,自己又設法託入彌縫。事無佐證,上司又偏袒著他,原可無事。不料仇人誠恐打虎不成,日後結怨更深,早已佈下羅網。竟打聽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荊棘,案情重大,哪裡也不敢收容,離開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現用金銀買動了一個酋長,在山寨之中存身。當下便又上了一個密稟告發。

子祥見事不佳,只得稱病辭官回裡。以為仇人見眼中之釘已去,關係著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辦完交代,業已事隔數月,俱未出事。子祥萬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園之樂。那仇人原抱定斬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護他的那個上司又調任廣東。新任是個滿人,正可藉此討新上司的好,越發稱了心願。便乘履新之時,屏人告了機密。新任一聽,哪裡容得,便給仇人全權,帶領數百精銳和金銀綵緞,直往山寨。

連勢迫帶利誘,居然容容易易將那姓周的生擒獻上。當時辦得十分機密,子祥還在途中,他那裡已一面馳驛密奏,一面行文灌縣,嚴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剛一到家,便被縣官派人請去扣留,拿出公文與他看了,上鐐收禁,所幸甄家是個大族,耳目靈通,縣官派人去捉家眷時,甄濟正因事出門,得了信息,連夜逃走。

當時大獄常興,像這樣窩藏叛逆的大案,牽連更眾。那裘五是友仁遠房叔叔,家道甚寒,在縣衙當了一名書辦。因為常受友仁賙濟,知道事情不小,急忙託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來送信,請友仁早作準備。友仁一聽,嚇了個魂不附體。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銀子,請他隨時留神打聽,並照料子祥夫妻的飲食。送去之後,急忙入內與甄氏商議時,那甄氏業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來。友仁親族雖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懶,不大來往。急難相投,無人可靠。況且攜帶妻子,累贅又多,委實無法可想。

後來風聲一天緊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議道:“一切事有前定。記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說我家這幾年要走敗運,元兒也該在此時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內兄全家遭難,我等也難坐視。再說拖著一大家人出去避禍,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禍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災,豈不冤枉?至親骨肉原是休慼相關,何不死裡求生,心放鎮靜?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業。由我帶了金錢,到省中煩人打點。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們還怕什麼,不過吉凶正難逆料,我裘家總得留條根子,二兒、三兒一則年幼,二則也無人可託,說不得只好聽天由命。元兒雖也不大,卻天生著一把蠻力。那日在後園乘涼,亭子前頭那麼大一塊山石,竟被他舉了起來。妹夫當日也曾說,他日後定有仙緣遇合,應在今天,偏巧就出這事。那方、司兩家,已派人來接好幾次,你都不肯放走。

現在事情逼成這樣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銅冠叟家中安身。一則學習武藝,二則避禍,省得玉石俱焚。”甄氏聞言,想了想,實無善計。只得聽了友仁之勸,替元兒收拾好了兩個包裹,又給了許多金銀,打發上路。

元兒雖然遂了心願,但是此別,父母弟兄吉凶難測,先時甚為傷心。後來一想:

“朱真人是個劍仙,銅冠叟也是一個異人,正好求他們設法援救,還不快去怎的?”因為急於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遠,自己還從司明口中打聽出一些方向路徑,甄氏所派兩名長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遠甚,帶了去既添累贅,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細,遺留隱患,再三向甄氏陳說利害。甄氏畢竟有些婦人見識,準他前去,已是實逼處此,擔心到了極處,哪裡還能容他獨身前行。

元兒不便再為違拗,當時從權應允,辭別父母,揹人上路。一則想丟開兩名護送長年;二則水洞那條路無人接引,也無法通行。一時自作聰明,想起昔日和甄濟誤走百丈坪那條路徑。打算走到半途,用銀子買動那兩名長年回去,就說自己已然到了地頭,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還可急行快走,方、司兩家隱居之所也不致從這兩名長年身上洩露。

主意打定,人山約數十里,元兒便推說前面不遠,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隱士,不興山外之人來往。叫兩名長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兩散碎銀子,交代了一套話,吩咐如言向甄氏回報。那兩名長年因元兒成心快走,追趕不上,累得氣喘吁吁,叫苦不置。一聞此言,既省勞力,又還兩面得錢,哪有不願之理。

當下元兒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遠,才行健步如飛,默憶司明所說路徑,直往金鞭崖趕去。元兒原以為自己來時飽帶乾糧,還有一柄家藏的古劍。劍雖不甚鋒利,憑自己能力,怪獸螟獅倘且可以除去,何況豺虎,所以放心膽大。水洞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沒其他捷徑,只得仍照昔日與甄濟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說方向路徑,趕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輕,平時試走山路,縱躍上下,健步如飛,有什作難。不曾想天下事想時容易,實踐則難。姑無論以前走百丈坪是錯看日影,誤打誤撞才得到達。中間山路彎環曲折,如同螺旋,求進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說路徑僅止大概,未必準對。數百里的荒山棒莽,深山絕壑,險阻非常,何能到達?

這都不說,單止那兩個包袱,便教元兒為了大難。

原來甄氏愛子心切,一個包之內包著鋪陳、金銀、衣服和幾十本書,在元兒揹著,分量雖然不重,卻是又蠢又大。另一個除了一些禮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動用之物,甄氏彷彿給兒子置辦科場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燈蠟、刀剪針線,無不畢具。另外還備一套小銅鍋灶,怕路上遇不著人煙元兒吃冷的,準備歇路時煮熱東西吃。這些東西俱用桑皮紙一一裹好,急需的東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這包袱之外還有一個提籃,裝滿乾糧、臘肉、鹹菜之類,絆上又插著一柄長劍,本是護送長年手內提著。二長年去後,元兒一雙手拿不了三樣東西,便拿來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贅。

起初元兒滿腔勇氣,惟恐兩名長年不走。剛一拿著上路,雖嫌麻煩,還不覺得。走出去才有十來裡地,便感覺到累贅非常。走幾步一換手,時而一手一個平舉著走,走沒多遠,便覺手痠。又拿來背在背後,偏那兩個包袱俱有三尺長短,背不到一處,只好半提半捧著走。如此走平路還好,等一上山下坡,卻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兒渾身是汗。又不捨將它丟掉,辜負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亂,路更不容易走。

只好一面細辨著日色,一面默憶昔時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計著應該早到地頭。不知怎的一來,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說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處處都覺所走路徑甚對,走了一陣,卻又走了回來。還算元兒絕頂聰明,看出情形不妙,將路走迷;又加實實走乏了力,飢渴交加,便擇一個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從提籃中取出於糧、臘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點泉水,然後切臘肉,就乾糧飽餐一頓。

前後一看,只見山嶺重疊,峰轉路回,形勢險惡荒涼,連來路都已辨認不清,同時陽烏西去,倦鳥歸林,滿天霞綺盪漾碧空,銜山斜日色若血紅,在遠近丹楓上面,林木山石都變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棒塞路,空山寂寂,四無人聲,越顯景物陰森,淒涼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亂,越發不容易走出,索性把心氣放得沉穩一些,鎮鎮靜靜的,一面辨別殘照方向,覓路前進;一面留神,萬一走不出去,物色棲身之所。

元兒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須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誰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攜著兩個累贅包袱,手足並用,縱躍攀援到了盡頭,不是前橫絕澗廣壑,難以飛渡;便是峭壁排天,當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實無法想,才尋了一個巖洞,點起蠟來,走了進去,且喜洞內倒還乾燥。元兒本想坐待天明,誰知走了一天極難走的冤枉路,身子睏倦到了極處,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來,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交戰,怎麼也睜不開。只得把死生禍福委諸天命,哪裡還計及山中的蛇蟲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來時聞得滿山都是禽聲與草際的秋蟲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睜眼一看,陽光已射進洞來。便草草取些乾糧肉菜吃了,出洞細認方向,尋覓路徑。元兒這一覺睡過了頭,醒時已是辰已之交的時候,秋陽已上,晨露未唏。滿山滿谷除了丹楓青松之外,巖隙石根滿生野菊,嬌黃嫩紫,含苞初綻,臨風搖曳不休,別有一番幽趣,雖然地方未換,迥不似昨晚殘照荒山,窮途險遇那一種淒涼境界。晨風一吹,胸襟頓爽。

元兒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兩個包袱累贅的苦況。見路旁有一叢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寶劍砍斷一根,削去枝葉,做成一個挑槓,將包袱一頭一個繫好。又尋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難道今日還走不出山去?誰知依舊一樣,元兒走到天近黃昏,雖未走回原路,卻又岔人別處山環之中。昨日路雖難走,還未遇見過猛獸蛇蟲的侵犯。今日卻是天還未入黃昏,便聽見虎嘯猿啼起來。路上又不時發現大獸足爪之印與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兒素來膽於多大,似這樣空山弔影,獨行蹈蹈,也未免著起慌來。先說昨日不好,今日並欲求能尋一個像昨日安身的巖洞不可得。

所遇幾處洞穴,不是沮伽卑溼,陰穢之氣逼人,便是情景險惡,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將收,天已向暮,還未找著落腳之處。

元兒正在夕陽斜照中顧影倉皇,不知如何才好,忽聽側面巖洞後有二三猛虎咆哮之聲。元兒自知勢孤,正不知這山中虎豹潛伏多少,哪裡敢去惹。方要輕輕悄悄繞避過去,猛聽群虎吼聲中雜著一個人的啞聲呼叱。心想:“那人必正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事大無把握。”後來一半激於義俠,一半想向那人詢問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幹勢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氣一壯,便將包袱懸在樹上,拔了長劍,縱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達。果然有四五條大虎,正圍著一個身倚危崖,手持長劍的少年,在那裡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卻。那少年一柄劍時舞時停,依著猛虎的來勢起落。地上有一條較小的的虎,已然臥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這時落日殘照,正從林隙透射向那少年的臉上,看得逼真。所倚的危崖原極險峭,而且離頭丈許高處,有一塊危石突出。不知何時縱了一隻最大的虎上去,朝著下面不住張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盡精疲,驚魂昏悸,只顧防了前面,不知道頭上面還伏著這麼一個惡獸。

那虎幾次探爪下來,離少年頭頂均只數尺,眼看危險萬分,恰遇元兒趕到。元兒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一時銳身急難,哪顧什麼叫危險,大喝一聲,一舉手中長劍,直往崖前縱去。同時那危石的一隻大虎,也許是等得不甚耐煩,狂嘯一聲往下便撲。元兒因在情急之際,使力大猛,縱有三四丈高,恰與那虎同時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勢待撲。就在這虎聲怒嘯,山鳴谷應,腥風四起,落木蕭蕭之際,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兒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兩腿一繃,兩臂一屈,無心中使上巧勁,奮起神威。一擺手中長劍,竟直往大虎頸項間,用盡平生之力刺去。

耳聽咔嚓一聲,猛覺手中一動一閃,虎口微一痠麻,身已著地。同時那虎倏地價震天一聲大吼,狂縱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撲來,與那大虎迎個正著。二虎相撞,卻是絕大猛力,一撞一散,又與後面兩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騰撲、擠撞之聲,只震得落木驚飛,塵沙滾滾,半晌方息。那隻最大的虎,業已縱跌出十丈以外,瞪著一雙虎目,死在地上。

原來元幾天生神力,那一劍用力太猛,劍又是柄舊劍,只一下便橫刺入大虎頭頸之內。那虎負痛一拗,立時折為兩段,也是元兒與那少年命不該絕,大虎縱出去,偏又與那群虎相撞。它們互相撞撲擠跌,勢子一緩,二人便行相見。

那少年正是元兒的表兄甄濟,流離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飢疲悲痛之餘,突遇群虎包圍。若是別人,早已喪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領,才得支持了半日光景。眼看危機一發,忽聽頭上虎嘯聲中,面前林隙中縱起一條黑影,這才看出巖上還有一隻大虎撲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擁齊上。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著命一劍刺去,那虎倏又狂嘯一聲,往外縱去。跟著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兒,不由驚喜交集。

二人雖然相見,因為崖前群虎雖是自相撞撲了一陣,虎威稍懈,勢子略緩,並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時而揚爪張牙,發威長嘯;時而站起身來,豎起條條長尾,將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斕的短毛根根直豎,越顯肥壯,威猛無匹,做出那欲前又卻的神氣。

這時元兒看清除已死去那隻最大的和一隻最小的外,剩下還有三隻,每一隻都和黃牛一般大小。後面倚著峻巖,並無退路。眼看天是漸漸黑了下來,太陽業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籠罩,只剩碧大雲光的反映來辨別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嘯聲也越來越緊。

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勢愈險。在這極險危難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尋逃生之路,什麼話都顧不得說。甄濟手中還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長劍。元兒的劍已在縱身刺虎時,被虎負痛一拗,折成兩段。上半段被虎頸帶走,只剩下了尺許長的半截斷劍在手中。

萬一外面三虎乘黑來襲,如何抵禦?

二人正在無計可施,元兒猛想道:“昔日誤人怪獸蟆獅巢穴時,曾將一塊很重大的封洞石頭推倒。自己和甄濟負隅抗險,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勢發威,也躥不上來,似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間,人哪裡抵得過虎,這巖凹內有的是大小石塊,何不取石擊虎?僥倖如能打死兩個,只剩一個,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將虎擊走得遠一些,也好趁勢衝出,逃到平曠之處,再與它對敵。總比在這巖凹之內負隅死守,有力難施,要來得強些。”想到這裡,一邊留神外面,一面對甄濟把話說了,甄濟飢渴勞頓之餘,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兒這個救星,不啻天外飛來,才得略為喘息。驚魂乍定,心志已昏。一聽元兒之言,頗以為然。略一商量,竟去尋摸石塊。

元兒嫌那斷劍無用,索性把它丟掉。準備挑那大石,雙手捧石擊虎。甄濟一手持劍,注視外面三虎動作,一手亂摸,也打算積下數十塊碗缽大的石頭,再行動手;元兒又恐石頭不能奏功,專挑選那些大的。

這時天已深黑,月兒被左近山頭擋住,僅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對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閃動。元兒還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濟簡直連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巖凹中碎石塊雖多,能用的卻少,揀了一陣,二人合在一起,才積了不到十塊。元兒怕不合用,見巖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時發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來使用。然而任是元兒天生神力,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動。費了無窮氣力,才弄到手了兩塊有二尺大小的山石。這兩塊石頭,離地高有數尺,原一同附在巖壁隙縫裡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際下面,並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兒力大,無心遇上,一搬便落,樹根卻現出了有三尺多方圓的洞穴。元兒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時縱身攀巖,想起初來時那吊睛白額大虎所盤踞的那塊危石,不由心中一動。匆匆又告訴了甄濟,準備萬一衝逃不出,情勢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縱到那塊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動,徒費氣力,便各自捧起一塊石頭待發。那前面三虎也都紛紛立起,在巖凹外面緊緊繞轉不休,咆哮之聲震動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餓思食,只要一個在前撲來,餘下兩隻也必一擁而上,來勢猛惡,萬難抵禦。不如先下手為強,只要打死一個,形勢便緩和許多。

這時月光已由山角轉來,正照巖凹,眉發畢現,裡外一片清澈。那三隻大蟲早已腹中飢餓,一經看真,越發磨牙發威,涎沫飛濺,順虎口直噴白氣。二人看見當前一個較大的正向著巖凹蹲身蓄勢,一條長尾把地打得山響,就要撲到。連忙一聲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頭打去。發石時節,二人似聞身後頭上有索索之聲,因為危機在前,全神註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後面。滿以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誰知那虎也是靈警非凡。

二人存了先發制人之心,發石時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縱身起來,再行迎頭打去,虎的頭項甚短,轉側不便,撲人是個直勁,雙方都是大猛,豈不借它來勢,又給發出去的石頭添了一兩倍的力量?這一打上,怕不腦漿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輕,算計不周,這一心慌,幾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圓的石頭不比尋常暗器,發出時帶有一片風聲,何等沉重。第一石發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發威,見石一到,不慌不忙將頭往上一抬,伸出兩隻虎爪,輕輕一撥,便都撥落出去有一兩丈遠近。

甄濟、元兒原準備一石不中,再發二石。沒料到這麼沉重蠢大的石頭,不能和暗器一樣,可以連珠發出。再加第一石沒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剛將第二塊石頭端在手內,站起身來,對面那虎將第一石由虎爪撥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聲,就勢兩條後爪一撐,直往巖凹之內撲到。同時其餘二虎也為那第一次兩塊石頭激怒,紛紛狂嘯,隨在第一隻大虎的後面,飛撲過來。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哪裡容人再打別的主意。眼看危機一發,性命難保。甄濟已是手忙腳亂,驚魂失措。還算元兒天賦異稟,膽智過人,手中剛端起從巖隙松根上扒下來的那塊大石,一見巖凹外面那隻大虎迎頭撲到,大喝一聲,伸出一對賽鋼勝鐵的小臂膀,奮起神威,用盡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沒看清什麼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胸。這一迎一撞之勢,雙方都有過千斤的力量,那虎縱是百獸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價狂吼一聲,落下地來,接著又是一片撲騰咆哮之聲。

元兒知勢危急,也顧不得看清,也顧不得說話,一手拉了甄濟,喊聲:“快跑!”

腳一點,縱身鉤住那株松的橫枝,首先攀援上去。後面甄濟被元兒一句話提醒,也隨著元兒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巖下一隻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時節,又和元兒第一次斷劍殺虎的一般,正趕後面兩虎撲來,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這至危奇險之中攀松上巖。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根著足之處,縱到那塊危石上去,下面兩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縱撲上來,還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沒有被虎爪抓落。剛在松根上落腳,元兒猛覺腳底踹在一根圓軟膩滑的東西上面,彈力甚大。當時二人都急於逃命,腳一一點地,早一墊勁,一同飛身縱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穩,耳聽咔嚓一聲,接著又沙沙連聲,知那松樹已被下面二虎折斷。猛一眼看到頭頂上還有一塊伸出的岩石,形勢甚好,離地又高,比原立這塊還要穩妥,心中大喜,接連幾縱,到了上面,這才回身下視。只見那松樹生根處,倏地如飛般拋下烏光油油,兩丈多長,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巖下兩虎穿去。再往巖下一看,同樣的還有一條,身上閃閃,映月生光,在和兩虎盤絞奔逐,已然到了巖凹外面。定睛一看,原來是兩條烏鱗大蟒,二人居高臨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來那松樹根下,正通著一雌一雄兩條烏鱗大蟒的巢穴。元兒無心扒去那兩塊大石,被它從穴中緩緩鑽了出來。二人找虎時節,聽得身後作響,便是此物。當時急於御虎,沒有留意。後來兩人縱上松枝,那第一條大蟒剛剛鑽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兒落地時踏在它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負痛發怒,欲待尋找仇敵,偏巧二人縱逃甚快。同時那虎正縱上來,將松齊根折斷,未免又將大蟒壓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敵,互相剋制。那蟒一見有虎,早將頭一擺,隨著那株斷松躥了下來,與兩虎鬥在了一起。第二條大蟒也從穴中竄出,加入拼鬥。鬥來鬥去,追逐到了巖凹外面。二人存身之處雖比下面來得穩妥,無奈頭上崖壁峭滑,再難攀援。下面兩虎之外,又添了兩條比虎還難惹的烏鱗大蟒,真是進退兩難。只好在上面靜候時機,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將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這一場蟒、虎惡鬥,倒也又駭人,又有趣。只見月光之下,煙塵滾滾,砂石驚飛,腥風四起。一方是蹲踞騰撲,張爪磨牙,咆哮如雷,兇威猛惡;一方是蜿蜒騰挪,動作如風,伸舌吐焰,紅信粼粼。那蟒見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發出吱吱的怪嘯,有時僥倖將虎纏住,那數丈長的蟒身如轉風車一般,立時將虎身裹住。正待回頭來咬,卻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機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纏了數匝,也沒看清是怎地一來,虎頭動處,早鑽了出來。然後狂嘯一聲,撲地縱起好幾丈高遠,連身折回,重又與蟒鬥在一起。

元兒畢竟童心未退,雖身臨危境,看見這種蟒虎惡鬥,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剛在可惜沒有看得仔細,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條長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響,不住狂吼發威。對面那條烏鱗大蟒卻把身子盤成一圈,只將上半截身子從中間筆也似直挺起,昂著那一顆有碗大小的蟒頭,朝著對面敵人不住張口吞吐紅信,吱吱直叫,神態甚是舒徐。雙方相持沒有半盞茶時,忽然那虎狂嘯一聲,朝前便撲。

那蟒更不怠慢,長頸一屈一伸之際,彷彿周身都在顫動。說明遲,那時快,早唰的一聲,迎著對面虎撲之勢,往上穿起,尾尖著地,身子懸空,和一根筆直烏木相似,蟒頭與虎頭迎個正著。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無法躲閃,見蟒迎來,張著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還在地上,可以行動自如,蟒頭一偏,早已讓開。尾尖在地上一聳,連身躥起,正與那虎擦身而過。就勢身子疾如轉輪,一路蜿蜒,早將虎腰連虎的兩條後腿一齊圍繞了數匝。叭的一聲大響,連蟒帶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對一般,蟒將虎纏上好多匝,只剩虎頭和兩條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纏沒,就待迴轉蟒頭來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嘯一聲,兩條前腿抓著地面,一拱一躥,又縱脫出去老高老遠。

當這蟒、虎糾纏之際,元兒因存身之處,虎縱不上來,再加自己連斃兩虎,覺著不足為慮。那蟒卻是行動如飛,什麼地方都能躥到,比虎厲害得多,心中有些膽怯。因而對蟒懷了憎惡,對虎便有了好感。頭一次見虎被蟒纏住,心裡頭已起了驚慌,惟恐虎為蟒傷。第二次一見蟒將虎纏得更緊,既代虎危,復為自身打算,早掇起兩塊碗大石頭,擎在手內,直朝蟒頭打去。甄濟見元兒事太作得魯莽,想攔沒攔往,手一拉,反將元兒的準頭,鬧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頭頸骨上,正趕那虎又躥出重圍,元兒情不自禁地脫口喊了一聲:“好!”下面先那一對蟒、虎已經糾纏到了一堆。

這第二個被元兒用石打中的那條大蟒,費了半天氣力,沒有將虎擒住,已經兇威怒發,又被元兒石頭打中,一負痛,再聽得人聲,便昂起頭來往上一看,吱吱叫了兩聲,便舍了那虎,往巖前躥來。二人存身之處雖是險要,並無隱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濟見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亂叫,紅信吞吐,身子往巖前移動,便知不好,元兒也著了忙,手上又無兵刃,只有剩的一塊石頭,並還找不出第二塊。上既無路,下則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條黑匹練一般飛起。月光照處,細鱗閃閃,烏光油油,直往巖上穿來,轉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濟手持長劍,準備來時與它拼死。元兒一見情勢危急萬分,慌不迭地將手中石塊直朝蟒頭打去。心一亂,便少了準頭,打在蟒脊上面,沒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負痛發威,來勢更急。眼看危機頃刻,誰知那蟒上有兩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聲,連頭帶身,似烏綾飛舞,旋轉而下,來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為急於應付當前切身危難,全神貫注那蟒,別的一切俱未看清,見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連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轉憂為喜。

原來那蟒躥上崖時,與它對敵的大虎,也喘息過來,見有可乘之機,如何容得,早將四足一縱,便到巖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張開虎口,一口將蟒尾緊緊咬住。蟒因負痛,回頭一見是虎,蟒尾巴被緊緊咬住,不顧得再吃生人,連忙回身應敵。偏那蟒鱗又堅,蟒皮又韌,虎的來勢與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雖然穿鱗透皮,急切間,卻拔不出來,又咬不斷。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內攪得生疼,虎一負痛,便亂扯;蟒更是負痛,也亂神亂卷,兩下里都亂做一堆。不一會,蟒身又將虎纏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張不開來,這番卻脫身不得。所幸蟒痛極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纏時無法圈住虎的兩條前腿,虎爪一路亂抓,那蟒越加痛極,急切間咬不著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將虎的後股緊緊咬住不放。

且不說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說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條公的,比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與虎想持,雙方鬥得力倦,一個盤著,一個蹲著,發一陣威再鬥。當適才那條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時,雙方正鬥得熱鬧,不知怎麼一來,虎身又被蟒纏住,這次卻是兩頭相對,錯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見蟒頭在前,躥了過去,昂頭便咬,一伸兩隻前爪,竟將那蟒的頭頸抓了個死緊。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將虎箍死。虎一負痛,透不過氣,兩爪一鬆,蟒頭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暈了頭,如不回頭來咬,就這一陣用力緊束,也是有勝無敗;偏是急於報仇,這一回頭去咬虎頭,恰好橫著,方能繞過。那虎鬆了仇敵,本已憤怒到了極點,一看來咬,猛地虎口一張,雙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個正著。雙方都不肯放,誰也張不開口,只聽虎鼻中一片嗚嗚之聲,兩虎兩蟒分作兩對,糾纏做了兩堆,在月光底下,帶著砂石翻滾不休。

這一場惡鬥,只看得元兒、甄濟目定神呆,驚喜交集。直到斗轉參橫,東方現了魚肚色,見下面二蟒二虎糾纏越緊,勢子卻由緩而慢,漸漸不能轉動,才行覓路縱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經氣絕。一個口中紅信吐出多長,身子緊束虎身,目光若定;一個瞪著一雙虎目,虎口咬緊蟒的頭頸不放,虎虎若生。雖俱死去,依然猛惡可怖。又見另外一對,蟒身被虎咬緊,脫身不得,下半身鱗皮被虎抓得稀爛。那虎雖被蟒咬,毒發身死,口仍不開,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雖還是緊咬虎腿未放,身子卻在動彈,並未死去,一見人來,一陣屈伸,似要脫身追來。

甄濟嚇了一跳,連忙退步按劍時,元兒道:“那虎將它尾巴咬住,身上纏了許多圈,就是活,你還怕它怎的?師父說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寶劍借我,就勢殺了它,取出來帶走。”說罷,不俟甄濟答言,搶過劍,便往蟒前走去。甄濟忙喊:“不可造次。”

拔腳追去,見那蟒見了元兒還待掙扎,早被元兒舉著那柄吹毛折鐵的長劍向蟒頭一揮,立刻一股鮮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頭連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時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樣拔不出來,所以逃走不脫。元兒舉劍一路亂砍,連蟒頭砍了個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喪氣。恐那蟒再活回來,也給它找補了幾劍,才和甄濟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隻:最小的一隻,一起頭便被甄濟用劍刺死;最大的一隻,被元兒斷劍刺死;另一隻被元兒用石頭打死;剩下兩隻,俱與兩條烏鱗大蟒同歸於盡。二人無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盡精疲,飢渴交加。甄濟比元兒還要來得疲敝,幾乎走路都要元兒攙扶。

二人先到元兒放包袱的所在,取出乾糧,飽餐了一頓。元兒又取來山泉,一同痛飲個夠。吃飽喝足,才略覺精神好了一些,這才互說入山之事。

元兒的事已然表過不提。那甄濟為人,本有心計。乃父被陷那日,在街上遇見衙中熟人報警,雖然自己僥倖避開,卻聽說父母全傢俱被拿去下監,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

當時痛不欲生,本想憑著自己本領,劫監救出父母。一則孤掌難鳴;一則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沒有了活路。自己新歸不久,親族父執俱都不甚相熟;再說案關叛逆,誰敢出頭?只有姑父裘友仁是個至親骨肉,人也熱誠任俠,無奈他平素從不與官場中人往還,找也無用,弄巧還連累了他。思來想去,徒自悲痛了一夜。正無法想,又聞風聲甚緊,官府正在到處搜查自己下落,越發驚慌,欲知甄濟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6:54


第 四 回 棲遲古洞 半夜得奇珍 軫念良朋 穿晶歷絕險

話說甄濟不敢在城裡多延,怕貽禍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個小時同窗至好的家內。雖是個尋常耕讀之家,沒什力量,家道還算富有,人也義氣。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筆錢,到了晚間,先冒險前去探監,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設法。那友人覺事太行險,勸他不住,只得給他備了些金銀。又給收拾了一個小行囊,準備探完了監,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過去,甄濟施展輕身功夫,到了監內,對禁卒一番威嚇利誘,居然容容易易見著他的父母。因是關係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鎖較重,防衛周密外,倒還未受什麼大罪。一見兒子冒險探監,俱都大吃一驚。甄濟因出入這般容易,又想起劫監之事,便和他父母說了。甄濟的父親一聽,越發憂急,再三告誡:此事萬不可行。雖說自己案情重大,並非沒有生路,同寅和京裡頭,俱都有人可託。若是劫監,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滅門之禍,還要株連九族親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雙雙碰死。並說:“事發時已買通禁卒,託親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準備萬一事若不濟,替甄氏門中留一線香火,便是孝子。”

甄濟跪著哭求了一陣,見若再固執,父母立時要尋短見,萬般無奈,只得忍淚吞聲,拜別出來,又將帶來金銀,給了十分之八與禁卒,再三叮囑,好好照應,不許走漏風聲;不然寶劍無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樂得應許。甄濟還不放心,又怕本官為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徑直飛入內衙,持劍威嚇知縣。說事情非他發動,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許株連甄家親友;並要他善為彌縫,向上司呈復。

那縣官姓楊,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願多所株連。再經這一嚇,哪裡還敢生事招禍。不但沒有牽絲扳藤去興大獄,反倒在搜查黨羽的呈復中說: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幾乎不通往來。此次剛一辭官回家,就奉密令,將他全家拿來收監。

細查並無黨羽,只有一子,遊學在外未歸。”不知去向。請求通令一體緝拿歸案等等。

就此遮蓋過去。所以甄家親友,連友仁那等至親,縣中俱未派人去過問,這且不說。

那甄濟離了縣衙,連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見友仁一面,再作計較,猛想起:“那日元兒曾說,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銅冠叟是個異人。自己與方氏弟兄雖是初交,卻有同盟結拜之雅,何不徑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禍,還可求他設法,想條妙計,搭救父母,豈不是好?”想到這裡,甄濟見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跡,兩下俱有不妥,索性連友仁也不見,徑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銅冠叟。主意打定,便避開環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長生宮後懸崖之下奔去。

元兒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後,還未與甄濟見過,所以甄濟並不知方、司兩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為方氏弟兄每日還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邊,候到日中,仍無方氏弟兄蹤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時人蹤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幾口乾糧,想了想,竟和元兒入山時打了一樣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誤走百丈坪那條路走。以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趕路,算計不消三兩個時辰,便可趕到。

誰知他比元兒所遭遇的還苦。一過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谷之內,越繞越遠,越走越糊塗。一連走了三日三夜,始終沒有找著路徑。連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夠。這還不算,帶的乾糧,因為行時匆忙,只圖省便,僅敷一天多用,萬沒想到要在山中奔馳數日。頭一天因為動身時晚,走至天黑,雖然覺出路徑越走越不對,心中還不甚著慌,乘月又尋了一陣,便找了個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間,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糧僅夠一頓,才著起急來。因要留著最後充飢,不敢再吃,勉強尋些山果吃了。當夜仍尋巖洞宿下。

如此辛苦飢疲,在山中亂竄,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處山環,連山果都無從尋找,只得把最後一頓乾糧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覺飢疲交加,忽然遇見那隻被他用劍刺死的小虎。剛將虎刺死,便被那四隻大虎聞得小虎嘯聲追來,將他包圍。

先前那隻小虎已難對付,何況又來了四隻大的。四顧無處逃生,只得負巖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黃昏,才遇元兒趕來,將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轉動。

二人見面,吃喝完了,說完經過。重勞之後,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濟只帶著一個小包,內裝兩件換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銀兩,圍在腰問,打虎時並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兒一個包袱,乘著月夜去尋住所,走出不遠,無心中竟將那虎的巢穴尋到。雖然五虎俱斃,仍恐還有餘虎回來,無奈除此之外,別的巖洞俱汙穢卑溼,不能住人,只有這個洞穴又幹燥又寬大。元兒終究膽大,便將包內火石油蠟取出點好,將洞角虎毛獸骨撥開,鋪好行囊。又去搬來了幾塊大石,將洞堵好,一同就臥。元兒年輕貪睡,甄濟更是死中逃生,極勞累之餘,一旦安安穩穩睡在地上,覺著舒服到了極點,一倒頭便已睡著。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轉來,且喜一夜無事。元兒取出於糧、臘肉飽餐一頓,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準備尋路前進,甄濟忽然失驚道:“昨晚聽你說,方,司兩家已遠離開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們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說路走,這數百里未曾走過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擱了兩天,再添上我,這點乾糧如何夠吃?山中又無處購買,不比前山宮觀廟宇到處都是,隨地均不愁吃。我這幾天已然吃足了苦頭,這卻怎好?”元兒道:“管它呢,我們自有天保佑。猶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圍,怎會遇上我來?又會平空鑽出兩條烏鱗大蟒,代我們解圍呢?”一句話將甄濟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頂好的糧食,我卻忘了。”元兒也想起道:“你不是說那死虎麼?只恐被蟒咬過,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濟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後兩隻,不是還有三隻麼?這一想起,不但虎肉夠我們用的,連日我都覺著山中寒涼難受,那虎皮豈不也可用麼?天已不早,我們快走,招呼給別的野獸吃了去。”說罷,二入便興高采烈地往昨日殺虎之處奔去。

好在相隔不遠,一會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纏著躺在地上,並無野獸動過。二人只甄濟有柄長劍,元兒的劍半沒虎口,斷的半截也不知遺落何所,因是頑鐵,也懶得去找。便由甄濟將那先死的三隻虎皮剝下,揀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幾大塊,卻沒法拿走。

甄濟想了一想,見路側生著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細的竹竿,削去枝梢。將兩人包袱併成一個,勻出一根麻繩,將虎皮三張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將肉穿起,連包袱一齊分懸在竹竿兩頭,挑起上路。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走沒多遠,忽見前面兩峰對峙,中現一條峽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條峽谷和來路外,俱是峰巒雜音,叢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巖壁削,無可攀援。明知路徑越走越不對,但是對的既已尋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峽谷還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試一走著再說。

二人替換著挑著擔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著可以立腳的高處,元兒便放了擔子,縱身上去眺望。滿心以為從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見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時便可以到達。卻不知前兩日錯走螺旋谷,已然早岔過了去百丈坪的路徑。再一進這峽谷,更是越走越岔遠了。

二人入谷以後,見兩峰巖壁上全是藤蔓古樹,雖是深秋天氣,因蜀中氣候溼暖,依舊是一片肥綠,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卻是個淡紅沙地,寸草不生,時有丈許高沙堆阻路。二人連越過了好幾處沙堆,忽然不見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陰沉沉晦暗起來。

抬頭一看,才知谷徑正走到窄處,兩面危崖峭壁,排雲障日,只能看見一線青天,時有白雲在頂上片片飛過,陽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陰暗。路雖還直,只是數里以外的盡頭處,隱隱似有數十丈高一個石筍將路攔住。空山寂寂,說話走路,襯著那谷音應和,入耳清脆,越顯景物幽悶,使人無歡。

漸行漸近,果然前面有一個小峰將路塞住,形勢又是上豐下銳,無法攀越。走了好些時候,走的卻是一個死谷。甄濟氣得將擔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聲:“背時!”

元兒終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鑽向峰的後面。不一會探頭出來,歡呼道:“路有了,寬大著呢。大哥快來。”

甄濟聞言,連忙挑擔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並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經了地震,從山頂折斷下來,倒插在地上。雖將山谷的口堵死,還算側面有一個缺口,約有三尺方圓。鑽將過去一看,陽光滿眼,豁然開朗。外面雖然依然兩面是山,中間卻有一條極平曠的大道,也是沙地,沒生草木。到處都生著一叢一叢的竹子,高的才兩三丈,粗只寸許,根根秀拔,迎風搖曳。二人先一辨認日色和時間,彷彿岔走了一些。元兒又跑到側山頂上望了一望,哪裡有百丈坪的影子。下來彼此一談,反正走錯,索性發一發狠,給它來個錯到底,就照這條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著,難道還走不出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發祥之地,前山固是宮觀林立,便是後山隱僻之處,也常有高人結茅隱居,只要遇上一個,便有法想。

因為走了半日,俱覺腹飢體乏,元兒便去撿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鍋魁吃。甄濟道:

“肉多糧少,不知何時走到。我前兩日先遇上野獸,不知打來吃,幾乎餓死。我們還是多吃肉,少吃鍋魁吧。”

元兒帶的乾糧,原有炒米、鍋魁兩種,另外還有四匣糖食糕餅和三簍兜兜鹹菜,幾塊瘦臘肉巴,兩塊生臘豬腿。因有這許多東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贅。除了臘肉巴和炒米外,連鍋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兒因為銅冠叟愛吃此物,司青璜走後無人會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帶去孝敬師父的。餘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兩家的禮物。昨今二日打開時節,甄濟只看見許多大包小包兒,聽元兒說是送人的禮物,也沒細問,因此屢以食糧為慮。

元兒笑道:“大哥莫發愁。論說我吃的東西,還算走時母親給我多帶有好幾倍,直到包袱、考籃都裝不下了為止。走這幾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東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萬分不得已,我也不願動。早上一說到糧食,就忙著去割虎肉,也沒顧得談這些。真要是沒得吃的話,難道看著吃的去餓死?這十幾個鍋魁,加上虎肉,還夠我倆人吃好幾頓。再走十天,就算什麼東西都吃完了,我們再煮生臘肉來吃,也還夠四五頓呢。不想母親連鍋和針線刀剪都逼我帶著,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當時我雖不敢強,心裡著實嫌帶這些零碎麻煩。幸而我初走得累贅時,因是母親親手料理;不捨得隨便丟棄。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說不定別的也許用得著。樣樣都齊全,你還怕什麼?”甄濟聞言,才放了心。

元兒又將所帶之物詳細說了。一面說,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將虎肉切成薄片,用劍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鍋魁,胡亂吃起來。元兒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臘肉巴和兜兜鹹菜來。兩人越吃越香,吃了一個大飽,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飲過了一頓山泉。人谷之時,山麓曾有小溪,因為不渴,所以未飲。這半日工夫,經行谷中,雖未見水,因不思飲,也未留意。這餓後大嚼,所吃的東西像虎肉、鍋魁、辣鹹菜,無一不是乾燥逗渴之物,還未吃完,便覺口中有些發乾。先是因為二人連日走到那裡,都遇見溪澗泉瀑,並不著急,以為走到路上,前面自會遇著。誰知走了個把時辰,兩山林木雖是茂密,泉源卻無一個。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陽猶烈,又從幽谷陰涼地裡走出來,走入陽光之下,身一發熱,口裡更幹,真是奇渴難耐。只急得元兒在前面一會蹦上這面山崖,一會蹦向那面高崗,到處尋找溪澗泉源,總尋不見。一會又奔回來,挑了擔子,由甄濟前面去找。二人是越著急越出汗,口裡似要冒出煙來,漸漸有些頭暈心煩。比起昨日身臨絕險,飢疲交加,還要難過。幸而俱是天生美質,若換旁人,早已不能行動。似這樣支持到了黃昏月上,始終未見一滴水。總算太陽下去,山中氣候早晚懸殊,一不再熱,還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輕大意,渴極尋水,只顧前趕,不顧別的。路徑越錯越遠,毫不覺得,也未算計走有多少裡數。未後乘月趕路到了一處,見兩山漸往中間擠攏,不過形勢不與午間走的峽谷相似。兩山都是上尖下廣。一輪皓魄漸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風徐來,雲霧上升,銀光四射。襯以竹石幽奇,峰巒雄秀,越顯得清景如繪,美絕人間。

二人正苦煩渴,甄濟走在前面,忽聞遠遠泉音淙淙。因為起初盼水大切,有時聽見松濤竹韻,也疑泉聲。及至找到,只見老松吟風,翠竹凌雲,水卻沒有涓滴。這次以為又是聽錯,漸漸越聽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遠。連後面元兒也都聽到,趕奔上來,急問甄濟:“可曾聽見水響?”甄濟答道:“聽是有點聽見,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兒急道:“你真糊塗,聽得這麼真,還怕找不到?我猜這水定離我們不遠。這副擔子就放在這裡,先找到了水,喝夠了,再回來拿。”甄濟道:“裡面盡是吃的,要遇見野獸來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動,我們把東西都聚在中間,抬著走吧。”元兒道:“這半天工夫,連個狼、兔通沒遇見,偏這會有野獸?我不是挑不動,只是壓得和你一樣,有點肩疼,又加渴得心煩。既怕丟了,還是挑了走吧,這點點東西,還用人抬?”

二人水雖尚未到口,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裡只管問答,腳底下卻走得飛快。元兒還催甄濟先走,甄濟卻說:“我們俱在患難之中,應該有福同享。現在水聲越近,知在前面無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飲,何必忙這一時?”元兒道:“我卻不像你這般迂法。如這會不該我挑,我便趕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濟聞言,便要接過來挑,讓元兒趕到前面尋水先飲。元兒卻又不肯,答道:“只一點點東西,卻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還沒看見一滴呢,哪能就定了準?你要和我同飲也可,你倒是先到前邊去看清楚呀,難道誰還說你偷嘴先飲?”

二人正在說笑,元兒倏地歡叫一聲道:“在這裡了!”說著忙將擔子往山麓一放,一縱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濟隨元兒跑處一看,離地兩三丈山腳腰處,橫著一條白線,月光之下,彷彿一條銀蛇閃動。不由喜出望外,也隨著一墊步,往上縱去。元兒已在地上捧了兩下,因水大薄,沒有捧起。站起身來,順著那條銀線,往高處便跑。

原來那道銀線正是從前面流來數寸粗細的一道山泉,流行之處,正是橫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來寬的天然石埂,當中又微微有點凹。水雖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環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條細長銀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寬,那石埂凹處只有寸許來深。

元兒究竟是生長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淺水不乾淨。捧了兩下,沒捧起,覺水很涼,知道近處必有泉瀑,便站起身來,順水流處的源頭跑去。沒跑二里,便見半山坡上有一峭壁當前。忽聞琤琮轟隆之聲,宛如敲金擊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從離地數尺高的巖壁縫中激迸出來,斜射到離壁丈許遠近的一個石糟裡面。那石糟是長圓形,想是日受急湍衝射而成。最深處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裡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經射落槽中,便激濺上來,再落到槽外地上,順山形化作無數道大小匹練銀蛇,往四下流去。元兒先前所見,便是股最細的。石槽大小數尺,四面水氣蒸騰,廣有丈許。圍著一圈,都是濺玉噴珠,星花飛濺,低昂如一。水氣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條銀龍,籠以輕綃霧毅。那轟轟發發的瀑吼,水珠擊石的碎響,與那草際裡潺潺幽咽的繁聲融成一片,又宛如黃鐘大呂之中,雜以籤簧細樂。真是又好看,又好聽。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涼意;被水氣一侵,不必牛飲而甘,已經減了一大半煩渴。

元兒耳聽泉簌,目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霧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來則甚。一會甄濟趕到,見元兒還未動手,便道:“你怎還不取水喝,莫非還等我麼?”

元兒笑嘻嘻道:“哪個等你?這水太好了。”說罷,將手伸人霧裡,水未夠著,兩袖已經透溼。甄濟道,“這樣哪裡吃得到嘴?”元兒又要往那發源的壁下去接。甄濟又道:

“水勢這樣急,那裡還是不行,白把衣服濺溼。流在地下的又不乾淨。這邊來吧。”說罷,挑了一處濺出水氣外面的幾股尺許高,時低時昂的細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

再兩手合攏,捧起來飲。元兒也如法施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涼,二人飲未幾口,上半身已是透溼。元兒又嫌不盡興,一賭氣站起身來,打算回去取東西來盛。猛一眼看到身後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對那發水的巖壁。洞前還有一塊岩石突出,形如平台。連忙止步,將身縱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們有好地方住了。”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飛身而下,往來路便跑。

甄濟見元兒渾然一片天真爛漫,再加上天生異稟奇資,不由又愛又羨。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沒看清,便定主意,萬一藏有蟲蟒野獸,豈非禍事?便將身畔火種取出,尋了些枯枝點燃,一手拔出寶劍。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勢奇秀非常。見洞口甚寬,入洞一看,不但寬大平坦,石壁潔淨,裡面還有一個洞口。洞內卻是一間經過人工佈置的石室,還有兩張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濟看完出洞,遠望元兒挑著擔子奔來,一到面前,便高聲問道:“我見你持火從洞中出來,適才沒顧得細看,洞裡乾淨麼?”甄濟笑道:“也沒見你這樣火爆脾氣。看也沒看清,知道里面有蟲蟒野獸藏著沒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訴你說,你進去看了,還更要把你喜歡壞了。”元兒忙放下擔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縱去。甄濟笑答道:“忙什麼?現在肚子有點餓,我們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邊吃邊說,吃完再看去,也還不遲。”說時剛要去拉元兒,元兒已縱到那石台上去,正撿起甄濟那束殘餘的枯枝,要取火種來點。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來,你聽這是什麼響?”

甄濟側耳一聽,只覺那水聲貼耳。先並未聽出什麼,以為元兒在上面聽見什麼蟲子的鳴聲。縱身上去,問在哪裡。元兒手指前面近處說道:“你看那又是什麼,這樣亮法?”甄濟向元兒手指處一看,只見相隔約有二里之外,兩山之中,有一道橫的白線,似向前移動,漸漸由短而長。一會又似往回退,但轉眼之間,又伸出好多。一則適才在下面,因為離山泉太近,為泉聲所亂;二則那白線也越來越近,耳中也聽得一片轟轟發發之聲,恍如萬馬千軍殺至,山鳴谷應,甚是驚人。同時那白東西已不能稱它為線,月光下看去,簡直如一條雪白色的匹練拉長開來一般。

正在驚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麼東西,元兒忽然失聲道:“莫不前面是條大河吧?”

甄濟聞言,再仔細定睛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來了,這可怎好?”

一言未了,那白東西已經卷到二人腳下不遠,前面潮頭高有數丈,澎湃奔騰,聲如雷轟,波翻浪滾,洶湧激盪。近山麓一帶的林木石塊挨著一點,便被急浪捲了去,隨著浪花四散飛舞。轉眼之間,水勢便長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處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離下面約有數十百丈高下,所以還不至於妨事。只是來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進退兩難。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巖洞過夜,如果碰到,連做鬼都不知怎麼做的。

元兒先還當作奇觀,只顧觀看。及見轉眼之間,平地水深十數丈。波瀾壯闊,聲勢滔天,又一想到來去的路都為水斷,才著起急來。想到下面行囊,忙著去取時,忽聽甄濟在下面喊:“元弟快接著,風雨立刻就來,還得預備火呢。”原來甄濟看出山洪發蛟,深恐行囊被水沖走或淹溼,早拔步縱身下去。好在東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從竹竿上取下來,往上便丟。元兒一一接著,頃刻便完。甄濟忙縱身上來,說道:…快把東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隱,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劍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說,早將東西送入洞內,又忙著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會,便拾了不少。

這時狂風大起,水嘯如雷,連對面說話都得大聲。二人還想再多拾點時,忽見月色一暗,抬頭一看,月亮已然隱人烏雲之中,依稀只見一些月影。甄濟不及說話,拉了元兒往洞中便跑。剛一進洞,元兒一腳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腳踢開,倏地一道電閃,在腦後亮了一亮。接著便是轟隆一聲,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裡搖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連忙拔開洞口松枝,跑人洞去。

取出火種,揀了幾枝枯而易燃的先行點好拿著。

元兒一見外洞,已是心喜;再到裡面看見那間石室,更是喜得連當前憂危全部忘卻。

請甄濟拿著火把,在石床上打開包袱和提籃,先將燭取出點好,然後將行囊鋪在床上。

又將吃食和應用的鍋取出,說道:“今晚雷雨,少時必定天涼。且弄點熱水,泡碗炒米下乾糧,省得乾巴巴的。”甄濟聞言,也自高興,端了那小鍋便走。說道:“這取水的事,你卻不行,你生火吧。”元兒將火生著,甄濟才一手端鍋,一手夾了衣服,赤著上半身進來,身上並未怎樣沾溼。

元兒聽外面雷聲仍是緊一陣,慢一陣,轟隆轟隆打個不休,雨勢想必甚大。便問:

“接點雨水,怎去了這一會?”甄濟道:“你哪知道,這雨水哪裡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適才因見那雨偏東,這洞外岩石恰好是個屏蔽。況且這頭一陣雨大而不密,幾點灑過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見,須等有電光閃過,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陣雨已止。我反正脫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頭上,順手抄了一滿鍋,依然借電光照路回來。剛到洞前,大雨便傾盆而下。我那年隨家父在貴州山裡打山人,也遇見過一次出蛟,卻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勢子。那次水卻是蛟一出過便退,不知這次怎樣了。”

元兒隨手將鍋接過,坐在火上,笑道:“先時我們想一點水都沒有,如今到處是水,又恨它了。幸喜還有這麼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濟一面穿衣,一面隨口答道:

“洞倒是好,只是門戶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無法搬石堵門。睡時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說之間,元兒嫌那松枝太長,正拔出甄濟的寶劍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見一個似人非人,渾身漆黑,長著一對綠黝黝眼睛的東西,當門而立,伸著兩支毛臂,似要進來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無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驚。因為甄濟就站在那東西的前側不遠,元兒口裡喝得一聲:“大哥快過我這裡來!…身子早已如飛縱將過去,朝那東西當胸一劍。當時用力太猛,覺得撲哧一聲,似已穿胸透過身中。只聽那東西負痛呱的一聲慘叫,掙脫寶劍,如飛逃去,接著便聽洞外崖下似有重東西叭的響了一下。

甄濟雖只看見一點後影,沒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嚇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觀看,只得劍不離手,二人替換飲食,在室內戒備罷了。

甄濟終恐一個不留神睡著。想了半天,見那兩個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動,床如豎起來,正好將門堵上。等了一會,始終不見那東西來,二人吃完之後,便合力將床移了一架過來,將石室的門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鍋。估量那石床足有幹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萬一有警,也可聞得鍋聲驚醒。室中松枝尚多,無須到室外再取。將火添旺,燭也不熄。一人持劍守夜,輪流安睡。

先是甄濟睡了一陣,醒來見室中昏黑,叫了兩聲元弟,不見答應。心內一驚,連忙起身摸著火石、毛紙,點燃一看,見元兒坐在石几上面,業已靠壁睡著。一手拿著寶劍,一手拿著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蠟淚成堆,爐火無溫,全都熄滅。正想呼喚,元兒也同時驚醒,見室中有一點火星影子移動,剛喝得一聲,甄濟已出聲答應。元兒道:

“大哥你不去睡,卻在黑暗中摸索,我差點沒拿你當了鬼怪。這爐火是幾時熄的?”甄濟笑道:“你守的好夜,幾時熄的,還來問我?適才叫你先睡,你卻非讓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著。這般粗心大意,連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沒動靜。”說時,見手上火紙將熄,便取了一根松柴點上。

元兒笑答道:“我記得也守了好些時,見你睡得太香,想是連日太累,不忍心喊。

連添了三次爐和兩支燭,未一次又添火時,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著了。這石洞真奇怪,也不覺冷,只是肚子有點餓呢。”甄濟道:“照你這一說,莫不是外邊天已大亮了吧?”

元兒道:“對了,我帶的這燭,俱是從成都買來的上等心芯堅燭,在家夜讀時節,一支要點好幾個時辰。我又睡了一會。這洞裡昏黑,我們把石床搬開看看。”甄濟道:“你先不忙,把火燭都生好點燃再說,知道外面有什麼東西伏著沒有?”

當下二人一齊動手,將石床輕輕搬開,站上去探頭出去一看,外面並無動靜,洞口已露天光:才將石床放向一邊,一同走了出去。未達洞口,便聽濤嗚浪吼,響成一片。

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齊山腰,濁浪如沸,黃流翻騰。石壁上那一股飛瀑,山洪暴發之後,分外寬大。天上陰雲密佈,細雨霏霏,遙山匿影,遠帕雲低,左近林木都被煙籠霧約。倒是近山一片,經昨晚大雨沖刷之後,越顯得沙明石淨,壁潤苔青,景物清華,別有一翻幽趣。

二人見水勢未退,去路已阻,小雨還下個不住,天上沒有日光,也辨不出時光、方向。知道一時半時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腳底石地凹處聚著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兒記得昨晚一劍彷彿當胸刺過,跟蹤到了巖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後來找到近水坡旁沙凹裡,同樣也有一汪水,猜是那東西負傷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溼衣,又覺飢渴,便同回洞內,取了個鍋,抄了一鍋水。

甄濟凡事慮後,看目前形勢,前途茫茫,恐多費了應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後,便對元兒道:“山柴取之不盡,雖說經雨溼些,好在昨兒所取甚多,足敷數日之用,不妨整日點旺。那燭要防緩急,只可點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經久,暫時還是拿它充飢吧。”

元兒先就開水將餘剩的炒米泡來吃了。然後取了一塊虎肉,到水中洗淨。因嫌肉淡,打開了一簍兜兜鹹菜,將虎肉一切,放人鍋內,一同煮熟。鍋小煮不得許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過方氏弟兄傳授,所攜虎肉全是極肥嫩之處,少時便都爛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將昨晚取出來還未吃完的鍋魁,泡在肉湯內來吃,那鍋魁連經數日,非常堅實,經這鹹菜虎肉湯一泡,立時酥透。再加上湯,既鮮而不膩。湯中鹹菜又脆,又帶點辣味。真是其美無窮,直吃得一點餘瀝都無才罷。

元兒笑道:“往常在家裡,吃雞湯泡鍋魁,哪有這等好吃?這都是那鹹菜的功勞。

那鍋魁也還有幾十個,擱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樣吃吧。”甄濟道:

“照你這麼說,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兒笑道:“你不說一半天走不成嗎?這般好的地方,如非尋師學劍,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親遊山一樣,我真捨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門下,不知金鞭崖風景比這裡如何?我如萬一學成劍術,和我姑父一樣,非到這裡來隱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沒個名兒,我們何不代它起一個?口裡也好有個說頭。”甄濟道:“看此洞設備齊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藥灶無不溫潤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養性,豈能沒有一個洞名?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

元兒道:“它有它的,我們起我們的,這還怕什麼雷同不成?依我想,這洞背倚危崖,下臨峽水,又有飛泉映帶成趣,可稱三絕。”話未說完,甄濟便搶說道:“絕字不好。況且那峽谷之水,原是山洪暴發,莫看水大,說收就收,幹得點滴俱無。再說濁流滔滔,也不配稱一絕。若在那飛泉上想主意命名,倒還有個意思。”

元兒道:“單從飛泉著想,不能概括此洞形勝。我看峽水雖是渾濁,倒也壯觀,不可不給它留個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絕不好,莫如我們將幾處風景,挨一挨二都給它們起個名字,豈不是妙?記得昨日我們原是渴得心煩,到了泉水底下,水還沒到口,便覺身心爽快,遍體清涼。那有飛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滌煩坡好麼?”甄濟叫好道:“這名字倒想得好,彷彿十志圖裡也有這麼一個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滌煩,那飛泉像半截銀龍,籠上薄絹,就叫它做玉龍瀑如何?”元兒道:“玉龍瀑倒像,也恐與別處重複。

我們昨日到來,已是夕陽在山,飢渴疲乏之極,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巖如何?”甄濟道:“古詩原有‘山氣日夕佳,飛烏相與還’之句。這名字真起得好,也從未聽見過,想來不致與人重複,倒是這洞要想個好名字,才相稱呢。”元兒聞言,也不作聲,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來,笑道:“有了,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濟道:“語意雙關,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

那峽谷數十里遠近並無樹木,可見山洪時常暴發,起落無定。大漠有無定河,這裡有無定峽,倒也不差。現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為定,不必再費心思。長安雖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餵飽,還得設法算計出路才是。”

說罷,二人攜手同出洞外。見細雨雖止,風勢卻大,狂風怒嘯,濁浪翻飛。遠近林木叢莽,被風吹得似波濤一般起伏搖舞。山禽不鳴,走獸潛蹤。天陰得快要低到頭上,又沒有日色,也不知道時間早晚。耳觸目遇,盡是淒涼幽暗景色。元兒涉世未深,雖然也有許多心思愁腸,想一會也就放過。甄濟卻是身遭大變,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連日曆盡憂危,又遇上這種蕭條景色,益發觸動悲懷,心酸不能自己。元兒見他雙目含淚,明知是惦記他父母吉凶禍福,但是每一勸慰,越發勾動他的心懷。只得故意用話岔開道:“我們現在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這山頂上面,昨日天黑風雨,沒顧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許能繞走過去呢。”

甄濟因昨天看過日影,又在最高之處觀察過,那山形斜彎,與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過對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尋出一條路外,要由這山頂上繞上前路,實難辦到。峽谷水面又闊又深,二人都不會水。即使伐木橫渡過去,對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難攀援。

如溯峽而上,縱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獨木之舟,那種逆流急浪,也決難駕木前進。甄濟救親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濟,總恨不能早早見著銅冠叟,求問個決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又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還不知由那裡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難。正在愁思無計,聽元兒一說,心想:“反正路已走錯,此時被水隔斷,不能動身,上去看看也可。”當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這山下半截是個斜坡,越往上越難走。雨後路徑又滑,沙中蓄水,時常將足陷在裡面。上走還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頂雲生,煙嵐四合,霧氣沉沉,漸漸對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為雲霧所困,只得敗興回來。並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勸勉,談了一陣。山雲始終未開,峽谷中的洪水反倒漲大了些。二人無計可施。坐有好些時,直到二次腹飢,回洞弄完飲食,天才真黑了下來。這一晚照舊用石床堵門,輪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內,不覺數日。二人接連想了許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終未退,風雨時發時止,天氣終日陰晦。連元兒也厭煩起來,甄濟更不必說。且喜吃的東西還帶得多,洞中又溫暖如春,不愁飢寒,否則哪堪設想。最後一日,元兒因聽甄濟之勸,珍惜蠟燭,不敢多點。白日不必說,就是夜間,也不過將爐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兒為最。每日在暗處,不覺視為故常,漸漸不點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該元兒有這一番奇遇。那洞內石榻原是兩塊長方大青石,有兩三面是經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時元兒和甄濟輪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塊移來封閉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後,始終沒有發現別的怪異。三四天過去,甄濟見元兒貪睡,每次醒來,他總是在爐旁石几上睡熟。輪到自己守時,也往往不能守到終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時醒轉居多。既幾晚沒有動靜,頭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負傷死在水裡。從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誰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勞逸不均。

過了兩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來費勁,便改用那小的。當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將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閉洞穴。睡到半夜,元兒獨自醒轉。雖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裡還想再睡片時。偏在這時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親因是至親骨肉,恐怕連累,將自己打發出門,往金鞭崖投師,學習武藝。雖然當年姑父回家,只不過說家運今年該應中落,自己也在此時內離家,並無別的兇險,到底父親免不了許多牽累。

如今自己困守荒山,兩頭無差,也不知父親的事辦得怎樣?舅父母可有生還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達金鞭崖?倘若司明這幾日又去探望,母親問知自己尚未與他父子相見,豈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煩,便坐了起來。見甄濟睡得正香,也沒驚動他。想取點鍋中剩水解渴。剛剛走到灶前,猛見灶那邊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團淡微微的白影。元兒心中奇怪,便將寶劍拔出刺了一下,鏘的一聲,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動。先還疑是劍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別處。誰知劍尖到處,火星飛濺,聲音卻啞得多。又用劍往有白影處撥了兩下,除聲音與別處不同外,空洞洞並無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尋水時,才想起那口小銅鍋,睡時已放在堵門的小石榻頂上。方要縱身去取,忽聽地地兩聲,音雖微細,聽得極真,彷彿從那壁角間有白影處發出。心中一動,決計查看個水落石出。

元兒忙往大石榻前摸著火石紙頭,點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處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處,有一個長圓形的細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獨那裡石色溫潤,白膩如玉,彷彿用一塊玉石嵌進去似的。拿劍尖一敲,音聲也與別處不同。元兒一時動了童心,想將那塊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圍與石相接處,只有一圈線細的縫,劍尖都伸不進去。便去取了一根燭來點上,放在地下,將劍往石旁洞石試刺了兩刺,劍本鋒利,石落如粉,那玉卻是其堅異常,連裂紋都沒有。想起甄濟曾說劍是家傳,能斷玉切鐵,越猜是塊好玉無疑。再往石縫一看,已顯出嵌放痕跡。便用劍尖照那長圓圈周圍刺了一陣,刺成了比手指還寬,深有寸許的縫隙。

剛住了手,甄濟已經驚醒,見元兒點起蠟燭,伏身地上,便問在作什麼。元兒已放下劍,將兩手伸入縫中,捏住那塊玉石的外面一頭,隨口剛答得一聲:“大哥快起來。”

兩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隨著沙之聲,那玉竟整個從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競是一塊長形扁圓的白玉,映在元兒臉上,閃閃放光。

甄濟連忙跳起,將燭取在手內一照,見那玉長有一尺七八,圍有五六寸寬厚,一頭平扁,一頭略尖,形如半截斷玉簪。通體沒有微暇,只當中腰齊整整有一絲裂縫,像是兩半接棒之處。元兒便請甄濟將燭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頭,用力一扯,立時分成兩截。

元兒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這未一頭,中間插著兩柄劍形之物。連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雙柄,長有一尺二三寸的兩口寶劍,劍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樸。喜得元兒心裡怦怦直跳。

元兒再將劍柄捏定,往外一拔,鏘的一聲,立時室中打了一道電閃。銀光照處,滿洞生輝,一口寒芒射目,冷氣森人的寶劍,已然到了手內。只喜得元兒心花怒放。隨著,劍上發出來的光華,在室中亂射亂閃。同時甄濟也在元兒手內,將另一口拔出。這一柄劍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鬚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連話都說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愛不忍釋。又各將那藏劍的兩截玉石細看。甄濟拿的那一截,空無一物。元兒所持半截,裡面還有一片長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幾行八分小字。就劍光一照,乃是“聚螢鑄雪,寒光耀目。寶之寶之,元為有德”四句銘語。另有“大明崇楨三年正月穀旦,青城七靈脩士天殘子將遊玄都,留贈有緣人”

一行十餘字。書法古茂淵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寫的一般。那兩口劍柄上,也分刻著“聚螢”、“鑄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會,元兒忽然笑著說道:“大哥,我的一口寶劍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斷了。正愁沒兵器用,如今難得尋見這麼好的兩口寶劍,就給了我吧。”甄濟聞言,略頓了頓,答道:“這劍本是你尋著的,又是一鞘雙劍,分拆不開,當然歸你才對。夭時想已不早,我們搬開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說。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殘子,必是一個世外高人,仙俠之流。既留有這一對寶劍,說不定還有別的寶物在這洞內。索性再細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緣遇合,豈不更妙?”

元兒聞言,越發興高采烈,當下將劍還鞘,佩在身旁。同將石床移開,因為還想細尋有無別的寶物,也不移還原處。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剛亮不久,凡日耽擱,那虎肉所剩無多。二人把它洗淨,加些鹹菜煮熟之後,甄濟去取鍋魁來泡時,忽然發現食糧除兩包糖食外,只夠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連陰不開,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別的事小,這食糧一絕,附近一帶連個野兔都沒有,如何是好?見元兒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兩口寶劍,拔出來,插進去,滿臉盡是笑容。聽說食糧將絕,也只隨口應了一聲,好似沒有放在心上。甄濟不由暗自嘆了口氣。

甄濟先將鍋魁拆散,下在鍋內,然後說道:“元弟,我們食糧將盡,來日可難了。

雖說還有些生臘肉巴,前路尚還遼遠。這水一直不退,雨還時常在下。吃完了飯,我們須及早打個主意才好呢。”元兒仰首答道:“飯後我們先將這兩間石室細細搜它一下。

今早有霧無雨,到了午後,也許太陽出來。山頂雲霧一開,我們便出去尋找野獸。只要打著一隻鹿兒,便夠吃好幾天的。我不信這麼大一座山峰,連一點野東西都沒有?”甄濟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裡知道野獸這東西,有起來,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沒有起來,且難遇見呢。我們這幾日,除了山頂因為有云未得上去,餘下哪裡沒有走到?這裡都被水圍住,幾曾見過一個獸蹄鳥跡?你總說天無絕人之路,可如此終非善法。少時雲霧如少一些,我們的生機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頂了。”

說罷,各自吃飽,除蠟燭外,又點起兩支火把,先將內外兩間石室細細搜尋了一個遍,什麼也未尋到。甄濟固是滿懷失望,無兒也黨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見日光雖已出來,山頂上雲霧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兒方說上去不成。甄濟道:“我想難得今日天晴,這雲倒低了起來,說不定雲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這半截山路,已然走過幾遍,我還記得,如今逼到這地步,只好穿雲而上。估計過了那段走過的路程,上面雲霧如還密時,那我們再留神退將下來,也不妨事。”元兒聞言,拍手稱善。

當下二人便各將寶劍拔出,甄濟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從雲霧中往山頂走了上去。

二人拿著兵刃,原為防備蟲蛇暗中侵襲,誰知才一走入雲霧之中,猛見元兒手上劍光照處,竟能辨出眼前路徑。甄濟便將自己寶劍還鞘,將元兒另一口劍要了過來,憑著這一青一白照路前進。

越往上雲霧越稀,頃刻之間,居然走出雲外。眼望上面,雖然險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嵐光似染,還未到達山頂,已覺秀潤清腴,氣朗天清,把連日遭逢陰霾之氣為之一法。只是鳥類絕跡,依然見不著一點影子。及至到了山頂上一看,這山竟是一個狹長的孤嶺,周圍約有二十餘里,四外俱被白雲攔腰截斷,看不見下面景物。

二人終不死心,便順著山脊往前尋找。走有四五里,忽見嶺脊下面雲煙聚散中,隱現一座峰頭。峰頂高與嶺齊,近峰腰處,三面凌空筆立,一面與嶺相連,有半里路長寬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雖在深秋,甚是豐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對著那峰觀望。元兒忽然一眼看到豐草之中似有個白的東西在那裡閃動。定睛一看,正是一隻白免,便和甄濟說了。甄濟聞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決不只一個兩個,我們切莫驚跑了它。”

當下二人便輕腳輕手,分頭掩了過去。

元兒走的是正面,甄濟卻是繞走到了峰上,再返身來堵。元兒先到,離那白兔只有丈許遠近。那兔原是野生,從沒見過生人,先並不知害怕。睜著一雙紅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來。偏偏元兒性急,見那兔甚馴,兩腳一使勁,便向那兔撲去,忘了手中的劍未曾還鞘。捉時又想生擒,落地時節微一遲疑,那兔被劍上光華映著日光一閃,吃了一驚,迴轉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兒一手捉空,連忙跟蹤追趕。迎頭正遇甄濟對面堵來,伸手便捉。那兔兩面受敵,走投無路,倏地橫身往懸崖下面縱去。這時崖下的雲忽然散去。二人趕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滿生藤蔓,下臨洪波。那兔正落在離崖數丈高下的一盤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嗚。

依了元兒,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尋找。甄濟卻說:“這是個彩頭,捉了回去,也好換口味。”說時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兒因見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嗚,不但沒有殺害之心,反動了惻隱之意。這幾天工夫,已看出甄濟脾氣,知他下去,那兔必難活命,勸說也是無效。打算自己下去,將那兔擒了上來,然後假作失手,再將它放走。便和甄濟說了,將劍還鞘,兩手援藤而下。身還未到藤上,便見那兔悲鳴跳躍,在那盤藤上亂竄,元兒越加心中不忍。剛一落腳,那兔又順著藤根往下縱去。元兒覺著腳踏實地,定睛一看,存身之處乃是一塊大約半畝的崖石,藤蘿虯結,苔薛叢生。方以為那兔墜入崖下洪波,必難活命,耳邊忽聞兔鳴。將身蹲下,手扳藤蔓探頭往下細看。只見離石丈許高下,也有一塊突出的磐石,比上面這塊石頭還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傷,正在且爬且叫。

元兒心想:“這樣崖腰間的兩塊危石,那兔墜在那裡,上下都難,豈不活活餓死?”

一看身側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髮根之處正在下面石縫之中,便援著那藤縋了下去。

見石壁上藤蔓盤生,中間現有一個洞穴。再找那兔,已然不見,猜是逃入洞內。他安心將那兔救走,便拔出寶劍,往洞中走進。那洞又深又大。元兒沒走幾步,忽聽甄濟在上面高聲呼喚。回身時,猛見洞角黑影裡有一發光的東西。拾起來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斬蟆獅以前看見火眼仙猿司明用來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樣,還有司家的獨門暗記。

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來,看看這個東西。”甄濟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來吧,只管在下面留連則甚?”元兒便將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穴,在裡面拾著司明飛弩之事說了。

甄濟聞說,便叫元兒稍候一會。先從上面拾了一些幹樹枝擲了下去,然後也學元兒的樣,援藤縋落。要過元兒所拾的暗器仔細一看,便道:“這東西一點鐵鏽都無,分明遺留不久。洞穴外面危壁如削,藤蔓叢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見,來此的人,決非無因飛至。我們人山以來,一連這麼多日子,總是悶在鼓裡亂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說不定誤打誤撞,成了巧遇,也許這裡就離他們住處不遠了呢。”元兒連贊有理。

這一來,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窮水盡之際,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詳地勢,決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時,再往附近一帶尋找。

兩人將折來的樹枝點燃,用一手拿著,另一手拿著寶劍,往洞中走去。裡面石路倒還平坦,只不時聞見腥味和大鳥身上落下來的毛羽。走到十來丈深處,忽聽呼呼風聲,火光影裡,似有一團大有車輪的黑影從對面撲來。甄濟一見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團黑影已從元兒頭頂上飛過。只聽呱的一聲怪嘯,直往洞外飛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東西帶起的一陣怪風撲滅。元兒方說那東西飛臨頭上,被自己手起一劍,彷彿砍落了一樣東西,正在點火觀察時,忽聽洞的深處怪風又起,黑影裡似有兩點火星隨風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劍在頭上亂揮亂舞。眨眼之間,那東西二次又從二人頭上飛過,劍光照處,似是一隻大烏。

待了一會,不見動靜,這才打了火石,點燃樹枝一照。那頭一個被元兒砍落的,乃是尺多長半隻鳥腳,爪長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堅如鐵。拿在洞石上一擊,立成粉碎。

幸而寶劍鋒利,閃避又急,否則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見了俱都駭然,越發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遠近,才見洞壁側面有一個丈許寬的凹處,鳥獸皮毛堆積,厚有尺許,知是怪鳥的巢穴。甄濟因洞中已有這種絕大怪鳥潛伏,便知定然無人通過。司明的暗器也決非自己遺失,想是用它打那怪烏,從遠處帶來,不由有些失望。前進無益,主張回去,在附近一帶尋找。元兒因百丈坪兩處來去相通,以為這裡也是如此,不肯死心,還要看個水落石出。甄濟強他不過,只得一同前進。走沒幾步,前面便有無數鍾乳,上下叢生,礙頭礙腳,越前進越密,後來宛如屏障,擋住去路。元兒便用劍一路亂砍,雖然隨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層又一層,正不知多厚多深。這才相信這洞亙古以來無人通行。又經不住甄濟再三勸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剛一出洞,便見一條尺許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適才追的那隻兔子。心想:

“適才見它已然跌傷,走起來那樣費勁,怎麼一會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縱了上去?”正在尋思,忽見在縫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開荷葉,心中生著三朵從沒見過的野花,顏色硃紅。有兩朵花心上各生著一粒碧綠的蓮子,紅綠相映,鮮豔奪目。因為忙著上去探尋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訴甄濟,略過一過目,便援藤而上。

這時天已不早,二人將周圍附近全都找遍,也沒見一絲跡兆。眼看落日銜山,瞑色四合,只得迴轉延蠢洞,準備明日一早再來。且喜飛霧早已收盡,天氣晴朗;雖未尋見司明,總算有了一線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著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巖上,商量明日探尋的步數,互相拿著那隻鳥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鳥的來歷。直坐到將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來,出洞一看,崖前水勢雖然未退,天氣卻甚晴朗,山頂上連一點雲霧都沒有。秋陽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顏色染了一般,實是風清氣爽,景物宜人。二人見天好,心中一喜,也無暇瀏覽山色,匆匆弄了點吃的,便往山頂上跑。

這一日之間,差不多尋找了好幾處地方,巖洞、澗河。山巒、幽谷尋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終沒找出一點的痕跡。直到下午,又繞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濟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鳥,被鳥帶來的,人絕不在近處,苦尋無用。元兒道:“這山頂地方,我們還未走完,豈能斷定就絕望呢?水不退,我們左右離不了此山,無路可走,閒著也是閒著,碰巧尋出點因由,豈不是好?”甄濟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連昨日所見白兔都沒有影,糧食將完,不由又急又煩。元兒本還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見甄濟悶悶不樂,只得回去。

由此一連四五日,天氣都異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糧雖經再三搏節,也只剩了一小塊生臘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無法,甄濟見洞下洪波中時起水泡,彷彿有魚,猛想起了條生路,只苦幹沒有釣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兩根竹竿。從包袱繩上抽下兩根麻來,搓成了線。又把元兒的針要來,用火烤了弄彎,做了鉤子。去往崖邊垂釣。

元兒一心想尋司明,不耐煩做這些瑣碎事情,便和甄濟說了,由他自己垂釣,自己仍往山頂尋找。甄濟因他幫不了忙,時常在旁高聲說話,反容易把魚驚走,便囑咐道:

“這般好山,鳥獸極少,必有原因,來的一晚,又曾遇到那麼一個怪物。雖然以後沒有發現,說不定有什麼厲害東西盤踞。去時務要小心,天色一近黃昏,急速回來。”

元兒應了,便帶了那雙劍,直往山頂跑去。因為自幼把仙人愛居山洞的傳說藏在心裡,有了先人之見。日前發現那藏有怪烏的大洞,沒有窮根究底,終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見崖壁下面躥起數十團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隻兔兒,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時;那兔俱都行動如飛,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躥就是十幾丈高遠,轉眼都沒了影子,迥不似初見時那般神氣。元兒那快身手,竟未趕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過多次,哪有這般快法?莫非這些都是仙兔?”

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剛落到第二層磐石上面,猛見藤蔓中又躥起一隻兔,口中含定一個紅紫色的東西,見了生人,一聲驚叫,兩腳一起,往上便縱。元兒一把未撈著,被它縱了上去。那紅紫色的東西,卻從那兔的口中落下。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果子,業已跌破,香氣四溢。元兒見那果形甚奇特,雖不知名,看去甚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紅紫,形如多半截葫蘆。破口之處,流出比玉還白的漿液,清香撲鼻。元兒把果皮撕開,肉瓤卻是碧色,與荔枝相似。中心包著一粒橢圓形比火還紅的核。用舌一舔那漿,味極甜香。試一嚼吃,立覺齒頰留芳,心胸開爽。知道近處必然還有,忙從藤蔓中尋找。猛見半片碧綠鮮肥的蓮葉,正中心還留著一隻同樣的紅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來時所見的異果,只是旱的顏色略變了些。元兒當時因為甄濟催促,忙著回延羲洞,只心中動了一動。回去商議尋找司明,也忘了說起。不料這果子卻這等好吃。當時便採摘下來。果子剛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蓮葉忽然自行脫落。脫落處還有一痕蓮芽,彷彿要隨著那落的一片繼續生長似的。又見蓮葉一脫,那異草只剩了數寸長一根禿莖。

元兒本想將那枚異果帶回夕佳崖,與甄濟兩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時口饞,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來。元兒恐汁順嘴流去,再輕輕一吸,便吃了個滿口,立覺嘗著一種說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

“也許旁處還有,索性吃了它吧。”當下連皮帶肉,吃了個淨盡,只剩下先後兩枚果核。

那果核比鐵還堅,含在口內,滿口生香。不捨丟棄,把一枚仍含在口內,一枚藏在懷中。

再往藤蔓中細一尋找,不但沒再見,而且只這一會兒工夫,連先見那株也都枯死。元兒見尋不著,方後悔適才不該口饞,偏了甄濟。

元兒因為前日探洞,曾見兩隻大怪鳥,有火也被撲滅,心想:“不如將雙劍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來,也多一層力量。”便將雙劍拔出,持在手內,一路留神戒備,往洞中進發。走有半里之遙,元兒忽然覺著洞中景物似比前日來時容易看清,精神也覺異常充沛,越發體健身輕。先不知巧食靈果,目力大長,還以為是劍上的光華所致。後來越走越看得清,迥與前日不類。試把雙劍隱在背後,又將劍試一還匣,均是一樣,這才奇怪起來。仍還是想不到異果功效,反以為洞中必有仙人,憐念自己向道心誠,特地放出光明,好讓自己前進。

先時元兒還留神防備那兩隻大怪鳥,恐在暗中為它所傷。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主見,越走越覺有望,高興得連那怪烏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兒時來運轉,兩隻怪鳥俱早飛出,一直過了日前所經鳥巢之下,走入亂石鐘乳之中,並未遇上。否則那兩隻怪鳥並非尋常之物,乃是蠻荒中有名的惡物三爪神鳥,不但生得異常高大,而且鐵爪鋼喙,疾如飄風,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為神明,常按節候,以牛羊生人獻祭。

真是猛惡無比,無論人獸禽魚,在它餓時遇上,極少生還。所幸此鳥雖然喜居暗處,目光銳利,卻是能看遠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餓時,決不貪殺;再加飛起來是一股於直勁,總是雌雄一對同飛,人只愁傷不了它,只要內中有一個被人或傷或死,必逃飛出去千百里方罷。元兒、甄濟初進洞時,正遇這一對惡烏飛起,因為飛行甚低,洞中又從來無有生物,未被它們看見,反被元兒在無心中砍去內中的一隻鋼爪。立時照例狂叫,往遠處飛逃,所以二人不曾受傷。這且不說。

元兒過了鳥巢不遠,前面鐘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墜,到處都是。一會便到了那日所走的盡頭處。元兒見石鐘乳雖像洞壁一樣,將去路擋住,但是夾層中仍有縫隙,總算還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想見仙人,不吃點苦哪行?便將雙劍緊握手內,朝對面鍾乳中心亂刺。刺斷下來成塊成截的石鐘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礙手礙足。於是用雙劍齊揮,且開且走。寶劍雖然鋒利,先時走起來也甚困難。因為那些石鐘乳大小厚薄不一,劍鋒一過,碎晶碎乳紛飛四濺,全都是極尖銳的碴子,頭臉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輕。腳底下到處都是斷筍殘乳,密列若齒,腳踹上去生疼。

元兒仗著毅力聰明,處處留神,在這刀山劍樹鍾乳層中,開通了有裡許遠近。忽然鍾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進洞前所見神氣相似。知離對面出口不遠,心中甚喜。再走幾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鍾乳雖然還有,卻是錯落叢生。有的像一片櫻珞…自頂下垂。有的像瑤晶玉柱,挺生路側。千狀百態,根根透明,被青白兩道劍光照耀在上面,幻成無窮異彩。

元兒見鍾乳縫隙越來越寬,人可在其中繞行穿過,無須費力開行,正在高興。猛見前面一片玄色鍾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盡頭。試拿雙劍向晶壁刺去,連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過。取那刺下來的鐘乳碎塊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間望去卻是玄色。知那洞壁異常之厚,萬難穿過,不由坐在地下,眼望著那片晶壁,發起愁來。

歇了一會,暗想:“這壁既是鍾乳結成,還是不算到了盡頭。已然費了無窮心力,頭臉手足刺破了好些處,如不把這座晶壁穿通,如何對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勁,站起身來,走向壁間,舉劍便砍。那晶壁雖堅而脆,元兒開了一路,已有經驗。先用劍照三尺方圓圍著刺了幾下,將鍾乳震裂。然後再拿劍把鍾乳砍成數寸大小的晶塊,撥落下來,隨手往後扔去。費有個把時辰,僅開通了丈多深一個深孔,仍未將那晶壁穿透。

元兒渾身衣服俱被碎晶劃破。

算計天已不早,恐甄濟在夕佳巖懸念,回去絮貼。又不甘就此罷手,一著急,一劍朝壁間刺去,一個用力太猛,鏘的一聲,手中劍幾乎連柄沒入,震得上下鍾乳紛紛墜落。

元兒覺著手上一痛,拔劍出來一看,鮮血淋漓,業已為破晶所傷。而這一劍,又彷彿劍尖沒有碰在實地。於是忽然覺得有了一條生路,豈肯放過。匆匆將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剛要再舉劍往壁上刺去,試它一試,猛有一股涼風吹向臉上。細一觀察,竟從那劍孔中吹出。猜是無心中一劍,將那晶壁穿透,立時精神大振,疼痛全忘。兩手舉劍,往壁間一陣用力亂刺亂拔,一片猙猙蹤蹤之聲,襯著洞中迴音,竟似山搖地動一般。元兒也沒有在意。誰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聞洞壁裡面有人說話之聲。知將到達,與仙人相見,越更心喜。恰好壁間已刺有二三尺長方形的一圈裂縫,試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動。這時後面的碎晶石乳已經響成一片,元兒只顧前面,絲毫未做理會。見壁間那塊碎晶可以往前移動,便將雙劍還鞘,兩手用盡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聽咔嚓連聲,竟然隨手推去有尺許進深。

元兒正在高興,竟覺那整塊晶壁也在隨著搖動,身後轟隆之聲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後一看,只見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業已裂成大縫,四散奔墜。雖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響的聲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勢不好,猛地靈機一動,腳底下一使勁,兩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塊推進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剛隨晶而過,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連人帶那塊碎晶,全都墜落在晶壁那一邊,一下子被震暈過去。

等到元兒緩醒過來,覺著周身疼痛非常。低頭一看,雙劍仍在手內,劍鞘也在背後佩著,並未失落,衣服鞋襪卻全都破碎。對面晶壁連同洞頂全都倒塌,只存身這處有兩丈方圓尚還完好,餘者盡是砂礫石塊,四散堆積。幸而那面晶壁是往來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兒落地之處,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則,元兒縱不被那面若干萬斤的晶壁壓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來的大石塊砸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了。

元兒驚魂乍定,暗自尋思:“適才穿過晶壁時,曾見前後左右全都炸裂,搖搖欲墜。

當時仗著一時靈機,不顧受傷,躥將過來。耳邊彷彿聽見天崩地裂一聲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時炸裂。看神氣,連這後洞也都波及,雖未全數倒塌,去路還不至於絕望,但是來路已斷,再要回去,恐怕比來時還要難上十倍。算計天時必然不早,時間既不允許,再說力已用盡,怎能照樣開路回去?”不由著急起來。

元兒愁煩了一陣,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劍猛力衝刺之際,曾聽洞壁這一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不多一會,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暈過去,想必也有些時候,怎麼未見仙人接引,反倒連人聲也聽不見一點?”想著想著,心中好生憂慮。但事已至此,後退無路,只得前進再說。

元兒一腦子滿想著前進必能遇見仙人,連身上疼也不顧,竟然站起身來,尋路前進。

洞這面雖說石鐘乳不見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處都是阻礙,走起來也頗費事。遇有砂石較多之處,仍須用劍砍刺,用力搬撥。身上又盡是傷,腹內更是飢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徑越來越小,漸漸只容一人側身而過,幸而元兒身材矮小。走過半里多路,已無倒塌痕跡,洞壁完整,還能通過。正愁洞徑不通外面,猛見地下有數十點大小白光閃動。定睛往前後上下一看,前面不遠,已然無路,那白光乃是從洞頂缺口樹枝葉上漏下來的月光。這時洞徑越顯低窄,從上到下,高不到兩丈,兩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許,溼潤潤地滿生苔薛。

元兒也是實在力乏,縱了一下,覺著渾身痠疼,便將背貼洞壁,雙足抵住對牆,倒換著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雖然勉強到了上面,委實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樹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樹根旁的一個二尺大小的空穴,叢草密茂,矮樹低蒙。加上洞外邊的地形是一個位置在一片千尋危巖下面的一個小山坡,古木千尋,陰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從密葉中奪縫而入,把一絲絲的光影漏向下面。

空山寂寂,但聽水流淙淙,越顯得氣象陰森,景物幽僻。

再往對面一看,坡崖下有數十丈是一個闊有十來丈的深澗。澗那邊的危崖更峭更陡,從上到下,直到水際,何止百丈,連一塊突出的石埂都沒有。只半中腰有一凹進去的所在,約有丈許深廣,生著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巖時,在洞外藤蔓裡所見的奇花,以及來時在洞中所吃的異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見蓮葉還要肥大。當中一株蓮葉已半開,葉的正中心還結了三枚果子。餘外兩株:一株開著三朵那日所見的奇花;一株蓮葉緊含,尚未開放。元兒猛地心中一動。暗想:“自己目力雖比平常人強些,並不能暗中視物如同白晝。怎麼相隔這麼遠的花草,對崖又是背陰,自己會看得這般清楚?”猛又想起:

“自從在洞外從兔口中奪吃了那兩個異果,當時便覺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劍光,也能視物。先還當是仙人放著光明接引,自從洞壁倒塌,尋路出來,連個人影也未見著,只目力卻大加長進,莫非是那異果的緣故?”

想到這裡,記得還有兩枚果核,因見它紅得愛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內。跌暈起來,便即忘記,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內。再摸懷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遺失在什麼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處,如今人跡不見,自己又渴又餓,又無什麼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銅冠叟所傳坐功運一會氣,歇一會?等精力稍復,縱過對崖,將那形如蓮葉奇花中的異果採來吃了,先解解飢,再尋仙人的蹤跡與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盡是些磕碰擦破的零傷,雖然有點疼痛,且喜沒有傷筋動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尋了一小塊空曠之地,先練習了一陣子內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飢不已。若在平日,縱到對崖並非難事。一則迭經險難,累了一天;二則對崖峻峭,只有那一點凹處,下臨百十丈深淵,鳴泉怒湧,浪花飛濺,看上去未免有些膽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幾次,後來委實餓得難受,除對崖那蓮葉中所生的幾枚異果,別無可食的了。元兒只得擇準與對崖高低合適的起步之所,蓄好勢子,兩腿一蹲,兩臂彎回來往腰間一踹,將氣提起。準備身體往上一拔,就勢雙足往上蹬,踹向後面岩石,按一個魚躍龍門之勢,縱過身去,猛聽遠處一聲斷喝道:“大膽小妖,敢來盜朱真人的仙草!”言還未了,便聽耳際風生,飄飄然幾件暗器連環打來。

這時元兒身子業已離地,縱起有丈許高下,兩腳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後面岩石。

聞聲不免大吃一驚,心一慌,一隻左腳向後踹虛,雙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業已向前縱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澗,若是墜落下去,縱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捲走,難逃活命。幸而元兒心靈身敏,足一踹虛,便知不好,百忙奇險中,忽然急中生智:連忙用盡平生之力,將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勢往下一壓。再使一個懷中抱月,風颭殘花,翻滾而下。耳旁似聽丁丁丁響了好幾聲,身已落地。

元兒雖然仗著一時機警,沒有墜入山澗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個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時只顧保命,心中並無絲毫把握,哪顧得到下面落腳所在,身於又是凌空橫轉而下,一落下便是半個身子著地,再也收不住勢於,竟順斜坡滾了下去。那斜坡距離元兒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遠,兩丈來長的斜路,沒有幾滾便到盡頭。坡陡路滑,怎麼也掙扎不起。快要墜入澗中時,好容易被盡頭處一塊凸出的石頭擋了一擋,略得迴轉一點身子。

一時情急,剛拼命用力將身子翻轉,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勢好往上縱爬,猛覺腰背上被硬的東西擱了一下,一陣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亂,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盡頭。元兒口裡剛喊得一聲:“我命完了!”便徑直往澗中墜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無疑。就這一轉念間,身子彷彿又覺被什麼東西擋住,顛了幾顛,就此嚇暈過去。

待有一會,又覺著身子似被人用東西束住,時高時低,騰空行走,頃刻之間到了地頭。睜眼一看,身子已在一個巖洞裡邊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點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聲詢問,那人已經旋轉身來,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東西。再定睛一認,不由喜從天降,高叫一聲:“師父!”便要縱下床去。那人連忙近前按住,說道:“你此時身上盡是浮傷,不可說話動作,以勞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藥與你吃了,再敷了傷藥,進點飲食,再細談吧。”

正說之間,從外面氣急敗壞地又縱進一個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撲來,啞聲啞氣,結結巴巴,只說不出來。先那人又道:“明兒不可擾你哥哥神思。你給我取那生肌靈玉膏來與他敷了,再給你方二哥家送個信,也省得他們懸念。調治好了,明兒一早,我還得趕往環山堰一行。他此來又不會再走,多少話說不完,這一時忙甚?”那小孩聞言,便飛也似往後洞跑去。一會,取了一個玉瓶出來,交與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給元兒服了安神止痛的藥,又將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輕輕揭了下來,用溫水略洗了洗,然後擦上生肌膏藥,蓋好了被。那小孩才忙著往外走去。

原來這一老一少,正是銅冠叟父子。元兒初見面時,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勁。及至被銅冠叟一攔,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傷,覺著全身都痠痛非凡。再加飢疲交加,力已用盡,連想說話都提不上氣來。暗想:“仙人雖未尋見,居然與司家父子不期而遇,總算如願以償,何必忙在一時?”便聽了銅冠叟的囑咐,安心靜養。見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張口,又被銅冠叟一攔,也就罷了。

元兒服藥當時還不覺怎樣,那生肌靈玉膏一擦上去,便覺遍體生涼。疼痛一止,更覺腹飢難耐。忍不住開口道:“師父,我餓極了。”銅冠叟聞言,便道:“我正想你須吃點東西才好。現成的只剩一點冷飯了,水還有熱的,泡一碗吃吧。”說罷,便到後洞爐火上取了開水,泡了一碗冷飯,取了點鹹菜,一一齊端至床前。仍囑元兒不要起立,就在枕邊一口一口地餵給他吃。

可憐元兒小小年紀,這半月工夫,受盡險阻艱難。離家以後,除炒米外,從沒吃過一餐米飯,又值飢渴之際,吃起來格外香甜,頃刻吃光。又對銅冠叟道:“師父,我還要吃,沒飽。”銅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飯就剩了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來,煮稀飯你吃吧。”元兒答道:“稀飯吃不飽,我還是要吃飯。”

銅冠叟見元兒一臉稚氣,純然一片天真,不禁又愛又憐,用手摸了摸他的額角。正要說話,忽聽外面人聲喧譁,洞口木棚啟處,一隻老虎首先縱將進來,後面跟定兩個小孩,齊聲亂嚷。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7:38


第 五 回 駭浪失同舟 鐵硯峰前逢鬼老 狂飈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話說元兒與銅冠叟正在問答之際,忽聽外面笑語及腳步奔騰之聲。木棚門啟處,先躥進小黃牛大小般一隻猛虎。後面跟定二人。內中一個,早一縱步到了那虎前頭,迎額一掌,喝聲:“畜生,還不滾開一邊,亂跳些什麼?”那虎便乖乖地連身扭轉,慢騰騰走向壁間,蹲臥下來,動也不動,看去甚是馴善,和家養的牲畜一般。元兒見那喝虎的少年,並不認得。剛回眼看他身後跑來的那一個,同時棚門又啟,跑進兩個人來,一個喊著三弟,一個喊著三哥。連先進來的兩個,俱都先後往榻前奔來。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見外,先後來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環一照面,便驚問道:“三哥,你怎麼眼都紅了?”元兒一見他們,心花怒放,還未答言,方端便給那喝虎少年與元兒引見道:“這是我們新結拜的大哥雷迅。這便是我弟兄們常說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銅冠叟見了一禮。然後圍在元兒石榻前面,或坐或立,準備互談別後之事。銅冠叟見他們小弟兄見面非常親熱,也甚高興,便對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飢餓,你快給他先煮些粥吃。這時天已半夜,多煮一點,大家同吃熱鬧。

粥煮好後,再來談天吧。”說罷,司明忙著走去。

銅冠叟又對元兒道:“適才按你頭上,並未發熱,脈象也毫無一絲病狀。除背上被劍匣磕傷一點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親尚在家中掛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時,我再給你服一點藥。服後一會,明早便可以復元。你已大勞了一天,暫時還是少說話為宜,先只聽他們說與你聽吧。我到你方伯母家裡去,問兩句話就來。我走時,你還得親筆寫一封平安家報呢。”元兒忙在枕上叩謝。

銅冠叟走後一會,司明將粥放在火上,也來加入,一同談起經過。

原來元兒走後第五日,銅冠叟因往城中採辦應用鹽茶等物,聞聽人說甄家被禍,甄濟逃走之事。甄濟的父母已於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為甄濟之父委身異族,不願管此閒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親,恐有牽累,當夜趕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帶了元兒兩個兄弟,含著悲淚,在後園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銅冠叟並未露面,從甄氏母子對話中,得知友仁輦金人省營救,元兒投奔金鞭崖中避禍之事,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方氏弟兄與司明俱因元兒不曾再去,睽隔太遠,來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從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來迎接。元兒小小年紀,獨行荒山,如何能夠到達?據甄氏所說,兩個護送長年回報說,小主人三日前業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卻未見著,分明是個謊話。”先恐兩個長年乘危起了壞心,又想元兒異稟奇資,得天獨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帶有多的金銀;裘家待人忠厚,適才各處探聽,並無異狀,覺出不像。後來猜定元兒必從司明口中得了一點途徑,知道山遙路遠,那兩個長年行走不快,反為累贅,特意設詞將他們打發回去,自己獨行。既可走得快些,還省得家中懸念,較為近情。不過金鞭崖偏處青城後山,迴環纖遠,路多螺形,盡是鳥道蠶叢,無人引導,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慣出毒蛇猛獸,危險大多。

銅冠叟對於元兒雖只數月師徒,愛之不啻親生子女。越想越擔心,便連夜往山中追尋下去。尋了二日,杏無蹤影。知元兒聰明絕頂,恐他又和上次誤走百丈坪一樣,已然到達。趕回金鞭崖一看,幾曾來過?越發著起急來。尤其這幾個小弟兄聽了,個個憂驚。

當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銅冠叟、司明、方環和新結義的雷迅四人分頭尋找。

連找數日,仍是無跡可尋。銅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兒殺虎除蟒往夕佳巖那一條路,偏偏尋到時,那一帶峽谷全被山洪淹沒,四面洪水,無法飛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個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齊跨遍,始終沒找著一點影子。

四個人商量削木為舟,往峽中尋找。忽然遇見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長人紀登,說元兒並未被害,不久還有奇遇,自會尋到金鞭崖來。還交付銅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兒到後三日開看,照此行事。銅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終垂青元兒,決無妨害,老少四人立時轉憂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迴轉家中,等候元兒回來;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與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卻有急促信來,說省中營謀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兒到了金鞭崖,久無音信,幾次派人往尋,都找不見路,在那裡著急。銅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來之後,每日與眾小弟兄們懸念不已。

這晚父於業已安眠,司明半夜裡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聽身側不遠樹林中有步履之聲。回頭一看,樹林前面有一個小人,頭上亂髮披拂,身上衣服東一條西一塊地隨風飄舞,兩眼紅光閃動流轉。趕巧那時月被浮雲所蒙,又是遠望不真。平時見慣元兒錦衣花帽,如今這般奇形怪狀,萬也不料是他。知道這裡除自己人外,並無人跡到此,定是什麼精靈作怪。恐怕出聲驚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銅冠叟也醒轉,一見司明夜裡拿著兵刃暗器出外,忙問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搖了搖手,往外便跑。

銅冠叟知有事故,連忙追出一看,正趕元兒將要縱起,司明大喝一聲,順手就要將三連珠甩鏢打出。銅冠叟畢竟沉著老練,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見元兒那一雙碧眼,有了先人之見。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動。司明手已揚起,攔阻不及,忙用手掌將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裡罵聲:“瞎眼蠢東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兒身已縱起,收不住勢子,滾落崖下。還算銅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鏢全打元兒身旁飛過,落在山石上面,元兒落處正當一盤老藤蔓之上,將他托住。本未受傷,偏是滾至崖邊,急於逃命,翻身太忙,用力過猛,吃身背寶劍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驚惶疲敝飢渴之餘,立時疼暈過去。

銅冠叟以為元兒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趕去,將元兒從藤上救起。看到無兒身後雙劍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尋常之物。當時因見元兒周身血汙,二目緊閉,料知受傷不輕。顧不得再細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將元兒包起,抱回巖洞以內。將劍解下,放過一旁。將上下衣解開一看,雖然遍體鱗傷,但除了脊骨間有一處硬傷較重外,且喜沒有傷筋動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藥調治,元兒已經醒轉。

再說那雷迅的父親雷春,本是當年名震西蜀的川東大俠。晚年退隱在離金鞭崖五十餘里一個山坳裡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窮谷之中耕讀習武,不問外事,只有幾個徒弟隨著。雷迅幼修父業,家學淵源,雖然年紀不到二十歲,內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時,他年紀已是六十開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隱,平時鐘愛,自不必說。那時谷中豺虎甚多。當雷迅四五歲時,最喜歡往山上爬,不肯在家裡待著。

雷春不放心,總派一個名叫劉義的徒弟跟隨看護。卻沒想到那劉義是一個北方五省的大盜,因吃了能手的虧,立志報仇,想學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來的。

劉義在雷春門下已近六年,屢次聽出師父口氣,那七步劈空掌學成以後,善於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說門人,連自己愛子長大,非把心術看得透了又透,寧可使它失傳,也決不傳授。劉義一聽口氣甚緊,本想就此辭去,又覺無顏回歸故里。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紀都不到三十,聽老頭子語氣,對於愛子仍有傳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長大,得了傳授時,再向他轉學。不學成,寧可死在山裡,也不回去。”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表面上仍照往常,裝作十分至誠勤謹,對於雷迅更是愛護得無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練,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無花,疑他是有為而來。劉義雖看出師父神氣,因自己過度殷勤,反倒招來冷淡,仍是拿定主意,專一交歡雷迅。畢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動,愛往外跑,勢須有人跟隨照看,每次出門,總是指名要隨劉師哥同去。

雷春舐犢情殷,只得依順著他。一來二去,成了習慣,雷迅對劉義幾乎寸步不離。雷春既看不出劉義有何劣跡,入門時節;又是一個可靠朋友薦來,再加愛子同他親熱的原故,先時疑心,漸漸冰釋,反倒加了青眼。其實劉義已得師父垂青,只須照此做下去,守到師弟長大,縱不說明了苦心,面請師父傳授,以雷迅對他那樣親熱,也可間接地學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來。

雷迅從五歲起,便由雷春教授,跟著幾個同門師弟兄一起習武。每日做完功課,照例眾同門隨著雷春種地府花,劉義便帶了雷迅滿山遊玩。過了兩年多,劉義報仇與思家之心與日俱盛,又見雷春傳授兒子並無偏私,仍和眾同門一樣,那七步劈空掌將來能否傳授,一點也看不透,更覺失望難耐,不由想了一條毒計。他先是將雷迅越帶越往遠走,專門找那猛獸多的所在跑去。這時雷春對他已是放心到了極處,有時見他二人回來晚了,至多問上兩句。只說是雷迅貪玩,毫沒料到劉義有什麼心計。

也是劉義以前在綠林中作孽大多,該遭惡報。他這般處心積慮,以為不露形跡,卻引起了兩個同門師兄弟的疑心。這兩個人:一個名叫沖霄鶴王元度,是雷春一個遠親後輩,從小就跟隨在一起;一個叫小火龍蔡衝,是雷春的徒孫,乃父蔡勝為仇人所殺,雷春替他報了父仇,將他扶養成人,留在身邊學藝。這二人因是總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見雷春快要歸隱,相隨入山的人盡是共過患難生死,情如父子的門徒,怎還隨便經人一說,收這麼一個不知來歷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為然,無奈雷春素來對人嚴厲果斷,不聽人勸,當時未敢深說。及至到了山裡,漸漸看出劉義武功雖非本門,手底下確實不弱,越猜他此來事出有因。未後見他簡直學了乳媼僕婦行為,專以哄取小孩歡心為事,簡直不似大丈夫所為,疑慮更甚。一則師父寵信,二則查不出他一絲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議,以為雷春早年江湖上樹敵大多,猜劉義是個仇家,變了姓名,來此尋仇。

也許見老的傷不了,要傷小的,以絕雷氏香菸洩恨。見他帶了小孩越走越遠,便輪流著暗地跟在他的後面。劉義卻一絲也不覺察。

這日恰好是個除夕。山中雖無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門人眾多,知道老師隱居之所的也著實有幾個,每屆年節和老師生日,照例不是本人來,便是派親近子侄等前來送禮拜賀,所以到時候總要熱鬧兩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後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巖谷幽奇。雷春隱居這幾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補。

居所前後及水旁崖腳,單梅花一項,就移植栽種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後,紛紛開放,寒葩競豔,玉雪靠香,益發助人高興。

這日雷春帶了愛子雷迅和七個門人,收拾完了晚間年飯,便站在屋外賞雪評梅,說道:“連日收了許多處禮,只有兩個近在成都的得意門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貨?想是為雪所阻。”忽見前面谷口瓊林玉樹柯枝之下,有四個壯士打扮的漢子,抬著食盒禮品,健步奔來。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擔,撲地翻身拜倒,遞上禮單和書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門徒、成都蜀威鏢局鏢頭藏金剛蕭巡派人給老師送來的年禮和叩年的書信。

信上寫著自己在年前應了一次貴重藥材皮貨的買賣,不但酬豐順手,還交了兩個好朋友。

知道老師愛吃雪山黃羊,特地帶回兩隻,養得肥肥的。一隻燻臘了,給老師正月裡下酒;另一隻燒烤。連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貨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門與小師弟的禮物,做了四擔,著四名得力手下,趕除夕前送到,請老師和眾同門笑納。自己因鏢局過年太忙,等過了正月初五,方能親來拜年等語。

雷春揭開禮盒一看,盡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較往年又重得多,越發高興。

掀髯微笑,對眾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門下有十個弟子,從沒有一個敗類。你們的蕭師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鏢,打著我門下的旗號,從未丟過一次臉。難得他還有一番孝心,每逢年節、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鏢在外,總是先禮後人,先後來到。

禮不希罕,難得他偏記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場呢。”

說時,一眼望見抬禮的四名鏢局下手,個個英氣勃勃,俱都穿著一色青棉衣短裝,對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滿堆雪花,順額際直冒熱氣,垂手侍立在側,態度甚是恭謹。雷春忙說道:“我只顧看禮物,也忘了待承你們,你們想必都有家,這般風雪歲暮,為給我送禮,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團圓飯,叫人怎生過意?來來來,不必等到晚上,就將送來這隻烤羊,好酒,連我山中自做的燻臘野味取些出來,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掃淨,我們老少師徒痛飲一回。吃完之後,天如還早,我教給你們兩手防身本領,作為酬勞你四人這一次的辛苦如何?”

說罷,隨侍左右的門人早爭先恐後,紛紛佈置起來。來的四人,見今年老頭子分外高興,知道往常想求他露兩手都不敢張嘴,今天難得自動答應傳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連忙拜倒,叩謝師祖恩典。

不一會,設備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圍著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頭子飲酒高興時節,討厭拘束,於是個個開懷暢飲,不拘形跡。雷春飲到八成光景,倏地脫去皮袍,長嘯一聲,縱起好幾丈高,落到磐石前頭一塊平地上面,拿腳在雪塊上畫成一個二尺方圓的圈於。口中說道:“我打起來,由慢而快,好使你們記清我的步數。這腳印只須縱、橫、斜、順,每樣七個,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縱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許多一個腳印,不許少一個腳印,也不許將腳印踩亂,打完這一套拳,須要個個分明。入山這幾年工夫,我這還是頭一次呢。看你們各人的造化,能記多少是多少,我門下這麼多弟子,還沒一人能學全呢。你們學一點,各人去參詳變化,也將就夠用的了。”說罷,便打將起來。

這一套拳,是雷家獨門傳授,雷春縱橫一世,未遇敵手的六四七大乘萬勝拳。除王元度、蔡衝跟隨年久,見雷春打完幾次全套外,其餘隨隱山中的幾個同門,最多的也只見過一次全的,看過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於天資,誰也沒學夠一半。

至於劉義,更是從未見過。起初見雷春動作和往常傳授差不甚多,故不以為奇。誰知頭一個二十八手以後,便見一步緊似一步,變化也越來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見一個人影躥高縱矮,拳打腳踢,掌劈指點,上下翻飛,真是疾如閃電飛星,哪裡還記清招數。這才暗暗驚奇,果然名下無虛。

約有半個時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間。劉義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齊齊整整四七二十八個腳印。每個腳尖印都像一朵開足的花,盡都朝外,正中心四個腳印,交叉成一個十字,通體似用筆畫的花,也無如此整齊,層次分明。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一塊雪地,約有三尺多深,而圈內二十八個腳印,一律深只寸許。可見輕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

劉義正在追憶那些微妙身法解數,忽聽雷春道:“我料你們也只知得一鱗半爪,我索性作個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將你各人本領施展出來,我再給你們略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謝,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圍爐坐談,消夜度歲。次日再寫回書,打發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沖和眾門人俱不明白老頭子今日為何這等高興,連看家本事全使出來,彼此均以目會意,不敢則聲。吃完消夜,大家正談得熱鬧,準備守歲到天亮,祭完神,打發人走後再睡。蔡衝忽見雷迅先玩得高高興興的,忽然歪枕兩手,抱著竹烘爐,腳踏在火盆邊上打盹,先以為小孩瞌睡多,沒有在意。偶因給雷春斟茶,走過雷迅臉歪的一面,歲燭光照處,見他小臉上微渦初平,彷彿笑容甫斂神氣。再往他對面一看,正站著劉義,一隻手剛從臉上放下。見蔡衝望他,又裝作抓癢,往臉上撫摸,神態甚不自然。

猛想起適才日裡禮物剛送到時,曾見他和雷迅附耳低語,雷迅先時面有難色,後來又將頭連點,心想:“莫非這廝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時鬧鬼?”正這麼想,忽聽雷春道:

“迅兒既想睡,劉義可以攙他到屋去。我們幾人談到天亮吧。”又見劉義走時,經過蔡衝面前,雷迅兩眼有偷著望人神氣。暗想:“小孩俱喜熱鬧,新年底下,師祖和諸同門特為他制了許多素常心愛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歡擺弄,卻裝出想睡神氣。劉義神態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師一世英名,老年歸隱,只此一子,莫要壞在他手裡。”

蔡衝心裡雖這麼想,一絲也未現於詞色。趁劉義攙扶雷迅進屋之時,裝著倒茶,故意在他身後跟去。劉義作賊膽虛,聽見身後腳步,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蔡衝越發看出他形跡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臥房本與眾人守歲的一間前檻通連,相隔不遠。

蔡衝倒完了茶,便擇了隔牆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內人多,笑語喧譁,雖聽不出隔室人說話,卻已聽出雷迅進屋,並不曾睡著。恐被劉義出來看見起疑,便自走過一旁。見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見,打了個手勢,準備當晚定要觀看一個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隨劉義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會,劉義出來對雷春說,師弟已然睡熟,自己因為昨日忙著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師弟拉去山頂看雪,人有些發睏,意欲和師父告假,回房打個盹,天亮再起來祭神。雷春點了點頭,劉義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兩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裝睡,劉義舉動可疑,又在大家熱鬧歡聚之時去睡,就應跟蹤探看才是。誰知兩人竟以為雷、劉二人必是預先商妥,先把覺睡好,等大亮眾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註定在雷迅身上,見他既未與劉義同去,便無妨害;所以仍各陪著老頭子說笑。

過有個把時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點吃的東西出來添果盒。偏巧裝糖果的立櫃緊挨雷迅所居的臥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時節,猛覺身上吹來一股冷風。偏頭一看,雷迅室內靠外面的兩扇窗戶已然大開。當窗桌案上點的兩支大歲燭,一支已然熄滅,案上燭淚成堆;未滅的一支,上半截燭大半融化,燭油一根根掛將下來,空出多長的燭芯,火苗冒起多高,火頭被風吹得不住騰騰搖曳。王元度暗罵劉義粗心,連窗也忘了關,豈不把師弟凍著?走進去直往窗前,把窗關上,插好了銷。無心中往身後床上一望,只見被枕零亂,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驚。匆匆把被撩開,仍不見人,連忙縱將出來,急叫道:“師弟不見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問,王元度便把自己見隔室窗戶大開,人內關窗,床上不見師弟之事說了,蔡衝不俟王元度把話說完,首先往外奔去。餘人也相次出去追尋。雷春因往常曾見過雷迅夜裡由後窗戶出去小解,不甚著急。王元度便將自己和蔡衝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見說出。又說:“看桌上殘燭神氣,分明窗開已久。如說師弟小解,怎去多時?定是劉義鬧鬼。”雷春道:“老夫不曾虧他,他師兄弟情如手足,怎會有此事,其時出尋的人已各回報,近處一帶,不見師弟影跡,劉義也不在房內,床上枕被並未移動。蔡沖斷定劉義鬧鬼,帶了兩人踏雪往山中追尋去了。

雷春聞言,兩道壽眉一皺,想了想,說道:“這幾年來,我生平仇人業部死亡盡絕。

收這個劉義時,一則老友情面難卻;二則那晚又值大醉之後,乘著酒興答應。事後問他的來歷,他雖不肯實說,拿話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瞞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獨腳大盜、綽號夜行雕、名叫韋護手下的劉鵬九。因劫鏢遇見馬氏雙秀中的金刀馬遠,栽了大筋斗。氣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劉義,百計千方,拜在我的門下,想學我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徑,起初原也不肯傳授。後來他見老夫不傳,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資質也著實不差,便一心轉到他師弟身上,殷勤愛護,無微不至。以為老夫縱不傳徒,豈不傳子?意欲熬到他師弟長大,學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轉授。日久竟將我也打動,念他為了學藝,下這樣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雖然身在綠林,並無過分罪惡;這十年來,在我門下,更是始終勤謹。所以日裡乘著酒興,將我生平絕技一齊施展出來,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內。他處心積慮學這掌法,豈有見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點於他,他又和我十年師徒之情,素無仇怨,萬不致暗地害我兒。

必是你小師弟淘氣,纏著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兒雖然年幼,頗有幾分蠻力,山中虎豹也傷不了他,你們不必擔心,少時自會回來。如有差池,這樣大雪深夜,也難尋找。”

雷春規矩素嚴,正經說話時,向不準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緊急,老師只管像背書一般說那些無用的廢話,站在旁邊又氣又急。好容易等老頭子把話說完,正要張嘴,忽見雷春對著前面窗戶哈哈一聲怪笑道:“這冷的天,你還不進來,只管站在外面則甚?”雷春笑時,聲震屋瓦,二目電射,滿臉飛霜。門人中已有多年不見這般神氣,俱都嚇了一跳。

這時門簾啟處,早縱進一人,撲地翻身跪倒。眾人一看,來者正是劉義,俱都驚疑不置。只聽雷春喝問道:“迅兒與蔡衝他們今在何處?快起業說,事已做了,沒的再做這婦人女子行徑,叫我看了生氣。”聲如洪鐘,神威凜然。嚇得劉義戰戰兢兢,站起身來略一定神,倏地大聲答道:“小師弟現在後山無恙。弟子早已來此,未見蔡衝他們。”

雷春把臉沉道:“你這蠢才,日裡枉費了老夫氣力,你卻不曾學會。情急無賴,想借此要挾我麼?”劉義面帶愧容道:“弟子愚蠢,日裡用盡心思,只因貪多,記了還不到十分二三。小師弟自願到後山玩耍,弟子急於學藝,先行回來。只求老師開恩,不敢說別的。”說罷,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這蠢才,我憐你一片苦心,破格傳授。你縱今日不曾學會,早晚自有悟透之時。你偏使出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縱橫一世,幾曾向人低頭來?莫不曾老來為了一個黃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輩的挾制?天幸你資質不夠,沒有學成,少我許多隱患。念在十年師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這敗類不得。給你留點情面,過了初五,急速滾開。想學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劉義聞言,立即起身,和聲答道:“弟子縱然不肖,老師也須念在多年扶攜師弟,勝於保姆之勞。難道就因此逐出門牆,不稍加一點憐念麼?”

雷春冷笑道:“我門中人,首重心術。你既愛護你師弟,為甚還忍心在這歲寒深夜,風雪荒山,把他騙去,藏起為質?幸是此子雖然貪玩,卻能受老夫教訓,身帶防身之物。

聽你所言,現在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縱有虎狼,不足為害。若換常人子弟,縱然不死,豈不也被你嚇壞?實對你說,你今日此舉,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豈不留意?

因見你兩年中,有好幾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帶了他回來,並未看出含有惡意,以為一時多疑,這才疏於防範。今日並念你苦心,傳你絕技,你卻無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盡知,不過因迅兒不識好歹,特意使他受點委屈;否則,我早去尋他回來了。

你以此挾制,豈非夢想?”劉義一聞此言,知已絕望,倏地臉上微一獰笑,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老師既然執意不肯開恩,弟子也無須在此。後會有期,弟子去也。”說罷,奔向門前,揭去門簾,便往外躥去。

王元度一見劉義神色不對,料他定有詭謀。剛喝一聲:“劉義,你敢在師父面前放肆,往哪裡走?”正想追將出去時,雷春伸手一攔,大聲說道:“寧可他不仁,不可我們不義,隨他去吧。你師弟如今定在黑狗巖一帶的險峻巖窩裡被困。這業障不聽父言,讓他吃一點苦頭也好。我此時滿腔高興,都被這兩個業障掃盡,神倦想睡,意欲到後房打一個盹。你們不準吵我,也不準走開。等到天明,你們再來將我喚醒,一同去將業障救回便了。”說罷徑往後室走去了。

元度和眾門人一聽雷迅被劉義困住,蔡衝等三個同門一去不歸,眼前和劉義已破了臉,縱然雷迅學會一些武功,到底是個小孩,決非劉義對手。明知劉義挾嫌懷恨,難免不行前加害,師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卻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親去將他救了回來。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個強敵,倘有失閃,怎生了得?不過大傢俱都懾於雷春平時威嚴,言出如山,從來不能違背,誰也不敢有所主張。

待有半盞茶時,王元度心中焦急,實忍耐不住,便悄聲對眾人道:“老師一世英名,只此一條根。他老人家平素雖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關係太大。我們多年師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觀成敗。拼著受點不是,就挨一場打,只要不鬧出亂子,也是心甘。這又不是違了家法戒條,要立時處死,還是早到黑狗巖將師弟救回為是。”眾人一聽,俱都點頭稱善。當下便留了一個同門和鏢行來的四人在外屋守候,餘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這時天雖未明,一則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則眾人久居此山,路徑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衝跟蹤劉義身後,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門,先順路奔劉義臥室一看,室中無人,牆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見。知道出來晚了一步,遲更無及。各人一打招呼,腳底下一按勁,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輕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嶺,往黑狗巖奔去。

那黑狗巖在後山深處,地勢奇險,巖窩洞穴到處都是。劉義時常揹人帶了雷迅前往,一去總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裡,又聽雷春一說,越發深信不疑。大家腳程甚速,只顧往前奔走,臨快到達,天色業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喚住眾人道:“這條路一邊峭壁,一邊絕澗,盡是鳥道窄徑,除此無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劉義挾了小師弟打此經過,怎地一路行來,不曾看見雪中有甚腳印?莫非那廝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巖,師父料錯了:我們白走許多冤枉路,還誤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話把眾人提醒,細一留神,那雪果是隨著地形高下,一律齊平,哪有一點跡兆。

雖知這劉義還有兩個去處,只是時間耽擱已久,再趕回去,已是無及。因離黑狗巖僅有半里之遙,先疑劉義別有秘徑可通,還存萬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巖,大家分散開來,口裡高喚雷迅的名字,四外窮搜,把附近一帶巖窩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沒有一點跡兆,連蔡衝、劉義等人也一個不見蹤影,這才絕望,於是由王元度領路,又另往別處尋找。

這時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樹銀花。除了眾人踏雪之聲外,靜蕩蕩的,遠近都沒一個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剛要折向旁路,遠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濃煙,煙光中火星飛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轉眼間,從谷口裡跑出一人,縱躍如飛,正往出山那條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頗似劉義,眾人益發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頭通著且退谷,另一頭正通出口,與劉義經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趕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眾人加緊腳程抄路追去。趕到兩路交岔處一看,雪中沒有足跡,知這邊路程較近,已趕到劉義前面。一個暗號,便分散埋伏開來。

待不多一會,果見一人用左手託著一條右臂,急忙忙地奔來。定睛一看,正是劉義。

眾人大喝一聲,一擁齊上。那劉義見有埋伏,竟一點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頭子已放了我,你們還攔我則甚?”王元度罵道:“你這狗賊!師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師弟,要挾師父,又放火燒村,好謀已然敗露,還想逃走,哪裡能夠?我只問你:師弟現在何處?可曾被害?快說出來,免我們將你千刀萬剮。”劉義冷笑道:“雷春老兒在自負川中大俠,竟這般不仁不信。我為學藝情切,舉動雖然過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師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為;明明親口放我出山,任憑異日學了本領,尋他報仇,卻在暗地埋伏你們這群小輩,真是一個不仁而無恥的懦夫。你老爺身受重傷,單手敵不過人多,要殺要剮聽便。”說罷目露兇光,雙眉一揚,站在當地,不住冷笑。

眾人見他口出不遜,正要動手,忽劉義來路上飛也似跑來一人,雙手直襬,口裡連喊“不要動手,放他過去。”眾人一看,來人正是蔡衝。轉眼近前,指著劉義說道:

“這廝因師父將他逐出門牆,懷恨在心,意欲趕往後山暗害小師弟。不料師父已然早趕在他前面,拿著真贓實犯。擒回家去,本要將他處死,因小師弟再三給他講情,師父才開恩,將他放走。知眾位往黑狗巖,歸途難免遇上,特地命我趕來傳話,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們回去拜年呢。”

劉義聞言,獰笑道:“我只說老匹夫沒有信義,想回去當面罵他一場,原來還是你們這群小輩替他丟臉。你們如不留難,你劉老爺要走了。”說罷,兩腳一點,一個拔地穿雲的招數,便往圈子外縱去。王元度方在驚顧,覺著身子被人一推,猛聽蔡衝喝道:

“好狗賊!”接著便是鏘啷啷連聲,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樣暗器便滾落雪地山石之間,又聽劉義在遠處喝道:“便宜你們這群小輩,後會有期,老爺去也!”

原來蔡衝與王元度等說話時,見劉義目光亂轉,左手暗摸鏢囊,料知不懷好意。話才說完,劉義將身縱起,猛地回手,就是連珠三鏢,幸而蔡衝早有防備,沒等他揚手,已將鏢取出。守著來時雷春不準傷人之戒,也用連珠手法,朝劉義來鏢打去,同時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兩下里六鏢,只頭一鏢彼此落空,餘下全是雙鏢相撞,墜落一邊。等眾人發覺,各取出暗器時,劉義已然跑遠。依了眾人,還要追趕,俱被蔡衝攔住。眾人不敢違抗師命,再加雷迅無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衝間起細情。蔡衝道:“師父因你們不聽他吩咐,私往黑狗巖,正不願意呢。話說起來太長,到家再說吧。”眾人聞言,便如飛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滅,僅僅燒了一個草垛。室中年宴業已擺好,靜等人到齊後人席。眾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師祖,然後與雷春及眾同門分別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眾同門都在,只不見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滿臉春風,似和沒事人一般。因為素日規矩嚴肅,雷春不發話,門人不敢交頭接耳。正在納悶,忽聽雷春道:“迅兒怎麼去了這一會,還未過來?他昨晚闖了禍,還是這等頑皮,你們把下手那一張座位撤去,來了不准他人席。”

言還未了,門外一陣腳步跑動。門簾起處,雷迅緩步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遞上,說道:“兒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闖禍,剛給它打樁,換了索子。忽聽身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癲老頭,還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新衣,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來時竟沒聽見一點響動。剛一見面,便指著兒子對那年輕人說:‘你只要贏得了這孩子,雷老頭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兒子同他兩個沒說幾句話,便打起來,打了一會,也沒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給了兒子一封書信。說那年輕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遺腹子,託那癲老頭帶到此地,來拜爹爹的門、所有事情都在信上。還叫李衡送給兒子一口極好的短劍,算是給小師弟的見面禮。兒子恐他是爹爹當年的朋友,問他姓名來歷,他只說:“你回去見了你父親,自會知道,說完身一縱,縱起老高,再一看,已在遠處樹枝上,跟雀鳥一樣,穿枝飛樹,轉眼就沒影了。兒子一則沒有還送人家的東西,二則知道爹爹已說不再收徒弟的了,沒敢接他那口劍。如今人在外面等著呢,看爹爹准不准他進來?”

雷春先聽雷迅說起來人是個癲老頭,兩道壽眉先便一揚。及至聽完雷迅那一番話,把信拆開,看了又看。眾人猜不透來人是誰。心想:“老頭子也決不會再收徒弟。”誰知道雷春沉吟了一會,便喚王元度和蔡衝道:“你二人一個給那李衡找個地方住,一個給他拿點吃的,仍照往年新來的人一樣,辦完再回來吃年酒,我等著你們。”

王、蔡二人一聽,知道這一來,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剛鬧完劉義這一段,又輕易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徒弟,與老頭子人山時所言大是不符。那引進的人雖未聽說過,估量必是個非常人物。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出去,一看,離開竹籬三丈多遠近的雪地上,站定一個華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義容俊美,英氣勃勃。看他站處,便知受過名人指點,暗自點了點頭。

那李衡一見二人走出,便撲地將身拜倒。二人還禮相攙。通了姓名之後,蔡衝說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這裡入門規矩,滿臉喜容,隨了蔡衝便走。蔡衝領他到劉義所住那一間房內安置,王元度也給他把酒食送來。略為客套兩句,便即出來,回到席間覆命。雷迅因是臨時有事,也未處罰,一同就座。大家先給師父敬了公酒。三杯過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們只管開懷暢飲,隨意談笑玩樂,不必再和往日一樣了。”因為昨晚劉義誆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處,不知底細,巴不得老頭子把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幾句話說過去,好隨意說笑。等雷春把話說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聲:“徒兒們放肆。”這才互說昨晚之事。原來昨晚半夜裡,蔡衝、王元度先後各帶了兩三個同門走後,雷春在裡屋安睡。外屋只有鏢行四個夥計和雷春兩個徒弟在那裡圍爐坐談,準備到了天明,好去喚醒雷春。那兩個徒弟,一名周瓊,一名鮑畢,俱在雷春門下多年。本領雖然了得,人卻極其忠厚,同是實心眼,只知以師命是從,不敢違背。雖然一樣痛恨劉義,擔心著小師弟的安危,因師父雖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蹤前去救援,料劉義縱包藏禍心,雙拳難敵四手,只要適才進屋時沒有下手傷害,當無兇險,所以一直也沒有離開外屋。四個鏢行夥計,雖有一兩個覺出事有蹊蹺,一則新年,知道師祖雷春家法素嚴,言出如山;二則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輕舉妄動。

六人坐了好一會,天雖未明,耳聽雞樹中的雄雞已在報曉。鮑畢便道:“各位師兄弟未回,不知找著小師弟沒有。師父原說天明喚他,如今雞已叫了,我去將他老人家喚醒吧。”說罷,起身走向內室門口。探頭往裡一看,見窗戶緊閉,室內哪有一個人影。

鮑畢忙喚眾人入內看時,猛聽遠處傳來虎嘯之聲,山谷震動,好似還不止一隻。荒山虎嘯,原是常事,眾人也不做理會。方在猜想師父行蹤,又聽虎的嘯聲由多變少,由大變小。一會,好似只剩了一隻急嘯不已,聲音卻越來越近,看看來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變,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帶身旁。一聽那虎已近屋前,周瓊道:“這虎送上門來,大新年裡,正好吃那烤虎肉。”說罷,伸手拉刀,往外便縱。眾人隨後跟出。才出屋外,便見籬門外面,曉色寒星之下,飛來兩大一小三團黑影。只聽一聲斷喝道:“綁了!”便見從第一團黑影裡扔出一人。周瓊在前,早已撲上前去,將那人按倒捆上。眾人聽出那首先說話的人,正是師父雷春。紛紛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衝、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劉義。方要說話,前面又飛也似飛來兩人,乃是第一次隨著蔡衝去追劉義的同門。

蔡衝手上還抱著一條比狗略大一點的小虎。

眾人隨了雷春父子同進屋中。雷春剛一坐定,便對劉義喝道:“我從未傳你絕技,也是看透你心術不正,恐貽門戶之羞。平時相待,並無厚薄,何以要對我兒下此毒手?

實對你說,我未曾歸隱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瞞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跡可疑,幾次暗中觀察,見你總不下手,還當作誤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誠,昨日一時高興,將我生平藝業當眾施展。誰知你壞到極處,蠢也到了極處,此來在用許多心機,竟會懵懂一時。本來若不存下壞心,當時雖然不能領悟,日後仍可求我指點。偏你行此陰毒險惡之計,我一時酒後高興,被你瞞過,還以為你真和往日一樣,領了迅兒前去安睡。

後來蔡衝看出你心懷不善,查看後屋窗戶大開,我便將你今晚詭計猜透一多半。算計你藏陷迅兒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獨自踹探好了,到時再乘人不備,誆他同往。平時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備到時故佈疑陣。

“我因本山地理雖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難於遍找,先還斷不定你將迅兒藏在什麼所在,以為總離不了黑狗巖、古坳洞、雲窩子三處。夜來想起:迅兒幾次向我求說,想擒來一隻小虎,養熟了當坐騎。他雖年幼,人並不蠢,生來又有幾斤蠻力,又肯用心學藝。你除了將他暗中害死,或用一個未經人去過的巖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為名,投其所好;否則,這般歲暮風寒,大家熱鬧團聚之時,也誆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兒練拳之時,我總留心在旁看著,前一個月間,你卻好幾次不在側。

有一次迅兒練完了功課,到處尋你,直到晚間,你才回來,手裡卻拿著兩個大柑子。無心中說出因追一隻小虎,追到黑狗巖,看見柑子樹還未凋零,枝上留餘兩個柑子,所以帶了回來與他吃等語。你雖未說出你去的地方,我卻知道青城是天下靈山之一,仙境不少。鄰近這且退谷的只有一個蛇盤灣。那裡草木常青,有四時不謝之花,一年數熟之果,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四時氣候溫暖如春,端的是個仙域勝境。只是谷徑盤纖迴環,形勢高峻險惡,又慣出毒蟒怪獸,蟲看叢生。我雖動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斷有外間至好、舊日門人到來看望,因它地勢奇險,蟲蟒大多,迅兒年幼淘氣,諸多不便,才行作罷。而那黑狗巖風景雖好,時際隆冬,哪有常青之果?雖說你所言不實,當時因旁的事岔開,也就忘卻。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兒,十有八九是在那裡,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擊不中,便成貽笑。情知你情急學藝,不致將他先行害死;定是隱藏好了,回來要挾。估量蔡衝發覺追去,已有不少時候,說不定你潛身外面,偷聽我的意旨。

“當時你如知愧悔,在外面聽了我那一番言語,急速退了回去,將迅兒接回。好在蔡衝並未尋著你所去之處,正好推在迅兒身上,說他磨著你前去擒捉小虎,準備新年養了玩耍,豈非一些不著痕跡,仍可作未來的打算?你卻拿定主意為惡,竟敢進來要挾。

不曾想我縱橫一世,天下知名,豈能為了一個孺子,跌翻在一個鼠輩手裡?本想將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尋找迅兒。因你此時雖因情急學藝,出此下策,並無害死迅兒形跡,又是送上門來,拿你決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縱,任你將惡跡敗露,再行處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後屋安睡是個詐語,何以你去蛇盤灣途中,我念在多年師徒和平日照看迅兒之情,幾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頭巾,扯你的衣服,未後又絆了你一交,你也不覺得?我這一時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後,以為迅兒不過被你藏在隱秘之處,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卻使那等毒手,早下詭計,若非老夫手快,給你一劈空拳,將你右臂打折,迅兒焉有命在?今日天網恢恢,你還有什麼遺言,快說出來,我要行家法清理門戶了。”

那劉義身受重傷,被雷春綁得像餛飩一般,橫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惡如仇,今日真贓實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獨子,怎能求活?聞言一語不發,只嚇得拿眼望著雷迅,滿臉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劉義最好。只因素常大膽好奇,見堂屋掛著師祖虎僧多難上人的神像旁邊,伏著一隻老虎,問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條半腿,乃是師祖多難上人的一個得力坐騎。一時動了好奇之想,幾次和雷春說,想捉一隻小虎來,養大了當坐騎。誰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長大一些,自己去捉來養。我沒有閒空幹這些事,叫眾徒兒們,暗中笑我溺愛。”雷迅便記在心裡,私下和劉義商量,決計捉只小虎回來玩玩。劉義正好將計就計。偏巧除夕這日觸動心思,暗想:“今晚難得大雪之後,老頭子又這般高興,大家都在過年快活。此時行事,必可出其不意,無人警覺。”便用話激雷迅道:“日前發現後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後捉虎,最為容易。正好半夜裡去捉來,大年初一拜年後牽出來,叫眾師兄們驚奇。只問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勝心切,立時哄信。便照劉義所說裝睡,然後一個從窗戶出去,一個由前面走,到外面會齊。

劉義還恐人發現雪中腳印,本應出門往西,卻故意折往東南古捕坳那一面。揹著雷迅,先走出裡許地,再倒退回來,從一個山洞中穿出,照擇好的僻徑,往蛇盤灣飛奔而去。雷迅也頗機警,見他這般行徑,所走又是從未走過的險路,便問劉義何故如此走法。

但到底信賴太深,又為小虎所動,因此俱被劉義支吾過去。後來越走路越奇險無比,連劉義都幾乎失足墜落。加上一路行來,積雪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天又昏黑,只憑滿天繁星,哪能看得見路。劉義便將預帶火把點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從火把中看劉義面帶獰笑,迥非平時神氣,剛在疑慮,已快到達。行經一個峻巖之間,下臨絕澗,巖凹壁削,盤徑只有尺許,人難並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憂。

劉義本打算將雷迅騙人一個奇險的巖洞中,將他禁閉起來,再獨自回去,要挾雷春。

從一個缺口轉身去不遠,便是那座準備陷入的巖洞。劉義說虎在前邊不遠,正要帶了雷迅走了進去,忽聞前面澗底有虎嘯之聲。雷迅生長荒山,慣聞虎嘯,聽出是隻乳虎,不禁疑慮全丟,高興地道:“師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劉義聞言,哄他道:“那虎窩在澗底,不好捉。前面巖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為什麼舍易求難?”雷迅執意不肯。說定要前去看看,能當場就捉了去多好。劉義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飛上天去,又想留一點後手,只得忍怒帶他同到前邊去看。

走沒多遠,便到虎嘯的澗邊。折了一束枯枝,點燃了,扔下澗去照一照,果然是隻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時墜將下去,卻未落底,被離巖七八丈一盤老藤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嘯。黑夜之間,不知澗有多深。火把墜下去,約有好一會,才投入黑暗之中熄滅。故始終也未看出澗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條俱都叢生盤糾在巖口石縫之中,虎雖上不來,人下去卻非難事。

雷迅一見是條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師兄,就是這個吧。”劉義聞言,暗想:

“我平日和這孩子過手,雖然他不是自己之敵,也非易與,少時一定費事。莫如將計就計,誆他下去,將他陷住,豈不比關在巖洞之內還要省事得多?”當下劉義便對雷迅道,“這裡離虎穴甚近,小虎在澗中這般叫法,卻沒聽見應聲,說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餓不過,出來尋食,俱都落在山澗之中,就剩這一隻被藤托住,也未可知。這虎已成了網中之魚,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來,只是這澗深不見底,又在夜間;這藤雖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斷,一隻小虎,已頗有一些斤兩,我這身子蠢重,怎經得住?如由小師弟你下去,一則恐你膽小害怕,二則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還是同往巖洞中去,仔細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沒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險。”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劉義把話說完,搶答道:“師兄,你太看輕我了。雖說這澗又深又險,卻有這麼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你說的話對,巖洞的虎沒有應聲,想必俱都誤落山澗,去了也是白去。下面這隻小虎只是亂叫,身子卻不敢轉動,捉起來必定容易。我這就下去,將它捉了上來,看看我膽子是小是大。”劉義假勸了幾句無效,便對雷迅道:“其實小師弟身輕,下去倒也無妨。

只是下邊黑暗異常,就這樣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給你準備妥當,再下去不遲。”說罷,將手中火把照著,拾了許多柴,紮成一個又長又大的火把,又從身畔取出一長一短兩個索子,用一根長的將火把攔腰繫好,點燃了兩頭,擇了附近一株突出澗外的老松枝掛好,縋將下去,照的澗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墜澗,落在藤上,業已餓了兩天。這時一見火光,益發悲嘯不已。

雷迅不知劉義是恐少時雷春非先見兒子生還,不肯傳藝,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這般佈置。喜得直說:“師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著下去。劉義又將短的一根索子打了個如意圈,遞給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這索圈將虎套住,以防它見人驚跳。套好,再將繩往上試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見勢不佳,急速鬆手,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連人被它帶了下去。等將虎擒住,我自會放下一條長繩,將人虎次第吊上來。”

雷迅把話一聽完,立時依言行事。剛援著藤縋下去不到兩丈,便聽上面咔嚓連聲,彷彿藤斷。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堅固,沒有動靜,急於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將虎用索圈套好試了試,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險,只管昂頭向上哀鳴,一動也不動。雷迅益發高興,一面繼續往下滑,一面說道:“小虎兒,不要怕,不要動,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給你肉吃。”說沒兩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將那小虎捆好。拿腳試了試,甚是結實,就是再添幾人也經得住。雷迅方暗笑劉義才真膽小,忽聽上面枝葉沙沙拂動之聲。

抬頭一看,只見陸續飛下幾條數丈長的黑影。先還以為是上面扔下來系人的長索。順手一抓,一連好幾根,俱都是斷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帶著許多枝葉,直落山澗。落一根,腳底寬有數丈的藤盤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腳底藤盤一鬆一歪,幾乎連人帶虎墜落下去。幸而那些藤蔓雖是糾結叢生,俱都是數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後的根由上面砍斷,下面的人再分勻出兩邊輕重,一時還不至妨事。

雷迅見藤盤往左一偏,大有翻轉之勢,忙伸手援著下來時那根老藤,連身往上一提,就勢折向虎的右側,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勻兩邊輕重。那藤盤雖未折翻,還兀自晃了兩晃。不由嚇得高聲叫道:“師兄,快把索子放下來,將我與虎吊上去,這藤都快斷完了。”言還未了,猛聽劉義在上面說道:“小師弟,你莫害怕,這藤斷不斷在我呢。”

雷迅人本聰明,只因信賴劉義過深,致受其愚。一聽口氣不對,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誡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時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巖縫落腳和攀附之處,一面向上喊道:“劉師兄,我父子與你無仇無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說此言,意欲何為?若是戲言還可,若是心懷不善,你用詭計害一幼童,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劉義答道:“師弟休要錯會了意,我並無害你之心。還是我平日和你說的那句話:

只因費盡心血,想學你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師父執意不教,萬般無奈,行此拙計。

知道師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這大年三十晚上,將你誆到這裡。本想將你關在巖洞之中,是你執意要捉這藤上的小虎,我便將計就計,趁你下去時,將所有藤根全都砍斷,扔落澗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斷後,又用索綁好,打了一個活結。你不上來沒事,你如仍想援藤而上,援到離崖不遠,那結自開,你必墜落澗中,死無葬身之地。請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會,由我去稟明瞭師父。只要師父答應傳我七步劈空掌,我自會前來接你回去;否則,說不得我和你只好同歸於盡了。”說吧,只聽一陣急行腳步之聲,往來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剛直性情,最恨劉義這種卑鄙狠毒行為。原本只要有耐心,還可以情相動,這一來,劉義必然絕望。自己平日和劉義廝守太熟、情感大好,還不覺得。一旦起了惡感,不由想起同了劉義打獵時,見他下手斬盡殺絕,不留餘地的狠辣行徑。暗忖:

“這廝挾制不了老父,當時如被擒住,這裡從無人跡來過,劉義又必不肯招出實話,怎生尋著自己?縱不葬身澗底,就餓也要餓死。如被劉義逃來,更難活命。如若冒險,自己援藤而上,劉義所言絕非虛語,上到中途,藤一斷,準死無疑。如等人來救出,又覺丟臉。眼看大繩上懸的火把火光漸滅,火要一滅,上去豈不更難?”這時,那隻小虎仍是一味昂頭往上嘯個不住。雷迅四顧幽谷,身系危崖,襯著絕壑迴音,澗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更覺景物淒厲,令人心悸。

雷迅望著那支撐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發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這藤盤原是好多根老藤蔓結成,其重何止千斤?這根孤藤如撐持不住,適才業已墮落下去;如其不斷,也不在我一個小孩的重量。怎會砍斷了,又用索繫住,打了活結,人上去便斷,人不上去便不斷?自己過信劉義,不要被他嚇住,中了他的道兒。現趁火把未滅,何不冒險上去,試它一試?即便墜將下來,只要手不鬆藤,仍可落到藤盤上面;就是落到澗底,也不至於便死。總比這樣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這裡,便回頭對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會設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會吧。”一面說,一面又將那捆虎的繩索解去,以備萬一連藤一齊墜落時,好各自聽天由命。

那虎見索一解,益發悲鳴起來。但是情勢險惡,雷迅也顧不了許多。他先用兩手一攀藤,竟似越扯越堅,彷彿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並無動靜,依舊結實。心中暗喜:“再上不多遠,便可脫險。”鼓起勇氣,只兩手替換了幾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側懸掛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紮成,中間一截枝葉甚多,燃到那裡,枯葉著火,忽然大盛起來。火光照處,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顯。雷迅眼看快要到達上面,猛聽離頭四五尺遠近有噓噓的聲響。定睛一看,不由嚇了一身冷汗。

原來那藤根盡頭,正盤繫著一條七身獨尾、似蛇非蛇的怪物。這東西名為七修,原是蛇類,乃獨藏深山中一種極毒的惡蟲。大的長有一兩丈。雖說七身,只當中一個是頭,形如鴨嘴而長,頂有鳳冠,赤紅如火。口中毒牙密佈,咬人必死。餘下六身,比當中一身略長,乃是它的六根獨足,滿生寸許長的倒刺。無論人獸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點,便即六身齊上,將人獸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這東西六身後面有一條形如蝌蚪的扁圓尾巴,走起來當中一首高昂,六身彎曲點地,翹尾而行,非常遲緩。人要殺它,最好避開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樹石之上,再行下手。這東西最護其尾,一經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掙脫,不知後退。前面無論什麼人物樹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為有這一兩樣短處,這東西出產又極少,非極卑溼汙穢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隨了劉義出遊,遇見過一條,親眼看見它將一隻小牛大小的花豹纏了嚼吃。見了人來,又要追趕,幸得劉義知道剋制之法,將它弄死。所以知道這東西其毒無比。

雷迅在火光中雖未望見那根孤藤斷了沒有,但是這條毒蟲像六條長蛇一般,將藤纏了個結實。因為尾巴被人繫住,正在忿怒已極,噓噓亂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來,以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長身,早沙沙連響,舒展開了兩三根,拋帶子一般,飛舞著朝雷迅拋來。雷迅知道這東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難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這一根孤藤,兩旁俱是滿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無可著手。一經看出那東西在藤上盤踞,已明白劉義所說活結的用意,雖知道上去之望已絕,心中還不甘願,想將身旁暗器取出試試。剛一轉念工夫,那東西已將身子伸了開來。雷迅喊聲:“不好!”手一鬆,連翻倒手而下。下來兩把,耳聽叭叭兩聲,那東西兩條長身已將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離雷迅退處不過三尺,真是奇險異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驚魂乍定。一手援藤,勻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傳雪花六出連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飛刀將七身獨尾的毒蟲殺死。雖說毒蟲抓附之處準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險。偏在這時,崖側懸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滅。危崖絕壑,餘燼星飛,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獄,奇木怪石都如鬼狀。下面小虎悲嘯不已,襯著山谷迴音,異常淒厲。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蟲盤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絕孤藤,葬身無地,好不驚心駭目。

雷迅見火把將熄,喊聲:“不好!”忙將飛刀含在口內,雙手連攀,二次援了上去。

約計距離毒蟲只有丈許,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緊藤身,從口內取了飛刀。抬頭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蟲放紅藍光的雙目,口裡噓噓亂叫,似已發覺人來,身子又在那裡舞動。雷迅看不甚清,飛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錯了地方,只得覷準怪蟲放光的雙目打去。但頭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處。第二把打出手去,彷彿見紅藍光閃了一閃,那怪蟲便厲聲卿卿慘叫起來。只見幾條黑影同時舞動,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斷之聲。

他正要將餘下四把飛刀連珠甩出,猛聽一陣輕微腳步之聲,沿巖邊來路上跑來。崖側懸的那束火把,也因燒至中腰,將懸的索子燒斷,帶著一些殘燼墜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還有兩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來人是敵是友,猛地心中一動,便停了手,緊抓孤藤,一聲不出。不一會,那腳步聲已到了崖口。只聽見寨寨餌餌響了幾下,便有一圈黑影發出噓噓之聲,帶著許多長條,從頭上飛落下來。雷迅知是那怪蟲被來人丟落,身一沾上,便沒了命。忙將身一轉,手攀孤藤,貼緊巖壁。

也是雷迅命不該絕。那怪蟲落下時,原因尾上繩索被人斷去,雙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隻,急於抓住下面仇人,負痛拼命往下一躥。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轉動,將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蟲抓個正緊。那怪蟲七修身有丈多長,共六條身子,少說也數十斤,一根枯枝,哪裡經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蟲下縱勢疾,平素遊行又極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亂動,懸空一擺,立時墜入澗底,不聞聲息。

雷迅方慶脫去一險,便聽上面呼喚,“師弟在下面麼?”雷迅聽出是劉義的聲音,那敢還言,仍緊抓孤藤,動也不動。上面喚了兩聲,不見答應,忽然火光一亮,接著便聽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這叛師惡徒,此時還有何話說?”雷迅聽出是父親雷春的聲音,不由大喜,朝上高聲道:“爹爹,兒子在這裡呢。”雷春喝道:“你這不擇賢愚的小畜生!這藤還未斷,你不了援上來,在下面叫喊則甚?”說罷,火扇子又一亮。

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蟲七修抓過,有毒,上不去。崖側有一根懸火把的索子,請爹爹取了來,吊兒子上去吧。”說吧,便聽劉義悲號了一聲,知道劉義又吃了老父一下苦頭。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帶回家去問他一問,兒子同他有什麼仇,為何要下這般毒手?”言還未了,便聽雷春腳步之聲往巖側走去。那小虎還在下面悲鳴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來,已是心花大放,膽壯起來,不由又想起那條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則不好救;二則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禍根苗,也未必肯。丟了不救,不但不捨,也不忍心。”趁著雷春取索之時,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盤上,將小虎的四腳捆好。那虎見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馴得像貓一般,一任雷迅動手,反倒停了嘯聲,雷迅越發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條長索,放至盡頭,還沒見雷迅答話。低頭問:“接到了沒有?”

雷迅答道:“沒有,想必還差一截。”雷春先聞小虎嘯聲,已知就裡。及聽雷迅答話,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為了那隻小虎。雷春雖是英雄,畢竟烈士暮年,只此一個佳兒,舐犢情深,不但不怪,反憐他受了一夜大驚奇險,不得不勉詢其意。便裝怒喝道:

“小業障,生死關頭,還忘不了頑皮。這索不夠長,幸而我來時早有防備,百寶囊中帶有鉤連套索。你先將那小虎帶上來,黑夜之間,留神那東西犯了野性,抓傷了你。”

雷迅聞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聽語氣已然應允,越發喜極忘形,竟忘了那藤盤上的幾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斷,輕輕一拉,就會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縛時,就差一點沒將藤盤倒翻,總算心靈機警,才得平住。後來急於出險,援藤上去,下面藤盤本已有些傾倒,又吃那毒蟲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後面,恰巧無心中又將藤盤平住。及至二次將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裡頭一高興,忘了存身的藤盤雖大,並不穩固。剛將虎套好,喊的一聲,“爹爹拉吧。”雷春便將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這一帶一拉之勢,那藤盤整個翻了轉來,同時藤上便起了折斷之聲。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雖放下去,人卻移開有丈多遠近。聽雷迅下面一喊,以為下面一切準備停妥,雙手微一倒換,便將小虎提起丈許多高,往側面蕩了開去。

雷迅在藤盤上覺著腳底下一沉,虎已離藤而起,直從頭上飛過。那藤盤通體大有數丈,雷迅這時稍一停頓,縱不墜落澗底,也被小虎帶起的那半面藤盤扣壓過來,打落下去,死無葬身之所,雷迅一見不好,也不及出聲喚人,忽然急中生智,仗著家傳身手,握緊雙拳,將氣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盤上用力一墊。又使有腳搭左腳,借勁伸勁,往上縱有數尺。上縱時,這用力一墊,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聽咔嚓連聲,雷迅這裡縱起,那半面藤盤也急如轉風車一般,快要翻與身齊。雷迅就勢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橫轉身來,拳緊雙腳,平著身子,一面提氣,一面用勁往藤盤上一踹。這一踹一蹦,都是勢猛力大。就這一踹一蹦之勁,雷迅早已斜著往上飛去。

畢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聰,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將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絕壁,黑夜之間,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盪起來,將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許高。雷迅才剛離藤,猛聽虎嘯中藤上有咔嚓之聲,便知不妙。雷春見那藤盤已向右側蕩去,忙將手勁穩住,往回一帶。雷迅縱起時,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來,兩下里撞個正著。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靈手快,就這一撞,也是一樣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驚絕險中,只知死裡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撲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裡還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聞小虎嘯聲不住,卻無處可抓,剛暗道一聲:

“我命休矣!”猛見對面兩點星光,帶著一陣風聲飛來,猜是小虎的雙眼。心想:“反正除此已無活路。”說時遲,那時快,兩下里業已撞在一起,將左臂撞得生疼,耳聽虎嘯更急。哪敢怠慢,就勢兩手一撈,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繫著,雷迅卻是身子懸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勢子一頓,幾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時不顧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撲,總算兩手抓緊虎爪。命在呼吸之間,也顧不得手肩疼痛,只顧拼命抓緊不放。連小虎腿腕的皮都幾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發吼嘯起來。

雷春在上面已聽出藤盤翻轉之聲,方喊:“我兒休矣!”猛覺手上一沉,加了些分兩,心才略寬,還不知雷迅下面涉險,當是人虎齊上,只是先輕後重,不知他使甚法兒,先吊住了虎,再跟著上人。但心終不放,連喊數聲:“迅兒!……”雷迅驚魂乍定,略緩了緩,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兒在吊索上呢。”雷春聞言大慰,手裡一緊,不消一會,便將雷迅連人連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時受驚,倒不怎樣。反是這出險時,用力過度,上來便覺支持不住。喊了聲:“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開火扇子一看,見他面上蒼白,知道驚嚇太過,舐犢情深,不由又憐又恨。

口裡罵了聲:“好一個狠毒的畜生!將我兒害得這樣。”說罷,一舉足,便要往左側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劉義。自己上來後,累得還沒有顧到看清他在那裡,恐一下將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兒子還有話說。”一面回身往左側一看,見劉義一手託著一條臂膀,正蹲在身後不遠,不言不動,黑綽綽的,看不清臉色,估量被雷春點了啞穴。倒是雷迅年輕,才一脫險,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動了惻隱。口裡喊著,跟著立起身來,奔了過去攔勸。

雷春本打算責罵雷迅一頓,這時見他上來的神氣,哪裡還忍開口。當時恨不得把劉義碎屍萬段。剛走過去,被愛子一攔,聽出聲都帶顫,越發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處心積慮,恨不能使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怎還替他求情?”雷迅氣竭神疲,當時也說不出理來,只說:“兒子要看看他的臉,還想帶他回家,再請爹爹發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來,”說罷,雷迅討過火扇子,打開一照,見劉義滿臉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發心中不忍。轉身對雷春道:“爹爹,請你饒了他吧。”雷春不由怒罵道:

“你還說,連你也是該打。”雷迅素畏老父嚴正,嚇得不敢出聲,只拿眼望望劉義,伸手拉著雷春的手,仰頭說道:“爹爹,兒子錯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紀,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裡一酸,說道:“依你,帶他回去處死,與門戶中做個榜樣也好,你受了許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兒子這時已緩過氣來了。這裡還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著劉義,由兒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這般野性的東西,還能乖乖由你帶走:你可過來,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違拗,只得過來,一縱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夾起劉義,右手提起了那隻小虎,步履如飛,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將涉險經過一一說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達不遠,忽聞虎聲四起。雷春道:

“這想必是小虎嘯聲引來,都是你給我招惹得麻煩,此處離家不遠,你且下來,待我上前打虎。”這時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間,正有三人與七八隻大蟲相持,己然打傷了兩隻,其它卻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詳地勢,先將小虎掛在樹上,然後擇一隱僻之處,放下劉義,命雷迅切勿上前。將身一縱,迎了上去,恰好一隻最大的吊睛白額大虎迎面撲來。雷春讓過虎頭,腳一點,縱起丈許高下,一個順手擒羊的招數,抓住那虎的項皮,剛得落地,又有一隻半大不小的黃虎躥到面前。雷春頭一低,偏身讓過來勢,左手撈住虎腿,大喝一聲,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掄圓了打去。那虎雖然厲害,哪經得起這般神威神勇,頃刻之間,俱都負傷逃散。雷春手中兩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兒又搶吃虎肉停食。”說罷,順手一扔,將它們各扔出去四五丈遠。一隻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暈,趴伏在地,不能轉動,那隻大的,也是兇威全滅,和帶病垂死的母豬一樣,緩緩往林中逃去。

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衝同了先去的兩個同門。也因跟蹤雪中腳印,追趕劉義,中途失了足跡,只得趕到古捕坪,把劉義平時和雷迅常去的隱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沒見人,不得已折回來,想改道搜尋,不想誤入巖洞虎穴,驚動群虎,鬥將起來。一見師父親自到來,忙即上前相見。雷春略說了兩句經過,便去將雷迅、劉義尋來,放下樹上掛的小虎。蔡衝等見雷迅無恙,劉義被擒,自是心喜,連忙幫同將人、虎一齊帶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劉義的啞穴,命人綁起,才同眾人入內落座。雷春本想將劉義處死,清理門戶。雷迅一見劉義滿臉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說:“爹爹念在他相隨多年,饒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這人一放出去,便是後患。一則愛子生還,氣已漸消;二則劉義行為雖然可惡,但平時看待雷迅,隨眾服役,也不無勞苦,只因學藝心切,一時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挾嫌圖報者可比;三則新年初一早上便出這般慘事,也是無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異日為害何來?當下便對劉義道:“你這業障,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卻對我兒子下此毒手。本當將你殺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願再傷生害命。寧可你不義,不願我不仁,我今饒爾這條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過,及早回頭,自會轉禍為福,否則,我見得人多,料你早晚難逃報應。如有本領,只管來此尋仇,為善為惡,任憑於你。蔡衝將他放了綁索,由他去吧。”眾人雖然不服,知道師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將劉義放了。

劉義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傷,右臂已廢,怎能為人?弟子一時愚昧,罪該萬死,蒙師父開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們在外未歸,此去恐怕狹路相逢,必難容讓。還望師父大發鴻慈,貼點靈藥,給弟子右臂醫治復原,再派一位師兄護送弟子出山。此後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過為善,痛改前非。”說罷,叩頭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這廝太已夢想了。我對人從不願下毒手。我因見你惡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後,原想一則跟尋我兒,二則看你天良到底喪盡沒有。你如到了那裡,依!

日將我兒好好放回,足見你真是學藝心切,並無歹意,我豈止不對你下此毒手,還許告誡一番,臨別贈言,傳我掌法。後來跟到崖邊,見你將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然恨你非人類所為。你索性遷怒於他,想弄斷孤藤,使他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斷了你的右臂,饒你不死,已是萬分便宜。漫說我那掌法輕易不用,打上便無解救;縱有解救,豈肯依你?你如懷恨,有本領,只管尋我父子,別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衝一樣,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並不同路,怕他何來?他們見我饒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們護送,雖奉我命,不敢違拗,萬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語失和,爭鬥起來,他們寧願向我領責,代我除此敗類,豈非又是你的禍事?我和你師徒之義已絕,給你留點記號,使你觸景生悔也好,毋須多言,速行為妙。”

劉義知一條右臂已然絕望,心中終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隨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說道:“要是師徒義盡,我也毋須多說。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為善,惡我者為惡。斷臂之仇,終究必報,多則十年,少則五載,還須來此請教。今日你留我命,異日我也不殺你的兒子。如免後患,請快殺我,決不皺眉。”言還未了,雷春雙目一瞪,厲聲喝道:“無知業障,還敢狂言!暫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來,自有我門中人去尋你,今既放你逃生,哪個敢攔阻,我也斷他一條臂膀。倒要看你這仇是如何報法?”

劉義聞言,不再答話,獰笑一聲,捧著一條斷臂,便往外奔去。眾人好生氣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詢別後之事,忽見窗戶通紅。蔡衝奔出一看,見是豬圈旁草垛失火。

原來因為那隻小虎擒到家時,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時候已久,必定腹飢已極,因為忙著審問劉義,便託一個同門名叫徐進的解了虎綁,將頸項繫住,牽往廚下,叫管廚的人給它一點吃食。那管廚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隨雷春已有多年,也會一身好武藝。雷春入山歸隱時節,原定山中飲食耕作,都由自己和眾門人親自料理,不帶傭人。王和不捨舊主,執意定要跟來。雷春見他誠懇,便帶了來,命他掌管大傢伙食,也和眾門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貪杯,三十晚上辦完了經手的事,喝了個酪酊大醉,迴轉廚下,便自醉倒。睡夢中被徐進喚醒,見帶來一隻小虎。徐進人本粗豪,忙著要到前面去看審問劉義,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強起身,給了那虎大半隻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牽往豬圈以內。見天色已明,便自回來,管理初一朝宴,也沒想虎豬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餓極,吃完鹿腿,意還未足,一眼看見圈內還有肥豬,一發威,縱起便撲。那些豬原都伏臥在地,小虎一進圈,有那醒的先已嚇跑。那幾個臥倒的,這時也都嚇醒轉得,往外亂竄。恰巧草垛旁昨晚所點的天香不曾熄滅,被豬帶起餘火,拱入草垛之中,一會兒工夫便燃燒起來。幸而相離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眾人身手矯捷,人多手快,沒有多少時候,便即撲滅。

雷迅聽說火是小虎引起,連忙跳將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歸來如見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劉義所放。雙方所走的路雖然分歧,但是劉義所走之路,谷徑低下,難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處望見追去。忙命人喊來蔡衝說:“今早無風,火不難滅。

可速帶兩人,順谷口繞過去,將王元度等尋回。我等著火滅之後,團拜吃酒,如遇到劉義,誰也不許攔阻,由他自去。”蔡衝領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見王元度等正和劉義爭持,便傳了師命,將劉義放走,一同回來,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頓那虎,又給它尋了許多食物,打好樁子。那虎見了雷迅,竟和見了親人一般,甚是馴善。雷迅安排妥當,便遇見那癲頭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誤了些時候。雷春因他事非無故,也未處罰,仍命隨坐,眾人見師父吩咐不要拘束,一個個眉飛色舞,互說昨夜今朝之事。聽到雷迅那些涉險經過,小小年紀,這般膽智,越發讚不絕口。說是將門虎子,不在師父一生行俠仗義,有此佳兒。雷春聽了,也是心喜。

師徒歡敘,直到過午未申之交,眾人才行同聲請師父安歇,晚問再行作樂。雷春又留那鏢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後,都去分別午睡。雷迅逗了一會小虎,也覺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隨眾起來。晚間仍是聚飲談笑為樂。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發鏢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個劉義,卻添了一隻小虎。

每日功課完畢,便以馴虎為戲。不消兩年,已訓練得將虎通解人意,隨便指揮。漸後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幾變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書一個主要人物,日後自有交代。

光陰易過,轉眼便是數年。雷迅本領自是與年俱長。雷春入山時節,年已七十。雖說天賦、本領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歲的衰翁,終久不似少年時代英勇。自知來日苦短,便把平生絕技,一齊傳與雷迅和蔡、王、李等幾個得意門人。這時門下弟子,藝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隨。

起初雷春以為劉義為人極狠,自從一去,又不聞音信,算計他必在別處苦心學藝,學成前來報仇。惟恐自己年老趕不上,除將七步劈空掌傳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劉義仇家始未根由和異日狹路相逢怎生對待,再三囑咐。及至過了七八年,仍未聽人說起,大家漸漸忘卻。

雷迅每日無事,便騎著那虎出遊。有一天追趕一隻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見方氏兄弟,一談之下,甚為投機。一來二去,便結了異姓兄弟,兩下里時常常交往,情勝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門有許多顧忌,一來常住上好幾日,才行別去。雷春見了方氏弟兄的資稟,非常期許。兒子交了這樣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於是也時常傳授他弟兄二人武藝。又屢次想和銅冠叟相見,俱值銅冠叟他去。而銅冠叟久聞雷春當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欽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還沒有多日,方環便引介了司明,又將昔與甄濟、元兒結拜之事告知。並說元兒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麼獨誅異獸、巧得寶珠等情。

從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兒存在心裡。這日又獨自騎虎來訪,與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許多野獸,晚問暢談到夜半。司明被銅冠叟喚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內。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為元兒失蹤之事憂疑。忽見司明急奔進來,見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來了,差點沒被我看錯,用暗器將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傷,你們還不快起來看看去?”言還未了,方環首先從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別忙,母親一人在家,也須商量商量,留一個人看家呀?”方環正要答言,方母已經驚醒,聽說元兒尋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聲,喚方氏弟兄進去,說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尋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們好久不曾見面,他又受了傷,理應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藥,已能下床轉動。相隔不遠,只要把洞門堵上,同去無妨。”方氏弟兄應了出來。說與雷迅同去,因那虎業已長大,雖說養馴,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帶了前去。

三人見了元兒,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見之後,元兒忽然失聲叫了一聲。

方端問是何故,元兒道:“我那兩口寶劍呢?”銅冠叟正在隔壁調藥,聞言出來說道:

“適才你墜崖時,背肋骨上所受之傷,便是被那劍磕了一下。我雖知是件寶物,因為忙於救你,還未及細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兒答道:“劍還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還在山洞那邊,我原是用這兩口劍攻穿洞中晶壁,鑽了過來。記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彎彎,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個人困在那裡,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沒有野獸可打。洞中晶壁業已坍塌,恐原路已過不去,還望恩師想個主意,救他一救。”

銅冠叟道:“你傷勢尚未痊癒,此時操心,徒自勞神,無濟於事。你說能用劍穿了過來想必能去。否則,造一個木筏,順水源渡了過去,也能將他救出。”說時,司明已將寶劍取來,拔出與大家觀看,俱都讚歎不置。

一會,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兒又敷了傷藥,仍然互談別後經過,彼此問長問短,誰也不捨離開。元兒除肋骨一處硬傷外,餘處俱是些浮皮鱗傷。只因整日勞累,備受苦難驚擾,氣力用盡,暈了過去。及至服了銅冠叟的藥,加以地頭到達,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稱心如願,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頓放,痛苦若失,哪還覺得疲倦。

還是銅冠叟說,元兒仍須靜養,逼著眾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別。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還因元兒傷重,不肯前來驚動。方環哪還睡得著,天一亮,就藉故溜了出來。見司明獨自在外劈柴,一間元兒,才知尚在安臥。又得知銅冠叟已下山。

原來銅冠叟因恐元兒父母掛念,昨晚遣散眾人,收拾了收拾,便將元兒應用之藥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時應用。並說:“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兒。甄濟被困的夕佳巖,山路險惡,相隔遼遠。元兒攻穿洞中晶壁過來,不但是少年無知,行險僥倖,萬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礫,鍾乳堆塞,除非五丁開山,人力豈能通過?甄濟不是愚人,縱因水困,不能尋求出路,兩三天內決餓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則元兒怎能死裡逃生?那夕佳巖離百丈坪並不甚遠,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徑,誤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掛念愛子,無有音信,必定寢食難安,不如由我先去環山堰報個平安。一則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則可以順路取回那條小舟,到甄濟陷身之所,相機將他救出,豈非一舉兩便?此時不許驚醒元兒,由他安臥。”說罷,連夜走去。

方環聽司明說罷,覺出銅冠叟對甄濟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兒,入內一看,見元兒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飽受險難勞累,不忍驚動。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側隨便躺下,不多一會,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聽外面有了呼喝之聲。元兒首先驚醒,一聽是司明在外面啞聲啞氣的呼喝。一看方環,睡在身旁,推他兩下,沒推醒。因司明呼聲甚緊,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裡面的雙劍,縱下地來。同時方環也已醒轉,見元兒赤身下地,剛說得一聲:“你身上傷還未愈,留神冒了風。”元兒匆匆答道:“你聽明弟在巖洞外面那麼急喊,還不去看看去?”說罷,不俟方環答言,往外便縱。方環也聽出司明喊聲有異,似在和人爭鬥,連忙縱身下榻。一眼看見牆上掛著司明用的一根鐵矛,順手拿起,也跟著縱將出去。

元兒首先到達外面,耳聽風聲呼呼,見司明手持一柄單刀,正與離頭數尺高的一隻大鳥在那裡苦鬥。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隻怪鳥。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兩片,烏毛撒了一地,業已鬥得氣竭聲嘶,縱跳散漫。那怪鳥橫開雙翼,大有一丈七八,紅喙藍睛,獸頭紅羽,利爪如鐵,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見更為兇猛,兀自追逐司明不捨,就這一轉眼工夫,司明已有兩次幾乎瀕於危境。元兒一著急,也不顧身上傷處疼痛,吼叫一聲,拔出雙劍,丟了劍匣,一個黃鴿沖霄,縱了上去,迎著那怪鳥,當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來,一同入內。一看元兒酣臥未醒,方環也在枕側熟睡,正要出聲呼喚,方端攔道:“環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來了,我怕他將元弟吵醒,才趕了來,喚他回去,早飯後再來。元弟傷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難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喚醒,由他二人睡夠,起來就在這裡一同吃飯。母親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親吃完了飯,再回來接他們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無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騎騎,我去打只肥鹿來,少時我們好在山澗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說罷,三人走了出來。雷迅喚過洞外伏臥的老虎,囑咐了幾句,將虎交給司明,便隨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門,騎了那虎,徑去擒鹿。

那虎原已訓練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環時常騎著滿山遊玩。司明騎著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沒多遠,便遇見三隻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見虎來,駭得分頭如飛跑去。司明撒手一鏢,沒打著。連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卻往來路上逃走的另一隻追去,不覺追離金鞭崖只有裡許多地。那鹿時時駭顧,穿山越嶺,縱步如飛,終未追上。

司明生長深山,熟悉群獸之性,知道鹿性多疑,無論逃走多遠,仍要奔回。又加與虎背道而馳,虎仍沒有擒鹿迴轉。便學雷迅平時喚虎的聲音,喊了兩聲,虎仍未回,於是將身藏於暗處,一手持刀,一手持鏢,靜等那逃鹿回來,打個現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5:58:26


第 六 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磴初謁銀鬚斐

話說司明等了不多一會,遠遠望見先逃走的那隻鹿,似彈丸脫手一般,拼命從原路奔回,轉眼到了面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縱身,朝鹿頭出其不意,迎頭就是一刀。

那鹿也甚機警,一見又有敵人,猛地將頭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將一支長有三尺、叉枝紛出的鹿角整個砍落下來,卻未傷著鹿身。那鹿受了一驚,撥頭又往來路奔去。司明左手揚處,一鏢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帶了鏢,便往前逃走。司明見一刀一鏢,雖未打中要害,那鹿受傷以後,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順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離所居巖洞不遠,忽聽風聲呼呼,空中怪聲大作。抬頭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環在巖後追逐野兔時所遇的那種怪烏,知道這東西厲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與怪鳥鬥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際,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飛過,才將怪鳥驚走。

後來銅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說那鳥專吃毒蟒猛獸,擊石如粉,性喜復仇,千萬不可輕敵,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這裡遇上,因吃過苦頭,不敢造次,忙將身往岩石後面一躲。

就這一轉念工夫,只見那隻逃鹿因逃得正緊,迎頭遇見那隻怪鳥疾如翻風飛來,知道不妙,轉身想逃,哪裡能夠。倉惶駭顧之間,那鳥已闊翼橫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將頭一低,昂著半邊獨角,便向怪鳥撞去。這一來,無殊雞卵敵石。怪烏一聲怪嘯,理也不理,一雙鋼爪,一隻抓緊鹿頭,一隻抓緊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裡面。兩爪一分,那鹿喲喲兩聲怪叫,立時骨分肉裂,血花飛舞,死於就地。怪鳥鋼爪起處,血淋淋一副鹿肝腸,早到了怪鳥嘴中,只聽咀嚼有聲,轉眼到了肚裡。

司明見怪鳥這般兇惡,正在暗中戒備,想等它飛走,再行出來。誰知那隻怪鳥正為日前吃了方環、司明的苦頭,前來報仇,吃了鹿臟腑,一望仇人不在,飛身起來尋找。

怪鳥不但目光敏銳,而且機靈異常,飛起不過數丈,一眼看見司明藏身石後。便在空中盤旋了兩轉,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處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鳥飛高,看出形跡,故將身緊貼岩石,不敢探出頭望。猛聽頭上風聲,知道不好,忙將身往側縱開,便聽嚓的一聲。回頭一看,適才藏身處的一塊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飛濺,怪鳥已經飛來。知道躲已無用,只得仗刀且逃且鬥。鬥來鬥去,鬥到洞前石坪之上,經了好幾次奇危絕險,俱從怪鳥鐵喙鋼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鳥身上也受了好幾刀,越發忿怒欲搏。

這時司明暗器業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間。最後一次剛剛避開怪鳥雙爪,縱出去兩丈遠近,腳才立定,怪鳥又飛撲上來。司明聽見腦後風聲,百忙奇險中,忘了怪鳥慣於直飛直撲,不善側轉。一時情急,忘了往旁縱開,不敢回頭,徑往前面縱去。耳聽風聲越近腦後,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正值元兒赤身飛出,一見司明危機頃刻,怪鳥的一雙鋼爪飛離司明頭上不過數尺,一時情急,大喝一聲,縱起兩丈多高,一擺手中雙劍,直朝怪鳥當胸刺去。那怪烏來勢原本異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兩道光華疾如電閃一般飛來。想是知道寶劍厲害,忙將兩翼一張,往上飛起。因是出於不意,饒是飛騰敏捷,也禁不住元幾天生神勇,噗的一聲,鳥脯上早被元兒右手的劍刺進半尺多深,鮮血如泉,隨著劍光直射下來。

那鳥受傷護痛,越想逃避,斜著左翼,往上便起。同時一片左翼直往元兒頭上掃過,離頭也只二尺光景。因為身體太大,烏翼更寬,帶起的風力非常之大。元兒原是不顧命般縱起,力大勢猛,沒有退路,急速之中,彷彿劍尖刺人鳥身。就在這身子懸空,欲落未下之際,猛覺一陣急風掃來,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劍,護著面門,左手劍不問青紅皂白,高舉著往上一撩。耳聽咔嚓咔嚓連聲,接著又是呱的一聲怪叫,無數條黑影似亂箭一般從頭頂上打下來。元兒心內一驚,手中雙劍一陣亂舞。就在這時,黑影已從元兒頭上閃過,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處,彩影紛紛,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隻怪鳥業已穿雲而逝。

原來那怪鳥本是個通靈之物,看出元兒劍光厲害,急於逃遁。無奈直飛勢疾,只得側翼翻翔。誰知被元兒左手劍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齊劍尖迎刃而過,元兒這兩口寶劍乃是異寶奇珍,漫說怪鳥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鋼堅玉,遇上也是一揮齊斷。還算怪鳥機靈,飛翔得快,元兒又為它聲勢所驚,沒顧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則那片右翼怕不被整個削斷下來。

怪鳥連受元兒兩劍,正負痛昂首,沖霄直上,又遇方環趕出洞來,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兒赤身縱起,俱都壓在怪鳥黑影底下。只是日前吃過怪鳥苦頭,不敢像元兒一般冒昧上前。一著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鳥當胸打去,一一打個正著。那怪鳥不顧尋仇,負傷逃走,轉眼沒人云際不見。

司明初時自知必死,忽遇救星,驚魂乍定,回身一看,從怪鳥身上削落下來的碎羽正在紛紛落下,鳥已飛逝。元兒赤著身子,手中雙劍還在亂揮亂舞。彩毛紛飛,映著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兒傷勢尚未痊癒,為救自己,赤身當風與怪鳥拼命,不由感激萬分,口裡喊著:“哥哥!”如飛跑了上去。元兒同時也看出怪烏逃走,便收住勢子。

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說道:“哥哥,該用藥啦。”方環也趕了過來,正要說話,忽聽一聲虎嘯。回頭一看,石坪下面正是方端、雷迅,一個跨虎,一個步行,飛也似奔來到了面前,見元兒手持雙劍,赤身站在當地,地下鮮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鳥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傷後用力,外面有風,看傷口著了風不妥,我們家裡說去。”

五個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兒穿好衣服,一談經過,才知雷迅隨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飯,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會工夫,人、虎均未迴轉。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膽大,作事顧前不顧後,一定又是跑出老遠,忘了回來。元兒傷後需人照料,方環也是和司明一樣的不解事。兩個人一商量,便稟明瞭方母,前來看望元兒。

方、司兩家所居全是天然巖洞,雖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當崖下,方家卻在山後,隔著一道崇岡,想去也有二里來路。洞裡頗深,不大聽得出外面的聲息。

所以前山人鳥相爭,打得那般熱鬧,二人先在洞內服侍方母,一絲也沒覺察。剛一出洞,雷迅見自己騎的那隻金黃虎,飛也似地從側面坡下樹林之中奔到面前。再望虎的來路,並不見司明影子。暗忖:“這隻虎養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來,見了主人,老遠便會叫,今日卻怎麼噤口無聲?”正轉念間,猛覺身後衣衫一動。低頭一看,那虎正銜著衣角,往回里拉呢。雷迅心剛一動,便聽方端道:“大哥,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雷迅側耳聽了聽,一陣呼呼之聲發自天空,彷彿大風被前山擋住,只聽響聲,不見草木吹動。

這時二人正走過崖側,那虎仍口銜著雷迅身後的衣服不放。雷迅將手扯著衣角,喝道:“畜性,還不鬆口!”言還未了,猛一抬頭,看見前山天空一隻怪鳥,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機凌空下擊,下面正是司家所居巖洞外面,不禁咦了一聲。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環鬥鳥之事,聞聲順雷迅指處一看,喊聲:“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隨後趕來。剛剛趕上方端,遞過兵刃,怪鳥已被元兒刺傷,破空遁走。

大家見面,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兒傷勢,一夜工夫,已然結疤,將近痊癒,俱各心喜。五人一齊動手,弄了飯吃,元兒便說甄濟尚被困夕佳巖,約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將銅冠叟行時之言說了。元幾天生俠腸,固是不忍坐視,恨不能早將甄濟接來才好,就連方氏弟兄與雷迅,也覺應該早些下手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只因銅冠叟行時再三囑咐,又顧著照料元兒,不敢妄動。一見眾人都一樣心思,自是起勁。便對眾說道:

“三哥昨晚逃出來的山洞,今早我無事時,曾親自去看過,那洞裡俱是些水晶沙子。我們須帶上掘的傢伙,將那沙子掘通,才能過去呢。”方端道:“那洞如盡是石鐘乳結成,雖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萬一盡是粉沙淤塞,想要通過,恐怕就辦不到了。我們既是異姓手足,人力不可不盡,且到了那裡再說吧。”依了眾人,俱主張元兒在家靜養,由眾人將洞掘得有點樣兒再去,元兒哪裡肯聽。

一行五人,各持鍬鋤器械火把,只元兒一人持著雙劍。元兒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從石隙縫中縱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面,見晶砂碎石堆積滿洞,費了好些氣力,才掘通有兩三丈。前面又是許多大小長短不等的碎鍾乳阻塞去路。方端道:“這片晶壁,聽元弟說,足有十幾里路深長,兩洞相通好幾十裡。也不知他怎樣僥倖過來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將他壓傷。但盼前面俱像這裡,只要有整根成塊的鐘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鑽過,雖然行險,還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談笑動手,有空便鑽過去,沒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裡許多地。司明急道:“我們掘了這半天,共總打通了不到兩里路,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話不是這樣說。誰還不知道洞不易通過,只是甄大哥陷在那裡,多麼困苦艱難,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氣,縱能打通,今天也辦不到了。”雷迅道:“畢竟老年人算無遺策,說不定我們暗路打通時,他老人家已將人救出來了呢。”

正說之間,前面忽現一片斷晶,高有三丈,插在當地碎砂之上。方環在前,用手輕輕推了一下,便已劈面倒來,震得沙石驚飛,冰塵十丈,手中火把登時熄滅。只嗆得五人鼻口都難出氣,火也點不起來,耳中只聽一陣轟隆崩塌之聲。五人只元兒一雙火眼能及幽微,餘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後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夾碎晶鍾乳,鋒利如刀,俱都矇頭護面,隨定元兒手上兩柄劍光,不敢妄動。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聲止塵息,鬧得眾人頭頸之間俱是灰沙。還算當時奔避得快,沒有人受著大傷,討了便宜。於是各人二次鼓著勇氣,點燃火把,重新前進。

這裡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處,正當中心,受震時也最猛烈。幸而方環無心中將那片斷晶壁推倒,洞頂上面奎積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撐,雪也似墜將下來,否則小弟兄五個怕不葬身在內。方端因適才洞壁塌陷,前面險難更多,便命方環,司明退後,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誰知沙厚異常,又軟,掘了下面,上面又倒下來。欲待從上越過,任你有一等輕身功夫,也難駐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頂,更有許多鍾乳晶塊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為未必前途俱是這般難走。齊心協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費有三個時辰,算計天已傍晚,還沒有掘通兩丈遠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達洞頂,其形如粉,中藏無數細礫碎晶。一不留神,便將手足刺傷,實實無法通過,這才絕了指望,又因時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來,無人服侍,再三勸住元兒,敗興回去。迴路上因適才一震之後,洞中晶石有了不少變遷,又經過不少險阻艱難,才得到家。

元兒隨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謁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溫慰。小弟兄五人因銅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將洞門堵好,取了元兒應用的藥,同在方家食宿,日問鹿未打著,雖有一隻死鹿,知道鳥爪有毒,不敢亂吃,便在方家隨意做了些飲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帶著一些零碎浮傷,服侍方母安歇之後,談了一些別況,彼此都覺疲乏,便同室分榻而臥。準備明日接回甄濟,等銅冠叟回來,見面問明就裡。元兒傷勢全好,亦須專誠齋戒,到金鞭崖上拜謁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兒首先起身,喚起眾人。匆匆做了早飯,飽餐一頓。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備了許多火把,帶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巖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車之鑑,雷迅知道欲速不達,躁進只有危險,決計今日用漸進之法。到了洞中,先將那些壅積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亂鑽。這一來雖然比較穩重,但更費手腳,進行越慢。元兒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無別法,只得耐心動手。

一會,方端趕來幫助挖掘,無奈相隔大長,掘了一日,僅僅將昨日那一段長有裡許、晶沙碎粉堆積之所開通,前路相隔還是甚遠。所幸過去已見殘斷鍾乳晶柱,可以穿行。

雖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費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里遠近,洞徑雖比來路開通較易,沿途所見斷石碎乳卻從頂壁飛墜。

暗洞幽深,炬火搖搖,宛如地獄。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腦漿迸裂。五人都提著心,耳目手足同時並用,越顯勞乏,元兒還在支撐,雷訊、方端已知絕望,算計天又近黑,便勸元兒道:“前面的路,雖然掘起來比較省事,但是頂壁間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斷落下來,一則危險太大,二則相隔尚遠。據我看,再過幾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巖。有這些工夫,姑父已將甄大哥接了回來,大家白受些累不說,倘或人沒接成,死傷了一兩個弟兄,豈非反而不美?與其鬧出亂子,後悔無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迴音?我們心已盡到,勢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兒人本聰明絕頂,雖覺二人之言有理,只猜不透這些有血性的異姓骨肉都是一樣結拜金蘭,為什麼厚於自己而薄於甄濟?連銅冠叟那麼古道肝膽的人也是如此,前晚聽見甄濟父母遭困,流離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對於自己父母僅止一點思子憂急,卻那樣的關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這時,忽見離五人站處不遠,適有一根大如橫樑的斷鍾乳,帶起磨盤大小的幾塊山石,從洞頂飛墮,碎晶崩濺,沙石驚飛,聲勢甚是駭人,五人差點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轟隆崩塌之聲。元兒知道情勢太險,再挖下去,難免傷人,這才望著前面嘆了口氣,含淚隨了眾人迴轉。出洞時節,業已月光滿山,涼華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門而望。方氏弟兄忙奔過去,扶了一同人內。晚飯後,元兒暗想:“甄濟今日必然絕糧,也不知連日釣著了魚不曾。”心裡憂急,不禁形於顏色,言笑無歡。方母笑道:“這孩子天性真厚,無怪朱真人賞識他。只是你這般擔心你甄大哥,如果異地而處,只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聞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兒聽出話裡有因,又不便詢問,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陣微風,風簾一動,燭影搖搖,猛地室中現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計你們都在這裡,連家都未回,便奔了來。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這人突如其來,除室中諸人見慣外,元兒自服靈藥,目力已異尋常,早看出來人正是師父銅冠叟,連忙隨眾上前見禮。

見甄濟沒有同來,心中好生難過。正要開口詢問,銅冠叟落座說道:“我因真人命紀兄傳愉,知道甄濟不是我輩中人,因此對他便淡了許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兒家中,見他父母全傢俱都安好。談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備金進省為他打點,官雖無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還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見他妹夫羅鷺,說起元兒現得劍仙垂青,將來必有成就,此時縱有險難,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說,元兒業已到此,更是放心。

還送了我兩家許多禮物,我懶於攜帶;又因甄濟總算與你們有一拜之情,此時若早導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巖四面水圍,多帶東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這一個包裹,便往百丈坪尋著那隻小船,徑去救他出困。

“誰知到了那裡,水已減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將絕糧,看見水勢一退,必然覓路出走,未必還在那裡。趕到夕佳巖,進洞一看,哪還有人,只留下用炭灰在牆上留的幾行未寫完的字跡。大意說是被困荒山,絕糧垂釣。元兒忽然撿著明兒用的暗器,執意入洞,探尋出路,勸阻不聽。結果將他二人同得的兩口寶劍帶去,從此一去不歸。兩次秉火入洞尋覓,洞既幽深奇險,又有怪鳥潛伏,未次行到盡頭,歸途幾為怪鳥所傷。也不知元兒死活存亡。只可惜那兩口劍,當時因為元兒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讓。

頗有惋惜失劍之意,對元兒死活並不在意。未後又寫當日水忽大減,現往鐵硯峰拜謁仙師,元兒如歸,可往那裡尋找等語。這幾行字似是寫而未完,忽遇人來,將他引走。臨行又恐元兒尋去,留下那麼幾個字。

“元兒得劍經過,聽前晚你們小弟兄幾個閒談,我已盡知,他卻存心想攘為己有。

元兒如今已和他分開,如還與他同在一起,早晚還不被他明誆巧奪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術不正。還有那鐵硯峰深藏在青城盡頭山嶺之中,乃是一干有名邪教盤踞之地。為首一人名喚鬼老單午,手下有十二傳宗,三輩門人。善於役使異獸,殺搶淫虐,無惡不作。他既說往鐵硯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竄荒山,原為父母被難,想到百丈坪尋我給他想個好策,他卻一心在元兒所得的兩口劍上,父母被難一字不提,天性之薄,無以復加。雖然惡行未著,已可斷定將來。此後莫說我老頭子不願再見他,就是你們幾個小弟兄,此後也不準再認他為骨肉了。”

黛蕕本不同器。眾人中,有的尚未與甄濟見過,因推元兒之愛,本無情感,自是不在話下。那見過的,如方氏弟兄,當時雖然結拜,不知怎的,總覺對元兒要親熱得多,關心得多;對甄濟也不是存心淡薄,彷彿另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自然疏遠。再加素常敬服銅冠叟專能觀人於微,又有矮叟朱梅預示,聞言不由便把熱心冷了下來。

只有元兒,一則關係著骨肉至親;二則甄濟是他出生後第一個交的朋友,相處較密,加之天性又是極厚,聞言甚是焦急。眼見銅冠叟談起甄濟,鬚髯開張,滿臉嚴正之容,又不敢勸。從此便把鐵硯峰地名記在心裡,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個究竟,才稱心意。以致後來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鬧鐵硯峰,三勸甄濟,五劍三童驚鬼老,惹出許多事端,這且留為後敘。

當日因為甄濟失蹤,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兒赤身救司明、劍傷怪鳥之事談了一陣。銅冠叟道:“那怪烏報仇之心最盛,連番吃了大虧,你們又未將它除去,遲早仍會再來尋釁。所幸此地與朱真人所居鄰近,如真遇到危急,決不坐視,還令人稍放一點寬心。否則,此鳥飛行迅速,來去無蹤,你們怎能防禦?如今事已辦完,靜等元兒傷愈拜山。趁這幾日閒工夫,等我想一個好主意,等那鳥二次再來,將它除去;否則,留在世問,終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見,按禮原應我親自拜莊才是。無奈怪鳥為患,這東西性靈心毒,恐我去後,你們幾個小孩子,縱有元兒雙劍,也難期必勝。

意欲請雷世兄明早回去,請令尊帶了當年所得西天七聖的九種毒藥暗器,駕臨此間。一則大家快聚些日;二則令尊神勇,老謀深算,假使毒藥時效未過,除害無疑。只是我不前往拜莊,卻勞令尊,有些不恭罷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鴻名,渴思一見。就是小侄此番到來,也曾說起田畝間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轉且退谷送信,便即前來拜望。既然老伯連日山中休暇,再好不過。小侄明早騎虎前往,請了家父來吃晌午,還趕得上呢。”

銅冠叟聞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賢父子俱都脫略形跡。只是這裡草創,侄兒輩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谷中百物皆備,山餚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來時,友仁老弟送了我兩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還有幾瓶陳年大麴酒,尚堪一醉。就請令尊早些駕臨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說罷,又看了看元兒傷口,業已全數結疤,再有三數日便即復原,吩咐司明仍舊到時上藥。因見小弟兄們聚首親熱神氣,甚是高興,便命司明隨了元兒仍住方家,徑自別了方母走去。

銅冠叟去後,小弟兄們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臥處。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樣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個愛吃鹿肉和山雞的,準備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後,便去後山一帶打獵,雷迅笑道:“你們只顧款待我爹爹,卻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樣,遇見那隻怪烏,回頭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場虛驚。”司明道:“那怪鳥也真厲害,我這條小命簡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這般膽大,居然也有怕的東西了,真是難得。”司明鼓著嘴道:“誰在說怕來,我們死都不怕。不過那東西又大,又飛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裡冒煙,眼光又特別的靈,休看你武藝好,遇上也是白饒,弄巧還不如我呢。你問三哥,別的不說,單是那兩翼風力多大?只要被它罩上,幾乎把人憑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麼一個急勁,會傷了它一劍。據我看,它上次受傷逃走,去了些日才來的,這次恐怕不會來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雙劍,倘若遇上,難道我們四人還鬥不過它?”方端道:

“你且莫誇嘴,還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來了,與姑父商量好了,將它除去的好,否則我們又不會飛,遇上終是麻煩。”大家說笑一陣,便各自安歇。

雷迅離家出遊已有數日,急於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眾人也跟著起床,匆匆將隔夜冷飯弄熱吃了。送走雷迅之後,又給方母備了早點,堵好洞門,也沒通知銅冠叟,各自帶了兵刃暗器,徑往後山一個暗谷之中奔去。

那谷名叫紅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數十里。進谷不遠,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獸,地形險秘素無人跡。眾人也是發現沒有幾天,因四處環山,一峰中隱,峰頂凹下,兩端翹起,宛如菱角,加上滿峰俱是紅葉,天生瞪道,下有環峰山谷,便給它取了這個名兒,發現那天,因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銅冠叟歸去,元兒失蹤,大家忙於尋找元兒,沒有顧及。及至元兒到來,方環、司明已幾次說起,要往谷中行獵。一則忙於接回甄濟;二則方端因狹谷形勢太險,野獸不怕,叢林密莽之中,難保不有毒蟲大蟒之類潛伏。故主張結伴同往,不許方、司二人冒險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兒早聽方環說起谷中景緻和許多奇奇怪怪的走獸飛禽,心中躍躍欲動。隨眾起身時節,因為方端想在飯前趕回,走得甚早,一切齊備出門時,天還沒有大亮,晨光熹微,山谷隱現。深草裡的寒蟲還在一遞一聲此應彼和,匯為繁響,景物甚是幽靜。四人繞過金鞭崖,翻越兩道山樑,一輪紅日才從東方湧現,陽光照處,宿霧漸漸消失。四外大小山巒,全都褪去身上輕絹,現出本來面目。頭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沒一絲雲影。只有幾粒大小晨星低懸在碧空中,一閃一閃地放光,越顯得天朗氣清,心神開爽。

四人俱是身輕矯捷,一路談笑爭逐,不消多時,已走出三十餘里路程,忽然前面紫蟑排天,擋住去路,峭壁迎人,勢欲飛壓。近壁之處,矮樹雜出,叢草怒生,當風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兒以為路徑走錯,忽見司明在前,方環在司明身後,略一轉折,徑直往叢草裡面奔去。一時興起,連忙縱步,越過方端。仔細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面叢草已被人預先割去,開通出一條尺多寬的窄徑。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盡頭,仍是一個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這樣高削的絕壁,難道說人還能翻越過去?”方在轉念前進,猛聽方環驚叫道:“大哥快來,你看這洞是誰堵死的?”說時元兒、方端也相次趕到,仔細一看,見那崖壁通體渾成,石色紅紫斑斕,苔痕如繡,只有近根腳離地尺許的一處石色有異,周圍是一圈不整齊的裂痕;彷彿那裡原有一個六七尺長、二尺來寬、上豐下銳、三角形的石罅,又從別處照樣移來一塊石頭,將它堵塞似的,石隙縫中還有削過的痕跡。

方端詫異道:“那日明弟追撲一隻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見。後來從蝴蝶逃處,發現崖壁上有這麼一個裂孔,跟蹤進去,蝴蝶雖未尋見,卻尋到那好景緻。因想再來,特地將草割去,開了一條小路。怎的地點一絲不差,這通紅菱瞪的裂孔卻被人堵死?而且這塊山石,少說也有千百斤,地下卻沒有踏重痕跡,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樣削成安上,哪有這般合適?千斤之石,這人隨意舞動,本領可想。那日我見紅菱瞪中峰景緻雖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面危崖,形勢卻是幽暗危險,天又快黑,當時就恐有山精毒蛇之類潛伏,不許大家深入。後來明弟他們幾次要來,我俱躊躇。因為元弟失蹤,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這般奇事,分明谷中藏有異人,看神氣是不願我們入谷擾亂。久聞姑父說,深山幽谷,慣出怪異,我等年幼,知識又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不說別的,單他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對手,如果懷有惡意,遇上時怎地應付?否則便是谷中藏有厲害毒物,這裡離金鞭崖不遠,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來,恐日後誤蹈危機,所以用法力將裂孔填好,果真是這樣,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稟明姑父,商量妥當,下次再來的好。”

司明、方環素來好事,上次沒有深入,已非所願,聞言便反駁道:“你說的話不通。

如說這塊石頭是原來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話。如說堵孔的人含有惡意,那日我等送上門來,豈非現成,何必賊走關門,反啟人疑?至於朱真人愛惜我們,怕我們犯險,不會和上次預防甄大哥變心一樣,預先賜一封仙柬麼?如說有什麼毒物潛伏,既知道,就應該為世除害。這裡離家只有三十多里,早晚遇上,仍然是禍,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將此石頭弄開,到谷中去察看個水落石出。只要大家留一點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見得就會有什麼危險。”元兒本來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進去的,更疑心谷裡面藏有什麼靈藥異寶之類,也在一旁慫恿。方端一不拗眾,又經三個小弟兄再三勸說,也活了心。只吩咐此去遇事謹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難而退。三個小孩自是滿口答應。

當下商量,先將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環、司明各持刀劍掘了一陣,誰知石質甚堅,嵌得嚴絲合縫,不能動傷分毫。方端看出有異;方要出聲攔阻,元兒已將聚螢、鑄雪兩口寶劍拔出,朝石旁縫隙裡砍去。青白兩道虹光閃了幾閃,那石應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塊。只得也幫著動手。四人俱是心靈手快,頃刻之間,已將崖孔掘通。司明歡呼了一聲,首先縱了進去,元兒見那崖孔甚厚,走有兩三丈才見天光。出孔一看,果然靈秀幽靜,別是一個天地。走下去約有三四里地,便入谷中,谷徑纖回曲折,峻崖圍擁。當中一峰,高有百丈,隨著崖勢,晦明變化,石形詭異,不可名狀。

四人一路攀援縱躍,到達峰頂。見此峰東南北三面俱是山環,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壓壓一望無際,那些樹俱是千年古木,高幹參天,筆也似直。樹頂濃蔭密罩,枝葉繁茂,一株擠著一株,密排怒生在那裡,氣象甚是蒼鬱雄偉。

方環對元兒道:“入林不遠,藏有一個低崖,崖側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雞甚多,常在那裡遊息。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禽鳥,生著五色毛羽,好看極了,我們捉幾個回家去養著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見山外堵得那塊石頭,你和明弟也頗有幾斤蠻力,連砍數下,俱未動損分毫。雖然經元弟寶劍砍開,畢竟來得古怪。這裡如有怪異,為世除害固所應該,但是我等俱有老親在堂,豈可輕易涉險?此時我越想越覺不對,依我看,我們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過的地方,得了彩頭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見石被我們毀去,未必甘休,等午間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趕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來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個什麼樣人物,再作計較。此時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為是。

否則我們只顧在此耽延,今日有客來,不比往常出獵。如過時不歸,一則母親與姑父俱要擔心,二則雷老伯父來了也無人接待。”元兒聞言,首先稱是。司明、方環雖然不願,因方端說得有理,便都默然認可。

四人且說且行,不覺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內。初進去時還見天光,越往前走,樹木越密,雖在深秋,因為地暖,依然一片濃蔭,暗沉沉映得人眉發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遙,忽然林木漸稀,時有枯木古幹撲臥地上,樹身也不時發現有擦傷抓裂之痕。遠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獸來往。又走幾步,遙聞嘯聲。司明斷定那是虎嘯,說前面不遠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輕輕掩過去,不要和上次一樣將它驚走。

言還未了,方端一眼瞥見一隻高大的梅花鹿,頂帶長角,正從身側大樹後面叢草裡驚起。知樹木大多,鹿角礙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鏢,正打在鹿的後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樹隙裡一片淺草地上伏臥,驟聞人聲驚起,又吃了一鏢,越發駭得沒命一般,低著頭從林縫中飛竄過去。四人當然不捨,隨在鹿後緊緊追趕,沿途林木雖密,偏那鹿生息此間,地形大熟,只管繞著林木飛馳。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發出手去,追不多遠,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繞過水塘側那片草原,往對面密林中跑去,經行之處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參天古檜下面。那鹿剛起步前竄,倏地連身往樹林間四足亂登,喲喲直叫。

司明方要追將過去,方端目光到處,大吃一驚,猛地一把將他抓住。同時元兒也看見樹梢上盤踞之物,便將後面追的方環拉住,一同躲在樹後。司明剛問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將他口堵住。附耳低聲道:“呆子,你看樹上那是什麼東西?我們還不快走!”司明抬頭定睛一看,原來樹巔上盤著一條似蛇非蛇,又寬又扁的怪物。因為全身盤繞在大樹上面,看不出有多長,但估計單單從樹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東西周身梅花斑紋,與鹿皮顏色相似,形如錦帶。一頭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頭是尾。另一頭,倉猝間也不知藏在何處。只見它身體寬有二尺,厚只兩三寸。舒捲之間,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捲了上去。

四人知道厲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聽一聲怪嘯,耳音甚熟,細一尋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鳥。方環知那鳥目光敏銳,兇猛非凡,連忙悄聲止住三人不要亂動,以防被它警覺。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聽對面怪物所盤樹身亂動,枝葉紛飛。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見對面綠樹蔭裡露出兩三點龍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個怪頭卻從死鹿腹際昂將起來。接著便聽叭的一聲,死鹿落地。這時四人方看清適才捲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狀只尾根盡頭處像一把大蒲扇,別的花紋寬扁均與身體一樣。那個頭卻怪得出奇,比身體還扁還闊。頸間有一大包隆起。因為頭薄,那三隻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鑲在嘴唇上面,閃閃發光。怪物的身體已疾如流水般繞住樹幹,一陣旋轉將下半身仍繞緊樹身不放,上半身卻蟠屈在樹的空權裡,不時毒信吞吐,縮頸翹首,向著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敵人前來爭鬥神氣。

就這一轉眼工夫,怪烏已飛臨怪物頭上,先不下擊,只管在空中盤飛,迴旋不已。

那怪物卻瞪著怪眼,隨著怪鳥飛處旋轉,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會,怪鳥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聲怪嘯,就從水塘側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緊雙翼,隕石飛星般直擊下來,眼看飛離怪物頭頂只有丈許。猛見怪物似長虹貫日般,呼的一聲張開大嘴,紅舌如焰,連身飛起,朝怪鳥迎去。那怪烏想是識得厲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聲怪嘯,頭昂處,兩翼微一舒展之間,朝著怪物的頭上斜飛而過,兩下里相去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撲了個空。怪烏飛勢太猛,樹木太高,耳聽枝斷柯折之聲,樹梢被它鋼翎橫掃之處,便折落了一大片,隨著兩翼風力,滿空飛舞,半晌方才緩緩降落。

這時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雖扁,那張嘴張開來竟和門板相似,大得出奇。

並且還看出那怪烏除了原來一雙鋼爪之外,肚腹之間還生著一隻怪爪與人手相似,長與爪齊,大有三尺,可以隨意屈伸。

這一場紛擾過去,怪鳥在空中盤旋了一陣,二次又復橫空下擊,那怪物也照舊抵擋。

話不重敘,怪鳥連番下擊,經過四五次沒有得利,好似暴怒起來,口裡怪叫越急。未後見鋼爪傷不了怪物,竟在飛起時節,將挨近怪物左右的樹木亂抓。有那低的便被它連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個稀爛粉碎,僅剩樹身和一些殘枝斷幹。不消片時,除怪物盤鋸的一株參天老檜因有怪物保護,沒有多大傷損,近梢繁枝卻也被它掃斷不少。這一來,雙方爭鬥越看得明顯。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兒見了這般兇惡聲勢,嚇得哪敢妄動。怪物形象雖然可怕,看上去還有些遲蠢,並看出它沒有樹身纏住作憑藉,不能飛躍,那怪鳥卻是大半嘗過厲害,知道它目光敏銳,越飛得高遠,越能明察秋毫。尤其這次所見,比上次所見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麼一隻怪爪,四人藏身之處本甚隱秘,萬一往回路逃走,被它發現,舍了怪物,徑來追人,如何抵禦?元兒雖有雙劍,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時情急拼命,雖然僥倖傷了怪鳥一劍,將它驚走,當時幾乎連身都被它雙翼兜起,事後追思,甚是膽寒。加上方端再三勸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讓怪物將怪鳥纏住,姑無論是否兩敗俱傷,到底便於逃走。偏偏相持了個把時辰,除左近樹林遭殃,絲毫未分出什麼勝負。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師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際,見那怪鳥忽然得了機會。

原來那怪鳥因屢擊不中,已經情急,恰巧這一次是想避開怪物正面,轉翼側擊,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銳利非常。見怪鳥斜飛下投,長身旋轉屈伸之間,便似匹練拋空般迎射上去,兩下里來勢均疾。怪鳥恐被它長嘴咬住,翼稍一側,拼命向前斜飛上去。因為飛得較低,竟被側面的樹幹阻住。怪鳥本不長於退飛,何況下面還有強敵,離身僅只數尺,一著急,奮起神力,怪叫一聲,便衝了過去。只聽咔嚓連聲,怪物左側的幾株大樹,上半截全被它鐵翼掃斷,怪物盤踞之所越顯孤立。怪鳥雖得逃走,左翼鋼翎也折落了不少。

怪鳥情性原本兇猛,小挫之後,越加暴烈,飛出去沒多高遠,便即飛回。這時怪物附近諳大樹全部零落倒斷,大有四面受敵之勢,怪鳥照先前在空中盤旋了兩次,倏地兩翼一收,又從正面下擊。

四人方暗笑怪鳥專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誰知怪鳥卻早打好主意。它飛臨怪物頭上兩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長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勢待發之際,並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擊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飛去。這次怪鳥飛行較高,怪物即便往上衝起,相去也有丈許。因為每次都是這般方式來去,怪物以為怪鳥怕它,疏於防範。略為作勢往上起了起,見怪鳥又從頭上飛過,便又縮了下來,不做理會。就這一眨眼的工夫,沒料到怪鳥預存機詐,並不往上斜飛。它一飛過怪物的頭頂,眾人方聽風聲呼呼,天際又起了一陣極細微的破空聲浪。未及轉頭注視,那怪烏已經如魚鷹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兩翼,頭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盤踞的樹後投射下去,三爪齊舒,將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個正著。

怪物驟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疊帛也似盤屈在樹枝空處,身子又是奇扁,一時轉折不便,中了怪鳥暗算。因為疼痛,像兒啼般怪嘯了一聲,便將上半身轉電也似直往樹後繞去,張開又長又闊的大口,朝著怪鳥便咬。怪烏雖然得勝,無奈來勢大猛,只圖傷敵,沒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雖然被它撲住,三隻鳥爪全都陷入木內甚深,不易拔出。加上頭下尾上,更是費勁。眼看怪物回身來咬,一著急,便用盡力氣,拼命想要掙脫。兩翼直扇,三隻鋼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風湧如潮,扇上一點便都斷折。那株參天古樹受了這半日的震撼傷殘,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這般的神力鼓盪,不消兩三次折騰,只聽咔嚓兩聲過去,怪烏的三隻鋼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盤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檜樹,受不住這樣絕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時倒了下來。怪鳥鋼爪本來鋒利若刀,加上三隻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脫身時節被它用力一掙一分,當中一隻鋼爪已將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雙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橫裡劃過,立時將其裂成兩段,僅剩下爪隙裡一些殘皮肉藕斷絲連般掛住。那又大又粗的樹身倒了下來,恰巧壓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麼厲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驟負奇痛,往前一掙,立時斷處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還盤繞在斷樹上面,上半截身於已是失去了憑依,暴怒之下,當時一個前掙猛勁,就勢張開血盆一般大口,連身向怪鳥,穿了上去。

那怪烏先時鋼爪入木,陷在樹身上面,及見怪物回身,張口來咬,一時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脫離危險。偏偏身軀上下倒置,不便飛翔;前面又是斷木如排,阻障甚多。剛飛竄出去三丈遠近,頭部便撞在斷木上面。斷木雖被它撞斷了幾根,那鳥頭究竟不如腹下鋼爪厲害,頭腦先已受了大傷。疼痛昏眩中,僥倖可以昂著起飛。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個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勁,也同時在後面斜穿上來。眼見怪鳥只要被怪物又長又寬的嘴咬上,雙方都難保活命。

在這怪烏、怪物兩敗俱傷之際,那天半破空之聲已是越來越近。但方端、元兒等四人目睹惡鬥奇觀,都注意雙方的最後勝負,通沒注意別處,當怪物上身大半截憑空從斷樹空裡竄出去時,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體,已和散帛墜地似地掉了下來。這時最前面的怪烏鐵羽橫飛,恰似兩片墨雲,夾著當中一團灰霧,疾逾奔馬,釗飛疾轉;那怪物又似彩練拋空,長虹貫日,電駛星投。那怪鳥吃斷樹一阻一頓,未免飛翔略緩,沒有怪物來勢迅疾。它們眼看首尾相銜,越來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將怪鳥咬住,兩敗俱傷,不但可以乘機逃走,弄巧還可代人世間除去兩個大害。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間,倏見一道半青不白的光華,恍如日隕中天,銀河瀉地一般,從橫側面碧霄中直往怪鳥怪物的空當裡斜穿下來,先迎著怪物只一繞,狂風中猶如兩段黃練舒捲拋落,怪物立即身首異處。怪鳥也忽然似被什麼東西阻住,兩翼只管盡力招展,卻不能往前飛行一步。四人忽見前面又生鉅變,大吃一驚,定睛往怪鳥腹下一看,只見那道青白光華斂處,現出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身白衣,面紅如火,頭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雙手已抓緊在怪鳥腹中間那對怪爪上面。

那怪烏原本性野非常,身雖被人擒住,哪裡甘服,翼爪鐵喙同時動作。一面拼命飛掙騰撲不已,一面施展鋼喙鋼爪,不住抓啄。惱得那道童性起,厲聲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卻這般不識好歹,竟敢和我倔強。”說罷,手揚處,似有青自光華閃了一下,那怪鳥便乖乖地斂了雙翼,隨著那紅臉道童落下。那道童說話聲如霹靂,震得山谷都起迴音。

四小兄弟見道童一來,怪烏、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麼厲害輕重,元兒和方環首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這定是位劍仙無疑,我們快去見見。”一邊說,一邊往前面就跑。

司明也忙跟著追了上去。方端最為精細,因那道童比大人還高,裝束卻不倫不類,落地時節更看出他濃眉如漆,相貌兇惡,心中正犯躊躇。見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環拉住,暗道:“不好!”尋機一動,便不隨他三人前進,仍在藏處偷看動靜。

那道童原是路過,先並不知四人藏在林後隱處。身一落地,剛取出一瓶藥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聽對面有人說話。接著便見三個幼童奔來,不但個個相貌清奇,資稟高厚,而且為首一人還一手持著一柄短劍,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確是兩口極好的異寶奇珍。再往來人腳底下一看,除頭一個持雙劍的童子步履身輕異乎尋常,彷彿練過幾天內功外,餘者資質雖佳,只不過武功有些根底,並未受過高明傳授。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無心中收伏了一隻異鳥,又遇上這兩口仙劍,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錯過。”

當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無知頑童,那條三眼錦帶蛟雖已被我用飛劍斬去,但是這東西奇毒無比,你們不可上前,招呼捱上,連肉都爛盡。”一面裝作好意說話,一面又接近元兒下手。猛聽左側灌木叢中有一人老聲老氣地罵道:“你這不識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還想在我老頭子跟前假裝風魔,騙小孩子的東西。叫你知道我老頭子的厲害。”言還未了,早黑糊糊飛起一片東西,朝那道童臉上打去。

那道童忽聽有人答話,便猜是這三個小孩子的師長,暗想:“這孩子點點年紀,卻有這種奇珍在手,他的師長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將劍搶了過來,順手時便連小孩也一齊搶走;否則,也可見機而退。”想到這裡,緊步上前,一手仍緊擎著那隻怪鳥,另一隻手便往元兒胸前點去。準備將元兒點住,搶了雙劍再說。卻不料元兒雖因一時看見道童劍斬怪蛟,手擒怪烏,起了敬羨之心。及至見他飛奔近前,忽聽旁邊灌木內另有人出聲相罵,那道童面容驟變,滿臉兇惡之容,目光只注視在自己兩口劍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見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點到,越發知道不妙。剛腳底一墊勁,往後縱退開去,那片黑影已經打到道童臉上。

那道童一心只顧注意元兒手中雙劍,以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話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領驚人,一大片東西發出來,竟會一絲聲響皆無。剛覺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經不及,只聽叭的一聲,打了個滿臉花,兩眼難睜。熱辣辣並不怎樣疼痛,只覺得奇臭刺鼻。他張口想罵,恍似迎面又來了股軟勁,打中臉上的那一攤東西,又無端塞了個滿嘴,其味鹹苦,腥臊異常。只氣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時和仇人拼個你死我活。一面張口亂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臉上亂抓。剛剛睜開兩眼,還未及看清敵人打來的是些什麼汙穢之物,猛覺心裡一陣噁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連適才人口穢物和日裡所吃的酒肉,全都傾腸倒肚嘔吐出來,同時手上還抓著一把又粘又膩的東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麼野獸蟲蛇拉的稀糞,顏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剛順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覺口裡奇臭,其中穢物似未吐盡,心裡一犯惡心,二次又嘔吐起來。

偏偏那隻怪鳥也來湊趣。這東西性本猛烈異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掙脫,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飛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鳥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嘔吐時節,忽覺禁法在無形中失了效用,哪裡還肯怠慢,竟然展開鐵羽,望空便飛。

道童在氣急敗壞之際,猛覺手中擎的怪鳥用力一掙,便往橫裡展開。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還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強忍嘔吐,使足力氣,想將怪鳥抓住。那怪鳥力大絕倫,起初一則為他飛劍斬蛟威勢所震,二則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從,單憑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驚慌失措之際,那一雙數丈長的闊翼已是橫展開來,同時那比刀還利的鐵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裡一驚,剛暗道一聲:“不好!”怪鳥的一雙鋼爪又跟著抓到。總算道童也是久經大敵,起初不過驟中暗算,滿臉口眼鼻俱是汙穢填塞,奇臭燻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亂。這時已覺出萬分不妙,還是對付仇敵要緊,不敢再加堅持。忙將手一鬆,就勢將身一矮,往後一退,原打算避開怪烏一雙鋼爪。誰知那怪鳥雖是隻求逃走,本無傷他之心,不知怎的,飛起時節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來。道童以為怪烏既脫手掌,必然朝前高飛,鐵喙、鋼爪俱已避過,萬沒料到會受對方仇敵操縱,有此一著。二次想躲,已經不及,被怪鳥翼梢掃在右肩上,幾乎打了個骨斷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靈機的人,仇敵還未見面,就連番吃了許多大苦,就該三十六著,走為上策才是,他偏執迷不悟,忍著奇痛,縱起身來往對面一看,只見那隻怪鳥仍在前面,離地約有數尺,雙翼只管招展撲騰,卻似被什麼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飛行一步。再仔細往怪烏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還站著一個渾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紅臉老頭。那老頭穿著一身白衣,除腳底下穿的一雙多耳黃麻鞋外,白眉白髮,皓首如銀,一雙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闊口,短袖外露出兩隻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時一樣,擎著那隻三爪神烏腹下的鋼爪;另一手卻拿著一段一分為二的樹幹,上面還附著些用來打得自己滿臉開花,奇臭難聞,似糞非糞的穢物。一領白道袍長只及膝,露出兩段胖藕也似的短腿。

渾身上下,除那一雙精光四射,烏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張其紅如火的臉外,竟是無一不白。正站在那裡舉著那半片木幹,指著自己直樂呢。

那道童橫行多年,幾曾吃過這般大虧,本想尋見敵人拼個死活才罷。及至一見了老頭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傳說當年與神駝乙休、怪叫花窮神凌渾同輩,同時號稱“海內三奇”的那個異人的形狀,正與此人相類,知道厲害,不禁膽寒起來。由於適才苦頭吃得大大,見來勢不善,雖然略為加了點仔細,不敢驟然出手,但仗著平時沒和敵人有甚仇隙,仍還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罷手。便喝問道:“我路過此地,斬去毒蛟,與世人除害,與你並無仇怨,你為何對我暗算?用汙穢之物傷人,是什麼道理?”

老頭笑罵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師徒作惡多端,不久便要伏誅遭報,還敢在我這裡胡鬧?那錦帶蛟雖然毒重,因我在此,從未出山傷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擾,這東西本也難得馴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動殺機,你無心殺了它,就是將這鳥兒捉去,準備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貪心不足,打算用百練聚毒散將這錦帶蛟的毒水化煉,凝成精液,帶回山去害人,已該萬死,而且竟敢在我冷翠林前,想劫走我老朋友矮叟朱梅記名末代弟子的聚螢、鑄雪兩口仙劍。豈能便宜了你?你適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糞,其毒非常,這還是念你無知誤犯,再在此逗留遲延不走,惹得我老頭子生了氣,便叫你死也死得難過。”

那道童聞言,越知適才所料不差,益發心驚。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惡如仇,再不見機,決難討好;加上心中奇穢未消,受毒已重,急於回山醫治。便忿忿問道:“欺凌後輩,不算漢子。看你形狀,聽你說話,以及這裡地名,你莫非便是銀髮叟麼?”老頭笑罵道:“你這孽畜,居然倒有一點眼力。既知是我,先時又何必自作強項,我遲早尋你老鬼算賬,快些逃命去吧。”說罷將手一揚,便有千百道銀絲飛起。那道童疑是老頭動手,駭得膽落魂飛,徑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銀絲飛入林際,朝著那錦帶蛟屍身旁邊一陣亂轉,只見砂石驚飛,銀光如雨,霎時間便成了一個深坑。銀髮叟先將銀絲招回,對那怪鳥道:“孽畜還不下去,幫點忙去!”那怪鳥此時真也聽話,飛過去爪喙齊施,一陣扒抓,頃刻問連錦帶蛟和死鹿,大樹幹,俱都埋人士內,地也填平。然後依舊飛回,這番卻不棲在銀髮叟的手上,竟在近側一個矮樹樁上落下,剔毛弄翎,圓睜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顧盼生姿,端的神駿非凡。

這時元兒等三個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見禮。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適才隱身的樹後,因看出那斬錦帶蛟的道童有異,始終沒有出來,先時很代元兒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銀髮叟一出現,便分出了兩下來意善惡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銀髮叟驚走道童之後,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見禮道:“弟子等年幼無知,誤入仙山,若非仙長相救,幾遭不測。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終身敬仰。”言還未了,元兒、方環、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將過來,跟著跪倒行禮。

銀髮叟先命眾人起來,笑指著司明說道:“兩次都是你這孩子領頭來到此地,幾乎連小命送掉。第一次你們來,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說你們只到林外轉了一轉,便即回去。

我知你們二次定然還來,這裡野獸厲害還在其次,毒蟲怪蟒甚多,遇上便難活命,那守山老猿並不能幫你們制伏。我近月來想補積一點功果,又時常出門閒遊,恐你們小小年紀,誤蹈危機,好心好意弄一塊石頭,將出路封閉,你們偏將它毀了去。你們雖不認得我,我卻常聽朱矮子說起你們的來歷,他還說內中有一紅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鑄雪、聚螢兩口雙劍,是他將來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見,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閉穴內,被老猿無心中將它放了出來。我追尋到此,見蛟鳥惡鬥,只不傷害你們,我還想多看一會熱鬧。誰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從山外路過,聞見腥風,跟蹤到此。他因峨眉門下有兒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隻三爪神鳥。原想將錦帶蛟斬了,將三爪神鳥帶回鐵硯峰去,用法教練好了,尋李英瓊、秦紫玲,石生等人拼個高低。我見惡蛟已被他代我斬去,總算除了人間一害,三爪神鳥雖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時之勞。反正這東西終究不是峨眉門下神鵰、神鷲、神鶚的對手。”

說到這裡,猛聽那三爪神鳥在樹上朝著銀髮叟叫了兩聲,銀髮叟回頭笑罵道:“你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狀。”銀髮叟又接著往下說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帶去就帶去。誰知這業障竟識得錦帶蛟兩腮中所藏的毒汁,連軟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無比。他師徒原精煉毒之法,專門搜尋各種惡蟒毒液,煉成之後拿去害人。當時生心在蛟身上,灑了消形斂毒的藥粉,想將蛟身化去,收採毒液,即此我已萬難容忍。他同時又看出元兒手中兩口仙劍是個異寶奇珍,起了貪心,想將劍奪到了手,再如得便,連你們三個小孩也一齊攝回山去。漫說朱矮子曾經再三託我,說裘元是他將來傳授衣缽之人,正經入門拜師學道,須在五年之後,這五年中要在外積修那十萬外功,要遇不少險難魔劫,請我和諸同輩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視;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個天真未鑿的小孩斷送在惡人手內。本不難用飛劍將這業障斬首,終念他雖然無心為善,卻有斬蛟之功,暫時僅給他吃了一點苦頭,饒了他的狗命。雖然便宜他暫活些日子,他師徒惡貫將盈,早晚仍是難逃顯戮。不過這業障一雙鬼眼最毒不過,所煉妖法和劍術,已盡得旁門真傳。你們三人既被他見過,異日相遇,難免不遭毒手。即使現在就去尋求劍仙,煉了飛劍,二三年內也敵他不過。”

言還未了,四人忽同時福至心靈,二次重又跪下,各自報名,口稱弟子,哀求收錄仙師門下,傳授道法。銀髮叟笑道:“你們還是起來,有話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樣,最不願人朝我跪拜。”四人聽銀髮叟有了允意,個個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聽訓示,銀髮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愛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稟報,只說是幾個會武藝幼童誤入此山。我當是近山獵人之子,沒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資質雖不如裘元,也還不差。方端與我無緣,卻是不能收錄;方環、司明頗似我少年時情性。我正因以前幾個徒弟相繼失足,遲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誠心拜我為師,可回去各自稟明瞭父母。

等我明日出山訪友回來之後,即著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兒已得矮叟傳偷,允許人門,不過是目睹靈奇,隨眾求拜,一見不準,尚不在意。惟因銀髮叟單不收錄方端,漫說方端以為是自己資質大差,仙緣淺薄,心中愧恨,無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個個代他難過,再三苦求不已,銀髮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當中最識大體,通明事故,天性尤極純厚。一見仙人執意不允,想起親仇未報,好容易遇見萬世難逢的仙緣,卻和矮叟朱梅一樣:仙靈咫尺,一任他每日揹人跪在巖前苦苦哀求,終無覆命。不禁傷心落下淚來。

司明最是莽直,見了這般情況,便拉著銀髮叟的胖手說道:“我方二哥又孝母親,又比我們規矩懂事,師父怎地偏心不收?若異日遇見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麼?”銀髮叟也不理他,徑用手撫著方端的背說道:“哪個神仙不愛孝節烈之事?我不收你,並非你一人資質不濟,獨無仙緣。一則我與你無此一段緣法;二則我在人間不久,入門弟子從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須來此隨我修煉,至少兩三年內須要拋去萬緣,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時離家,我縱允許,問你能否?聽朱矮於說,你急報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晝夜揹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幾次為你至誠感動,打算破格收錄,令你拜在他師弟的門下,也因你心志不能專一,暫時有些礙難,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過晚成罷了,傷心則甚?至於異日業障為害,因你適才機警,未隨他們三個出來,不曾被他看見,也無足慮。”

方端聞言,恍然大悟,跪謝道:“弟子父仇未報,自忖資質駑下,難列門牆。一時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時隨師入山,自無人服侍奉養。如非恩師指點愚蒙,幾乎成了千古罪人。”銀髮叟笑道:“自來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這般天性篤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機緣就你。此時天已近午,你們應該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猙獰,此時先讓你們見上一見,以免日後送書柬去時,乍見驚疑。”

說罷,嘬口一聲長嘯,其音悠揚,響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遠處林梢起了一陣細碎之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前面樹梢動處,一個老猿縱將下來,奔近銀髮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幾聲,眾人也聽不出說些什麼。只見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髮,渾身蒼綠,身高約有丈許,兩隻長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鉤,果然獰惡非常。老猿叩罷,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著銀髮叟,態甚恭謹。銀髮叟指著四人說道:“你先送他們出了山口,便即回來,我還有事命你去做。以後見了他們,有用你去處,須要聽話。回時還將出口處用石堵好,以免外人進來。”老猿聞言,回首望著四人,一雙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轉。方端忙叫方環等三人與老猿見了禮。

銀髮叟道:“你們原為狩鹿而來,只是我這裡的眾生,只要不為惡過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們如還要時,出了山中,可著這老猿代你們打算。”說罷,也不容眾人還言,將足一點,一片白光閃過,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銀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還垂著兩條長臂,站在旁邊。

方端知道銀髮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謝送,叩頭起來,老猿已經晃著一雙長臂,走向前去領路。方環同元兒道:“明弟因為害過一回眼,姑父用了點草藥治療,雖然醫好,卻變了一雙紅眼,我們才給他起了這火眼仙猿的外號,不想今天倒遇見真的火眼猴子了。”說時,方端恐老猿聽了不願意,便朝方環使了個眼色,叫他噤聲。那老猿回頭望了方環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沒多遠,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隻小猿,養在家裡。知方端聽了必要攔阻,暗中拉了元兒一把,故意落後,悄聲和元兒商量道:“這老猿這般高大,子孫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隻小猴到家中養著,你看怎樣?”無兒攔道:“此事萬使不得,休說讀了仙猴,並且你已在仙師門下,不久要入山學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願意,還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雖說身體強健,但是膝前只我一個,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後,早晚做飯服侍,洗衣燒火,誰人代我去做?我想這仙猿既是通靈,它的子孫也必是個仙種,只要它肯來,便可和人一樣使喚,這有多好。你可千萬別和方二哥說。”

元兒雖覺不妥,但是又覺司明所說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攔又不好,不攔也不好,正在遲疑,司明已經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後面三人對於老猿全存著一番敬意,相隔約有三丈多遠,隨著前進。一見司明搶走向前,挽著老猿手腕,連說帶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連忙追上前去時,司明話已說完,拉了老猿一隻毛手,相井同行。這時正行經一個上下相差約數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縱了下去,神態甚是親密。此次迴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條捷徑,縱躍攀援,本甚難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趕到,老猿已從下面回縱上來,比著手勢要抱三人。方端探頭往下一看,正是來時經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聳立,底下還隔著一條寬約兩丈的絕澗。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著縱向澗對岸,拍手相招。

這般險的形勢,任是三人平素身輕力大,也不敢輕易嘗試,只得恭敬不如從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著它的頭頸。然後一手抱起方環,一手托起元兒,隨便一躍,恍似飛將軍從天而下,直朝崖下澗的對面縱去。三人被老猿背抱著,只覺兩耳風生,和騰雲一般,轉瞬間已落在對面澗岸,一點聲息都無,足踏實地。

喜得方環、元兒、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躍。不住稱讚。方端心才放下,當著老猿,不便詢問司明所說何話。見老猿神氣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話說錯,也就放開一邊。

再走不多一會,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連比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叫四人暫候片刻。

四人站定以後,老猿一聲長嘯,飛身樹上,只見一個白蒼相間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叢樹梢上閃了幾閃,便即不見。四人想起適才險狀和此番奇遇,俱都驚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無人作伴,高興了一會,又發起愁來。

四人閒著無事,因銀髮叟和四人分手時,曾命老猿回山時節,將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樣去運石頭。忽聞虎嘯連聲,山風突起,震得林木搖晃,沙石騰飛。元兒方喊得一聲:“有虎!”手拔雙劍,便要迎上前去。猛聽方環、司明齊聲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這裡來。”元兒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騎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來,手裡暗器如連珠似的,直朝後面發去。身後追的正是適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夾著一隻大梅花鹿,一手伸出,連接雷迅的暗器,縱躍如飛,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後。四人恐有失誤,連忙一同搶上前去。剛剛放過雷迅,老猿已經追到面前,立定,指著雷迅,不住比手畫腳。方端便喊過雷迅,說道:“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適才彼此不知,有甚誤會之處,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聞言點了點頭。方端又叫雷迅與老猿見禮。

雷迅依言行禮之後,便對四人道:“我與家父早就到了你們家,見過司老伯和伯母。

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紅菱磴打鹿,午前必歸,誰知等到過午不見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擔心。還是司老伯說你四人臉上連日俱帶喜氣,決無兇險。我知谷中險惡,終不放心,請三位老人家且飲且候,便騎虎出來,追尋你們蹤跡。走沒多遠,在那邊山角遇見這位猿仙,正擒一隻肥鹿,待要夾起。是我不知,想撿便宜,動手沒兩下,便被它將我一柄雙刃鯉魚鐧奪去,折為兩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見機得快,騎上虎便逃。連發許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卻是一家。我昨晚才與賢弟等分手,幾時和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說起來話長,母親、姑父俱已等急,我們回家再說吧。”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0:05


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職託靈猿 賭放邪腐心哀舊雨

話說這時老猿已將手彎中所夾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縱身,便己縱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聽咔嚓兩聲,山石裂斷之聲,老猿已從離地高有數十丈的峭壁半腰飛身下來。

手裡捧著與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塊石頭,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還略大了些。元兒方要拔劍相助,老猿已伸出一雙比鐵還堅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處石便紛裂,真是比刀還快。只幾下,便與山口相合,就堵了進去。老猿端著那一塊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轉隨心,無不應手。眾人看了,俱覺駭然。司明道:“猿仙,你還沒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時怎樣回去呢。”方環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們麼?你沒見猿仙一縱就是數十丈高,那麼大石頭隨它舞弄,這一個小洞還攔得了它?”司明方要爭論,老猿已作了個手勢,意思叫眾人先走。雷迅便將死鹿搭在虎背上,隨從步行,五人走沒幾步,回望猿仙,並未跟來,卻又向叢林中躥去,以為它是送到此間為止,因為沒有向它謝別,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談,腳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遠,忽聞後面猿嘯。回頭一看,正是老猿,兩條長臂捧著許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兩截斷劍,飛也似地追來。到了眾人面前,交給雷迅。除鐧已斷外,所發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過謝了。再一同剛剛轉過山角,便見雷春和銅冠叟正從門外轉背往崖洞內走進。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門睫望,連忙高聲喊道:“雷老伯、姑父,我們回來了。”方環、司明,元兒三人也跟著高聲呼喚,一面忙著飛奔過去。

銅冠叟、雷春聞聲回望,見是小弟兄五個同時平安回來,心中甚喜。剛要應聲,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後不遠,還有一個身高一丈開外,長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驚。雷春首先喝道:“迅兒,快留神後面的東西。”言還未了,那怪物已經旋轉身子,攀樹穿枝,沿巖縱壁,晃眼轉過山腳。五人聞聲回頭,原來是那隻護送的老猿業已走遠,只望見了一個後影。方環、司明口裡喊著:“猿仙留步。”拔步追過去,轉過山腳一看,哪裡有絲毫蹤跡。當時只顧和銅冠叟答話,第二次又未及送別。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請老猿代他向師父陳說,不想去得這麼快,好生後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將老猿來歷和二老說了個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與二老行完了禮。再同人洞內見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飢,三老又急於知道細情,小弟兄三個口齒不清,便命方環,司明將虎揹回來的死鹿拿往溪邊開剝。元兒問明瞭烤肉傢伙的藏處,也跟著幫忙取出,洗滌調理,準備鹿肉洗回,好烤來吃。只雷迅一人,因斬蛟之時不曾在場,留他聽自己說那涉險之事。三個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著桌上用殘酒餚,與三位老人家敬上,口裡便細說經過。三老俱想不到這幾個小孩,半日工夫經了若許奇險。雖然事已過去,也代他們捏著一把冷汗,索性連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說。直說到銀髮叟收方環、司明為徒,又派仙猿護送回來,路遇雷迅,幾乎又出變故,仙猿二次護送到金鞭崖,離家不足半里,不辭而別為止。方端說完,雷迅又將騎虎去尋眾人,路遇仙猿,因奪鹿幾乎發生誤會之事補敘一遍,才罷。

這一席話,只聽得三老驚喜交集。

雷迅則因自己不該回家,耽誤了一宵,誤了仙緣。一面代方環、司明二人心喜豔羨;一面又悔恨自己無福,把千載良機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銅冠叟本常為司明不肯用功學武著急,一聽說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歸門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環拜了仙師,將來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敵,與亡夫報仇,心喜之中,又藏著幾分傷感,竟流下淚來,方端一見大驚,以為方母不捨愛子遠離,及至問出真意,才放了心。銅冠叟也幫著勸慰了一陣,方端見方母有了喜容,才與雷迅同去相助方環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會工夫,將火盆升起,鐵絲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兩大盤鹿肉,正要端進洞來,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這幾個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會,如在洞裡吃,弄得滿洞煙味,還沒有外邊爽亮。難得這兩天洞外紅蕊正當鮮豔,我的頑軀也較前健朗,何不連這殘餚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塊磐石上面,去吃喝個盡興?”

雷春、銅冠叟聞言,俱都撫掌稱善。

其時元兒正在側洗烤肉叉子,一聽此言,連忙奔出洞去,說與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聽,正合心意,忙將大松下磐石打掃乾淨。分別進洞,將殘餚杯著全數搬出,又給三位老人搬了三塊石凳,鋪上被褥。將火盆鐵絲架連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請出銅冠叟與雷春,圍著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沒有半盞茶時,全都妥當,先給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滿了酒,小弟兄五個才各自揀大塊,蘸了佐料,連酒帶烤肉吃喝起來。

這半日工夫,五人連驚帶累,個個餓得腹內直叫。酒落歡腸,菜歸餓肚,一路說笑吃喝,個個快樂非常。就連三老先時雖已吃喝了些,終因小弟兄們一出不歸,難免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口裡雖說著無礙,終是思念,沒有吃喝得舒服。忽見全數平安回來,還帶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過半個時辰工夫,一隻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風捲殘雲一般,已是所剩無幾。

方環將隔夜燉好一大缽山雞,連湯端上,與方母盛了小半碗飯泡好,布了些銅冠叟由山外帶來的兜兜鹹菜。方環、司明也替銅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飯。小弟兄們鹿肉、鍋魁已都吃飽,哪裡還吞吃得下,只略為喝了點雞湯。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們幫同撤去殘餚杯著。自又去取了些雲南女兒茶,在瓦壺內略煮了煮,端上來分別斟了。

雷春笑對銅冠叟道:“山居之樂,一至於此。小弟在家雖然常有門人走動歡會,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這般鬧熱。如非他們不久分別,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遷,加之這裡土地太少,難養多人的話,恨不能連小弟的家也搬了來,學二位一樣,與巖上仙人比鄰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離逃亡,雖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隱,與世無爭,與人無隙?雷兄雖以攏畝自給,不過略問農事,不勞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門人孝敬。春秋佳日,隨意留連,避暑卻寒,盡都勝事。無殊塵外神仙,享盡人間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學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喪妖人之手,不得善終呢!”銅冠叟見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語岔開。方母聞言知旨,也不願嘉客新來,使人無歡,便也強為歡笑,不再提起。

方端將諸事收拾停當,大家又幫著將晚菜弄好。想起還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條鹿腿。

值元兒辦完事走來,正要喚了元兒相助,將那鹿的兩條後腿醃臘做年貨;兩條前腿,一條仍準備明日烤來吃,一條半紅燒,半白煮,當菜用。卻聽銅冠叟喚二人暫且停手,去將雷迅、司明、方環全部喚來,有話吩咐。

方端。元兒並肩走後,銅冠叟對雷春道:“端兒不但精細老成,而且天性純孝,方兄可謂有子,自不必說。我近日常說他們小弟兄幾個,除甄濟不計外,若論天資,自以元兒為魁。除了他,論哪樣都數令郎和端兒。不知怎的,這位銀髮叟仙人偏看中了環兒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兒一人,我也不便向紀道兄強求。以為小弟兄們若是生來質地不夠,便罷,如有遇合,第一得讓端兒,誰知他偏無份。我想決無是理,許是大器晚成,也說不定。令郎當時不在場,暫且不說。你看他見小弟兄幾個,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卻一絲也不在意,反以奉母為樂,即此已是難得。若我是個仙人,這等好子弟,便決不放過。其實方仁嫂病體初愈,也真離他不得。環兒有兄侍母,一旦遇見仙緣,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應該。小弟只生有一兒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學劍,也還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見我膝前無人,我雖不用他侍奉,他豈能毫不掛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話也沒得和我說。適才小弟聞信,原頗高興,這一來又擔心他異日無所成就呢。”

正說之間,無兒等也隨了方端走進。銅冠叟道:“適才雷迅賢侄往紅菱礆去尋你們的蹤跡時,我與雷兄久等不歸,正在懸念。忽見紀道兄從金鞭崖走來,言說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兒拜師之後積修外功,五年後再行傳授本門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飛劍傳書,約請朱真人冬至節前去往峨眉後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內,相助練那兩儀微塵陣法,以備峨眉與曉月禪師、華山、五台諸異派三次鬥法之用。此陣共分生、死、幻、滅、晦、明六門,有無窮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陣外,每一門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輩真人主持。另外還請有九華追雲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窮神凌渾、東海玄真子、黃山餐霞大師,連同峨眉本門兩位仙長,共是六人,要練三年零三個月之久。如今峨眉眾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積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異日傳授衣缽的末代弟子,此去又為時甚久,雖然有那鑄雪、聚螢兩口寶劍,終因不諳劍術,一旦見了峨眉門下,有些相形見絀,又恐他行道時節遇見厲害敵人,不是對手。特加殊恩,命元兒三日後到金鞭崖上拜師,略傳劍術。等朱真人走後,再隨紀、陶二位練習一年本領,即下山積修外功。一俟功行圓滿,並無過錯,那時再傳本門心法等語。我與雷兄送紀道兄走後,便遇你小弟兄幾個迴轉,一時忙著飲食,無暇說起。我想元兒天資心地自不必說,不過此番仙緣,不勞而獲,此去金鞭崖,務要敬謹修持,不可絲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規。元兒去後,除端兒與雷賢侄外,環兒、明兒大約不久也須前往紅菱瞪拜師,此別俱非十天半月,你們弟兄五人拜盟一場,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師青眼,獨有端兒與雷賢侄向隅,你三人異日如有成就,遇見良機,務須將他二人引進,方是正理。”

言還未了,司明忽然含淚向前,跪下說道:“孩兒情願隨侍爹爹,不去紅菱瞪投師了。”銅冠叟驚間何故,司明便將適才心意說出。銅冠叟才知適才錯疑了他,便笑說道:

“你這痴兒,也大把仙緣看得輕了。為父在江湖上在自縱橫半生,都道我飛行絕跡,也未遇到仙緣。就連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樣驚人本領,真正出入青冥的飛仙劍俠,也未遇見過一次。你表舅僅遇見一個異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僅只遇見你姊姊的師姊縹緲兒石明珠和那日巖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兩個妖入罷了。自從金鞭崖下遇見你紀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煉,因知仙緣遇合極難,不可強求,元兒一人獨得朱真人垂青,己覺僥倖,並不敢代你們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間,你和環兒俱有遇合,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銀髮叟為師,學成之後,不恃將來環兒報那殺父之仇,無須假手外人,連你也可希冀成就,豈非萬分之幸,你怎倒不願起來?至於我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尚健,無須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連我兩傢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則谷中溫和,不比這裡氣候高寒;二則你三人一經拜師之後,不是在山中學藝,便是下山積修外功,不能時常相見。這樣既省得寂寞,又免往來不便。常言說得好:

‘一人得道,九祖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聽見元兒道:“猿仙來了。”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猿仙從後山腳飛奔而來,肩上還騎著一個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銀髮叟洞中守山靈猿,連忙立起。眾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會工夫,陪著它到了跟前。

分別見禮之後,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著司明連叫帶比。司明知適才路上,求猿仙借個小猿來服侍父親,已獲允准,好不心喜。忙問:“猿仙可是將小猿相借?”猿仙點了點頭。銅冠叟知猿猴多愛飲酒,便命方端將月前帶回來的好大麴酒取幾瓶來。方端將酒取到,猿仙接過,嘴對瓶口吸了幾下,猶自點頭咂舌,似甚香甜。轉眼喝完一瓶,向銅冠叟舉掌點頭,叫了幾聲,意思是在稱謝。銅冠叟正想託它代向銀髮叟致意,猿仙已將餘剩的幾瓶酒夾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幾聲,又朝眾人舉手,長嘯一聲,腳不沾塵,如飛而去。

眾小弟兄隨後追趕,晃眼工夫轉過山腳,哪裡還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卻未跟去,緊隨在銅冠叟身側,神情甚是馴善。方環滿心想問何時入山,也未及問,銅冠叟雖聽司明向猿仙詢問,仍是不明就裡。猿仙走後,才聽司明說了經過。未及還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賢侄孝思不匾,連猿仙也受感動,真是難得。自古只聞婦代子職,還沒有見請猿仙來代子職的呢,這真是一個佳話了。”那小猿本站在銅冠叟身後,聞言便自走開。

司明也跟著趕了過去。

方母先見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凶惡,這小猿身體卻長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渾身盡是白毛,腰間還圍著一片鹿皮,臂也不長。細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類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體長著長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見她聽了雷春那一番無心的話,便已避過一旁,大有害羞神態。走得雖快,上身筆直,也不似猿猴跳縱行路。心中奇怪,當時也未說破。

銅冠叟正向雷春謙謝,見司明隨了小猿跑去,便笑說道:“雷兄還誇獎他,你看他連話俱未聽完,便已走開。也是小弟平時慣了他,連個規矩都不懂。環兒去給我將他喚了回來,還有話吩咐呢。”方環見那小猿到來,也甚高興,聞言拉了元兒一同追去。尋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並坐在一棵老樹根上,各拿著一個碧綠的野果在吃呢。

元兒方喊一聲:“明弟,師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來,朝司明說道:“師父叫你呢。”雖是學著元兒說話,其音嬌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驚異。司明見二人尋來,也已聞聲站起,歡呼道:“她還會說人話呢,我們快對爹爹說去。”那小猿也學司明說了一句:“我們快對爹爹說去。”元兒方環見她學人說話,隨口而出,雖甚驚喜,並未疑到別的。那小猿隨著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銅冠叟叫了一聲:“爹爹。”司、雷二老方在驚異,方母早已留心,聞聲站起身來,朝小猿渾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驚“咦”了一聲。銅冠叟也猛地靈機一動:“她是人麼?”方母道:“一點也不差。”

又朝小猿道:“你和我們都是一樣,快隨我們到裡面穿衣服去。”說罷,拉了小猿,往巖洞中便走。方端。方環要上前攙扶,方母說道:“無須,你們不要進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著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問道:“這莫非是秦時毛女的故事麼?”銅冠叟道:“誰說不是?我見她與常猿有異,只因心目中印著她是猿仙的子孫,沒有想到別處,適才聽她一吐人言,簡直和人說話一般。可惜我們不通猿仙的言語,不知她的來歷。”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長山中,被猴撫養,多食靈藥,才長出這一身長毛。她這等聰明,什麼話一學便會,不消多日,定可問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還有別的深意呢。”銅冠叟點了點頭。

司明正要說話,小猿已經穿了衣服,隨了方母出來。只一雙腳太大,連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著。還未近前,方母便笑對司、雷二老說道:“此女真個通靈,善解人意。就這一會工夫,人話已學會了好些。只消幾天,便可問她的來歷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長而柔細,必是自出孃胎,便被人遺棄在深山窮谷之中,為猿仙所遇,帶去撫養長大。因為吃了獸乳,成人後與猿仙在一處飲食,吃的又盡是山中果實芝草黃精之類,所以成了這般形狀。以後和我們在一處久了,如肯常食煙火熟物,許能恢復人形,也說不定。”司、雷二老聞言,點了點頭。

再看那小猿,頭上亂髮已經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簡直換了一個樣兒,除那滿臉長白毛外,側背面看去,竟然與人無異。這時亭亭靜立,垂手侍側,聽見眾人談笑問答,也不學嘴,只管凝神諦聽,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時又註定司明,看上幾眼,彷彿對司明一人特別在意似的。

銅冠叟越看她,越覺出乍看雖然是個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渾然一片天真。

額際茸毛披拂中隱藏著的那一雙剪水雙瞳,尤其黑白分明,精華朗潤。五官也極端正。

只可惜為滿身長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難邀俗眼一顧罷了。正在驚奇之間,見她睜著一雙秀目,又在注視司明,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噯”了一聲。雷春見銅冠叟忽然失色驚訝,忙問何故。又聽銅冠叟輕輕道了個“罷”字,面容也跟著轉變過來,眾人俱都不解。

雷春還要再問時,忽聽銅冠叟對方母道:“這都是明兒一時愚孝,惹出來的事。她既非猿仙一類,早晚如代明兒服勞,自是不便。此後教化一切,相勞之處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銅冠叟心意,聞言猛地觸動靈機,眼望司明,朝銅冠叟含笑點了點頭。

雷春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問,便對方母道:“司兄意解甚為高曠,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來,猿仙既命此女來代子職,也不可負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適才司兄又說這裡高寒,冷熱氣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賢侄俱都各有曠世仙緣,此別至少數年。這裡雖說仙鄰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無甚意思,我們既年華老大,自知不能再從赤松子遊,也該享一點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緻雖無這裡幽靜清奇,經小弟多年苦心經營,倒也食用不缺。悶來時有花可種,有山可看,林石雲水,樣樣湊趣。

況且地勢深藏亂山環谷之中,外人也不易發現。那裡閒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賢郎入山之後,一同移居舍間,彼此都有個照應,又解了岑寂,豈非兩全其美?”

銅冠叟道:“小弟適才便有此意,承蒙不棄,再好不過。彼此新交至好,無須客氣,能假我兩家三問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間因以前門人從居者多,房舍盡有,能與小弟同居一處更妙。且待方仁嫂與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義,萬分感謝。

小兒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議,要向雷兄學那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以後同居一處,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劍仙一流,小弟哪一點微未小技,何足一顧?端世兄要學,以他那般品端性厚,豈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類,應該給她取個姓名,也好稱謂才是。”

銅冠叟道:“適才已曾想過,因想等她幾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與她定名。雷兄這一提議,我倒想起,明兒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孫來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來,雖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關聯。莫如將‘猿’字犬旁不用,暫時作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來面目。取名一層,我想人為萬物之靈,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間,暫時就叫她作靈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撫掌稱善不置。

這時這些小弟兄們見了靈姑,俱都覺著新奇。方端、雷迅畢竟年長一些,早看出三老對於靈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靈姑天真爛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來,只管侍立在側,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司明。司明卻是隻覺靈姑來得湊趣,小孩子心裡又感激,又喜歡。見靈姑老看他,彷彿對他比別人親熱得多,心裡一高興,也憨憨地老看著靈姑。

雷迅看在眼裡,幾番要笑出聲來。未後忍不住,悄對方端道:“明弟外號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實了。”方端老成知禮,聽了還不怎樣。元兒何等聰明,早因三老說話吞吐不盡,有些奇怪。雷迅說時,正站在他的身後,正好聽見,一眼看到司明和靈姑對看神氣,猛然大悟。想起靈姑周身長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氣,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嚴厲,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聲。元兒見他窘狀,本來想笑,又見銅冠叟因他笑了一聲,正拿眼望他,心裡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樣,不敢出聲,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這時只方環和司明矇在鼓裡。先是站在磐石前,聽三老問答,都出了神,偶一聞聲回視,見雷迅、元兒互咬下唇,挺直身體站在那裡,臉皮不住使勁,狀甚醜怪。便不約而同地騫將過去,想問什麼原因。二人見司明挨將過來,更是難忍難耐,口裡不由自主地發出哧哧之聲,神態越發可笑。方端一見不好,忙以稍高一點聲說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們去醃燻那兩條鹿腿去吧,雷老伯來了,晚間還要痛飲一回呢。”說罷,領了頭就走。

這時小弟兄們各人有各人的話想說想問,便都跟去。離三老坐處走了幾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塊站定,元兒、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方端恐元兒洩露機關,司明平時有些駿氣,以後和靈姑難處,不等方環、司明詢問,忙向雷迅、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靈姑本是山野生長,穿上人衣,自然不稱,我恐大哥、元弟笑出聲來,一則當著長輩狂笑失儀,二則又恐惱了靈姑,才藉故退了下來。天已不早,我們動手收拾晚飯吧。”司明一聽元兒、雷迅是笑靈姑臉上有毛難看,心裡老大不服,鼓著嘴問道:

“這有什麼好笑?你們看她臉上有毛難看,我還覺著她更有趣呢,別的猴子哪有那麼靈?

我真愛她極了。”司明憨頭憨腦,這幾句話一出口,休說雷迅、司明,連方端也招得繃不住勁,笑將起來。司明一睹氣,連元兒也不理,拉了方環便走。他二人始終也不明白元兒等三人為什麼發笑。等他二人走遠,元兒等三人又笑將起來。彼此囑咐,誰也不許向方環、司明說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見五小弟兄走後,靈姑也要跟去,方母攔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們還有話問你呢。”靈姑也真聽話,聞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兒看出原委,一面喚住靈姑,一面想起喚回方端囑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無心胡說。才喊了一聲,小弟兄們已然走遠,未曾聽見。銅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兒提頭退去,他識得大體,無須我等囑咐,由他們各自辦事吧。”

方母想了想,點頭答道:“端兒自他父親死後,全家母子三人,一個衰病,一個幼弱無知,又在仇家勢盛,奔走逃亡之際,仰事俯蓄,全仗他一個小孩子家支撐。雖有司兄照應,這些年來也著實難為了他。環兒去不去我倒不怎樣,假使銀髮叟老仙連端兒也一齊垂青,我還是真有些捨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資質、德行。聰明,除裘世兄外,他們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許仙人暫時相棄,說不定是為顧全他的孝道呢。”

銅冠叟道:“聰明人最難得的是行事渾厚,端兒即兼有之,前途決不會錯。適才本打算囑咐元兒上山拜師之事,被猿仙帶了靈姑前來,將話岔開,也沒和他說完。別的好辦,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臨絕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飛仙劍俠,連小弟平時自負學有輕身功夫,也難飛上,這上去一層,倒難得緊呢。”雷春一聽崖勢如此奇險,見滿天霞綺,斜日猶未西沉,便想繞到後崖看看,順便代元兒踩踩道,有無別的捷徑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從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後,至多隻在小弟兄三人出門樵獵未歸時,行至洞外,倚門閒眺,從未遠行。聞言乘著酒後餘興,也要同去。當下雷春與銅冠叟在前,靈姑便去攙扶著方母,順山澗往崖後繞去。

那道繞崖的澗深有千尺,如帶盤繞。寬的地方有數十丈,最近處相隔也有十來丈寬闊。常人到此,休說攀升那崖,便是這道又闊又深的山澗也難飛渡。繞走約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後。一眼望見對崖上洞穴甚多,壁間滿生著許多薛蘿香草,古藤異花,紅石蒼苔,相間如繡。正要前行,後面眾小弟兄也追蹤趕來。再走沒有多遠,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將去路阻住。

銅冠叟道:“我們因家在那邊,所以管那邊叫前崖,其實這裡方是崖的正面呢,我們是由東繞來,如從西走,不但對崖難以飛渡,便是崖這邊的形勢也是其險萬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氣貼壁而行,方能勉強過去。朱真人所種的幾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

聽說以前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樑可通對崖,直到崖頂宮觀門前,後來被朱真人將它移去,從此仙凡路隔,不許常人間徑了。”

雷春還要從迴路繞向西南,看個全豹。銅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險,便命方端、方環先陪了方母回去。靈姑仍舊搶著攙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銅冠叟父子師徒一行五人,往西繞行沒有多遠,便到元兒那日受傷墜崖之所。雷春見前面不遠,澗路越窄。岸這邊的崖漸漸向前斜伸,仍朝對面拱揖。漫說人行不能並肩,若非武功精純,善於提氣輕身的人,簡直休想過去。

五人正要魚貫前進,忽見對面崖凹中飛出一團濃霧,霧中隱現一個赤身少年,手裡捧著元兒那日所見的仙草,正待破空飛起。元兒一見,方失聲驚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麼、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聽銅冠叟大喝道:“大膽妖孽!擅敢來此盜取仙草。”

說時,手起處,十二片連珠月牙甩鏢早隨聲而出,直朝霧中人影打去。眾人因是遊山玩景,除銅冠叟這隨身不離的十二片月牙甩鏢外,俱未帶著兵刃暗器,聽銅冠叟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畢竟雷春是個會家,一聽那是盜草妖人,隨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來許多碎石砂礫,運足硬功,也向煙霧中人影打去。這時,霧中人影業已升高。

司、雷二老所發的暗器、石塊俱是力沉勢疾,百發百中,何等厲害,誰知一沾煙霧外層,便即墜地。眼看那霧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轉,便疾如飄風,在夕陽影裡往西北方向飛駛而去。

銅冠叟知朱真人仙草業已被妖人盜走,追趕不上。再往對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亂,陷有一個數尺方圓的深穴。穴旁倒著一個亂髮糾盤,面相兇醜,赤足草履,身著戲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業已被腰斬成了兩截,鮮血流了一地。

那洞正當西照,陽光斜射進去,看得分外清楚。

眾人見仙草被妖人盜走,卻無人追敵,俱猜不出是何緣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飛身過去觀看,崖頂一道白光匹練般射下來,直達對面崖洞之中。光斂處,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只見他一到,便將那妖人屍首提起,擲人仙草生根的穴內。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白玉瓶兒,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劍鞘,將浮土,石塊一齊弄好,用腳踏了踏,便要往上飛起。

銅冠叟認出少年是那日與紀登在崖前閒話,從崖頂上喊走紀登的小孟嘗陶鈞,也是矮叟朱真的門下。見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聲喊道:“陶兄暫留貴步。適才我們曾見一駕霧妖人,將朱真人仙草盜走……”還要往下說時,陶鈞已接口道:“適才妖人,便是鐵硯峰鬼老所派來的,共是兩個: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門下弟子程慶。只那生魂,家師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無知,沒有傷他。程慶已被真人飛劍所斬。因家師不久要赴峨眉,應妙一真人之約,仙草已於前日移植。生魂盜去的乃是贗本,另有一種妙用,此時不便細說。裘師弟大後日上山拜師最好,到時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無須愁慮艱險。

現奉家師之命,另有他事要辦,再行相見。”說完,依舊一道光華,直飛崖頂而去。

元兒見陶鈞劍術如此精奇,好不欲羨。暗忖:“自己將來不知可否練到這般地步?”

陶鈞去後,方環、靈姑也已送了方母趕來。這時已是日薄崦嵫,瞑煙四合,銅冠叟因山路大險,天黑難行,晚餐時候又到,提議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遊賞。當下,大家循著原路迴轉。

元兒到了洞中,見方端正在整理飯食,將他拉過一旁,告知適才之事,說起那生魂竟與甄濟形態相似,只可惜被煙霧籠罩,沒有看得十分仔細。因與陶鈞初見,長者在前,未敢動問。前日師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見他的題壁,有去鐵硯峰之言;陶鈞又說那生魂是受了鐵硯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來一定凶多吉少,甚是憂慮。方端為人情長,聞言也甚難過。元兒心念甄濟的吉凶禍福,連飯也未曾吃好。他這裡情切友聲,卻未想到甄濟心已大變,正在一心圖謀他的鑄雪、聚螢雙劍,日後生出許多事來,這且不提。

原來甄濟自從那日在夕佳巖與元兒分手之後,獨個兒坐在巖前大石上垂釣。心想:

“食糧已絕,水勢仍然未退,元兒一些也不著急,卻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尋找出路,豈非在那裡做夢?”又想起:“兩口雙劍偏生被他得去,劍又是雙的,不能分開,自己年長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煩,小魚始終沒釣上一尾來,正在煩悶之間,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時是了?元兒那兩口劍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兩根,削成獨木舟,撐也撐它出去,幹困了這麼多時候,竟未想到這一層。”見天已快黑,元兒還沒有回來。甄濟越想越煩,由煩又想起元兒性情執拗,不聽話的可憎。恰巧腹中飢餓,一賭氣,把剩的一些餅餌取將出來,就著山泉吃了個飽,僅留了少許,給元兒晚餐。準備明日再打主意,暫將當晚度過去。

吃完已是黃昏月上,仍沒有見元兒迴轉。甄濟雖然天性涼薄,顧己不顧人,畢竟與元兒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難之中,不由起了疑慮。趁著月色還好,便往崖頂上去找尋元兒下落。上到半山,天光還是好好的,眼看離崖頂只有半里之遙,忽然起了雲霧,一片溟濛,哪裡還分得出道路。甄濟喊著元兒的名字,高叫了幾十聲,沒有迴音。知道上面這條異路異常險峻,就到崖頂,再往元兒去的山洞,更是其險異常。有月光照著行走,還得留神,這樣雲霧昏沉如何敢輕易涉險。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鳥何等厲害,元兒平時也頗精細,此時不歸,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險,自己趕去,豈不又饒上一個?況且山路雲封,也委實無法再上。少時下面再起了雲霧,豈不連自己歸路也都阻斷?那時上下兩難,反而不美。

甄濟想了想,仍以回去為是,當下急忙尋路下山。下沒多遠,果然雲起,心裡還暗自慶幸,卻不想他只因一時私心過重,不特誤了大好前途,還將一生葬送。假使當時甄濟情切友聲,念在元兒是骨肉之親,又有同盟厚誼,甘冒危險,死活都要尋找元兒的蹤跡下落,當時元兒正在洞的深處,用雙劍開路,晶壁也沒有倒塌,前洞路已開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達金鞭崖;或是將他勸回。也不致鬧得日後誤入旁門,身敗名裂了。這也是甄濟為人機詐寡情,命中註定,且不提他。

甄濟到了夕佳巖前,心中仍存著萬一之想,盼元兒回來。直等到月斜參橫,崖頂雲霧越來越密,終無動靜,這才絕瞭望。回洞後,一夜也未睡著,早起將昨晚留給元兒的一些餘糧匆匆吃完,出洞見日光滿山,拔步往山巔便跑。一路察看形跡,高喊元兒的名字,循著那日所去路徑,尋到所遇怪鳥的古洞。先還恐洞中有甚怪異,不敢進去。後來一想,自己獨困荒山,形影相弔,在這絕糧之際,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較好些,倘或元兒僅止受傷,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際,如不入內救援,良心上也大說不過去。躊躇了一會,決計入洞探個下落。

當下甄濟用劍砍了許多枯枝,用細藤紮成火把,取出身帶火石點燃,取出佩劍,縱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裡仔細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跡兆,試探著進洞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俱無。知道荒山古洞多產精靈,還不敢出聲呼喊,以防驚動。

及至又走有裡許多路,行經元兒那日斬落怪鳥鐵爪之處,仍無動靜。前行不遠,洞中漸亮,不用火光也能辯物。再走一節,便見四外晶乳紛列,折斷零落,到處皆是,時有鍾乳墜地之聲,古洞迴音,甚是清脆。仔細一看,有許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斷,又看出地下腳印,知是元兒所為。雖然事太冒險,也頗佩服他小小年紀,膽氣過人。從鍾乳中循著腳印,穿行了一陣,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靈盤踞,這才多著膽子,喊了一聲:“元弟!”

這時洞中腰業已坍塌,壁間晶乳大半震裂。這一喊不要緊,那些砍斷還連的晶乳受了迴音震盪,到處紛紛斷落,塵沙飛揚,鏗鏘嘩啦,響成一片,餘音往復激盪,半晌方止。甄濟如非身手矯捷,有好幾次差點被碎晶打中,甄濟不由大吃一驚,忙擇了一處空曠地方站定,哪敢妄動。心裡暗罵元兒膽大妄為,鬧到這般結果。但也不敢再喊,因地下腳印和晶林中劍痕時常出現,算計元兒蹤跡必在洞的深處,只得再往前走。走沒有多遠,地上腳印忽斷,又見晶砂如粉,雜著許多碎晶乳,將去路填沒,地面上不時發現很深的裂紋,也看不出那洞坍塌的日子。心想:“如本已坍塌,元兒必到此遇阻而回;如是新塌,必葬身其中無疑。”想起素日共同患難之情,不由也有些心酸。

甄濟最後委實無法前進,暗自祝禱道:“元弟呀,元弟!只因你不聽我良言相勸,執意要來洞中探道,如今也不知你生死和下落,倘若你死在此地,我的心力業已盡到,休怪我心大狠,不來管你。”一面尋思,便往回路行走,心想:“洞中食糧,連餅餌俱都吃完了。昨晚吃時沒飲熱水,晚間還直翻心,還直翻胃,今日並此而無之,僅剩一些糖果。再尋不著吃的,恐怕要以草根樹皮度日了。”且行且思,快出洞外,猛想起:

“那日曾見幾只兔子,雖可惜被元兒放走,但兔窟必在左近,何不尋它一尋?只要尋到,又可苟延殘喘。”人在急難之中,一有生機,立時精神一振,忙著出洞,縱向崖上,去找兔窟。草根樹隙全都尋遍,連兔毛也未見到一根,人已是飢疲交加,萬般無奈,只得尋路下山。沿路掘了許多草根嫩芽,準備拿回去,用水洗淨煮了,將就度過一頓再說。

下山時,無心中發現一條好的山徑。順徑走到山腰,猛一眼看到草際裡伏臥著一個似猿非猿的黑東西,滿身泥濘,似在伏地熟睡。甄濟也是飢不擇食,不問青紅皂白,縱上去,手起劍落,噗哧一聲,紮了個對穿。那東西卻連一動也未動,鼻間忽聞奇腥刺腦。

翻過那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周身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怪物屍首,胸間爛了一個窟窿,頭臉俱被蚊蟻侵蝕,腐爛汙穢,臭不可聞。甄濟這才恍然大悟:第一晚宿夕佳巖洞,半夜裡元兒所斬的怪物,便是這個東西。怪物屍體一發現,算計這東西必不止一個。想是巢穴鄰近,又為水所阻,往洞中避雨,吃了元兒一劍,負傷墜崖,逃到此地,傷重身死。甄濟肉未吃成,臭得直噁心。只得將拾來的草根嫩芽,帶回洞中,洗淨煮熟,勉強吃了。

第二日一早,甄濟即起身,用劍砍斷了一根樹木,削去枝葉。又折一枝竹竿當篙。

重新掘了些草根嫩芽,飽餐一頓。本想當時坐了獨木舟就走,無心中一翻元兒行囊,看看有甚可帶之物,一眼看到許多紙筆。心想留幾行字,作一紀念,偏偏尋不到墨。一賭氣,索性連筆也不用,拾起一塊枯炭,將自己如何被困荒山,以及日久絕糧,元兒深洞失蹤,遍尋不遇之事,一一寫在洞壁上面。寫還沒有一半,猛聽腦後風生,未及回頭注視,一條帶毛的黑影已從頸後直伸過來。立時眼前一黑,頸間一陣緊痛,便已失了知覺,暈死過去。等到緩醒轉來,耳聽啁啾之聲吵個不已,四肢到處作痛。睜眼一看,手腳已被敵人用細藤綁緊,身子臥在崖前一塊大石上面。面前坐臥蹲踞,圍著十多個渾身黑爪,梟面藍睛,手如鳥爪,似人非人的怪物,形狀與昨日所見怪屍一般無二。為首一個,正指著自己啁啾亂叫。鼻端又聞一股奇臭,倒轉臉一看,昨日所見那具怪屍,已被這些同類抬了下來,放在離身不遠的地上。知道這夥怪物一定疑心那怪物是被自己所殺,前來報仇。自己落在怪物手內,雙方又言語不通,沒法分解,必遭怪物的爪牙所害無疑。

正在心驚膽寒,忽然一陣狂風從西北方吹來,立時愁雲漠漠,陰霧沉沉,滿山林木聲如濤湧。風沙中望見前面不遠,站著為首的一個怪物,離地約數尺遠近,張開一張血也似紅的怪嘴,藍眼夾夾,伸開兩隻鳥爪,正在作勢向自己撲來。甄濟把眼睛一閉,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滿以為轉眼之間,身落怪物口中,任其咀嚼。猛又聽狂風中有一種極清脆的破空之聲自天而下,接著便聽怪物悲嘯奔馳之聲,紛紛騷動,沒有片刻工夫,風息聲止,群噪悉停,身上卻未受什麼新的痛苦。微睜眼皮一看,面前那些身長黑毛的怪物全都聚齊在一株大樹下面,樹側站定一個身材甚長,頭梳雙髻的道裝童子,手裡拿著一根形如怪蟲的長鞭,不時往那些怪物身上打去。那些怪物好似對那道童怕到極處,個個跪伏在地,一任道童隨便亂抽亂打,休說不敢妄動,連大氣都不敢出。甄濟一看,知道自己已有了生路,隨即高喊:“仙長救命!”那道童任他號叫乞哀,也不做理會,仍然打那怪物。打了有半盞茶時,才算興盡。用那條蟒鞭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口裡喝得一聲:“孽畜!”那些怪物便乖乖爬起來,慪僂俯身往圈中走去,互相擠作一堆,嚇得渾身亂抖。

道童將怪物都趕進圈去,才緩緩往甄濟身前走來,只管朝甄濟上下打量,也不解綁。

甄濟見那道童生得又瘦又高,兩顴突出,鷹鼻濃眉之間生著一雙三角怪眼,看上去形態甚是兇惡,一望而知其決非善類,偏偏一則求生心切,二則見那道童有伏怪之能,不但沒有厭惡,反倒一心崇拜,把仙長叫了個不絕口。

那道童望著甄濟,待了一會,忽然獰笑了一聲,走近身來,用手一指,甄濟身上所綁的細藤便即寸斷落地。甄濟起立,重又跪倒,謝了救命之恩,並求援助脫困,道童指著那具怪屍問道:“這東西是你刺死的麼?”甄濟不知道童心意如何,便將經過實說了。

那道童聽說元兒要去金鞭崖投奔矮叟朱梅,臉上頓起驚詫之容,便問元兒如何走的。甄濟見道童面色不佳,忽然靈機一動,隱起元兒探洞一節不說,順口編了一套謊話。假說那日因為絕糧,命元兒上山打兔,看他行至半山,忽見一道光華閃過,後來便不見他迴轉等語。

道童聞言,便問:“我意欲帶你往鐵硯峰去見教祖,可願去麼?”甄濟已看出那道童不似常人,不敢違拗,忙答:“願去。如蒙引進收錄,尤為心感。”道童聽甄濟願隨自己同去,方才有了喜容。甄濟心中始終舍不下元兒所得的雙劍,猜元兒如若葬身洞中,那劍必也埋藏洞中,只是再說實話,前言不符,又恐道童生心奪去,只好暫時作罷。更恐元兒萬一未死,不知自己去處,便說自己還要往洞中去取所用的一口寶劍。

甄濟回到洞中,用木炭寫了自己得遇異人接引,要往鐵硯峰去,元兒如回來見字,可往那裡尋找等語,還未寫完,猛想起鐵硯峰這個地名甚生,不知在哪座名山之內,即便元兒來此,見了題壁,也難於尋訪,忙取了寶劍縱下崖去,想問時,那十幾個怪物已然不知去向,道童正等得不甚耐煩,一見甄濟下來,未容他張口,便一手緊握甄濟臂膀,喊一聲:“起!”直往來路上飛去。

甄濟在空中驚喜交集,耳聽呼呼風聲,周身雲霧包圍,一會工夫,身落平地。睜眼一看,只見叢嶺雜沓,峰迴路轉,山石灰黑,寸草不生。真是個窮山惡水,霧慘風悽,無殊地獄變相。情知不是善地,但是身已至此,有何法想,只得跟那道童往山環中走去。

道童捧著蟒鞭在前引路,上下峻崖峭壁,如履平地,如非甄濟自幼學會輕身功夫,哪裡追趕得上,就這樣拼命隨著縱躍,還累了個吁吁氣喘,汗流俠背。有時更見毒蟒、惡蠍、守宮、蜇蠍之類,大者十丈,小者亦丈許,盤踞路隅。見了人來,牙吻開張,蟠旋伸縮,似要攫人而噬。

甄濟見道童見了這般惡毒之物不做理會,便也不敢招惹。手按劍柄,防前顧後,吊膽提心地走有多遠,還不見到達,又不敢問道童。覺體力有些支持不住,忽見前面有一塊平地,雖有數十株松杉楊檜,大都枝葉凋零,老幹搓訝,死氣沉沉,了無生意。天又昏暗得快要壓到頭上,越顯鬼氣森森,疹人毛髮,又見樹下面黑沉沉一片不住起伏,到了一看,正是適才夕佳巖所遇的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數目卻多了好幾倍,樹上面也似有什麼東西盤繞,枝葉不住顫動,抬頭往上一看,瞥見是些奇形怪狀的長蛇大蟒。因為樹色地色俱都成了一片灰黑,四外雲霧籠罩,不見天日,所以先時沒有看清。那些怪物蛇蟒好似懼怕那道童無比,只要他長鞭微一掄動,便都嚇得渾身亂顫,吱哇怪叫。甄濟見道童如此威風,不由又歆羨起來,精神為之一壯。跟著道童走完那片平岡,兩面危崖忽地排矢般插起,上面半截暗雲包沒,看不見頂,兩崖中間,現出一條惡徑。

道童到此忽然止步,回望甄濟未曾落後,又無膽怯神氣,一張死人臉上不由略露了一絲笑容。說道:“你還不錯。待我與你回稟教祖,看你的造化,聽候傳呼吧。只是有一句話須囑咐你:我們這裡法令最嚴,平時只聽教祖一人之命,違拗不得,道未成時,不準妄自行動,見了什麼事物,更不準隨便發問,你可曉得?”甄濟連忙行禮,謝了指教。那道童也不再理他,先往谷中叩伏,默唸了幾句,忽聽谷中有了一種吹竹之聲,甚是淒厲,道童聞聲,便自走進。

甄濟見道童走後,四顧無人,陰霆瀰漫下,到處都是毒蛇魔怪的影子,不由害怕起來。靈機一動,也學道童跳在谷口,朝內默祝:“弟子千里求道,一片虔誠,望乞收錄,寧死不二。”叩祝方畢,忽然一陣陰風吹到前面,偷眼望上一望,面前不遠站定一個怪狀道人,面黑如漆,口紅如火,頭上亂髮披拂,腮下疏落落生著幾根山羊鬚,身卻瘦小非常。披著一件黑色道袍,長可及地。甄濟斷定來人定是此中首要,連忙叩頭不止。方想請問名姓,猛再一偷瞧,已然不知去向,只見一陣陰風往谷中深處捲去。

甄濟方驚疑,吹竹之聲又起,待了好大一會,不見道童出來。心想:“那竹聲似在傳呼,適才道童正是聽了吹竹之聲走進,行時也有且聽傳呼之言。可惜不曾問明,徑自擅入又恐犯了此地規矩。”好生為難。又想:“常聞仙人所居,大都水秀山明,雲霞圍繞。適才一路所見,定是仙人試探我道心堅定與否,我只要見怪不怪,凡事如無聞無見,且冒險跪行進去,休要錯過機會。”想到這裡,便一步一拜地往谷中走進。入谷以後,路倒不甚難走,只是覺得地皮是個軟的。

甄濟此時已是心堅意定,不到黃河心不甘,一切俱都置之度外。拜行了一陣,快到盡頭,忽見一個高大的崖洞,不敢再行妄進。正在跪伏思忖,猛地眼前一黑。偷眼一看,洞的兩旁平空現出許多高身量的童子,俊醜各別,胖瘦不一,衣服五顏六色也不一致,裝束卻和先見道童一般。甄濟哪敢說話,只嚇得叩頭如搗蒜,口裡直喊:“仙師憐念愚誠。”說沒兩句,先前道童忽從洞中走出,說道:“師弟們各歸原位,教祖已準他進洞參見了。”說罷,把蟒鞭往甄濟身後一揮,便命甄濟起立,隨了入洞。甄濟聽得身後怪聲大作,起身時節猛一轉眼回顧,嚇了個亡魂皆冒,原來先前只顧前進,卻不料身後面跟了無數的青蛇怪蟒,個個饞吻流涎,紅信似火一般地吞吐,與己相隔僅止數尺,正往谷中退去。

洞裡面看上去甚是幽黑昏暗,甄濟隨了道童走進去約有兩三丈遠近,才有了一點昏慘慘,綠陰陰的亮光。偷偷用目往四下一看,洞壁間到處都是些骷髏鬼怪之類,兇惡猙獰,備諸異狀,驚惶駭疑之間,也看不出是真是幻。再加上洞中陰風時起,那些魅影越顯生動,個個都似在飛舞攫拿。這種可怖的景象,一任甄濟素常膽大,置身其中,前途吉凶尚難逆料,也不由他不心寒膽戰。

再進數十步,便到盡頭。道童首先朝壁跪下,俯伏默叩。甄濟忙也將身跪倒在道童身後,猛覺眼前一花,略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已然換了一個境界。洞中雪亮,到處通明,八根鍾乳並排立在當地,上面雕著好些大蛇,柱前設著一個水晶寶座,座上面鋪著一張虎皮。全洞面積大有畝許,地上也鋪著一張大毛氈,將全洞都鋪滿,花紋如繡,五色斑斕,也不知是用什麼獸皮織成,那引進的道童已然不知何往。

甄濟再偷偷地四壁一望,見壁間有不少洞穴,深穴看不見中有何物。每一個淺穴中都伏有一個美貌女子,個個都是粉彎雪股,玉面朱唇,媚目流波,神情如活,俯仰坐臥,姿態不一;燕瘦環肥,極妍盡態。雖然容光妖豔,卻是不言不動,彷彿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甄濟方在羅剎域中經過,忽地身逢絕豔,幾疑身在夢中。先時心中害怕,只偷偷看了兩眼。後來見洞中空無一人,壁間美女雖似死的,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種色相,不由又偷看了好幾眼,越看越似活的,越看越愛,不由看了個淋漓盡致。看到妙處,漸漸目移神蕩,不能自制。若非還想起身居危境,有些顧慮,恨不能上前一一加以撫摸,仔細觀察,到底是死的活的,才稱心意。甄濟正在心旌搖搖,猛想起:“道童引了自己,連遇許多可驚可駭,奇危絕怖的境界,到了此地,忽然不見,莫非仙人成心相試,一切皆是幻景?稍有不慎,便墮地獄。”就這一轉念間,立時慾念冰消,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仰視。

待了一會,忽聞吹竹之聲起自四壁,算計又有幻景,索性把眼閉上,打定主意不去理會,免得見了生欲,其心又亂。正在胡思亂想,吹竹之聲方止,四壁細樂大作,音聲委婉,一股子媚香隨著微風送到,接著便聽地氈上有了細碎之聲,隨著樂聲高下起落,若有節拍,有時那細碎的腳步聲響過面前,便有一股溫滑柔膩的肉香送到鼻間,聞的令人起一種說不出的意境。似這樣兩三次過去,甄濟再也忍耐不住,微微睜眼一看,面前竟有無數根玉腿在那裡盤旋往來,粉膩脂香,柔肌顫動,不必再睹全身,已經令人魂消魄蕩。情不自禁將頭一抬,果然這些玉腿俱是適才所見壁間的裸體美女,正如紡車般隨著樂聲飛舞。起初僅當她們是木形泥偶,已然心動神搖,忽然見這等活色生香,怎能禁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2:09


第 八 回 身陷魔宮 鬼聲魅影 魂銷豔舞 玉軟香溫

話說甄濟正看得意馬心猿,眼花繚亂,偏偏當中有兩三個相貌最出色、姿態最柔媚的美女,每次舞到甄濟面前,若有意若無意的,不是流眸送媚,桃靨呈嬌;便是粉腿高跨,暖香隱渡。有時竟從甄濟頭上飛過,紅桃肥綻,寶蛤珠含。最難堪的是妙態方呈,一瞥即逝;方在回味,忽又飛來。顧此失彼,無可捉摸,令人心癢難熬,百脈僨張。再加上淫樂助興,不消頃刻,便已骨髓酥融,神魂若喪。

甄濟一意貪戀玩賞,死生禍福早置度外。昏惘迷亂中正待爬起,向那美女撲去,忽聽一聲鳥鳴般的怪嘯,樂聲頓止。那些美女也似驚鴻飛逝般朝壁間飛去,歸了原位。八根晶柱前的寶座上面現出未人谷前學著道童叩祝時所見那個身著黑袍奇形怪狀的道人。

這才想起自己此來為了何事,倘若適才心意為祖師察覺,哪還了得?不由嚇了個通體汗流,戰兢兢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一般,哀求祖師寬恕,憐念收容。道人哈哈大笑道:

“我已看了你好些時了。你的資質雖可,若論心性,還不配作我門中弟子。所幸你先天尚可,只須少受薰陶,仍可成器,姑且收錄,以觀後效。只是我門中規章素嚴,少時自有人指示給你。須知我這裡不講情面,言出法隨,絲毫通融不得。還有凡入我門中弟子,人人都先行立功自效。你現在道術毫無根底,本難立功,給你三月的限,看你自己的機緣吧。”甄濟聞言,喜出望外,連忙叩謝道:“弟子蒙仙師不棄下材,收列門牆,恩同再造,自知資稟駕下,難有成就。此後惟有屏絕萬緣,勤謹自勉,努力前修,以報鴻恩於萬一罷了。”道人獰笑道:“你這話說錯了,我問問你:你一心虔誠拜我為師,可知我的來歷和本門教宗麼?”甄濟惶恐答道:“弟子愚昧,實是不測高深,不敢妄言,望乞恩師指示。”道人道:“三十二天釋道兩家,正邪各派,仙佛共有七十六等。上等真仙能有幾人修到?不論釋道兩家,俱以求無慾為大道根基,其實‘無慾,二字,根本難通。試問:想成仙成佛,是不是欲?若論真正虛空寂滅,何必有我?只須乘它歸盡,到時一切還之太虛,何必學仙學佛?可見己若存在,便當有欲,求仙求佛,不過是所欲者大而已。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由天賦,我既秉有,便當享受。再以本身道法本領抵禦百敵,以防忌害,由我放量享受。只要道精力足,一樣長生。豈不比成真正仙佛還有趣味?本門所奉玄陰教宗,乃我手創,全主為己。雖不獎勸為惡,卻絕對不許違意為善,然而如出諸自己所樂為,亦非全屬不許。人性本惡,以我自身能力去求自身享受,這才叫作率性而行,方是本門宗旨。故我門下雖多本性中人,卻沒一個偽君子。聲色嗜好,這裡全有,俱是我和門下弟子以道法獲得,依各人道力本領高下,公平享受。明知遭許多異派中人之忌,但我道法高妙,也奈何我不得。適才見你本質雖還不差,但所中人世習毒不淺。如非你見了美色,忘卻顧忌,現出本來面目,門外那許多毒蛇大蟒,你早已膏了它們口腹了。此後務須記著:我這裡除了令發必行外,只要你能力所及,凡有所好,只管憑你心意取到此間,一同享受。如有隱蔽,固是罪在不赦;就是有所知聞而不稟報,犯了也決不輕恕。還有本門專以採補,來求長生,每人每年均須分頭出外訪求爐鼎。適才你所見美女,均系選之人間。除我自用者外,平時總有百十名左右。少時由你師兄先傳了你初步採煉法術,三日之後,便可隨你意思選擇。雖然好者你任取,卻不準認為己有。等三月內你建了外功,傳了本門心法,不消三年,便可出門行道,為所欲為了。

甄濟此時已是色慾蒙心,雖然聽出道人是個左道旁門中的妖人,竟為邪說所動。聞言不但不知憂懼,反以為真仙只是聽說,從無人見過。像道人門下這般道法精妙,隨便在空中飛行,出入青冥,頃刻千里,何等神奇。這種百年難遇的仙緣,就是在洞中苦修個十年八年,受盡辛勞,只要能煉到那等地步,也所心甘。何況並不吃苦,只要服從師長,遵守本門規矩,不但幾天之內便有絕色美女陪伴枕蓆,而且日後更可為所欲為。不似平日耳聞學仙求佛,要受三災八難,千辛萬苦,處處規行矩步,一絲也錯亂不得。像適才所見那種絕色美女,俱是生平罕見的尤物。只求能有一個到手,真正消魂片刻,便不在虛生一世,何況永遠隨意享受。不禁心花怒放,喜形於色。

這道人便是本書有名左道旁門中的首要鬼老,平素無惡不作,專以收羅天資聰敏,生具惡根的人為徒,以便同惡相濟,增厚勢力。

適才在夕佳巖引進甄濟的瘦長道童,真名叫作程慶,外號鬼影子,是鬼老門下一個最心愛的徒弟。起初並未安甚好心,因為路過夕佳巖,看見下面有數十個狗猩擒著一個少年,正待嚼吃,知是本山豢養之物,別處沒有,便下去觀察就裡。一問為首的一個,才知它們是出來尋找同伴,發現那死狗猩,以為是甄濟所殺,故此將他擒了,準備裂體嚼吃,給死猩報仇。因並非私逃,才停鞭不打。

那狗猩是藏邊雪山中的特產,生相和人相差不遠,猛惡異常,惟又靈警無比。鬼老將那一帶狗猩全用法術收伏,訓練好了,利用它們天生的本能,四出採取各種媚藥靈丹的材料。夕佳巖天生一種媚藥,名為子母還陽草。這藥草每年只中元到重陽這一二月內,每值大雷雨後出現。

其中一個雄狗猩,每年一過七月半,便奉命在夕佳巖前守候,守了好些日子,也沒有大雷雨。元兒、甄濟到達那天,恰值雷雨交加。這東西憑著一雙夜貓眼,照往日產草之處前去察看。因這草一見陽光便即入土隱去,不被太陽照過又不合用,當時看準了出芽的所在,準備明早天明陽光未出前,再去守候採取,回山覆命。當晚因雷雨大大,想往延羲洞中避雨,一眼看見洞內火光,又有生人氣味,剛往裡一探頭,便吃元兒一劍刺中要害。拼命掙扎,逃到半山,便即傷重身死。

狗猩生性最淫,全有配偶,難得奉命出外,雌的本就時常乘機抽空趕來聚會。也是活該甄濟倒黴,發現死猩之時,如將它掘土掩埋,本可無事。如不將它撥動,有深草遮蓋,借大一座山,也不致被它同類當時就發現。第二日獨木舟制好一走,何致身人旁門,異日作惡大多,身遭慘禍?甄濟前腳一走,那雌的也從別處趕來,一到便即尋著。此時甄濟還未人洞,拿著那柄家傳長劍,正在削砍樹技。雌猩見有生人,斷定雄猩是甄濟所害。雄的已死他手,恐獨力難支,連夜奔回鐵硯峰去,招來許多同類,連夜趕往夕佳巖,為雄猩報仇。為首一個,因受鬼老多年訓練,已能人言,並能說上幾句,正擒了甄濟,半人言半獸語地喝問,怎生將它同類害死?

甄濟驚慌昏駭中,還未及聽清,鬼影子程慶已經持了蟒鞭趕到。一聽本山狗猩被人殺死,不禁大怒,本想縱任這夥狗猩將甄濟裂吃報仇。因聽甄濟千真人、萬仙長地苦苦哀求,偶然定睛往甄濟臉上一看,見他雖然風塵困頓,卻是丰神朗潤,猶是童身,資稟更是不差,鬼老門下無分長幼,全是道童打扮。程慶也是門人中數得上的人物,一見不是凡器,不禁心中一動,暗想:“此人師父或許用得他著。”

程慶初意只不過將他帶回山去與鬼老去取生魂,祭煉法寶,並無引進入門之想。誰知到了鐵硯峰,跪在谷口一默祝,鬼老便用吹竹傳聲,叫他進去。隨後親自出來,一見便有了凡分賞識。由谷口到洞中這一段路,到處都有蛇蟒怪物往來,雖說不奉命不敢傷人,生人到此,總要膽落魂飛。甄濟居然通過,膽力已經入選。只是當他見了美色時,鬼老看出他臨時忽然警覺,可見他先天善根尚厚,容易棄邪歸正,先還有些不滿。及至看他到了後來終忍不住,再一聽了那一套邪說,索性什麼顧忌都置之九霄雲外,這才認為確是邪數中良材。當下便命甄濟起身侍側。

鬼老手一指處,吹竹之聲又起。那引進甄濟入門的那個瘦長道童便即現身,跪在寶座前面。鬼老指著道童,對甄濟道:“這是你師兄程慶。同門師兄尚有數十人,此時可以無須相見。你可先隨他去,安排了修道之處,他自會對你說一切規章和我的名姓來歷。

此三月中,如有用你之處,自會喚你到此。平時無事,可隨他學那初步採補之法便了。”

甄濟聞言,忙又拜謝。程慶也便領命起身。甄濟剛向程慶見禮,稱了師兄,鬼老忽從座中隱去。

甄濟拜師之後,程慶對他便大大換了詞色。先道了賀,又領他到一間石室中去安置,然後遵照鬼老吩咐一一轉告。甄濟天分聰明,一點便透,一學便會,不消數日,那初步邪法已然學會。休說甄濟得意,連程慶也甚心喜。

這日程慶果然領了兩個女子前來陪寢。甄濟一看,內中一個最妖豔的,正是初來時所見赤身美女之一;另一個穿一身華眼,雖然一樣美貌,卻面帶痴呆,隨著別人擺弄。

偷偷一問程慶,才知赤身的一個已然日久同化,此來並非供甄濟採補,竟是含有教導之意。那面帶痴呆的美女,乃是一個大官之女,新來不久,受了法術禁制,等用過多日,才能恢復本來。

當晚甄濟左擁右抱,按照程慶所傳,如法炮製。那赤身美女名喚月嬌,更不時加以指點,真個樂極忘形,死心塌地。休說父母吉凶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再讓他去做大羅金仙,也不願去了。

甄濟盡情淫樂了一陣,到了子夜過去,忽然內洞和往日一樣,又起了吹竹之聲。月嬌附耳低語道:“祖師爺升座傳呼,我等不論新人舊人,俱要前去伺候。這裡的人我雖然大半都交接過,不知怎的,我卻格外愛你。明晚不知是否仍派我來,如換別人,你須緊記我言。少說話,多快活。我的話雖然無關緊要,也不可告訴別人。這裡規章奇特,招呼犯了,無法求免。且看你我機緣如何,你能否奮志學道,那時再說吧。”說完,匆匆領了同來女子自去。

二女去後,甄濟事後回味,對於那華服美女還不怎樣,惟覺那月嬌,不但妖豔明媚,資稟濃粹,而且蕩逸飛揚,饒有奇趣,真是人間尤物。若非她幾次指點自己懸崖勒馬,幾乎失了真陽。只是她如此淫蕩,為何言語又那般真摯?真情也隨時流露,顰睞之間,隱含幽怨?屢次欲言又止,彷彿有許多話想說,不便出口似的。行時之言,更明明隱有機密。如說是奉命試探自己,卻又不似。好生令人不解。自己系初來,根基未固,言行上稍出差錯,便不得了。甄濟決計拿定主意,跟著程慶,早晚用功時用功,行樂時行樂,諸事格外謹慎,不問旁人怎樣,想必不致有甚弊害。

甄濟又想起:“適才月嬌所說,每日子夜一過,後洞便開無遮大會,所有洞中美女無不齊集。每一女子,先由鬼老賜了靈丹,然後令其與各門弟子,互相赤身追逐嬉戲。

鬼老並不親身行淫,只在眾女心蕩神搖之際,暗中攝取真陰。除月嬌這一班十六名美女,曾經多年選擇訓練,通曉道法,能時常奉命出外,挹彼注茲,不致虧損外,許多新來根基淺薄的少女,縱有鬼老靈丹續命,更番休息,至多也不過一年光景,便即骨髓枯竭,脫陰而死。照她這等說法,可見洞中美女尚多。遇一月嬌,已覺銷魂,只不知將來自己也能和程慶等同門一樣,參與這種極樂大會不能?”這時的甄濟陷溺已深,連日聽見鬼洞魔窟中許多慘事怪狀,不但毫無警惕之心,反倒覺著自己雖然升堂,未能入室,羨慕別人豔事,認為是人天奇福,一心盼望將來也有如此享受,方稱心意。

甄濟胡思亂想了一陣,不由昏然入睡,醒來見程慶正站在石榻前面,說道:“你真聰明,那月嬌最得師父寵愛,她從不輕許任何人,今日居然向師父說你許多好話,豈非難得?”甄濟小心敷衍了幾句,程慶又傳了他一些初步邪法,便自走去。

過了一會,甄濟正在用功,程慶忽又跑來說道:“你如今有好機會了,可敢去麼?”

甄濟道:“小弟蒙恩師收錄,尚無寸功,但有使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程慶道:

“本門弟子共分兩等,幼入師門,真陽未破,可以免去兵解者,為第一等。真陽虧損,全憑採補成道者,為第二等。我幼年原是黔靈山中人家一個棄兒,蒙師父收養,在門人中位居第三,本可肉身成道。偏巧自不小心,也是我自欠把握,受了本門一個淫婦蠱惑,道成以後,又將真陽失去。當時本想將淫婦殺了報仇,一則她是師父愛寵;二則此婦心機詭詐,雖然不與我們同班雁列,現在已算是本門中得用的人,教規對於男女情慾完全無禁,淫婦雖是存心報復,無奈師父平時原獎許她,準其憑著容成玉女之術,來考驗眾弟子的修持。她壞了我的道基,只算是奉命而行,不算違背教規。她又異常機警,始終不上我的圈套。今日方想好一條主意,偏我兵解之期已到。

“師父知道青城山金鞭崖有一種仙草,大是有用。無奈崖上有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在彼修煉,此人是一個馳名已久的劍仙,非常厲害。師父想命我應那兵解劫數,就便將仙草盜回。只是我一人前去,恐怕獨力難支,因知朱矮子素常假道學,有許多古怪脾氣,號稱不殺無名小輩;而我們同道中未著的人,門下弟子只你一人可以同往。偏巧你入門未久,法術尚未煉成,與我同去固可,如果到了金鞭崖,我出了差錯,你獨自回來,卻是萬難。由我請準師父,由師父給你設驅魂法壇,命我將你生魂帶去。我如失足,定將仙草交付給你,由你持了逃回。那時師父已然知道失事,只須他行使禁法,你我生魂也會分別迴轉。不過去時須要鎮靜。如果我的肉身被敵人飛劍所傷,不可害怕。逃時須要迅速,更不可忘了那草,這是你入門第一功,如果失草,師父必然怪罪,擔承不起,至於我的肉身,雖為敵人所毀,只須生魂逃回,七天以後,仗著師父妙法,便可凝聚成形,以後再尋良機,尋找上好廬舍,比起前身還好得多呢。”

甄濟聞言,忙即口稱:“遵命。”程慶道:“此時你的生魂尚未煉得凝固,恐禁受不起天風。等師父過了今晚子時,行法之後,我自會前來領你同去。現在時候還早,且自靜心安坐用功,少時人來,只顧快活,一切有我作主便了。”說罷,便自走去。

程慶方走不多一會,甄濟暗自尋思:“昔日常聽元兒提起,他姑父羅鷺曾說青城山金鞭崖有一位劍仙,名叫朱真人。說他身有仙骨,對他甚是垂青。自己還陪了元兒去過,仙人未尋到,誤走百丈坪,若非遇見方家弟兄,黑夜荒山,幾乎迷途難歸。當時只說當初羅鷺吃元兒糾纏不清,拿話哄著他玩,並無其事,因元兒心熱,也未跟他說破,不想果有其地其人,還種有仙草,這個姓朱的本領道法如何,雖不知道,看師父師兄這般謹慎行事,想必也甚厲害,自己一些本領道法俱未學會,隨了前去,冒此大險,不知有無兇險?”

甄濟正在胡思亂想,忽見月嬌領了昨晚同來的華服女子,跑將進來大聲說道:“今日本不該我到此,偏巧同她來的那位姊姊,來時路遇一位同門,尋她說兩句話,所以我替她先將此女帶來,陪你作樂。”說時,用手連指那同來女子的胸前,不時往外觀望,神色甚是倉惶。甄濟料知有異,隨月嬌手指處一看,那同來女子的胸前微微露出一點紙角。又見月嬌朝他點首,情知有異,連忙扯將出來,剛要展看,便聽外面遠遠有一女子笑語之聲,月嬌忙又將手朝他連擺。甄濟會意,忙將那黃紙條藏過一旁,仍裝出與那同來的女子寬衣解帶時,那月嬌已不等人來,身子一晃,一道黑煙過處,人影由濃而淡,轉眼不知去向。

月嬌身才隱去,忽又跑進一個赤身美女,見甄濟正和那女子解去中小衣,好似有些詫異,便問道:“我奉祖師之命,帶了此女前來指點你採補之術,路上有些小事耽擱。

此女原在門外等候,她已失了知覺,無人率領,怎得到此?是誰領來?”說時杏眼含苯,一雙明眸威稜畢露。甄濟何等機警,聞言便知月嬌來時無人知曉,事情不能明說。故作不知答道:“她獨自到此,我以為恩師只命她一人前來呢。仙姊芳名,可能見告麼?”

那赤身女子聞言,好似有些將信將疑,略為沉思,答道:“我名小玉,她身上禁法未去,必有人領來;一人到此,定然不會。不過你初來不久,同輩中與你並無相好之人。就有人代我領了她來,這頃刻之間有甚意思?再者,看你形跡,又有些不像,這是什麼原故?”甄濟又飾詞答道:“實不瞞仙姊說,昨日我和此女交接,也頗有些憐愛。適才做完了功課,偶然探頭門外,見她兩眼發直,往我門外緩緩行走,我便冒昧將她抱進房來,正解衣服,仙姊便到了。”小玉聞言,方才轉了臉色,答道:“這還有點像。我說她怎能獨自到此呢?虧你不羞,愛上這等死美人,還不肯實話實說呢。”

甄濟見小玉雖不似月嬌真情款款,如論容貌風騷,倒也伯仲之間,此時見她媚眼流波,身如凝玉,站在當前,不禁心旌大動,不俟她把話說完,早撲了上前,說道:“沒有活美人,只好拿死美人解解意罷了,如今有了仙姊,還理她則甚?”小玉本是奉命而來,當下又指點了一番邪術,直等吹竹聲起,才領了那女子走去。甄濟當時雖然得趣,只是有小玉一比,越發看出月嬌確是有幾分相愛真心。

小玉一走後,甄濟知道為時不久,便要真魂出遊,不敢怠慢,忙將那張紙條取出觀看,上面僅寥寥寫著幾行字,字體異常草率。大意是:本門不禁人為惡,除了不許叛師背祖而外,就是自己同門師兄弟,只要於本身有利,也一樣可以當作犧牲。程慶因自身失了真陽,須要應劫兵解,此去金鞭崖必無倖免之理。他請準鬼老帶甄濟同往,雖非完全惡意,但也含有許多作用,不可不預知防備。自己因愛甄濟,恐他新來,不知正教中人飛劍厲害,特地揹人寫了紙條示警。如隨程慶到了金鞭崖,那裡必有敵人看守埋伏。

下手之時,無論如何,不可代程慶盜草,以防他別有脫身詭計。等程慶盜了仙草,交付過來,急速升空逃走,絲毫大意不得。程慶如命將他劫後屍身取回,更不可聽他的話。

再如命將什麼東西帶回出山來,當時固不能拗他,等他一死,急速將它丟去,以免敵人後面跟蹤追趕,無法脫身。月嬌本人到時如能設詞下山,必在中途接應。只要能依她紙條上所說,那朱梅號稱不殺無辜和積惡未著之人,決無妨礙。看完紙條,可將它嚼碎,吃在肚裡,以免為人發覺,彼此都有不便等語。

甄濟見她詞意甚是懇摯,料是真心關愛,又驚又喜。便牢牢記在心裡,將紙條扯碎吃了,靜候程慶前來相召,到時相機行事。

子夜一過,後洞淫樂又起。待有個把時辰,方見程慶走來說道:“是時候了,快隨我見師父去,到了聽命行事,不可害怕。”說罷,領了甄濟同到初來拜師的大石室內。

這時樂舞已停,鬼老正在當中水晶寶座上坐定。面前設著數十面黑長幡,幡腳火焰飛揚。

黑焰騰騰。幡圍中心豎著一張大令牌,牌下放著七根鐵釘。甄濟哪知用意,見了鬼老,忙即將身跪倒,叩頭之後,鬼老把袍袖一揮。程慶便領甄濟走到幡圍之中令牌前面,命甄濟脫了上下衣服,背靠令牌立定,將地下長釘取在手內,甄濟看出是要把自己肉身釘在牌上,雖然害怕,情知無法避免,當下倒把心一橫,臉上反裝出坦然神氣。剛偷看鬼老似在微微點頭,猛見程慶一聲大喝,命門上早著了一掌,當時甄濟覺著神志一昏,轉眼便已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身子已不在原處,腳底下好似虛飄飄的,再往長幡圍中一看,令牌上釘著一人,正是自己模樣,方在驚疑,耳聽程慶喊一聲:“起!”腳已離地,被一團濃霧簇擁著,隨了程慶往洞外飛去。

行了一陣,黑煙中望見夕陽業已偏西。甄濟暗忖:“昨夜行法時不過寅初,記得被程慶拍昏過去,也好似晃眼之間,怎麼一會工夫,已經是次日下午?”正在尋思,忽見前面高崖排天,雲煙蒼莽,轉瞬近前。程慶猛地將煙霧往下一沉,直往崖上半的一個洞凹中裡飛去。落地一看,洞凹果生著一株不知名的仙草,異香奇卉,靜影沉沉,並無一人防守。程慶更不怠慢,只一伸手,便將那株草連根拔起,甄濟剛剛順手接過,忽見仙草生根之處,似有一道金光一閃。就在這一轉瞬間,猛地又聽程慶大喝道:“快帶了我這東西逃走,我已中了矮鬼暗算了。”說時,程慶早遞過一件軟綿綿的東西。甄濟二次方接過手,程慶已連身被那金光罩住,一面死命掙扎,想逃出來,一面在光圍中往外連連揮手,似催甄濟快逃。

甄濟本不知怎樣逃去,眼看程慶身上煙霧越來越稀,金光勢盛,情知危險萬分,再如不走,程慶為金光所害,自己也逃不回去。一著急,便不問青紅皂白,奮力往上一躍,居然凌空躍起,還未飛過山頭,又聽對崖人聲吶喊,彷彿還有元兒呼喚之聲。百忙中偷眼一看,對崖站定老少數人,竟有元兒在內,齊喊有賊盜取朱真人仙草,甄濟哪敢遲延,由煙霧擁著,一直往上。雖然可以隨意騰空,只是不如先時飛昇迅速,惟恐後面金光追來,好容易升入雲空,逃出有數里之遙。暗忖:“程慶雖然被陷,自己仙草已得,入門第一功已然建立,前途成就可期。”好不心喜,只是飛行這般遲緩,何時方可逃回山去?

月嬌也不知會來接應不會?甄濟想到這裡,猛又想道:“月嬌暗中傳字,再三囑咐,程慶死後,千萬不可替他帶什麼東西回山。適才程慶遞給自己一個圓東西,軟綿綿的,不知何物,一時也不知聽誰的話好。”甄濟正在且行且想,忽聽後面有了破空之聲。回頭一看,雲空中一道青黃光華疾如飛星,正從來路上朝自己追來。猜是敵人追到,又想起月嬌紙條之言,如給程慶帶東西,必為所累,難以脫身。說時遲,那時快,青黃光華已追離身後不遠,甄濟天性本來涼薄,有甚程慶在唸,危急之際,脫身要緊,便照月嬌所囑,將程慶交的東西往下面丟去。那東西只鵝卵大小,黃晶晶通體透明,拿在手中又輕又軟,並無什麼分兩,誰知才一出手,身子立時輕有百倍,被黑煙擁著,飛雲也似直往回路逃去。心中大喜、再一回首,後面青黃光華追趕不上,已經隱去。這一來,甄濟才對月嬌起了信任。且喜手中仙草仍在,回山有了交代,別的且不去管它,後半截路飛行迅速,月嬌也未前來接應。及至快到鐵硯峰不遠,忽見一道青黃光華由側面飛來。心剛一驚,打算轉身逃避,那光華已經迎面飛近,定睛一看,光煙中擁著一個美女,正是月嬌,卻穿著一身黑衣道裝,這時朝著甄濟含笑點了點頭。晃眼之間,閃入側面雲中隱去。

甄濟驚魂乍定,仍舊前行,不一會到了鐵硯峰谷口。方想落下,學初來時程慶在谷口叩祝求見,猛覺身於被甚力量吸住,不由自主般直往谷中飛去,轉瞬飛到鬼老行法的室中,見鬼老正瞑目端坐在水晶寶座之上,兩旁還侍立著幾個身著黑衣的門人,俱都垂手合睛,態甚恭敬。甄濟生魂捧著仙草,一落地,剛要跪倒獻上,左側上手一個身材高大,面紅如火的道童,一手把仙草接了過去。甄濟未及開言,猛見鬼老怪目圓睜,指著甄濟大喝一聲,左掌揚處,滿室煙霧飛揚。甄濟便覺被一股氣擁著到了長幡圍中,神志一昏;耳聽叮叮幾聲,便即醒轉。一看地下落著九根長釘,身子卻好端端地站在當地,再看手腳被釘之處,並無絲毫傷損。那盜來的一束仙草,已不知被那道童拿向何處。甄濟以為是大功告成,師父必然心喜。及至偷眼往鬼老臉上一看,卻是滿面獰惡之容,正和旁側侍立的兩個門人說話,聲音甚低,好似發怒神氣。甄濟站在令牌下前,不曾奉命,也不知上前跪見的好,不上前的好。

待了一會,那上手侍立的紅面道童從外走進,這一會工夫,好似受了什麼傷痛,面容愁苦,神氣委頓,迥不似先前接草時強悍。見了鬼老,低聲問答幾句,便走近甄濟面前,喊了聲:“師弟,且隨我來。”說罷,領了甄濟,徑往外走,另引到一間石室之內,說道:“師父已然準你入門,命我每日傳授你道法,你的生魂受了師父的法術禁制,我適才也遭了敵人暗算,均須修養些日。這裡便是你修道之所,且隨我在這裡安逸幾天再說吧。”

甄濟一問姓名,才知這道童名叫餘繁,是鬼老得意門人之一。這人比起程慶卻要和氣得多,兩人談了一陣,談得甚是投機,甄濟忍不住問道:“小弟奉命將仙草盜回,只可恨程師兄為敵人困住,不知生死吉凶。去時他曾對我說,該有一次兵解,不知他可能仍回此地麼?”餘繁聞言,冷笑答道:“這個該死的東西!如不是他獻殷勤,在師父面前買好,去盜什麼鬼草,我還不致差一點送了命呢。本門雖準人便宜行事,但是同門相處,終有情分。只他一人一意孤行,專門損人利己。這次卻遭了報應,生魂早被朱矮子所斬。他所煉的元丹,竟不及叫你帶回,想必也被朱矮子消滅了。要想如他的願,借體還生,哪裡能夠。他如不一心好強,不去應劫,終身躲在這鐵硯峰鬼影谷裡,有師父庇護,一樣可以苟延歲月。他既想長生之道,自己又不爭氣,把握不住,失了真陽,由第一等仙人變作了中下之輩。眼看不如己者將來修為皆出己上,心不甘服,才去稟明師父,存心找上人家門去應那兵解,拼著受些辛苦艱難,以便日後出入頭地。他這次弄巧成拙,卻便宜你補了他的位置。不過你初次人門,雖說盜草立了苦功,但那草乃是朱矮子妖法幻化,並非真正仙草。師父憑你這點微勞,便準收錄,實是莫大殊恩。此後你務須好好修持,最好在短時期中孝敬師父一點入門禮物,方無欠缺。”

甄濟惶恐道:“小弟一個凡夫,家中雖有資產,塵世之物也不堪奉獻。況且人門才幾日,道法未成,也無法謀取。還望師兄指教,力所能及,無不惟命。”餘繁道:“哪個要你親身謀取?師父所愛,除了奇珍異寶,便是爐鼎。只要你說出所在,我便能伴你同去將她攝來,助你獻上,也算我們師兄弟一場,人世希見寶物,諒你難知,難道你未人山前,就未遇什麼絕色秀女麼?”

甄濟聞言,想起元兒那口寶劍,猛地心中一動,忙答道:“小弟親友之中,實無什麼絕色秀女。寶物倒看過一件,只不知合用與否。”餘繁便問:“今在何處?”甄濟道:

“這寶物乃是一對極稀有的寶劍,一鞘雙劍,藏在石壁玉匣之內。劍上有字,名為聚螢、鑄雪。小弟不知此劍來歷,也不知師父看得中否。如若看中,此劍現在金鞭崖我一個表弟手內,或者可以設法取來。”言還未了,餘繁便失驚道:“本門寶劍,大半百鍊精鋼同五金之精,經師父法術煉成。只是並無一口現成的仙家至寶。所以遇見別派中的敵人,往往比劍時敵他不過,非行法取勝不可。適才聽你說,這劍名為聚螢、鑄雪,乃是當年許真君煉魔之寶。後來聞說被峨眉派中長老得去,久無下落,怎會到了你表弟手內?而且他又在金鞭崖居住,如與朱矮子有甚瓜葛,只恐取之不易吧?”

甄濟便將元兒在夕佳巖延萎洞阻水得劍之事一一說了。未後說:“以前雖聽元兒說朱矮子對他垂青,以為是他胡說,自從他探洞失落以後,今日往金鞭崖盜草,回時無心中看見他在下面,與幾個老頭、小孩在一起,呼喚我的名字,當時急於逃走,便行迴轉。

因別日無多,見時又在崖的對面,想來他必尋著了銅冠叟與方氏弟兄,尚未見著朱矮子,也未可知。”

餘繁聞言,沉吟了一會,又問甄濟所見那老少幾個的形態。然後說道:“聞說朱矮子師弟打算開創青城派,他自己已是不再收徒。那老少幾個,雖聽口氣與朱矮子相熟,因為當時只管吶喊,並不曾放出飛劍追你,也許是金鞭崖附近隱居之人。好在你適才盜草乃是生魂前去,周身有法霧圍擁,看不甚清,他們認得,也只在疑似之間,你只須裝作夕佳巖被困逃出,因想念你表弟,前去尋找。與他見面之後,暫時先不露出聲色,相機行事,得了便走。我再在暗中相助,定可如願。不過那老少幾個的本領,不知深淺,你如無退身之法,萬一失事,豈非不值?依我之見,去是可以去,等過幾日你精神復原,我先教你遁法和禁制之術,練成後再行前去。即使遇見能手,只要遇事機警一些,稍有不妙,立時可以遁走。到時再有我同去接應,便萬無一失了。”

甄濟只顧說得高興,那麼機靈的人,竟會把延羲洞題壁之事忘了個乾淨。二人越談越高興,甄濟也越學越壞。依了餘繁,甄濟元神剛受禁制,當晚原可歇息。怎耐甄濟初嘗甜頭,非常貪戀,等到餘繁招了群女前來作樂,活色生香,親自目睹,再加雙方都是慣家,動靜姿態俱是見所未見,更覺心頭奇癢。只是餘繁雖說和自己投機,究屬初見,而應陪侍自己的美女並未自來,想必沒有奉命,眼看人家左擁右抱,此就彼推,也不敢公然商量,分羹一杯,一時好不難過。真是欲看不捨,看又難堪。

正在無計抓撓,餘繁早已看出,便笑對他道:“師弟,你如此著相,留神將來也如程師兄一般,鬧得身敗道毀咧。你看她們美貌麼?你再仔細看看。”甄濟原在那裡品評餘繁招來的那兩個美女的容貌與月嬌、小玉二人的高低。聞言剛忸怩著想著答話,不知怎的,眼睛一花,見餘繁懷中擁抱的哪裡是什麼美女,竟是頭禿齒脫。皮黃肌瘦、臉上皺紋如鱗的老太婆。又見旁側榻上橫陳的一個,竟是一具枯骨。因為當前春色剛還在目,方以為是餘繁使甚障眼法兒,忽見餘繁長笑一聲,一手提起懷中抱的老婦,一手提著榻上那具枯骨,向室外拋去。剛一落地,便見門外肉光一晃,也沒看清仍是本來面目沒有,只聽嬌喘微微,夾著一陣蓮步細碎之聲,往後洞走去。

甄濟還在遐想,餘繁卻正顏厲色,走近身前,說道:“你當她們都是可愛可親的東西麼?對你實說,除新來的爐鼎外,所有你初來時在師父寶座前所見的那些赤身美女,除月嬌一人年紀較輕外,餘者若非師父法術禁制,丹藥駐顏,縱不都成了泵中枯骨,少說點也都成了老太婆了。你適才所見,以為我弄甚幻術,實告訴你說,那才是真正原形呢,我們攝來這些爐鼎,真正取樂時甚少,大都是作那採補之用。你如此貪戀,早晚必如程師兄一樣,遇見厲害能手,勞形搖精,喪神失陽,把前功都付於流水了。同門諸師兄弟,只我一人比他們和平公道。我起初並非本教中人,只因一事失足,被師長逐出門牆,因恐飛劍斬首,不得已,經一道友引進,託庇在師父門下。自己入了旁門,說不得,只好自行其是。但我從不縱慾放恣,任性而行。本門中人,連師父俱在內,將來免不了一場大災劫,前途難料。我因見你資稟甚佳,惡根也甚重,在本門中固為良材,在外卻是各異派將來的公敵。恐你把握不住,壞了道基,所以對你特別關照。

你須記著:本門仇敵甚多,看師父之意,大是對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間,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見敵派中人,雖然厲害,還有脫身之策;惟獨赤身教主鳩盤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門,不知怎的,自從和滇西毒龍尊者反目後,信了兩個心愛女徒之言,與峨眉、青城兩派打成一氣,專與各異教為難。這老傢伙不但心腸狠毒非常,而且法術通玄,真有鬼神不測之機。她門下弟子全是女的,個個精通太陰鎖陽魔法,並能指物代身,不須本人,便可攝採敵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幸免之理。所幸她門人俱煉有一粒羅剎舍利,兩眉中間現出豆大一粒黃點,一望而知,只須留神,便可避免。她們多不喜和人對面交手,遇上時,大半是用馴陽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為,她只不理,差一點的道法飛劍也傷不了她。只要你七情一動,心神略微散蕩,便即中了道兒。這等魔女,不和你為敵則已;一旦為敵,不制你死,決不放手。她如用坐功制你不了,立時解衣露體,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攝你心志,心志一喪,仍是為她所算。你將來難免相遇,自問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過,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則,乘她還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禍。

“本來這些話,此時還不到囑咐時候,只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螢、鑄雪雙劍,朱矮子飛劍厲害,我雖前去,僅能暗中接應,不能露面;那老傢伙又太精靈,專收拾本門中新來的弟子,信息異常靈通,好似我們這裡收一門人,他立時便可知覺一般。以前在他門人手裡,已然壞了好幾個,俱是新來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

雖然你到此日子更淺,敵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萬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後,師父空自生氣,暫時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豈非不值?”

甄濟聞言,一一記在心裡,再三稱謝,多承師兄指示不置。

過了五天,陪侍甄濟的女子才照舊前來,輿他一起淫樂。只是月嬌自從那日盜草歸來,在谷口匆匆一見之後,始終不見回山。打聽她的同伴,俱說奉命下山,不知付往。

甄濟想念了兩次,也就罷了。仗著勤敏,無一樣不是一學便會。餘繁見了,也甚心喜,靜等甄濟遁法煉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兒的雙劍。卻想不到他這裡妖法尚未煉得來去自如,元兒、方環、司明三人業已各拜了仙師了。

原來元兒等小弟兄數人隨了司、雷二老迴轉崖洞,談起適才妖人盜草之事。別人因煙霧籠罩,沒有看清妖人長相。因元凡是雙慧眼,說煙中妖人極似甄濟。二老斷定甄濟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嘆惜。晚餐後互相坐談了一陣,大家分別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銅冠叟起來一看,小猿靈姑已將火備好,煮了開水,端了進來,另外又採了許多山果獻上。銅冠叟見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還不差,只是容貌為長毛所掩,顯著醜陋,不知將來能脫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側草荐上熟睡。正要過去將他喚醒,方環忽從隔洞跑來,叫了一聲:“姑父。”便轉臉向靈姑道:

“你昨晚陪我娘在裡屋睡,半夜裡還在說話,是幾時起的?怎麼我們起來,事都給做好了?”靈姑聞言,只是微笑不答,說時雷迅從外走進,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驚醒。

小弟兄三個先向二老請了安,洗漱之後,方環便請二老過那邊去吃早點。

大家一見面,方母指著靈姑,笑對銅冠叟道:“此女真個聰明,昨日我見她看端兒做飯甚是留心,只說她初經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來,火已升起,水也煮開,地下打掃得乾乾淨淨。我看將來明兒走後,由她服勞奉侍,較明兒還要強得多呢。”銅冠叟笑著點了點頭。

三老自在室中談笑,仍由方端指揮眾人,先做好了早點,再去料理午飯。因再有兩天,元兒、方端、司明三人便須入山拜師,司、方兩家經昨晚二次商議之後,已決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眾,比較省事一些。當日飯後重又商量,定準第二日早點後,開始搬家。當日無話。

第二日一早就開始遷移,並佈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為是主人,本想回去,銅冠叟再三留住說:“這兩天崖前紅葉正鮮,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這裡玩上兩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只得應了。當下眾小弟兄只留下司明與靈姑在家服侍三老,餘人俱隨雷迅挑了東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東西有那隻馴虎馱帶,眾小弟兄腳程又快。

到了谷中,擇好房舍,雷迅便請方氏弟兄、元兒去用酒飯,另派別人代他們陳設。飯後趕回金鞭崖,又搬運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無須移動外,餘者僅留下一副行灶同隨身的細軟東西,還有少許米糧酒肉,靜等第三日親送元兒上山,由元兒帶走;司明、方環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無兒上山在即,早已齋戒沐浴,虔心誠意地等待日期到來。臨行前,又給家中父母寫了一封長函,託銅冠叟便中帶去。第三日天還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繼起來,將方母給他準備的一個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從隔洞跑過來,說二老隨後就到。小弟兄們臨歧握別,自是十分依戀,一面幫同整理早餐,一面談個不休。

不多一會,二老過來,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罷早餐,元兒便佩了雙劍,含淚向三老叩辭。三老也有一番勸勉,老少數人共送元兒到了崖下。元兒先望崖叩拜,再與小弟兄們互道珍重,訂了後會。見朝陽升起,嵐光欲染,丹楓碧岑,山容如繡,四外靜蕩蕩的,接引的人並未到來。

元兒正要邁步前進,忽見靈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長繩,在對面崖腰上現身,朝著元兒招手,適才眾人起身時,都忙著送元兒上崖拜師,沒人看見靈姑,俱未留意。這時一見,才知她業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聲:“靈姑,你往哪曳去了?見著崖上的朱真人麼?”靈姑含笑擺了擺手。元兒因她是個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氣,一鼓勁,六七丈闊的山澗,早已一縱而過,靈姑便將長索由崖腰上放了下來。元兒也不去接,大聲喊道:“靈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銅冠叟方喊:“元兒不可如此大意。”元兒已是一路攀蘿附葛,手足並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間,轉眼已離靈姑不遠。

眾人在崖對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後,相去不過丈許,直往崖頂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稱讚元兒身手矯捷,不知怎的,元兒一個失足墜將下來。方氏代他捏著一把冷汗,“哎呀”兩字還未出口;只見元兒下有丈許,恰巧抓住靈姑的索頭停住。銅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險,快讓靈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麼幼讀詩書,父母在堂,竟會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麼?”眾人也跟著吶喊。元兒先前失足,已是又驚又羞,本還不願,禁不住銅冠叟等再三大聲督促,勉強接索在手,隨了靈姑往頂上猱升上去。一會半崖雲起,對崖諸人已望不見元兒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兩個時辰,靈姑才從崖腰白雲中落下,縱將過來。問起元兒,知靈姑送到崖頂下面,因遵猿仙之囑,並未上去。知元兒業己平安到達,才行迴轉。

恰巧當日下午,猿仙便來傳話,命方環、司明當時起程入山。說罷自去,眾人挽留不住。銅冠叟因紅菱瞪猛獸毒蛇甚多,二人從前並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領了同行,打算命靈姑陪往,誰知靈姑也說不去,並說谷中無甚兇險,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遠,連昔日小弟兄們所去之處都不能到。況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銅冠叟知是實情,裡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囑咐了二人一陣。除方母因遠未去外,餘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經有人揭開,放在一邊。雷春道:“天剛黃昏,聽迅兒說,裡面奇景甚多,我們同進谷去,送兩位賢侄一程如何?”銅冠叟未及答言,靈姑搶答道:

“聽猿仙說,如今這谷不許外人進去呢。”眾人只得作罷回去,不提。

且說元兒同了靈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時節,好高過甚。上沒一半,見上面崖壁越發險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無著足之處。正在為難,忽聽靈姑呼喊之聲。抬頭一看,靈姑早已飛援上去,站在一個岩石凹處,一手放下長繩,朝著下面點頭招呼呢,元兒暗想:“她一個女流之輩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面路徑,看神氣也只有眼前這七八丈的削壁,因為附壁藤蔓過細,所以不似初上來時易於攀援。但只要越過這一段,便即有路可尋,何必這一點地方假手於她?”想到這裡,只含笑應了一聲,舍了長繩不用,運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間細藤,將氣往上一提,徑自雙手倒援而上。

元兒資稟本來特異,自從得了銅冠叟的內功傳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練得身輕如燕。

一經提氣運行,身子便輕了許多,壁藤雖細,頗能支持,本來無事。眼看到達,相離靈姑立處還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師兄曾說到時有人接引,只說也是一位仙人,誰知卻是靈姑,幸虧自己還能上來,沒有由她相助,自己這般不避艱險,獨上危崖,少時見了師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兒繼續往上邊攀援,離靈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靈姑,不知何時又躍上有三丈遠近。最危險處快要攀越完了,一高興,氣便鬆懈了些。又加心急求進,見所剩不過三四尺高,以為一躍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系孤藤,身懸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細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個強健少年的分量。元兒剛一作勢上躍,便覺手中藤蔓似有折斷聲。心裡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塊岩石,咔嚓一聲,手中藤蔓便已折斷。

喊了一聲:“不好!”想撈左近別的藤蔓未撈著,竟從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懸空往下墮去。

還算元兒心靈膽大,又是一雙慧眼,雖在奇危絕險之中,心神猶能鎮定,情知崖勢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尋找攀附之物,已是無望,只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腳搭住左腳,借勁使勁,往上提氣,以緩下落之勢,免得跌死;就在這危機一發,轉瞬之間,下落也不過兩丈高,猛見一根索套迎面飛來,此時元兒急於逃生,不暇再計及別的,順手剛一撈著,便聽對崖下面老少諸人紛紛吶喊之聲,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順著長索盪到壁間,當是靈姑相助,好不內愧。既承人家援手,又聽師父在對崖高聲囑咐,驚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強逞能。索性偷懶到底,雙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處,剛剛站定,放了手中長索,鬆了口氣,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強可以行走。靈姑卻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剛收上去,人即不見,怎跑得這般快法?”再看腳下,已是雲霧四合,滿山如潮,用盡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兒知道眾人懸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兩聲,不見迴音。便將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後起身,往上前進。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卻甚曲折危險。遍地上滿生著刺藤荊棘等,越往上越密,鉤衣穿肉,甚礙手腳。元兒提著氣,施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高縱矮,左蹦右跳,上下轉側於峻崖危巖之間。又走有半個多時辰,總覺崖頂相去不遠,可是總走不到,人卻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夕佳巖被困,獨身攻穿晶壁之後,自以為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誇講,說是單論武功,尋常江湖上人已非敵手。照今日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實踐起來,這般難法。

平地練功夫縱有十層,到此也減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來好高逞能之心減去好多。

元兒念頭剛轉,忽見前面荊棘影裡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靈姑,連忙跟蹤過去一看,靈姑拜處乃是一塊大約畝許的石坪。來路滿生荊棘刺藤,左右中三面雜花盛開,丹楓碧樹挺生其中,五色相間,圍繞崖腰,宛如錦城繡障一般。對崖盡頭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雲而起,離存身之處,高約二三十丈。輕雲如帶,繞崖往還,依稀可辯崖上邊沿的景物,崖壁上猶如青錢勻鋪,滿生著碧油油的苔薛,更沒絲毫縫隙。再看靈姑,還在閉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長索業已捲成一圈,放在她的身側地上。元兒記得初上來時,不願假手於一女子,也沒注意到索的形狀和顏色。後來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麼此時看去,卻是山中黃麻所制?

元兒方一沉思,已走到靈姑身側,見她虔敬神氣,不禁抬頭又往頂上一看。正值一片輕雲過處,雲隙裡望見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崖邊向下注視。轉瞬間又為雲層遮住,用盡目力,只見人影。知已到達地頭,上面便是仙人居處,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將身跪倒。仙崖雖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兒上去。忽見崖壁碧苔之間,似有一條紫痕閃動,正是適才失足時援手的索,索頭還結有一尺大小的一個圈兒,才知道適才援救自己脫險的並非靈姑,紫索既在此間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為自己而設無疑。靈機一動,叩了幾個頭,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兒剛剛接索在手,忽聽身後響了一下。回頭一看,靈姑手中待著一個紅色小包,滿面喜容,正朝上叩謝呢。見元兒回身看她,便用手連揮,意思是喊元兒援索上去。元兒方要張口問詢,只覺手中紫索一動,同時又聽靈姑低聲連喊:“圈兒。”剛把索圈從頭籠下,套向腰間,連話也未顧得和靈姑說,紫索便往上升起,將元兒帶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會,便被提升崖頂。面前站定一個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劍斬妖人的陶鈞。元兒忙即將身跪倒。被陶鈞一把拉起,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在此接引師弟。

且等拜見師父之後,我們再行禮吧。”

元兒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數十畝方圓,滿崖都是青松翠竹,異草奇花,正中心還有一個兩丈多高、寬約二十畝的圓崖拱起。這中心圓崖,上下四面俱生著一種鵝黃色的小花,細草如針,開花如豆,一片平蕪,蒙茸密佈,不見一些石土之色。有時天風過處,宛如捲起幹層金浪,真是瑰麗清奇,無與倫比。

元兒一心虔敬,隨了陶鈞,循著圓崖當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質宮觀,觀門外又是一個水池,池中仙泉,噴珠濺玉一般從池底湧起,池側一面設著石桌石凳,桌上擺著一副殘棋。一面長松底下設著一個鶴柵,柵內丹頂玄鶴,大小共有囚只,見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飛鳴翔集不已。

元兒一念至誠,拜師心切,也無心觀賞仙崖景物。眼觀鼻,鼻觀心,隨定陶鈞,直往圓崖當中的石宮觀中走去。行近觀前,忽聽破空之聲從頭上高處飛過。觀門前三個金光燦爛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觀門。人門不到丈許,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滿生著許多奇花異卉,清馨撲鼻。前面陶鉤忽然止步,稟道:“小師弟裘元帶到。”一言未了,便聽一個童聲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這小孩大規矩了,將來出去,叫人看見,決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門人,豈不成了笑話?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元兒本低著頭往前走,以為仙師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過甚。一聽說是不行,立時頭上轟的一下,嚇得渾身抖戰。既未聽清下文,也未看清對面師父形象,眼睛一花,幾乎暈倒在地。兩眼淚珠,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正在愁急,哪裡還敢仰視。猛地又聽一人老聲老氣他說道:“你這老不正經的矮子,對初見面的小孩子也這般嚇唬他。你不收,我便帶往九華山去,看你五十年後,末代衣缽傳授給誰?”

那話帶童音的又答道:“你愛,你就帶走,我如非齊道友再三相勸,我正沒這番耐心呢。”

元兒才聽出兩位仙人是在說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麼樣的仙風道骨。這一看不打緊,如非預知師父矮出了名,幾乎疑心所見並不是自己的師父。

原來院中生著兩株不知名的大樹,葉大如掌,枝幹奇古,高有十丈。左側一株,兩個枝杈上各坐著一個矮老頭兒,一個穿的又髒又破;別一個比較生得還要乾瘦些,衣服雖也破舊,卻是通體乾淨得多。在兩枝相間的一個枯禿樹幹上,放著一個玉石棋盤,也未聽棋子落抨之聲,只見二人互相嘲笑應答,目光卻俱注視著觀外遠處,好似甚為留意。再看陶鈞和另一個拿著酒壺的瘦長漢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樹之下,動也不動,態度恭敬。

知道內中必有一個是自己的師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鈞給自己通名以後,還忘了行那拜師之禮,忙即將身跪倒,口稱:“恩師俯賜收容,感恩不盡。”還未說完,那老聲老氣的一個便說道:“你師父和我一樣,不喜歡這些假禮節,想看,上來,也讓你小孩子家看個新鮮玩意。”

說罷,元兒便覺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轉眼到了樹極上面,這才知道對面瘦的一個,是自己師父,卻又沒理自己,仍是全神貫注前面,因那老聲老氣的一個將他放坐在側,雖初見師父,但人在樹椏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聲老氣的又道:“你這孩子適才在樹下偷瞧,山外景物這般有趣,既已上來,你怎不看?”元兒聞言,隨著師父目光所注處往外一看,因為存身絕高之處,休說觀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疇城鎮,也是一覽無遺,元兒生具異稟,自從巧服仙草,已變成了一雙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雲透視,何況遠地無雲霧之處。元兒先看近處,並無什麼出奇之狀。再往對面西北方極遠之處一看,那裡是一片綿延不斷的雪山,皚皚一白。山腰上站著幾個人,因為相隔大遠,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見蠕蠕轉動,看不清裝束容貌。空中卻有幾道數尺長的金光、青光、白光、綠光,閃電一般絞在一處。

看有一會,忽聽那老聲老氣的老頭說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點收這個好徒弟。”說著將手一揚,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帶起一陣破空之聲,電閃星馳,直往山那方飛去,轉眼沒人青冥,只剩一絲金痕閃動,及至到達,又和初出手時大小相差無幾。元兒知道遠處觀物都很細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這幾道光華最小的也有尺許粗細,十多丈長短,想不到仙家飛劍竟能大小由心,指揮行使於千百里之外,異日自己如能煉到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這一番跋涉辛苦。

元兒正在注視尋思,忽見先前那幾道光華原本互相絞結,相持不下,自從未後這道金光一去,頃刻之間,便見金光、白光勢盛,其餘光華逐漸低弱,又鬥了一陣,內中一道灰黃色的光華竟被兩道金光絞散,化成許多星雨消滅,緊接著,其餘幾道光華也都四散飛逃,耳聽師父說道:“且饒了這幾個業障,我們仍舊下棋吧。”元兒聞言,回視二老同時將手一抬,那兩道金光便自離了雪山,往回路飛轉,留在雪山上的人們,俱已隨了光華逃走。只剩一人,也將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斂去。眼看他走過山側消逝,耳旁又聽破空之聲,只見兩道金光一同飛回,二老各舉手一招,便在身旁隱去,二老若無其事,一邊一個,坐在樹權上下棋。元兒橫坐在旁側樹杈上,暗想:“對面便是聞名已久的師父矮叟朱真人。身旁這位仙師,看適才放出飛劍神氣,竟與師父本領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滿院光華,耀眼難睜,光斂處,現出一個鶉衣鳩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來,還不下來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殘棋則甚?看我給你們和了。”說罷,未等二老答言,將手朝上一揚,元兒剛覺一股罡風劈面襲來,便聽身側老頭罵道:“你這沒長進的老花子,既想創立教宗,就該把你那看家本事傳他們,沒的使他們出來丟人現眼,吃人家的虧,適才如不是我想先見識見識朱矮子的高徒,將棋怦移上這裡來,看見不平,飛劍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給活剝了?不謝我們,還來說嘴,無故擾人清興,真是豈有此理!”說時,也將手朝花子揚了一揚。花子聞言,剛要答話,朱梅搶說道:“你兩郎舅,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來了俱是一般惹厭。看在五姑份上,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花子一來,這局棋也沒法再下,由它放著,改日再分勝負,且下去喝點本山的猴兒酒吧。”說著,兩個老頭俱都落在地上。

元兒也連忙縱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剛叩了幾個頭,朱梅指著那老頭和花子說道:

“這兩人一個叫追雲叟白谷逸,一個叫怪叫花凌渾,俱都是你師伯,快磕一個頭,和陶鈞到一邊去,我不願見你這拘謹樣兒。”元兒從紀登、陶鈞二人臉上恭敬神氣中,悟出師父用意,聞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兩個頭,起身站向陶鈞肩下。紀登早往室內取出酒脯,設在當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渾指著元兒,問朱梅道:“這孩子就是日前齊道友勸你收歸門下的那個麼?無怪他說好,連我看著都順眼。我收門人向來憑我自己喜歡,不論資質,都要似齊道友和你們這樣選擇得嚴,哪有許多?今日你見我那孽徒一人獨鬥群魔,還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趙心源在你門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劍法已深得你的心傳,剛才谷逸尋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盤殘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時光景,才將棋枰移向高處。才一上去,便遠遠望見兩個魔崽子雙戰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後來又有兩個五台餘孽路過,趁火打劫。我恨他們倚仗人多,以強凌弱,飛劍出去相助。不多一會,谷逸也將飛劍放出。他們如何能是敵手,不消一會,便將一個魔崽子的飛劍絞成粉碎,餘下三個見機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圍,知他們這群餘孽還有幾年氣運,懶得再費心神去追趕他們。

正想下完那盤殘棋,你就來了。你這花子素常無事不尋人,尋人沒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齊道友之託,三二日內要赴峨眉凝碧仙府,與眾道友商議三次峨眉比劍之事,如有為難之事,切莫再照顧我。”

怪叫花凌渾道:“你這矮子倒會猜,可惜只猜著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屍谷辰麼?他的惡貫快要滿盈,不久自會伏誅。我本不願管他閒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頂上採藥,路遇他師妹凌雲風。那是我的侄孫女兒,三人正閒說,被他用妖法攝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準備取他二人的生魂,煉那九地腐仙妖法。論本領,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這妖屍自被峨眉諸道友連挫銳氣,益發詭詐,善於趨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擊不中,不把人救出來,這東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豈不反誤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孫無多,我妹子又在開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殺孽大重,塵劫猶未轉完。別人尚可,白矮子豈能坐視不理?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縱不除滅妖屍,準可將人救出。我正想去九華尋他,路過此地,看見你二人劍光從那面飛來,知他在此,特來相約。哪個用你則甚?”朱梅笑說:“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來意嗎?你平時總不服人,這事又早落在齊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屍惡貫滿盈,怎未算出應在你的身上?適才接了齊道友的飛劍傳書,說你要來,便是谷逸,也為此事在此等你。可見要作一派宗主,實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與人不同,雖然你門人當中不乏能傳之士,到底限於天賦,總是事倍功半,費了你無窮心力,比起峨眉門下還是不及咧。”

凌渾冷笑道:“矮子你少說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長眉真人正統,得天獨厚,我也不遠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齊道友最近在凝碧崖靈翠峰微塵陣中,得了長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濟輩,何消你說?我雖不才,還會知難而退,不與勝己者抗衡,於正邪請教外另立教宗,傳先師鐵肩老祖衣缽,還不似賢昆弟這般不知自量,老著臉,創什麼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斷絲連地挾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號令,又不受命呢,虧你還有臉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這窮叫花,這麼多年來還是火性未退,本門先師與長眉真人,原屬一家,無分彼此,本無須另創立什麼門戶,只因先師羽化時節,同輩師弟在先師前立下宏願,要積修十萬外功。我因塵緣將了,師弟好意,與齊道友商量,才創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濟世,但求盡心,分甚本領高低?你說這話,全是私心自用,無怪你這麼多年來終是野狐禪咧。”

凌渾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齊道友來書所說,後日方是妖屍授首之期,有這些閒時候,我們三人相聚,正可暢飲矮子的好酒,只管爭論則甚?”凌渾也笑道:“我只恨你們這些人專以正統自命,難道別派中就無能人?我本不算什麼好手,那神駝乙道友行徑也和我差不許多,他也不是道門正宗,如論本領道行,恐怕齊道友也難與他分高下吧?”

說時,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兒一眼,命紀登,陶鈞將元兒領往後面,先進了飲食,等到傍晚客去,再聽吩咐,元兒又要跪謝,被陶鈞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兒只得隨了紀、陶二人同往後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設好。陶鈞進屋取了酒食出來,三人重新見禮落座。

陶鈞未從師時,本來好客,有“小孟嘗”之稱。雖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時心性,生平又愛英俊靈敏的人,見小師弟襲元小小年紀,武功已煉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膽識氣字迥異恆流,休說尋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開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會,所見許多已然煉成飛劍、出入青冥的小輩同門當中,資質勝過他的也無幾個,年紀卻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來,便是如此,將來成就自不可量,無怪師父、師叔屬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對他又歆羨,又愛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鈞沒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門口訣、坐功起始一一傳授,又把元兒身佩雙劍取出,給紀登詳觀。知是異寶,俱都讚不絕口。

元兒本來聰明絕頂,因為紀登雖是師兄,卻與銅冠叟交好,於親近之中,處處以前輩之禮相待,還有一些拘束。及見陶鈞對他甚厚,有問必答,不似紀登沉靜,素寡言笑,不由對於陶鈞格外要親熱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見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兒除敬領傳授默識於心外,心中老想探聽師父為何說笑那般不羈,全無一點尊長莊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頭與後來窮叫花的來歷,只是不敢開口,幾次想問,俱在口邊縮住。

陶鉤見他口齒遲疑神氣,猜出他的心意,便說道:“我們這位恩師人最灑脫,最恨虛偽,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誠心實意,必邀青眼,不過他老人家對於尋常禮節雖然放縱,不計細行,可是大處家規極為嚴厲,犯者必以飛劍處死,決無寬恕,據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須師長督飭,方為上駟之材,我們作為弟子,應體師門厚德,不尚俗禮,內心崇敬,自然誠中形外了。

至於先來那位白師伯,乃是現在九華山隱居的有名老劍仙追雲叟白谷逸。以前與師父齊名,同隱河南嵩山少室,人稱‘嵩山二老’,後來移居衡嶽,不多年前,又移居九華山峨眉掌教夫人別府鎖雲洞的,門下弟子只有三人,卻是一個勝似一個,內中一個姓岳的,更是本領驚人,將來自會與你相見。

“後來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雲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窮神凌渾。這位師伯劍法自成一家,與哪一派都不相同,隱身乞丐,遊戲三昧,各異派中妖人遇見他,無不聞名喪膽。

“這三位老人傢俱是多年患難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暢飲歡聚,無話不說,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親之誼,曾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來才和好的,今日凌師伯未來以前,師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飛劍傳書,聽說是為了妖屍谷辰之事,師父說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動身,而師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們以前初入門時規矩,均須受過許多勞苦,才能得到師父傳授,只你一人,因為師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靜,便即傳授心法,你這樣好的夭資,再加上我和紀師兄從旁指點,又有你自己帶來這兩口寶劍,不消半年工夫,縱不能身劍合一,也能與異派中的後輩一分強弱了。

“師父雖然不在本山,無人敢來侵犯,附近風景甚好,儘可在做完功課之後隨意遊玩。看你年紀雖輕,卻極老成,別無可慮。只有觀前那兩隻仙鶴,本是髯仙李元化師伯在仙霞嶺收來,贈與師父。這兩隻畜生,曾受一個異派中妖人豢養多年,頗有靈性,只是舊習未除,專好弄些狡獪,我有兩次幾乎上了它們的大當。師父走後,少去招惹它們,以免師父不在家,弄出事來,適才傳你的口訣,乃是人門功夫,且等晚間師父試了你的道心,再練習吧。”

元兒聞言,自是又高興,又感激,一一記在心裡。一會吃完,紀登出去約有個把時辰,進來對元兒說道:“凌。白二位師伯說是趁這半夜時光,趕往鼎湖峰約請一位精幹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師父現在前面喚你呢。”元兒忙即應聲,隨了紀、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3:08


第 九 回 承奧訣 三關通竅要 調靈鶴 千里御風行

話說元兒到了前院,只朱梅獨自一人,仍然科頭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調弄那兩隻仙鶴呢,急忙跪倒行禮。朱梅吩咐元兒起來,盤了雙膝,對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兒頭頂,命元兒閉好雙目,不要妄動。元兒已得陶鈞預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簾內視,屏去一切雜念,澄神定慮,靜以俟變。剛把鼻息調勻,便覺朱梅的手在脊樑命門各要穴上輕輕按撫了幾下,漸覺著一投熱氣由足底緩緩升了上來,漸升漸速,熱也隨著增加,霎時佈滿全身,越久越熱得難受。元兒先還覺難忍,未幾心靈一靜,神儀內瑩,猛地又覺頭頂命門被人拍了一下,立時覺著一股涼氣佈滿全身,好似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般,奇冷難耐。如是由冷而熱,由熱而冷者好幾次,好容易把冷熱都忍了過去,猛地又覺周身疼癢交作,恍似百蟲在骨裡鑽咬,無處抓撓,比起奇冷奇熱還要難受數倍。

知是最緊要的關頭,一不能忍,前功盡棄,暗將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難受,一切付之無覺,待有兩個多時辰,疼癢忽止,周身骨節又作起響來,響有頓飯光景,才由周身響到腦門。咔的一聲,命門間似被斧劈開一般痛了一下,所有響動全都停歇。耳聽陶鈞喚道:

“師弟大功告成,還不快些叩謝師父麼?”

元兒睜眼一看,朱梅滿面笑容坐在對面,紀、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復了原狀,只覺比起適才打坐前要輕靈得多。連忙上前跪倒。朱梅說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將元兒身佩的雙劍要去,仔細看了看,說道:“靈柩故物,果不虛名,你有此雙劍,得我真傳,十年之後,異派飛劍無敵手矣。”說罷,又對元兒道,“你因服過靈藥仙草,加上本來異稟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後赴峨眉,今日先將本門劍法傳你,除我在這裡早晚加緊傳習外,我走之後,每日可隨你兩個師兄修煉。等我峨眉歸來,再引你去見師叔。本門戒條,只有殺、盜、淫、妄諸條,專重大節,不拘細行,以各人自己勤修為主。用功之外,僅可在山中隨意閒遊,但在道未成時,不準擅自離開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丟人現眼。尤其這兩口寶劍來頭很大,是曠世奇珍,要隨時備帶,早晚用我口訣勤加練習。在身劍未能練到合而為一時,須防外敵巧取強奪,務要小心,不可絲毫大意。”

元兒敬謹領命。當下由朱梅傳了心法口訣,便隨陶鈞前去安置。元兒因師父不久長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過有十來天,朱梅應乾坤正氣妙一真人之約,前赴峨眉,眾弟子送至門外。那幾只仙鶴也跟著在空中飛翔,直等朱梅走沒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兒因連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門,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細觀賞。既送朱梅走後,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遠近群山都在足下。雲煙浩森,大小峰巒被雲包沒,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島嶼一般時復隱現。真是波瀾壯闊,變幻無窮。元兒當著天風,憑凌絕險,對著眼前奇景獨自出神,懷想方、司兩家,不知可曾移走?忽聽身後陶鈞道:“師弟初來時,正值師父與白師伯在大樹上對弈,放飛劍出去,助凌師伯的弟子趙心源與幾個異派中人交手。那雪山離此少說也有三四百里,你卻一目瞭然。後來聽師父說,才知師弟在夕佳巖絕頂古洞服了靈藥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極遠,還能透視雲霧。今日雲霧濃密,你看今日雪山頂上可有什麼異狀麼?”

元兒聞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時目力本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雖能透視雲中景物,畢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而已。前日師父說小弟已成天眼,特地開了殊恩,賜小弟上乘超觀妙法,說照此練去,三月之後,便能上察青冥,下視無地。

正在練習,因為日淺,尚無進境。今日雪山那一面雲霧更密,依稀之中見一些山巒白影,看不出有何異狀。師兄可看出什麼沒有?”陶鈞笑道“愚兄雖列師門一二十年,如論資質,還不及師弟一半,哪能遠視數百里之外?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說時,元兒因這數日中,那兩隻大鶴每值有人談話,必在側靜立,偏著長頸看人,好似留神諦聽神氣,便向陶鈞道:“師兄,你看這鶴,每次我們說話,它們總在旁不走,莫非懂話麼?”陶鈞道:“豈但能通人言,這兩個東西壞著呢。”說罷,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內中一隻的頸上。那鶴出其不意,捱了一下,偏頭朝著陶鈞連聲長鳴,振翼低飛,往觀中逃去。陶鈞怒罵道:“你這扁毛畜生,還敢不服麼?”說著,便要追去。嚇得那另外一隻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飛逃。

元兒忙把陶鈞攔住,無心中看見先逃那隻,翼下有許多紅點,比後逃那隻也要小些,方要詢問,陶鈞道:“這兩隻大鶴,頭一隻因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點子沒有退盡,名叫紅兒,後一隻叫雪兒,還略老實些。這紅兒最是好惡,專好捉弄人上它毒當。

如非師父喜它有些靈性,上次我差點為它壞了道基,恨不能用飛劍殺死,才解氣呢。”

二人儘管問答,紀登只在旁微笑,下發一言,同在崖前閒立了一陣,便都回觀用功。

元兒在觀中一住二月有餘。鑄雪、聚螢兩口仙劍雖未練到身劍合一,與陶鉤交起手來,指揮運轉,無不如意了。

這日鶴糧將馨,紀登因那鶴好闖亂子,不敢解了它們禁法,仍和初收時一般,由它們自去覓食,便命陶鈞下山辦糧。陶鉤領命走後,元兒因對紀登從來敬畏,不似對陶鈞隨便,見他正在調神打坐,不敢驚動,獨自一人,持了兩口雙劍,在崖前練習劍法,剛剛練完,忽聽空際鶴鳴,抬頭一看,正是紅兒和雪兒兩個,離頭約有十丈高下,不往飛鳴盤旋,只不離開山頭數里方圓以內,知有師父法術禁制,不能遠走。一時閒中無聊,打算調鶴為戲。試把手一招,二鶴居然聯翩飛下,落在元兒面前。元兒一高興,便迎上去,撫弄二鶴身上雪羽。二鶴也緊依元兒身側,甚是馴良解人,越發喜愛,頓將陶鈞前次囑咐之言忘了個乾乾淨淨。調弄了一陣,忽又想起方、司兩家移居且退谷,計程不過數十里之遙,可惜這鶴不能飛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緊練習飛劍,劍術未成,不能離開此崖。正好用它傳書,也可藉此得一點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尋思之際,二鶴交頸低鳴了一陣,紅兒忽然振翼飛起,元兒以為它又和適才一般,就在當頂盤旋,誰知紅兒飛沒多高,倏地一束雙翼,直往後山腰深草樹中投去。紅兒才飛去不久,雪兒也跟著飛起,只是不曾下落,僅在紅兒落處的上空不住飛鳴,音聲悲楚,迥不似先時清越嘹亮。元兒自來此間,從未見二鶴往山下面降落,先時並未留意,後來見上下二鶴一遞一聲哀鳴不已。自己目力雖能視遠,偏偏後山一帶叢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見紅兒身上白羽在草樹叢中撲騰起落,似與什麼野獸之類在那裡爭鬥。雪兒在上空幾次飛嗚下撲,俱是欲前又卻,彷彿有些畏懼之狀。

元兒越看越覺有異,暗忖:“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各處草木俱已黃落,怎麼後山腰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鬱鬱蔥蔥的?常聽人說,仙鶴好與蛇蟒相鬥;凡是毒蛇大蟒盤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異狀,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長得特別茂盛。二鶴這般形狀,莫非與什麼蛇蟒相持麼?”剛想到這裡,忽見紅兒飛高了些。緊接著草樹叢中躥起一條大蛇,通體紅鱗,並不甚粗,卻甚細長,下半身還隱在叢樹之中,單這上半身已有兩丈長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兇惡。等紅兒一飛高,便自退落,一經飛臨切近,重又出現,二鶴只管哀鳴相應,雪兒始終沒有飛落,紅兒也只虛張聲勢,不敢驟然下擊,元兒再細往那蛇盤踞之處一看,不由又驚又怒,一縱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來那蛇幾番起落,盤處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現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時上躥,與空中紅兒相持外,下半身還纏著一隻比紅兒稍小的仙鶴,雙翼已被那蛇連身束住,只剩一個頭頸在外,左右亂擺,鳴聲低微,想已去死不遠。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鶴頸,紅兒便翩然下擊,那蛇見有敵人,只得舍了到口之物,飛身上迎,紅兒好似不敢與它力敵,又不捨得那危難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鬧,使它不能如願。這樣又是兩三次過去,惱得那蛇性起,口裡發出吱吱怪聲,等紅兒未次下擊,徑自舍了下半身所纏之鶴,長虹射日般往上飛起時,元兒業已趕到,相離一箭之地,元兒更不尋思,將手一揚,右手聚螢仙劍飛將出去。青螢螢一道光華過處,那蛇知道飛劍厲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齊腰斬為兩截,下半身墜落叢莽之中,上半身帶起一股血泉,躥出老遠,才行落地。

元兒解了鶴厄,心中歡喜,以為險些被蛇所纏之鶴,定是本觀所養那隻小的,雖然蛇死脫險,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將過去察看,忽聽空中二鶴連聲交嗚,叢莽中也有了應聲,身子還未近前,那隻被束之鶴在地下略一撲騰,已沖霄飛起,飛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傷神氣。眨眼工夫沒入雲空,不知去向,並未往觀中飛回。元兒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處一看,那裡草木真是又肥又綠,秀潤欲滴,目光到處,叢莽圍繞中,隱隱似有一個二尺方圓的洞穴,四圍密藤蔭翳,下面隱隱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護穴藤蔓上有刺,不願下去。回身時節,鼻端微微聞見一股子異香,因為急於回觀,看看飛去的是否觀中那隻,也未細察異香來源,便往回走,這時紅兒已然落下,挨近元兒,甚是依戀,大有感恩之態,元兒走沒幾步,紅兒竟攔在前面,伏下身來,伸出長頸,往元兒胯下便鑽,意思似要元兒騎它上去。

從崖上到崖下山陰一帶雖有肢陀,不似餘下三面盡是千尋峭壁,無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險,窄不容足,後山到山腰相去百數十丈,也有幾處極難走的地方。元兒初下來時,一則練了兩個多月劍法,身子愈輕;二則情急救鶴,滿身勇氣;三則下山只要心神不亂,觀準墊腳之處,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斬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勢之險。雖然不覺其難,到底沒有下時輕快;加上童心未退,常聽陶鈞說,峨眉同門中,頗有幾個駕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見紅兒自己伏地,大有願為坐騎之意,不禁心喜,問道:

“你見我幫了你的忙,想叫我騎你上去麼?”紅兒長鳴了一聲,將頭連點。元兒只圖好玩,哪還計及利害,竟然攀著紅兒長頸,坐了上去。果然飛翔甚速,展翼凌空,轉眼之間已過崖頂,直上青冥。

元兒見它過崖時不曾降落,不但不以為異,反當紅兒感恩心切,想讓自己嚐嚐仙家騎鶴空中飛行滋味。加之有師父法術禁制,或許不過在近空高處盤旋罷了。先時一味高興,不疑有他,誰知那鶴一經飛過高空雲層,竟然掉轉頭往西南方面飛去,瞬息數十百里,越走越遠。猛想起陶鈞以前所說,這才著起慌來。元兒雖具異質,到底學劍日淺,尚未練到馭劍飛行地步。如果上下數十丈相隔,還可冒險縱身下去。此時天地相隔,何止萬千丈之遙,稍一失足,怕不成為畝粉。自知上了大當,但事已至此,只得兩手緊握鶴的翅根,由它揹著往前飛走。

元兒有心想問紅兒為何剛解了它的大圍,反倒恩將仇報,捉弄自己。偏偏雲空高寒,罡風甚勁,劈面直吹,幸是元兒,如換旁人,凍也凍死,哪裡張得了口。又想起自己離家別親,受盡千辛萬苦,死裡逃生,好容易仙緣遇合,道法尚未煉成,又遇見這種意外變故,看上去,禍多福少,越想越傷心。恨到極處,本不難一劍便將紅兒殺死。”無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歸於盡外,這東西如此狡惡,還要留神它壞上加壞,得罪不得。只不知師兄明明說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遠飛?

元兒正在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紅兒飛行漸緩,忽然在空中盤旋起來。元兒低頭往下一看,只見下面雲霧甚密,慧眼透視下去,彷彿是座山谷,樹木花草甚是繁茂。一會,身子已隨鶴背降人云霧之中,滿身都被包沒,水氣浸在身上冷陰陰的。轉眼飛落雲層,下面景物看得越發清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奇花異草,紅紫相間,五色競秀,恍如錦繡堆成一般,奇麗清幽,平生幾曾見過。眼看離地還有十餘丈光景,忽見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萬花林中,跑出兩大三小五隻梅花鹿來。接著又聽鶴鳴,林中又有兩隻鶴朝自己迎飛上來,紅兒一見對面兩隻鶴,也跟著長鳴相應。元兒只顧東張西望,猛覺紅兒兩翼一抖,身子一側,倒翻過來。元兒因為離地已近,下面風景已好,覺出紅兒有似有惡意,失了防範,萬不料到紅兒不此一著,一個疏神,竟然鬆手,從鶴背上墜了下來,不禁大吃一驚,忙一使身法,用了個狂花颭地的招數,飄然落地。身剛站穩,正想怒罵紅兒幾句,就勢將它頭頸用身上絲絛捆住,再用寶劍威嚇,仍由它背了回去。誰知紅兒和那林中飛出來的白鶴振翼飛起,沖霄而去。

元兒方自憂急,忽聽有人叱道:“何方膽大頑童,竟敢擅入仙山?難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寶劍厲害麼?”音聲嬌婉,清音入耳,彷彿少女說話,元兒回首一看,從先前那幾只梅花鹿後面的花林以內,又跑出一隻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著一個年約十四五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蕭,背插單劍,腰間還懸著一個金黃色的葫蘆,花光人面,掩映生輝,越顯得秀麗如仙,容華蓋代。元兒因坐騎已然飛走,不知還會回來不會,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與青城相隔必然甚遠,難以回去,本已憂疑萬端。再聽騎鹿女子責問,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騎鶴為戲,不想被它帶到此間,拋了弟子飛走,望乞仙姊不要見怪,容我少待片時,等坐騎回來,自會走的。”那紅衣少女又叱道:

“你一個凡夫妄入仙山,見了你二公主,還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強辯。誰是你的仙姊?

快快跪下,等我審問,饒你不死。”說時,人、鹿已到了元兒面前,那少女睜著一雙剪水雙瞳,滿面嬌嗔,瞪著元兒,逼他跪答。

元兒先時只因鶴已飛走,仙山難回,心中憂急,並非有什別的畏懼,一聽少女口出不遜,便也生氣答道:“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來的,我不過是騎鶴閒飛,偶落此地,暫時歇腳,又沒有損壞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聲仙姊,為何出口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和你計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樣?”說罷,氣得小腮幫子一鼓,將頭往側一偏,裝作不愛答理。暗中卻在準備,以防不測。那少女聞言笑罵道:“你這紅眼小賊,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說明,少時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樣死的。這裡是萬花山長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個無知頑童,俗子凡夫,汙了仙境,還敢大膽胡言。看你身帶寶劍,好似還不甚壞,不叫你見識見識,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厲害。”一面說,早縱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後的劍,一道青光,劍已出手。

元兒這時已想起時當冬初,全山卻溫煦如春,萬花競放,又有鹿鶴往來,以及少女裝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稱公主,必有來頭,無奈適才氣忿頭上,話已說滿,對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說軟話,更因師父朱梅從不服低,自己縱肯退讓,日後傳說出去,豈不弱了師父的名望?見少女將劍拔出,勢難避免,自己人單勢孤,不知當地虛實,還在持重,便對少女道:“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又沒招惹你,你我往日並無仇怨,苦苦相逼則甚?再說我這兩口仙劍乃仙人傳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讓你,要是真個動起手來,那時寶劍無眼,將你誤傷,豈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罵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紅眼小賊,只管拔出劍來交手。贏得我,連這山都送與了你,再若延遲,不拔出劍來,你姑娘便動手了。”元兒見少女無可理喻,不禁氣往上撞,將手一按鑄雪劍,寶器出匣,銀光射目。

那少女一見那劍,臉略一驚,更不答話,早一縱身,舉手中劍刺將過來,元兒且不還手,也將身縱過,待再勸說幾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質,年紀甚輕,身法卻甚輕捷,元兒避縱過去,身剛落地,還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劍又已縱身刺來,元兒猛覺腦後寒風,青光晃到,知道厲害,忙使一個仙鶴盤飛的解數,就地一旋,側縱出去,二次將劍避開,那少女真是疾如飄風,第三劍又元兒身側刺到,元兒連讓三劍過去,因為少女劍法精奇,迅逾飛烏,不禁動了欽佩之心,第三次避開時,縱得甚遠,趁少女還未追到之際,忙即回身勸說道:“公主你且住手,說完兩句話再打。”少女剛好追到,舉劍要刺,聞言停手,問道:“你怯戰麼?既怕我,就不該說那大話,快快跪下,我便饒你。”

元兒從小慕道,不喜與婦女相近,又在年幼,更無燕婉之思,先時不過覺著少女美貌,並未細看,及喊少女停手,不過因佩服少女的本領,恐傷了她,想再勸她幾句。及至與少女一對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會有了愛好之心。暗想:“這麼好的地方,又有這般本領的好女子,常言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倘若這次紅兒不是存心要自己上當,也和上次誤走百丈坪得交方、司兩家一般,日後騎鶴飛行,常常來往,豈不有趣?”那少女見元兒注視自己,尋思不語,嬌嗔道:“你這小賊,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話又不說,要投降,快快跪下,還來得及。”元兒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則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緊,你也不見得有什便宜,會多長塊肉。不過我們打了一陣,彼此還沒知道名姓,我將你殺了不說,要是你將我殺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兒,也不冤枉。”

少女怒罵道:“你這小賊鬼頭鬼腦,也配問你公主的名姓麼?你就做個糊塗鬼吧,我又不和你結親。”

說到這句,元兒聞言一笑,本是見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遠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輕嗔,越顯嫵媚,有些神往,並無他意。少女卻認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話說錯,收不回來,立刻把臉一沉,更不再說,劈手一劍,當胸刺來。元兒也不再客氣,決計施展近日所學本領,將她制服之後,再與商量,一見劍到,喊一聲:“來得好!”

更不躲閃,把劍一橫,使了個項羽橫鞭,迎了上去,雙方各帶起丈許長的青白光芒,碰在一處。耳聽鏘啷啷虎嘯龍吟般響了一聲,二人俱知遇到勁敵,各自顧劍,分別縱將開去,劍上餘音猶在繞耳。元兒低頭一看鑄雪劍,依舊銀光耀目,玉芒無虧,少女一看自己的劍,卻已被元兒的劍砍了一個缺口,不禁勃然大怒,罵道:“紅眼賊,竟敢傷我仙劍,你公主不殺你,誓不為人!”說罷,又縱身一劍刺來,元兒急架相還。一個是痛惜至主,動了真怒;一個是天生異質,真仙傳授,各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就在這花城錦障之間,虹飛電射般殺將起來。

元兒與少女彼此鬥了一陣,少女雖是自幼得道,畢竟不如朱梅是玄門劍法正宗。再加元兒天資穎悟,苦心參修,雖然日淺,已是心領神會;所用寶劍又是仙遺至寶。少女漸漸有些相形見絀起來,還算元兒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個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幾次飛劍出手,未下絕情,俱被少女避過。

少女見勢不佳,自己寶劍已然受了微傷,不敢隨意抵敵,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點虧。時刻一久,越發手忙腳亂,暗恨姊姊偏在此時出外遊玩,讓我受這野孩子的氣,正在煩惱氣忿,猛想起:“這野孩子如此可惡,再打下去,必無幸理。身邊現有異寶,何不取出一用?雖然母親遺命,再三禁止妄用,無奈勢已至此,非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裡,正趕元兒一劍砍來,少女舉劍,打算橫攔上去,猛又想起敵人寶劍比自己厲害得多,不捨寶劍受傷,心神一亂,迎敵略遲了些,元兒身手何等矯捷,這頭一劍原是個虛勢,就在少女這欲攔未攔之際,倏地使了個龍蛇盤根的解數,手中寶劍微一翻折,轉壓在敵人的劍上,就勢一纏一繞,運用玄功,把真力都運在自己劍上,往回一扯,大喝一聲:“還不撒手,要送死麼?”

少女也甚機警,百忙中見敵人改了招數,方喜無須硬敵,不料敵人的劍能剛能柔,不知怎地一來,竟將自己寶劍纏住,往回一奪,立時覺著虎口震痛,對面敵人劍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丟劍,不死必傷,只得豁出,暫時將劍失去,於是暗運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兒順勢送去,想借此傷他一劍。元兒哪會上她的當,早已防到,喊聲:“來的好!”也不就此借勢傷她,運足一口真氣,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兩道光華,恍如二龍盤絞,同時衝空,飛舞而上,離地數十丈才分開。

少女見元兒既已看出自己借劍傷人之意,卻沒有收劍,也不還手,反連他本人的劍一齊往空飛去,好生不解。誰想元兒成心賣弄,右手的劍才脫手,左手早同時一按身後,另一口聚瑩劍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縱步,便向少女縱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見空中二劍分開,正想借此運氣捏訣收回,不料元兒又將身後另一口劍拔在手中,捷如飄風般到了面前,少女喊聲:“不好!”打算縱避開去時,忽聽敵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鑄雪仙劍誤傷了你。”少女這時已是恨他到了極處,哪肯理他,一心顧到前面,誰知剛剛縱開立定,伸手去取腰間所佩葫蘆時,猛覺眼前白光一亮,敵人空中那寶劍已帶起丈許長的白光,銀虹也似,疾如閃電,當頭飛到,想躲哪裡來得及,正在驚心等死,猛地又覺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見,定睛一看,敵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將空中飛下來的那口寶劍收去。才知原來他並無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賣弄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寶劍,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叢之內,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頰滿紅雲,勃然大怒道:“你這紅眼小野盜,傷我仙劍,定不與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動手麼?”元兒見少女寶劍已失,手中空無所有,以為伎倆已窮,哪裡知道厲害。又見她秀目圓睜,嬌嗔滿面,更不願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領,不是回去喊人報仇,便是再取兵刃前來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時,任你使甚法兒,我都奉陪,等你一會,算得什麼?”

少女氣得也不還言,早把腰間葫蘆悄悄解下,口中闇誦真言,將葫蘆蓋對準元兒一揚,口中說道:“紅眼小賊,休得逞強,以為你便贏了我麼?趁早跪下,念你適才沒敢傷我,不但饒你,我還打算留你在此,給我作一山童,否則,少時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厲害。”元兒笑道:“公主的厲害,我已見識過了,別的可依,只我這兩條腿,除父母恩師和諸尊長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領,請施展出來,使我見識見識吧。”少女怒罵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紅眼小賊,死在目前,還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語,你看我用法寶取你狗命。”說罷,便將葫蘆蓋揭了開來,立時從葫蘆口內冒出數十道火焰,直朝元兒飛去。

元兒到金鞭崖日子雖然不多,平時常聽陶鈞說起異派中妖人使用邪法異寶行徑,俱都記在心裡,先時看見少女初從林中騎鹿出來時,腰間繫有一個葫蘆,本來心中動了一動,及至和少女一動手,見她並無什麼出奇本領,時候一久,又起了愛好之意,未後又把少女手中脫劍擊飛,越發看輕敵人,忘了機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見少女不知何時將腰間的葫蘆摘了下來,又聽她說完那一番話,知她定要賣弄玄虛,仍未放在心上。一見火焰飛出,朝自己撲來,暗忖:“她本人劍法還和自己一樣,不能身劍相合,運用神妙。

用法寶,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麼障眼法兒,聽師父說,我這兩口寶劍,不但普通異派中飛劍非其敵手,就是遇見什麼邪法異寶,只要運用本門心法,將雙劍連在一起,施展開來,雖不一定將敵人法寶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應付一二。”想到這時,不但沒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火焰已飛到元兒面前,元兒覺著火勢奇熱,才知不是障眼法兒,心裡一驚,忙將雙劍舞動;把連日所學全都施展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身子護住,火焰侵不到身上,無奈那少女因疼愛寶劍為元兒鑄雪劍所傷,二次又被擊落,覺得出生人世以來,不曾這樣掃過面子;又受了一陣冷嘲熱諷,越發大動無名,雖並不一定打算把元兒燒死,總算逼得元兒屈膝服輸才罷,見元兒劍法厲害,攻不進去,便口誦真言,將葫蘆中火焰全數放將出來,將元兒團團圍住。

元兒哪知此火乃是玄門聚煉三百年太陽真火而成之寶。並非尋常妖術邪法,先雖覺著奇熱,還可忍耐,後來火勢大盛,愈覺的膚炙肉,雖未燒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這才知道厲害,但仍拼命強忍,舞動劍光,還想衝出火圈逃去。誰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兒逃到哪裡,火也追到哪裡,休想逃開一步,耳聽少女連聲嬌叱:“紅眼小賊,快快跪下,賠還我的寶劍,我便饒你。”

元兒此時已由愛轉恨,見火勢太已厲害,無法逃走,聞言把心一橫,怒罵道:“無恥賤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讓我跪你則甚?小少爺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門下,並非無名之輩,燒死自會做鬼報仇,要想跪你,簡直做夢!”一言未了,忽聽空中一個女子聲音叱道:“綺妹不得無禮。”元兒只聽了這一句,下文還未聽清,便覺心裡一陣麻熱噁心,頭暈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些時候,元兒猛覺心裡一涼,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耳邊忽聞兩三個少女在身旁喂喂細語,聲如鶯簧,甚是好聽,鼻端時聞異香,煩渴全丟,睜眼一看,身子臥在一個長約丈許的軟褥之上。面前站定三個女子,最年輕的一個正是適才用火燒自己的少女,年長的兩個,看年紀俱十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紫,一個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著自己。

元兒猛憶前事,首先想起身佩雙劍,用手一摸,業已不知何時失去。這一來比要了自己的命還要厲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來脫口便問道:“我的劍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說道:“你不要著急,劍終是你的,不過你適才為舍妹太陽真火烤傷,幸而我和秦家姊姊來早了一步,沒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暈倒,雙劍不能護身,手面皮膚燒焦了好些,不得不將你身上衣服脫去,以便醫治,因此將那雙劍暫時解下來,由我收過一旁,等你走時,自會還你。”

元兒聞言,一摸手臉,並無傷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說謊,那紫衣女郎道:“師弟休要多疑,適才你委實被虞家二妹真火所傷。所幸這裡有長春宮千年萬花涼露,靈效非常,才得治癒。彼時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須要脫光調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醫治,又恐怕日後朱師伯怪罪,因為這禍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從權,由她一入將師弟衣服脫光,周身敷滿仙露,另取新衣與師弟更換,直到此時,火毒全消,才得緩醒過來,如若不信,師弟舊衣尚在林中,請看身上還是舊日裝束麼?”元兒聞言,低頭一看,果然換了一身極華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麼東西織成,穿在身上,非常輕軟,這才有了幾分相信,因聽紫衣女子稱他師弟,又有日後怕朱師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動,問道:

“三位姊姊貴姓芳名、因何以同門之誼相稱?能見告麼?”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與這裡長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為愚姊與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隱居在黃山紫玲谷內,輕易不肯出外,後來蒙東海玄真子師伯與追雲叟白師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氣妙一夫人門下,也只在大無洞內修煉,不奉師命,從不下山,所以一向極少往來,還是前年與眾男女同門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積修外功,在雲南碧雞坊與虞家大妹相遇,結為異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師命與後山家母傳渝,談起與虞家大妹訂交之事,才知以前還有很深的世誼。日前復返峨眉,得見朱師伯,說起新收弟於名喚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嶺路遇虞家大妹,強邀到此盤桓兩日。剛剛到達,正值師弟被火圍困,因聽師弟之言,想朱師伯門下紀、陶諸位師兄也都見過幾次,新收弟子除師弟外更無別人,這才喚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業已兵解飛昇,僅姊妹二人,長名舜華,幼名南綺,雖與師弟無同門之雅,也頗有許多淵源,總算是自家人,師弟所受火毒雖消,尚須調養一日半日,我們還有許多話說,且請至仙府以內細談吧。”

元兒早從陶鈞閒談中聞得秦氏姊妹名聲,立時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連忙還禮,元兒又朝虞氏姊妹行禮。舜華也忙著還禮,南綺卻躲過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這場禍事?偏要前據後恭,卻累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舜華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說。

元兒也沒聽清說些什麼,終是小孩心性,仍記前隙,見她躲過,便也不再行禮,這時話已講明,元兒隨眾起身時節,才把四處景物看了看,見存身之處已非適才對敵之所,地方是一個廣約十畝的草坪,一面靠著崇山秀嶺,奇石雲飛,石隙裡掛著一條瀑布,細若珠簾,水煙溟檬,相去臥處不到兩丈,下臨溪流,泉聲淙淙,如奏籤簧;碧紋漣漪,清波粼粼,溪中生著一種極似牡丹,大若盆碗的異花,黑綠黃紫,三色相間,襯著翠莖朱葉,越覺豔麗無倫。又見左側一面,俱是碧悟蒼松,時有玄鶴白鹿往來翔集,蒼松拔地,綠蔭濃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卻是一望花城,燦若錦雲。再一回顧臥處,也非軟榻繡墩,乃是無量數葉細若秧,花細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無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軟。元兒置身這種麗景仙都,幾疑已在天上,非復人間。

元兒一面隨著三女往萬花叢裡穿行,一面不住東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導,南綺偶一回顧,見元兒呆看神氣,悄對舜華道:“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卻這般的不開眼。要住在我家,還叫他快活瘋呢。”舜華聞言,忙叫:“噤聲。”元兒已然聽了個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後常來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識。長春仙府中景緻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幾日,倒是快事。”

元兒正想之間,猛想起自己愛如性命的兩口寶劍:“聽大的一個說,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別時交還。看神氣,她們救我時節,並未回家,小的一個,寶劍、葫蘆俱在身旁,怎麼單單不見自己的兩口寶劍?”不禁又躊躇起來,見紫玲滿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間,以免顯出自己小氣,但怎麼想,也想不出二女當時不將寶劍交還的用意。

再一想到虞甫綺的劍,曾為鑄雪劍所傷,但她卻並無賠償之言,這一想,立時心裡一驚,愁容滿面,只顧低著頭,滿腹憂疑,連那生平從來未見的奇景,都無心腸再作觀賞。

走有頓飯光景,忽見前面碧蔭參天,半山以下悉被雲封。方以為路徑已斷,不是飛越雲峰,便須轉過危崖,另尋幽徑,忽聽南綺在前嬌笑道:“到家了,快隨我們走進開眼吧。”說罷,徑往雲中鑽去,元兒方知雲中藏有門戶,自恃慧目,定睛往雲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別的東西。方詫雲厚,猛覺眼前白光一亮,那麼多而厚的白雲忽然全都不見,當前兩面削壁之間現出一條夾谷,寬僅丈許,南綺站在谷口,左手拖著一個薄如輕絹的袋兒,右手招向眾人,笑吟吟請客人內。

元兒隨在紫玲肩後人谷一看,兩邊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線,時有輕雲飛過。苔痕繡合,紫石平鋪,前行半里,走到盡頭,微一轉折,便聽飛瀑怒鳴之聲,空谷迴音匯為繁響,溫馨細細,因風吹送。再仔細往前一看,立覺眼花繚亂,心曠神怡,喜極忘形,頓忘憂慮,不由得連聲誇起好來,後來元兒所到之處,景物的富麗清奇,又與適才一路所見迥不相同,一片十來裡方圓的平地,周圍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掛著許多大小瀑布,恍若數十百條玉龍當空飛舞而下。瀑布盡頭是一條三丈多寬的碧澗,猶如玉帶索回,恰好將那片平地圍住,平地當中,卻矗起一座比四崖較矮的奇峰,上面滿生著許多古木奇樹,隨著山形的高下,建了許多樓台殿閣,玉檻瑤階,雕樑畫棟,隱現於蒼松翠柏之間,山下面盡是花田,萬花競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間蛺蝶大如車輪,彩羽翩躡,往來不息;珍禽翠羽,飛鳴穿翔於青樹繁蔭之下,便是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

眾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澗邊,元兒才看出還有一道短橋橫越水面,離水不過尺許,又見鴛鴦對對,白羽雙雙,無數水禽自在泅泳,襯著橋上的朱欄曲檻,平空又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元兒見了,不住連聲稱讚,南綺見他這樣,益發笑不可抑。舜華忍不住笑罵道:“二妹年紀也不小啦,還是這般淘氣,當著秦家大姊,只管鬧這些障眼法兒則甚?”

說罷,將手一揮,所有壁間飛瀑、峽蝶。仙禽俱都化為烏有,紅橋下面只飄浮著數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麼白鵝、鴛鴦在水中游泳,鳴濤泉吼之聲也都沉寂,只靜靜蕩蕩一座仙山樓閣,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綺嬌嗔道:“大姊只是惹厭,呆子被火燒了一場,讓他開開心也好,幹你甚事,卻要你來掃人興致?”說罷,不俟答言,將身一縱,便從花田上面飛越而過,直往峰上跑去。

元兒方在發怔,舜華對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鐘愛,太已驕縱慣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劍法尚未練好,論年紀也不小了,卻專一好弄這些狡儈,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則豈不令人見笑?”紫玲道:“靈心慧思,卻也虧她,如非身臨切近,看見橋下那些水禽,連我也幾乎被她瞞過。只說賢姊妹無事時從別處收羅來馴養的呢。”舜華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癲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適才之言,恐她所說要口不應心了。”紫玲道:“情緣前定,無法擺脫,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輩來比,一樣也是神仙眷屬。至多不過修為難些,再遲一世飛昇罷了。”

元兒也不明她二人所說之言。心想:“出來已久,有秦紫玲在,紅兒縱不飛來,也不愁迴轉不了仙山。此處雖好,只可日後來往,暫時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辭,寶劍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覺隨著二女到了峰下。

舜華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著“長春仙闕”四個硃紅篆字。過牌坊,便是一列隨著山勢屈折的玉石瞪道。緣瞪而上,行約數十級,忽聽頭上南綺曼聲喚道:“姊姊,我不願外人到我屋裡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請在這翠微亭內用茶吧。”元兒抬頭一看,離頭三丈許,一塊危石凌虛飛出,上面蓋著一個八角亭子,白玉為欄,珊瑚為柱,魚鱗翠瓦,端的富而非凡,這片刻工夫,南綺已卸去紅裳,換了一身霧毅冰紈,立在亭內,倚欄相喚呢。

舜華聞言,答道:“這裡暫坐清談也好。”說罷,便領了紫玲、元兒上去。南綺迎將出來,同入亭內。那亭靠外一面,放著一張水晶長案,案上有兩個形式奇古的玉盤,早堆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著兩個錦墩。亭外一角,放著一個紫泥火爐,上面架著一個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煙嫋嫋,爐火正旺。

南綺請紫玲和元兒坐在兩個繡墩上,舜華倚欄相陪,自己卻只管忙進忙出,先從亭角晶櫥內取出四個白玉茶盞,用一紅盤託了,走向亭外火爐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隨手溢起,分注盞內,約滿八分,便即止住,南綺託人亭內,分放在賓主面前,又去櫥內捧了一盤餅餌出來敬客,不住勸飲勸吃。

元兒見那茶色綠陰陰的,盛在玉杯以內,清馨之氣撲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氣,端起便喝,立覺齒頰騰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餌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說,再舉目四望,居高臨下,仙景無邊,真不愧“長春”二字。

元兒觀賞食飲了一陣,見紫玲老不說走,只管和舜華殷勤話舊,剩自己和南綺二人默默相對。這時相離更近,越覺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輕顰,儀態萬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釋,益發加了愛好之心,欲去不捨,不說去;又惦記著那兩口寶劍,尚無下落。

元兒呆坐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紅著一張臉問南綺道:“適才小弟無知,誤傷仙姊寶劍。幸虧大仙姊與秦師姊趕來,仙姊手下留情,否則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燼了。”南綺聞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勞什子劍,把我母親給我留作終身備用的寶物無端殘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饒你才怪呢。”元兒故作驚訝道:

“聽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劍也是雙的麼?”南綺道:“誰說不是、我那雙劍,一名朱虹,一名青吳。只因雄劍被侍兒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斬蛟,久假不歸,才採了本山紫玉,另配劍匣,若非劍失了群,何致有此傷殘?適才秦家姊姊說,朱真人能將此劍重鑄還原,並且勝似原劍,異日回山,你須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兒連忙滿口應允,因探出她沒有要自己賠劍之意,不禁心上一寬,喜形於色。

旁坐舜華早聽出言中之意,悄對紫玲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朝夕要用,還是另留一件別的東西吧。”元兒只顧和南綺說話,並未留意聽真。南綺聞言,卻回頭惡狠狠瞪了舜華一眼,說道:“我不管你們,我自有我的主意。”舜華又對紫玲使了個眼色。

紫玲便對元兒道:“虞家二姊的青吳劍為師弟所傷,很不肯與師弟甘休。是我一力擔承,由師弟將青吳劍帶回青城,等朱師伯回山時節,轉求朱師伯化煉還原。又恐你幼不更事,過後大意,那時見朱師伯稍有不願,不敢力請,意欲將師弟雙劍留下一口為質。適才虞家大姊看出你愛惜那劍如同性命,不願強人所難,和我商議,說師弟除那鑄雪、聚螢雙劍外,還有一粒寶珠,意欲暫時將那珠留此為質,不知師弟願否?”

元兒聞言,倏一回顧,見南綺面帶微嗔,直朝紫玲搖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綺又想留自己的寶劍,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小弟年幼無知,誤傷二仙姊的寶劍,罪該萬死,雙劍因奉師命,每日早晚練習,不能離身,但求二位仙姊賞還,寶珠乃玩物,情願奉贈二仙姊,少贖前愈。”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誰希罕你那寶珠?我只要還我的原物,要什麼東西為質,誰還怕你食言不成?”元兒見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慍,好生過意不去,忙道:“仙姊寶劍尚要留用,暫時也無庸帶去。家師回山尚需時日,屆時小弟如能自來,自不必說;否則由仙姊請人帶至青城,小弟甘受家師重責,也必將此事辦到。那珠雖非至寶,據師兄們說,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煉成之寶,不但光能照夜,如經修煉成功,頗有用處。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過略表寸心,還望笑納,心感不盡。”一面說,便伸手往懷裡去取。

南綺見他誠惶誠恐神氣,不由笑道:“沒見你年紀輕輕,說話卻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們家姑爺的,所有東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還摸個什麼?”

元兒一摸懷中,果然無有,方要開言,南綺道:“呆東西,你的劍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寶囊中呢,還不去向她討將回來?”舜華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來,二妹說話不可如此頑皮。”說罷,一伸手從腰間法寶囊內取出雙劍和元兒在百丈坪斬妖后所得的那粒寶珠,遞將過來。元兒接過謝了,佩好雙劍,因為玉幾光滑,恐落地上,便親手將那粒寶珠朝對面南綺遞去。南綺紅著臉用手一推。元兒見南綺玉指纖纖,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覺著柔膩涼滑,令人有說不出的一種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讓,側坐的舜華、紫玲只微笑看著南綺,也不說話,南綺一眼看到舜華神氣,臉上越紅,怒對元兒道:

“你再執意送我,我要惱了。”元兒手剛一收,紫玲忙對元兒道:“寶珠交我,二妹此時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綺聞言,噘著一張櫻桃小口道:“你們收你們的,與我有什麼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從紫玲手上將珠接過,藏入法囊內。

元兒劍已到手,一塊石頭落地,想起出來業已多時,便即起身告辭。紫玲道:“我此時尚不能就送師弟回去,師弟坐騎未歸,何妨暫候?”元兒道:“小弟此次誤入仙山,只因受了仙鶴紅兒捉弄,兩位師兄均不知道。恐發覺之後,尋找焦急,意欲先歸,日後得便,再行專誠來此,向二位師姊請教。聽陶師兄說,秦師姊彌塵幡能隨心所欲,頃刻千里,還望賜送回山,感謝不盡。”紫玲道:“師伯門下,除陶師弟入門沒有多年,道行尚不算深處,像紀師兄已是深參玄門妙諦,初見師弟無端失蹤,難免驚詫,只一尋那鶴不見,定能算出八九,晚歸無妨,這長春仙府,雖是異派散仙所居,乃道家有名勝地,如無仙緣,休想到此,師弟來此不易。何不隨了虞家二妹將全景遊覽一番?那時我己與虞家大姊把話說完,仙禽如再不歸,定送師弟回山如何?”元兒聞言,見南綺一雙明眸正望著自己,頗有挽留之意,不禁心中一動,暗忖:“久聞秦紫玲乃峨眉門下數一數二的人物,難得在此相遇,又承她解危之德,不便違拗。”只得應了,南綺早已起立相候。

當下元兒由南綺在前引路,往峰後走去。轉過峰背一看,半峰腰上有一片不到百畝方圓的平地,靠峰建有一個大客廳,金庭玉柱,奇麗莊嚴,廳前一個大牡丹台,繁花盛開,五色繽紛,燦如錦繡。台旁奇石大小森列,地下滿是碧茸茸的細草,彌望平蕪,比起前山萬花競豔,又是一番境界。走向草坪盡頭,隔著四圍群山平望出去,下面雲濤浩瀚,杏然無涯,極目所之,茫茫一白,心中奇怪:“地勢既是這般高峻,必然罡風凜冽,怎地到處都是微風細細,溫暖如春?”

元兒正要詢問,南綺已擇了一塊山石,邀他一同並肩坐下,說道:“你看這景緻好麼?”元兒笑道:“好極了,聞得峨眉山凝碧崖山景無邊,不知比起這裡如何?”南綺道:“這裡本是一個高峰,全經人力所成,雖比不上凝碧仙府經群仙多回佈置興修,生來的洞天福地,但也是先父母百年心血慘淡經營而成呢。”元兒道:“適才雲濤都在下面,窮小弟月力,不見邊際,山高必寒,怎的氣候這般溫和?難道這也是伯父母法力所致麼?”

南綺笑道:“你曉得些什麼?凡是高山,必然奇冷,縱有法力,豈能長使天際罡風化為淑氣?只緣此山離地已然過了三萬七千九百五十一丈,高出天外,將與靈空天域接界,受不著寒雲罡釗的侵襲,所以四時氣候全是這等溫和。當初這山原是萬座雪山中的一個主峰,自地三千丈以上,不但終年寒冰積雪,雲霧封鎖,亙古無人敢上;便是尋常正邪各派異人過此,也以為是一個窮陰凝閉,萬年積雪荒寒之地,不加留意。只因為先父好奇,百餘年前同了先母因避仇敵侵害,打算尋一安全穩秘所在潛修正果,行經此山,見一白皚皚孤峰刺天,忽發奇想,欲窮其源,雖有一身道法,仍然受了許多辛苦,才得攀登絕頂,百年之間,不知費了許多心力,才有今日這般光景,此地一瓦一柱,一花一草,無不是從各地仙山勝域取借移植而來,直到羽化方才停了添修。這裡沒有黑夜,星光半在足下,再待一會,便可看見,那你還要驚奇呢。”

元兒聞言,才知此山之高,業已上出穹蒼,超越罡風以上。無怪乎來時由青城最高峰頂起身,那鶴還一個勁往上飛行,先時尚覺罡風勁凜,徹骨生寒,後來只顧擔驚害怕,並未覺冷,只說今日天空風小,誰知升空已逾萬丈了。

正在驚喜尋思,南綺忽又正色說道:“適才我連我修道燕息的地方都不讓你進去,連秦家姊姊一齊請在翠微亭上小坐,等你要走,我卻肯答應她們陪你遊玩全山,你可知道我的用意麼?”元兒自從遇見南綺,一直看她都是淺笑輕顰,天真爛漫。即是在敵對時候,縱然嬌聲叫罵,薄怒輕嗔,反而越顯嫵媚。似這樣秀目含威,冷若冰雪,正言厲色的神氣,尚是初見,知她必有緣故,不禁惶恐答道:“小弟不知,想是仙姊因小弟凡骨俗體,恐汙仙山樓閣罷了。”

甫綺道:“你如今道雖未成,如論稟賦,你比我姊妹且強多呢。實告你說吧,先父母飛昇時節,原是地仙。超劫飛昇之時,曾由靜中參悟,說我姊妹俱有塵緣未了。我們全家所習雖非左道旁門,也非玄門正宗,往好的一面說,或者能修到散仙地位,稍一不慎,便即墮落輪迴。

“因秦家姊姊的母親寶相夫人與先母有極深淵源,道行法力也高出好多,只是多年不通音訊,便留了一個錦囊,內有三封遺偈,外注日月,命大姊到時前往黃山紫玲谷拜見,求她照應。誰知先父只算出一些我姊妹異日因果,不曾算出寶相夫人業已遭劫多年。

大姊到了紫玲谷,先是谷頂有仙雲封鎖,不得入內。隨後聽一前輩道友說起,才知寶相夫人應劫之後,元神現在東海日受風雷磨鍊,她兩個女兒紫玲、寒萼,已蒙玄真子接引,拜在峨眉門下。秦家姊妹得了正果,比起寶相夫人在世,以旁門法力相助還要強些。這原是可喜之事,無奈峨眉教規素嚴,仙府莊重,異派外人豈敢擅入,於是又候了多年,才與秦家姊妹在途中不期而遇,她說我姊妹性行修潔,情願力任其難,日後遇著良機,一定設法引進峨眉門下,我和大姊當然喜出望外。

“及至拆開第二封遺偈一看,大姊和我的塵緣競是三生註定,無法避免。氣極了,我和大姊說決計大家拿定心志,始終不渝,死也不能嫁人,過沒多日,大姊便遇見了一個冤孽,與她強訂了終身之約,我正笑她心志不堅,不料今日偏偏遇見你。也是我無端多事,如果打頭不理睬你,等你坐騎飛回,由你自去,哪有這種禍事?偏生我因此山冰雪圍繞,高出天外,向無人跡,你又是騎鶴飛來,一時好強,想試試你的深淺,原無惡意,打一場解個悶兒。及至寶劍被你一傷,方始動了真氣,後越打越輸,不得已,才用真火燒你。

“正當這時,大姊與秦家姊姊忽然來到,先只拿話嚇我,說你是矮叟朱真人的第一心愛門徒,如有差池,我姊妹二人便要被他飛劍斬首,萬劫不復。等到我將你全身衣服脫換,調治火傷之後,秦家姊妹才告訴我她的來意:她竟是奉了一位前輩師伯秘命而來,說我和你情緣早已註定,在未稟明朱真人以前,先由秦家姊妹代為作主,換劍為聘。後來又看出你愛劍如命,才把那粒珠子當作聘禮。我先時很是生氣,後來細想,秦家姊妹說我姊妹雖然無罪,先父母未改行潛修以前積過甚多,因果循環,如想參修正果,非應在你身上不可;否則,日後也非和先父母一般化解不可。因此想起先父母化解時,災厄重重,成敗繫於一髮,我姊妹跪拜哭求七天七夜,淚盡繼之以血,幸而還有幾位道行高超的正教道友相助,才得脫體飛昇,幸兔於難,稍差一點,便即形神消逝。至今想起前事,不寒而慄。秦姊姊人極慈厚,事情與她何干?如不為我們,何苦大老遠地趕來再三勸說?思來想去,無計可施,只好約你到這無人之處,從長計議,我姊妹二人俱有三番災劫未了。據秦家大姊說,如我不允了此塵緣,你便不會時常與我姊妹往還,日後應劫之時,縱使關心,也不在一處,未來危機無法避免。我適才見你人甚忠誠,我意欲求你成全,結一脫略形跡的至友,將來彼此扶持,無事時互相切磋砥碩,使我遂志免劫,爭這一口氣,不知你意如何?”

元兒聞言,吃驚道:“二位仙姊乃天上神仙,小弟從師未久,休說道行淺薄,不足為助;即使異日仗師門恩德,略通玄妙,可以為二位仙姊略竭綿力,濟困扶危,也是修道人的本分,怎便敢以婚姻相挾?小弟雖是濁骨凡胎,自從幼年便即一心慕道,矢志虔誠,自拜恩師,得聞要旨,益發立志奮勉,誓參上乘功果,從未想到室家上面,除卻家師不會以此相強外,便是這父母之命,也決不會遵從的,至於彼此常共往還一層,自從初入仙山,便即心醉勝境,如蒙二位仙姊不棄,適才所駕仙鶴可以任意乘遊,定於暇時前來拜望。倘有相須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仙姊但放寬心便了。”

南綺聞言,大喜道:“聽你所言,足見是個至誠君子,你劍法尚未練到身劍合一地步,又是朱真人心愛弟於,騎鶴凌空,千里漫遊,一旦遇上異派中人,大是不妥,如果再來,無須騎鶴涉險,我小時候最受先母鐘愛,遺留給我的寶物甚多,內中有一梯雲鏈,千里如戶庭,瞬息而至,少時取來,連同用法傳授於你,此去青城不過千百里,以後如想至此,只須依法行使,頃刻之間便可相晤,還不患仇敵侵犯,豈不是好?再有你口口聲聲仙姊長,仙姊短的,聽去實是俗氣,看年紀,我比你痴長几歲,以後我便叫你元弟,你便叫我作南姊,朋友情分還要親熱一些,你看如何?”元兒見她談吐豪爽,志行高潔,一些也無世俗兒女之態,不由敬愛交加,甚是喜歡。南綺見元兒如此,甚是喜歡,隨又說道:“此間並無晝夜,只有在此久居之人能分晨夕。你來此已有兩天一夜,本想讓你看了星出才去。因此時下方正是日中時候,如俟星出,又須耽誤一夜,我因感你至情厚意,那法寶之外,想另送一樣禮物與你,這東西藏在萬丈寒冰之內,取時極為費手,我向來想到就做,還是請你先行回山,一則免去同門懸念,二則我好前去辦事。等你再來,即可相贈。也好趕在朱真人未回以前早日服用,增長道力,現在先隨我去取那寶物吧。”

說罷,領了元兒起身,同往前屋。

此時南綺心願得遂,對於元兒已是毫無芥蒂,徑直往山巔樓閣之內走去。亭上紫玲見南綺與元兒並肩同行,喁喁低語,顯出十分親密神氣,笑對舜華道:“凡事自有運數,前緣決難擺脫,你看南妹,適才在林中聽我勸說時,何等固執;這時與裘師弟不過同處了片刻,竟已彼此鍾情了。”舜華道:“這個大姊也許是料錯了。二妹自幼受先母鐘愛,不但意志堅定,對於自己將來的成就尤其關心,休說室家之念從未索懷,但能求到正果,不惜受盡險阻艱難,如今已是日夕苦修,怎肯再受塵緣孽累、適才我曾見她臉上時愁時喜,滿臉心事,必是聽見姊姊說異日避劫成道均仗此人,不結婚姻之好,彼此情感不親,難望其身任其難。因兩方都要顧到,才揹人與裘道友從長計議,裘道友仙根深厚,稟賦聰明,性極純厚,人又正直,必無邏想,聽舍妹一陣委婉懇求,拋去塵緣,結得密友,自無不允之理,若說就此降心相從,恐未必呢。”

紫玲道:“前緣註定,怎能擺脫?舍妹寒萼初嫁司徒平時,何嘗不有前約,舍妹人極好強,司徒道友更是循謹之士,後來被天靈子妖法困制,轉眼化為灰燼,骨消神逝。

由憐生愛,由愛生魔,終於在生死關頭之際失去真元,破了法體,雖說教祖法力無邊,將來未必便受兵解,但肉體飛昇,終是無份的,我原也與司徒道友有緣,本是二女同夫,效那英皇故事,總算心尚堅定,如今家母已然免難脫劫,還未為這塵孽所累,雖說比起舍妹僥倖,但是居安思危,仍未就此放心,必其無慮,何況南妹初遇裘師弟時,已種情根,適才見她語言動作,顧盼之間,無處不是深情流露,不克自制呢。”

且不說紫玲與舜華二人在亭中談論,只說元兒隨了南綺,徑入二女修道之室,所過樓閣庭院,無一處所在不是玉柱瑤階,瓊樓翠字,華貴到了萬分,及至走人南綺起居之所一看,丹爐藥鼎,古色古香;珠簾冰案,瑩潔無比,加上溫香細細,馥郁清馨;珠光寶氣,自迷五彩,真令人有置身帝閾仙宮之感。元兒縱目觀賞,只覺應接不暇,南綺也不讓座,只令元兒略候片刻,徑自叱開一面玉壁,走了進去。元兒方驚顧問,南綺已從壁間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兩副色如珊瑚,大有寸許見方,長約三尺的玉鏈,交給元兒一副道:“當初父母初上此山時,因為要冒著罡風霜雪,超越天險才能到達,不比你來時是由陽和之地飛出雲空,當時受了無數艱險苦痛,卜居不久,為了上下方便,煉成此寶,共是陰陽兩副,先母化解以前,因我年紀大幼,道行法力不如大姊遠甚,便把所有法寶大半賜我,此寶卻是專為異日出遊,遇見災難逃生之用,雖然逃時須有一定地方,不比秦家姊姊的彌塵幡,心神所注,瞬息千里,電逝釗疾,無遠弗屆,如遇急難臨身,也有許多妙處。你將此寶拿一副去,我修道室中也存一副,用時照我傳的口訣法術,將此寶擲向空中,立時化成一道朱虹,你騰身而上,無須動轉,一陰一陽氣機相感,如磁引針,無論多遠,自會將你在片時之內送到此間,你如今身劍尚未合一,有了此寶,只要想來,便即如法施為,既省遙空跋涉之勞,又免受那異派能人侵害,彼此還可常共往還,豈非三全其美?”

元兒聞言大喜,忙要下拜稱謝,南綺忙伸玉手相扶,笑道:“我們初見面時,你如肯跪我,我的寶劍也不會受傷,你也不致差點被火燒死。那時你偏執意不肯,如今不叫你跪,你倒幾次三番要跪了,真是討厭。”元兒這時與南綺形跡無拘,情感密切,被她這一拉,青蔥柔荑,拊手如玉,只覺冰滑嫩軟。令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快之感,再加她淺笑嫣然,瓠犀微露;盈盈秋水,容光照人,愛好已極,不覺痴了,笑望著南綺,只說不出一句話來,南綺笑推他道:“你呆想些什麼,莫非提起前事,還恨我麼?”元兒猛然驚覺道:“仙姊待我如此厚德,正不知怎樣報答,感激尚且不及,豈有見恨之理?”

南綺道:“哪個要甚報答?只求你口能應心,勿忘適才在後山之約,就足感盛情了。”

元兒急得發誓道:“我如食言背信,叫我……”話未說完,被南綺伸手將口捂住道:

“我信你就是,賭咒則甚?”元兒猛覺一片軟玉貼向口間,溫香透鼻,不禁心頭怦地跳了兩跳,當時只好停嘴。

南綺也收了手,讓元幾手持梯雲鏈坐在雲床邊沿,然後說道:“你拿的那一副是副陰的,主靜不主動,少時我再將這陽的一副換還給你,如今我先跑向遠處試給你看。”

說罷將身一縱飛出室去。元兒緊持那鏈,在室內待有半盞茶時,忽見鏈的一頭紅光焰焰,似火信一般吞吐,轉瞬工夫,焰頭冒起,倏地光華強盛,竟向門外射去,就在這一晃之間,滿室紅光騰耀,一亮一收之際,南綺已亭亭玉立,站在床前,笑對元兒道:“我飛行不快,沒跑多遠,僅只越過外山便即回來,你那陰鏈上冒起光焰,我正在那裡行法,你看回來得快麼?”元兒自是心喜,讚不絕口。

南綺道:“此寶一經使用,陰陽二氣交相感應,陰鏈必去迎接,連為一體。初起身和到達時雖是光華照耀,宛如朱虹,一經起身,身子便隨光華同時隱去,無相無色,外人怎能追覓形跡呢?”說罷,又細心傳了來去口訣和用法,又令元兒就在空中練習熟了,才將陽鏈交給元兒道:“此寶用法,你已學會,去時須我行法相送。且至亭內與大姊她們作別,索性我們做親密些,日後卻不讓她們料中。”

元兒自幼不喜與女子相近,自從初見南綺,便不由自主,起了愛好之心。及至打成相識,嫌隙冰消,越發水乳無猜,宛然兩好,一任甫綺耳鬢廝磨,玉手相攜,怎樣擺弄他,無不唯命是從。也並非存心和南綺親近,竟是自然而然地變了親密神態。

當下與南綺並肩攜手,同往前山亭內,紫玲見狀,固是早在意中應有的文章;舜華見了,卻甚驚異。怕當著元兒羞了南綺,俱做出毫不介意神氣,南綺卻大大方方他說道:

“我和元弟業已成了好友,此後因要時常往還,恐雲路遼遠,來去不便,特將母親遺留給我的梯雲鏈贈他,傳了用法,如今因要送他回去,來與二位姊姊作別,秦家姊姊想還要盤桓些時,可有甚話對他說嗎?”紫玲笑道:“你二人結為終身之友,我使命已完,哪有甚別的話說?那鶴想已飛回青城,你送他歸去吧。”南綺聽出紫玲頭兩句話中深意,也不答言,轉對元兒道:“我這就送你回山,大後日午夜下方月圓,天宇雲淨。正好後山頂上一觀星流奇景,你早將功課做完,來此吃好東西,不要忘卻。”

元兒應了,便和紫玲舜華行禮作別,隨定南綺走出亭外。南綺又道:“青城我未去過,不識路途。你想必認得,你手持寶鏈升起時,須要留神看著下面景物,如果到達,照我所傳降落之法,一經施為,便化紅光落地。只要來去過兩次,就走熟了。”說完,正要行法起身。紫玲忙攔住,喚道:“二妹且慢,裘師弟乘鶴來時,事出倉猝,難免慌張,梯雲鏈又系初用,不如你借了我的彌塵幡親送他去。此幡經家母畢生心血所萃,靈妙非常,行時只須我略施小技,便能準在金鞭崖上降落,就便你也認認裘師弟修道之所,來去一遭,也不過頃刻工夫,豈不省事?”甫綺聞言,歡喜道:“我正想送他,無奈道行淺薄,不能飛行絕跡,這梯雲鏈須要分用,這裡無人主持,又不願麻煩大姊,如承借用寶幡,再妙不過。”

南綺說罷,向紫玲借了彌塵幡,由紫玲傳了來去之法,喊一聲:“起!”立時一幢五色彩雲,擁著南綺、元兒二人,電射星流,直往青城方面飛去,千里雲空,頃刻即至。

二人除因雲幢飛行迅速,稍覺頭暈心跳外,並無別的不便,一會便落在金鞭崖上。南綺笑道:“這寶幡比起我的梯雲鏈,真強多了。”元兒還想邀她入觀少坐片刻再走,忽聽紀、陶二人談話之聲,正由觀中出來,南綺不願再見生人,道聲:“觀星之約不要忘了。”說罷,一展彌塵幡,雲幢倏地飛起,轉眼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元兒還在呆望,猛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陶鈞,不禁臉上一紅。再看紀登也在旁邊,連忙分別見禮,正要敘說經過,紀登正色道:“你私自離山,本屬犯規,你剛走不久,我便得白師伯派周淳師弟傳諭,業已盡知底細,那仙鶴紅兒,也因那日白師伯初來,見它延頸哀鳴乞憐,存心和師父取笑,暗中破了他的禁法。命它送你往長春仙府,了此一段前因。雖然你為鶴所愚,事出非常,不由本心;又有白師伯之命,許你日後與虞氏二女自在來去,但是師門恩重,教規至嚴,須知仙緣曠世難逢,千萬不可耽樂喪志,有誤道基才好。”元兒聞言,好生惶恐,拜領訓示之後,紀登也自走去。

元兒和陶鉤本是隨便慣了的,紀登一走,便過去拉了陶鉤,同在觀前山石之上坐下,將經過的情形一一說出,問陶鈞自己有什麼不對之處,師父回來可要怪罪,後日觀星之約可能前往。陶鈞笑對元兒道:“昔日我曾對你說莫理紅兒,如今果然受了它的捉弄。

幸是此事早有前緣註定,咎不在你;又有白師伯為你作主,不然的話,師父縱能諒你事非出於本心,那去的所在如是一個邪魔異教的巢穴,你此時還想回來麼?就拿現在說,師父原對你屬望甚殷,異日飛昇時節,欲以衣缽相傳,有了這場因果,如果身心收攝得住,不為情慾所擾,縱有牽纏,無關大體;稍不留意,一落欲網,輕則阻滯前修,重則身敗名裂。你生具仙根仙骨,本如波澄空霽,清明朗澈,平空著了這點塵滓,雖說秉賦深厚,也著實不可大意呢。”

元兒聞言,越發驚慮,低頭想了想,答道:“二位師兄所說之言,極是正理,但是此事實非小弟本懷,便是南綺,也深明大義,決不肯以塵緣而誤仙業,小弟敬她也是為此,不過小弟年幼道淺,凡事終歸仔細些的好,後日已然答應她赴那觀星之約,未便失信於一女子,到時意欲請師兄與小弟同去,見面之後,朝她說明小弟苦衷,日後不再前往,以免萬一如何?”

陶鈞道:“師弟意思雖好,聽大師兄說,那虞家姊妹之母原與秦紫玲師姊的母親寶相夫人同類,平日修為,比起當年寶相夫人卻好得多,因此臨劫得免,化解飛昇。所生二女,也極本分,白師伯一意主持,必有深意在內,於你也未必無益,修道人本應從諸般魔劫苦難中掙扎出來,才能成功,休說白師伯之命,不便違拗;此女一心上進,意厚情深,也未忍相負,知難畏怯,反顯克己功夫太弱;因而氣餒,也非所宜,我不過叫你平日警惕自愛,到了緊要關頭特加留意,以免誤卻上乘功果,並非勸你不與此女往還,要真是前生孽累,紫玲師姊與你也算有同門之誼,何致從中撮合呢?前輩師長中,夫婦成道的並有多人。劉樊合籍,葛鮑雙修,緣雖前定,修為還仗自己,因已種就,豈能以避面了之?而且師弟此時,飛劍尚未練到與身合一,不久便要提前下山積修外功,得此佳侶,大可資為臂助,可慮的並非現在,我不過提醒你一聲罷了。至於我,因自己資質比你不如,日後成就有限,近奉師命在山潛修,無事不能外出,虞氏二女素昭生平,怎能作那不速之客?你到時將功課做完,只管前去,聞得那裡異果奇花甚多,均為塵世所無,如能帶些回來,見識見識,足感盛情了。”

元兒雖然經了這一番火災,反倒因禍得福;服用了許多仙露,並未受著傷害,還結交了這麼一個美如天仙的密友,自是滿懷高興,及受紀登告誡,方在警惕,未後被陶鈞這一解說,不由又活了心,可見情之一字,其力至大,前緣一經註定,任是什麼樣的英雄豪傑,也是糾結不開,日後元兒與南綺雖然成了連理,始終極力庇護,幾乎誤了上乘功果,此是後話,暫且不言。

元兒因在外耽誤了兩天功課,與陶鈞談了一陣,便去自己修道室中打坐,元兒仙根深厚,又肯奮力前進,用功時節依舊能屏除萬念,仍有自制之力。雖知功課才一做完,便想起南綺,放她不下,彷彿心裡頭老似丟了一樣東西似的,情魔一起,外邪便隨以俱來,危機已動,元兒絲毫未覺,一心只盼到了後日,前赴觀星之約。

第二日做完早功,正與陶鈞在室中閒談,忽聽院中群鶴交嗚,音聲激越,陶鈞聽出有異,忙拉元兒一同縱身出去察看,仙鶴中的紅兒,倏地朝著二人長鳴了兩聲,將頭點了兩下,振翼往觀外飛去,其意彷彿要二人也跟蹤同往神氣。陶鈞越發詫異,正待隨著飛出,元兒罵道:“這孽畜和那日捉弄我神情相似,想是又要弄甚玄虛,師兄不要理它。”話還未了,猛又聽紅兒在觀外哀鳴,音轉悽楚,陶鈞一聽,喊聲:“不好!”一縱劍光,便即連身飛出,元兒也跟出一看,陶鈞業已飛在空中,正在巡視,先見四外並無異狀,再看紅幾,業已趴倒在地上,雙翼不住飛撲,只飛不起來,近前一看,周身並無絲毫傷痕。元兒便罵道:“你這孽畜,那日我差點沒被你害死,今天你又鬧什麼鬼呢?”正說之間,猛見紅兒一雙鶴眼中含著兩點清淚,望著自己,似有乞憐之狀,雙翼撲勢漸緩,全身發顫,氣息奄奄,宛如待斃神氣,大是不妙。這才驚異起來,問道:

“你受了別人暗算了麼?”紅兒點了點頭。

元兒還要問時,陶鈞已經飛下,先從懷中取了一粒丹藥,剛塞向紅兒口內,一道光華閃過,紀登忽從觀中飛出。一見紅兒神氣,再往上下四外一看,問陶鈞道:“妖人逃走了麼?你可曾和他交手?”陶鈞道:“小弟先因鶴鳴,聽出有警,出來略遲了一步,紅兒業已先出,受了暗算,並沒有看見妖人蹤影。這廝此來必有所為,暫時雖然逃走,只恐還要再來呢。師兄這時正在祭煉那十二口蕉葉劍,怎生警覺?”紀登道:“我正對劍吐納運行,一心專注劍上,本不知觀外有警。忽見玉兒飛入丹房,先是連聲悲鳴,後來又銜我的衣角,你二人又未入室,猜是觀前出了變故,才出來觀察,妖人見你出現,便即逃避,逃得又那般快法,必無什麼真實本領,未曾交手而去,再來自在意中,紅兒所受的傷,與鐵硯峰鬼老門下所用的五陰手相類,鬼老既是派這種無能之輩前來送死,決非行刺報仇,也許又是暗盜本山仙草。這些仙鶴俱通靈性,見有妖人,便即長鳴示警。

妖人痛恨紅兒它們看破行藏,所以逃時,乘你尚未追出,下此毒手,紅兒怎比得上李英瓊師妹的神鵰佛奴,當然禁受不住,妖人如此大膽可惡,待我將師父行時所傳之法施展出來,引他入網便了,裘師弟道淺,暫時不要獨自在觀前閒眺。紅兒服了師父靈丹,雖然要受兩天罪,仍可復原,並無大礙,行法之後,我還要煉那仙劍,大家一同進觀去吧。”

三人談話時,觀內群鶴已經相次飛出,元兒見紅兒受傷可憐,正要去扶,群鶴已由玉兒為首,飛向元兒身旁,各伸長喙將紅兒銜起,往觀內飛去。

三人到了觀內,紀登自往丹室行法,元兒笑對陶鈞道:“這些仙鶴雖然平時淘氣,一旦遇事,倒還急難相顧呢。”陶鈞道:“這東西個個俱有靈性,不比常鶴,只紅兒以前最愛無事惹亂子,我因上了它兩次當,恨它不過,才請準師父,將它們用法術禁制。

後來它幾番朝我長鳴哀求,我都不允代它說情,自從日前被白師伯暗中破了禁法,它將你送往長春仙府回來,接著周淳師兄傳了白師伯仙諭,才知它野性已馴,痛改前非,不似以前胡鬧了,適才它見妖人逃走,冒險跟出,想引我去追,不料卻中了一下五陰手,聽大師兄之言。”恐還有幾日罪受呢。”

元兒近前一看,紅兒神氣雖似稍好,還是周身抖戰不止,淚眼望著元兒,仍有乞救之狀。元兒憐問道:“看你神氣,莫非我還能救你麼?”紅兒果然又將頭連點。陶鈞醒悟道:“聞得長春仙府靈藥仙草甚多,紅兒去過,必知醫治之法,只是禽言難通,你明日赴約回來時,可問虞家姊妹,必然知曉,如有,可就便帶些回來。”

元兒方在答應,忽見後觀中飛起一片金光紅霞,轉瞬之間,將全觀一齊籠罩,倏又不見。陶鈞道:“大師兄已將法術施展,妖人如敢妄進,定難逃走了。”元兒便問陶鉤道:“大師兄所煉蕉葉劍,作何用處?”陶鈞道:“那劍乃是師父異日成道時分給門人煉魔之用,已然煉了多年,這次因往峨眉赴約,才命大師兄代煉。大師兄相隨師父多年,論道行雖未盡得師父所傳,在現時峨眉、青城的小輩同門中,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只緣以前有一件事違背了師父意旨,犯了教規,當時幾乎將他逐出門牆。後經苦求和前輩師長說情,還算師父特開宏恩,寬恕了他,可本門衣缽已不堪承受了。休看師父平時性情和易,不拘禮教,可是一犯教規,處罰卻異常之嚴,現在正打算異日飛昇,將本門道統付託給你,像我自知根基大薄,還在努力虔修,希冀萬一;你生具如此異稟,如果功虧一貫,豈非太已可惜、所以我再三勸你,也是為此,大師兄說你如無虞家女子相助,異日阻難更多;有她幫助目前得力不少,可是日後又有許多障礙。此事利害相乘,全仗你自己相機應付,心有主宰便了,本山業已行法封鎖,妖人伺側,你不出觀,不會受他暗算,明日走時,我親自送你動身。你那梯雲鏈,只一使用,疾如流星,中途也無法侵害,到了長春仙府赴約之後,急速歸來,休要錯過每日功課,那怕每日一往,好在來去迅速,也不妨事。”

元兒道:“小弟近日時生恐懼,年幼道淺,惟恐誤蹈危機,還望師兄隨時提醒才好。”陶鈞道:“這個自然,我二人說話這麼久,怎麼妖人全無動靜?他既為盜草而來,難道就此罷休麼?”說罷,又略談了一會,直到做晚課時,也無什麼朕兆,紀登有事在身,並未出來。二人俱猜妖人知難而退,並不在意,各自回屋用功。

到了第三日,元兒做完晚課,去向紀登請命,往長春府赴約。同陶鉤到了紀登丹房外面,見房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字條。大意說自己一心煉劍,不能外出。妖人未入羅網,必然還在左近窺伺。等劍煉成,方能出觀搜查。吩咐元兒去時,務要小心等語。二人正看之間,忽聽室中琤琮鏗鏘,聲如鳴玉。陶鈞喜道:“師兄的十二口蕉葉劍,不久就快煉成了。天已不早,莫要負了人家之約,我送你出觀去吧。”元兒道:“師兄說妖人還在觀外左近窺伺,何不在這院中動身,出觀則甚?豈不給妖人看明出入之路麼?”

陶鈞道:“師父仙法異常神妙,這時全觀業已封鎖,除大師兄外,只我還能出入。你那梯雲鏈不到觀外,怎能行使?我們正愁魚兒不肯上鉤,如能引他進來,再好不過,怕他何來?你此番前去,醫鶴之事不要忘卻。”元兒應了。

二人走過鶴柵時,月光底下看見群鶴正圍住紅兒,見二人走來,俱都延頸哀鳴。紅兒狀雖稍好,依舊渾身抖戰不休。元兒笑道:“你忍一會吧,我給你討藥去了。”當下隨了陶鈞行去,開了正面封鎖,同出觀外。元兒便向陶鈞作別,訂了歸時。取出梯雲鏈,照南綺所傳用法施為,腳一頓處,一片紅光直往萬花山長春仙府飛去。

這時天淨無雲,月明如水。左近大小峰巒更靜蕩蕩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映藍凝紫,分外幽清,陶鈞細查妖人蹤跡,並無動靜,只有元兒起身時節,滿天紅霞閃過。暗想:

“旁門法寶,終是駁而不純。”也未在意,徑自迴轉觀中,仍將全觀封鎖。等到次早辰已之交,再行到觀外去,迎候元兒。不提。

且說元兒行法之後,只覺紅光一閃,身便騰空飛起,回顧茫茫,什麼都無聞無見,好似被一種力量擁著,飛駛極速。約有半個時辰光景,紅光又是一亮,腳便踏了實地。

剛覺出有些頭暈,忽聽一個少女嬌笑道:“怎捱到此時才來?真把人都等急了。”元兒定神一看,正是日前初遇南綺的山麓,南綺穿著一身仙女打扮的裝束,雲鬟低亞,鉛華不施,霞據紫裳,冰肌掩映,嫣然淺笑,似喜還嗔,越顯得儀態萬方,比起初見時還增幾許美妙。

元兒喊了一聲:“南綺!”方要敘禮,南綺已伸素手相攙道:“你來不巧,秦家姊姊已於今早因事趕往莽蒼山重牛嶺,連大姊也跟了同去,只剩下我一人看家。特為你來,我已忙了一日,不想等到這般時候。我先還有氣,當你不來呢。”元兒笑道:“前約已訂,哪能不來?只因今日功課略有進境,坐功時候較久,故此來遲,還望南綺不要見怪。”南綺道:“用功正經,怎能怪你?秦家大姊走時,還說你不久劍法練成,便要下山積修外功,到時須我相助同行,常在一處。以後便借你這一點因緣,可入正教門下。

可見來日方長,相聚正多。只是我素常慣於性急,又是一人寂寞,盼你早來罷了。現在離觀星還早,你將梯雲鏈收起,我們一同步行上去吧。”二人一路說笑,穿花披葉,往長春仙府走去。

到了谷口,南綺收了白雲,引元兒人內,重用法寶將谷口封鎖。同上中峰,走過峰腰亭側。南綺笑道:“我和你如今成了自家入,不請在那裡坐了。那日你只到後山,別處都還未去。姊姊修道的地方深藏峰腹,是個奇景,外人從未去過。恰好今日她不在家,請你先去開開眼如何?”元兒一見南綺,說不出的心喜,任她領向遊行,反倒沒有話說,只把頭點了點。說時,正走向一面崖壁。那壁溫潤如玉,比鏡還平,中心四外俱有一道丈許長的細線,微露門戶痕跡。南綺將手輕推了一下,隱聞一陣鳴王之聲,門便開啟,現出一座極似人工鑿成的洞穴。裡面甚是寬大,四壁通明,靜無纖塵。

入門兩丈遠近,有一座碧玉牌坊,橫寫著“靈空別府”四個朱文篆字。除當中寬約丈許,長有三丈的一條直路,地面石色和外壁相似外,兩旁俱是形如方形的花田。田中並無泥土,卻是翠綠色的。每方花田,大僅數尺,俱種著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花。大的約有尺許周圍,小的僅有酒杯般大。花的顏色不下數十百種,朵朵挺生,亭亭靜植。加上朱黃金葉,越顯光華瀲灩,彩氣繽紛。

元兒見花田之中並無寸土,花根卻似和花田長成一片,不禁驚奇。南綺笑道:“你這呆子,還是仙人的高徒呢,連這花都不認得。這座峰腹乃是一塊萬年美玉,先父母在時,用大法力,就著原來形勢開闢,掘成了一座瑤宮仙府。這花便是玉的精英所結,道家所謂天府琪花,便是指此。因為它萬載長青,全山花木四時不調,所以這裡叫作長春仙府。其中最大的花朵,少說也開有千年以上呢。今日要往後山觀星,這花你既喜愛,可惜採時不易,現時沒工夫在此留連,改日你來,再愉愉採一朵送你吧。”

說時,已快走到盡頭,前面腳底忽然現出一個寬約畝許的地洞,數十級白玉台階直達洞底,隱隱望見下面光華閃耀。元兒隨了南綺下去一看,洞底比上面還要寬大得多。

到處都是五色晶壁,隔成了十多個大小玉室。室內外陳設用具,無不華美奇麗,人世間習見的珍物也不在少。當中一室,室頂嵌著一個玉球,光華四射,到處通明,照眼生輝。

南綺先領元兒遊遍各室,最後領入舜華修道之所。只見丹爐藥灶,冰案雲床,俱與峰上南綺所居之室相似。只室當中丹爐前面,設著一個極大玉坪,為別處所無。南綺指著那玉坪道:“這坪下面便是火眼,全仗這塊玉母蓋住,移動不得;如一移動,全洞都毀了。”接著又把許多煉就的奇珍異寶,取出與元兒觀賞,詳說運用之法。元兒看一件,愛一件,直如到了山陰道上,大有應接不暇之勢。

二人在洞底談笑觀賞了一陣,南綺算計時已不早,才帶了元兒前往後山觀星。玉桌上早堆滿了許多奇珍異果,美酒佳餚,二人且談且飲,靜俟星出。元兒猛想起仙鶴紅兒受傷之事,便問南綺道:“那日引我來的那隻仙鶴,昨日為五陰手所傷,服了師父靈丹,雖然保得生命,至今尚未痊癒。那鶴深通靈性,長鳴示意,陶師兄說那鶴曾來此地,這裡有它的同類,必知有甚仙草丹藥,可以救它脫難。命我向南姊要些,並將仙果帶些回去,還忘了說呢。”

南綺道:“聽大姊說,當初先父母開闢仙府,不惜多年辛苦,曾往普天下名山勝域,採了許多奇花異果,移植此間。加上本山地靈氣旺,名產又多,據說十有八九俱合修道人煉丹之用。大概除了峨眉凝碧崖外,天下名山所產的靈藥仙草,哪裡也沒有這裡生得又多又好。只借先父母化解時,因為自己出身旁門,連經劫難不說,最後道成之日還恐身遭不測,功敗垂成,怕我姊妹重蹈覆轍,不願再行貽誤,因此在臨升之日,將日夕鍛鍊最得意的一部道書和修行日錄,一齊用三昧真火化去。彼時先母想起那日錄上除記著平生善惡和一切奇門法術外,還有本山許多靈藥仙草的來歷用處,俱都載在上面,不傳給我們,日後怎知得曉?但是書和日錄全被真火燒化,當時又因忙於御劫飛昇,想再口傳,已傳不了許多。僅由先母略說幾句最寶貴最難得的靈物,時辰業已到來。適才你所見的長春花,便是其中之一。先父說我們如不因先天這點惡根迷卻本性,胡作非為,日後必成正果,做父母的,正不必為此操這一時之心。先母也就沒有往下再說。所以本山許多靈藥仙草,我姊妹二人有好多不知來歷用處。

“只知有一種可做左道旁門用來迷人的媚藥,叫三陽含陰草的,其毒無比。先父在日,屢次要將它除盡根株。先母因為此草已然絕種,只本山火穴陽毒之氣尚盛,才生了這麼一些,那花又極好看,再三攔阻,留此異卉,以顯造物之奇。好在用途壞處,卻曾告誡過我姊妹,也不怕將來誤用。別的花都是常開,獨這花每月朔日子時才開那麼一個時辰。謝時一入土便不見蹤影。再有半月,你便可以看到了。

“至於可以起死回生,解毒去邪的,我只知道有一種朱果,乃是先父從莽蒼山玉靈巖移植來的。此果也是靈玉精英所生,因為玉靈巖有一塊萬年溫玉,才產此寶。現時那塊溫玉已為峨眉門下女弟子三英二雲中的李英瓊、周輕雲在倒翻玉靈巖,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同斬妖屍谷辰時奪回山去,朱果產處便絕了種。不知凝碧仙府還有沒有。這裡原有兩株,也只一株存活。只惜不是原生之地,果結無多,現在僅有六七個。是大姊在採時分給我,沒捨得吃完,仍留存在枝頭上面。你回時,帶四個去:一個救仙鶴,一個給你,那兩個送你那兩個師兄便了。”

元兒原聽陶鈞說起過李英瓊得道時巧服朱果之事,一聽南綺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稱謝,忽聽南綺道:“星群現了,還不快看!”元兒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無纖塵。先是東方遙空沉沉一碧中,隱隱有光華閃動。俄頃之間,逐漸由少而多,現出許多大小星光,漸漸瀰漫開來。猛覺眼前一亮,再一抬頭,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顏色俱不一樣,並不似下方所見。正圓的絕少,帶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長圓形的,也有像長方塊的,也有奇長帶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狀,茫彩橫天,寒光凜凜,百色皆備。大的長有數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最有趣的是,每一顆主星之側,必有幾個客星,四周俱是成千累萬的星群密佈,滿天繁星,看去不知多少萬萬那般密法。只要定睛細看,卻又是高低錯落,間隔分明。有動的,有靜的。每一主星之外,那些小星俱不似主星老實,行動甚快,像萬蜂進巢一般,繞著主星上下飛動,異常迅疾。偶然兩顆小星飛轉太快,避讓不開,便似金玉相撞,立時光華分散,帶著流光箭芒和破空之聲,直往下方墜去,星數既多,東也撞破幾個,西也撞破幾個,最多時直似銀雨流天,美觀已極。

當中另有一條星群,並無主星,其長經天,盡是一些酒杯大的小星,又多又密,有短有長,紛紛亂閃,電馳釗轉。時常整十整百,一群一群地下落,如同正月裡放的花炮一般。落只管落得那般多法,那條星群卻不見減少,更是好看無比。

元兒滿心想看那天河所在,卻是沒有,便問南綺。南綺笑道:“呆子,哪有什麼牛郎織女?下方所見的那道號稱銀河的白氣,就是這條長的星群啊。”說時,正值數十個斗大流星,從斜刺裡往二人坐處飛來,掠山而過,看去甚低。元兒以為伸手可摸,忙把寶劍拔出,站起身來便想去撩。誰知劍剛拔出,縱身一躍十餘丈,那星已從頭上飛過,撩了一個空。

南綺笑不可抑道:“你這呆子,都快成人了,還和我小時候一樣,想捉個星兒回家,當燈點著玩呢。你看那星都夠得到麼?告訴你說,這些星最低的,也離你有數千萬丈,那些破碎的隕星落在地上,最小的也怕沒有幾十萬斤,你惹得起麼?適才那幾十個星,你如捱得著時,這山都被它撞成粉碎了,你還在生著一雙慧眼呢,連多少高低遠近都看不出。這裡雖說高出雲空,與天接界,但是要和這些星比遠近,最近的也有萬里,內中那幾粒小的主星,相隔更遠,俱和下方一般,另有天地,也有山川人物,只是生相氣候不同罷了。如想去時,就算你現在己能身劍合一,從這裡起身,駕了飛劍遁光趕去,也得走上二三百年才走到呢。”

元兒道:“聽南姊之言,令人頓開茅塞。我也不是看不出高下,只因我這兩口劍俱是仙家至寶,現在雖還沒煉到出神入化,運用由心,相隔百十丈遠近的東西,亦能應手而得。起初見那星從遠處飛來,以為相差不過百餘丈,一時好奇,想撩一下試試,不想卻這般高法。”

南綺道:“聽秦家姊姊說,你在未上金鞭崖拜師以前,誤眼仙草,變成了一雙慧眼,已能透視雲霧,目力本異尋常。我不過和你取笑罷了。大姊隨秦家姐姐這次一出門,須有好些時才得回來,我不願到青城山去找你。以前所用一名婢女,現在奉了白水法師之命,隨她丈夫去辦一件事。只剩我一人在家,每日做一點功課,又都是旁門道法,甚是悶氣。好在你有了我的梯雲鏈,來去方便。天天來,怕師兄們見怪,最好隔日來一回好哩。”元兒道:“陶師兄說,小弟再有三四月工夫,便可煉到身劍合一地步。那時師父必有法渝,命我下山行道,說不定南姐便和我同時下山,常在一起,那時聚首豈不長些?

這次一回山,我更要加功勤習,以便早日將劍煉成。隔日來此,恐怕分了心,耽誤功課。

還是等煉成之後,再時常聚首的好。”南綺嗔道:“你只重劍不重人,我不和你好了。”

元兒慌道:“我並非只重劍不重人,我只是向遠久處著想罷了。你也常說歸入正教,須由我身上而起。既是永久伴侶,圖這暫時則甚?南姊一人在山中寂寞,我回去和師兄說明,也不限定隔日一來,只要功課做完,一有空便來如何?”南綺聞言,方始轉了喜容。

二人只管談笑,不覺斗轉參橫,天空星群逐漸減少,也看不出是怎麼隱去的。元兒好生奇怪,便問南綺是何原故。南綺道:“呆子,這地也是一個星,依照一定方向行去,不過我們不覺得罷了。這時下方想已將近天明,群星都朝原來方向行去。並非星群來去無蹤,乃是我們這所在漸漸走向反的一面,與它背道而馳,怎能看見呢?你沒見那道最長的星群,你們叫作天河的,已離我們更遠了麼?”元兒暗運目光,定睛往天空中注視,果然有許多星群漸漸與山頭相隔越遠,相次隱去。默揣天地運行之道,若有所悟,不由出起神來。

待了一會,南綺笑道:“星都快隱完了,喜歡看,下次月圓時再來。且到我房中去,將你那青城派的人門口訣傳給我吧。”元兒卻未料到南綺有此請求,不禁吃了一驚: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好私相授受,欲待不允,一則南綺情深義重,說不出口;二則自己聽從慣了的,見她睜著一雙妙目看著自己,等待回話,露出滿臉渴望神氣,又不忍加以堅拒。想了想,只得藉詞推託道:“小弟年幼,人門日淺,所學僅是初步功夫。南姊得道多年,學它何用?且等師父回山,定給南姊引進,傳授仙法,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南綺聞言,冷笑道:“你哄哪個?當我是三歲孩子嗎?誰不知道峨眉、青城兩家異派同源,最要緊的便是初步功夫。只要根基扎得穩固,再傳了師門心法,以後自己苦志潛修,不必有人從旁指點,一樣能煉到出入青冥,飛行絕跡地步。你適才也說,再有數月,便能煉到身劍合一。陶師兄並說下山積修外功時節,還要我同行相助。此時不肯傳我,到時怎生同去?明明看我不起,沒有真情實意,不肯以秘法相傳,說這些支吾之言則甚?那日你重劍不重人,一柄寶劍都不肯暫留在此,因你需它朝夕修煉,情還可恕。

這入門口訣傳了我,於我有益,於你無損,也是這等吝借,真叫人寒心透了。我原因先父母遺命,誠恐異日誤人歧途,除幾件防身法寶和一些養靜修身的功夫外,所有旁門左道的坐功法術全都不學。滿想機緣一到,立時歸入正教門下,尋求仙業。自從日前見了你,覺著你不但根行深厚,人更正直誠篤,又能屏卻俗緣,全我心志,當時高興已極。

雖是假夫妻,倒比真的還要情深義重。自喜前途明但,終身有托,卻不料你竟這般情薄,真令人寒心透了。”

元兒見南綺說時嬌嗔滿面,眼睛紅潤,大有傷心欲位之勢,不禁著起慌來,忙接口道:“南姊千萬不要生氣,小弟還有話講。”一言未了,南綺已是含怒站起身來,說了一聲:“誰還再信你的鬼話?”徑往前山走去。元兒連忙跟在後面,口中不住央告。直跟到那日南綺起坐室中,南綺自向雲床上坐定,玉頰霞生,低著雲鬢,目望旁處,一理也不理元兒。

元兒好生過意不去,怎麼勸解也是無效。最後想了想,萬般無奈,只得說道:“小弟並非薄情寡義,實因家師教規至嚴,師門心法不敢私相授受。南姊說我重劍不重人,我也無從分辯。好在這鑄雪、聚螢兩口仙劍並非家師傳授,自入青城以來,原打算將這兩口劍煉到同一功用。既是南姊這般說法,小弟拼著師父責罵一頓,將此劍贈送於南姊一口,以贖前蔥,且明心跡如何?”南綺仍微慍道:“你願將劍送我,讓我消氣,也好。

那麼你便拿來,看你捨得麼?”元兒見她漸有喜意,高興道:“實不瞞甫姊,此時除教小弟去犯師父教規外,漫說是一口劍,為了南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著,一道銀虹閃處,一口鑄雪劍業已出匣,雙手捧遞過去。

南綺接過,仔細看了看,讚道:“果然是件仙家至寶,無怪你把它那般珍奇。有此一著,足可看出你對我的情意。雙劍聯壁,豈可失群?劍仍還你。既說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還是傳我人門口訣吧。”元兒又慌道:“南姊怎這般固執?小弟對南姊情逾骨肉,日後受點罪責,原無什麼。不過師門難違,師父性情特異,萬一與授同科,豈不反倒害了南姊?”南綺見元兒急得滿頭是汗,不禁失聲笑道:“我試著你玩的。你看這是什麼?”說著,早從懷中取出一封柬貼,遞與元兒。

元兒接過一看,乃是紫玲所留。大意是說:二人婚姻,已與追雲叟白師伯和朱師伯說了。朱師伯起初原無允意,後來又經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再三向朱師伯說:一則前緣註定,不可強違:二則是異日有許多要事,均須元兒夫婦身任其難。朱師伯如允此一段姻緣,將來元兒身應三劫之時,定親自趕往,助他夫婦脫難。朱師泊起初原因想到異日道成飛昇,元兒道淺,難御災劫,故意託詞不允,經妙一真人一語道破,便也沒有話說。當下由白師伯派自己至長春仙府傳諭,就便考察虞氏二女性行,便宜行事。自己那日到了萬花山,代二人解圍之後,細察虞家姊妹雖在旁門,俱都根基深厚,品端行潔,甚是高興。因知南綺父母遺留法寶雖多,本身道行尚淺,元兒不久劍一煉成,朱師伯便會飛劍傳書,命他下山積修外功,南綺到時必須同去,如不能和元兒一樣駕著飛劍遁光飛行,豈非不便?特此留書給二人,命元兒傳授甫綺坐功口訣。南綺平時坐功已有根底,稍一改正,勤加修煉,便可與元兒並駕齊驅,僅止所用之劍稍弱而已。雖然朱師伯在凝碧仙府煉寶事忙,不曾親命,有了白師伯和妙一真人法偷,也是一樣,只管傳授無妨。

元兒看完,料知無有差錯,不由心花大放,喜道:“既有此柬,南姊不早取出給我看,卻教小弟作難了好一會。”甫綺笑道,“不是這樣,我怎能試出你的心跡?師門心法,不可妄傳外人,我豈不知?氣的只是你說假話罷了。”元兒因時已不早,還要趕回山去做早課,便催南綺早些學習。南綺笑道:“你總是忙,你此時教完了我回去,反正也趕不上,何如傳了我,就在這裡一同做完早課,到了午後再行回去,豈不大家都好?

我已承秦姊姊指點過了,不過峨眉、青城派坐功微有不同之處,你只要和我一說,就明白了。”元兒原也不捨回去,因恐過時受紀登數說,不好意思。見南綺堅不放行,心想有秦紫玲書信為憑,便也不再言語。將自己所學一一傳給南綺之後,隨著一同用起功來。

二人做完早課,天才近午。南綺又領了他到處遊玩,直到未申之交,二人均覺不便再留,才殷勤訂了後會。由南綺採五個朱果,先逼著元兒吃了兩個,將餘下三個塞入元兒懷內,又將紫玲的信與他帶好。然後施展梯雲鏈,送他上路。

元兒飛抵青城,見腳下紅光盡在金鞭崖上回翔衝突,卻似凍蠅鑽窗紙一般飛不進去。

正在驚疑,忽然一道光華閃過,腳底紅光斂處,人已落在觀中。陶鈞正站面前,笑道:

“你怎到了這時候才來?我從早上便在觀外去等你,直到正午,紀師兄因飛劍將成,用千里傳聲,喚我進去相助。我知觀已封鎖,你如來時仍用梯雲鏈,必難降落,我又不能分身。正在著急,紀師兄爐火純青,功行將要圓滿。我正要出去,便見你在觀頂盤旋。

幸而此寶另有人在遠處施展,不能由你心意;否則你如道力稍高,定然任意降落,一中師父仙法埋伏,輕則被擒,重則受傷,豈非冤枉?”

元兒便將前事說了。又問紀登提過自己沒有,自己過時不歸,可曾知道。陶鈞笑道:

“你還當我不說,他便不知道麼?你適才剛一走,我便接了師父的飛劍傳書,說起你與虞南綺訂婚之事。命紀師兄將那十二口飛劍煉成之後,每隔三日,傳你一回劍法。不特准你婚事,並令你隨時將紀師兄所傳轉授南綺。此後由你自在來往,三四月後,即可下山積修外功。除紀師兄一人在山中留守外,連我也要下山,不過去的方向不同罷了。”

元兒聞言,益發喜出望外,便和陶鈞去見紀登。

進了丹房一看,紀登正坐在一座丹爐前面,兩眼望著爐內,一瞬也不瞬。爐中的火苗已現純青,不時湧起一朵朵蓮花,由少而多。約有半個時辰過去,十二朵青蓮隨十二道火焰一齊升起,俱有三尺多高下,低昂如一,亭亭靜植,動也不動。同時爐中便起了金玉交鳴之聲,琤琤琮琮響個不住。又有頓飯光景,紀登猛地睜開寒光炯炯的雙目,口一張,一道白氣噴向爐中。只瑲瑲連聲,爐中青蓮光焰斂處,十二口明如電、潔如雪的短劍,整整插在那裡,劍鋒俱都出匣,約有寸許,紀登先下位,向著丹爐叩拜了一陣,將劍取在手上。一一仔細看過還匣,收入一個鐵匣以內,用咒封固。封了丹爐。然後與二人相見。

紀登問陶鈞道:“適才飛劍傳書之事,給裘師弟說了麼?”陶鈞答道:“說了。”

紀登便對元兒道:“我入門五十年,師父才準我下山積修外功。你到此還沒多少時日,三四月後便奉命下山。固是師父見你根賦特厚,降此殊恩,一半也因為你有虞南綺相助之故。否則師父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門下後輩出去也沒給本門丟過大臉,你道行尚淺,豈有如此容易受命?自明日起,我便傳你身劍合一之法。仗著你那兩口劍俱是仙家奇珍,你又如此穎悟用功,兩月工夫,便可練成。下山之後,虞南綺的法寶甚多,尋常異派,當非敵手,在此期中,我每傳授你一次,你學會以後,便去教給南綺,以便分頭用功。不過你二人年紀大輕,閱歷更是沒有,日後下山,遇事固須審慎;如遇異派敵人,更要度德量力,以免做錯吃虧,給師門丟臉。我連日勤於煉劍,將全觀封鎖,沒顧得查看那日妖人蹤跡。據我觀察,那妖人法力甚淺。既敢來此,必然奉了師命,不是為了本山仙草,便是另有所圖,仍須防他再來才是。曾聞陶師弟說,你以前有一結義弟兄,那日鬼老派了兩個門下來此盜草,內中有一生魂,被他遁去。此時你正站在崖前,看去似他,想來此人必已投入鬼老門下。異日無心相遇,務要留神。鬼老門中,有許多極惡毒的妖法,一個驟不及防,吃他暗算,悔之晚矣!”

元兒躬身應了。因為適才紀登正在一心注視寶劍,不敢插話,見紀登諸事已畢,才將懷中朱果取出獻上。陶鈞笑道:“聞得長春仙府奇花異果甚多,怎麼我開一次口,才帶這麼一點來?我們這位將來的師弟妹,也太吝嗇了。”元兒聞言,暗悔觀星時節,石桌上異果甚多,怎忘了帶些回來?正覺不好意思,紀登道:“你怎貪心不足?這朱果產自玉靈巖,自從李英瓊、周輕雲劍斬妖屍,已然絕種,我還不知長春仙府也植得有。此果服了,不但返老還童,還可生靈益智,增長道力,功效並不在千年首烏之下。這是多大人情,怎的看輕了它?你我各服一個,還剩一個,想是元弟的,怎不在生源之所當時摘服,卻帶了回來同服則甚?”元兒道:“小弟已然吃了兩個,這一個是救紅兒的,因為要先見師兄,還沒顧得給呢。”陶鉤笑道:“這個不用再操心,紅兒連服師父靈丹,今午走過鶴柵去看,已然痊癒,只神態還有些委頓,日內定可復原。還是你吃了吧。”

紀登道:“既允了它,豈可失信?此果如給有靈性的異類服了,比人還見功效。裘師弟此番奇緣,多仗紅兒,仍然給它,以酬勞苦吧。”元兒領命,便同陶鈞到前院鶴柵,去尋紅兒,與它吃那朱果。

那紅兒原與雪兒相依相偎在一起,見元幾手持朱果走來,便舍了雪兒,一聲長鳴,振翼飛起,迎上前來。元兒手中朱果一拋,被它一口銜住飛開。雪兒見紅兒得了朱果,也飛鳴追去,似想向紅兒搶奪。紅兒見雪兒趕來,忙伸長頸,吞入腹內。雪兒沒搶到口,便啄了紅兒一下。紅兒也回身反啄,二鶴競爭鬥起來。陶鈞、元兒俱恐兩傷,連聲喝止。

二鶴各自昂首長嗚,彷彿互訴委曲。元兒笑道:“你看那日紅兒中了妖人暗算,雪兒何等悲憤。適才還見它們那般俯傍親熱。竟為了這一個朱果爭鬥起來,可見畜類終不比人,縱有靈性,也是不知禮讓。”陶鈞道:“靈藥難求。你不知嫦娥偷藥,后羿也和她拼命麼?何況這是兩隻公鶴。紅兒終是強橫,只顧自己,也不念雪兒這兩天看護它的情義。

就分點給雪兒,又有何妨?”說罷,雪兒益發向著陶鈞長鳴不已,頗有理直氣壯之慨。

二人覺著甚是可笑,互相調了一陣鶴,各自回屋用功不提。

第二日課前,紀登傳了元兒練劍之法。元兒自服朱果,靈智大增,除功夫略欠純外,一學便能通曉。由此每隔三日,便往長春府去教南綺。好在有那梯雲鏈,來去又快又便利,千里雲程,無殊康莊。二人本有夙緣,過從一久,情感益密。

自從舜華隨了秦紫玲走後,一直沒有回來。南綺一人獨在山中,與鹿鶴為侶。起初舜華也常出門,南綺寂寞慣了,並不覺得。及和元兒訂交以後,不知怎的,格外感到索居無聊之苦。二人相聚之時固然極樂,每到分別之時,總是難受萬分,恨不得元兒常在一處聚首才好。偏生元兒向道心堅,難與南綺情同兩好,對於自己的功課,絲毫也不敢鬆懈。常勸南綺:“如今已奉師命,不久一同下山行道。異日稟知父母師尊,正了名分,雖然事前彼此約定,不似世俗兒女有那燕婉之私,但是地老天荒,久無窮盡,正如鮑葛雙修,同注長生,並傳千秋佳話一樣,何必只圖這暫時聚首,耽誤功行呢?”南綺也不是不能理會此意,無奈元兒一不在側,便覺惘然,如有所失。幸而做功課時尚能放開。

等到功課做完,心無所寄,依然一樣。於是由情生魔,由樂生悲,幾乎送了元兒性命。

當元兒第二次往長春仙府時,已有妖人日夕在旁窺伺。只因元兒與陶鈞交厚,每值起行,總有陶鈞在側相送,再加梯雲鏈來去迅速,妖人一直無法下手。偏巧元兒第三月上便將劍煉成,不但能發能收,居然能夠馭氣飛行,只是不能飛遠,同時南綺的劍也煉得和他相差不了多少。二人自是高興。

這日元兒又往萬花山,南綺因自己飛劍相差僅止一點,便留元兒不要回去,且住兩日,同在一處練習。元兒自是不肯。南綺本愛鬧個小性,見元兒劍已煉成,還是那般固執,不由生起氣來。未後越說越僵,竟將梯雲鏈強要了走。

元兒自近兩日將劍煉成之後,本想作一次長路飛行,試試自己道力如何。因陶鈞勸阻,說是此時御劍飛行,近處還可,如往遠處,漫說有時遇見強烈罡風,禁受不住;再如飛行起來,有那劍光和破空之聲,容易招惹異派仇敵。雖然日後下山行道,終是難免相遇,現在本基未固,能避免時,還以慎重為是。元兒又想起自己劍遁法不如梯雲鏈快,去遲了,南綺又要絮叨。好在不滿一月便可下山,任意所如,無須忙在一時,也就作罷。

及至梯雲鏈被南綺索還,出言又極強硬,意思好似說:你劍已煉成,要走只管走。用我的法寶則甚?明明藐視自己耐不了罡風,不能遠走高飛。心裡一賭氣,決計到了時候,不用她的梯雲鏈,偷空一走。以前騎鶴尚能飛來,這時劍已煉成,正可一試,免得被一女子看輕自己。

元兒主意打定,也不說破,仍然言笑如常。南綺哪知元兒心意,只當他不會走,也就回嗔作喜,依舊親熱。一同做完功課,互相煉了一次飛劍,元兒便問南綺:“那日你所說的涼露,做好也未?”那涼露乃是南綺近日無聊,因元兒酒量有限,又愛吃甜,便採集本山各種花上的露珠,再和各種仙果的汁水摻勻,照釀酒之法制成,取名叫作萬花涼露。一盞山泉,只消滴上兩滴,飲到口中,便覺甘芳滿頰,涼沁心脾。原準備二人飛劍煉成,一同下山時,帶在路上飲用。這時南綺聽元兒問起,以為思飲,笑答道:“沒見你這人說話,總是出爾反爾。那日我採露時,你直攔我。說修道人在外雲遊,山行野宿,飢食粗糧,渴飲泉水。這次出門積修外功,原為多歷辛苦,怎還帶上這樣美好的東西?累贅不必說,也太費事,有這閒心用點功多好。你說了,還沒等到十天,露還沒釀成,前日先給你嚐了那麼一點,今兒就想吃起來,怎又不怕我麻煩費事了哩?”元兒道:

“以前南姊正在動手,我怕你費事分心,才那麼說。如今已然制就,事已費了。本是為我,就樂得享受了。”

南綺喜道:“今兒早起,那露的香色比那日更好了。因等你來,沒捨得嘗新,原想等你到了同飲。誰知一到便和我頂嘴,你若本提,我也懶得拿出來。這東西,我先後費了半月工夫,方只收集得兩玉瓶。我嫌瓶不好帶,又尋出了兩個葫蘆,盛了一個,另一個用來盛山泉。餘下涼露藏在家中,等功成回山之時再用。省得人間煩熱塵囂,怎能不備一些清涼東西帶去?告訴你說,你有我做一路,要享福多呢,還盡這般不知好歹。你拿這晶杯到下面去盛溪泉,我到後山給你取露去。”說罷,興沖沖往後便走。

元兒見她嫣然一笑,薄怒悉蠲,軟語柔聲,深情款款,不覺心移志奪,竟有些不忍再和她賭氣,拿著兩隻晶杯,正在發呆出神。忽見前面南綺回眸笑道:“你怎還不走,莫非你練的飛劍,這麼點路還嫌遠麼?”一句話又將元兒提醒。暗想:“聽師兄傳師父之諭,說南綺是自己的終身仙侶,日後藉助於她之處甚多。她平日性情嬌慣,說一不二,近來相處日久,更是大小事都得從她。此女雖較自己年長,卻也絲毫不通世故,憨然一片天真,凡事任性而行,不論輕重。日後出山,不比在山中修道,應變處事稍一失當,便成大錯。照這樣遷就下去,她的性情勢必越發驕恣,萬一在外闖出禍來,豈不誤了功果?適才她將梯雲鏈強索了去,所說之言明明看輕自己。大丈夫豈能受一女子挾制?還是暫時狠心,丟她一回,壓她的盛氣為是。”

元兒想到這裡,再看前面峰角衣袂閃處,南綺已然轉過峰後。便將手中晶杯放下,用手指醮了點水,在玉案上寫了幾句。大意說:“自己和她天長地久,遠行在即,功課要緊,明知天風凜冽,也要御劍飛行回去,請她寬恕,不要生氣。詞句雖然委婉,隱隱也寓箴規之意。匆匆寫畢,恐南綺回來,看出追趕,竟然運用玄功,駕劍光往青城山方面飛去。

事也甚巧。南綺制藏花露的所在,原在後峰側面仙廚之內。如照平日,南綺惟恐與元兒不能多聚,遇上有事,或取什麼東西,不是拉了元兒同往,便是忙著趕回,元兒想走,如何能夠。偏生今日因梯雲鏈已然不在元兒手內,新練飛劍不能遠行,自己用強將他留住,雖然稱了心意,可是當時元兒臉上神色頗不好看,知他著惱,未免歉然。一聽要飲花露,面帶笑容,正好藉此與他消氣。好在人已留住,有三二日歡聚,便不忙在頃刻。到了仙廚,南綺從百丈地穴寒泉中將盛涼露的玉瓶吊起。揭開瓶封一看,顏色碧綠,一陣奇香立時佈滿全室。南綺為討元兒喜歡,益發刻意求工,將元兒喜吃的果脯裝了一大盤,又去採了一枚朱果藏在懷中。一手端盤,一手持著玉瓶,興沖沖走向前山。這一耽擱,元兒業已飛出老遠。

南綺滿心高興地迴向原處,見元兒不在室中,萬沒想到他會負氣私行。先還以為汲取溪泉未回,後又疑他和往日一般在花田中賞花。正待憑欄相喚,忽然一眼看見案上有許多水印,嬌嗔道:“看這個人羅,等我這一會都等得不耐煩,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無緣無故拿水在案上亂畫。”說時,順手一拂,等到看清是字時,元兒所留的數行別語已然抹去了一半。連忙縱身飛出,口中連喚元弟,一直追出谷口。

到了前山一看,碧霄萬里,鴻飛冥冥,哪裡還有絲毫蹤影。南綺知道元兒飛行已遠,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暗恨自己日前不該圖元兒來去方便,恐他有時不約而至,恰值自己不在前山相候,勞他久等,無法入谷,便將人谷口禁法傳授了他,以致被他逃走。

早知他也如此固執,更不該任性強將梯雲鏈索回,招他煩惱。不久就要一同下山,何必忙在一時?他日前劍法雖已練成,陶師兄說火候仍然未到,難御高空罡煞之氣,遠行更是氣力不濟。這般長路,低飛還可,偏偏本山又高出雲空。又聽說前回青城山去的妖人還在左近窺伺。他沒有梯雲鏈,不能直達,罡風高寒,凍壞了他,固是於心不安;萬一遇見敵派妖人,欺他道行淺薄,中途加以侵害,如何得了?

南綺只管自怨自艾,越想越放心不下。後來暗想:“自己和他一同練劍,除劍不如他外,功候相差不了多少;單論別的道行本領,俱比他強;再加帶著護身法寶,也比他能耐高寒。他如今動身,還沒多時,行至途中,氣力不濟,必定被迫降落。正好追上前去,輿他賠個小心,一同回來,如其不肯,再將梯雲鏈送他,豈非兩全?”南綺主意打定,決計追趕。無奈事出倉猝,有許多法寶俱未帶在身旁,只得又趕回仙府,匆匆取了幾件法寶。將那面陰鏈放在修道室內,用法術鎮好。帶了陽鏈,準備萬一出事,也可急速逃了回來。又將谷口封鎖。然後運用玄功,駕劍光往前途進發。這一來不由又耽誤了些時候,若再遲須臾,元兒便無幸理。這且不提。

元兒剛起身時,心中還惦記著南綺,恐她知道煩惱,怪自己薄情。轉瞬飛離萬花山境,漸漸往下降去。此時順風飛行,憑虛御空,大地茫茫,白雲片片,成團成絮撲面飛來。上覽蒼字,下觀山河,只見晴空萬里,高旻無極。峰巒起伏,川流如帶,素青繞白,氣象萬幹。先時並不覺得疲乏高寒,因為初試飛行,目光所至,無遠弗屆;不比用梯雲鏈來去,周身一團光霧,什麼也看不見。因此高興到了極點,連愛侶嬌嗔全都忘懷。及至越降越低,飛行愈遠,漸漸覺著罡風凜冽,有了寒意。仗著生具仙根仙骨,多服靈藥,並不怎樣難禁,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以為自己劍法已成,從此上下青冥,飛行絕跡,更無須假借人力,多麼稱心適意。

又飛了一陣,風向忽轉。元兒猛覺出高寒還可禁受,只是風的壓力絕大,雖然照舊飛駛,卻覺有些力不濟起來。算計前途還遠,照這樣下去,一口氣怎能飛到,這才著起慌來,方悔不聽陶鈞之言,不該和南綺賭氣。心裡一亂,元神微散了散,那兩口寶劍又非凡物,竟有些駕駛不住。知道再勉強支持,倘有閃失,如何是好?只得沉心斂神,穩住勢子,緩緩往下降落。打算覓地少息,養一養心神,將氣調,再行飛走。

元兒落地一看,乃是挨近雪山的一座荒山,看去甚是眼熟,也不管它。還算平常機警,知道自己勢孤力薄,恐遇惡人,特地擇了一個僻靜所在,打坐調神。因為勉強飛了很遠,元氣略有損耗,起初心神頗難調勻。過有一會,好容易才將氣機調純,運用自如。

心想久在這裡,終不是事,決計謹慎前進。至多中途多歇兩次,好歹也在當日迴轉。於是二次又復準備起飛。那降落的所在,距離青城路徑還有三分之二,元兒不過飛行了一小半。如在此時往萬花山迴路走,並無須經過前山,不過受上南綺兩句埋怨,不會遇險。

偏生元兒性情高做。以前未動身時,還恐南綺生氣,有些不忍。既已起行,又留了字,再中途回去,豈不益發讓南綺輕看自己?這時雖還未知前山伏有妖人,危機密邇,一觸即發,卻也料知前途遙遠,艱難甚多。不過勢成騎虎,羞於反顧罷了。此時如果南綺追及,也可無事,偏生所用的劍不如元兒聚螢、鑄雪比較容易駕馭,加之力量稍弱,飛行自緩,所以元兒歇息之時,未曾追上。也是元兒該有這場大難,以致陰錯陽差,全不湊巧。

元兒因為頭次飛行猛速,幾乎吃了大虧,二次起飛時節,便不敢再為大意,只將玄功運用,貼著峰腹往前行進。行不多遠,忽見一峰刺天,阻住去路。峰上赤石嶙峋,寸草不長,形勢甚是險惡。元兒有了戒心,不願再升往高處,去冒那凜冽的天風。見那峰雖高,並不甚大,便打算繞將過去,再行前進。飛行迅速,剛一繞到峰的前面,竟是叢林密莽,甚是繁茂,迥不似那一面山巒光禿禿神氣,不禁往下多看了兩眼,一路瀏覽前行。忽聞水聲潺潺,低頭一看,腳底峰腳下現出一條深溪,水流洶湧,激石怒鳴,因為山勢雄險,迴音震盪,恍如萬馬千軍,奔騰馳驟一般。

眼看飛過,猛聽下面有人呼喚。定睛仔細一看,先見溪旁磐石後有一黑影,閃了一下不見。磐石上站定一個黑衣少年,正往空中招手,連呼元弟不置。元兒看出是甄濟,至親至好,異地重逢,一時高興,頓忘機心,把紀、陶二人的叮囑全都付諸九霄雲外,忙按劍光降落下去,先握手歡呼了一陣,甄濟便邀元兒坐下,談別後之事。

元兒坐定,剛要開言,猛想起適才聽見甄濟呼喚時,還見有一人往磐石下面隱去,及至下來,見那磐石孤立溪側,除甄濟外,並無第二人。便順口笑問道:“你還有一個同伴呢?何不請出相見?”說時,又往石後看了一眼。甄濟本懷著滿腹鬼胎,因見元兒已能御劍飛行,道行法術必已不弱,再聽他這一問,疑是行跡已被他在空中窺破,不禁愣了一下,倉猝問答不出話來。元兒也甚機警,只因一時情感所動,忘了危險。先見甄濟穿著那般怪的裝束,面容蒼白,目光冷淡,雖然隨著自己歡呼,並不顯出怎樣親熱。

適才那黑影本未看清,自己只是無心一問,見甄濟那般變臉變色,回答不出,心裡一犯疑,這才想起紀、陶二人之言。

元兒剛剛有了戒心,準備藉故飛去,忽見甄濟獰笑道:“我孤身一人,出死人生,苟活在此,哪有什同伴?你如今拜在矮叟朱梅門下,飛劍業已練成,仙福不小。可還記得當初結拜之盟,將老大哥也攜帶攜帶麼?”甄濟原是一時忸怩,答話不出。又摸不清元兒的深淺,適才和同類所商詭計,不知用哪一條好,存心拿話試探。元兒卻聽出他說話不倫不類,迥非自己弟兄語氣,更明白了一大半。暗忖:“你如不在鬼老門下,我與你久別初見,怎知我青城學劍之事?不過自己和他既是至戚,又是同門至友,已然相遇,他人歧途,倘如勸得他轉,改邪歸正,將來小弟兄幾個俱得正果,也不在當初結拜一場。”主意打定,決計先說破他,再行苦口勸誡。

當下元兒正色道:“大哥,你我份屬至親,又是同盟結拜弟兄。那日你我被困荒山,夕佳巖絕糧,眼看餓死。是小弟無心中拾著明弟所用的暗器,斷定方、司兩家必在近處,死中求活,冒了大險,去探古洞。走到盡頭,為晶壁鐘乳所阻,不得過去。後來仗著雙劍,雖從九死一生中攻穿數里路長的晶壁,到了那面,洞頂卻忽然坍塌。身受鱗傷不說,還幾乎被明弟暗器所傷,墜崖慘死。幸得銅冠叟恩師用藥救治,才得活命,與諸位弟兄見面。不久我便上了金鞭崖,拜在朱仙師門下。未拜師以前,尋你兩次。一次同了眾位弟兄,重開來時故徑,為晶沙所阻,不能過去。第二次恩師制了獨木舟,前往夕佳巖,在洞壁上見你留字,才知你已拜在鬼老門下。有一次你的生魂同一妖人到金鞭崖盜朱仙師的仙草,我在下面連喊不應,在自代你著急。想舅父母膝前只你一個獨子,前聽恩師說,雖仗爹爹進省,用巨金營救,得免罪刑,但聞你出去,每日思念,已然成病。你如入了左道旁門,異日有什麼差池,豈不更叫二老傷心?拜盟時節原約同共禍福。如今小弟入門未久,已然練到身劍合一地步,不久便要下山行道。其餘諸位弟兄,除方二哥在家奉母外,明弟、環弟俱已同拜仙師。只大哥一人尚在迷途,豈不可惜?以前無門可入,現在總算有了門徑。務望大哥急速回頭,同登彼岸,隨小弟往金鞭崖暫住。等仙師回來,哪怕小弟為了大哥多受責罰,也要將大哥引進在仙師門下。那時弟兄們不但可以常聚,還可同參正果,豈不是好?”

說時,愉看甄濟那一張灰沉沉的臉時喜時愁,知道有動於衷,良心還未喪盡,還想再說幾句沉痛的話去打動他,忽聽磐石後面起了吹竹之聲。回顧並無人影,方疑是蟲舅的鳴聲。忽見甄濟面容陡然一變,對元兒冷冷地說道:“我此時心裡很亂,別的話少時再說。適才我見你飛行時所用劍光有青有白,可也是朱梅給你的麼?”元兒聽他又喊自己師父的名字,簡直不似有甚悔意,好生不悅。盛氣之下,衝口答道:“仙師煉的十二口仙劍,準備要誅鬼老和他的黨羽,還沒到給我的時候。這便是我在夕佳巖延羲洞中所得到的那兩口短劍。小弟不但已練到身劍合一,還能誅斬妖人於數十里之外,由我心意指揮了。”

甄濟聞言,方要答話,元兒忽覺腦後微微有一股陰風吹來,心裡一動。忙即回身一看,又似有一個黑影,在石後一閃即逝,和適才空中所見彷彿。元兒先前對於甄濟,本已起了疑慮,只因為同盟之交,情切友誼,不忍見其長此墮落下去,鬧得身敗名裂,永墮輪迴,所以再三苦口相勸。及至發覺黑影二次隱現,想起適才問甄濟可有同伴,他是那般言詞閃爍,形跡可疑,更知必有詭詐,當時本想駕起劍光飛去。暗忖:“自己不久便要下山積修外功,日後在外不知要遇見多少異派能手,怎麼初次見人就膽怯起來?佛道兩傢俱重度人,如度化得惡人歸善,更抵得許多外功。難得對方又是至親至友,初人旁門,惡行未著,焉能一勸不理,即如路人?縱然他那同伴埋伏在側,有甚不利自己的舉動,但見那躲躲藏藏不敢出面神氣,也未必是個能手。自己原會護身法術,只須暗中戒備,多加小心,即使有甚不測,再用飛劍遁走,也來得及,怕他何來?”

元兒想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便朝石後喝道:“這廝休要鬼頭鬼腦,你當我還沒有看見你麼?只管出來相見,我定看在甄大哥面上,不用飛劍斬你便了。”說罷不見應聲。忽聽甄濟道:“我並無甚同伴,你怎這般多疑?適才我聽你說,你現在所用飛劍,便是那日你在延羲洞壁中所得之物。我記得是一匣雙劍,甚是晶瑩鋒利。如今經你用法術練過,想必更為神妙。我們至好弟兄,何不取出與我見識見識,也不在結拜一場。”

元兒這時對於甄濟已是逐處留心,一聽他要看自己所用雙劍,又拿結拜情誼來說,想起銅冠叟那日所見題壁之言,斷定他不懷好意,怎肯上他的當,可是心中還不忍就此捨去。

正在想話回答,忽聽吹竹之聲又起,甄濟臉上神色益發顯得難看,目光閃爍,不住朝自己身側注視,彷彿有人在暗中操縱他一般。猛一回頭,又見黑影一閃,連忙將身距離遠些,以防暗算。

起初元兒說了幾句詐話,不見人出,還在疑信半參。及見這許多異狀,料知甄濟陷溺已深,必更有惡黨在側暗中監察,一時半時萬難悔悟。敵暗我明,處境甚險,萬一有甚變故發生,一個抵敵不住,便要束手待斃,想來想去。還以暫時退去為是,免得遭人毒手。

元兒主意打好,便答道:“我那雙劍的妙用,適才我在空中下降時,你不見過了麼?

這雙劍已與我練得與身相合,大哥要看,就這麼沒甚看頭,且待我試演一回,與大哥解解悶,再下來作長談如何?”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徑自運用玄功,雙肩搖處,一青一白兩道劍光連身飛起,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對甄濟高叫道:“大哥,你看玄門正宗的劍法高妙麼?你還是急速悔語,早脫迷津的好。小弟且在青城山金鞭崖相候,相見有日,恕小弟少陪了。”

說罷,正要高飛,忽見下面甄濟猛然顏色一變,怒罵道:“小賊竟敢哄我,快將那劍還我,饒你不死!”一面說,一面雙手一揚,便有兩股黑煙往上飛起。元兒見他原形畢現,幸而抽身得早,那黑煙來勢比起自己劍光來勢遲緩些,儘可避免,便不願再招惹他。正想催動劍光趕回青城,忽聽來路上起了一陣破空之聲。剛待回頭,猛覺眼前千萬道黑絲飛來,鼻間也聞著一股子奇腥惡臭。連忙運用劍光護身時,身上已沾了一點,立時頭昏眼花,神志一迷,往下墜去。昏惘中覺著身才著地,倏地又凌空飛起,不一會,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元兒醒轉一看,已臥在南綺修道室內床榻之上。南綺正坐在床前,握住自己一隻右手,滿臉俱是悲愁苦痛之容。神志初清,先疑是在夢中。剛想坐起,南綺忙用手按住道:“我見你不辭而去,恐途中出事,連忙追去。偏追你遲了一步,等到快要追及,你已為妖法所傷。我遠遠望見你從空中下墜,一時情急,也沒顧到利害輕重,飛身迎上前去便搶。就在這時,空中忽有一道金霞閃過。那傷你的一個妖人,本從你墜落之處追下,竟然怪嘯了一聲,不知去向。你的身子也將達地面。我恐跌傷了你,剛剛一把將你抱住,沒料到下面磐石旁還有妖人的同黨,正往你落處奔來。見我將你救去,竟乘我不備,朝我一揚手。我立時覺得渾身冷戰,又酸又麻,知道中了暗算。所幸心神未亂,去時帶了梯雲鏈,早就留好退路。一見情勢危險,連忙將你抱緊,行使用法,飛身便起。我又氣那廝不過,起身時節,百忙中勻出手來,給了那廝一火雲梭,也不知打中了沒有。等到回至仙府,我已支持不住,一落地,便與你同時暈跌在地,只是心中還算明白。

“起初我本不知妖人用的是五陰手,不知解法,甚是著急。後來想起我周身難過,與你那日所說紅兒鶴仙受傷情形相似。恰好給你取萬花涼露時,為討你喜歡,採了一隻朱果帶在身旁,勉強取出,吃了一半。想起你還未甦醒,當時你又面如金紙,牙關緊閉,東西吃不進口。看你受傷可憐,又是傷心,又是恨你,只得掙扎起身,將你扶臥榻上,用玉簪先將你嘴撥開,將剩下那半隻朱果弄碎了,與你送進口去,又餵了你幾粒丹藥。

待了一會,我除身上有些痠麻外,比起先時果然要好得多,漸漸行動自如,才跑出去又採了兩個朱果,取了些仙露。與你分吃之後,見你朱果人口,雖然已能自然下嚥,人仍未曾醒轉。心想:你年紀雖輕,根賦比我還厚,如所中妖法與我一樣,怎的會比我要重得多?心中奇怪。見你老不好,急得實無法想,便把我母親給我留下的許多法寶,只要有驅邪破祟靈效的,都用來試了試。未後用這少陽離火扇輕輕給你扇了一下,才將你身上邪氣驅退。但你仍不曾回生,法寶業已試盡,正在心焦,你卻醒了。這柄扇兒,乃純陽離火之精英所萃,專能驅除邪毒。照此看來,你中的乃是一種迷魂邪術,並非五陰手之類了。我曾見你在空中盤旋不去,才引得妖人上來害你,想是看下面景緻,路遇的了。”

元兒聞言,才知是南綺深情追趕,方得救了自己勝命。適才強留,也是好意,不該負氣不辭而別,幾乎身遭毒手。一摸身後,雙劍仍在匣中,並未被妖人奪去。不由又感又愧,便忸怩著把前事說了。南綺氣他不過,本想著實埋怨他幾句,見他所受委屈,又覺不忍出口。故意問道:“你耽誤了這麼多時候,你的二位師兄必在金鞭崖上懸望。真是我任性不好,害你生氣受苦。你如覺著復原,又不想在此調養,梯雲鏈在此,拿了走吧。省得少時私自逃席,又去吃苦。”元兒見甫綺已然轉了面容,炯炯星眸註定自己,若喜若嗔,隱含幽怨。一時愧感交集,無話可說,忸怩著把南綺拉著自己的那一隻手就勢拉將過來,捂在自己的臉上,說道:“好姊姊,你還怪我嗎?”

南綺沒有留神,吃他陡地一拉,身子往前一撲,人未十分復原,本也覺著懶倦,便順著勢子臥倒,與元兒同睡在一個枕上。見元兒仍用自己的手捂臉,便奪過羞他道:

“自己做事對不起人,卻拿我手給你遮羞,連我都怪臊的,到底現在走不了呢?”說罷,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元兒這時與南綺並肩共枕,益更親密。見她雲鬟低亞,肌理瑩潔,真個麗質仙根,其秀入骨。加以香息微聞,春纖在握,又值患難之後,哪不令人愛而忘死。就算身已復原,康健如常,也不忍拂她意思,徑自歸去。何況全身委憊,暫時實難行動呢。便笑答道:“姊姊只要不怪我,我便不走。”南綺笑道:“這就奇了,走不走,其權在你,怕我怪則甚?這不是多餘麼?再說我與你雖是名頭夫妻,也得順著你一點才是呀。”元兒見她又暗點前事,便央告道:“好姊姊,我認錯就是,你不要再提了,我下床給你負荊請罪如何?”

南綺聽他不走,已是心喜,隨話答話,並不存心。見他惶急,益發生憐,忙又攔住道:“我隨便一說,並非故意譏嘲。論起來,我也有不是之處。你為長久打算,不在一時,道理原對。也是知道明走我必不肯,又不願我遇事任性,才不辭而別,怎能怪你?

我天生這般喜聚不喜散的脾氣,現已幾乎惹出大禍,還是不捨你走。我想你在此調養,比在青城總要強些。上次聽你說,除功夫未純外,劍法已盡得紀師兄所傳,並不是非回山用功不可。只是你此次出來,計算時刻,下方已是兩天一夜。來時未和二位師兄說明,也不知你受傷之事。少時待我用你口氣,代你修下一封書札,由本山仙鶴送去。說明你回山之時,想練習長路飛行,路遇妖人,受了重傷,如今雖然救轉,還得養息多日。請那位紀師兄允准,俟人復原,我二人把飛劍一同練成,再回金鞭崖向紀師兄請命如何?”

元兒此時對於南綺已是無不惟命,便點了點頭。喜得南綺也不再理會身上痠痛尚未痊癒,徑自縱起,將書信依言寫就,與元兒看過。走向室外,曼聲長嘯了兩次。不消頃刻,便有一隻白鶴展翼飛來,降落前面。南綺囑咐了幾句,那鶴將信銜好,徑直衝霄飛去。南綺依然回房,坐向榻側,陪著元兒談了一陣。又去將那萬花涼露取來,與他服用。

二人喂喂情話,恩好無間,雖然沒有燕婉之私,卻也你憐我愛,柔情款款,其樂無極。

過有幾個時辰,二人連服許多靈藥仙果,南綺固然全好,元兒除精神稍弱外,已能離榻起坐,行動自如。二人正站在窗前並肩閒眺,待鶴歸來,忽見一道青光從谷口飛將進來。南綺剛歡呼了一聲:“大姊回來了!”那青光已然穿窗而入,到了二人面前落下,現出一個青衣少女,正是舜華。南綺、元兒忙即見禮。剛要開口述說經過,舜華先說道:

“我同紫玲姊姊一同下山,走了好些地方。昨日遊到黃山,謁了餐霞大師。路上又遇一位名叫廉紅藥的道友,紫玲姊姊因舊居不遠,便邀往紫玲谷閒坐。廉道友說起她日前從岷山經過,看見下面一個極危峻的山谷之中寶氣上騰,直薄雲際,看出谷中藏有寶物。

及至降下尋找,寶氣忽然隱去,只有一片五彩毒霧瀰漫谷間,好似有甚極惡毒的妖物在那裡盤踞。因為起初在甘肅鐵鷹嘴吃過大虧,見毒氣太濃,未敢招惹,打算找了幫手,再行前往查看。紫玲姊姊一聽,因大家都是奉著師命,出外積修外功,左右無甚一定要事,便約了大家同去。

“剛剛飛近青城山境,便見元弟的師兄陶鈞和青螺峪怪叫花凌真人的門下陸地金龍魏青,同駕劍光往萬花山尋你。紫玲姊姊看出是自己人,忙趕上前去相見。大家降落一談,才知昨日神尼優曇大師路過黑蟒山赤水嶺,看見一個矮叟朱真人的年幼弟子,正為鬼老門下妖法所傷。行法的一個,已為大師飛劍斬斷了一臂逃走。下面還有一個鬼老的門徒,想是人門未久,無甚本領,並未看出同黨斷臂逃走,正在仰面向天,準備害那受傷落下的敵人。大師當時本要降落下去相救,誰知就在此時,又飛落一個少女,所用劍光也是朱真人家數,一到便徑去搶救那受傷降落之人。大師暗忖:“朱真人怎會收有女徒?”默運靈機一算,才知因果,這一男一女便是你和元弟。大師因那下面妖人道行甚淺,不比斷臂逃走那一個已得鬼老心傳,你一人足能應付。僅在元弟落地時,略提了一把,以免震傷內臟,故沒有降落,誰知那小妖人竟學會了鬼老的五陰手,乘你搶救元弟之時,給了你一下。大師見他如此可惡,想用飛劍將他除去,再行解救你和元弟時,你已用梯雲鏈,抱了元弟,飛了回來。大師見你雖為五陰手所傷,仍能使用法寶救人,知無妨礙。再一細看那廝,雖然妖氣滿身,惡跡還未大著;加以原來秉賦尚好,異日如能悔悟,並非沒有自新之路;又吃你臨飛起時,打了他一下火雲梭,險些中了要害,已然受傷不輕,足可示做。便不願再開殺戒,徑自飛走。

“大師飛沒有多遠,便遇見陶道友前往峨眉領訓,當下喚住,告知此事。陶道友原是奉了紀道友之命,前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呈驗那十二蕉葉仙劍。當時拜別大師,到了峨眉呈劍之後,並向朱真人陳說元弟飛劍已成;你雖然劍光稍弱,也已差不多,再練些日,便能運用純熟。並說路遇伏曇大師,得知元弟為鬼老門下妖法所傷,被你救回山去等事。請示二人痊癒以後,是否要朱真人回去後,再行領命下山。朱真人聞言甚喜,說自己還有些時日耽擱,不但準元弟在一月之內自行下山,還因你劍法不如元弟,特降殊恩,準元弟從今以後便與你同在我們這裡修煉。直到月終,再行同赴青城,與紀、陶二位辭別,一同下山積修外功。那時必有後命,用飛劍傳書,轉由紀道友告知元弟。

“陶道友領命出來,遇見魏道友來取還九天元陽尺,迴轉青螺峪。陶道友和他,以及還有一位也在凌真人門下名喚俞允中的,俱是舊交至好,許久沒有相見,陶道友想借往我們這裡傳命之便,順路繞道青螺峪去,探望俞道友敘闊。便邀道友先同往金鞭崖見了紀師兄,然後一同起身,打算到了萬花山見你之後,再行轉赴青螺峪,偏巧又和我們在雲中相遇。紫玲姊姊因魏道友帶的那柄九天元陽尺乃天府至寶,妙用無窮,再三相勸紀、陶二位同去岷山除怪尋寶。又恐你二人尚未痊癒,命我代傳真人口諭,並帶了兩粒上次凝碧仙府群仙所煉的靈丹,輿你二人服用。你二人之事,我已盡知,如無甚別的話說,我還有事相托紫玲姊姊,此時趕去,或者他們也剛得手呢。”

南綺笑道:“話倒沒有什麼。我因不久下山,你何時回來呢?”舜華剛道得一聲:

“至多半月之後,這家不愁沒人看的。”說罷,一道青光起處,已往谷口外飛去。

舜華剛走,那送信仙鶴也便飛回,口中銜了紀登的回信,大意與舜華所言相同,南綺拍手歡喜道:“單大姊說,還怕你不信,這總是你紀師兄親筆寫的吧。”元兒也是歡喜非常,連說:“哪有不信之理?”二人在階下一同遙叩,謝了師恩。由此每日同在一處練習,加緊用功,靜候到日奉命下山不提。

且說元兒和南綺在長春仙府努力練劍,閒來時便往後山頂上觀星群出現,飲露餐花,戲泉鬥果。加以情深患難,無嫌無猜,其樂真有勝於畫眉,連日月全都忘卻。只等到了時日,舜華回山,便即起行往青城去向紀登拜辭請命。

光陰易過,不覺過了一月,舜華仍是信音沓無。二人也不知到了日期,只是懸念而已。這日元兒與南綺練完了劍,覺出已能運用純熟,隨意所之,甚是心喜,並肩攜手,正在山亭閒話。南綺忽然一眼望到谷口外光華亂閃,喊聲:“有人!”便飛身出去。元兒跟著,飛往谷口外一看,正是陶鈞,已為封谷煙雲圍著,一道劍光護住全身,似電馳星飛一般亂閃亂竄。元兒忙喊:“南綺,快快收法,陶師兄來了。”南綺連忙收了法術。

陶鈞也將劍光收去,與二人相見,元兒引見過了南綺,便即拉了陶鈞的手一同入內。到了山亭落座,南綺便去搬了酒果出來,殷勤相勸。

陶鈞笑對元兒道:“你還沒成仙,就在這洞天福地享受清福。本門連師叔那一面算起,同門許多師兄弟,誰能比得上你?你真是第一個福人了。”元兒笑答道:“日前聽舜華姊姊說,她在中途與師兄相遇,說師兄同一位姓魏的道友往青螺峪去訪友,為秦紫玲師姊約往岷山除妖。今日到此,可是從青螺峪迴轉麼?”

陶鈞道:“你真是在做夢呢,今天都是幾時了,我還剛從青螺峪回來?我自和秦師姊岷山除了毒蛇,秦、廉二位各得了一樣寶物,便分了手。我和魏師兄徑往青螺峪,見了凌師伯,交還九天元陽尺,只住了一日,便即回山。那害你的妖人已打聽出來,正是你的表兄甄濟和一個同黨,因各已受重傷,也未再敢往青城窺伺。我和紀師兄在山中候了一月,你一直未歸。今晨接到著師父從峨眉來的飛劍傳書,著你與師弟妹即日下山。

先回青城,讀了恩師法渝,辭別紀師兄後,先往滇黔一帶行道。師叔門下還有幾位師弟,也在那裡辦一件事,見面自知。靜等明年奉了師父法諭,那時方可回山,隨了師父同赴妖人之約。紀師兄說你今日必歸。我因你無音信,恐忘了日期,誤了師父之命,特地趕來,催你回去,就便觀光長春仙景。不料你果然還沒準備起行,我如不來,豈不誤卻?”

元兒聞言,惶恐道:“我們因與舜華姊姊約定,等她歸來,便是行期;這裡晝夜常明,也不知日月,所以忘卻。既有師命,我們就即刻迴轉青城吧。”甫綺笑道:“師父有命,自然應該就走,這家交給誰呢?大姊真氣人,一出去,便不想回來。為今之計,只好我把谷口封鎖,由它自去吧。”

言還未了,忽見一片彩雲從谷口飛來,落下兩個女子:一個正是舜華;一個穿著全身紅衣,背插雙劍,身容美秀,英姿颯爽,卻不認得。舜華分別見禮。又給引見道:

“這便是日前所說的那位廉紅藥姊姊。我昨日見已到了月終,正想趕回,紫玲姊姊偏邀我到青城山紅菱瞪去,代餐霞大師辦一件事。廉姊姊又要我繞道,伴往巫山神女峰去,取些應用東西,準備同我到此遊玩。所以來遲了一步。”甫綺搶道:“大姊回來正好,我們已奉了朱真人之命,即日就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拜別紀師兄,領命下山行道。陶師兄也是為此而來。如無甚事,我去後面取了應用法寶,就動身了。”舜華道:“我不久也要下山去尋紫玲姊姊,她已答應將我引進到玉清大師門下。邱氏夫妻事也辦完,我已命他二人再隔半月來此,代我們看守門戶。你們不可誤了大事,只管先走吧。”南綺道:

“這丫頭回來,千萬叫她把借我的那口劍給留下。”

說罷,匆匆飛回修道室內,將法寶藏入囊內,把其他應用之物也打了一個包裹,便飛回亭中。元兒聽舜華說起歸途曾往紅菱蹬一行,猛想起方環、司明二人在彼。因舜華、紅藥俱和陶鈞敘闊,不便插嘴詢問;及至南綺取了寶物迴轉亭內,陶鈞便催速行,始終也未得問。便和南綺隨了陶鈞,向舜華、紅藥作別,同駕劍光直往青城山飛去,這次飛行不比上次,元兒和南綺功力業已大進,憑凌大虛,迎著罡風前進,絲毫也不覺力乏寒冷,自是心喜非常。便是陶鉤,見二人小小年紀,為時無多,居然練到這等地步,也是讚羨不置。

過有兩三個時辰,落到金鞭崖上,紀登已含笑在觀前相候,元兒忙和南綺上前叩拜。

見禮之後,同入觀中,紀登取出朱梅法諭,二人先遙遙叩祝了一番,然後起立恭聆訓示。

書上所說,前已表過。只元兒因離家日久,思念父母,此次下山,意欲先往環山堰去省親二老。再往且退谷去拜見以前恩師銅冠叟、方母和方端、雷迅等人,然後起身入滇。

間紀登可能允准。紀登道:“師父法偷,原命你五月夜前趕到雲南省城,別的事可便宜行事。思親歸省,原是正理,只管先行前走,遇便我代你稟明師父便了。”元兒連聲稱謝。又由紀登給了數十粒靈丹,帶在身旁,重與南綺向紀、陶二人辭別,出了觀門,徑往青城山麓環山堰飛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4:04


第 十 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剎 巧獲奇書

話說元兒的父親友仁,自從營救甄濟的父母,田產耗去大半,仗著妻子甄氏持家勤儉,依然不失素封之家。讀書課子,倒也安閒。友仁想起元兒自從打發他出走,只有銅冠叟來過一次信,說人已到達金鞭崖,寄寓方氏兄弟家中,不久便要上崖去拜仙師,以後便斷了音信。還有內侄甄濟,也是避禍出走,一去不歸。甄氏每日想道:“此子有一身本領,雖不致死於虎狼之口,但是他父母事已平息,全家均往雲南,投庇在舊上司字下,以免再有牽連。甄濟在外,不會不知道一點信息,怎地也沒有回來探聽?”友仁更大是不解。又想他和方氏兄弟原有同盟之誼,許和元兒都在一處學習武功,也說不定。

友仁幾次想打發人去至金鞭崖探望元兒與甄濟下落,又因銅冠叟來時,談起那裡山高路險,猛獸毒蛇甚多,常人不能到達,去了休想生還,也就止了念頭。

這日友仁夫妻對坐談話,又提起元兒無音信之事,正在思子情殷,忽然老長年裘老二飛跑進來報道:“元少爺回來了,還同了一個體面小姑娘。”言還未了,友仁已聽得門外喊:“爹爹!”果是元兒同了一個容顏極美,平常人家裝束的少女。元兒進來,放下手中包裹,先向友仁夫妻跪下行禮。喜得甄氏心花怒放,忙將二人攙起。也不暇細問經過,先喊長年:“快些打水與少爺小姐們洗面,叫伙房安排吃的,晚飯煮臘肉豆花。

並派人到學裡去把小少爺們接來,說他哥哥回來了。”一面又把南綺拉到懷中,看了又看,向元兒道:“你這姊妹也是方家的麼?怎會一個人同你來此?”元兒見旁邊丫頭傭婦鹹集,不便明言,便支吾道:“兒子和南姊走了許多路,緩緩氣,少時人靜再說吧。”

友仁見他紅著一張臉,吞吞吐吐,便把丫鬟僕婦們支了出去。

元兒見房中無有外人,重又跪下,請了罪。然後起立,從入山遭險、為山虎所困絕糧說起,直說到萬花山訂婚,奉命下山。因見南綺雲裳仙據,恐驚外人耳目,下山時,特地飛向城市中將自己那粒寶珠當了數十兩銀子,買了一身常人衣服,與南姊更換。又一同飛向近縣,僱了轎子回來,向父母請安稟告,與南綺正了名分,然後一同出外行道。

只瞞起甄濟為好人引誘,入了邪道一層,以免甄氏聞之傷心。

友仁雖是禮法舊家,知道元兒身具仙根,與常人兩樣;又是仙人主持婚事;再加南綺端莊淑雅,美如天仙,知非塵世中人。佳兒得此佳媳,喜歡都喜歡不過,哪有絲毫責怪之理。當下便由友仁傳語全家,說南綺是個詩書世家的孤女,幼失父母,寄養方家,由方母與老師為媒,因方母有病,山中不便置辦,元兒又未告父母,特命隨了元兒回來,稟命完婚等語。友仁鄉居多年,與戚友素少往還,又是存心不事鋪張,故喜訊傳出去,只有一些左近的鄉族鄰里來賀,人並不多,除驚新娘大美外,俱都不疑有他。當下便由友仁夫婦為他二人擇吉合巹。

元兒原打算回家稟明父母,正了名分,少住即去,偏有這許多俗禮糾纏,少不得還要耽擱些時日。後來一想,自己久違定省,此去一別,至少又須一年半載才得歸省,正好藉此承歡幾日,也就不再置念。

轉是南綺雖然生自仙家,紅塵尚是初到,見了人世上許多物事,俱覺新奇。又加甄氏愛憐體貼,勝逾親生。兩個兄弟天資也都不惡,因聽母親說新嫂嫂是仙人下凡,南綺又天真爛漫,常用法術變幻,逗引小兄弟們取樂,因此一下學便糾纏不清,甚顯親熱。

雖循俗禮,在未拜堂以前,不與元兒相見,倒也不覺難耐。

依了甄氏,愛子初歸,又有這麼天仙一般的美媳,恨不能把吉期拖得遠些,多留些日子,才稱心如意。還是友仁知道玄門教規素嚴,恐耽延日久,誤了師命,強主持著將吉期提早,擇定月中。等二人完婚,過了滿月,再借元兒送媳婦歸寧為名,出外行道。

元兒在鄰縣當去的一粒寶珠,也著人去贖了回來。元兒結婚那日,自有一番應有文章,全家只說是一雙兩好,誰也料不到二人仍是名色夫妻,始終同床異夢。

光陰易逝,轉眼滿月。友仁因元兒此次出外積修外功,少不得要力行善事;還有路上用的盤川,也須帶富足些。便和甄氏商量,將家中積年存備的一些餘金,命人換了金條,與元兒帶在身旁備用。甄氏心疼愛子,還要和上次出門一般,要他帶些路菜起身。

友仁笑道:“他們已能和羅妹夫一樣上下青天,飛行絕跡的了。此去山行野宿,隨處皆可安身。那金銀如非帶去做好事,都無用處。元兒揹人和我說,離家百里,行囊便須丟卻,要帶好些東西去,不過形式而已。還帶這些累贅東西則甚?你沒見元兒還不怎顯,新媳婦吃我家的酒飯,只沾一沾唇應景麼?”

說時,元兒見南綺站在甄氏身側,抿著嘴直笑,猛想起父母雖因那年服了羅姑丈所贈靈丹,從無病痛,畢竟漸入暮年。也朝峨眉默祝,取了幾粒靈丹,與友仁夫婦服了。

又因回來那日,南綺曾將帶來的萬花涼露取了幾滴,和了山泉,遍飲父母弟兄。個個讚不絕口,說是服後口中甘芳,心清神爽,要將那一葫蘆萬花涼露全都留給父母。甄氏知是元兒夫婦長途中的飲料,執意不肯,小夫妻再三勸說,才勉強留了半葫蘆。這臨歧話別,老少個個依戀,又耽誤了大半天,才行分手。

元兒、南綺拜別出門,先坐家中備的小轎走向鄰縣後,便藉詞改坐船走,打發掉轎伕。走向無人之處,將行李拋棄。仍帶了來時包裹和應用的東西,同駕劍光,先往貴州省城飛去。照朱梅飛劍傳諭,二人到了滇黔交界,便須降下,和尋常客旅一般,往省城走去,時時考查民間不平之事,無故不再御劍飛行。二人在家中已將道路方向間好,飛行了一陣,快達貴州省境。只見下面山嶺雄秀,綿亙不斷,除有時發現一些深山裡的山人外,往往數百里不見人煙。元兒恐趕過了路,打算擇一個靠近城鎮的隱僻之所降下,再行問路前進。且行且想,一眼看到前面長嶺前橫,甚是險峻。嶺這面童山光禿,尺樹不生。嶺脊那面似有一縷縷炊煙復起,由似斷還連的嶺脊凹處裊裊上升,搖曳天空,隨著微風飄蕩。忙招呼南綺,徑往嶺脊凹處降下。

落地一看,荒山寂寂,四無人蹤,兩頭俱是峭壁,排天直起。偶一說話,迴音反應,半晌不絕,真是幽靜已極。二人便往前面有炊煙的所在走去。誰知那嶺凹在天空看去不大,下來前行卻是很遠,走了十餘里路,才得越過。剛剛走到嶺那一面,忽見叢莽茂密,山花怒放,迥與來路不同,宛然另一世界。加上時當春暮。到處都是稱李夭桃,競豔爭妍;古木森森,碧蔭如幕;巖高山轉,徑險峰迴。越顯雄奇清麗,風景非常。

二人見林莽鬱蔥,花蔭匝地,除了有時遇上一些天生的石路外,連個樵徑都無,不似有甚人家居住神氣,再望前途,炊煙已沓,更無尋處。元兒奇怪道,“適才明見炊煙上升晴空,就在近處,怎地到此,人家不見,連炊煙都沒有了?”南綺道:“你看錯了,莫是雲吧?”元兒道:“我自服靈藥以後,目力比先前要好得多。何況自幼生長鄉間,見慣了的,怎連炊煙和雲都分不出來?”南綺道:“萬花山有時也煮熟東西,只是用那地火,炊煙原不曾見過。還是那日在你家,同了二弟在後園坡上看花,見伙房中的煙囪有白煙嫋嫋升起,才得親見”,也不過高出房頂丈許,隨風散去。適才我們在空中,離地差不多有好幾百丈。就這山凹低處,也有數十丈高下。看那煙就在我們前面足下飄揚,聚而不散,一點點熱氣,怎會飛得那般高呢?後來落下,走入山凹,被高崖一擋,就看不見了。聽姊姊常說,深山大澤,實有龍蛇,山行如有異狀,必有怪物潛伏。看那煙來得奇特,我們莫要大意呢。”

無兒聞言,忽然醒悟。細揣那煙,果與尋常炊煙不同;而且已是過午,不是山民做飯時候。只因忘了自己身在高處,也把那煙當作平處看,所以認錯。便答道:“這次我們奉命下山,原是為世除害,如遇見有甚妖物異類,正可拿它試劍除害,怕它何來?”

南綺道:“上次紫玲姊姊囑咐我說,我二人異日下山,險難正多,逐處都要留神。你本領能有多大?不過練了兩口好劍罷了。驟遇厲害妖物,如事先沒有防備,不等你下手,先吃了大虧,誰來解救?若和你上次遇見妖人一樣,那才糟呢。”

元兒聞言,臉上一紅。因為發覺前面有了妖跡,便停了尋覓人家之想。一路端詳適才所見白煙升處,留心往前找去。南綺又斷定那白煙升處離此不遠,如再駕劍光升空觀察,恐將妖物驚覺,仍主張步行探尋。走約裡許,終無動靜。細查左近草木,也無異狀。

剛想走向高處一看,忽聞流水之聲。行處是個斜坡,並無溪澗,照水響處找去,才知發自路側叢莽之中。甫綺拔出劍來,撥開灌木一看,原來是一條極窄的水溝,寬才尺許。

但泉水滾滾,其流甚疾,飛珠濺沫,觸石有聲。用劍一探甚深,又折下一根丈許長的樹枝往下一試,仍不到底。正在試水深淺,忽然手中一鬆,那樹枝竟齊水淹處斷去,沉底不起,以為偶然如此,再拔了兩根長竹一探,不特其深莫測,仍是一入水,轉眼便斷。

知是毒水,心中一動。

南綺便叫元兒也將劍拔出,削去兩旁叢莽一看,那水源竟發自右側面高崖之上,順著崖坡下流,一條水溝也不知多長,筆也似直。仗著寶劍鋒利非常,挨著那多年野生的灌木密菁,如摧枯拉朽一般,不消多時,便將那條水溝兩面的草木削去,開出一條二尺多寬的夾水小道。下流落底之處,二人並未查看,只管循著水源往上開闢。由下往上約有裡許之遙,路也越發險峨。又走了半箭多地,才到了盡頭之處。前面的危崖忽然凹了進去,其深約有十丈。怪石底處,搖搖欲墜,隱隱聞得地底怪嘯之聲。到此已是寸草不生。走將進去一看,那條又深又窄的水溝,直達崖凹深處。靠壁中間現出一個深穴,那水便從穴中箭射一般衝出,仍是一條溝道,凹中景象甚是陰森。

二人看了一陣,看不出所以然來。元兒見那水穴甚大,偶想起身帶寶珠,可以燭幽照暗。試取出來,側身探頭進去,用珠往裡一照,只見那洞穴外觀險惡,裡面卻是寬大平坦。光影中那股奇水,竟和一根銀箭相似,在地面上閃動。別的也無異狀。元兒一時動了好奇之想,打算進洞看看那水源究從何處發出,怎會有腐木消石之力,便和南綺商量。南綺也和元兒同樣心理。為防萬一有甚變故,各將應用法寶、飛劍準備停當,仍用珠光照路,從側面飛身而入。誰知那洞竟深得異常,連元兒那般好的目力,都看不到底。

冷氣侵入,勝於寒釗。

正行之間,元兒見前面毛茸茸一團。再往前看,便不見那條水影。猜是水源快盡,心裡一急,便加緊往前飛走,眼看達到,猛又見那水溝盡處的黑影中有水霧騰起。方在辨視,忽聽身後“咦”了一聲,一道光華,直朝那黑影飛去。元兒見南綺忽然越過自己,運用玄功,飛劍上前,料知出了事故,忙即催動劍光,隨後趕去。這時黑影中的白霧越發濃厚,珠光照處,元兒也同時看出有異,不由大吃一驚。二人因那黑影中的怪物生相奇惡,又大又長,不敢稍為怠慢,俱都不問青紅皂白,兩道劍光,一先一後,相次發出手去。那怪物想已睡熟半日,為二人聲息驚醒。剛得睜眼,兩道劍光接著飛來,攔身一繞,不但沒有等它張口噴毒,連吼都未吼出聲來,只鼻子裡嗡了一下,當時了賬。

原來南綺經歷雖少,畢竟要細心些。她緊隨元兒身後,正行之間,忽然一眼望到前面那團黑影中所發出來的白氣,竟和適才洞外所見的炊煙一樣,情知有異。再定睛一看,煙氣籠繞中,還隱隱有兩三點碗大的綠光閃動。那溝中毒水,也是這怪物在那裡作祟。

因元兒在前還未發覺,恐有失誤,決計先下手為強。身臨已近,也顧不得招呼元兒,脫口“咦”了一聲,飛身過去,就是一劍。

那怪物原名九眼神蟒,大約長有十圍,形象極怪:有頭無頸,沒有五官,只在前胸上生著九個碗大的眼睛,卻兼備耳目之用。食物之時,全憑九眼吸力。無論什麼野獸蟲豸,多惡毒的東西,只要它目光能及,便被它吸住,沾在眼上,不消多時,便化成濃血,全都到了它的肚內。這怪物又沒後竅,吃東西有進無出。除九眼外,還有一個肚臍,長而不圓,約有尺許,終年長開,流出毒水。這水所經之處的草木皆有了毒,人服必死,沒有救法。所幸這怪物雖然貪狠惡毒,卻是上下左右一團。只在肚腹以下生著十八個小足,託著這麼一個龐大的身體,臃腫非常,行動卻極遲緩。其性又愛貪睡,除當正子午時外出吞吸日精月華外,永遠伏在陰暗之地,眠而不醒。目光所見又短,不比別的怪物靈敏。醒時非九眼齊開,不能行動。哪還經得起元兒、南綺二人的雙劍同發,所以死得那般容易。

不過這九眼神蟒乃是兩個,一雌一雄。二人所斬是個雄蟒。還有一個雌蟒,在這洞底地穴之內。適才二人人洞時,所聞地底嘯聲,便是此物。因為正產生小蟒,沒有外出。

二人只搜完了後洞,以為怪物只有一個,業已殺死。一時疏忽,未曾想到入洞時所聞地底怪嘯,以致留下異日禍根。雖然是個大錯,可是雌蟒如也同在地上,照怪物素習,雌雄同居,必定相隔數丈,互相噴毒為樂,一個被殺,另一個必然警覺,二人能否平安脫險,不為所傷,尚屬難定呢。這且不言。

元兒、南綺劍斬妖物之後,聞見奇腥刺腦,頭目昏眩,知道其毒非凡,不敢近前。

又恐洞裡面還有餘怪,便繞著飛越過去。前進不遠,四壁鐘乳漸多,映著手上珠光,宛如珠纓錦屏,甚是美觀,卻不再見妖蹤。越走洞道越窄,連前計算,已行有三四十里。

忽見前面隱隱有光,飛近前去一看,業已到了出口之所。洞口約可通人,奇石掩覆,蛛網塵封。洞外也是危崖高聳,草木密茂。遙望左近,一片參天古樹,林蔭中隱隱見有紅牆掩映,彷彿廟宇。

依了元兒,因為洞中怪物奇毒無比,雖已身死,倘有人誤入洞內,為餘毒所中,豈不送命?還有那條水溝,既能腐石消木,其毒可知。那水到怪物身前便止,想是怪物所噴,也不能留著害人。想回轉前洞,將洞口用石堵死,再將那條水溝一齊填沒。南綺一則不願再聞嗅怪物那股子奇腥之味;二則因那水溝又長又深,一時半時怎填得滿?估量這裡數百里不見人煙,因為隱僻,路又奇危絕險,決不會有人由此經過,再加水溝深藏叢草灌木之中,現時雖被二人開出一條小徑,不是預知尋覓,日久草長,又復遮蔽,更難發現。何況怪物已死,毒源已絕,行即乾涸,怎會害人,何必多費這一番冤枉氣力?

元兒聞了,只得作罷。因後洞這一方面地勢比較平坦,元兒仍恐有人誤人洞內,中了妖毒,見洞頂上突出一塊很大的危石,正好用來封洞。便將劍光飛起,繞著那石只一轉,一塊重有萬斤,大約數丈的危石便倒塌下來,恰巧落在洞門凹處,嵌得緊緊的,將洞口封住。這一來,又在無心中將那條雌蟒的出口斷去一面。

元兒仔細看了看,見人獸都難走近,才放了心。前望那片樹林,甚是鬱蔥,既已發現廟牆,想來左近必有人家。便和南綺略為整頓衣履,彈了彈身上塵土,便往樹林中有廟牆那一面走去。入林一看,樹上落葉淤積尺許,看神氣縱有廟宇,也是荒山坍廢的古剎,未必有人。正覺有些失望,忽聽南綺嬌喚:“元弟慢走,這不是有人打此經過,留下的腳印麼?”元兒側臉往地下一看,果然積葉上有一行很深的足印,其長約有二尺,寬約五寸,比起常人足跡大過一倍還多。這時經行之處,乃是一片梧桐樹下,碧幹亭亭,參天直立數十丈。每樹相隔較稀,又無繁枝密椏。那積年落下的桐葉,飽受雨淋日曬,都已汙蝕成泥,勻鋪地面。見那些腳印個個足趾分明,二人心中詫異:“明明是人的足印,怎會大得出奇?”

循著足印走了一段,不但樹的距離越稀,更發現路旁有好些廣約畝許的深穴。地上時見殘須斷梗,穴旁浮土環拱,起成了一圈浮堆,附近林木也都歪向四面。二人看出穴中原有樹木,被人連根拔起。普通樹木只上下同時生長,上面樹幹枝葉有多大,下面的根鬚也一樣有多長多大。而這些樹木之根俱在地底,盤行糾結,一旦拔斷,挨近的林木俱受了影響。二人見那些樹木最小的也有合抱,如被風吹折,不會連根拔起,也不會只斷一株。如是人物所為,神力還不必說,單那身量就大得出奇了。

二人驚訝了一陣,元兒猛想起前在青城學劍,無事時常強著陶鈞敘說峨眉山一輩劍仙的軼聞奇蹟。有一天曾談及三英中的李英瓊初得紫郢劍,在莽芬山遇見兩個巨人,如非當時機警,險些為妖吞吃之事。這麼大足印,說不定也是山魈、夜叉一類。便和南綺說了。二人知雖又蹈危境,畢竟因那足印入土那般深法,可見這東西縱使力大無窮,也只能在地上行走。李英瓊遇見巨人時,尚未人門,只憑身輕靈巧,尚能連斬雙魈;自己已將飛劍練成,除它豈非更易,便放了心。一路留神觀察,循著足印前進。

又走約有三數里,忽見大澗前橫,寬有十餘丈,那足印並未過澗。於是低著頭行走。

及至走下半里路去,又見一根天生的大石樑橫跨兩岸,足印也到此為止。越過石樑一看,仍是無有。試沿澗往回路一尋,見這面林木稀疏,積葉極少,看不甚清。走了幾步,遇見一小段泥潦,足印又才出現。知道這東西過澗,須要繞道由那石樑行走,連這十餘丈的澗面都不能飛渡,其蠢笨可知。

這面沒有密林,目光易察,二人便沿澗飛行。轉眼工夫,繞過一座低崖,忽見前面現出一片廣坪,坪上現出適才所見的那座廟宇。該廟雖然僻處荒山,年代久遠,牆粉殿瓦大半調殘剝落,廟牆殿字卻是好好的,一些也沒有坍塌。廟前還森列著兩行一般大小粗細的桐樹,土石平潔,綠蔭如幕,並無殘枝腐葉,彷彿常有人在這裡打掃一般。最奇怪的是廣坪下面,順著山坡開有許多田畝,其形如八卦,高高下下,大大小小,層次分明,錯落有致。田裡除了麥、豆之類外,還種著水稻和數十畝山麻。元兒心想:“看這神氣,廟中既住有人,鄰近兩處妖穴,怎地不怕侵害?那大人足印到了坪上,便即不見,分明這裡又是妖怪常來之所。”越想越覺奇怪,便和南綺信步往廟前走去。

剛到廟門,地下忽見一攤鮮血,血跡斑斑,又有大隻足印在內。便猜來遲了一步,廟中居人已為山魈所害。不由義憤填胸,一拉南綺,便往廟中飛去,進了廟門一看,門前有兩尊神像,金漆業已剝落。過了頭門,便是一個大天井。當中人行道路用石板砌成,寬約一丈,長有十丈,直通大殿。路形是個十字,通著兩旁的配殿。正路兩旁也種著兩排桐樹,翠蓋森森,濃蔭匝地。殿字雖然古老破舊,卻甚高大莊嚴,地上潔淨得連一片落葉都沒有。再往殿中一看,殿門已不知何在。神案上五供俱無,神像多半殘落,又不似廟中住有僧人模樣。二人見殿字甚多,也不知供何神像。連喊幾聲,無人答應,便往後殿行去。二層殿落內,樹木、天井俱和頭層相差無幾,只是後殿門窗戶牆及神像俱都撤去,只剩一座殿的骨架,與亭子相似。裡面有一個極大石灶,上面放著一口大鍋,見邊沿上還鑄有年代,卻是宋時行軍之物。鍋底中還有一些麥粥,因那鍋周圍大有丈許,就這點附著鍋底的殘粥,猶敷十數人之食。用手一探,灶火仍溫,彷彿此中人進食未久。

灶旁還有一條丈許長的青石案,陳設著許多廚中應用之物,柱上幹獸肉累累下垂。這些東西,無一樣不比常人所用大出好幾倍。除此之外,一邊橫著一個神案,鋪著一床麻制的被和一個竹枕;另一邊橫著一塊長及三丈、寬有八尺的青石,甚是平滑。石上空無所有,只靠裡一頭,有一塊二尺多寬、四尺多長的玉石。餘者還有一些農具。形式古拙,大小不一。再穿出後殿,便是廟牆,卻始終未見人元兒詫異道:“這口鍋,比起長春宮道士用來煮飯的那口,還大出幾倍。如果盛滿,少說也夠百十人吃的。就以鍋中殘粥而論,廟中的人也不在少,難道都給山魈吃盡了麼?”南綺笑道:“這些用具,都比你家所用要大得多,莫便是那大人所用吧?”元兒道:“我先也想到,但聽陶師兄說,山魈鬼怪專一殺生血食。就說荒山尋不著人吃,山裡有的是野獸,它也不會有這種閒心種地煮飯吃,和人一樣呀,這事奇怪,總該查看個水落石出才走。適才前面兩配殿沒進去看,只在院中喊了幾聲。也許殿中人正在午睡,懶得答理我們,且去看來。”說罷便起步回走。

南綺見那大石上面橫著一塊玉,溼潤瑩滑,白膩如脂,走過時無意中用手一託,覺著甚輕。因為元兒心急催走,當時也未在意,匆匆放下,便隨了出來。走到前殿外十字路口,正要側向兩旁配殿,猛一眼看見廟門外廣坪之下有一團綠影起落了兩下,便即隱去。元兒目光敏稅,看出綠影中似藏著一個人面,但因坪下盡是山田,地勢較低,沒有看真。忙用手一拉南綺,同往廟外廣坪上飛去。等到臨近,先將飛劍收起,以免將怪物驚走。

元兒正待掩將過去,忽聞坪下有人曼聲呼喚,喊的是“阿莽”兩字,音聲嬌婉,頗似女子。先還以為這般荒山,哪有女子,疑是妖物幻象。見坪盡頭恰巧生著幾株古松,便同走過去,隱身松後,往下一看,果然是一個女子,身材比常人高出一半。頭上頂著一個桐樹織成的斗笠,大如車輪。赤著上身,胸前雙乳鼓蓬蓬的。下身穿著一條用麻製成的似裙非裙的短圓筒子,腳也赤著。田壟上放著兩副一大一小的石桶,小的面圓也有三尺,各有一根比碗還粗的樹幹擱著。那女子正在田裡插秧。體格雖大,卻是面目美秀,周身玉也似白。行動更是矯健非常。不時翹首向前,曼呼“阿莽”。

這山田種水稻,除非高處有水可以汲引。這裡雖有水源,卻在懸崖深澗之中。元兒見那些稻田中的水多半滿滿的,正在猜想這水的來頭,南綺道:“這女子一點妖氣都沒有,明明是山中山人。我們下去,朝她打聽怪物的蹤跡吧,只管在這裡窺探則甚?”元兒猛一抬頭,忽然驚道:“南姊快看,那不是大人來了?”南綺順元兒手指處一看,果然從山坡下面轉過一人,下半身被坡腳擋住,單那上身,自腰以上已長有兩丈開外。一手提著一個黃牛般大小業已洗剝乾淨的野獸,一手抱了一大捆枯枝,晃悠悠的,似要擇路往坡上走來。元兒因為怪物走得不快,把他看輕,等他快上坡,才想起那女子尚在田中,莫為怪物所害。待要飛身下去救護時,那女子業已從田中站起身來,口裡喊著“阿莽”,迎上前去。那大人應道:“你叫我去洗野牛,又沒到山外去玩耍,緊喊我做啥子?”一口蜀中土音,聲如洪鐘,震得四山都起了回聲。

二人見大人已上坡與那女子站在一起,其長足有三丈四五,兩人一比,愈顯大得駭人。方要說話,南綺忙攔道:“呆子,這兩個決不是什麼妖怪,你莫忙去,且看他們做些什麼。”言還未了,又聽那女子答道:“我這兩天心裡老動,怕和去年一樣,又遇禍事,你一離開我,便害怕蛇來咬我。都是今年多種了十幾方田,做不完,人便累了。”

大人答道:“我每次出去,只在你的近處,一喊就回來。適才你喊我時,我正在洗虎肉,見你一個人在這裡,旁邊又沒什麼,才來得慢了些。哪能老像上回一樣害你吃苦,你怕什麼?當初種這幾畝稻田,我就說多啦,我們有蛇肉獸肉添補著吃,用不著種這麼多。

你偏不信,說是今年要給我討婆娘,怕人家來了,吃不慣野東西。我再三攔你,說我這個樣兒,誰能嫁我?你偏說地麻雀有餓老鶴,難道世上人材高大的只我們兩個?再三不聽。你一天到黑,做這樣,弄那樣,有的是獸皮不穿,又還要抽那爛麻絲,已夠忙啦,又添種了這麼些田,果然累了不是?你且躲開,待我來替你做了吧?”那女子笑說道:

“你種什麼?旱田都種不了,還種這水田,怕不把秧都踏扁了。我因你去了好一會,一個人有些心慌,哪個怕累呀?倒是那邊田裡的水不夠,你挑水去把它灌滿了吧。放水時,手腳輕些,慢慢地倒,看又把那些秧給衝倒了。做水桶時,我說我力氣比你差大多,我的一副給我做小些,你還是做那麼大。不裝水時,挑著都把肩頭壓得生疼。看你給我挑一輩子水,也不再想別的了。”

大人也不答話,徑往那旁田壟上,把那一副重逾千斤的大石桶,用樹幹一頭一個輕輕挑起,放在肩上,往坡下走去。走沒多遠,那女子又喚道:“阿莽回來,你看你做事,總是沒得後手。那虎肉洗得乾乾淨淨的,就擱在田坎上麼?春天來了,蛇蟲又多,弄髒了,看你少時怎吃?”大人似乎不耐,回頭答道:“你總是這麼羅嗦,一會要做這樣,一會又要做那樣。挑了水回來再拿怕什麼?把我吼冒了火,看我打你。”那女子聞言並無懼色,反怒道:“阿莽,你要打哪個?我給你打。”說罷,從田中縱起,拔步追去。

那大人哈哈一笑,挑了水桶,邁開大步便逃,一晃眼下了坡,轉過崖腳,沒了影子。那女子也斂了假怒,仍舊轉回田中去了。

元兒、南綺俱看出這二人乃是天生異質,並非怪物。先以為是一雙夫婦,後來一聽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越看越有趣,不由動了好奇之心,便不下去,仍在樹後潛伏,等他挑水回來。那女子做完田裡的事,少不得走回廟中,再迎上前與他們相見,問個明白。

一會工夫,那大人挑著兩個大石桶,盛著滿滿的水,從坡下飛跑而回。走到那需水的田岸上,放了下來,一手抓著一個桶沿,順著田邊輕輕側倒,將水放入田中。隨又回身,往山下跑去。不消半個時辰,已接連十幾個來回,將那七八畝先時還差著尺許的水稻田灌得滿當當的。

二人算計那桶連水挑起,少說也有二千餘斤,那大人卻是行若無事,運步如飛。算他挑來挑去,總計所挑的重量,已達數萬斤之多,卻一毫沒有吃力之色。這種天生神力,著實驚人,那大人每挑回來一次,必與那女子說上幾句,詞色之間甚是親愛和睦,也不再提起要打之言。

未一次放完了水,往坡下走時,那女子又喚道:“阿莽,今天的水果然放得好,沒有衝傷我的秧子。都這樣心放細些,我便歡喜了。田中水已足用,不用再倒。只再挑一次,用一桶給瓜田喂喂,剩一桶挑回家去,今日便夠用了。回來時候,可繞到澗那邊採些野筍來,晚上我做鍋魁,煮臘雞,取出桂花酒,與你打牙祭消夜。”那大人聽有酒吃,連聲喊好,如飛而去。大人走後,女子一陣高興,便曼聲高唱起山歌來。

這一男一女,都是生具異稟。女的尋常說話,還不似那男的說話那般洪亮。及至情發乎中,脫口一唱,那歌聲真如鳳鳴高岡,龍嘯碧海一般,餘韻悠長,襯著空山迴響,半晌不絕。二人只覺歌聲震耳,恍然黃鐘大呂之聲,只是好聽,也沒聽出是什麼詞句。

二人聽了一會,大人仍未回來。忽見一團團一片片的白雲,從女子存身的稻田側面一座峰角卷將過來。南綺剛道得一聲:“哪裡來的這陣旋風?”那女子身穿的一件麻布統筒已被風吹的鼓蓬蓬的,頭上長髮也都吹亂。但仍是一面分秧,迎風浩歌,且作且歌,通未覺察。轉眼工夫。忽又從峰腳下跑過一群群的猴子,忘命一般順著田岸四散奔逃,彷彿後面有人追趕模樣。有一個跑得大急,往前竄過了頭,正掉在那女子附近的水田裡面。女子邁步上前,一把撈起,丟向岸上,罵了聲:“該死的猴兒,今兒前山又不放糧,亂跑些什麼?連我唱兩句,都來討厭。”

元兒、南綺二人見那些猴子見樹都不往上攀援,只管沿著田岸飛跑,不禁奇怪。順著來處一看,峰腳山麓是被鄰近的一座危崖擋住,只見樹幹搖動,枝葉飛舞,如狂潮起伏,卻未看到什麼東西。從峰腳起,直達坡下田問,這一條路上看去風勢那般大法。二人存身的石坪上面,一樣也有草木,卻僅微微搖動,風力甚小。南綺越看越疑,方在尋思,那田岸間的女子扔開了那隻失足落水的猴子,雖然歌聲停住,並未在意,也似嫌那風大,嘴裡自言自語地嘟噥了幾句。因田裡的秧還有一束未分好,伸手略理了理頭上亂髮,正待重返原處,剛一舉步,忽然啞嘶了一聲,撥轉身,慌不擇路,連縱帶跌,亡命一般往坪口跑來。

這時坪上的南綺目光專注峰腳那一面,見那陣旋風已然吹過峰腳,樹搖漸止,不似先前騷亂,方以為事出偶然,忽聽元兒大喝一聲,飛下坪去,轉臉一看,首先看到那女子已連連縱越了好幾處田岸,渾身上下都被泥水沾滿。一條弓形怪蛇,長約兩丈開外,蛇首蛇尾俱都上翹,尾尖上豎著一個大如拷栳、顏色鮮紅、形如靈芝的肉菌,昂著一顆比碗還大的頭,尖口開張,紅信吞吐,露出上下四根極犀利的白牙,身上烏鱗映日生光,蜿蜒如飛,從那女子身後追來,兩下里相隔也只兩丈遠近。那女子想是嚇得心慌神亂,竟舍了正路不走,反去縱越田岸。一個用力過猛。又落在稻田之中,雙足陷入泥內,行動益發不便。等到奮力縱起,那條怪蛇就在這瞬息工夫,已輕輕巧巧,疾如電轉風馳,順著田岸遊移過來,正迎著那女子的去路。“吱吱”一聲怪叫,身子一弓,便要撲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當此危機繫於一髮之際,南綺早已飛身而下,劍光過處,一顆昂起的蛇頭立時揮為兩段。那蛇蓄勢大強,雖然被斬,那蛇頭竟被激起數丈多高,才行落地。那截無頭蛇身,仍帶著餘勢往前竄出,從那女子身上越過約有十多丈遠,尾尖肉菌始終上昂。方一停止,倏地連身疾轉,盤作一堆,恰好將那尾尖上的鮮紅肉菌端端正正擁在中間。遠看宛似一團烏金,上面插著一朵鮮紅靈芝,甚是美觀。南綺見死蛇仍能行動,疑是雙頭,連運飛劍,一陣亂砍,霎時之間,血肉分飛,弄成一堆稀爛。

那女子正在亡命奔逃之間,忽見怪蛇攔向迎面,以前吃過苦頭,驚弓之鳥,不由嚇了個膽落魂飛。再想拔步回身逃走,已是四肢無力,動轉不得。一時情急,拼命一掙,方喊出“阿莽”二字,猛見一道光華自天直下,耀眼生花,那蛇頭忽然飛起,從對面撲來。慌忙驚竄中,又被腳底石頭一絆跌倒。剛一臥地,便聞一陣奇腥,那蛇已然竄向身上,立時嚇暈過去。南綺卻看得清楚,見那女子雖未受傷,卻未爬起,一定嚇暈過去。

當時忙著救人,也沒顧到元兒何往。急忙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喚了兩聲,不見答應,又給她口中塞了一粒丹藥。

待了不多一會,女子醒轉一看,身旁站定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不由脫口問道:

“蛇呢?”南綺答道:“你莫害怕,蛇已被我殺了。”女子再往側面一看,那蛇已化成了一堆血肉,不由喜出望外,翻身跪倒。剛要叩謝,猛想起她的同伴,又曼聲喚了聲“阿莽”。正要說話,南綺忽聽元兒在坡下面呼喊之聲,飛劍光華隱隱閃動,才想起元兒適才分明首先看出有了怪物,怎未先救那女子?這會工夫,也沒見他露面?心中一著急,也不再和那女子答話,徑直駕劍光直往坡下飛去。

到了坡下一看,元幾手指兩道劍光,與一條渾身土色,有水桶粗細,一雙紅眼火光四射,頭生麗角,長約十餘丈的大蟒,正在相持不下。那大蟒口吐一圈碧熒熒的光華,元兒的劍光被它阻住,兀自不得近身。那大人卻站在一塊危石之上,四圈環繞著許多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怪蛇,個個紅信焰焰,身子盤做一堆,昂頭怒視。間或吱的一聲,便有一條朝大人竄去。大人手無寸鐵,臉已急漲通紅,仗著身子還算敏捷,又力大無窮,那蛇縱上去,吃他伸手撈住,一扯便成兩段,隨手扔開,死蛇一段段地散落了一地。四圍群蛇已激怒得個個昂首鳴嘯,似要一擁齊上。

南綺一見情勢危急,料知元兒雖未得勝,還不要緊,便將劍光一指,直朝大人身前飛去。這時群蛇剛剛同時連聲竄起,那大人一雙手哪裡應付得了那成百以上的毒蛇,剛剛抓著一條最大的,未及扔開,身體己被那蛇疾如雷轉般繞住,施展不開。只一遲頓,其餘群蛇也都紛紛飛上身來。正在危急之際,恰好南綺劍光飛至,光劍飛繞中,腥血四濺,群蛇俱都身首異處,斷落地上。只被大人捉住頸部的那一條,下半身雖被飛劍斬斷,上半身仍緊束大人的臂腰不放,雙目怒視毒吻開張,並未身死,大人一見又來了一個使用光華的女神,將群蛇殺死,心中大喜,奮起神威,猛地一聲狂吼,恰如青天打下一個霹靂,聲震山嶽。吼聲過處,那條粗如菜碗的大蟒竟被他齊頸拉斷,再舉臂連繞,蛇身便已脫落。

大入解圍之後,見那條怪蟒還在與先來的那個神人拼鬥,就地下拾起兩塊大石,便要奔上前去相助。南綺細尋餘蛇業已斬盡,回看元兒,仍未得勝。正暗怪元兒為何不分出劍光斬蛇,剛要回劍相助,忽見大人拾石奔去。知道那條大蟒所吐丹元既能敵住元兒飛劍,必定通靈成精,凡人怎可近身?‘忙喊:“此蟒厲害,不可前去。”並飛出劍光時,大人手中大石已然發出,直朝那蟒打去。那蟒雖然厲害,畢竟石大力沉,全神又注著前面的兩道劍光,不及躲閃。及至捱了一下,不禁激怒發威,將身只一屈一伸,忽然暴脹粗大起來,猛地下半身豎起,直朝大人打去。同時南綺的劍光也已飛到,恰好迎個正著,一繞便成兩段。蟒尾一斷,橫飛過去,就這一擊餘威,那挨近的一排大樹,竟被它齊根打斷了七八株,枝葉紛飛如雨,大人差一點沒被打中。

南綺也不暇再顧大人,見蟒雖只剩上半身,仍然未死,劍斬之處也未流血。想是疼痛已極,口中啞聲怪叫,半截身子不住發顫。轉眼工夫,身於忽又暴縮做一堆,只將頭昂起,怒睜火眼,與人相持。南綺劍光飛近前去,竟被那團碧熒熒的光華吸住,收回尚可,想分開來去傷它,卻是不能。這才知道蟒的丹元厲害,元兒雙劍不能分開之故。適才如非出其不意,那下半截蟒身正伸開時,也未必能夠斬斷。

南綺正在尋思,忽聽身後有巨物倒地之聲,接著又聽喊了兩聲“阿莽”。回頭一看,大人業已倒臥地上,坡田中所救的那個女子正在扶持呼喚,口中直說:“你的眼睛怎麼了?”一句話把南綺提醒,暗罵了一聲:“該死的孽畜!”隨手從法寶囊內取出七根火龍鬚準備發出去打那大蟒雙眼。後來一想:“這火龍鬚乃母親當年所煉防身至寶,雖然厲害,因那大蟒丹元能吸飛劍,恐難奏功。”便朝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這東西有數千年道行,既已斬去半身,我們就饒了它吧。”元兒聞言,不知何意,便答道:“這般毒惡之物,還留它害人則甚?”一言未了,南綺微嗔道:“蠢東西,你不饒它,就這麼和它相持一世麼?你不會把飛劍收回,由我來對付它?”元兒方才醒悟南綺要另用法寶致它死命,恐他飛劍也被丹元吸住,故意退去,以便奏功。

二人剛將飛劍緩緩往回裡收,誰知那蟒竟是異常通靈,就在二人問答之間,已知敵人有了巧計。一任二人劍光退去,只將那團碧光放出,離身丈許以內,並不追趕,二人見大蟒不來上當,只氣得南綺直罵:“孽畜,我不殺你,誓不為人!”回看大人,已被那女同伴扶了回去。身帶法寶雖多,急切問只想不出使用之策。

兩下里又相持了一會,忽聽坡上連哭帶喊,縱下一人。回頭一看,正是適才救的女子,手中拿著一個三叉樹枝,上面繃著一個顏色紅紫,大有丈許,形如魚網的軟兜,一路哭喊著:“你害我兄弟,我和你拼了!”南綺適才見女子初遇一條怪蛇,已嚇得膽落魂飛。這蟒又大過好幾倍,如此厲害,萬沒料到她忽然這般勇猛,敢於上前拼命。就在這一怔神之際。那女子已然掠身飛越而過。南綺喊聲:“不好!”忙也將身縱起,上去救護。見那女子縱臨蟒前。身在空中,還未落地,相隔那蟒約有兩丈高遠,猛將手中樹幹一伸,樹杈上那個兜囊恰好把那團碧熒熒的光華撈個正著。那樹權也吃元兒的飛劍挨著一點,折成粉碎,兜囊斷將下來。同時南綺飛行迅速,也已趕到,看得逼真,見那團綠光竟被那女子兜囊收去,不禁又驚又喜。因那女子相距大蟒不足兩丈,南綺恐防有失,仍和先前一樣救人要緊,當下一運玄功,一把抓著那女子膀臂,橫飛出去。身剛落地,耳聽一聲慘嘯過處,回頭一看,那大蟒已被元兒兩道劍光飛繞過去,斬成數段。

元兒起初本就知道那團碧光是件奇寶,卻沒奈它何。誰知竟被那女於用一個兜囊網去,飛劍沒有了阻隔,才得奏功。一時好生奇怪,見那大蟒一死,兜囊扔在地上,隱隱閃放碧光,便跑將過去,拿那半截幹權,翻轉過來。見那光華已變成一粒碗大珠子,碧光雖然依舊晶瑩,已不似先前那般芒彩萬道,大有丈許了。再看那兜囊,非絲非麻,觸手粘膩,紋孔又細又亮,只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剛把珠拾起,便聽南綺呼喚。過去一看,那女子正跪在地上哭喊救命。一問原因,才知適才大人手捕群蛇,業已中毒。後來拼命用石擊蟒,吃蟒尾一斷,橫飛過來,躲避不及,微微沾著一點,又受了傷,便再也支持不住,倒於就地。那女子扶持了一會工夫,毒氣發作,渾身烏黑疼痛,兩眼通紅。大人一面掙命,一面掙扎著對那女子說:“今日所來一男一女,手能放光,誅蛇如同割草,定是仙人,千萬前去留住。能救我更好,不能,務必也請二人暫留一時,等我死後,你好跟了同去,以免孤身一人,獨居山中,又為毒蟒所害。”

那女子原是大人的姊姊,自幼相依為命,聞言心如刀割,連忙跑出求救。因適才扶救大人時,見二人劍光為大蟒碧光所阻,不能近身,猛地靈機一動,想起平日用來網斑鳩和山雞的兜囊,現正放在廟門後面,好久不曾使用。這東西刀都砍不斷,何不拿去試試?出門時順手抄起,一路哭喊,跑下坡去。一見那蟒盤做一堆,正朝那團碧光噴氣,想起殺弟之仇,義憤填胸,也忘了和南綺招呼,奮不顧身,縱上前去,舉兜便網。

這姊弟二人除了天生異稟,身長力大外,並不會甚法術。那個兜囊原本就在廟內,自從大人姊弟避難來此,無心中在後殿發現,不知是何物所制,甚是堅韌。起初不知有何用處,後來大人的姊姊看見林中斑鳩、野雞甚多,只捉不到手,無心中拿它去一試,卻是一網一個準。無論飛得多快多高的禽鳥,休說還兜住鳥身,只一照著鳥的影於,便即入網。這才時常使用。有一次閒著無事,嫌那繃兜囊的樹幹不直,形式不佳,特地用粗竹和藤子做成網圈和柄,打算將它重新繃過。誰知大人那麼大神力,怎麼撕也撕不下來。大人之姊恐連樹權折斷,又揭它不下,反而沒了用,才行止住。那兜囊又腥又膩,大人網未撕掉,手卻整臭了好幾個月。從此便行擱開,不想今日無心巧用。

南綺知那兜囊必是一件奇物,能將大蟒元丹剋制。便囑咐那女子:“樹幹雖斷,這兜囊切莫棄掉。你兄弟中了蛇毒無妨,我二人俱帶有仙丹,可以救他回生。快些起來,隨我前往。”那女子聞言,好不心喜,連忙爬起,拾了那網兜,飛跑向前引路。元兒、南綺恐去遲了,大人又多受痛苦,便駕遁光趕去。

飛行迅速,到了後殿落下一看,大人正臥在那條石案上面,已是人事不省。二人忙將丹藥取出,撥開牙關,塞了進去。一會,女子趕到,見大人這般情狀,不由又放聲大哭起來。南綺連說:“你兄弟已服了丹藥,少時便會毒退醒轉。如今還要用藥敷治中毒之處。他心裡明白,你這一哭,反害他難受。”那女子聞言,又朝二人叩頭。元兒連說:

“你再跪哭時,我們便走了。”那女子只得滿臉悽惶,含淚起立。南綺又研了幾粒丹藥,與大人傷處敷上。吩咐大家走開,莫去擾他。便同了元兒,去向殿外石階之上坐定。那女子便去拿了許多食物果子要二人吃,二人隨意接了些,這才互談經過。

原來元兒正向田裡女子呆看,忽見狂風中靠峰那面坡沿上,出現兩團碗大火光,地皮也似在那裡顫動。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灰土色大蟒,行得極快,正向那女子立處潛襲過去。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及招呼南綺,便飛身下去。那蟒原是此山蛇王,其毒無比,竟識得元兒飛劍厲害,不再追人,掉頭往坡下便走。元兒哪裡容得,也跟縱追下。誰知那蟒王原為報那殺子之仇而來,另一條怪蛇在前引路,已從另一條路竄向坡上,直撲那女子。餘下的蛇還有一二百條,見蛇王退走,也都追隨退去。那蛇剛退繞到前坡,元兒已經追到。蛇王知難逃走,這才返身迎敵。元兒先將那聚螢劍放起,被蛇王吐出丹元敵住。再分鑄雪劍去斬時,蛇王只噴了一口氣,碧光忽然脹大,恰好護住全身。這蛇王的丹元,因為常食本山所產一種靈草,與別的怪物所煉不同,竟能將劍吸住。口中吱吱連叫,那些隨從怪蛇俱都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大人迴轉。群蛇原找他尋仇,便包圍上去。大人忙跳向一個石樁上,先將一對水桶舞了個風雨不透,本難近身。無奈那桶太重,竹藤麻合制的桶索雖然結實,哪裡禁得起他神力一掄,咔嚓一聲,同時折斷。大人沒了兵器,只得用手來搏。因恐乃姊遇上,始終沒有出聲。雖然弄死了好些條,蛇數大多,兀自不退。後來竟蓄勢發威,一擁齊上。若非南綺趕來將群蛇殺死,早已喪了性命。因為那蟒退得太急,元兒追得也快,南綺剛聽元兒呼喊,便一眼看到那條怪蛇正在追趕那女子。二人俱是各顧一面,直到事後談起,才知究竟。

正談之間,那女子忽然驚喜交集走來,說他兄弟兩眼業以睜開,雖然還是赤紅如火,身上疼痛漸輕,已能低聲說話。問二人可還要再服甚藥。南綺答道:“無須,你只囑吩他閉目靜養,不要勞神,自會逐漸痊好。你只可安慰他幾句,便到這裡來,一則免擾你兄弟,二則還有話問你。”那女於連忙應了,立刻到大人榻前轉了一轉即來。

南綺方拉她坐下,元兒便問道:“你生得這麼高大,已經少有。你兄弟更是大得出奇,和古來的方弼、方相一般。莫非生來如此的麼?”那女子未及答言,南綺回眸微嗔道:“人長得大,有什麼稀奇?我們忙了半日,連人家姓名還未得知呢,這也忙不及的問。我還有話要問哩,不要打我的岔。”元兒知他想問那網兜的來歷,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那女子道:“我姊弟二人姓狄,起初原是貴陽讀書人家子女。只因明亡之後,家道中落,我父親無法,只得販了些貨物,在寨裡販賣。那年我母親忽然有了身孕,可憐懷了兩年零四個月,才一胎生下我姊弟兩個。因為生下來骨格太大,我母親禁受不了痛苦,流血過多,當時死去。由此我姊弟二人一天長似一天、到四五歲上,已長得和尋常大人一般高大。鬧得那些山人都說我姊弟是妖怪投胎,不但不買貨物,還要弄死我們。我父親被迫無法,仗著多年做山人生意有點積蓄,便攜了我姊弟逃出山寨,置辦了些農具、種籽和豬牛之類,逃在這山中居住。彼時我姊弟雖然長大,因為外人不知是隻有五六歲,還可到遠方集鎮上置辦些用的東西。誰知上天故意捉弄人,在七歲上,又錯吃了幾個毒果,兩天兩夜工夫,身體暴長起來,不消幾年,直長到現在這般模樣才止。從此一出山去,人見了,具當是山精野怪。不是嚇得紛紛逃散,便是拿著弓弩,準備陷阱埋伏,要將我們置於死地。我父親又再三告誡,不準還手傷人。只好終年藏在山裡,不敢出世。

一切應用東西,俱由我父親親去置辦。我姊弟恐他為野獸毒蛇所傷,每次去時,總在暗中護送,到將近有人之處,才行止步。等他辦了東西,接了同回。

“這一年行到中途,偏遇山上發水。我父親雖仗我姊弟身長力大,從逆水中救了回來,當夜就受了寒,一病不起。臨終遺命,如無大力量人援引,無論如何,不準出山,以防受人暗害。我們就在本山葬埋了他老人家後,由此相依為命,益發守著遺言,不敢出去。好在這裡各種米麻菜果,我們都種得有,又有天生岩鹽,連佐料都現成。又因山外人十分可惡,便也息了出山之想。起初原有一對牛,十來對豬,還有七八個牛犢子。

前年春天忽然牛豬日漸減少。說是虎狼所害,卻又明明關在廟內,好端端地怎會不見?

可是無論怎麼防備,每隔一夜,定少去一兩個。隔了三四天,最後一次少了兩個還不說,竟是全數死去,一個不留,身上又無傷痕。我兄弟以為是怪物所害,天天守候它的蹤跡,卻又沒有發現。剩下那些死豬死牛,也不見再丟失。我剝了一隻,見渾身黑紫,恐怕有毒,只得扔在山澗之內。

“我兄弟因牛絕了種,耕田須靠人力。他吃的毒果又比我多,身子比我更大,手腳太重,無法相助,自是又氣又急。偏巧這日他在山窩中捉回來兩隻小虎,大虎已被打死,打算將小虎養馴了,給我解悶。想給小虎弄些肉吃,一轉身,又去擒捉野獸。找了好一會,沒找見。忽從高處遠遠望見前山下有許多山人,趕著一群牛羊在走。忙奔回來和我說,要拿父親餘下的幾十兩銀子,趕向前去,仗著路過山人沒見過他,假裝山神,將山人嚇走,放下銀子,和他換兩條牛回來,助我種田。我恐他為山人毒箭所傷,再三攔阻。

後來他見我生了氣,才悶悶而止。可是他心並未死,第二日竟偷偷帶了銀子,假說心煩,打獵解悶,留我一人在田裡,二次偷往前山,打算遇上那群有牛的山人,趕下去和他相換。

“我等他半日不回來,正在心焦,那對小虎卻吼個不住。吼了一會,竟引來了兩條大毒蛇,一到便將那兩隻小虎吞去,又來追我,幸而那蛇還不算粗,各吞了一隻小虎,把頸塞住,我也還逃得快,沒有被它咬傷。追來追去,眼看就要被它纏住,正在危急之間,恰值我兄弟所求不遂,無精打彩走了回來。將近坡前,聞得我拼命急喊,連忙趕回。

因為手裡沒有傢伙,隨手扳斷兩根石筍,只一下,便將一條蛇頭打得稀爛。另一條饒是逃走得快,也被他趕上前,一石筍打出去,正打在那蛇尾上,蛇尾被他打扁,鮮血飛濺。

那蛇卻像射箭一般,竄向對岸。等到我兄弟繞路過去一尋,哪裡還有蹤跡,只在一個巖凹中發現許多豬牛皮骨。這才知道以前失去的豬牛,是被蛇吞去,益發恨到極處。我又常聽父親說,打蛇務要打死,否則三年之後,必來尋人報仇。時刻都在提防,不許我兄弟遠離。

“今日他去挑水,我正在田裡唱歌,忽見坡下面竄上一條大蟒,眼裡直冒火光。我一害怕,剛一轉身逃走,忽見一道光華在頭上閃了一下,從側邊又竄上一條大蛇。我一看,正是前年逃走的那條,顏色大小一般無二,只尾巴上被石打爛的地方長起一團鮮紅肉菌。我以前原吃過它的苦頭,何況它今天又帶了一條比它還大幾倍的毒蟒前來報仇呢,一著急,也忘了喊我兄弟。蛇在側面,蟒在後邊,我只得拼命往坡上逃走。不想又被石頭絆了一跤,那蛇業已竄上身來咬我。多虧女仙飛出寶光,從天落下,才得活命。人才稍為清醒,又想起還有那條大蟒,不知盤在什麼地方。見女仙已往坡下飛去,心裡一害怕,跟著趕來。一看,我兄弟早被一群毒蛇所圍。他因恐我知道趕來,同受其害,所以始終沒有出聲。我去時群蛇雖為寶光所殺,又因他膽大心粗,不顧自己受傷,上前用石打蟒,已被蟒尾掃跌在地,不能起立,我見他兩眼其紅如火,渾身抖顫,知道受毒已深。

只得勉強扶他起立,倚在我的肩上,好容易扶到了家,便即倒在石床之上。我正悲痛心急,沒有主意,幸而他當時人還清醒,掙扎著說話,叫我來求二位仙入,這才把我提醒。

因恨那大蟒入骨,手邊又沒可用兵器,想起那兜裹平時有些奇怪,隨手抄起趕到坡下。

見那蟒仍然靠它口吐的光,將二仙寶光敵住,仍未身死,一時情急,縱上去用兜囊一罩,便將那團綠光網住。還沒看清,便被女仙將我救開,那蟒也被二仙所殺了。”

南綺接口道:“你莫滿口女仙男仙的,我們都不愛聽這稱呼。他姓裘,我姓虞,我們都是道家門下,你只叫我們一聲道友便了。別的事全知道,不用說。我只問你那兜囊,從哪裡得到手的,這般神妙?”那女於便將兜囊原在廟中殿裡,還有一口大鐵鍋,俱不知何人所遺,以及那日拿它網鳥,只照著影子,便一網一個準等語,說了一遍。二人還是沒有問出頭緒。再拿起那網兜仔細一看,始終看沒出是何物所制。用鼻微聞,果然有一般奇腥之味刺鼻。

那女子見二人不時把玩,知道心愛此物,便說受了大恩,無以為報,如不嫌棄,情願相送。元兒笑對南綺道:“你有那許多法寶,還要這腥臭東西則甚?”南綺道:“你知道些什麼?你那兩口寶劍,乃仙家至寶,劍法又出自師門心法,何等厲害。那蟒雖是長大凶惡,並不是一個變化通靈的怪物,怎麼所吐丹元,能將我兩個的飛劍全都吸住:

當時它將全身盤作一堆,在它丹元發出來的碧光照護之下,法寶休想近身。我原想故作退去,引它來追,偏你不解我意,被它看破。萬不料這麼一個看去不甚出奇的兜囊,會將它那丹元收去,定是一個專收怪物丹元,具有生克妙用的異寶。他姊弟二人僻處空山,又和毒蟒惡蛇結下深仇,難保不有餘孽,等我們走後乘隙來犯。有此兜囊,他二人正可藉以防身。我們拿著,自是於理不合。不過這東西如此神奇,僅是一時湊巧用上,始終不知來歷,不明用法,真是憾事呢。”

那女子見二人看了一陣,仍是不要,心裡著急,正要開口,忽聽大人阿莽在那裡大聲呻吟。連忙跑將進去一看,見他身上腫處越發消退,看去已有了生機,但是復原還早。

因為朦朧中聽見殿外三人說話,喊乃姊去問二位仙人說些什麼。那女子便把前事一說,阿莽聞言,皺眉蹙額,似在想一件已往之事。

過有一會,元兒、南綺進來看視。南綺見他病勢仍重,心想:“他人既如此長大,服藥少了,恐難奏效。”便又向元兒要了幾粒丹藥,與他服用。剛走到他頭前,猛一眼看見他所枕的那塊玉石,瑩潔晶明,寶光外映,不禁心裡一動。便問乃姊道:“他睡的這塊玉石,莫非也是廟中原有的麼?”

一言甫畢,阿莽猛在石條上叫道:“我想起來了。”三人忙問想起什麼,這般著急。

阿莽道:“適才我聽姊姊說,二位仙人間我兜囊來歷。好似前十幾天,也有人間過,只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如今又聽女仙間這塊石枕頭,竟與那人所問大致相同,才把我提醒。原來那日追一豹子,追進峰那邊亂山叢裡一條谷中。那地方又窄又險,走我一人,還是勉強。因為谷口外倒了一片崖,才現出來,所以都是這多年沒去過的地方。往日我捉虎豹,只須跑大步追上前去,一把撈住後腿尾巴,往山石上一甩便死。這隻豹子身子不大,跑起來卻比箭還快。我懶得追進,它又回頭追我。惱得我性起,一心非捉回來不可。誰知走到盡頭,忽見右面崖壁已然走完,現出一片平地溪澗,滿山遍野俱是梅花,那豹卻鑽人左側崖洞之中。那洞比這殿略高,彎著腰也走得進。”

“剛剛趕到,還未進去,忽從洞內出來一個小老頭,穿著半截黃色衣服,腰束藤條,光腳板,穿草鞋。我守著爹爹遺命,怕把他嚇壞:正要回身:誰知他卻不怕我生得長大,反嚇我說:那豹子是他家養的,我如傷它,便要我抵命,神氣惡狠狠的。我因為他生的瘦小,一把就會把它捏死,不願和他一般見識。便對他說道:“豹子是你家養,我先不認得。好在它生得渾身烏黑,遍體黃星,與別的豹子不同、容易認出。既承你招呼,下回相遇,我不弄死它就是。”說完,我又要走。他又把我喊住,忽然改成滿臉笑容,說是想不到我性情這樣好,留我坐一會,與他談談。我想山中素無生人,那老頭雖然神氣可厭,難得他不怕我,日後多一個人解悶也好,便坐下問他有何話說。他才鬼頭鬼腦,笑嘻嘻地對我說:前兩天已看見我,我正在網鳥,他最愛那個兜囊。後來無心中走到廟裡,又看我床上這塊玉石。只要我肯,多少錢或寶貝都和我換。我因姊姊最喜吃鳩和野雞、雪雁,這些東西不比野獸,飛得甚高,我只有網兜才捉得到。這塊玉石,睡起來冬暖夏涼,錢和寶貝有甚用處?所以執意不肯。這才明白,起初他故意用豹逗我生氣,和他打架,打了再裝死來嚇我,好要這兩樣東西。誰知我不和他嘔氣,便改為和氣。他見改為和氣,仍然無用,便留我吃點東西。我知除我姊姊,世上沒有好人,恐他害我;又恐在外時久,姊姊擔心,不肯吃他東西,便走了回來。走出好遠,還聽他在咕噥,說我面帶晦色,此時不肯,日後悔之無及。回來見姊姊正睡晌午醒來,一直忘了說。這玉石原也是廟中之物,二位恩人、仙人如愛,只管拿走便了。”

南綺聞言,便猜那谷中怪叟定知兜囊來歷,說不定那蟒也是受其驅遣。便間阿莽去時怎樣走法。事隔兼旬,阿莽只去過一次,也說不甚清。南綺一則因那女子乃弟未愈,再三跪求好了再走;二則又想會會那谷中怪叟是人是怪,如是左道旁門,便將他殺了,為世除害。索性好人做到底,便答應留下不走。阿莽姊弟原商量好了一個主意,聞言好不喜出望外。

南綺已知大人名叫阿莽,便問那女子叫甚名字。女子道:“我叫勝男,我兄弟叫勿暴,阿莽乃是乳名。”說時;見天色傍晚,便把油燈掌起,要給二人安排食宿,便問:

“喝酒麼?吃葷還是吃素?”元兒道:“葷素倒不拘什麼,都可將就。我這南姊姊帶得有些萬花涼露,我也還有一點於糧,你只給我們取點乾淨山泉來足矣。”南綺道:“人家有病人在床,惡蛇雖誅,難保不會有餘孽,要山泉不會自己去取?這般時候,卻教她出去。”勝男連說:“無妨,這泉水就在這殿側大石上面,又甜又涼,只取不多罷了,要拿來吃,大約還夠。”說著,早從架上取了一個木瓢,往外就跑。

二人因適才在田時還聽勝男叫阿莽挑兩桶水回家去用,卻不想水源近在咫尺,不知為什麼要捨近求遠,便跟蹤出去。見側面廟牆空著一個兩三丈寬的缺口,牆外果有一塊挺立的奇石,上豐下銳,高有數丈,圍僅數尺。上面生著許多大小孔竅,因風作響,聲如鳴玉。那泉水便從石頂一個小竅中涓涓流下,宛如一根銀線,隨風搖曳。水落處,有一個盆大水坑,水深只兩三寸。勝男拿著木瓢,接有半盞茶時,還未接滿。元兒見那水自石中流出,量雖不多,長年不歇,覺著新奇。試將瓢接過一嘗,竟是甘芳滿頰,涼滑無比。想叫大家吃些,又接了一會,才接了滿滿一木瓢,仍由勝男要過去,捧著一同迴轉。

元兒在前,剛走入牆缺沒有幾步,忽聽殿內阿莽一聲怪叫,猜是出了變故,腳一頓,便往殿前飛去。就在這轉眼進殿工夫,忽見一條黑影夾著一個東西,迎面飛將出去。元兒目光何等敏銳,早看出是生著一雙火眼的怪物,手中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塊玉石。又聽阿莽急叫,更疑遭了妖物毒手。心裡一著急,大喝一聲,飛劍早隨手而出,光華過處,只聽咔嚓鏗鏘,夾著妖物慘叫之聲,墜落下來。後面勝男,關心乃弟憂危,早把木瓢一丟,跑進殿去。一看阿莽右手緊握著一片黑的毛皮,身子已橫了過來,伏在石榻之上。

左手指著門外,氣喘吁吁說道:“那石頭被搶走了。”勝男見阿莽無恙,心才放下,匆匆將他扶正。拿了油燈,再出殿去一看,殿台階下寶光閃閃,元兒手捧著一個方匣,正與甫綺同觀。寶光照處,地下躺著一個是人非人的怪物,業已齊腰斬斷,鮮血流了一地。

原來元兒一劍成功之後,忽見怪物身旁閃閃放光,連忙上前拾起,未及細看,南綺也已趕到,問道:“妖物殺死了麼?”元兒道:“你看這是什麼?”南綺低頭一看,元兒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塊玉石。想是適才劍光發得迅速,妖物不及逃避,便拿盜來玉石去擋,被劍光繞住,連同妖物屍身斷成兩截。二人見玉石齊中心斷處,圍著一個長方細線,玉色有異,霞光閃閃,料是藏有寶物。將斷處朝下,順手一倒,微微噝噝的一聲,一邊一塊長方形的碧玉滑將出來,大有七寸,厚有寸許,通體渾成,一絲也未傷殘。細看正面,隱隱有四個朱文古篆,從五中透映出來,看不甚清。

二人只知是一件寶物,俱都不知來歷用處。正在參詳,猛想起適才聽見阿莽怪叫,不知受傷沒有,還未走進,勝男已出來說:“阿莽並未受傷。只妖怪來盜那玉石時,被阿莽將妖物身上的皮揪下一片,仍然被它逃脫,故爾狂喊。現在人已漸好。”說時,順手地扯起妖物屍首,想要提開,忽然驚叫道:“怎這妖物是人變的。”元兒、南綺低頭一看,果然是一個赤身男子,上半截屍首上所穿的假皮套,業被勝男揪了下來。細察那人,不過二三十歲。周身虯筋糾結,看去頗似煉過武藝。死後越顯相貌猙獰,決非善良之輩。再一回想他逃出去神氣,還似會一點飛行法術。他既冒險盜這玉石,定然知道用處。只可惜一劍殺死,無從詢問。所披的是一張似猿非猿,黑毛紅睛的野獸皮。人死之後,方才所見妖物頭上紅光便即不見。二人也未端詳,便由元兒相助勝男,將兩半截屍首連同獸皮,一齊扔入山澗之中。勝男又將兩塊斷玉取來合在一處,與阿莽當枕頭。又匆匆弄了些吃的。

元兒重到牆缺外面接了一木瓢泉水,由南綺取出玉瓶,滴了些萬花涼露在內,四人各飲了些。阿莽服後,覺著心頭清涼,煩惡更減,便自沉沉睡去。勝男見南綺始終拿著那兩塊碧玉,只管沉吟不語,知她心愛,執意要甫綺收下。南綺知道這類寶物,如在常人手內,不但保存不住,弄巧反招來禍事,便應允,不再謙謝。

一會夜深,二人原想在兩旁配殿之中安歇,讓勝男好自安睡。勝男一則恐二人走去,二則今晚連出禍變,已成驚弓之鳥;阿莽命雖可保,二目紅如火,並未復原,萬一半夜裡又有變動,雖說二人聞聲即至,終是同在一處好些。再三哀懇,要二人在她自己床上安歇,不要離開。二人情不可卻,只得應允。

勝男等二人打坐入定以後,又去煮了半鍋粥,準備阿莽餓了好吃。把一切應辦之事全都收拾清楚,然後走向阿莽榻前,尋出幾張獸皮,席地而臥。直到天明,且喜未生變故。一問阿莽,雖覺好些,仍未復原。元兒、南綺暗忖:“所帶靈丹,原有起死回生之功,怎的先後與他服用了十多粒,收效甚緩?這蛇毒竟厲害到如此?”只得又給了兩粒,與他服下。因昨日許過勝男姊弟,阿莽如不復原,決不他去,看神氣得過兩日,便也不作行計。

這時勝男正理早餐,想弄豐盛一點,只顧忙進忙出。元兒閒著無事,想往附近一帶峰谷中閒遊一番。南綺仍拿著昨晚所得兩塊碧玉,正在仔細觀察那個朱文古篆,看究竟玉里面還藏有別的寶物沒有。元兒喚了兩聲,又說:“你如不去,我要獨自走了。”南綺看出了神,並未答理。元兒一賭氣,便往廟外走去。南綺與元兒原是鬧嘴慣了的,元兒去時,南綺心中正盤算著那玉中透出來的古篆文;又因昨日連出事變,恐難保沒有餘孽到來尋仇,兩人不便同時離開;便由他自去,沒有答理。直到勝男弄好酒飯,來請進食,元兒去了己有兩上多時辰,尚未迴轉。南綺也未在意,隨便用了點酒果。因勝男姊弟昨晚連誇那萬花涼露好得無比,與阿莽病體尤為相宜,又取出玉瓶,命勝男取來山泉,滴了些在內。

分飲之後不多一會,阿莽忽要行動,勝男要在旁服侍,南綺一個人便走出殿來。平時和元兒在一起跬步不離,一旦分手之大半日工夫,先時一心專注那兩塊碧玉,用志不分,還不覺得,這時未免孤寂。正在無聊,猛然一看日影,已是未申之交,不由心中一動。暗想:“元兒如往遠處,必要回來拖了自己同行。他飛行也頗迅速,怎在近處遊覽,去了這麼久的時候不見迴轉?這裡妖物蛇蟒甚多,莫非又出了什麼事故?人孤勢單,那還了得?”

南綺想到這裡,一著急,便不暇再顧別的,朝著殿內匆匆說了句:“我去尋人,少時就回,決不遠走,你姊弟不要多心。”說罷,飛身而上。到了天空,先不前進,四處仔細一看,空山寂寂,峰巒起伏,毫無異狀。山的周圍又大,一時也觀察不到。算計元兒必不往回路那一面遊玩,便隨意往前面飛去。以為元兒如在下面,看見自己飛行劍光,必要跟蹤追來。誰知飛行了一陣,已經快出山境,仍無元兒蹤跡。益發著了慌,忙從側面繞轉,飛了有百十里路。

正在著急,下面兩崖濃蔭之中,現出一條形勢極為險惡的谷徑。因為崇岡累累,危崖雜沓,那座山谷潛隱其中,如非身臨谷頂,留神下視,決看不出。想起昨日阿莽所談的谷中怪叟形跡詭奇,元兒還許是為了自己心愛那兩塊碧玉,因谷中怪叟也曾垂涎,想不讓自己先曉得,徑去詢問究竟,好教自己喜歡,單憑兩口飛劍,卻又不是人家對手,被陷在彼也說不定。阿莽曾說谷徑盡頭,襟山帶水,景物幽曠,便循著谷徑飛去,南綺越看下面,越像阿莽所說,及至見兩旁危崖忽然合連一起,無路可通,才知百忙中走錯了方向。谷口石封,定是妖人所為。連忙又往回飛,且喜徑還不長,頃刻之間,已然飛回原處。看準方向,前進約有十餘里,漸漸看出前面一邊崖勢忽止,有了空曠所在,知將到達,恐驚敵人耳目,便收了劍光,落向谷中,貼地低飛,悄悄前進。沒有多遠,果然到了阿莽所說之處。

這地方除來的一面外,一面是危崖刺天,一面是崇岡蔽日。岡上面一條大瀑布,從百十丈高處石蹤裡,白龍也似倒掛下來,落入岡麓無底絕壑之中。那麼粗大的瀑布,只聽得見上半截嘩嘩之聲,落到底下反不聞什麼聲息,離岸千百丈間,只是煙霧騰騰,其深可想。還有一面是一個不大的草坪,雜花生樹,紅紫相間。那大瀑布從中間斜坡上又分了一條小流,到此匯成一條清溪,水碧山青,益發相映成趣。這面景物如此清麗,對面的危崖卻極險峭,阿莽所說那怪叟住的石洞,更深在巖凹數十丈以內,望去陰森幽黑,加上奇石猙獰,欲飛欲舞,危崖壁立,如墜如傾,兩下一對照,簡直無殊鬼域。

南綺見怪洞深黑,不見一人,到底不能斷定元兒是否來此,不敢冒昧徑入,在洞外徘徊有半盞茶時。暗忖:“自己與元兒奉命行道,凡百苦難,均非所計。那怪叟知道碧玉來歷,人地又那樣詭秘,已入寶山,豈可輕回?反正得查著個下落再說。”南綺剛往巖凹中走不幾步,忽然一眼瞥見一塊怪石後面,像茅草團似地動了一動。定睛一看,那東西並非茅草,乃是一顆人頭,已從怪石後面徐徐拱起,頭上亂髮如蓬,臉上鬍鬚糾結,不見口鼻,只露出兩個烏光四射,亮晶晶的眼睛,漸漸現出全身,正是阿莽所說的怪叟。

見了人來,理也不理,一晃眼間,便坐向怪石前面。

南綺情知不是易與,不由吃了一驚。急忙暗中準備,決定和他先禮後兵。便問道:

“請問道長,可曾見有一個青衣少年到這裡來過麼?”那怪叟先仔細端詳了南綺一陣,然後怪聲怪氣地答道:“你是那胡蠻子的妹子麼?你來得正好。這可惡的東西,我昨日指點了他的明路,又借法寶與他,是他自願效勞,往蛇王寺去盜那大人的一塊玉石和一面萬年金蛛結成的金絲網。我曾和他說,玉中奇書,非我不能取出,叫他得了,務必來此,他卻一去不來。那大人雖有些蠻力,並不會絲毫道法,照情理,決然擒他不住,不過事也難料。他如非被擒遇害,便是賣了我,盜寶之後,昧良逃走。那玉中的奇書,我只想看一看,助我脫難,並不要它。他如不來,休怪我日後無情,心狠手辣。”說罷,不住獰笑,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南綺聞言,知他把自己錯當作了昨晚盜玉妖賊的妹子,正好將機就計,便答道:

“你說那玉中奇書,可是兩塊寸許厚的碧玉,上有四個朱文古篆的麼?”怪叟聞言,驚訝道:“那藏書玉石,經過仙法封鎖,非仙家幹莫至寶,不能開取。他那口劍,無非頑鐵煉成,怎得取出?”南綺心念元兒下落,忙又搶回道:“這且不說。我只問你,昨日他走之後,直到今日,可有別人來過?”怪叟怒道:“我先也未見過他,昨日還是頭一次,因追一野豹到此。我見他還有用,拿話引他,他不服,和我動手,被我用木石禁形法禁住。是他再三哀求,說家有老母妹子,叔父胡高非常兇暴,情願拜我為師,我才饒恕了他。是他自告奮勇前去,幾時再見有人來過?如今玉網既都被他得去,必然欺我暫時不能離開,仍在前山惡鬼峽居住,不曾逃走。你來了正可代他為質,那網還不打緊,那玉中奇書如不送來與我一看,你也休想回去。”說罷,嘴皮亂動,似在行法。

南綺一想,先下手為強。便大喝道:“不知死活的鬼老頭,哪個是那妖賊妹子?他昨晚盜玉,已為我飛劍所斬。快把那玉中奇書與蛛網的來歷用處說將出來,饒你不死。”

言還未了,肩搖處,劍光直朝怪叟飛去。那怪叟一見,大吃一驚,忙停了唸咒,手一指,先飛起一團黃光將劍光擋住。口中喝道:“那女子且慢動手,如惹翻了我,休想活命。

胡蠻子既被你所殺,那兩塊玉石想必也到了你的手中。我實不要,如能與我一看,不但解了我的大難,還助你得一部仙家奇書,豈非兩全其美,彼此有益麼?”

南綺覺著這怪叟所發黃光頗有力量,便減了一半勇氣。暗想:“這怪叟形跡詭異,莫要鬥他不過,上了他的當。既已知道玉中所藏的是部奇書,至多日後我去求師父,也不愁取它不出,何必忙在一時?”便將那劍光收回,設詞答道:“我同來還有一位道友,投宿在大人廟內。昨晚劍斬妖賊之後,我那同伴的飛劍無心中連妖人所盜玉石一齊斬斷。

雖見碧玉朱文內映,並不知它的來歷,隨後揣人他法寶囊內。今早他獨自出遊,便沒回轉,此玉並未在我的身上。你既居此多年,想必知道這裡還有什麼旁門左道。你如能告訴我地方,我將同伴尋到以後,與你看看何妨?不過你既不要,又看它則甚?也必對我說明,才能允你。”

這時怪叟也和南綺同時將黃光收去,聞言答道:“你哪知我的來歷?適才見你頗似旁門中人,又錯把你當作胡蠻的妹子。後來見你放出來的劍光,卻是嵩山二老中朱矮於的傳授。這兩個矮子俱都不收女弟子,想必另有淵源。我看在矮子份上,才不願與你一般見識。我的姓名遭遇,說也慚愧,異日如見朱矮子,你提起此事,他自會對你說。胡蠻有一妹子,名喚三娥,受他惡叔鬼臉子胡高傳授,學了一身旁門法術,還有幾件厲害法寶。胡高此時已然雲遊在外。你那同伴必是誤走惡鬼峽,被此女用迷神法術困住。我今指你明路前去尋找,如遇胡三娥,她飛劍非你敵手,下手越快越妙,可急速將她殺死。

此女極淫,你那同伴必被她困入千尋峽谷之內。尋到之後,急速來此。將兩塊碧玉交我,我便代你將玉中奇書取出,只看一眼,仍然還你。你勿錯會我意,我實因受了師門法術禁閉,在此受罪多年,急於脫身。急病亂投醫,又不願違了師父戒約,逼迫不會法木的庸人。偏那大人阿莽有寶不知,又和我無緣,不肯聽我的話,我無奈他何。這合沙仙長的兩部奇書,在蛇王廟內大人阿莽手裡,日後必有外人知道奪去,我出困更是無期。我的行動,只能在這塊供我坐臥隱身的石頭數十丈左近,不能他去,無從尋人幫我的忙。

行法,開了谷徑,幻化虎豹,引那胡蠻到此,勢逼利誘,制服得他為我效力。不想遇見你們,從旁得去。那書上有我解禁之法,你救了同伴,如與我看上一眼,不但你們得了至寶奇書,日後我隨時相助,終不忘報;否則我災厄終有滿時,必不與你甘休。來否在你,快去救人,休被淫魔毀了真光,悔之晚矣。”

南綺聞言,將信將疑。因為這怪叟說元兒正在危境,不禁心慌,匆匆問明路徑,說了一聲:“果如道長之言,必不違命。”便自起身,照他所說方向往惡鬼峽飛去。劍光迅速,頃刻之間,便即到達。一看,那惡鬼峽藏在兩座崇山之間,四外都是高崖峻壁圍著,又有藤莽封蔽,終年不見天日。地勢卑溼,到處都是毒嵐惡瘴,彩霧蒸鬱,映日生輝。崖壁叢草之間,蟲蛇亂竄,見人昂首追噬。果是個極險惡的所在。

南綺覷定一處空隙,直下千尋。峽底雖然陰晦森森,地面卻大,到處滿長著極鮮豔的花卉。因為到處山崖都由下往上收攏,許多大小瀑布俱是憑空直落,又沒有風吹動,宛如數十根晶柱銀條筆直下垂。南綺一路留神搜索前進,眼看峽徑將完,除形勢險惡陰晦外,並無人跡。正在焦急,忽見盡頭處似有天光斜照。探頭一看,上面好似一個大有畝許的天窗,四周圓壁上滿生著藤蘿異卉,翠葉丹莖,交相盤結,紫花朱實,累累下垂。

那形勢也是越往下越顯寬大,地底比所行峽徑還要深下百餘丈。暗想:“怪叟曾說,人如被困,必被淫女胡三娥深藏在千尋谷底。”細看谷底前左右三面,水石花樹,盡有奇景,人仍未見一個。因腳下一面有藤蔓遮住,看不甚清,對面無可著足,自己業已深入,索性飛身下去,看個仔細。下時因三面景色俱已看過,只剩腳底下這一面,便照這面飛落。

離底還有一半,剛剛去了藤蔓遮蔽,便看出下面一片燦如雲錦的花樹林中有人影閃動。那地方已離天窗老遠,天光照不下去,也不知哪裡來的光亮,竟比上面光明得多。

再降下十餘丈,看得越真。那人影竟是個赤身美女,雪膚花貌,掩映生輝,坐在一株繁花盛開的大樹下石榻上面。身側原有兩個赤身壯男正在指著前面,媚聲媚氣說話。再定睛往他所指之處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更不尋思,將劍光往下一沉,急如流星,往下飛去。原來南綺所見之處,乃是一片花林中的空地。一團彩霧,千絲萬線裹住一人,隱隱見有兩道光華閃動,認出是元兒的聚螢、鑄雪兩口仙劍,知定是元兒被困在內。心裡一著急,便直朝那女子飛去。

那女子困住元兒,用盡方法,元兒只是不肯投降。又喚來兩名面首,做了許多醜態,元兒仍不為動。那女子正是怪叟所說的胡蠻之妹、胡高之侄女胡三娥。見元兒這般倔強,那兩口飛劍又非常厲害,雖然將他困住,卻沒有擒到手內,任性擺佈。三娥本來淫兇狠毒,見勢迫欲誘,敵人全不為動,一時性起,剛要另施邪法取元兒性命,奪那兩口寶劍,正在全神貫注前面,準備下手之際,忽聽頭上破空之聲。三娥也是如臨大敵,知道有人暗算,更不敢怠慢,連頭也未抬,一點步便飛出去數十丈遠近。這才回頭一看,見一個絕色少女,駕著一道青光,有如閃電一般,從空中直朝自己坐處飛來。方想起兩個面首,因為逃避匆忙,忘了攜帶同行時,耳聽一聲慘叫,青光過處,內中一個最心愛的面首業已身首異處。方在悲痛憤恨,那青光更不稍停,只一轉,又朝自己飛來。三娥看出那女子所用劍光與適才被困少男同一家數,而且一見面就動手,知是同黨。又加心愛的人身遭慘死,不由恨怒交集,把牙一錯,先從身系紫囊內取出一物,直朝對面打去。

南綺記著怪叟之言,知三娥妖法厲害,本想出其不意將她殺死。不想敵人甚是機警,一聞破空之聲,連頭也未敢抬,徑直縱避開去。只劍光掃處,殺死了一個無用的臭男子。

擒賊擒王,也懶得再殺那一個。又見三娥有了準備,須留後手,便立定身,一指劍光追將過去。眼看飛到,忽見敵人將手一揚,飛起一團粉紅色的光華,將飛劍敵住。同時敵人又回手身後,去掏取寶物。南綺知她邪法異寶甚多,元兒業已被困,一個閃失兩人便要同歸於盡。因此不敢怠慢,忙把身佩葫蘆取在手裡,揭開頂蓋,施展用法,將葫蘆口朝外一甩,立刻便有青紅紫橙黃綠藍七色混合的數十個透明的彩彈,各帶著許多縷彩絲飛將出來,直朝三娥打去。

三娥以為南綺也和那先來的童男一般,除飛劍厲害外,別無本領,正在放心施展邪法。不想敵人忽從身後取出一個硃紅葫蘆,只一抖,便有數十道彩煙夾著彩彈,疾如星飛打到,知道厲害。同時自己所用一面寶幡,也從法寶囊中取出,百忙中便舉幡連展,立時黑霧騰湧,滿以為可將敵人法寶汙穢,再取敵人性命。誰知南綺葫蘆中彩彈乃聚太陽真火煉成,不怕邪汙。自從火燒元兒,幾乎鑄成大錯之後,經紫玲、舜華再三告誡,說南綺不久出山,無暇聚煉,用一次便少一次,須留備緊急,加以用時還有許多顧忌,千萬不可輕用。今日也是元兒被困,一時情急,迫而出此,便不假思索,儘量發將出來,比起上次還要厲害得多,三娥的幡如何抵敵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數十個彩彈挨著黑煙,立時叭叭連聲,紛紛爆散開來。接著轟的一聲,化成一團畝許大小的火雲,將三娥全身罩住。三娥看出不妙,想要脫身,已是不能。那柄幡早已燒掉,先放出去的一柄飛劍也被甫綺劍光絞斷。本人雖然運用玄功拼命支持,當時沒被火燒死,身上已被火烤傷了許多處,再遲片刻,便要化為灰塵。三娥明知這峽谷底下與別處不同,盡是地火窟穴,因為危機已迫,萬般無奈,只得用旁門地行遁法,往下鑽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4:50


第十一回 瘴雨蠻煙 雙侶無心遭惡蠱 紅桃綠柳 一行有命遇神醫

話說南綺見胡三娥鑽人谷底,如不用火窮追,原可無事。一則不知谷中就裡,二則恨她入骨,見火雲中三娥忽化一道黑煙,往地下鑽去,知她衝不出火層,想用地行道法脫生。罵一聲:“不知死的賤婢,還待逃向哪裡!”將手一指,那團火雲得縫便入,也跟著三娥的黑影往地下鑽去。還算南綺雖然追敵情切,在這危機一發之際,仍然兩面兼顧:一面指火去燒三娥,一面早飛向元兒被困之所。也想不出什麼破法,先用飛劍去破那包圍元兒的五色氛層,卻衝不進去,一著急,想起適才敵人放出來的黑煙一遇火便化成淡煙消散,何不試它一試?便將手一指前面,將追敵的火雲分出一股,飛向五色氛層之中。果然見效,火一到,便聞見一股奇腥之氣,噝的一聲燃燒起來。接著一道光華閃過,元兒連人帶劍飛將出來。

二人見面,驚喜交集。還未說話,南綺因三娥已是萬無生理,適才下來時還見有一敵人的同黨,不知躲向何處,斬草須要除根,這般淫孽留他則甚?正在四下觀望,忽聽地層隆隆之聲四起,四外山崖地面都似有點動搖。元兒道:“南姊,這地要震了,莫又是那鬼丫頭鬧什麼虛玄吧?”南綺側耳微一靜聽,這時地下轟隆之聲越大,這才想起所放真火有許多顧忌,不宜在峽谷深處發放,如將地火勾動,一發不可收拾,不由大吃一驚。再環顧四處形勢,忙喊:“元弟快先逃上去,待我來收那火。”元兒剛在張皇欲起,南綺已聽出地下有了炸音,喊聲:“不好!”忙把葫蘆口朝下,手掐收訣,準備將火收回。誰知這峽谷底下本是千萬年前一座火山的出口,地下潛蓄的火勢甚是強烈。那葫蘆口的太陽真火併非南綺親手煉成,只不過承著先人傳授,尋常用時,尚是能發能收,這次追敵心切,深入地底,敵人雖難免死,可是那太陽真火已將地火勾動,連成一片,本在地下磅傅排蕩,就要噴湧而出。如果見機即時遁走,發還稍緩,偏又不捨丟棄,這一收不打緊,一股火雲剛從地面上升起,還未出盡,緊接著紅雲後面又夾著一股青煙,粗約數尺,冒將起來。

南綺一見那煙,益發知道不妙,忙駕遁光,往上飛起,往天窗上面穿去。就這瞬息之間,身剛飛近天窗,還未出口,猛聽震天價一聲巨響,山鳴谷嘯,震耳欲聾。昏眩中剛覺著身上奇熱,手上似被什麼東西扯住,連身下墜。猛地虎口一痛,手中葫蘆再也把握不住,直往下面墜去。這才身子一輕,急不暇擇,往上飛去。身剛出口,那座天窗四周的危巖已經震塌下來。且喜元兒事先聞警,早已逃出,在空中相候。低頭一看,下面岩石紛紛崩炸,陷成許多穴口。數十股烈焰大小不一,從穴中騰騰勃勃,沖霄直上。山石爆烈之音,響成一片。山石經著烈火,都被燒成溶液,往低處滾流下去。頃刻之間,數十個大穴經強烈火勢震燒之後,紛紛坍塌,漸漸由多而少,聚集到了一處,化成一股粗約數十丈,高齊天半的沖天火柱。滿天空都是紅雲瀰漫,黑煙飛揚,火勢越發強大。

地底更轟隆不休,全山都有震動之勢。

南綺猛想起大人阿莽兄妹尚在蛇王廟中,倘若地震蔓延,如何是好?再加火勢大大,二人雖駕遁光飛身空中,往下巡視,離火早遠在十里之外,仍覺的體炙膚,奇熱難耐。

明知憑自己能力無法消滅,錯已鑄成,悔之無及,只得迴轉。二人彼此一打招呼,便往蛇王廟飛去。行至中途,南綺偶然回望,彌天紅焰中似見有兩三道黃光從斜刺裡往惡鬼峽火地裡飛去。因為忙著回廟去救護阿莽兄妹,那黃光轉眼沒人火雲之中,也未來得及喊元兒去看。

蛇王廟相隔不過二十來裡,及至快要到達,眼看下面近山田處似在波動。知是地震,越發擔心,忙催劍光前進。忽聽頭上隱隱有破空之聲,抬頭一看,一道青光其長經天,高出二人頭上約數十百丈,帶著慧星般的芒尾,星飛電駛,正從空中橫越過去,甚是迅速。二人俱以為是本山隱居的異人,因為火山炸裂,存不住身,不是趕去救援,便是覓地遷居。

一路尋思,不覺到達廟前,果然地已有些震動。飛身後殿一看,石榻依然,哪裡還有阿莽兄妹蹤跡。心中驚訝,四外細尋,並無絲毫可疑之兆。大鐵鍋中還煮著大半鍋米飯,蒸有睫臘,殿中絲毫不現零亂痕跡,連適才阿莽的便溺都已收拾乾淨。二人先以為是勝男見火起地震,恐怕波及,扶了阿莽覓地躲藏。他兄妹對自己感恩依戀,又曾答應阿莽未愈以前決不他去,看那灶火猶溫,分明離此不久,斷定他們必要回來。四處飛身尋找不見,只得回到殿中石榻上坐定等候。

二人互談經過,才知元兒果是把阿莽之言記在心裡,因南綺心愛那玉,想去尋見那怪叟,問個就裡,誰知照阿莽所說的方向路徑,並未尋到。正要改道尋覓,忽見遠遠飛來一道粉紅色的光華,直向身側裡許的山坳之中落下。一時動了好奇之念,飛身過去一看,粉紅光華已是不見。細看山坳裡還隱著一條夾縫,藤蔓糾結。從空隙裡望下去,綠森森望不到底。暗忖:“這兩面危崖上窄下寬,中通一線,頗與阿莽所說谷徑相似,莫非下面便是怪叟所居不成?”

元兒正在遲疑欲下,鼻中聞見一股異香吹來,接著便聽身後有人哧的笑了一聲。回頭一看,面前站定一個女子,容色甚是妖豔,媚眼流波,含笑說道:“這裡慣出豺狼虎豹,毒蛇怪蟒,你年紀輕輕的,跑到這裡來作甚麼?”元兒見那女子神情舉止蕩逸飛揚,穿著又那般華麗,估量不是個好人家女於。便正色答道:“我在此閒遊,關你什事?快些住嘴,免得自討無趣。”那女子聞言,微嗔道:“我好心好意問你,你卻出口傷人。

什麼叫不關我事?我名胡三娥,這底下惡鬼峽便是我家。你賊頭賊腦在此窺探,意欲何為?”說完抿口微笑,似喜還嗔地又遞了一個媚眼。

元兒見聞本淺,先並未想到別的,及聞女子道出:“惡鬼峽”三字,不由心中一動。

暗想:“下面如此險巇陰森,好人怎會居住在此?這女子形跡詭異,說不定便是山精狐鬼一派,豈可輕易放過?”想到這裡,猛喝道:“你到底是什麼妖邪?快快說出實話,饒你不死;否則,小爺飛劍定要取你狗命了。三娥勃然大怒道:“瞎眼小賊!你姑娘見你長得伶俐,才和你說話,竟敢放肆,口出不遜,快快跪下,隨我一同下去,有你好處;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手一揚,便有一道黃光隨手飛起,直取元兒。元兒疑心一動,早有防備。一見女子劍光飛來,也將鑄雪、聚螢雙劍先後放出手去。這兩口仙劍,三娥如何能敵得住,才一交接,便覺不支。轉瞬之間,黃光被元兒一青一白兩道光華繞住,只一絞,便成粉碎,化成萬點黃星,映著日光,紛紛墜落如雨。

三娥先見元兒飛劍厲害,忙往回撤,已是不能,便知不妙,打了退身誘敵之策。見黃光剛一絞碎,早慌不迭地化成粉紅色光華,直往峽谷底下遁去,元兒初生犢子不怕虎,見三娥逃走,以為伎倆已窮。既看出是妖邪一流,如何肯舍,便緊跟追蹤下去。三娥見他追來,心中大喜。她那循法本極迅速,卻故意使元兒可望而不可及,以便引他入阱。

元兒追了一陣,見前面粉紅光華飛至盡頭,忽然不見。到了一看,危崖四合,僅有一畝許大小的天窗,比起上面峽谷,還要深廣得多。知是妖邪的巢穴,略一端詳,便飛身而下。

元兒見到處都是繁花異卉,水木清華,景物甚是幽麗。正在四處尋覓妖蹤,忽聽前面花林中有男女笑語之聲。飛進林中一看,適才所見妖女業已換了裝束,周身衣履全行脫光,身上只裹著一領薄如蟬翼的粉紅紗片,坐在花叢中一塊平齊圓滑的大石上面。一個赤身精壯男子,正捧著她一隻腳在那裡捏弄。粉彎雪股,柔乳豐肌,宛然如現。再襯著石旁的落英繽紛,花光人面,相映生輝,嬌滴滴越顯妖豔。三娥見元兒飛進林來,絲毫也沒做理會,笑嘻嘻地對那少男說道:“我說的雛兒便是他,你看好麼?”元兒少不更事,見了這般形狀,一些也沒有戒備,大喝一聲,便將劍光飛出手去。眼看飛到,三娥忽從石上縱起,周身仍是粉紅光華圍繞,往花林深處走進。元兒不知是誘敵之計,只管追逐不捨,轉眼工夫,追到一片櫻花林內。正行之間,三娥猛然轉身,朝著元兒一指,立時便有數千百道彩絲從那櫻林上面飛將下來,將元兒渾身罩住。元兒忙運飛劍去斬時,竟斬不斷。忽聞一股異香透鼻,便覺心迷意蕩。知道中了埋伏,情勢危急,只得運用玄功,將身劍合而為一。身雖護住,未被彩絲纏繞,可是四面俱被彩絲密密層層包圍,用盡心力,休想衝突得出。元兒耳聽敵人不住口勸他降順。未後又喚來兩個壯男,做出許多淫蕩之態。元兒只管按定心神,勉力支持,不去理睬。過了好一會,惹得三娥性起,正要運用邪法,將彩絲收聚,取元兒性命,恰值南綺尋來,方得脫險。

談了一陣,南綺埋怨元兒道:“我那太陽真火葫蘆,當年母親費了多少心力,才得煉成。今日為尋你,才遇見那妖婢,勾動地底真火,將它毀去。自從奉命下山,寸功未立,反闖了這樣大禍,不知要傷害多少生靈。都是你亂跑,才惹出來的亂子。”

元兒正要答言,猛一眼望到窗格外面蒼字澄鮮,星稀月朗,風景如畫。僅遙天空際有一兩朵雲,暗霞微映,迥不似先前火雲亂飛,滿天都赤神氣。不禁“咦”了一聲。南綺便問何事驚訝。元兒道:“你看這天,先時那般烏煙瘴氣,如今卻這樣皎潔,地也不震了,莫非火熄了嗎?”南綺聞言,也覺奇怪。暗忖:“惡鬼峽谷底,明明是一個地火的窟穴,不發動則已,這一發動,又有太陽真火助它威勢,正不知何年何月,那火才得宣洩完盡,怎熄得這般快法?”當下同了元兒走出殿外,飛身上空,往適才來路上去看。

惡鬼峽火山方面,休說不見烈焰飛揚,連一點火星俱無。如非月光底下遠望過去,還看得出適才崩陷的火穴和震倒燒殘的山岩林木,幾疑適才火發地震是在夢中。越想越覺那火熄得古怪。依了元兒,便要前去察看。南綺因回廟時節,中途曾見兩三道黃光往惡鬼峽飛去,隨後又有一道極長的青光當頂飛逝,這兩起事兒,如與火熄有關,那人既有滅火之能,本領必出己上。看路數又非一家,如是妖人一黨,豈非送入虎口?又惦記著阿莽兄妹回來,便止住元兒,不可輕往。

這一夜,二人只顧閒談等人,竟會忘了谷中怪叟之託。直到天明,二人連番在廟前後周圍數十里,把隱僻之所全都搜遍,始終沒見阿莽兄妹影子,漸漸絕望。互一商議,阿莽吃了許多靈丹,性命業已保住,日久自會痊癒。現在也並沒發覺他兄妹被害痕跡,如是另有藏處,地震止後必要回廟探看。一夜不歸,說不定被別的能人救走,也未可知。

且喜火山已熄,禍變不致越鬧越大。自己前途有事,留此無益。決計先行起程,異日如有機緣,再行繞道來此一探。

主意打定,二人略進飲食,準備起身。值此晴日麗空,水田平蕪,風景依然如昨,人已不知何在。元兒還不怎樣,南綺卻想起勝男天性純厚,對於自己更是感恩依戀,大有相從之意,不料一日夜工夫,遭此鉅變,存亡莫卜,好生惋惜。行時也沒和元兒說話,便即飛行前進。直到飛出山外,將近有人煙之處,才行落下,仍用步行,往前面鄉村之中走去。尋人一間,乃黔蜀交界一個極隱僻的所在,地名叫做榴花寨。居民多半山民,漢人甚少。寨在山麓之半,一面臨著大江,風景甚是雄秀。雖是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因為泉甘土肥,到處雞犬桑麻,看上去頗有富饒之象。

二人覺著沒事可做,打算稍停即行,略問一問前往貴陽省城的途徑。見沿途野景甚好,便在江邊擇了一家乾淨茶棚落座。隨意要了兩碗酒、一碗炒豆渣、一碟臘肉、一碟椒麻豆,對著前面大江,且說且飲。南綺嫌那酒味太濃,又滴了些萬花涼露在內。飲食了一陣,元兒總覺這次下山是奉命積修外功,理應扶弱鋤強,多行善舉才是。雖和南綺飲酒談笑,卻不住留神四外觀察,巴不得有甚不平之事發生,好上前下手。

那江邊茶棚共有四五家,俱是江邊居住人家的副業,帶賣酒和熱菜。每家都有一些茶客,只二人飲酒這家沒有一個客人,雖是鄉村野鋪,地方卻極清潔。不但白木桌上沒有絲毫油膩汙穢,棚中石地都似洗過一般,淨無纖塵。棚內只有一個垂髻幼女,相貌醜到無以復加,不過往來執役倒甚勤謹,衣著也是舊而整潔。有時添酒,便往屋中去取,始終不見一個大人出來。二人除覺出這裡人民愛乾淨外,並未在意。元兒偶一眼望到隔鄰茶棚內那些本地茶座,都朝自己這面指點談說。一見元兒側臉去看,便即止住,神態頗為可疑。還以為自己和南綺雖換了鄉間裝束,到底乍到眼生,語言行動總有不類,難免有遭人談說之處,也未理睬。

正當這時,元兒忽聽南綺說道:“你只管呆看些什麼?還不早些吃喝完了走路。”

元兒聞言,便回過臉來,猛一眼又看到茶棚外江邊半截斷石欄上坐定一個老頭,身旁放著一個三尺來長,二尺來高的雜貨箱子,正在朝著自己呆看,頗似走山寨的漢客。元兒忽然心裡一動,正想喚他進來同吃一杯,那賣茶的垂髻醜女已飛也似跑將出去,罵道:

“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去年坐在這家門前歇汗,我姊姊見你年老,給你一碗茶吃,你卻賣弄玄虛,將我們的人引走,一去不來,害我姊姊時常想起就哭。後來才知道是你老鬼做的爛事。依我性子,怕不把你打死,才稱心意。你卻一口賴了不認賬,又說只要我姊姊心堅,那人自會回來。姊姊見你露出口風,可憐她那麼性情高做的人,竟跪下來求你。

也不知你亂說些什麼,從此我姊姊氣得連門都不出一步。今天好容易來了一個客,你又闖見鬼一樣,到我家門口裝瘋。快些給我滾開便罷,如若不走,我便把你丟在江裡去。”

那老頭聞言,並不動怒,只笑嘻嘻他說道:“聶三姑娘,你莫生氣,我歇一歇自會走的。”

醜女還要怒罵,元兒已走了出來,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說罷,又朝那老頭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與年輕人漚氣。隨我到茶棚裡去吃兩杯酒,解解乏吧。”醜女一聽元兒要邀他為人座之賓,不禁慌道:“客人,萬要不得。這老鬼專破人好事,便是你給錢,我們也不賣給他的。”元兒見那老頭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漢人,醜女之言決不可靠。便發話道:“你做的是賣茶酒生意,只要給你錢,管我請誰飲食?我也不與你計較,你不賣,我們向別家吃去。”說時,南綺見兩下爭執,也走了出來。元兒說著,早從懷中取了兩塊散碎銀子,交與醜女。醜女不接道:

“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才怪。誰還希罕你的錢?”元兒只當氣話,也不理她,將銀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頭的貨箱。

老頭先本打算道謝攔阻,及見兩下里口角,事已鬧僵,略一低頭尋思,也不作客氣,跟了元兒便走。走到隔鄰那家茶棚門首,元兒、南綺便揖客人內。老頭剛說了句:“前邊有好地方,莫在這裡。”言還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來,攔道:“你們上別處去,我們這裡不賣給你們。”一面攔住元兒,一面卻朝著老頭行禮,悄悄說了聲:“四么公夜裡小心些。”神氣非常古怪。元兒、南綺見茶棚主人既與老頭相熟,見面又那等恭敬親熱,卻不解他為何不讓人進去。想張口動問,見老頭連使眼色,只得賭氣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頭已搶上一步說:“他這裡也不賣外人,我們別處吃去。”果然話剛說完,棚主是一個半老婦人,已跑了出來,先朝老頭行禮,口裡直說:“麼公真體恤人,過天我給你老人家賠禮去。”

南綺見兩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適才和醜女拌嘴的緣故。暗忖:“這裡的人倒真愛群,惱了一個,眾人都不理你。不過兩家棚主既和老頭那等熟識親密,為何也不接待?臉上又帶著憂愁之色?其中必有緣故。”不由動了好奇之想。

元兒本先打算稍呆一會即走,經這一來,既已說出請那老頭一頓,又漸漸覺出別家不納,是怕得罪那醜女。再想起適才眾人交頭接耳和醜女行時詞色,諸多可疑,也想問個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兩家一般神氣。幾次想問,俱被老頭攔住。當下由老頭指路,往山環中走去。

元兒細看那老頭,年紀有六七十歲的人,腳底下卻甚輕健。又見當地的人見了他,俱都紛紛行禮,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許問出點事來。”便息了起身之想。

跟著走有十來里路,漸漸斷了人煙,到處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難走。忍不住正想問時,老頭已引了二人從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廣約數十頃的湖蕩,湖當中有一個三五畝方圓的沙洲。湖水漣漪,因風微蕩,清澈可以見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種著許多樹木花果。一片濃蔭翠幕中隱現著一所竹籬茅舍,幽靜中另有一種清麗之趣,令人見了塵慮都蠲。

元兒對南綺說:“你看邊山裡竟有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業已行近湖邊。那老頭忽然嘬口一聲長嘯,聲音並不洪大,卻是又亮又長,頗為悅耳。嘯聲甫住,便見洲上綠蔭中飛起一大群白烏,雪羽翩躚,凌波飛翔,約有三五百個。一會工夫,飛到老頭面前,老頭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頭的兩肩,有的榕在老頭的手上,不住飛鳴歡翔,音聲清脆,與老頭嘯聲相似。那鳥與鷹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常。元兒。南綺俱贊有趣。忽又聽遠遠傳來打槳之聲,抬頭往前面一看,洲旁濱水的一片疏林亂石後面,一個赤著半身的小孩架著一隻扁舟,手持雙槳,正朝岸前駛來。

二人目力原異導常,見那小孩年紀雖輕,身上毛茸茸,長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卻是矯捷非常,兩條臂膀運槳如飛,一起一落之間,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遠。轉眼靠岸,跳將上來,向老頭叫了聲:“外公。”老頭忙指元兒和南綺道:“這兩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見過。”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發一言。二人見那小孩周身黃毛,凹鼻突眼,又瘦又於,甚是醜陋。那兩片槳卻是鐵的,看去少說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語,老頭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漢外孫,幼遭孤露,與老漢在此販賣些零星藥物,相依為命。不想今日一時多事,在聶家門前小憩,惹出這場是非。憑著老漢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則想請二位到此盤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則略貢芻莞,以為預防之計,想不致推辭的了。”元兒方要答言,老頭也揖客登舟。

元兒、南綺見了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遊。再一聽老頭之言,越知內中有了文章,互相點頭示意,便相隨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過去,放在船頭。拿起雙槳,便要往前劃去。南綺見那小孩屢拿眼看元兒,好似意存藐視,一時興起,便笑道:“這沉重的鐵槳,你劃來劃去,不嫌累嗎?我幫你一下好麼?”那小孩聞言,看了甫綺一眼,也不作聲,把鐵槳往船頭上一放,徑自站起。老頭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來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綺已笑道:“我卻用不慣這個破銅爛鐵呢。”說罷,將身朝著船尾,一口氣噴將出去,然後默運玄功,將手一招,立時便有一股極強勁的風向船尾吹來。那船不搖自動,衝波前進,疾如奔馬,只聽船頭汨舊打浪之聲,不消頃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隨舟飛翔的白鳥反倒落後。

那老頭本精幹風鑑,早年也是個成了名的武師。起初見二人小小年紀,漫遊南疆,雖然改了鄉農子弟裝束,氣字終非凡品。再一細看二人舉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颯爽,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雙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採射人。只以為二人受過高人傳授,內外武功俱臻極頂。老頭恐怕二人中了聶氏姊妹的道兒,但因自己以前與之有過嫌隙,雖有本地兩個有力量的酋長相助,畢竟聶氏姊妹也非易與,還是不宜把仇結得大深。當時不便進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兒已走了出來。同時他的心事也被那醜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帶了回來,察明受害與否,再行看事行事。當時心中雖然讚羨,仍未免以識途老馬自命,一任元兒代他提著木箱,連客套話都沒一句。

及見南綺呼風吹舟,才知來人乃是劍仙一流,自己還是看走了眼,好生內愧不已。又不便改倨為恭,只得倚老賣老到底。見他外孫失聲驚詫,忙用眼色止住,仍如無覺。到底元兒、南綺俱都敬老憐貧,南綺更是一時高興,逗那小孩玩,並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頭是個隱士高人,始終詞色謙敬,老頭心才略安。

登岸不遠,穿過兩行垂柳,便是老頭居處。竹舍三間,環以短籬。籬外柳蔭中闢地畝許,一半種花,一半種菜。環著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紅杏之類。花樹雜生,紅紫相間。一片綠蔭翠幕中,點綴著數百隻雪羽靈禽,飛鳴跳躍,愈覺娛耳賞心,樂事無窮。再進屋一看,三間兩明一暗,紙窗木幾,淨無纖塵;茗棋琴書,位置井然。當壁一個大石榻,略陳枕蓆。另外還有一個藥灶,大才徑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藥的鍋卻大出好幾倍。

大家落座之後,老頭首先要元兒伸出手來,讓他診脈,又看了看元兒的舌頭。未了,對南綺也是如此。當時間他,卻又不說,只管凝神注視。約有頓飯光景,忽把眉頭一皺,說道:“二位三兩天內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聞言。不由大吃一驚。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6:46


第十二回 產神嬰 古洞誅惡蟒 警異獸 絕壁採朱蘭

話說元兒、南綺聽老頭說他二人如離榴花寨境,性命難保,忙驚問何故。老頭道:

“這裡山人只有曾、聶兩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漢曾經救過他們酋長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漢以醫藥雜貨為業,俱合他們的用處,連沙洲前這點小產業,也是眾山人合力贈送的,本來極為相安。那聶家族人雖然極少,卻很有幾個厲害的人物,並且都是女子。最厲害的,便是適才茶棚中醜女的兩個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藝出眾,而且邪術驚人。這裡人大半養著一種惡蠱,專害路過漢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沒羅寨天蠶仙孃的義女,她那蠱放出來,又勝過別人十倍。起初對於老漢無恩無怨,見了面也和眾人一樣行禮,叫我一聲么公。只因前年這地方來了一個漢客,乃前明忠臣、從福王在廣西殉節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網羅,逃隱南疆,也和老漢一樣,以販賣雜貨為生,與老漢在石籲縣城內曾有一面之緣。

“那日來此採辦藥材,歇腳在聶氏姊妹茶棚之內。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門庭整潔,沒有絲毫塵土的人家,主人一定養有惡蠱。也是他一時少年氣盛,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又學會許多破解之法,見茶棚裡兩個女子公然與過客挑戰,在茶棚上斜插著兩股對尖銀釵,便走進去討茶吃。不料聶家姊妹所放的蠱受過天蠶娘傳授,非比尋常。

所以別人養蠱,俱都掩掩藏藏;惟獨她們,不但毫無隱諱,而且棚插銀釵,耳戴藤環,便是蠱王的標記。休說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進去一步。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個個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罷了。

“其實玉花姊妹雖然養著許多惡蠱,學會許多邪法,卻是情有可原。一則她們因為父母雙亡,人單勢薄,自己眼界又高,不願嫁與同類,有此便可防身;再則她們的本心,只為擇婚,門口明擺著有蠱王的標記,即有上門的人,也是願者上鉤,並不勉強。再若是來人不中她們的意,只要不將她們惹翻,也從不輕易加害。因此算起來,受害的人沒幾個。

“瞿商一進去,先就說了幾句行話。聶氏姊妹當他是明知故犯,愛慕自己的姿色本領,有為而來。見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當時便中了意,益發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氣,姊妹當中要哪一個。誰知瞿商本是去和她們開玩笑,並無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讓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愛她最甚,還不怎樣著惱;榴花卻早惹翻,不但飲食之中給下了蠱,還用一種邪法禁住他,他如不歸順,定遭慘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著自己帶有解藥,學會破法,以為白臊了一陣皮,不會怎樣。吃完給了些酒茶錢,又說了幾句便宜話,才行揚長走去。這時除那個名叫叉兒的醜女還在忍怒照應外,五花、榴花業已發怒,進了屋子。因為後來瞿商的話太刻毒,行時榴花已轉愛為仇,惡氣難消,連起初想他歸順玉花之心全部收起,準備他一離開寨子百里之外,便將禁法和惡蠱一齊發動,使他發狂慘死。

“還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說好話,追到棚外,給了他一道符篆,說道:‘論你行為,死不足惜。不過你究竟是漢人,不知我們山人的忌諱,稍為學了兩三句三字經,便在人前賣弄,死了也真冤枉。這符和酒茶錢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見兇險,可將此符燒了,和水吞下,急奔回來,還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還辱罵了幾句才走。

“我當時正在他棚外石欄上歇腳,他們這些事早看在眼裡,不過老漢深知山人忌諱,不便進去招恨結怨。正等他出來,再揹著聶氏姊妹,趕上前去指點明路。一見瞿商出來時,背上現了蠱影,才知中毒太深,縱有解救能人,也是遠水不救近火。心中雖代他焦急,因為殺身之禍,由於他本人自取,難怪別人。既是無能為力,何必去犯這渾水,徒樹強敵?正打算避開他,省得見面招呼,忽又見玉花追出棚來,贈他靈符。方以為他有了一線生機,他偏恃強任性,辱罵不要。氣得玉花將腳一跺,撥轉身便走了回去。

“當時休說他的對頭敵人,便連老漢也恨他少年輕薄狂妄,無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該絕。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氣極回身,沒有去撿,被老漢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脫難,終念他是忠臣之後,雖然一時無知,誤蹈危機,平時尚沒聽人說過他有什麼錯處,見天已黃昏,左近無人,便追上前去,將他喚住。說明厲害,又給他指了徵驗。他歷試破法解藥,俱都無效,才著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對他說:‘如要二女為妻,事極容易,只須將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後,掉頭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說什麼,聽什麼,無不惟命是從。以後只要不背叛她們,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無恙,你便有時看她們不順心,再打她罵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順,不會反抗,傷你半根毫髮。他卻執意不願屈膝醜女之前,除回去登門跪求外,別的如有生路,皆可依從,否則寧死不辱。

“我見他頗有志節,便給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異人。這人是竹龍山中一位隱居的漁父,名叫無名釣叟。我先只知他專破惡蠱,醫道如神,曾從他學過幾年醫。他對老漢,並不以師長自居,相待甚厚,極為莫逆。當時我並不知他尚有別的驚人的本領。

那時瞿商情勢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後己隱現著惡蠱的影子,連頭上也隱隱蟠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蠶。他自己往溪澗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況且聶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厲害,吞符之後,如往回路走還可,若改道另往別處求救,不過當夜子時,百里之內尚可苟延殘喘,否則簡直沒有萬一之想。救人須要救徹,老漢於是捨命陪他前去。

“那竹龍山離此約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漢所說,先取了碗涼水,將符焚化,吞向腹內。立時隨了老漢起身,往竹龍山跑去。起初不見有什麼響動,剛走出百里之外,便聽身後呼呼風起,惡蠱怪叫之聲吱吱大作。總算未交子時,腹中惡蠱同所施禁法還未發作。在這存亡頃刻之間,我二人嚇得連頭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飛逃。腳步後面風聲和怪叫越來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嶇,時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間,瞿商猛覺頭背俱被許多鋼爪抓住,心裡一害怕,腳底被石頭一絆,便即跌倒在地。已經過了限定的地界和時間,性命在呼吸之間,哪還經得起這麼一下。老漢跑在他前面,聞聲回視,料他必無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後再去為他報仇,眼看千鈞危機繫於一髮,忽然來了救星。也沒看出怎樣,只見幾條比火還紅的長線,比電還疾,射向我二人身後,便有兩條三尺多長金碧光亂閃的金蠶惡蠱,彷彿吞鉤釣魚一般,吃那紅線鉤起,直往紅線來路上飛去。接著一片紅光一閃,那無名釣叟已出現在我二人的面前,將瞿商扶了起來。

“我二人隨無名叟到了他的家中,問他怎會來得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醫道通神,還會法術。練有三口飛劍,能取人首級於百里之外。這日本也不知我們遭難之事,因為新從都勻去看望一個故人之子,還在那裡耽擱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後,偏趕他那一晚回來,不想無心中救了我們。

“那南疆七十二種惡蠱中,以金蠶蠱最為厲害,飛起來帶著風雨之聲。有時養蠱人家放它出來,在野外遇見,望過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須趕緊噤聲藏躲,否則被它迎頭追來,腦子和雙眼便被它吸了去。不過如非養蠱人與人尋仇,以及一年一度惡蠱降生之日,須放它出來打野覓食外,愈是惡毒的蠱,愈不肯輕易放它出來。

這晚無名釣叟所擒的三條金蠶惡蠱,俱長有三尺多,通體金黃色,透明如晶,蠶頭百足,形如蜈蚣,胸前兩隻金鉗鋒利己極。那時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後想起,還是不寒而慄。

“老漢便勸釣叟,這樣害人的惡蠱既擒到手,還不快運用飛劍,將它殺死,為世除害。那無名釣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問明結仇經過,才說聶氏姊妹的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蠶孃的義女,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過,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則,異日有用天蠶娘之處,此時須留一點香火情面。二則,南疆少女多煉惡蠱,本意多屬防身自衛。

聶氏姊妹所煉之蠱,共是六條,俱用本人心血祭煉過,與性命相連。這三條金蠱如果當時殺死,說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們平日並未妄害無辜,只是未免過分。三則,瞿商腹內所中蠱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縱有靈藥,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惡蠱遭擒,必已知道遇見剋星,驚惶萬狀。如將惡蠱制死,她姊妹七個化身才傷三個,內中只要有一人活著,一狠心,豁出性命報復,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惡蠱未死,必不敢妄動取禍。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運用靈藥緩緩收功。

“那瞿商禍變餘生,忽然福至心靈,謝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無名釣叟門下為徒。

我初遇無名釣叟時,也曾有拜師之念,他卻執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緣,只一說便即答應。拜完師後,才把他真實姓名說出。他本名叫作邱揚,乃峨眉派小一輩劍仙神眼邱林的叔父。當時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訪師學劍,先投在南疆有名異派劍仙麻老僧門下。後來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襲乃師衣缽真傳,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為本門發揚光大,為異派中人放一異彩。偏偏所學終是旁門,除他一人正派外,餘人都是為非作歹。沒有多年,許多同門大都因為作了惡事,不是惡劫,便是伏誅。只剩了他一個,在自氣惱,也無用處。於是自稱無名釣叟,隱居竹龍山。每遇見好根器的子弟,總是給他指引明路,往別處投師,自己從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來鑑於這多年潔身自好,內外功行俱將圓滿,超劫出世之期將近,才想給師門留一條根脈。選一個好的門人,將本門所有邪法異術足以貽禍將來的一概收起,只傳吐納功夫、本門的劍術和安身立命之學,以備承授自己衣缽。瞿商雖然年紀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義俠正直,又是忠臣之後,所以一見就看中了意。老漢自代他師徒喜歡。

“在竹龍山住了三五日,老漢便即回家,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聶氏姊妹不會怪到我頭上。誰知那玉花心愛瞿商到了極點,以為中途必被迫逃回,婚姻定然有望。及至等到子正過去,不但瞿商沒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動,見蠱神壇上的七根本命燈有三盞滅而復燃,光焰銳減。猜是出了變故,不由心裡害了怕。榴花忙又搶著一收禁法,竟無響應。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條金蠶,不收還可,一收,那滅而復燃的三盞蠱神本命燈,越發光焰搖搖欲滅。這才知道不但遇見能手,將所有的邪法破去,連那三條金蠱也都作了籠鳥網魚:生死在人掌握。因為那三條金蠶的生死關係二女自身安危,哪裡還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門去求人家寬放,一則不願輸那口氣;二則對方法力甚大,簡直無從尋蹤。所以只是提心吊膽,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這般地步,仍是戀著瞿商。暗忖:‘瞿商並非慣家,行時明明見他將符扔去。自己當時氣急,忘了收回。後來再去尋,也未尋見。這符並非平常紙片,如無人取,不會被風吹起,前半夜沒有動靜,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則惡蠱中途必然發動,哪有這等平安?’先還疑心,以為他走出不遠,又害了怕,回來將符拾去。後來方想起瞿商行時決絕神氣,哪有自行回來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綻,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後又遇見能人,破了法術,擒去惡蠱,始合情理。否則瞿商一出門便遇能人,禍事早就發作,不會等到半夜才有驚兆。玉花思來想去,放蠱行法之時,茶棚中並無外人,只她自己追著送符出去,曾看見一個老頭影子,在石欄前閃了一下。素常恃強,料定外人不敢來管閒事,也沒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來醜女叉兒一問,她卻早已看清是老漢我。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透,便帶了醜女叉兒前來尋我,威嚇利誘,無所不至。未後,竟跪下哭求起來。老漢見她雖是山女,卻甚貞烈,相貌操持,無一不好,娶了她,也不為辱沒。便答應代她勉為其難。她才歡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龍山,先向無名釣叟一談,才知他當初不弄死金蠱,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卻另有私意,執意不肯。

“原來瞿商的父親瞿式耜是錢牧齋的門生。牧齋妾柳如是,自牧齋死去,便即殉夫。

遺有一個孤女,名喚琴言,才只三齡,寄養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遊四川,琴言自然隨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後,當道追尋式耜遺族,當時年尚幼弱,全仗一個義僕瞿忠帶了小主人,輾轉逃亡了好幾年,來到四川。因與翁家為世交至好,望門投止,當時琴言已有十三歲,比瞿商小不了兩歲。那姓翁的先還不錯,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後衙,對人說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風聲,長年不許出門。又與琴言在一處讀書,時常見面,兩小無猜,兩三年間便定了終身之約。便是姓翁的,也有為表侄女相攸之意。後來老翁忽然續絃,有一寵妾扶了正,不但對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對瞿商更是包藏禍心,屢次慫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雖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將多年積下的花粉錢和首飾贈他逃走。

“誰知瞿商還未起身,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獨自對月沉吟,使用”

廠頭連催她睡不應。第二日早起,後門未開,竟會失了蹤跡。只庭心供桌上留著一個紙條,說已為雲南碧雞山未生大師度去修道。那妾卻咬定是與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鬧不休。老翁無法,既懼內寵,又恐鬧將出去惹禍,去喚瞿商進來,用銀子打發他走。

瞿商業因琴言不知去向,當日憂急成病,臥床不起。老翁便給了些銀子,命原來義僕瞿忠扶了他,另覓存身之處。瞿忠含淚,領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時,得知未生大師留字,定要瞿忠僱了舟轎,往雲南碧雞山去尋琴言下落,否則寧願投水而死。可憐瞿忠一路服侍,到處延醫,剛將瞿商的病調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勞,中了傷寒之症,死在途中。

瞿商慟哭了一場,將他覓地埋葬以後,獨自仍往雲南進發。

“到了雲南,除碧雞山不說,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圍的山峰巖洞全都搜遍,哪有絲毫跡兆。盤川逐漸用盡,眼看落在乞討之中。多蒙雲南一位姓潘的俠士收留回去,學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領。心中終是苦想琴言,便辭師出來尋訪。偏巧又遇見一個精於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師現在雲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樣,改作販貨售藥的漢客,一半尋人,一半為謀衣食。直尋了好些年,始終沒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

他既如此堅定,怎肯悔了前約,去娶山女?

“當無名釣叟和他一說,他便跪下,哭訴所苦。無名釣叟和未生大師有些淵源,當時並未說破,只誇獎了他兩句,便命我轉告玉花,三條金蠶,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無望。老漢回來和玉花一說,當時只見她臉上顏色慘變,忽然吐了一口鮮血。我勸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戀。她說瞿商同他取鬧,無心中碰了她的乳房,雖然看出無心,可是照甫疆習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則這人便是生死仇敵。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則早晚狹路相逢,必與他同歸於盡。

“過了月餘,三條金蠶果然給她放回。玉花本不願傷瞿商性命,我救了他,並不怎樣怪我。榴花先雖對我仇視,因那金蠶是由我給說開放回,又經玉花一勸,也就罷了。

惟獨那醜女叉兒,自幼父母雙亡,全仗玉花恩養。玉花自從婚事不諧,便跑到天蠶娘那裡,哭求為她設法。天蠶娘一聽是無名老叟所為,不敢招惹,並未答應。玉花回家,一氣成疾,病了一年。雖然痊癒,由此傷心閉門不出。叉兒見玉花如此,便遷怒在老漢的身上,見了總是怒目相視。

“老漢已有好久沒打她門前經過,今日無心中又在那裡歇腳,忽見有人在內飲食。

她那裡雖然鎮年開著茶棚,飲食俱備自用,除誠心相訪外,從無人敢公然為入座之賓,因此未免心中詫異。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為而來,正在窺察,叉兒便出來和我爭執。我聽她行時之言可疑,她們近年的蠱又煉得越發厲害,說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將二位引來老漢家中。適才據老漢診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惡蠱不敢近身。但脈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飲食之中下了蠱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暫時縱然發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時可覺得有點心煩嗎?”

一句話把元兒、南綺提醒,果然覺著微微有些心慌煩惡。南綺首先大怒道:“我們乃過路客,與她素無仇怨,為何暗中害人?我們一時失察,中了蠱毒,如非攜有仙師靈丹,要是真個發作,死得豈不冤枉?不將賤婢殺死,不獨此恨難消,日後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頭忙問:“尊師何人?”元兒便將矮叟朱梅說出。老頭拍手笑道:

“如此說來,更不是外人了。老漢是紀光,朱真人門下大弟子長人紀登便是老漢之侄。

自從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貴陽才和他路遇,老漢已然衰邁,他還是少年的神氣。一問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門下。二位有此仙人為師,不致危及生命。不過玉花近來死守瞿商,不會再戀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為。聽無名釣叟說,她們這蠱毒甚是厲害,縱有仙家靈丹,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藥將它打下,頗難除根,時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寧。既然靈丹現成,何不趁它未發作時服了下去,早些見功,豈不甚好?”

元兒、南綺這時腹中僅只微有煩惡,並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紀光是紀登之叔,算是長輩,再三相勸,便取出靈丹,各自服了一粒,雙方重新敘禮落座之後,依了南綺,當時便要去尋榴花、醜女算賬。

紀光道:“聶氏毒蠱,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長,也都沒奈何她。她平時雖不生事,早已目中無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並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對二位下蠱,不是蹈乃姊覆轍,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帶有寶物,被她識破,起了貪心,行此毒計。醜女叉兒眼見二位與老漢同行,必疑到老漢又引二位繞道去往竹龍山求救。這裡去竹龍山只有一條極險巇的窄徑,名喚桐鳳嶺烏牛峽,乃是必由之路。我們行了半日,不見榴花追來。在她想來,只要老漢不往竹龍山求救,無論躲向何方,足可無慮。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攔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難飛過。等候過今日晚上子時,如不見老漢與二位經過,再跟蹤到此,與我們為難。

“老漢早料到她們有此一著,明知闖不過去,仗著無名釣叟防她姊妹尋仇,贈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內將香點起,他即前來救援。因此索性領了二位來到寒舍,問明一切詳情,再行相機處置。據老漢推測,今晚一過子時,她如不見動靜,必定背了當初她父母與酋長曾河的盟約,潛入此山,暗算我們。老漢雖然不能飛行絕跡,卻也略知奇門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黃昏,我們一見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盤桓些時,以逸待勞。等晚飯後,老漢按陰陽生死,略佈陣法,等她前來,看是如何。如陣法為她所破,二位上前動手不遲。事若不濟,再將無名釣叟信香焚起,自信必無敗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飛劍道法定非尋常。老漢並非意存輕視,故加攔阻,實緣此女不但慣使邪法,詭計多端;且這裡山人素極愛群,頗重信義。見二位未曾中毒,尋上門去,彷彿釁自我開,老漢日後便難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與當地酋長立過盟約:不得擅入適才來的山口。不如由她自來,既可層層防衛,更可操必勝之券。擒到手後,儘可隨意處治。豈不是好?”元兒、南綺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談了一會,紀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飯,山餚野蔬,倒也豐盛。飲食中間,方談起那小孩的來歷。

原來紀光自從明亡以後,便獨身攜了年才十三歲的女兒淑均,隱居南疆之中。仗著父女二人俱會武功,懂得醫道,體健身輕,不以跋涉為苦,不時往來川湘滇黔一帶,販些貨物藥材,附帶與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當時意思,因為自己頗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積些銀錢,等女兒長大,物色一個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勢隱僻,當時尚未被他發現,每來多半寄居在酋長曾河家裡。到第二年上,因為當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給他在山口裡蓋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於是以此為家,一住年餘,父女出入總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

偏巧這一年紀光接著湘南一個至友的急促函邀,說有要事相商。起身時節,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醫治,不讓他父女起身。同時邀他的那個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難之交,事情重大,關係著身家性命,不容不去。眾山人又那般環哭跪求。沒奈何,只得把女兒紀淑均留在那裡,獨自一人前往。及至事畢回家,疫勢已止,淑均卻不知去向。

曾河正帶了許多山人,到山中尋找蹤跡。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原因。才知自己走後沒有幾天,淑均曾帶了兩個山人往山深處採藥,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尋,只尋到那兩個同去山人的屍首。傷處全在頭上,似被一種不常見野獸的利爪裂腦而死。接連搜尋了多少天,都沒發現一絲跡兆。

紀光生平僅此一個相依為命的愛女,自然不肯罷手,活著要入,死了也要尋著她的屍骨,好查出被什麼東西所害,為她報仇。便挑了數十名力大身輕,長於縱躍的山人,帶了刀槍毒箭,親自又往山中搜尋。那山面積甚大。紀光窮搜亂找了兩天,無意中尋到離湖約有兩裡多路之處,忽然發現淑均入山時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尋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長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遺散在地上,血跡屍身仍然不見。才知淑均被那野獸追逼,一路抗拒,將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後一想:“那野獸雖連傷兩個同去的山人,身上並無咬齧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屍骨和野獸的巢穴定在近處。”因那東西厲害,不敢大意,便命眾山人加緊防備,把毒箭搭在弦上,隨時備發。

誰知圍著那湖尋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沒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帶全都尋到,人獸都不見影子。

到了傍晚時分,紀光正準備將四面散開的山人召集起來,進些飲食,連夜搜尋,忽聽林椒響動,音聲疾驟,由遠而近。覺出有異,不顧得再喊眾人,忙將身往一塊危石後面一縮,看看來的是什麼東西。身剛藏好,只瞬息工夫,那東西已到面前。紀光一看,乃是一個渾身黃毛,龍眼金睛,爪若鋼鉤,似猿非猿的怪物。兩臂夾著許多野生果實,一路穿枝跳葉,帶起呼呼風聲,眨眼已從危石下面一閃過去。紀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兩個山人定是為這東西所害。無奈那東西穿越起來疾如電射,未容紀光動手,已被它縱到湖旁,只聽一聲極淒厲的長嘯過處,已離岸百尺,縱向波心。身子依舊人立,並不沉下去泅泳,恰似點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連縱幾縱,便到了沙洲之上,沒入密林深處。

那些散開的山人,有幾個站在遠處看見的,俱都害怕起來,跑了來告知紀光。紀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見了這種怪異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亂人心,未曾動手,先自心驚,自己益發勢孤力弱。連忙喚齊眾人,造了一番言語,說那東西是個猴類,只是力大身輕,並無足慮,只要眾人心齊,自有除它之法;否則日久天長,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眾山人一則畏懼曾河的規條,私自丟下紀光回去,必受刑罰;二則想起紀光平時許多好處,當時雖然異口同聲,願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膽。紀光看出眾人有些內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愛女一死,痛心已極,決計舍了命,與怪物拼個死活。便命眾山人:怪物來時,無須上前,只往四下裡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後,各自匆匆進了些飲食,重又散開,尋覓適當地方藏好。紀光算計那危石居高臨下,好似那怪物常經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個陷阱,上面用藤草蓋好,鋪上浮土。又撥四個山人,準備乾柴火種備用。自己仍藏身石後,等怪物出來相機行事。

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見怪物出來。這時月明如晝,湖中波平若鏡,空山寂寂,呼吸可聞。有時湖心裡游魚在水皮微一騰躍,撲通一聲,旋起一個大水圈,銀光閃閃,往四周大了開去。聽在耳裡,越顯幽靜。紀光暗忖:“這般好地方,卻被怪物盤踞。即使今晚僥天之倖,將怪物除去,愛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弔,有何生趣?”

紀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陣狂風吹過,傾刻之間,四山雲起,瀰漫天空。一會風止,雲卻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紀光身側一個山人因候久無聊,徑將身旁火石取出,擊火吸菸。紀光看見,忙將他止住。話還沒說幾句,便聽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響動。定睛一看,一條黑影和兩點似紅似綠的星光,正從水面上飛來。只是天色陰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飛上湖岸。因為身臨切近,紀光又有內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強,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裡所說的怪物。尤其那一雙怪眼,黑暗中比起日裡還要光亮,看去更為清晰。紀光先從為自己伏處是怪物必經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誰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腳步,睜著那雙時紅時綠的變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邊往來盤桓,不住東張西望。有時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尋找什麼東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來。似這樣走跳了一會,紀光猛想起:“適才山人才一取火吸菸。怪物便即出現,定是那點火光將它引來。”湖岸離紀光和眾山人存身埋伏之處,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個打草驚蛇,一擊不中,說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響動,將它驚覺。

這時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見怪物縱躍如飛,行動矯捷之狀,個個膽寒,手中弓箭雖然上好了弦,誰也不敢首先發難。紀光正在委決不下,離紀光不遠有一個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鬆,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側飛去,並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側的石上,射得火星飛濺,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勢墜落湖中。說也真巧,箭射出時,恰值怪物轉身向湖之際,剛一聞聲回首,山石上火星濺處,箭已落水。怪物見石上冒火,便飛撲過去,一看沒有東西,又在附近尋找,並未被它發覺箭從何處發來。否則紀光等人,至少也得死傷幾個。紀光見山人失手,發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膽。及見怪物圍著山石尋找,越猜是在找那點火光。

又相持了一會,怪物好似尋得有些煩躁,不時朝著湖心河洲昂首怪嘯。紀光暗忖:

“怪物不入埋伏,終難下手,事非行險不可。”便乘怪物迴向湖心長嘯,輕輕從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點燃一袋裝得極滿的旱菸,解了一根帶子繫住,從危石上面綻了下去。

那怪物嘯聲淒厲而長,紀光一切動作,均為怪聲所掩。等到他縋好了火,怪物見沙洲上面沒有迴音,又回身尋找。這次神態益發暴怒,正在亂蹦亂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長嘯一聲,一兩縱,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長力大,來勢又猛,一下縱到浮土上面,撲通一聲,便墜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眾山人懸著心,倉猝掘成,只有丈許方圓,兩丈高下。原定計策,只想略緩怪物之勢,以便下手,並不一定打算將它困住。紀光早就屏氣凝神等待,見怪物一落阱,口裡一聲暗號,滿想眾山人亂箭齊發,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誰知怪物縱跳咆哮了許多時候,眾山人個個心驚膽寒,又在黑暗之中,箭雖發出去,卻少了準頭,一箭也未傷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靈,身已落陷阱,又聽有人吶喊,便知中了道兒。狂吼一聲,從阱中直縱起來。紀光身旁準備放火的四個山人,嚇得手忙腳亂,連火也未點燃,將整束成抱的枯藤亂草往危石下面一拋,撥轉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類,怪物落勢本疾,中心雖被踏穿了一個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盪起來,再加縱上來的勢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頭落下。怪物驟不及防,反因上下過於輕捷,吃了大虧。口張處,先鬧了一嘴的土。同時滿頭滿臉,俱被藤草浮土瀰漫糾纏。急得它暴怒如雷,啞著怪聲連連吼叫,正要順勢往危石上面縱去,尋找敵人。

紀光見怪物落阱,就在眾山人零亂髮箭之際,還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帶著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從阱中往上縱起。知道這東西如從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難保。

事已至此,除了與它拼個你死我活,決難逃免。就在這端著弩弓,毒鏢待放在當兒,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電閃。同時那怪物身子也縱起七八丈高下,剛與紀光存身的危石平頭。電光影裡,照見怪物滿頭滿身藤蔓交纏,一面上縱,一面兩隻前爪正向上亂抓亂扯,怪口開張,不住亂吐。一眼看見石上站得有人,吼一聲,便要抓將過來。

紀光知道危機瞬息,性命繫於一髮,哪敢絲毫怠慢。左手連珠毒藥弩,右手毒藥梭鏢,早分向怪物口眼一個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飛鳥,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銳,性又通靈,周身除口耳眼等處要害外,刀槍不入。若在平時,就是萬箭齊發,也休想傷它一根毫毛。這時一則天時人事,般般湊巧;二則自從出世以來,不曾吃過苦頭,一旦連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數十箭,雖未傷著皮肉,山人箭勁力猛,多少總覺著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鬧了一口的土,急於噴出,不住張口亂吐;頭上又糾纏了許多藤蔓,雖然力大,應手而折,可是藕斷絲連,一時撕扯不清。驟見敵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鬧了個手忙足亂,顧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紀光弩箭先發,怪物剛用前爪一擋,口裡已中了一毒藥梭鏢。一著急,紀光第二枝連珠毒弩又射中了一隻右眼。立時痛徹心肺,狂吼一聲,舉起前爪便向紀光抓去。倏地一個震天價響的霹靂從天空中打將下來,怪物重傷之下,猛地吃了一驚。加上縱得過高,勢子已成強弩之末。紀光終是腳踏實地,易於閃躲。一見怪物抓來,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沒有,存亡頃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發手中暗器,忙將身往後一縱,響雷業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個空,人未抓著,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在懸空,不就勢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懷中一扳。咔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

這時四外山人全都逃散淨盡。雷聲過處,大雨傾盆而下。紀光難定怪物死活,不敢憑石下看。又知逃起來,決沒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脫利爪,見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著相反方向,擇了一個適當地點藏躲。準備萬一怪物跟蹤尋來,憑著手中兵刃暗器,與它擠個你死我活。

待了一會,只見電光閃閃,雨勢越大。雷雨聲中,隱隱聽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騰撲不休,響成一片,始終未見上來。紀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總受了一兩處重傷。所用弩鏢,俱是南疆秘製,百草毒藥煉成,只一見血,任是多麼厲害的野獸,也不出一個時辰之內必死。紀光驚魂乍定,想起愛女慘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過有半個時辰左右,雨勢漸止,不聽怪物聲息。紀光心想:“這類猛惡之物,如非身死,或傷勢過重,縱不尋來,決沒這般平靜。”這才輕腳輕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見下面陷阱只剩一些雜亂的藤草,用盡目力觀看,也不見怪物蹤跡。試拿一塊石頭丟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彷彿積了許少雨水,卻不見有什反應。這時雨勢忽止,一輪明月漸漸從密雲層裡湧現出來。新雨之後,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處都是,月光下幻成無數大銀蛇,由高往下蜿蜒著,直往湖中駛去。真是風景如繪,清絕人間。

直到這月光現後,才看見湖岸邊上爬伏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試探著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屍首。見它業已死去些時,上半截屍首浸在湖中。猜是受傷之後,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發力竭而死。

紀光恨到極處,把怪物屍首拖上岸來,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誰知那怪物雖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鐵一般,那麼快的腰刀,竟會砍它不動。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處,一隻眼睛還光閃閃地瞪著,另一隻眼卻剩了一個茶懷大小血淋淋的深洞,裡面插著小半枝毒弩。

想是受傷之後,痛極一拔,將弩箭折斷,連著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裡還插著一枝毒藥梭鏢,那鏢很長,鏢尖業已深插喉際。那粗有寸許的鏢頭,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惡,渾身刀箭不入,紀光居然僥倖成功,未遭毒手,鏢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後回憶,猶有餘怖。望著怪物呆立了一陣,因為提心吊膽,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飢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過湖尋找女兒屍首,恐怪物還有同類在沙洲上潛伏;湖水又深,也沒法飛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計較。

紀光正打算將身上溼衣服脫下吹乾,取些乾糧果腹,忽聽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

仔細留神一聽,竟是女兒淑均的聲音,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高喊了幾句女兒,竟有迴音,夜靜空山,聽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過遠,沒法問答。這一喜,把餓渴憂勞全都忘卻,知道非將眾山人找回設法,不能過去,忙即向迴路上連喊帶尋。幸而那些人並未逃遠,俱在附近十里以內的隱僻巖恫之中潛伏,一會工夫便相率找到。紀光把怪物已為自己射死,女兒現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語一說,山人本是打勝不打敗,聞言個個欣喜若狂,隨著紀光一窩蜂似跑向湖邊。人多手眾,山人又多會水,一會工夫,便砍倒一株樹木,各用腰刀削去枝葉,做成獨木舟,推入湖中,請紀光站在上面,眾山人紛紛跳下水去,泅泳著推木前進。

頃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聲尋找,在一個傍著丈許高土崖的深穴以內,將紀光女兒找著。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兩臂被一種極堅硬的荊條捆綁了個結實。怪物還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塊數千斤重的大石。紀光和眾山人費了許多氣力,才將她救了出來。父女相見,自免不了抱頭大哭一場。紀光見她赤著半身,忙把溼衣脫下一件與她披上,仍由眾山人用獨木舟渡過湖去,紀光見女兒形容憔悴,委頓不堪,好生痛惜。便命眾山人砍了些樹枝藤蔓,將各人身畔帶的繩索取出,做成網兜,將她抬起。又命幾個山人將怪物屍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後,全山的人俱都轟動,見紀光單人除了這等巨害,益發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後,才談起遇怪經過。原來那日紀女因配製瘟疫的藥草不敷應用,特地帶了隨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採取。那種藥草原產在一個山崖絕壁上面,路程相隔約有百餘里路,路又極其險峻,當日不能迴轉。為防萬一,還帶了兩個素有勇名,極其矯捷精悍的山人相隨同往,以防遇見成群野獸,一人應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會腳,始終也沒看見一個野獸。方對同去的山人笑說此行順遂,正要起行,猛聽身後風聲呼呼。回頭往坡下面一看,離身數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塵沙滾滾,樹折枝斷之聲響成一片。紀女和山人久住邊山,知有大批野獸過山。仗著本領,雖不敢速櫻其鋒,卻也沒有害怕。只打算避開正面來勢,擇一隱僻地方藏起,等這群野獸過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個形勢險峭的孤峰下面。當時也未及細看地形,一縱身便上峰去,各將身藏在危石後面,探頭注視下面動靜。

三人剛藏好,風勢越大,那些獸群已從叢草密菁中竄到坡前,紛紛從腳底下經過,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盡是些漳鹿狼兔習見之物,一個個跑起來都是比箭射還疾。只管各不相顧,搶前飛駛,雜沓奔騰之聲,震得山谷皆應,卻沒聽出有一個吼叫。三人暗忖:

“往日野獸過山,都是各自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從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嘯,互相應和,跑起來也沒這般迅疾。如是群獸後面有打獵的山人追逐,一則來時沒聽說起,二則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覺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見群獸來路上似有一個黃影跳躍,時隱時現。因為草樹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帶無草之處,看不清楚。又因為下面群獸奔馳,還在騷亂,耳目應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叢草中先竄出兩隻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際,朝著土坡一躍,便是十餘丈遠近,正要從三人腳底下竄過。內中一個人看見這麼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貪心,想用毒箭射死,剝了皮帶回去,賣與漢客。念頭一轉,弩弓隨手發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際。心中大喜,知它數百步內毒發必死,少時便可下去尋覓。就在這發箭之際,倏地眼前一道黃影一閃而過。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馳,忽然停步躍起,喲的一,聲悲鳴,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個似猴非猴,比入還要高大,長臂利爪,通體黃毛的怪物,不知何時躍到坡上,已將那兩個逃鹿一爪一個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長嘯一聲,又從地上將鹿抱起,舉爪朝鹿腦上一抓,一個鹿的腦蓋連著五六尺長枝椏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著張開怪嘴,對準鹿腦一吸,一團帶著鮮血的鹿腦髓,咕嘟一聲,被怪物吸進嘴去。接著,第二隻鹿也被它如此處置。

彷彿吃得甚是鮮美。吃完放下,並不吃肉。

這時群獸業已逃盡,只剩怪物一個在坡上。紀女和兩個山人俱都看出那怪物目光如電,疾逾飛烏,兩隻前爪比刀劍還要鋒利,俱都噤聲不敢妄動。滿以為再待一會,怪物必要前去追那一群獸,與自己所行方向相背,不足為患。誰知山人先前那一箭卻惹出殺身之禍。山人弓勁,如深射入肉,本不易於墜落。但是這一箭只射在那鹿的胯骨上面,箭頭沒入只有三四米深,經怪物神力擒鹿之時一扔一放,業已活動欲墜。因為隱在胯骨之間,先時怪物並未覺察。偏巧怪物吃完兩個鹿腦,意猶未足,又將兩鹿抓起,吮吸餘瀝。不知怎地一甩,那枝毒箭自行松落,錚的一聲,墜在山石上面。怪物循聲拾起看了一看,又拿在鼻孔間聞了又聞,便昂起頭來四處亂看亂嗅。紀女便知情勢危急,一面手持兵刃暗器暗中準備,一面尋找逃脫之路。這時才看出那座孤峰上豐下銳,只離地有兩三丈高,有一塊丈許方圓,石筍般森列的危石突出在外,做了三人存身之所。初上來時因為匆忙,只道便於藏身,不料卻是一個不能上下繞越的死地,這時不由心慌起來。怪物行動如飛,下去必為發覺。除了照舊潛伏,候它走去外,更無善策。只得朝二個山人打了個手勢,不許妄動,以免一擊不中,反無退步。於是各自緊持兵刃暗器,伏在石筍後面,連大氣也不敢出。

待了好一會,忽然怪物怪嘯了一聲,以後便沒了聲息。三人試一探看,只見怪物來路上有一點黃影閃動,轉眼失蹤。死鹿和那隻毒箭俱有地上。估量怪物行遠,放箭山人便將箭撿起。紀女因為那一箭幾乎弄出大亂子,便再三告誡:山中既有了這般兇狠東西,以後不可再去惹事。誰知山人天生愚蠢,才得免禍,貪念復熾,二人俱執意要將那兩張鹿皮剝走。紀女勸說不聽,也是年幼心粗,以為怪物剛去,不見得就會迴轉。又想這般兇惡的東西,如不除去,終是本山大患。先時因見怪物爪利若刀,身輕力大,自己藏處形勢大惡,誠恐一個弄它不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如今身在坡上,可以隨意所如;山人毒箭,見血必死。萬一怪物再來,只要自己機警一些,三人分別用毒箭射它要害之處,縱被它乘著餘力,弄死個把山人,給大眾除害也值。紀女想到這裡,反悔適才為怪物兇威所懾,沒有下手,任它從容自去,大已失策。便任二山人自去剝開那鹿皮,不再阻止。吩咐如怪物回來,不可慌亂,應該用毒箭去射它的要害。

這時紀女忽覺內急,便在附近擇了一個隱僻之處便解。事完,剛將衣衫整好,忽然聽山人驚叫之聲。情知有變,忙即飛步跑出前面一看,一個山人業已死在山坡腳下,血流滿地;另一個山人手持著斷了半截的刀把,正從坡上面亡命一般飛縱下來,後面追的便是先前所見的那個怪物,兩下里相隔僅止四五丈左右。紀女眼看兩個同伴一個慘死,一個危急萬分,當時激於義忿,也不暇顧及怪物兇狠,一手擎刀,一手按定毒藥弩箭,一聲嬌叱,照著怪物兩隻怪眼,接連就是好幾箭。誰知那怪物行動迅速,疾如飄風,目力又極敏銳。紀女的箭發出去時,那跑的山人已吃它從後飛縱過來,一爪抓向後腦,立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正要落地吮吸腦髓,一見箭到,另一隻長爪往上一伸,那箭竟被它擋落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紀女弩筒內一排十二枝連珠毒藥弩,照準怪物身上要害已一齊發出。除打怪物雙眼的幾枝俱都被它撥落外,餘下七八枝,雖然枝枝打中在怪物咽喉等要害之處,可是怪物通未絲毫覺察。它也未來撲,站在坡前,先朝紀女齜著獠牙怪笑了一聲,又用爪護住面目,一爪抓起山人屍首,張開大口,對著腦門只一吸,咕嘟一聲,和先前那兩隻逃鹿一般,山人一團腦髓帶著鮮血,全被它吸到口中,嘴巴動了兩下,便咽入腹內,然後舉爪一扔,那重有百多斤的山人屍首,像拋球一般,被它扔出去十餘丈高遠,墜入山溝之內。接著又是一聲怪笑,兩臂一伸,搖著兩隻利爪,向紀女慢慢走來。

紀女見它生吞人腦這等慘惡之狀,嚇得神志昏亂,反倒忘了轉身逃走,還想再裝第二排毒藥弩箭。箭剛裝好,未及發放,忽見怪物走來,猛地心裡一驚,這才想起逃走,連忙回身便跑。論起紀女的武功,雖比兩個山人要強得多,但是穿山越嶺,縱高跳遠,卻與二人不相上下,怎地能脫怪物爪牙?本可死得清清白白,無奈孽緣註定。怪物見紀女生得美麗,竟動了淫心,不肯傷她性命,只管追逐不捨,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不時一縱二三十丈高下,攔向紀女前面。等到紀女驚恐亡魂,回身逃跑,它又緊緊追趕,口中不時發出極難聽的怪笑,兩爪連比帶舞。

紀女也不知怪物是何用意。追逐了一陣,漸漸逃到離那湖不遠之處。紀女見怪物三面攔堵,保有一面不攔,猜出前面定有怪物巢穴。以為它今日人腦必已吃飽,想將自己逼了回去,留待明日享用。暗忖:“左右是死。這一路追逐,所帶兩排毒藥弩箭俱都發完,現在武器只剩手中一把腰刀,背上斜插著的一技毒矛和三枝家傳的梭鏢,自己又已逃得身疲力竭。那怪物大概除口鼻耳眼等處外,周身刀箭不入。何不緩了步法,等它追近,先用三鏢打它口眼。若再不中,索性迎上前去,朝它口鼻等處,用虛中透實的手法,刺它一下。萬一刺中,似這樣飽喂毒藥的兵刃暗器,只要些微透皮見血,不過一個時辰,定要毒發身死。那時能逃脫更妙,身縱因臨切近,怪物行動矯捷,被它抓住,同歸於盡,也算為同伴報仇,為世除害,總比白死要強十倍。事已至此,不如死中求活。”

紀女想到這裡,把心一橫,膽力便壯了幾分。忙把左手空弩筒丟了,將右手兵刃交給左手,探囊取出三枝梭鏢,腳步由快而慢,一面跑,一面不時回望。見怪物咧著一張撩牙外露的血嘴,一路歡蹦而來,離身約有三四丈左右。知道危機已迫,怪物只要輕輕一撲,便可抓到自己,不敢再為遲延。跑著跑著,覺著腳底下踏著一根軟東西,當時也未細看,一面跑,一面把周身力量全運在右手指上,猛地一回身,仍用連珠手法,兩鏢打怪物雙眼,一鏢打怪物張開的怪口,同時發將出去。紀女弩弓學自山人不久,雖也是百發百中,還不如家傳救命連環三鏢的神奇。以為這次按定心神,死生已置度外,不比先時射箭是情急逃命,心悸神昏,匆迫之中差了準頭,自信縱沒十成把握,也有八九。

那怪物雖然身上堅韌,不怕刀箭,到底中到身上,不無痛癢。起初也恐兩眼為人射中,甚是留神,及見紀女棄了弩筒,知道射它的東西是從筒中發出,原以為敵人暗器發完,疏了防犯。這三枝梭鏢本難一一躲脫,只要中上一鏢,便可了賬。誰知冤孽逢時,紀女先時所踏的軟東西,乃是一條橫越山徑,有茶杯粗細,兩丈長短的大紅蛇。身子已差不多過完,只剩一點尾巴,被紀女腳踩上去,一負痛,立時返身掉頭,迴轉來咬。偏生那蛇身子太長,前半截已鑽人道旁密菁之中,迴旋不易,比平時要遲緩些。紀女回身發鏢,正值那怪物跑近蛇前;那蛇也剛剛昂頭穿起,一見怪物,以為是它仇敵,張開毒口,紅信焰焰,朝怪物頸間便要咬去。三方面俱是不前不後,同時發動,那蛇恰好做了怪物的擋箭牌。怪物此時已是情動美色,專心致志,註定前面逃人。猛地看見這麼長大的毒蛇,驟不及防,也甚心驚。連忙將頭一偏,伸爪便去抓時,嗖嗖連聲響亮,紀女頭一鏢。竟將大蛇後腦蓋打碎,第二、三鏢俱擦著蛇身滑過,墜落在山石上面,一鏢也未將怪物打中。

那蛇也真兇惡,頭雖然被毒鏢打碎,頸子又被怪物利爪抓住,那身子卻還似轉風車一般接連幾繞,便將怪物上半身連一條左臂纏住。纏到未了,那尾巴叭的一聲,打在怪物背心上面。這一下何止數十百斤重的力量,直打得怪物野性大發,連聲怪嘯,又將那條未被蛇纏的右爪抓住蛇的七寸,只一用力扭扯之間,竟活生生地被它扭斷,那蛇才真正死去。蛇的勢子一鬆,怪物從蛇環中縱了出來,想是恨怒到了極處,身子脫困,就地下抓起死蛇尾巴,連抖幾下沒有抖直,又用兩隻利爪亂抓,往山石上亂甩,激得腥血四濺。約有頓飯光景,才行住手。那蛇竟被它躁蹭成了個稀軟膿包,仍和先前弄死人畜一般,朝空中一甩,陽光之下,活似吸水赤虹,箭一般往澗那邊射去。

紀女這三鏢只要晚發一步,那毒蛇不中那致命的藥鏢,穿起時恰巧怪物趕到,兩下里必要拼個死活。準都是猛惡非常,不死不止,結果非到兩敗俱傷不可,豈不可以坐收漁人之利、或者將鏢稍為早發些時,打中怪物固妙,即使不中,使其傷重而不死,也有那條毒蛇去向它糾纏不休,何至把一個文武全才的好女子弄到那未悲慘的結局。可見冤孽註定,無可避免。閒言少敘。

紀女見三鏢同時發出,怪物好似並未警覺,心正暗喜。倏地瞥見怪物身前竄起一條紅東西,恰好擋在怪物頭前,代怪物捱了一鏢,接著便聽鋼鏢擊在石上之聲。那紅東西竟是一條朱麟長蛇,已將怪物上身絞住。初意還以為蛇挨一鏢未中要害,這種不常見的紅蛇,其毒無比,只要把怪物咬上一口,自己便可脫難。及至仔細一看,那蛇雖將怪物纏住,不但沒咬著怪物,蛇的七寸反吃怪物抓緊。只見它只管兩爪亂抓亂扭,連身往山石上磨擦撞擊,一時血肉紛飛,知道蛇必無幸,怪物一脫身,仍然要尋自己晦氣。

紀女剛想就此逃走,猛又想到怪物行動如飛,自己腳程萬跑它不過,何況又累了這大半日。仍抱著適才拼死之心,把牙一錯,鼓起全身勇氣,右手持矛,左手橫刀,翻身朝怪物跟前跑去。準備趁怪物與蛇廝並之際,對準怪物要害,刺它一下,只一失手,立刻橫刀自刎。主意打好,剛一起步,怪物已從蛇圈中脫身出來。前爪抓住蛇尾掄將起來,一路亂抖亂舞,整塊山石挨著便碎。人如被它打上,怕不成為肉泥。不由膽怯氣餒,哪裡還敢上前。就在這進退兩難之際,那怪物倏地將蛇一扔,便朝紀女奔來。知難免死,便也不再作逃走之想,暗將氣力運在右臂之上,等怪物近前拼個死活。

那怪物又是新勝之餘,獸性發作,一見紀女立而不退,正合心意。長嘯一聲,身子一縱,便到了紀女面前,相隔數步遠近落下。仍和先前一樣,咧著一張怪嘴,垂著長可及地的一雙前爪,緩緩走近。紀女見怪物快到,更不怠慢,猛地一聲嬌叱,雙足一點勁,端著右手毒矛,對著怪物口中刺去。原以為怪物老是張著大嘴,只要稍微刺破點皮,便可成功。卻未想到怪物前爪連臂長約丈許,那根短矛不過五六尺左右。身剛縱起,矛還未刺到怪物口邊,吃怪物兩臂一抬,兩隻前爪伸處,一爪輕巧巧地將矛接住,一爪已向紀女抓到。紀女見勢不佳,心中一害怕,昏亂中也忘了用刀自刎,反一刀朝怪物來爪砍去。刀剛砍在怪物爪背上面,耳聽咔嚓一聲,矛已折斷。怪物雖中了一刀,並未怎樣。

自己只覺眼前一花,膀臂間一陣奇痛,怪物猙獰兇惡的面目,相隔自己頭臉僅只尺許,不由嚇了個膽落魂飛,連驚帶痛,立時暈死過去。

過了一會,紀女覺著身子凌空,臂間似被什麼東西抓緊,耳邊又聽水響。睜眼一看,身子已被怪物擒住,凌空捧起。經行之地乃是一片湖蕩,怪物就在那湖面上踏波飛行,並不往下沉溺,腳打得水皮直響。紀女知難活命,暗用氣力,想往湖中掙去,讓水淹死,也許能落個全屍。偏那怪物十分把細,紀女剛一挺身,便被怪物抓緊雙臂,勒骨也似疼痛起來。掙了兩次沒掙脫,只得聽其自然。

紀女明知必死,漸漸心定膽大起來。定睛看那怪物,除身長力大,爪利如勾,遍身黃毛,生相獰惡外,最奇的是那一雙怪眼,眸子一半突出,精光閃爍,時紅時綠,滴溜溜亂轉,變幻不定。還有那兩條臂膀也長得駭人,乍看去頗似那通臂猿猴的一類東西。

細看胸臂短毛生處,竟隱隱生著一片細密的逆鱗,無怪乎刀箭都不能傷它分毫。正想不出是什麼山精野怪,業已抵岸,怪物竟輕輕將紀女放下,喜得大嘴怪笑不止。

紀女四外一看,存身所在乃是湖中心一座沙洲,四面俱被水圍,與陸地隔斷。暗忖:

“此時不急速尋一死法,等待何時?”想到這裡,見怪物相隔自己約有丈許,立足處正在湖邊,一個冷不防,雙足一頓,便往湖中躍去。怪物好似早已防到她要尋死,紀女方才縱起還未落人湖中,便被怪物一爪抓住,依舊捧起,走向沙洲中心離水較遠的一片樹林之內,輕輕放下。紀女以前目睹怪物生裂人獸頭腦慘狀,以為這次擒回,必將怪行惹惱,去死愈近,便將雙目一閉等死,誰知半晌沒有動靜。再睜開眼一看,怪物仍站在身前嘻嘻怪笑,目不轉睛註定自己,幾次欲前又卻,看去歡喜非常,大有小兒得餅之樂。

怪物何等猛惡,這半日工夫,無論人獸毒蛇,都是遇上便死,何以單不傷自己?正在猜疑,猛一眼看到怪物肚腹底下一物翹然,忽然靈機一動。再證以怪物慾笑神氣,想到難堪之處,真個比死還要難過。不由急得渾身是汗,兩淚奪眶而出。

紀女正在失魂喪膽,張皇四顧,忽見身側不遠豎著一塊崚嶒石筍,高約丈許。還恐怪物察覺,強提著心緩步移近前去。等到距石只有四五尺之隔,倏地將頭一低,雙足一頓,直往那石上撞去。眼看頭離那石僅只尺許,隨將雙眼一閉,自分這一下必定腦漿迸裂,死於就地,就在死生瞬息一際,忽聽叭的一聲,臂間一陣劇痛,接著又是叭的一聲巨響,身子又被抓住。驚亂中回頭一看,怪物已將自己抱住,一張毛臉正向兩腮上挨來。

連怕帶急,狂叫一聲,便自暈死過去。

紀女這大半日功夫,本已飽受辛勞驚恐,又當亡命奔馳之餘,心力交敝,哪還經得起這麼一下,由此便不知人事。過了好一會,才漸漸醒轉,覺的渾身上下都在作痛。鼻間還聞著一股羶氣。睜眼一看,怪物正趴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全被壓住,動彈不得。怪物的一顆頭還只管在自己臉上聞嗅不休。立時急怒攻心,狂叫一聲,二次又暈死過去。

等到紀女再醒轉來一看,怪物已不知去向,四外黑沉沉的,用盡目力,只依稀辨出一些景物。那地方彷彿是一個洞穴以內,睡的在是一塊大石條上面,還鋪有獸皮。全洞大有三四丈,並無門戶。紀女想將身掙起尋找出口,昏惘中猛一使勁,才知兩手已被怪物用東西捆住。腳跟上面亦捆著一根山藤,藤一端用一塊大山石壓住。休說掙下石來,連起坐都十分費事。身已被汙,先是急憤求一速死,幾次用力想將手足的藤掙斷,以便起身尋一自盡。偏偏那種南疆中出產的山藤異常柔韌結實,而且怪物事完之後防她尋死,連捆了好幾道。紀女雖會武功,當時力已用盡,哪裡掙得它斷。只急得兩淚交流,心如刀割。

紀女正在情急無計,猛又想起:“老父年邁,隱身南疆,只自己這麼一個相依為命的女兒,平日愛如性命,如果歸時知道自己失蹤之事,怕不急死。勢必問明人山根由,前來尋找,怪物那般厲害,遇上豈能免禍?”想到這裡,不禁汗流泱背,心膽俱裂。後來勉強鎮定心神,沉著氣仔細想了想:“自己反正是死,何不稍緩須臾,如果怪物不速下毒手裂腦生吃,索性假意順從,由它擺佈,哄它鬆了綁索。只要能夠過湖,尋著一兩枝毒箭毒鏢,便可乘它熟睡之際,拼著被它粉身碎骨,照準兩隻怪眼刺將下去,與它同歸於盡,既可報仇,又免老父回山尋來遇禍。”越想越覺有理,便靜靜盤算,耐心等候。

過有個把時辰,忽聽洞壁外面有大石挪動之聲。一會,日光透入,現出一個洞口。

跟著便是怪物走了進來,兩臂上好似捧有許多帶著枝葉的東西。紀女才知道這洞門戶就在面前,洞並不深。只因怪物出去時用大石堵死,黑暗中看它不出。正在尋思,那怪物已直往身前走來。一到先把兩爪所捧之物放在石上,睜著一雙怪眼,仔細朝紀女察看。

見她已醒,好似高興非常,歡笑了一聲,將一顆頭低將下來,兩爪按定紀女,渾身上下一陣亂嗅亂舔。紀女被它舔到癢處,再也忍耐不住,不禁笑出聲來。怪物見紀女發笑,沒有像初擒到手時那般死命亂掙,越發心喜,先將紀女腳上捆的山藤除去,那麼堅韌的山藤,被怪物的利爪一抓一捏,立時寸斷,卻又未傷著紀女的皮膚。紀女見了好生駭然,愈知用武不行。因為腳被捆麻,只微伸了幾伸,稍為活動點血脈,便即止住。怪物捧起兩腳,嗅了一陣,又看了看紀女面色,連手上綁藤也給去掉。紀女也不理它,只將兩手連搓帶搖,少解麻癢。怪物見她始終沒有動,喜歡得亂蹦亂叫,不時仍伸下頭來亂聞亂舔。

似這樣騷擾了一陣,忽伸怪爪,從捧來的那一堆枝葉中取了一技,遞給紀女。紀女接過一看,乃是十幾個批粑,被怪物連枝採來。看見食物,猛想起自己正在飢渴萬分,便摘下來吃了七八個。將要吃完,怪物又遞過一枝。除批粑外,還有桃杏和許多不知名的山果。紀女才知道怪物通人性,適才出洞竟是為自己去找食物。飽餐了一頓,才吃了十分之二。怪物似嫌她吃得太少,又強著她吃,紀女連連搖頭方止。

吃完之後,以為怪物必然要上身躁蹭。誰知怪物除了不住滿身聞舔外,並不似先時那般狂暴。後來竟將紀女抱出洞外,放在石上,口中怪叫,兩爪上下四面亂指,意思好似說那裡就是它的巢穴。紀女見那洞穴位置在一座泥石混合的矮崖以下,地勢極為隱僻。

這時皓月當空,碧霄澄霽,襯著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鏡,花木扶疏,因風凌亂,真個是清景如繪,幽絕人間。若換平日與老父同此登臨,豈非快事?不想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慘禍。與自己並肩把臂的,卻是一個獰惡無比的山精野怪。蒼天無知,恨其夢夢,一陣心酸,不由淚流滿面。

怪物倒也情重,見她如此,也著起慌來,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勸解。紀女恐露破綻,以後難於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強作笑容。怪物時刻留心,見她不再尋死,說不出的心喜欲狂,想盡方法,作出諸般醜態,以博紀女的笑臉,紀女不示意進洞,它也在身側陪著,寸步不離,直到月落參橫,東方漸曉。紀女先是怕它又動淫邪,樂得捱過一刻是一刻。後來委實體憊難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見她臥倒,便輕輕將她抱起,走入洞去。

紀女情知難免,強又強不過,只率由它。誰知怪物竟老實起來,將紀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臥在紀女的腳頭,動也未動。紀女困極,一切均聽其自然,倒頭便自睡著。

及至一覺醒來,覺著手腳依然作痛。睜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縫裡有幾點漏進來的日光,手腳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個結實,知道怪物雖不傷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決非一二日內可解免。欲速不達,只得過些日再說。不過心中奇怪:“自己怎會睡得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這麼緊,竟一絲也沒覺察。”好生不解。

不一會,紀女便又聽洞口移石之聲,怪物走進,除和昨日一般攜來許多山果外,還夾著一條生鹿腿。到了紀女身前,彷彿比昨日又略鬆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腳的捆藤,後來聞舔了一陣。取了帶來的東西,抱著紀女去至洞外,一面遞過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條鹿腿。紀女暗想:“日以山果為食,也難充飢。”見那鹿腿生劈下來未久,十分新鮮,便取向湖邊,用水洗剝乾淨。一摸身上,衣服雖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條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種火種,也未失去。只是這麼大一條鹿腿,沒有刀,不能整個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遺在對岸,只是無法取用。無奈何,只得拾了些乾柴,把火點燃,持著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內裡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會,再試撕著吃。

那怪物先見紀女烤肉,只在一旁歡躍,也不擾她。及見她把肉烤好後,對肉發呆,竟識得她的心意:走向前來,抓起那條鹿腿,兩爪一陣亂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細的肉條。紀女見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勢,要那遺落的刀矛鏢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紀女以為它不懂,比了一陣,也就罷了。

因為一日一夜工夫,紀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內空虛,便挑了兩條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嘗,竟是香美異常。又比手勢叫怪物吃。怪物卻搖了搖頭,只吞吃了幾十個山果。

紀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著吃了些山果。又將餘剩沒有燒熟的肉條在火上烤透,準備晚間餓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歡歡喜喜地陪伴著她,寸步不離。除不時捧起身子聞舔外,並沒有別種淫邪舉動。

直到天近黃昏,紀女將存烤的鹿肉又吃了個飽,怪物忽要紀女進洞。紀女想連鹿肉帶回洞去,怪物又將頭連搖。紀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帶來,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強加阻止,只笑了笑,就進了洞。先把紀女聞舔了一陣,忽然連聲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紀女的手腳。紀女自是不願,忙連說帶比,哀聲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後便可乘機下手。”誰知怪物並不理睬。紀女看出怪物不願傷她,舉動甚是留心,便和它強爭。正在手舞足動,猛聞一股奇香透腦,面上似有枝葉拂過,立時便不省人事。

醒來一看,黑洞洞的,手腳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時決不肯放鬆自己,在被汙辱。見怪物如此機靈,要是報仇不成,豈不更冤?如就此尋一自盡,又恐老父尋來,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機。

紀女傷心悲哭了一陣,怪物又從外面回來,與上兩次一樣,把紀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還堆著兩條肥鹿腿和日前遇見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適才不叫取那殘肉。照此下去,不難有機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著怪物歡躍高興之際,紀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鏢矛,怪物搖了搖頭。及至連比了幾次,怪物竟怒嘯起來。紀女見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勢。暗忖:“這東西如此性靈,看它每次出門那麼防備嚴密,說不定用心業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來。當晚怪物雖無別的不利舉動,卻沒有昨日對待紀女親暱。紀女對月閒坐了一會,示意回洞。怪物仍將她抱了進去。

紀女心雖憂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從被擒第一晚受了姦汙外,一直沒再受過蹂躪。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臥在紀女腳頭,總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來。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將紀女用山藤捆綁。回來必帶許多山果獸肉之類與紀女為糧。似這樣過了好些天,紀女在自焦急,無隙可乘。幸而怪物心靈,言語雖然不通,手勢比上兩次就懂。

紀女漸漸也聽得出嘯聲用意,因和它一要鏢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尋來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勢,勸怪物遇見生人不可傷害。怪物對這個倒似解得,將頭連點,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綁時,山藤全被掐斷,而沙洲上花樹雖多,那種山藤卻不見有。用時怪物往石旁一撈就是,而且綁時總是聞著一股子異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個究竟。

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時,紀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綁,暗中留神,將氣屏住細看。

那土穴不封閉時本來透光,又值斜陽反射之際,看得甚是清楚。果見怪物捆身之際,忽然在石後取出一根長才數寸,生得極緊密的五色小花,朝著自己鼻間掃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裝作昏迷,把眼一閉,耳聽怪物轉身,才眯縫著眼偷偷一看,見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閉。約有頓飯光景,正想脫身之際,怪物忽又轉來,一爪仍拈著一技小花,一爪卻抓著一大把去了枝葉的山藤,匆匆塞向長石之後。又朝自己周身聞嗅了一陣,然後縱出洞外,將大石移來堵好洞口,長嘯一聲而去。

紀女想起:“那種五色異花,在沙洲後東面生有一大叢。那日自己無心中想採一技聞香,被怪物搶去扔人湖內。原來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兩枝,乘怪物和自己親熱,一個冷不防給它聞上,至少必有個把時辰昏迷,豈不可以下手?”盤算了一陣,怪物便已迴轉。同時紀光也領了山人尋到湖邊。紀女想採那花,特地強為歡笑,要怪物伴著往沙洲後面深林之中閒走。因怪物寸步不離,剛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攔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辦,只得暫且忍耐,遇機再行設法。這時天已昏黑,便取些魯肉飽餐了一頓。

紀女終是急於報仇脫難,趁著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後遊玩。到了半夜,花未偷採到手,忽然颳起風來,拔木揚塵,勢甚猛烈。紀女身旁遺留的火種本來不多,二日前業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總將餘火留著備用。這時因是一心專注在花上,通未在意。

不想狂風驟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處,一些餘燼全被大風颳滅吹散,一點火星俱無。

紀女不由著起急來。正和怪物在比手勢,怪物忽朝對湖連指。紀女定睛從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點火星明滅了兩下。當時還疑是螢光木火之類,正想和怪物比說,怪物已將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將紀女手腳綁好,放在石條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時節,紀女偶一計算被困時日,猛想起:“適才所見,頗似山人吸菸發出來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聞得凶信,帶了山人尋來?若被怪物發覺,怎生得了?”剛想到這裡,怪物業已動手將她捆好,走出洞去。紀女越想越覺所料不差,只急得通體汗流,無計可施。身子在石條上一陣亂掙,滾下地來,滾到洞口。就著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叢林深處,有草樹阻隔月光。只聽大風呼號,恍如潮湧,與湖中波浪擊石打岸之聲響成一片。湖對岸的情景,除有時發現怪物那一對放光的怪眼一閃而過,以及間或從狂風中傳來的一兩聲怪嘯外,別的什麼都難聞見。提心吊膽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忽然雷雨交作,對面景物更難窺察,又是好些時候才止。

紀女心想:“怪物這次出洞不在預定時間以內,對岸如果是老父帶人尋來,兩下里決不會遇上;老父如為怪物所傷,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許久未歸,再加上適才所見怪物一雙怪眼閃爍往來之狀,必與來人在那裡爭鬥馳逐。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聽不見一絲聲息,難道老父業已看出自己和所帶山人俱為怪物所傷,特地往竹龍山桐鳳嶺請了無名釣叟之類的能人前來除害報仇不成?自己失蹤業已多日,老父先見同行山人屍首,必當自己也為怪物裂腦而死。倘如斬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將被綁山藤磨斷,洞口大石也推移不開,豈不活活困死洞內,臨死也不能見老父一面?”紀女心裡一著急,便哭喊起來。夜深山靜,容易及遠,果然不久便有了迴音,竟聽出是老父口音。紀女這時又恐怪物他去,並未伏誅,又是欣喜,又是憂惶,不知怎樣才好。直到紀光將她尋見,抬回家內,方哭訴了經過。

當時紀女便要尋死。紀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捨,再四溫言哭勸說:“我年將入暮,只你一女承歡。雖然禍生不測,為怪物所汙,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縱不念自己,難道也不念及為父麼?”紀女聞言,才去輕生之念,拼以丫角終老,忍辱偷生。

山人們經此一來,越發感戴,都把他父女當作親長看待。紀光除偶然出門行醫,代山人販運應用東西外,倒也相安。誰知三兩個月過去,紀女肚子漸漸大起來。起初天癸逾期不至,還只當是上次涉險,受驚受寒所致,又羞於出口。後來紀光看出有異,一診脈,竟是懷孕,才知紀女與怪物雖只春風一度,已然成胎,一則因是怪種;二則當地山人對於少女貞操雖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慚愧。父女商量,決計用藥將胎打落。紀光醫道原好,打胎卻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兒,自然格外細心從事。誰知那胎竟非常結實,紀光連用重藥,想盡許多方法,一絲也沒效果,反令女兒白受了許多苦處。萬般無奈,才想起往桐風嶺去求當初傳授醫道與自己,誼兼師友的無名釣叟醫治。

紀光到了那裡,把女兒所有遇難經過一說。無名釣叟細間了怪物的聲音形象,大驚說:“此乃深山木客一類,名為葛煙。目如閃電,爪若利鉤,行動捷于飛鳥,力能生裂獅象,爪能活捉鷹隼,專食生物腦髓和松柏黃精山果之類。因它行動舉止像人,喜把人當作同黨,並不輕易傷害。一生只交合一次,雖然兇狠異常,對於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發動前後十餘日中,暴烈無比,人獸遇上,均無幸理。

只要過去那前後十幾天,或者將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將它激怒,至多受些羅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蒼山玉靈巖左近曾出過一隻,被武當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並能用藥化去它先天中遺下的那一點僅有的淫根,使其歸入玄門,得歸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靈異多疑,滿身逆鱗,除七竅要穴外,刀箭不入。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該死在你的手內。天時人事,般般湊巧。

否則除了仙人飛劍法寶,休說你傷不了它,一旦讓它發覺來者是它的仇敵,當時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愛所懷異胎,休說藥力難施,就是我能將其打落,於心也是不忍。此於有此異稟,除相貌稍醜外,一切俱勝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見,令愛元氣大傷,生子之後恐難永年。你膝下無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娛晚年。將他害死,豈不可惜?你且回去,臨產之前,必定難產,到時我自來解救。”

紀光聞言,只得帶了女兒回來。紀女依然恐為人知,哭泣欲死。紀光心憐愛女,只得遷到無人之處隱居,到了生養之後,再作計較。想了想,昔日怪物盤踞的沙洲,不但地勢隱秘,而且四面環水,湖光山色,水木清華,端的似仙靈窟宅,人間福地,遷到那裡去住,豈非一個絕妙所在、便去和酋長說,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鎮,就便清除餘孽,請他派人相助,建兩間房舍。酋長聞言大喜,便派了數十名山人,帶了用具,隨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蓋了一所房舍。紙窗竹屋,淨幾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蔭,湖風嵐影,越顯得景物清幽,勝似圖畫。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隻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閒來無事,便去湖心打槳,洲旁垂釣,養鳥府花,讀書習武,倒也怡然自得。

那裡以前是怪物窟宅,紀光父女遷去未久,惟恐還有別的異物前來侵害,除偶然日裡盪舟過湖,到山寨中去與山人治病外,從不輕易遠離,一直無事可紀。

那孕竟懷了一年多才行臨薛,生時甚是難產。生前三天,無名釣叟到來,紀光延接進去,見紀女腹痛如割,正在掙命。無名釣叟一按脈象,說還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給了一粒止痛丹藥。又吩咐紀光速將預先找來的幾名山婦喚至面前,擇出兩名強健聰明的,授了方略:將產婦房中打掃乾淨,除產榻外,所有什物一齊挪走;等後日嬰孩一降生,便將產婦抱往隔壁一間靜室之內,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將門窗緊閉;等嬰兒縱躍力竭,無名釣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帶來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紀女服藥之後,疼痛漸止。紀光才放了心,陪著無名釣叟,出來觀賞沙洲風景。無名釣叟看了,說道:“你以前可聽人說起過,這裡有此湖蕩麼?”紀光道:“起初因為採藥,這一帶南疆的山水形勝,差不多足跡殆遍。以前除妖時,忙於救人報仇,還不甚覺察。自從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經來過。依稀還記得起這沙洲四外,只是一片微凹的草坪,花樹叢生,左側崖上還有一道大瀑布,並非湖蕩。後又尋到那崖上,雖然崖石大半崩墜,瀑痕猶在,越發猜是前數年採藥人人山舊遊之地。看這湖面其圓如鏡,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頗似有人開浚,心中奇怪,便問那晚除怪同來的許多山人。竟有好幾個說這裡以前數年確曾來過,所見瀑布林密,均極相同,並無湖蕩。如是人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團未解。道長動問,敢是看出有異麼?”

無名釣叟笑道:“此物真個神奇,可惜淫孽殺孽大重,落到這般結果。”紀光道:

“聽道長之言,莫非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麼?”無名釣叟道:“誰說不是?此物身輕如葉,長於踏波飛行,性尤靈異。極喜修治山林,開闢泉石,最愛濱水而居。它必見這裡群山環拱,曠字中開,景物幽麗,仗著識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靈心利爪,把這草坪上蕪雜草樹之類全行拔去,將凸出地上的餘土堆在中央,積成一座沙洲。然後推倒岩石,引那條瀑布由源頭下注,從地底灌人草坪,成此湖蕩。又在沙洲上面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嘉木繁蔭,以為它的窟穴。不想枉費許多心機,白白送你享受了。”

說到這裡,正行經沙洲後面。無名釣叟了眼看到那一叢備具五色的繁花,便問紀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麼?”紀光移居之後,才聽紀女說起,那花聞了令人昏迷不醒,並不知道那花的來歷和用處,本想請教,聞言便將花的作用說了。無名釣叟道:“此花乃人間異寶,名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帶高山絕頂積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貼莖而生。雖然聞了使人昏迷,卻專治蠱毒,靈效無比。因為產自雪山高寒人跡不到之區,休說是人,產花之處必有冰崖雪屏,鳥獸也難攀援立足。

而且極為稀見,連我到處留心,也只得到過一株,業已用完。這花還有一樣功效:服了輕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時須要掩鼻屏氣,方不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這種身輕力健,能踏雪飛行的異獸,便是仙人,也還得預先查出產處,才能得到,你休要輕視了它。

不過這種靈藥移植在此,恐難生長。這裡奇花異草雖多,獨此最為難得,又是這般多法,怪物移來,必有用意,日久自會發現。等令愛產後,可將此花交我帶回山去。此物非極寒之區不能久植,我也沒有保養之法,只好把它製成解蠱毒的靈藥,用來救人罷了。”

紀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終年長開,不知怎的,這一年多工夫竟會無故減少,遠不似初來時那般繁茂,先並不甚看重,只當作玩賞的花草而已。一聽無名釣叟說得這麼珍奇,是解蠱聖藥,好生心喜,連忙應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觀談笑了一陣,義回屋去看了會產婦,談到夜深,才行安歇。

兩日無話。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產婦忽然發動,腹痛如割。紀光因無名釣叟說過,此時藥力難施,好在一切均已準備停當,安排就緒,只得任那幾名健壯山婦扶持紀女,在室中掙命。可憐紀女疼得通體抖戰,面目鐵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似這樣疼到快交子正,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了,忙命紀光傳語,室中山婦千萬小心,迅速行事。話剛說完,嬰兒已從紀女產門中掙將出來。緊接著,紀女身側扶持的兩個山婦便將紀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著嬰兒的兩個山婦,只覺嬰兒異樣,也未看清面目手腳。正斷了臍帶,大家忙亂之際,那嬰兒一出孃胎,天生神力隨著增長,哪裡還按得住,山婦手剛一鬆,便被他身子一挺,縱將起來,滿屋飛躍。山人婦女原極怕鬼怕怪,雖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紀女不夫而孕,所懷乃是神胎,動手時節俱都是提心吊膽,哪裡還經得起這麼一來,嚇得紛紛奪門而逃。嬰兒見人逃走,莫名其妙,秉著先天野性,長嘯一聲,便即躍追上去。

剛到門口,無名釣叟早在那裡相候,手一晃,朝嬰兒迎頭一按,推人室中,急忙將門關閉。嬰兒被關,哪肯老實,立時跳躍起來。那幾問屋子,山人建得本來結實,又經無名釣叟指點,窗外面橫七豎八釘了許多粗竹。嬰兒雖然天稟奇資,畢竟還是初涉人世,純然一片混沌,雖在門前吃了一掌,始終不曾想到衝門而出,只管在室內蹦跳叫嘯,也無人去理他。

無名釣叟又給產婦眼了些寧神補氣的丹藥,對紀光道:“嬰兒降生,令愛已無危險。

只是尚須將息數月,才能勉強康復。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這裡四面環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脫。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儘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餓極之時,我再去收伏他便了。”當下將嬰兒交由山婦把守,如衝出室來,即來報信;不可攔他,以防為他所傷。吩咐已畢,仍一同回到紀光房中安歇。

紀光一面心疼愛女,一面又因無名釣叟說嬰兒稟賦特異,雖是怪物的種,總算是自己的外孫,女兒的骨血。女兒現在已誓不適人,只要產後平安,異日此子長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陣,不特把以前厭惡之心全都冰釋,反倒憂喜交集起來。

紀光滿肚皮思潮起伏,哪裡還睡得安穩。偷眼一瞧無名釣叟,盤膝端坐在當中榻上,業已人定,鼻間兩道白氣,筆直也似射出三四尺遠近,不住伸縮舒捲。暗忖:“無名釣叟劍術驚人,已有半仙之分。可惜自己相遇大晚,不允收歸門下,只在半師半友之間,略得了點養生安命之訣,平時想起來就悔恨無及。當初想令女兒拜他為師,他又說女兒前生孽重,與他無緣,執意不肯。後來遇見怪物,果然應驗。他既讚賞新生嬰兒資質,不知肯收不肯收?”

紀光想到這裡,側耳一聽,嬰兒房中,跳躍叫嘯之聲已止。打算往女兒房外問一問產後有無痛苦,就便揹著無名釣叟,撥開一點窗隙,看看嬰兒是何形象。便輕腳輕手走下榻來。回頭見無名釣叟鼻間白氣越發粗勁,吞吐更疾,猜是人定已深,便往外走去。

紀光到嬰兒室外,天已大明,見防守山婦因熬了一夜,俱都沉沉入睡。貼壁一聽,室中靜悄悄的,忙將山婦搖醒。先繞過嬰兒室外,也不顧甚骯髒,探頭往女兒房中一看,只愛女仰臥榻中,室外朝陽正射到她臉上,面容仍然難看,人是早已瘦剩了一把骨頭。

所幸睡狀穩熟,沒有呻吟之聲,略覺放了心。兩個山婦,一個伏几而臥,一個正揹著身子整理湯藥。恐她看見自己,出聲招呼,將嬰兒驚醒,輕輕退了出來。

然後走向嬰兒窗外一看,除非將窗板下了,將窗紙戳破,否則雖有一兩處細縫,卻看不清裡面。窗板俱被竹皮釘牢,去時又極費事。紀光轉身尋來一把小刀,想將窗縫挑大些,以觀室中嬰兒動靜。正用刀輕輕在撥,忽聽一種噓噓之聲,由遠處傳來,只叫了兩聲,便即停止。一會又遙聞潮水作響,浪起潮鳴。因為一心在撥那窗縫,以為起了大風,是潮浪擊蕩之聲,並未在意。不多一會,水聲又止。這時,窗縫業被紀光撥成一指多寬,並將刀上沾了口唾沫伸進去,將窗紙弄溼挑破,全屋景物,已可一覽無遺。一看那嬰兒,身長不像初生,約有三四個月大小。只是骨瘦如柴,手足細長,生著半寸來長的指甲,形如獸爪,滿身細茸茸的黃毛。面貌雖不似怪物那等醜惡,卻也有幾分相像之處,看上去頗為結實堅強。想是叫跳了一夜,有些力乏,赤條條拱背環身,臉朝外側睡在地下。牆壁上木石剝落,盡是指爪痕印。

紀光剛看得有趣,猛聽身後竹籬搖動作響,立時便有一股奇腥之味襲來。紀光覺出有異,偶一回頭,不知何時從竹籬外面爬進許多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毒蛇。有的上半身已穿過竹籬,下半身還盤糾在竹籬之上。最前面幾十條小的,已蜿蜒著過來,離身只有丈許光景。個個昂頭怒視,紅信焰焰。最大的幾條,竟似有大碗口粗細。不由嚇了個眼花繚亂,膽落魂驚,哪裡還敢細看,將足一點,往外屋內縱去。腳才落地,想起這蛇既多且毒,斷非人力所可驅除。嬰兒室門雖然封閉甚固,產婦室中門窗俱是竹葦等物所造,如被蛇衝進去,怎生是好?心裡一著急,驚惶忙亂中,也忘了招呼無名釣叟,順手摘下外屋的腰刀毒弩,拔步便往產婦室內跑去。自來產婦避風,門窗全行關閉。紀光到了一看,大蛇已從外面天井中竄向產房窗前。那兩扇窗戶吃它們一兩撞,便將柵撞斷,緩緩探頭而入,目同電射,毒口開張,磨牙吐信,腥涎四流。室中兩名山婦早嚇得失聲怪叫,亡命一般奪門逃去。

紀光這時心疼愛女,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手緊握腰刀,一手端著毒弩,看準那蛇的口睛等處,正待發放。誰知窗外如兒啼一般,呱呱叫了兩聲,那蛇倏地撥轉頭,退了出去。紀光知道今日來蛇大多,其怒難犯,見它們自行退走,愛女在側,投鼠忌器,不敢再去招惹,連忙停手。用刀尖點著窗門,將它關好。然後將室中桌椅移過去抵住。回顧床上愛女並未驚醒,於是不敢遠離。因聞蛇叫甚急,就著窗榻上紙破處往外一看,只見大小群蛇業已聚集一處。內中一條朱鱗大蛇,頭上生著肉角,白腮三稜,聲如兒啼,在數十百條大小群蛇環拱之下,昂然翹舉,正面四面顧盼,猜是群蛇之首。因見群蛇久踞不退,遲早是禍,正在焦急。不料那為首朱蛇忽然怪叫了兩聲,撥轉了頭,直往房側土坡下穿去。其餘大小群蛇,也都婉蜒抽身,似錦帶一般,緊緊隨在朱蛇之後。轉眼之間,俱都鑽人以前怪物所居的洞穴之內,一條也沒剩在外面。

紀光這時才想起,自己忙中大錯,眼前放著無名釣叟在此,不去求救,卻來與蛇拼命。幸而下手稍慢,否則一擊不中,將蛇惹惱,父女二人豈不是要同歸於盡?事在危急,再也不暇顧及汙穢,正要回身抱起女兒,逃往無名釣叟的室中求救,猛見窗外打一道電閃。再往窗隙外一看,無名釣叟手正抱著那初生的怪嬰,已端端正正地盤膝坐在離洞穴兩三丈遠近的一塊大石之上,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註定穴口,面容甚是嚴肅。紀光知他為了除蛇而來,心中大喜。膽子一壯,便停了手,索性用手中刀將窗格挑破了一個小洞,往外觀看。

紀光起初聽見洞中群蛇一片奔騰之聲,甚是囂雜。未後只聽呱呱叫了兩聲,群蛇頓息。忽然洞口一花,數十顆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蛇頭同時鑽將出來,約有七八尺光景,下半截身子還在洞內,俱都將頭向上昂起朝外,環成一個圓圈,如數十根光桿蓮蓬相似,定在那裡動也不動。再看無名釣叟,仍和適才一樣,無甚動作。手上怪兒似已睡熟。

稍過片刻,無名釣叟忽從大袖內取出一個黑葫蘆。不知怎地一來,便將手上嬰兒驚醒。那嬰兒先天性子極野,醒來見身體被人抱住,立時怪叫了一聲,手腳齊施,亂掙亂抓。無名釣叟目光註定前面,只回手摸了兩下,嬰兒便即老實,不再作聲掙扎。

這裡嬰兒方始寧靜,洞中若干蛇又是一陣子奔騰騷動。接著呱呱兩聲怪叫過去,從那數十條群蛇圈成的蛇環當中,倏地鑽出那條肉角朱鱗的怪蛇。這條想是蛇中之王,群蛇都似在聽它號令進止。朱蛇一樣是上半身先出來,一顆頭卻在環中翹舉,昂得更高。

一出現,先昂著那顆怪頭,吐著二尺長火焰一般的紅信子,往四處一看。一眼望到前面無名釣叟和那手上的怪嬰,猛地一聲怪叫,其聲慘厲,令人心顫,形容不出,比起適才所叫數聲還要難聽十倍。那怪蛇叫後,三角形的兩腮便怒脹起來,立時比鬥還大。口裡發出噝噝之聲,身子不住微微屈伸,身上逆鱗急浪也似顫動。環中群蛇好似有些畏懼,不約而同將頭一低,紛紛向外避開,中間空隙越大。那怪蛇的顫動也越來越疾。

紀光知道那蛇見了生人發怒,就要作勢衝出。這般兇毒之物,休說被它咬上,難以活命;便聽它那一聲怪叫,也覺體麻寒噤,周身毛根直豎。無名釣叟既來除它,為何將嬰兒也帶了出來。好生不解。打算乘怪蛇全神貫注前面之際,對準它口眼等處,給它射上兩毒藥弩箭。又因事前沒與無名釣叟知會,看無名釣叟神態甚為慎重,恐於事有礙,不敢妄發。

紀光正躊躇不決,那怪蛇倏地將頭向後微縮,再往前一伸,朝著無名釣叟將大口一張,便有數十道顏色灰黃的毒氣,比箭還疾噴將出來。哪知這裡蓄勢噴毒,無名釣叟那邊也早有準備,覷準怪蛇之口,雙目微一開闔之間,兩道白氣便射將出來,長約二丈,散佈開來,將毒氣完全包住。接著舉起手中葫蘆,將蓋揭開,朝著前面那兩道白氣,怪蛇所噴毒氣便似一團雲煙,往裡飛滾而入,只聽一陣陣噝噝之聲,一會都收入葫蘆之內。

說時遲,那時快,怪蛇見內丹已失,不禁萬分急怒,一聲慘叫,連身竄起。無名釣叟已將葫蘆蓋好,兩條白氣吸入鼻中,大喝一聲:“孽畜劫數已至,還不授首!”說時一道光華從身畔飛出。兩下里相隔原不甚遠。蛇身並未出盡,正似一道赤虹往前竄起。

還未下落,無名釣叟的劍光已繞向蛇身,一下將它斬為兩截。那下半截蛇身搭落洞口。

上半截蛇身仍和未死一般,張口吐信,呱呱怪叫,朝無名釣叟衝去。那道光華真也神速,將蛇一斬兩段,早又回頭追來,朝著斷蛇頭上又是一繞。先將蛇身直劈兩半,然後一陣亂絞,只見光華閃閃,轉眼問成了碎段。怪蛇伏誅,洞口群蛇立時一陣大亂,紛紛作勢向前逃竄,無名釣叟將劍光一指,便朝群蛇飛去,齊洞口橫著一繞,這數十條很毒很粗的惡蛇,蛇頭像山石暴崩一般,紛紛斷落。蛇群乍見劍光,自是害怕回竄,蛇頭被斬,又是一陣亂縮亂擠,那麼大一個洞口,立被死蛇殘身堵死,蛇頭和血肉堆了一地,奇腥之味刺鼻欲嘔。

紀光知道洞中還有不少毒蛇,恐留後患,剛想出聲呼喊,無名釣叟已走向窗前說道:

“紀賢弟,我已見你令愛,適才想已受了虛驚。此時洞中還有餘蛇,連這洞外死蛇腥毒,俱須除盡,以後此間便是樂土。嬰兒性野,被我用法禁住。先時用他為餌,此時已無用處,可將窗戶打開,接抱過去,使他母子先行相見。等我把這裡清除完了,再說詳情吧。”紀光聞言,忙將窗戶打開,接過嬰兒。方要稱謝,無名釣叟已迴向洞口,將手一指,一道光華飛進洞去。只聽洞中群蛇慘叫與騰躥之聲亂成一片,約有頓飯時光,騷動方息。

這時紀女已醒轉。見紀光抱著嬰兒站在窗前,好生奇怪,忙問:“爹爹,怎的不怕汙穢,進房則甚?”紀光正略說前事,忽聽窗外無名釣叟呼喚,連忙跑出去問。無名釣叟笑道:“群蛇已被我用飛劍斬盡殺絕,總算替世人除了不少大害。只是先斬的那條蛇王其毒無比,身軀又極龐大,甚難處置:此地四面皆水,無法運走;火化土葬,也是不妥。一旦遺毒,禍患無窮。山人膽子極小,此事難命他們去。你去將鋤箕等物取來,我給你口裡銜了靈丹,先由我將堵洞蛇屍消盡,你可將這外面的死蛇斷體運入洞中。等我用消骨神藥化去之後,再連那有蛇毒的石土掘去,填入洞口,就此將洞堵死,以免為害。”

紀光領命,忙去將應用之物取來。無名釣叟早從身畔取出一個白玉瓶兒,用指甲連挑出了好幾次粉紅色的藥粉,彈向洞口死蛇身上。紀光便幫著用樹枝將那些死蛇叉起,塞進洞去。過不多一會,洞口那麼多的蛇屍漸漸由大而小,化成奇腥無比的綠水,順洞口凹處往裡流去。最後才收拾到那蛇王的殘屍。紀光正一段段搬運之間,忽見死蛇斷腮問露出一團肉紅東西,細一看,竟是新生嬰兒的胎胞,不知何時被蛇吞人口內,還未化盡。記得嬰兒生時,無名釣叟曾命人將胎胞丟向昔日怪物所居洞內,莫非群蛇來犯,已有前知?剛要發問,無名釣叟已然笑道:“今日之事,全從嬰兒身上引起。少時我進屋,將此子野性化去,再詳說吧。”紀光道:“聞得毒蛇大蟒,大都頭骨等處藏有寶珠,這麼些厲害的大毒蛇,怎的一顆無有?”無名釣叟道:“奇蛇毒蟒大都藏有寶珠。這僅是些尋常毒蛇,年代也不夠。那條蛇王雖是奇毒無比,但是條雄的,所煉丹元已被我行法收去,所以沒有珠子。經此一來,本山附近百里之內,毒物已然除盡,儘可高枕無憂了。”

二人隨談隨動手,個把時辰過去,所有地上帶血肉腥涎的泥土俱都剷起,填人洞內。

無名釣叟又彈了一些消毒的藥,然後用劍光斬斷岩石,封了洞口。因湖水被群蛇泅過,難免有毒,又留了數十粒靈丹備用。這才一同迴轉室中,吩咐將嬰兒抱來,看了看,驚問道:“嬰兒吃過母乳麼?產婦性命休矣!”紀光聞言,連忙走至產房外面去問。

原來紀女本把怪物恨如切骨,懷胎之時,恨不能把胎兒打掉。被無名釣叟力阻,說所懷乃是異胎,無法打落,更是添了羞忿。產前嬰兒在腹內轉身,又受了許多痛苦,愈把嬰兒恨如切骨。及至降生下來,服了無名釣叟靈藥,疼痛漸止,沉沉睡去。醒來時,正值紀光出去收拾汙穢,將嬰兒交她暫抱。紀女初接過來時心中還是厭惡,隨手將嬰兒放躺在榻上,連手都懶得撫摸。這時室中山婦全都嚇得躲向一邊。工夫一大,紀女覺著無聊,偶對嬰兒一看,雖然生相奇醜,那一雙眸子卻是光芒炯炯,靈活非常。試一摸他周身肌肉,竟是比鐵還硬。而且剛生嬰兒,竟知戀母,見紀女一摸他,便咧著怪嘴,朝著紀女直笑。因為手足被無名釣叟點了穴道,不能動轉,只將頭往懷中直拱,口裡咯呀不絕,迥不似適才在隔室騰躍時怪嘯之聲那般難聽。紀女想起無名釣叟所說許多異處,自己為怪物所汙,萬不能再適人,此子雖是怪種,到底也是自己骨血。一邊想,一邊撫視,漸漸轉憎為喜,動了母子天性,慈愛起來。一把將嬰兒抱過來,臥在自己腕上,只顧逗弄,不禁越來越愛。未後見嬰兒老是仰面注視自己,一顆頭直往胸前連拱,一時情不自禁,便開了懷,喂嬰兒吃乳。產婦初生,才只幾個時辰,哪有多少乳汁。乳頭才被嬰兒咬住,便覺吮吸之力甚大,渾身麻癢,禁受不住。欲待不與,嬰兒又求乳甚急,只得強忍著由他吮吸。不多一會,紀光便來抱走。

無名釣叟看出有異,問知前情,嘆道:“令愛前生孽重,我只說人定可以勝天,誰想依然難保,枉費我許多心力了。”紀光驚問其故。無名釣叟道:“令愛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於怪物,五分之二耗於嬰兒,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殘息。否則,只要常服我的靈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陰已竭,縱然多服靈藥,也不過是一二年間的事罷了。”紀光聞言,自是悲苦。無名釣叟勸道:“數由前定,哭也無用。我此次事事謹慎,一切均早有防備,卻未料到產婦會給嬰兒乳吃。且莫愁苦,好在還有些日壽命,許能從死中求活,也說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難料;此番化去他的惡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說罷,將嬰兒禁法一解,那嬰兒便從紀光手中縱起丈許高下,伸出兩條比鐵還硬鳥爪一般的小手,對準無名釣叟便抓。

無名釣叟命紀光速去,將應用食物果子取來,一面閃躲。一會食物取到,無名釣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兩口拋掉。等嬰兒拾起學樣,剛咬一口,又給他劈面搶來吃了。

然後又將別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內不與。嬰兒已是餓急,不由怒發如雷,兩條細長手臂像雨點一般朝無名釣叟頭臉上抓去。嬰兒雖有異稟,怎能捱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嘯連連不絕。無名釣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約過有兩個時辰,嬰兒通未停止,漸漸目露兇光,野性大發,口中涎沫亂噴,幾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勢,與怪物在日生裂獸腦時的神氣一般無二。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了,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黃毛。嬰兒又疼又惱,欲罷不能,不由急怒攻心,連身縱起,怪嘯一聲,口張處,噴出一團半寸方圓的紅塊。立時兩腳一登,四平八穩,由近屋頂處跌將下來。

紀光上前一看,業已暈死過去。無名釣叟忙從懷中取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匆匆將嬰兒後腦剖開,從腦門附近割下一塊比鐵還硬的三角骨頭,放入另一個玉盒以內。然後取了一粒丹藥,手研成粉,灑在創口。從法寶囊內取出先準備就的生鹿皮與收口的靈膏,將創口貼好。無名釣叟動作甚快,等到一切準備停妥,嬰兒已然回醒,睜著兩隻怪眼,不住東張西望,口邊帶著一絲微笑。雖然仍舊醜怪,已露出初生嬰兒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兇悍猛惡之態。無名釣叟給了他些果子食物,嬰兒笑嘻嘻接過便啃。人小食量卻大,又加生來就長著上下四個門牙,不消一會,便吃了好些。越發歡喜,賴在無名釣叟懷裡,只管呀呀學語,甚是依戀。

無名釣叟便命紀光將嬰兒抱了進去,吩咐產婦不可再給乳吃,餓了只可給他飯食果餌之類。因為產婦懷著這種怪胎,精血元氣已然耗損大多,他生具異稟神力,再給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盡,縱使華、扁復生,也無能為力了,紀光稱謝領命,抱了嬰兒進去,依言吩咐,將嬰兒暫交山婦抱持,紀光二次出來,無名釣叟才說起除蛇經過。

原來那頭生肉角的朱蛇,名為獨角吹蚺,其毒無比。便是慣產異蛇的南疆,也不常見。原是一對,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條母蛇。無名釣叟先聽紀光說起紀女曾發毒藥鏢弩誤中大蛇,沒有打中怪物之事。因知怪物力大無窮,爪利如刀,差一點的蛇蟒不敢輕櫻其鋒,怎會鬥了好一會,才被怪物弄死?雖覺那蛇不比尋常,也未斷定是這獨角吹蚺。再加紀光父女移居沙洲前後,並無異兆,也就罷了。

直到紀女臨產前三日,無名釣叟來到紀家,第二日無心中在沙洲上游玩,行經怪物所居的舊洞,看見洞口草色有異,洞外沙土中隱隱有蛇蟠之跡,細一觀察,知有奇毒異蛇來過。暗忖:“這裡湖蕩沙洲俱是怪物新闢不久,聽紀光說,平時連個蟲舅影子都無,怎的會有這般大而毒的蛇?而且洞口土石,有幾處都被蛇口啃碎,痕跡新舊不一。分明來此尋仇不遇,怒到極處,恨而如此,其來並且不止一次。”無名釣叟正在奇怪,猛想起紀女遇怪時,誤中大蛇之事,覺得有些暗合。二次又一細問紀光前事,那蛇形狀竟似獨角吹聰。這東西專愛尋仇,些須忤犯必報,越知所料十有二三不錯,當下便留了心。

晚間入定時,澄神息慮,運合陰陽,按先天易數細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後,被怪物扔落山澗,身上帶有怪物爭鬥時遺留的氣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尋去聞見,雄蛇四出尋找怪物報仇,幾次尋到怪物所居的洞內,這東西也頗有靈性,只當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沒有擾害旁人,徑自迴轉。這次怪嬰兒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蕩左近潛伏,它如聞見嬰兒從先天中帶來怪物的氣息,定要跟蹤尋來。無論人畜,只要被這種毒蛇吹上一口毒氣,準死無疑。

無名釣叟說了上述經過,接著說道:“當時我恐嬰兒受了傷害,所以才吩咐將嬰兒室中門窗封閉嚴緊。我知嬰兒將生在半夜,彼時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納,來時必在天明以後,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處置。我本不難迎頭用飛劍將它殺死,一則它那毒氣如能當它噴時收斂了去,日後頗有用處;二則這蛇又是蛇中之王,遠近百里以內的毒蛇聽見它的嘯聲,俱要趕到,這次前來與前幾次不同,必定帶有許多同類,正好誘它入洞,一網打盡。嬰兒胞衣氣味最重,我已預先命人等嬰兒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內。同時我將本身真氣調勻,準備同蛇鬥時,將它內丹化成的毒氣包住,收人玉瓶之中。

“那毒氣非常厲害,我不知它年份的深淺,一絲也大意不得。我還未十分將氣煉凝,正在入定之際,你已然悄悄出去,隔窗偷看嬰兒,又私將窗板挑破。如非那蛇聞得胎衣氣味比嬰兒濃厚,趕尋了去,此時嬰兒焉有命在?等我煉好真氣,忽聽蛇嘯之聲。再一看你不在榻上,忙出來一看,那蛇已從屋前繞向後洞,那先前拱破產婦室中窗戶的一條大蛇剛剛退出。我隔窗看見你父女無恙,才放了心。便隱過一旁,等群蛇蜂擁人洞,才行現身,朝著洞口坐下,引它出來就戮。當初未有湖蕩前,那洞原是平原中僅有的一塊大石,雖有洞穴,裡面全是堅石,並無出路。蛇到裡面,只見胎衣,不見仇敵,越發急怒發威,亂咬了一陣,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將它引了出來。先用真氣收了它的丹元,然後無分大小,一齊殺死。

“如今毒蛇已盡,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氣閉在洞中,無處宣洩,日後必定生成一種五色彩菌。這東西配治蠱藥,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後發現,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鳳嶺送信,我必親來採取。令愛除非打得千年靈芝,終難永年。我走時再給她留下數十粒丹藥,至多可保五年壽命。嬰兒萬不可憎他異種。須要好好看待,異日也是我輩中人呢。”

紀光聞言,含淚稱謝,當下便要將嬰兒拜在無名釣叟門下。無名釣叟笑道:“若論我為人,卻也介乎仙俠之間。可惜當初投師走錯了路,誤入旁門,所學除行醫外,俱非玄門正宗。還算我心術端正,見機又早。當先師遭劫之際,我剛學成劍法,觸目心驚。

想改投正教,又覺不報仇而事仇,有負師門恩義。這才立誓積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門之中一樣也有正人。但等功行圓滿,再行兵解,轉這一劫,以求正果。

如收徒弟,異日便兔不得有了門戶之見,將來學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當初不肯收你,只允傳你醫道,也是因此。此子有這般奇特的稟賦,異日自有機緣相就。如今剛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難傳授,何必忙在一時呢?”紀光知道無名釣叟性情古怪,不敢再為深說,只得罷了。

三朝之後,無名釣叟作別走去,紀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過湖。回家見紀女伏臥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借。除盡心愛護外,又將無名釣叟留下的丹藥按時與她服用。紀光醫道本已得了無名釣叟真傳,這幾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領教,益發精進,每日診治,紀女病體自是逐漸有了起色。就這樣,還是過了百天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後,表面上看似復原,細按脈象,真元仍是虧損到了極處。紀光知道愛女決難長壽,心中異常愁苦。還算嬰兒靈敏,自生下地以來,身健力大,不需乳食。又經無名釣叟去了腦中惡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點點的年紀便知孝順,還可略慰母懷。紀光給嬰兒取了個名字,叫做紀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7:30


第十三回 續命無方 二仙憐孝子 返魂有術 九載待靈芝

話說光陰易過,轉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紀異已長到有八九歲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體彷彿極瘦。可是生具異稟,不但縱高跳遠,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還輕,竟能飛行林秒,枝柯不動。尤其是一雙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間,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纖微必睹。一雙長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個是力大無窮,世所僅見。紀光父女見他這般異相,一些也不嫌他醜陋,反倒更加疼愛起來。

這天紀光父女祖孫同席吃飯,因是夏日,便擺在湖邊。恰值日落之際,夕陽光從林蔭中斜射到紀女臉上。紀女自從產後起床,一直無恙。紀光每日見慣,也不似前此那般憂不去懷。這時正坐在紀女對面,覺出她顏色不對,仔細一看,肉皮裡已無血色,甚是難看。覺得女兒近來眠食如常,並無病狀,還以為是陽光映射之故,當時雖有些吃驚,也未出口。及至匆匆吃了飯,紀光叫紀女伸出手來,一按脈,才知一兩天工夫,脈息已有了死徵。猛想起無名釣叟行時之言,屈指一算,離產子之期正是五年。看神氣,至多還有十日壽命。心裡一酸,不禁流下淚來。

紀女本聰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紀光道:“女兒自經大變,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無人,又承無名仙長靈藥保命,多偷生了這幾年,已是多餘。更幸此子雖是怪種,頗異常兒,如今業已逐漸長大,雖只五歲,卻比大人還強。女兒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報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沒人服侍,女兒雖死九泉也瞑目了。”紀光含淚答道:

“話不是如此說。無名仙長行時,雖有我兒只有五年壽命之言,並非毫無解救。前年來收蛇菌,我又問過他,也說是時至再看,目前難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紀女苦笑道:“並非女兒不願活,只是無名仙長所說那千年靈芝,漫說無處尋覓,縱有也是神靈怪物守護,我你俱是凡人,哪裡能得到手?否則像無名仙長所賜靈丹,平素治療沉痾,何等靈效,女兒吃了這許多,也只保得這五年,別的藥還有什麼效驗?”

父女二人越說越傷心,說到未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紀異年雖幼小,早已明白事體。見祖父、母親痛哭,心裡悲慟已極。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淚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著乃母出神,一句話也不說。

紀光父女並未在意。父女相對愁思,終是不捨分離。紀光知道除了求無名釣叟,別無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絕過了兩次,再說,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孫兒年紀雖幼,比起大人還要矯健得多,又是無名釣叟垂青之人,他如單人前去,或者無名釣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給他設個法兒。明知紀女業已神遊墟莽,此去毫無把握,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兒說了。紀女一聽桐鳳嶺相隔那麼遠,紀異單身前往,到底年紀大幼,難以放心,力持不可。父女二人正在竊竊私語,紀異五官何等靈敏,竟然全聽了去。暗忖:“明著說去,母親必不放走。”便坐在旁邊,故意裝出要睡神氣。紀光父女商量了一陣,仍未決定。見天色已晚,便喚了紀異回房安歇。

紀異候至午夜,見母親仍在祖父房中泣話,越發心酸。再也忍耐不住,徑將房門倒掩,偷偷越過竹籬,到了湖邊。紀異雖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飛跳,因為先天遺傳,從小就愛狎弄波濤,能在水底遊行。這時更恐解船驚動祖父,便將衣服全脫下來,銜在口裡,輕輕步入水中。將頭昂起,雙足一蹬,就在滿天星光之下,游魚也似直往湖的對岸泅去。一會抵岸,且喜衣服未溼,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鳳嶺只有兩條路,紀異曾聽紀光說過,小路雖是崎嶇,一則要近得多,二則恐乃母趕來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澗,上下峭崖峻坂之間,由小路往桐鳳嶺那一面趕去。畢竟紀異年幼,平時出獵鳥獸,採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內,不曾出過遠門;紀光所說路徑方向又只是一個大概,離家不到百餘里,便迷了路,走入亂山之中。

紀異一見沒有路徑,心中自然焦急。轉眼過午,論走的路已超出了幾倍,仍然未到。

出門未帶食物,不由腹飢起來。紀異救母心切,仍然飛也似前進,順手採了些道旁山果充飢。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個不經意,隨手採了一種不知名的毒果,塞人口內。剛咬一口,覺得鹹臭無比,連忙吐出,口裡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漸漸口渴欲焚,心頭煩惡,難受已極。想要飲水,附近不但沒有一個溪澗,連果子也難尋到。

越走越幹,口裡似要冒出火來。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幾株紅草,其形如蘭,又細又長,如錦帶一般飄飄下垂。山風動處,蘭葉當中現出一個比碗大的柑子,顏色金黃,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愛,碧莖朱葉,掩影生輝。紀異當時渴極求解,也沒想到柑子怎會長在初夏時分,又長在蘭葉中間。見那柑子離地有數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臨絕壑,崖壁除這幾枝蘭葉處,寸草不生,無可攀附,一次又縱不上去。一時情急,將鞋脫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鐵還硬的長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相隔還有數十丈,便聞到香風透鼻,轉眼到達,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縮進去,成了一片畝許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亂,彷彿剛才不久有人來此掘過。紀異也不管它,翻身上來,坐在崖邊,摘了柑子。剛用手一掰開,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難以形容。只是與常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層又一層,剝到未了,僅剩彈丸大一個果形,如去殼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淺綠色的微暈,鮮豔奪目。紀異見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人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滿嘴甘腴,芳騰齒頰,把適才煩渴全都解去,立時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雖然自己慣於跳高縱遠,像這般數十丈高下的危崖,卻未憑空跳下去過。因情急賈勇上來,手足已受了一點傷,再用前法下去,不禁為難,跳下去又覺有些膽怯。方在沉思,將下不下之際,猛想起下既為難,何不往上尋路?回頭一看,身後靠崖處是一洞穴,穴底彷彿有光。紀異起身鑽往洞中,照那發光處走去,兩三轉後,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現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雖然一樣是峭壁如削,卻是藤蔓糾結,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盡多落腳之處。忙攀藤蔓援了下去。還未到達崖底,便聽上面銅鐘崩裂般連連怪聲吼了兩聲,接著便聽叭噠叭噠由遠而近,甚是疾驟,震得四山俱起了迴響。

紀異心中驚疑,仰頭往上一看,那東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見一個有圓桌面大小的腦袋,顏色碧綠,爛糟糟的,生著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張著血盆大口直噴白霧,正在據崖張望。紀異雖然膽大,畢竟年幼,自從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般兇惡的怪物。心裡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張,正抓在一根朽藤上,咔嚓一聲,將藤拉斷。偏巧這一處崖壁是凹進去的,又在忙亂之中,再抓別處已來不及,竟凌空十餘丈墜了下去。

紀異當時覺著身子輕飄飄的,與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時,身略一穩,即行站定,一點也沒受傷。見手中還抓著半截斷藤,忙隨手扔去。還以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夠追來。誰知起初怪物見至寶被人盜走,憤怒追來,順著人的腳跡,追到崖口,並未看見紀異。紀異如將身子貼壁隱在崖凹藤蔓之處,怪物目光雖然靈銳,也看不見,略待一會,自會迴轉。這一慌張落下,反被怪物覺察。銅山東崩,洛鍾西應般一聲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半晌不絕,怪物吼罷,竟不顧命地從崖上縱下追來。

紀異經行之處,一邊是撐天危蟑,僅有這半壁腰上橫著的一條險徑,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間隔著一條十餘丈闊,其深莫測的廣壑,雲霧沉沉,望不見底。這一條路寬窄不一,寬的雖有數丈方圓,窄的卻只有尺許,崎嶇峻峨,不比平原之坂,可以奔騰馳逐,這東西更不似平常見慣的野獸,可以和它力搏,來時又是那般先聲奪人,嚇得紀異連頭也不敢回,一個勁往前逃走。怪物腳步沉重,發出叭咻叭噠之聲,山搖地動般追來。

眼看離身越近,路忽分成兩條岔道,寬處業已走完,越走越窄。一頭是絕地,無路可通;另一頭雖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過臨壑那一段險徑,便是一片盆地。論理原該往活路上逃走,紀異忽然靈機一動。暗忖:“這一面雖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這般迅速,難免不被它追上。那面雖是死路,可是路極險隘,山石牽確,上下蜿蜒於危壁之間,連像自己這般矯健輕小的身材都不能並肩行走,怪物身軀比兩個水牛還大,即使兇狠異常,沒有它容身立足之所,它也無奈己何。不如逃向絕路,且避開眼前危機,再作計較。”

想到這裡,便往那條絕路上飛跑下去。約有半里之遙,聽到怪物怒嘯不絕,只是追逐之聲漸遠。同時前面的路也將近走完,為峭壁所阻,休說人行,便是猿猱也難攀援。

這才回頭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軀太大的虧,盤踞在一段下臨危壑,上覆危崖的險路口上,無法過來,頭上金光閃爍如星,不住聲地怪吼。

紀異驚魂乍定,方得仔細觀察。見那怪物生得身長兩丈以內,通體碧色,滿生綠絨。

乍看爛糟糟的,伏處前高後低,看不見後半身。一顆滾圓圓的大頭上生有七個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睜合之間光芒遠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雖然吼嘯連聲,嘴卻閉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長,腳爪也為綠絨一般的毛團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紀異膽力絕壯,先時害怕,全為怪物先聲所懾。及至怪物為地形阻住,追不過來,雙方對耗了一陣,見怪物也無甚奇特伎倆,膽子不由漸漸大將起來。暗想:“後退無路,前行又為怪物所阻,自己還肩負關係著母親生死大事,莫非還和它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後悔,不該往絕路上逃走,鬧得進退兩難。幾次四面尋找,俱都無可飛越。怪物形象兇惡龐大,手中又無有兵刃,到底有點膽怯,不敢硬闖。

正自惶急,猛見這一條險徑的峭壁上面生滿許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

心想:“這怪物儘管不退,何不將這壁上的石包扳了下來,去將它打走?”當下隨手抓住近處石包,兩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聲,居然扳了一塊海碗大小的石塊。紀異心中大喜,忙將那石頭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塊。接連動手,連大帶小,約扳有十幾塊。

這才挑了一塊大的,站起來身來,對準怪物頭上打去。耳聽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聲,打個正著。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煩,經這一下,越將它惹惱。眸的一聲怪嘯,那口邊忽然噴出一團濃霧,頃刻之間散佈開來。這裡紀異還不知道利害輕重,只管將石連連往雲霧之中打個不休。那雲霧也越來越密,怪物漸漸全身都被遮沒。憑紀異那樣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霧中閃動。不多一會,紀異扳下來的那一堆石塊業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嘯不退。再尋石塊來打時,雲霧已到身前,到處白茫茫,哪裡還看得見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發現身後高壁,離地丈許有好幾塊石頭附在上面,想去扳下來。身剛縱起,猛覺雲霧中的那些星光離身甚近。紀異微一尋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離,至多不過七八尺以內。

原來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紀異的石頭有幾塊正打在它的癢處,激得它口中噴出雲霧,側著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將過來。直到近身,紀異才行發覺。紀異石頭還未取到手內,怪物鼻息已經聽得甚清。心裡一著急,不知不覺往上一提勁,竟飛躍起有十來丈高下。那雲霧已然瀰漫全崖,適才下面所見壁上石包業已躍過,慌亂中伸手向壁間一抓,沒有抓住,一個抓空,往下墜去,正落在怪物的頭上。只覺足底軟綿綿的,立時又覺怪物回頭來咬。這一驚非同小可,仗著平素膽大心靈,百忙中還想起只要能越過怪物,便是前面那條險徑,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墊步,從怪物身上飛躍過去。他卻不料到處雲封,路又險窄,事前沒有看準落腳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個落空,直往那無底絕壑墜去。

那絕壑下面盡是極深的汙泥,無論是人獸,下去便即沒頂而死。紀異雖然失足,神志並未昏亂,還在拼命提著氣,準備落底時不致受傷。正在身子輕飄飄地往下墜去,忽聽上面一聲大喝,接著一道閃電,自空而下,閃了兩閃,腰間便被抓住,往上提起。紀異先當是怪物追下,方要掙亂,忽聽腦後有人喝道:“異兒,我來救你,不許亂動。”

耳音甚熟,頗似無名釣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頂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無名釣叟,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行禮。

無名釣叟將他拉起,說道:“這絕壑底下,全是千百年來兩崖藤蔓花果落下去積成的汙泥,深固難測,毒更無比。這毒氣在下面瀰漫,離地高約數百丈。我如不來,你縱不中毒送命,為這汙泥所陷,也絕無生理,這也是你孝心感動,才使我陰錯陽差,趕來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獸還在麼?”紀異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與無名釣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時就同了回去,什麼都顧不得。聞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長,快救我娘一命!”無名釣叟見他剛經大險,安危稀奇毫不在唸,好生讚歎。

紀異方在催促,忽聽半崖腰有人大聲說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時情殷於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獸,且待中秋節後,雲夢山相聚吧。”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一片白光從崖底升起。當中現出一個羽衣星冠的蒼須道者,手中抱定一個和家貓大小的野獸,形狀與先見怪物一般無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沖霄直上,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無名釣叟見紀異什麼都如不聞不見,惶急之態甚是可憐,便不和他再多說別的話,將他抱起,吩咐:“我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說罷,將足一頓,駕起遁光,直往紀家飛去,不消多時,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紀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見無名釣叟果然攜了紀異迴轉,俱都大喜。紀異一落地,又朝無名釣叟跪倒求救。無名釣叟道:“你先莫著急,我既前來,自然是要略盡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緣分不深,靈藥精華已被旁人得去。只憑著你這點孝思,乃母可多活兩年而已。”說罷,將身後葫蘆兒揭開,用手拈出十幾枝顏色鮮紅的蘭葉,對紀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巖朱蘭,道家奉為異寶。若得蘭實服了,可以長生不老,乃是亙古難逢之物。

待我用玉刀切斷,搗成朱泥,和成捂桐子大小的丸藥,每日與令愛晨起服上兩粒,預計又可保得兩三年無恙了。”

紀光父女聞言,方在拜謝,紀異一聽,詫異道:“這蘭葉這般難得?適才我遇見怪物的高崖下還生得有一株,與這個一般無二,我還不知它能救母親。仙長會飛,何不去把它採了來,與母親做藥吃?”無名釣叟聞言,對紀異細看了看,驚道:“這朱蘭生在你我見面的一個崖洞外面,地勢極為隱僻險峭,猿猴都難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紀異道:“我因途中吃了一個黃顏色的三角野果,當時覺得口裡又辣又麻,連忙吐出。隨後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無,偏又再尋不見一個好吃的山果。實在渴得難受,無心中看見高崖上有十幾枝朱蘭葉,風一吹,現出一個大柑子。一時情急,不顧命爬了上去,採到手裡,連剝去許多層皮才得到嘴。那柑子和別的柑子樣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點也不渴了。我從未爬過那般高的崖壁,上倒好上,下來時卻有些害怕。我才從崖洞中穿尋到了一面有藤蔓地方縋了下去,沒到底,便遇見怪物追來。

如非仙長搭救,命都沒有了。”

無名釣叟笑道:“那千年蘭實,竟是你吃了麼?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親正在著急,要去尋你。我說你仙福甚厚,決然無害,答應代他們去尋。回到桐鳳嶺一看,你卻未到。我又在附近山谷中四處找尋,中途遇見崑崙派道友蒼須客程迪,說聽他門人歸報,盤龍嶺絕壁高崖之上,生著一棵朱蘭,只是未曾結實,旁有神獸守護。這朱蘭生在不見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靈氣所鍾,三千年始一開花結果。蒼須客依言尋到,知道不久便要結實,每日均去看望,準備一結實便行採服,連那神獸一齊收走。誰知今日偏巧發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我因此物舉世難得,便隨了同去。到了一看,蘭實已為人採走。此物精華已失,三日之內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蘭葉。偶聞神獸嘯聲,尋到側面,看你與怪獸正在下面危壁之間相持,我便和蒼須客說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稟賦,所以遲到你失足墜落之時才行援手。先只說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達,蘭實定是被另一人盜去,不想無心中卻便宜了你。那神獸名為火眼碧徐,又名噴雲獸,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極,必先將雲霧噴出,遮護全身,再行前進。

不但力大無窮,迅捷如飛,而且眼藏毒淚,五尺之內射人必死,真個厲害無比。如今已為蒼須客收去看守門戶。也是你孝感動天,才有這等仙緣奇遇呢。”

紀異一聽,蘭實如給他母親服了,便可斷病除根,延年益壽,好生悔恨,不該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來。無名釣叟勸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蘭實乃是亙古難遇的天材地寶,一得到手,當時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過片時,色香味俱敗,靈氣全失,有何用處?你在先本已誤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靈藥,再過些時,便要煩渴而死。不是你稟賦特異,連那高崖也上不去,即使想要帶回,怎能做到?此事關乎運數,不能強求。我因不堪為人師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將你引進蒼須客的門下。他見你質地甚好,已然應允。不過他近來正在清理門戶,又受了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之託,等我和他相見之後,便須前往赴約,有三五年光陰耽擱。再加你母只有這兩三年壽命,你祖父也無人服侍。一則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門十年,二則算出你還另有一番機緣,須等你遇合之後,中途遇到危難,那時定來度你人山。此後須要好好修持,靜待時機,無故不可殺害生靈,以免誤卻前程要緊。”

說著,無名釣叟早把那些朱蘭搗碎成泥,又取了幾粒靈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藥。吩咐紀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紀異雖覺兩三年壽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卻也無法。私心還想在這兩年工夫,朱蘭靈芝之類的靈葉也許能夠找到,決計等無名釣叟走後,再去滿山尋找。因恐祖父、母親阻攔,心事並未說出。只不住向無名釣叟探聽,這些天生靈藥是何形狀,以免遇上時又失之交臂。無名釣叟憐他至孝,倒也不借盡心指教。因這一來,紀異在十九俠中最稱博識,日後同門師弟,先後有好幾個人俱得了他的益處。此是後話不提。

這一次,無名釣叟被紀光父女祖孫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別去。在這五天之內,無名釣叟除教紀異一些博物知識外,又把醫術秘奧儘量傳給紀光,命他隨時在南疆之中行醫濟世,日後終有善果。紀光自是一一記在心裡。

無名釣叟一走,紀異晝夜關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說遊玩和打獵、採果之名,在附近一帶深崖峻壑之內,尋找無名釣叟所說的種種靈藥異寶。漸漸越走越遠,不特遠近周圍數百里全被尋到,便是昔日誤走危崖,遇見神獸之所,也去過好些次。仗著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力健,捷逾猿鳥,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當日便來回。日久,紀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徑心思,雖然疼愛逾恆,知他比大人還矯健得多,倒也沒甚不放心處。反正不讓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紀異見祖父、母親除了囑咐出門時須要帶上兵刃暗器,諸事小心外,並未攔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瞭再走。

光陰易過,轉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見之物外,無名釣叟所說的各種靈藥,一無所獲。紀異絲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紀女心疼愛子,知道無名釣叟話已說完,紀異只是徒勞,來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願離開。紀異事處兩難,既不捨得違背母親,又恐良機坐失。真個是勞心焦思,日無寧處。

日子就似這般過去,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年將近,眼看聚首光陰越短。紀光知道修短有數,雖然傷心,也是無法。紀異年紀又長了兩歲,越發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來日裡母親不許出去,便在半夜裡起身。仗著那一雙天生神目和飛快的腳程,出去窮搜崖澗,到了天明之後才廢然而返。一想到傷心處,便揹著人痛哭一場。

這日一看藥罐,見餘藥還多,紀異以為乃母所服的靈藥,兩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

想起無名釣叟所說,三年之內服完藥後,如果無繼,才算無救之言。照目前存藥計算,乃母壽命至少還有兩年,心裡略寬了些。暗忖:“那年所遇蒼須客,看神氣似比無名釣叟道行還高。那朱蘭葉有一多半被他帶去,定然也是和成靈丹,想來還有,如尋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雲夢山不知在哪一方,無從前往。也曾連問祖父幾次,那地方肯定在遠處,恐自己又要私逃,所以執意不肯說。偏巧日前母親教讀《漢書》,正講起漢高祖下雲夢的一段,才得知道地點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樣偷跑,路太遠了,母親必不放心,明說又不行;不去更是無望。”

他又盤算了多少天。見母親雖然照舊服藥,時常面帶悶苦之容,與往常不同。並且一步也不許離開,心中不解,益加憂心如焚。最後決定,仍是在靈藥未服完以前,趕往雲夢山去求蒼須客解救。即使不遂心願,那山既是仙靈所居,也許能尋到靈藥仙草之類,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窮搜要多幾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極懇摯的書信,在半夜裡偷偷起身,往湖北雲夢山上而去。

那雲夢山,就在雲夢澤的附近。山並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窮極深秀。紀異雖是靈敏,一則年紀大輕,沒有出過門;二則又不懂得外邊事故;三則身上未帶著盤川。起初在山中奔馳,還能和上次一樣,採些山果,飲些山泉,以充飢渴。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有那知道紀光的人,固不把他當作外人看待;就是不認得紀光的,紀異是連日連夜趕路,單討一點吃喝,也還辦得到。等到一路趲行,出了雲貴省界,走人兩湖邊界,誰知越是熱鬧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時不只要不出吃的,連問路都因紀異不明世俗虛套,說話直率,生得又那般醜陋,不討俗人歡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許多冤枉的路。他還不敢耽擱,路上至多打一個盹,連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飢渴勞頓,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腳程,不過數日可達,卻走了大半個月光景。

雖然僥倖到達,那蒼須客所居的洞穴,卻無人知道。紀異先在前山尋訪,打聽了兩天,沒有頭緒。第三日起,也不再打聽,一個人滿山苦找,又是兩日。雖是焦急,還以為乃母手中無名釣叟所賜的靈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親、祖父惦記外,大事無礙。蒼須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頭,早晚間不愁尋他不著。

這日走向一個極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後邊走邊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遙,漸覺地面平潔,與別處所見洞穴不類。方在猜想莫非蒼須客就住在此洞內?

忽然到了盡頭。這種失望的事兒,紀異連日經過甚多,並未怎樣在意。正待迴轉,忽聽眸的一聲獸吼,聽去甚是耳熟。再仔細一聽,那聲音就在洞壁裡面,餘響猶然未絕。紀異猛想起這吼聲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蘭實所遇怪物的吼聲一樣,後來無名釣叟曾說那東西是個神獸,已為蒼須客帶回雲夢山去看守洞府。這裡既聽到吼聲,必與仙居不遠,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頗有許多裂痕,試著用力推扳,竟然隨手而動。斷定仙人必在裡面,因防外人入內,特地將人口之處堵死。便擇了一塊可以扳動的石頭,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塊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頭,像後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兩聲,往外直突出來。紀異恐被石壓傷,連忙縱開時,咻的一聲,石出洞現。未及細看,洞壁後面的一怪物,早跟著衝將出來,渾身碧絨,頭上星光閃閃,正是以前所遇的噴雲神獸。

紀異識得它厲害,倉猝中喊聲:“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還沒多遠,後面神獸已然追臨切近。洞中路徑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紀異目光敏銳,如換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難免跌倒,何況飛步逃走。紀異一聽神獸追聲甚緊,心裡一慌,恰巧經行之處有許多坑穴,極為險峨,不知怎的一個不留神,踏錯了步,腳被石窩陷住=絆,栽倒在地,立覺一陣腥風從頭上吹過。剛在害怕,猛一動念:“自己此來所為何事?神獸既在此守洞,這裡明明是仙人所居,尋還愁尋不到,怎便逃跑?

死活也須將它制伏,才能得見仙人。”

紀異想到這裡,勇氣大壯,一翻身便即縱起。正待向神獸打去,匆匆回頭一看,那神獸並未追來。記得初跌倒時,吹過一陣腥風,莫非那東西已趕到前面?怎的會不傷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處趕去。二次趕到盡頭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那洞壁後面的石壁通體渾成,僅有數丈深廣。一層複壁,為神獸藏身之所,已於破壁時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塊的外層洞壁,卻似人力堆砌而成。先還以為仙人仍藏在其內,故弄狡猾,不見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號哭跳躍了一陣,仍是一絲影響全無,不禁失望。

紀異剛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獸不知何時又回來,正蹲伏在頭層洞壁外面,頭上諸目閃如繁星,對著自己。紀異這時已是情急悲憤,奮不顧身之際,哪還有甚害怕,大喝一聲,便朝神獸撲去。那神獸竟不和他對撲,撥轉身朝洞外飛逃。紀異見了這般光景,膽力越壯,飛也似拔步便追,不一會,追出洞外,隨著神獸身後,一路穿山越澗,往前追趕。追了一陣,追人一個兩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勢越險,已然將到盡頭,神獸擦崖而行,漸難容身。所經崖處,兩崖藤枝樹葉斷落如雨。紀異方在心喜神獸走入絕地,那神獸忽然眸的一聲怒吼,身上綠絨團團鼓起,平地一躍,往盡頭處的崖頂上飛去,數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躍而過。

紀異見那峻崖雖然壁立,中間仍有幾處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時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幾年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如葉。

母親存亡在此一舉,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舍,便也大喝一聲,跟著往峻崖上縱去,第一步先縱到離地十餘丈的一塊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縱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縱時,那立足之處,比起頭一二步要小得多,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躍,可以作勢,須要凌空拔起。正在為難,忽見側面壁隙裡掛著一根山藤,離頭只有兩三丈遠近。紀異恐神獸去遠,更不怠慢,雙足一點,斜縱過去,一把撈個正著。好在身體輕靈,多年老藤甚為結實,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離崖頂不過數尺,同時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舍了山藤,腳踏藤根,一使勁,竟然縱上崖頂。四外一看,那崖頂上光平,約有百畝。再看神獸,已不知跑向何方。心裡一急,拔步往前跑去。

跑到崖口一看,腳底下白雲滃莽,其深莫測。

紀異正待回身,奔向側旁兩面觀察,忽聞神獸吼聲就在崖底,只因白雲蔽目,看它不見。崖壁又是下削,無法下去。一時情急,暗忖:“神獸吼聲甚近,想必也和來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從數十丈危崖下躍,聽無名釣叟語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汙泥,並不至於受傷。彼時年紀尚幼,如今又大了兩歲,長了許多氣力本領,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為救母親,跌死也值。”想到這裡,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聲:

“蒼須仙人,可憐可憐我吧!”人隨聲下,竟不顧命地直往無底深壑之中縱去。立時墜入雲中,頓黨風生兩臂,溫霧沾衣,周身都被雲包滿。下墜之勢本速,轉眼工夫,業已穿破雲層,漸漸望得見下面的景物。紀異原本時時留意,提著氣穩往身子,以便到地時不致受傷。一見雲霧漸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覺花明石秀,水木清華,一一呈現目前,身子業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將他從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雙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師救我母親一命。”

那人將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紀,跋涉山川,經行絕險,為延母命,幾次奮不顧身,似你這等純孝,真是難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過重,運限已終,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無能為力。我連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禪師命李道友來此傳渝,也難前知。既容你到此,必為你設法。不過你母還有十五六日壽命,那千年肉芝現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內,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寶愛,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醫人,談何容易。如今遠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勢所難能。為今之計,只有拿了白眉老禪師所賜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氣未盡時,連同殘餘的幾粒靈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擇一好風水之處埋葬。等到九年之後,你已為母積了許多功德,足可挽蓋前蔥;同時必與峨眉派發生淵源,再行拜上峨眉,求來芝血,開棺救母,不但起死,還可長生。除此之外,不論仙凡,皆難為力了。這是李寧大師,法號寧一,上前拜過。”

說話的人,正是紀異連日所尋的蒼須客。旁邊還坐定一箇中年和尚。紀異聞言,一聽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壽命,不禁又驚又詫又傷心,眼含悲淚,先朝李寧拜禮之後,重又跪問道:“來時我母親靈丹還有多半罐,預計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壽命呢?”

蒼須客道:“這是你母慈愛,見靈藥日少一日,恐你傷心,特地行此拙計,用別的草藥和成與靈丹相似的丸藥。她本人卻能鑑別,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則免你徒勞之苦;二則藥盡即死,事出倉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別的變故。用心可謂良苦,誰知差一點連母於最後一訣都不能呢。”話未說完,紀異一陣急痛攻心,“哇”的一聲未哭出來,竟然閉了氣,昏死過去。

李寧道:“此子至性,與小女英瓊可相彷彿,無怪連近來不問世事的家恩師都感動了。”說時,蒼須客已將紀異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當時緩醒過來,號陶大哭。蒼須客道:“你哭有什麼用?我那守洞神獸,因為犯了我的家規,幽閉業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禪師法諭,才特地開了封鎖,由它將你帶到此地。仗著你天生異稟,兩次縱躍危崖,身經奇險,以示冥冥中業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將來如果前靈不昧,等汝母復活以後,歸到我的門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這九年之別,豈能算遠?還不聽我的話,快辦正事!”紀異聞言,如夢初覺,悲切切重又拜倒,請求解救之方。

蒼須客道:“依你腳程,如知路徑,回去至多七日可達,你母子二人不可貪圖這數日之聚。那靈藥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處,到家以後,稟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將所餘靈藥全數服下。過了三個時辰,再將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切忌放聲悲哭。九年之後,求來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歸途跋涉,也無非使你多受辛勞,成全你罷了。昨日白眉老禪師路過此地,見你在前山逢人詢問,細算前因後果,除命李禪師來此傳諭,另又給你四封柬帖,上面標明月日,到時開看,自有好處。

老禪師以前也是前輩中最有名的劍客,今歸佛門,不久即成正果,飛昇西土。你得蒙他垂憐,仙緣不淺。九年之後,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說行事。這崖你下得來,卻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獸送你出去吧。”說罷,喊了一聲:“阿良!”便聽眸地應了一聲。

紀異循聲注視,才看清四外景物。這地方並不甚大,不過裡許方圓。四圍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個深井。東壁最遠,有一道飛瀑如白龍倒掛,下注成一個大潭,珠靠玉屑,煙騰霧湧,隱聞轟雷激盪之聲,洪洪不絕。頭上白雲滃莽,看不見天。地面一律平坦,滿種松杉樞捕之類,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個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畝許,上置茗杯,便是蒼須客與李寧大師的坐處。

這時那噴雲神獸正從東面樹林之內飛奔而至,到了蒼須客面前,跪伏在地。蒼須客道:“孽獸,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還得困你二年。還不揹他出去!”神獸聞言,又眸的應了一聲,便起身走向紀異身旁。蒼須客說了歸途路徑,便命紀異騎了上去。紀異早已歸心似箭,叩了兩個頭,便縱向神獸背上。剛一騎好,那神獸早四蹄展開,跑將起來。紀異下來時是南面崖壁,見它只在地上來回飛跑,並不往南崖上縱,好生奇怪。

正在焦急,那神獸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聲怒吼,就在這山嗚谷應,餘音蕩耳之際,身上綠茸球團團鼓脹,前足一抬,恰如飛鳥鑽天一般,直往頭上白雲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紀異縱將下來,先謝過了神獸,然後認準路徑,飛步往回路上跑去。連跑邊看,才知來時走了許多的冤枉路。這時紀異真是歸心似箭,路上差不多連歇腳飲食的時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談不到。歸途路徑雖有人指示,不再繞道,日子少了幾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飢渴,比起來時還要勝過許多。縱然天生異稟,小小年紀,經受這多天的磨折勞乏,鐵打身體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親正在相對悲泣,愁容滿面。紀女見他空手回來,不禁有些絕望。且喜愛子無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還當是紀異不知自己用假藥騙他之事,連忙斂了愁容,裝出笑臉,將紀異摟到懷中,剛喊了一聲:“么毛。”紀異自是萬分忍耐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紀光父女當他沒有尋到雲夢山,路上受了委屈回來,正待溫言撫慰,紀異已嗚咽著一一說了經過。

原來紀女對於本身雖然達觀,不以生死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愛子,哪一根痛腸也難割斷,不過運數所限,無法罷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時又出變故,才配了些假丹藥,好讓紀異看了,見藥還多,以為母親離死尚早,一則可以略微寬他一點心,二則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藥服完,忽然身死,他已無計可施。但是這短短兩年多的歲月,光陰真比黃金還貴。來日無多,去日苦短,紀女總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離開來才好。偏生紀異一心想延長乃母壽命,到處找靈藥仙草。紀女憐他孝心,既不忍心強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尋無名釣叟,巧得靈藥,自己早已身歸黃土。見他如此,或者能有萬一之望,只得由他。後來見他窮搜崖澗,終無所獲,光陰已過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這才不準他再往外跑。

這日紀異半夜出走,紀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書。再一計算餘藥,僅敷個把月之用。

雲夢山遠在湖北,相隔數千裡。紀異年幼,不識路徑,身上又未帶著旅費,不但徒勞無功,不知要受多少艱難辛苦。中途折轉還好,要是一味冒險前進,母子便永無相見之期;有無災禍,更是難料。想要追他回來,他那般快的腳程,怎能追上?萬一兒子未尋到,藥卻用盡,死在路上,連父女也不能永訣,豈不更慘?越想越急,不禁悲從中來,拿著那封書,就往紀光房中跑去。

剛一出門,便聽籬落外紀光與人說話的聲音。紀女探頭一看,那人乃是無名釣叟,正與紀光對坐談話哩。這一來真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忙將氣一沉,略緩了緩步,先上前拜倒行禮。未及張口,紀光見女兒手中拿著紀異所留的書,又見她張皇神色,已知來意。忙先安慰道:“女兒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獨早,見了異兒留書,一查看,早就走遠,追他不上。知你見了定要焦愁。平時我雖有些疑心你所服靈丹怎會還有那麼多,因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問明之後,徒增悲痛,也就罷了。適才正為異兒出走著急,恰值無名仙師駕到說起,才知照日計算,真藥所剩無幾,我兒壽命已無多日。我正求仙師再發慈悲,代將異兒尋回,你就來了。”

無名釣叟接口道:“兩年以來,異兒這等至性至行,已動了天心,到處都有仙靈默佑。休看他年紀大幼,道途險阻,此行定有所獲。適才為令愛起了一卦,主於先兇後吉。

異兒雖還得些日子才回,蒼須道友必能見到。異兒是他異日最心愛的衣缽傳人,既允相見,無論如何為難,也不能袖手。只不過對異兒來說,中間略有阻礙而已。過了這一關,令愛不特起死回生,還可得享修齡。我不去把他中途尋回,一則有事他去,二則特意使他多受一點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話己說明,無須再為焦急,也不必去尋他,到時自會迴轉。”紀女聞言,自是轉憂為喜。無名釣叟原是路過,便道看望,坐了一會,又囑咐了紀光一番話,便自走去。

經此一來,紀光父女雖然略微寬懷,無奈平時俱把紀異愛如性命,見他小小年紀,孤身千里涉險,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從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陰易過,轉瞬多日,仍未見他迴轉。那藥所剩無多,服不到幾天,無名釣叟之言雖不至誤,可是也有多受險難之言,不禁又焦急起來。

這日父女二人因盼紀異歸來,說起前後諸事,越說越傷心,正在傷感,恰值紀異趕回,匆匆互說前事,父女祖孫三人,計議停妥。內中只有紀異一人最是傷心。紀光父女俱認為是絕處逢生,萬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別而外,把連日愁雲全都打掃乾淨,並不怎樣悲苦。當下便照蒼須客所說行事。

紀光先將家中現有的食物備了幾樣可口的菜餚,與女兒餞別。紀女雖然死去九年,仍可還陽。不過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誰當著也是有些酸心。這一席別酒,三個人誰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別緒離情說個不休。勉強終席,天已不早。又備香燭謝了神仙。算計不能再延,才將白眉禪師所賜茉莉仙根,連同餘剩靈藥,與紀女分別服下。棺木只是兩口現成的大缸,早已備好,放置當院掘成的深坑之內。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紀女覺得頭暈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紀光說了。紀光一按脈象,知是時候,便命紀女盤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顎,澄心息虛,瞑目入定。又用備就的木棉山麻之類,將身旁圍得空隙填滿。不消頃刻,紀女鼻間忽然垂下兩根玉筋,氣息已斷,只是全身溫暖,神色如生。紀光忙和紀異將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將四圍浮土陸續埋攏。

那紀異眼含痛淚,早已傷心到了極處,只因紀光恐紀女將死未死以前,聞到哭聲,亂了神思,再三禁止,沒敢哭出聲來。及至紀女一死,哪還忍耐得住,“哇”的一聲沒有哭出,重又暈倒在地。慌得紀光忙丟了鍬鋤,將他抱起。一眼看到臉上,覺著神色有異,試一按脈象,不禁大吃一驚。忙將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陣按捏,費了好些手腳,紀異才得緩醒過來。口中喊了一聲:“娘!”便號陶大哭起來,強掙著要往院中縱去。

紀光含淚按住他道:“孫兒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後,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為。你因在路多受山嵐惡瘴,大病已成,再不聽我的話寬心自愛,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絕望,撇下你爺爺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聽我的話好好睡倒,不許妄動,等我弄藥給你醫治才是。”

紀異聞言,吃了一驚,方不敢強掙,嗚咽著說了幾句:“孫兒沒有甚病,爺爺莫焦急,讓孫兒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隨說還想起身時,猛的一陣頭暈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又復暈倒榻上,周身火熱,人事不知,口口聲聲只喊著娘不止。紀光見他病症已然發作,不致悶塞在內,略微放了點心。一邊愛孫病危,一邊愛女身亡,都是一般輕重,哪一邊也須顧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將浮土掩好。然後回身進房,仔細觀察紀異脈象。

原來紀異在路上連受風寒瘴毒,飢渴勞頓,又加憂鬱過甚,把病都積在裡頭,全仗體魄強健,支持了這些天。可是身子越強,受病也越比常人厲害,到家時已在漸漸發作。

因紀女臨難之際,紀光通未覺得。紀光適才見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專注在女兒身上,只當他是捨不得母親,傷心過甚,不但沒有顧到,又強禁他悲哭。紀異連急帶痛,胸中那股抑鬱不平之氣無從發洩,益發把病全逼在裡頭。後來滿腹悲苦,實忍不住,剛一張口,氣便閉住。等到紀光將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勢已現危急之象了。

紀光仔仔細細診完了脈,查清病源,開了藥方,好在家中百藥俱備,便取湖水煎了,連洗帶服。這一病直醫了八九個月,始行痊癒,把個紀異身上黃毛都脫了一大半,又養息了兩三個月,前後約有一年光景,才行復原。紀光每日都用溫語勸慰解釋,才將悲懷漸漸止住。

紀異病將好時,見乃母墳頭無甚蔽蔭,扶病在墳頭四外植了許多四季不調的長春樹。

這種長春樹,生自南疆深山之中,與別處不同。樹秧最易長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幹亭亭,狀如傘蓋,葉大如掌,甚是鮮肥可愛,只有一樁壞處,這種樹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蟻。紀光祖孫都不知就裡,及至移植以後,第一年還好,第二年春天便發現樹上有了白蟻。

這種惡蟲並無眼睛,身輕透明,生就一張尖銳的嘴。看似膿包,卻是厲害非常,無論多堅硬的東西,只被它一鑽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戶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個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極速,無法撲滅。有了這東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燼,就是地底兩口大缸,日久也難免被它鑽透。紀女屍骨若為白蟻所毀,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使之還陽。這一來,怎不把紀光祖孫嚇倒。忙想方法除滅時,誰知這東西越來越多,饒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將完,一會又復大批出現。紀女屍骨又因地氣所關,萬不能移。急得紀異晝夜悲泣不止,未後竟在墳上仰天號位,誓以身殉。

紀光既痛愛女,又憐外孫,正打算往桐鳳嶺無名釣叟那裡求救。也是紀異孝感動天,第三日天將明時,紀異伏墳痛哭之際,忽聽樹上有飛鳥振翼之聲。仗著天生夜眼,抬頭一看,見從空中飛落許多白鳥,正在繞樹上下飛翔,啄木之聲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轉眼天明,往樹上一看,那鳥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與鷹差不多大。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凡,見人甚馴。所啄之物,正是樹上的白蟻。加上鑑別之力極強,往往一塊好地皮,當它鋼爪落處,便抓起一塊泥土,底下必是白蟻往下鑽的巢穴,內中總有成千成萬的白蟻,蟻穴一現,只見鳥喙亂落如雨,頃刻吃個淨盡。

原來這種白鳥,山人名為銀燕,乃是白蟻的剋星,專以白蟻毒蟲之類為糧,集群而居。許多惡鳥見了它,都得遠避。這些初生不久的惡蟲,哪經得起它一陣啄食,一天過去,蕩然無存。

這些異鳥初來時,紀光已聞聲出觀。後來看出所掀起的蟻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淺,知道惡蟲初生,人士未久,幹事無害,不由寬心大放。紀異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異鳥愛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蟻走去,倉猝間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紀光商量,把家藏許多吃的東西全搬出來一試,只要鳥一食,便可作日後準備。誰知那烏性子奇特,紀光祖孫搬出許多東西,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繞樹飛翔,卻不領主人的盛情。未後紀異一時情急,無物可取,連鹽也抓了兩把出來,這回居然有了奇效,鹽還未撒在地上,那鳥已向手間啄來,喜得紀異慌不迭地將鹽一撒,回身便跑,將家中存鹽略留少許,餘者全都搬出。群鳥把鹽吃得高興,竟引頸交鳴起來,音聲清脆,如同金玉交響,甚是娛耳。由此,這一群十餘隻銀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飛去。三兩年後,便成了一大群。

紀異本領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靜待乃母復活外,閒中無事,便以調鳥為樂。那些異鳥本來靈慧非常,一教便會,後來竟與紀異成了形影不離,在家還好,每一過湖出遊,鳥群便飛起空中,相隨同往。紀異嫌那木槳不趁手,紀光又給他打了兩條鐵的。

紀光因想給女兒和自己積點功德,以為九年後女兒復活之基,自從紀異痊癒以後,便收拾好了藥囊貨箱,不時往來雲貴川黔南疆之中,以賣貨行醫為名,濟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遠近山民,俱稱之為麼公而不名,無不十分敬愛。

紀光初出門時,也曾帶過兩次紀異,原想教他歷練,就便可為自己膀臂。誰知紀異生性剛直,愛打不平。在山民區內,因為不識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紀氏祖孫,還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鬧市城鎮,或是各族雜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壓民,以強凌弱的事兒發生。紀異看在眼裡,怎能容讓,一見便伸手,伸手便是亂子。紀光雖也是扶弱抑強,甚而還命紀異去代作之時都有;卻不是這等明張旗鼓的胡來。見紀異如此作為,不由害了怕。仗著自己地熟望重,又會一身武藝,一個人足可對付;真遇勁敵,再回來喊了紀異前去相助,也還不遲。因此稍生一點的地方,便不再許紀異同往。紀異雖然不願,一則不敢違命;二則自從鬧過白蟻之後,每次出門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別的蟲豸之類毀傷母墓,每一想到,總恨不能插翅歸省。尤其那一群銀燕,紀異走到哪裡,都飛在空中跟著,萬一墓上又有白蟻之禍,那還了得。心中雖想跟著外祖父出去跑,事實上卻有許多礙難。再經紀光再三勸說禁止,也就罷了。於是紀光老是獨行獨往,留下紀異看家守墓。

紀異閒來無事,除了把紀光所教的經書和武功一一溫習苦練外,不是帶了一群銀燕在湖中打槳為樂,便是上山行獵,下水摸魚。紀光每次出門,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祖孫二人除了眼巴巴盼著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過得甚是安樂。

當紀光第一次在江邊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頭一天,紀異因紀光新從遠地回家,這次出門只在近處與人送貨,至多不過兩三天耽擱,想給外祖弄點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懸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兩隻活的山雞。好在沙洲四面環水,人獸俱難飛渡,便將門反扣。帶了一把腰刀和兩樣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脫下來,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兩隻為首的大銀燕飛過來,用爪抓住。然後口銜著刀和暗器,泅過湖去。

到了對岸,將手一招,接過銀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聲長嘯,拔步往前跑。

那兩隻為首的大銀燕便領了那一群雪羽,約數百隻,紛紛升起天空,擺成一個大圓陣,隨定紀異前進。銀光閃閃,映日生輝,襯著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極。

紀異腳步如飛,不一會,眼看快到墨蜂坪。紀異又是一聲長嘯,將手朝四外天空一陣亂指,又朝天比畫了一個大圓圈。那些異鳥也真靈慧,只聽為首二鳥聲如駕鳴般吟嘯了兩聲,鳥群立時上升雲空,分散成了兩個單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紀異還未到坪上,那些銀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隻相隔丈許,成了一個裡許方圓的燕陣,將墨蜂坪那一塊地方團團圍住。各在空中停著,只將兩翼招展,不往前飛。遠遠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銀虹,煞是奇觀。

紀異自從馴養練好這些異鳥,除有時成心和鳥獸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來,先將燕陣排成,然後隨意指揮。那些異鳥便照他吩咐,憑著鐵喙鋼爪凌空下擊,要多要少悉憑意旨,休說像山雞一類的飛禽,便虎豹豺狼這些猛惡的野獸,也非敵手。可是紀異從不貪多,只要夠食用便罷。這次一則想捉兩隻活山雞回去,祖孫二人下酒,二則想醃臘些來過冬:故此先將燕陣排成,從空中包圍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處萬山叢莽之中,乃一塊數十畝方圓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綿,四外崇岡圍繞,溪流索帶,繁花如錦,掩映生輝,端的是一個好所在。那裡不但山雞甚多,還有一種墨蜂,釀出一種紫蜜,為補陰聖藥。以前無人去過,自被紀光祖孫發現,才取了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帶路雖險峨,紀異仗著身輕力健,穿行樹抄,縱躍如飛,不一會已到坪上。

如照往時,那些山雞大都三兩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臨流照影,繞著光平的崖石。

山雞一見人來,必定驚飛而起。紀異如今懶得親身捕捉,只須揀定兩個肥的,口中長嘯,將手一指,空中銀燕自會分出一二個追將下來,用鳥爪將它們抓住,甚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雞俱不知何往,一隻形影俱無。紀異並未在意,便往坪側一片樹林之中搜索。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盡是細沙,山雞時常在此孵卵,紀異以為至不濟總要遇上幾個。

進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繽紛,卵巢甚多,要尋山雞,仍是一隻沒有。正在失望奇怪,忽聽那個為首的銀燕連聲吟嘯。知有發現,連忙縱出林來看時,並不見山雞蹤影。兩隻大銀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飛來,轉眼落下。紀異將兩隻精鐵也似的臂膀往腰間一叉,兩燕便集在上面。

紀異一見這等形狀,照著素來習慣,分明是要自己立時回去,好生不解。忙問道:

“這裡山雞都逃完了麼?怎的那旁林內還有那麼多雞下的蛋?還不快給我找去。”說罷便下號令,長嘯一聲。兩燕只管延頸連嗚,意似催他速走,動也不動。紀異性情執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麼多的山雞,半個多月工夫,全絕了種。

今天不捉到幾個,無論如何我也不回家。你們還不給我找去!”說罷,將雙臂一抖,又是長嘯一聲,將手四處亂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開來,四處找尋。為首兩燕這才勉強慢騰騰飛起,飛到高空,朝左側面飛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麼聽話,不但未跟著飛去,連陣勢都一齊散亂,集在一起,揹著為首雙燕的去路,似在緩緩後退。再看為首雙燕,一面緩緩前飛,不時回首長鳴,意似引路,紀異雖是驚詫,絲毫沒有覺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頭朝著後退的群燕罵了兩句:“偷懶的畜生!”便朝前面雙燕跟去。

那經行之路,是草坪盡處的一角,對面是一座廣崖,中隔溪泳,寬可丈許,一縱而過。這墨蜂坪,紀異祖孫雖來過幾次,因為東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華,俱曾游到,獨這靠著北面的一角,只紀光采蜜去過一次。那裡不但荒崖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盡處忽然下落數十丈,中藏一條暗谷,谷中一帶雖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來丈遠近。谷裡面既極深黑,看似無路,時常還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飛進。

那墨蜂與常蜂不同,躉刺長而有鉤,有毒甚烈,螫人疼癢交作,多日不愈。紀光因坪上花樹間也有蜜可採,知道那谷深處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採蜜還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飛出,追來螫人。這等蟲類僻處深山,人不犯它,與人無害,多殺有傷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極愛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氣沉沉,斷非善地,曾經再三禁止紀異不可進去。紀異也覺谷中無甚景緻,谷口那點花草,坪上盡多,蜂群尤其討厭難惹,故從未去過,今日也是一時任性,執意非尋到山雞不可,以致惹出事來。雖然因禍得福,畢竟日後樹下一個強敵,糾纏不清。直到兩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師相助,才解了這場冤債。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紀異快到谷口,那前飛雙燕已是越飛越高,沒人云中,只剩兩個白點,在當空盤旋不進。路太險峻,紀異一路躥高縱矮,跑高了興,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別的。

剛一進谷,一眼看見前面谷裡有一團黑影閃動,彷彿文彩班斕,先當是什麼遊獸潛伏在內。紀異目力本強,再進前幾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萬的山雞。每隻俱將雙翼展開,一隻疊一隻壓作一堆,動也不動。看見人來,意似有些畏懼,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飛鳴之狀,不知怎的卻飛不起來。嗚聲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紀異暗忖:“尋了這大工夫,通沒尋到…只,不料全數聚伏在此。記得這裡墨蜂最多,幾時改做了山雞的巢穴,今日一個墨蜂未見?”

正往前進,距離那一群山雞隻有兩丈遠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涼,從谷頂滴了一點水下來。紀異用手一摸,粘膩膩的。抬頭一看,乃是一個大有兩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顏色漆黑,所製成的蜂房卻是白的。放在暗中,還有些微亮光,亮得很顯。心想:

“這麼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雞之後,趁著蜂群不在,取些攜走,豈不是好?”略一端詳高下,取時並不費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雞跟前,覷準兩三個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雞好似失了飛翔之力,只管將頭搖擺驚鳴,一隻也不能飛起。

紀異的雙手剛捉住一隻,往上一扣,猛覺那山雞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細一看,底下伏著的俱是它的同類,卻又無甚牽絆。因為這東西已不能飛逃,反覺多取無甚意思。

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帶麻索,一共捉了五隻大肥山雞。除第一隻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後幾隻捉時俱極輕易,紀異也就沒放在心上。

紀異綁好山雞,意欲命銀燕帶走,長嘯兩聲,不見雙燕飛下。恐峰群迴轉不好取,只得將五隻雞綁作一堆,提起來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後腰刀,兩足一點勁,飛縱起有七八丈高下,對準蜂房一角,一刀砍去。這一段地方兩崖合攏,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處。那成千雞群覆翼之下,原伏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妖人。紀異當時如果取了山雞就走,本可無事,偏巧無心中發現那數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雖為妖人弄死得乾乾淨淨,一個無存,可是蜂房上設有妖人禁制山雞的邪法。紀異這一刀不要緊,恰巧砍在緊要所在,將妖人的一塊令牌砍斷,破了禁法。刀過處,咔嚓一聲,一片火光飛濺,紀異不由嚇了一跳。腳剛及地,便聽叭嗒一聲,連蜂房帶蜜,砍落了一大塊。

紀異聞得清香撲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聽身後一聲長吁。接著便是呼呼展翼之聲,如同潮湧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雞,倏地紛紛嗚嘯,此撞彼擠,直往谷外飛去。頃刻之間,風捲殘雲,一齊飛盡。紀異見山雞一齊驚走,飛出谷去,也沒細看身後。剛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內,帶回家去,猛又聽谷頂岩石有了崩裂之聲。恐崖石墜下來壓著,忙即縱開。上面兩丈大小的一團極大黑影已經墜下,落在地上,瞠的一聲巨響,震得山谷俱起迴音。緊接著一片白光從谷頂射將下來,黑暗之中驟得光明,立時眼前一亮。

紀異聽得那響聲大而發飄,不似岩石。等塵土稍靜,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懸著的那個大蜂房。因為近根之處被紀異適才連砍帶受大震,雖然年代久遠,比起尋常蜂巢堅固得多,但怎經得這種天生神力,這一刀恰砍在緊要所在,本身大重,漸漸支持不住,整個墜落下來,底部中心還連著一塊岩石。這谷頂本來有一條縫隙可透天光,直達谷底,寬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為蜂房所佔,日久年深,蜂房越積越大,將透光之處完全填滿,餘者也都被谷頂老藤蔓草遮,看不見天,所以終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紀異見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無比。成千累萬的蜂巢約有拇指大小,只當中一個蜂巢比碗還大。微一挑破,那蜜卻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見,必定欣喜異常,樂不可支,正在高興,那大蜂巢中忽有兩點豆大的金光一閃。低頭細看,內中竟伏著一個大如碗缽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發,躉須如鐵,銳同金鉤,生相甚是猛惡。

紀異雖常和毒蛇猛獸廝拼,這等毒惡的大蜂,卻是頭一回見到,料是蜂王無疑。知道這東西一鳴,則萬蜂全集,不是鬧著玩的。先還不知蜂王已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驚,忙將腰刀按著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兩枝毒箭,準備隔巢打去時,見那蜂雖然神態如生,卻是無甚動作。試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撥,連動也不動,才知已死多時。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將出來,扔過一旁。暗忖:“這塊蜂房,如此大法,怎生帶走,如分幾次搬運,又恐走後為別的野獸毒蟲跑來侵蝕作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8:17


第十四四 入古穴 遇怪墨蜂坪 悟前因 洩機青竹簡

話說紀異想了想,決計先將蜂蜜帶走,便揮刀朝著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堅硬,適才砍第一刀時,刀己缺了口。憑著力猛刀沉,被他一陣亂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圓,尺許厚薄的一塊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聽地的一聲,光華火星一齊飛濺。接著又聽遠處金刀觸石之聲,丁的響了一下,立覺手上一鬆。低頭看時,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斷去半截,脫手飛去。斷處齊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斷,只剩著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點光華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紀異性素倔強,握緊那大半截腰刀,運足神力,朝那放光之處又是一刀砍去。又聽瑲的一聲,聲如龍吟,餘音猶自不絕。手中腰刀又斷去了數寸,飛震出老遠,落在前面岩石之上。那光華便長大了些。

這回勢子既猛,刀也略偏,將那放光之處的紫蜜砍裂了一塊,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著的一段形如寶劍的兵刃。那麼鋒利的腰刀,遇上就斷,其利可知。紀異便不再亂砍,只將那柄斷腰刀朝著那劍周圍一陣砍削,紫蜜紛紛碎落。不一會,從蜂房前面現出半截兵刃來。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寶劍,不由喜出望外。

這時紀異也不再顧惜那蜜,先將蜂房底部用斷刀割斷,使其全部裂而為二。急匆匆推過一旁,露出劍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動。先用手一陣亂搖,覺得有些活動。這才將雙足踹在那堅硬如玉的蜜上,兩手握定劍柄,運足平生之力,大喝一聲,滄琅一片微聲,一道寒光已隨手而出。紀異一時用力太過,一個收不住勁,倒退出去老遠,幾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穩,又縱回原處。縱時,身後衣服似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一則紀異動作迅速,二則劍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沒理會。人一到,試舉劍朝那上半個蜂房砍了一下。因為愛惜過甚,先還不捨用力,誰知就這輕輕一劍,便一揮到底,通沒絲毫阻滯。

益發愛如珍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紀異剛想用劍將那蜜後面當中附著的一塊岩石連那外皮砍斷,再分成四塊,以便捆在一起,頂在頭上帶回家去。忽然一陣陰風從身後吹來,吹得周身毛髮直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回身一看,從身後適才大群山雞伏身之處,站起一個披頭散髮,怪眉怪眼,精赤條條,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著一個斷尾毛的蠅拂,瞪著一雙血也似紅的雙眼,正緩緩朝自己身前走來。這時紀異年已漸長,常聽紀光說起江湖上許多異聞奇蹟,知道這人決非善類。剛要開口,那怪人已經惡狠狠發話道:“你家真人為了此劍和這墨蜂,受了千辛萬苦,卻被你這頑童來享現成。念你年幼無知,真人不與你計較,快些將它放下,饒你狗命,否則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紀異先見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聽他口出不遜,如何能夠容忍,更回罵道:“你到底是人是怪?

所說的話,全沒一絲一毫準頭。這劍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發現。你既說是費了千辛萬苦,如何不取?分明見我無心中得到此劍,想半途打劫,卻又說我享現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臉,將你殺死,這深山荒谷裡頭,你連冤都沒處訴去。”說時,劍指著怪人,大有躍躍欲試之狀。

那怪人原先帶著滿臉獰惡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氣。及至聽出紀異說話的聲音與尋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為驚異。心中念頭一轉,立時收住腳步,改了和緩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谷乃昔年天玄子戚寧修道之所。只因成道之時諸魔齊來,紛擾了三天兩夜,他俱不為所動。直到未一晚上,忽然來了一個千年妖狐,戚寧不知怎的一來,竟然中了她的道兒,走火入魔,將內丹失去。等到清醒時節,妖狐元陽已得,正要走去。戚寧知道中了暗算,當時急怒交加,將一煉魔的寶劍對準妖狐擲去,這一劍只斷落了妖狐一隻後腳。同時戚寧本身三昧真火也已發動,就此化去。那劍無了主馭,便穿入谷頂上面石壁之中。”

“後來戚寧的師父滌煩子趕來,見愛徒已死,算出前因後果,留了一塊竹簡,連同天玄子所遺許多法書、寶物理藏在谷底。簡的上面載明這段因果,說戚寧十三劫後,仍要回到此地劍斬妖狐,收回故物。只是事前要受萬蜂刺體之苦”以償前生殺孽,才能得劍成道。因恐此劍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來一大群墨蜂,築巢谷頂。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積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堅實,休說半截劍柄,連劍的光華俱被遮住。這裡地勢既極幽僻,又是窮山暗谷,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厲害無比,故此四五百年以來,從無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學成道法,默參先天易數,才知那天玄子戚寧乃是我的前身,應該到此重得此劍。我知蜂群厲害,有人壞它老巢,勢必全數出鬥,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勢薄,還特地約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來到此地,先尋著了谷中藏珍和那面竹簡,去除滅蜂群,取那故劍。誰知我那同伴起了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緊要關頭,懷寶逃去。我獨自和萬千毒蜂鬥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將蜂王用法術制死。可是我因打坐,運用元神與蜂王交戰,不能顧及肉體,身子被那成千累萬不怕死的毒蜂螫了個體無完膚。後來雖憑我仙法將蜂王和萬千同類一齊處死,已是遍體鱗傷。我知那蜂蠆極毒,傷口不可見風,須要先將本身的毒消除淨盡,方可用仙丹調治。便將本山許多山雞拘來,用法術禁住,使它們展開雙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著順序,挨次輪流,代我將蜂毒吸去。只惜當時疏於防範,以為地處深山窮谷之中,上下形勢如此險峻,決無人敢前來,誰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趕來。那些山雞俱受我大力仙法禁制,沒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見生人到來,甚是焦急,看出你志在得雞,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特地鬆了幾隻,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幾個便走。不曾想你又飛刀砍蜜,無心中將我一塊令牌砍斷,破了我的禁法,群雞解禁。我已恨你人骨,還念你事出無心,勉強忍住。後來蜂巢墜落,益發貪得無厭,想連蜂巢與我那口仙劍一齊盜走,我這才起身。憑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為我見你雖然年幼妄為,質地卻還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無心:特此網開一面。現有兩條活路,由你自己挑選:一條是急速跪到,將劍獻還,拜我為師,另有分派,那蜜也給你一半,從此便隨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條於你最是有益;還有一條,便是將劍獻出,我仍臥在原處,你只照我吩咐,拿著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廣坪,朝著那群山雞棲息之所連揚三次,便即回身去到谷口,將禁符法牌分別埋藏在谷口外面,然後取蜜自去。只在三日之內不準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後我自會來尋你,還有別的好處。”

妖人這一席話,如換旁人,自然上當。無奈紀異生來至孝,起初連遇無名釣叟、蒼須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動念相隨。此時更是要守乃母藏蛻之所,靜候復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況妖人神情詭異,素昧生平,口口聲聲又要他那柄無意中得來的心愛寶劍呢。紀異沒等妖人把話說完,便搶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說了。我也無論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會傷你。這劍和蜜俱是我親手得來,蜜還可以分你一些,這劍是我心愛之物,如何肯送你?我這幾年不能離開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麼好處。只不過我家專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傷為難,需人相助,我辦得到的,還可以幫你一個小忙,別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紀異力大身輕,稟賦奇異,自己身受重傷,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內,所以才軟了口風,滿想把紀異收歸門下,豈不人寶兩得。卻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嚇軟哄皆不為動。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發作,二次又一動念,勉強抑制,仍裝笑臉哄說道:“你這孩子遇見這等曠世仙緣,竟然無福消受。那劍雖是我前生之物,既經你手,難道我能白取你的麼?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劍到時自會飛回,且讓你玩上幾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齊歸你。只是你拿我的寶劍,須得替我辦點事兒,可能應允?”紀異便問:“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餘毒未盡,被你無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見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處。我那法牌,還有一面在此。我這裡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說,將那群山雞為我拘來如何?”

紀異人本直率,這時忽然福至心靈,看出他說話時雖然裝著笑臉,二目隱露兇光;而且先前的話說得那般兇惡,這時卻又如此遷就,斷定其中有詐。只是適才已然應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說道:“幫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讓我將這些蜂蜜運將出去,然後方能照你所說行事。”妖人見他聰明,也恐有詐,怒聲答道:“你如取走不回來呢?”紀異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蒼須客的徒弟,豈能說了不算?

這裡有陽光,你也過不來。再說我要不幫忙,明說出來,誰還怕你不成?我不過因適才那群山雞飛出時非常紛亂,想將這些蜂蜜先運到崖上,替你辦完了事,立時就走,豈不爽利?”

妖人一聽他是崑崙名宿弟子,暗自吃驚。知他倔強,軟硬不吃,心中靈慧,適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聽出。自己目前畏懼陽光,本想當時行使妖法,又覺事尚有望。萬一決裂了,事再不濟,更是畫虎成犬。好在元氣身體復原之後,不患收拾不了他。只得再三強忍怒氣,分解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特多,還不放心。我將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臥原處相候,如何?”

紀異聽他一分辯,越發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說破,笑答道:“這樣也好,我不但愛這塊蜜,連這蜂巢也要帶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運完,就來幫忙。”說時,見妖人已回適才雞群覆翼之處一個石穴之中臥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紀異也不再說話,先將中心兩塊好蜜用劍穿起,挑舉起來,跑出谷外,運往崖上。

見那雙燕也跟了回來,曝口長嘯,將手一招,便已飛下。紀異道:“你們兩個能將它們喚回,將這蜜運回家去麼?”雙燕聞言,鳴聲似允。紀異大喜,一連幾劍,將蜜都砍成碗大小塊,囑咐了雙燕几句,匆匆迴轉谷中。見妖人並無動靜,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連那五隻山雞一齊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銀燕已經飛回,將第一次的蜂蜜抓運回去。

紀異原意,是裝著連蜂蜜和巢俱要運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機行事。

及至二次將蜜交與群燕,正待回身,那為首雙燕原本通靈,忽然飛近身來,銜住衣角不放。另一個便去將那五隻山雞抓飛過來。情知有異,定睛一看,那五隻山雞已有四隻流著黑血,毒發身死。又見雙燕銜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狀。紀異便對雙燕說道:“我知道他是壞人,不過我將話已說出,不能失信於他,總得有幾句活交代。這廝畏懼陽光,手中又沒有兵器,我決不會上他的當。你們只管帶了蜂蜜飛回家去,等我就是。”說罷,一抖衣,掙脫雙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剛達谷口,便聽谷中妖人怒署之聲。進谷一看,妖人仍臥原處未動,好似嫌等得時候久了,在那裡怒罵,紀異也不理他。這次不再取蜜,猛一縱步上前,將那面法牌拾在手內。身剛站起,便見妖人似要坐起,又連忙縱回原地。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劍指著妖人說道:“適才我還忘了問你,那些山雞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們不知也有害麼?”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極處,聞言不加思索,厲聲答道:“這些野鳥原是供人吃的,它們雖然吸了毒,難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轉劫便可成人,豈不便宜?

只有你這呆孩子,遇見這等曠世難逢的仙緣,卻將它當面錯過。如今我一切都不與你計較,還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發怒,你就悔之無及了。”

紀異早看出他色厲內在,便端詳好了退路,等把話聽完,成心漚他道:“你怎地又發狂言?這寶劍和蜂蜜,是我親手得來,一不偷,二不欠,幫忙是人情,不幫忙是本分。

再者,我素來不喜多殺生靈。就說這裡的山雞,我有時也喜歡捉兩個回去,與我外祖下酒,一則所傷不多,二則我們又無求於它。哪像你這等狠毒,成千累萬地全數拘來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數毒發慘死。這等事,豈是修道人所為?適才我如非看見幾只中毒而死的山雞,幾乎上你的大當。如今既已曉得,怎肯助紂為虐?不過我答應了你,不能白說,剩的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屢次出口傷人,依我脾氣,就難饒你。念你身受重傷,我不與病人一般見識。如有本領,只管使來,我要失陪了。”

說時,谷頂蜂巢舊址已在那裡隱隱作響,彷彿風雷之聲,只因音聲微細,紀異只顧說得高興,沒有留神。那妖人卻又是正在氣恨頭上,再一聽出紀異言中有了反悔,益發急怒攻心,暗錯鋼牙,一心準備忍著當時苦痛,置紀異於死地,也沒注意到別的。等到禍變發動,已經無及,所以兩人通沒絲毫覺察。

還是紀異顧慮既少,耳目又靈,說到未兩句時,已聽出谷頂上風雷之聲越來越大。

心中詫異,只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劍,足底下早加了勁,準備著退逃之勢。論起紀異,平時原是膽大包身,任什麼厲害的毒蛇猛獸都不害怕。這次忽然福至心靈,處處都加了防備。一則覺得妖人身帶重傷,勝之不武;二則平日常聽外祖、母親談起江湖上許多怪異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麼樣,並未親眼目睹。這人不過形象生得醜陋,說話兇些,不值與他計較,心中時刻都存退念,毫無鬥志。一聽谷頂作響,將手中法牌照準妖人一扔,說聲:“你這廝不識抬舉,我不理你了。”說時,雙足一按勁,便往谷口縱去。腳方著地,猛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因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大吃一驚,哪敢回頭細看。

仗著身輕腿快,更不停留,接連幾個縱步,便到了崖上。那轟隆爆炸之聲,震得四山都起迴音,兀自響個不絕。

紀異估量相隔已遠,一面飛縱逃走,一面驚慌忙亂中偷眼回頭一看,妖人並未追來,那座暗谷卻已整個震塌。一片紅光剛剛閃過,百丈塵中,隱隱約約見有一道黑氣從谷底飛起,比箭還疾,直往西方射去,別無動靜。

紀異不知就裡,腳底仍在飛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將下去,往回路逃走,忽聞銀燕鳴聲。抬頭一看,那為首雙燕已領了那成千成百的同類,銀羽蔽天,摩空而來。到了紀異面前,為首雙燕先自落下,飛集紀異兩肩之上,銜著紀異衣領便扯。紀異一面跑,一面口裡問道:“後面有妖怪追我,你還扯我回去麼?”雙燕長鳴示意。紀異素來信任這兩隻為首的大銀燕,每次出遊,只要聽它們飛鳴引導,無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時便停了腳步。雙燕果然飛起,仍在前率領後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飛去。

紀異晴忖:“起初人谷時,雙燕曾經表示不願前去,雖經自己逼了同往,卻越飛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極,後來果然遇見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谷,索性銜了衣角攔阻。結果遇見怪人發怒,山谷崩墜之事。這時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險地?莫非適才大聲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傷,行動遲緩,被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尋思,燕群飛行迅速,已達谷頂上空。為首雙燕先長鳴了兩聲,銀燕同聲回應,紛紛翩然飛下,直往灰塵影裡投去。那暗谷自適才一震之後,紀異來回一跑的工夫,餘響漸歇,只激起數十丈煙塵在那裡緩緩下落。紀異目力本來極佳,到了一看,塵影中銀羽翻飛,剝啄之聲匯成一片繁響。那為首雙燕卻是盤空下視,鳴聲不絕,意似在那裡監督。紀異見那灰塵甚厚,不能人內,知道這些銀燕個個精靈,必有所為,便由它們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陣,也覺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們有何發現。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塵沙雖小了些,因為燕群飛逐,仍未完全靜止,僅能分別出一些塵影中的景物罷了。紀異見千百銀燕,空自在沙石塵影中飛鳴了好一會,毫無所獲,正有些兒不耐,忽聽空中雙燕地然一聲長鳴,各把兩翼一收,銀丸飛墜一般,直往塵沙影裡撲去。那千百銀燕好似大功告成,紛紛飛鳴而起,一個迴旋,排成了一個燕陣,一列雙行,兩翼招展,留空待發。再往谷底一看,為首雙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東西,直往紀異身前飛來。轉眼之間,為首一個爪上抓著的東西,已然扔落下來,墜在山石上面,噹的一聲,濺起幾尺高的火星。

紀異見是一個劍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寶,色黑如漆,烏油油晶瑩光潔,式樣古拙可愛,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製成。試把適才得的那柄寶劍往裡一插,竟然隨手而入,真如嚴絲合縫,大小如一,寶劍的光華也隱隱外露。紀異正愁有劍無匣,那鋒利的寶劍,又不能隨便插在腰間;常握手內,也是不妥。見這劍柄和劍匣同是一般色澤,連花紋都極相似,知是原匣無疑,心中大喜,只顧高興把玩,愛不忍釋。另一隻燕早連著那雙爪所抓之物,同時飛落身旁。紀異愛有所專,也未顧得去看。

直到雙燕連聲長鳴催行,才想起還有一隻銀燕,也抓有東西飛回,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有鱗的兜囊。伸手進去一摸,物件甚多,還有兩個小瓶,一個書本,並非什麼兵刃暗器,一時不知何用。

紀異見夕陽已薄崦嵫,瞑煙欲收,天色向暮,算計天色已晚,雖說腿快,也還有老遠的路程。時當下弦,無月色,歸去晚了,恐外祖父尋來,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險路,終是不便。當時忙於趕回,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革囊,急匆匆徑往崖下縱跑回去。因無心得了這麼一口好寶劍,好不興高采烈,不但沒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連革囊之內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細看。以致一件緊要東西連同妖人屍體,全遺落在暗谷之中,日後被妖人尋了同黨中的能手,二次趕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將真靈復體,除去身上所受傷毒,跟蹤尋往紀氏祖孫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拼命為仇,讓紀異幾乎送了性命,日後還鬧出許多事來,皆是紀異年輕疏忽之故。此是後話不提。

紀異回到湖邊,天已昏黑,仍然泅水過去。一看竹屋中燈光點起,一陣陣雞肉香味撲鼻,知道外祖父迴轉。進門請安之後,便縱向紀光身旁,拉著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險、得劍、得蜜以及遇見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說了一遍。

紀光聞言,好生驚訝。先要過寶劍,未曾拔出,一看劍的形式和劍匣隱隱透出來的光華,已經連誇好劍。及至手按劍柄,輕輕往外一拔,耳聽聲如龍吟,蹌的一聲,屋中立時似打了一道電閃。燈影搖紅處,寶劍出匣,寒光耀眼,冷氣森森,端的是一件幹莫利器,仙家至寶。不由又驚又喜道:“這種至寶,我生平從未見過。無名真人也有兩口取人首級於數十里外的飛劍,乃世間稀見之物。在未用之時,我看上去雖說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鑑毫髮,但劍的原質和形式也沒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寶,煉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內?莫不成你說那妖人真是劍的原主麼、如果此劍果系那人所有,我雖不會劍術,照著這多年的經歷看來,劍猶如此,其人可知決非什麼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於危,強取了來,這亂子可就惹得大了。”

紀異聞言,急道:“公公,你怎麼這樣說?這劍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說也有千百年。那人連一點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對敵,被萬千墨蜂將他螫傷。又用邪法拘了無數的山雞,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萬生命,來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見禁法被孫兒無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劍,立時見財起意,惡狠狠當孫兒是小娃娃,連嚇帶哄。如照無名老祖所說,他這等行為,決不是什麼好人。

漫說山谷倒塌之時,他身帶重傷,又不敢見陽光,一定跑不快,壓死在內;就是他僥倖逃出來,孫兒也不怕他,這有什麼打緊?”

紀光聞言,撫著紀異的頭說道:“你的話也不為沒有道理,那人看形跡倒也頗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雞,那麼厲害的蜂王和萬千同類俱都被他弄死,你一個毫無道行的幼童,豈是他的對手?不過他正在受傷之際,你的行動機警,又值山谷崩塌,幾方面都佔了便宜,才保得無恙,反禍成福。至於那人是否被山石壓死,卻說不定,你可曾看見那人屍骨麼?”

紀異因那革囊中摸去無什麼出奇物事,上面又附著好些泥土,回時因見外祖回來,心裡一喜歡,順手擱在外屋,並未攜進房來。聞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孫兒見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兩個老燕兒飛來,引著回身轉去,谷中灰塵有好幾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們的子孫同類飛進灰塵之中,找了一會,也未找著什麼。灰塵始終未止,不過漸見小些,有沒有妖人屍骨,哪裡看得見?後來還是它兩個飛下去,才得了這個劍鞘和一個皮口袋。孫兒伸手一摸,裡面好似有兩個瓶子、一本書和一些零星的東西。見天色已晚,恐祖父擔心,也沒顧得一樣樣取出細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雖沒什麼兵刃暗器,多少總有點用處,帶回來擱在外屋,還沒拿進來與外公看呢。”

紀光知道那革囊既為靈禽掘出,內中必藏異寶,聞言大吃一驚,忙命取來。紀異遵命將革囊取進屋內。紀光見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絲帛,細鱗密佈,烏光閃閃,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內中不曾藏有珍物,單這千年蛟皮,已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連誇好寶貝不置。

紀光正在把玩讚賞,紀異心急,已將小手伸入囊內一掏,首先把兩個瓶取出。還要伸手,紀光說道:“孫兒莫忙。”取過那兩瓶一看,俱是一塊整的黃玉製成,玉質溫潤,裡外晶明,一大一小。雖有瓶塞,形式通體渾成,並沒絲毫縫隙。揹著燈光住裡一照,那小的瓶,彷彿藏著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卻是梧桐子大小的銀珠。

端詳了一會,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只得放在桌上。紀異又伸手進去,掏出幾件東西,除了一個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爐和一些極香的烏黑木塊外,還有一條細如紙稔、長約丈許的金鍊。紀光俱都莫名其妙。聽說有本書在內,想取出來看看,也伸手進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長的道書,餘者盡是些零碎木塊,便都取了出來。

紀光仔細一看那書,乃是抄本,繭紈細密,翠墨如新,每一頁俱繪有符篆陣圖。字體非篆非籀,一個也不認得,甚難索解。知是以前隱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煉之物,必定大有來歷。翻來翻去,翻向後頁,忽發現書中夾著一片蕉葉,上面有竹籤劃成的數行極細小字。目光剛辨認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動。正要往下看去,忽聽紀異道:“祖父,這些東西,我好像有兩樣見過,怎一時想不起來?,紀光聞言,越覺與那幾行字相合。

恐蕉葉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觸。便把紀異拉近身來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這蕉葉上面寫些什麼,快念給我聽。”

紀異就著乃祖手上一看,那蕉葉只如掌大,字卻有千數左右。在葉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說的滌煩子。所載事蹟,也與妖人對紀異所說的那一番話有一半相同。

大意說:

本人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寧。因誤犯教規,妄開殺戒,禁閉谷中,苦修多年,已將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毀了元體。念在師徒情分,將他火化埋葬以後,除那柄煉魔的寶劍被滌煩子行法拘蜂築巢掩護外,又將他生前所用法寶、丹爐。異香、靈藥之類裝人法寶囊內,埋藏谷底,以待他轉劫七次之後,再來取用。谷中神蜂厲害非常,取時須先將谷口大石下面藏著的一面護身竹簡取出防衛,方保無恙。但是戚寧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兩個妖人聞風乘隙前來盜寶,盜時必起內證,一個先將竹簡盜走,準備等另一個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傷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獨享其成。這時轉世的戚寧是個神童,也當趕到。妖人雖勉強將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傷,決非對手。同時那轉世的戚寧,也將谷底寶劍得到手中。寶劍一去,不消半個時辰,滌煩干預先在谷頂上埋伏的神雷必然發動。妖人見勢不佳,必在驚亂中藏起軀殼,遁走元神,回山請了同類中的能手,重來谷中復體尋仇。那妖人並非劍仙一流,不過略諳旁門禁制之法,不能借體回生。這時戚寧如見書中蕉葉上所留仙示,務須細心,尋到妖人屍體,用新得仙劍將首級斬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後患。否則妖人求來的同類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後,只要元首未失,肢體無缺,不過三日,均能使他復生;所學黑煞妖術,也比妖人勝強十倍。

妖人活轉痊癒之後,必約了同類,跟蹤尋來報仇。時機一失,定為異日之害。

餘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諸物的名稱和用途,果有幾件異寶在內:一件是那寶瓶中所盛的萬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靈丹,還有一件是那本道書,雖非天府秘芨,卻也是學道人入門的基礎。

紀光看到蕉葉第一行字跡,已露出有紀異應得此劍之意。及至聽紀異將全頁唸完,不禁憂喜交集。紀光老謀深算,總覺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當時前去。偏巧紀異忙了這一整天,腹中早已飢餓;又是年少氣粗,一知就裡,越發沒把妖人放在心上。

先說明早前往,紀光不許,才改了晚飯後去。

祖孫二人將現煮好的山雞野蔬,連菜帶飯一齊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頓。紀異因天黑路險,帶了寶劍,便要獨自起身。如照平日,紀光並不攔阻。這次因有妖人關係,誠恐一個疏忽,定要貽誤將來。哪肯讓他孤身前去。當下祖孫二人各帶兵刃火種,匆匆起身,駕舟過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澗,縱矮躥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銀燕,只要紀異一出門,照舊飛起跟著,紀光祖孫還未到達,為首雙燕已從暗谷飛回。紀異便問:“你們先去,可曾見有妖人屍首?”雙燕搖首連鳴,意似不曾。紀異定要查出個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說不定還藏有別的寶物。便將手一揮,命雙燕仍往前飛去,以便率領群燕幫同尋找。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09:21


第十五回 兩探妖窟 雷雨竄荒山 載訪仙娃 願言申宿契

話說這段山路本來不近,極為險峻難行。紀光腳程雖快,到底不如紀異天生夜眼,縱躍如飛,由亥初走起,直到醜止,才抵墨蜂坪。耳聽崖下群燕飛騰鳴叫之聲鬧成一片。

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見千百銀燕的雪羽閃動。紀異還能略辨景物,紀光簡直什麼都看不見。忙將帶去的火種取出,拾了許多枯枝老藤,紮成兩個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著一個,下崖過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見主人攜了火光入谷,俱都紛紛飛起。只剩為首雙燕,各站在一塊斷石筍上,剔羽梳翎,顧盼頗是神駿。紀光見所有震塌的碎石塊,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處,知是銀燕所為。平日雖知此烏靈慧,尚不料爪喙這等銳利多力,好生驚訝。便問妖人伏臥之處。紀異領去一看,地下盡是死墨蜂,汙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業被群燕掘有丈許深淺,穴中爪痕猶新,還有銀燕脫落下的毛羽。妖人屍首卻不知何往。

紀光情知晚來一步,出了差錯。紀異卻不在意,心中還惦記著搜尋別的寶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著火把一陣亂找,不但蜂蜜一些無存,連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見蹤跡。

找來找去,找到暗谷深處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塵中似有人臥過的痕跡,妖人屍首終未尋到。偶抬頭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隱隱現出一個人影,滿身血汙,形象與日間所見妖人一般無二。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在這裡了!”紀光聞聲,追將過去一看,不由大驚。便問:“妖人可是這等模樣?”紀異答稱:“正是。”紀光頓足悔恨道:“都是孫兒年幼識淺,當時得了革囊,不曾細看,隨後又要吃了晚飯才來。

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來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將妖人救走。我祖孫二人此後不能安枕了。”紀異道:“那妖人也無什麼出奇之處,他如尋仇,自己找死,怕他何來?”紀光笑道:“江湖上異人甚多,孫兒你哪裡知道?我雖不會什麼法術,這近一二十年來,常與高人會晤,也頗知一點生克,這斯如此狠毒,必須防你再來窺探,說不定留下什麼害人東西。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動,且待我仔細尋找一回,便知就裡。”

說罷,祖孫二人重又由裡到外再行搜查,並無什麼可疑之處。快近妖人臥處,紀光方以為所料不中,紀異目光靈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塊八九尺高的斷石上面,有幾根細松枝削成的木釘,釘著一個泥捏的蜜蜂,形象畢肖,神態如生,蜂身猶溼,彷彿捏成不久。木釘竟能釘人石內,覺著稀奇,無心中用手一碰,木釘就墜落地上。正要拾起細看,紀光在前聞聲回視,看出蹊蹺,剛喊得一聲:“孫兒不可妄動!”忽然一陣邪風從谷頂吹來,手中火把頓成碧綠,光焰搖搖欲滅,轉眼被邪風吹滅。

紀光闖蕩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情知不妙。就這驚惶卻步之間,猛聽嗡的一聲悲鳴,接著便聽雙燕齊聲長鳴,展翼飛起,往谷頂衝去。紀異也聽出銀燕報警,循著怪聲,往谷頂一看,只見一團綠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盎的兩隻怪眼發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撲來,同時雙燕也迎上前去,與那東西鬥在一處。那谷本來幽暗,僅適才被霹靂震塌之處可見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雲霧,更加昏黑。再加上陰風四起,怪物鳴聲淒厲,山石搖搖,似要二次崩裂,越顯得形勢危急,陰森可怖,紀光連催快走,紀異深恐雙燕為怪物所傷,哪裡肯退。

紀異在黑暗中望見那燕和怪物的兩團自影與一團綠影互相騰撲不休,就在離地十餘丈高下,糾結一起。欲待縱身上去,給那怪物一劍,一則谷太黑暗,地下亂石密積,犀利如刀,二則兩下里飛鬥迅速,惟恐一個不留神,誤傷雙燕,反而不美。幾番作勢欲上,俱都中止。耳聽雙燕鳴聲漸急,知道不是怪物對手。紀異正在焦急,猛一眼看見怪物那雙眼睛雖有茶懷大小,光華並不流轉,也不能射到遠處,死呆呆的,如嵌在頭上一般,只管隨著飛撲迎拒之勢上下起落。不由暗罵自己:“真個蠢才,放著這麼好的一個目標竟不會用,在自著急。”想到這裡,更不怠慢,腳一點處,早長嘯一聲,拔地十餘丈,朝空縱起,一劍對準放白光的怪物頭上揮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靈活,本難一擊便中。偏巧紀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說不定還有別的花樣;雙燕飛翔迅速,鐵爪鋼喙,正好借它抵禦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遠,雙燕自會跟蹤飛回,豈不可以免害?一見連催紀異不走,谷黑路險,自己沒有那樣好的目力,休說不放心紀異一人獨留,自己想走也是勢所不能。正在驚憂膽寒,也是看出怪物頭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將毒藥連珠弩取出,覷準白光,一連就是幾箭。這時雙燕連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覺發動,便飛退下來。怪物正追之際,一見箭到,剛一避過,恰值紀異縱起,當頭就是一劍,寒光過處,怪物立時身首兩斷。

紀異腳剛落地,猛覺腦後風生,似有東西撲來。仗著目光敏銳,身手矯捷,縮頸藏頭,回身舉劍一揮。這一下,又砍了個正著,將那東西分成兩半。定睛一看,彷彿仍是那團綠影,只是沒有頭。就在這微一遲疑的當兒,又似有東西打來。紀異喊聲:“不好!”忙使劍護住側面,往外一擋。剛剛擋過右面,左面又有東西打來,耳中又聽雙燕飛鳴之聲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紀異正在驚慌,紀光早從紀異的劍光映照處,看出一些破綻,忙喊道:“孫兒留神,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亂砍。你只將我傳你的劍法拖展出來,護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紀異聞言,便將一口寶劍上下揮動,立時寒光凜凜,遍體生輝,連點水都潑不進。

只是那些怪物被劍光掃過,雖然裂體分屍,並不落地,漸漸越變越小,也分出頭尾身體,俱變成百團的綠影,只管圍著紀異飛撲追逐,不休不捨。

紀光只見劍光閃動,雙燕連鳴,看出怪物專攻紀異,情勢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為救愛孫,一時情急,見陰風已止,便摸黑尋了一個壁縫,將火把插了進去,取出火種點燃,同時,手持腰刀準備。一則看看是些什麼東西;二則想將妖物引開,以免紀異受傷。及至紀光將火把點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塊子,有的是些墨綠色的毛團,仍是飛撲紀異一人,倉猝中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變化。卻料定怪物已為紀異所斬,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將他斬成灰星,仍是追逐不捨,自己上前也是無用。

紀光正在著急無計,猛葉紀異長嘯了兩聲,復又說道:“公公且莫管我。雙燕還在那邊叫,不知為何喊它不來,恐怕有鬼,快去幫它們。只須將它們的子孫喚來,不就將這些小的怪物喙完了麼?”一句話把紀光提醒,順著聲一找,那雙燕正用全力抓緊適才被紀異用劍斬落下來的怪頭,在斷石下面死掙。紀光連忙趕了過去,從雙燕爪縫中,對準怪頭一腰刀砍了下去。雙燕原本累得力竭,見主人刀下,爪剛一鬆,怪頭立時迎刃迸起。紀光業已看出那怪頭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紀異又遇勁敵,忙就勢將刀背一偏,緊緊按住。同時雙燕略緩了口氣,二次又飛撲下來,各伸雙爪,將怪頭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頭堅硬,不比怪物身軀,紀光先那一刀雖然砍中,並未裂成兩半。防它還會分化,不敢再砍。知道這種左道禁法,不將它發動根本所在毀去,即使將它斬成灰屑,一樣糾纏不捨。適才紀異碰落的泥蜂,必然與此有關。

紀光便趁雙燕抓住怪頭不放之際,舞起一片刀花,護住頭面,闖近紀異身側不遠,將他遺落的那根火把搶拾過來,匆匆取火點燃。迴向斷石下面仔細一尋,那泥蜂還在地上,只是釘蜂的三根松木釘俱被紀異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釘尖帶血,泥蜂身上三個釘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無奈,不問能破與否,徑將木釘拾起,對準蜂身釘孔釘去。說也奇怪,頭一釘還不怎樣靈效,第二釘下去,那些圍繞紀異的綠團已威勢大減,飛舞緩慢。及至三釘剛一釘完,沙沙連聲,火光影裡那成千成萬的大小綠團忽然全數失了生機,自空墜下,亂落如雨。同時雙燕也飛鳴而起,翔集斷石之上。地下怪頭動也不動。

紀光祖孫拿火往地下一照,原來那怪物正是日間被妖人害死的那個蜂王。一雙怪眼已被人挖去,換了兩塊白的石卵嵌在裡面。禁法一破,光華全失,滾了出來,露出一對鮮血淋淋的眶子,地下盡是蜂身上的殘肢斷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紀異寶劍斬成粉碎,還是這等飛撲,活躍如生,祖孫俱暗驚妖法厲害不置。

依了紀異,妖法己破,不足為害,還想搜尋一回,看看有無別的寶物。紀光終覺這裡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為人救走,留此無益有害,祖孫二人還在爭執去留,那石上雙燕忽然連聲長鳴,先自沖霄而起。紀異又聽出鳴聲示警,才歇了妄想,與紀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經谷口,已覺腳底發軟,地皮似有搖動下沉之勢。好在二人一個練過多年武功,一個天生身輕力健,見勢不佳,將氣一提,慌不迭地接連幾縱,逃出谷來。剛剛縱到坪上,猛聽身後轟的一聲巨響,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團煙霧,也不知二次震塌與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趕走。

這一帶山徑崎嶇曲折,本極難行。來時天色原就陰晦有風,二人回走沒有多遠,那風更是越來越大,兩枝火把全都被風吹滅。頃刻之間,雷聲殷殷,電光閃閃,傾盆大雨跟著降下。山徑奇險,夜黑天陰,又有狂風大雨,紀光縱然練就一身本領。到底上了幾歲年紀,不比壯年,哪裡行走得了。先時憑著紀異一雙神眼,攙扶照應,躥高縱矮,紀光還可走一節是一節。後來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發,與雷鳴風吼之聲匯成一片。

宛如石破天驚,洪濤怒吼;千軍萬馬,金鼓交嗚。真是聲勢駭人,震耳欲聾。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時崩墜,一個不小心,便被壓成肉泥。幾次遇著奇危絕險,方僥倖避過,倏地雷雨聲中,又是震天價一聲巨響,前面不遠的路上,一座極高危巖忽然傾倒,把路隔斷。

雖然人走得慢了幾步,未被壓在下面,可是要想越過,卻是萬難,僅能順著斷崖繞將過去。

這一帶偏都是些絕澗深壑,微一失足,便落無底深壑。低處是大水瀰漫,高處是危崖窄徑,鳥道羊腸,想要覓地避雨,又恐立處山石崩墜,被它壓傷,只得勉強行走。休說紀光,便是紀異,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顧紀光,也有行不得也之嘆。起初是受盡艱危,高一腳低一腳地冒險前行,也不知費了多少冤枉氣力。後來紀異因聞雨中獸吼,恐暗中穿出來傷人,拔劍出匣,以作預防,不料劍光居然能照見數尺以內。這一來,無異地獄明燈。雖然略微覺得好一些,無奈走過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斷;繞行之處,都未曾經過,中間還隔著許多廣闊溪澗。如在平時白天,紀異本不難越過。這時兩岸都為水淹,黑暗中望去,到處都是千百道銀蛇一般的水影,亂閃亂竄,怎知哪裡是下腳之處?又還要照護著上年紀的外祖父,哪敢絲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遠,猛想起空中燕群可以領路時,抬頭一看,這般大的狂風雷雨,那些銀燕雖是靈慧,也一樣禁受不住,早不知飛避何處,不見一點影子。急得紀異朝天長嘯,喊不幾聲,已吞了兩口雨水,忙吐不迭。

紀光知道這般風雨雷鳴,聲勢浩大,燕群不說,即使為首雙燕仍在空中,也聽不見,便將紀異止住。

又走了兩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紀光漸覺周身寒冷,力已用盡,實難再走。

恰巧無心中發現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紀異,一同鑽了進去。紀異藉著劍光一照,地勢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掛下來,將洞口遮住外,洞中倒還乾燥潔淨。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時,冷氣侵骨,一旦有了棲身之所,便覺溫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個不止,風雷中不時聞得岩石崩塌之聲,甚是驚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閤眼。身上火種全都溼透,只憑那口寶劍的光芒照著防備。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勢才覺漸止。出洞一看,湖山到處盡是飛瀑流泉。被迅雷風雨擊倒的斷木殘枝,被水衝著,夾著泥沙碎石,紛紛由高就下之勢,直往低處飛舞而下。

頭上是滿天紅霞,一輪曉日剛從東方升起,新弄之後,越顯光芒萬丈,晴輝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奇觀。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離家多遠,急於擇路回去,哪有心腸仔細賞玩。略一辨別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數十步,紀光便見昨晚攀越藤蔓經行的那條窄徑,有一節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斷崖十尺,深不可測。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風中,是怎生過來的。紀光不禁對紀異吐了吐舌頭,連稱:“好險!”紀異道:“這有什麼?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溝裡。若像今早這般晴天,無論這山路多難走,孫兒也不怕。”說時,已將那窄路走完,來到一個斜坡之下。

二人見滿山流水,千百股銀泉同時往下飛注。且行且玩,甚覺有趣。忽聽山頭上有人高聲疾喊道:“老頭兒,快躲開,看石頭打著你。”言還未了,紀異眼快,已然看見離上面數十丈高處,一團畝許大的黑影疾如奔馬,激起數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飛滾下來。喊聲:“不好!”一時急不暇擇,一把抱住紀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腳一點,平地縱起十餘丈高下,直往左側一塊突出的崖石飛躍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紀異抱起紀光飛縱之間,那從上面崩落下來小山也似的一塊大石,恰巧從二人腳底丈許之處滾過,直落溪澗之中。約有半盞茶時,才聽見石落深壑,轟的響了一聲,餘音隆隆,半晌方絕。墜石從腳底滾過時,激濺起千百道水和泥漿,鬧得二人滿身滿臉皆是。

祖孫二人驚魂乍定,往山頭之上一看,見一所矮屋,萬竿修重,業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竹林處立著兩個頭梳丫角的紅裳少女,正指著二人拍手歡笑。紀光心中一動,暗忖:“這種深山窮谷,怎有女子在此?又不是山人打扮。目前正在飢渴迷路,何不向她們討教一聲?”便命紀異隨了一同上去問路,就便討些飲食。紀異素來不喜女人,因為有些飢餓,聞言無奈,只得隨了紀光同上。還未走到山頭,看出那兩個穿紅的少女正指著自己竊竊笑語,心中老大不快。如非恐紀光腹飢難忍,自己拼著捱餓,也決不上去。

仗著腳程迅速,不消片刻,已到山頂。

二人見那所矮屋只有兩間,位置在山頭上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外面是人工搭成的屋字,裡面是一個很深的洞穴。屋外萬竿修篁,雖被昨夜風雨刮得七歪八倒,東斷西折,兩問矮屋依然穩穩的,看不出一絲殘破之象。紀光在前剛要開言,二女已揖客人內。紀光、紀異隨定二女到了屋內,年長的一個指著一條長的青石說道:“家師昨晚出外,還未回來,不便請二尊客進洞,就在外屋坐談吧。”紀光見二女中年大的十六八歲,小的才十二三歲,俱都生得十分秀美,眉目之間英氣勃勃,音聲清脆,談吐從容,知非尋常女子。便躬身答道:“在下紀光,這是我孫兒紀異。昨晚入山,為大雷風雨所阻,迷了路徑,今日天晴,方得覓路回家。適才如非姑娘大聲提醒,險被墜石壓傷。此來一為道謝,二為竟夜跋涉,飢渴交加,意欲求賜一些飲食。並請見示姓名,以圖後報。”那年小的一個聞言搶答道:“我看你這老頭倒是個好人。飲食現成,只是我姊妹的名字向不告訴人,也不要哪個圖報。”言還未了,長女微嗔道:“雪妹怎的見人一些禮貌都沒有?

還不快取吃的去。”

少女走後,長女便對紀氏祖孫說道:“我名吳玖,她乃我的師妹楊映雪,家師大顛上人。昨晚愚姊妹隨定家師在此觀賞雷雨,忽見一道妖氣由西北飛來,直往東南萬花坪那一帶飛落。接著又有千百成群的銀燕跟著飛去。家師素來心慈,因為這些銀燕乃是雪山神禽,性最靈慧,這般大的迅雷風雨,數目又那般多法,恐是妖人從雪山頂上攝來,準備祭煉什麼邪法,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連忙追去,至今尚未回來。這裡名梅坳,乃本山最險僻之處,四外大壑圍繞,無路可通。適才我見老先生同令孫行經此間,先以為是家師朋友,來此見訪。剛看出不是時,恰巧這半山崖上有一塊斷石奔墜,恐傷人命,一時不及救援,著了急,出聲驚叫。不想令孫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輕身神力,居然避過。

愚姊妹見人危難,未得效勞,反承道謝,怎敢當呢。”

說時楊映雪已端了一盤蒸的熟鵝脯、一盤野山芹和許多煨芋、大壺山茶出來,放在石桌上面,請紀光祖孫食用。二人飢渴交加,略一稱謝,坐下便吃。紀異見映雪不住拿眼看他,剛要張口,映雪笑問道:“你學了幾年功夫了,居然跳得那般高法?”紀光知紀異不喜女子,恐他說話莽撞,便搶答道:“舍孫不過生有幾斤蠻力,雖有名師,因為在下孤身一人,獨處荒山,無人作陪,並未得過師傳,哪有什麼真實本領。”映雪答道:

“適才我見他身輕力大,頗似內功已有根底。只是他腳底卻是飄的,縱得快,落得也快,並不能看準地方下落,又不似得過玄門真傳。這一說,就難怪了。”吳玖道:“雪妹你有多大本領,也敢批評人?這位小朋友,休看他未得真傳,似他這等骨格清奇,神光飽滿,資稟之佳,實少比倫。如果遇名師高人指點,不消多年,正不知要高出我們多少倍呢。”紀光聞言,遜謝不置。紀異見映雪言語中有藐視之意,心中好生不服。只是礙著紀光,不便發話,暗自存在心裡。

二人吃飽喝足,便向二女道謝問路,又說了自己的住處。吳玖道:“原來萬花坪湖心沙洲,便是老先生隱居之所。前兩年曾隨家師路過幾次,久欲奉訪,不想卻在此無心相遇。真乃幸會,此地離貴居約有百十里遠近。這梅坳孤峙深壑之中,常人本難到此。

昨晚山側塌了一座孤蜂,定是那峰倒下來,將壑填滿,將二位從昏黑中引渡過來,如今還得退向前路,仍由倒峰脊上渡過,再行繞路回去,才可到達尊居呢。”

正說之間,忽聽空中銀燕鳴聲。紀異連忙跑出去,抬頭一看,正是為首雙燕。心中大喜,忙拍手歡笑道:“外祖,燕兒們尋來,不必再打聽路了。”說罷,曝口一聲長嘯,將臂往腰間一叉,雙燕翩然而下,飛集在紀異雙臂之上,不住拿頭在紀異臉上挨擦,口中低嗚不已,神態甚是親密。吳玖、映雪也相繼出來,見了雙燕,讚不絕口。

映雪更是歡喜異常,便問紀異道:“這兩個燕兒,是你喂熟的麼?怎的這般馴善?”

紀異沒好氣答道:“這有什麼稀罕,我家裡多著呢。”映雪喜道:“這燕兒真是可愛。

你既有很多,如肯送我兩隻,包管有你的好處,你可願麼?”紀光知那些銀燕善知人意,最聽紀異的話,見紀異詞色不願,忙插話說:“姑娘如喜此烏,我回家之後,命小孫挑取兩隻神駿一點的,送上就是。”吳玖攔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此烏心靈,善於擇主,你使它離群索居,豈所甘願?老先生雖然盛意,還以壁謝為是。”映雪忿道:“我正因此鳥靈慧,能知擇主,我才心愛索討,你當我是要強逼它來此麼?臥前峨眉門人弟子,有好幾位俱養有仙禽靈獸,聽師父說,異日青城姜師伯門下十九弟子當中,也有兩位養有這類仙禽神虎的。我們養兩隻,打什麼緊?”紀光勸道:“二位姑娘不必爭論。此鳥寒舍養有甚多,得蒙留養仙山,正是它的緣分,決無不願之理。只借這兩隻略大一點,小孫豢養時久,又是燕群之首,和愚祖孫出力不少,不便相贈。往日小孫出門,燕群千百相隨,飛滿空中。偏巧昨日風雨中失散,今日以不曾尋來,否則當時便可相奉。愚祖孫暫且告別回去,明早先著小孫將兩隻燕兒送來。等到今師回山,再同小孫齋戒沐浴,前來拜望吧。”

紀異素來孝順,見紀光如此說,不便再說違抗的話。暗忖:“這些燕兒,我與它們情同骨肉,愛如性命,便是我叫它們在此,也未必能夠,何況我還恨你。現在祖父之命不能違抗,到了明日,我送燕兒來時,卻暗中囑咐,叫它們一落此女之手,便即飛回,看你有什法想。那時我再拿話激她,看她本領如何。如是不行,我念在今日吃了她一頓,她又是個女流之輩,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傷她,只羞辱這丫頭幾句,出出今天小看我的悶氣。”

紀異只管胡思亂想,紀光已向二女辭謝起程。當下祖孫二人便照著二女所指說的途徑走去。繞了老遠,走了不少險道,好容易才尋著歸路。經這一整夜的驚恐勞頓,風雨飢寒,總算還未生病。及至到了湖邊,紀異連聲長嘯,只是雙燕在空中飛鳴應和,不見燕群來迎,以為是昨晚被雷雨所傷,狂風吹散。雙燕鳴聲又不甚哀楚,好生不解。紀光想起二女之言,卻料是昨晚受了妖人之害。心中雖是痛借,因為是乃孫最愛之物,恐他憂急,也沒說破。匆匆過湖,到了沙洲之上,船一攏岸,紀異先往燕棲的樹林之中奔去。

抬頭一看,那千百銀燕俱是好好地棲息在樹上,瞑目縮頸而眠。仔細一點數目,並不短少,只是不飛不鳴罷了,這才放了心。罵這些燕兒道:“這般嬌嫩,昨夜稍微受了點風吹雨打,便沒精打采的裝死,我給你們拿鹽去,看是吃與不吃?”如在往日,紀異每早起床出院,一說拿鹽,群燕定要紛紛飛嗚翔集,取悅主人。這時紀異罵了兩句,竟都頭也未抬,只把兩隻眼睛眨了兩下,重又閉上。紀異看出不妙,忙朝外喊道:“外祖快來,這些燕兒全都病了,快想法醫它們吧。”

說時,紀光也已走到,先見滿樹銀羽,群燕俱在,暗喜所料不中。及聽紀異這等說法,心裡一驚。猛一眼又看到屋外一角,有好幾面黑旗上畫著白骨骷髏和符咒一般的字樣,散置地上,有的折斷,有的燒焦,不是原有之物,情知有變,不暇答言,忙往屋中跑去,進門便見一個長才七八寸,周身血跡,滿畫符篆的泥人,頭已粉碎,連同兩半截素帛散在門旁桌上。破台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紀光取到手中一看,大意說:留紙人往日經過此地,見湖心沙洲竹屋幽林,知非俗土。昨晚迅雷風雨,山頭閒眺,偶見妖氣飛過,後隨千百銀燕。恐妖人多害靈禽,便即跟蹤追來,才知妖人下落之處正是此地。想是與屋主有仇,一到便用極惡毒妖法,想將主人全數置於死地,恰值燕群趕回,見有外人侵犯,由兩個為首的銀燕率領,與妖人拼命惡鬥,因為來勢猛烈,千百成群,妖人先時驟不及防,頗為吃虧。後來妖人激怒,咬破舌尖,行使妖法。除為首兩燕見機逃去外,其餘銀燕俱被打傷甚重,妖人正要拘役群燕生靈,以備回山祭煉魔法之際,留紙人正好趕到,破了妖人邪法,將他逐走。只惜緩了一步,千百隻銀燕中了妖法,業已堪堪待死。

見為首雙燕不住哀鳴求救,因此動了惻隱,取出靈藥,逐個解救醫喂,直到天明,方始畢事,將群燕一一救轉。只是元氣大傷,還得養些日,任其棲息樹抄,不得勞頓,才可復原。妖人雖然逃去,日後終必重來。屋主返家,可至後山梅坳一帶相訪,當有指示預防之法。

書未寫著“大顛”二字。紀光看完,遞與紀異看了。說道:“幸是昨晚為雷雨所阻,未遭妖人毒手。此事多虧大顛上人仗義相助,適才又蒙那兩位姑娘飲食款待。我們受她師徒三人恩禮,無以為報,難得楊姑娘要那銀燕,我看你卻不甚願意,實是不對。我也知你素不喜女子,她那幾句說話得也太直,使你不高興;那銀燕又是你心愛之物,不捨送她。你明日前去送燕,那燕素來聽你的話,你定要弄些花巧,等你轉身,便即飛回,往常我俱由你,此事萬萬不可。那楊姑娘是仙人門下,定有驚人本領。必是看出你的根基雖好,所學還差,見你年幼,所以說話不作客套,並非存心輕慢。你如再不曉事,大虧雖不致吃,定然鬧個無趣。須知千百銀燕俱是她師所救,縱然送她幾隻,也是應該。

這些靈禽,只要你不從中作梗,去受仙人豢養,決無不願之理。起初原打算只命你一人前去,如今受了人家大恩,我不能不去叩謝。明早你可挑上兩隻大而雄健的,恭恭敬敬隨我奉往,拜山送燕,千萬不可再像今日這等神氣。再違我命,我就不喜歡你了。”

紀異不是不明理,也知燕群是大顛上人所救,送兩隻與她門徒,理所應該。偏與楊映雪原有一番因果,當時心中雖去了芥蒂,及至次日見了映雪,微一交談,不知怎的,仍是氣不打一處來,以致鬧出許多事故。直到後來,楊映雪約同呂靈姑瑤宮盜靈藥,兩番救紀異,才得化嫌釋怨,成了同門至好。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紀光草草進了點飲食,帶了紀異,便往梅坳走去。那些銀燕,十九尚未復原。只有為首雙燕,帶了紀異挑出的兩隻小燕,在空中隨行。一路無話。

行近梅坳一看,前晚倒塌的斷峰已然移去。紀光知是大顛上人所為,好生駭然。這四面絕壑圍繞孤峰,最近處相隔也有二三十丈,紀異尚可奮力躍過,紀光簡直是無法飛渡。二人正順著絕壑繞行,忽聽對面有一女子高呼道:“你們送燕來了麼?家師出去了。

峰背後有一處相隔更近些,我在那裡設有索橋,快到那處去,我好接引你們過來。”紀光、紀異見是楊映雪,便照她所說,奔往峰後。果然有一個所在,一塊奇石從峰腰突出,其大可容千人。石邊挺生著幾根石筍,兩岸相隔只有十六七丈遠近。那楊映雪已在石上相候,身前盤著一堆麻索。見二人行近,喊一聲:“接著。”手揚處,那盤麻索便平空飛出,像箭一般直往二人存身的對崖射來。二人用手一撈,覺出頗有分量,再一看繩頭上並無什麼重的東西。紀光見這般頭輕尾重的東西,竟能隨手筆直髮出,如非內功練到絕頂,縱有千斤神力,也難辦到。越知不但大顛上人是仙俠一流人物,連二女也非常人。

正悄悄囑咐紀異言語舉止放恭敬些,楊映雪已在對崖說道:“你們可將此索系在那株大黃桶樹上面,看能從索上渡過不能?如果不能,我再過來揹你們。”

紀異先聽大顛上人不在家,心裡便不願過去。只因紀光來時再三囑咐,銀燕尚在空中,不曾交與。見紀光已然前走,甚是誠敬,不便說“回家”二字。這時一聽映雪又說出這等輕視人的話來,心中氣忿,想要還她幾句,當著紀光又不敢。便一聲不發,將索頭繫住。心想:“相隔才這一點遠,誰希罕你幫忙?我偏要跳過去給你看看。”紀異一面尋思,一面暗中早將氣力運足,走向崖邊,兩足尖一挺勁,竟然飛身縱過。心中正在得意,還未張口,映雪已看出他心意,微嗔道:“你這兩跳,昨日我又不是沒有見過。

你還當這飛索是為你設的麼?看你年歲也不算小啦,怎連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縱回去,將你外祖渡了過來。”紀異聞言,猛想起只顧自己逞能,一時疏忽,忘了先背送外祖,白白被她嘲笑,自然無言可答,不禁把一張黑臉羞得通紅,只得轉身重又縱了回來,要背紀光過去。

紀光見他仍是倔強,不聽來時囑咐,未免也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道:“你那麼矮小,不比昨日是個急勁,仗著你身輕,縱得它過。須知這飛索渡人,快有快法,慢有慢法,非內功有了極深根底不行。快走似難實易,慢走似易實難,手上得持有東西。你雖常練道家吐納功夫,一則為日尚淺,二則門徑不同,既未習練,僅仗力大身輕,如何能背得我過,這麼大山風,難道我這麼大年歲,陪你跳崖麼?你如不信,也無須揹我,你試空身一人走一回試試看。”

紀異自信從小就能穿枝踏葉,縱躍如飛,哪裡肯服,便單身往索上走去。起初提著滿身勇氣,走得飛快,還不怎覺難。及至離崖三四丈,忽然一陣大風吹來,一個不留神,身子往旁一偏,竟往側面壑底翻落下去,再想穩住腳步,已然不能。還算他身子矯健,落時兩腳交叉,鉤著長索,身子往上一挺,雙手將索握住,身子被風吹得晃了好幾晃,才行停止。紀光知他平日輕靈敏捷,雖難穩渡,卻不至於出錯,到此也代他暗捏冷汗。

便高叫道:“孫兒,你已輸了,就是過去,也不算了。不必站起來,仍照你平時穿躍樹枝之法回來吧。”紀異仍不甘服,還想立起試試。好容易才得穩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還可憑著那股子勇氣,走得遠些。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難走遠,不是偏東,便是偏西。再加山風時來,無法使左右輕重勻稱,依舊手忙足亂,翻落下去。不過事前多加一分防備,沒有第一次驚惶而已。紀異見實不能立起飛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學問是學問,沒有練過,僅憑天資,終是不行。又聽映雪笑聲不絕,真是悔恨氣惱。沒奈何,只得遵照紀光所說,攀索回到原處。

紀光已折了一枝長竹竿,持在手內。低聲說道:“孫兒,下次萬萬不可如此自恃。

其實這飛索渡人,如有憑藉,毫無難處。我雖不如你的天資稟賦遠甚,到底練過數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給你看。少時你仍縱過去便了。”說罷,將長竹竿往兩臂一斜,端平捧起,徑往索上縱去。走十幾步,緩一緩,將氣勻住,又走。有時遇見大風,人便停住,與風相戰,身子竟歪斜在向風來的那一邊,卻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這樣時停時進,時緩時速,點水蜻蜓一般,轉眼到了對崖。紀異也跟著縱身越過。

紀光先向映雪行禮,述了來意,便命紀異將空中銀燕招下。映雪接在手中,見這銀燕動也不動,好似餵養熟了的,好生高興。說道:“家師昨早回來,言說前晚追趕妖人,在萬花坪舊址湖心沙洲一所竹屋之內破了邪法,救了許多銀燕,代屋主將妖人逐走。吳師姊又談起你二人遇險路過之事,才知你們便是那沙洲主人。這裡原是家師修道之所,自從移居莽蒼山大熊嶺後,每年只有春秋兩季來往兩個月。去年冬天,收進一個女弟子,名叫呂靈姑,是個孝女。家師對她十分憐愛,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單,這兩次來了,均未住多日,總是略微指點便走。昨晚你們如來,還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嶺去了。行時留話,說你們這幾天必來看望,命我轉告,你那沙洲上產有一種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還未生出,須等明春大雷雨後才有。到時請你務必留下幾個,用鹽水泡起。明春家師回山,親自去取。你送我這兩隻燕兒,倒真靈巧。再經我一訓練,明年今日你們再來看時,便兩個樣兒了。只不知它們離了群,養在我這裡,心中願不?”說時,那兩個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聲長鳴,拿頭在映雪掌上挨擦。映雪見狀,越發愛極。紀光應了留菌之事,又把銀燕的好惡和喜鹽如命一一說了。

紀異見小燕依戀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別去,忽聽山角後面有兩個女子說笑之聲。映雪一聽,丟下二人,口中喚一聲:“是玉姊來了麼。”便往山角後跑去。一會工夫,從山角轉出兩個女子,一個便是那日所見的吳玖,另一個白衣如雪,背插雙劍,生得身長玉立,英姿颯爽,卻是初見。吳玖一見紀光帶了紀異在前恭候,便搶步上前,答禮道:“承蒙在顧,又贈愚姊妹靈禽,足見盛意。家師離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這位乃武當派名宿半邊大師門下弟子女崑崙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駕臨,因時太倉猝,又未奉有家師之命,不敢多留。今日並無外人,同往洞中小坐敘談如何?”紀光自是願意。紀異也動了好奇之想,便將回意打消。

祖孫二人向石玉珠見禮通誠之後,便由映雪在前領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紀光祖孫驚恐飢疲之餘,來去匆匆,雖覺山勢奇秀,並未識得廬山真面目。這時事過心閒,又是由後山轉到前山,一路留意觀賞領略,方看出山的妙處,真個是雄深險峻,秀麗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見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頂之上,原應折向高處才對,而且已然望見左側山頂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領了眾人向右側一條通往下面的窄徑走去。那窄徑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簡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發皆青。再加上細草蒙茸,秋葩競豔,草氣花香,沁人心脾。越顯幽絕。

繞行有裡許之遙,越走地勢越低。紀異看出與洞府有點背道而馳,忍不住道:“適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卻引我們到此則甚?”紀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聽見,回身笑嗔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前日你們所見,乃是後洞,平時我們練氣觀星之所。

這裡才是正門戶呢。你嫌遠,我們抄點近路吧。”說時,又引了眾人從一個危崖夾壁之中穿行過去。那夾壁曲曲彎彎,長有百丈,兩邊危壁如削,僅露一線天光。最窄之處,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夾壁走完,豁然開朗,面前現出一片極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圍著一片平地。到處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樹,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發;有的老幹龍伸,鐵柯虯舞;有的輪園盤鬱,磅礴屈伸,自成異態;有的疏影橫斜,清麗絕倫。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間,千形百狀,圖畫難描。如在花時,這一片香雪,更不知還有多少妙處。紀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卻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飛來,高低錯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台樓閣,式樣奇古。又就著崖形,鑿了許多蹬道飛橋,盤繞其上,以相通連。正當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個古篆。崖底下,一邊一個丈許高的大洞,裡面碧水漣漪,其深無際。左洞乃是溪流發源之所,水從洞口奪門而出,繞溪而流,直投右洞。水聲湯湯,清泉潺潺,泉韻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紀光祖孫正在四面賞玩,映雪已走向當中大洞下面石級之上,揖客入洞。紀光不說,便是紀異從小生長荒山,也曾見過不少洞穴,以為裡面未必還勝外面。誰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纓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晝,而且玉床碧幾,不染纖塵。

尤其石室修整,門戶井然,到處光華燦爛,目迷五色。紀異越看越愛,暗忖:“修道人竟有這些好處。他年母親復生,自己去師父蒼須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這裡一樣?

可惜洞中主人是個女的,否則時常來此玩玩多好。”

紀異只顧尋思,不覺隨了眾人走向吳、楊二女修道室中,見陳設愈加精美。吳玖請眾落座,說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師修道常居之所。家師曾說,當時道尚未成,喜事好勝,把這座洞府佈置得和仙宮相似。除洞前三千珠老梅外,餘者連洞泉溪水,盡出人為。真個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後來道成,深覺此事無聊,實非修道人居處參修之所,便要將此洞封閉。經愚姊妹再三求說,才未廢棄。近年移居莽蒼山大熊嶺,苦修未完功果,將此洞賜與愚姊妹居住,只石師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來過。因家師不許招納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紀光聞言,忙起立稱謝。

吳玖還要往下說時,映雪已將手中兩隻小燕放在玉幾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盤異果、一大盤臘脯與一瓶子酒出來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勸用。紀異見那些果子有好幾種都未曾見過,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臘脯名色繁多,雖然一樣香味撲鼻,因為自己家中臃臘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個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崑崙石玉珠一見紀異,本就喜歡他資稟過人。見他愛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訪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見李英瓊、餘英男二位道友。暢聚了半日,才知峨眉自從掌教真人開闢五府以後,除各派仙人所贈的各種奇花異卉不算,長幼兩輩同門,到處搜求瑤草琪花、仙木異果移植在內。近兩年不知從哪裡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瓊木朱果,行時承李道友贈了十枚。此果頗有輕身延年之功,本想給舍妹等帶去嘗新。行經此間,承玖姊相招款留,又與紀老先生賢祖孫相遇。今日之會,總算前緣,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說罷,從懷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給四人。

紀異見那朱果紅得愛人,還未到手,便已聞見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澤,均頗與前數年求仙涉險,在危崖絕壁上所得那枚千年蘭實相類,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親還有幾年便可回生,再吃這樣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處。自己吃了,豈不可惜?祖父又學會收藏靈藥,無論相隔多年,俱仍新鮮。何不收藏起來,孝敬母親?”想到這裡,不忍進口,略聞了聞,趁大家說笑之際,藏人袋中。恰被映雪看在眼裡,笑對他道:“這裡果子要吃盡有,卻不許往家裡帶呢。”

紀異本來拙於口舌,又厭惡映雪,重拿出來既非所願,倉猝之間,又說不出理由來。

只氣憤憤地答道:“這朱果是石姑娘給我的,我給母親帶回家去留著,與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採些來還你便了。”紀光見他說話僵硬,不禁著急;石玉珠、吳玖卻見他認了真,滿臉稚氣,又憐他的孝思,三人俱要發言。映雪先搶著答道:“你這孩子太不曉事。你打量我請客不誠,怕你吃多了麼?這朱果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一開花結果,不採不落,可在樹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間的靈物,服了可以長生。二十年前,才被峨眉門下李英瓊道友在莽蒼山發現,又為妖屍谷辰倒轉玉靈巖所毀。近年峨眉諸位長老方從海外仙山覓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想是恰值結果之期,樹上朱果沒有采盡,石道友才得了幾個。凡人得此,真乃曠世仙緣。我見你貪食果子,石道友給你仙果,卻拿來藏起,恐你不知輕重,好意提醒,你卻出言侮慢。休說我給你吃這些果子,俱是家師月前帶來,大半塵世間稀有之物;便連這幾塊臘脯和那一瓶子賽玉釀,也非尋常之物。你從何處去採來相償?”言還未了,吳玖見紀異已羞得面紅頸粗,十分窘狀,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這等稚氣,你自家說話不莊重,卻和他一個小孩子爭長論短。你雖無心取笑,他卻有意地聽。師父行時所言前生那段因果,還須你自己化解,難道竟忘懷了麼?”映雪忿然道:“各憑道法,勝者為強。要叫我不論人兒,俱都低首下心服輸,寧遭劫報,也是不能。”說罷,拂袖而去。

紀光先見紀異出語無狀,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這時正待道歉,映雪業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吳玖賠話道:“小孫年幼無知,開罪楊仙姑,少時回去,定加責罰。還望代為勸解才好。”吳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師見她身世可憐,未免寬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淺,遇事有些任性。令孫縱有稍許失言之處,其咎也是由於雪妹自取,無須理她。令孫藏果懷母,足見孝思,我索性成全於他。這裡有兩粒仙丹,乃是家師所煉,有起死長生之功。可與令孫拿了回去,以備他母親服用。我起初令雪妹延賓,原想因家師行時一番言語,借今日之聚,捐棄前嫌。適才見他二人俱是蘊積太深,終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註定。好在雖有波折,終於無礙。此番回去,須囑令孫,此地不可再來,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見訪,尚有他事相商,請老先生帶了令孫回去吧。”女崑崙石玉珠也接口道:“令孫我也聽人說過,孝行實是可嘉。這朱果還可分給他一枚,就此一併攜回吧。”紀光見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紀異,起身道謝告辭。

吳玖便領二人,由那日所見山頂矮屋的後洞口內出去。紀光在歸途暗思:“吳玖所說之言,暗含深意。紀異不過是年幼無知,一時失禮,對於映雪,並無多大嫌隙,怎便說出不能化解的話來?並且又拒絕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見紀異神色,二目暗露兇光,雖然無心中得了靈藥仙果,並掩不住心內忿恨。益發詫異,便不再深說。祖孫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連一句話也未說,俱都悶悶地走回家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0:18


第十六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

話說祖孫二人回家之後,一晃半年多。紀光因吳玖的話說得鄭重,恐去了不利,再三告誡,不許紀異往梅坳去。起初紀異雖厭惡映雪,有尋釁比鬥之心,一則因外祖堅囑,二則回想吳玖、石玉珠贈送仙果靈藥,恩德深重,映雪只奚落搶自過兩次,縱然可惡,也應看在吳、石二人面上,況非深仇大恨,何必這般耿耿在懷?再加上梅坳地勢僻遠,又非常去之地,不易走到。他與映雪本是紫雲舊侶,原有一番因果,雖有時想起前隙,不無氣忿,因有這兩三則原故,總是欲行輒止,日子一多,就逐漸淡忘了。

這日也是合該有事。紀光又應山人之聘,往遠道行醫,去了已好幾天,沒有回來。

紀異一人在家,清晨起身做完了早課,忽然心情煩躁,不知如何才好。他秉著先天遺性,最喜花果。想起墨蜂坪那一帶行獵之區,業有兩三個月未去。現值春夏之交,正是花開季節,何不前去採集這些來移植在這沙洲之上?就便遇見什麼肥美的山禽野獸,也好打它一兩隻回家下酒,豈不是好?

紀異想到這裡,便即起身。因為今日出獵,不似往日貪多;再加上半年多工夫,燕群益發聽話,著實訓練出幾對靈慧的銀燕來;用幾個隨去,儘可足用,燕群無須全數帶了同往。這時凡是大而靈慧的銀燕,都是由紀異起了名字。除為首的雙燕大白、二白照例隨身不離外,又挑了丹頂、玄兒、鐵翅子三隻最矯健的銀燕帶去,其餘燕群全都留守。

這五隻銀燕,大白、二白領袖群燕,自不必說。另三隻燕兒,也是個個猛烈靈警。尤以玄兒最為厲害刁猾,專與猛獸蟲豸之類為難,只要遇上,從不輕易放過,每出門一次,從不空回。身體也與別的銀燕不同,棲息之時,看去仍是一身雪羽,其白如銀;一飛起來,兩肋下便露出一團烏油油發光的黑毛。其勢疾如星流,迅速非常。目力更敏銳到黑夜憑空能辨針芥的地步。紀異最是喜它,幾乎駕於雙白之上。

當下紀異帶了這五隻銀燕走向湖邊,去了衣履,交與雙白先行飛過去,自己赤身踏水而渡。其餘燕群仍然跟著飛送,直到紀異上了對岸,再三喝止,五燕也跟著連聲齊鳴,不許同往,燕群才行振羽飛回。紀異匆匆穿好衣履,忙即施展本能,如飛前進,不消多時,便行近墨蜂坪。那坪自經前番谷陷峰塌,大雷雨後,平空又添了好些景緻。加以連陰新霧,瀑肥溪漲,水聲淙淙,與滿山松濤交奏,花木繁茂,山花亂開,妍紫嫣紅,爭奇鬥豔,令人到此,耳目清娛,滌煩蠲慮,心神為之一爽。紀異穿山渡澗,且行且玩,美景當前,雖覺心中減了許多煩躁,但那些野花俱是常見之物,不堪移植回去。除去鸞鳴翠鳥等中看中聽不中吃的細禽,僅有時遇見幾只野禽,並無可吃的野味。獨個兒玩了一陣,忽又無聊起來。紀異正打不出什麼好的主意,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從坪後崖那邊傳來一片鏗鏘之音,空中迴響,逸韻悠然,甚是清泠悅耳。紀異生長南疆,雖從乃祖讀書時節,得知琴瑟形式,並未親眼見過。暗忖:“墨蜂坪除相去還有數十里山路的梅坳外,從未見過人跡,怎的有此?”越覺好聽,便循聲走去。那聲音因風吹送,若斷若續,彷彿在前面不遠,可是紀異下坪之後,連越過了好幾處危崖絕澗,仍未到達。計算路程,竟走出了三十餘里,正是走向梅坳那條路上。已然相隔不遠,剛以為是吳、楊二女所為,及至留神靜心一聽,那聲音又發自身後來路,才知走過了頭。忙即回身再找時,那聲音竟是忽前忽後,忽近忽遠,不可捉摸。聽去明明只在近處,只是找它不到。

紀異性拗,凡事但一起頭,不辦到決不罷休,哪裡肯舍。又找了一陣找不到,猛想起現放著善於搜尋的銀燕,如何不用?忙即曝一聲長嘯,手揮處兩臂往外一伸,五隻銀燕立即連翩飛下,落在上面候命。紀異喝道:“你們這幾個笨東西,只會跟著我在空中亂飛亂轉則甚,這聲音是在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你們在天上看底下容易,倒底是人是鬼?

藏在何處?還不快給我找去。”紀異先疑五燕在空中盤旋不下,是幫著自己尋找鳥獸花草,不知自己來回奔跑,為的是那鏗鏘之聲,所以沒有往那發聲之處找。只要喊下來一囑咐,怕不立時尋到。誰知今日大出意料之外,紀異把話說完,五燕只互相低鳴了幾聲,竟是一動也不動。紀異恐五燕還沒聽懂,又喝道:“笨東西,你們聽呀,這聲音鏗鏗鏘鏘,比山人彈那大月弦子還好聽得多呢。我們找到人家,跟他們領教,學上一學。回去仿做一個,我每日弄給你們聽多好。”說罷,大白、二白便朝著紀異長鳴了兩聲,接著便用口銜著紀異的衣袖連扯。

紀異原知鳥意,看出是要他回去。驚問道:“你們不代我找,卻還要我回去,莫非又和上次一樣,那發聲音的不是好人麼?”大白、二白搖了搖頭。紀異不由性起道:

“你們既不讓我去,又說不是妖人。我此去不過看看是什麼東西,至多學他樣仿做,教否隨意,並不勉強,又無招惹之處,難道有什麼禍事?”

正說之間,大自、二白還在緊扯衣袖不放,玄兒倏地長嘯,竟然沖霄直上。丹頂、鐵翅子、大自、二白也依次飛鳴而起。五隻銀燕在高空嗚和相應,只是迴旋不下。紀異聽那鏗鏘之聲,突然如萬珠齊落玉盤,隱似雜有金鐵之音,越發比前好聽。見五燕儘自圍著當頭數百丈方圓地方盤空飛鳴,不見飛落,心中有些不耐。正要高聲呼叱,其中玄兒忽將雙翼一收,急如彈九飛墜,流星下馳,直往北面山凹之中投去。大白、二白跟在後面。眼看三燕一前兩後,將要落地,大白、二白忽又同聲長嘯,振翼高鳴,凌雲直上。

紀異一心想尋那聲音來源,別的均未暇計及。一見玄兒飛落,知已尋到地方,不問三七二十一,連忙飛步跟蹤追去。那北面山凹,兩面高崖,中藏廣壑,壑底雲氣溟檬,其深無際。崖壁中間橫著幾條羊腸野徑,素無人蹤。全崖壁上滿生叢草藤蔓,野花如繡,紅紫相間,地勢異常險峻。因為僻處墨蜂坪北面山後,相隔稍遠,又無路徑,烏獸俱不往那一帶去。只在暗谷未崩倒以前,紀異同紀光去過一次,也僅在崖頂登眺,從未下去。

今日追尋琴聲,無心中行近此地,始終沒想到琴聲發自壑底。及至紀異追到一看,玄兒已然不見,那鏗鏘之聲竟發自壑中。身臨切近,益發洋洋盈耳,聽得越真。方在側耳搜尋,忽聽猙的一聲,音聲頓止。只剩壑底迴音,餘韻瞬息消歇。危崖大壑靜蕩蕩的,草花繁茂,蒼藤虯結,荒徑荊棒,亙古無有人蹤,更無餘響遺痕可以尋覓。紀異深悔自己來遲一步。暗罵:“玄兒忒也著急,既然領我到來,怎不等我一等?如今不知飛落何方,教我亂找。”

紀異正在四處留神觀望玄兒蹤跡,猛聽有兩個說話聲音發自腳底,彷彿相隔甚深,好似在那裡爭論。一個道:“一隻鳥兒,有什稀罕。它自來送死,又非我等造孽,管它呢?姊姊偏發什麼慈悲,差點闖出大亂子來。這東西如果和當年一樣野性發作,我們一個制它不住,被它逃走,他年師父回來,怎生交代?”另一個道:“師妹還是這等心狠。

我這多年幽壑潛修,功行大進,豈是昔比?如覺制不住它時,還敢如此大意麼?如今它吃我用定法制住,業已睡去。倒是這隻可愛的靈鳥,險些被它吸人腹內,又受驚,又受了點毒。我看此烏必非無因而至,醫好之後,放它出去,如是有人豢養,又恐招了外人來給我生事,豈非討厭?”先一個答道:“我們這天琴壑,多少年來從無人蹤。此鳥就算有人豢養,也是常人。我們如不願留它,可命洞奴噴雲將洞封鎖,難道還怕它硬闖進來不成?”

紀異還未聽出那隻幾膏怪吻的鳥便是銀燕玄兒,正覺希奇,猛聽玄兒也在地底微微哀嗚了兩聲,不由大吃一驚。忙將叢草用劍掃削,去查那聲音的來源。又聽先說話的那一個女子,低低說道:“姊姊,上面有人。”說完,便沒了聲息。紀異明明聽出那說話聲音出自地底,只是腳下石土深厚,草深沒膝,再也找不著一絲影響。更不暇再尋那音聲所在,也不問地底是人是怪,只關心玄兒安危下落,急得手持寶劍,不住在草叢中亂撥亂砍,恨不能把那片山石攻穿,將玄兒救出,才稱心意。似這樣胡亂砍削撥刺了一陣,耳聽空中四隻銀燕只管盤空高飛,卻哀鳴不下,大有失群喪偶之狀,越猜玄兒凶多吉少。

妖人深藏地底,寶劍雖利,其勢難以攻透。

紀異正在焦急無計,忽然一眼看見身側不遠老樹濃蔭之下的斷草根際隱隱放光。近前尋視,乃是七個碗口大小的深穴直通地底,光華便從下面透出。先原被叢草泥石遮沒,這時方得發現。再俯身仔細一看,那穴口距離地底深約百丈。下面乃是一個極廣大的山洞,丹爐藥灶、石床几案、琴棋書卷,陳列井然,雖無梅坳仙府富麗,卻是古意悠然。

當中還懸著一個磨盤大小的青玉油盆,共有七根稔,分懸在油盆的邊沿上,每個火頭大如人臂,光焰亭亭,照得合洞通明。地底站著兩個布衣修整、略似道家裝束的女子,身材也一高一矮,矮的一個相貌生得奇醜,手中拿著一把晶光閃閃的寶劍,正對上面注視。

不見玄兒蹤跡。

紀異驚詫之餘,剛要張口詢問,那矮女已在下面喝道:“你是何人?擅窺仙府,敢莫是欺我姊妹飛劍不利麼?”言還未了,那年長貌美的一個忙止醜女道:“我看此人頗似山中樵牧之童,迷路經此,有類劉、阮誤人天台,師妹不值與他計較。只是恐他出山饒舌,我們索性喚他入洞,與他一點甜頭,囑咐幾句,以免傳揚出去生事如何?”醜女正要答活,紀異已忍不住答道:“我不是牧童,你們不要胡猜。適才因樂聲好聽,尋蹤不見,我命一隻家養的燕兒來找,親眼見它飛落此地,追來卻無蹤影。忽聞地底有人說話,聽出我那燕兒在此,我才撥草尋找,不想發現洞穴。想彼此素無仇怨,我也不是存心窺探你們蹤跡。我不問你是人是怪,只求將燕兒好好還我,立即就去,決不相擾,也不向外人說出半句。還有適才音樂之聲,不知你們弄的是什麼東西?可惜你們俱是女子,不便求你們教我。如能將那樂器與我看上一眼,使我能回去仿做一個,無事時來玩玩,那就更感謝了。”

那長女聞言,對醜女道:“原來我救的那隻靈鳥,果有主人。此子頗有根器,決非庸流。今日不期而遇,也算有緣。我將燈光掩了,你從前洞去將他接引下來。我有話說。”醜女聞言,便朝上說:“你這人看似聰明,怎連琴音俱聽不出?愚姊妹奉有師命,在此潛修已歷多年。今日你的燕兒為我守洞神物所傷幾死,多虧我姊妹將它救下,但已中了我們洞奴的毒氣,暫時不能飛翔。上面穴口過小,相隔又高,你無法下來。我姊妹二人奉有師命,在此潛修,不能擅自離開。你走向崖邊壁中間有一塊平伸出去的大石,上有藤草掩覆,便是我們的門戶。你到了那裡,可拉著盤壁老藤,攀援下來,我去那裡等候,將你接引入洞,還你燕兒,就便將琴你看。如你膽小力弱,不敢攀援,那隻好等燕兒好了相還了。”

紀異一心想著玄兒憂危,立即應允。正在答話之間,洞中央所懸的那盞長明燈忽然滅去,又聽下面醜女連聲催走。紀異走時,彷彿聽見鐵鏈曳地之聲,當時也未注意。匆匆往崖邊跑去,探頭一看,果見一塊危石大有丈許,孤懸崖壁中腰,上下相隔約有四五十丈。從上到下雖有老藤盤結,因為相隔太遠,並無一根可以直達石上。所幸崖邊突出,崖壁中凹,平跳下去,正好落到石上,中間尚無阻礙。因醜女恐他膽小力弱,下不去,成心賣弄,先向崖下喊道:“你說的地方是這裡麼?我要下去了。”下面醜女應聲道:

“你這人倒有膽子。正是這塊大石,可惜我不能上來幫忙。上面的藤接不到石上,援到梢上,還有七八丈高下。你援到那裡,緩一緩氣,再鬆手,撲向旁邊那一根,將它抓住,便援下來了。”紀異笑答道:“這點點高矮,哪有這麼費事?你躲開,看我跳下來將你撞倒。”說罷,站起身來,提勻了氣,覷準下面那塊危石,喊一聲:“我下來了。”便朝下面危石上縱去。

醜女先從下面略看出他身相清奇,不過具有異稟,仍是一個質美未學的常人,沒料到如此身輕力健,好生歡喜。紀異見那醜女真長得和自己像姊弟一般,再也沒有那般相似,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不覺脫口叫了一聲:“姊姊,我的燕兒呢?”醜女齜牙笑道:

“我雖比你高不了許多,一定比你年長。我不知是什麼緣故,怪喜歡你的,當我兄弟,倒也不錯。你姓什麼?”紀異道了名姓,醜女便在頭前領路。

紀異隨在她的身後,見醜女回身回得異常之快,彷彿還伸手從地下撈起一件東西,微微響了一下。這時洞中漆黑,紀異初來,洞徑由高往下,纖回奇險,只管專心辨路,也未怎樣留神。一會到了洞底,醜女道:“你先坐下,待我將燈燃起,請姊姊與你相見。”紀異剛剛坐好,忽然眼前一亮,合洞光明。對面石案後坐著適才所見年長的一個女子,手中託著玄兒,正在撫弄。醜女立在身邊,滿臉含笑道:“這人名叫紀異。姊姊你看事情多麼奇怪。”長女回眸瞪了一她一眼道:“你就是這般多嘴,錦囊尚未到開視日期呢。”

這時三人對面,燈光之下看得甚清。見那長女面如白玉,星眸炯炯,眉間生著一點硃砂紅痣,甚是鮮明。上半身青衣短裝,下半身被石條案擋住。見了人來,並未起立。

紀異重又說了來意。長女笑道:“我姊姊二人,以前本不在此修道。只因年輕氣盛,誤傷許多生命,犯了師門家法,受了重譴,被師父罰在這天琴壑地洞之內,負罪虔修,杜門思過,不履塵世,不見外人,已是好些年了。這琴原是洞中故物,還有兩個玉連環、一面鐵琵琶,同掛壁間,也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所遺。每當芳日嘉辰,月白風清之夜,琵琶必定互響,自為應和。因有幽壑迴音,聲出地下,其聲若近若遠,無可根尋。天琴壑之得名,便由於此。自我姊妹幽居到此,才得發現。惟恐外人發覺,輕易不曾在日裡撥弄。今日做完功課,忽覺無聊,又經師妹三催促,才取將出來,隨意撫弄,不想將你引來。我這洞中還有一洞奴,乃是神物,善於噴吐雲霧,更會放出毒煙,無論人畜,當之必死。你那燕兒想是奉你之命,尋找琴音到此。據師妹在外所見,你那燕兒共是五隻,看神氣早就知道這裡。想是識得洞奴厲害,只管在空中盤旋不下,飛了好一陣。就中一隻竟欺洞奴假睡,突然比箭還快飛將下來。被洞奴張口一噴一吸,幾乎吞了下去。幸我發覺得早,才行奪過,忙餵了它一粒丹藥,方保住性命。我本不知它志在奪琴,正奇怪它冒著奇險飛來則甚,你已到來說起。要我還鳥、傳琴不難,但是我姊妹有一事相煩,不知允否。”

紀異恨不得急速將玄兒要過,忙問:“何事?”長女聞言,立時臉泛紅霞,欲言又止。紀異還要追問時,醜女已代答道:“事並不難,只是有些費時費手。如能應允,方可告知哩。”紀異一則急於得燕,二則和那醜女舊有淵源,一見如故,不由脫口應了。

二女知他誠實,不會反悔,好生欣喜。長女答道:“既承相助,愚姊妹感德非淺。不過事情只是難料,是否有此巧遇,尚屬未定。這燕兒中毒雖深,服了家師靈丹,已無妨礙,一日夜後便可痊癒,定比先時還要神駿。撫琴之法雖可傳授,但你並無佳琴,傳也無用,我索性傳後將琴借你攜去。從今以後,你每隔三日便來這裡一次,不但指點你撫琴之法,我見你身佩寶劍絕佳,愚姊妹素精此道,你如願學,也可一併相傳。等愚姊妹時機到來,看了家師錦囊,是否相煩,便知道了。”

說罷,招呼紀異近前,先將玄兒隔案遞過。然後命醜女取來一張冰紋古琴,先傳了定音之法,再把適才所奏那一段曲傳與。紀異絕頂聰明,自是一學便會。這一兩個時辰工夫,竟和二女處得如家人骨肉一般,把平日厭惡女子之心打消了個淨盡。漸覺天色已晚,攜了琴、燕,便與二女訂了後會,起身告辭。猛想起還忘了問二女的名姓,重新請問。二女道:“我姊妹負罪避禍,出處、姓名,暫時不願告知。總算比你年長几歲,不妨以姊弟相稱。且等時機到來,再行詳說吧。”紀異心直,便不再問。長女便命醜女送出。

這次是紀異在前,行有數十步,不見醜女跟來。剛待回頭去看,那盞長明燈忽又熄滅。隱隱又聞鐵鏈曳地之聲響了兩下。紀異好生奇怪,隨口問是什麼響聲。醜女拉了他一下,悄聲說道:“這裡的事甚多,你不許多問。到時用你得著,自會知道。我姊姊外表看似好說話,她脾氣比我還要暴躁十倍,輕易不發,發了便不可收拾。被罰在此幽閉多年,也因如此。我本無罪,只因當時代她苦苦求情,願以身代,才同受責罰,來此苦熬。如果今日所料不差,出困之期當差不遠。你時常來此,大有好處。要是胡亂問活,觸了我姊姊的忌諱,好便罷,一個不巧,連我也救不了你。”紀異因燕兒得救,又學了古琴,已是心滿意足,聞言絲毫不以為忤。便答道:“你和那位姊姊這麼大本事,住在洞中又無人管,怎說幽閉多年,不能出困呢?”醜女答道:“才叫你不要問,又問。我師父現在隱居岷山白犀潭底,人雖不在此地,卻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妙。不到他老人家所說日限,我等怎敢擅越雷池一步呢?”

說時二人業已行近洞口,忽聞身後了零零之聲。醜女大驚失色道:“洞奴醒了,時機未到,恐被它追來,誤傷了你,大是不便。我去攔它,你快些上去吧。再來時,仍和今日一樣,先在上面穴口招呼了我們,再行相見,不可輕易下來。那二個穴口也須代我們用石頭堵好。”正說之間,又聞洞底呼呼獸喘。醜女不及再說,一面揮手,催紀異急速攀縱上去;一面早回身去截。因為舉動匆忙,返身時節腳底下響了一下。紀異聞聲注視,見她腳底竟拖著一條細長鏈子。醜女已慌不迭地低身拾起,往洞後飛跑下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1:09


第十七回 韓仙子幽壑綰雙姝 紀神童深宵驚異獸

話說紀異估量那洞奴是個奇怪的猛獸,還想看個仔細時,隱隱聽得長女在洞底呼叱之聲,接著又丁零零響了一陣,便即不聞聲息。仰視天空,四燕飛鳴甚急,日已向暮。

因為一手抱琴,一手託燕,攀縱不便,連向天長嘯了兩聲,才見大自飛了來,先在離頭數十丈處盤飛了兩轉,大白己舒開雙爪,抱琴飛起。共餘三燕想是看出無礙,也相繼飛落。紀異將玄兒交與二白抱去,手揮處,三燕先自騰空。然後將身縱起十餘丈,抓住上面老藤,攀援而上。照醜女所說,將崖下七個孔洞用石塊掩覆,連適才用劍砍亂的草樹都一一撥弄完好,才行高高興興回家。

當晚紀異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便去調弄那張古琴,仗著絕頂聰明,居然入奏。直撫到天明,才行就臥。睡不多時,醒來又撫。一連二日,長女所教的手法業已純熟。

趁著紀光未回,紀異便常往天琴壑尋找二女授琴。每次前往,俱照二女囑咐,先在上面洞穴招呼,然後由醜女在崖腰危石上接引下去。到了洞中,再由長女操琴,盡心傳授。似這樣接連去了好幾次。紀異因為醜女接時,總是拿面向著自己,退後引路;送時又叫自己先行,好像她身後有甚怕人看見的東西,不願人見似的。紀異想起頭一次來此曾聞鐵鏈曳地之聲,後來告辭回去,彷彿又見醜女腳下帶著一段鏈子,再加長女和自己相見,不特從未起立,而且總是坐在那青石案後,看不見下半身,醜女又再三叮囑,如見可疑,不許發問,好生令人不解,漸漸起了好奇之想,打算探查一個明白。可是教琴時,二女只許他在石案前立定傳授,稍一繞越,便被止住,老是不得其便。不但二人隱秘不能窺見,竟連號稱洞奴的怪獸和那鐵鏈曳地之聲,俱似事前藏起,不再聞見。

紀異年幼喜事,哪裡忍耐得住。這一日又到二女洞中,照例傳完了琴,便告辭回去。

長女見他聰明,學未多日,已傳了十之三四,一時高興,要傳紀異劍法。因紀異曾說受過名師傳授,便命他先將平日所學練習出來,以便指點門路。紀異心想:“今日正好藉著舞劍為名,給她一個冷不防,縱向二女身後,倒要看看她是什麼緣故。”當下紀異便將無名釣叟所傳劍法施展開來,暗偷覷二女,臉上俱帶不滿之色,心中有些不服,益發賣弄精神,將新得那口仙劍舞了個風雨不透。二女剛贊他所學雖然不高,天資絕美,紀異忽然使了一個解數,兩足一點勁,便想往二女後躥去。身子剛起在空中,猛聽耳旁一聲嬌叱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孩子,要找死麼?”紀異知道長女發怒,心剛一慌,眼前倏地一片白影飛來,腳還未曾落地,身子已被人攔腰抓住。正待掙扎,覺著鼻孔中一般腥氣襲來,心頭一悶,神志便即昏迷,不省人事了。

過了一陣,紀異略微清醒,彷彿聽見二女在那裡爭論。長女道:“我好心好意教他,他自己找死,怨著誰來?本來再過三天,就可拆開師父錦囊。自從他來到這裡,已有半月工夫,並無第二人來此,不是他,還有誰?他偏這等性急。休說洞奴惱他,便是我,如非受了這幾年活罪,將氣養平了些,似他這等專喜探人隱私,我就不要他命,也得給他一個厲害。我早就料到你性情魯莽,平時接進送出,容易現出破綻,屢次對他留神,防他近前。今日也是我見他有點鬼聰明,一時高興,傳他劍法,以致鬧出事故。錦囊所說不是他還好,如是他時,他不比鳥兒靈敏,稟賦雖好,既未得過仙傳,諒必沒有服過靈丹仙藥,洗髓伐骨,哪能經得起洞奴這口毒氣?他雖然年幼,總是個男孩子,怎能和救烏兒一般去救他?師父靈丹服後,至少三日方醒,七日才能復原,豈不錯過天地交泰的時辰,誤了我們正事?”醜女道:“姊姊不必著急,看他那等稟賦聰明,定是我等救星無疑。姊姊如不救他,轉眼三日期滿,、又須再等十二年才有出頭之望了。”長女道:

“我此時已不似先前性子急躁,在此養靜,有益無損。死活由他,難道叫我屈身醜鬼不成?”醜女爭道:“在此靜修,原本無礙,但這每日兩次磨折,實在難受。只借我道力淺薄,不能救他,否則暫時受多大的委屈,也只一次,有何不可?姊姊不過與他略沾皮肉,他一個孩子,有甚汙辱,何必如此固執?”

紀異聞言,偷偷睜眼一看,自己身臥靠壁石榻之上,別無苦痛。離榻不遠站著二女,俱都側面向著自己。二女因為不知紀異服過千年蘭實,當時只被毒氣悶暈過去,並未身死。以為他決不會即日醒轉,只管在那裡談話,一些也沒有注目在榻上,恰被紀異看了個清楚。原來二女腳下均帶有鐐鎖,用一根細長鐵鏈一頭繫住一個。長女平日坐的青石案後短石柱上有一玉環,鐵鏈便由此穿過,二女行動可以隨意長短。這才明白醜女每次接送自己,長女總是坐在那裡不動的原故來。心想:“二女曾說因受師父責罰,幽閉在此,縱被鎖住,也不打緊,如何這等怕人知道?”想到這裡,不由“咦”了一聲。

二女聽出紀異醒轉,長女先慌不迭地腳一頓,便往青石案後飛去。醜女卻往紀異榻前跑來,見紀異睜著一雙怪眼,還在東張西望,輕聲低喝道:“你不把眼閉上,還要找死麼?”紀異閉眼答道:“我都看見了,這有什麼打緊?”言還未了,便聽青石案後起了丁零丁零之聲,長女正在低聲呼叱。醜女悄喝道,“你快不要說話,此事非同兒戲,一個不好,連我都要受責,還不住口。”紀異素來敬愛醜女,聞言雖不再說,仍不住偷眼往那發聲之處去看。只見長女俯身石柱後面,在那裡口說手指,別的一無所見。正在奇怪,醜女已附耳低聲道:“你此時吉凶尚未可知,人已中了洞奴噴的毒氣。雖仗天賦深厚,當日醒轉,復原總還須一二日。如果後日開拆錦囊,你不是解救我們之人,不特洞奴不能容你,我姊姊也未必放得你過。此時你凡事不聞不見為妙。”

紀異性子倔強,哪裡肯服,一用勁,打算挺身坐起。誰知身軟如泥,連手都抬不起來。剛有些害怕著急,猛想那口寶劍,不由大聲道:“姊姊,我的劍呢?”醜女忙用手捂他嘴時,話已喊出了口。急得醜女頓足低語道:“劍我早替你藏好,誰還要它不成?”

說時,丁零零之聲忽又越響越急。猛聽長女喝道:“這東西不聽話,奇妹快將師父鎮尺取來。”一言甫畢,又聽長女“噯呀”了一聲。醜女慌忙從壁間取下一物,趕縱過去,長女業已跌了一跤。這時,從石柱後面縱起一物,紀異未曾看到那東西的形象,先見兩點銀光在壁間閃了兩閃。及至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只有貓大,周身雪白,目似硃砂,獅鼻闊口,滿頭銀髮披拂。頂生三角,烏光明潔,犀利如錐。四條肥壯小腿前高後矮,頗似獅子。如非生相大小,看去倒也兇猛。一出現便伏地作勢,待要往榻前撲來。紀異哪知厲害,只聽二女腿間鐵鏈亂響,又見醜女手中拿著從壁上摘下來的鎮尺,攔在那東西的頭前,只管呼叱,卻不將尺打下去,那東西瞪著一雙朱目,發出兩道奇亮的銀光,伏身地上,對著醜女作那發威之勢,喉間不住發出丁零丁零之聲。看去形勢頗為緊急,醜女手顫身搖,大有制它不住之勢。

紀異正暗暗好笑:“小貓狗一般的東西,也值得姊妹二人這般大驚小怪?”那長女已從地上狼狽爬起,繞向醜女身後,倏地接過那一柄八九寸長的短尺,搶向前面,怒聲叱道:“大膽洞奴,我引人入洞,也是奉有師命,非出於我二人私意。他不過聽見鐵鏈聲音奇怪,想看個究竟,並非窺探師父的玉匣。你不奉我命,即噴毒傷人,已是欠責,還敢二次侵害他麼?”說時,那東西喉間丁零零之聲越響越急,猛然呼的一下,身子頓時暴長起來,比水牛還大。想是長女已有防備,早將那柄尺對準它頭面按了下去。那東西長得也快,縮得也快,經那尺一按,便即隨手暴縮回原來形體,迥不似先前威猛。睜眼望著長女,似有乞憐之態,垂頭搭尾,懶洋洋地回身往石柱走去。

醜女手中尺剛被長女接過,便縱避一旁。紀異見她累得滿頭是汗,面容鐵青,不住望著那東西怒視。及見那東西被長女制住,才往回退走,忽然取了一條軟鞭,跑向那東西身旁,沒頭沒臉亂打。口裡罵道:“你這不聽人話的該死東西,竟敢將姊姊撞倒。還想欺我麼?都是這些年師父不在跟前,慣壞了你。再不打你,少不得膽子越來越大,日後出困闖了禍,我們還得為你所累。今日不重責你一頓,此恨難消。”一邊說罵,鞭如雨下。起初那東西看去獰惡,這時竟非常馴順,由醜女一直把它打到石柱後面,長女才行喝止,始終低首貼耳,毫不反抗。

醜女道:“紀弟中毒,未滿一日即行醒轉,錦囊所說定無他人。洞奴兇橫,這三兩日內,姊姊還是用禁法將它制住,以免生事。”長女面帶愁容道:“我如非料到此子與我二人有關,豈能如此容讓?但是石柱秘寶,關係重大,勝於出困。我二人又須鎮日用功,權禁片時還可,鎮日禁制,萬一在這三天內被仇人知道趕來,乘隙盜取,那還了得?”醜女道:“我等在此防守已有多年,均無變故,怎會在這短短三日內出事?姊姊無須多慮。”長女道:“你哪裡知道,天下事往往變生不測。何況目前正逢群仙劫數,正邪各派能手三次峨眉鬥劍,期限越來越近;師父在岷山避劫,功行也將圓滿,我等出困不久,他老人家便與神駝乙真人重聚,正是要緊時候。再加以前仇家又多,萬一疏忽,鑄成大錯,縱死也不足以抵罪,豈可大意?”

醜女道:“洞奴不過比我等靈敏,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稍有動靜,老早便能警覺罷了。如果真有厲害敵人前來侵犯,豈是它那一點丹毒和利爪所能阻得住的?依我的話,還是用法術將它禁住為是。等到後日開視錦囊,看是如何,再行定奪,紀弟便留在這裡,一則便於調治,二則相助我等脫難,豈不一舉兩得?”長女想了想,答道:“可恨洞奴天生倔強兇橫,除非見了師父法諭,對誰都不肯一絲容讓。為期只有三日,禁了它,叫人懸心;不禁,又必乘隙生事。為今之計,只可將它暫行禁住。到我二人做功課時,再將紀弟移往我昔年封閉的石室之內,將它放開,把守洞門便了。”醜女聞言,喜道:“我早想到此。因為內洞壁間石室是姊姊昔年第一次受責之所,休說外人,便是你也多年不曾輕易走進室中,又有你甚多緊要物事在內,怕你不肯,沒敢出口。好在紀弟一二日內不能下床行動,洞奴膽子雖大,室裡面有師父昔日製它的東西,決不敢輕易進去。如能這樣,再妙不過。”

姊妹二人商議停妥,經此一來,長女對紀異忽然芥蒂全消,行動也不再避諱,殷勤如昔。除給紀異服了兩粒丹藥外,醜女又取了一些乾糧、乾果與他吃。說道:“你此時中毒身軟,不能行動。我姊妹二人自從幽閉此洞十多年來,不特未準進過人間煙火食物,因有師父法鏈鎖足,至多隻能飛到崖邊,尚不能二人同往,每日還得受好些活罪。連一枚新鮮山果都吃不到,吃的只有在事前備的乾糧、乾果。總算藏留得好,沒有腐敗。這兩三日內,你先以此充飢。少時我再將師父賜留的猴兒酒取來你用。三日後拆視錦囊,我姊妹二人如能仗你相助脫難,彼此都好了。”

紀異屢次用力掙扎,果不能動。想起諸燕尚在空中相候,不敢飛下;又恐乃祖回來,見自己失蹤憂急,一時好生愁慮。便和醜女說了,意欲寫一封信,命諸燕回家帶去。這時長女正在洞的深處有事,不在跟前。醜女不假思索,便答應了。匆匆取來一片薄絹,代紀異寫了家書。走到洞外危石之上,照紀異平日呼燕之法,喚了兩聲,仍是玄兒飛下。

醜女囑咐了兩句,吩咐諸燕回去看家,第三日再來,然後將絹書與它帶回。進洞只對紀異說了,當是尋常,也未告知長女。

當日無話。將近夜中子時,醜女忽至榻前對紀異道:“現在我姊妹的行藏,大半被你識透,從今以後,無殊家人骨肉。姊姊因見你秉賦異常,料準是我們救星,已不再怪你。不過未滿三日,你仍須守我前誡。少時我等做功課受磨折,姊姊必要放開洞奴,防守門戶。特地將你移入壁洞石室之內,萬一你能行動,如聞外面有甚響動,不可出來,以防洞奴傷你,大家有害。室中之物,也不可以妄自移動。”說罷,便將紀異托起,正要往洞的深處走去。紀異一眼望見自己那口寶劍懸掛壁上,便請醜女給他帶上。醜女一面取劍與他佩上,一面微嗔道:“你這口劍,固然是個寶物,放在我們這裡,難道還怕丟了?老不放心則甚?”紀異強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實是愛它不過。”二人正自問答、長女在青石案前催喚。醜女忙往儘裡面石壁之下跑去。到了用手一推,壁上便現出一座石門。當下捧定紀異人內,安放在石榻之上。只囑咐了一聲:“緊記適才之言,放小心些。”便即匆匆走出。

紀異見那石室甚是寬大,除了一些修道人用的爐鼎用具外,一面壁上滿掛著許多整張千奇百怪的猛獸蟲蟒的皮骨,另一面卻掛著數十個死人的骷髏。室當中也和室外一樣,懸著一個貯滿清油的燈盤,火光熒熒,配上當前景物,越顯得陰森淒厲。暗忖:“長女人極秀氣。便是醜女,除了矮醜外,人也是非常和善。怎的這間室內的陳設,卻處處帶有兇惡氣象?”正在越看越覺奇怪,偶一側轉頭,看見身後壁上掛著十幾件樂器,俱是一向不曾見過的東西。心想取下撫弄,無奈身子動轉不得。猛想起:“昔日無名釣叟傳授自己運氣之法時,曾說那不但是學道入門根基,如有時生了疾病,只須如法靜坐,便可將受的風寒暑溼法除淨盡。今日中毒不能起坐,左右閒中無事,何不睡在這裡,運一回氣試試,看是有效沒有?”想到這裡,便將心一靜,收神反視,默運氣功,就在榻上臥著,入起定來。

紀異生具夙根異稟,又服過靈藥,雖然中了毒氣,並無大害,便是不運氣,再過些時,漸漸也會復原。經這一來,自然好得更快,不消半個時辰,氣機運行,居然透過了十二重關。睜眼一舒手足,俱能微微動轉,心中大喜。又復冥心寧神,再來一次。等到一套氣功運完,雖未其病若失,卻也覺得差不了許多。

當他第一次功夫做完,已微聞室外醜女呻吟之聲,因為守著前誡,又急於想身體復原,沒做理會。及至二次功夫做完,剛剛坐起,忽聞室外不但醜女喘聲甚慘,連長女也在那裡呻吟不已,好似受著極大苦痛,又恐人知,竭力強忍之狀。紀異正準備下榻去看,誰知上半身雖好,兩足仍是如死了一般,僅能動彈,不能舉步。用盡心力,也是無用。

一賭氣,只得重新臥倒,又去做那第三次功夫。這次心裡惦記著外室悲呻,心便不能沉得下去。正在強捺心神,忽又聽醜女在室外帶哭帶笑他說道:“師父也真心狠,幸而這活罪只有兩三日便可受完,還可勉強熬過,休說多,如再一年,我便寧被師父飛劍腰斬,也不再受這罪了。”長女悲聲道:“奇妹休如此說。一則咎由自取,是我連累了你;二則飽嘗苦毒,也未始不是師父想玉我們於成,怨她怎的?如被師父知道,那還了得?”

醜女忿忿道:“聽見我也不怕。”說時,又聞外室起了一陣輕微的異聲,二女便不再言語。

一會,醜女先進室來,看出紀異已能轉動,又驚又喜,忙問如何。紀異說了。醜女道:“照你這樣,明晚必可復原。只要守著我的話不要亂動,定有你的好處。”紀異悄問適才受甚苦處,如此哀呻。醜女道:“那便是我姊妹每日所受磨折。你明日痊癒,再留一夜,看了師父錦囊,便可相助我二人脫難了。”紀異聞言,義形於色,答道:“為了二位姊姊,休說幫忙,去死也幹。只是你們受罪之時,可容我偷偷看上一眼?”醜女想了想,答道:“偷看無妨,但是你明晚已能行動,到時不可出去,以防洞奴還是不聽我們勸解,又來傷你,誤了我們大事。”紀異笑著應了。

轉眼天明,長女也進來陪他談話,俱都無關宏旨。傍晚,紀異請醜女出洞去看,不見諸燕飛來,知道紀光未回,家中無事,越發心安,任憑二女安排。無人時,便運用內功法毒煉神。一日無事,又到夜間,病體居然復了原狀,行動自如,好生心喜。

交子以後,紀異又聽二女呻吟之聲,忍不住走下榻來。探頭往外一看,二女各自披髮,緊閉二目,背抵背盤膝坐在青石案側一個大石墩上。面前不遠,懸空豎著一面令牌,上繪符篆古篆,閃閃放光,時明時滅。每滅一次,二女必發呻吟之聲,面容甚是悽楚,好似有莫大的苦痛,難以禁受一般。再往二女腳下一看,俱都赤著欺霜賽雪的雙腳,腳腕上的兩個鐵環和那根細長鏈子,好似新從爐中取出,燒得通紅,二女均似在那裡強自鎮定。等到面容稍一平靜,令牌便放光明,鏈子也由紅轉黑,呻吟即止。可是不多一會,又復常態,悲聲繼起。而且每隔一次,呻吟之聲越發淒厲。到了後來,二女面上熱汗都如豆大,不住攢眉蹙額,好似再也忍受不住。這次時候稍久,竟有好半晌沒有寧息。忽然轟的一聲,石榻旁四面火發,烈焰熊熊,把二女圍繞在內。先時火勢雖大,離石還有丈許。漸漸越燒越近,快要燒到二女身旁。

紀異猜是那令牌作怪,如換平時性情,早已縱身出去搶救,將那令牌一劍砍倒。一則因為醜女再三告誡,不許妄動;二則昨日已曾聽過二女受苦受難之聲,後來見面,人仍是好好的。雖料二女不致被火燒死,終是代她們焦急。眼看火勢越盛,二女眉發皆赤,就要燒上身去。紀異正在愛莫能助,心中難受萬分,忽見長女秀眉倒豎,掙扎著強呻了一下,猛地將嘴往外一噴,噴出幾點鮮紅的火星,射向火中,那麼強烈的火勢立刻熄滅。

二女面容始漸漸寧靜,不再呻吟。

又待了一會,令牌上大放光明,一片金霞結為異彩。二女才睜開雙眼,緩緩起立,帶著十分委頓的神氣,狼狽地走下石來,跪倒在令牌前面,低聲默祝了一番,各舉雙手蟆拜頂禮。那令牌漸漸降下,往那矮石柱後飄去,晃眼不見。

長女起身埋怨醜女道:“我們已有好幾年未受像今日這等大罪了,那邪火比起以前初受罪罰的各種心刑還要厲害得多。適才人定時,如非我二人近來定力堅定的話,豈不將真元耗散,吃了大虧?後來我實覺難以支持,心身如焚,再也寧靜不住。萬般無奈,方始冒著大險,運用本身真靈之氣將它噴滅,又不知要費我多少天苦修,才能復原。定是你昨日出言怨望,幾乎惹出大禍。”醜女搶答道:“姊姊休如此說。就算我出言怨望,應當有罪我受,怎會連累到你?再者我的道行法力均不如你,按說不等你將火噴熄,便受傷害,怎的我也能勉強忍受?我素來性直,有口無心,即使把話說錯,師父也能寬容。

今日之事,依我想,不是你暗中腹誹,惹得師父嗔怪;便是我二人災難將滿,內丹將成,這未兩日應有的現象吧?”長女道:“事已過去,無須再說。只剩一天多的期限,務要謹慎些吧。”

醜女道:“這個自然。紀弟想已復原,你將洞奴制住,讓他出來學琴解悶如何?”

長女點頭,曝口一聲低嘯。先是兩點星光,在壁間閃了幾閃。接著又聽丁零零之聲,從洞外走進昨日所見的猛獸洞奴。紀異心想:“這東西不發威時,才只貓大,她們說得那般厲害,難道比起昔日採朱蘭時所見怪物還兇麼?”正在尋思,二女已然口誦真言,對準洞奴不住用手比劃。洞奴先時蹲伏在地,目光射定二女,丁零零的響聲發自喉間,密如串珠,好似不服氣之狀。倏地身子又和昨日一般,暴長起來,作勢待向二女撲去。二女大喝道:“你屢次無故闖禍,誰再信你?明日便可出見天日,暫時叫你安靜一些,又不傷你一根毫髮,還敢不服麼?”喝罷,猛將手中戒尺一舉。洞奴立時萎縮下去,回覆原狀,懶洋洋的,除目光依舊炯若寒星外,恍如昏睡過去,不再動彈。醜女便跑過去,將它抱起,走向石柱後放下。然後回頭,朝著後壁喚道:“洞奴已收,你出來吧。”

紀異應聲走出,見了二女,各叫一聲姊妹,大家落座。長女悽然道:“適才我等受難,你已看見。自從犯了師門教規,滴居受罪,已十多年了。起初數年,神駝乙真人知我等可憐,曾命苦孩兒司徒平往岷山投簡,代我二人說情,命歸峨眉門下,帶罪積功,未獲允准。這長年苦痛,雖然因此道行稍進,卻也夠受。明日方有脫困之機,照乙真人前年傳語,期前應有異人來此相助脫難。可是除你以外,直到今日,不見一人。雖猜是你,你又無甚道行,不知怎樣解困脫難。只好一切謹慎,聽諸天命。且等明晚子時過去,開視師父所留錦囊,方知就裡。如有差池,不待多年妄想付諸流水,出困更是遙遙無期了。”

紀異聞言,義形於色道:“二位姊姊休得憂慮。莫看我沒有道行,如論本領,我小時便鬥過怪物,前年又在墨蜂坪暗中除去妖人。如今有了這口寶劍,更是什麼都不怕。

只要用得著我,無不盡心盡力,連死了全不在心上的。”長女道:“適才洞奴呼聲中,已表示出對你不再仇視。但我總怕它天生野性難馴,又來侵害,這兩日除我姊妹人定時怕有異派妖人乘隙盜寶,將它放出守洞外,總將它用法術禁制,以免傷你誤事。我自這些年受苦潛修,心甚寧靜,今日不知怎的,彷彿有什麼不祥之兆,神志老是不寧。奇妹適才之言,使我想起今日幾為邪火所傷,許是一個預兆,並非師父見怪呢。”醜女插口道:“姊姊受了這多年的罪,起初因為出困期遠,無可奈何,只管苦熬,凡事不去想它,故覺寧貼。現因出困在即,惟恐守了這多年俱無事故,萬一就在這一半天中來了對頭,盜走師父重寶,豈不功敗垂成,萬劫不復?由來象由心生,亦由心滅。我看這魔頭還是姊姊自己招的。你不去想它,自然無事。我道行法力俱都不如姊姊,自來無甚思慮,所以仍和無事人一般。憑我二人本領,又有洞奴守洞,這地方如此隱僻,多年並無人知,怎會只剩一天就出了事?”長女聞言默然。

紀異脫口問道:“二位姊姊所說的對頭是甚樣兒,有甚本領,這樣地怕他?”醜女道:“師父當年學道初成,疾惡如仇,只是夫妻二人遊戲人間,縱橫字內,既不依傍他人門戶,也極少與同道交往,一味我行我素,結怨甚多,俱無足慮,雖說師父深隱岷山,現時決不會顧到別的,他們就明知我姊妹在此,也決不敢輕易侵犯。內中只有一個異派妖人的門徒,因他師父師叔為惡大多,死在我師父之手,他立志在青羚峽一千尺寒穴之內發憤苦修。雖然所學不正,本領不濟,卻是發下重誓,定要乘隙報那當年之仇,這人生相與你我一般醜怪,卻比我高得多。不過他只知我師徒在岷山潭底潛修,定然不會知道在這裡,否則早就尋上門來暗害了,還等今日?”二女無心談說,紀異卻記在心裡。

暗忖:“這裡除她姊妹二人外,並無一個外人,如有便是仇敵。那對頭長得又高又醜,更易辨認。明晚他不來便罷,他如來時,我定要會他一會,看看到底有什麼大了不得。”

心裡胡想,並未說出。

當下三人談了一會,二女又將琴法指點了些,便各分頭打坐。又是一日無事。

到了第二日夜間,二女因為過了當晚,便是出困之期,人定以前再三叮囑紀異小心,只要熬過於時,便可開視錦囊。當時俱以為紀異無甚法力道行,並未想到用他相助防護。

紀異卻十分自恃,因人已痊癒,二女現在緊要關頭,自己不能白受人家好處,少時無事便罷,如有事時,決定拔劍相助。一則顯顯本領,二則答報人家相待厚意。

紀異心中雖如此想,表面上並未說出。進了壁洞,算計子時已到,尚未聽見二女呻吟之聲。正想探頭去看,剛到門側,忽聽腳畔丁零零地響了一下,低頭一看,正是洞奴。

紀異雖然膽大,畢竟連日耳聞目睹,頗知洞奴厲害,這般突如其來,不由也嚇了一大跳,疑心洞奴要和自己為難。正要伸手拔劍,洞奴似有覺察,往後退了幾步。紀異見它神態甚馴,便按劍低問道:“你又要朝我噴毒麼?快給我躲開。我如不看在你主人面上,便一劍殺了你。”洞奴睜著一雙星光電射的眸子望定紀異,將頭連搖,又緩緩地走了過來。

紀異看出它實無惡意,又對它道:“今晚這般要緊,你不守洞,來此則甚?”說時,洞奴已走近身側,銜著紀異的衣角,往外便扯。

紀異本愛洞奴生相好看,再知它不來害人,益發喜它。被這一拉,覺出力量甚大,恐將衣扯破,不覺隨了它走出室來。一眼望見二女仍和昨日一樣,坐在石墩上面,面前懸著那面法牌已是大放光明,二女面容也絲毫不現苦痛。當時福至心靈,猛地一動,暗忖:“洞奴昨晚守洞回來,何等威武壯大,今日為何恢復原狀?二位姊姊說它通靈無比,多遠都能聽見,又說解困之人是我,它強拖我出來,莫非真有仇人前來暗算,要我相助麼?”正在尋思,猛聽遠遠傳來一種極尖銳淒厲的嘯聲。再看洞奴,已是渾身抖顫,口銜衣角,眼看自己,大有乞憐之狀。紀異更料出了兩三分,恐驚二女,妨她們功課,又聽出那嘯聲越來越近,便不再言語,信步隨了洞奴,看它引向何處。洞奴似知紀異曉悟,竟口扯住他的衣角,往那在平常視為禁地的石柱後面跑去。

到了一看,石柱後空空的,並無一物。只見石地平潔,繪有一個三尺大小的四方細紋,圭角整齊,中間還有不少符篆。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心中奇怪,那外面的嘯聲已越來越近,相隔洞頂不遠。夜靜荒山,空谷迴音,更覺淒厲非常,令人聽了心悸。洞奴神態頓現惶急,突然人立起來,用兩隻前爪扳著紀異肩頭,意思似要他蹲伏下來。

紀異覺出洞奴這一推力量絕大。剛依它蹲下身於,洞奴又拿口去拱他的劍柄。紀異又把劍拔了出來,洞奴才朝著他將頭連點,做出歡躍之狀。紀異越看越愛,便伸出左手撫摸了兩下。洞奴側耳聽了聽,猛地朝柱外躍去,其疾若箭,一躍數十丈,已達洞口,虎伏在一根石筍後面,睜著一雙寒光炯炯的眼睛註定洞口,大有待敵而動神氣。這時紀異已猜透洞奴心意,是要自己埋伏柱後,助它禦敵。便右手緊握劍柄,屏氣凝神,靜以觀變。

待了不大一會,洞外嘯聲忽止。紀異耳聰,本異常人,漸漸聽得洞頂石崖上有極輕微的獸足扒動石土之聲。轉眼工夫,便從洞頂小穴中射下四點比豆略大的碧光,滿洞閃射。再看洞奴,周身銀毛根根直豎,小雪獅於也似,業已掉轉身來。接著便見洞頂一團黑影飛墜,石地上輕輕一響,落下一個怪物。那東西生得通體漆黑,烏光滑亮,項生雙頭,形如野豬,大有二尺。長鬃披拂中隱現著兩隻碧眼,時睜時閉,閃動不停。四隻赤紅如血的撩牙露在翻唇之外,又長又銳,看去甚是犀利。前面生著四條精瘦如鐵的怪腳,並排立著,爪似鋼鉤,平鋪地上。後腿卻只兩條,形如牛蹄。長尾倒豎,尾尖亂毛如球。

身子前高後矮,從頭到尾約有九尺長短,卻不甚高,形態獰惡已極。一落地,引頸四下略微聞嗅了兩下,先朝二女身前那面法牌縱去。

紀異恐傷二女,剛待出去給它一劍,那怪物前面四隻鋼爪還未抓到牌上,已似被甚東西撞了一下,跌落地下。二次又待作勢欲起,洞奴早從石筍後躥出,喉間丁零零響了一下,徑乘怪物將起未起之際,從斜刺裡飛將過去,兩隻鋼爪抓向怪物的怪眼,緊接著便是一口毒氣噴向怪物臉上。等到怪物舉起四爪來抓,洞奴業已縱出老遠,回過身來蹲伏地上,喉間丁零零響個不已。那怪物出其不意,突受侵襲,四隻怪眼竟被洞奴一邊抓瞎了一隻,自是十分暴怒。也將身對著洞奴蹲伏下來,那一條又細又長的尾巴尖上的亂毛如刺猖一般,針也似豎將起來。兩下里相持只一晃眼之間,猛地同時飛起。洞奴好似有些怕那怪物,身子始終沒有暴長,眼看兩下里懸空縱起,就要撲到一處,洞奴竟不敢和它相撞,忽往側面飛去。那怪物好似預知它要逃避,連頭也不回,只將長尾一擺。洞奴飛縱何等神速,竟會著了一下,立時雪白的細毛上便是一片鮮紅。

紀異看出洞奴為怪物尾上硬毛所傷,勃然大怒,不問三七二十一,一按手中寶劍,便往柱外縱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紀異將出未出之際,洞奴、怪物也俱落地回身,又和頭一次一樣,對面蹲伏。怪物正在頸項伸縮之際,作勢欲起。紀異眼尖,適才怪物縱起時,已覺它頸子長而異樣,因是側面,沒有看真。這次正當怪物前面,猛然一眼看到怪物那麼大兩顆怪頭,頸上竟和螺旋相似,在項上盤做一團,僅有兩寸多粗細。剛覺奇怪,身已縱出。同時怪物和洞奴也是雙雙縱起。那石柱施有禁法,無論人物,一到柱後,身便隱住。

那怪物雖是兇猛通靈,因和洞奴有天然生克關係,同是兩間奇戾之氣所鍾,雙方相遇,不是我死,便是你亡,比遇見什麼大仇敵還要厲害。洞奴原敵它不過,只因相隨高人門下修煉多年,本身戾煞之氣化去不少,越發靈異機警。預先埋伏隱僻之處,出其不意,將怪物兩雙怪眼抓瞎了一對,僥倖得了便宜。可是腿股上也著了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仇恨更深。洞奴知道,再用暗算去傷怪物,已是不能;而且怪物主人就要尋來,事機緊迫。這次縱起,本是虛勢,拼著再挨一次,引它人伏,好由紀異相助除它。恰好紀異正當其時飛縱出來。怪物生性兇暴殘忍,出世以來,不知傷過多少生物,從未遇見過對頭。不想今日吃了這般大虧,萬分憤怒之餘,算計洞奴怕它身後長尾,睜著兩隻倖免於瞎的怪眼,正覷定仇敵動靜,以便打去。不想洞奴身剛縱起,忽往後一仰,竟然翻身倒落下去。怪物急怒攻心,只顧拼命尋仇,猛然怪嘯一聲,四隻前爪朝前一撲,一個用力太過,竟連忌諱也都忘記,兩顆怪頭不知不覺朝前一伸,螺旋般的長頸突起尺許,把要害所在顯露出來。湊巧紀異縱出,見了怪頭,心中一動,順手使劍一揮。兩下里全是一個猛勁。那怪物原未看見柱後埋伏有人,紀異身手何等矯捷,手持又是一口仙劍,等到怪物覺出不妙,想縮勁逃避,已經不及,劍光繞處,血花四濺,兩顆怪頭連同怪物屍身相繼落地。

紀異方要近看,洞奴忽然身子暴長,比牛還大,上前用口銜起怪物屍首,兩隻前爪,一爪抓定一顆怪頭,飛也似往洞的深處跑去。一會回來,張口將地上血跡舔個淨盡。紀異知它決無敵意,見它後腿上盡是怪物刺傷的小洞,血痕在白毛上似胭脂一般,甚是憐借。剛想伸手撫摸,洞奴倏地避開,低頭銜了紀異衣角,又往柱後拖去;紀異知還有變。

見二女端坐石墩之上,面容莊靜,似無所覺。便依它照樣蹲伏在地,手持寶劍,覷定外面,暗作準備。

紀異剛站好,便聞崖頂腳步之聲時發時止。忽聽一人低語道:“那日我在白嶽路遇曉月禪師,明明從卦象上佔出兩個賤婢被老乞婆囚禁在此,應在今晚於時有難,怎地這裡並無洞穴?莫非她們藏在山石裡面不成?”另一人道:“都是你疏忽。我說雙頭靈螺新收不久,野性未馴,雖有法術禁制,不到地頭,仍是鬆放不得。你偏說是它耳鼻聞嗅靈敏,已經試過兩次,俱是隨放隨歸;它又是老乞婆守洞惡獸丁零的剋星,相隔百里之內,便能聞著氣味尋去,硬要老早放開。我見它未去鎖鏈時已發野性,不住亂蹦亂掙,這一放開,果然晃眼便跑沒了影子。”先一人道:“我原因它耳鼻最靈,放它在前,以便跟蹤尋找仇人下落。誰料黑夜之間會遇見牛鼻子,耽延了一會。適才我還聽到它的嘯聲就在這裡,說不定已然尋到仇人,與惡獸鬥了起來,我看這地方雖無洞穴,真是幽僻。

上面是平地,出口在此,易被外人看破,兩個賤婢本領有限,決無這樣大膽。那洞必在前面壑底懸崖半中腰上,我等試尋一尋看。如真找不到,再用法術將神螈喚回,便知就裡,好歹今晚也要成功。你看如何?”

正說之間,忽又聽“咦”了一聲。一會便聽一個道:“果然兩個賤婢在此入定。看惡獸丁零不在她們身側,必在下面隱僻之處,與神螈拼命想持。此時她們全神內視,無法對我們抵敵,正好下去。只是這些洞穴開在明處,毫無掂攔,下面除了老乞婆禁制賤婢的法牌,別無準備,這等大意,好生令人不解。老乞婆詭計多端,說不定這裡設有圈套,我們還須放仔細些。”另一人暴怒道:“怕者不來,來者不怕。好容易才尋到,子時一過,又費手腳,本人尚且不懼,何懼兩個賤婢?她那緊要之物,懼在石柱後面地下埋藏。你如多疑,我當先下去,殺了賤婢,再從容取她那幾件本命東西便了。”說罷,便聽一聲巨響,上面洞穴碎石紛落。兩道黃光閃處,飛下兩個道裝妖人,一個生得粉面朱唇,鷹鼻鷂眼,身著羽衣星冠,年紀不過二三十歲左右;另一個身材又高又瘦,兩臂特長,頷下長鬚披拂過腹,猴臉黃髮,一雙三角紅眼閃放兇光,形狀甚是醜怪。紀異知是二女仇人,必定暗下毒手,暗道聲:“不好!”剛要飛身縱出救護,猛覺兩腿被束奇緊,力量絕大。低頭一看,正是洞奴用兩隻前爪抱緊自己兩腿。適才明明見它跑向柱外,不知何時又回到身旁。只見它將頭連搖,意思是不要自己縱出,恐驚敵人。不便出聲喝問,強掙了兩下無用,又覺不解。就這一遲疑問,兩個妖人已然發話。白臉的對那長人道:“這兩個賤婢交給我,你去柱後取老乞婆藏的寶物。”長人說道:…忙什麼?除了賤婢,同去不遲。”

言還未了,那白臉的彷彿急於見功似的,一拔腰間寶劍,便往二女坐的石墩前縱去。

身剛縱到石前令牌側面,正待下落,忽然身子懸空吊起,手舞足掙,再也上下不得。那長人手揚處,手中寶劍化成一道黃光,朝著二女飛去,眼看飛到臨頭。忽從二女身旁飛起一片銀光,迎著黃光只一絞,那光仍還了原狀,噹的一聲落在地上,那銀光也不知去向。急得那白臉的直喊:“醜道友救我,那寶物到手全都歸你,決不索酬了。”

那長人先似打算跟蹤上去殺二女,忽見同伴身子懸空,中了人家道兒,面容頓現驚異,立即停步不進。又見黃光被銀光破去,更加識得厲害。聽見同伴呼救,只朝他看了看,冷笑道:“那日初見,你是何等自負?誰想除了借給我的那隻雙頭神螺外,竟是這等膿包。我知老乞婆心腸狠毒,人如犯她,至少得有一個流血的才肯罷手。論我本領,破她擒你的禁法原不甚難。無奈此法一破,我取寶之後,你必向我討謝惹厭。兩個賤婢已由老乞婆用了金剛護身之法,我等今日已傷她們不得。你借給我的神螈,也未見它有甚實用。少時取走寶物,你是它的舊主人,少不得會尋來將你救走。再不兩個賤婢入定回醒,必將你放下拷問,你素精幹地遁,一落地便可遁走,何須我救?”

說著,長人便往柱前走來。因為同伴遭殃,未免也有戒心,一面走,一面手中掐訣,口中喃喃不絕,滿身俱是黃光圍繞,睜著那雙三角怪眼,注視前進。那白臉的見自己被困,長人不但不加援手,反倒出言奚落,又將自己精幹遁法說出,好似存心要敵人知道防備,以便置己於死,不由氣得破口大罵。

紀異先見二妖欲刺二女,好生提心吊膽。及見內中一個無端懸空吊起,幾乎笑出聲來。眼看長人越走越近,快要轉到柱後,自己身子被洞奴抱住,不能動轉。一著急,正要舉劍威嚇,忽覺兩腿一鬆,如釋重負。這時那長人已快和紀異對面,紀異早就躍躍欲試,身子一活動,就勢往上縱起,朝著長人當頭一劍砍去。

柱後那一片地方原有禁法,人由外來,非轉過柱後,不能見物。那長人行近柱前,見柱後面空空的,只顧注目觀察有無法術埋伏,並未看見紀異。猛覺金刀劈空之聲,帶著一陣風當頭吹到,才知有變,一則紀異身輕力大,動作迅速;二則那長人自從乃師死後苦修多年,練會了不少邪法異寶,更仗著有飛劍護身前進,料無他虞,自恃之心大盛。

再加變生倉猝,禍起無形,紀異使的又是一口仙劍,雖然不會駕馭飛馳,卻比他的飛劍要強得多。等到長人有了覺察,一條黑影挾著一片寒輝,已破光而下。紀異天生神力,來勢更猛,這一下竟將長人護身黃光斬斷,連肩帶臂劈了個正著。長人見眼前一亮,耳中又聽瑲的一聲,愈知來了勁敵。才想起抽身避開,再行迎敵時,已經無及,只覺左臂肩一涼,血花濺處,已被敵人斬落。

當時長人驚懼交集,一縱遁光,待要衝出洞頂逃走,耳聽有人喝罵。百忙中回頭一看,那砍傷自己的仇人竟是一個面容奇醜的小孩,手持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正從下面飛縱追來。那劍並未離手,看神氣不似有甚道行之人,柱後也不見有甚法術埋伏。分明自己不小心,吃他暗算。自己枉費了許多心力煉成許多法術和法寶,一些未曾施展,萬不想會在陰溝中翻船,敗在一個小孩手內。差點還送了性命,不由急怒攻心,膽氣一壯,一面行法止血止痛,一面伸右手往懷中取寶。待要按落遁光,將仇敵置於死地,猛覺腿上奇痛徹骨,好似被人抓住,往下一沉。低頭一看,乃是一隻怪獸,其大如獅,已將自己左腿咬住。二次心剛一驚,忽然一股子煙霧從怪獸口鼻間朝上噴來。長人聞得奇腥之中略帶一股子香味,知是洞中守洞神獸丁零。只要被它噴上,這股子毒氣,便是不死,也得昏迷半日。自己身居險地,如被噴倒,焉能倖免?立時嚇了個亡魂皆冒,只顧拼命脫身,連手中法寶也未及施為。急忙運用玄功,施那脫骨卸體之法,一掙一甩之間,半截長腿齊腳腕往下斷落。驚悸迷惘中,屏著氣息,一縱遁光,衝頂而出,直往歸途逃去。

飛行沒有多遠,神志逐漸昏迷,再加身受重傷,一個支持不住,就此暈死過去,墜入一個夾谷之中。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2:36


第十八回 揮慧劍 心斷七情索 覓沉竹 力誅三腳怪

話說紀異見洞奴忽然身軀暴長,縱上去咬住妖人的腳,往下扯落,心中大喜,一縱身形,舉劍往上便斫。還沒夠著,妖人已駕遁光飛走。洞奴只咬落他半截長腿。紀異正要回身去殺同來妖黨,二女已經醒轉。見懸空禁著一個妖入,面帶驚恐,神情甚是狼狽;洞奴又銜著半截人腿過來。喊住紀異一問,紀異說了前事。二女大為驚訝。

長女道:“果然這廝勾結妖人,前來盜寶行刺。這廝年來苦修,曾煉了不少邪法異寶,加以天生狠毒詭詐,寶物有師父法術封鎖,雖未必為他盜去,那兩樣重要東西,必定被他汙穢毀損無疑。我等先還以為紀弟無甚道行法力,想助我等脫困,必要開讀師父法諭之後。不料卻在事前,會代我等驅除難星,真是萬幸。否則洞奴縱然通靈,能預知警兆,引了紀弟暗中埋伏,依仗神柱隱身,出其不意,使敵人身受重創,但是那頭神螈,乃世間極稀見的惡獸,兇狠異常,正是洞奴的剋星。如在事前為其所傷,妖人何等厲害,紀弟僅憑一口劍,決非其敵。那時不但寶物被盜被汙,妖人見同黨被陷,我等有師父禁法防衛,近身不得,勢必變計,用妖法將此洞崩陷,使我姊妹葬身地底。若非紀弟膽力過人,冒險相助,休說脫困,連我等性命都難保了。”

醜女道:“我昨日已看出洞奴不再和紀弟作對,你偏不叫它出來,差點誤了大事。

這裡還有師父仙法禁制著一個妖人,該是如何發落?或殺或放,快些做了,也該辦我們的正事了。”長女忽然滿臉堆歡,笑答道:“奇妹,如今仇人受了重傷,又被洞奴噴了一口毒氣,逃出不遠,必難活命。今日入定,一些苦痛全無,牌上大放光明,分明師父開恩。只須開視法渝,照它行事,便可脫困。已然在此活受了多年,何必在此一時?留下這個妖人,正可拷問他的來意,有無別的餘黨。你忙些什麼?”說罷,迴轉身笑對那空中懸著的妖人道:“我的話你已聽見。你既然來此,我的為人想已知道。此時落在我手,還不實說,要想多吃苦麼?”

那妖人先見同黨昧良,好生氣憤,不住破口大罵。及見妖人連番受創,只覺稱心快意,竟忘了自己處境之險,色慾蒙心,還在暗中賞鑑長女的姿容。直到二女問答,提到了他,才吃了驚。嗣見長女含笑相詢,語氣雖然不佳,臉上卻無惡意,猛的心中一動,頓生詭計。便裝著一臉誠實答道:“我名鄢明,在本山太乙廟出家,與仙姑素無嫌隙,也無侵害之意。只因我師弟兄三人,只我道行最低,家師坐化時節,特地將新收異獸雙頭靈源賜我,以為守廟防身之助。誰知三月前遇著適才逃走的惡道葦醜。他和令師徒有殺師大仇,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令師自往岷山寒潭隱居,將二位仙姑幽閉在這一帶山谷之中,惟恐外人侵犯,留有神獸丁零守洞。日前又查知本年今日更是出困之期,意欲乘二位入定之時行刺。只因守洞神獸丁零口噴毒氣,中人必死,又能見於無聲,聽於無形,數十里內俱能聽出警兆。恐事先覺察防備,知道雙頭靈蛻是丁零的剋星,再三和我結納,許在事成之後以重寶相謝,將它借去教練了些日,定在今晚交子,放出神螈,一則探查實在地點;二則好仗著它那一條毒尾將丁零打死,以免到時礙手。誰知今晚一到,我便受仙法禁制。他見我一被困,不但不援救,反加奚落,悔了前言,令我速死。我正恨他切骨,誰知他已遭了惡報,柱後盜寶時,被這位仙童和神獸丁零連使他受了重傷,又中了毒氣,縱然拼命逃走,決難活命。我二人並無別的餘黨。他縱不死,我與他已成仇敵,決不敢再來侵犯。望乞二位仙姑念我修道不易,一時受人愚弄,恩加寬免,饒恕一命。

不特永感大恩,廟中現有先師遺留千年獨活靈草兩株,情願回去取來,獻上一株,以贖前愆。”

言還未了,長女“哈哈”笑道:“不想你如此膿包,這等向人搖尾乞憐,連一絲骨氣都沒有。也不怕把師門臉面給丟盡?”說到這裡,倏地秀眉一豎,手揚處,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處直向鄢明射去。鄢明見長女笑罵,以為當時決不致便下毒手。還想故意把話拖長,說個不休,先將二女穩住,出其不意,等地下敵人只要同時發聲說話,便乘機暗使傳音迷神邪法,將三人迷倒。操縱她撤了禁法,放下自己,然後殺了醜女、紀異,將長女攝回山去享樂。萬沒想到長女是多年有名的笑臉羅剎,若對敵人一有笑容,便起殺機。剛見三點寒星一閃,道家三處要穴便被長女的飛針打入,死於非命。

醜女見妖人身死,面帶愁容道:“姊姊你身未出困,又開殺戒。妖人固該殺,怎連他魂魄都不放逃脫呢?”長女怒道:“這廝鬼眼亂轉,兩手暗中掐訣,定是想乘我不意下那毒手。他卻不知師父禁法神奇,被困的人微微舉動,便有感應,早已被我看破。敵人的虛實、巢穴已得,留他則甚?”說罷,便命醜女同向法牌跪倒,默祝了幾句。那法牌便冉冉往柱後飛去,空中懸的妖人屍首便即落下。

紀異因此時二女對他已無禁忌,屢次法牌飛向柱後,便即不見,心中奇怪,也不及看長女怎生髮付那具妖人屍首,跟著法牌後面一看,光華閃處,那法牌恰好落在柱後地下方圈之中嵌住,仍和畫的相似,全沒一些走樣。正想伸手去摸,忽聞醜女相喚,只得走出,忍不住問道:“二位姊姊就要出困,你們的姓名來歷,師父是誰,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長女道:“你先莫忙,等一切事兒都弄妥了,再細說。”

說時洞奴丁零早將那頭靈螺的一屍雙頭,抓銜了來到二女面前。身上傷處,也由醜女取了靈丹給它敷上。長女先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的小瓶,用指甲挑出少許粉紅色藥未,彈在死獸腔、項等處。仍由洞奴銜抓了,跑向洞外危石上面,擲落山澗之中。再把妖人屍首也如法彈了些,由洞奴抓出扔掉。然後同了醜女、紀異走向柱後,重新伏地跪祝,地面上所畫的方圈立時隆起。二女連忙扶住,往上一捧,噝的一聲,地下光華亮處,一塊數尺見方、四面如切的整齊玉石便離地而起。適才紀異所見石上畫的法牌,也由有跡變作無跡。二女恭恭敬敬將玉石捧開,現出下面地穴,彩光燦爛,照眼生花。

紀異定睛一看,穴中放有一個錦囊、一柄法尺,另外還立著一個尺許大小、六尺來長的細魚鱗皮袋。長女放開那塊玉石,便縱身下去,先將那皮袋捧了上來,放在原來那塊玉石上面,二次回身取了法尺、錦囊出來,與醜女互相交替地捧著錦囊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後打開錦囊一看,裡面俱是刀劍針叉等寶器,還有一封柬帖,系在三寸來長、金光燦爛的小劍上面。

醜女又喜又悔道:“當初師父用這條七情索鎮心柱將我二人鎮在這裡,曾說她老人家到時不親身來放,仍須假手外人。我便猜想此索非慧光劍不能斬斷,來人決無這大法力。後見紀弟來到,我們總疑不是他。誰知這柄慧光劍,連我二人飛劍、飛針等法寶俱在錦囊之內。早知如此,那年我二人為七魔所困,差一點走火入魔,壞了道基,依我脾氣,早早開視錦囊,取劍斷索,先出了困,仍在這裡帶罪苦修,師父也不見得有那麼狠心,用飛劍將我二人殺死,豈不少受許多活罪,九死一生麼?”長女冷笑道:“你倒想得好。師父向來說一不二,有那麼便宜的事,由你性兒去做?先看看這封法渝,看是如何吧。”紀異偷眼看那簡帖上竟寫有自己名字,正在驚異,長女已持簡朗誦起來。大意說:

長女殺孽太重,災劫過多;醜女災難未滿。自己脫體化身,寒潭苦修,多年不能出世。一則不願二女受外人欺侮,有損師門威望;二則藉此略加懲誡,因醜女代長女求情,願以身代,故此一同降罰,幽閉靈山地穴,使二女得以避劫修道;並可看守法體,以免外人侵害。到日來救之人,名喚紀異,乃醜女同父異母兄弟,同是天賦奇稟,生有自來。

二女在脫劫前一夜,關係最為重要,心靈稍失鎮靜,立時邪火內焚,化為灰燼。所幸有這些年勤苦修持,到時當可渡過難關。不過長女殺孽獨重,多受苦痛,在所難免。出困之前,必有仇敵妖人前來侵害。此時紀異己來洞中,仗著他心性靈慧,力猛身輕,又有洞奴丁零警悉機微,從旁相助,雖然不會法術,仗著仙遺寶劍,又能臨機應變,必可斬妖逐邪,弭禍俄頃。三人開視錦囊之後,紀異雖尚凡人,一則身具仙根仙骨,加以服過蘭實靈藥,真靈瑩澈,具大智慧;又是事外之人,不似二女有那切身利害,二女斷縛脫困,還須仗他,方為穩妥。可將慧劍交他,傳與運用之法。二女端坐於前,靜俟施為,斷去纏鎖,然後用降魔戒尺擊那石柱,便成粉碎,即用餘礫填滿藏寶地穴。從此便可任意所如了。逃去妖人雖然斷了腿臂,命數未終,逃出不遠,便即遇救。他為報前仇,煉有兩件法寶,勢必再來侵害。二女脫困,便即無妨。紀異並非我門中弟子,乃母未重生,僅憑天賦,毫無法力。現在湖心沙洲侍奉祖父,早晚妖人尋去,定遭毒手。二女受他相助脫難之恩,不可不報;再者此仇因二女而結,豈能置身事外,可奉了皮囊重寶,隨他往沙洲同住。便中也可出遊積修外功,惟逢雙日,不準擅離一步。候至紀母重生,紀異仙緣業有遇合。他埋母之處乃本山靈穴,二女可將那皮囊重寶埋在其內。然後將魚鱗革囊內藏的一面靈符取出,用本身真火焚化,自有妙用,彼時三人方可各適其適。

三人讀完了那封束帖,長女笑對醜女道:“我說如何?你只以前聽師父說過慧光劍的妙用,便以為有了它,即能斷鏈出困,可知難呢。”說罷,長女先從錦囊內取出一方薄如蟬翼的白紗,往上擲去。立時便有一片白色輕煙升起,直升洞頂,將洞穴封住,隨後又取了幾件法寶,乍看俱似小兒用的零星玩物,如小刀、小叉之類。及至一出手,俱都有一溜光華閃過,往崖腰洞口飛去。

長女佈置齊備,對紀異道:“我已在這兩個出口用了法寶埋伏,縱使敵人再來,也不怕他了。”當下便將那柄小劍遞給紀異看了,傳了運用之法。又吩咐道:“少時我將慧劍往起一擲,便有一道數寸長、透明晶瑩的寒光懸在空中,形與此劍相似,那便是此劍的精靈。你須即時閉目入定,照我所傳運用。等到真氣凝鍊,劍與心合,覺出它可以隨你意思運轉,方可睜開眼。那時我姊妹二入都朝你坐定,雙足蹺起,上身衣服也俱脫掉,少不得還有些許醜態,切莫見笑,以致分心。你只要全神一貫注視那劍,以意運轉,使其緩緩下落,將我二人身上鍊索一一斷去,我二人便可脫困了。只是你煉氣凝神之時,最易起魔,無論有甚念頭,俱要使其寧息,一心只寄託在離頭三尺這點神光上面。我三人坐處連同洞外,已有幾層法術法寶防禦,敵人決走不進。如見有甚稀奇物事,便是魔頭,不可理睬,由其自生自滅,方可無害。一個疏忽,輕舉妄動,我二人固然身受其害,連你也難倖免。此雖是玄門後天御魔著相之法,不比佛家反虛生明,無礙無著,即不必假手他人,亦無須自斬束縛,說解便解,還大自在,卻也不是容易,千萬謹慎行事,庶免功虧一簣。”

紀異這時竟甚虛心,一一靜聽緊記。坐好後,長女便將那口小劍恭恭敬敬往上一舉。

那劍化成一道數寸長寒光,晶明透澈,升向紀異頭頂三尺高下,停住不動。紀異忙將雙目垂簾,冥心內視,照長女所傳之法人定。初坐時難免不生雜念,幾經澄神定慮,仗著夙根深厚,居然煉氣歸一。等到運轉了一週之後,果覺心神與外面懸的那口小劍可以相吸相引。紀異這才睜眼一看,二女不知何時上身衣服已然脫去。一個是玉手蒙臉,只露半身,真個膚如凝脂,胸乳隆起,柔肌玉骨,瑩滑光融,美豔到了極處;一個是黃毛遍體,肌若敷漆,瘦骨如鐵,根銀鱗露,再襯著那一張怪臉,其醜也是到了極處。二女的玉足、泥腿同時雙蹺,這才看清那一根細鏈子不但橫鎖二女足腕之上,竟從腿褲中盤了上去,長蛟也似糾結全身,凡是關節處全都盤有一匝。

紀異在洞中住了幾日,見聞較多,已不似前此輕率,哪敢大意。早以全神去註定那道寒光,以意運轉。過有頓飯光景,耳邊似聞喊殺之聲,雜著猛獸怒吼由遠而近。知道無論是聽的還是見的,只一分神,便於二女有害。也不管它是幻象,是真事,恐亂心神,一著急,連五官都寄在那口劍上。也是他天生異享,這一來,無形中竟收奇效,不但一時萬響俱寂,而且那口劍竟忽然隨著他的心意,緩緩往二女腳前降落,紀異早經長女囑咐,益發不敢怠慢,謹謹慎慎,穩住心神,以意運轉著。那道神光飛向長女雙腳之間,朝那細鐵鏈上往下沉落,腳上鎖鏈立時斷為兩截,連一點聲響全無。接著,斷處便發出五顏六色的火花,順著長女兩腿纏繞處,往褲管中燒去,那細鏈隨燒隨盡,毫無痕跡。

過了一陣,不見動靜,細一看,見長女胸臂、雪腕、酥胸、纖腰、玉頸之間,共圍有五條鎖鏈:紀異因為這些鎖鏈俱都貼膚繞骨,不比腿間那條有空隙,便於下手,惟恐劍光落下去時傷了她的皮肉,長女事前也未說到這點,好生躊躇。那劍光原停在長女胸前,待下不下,紀異這念頭只一動,心神便與那道寒光立即往上升起,回了原處,再也不動。

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沉住氣,二次再以意運轉。過了一會,好容易那劍光才有些運轉,漸漸往下沉落。

當下紀異再也不敢起甚雜念,全神貫注在那劍上,先往長女臂腕上擇那一根比較不致命的所在落下。這時紀異真是兢兢業業,輕也不敢,重也不敢。他卻不知慧光以意運轉,自己不起殺心,怎會傷人?劍光才挨在鎖鏈上,便即斷落,又冒起五色火光,順氣流走。且喜長女不曾受傷,只胸前起伏不停,這才放心。念頭微動,那劍光又似要升起,紀異有這一番經驗,便不再有顧慮,只把心神一定,那劍光仍然隨意而轉,也不再似以前費力,竟隨著他的心意往下沉落。頃刻之間,長女身上剩的四條鎖鏈一齊斷化淨盡。

胸前也已平息,微微呻吟了一下,一道光華閃過,長女忽然不見。紀異抱定主意,任什麼都不再理睬,又將劍光運向醜女腳間,依次把周身六根鎖鏈如法斷盡。醜女也是一道光華,不知去向。

紀異知道二女脫困,大功已成,好生心喜。目注劍光飛懸原處,正想不起應如何發付,忽聞二女互賀笑語及洞奴丁零之聲。忍不住回身一看,長女已換了一身華美的裝束,雲鬢仙裳,滿面喜容,與醜女從後洞並肩行來。洞奴丁零早回了原狀,不住在二女腿間往來馳逐歡躍,意似慶賀,丁零之聲響個不已。夜靜空山,幽洞迴音,又在大家喜氣洋溢之際,越顯得清脆悅耳。紀異方要迎上前去稱賀,忽然想起那口慧光劍尚懸空際,再回頭一看,已無蹤跡。剛在驚疑,醜女已舍了長女,首先跑近身來,歡笑道:“呆兄弟,多謝你相助我們脫了困。你事已辦完,這劍已為姊姊收去,還只管在這裡發呆些什麼?”

說時長女也已走來。紀異見她這時容光煥發,星眸炯炯,雲去鬢低垂,笑靨生春。

再襯著新換的霞裳羅裙,滿身光彩,越顯得玉立亭亭,儀態萬方。剛到跟前,便朝紀異檢衽,謝了相助之德。紀異一面躬身還禮,忍不住笑道:“二姊脫困,還是原來打扮。

大姊這打扮倒像是新姑娘(四川土語:謂新娘為新姑娘)呢。”長女聞言,立時斂了笑容,兩道修眉一聳,滿臉俱是憂苦之色,回身緩步便往後壁洞室走去。紀異疑心把話說錯,好生惶恐,說:“我見大姊打扮好看,說錯了話,叫大姊害羞,大姊莫怪我。”

醜女咧著一張血口,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哈哈”大笑道:“弟弟你當她還會害羞麼,妖人怪物也不知被她殺了多少,什麼怪事沒見過?今日落個眼前報,在你面前現出她那從無人見的細皮嫩肉,她還害什麼羞呢,師父曾說她世緣未盡,她受了多少年活罪,今天好容易師父開恩,借你的手,把我兩個放出來,頭一句話說她像新姑娘,正犯了她的心病,所以難過。我就沒有這些忌諱,帥父也曾說我在青城七醜之列,一樣也是世緣不易解脫,我卻個去理會。常言‘人定勝天’,我自有我的主意,管它則甚?再者,我這般醜八怪似的,就算我動了凡心,誰來要我?姊姊自來愛好,又大有名頭,各派妖人都稱她美魔女辣手仙娘。以前無論在家在外,總是打扮得和月裡嫦娥一樣。論她的身材容貌,也真不在她打扮,要像我這樣,不打扮,人家至多叫我一聲醜女。醜丫頭,若也和她學,豈不是醜字之下還得添個怪字麼?果真如此,遇見妖人,不必和他飛劍相持,就這一副嘴臉,也把他嚇跑了。說也稀奇,我不愛打扮,也不怕世緣糾纏,累我功行,她道行法力俱比我高,卻常恐世緣牽擾,萬一擺脫不了,壞了她的道基,卻又偏愛打扮。

她長得那麼美秀,不打扮,已容易叫人愛多看上幾眼,再這麼一打扮,你想人家放得過她麼,豈不是有些自找麻煩?”

“就拿受這多年罪的起禍根由來說,還不是因為那年峨眉派開府群訕盛會,掌教妙一真人飛劍傳柬,請師公神駝乙真人與師父前去赴會。師父正值岷山解體,不能前往,便打發她代師父前去送禮祝賀。沒想到她在會上遇見一個散仙的弟子名叫虞重的,只知她美,不知她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老朝她看個不休。她已然懷恨在心,當著許多前輩,又是來賓,不好發作。偏巧冤家路窄,前生業障,又在歸途相遇,還同了兩個南海散仙騎鯨客的弟子勾顯、崔樹,不知怎的言語失和,爭鬥起來,被她用火月叉、西神劍殺死了虞重,斷了勾、崔二人手臂。不久三人的師父告到師父那裡,彼時恰巧她又約我同往成都,做了一件錯事。師父本恨她平日殺心太重,這一來,新罪舊罪一齊發作,才鬧到這步田地。自從在此幽閉,從沒打扮過一次,以為是換了脾氣。準想她愛好天然,生性難改,一出困,便仍是打扮得和天仙相似。你對她只有好處,一句無心戲言,怎會怪你?她本要朝你道謝,收了慧光劍,到室中攜取許多帶走的東西,只因你這句話觸了忌諱,不願再往下聽,走得快一些罷了。”

言還未了,招得紀異哈哈大笑。長女行至中途,聞得笑聲,妙目含苯,瞪了醜女一眼,仍自姍姍走去。紀異方知長女果未見怪。

紀異又見洞奴丁零隻管在醜女腳旁挨擠徘徊,身上傷痕雖然敷了丹藥,仍未全好。

適才看它禦敵惡鬥時那般威猛雄壯,這時卻變得這般玲瓏小巧,和養馴了的貓犬相似。

便問醜女道:“那雙頭怪物既是它的剋星,為何它兩個才一照面,便被洞奴抓瞎了它兩隻眼睛呢?”醜女道:“這兩個俱是天生神物。洞奴其名自呼,所以叫作丁零。身子能大能小,除了雙頭神獸是它剋星外,無論多麼厲害的猛獸蟲豸,遇上時除了它不想傷害,否則決無生理。它不但腳上鋼爪能夠穿銅裂鐵,而且耳目最聰,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略有些微警兆,便能預先覺察。心性尤為靈巧。修道人如收伏這麼一個,用來守洞出行,再好不過。更能吐霧成雲,口噴毒氣,致人死命。真是厲害非常。”可是那雙頭螈比它還狠,除了不會噴雲放毒而外,別的本領都和它差不多。所有各種怪獸中,獨它不怕丁零內丹中發散出來的毒氣。如果僥倖生裂了一個丁零,將那團腹中的內丹吞吃了去,不消一晝夜,肋下便生出四片蝙蝠般的翅膀,飛行絕跡,專吃人獸腦髓,更難制死它了。

它那條尾巴像個毛球,發威時比鋼針還硬還鋒利的硬毛,便根根豎將起來。每根毛孔裡都有極毒的毒水,無論人畜,打上早晚爛死。這兩種東西都是天地間最猛惡的異獸。不過先天秉賦各有不同。丁零不能肉食,遇見正人,雖然暴性難改,猶能馴養,使其歸善。

那雙頭螺卻是非腦、血兩樣不饜所欲,死東西還不吃,終日以殺生害命為能事。除了左道妖邪喜歡養它,遇見正派仙人劍俠,決不使其倖免,為害生靈。最奇怪的是這兩種異獸俱不常見,如果有了一對丁零,相隔五千裡外必產一對雙頭螈。母螈和母丁零又都是喜歡水中居住,前半身生相一樣,多有鱗甲,後半身似龍非龍,比公的還惡。當初師父收這一對來馴養,頗費了一些事。知道有了它,必產雙頭螈,後來才知大行山爛泥潭裡果產了一對,已為赤身教主鳩盤婆收去,只得作罷。因我姊妹幽閉在此,將這隻公的賜給我們作守洞禦敵之用,多年無事,今晚方得到它的大助。死的這隻雙頭螺,聽妖人口氣,並非從鳩盤婆那裡轉借而來,好生叫人不解。如非丁零相隨師父多年,長了道行本領,休說還敢出其不意,抓瞎它一對怪眼,見面時早魂不附體了。就這樣還捱了它一尾巴,如無師父留賜的靈藥,此時早就爛起,兩三天後爛到皮骨無存,露出臟腑而死,焉有命在?

“這隻丁零素來忠心,性又好動,自經師父收伏,永遠沒離開過姊姊。因為我姊妹遭這十年多的難,是由姊姊所交時常見面的幾個男女道友而起,此時這些人俱是崑崙派鍾真人放逐出來的門徒,我姊姊被困,它也跟著受了許多年的幽閉,又知我師徒仇敵眾多,所以恨忌生人。你初來學琴,雖經我姊妹再三和它說,你也許是錦囊中所說助我們脫困的人,它見你沒有道行,並不大相信,但是尚無仇視之心。偏你好奇妄動,總想偷看我們的隱事。你想那石柱後面乃是我們藏放重寶和師父法體的要地,我姊姊因每晚入定受罪,時候往往很久,恐怕出事,曾經叮囑它,不論何時何人,只要敢去窺探柱後,隨它性兒處置。我們雖也見你時常想往石柱後走去,因已止過你幾次,俱未想到你會那般固執,不看個明白不休,竟乘學劍之際,往往後縱將過去。本就不喜歡你,這一來更把你當作仇敵看待,如何容得?當然要將你置於死地了。當時連大姊都動了真氣,如非我手腳快,趕緊將你從爪牙下搶出,那毒氣便是它多年煉就的內丹,一經被它噴上,即行倒地不省人事,再有十個你這樣的,也被它抓裂成為粉碎了。後來我姊妹見你秉賦異乎尋常,又有那口寶劍;並且日限已屆,更無第二人前來,才斷定脫困之人必定是你無疑,便對它又說又嚇。它雖首肯,我仍不放心,還恐在我們入定時又和你為難。誰知它聽出它的剋星將至,情急無計,竟會求救於你呢。這回事,如非樣樣湊巧,我二人連法寶俱被師父幽閉我們時裝入錦囊之內,事前毫無所覺,單憑我三人,真未必是那兩個妖人、一個怪獸之敵呢。”

說時,紀異見丁零旋繞腳下,兩隻怪眼星光電射,神駿之中,彌覺溫馴。如非兩次身歷其境,幾乎不信它會那等兇惡。不由越看越愛,試伸手一抱,它竟向懷中撲來,紀異便將它一把抱起,不住用手去撫摸它身上雪也似白的柔毛,並和醜女對答,卻不敢和它對臉,以防又為毒氣所中。醜女見紀異躲閃,笑道:“丁零這東西雖是猛惡,卻是有恩必報,你早晚必得它的幫助。它那毒氣因人而施,不是遇敵發威時不會噴出。這時你就親它的嘴,也不妨事。”

紀異正要答話,長女已提了三大麻袋出來。擲向地上,朝醜女微嗔道:“我們就要移居,放著許多東西,也不幫我收拾,卻在這裡與紀弟談閒天。還不找那根挑竹去。”

醜女答道:“我這些年服侍你,也算盡了心吧?偏我姊弟相逢,就不許說幾句話?這些東西又不是我的,你走到哪裡,都是牽牽纏纏。像我這樣子然一身,來去都無牽連多好。

再說那根挑竹並不是什麼寶貝入自從那年挑東西到此,我便將它隨手扔入澗底了,想必早已腐爛,還會有麼?”

長女微哂道:“你真是不知輕重貴賤。這些東西雖然多是我的,難道就真沒有你一點,再說師父的法體和這些寶物重器呢,莫非也沒有你的事,至於說那根竹子,乃是岷山白犀潭底所產的陰沉竹,我費了好些心力挖掘,一共才只得六根,三根孝順師父,二根送人,就剩這一根,準備他日將它煉成降龍寶杖。因為這東西也是天材地寶,人間稀見之物,而其性又喜陰惡陽,越是放在卑溼陰暗之處越相宜。來的那一天雖是氣極,也未捨得將它拋棄,才叫你將它扔落澗底深水之中。你怎的還看不起它?你如不信,這時去取出來看,不但那竹還在原處,比起以前,只恐還要光澤堅固呢,尋常竹子挑這麼重的東西,不怕折了麼?”

醜女笑道:“你的東西都是寶貝。照你這樣見一樣留一樣,到哪裡去都捨不得丟,總得帶著,知道的說你藏有珍奇,準備煉寶,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搬嫁妝呢。”長女聞言,剛將秀眉一一豎,醜女已嚇得回身往洞外便跑,口裡央告道:“好姊姊,莫怪我。今天因我剛脫了困,一時喜極忘形,滿嘴胡話哩。叫紀弟莫來,我這就替你取那根竹子去。”

一路說,人已路向洞外。長女也未追趕。

待了一會,紀異忽覺長女容色驟變,剛想張口問時,先是洞奴口中丁零了一聲,猛從自己手中掙脫,弩箭脫弦一般往洞外飛縱出去。接著便聽長女一聲呼叱,一道光華閃過,往洞外飛去。紀異料是又有變動,連忙拔出寶劍,追出洞去。到了危石之上,並不見二女和洞奴丁零的影子。這時天色正是將明之際,遙望高空微雲淡抹,碧天澄淨,東方几顆疏星低懸若墜,晨光漸吐,愈顯清幽。只是四外靜蕩蕩的,悄沒一點聲響。因為澗谷深險,兩崖尖石犬牙相錯,高低交覆,上面天光雖已透下,澗腰又有云氣瀰漫,從洞口奇石下望壑底,黑沉沉地不見一物。紀異心中納悶,正在上下左右張望,忽聽壑底隱隱傳上來呼喝之聲,入耳甚是深遠,好似二女口音。他耳目本比常人敏銳得多,算計自己都聽不清晰,上下相隔至少也有數百丈左右。再加下面雲層甚厚,看不出落腳之所,不敢冒昧縱落。伏在石上,朝下面連喊幾聲,未見答應,索性連二女呼聲也都寂然,只剩幽壑迴音,嗡嗡不已。

紀異猛想起:“長女只顧隨了洞奴往壑底去,洞中現放有她師父的法體和許多寶物,那都是拿辛苦性命保持下來的重要東西。洞頂上還有七個小洞可以下人,適才長女雖然放了一團光華上去,並說行法將洞封鎖,不知有用無用。妖人雖負傷中毒逃走,據說尚未死去,萬一逃出,去找兩個妖黨前來偷盜,豈不被他得個現成?”想到這裡,靈機一動,拔腳往洞中便跑。到了一看,革囊麻袋等物仍是好好的,心才放下。

待未半盞茶時,忽聽洞頂有一個小孩口音低語道:“小道友,救我一救。”紀異聞言大驚,按劍往洞頂一看,那一團青灩灩的光華倏又重現,內中裹著一個手足俱帶金環。

約有七八歲大小的幼童。生得粉裝玉琢,齒自唇紅,和土神廟中所塑的紅孩兒相似。穿著雪也似自的短衣短褲,大紅兜肚,手中拿著一對小叉。不知怎的,會被洞頂光華裹住,左右掙亂,不能脫身。燈光照處,已嚇得淚流滿面,渾身抖戰不己。紀異生性惡強服善,疾惡心慈。明知深山荒崖,天甫黎明,來人決無善意。不過見他年幼,洞中又未丟什麼東西,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只是自己下會解那光華,無法救他。想問明來意,是否妖人所差,準備向二女求情,免他一死。便喝問道:“你是人是怪?可是逃走妖入打發來的?

快些說出,等兩個姊姊到來說情,饒你一條小命;不然,叫你和那妖人、雙頭螺一般,死了連屍骨都化成膿血,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小孩含淚說道:“我並未奉甚妖人所差。我從小沒有父母,我父母在明朝做官,明亡隱居太行山,死在一個惡賊手裡。現今仇人還在清朝做大官。我父母死時,寫了血書,連我包好,放在山谷之中,多虧被我師父救到離此不遠的舞鳳崖夾壁潛龍洞中。我一心打算學成飛劍,去報父仇。偏生師父說,因為尋覓不著好劍,只煉了兩柄小飛叉與我,而仇人有一妹子也會劍術,並有一口騰蛟劍,我不是她的對手。漫說我年紀還小,劍術僅僅略知門徑,就算再過幾年,盡得師父真傳,如無上等寶劍,也是不準前去,以免給他老人家丟醜。師父自己又因走火入魔,數年之內不能動轉。大師兄、二師兄倒有本領,一個要朝夕不離,服侍師父;一個又云遊在外,久無音信。我知仇人年老,恐他死去,此仇不報,怎對得起死後的爹孃?每日甚是愁苦。”

“昨晚醜初時分,剛用完了子午功,忽聽洞外夾壁底響了一下,好似有什麼東西墜地。出去一看,乃是一個新被人斷去一臂一腿的殘廢道人,已然身死,大師兄摸他胸前尚溫。那地方休說空中墜落,便是那夾壁層由上到下,少說也有百十丈,常人苦是失足,豈不跌成粉碎?他卻身上並未有別的跌斷破裂之處,知非常人,便抬去問師父可能救轉。

師父一看,說他不但受傷,而且中毒。我師父原是有名的天醫真人,當時便給他服了一粒新煉成的奪命靈丹,又用法術除去所中的毒氣。過了半個時辰,人雖醒轉,仍難行動。

我師兄弟請求師父,將他交給我調養,原是一時無心之善。誰想到了我的房中,他的神志漸漸清醒。我一問他來歷,才知因往這裡盜寶,報那殺師之仇,致遭此禍。”

“他那仇人便是四川岷山白犀潭底老劍仙神駝乙休的老婆韓仙子的兩個女徒弟,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二人帶著一個神獸,名叫丁零,在此看守她師父的軀殼和許多法寶飛劍。可是這兩個女子俱犯了教規,身遭鎖禁,每晚子時還要入定,受一次罪。

他可惜得信太晚,前不久才知道。因為神獸有毒,甚是厲害,還請了一個幫手,借了那同伴一個雙頭神螺,前來盜寶報仇。他們來到時,畢、花二女俱在入定,下手正是時候,沒想到那同伴一下去,先吃了人家埋伏困住。他知有了防備,心想殺害仇人已是不能。

老仇人軀殼、法寶藏在一根石柱後面,他又預先向高入學會了開取之法,如能盜走,仇便算報了一半。萬沒料到,眼看成功,一時不留神,會被一個小道友所算,想必那人便是你了。他先被砍斷了一條臂膀,當時如駕遁光逃走,也不致那麼糟。偏生逃到洞頂,心中氣憤不過,想用法寶傷你。又萬沒想到,守洞神獸並未被雙頭螺毒尾打死,不知從何處飛來,咬住他的腳腕子,又噴了他一口毒。才知再不逃走,休說活命,連屍骨靈魂都保不住。不顧報仇,自己用解體法斷了半條腿,勉強逃出了洞。飛沒多遠,神志一昏,便落下深谷,不省人事了。”

“我因想報父仇心切,是人就打聽哪裡有法寶、仙劍可得。一聽這裡法寶、仙劍甚多,地方以前又來過兩次,只不知下面有這麼大的洞和出入的門戶。明知事情太險,也不顧了,便再三強他說那上下出入之法。他先時連勸我,說這裡不好惹。又有桃花鎖魂散,如被擒住,彈上一點,全身化為血水,連神魂都一齊消滅。二位女道友又是心辣手狠,決不輕饒。切莫要自己找死。我正有些害怕,打算到底來是不來,他忽然把臉色一變,不但指明我出入的道路,並說洞頂如果封閉,看不出那七個下來的小洞,他可傳我破法,還轉勸我機會不可錯過,二位女道友必當他已死,不作防備,大可一試。否則仇人災難已滿,少時就要離去,或是返回岷山覆命,以後無法再遇了。”

“我也看出他先勸我不來,倒是好意。隨後又勸我來,明明想我萬一盜走你們師父的軀殼、寶物,固然可以代他出氣;否則我死在此地,師父必不忘殺徒之恨,數年後功行圓滿,必尋你們報仇,豈不正合他的心意?我一則因話已說滿,面上再下不來;二則實在是起了貪心,想盜得一兩件法寶、仙劍,煉成了去殺仇人。也不管他存心怎樣,連夜趕來。尋到他所說的地方,照他教的法兒一試,果然出現洞穴。探頭往下一看,果有他所說的法寶革囊,只是未見有劍,洞中卻沒一人。我猜你們必已安歇,或往後洞隱處打坐,因為洞頂已然行法封鎖,所以沒有防備。見洞的上下四外全沒一點可疑之處,滿想一縱下來,就可取到手裡,逃了回去。誰知青光一閃,便將我裹了個緊,用盡方法不能脫身。”

“我明知無故侵犯,罪大該死。怎奈我死並不足惜,可憐我父母全家,因不做異族的官,被惡賊陷害,說是著書誹謗,大逆不道,拿進京去一齊殺死。血海冤仇,只留給我一人去報。如若死在這裡,怎好見我死去的爹孃兄嫂?我只求你將我暫時放了回去,只一尋著好劍,煉成以後,報了父母之仇,我必束手前來,任憑你將我千刀萬劍砍死,皺一皺眉頭都不是人。如有虛言,永世不得超生。”說罷,竟痛哭起來。

紀異見他出語真誠,談吐伶俐,年紀雖小,卻是那般悲壯沉著,不禁惻然道:“聽你說得很苦,我倒是極願放你。無奈我也是新來不久,並不會什麼道法。你說的那個花奇是我親姊,還好商量。你說的那畢姊姊,我也剛知道她的名姓,人長得善良,心腸卻狠,笑著臉殺人,神色不動。殺了還彈什麼藥粉,化成膿血,我們未必準能勸得她聽。

這些都還在其次。那洞奴丁零,平時乖得和小貓一樣,卻是一發威,見了敵人,比什麼都兇惡。又得過畢姊姊的吩咐,只要外人到這來裡,隨它毒死抓死咬死全不問。你想我以前還和她們是朋友,因為走錯一點,都讓它噴毒,死過一回,如若見你,怎能容你活著回去,這事只好看你點子高不高了。”

那小孩先聽紀異說,只要說明來歷,便給他說情,以為有了生路。一聽仍是懸乎,不由心驚膽戰,連滿腔痛哭都嚇了回去。戰兢兢說道:“恩人如肯救我一條小命,我雖年幼,師父曾傳我不少小法術,知道各家法寶的用法。你不會解法無妨,我知道這困住我的東西定是有相有質之物,並非什麼禁法。只問那二位女道友施展此寶時,可曾念什麼咒語?如果只是掐訣,我便有脫身之法了。”紀異聞言,暗忖:“這小孩甚是可憐可愛,嘗過了二女的厲害,就便放了他,也未必敢於忘恩反噬。”便想了一套話答道:

“你這小娃娃真呆。我們這洞中到處有法寶埋伏,你竟敢這樣大膽,前來盜寶。如非遇見我,看你孝心可憐,要是早來一步,不論遇上二位姊姊和洞奴丁零,都早沒了命了。

你且將放你的法兒說出,看若行得,我便擔點不是,將你放走吧。”

小孩見紀異沉吟不語,好生焦急。聽出有了允意,不由驚喜交集,忙即答道:“小道友你如肯放我不難。她洞頂封鎖,已為我來時破去。此寶操縱的一頭,就懸在那盞青玉油盆的鐵鏈上面。適才我見你從洞外進來時縱得甚高,身子甚是輕靈,你只須縱上去,左手攀著盆沿,鏈上有幾絲極細的五色光華,可用右手撈著,一抖一扯。我這裡再用脫身之法,但有點空隙,我便可以脫身下來……”

說時,紀異已聞得洞奴丁零叫聲從洞外壑底傳來,恐二女來了不許,忙照小孩所說,腳底下一墊勁,憑空數十丈縱將上去,左手一把攀緊盆沿。再定睛仔細一看,燈盆鏈上果有幾絲細的彩光,時隱時現。先時只見二女取了個網形的東西,化成一片華光,撒向上面,轉眼不見。自己目光專注洞頂,又有那麼大青玉盆擋住,沒有看出。知道小孩所說不錯,身微向上一起,用手一撈,入手柔軟,和山民新抽出的蠶絲一般。當時紀異也不假思索,就勢一抖一扯,剛覺出那東西甚是沾手,一溜青煙飛墜,小孩業已落下地來。

紀異見小孩脫了險,心方高興,欲待鬆手下落,手已被那幾根彩絲粘住,身子懸在空中,休想甩脫,才知是上了小孩的當。猛想起下面還有寶物等重要東西,不由又驚又怒,一面手拔寶劍,準備斬斷彩絲,一面口中正要喝罵。小孩已在下面說道:“恩人千萬不可亂動,休要驚疑。我知二位女道友出洞有事去了,你如不代我暫時受點委屈,二位女道友和守洞神獸回來,性命難保,逼得我無法,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決不能昧卻天良,再盜走這裡的法寶革囊,使你受她們的責罰。此寶想是網羅之類,洞頂上面法術為我破去,二位女道友回來,必放你下來。但是她們見你如此,難免生疑。你可說是回洞時看見洞頂光華中裹住一人,持劍縱身去砍,忽然冒了一道青煙,手上卻觸著幾根彩絲,不知怎的,被它粘住。你那口劍仍是神物,千萬不可去砍,以免傷了她的法寶。我已在脫身時留了一件師父當年給我的玩意,做了替身。照我的話說,她們定然相信。我受你救命之恩,異日必當圖報,你我後會有期。”說罷,又是一道青煙,直朝洞外飛去,晃眼不見。

紀異見小孩果未動那下面寶物,而且所說話句句至誠,怒氣為之一減。想用劍斬斷彩絲下來,恐毀了畢真真的法寶,就這樣懸著,又恐萬一此時有人乘隙入洞,將革囊等重要寶物盜走。只得全神註定洞口,以備不虞。想起小孩那等靈活狡獪,又好氣,又好笑。耳聽洞奴嘯聲越來越近,算計二女將回,才略微放了點心。

待了一會,正在懸念,先是洞奴躍入,一進來向先前小孩落腳之處略一聞嗅,便往洞外縱去。紀異剛喊了一聲:“丁零快回來!”二女已同時從洞外走進。醜女花奇在前,手中拿著一根烏黑光亮的竹竿,恰與洞奴撞了個滿懷。花奇不知它是尋蹤追敵,便一把抱住喝道:“剛回來,又往外跑,還沒累夠麼?”說罷,將洞奴朝著洞中一擲。洞奴落地,又往那放麻袋革裹的地方跑去,圍著急走了一轉,好似看出洞中無甚損失,這才放了心似的,甚是歡躍。剛一立定,猛朝上連聲吼嘯,丁零之聲響徹四壁。

這時二女業已近前,聽得紀異喚聲,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長女畢真真忙看寶物法體,並未移動。將手向上一指,紀異覺著手上似揭膏藥一般,微微扯了一下,空中彩絲不見,脫身而下。畢真真看出洞頂埋伏的禁法為人破去,光華中還裹著一個怪物,也不暇再問別的,二次將手向洞頂一招,便有一團光華由洞頂飛墜,上面七孔重又現出。

畢真真定睛一看,跌足道:“可恨壑底孽畜作怪,來晚一步,妖人業已逃走,只留下一個替身在此,怪不得洞奴適才連聲催我們回來呢。”說罷,收了法寶,光華斂處,落下一個泥制的芻靈,眉目如畫,甚是靈活。畢真真秀眉一聳,手揚處,一團火光,將那芻靈炸成粉碎。紀異好生代那逃走的小孩慶幸,此時如若成擒,焉有命在?

花奇在旁,便問紀異:“妖人可曾下來?你是怎麼上去的?”畢真真含怒道:“事情明擺在這裡,還用問麼?定是我二人去後,妖人破了上邊禁法,乘隙而下,打算偷盜寶物,法體,被我寶網困住。紀弟看見網中有仇人,想砍他一劍,無意中扯動寶網。來的妖人必會七煞代身之法,乘著寶網扯動之際,用一個替身,李代桃僵逃走。也是我一時大意,事前忘了囑咐紀弟。以為你往壑底取陰沉竹,手到拿來,我又親身在此,片刻就要起身,還怕誰來?誰知你會和那三足怪贍惡鬥,一聽丁零急叫示警,便一同忙著趕去接應,耽延了多少時候,幾乎闖出大亂子來。”說罷,又問紀異可見妖人形象。紀異雖受小孩囑咐,因為素來不曾說過誑語,正發愁無法答應,不料畢真真所料竟與小孩之言相似,難關已過,好不心喜。便說:“只見光中有個妖人,並沒有看清。剛縱上去,被彩絲粘住,二位姊姊就回來了。”

畢真真道:“先前妖人受傷逃走不久,又有妖人來此窺伺,這裡隱秘已被仇敵窺破,留此無益。我等事已辦完,又因取竹,無心中得了三粒稀世奇珍,總算轉禍為福。此非善地,不可久延。待我再施挪移之法,索性將上下的洞穴一齊堵死,急速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說罷,便命醜女花奇,用那根細竹挑了革囊麻袋諸物,帶了紀異和洞奴丁零,走往洞頂危巖之上相候。由她在洞內行法,封堵人口。

花、紀二人如言,飛縱上巖。等有頓飯光景,漸聽地底起了風雷之聲。響了一陣,一道青光由下而上,畢真真現身說道:“兩處出入洞穴俱已封好,這崖上原有的七個洞穴也都經我移石禁錮。天幸大功告成,諸事已畢,我們即時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花奇道:“我們和紀弟相處已有多日,如今情同骨肉,還要住到他家中去,連我們的來歷姓名全未說及,此時如果他祖父回來,他怎麼好引見,那不是笑話麼?我們先對他說了,再走如何?”紀異剛想說我已知道,猛又想起那是逃走小孩之言,話到舌邊,又復止住,只將嘴皮動了動。花奇剛要問他想說什麼,畢真真已道:“到家再說,也是一樣,忙些什麼?他家我還沒去過,看他身健骨輕,你仍挑著東西,我背了他飛走,好讓他指路。”

紀異正說之間,忽聽銀燕嗚聲,抬頭一看,正是大白、二白等四燕飛來。後面還跟著一隻小銀燕,頗似前贈梅坳楊映雪的那隻。到了三人頭上,盤飛了一週,同時一片連鳴。小的那隻竟自離群,往梅坳那一面飛去,更知所料不差。紀異見四燕只管高翔,卻不下來,知是害怕洞奴,便笑對畢真真道:“姊姊用不著我帶領,跟著這四隻燕兒走,便到家了。”說罷,指著洞奴,朝天喝道:“你們莫怕,如今都是一家人,它不會再噴毒傷害你們了。你們在前引路,往家裡飛吧。”說時,畢真真已將上身微蹲,喚紀異上去。紀異知她要背了自己在空中飛,好生高興。剛說得一聲:“洞奴呢?”花奇道:

“它會跟著來的。”言還未了,二女已凌空而起,跟著銀燕朝前飛去。

紀異憑虛御風,目視下界,見那山石林泉俱都小了不知多少倍,像微波起伏一般,直往腳底下溜了過去。碧空浩浩,漫無際涯,頓覺神清氣爽,眼界大寬。想起異日母親脫難重生,早晚也是此中之人;自己時常隻影荒洲,忽然得了這麼兩個神仙般的佳客來共晨夕,真是說不出的滿心歡喜。再一看那洞奴丁零緊隨足下跳躍山原綠野之間,相隔既高,看去越小,再加飛縱極快,真似一條銀箭朝前飛射,饒是上面飛行迅速,一點也沒有落後。不消片刻,業已飛近湖心。紀異存心賣弄,一聲長嘯。沙洲上燕群見四燕飛來,又聞得主人呼嘯,紛紛振翼飛翔,嗚和而起,銀羽蔽空,滿天一白,迎上前來。這麼多靈禽,二女雖學道多年,尚系初見,俱都讚羨不置。俄頃抵家下落,紀光尚未迴轉。

那些銀燕見了洞奴,仍是害怕,不肯飛落。紀異故意將洞奴抱起,先將為首四燕招下,使知無害。後又連聲呼喝,燕群這才漸漸下落翔集。

紀異看視完了乃母埋骨之所,然後延賓人室。先捧了許多鹽出去,餵了燕群。又進來張羅飲食,款待二女。畢真真攔道:“我等此來,還要久居,你無須張羅,同坐談話吧。”紀異敬完了茶水,一同落座,二女才將姓名來歷一一告知,俱和逃走的小孩所說相差不多。花奇又談出壑底誅怪之事。

原來那陰沉竹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能長成。力能載重,堅逾精鋼,溺水不沉。畢真真自從滴禁天琴壑,因此竹性喜陰寒,知道天琴壑內盡是無底淤泥,卑溼汙穢之區;又極隱僻,人獸均不能到,便命花奇擲在壑底,準備難滿時再行攜走。誰知壑底深泥內潛伏著一個怪物,這東西秉著汙穢惡毒之氣而生,在壑底潛伏已有千年以上。生得似贍非贍,三足無翼,背上有兩個透明血紅的肉翅膀,卻不能飛。兩隻碧綠眼睛大如海碗。

足如人手,一前兩後,可以人立而走,在汙泥中上下游行,甚是迅速。額上兩個兩寸粗細、三丈長短的軟角,滿生鉤刺。闊口連腮,銳齒密排,神態甚是兇猛。這東西終年在汙泥中棲息飲食,不見天日。

花奇下去時,因為壑底幽暗,那根陰沉竹雖然不會沉陷泥中,畢竟事隔多年,深泥汙穢,不易看見。先用兩粒靈丹塞著鼻孔,以御壑底穢惡之氣。再取一面古銅鏡照著飛下,準備一到,拾了竹就上來。誰知那三足怪贍常年無事,性好嬉弄。陰沉竹落下去不久,便被它得了去,日日用前足拿著舞弄,片刻不離。那竹經它這多年的精氣浸潤,益發加了功用。怪贍頗通靈性,也知此竹是個寶物,日子一久,愛如性命。這日怪贍正拿著竹,將身浸入汙泥中假寐,只雙角露出在上面。花奇下去四處一找,鏡光照處,一眼看到那竹植立前面汙泥之中,比起以前還要光澤得多,只是相隔原處已然甚遠。當時不假思索,上前便要拔取。手剛挨近,忽然嗖嗖連聲,那竹似活的一般,倏地往前彎彎曲曲地遊走開去。心中好生奇怪,暗忖:“這東西年深日久,莫非成了精麼?”正待趕上前去,竹的四旁忽又泥波高湧,竹往上升。接著竹底兩點斗大碧光一閃,還未看清是什麼東西,兩條黑影已是一高一低,當頭打到。

花奇猝不及防,大吃一驚。忙縱遁光飛避,叭叭連聲,那黑影已打在汙泥之上,帶起無數泥點,飛舞如雨。那兩點綠光行動真快,花奇這裡剛一避過,它那裡已追將過來,二次又是兩條鞭影打到。花奇還以為陰沉竹成了精怪,只想收它回去,不想用飛劍將它斬斷。及至二次避過長鞭,才看出那長鞭便是怪物額上的軟角,陰沉竹卻在怪物手裡。

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大喝一聲,飛劍迎上前去。那三足贍竟然不畏,見劍光飛到,頭搖處,先將軟角縮回,睜定那一雙怪眼,發出斗大的碧光,註定當頭劍光,瞬也不瞬。

那飛劍眼看飛到怪贍頭上,竟吃它目光阻住,不往下落。花奇才知並非易與,算計生在這種汙穢陰溼之所的怪物,其毒必重,不得不加一分小心。正想另取別的寶物,那怪物目光想是抵敵劍光不過,倏地身子往下一沉,沒入深泥之中。花奇收回劍光一看,哪裡還有蹤跡。急得連聲喝叱,拿著鏡光四面尋照,無計可施。

過了好一會,才見遠遠泥面略略往上墳起,露出尺許竹尖。花奇這次有了準備,滿想飛身上去,先把竹搶到了手,再打除怪主意。身子剛一近前,泥波蜿蜒,一陣亂動,怪物又竄向老遠,現身出來,猛朝花奇穿到,揮鞭便打。花奇劍光飛起,怪物仍和上次一樣收回軟角,用那一雙怪眼抵禦,鬥不多時,又復潛入泥裡。花奇在自焦急,奈何它不得。總算怪贍並不知道敵人厲害,毫無躲藏之念,稍一歇息,便即出現。兩三次過去,洞奴已聽出有警,首先跑出。

畢真真見花奇去了好一會沒有動靜,早疑有變。這一來,越發不放心,連忙跟蹤同下。一到便看出怪贍內丹藏在目中,定是兩粒寶珠,哪肯放手,二人一齊上前夾攻。那怪蟾在劫難逃,始終不知隱藏起來,只管東馳西逐。真真恐它潛入深泥之內,不好誅除,故意使洞奴上前引逗,惹它發怒;暗中施展禁法,將那片泥沼化為堅石,使它無法遁走。

這才施展辣手,先命花奇飛劍分去它的目光,再乘它全神貫注之際,飛劍、雷火同時施為。怪贍怎能禁受,劍光落處,腰斬成了兩截。

二女先取了陰沉竹,再去取那兩粒眼珠時。卻非易事,又恐將珠弄毀。只得命洞奴用兩隻鋼爪抓開怪贍眼皮,真真用寶劍順著眶上筋脈細紋慢割,費了好些手,才將兩粒目珠取了出來。兩粒都鵝卵大小,碧光熒熒,照得壑底通明,入眼皆青,二女大喜。正要飛身上去,忽見洞奴口中連叫,兩隻前爪抱定贍頭亂抓,知有原故。用劍劈開額骨一看,腦海裡還藏有一粒長圓形的紅珠,只是光華稍遜。無心中連得奇珍,自是高興。二女還覺因為取珠,上來晚了,致被妖人逃走,有些可惜。卻沒料到那粒紅珠,日後關係著真真的成敗不小。此是後話不提。

由此二女便在紀異家中暫住,月餘無話。二女閒來無事,便和紀異帶了洞奴、銀燕遍山閒遊,始終也未發現妖人蹤跡。這日二女和紀異又往附近閒遊。花奇笑道:“這座山,哪裡我們沒有踏遍,有甚意思?日前紀爺爺談起這裡地氣溫和,不常見雪,就是下雪,也隨下隨化。聽說雪山景緻甚好,早就想去看看。今日左右無事,又逢單日,我們何不帶了紀弟,往雪山頂上走走?那裡黃羊、雪雞等異味甚多,我已多年不曾到嘴,就便捉些回來,大家下酒豈不有趣?”真真笑道:“沒見你在自幽閉多年,還這樣思戀煙火。洞奴帶去大累贅,道途又遠,既要前去,可命它看家,只帶上這四隻燕兒同往。此時方在辰初,黃昏時便可趕回來了。”花奇鼓掌稱善。

紀異連日撫琴,大有進境,出外總把琴帶著,遇有泉石幽勝、水木清華之處,便要撫上一曲。花奇屢阻不聽,只得由他。這時又要將真真所贈古琴帶去。花奇道:“雪山乃人間奧區靈域,地廣數萬裡,仙凡不到之處甚多,時有怪物、妖人潛伏。我等雖然不怕,你連劍術才只入門,未到精徹地步。你到了好地方,定要撫弄,那些東西聞得琴聲,難免來犯,我們又要應敵,又要顧你,豈不麻煩死人?還是交給洞奴帶回家去吧。”紀異仍是不捨。姊弟二人正在爭論,真真不耐煩道:“你兩個出來總要拌嘴。他要帶就讓他帶去,這有什麼稀罕?我近日正嫌悶得慌呢,能引逗一些妖物出來,藉以解悶,也是好的。紀弟又非平常凡人,我姊妹保他一個,再保不回來,那也就不必再在世上現眼了。”花奇知真真性情特古怪,聞言便不再說。當下便命洞奴、燕群回去看家,三人帶了四燕,一同往雪山進發。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3:58


第十九回 飛霜掣電 雪魁伏辜 旨酒佳餚 殃神借洞

話說紀異由真真、花奇一邊一個夾住臂膀,起身空中,御風而行。這日天氣晴朗,不消多時,已望見那座亙古常存、雄奇險峻的大雪山橫在前面。飛至午未之交,方行到達。只見下面岡嶺雜沓,綿延萬里,寒日無光,冷霧沉沉。休說人家,連草木烏魯都絕跡。又飛行了片時,才達雪山主峰。依了花奇,原想直飛峰頂,尋到慣產雪雞的冰窟中,捉了雪雞,再略微觀賞雪山景,便即回去。紀異初歷勝地,處處都覺神奇,本就如人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再加從小生長南疆和暖之區,幾曾見過這般偉大的雪景,恨不能把全山踏遍,才稱心意,執意要由峰麓攀行上去。真真便命一同降落。

花奇道:“姊姊,你只顧依他,可知我們在空中已覺這峰如此大法,如若步行,我們縱比旁人走得快,不怕罡風奇寒,可是要攀越峰頂,至少也得一個整天,中途還須沒有耽擱;否則休說當日,便是明後日也回不去,雪雞更是吃不成了。”真真道:“你總忘不了口腹之慾。我等乘興即來,興盡則返。如見天色不早,當時便可回去,下次再來。

風景好的地方,便多留些時,如覺無甚意思,儘可飛行上去,當真要一步一步爬麼?紀弟頭回到此,正該隨他心意而行,攔他高興怎的?”說時,那降落之處,恰巧是腰峰上一片二三百丈高的冰雪凝成的峭壁之下,一面是山,一面是極深的冰壑。

紀異腳踏實地,目睹萬山都如銀裝,雪光耀眼,彌望皆白,只顧東張西望,也不管二女爭論。越看越高興,忽然一時忘形,發了先天野性,從丹田裡發出一聲長嘯,拔步往峰上跑去。二女來時忘了囑咐,猛聽紀異大聲吼嘯,震得萬山都起了迴音,花奇忙去止他時,已往峰上如飛跑去。空際雷聲震盪,愈來愈盛,轟隆之聲四起。暗道一聲:

“不好?”腳一點,飛身追去,手剛拉住紀異的臂膀,耳聽真真喝道:“峭壁裂了,你兩個還不快往左面空處躲開?”花奇知道危機一瞬,不及說話,忙拉紀異飛起。

紀異正跑之間,耳聽自己才嘯一聲,萬山齊應,覺得有趣。剛想再嘯兩聲,左臂已被花奇抓住。還不知道這一嘯闖了大禍,正要回問,忽見前面那座參天峭壁似欲晃動,身子已隨花奇凌空往左側面飛去。剛剛起在空中,那座參天峭壁已然裂斷,倒了下來。

側面一角,正從花、紀二人腳底擦過,相去不過尺許。避時稍慢一點,那重有數千萬斤的堅冰,怕不正壓在二人的身上。

紀異先仍不覺害怕,及至定睛往下一看,那雪峰已齊中腰裂斷成了三截。中間一截約有五十多丈長大,最先裂斷,往前突飛出去。還未落底,上半截壁尖又緊跟著裂斷,正壓在中截上面,一撞一壓之下,那亙古不化的堅冰紛紛爆散。這一來益發添了威勢,無數殘冰斷雪擁著兩片大冰壁,往壑底飛舞凌空而下,爆音如雷,萬山響應,令人見了目眩心驚。說時遲,那時快,不消半盞茶時,又聽天崩地裂一聲大震過處,這兩片斷壁已直落底。立時便有萬丈雪塵湧起,漫天匝地,如霧如煙,再襯著到處都是冰裂峰倒之音,匯為繁喧,比起萬馬衝鋒、海濤怒吼還勝過十倍,更顯聲勢駭人,宇宙奇觀。

二女知道這個亂子闖得大大,這一帶的冰山雪壁不知要崩裂多少,不敢再帶紀異往底處去,以免變生不測,只得向著峰頂飛去。雪峰高大,向來陰寒,極少見著陽光,況又在這午後未申之交。但是有那雪光反映,在下面看去雖是霧沉沉的,到了峰頂上面卻很光明,哪裡都看得見。這等罡風酷寒的雪山絕頂,如換常人至此,哪裡還能久停,早已鼻血噴濺,墜指裂膚,在死亡途中掙扎了。三人中,兩個是修道多年,一個是生具異稟,一些也不畏那罡風凜冽,酷冷逼人之苦。

花奇一到峰頂,便去峰後避風處尋那雪雞藏身的冰窟雪洞。真真憑凌絕頂,古意蒼茫,儘自凝眉不語,似有所思。只忙壞了一個紀異,在峰頂上不住跑來跑去,東瞧瞧,西看看。這時萬山千嶺都在腳底,宛如無邊銀海,雪浪起伏,前後相連,綿延不斷。再加上一嘯之威猶未消歇,不時看見白嶽崩頹,花需騰飛,更好似鯨戲銀濤,奇波突墜,益覺相映成趣,偉麗無與倫比。

紀異正看得有興,回顧不見花奇,忙即返身尋找。走向峰後一看,花奇俯身峰後峭壁之間,似在尋覓什麼東西,便跟蹤追下去。花奇搖手低語道:“記得前些年這裡雪雞甚多,怎的今日不見一隻?”紀異道:“姊姊莫是記錯了地方吧?”花奇道:“地方怎會記錯?你看這雪裡頭不是雞毛?”紀異低頭一看,果然有好些比雪還白的毛羽。猛想起適才雪崩山倒時,還見四燕在空中飛翔,自到了峰頂,四處都曾看過,好似不見四燕影子。心中奇怪,忙一尋視,哪裡還有蹤跡。便問花奇可見。花奇也答無有。不由著了忙。因峰後只能看一面,不顧得再找雪雞,回身跑上峰頂,四看無有。見真真對著前面一座剛倒的雪崖注視,上前張口便要問時,真真低喝噤聲。

紀異順著真真注目處一看,一座奇險的雪崖底下,似有幾縷青煙嫋嫋升起,過有一會,真真低語道:“你那四隻銀燕,定被這裡隱修的人擒去了。看神氣好似和我們開玩笑,還不至於傷害。我已在此觀察了好些時侯,她無故開釁,必是嫌我們剛才嘯聲擾了她的清修,特地和我們過不去。我看出她那裡防備甚嚴,不易進去,對頭深淺也難測。

且喜你今日將琴帶來,恰巧派上用處。快去峰後將奇妹喚來,我先鬥她一鬥,看她到底是否厲害。”

紀異一聽銀燕被陷,早驚忿交集,剛要回身,花奇已從峰後走上,見面悄向真真道:

“果不出我所料,惹了事吧?”真真道:“這東西太可惡,既要無故招惹人,又要藏頭露尾,躲在洞裡,不敢出來。她用的乃是奇門五禽遁法封鎖門戶,因為對頭不似尋常,我雖知破法,卻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把戲。我們剛剛脫困出來,不能丟臉。少時我如行法引她不出,你可緊緊守護紀弟,由他撫起琴來,我用師父傳音入密之法進去。琴音不可停歇,事如不濟,也不致中她埋伏。當時制服了她更好,如不能制,索性給她來個絕手,叫她嚐嚐厲害。”

說罷,她命紀異面向前坐好,橫琴膝下備用;花奇持劍在紀異身後保護,以防不測。

然後自己隨手取了一塊拳大的冰雪,略一捏弄,心中默誦幾句,對準前面崖下打去。兩處相隔只有數里遠近,那雪塊打將出去,並無異狀,飛丸脫弩一般,眼看就要打到崖下。

忽然一團青煙像開了鍋的蒸氣一般冒起,將雪塊包住,轉瞬之間,倏地青煙斂去,雪塊爆散開來。說也奇怪,那麼小塊的冰雪,竟會化成數畝大小的一片雪花,紛飛舞散。真真見狀,秀眉一聳,將手朝前一指,那片雪塊忽又由散而聚,變成一個小山大的雪塊,二次往崖下打落。還未及底,青煙又起,將雪塊裹住,緩緩上升。真真又將手一指,那雪塊便在青煙環繞中緩緩壓下,崖下青煙也不住咕突突往上冒起,雪塊重又被託上升。

似這樣三起三落。猛聽一聲炸雷,夾著一串炸音過處,那雪塊立時炸開,化成一片白雲似的塵霧。真真見法術被人破去,未及施為,崖下面又衝起一股子火花,只一閃便將雪塵衝散消滅,無影無蹤。那青煙火花也都同時斂去,只剩那座危崖,靜蕩蕩地矗立在那裡,一絲也未受著損害。

真真知道遇見勁敵,不由大怒,忙命紀異將琴撫起。紀異近來對於撫琴,雖未盡得真真秘奧,卻也深入藩籬,再加雪山頂上天風冷冷,千山萬壑都起迴音,益發覺得聲韻洋洋,音節佳妙。紀異撫時,真真只管禹步唸咒,圍著紀異畫了一個大圓圈,前後左右戟指比畫不休。過了一會,琴音正撫到好處,忽然花奇在身後說道:“姊姊要會敵人去了,你千萬沉住心神不可停歇。”音還未了,君弦上忽起戰音,面前人影一晃,真真不知去向。紀異知真真用了傳音入密之法,身隨音去,哪敢絲毫怠慢,把全副精神注到琴上,靜心屏氣撫奏。花奇在紀異身後護法,聽那琴中雖是一片殺伐之聲,並無衰敗景象,知道真真和對頭正在交手,並未失利,只是對崖雪影沉沉,外觀尚無動靜。

約有半個時辰光景,正在凝神注視,偶一回顧,忽見雪峰側面相隔十多里外一座較矮的雪山頭上,有許多白東西閃動。定睛一看,乃是許多矮人,通體都是白色毛羽包沒,微微露出一點面目,動作介乎人與猿猴之間,各持弓矢器械,連跳帶躍,其行如飛,正從山頂巖洞中紛紛跑出,其數何止千百。先疑是山中土人,繼而一想:“這裡乃是大雪山的最高處,拔地數萬丈,常人行至山半已難立足,連氣都喘不過來,再加冰層積雪大逾峰巒,隨時崩墜;罡風酷烈,吹人慾化。土人縱然力健耐寒,但是上面草木不生,絕少食物,冰雪更硬,不宜飲用,怎會有這麼多的人寄居在此?再加身體又生得那般矮小,如是山精野怪之類,不應這樣多法。”

越看越覺奇怪,正在狐疑不定,那一群白矮人已從對山跑下,四面八方散開,接著又起一陣尖銳的嘯聲。再順嘯聲一看,對面山腰一個大洞穴中出來一個白人,身材竟比常人還要高大得多。手持兩面赤紅如火的長幡,就在穴前冰崖上跳躍叫嘯,做出許多怪狀。音細而長,聽去甚是淒厲刺耳,彷彿天陰鬼哭一般。手中長幡連連展動,便有無數火球從幡腳下冒起,滿空飛舞,隨消隨長,越聚越多。好似萬盞天燈上下流走,明滅不定,附近冰雪都映成一片殷紅,煞是奇觀。

花奇雖知不是好路道,無奈自己要維護紀異,人不來犯,不便招惹。只得忍住,且看鬧些什麼把戲,等他近前,再作計較。儘自看得有趣,猛想起適才還有千百矮人,定是妖黨,下山時節似向主峰四面圍來,怎的未見?忙低頭四外一看,哪裡還有影子。花奇也是久經大敵的人,知道這座主峰上下筆立,遠看清楚,近看下面頗多掩蔽。算計那些矮人如果來,必已從峰腳峰後悄悄襲來,不到身臨切近,看他不見。自己和紀異存身所在雖有真真法術封鎖,無奈看不出對山妖人的深淺,手下這些矮於是人是怪,好生拿不穩。

正打不出主意,猛聽四外萬珠迸落般一片輕喧,先從主峰下面翻上來二三百個矮子,各持木刀竹矢之類,一擁而上。這般突如其來,花奇未免吃了一驚。百忙中更恐紀異分了心神,琴音停歇,萬一斷了真真歸路。忙喝道:“紀弟你只撫琴,不要理他,自有我來發付。”言還未了,那些矮人已然奔到面前不遠,離身只有三數丈,當頭一二十個忽然跌倒,掙扎不起。前面的吃了虧,後面的便有些逡巡,不敢妄進。花奇料知這些東西已為禁法阻住,伎倆有限,方略放了點心。猛聽身後又有紛紛倒地之聲,回頭一看,那些矮人竟分四面襲來,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到處都是,為數約在一千以上。這時相隔既近,花奇方才看清這些矮子雖具人形,俱是一般猙獰可憎。除周身穿戴著白色烏獸毛羽製成的帽兜和短衣套履,看不見髮膚外,那一張張怪臉竟似被人早先連皮揭去一層一般:圓眼睛,凹鼻凸唇,白牙暴露;滿臉上紅爛糟糟,東掛一塊肉條,西搭幾條肉絲,一些也不平整。

這些怪人見前鋒倒了兩排,便有些欲前又卻,沒有來時大膽。可是個個眼泛兇光,似要攫人而噬。倏地對山嘯聲又起,那些矮子又好似發了急,異口同聲,一片輕微怪嘯過處,各把手中竹木製成的弓矢刀矛紛紛脫手,朝花、紀二人打來。

花奇以為這些東西未成氣候,無甚本領;那竹木之物,漫說有法術禁住,打不到身上,就被打準也無妨礙,未免有些託大。紀異雖然手不停撫,卻看得清楚。見這麼多的小怪人同時來犯,其長還不及三尺,比自己還要生得矮小,在自叫囂嘈亂,卻跳不進圈子裡來。又見地下倒了十幾個,被真真法術禁制,好容易掙扎爬起,重又跌倒,狼狽得有趣。不由動了童心,一面撫著琴,一面口裡喊道:“哪裡來這許多矮子?奇姊姊,快代我捉兩個活的回去養著玩,教他們代我們燒水煮飯,這有多好。”花奇本極愛這同父異母兄弟,聞言一想,果然不差。暗忖:“這跌倒的一些,已然中了禁法,真真法術厲害,不死必傷。反正這些東西傷不了自己。”便想在圈外矮子群中挑選兩個比較生相好一點的,擒了進來,等回時帶走。因為雙方相隔甚近,伸手便可撈著。再看對山為首妖人,只管尖聲尖氣地怒嘯,並未過來。又有禁法圍護,不怕生變。心裡一高興,不假思索,敵人木製弓刀無用,自己動作迅速,一點也未防備。略朝左右一看,一眼選中兩個生得最為矮小的矮子,腳一點處,飛出真真所畫的圈子外面,伸手便撈。

誰知那些矮子手腳靈活非凡,竟比她還快,一見有人飛出,各持弓刀亂砍亂射,花奇身上竟連著了好幾下。剛覺被砍射處身子微微一麻,一手一個,已將那兩個矮人夾頸皮抓住。待要飛回時,猛又覺手抓處奇涼徹骨,渾身抖顫。暗道一聲:“不好!”氣得順手用力往峰上一擲,飛起劍光,護身回去。見那些矮子挨著一點劍光,紛紛傷亡倒地。

暗忖:“這些東西觸手奇寒,決非人類,定是山魈木客一流。留他在這裡終是有害,不如殺死一些,嚇退一些,省得惹厭。”花奇正將劍光放出追殺,覺著剛才那股奇冷之氣已然侵入骨裡,渾身抖顫起來;而被矮子斫射之處又是麻癢難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盤膝坐地,運用玄功,辟邪驅寒,哪還顧得再殺敵人。剛一坐定,身上越來越冷,上下牙齒震震有聲。

正在難受難熬之際,眼前火花一亮,對山妖人似知紀異護法人已然受傷中邪,忽然飛到。這時花奇人已不支,倒於就地。那妖人長幡上火珠像花炮也似亂髮如雨,在外繞行了兩週。一見走不進圈子裡來,忽然口中叫了兩聲。那些矮人全都聚集前面,兩個一行,魚貫排好。倏地一聲呼嘯,第二個便縱上去,登在前一個的肩上,前一個便用兩手抓緊他的雙足。第三個又登在第二個人的肩上,如法辦理。似這般一個接一個,頃刻之間,二三百個矮人搭成了一座人梯,有百十丈高下。為首妖人又叫了一聲,那些矮人朝前倒去,變成一座拱圓形的長橋,橫臥在真真所畫的圈子上面。那妖人轉身一縱,正要往橋頂上走去,誰知真真所施禁法凡在十丈方圓高下以內,敵人只一闖入,便受剋制,橋的兩頭近圈子處離地較低,自然中伏。一邊十幾個矮人一失了知覺,這座長橋如何鉤連得住,立時瓦解散塌下來,大半倒入圈子裡,掙扎不起。為首妖人飛起,未曾被陷,仍是一味蠻幹,口裡唁咭咭咭叫囂不已,顯出又情急,又忿怒的神氣。手下矮人在他威逼之下,明知上前是死,也不敢不從,二次又將人橋搭起,往前倒去。

紀異因真真未回,忽然來了許多妖人,先還不以為意。及見花奇倒地,面如死灰,通身抖顫,又不敢停琴救援,不由焦急萬狀。忽見妖人搭了一座人橋倒下,那為首妖人試探著往橋上走來,意思是打算從當中下來侵犯。萬般無奈,正待一手理弦,一手拔劍,準備萬一不濟,說不得只好暫顧花奇,抱了她逃出重圍。猛聽叭叭連聲,人橋散塌,妖人跌了一地,只有為首妖人未曾落網,才知真真禁法果然神妙非常。心剛略放,妖人二次又搭了一座人橋倒下。暗忖:“妖人真蠢,這圈子裡既進不來,憑高下犯,還不是一樣的此道不通。”

紀異一手撫琴,一手緊握寶劍,正想人橋如和上次一樣散塌更好,如真是妖人身臨切近,給他一劍,不料這次人橋竟未倒塌。定睛一看,那人橋已換了方式,不但比前還要高長出數倍,而且把圓形改作方形,兩頭橋柱平空直上,離地數十丈突然折轉,與一座方門框相似。想是已避出禁法之外,一些也未搖動。相隔既高,紀異又不能捨琴躍起。

眼看妖人飛身上了橋頂,走到自己頭頂,卻不往下降落。先朝下面獰笑了兩聲,然後盤膝坐定,從身旁取出一串灰白色透明晶丸,大如雀卵,全都吞人口內,再朝下噴來。紀異恐被打中,準備用劍去撩時,那晶丸離頭十丈左近便即爆裂,化成一片白煙,瀰漫四散。一會工夫,越噴越多,將紀異存身周圍一丈左右全都包沒,成了一座大煙幕。如換別人,早已不敢辨物,紀異原是天生慧眼,早看出妖人臉皮連動了幾動,面目益發猙獰。

一隻怪手立時長大了數倍,比血還紅,在煙霧掩護之中往下抓來。待了一會,紀異漸漸覺得奇冷難耐,手僵無力,撫琴幾不成聲,如是妖人邪法。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忽聽空中一聲大喝道:“大膽老鬼魅,竟敢在我面前侵害好人麼?”語聲清脆朗潤,卻非真真口音。來人剛一喝完,便聽得“哇”的一聲極淒厲的怪嘯。抬頭一看,一溜灰白色的火光過處,那座人橋從中自斷,卻不散落,似剪夾一般往兩面分開。轉瞬之間,滿地叭叭之聲與矮人墜地奔逃呼嘯嘈雜之聲響成一片。只那濃霧白煙尚未消退,霧煙影裡漸見一團栲栳大的銀光熒熒下沉,四外流走,所到之處,煙消霧散。不消片刻,那麼濃厚的煙霧竟消滅了個乾乾淨淨。那團銀光越顯光明,寒芒照處,左近峰巒巖帕都成銀色。

紀異身上奇寒未減,抖著一手撫琴,已是不成節奏。正在咬牙忍受,那團銀光忽往右側飛去。定睛一看,雪崖上站定一個手執拂塵、骨瘦如柴的黑衣道姑。銀光已逐漸收小,飛至道姑面前,道姑袍袖一展,便即不見。離她身側不遠,躺著那為首妖人,業已腰斬成了兩截。其面容裝束雖然詭異,既來解困除妖,當非惡人。

紀異剛要張口問訊,道姑已先指著妖人發話道:“此乃雪魅,非我不能除他,前些年曾被我禁閉在對面冰窟之內,今日定是乘我雲遊未歸,招來昔日手下孽黨,掘通冰窟逃了出來。你們雖有禁法防衛,也擋不住他那千百年煉成的陰毒奇寒之氣,我如來遲一步,你二人必遭毒手。你那同伴已中寒毒,尚不甚重。令師何人?如何先前不知抵禦,一味撫琴?想是另有用意,相借琴音求援麼?”

紀異覺得道姑語氣誠摯,益料是仙人一流。一面仍撫著琴,一面將身微躬,脫口答道:“我名紀異,有一個仙師,尚未去拜。兩個姊姊,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她二人俱是四川岷山白犀潭韓仙子的門徒。今日無事,同來此地遊玩,不想對崖有人無故和我們作對。畢姐姐用傳音入密仙法前去會她,她走不久,便來了這夥妖怪,我讓花姊姊捉兩個矮人回去代我們燒火煮飯,人已被她捉到,不知如何又鬆手丟了。回來便倒在地下,暈死過去。我因畢姐姐行時囑咐不可停手,以免斷了她的歸路;她又下有禁法,妖人近不了身:所以不到緊急時,不敢和妖人動手,也不能起身向你道謝。她至今沒有迴轉,不知勝敗如何。你有這麼大本領,何不到對崖去幫她一幫?她帶有靈丹,來了便可將花姊姊救轉,那時再一總向你叩謝如何?”

道姑一聽說到韓仙子,便吃了一驚。再一聽完紀異之言,匆匆答道:“你那受傷的姊姊,非我雪魂珠不救。只是韓仙子素不喜人解破她傳授的禁法,暫時我不便近前。對崖的人並非妖邪,與我甚是相熟,我今日如在家,決無此事。我一到此,便見老魅作怪,只顧驅除,尚未回家,不知還有這些事。且喜不曾冒昧。你也略受寒毒,所幸本質甚好,妨無妨害。我一去,必能好好地同了你的畢姊姊回到此地,無須再撫琴了。”說罷,不俟紀異答言,將身一縱,一道白光往對崖飛去。

約有頓飯光景,果見真真同了一個紅裳少女飛回,那道姑卻未同來。近前先收了禁法,向紀異道:“這位乃玄冰凹女殃神鄭八姑得意弟子華衍姊姊,入門才只十多年,已深得八姑傳授。因見我等在此狂嘯,震塌雪峰,心中不服,特意引我前去鬥法。正在相持不下,恰值八姑回山,才知你和奇妹受了雪魅侵害,多蒙八姑解圍相救。我和華妹打成了相識,甚是投契。你那四隻銀燕現在洞中吃食。少時我等便要結為異姓姊妹了。”

紀異已冷得面容鐵青,通身抖戰,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站起,與華瑜彼此見了一禮。

真真一面引見,早把花奇交與華珩抱住。自己收了琴,夾了紀異,同往對崖飛去。

紀異到了一看,冰壁千切,壁腳直凹進去。裡面不但光明如晝,而且到處都是琪花瑤草,鬥豔爭妍。氣候也比外面溫和得多,宛然別有天地。八姑正在靠壁石台之側含笑相迎,見眾人來到,便說道:“畢道友,我們下洞去吧。”說時,石台忽然自行移開,現出一座洞穴。八姑師徒揖客入內,裡面更四壁通明,冰室雪屏,掩映流光,似入水晶宮殿。

八姑先請真真、紀異落座,將花奇放在一個玉榻之上。然後將袍袖往上一揚,一團栲栳大的銀光飛將起來,懸在室中不動,寒芒四射,映得滿室冰牆雪柱俱生異彩。八姑取了兩料丹藥,塞入紀異、花奇口內。再命華珩託了花奇,真真託了紀異,走到銀光之下,將臉朝上。八姑用手朝銀光一指,銀光中忽似破裂了一般,放出兩道直長的光華,大約碗口,分射在二人身上,便見光射處有幾縷白煙被光吸起。紀異受毒不深,先覺身上有了暖意,一會工夫由暖到熱,佈滿全身,立時復原痊癒。跳下地來,朝著八姑稱謝,連喊好寶貝不置。

八姑等紀異、花奇先後復原醒轉,便收了雪魂珠,引了真真等三人往後洞走進。那後洞比起前洞還要富麗得多,滿室珠光寶氣,掩映流輝。三人見了,俱都稱奇。對真真來說,更是投其所好,讚羨不已。

八姑一面命畢珩去取佳果仙釀,款待佳客。一面對真真道:“貧道昔年誤入歧途,又不肯降心歸善,先師遭劫以後,幾經奇險,均得幸免。滿擬長隱雪山,照著本門心法勤苦修煉,但獲長生,於願已足。誰知中途坐功不慎,走火入魔,幸仗覺察得早,元神未喪,軀殼已死,多虧昔日的同門神尼優曇大師門下的玉羅剎玉清師姊時來看顧,好容易熬到難滿,不久即可復原回生,又遭兩次魔火之難。如非峨眉門下幾位先後進同門代守雪魂珠,優曇大師、玉清師姊兩番解救,幾乎形神俱滅,萬劫不復,自從那年拜在妙一夫人門下,本擬棄此而去,只因這洞中佈置俱是貧道昔年苦心經營,並非容易,當時頗為愛好,就此捨去實為可惜,恰巧出困未久,便收了小徒華珩,留作她的修煉之所,剛剛合適。加上這裡離青螺峪不遠,雲南派祖師凌真人與峨眉原是至交,門下知友頗多,又承他贈了貧道一束信香,以備貧道出外雲遊時,小徒有甚緩急,可以焚香求救。除那年收閉適才所誅的雪魅處,一直至今從未生事。”

“前些日還想將這冰雪凹留作貧道別居,上月在峨眉聽訓,面聆掌教師法諭,說自開府以來,仙府石室何止千間,而有好些仍居自己原來洞府。一則聽訓用功均有不便;二則三次峨眉鬥劍,群仙劫數在邇,各異派妖邪處心積慮,專與小輩門人為難,難免不受侵害。自下月初一日起,除時常奉命出外積修外功者外,對小輩的門人悉降殊恩,準其移入仙府,俾得時常躬聆法海,領受仙傳。只留下秦紫玲、齊靈雲、周輕雲所居的海底仙闕紫雲宮和九華鎮雲洞妙一夫人別府等三四處,其餘各地洞府可加封閉或賜贈別派中知交。貧道因這裡諸般點綴半出人工,贈既不得其人,如加封閉,必然荒廢,枉費了當年許多心力。適才聽道友說起,令師韓仙子出世尚須時日,道友一時難覓良好的洞府。

萬花坪湖心沙洲密迤族,離世較近。為防妖人報復,暫時寄居則可,長住終非修道人所宜,何況二位道友又奉有令師法體和許多寶物重器。貧道不久便赴峨眉,遷入凝碧仙府。

今日相晤,總算前緣,如蒙不棄,意欲將這雪窟陋居相贈。兩位道友暫時仍遵令師之命,寄寓紀家,只將令師法體重器移藏此問。或隔日來此,或是二位道友輪流往來,出去時有道友和貧道的禁法封鎖,決無差池。而貧道苦心經營的舊居得二位在此作主人,也不至於荒廢。靜候紀道友令堂滿劫重生,再照令師所說行事。從此這裡長為二位道友修道之所,貧道師徒也可不時過訪,重尋舊遊,豈非快事?”

真真生性最喜佈置起居服飾,見洞中如此奇麗,歆羨已極,她哪識鄭八姑別有一番用意,聞言喜出望外。略一尋思,便即答道:“我等三人誤入寶山,得罪華姊姊,八姑乃前輩尊仙,不但不加怪罪;反助我等除妖解難、相待又如此偽謙誠摯,本已問心難安;復承以仙府相贈,越發令人感激無地。不過冰窟仙府全仗八姑仙法,始能有此清奇美麗。

我等法力有限,只恐異日支持不住,貽笑事小,豈不有負盛情?”

八姑笑道:“此洞當初只一深穴,所有冰房雪室,均系貧道採取千萬載玄冰築成。

內外奇花異草,俱都採諸本山亙古以來仙凡難到的奧區,大半秉著冰雪之精英而生。下面有靈丹護根,不便移植,十之三四均可煉為靈藥。一則凝碧諸師長頗有相需之處,如無人在此守護培植,難免不為異派中人竊奪,日後無法覓取;二則這裡乃大雪山最高處,相離山頂只數十丈,雖然玄冰堅固,冰崖雪峰時常崩裂,受不到影響,可是每當一年一次天地交泰之時,地肺受了絕大震動,地形必起變化。如無人事先行法預防,難免波及,使全洞沉墜傾欹。二位道友在韓仙子門下多年,道法高深,以上兩節均優為之,故此謹此奉贈。雖說為人,一半還是為己,道友何必太謙呢?”真真含笑起身謝了。

這時華珩已從別室取了兩大冰盤,一盤盛了許多雪山名產雪蓮、紫藕、冰桃、寒實之類的仙果;一盤盛了臘脯、風乾雪雞以及各種人世間常見的乾果。另外還有一瓶子寒碧松羅酒。

花奇久聞八姑得道多年,見了許多風臘肉食,好生奇怪。及一動問,才知華衍是一個富貴人家小姐,隨了父母朝佛還願,行至望川壩,忽遭盜匪之難,匪首愛她美貌,竟欲擄去姦淫,華珩在中途行詐,刺殺匪首,報了親仇。弱質伶仃,從半夜風雪中逃出。

逃到天明,後面匪眾已然覺察追來。正要跳崖自殺,多虧一群野驢漫山蓋地而來,將匪黨衝踏成了肉泥,無一倖免。華珩也被野驢撞跌,滑落絕壑之中,眼看粉身碎骨。因她素來愛紅,從小就著紅衣,加上雪地黑驢成了紅白黑三色相映,分外鮮明。恰值八姑往峨眉受業,路過這裡,無心中看見,忙施仙法,在一髮千鈞中將她救起。她質地本來極好,一時福至心靈,向八姑哭訴遭遇,苦求拜師。八姑見她智勇靈慧,處境極慘,不由又憐又愛。只是自己甫蒙玉清大師等援救,復體脫困,拜在峨眉門下不久,怎敢隨意收徒?便帶了她前往峨眉,暫寄在李英瓊門人米鼉、劉裕安二人的洞中,打算託幾位先進同門代向妙一夫人懇求開恩收容。妙一夫人說華衍資質雖好,世緣未盡,尚不足與諸弟子齒為雁行。只准八姑收她為徒,在未將劍術學成以前,無庸進見。八姑自是心喜,便將她帶回山來,盡心傳授。

冰山雪窟,無論景緻多好,也非凝碧仙府之比。八姑早想請求移居仙府,也是為了她一人寂寞,遲遲至今。八姑以前孤寂多年,忽然收了這麼好一個弟子,不由憐愛愈恆,因她造詣雖深,畢竟年淺,尚未能盡絕煙火食。除了本山有的果實外,每次出外積修外功,總給她帶些食物歸來。好在八姑復體之後,雖不常食,也不禁絕煙火,偶爾又喜和愛徒對酌。以前青螺峪破八魔時,那酒只取來款待過峨眉諸小輩同門一次,貯藏頗多,所以洞中各物均備。花奇這才明白。

真真,花奇有無均可,紀異忙了一日,早已飢餓,也不作客套,一路連吃帶喝,口裡更讚不絕口。

花奇忽又想起本山的雪雞,便問華珩道:“華姊姊,記得小妹前幾年來此,峰後雪雞很多,怎的適才尋不到一隻?”華珩道:“這多是那雪魅鬧的,幾乎被他弄絕了種。

師父從不許為了口腹之慾無故殺生,這些風臘的野味,俱是那年隨了師父掃蕩雪魅和他手下的寒魔,從妖窟中得來的。因為洞中氣候宜於貯藏,隔了多年,還是不減鮮美。”

說罷,真真便請八姑允許,與華珩結為姊妹。八姑笑道:“我也不作客套。以前我在旁門,與令師韓仙子原只是道行的高下,未曾敘過尊卑。如今身歸正教,在妙一真人門下,令師公神駝乙真人與家師俱是平輩,小徒怎敢妄潛呢?”真真不知怎的,與華珩雖是初見,非常投契。推說師門與峨眉諸尊長只是道友,師公乙真人就素來是長幼兩輩各交各的,不論什麼輩分尊卑。苦苦向八姑求說,執意非結拜不可。八姑師徒幾經遜謝不從,只得依允。當下真真等四人序齡結拜:真真為長,花奇為次,華瑜居三,紀異最小。真真又要向八姑行拜見禮,八姑也以禮相還,哪肯領受,只得罷了。彼此暢談了一陣,不覺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那些雪魅、寒魔,原秉雪山陰鬱森寒之戾氣而生,早經八姑在隔夜裡命華衍用藥化去。

紀異因這次紀光出門為日較久,畢真真、花奇二人自從移居沙洲,尚未見過,恐回來不見自己懸念,幾次催促起身回去,這才與八姑師徒殷勤訂了後會和接受洞府的日期,作別起身。仍由四燕前導,畢、花二女雙夾紀異御風飛行,傍午時到了沙洲。紀異忙奔進屋一看,祖父仍未迴轉。匆匆吃完午飯,一個人跑出山外,向山寨中人一打聽,俱說未見。最後走到江邊茶棚,遇見一個相熟的山人,笑問紀異:“么公昨日回家,可曾給你帶甚好東西來麼?”這才說起昨日黃昏時分,曾見紀光一個人坐在玉花、榴花門前石上歇腳等語。紀異生長南疆,知道玉花家養有惡蠱,外公素不喜她,時常告誡自己,不許在沿江茶棚之中飲食。萬沒想到外公會和玉花姊妹生了嫌隙,還以為外公販貨行醫回來,在山外被山人延去,醫甚急症。估量當時已該回去,聞言回頭便往家跑。回到沙洲,見著二女一問,仍未迴轉。紀異因紀光和山人情感極好,到處受人敬愛,雖然孺慕情殷,渴思一見,也未疑他有甚別的。再去尋找,又恐中道相左。

直到晚間不見回來,畢、花二女細問紀光平日行徑,無心中聽紀異談起玉花姊妹為人,卻料出有了變故。否則出門日久,就說是在山人家中耽擱,離家這等近法,人不能回,也該著人送個信兒,為甚回來兩天,音信毫無?連見他的人也只一個?二女因恐紀異著急,當時並未說破。先問明瞭玉花姊妹住處,到了半夜,由花奇飛往玉花茶棚之中仔細探查。只聽玉花嚶嚶啜泣,一會榴花起來安慰,玉花神態甚是幽怨。除屋中異常整潔外,連紀異所說的惡蠱俱無蹤影。直聽到二女沉沉睡去,毫無可疑之狀,只得迴轉。

天已大明,真真正想約了花、紀二人假作飲茶,前往玉花茶棚,當面以言語試探。

忽聽銀燕歡嗚振羽之聲,成群往對湖飛去。紀異喜道:“姊姊,我外公回來了。”說罷,便往洲側傍湖樹蔭之下跑去。二女跟出一看,果有一個身背貨箱的老者站立隔湖岸上,正在高聲相喚呢。紀異已從樹蔭中駕起一條小舟,舞動鐵槳,飛也似地衝波駛去。不消片刻,祖孫二人在百隻銀羽盤空飛鳴之下,同舟而回。二女忙即上前拜見。紀光在舟中已聽紀異說了大概,自己昨日剛闖了禍,方慮異日玉花姊妹知道敵人底細,遷怒為仇,無法應付,不想家中住有兩位仙賓,好生心喜。

紀光正和二女敘話,紀異一眼看見洞奴丁零蹲在近側,睜著一雙炯如寒星的眸子,正對紀光注視。想起它素厭生人,自己以前尚且吃過它的苦頭,恐忽然衝起,傷了外公,不由大吃一驚,噫的一聲飛縱過去,將丁零抱住不放。口中直喊:“花姊姊快來!”花奇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休害怕。我姊妹業已出困,不比從前,它沒有我們的話,不會無故傷人的。如其不然,我們到雪山去,豈不怕外公無意中回來,被它無知侵害,那還了得,敢隨便將它留在家麼?我早已囑咐過,如等你這才想起,那就晚了。”紀異聞言,才放了心,鬆手起立。

紀光便請二女人室,落座後,互談以往之事。二女和紀異聽到紀光救人一節,俱猜玉花姊妹不肯善罷甘休,必來尋仇,防備了好些日。

直到半個月光景,有一天晚上,紀異和花奇正在室中談笑,忽聞銀燕飛鳴之聲,料是有警。出去一看,兩三點金黃色的光華疾如流星,在谷口那一邊的雲空裡閃了一下,便即不見。接著便見大白等四燕為首,領著一群銀燕,從隔湖飛回。這晚恰巧真真帶了丁零往雪山玄冰凹去會華珩,未在家中。花奇、紀異算計流星過渡,銀燕不會鳴叫追逐,疑是玉花弄鬼。因紀光再三叮囑,只可小心防備,等她來犯再行相機處置,不可尋上門去;又見紀光已然熟睡,恐跟蹤追尋,敵人乘虛而入,當時並未追趕。第二日紀光得信,遍查附近,並無可異之狀。

真真回來聽二人談起,覺得玉花不除,終是後患,再三和紀光說要親自前往,為紀光祖孫除害。紀光力說:“山人使蠱,差不多是家常便飯,雖不說家家都有,總佔十之二三。多半是為防身、禦敵、復仇之用,無故也不害人。專煉來為惡的,百人中難得遇到一個。你不忤犯他,他決不加害於你。尤其玉花姊妹平常最為安分,此次釁自我開,即使她來複仇,仗二位仙姑之力,將她擒住,也不忍傷她性命。昨晚就算她起心不善,業已知難而退,何必尋上門去,致她於死?”

真真終不放心,夜晚背了紀異前去探看。見玉花果然絕色天姿,容光照人,加上秀眉顰蹙,若有幽怨,越顯楚楚可憐,來時殺機頓減了一半。再一查看她的言語動作,也與花奇上次所見大同小異,並未露出有復仇之意,不忍心速然下手。隨後又和花奇夜探了幾次,仍是毫無動靜。銀燕也不再驚鳴。直到真真、花奇移居雪山,按單雙月往來兩地,始終太太平平,別無一事發生。大傢俱以為玉花姊妹不知人是紀光所救,漸漸丟開一旁。

過了些日,紀光仍舊應聘出外行醫,販貨往來,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約有兩三年過去,這日無心中又在玉花姊妹茶棚外石上小憩。一眼看到兩個外鄉少年男女在棚內飲茶,看出榴花又在施展故技,不知元兒、南綺俱受仙傳,井非常人。以為本月正該是真真、花奇回來的月份,不借冒險得罪榴花,將元兒、南綺引了回來。

元兒、南綺聽了紀光以上的講述,方知就裡。

紀異雖與真真、花奇二女處了這麼長久的時候,仍是改不了那惡見婦女的天性。先見南綺吹船如飛,略改了點輕視的念頭,心裡只可惜畢、花二女恰巧不在家中。暗忖:

“你不要在我面前賣弄,休說我兩個姊姊飛行絕跡,出入青冥,你們不是對手;便是我們的神獸丁零在此,你們也惹它不了。”紀異只管胡思亂想,巴不得畢、花二女立時回來,叫來人看看才好。後來聽乃祖說起在江邊茶棚與醜女榴花公然爭執之事,雙方又敘出元兒與長人紀登同在矮叟朱真人門下,想起真真以前所說之言,玉花姊妹如知乃祖壞事,必來侵害。一則同仇敵愾,二則矮叟朱真人是青城派鼻祖,前輩有名劍仙,曾聽無名釣叟和乃祖說過,元兒既是他的門徒,劍法一定高強,這才對來客起了敬意。

因為玉花姊妹既然屢次結仇,勢必目前就要趕來侵害。紀異先前的意思,因雪山相隔太遠,無人能去,欲待勢急時往無名釣叟處求救,比較要近得多。後來心想:“雪山玄冰凹,四隻大銀燕俱曾去過,來往也就不過幾個時辰。何不此時就命四燕前往,將畢、花二人請回?”當下他也沒和乃祖明說,徑自藉故走向隔室,匆匆寫了一個紙條,到院中用手一招,四燕便即飛落。紀異將紙條綁在大白爪上,悄聲說道“你們快往雪山,去把我兩個姊姊接了回來。快去!”說罷,眼看四燕沖霄飛起,方行回屋。元兒愛他天真,彼此言談甚為投契。

過了一陣,元兒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煩惡,因為不甚厲害,並未向眾人說起。約有半個時辰過去,方覺好些。過不多時,又犯,並且較前略微加重。一問南綺,也是如此。

紀光聞言驚問,二人說是尚能忍受。紀光又仔細看了二人的脈象道:“好一個狠毒的丫頭,想是看出二位不是尋常之人,連她本命的惡蠱都施展出來了。幸而二位是仙人門下高徒,根基深厚,又服了靈丹,所以還不十分難耐;若換常人,早已腹痛欲裂了。就這樣,她那蠱毒業已深入二位腹內,雖不一定便有大害,只是她那裡行法一次,二位這裡便要難受一回。如不向她降伏誠虔默祝,除非到了天明,老朽取了後洞毒菌上的朝涎,製成新藥與二位服下去,將毒化解,永無休歇,真乃可惡已極。”

元兒、南綺聞言,發了怒,每人各服了兩粒丹藥,又要尋上門去。紀光再三攔阻道:

“我起初以為二位服了丹藥,其毒已解。現在一看,才知並未除恨。她又是別有用意,成心使二位時發時止。那蠱毒與她心靈相通,二位這裡能否忍受,她那裡已知大概。現在於時已過,如不驅遣惡蠱前來,必然另有陰謀。說不定又向她師父金蠶仙娘哭訴,這事就鬧大了。好在這圍著沙洲十丈方圓以內,早經我佈下奇門遁法,事急之際,還可焚香求救。似這樣以逸待勞,勝固可喜,敗亦有救,豈不是好?即使真的要去,也等到了天明,我將新藥製成,將二位所中蠱毒化盡,再去不遲。”元兒、南綺聞言,只得作罷。

紀異又將從墨蜂坪暗谷蜂巢之內得來的那口寶劍取出來與二人觀看。元兒拿在手裡,方在讚賞,紀異忽想起近日忙著迎客,還忘了給銀燕鹽吃,匆匆和二人一說,捧了一大包粗鹽粒便跑出去。雲兒、南綺對於那些銀燕,原本一見就愛,見紀異奔出,推開窗戶一看,室外那些嘉木繁枝上面,滿都是自羽仙禽棲止。紀異一出去,剛抓起一把雪白的鹽粒往上一灑,那些千百成群的銀燕聲如笙簧,齊聲鳴嘯,紛紛飛翔起來,就在空中盤旋啄食。落光之下,紅星閃閃,銀羽翻飛。樹頭碧蔭,如綠波起狀,分外顯得夜色幽清,景物奇麗,令人目快心怡。

甫綺正看得出神,不住口地誇好,忽聽元兒道:“南姊,你看那是什麼?”這時雲淨天空,月輪高掛,光輝皎潔,照得對岸山石林木清澈如畫。南綺順元兒手指處往前一看,兩道紅線長約數尺,一前一後,像火蛇一般,正從山口那一面蜿蜒飛來,似要越湖而過,業已飛達湖面之上。猜是玉花姊妹放出的惡蠱,便對元兒道:“這定是山女蠱法,我們還不將她除了?”說罷,二人剛要動手,忽聽身後紀光攔道:“此乃玉花姊妹真靈,二位且慢。近沙洲處已下埋伏,她未必能到跟前,等到事真不濟,動手不遲。且留著她與二位看個奇景。”二人依言,暫行住手。

自從這兩道紅線發現,千百銀燕齊回樹上,立時萬噪俱息。紀異也被紀光喚進屋來,手握寶劍,準備迎敵。除了湖面上千頃碧波被山風吹動,閃起萬片金鱗,微有汨汨之聲外,四下裡都是靜蕩蕩的。眼看那兩條紅線飛近沙洲,約有十丈遠近,先似被什麼東西阻住,不得近前。一會又聽發出兩聲極慘厲的慘嘯,在空中一陣急掣亂動。眨眼工夫,由少而多,分化成了四五十道,俱是一般長短粗細,紛紛往沙洲這一面分頭亂鑽,只是鑽不進來。那近沙洲的湖面上變幻了無數紅影,其線上下飛舞,果然好看已極。

約有半盞茶時,紀光笑對元兒等三人道:“我起初看她姊妹身世可憐,只打算使其知難而退,她們卻執意和我拼命。且容她入伏,取笑一回。”說罷,回手將架上一個滿注清水的木盆微微轉動了一下,取下了一根木針,轉手又復插上。南綺這時才看出紀光竟會五行生剋太虛遁法,無怪他適才誇口自負知道門戶變動,知道惡蠱入伏無疑。忙回頭一看,那數十條紅線果又近前數丈,仍是飛舞盤旋,不得上岸。只不過這次與先前不同,彷彿暗中有了門戶道路阻隔一般,不容混淆,只管在那裡穿梭般循環交織,毫不休歇。過了一會,好似知道上當,發起急來,兩種怪嘯,一遞一聲,哀鳴了一陣。不知怎的一來,又由分而合,變為兩條,益發竄逐不休。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聽身後一聲炸響。紀光連忙回身,架上木盆正在晃動,盆沿一物裂斷墜地,不由嚇了一跳,忙即掐訣行法整理。這裡一聲響過,同時湖面上也轟的一聲,一根水柱平空湧起百十丈高下,立時狂風大作,駭浪橫飛。就在這風起濤飛之中,那兩條紅線竟然衝破埋伏,往空中飛去。南綺知道有人破了埋伏,一個不好,還要傷及行法之人。不及追敵,連忙回身看時,紀光已將木盆上面放置的禁物擺好,然後一一取下,這才放了點心。再看元兒因見敵人逃走,業將劍光放出追去。誰知那紅線來時不快,去時卻速,只在空中略一掣動,便即隱去。元兒只得將劍光收轉。

紀光出乎意外,變起倉猝,雖然仗著傳授高明,應變沉穩,對方當時尚無傷人之心,沒有發生禍害,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口裡只稱:“好險!”元兒尚不明就裡,問道:

“惡蠱無非逃走,沒有擒著罷了,何故如此膽小?”南綺笑道:“你在是朱真人門下,會說出這樣話來。紀老先生所施埋伏乃是玄門秘傳太虛遁法,與昔日諸葛孔明在魚腹浦所設的八陣圖雖是一般運用,卻有不同。如遇見對方敵人道力太高,便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你身受其害。適才敵人已然走人休門,眼看成擒在即,忽然來了他一個厲害黨羽。以那人的本領,儘可更進一步將我們的陣法全部破壞,那架上便即散裂,立時湖水倒灌,這座沙洲怕不崩塌淹沒。他既與我們為敵,卻只將入陷的人救走,並無過分舉動,好生令人不解。”

說時,見紀光滿臉焦急之狀,正要取火焚香求救。南綺攔道:“來人雖然厲害,不過略精旁門禁法,尚未與他交手。再者老先生禁法已撤,不怕反制,何必如此急急?少時她如來犯,我等抵禦不住,求救不遲。”紀光明知破法之人,除玉花姊妹的師父天蠶仙娘外,沒有別個。心中憂急,想將無名釣叟請來,好早為防禦。聞言雖不知南綺、元兒二人深淺,但是不好不依,只得停手。說道:“玉花姊妹的師父天蠶仙娘,號稱南疆蠱仙,厲害無比。人卻極講信義,曲直分明。”

好些時過去,東方有了魚肚色,並無動靜。紀異道:“外公,我看他們不敢來了。

天已快亮,等我去往後岸洞內,將菌毒涎取來,和上藥,與裘叔叔去了蠱毒吧。”紀光搖頭道:“說她不來,卻還未必。今年正月,還聽無名釣叟說,天蠶仙娘近得妖書,本領迥非昔比,連他本人也未必是她對手。並說她雖是百蠱之王,與人為仇,從不暗中行事。多半避開正午,在黎明後和黃昏以前出現。適才破我奇門埋伏,不做得過分,也許因此之故。這時事難逆料,你且將菌涎取來,治了蠱毒,再打主意。”

紀異取了一個玉匙,提劍自去。一會工夫,取來菌涎。紀光先取出兩丸丹藥,請南綺、元兒二人服下。然後從藥鍋中取了些膏子,抹在布上,剪成四張圓的,請二人貼在前胸和尾脊之上。吩咐盤膝坐定,不要動轉。這時二人剛覺腹痛煩惡漸漸發作,比起先前還要厲害一些。及至貼了膏藥以後,又覺心腹脊骨等處麻癢,加以疼痛煩惡交作,甚是難耐,便和紀光說了。紀光道:“天蠶仙娘既是玉花姊妹恩師,又是她們的義母,如被她們請動前來,必用妖法加重惡蠱之力。幸是二位受有仙傳,多服靈丹;如換旁人,此時縱然苟延喘息,不久仍要腹裂而死。現在我的丹藥之力俱以發動,務請忍耐片時,便可化毒除根了。”二人只得強忍。約有半盞茶時,東方漸明,二人覺要方便。紀光大喜道:“恭喜二位,少時便可無恙了。但盼此時不要出事才好。”說罷,忙命紀異領了南綺,自己領了元兒,分別走向隔室,安置好了便盆,即行退出。元兒。南綺到了室中,才一蹲下,便覺兩股奇熱之氣,分由腹、脊等處直灌下來,燒得生疼。頃刻之間,滿盆俱是淤血,奇臭無比。解完起身,煩痛麻癢若失。剛剛互相穿好出室,紀光祖孫已在外相候。

紀光剛說了句:“這就好了。”忽聽一個極嬌嫩柔脆的女於聲音說道:“大膽老鬼,我兒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何屢次上門欺人、她們尋你評理,並無惡意,竟敢使用妖法害她們性命。如非義兒通靈求救,豈不葬身你手?本當將你祖孫嚼成粉碎,因榴花兒要個丈夫,曉事的,快教那一對童男女到湖這邊來見我,男的與榴花兒成親,童女嫁給我一個仙童。不但饒你不死,你四人與我成了親眷,都有好處。如待我親自動手,悔之晚矣!過一個時辰不過湖這邊來,等我親臨,那時死無葬身之地,休怨我狠毒。”說時語聲若近若遠,又似說話的人就在室內一般。再往湖對岸一看,晨光郎潤,林石如沐,並無一絲敵人跡兆。

元兒初生之犢,無所畏怯。紀異素不服低,聽了雖有些驚異,並未放在心上。只紀光一人聞言大驚,二次又把向無名釣叟求救的信香拿起,往藥灶中去點。南綺先只在旁冷笑,見紀光慌急神氣,一手把香奪過,說道:“老先生休得驚憂。我們起初中毒,只固不知就裡。如今鬼蛾伎倆業已看破,這賤婢僅會了一點千里傳聲之法,便來此賣弄嚇人。你求的這位無名釣叟邱楊,雖未見過,他那故去的師父麻老僧,卻曾聽舜華家姊說起,儘管能在南疆稱雄,結果仍死在一個異派無名後輩手裡,固然算是應劫兵解,也並無什麼出奇之處。我如勝不得這妖女,你再求他不遲。如怕我抵敵不住妖女邪法惡蠱侵害,這裡有一件法寶,乃是我長春仙府封山之寶,我將它施展開來,便有一團仙雲將這沙洲罩住,休說妖女難以侵入,便是真正神仙,也未必能夠衝破。”

說罷,從身畔取出一個薄如蟬翼、霞光燦爛的袋兒,交與元兒道:“此寶你原懂得用法,你可守在這裡,由我一人前去除那妖女。如聽我傳言報警,你速將此寶放起,再由主人焚香乞援。見我不是妖女對手,便用梯雲鏈遁回。我真個事急,也另有脫身之法,無須顧慮。”元兒哪裡肯依,便答道:“我兩人原是好歹都在一處,南姊去除妖女,怎留我一人在此?要去都去。”紀異以為說得有理,方在拍手稱善,南綺已妙目含苯,怒對元兒道:“這不比我們誅蟒容易,你曉得什麼,妖人口出狂言,所會邪法必然不少。

我一人出戰,還可隨意施為,進退無礙;你不過仗著那兩口仙劍,一個不巧打敗,是顧你,還是顧我?況且你在這裡緊握梯雲鏈,我如遇險,還多上一條退路,豈不是好?”

元兒仍是不依,一再婉求。南綺無法,只得接過法寶,對紀光道:“妖人此時不再發話,必在對岸等那時辰到來,我們不降,再行下手,此時還可出其不意。只是令孫雖有一口仙劍,並不會用,不可讓他同往。我二人去時,便將尊居封鎖,放心勿慮。”說罷,略一準備應用法寶,囑咐元兒緊隨自己動手,多加小心。然後把梯雲鏈交了一副與紀光,傳了用法,以備退身之用。紀光情知事情太險,自然力禁紀異不許同行。

紀異好容易盼到能與敵人交手,一見祖父聽南綺之言,再三嚴囑不許前往,好生煩惱。滿想二人走後,再行溜出,踏波飛越對岸,趕去接應。誰知南綺到了室外,拉了元兒,剛駕遁光飛起空中,便有一片白雲飛下,全沙洲都被遮沒。幾次偷偷向前跳入湖內,竟似被一種絕大的力量阻住,再也不能前進,連對岸景物都看不見,急得只是跳腳。不提。

且說元兒隨定南綺,飛身到了對岸一看,石潤苔濃,林花肥豔,穿枝好烏上下飛鳴。

再加上雲靜風和,曠字天開,近巇縈青,越顯得晨光韶美,景色幽靜。哪裡尋得見敵人絲毫影於。便對南綺道:“妖女口出狂言,怎的我們過來,她卻躲了?”南綺算計敵人定在隔湖相候,此時不見,必有原故。惟恐隱在一旁,中了她的暗算:又恐元兒口無遮攔,被敵人見笑輕視。一面暗中準備應變,一面忙使了個眼色,故使詐語道:“你怎知她未來?我們既是和她為敵,前來驅除,她不到約定時辰,豈能出現?你道行淺薄,少說廢話,看我少時擒她便了。”元兒隨著南綺四處亂看,仍是不見一些跡兆,還想動問,南綺含苯瞪了他一眼,才行止住。其實南綺心中也未免驚疑,暗忖:“敵人定是隱身近側,這般說法,為何不見應聲出現?若用法術將她驚動,萬一真個不在近側,反倒貽笑示弱。還是不去睬她,且耐滿一個時辰,再作計較。”

南綺想到這裡,故示鎮靜,略一端詳地勢,打算尋一塊適當的山石坐下等待。猛一眼看到身側危崖上有一塊奇石孤懸,上端平坦,日光照在上面,彷彿顏色略黃,與別處有異。心中一動,當時醒悟,深幸站立的地方和適才一番話尚無失檢之處。已然發現敵人隱身之所,仍是故作不理,從從容容尋了一塊相對山石,拉了元兒,並肩坐定。然後朝著對面冷笑了兩聲,說道:“你的意思,既把這一個時辰以內留我們思量餘地,雖然有些想昏了心,也足見盛情。況你遠來是客,只得讓你三會。那我也給你一點面子,等過了這一個時辰,再相見吧。”說罷,暗中戒備益嚴,準備敵人一現身,便給她一個辣手。

元兒見對面只是一片空地,並無一人,卻未想到崖上。知道南綺法術高強,必有所見,屢受苯視,不便再問。只得暗運玄功,把目光註定前面,準備揮劍殺敵。

時光易過,已是辰已之交。時辰的期限將到,眼看敵人就要出現,事機緊急,南綺益發聚精會神,二目註定前面崖石之上,看那妖女天蠶仙娘怎生出現。說時遲,那時快,南綺正在注視之際,剛見崖石上面有兩三個女於人影一晃,還未看清,忽聽元兒大喝一聲,接著便聽一個女子輕喝:“且慢動手,聽我一言。”音聲嬌細,甚是悅耳。南綺忙即回眸一看,面前不遠站著一個女子,生得仙姿替月,粉靨羞花,目妙波澄,眉同黛遠,一頭秀髮披拂兩肩,纖腰約素,長身玉立,花冠雲裳,金霞燦爛。前半衣服短及膝蓋,露出雪也似白的雙足,細膩柔嫩,粉光緻緻。後半煙籠霧約,宛若圍著一層冰紈輕絹,越顯得姿采明豔,容光照人。南綺生長仙鄉,同道姊妹中盡多佳麗,竟不曾見過這等絕色,不禁吃了一驚。

元兒最先發現前面忽然來了一個女子,知是仇敵,忙將聚螢劍飛起。那女子只將長袖一舞,便有一團煙霧籠身。飛劍上前,只在四面飛繞疾轉,攻不進去。那女子這才從從容容,嬌聲發話。元兒方要再使那口鑄雪劍助成時,南綺見了這般景象,知道來人不是易與,忙喝:“元弟暫緩動手,且聽她說些什麼。”暗中留神觀察。見那女子站在當地,欲前又卻,微微升沉不定,彷彿提偶人似的,舉動甚是輕飄。南綺猛想起崖石上面還有幾個人出現,再定睛往上一看,崖石上正當中坐定一女,端容正坐。旁邊侍立著兩個女子,如雙生姊妹,生得一般美秀。左側一個,滿臉俱是愁容。各持兩柄長叉,身後還插有不少短叉,神態甚是恭謹。三女身後立著一個童兒,粉面朱唇,短衣赤足,生得娃娃也似。手中持著一根兩頭有刃、似棍非棍的兵器,身後高揹著一個比他人還大的竹簍。時聞“唼唼”之聲,簍縫中透出絲絲金光,映日生擷。四人形態甚是詭異。尤其那中坐一個,生相裝束竟與面前答話的女子一般無二。南綺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料是妖女用元神幻化感人。恐元兒不察,吃了苦頭,忙拉了元兒一把,暗囑不可妄動。同時早把應用的法寶、飛劍準備停妥。

只聽那女子說道:“起初我聽榴花說要嫁你,並說你還同有一個少女,像是你的妻子,但為老鬼破壞引走,求我作主。我本不願管這閒事。一則因為紀家祖孫兩次三番上門欺負我的女兒;二則榴花向我哭訴,非嫁你不可。在茶棚時,義兒已給你們下了蠱。

後來你們逃至紀家,正在發作之際,卻被紀光老鬼破了法術。她氣忿不過,強拉了他姊姊玉花,親自來和老鬼辯理。不想老鬼竟敢用道家奇門遁法,誘她姊妹入伏,不得脫身。

不但未給我少留一些情面,還打算置諸死地。幸而我知道老鬼近年仗著無名釣叟之力,狐假虎威,專與我們為難,預先囑咐義兒,到時不歸,便發信求救。我做事素來公平,不問明是非,從不輕下毒手。否則適才我須以法制法,你等數人,早不死即傷了,豈能活到現在?我將她姊妹救出,問明情由,知非玉花姊妹之過。我先派我門下九蠱仙童,去尋那無名釣叟算賬。然後親來問罪,榴花又說你不要她,或許那少女是你妻子,故此不肯。要我施展法力,逼男的娶了榴花,女的不管是男的甚人,嫁給我義兒白雲仙童。

我只說你們只是個尋常人家子女,不過生得秀美些罷了。此時一見,才知榴花眼力不差,你二人果有些根器來歷,與我義兒、義女為配,正好是天生兩雙佳偶。適才我因所限時辰未到,不曾現出法身。你二人所說言語和行徑,分明不肯悔過降伏,意欲仗著螢火微光,與皓月爭輝,豈非夢想?你看你放出來的飛劍,我還未行法,便不能沾我的身,還能勝得過我麼?依我相勸,趁早跪下降伏,跟了我兒女回去成親。由我過湖收拾老鬼。

以後有無窮受用,還可長生不老。莫要將我招惱了,少時放出天蠶,將爾等嚼成粉碎,那就悔之無及了。”

那女子不但語言柔婉,聲如鶯簧,而且說話之際妙目流波,隱含蕩意,不住朝元兒逞嬌送媚。這原是一種極厲害的邪蠱,一個把握不住,元神便被攝去。幸而元兒夙根深厚,雖覺心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況味,尚能自持,並不為其所動。

那女子還要往下說時,南綺一面暗中準備那幾樣應用的法寶,等機緣一到,給她同時發動,好使她措手不及;一面留神觀察,見前面妖女只管行使邪術,賣弄風情,口中刺刺不休,那危崖大石上的一個,卻是瞑目端坐不動,看出面前女子是天蠶仙孃的元神。

自己雖是頭一次遇見這等妖邪,卻常聽舜華等同道姊妹說起,無心中早問過抵禦之法。

南綺正想等妖女把話說完,還問她幾句,再出其不意,驟然下手。猛一眼看見那面前妖女忽然一個眼風朝自己拋將過來,頓覺心神一蕩,不禁大驚。忙按定心神,側面一看元兒,除臉上神色稍覺有異外,尚未為妖女邪媚所惑。

天蠶仙娘見邪法不能蠱惑這一對少年男女,心中也甚驚異,益發把很多淫情蕩意做個不已。南綺漸覺心旌搖搖,有些難制。又覺元兒先因自己喝止,雖未動手,卻是躍躍欲試之態,這時面上神色也有些異樣,恐再不動手,中了道兒。倏伸左手,朝元兒背上用力一拍,猛朝俞大喝道:“大膽妖孽,我當你有什麼話說,卻原來想借此行使邪法害人。你也不想想,我二人俱是青城朱真人門下,豈能為你所惑?”說時,見那妖人絲毫不做理會,身搖處,身上衣服忽然緩緩褪了下來。甫綺見勢不佳,不等把話說完,右手一揚,先將飛劍連同七根火龍鬚朝前飛去。同時左手一拉元兒,喊聲:“元弟,還不動手,等待何時!”緊跟著回手一拍,葫蘆蓋裡所藏的太陽真火早化成十數丈紅雲,夾著無數火彈,疾如奔馬飛出。那火卻不去燒那妖女,竟朝危崖石上坐定的天蠶仙娘飛去。

這一著兩下里夾攻,果然奏效。

那妖女先見劍光飛來,還仗著有妖法護身,沒有在意。及見南綺發出七根火龍鬚,變成七道火光,火頭如長蛇口中紅信,吞吐閃爍不定,知是剋星,妖法已然無效。剛剛破臉大罵:“不識抬舉的業障!”準備迎敵時,不料南綺法寶層出不窮,又放起一團火星紅雲,朝自己原身飛去。旁邊雖有玉花、榴花、白雲童子等三人,俱非烈火之敵,不由嚇了個亡魂皆冒,暗悔自己不該小覷敵人,中了暗算。一個曼聲長嘯,便朝危崖上飛去。饒是逃跑得快,原身已被太陽神火中暗藏的火彈打中了兩下。妖女一見情勢不佳,玉花姊妹還在飛叉抵禦,恐燒了白雲童子竹簍內所藏的至寶,身一復體,忍著燒痛,嬌喝一聲:“速退!”一道黃光閃過,空中金蛇亂竄,一行四人忽然不見。等到南綺、元兒法寶、飛劍、烈火、紅雲先後趕到,將危崖罩住時,天蠶仙娘等已然負傷逃走,無影無蹤。

南綺收了法寶,見那石上遺留著兩個茶杯大小極薄的銅鏡,並無光澤。試令元兒坐在當中,將兩鏡相對一照,身便隱去不見。知是妖女仗著隱身之物,收入法寶囊內。雖然僥倖獲勝,自己還是發動遲了一些,未將妖女燒死,終留後患。方在悔恨,忽聽銀燕飛鳴與破空之聲。抬頭一看,大白等四隻銀燕,還有兩道光華,正在沙洲之上盤空飛舞,因為下面有了雲霧阻隔,不能飛下。知那兩道光華是紀家的友人。妖女已去,無處追尋,便同元兒飛向沙洲,收了雲障。那兩道光華也跟著飛落,現出一美一醜兩個女子。方一及地,紀異已縱上前來,歡呼道:“畢姊姊與花姊姊回來了。”又忙著問:“裘叔叔可將天蠶仙娘和玉花姊妹等殺死?”元兒拉了他的手,剛在回答,紀光也趕了過來,忙著將雙方引見,彼此各道傾慕,相見恨晚。

南綺看出妖女厲害,不比尋常,暫時獲勝,乃是出於僥倖。況且她既以惡蠱著名,豈能一些沒有施展,便即罷休?意欲仍將沙洲用法寶掩護,免得中她暗算。真真聞言,大不為然道:“小小妖魔,有何伎倆?來便送死;不來我們還要尋上門去,除惡務盡。

這等小心則甚?”紀光祖孫素重二女,見她們回來,自然膽壯。南綺久聞岷山白犀潭韓仙子的威名,聽說是她門下得意弟子,料必道法高強,也不便再說。大家歡敘了一陣,紀異見洞奴丁零不曾帶來,一問花奇,才知是留在雪山玄冰凹守洞。因畢真真這一攔,只是留神靜待妖女二次來犯,並未有別的佈置。

這時正值中午,紀光便去取了些飲食出來,與大家同享。南綺命將坐席設有湖濱空曠之處,以便瞭望。大家言笑晏晏,約有兩個時辰過去,已是未未申初,尚未見有動靜,俱覺奇怪。元兒道:“南姊太陽真火何等厲害。當初我為仙鶴愚弄,誤飛到萬花山,得罪南綺姊,舜華大姊如晚來片刻,我還有那兩口仙劍護身,尚且要化為灰燼。就那樣,尚且仗著舜姊、南姊用許多仙露、靈丹相救,才得重生。現時想起,還在膽寒。何況那天蠶妖女只管用元神賣弄妖法,原身端坐石上,絲毫沒有防備,只一受傷,哪裡禁受得了?我眼看她中了一火彈,才行遁去,這一下縱不燒死,也帶了重傷。就要復仇,也必等痊癒之後才來,哪有這等快法?”

南綺道:“可惜母親留給我那太陽真火葫蘆,已在惡鬼峽燒死妖婦胡三娥時,被我無心中勾動地火失去,想已炸成灰煙。這葫蘆中的太陽真火,乃是當初隨侍母親在長春仙府中,見母親收煉太陽真火時,偶然見獵心喜,舜姊照母親所行之法,也收煉了一葫蘆送給我,並傳了收用之法。原是拿來好玩的,不但功效火力俱沒有母親給我的神妙,而且用一次便要消耗一些,不能全數收回。因你屢向我說此火厲害,看出有些心喜,這次一同下山,想得便傳給你,以備萬一分開時,你也拿著它去應用,這葫蘆比失去的一個又小得多,便隨手放在囊內,一直也沒有閒工夫來傳授。今天見那妖女鬼鬼祟祟,想起這類妖物必定怕火,又恐被她警覺,乘她向我們搗鬼之際,我早暗中準備好了幾件法寶,出其不意,給她來一個兩下夾攻。如真換了那失去的太陽真火,只一罩住,她師徒不消多時,全成了灰燼,還能任她受了傷從容逃去麼?我這火雖然也能將妖邪燒死,但是她只中了一火彈,如有靈效的丹藥,痊癒甚快。久候不來,來必不善,莫要小看了她。”元兒笑道:“我先見你發出烈火,還以為這個葫蘆和那失去的一個是一樣功用呢。

怪不得這個火發出去。只是一片紅雲夾著無數火彈,不似那一個有各色彩絲與晶明透亮的彩彈呢。”

花奇生性好奇,聽二人對談,料南綺、元兒身藏法寶必多,便要請看。南綺因真真、花奇是韓仙子門徒,哪肯人前賣弄,只以謙詞婉謝。元兒因花奇雖醜,人卻和易,還不怎樣;真真言語動作皆有自高自恃之概,心中有些不服,巴不得南綺取出炫耀,也幫著勸說慫恿。南綺仍是執意不肯。元兒見她已然面帶嬌嗔,只好作罷。

似這樣閒談,又過有半個時辰,大家談得正在有興頭上,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

“大膽賊婢,竟敢用魔火暗傷你仙娘。我此時已將無名老鬼困住,本當此時便來取爾等的狗命,只因我的兒女們再三哀求,給你們留點活路。我現在已返仙山,特用千里傳音之法先行傳諭,少時便施仙法警告你們。如若知道厲害,只須在湖邊立一長竿,上面掛上一面白的麻布,再畫上一個八卦,我遣出來的蠶神自會回去。然後你二人再行過湖,跪在適才我坐的大石之下。我便饒你二人不死,到了子時,自有人來將你二人帶回仙山,與我兒女成親。老鬼祖孫二人乃起禍根苗,本難寬容,也可免其一死。否則我定驅遣蠶神,大展仙法,將你家所有的人都化為肉泥。你們不要以為先前僥倖,心中自恃,須知我乃甫疆蠶神之祖,要放明白些。”說罷,聲響寂然,只是口音沒有頭一次來得嬌婉好聽。真真笑道:“這便是那天蠶仙娘麼?好一個不識羞的賤婢,明明人在對岸,搗的是什麼鬼?你們看我去擒了她來。”說罷,一道光華閃過,往對岸飛去。南綺方要答言,真真已然起身。

南綺便笑向眾人道。:“你們可聽出這聲音與先前妖女不一樣麼?”除花奇未聽過外,其餘三人俱道不一樣。南綺笑道:“我看這聲音決非本人,許就是她旁邊站的那兩個小妖女裝的。她如此假裝,總有原故。畢姊姊說她人在對岸,一點也不差。我們且等她擒來之後,問明再說。”花奇、紀異深知真真習性,只一說獨自上前,不願人幫。又看出甫綺嘴裡謙遜,臉上頗有懷疑之態,成心要看看真真那本領。所以俱未跟去。

大家目光都註定對岸,以觀動靜。只見那道光華圍著那一片山石電閃星馳,盤飛不歇,始終也未見有敵人蹤跡。南綺方在腹笑,忽聽對岸真真一聲嬌叱,接著便見那道光華帶著一條黑影,飛將回來。南綺才有些佩服,剛說了句:“畢姊姊已將妖女擒來了。”

一言甫畢,光華斂處,噗的一聲,黑影擲落地上。真真現身說道:“這等小妖魔,也配稱為蠶神鼻祖。”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4:59


第二十回 柔情似水 山女傳音 邪火彌空 仙娘失計

話說眾人定睛一看,一個渾身黑衣裳的赤足女子,生得容顏美秀,體格苗條。橫臥在地面上宛轉呻吟,花憔人弱,越顯可憐。只管睜著那一雙剪水雙瞳,望著元兒,大有乞哀之容。南綺氣不過,上去踢了她一腳。那女子哪經得起這一下,只疼得玉容無色,清淚珠垂,不禁哀啼起來,聲音甚是嬌嫩,直覺巫峽猿啼無比悽楚,越發動人憐憫。休說紀光,連真真都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心當時將她處死。紀光見南綺兀自玉頰紅生,鳳目含怒,深知南疆習俗,恐將此女殺死,事情鬧大,自己不能在此立足不要緊,愛女回生,必受影響。忙搶上去,攔在那女子前頭說道:“諸位不要動怒。這便是聶家的榴花姑娘,諸位仙姑法力無邊,也不怕她逃走,且容她起身,問明來意,再行處治如何?”

說罷,南綺尚未答言,榴花忽然戟指怒罵道:“都是你這老鬼屢次壞人好事。我姊姊玉花,為了那薄情郎,如今已是常年悲苦,生趣毫無。如今又壞了我的事。當我約了玉花姊姊尋你評理時,你如不將我姊妹久困不放,略開一條路,我師父近兩年正在修煉天蠶,不能分身,我姊妹因自己給她丟醜,也無顏前去求訴,縱然與你不共戴天,也莫奈你何。偏你得了便宜,還要趕盡殺絕,想置我姊妹於死。幸得三妹義兒刺血焚香求救,恰巧正是師父天蠶成道之日,得信即來,將我姊妹救出。本不能輕饒你的,經我再三苦求,才行應允先禮後兵。用兩面靈銅隱住法身,試試你們的目力,及見他二人過湖,先時並未看出,後來也只是心中揣測,故意裝模作樣。其實靈銅折光,乃是南疆天生異寶。

只須在天光之下,用兩片斜對,便能將身隱去,並非法術。因他二人所指之處不對,引起我們輕敵之心,這才中了暗算。我師孃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雖然中了一火彈,她有靈藥萬全回生散,一擦便愈,並無妨害。不過恐我義弟受傷,還有一件事兒未了,只得暫行回山。我知此仇一結,你們萬無倖免之理,必在今晚子時放出天蠶,將你們嚼成粉碎。那天蠶數有萬千,只要蠶娘不死,水火兵刀俱難傷它。即使燃化成灰,也能復體還原,由大而小,化身千億。惟有我們自己人略知避免之法。”

說著,她又指著元兒道:“我因貪戀著與他成為夫婦,二次趕到這裡,見你們人多,不敢過來,才在對岸用靈銅隱了身形,假裝我師父口氣,勸你們投順,引他二人逃走,再給老鬼祖孫二人也留一條活路。我想他二人縱無知逞強,老鬼在此多年,我師父的法力威名,不會不曉得。誰想我法力稍差,那千里傳音之法不能及遠,又忘了口音與師孃不似,被你們識破。一則逃避就要現出身形,容易被來人追上;二則痴心,不捨就走。

正在打算想用什麼言語對付,便被來人擒捉。這也是我的劫數,我落你們手內,也不想活。我死之後,你們所受報應定比我還慘十倍。他如能和我稍微親熱親熱,你們雖死,仍能救他一人活命。而且如得應允,我死也甘心。”說罷,淚如泉湧,哀泣不止。

南綺見她連訴帶哭,好似受了多少委曲冤枉。再襯著那樣美妙嬌柔的容貌身體,直似一技帶雨梨花。暗忖:“這山女雖然無恥,竟會這等情痴,叫人看了,又憐又恨。”

南綺正看著元兒怎麼答話,真真早喝道:“幾曾見過你這等不知羞恥的賤婢?偏不能順你心意。此時殺你,反道我倚強欺弱。你不是說那師孃厲害,今晚子時要來嗎?且容你再活半日,等我今晚擒到天蠶仙娘師徒,再行一併處死你便了。”

紀光本恐眾人將榴花殺死,事情鬧大,益發不可收拾,聞言才略放了點心。暗忖:

“這幾個少年男女雖都是仙人門下,畢竟仍有些氣盛。聽榴花之言,天蠶仙娘今晚必定大舉來犯,萬一有個閃失,那還了得?”想了想,事在緊急,從權為是。一面用眼色授意紀異不可多嘴;一面暗將那塊信香取在手裡,抽空蜇向後屋,放在檀香爐內。少時無名釣叟前來,眾人若問,只好撒個謊,說是在眾人未回以前點的。等到點燃出來,真真已然有了覺察,便問道:“老先生焚香求救麼?聽適才賤婢之言,只恐無名釣叟也未必能分身來此呢。”

紀光聞言,臉上一紅,還未及回話,忽聽榴花狂呼道:“我已被惡人促住,你千萬來不得。我也不願活了,你快去求仙娘給我報仇。你怎麼還不聽我的話呀,你千萬來不得呀。”說罷,她又朝著真真哭求道:“我姊姊玉花自從那瞿商被老鬼引走,壞了婚姻,終年以淚洗面,苦已受盡。她本來不見生人,不問世事,這次都是我連累了她,早晨差點被火燒死。後來逃了回去,說天下男子十九薄情寡義,既不相愛,何苦勉強學她的樣,自尋苦惱?再三勸我死了這條心,不可前來涉險。是我不聽,自取其辱。她現在知我被困,要趕來替我一死,如今人在路上,已快來到。她本領雖比我大,也不是你們的對手。

她今此來原無惡意,無奈你們都是心辣手狠,無情無義,她來正好送死。我連用傳音之法,攔她不住。我死不足借,只不願無故又害了她。我也不希罕你們放我,只求你們快快下手將我殺死,斷了我姊姊捨身相代的念頭。我就做鬼,也得閉眼。”說時急淚交流,恨不能當時尋一自盡才稱心意,偏是身子受了真真的法術禁制,動轉不得。

待不一會,果見對湖岸山道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山女。到了湖邊,高喊了一聲:

“妹娃子,莫傷心,姊姊替你來了。”說罷,一條紅線隔湖飛來。到了眾人面前落下,現出身形,正是玉花。仍和先前南綺所見的裝束一般,只沒帶著兵器。一見榴花被法術禁倒在地,神情狼狽已極,忍不住一陣心酸,飛撲上去,抱頭痛哭道:“妹娃子,我娘死時再三囑咐我,說你人好,容易受騙,叫我好生照看著你。你如死去,我怎對得住娘呢,漢人多沒天良,我自那姓瞿的被老鬼引去,活著也無甚意味。不如由我和他們商量,替你一死,我姊妹兩個都好。你如執意不肯,那我只得陪你同死了。”榴花聞言,又哀聲哭勸玉花。兩人只管哭訴不休,也忘了身當險地,仇敵在側。

眾人俱不料山女竟有如此至性,見她們這等同胞情深,骨肉義重,不由動容,起了憐憫之心。正不知如何發付才妥,猛見真真倏地秀眉一聳,怒叱道:“兩個丫頭既然甘為情死,用不著你推我讓。待我來打發你們一同上在死城去。”說罷,手指處,一道劍光直往二女頭上飛到。榴花原是躺在地上,不能站立。見敵人翻臉,徑下毒手,便高聲大叫道:“要殺殺我,放我姊姊回去,等她取了法寶兵器前來。”言還未了,玉花一見飛劍臨頭,只喊得一聲:“饒我妹子。”早縱身迎上前去,面無懼色,大有視死如歸之概。

這裡元兒、南綺見真真忽然飛劍出手,俱覺心中不忍。猛又聽一聲:“姊姊且慢。”

一道寒光帶起一條人影,直向真真的飛劍迎去,一看那人正是紀異。這一來把兩人提醒,元兒首先飛劍上前,南綺也跟著飛劍出去攔截。只花奇一人在旁憨笑道:“今日兩個丫頭得活命了。”聲甫歇,真真劍光已終撤回,指著玉花姊妹說道:“看你二人雖然無恥,卻也有幾分義氣。我今放你二人回去,叫那天蠶妖女速來納命。如果過了今晚天明不敢前來,明早我便尋上門去。”

玉花驚魂乍定,看出禁法已撤,忙扶榴花起立。當時並不逃走,略微定了定神,慷慨說道:“我死活本沒放在心上,你休以此嚇我。只是你放了我妹子,有些感激罷了。

我們雖是山人,最重信義,尤其是恩怨二字看得分明。我們不過情愛比你們漢人專一,怎叫沒有羞恥?我此來本打的是毀身報仇主意,滿想拿話激你們,將我妹子放脫了身。

等你們一殺我,便中了我的道兒。實不瞞你們說,我家中已設下蠱壇,由我刺了心血,餵了蠱神,交三妹義兒代為主持。我自己帶了一身惡蠱前來,早在過湖之際下在水裡,不消多時,這沙洲上便到處密佈。我只一死,義兒那裡便即知曉,蠱神立時發動。這蠱不比平日誤服之蠱,一經發動,如影隨形,並且不易被人發覺。此乃我仙娘秘傳最惡毒的大法,專在人睡眠、人定和不知不覺之際乘隙而動。只要被它鑽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難得救。我這人此時生趣已絕,原不願活,怎奈死後妹子不肯獨生,只得陪她受些年罪。

偏偏我們已落你手,又肯輕放,總算於我姊妹有恩,怎能再下此毒手?再者你們俱會法術,我如不死,少時蠱一現形,易為你們覺察,未必能傷著你們。不如仍由我收了去,以報不殺之恩,也省卻你們許多手腳。至於傳話給仙娘一層,因她今晚子時前後必來報仇無疑,無須前去招呼。況且我姊妹若是行那毀身報仇之計,尚還有話可說,而我姊妹只是一念情痴,背了她來約你們逃避,又為你們所擒,更丟了她的顏面,已然犯了百死難贖之罪。怎敢再去相見?我姊妹一回去便須設法避禍,連夜逃出千三百里外,覓地潛伏,方能活命了。”

說時,那榴花只管拉著她的手臂,依依哀哭,一言不發。一雙淚眼不住向元兒瞟去,好似情熱猶熾。眾人只顧聽玉花說話,元兒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又不便喝破,只得拉了紀異,假裝取物,走向室內。

真真卻把雙目註定玉花,不住冷笑。等她把話說完,正在禹步行法,將所放惡蠱收走之際,猛喝道:“且慢動手。你以為你那惡蠱厲害麼?你先站過一旁,我讓它先現出形來你看。”玉花聞言,便停了手,面現驚疑之容。真真便請眾人稍微退後,說道:

“昔日隨侍家師,曾說生平各異派中能人俱都會過,只未和養蠱的人打過交道。我一時無心中間起惡蠱怎樣製法,家師便教我煉了幾樣法寶,一直未曾用過。今趁妖女未來以前,且拿它試手,看看有效與否。”說罷,便從囊中抓了一把似針非針之物往前擲去,手揚處便有千萬道銀雨直射湖中。那湖水先似開了鍋一般飛珠溶沫,波濤飛湧。

正在這時,耳邊似聽玉花失驚,噫了一聲。紀異被元兒拉進室去,紀光、花奇俱都面向湖中,不曾在意。只南綺心細,時刻注意玉花舉動,見銀光飛去湖中波濤飛湧之際,玉花伸手入懷摸索了一下,又用拇指和中指彈向空中。雖不見有什麼東西,知是弄鬼無疑。因真真詞色甚是自滿,只得靜以觀變,並未給她叫破。

約有半刻工夫,真真忽大喝一聲,將手一招。湖中浪花開處,千萬絲銀光忽又貼波飛起。每一根銀絲上,大都鉤著一條赤紅晶亮,似蠶非蠶,細才如指,長有三尺的惡蟲,朝岸前直駛過來。下映湖波,幻成一片異彩。真真回頭向玉花道:“我知此蠱與你生命關聯,要死要活,快快說來。”說時心中得意,以為玉花必要哀聲求告。誰知玉花答道:

“此蠱均系化身,死活隨你的便。我的本命元神已在你行法時遁走,你雖有法力,也未必能擒得它住。只是我仙娘已派人出來尋我,恐半途撞見不便,尚未離開這裡罷了。”

真真見她神色自如,料是所言不差,方才驚愧。玉花忽然狂叫一聲,口吐鮮血,暈倒在地。

榴花忙伏身看了一看,大哭道:“你們既然放我妹妹,如何又下此毒手,用法寶把她元神禁住?索性連我殺死,也倒痛快。”說罷,抱著玉花屍身痛哭起來,真真好生不解,喝問道:“我既允放你們,豈能失信?她不是說元神已然遁走了麼?怎的又會如此?”榴花哭訴道:“你們害了人,還要裝模作佯麼?她因見你們用法寶去拘金蠶,恐遭毒手,元神本已遁走。不知哪個用甚法兒,又將她元神捉了來。此時如能饒她,放了還好,再過一個時辰,便七竊流血而死了。”說時,哭得甚是悽慘。

紀光忙問眾人可有什麼作為,俱答無有,好生驚訝,方疑是無名釣叟暗中前來將她元神收禁,榴花猛一眼看見元兒、紀異自室中走出,手裡持著一個網兜,裡面隱隱放光,狂喊一聲:“你這狠心腸的小鬼,連我也一起殺死了吧。”一面哭說,忽然從地上縱起身來,朝元兒飛撲過去。南綺見她拼命,恐有差池,一縱遁光,追上去攔在前頭,迎個正著。喝一聲:“休得無禮!”手起一掌,便將榴花打倒在地。榴花還要掙扎上前時,真真已趕過去,一把將她攔住。榴花哪裡敵得過真真的神力,急得雙足亂蹦,哭喊道:

“你們還賴,你看我姊姊的元神不是在小鬼的網裡面麼?”

這時南綺方才看清元兒手中所持,乃是那面千年金蛛絲結成的網兜,內中網著一條金紅色似蠶非蠶的長蟲。便問元兒是哪裡網來的。元兒道:“我兩人去到室中閒談,紀弟見我們行裝上插著這個網兜,無意之間取將下來,問有何用。我便對他說起遇見長人兄妹,怪蟒報仇,吐丹敵劍,全仗此網獲勝之事。話還沒有說完,紀弟拿著它一舞,忽見金紅光華一亮,便網住這麼一條怪蟲。適才我看那山女說湖中下蠱,少時上岸,到處密佈,便猜是那話兒。剛接過來看了看,聞得外面山女哭聲,正出來想問個明白,給你們看呢。”眾人方才恍然大悟。

真真笑道:“難怪榴花說我背信食言,殺她姊姊。原來是她自投羅網,這也怪人不得。此網非絲非麻,如此厲害,想是多年蛛精吐絲所結的了。”南綺道:“妹子也不知它的來歷用處,只在得它之時,曾聽一異派中人說此網乃千年金蛛之絲結成。有一次我和元弟遇一怪蟒,口噴丹元,我二人法寶飛劍俱難傷它,多虧此網網去它的丹元,才行伏誅,想必有些用處。”真真道:“這兩個山女倒也同胞情長。但是此網並無收口,為何玉花元神一進去,便難逃出,二位道友可有甚解法麼?”南綺道:“此網粘膩堅韌,飛劍難斷。遙網空中飛鳥,無論多高,百不失一。也用不著什麼收放之法,每次網到禽鳥,只須裡面倒轉,便可脫落。且看此女命運如何。”.說罷,從元兒手中要過網兜。

翻過來,一口真氣噴去,那網便倒了過來,那蠶已是奄奄一息,兀自粘在網上,半晌方行緩緩脫落,蟠伏在地。

榴花忙跑過去,口裡也不知念甚咒語,又不住連連噓氣。又過有半盞茶時,那蠶才一閃一閃地放著光華,蠕蠕蠢動,往玉花身旁爬行過去。榴花忙又跑向玉花身旁,解開她的衣服,露出欺霜賽雪、嫩生生的酥胸,口裡唸咒愈急。不消片刻,那蠶爬上身去,蟠在玉肌上面,將頭昂起,便有七根細如遊絲的紅線噴將出來,射人玉花七竅之中。榴花方住口,轉悲為喜,伏在玉花耳邊喊了兩聲姊姊。又從懷中取了一塊丹藥,塞人口內,接著便聽玉花呻吟了兩聲,拉著榴花的手,怯生生坐將起來。

玉花一睜眼,看見那條本命蠶,剛失驚噫了一聲,榴花偷眼看著紀光,忙用土語咭咭呱呱說了幾句。紀光聽出是那蠶已受了重傷,須借人精血培養,在腹中修養數日,方能復原。這種修煉成形的惡蠱,最耗損人的精血,輕易也不放入腹內。玉花因是死裡逃生,榴花怕她難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內。正說之間,玉花更不答話,猛將櫻桃小口一張,那蠶身子忽然暴縮,好似長蛇入洞一般,噝的一聲,徑往玉花口中鑽去。

榴花哭道:“姊姊你這樣,師父定在路上,我們怎逃得脫呢?就逃出去還不是死麼?

我真害了你了。”說罷,又痛哭起來。玉花雖然醒轉,神氣甚是委頓。見榴花悲哭,便也流淚說道:“妹兒你莫哭,這都是我兩姊妹命苦,才都攤上這等事,說做甚子?我們伎倆已窮,即承人家不殺之恩,總算暫時撿回了兩條命。這裡不是久待之所,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這一耽擱,哪裡還能逃得脫?師孃想必還能恕我,且等見了面,我再代你苦苦求她,饒你一條活命吧。”榴花哭道:“你難道不知師孃平日的心有多狠麼?一個說不好,連你也是難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蠶,休說永世不得超生,那麼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見,還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將我兩姊妹用劍殺死,還少受許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兩人雖然九死一生,難得幸免。三妹義兒如在此時逃走,還來得及。幸而我來時,指給她好幾條路,叫她見機行事。最末一條路,便是如果我過時不回,堂前神燈不滅,便是敵人畏懼師孃,聽了我們的話,相約同逃。只一聽見我假裝命她通靈求救的傳音信號,即時收了法壇,帶了我二人的神座,速往東北連夜遁走,投奔瞎婆婆那裡,安身躲避,我們隨後自會尋去。師孃即使聽見我們傳音,必要等義兒通靈告稟,萬不料是緩兵之計,我們正可藉此逃走。這原是行時偶然動念,明知決無這等便宜的事,不過稍作萬一計算,不料居然用上。我兩人命運難測,義兒當可活命。如今時機緊迫,且等我將她引走,保全一個是一個,再打主意。省得過湖一個不巧,遇上同門姊妹兄弟們,再想支她走,就來不及了。”說罷,披散秀髮,兩手撐地,倒立急轉,口中喃喃不絕。約有片刻工夫,忽然將嘴貼地咭咭呱呱幾聲,然後與榴花一同向地下偏頭貼耳靜聽。又過有一頓飯光景,方行起來,互相低語了幾句,愁眉淚眼地走向真真面前。方要張口道別,真真已搶口說道:“你兩個想走哪裡去?過湖不遠便是個死。你看你們的來路上,那是什麼?”

玉花姊妹起初急於行法傳音,使義兒遁走,等到用地聽法一聽,義兒已在如言辦理。

她們不知義兒另有能人解救,聽時適逢其會,還以為義兒機警,動作神速。直聽到她收法從容遁去,才放了點心。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別,過湖冒死逃命,沒有注意到別處。

聞言才往來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狹谷,連同其它兩面,都遠遠有金星飛舞。知天蠶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惡毒的法術,恰好將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鎖。若不是怨恨到了極處,不會這等施為。想起前年親見惡蠱嚼吃生人慘毒之狀,不由嚇了個心膽皆裂,一同“哎”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淚,抱著榴花說道:“看神氣,師孃已然怒發難解,我等生望已絕。好在法壇已撤,我們雖死,不會害人。且待我囑咐他們幾句,依你所說,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眾人先見她二人抱頭痛哭,相依為命的苦態,早就動了憐憫。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須得由她發落,方免後患,不便開口。及見真真頗有相救之意,自是贊同。尤其南綺童心猶盛。先因榴花不顧羞恥,執意要嫁元兒,本甚厭惡。後見她姊妹同命慘狀,漸漸轉憎為愛。一聽她們要尋自盡,忙攔道:“你們不要驚慌尋死,這位畢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你二人活命。”真真也接口道:“你二人一念情痴,卻也可憐,我做好人做到底。你們過湖固然難於倖免,如若在此暫避,還怕怎的?休看天蠶妖女厲害,也未必能是我們對手;即使萬一我們敵她不過,也帶了你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聞言,自是驚喜交集。玉花卻慨然道:“我本不願求活,實因我妹子慘死,無以對我死去的親孃,不得不荀延殘息。起初元神不傷,尚可逃走,此時過湖不遠,定遭羅網。適才看出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寶網來說,天娘雖然厲害,已難近身。

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敵為友,從無此理,怎能啟齒?這一來方看出你們漢人到底量大。我師孃平日為惡多端,我們每隔三年,便要與她獻上一對童男女。

先還不曾在意,自從前年親見她用人喂蠱嚼啃慘狀,已是驚心動魄。她還嫌我姊妹所養之蠱沒有吸過童身之血,不如我們義弟厲害,將來遇見能手,必為門戶之羞,屢次催我們害人,實非所願。加以年貢繁苛,力又不足,既在門下,除死方休,無法擺脫。稍有違犯,便有粉身碎骨之禍,終日愁慮,莫可如何。此番蒙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願拜在仙姑門下,改邪歸正,不知可能允否?”說著,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謝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你二人能改邪歸正,不患不得善果。我們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後,遇機給你們引進便了。這半日工夫,你們已飽經憂患險難。桌上現有酒食,可隨便飲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來相助我們除害吧。”玉花道:

“仙姑賜我們飲食,自然拜領。如與師孃為敵,休說不是對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雖為惡,既是我姊妹義母,又是師父,寧死也難奉告,望仙姑寬恕才好。”真真道:

“這也難怪,隨你們自便吧。”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設的酒食用了些。便請紀光指一僻靜所在,暫作隱身之用。眾人俱不知何意,見隔岸金星飛舞,猶如繁星,漸飛漸近,相隔至多不過一二十里。算計強敵將臨,一心觀變,準備迎戰,也未管她們,徑由紀光領她們去訖。

一會,紀光去了回來,說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連引她們走遍各室,都說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間,必從身上抓一把灑向室內,只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若問她們,便滿面驚慌,哀求勿問。自己雖然久居南疆多年,頗知巫蠱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最後把她們引到那昔日藏紀異胞衣,曾被毒蛇盤踞,現已長滿毒菌,潮溼黑暗,叫人無法存身的巖洞以內,才面有歡容,不住稱謝地躲了進去。因她們舉動詭異,不知她們居心好壞,意欲請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無好謀。

真真笑道:“這兩個丫頭不但處境可憐,神態也甚光明。她們此時不過畏那妖女過甚,避禍心切,恐毒蠱厲害,我們防禦不了,故佈疑陣,以為免害之計,決無暗算之心,無須多慮。倒是她們已知我們能力,還要如此驚慌,其中必有原故。她們尚念著母師之情,不肯洩漏機密。聞得凡能通風之處,惡蠱便可侵入,無聲無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覺。尤以她本門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來,我們固然無妨,萬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們護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這口氣不出,豈不叫人笑話?”

南綺聞言,本想將那彩雲仙障放出,去將玉花姊妹存身的巖洞護住。因真真言語動作俱是獨斷獨行,一些也不客氣,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領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兒一人,自問綽有餘裕,懶得再管閒賬,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真真道力高強,法寶厲害,素所深知。

南綺、元兒既和妖女會過,也能應付。但是這裡還有紀光、紀異祖孫,到底比平常人強不了許多,小有妨害,便首當其衝。紀異是骨肉之親,平時情感極厚,比起尋常姊弟要勝得多。既然護他,勢不能不管紀光。於是便打算動手之時,由真真、南綺、元兒三人前去應敵,自己保護紀光祖孫。她卻未料到南綺存有私心,不到真正有了敗意之時,決不認真上前。

以真真、南綺等四人的能力,合敵妖女本佔上風,只緣真真遇事驕敵,目中無人,把四人分成三起,結果雖然獲勝,可是出了好些亂子。如非呂靈姑和女崑崙石玉珠趕來解圍,紀異必身受重傷,玉花姊妹幾乎身遭慘死。真真鬧了個沒臉,看出南綺先時有些袖手旁觀,直到惡蠱傷人,方才出力,分明要看自己的笑話。因此銜恨南綺切骨,成了不解之仇,終於誤人誤己,墜人情網,阻滯正果,皆緣當時一念之差,侮已無及了。

這裡人各一心,玉花姊妹卻在後巖洞中戰兢兢地受活罪,俱都放過一旁。

且說真真因自從以前下山以來,除了犯規受禁外,仗著自己苦心修為和乃師韓仙子所賜法寶、飛劍,一直快心善惡,為所欲為,輕易不曾遇見對手。隨師學道之時,偏又在無心中問起各種惡蠱,學了專門剋制的法術、法寶,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試手,為紀光所力阻,這一來正可人前施為,智珠在握,可操必勝之券,不覺目中無人。眼看對岸惡蠱如繁星飛舞,萬螢起落,仍是談笑從容。滿擬以逸待勞,惡蠱飛來時,一舉手間便成颼粉。真真適才雖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門下,難免心神相應,略有顧慮,也只口邊一說,通沒放在心上。

時光易過,不覺交了子時,對岸惡蠱放出來的星光越來越近。彷彿己離湖邊不遠。

元兒早恨不得早些過湖迎敵,俱被南綺以目制止。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來又不來,只管在我們面前鬧鬼。今天早上也是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吃南姊一團火便即燒跑,有甚了不得的本領?似這樣等到幾時?難道要等她尋上門來才動手麼?”真真笑道:“你哪裡知道,這蠱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雖近,相隔卻遠,因現時月被雲遮,光更明顯,格外覺得近些。其實她不過是在那裡想下辣手的佈置,準備大舉而來,人還沒有動身呢。這等虛張聲勢,適足示弱。家師曾命我姊妹二人脫困以後多建外功,以贖前愆。這金蠶惡蠱橫行南疆,為禍無窮。當初綠袍老祖所煉最為厲害,第一次被極樂真人李靜虛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誅戮殆盡。第二次他又就當年遺留的一些蠶母重新祭煉,又經三仙二老和峨眉門下幾個有名的後輩一同下手,火煉妖幡,才行消滅。聞得當時已然絕種,不知怎的又會在此出現。聽家師所說,證以今日所見,這裡惡蠱尚非綠袍老妖之比。定是種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將它除盡,異日又是貽禍無窮。所以非等它全數飛臨湖邊,才能一網打盡。”

元兒自問目力迥異尋常,惡蠱妖光雖然時近時遠,分明近在對湖岸邊,真真卻說是相隔甚遠。正在心疑,猛聽一個幼童的聲音接口道:“丫頭少說大話,看我親孃一會就來取你們的狗命!”言還未了,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敵人業已深入,尚未覺察,不由又驚又怒。早把左手一揚,一團清光皎同明月,疾同電閃,立時飛起,照得沙灘上人物林石清撤如畫。接著右手中又是一條梭形的碧光,朝那發聲之處打去。眾人順那發聲之處一看,一個粉裝玉琢的小孩手持長叉,正從室中飛出。想是隱身而來,被真真光華一照,現了身形。南綺、元兒認得是早晨站在天蠶仙娘身後的幼童。真真碧光將要飛到他身前,忽聽“哇”的一聲長嘯,響震林拋,一團金光爆散開來,轉瞬消滅,幼童業已不知去向。

真真見幼童漏網,未免慚愧,正待飛身追去,忽聽紀異喊道:“畢姊姊,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這時對岸繁星業已全數隱去,天上陰雲密佈,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處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閃動。仗著眾人慧目能以及遠,還看得出遠近景物。如換常人,十步以外便難見物。眾人順著紀異手指處一看,來路谷口上飛來了一樣東西,似蛇非蛇,長有丈許,周身通紅,光焰閃閃,正凌空蜿蜒而來,只是飛得甚為遲緩。花奇道:“這般蠢物也來現眼,待我給它一劍。”真真畢竟道力較高,忙攔道:“奇妹且慢。你看這東西如此長大,可看得出它有口目頭尾麼?”一句話把眾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東西雖然長有丈許,卻是無頭無尾,通體俱有金碧星光閃動,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視,那東西將近湖岸,未容眾人動手,便即回身,繞著那一片林木緩緩飛翔起來。飛沒多遠,便從那東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點星光,色彩甚是奇麗。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罷,左手一揚,一團青光立時升起天空,將湖洲一齊照得明如白晝。右手二指往外一彈,便是一個霹靂,夾著一大團雷火,照準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聲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個正著,立時震得爆散開來,化為千萬點繁星,在對岸飛舞,又和先前所見一樣。眾人這時方才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萬的蠱光妖火凝聚而成。經了真真這一霹靂,除將它震散外,好似並未受著什麼傷害,只管上下飛躍,疾如流星過渡,風捲殘雲,頃刻之間佈滿對岸,都不飛過湖來。真真見一雷不曾奏效,連連把手連彈。

那拷栳大一團團的雷火,夾著震天價的霹靂,只管打個不住,震得山搖地動,聲勢甚是浩大。似這樣打了有好一會,對岸林木山石盡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蠱火妖光仍如無覺一般,一雷打過去,看似消滅了些,一會忽又繁盛起來。

真真滿擬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將惡蠱照住,使其不能逃脫。再行使法力,一網打盡,獨建奇功。一見神雷無用,才知不是易與,心中雖未著忙,已不似先時高興。偶一回頭,見南綺正與元兒並肩而立,朝著對岸觀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觀察自己能力,坐觀成敗,不禁怒從心起。一發狠,便將滿頭秀髮披散開來,用手攢住發尖,含在口內,咬下寸許長一大把,一口真氣朝對岸噴去。噴時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見千萬縷發亮的烏絲一瞥即逝。及至飛落在螢火叢中,紅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顯。這一來才見了功效,那千萬螢火立時一陣大亂,紛紛竄落,卿卿之聲四起。

真真見法術奏效,方才有些心喜。忽又聽對岸一聲極清脆的長嘯,適才逃去的那個小孩重又出現,身上揹著一個大青竹簍。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來。

如非我趕到,險些斷送了孃的天蠶,這不是自找苦吃麼?”言還未了,紅光烏光飛射中突現出一個赤著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頭被一口小缸般的東西套住。下半截濃煙圍繞,背朝著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現,真真頭髮變成的飛針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時千萬螢火俱都爭先恐後飛入小孩身背竹簍之中,轉眼收盡。只剩一些受傷未死的惡蠱散落地上,一閃一閃,發著餘光,啾啾卿卿,叫個不已。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著一個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煙,正待收拾殘蠱。

真真見天蠶仙娘仍還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並不能禁制敵人出入,一個小小妖童這般來去從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搖處,劍光先朝那小孩飛去。接著右手一彈,又是連珠也似的神雷打到。那小孩來時,仗有妖女準備,見了這等聲勢,卻也驚心。先將手中飛叉一擲,化成一溜火光敵住,身形一晃,避開連珠神雷,手中革囊所發出來的彩煙早把殘蠱吸收了去。就地一滾,拉了赤身妖人,一聲長嘯,清光之下只見一條白影往來路上飛去,轉眼出了清光所照之處,依舊無影無蹤。

這一次除惡蠱略有受傷以外,敵人並未有甚吃虧之處。尤其是首惡尚未露面,已這等猖獗,雖然真真仙法、異寶尚未盡數施為,敵人不是易與,已可概見。氣得真真滿腔忿怒,半晌作聲不得。

又過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未醜初,天蠶仙娘才行來到。這回竟是明張旗鼓而來,聲勢比起日裡要煊赫得多。先是谷口來路上冒起兩股數十丈高的銀花,滿空飛灑。接著便聽蘆笙、皮鼓吹打之聲響了一陣,那兩股銀花漸漸往前移動。等到轉過山角,才現出一隊妖人。為首的是兩個頭戴銀箍,耳墜金環,秀髮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託一架蓮花形的提爐,那金花便從爐口內噴射出來。噴出時只有碗口粗細,一過三尺以上,便和正月裡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衝霄漢,銀雨流天,更無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銀色,倒影入湖,奇麗無恃。託爐山女身後,跟著一群綵衣赤足,頭挽雙髻,形狀與畫上哪籲裝束相似的小童,各持著大小皮鼓、蘆笙之類,吹打不停。小童身後是一匹川馬,馬上坐著才逃去的小孩,仍揹著那個青竹簍,手持長叉,一路抖得叉環噹啷啷亂響,一團團的火焰圍繞全身,上下飛舞。

小孩身後,方是南綺、元兒日間所會的天蠶仙娘,赤足盤腿,周身煙籠霧罩,坐在一個竹輦之內。那輦是用整株帶葉綠竹編成,上有頂篷,左右方格欄杆,只空著正面。

輦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長短。輦頭上一邊一個水晶短壇,形式古拙,遠遠望去,微微有紅影閃動。後左右三面俱是綠竹枝葉繞護,翠潤欲滴,上面盤伏著許多紅黃色的蟲蛇,蠕蠕蠢動。輦中心懸著一團銀光,正照在天蠶仙孃的面上,越顯得顏比桃秋,色同玉秀,芍藥籠煙,美豔絕倫。眾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華照耀,看得甚是仔細。

這時真真已看出來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敵人到來,早將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師傳禁法,又將身旁所帶法寶一一準備停妥。直等谷口銀花飛起,籤鼓交作,妖女大隊緩緩行來,暗中雖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仍然不動聲色,靜待敵人來到湖邊,便要給她一個驟不及防,猛然下手。雖未必一舉殲滅,也決不致像適才那般任其來去從容。

她這裡只管打著如意算盤,旁邊南綺因見銀花籤鼓一起,紀光便嚇得容顏慘變,兩手直抖,情知有異。一看真真手中掐訣,全神貫注對湖,不曾留意身後,便踅近紀光身去,悄聲問道:“老前輩何事如此驚慌?”紀光低聲答道:“此乃妖女發動七惡神蠱,厲害無比,非有絕大深仇,不會如此。這七惡神蠱輕易不能同時發作,發將出來,不能害人,勢必害己,輕則所來妖黨無一倖免,重則行法之人也要身受其蠱。敵與我已成勢不兩立,有敵無我,有我無敵。信香已焚,無名釣叟不至,我們生死存亡決於今晚了。”

南綺聽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紀光與別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所遇能人甚眾,而且對南疆蠱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為不會不知,想是看出難操勝算。聞言不禁也有些驚心,益發注意元兒安危,阻止妄動。自己卻在暗中準備,等真真一敗,即行出手,免得貽誤全局。

這裡真真眼看對面妖人裝模作樣,慢慢行來,已離湖岸不遠,心中雖然忿恨,算計她必定先要驅遣惡蠱,只得耐心等候。那託爐二山女行離湖岸約有半里之遙,便即止步,連同身後持蘆笙、皮鼓小童,分兩行八字排開,露出天蠶仙娘坐的竹輦。起初眾人只看輦動,不見抬輦之人,還以為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輦停後,才看出輦下面有四隻磨盤大小的大龜抬著,難怪行得那般遲緩,不禁好笑。

真真暗罵:“無知妖孽,這般虛張聲勢,原來只有驅遣蟲介毒蛇的本領。適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將你全數誅戮,誓不甘休。”正在懸想,輦停後,天蠶仙娘嬌聲咦了一聲。那騎著白馬的妖童早將身後所背竹簍放在輦前,一抖手中長叉,帶起滿身火焰,紅人也似飛馬往湖邊跑來。大喝道:“紀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該萬死;還敢邀約一干小鬼放火行兇,藏匿玉花、榴花兩個罪女。快快將早晨放火傷人的童男女連同玉花姊妹獻出,過湖請罪,還可饒你孫兒一條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們施展禁法封鎖全湖,須知我仙娘所煉天蠶七神厲害,無孔不入,稍一遲延,飛過湖去,叫你們一窩子都遭慘死。”

言還未了,真真因見來的正是適才漏網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話完,忙即發動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開一大片,與岸分離,載著妖童,連人帶馬,疾如雲飛,往湖這面駛來。真真更不怠慢,同時左手又復一揚,右手從懷中取出一物,緊接著打將出去。妖童正在口發狂言,得意洋洋,猛覺身子略微一閃,坐下白馬忽然長嘶起來。低頭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離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駛出十丈遠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捨不得坐下那匹白馬。口叫一聲:“仙娘快來!”方要策馬回頭,往來岸縱去,真真的神雷、法寶已接睡而至。

妖童只聽霹靂之聲大作,接著又是一片網狀的碧雲夾著刀一般的無數紅白光華迎面飛來,危機一發,轉眼便成颶粉,哪裡還能顧得了那匹愛馬。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護住頭面,身子往後一仰,兩隻白足一蹬,慌不擇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著往後遁去。

逃時雷火飛雲均離面門不遠,饒他能和先前一樣能避過神雷,也避不過飛雲中那件異寶,真個生死呼吸相去一線。妖童身才脫險,便聽驚天動地連聲大震,那匹心愛的靈馬連同載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橫飛,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無影無蹤。同時真真又從法寶囊內取了許多東西出來,四外往空中亂擲亂灑,手揚處,便有千萬點青絲拋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織成了一張天網,青濛濛懸罩當天。算計封鎖完密,已將妖蠱全數籠罩,無法逃遁,這才對眾說道:“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鎖,如今好似網中撈魚。待我一人過湖,前去誅滅醜類,趕盡殺絕,免留後患。”說罷,一縱遁光,便往對岸飛去。

真真連施雷火、法寶,只傷了敵人一匹好馬,那妖童並未受傷,又復逃去。她這裡儘量施為,滿天青絲交織如梭,頃刻之間布成密網,敵人方面竟如無覺。妖女端坐輦中,連身都未抬,只管摟著那逃回去的妖童親嘴撫愛,滿口上語,黃鶯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說個不任。等到真真行法已畢,才從身上取出一物交與妖童,附耳說了幾句。妖童跳下身來,轉過輦後,便即不見。妖女見真真已然起身飛來,從從容容,將手一擺,身側立的幾名山女便奔過來,各扳住竹輦一拉,那輦上半截立時拆去,像屏風一般拉開來。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動,等到真真快要飛臨湖岸,才從腰間繫的一個紫絲囊內放出一條金光燦爛,狀若輕絹的東西,拿在手裡,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約十丈,長約百丈的金絲透明彩樟,橫亙面前。

真真眼看飛到,忽聞一股子奇腥之氣,妖女放起一片金絲阻住去路。知道這東西便是金蠶惡蠱吐絲所結,不禁大吃一驚,忙將遁光按住,暗忖:“師父曾說,昔日三仙二老火煉綠袍老祖,不特能吐金絲的金蠶已然絕種,連用來喂蠶的幾種毒草也都斷絕根株。

此蠶繁衍極速,所食毒草又須許多人獸蟲蛇之血澆溉培養,才能生長。妖女所居雖稱南疆,仍算是已服內地,不是瘴嵐濃匝洪荒未闢之區。平時所聞,她除了命手下妖童妖女勒索山人貢獻珍奇牛羊好作威福外,不喜殺害生靈。即便當時金蠶誅戮未盡,猶是遺孽,照此說來,也無法豢養。並且真正金蠶,看似身形不大,兩翼鼓動飛鳴起來,宛如疾風暴雨驟至,往往聲震天地。適才所見螢火妖光,先是緊而不散,彷彿一條火蛇,已與師言不類。隨後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飛鳴之聲並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種類,怎麼這面絲樟卻和綠袍老妖煉的惡蠱吐絲所結相同,還未近前,便聞著奇腥之味?這東西如真是惡蠱吐絲所結,那便異常汙穢惡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這一停頓尋思之際,妖女已嬌聲喝道:“賤丫頭叫甚名字?今日不將你們一齊殺死,餵我天蠶,誓不為人。那放火暗算仙孃的小狗男女,為何不敢前來?”真真怒喝道:

“你家仙姑我乃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門下畢真真。無知妖孽,昔日東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煉綠袍老妖,沒將爾等這些小丑誅盡,僥倖漏網,不知隱跡改悔,竟敢在此害人。

我奉師命積修外功,誅除妖孽,今日你大限已至,還敢口出狂言。適才用太陽真火燒你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門下弟子,你試問可是對手?如果見機,速將所養的惡蠱交出,將它火化,從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你雖妖邪一流,平日惡行未著,還能饒你不死;否則,禍到臨頭,悔之無及了。”

妖女先聽真真說出姓名來歷,也頗動容。及至聽到未幾句,略一尋思,不禁勃然大怒,喝罵道:“我藤家在這南疆為神,收伏百蠱,已歷五世。自從你仙娘得遇仙師,重立規條,煉成天蠶,為我土族延福旺財,不受你們漢人欺負,也不許無故傷人,原是好意立教,幾曾與綠袍老祖一黨?怎能誣衊你仙娘是他的漏網餘孽?那綠袍老祖是我仙師洞玄仙婆之友,雖是你仙孃的前輩長老,只是他所鍊金蠶乃是百毒精魂,經八十一年苦煉之功,化育而成,慣食人獸之血,無惡不作。後為二仙、二老、紅髮老祖、天靈子等所滅,咎有應得。你仙娘雖受百人供奉,所煉天蠶乃是原生神物,經我修煉養育而成,從不輕易傷人害命。近來連每年春秋大祭,兩次打食,如一時尋不到仇敵,都用牲畜替代。這幾年你們漢人不問是醫生行販,或是客家寄戶,只要不害我土族,一任他山行野宿。除了遇見天災和土人、毒蛇猛獸外,絕少遇見蠶神蠱仙送了命的,都能安行樂業,所以你們漢人和這九百里方圓的數十種奉我教的子女們往來日多,彼此越發親密,自問待你漢人不薄。

“尤其是紀老狗父女祖孫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會開些草藥方,能販些漢貨,教內外的土族對他是何等敬重,一遇有事,個個爭先恐後奉承應役。因為有病求我,有許多規例要納,不如找他省事,故你仙娘不知還少受了多少香菸供奉。念他境地可憐,又不好意思過分取利,白救人時多,總算為我子女好,俱不計較於他。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單,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你仙娘愛她們聰明,收為義女,哪個不看我的情面,對她們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來歷,竟敢一次兩次再三地上門欺人,破人家的婚姻。未了她二人上門辯理,又被用邪法困住,欲待害死。你仙娘得信,趕來興師問罪,又遣出一對小狗男女,乘我不防,用邪火暗算。未後榴花私犯教規,來引那小狗男女,趁未到以前逃出境去。玉花也跟蹤追到。老狗又不是不明白我教下規章和我的脾氣,既然擒住,正是一個免死的良機,就該綁了兩個賤婢,帶了兩個小狗男女,送上仙山跪門領罪。你仙娘見自己子女這等不孝,其勢難怪外人,必將兩個賤婢先正家法,稍微責罰來人,便罷了手,決不致再要他四人狗命。誰知他卻鬼蒙了頭,反勸兩個賤婢叛教。

你仙娘見兩個賤婢說是在家設好了壇,再來仙山隨侍同行,準備討了仇人心血,祭奉壇神。因許久不來,派我兒仙童前來察看,正遇你們這夥業障談說此事。他算計賤婢必在室中,用本教隱身之法潛藏,必不敢出面見我。仗我教下仙法,入室查看,原想殺死賤婢,以消憤恨。誰知賤婢早料到此,故作隱身,暗用捉影代形之法,只略傷了幾根頭髮。

仙童雖受了一時矇騙,卻瞞不過我。少時你仙娘必叫兩個賤婢身遭惡死,與你們看了,再報此仇。

“你們原不在劫內,偏偏仙童出來時,聽見你們口出狂言,想給你們一點厲害。剛一出聲,還未動手,便被你這賤丫頭破了他的隱身仙法,並用雷火傷他。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適才你說這些話,明明見我天絲寶幛,知是綠袍老祖金蠶吐絲所結,心中害怕,卻拿三仙二老等人嚇我們。連我來歷都認不清,還敢逞能。聞得仙師說韓仙子頗有名頭,你不是新收毛徒,便是冒名招牌,來此狐假虎威。實告你說,你仙娘已是九死不壞之身。這面天絲寶樟雖非我天蠶所結,卻是當年仙師所賜,正是得自綠袍老祖未被極樂童子劍斬半身以前金蠶吐絲所結,比後來重鍊金蠶所吐之絲厲害十倍。又經我們洞玄師煉過多年,能大能小。任你法寶飛劍,也奈何你仙娘不得。用此攔你上前,並非俱你,只因你仙娘要將爾等全數誅戮,使我所養各種蠶神蠱仙打個牙祭,不叫一人漏網。現已命我兒仙童持寶行法,片刻之內,叫你們這群業障知你仙娘厲害。適才你用妖法將四外封鎖,我也斷了你們出路。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說這麼多話,便是為了混亂你的耳目,分你的心神,使你不得覺察,我兒才好下手。”說罷,又復獰笑道:

“我兒仙童真個乖巧。你那些狗黨,已有一箇中了我的道兒了,你聽見嗎?”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絲樟厲害,有的法寶不敢妄用。見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說個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問答,暗把韓仙子所傳厲害禁法施展出來,制敵人的死命。一經聽到妖女所煉天蠶並非金蠶一類,方才快意。正待施為,聞言側耳一聽,身後湖洲上果有紀異喊痛與紀光驚呼之聲。才知敵人也和自己一樣,先用天絲樟防身阻敵,再借著說話緩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時不察,反被她先佔了上風,憤怒已極。恰好這時禁法已準備完竣,當下把心一橫,怒喝道:“大膽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飛劍誅你!”言還未畢,左肩搖處,一道光華飛將出去,越過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蠶仙娘見劍光飛來,疾如電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樟如輕雲舒捲,飛揚起來,罩向石上。然後仰面指劍笑罵道:“我只在此坐定,暫時不值與你動手,且看你有何伎倆,只管一一施展出來,叫你仙娘見識。”說時,甚是意得志滿,以為真真法寶飛劍必怕邪汙,決不敢於輕易下落,誰知也有失算之處。真真早知她必使妖樟護身,故作聲東擊西之計,見絲樟飛起,忙將劍光止住,手揚處又是連珠雷火打將出去。天蠶仙娘未始不知真真要上下夾攻,一見雷火打到,把手一招,那片五色彩樟便像簾幕一般,彎曲著垂了下來,雷火打到上面,立即消滅。天蠶仙娘仗著後有竹屏,前有彩樟,甚是心安,全神只顧注視著當前敵人的動作。卻沒料到真真機智非常,看出勁敵那片彩絲難以攻破,特意捨近求遠,一面手中神雷連珠也似發出;一面早用太乙分神之法,在雷火光中遁出了元神,繞向敵人身後,將乃師韓仙子所傳異寶螫極五行珠擲到地下,然後飛神迴轉。

天蠶仙娘正在抵禦雷火之際,似覺身後微有響動,連忙回頭從竹屏孔中看去,彷彿似有五色微光一閃,猜是敵人暗算。心想:“自己原無所畏。門下子女雖然力薄,不是來人對手,但有了這兩樣法寶護身,也不足為慮。”暗笑敵人在用心機,靜等仙童將玉花姊妹擒回,蠱陣排好,便即與敵人交手,一網打盡。正打著如意算盤,真真元神業已遁回。大喝一聲:“妖邪賤婢,死在目前,還敢猖狂麼?”隨說,右手掐著靈訣,往前一指。左手揚處,早有千萬絲數寸長短的紅光飛起,散佈空中,待要下落之狀。天蠶仙娘哈哈笑道:“我當你這丫頭有何本領,原來力竭智窮,拿一些障眼法兒在你仙娘面前賣弄。任你使盡法寶,只要穿得過我這天絲寶樟,便服你本領高強。”言還未了,忽聽地下炸音,轟轟響成一片。暗忖:“這些小狗男女詭計多端,莫非真是韓仙子、矮叟朱梅等得了傳授的門人?不要中了她的道兒。”

天蠶仙娘忙要行法防禦時,真真禁法業已發動,存身之處那一片十多丈方圓的地方,四邊已起了裂痕。被人佔了頭籌,倉猝之間無法施為。心還不知真真另有辣手,以為情急無聊,和先前收拾仙童一般,打算將自己陷落地底,反倒放了點心。暗罵:“無知賤婢,這等禁法,只能欺那法力較淺之人。你至多將這塊土地陷落,難道我不會飛起身來?

反正你法寶、飛劍俱都不能近身,索性賣一手,使你見識見識。”方想到這裡,那一圈石土已齊著絲幛竹屏的邊沿裂開,突的一聲,便緩緩往下落去。那些隨侍的山女俱都是天蠶仙娘門下,個個都會邪法妖蠱,見狀難免驚慌,只因平時規條嚴厲,不奉命,不敢妄動。想是劫運該當,天蠶仙娘見土往下沉陷,手取一方素帕,正要使用席雲之法,將自己和一干手下托起,大禍業已臨身。

真真在對面看得清楚,一見地層裂陷,妖女取出羅帕,待要往下抖去,知道分神之計已成。忙掐靈訣一彈,那一片地土如彈丸脫手,直落無底。天蠶仙娘手中席雲帕還未及施展,一見敵人行法迅速,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知道此時用席雲帕脫身已經無及,剛發一聲號令,吩咐隨侍諸子女急速上升。自己也一展妖光,飛身而起。那塊地土業已落下一二十丈。天蠶仙娘二次拿著席雲帕,正待施為,不料真真的法寶早從後面人士穿將過來,乘著她和一干門下子女倉猝飛起之際,突然發動。只聽叭的一聲爆音,地底飛起一團銀光,才一閃,便爆裂開來,聲如地陷,萬幹銀彈上下橫飛,震得四外山嶽一齊轟轟作響,半晌不歇。那些山女妖童,連同竹屏上許多蟠伏的蛇蟲惡蠱,以及那四隻抬輦的大龜,俱都炸得斷頭裂膚,粉身碎骨,殘血零肉,飛灑如雨。只有天蠶仙娘一人仗著化身神妙,見機迅速,一見地裂以後,下面還有埋伏,銀光乍現,便知中了敵人暗算,顧不得再救門下子女,忙即化身遁起空中,將手一抬,仍用那面天絲寶樟先護住全身,飛出險地。只因一念輕敵,想快心意,眼看帶來的手下子女遭此浩劫,自是憤怒填胸,咬牙切齒。總算天蠶童子帶著天蠶,偷偷過湖行法,不曾遭到慘禍。七神惡蠱也帶在身旁,尚無受傷,還可和敵人拼個死活。

天蠶仙娘便在煙霧護擁之中,指著真真怒罵道:“狗”廣頭,下此毒手,少時擒到了你,如叫你好好地死,誓不為人!”真真見妖女仍是漏網,好生可惜。聞言方要回答,天蠶仙娘已恨到極處,顧不得等妖童布完妖陣發動回來,再行下手,好在帶來子女死完,自問無須過分防護,打定了拼命主意,早一指那面天絲寶樟,一片輕雲淡煙疾如飄風,朝真真飛來。真真知道此物厲害,妖女有它護身,決難誅除。哪知妖女另有詭計,巴不得她離開此樟,才好下手。拼著損卻一件法寶,喊一聲:“來得好!”從囊內取出七根細才如指,長約數寸的玉尺,往上擲去。一出手便化作七道白光,猙猙幾下鳴玉之聲,各自交叉,將那天絲樟撐起,落下地來。真真也不管它,接著身劍合一,連同手中雷火,連珠也似朝前飛去。天蠶仙娘勢似不支,一晃身形,化作一溜金紅色火花,繞湖而逃。

倉猝中真真不知適才封鎖已為敵人暗中汙毀,還當妖女在法網籠罩之下,無法往外逃竄,伎倆已窮,又敵不過自己的法寶、飛劍,故此沿湖上空飛逃,遁不出圈子外去,網中之魚,不久就戮,好生欣喜。耳邊雖不時還聽到紀異呼痛,心想:“南綺等縱然不幫自己,只作旁觀,難道花奇也不知將護?且待除了妖婦,再去救他不遲。”

真真一面發著雷火加緊追趕,一面暗中行法將四外封鎖收緊。雙方飛行迅速,轉眼工夫已在湖空追了兩圈。真真眼看前面妖女越追越近,幾次雷火打上身去,並不奏效。

方在詫異妖女既然不畏雷火,何故逃走?百忙中猛覺封鎖並未往中央收攏。抬頭仔細一看,適才放出去那萬道煙光,已不知何時被人破去,恰似殘雲斷縷,嫋蕩空中,心中一驚。略停頓間,前面妖火倏地撥頭,迎上前來。剛揚手雷火打去,猛又聽腦後嬌叱道:

“狗丫頭,死在目前,還敢行兇麼?”

真真知道不好,連忙先用飛劍防身時,一片彩煙和先見一樣,業已當頭罩到,要躲已經無及。還算久經大敵,見機神速,覺出禁網已破,立起戒心。再一聽妖女化身從後面襲來,益發知道不妙,連忙收轉劍光,剛把身子護住,天絲寶樟業已當頭罩到。明知毒樟汙穢,飛劍必要受傷,但是實逼處此,縱有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一看被自己用法寶打落地上的那面毒幛受陷以後,便被妖女收去,才知那毒樟乃是雙層,可分可合。

自己一時大意,中了妖女暗算,在自後悔發急。正打算將劍光放大,使毒網罩不上身來,以便另用法寶,力圖脫困,叵耐妖女甚是惡毒,早料到此,又將收去的另一面毒樟放將起來。雙層毒幛,益發添了威力,不消一會,飛劍光芒漸有衰退之勢。一任真真雷火連發如珠,劍光倏大倏小,上下左右,此衝彼突,那麼細如遊絲的毒幢,竟緊緊將劍光裹住,燒斬它不斷。劍光呈現弱勢,更不得不極力運用玄功支持,哪敢忙裡偷閒,再有施為。

天蠶仙娘將真真困住以後,怒罵道:“你這狠心毒腸的狗賤”廣頭,饒你詭計多端,今日也難逃活命。我且先弄一個榜樣兒與你看。”說罷,又高聲大喝道:“我兒何在?”

連喊兩次,不見應聲,心裡一驚。正要開口連喊,猛聽對湖一聲嬌叱道:“燒不死的妖孽,竟敢在此猖獗。你那兒子連他那一簍子妖蠶,俱已被我弄死了,你還喊魂啥子?”

天蠶仙娘聞言,心還不信,連忙一按靈光,果然天蠶童子和那萬千天蠶俱都入了敵人羅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平日縱橫甫疆,自問無敵,不想一旦遇見能手,所帶門下子女十九傷亡,僅剩下這麼一個愛於,眼看成功頃刻,竟會人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擒去,真是痛心已極。

說時遲,那時快,活到人到,南綺已從對湖飛來,手一指,劍光當頭飛到。天蠶仙娘忙取出一柄小叉擲向空中,化成一溜紅光,敵住劍光。見來的正是日裡發火傷人的少女,知道厲害。想了想,只得強忍急怒喝道:“那丫頭且慢動手,容你仙娘一言,說完再比鬥高下。”南綺喝道:“妖女又要使緩兵之計麼?今番不容你了。”說罷,一指劍光,來勢愈疾。

天蠶仙娘怒罵道:“我只投鼠忌器,你當我怕你麼?如今我兒被你擒去,你那同伴姊妹也被我用天絲寶樟困住。你如放了我兒,我也放了姓畢的丫頭。今日暫且罷休,改日再各報仇怨,拼個你死我活。你看如何?”南綺早見真真被困彩絲之中,不能脫身,心中暗笑。雖頗願意彼此交換,又恐妖女無信。便喝罵道:“畢仙姑妙法通神,變化無窮,不久便能破除你妖法。你如真個洗心革面,須先將你那個妖網撤去,當天立誓,從此永不出頭,痛改前非。我便釋放妖童。否則休想。”天蠶仙娘同眾人已是仇深如海,所說並非出於真意。聞言越想越恨,不禁把心一橫,怒喝道:“我今日和你們拼了!”

一言甫畢,倏地將頭髮披散開來,身子一搖,滿身都是火煙紅光圍罩。卿的一聲尖銳長嘯過處,忽從身上飛起一條紅蛇般的東西,直朝南綺穿來。

南綺估量妖女之伎已窮,將本命東西施展出來。心想:“那怪網兜現在留給元兒護衛家人,不便取用。且放出神火試試,如若無效,再假作敗回,將惡蠱誘往沙洲,用網兜收它。”當下手一按葫蘆,便把神火放出。天蠶仙娘早接著放起許多惡蠱,有的像蝦模,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守宮晰蠍之類,約有七八種之多,個個身帶烈焰,金星亂迸。

最末後將口一張一吐,吐出紅光燦爛的一條蠶形惡蠱,初出現長才數寸,迎風暴長,長約丈許。十來條惡蠱同時身上一陣爆響,立即分化開來,其數何止千百,滿天空俱是各種毒蟲惡蠱,齊聲怪叫,張牙舞爪,分作三路,一路向著南綺,一路向著沙洲,一路向著被困的真真,如飛蝗過境般飛湧而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5:55


第二十一回 彩霧籠沙洲 群醜彌天喧蠱語 流光照川峽 輕舟兩岸渡猿聲

話說這時南綺的神火已發將出去,一見妖女混入人蠱火妖光之中不知去向,滿空俱是蠱火金星,毒蟲飛蛇,神火燒將上去,眼看燒化了些,叵耐惡蠱數目大多,分化又快,隨消隨長,越聚越眾。又都不畏死傷,前仆後繼,有的竟從神火中越過,直朝自己迎面飛來。若非葫蘆在手,防衛得快,立即發火將它燒死,幾乎受傷。那撲往真真的一路,已然密集在毒樟之上,只不知真真如何抵禦。另一路也將飛達沙洲上空,就待下落,不由大吃一驚,恐元兒等在沙洲上有了差池,不敢戀戰,徑直舍了真真,一縱遁光,立即飛回。到了一看,已有好些惡蠱飛到。元兒和花奇二人一個手持網兜,和先前一樣往空便撈;一個等惡蠱墜落,不等入網,用劍光一繞便即殺死,正在起勁。南綺落地,見那些惡蠱落地以前還長有數尺,一經殺死,便只剩寸許長短。再往天空一看,想是那些惡蠱已知網兜厲害,離地有十丈高下,密密層層,簡直斷不出有多少數目,恰似一片火雲,籠罩當空,將沙洲上石土林木俱映成了紅色。

南綺估量妖女必有好謀,方將身旁寶樟取出準備萬一,忽聽空中惡蠱卿咕怪叫之聲如同潮湧,轟的一聲,天塌一般往下壓來。南綺見來勢兇惡,那網兜雖然神異,到底未經法術煉過,不知妙用。妖女既敢驅蠱群拼命來襲,定有可勝之道。還是先護住了人,再打主意。於是南綺忙將葫蘆往上一甩,放出一團烈焰火球,直往空中蠱群燒去。緊接著手揚處,一片五色煙雲飛起,將沙洲罩了個嚴嚴密密,料無妨礙,才放了心。一問眾人,除原受傷的紀異、花奇外入這一次尚未受著傷害。眼望空中,那團烈火飛上去時,雖將惡蠱燒化了許多,轉眼便都飛落煙雲之上,亂飛亂叫起來,卿咕之聲震耳欲聾,甚是浩大。

約有半盞茶時,南綺看出惡蠱厲害,似這樣相持下去,時候一久,萬一仙樟為惡蠱損壞,飛了下來,自己和元兒雖有法脫身,豈不害了紀家祖孫的性命?有心想將身帶的一件至寶取出一拼,又恐事如不濟,白白喪失了一件至寶。而且惡蠱蔽空,本欲乘隙飛下,萬不能收回仙樟,再行施為,勢必由仙樟下朝上發出,一個弄巧成拙,不但二寶俱喪,還要引火燒身,自取滅亡。好生委決不下。

南綺正自愁思無計,忽見天空兩道光華似閃電掣了兩掣。接著便聽霹靂般的炸音連珠爆發,與滿空中惡蠱怒嘯怪叫之聲匯成一片。耳聽元兒連喊:“南姊快看!”南綺自過湖以來,因為自顧不暇,始終注視當頭惡蠱動作,一直沒有想到去看真真在困中能否脫臉。及至聞聲回頭往對湖一看,適才真真被困的所在,不如何時已為百丈清濛濛的煙霧層層罩住。霧影中先只見兩道白光,一團碧影,帶著無數金星,在那萬千蠱火妖光叢裡飛舞起落,轉眼間又多出一道劍光,頗似真真所為。南綺忙問元兒:“那青霧是何時降下來的?”元兒道:“我本想和方才一樣,拿網兜網那惡蠱。自你一回來,將仙樟放起,不多一會,便見對湖飛來兩道白光,現出兩個道裝少女。內中一個手裡捧著一個尺許大的紅盒,一到便從盒裡飛出一個渾身碧綠,滿帶金星,形如蜘蛛,兩翼六腳的怪物。

這時滿空惡蠱俱密壓壓圍在畢道姊身外那團彩煙上面,見有人來,剛飛了些上去,立刻炸聲大作,從怪物口中噴出十七八個碗大的綠煙球,一晃眼爆散開來,化成綠色濃霧,將對湖罩住了。”

正數說間,忽又聽花奇喊道:“惡蠱怎都要飛去了?”言還未了,對湖那個綠蛛倏地衝霧而出,往沙洲上空飛來。後面緊跟著一個手持紅盒的道裝女子,仙幛上面群蠱剛剛飛起,兩下里迎個正著,眾人在下面看得甚是清楚,見那綠蛛只有拷栳般大小,一雙碧眼,闊口血唇,滿身都是金星,六隻長腳,一雙小翼,爪利如鉤。頂上似繫有一根綵線,長約數十丈,一頭在那道裝女子手裡。綠蛛口中怪嘯連連,聲如炸雷,與蠱群相隔約有十丈左近,怪口張處,又是十七八個綠煙球噴出,晃眼爆散,化成數十丈濃霧,崩雪飛灑一般自天直下,將所有惡蠱全數罩住。頃刻之間,那霧越布越遠,與對湖連成一片。除了惡蠱悲鳴怪嘯之聲外,只見一團碧影,幾道光華,在萬千蠱火妖光之中往來馳逐,人的面目已難辨出。碧影所到之處,蠱火便似隕星一般紛紛墜滅。

約有刻許工夫,蠱火漸稀,想是知道厲害,幾次三番似要衝突出來。叵耐在霧的中心還可往來飛撲,一經飛到邊沿,便似昆蟲人網,被霧粘住,停在那裡動轉不得。再被那團碧影飛將過來一掃,立即消滅無蹤。似這樣前後經過有個把時辰,適才那麼兇惡繁密的滿天蠱火,竟然消滅無蹤。只剩下一條火龍般的東西,與七八個滿身火焰金光,大小長圓不等,頗似妖女初放惡蠱時所見的妖物,在霧影中與那三道光華。一團碧影還在惡鬥馳逐。這時綠霧益發濃密,除那火龍敢於上前外,那蜈蚣、蛇、蟆等七八種惡蠱,俱圍在那綠蛛的四面,欲前又卻。未後一條蛇蠱忽然飛近綠蛛身側,不知怎的一來,竟被打落下去。接著又將一條蠶形惡蠱打落,帶著一溜火焰飛墜。

元兒見大小惡蠱紛紛傷亡,妖女已如網中之魚,料來的兩個道裝少女必是真真好友,打算飛入霧中助戰。南綺因不知綠蛛的來歷,所噴之霧未必無毒,不但不許元兒妄動,連那仙樟俱不許撤去。元兒無事,見花奇跌坐在地,懷中伏著紀異,還在緊按著他的後背。紀光老淚盈盈,滿臉猶帶憂色。便問:“這會工夫可好些麼?”花奇答道:“他身上疼痛已止,雖比先時好些,仍是有些昏迷。好在畢姊姊已然脫困,妖女滅亡在即。只要她回來,有我師父的劫還丹,想必不妨事吧?”說時,又聽紀異呻吟之聲。紀光揪然道:“小孫之傷,如非天生異稟,換了常人,早已當時毒發身死。幸得二位靈丹與花姑冒險相救,為他拘住毒血,暫時雖只疼難忍,尚不致死。可是畢仙姑再不將妖女除去,時候一久,這左肩必廢無疑了。”

元兒聞言,回看山石旁被南綺用禁索綁住的妖童緊閉雙目,嘴皮兀自不住亂動,怒罵道:“你這不知死的妖孽,到了這時,還敢弄鬼麼?”越說越氣氣,走上去照著妖童腮幫子就是一腳。妖童驟不及防,口裡嗞的一聲,那白裡透紅的小嫩臉蛋,竟被元兒踢了個皮破血流,牙齒斷落了七八個,紀光見元兒動武,猶存投鼠忌器之心,忙奔過來勸阻,已經無及。再看妖童,已然痛暈過去,口角血流,似有半截數寸長金黃東西顫動,低頭一看,乃是一條天蠶蠱。想是銜在口中,欲出不出之際,吃元兒這一腳,被妖童咬成兩段。紀光見妖童身上仍藏有蠶蠱,知有惡毒作用,心中大驚,忙看紀異,並無甚別的徵兆。方在疑慮,忽聞女子呼救之聲從屋後傳來,聽出是玉花姊妹,喊聲:“不好!”

忙請元兒拿了網兜,速去施救。南綺不甚放心,估量目前無事,便也相偕同往。

二人到了崖洞中一看,玉花姊妹俱都用幾根頭髮懸身洞頂,地下屈伸著一條天蠶惡蠱,雖然斷成兩截,那上半截兀自幾番作勢,往上飛撲,相離玉花腳底不過尺許。元兒有了先前經歷,上前舉網便撲,一下罩住。再放出聚螢、鑄雪雙劍,在網中一轉,立即粉碎。榴花喜道:“真好寶貝,這狠毒的小鬼,今番死也。”元兒問故。榴花道:“我二人自從知道師孃二次親來,識破小鬼毒計,冒著大險,到前面送信。回來後仍恐小鬼放我二人不過,難保不在被擒之後,暗將本命蠶神放出,尋我二人晦氣,時刻提心吊膽。

果然他拼著兩敗俱傷,用了隨影搜形之法,驅遣一條惡蠱搜遍沙洲,尋到此地。幸得我姊妹方一覺察,便被諸位將他本命蠶神斬為兩截,法力消弱。我二人已然叛教,不敢和它為敵,出洞逃往前面,必被迫上,咬上一口,必死無疑,只得懸身待救。二位恩人再如慢來一步,這東西勢必越縱越高,也難倖免。這本命蠶神一經滅亡,妖童此時決難活命了。不過他敢拼死前來,定看師孃勢敗,不能救他生還,方會出此下策。畢仙姑想已轉敗為勝了。”

南綺此時對她姊妹早已轉憎為憐,便把外面情勢說了。並說妖女迥非適才得勝光景,已成網中之魚,早晚伏誅,要她同出觀看。玉花姊妹還是膽寒,禁不住南綺強勸,便一同出來。行至妖童被困之處,人已不見,只剩下禁索和一堆血肉留在地上。一問花奇,才知元兒、南綺去後,妖童便即回醒,滿臉憤恨,咬著殘牙,嘴皮剛動了兩動,忽然慘叫了兩聲,身體立時支解破碎,化為一灘血肉了。

原來天蠶童子先奉妖女之命,帶了那一簍天蠶,由竹輦後潛隱身形,偷偷飛往沙洲,擺佈毒陣,暗放惡蠱,準備將眾人一網打盡。彼時真真剛過湖去,眾人俱都注視對湖,誰也沒看出妖女暗使聲東擊西的毒計,繞著遠道由後面抄來。紀光雖知蠱情,畢竟還淺,明下手還可看出,似這等無聲無形,隱秘險毒的邪法,休說看它不破,就是仍用先天易數,擺設陣法,也防止不了。南綺又因真真一說,未將仙樟展開防護。所以天蠶童子一些沒費力,便將惡蠱佈散沙洲之上。等陣法布好,前去殺了玉花姊妹,便即發動。

也是紀光祖孫命不該絕。天蠶童子因為上一次前來被人看破,幾乎受傷,來時頗知戒備,除帶了隨身法寶、飛叉外,還帶了妖女的遁符。準備萬一看出不濟,一面放惡蠱飛回,自己先用本門靈感搜形之法,尋著玉花姊妹,將其害死,以免事急之時,洩漏本門許多禁忌,貽留隱患。及至他到了沙洲,見進行如此順利,大出意料之外。但以為能人只有真真一個,餘人無甚出奇,既然無覺,正好從從容容嚴密下手。左右方圓數十里均下有封鎖,玉花姊妹無論藏在何處,均可按圖索驥,不怕她們逃上天去。妖女原囑他先殺玉花姊妹,他卻報仇情急,以為玉花姊妹已成網中之魚,不足重視,於是鬧得一敗塗地。

當他陣法尚未布完,正在暗中行法之際,南綺忽然想起玉花姊妹可憐,適才妖童從室內出來,必是尋她們為難。後來追逐妖童,一忙亂也無人提起,不知受傷也未。回顧元兒手持網兜,面向對湖來回走著,神態甚為無聊,大有英雄無地用武之狀。暗忖:

“那榴花雖然臉厚,卻也情痴,如叫元兒前去查看,必稱心意。”便對元兒道:“適才妖童想害玉花姊妹,這半天無人去看,你去看看受傷也未?”元兒臉嫩,恐榴花糾纏,不願前往。南綺童心未退,說了便要做,非叫元兒前去不可。元兒拗她不過,只得答應。

還未抵後面崖洞,便聽路旁樹上有一女子喊道:“你身後有蠱,快使你那寶網啊。”

元兒聽出是那兩個山女的口音,料無差錯,不問青紅皂白,舉網四面一陣亂摸亂撈。

網過處,竟有數十點蠱火妖光飛落網內。接著從樹梢飛落兩個女子,正是玉花姊妹,已嚇得芳顏無色,渾身亂抖。悄聲低語道:“我師孃已命天蠶童子帶了萬千天蠶過湖佈陣,只有此網可破。快到前面,遲恐眾人受了暗算,來不及了。”元兒聞言,喊一聲:“我看不見這些妖蠱,你們快隨我去指點。”慌不迭一按遁光,便往前邊飛去。玉花姊妹也跟著飛起。相隔甚近,轉眼到達。一落地,玉花姊妹便悄聲說道:“快使你那寶網,順著眾人身後網去,不可出聲。此時妖童定在東北方震地上行法,尚未看見我姊妹,正好躲過一旁,免隨在你身後累贅。等他來到,我們再指給你去擒他。”說罷,各人咬破中指,彈了兩滴鮮血在地上,便往眾人身側一塊磐石下鑽去。

南綺見元兒同了二女飛回,滿面驚惶,竊竊低語。剛近前去要問。元兒忽然縱起身來,舉網往南綺身後一撈。悄喝道:“妖童帶了萬千惡蠱來此暗下毒手,南姊不可出聲,免得妖童驚走。”言還未了,南綺見元兒手起處,已有四五條周身火焰金星的妖蠶入網。

南綺悄問:“你怎知破法,可是玉花姊妹對你說的?快說出來,我好準備,單擒是無用的。”元兒匆匆略說經過。心想:“紀光有醫病之德,這麼大年紀,莫要將他傷了。”

想到這裡,一縱身便往紀光身後飛去,一網撈去,又是幾條惡蠱入網。緊接著飛到紀異、花奇身前,把網一舉。猛聽紀異一聲怪叫,便即倒地。同時元兒網過處,又網了十來條。

南綺也已飛到,低喝道:“大家快隨我聚到那塊磐石旁邊,網只一面,惡蠱大多,一則便於防護,二則也可兼顧兩個山女。”

花奇一見有警,就地下抱起受傷的紀異,一同隨了南綺往磐石旁飛去。剛一飛到,便聽玉花在石下低語道:“天蠶童子已知就裡,正遣無數蠱群飛來。可用寶網四處亂舞,最好不使我師孃看出破綻才好。天蠶不能飛近十大以內,決難傷人。但是你們看不見,也是無法。待我冒險,用化身引它前來殺害。你們如見附近有兩團茶杯大小的血光出現,可用你們的法寶、飛劍照準當中,分上中下相隔五尺以內發去,必能奏效。”眾人依言,由花奇、紀光醫治紀異,元兒舉網四外亂舞。

南綺因二女說最好不令妖女看破,早在暗中行使禁法,將湖邊一帶掩蓋。一面端整法索、寶物,靜等血光一現,即行下手,剛剛準備妥當,忽見身側有兩團血光一上一下,並往一處,星光電駛,往左側飛去。剛飛出不遠,似被什麼東西暗中阻住,倏又折轉,變成一左一右平飛回來。南綺更不怠慢,手中法索、寶物、飛劍同時施為,照著預定計策,往兩光之中發去。眼看數十道白光紛紛落地,知道法索業已奏效。忙將法寶、飛劍收回,將手一招,白光便從地上滾來。耳聽王花道:“妖童已然擒到,昏迷過去。趁他受傷未醒,天蠶無人駕馭,這位仙姑能發神火,只須用火從他身上燒過,人蠱立時便現形了。”

南綺剛要依言行事,紀光因這回事敗了固是屍骨無存,即使大獲全勝,也不好辦;況加愛孫受傷甚重,一個醫治不了,解鈴還須繫鈴人,所以到了此時,仍不願把事鬧得太大,弄到無法收拾,傷了這附近千百里內山人的情感,日後不好托足,正在為難,一聽南綺要用火攻,連忙拭淚過來,再三攔阻,不到萬分破裂,實難兩立時,千萬不可傷害妖童的性命。南綺見他老淚縱橫,神情惶急,知道紀異身受蠱咬,他有些投鼠忌器,應道:“惡妖四處密佈,不使現形,隱患甚大。看在老先生份上,暫留妖童活命,等畢道友回來再行法處置便了。”說罷,先對那數十道白光組成的一團空圈施了禁法。然後將葫蘆蓋揭開,往外一甩,一團火光飛將上去,只繞了兩繞,便即收回。火光中一片彩煙冒過,妖童立時現出身形,只胸背衣服被火燒焦,餘者並無傷痕,口中微微呻吟,尚未醒轉。

甫綺再回頭順妖童來路一看,那萬千天蠶惡蠱似飛蝗一般,成團成陣,在相隔十丈以外飛舞上下。每條俱長有數尺,金星閃閃,妖火焰焰,舞爪張牙,勢甚兇惡,因被元兒網兜阻住,不得近前。南綺忙施禁法,暗中將蠱群圍住,以免逸去。然後請花奇保著紀光祖孫,自己同了元兒手持網兜,飛身上前憑空便撈,相隔四五丈間,一撈就是一滿網。二人再指著劍光飛入網中二繞,立時寸斷粉粉。倒將出來,重又如法施為。那麼厲害的惡蠱,似這樣,不消片刻的工夫,便都化為烏有。

二人耳聽玉花姊妹在石下說道:“天蠶已全數除盡,此刻我師孃正用天絲寶樟將那一位仙姑困住。此寶厲害,專汙法寶、飛劍,一被網住,便難脫身,快去接應才好。紀異雖受傷,服了你們丹藥,命已保住。只須將他傷處的毒制住,不令化開,少時事完,我姊妹便能想法救他。只要師孃不勝,大家都不妨事。妖童因我洩機,益發恨如切骨,趁他未醒,我姊妹仍回原處暫避,以防他以死相拼。”說罷,只見兩條紅光隱現著兩條人影,向後崖蜿蜒而去。

南綺再看對湖,真真果為一層五色彩絲罩住,暗自吃驚。心想:“真真如此,自己也未必能夠取勝,幸得擒到妖女的愛子,畢竟總算有些可以挾制。”便囑咐元兒好好防守妖童,自己飛身過湖,會那妖女。

這其間最難過的,就是花奇一個。因知真真性情古怪,本領高強,又得過師父制蠱的傳授,先以為必能獲勝。誰知真真過湖,起初還佔著上風,後來被那一團彩絲圍住,方覺不妙,不消一會,紀異便被惡蠱所咬。花奇和紀異雖然聚首無有多日,一則二人天性俱是極厚,二則又是骨肉之親,休慼相關,不由心痛已極。慌急中,隨定南綺、元兒飛身磐石下面,聚在一處。忙將身帶靈丹咬碎了兩粒,撬開紀異嘴唇,塞了進去。又照著玉花所說,兩手緊緊按住傷處周圍,運用真氣阻住蠱毒行化全身。自知真真如果真敗,自己過湖也是無用。一心只在救護紀異,不特未顧及真真,便是南綺過湖,身側不遠現倒著一個被擒未死的妖童,也還以為元兒既能擒住,有他在側,想必無礙,未放在心上。

結果幾乎害了玉花姊妹性命。

南綺剛一過湖,天蠶童子便已醒轉,知道功敗垂成,身入羅網,皆玉花姊妹洩機所致,氣得滿口的牙亂錯,越想越恨,早打點好了與玉花姊妹拼命的主意。準備天蠶仙娘如能全勝,或將自己救出,固不與這些敵人甘休;如是敗了,也決不容玉花姊妹活命。

表面上裝作重傷難支,呻吟不已,暗中卻在運用邪法,將本命惡蠱驅遣出來,去害玉花姊妹。那蠱還未飛出,不料被元兒無心一腳,將妖童腮幫子踢碎,那條本命惡蠱恰在嘴裡,妖童驟不及防,一護痛,將它咬作兩段。兩下里原是性命相關,當時妖童雖然疼暈過去,仗著平日修煉功深,一靈未渦,仍照原定主見,化身去尋玉花姊妹的晦氣。那本命惡蠱經煉的人心血培養,最為厲害,未出時甚是脆弱,只一出現,便能大能小,變化隱現。玉花姊妹原是此中人,早就防到此著,幾經行法抵抗,怎奈妖童自知難活,存了兩敗俱傷之心。如非南綺一時動念,命元兒前去看視,再等片刻,玉花姊妹力既不敵,又無法逃出求救,勢必也將本命蠱放出,與妖童同歸於盡了。

南綺見地下血肉狼藉,甚是汙穢,意欲行法將它化去,流入湖內。玉花忙攔道:

“這個萬使不得。蠱雖死去,餘毒猶重。便連適才死的那些蠱,也須等事完之後,由我姊妹將餘燼收拾在一處,想法封藏,放在深山窮谷幽僻之處,堆埋地底,方免害人;否則日久得著日月雨露滋潤化育,其數大多,散佈開來,不特紀家不能在此居住,附近數百里的人畜也無有生理了。”南綺聞言大驚,忙命玉花姊妹急速行法集在一處,用瓦壇盛起,事完再去埋藏,免得隨風吹散,遺禍無窮。玉花對榴花道:“看神氣,師孃縱能逃走,也無能為力了。此時我已悟出因果,索性就這樣的做吧。”榴花猶自有些畏怯,遲遲不敢下手。南綺剛要催促,忽聽遠遠一聲慘呼。玉花流淚道:“師孃死了。”

這時天空蠱火業已消滅淨盡,只見碧森森的濃霧和海中波濤相似,齊往那綠蛛身邊湧去,漸漸四外露出天光。不多一會,碧霧收盡,現出真真和那兩個道裝女子。託盒的一個早將盒蓋揭開,眼看比拷栳還大形如蜘蛛的怪物倏地縮小,飛入盒內。眾人見真真臉上似乎蒙著一層油光,等到碧蛛收後,真真和那兩個女子俱伸手向臉上一揭,才知三人臉上俱蒙著一層薄如明絹的面網。這一現出原來形貌,南綺首先一看那兩個女子,一個著黑衣的不認得,另一個正是乃姊舜華的好友縹緲兒石明珠。不禁大喜,不等近前,便飛身上去迎了下來,接了來人一同飛下。

南綺手拉著縹緲兒石明珠,正要和眾人引見,石明珠忙道:“南妹先不要忙,你們禍患尚未除盡呢。”說時目注玉花姊妹,似有疑異之容。南綺已猜知就裡,便道:“石姊姊是說這些妖蠱的劫灰麼?”石明珠道:“這些惡蠱雖然伏誅,但是它受過妖女多年心血祭煉,其毒無比。如被風吹散去,得了日月培育,雨露灌潤,變化出一種毒蟲,雖不似以前通靈厲害,常人遇上,便即遭殃。且其為數甚多,不知化生幾千萬億。此時不設法消滅,一旦蔓延,這附近千里以內生靈無瞧類了。這兩個山女身上也蒙有這類惡蠱,怎會在此?”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姊姊放心。這兩個山女姓聶,一名玉花,一名榴花,原是妖女的門人義女,被逼來投,如今已改邪歸正。她們也說是惡蠱劫灰久必為害,正想法聚在一處,用罈子裝好,尋一隱僻處所埋藏呢。”石明珠道:“你將它埋藏地下,年代一久,縱不被人發現,倘如遇見地震山崩,陵谷變遷,仍要飛散為害,終是不妥。幸得帶有金蛛在此,除它不難。只是收集這東西,卻非她本門的人不易收得乾淨。

可命她姊妹二人先助一臂之力,我自有用處。”玉花忙道:“我姊妹劫後餘生,此時正如大夢初覺,此事當得效勞。”

說罷,先在地下畫上一個大圈,然後將頭髮披散,禹步立定,兩手連招帶舞,行起法來。只見四面八方那些五顏六色的灰星彩光耀日,齊往玉花姊妹所畫的圈中飛落,不消頃刻,成了尺許方圓一堆,丈許以內,奇腥刺鼻欲嘔,眾人俱都掩鼻退避不迭。

玉花姊妹收蠱之際,眾人已分別引見。那手持朱盒的女子,乃黔邊臥牛峰苦竹庵鄭顛仙的得意門徒呂靈姑,因奉師命,拿了朱盒中的神物金蛛,去往巫山牛肝峽下吸取金船。路遇縹紗兒石明珠,互說師門淵源,結了姊妹,相偕來此驅除惡蠱。

紀光見愛孫兀自呻吟未醒,知是兩位仙人,忙上前伏地求救。呂靈姑忙將他攙起道:

“我這盒中金蛛食量甚大,令孫所中蠱毒非它不救,但是用它一次,須給它一些吃的。

難得有這一大堆惡蠱的屍屑,且等她們收集齊了再作計較。”紀光稱謝不置。

一會,玉花姊妹說是蠱已聚齊,並無遺漏。石明珠和靈姑略一商量,從身上取出一疊薄如蟬翼,形似輕紗的面罩,分給眾人,吩咐蒙在臉上避毒。眾人才往臉上一蒙,便即貼皮粘肉,和生成的一般。石明珠等眾人蒙好,又給紀異蒙上一片,將餘下的藏人懷中,才請呂靈姑行法施為。靈姑先對玉花姊妹道:“你姊妹身藏有蠱,金蛛出來,大為不便。南疆養蠱的人何止數十萬,大都與命相連,誅不勝誅。我也許還要大用你們,不願將你們所煉之蠱除去。欲教你們暫時避開,偏生這些蠱灰是你們行法聚攏,如由外人將禁法破了,你們也要受傷。說不得只好冒點危險,仍由你們自禁自開。少時見了金蛛不可害怕,有我們在此,決不傷及一根毫髮。不過退身要快,只要我的劍光一經飛起,急速抽身,自無妨礙。”玉花姊妹概然應允。靈姑請花奇抱著紀異,相隔那一堆蠱灰十丈遠近,尋一塊山石坐下。又囑咐紀光退往遠處觀看。真真、元兒、南綺。石明珠四人各自準備飛劍法寶,等靈姑一聲招呼,速將劍光飛上前去阻住金蛛,以防萬一傷了玉花姊妹。

分配走後,靈姑一手持朱盒,一手掐訣,走向紀異身後。命花奇將手放開,頭偏一旁,露出紀異受傷之處。靈姑將手一指盒蓋,喝一聲:“開!”蓋略微升起,飛出適才所見渾身碧綠,滿是金點,形似蜘蛛的怪物,大才如拳。一出盒,先在靈姑頭上盤飛了兩轉。靈姑口誦咒語,一指紀異的傷處,那金蛛便落在紀異的背上,一口咬定受傷所在,略一吮撮。傷處原本紫腫,墳起如桃,立時消平下去。靈姑知道毒已被吸盡,忙嘬口一嘯。金蛛聞聲立即飛起。花奇早有準備,更不怠慢,將口中噙化好的丹藥吐在手中,往紀異傷處一按。接著一縱遁光,抱了紀異便向真真等身旁飛去。那金蛛飛起,見靈姑手上並未備有它的食物,再見人已飛走,口裡連連怒聲怪嘯,身子便長大了好幾倍,張牙舞爪,待要往下撲去。靈姑早取出一根纖光射目的紅針指著金蛛喝道:“前面那一堆,不是你的犒勞麼?再向我發威,看我用火靈針刺你。”

玉花姊妹聞言,忙將禁法一撤,那金蛛徑隨靈姑手指之處飛去。禁法撤後,那堆蠱灰靠前的一面,被風一吹,剛剛有些盪漾散動。恰值金蛛飛到,相隔十丈以外,便即停飛不動,只把血紅怪口一張,箭也似噴射出數十道綠氣,將那堆蠱灰罩住。只數十道綠氣,化成一條筆直斜長的濃煙,裹住那五顏六色發光的灰星,像雨雪一般,往怪物口裡吸去,轉眼淨盡。玉花姊妹知道這東西是蠱的剋星,厲害無比,再一親見這等兇惡之狀,益發有些膽怯。那金蛛一口氣將蠱灰吸完,意猶未足,一聲怪嘯,便朝二女當頭撲去。

二女喊聲:“不好!”剛待逃命,靈姑早將劍光發出追來,眾人的劍光也相繼飛起,阻住金蛛去路。玉花姊妹驚魂乍定,耳聽靈姑大喝道:“喂不飽的孽畜,難道今日你還不足意麼?”隨說,將手中火靈針一揚,針尖上便射出千百點火星,將金蛛裹住。嚇得金蛛連聲怪叫,電也似往靈姑手中朱盒飛來。靈姑連忙收針,將朱盒一舉,盒蓋微微升起。

靈姑等那金蛛飛人盒中,才行合攏朱盒,上前與眾人相見真真不意遭此挫敗,來救的人又是南綺舊交,老大不是意思。南綺也未做理會。大家一同相率進屋落座。紀異人已醒轉,傷愈腫消,只創口有些麻木。石明珠說:“再服一次丹藥,便可痊癒。”大患已平,紀光從此可以高枕無憂,自是欣慰。

眾人落座之後,玉花。榴花忽然雙雙走來,朝著明珠。靈姑。真真、南綺等跪下,含淚說道:“弟子幼喪父母,受人欺凌,一時氣忿,投入旁門。雖然不曾居心為惡,卻已造孽不少。此番自投羅網,多蒙諸位大仙不殺,又加護衛,才得免死,恩同再造。只是弟子等無心遭此大難,師孃和一干同門、許多後輩俱都遭了大劫,無一倖免。各地養蠱之人甚多,知道此事,必要為仇。弟子等力薄道淺,怎能抵禦、現已迷途知返,務懇格外施恩,准許弟子等拜在諸位仙姑門下,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說罷,痛哭起來。

石明珠道:“你姊妹兩個起來,我有話說。”二女仍是哀求收容,堅執不起。石明珠道:“我等俱有師長,正在奉命下山積修外功之際,怎能妄自收徒?如向師長門下引見,又不敢冒昧請求。聞得南疆百十種土人,養蠱之人甚多,一有不合,便用以害人。

土人任性,大抵無知,不教而誅,固是有傷天和;一一曉諭,非特難服其心,而且費時費事。惟有因勢利導,使有一二人為其主宰,訂立規章,監製惡行,以期一勞永逸,混絕禍患,乃為上策。適才見你二人資質心地均屬不惡,我已再四熟思,意欲令你姊妹繼汝師孃,為南疆百蠱掌教之主,仍用你法鋤強扶弱,去惡濟人,使養蠱之人有所歸屬,不敢胡作非為,多行惡事。好在你師孃和眾同黨已伏天誅,未必有人強似你們。只要好自修為,我等當從旁隨時相助,料無妨礙。你們之意如何?”

二女聞言,驚喜交集道:“諸位仙姑不肯收錄,弟子等自知愚昧,想是無此仙緣,何敢再三瑣讀。只是弟子等平日因不肯多殺生靈,雖得師孃真傳,同門中煉蠱之人勝過弟子等的有四五個。除已死的天蠶童子等外,內中還有一個最厲害的,名叫火蜈蚣龍駒子,因奉師孃之命,領了七個道法高強的同門,用師孃新煉成的鐵翅蜈蚣神蠱和四十九條天蠶蠱,前往竹龍山桐鳳嶺,去尋無名釣叟的晦氣,一則為報師孃當年在八角衝牛眼壩一劍之仇,二則除卻這裡的救兵。也是無名釣叟合該有難,偏在這兩日煉就嬰兒,神遊三島,一些未有準備。龍駒子等一到,使用蠱將他困住。雖仗他幾個門下弟子拼命支持,也非對手。弟子等來時,他師徒雖還未死,卻也危急萬分。師孃等一死,他已煉到心靈相通地步,自知不敵,不問已否將無名釣叟師徒害死,必然逃去。因弟子等是起禍根苗,日後定要前來報仇加害。死不足惜,如被此人奪了掌教,他比師孃為人還要狠毒上十倍,那時真貽禍無窮了。”

呂靈姑接口道:“你說那個龍駒子,可是一個頭大頸胖,面赤如火,發似硃砂,身背黑竹筒的矮子麼?”榴花道:“正是此人,仙姑怎得相遇?”靈姑微笑道:“不但他一個,他還帶有五高兩矮,身背竹簍,手執火焰長叉,形容醜怪的七個赤足土著同黨,俱都死在我火靈針下了。”紀異忙搶問道:“照此說來,你定是從桐鳳嶺來的了,但不知無名仙師可被惡蠱所傷了麼?”靈姑道:“我們如不打桐鳳嶺來,還不知你們在此有難呢。其實那無名釣叟也並非真敵妖孽不過,也非不知趨避,只因當嬰兒煉成之時,數中該有此一劫。如真個事前毫無準備,不等我們去到,他師徒已早膏惡蠱饞吻了。如今八惡伏誅,他師徒俱都脫難無傷。玉花姊妹繼為教主,決無人敢為難,多慮則甚?”石明珠又道:“來日甚長,事固難料,只是我們還可為你二人佈置好了再去,目前實無他慮。”說罷,便命玉花姊妹近前、指示機宜,吩咐急速回至天蠶仙娘巢穴,如法施為。

等到佈置已定,召集百人之後,再去暗中相助。玉花姊妹聞言大喜,感激自不必說。忙在地下朝上叩了幾個頭,匆匆起身而去。

玉花姊妹領命走後,縹緲兒石明珠和呂靈姑因為要暗助玉花姊妹為百蠱之長,使得養蠱的山人有統率規條,以免恣意妄為,橫行無忌,須得留住幾日。大家說起來,又都有些師門淵源,雖是初見,頗為投契。真真與南綺有隙,並未形於顏色。故此談笑甚歡。

紀光祖孫又去備辦了極豐盛的酒食,出來款待。這時又當圓月初上之際,碧空雲淨,湖水波澄,比起前昨兩晚月色還要皎潔清明。眾人圍坐在湖岸磐石旁邊,對月飛筋,越說越高興。南綺又是喜事好問,大家談來談去,漸漸談到呂靈姑的身世。才知她也是一個先朝逸民之女,老父身遭仇家慘害,身負戴天之仇,尚未得報。如今剛剛學成仙術,此番回山覆命,便要去報父仇。眾人聽到她那悽苦慘但的經歷,俱都忿慨不置。

原來呂靈姑的父親名叫呂偉,四川華陽人。自幼好武,內外功夫俱臻絕頂,尤其是打得一手好鏢和家傳的白猿劍法。當明末之際,真稱得起威震江湖,天下無敵。因他生就虎臂熊腰,紫面秀眉,專好行俠仗義,賑恤孤窮,不畏強暴,故此人送外號“紫面俠”。當時敘府有一張鴻,也是武藝高強,豪俠正直,與他齊名,江湖上又稱他二人為四川雙俠。張、呂二人中年以後,因為彼此傾慕,情感投契,便結為異姓兄弟。

當明亡前數年,官府暴徵,稅課繁重,豪紳惡吏互相勾結為好,民不聊生。二人屢次路見不平,在川西南一帶連殺了好些貪官汙吏、惡霸土豪,事情越鬧越大。自知都存身不住,迴轉自己縣內,定要貽禍家小。雙雙避出川東,準備過上幾年,事情平息了些,再行回來。先間關到了重慶,再僱上一隻木船,由巫峽溯江而下,到了漢陽,再打主意。

誰想船行到了灩澦堆,那裡有好些險灘,照例要請客人趕一截旱路,以免危險。依了張鴻,自己既是精通水性,天氣又好,又是下水大船,可不必上去。呂偉卻因連日在船上思念愛女靈姑,心中煩悶;再加舟中酒已飲罄,前面不遠竹場壩有一著名賣酒人家,以前曾經過,欲待藉著起早,繞路買它一醉,順便帶些好酒回船同飲。張鴻也是好酒的人,便依了他。

這時已當三月春暮,沿江兩岸景物原本雄秀,再加上到處都是雜花亂開,紅紫芳菲,越顯得雄秀之中又添了幾分奇麗。二人又是捷如猿猱,力逾虎豹,無險可畏。一時走高了興,索性吩咐船伕子只管放船前行,無須等候,等興盡時自會趕上前去。二人除思家外別無甚事,船縱去遠,也不愁趕它不上,只管賞景閒遊,沿途流連。等到尋著那個酒家,已是日暮猿啼,東山月上了。仗著那開酒店的向么毛是個熟人,叩門進去。二人素常慷慨好施,義聲遠播,認得與不認得人,俱都異聲尊敬。向么毛見是他兩個,不禁喜逐顏開,接進去,喚出家人店夥,爭先恐後地承應。

二人道了來意,見店外高崖臨江,月色甚好,便要麼毛將酒菜搬在江邊危石之上,準備對月暢飲。荒山野店雖無什麼佳看,但是那時還是張獻忠之亂以前,蜀中物產殷阜,人民都養有雞豚,種有新鮮菜蔬。么毛一面端整酒飯;一面令伙房蒸隔年存放的肥臘肉釀腸、血豆腐等類,做下酒菜;一面又命家人往菜圃裡去採嫩豌豆,殺肥母雞。忙亂了一陣,將酒菜先端上去。呂、張二人高岸飛筋,豪吟賭酒。下面是江流有聲,月光皎潔,滾滾銀濤一瀉千里。再加上野餚園蔬,無不可口,益發興高采烈,憂慮全忘。迎風賭酒,酒到杯空,不覺飲醉。略吃了些飯食,便命撤去。給了加倍的錢,又買了幾瓶好酒,準備少時帶回船中去喝。因戀著月色波光,江景幽麗,不捨上路。知道山中人起早,吩咐麼毛將酒擱下,自去關門安睡,自己還要多坐一會才走。

么毛屢受呂偉施與,哪裡肯聽,直說:“想見二位還見不到,今日不知是哪陣風吹來,怎捨得離去。已命屋裡燒水泡山茶,與二位醒酒解渴。情願陪著二位談一整夜。山裡人也好長長見識。”呂偉知他雖是鄉民,人卻不討厭,又見其意甚誠,便依了他,命他同坐敘談。么毛知道二人俱都脫略形跡,告聲得罪,便自坐下。呂偉無心中間麼毛:

“近來各地盜賊峰起,川江中行旅商船還有往時多麼?”麼毛道:“你老人家不提起,我還忘了說呢。自從湖廣山陝到處有了流寇,川江中行旅商船,本就一天少似一天,前些日這裡出了好幾樁怪事呢。”張鴻忙問有甚怪事。

么毛道:“川峽中常年陰霧,極少晴朗。只我這裡是個山缺口,江面又寬,得見天日。上月有一天,太陽正出得大大的,我下崖去網魚,先見下流有兩隻大白木船往上走來,見慣的事,沒有在意。晚來收網回家,忽見那木船又隨波逐浪漂了下來。春潮正漲,水勢正急,沒法將它鉤住。只見船上人七橫八倒,俱已被人殺死,箱櫃全都劈開。那船一會工夫便被浪催著,往下流漂去,知是江船遇見水寇。正要回去,忽又見上流頭有一個凶神惡煞般的道人,身披八卦,一手持劍,一手拿著一片槳,也沒坐船,竟從水波上箭射一般飛來。先以為是妖怪,等到晃眼過去,才看出那道人腳下踏兩片木跳板,身上還有血跡。幸虧我網魚的地方有個崖窟窿,沒被他看見,心裡嚇得直跳。由此每隔幾天,常有死屍船隻從上流漂來。事後必見那道人踏著木板,順流而下。卻未見他踏水往上流去過。我想那必是個有本領的強盜,在下流頭假裝搭載。混上客船,等到船到了上流頭險僻去處,然後將人全都殺死,再踏木隨波往下流去,等候有錢的行舟,再去劫殺。這時已有四五天不見他走過,想必今日傍晚時節定要走過。二位這等英雄,何不將他殺死,也為江中行旅除去一個大害。”

呂、張二人聞言,甚是忿怒,正要往下盤問,么毛忽然一眼看向上流,低聲疾語道:

“上流有點黑影,說不定便是他來了,二位快看。”不一會,便離岸下不遠,果然是兩片木板,上面站定一個道士,身材高大,相貌兇惡,頭卻不大。額前長有七個核桃大小的疙疽,襯著一張黑臉、濃眉、鷹鼻、暴眼、闊口,愈加顯得醜怪猙獰,令人厭惡。道人身上穿著一件大紅平金八卦道衣,腰繫葫蘆兜囊,大約盛的是什麼暗器之類。背後插著一口寶劍,空著兩手。只見他兩腿微微往下一頓,腳底下那兩塊木板便似脫了弦的弩箭一般,在駭浪奔濤之上,往下流頭飛駛出去數十丈遠近,眨眨眼就沒了影子。

呂偉正尋思這惡道曾在哪裡見過,猛聽張鴻道:“原來是他。”呂偉忙問他是何人。

張鴻道:“這廝名叫毛霸,便是惡道陳惟良的心愛徒弟。大哥可還記得那年成都花會,惡道師徒自道姓名,虜掠孕婦,想探紫河車,煉迷魂散,遇見獨霸川東李鎮川,路見不平,打將起來。惡道一身妖法,李鎮川一時仗義,哪裡是他對手。我二人因他雖是綠林中人,平日卻喜行俠仗義,正要上前相助,不料從碧筠庵內縱出一個小道姑,一照面便將毛霸打倒。陳惟良正取出法寶要放,忽又從人叢中跑來一個持紅葫蘆的窮道人。你我分明見他乘李鎮川發鏢之際,從手上飛出一道白光,刺中陳惟良的要害,陳便死於就地。

旁觀的人齊誇李俠客的神鏢,沒有把窮道人看在眼裡。那窮道人笑了一笑就走。只我二人留神,去追了他一陣,也沒追上。回來一打聽,說毛霸見師父被人殺死,便朝那小道姑苦苦求命。那小道姑見地方過來,怕惹人命,踢了他一腳,徑自回庵。李鎮川先是不便上前,見小道姑回了庵,還想殺了他,再去投案。這廝腿快,業已溜走。你說斬草沒有除根,小道姑庵中遲早難免生事,還約我多住幾日,每晚去至庵前庵後守望,始終未見動靜。直到有一晚,遇見一位老前輩,說出庵中人的來頭甚大,一百個陳惟良師徒也非對手,用不著我們操心,才行罷手。這才不滿十年的事,就忘懷了麼?”

呂偉想了想,答道:“我們快追下去,這斯定在前面劫殺行旅。適才過去時,彷彿還見他回過頭來對我們怒目相視,頗似含有惡意。我因他頭上七個肉包眼熟,正想是在哪裡見過。那年我們雖未及上前,惡道便已伏誅,但已喊出聲來,那位窮道人又從我二人身後閃出發的飛劍,說不定這廝把我們當作窮道人一黨,記恨前仇。他劫了人回來,還許到此地來尋仇呢。”張鴻聞言,忙道:“大哥之言一些不差,我也曾見他發覺我們在此,目露兇光。與其他來,不如我們迎頭趕上,省得老么他們見了害怕。”說罷,二人匆匆起身,辭別老麼,又丟下一錠銀子,便施展輕身功夫,步履如飛,順山路往下流頭趕了下去。

老麼拿起銀子,還待謙遜幾句,見石上的幾瓶酒和一些瘦臘肉巴二人尚忘了帶去,連忙邊追邊喊道:“二位爺快請停步,你老買的酒還沒有帶走呢。”呂偉高聲答道:

“暫存在你那裡,我們有事,改日再取吧。”說時腳步未停,未容老麼二次開口,人影越來越小,轉眼變成兩個黑點,疾如星駛,沒人叢莽林海之中,依舊是荒崖寂寂,江聲浩浩,哪裡還看得見一絲蹤影。老么因以前屢受呂偉賙濟,苦難盡心,好容易盼他到來,本打算強留二人盤桓上一二日,多煮一點醃臘雞肉,送給二人帶往路上食用。不曾想走得這麼快,好生後悔自己不該多嘴。當下喚出兒子向三毛,收拾安睡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6:47


第二十二回 憂危難 千里走蠻荒 撒兇頑 三峽擒巨寇

且說巫峽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點船伕子的纖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絕巇,危崖峭坂。

那極險的去處,便是猿猱也難飛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遠;適才惡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變故。明知這一帶山徑崎嶇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緩,仗著一身內外功夫均臻絕頂,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徑往下流頭追去。走約有數十里遠近,行至一處,上面是絕壁參天;無可攀附;三面是江流百丈,灘聲如雷,眩目驚心。

僅半中腰上有一條極窄的天生石塊,形如棧道,纖曲盤空,只起頭埂路尚寬。呂偉因是生路,又在夜間,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斷,折回頭來反倒費事;不如攀崖直上,繞道山頂而行,比較穩妥。張鴻性急,說:“看前面石埂甚寬,定是舟人纖路,何必捨近求遠?

況且月色極佳,正照其上,即使萬一中斷,再行攀蘿捫葛而上,也不妨事。萬一真個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難道還怕失事不成?”呂偉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誰想前行不過半里之遙,剛轉過一處山角,那石埂便窄了起來。漸漸擦壁貼崖,人不能並肩而行。所幸那條石埂繞著峽壁,上下盤旋,還未中斷。呂偉怪張鴻說:“這麼提氣貼壁走路,多麼費勁。上面又陡又突,揚頭仰望,看不到頂,無法攀援。萬一前途路斷,縱不致折回原起腳處,也須退回老遠,才可攀上崖頂。欲速反緩,有多冤枉?”

說著說著,張鴻在前,猛覺腳底一軟,知道有異,欲待後退,呂偉緊隨身後,勢必雙雙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顧不得細看腳下是什麼東西,兩腿一拳,往前直縱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腳踏實地。同時呂偉也覺腳底踏在軟處,並非石埂,見張鴻忽然縱起,便跟著縱了過來。二人手挽著手,低頭一看,經行之處石埂中斷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見灰濛濛的一段東西,嵌在石埂中間,與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兩頭。細一看,頗似一大麻布口袋,包著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腳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來。

張鴻估量這等荒崖斷徑,定是山魈木客之類的怪物。也沒和呂偉商量,忙取一枝鏢,從呂偉肩後,照準那怪物身上打去。鏢才出手,還未打到,便聽哈哈一笑,那怪物急住江中墜落下去。緊跟著從斷石埂中間衝出一個怪物,碧目閃光,闊口噴血,似蟒非蟒,粗約水桶,長只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齊腰中斷,並無尾巴。那鏢正中在怪物前額,好似通未覺察。一聲兒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墜去。不一會,便見下面江濤飛湧,壁立數十丈,聲如雷轟,喧嗚不已。又聽猿聲四起,與之應和。

二人抬頭一看,兩岸崖上,也不知哪裡來的成千累萬的猿猴。有的縱躍崖嶺,歡呼跳蹦,有的攀蘿鉤石,朝著江中長嘯,作出奮身欲跳之勢,意似與江中怪物助威一般。

暗忖:“巫峽啼猿甚多,這一路上不見一隻,這時怎的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見。驚濤駭浪中,只見半段黑東西張著血盆大口,伸出兩隻鳥爪般的前足,不時隱現。二人先當是二怪相爭,這絕壁洪流,存身之處絕險,如果兩敗俱傷還好,要是一勝一敗,勝者縱了上來,怎生應付?便是這麼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正要乘它們鬥勢方酣之際,沿埂走去。見江波漸平,雖仍洶湧,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猛惡,飛濤中隱隱似有一道白光掣動。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緊腳步,不時回頭,以防不虞。

剛走出去半里之遙,二人忽聽兩岸萬猿齊聲歡嗚。江心波濤高出處,一道長虹般的白光飛湧水面。一個矮老頭,一手提著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夾著後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對崖頂上飛去。這時寒光朗朗,照得他鬚眉畢現。那裡忽又現出一箇中等身材的紅臉道人,迎了上去,說了聲:“多謝師兄,將它交與我吧。”聲如洪鐘,響應山峽。

兩岸猿猴下拜歡嘯中,道人早從矮叟手裡接過怪物,兩道長虹經天,一閃即逝。二人闖蕩江湖已有半生,從未見過這般奇景。身在隔岸,無法飛渡,仙人咫尺,無緣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蹤已沓,兩岸猿群也已分散,二人便往下流頭趕去。見前路漸寬,不時發現朽索斷埂,這條石埂果是當年天然纖路。想因年久崩削,越來越窄,又出了怪物,漸漸便荒廢了。

二人走不多遠,忽見下流頭有幾隻大小船隻,船頭俱有多人,篙撐櫓搖,奮力逆流衝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艱,互相交頭接耳,手忙腳亂。船艙中客人更不時探首艙外,詢問催促,狀甚惶速。川峽中水勢猛激,險灘到處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這樣黑夜行舟,極為少見。看船人來路,條條俱是正經商船,猜知下流頭必出了事故。二人正想高聲詢問,忽又有一隻輕載的船撐來,近前一看,正是自己所僱的那隻木船,二人便喚停船。偏生那一段水勢太急,船伕略一緩手,便被浪打下去老遠,無法拋纖。張鴻喝問:“叫你們順流而行,為何往回路走?”船伕子聞言,不敢高聲答話,只把手連擺。呂偉見那船直往後退,船伕子個個累得氣喘汗流,知道這般喝問,必定不敢回答,便從岸上往水邊縱去。一落地,便喊船上人將纖繩放了過來。船伕子不知二人姓名來歷,說水力太大,兩個人絕拉不住纖,還在遲疑不肯。惱得張鴻性起,兩足一點勁,平空橫飛十數丈,直往船頭上縱去。落地捧起那一大圈重逾百斤的纖,喊聲:“大哥接住。”便似長虹一般,往岸上拋來,呂偉接住,兩手交替著一收,那船衝波橫渡,驚濤怒卷,船側的浪都激起丈許高下。幸是川江船伕舵把得好,沒有翻沉。等船攏岸,船上人已嚇得目瞪口呆,向二人跪下,直喊菩薩。

呂偉問船人,何故半夜回舟,不在下流停靠。船老大道:“下流頭出了截江大盜了。

二位尊客沒見那些船都連夜往前趕麼?”張鴻問:“大盜今在何處?可是一個穿紅八卦衣的道人?”船老大驚道:“正是那紅衣賊道。近半年來,原本川江生意清淡,行旅甚少。自從前月出了那個賊,他能踏住木板,飛渡長江,晃眼工夫就是幾十裡水路。也不帶夥伴,就憑著他一個人,在這川峽江中上下流截殺行舟過客。無論是哪路的船遇上他,便算晦氣。但只一樣。每次打搶,搶一不搶二。他必先在下流頭船多的地方,擇肥去瘦挑上一隻。那般只要被他挑中,就沒有活路。有時候借附載為名,有時是在山崖上趕,直等船行到了上流灘多浪急之處,才行下手。船上人如容他附載,雖然被他搶去財物,還不致傷害人命;如若看出他不是好貨,不允附載,下手時定殺個雞犬不留。風聲傳播,漸漸知道的人多了。那看出他行徑的客人,有的仗春帶有保鏢能手,和他動武,自然死得更快;有的膽小,一見不對,自然回船頭想逃,任你船行多遠,決逃不脫;如以為往下游好逃得快,更是錯了主意。近日川江中船伕子差不多都知道他的脾氣,又知他腳踏木板,並非什麼法術,只能往下流走,不能衝波上行,所以遇見他時,便和客人說明,自認晦氣,裝作不知道。等他要來附載,便恭恭敬敬請上船去,好好款待。雖說不能免禍,他也有個面子,看你款待得好,有時竟只取一半,人卻不殺。這樣過了十來天,有一次不知怎的,竟劫了兩隻船,這一來,船伕子益發害怕。因為顧著衣食,恐斷了生計,不到事急臨頭,誰肯向客人說起?只得大家商量好,除了那被惡道相中的船,照例不敢離開,得裝作沒事人一般,迎合他的意思,任憑處置,以求一命外,別的船隻他沒打記號,便連夜往上流開行,須過了前面燕兒灘,方算是出險。

“今日傍晚黃昏時,我們不敢在他時常出現的羊角壩停靠,特意把船停在柿子堆。

一共是三隻白木船,五隻紅船。大家原都是同行熟人,正在飯後談閒天,說起近來峽中船不好走,大半都是回家的空載,沒有生意。不想他忽然走來,挨船細看了看。想是看出沒有帶得銀子多的,不曾看中了意。眼看他要回身走去,偏巧下流頭來了一隻官船,也不曉是哪裡上任的知府。那船伕子又是漢陽幫中新出道的毛頭,不知道厲害,他上船附載,不但不允,反轟他下來。待不一會,便見船頭上有粉漏子印的七個骷髏,那就是他打的記號。我們知那船今晚不走,惡道定是就地下手。因那年輕船伕不懂事,自己闖了禍,還見人就打招呼,說長問短,我們怕淌他的渾水,大犯不上,假說乘風還趕一站上水,都開了上來。所說都是實情,二位尊客不信,等船開到前面,一問便知。”

呂偉道:“哪個不信?你與我仍將船往下流頭柿子堆開去,如在那官船出事以前趕到,加你五兩銀子。”船伕了遲疑道:“二位客人想和那惡道打麼?聽他們說,有本領的人也不是沒和他交過手,因他不但武藝高強,一口寶劍使出來,周身都是電光圍繞,更發得好幾樣厲害暗器,凡想除他的,從無一人活著回去。哪個不想銀子?我們先時見了他不開船,裝作不知。二位尊客走了,我們偷偷報了信,只要不被他看出,勝敗或者與我們不相干,這去而復轉,就不惹他,也明明是瞧他不起,肯放過麼?其實出了事,我們推說是路遇客人強逼著連夜開來的,還可以脫身。二位尊客如若打他不過,卻是苦啦。”

張鴻聞言,兩道劍眉一豎,正要發話,呂偉知道船伕膽小,明說不行,忙用眼色止住張鴻。喝道:“他是我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此去尋他相會,誰和他打?”船上人因為適才說了幾聲惡道,聞言想起二人獨挽逆舟,飛越江面的本領,怎會不信?不由嚇得屁滾尿流,慌不迭地諾諾連聲,一面開船順流趕路,更番來賠小心。說家中俱有妻兒老小,適才無知發昏,說錯了活,務請不要見怪。見了那位道爺,千萬不要提起,多多美言兩句才好。二人只管分說,決不見怪,船伕仍是不放心,只管不時進艙絮聒。惱得張鴻興起,喝道:“對你說是不會,偏來咕嚕。再麻煩時,我便不饒你。”船伕才行嚇退。

因二人催快,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船行下流急浪之中,真個似箭脫弦,疾如奔馬。

只見兩旁危崖樹石飛也似順船旁倒退下去,迎著半江明月,習習清風,煞是爽快。

張鴻道:“人怕兇,鬼怕惡,真是不差。以前我見川江船伕勒索舟客,好些惡習,還打過不平,不想出了一個毛賊,就這麼害怕,真也可憐。”

呂偉道:“他們整年在驚濤駭浪之中,拿性命勞力換飯吃,遇見險灘,一個晦氣,身家全喪,怎不想多賺客人幾個?如今又是世亂官貪,年景不好,正不知怎樣過日子呢。

你只見他們畏盜如虎,倒底他明知有盜,還敢載客往來,不過多加小心罷了。還沒見他們遇見貪官時,畏官吏更有甚於畏盜呢。惡道所劫官船,不知是好是壞,我們到了那裡,不可莽撞。那官如是個貪的,索性讓惡道殺了他,再殺惡道,以便一舉而除雙害。不除了惡道,不過多每隔三五日喪些人命財物,有時還可傷財不傷人,受害者還較少;如是救了一個貪官汙吏,走一縣,害一縣,留著個不操戈矛而操印筆的親民大盜,那才是貽禍無窮呢。”張鴻點頭稱善。二人又商好下手時步驟。

下水行舟,不消個把時辰,已達柿子灘。還未靠岸,船伕便來報信,說官船還在,船頭上七個骷髏粉印也未塗去,道爺已走。看神氣,船中的人尚未覺察,道爺少時必來。

問將船停靠在哪裡。這時已是半夜,呂偉命將船靠上游一箭之地的一個山窟窿裡,滅了燈光,少時若有響動,不可出聲張望,天明必有好處。船伕子留神二人話語神氣,不似和惡道是舊交,不禁心裡又打起鼓來。不敢再間,只得各人聽天由命,如言辦理。

呂偉囑咐已畢,便同張鴻不等那船停好,便雙雙飛身一縱,到了岸上。細看了看岸上,只幾戶賣酒食的人家,業已熄燈關門,靜悄悄地不聞聲息。惡道也不如何往。再看官船頭上,躺著幾個船伕。船艙內燈光猶明,側耳聽去,似有咿唔之聲。二人施展飛行絕技,如鳥飛墜,縱落船上。二人就舷板縫中往裡一看,靠窗一張條桌旁坐著一個丰神挺秀的青年,不過三十左右年紀,秉燭觀書,正在吟詠。那邊設著一具茶鐺,茗盤精緻。

鐺旁一個垂髻童子,手裡也拿著一本書,已是沉沉睡去。細看那少年,眉目清俊,神采秀逸,並不帶一毫好邪之容,衣飾也樸實無華,不像是個壞人,只是文房用具。茶鐺茗碗卻甚是精美,頗有富貴人家氣派。呂偉暗忖:“這人相貌不惡,如此年少,千里為官,卻也不易。一旦死在惡道手中,豈不冤枉?”剛剛有些憐惜,猛一眼看到船榻旁高腳木架上,堆著十幾個上等木箱,外籠布套,看去甚是沉重,分明內中裝著金銀珍寶貴重的物品,落在久走江湖人的眼裡,立時便可看出。再加箱外俱貼有湖北武昌府的封條。”

艙外官燈又有新任雲南昆明府字樣,料是由湖北武昌交卸下來,轉任雲南昆明。箱中之物定是從任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無怪惡道將他看中,不肯放過。

呂偉正在尋思,忽覺張鴻扯了自己一把,便一同飛回岸上。張鴻道:“這明明是個貪官汙吏,管他閒賬則甚?樂得假手惡道殺了他,我們再來計較。”呂偉道:“這官所帶行李箱筐大多,雖然可疑,看他舉止端詳,眉宇英朗,不似惡人。我們還是摸清了底為是,不要誤殺好人。”張鴻道:“大哥的心大慈了。你想天底下有從家裡帶著二十幾箱金銀財寶出來做官的麼?”呂偉道:“箱子固然沉重,萬一我們看走了眼呢?反正時已深夜,他這船也沒法開走,我想趁惡道未來以前,進艙去盤問他一回如何?”張鴻道:

“天已不早,該是惡道來的時候了。這等貪官汙吏,見我們忽然進去,必要做張做致,拿出他那官派來,叫人難受。雖說他死在眼前,誰耐煩去看他的鬼臉子?”呂偉因張鴻執意不肯,只率罷休。二人便向船旁高崖尋了一個可以避眼的所在坐好,靜等惡道回來發動。

等了個把時辰,眼看參橫月落,官船上燈火早熄,仍不見惡道迴轉。正猜惡道許是先打下記號,明日開船以後,再跟往上流頭下手。忽聽身旁土坡後面虎吼也似有人大喝道:“左近人們,各自挺你們的屍,不許亂動。你老子七首真人毛霸來啦。”人隨聲到,早從土坡上縱落一條黑影。二人定睛一看,正是晚來川江中踏波而行的那個惡道。一落地,朝著大船略一端詳,便拔出寶劍,往船上縱去。真是輕如落葉,連一點聲息全無。

惡道並不進艙,朝著船頭上睡著的僕人、船伕,一腳一個全踢醒,可憐那些人睡得正香,哪知就裡。內中有一個原是官船中聘的鏢師,被惡道一腳踢傷,疼醒過來。看見一人手持明晃晃的寶劍,認得是黃昏來求附載的道人,知道來意不善。剛喊得一聲:“有賊!”

要站起來抵敵,被惡道反手一掌,徑直打落江中,逐波而去。

呂偉見毛霸傷人,對張鴻道:“官縱是個貪官,這一船二十多口,就沒一個好人?”

一句話把張鴻打動,二人便縱下崖來。船頭上人見素稱本領高強的鏢師還未與人交手,只一照面,便被人打入水中,餘人哪裡還敢抵抗,各自負痛跪在船頭,紛紛哀求饒命。

這時中船後艙中還有數人,俱都驚醒。因為船停離岸不遠,有兩個剛從船窗爬出,連滾帶跌逃向岸上。被惡道看見,一聲斷喝,縱向岸上,一把抓住後頸皮,似拎小雞子一般,往船上擲去。然後大喝道:“你們哪個敢動,休想活命!快將狗官連那小鬼崽子捉來,所有箱筐行囊一一搬出,待你老子自己搜檢。”說時指定四名船伕連喝:“快去,惹得老子生氣,雞犬不留!”那四名船伕一進艙,首先將那少年官用索綁了出來,毛霸戟指喝罵道:“你這狗官,你老子日裡看見你兒子生得有點鬼聰明,好心想收他做個徒弟,留你們一船人的活命,上船搭載,你們一個個俱都瞎了他孃的眼。現在且不殺你,等將你貪囊取出,查間明是怎樣來路,照你害人的罪孽,一樁樁教你好受。”那少年官已嚇得渾身抖顫,只見嘴皮亂動,像是求告,又像分辯,只是聲音甚低,聽他不出。毛霸也不去睬他,徑坐在船頭定錨樁上,看船伕們搬取箱筐。一會,二三十口又大又沉的箱筐俱已搬出。

呂、張二人一見這等情形,早住了步。暗忖:“這惡道行劫頗有條理,倒不像隨便冤枉殺人的神氣。既未再下手妄殺,樂得看明再說。”便躲在離船不遠的一株大樹下面,看他如何做作。只見箱筐搬完以後,毛霸喝問:“狗官之子為何不捉出來?”那四名船伕戰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到處都已搜遍,不見小少爺蹤影,想是適才害怕,投水死了。”那少年官聞言,痛哭起來。毛霸也暴怒道:“你這狗貪官,也不該有這等兒子,死了也好,免得你老子親自動手。哭啥子,還不將鑰匙獻出來麼?”那少年官帶哭答道:

“這裡頭並無甚金銀珠寶,全是我祖父遺留下並不值錢的東西。你不信,只管打開來看。

那鑰匙藏在鄭鏢師身上,已被你打下江中去了。”船上人也異口同聲說是實情。毛霸怒喝道:“你說的話老子也信,等我看明瞭,再來慢慢宰你。難道你老子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還會看走了眼?”說罷,照準一隻大箱的鎖皮上就是一劍,立時連銅削去一片。

伸手扳起箱蓋一抖,嘩啦啦散了一船。低頭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俱是些硯台與石塊、小刀之類。毛霸接著又連打開了幾隻,箱箱如此。毛霸怒喝道:“你們這些酸人,都有痺好。莫非你刮來的地皮,都換了這些廢物了麼?”少年官哭訴道:“哪裡是搜刮百姓的錢買的、這都是我家祖傳三輩人都喜刻硯,越積越多。我更愛它如命,嫌家中無人料理,走到哪裡,帶到哪裡。除第七口木箱中略有幾塊家藏端溪古硯略微值錢外,別的拿在市上,每塊俱值不了一二錢銀子。”言還未了,毛霸獰笑一聲道:“老子問你別的箱子是不是盡這些殘磚亂石,哪個管你這些閒賬?你簡直把老子哄苦了,我殺了你這狗官再說。”

毛霸開箱之時,呂偉一眼看見船篷上伏著一個小孩,正是適才艙中茶檔旁隱几而臥的童子。手裡像拿著東西,伏身往下偷看。剛訝這孩子真個膽大,見毛霸越說越有氣,舉劍朝那少年官要砍。張、呂二人已看出少年官不是貪官一流,見惡道傷人,喊聲:

“不好!”正待赴救,那小孩突然在篷上一聲不響,左右手連連發出兩件暗器,對準毛霸面門打去。毛霸劍還未下,忽覺冷風劈面,料是有人暗算,忙將頭一低,第二件暗器又到。毛霸事出意料之外,小孩又早料到他要往下低頭,第二下又來得低些,想躲已經無及,只見眼前黑影一晃,正打在毛霸額當中肉包之上,若稍下一點,必將雙目打瞎無疑。那暗器滾落船板之上,卻是兩塊三角石頭。毛霸不由怒發如雷,口中大罵:“何方小輩,敢傷你老子?”隨罵,正要往篷上縱去,張、呂二人已雙雙飛到,各舉兵刃便砍。

毛霸也久經大敵,先時受傷,不過一時疏忽大甚。一見兩條人影飛到,懸空舉劍一轉,便是一團劍花,恰巧將二人兵刃格住。只聽噹啷金鐵交鳴之聲,三人各就手中兵刃一格之勢,縱落地面,動起手來。

雙方通名之後,張鴻喝道:“無知毛賊,這裡太窄,敢隨我往岸上交手麼?”毛霸正因船上逼窄,不好施展暗器,喊一聲:“好!”一個解數,拔地十餘丈,往岸上縱去。

身子還未落地,早將暗器取出。料定敵人必要跟蹤追來,腳才著地,一回頭,乘著敵人身子懸空,不易躲閃,將手一揚,便是五隻連珠飛鏢似流星趕月,一個緊似一個,朝張、呂二人打來。張、呂二人已是成名多年的大俠,見毛霸縱得甚遠,疑他要使暗器,身雖跟蹤縱起,暗中早有了防備。呂偉當先,他那九十三手達摩劍,原經過異人傳授,變化無窮。見毛霸一回首,便有幾點塞星連珠飛到,喊聲:“來得好!”懸空一橫手中寶劍,往前一削,劍鋒正對鏢尖,錚的一聲劍嗚之音,恰好藉著來勢,將那頭鏢劈為兩半。頭鏢甫破,接二連三的飛鏢又到。後面張鴻連手都未動,便被呂偉不慌不忙,緊接著幾個勾、挑、劈、削,錚錚錚幾聲響過,都墜落地上。快落地時,相隔毛霸約有丈許遠近,正值毛霸未一鏢打到。呂偉喝道:“毛霸留神,看我回敬。”說時遲,那時快,早把劍一偏,劍背朝外,對準鏢尖,用力往外一碰。那鏢倒退回去,直朝毛霸胸前打到。毛霸剛用劍撥過,張鴻已將連珠袖箭取出,喝道:“無知毛霸,沒有你的廢鐵,也招不出我的真金。躲得過,算你本領。”說罷,揚手一按弩簧,那十二枝袖箭,便分上中下三路連珠發出。張鴻當年外號活李廣神箭手,他這弩箭,俱有極巧妙的章法。無論敵人往哪邊躲,早已算就,由你身法多麼敏捷,善於接讓,也休想逃得過去。毛霸也是內行,一見箭來的異樣,情知不妙,如果胡亂閃避,稍一疏忽,定必打中要害。豁出糟卻珍貴道袍,連忙用劍護住頭臉,一用氣功,周身除了眉目眼口和那七個額前的肉包外,俱都堅如鐵石,箭打上去,只能透袍,不能穿皮傷肉。張,呂二人見箭發出去,除上路的被毛霸用劍擋開,餘者枝枝打中,知道他用了氣功,再發無用。正待停手上前,忽聽毛霸喝道:“兩個老賊,在稱四川雙俠,卻憑四手來敵雙拳麼?”二人哪知毛霸是想勻出手來暗使邪術。張鴻剛喊了聲:“大哥!”意欲上前獨戰,呂偉已看見妖道不是易與,張鴻本領究不如自己,惟恐萬一失敗,傷了他一世英名,忙喝:“老弟且慢上前,你的手辣,我要生擒他問話呢。”說罷,不俟毛霸還言,縱上前去,當胸一劍刺到。毛霸見那劍寒光耀眼,知是一件寶物,不比弩箭可以硬抗,忙一閃避開,一擺手中劍,架住說道:

“老子和你交手,你那同黨可不要鬼頭鬼腦,暗箭傷人。”呂偉怒道:“無恥毛賊,未曾動手,自己先放暗器,反道別人暗算。此賊既然嚇破了膽,張賢弟可去船上,將少年官兒的綁解開,安置他們,不要害怕,待我生擒此賊。”說罷,雙方各將手中劍一舉,又動起手來。

呂偉暗中留神一看,毛霸的劍法竟是武當派內家傳授。呂偉當初原也是武當門下,再加先聽船伕說,毛霸劫殺行旅也還分人,並未犯有淫過,不由動了惺惺相借之心。這一念仁慈不要緊,竟給日後惹下殺身之禍。這且不言。

二人動手,約有數十個回合。彼時毛霸初拜妖人為師,剛學會了一點粗淺法術,用起來頗費些事,不能隨手施展。加上他為人好勝,雖用話激開張鴻,以便少去一個敵人,容易乘隙下手,可是不到有了敗勢,仍不肯使將出來。毛霸先見呂偉劍法雖然精奇,自己還可應付,打個平手。鬥到後來,呂偉那口劍竟是出神入化,一劍緊似一劍,只見寒光閃閃,上下翻飛,漸漸只有招架之功,不禁心寒膽怯起來。暗忖:“這廝真個不負他多年盛名,再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自從前師死去,隱跡苦煉多年,如今剛剛出道,準備孤身一人橫行東西水旱兩路,創立一些名頭威望,要敗在這老匹夫手內,日後何顏立足?”想到這裡,連忙改招換式,轉攻為守,一面謹慎防衛,一面暗中行使妖法。

呂偉見他忽然轉攻為守,並不知他另有詭計,還在暗笑,以為毛霸無非是又想抽空施放暗器。藉著一個閒招,把自己拿手暗器月牙刀也取在手中。然後喝道:“毛霸,你打不過時,急速跪下伏輸,還可饒你不死;要是在我面前賣弄,簡直是自找晦氣。”言未了,毛霸已發出一道灰濛濛的光華,帶起一股子黃煙,朝呂偉當頭飛來。呂偉何等眼疾手快,見毛霸忽然縱出老遠,將手一揚,只當是件暗器。心想:“今番且給你嚐點厲害。”當下便將三把月牙飛刀分中左右也發出去。那飛刀由呂偉費了無窮匠心打造,形如月牙,裡外開鋒,上有三個鎖口,三把刀算做一套。發起來,中左右三把,連珠斜列同進,名為三環套月。在敵人發暗器時發出,更有妙用,無論你是飛弩鏢箭,只要與月牙上的鎖口一碰,便被鎖住,真個巧妙非常。呂偉三刀剛剛出手,一眼瞥見對面飛來的是一道灰光黃煙,知道不是邪法,便是散佈毒煙的暗器。暗道一聲:“不好!”正要往後縱開,那當中的一把月牙刀原是對準敵人暗器來路而發,恰好迎個正著,一碰便斷成兩截。光外黃煙反倒爆散開來,如飛射到。呂偉眼看危機頃刻,猛覺眼前一亮,一道銀光自天直下,看去甚是眼熟。圍著那道灰光一繞,黃煙散處,銀光捲起灰光,徑往斜刺裡高處飛去。側眼一看,高崖上站著一個人,正是川峽中所見道者,一晃便不知去向。

再看毛霸,業已倒在地上,正待爬起欲逃。呂偉連忙一個箭步,縱上前去,飛起一腿,先踢落他手中寶劍,點了穴道。解下帶子捆起一看,才知毛霸雙臂俱受刀傷。暗忖:

“自己月牙刀雖準,毛霸也非等閒之輩,怎會兩刀俱中得這般巧法?”心中很是奇怪。

情知異人不肯相見,助了一臂之力,便自飛走。遂提了毛霸,徑上舟去。

這時那少年官兒已被張鴻解了綁索,手攜著那個發石頭打毛霸的小孩,同了船中諸人,正在船頭等候。一見呂偉擒寇回來,便都轉憂為喜,紛紛上前下拜,叩謝救命之恩。

呂偉見張鴻不在,船伕說是上岸解手,猜他定已發現異人,前去追趕。呂偉和那少年官一談,才知他姓陳名敬,還是同鄉,本為四川巴縣世族。新由漢陽知府卸任,轉任雲南。

小孩是他兒子,名叫陳正。父祖三輩俱精篆刻,收藏奇石古硯甚多。又喜收買書籍,愛之如命,行必隨身。此次打算繞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這二十多箱硯石書籍,幾乎斷送一船性命。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無黃白之物。惟獨箱中藏有石硯,卻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馬蹄輪腳上帶起來的塵土,仔細分辨,還可略微看得出來。偏偏是個船行,世上有幾個帶著一船硯石走的?休說新出道不久的毛霸,連呂偉、張鴻那等多年慣走江湖的大俠,俱都猜是金銀貴物。陳敬又是個轉任的知府,彼時正當亂世,有吏皆酷,無官不貪,落在盜賊的眼中,哪裡還肯放過。

呂偉見陳敬言談氣度溫文爾雅,雖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習,可是那些箱篋行囊,因張鴻說先時自己也錯看了人,都經他命人打開,與張鴻過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銀,不過五六百兩。船中僅有一名鏢師和三四個家丁,餘者都是些窮官親和船伕子們。

略一觀察,便知是個清廉之官。那陳正年才十二三歲,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類常童,最難得是那般膽大心細,沉著勇敢,不由越看越愛。差一點就被張鴻疾惡之心太甚所誤,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慚愧。

呂偉回望毛霸,綁在一旁一言不發,一雙怪眼紅得都要泛出火來。呂偉頗惜他那一身本領,再加劍法學自武當,和自己多少必有點淵源,念頭一轉,便起了釋放之心。喝問道:“你這廝一身本領,甘為賊盜,豈不可惜?我見你是條漢於,如能改行歸善不再劫殺行旅,我便放你如何?”毛霸聞言,低了頭只不作聲。陳正在一旁答話道:“恩公,這強盜萬放他不得。適才恩公和我們說話,他咬牙切齒,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報仇麼?”毛霸大喝道:“如不為你,老子還不會跌這一筋斗呢。姓呂的,這小畜生有些鬼聰明,話說得是,你放了我,雖不會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沒臉的事,讓江湖上人笑話,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虧,也決不甘休,早晚終須尋你算賬。省得到時你又賣口,說我忘恩負義,還是殺了我的了當。”

呂偉聞言,喊得一聲:“好!”蹌的一聲,拔出寶劍,朝著毛霸頭上便砍。毛霸自知難活,剛把雙目一閉等死,忽聽呂偉哈哈大笑道:“我縱橫天下三十餘年,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不知會過多少,十有八九是敗在我手內,從來不曾怕過有人報復。你既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還有這膽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節,陳朋友是個清官,你已目睹。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時運不濟,該當好人有救,須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個英雄,只管去尋名師,練了藝業,前來尋我報仇。如等我走後,再偷偷去尋人家的晦氣,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則看出呂偉心性,二則認錯走去,面子難堪。拼著冒險,特他說出那一番活去激呂偉。先見呂偉真個拔劍來砍,好生後悔,知再求饒,已是無及,索性強硬到底,一聲未出。萬不料呂偉竟為他所動,暗自心喜,沒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別的枝節。忙大聲答道:“呂朋友,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陳官兒父子文弱無能,我也不再去尋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總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一樣也有補報你的去處。”

說時,呂偉早解了他的綁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領,但願你有志竟成。如覺本領勝得過我時,入川打聽我的行蹤,敢說無人不知,我在哪裡,自有人領你前去相會。

否則便在雲貴甫疆山中寄跡,只管前去尋我就是。你身上還有兩處刀傷,我身旁帶有好的金創藥,一發做個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醫治去吧。”說罷,取出一小紙包藥粉,遞與毛霸。

毛霸適才性命呼吸,也忘了兩臂刀傷疼痕。被這兩句話一提醒,才覺出兩臂有些麻木,微一抬手,疼痛非凡。低頭左右一看,兩臂雖然未斷,業已切肉見骨,滿身血汙淋漓。兩條袖子已斷,僅剩一些殘布餘縷掛住。心想:“自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他這暗器怎這厲害?”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過藥包。正待往岸上縱去,倏地一條黑影躥上船來,落地一看,正是張鴻。見面一橫手中劍,照準毛霸便砍。毛霸此時兩臂和廢了差不多,手中又無兵刃,怎敢迎敵。剛將身一躲,呂偉已將張鴻一把拉住道:

“由他去吧,我已放了他了。”張鴻因呂偉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他說得道:

“我遲來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這瞎了眼的狗賊!”說時,毛霸早雙足一縱,到了岸上。

迴向張鴻道:“姓張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見,也是短不了你。”說罷,拾起地上寶劍,如飛而去。

張鴻悄聲埋怨呂偉道:“大哥真是糊塗,大惡就擒,為何又縱虎歸山?我二人這多年來極少遇見敵手,適才你同他打,論真實本領,還不易勝他,何況又會妖法,如非異人暗中相助,恐還要吃他小虧呢。”呂偉忙間他下船去可是追那異人。

張鴻道:“誰說不是?你和毛賊才打二十多個回合,我便見他二人站在崖上。我彼時見毛賊只守不攻,只當他是想班門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應付,並沒在意。一心還想用甚法兒,去與那異人相見。誰知毛賤已將迷魂化血刀放出。這東西我曾見人用過,甚是厲害。休說被它砍上,難以活命;便聞見那股子毒煙,也是昏迷不醒。正在著急無法解救,你那三環套月也將發出來。我明見毛賊左邊一刀業已避開,那廝內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擋右邊的一把,矮的一位異人忽說一聲:‘刀歪了,也砍不進去,我幫他一手。’那兩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擠,正砍在毛賊雙臂之上,倒於就地。同時那位穿道裝的手一揚,便飛起一道銀光,將毛賊的飛刀裹走。那崖和你們交手處斜對著,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勝無疑,又見那異人神氣像要走去,顧不得招呼你,假說解手,縱上岸,悄悄繞向崖後,想冷不防跟上去見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見我一去,撒腿飛跑。我不該以為上面還有一位穿道裝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峽中誅怪時已然見過,只要見著一位,那位也好見了。身剛往上一起,不料這位更不客氣,便是一道光華升空,晃眼不見蹤跡。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連忙拔步就追,當時錯過,哪裡還追趕得上?可是相隔又並不甚遠,害我追出二十多里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亂畫。等追近前,忽然沒了影子,那石上卻給我二人留著這一紙條。”

呂偉接過一看,一張白紙上,也不知用什麼顏料,寫著幾行紫色的狂草。二人雖通文墨,卻不甚深,只認出張、呂等七八個字。斷章取義,猜是為己而書,不能成文。只得請過陳敬一看,才認出是“有緣者呂,無緣者張。靈娃歸來,莽蒼之陽。冤孽循環,虎嘯熊岡。勿昧本來,吾道鴻昌”八句。下面寫“書寄靈娃”,款落“矮師”二字。猜詳了一會,呂偉猛想起愛女名叫靈姑,又有“有緣者呂”字樣。聞得雲南有一莽蒼山,洪莽未闢,方圓數千裡。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兒異日還有一種仙緣不成?

想到這裡,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暫時也沒和張鴻說。

放了毛霸,天已將明,呂偉原想同了張鴻迴轉自己船上,略微歇息,進點飲食,便即開船,往下游頭駛去。陳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萬分佩服二人的俠義,死求活求,再三要在前途擇一村鎮,留住盤桓些日。張鴻也說:“毛霸那麼兇橫狠毒,心術不正,保不定前途又來加害。”力主護送一程。陳正更是跪地苦求,不應不起。呂偉一則難卻陳氏父子盛情;二則又愛陳正小小年紀,天資穎異,聽陳敬說他自幼愛武,想借船中數日勾留之便,給他一番造就。便笑對張鴻道:“那毛霸雖然兇惡,決不至如此下流,作那沒廉恥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遠不離陳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則即使我們護送到了任上,只一離開,仍是無用。此層儘可無慮。既承陳兄不棄,我等出川本為閒遊,原無甚事,哪裡不可勾留。依我之見,也無須在前途覓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們的船隨在後面,送陳兄一程,藉以盤桓些日,省得誤了任期。”張鴻自無話說。

陳敬父子連忙謝了。

當下吩咐好了兩船的船伕子。陳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飯,入艙飲用。一面是襟度開朗,儒雅謙和;一面是豪情勝概,俠氣干雲;彼此越談越投機。陳敬問起二人出川原由,便說:“川中當道是年誼世交,儘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雲南雖然是個瘴雨蠻煙之域,聞說山川靈秀,巖谷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勝,何不同往一遊呢?”呂偉知陳敬清廉,川中當道大半貪頑,雖有世誼,恐仍非錢不行。自己行賄,既非所願,如累陳敬,更為可恥。便以婉言再三謝絕,說:“此行尚有多年!日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誤牽戚友,否則官府爪牙雖利,並無如己者。倦遊歸來,定往雲南相訪。此時實無須託人向官府關說。陳兄如為請託,反有不便。”陳敬知他耿介,不喜幹託,只得作罷。

陳敬又說道:“小兒好武,苦無名師。二位恩公武藝如此高強,可否收在門下,傳授一二?”呂偉笑道:“令郎不但聰明過人,而且至性天生,膽大心細。論起資質,足稱上駟,怎有不願收他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無多日,僅能傳授一些入門的粗淺功夫而已。”陳正早有此心,不等呂偉把話說完,便口稱“恩師”,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呂偉連忙含笑扶起。陳正又向張鴻跪倒,拜了師叔。陳敬也分別向二人行禮稱謝。

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灘水多急,船人也須安歇些時,才好著力搶灘,席散之後,各自睡了一會。已牌時分,才行起身,船已開行些時。陳敬嫌適才席間匆匆拜師,不甚恭敬,要在晚間另備一席,點上香燭,重行拜師之禮。呂、張二人攔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盤桓了三四天。便中傳授陳正武藝,互相披肝見膽,快敘平生,不覺交情逐漸深厚。休說陳氏父子依依惜別,二人也不捨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慶,陳敬重申前請,又請結為異姓兄弟。呂偉慨然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面沿途俱為大府州縣,往來人多,有我二人同船,於你官聲大是有礙,彼此無益有損。

你我客途訂交,一見如故,雖只數日之聚,情同骨肉,道義與患難結合,原不必拘此行跡。明早便要分別,重逢還得些日月。既然賢弟執意一拜,愚兄等從命就是。”陳敬大喜。當下三人便點起香燭,結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呂、張二人堅辭要走,說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過生死,不怕洩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驚動官府耳目。陳敬再三挽留,還想多聚半日,晚問再行分別。呂、張二人已走向船頭,各道一聲:“珍重!”腳點處凌空七八丈,從驚濤駭浪之上躍向原船。陳敬見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張鴻便走向舵後,相助船伕子將舵一扳。恰巧上流一個浪頭打向左舷,船便橫了過去,頭尾易位。呂偉隨在舵艄出現,船上的篷跟著扯了個滿,船行下流,又是順風,疾如奔馬,眨眼工夫,那船越來越小,僅剩一點帆影出沒遙波,幾個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夢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會,才行回艙,催促船伕子趕路上任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7:31


第二十三回 大澤深山 頻驚怪異 奇人神獸 同蕩毒氣

話說呂、張二人乘船到了漢陽,上岸會了兩個朋友,便往各地閒遊。名山勝水,到處勾留,高人異士逐地結納,不覺過了年餘。這日行至湖廣地面,聞聽人言,川中當道已然易人,流寇漸有西侵之勢。想起家中婦孺,連夜趕回原籍時,一路上見流寇土賊勢如蜂起。呂偉料出大勢已去,川中不久必遭大劫。再看中原大地,民亂日甚,大亂在即,便是天人也無法遏止。身不在位,故鄉仇家又多,除了離川往雲貴一帶暫避兇焰,更無良策。張鴻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子,年已十三,一招便來。商妥立即約地相會,分手自去。

呂偉抵家一看,病妻業已奄奄一息,正在垂危,待沒兩日,徑自身死。只剩愛女靈姑依依膝下,悲泣不止。呂偉自不免痛哭一場。剛剛殮埋好了,準備上路,忽見張鴻同子張遠急匆匆跑來,說各地烽煙四起,驛路已斷,縱有本領,不畏賊侵,帶著賢侄女在賊盜叢中行走,終是有些不便。陳賢弟現在任上,聞得那裡倒頗安靜。自己因算他尚未起程,特地抄路迎來商量,舍了原約官路,抄川滇山徑野道同行。雖然食糧用具要多帶些,但較少操點心,路程還要近些。呂偉點頭稱善。張鴻見靈姑穿著重孝,含淚上前拜見,問起原由,自不免走至靈前哭奠一番

呂偉因有許多戚友都須顧到,不忍獨顧自己父女避禍,已然分別通知。村人都是安土不願搬遷,禍不到面前,大半不動。內中只有一家姓玉名守常的,知道呂偉見識高遠,慮患知危;加以人口和呂家一樣不多,除本人外,只有一妻一子,而且都會一點武功,同去並不累贅。原與呂偉約定,回家安置好了田園產業,收拾行李,張鴻到了第二日,準來結伴同行。呂偉便留張鴻住下。

第二天黃昏時分,王守常果然帶了妻子前來赴約。因聽風聲越緊,呂、張二人的行李早就收拾好的了,大家一見面,只待了大半晚,次日天還未亮,便即起程。呂偉素常謹慎,作事嚴密,故鄉戚友雖曾一一苦口相勸,並未說出自己行期。眾人因大幫的流寇相離本縣還有一兩千里路途,官府已曾派兵堵載,以為動身決沒這般快,所以都未來送別。呂偉的產業,在回家的前幾天,推說近年在外虧空甚多,又要備辦妻子身後,早用廉價換了金銀現錢。一行之中,凡是婦孺都騎著一匹上好的川馬,兼帶隨身行囊。呂、張、王三人暫時步行。共是三家七口四匹馬,靜悄悄的,依仗著人熟和素日名望,叫開城門,抄著山徑野路,繞穿山人居住的區域,往雲南進發。

人強馬健,沿途雖不斷遇見一些剪徑佔山的毛賊草寇和那豹虎之類的猛獸,可是有一個王守常便能發付,哪放在雙俠的心上,俱是一見即便敗逃消滅,無甚可記。又是四五月天氣,南方天暖,隨地可以露宿,除食糧較多而外,行李甚少。雙俠均通山情土語,無論山人上著,只要不遇見那專嗜殘食生人不可理喻的野人,要費手相敵外,餘者均可和他以物易物,投宿借食,親如家人。雖在荒山深谷之中穿行,並無甚阻攔艱險之處。

因為常有一些奇景可看,反倒不忍邃去。各人俱會武藝,不時大家追飛逐走,就地支石為灶,折枝為飲,燒鹿烤兔,聚飲快談。轉覺野趣盎然,比從驛路行走舒服爽暢得多。

老少七人,個個興高采烈,頓忘亂離顛沛之想。

似這樣留連光景,一路無話,行了月餘,方出川境。遙望前路,已人萬山之中。呂偉道:“這些日我們所行之路雖是荒山野徑,一半還能見著人煙,所遇山人也以上著居多,就有幾處土人,性子也還不甚曠野,如能懂得他們的語言習忌,均可過去。前面不遠,過了南山塘,便是由永寧去木子關、玉龍山的路。這一帶雖是往太黎去的捷徑,可是沿途俱是高山峻嶺,亂峰雜沓,往往數百里不見人跡。有人的地方,都是土人的巢穴。

這類土人,天生蠻野兇悍,專以嗜殺生人為樂。個個身輕足健,縱躍如飛,所用箭矛均經極毒之藥喂制。不過他們多半愚蠢,能勝不能敗,敗了拼命逃竄,各不相顧。雖然厲害,憑我七人的本領,力智兼施,尚可應付。但是山中毒氣惡瘴、猛獸蛇蟒到處都是,真個險惡非常。”

“我還是在十年前,相助一個姓崔的朋友,由永川保著一趟十萬銀子的鏢,順金沙江水路到太黎去。快到牛眼衝,接到他夥友的密報,說大黎惡霸屠伯剛與那客人有仇,聽說鏢來,與一姓鄭的土豪勾結好了滇南大盜戴中行,在洪門渡埋伏下數百名水寇,內中有不少能手,準備劫鏢殺人。一則他們有官府暗中助紂為虐;二則那客人共是五隻大船,除銀子外,還有一家妻兒老小二三十口,保鏢的只我們兩個能手,餘者都是鏢夥計,無甚本領。好漢打不過人多,恐到時人貨不能兼顧。又加那客人再三苦心,不願與賊對拼,他雖是商人,上輩原是太黎世家望族,只要到了家,仇人便沒奈他何。我當時想了個主意,半夜將船停在離洪門渡百十里外一個不該停船的鎮上,連夜出重資,僱了車轎,將人貨起岸,由我單人帶了四個鏢行夥許,冒著險,繞道抄出太子關,經由玉龍山到鶴慶,才轉入驛路,到得大黎。那崔鏢頭坐著空船前進。戴中行為人頗光棍,也素來打劫不吃回頭貨,一見便看出虛實,知道走漏了風聲,也沒動手,徑上船去找崔鏢頭答話。

問出是我護送的,他冷笑了一聲,說我既稱西州大俠,知他在此,就該公然投帖相見,也沒不招手相讓之理。否則也該明白過手,一比高下,不應作此偷偷摸摸的舉動。崔鏢頭不忿他出語奚落,也還了他幾句。話一說僵,便約我回去時,在洪門渡相待。”

“我得信後,過了兩月,徑去赴約。他已盛宴相待,手下和約來的各路朋友何止千百。我們卻只兩人。三杯酒後,各自交代完了,先和他水旱兩路各種武藝一一比罷,再行交手。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停手,也未進一點吃食。其實我原勝他一籌,只因愛惜他的本領名頭,不忍下手,他偏不知趣。打到第二早上,他固不必說,連我也累得力乏神疲。我見他還是不肯休歇,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在他身上做了三處記號。外人雖未看出,他卻是一點就透,低頭說了句承讓,便即收手,請我二次人席,賓主盡歡而散。別人還只當我們比個平手,彼此愛慕,因打成了相識。誰知他真個好強顧臉,自那次別後,不久就聽說他解散了黨羽,漸漸銷聲匿跡。我只那次走過,也只走得一半的路。那時還是秋未冬初,路上所遇的種種艱難,就不知多少次。何況如今正是夏初之標,瘴氣自必更重,真是一些都大意不得呢。”

眾人行沒兩天,便走入玉龍山裡,層巒疊嶂,高出雲表,山勢益發險峻起來。雲南地面雖然也是民不聊生,盜賊四起,可是有的地方還算平靜,行旅尚未絕跡。眾人出了川境,原可改走驛路,只因呂偉別有用意。心想:“陳敬雖是生死之交,因為路途遙遠,久未通信,不知他還在任上沒有。居官的人哪能看長,即使見面,也不過暫時有一落腳之處,以後仍須別尋適當隱居之所,滇省山中,氣候溫和,景物清嘉,正好趁著行路之便,沿途留意尋訪。”又想起巫峽所遇仙俠留柬。入山時聽一老人說,玉龍山面積廣大,山中有一風景絕佳之處,名叫蟒當巖。呂偉原只前多年依稀聽人說過莽蒼山,並未身臨,年來逢人打聽,其說不一,也未打聽出真所在來,以為音聲相近,蟒當巖或許是莽蒼山傳聞之誤,打算順便一訪仙人蹤跡,再加眾人多半好奇,荒山穿行,並不怎樣困苦,反有不少野趣。雖然知道前途瘴嵐之毒甚於毒蛇猛獸,但是眾人久在江湖,又有兩位見多識廣的前輩老英雄做識途老馬,知道趨避解救之法,說只管那麼說,均未把前路艱險放在心上,誰也不肯提議改途,徑照原路穿越下去。

剛入玉龍山,除峰高路險而外,還不覺出過分艱難。及至行人山深之處,路越難走,蛇獸也逐漸增多。眾人因呂偉隨時叮囑,也都稍存戒心。這日行經一座高嶺脊上,眼望嶺那邊高原如繡,滿布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萬紫千紅,爭妍鬥豔。那遠的去處更是煙籠霧約,爛如雲錦,加上撲面山風吹來一陣陣的清風,益發令人心曠神怡,目迷五色。

大家原想到了嶺上歇息片時再走,一見下面這般好的景緻,俱都忘了疲倦。正等往頂下縱去,靈姑眼尖,猛見最前面花海中那些彩煙蓬蓬勃勃,似有上升之狀。剛喊了一聲:

“爸爸快看!”呂偉已看出有異,喊聲:“不好!大家快順迴路由這嶺脊往高處跑。前面毒瘴大作,去路已斷,少遲片刻,便來不及了。”

那四匹川馬,在路上業已被蛇虎之類傷了兩匹。仗著都有武功,可以步行。馬行山中,遇著險峻去處,還須費好多手腳才能通過,有時要人抬縋,轉覺麻煩,所以沒有向山人添買。剩這兩匹,只用來馱行李,極少有人乘騎。靈姑聞言,首先牽馬朝頂上跑去,眾人跟著前進,呂偉後。還算嶺巔高曠,路徑斜平好走,眾人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上面。

回頭往嶺那邊花海中一看,那些毒瘴已變成數十股彩煙,筆也似直挺立空中,有數十丈高下,一個勁往上升起,毫不偏斜。升到後來,內中有一股較為粗大的,忽然叭地一下,響起清脆無比的破空之聲。那彩煙立時似開花彈一般,爆散開來,化為許多五色彈丸,各帶著一股子彩煙,八下里飛投。碰到別的彩煙上,也都紛紛爆裂,叭叭之聲連珠般響成一片。那五色彈丸彼此一碰,便似團團彩雲散開。不消頓飯光景,彼此凝成一片,遠遠望去,密密層層,五色繽紛,橫亙在遙天遠岑之間,浩如煙海,漫無際涯,那彩絲彩彈仍四外飛射不已。真個錦城霞樟,也無此宏廣奇麗。

靈姑年幼,直說好看不置。張鴻道:“看倒好看,人只要被它射中一絲,立時周身寒戰,發燒而死,休想活命呢。”呂偉道:“這瘴一起,往往經月不開,少說須三五日。

前面瘴勢蔓延甚廣,看神氣去路已被遮斷。還好,瘴頭尚不算高,那一片地方又是低窪之處,還可抄出順風,繞越過去,否則就難說。昔年我走此路,曾聽人說由此嶺往東南,有不少野人巢穴,既有人居,必可繞通前面。適見那邊山勢異常險惡,時有腥風颳來。

我和你張叔父多年江湖,久慣山行,一聞便知那裡定有猛獸蟲蟒之類潛伏。便是這些野人,也是兇蠻不可理喻。但除此之外,別無道路,說不得只好多少冒一點險。你們可將兵刃暗器取在手裡,小孩子要放機警些,不可再似前些時那般大意了。”說罷,站往高處,仔細端詳好了前途形勢向背,吩咐速速起行,以免少時轉了風向,中了瘴毒。

當下改由呂偉當先開路,靈姑牽馬,與眾人緊隨身後,魚貫前行,朝東南方尋路下嶺,再上前面一座山麓。沿崖貼避,攀越險阻,互助呼應,往前走去。行約數里,轉過山角,進了一條夾谷。那谷兩邊危崖高聳,不見天日。右崖下是一條幽深的澗壑,壑中盡是藤蔓灌木之類遮蔽,時有陰風鼓動,聲如潮湧,望下去黑沉沉不能見底。眾人靠著左邊崖壁行走,路僅二尺,高下起伏,蜿蜒如帶,人馬不能並行,蹄聲得得,山谷回應,益顯險森。

入谷不到半里,路徑雖然寬廣好些,兩崖卻越發低覆起來,勢欲倒壓而下。走了一陣,且喜無甚惡兆,呂偉忽然內急欲解,便命眾人緩緩前行,自己解完了,隨後就到。

一會工夫,誰也沒料會有什麼變故。誰知靈姑在前走出去不過十餘丈遠,手牽二馬,忽然齊聲長嘶,再也不肯前進。靈姑將門虎女,力氣本大,見馬倔強,罵道:“懶東西,好好的路也懶得走麼?”隨說,手中用力一拽。那馬吃不住勁,跟著走出,還沒一兩丈遠,仍是昂首奮蹄,嘶鳴不已。靈姑著了惱,正要用刀背朝馬背上打去,剛一回身,倏地眼前一花,壑底沙的一聲,拋起兩條紅紫斑駁的彩練,直朝人馬捲來。那東西頭上各有一個倒鉤子,無眼無口,來勢異常迅疾。靈姑見事起倉猝,左手一鬆馬韁,身子一縱丈許高下,避開來勢,朝那頭一條彩練奮力就是一刀。靈姑的刀新從山人手中得來,鋒利無比,刀過處,那東西迎刃而斷,削下四尺多長墜將下來,正落在一株斷樹根上,被它只一舒捲之間,立時纏了個結實。前半一斬斷,後半便自掣電一般收回,灑了一地紫血,腥臭無比。同時那靠邊的一匹馬,早被第二條彩練鉤住馬腹,帶人壑底,只聽一聲慘嘶,便即不聞聲息。那東西退時,後面張鴻等人也都看見,不及使用兵刃,各將隨手暗器發出,件件雖都打中,那馬已自無救了。

後面呂偉剛解完手站起,聽出馬嘶有異,連忙趕來,已然出了亂子。只得把人馬引向比較安全的地方一查看,那匹馬上馱的乾糧。衣服等食用之物。另一匹馬雖然也馱著一些,但是數量無多,只足一二日之用。休說前途茫茫,絕食可慮,就是打算中路折回,也須行上七八日崎嶇的山徑,方能有山民的寨子。俯視壑底,陰風怒嘯,藤莽起伏,青枝綠葉,如掀碧浪,杏杏冥冥,不見底際,更不知下面怪物藏有多少。煩惱之中,還得隨時留心著怪物二次出現,這焦急實是非同小可。大家一商量,均主前進,等過了這一段險路,只要遇有鳥獸的地方,便可得食。何況前面還有土人的寨集,無論好說歹說,智取力奪,總可想出法來,也比折回去強些。主意既定,因有前車之鑑,越發加了一番戒備,便把另一匹馬上所剩餘糧分將開來,各人帶好,以免再有同樣的事發生,立時斷了糧食。

那怪物身子似蛇而扁,脊上生有倒鉤。上來時,被靈姑用刀砍落的半截,緊纏在斷樹根上,層層膠合,宛如生成,怎樣用樹枝挑撥,皮肉劃成稀爛,始終未分開來。頭上是一個雙叉的卷鉤,已然深嵌入木,無目無口,也不知是頭是尾。連呂、張雙俠那般見多識廣,僅猜是一種極惡毒的蛇蟲之類,也不知它的名稱來歷。這東西死後力量尚如此驚人,如被纏住,那還了得。眾人都是俠肝義膽,雖然事後思量,猶有餘悸,仍想把害除了再走。屢次提著馬鬃,使其嘶鳴,俱無動靜。估量怪物一條被靈姑所斬,一條身上中了許多暗器,而這些暗器,呂、張二人事先防到,怕在深山窮谷之中遇見厲害猛惡的東西,一時制它不住,均用極毒之藥喂制過,大半見血封喉,或者下面只有這兩條,全都身死。等了片刻,不見出來,只得起程。

走了一陣,兩崖漸向左右展開,現出明朗的天日。路徑雖然在半山之上,一邊是無底深壑,卻甚寬廣。遙望前面森林高茂,路現平陽,方喜出了險地,忽從林中跑出數十匹花斑野馬,滿山飛逃,俱往高處竄去。未後有兩匹大的已跑出林來,忽又回身站定,朝林內長嘶了兩聲,然後回身,緩步跑去。路出沒有多遠,忽又從林中衝出八九隻水牛般大小的金錢豹,馬一見豹,四足一起,連躥帶蹦亡命一般沿崖邊跑去,口中仍長嘶不已。眾人人山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這般長大凶猛的豹子。經行之處,離崖有二十多丈,正當豹的側面。呂偉因見那豹來勢猛惡,林梢風起,恐那豹是大群出來,為數大多,不便輕與為敵,正命眾人暫避,不可妄自上前。忽見那幾只大豹出林之後,雖然目泛兇光,口中咆哮,卻不去追那沿崖跑的兩馬,意思想往高處迫去,剛轉身縱得一縱,前面馬見豹不來追,二次又回身長嘶,向豹引逗。等豹一追,卻又沿崖跑去;豹一停足,馬又回身來逗。眾人俱知馬非豹敵,追上必死,何故拼命引逗不已?實在不解。那幾只大豹經兩馬幾番引逗,先時馬群俱已逃盡,一下把豹逗發了急,倏地震山動谷一聲怒吼,各把長尾一豎,一躍十丈,朝兩馬沿崖迫去。馬前豹後,剛剛幾個縱躍,眼看首尾相銜,前面兩馬跑到一處,忽然互相引頸一聲長嘶,將頭一低,四蹄一蹬,箭一般剛平穿出去,後面的豹也齊聲咆哮,一躍數丈,追將過來,兩下里相差只一起一落之間。

當頭共是五隻大豹,正往下落,倏從崖下拋起三條尺許寬,數丈長的彩練,掣電一般直甩上來,正搭在那些豹的身上,五隻大豹竟被纏住四隻。頭兩條彩練各纏一豹,當時便拖下崖去。還有三豹。內中有兩隻較大的,原是並肩而行,同時落地,第一隻近崖沿的在前,第二隻靠裡在後,相差約有二尺。那第三條彩練一下搭在第二豹的頭頸上,再一鉤將過來,恰好將近崖的一隻攔腰捲住,往下便拖,這條彩練較細較短,所纏的又是兩豹,力量本就稍弱。內中一隻又只纏住頭頸,便於著力,便拼命掙扎,想逃脫束縛,四足據地亂蹬,口裡鳴嗚亂嘶不已。另一隻也隨著狂嘯,亂掙亂抓。爪過處,在地上便是一條條的溝子,後面共還有五隻大豹,也已趕到,一見同類失陷,便紛紛上前,朝著那彩練亂吼亂抓,滿地撲滾。那彩練更是死也不放鬆,越纏越緊。沙石飛揚,血肉紛濺中,再加崖上群豹的怒吼與崖下兩豹的慘嘶匯成一片。只震得林木風生,山谷皆鳴,聲勢真個驚人。眾人才知兩馬用的是捨身誘敵之計,好生駭異。

靈姑想繞過去,給怪物一個毒鏢。呂偉忙攔道:“這般毒物猛獸,俱是山中大害,正好互相火拼,同歸於盡。豹有這麼大,恐還有不少同類在後,千萬躲開為妙。它不來侵害,犯不著再去招惹。這一條怪物,身上業已被群豹抓成稀爛,這半截無眼無口,許是怪物的尾巴,它吃不住痛,另一半截定竄上來,與群豹惡鬥。先落下去的兩條,也許上來相助。我等縱要除它,須等二惡交疲之時,方可下手,此時切莫妄動。”

正說之間,那彩練竟被群豹抓斷落了下去。可是那被纏的兩豹身子,被那半條斷彩練越發束緊,兩豹身子差不多併成了一個。束腰的那隻還略好些,束頸的那豹已被束得兇睛突出,血口開張。俱都橫臥在地面上,不能轉動。好容易經那五隻活的又是一陣亂抓亂咬,等到弄成斷片,去了束縛,兩豹早遍體傷痕,力竭而死。這時崖下二豹的慘嘯已歇。兩馬借刀殺敵計成之後,早逃得沒有了蹤影。群豹猶自據崖怒嘯不已。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群豹來路的那片森林中忽然狂風大作,林木起伏如潮。呂、張二人知有大群野獸出現,忙命眾人快快準備兵刃暗器,將馬放在山腳洞內,用石堵上,另覓大樹躲藏。眾人身剛上樹,便聽萬蹄踏塵之聲,千百大小豹子,從林隙中衝將出來。

內中兩隻較大的吼了兩聲,崖口五豹只回應了一聲,便住了狂嘯,迎上前去。這千百隻豹子一出來,俱往林外空地上聚攏,好似受過訓練一般,大的在前,小的在後,數百個一行,排成兩個半圓圈,朝林而立。除了獸爪踏地之聲,一隻也沒吼嘯。眾人在樹上剛才覺著希罕,倏地又從林內跳跳縱縱跑出兩個怪獸來。兩獸似猴非猴,一紅一黑,周身油光水滑,長才三尺,腦披一縷金髮,圓眼藍睛,人立而行,掌長尺許,指如鋼爪,舉動甚為靈活。這兩怪獸剛一出現,千百豹群立時四腳趴伏,將頭緊貼地上,動也不動,看去甚為恭謹。

不多一會,從林內衝出一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背上坐著一個身穿白短衣,腰圍獸皮,背上插著一排短叉,手執一根兩丈來長的蟒皮鞭,年約十六八歲的英俊少年。出林之後,用手一拍虎項,虎便橫臥在地,少年也改騎為坐。兩個猴形怪獸便迎上前去,舉掌蟆拜,分立兩旁。少年口裡吼了兩聲,聲如獸嘯,也聽不出吼的什麼。先前五豹先伏行過去,也朝少年回吼了幾聲,然後立起身來,走向崖口,共同銜著那隻死豹的頭尾,往少年面前跑來。剛跑出沒有幾丈遠,崖下倏又飛起兩條彩練,因為五豹轉身得快,已將死豹銜去,一下落了個空,叭的一聲打在山石上面,恰好將那十餘段怪物屍身搭住,頓時被它全數捲起,往崖下甩去。那少年見了這等怪物,只把兩道長眉豎了一豎,好似不曾在意。那幾只豹子將死豹拖到少年面前放下,重又伏地吼嘯起來。少年將手一擺,止住豹吼,口裡作了幾聲呼嘯。旁立的兩個猴形怪獸走上前去,各將死豹提起一隻,帶著那五隻豹子,走往林側山麓之下停住。內中一獸用前爪往地下一指,五豹便順它指處,各用前爪一陣亂抓,只聽沙沙之聲,塵土揚起多高。等到抓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深穴,二獸才將兩隻死豹端端正正放了下去。少年再用手一指,嘴皮微動了動,五豹各自掉轉身來,用後腳將前抓出來的泥土往坑中撥去,頃刻工夫,將坑掩好。二獸早各取來兩根比它身量高出兩三倍的大石筍,照準上面便築,一會工夫與地齊平。仍率五豹往回走來,動用甚是熟練。尤其是那兩根築地的石筍,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二獸舉起來,竟和一根木棍相似。

眾人先見那少年能統率這般猛惡的野獸,覺著希奇,對這兩個猴形怪獸,誰也沒料到有此神力,益發駭異。呂、張二人因一時間還看不出少年的性情好壞和他的路數,眼前吉凶諸多不測,所幸藏身之處掩蔽尚好,忙即示意眾人謹慎戒備,不可出聲。以免被他發覺。正在各打手勢,忽聽少年一聲長嘯,接著便聽群豹騷動起步之聲。再往前面一看,廣原上千百群豹俱都立起,掉轉身軀,仍照以前行列排數,往崖口那一面緩緩進發。

少年騎虎殿後,兩隻猴形怪獸一邊一個。前面豹群行離崖口約有二十餘丈遠近,少年又是一聲長嘯,群豹忽從中間分開,排向兩旁,蹲在地下,讓少年與二獸過去。少年到了群豹前面,將虎項一拍,虎便轉過半邊身子,橫臥在地,依舊改騎為坐。少年才把手一招,那兩隻猴形怪獸便躬身湊近前去。少年只低聲說了幾句,二獸便走向豹群中,挑了兩隻小豹出來,用兩條長臂捧起,給少年看了看。少年又微一低頭尋思,將虎項上掛的刀拔出,站起身來,一個縱步,飛身十餘丈,到了左側坡上面。挑了一株半抱的大樹,齊根砍斷,削去枝幹,弄成了一根四五丈長的直木。用手舉起,縱下坡來,放在離崖近處。然後將手一揮。二獸捧了小豹,飛也似跑到崖前,將豹放在木頭後面的中間,各用前爪,一扯豹耳,兩隻小豹便怪嘯起來。

這時眾人方看出那少年是想誘那怪物上來,為死豹復仇。少年除力大身輕,能役使群獸外,並不似會什麼法術。俱不知他預先砍那大木是何用意,方在猜想,說時遲,那時快,少年站在橫木後面數丈遠近處,口裡一聲低嘯,兩隻猴形怪獸便鬆手跑向兩旁。

兩隻小豹剛拼命一般往回逃竄,同時崖下面彩練也長虹一般飛起,往上搭來。就在這疾如電掣之際,兩隻猴形怪獸已一頭一個,將地下橫木舉起,恰好將兩隻小豹放過,接個正著,那彩練雙雙都搭在橫木之上。二獸再用力往後一帶,益發當作是個活東西,只一晃眼工夫,便纏繞上幾匝。少年早把背後精光耀目的鋼叉連珠般發出,根根都打在彩練身上,深透木裡,釘了個結實。那彩練想是知道不妙,未卷在木上的一段不住往回掣動。

偏生那攀住木頭的二獸力大無窮,一任它怎樣抖顫伸拱,不能扯下一點。正在相持不下,少年的叉已發出來十把,倏地一聲大吼。二獸也各自發威,身子一抖,腦後長髮似金針一般根根直豎起來。四隻前爪扳住大木,眸的一聲怪叫,往裡一帶,那兩條彩練便似裂帛斷絹一般,隨著二獸緊抱的那根大木,拉向前去十幾丈,直往崖上拋來。晃眼現出全身,乃是兩條怪蛇,先上來的竟是它的尾巴。

那蛇生相甚是獰惡難看。通體前圓後扁,上半身有小木桶粗細,皮色和爛肉相似,頭如蚯蚓,一張圓嘴噴著黑煙。額際生著七眼,目光如豆。齒如密錐,生在唇上,已有好些折落,血點淋漓。因為下半身纏在木頭上面,全身一上崖,便朝前橫折過去。再將頭左右一陣亂擺,那顆長頭便粗大起來。

少年知它要蓄氣噴毒,吼一聲,手中又是兩把飛叉照準二蛇頭上打去。眼看打到,二蛇各將頭頸往後一縮,大嘴一張,咬住叉頭,只一甩,那把叉便被甩向空中數丈高下,映著陽光,亮晶晶和隕星一般,直落蛇後絕壑之中。少年見勢不佳,忙吼一聲。扳木的二獸剛才鬆了前爪,往後縱開,那蛇已將身一拱,各順大木的一頭箭射一般穿去。二蛇下半身又纏在大木上,被飛叉釘緊,自然是追趕不上。二蛇一下穿空,益發暴怒,折轉身又朝少年穿去。少年早有防備,已經往後縱開。連那千百隻豹子俱都紛紛後退,讓出一片空地。少年這一次舍了飛叉不用,徑抓起地下石塊,照準蛇頭便打。那兩隻猴形怪獸也跟著學樣,卻比主人還要靈活得多。仗恃縱躍高遠,力大身輕,各捧住大小石塊,存心和蛇逗弄,不時竄東跳西,挨近蛇身,等蛇將要作勢穿來,迎頭就是一石。接著身隨石起,一縱便十餘丈,那蛇休想傷它分毫。少年手上頗有功夫,石發出去又沉又穩。

饒是二蛇目光銳利,閃躲迅速,也經不起這一人兩獸三下里夾攻。還算是蛇嘴皮緊肉厚,富有彈力;蛇又心靈,一見石塊打來,知難閃躲時,能用嘴巴拱擋。雖沒有傷中要害,近頭一段已是皮破血流,傷痕累累了。少年見那蛇只能用身子憑空拋甩飛竄,不能順地遊行;而且各不相顧,不能帶著附身大木來追;毒煙不能及遠,立處恰又是上風,益發放心。也不近前去,只管把手中石塊發個不休。那兩條怪蛇也是急怒發威,不肯後退,仍在亂石飛落之中左閃右躲,此穿彼逐,欲得仇人而甘心,兀自相持不下。

這時呂偉、張鴻藏身處正當人蛇相鬥右側的一株古樹空腹之內,離崖不過四五十丈。

幾番諦視少年,體格相貌,並非土人種族。生相雖然雄壯,臉上並無戾氣,只是嘯聲如獸。但他率領著這許多虎豹異獸,自己帶有婦孺,如被發覺,好了便罷,一個不好,豈非自取其禍?好生躊躇。後來看出蛇信甚長,蛇頭經打,尤其那七個蛇眼厲害,少年和異獸這般打法,決不易將蛇打死。休說傍晚風勢一變,只要被蛇口中毒氣噴出,凶多吉少。便被它逃了下去,少年叉上不似有毒,那蛇如此靈巧,必能拔叉脫身,豈不仍留大害?

想了想,呂偉打算冒險,施展多年藏而不用的絕技,助他將二蛇除去。便悄悄對張鴻道:“今日我等處境頗危,除非蛇死,獸群退去,行動方保無虞,否則吉凶難卜。看神氣,蛇如不死,少年決不甘休,兩下里相持到晚,於我們大是不利。這次恰好我因恐蠻山多險,將業已收手不用的百步飛星神弩帶了出來。我意欲冒一點險,繞向前面,去打蛇頭怪眼,或者能以奏功。不過這等野性人,終是難測,但能不見為妙。如我形蹤被他發覺,不問他相待好壞,哪怕他錯會了意將我困住,他手下有這些虎豹靈獸,人力決難取勝。我如不出聲招呼,大家千萬不可上前,以免差池。我一個人即使不幸,自信還能脫身。雖不一定便會這樣,總是謹慎些好。煩勞賢弟代我約束他們。”

說完,呂偉便繞到坡上,用手端著百步飛星神弩,略一端詳遠近,朝前比了比,覺著甚為合適。正待遇機下手,那兩條怪蛇連受石塊打傷,勢子業已漸衰,忽然身子往上一拱,直立起來。呂偉見是機會,手中弩箭一緊,正要乘少年發石之際朝蛇頭上的七隻怪眼連珠射去。那蛇倏地同時將頭急擺了兩下,再連身往後一揚,立竿倒地般往崖底直甩下去,那帶著大木的下半截身子,也跟著往崖下回卷。呂偉因想避那少年耳目,略一審慎,弄得時機坐失,那蛇已連身逃走。方在惋借,不料那猴形怪獸,竟似早已防到,蛇的上半身剛往後一倒,下半身拖著木頭捲走沒有多遠,二獸早一縱身,疾如投矢,飛步上前,伸出那鋼一般的前爪,一頭一個,將那根大木抓牢。只跟著往前滑出丈許遠近,便即收穩勢力停住,一任蛇身扭拱不歇,休想扯動分毫。可是蛇力甚大,二獸也拉它不上,兩下里只管相持。

那少年急得無計可施,幾次走近前去,用刀在蛇身上作勢欲砍。想是知道斬為兩截,蛇仍不死,更沒法善後,俱未下手。

過有頓飯光景,呂偉居高望下,隱隱見崖中忽有三四條彩影閃動,猜是那蛇勾來了同類。那等厲害惡毒的怪蛇,休說是多,如有一條竄上來,也非易事。何況今番不比上次,有了防備,並非預先用大木乘勢捲住蛇尾。如任其自在遊行,少年和二獸雖是力大身輕,恐也難討便宜。呂偉正替少年擔心,那大木已被二獸一下拉過來兩三丈遠。少年見狀,方在喜嘯,見崖下彩虹掣動處,四條同樣怪蛇互相盤糾,直甩上來。一上崖便自分開,朝少年和二獸分頭竄去。嚇得二獸丟下大木,回身便縱。少年知道厲害。忙即縱退,一聲長嘯,千百群豹與那隻大虎,立時紛紛逃散開去。

呂偉定睛一看,內中兩條仍是纏在大木上被叉釘住的。其餘兩條,俱只有半截身子。

大的一條,正是適才被五豹抓斷身子的那條,近尾一截滿是獸爪抓裂的傷痕。斷處僅去蛇頭四分之一,舉動猶自靈活。另一條比以上的三條要小上三倍,身子已去了一小半,像是齊半腰被人斬斷,血跡淋漓,行動也比較緩慢,不知是否靈姑先前所斬。這四條蛇一上來,那兩條斷蛇俱都將挨近頸腹那一段貼地,豎起下半截殘軀有好幾丈高下。並不頭前尾後順行,乃是尾巴在前,昂首後顧,朝著面倒行,去追那少年和二獸。盤旋滑行於草皮石地之上,疾如飄風,幾次追近少年,便將下半截身子朝下打去。還算那少年縱躍矯捷,又有兩隻猴形怪獸冒險救主,不時拿著石塊上前去打,引它來追,才得沒打中。

蛇身落處,只聽叭的一聲大響,地面上便是一條印子,有時山石都被打出一條裂痕。少年一面縱逃,一面拔出身後飛叉投擲,無奈近要害處俱被蛇嘴拱開,等到把叉發完,雖然蛇身上中了幾枝,除了引得它益發暴怒,來勢越急外,並不見有甚效用。

同時那被少年飛叉釘纏在大木上面的兩條,正各低了頭,去銜住叉柄,往外一陣亂拔。因為叉上都是倒須刺,先時蛇身護痛,那蛇隨拔隨止,時常舍此就彼,中道而廢,一枝也未拔出。反因利口將叉柄咬斷兩根,益發嵌入肉裡。內中一條,不知怎的一忍痛,銜著半截叉柄,頭往上一揚;一根短鋼叉帶著一大片血肉隨口而起,拋有數十丈高下。

這一開始,二蛇俱都不再顧藉皮肉痛苦,緊接著又去拔那第二根不迭。

呂偉因四蛇齊上,先兩條有大木絆住無妨,不得不捨緩就急,先除那兩條斷了尾的。

誰知那少年和二獸竟不朝坡這面避來,越逃離坡越遠。弩已多年未用,恐難命中,只得停手等待。正想再不過來,便繞追上去,忽從崖口那一面飛起一柄帶著血肉的鋼叉,映著日光,搖搖晃晁落下來,斜插在前面草地之上。側回頭一看,原來是蛇身上的鋼叉,已被它用嘴拔起。斷了尾巴的已如此厲害,一被脫去束縛,那還了得。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端弩朝二蛇一比,恰好左面一蛇銜住叉柄,正在忍痛上拔,全神貫注以叉上,剛剛拔出半截,頭漸昂起,真是絕好下手的良機,哪肯放過。忙一按弩簧,用十成力,將一排十二根毒藥飛星弩箭朝蛇的七隻怪眼打去。那蛇萬不料到仇敵已被同類追出老遠,還有人暗算。那弩箭俱是純鋼打造,只比針略粗,尖頭上灌著見血封喉的毒藥,發時一些聲響俱無。呂偉因恐蛇身太長,皮粗肉厚,打上去無用,專心打它的眼睛,只要有一枝打中,也難活命,何況十二枝連珠發出。左蛇剛一受傷,吱的叫了一聲。右蛇不知就裡,昂頭去看。呂偉正在打第九枝箭,準頭略微一偏,右蛇眼中也分別連中了四枝。

呂偉還恐藥力不夠,又取出一排安上,準備再找補兩箭時,忽聞虎嘯之聲。回看少年,已被兩條斷蛇追急,又從遠處往回逃遁。兩隻猴形怪獸跟在後面,雖然用石塊去打二蛇,二蛇這一次竟似認準少年是它仇敵主腦,一毫也不做理會,仍是緊追少年不捨。

二獸見主人危在頃刻,連引蛇兩次未引開,一時情急,趕上前去。為首的一個竟不顧厲害,伸出鋼一般的左爪,照著大的一條七寸子上就是一下。二蛇原是大半身子豎起,用靠近頸子的一段貼地,再將頭部昂起數尺,扭頸反顧。成一L字之形,以後為前,兩下分列盤桓,倒行而追。雖各斷去小半截,也有好幾丈長短。加上是兩下夾攻,遊轉如飛。

所以一任少年身手多麼矯捷輕靈,也是不易躲閃。

那大的一條追離少年最近,身子一拱,正要往下打去,恰值怪獸一爪向要害處抓來。

那蛇一護痛,不顧打人,忙即張開那水桶大小,密牙森列的利嘴,正待回頭朝仇人咬去,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呂偉恰好看到。因見二獸如此忠義,急於相救,慌不迭地覷好準頭,一按弩簧,把剛上好的一排弩箭接連發了四枝出去。剛巧那蛇張口回顧,兩枝中在眼裡,另兩枝俱打在大嘴之中。那蛇覺著嘴裡一陣奇痛,將嘴一閉,將頭一擺,緊接著將豎起的身子往後反打下來,那怪獸原極機警,一爪剛抓向蛇頭,便知危機瞬息,蛇必回頭來咬,並且還要防到那另一條斷蛇;身子又矮,如往上縱,恰好被它咬著。於是一面收回左爪,一面將身子往下一蹲,避開來勢,準備往側面無蛇的一方縱去。主意想得雖好,無奈那蛇回首也是飛快,眼看雙方相對。這一來,休說被它咬上,難以活命,便是被它拱上一口,也未必吃得住。多虧呂偉這四枝神箭,那蛇受不住痛,略一遲頓,怪獸已似彈丸離弦般斜縱出去。

就在此時,另一怪獸原向較小這條斷蛇追去,還未下手。少年所騎黑虎先時被少年喝開,只是蹲伏在附近高崗之上,朝著上面眈眈注視,後見少年危急,一聲怒嘯,便從斜刺裡追將過來,正待作勢撲去。那蛇見同類為仇敵抓傷,剛舍少年旋身去追,怪獸和黑虎也雙雙縱到。黑虎先撲上前,身子還在空中不曾下落。呂偉頭四箭得了手,一見小的一條斷蛇也旋過身來,覺著機不可失,當下舍了前蛇,一偏手,又發出三枝毒箭。偏巧那蛇聞得虎嘯,便不再問同類死活,正在昂頭張口待敵之際,三枝箭連珠中在嘴裡。

一護痛,閉了嘴,將身子一陣亂搖,便朝下一倒,意欲朝虎打去。這時怪獸也自縱起,大約是怕傷了黑虎,趁勢一伸兩條堅如鋼鐵的長臂,就空中抱緊蛇身,拼命往外一拔,然後放手縱落。那蛇驟不及防,不由往外一偏,落將下去。因為身子剛橫過來,正壓在前蛇的身上。

二蛇此時本是急痛攻心,又加這類鉤尾怪蛇照例是身子一落地,只要挨著東西,立時就卷。前蛇是一下打空,怒極奮力上竄,後蛇是怒極奮力下打,都是情急拼命,勢子猛烈;又值藥性發作,神志漸昏之際,這一擊一迎之力何止數千百斤,只聽咔咔兩聲。

二蛇身子懸空,略一停頓,又是叭噠一響,兩蛇長身同時落地。互相往回一卷,便糾纏起來。彼此毒性大發,哪還認得出是敵是友,只略微屈伸了兩下,便和大木上兩條死蛇一般雙雙死去,蛇頭搭不上來。

這時那虎和二獸已被少年喝住。少年見四蛇先時那般兇狠,後來竟會無故死去,好生不解。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陣,便獨自往大木前去。到了一看,兩條怪蛇的頭都向下垂搭著,只額上七隻怪眼有睜有閉,一時也看不出致死之由,疑是暗中得了神助。因為奇腥觸鼻,不耐久立,正待回身,忽聽二獸悲鳴之聲與虎嘯相應。知道二獸從不輕易這般鳴嘯,不禁大吃一驚。回頭一看,適才用斥擊蛇的一個,用左爪捧住一隻右爪,渾身的毛根根倒豎,由另一怪獸半扶半抱,並肩悲嗚而來,忙即迎上前去。少年見它那條抓蛇的右爪業已腫起兩三寸厚,皮色由黑變成了紅紫,皮肉脹得亮晶晶,似要漸漸往臂腕上腫去。知是適才拼命救主,爪裂蛇頸,中了蛇毒。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剛伸手要向傷處撫弄,卻被沒受傷的一個伸臂擋住,不令近前。口裡叫了兩聲,將受傷的同黨放倒在地下,徑去少年身後,將那未發完的短鋼叉抽一支,拉了少年的手,往兩條斷蛇前走去。

少年因自幼生長獸群之中,頗通獸意,知有緣故,以為或者能從蛇身上想出救法,便隨了走去。快到之際,怪獸忽然鬆了少年的手,一步縱向斷蛇身前。先朝蛇身上定睛看了又看,然後用叉尖旁枝照準一隻蛇眼眶上兩邊劃了兩下,再往裡一按,輕輕往外一挑,一顆蛇眼珠便整個挑在叉尖之上,遞與少年。少年接過一看,那蛇眼眶不大,未死以前,七隻怪眼雖然星光閃閃,都不過和龍眼一般大小。這一挑將出來,整個眼珠竟比鵝卵還大,滴溜滾圓,通體都是紫血筋網包滿。本質為灰白色,和一塊石卵相似。只正中有大拇指大小的一點透明若晶,乃蛇眼放光之處,已不似活的時候那般光明,上面還聚著米粒大小的一點紫血珠。少年反覆仔細看了兩轉,看不出有何用處。方在焦急,那怪獸忽又將又奪了過去,將那眼珠甩落地上,用叉尖一陣亂劃亂挑,微聞丁的一響。低頭注視,乃是一根兩寸多長,比針粗不了多少的鋼箭,血肉附在上面,俱成暗紫,這才明白那蛇致死之由。但是四顧山空雲淨,西日在天,只有滿山虎豹憑臨遊散,哪有一點人神的蹤跡。

少年方在愁急尋視,耳聽黑虎嘯聲猶自未息,起初聽出虎嘯與平時不令群豹妄動之聲相同,不似有甚變故。因一心惦著中毒受傷的怪獸,明明自己家中藏有解毒治傷之藥,二魯卻不願回去,只拉著自己手跑,知它素具靈性,必有所為,無暇再過間那虎。及至尋那放箭來源未得,虎嘯兀自不止,剛猛然心中一動,身旁怪獸忽又拉了自己,縱身越蛇而過,徑朝虎臥之處跑去。少年隨著怪獸且走且看,見那黑虎半趴在那前坡上,朝著一株大樹不時搖首擺尾,作出親熱示媚之狀,口中卻嘯個不住。暗忖:“放箭殺蛇的救星莫非藏在樹上不成?”想到這裡,足下一加勁,只幾個縱步,便離樹不遠。那虎見少年飛跑過來,剛轉身來接,猛聽樹上有人大聲說道:“那位騎虎朋友,且慢近前,老朽這就下來了。”

原來呂偉這些時工夫,越看那少年容貌動作,越不像甚歹人,本就有了愛惜之意。

無奈蠻荒遠征,攜有婦孺,終不便和山中野人交往。連殺四蛇之後,雖然自負老眼無花,當年神弩毫無減退,仍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願和少年相見。方喜手法敏捷如電,行藏未被那一人二獸所見,四蛇一死,少年必不致久停。正要悄悄繞道回去,與同行諸人相聚,等少年率領群獸走去,即行覓路起身。念頭剛一打好,忽聞一虎二獸鳴嘯之聲,呂偉以為毒蛇又來了同類。擊蛇救主的怪獸,一隻右爪已然中了蛇毒,疼得亂叫,呂偉原藏身密葉濃蔭之中,又掩著半邊崖角,本極隱秘。誰知往前看時,未受傷的一獸正抬起頭來,那精光流射的怪眼竟與呂偉目光相對。心剛一驚,二獸朝黑虎又嘯了兩聲,回身朝少年走去。同時那隻黑虎卻往坡上走來,先在樹下搖頭擺尾繞行了兩轉,然後伏在坡前,舉頭向著呂偉鳴嘯不止。呂偉方知黑虎和兩猴形怪獸俱是靈物,殺蛇之時,業已看出自己蹤跡,樹並不高,那般大虎不難一躍而上,見它神態不似含有惡意,否則休看那麼厲害的毒蛇倒好除去,虎雖一隻,射死極易,可是虎後面還有一人二獸與那千百大豹,卻不是招惹不得。再加那些豹群聞得虎嘯,也漸漸往坡前緩步走來,在相隔一二十丈處散落蹲伏,恰好擋住去路。如果下去,必然驚動這等猛獸,畢竟不妥。呂偉再看二獸相抱,去找少年,並未見有什麼解毒之藥取出應用。自己身旁現帶有好幾種解毒神效之藥,只是這半日工夫,聽少年口音非漢非土,頗與獸嘯相似,是否能懂自己的話,尚說不定。樹下猛獸環伺,相隔又遠,一個不巧,還許為好成惡。

呂偉正在躊躇不決,那怪獸已拖了少年跑來,知道無法隱藏,只得出聲。剛把前兩句話說完,便聽少年用雲南土話答道:“放小箭,幫我們殺七星鉤子的就是你家麼?”

呂偉聞言大喜,存心賣弄身法,鎮他一鎮,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拿出當年絕技,腳抵樹幹,從依蔭中兩手平伸,往左右一分枝葉,一個黃龍出洞之勢,穿將出去。再用雙足交叉,右腳貼在左腳背上,借勁使勁,用力一踹,身子一繃,懸空斜升好幾丈高。倏地將頭一低,魚鷹人水,頭下腳上,雙手由合而分,直射下來,眼看離地丈許,再使一個俊鶻摩空的身法,微一旋側,便雙足貼地,立在少年面前。這一套身法解數,使得人在空中真如飛鳥一般。

那少年雖然天賦奇資,似這等能手,卻是從未見過。不由又驚又喜,搶步上前,伸出一雙鐵腕,拉著呂偉兩條手臂說道:“那麼厲害的七星鉤子,尋常要殺一條小的,也要費好些手腳,才能整死。被你小小一根短箭就送了終,你家到底是人還是神仙呢?”

呂偉被他一拉,覺著手力絕大,知他質美未學。存心想收服他,忙將真氣暗運向兩條手臂之上,微微往外一繃,少年便覺虎口脹得生疼,連忙鬆手。瞪著一雙虎目,呆望著呂偉,面現驚疑之容。呂偉含笑答道:“哪來的神仙?還不是和你一樣,都是凡人,不過學過幾天武藝罷了。”少年道:“你說的我不信。這裡方圓幾百裡的土人漢家,個個都說我力氣大。我這手要抓住時,休說是人,便是多大力氣的猛獸也掙不脫。前面有一漢家朋友,武藝著實精通,幾次想收我做徒,動真氣力,還是比我不過,至今也沒拜他為師。適才我想試試你的力氣,先怕把你捏傷,只用了三成勁。見你沒在意,剛把勁一使足,也沒見你怎樣用力,我手都脹得快要撕裂了。不是你在使法兒,還有啥子?”

呂偉因內家功夫妙處,專講以輕御重,以弱敵強,四兩之力可撥千斤,和他一時決解說不清。便岔開道:“那是你自己用力太過,論我真力,決不如你。我看你帶的那兩隻夥伴,有一隻用爪抓蛇,穿透蛇皮,染了毒汁,甚是沉重。這等忠義之獸,你還不想法救它,儘管說這些閒言閒語則甚?”少年聞言,方著急道:“我兩個猴兒,並不是真猴子。一個叫康康,一個叫連連,從小和我性命相連。今日連連為救我中了毒,本想帶它回去,向那漢家朋友求藥。它想是因見去年我和漢家朋友比力時,有一山人中了七星鉤子的毒,前去求藥,沒有治好,所以不肯回去。卻教康康拉了我,先尋出蛇眼裡的小箭,然後再拉我來尋你。你如治得它好時,我洞裡面有的是你們漢人家喜歡的金銀珠子。

便是你們愛的那些採不到的藥草,也能叫康康帶你去採下來相送。”言還未了,呂偉忙攔道:“我並不索謝。但是蛇毒恐怕太重,我雖帶著藥,不知能否收效。那邊腥穢之氣太重,我和你去至坡上順風之處相候,可命你那康康,去將它背了來試試。治好了,莫歡喜;治不好,也莫怪。去時切莫要沾它中毒之處。”少年大喜,回顧康康,聞言早就如飛而去。

少年便隨呂偉上坡,席地而坐。呂偉先拾了些枯枝擊石取火,準備烘烤膏藥。火剛點燃,康康背了連連來到。二獸見了呂偉,先一同跪倒,拜了兩拜。連連已是痛得支持不住,倒臥在地,咬緊牙關,哼聲不已。呂偉見它傷處已然腫到手背上面,亮晶晶的皮色變成烏紫。知道蛇毒甚烈,再延片刻便難挽救。因知那獸力大無窮,自己憑力氣,未必對付得了。忙對那少年道:“此獸中毒不輕,所幸毒只延到手背,沒有蔓延到脈中去。

它又是個靈奇的獸類,我的解藥或者能夠生效,不過這片皮肉須要割去一些。適才見它甚是勇猛,恐治它時怕痛,不聽約束,你能看得住它麼?”少年道:“這個猴兒比人還要精靈,有我在此,必不敢強,你只管動手便了。”連連也好似解得二人言語,兩眼噙著淚,不住朝呂偉將頭連點,做出十分馴順之態。呂偉終不甚放心,仍命少年緊按它的肩頭,以防治時犯了性子。一面囑咐,一面早從腰問鏢囊以內將應用物件藥膏等取出。

剪了一條粗麻布,比好傷處,將膏藥攤好。又從貼身兜囊內將呂家獨門秘製的清氛散和太乙丹取出,二藥各裝在一個小瓦瓶以內,封藏甚固。

一切準備停當,呂偉猛想起還沒水,仍不濟事。偏巧一大瓶山泉在張鴻身畔帶著。

雖看出少午粗直無他,到底還無暇問及他的來歷根腳,暫時尚不願使眾人相見。偏又事在緊急,再延更不好治。想了想,只得對少年道:“現在就缺一點清泉,便可下手,急切間無處取用。我有一同伴,現帶得有,請你喝住這些虎豹,待我喚他前來。”少年忙問:“你同伴在哪裡,他如害怕,我將這些東西喊走遠些就是。”呂偉道:“他也和我一般,膽小不會留在這裡。不過怕他性子不好,野獸無知,萬一吃他傷了,當著你覺著不便罷了。”少年聞言,便引頸長嘯了兩聲。那些豹群自四蛇伏誅以後,便隨少年紛紛往坡前聚攏,各自遊散坐立,姿態原不一致。少年嘯聲甫歇,由那黑虎為首,都立時蹲伏在地。呂偉知家人現時仍藏原處,只張鴻一人在樹上相候,便高聲喊道:“賢弟張鴻一人,快將那瓶山泉帶來應用。”原意以為這般喊法,張鴻定然明白單人前來,不會再帶別人。誰知從適才存身的樹上竟飛下來男女二人:一是張鴻,另一個正是靈姑,俱都帶著水瓶,邁步如飛,頃刻便到。那些虎豹果然連頭也未抬。已然露面,呂偉也不便再說什麼,只瞪了靈姑一眼。

見張鴻所帶的一瓶水只剩下一半,靈姑的卻未動過,便將整瓶要了過來,走近連連身旁,放在當地。一面囑咐少年留神;一面先將連連手背挨近腫處的皮,用刀斜割了一個二寸來寬的口子,再用左手備就的長鑷,緊夾上層破皮,在破口前面繫上七根紅絲。

吩咐少年把連連的手腕平伸,傷處橫斜向外。另取一把三寸多長,裝有兩截活柄的玉刀,順著掌背往上朝破口處輕輕一刮。連連儘管疼得毛臉變色,牙齒髮顫,竟能瞪著淚眼忍受,毫不動轉,心中益發讚美。那腫處經這一刮,便有一股似膿非膿,似血非血,紅中帶紫,奇腥刺鼻的毒水順破口流出。玉刀刮過數遍,毒水流約碗許,手臂浮腫雖消去了些,可是那破口的皮初割時厚僅分許,此時竟腫有半寸以上。

呂偉忙對少年道:“今番它更痛了,你小心按它緊些。”說罷,放了玉刀,將適才小快刀在地上磨擦乾淨,鑷子伸人傷口,挑起上層浮皮,用刀朝前一割,那皮便迎刃而解。兩刀過後,由手背到手指縫為止,一條二寸多寬、尺許長的手背皮便掛了下來。跟著毒水淋漓,灑了一地,皮下面的肉已呈腐狀。呂偉將備就的麻藥灑了些上去,對少年道:“此獸能如此忍受奇痛,真乃靈物。它周身筋骨多而肉少,稟賦特厚,看去雖然可怕,此時我已能保其無害,並且敷藥之後,痊癒必快,只管放心吧。”隨說隨又用刀將中毒之處存筋去肉,一一用刀割去。放些特製藥粉,和人清泉,將手背一片連皮沖洗乾淨。靈姑忙送上火旁烘好的膏藥,呂偉接過,搭向自己腕上。先灑些清氛散在傷處,連皮用鑷子夾起,將傷處貼好。那片破皮割後己然縮小,三面露著裂口,不能還原。

呂偉就裂處上勻了太乙丹,再將膏藥搭上,齊裂口外蓋嚴,用數十根紅絲紮緊。然後說道:“這等毒蛇,生平未見。適才雖有救它之心,尚無把握。因想起那蛇以尾取食,逆首倒行,忽然觸機,知此獸利爪勝逾堅鋼,是它天生奇稟。雖見它以爪擊蛇,然而指爪前半截不腫,卻從第三骨節往上逆行腫起,必是那一節指骨以上膚紋略松,不似前半截堅密,故爾毒透進去。此獸明知蛇毒,敢用爪抓它要害,也必因此,不想卻上了大當。

割時見毒頭竟在近破口處,我如照平常治法,從開始中毒處下手,其毒必往上竄。好便罷,不好,毒一侵入腕脈和骨環血行要道,便無救了。如今重毒已去,又敷我秘製靈藥,再稍割治,便竣全功了。”說罷,便命少年將連連扶起,以免腥氣難聞。

連連經過割治之後,過了一會,面上竟有了喜容,迥非適才咬牙痛呻欲絕神態。地方換過,呂偉重取刀鑷,又將連連爪骨皮用刀割開。見那指骨比鐵還硬,蛇毒業已凝成幾縷黑色的血絲,附在筋骨之間,不住往前屈伸顫動,細才如發,難怪指外不顯甚腥。

暗訝:“這東西真個天賦奇稟,如此重毒,竟被它本身精血凝鍊,逼著順皮孔往上竄,居然沒有蔓延到經脈要穴中去。否則縱有靈藥保得活命,這條爪臂也必廢了。”因那蛇毒凝成的血絲柔中帶剛,鑷子挑起一夾,便扯了下來,比起剛才治掌臂時容易得多。一會便將指爪的毒去淨,敷上藥,包紮停當。

呂偉一切藥和用具還未收拾,剛在山石上坐定,待問少年名姓來歷,連連倏地縱將過來,趴伏在呂偉腳前,口裡柔聲直叫。呂偉知此獸通靈,定是知恩感德。見它面上苦痛神色俱都消失,只一條前爪還不能隨便舞動。便溫言撫慰它道:“你因救主情殷,幾乎中毒廢命,幸遇我在此,得保殘生。山野蠻荒,毒物甚多,你生長此間當能辨識。你此時爪臂的毒俱已消盡,至多十日八日便可復原如初,以後須要留神些。”連連彷彿解得人言,不住叩首點頭。康康原蹲伏在側,也跟著上前,跪叫了幾聲,才行走開。

呂偉把話說完,正打手勢吩咐康康站立,一眼望見連連走向放藥具的山石前,伸爪便取。呂偉恐它無知,拔了瓶塞,灑了靈藥,忙和靈姑趕過去時,康康業已拾起一物,回身走來,口中呵呵直叫。呂偉一看,正是適才用的鑷子。那血絲附在上面,和蚯蚓一般,還是顫動不休,業已繞成好幾周,纏得緊緊的。呂偉當時因為連連五根指骨上都附有這種血絲重毒,匆匆沒法清洗消毒,一共用了五把鑷子,才算挑盡,隨手放在山石上面,徑去歇息問話,不想這東西活性猶存。先想把它燒化成灰,以免人土成蟲為害。後一想:“天生毒物,俱有妙用。蛇毒本就奇重,再受這靈獸全身精血一凝鍊,簡直同活的一樣,異日如有用得著的機緣,靈效必然更大。康康特地趕來提醒,必有原因。”呂偉想到這裡,一找身旁革囊,恰巧有一個以前裝放毒藥的空瓶。便取將出來,削了一根細木籤,搭在那血絲的頭上,順著它那彎曲之性,如繞線般繞成一卷,放入瓶中。再齊繞處切斷,將瓶口塞緊,放入囊內。再看那五把鑷子,不但血絲纏繞之處變成烏紫色,便是自己捏著鑷柄的兩個手指,也覺有些麻癢,知道毒已侵入,便是火煉水煮,也恐難以去盡。好在囊中還有幾把未用完,便命靈姑用樹枝挑起,連那柄割皮的小快刀,一齊扔入崖底。

那少年看他父女動作施治,一言不發,只管注目尋思。直到呂偉將一切藥品用具收拾人囊,才開口道:“你果然是個大好人,還有這等本事。你將我連連醫好,可肯去我洞中,容我謝你們一謝麼?”這些時工夫,呂偉一面給連連醫治,一面留神少年舉止神情,看出他雖然行動粗豪,卻是滿臉正氣,並非山中土人之類,分明漢人之秀,不知何故流落蠻荒,料他身世必有難言之隱,頗想知其梗概。反正女兒已然出面,餘人也無須再為隱藏,荒山難越,到他洞中暫住,上路時正好相須藉助。便笑答道:“謝談不到,到你洞中拜訪,原無不可。只是你我相見好一會,彼此尚不知名姓,豈非笑話?我名呂偉。這是我賢弟張鴻和我女兒靈姑。餘外還有幾個同伴和馬匹行囊。我們是由川人滇訪友。你且把你的名姓來歷說出,再去好麼?”少年道:“我無名無姓,雖有真名姓,被我藏了起來,還不到告人的時候。這附近還有一個鄰居,手下有幾百人,都會武藝,射得好箭,卻沒你本事大。因我常騎黑虎遊行,又能降伏野獸,都叫我做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就是叫我老黑也很喜歡。至於我的來歷,他們和一位道爺也都問過,你是第三回了。提起來,活太長,這裡離我家還遠著呢,到家再說吧。太陽都快落山了,我走慣了不妨,你帶有女娃子,山路怕不好走。你把你的人都叫來,同我騎著豹子回去吧。”呂偉心想:“你有降獸之能,生人如何騎得?”見天果然不早,知道群豹不會起立,便命張鴻和靈姑迴轉原處,去將眾人和行囊馬匹接了來,一同上路。兩地相隔原只數十丈遠近,呂偉忽聽張鴻驚喊之聲,知道出了變故,心中一驚,不顧和少年說話,連忙趕將過去一看,見張鴻、靈姑滿臉驚疑之色,正在四下隙望,高聲呼喊。除洞中藏馬、行囊尚在外,人卻一個沒有。問起靈姑,說是因見蛇獸相鬥方酣,早和眾人離開,去至張叔父所呆的古樹之上觀鬥。離開以前,還見眾人在洞側僻靜之處取食乾糧,可是一直未曾回看,也沒聽到過一點聲息。一聽爹爹呼喊,便隨著張叔父同去,呂偉細查地上,並無血跡,石地上又不留腳印。登高四望,崗嶺迴環,峰巒雜沓,亂鴉歸巢,夕陽滿山,一片蒼莽之象,並無一絲一毫跡兆可尋。料失蹤已久,眾人俱會武藝,出事時怎會全沒聲息,

正在焦急不解,虎王和康、連二獸也已到,見呂、張三人惶急神氣,便問何故。呂偉猛地心中一動,便和他說了。虎王聞言,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大怒道,“這裡猛獸只豹子最多,都有我吩咐過,只許吃獸,不許吃人。並且我所到之處,別的野東西全都躲開,此事定是花皮蠻子做的無疑。你只管放心,他們吃活人,都是在半夜有大月亮時候,此時還來得及。你三人只管跟我回家,我叫連連帶幾個大豹前去,將他們揹回到家,包還你原人就是。”呂偉仔細想了想,無計可施。見虎王意誠自信之態,平時必受蠻人拜服,或者有挽回之望,除此之外,又別無善法。只是去的都是野獸,雙方言語不通,總覺為難。張鴻心痛愛子,卻願隨往。虎王道:“你們去一人也好,可騎著豹去,好快些。”說罷,對連連叫了幾聲。

連連將頭一點,徑注豹群中縱去,一會便帶了七隻金錢大豹走來。虎王挑了一隻最大的,走向張鴻面前說道:“這些豹子雖然長得猛些,倒還聽話,你只管騎它無妨。康康、連連常和我在一起,那些花皮蠻子都認得它們,天大的事也不要緊。”張鴻見那豹子足有水牛一般大小,自己當然不能膽怯,道聲:“多謝。”便騰身而上。那豹只微微抖了抖身上的毛,站在當地,動也不動,果然馴服。康康也騎上一隻,又帶著三隻。虎王口裡一聲呼嘯,康康一豹當先,餘下一人四豹跟在後面,便往前面高崗上縱去。只見前途林薄風聲,塵沙四起,眨眨眼的工夫沒了影子。

還剩下兩豹,虎王對呂偉道:“我騎的黑虎要馴善得多,小姑娘一人騎豹恐騎不住,還是你帶她同騎這黑虎吧。那些行囊兵器,可分一多半綁在豹上,省得馬累。”

那匹川馬,先前藏在石洞裡面,本就嚇得戰兢兢,連聲音也不敢出。適才被張鴻強拉出來,再一放眼看見這麼多的猛獸,益發嚇得渾身亂抖,拼命想掙脫韁索逃去,不住頓蹄哀嘶。及至三人商定同行,靈姑到石洞內將適才存放的行囊取出,分了一多半與虎王,由他用索去綁在豹上。想把幾件緊要一點的東西,仍是由馬馱著。正待扎放之際,那馬系在樹上已掙扎了好一會,不知怎的一來,竟被它將勒口嚼環掙斷,四蹄騰空,沒命一般直往靈姑身後坡下面森林中縱去。呂偉正助虎王往豹身上扎綁行囊,沒有顧到。

靈姑一把未抓住,只揪下幾縷馬尾。那馬一逃,連連左爪捧著那受傷的右爪,正坐在山石上面,早跳下去拔步追去。面前群豹各自昂首吼嘯,大有作勢欲追之概。

虎王和呂偉也趕將過來,虎王問呂偉:“還要那馬不要?”呂偉先見那馬悲嘶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再加跋涉不易,這等家畜決不敢與虎豹同行,本有放它之意。便答道:“說也可憐。此馬共是四匹,一入滇境,先被野獸偷吃了兩匹,今日又被毒蛇吃了一匹,只剩這一匹。九死一生之餘,見了這麼多猛獸,想必是害怕亡魂。適才從高處下望,前途路越難走,留也無用。這一路上它也是死裡逃生,就由它去吧。”虎王聞言,回顧連連不在,笑道:“如今連連已追下去,既是這樣說,索性看你面子,給它留一條活路。要不的話,這些豹子,因我沒說話,不敢去追,改天遇上,仍是口中之物,放它白放。”言還未了,便聽馬蹄得得之聲,連連已將馬擒住,騎了回來,交與呂偉。

呂偉見那馬滿口流著鮮血,毛髮皆直,呆呆地站在當地,知已嚇破了膽,竟不顧疼痛,將勒口掙斷。便取了傷藥,與它敷上。然後說道:“你不必害怕山路難行,今日我放你一條生路。只是這裡不比蜀中有城鎮的所在,就說虎王開恩,手下虎豹不敢傷你,山中別的毒蛇猛獸甚多,望你隨時留意,勿為所傷。你自在山中優遊,以終天年,也不在我放你一場。”那馬年口尚幼,通體白如霜雪,行起來穩捷非常。靈姑最愛它不過,只苦幹當時不能帶去。心中忽生痴想,取了一根絲絛,將自己一枚玉環給它系在頸上,以為異日尋覓之證,虎王看了好笑道:“你父女放一匹馬兒,也如此嘮叨。等我招呼一聲,就放它走吧。”說罷,剛張口一吼,連連想已明白就裡,先指著那馬朝群豹吼了兩聲,又從腦後拔一縷長髮,徑去結系在靈姑玉環以內,朝馬股上一拍,那馬撥轉身,仍朝坡下面叢林中緩緩跑去,去時回首反顧,竟似有戀主之意。呂偉父女也覺難過。

虎王又將另一小半行囊擇了一隻豹子綁好,才請呂偉父女二人上虎。靈姑因虎王先時頗有小覷女子之意,還想獨騎一豹。呂偉雖知無礙,到底毛面之物,性野難測,愛女年幼,忙低聲喝止。靈姑性孝,雖然不敢違命,終究有些不快。當下呂偉父女同騎黑虎在前,連連騎在綁有行囊的豹上,後面隨著虎王和豹群,一同往虎王洞中進發。下了坡,走進虎王來路那一片森林之中,林中盡是合抱參天的大樹,雜草怒生,濃廕庇日,陰森森的,往往十里八里不透一絲天光,又當落日銜山之際,陽光被來路一片高嶺擋住,越發顯得幽晦。所幸經行之路,叢草已被群豹踏平,人又騎在虎上,還不顯得難走。若是步行,休說叢莽載途,不易通過,那草際裡往來跳躍的蛇腴之類也不知有多少,如若誤踏上去,被它咬上一口,不死也帶重傷了。

呂偉在虎背上刻刻留神,深恐蛇蟲傷了愛女,命靈姑將佩劍出匣,將足擱向虎項,自己再摟抱著她,以防萬一。靈姑素來膽大,卻是毫不在意,不時回首與老父笑言,左顧右盼,野趣橫生。呂偉想起同伴失蹤,心甚煩憂,深悔入滇以後,不該仍走山路,以致鬧出事來,張鴻此去將人平安救回還好,萬一遭了蠻人毒手,怎樣問心得過?心中只管盤算,忽聽靈姑手指後面喊道:“爹爹快看!”呂偉回顧,這一帶林木相隔漸稀,只見千百豹群繞樹穿行,隨定虎王身後跑來。萬蹄踏地,枝葉驚飛,樹撼柯搖,塵沙滾滾,聲如潮湧,真個是生平未見的壯觀。不由雄心頓起,暗忖:“這裡景緻雄奇,風物優美,只是棒莽未闢而已。此番如將虎王收服,到了太黎,要是尋訪不著陳敬,索性便回到此處隱居。仗著他有這役使群獸之力,任什麼事業興建不起?管保一二年工夫,便能做到安居樂業的地步。那時再招來一些親友,造一個世外桃源,長為避地之人,豈不是好?

不過虎王說他附近還有數十家鄉居,俱是會武藝的漢人,能在此間居處,定非庸俗一流。

這西南半壁,三十年來有名的英雄人物,不是好友,也和自己通過聲氣,竟沒聽說有這麼幾十個歸隱深山的人。想了好一會,也未想起,自信是一時遺忘,其中必有熟人在內,就是當面不識,提起來也必知道。只奇怪虎王天真未鑿,看去極易網羅,這些人怎不把他引為同調?且等到了那裡,命虎王領去拜望,看他們佈置設施,怎能與虎豹同處,便知明白。”

呂偉一路尋思,那片森林已快走完。康康和虎王在後面忽然對叫了幾聲。呂偉回望,虎王面上似有不悅之容,以為他用獸語責備連連,並未在意。剛一出林,便見前面是一條平坦寬廣的草坪,萬花如繡,雜生在繁花碧茵之間。左面小山頭上立著一夥短衣草鞋,手持弓矢刀槍的漢子,約有八九人,有幾個膀上架有鷹鵰之類,正站在一處說話。一見呂偉和虎王先後出林,內中兩三人倏地撥轉身,如飛往小山後跑下去。餘下還有六人,俱向虎王舉手為禮。

虎王喝道:“我對你們說了幾次,不許你們過山南來。我的豹子,要到山北去傷了你們雞牛羊豬,也由你們打死,決不過問。上次你們的人偷偷過山傷了那麼多的豹子,休說他們,康康、連連都紅了眼,向我哭訴,要尋你們頭子算賬。我看在你頭子面上,沒有去說。你們怎這般不知趣,又來打什麼獵?今日沒見你們打死我的豹子,權且放你們回去。再不聽話,我便要你們把上次偷偷過山殺我豹子的捉來,給它們生吃。如再惱得我性起時,我連山南的虎豹野騾都帶到你們山北去,由你們去殺,省得再偷我的。一句話,看是你們殺了它們,還是它們吃了你們。”那六人聞言,俱都羞憤得面紅過耳。

內中一個強顏答道:“上次三當家的殺了你五隻豹子,並非無緣無故。也是你那豹子偷吃了我們的耕牛,又將大象抓傷,我們追下來,才過山界。不然,誰願和你無事生非呢?”虎王還未答言,連連便怒嘯起來,作勢要朝那人奔去。虎王喝止道:“你說的話我上次已問過,康康、連連它們都說豹子自被它兩個嚇過一回,我不帶去,從沒私自過山,你的話我決不信。事已過去,從今日起,除了有時還請你頭子,許你們來外,再如偷偷過山打豹,我也不和你們計較,一任康康、連連它們隨便處置,傷了人時,休怪我不講情面。”那六人鬧最個無趣,悻悻然往小山後走去。

呂偉方要間時,虎王一聲長嘯,胯下黑虎早如飛往前跑去。穿過平原,又走不遠,便是一片摩天峭壁擋住去路。虎王在後高叫道:“呂老哥,我的洞就在峭壁頂上。平時只我空身一人和康康、連連能夠上下。如騎著它們時,還得從乾溝子裡跑下跑上。溝邊路大陡,它們跑起來都要跳,你把小姑娘抱緊,兩腿夾緊虎肚皮,留一點神,看把小姑娘顛了下去。”呂偉還沒答言,靈姑已回首嬌嗔道:“我只不認得路才騎這虎,別的都不勞費心。”說時,那虎已沿壁跑去。越往前走,路越窄,寬不及丈,排雲高崖,下臨深澗。回顧後面,千百群豹順著圓曲窄徑,大部魚貫貼壁而行,上下盤旋於峻壁危棧之間,和走馬燈相似,煞是好看。繞行裡許,路徑漸向低處展開。又行了半里,見前面崖中腰突出一塊怪石,形勢奇峻,約有數十丈高,上豐下銳,宛如一柄絕大的斧子懸空嵌在壁裡,將路隔絕。

靈姑正算計如何過去,那虎忽然停步,連身磨轉,頭朝澗口,蹲伏在地輕嘯了兩聲。

虎王帶了康、連二豹同驅,已趕向前面,說道:“呂老哥,我到對岸接你們去。”說罷,雙雙一拍豹頸,兩隻水牛大小的金錢花斑大豹,已離岸往澗底縱去。靈姑低頭往下一看澗中沒有水,這一段地勢又降下許多,由上到澗底最深之處不過三丈高下,對岸比這邊還低得多,加以兩岸相隔十數丈,近岸處還有坡道,看去雖然有些險陡,自問不騎虎也能隨意上下,暗笑虎王太輕視女子,這樣一個平常地勢,也拿來嚇人。方在沉思,澗底一人三獸已連縱帶跳,上了對岸。

虎王點手一招,喊聲:“呂老哥留神些。”黑虎便站起,往後倒退,到將近崖壁的地方,猛地豎起長毛,身子朝下又是一蹲。呂偉方以為它也和二豹一樣,作勢要往澗底縱去,剛把兩腿一夾,兩腳往下一鉤虎肚,雙手一摟靈姑時,那虎已凌空而起,一躍十餘丈直往對岸縱去。二人在虎背上如騰雲一般,只覺耳際風生,頭眼微暈,身子比飛還快,轉瞬之間,那虎已直落對岸。靈姑原想到了澗底,出其不意離開虎背,一試身手,不料跨下黑虎這般猛力,不由吃了一驚。未得賣弄,只好暗自生氣。

接著,群豹也紛紛由澗底縱上。這次改了虎王當先,繞向前崖,同下坐騎。虎王的洞正當崖頂之中,崖左一片廣場,大有百畝,用合抱的大木做成柵欄,裡面獸骨零亂滿地。崖右是一片盆地,比左面廣場大得多。虎王也不知從哪裡移來千百種奇花異卉,種在裡面。草本也有,木本也有,每種佔著一片地,大小不等。崖壁上下也盡是藤蘿佈滿。

萬紫千紅,競豔爭芳,微風一過,繁馨撲鼻。

虎王一到,連連一聲長嘯,豹群便爭先恐後往柵中跑去,一個不留。僅剩那隻黑虎蹲踞崖前奇石之上,雄瞻俊矚,神氣威猛。通崖頂的道路乃是用許多塊大小山石,就著崖這面原有的坡角危橙,沿壁堆砌而成。那石最小的也有三五百斤,重大的竟達千斤以上。

虎王說:“我自幼能沿著光壁攀行,何況滿壁俱有老藤盤糾,足可上下,原用不著這等佈置。只因發現山北近鄰以後,彼此時常用米糧獸角鹿皮交易,日久相熟,不時宴請。自己無處購物,只好用山果野菜鹿肉和猴兒酒做回敬。一則來人到此,無法上來,二則近鄰手下頗有不少惡人。處長了,知道了我的底細,豹群每晚入柵便不準再出;康康、連連雖比虎豹還兇,可是好酒,多飲便醉不知事。於是結了夥來偷殺豹子。有一次,來人被崖前黑虎咬死了兩個,可是有兩隻大豹被來人打死搶去,黑虎也受了點傷。自己去尋近鄰頭子理論,始而推說不知,後來賴不過,又經不起一味軟語賠話,只率罷手。

從此方有了戒心。豹子死去幾隻無妨,那虎自幼相隨,情如家人,又咬死過兩個對頭,恐暗中尋仇,將它害死。這才和康、連二獸計議,一同役使群豹,從別處搬運了些石頭來砌成石徑,以便黑虎和來客可以上下。自己每晚一歸洞,由它和康、連二獸輪流在洞前值夜。近鄰手下又來過兩次,俱都吃虧。如非自己不願傷人,幾乎被康、連二獸抓死,這才不敢再來了。這些話提起來很長,我極想留你們在這裡住上幾天,等我叫康康、連連到山裡去採些黃精藥草,再親送你們過山,這一路的野東西和瘴氣甚多,免得受害。”

說罷,便請呂偉父女上岸。行至崖半,見洞中火光甚亮,一問,才知是連連乘三人說話時跑上去,將火把、石燈一起點燃的。一會到了崖頂,這時日已落山,瞑嵐四合,一輪大半圓的明月剛從東面山頭升起,四外猶是暗沉沉的。呂偉因失蹤的人尚無影響,張鴻未回,雖然不算絕望,虎王又說得那般結實,心裡始終在懸念。剛一張口詢問,忽見虎王和連連指著崖西對叫了幾聲。虎王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對呂偉道:“那花皮蠻子的巢穴,就在西邊暗谷裡面,由這裡去不甚遠。如由來路彎轉過去,差不多要添上半個往返。雖然離這裡遠些,但是他們一出谷,這裡崖高,連連能在黑夜看東西,今晚又有月亮,更是一眼可以看見,剛間說是並無他們蹤影。山周圍數百里,除了近鄰數十家是種地打獵、採黃精藥材與山外交易過日子,從不害人外,只有崖西的花皮蠻子人又野又多,專一劫殺生人。可是那幾個有力氣的頭子,自被我打過兩次,休說我的朋友,連這裡走出去的豹子,他都不敢動一根毛。去年雪天,近鄰有一個長工誤被他們捉去。

我還沒有打發康康、連連,只叫近鄰來人騎了黑虎去要,立時鼓樂送回,還貼了好些金砂,算做賠禮。今天這事奇怪,要不是他們做的,又是哪個呢,好在月兒未上,等一會,他們如還不回,你父女在洞中等候,留連連做伴,我自騎虎前去,不消一個時辰,定給你將原人找回便了。”

虎王和呂偉正說之間,連連忽然對著山北那一方昂首長嘯,聲音清越,響振林木,四外山谷俱覺起了迴音。靈姑聞聲回顧,見山北那面是一道高嶺橫臥,長達百里,中間還隔著一條大澗,離崖不到十里,望過去草木甚稀。戲問連連道:“他們來路在山西,你朝這面喊啥子?”連連用左爪朝西面指了指,再由西往北,畫一個半圓圈,口裡嗡嗡嗡又叫了幾聲。虎王走將過來說道:“小姑娘你不懂它的話。他是說你們那幾個同伴,也許被花皮蠻子劫到半路,被山北近鄰手下人救去。這是他胡猜,如是這樣,更該早回來了。”話剛說完,連連用爪拉了虎王一下,又朝山北指了指。三人猛聽嶺那邊也似有了與連連相同的嘯聲,呂偉父女還當是山谷迴音,餘響未歇。後見虎王側耳細聽,月光照在面上,有了喜容。再靜心一聽,竟是越聽越真,料是康康歸來無疑,不由又驚又喜。

一同立在崖頂,向山北注視。接著連連又朝北山嘯了兩聲,益發聽出是兩個異獸互相應和。呂偉問虎王:“嘯聲可是康康?”虎王點了點頭道:“是倒是它,不過人沒全回來,這事情還是奇怪,其中必有原故。我雖懂得獸語,無非是從小和它們在一處長大,見慣聽慣,知道一些,不在面前看它神氣動作,終要差些。它在山那邊吼,聽不甚清,反正免不了有事。好在不管是花皮蠻子不是,只有了準實地方,人又好好地留在那裡,便不怕他們敢動一根汗毛。你老哥放心,等他們到來,見面問明再說。”

呂偉這時對虎王又添了幾分信賴,聞言心寬了許多。暗忖:“他說那數十家近鄰,定有江湖上老友,或是彼此知名之人在內。想是適才從蠻人手中救去他們以後,問出彼此交情響往,恰值張鴻趕到,想來看望。偏和虎王有隙,不放,又惹他不起。惟恐自己一宿即去,不得相見,故此留下一二人,以便約去一敘。”靈姑因虎王小覷自己,屢想乘機施為,只是不得其便,另是一番打算。

父女二人正在凝望尋思,忽見虎王手指前面笑道:“你們的同伴來了。”接著又道:

“這狗東西,也跟來作甚、當真地不怕死麼?”呂偉父女只聽一聲“來了”,底下的話還未聽清,忙雙雙定睛隨虎王手指處一看,對面嶺脊上跑下來五隻大豹,上面分坐著男女五人。豹行如飛,雖然看不清面目,恰好月光已上嶺脊,已認出康康、王氏夫妻和那個半大小孩,人數恰是五個。正對那一人,當是張鴻無疑。嶺底月光被高崖擋住,來人跑下嶺半,便沒入暗影之中,只微微見著五團黑影繞崖飛駛,耳聽豹蹄踏地之聲,頃刻便越過於溝,到了崖下。呂偉正要下崖去接,忽聽靈姑道:“這是誰?張叔怎麼沒來?”

呂偉聞言,定睛往下一看,果然張鴻未到。五隻大豹,一隻背上坐著王家妻子,一隻上坐著王守常和張鴻之子張遠,一隻上坐著異獸康康,空著一隻,另一隻坐著一人,身材與張鴻相似,卻穿著來時在山南高坡上所遇那幾名短裝壯漢的打扮,年約四十開外。

眾人一到,康康首先朝虎王奔去,口中連聲叫嘯。那人也跳下豹來,未容呂偉說話,便舉手為禮道:“呂老英雄,可還認得愚下麼?”呂偉見那人並不面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方要答言,虎王已氣沖沖地飛縱上前,口裡罵道:“該死的狗東西,我叫去的人,怎不放回?你還有這大膽於到此麼?”說時,伸手抓將過來。那人身手也頗敏捷,忙一縱身就是兩三丈。一面避過虎王的手,一面口裡說道:“虎王不要生氣。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留他並無惡……”底下“意”字還未說出來,不料虎王好躲,異獸難當,連連右爪雖然受了傷不能動,那隻左爪依舊非人力所敵,見主人發怒伸手,早不等吩咐,縱將過去,月光底下,只見一條黑影,如鳥飛墜,倏地騰空下落,早將來人有臂抓住,舉了起來。那人任是英雄,也經不起這等神力,立時覺著奇痛徹骨,如非久經大敵,幾乎痛出聲來。幸而素常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不敢抗拒,以免自取殺身碎骨之禍。方在膽寒,以為不死,必帶重傷。幸而呂偉料出來人定是故友,一見情勢不妙,連連手狠,顧不得勸止虎王,慌不迭地縱身過去,大喝道:“連連快放手!虎王也快請息怒。等問明這位朋友的來意之後再說。”連連原懂人意,見是恩人相勸,才行放下。同時虎王也追將過來,餘怒兀自未息。呂偉再三勸阻,才氣忿忿地停手道:“上次偷殺我豹子,便是這廝為首。今日把你同伴留住,還敢大膽前來。且聽他說些什麼,如傷了張老哥半根頭髮,我叫他整塊回去才怪。”

那人也頗似個漢子,雖然被連連鐵爪一抓,疼得臂骨欲斷,仍然強掙著,不露絲毫。

略微緩了緩氣,等虎王把話說完,便哈哈笑答道:“你的豹子過山吃我們豬羊,又傷了小村主的愛狗。他每日吵著報仇,追過山來,又有你護庇,我們不暗下手怎的?這般猛惡的野獸,別人殺還怕殺不完,沒見你成千的招來當家畜養,時常放出,傷人害畜。你不過倚仗養了兩個惡獸做爪牙,有什麼本領出奇?今日我們往西大林打獵回來,遇見十多個花皮蠻子,生劫了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沒有回到他們巢穴,便打算就地先升火,烤吃那兩個小孩。我們原也不願多事與蠻子結仇,無非見被難人都是我們同種漢人,激於義憤,按捺不住,上前將蠻子打走,還傷了一個同伴。身旁都沒帶著解藥,才搭回村去,由村主用藥將他們救醒。一問這位王朋友,才知是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親友。村主與呂英雄自從當年一別,便隱入此山,享盡清福,常感呂老英雄的好處。難得有重逢之機,怎肯錯過。又知往太黎去得心急,恐怕邀請不到,特地將四位親友留在村中,正要派人前往青空洞一帶,尋找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蹤跡,以便接他二位到村中敘上幾日,再送上路。不料張老英雄帶了你的惡獸前來要人,說是呂老英雄助你除蛇,已和你交成朋友。後來知道同伴失蹤,你猜是蠻子所為,先命惡獸同張老英雄去尋蠻子。到了蠻窩,才知人被我們中途救去,兩個蠻頭還要尋找我們的晦氣哩。於是康康又領了張老英雄抄小道近路趕往我村,才知經過。村主本想全數留住,請張老英雄修書來請,你那惡獸執意不肯,一味逞兇胡鬧。村主看你面上,又不好意思傷它。未後是由張老英雄作主,命惡獸將四位親友護送回來,他本人暫留我村。村主嫌不恭敬,命我前來致意,請你明日陪了呂老英雄與諸位親友同去赴宴。原是一番好意,怎麼我一到,不問青紅皂白,便仗著你有惡獸助紂為虐,人獸齊上,算得了什麼漢子?對你說,如要真和我們為敵,我村中也有兩個朋友,同樣養著披毛戴角的異類,明日正好回村,有本領的,明日陪了呂老英雄同往,到時人與人比,獸與獸比,分個高下存亡,豈不勝敗都說得出去,如若只逞強暴的話,我只一個人,天大本領也打不過成千的畜生。想要殺我容易,那你便把收養的虎豹都放出來好了。這般頸紅臉漲,也像是與畜生同了宗,要吃人的樣子,擺將出來能嚇哪個?”

虎王性直,先聽來人口出不遜,兩次要撲了上去,俱吃呂偉阻住。後來聽出是呂偉之友,愛屋及烏,氣方平些。不料來人又說出那一番挖苦話來,自己拙於詞令,無話回敬,只氣沖沖他說道:“老楊你既敢說這話,我容你多活一天,省得說我站在門裡方狠。

就依你,明日準同老哥到你村裡去,人和人比,獸和獸比,只是不要說了不算。你仍騎著豹子去,跟村主報信吧。”那人冷笑道:“來時為的是好與王朋友做一路,否則這些孽畜遇上我便難活命。我自有腳,誰耐煩騎它?我還沒向呂老英雄致意呢。”呂偉忙上前,舉手為禮道:“在下實為眼拙,想不起在哪裡和楊兄見過。貴村主既是在下舊交,但不知貴姓高名?還望寬恕愚妄,明示一二。”姓楊的道:“在下楊天真,與呂老英雄只有一面之緣,當時又未交談,難怪老英雄想不起來了。至於敝村主,他來時曾經囑咐,這廝只知他的假姓,不說出真的,未必能想得起。故意要留個疑團,讓老英雄猜,以博見時一笑。他又不比在下是個無名之輩,說出來也無人知道,暫時未便相告,尚乞原諒一二。張老英雄現在敝村,原意想請老英雄今日便同了諸位高親貴友前往敝村,看這廝神氣,必要堅留。你我俱憑當年江湖上的義氣,無須多說套話。只請老英雄和諸親友明日一早光臨,與敝村主暢敘些時,以解渴望,就便看在下等和這廝一見高下,想是不吝教益的了。”說罷,將手一躬,不容呂偉答話,道聲:“再見。”徑往來路上走去。

呂偉見那姓楊的談吐犀利,言中有物,江湖上的過節極熟,而且毅力堅強,穿山過澗,縱躍如飛,武功頗有根底,料非常人。只是近數十年,江湖上姓楊的朋友雖有幾個,都是熟人,決不會見面不識。除此之外,只當年滇中五虎,有兩個姓楊的弟兄在內。但是前多年自己相助友人保鏢入滇後,便好似沒多聽人說起,以後更不聞五虎聲息。算是聞名,也沒有見過,怎會相識?若說是個無名之輩,又焉能有此身手?尤其那村主,連虎王也不知真姓,更是可疑,料有原故。便詳問王守常夫妻被險遇敵經過。

王守常說是,日裡在觀蛇獸相鬥時,正用於糧,靈姑因嫌看不真切,剛去至張鴻藏身的樹上,眾人只覺一股香中夾著騷臭的氣味吹來,便失了知覺。醒來人落在一個大村寨內,為首一人年約五旬左右,看去甚是英雄。手下劫人甚多,個個矯健非常。一邊木榻上還臥著一個受傷的,一問才知被花皮蠻子用迷香將人迷倒,準備劫將回去生吃。幸遇見他手下打獵的人救了回來,用解藥救轉。內中一個還被蠻子梭標打傷,蠻子也死傷了好幾個。問他姓名沒說,反問眾人姓名來歷。王守常先猜他是深山隱居的高人,對人這等義俠,又有救命之恩,因知西川雙俠交情素寬,天下知名,便對他說了實話。那為首的聞言,先似臉色微變,未後又改了喜容,除盛待眾人外,並說呂老英雄是他平生知己之交,難得過此,請恐請不來,意欲眾人暫留,呂老英雄少時失了同伴,必要尋來。

他一面再派人迎上前去,以免迷路,如此方可相見等語。餘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正不知是何意思。張鴻便同了康康,帶著五豹從蠻窩得信,趕去要人,村王立時恭禮請進。剛商量連張鴻也一同留在那裡,異獸康康便暴跳示威起來,庭前兩根合抱的短石柱吃它鋼爪抓得粉碎。還算好,沒有真個傷人。張鴻覺著難以為情,忙大聲攔阻,與康康比手勢商量,仍非一同回去不可。最後說好眾人由康康護送回來,只張鴻一人獨留才算完事。那些人都管為首的叫二哥和村主,並沒提名道姓。便是張鴻,也不認得他。走時,又派那姓楊的護送來此,並代致候。那村寨建在高峰半腰,高約十丈,下用巨木支住,背山臨水,甚是雄險。還有二三十所人家,散置在壁崖危嫩之間。下面是一灣清溪,良田數百頃。有一條人工的盤路,以備車輛通行,可以由下面繞到崖後的大石坪上去。山田也不在少,遍處都有果樹桑麻。必是洗手歸隱的江湖上有名之士無疑。

呂偉問了一會,問不出所以然來。見虎王猶在生氣,又勸了幾句,才一同二次上崖,徑入虎王洞內。見裡面甚是高大,所有用具多半是用二獸採得的金沙,向山北村寨中換來。虎王坐定以後,便和康、連二獸去弄飲食,眾人也跟著相助下手。飲的雖是山泉,吃的除鹿肉外,一樣也有羊雞豬牛和從鄰村學種植的菜蔬。飯食是用青稞谷、山芋製成的餈巴和粥。鹽是本山天生岩鹽,甚是鮮美。還有二獸向絕頂強逼猴子貢獻,用各種花和果子釀成的猴兒酒。眾人飢乏之餘,吃得更是香美。

酒飯用罷,連連又用竹兜盛著半不知名的鮮果奉上。呂偉給連連換洗了一次藥,然後歸座敘談,漸漸拿話去套虎王的身世。虎王對自己姓名來歷原極穩秘,連那北山後的近鄰和他相識多年,俱沒有吐出他的底細。這次和呂偉父女等雖是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合了他的脾胃,再經呂偉話中引話,竟一一說了出來。眾人一聽俱都驚歎不置。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8:28


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異域班荊成宿契 別有傷心史 深宵促膝話前因

原來虎王姓顏。乃祖顏浩,文武全才,又精醫理,在明壹宗時官居御史,因參逆黨,落職被害。乃父傷心父仇,暗思自己不能報仇,帆顏偷生,改名顏覥,攜著妻室逃往雲南。原準備暫避逆黨兇焰,遇機再行報仇。誰知逆黨網羅密佈,到處搜捕嚴緊,稍大一點的地方便存不得身。仗著會點醫道,自幼學過一點武功,便逃往雲貴深山南疆之中,隱起姓名,為山人治病,餬口度日。

此時顏妻業已懷著虎王,因為平日跟著丈夫辛苦逃亡,未免勞頓一些。這日打聽出一處趕集,又值空乏之際,相隨出去行醫。顏覥算計乃妻相隔臨盆之期,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又值春夏之交,蠻煙瘴雨,暑熱鬱蒸,天時陰晴,一日數變,既恐動胎,又恐染了瘴毒,原再三勸她不要偕往。顏妻因為昔人粗野,不知禮節,不願孤身一人在家,執意非去不可。少年患難,彼此自多愛憐,顏覥不忍違拂,只得同往山墟中走去。

走入萬山之中,行經一個極險峻的山崖之下。二人初來路生,不知那崖左右慣出奇禽猛獸,連山人通行都有一定時間,因為行路疲勞,少坐歇息。一會覺著口渴,顏覥自去尋水,讓顏妻坐在崖前山石上等候,去了好一會未回。顏妻雖知那一般的地方土人最敬走方郎中和買賣雜貨的行客,乃夫又有一身武藝,不致出甚亂子,只是口乾舌燥,熱得要噴出火來,再也忍耐不住。欲待跟蹤尋去,又恐乃夫從別處繞回,彼此相失。顏妻正在焦渴無計,忽見遙天高處有一片黑雲移動,先未怎麼在意。過有片刻,猛覺一陣暴風撲面吹來,眼前一暗,似要變天神氣。忙抬頭一看,一片黑影,正從後頭上天空中往身後崖頂飛越過去,疾如暴風吹雲,一瞥既逝。飛過時,地下面的日光竟被它遮蔽了數畝方圓之大。也沒有看清那東西的全身,黑影中彷彿見有羽毛翻動,烏爪隱現,猜是怪物之類。

顏妻心剛一驚,忽又聽崖頂折枝之聲微響兩下,接著便聽骨碌滾墜下一些石塊。顏妻身在崖下,恐被打傷,忙將身往崖凹中一躲。又聽噗噗兩聲,那石塊正落在身前不遠。

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石塊,乃是兩枚不知名的山果,其大如碗,葉已迸裂稀爛,汁水濺流,芳香四溢。休說是吃,聞那股氣味,也覺心清神爽。顏妻來自北方,南疆佳果多不知名,以為是崖頂產的好果實,被適才怪物帶起大風吹落。可惜跌得稀爛,恐地上留有蟲蛇盤踞過的餘毒,不敢輕易拾起解渴。方在惋惜,一陣山風吹過,崖腰又有響聲。

抬頭一看,正是同樣一枚異果,方才墜至崖腰,被一盤藤蔓絡住,風吹藤動,松落下來。

心中大喜,連忙伸手一接,恰好整個接住。取出身旁佩刀,劃開了皮,裡面整整齊齊攢聚著十二瓣果肉。揭下一嘗,真個甘芳涼滑,汁多味美,無與倫比,立時心曠神怡,煩渴盡去。連吃了六瓣,打算把餘下的六瓣留給顏覥。

顏妻正在蹺足凝望,忽見顏覥披頭散髮,身帶弓刀全都失去,從前路上跌跌撞撞,亡命一般往斜刺裡山徑之中跑去,邊跑邊朝自己搖手,隱隱似聞:“還不快逃!”再往他身後一看,相隔十丈左近,一條比水牛還大,吊睛白額,烏光黑亮的大虎,正跑步跟蹤,追隨不捨,不禁心驚膽裂。日前山行,顏妻曾遇見兩個大豹,俱被乃夫打死。並且所帶弓箭,又是山人所贈,箭頭有毒,無論人獸,當之必死,何以不在手內?知道那虎必定厲害,乃夫自知無幸,不敢往回路逃,以免與己同歸於盡,後見力竭勢窮,難逃虎口,夫妻情重,恐那虎傷了他,又撞來傷自己,不知逃避,特地拼命逃向近處報警,將虎引向別處。

顏妻一時傷心情急,也沒計及自己身懷有孕;平日雖也略習武功,還不及乃夫一半,去了也是白饒:竟然一路哭喊著:“救人……”拔出防身佩刀,拔步追去。還沒追到山徑拐角之處,那黑虎倏地回身,緩緩跑來。遙望乃夫,尚未膏虎吻,本向山徑下跑著,見虎一回身,想是怕它來傷妻子,也迴轉身來追。手中舉著兩塊石頭,口裡喘吁吁地吆喝著,腳底踉踉蹌蹌,簡直不成步數。顏妻見夫未死,猛地把心一橫,決計以身相替,高喊:“你還不乘機快逃,要做顏氏不孝之子麼?”喊著,人早朝虎迎去。

那顏覥在取水時遇虎,連用刀箭,俱被虎用爪抓落,知道厲害。果如顏妻所料,恐傷妻兒,與虎繞山追逐了好些時,委實筋疲力竭,才拼命趕回示警。這時一見妻室喊哭迎虎,看出是願代夫死,越發傷心難過。並沒聽清喊的什麼,也把心一橫,大喝道:

“我夫妻要死,做一處吧!”說罷,賈著餘力,朝虎追去。

顏妻見喊他不聽,那虎離身越近,狂喊一聲:“我與你拼了!”正要拔步舉刀上前,那虎相隔丈許,忽然橫身停步,蹲伏下來,長尾搖擺不已。顏覥見虎離妻室越近,一著急,忙用手中石塊打去。那虎把左邊前爪一舉,便己撲落。顏覥見虎已停步,滿臉驚惶,氣急敗壞,顧不得再和虎拼,不問死活,縱將過來,一把將愛妻抱住。這一雙並命鴛鴦,彼此都非借死,只是你顧我,我顧你,在這性命交關之際,互相急返張皇,關心太切,受驚過度,一見面,都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擁抱著喘息,反把身側伏虎,咫尺危機,忘了個乾淨。及至殘息微蘇,驚魂乍定,正該軟語詢平安的當兒,顏覥忽然想起還有虎呢。忙回頭一看,那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就伏在離身四五尺的地上,目光如電,精芒四射,豎著一條比臂膀還粗的長尾,正左右搖擺呢。身臨切近,越顯得龐大凶猛,雄威逼人。不禁脫口喊了一聲“哎呀!”

顏妻在情急欲死之時,拖著一個肚子,拼命急跑,力氣用過了度。等到與乃夫相見擁抱,說不出是驚是喜。當時勢子一緩,氣一鬆,不由神昏力竭,四肢綿軟,口噤無聲。

她原是面虎而立,神志稍定,首先發現那虎就在眼前。怎奈不能言動,只伏在乃夫肩上,幹睜著眼著急,休說拉了同逃,連話都藏在喉腔裡吐不出口。後來她聽乃夫一聲驚呼,心裡一驚,把神提起。猛然一動靈機,她才覺出那虎自夫妻相見就伏在那裡,始終一動未動,不時擺動長尾,生相雖然猛惡,神態甚馴。又想起它適才追人時,也只緩緩跑步,並不和平時所遇的猛獸,只一見人便連聲怒吼,一躍十來丈,當頭撲去那等兇狠神氣。

常聽人說起,虎稱山君,最是通靈,專吃惡人,不吃好人。莫非不該做它口中之食?

顏妻念頭剛轉到這裡,忽然腹痛欲裂,通體汗流,再也支持不住,一歪身便往地下蹲去,顏覥回頭見虎,明知空身一人尚難脫虎口,何況還扶持著一個將要臨盆的妻室。

不過人在急難之中,俱是求生心切,仍是扶著愛妻同逃,死活都在一處,見愛妻睜著兩眼望定自己身後,一陣驚呼,竟如無覺,知她嚇得神志已昏,不能言動。顏覥正在擔驚害怕,打算奮力抱起逃走,忽見她面容驟變,身子順手彎往下溜倒。百忙中,剛伸手去扶時,猛又聽腳底呱的一聲。原來顏妻驚嚇勞累過度,竟動了胎,將小孩生產下來。顏妻又是頭胎,百苦交加,當時便痛暈過去。

顏覥處在這種境地,再也無計可施,當時一著急,幾乎站立不住,也隨著暈倒。一交跌坐在地上,戰兢兢不能轉動。眼看那虎站起身形,往身前緩步走來,自念不免一死。

暗忖:“虎非極餓,不吃死人。”便往前爬湊上去,一心只想拼著一身,去將虎餵飽,以冀萬一神佛默佑,妻子因此得脫唬吻,便是萬幸。誰知那虎竟擦身而過。顏覥仍想以身相代,成心激怒那虎,一把虎尾未抓住,虎已往身後繞行過去。忙偏轉頭一看,那虎頭也未回,業走出四五丈遠近。剛慶有了一線生機,虎到崖側,忽然止步,舉起左爪,去抓那佈滿苔蘚的山石,只一兩下,便聽叭噠一聲大震,一塊五七尺方圓的大石塊竟被虎爪抓落在地上。這一震,竟將顏妻已死驚魂震醒過來,喊了一聲“哥哥,你在哪裡?”

這時顏覥,也再說不上什麼害怕憂急,慌不迭地湊上前去,溫慰道:“妹妹莫怕,你生了孩子了。”顏妻道:“你還是在這裡,我知道它是山君,不吃人的。如今怎不在這裡,走了吧?”一句話把顏覥提醒,想起那虎還在近側,不由激靈靈又是一個冷戰。

忍不住再往前一看,那石倒之處現出一洞,虎已往洞中鑽進,只露出一點尾尖。不一會,倒身退出,動作卻甚敏捷,出洞之後,一橫身,又往回路走來。

顏覥看它越近前越走得緩,大有蓄勢待撲之狀,以為這次決難免了。心痛妻兒,目注危機,口裡卻故作鎮靜道:“那虎走了,我給你到那邊尋一個安身所在。少停一停,你自用刀切胎兒的臍帶吧。”邊說邊站起來迎將上去,仍想捨身喂虎。虎見人來,便往回走;人不走時,虎又轉身來追。如是者再,漸覺有異。心想:“反正身有處,死有地,這虎如此龐大,又是黑的,莫非是個神虎,並不吃人?否則再添幾個,這時也沒命了。”

想到這裡,膽子一壯,索性跟去,看它如何。腳底下一快,那虎也跑得快,尾巴連搖,狀甚歡馴。轉眼跟到崖前,那虎轉身往洞中倒退而入。顏覥把生死早置度外,也迎頭跟入。陽光正斜照入洞,見那洞是一石穴,大約三丈方圓,甚是平潔。還想再看,那虎已用頭朝自己頂來,意思似要自己進來。試一撫摸虎額,高竟齊頸,毛甚滑韌。虎仍緩緩前頂,意極馴善親暱。

顏覥這才寬心大放,喜出望外。想起妻兒臍帶,危急之中尚未忙得去剪,一陣酸心,不由流下淚來,撥轉身出洞便跑。到了顏妻跟前,悲喜交集道:“妹妹莫怕,那虎是個神虎,不但不傷人,還帶我們找著好地方,可以安身呢。我抱你進去再剪臍帶吧,省得著了山風,種下病根。”說罷,不俟答言,將顏妻雙手捧起,往洞前走去。

這次那虎並沒跟行,只在洞側蹲伏,看見人來,立起搖了兩下長尾,仍復臥倒。顏覥朝它道:“適才是我不好,虎神莫怪,少時再來賠話。”說罷,入洞放下妻室,先出洞尋了些枯枝,生了一堆小火,將帶的一床草蓆鋪好,算是地鋪。落難之中,也顧不得血汙,幫助顏妻剪了臍帶。因是熱天,行囊無多,把上身衣服墊在產婦身下。再脫了一件短衫,裹了嬰兒,渾身只剩了條褲子。幸而天氣和暖,洞又向陽,暫時還不致凍著。

顏覥汲水的瓦罐,業在遇虎時跌成粉碎。幸而他是走方郎中,又久慣山行野宿,飲食用具都帶得有,藥箱中藥也大半現成。安置好產婦嬰兒,跑回原處,將藥箱、用具取來。拿了路上煮飯的小鍋,朝洞外伏虎長揖道:“內人剛剛生產,不能行動。在下去汲水煎藥,與她弄些吃的。荒山野地,難保不有蛇獸之類盤伏,還望虎神代我守護些時,為我顏氏留一點骨血,感恩不盡。”那黑虎竟似懂得人言,把頭點了一下。顏覥大喜,連忙跑向有水源處,汲了一小鍋水回洞,放在火上。先將乾糧掰碎,熬成粥糊,端去與產婦吃了個飽,自己也將剩餘的吃了。然後跑出去取水煮藥。產婦雖然受了驚嚇,脈象還算良好,吃一兩副產後照例的藥,便保無事。

等到顏覥把藥配好,下在鍋裡。才想起嬰兒僅在落生時哭了兩聲,這半日工夫忙昏了頭,也沒聽見啼哭。忙又跑向產婦身旁,俯身朝她手腕裡臥著的嬰兒去看。那嬰兒是個男孩,身軀健碩,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悄沒聲躺在娘懷裡,攥著兩個白胖溜圓的小拳頭,正在舞弄呢。知道結實,心中略喜。

一會把藥煮好,遞與產婦服了。溫語低問:“人覺怎樣?”顏妻說:“除頭暈身軟,肚子發空,下部疼痛如割,是頭胎初生應有的一些景象外,倒還不覺什麼。”顏覥囑她安臥靜養,不要說話勞神。又去取了一鍋水來,放在火上備用。然後坐在草蓆上邊,望著那火出神。暗忖:“目前虎口餘生,雖然得逃性命,但是地處萬山之中,距離墟集都不下六七十里。轉眼日落黃昏,休說山窟陰寒,非產婦嬰兒所宜;便是食糧,帶得也不多,怎能多延時日?就算明早能用衣席裹起產婦母子,拼命掙扎,趕到有人家的去處,怎奈空囊如洗,又要照看妻子,不能孤身串寨行醫,也是莫可如何。”

顏覥正在心中煩急,打不出主意,忽聽虎爪抓壁之聲。一抬頭,正是那隻黑虎,身未進洞,只把一隻有前爪伸了進來,朝壁間亂抓,出洞一看,那虎見顏覥走出,倏地輕嘯一聲,翻轉身來,肚腹朝天,揚起兩隻前爪,不住招搖。顏覥知有原故,定睛一看,虎肚臍上長著一個火疔,中心業已潰爛,四外紅腫,墳起寸許高下。右爪心有一豆大黑點,也腫得亮晶晶的。這才恍然大悟,那虎追逐了半日,竟是為了求醫。顏覥外科醫道原得過秘傳,知那疔瘡好治,虎爪中毒甚重,治時難免奇痛。意欲先得那虎信任,以免惹出意外。便對那虎道:“虎神有病,要我治麼?這個不難。只是你爪上中了毒刺,須要你能忍痛才敢治呢。”那虎點了點頭。

顏覥便悄悄進洞,取出藥箱,拿了應用東西和藥。先用銀針挑破虎肚臍中瘡口,兩個大拇指由輕而重,將膿血擠空。用布條蘸了些水,給它拭淨血汙,上了藥粉,貼了一張大膏藥。那藥清涼止痛,才一貼上,那虎便將尾連搖,意似忻喜。顏覥等過了一會,才過去坐在虎旁,將虎的小腿放在膝上。剛用手指往傷處一按,那虎便有負痛之狀。顏覥隨用小刀圍著黑點一劃,見虎咬牙閉口,目中含淚,知它痛苦己極。更不怠慢,覷準退路,拿起一把鑷子,等一刀順劃處斜刺下去,緊接著鑷子早鉗著那有黑點處往起一揭。

用刀一抬膝蓋,甩開虎腿,就勢兩腿一繃勁,腳在地下一點,倒縱出去丈許遠近。這一下只疼得那虎連聲悲嘯,滿地不住打滾。路旁半抱的松樹,被它一爪抓上去,立時便倒折下來,走石飛沙,驚風四起,聲勢甚是駭人。

顏覥先還擔心著把它治惱,及見它雖然疼極如狂,卻不往自己身前滾來,知它識得好歹,便站在一旁等候。那虎翻滾了一陣,方行停止。顏覥等它臥倒,才走近前來,照樣貼了藥粉,貼上膏藥。從灰塵中拾起那把攝子一看,鑷出的黑東西非金非石,長有二寸,頗似一枚怪牙。上面滿是倒刺,掛著許多黑膿紫血腐肉,奇腥刺鼻。忙連鑷子一齊扔入山澗之中。正待向虎囑咐,那虎已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塵沙,倏地長尾一豎,一聲低嘯,四爪揚處,騰空而起,直往崖腳岔道之中縱去。夕陽影裡,只見一條黑影,竄山越澗,疾如星飛,眨眼工夫便出現在對面高坡之上,一晃不見。

顏覥起先很盼它回來,因為那虎生得威猛,必為群獸所畏,好仗它護衛,也放心些。

誰知等到月上中天,仍是不見迴轉。顏覥因久候那虎不歸,漸知絕望。產婦飲食要緊,雖然食糧不多,也不得不給產婦準備。偏生那洞相隔水源約有半里之遙,惟恐離洞之後,被別的野獸侵入,傷了產婦、嬰兒。萬般無奈,費了好些力氣,搬了幾塊大石,勉強將洞堵住。匆匆跑去,汲了一鍋水。路上漸漸聞得猿啼獸嘯之聲,不時還雜著鬼叫般的梟鳴,夜靜山空,分外顯得淒厲。忙趕回洞,且喜妻子無恙,俱已熟睡。

顏覥又出洞添拾了些山柴。加些石頭,把洞口封密,覺得野獸無法走進去才罷。等把乾糧下在水內煮成稀的粥羹,經過一日夜的艱危困苦,驚憂勞頓,人已累得不成樣子。

見產婦母子未醒,便不去驚動。將粥靠在火旁,手足一伸,喘了一口氣,便仰身躺在地上。山中氣候雖是晝熱夜寒,幸而那洞在向陽一面,面積不大,再一生火,暖和異常,赤身躺在地上都不覺冷。連按產婦母子的脈,均甚良好。只是糧食無法覓取而已。

顏覥躺在地上,身逢絕境,滿腹俱是冤憤悲苦。今日九死一生,勉強度過,明日又當如何?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哪裡還睡得著。煩憂了一陣,又想起日間那隻黑虎,看去頗似通靈,畜生終是畜生,不懂得什麼情義,剛把瘡傷治好,便跑沒了影子。它先不將刀箭抓落,或許明日還可打點路過的野獸充飢。匆忙中逃了幾十裡山路,也不知被它甩落何方,其勢更不能前去尋找。僅剩愛妻的一把小佩刀,濟得甚事?悔不該來時自恃武勇,不信人言。又因囊中空乏,急於到達地頭,貪圖近路,抄行這種沒人經過的荒山野徑,以致愛妻流產,鬧得萬分狼狽。為今之計,除了盼明日午前萬一能有趕墟山人經過,求救而外,只有拼著死中求活,舍了行囊用具,背了妻兒冒險上路,免得坐以待斃了。

這時已當深夜。顏覥正在情急呼天,欲哭無淚之際,忽聞虎嘯之聲遠遠傳來。嘯聲住處,鄰近一帶許多獸嗥猿啼之聲全都停歇。接著一陣山風吹過,又聽遠遠有人語喧譁之聲,隨風吹到。側耳一聽,卻又寂然。明知荒山深夜之中哪能有此,必是神散心昏結成的幻想,說不定還許是山魈木客之類故弄玄虛呢。想到這裡,益發懸心吊膽,手握那柄斷臍帶的小刀,瞪眼望著洞口,以防不測。

過沒多時,果聽洞外有了響動,益發情虛害怕。方在失驚,便聽洞口上層一塊栲栳大的山石被外面東西抓落。緊跟著又是拳頭大小兩團碧熒熒的鬼眼電一般射進洞來。洞火漸熄,月光又照不進來,越顯兇焰可畏。心想:“絕境之中,偏來鬼魅,夫妻父子定同歸於盡了。”反正難免於死,未後把心一橫,也不再害怕,索性定睛注視,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物。暗中連用全身之力,表面裝作鎮靜,等怪物進來時,照準要害拼命刺它一刀。成功固好,不成功,只好算是命該如此。便和那雙怪眼相持有半個時辰,俱無動靜。

忽又聽風送人語喧譁之聲,由遠而近,那雙怪眼又來晃了一下。

這次顏覥因嬰兒落地至今,未聽再啼;連那產婦也是吃了一頓落生食以後,只是一味酣眠,不言不動,與常理有異。連按幾次脈象,卻是上好的,越想越覺稀奇。趁著怪眼退去,忙踅近產婦身前審視。這地方恰當洞口的斜側面,剛巧怪眼又來窺探。退時,一眼看到怪眼四圍烏茸茸的一團,月光照在上面又黑又亮,微聞鼻息咻咻之聲,不禁心裡一動:“日裡見那隻黑虎也是一雙藍睛,莫不是它去而復轉?”輕悄悄走近洞口,還不敢就從上面去望,先就下面石縫中往外一看,果然是那隻黑虎,心中大喜。同時人聲喧譁也越來越近,分明就在日裡遇虎奔逃的那一帶山徑之間,只是被側面崖角遮住,看它不見。有了這隻黑虎,雖然膽子一壯,畢竟這般深夜,怎會有人結隊山行?那喧譁之聲來得太怪,不得不加慎重,還不敢遽然出洞與虎相見。欲待等那喧譁之聲走過,看看來的是人是怪,再打主意出去。

顏覥正在驚疑,忽見左側林薄中火光明滅,閃爍不定,好似有多人持著火炬在林中穿行。同時人語微聞,與林木搖風之聲相為應和,已離洞口不過二十多丈遠近。方料來人是漢人與山人合組而成,往深山中採辦珍貴皮革的獵隊,方在替黑虎憂急時,那黑虎忽然長嘯了一聲,兩隻前爪起處,堵洞的石塊全被抓落,拋向一旁。接著,又聽多人歡呼之聲。顏覥剛一怔神,那夥人已到了洞前,朝著黑虎伏地跪拜。定睛一看,約有百十多個,俱是山中常住的半熟山人,各持火把刀矛弓箭,有的頭上頂著竹簏。那黑虎又輕吼一聲,眾山人才行立起。黑虎也緩步走入山人隊裡,用口銜著一個老人,扯了一下,回身便走。老人跟著黑虎來到洞裡,一眼看見顏覥,慌忙下拜,口中說道:“原來你家就是黑王神的朋友麼?今晚差點沒把我們嚇死。”

顏覥連忙扶起老人一問,才知道那一帶地方名叫虎神峰。土人所居地名青狼寨,離此地還有一百多里的險巇山路。山人相傳,百十年前本山便出了這隻黑虎,起初都不知它是虎神,還集人打過。誰知那虎通靈,無論多少人,使用多少刀矛箭石,全被紛紛抓落,不能損傷分毫。最奇的是,它並不吃人。人如犯了它,它只將為首的人撲倒,或是咬斷他一手一腿,或是抓破面門,大小帶一點傷,便即放其逃回。有這麼兩三次,山人立時改了念頭,事之如神。那虎不吃人,見人尊敬它,從此便不再傷人。

過沒多時,青狼寨不知從何處竄來了千百頭青狼,大的竟有驢子般大,爪牙犀利,厲害非常,寨中人畜不知被它們傷了多少。正在惶急無法,這日來了一個老和尚,說是貴川黔靈山圓覺寺的長老。因為上年寺中跑了一隻猛獸,四尋無著,聽說在這一帶山中。

那猛獸聽經多年,業已通靈,恐它危害人世,昧了本性,特地跟蹤前來度化,路過求宿。

問是何獸,卻又不肯明說。寨中山人便對他說青狼為害的事,間他有什麼法子。

正說之間,千百青狼忽然蜂擁而來。眾山人一見不好,紛紛逃入寨中躲避。只把老和尚丟在外面,救他不及。方以為他必為青狼分了屍,誰知老和尚舞動一根竹杖和狼打,口中大聲唸咒,看去頗有本領,狼連被他打死了好幾十個,無奈那狼又大又兇狠,越來越多,一面搶著分吃死狼,一面紛紛向老和尚撲去。眼看危急萬分,忽聽一聲虎嘯,接著便見那黑虎竄山越澗,如飛跑來,縱入狼群之中,連咬帶撲。那狼倚仗狼多勢眾,兀自不退。虎神更巧,保著老和尚假裝敗逃,先退入寨左死峽谷之內,等把狼群全數誘進谷中,然後馱著老和尚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從狼群頭上飛身出谷。一人一虎,在谷口一攔,再一步一步前進。那狼上前,自然是死;不上前,被它趕近身去,也是個死。

谷口不過五六尺寬,兩邊是滿布青苔,油一般滑的排天峭壁,既深且窄,又沒有退出的道路。只聽群狼慘嗥怒嘯之聲,震得山鳴谷應。約在兩個多時辰,上千兇狼全被那虎抓死,一個不留。眾山人慌忙出寨,打算朝和尚、黑虎跪謝,請進寨去供奉。剛出寨門,便聽和尚對那虎道:“這裡正是你等人的地方,不過還得多年,我師兄才能轉劫到此。

今日雖然替人除害,只是殺孽太重了。我不久即去,再見無日。趁此餘時,隨我回山懺悔些時,再來等候機緣吧。”說罷,跨上黑虎。那虎吼了兩聲,便竄山跑去,由此不見。

山人俱當和尚是廟中菩薩化身來此除害,那虎定是虎神無疑。事後把狼皮賣給漢人,得了不少東西。過了三年,那虎忽又在山中出現。因有這些神異之事,益發把那虎奉若天神,平日都叫它作黑王神。每值初一、十五,必集人抬了果菜前去供奉。青狼寨與虎神峰的得名,俱由於此。

自從那虎去而復轉,青狼寨數十里方圓以內,便絕了虎狼之患。可是虎神常住的虎神峰這一帶地方,毒蛇猛獸卻是比前增多。除了趕上四季六個大墟集,偶然有一兩幫漢商行客,仗著人多,貪著路近,順便還可採些野生藥材,趁日午前後,趕過此峰外,平常休說三兩人,便是十人八人拿著刀箭,也不敢輕易闖過。

青狼寨的酋長,名喚黑頭仡佬岑高,是前寨主藍大山的女婿。大山死後無子,繼為寨主。人甚精明強幹,武勇非常。這日晚飯後,正在寨前草坪上與手下土人吹籤擊鼓,練習舞蹈,準備日內往明月壩去趕第一個夏墟,忽見一隻絕大黑虎走來。岑高來只三年,乃嶽便死,接位不久。原是山民招贅,對於虎神顯聖,獨除千狼之事,雖然也聽說過,並曾隨眾供祭過幾次果蔬,只是耳聞,並未親眼見過。偏巧虎神到時,又是他頭一個看見,匆促之間,忘了前事,仗著武勇,也沒和別人說,張弓便射。虎神通靈,怎會被他射中,一縱十丈,一照面,便用爪抓落弓箭,將他撲倒。等到岑高的妻子藍馬婆和別的山人發覺趕來,人雖未死,一條持弓的左膀已幾乎被虎壓斷。藍馬婆和那些年紀略大的老人,認出那虎是黑王神。因它業已多年不曾在寨中出現,夜間到來,又將寨主撲倒,先疑是日前供祭之物有了缺點,前來問罪,連忙伏地跪求寬恕。誰知虎神雖將岑高放起,仍是朝著眾人連聲吼嘯,不肯退走。藍馬婆嚇得不住許願,虎神兀自將頭連搖,一會又去挨次往回扯了扯眾山人的衣角。

眾山人正無計可施,岑高身受重傷,又恨又怕,本想查探那虎的巢穴,見虎不退,知有事故。又疑虎神久受供祭,或者有甚好處。便高聲說道:“我等連問許多,黑王神只是搖頭,不肯回山。莫非虎神峰虎王洞內有事?或是有甚東西要命我們去取麼?”話才說完,虎神果然將頭連點。岑高派出多人,拿了弓刀扁擔跟隨前去,虎神又橫身攔住。

畢竟岑高機警,幾經指物指人間詢,連人帶虎,俱費了不少的口舌和表情,直到眾山人除隨身器械外,又帶上火把、食物、兜子、竹麓等用具才得起行。

藍馬婆因要醫治丈夫的傷,不曾跟去,只派了那向顏覥答話的老人率領眾山人前往。

虎神當先開路,不時回望。山路奇險難行,又有猛獸毒蛇之患,平日雖是畏途,因有虎神同行,眾山人俱都膽壯起來,一路呼前搶後,興高采烈,巴不得早些到達神洞,為神效力,以求福佑,就這樣奮力前趕,還走了好些時,方離峰腳不遠。虎神見眾人比較上了坦途,不致失墜,才長嘯一聲,朝前縱去。顏覥在洞中所聞,便是虎神的嘯聲。虎神到達洞外,又過了片刻,眾山人相繼趕到。顏覥與老人相見,得悉經過,不由驚喜交集。

顏覥因知山人素畏鬼神,自己正在窮途,難免需助之處甚多,便把為虎醫瘡,以及初次跟虎追逐之事俱都隱起。只說自己久慣在甫疆走方行醫,初經此地,誤入深山,妻子忽然分娩,剛生下一子,虎神便來垂佑,代自己抓開崖壁,成了一洞棲身,隨即走去,不想竟將諸位請來相助。又說虎神神通如何廣大,一聲長嘯,毒蛇猛獸紛紛逃竄,不敢打洞門前經過等語。眾山人因見顏覥夫妻留在荒山古洞蛇獸眾多之地,又生了一個嬰兒,居然無恙,未受侵害,不但信服異常,便連所產嬰兒也疑是天神下界投胎,否則虎神怎會這樣出力保護?當下忙將備就的兜子以及竹麓中的食物果子一齊獻上,任憑顏覥食用。

顏覥心神略定,正覺有些腹飢,因為忙著使產婦離開險地,匆匆取了一塊糌粑、一塊牛肉,要了一根火炬,邊吃邊往洞中走進。拿火一照,產婦、嬰兒臉色甚是紅潤光亮。

尤其顏妻,絕不似初生產的神氣,只是熟睡未醒。一按脈象,比前更好。微微推了幾下,連喊多聲,終未醒轉。嬰兒也是如此。懷疑地非善地,不宜久延,只好抬到青狼寨,再行細心診治。於是便將兜子等拿進,匆匆將產婦母子抱置兜子以內,用衣服蓋好,搭上草蓆,由兩個山人用竹竿抬起。又將藥箱、行囊、用具收拾好,出洞放下,先朝黑虎拜謝。那黑虎竟懂謙遜,跑向一旁避開。眾山人見虎神都不肯受禮,越當顏覥必有來歷。

因他赤著上身,各自搶著脫了粗麻製成的上衣要他穿,哪裡還肯容他自背東西,早分把藥箱、行囊背上了身。又抬過一個兜子,與他乘坐。顏覥一則勞乏過度,前途險峻遙遠,恐難步行;二則洞外不比洞中,深夜山風甚寒,委實也覺得有些冷。知道這夥人敬畏神虎,因屋及烏,休說他們自己情願,就是任意役使也不妨事。便也不作客套,樂得舒舒服服讓他們抬了起身。

顏覥上兜以後,那虎仍是前行開路。眾山人持著火把,抬人攜物後隨。行經山深之處,也有各種猛獸,見了火光,吼嘯來撲。還未近前,那黑虎好似故意賣弄,先只一聲悲吼,立即辟易,不聞聲息。有時走到比較平廣之地,又有吼嘯,那虎懶得再吼,那些猛獸便趕近前來。有的望見虎影,便已嚇退;有幾隻豺狼之類求食心急,由轉角處迎面趕來,恰和那虎對上,等到見虎欲逃,已經無及,只一照面,虎爪揚處,立時屍橫就地。

山人便趕上前去,用長矛挑起,回寨分食,無不興高采烈,欣喜欲狂。

漸漸行離青狼寨只有裡許之遙,為首老人計點所得野獸,竟有二十多隻,此行可謂不虛,好生快活。正行之間,那虎忽在道旁停步,放眾人過去。顏覥看出它將要別去,連忙住了兜子,下來低聲哀祝道:“我顏覥劫後餘生,正值患難之中,內子深山產子,窮無所歸,如非尊神相救,父子夫妻三人縱不為山中蛇獸所吞,亦必餓死溝壑。大恩大德,不特身受者沒齒不忘,便是我那死去的列神列宗,亦當銜結於地下。不過此時雖仗神力,得有棲身之所,但是初到甫疆不及一年,平日蓬飄梗浮,行蹤無定,對於各種土著的情形習慣均非所諳。聞得他們避忌甚多,人復野悍,漢客少有觸忤。便無幸理。人皆異類,舉目無親,倘有憂危,何從呼籲?明知塵俗山寨非尊神所宜居,怎敢相求同住?

惟望不時存臨,憚有依恃。彼輩素重神命,見神常至,必加厚遇。但俟嬰兒足月,可以負而行醫,便即他處謀生,並非長此讀擾。不知尊神允否?”那虎聞言,不住將頭連點。

又走向產婦兜旁,將頭伸進去聞了聞嬰兒。然後朝著顏覥,把那隻受傷貼有膏藥的右足揚了兩揚。長尾搖處,扭轉身子,一聲輕嘯,雙足一蹬,便飛也似朝著來路,翻山越澗而去,晨光高微中漸漸沒了影子。顏覥見虎揚爪,才想起它還得換藥。又見它戀戀嬰兒,彷彿關心甚切,料它日後必要再來,心中略放,重又上兜起身。

老人因將到達,早分出兩人前往寨中報信。走沒多遠,青狼寨女寨主藍馬婆已得了信,帶了一子一女和全寨山人來接。說:“寨主因為惱了黑王神,身被抓傷,正在床上調養,不得親迎,望乞黑王神的朋友不要見怪。”雖是山女,說話極為謙恭。當下把顏覥夫妻接進寨去,款待甚優,並撥了四名山女服恃,先在寨中居住。一面命人在寨外近山口處搭蓋高架竹屋,以為顏覥住室,等落成之後,再為遷居。

顏覥在寨中匆匆安置好了妻子,照俗禮向女主人答了謝。回來見產婦、嬰兒兀自不醒,不時按脈,仍是好好的,心中益發疑慮,以為奇症。想了許多方法,灌了好幾次藥,終是無用。他哪知產前服了異果之故。似這樣目不交睫,晝夜守護,等過了三日三夜,嬰兒首先醒轉,啼哭索食,聲音甚是洪亮,又是妻子胸前鼓脹,兩乳翹挺,不知何時奶汁已將前後胸衣服溼透。忙把小兒抱近身去,正待讓產婦湊上身去喂,說也奇怪,初生才只三日的小兒,不特筋骨堅硬,體格健壯,竟能爬行伏在乃母身上食乳,咕咕有聲。

不多一會,產婦也漸漸醒轉。顏覥這才放寬心,將備就食物,端過去與她吃了好些。重按了按脈象甚好,產婦身子也甚安適,一些也不顯產後柔弱之象,只不知三日昏睡是何緣故。顏妻問起前事,怎得有了棲身之所。顏覥把經過奇遇說了,俱都感謝神虎不置。

顏妻見顏覥飽經憂患,一連累了數日,好在室中有山女服侍,自己行動自如,精神健康,再三矚咐安睡些時。顏覥擔心妻子,一直忘了拜謁本寨寨主,疲極之餘,一著枕便睡了一整天。第二日早起,還未醒轉,顏妻忽見藍馬婆情急敗壞,跑將進來,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看見屋角竹榻上安睡的顏覥,一直奔到顏妻床前,急喊道:“你的丈夫呢?”一言未了,虎王雖是初生嬰兒,一則生具異稟奇資,二則連吃了異果化成的靈乳,天生神力,靈敏非常。彼時正趴在乃母身上吃乳,忽見一個其勢洶洶的面生婦人跑來,小心眼裡以為她要和乃母相打,哇的一聲,一側身,伸出堅硬結實的小手,對準藍馬婆臉上便抓。藍馬婆驟不及防,竟被他這小手抓得生疼,心中大怒,想回手打,又覺不好意思。偏巧顏妻震於來勢,忙著應付,更不料小兒有此大力,也未安慰道歉。又恰巧顏覥聞聲驚醒,走了過來,便疏忽過去。由此藍馬婆也不喜他母子,以致日後鬧出許多事故。不提。

顏覥一問來意,才知他夫妻入寨以後,第二天起,黑王神連來了三次。因它從不走進寨門,山人見無甚表示,供它果菜又不吃,誰也沒想到它是前來查看顏覥夫妻待承安全如何,也就罷了。誰知今早有兩個寨中的百長採了新瓜,坐在寨前石上,連吃帶談龍門陣。一會談到顏覥夫妻的事,不知哪一句說話錯,稍有冒犯神客的地方,黑王神忽從石後出現,縱身怒吼,一爪抓死了一個,另一個也被抓斷了一隻臂膀。接著便向寨門怒吼不去,誰也不敢走近。藍馬婆多著膽子走出,連著朝它禱告許願,挨樣詢問,才知是要顏覥出去相見;如今黑王神還在外面等候,務請顏覥出去打發它走,以解神怒。

顏覥聞言,忙和藍馬婆一同趕出,遠遠聞得虎嘯之聲傳來。到門一看,果然神虎當門而踞,目光如電,神態威猛,正在怒吼,震得木葉驚飛,四山都起了迴音,鋼針一般的黑毛根根直豎。山人甚多,俱都不敢近前,遠遠圍跪在地,喃喃祝告許願,叩頭如搗。

滿地俱是蔬菜山果,零亂踐踏,爪痕處處。知是山人所供,被神虎發怒抓落。另一旁山石上躺著一個抓斷了膀臂的山人頭目,也在呻吟呼痛,哀求黑王神饒命。

說也奇怪,那虎怒發甚猛,一見顏覥走到,立時停了怒吼,身上的毛全都倒下,緩緩站起來,將長尾搖了兩搖,朝顏覥身前挨挨擠擠。顏覥伸手摸摸他的身上,竟動也不動,彷彿家貓見主一般,溫馴無比。顏覥知它來意,一半是惟恐山人對自己有了怠慢;一半是因虎爪虎腹兩處傷還未愈,尚待醫治。那兩個頭目一死一傷,弄巧就許有於自己不利之言,所以神虎發怒。否則先時那等咆哮,何以見面後又如此溫馴柔善呢?山人反側,其心不定,經此一來也好。便低頭默祝道:“大神如此厚愛,粉身難報。只是自己身在異地,人非族類,舉目無親,諸須謹慎,方無遠害。大神不能常在此地,他們即便有什麼不對,總望寬恕一二,以免山人遷怒自己,愛之適以害之,反而不美。至於醫傷一事,因是匆匆走出,未攜藥具,請在外少候,等入內取了藥具,再陪大神同往僻處醫治如何?”那虎聞言,將頭連點。藍馬婆見顏覥朝虎低聲說話,不由又起了疑意,顏覥卻未在意。

顏覥剛轉身要走,那虎忽然銜住衣角不放,不走,虎又頭頂促行。顏覥先不如何意,如是者兩三次,忽然想起嬰兒體力健壯,生有異徵,神虎如此呵護,必非無因。這般情景,莫非它還不放心山人,想見嬰兒一面不成,試一問詢,那虎果又將頭連點。顏覥藉此賣好示威,便對藍馬婆和眾山人道:“黑王神前生和我父子是好朋友,所以今生如此保佑。適才那兩位百長因犯神怒,雖然一死一傷,現在我己與神言明,從今以後不再傷人。我父子夫妻三人暫借寶寨棲身,待機一到,得便自去。不特黑王神諸多降福,便是自己,日後也必設法重報,只管放心就是。”除藍馬婆一人因有乃夫先人之言將信將疑外,其餘人親見如此神異,俱都畏服不置。

顏覥又說黑王神要看小孩,便徑自奔回屋去,和顏妻說明,拿了藥包藏在身上,用被抱起嬰兒,二次跑出。那虎自在寨門前蹲伏,等顏覥近身,方行站起,用虎頭向胯下拱了兩拱,重又蹲下。顏覥知虎要他上騎,連說不敢。經不起那虎連拱不休,顏覥還想把嬰兒送了回去,或是託藍馬婆代抱,轉交顏妻,那虎卻咬緊嬰兒包布不放。嬰兒生時匆遽,事先未備小衣服,幸值天熱,只用一塊被單撕下來的舊布齊胸包住。那威猛的大虎只管在顏覥身旁挨擠銜扯,嬰兒竟似素識一般,睜著兩隻精光黑亮的眼睛,把露在被單包外的一隻小肥手,不住在虎頭上拍打,笑嘻嘻一絲也不害怕。休說旁觀諸山人,便是顏覥也覺希奇。知神虎要嬰兒偕行,必有原因,便恭恭敬敬告了得罪,騎上虎背。

那虎只將大嘴一咧,掉轉身子,一聲也未出,四足一蹬,便穿出去二三十丈。顏覥懷抱嬰兒,穩坐虎背,雙足扣緊虎腹,一任它登山渡澗,縱躍如飛。只聽兩耳風生,林木山石如急浪奔濤一般往後倒去。不消片刻工夫,已是跑出老遠。回顧青狼寨,已隱入亂山之間,不見影子。虎行生風,又是騎虎急行,顏覥覺著山風甚勁,身有涼意,初生嬰兒恐怕受寒,想解開上衣,把嬰兒的頭面包藏起來。誰知嬰兒卻是不耐,口裡大聲啼叫,手足亂掙,力氣又大得出奇。顏覥恐一個閃失,抱不穩從虎背上墜將下去,小命必然斷送,反而不妙,只得由他把頭臉露出,衝著前面。嬰兒這才老實了些,胖手招搖,迎著山風,歡笑不已。

顏覥因嬰兒遇虎而生,取名虎兒,這時見了他這些異狀,懷念先仇,悵觸身世,不禁悲從中來。探頭含淚,面向嬰兒道:“虎兒,虎兒,你爹爹身負血海深仇,我與你母流亡在外,受無盡的艱辛困苦,難中產你,九死一生,幸得虎神垂佑,才保無事。如今仇人勢盛,圖報無日。見你具異稟奇資,又得山神呵護,好似生有自來,莫非將來報仇之事還應在你的身上麼?”顏覥不過是有感於中,自然流露,明知嬰兒也不會懂,隨心發洩。那麼大的風,休說傾吐出來,語聲說得甚低;便真個向著成人大叫疾呼,也未必聽得分明。誰知嬰兒仰望乃父淚容,競有感觸,立時不再歡笑,扭身用手去撫摸顏覥的淚眼,狀若安慰。

顏覥方在驚異,虎步一緩,業已停在一個山谷之中,蹲伏在地上。顏覥知到地頭,剛一跳落虎背,還未及觀望谷中景物,忽聽虎低聲一嘯,接著便聽谷頂崖壁樹枝寨餌作響。方疑有蛇,猛見眼前白影一閃,從崖上飛落一物。退步定睛一看,乃是一隻半人高的小白猿,生就一身銀雪也似的白毛,油光水滑,閃閃發亮。兩隻火眼,一雙金瞳,光射尺許。一落地,先向那虎叫了兩聲,便往顏覥身前人立走來,伸出兩條長臂要接嬰兒。

嬰兒更似和它熟識,張著兩條小胖手往前伸撲。顏覥見白猿生得那般異樣,知是靈猿,不由將手一鬆,虎兒已撲人白猿懷裡。顏覥終有些不放心,剛要伸手接回來,誰知那白猿接過嬰兒,忽然朝著黑虎一聲長嘯,便飛身而起,離地數十丈,往崖腰上縱去。後爪抓著那麼峭削的崖壁,如履平地一般,只見一條白影在崖壁上電閃星掣,飛轉了幾下,便即不見。也沒聽嬰兒哭叫之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那猿捷逾飛烏,萬迫不上。

忙著那虎,竟若無其事。心想:“嬰兒生下來就有許多奇徵異事,白猿又是神虎叫來,嬰兒生命決然無害。但恐白猿將嬰兒抱走,隔些月日不歸,不特愛妻面前無法交代,自己只此一子,也難割捨。”

顏覥忙問那虎道:“靈猿將我兒抱去,少時能回來麼?”那虎將頭點了兩點,即仰面躺在地下,揚起那隻受傷前爪。顏覥才明白那虎因治傷時小孩無人抱著,特地喚來白猿代抱。適間那虎點頭,想必不消多時,自會迴轉,便不再著急。見虎肚臍和虎爪上膏藥仍在,先代它揭了下來,將帶來的藥包打開,就左側崖上飛瀑灌了一水瓶山泉,將傷處沖洗乾淨。然後用小刀修去傷處腐肉,二次用水衝過,上了生肌藥粉,貼上膏藥。對虎說道:“大神原來瘡毒很重,上次挑去那根毒刺,以為總得再醫幾回,不料好得這般快。今天已上了未次化血生肌的藥粉,再有三日,膏藥自落,便可復原如初,無須再看了。內子新生體弱,難禁憂思,來時沒有對她言明,恐回去晚了不放心。望大神憐佑,急速喚回靈猿,送愚父子回去吧。”那虎翻身坐起,只搖了搖頭,也不叫,也不動。顏覥見它一搖頭,不禁又著起急來。忙問:“嬰兒少時歸不?”那虎又將頭連點。知道去的地方決非近處,虎既不允許叫回,急也無用,幸而沒有表示當日不歸之意,只得權且寬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19:22


第二十五回 有心弭禍 巧語震兇蠻 無意施恩 靈藥醫病叟

話說顏覥坐在虎側靜候,等了老大一會,眼看日色偏西。從起床到如今,腹中未進食物,忙中又未帶有乾糧,飢腸雷鳴。靈猿終是異類,心裡懸念著愛子,業已問過那虎幾次,俱無什麼表示。恐將它招惱,反而不美,不敢多讀。正在飢渴愁急,那虎揚頭看了看天色,倏地一聲吼嘯。顏覥心中一喜,以為白猿一定聞聲跑來,又等了一會,並無動靜。那虎已接連吼嘯過幾次,最後起身,踞地長嘯,看神氣,好似也有些等得發急,白猿仍是未歸。顏覥方猜凶多吉少,正在憂急,那虎忽然擺出姿勢,要顏覥騎了上去,顏覥連忙跨上虎背。

那虎掉轉身,轉出谷口,竟擇一較低之處,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到了崖上。一路縱越繞行飛駛,跑了好一會,還未到達。崖頂形勢絕險,危石甚多,大小錯落。短樹森列,棘草喧生,彷彿刀劍,犀利非常。兩邊俱是懸崖,窄處不容跬步。休說亙古以來未必有人走過,便獸跡也不見一個。那虎好似怒急,跑縱起來,口中連聲吼嘯,和瘋了一般,比來時著實還要快出好幾倍。正飛跑中,前面崖勢忽然裂斷,中隔廣壑,下臨無地,眼看無路可通。那虎勢子絕猛,又收不住,轉眼便有粉身碎骨之危。就在這驚心動魄,閉目不敢直視的當兒,只聽兩耳生風,別無動靜。微微睜眼一看,崖勢忽又向前展開。再一回顧身後,業已飛越過來。山石草樹,像是急浪流波,滾滾倒退,瞬息已杏。

又跑不多一會,那虎方縱落崖下。前面孤峰獨峙,清流索帶,景甚幽絕。剛一及地,便聽猿嘯兒啼之聲起自峰腰,只不見人。那虎馱了顏覥縱上峰去,往左側一轉,才看見峰腰上現出一片草坪,森森喬木,亭亭若蓋,疏落落挺生其問。靠峰有一個石洞。洞外一株大果樹上,倒吊著那隻白猿。嬰兒也被人用春藤綁在樹上,正在啼哭發怒,將手向白猿連連招搖。虎、猿相見,便互相吼嘯起來。顏覥見嬰兒無恙,喜出望外,只不懂和白猿何以俱都被綁在此。連忙爬上樹去,將嬰兒解將下來。

那白猿吊處離地不下十丈,比嬰兒高得多。按說那虎縱上去,一爪便可將綁索抓落,虎卻不去救它,竟來銜扯顏覥的衣服。白猿也在樹上連叫帶比,顏覥會意,只得把嬰兒放在山石上面,爬上樹去一看,大為驚異,那綁吊白猿的並非春藤,乃是幾根蠅拂上扯落的馬尾。樹枝上還掛著一片大芭蕉葉子,上有竹尖刺成的幾行字跡。

取下一看,大意說:留字人名叫鄭顛,帶了兩個新收門人,由北嶽歸來。中途經此,將二門人留在峰麓暫候,自己往峰頂上去訪一位多年不見的道友未遇。下峰時節,忽聞門人呼救之聲。趕近前去,見一隻白猿已將兩個門人身上抓傷,正在行兇,當下將白猿擒住。一問門人,才知因見峰腰草坪上放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啼聲甚洪,以為別人遺棄,心中不忍,意欲帶回山去撫養。剛抱在手,便見一隻白猿如飛跑來,將嬰兒奪去。二門人雖會武藝,竟非那白猿之敵。當時如晚到一步,二門人必遭毒手。先以為嬰凡是白猿從民間盜來,本想一劍殺死,為世除害,後來尋到嬰兒,見資稟特異,夙根甚厚。白猿不能說出他的來歷,一味哀鳴求恕。正審問間,恰值青城山朱道友經過,說起嬰兒前身來歷,並算出白猿是受神虎之託,因與峰頂道友有三年獻花果的因緣,曾受度化,抱了嬰兒,前來求取靈丹,並非從民間私自盜來。因初生胎兒汙穢,不得峰頂道友允許,不敢徑直抱上去相見,才放在峰腰草坪上面。偏巧峰頂道友雲遊未歸。下峰時見二門人抱起嬰兒,彼此誤會,才動的武。雖然事非其罪,情有可原,但是此猿額有惡筋,定非善良通靈之物。更不該嬰兒已奪過了手,又放在地上,仍去行兇,意欲將來人置於死地,實屬兇暴可惡。為此抽出他的惡筋,又打了三十拂塵,吊在樹上,以示薄懲。那嬰兒已經朱道友給他服了一粒靈丹,他年自有奇效。因他無人領抱,綁在樹上,靜等那神虎馱了嬰兒之父到來解放。此雖佳兒,刑剋凶煞甚重,務須隨時留意,以免惹禍招災,危及全家。行時並在草坪左近行了禁法,不是親人到來,自解其綁,無論蛇獸,皆不能近前侵害。白猿本應吊它三日,知道來人必代苦求,可將馬尾上符結緩緩抽開,其法自解。

下寫鄭顛留字。

顏覥知是仙人經過,還賜了愛子一粒靈丹,忙跪在樹枝機上,望空默祝,虔誠叩謝。

然後仔細輕輕地去抽馬尾上的活結。結剛抽開,便見眼前光華電閃般亮了一亮,白猿已墜落下地。跟蹤緣樹而下,抱起嬰兒,又向白猿稱謝。白猿見了顏覥,低著頭若有慚色。

顏覥見夕陽在山,天色不早,黑虎正伏地待騎,重向白猿道別,跨上虎背。那虎長嘯一聲,緩步下峰。然後放開四隻爪,風馳電掣,直往回路跑去,約有個把時辰,到了青狼寨,藍馬婆和許多山人俱在寨門前延頸而望,見顏覥騎虎回來,好生敬畏,連忙伏地迎接,顏覥剛下虎背,未及道謝作別,那虎便已如飛跑去。

顏覥因到此以來,還不見過男寨主,才想起初見老人所說之言,他為虎所傷,尚在調養。自己外科拿手,正可示惠,便請藍馬婆一同先到自己房內。顏妻已知神虎將父子二人馱走,前日死中尚且得活,知不妨事,並未憂急。顏覥見狀才安了心。當著外人,不便明說,只用目示意,將經過事情略為增減,說了一些。便對藍馬婆道:“愚夫婦多蒙寨主夫婦解衣推食,借地棲身,深慚無以為報。聞得岑寨主為黑王神所傷,尚未痊癒。

在下本通外科,少諳醫道,本想借著面謝之便,略盡心力,代為診治。前日求見未得,彼時正值內人新產,又當山行疲乏,一個打岔,也忘了向女寨主提起,此時才得想起。

我想岑寨主不過被黑王神抓傷,又壓了一下,極易痊癒。適聽寨中人說病勢沉重,業已不能下床,心中甚為懸念,意欲前往醫治,不知可否?”

藍馬婆聞言,似甚驚喜,答道:“我也曾見尊客箱子,像個走方郎中的藥箱,因不見串鈴、鼓板和箱上的行道旗,不知真會醫病。再加連日心煩意亂,沒和尊客夫婦多談,無心錯過。我丈夫極好強好勝,自從那日被黑王神所傷,因那是神,只怪自己無知冒犯,沒法報仇。當著全寨人等吃這麼大虧,又悔恨,又生氣。再加傷又受得重,除肩膀上的肉暴裂了好幾條縫,深可見骨外,近屁股處的大胯骨也被壓脫了位。再壓上去一些,肋巴骨怕不壓斷幾根才怪呢。本地沒有好醫生,幾條通山外的路慣出虎狼蛇獸,連我們的人出山去採辦貨物,趁墟趕集,都是多少人結伴同行。我們又是本地人,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走方郎中不易請到。有甚病傷,全憑有限幾樣成藥和本山產的草藥醫治。連日天熱,他傷處已然腐爛。大胯骨脫臼處,因未正位,也腫脹起來。他好強,雖不喊痛,可是臉都變了紫色,每晚不能閤眼,整天頭上的汗都有黃豆般大,手臂和腿不能轉動,想必是疼痛到了極處,以前他打獵爬山,也曾受過兩回傷,都是拿寨中配現成的藥去擦。

雖然傷比這輕些,可是一擦就好,至多才兩三天,不像這次又爛又腫。定是黑王神罰他受苦,不肯寬恕,才這個樣子。也曾向神苦苦哀求過好幾次,連睬都不睬。他又倔強,甘心受罪,不肯親自許願。我急得無法,又想也許黑王神不能顯聖,使他痊癒。正打算明日派幾十個人出山到鐵花墟,去請走方郎中。尊客能夠醫傷,又是神的朋友,自然再好沒有。不過我丈夫性情古怪,我須先去問他一聲。就請尊客同去,他如不醫不見,仍自回來,莫要見怪!”說罷,便站起相候。

顏覥見藍馬婆一張口便是一大串,漢語說得甚是流利,心中好生驚異,正要提了藥箱隨著同行,忽聽顏妻喚道:“你怎不把我身上帶的那包金創藥帶去,省得用時又回來取一趟。”顏覥也甚機警,知道自己秘製金創藥有一大包在藥箱裡,顏妻身上所帶,只有平日上路,照例夫妻各帶少許,以備臨時應急之需的,一樣的藥用不著都帶了去,必是有甚揹人的話要說,連忙應聲走過去。顏妻果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顏覥會意,假裝在她衣袋中找藥,將耳朵湊向她的頭前去聽。顏妻低語道:“那山婦甚是詭詐,她丈夫因禍由你起,頗有懷恨之意。適才你父子騎虎走後,她便走來向我打聽你和那虎是甚緣由。

我先和她說是中途無心相遇,見她神色不對,便說我兒是神人下界,所以虎神保佑他,她才無言而去。等你大半日未回,她又走來,將那四個服侍的山女喚出兩個,鬼鬼祟祟,在外面低語。進來時我裝睡偷看,她指著我,嘴皮直動,神色甚惡。我夫妻受了人家待承,理應為她盡力。不過山人心狠,神虎做得太兇。聽說早上還有兩個山人,因為說我們閒話,一死一傷。你醫道我知道的,決能治好,但要諸事留神,見了男人,把神佑都說在兒子身上。話要少說,以免弄出事來,凶多吉少。等我滿月之後,還是走了的好。”

顏覥點頭稱善,一抬頭見藍馬婆站在門側、正睜睛望著自己動作,好似極為注意。

知她看不到妻子的臉,自己又未開口,不致招疑,便仍裝作找藥,口裡故意對妻子道:

“你將藥放在哪裡了?怎這般難找,找不著?莫不是在你身下壓住了吧?我扶著你,翻身看一看。”顏妻會意,不再言語,故意呻吟,由顏覥扶著,往裡微側。顏覥早將藥拿在手裡,故意笑道:“我說在這裡不是?我見寨主去了。虎兒只吃了仙人賜的一粒靈丹,一天沒吃奶,不知餓不餓,莫忘了喂他奶。”說罷,將藥包放在藥箱子裡,用手提起,隨了藍馬婆直奔後寨而去。

這座青狼寨倚山而建,後面恰巧是一條數十丈深的峽谷,地頗寬大,還有許多岔道支谷。當年老寨主藍大山從別處遷居到此,就著谷的形勢,將谷頂用木料藤泥蓋上,當成寨頂。留出好些通天光的地方,作為天井。再用整根大木平插至兩邊壁上,鋪勻了泥土築緊,建起三層樓房。全家居上,下面餵養牲畜。谷底無路,是一廣溪,裡面也喂些水禽。谷口地勢最寬,外面用山石堆砌成一個堡寨,僅留一個丈許寬,一丈六七尺高的寨門。由門進到谷口那一段,蓋有三列平房,住那較有勇力的山人。平房後進開有幾個小門,當中一門稍大。門內不遠,有一條石甬道,長約三丈。走到盡頭,便是一架竹梯,直通樓上。餘下小門,有的通藏糧食、兵器所在,有的通到樓下面養牛馬豬羊牲畜的地方。另有兩門,卻不往直平去,一進去,須順著木梯,走向沿壁木石交錯的棧道上去,由此可以通全寨山人所住的家室以內。

這些山人的住宅,都是就著兩邊崖壁掘成的土穴石洞,密如蜂巢,全谷峰上到處都是,又狹小,又晦暗,全家住在一個洞穴裡,極少有得到天光的。因為酋長多以力勝,性情兇暴,全體山人仰息而生,予取予求,生死祝福,任意而行,已成習慣,視為固然。

到了藍大山父女手裡,已是兇惡勇猛,性情乖戾,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這位承繼的寨主,更是陰鷙險狠,智足濟惡,哪裡還把這些處於積威之下的蠢人當做人待。若大一座樓房,無非是藍大山役使眾山人建築的。但是除了他夫妻全家和手下千百長以及一些心腹惡黨,連供役使奔走的男奴,一共不過數十人外,房子雖多,只是空著。一到關閉寨門,竹梯一撤,內門緊閉,休說是住,就連上也上不去。

齊谷口處,除那五個門外,通體俱是卵石堆砌的高牆,直達谷頂。石縫裡有土,種了些藤蔓花草在上面,年數一多,苔滿藤肥,全牆如繡。遠視近視,俱當它是片崖壁,與兩旁的山一體。青狼寨不過是倚壁砌成的罷了,看去極小,絕不似供千人以上居住的大寨。

顏覥所居便在谷口外石堡寨內那片平房裡面。先還以為這麼多山人,又不見他們有別的住處,並且一遇災患,立即全體藏入寨內,僅這有限數十間小房,人擠人,也未必裝得下,不知他們平日是怎樣居住的。寨前和四山上頗有許多好地勢,為何不建造上些寬大的房屋?一則居人,二則還有個呼應。似這樣蟻聚而居,一旦遇見敵圍,連個救援出路都沒有。並且寨前不遠還有溪澗,地勢也較高,萬一山洪暴發,此寨首當其衝。岑高雖未見面,就說他們都是一味兇蠻,又蠢又懶,他妻子藍馬婆看去機智非常,聽說山人祖貫山居,別的都蠢,對於天時地利都有獨到的見識。何以這般蠢法?顏覥一直都存著這般心思。自己從小愛習醫道外,對於兵法堡壘等雜學也極喜涉獵。知他們以前受過青狼圍困,因自己受了人家好處,無以為報。正打算日子一久,賓主無猜之時,給他們出點主意,將大寨改建,相山度水,依勢為垣,星分井聚,人皆散居;再教他們耕織土木之法,使其日臻富庶;以酬收留食宿之德。

這日同了藍馬婆去見岑高,算計走進三層石房,已到盡頭,只見到有限幾個山人。

不但那麼多山人不知何往,而且每問房內,食宿用具俱都很少,至多隻供三五人之用,並不似群居共食神氣。方在奇怪,忽見藍馬婆引他走向靠著山壁的一扇木柵門內,進去一看,裡面竟是別有天地。雖然樓字建築粗野,不甚精善,卻是堅固結實,猶勝天成。

才知這裡山人不但不蠢,而且饒有心計。

上了竹梯,便入樓裡,一連經過了好幾處複道曲樓,竹橋木閣,忽見前面一座大天井對面,樓形越發寬廣。由一條飛橋通過去,那橋是活的,可以任意收懸,兩端俱有八名執矛的強壯山民把守。樓門緊閉,門外也有十多名山女侍立。見藍馬婆引客來,俱都舉矛伏身為禮,面上似有驚詫之容。沿途所經諸樓,相隔處也有竹橋相通。雖然橋上都有兩人把守,卻沒這裡威武嚴肅。知是寨主岑高所居無疑。只不知他寨門儘管堅固,如果敵人能夠攻入,也非區區高樓吊橋及十幾個防守的人所能抵禦,對自己人也如此防範周密,是何居心?方在難解,藍馬婆已引客過去。顏覥剛過長橋,樓前十多名山女立即飛步上前,先伏地跪迎,起身用土語向藍馬婆嘰咕了幾句。藍馬婆將手一擺,眾山女剛一起去,忽聽軋軋之聲。顏覥回頭一看,通兩樓的長橋己被樓這面的防守山人扯起。知神虎已將他們嚇破了膽,料不致有甚不利舉動,故作未見。內中兩名山女便過來接了藥箱。

那樓甚大,一排七間,共有九進,岑高住在第四進的居中大間以內。沿途所經,十九都是空房。藍馬婆先引顏覥到了第一進緊靠山谷的一間小屋內坐定,留下兩名提藥箱的山女,匆匆自去。顏覥等了好一會,不見回來,覺著腹飢異常,才想起騎虎走了大半日,未進食物。回來便遇藍馬婆,跟著進屋一打岔,說起治傷之事,立即催著同來,當時餓過了勁,只顧周旋,竟忘了進食。這時二次又餓,好生難受,其勢又不能向那兩名山女索食。幸而藥箱內還有前日留給產婦吃剩下的兩塊幹饃和一點鹹菜。取出一看,業已乾硬,那鹹菜更幹得枯了,一根根直和箱中泡製過草藥相似。還算沒壞,趁藍馬婆未來,一口氣吃了,因為餓極,吃得一點不剩。吃完,藍馬婆仍不見到。那兩名山女見他吃東西,不時看著他竊竊私語,顏覥也未做理會。

顏覥悶坐無聊,見室中兩面俱有窗戶,扇扇洞開,探頭往外去看。見那樓離地已有數十丈高,正面還好,側面山崖壁直如削,與樓相隔不及丈。樓頂上另有一層蓋搭,益發看不見天光,甚是陰暗。隱約見那崖壁上俱是山人居住的窟穴,密如蜂窩,小到人不能直身進去。穴外只有一條尺許寬的木板或原來石板做棧道,以為通行之用。那些山人的婦孺個個汙穢已極,大半探頭穴外,或是坐在棧道邊上乘涼。卻看不出一點憂戚之狀,大有樂天知命的氣概。顏覥不禁嗟嘆同種人類,高低不平,只因強弱之差,分出了尊卑上下,便落得一個擁有千間大廈,只讓它空著,放些不三不四,漢不漢土不土的陳設擺樣子,卻令數千同種之人禽居獸處。山中有的是木石材料,又有的是人力,放著寨外許多空曠形勝地方,都不容他們自去建房。區區一個山人小部落,已是如此,無怪乎擁有廣土眾民、大權大勢的暴君奸臣,更要作威作福,陷人民於水火了。

顏覥正在出神,一陣微風吹過,把壁上洞穴中許多惡臭氣息吹將上來,甚是難聞。

不願再看,猛一回身,瞥見藍馬婆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強笑假歡,彷彿怒容乍斂神氣,心中一動。未及張口,藍馬婆已先說道:“我丈夫周身腫痛,已有兩日未曾閤眼。適才進去,見他睡熟,不忍心驚動,等他醒了,才和他說的。他聽說黑王神的朋友肯給他治病,高興極了。晚來一會,千萬不要見怪。”顏覥見她說時目光不定,知道所說決非真話,不知又是鬧什麼鬼,只得虛與周旋道:“女寨主大客套了。醫生有割股之心,只有遷就病人才是正理。何況愚夫婦身受寨主厚禮相待,正苦無從報答,問心難安,怎說得上見怪兩字?”藍馬婆聞言,微喜道:“尊客為人真太好了,說話多麼叫人聽了舒服。請就隨我進去吧。”顏覥隨她走到第四進當中大室,見門內外服役山女不下百名之多,個個身上都佩有刀箭,與樓房口外所見山女不同,心中甚是好笑。

那岑高也是受了活罪,因為肩胛背骨被虎抓碎壓傷,疼痛非常,不能臥倒。只盤著雙膝,在竹榻上兩手扶著面前一個大竹枕頭,半伏半坐地趴在那裡。見人進去,頭也不抬,只斜著眼睛看了一看。藍馬婆跑到他面前,用土語向耳邊說了幾句,岑高把頭一點。

藍馬婆才過來低聲對顏覥道:“我丈夫心煩火旺,不能不和他說一聲,尊客請莫見怪。”

顏覥已看出岑高兇狠躁急,對自己頗有厭恨之意。此次延醫,乃藍馬婆的主意,事前必還費了些唇舌。同時岑高也實忍受不了苦痛,雖然應允醫治,事出勉強,必不愛聽自己多說話。也不再作客套,略一點頭,便走前去仔細一看,傷並不算甚重。肩腫上只被虎抓裂了些皮肉,並未傷筋動骨。倒是背脊近股骨處,有兩根筋骨被虎壓得大重,錯開了一些骨榫;又被虎爪帶了一帶,裂開兩條口子。其實都沒什麼。照理初受傷時,只稍把脊骨拍還原位,就用那山人平時治傷的草藥(這幾月穿行南疆考驗過的,曾有奇效。

自己藥箱中還配得有)敷上去便可治癒,本非難事。偏生虎爪中了毒刺,剛經拔去不久,餘毒未盡,那草藥一收斂,毒更聚而不散,於是腫脹化膿,潰爛起來。再遲數日不治,毒一串開,尚有性命之憂。那脊骨又不知拍它還原,天氣又熱,再經這幾天骨褲口處發腫,休說臥倒,動一動就疼痛非凡,幸而遇見自己是祖傳外科能手,復經多年勤苦研求,極有心得。如換旁人,不問能治與否,先要痛個死去活來。這廝為人必非善良,款待全系怵於神虎威勢,一旦有隙,難保不起歹意。於是安心賣弄,藉此機會一下把他制服,免得異日生變。

顏覥便改了沉靜之態,閉目掐指算了算,忽作吃驚,大聲說道:“寨主因為平日虐待手下,本已犯了天忌,日前又觸忤了山神,二罪俱發,才受此傷。如今脊骨左邊痛中帶酸脹,肩上傷口雖沒背上那條傷口腫爛得厲害,可是骨頭裡像蟲鑽一般,奇痛中還帶著奇癢。如今山神因為寨主表面上雖然順從,心中卻在怨恨,不懷好意,越發犯了神怒,冥冥中施展神法,要使寨主將肩背兩處爛盡而死。除了虔心悔罪,立誓不再為惡,忤神害人,或者能得神的迴心饒恕,我再從旁虔心苦求山神開恩,賜我神力以便醫治外,無論多好的醫生,使甚別的法子,都不能治癒了。”一面說,一面暗中偷看岑高神色,見他先聽頗有怒容,聽到中間便改了驚恐,未後簡直變臉變色害怕起來。知他外強中乾,正說中他的心病,山人素畏鬼神,怎得不俱?心更拿穩,又大聲道:“現在死生繫於寨主念頭一轉移間。果能聽我良言,將心腹話當眾說出,向神求告,如獲神允,我治時,便可立時止痛;否則即便我因寨主夫妻留住衣食之情,願幹神怒,勉強盡力醫治,治時也必奇痛非常,難以忍受呢。”

岑高本來懷著一肚子鬼胎,不想被顏覥這席話說中,不由通身駭汗,以為真的神要他死。心中一害怕,越覺傷處疼痛難忍,立時氣餒,心想悔過,求神寬有。無奈起初打算傷痊之後,連虎帶顏氏夫妻一齊設法害死,別的尚可,這話怎好當顏覥說出?便喚藍馬婆近前,用土語商量。藍馬婆雖沒他兇惡狠毒,心眼比他還要刁狡,先還將信將疑,及見丈夫首先屈伏,不由也有些氣餒。暗忖:“他說如得神允饒恕,治時連一點疼痛都沒有。小時隨著父母常在各地來往,見的郎中也多了,無論多好,俱無立時止痛之理,並且傷又如此重法。這人看似忠厚,漢客多詐,莫要被他矇混過去。”想好主意,便用土語對岑高道:“你伯這人聽見,不會用我們的話禱告嗎?如他不允,便是他看出我們破綻,或是日裡黑王神馱去告訴他了。不過你只管虔心求告,事後可以叫他再算上一算,到底神允饒恕沒有。免得他醫時依舊疼痛,治不好卻說山神沒有答應。”岑高一則比較心實,二則身受其害,疼痛難忍,聞言微怒道:“你如此說,卻是不信神,還求有甚用處?漢人雖刁,他來不久,言語不通。我們兩人的悄悄話,連身邊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好在我沒和他交談過,你去問他,就說我對漢語能懂不能說,看是行否?”

藍馬婆便向顏覥說了。

顏覥這時已是看清他二人行徑,智珠在握,日後或者還要長處,不便過逼,故作喜容答道:“寨主能洗心從善,必愈無疑。適才我不過算出山神因他虐待手下,存心不良,又不信服,要他自責梭改,與我無干。再者山神常居此地,自然仍用本地方言為宜。快請寨主就伏在榻上禱告,只要心誠,也無須下來。我也在一旁跪求,算上一算,便知允否了。”這幾句話使得岑高夫妻大喜,益發深信不疑,岑高立時伏枕祝禱。藍馬婆想起平日自己許多殘暴行為,不由害了怕,也不管屋裡服役山女聽了,傳說出去丟人,跟著跪在榻前,隨同乃夫,互用土語祝禱起來。

顏覥也跪在一旁,口中喃喃,裝模作樣地做了一陣。偷覷岑高夫妻祝告將畢,先掐指一算,忽然起立,驚喜道:“山神見你夫妻悔過虔誠,業已寬恕。快取一碗乾淨山泉過來,待我請神賜些神力,好用這水和藥。我還得脫去衣服,以便施治,失禮之處,寨主莫要見怪。就用這碗洗淨了取水應用吧。”說罷,打開藥箱,取出一隻日常吃飯用的碗,交與近身山女。然後把上身衣服脫去。要了三支棒香,拿在手裡。請藍馬婆陪著,同往樓外走廊上向天求神,口中裝作唸咒,喃喃不絕。唸了一陣,然後命山女去通知岑高,伏在榻上虔心禱告。自己和藍馬婆先後跪祝起身,叫藍馬婆從山女手中要過那碗山泉,頂在頭上,跪求神賜仙藥在內,或是賜些仙露,自己便拿那三支香在水面上畫起符來,一會,又用兩手中指甲挑水向天彈灑。事先並囑藍馬婆正心誠意,目不邪視。神如降福賜丹,水當變色。又命旁立山女看定水碗,看自己手指彈處有無動靜,即時稟告。

這時藍馬婆因他所說少時須有憑證,自然是深信不疑,頂著那碗水跪在那裡動也不動。實則顏覥哪會什麼法術,只因想借神鬼之名降伏岑高,又知他夫妻詭詐,惟恐稍有不信,反而有害,開箱時早將京中逃難帶來改變容貌的易容丹,嵌了一小粒放在指甲縫裡。又故意脫衣禱告,命山女注視水碗和雙手的動作,以示無私。卻乘挑水時將藥彈在水裡。那易容丹小如米粒,不經水是淡白色,一入水轉瞬消溶,水便漸漸由淺而深,便成了碧綠。別有解藥,等治創時,還有一番妙用。

顏覥明知眾山女隨定他雙手注視,不會想到碗中有變,就是看到碗裡,也看不出來,不過是慎之又慎,以免日後萬一想起生疑罷了。他這裡畫符唸咒,那水也由淡而濃。先時山女還不覺得,後見水忽變成淡青,忙對顏覥說:“水變色了。”顏覥心想:“索性讓她們信到死心塌地。”便高聲說:“神人已賜靈泉。”一面請藍馬婆將水碗放在樓板上,一面隨了她一同向神叩謝。藍馬婆一看,一碗清泉果成了青色,不由又驚又喜。等到拜罷再看,一會工夫,漸由青色又變成了深碧,越發驚異。正要捧水起立,顏覥說:

“靈泉只限岑寨主一人使用,別人不得沾染。岑寨主用它洗創配藥,頃刻止痛。別人無病的沾上一點,便成青色,七日才退。”說著,到了屋中,先沾了一點在一個山女手上,立即侵入肉裡,青光瑩滑,鮮明非常,拭之不去。岑氏夫妻益發驚奇,不住口地稱謝,請速施治。

顏覥這才二次打開藥箱,又命取來大盆山泉,充作神水,將秘製止痛藥粉灑了些在岑高傷處。將神水兌了山泉,再用棉布蘸了去洗。岑高只說出諸神力,哪知其中妙處。

先時那般奇疼酸癢,燒得要發出火來,神水灑上去,立覺清涼透骨,疼癢全消。雖然傷愈還早,就這一點,已令他喜謝不盡,深信不疑。

顏覥先用藥止疼,安了他夫妻的心。然後逐一施治:用小刀割開了傷口,擠出汙膿淤血,上了藥粉;又將背骨輕輕拍好,骨樣腫錯雖免不了有些疼痛,一則手法高明,二則比起先前總強得多,只略疼過一陣,也就不疼了。前後經有兩個時辰,才行畢事。岑高如釋重負,疼止倦生,不覺臥倒。夫妻二人千恩萬謝不絕於口,全屋的人無不視為神奇。

顏覥早又暗中將解藥下在水內,對眾說道:“寨主的傷,如果三日能愈,七日生肌還原,餘下神水無處應用,少時山神必然將它收去,仍還你半碗白水。否則也不過再多治上一回,遲上幾天,也不妨事。寨主新愈,業已幾夜未睡,讓他好好安歇。我也回房,明早再來看望。”岑高又感謝了幾句,仍由藍馬婆親送出來。顏覥堅請留步,並說:

“寨主剛上了藥,須人照料安眠。此後親如一家,打擾之處甚多,只命一侍女領送回屋已足,何須如此客氣?”藍馬婆執意不肯。顏覥見她固執。好似別有用意,並不是出諸客套,知道山人習忌甚多,只得由她。一路暗中留神,見過了大樓前長橋以後,每經一樓,總有一二十個手執刀矛毒箭的強壯的山人防守,與初進來神情不同。那些山人見了藍馬婆,總是由一個為首的上前舉手為禮,後面諸人隨著。初見時並無一個答理顏覥,有的竟怒目相看,必由藍馬婆用土語向眾宣示,說上幾句,才紛紛過來朝顏覥禮拜,面轉喜容。連經諸樓,俱是如此。

快出寨牆時,藍馬婆忽朝眾中一個小頭目說了兩句土語。那人立時舉著雙手後退了幾步,倏地撥轉頭,往外奔去。顏覥朝前面一看,寨牆門外黑暗中,似有無數人影矛光,從門右往左閃了過去,隱隱聞得山人赤腳雜沓行地之聲,好生疑慮。這時藍馬婆忽然將腳步放慢,故意向顏覥說長問短。顏覥早看出一條路盛布兵衛,頗似自己適才入門之後才設下的埋伏。又聽她語不由衷,想起先後經歷都非佳兆,又不便形於顏色,只得故作鎮靜,和她且談且行。暗忖:“他夫妻雖然兇狠,但是剛治癒了他的創傷,又假神力恐嚇,即便就是天良喪盡,也不會速然忘恩反噬。所怕的是他夫妻本有害人之心,等自己一進去,一面埋伏相俟,一面去傷害自己妻兒,萬一蠢人莽撞,不等事完先下了手,就算他目前感恩知悔,錯已鑄成,也來不及了。”

顏覥正在焦急,已然走出寨牆門外。偷覷兩邊,並無一人,知已退去。及至走到自己門前,見有兩名服役的山女正探頭外屋觀望,見藍馬婆和顏覥走來,內中一個忽然迎上前來,低聲說了幾句。藍馬婆立時面有難色。顏覥也不顧再作周旋,乘她二人說話之際,首先邁步進了內屋。見愛妻面帶驚恐,手中抱定嬰兒,已在床上坐起,枕頭邊放著一個小包袱和那柄小刀,有兩名山女,一個叫蘭花,一個叫銀娃,彷彿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一見顏覥好好進來,顏妻機警,側耳一聽,外面還有腳步之聲,忙把包袱、小刀往被中一塞,和顏覥使了個眼色,翻身臥倒,裝睡起來。蘭花搶近頭前低聲說了一句,便和銀娃輕輕縱向一旁,臉上也帶著驚疑之色。

顏覥見妻兒無恙,雖然略為心安,可是見了這般情形,未免生疑。當時不便追問,只得故意說道:“這半日工夫,你覺得好了些麼?”顏妻裝睡不答。顏覥還未問第二句,藍馬婆已帶了門前那兩名服役山女,面帶怒容,進屋說道:“這些鬼丫頭崽子真是可惡!

我因丈夫身受重傷,不及常來照料,老怕她們服侍不好。適才我在門外再三盤問,才知她四人這幾天果然沒有好好服侍你們。今天恩人進內給我丈夫醫病,她們竟敢引了些人來看小娃兒,鬧得坐月子人不能安睡,真是可惡已極!現在我要責罰她們,將這四個鬼丫頭娃子帶去責打。另外換幾個勤快的來服侍恩人了。”

顏覥未及答言,顏妻也裝作被藍馬婆說話聲音驚醒,有氣無力,喚著顏覥的號道:

“辱生呀,請你快對女寨主說,她四個人並沒什麼不好。適才有人要看小孩,雖然爭吵了幾句,也與她們無干。我們彼此風俗習慣不同,蘭花、銀娃剛處得熟些。我很感激女寨主的厚意,不過我們也無須用那麼多的人。如一定要留人,請把蘭花、銀娃留下,感恩不盡,也不必再叫人來了。”說罷,喘個不住。顏覥知她脈象甚好,半日之間,不會變得這般衰弱,其中必有原故,忙代四女求情,又堅請把蘭花、銀娃二女留下。

其實藍馬婆已無害人之念,只因起初邀顏覥入內時,因痛夫傷,懷恨那虎,並及顏氏夫妻。以為顏覥果是神友,必能手到病除,自無話說;否則,連日岑高傷勢加重,百求不愈,那虎既肯讓他騎走,必非山神。黑王神雖然自己小時見過,事隔多年,不曾出現,恐它不真。目前這般突如其來,焉知不是漢人詭詐,特地把養好的一條黑虎前來傷人需索?當時藍馬婆只管答應請去醫治,一面早去和岑高商量,不問是否山神,反正不佑自己,定下詭計,層層埋伏,一個醫不出道理來,便叫顏覥自行出去,由眾山人將他殺害。又命人埋伏顏覥屋外,如聽見蘆籤吹動,便人內,連同那四名假充服役,暗作奸細的山女,一齊動手,殺了顏妻母子,暫洩心頭之忿。同時命人掘下極大虎阱,內置枯枝,四處埋伏好了火箭,準備殺虎,以報夫仇。如真個那虎連火也不怕時,再把動手殺害顏氏夫妻母子的幾個山人獻出去抵命。

誰知顏覥居然用計謀取了神水,藥到回春,岑高立時止痛,再也不由他夫妻不怕不信。雖然混了殺機,偏生要她在旁捧水跪求。後來又看出了神,忘卻撤去埋伏。因有她本人同行,不發號令不會動手,尚可遮掩。那埋伏寨牆外和顏妻屋外的人較多,直到快達寨牆,才得想起。連忙派人傳語吩咐速撤時,山人躁急無知,屋外埋伏的一撥因久等無信,不耐煩起來。又加四名山女中,有兩個最是刁狡兇頑,已引人進去羅唣了幾次,一會又要將嬰兒抱走。多虧蘭花、銀娃兩名山女因日裡受了一點恩惠,仗著也是藍馬婆身邊寵信的人,再三力阻,才保無事。

藍馬婆到時,一問那兩名山女,知道她們性急,將事做錯,又愧又急。恐顏覥生疑見怪,才故意這般說法。一聽顏氏夫妻要留蘭花、銀娃在彼,此時已是敬畏不逞,怎肯違忤,立時應允。並說二女不敷應用,還須再派兩名勤謹的來。。顏氏夫妻仍是再三不要,只得罷了。因時已不早,想起顏覥累了一日,尚未飲食歇息,誠誠懇懇安慰了顏妻幾句,一再稱謝,作別而去。

顏妻先見情勢不佳,凶多吉少,向著蘭、銀二女求救,已有相約偕逃之意。只是屋外有了埋伏,別無出路,正想由蘭、銀二女去將他們騙開,拼死命衝出逃命。不料這般好結果,知是醫藥有效。正和顏覥互相述說前事,談不多一會,藍馬婆忽命人抬了許多酒肉果品前來。顏覥先時匆匆吃了一點乾糧,本未吃飽。顏妻產前服了仙果,也是體健食多,只因心懸丈夫、愛子,雖有蘭、銀二女忠心服侍,不似那兩名山女悸謬可惡,心中有事,也未吃飽。當下強喚過蘭、銀二女,夫妻主僕先飽餐了一頓,方行安歇。

第二日,顏覥人內醫治,岑高夫妻自然敬禮逾恆,不但全無仇視之心,連他手下男女山人見了顏覥,也都下拜為禮;迥不似前兩日見了他們,大半面帶厭惡之容的神氣。

治完後,當日岑高已能起坐。又命人去將他手下千百長等喚來拜見,歷述昨日神異。問顏覥願在寨中居住與否,請說出來,如若不願,便催手下山人連夜將那谷口新居建好。

顏覥嫌寨中氣悶,自然願意在外面住,但故意說假居兩月即要告辭,寨主不要費事。岑高驚問何往,顏覥說:“我素來抱救人之志,打算妻子滿月,身體復原,仍去行醫。”

岑高笑道:“我道恩人有什要事,本寨山人約有二千以上,平日生病,或受蟲獸咬傷,寨中草藥一治不好,便即送命,傷重殘廢的更是隨時都有。並且在每年春秋都有重病流行,一是出天花,一是瘴疫。深處山中,正苦無法延請名醫。恩人醫道如此神奇,又是神人好友,真是天賜福星,我們請也請不到。如說行醫,我們照;日治一個有一個的謝禮。如說為了救人,這裡每年有的是病人和受傷的,何必到遠的地方去,每日奔波勞苦呢?看恩人意思,是想在外面住家。我命他們連夜興工趕造,不消三五日便可建成。

恩人並無別的要事,已然自己口裡說出,就是想走也不行了。”

顏覥原因攜妻抱子到處飄零,不特倍嘗困苦飢寒,諸多不便,一個不小心露了馬腳,被閹狗手下爪牙捉去,就有性命之憂。難得遇到這等機緣,豈非絕好藏身待時之處?而且受人敬禮,衣食無憂,真是再好不過。先說的話本不由衷,一見他夫妻虔誠挽留,略為謙謝了幾句,便即答應暫住半年,再行他去。藍馬婆笑道:“恩人既然應允,真叫人高興。好在離半年的期還早呢,且任下去,到時再說吧。”當下岑高一面催手下山人速建新居,一面又叫藍馬婆陪了同去,看看建屋的地方和形式好否,如不合意,拆了另建。

起初岑高因為黑虎所傷,當眾出醜,雖然當時惜命跪下求饒,後聞黑虎並不是有甚寶物發現,只領了一對貧窮的漢客到來,女的又是一個剛生子的產婦,想起因為這兩個人身受重傷,越想越恨。漸漸疑心黑虎並非寨中傳說的黑王神,以為是漢家豢養熟了的虎,窮途生產,縱它出來需索。依了他的心思,恨不能立刻殺死洩忿,幾次叫藍馬婆召集手下親信人等商議。還算好,藍馬婆小時見過黑虎,力說不可造次。那親身迎接顏覥夫妻的老人,昔年曾經目睹靈異,也幫同勸阻,說這等辦法,山神必降奇禍,說時,仗著自己是前寨主的至戚,又是幫助他岳父興創基業的功巨,以為岑高不好把他怎樣,便藉著這場事把岑高規勸了一場。意思說他如非平日兇暴驕橫,決不致干犯神怒,再要恃強不梭,死亡無日。岑高正在忿怒之中,如何能忍受譏嘲,雖聽愛妻之勸,暫緩些日,等看出破綻再行下手,卻把那老人恨極:命手下爪牙綁起,就在病榻前毒打了一頓,如非藍馬婆擋住,幾乎廢命。

藍馬婆因為乃夫傷重苦痛,對於顏氏夫妻亦有些忿恨,只是心中畏神,無可奈何。

等到第三日早起,那兩個與岑高預謀異日殺害顏氏全家的百長坐在寨前石上,正在商談,忽被黑虎聽見,由石後發怒衝出,一死一傷,黑虎兀自不依,踞地怒吼。藍馬婆得信,忙著去尋顏覥打發。不料看錯了人,走至顏妻榻前,被嬰兒在臉上抓了一條口子,越發怒恨,當時未便發作。及見後來顏覥抱著嬰兒騎了虎去,又騎了虎回來,越想越不對:

“哪有山神肯被人騎之理?況且那虎多年未見,自從顏覥來到,每日必來寨前一兩次。”

當日更因見顏覥不在場,老虎發怒傷人,不禁為乃夫之言所動,看動作是家主自養的老虎。藍馬婆正在將信將疑,欲下手又不敢之際,顏覥命不該絕,忽被請入內給岑高治病。

這一舉恰好是個試金石,因為醫術神奇和應付得法,才有了這暫時誠心善意的款待。谷口建屋,本是初到那天藍馬婆的主意:因為怕神,又怕引鬼入室,不放心外人住在寨內。

惟恐日後真是山神的好友,遣之不去,所以才想出這法子,在寨外谷口建上一所竹屋,與他夫妻居住。第三天見顏覥騎虎,起了疑心,已命人停工候信。這時雖然變敵為友,可是他夫妻狡詐多疑,當時留住雖出至誠,仍不喜外人住在寨內,一聽顏覥口氣,正合心意。

高興頭上,不知怎的,強盜也會發善心。想起那老人被打得周身傷重,自己處治稍過,並且藍大山死時又曾囑善待。見顏覥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動念,將藍馬婆喚回,用土語商量。藍馬婆說:“本族山人素來記仇,這老傢伙是老人,素得眾心,既然傷重待死,莫如由他死去,省得將他治好了,異日暗中報仇。”岑高素來恃強,以為一個衰老之人造得出甚亂子、執意要叫藍馬婆就便陪了顏覥,先去給那老人醫治。岑、藍夫妻情愛甚濃,見他重傷初愈,不便違拗,只得依了。

藍馬婆當下陪了顏覥,帶著手下幾名山人,出了樓門,往寨內走去。剛走到寨牆,便說那老人做錯了事,受責打得甚重,如今不能起床。他夫妻仁慈,為了寨規,當時不能不打,打後又覺不忍,意欲請往醫治,不知可否?顏硯一聽是那接自己的老人,想起來的那一兩天還是好好的,忽然被打甚重,說不定還許為了自己。正打算市恩,接納下幾個岑高的山人,以便平時多個耳目,聞言立即應允。藍馬婆笑道:“尊客能給醫治甚是感謝。不過他們多不愛乾淨,石洞很髒,人不能走進,不比我夫妻樓房乾淨。待我命人將他搭出,在這裡等候,等我們看完屋子回來,再給他醫吧。”顏覥忙道:“那人年老,精血已衰,既然傷重不能起床,搭將出來著了風,豈不加重痛苦?我在各處行醫,多髒的地方都去過,本來一半為救人,髒點怕什麼?看房何時都可,還是先給他醫治為是。”藍馬婆並沒把老人生死看重,無非因為丈夫再三說給他醫,不便不允。因知眾人住處汙穢異常,恐顏覥不快,才這般說法。既是顏覥願去,便也樂得省事。

等到藍馬婆引了顏覥順內層寨牆台階下一拐,轉向崖壁棧道上去,忽然想起那老人捱打正是為了顏覥,難保不心中記恨,向他訴苦。況且他的住處極髒,自己從未涉足,不願一同進去,然而已將走到,又說不上不算來。正在盤算進去與否,業已到了老人住的穴門以外。藍馬婆素常私心最重,以為穴中不定怎麼汙穢,實不願進去聞那股子臭味。

至於怕老人洩機,此刻倒另有寬解。暗忖:“現在我夫妻對於顏覥甚是敬禮,老人如說出什麼話,他也未必相信。即便他有些不快,只是再待他好些,也就挽回他的心來了。

何況還有提藥箱的親信人跟著,老人不說便罷,說了,過去這一時,再要他的老命。”

於是故意問顏覥要不要自己入內相助。顏覥說是無須,只命人通知他一聲,取些山泉備用足矣。藍馬婆還沒命人通知,老人婆正從穴中出來取東西,紅著兩眼,見了藍馬婆,照例跪倒行禮。從去的山人說了來意,山婆子自然歡喜感激。藍馬婆推說裡面地方不大,只命那提藥箱的人隨了進去,自己和餘人都在外等候,並請顏覥醫完速出。

顏覥見洞穴外果然用具堆積甚是零亂,以為裡面也和昨日樓上所見山人洞穴一樣狹小汙穢。及至隨了山婆子走進去一看,穴中乃是一明五暗的石室,除進口明問較小外,餘下五間都不大小。像是一個天然的石洞,用竹籬間隔而成。裡面品字形三間,點著火炬和油蠟,照得甚亮。更是淨無纖塵,除有些油煙與松柴混合的臭味外,並不汙穢,什物榻幾也都井然有序,左首最末一間,才是老人臥室,顏覥微聞呻吟悲泣之聲。山婆子早搶先揭開門上掛的皮簾,搶步進去,說了兩句,才行走出。內簾啟處,忽見一個山女的影子從後簾縫裡閃過,看去背影衣著甚是眼熟。及至到了室內,只見老人一人,遍身傷痕,瘦骨支離,赤身臥在竹榻之上。不見那山女蹤跡。靠牆那一邊卻有一個小洞,約有二尺方圓。估量裡面還有一間洞穴,山女必從此中隱去。這般避人,不知是何緣故?

等顏覥走到榻前一看,老人傷勢雖重,可是有的地方已然結了疤。傷處有一小半敷著藥膏,細一辨認,那藥竟是自己秘製的萬應白玉膏。心中一驚,猛想起那山女背影頗似在自己房中服役的銀娃。愛妻昨晚曾有幫她小忙之言,因為累了一整天,上床到頭便睡,沒有細問。這藥專治跌打損傷,蛇毒獸咬,自己藥箱中藏有兩大瓶。餘外還裝有一小瓶放在愛妻懷中,原為臨時取用方便。看起來銀娃必是老人的親人,見他受傷,向妻子討藥,只給了這一小瓶,受傷之處大多,不敷應用,所以沒有擦遍。自己是老人接來,又為自己受此重傷,越該盡心醫治才對。因有藍馬婆的人隨在身側,顏覥不便詢問。先診了診脈,知他內傷也不在輕,幸而年紀雖邁,體質尚好,還不大妨事。便命取來山泉,用棉花連舊擦的藥一起洗去。洗到腐肉上,老人負痛,不禁呻吟。顏覥道:“你如想好得快,這些腐肉還要用刀削去呢。怕痛不妨,我洗完,給你上點藥,立時就可不痛了。”

這一句無心之言,卻給日後種下禍根,幾乎一家大小俱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那老人也是有一肚子話想說,不便出口。顏覥昨晚入樓醫治岑高,原已得信,深知他醫藥靈效。便說:“我哼是無心,巴不得早日痊癒,情願多忍一會疼,恩人只管下手割治無妨。”說完,又看了那提藥箱的山人一眼。顏覥會意,答道:“你內裡也還須服藥呢。我先給你上好止痛藥,再治吧。”說著,洗淨他傷處,先上了定神止痛的藥粉。

稍停了停,等藥性隨血水浸到肉裡,才用刀挨次去起那腐爛之處。萬下去,老人一絲也不覺疼痛,心中感極,不住口地誇讚。顏覥將他腐肉修盡,上好生肌化毒的藥粉和那萬應白玉膏。又給他配了一副湯藥,吩咐熬來吃了。安睡一日夜,明早再來看一遍,便可逐漸痊可。老人夫妻自是感激異常。老人不便起身,由老山婆跪下叩頭,千恩萬謝地恭送出來,又向藍馬婆叩頭稱謝。

藍馬婆在洞外早等得不耐煩了,正眼也沒看她,徑直含笑舉手,揖客同行。那一段棧道甚窄不能並肩。顏覥在前,回頭謙謝之際,見那老山婆正對藍馬婆身後戟指怒視,咬牙咧嘴,神態甚是醜戾兇惡。只一瞥,便縮入崖洞之中。顏覥知他夫妻對人忌刻太甚,眾叛親離,早晚必有發作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不禁起了一點戒心。又想起自己是在此做客,平日還可用醫道來和他們接納。況又有神虎為助,山人素畏神鬼,即使叛了岑高,也不致危及自己。再說眼前實沒安身之處。念頭略轉了轉,也就罷了。

顏覥當下隨了藍馬婆等順棧道出了寨牆,先命一人將藥箱送回房中,交與顏妻,然後一同往寨中走去。剛出寨門,忽見一個短髮披肩,腰圍麻裙,赤足赤身的小孩跑來。

跟著一個年老山婆,手中抱定一個年約兩三歲的女孩,跑得氣喘吁吁,口裡說不出話,兩手向著藍馬婆等連搖,意思是想眾山人代她截住。那男孩生相甚是粗野,跑起來一隻右手背向身後,看去不過七八歲,腳底下卻是飛快,晃眼工夫,便離眾人不遠。藍馬婆剛伸出雙手,用漢語叫了一聲:“乖娃。”想要去按,那孩子把頭一低,再往前一躥,竟從她肋下穿出,飛也似直向顏覥奔去。顏覥以為孩童淘氣,沒防到他這點年紀會下毒手,見來勢太猛,方要讓他過去,以免撞上。那男孩一聲不出,倏地對準顏覥,將背後藏著的那隻手一揚,一連氣便是三枝連珠小箭,由弩筒內射出。幸而顏覥武功也曾得過高明傳授,一見日光之下有三點星光先後射到,忙將身微偏,一伸右手,先將頭一枝齊箭桿抓住。更不怠慢,就用那箭一撥一挑,餘下兩枝也會都失了準頭,往斜刺裡打落在地。

這時眾山人俱都大驚,齊聲鼓譟喝止。那孩子身後還插有一把小腰刀,正要拔出前砍。藍馬婆著了大急,早跑上去攔腰一把將他抱住,劈手奪過弩筒,扔向遠處。後面老山婆也抱了女孩趕到,一同下手,才將他制住。那孩子已急得暴跳如雷,怒罵道:“該死的漢狗,竟敢勾引黑王神害我阿爸麼?”急得藍馬婆一面用手捂緊他嘴,一面喝問帶他的那個老山婆:“好端端出去,這些話哪裡聽了來的?”老山婆便說了經過。

原來那孩子先並不知岑高受傷和來人底細,顏覥初來時,他還隨同眾人前去迎接。

今日隨了老山婆,往寨外閒遊,用了一張小弓射蟲蟻玩,遇見昨日因背後述說害人險謀,被黑虎抓斷了一隻臂膀的百長。他因為遷怒顏覥,心中痛恨,聽說顏覥昨晚入內用法術請來神水,將岑高那麼重的傷當時治癒,這一來愈發奈何仇人不得,越想越氣。又恨岑高夫妻沒有情分,一轉臉便把仇人當做恩人,不問他的閒賬。一見岑高之子豬兒到來,知他年紀雖小,頗有一把子蠻力。尤其素得父母鐘愛,平日任意欺凌全寨小孩子,硬搶強奪,兇橫已極。稍一犯了脾氣,不論對方是大人小孩,動手就打,舉刀就劈,並且還射得一手好連珠箭。如將他說動,讓他出其不意射死顏覥,岑高夫妻見來客已死,自己愛子所做,莫不成還殺了與他抵命?豈不把仇報了?當下百長把岑高受傷之事,添枝帶葉加上一大套,硬說那虎是顏覥引來,日後還要咬死他全家。現在他父傷重待死,這兩日未讓他進去看望,所以他遠不知道底細。小孩子哪經得起蠱惑,並且那孩子性情又是十分暴烈,立時大怒,拔步往寨中追來。原想到顏覥室內行刺,不想寨前相遇。一見乃母在側,越發膽壯,知道射得死人固是快意,如若不敵,有母在側,也不會吃虧。便不問青紅皂白,張弓便射。那老山婆子知那百長之言闖下大禍,一把未拉往,連忙追將下來。無奈上了年紀,手上還抱著一個,也是天生劣根,一路掙鬧,走起來更是費事,等她追到,已經無及。

藍馬婆聞言,既恐子犯了神怒,和百長一樣;又恐將顏覥得罪。勃然大怒道:“這兩個該死的畜生!自己不好,起了好心,觸犯了神的好友,才惹了大禍。他僥倖沒有送命,還不知道便宜,趕緊誠心悔過求神饒恕,竟敢捏造些鬼話蠱惑我兒。他一個小娃子,曉得些什麼?就是恩客不見怪,要被黑王神知道,豈不把一條小命送在它手。”說罷,朝手下山人先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迭連聲,命去將那百長抓來,打死治罪。又向乃子耳語,說顏覥已將乃父創傷治癒,是個會仙法的神醫,又是山神的朋友。快聽孃的話,上前去叩頭賠罪,以免山神動怒,降下禍來。又自己先向顏覥恭禮賠罪。小孩性質惡劣,又刁鑽,又倔強,自從降世,無論對誰,從沒吃過下風。不但不聽哄勸,見乃母向前賠話,反用土語亂罵,過去拉她。偏偏無巧不巧,遠遠傳來兩三聲虎嘯。眾山人平時尚且談虎變色,何況在這剛剛小孩得罪神友之際,不由大吃一驚。最厲害的是藍馬婆,因為心疼愛子,更嚇了個魂不附體,一時情急無計,竟朝顏覥跪下求饒。小孩本是佔在自己門前欺人,平素慣出來的強性,一聞虎嘯,本已心驚;再見乃母和眾人嚇得那個樣兒,更為先聲所奪,害起怕來,立時住口不罵,拔步想往寨中跑去。

這時顏覥正將藍馬婆拉起勸慰,力說自己承她厚待,決不會慪小孩子的氣;再者他為父報仇,足見孝思,只有嘉佩,決無見怪之理。請她千萬不要介意,藍馬婆見他雖是詞誠意美,無奈神怒難犯,解鈴終須繫鈴人。兒子不肯認錯,惹了神怒,終無幸理,仍是擔驚害怕。一見乃子欲遁,急得一把將他拉住,抱在懷裡,含淚急喊道:“乖兒子,小祖宗,這不比別人,好由你性兒打罵著玩不要緊。你聽黑王神怒吼之聲越近,跑有甚用?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你又不願在寨中待著,整天在外四下亂走,一旦遇上還有命麼?你阿爸因為不信,幾乎死去。前天那兩個不過是在背地裡說了兩句悄悄話,還沒像你這樣拿箭射人呢,一個送命,一個殘廢。你怎好大意得的?還不快跪下求饒麼?”

小孩聞言,雖然格外害怕,側耳一聽,虎聲忽止,以為是近處路過,不到黃河心不甘,哪裡還肯輸口。正在和乃母倔強拌嘴,倏地一陣大風吹過,眾人眼前一閃,寨側廣崖之下黑的白的黃的花的,飛竄起數十條猛獸,直撲過來。嚇得藍馬婆和大小山人紛紛跌趴在地,大半骨軟筋麻,動轉不得。

顏覥首先看見當頭一個正是那隻黑虎,心中好生驚訝。暗忖:“難道那虎真個通神,凡事都能前知不成?”連忙將身一縱,越過眾人,迎上前去大喝,躬身說道:“尊神少停貴步,看在下薄面,莫要驚嚇他們。”那虎果然聞聲不再向前,吼了一聲,蹲踞在地。

顏覥定睛一看,這次來的野獸真不在少,除黑虎外,還有六條大金錢豹,十來個猴子,日前所見白猿也在其內。各銜著拖著許多已死的漳狼狐兔野豬之類的野獸,聽虎一吼,全都放落。僅白猿一個依舊人立,餘者都各自蹲伏不動。顏覥猜是那虎不願自己白受山人待承,特地送了許多野貨來當酬謝,卻又不敢拿穩,正在躊躇。回望眾山人嚇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視。適才行兇的小孩,已嚇得倒在藍馬婆懷中,母子二人亂抖做一處,面無人色。見顏覥一回看他,以為將要不利於己,更嚇得失聲驚叫起來。

顏覥情知那虎不是為此而來。暗忖:“這小畜生受母縱慣,實在兇橫。如不乘機將他降住,日後終為隱患。”想了想,頓生一計:故意向眾人搖手示意,有自己在,決無妨害。人卻向虎走去,先向虎耳邊問道:“恩神帶了這許多野味到此,如是送給他們,可點一下頭,以便轉述德意。”黑虎果將頭點了一下。顏覥又低聲說及小孩兇橫,請恩神相助,稍加恐嚇,只是千萬不可傷他,臉上卻做出哀求神氣。那虎也點了點頭,忽朝顏覥低吼了幾聲。顏覥藉此,裝模作樣跑向藍馬婆身前說道:“黑王神今日處置山中群獸,行經此間,得知小寨主行兇之事,本欲降禍。經我一攔一·勸,念他年幼無知,已然寬免。並將那許多野味送給在下。一則感貴夫妻相待之厚,二則也吃用不了許多,意欲全數轉贈。不過神仍有些怪小寨主,須由在下保了他帶向神前跪求,日後相遇,方保無害。”

藍馬婆知顏覥不會誑他,否則神如見怪,不上前也是一樣受害,自然巴不得有此一舉。可是那小孩這時已嚇得膽裂魂飛,哪敢隨同上前,賴在娘懷中不走,直喊:“漢客救我,下次再也不敢啦。”顏覥見他畏服,本想作罷,那虎卻似不肯輕放,忽然怒吼起來。顏覥想:“虎倒真心相助,何不做像一些?”便著急道:“你再不去,神發了怒,你們這些人都難活了。我是為好,如傷了你一根毫髮,情願讓你父母將我殺死,還有錯麼?”藍馬婆聽虎又怒嘯,越發心寒,不住口直勸小孩快去。

小孩無法,才戰戰兢兢地站起。剛一離開乃母,走沒幾步,一眼望見那虎威猛之態,不由心膽皆裂,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顏覥連哄帶勸,力保無事,將他半抱半拉地拖至虎面前不遠跪下,然後裝作代他求情。小孩先原閉著雙眼,後聽顏覥不住口代他求情,那虎無甚動靜,偷偷睜眼一看,那虎蹲踞在地,就有四五尺高下。闊口開張,白牙如劍,朱舌亂吐。約有尺許,腥涎四溢。再襯上那比水牛還要粗壯的虎軀,鋼針一般的長毛,端的神威赫赫,兇猛非常。雙方相距遠不及丈,方在害怕,那虎忽將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朝他直射過來。驚急迷惘中,彷彿虎口突地大張,似要起立撲向身上來的神氣,不禁哎呀一聲,嚇得暈死過去。顏覥本想事完,隨虎去看看它的受傷之處。見做作過度,小孩吃不住嚇,其勢不能捨了小孩近前,還得抱著他。急切間又無台階可下,只得向虎祝告道:“此子膽小,尊神既然恕了他,就請先行帶了仙猿和部下諸神獸回山去吧。”那虎真也聽話,聞言果然站起,輕嘯一聲。那隻白猿便縱上虎背,率領同來猴豹,掉轉身軀,往崖下縱去。風聲起處,遙望崖下林莽中煙塵滾滾,轉眼不知去向。

藍馬婆遙見兒子嚇暈過去,倒在顏覥懷中,早心疼得要死。見虎一去,便哭著跑過來,抱起小孩,心肝肉兒亂搖亂喊。哭說:“娃兒的魂被黑王神勾走了。”顏覥勸她不聽,拉她不開,急道:“他不過一時嚇暈,我包還你一個好人就是。女寨主這般哭鬧,時候一久,就是救好,人也變成呆子,豈不反害了他?那可不要怪我。”又命旁立千長速代自己去往房中取來藥箱,並帶上一碗清泉,以便施治。

藍馬婆原是連嚇帶急,神昏意亂。聞言略一定神,想起顏覥是神友仙醫,又有保他兒子無事之言。見乃子手足漸涼,仍未甦醒,一時情急,又要向顏覥跪下求救。顏覥道:

“女寨主快請讓開,我好救他,死了將我抵命如何?”說罷,就藍馬婆懷中將小孩抱起,前心貼後心,放在自己懷中坐下。將他雙腿用力彎轉,口中作喃喃唸咒之狀。然後覷準他身上兩處氣穴,中指用力一點。接用左手抓住他後頸,往前一推。右手掄圓,照著脊樑上就是一巴掌,立時將他閉住的氣穴一齊震開。小孩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濁痰,人便緩醒過來。睜眼一看,虎豹猿猴俱都不在,地上散放著許多死獸,身子卻坐在顏覥懷內,隱隱有好幾處作痛。初醒神志不清,還當顏覥是對頭,吼一聲便要縱起。

顏覥早料及此,成心要使人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輕侮。口裡大喊一聲:“萬動不得!”兩臂早一用力,將他上半身抱緊,束了個結實。藍馬婆見小孩回生,驚喜交集,越把顏覥之言奉如神明。忙也下手緊緊按住,流淚勸慰道:“乖兒子,多虧恩客才活轉來呢。他說動不得,你快不要亂動呀。”小孩聞言,這才想起虎神發怒,要吃自己,還是顏覥保救的。不想力氣還這麼大,身上被他束得生疼。忙喊:“恩客下手輕些,乖乖不動了。”說罷;一眼看見親孃滿臉急淚,忍不住也張口大哭起來。顏覥把手一鬆,心想:“你這小畜生,知我厲害就行了。”一會藥箱、泉水取到,顏覥取了一副安神藥丸與他服了,又給他身上揉按了一陣,說聲:“好了,起去吧。”小孩頓覺疼痛立止,不由他不信為神奇,從此皈依服低,死心塌地地敬畏起來。

藍馬婆貪心本熾,見兒子吃了一場無恙的大虧,卻得了不少奇珍野味,轉覺苦去甜來。也曾再三辭謝,顏覥執意非轉贈不可,只得滿面堆歡收了下來,命人送回寨去。

這場亂子原是那百長一人惹出,藍馬婆心中雖是痛恨到了極處,卻恐他照直反汗,只能事後處罰,不便當時抓來拷問。口裡毒罵了一陣,說是少時定行責罰,並未派人去抓。那百長已然得了信息,豬兒射那仇人未成,幾乎送命。知道岑氏夫妻心毒手狠,當時縱未便發作,日後決難免死,竟乘藍馬婆陪客看房,未回寨來傳以前,偷偷帶了妻子,收拾隨身刀矛細軟,連日連夜逃出山去不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0:17


第二十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計 驚蠢子 顏覥種惡因

且說藍馬婆痛罵那百長和老山婆一場,仍然帶了子女和眾山人,陪顏覥去看新居。

顏覥見那新居就建在昔年神僧、神虎同滅千狼的死谷口上,依山面崖,旁有清溪。屋下面用海碗粗的木竹搭成高架,上建層樓。下棲禽畜,設有柵欄,可供啟閉。樓外復有三二丈長方形的平台,高約十丈,足供遠眺。西邊設有竹梯,以便上下。樓共三間,正在動工,雖然甫具規模,已覺形勝舒暢,兼而有之。心中大喜,連向藍馬婆謝了又謝。藍馬婆定要顏覥鋪排添改。顏覥遜謝不允,只得說了兩項。藍馬婆見諸均合意,也甚高興。

當下看畢,一同回寨。

那豬兒經這一場驚恐,竟和顏覥化敵為友,親熱起來。豬兒的妹子才得四歲,也不時伸手索抱。顏覥因豬兒畢竟年幼,咎在乃父母的嬌縱,適才那一嚇也夠他受的,樂得藉此收科,一一敷衍。到了寨前,已該是吃飯時候,隨行的千百長,各自禮別散去。顏覥也向藍馬婆母子們作別歸屋。豬兒還要當時跟去,因岑高在病榻上,聞得愛子聽信手下人的蠱惑,箭射神友,觸犯虎神,如非顏覥求情,幾乎送命,很不放心,已命人探看了兩次,藍馬婆亟欲帶他回樓去見岑高,連哄帶勸,才將他兄妹二人引走。

顏覥到了自己屋中一看,妻子睡得很香。兩山女只有銀娃一人在屋守侍,面有淚痕,青棵粥和糌粑萊餚酒果之類已備辦齊整。見顏覥進屋,便跑向顏妻榻前,低聲悄喚道:

“大娘,主人回家來了,請起來吃飯吧。”顏覥忙跑過去,低囑:“產婦未滿月,不能下地。反正她是坐在床上吃,由她自醒,不要驚動。”顏妻業已醒轉。銀娃拭了拭淚痕,笑道:“這是大娘招呼我喚她的。今早主人一走去,大娘便下了地。這有兩樣菜,還是她親手做的呢。”顏覥驚問:“才產數日,又是頭生,月子裡如何便可下床做事?”

顏妻笑道:“我自那日吃了那崖上墜下來的半個奇怪果子,除產時下面痛了一陣外,人總是發軟愛睡。自從睡醒過來,精神體力不但沒覺虧損,好似比沒懷胎以前還健旺些。

因你再三囑咐,恐產後失調,坐下老病,脈象雖然極好,仍以不動為是,也就罷了。我睡在這裡,常想身子如此好法,吃的定是一個仙果。只可惜留給你那半個,被虎一嚇,也不知扔落何處。早知虎不吃人,還是救星,讓你吃下去多好。今早你走後,想起昨天先兇後吉那場虛驚,山人心理終是難測,萬一出事,還不是因我累贅。既能下床,何苦還躺在榻上受悶罪?不一會銀娃回來,說起你因去看新建的房子,小孩用箭射你,惱了虎神,差點又出了事。後來聽說事情平息,又想起你連日所受的磨折,心中難過。知你愛吃燒爛羊肉,恰好女寨主送有上好一條肥山羊腿。銀娃說這山裡羊大半野生,一點也不羶氣。又見還有幾大束野菜,都是你逃到雲貴甫疆之中才嚐到的美味。左右悶著無事,嫌她兩個做不好,特地下床親手做來,與你打牙祭,我也跟著嚐點新。”顏覥含笑稱謝。

過去一摸脈象,竟是好得出奇。

夫妻二人正在溫存體貼,顏覥見妻子使眼色,回頭一看,銀娃口角笑容猶自未斂。

猛想起山寨洞中醫傷時所見山女背影好似銀娃,怎地倒是蘭花不見?便問:“蘭花何往?”話才出口,銀娃臉上忽改了憂容,匆匆跑向外屋看了,一見無人,才進屋來,跑向顏覥面前跪下,口稱:“謝主人活命之恩。”

顏覥喚起一問,才知那老人不但是寨中功臣,還是前寨主藍大山的總角患難之交。

大山未死時,除了寨主,就得數他的聲望。自從招了岑高為婿,夫妻二人見大山老病纏身,恐他死後老人權勢太重,不時謀櫱其短。老人卻也知趣,竟然向大山告退,辭去千長職司,把所轄手下山人讓給岑高率領。大山以他多年勞苦功高,給他撥了三頃山田,十名山人代為耕種,使他老夫妻和子女們坐享其成。死前數日,並召集全寨土著,令岑高折箭為誓,以後不得稍有虐待,除有關係要事請他出來相助外,平時也不許岑高夫妻任性役使。

及至岑高嗣位,見他那三頃青棵山田甚是肥沃,按時撒種,一年三熟,坐待收穫,幾可不用什麼人力。心下垂涎,叫藍馬婆和他商量,推說人多,寨中吃的不夠,另拿三頃山田和他相換。老人看出他不是東西,反正自己吃不了那麼多,餘下還是散與大眾,一句話不說,立時應允。岑高偏是貪心不足,見他遇事謙退,好說話,只撥了一頃能耕的尋常山田和兩頃生地與他。青狼寨一帶山地石多土少,生地開闢起來極為費事,又是山陰不見陽光的惡地,名為三頃,還抵不住原來一頃。老人倒未在意,山婆子因子女逐漸長大,每年富餘的糧食正好與山中來往的漢客換些用物牛馬,無端被人奪去,心中自是不甘,卻也沒敢說出。

岑高見老人由他予取予奪,先倒不甚憎嫌,彼此相安。當顏覥來的前一年,山中忽然奇旱。老典的十名山人早還了岑高,三頃山田變成一頃,還得夫妻子女親自耕種。偏遇旱年,所種青棵齊都枯死,以前被岑高奪去的那三頃仍是極好收成。老山婆因那兩頃土石夾雜的廢田生地正當泉源水路,宜於種稻,便帶了一子二女前去開墾。誰知那裡上面是一層浮土,下面全是山石,簡直沒法弄,分明原來並不是預先測定的生地,乃岑高隨便指來欺人的。越想越有氣,口中一路咒罵。並打算把兩頃地全都掘通,好歹也開它二畝三畝出來,種一些山芋麻蛋子之類。掘了幾日,通沒一絲指望。老人再三勸她不要徒勞,老山婆兀自不聽。眼看兩頃地試掘了三分之二。

銀娃年輕氣盛,見乃母不肯住手,又恨著岑高夫妻不講理,才鬧得這樣。心中沒好氣,兩手握著鐵鍬一陣亂掘,起落不停。只見石火四濺,沙礫紛飛。蘭花年紀稍長,性情也較溫和。見老母口罵手揮,淚汗交流;妹子又在那裡一味使性子,氣得瘋了一般。

想起暴主勢盛心刁,老父年邁,兄長藍石郎懦弱無能,自己和銀娃雖有點力氣,偏生在青狼寨女人不吃香的土著以內,好生難受,正想過去勸住銀娃。這時因銀娃一發怒,加上她力猛鍬沉,一落下便是一二尺深的洞穴,那一片地面上被她掘得東也是窟窿,西也是坑坎,和馬蜂窩一般,到處都是洞穴。蘭花又走得忙了些,一腳踏虛,陷在銀娃所掘的石穴裡面,腳被拐了一下,又踏在穴底碎石上面,扎得疼痛非凡,倉猝中往上一拔,未拔出,不禁哎呀一聲,坐倒在地。

老山婆母女們聞聲奔過來一看,那穴不大不小,剛夠一腳,下去是個猛勁,因被石旁震裂的稜角所限,略一轉動,便覺奇痛,上來卻難。如將後側面再用鐵鍬將石穴掘大,又恐裂石震傷腿足。費了半天事,蘭花怎麼設法,想將腿腳緩緩拔出,俱不能夠。知道皮肉已被鋒利的石稜刺破,受傷不輕,恐再延下去,更難拔出,只得拼著忍受一點痛楚,命銀娃仍用鐵鍬輕輕旁敲側擊,碎一塊,扳一塊。約有半個時辰,費了無窮氣力,好容易才將四周的穴口逐漸向下開大,蘭花還算沒過分受著傷害。剛剛拔起那隻腿腳,因另一隻腳橫坐地上太久,業已痠麻,不由將傷腳往地上一站,覺著被一塊尖石在腳板心紮了一下,其痛徹骨,重又坐倒。搬起一看,除腳勝鱗傷,血汙狼藉外,腳心還貼著一塊黑中透紅的碎石,已然扎進肉裡,連忙忍疼拔出。

蘭花正要扔開,老人忽覺那石塊有異尋常,以前年輕時似在哪裡見過。忙要向手中一看,乃是一塊比拇指略大的生山金,心中怦的一跳。算計穴中還有,跟著將身伏倒,伸手下穴一撈,抓出一把來看,見沙石夾雜中,果有不少碎金塊在內。不由心中大喜,悄和二女說了,再和銀娃用鐵鍬將穴掘大了些。仔細一看,離地面一尺五六寸以下,竟然發現了金層。老人夫妻以前常和漢人來往,知道這東西雖然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在山中毫無用處,漢人卻拿它當寶貝。只要有,無論什麼東西,都能用這個掉換。只要有一斤半斤的,不論是零塊,是沙子,都可以換上一大堆極好的吃用穿戴,真比藥材皮革糧食之類要強得多。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老人惟恐被岑高夫妻知道,又來奪去,就著原穴一口氣直掘下去。先還分辨,看準是金塊才要。掘到黃昏,也不暇再問是金塊是沙石,掘起來就用大筐盛起,上面鋪上沙土,往屋裡運。無奈所居在寨內崖壁之上,回家須得經過寨門,難於隱秘。山金這類東西不比煤炭,只一發掘出來就一大堆,多半與沙石夾雜,成塊的極少,須要運將回去,細加選擇。掘時極費心力,運也不是三兩次可以運了;第一天母女幾個運回了十來筐,人有問起,尚可推說是些石沙,修理居室。第二天再運,人都知老人所居崖洞,雖比別的山人要大得多,但是穴居的人上不怕滲漏,下不畏缺陷,如有坍塌,只有由內往外運沙石的,即使要用沙石堆砌什麼火池爐灶之類,也用不了許多,未免起了疑心。有兩個岑高手底下的心腹爪牙便去稟告。

岑高未入贅前,專給漢客做通事,時常經手賣賣黃金,雖非箇中行家,卻也能猜出幾分。原打算治他全傢俬行盜掘公地之罪。乃至一查看,乃是前數年用壓力硬換給他的生地,掘處正當中心,沒有超出一點界限,人所共知,原是他家個人私有。前次強換,已聞有多人不服,再要強壓,知道說不過去。留待徐計,又恐金子被他掘完。想了想,暗派兩名心腹去和老人商量,仍用他原地二頃換回,已掘得的決不要他獻出。老人笑了笑道:“當初原不是我們要換。這掘到的都在屋角堆存,還未及選擇出來,我們也不知究竟能得多少。我有一子二女,只要寨主肯念老人情面,時常照應,有這三頃好地,已經夠吃用的了,也用不了許多金子。既承寨主好意,不肯追回,這樣吧;請回去上覆寨主,說我願得原地,並非為了出產,只緣是當初老寨主好意,不忍割捨。如今能換回兩頃,甚感大德。除自請金穴換回原田外,並願將這山金獻出一半。請二位不要都走,留一人在此看守,以表我沒有私藏起來。另一人一面去給寨主回信,一面教我那老婆婆帶著女兒們回來,我將這堆夾有沙石的山金子分成兩起,任憑寨主挑選,立時兩下交割。

二位我也另有一份謝禮如何?”說時,蘭花姊妹正挑了一筐夾金沙石回來,老人立命倒在堆上,再當著來人分成兩起。銀娃因這一筐成分越少,正要張口,被老人以目示意止住。

來人聞言,自然高興,忙著一人速去依言辦事。一會老山婆回來,得信自然滿臉怨望之容。老人卻是神色自若。來人俱都看在眼裡。岑高因是理虧,萬不想如此容易得手,又愧又喜,忙和藍馬婆親來點收完畢。在堂上當眾說明出於老人自願,照老例雙方交割清楚,並命親信人即日前往開掘。

老人回洞,見老妻甚是憤怒,便命一女在外巡風,以防有人竊聽。然後悄聲說道:

“你怎麼這樣呆法?我們在他勢力之下,休說將原田來換,便是硬要了去,又饒上全家的性命,還不是白死麼?縱因他兇暴無理,使人心不服,將大家激變,可是我們還是死了,有什麼用處?我和藍大山從小就淘掘砂金山金來賣給漢人,受過多少年的艱難,又學會過提煉,哪一樣不曉得?那穴中金的成分有限,頭一筐還好,第二筐起,便一筐不如一筐,今日這兩筐更尋常了。適才親去一看,果不出我所料。昨晚我叫你們只揀那成塊和易取的,或是含有金子多的悄悄收起,餘下一齊堆向屋角,早料到事情非穿不可,也必要前來強索。想不到他夫妻天良還未喪盡,居然肯用原田來換,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算穴中金已無多,下面俱是沙石。他弄巧成拙,心不甘願,若再換回好田,又實在對眾人說不過去,必另想毒計暗算。我為蝕財免災計,已想了個絕妙主意:當著來人把挑剩的分成兩起,送一半與他。穴中雖無所得,有這一半,也足抵得原田二三年中的出產。我精華已到手,更是不用說了。就這樣,還恐他萬一生疑,過些日,我再勸他熔鍊出來,再與漢人交易,要值得多,同時再把我外面這一半,也當著眾人,在寨外場壩上去熔鍊。比他多時,送些與他,以求免禍。另再分出一多半,向漢城中採買些東西,分送全寨人等,以結人心。這兩起,看去連沙石一大堆,提出來還不及昨晚所藏淨生金塊三分之一呢。幾輩子也用不完,何況還有田哩。如非將來想走的話,真是再好都沒有。

我們有了命才能享受,不是麼?”老山婆方始恍然大悟。

岑高帶人一掘那金穴,上面半尺許,還略有一點金礫,再掘下去俱是沙石。心還不死,又往寬裡去掘,枉費了許多心力,把那一片地面都掘成了深坑,漸至一無所獲,得不償失。啞巴虧是吃了,口裡又說不出來。早知如此,單取那分的一半,不再換田多好。

岑高正在悔恨,老人乘機進言,願為提煉。岑高夫妻正想看他那一半多否,又知煉出值價得多,自是願意。人多手眾,只半天便搭好沙爐。煉到結果,兩家相差不過十幾兩。岑高所得較多,共有三千餘兩純金。一估價,足抵百十年三頃肥田的出產。若不煉,當做荒金連同沙石一齊換與漢人,還值不到原數十分之二。心中甚為高興,不但沒疑心老人私藏,連那兩頃肥田,暫時也不再計較了。

老人照著原定的方法,將提煉所得的三千餘兩純金留下一半自用。提出一千七百餘兩,交給採辦貨物的山人帶出山去,往城鎮中換來了好幾十擔山人心愛的布帛物品。取下兩成貢獻岑高夫妻,八成分給全寨山人,真是人人有份,個個歡騰。老人見眾心已定,疑忌全消,這才命人去將乃子藍石郎由山外喊回。

那石郎在山人中雖比較文弱善良,卻有一肚子的好算計。老人原因岑高嗣位,恐不見容;又因山人尚武,乃子氣力不濟,在寨中時常受人輕侮,心中難受。恰好山外寨集中有一家戚友,那裡又是個山寨集墟,便命石郎去隨那戚家學習與漢人交易的方法,以免萬二不幸,玉石俱焚。三數年的工夫,已學到全副的生意訣竅。到家之後,老人悄悄和他說了前事。藉口將自己所得的金子送往漢城購買貨物為名,乘人不覺暗中卻將那藏起的金塊帶出山去。由那戚家相助,陸續在別的山寨墟集間購買田產,興建房舍。原準備一切就緒,相機全家棄了岑高而去。山寨荒山,消息難通。老人父子又做得機密謹慎,岑高等一個知道的也無有。

這日老人已然得著石郎由野花墟新居託穿山漢客帶來的口信,說諸事俱辦停妥。就在這全家遷移之際,偏巧日前黑王神晚間來到寨外傷了岑高,大肆咆哮,藍馬婆要他隨神同去。他一見顏硯,便知所生嬰兒得虎神護庇,必非尋常。因岑高意欲加害,知他逆神害人,定遭奇禍,一個不好,還要累及全寨,自己是要走的人,他夫妻雖然刻薄刁狡,請般可惡,但是以前藍大山相待甚厚,實不願坐視危亡,一言不發。當時看在死人份上,勸說幾句。不想竟把岑高觸怒,一頓毒打,鬧得遍體鱗傷,悔恨怨艾,已是無及。

蘭花姊妹一則因生得伶俐秀美,二則因前番乃父獻金之功,藍馬婆將她們選充了近身的侍女。在她以為是加恩,二女卻因此不易脫身,著急不已。先原是表面上派來服侍尊客,暗中卻和其餘二名心腹山女一般,奉命監視。這日得知老人捱打受傷,自然焦的擔憂,不覺面有淚痕,被顏妻看出詢問。蘭花年長一些,早從乃父口中得知大概,便和盤托出。顏妻聞言,方知危機四伏,存心施惠,把身帶的一些傷藥給了她。蘭花偷偷回家,與老人一敷,頗有奇效。只惜傷多藥少,不敷使用,正想和顏妻再要,顏覥業已騎虎歸來,被藍馬婆逼同立即入內醫病,藥箱也隨手帶去。不一會,風聲緊急,埋伏四布。

二女見形勢不佳,忙向顏妻告急,商量要抱了嬰兒,由她姊妹保住一同逃出。同時先分人去與老人送信,自己全家也乘此逃出山外。顏妻為人慎重,知她姊妹年輕,不敢造次,正打聽有無別的出路,顏覥醫術通神,已轉禍為福,由藍馬婆撤去埋伏,護送回來。夜間顏覥睡後,二女才得說起討藥之事,顏妻又取了些與她。因內層寨門已閉,沒法送去。

第二日一早,顏覥入內看視岑高疾,銀娃才抽空把藥送回。顏覥也受了岑高之託,去給老人醫傷。銀娃怕被隨去的山人看見,躲人石壁內穴中藏起。顏覥走後,老人全家自是感謝非常。銀娃回來,又換了蘭花前去看望,所以不在房內。

顏覥聽完經過,才知先見的山女後影,果是銀娃。想不到二女俱是老人所生,多了好幾個心腹,暫時可以免去許多顧慮憂疑,心中甚喜。過沒幾天,便由寨內移入新居。

岑高已然復原,供張甚盛。老人傷愈之後,藉著拜謝為名,去與顏覥相會,再三力說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處。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無安身之處,可相隨同往,情願奉養一生。顏硯也曾動念,但一則因老人新立的家業與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為仇人爪牙偵知;二則書生結習未忘,頗愛新居形勝,四時咸宜,不捨棄此他去。以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來看望,山人敬畏,勝如天神。岑高夫妻雖然險詐,重創之餘,業已畏服無地,既怕神禍,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異心。便用婉言謝了老人,推說異日相機行事,稍見不妙,再投奔他不遲,此時不便同行。老人告辭出來,由此便不再去。過有月餘,二女忽來位別。黃昏時,聞得人言,老人棄了家業田產,只帶著隨身刀箭,全家逃去。

藍馬婆知他與山外寨子土人都極熟悉,此去必是記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來報復,好生埋忿岑高說:“他在老寨主手裡從未受過責罰,你既然打了他,就該將他弄死,不應婆婆媽媽,反請神醫給他醫傷治病。傷愈以後,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語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這事。老傢伙以前是有名的好鬼,一肚皮壞主意,叫人防不勝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無聲無息,輕視已慣,聞得逃走,並未放在心上。

這時聽藍馬婆一說,才想起乃嶽藍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屢次稱讚他的謀勇雙全,已非其敵。臨終時,還再三叮囑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動了心,立時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數百名強壯山人分頭追趕,趕上便將他全家殺死,一個不留。

那老人早就防到有此一著,動身絕早,又未攜著東西。一切細軟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蘭花姊妹運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絲痕跡。

黃昏前,岑高有事尋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人心計周密,知自己和山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佈疑陣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應。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趕不上,恐回去遭殃,俱都窮追不捨。

無巧不巧,內中有一個百長,名叫藍三熊的,最是矯健多疑,為人詭詐,常時出山辦事,路又極熟,別的山人都把路徑追錯,獨他追對了方向。先也受了老人兩次疑兵之計,跑了許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徑,心想:“老人不打此路走便罷,否則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趕下去。快追出山界,還未見逃人影子,才方著急,先時途中耽擱,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處往下一看,老人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著行囊,緩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別的土著地界,老人既然打此經過,事前必有勾結。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開,自己只帶了四十多個手下,擒殺逃人雖然易如反掌,如和異族對敵,未免勢孤力單。幸而逃人行處離出谷還有三里多路,看神氣甚是暇逸,尚未覺出後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頂上近路趕去,還來得及。

藍三熊想到這裡,忙率手下山人,由山頂抄近路往谷底追去。並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處,即時動手發射,不必臨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說,以免被他發覺,有一個漏網逃出谷外,諸多不便。令發出後,一面順著山嶺前追,一面留神注視下面。見老人在谷底正走之間,忽從挑擔上取了一根蕭向耳邊揮著,好似聽了聽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個蘆籤,放在口邊吹將起來。老人神氣還看不出,山婆子和蘭花姊妹似現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弓弩取在手內,不時交頭接耳,腳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蹤已早被老人用他秘製的傳音聽筒聽了去。先還以為被他看出行跡。後一想:“他四人始終沒見回顧。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滿生叢莽,樹石繁雜,由上望下還可,由下望上決看不見;相隔又高,山風又大,再加林葉蕭蕭,蟬聲聒耳,也決聽不了去。不過是孃兒三個因為將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人怎的未見慌亂?”一心還恐逃人腳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盡是林木修篁,參差阻隔,不到適當地方妄發矛箭,反倒打草驚蛇。

三熊方在揮手作勢,率眾山人縱高躍矮,飛步急行,山頂地勢忽斷,兩山相隔數十丈,雙峰對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個沒鉤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橫上跑。追得兩下里已將並肩,忽然無法飛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側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荊棒叢集,並無道路。除了由此縱躍而下,從逃人身後明追上去,便無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經無用。及至率眾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險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蕪,底下卻是有深有淺。加上竹箭荊針,大小怪石,劍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體裂膚,洞胸斷足之禍。逃人影子已看不見,自己人先傷了好幾個。好生後悔剛發現逃人時,如由彼處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該弄巧成拙,步步艱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見下面山角突出,形勢險惡,遮住前面谷徑。

三熊方愁逃人已遠,忽然老人同了長女,空著身子,手持弓刀,從前面往回走來。

猜是丟失了什麼東西,返身尋找。正在心喜沒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人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罵道:“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敢來追我!快些現出原形,看都是誰,平時留過情面沒有,好放你們活命回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一人,匆促間沒想到敵人如無所恃,怎敢輕回。接口大罵一聲:

“老狗看箭!”一枝毒箭剛從林隙往下發去,猛聽前側面轟的一聲暴噪,長矛短箭雨點也似發來。知道中了埋伏,喊聲:“不好!”不敢再下,連忙率眾蹲避時,左臂已被一支長矛打斷。因有崖石擋住,也不知敵人有多少。還待忍痛拼死應戰,耳聽底下蘆籤起處,矛箭忽止。老人大喝道:“追我的原來是三熊麼?如是別人,必不會如此窮追。看你平日那般兇惡,本該殺了雪恨。想起你與我終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與你一般見識。現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幾十倍,莫說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聽我好話,快將手上刀矛丟下,即時與我滾下來,我只要你們與岑狗崽夫妻帶幾句話,決不傷害,否則莫怪我無情無義,誰不下來,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山人大半都受過老人的好處,又當計竭勢窮之際,早不等吩咐,轟的一聲,齊口答應,將手中弓刀紛紛往下面拋去。三熊無法,也只得隨風轉舵,跟著棄了手中兵械。老人父女便喝道:“你們既不願打,也慢慢下來。毋須著急。坡上面盡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說罷,又朝崖石後喝道:“石郎兒,我已看清來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帶著他們,仍在原處拿箭比著內中幾個壞東西,不要大意離開。只派出二十個人來,將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後石郎答道:“你們這幾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離開。雷哥快帶二十個人搬兵器去。”崖石後轟的應了一聲。內中一個說道:“這崖也不甚高,我們都跳下去吧。”

三熊聞言,一看那崖,正當兩山斷處,一大片危石從山角斜伸出去,離地少說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說是要跳。素知石郎茬弱,哪裡去弄來這些出乎尋常的生力軍?正在驚疑不信,耳聽崖後靠斷壁的一面叭叭叭連聲響動,從下面山角轉過二十來個身材高大的山民,每人都著一身青,包頭短褲,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闊的腰刀,腰佩連珠弩筒,手持鴨嘴紅纓的矛杆。個個衣械鮮明,神健身輕,步履如飛。先跑到老人面前,口稱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禮,然後迴轉身,各將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後跑去。三熊哪知老人共總只有石郎統率的這二十個山民,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驚膽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負痛,沒有逼迫手下和他對敵,這樣有本領的人,休說數百,便是這二十人,也非對手。”哪裡還敢再生異志。其餘隨去的眾山人畏威懷德,更不用說。一行互相扶持攀援,費了好一會時候,才由叢莽棘中順坡而下,見了老人,俱都帶愧跪倒。

老人一一喚起。指著三熊說道:“那兩處埋伏,俱在你們來路的頭上,一射一個準,全都可以了賬。只因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惡,難怪你們,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願傷害。你雖可惡,適才如不先動手罵人,也不致將你左臂打斷。”

“如今我放你們回去傳話,給岑高夫妻說他們背義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離開,暗中佈置已非一日。如今忍無可忍,才遂了心願。你看我這許多手下,俱經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訓練來的,就應知我厲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們,便帶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趕回山去,硬奪他夫妻的青狼寨,又當如何?從今以後,他如改惡向善,對人放寬厚些,我也不再尋他的晦氣;如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定帶人前去報仇,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現時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創基業,我兒石郎便是一寨之主。這事在數年前已起頭佈置,去年又得了無數金塊,益發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幾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勢逞強,用沒出產的荒地奪去老寨主給我的三頃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來強行換回。卻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當日掘盡,早料他要來惡奪,成塊的早連夜挑出,只把挑剩未盡的大堆沙石與他平分,其實還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連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憐。他如不服氣時,隨時都可到菜花墟去尋我,就怕他沒有這大膽子罷咧。”

“還有他這人反覆無常。日前新來那位姓顏的貴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務要好好侍承,始終如一,稍存壞心,必遭慘禍,那時悔之晚矣!”

“你們刀矛弓箭本應發還。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頭,須要全數帶了回去。我也不願白拿你們的東西,每人送你們一匹上好的漢綢,一大包鹽茶。

今日忙中卻未帶著,可在半月之後,我父子命人送來,仍在此地交割,作為和你們換的,總比你們和漢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窯坑裡鐵有的是,只需你們再費點手腳力氣罷了。

“我今日因不願多傷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沒毒。你臂膀雖斷,我這裡有止血的好傷藥,給你上些,包紮好了回去,再求顏恩客給你一醫,也許能夠接好。照你平日為人,本不應放你活著回去,總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裡。我事先囑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難得你們也知好歹,沒和我拼打,除你一個外,全無死傷,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結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們出氣討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時相見,休怪我心狠手辣。”

老人說罷,取了傷藥布條,將三熊斷臂包紮停當。將手向崖石上一招,石後一片縱落之聲,又過來了二十名與適才一般的勇健的山人,裝束器械與前相同,只上衣卻換了黃色。老人吩咐押了三熊等,無須登高跋涉,徑由自己來路送過山去。三熊平日雖然兇頑,這時身受重傷,利器全失,已成了喪家之狗,站在旁邊垂頭喪氣,任憑老人發付,一言不發。那二十名強壯山人,近前向老人行禮之後,由兩山人在前領路,餘人手持矛弩,在後督隊押著三熊和他手下山人上路。

三熊哪知此時老人基業新建,金牛寨新買到手,共總才招僱了數十家山民。仗著他那親戚是個好幫手,精於訓練,這次前來接應的,除乃子外,實在只有那二十名山民。

因是眾中挑選出的健者,事前調度有方,所擇的地勢又絕佳。每人隨身器械外,俱帶有好幾套各色的衣服,以惑敵人眼目,先原不在崖石後埋伏,俱前後分開,在高處隱身瞭望。因為老人父子地埋原熟,又有秘製的聽聲筒,敵人在十里內外便可聽出多寡動靜。

當三熊發現老人時,老人用聽筒聽出有人追來,忙命妻女加緊前進,又用蘆竺發暗號,將接應人召集攏來,利用斷崖形勢趕向前去。匆匆授了乃子一番機宜,然後返身回來誘敵。一切部署,胸中早有成竹,所以三熊一照面便落了圈套,見老人指揮從容,怵於聲勢,始終以為敵人埋伏至少要比自己多兩三倍。當時由敵人押送過了山,抱頭鼠竄,慘敗而歸。

三熊見了岑氏夫妻,為遮羞臉,事先和同行的人說好張大其詞,說老人埋伏眾多,聲勢如何浩大,同去眾人全被生擒。自己力戰不屈,致受重傷。並聞買了金牛寨,以乃子為主,早晚帶人來報日前毒打之仇。因念眾人前是一家,才奪了器械,放將回來報信,指名與寨主作對。

岑氏夫妻本知老人厲害,又知金牛寨是菜花墟孟王寨主孟菊花所有。孟菊花是漢時蠻王孟獲之後,雖是個未嫁女子,但本領高強,族人有好幾萬,久為各山寨之長,最是難惹。既將此寨田產賣與老人,必然和他同黨。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聞言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只有關門保守,嚴加防禦還好一些,如去尋仇,簡真是自找晦氣。當下傳令,吩咐早夜派人巡探,嚴加防禦,準備老人帶人前來尋仇。連過了兩三年,並無音信。

岑高因老人曾有善待顏覥之言,他人本疑忌,心想:“顏覥如不將他的傷醫好,任其死去,怎有這場隱患,這一來。真應了老婆的話。”一面暗怪自己當時何故發此善心,一面對顏覥也未免有些遷怒,偏生三熊那年受傷,求顏覥醫那斷臂,顏覥說主要筋脈已斷,再加傷後奔馳,用力流血過多,傷雖可愈,臂卻難以恢復如初。三熊一心信他是個神醫,岑高和老人的傷勢那般沉重,尚且能醫,為何自己這條斷臂獨不能治,又想起老人帶話,不許岑高慢待之言,疑心他和老人一黨,存心與己為難。暫時怯於神威,還未敢怎樣現於詞色,心中卻恨他不亞於切身之仇。加上藍馬婆雖然刁狡兇頑,卻與岑高恩愛,專信夫言,不論是非,也跟著岑高一同生心。

顏覥因日子過得甚是安適,山居清趣,四時咸宜,除常時給寨中山人醫病而外,每日專心習武。準備在青狼寨寄居三數年,將全寨山人從岑高以下都結納成了至好。那時官中搜捉必然鬆懈,再獨個兒出山,身懷利刃暗器問關變服,前往京師,刺殺好黨,以報殺父之仇。以為山人不再反覆,可以無事,全沒曉得危機已伏,時到即要爆發。

三年過去,岑氏夫妻見他仗著醫道,竟使得全寨歸心,山人敬畏如神。又加三熊不時進讒,每次提起老人咒罵,顏覥又未加可否。益發忌恨在心裡。只苦幹那一虎一猿常來寨前相訪,有時顏覥竟攜了幼子騎虎偕遊,連虎、猿護了虎兒,獨自出遊之時都有,靈異之跡甚多。並且每隔半月,虎、猿必送死野味前來,看去甚是親密。猿還不說,那虎的苦頭以前已然吃足,怎敢妄動。就此罷休,又恐顏覥得了眾心,萬一勾結老人入寇,報那前仇,豈非心腹之患?岑高暗中派人去往金牛寨打探,回山報信,俱說老人父子財多勢盛,糧足人眾,看神氣必有尋上門來的一天。他不知老人成心恐嚇他,又加布置周密,所去的人不是被擒了去威迫利誘,使其與己同謀,依言回話,便是以前受過老人好處,再一略加小惠,便為之用。所以鬧得異口同聲,傳來不好消息。原本無事,他卻每日自己和自己搗鬼,既懼外患,復慮內憂,好生難過。

岑高好容易捱了三年,日夜籌思,縱因畏神不能把顏覥怎樣,為安全計,也應將其遣開,才得安枕。這日夫妻二人正為此事發愁,三熊忽同了一個串行山寨的漢客到來。

青狼寨幾條通路極為險阻,輕易也沒個漢客穿行,有來的可換許多需用之物,自是高興招待。

那人名叫韓登,因奉省城大官之命,冒險往各地山寨採購幾種極珍貴難得的房中淫藥。同行結伴原有三人,俱會武藝。因那兩個同伴居然在離青狼寨三百餘里的荒山之中未花分文,由崖壁間得到兩種極珍貴藥草,韓登心術不正,便說入山以前雖然言明全憑財運,各自為政,但是既同甘苦,仍應三一三十一,一體平分,才算合理。偏那兩人小氣,執意不允。當時又挖苦了他幾句,說他小人貪利背信,不許同行。韓登負氣離開那兩人,心中越想越恨,連藥也不再尋,悄悄尾隨兩人身後。乘內中一個出去取水時,用射猛獸的毒箭,將留守的一個射死。然後潛伏在側,等取水的回來經過,躍起一刀,也立即了賬。採藥客人人山遇險乃是常事,屍首只需扔落山澗,輕易決無人敢來尋找。何況韓登藥已到手,有那大官維護,也不妨事,放心取道歸途。不知怎的走迷了路,在亂山之中串行了好幾天,一個失足從山畔跌下。當時見傷並不重,取了點隨帶的金創藥,用水敷上,以為數日可愈。不想那溪水毒重,第二日半邊肩臂等敷藥之處全行腫潰。身上又挑著貨箱行囊,眼看危在旦夕,恰巧三熊帶了人出寨打獵遇上。

那時候的漢客,因為民俗淳厚,壞人不多,誠信尚未全失,所帶俱是山人心愛和日常必需之物,除了觸犯禁忌,或是誤入深山,遇見慣食生人的土著而外,所到之處,常受歡迎禮待,並不仇視。再者韓登老好巨猾,熟知山情,並不明向三熊求援,只說自己是入山採藥的大幫漢客,因取水迷路,落了單,忽然臂傷遽腫,難以行路,請他派人扶往寨內調治,借與宿食,願以重禮酬報。三熊因近年漢客不常到來,全寨中人都不方便,正好借他回去,帶口信引人入寨交易。當下將他扶了回來,向岑高夫婦一說,果然立命進見。韓登知山人貪貨,一到首先從貨箱中取了不少件山人心愛之物,送與岑高夫妻和三熊,再行請求安置宿食。岑高自然高興,見他肩臂袒露,腫爛之處甚多,面容甚是愁苦,便止住他道:“客人且慢休歇。莫看你傷重,我這裡住有一位神醫,準給你一治便好。”說罷,便命人去將顏覥請來。

韓登原以為荒山山寨,有什麼好醫生。況且自己所帶傷藥乃是多年精研配製,靈效非常,因溪水中有毒,才落到這般光景,只想得地調養,仍用原藥慢慢洗滌敷治。一聽說是神醫,先還猜是巫公巫婆之類,明知未必有效,但是酋長好意,不便拒絕,只得任之。強忍著痛坐等了一會,醫生請到,竟是一個漢人,大是出乎意料。及至彼此通名禮見之後,要下手治時,暗忖:“既是良醫,怎地長久居此?”恐藥有誤,不甚放心。便用言語支吾說:“我自己也帶有藥,剛剛敷上不久。請顏兄看完,將藥留下,到晚來我自己調敷吧。”顏覥知他用意,笑答道:“小弟不才,醫道出諸祖傳,業已數世。韓兄傷處爛肉尚須割治,小弟先上些藥,必能止痛,只管放心就是。”韓登聽說還要開刀割治,益發膽怯,禁不起岑高夫妻和三熊再三稱讚顏覥醫藥神奇,並舉前事為證,韓登無法,只得答應。但說自己怕痛,先上點藥試試再說。

顏覥先見他是漢人,空谷足音;頗為心喜。後察覺他言談粗鄙,面目可憎,完全是一個市儈小人行徑,又那等膽怯神態,不禁心中冷了一半,好生不耐。答道:“話須講在前面,如此時不肯開刀,藥下去痛雖立止,但是傷處不特治癒需時,非十天半月可了,而且每年逢春必發,那時休來怨我。”韓登見他詞色不善,又恐得罪不便,不住口賠話支吾,也不知如何是好。顏覥不再理他,取了山泉,倒些藥粉,用木棉浸了,先給他把傷處洗淨,再將秘製傷藥與他敷上,便即坐過一旁。

韓登先還惴惴不安,剛一洗傷,便覺傷處清涼。等藥一敷勻,果然疼痛若失。這才信心大起,驚喜交集。看出顏覥有些惱他,所說開刀割治之言,定然不假。自己巴不得早些將所劫藥草帶回省去,獻功受賞,傷處自然是除根的好。慌不迭地跑過去跪在顏覥面前,請求割治,口裡“恩公”“神醫”喊個不住,連說:“愈後小弟必有重謝。”顏覥見他做作卑鄙,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拉了起來,再去給他割治。韓登見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腐肉淤血成片成塊般地墜落,自己竟一毫不覺痛苦,心中益發驚奇。

暗忖:“此人談吐舉止,均是書香仕宦人家出身,非江湖郎中一流。不用說別的,就拿這一手醫道,無論走到哪裡,也吃著不盡,怎單跑到這種荒蠻地界來作長住?如說是隱居避地之人,又不應託庇在酋長字下。”心中好生不懈。當時自然未便探問,滿口都是感恩圖報的口頭話。顏覥始終懶得答理,上完了藥,便自告辭而去。

岑高正對來客說那醫術怎樣通神,恰巧那日隨顏覥去給老人醫傷的一個百長在側,無心接口道:“要說他也真奇怪。去年老人被寨主打得傷勢那麼重,拉回去躺在床上,只差斷了氣,我們都料他必死。也是這顏恩客給他治的,藥面子才撒上去,立時就不疼,比起當初老寨主留傳的傷藥還靈效得多呢。”一句話把岑氏夫妻提醒,俱想起適才顏覥給來客醫傷。明明見他藥到疼止,何以去年初來時給岑高醫傷,卻那等張致?要受傷人向神前起誓發願,力改前非,得神允許,賜下神泉,才能止痛痊癒。莫非其中有詐,那泉水變色也是他故意鬧下的鬼?

當下安置好了來客,互相提說前事,越想越覺可疑。藍馬婆道:“近來因為老賊逃走,像是與他同謀。我夫妻對他表面上雖未做出,心裡早和從前不一樣了,我有時想起,背地常在罵他。三熊更屢次對我們說就不殺他,也應將他全家轟走,以免日後為老賊作內應,留下心腹之患。我還恐被黑王神知道,又生禍事。後見半年多全無動靜,老在奇怪。今日一想正對,那黑王神常來,我們看慣了,不覺得有甚神奇,不過比別的老虎兇猛長大些罷了,如說是神,怎的以前知道我們要害他,卻又不管呢?況且那日他取神水時,叫我跪伏在地,由他一人搗鬼,沒叫我親見。旁邊雖還有幾個娃子,都是蠢東西,曉得什麼?等我起來,水已變顏色,焉知不是他鬧的玄虛。依我想,那虎或許是他家養,定然懂得人話。那早我們的人不該在外面說起要害他的話,被虎伏在石後聽去,白送了一個心腹人的性命。他看出我們心事,又仗著能醫,故意如此做作,好在這裡過活一輩子,省得到處亂竄,找不到衣食。要不的話,他也是人,我們也是人,那虎要是真神,常保佑他也就是了,為什麼三天兩頭來陪他解悶,由他騎著滿山閒跑呢?我們上了他這麼久的當,你和我兒都差點被他送了性命,此仇怎能不報?不過那虎甚是厲害,恐我們的人敵它不過,一個不巧,受害更大。這事只可打慢主意來除他,最好先將那虎害死。

仍是不能明來,你先莫露在臉上,由我來做,免得萬一弄它不死,又反害了你。只要真留了神,不愁下不了手,遲早與你出氣就是。”

且不說岑高夫妻又生陰謀。只說那韓登在寨中調治了三四日,創傷逐漸痊可。按說顏覥對他也無異於救命之恩,理應真心感激才是,誰知此人天良早喪,感謝固然是句虛話,反因顏覥對他詞色冷淡,心中懷忿。認為醫傷出於酋長所命,與姓顏的無干,無須承情。又看出賓主有些不投性情,不特未送一絲謝禮,反因顏覥行藏隱秘,猜來猜去,竟猜出他不是朝中罪臣子孫,便是犯了大罪的逃犯,官府定然還懸有賞格。行時再三向岑氏夫妻借活引語,盤問其根腳來歷。岑高夫妻何等好狡,以為他也是漢人,又受了顏覥好處,雖因收了許多禮物,不便慢待,心中卻還防著。及見他對顏覥甚是虛假,傷好後既未登門叩謝,也無饋贈,卻又送了自己一些心愛之物,口口聲聲說此次得救,全仗寨主夫妻命人醫治,並不提起顏覥。先頗奇怪,後來才想起漢人最愛講過節,定是初來時顏覥得罪了他的原故。這一來正合心意,隨問隨答,把顏覥怎生來寨經過一一說出,語氣問對顏覥自是不滿。那韓登老好巨猾,哪還有看不出的道理。一聽神虎等情,便力言其假。說道:“這些事只好騙騙山人。那隻黑虎定是平日教練純熟,因山人信神,特地帶出來詐騙衣食。知道這裡有黑王神的傳說,他那虎又是隻黑的,正巧相合,於是便稱了心意。不然他既行醫,就該走那熱鬧墟集才是;若無猛虎仗恃,怎會帶了臨月的婦人,走此窮荒僻險的所在?只看他鬧些鬼把戲,哄得人們相信,便賴在這裡不走,就知道了。我疑他是個逃犯,此次迴轉省城,只須略為打聽,定可查出底細根由。寨主如嫌猛虎難制,可仍穩住了他,等我二次來時再作計較。他案情加重,簡直還無須我們下手,官中自會發兵擒他,我們還有很大賞格可領呢。”岑高夫婦聞言,不禁大喜。彼此計議停妥,韓登方行別去。

顏覥見他愈後不曾來謝,小人忘恩負義乃是常情,一笑置之,全未放在心上,萬沒想到他會恩將仇報。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2:21


第二十七回 信奸讒 酋長背德 承重囑 捕快洩機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一年。顏子虎兒雖然年紀還不足六歲,因為生具異稟奇資,已長得有十一二歲孩童模樣。最近一兩月,猿、虎常來引他騎虎同去,並不要顏氏夫妻隨去,也不知到甚所在。只覺他上下山崖,步履如飛,本山差點的山人,都跟他不上。岑高夫妻見乃子豬兒在有十多歲年紀,還比不上對頭乳臭未乾的幼子。寨中山人又愛和顏子逗弄,時常在山前看他縱越為戲,歡笑如潮,讚不絕口。因猿、虎來得益勤,儘管不信是神,到底有些奇蹟。就是小孩,也有種種怪處,與眾不同。驚弓之鳥,仍是不敢妄動。偏那韓登行時,原說至遲往返不過三四月,定即重來,卻過期不至。除數十個心腹外,全寨山人大多俱都敬愛顏氏全家。未決裂前,為防走漏風聲,和上次一樣出事,又不便禁阻他們與顏子嬉戲。相形見絀,只有心中越發忌恨。

這日岑高夫妻正在寨中生悶氣,忽見手下山人來報,韓登來到。一問,顏覥尚不知道,因天近黃昏,寨門將閉,自己人也不過是十幾個人看見。岑高聞言,傳令下去:不知道的人,無論對自己人對外人,俱不準提起來客隻字。然後將來客引進,延往後寨居樓款待。三兇見面,比前更是投緣。

一談經過,才知韓登回省交了差,便向官府中詳細打探,近年各項犯罪中,有無顏覥名字,俱都回報沒有。初聞此言,心氣冷了一半。偏巧他劫來藥草甚符所期,得了官府一份厚賞。那兩同伴的家屬見三人同去,只他一人獨歸,兩人卻無下落。問他,說是因意氣不投,行至途中,便即分手。他們走的是熟地方,不像自己肯冒險,想決無差錯,過些日,自會得了彩頭回來。那兩家聞言,俱都疑信參半。隔不久,便在縣衙門告了一狀。仗著他手眼通天,工於彌縫,事情全無佐證。同時那些向他購藥的當道,得藥後用飛馬傳驛入京,獻與好黨,如法服下,大見奇效。除重加獎賞,各有封贈外,又來信索取,自然仍須借重於他。於是,示意縣官把他放出,還將兩家苦主責罰了一番。

他因顏覥的事查不出端倪,也懶得再往青狼寨去,二次帶了人徑去採藥。也是合該有事。不但一入山便將藥採到,而且回省覆命時,那當道官兒忽然傳話說,京裡王爺派下來一位催取藥草的差官,因聽人說山人採藥頗多異聞,最是艱險不過,要傳他人衙問話。韓登何等好狡,為了表功,重提起上次採藥所受奇險經過,又格外加了許多油鹽,繪影繪聲,又將肩腹等傷痕現出為證。那差官原是好黨手下得用的太監,平日好謀俱所預聞,一聽到深山南疆中有一姓顏的醫生,觸動前事:當初顏浩頗有醫名,自被讒害後,他子顏師真攜妻逃亡,行檄天下,窮搜未獲,已逾三年之久,自今尚存懸案,猜是對頭兒子改名潛隱。那大官因他一提,也想起前事。因恐自己鬧下失察之咎,便說事尚難定,探山險阻,山人兇悍,官兵少了不濟事,多了還未入山,他已得信遠揚,難再搜拿。韓登既和酋長結有好感,正好不動聲色,命他二次前去,極力與姓顏的結納,探出實情。

如若不虛,再以利誘,將酋長說動,擒獻上來,方為穩妥,差官點頭稱善,連說“好計”

不迭。

韓登想不到有此巧遇,既可建功取媚權奸,以得重賞,又可聯絡岑氏夫妻,於中取利,日後更有大用,聞命下來,高興已極。因當道官兒又背了差官再三叮囑:“昨日話雖如此說,可是此番前去,不問姓顏的是否原案人犯,俱要設計擒到。”再加與岑高相約之期早過,須要速去。韓登於是當日便告辭起身。官府除優給盤川外,還派了四名精通武藝的教師,數十名幹捕,隨去相助,俱都裝作大幫入山採藥的商人模樣。由省城去青狼寨,如抄近路,恰須打從菜花墟邊界上亂山叢中經過。韓登前兩次因那一帶山中野獸大多,俱繞著路走,不敢通行。這次仗著有武師能手同行,為了求快,忽然決定抄近。

這一日行到離墟二十里的楊柳山,日已偏西。全程只那一帶最險,又是野獸蟲蛇出沒之所,便將行帳支起,飲食安息,準備明日午前再趕過山去。夏日天長,有兩個年輕幹捕,因在路上聞得人言楊柳山出產黃兔,烤來吃肉,作松子香,甚是肥美,自恃武勇,背眾商量,相距獸區還遠,樂得在附近打上幾隻就酒。誰知走出行帳不足半里,便見一條未涸盡的乾溪,白沙如雪,底甚寬幹。僅有當中凹處略有幾條尺許、數寸寬窄的流泉,激石飛駛,水聲淙淙,既清且淺,正有七八隻大小黃兔在那裡跳逐飲水為歡。二捕心中大喜,忙跑下去捉時,那黃兔最機警不過,一見人影,便自四散逃避。二捕俱在高興頭上,哪裡肯舍,自然緊緊追趕。可恨那些黃兔聞聲即逃,逃不幾步便又停歇。似這樣追來追去,不覺追出四五里路,好容易打中了兩隻,餘兔已逃得精光。

二捕嫌太少,不夠大家一頓,還要再往前搜捉時,忽聽轟轟之聲,山搖地動。回頭一看,來路上流頭一片白光,疾如奔馬捲來。知是山洪暴發,歸路一面正在懸崖之下,無法攀援。只對岸略低,剛一爬上,洪濤駭浪已如萬馬奔馳,從眼底一閃而過,當前潮頭,其高何止十丈。身上衣服全被飛流濺溼,溪中的水立時漲平。水深溪闊,無法飛越,忙沿溪回跑。未及半里之遙,歸路忽為絕壁所斷,意欲繞將過去,不料越前行,離溪越遠。匆速之下,不覺走迷了道,竄人亂山之中,連那條大溪都找尋不到影子。

不一會,腥風大作,獸嘯四起,聲勢甚是驚人。惶駭卻顧之間,忽從前面山坡上飛也似跑下三隻花斑大豹,平空十餘丈直撲過來。二捕見那豹又長又大,來勢兇猛,哪敢迎拒,一個驚慌失措,想往旁竄避。三豹已當頭撲到,相距不過數尺。危機瞬息,哪裡還躲得及,不由同喊一聲:“死啦!”各將手中腰刀往頭上一舉。二捕身子正待往下矮去,猛覺眼前一圈黑影一閃,腰問倏地一緊,身子好似被什麼東西套住,往旁一扯,再也立腳不住,順著那扯的勢子,頭重腳輕,撞了出去。就在這呼吸之間,只聽耳畔風聲,身早離地凌空而起。百忙中眼看下面,三隻花斑大豹分成品字形,剛向身畔擦過,往下撲落。稍為延遲須臾,必死於爪牙無疑。魄悸魂驚,未容思索,忽又聽兩三聲慘嘯,震得四山都起了迴音。同時嗖嗖連聲,似有好幾件暗器由上往下飛落。

二捕多著膽子,一手攀定腰間懸索,偏頭往下一看,見上升之處乃是一座懸崖,崖口站著幾個山民,各用矛箭向下投擲。身子已被索圈套住,仍是上升不已,不消片刻,拉上崖頂。見山人共有十七八個,都是一色整潔靈便的短裝。為首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清秀少年。大半腰掛弓矢,背插梭鏢,手執長矛。有的空手持弓,站在崖口拍手歡笑。

見將二捕拉了上來,忙將套索取下,由一人引過去,與那為首少年相見。二捕忙謝了少年相救之德,匆匆彼此通了姓名。因山人正忙著打豹,未便多說,便在旁立候。驚魂乍定,聽崖下群豹悲嗥怒嘯騰撲之聲,兀自未歇。崖口山人梭鏢箭矛,仍然紛紛往下投射。

暗忖:“久聞菜花墟各寨山人手法極準,標矛弩箭多半上有見血封喉藥。這崖又不算很高,怎麼憑高下擲,還制不了三隻豹子的死命?”好生不解。

二捕正疑想間,忽一山人向少年行禮回話。少年道:“還剩多少了?總要除盡絕了,後日才好動工,丟的矛箭,等都殺完,再下去取吧。好在出來時各人都帶得多,沒有用完。何必在這時候忙著下去,白費氣力則甚?”那山人諾諾連聲而退。二捕聞言,才知下面豹子還不知多少。不禁驚問道:“寨主今日是安心出來打獵的麼?”少年道:“你猜對了。這裡是菜花墟最險惡的兩處地方,下面山溝子叫斷魂溝,慣出野獸。尤其豹子最多,從來無人敢走。因爹要在此辦一樁事,新向孟寨主買過來才幾個月。想了好些法子,命我隔三五天來此打豹,單豹皮我得了千多張。後日便是興工吉日,今天必須除完,所以帶得人多些。分好幾處將豹群趕到溝子裡,打算一下子殺盡,今天幸是漢客早來了一步,被我看見,知下去救已來不及了,忙叫他們用套索拉了上來。再晚一步,事情就難說了。如今豹子已死得差不多了,他們還在動手,分上下三面夾攻,一隻也走不脫。

漢客要看,還看得見。這裡豹子因從無人敢惹,越生越多,比哪裡的都兇。如不是我爹想的法子,回回都佔著頂好的地勢,我們的人恐怕也不免於受傷呢。”

二捕走至崖邊,往下一看,那谷徑似個大半截葫蘆形。來路那一段最寬,蔓草叢生,樹木疏列,已被山人放火隔斷。由此過了裡許長一條寬路,越往前越窄,出口處已用大石堵死。兩連崖壁一高一低,俱都伏有山人,據崖下射。那豹群大大小小,果然有百多隻,被山人用毒矛毒箭殺死十之八九,零零落落,橫屍於林蔓肢陀之間。初見三豹縱落的土坡,原是崖壁間一個缺口。口外也有不少山人,各持丈七八尺長的三鋒長矛與極鋒利的鋼鉤,密集如林,衝著谷裡,防豹衝出。想是早就埋伏在外面,等將豹群全數誘進,才行現身。因是三面夾攻,防堵周密,手頭又準,所以一個也跑不出去。

剩下的俱是些大豹,個個吼跳如狂,兇猛非常。無奈成了網中之魚,有力也無處使。

初看時還有二十來只,不消片刻,又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六七隻,和瘋了一般,竄前撲後,嘯聲動地。有兩隻最大,似欲拼死,猛然狂吼一聲,四足騰空七八丈,徑往缺口外山人頭上撲去。眼看臨頭不遠,口外眾山人全不閃避。內中有七八人,各將左手端起長矛,右手握了矛柄,往後一抽。猛的一聲吶喊,雙手用力,斜著向上,朝來的豹扎去。

這時恰好那豹撲到,兩下里迎個正著,七八根長矛,輕輕巧巧,正分紮在兩豹胸腹之間,攢著挑了起來。那些執鋼鉤的山人,更是手疾眼快,一見刺中兩豹,立時便分出四人,伸鉤上去鉤住,往裡一帶一甩,那八個矛手借勢一扯,便將長矛拔出。同時一聲慘嗥,七八股鮮血飛射處,兩隻比鹿還大的花斑大豹,俱被甩落後方去了,動作敏捷已極。再看場中,又有五豹被殺,僅剩一豹,在落日暗影中悲嗥亂竄。跑出沒多遠,崖上一矛飛下,立即了賬。

跟著缺口外三十多個山人紛紛跳入谷中,往來路火場奔去,鉤矛齊施,火後也縱起四人相助一齊動手,將火路鉤斷,殘火約束在一起,任其自熄。然後往前開路,將口上石塊移開。二捕見火後還堆有不少柴薪,才知那火也有人掌管。放火之處,兩邊石崖絕高,至多將那一片蔓草雜木燒光,不至蔓延成為野燒,設想佈置,真個周密異常。方在歎服,忽聽身後少年首長髮話,命手下山民將大小豹配勻,兩人合抬三四隻,分班抬回寨去,交與未出行獵的人去開剝。

二捕見那酋長甚和易,便懇求派人引路送回。酋長間二捕:“水性可好?”二捕答言:“不會。”酋長笑道:“這麼說,今晚就難走了。”二捕問故。酋長道:“並非我不肯派人相送,實因這裡兩個險地,除了斷魂溝水,便是兩位漢客來路,名叫可渡溪。

每當天明日出,水便流乾。一到午後申西二時中間,就洪水大發,最深的地方足有二三十丈,淺的也有七八丈。兩邊懸崖峭壁斷斷續續,只中間三五里,水未發時有幾處淺石岸,人能上下。一發水也都漸漸淹沒,而且水猛流急,非絕好水性,還得知道一定上下地方,才勉強可以渡過。要不的話,被水衝到盡頭水口那裡,地勢忽低,下面是一座大懸崖,水流到此,化為飛爆,直落幹丈,人下去怎有命在?名為可渡,實實艱難,除非等它水乾,別無法想。漢客來時,必是當水初發,恰巧遇到上岸的好通路,才得到此。

此時要想回去,怎能辦到?如是繞路,要走過一條不見星月的暗道,就不怕蛇蟲野獸,也須繞行二百多里難走路徑,不走到天明也回不去。照著今天情形,我替二位漢客打算,只有下崖,隨我們迴轉金牛寨,見了我爹,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溪水漸幹,再派人護送過去,才是穩妥。”二捕一聽無法,只得道了謝,隨定酋長迴轉金牛寨。

那少年酋長便是老人之子藍石郎,人雖文弱,機警處正不亞於乃父。所說兩處險地,雖是實話,實則仍有渡溪之法。只因以前慣和漢客交易,看出二捕並非尋常客商神氣,先疑是官軍,想對菜花墟一帶寨子生事,扮了行客,來此窺探。後聽所說的去路又是青狼寨,不禁心動,特地設詞引人寨內,探他口氣來歷。二捕人還未到,石郎已早派人趕回去與老人送信去了。

老人接報,暗忖:“青狼寨並無甚上等藥材與珍貴出產,未逃來以前,往往二三年不見一個漢客,怎會有人結幫結隊前往?必有原故。”老人忙傳令,準備好酒、食物款待來客,自己徑往離新寨三里的山口外寨之中相候。一會,石郎引了二捕到來,主賓相見,二捕重又謝了相救食宿之恩,老人父子悉知漢俗,極口謙謝之外,款待甚是優厚。

二捕本來心中感激,老人再乘他們酒酣時拿話一套,二捕俱在年輕,心直口快,以為山中山人無關緊要,漸漸把此行機密吐露出來。老人一聽,果是官軍改扮,並非前往掃滅青狼寨,竟是岑氏夫妻勾引外寇陷害恩人全家,不由驚忿交集。當時也沒說什麼話,安置二捕睡後,父子二人籌思密計了一夜。

第二日天還未明,小山人受了乃父機密,將二捕喚醒,先每人送了五十兩黃金和一些珍貴物品。然後說那姓顏的是自己一家大恩人,平時為人行事最是仁厚光明,此次定系岑氏夫妻恩將仇報,勾結外賊,向官府告密陷害。如蒙相助脫難,指引他夫妻來此暫避,還當不吝重酬相謝。並說:“顏氏一家都有虎神保佑,人不能近,那全寨山人俱畏虎神,縱有官兵相助,也必不敢明去捉他。二位也無須怎樣出力,只要在事前暗中與他報一警信,或是遇上之時揹人點醒,指明路途,叫他騎了虎神直奔金牛寨。我等二位一走,便選出千名精壯,分赴青狼寨三處要口接應,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全家受了惡賊的暗算。”

二捕昨日親身歷險,以為這裡山人尚且如此武勇,其酋可知。再一聽張口就派遣千人,拿自己這面的人一比,相差實在懸殊,即使此去得了手,中途也必被他劫去,反倒不美。自己既受了救命之恩,又承他如此優禮厚贈,也須有份人心,此去不過隨聲附和,因人成事。上賞還隔著好幾層,決沒他送得多。不如結個人情,日後說不定還有大用。

一轉念,滿口答應。先還謙謝,不肯收那黃金,禁不住石郎再三相強,沒奈何地收了。

石郎再三叮囑,事要機密,不可洩露。又將顏家所住方向位置及父子夫妻三人的相貌說了。二捕一一記在心裡,方行謝別。由石郎帶了四名山人親自護送,繞到昨日溪邊,那大洪水已差不多退盡,只剩下幾泓淺流,畦步可越,看著二捕過了溪,方才迴轉。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3:20


第二十八回 指揮若定 深峽藏兵 恩怨分明 元兇授首

話說二捕回到行帳,因昨日他二人久出不歸,尋到溪邊,見急流阻路,不能飛渡,以為不會過去,在附近找尋了半夜,終無下落,俱猜是葬身蛇獸腹內,正準備今早起身沿途尋去。二捕假說過溪水漲,幸遇一打山柴的山人,得知水退須在明日,自己不能和他一般泅水而歸,只得尋一石洞安身,候至天明水退方回。並沒提起老人父子隻字。石郎所贈諸物雖然珍貴,俱都不是大件,二捕回時早已藏好,誰也沒有看出破綻。韓登一行萬沒想到一夜之間,起了內叛,以致遭報慘死。

那些官兵派來擒捉顏覥的人們,都經三熊安置在寨外岑高新建的一座瞭望樓內居住。

倚山而建,居高臨下,地勢僻險,漓寨原只三數里之遙。當岑高夫妻與韓登密計之時,二捕也一心想給顏覥送去密信,無奈山中情形不熟,又恐被同行諸人看破,不敢造次。

正想不出善策,恰值那四名教師中有一個名叫陸翰章的走來。

這人原是撫衙鏢師,本領不高,性情卻是古怪乖張。自恃本官信賴,恃強逞能,目空一切。這次因為人地不熟,事由韓登做主,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韓登也是貪功自大的小人,以為官府授了應付機宜的全權,同行諸人俱應聽從指揮。除向捕役們擅作威福,隱然以統帥自命,進止惟心,做張做智外,對那四個官派的武師,也不過是假意客套,不論大小事兒,都非強自做主不可。每經一處,事前必要粉飾鋪陳,說得前途道路如何艱險,山人又是如何兇悍,應如何如何才能平安渡過。起初眾人還不覺得,走了幾天過去,一行人沒一個不厭惡他到了極點。其中尤以陸翰章為最,兩人已拌過幾次口舌。只因奉命差遣,韓登老獪,心中記恨,口裡卻善收風。雖沒有鬧起來,可是兩人相處日久,嫌怒漸深。

此時他也是因為韓登遇見三熊越發裝模作樣,把眾人引往安置,甚話未說,趾高氣揚地同了三熊一去不歸,心中氣忿,下來閒踱。見二捕在此坐談,便走將過來答話。三人拿韓登亂罵了一陣,眼看黃昏月上,還未迴轉。忽見三熊同了幾個山人,攜帶著許多酒食來,說是寨主所贈的犒勞。並說:“韓差官今晚要住在寨內,與男女二位寨主共商擒捉要犯機密,不回來了。吩咐帶話給眾人,早些安睡,養好精神,等明早虎神走開,再行傳令入寨下手。”眾人一聽來人傳話神態,分明他把一行人都當做了他的屬下,個個氣憤,當時不便發作,勉強把酒收下。二捕見來人俱通漢語,早乘機探問了一些寨中的形勢和顏家住處。並知天一黑,寨門便閉,須要明早才行開放,除幾處遠近要口,隙望樓上輪值的防守人外;全數山人均須歸寨安歇。只顏家住在寨前谷口,內外隔絕。一一記下,好生心喜。

二捕見三熊等方走,陸翰章便提起韓登名字大罵起來,忽生一計。悄悄和他使了個眼色,將他引向一旁說道:“陸武師何須生此大氣?休說諸位武師名震江湖,便是我們吃多年的公門飯,什麼大案子沒辦過?個把犯人,餘者還是婦人小孩,又還有那麼多山民之子做內應,就算他養著一隻老虎,有什麼了不得?卻這般裝腔作態,又不要我們進去。分明勾結山民之子,故意把事說得兇些,明早動手出力還是我們,回去卻由他一人去冒功。真是又可惡,又氣人!今晚我兩人意欲偷偷混進寨去,見機行事,如可下手,便乘黑夜偷偷把主犯擒住盜了出來,連夜分入押送出山,明早再和他算賬。我兩人實是氣他不過,回去功勞情願奉讓。只是少時走後,有人問起,須要隱瞞一些。你看如何?”

陸翰章素來嘴硬骨頭軟,最愛找便宜,真遇上事,卻又畏難。知道山民之子兇悍,不好惹。和韓登又不對勁,雖承客禮相待,此去事若成了固是妙不可言,萬一犯了山民之子禁忌,韓登再借機報仇,吃了大虧,回去還要受本官的處分,太下上算。一聽他二人自告奮勇,並不要他同行,只須代為遮掩,心想:“有功可圖,還可洩忿,成敗都於己無傷。哪裡去找這般好事?”當下極口應承。

先由二捕藉詞屋小人多,天氣大熱,要攜行囊到樓下,另擇適當的山石展鋪安歇。

陸翰章也從旁邊附和。眾人不知他三入有了算計,因地方不熟,幾個防守的山人都在高樓上居住,恐受蟲獸之害,俱未隨往。三人又攜了酒食,同到樓下,假意高聲談笑勸飲。

到了夜深,算計樓上諸人業已安睡,有幾個防守的山入,目光也都注在外山口一面,二捕才攜了防身器械,悄悄沿崖貼壁避開山人眼目,照日裡探得的路徑往青狼寨走去。過了隙望樓前半里多長一段險路,便是入寨大道,因山人終年修治,石路雖陡,倒也寬潔。

松杉夾道,蔓草不生,加以月光普照,甚是好走。二捕本來矯捷,腳底一加勁,三四里程途,不消片刻便到了青狼寨廣崖之下。沿途除宿鳥驚飛,蟲鳴草際外,連野獸也未遇見一個。

二捕伏身側耳往上一聽,並沒什麼聲息,略一定神,便順崖坡疾行而上。到頂一看,那崖地方絕大,左邊矗立著一座大寨,偏右相隔百步之遙是一條夾谷,谷口崖腰上滿生竹樹,濃陰叢密,風動影移中,時有一點燈光明滅隱現,四外靜蕩蕩地不見一人。料那燈光必是顏家所居的竹樓,且幸寨門緊閉,未被山人發覺,忙往谷口跑去。行近數十步,地略一轉,月光照處,已看出危樓一角,心中大喜。

二捕剛待跑過,忽聽腦後風生,似覺有異。猛回頭一看,身後一條白影已從頭上疾飛越過,晃眼工夫,便投入前面崖腰竹樹叢中去了。疾同箭射,全未看清那東西的面目,也不知是鳥獸是怪物。不由嚇了一大跳,急忙緊握手中兵械,覓地藏起。因那東西去處彼此同一方向,一捕膽子較小,來時初意本就不定,一見有了怪物,便想退回。另一捕名叫趙興,力說:“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怎連一個口信也不帶到?況且我們行後,老少酋長已派了上千山民之子,分路在各要口攔截,歸途相遇,何言答對?豈不凶多吉少?

韓登為人又那等可惡,成了也不見得有我們的份。樂得救個忠良子孫,結交有用朋友,還消了連日悶氣。已然走到,只差一點路,哪有回去的道理?適才見那影子,必是這裡的大烏被我們驚起。要是鬼怪,不早把我們害了麼?”說罷,又等了一會,不再見有甚響動,二捕又戒備前進。

二捕走出去還沒二十步,忽聽前面竹樓中有腳步聲音微微響了幾下。剛在揣測,便見兩片白光帶著兩條人影,一先一後,從竹樓中飛身躍下。二捕身在險地,又受了適才一個虛驚,心神本不安定,再加來時藍石郎只說顏覥是個神醫,並沒提起他夫妻會武,一見白光人影,一疑怪物去而復轉,一疑顏覥被擒,來的是本山山民之子,心中害怕,不約而同拔步往後便縱。原想避開來勢,看清來的是人是怪,再定行止。誰知剛一縱起,身子還未落地,猛覺眼前一花,一條白影一閃,二捕各被一條毛手似鐵箍一般束緊,手中刀械也被壓住,一些轉動不得。剛喊了一聲:“哎呀!”人已被那毛手夾著,凌空而起,往谷口內如飛縱去,只瞬息間,已到谷底,身子一鬆,忽然落地。

二捕回身一看,面前站定一個白猿,身量不過半人高下,遍體生著雪白猿毛,油光水滑,映月生輝,火眼金瞳,光射尺許,兩條臂膀卻有七八尺長,看去似可伸縮。二捕見它身量不大,兵器又在手內未失,膽子略壯,意欲死裡逃生,互相一使眼色,冷不防舉刀便劈。那白猿好似並未在意,眼看刀到,只聽叭的兩聲,刀砍在白猿臂上,竟是不損分毫,那白猿反齜著一嘴白牙向二捕直笑。二捕知道厲害,不敢再砍,立時抽身,回頭便跑。逃出十餘丈遠,不見後面追趕,百忙中回頭一看,月光之下,那白猿仍在原處,揮舞兩條長臂,一縱七八丈,正朝他們兩個怪笑呢。二捕不解何意,腳底哪敢遲疑。方在亡命急奔,猛見前面危崖阻路。定睛一看,原來那谷竟是死的,已到盡頭,無路可通。

以為白猿明知就裡,存心甕中捉鱉,暫時不來追趕,那崖又高,陡削不毛,無可攀附,少停仍然難逃毒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正在驚心駭汗,四下尋覓逃生之處,忽聽腳步之聲。再回頭一看,前面一男一女各執腰刀,如飛跑來。那白猿卻緩步而行,跟在二人身後。二捕看出來人俱是漢裝,才想起:“這裡除顏家外,並無漢人。來人頗似適才縱落的兩條人影,白猿怎不傷他?莫非便是顏覥夫妻不成?”想到這裡,反正無可逃避,趙興首先多著膽子迎上前去,高聲問道:“來的可是顏公子麼?小人趙興,受了金牛寨少寨主藍石郎所託,冒險入山來報機密,為何這等追逼?”言還未了,來人已四手齊搖,連令噤聲。雙方相見,一問來人,果是顏覥夫妻。因今日黃昏閉寨門時,豬兒到顏家玩耍,不知怎地把虎兒逗急,當胸一把,抓裂了三條血口。顏覥知道岑高夫妻珍愛乃子如命,大吃一驚,連忙給他上藥安慰,又將虎兒打了幾下。雖幸虎兒年紀大幼,豬兒頗為愛他,當時一鬨,止痛止哭,口說回寨決不告知父母。那隨行乳母又受過自己好處,也許不敢回去告訴。無奈傷痕宛在,任是神醫靈藥也不能立即復原,況在熱天,無法遮掩,難保不被發覺,心中終是有些懼禍。

偏巧當日神虎已然歸去,無可為恃。閉寨後,恰值白猿前來獻果,顏覥便和白猿說了前事,求它去請神虎,以防不測,白猿點頭自去。如照往常,至多不過個把時辰,猿、虎必一同趕至,誰知候到深夜未至。顏覥近日因官府查得不緊,日久疏忽,破綻逐漸顯露,岑氏夫妻相待不如從前,處處都顯示著疑忌之狀,哪經得起又闖了禍。又知岑氏夫妻狠毒奸詐,反臉就不認人。寨中雖結納有不少山人,事急之時怯於岑氏積威,未必就敢倒戈相助。如乘猿、虎未來以前發動,自己老小三口獨立無援,怎放得下心去?夫妻二人懷抱幼子,將腰刀放在手旁,望定寨門,哪敢閤眼,越想越怕。

二人正商量當地已難再留,莫如乘他未公然仇視以前離去虎穴,另謀善地,忽見寨旁出口路上有兩個短衣人各持著明晃晁的腰刀向谷口走來。方在驚疑,猛的又是一條白影從竹葉叢中穿人,落在露台之上,定睛一看,正是白猿。知它生相雖沒神虎威猛,可是長臂多力,一縱十來丈,矯捷處更勝於虎,山人未必是它對手,而且此來或者已將神虎尋到,不禁寬心大放。剛要招手喚入樓窗,見那猿朝著樓外連指。二人跟縱出樓一看,適才所見兩持刀人已走離樓前不遠。心想:“這裡更無漢人,看來人不叩寨門直奔這裡,好似專為自己而來。莫非岑高因畏虎神不敢下手,勾引外人來此傷害不成?否則月夜荒山,人又不多,怎敢深入山寨?”正尋思間,白猿忽將長臂比了幾下。顏覥明白它是要自己放下睡熟的虎兒,夫妻二人持刀下樓,悄悄擒捉來人,益知所料不錯,忙即依言行事。剛剛躍下,白猿已從頭上飛過,跟著來人往死谷中飛去。跟縱追到一看,來人已逃向谷底,被危崖擋住,倉皇亂竄,欲逃無路,以為定是岑氏所遣外賊無疑。及至追臨切近,來人忽然發話。顏覥夫妻聽是老人父子所遣,因受猿驚誤會,當下一塊石頭方落地。

經二捕一說經過,二人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事在緊急,當時拿不定主意,忙把白猿找過一問。白猿又比手勢,知令逃走。岑高夫妻已引來外賊韓登,明早便要發動,哪敢稍延暑刻。匆匆謝了二捕,慌不迭地跑回竹樓,收拾好了細軟、藥箱及平日所得酬金。

由白猿隨定護送,趁著夜靜無人,寨門未開,下樓逃走。二捕報完了信,業已逃回,便也不去管他。徑由寨側小路,避開隙望樓,取道金牛寨而去。

他全家老小一走不要緊,第二天岑高夫婦黎明起身,連寨門還未開,便命隨侍山人去請韓登。照昨晚計議,原是等午後神虎回山之時,假裝請宴,將顏氏一家三口誘進寨來,用酒灌醉,綁好,堵了口,裝入麻袋,當貨物一般連夜送出山去。因那虎日間一來,雖然也有連來幾天之時,但是交午即去。除顏覥父子要騎它出去遊玩外,當日決不再至,十有八九要第二天才到。有這一天時間,足可抄小道趕出山境。人走後,便在顏覥樓前掘下一個大陷阱,裡面安上硫磺焰硝和引火之物,四面上下埋伏。第二早那虎到來,必照慣例,去至樓下吼嘯,一旦人阱,便發火將它燒死,永除後患。

一會,韓登到來,正要派人出去與同來武師、捕役們送信,叫他們去至前站,準備接人。這裡一切都由韓登與岑氏夫妻率人下手,好獨膺上賞。按說發動還早,偏巧帶豬兒的山婆子,昨晚見豬兒被顏子抓傷,當晚回寨時想起顏家平日的好處,又加岑氏夫妻正與來客歡會,沒有前去告訴。後見豬兒傷痕頗深,雖然藥有靈效,沒聽喊痛,不過事非小可,這夜裡如不平復如初,遲早要被寨主夫婦看見,這一頓苦打如何能受得住?本就越想越伯,拿不出主意。第二早剛起身,便被豬兒的妹子和一個引帶的山婆子看見。

自被上次虎嚇以後,豬兒兄妹早就分別有人照看,兩人本是不和,情知不能再為隱瞞,為了卸責,只得先去告訴。岑氏夫妻最愛乃子,一見傷痕甚深,不由怒發如雷,仇恨更大。又擔心顏覥被擒走了,無人醫傷,意欲先將他所有的藥方、用法騙到手裡。忙請韓登迴避,命人去喚顏覥來問。

一會,去的人歸報,在谷口竹樓下連喚數聲,並無迴音,許是全家騎虎出遊。岑高大罵為何不上去呼喚。正喝命再去,藍馬婆忽然心中一動,止住道:“這廝昨日傷了我兒,今日便喊不應聲,莫非出了變故,懼禍逃走?還不領人前去看來!”一句話把岑高提醒,忙率眾山人出寨,往樓下跑去。

其實,虎兒如昨日不傷蠢子,照著平日光景,眾山人俱畏神虎,不等午後虎去,輕易也無人敢在谷口一帶走動,豈不正好從容逃出山去,哪有許多周折。也是合該韓登等遭劫,無巧不巧,偏在隔夜鬧了這場亂子,將岑高激怒,以致死傷多人,鬧出許多事故。

這且不提。

岑高到了樓下,也連喚數聲,不見答應。命人上樓一看,房中空空,並無一人。因在夏日,顏覥走得雖忙,所攜只包裹、藥箱,房中什物並未移動,乍看好似全家出遊,不似逃走神氣。後經岑高自己上樓查看,也未想到那隻藥箱,拿不定是否逃走。知神虎將至,心想:“萬一真個逃走,那虎來了,不見那父子在樓,難免不出亂子。”正待率眾暫且回寨,藍馬婆也同了韓登趕到。一聽這般情景,想起那隻藥箱,又命人上樓重去查看。歸報無有,才斷定是全家逃走無疑。這樣往返查看商議,不覺又延了半個時辰。

韓登見要犯逃走,心想:“不該昨晚貪功,沒讓同行諸人入寨。自己又與他們不和,回去豈不疑是賣放?”好生焦急,立時便要岑氏夫妻派人四出追趕。偏生岑氏夫妻吃過那虎苦頭,本來想設計暗算,並不敢明裡下手。及見顏覥舉家逃走,暗忖:“昨晚韓登來後不久,便閉了寨門,又在密室計議,幾個心腹俱在面前,不曾離開,只三熊偷偷出寨送了一次酒食,無論如何,決不致有人走漏消息。他是怎生得知,走得這般快法?如說為了他子抓傷豬兒畏禍逃走,一個乳臭小兒知道什麼,大人怎好公然計較?再者自己表面上對他禮遇未衰,他又有那黑虎作護身,決不疑心有人敢與他為難。莫非真個神異,未卜先知,事未發動,便由那虎保了逃走不成?”一會又想起早年吃虧之事,不覺首鼠兩端,悔懼起來,恐黑虎尋來撞上,只說回寨再議。

回寨又待了半個多時辰,韓登看出岑高心意不定,只得半騙半嚇他說:“此事已驚動省城大官,死活總要擒到方可,否則必疑寨主與他暗通消息。國家要犯不比尋常,萬一派遣大軍前來剿寨問罪,如何是好,我們雖帶得有人,無奈地理不熟,寨主如肯相助將要犯擒回,官家必有重酬。寨主不可自誤。”岑氏夫妻聞言,果然又動了心;三熊更在旁慫勇。當下岑高便派三熊為首,帶了三百名精壯山人,相助韓登一行往各山口追拿顏覥。又暗中傳令與附近山口味望的山人,如見黑虎,急速吹起蘆笙報警。

眾武師、捕役早經韓登派人送信趕來,一聽犯人隔夜逃走,俱稱心意。其中只有向顏家告密的二捕明白,連與二捕同謀的陸翰章,都被二捕用謊語瞞過,轉疑韓登做了手腳,當著眾山人不便明說,只朝著韓登冷笑。韓登自知理屈,也無法辯白。

眾人起身時,岑高忽想起顏覥本意在此久居,除了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外別無逃處,便和韓登背入一說。韓登貪功之心仍然未死,一聽犯人有了地頭,好生歡喜。又知黑虎來路正是山北一帶,恰與相反,欲令同來諸人撲空,再遇上虎更妙。便特地把兵力分成兩路,眾武師、捕役帶一百山人往山北追趕,自己同了三熊帶二百山人往山東南去金牛寨的路上搜尋。入已派定,陸翰章卻說:“這次犯人已逃走,還由你獨斷,卻不能行。我們來人也須分勻,彼此回去好有個交代。”執意要將同來諸入分些在韓登隊中同去。又經過一番爭議,未後韓登強不過,只得由他和其他兩名有本領的武師帶了二捕等人隨往,別人仍舊。幾經耽延,約到了辰已之交才行起身。

韓登還以為既打聽出犯人有了落腳之處,無論金牛寨主與他是什麼交情,只須加上一番勢迫利誘,總能就範,將犯人獻出。至於那虎,不過山人素來疑神疑鬼,說得厲害罷了,真要遇上,憑自己所煉見血封喉的防身毒弩,一下便可了賬,因此全沒放在心上。

眾人因人逃已久,個個腳底加勁。山人本來矯健,韓登等久慣山行也自不弱,走到午時已追下老遠。一行人等因烈日當空,天氣炎熱,俱打算找一個陰涼地方喝點山泉,涼快歇息一會再走。韓登雖然不願,因三熊也是那等說法,一不壓眾,只得應允。經行之處原是一個石樑,寸草不生,只側面山澗旁有水有樹,須要斜退著繞行下去,相隔還有二三里路,眾人趕到,便紛紛下澗取水。韓登見那裡地極僻靜,一邊通著一條峽谷。

谷裡林木蓊翳,草莽怒生,高的過丈,低的也有數尺。加上危崖交覆,谷徑又窄,越顯陰森,估量是一個人獸絕跡的死谷。一問三熊,果然以前只在石樑上經行看到,並無一人往谷中去過。

韓登正在說話閒眺,忽聽陸翰章與眾山人在澗底驚噪之聲。以為發現了蟲蛇之類,忙和三熊趕下。見眾人俱立在澗旁淺灘之上,圍著兩個倒地的山人,在那裡呼喚;陸翰章手裡拿著一頂小涼帽,與同行武師、捕役觀看,面現驚訝之色。近前一問,才知眾人見澗水發源前面山瀑清甜無毒,正在痛飲,內中兩個山人忽然看見澗壁上有一朵從未經見的奇花,一面喊大家來看,一面向花走去。眾人在後,見那兩人走到花前,頭才往下一低,立即暈倒,當是觸犯了花神。連忙搶抬過來,業已人事不知了。退時,陸翰章又在花側不遠拾著一頂小涼帽,越發疑神疑鬼起來。

韓登要過那小涼帽一看,乃是當地細藤所編,有鏤空的花紋,甚是玲瓏精緻,決非出諸山人山婦之手。只形式甚小,不似大人所戴。那澗一邊是高崖,一邊卻是平坡。澗水水清見底,看去澗中心極深,數尺以外,便漸漸往兩旁高了上去。小涼帽就在澗旁近壁之處拾得,那一帶水痕宛然,猶未全乾,分明遺留不久。韓登再走過去,見那奇花生在離澗數尺高的崖石縫裡。花只一朵,獨幹挺生,大如車輪,形似放大的芙蓉。又勁又厚的花瓣,長逾徑尺,五顏六色,妖豔無比,卻聞不見一點香味。不敢再走近前,方欲回身相詢,三熊已用特製解瘟去瘴的聞藥,將二人救醒,走了過來,說二人因愛那花好看,聞得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頭腦一悶,人便昏倒。

韓登正聽之間,一眼看到花那一面溼沙中有幾處足印。眾人齊說取水在花這一面,前行沙軟蓄水,俱未去過。韓登猛的心中一動,忙招眾人堵鼻屏氣,越將過去。一看,那腳印還有女的,零零落落,隱現沙中,順斜坡直通上去,到了澗岸以上,走出十來步,方行絕跡,料是被迫人夫妻所遺無疑。無心繞道來此歇息,不想竟會巧得線索,觀察行跡,離澗必然不久。尤妙是,除他夫妻外,並無那虎爪痕,可知不曾同行。以為天助成功,不禁狂喜。悄對三熊道:“犯人就在前面,我已看出,並且沒帶著那虎。你可帶著二十名精壯手下,假裝先走一步,隨我跟蹤追上前去。如能拿到要犯,休說省裡宮府有重賞,便是我也有重禮相謝。”三熊為利所動,立時應允。

韓登先想好了言詞,故意向眾聲言自己要先走,問誰同去。眾人在熱地裡跑了一早晨才得歇息,自是不願。陸翰章更是存心作梗,朝大家一使眼色,這一來越發無人理會。

韓登暗自得計,假裝負氣道:“你們要是都不走,我可走了。萬一遇上犯人,休說我佔先搶功。”陸翰章見三熊也未答言,以為和自己是一樣心意,不願冒暑急行。冷笑道:

“昨晚我們要一同進寨,不許不致讓要犯逃走了呢。人家昨夜就得信逃出,今早我們才起身追趕,這半天工夫連個影子都沒追上,犯人不是死了,難道還在前途等我們去捉他?

你暫時總是個頭目人,我們什麼事也不明白,功罪都是你的。我們又熱又累,好容易才歇歇腿,要罰我們苦力,也須等上一會。你只管先請,成了功,決沒人與你爭搶,放心吧。”

韓登明知言中有刺,自恃成竹在胸,也不發怒,說聲:“失陪。”便要走去。三熊忽從地上起立道:“那廝手頭著實有兩下,韓客人雙拳難敵四手,莫要真個遇上,又被他夫妻逃去。我現時水已喝夠,待我分幾個娃子與你同去,索性將人做兩撥去。”說罷,便問手下山人哪個願往。山人最敬畏頭目,起初三熊不發話,所以沒有答言。及至三熊一問,轟的應了一聲,全立起來。三熊道:“用不著你們都去,只挑出一二十個,餘下的可隨陸武師他們做一撥,隨後起身抄小道過去,在缽子口會合,先到先等便了。”說罷,假裝挑人,卻用土語發令,命眾山人沿途故意耽擱,不令追上,以免和韓登爭功。

三熊共挑出二十個強壯山人,與韓登一同起身追趕。

眾人方想起韓登與三熊交頭接耳,這等行徑頗似商量好了一般,才知又上了他當,好生氣忿。依了陸翰章,當時也隨後追去。趙興勸道:“陸武師,算了吧。他這裡人地都熟,山民都幫他。昨晚我二人往竹樓探看,不見一人,還當犯人不在那裡。今日一看,分明早就被他放走,他只是做過場罷了,哪裡還會追?由他獨斷獨行,回省無法交代,自有報應給我們看,這時睬他則甚?”趙興原知顏氏夫妻逃走已遠,又有老人父子接應,追上也是麻煩,見韓登搶先,正合心意。免得同行時遇上,不動手不好,動手又恐非老人父子之敵。陸翰章還不肯聽,等一說起身,三熊所留數十山人,俱推說天熱口渴,不肯就走,要歇一會。自己人數不多,路又不熟,山人性野,又不便得罪,同行諸人一勸,只得忿忿而罷。

且說韓登、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往前追趕顏覥,追了十六八里,還沒一絲朕兆。

三熊說:“再有五十多里便是本山出口,口外岔道甚多,就不好追了。”韓登聽了,越發心急。正趕路間,眾人忽見前面有一座山峰阻路。韓登知峰前是一片平陽,再往前,山勢漸合,方是出口。心想:“高處可以望下,拼著多跑點路,或者能查出一點蹤跡。”

便請三熊命眾山人從峰底繞行,自己同了他往峰上走去。那峰孤立亂山之中,本不甚高險,二人一會便到了頂上。往前面岔道上一看,綠草平蕪,雜生花樹。兩邊山勢如長蛇蜿蜒,直向最前面山口聚合。一眼望過去,靜蕩蕩的,全沒一點人獸之跡。

韓登心中正在失望,猛一回頭,看見峰右隱現一條峽谷,彷彿與適才溪澗旁的暗谷通連,隱藏在右側長嶺後面,逶迤曲折,隨著山勢往前通去。雖然前頭山勢展開,看它不見,可是那條山嶺較它後面的山脈稍短,未達山口,便即截止,前後兩層,缺口分明,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那澗不當正路,涼帽和男女足印卻在澗底發現,當時斷定逃人離開不久,這般急追並未追上。適才澗旁谷徑陰森,林莽繁茂,問起山人,均未去過,一時大意,以為是條死路,沒有人谷觀察。莫非另有捷徑,被他由此穿越不成?”想了想,忙請三熊招呼眾山人暫緩前進,二人下了峰,徑往側面那條長嶺上跑去。

那嶺原從來路溪澗旁斜行彎轉過來,相隔有三四里路。中間奇石森列,叢莽怒生,甚是難走。再加上嶺雖不高,卻是高離地數十丈,壁立到底,寸草不生,陽光又極酷烈,炙石如火。

眾山人見韓登越眾先行,路上時東時西,亂出主意,白受了許多辛苦跋涉,雖然畏懼三熊兇焰不敢違抗,心中都是老大不願。韓登率眾趕到嶺壁之下,也看出眾山人面有忿色。因知犯人如不能擒到,回省不好交代,結果必致求榮反辱。再加上同伴們一說壞話,弄巧還有一場大罪享受。事已至此,悔之無及,只得仍以利誘。便當眾聲言,無論犯人擒到與否,同來的自三熊以下,每人例有酬謝。不過遇事得聽自己調度。這一番話,才將眾山人說動,重振精神,又沿著嶺壁穿越險阻。

眾人前行裡許,找到生著藤蔓較易攀援的所在,費了好些手腳,才一一援壁而上。

三熊等山人還好,韓登平日雖慣在邊山中行走,似這等極難走的險徑危壁,畢竟經歷還少,又在心慌情急之際,等到了嶺脊之上,周身皮肉已被荊棘尖石刺傷了好幾處,累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看下面夾谷之中林深草長,兩壁藤陰交覆,遮住目光,望不到底。看去又是靜靜的,不似有人走過,依舊一無所獲,好生失望。已然上來,不好意思又說不去。一則急切間打不出主意,二則心中還存萬一之想,略歇了歇,只得忍受痛苦,沿著嶺脊往前趕去,邊走邊往谷中查看。

約有裡許之遙,韓登見路側一株絕大的桃樹由石縫中長出,大半株斜向谷中,往外伸出,結桃甚多,又肥又大。三熊已命山人停步,要去採食。心想:“這倒用得著。”

正要上前採摘,行近樹下,忽見地下桃核零亂,約有二三十個,有的還未啃食淨盡,背陰處的幾個核上餘肉汁水猶潤,分明方食不久,並且看出吃時甚是匆忙,連忙喚住眾山人。韓登細查樹上折枝,俱是新的痕跡。心想:“如是猿猴之類採食,決不會採得那麼整齊,定是人為無疑。可是這裡素無人蹤,不是逃人經此採食解渴還有哪個?”心中慾望頓起。料定前行未遠,必可追上,催著大家各採了些,且食且追。他卻沒想到:靠谷一面嶺壁削立,有數十丈高下,凡人怎上得來?再者碗大桃子,差不多十一二兩一個,顏覥只夫妻二人,帶著幼子逃亡之際,略吃一兩枚解渴,採些帶走尚可,怎一口氣吃得下三

韓登因二次逃人又有跡可尋,當下又鼓起精神,往前快跑,不一會,追出了十來里路。嶺勢愈低,漸見谷中現出一條野路,雖然叢草繁茂,人並不是不能通過。不時更發現荊刺叢裡,有兵刀砍斷與攀折的痕跡。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喜,只管毫無顧忌往前追趕。反是三熊昔年吃過老人父子大虧,走了一陣,看出下面峽谷雖非上次老人經行之路,可是峽谷後面,高嶺盤亙,形勢險惡,由斜刺裡蜿蜒而來,與谷平行,頗似前回慘敗之地。再加上相隔山口越近,逃人猶無蹤影,出口便是菜花墟。該地乃寨子的世界,事前沒通款送禮,卻過界追人,無異挑釁。不禁起了戒心,起想越不妥,便和韓登說了,要他到了山口,如未追上,須要放謹慎些。韓登笑道:“這是國家欽犯,聞得菜花墟寨主多半是蠻王孟獲的子孫部屬,雖然勇悍,卻極怕漢官,每年向官府還有貢獻,比別的土著要服王化得多。我身旁帶有公文,料他不敢作梗。為防萬一,等到走完這條長嶺還未追著逃犯時,到了山口,先派兩人與他答話,許他酬謝,請他相助我們,還可省事呢,怕他怎的?”三熊聞言也放了心,奮力率眾前追。

那嶺路已快到盡頭,地勢忽往左側彎過去,恰將前面裡多長一段谷徑掩住。韓登本不時遙望最前面的山口,始終沒見一個人影。從種種情形來看,斷定逃人決未逃出,定是下逃上追,尚未碰面。弄巧已快追上,先後同時出谷,此刻必還在谷盡頭轉彎之處。

貪功心盛,真恨不能插翅飛向前去攔住谷中,迎頭堵截。偏生身上有好些傷痕,又冒著暑熱奔馳多時,又疼又累,漸覺力氣不濟,拼命急跑,只跑不快。韓登見三熊和眾山人仍是輕輕健健的,因為等他同行,未免也走得慢了些,惟恐犯人逃出山口,到底口外歧路大多,不知山人是否助力,終要費事得多。一時情急,忙對三熊道:“你們快向前去,把住下面谷口,不必等我同行,省得誤事。不同人捉到沒有,我到之後,再定行止。”

三熊也巴不得捉住顏覥解恨,聞言,領了手下二十山人如飛跑去。

韓登在後面見三熊離開自己,果然格外矯捷,步履如飛,不消片刻,已追離嶺頭不遠,方才心喜。這時兩下里相隔不到半里,韓登眼看前面三熊和二十山人已跑到了嶺下面,剛把山人散伏兩旁,倏地從谷口內飛起一個白東西,一縱十餘丈,疾如鷹隼,一晃眼便到了三熊面前。定睛一看,頗似一隻半人多高的自猿。三熊那麼矯健多力,竟鬥那白猿不過,才一照面,手中腰刀先被打落。緊接著,人也被白猿抓住,縱起老高。韓登方駭異間,只見三熊身在空中略一掙扎舞動,便被白猿順著下落之勢,長臂甩處,摜將下來,倒栽蔥撞落在谷口岩石之上,料已無有活理。下面山人登時一陣大亂,紛紛散避,各舉弓矛射擲時,白猿跟著飛落,跑入山人群中,兔起鵲落,縱躍如飛,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山人所用刀矛弓箭,全被奪去,一折便斷,擲落地上。山人紛紛順著嶺麓,往回路逃竄不迭。

韓登見狀大驚,以為谷中既有怪猿,顏覥一家必難倖免。僥倖自己沒有與眾山人當先同行,得免於難。正欲返身逃避,忽聽谷口內有人大喝道:“此事與眾山人無干,仙猿切莫傷害他們,快拿仇人要緊。”韓登奓著膽子往谷口一看,谷中出來一夥短衣山人,約有二十來個。當先發話的一男一女,手拉著一個小孩,正是顏覥夫妻父子三人。

可笑韓登死到臨頭,還不自省悟。因見來人不多,好生後悔適才不該貪功,用計支開同行諸人,分卻多半力量。否則,有一二百名強壯山民同來,豈不立時可以成功?心想:“相隔嶺下還有半里,這未一段嶺頭上,到處都有奇石大樹,盡多藏身之所。山人俱都沿嶺逃跑,敵人必在嶺下搜索,決想不到自己藏身嶺上。何不暫避不走,探查逃人虛實動靜,看準他打從何路逃生,等後面大隊救兵到來,仍可追上。縱然那隻怪猿厲害,適才三熊只是事起倉猝,誤遭毒手,如果先有防備,一陣亂箭,便可將它射死,也無足大慮。”

他正打著如意算盤,想起存身之處絕險,怎不先藏將起來?剛要隱入左側樹底下去,還未舉步,忽又聽一個極洪亮的小孩聲音大喝道:“爹爹快看,土山上那鬼頭鬼腦的,不是我們的仇人麼?”韓登一看,正是顏覥帶的那個小孩。經這一喊,敵人已齊聲吶喊,作勢要往嶺上追來,再想藏躲,已是無及。暗罵:“該死的小畜生!”正想撥頭逃生,猛覺脊樑上被甚尖銳東西紮了兩下,很痛。剛一轉身,只覺眼前一花,人影刀光閃處,不知何時身後竟來了十幾個敵人,俱是一色葛布短裝,赤足草鞋,腰懸弓刀,各持手中長矛,指定自己,圍成一個半圓圈。那尺許長,寒光耀眼的矛尖,離身不過數寸,稍為前進一步,怕不刺穿一二十個透明窟窿。同時身後吶喊之聲,也已覺漸漸逼近。

韓登前後受敵,兩面俱是十數丈高的懸崖削壁,怎不嚇得亡魂皆冒。昏惘惶駭中,知道這些山人無可理喻,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哀求顏覥饒命,別無逃生之望。想到這裡,兩眼覷定那些明晃晃的長矛,先一步步緩緩後退。韓登見那些短裝山人,只端著長矛一步一趨,緊緊逼他往嶺下走去,並不刺來,越猜是受了顏覥囑咐,要想生擒。只要能容自己說話,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偏生自己事情做得太過,拿甚說話?好生暗恨岑氏夫妻無知蠢人,不知保守機密,被他逃走,畫虎不成,白害了自己一條性命,太不值得。

眼前除把主謀一切都推在岑氏夫妻身上外,委實無詞可借。

韓登正打不出好的主意,耳聽身後顏覥所率山人吶喊之聲忽止,只剩對面山人持矛逼近。求生心切,意欲偷看動靜,不禁把臉一側。頭還沒有扭轉過去,猛覺腦後風聲,後頸皮和右肩胛毛茸茸一陣奇痛,身子已被人抓起,凌空往嶺頭那一面縱去,兩三起落,才行及地。睜眼一看,顏覥夫妻不知何時已回到嶺下,坐在谷內大石之上,身旁站定一個少年首長。那抓自己的,正是那隻白猿,已然放手,睜著一雙金眼,露出滿口雪牙,笑嘻嘻指著自己,引逗顏覥的幼子又跳又笑,意似說話。

韓登身落仇敵之手,心膽皆裂,哪敢細看,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小孩跳跳蹦蹦,拉著白猿長臂,上前伸出小手,劈臉就是一掌。虎兒生具神力,韓登又在膽落魂驚,精疲力竭之際,這一下,如何能忍受得住,立時滿嘴鮮血直流,牙齒被打落三四個,疼得用手按住左臉,啊啊連聲,說不出話來。白猿見虎兒打人,跳得越歡,口中連連長嘯。

虎兒明白它的意思,掄圓了巴掌,二次又打上去。頭一下,韓登幾乎不意,吃了苦頭,知道厲害,早防他又來第二下。一見掌到,在仇人勢力之下,又不敢出手抗拒,只得將上半身往側一偏,意欲閃過。誰知虎兒手疾眼快,見一掌打空,立即一拳對準韓登的肩胛打去。緊接著,底下又是一腳。韓登原本半伏半跪在那裡,閃躲不得,兩下全被捱上。

肩胛一拳,虎兒就著餘力打出,還不甚重,下面這一腳,正踢在膝骨之上,硬碰硬,委實著了一下重的,幾乎骨斷筋折,痛徹心髓,連嘴也顧不得再按,啊啊呀呀直喊饒命。

旁立山人見狀,俱都譁笑不已。虎兒越發高興,還要再打,多虧顏覥喝止。韓登已萬分支持不住,一歪身,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顏覥正要用藥將他救醒,一眼看見地上許多折斷了的刀矛弓矢,不禁心中一動。忙和藍石郎說,吩咐派上二十名山人,去將適才逃走的青狼寨所派山人一一追回,又命白猿隨去相助,只是不可傷害。眾山人與白猿領命去訖。

三熊手下山人先見三熊身死,俱各沿嶺逃跑。後聽顏覥發令,只擒首惡韓登,不與別人相於。那些山人大半俱受過顏覥好處,平日敬畏如神,此次追趕原是岑氏夫妻與三熊所逼,不敢違抗,並非心願。再加長途冒暑疾馳,都有些疲乏,一見不迫,韓登早已被擒去,以為無事,樂得歇息,俱各站在遠處觀望。忽見敵人追來,二次想跑,已經無及。白猿上下縱落,疾如烏飛,無論往何方逃跑,俱被迫上。派去的人更說:“顏老爺只要你們回去問話,並不殺害。”那些山人明知逃跑不了,手中兵刃又全失去,只得乖乖地相隨回去。

眾山人到了顏覥夫妻面前跪下。顏覥含笑咐咐起立,說道:“我與你們無仇無怨,不必害怕。只是現在有幾句話要你們帶回去,可能應嗎?”眾山人聞言,齊聲歡呼。

顏覥道:“回去可對岑高、藍馬婆說,三熊、韓登二人追我到中途,便帶了你們與大隊人分手。追到此間,被黑王神與神猿搶折了你們的刀矛弓箭,將他二人殺死。還要將藍石郎前來接我之事隱起不提,便不與你們相干。如何?如有洩漏,休怨黑王神降禍。”眾山人同聲允諾。顏覥便向石郎要過箭來,命他們折箭為誓,站過一旁。

這時,韓登神志稍清,一聽顏覥那等說法,知道不能容他活命,嚇得戰戰兢兢,忍著疼痛,膝行上前。正在哀聲求告,忽聽遠遠虎嘯之聲。眾人剛是一怔,那白猿又當先跑去。

原來顏覥自從昨晚攜了妻子逃出寨來,因赴金牛寨那條山徑只平日聽寨中山人說起,並未走過;而且還得避開隙望樓上山人耳目,繞著路走。夜靜山荒,跋涉險阻,雖然愛妻習於武事,幼子非比常兒,畢竟也非容易。加以神虎未尋到,只有靈猿隨行,如有少數山人追趕,自信遠可合力應付,萬一大隊來追,便無辦法,心中好生不安。只管加急前行,恨不能當晚便逃出險地才好。路上幾次問起神虎何往,白猿只把兩條長臂揮動,亂比亂叫,也猜不出是甚用意。

行至中途,天已微明,顏妻、虎兒忽然同呼口渴。顏覥四望近處無水,那取水的溪澗在山岡右側之下,相隔還有許多遠近,己身尚未脫離險境,本不願再作耽延。無奈大人口渴還能忍受,虎兒卻急得亂嚷亂蹦,非喝不可,倏地掙脫顏妻懷抱,往白猿身上縱撲。白猿原本提攜行囊藥箱,便勻出一手接抱,口中連嘯幾聲,往下走去。顏覥忙喝止時,虎兒搖著小手直喊:“爹爹、媽媽快來,白哥哥它說前頭沒水,就這裡有呢。”顏覥心想:“白猿甚是通靈,虎兒有時頗明白它的意思。前行既然無水,現在大家口渴,索性喝些再走。此時寨門已開,如照往日,正該虎來之際。自己不進寨門,輕易無人向竹樓走近,或者未被發覺。倘真發覺追來,也不爭多走一二里路,少時路上加些勁也就夠了。”想了想,便拉了顏妻一同追往。

二人到了澗邊一看,澗水清淺,水流潺潺,澗旁並無蟲獸之跡,看去甚是潔淨。白猿已把虎兒和箱囊放下,順著澗底淺灘往上流頭跑去。顏覥取出竹筒汲了水,試出無毒,遞與妻子先喝,自己也跟著喝了幾口。顏妻奔走半夜,喝完忽思小解。顏覥說:“左旁澗底無人,不妨就在當地解完了好起身。”顏妻不肯,定要擇一僻靜之處,便帶了虎兒往下流頭澗崖下去找地方。

顏覥恐白猿心野,走遠難以尋覓,又不便過於高聲相喚,便往上流追去。跑出沒有四五丈,白猿已採了幾枚山果迴轉。顏覥剛立定相待,忽聽虎兒驚呼了一聲,“爹爹!”

回身追去一看,愛妻、愛子全都倒臥地上,不省人事,不禁大吃一驚。細一查看,身上無傷,地下又無蛇蟲之跡。方在駭異,白猿也趕了過來。長臂指向崖壁間嘯了兩聲,又朝地下躺的顏妻一指,徑將虎兒抱起,走過一旁。顏覥抬頭一看,原來離頭不遠,生著一朵絕大的怪花,形如芙蓉,有車輪般大小,獨幹挺生,五彩花瓣又勁又厚,看去甚是妖豔。這才恍然大悟,知是中了花毒。不敢再近,忙把妻子抱起,隨了白猿走至澗邊,將妻子扶臥澗石之上,由藥箱中取出解毒之藥,用澗水調好,撬開牙關,連灌了兩碗,未見甦醒。一按脈象,卻是好好的。

顏覥方在憂急,忽見白猿倏地側耳凝神,彷彿聽見有甚響動,心疑敵人追近,越發驚懼。幸得澗中地勢幽僻,只要不出聲,絕難被人發現。正拉著白猿不令走開,以免上澗招惹,鬧出禍事,忽聽步履奔騰之聲由遠而近。又一想:“妻子尚在昏迷,無法逃避,萬一敵人也來此飲水,豈非坐以待斃?這暫時隱避甚是不妥,還不如將人藏起,悄悄走上岸去,探看一個虛實動靜。如果能躲更好,不能躲,索性給他一個迎頭堵,將來人引向別處動手。那時或勝或敗,妻子總還可以保全。”想到這裡,低聲和白猿說:此番上去,如果形勢不妙,請它及早抽身回到澗底,等候妻子醒來,護送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安身。自己萬一得脫羅網,再行趕往相會。說時,白猿只把毛掌連搖,意似說不至於此。

顏覥也不管它,匆匆和白猿分抱著妻子,往上流頭尋一石穴藏好。待要上澗,聽那步履奔馳之聲已越來越近,只是並非來路,好似另一方向傳來。恐被闖下來相遇,不敢再緩,縱上澗去。剛跑向高處,正待留神查看,忽見斜刺裡暗谷叢莽中鑽出一隊山人。

顏覥大驚,剛把身往近側樹後一閃,為首一人已是高聲喊道:“顏恩人莫怕,我是石郎,爹爹命我來接你的。”顏覥聞言一看,果是老人之子藍石郎,率領著百十個葛衣短裝的強壯山民如飛趕至,不禁大喜。那白猿在旁也歡喜得直蹦。

二人見面,顏覥先謝了他父子命二捕送信之德。後又說起妻子中毒之事,現在岑高追兵必已發動,施治無及,請石郎急速派人扛著中毒的人上路,等趕出險地方好施治。

石郎答道:“任他追來無妨。我爹爹恐事經官家,不得不加小心。又料定他們既把恩人當做要犯,決不敢中途傷害。這條路和我爹爹從前逃走的那條路平行,是我父子早年打通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父子谷。裡面彎彎曲曲,有寬有窄。中間石崖隔斷,有一極隱秘的石洞通連。外人都當是條死路,除我父子,從無第三人走過。岑高夫妻近來設了好些座瞭望樓,打從別路深入,容易被他看破。再者我爹已與菜花墟孟寨主說好,各出口均有埋伏,他們無路怎走?插翅也難飛過。為了機密,特地命我帶了二百人由谷中走來。

算計路程,恩人如若被擒,他們打從正路走,有我爹親身在那裡攔堵,固是無妨;如早得信逃出,我們抄出這谷,恩人也還未必走到。除非騎了神虎逃出,那他們又不敢追了。

算得好好的。適才在谷中,命兩個快腿腳的人上谷頂探看,才知恩人已來澗中飲水。上面居高臨下,那兩人帶了爹爹做的望筒,看得很遠,說追兵影子還沒有呢,只管放從容些。這裡離谷口極近,又不當路,我們只一進谷,他們就看不出來了;萬一真個追進去,無非送死,我已命人迎上前探看去了。不過恩人醫道和神仙一樣,怎會中點毒便救不轉來?那大花我雖未見過,好像是我爹爹說的煙雲蓮,那是山澗中瘴氣所結。如是那花,現帶有解瘴毒的藥,一聞便好。”

二人邊說邊往前跑,剛到澗下,自猿已當先跑到石穴內,兩條長臂分夾著顏妻與虎兒,迎上前來。石郎一眼看到壁上那朵大怪花,果與乃父昔日所說的煙雲蓮一般無二,忙從身畔取出解瘴毒的藥粉,塞些在病人鼻孔之中。不一會,便打了個噴嚏,各自清醒,顏覥才放了心。一問昏迷經過,乃是顏妻解了手起立,看見壁上生有一朵大花,愛其鮮豔,無心中湊上前去,一聞香,立時覺著頭暈。忙喊:“此花有毒,虎兒快喊你爹來。”

未一句沒說完,人已暈倒。虎兒見娘倒地,著了急,想縱上去將花折斷。不料力大年小,手腳俱沒有準,那花看去鮮豔,卻極堅韌,一下沒撈著花幹,頭正碰在花上,聞著那股子怪味,立覺頭腦發昏,落到地上。未容二次縱起,只喊一聲:“爹爹!”也便暈倒。

顏覥將妻子救醒以後,見那藥粉顏色烏黑,聞去還有草腥味。據石郎說,此藥名為丞相散,乃漢時諸葛武侯徵蠻所遺。可是知道配製的山人絕少,這還是藍大山在日,老人和他深入雲南極邊魔寨子,在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手中得來的方子。青狼寨中山人只要是個小頭目,俱帶得有,裝在小瓦瓶內,隨身備用。專治瘴蟲之毒,其效如神。藥方只老人一人記得。自從那年神僧、神虎除了青狼去後,本山便絕少毒瘴之氣出現,就有也不厲害。再加內中有兩樣主藥生在山中絕頂猿猱難渡之地,極不易找,配時很費時,用它之處又少,除因藍大山在日曾有吩咐,帶慣了外,全無人把它看重。

顏覥這才想起:“常見寨中山人身畔帶有一個小瓦瓶,原來內中藏的竟是此藥。自負醫道高明,沒有細心考究,老人和一干相近的山人又把自己當做治病的活神仙,也未提說,以致幾乎把這等千金難買的解瘴聖藥錯過。可見學問之道沒有窮盡,雖是蠻鄉僻壤,一樣也可增長見識,尋求異寶。現在親仇未復,還須滯跡南疆,以行醫自給,此藥大有用處。等見了老人,定將藥方抄來,看看內中有何妙藥,這等靈法?”

顏覥因妻兒無恙,接應已來,膽子頓壯。正在尋思想走,沒說出口,忽見兩個山人如飛跑來,說道:“適才在左側長岡嶺上用望筒瞭望,遠遠看見一百多人順嶺路趕來,大約至多還有小半個時辰便來到了。”石郎聞言,便問顏覥如何處置。顏覥道:“我一家三口死裡逃生,全由賢父子所賜。適才曾說,事已經官,須要慎重。我不知貴寨與菜花墟情形,一切還是請你做主。只求得當便好,個人之仇不妨俟諸異日。”

石郎接口道:“我父子與恩人全受過他們的害。三熊昔年曾受我爹恩義,受傷又是恩人醫好。還有那漢客韓登,更是可惡。這些人專以恩將仇報,如不殺他,天理難容,再者也留後患。我原想就此埋伏,中道截殺,恐他還有別的援兵,人數不止這些,難獲全勝;又恐兩個仇人萬一是分途追趕,不在其內,打草驚蛇,被他逃走,此恨難消。這谷藏在嶺道側面,從來無人去過,他過時必不知恩人走這條路。莫如我們退進谷中,請恩人夫妻先走,分出多半人伏在谷口以內,同時命人爬上崖去探看虛實。等他們順嶺道下到平地,走近山口再過時,必不知恩人由他們背後抄將出去截殺,恩人所領的另一小半人再由前面谷口抄出堵截,前後夾攻,較為穩妥。”顏覥道:“這主意倒很好。只是那兩個捕頭不肯貪功背信,尚有天良。我在寨中日久,深知岑高僅有一二十個頭目是他親信死黨。去年全寨時疫蔓延,十有八九經我治癒,大家對我俱頗敬愛,此來無非為暴力所迫,情不得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多事殺戮?我看暫時先不分開,且去谷中,等看清他們虛實,再照計斟酌行事如何?”說時,又有瞭望山人報信說追兵漸近,不用望筒已能看見行蹤。石朗便下令全體退進谷去。

虎兒戴的一頂涼帽原是顏妻日前新制,虎兒性急,不受羈束,嫌它稍緊,在路上已有幾次想脫了去。顏妻恐日頭毒熱,再三攔住,虎兒好生不願。上澗時,竟乘父母忙著起身,偷偷將它丟棄。這時行囊、藥箱已改了山人挑擔,白猿抱著虎兒緊隨顏氏夫妻身後,任憑它去沒有管,全無人做理會。等到大家進谷,顏妻見涼帽不在,一問白猿和虎兒,一個比,一個說,才知失去。顏覥想命人拾回,忽聽谷那邊澗底人語喧譁之聲,出去必要碰上,只得作罷。早料此帽如被發現,必有事故。

一會,攀壁探看和谷口隙望的人歸報說:“敵人俱來前澗飲水,因冒著暑急追,天熱口渴,要歇息片刻再走。內中幾個漢人,有一個與三熊一同起坐,在澗上未下來。隔遠聽不清他們說話。”顏肌聞言,忙攀藤蔓上到谷頂,往下一看,三熊正和兩人說話,一個正是仇人韓登,手中拿著虎兒丟的涼帽。一會,拋下一人,韓登與三熊沿著山澗往上流頭走,邊走邊往地下查看,不時交頭接耳密語。先還以為他得了線索,將要入谷追蹤,忙和下面石郎打手勢準備。又看了一人,才看出韓登是想貪功,與三熊只帶了二十個山人分兵追趕。暗罵一聲:“該死的狗賊!”忙即退身下來,與石郎重一商議。

石郎道:“合該二賊要落在我們手內。前面谷口,便是那路的盡頭處,相隔山外出口頗近,這一段路野草又高又密。再過去一二里,草樹雖少,可是兩邊的崖壁都往裡凹進,即使爬上谷頂,也看不見我們在底下走。況且他們中途還要繞越過一兩座峰頭方到平地,我們由谷裡抄出去,比他們要近上一小半。青狼寨的山人不是親戚,便是同族。

我爹爹以前對他們都有過好處,又知金牛寨中的威名。只消把岑高的心腹擒走,囑咐他們一番話,把事情都推在黑王神身上,他們怕極了岑氏夫妻,除這般說法,回去也無法交代,定然無妨,倒是那同來的幾個人,除兩捕頭外,務要生擒回去,好好商量處置,或是殺卻,或用金銀買通,才能免卻異日官家的隱患。我手下還帶有六個青狼寨投來的族人,俱是我爹爹設法約了逃來的,此事足可辦妥。”

石郎當下便從眾人中喊出兩個大頭目和那六名中年山人,吩咐帶了大隊仍伏谷口,等三熊、韓登等二十二人走遠,如敵人還未起身,可就勢衝將出去包圍,務要將那幾名漢人一起擒住。同時曉諭青狼寨人等,回寨推說黑王神所為,不許洩漏,日後當有重賞,否則,異日相逢,休想活命。除對上次到過金牛寨那兩個漢人,與他們說明此事,另眼相看外,如遇有岑高親近心腹,便即殺卻滅口。眾人聞命應諾。石郎只帶了四十餘人,與顏家大小三人起身前行。另命兩名最矯捷的強壯山民翻上谷頂,一路潛行,用望筒探查敵人蹤跡。

眾人行至中途,虎兒又喊口渴,偏又無處覓水。顏覥正在喝止,白猿忽將虎兒遞給顏妻抱著,一兩縱便到了谷頂,順上面如飛朝前跑去。顏妻哄著虎兒又朝前走了老遠,還不見白猿回來。那兩名在谷頂探望的強壯山民卻分了一人下來報信,說白猿上去幾晃便縱沒了影;三熊等人業已行近側面峰腳,落在我們後面。石郎剛命他再去探看,忽然一條白影一晃,白猿縱身飛落,兩條長臂夾捧著許多又肥又大的桃子,先將兩個給虎兒,餘者再行分散。眾人走了一會,也正覺有些口渴,桃少人多,兩三人才得分吃一個,俱嫌不足。石郎因來時未見谷中有桃樹,便問神猿何處採來。白猿用手指了指前面谷頂,又飛身往上縱去。顏覥一把未拉住,空谷傳聲,不敢高喊驚敵,只得由它自去。眾人又走了一段路,兩個山民忽又分人來報,說:“三熊、韓登到了峰上,略為觀望,便又改道,沿谷追來,似有攀壁而上之勢。谷那邊崖壁陡削,一路俱是刺荊、尖利石塊,看去走得甚慢。白猿現在前面谷頂一株大桃樹下,採了好些桃子放在身旁,還在採呢。”石郎知敵人必是由高望下,見前面平地無有人跡,看出這條峽谷可通出口,起了疑心,舍彼就此。忙命兩個山民放仔細些,休被敵人看出。如見追兵爬上崖來,急速退下。顏覥也因三熊認得白猿,恐被看破,正要命人趕去喚它回來,白猿已夾抱了許多桃子跑回。

等到走近桃樹下面,白猿又上去採了好些下來,大家各吃了兩個。

眾人再走一程,兩個山民三次來報,後面敵人業已爬崖上來,韓登神態甚是疲憊。

石郎算計他必順谷頂追趕,與顏覥略一計議,決定給他一個驟手不及。於是把人分出一半,留在當地,派了一個小頭目,指示了機宜,仍用兩個山民為耳目,等敵人過去,沿著下面谷徑尾隨在他身後,相機發動。餘人跟自己前行,先往谷口埋伏相候。一前一後,互相呼應合圍。他如援縋下來,固是死路一條,便由上面走,也是進退不得,難以倖免。

計議定後,各自分途行事。當韓登發現那堆桃核時,一行人等業已陷入雙重埋伏之中去了。

顏覥、石郎等人趕到谷口,又等了一會,才見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從崖坡上跑下。

因為不見首惡韓登,雖知後面多人跟蹤他,他一行人行走遲緩,未必逃脫,但他好猾異常,萬一中途看出朕兆,故使別人入險,他卻藏在隱僻之處觀望,以便見機圖逃,偌大一片崖坡,平原上草木繁茂,搜尋起來,豈不費事?正商量命人趕退回去,傳話後撥人等防範,還未發作,白猿倏地一聲長嘯,從谷口內縱身飛出,只一照面,便將三熊抓住。

三熊一見形勢不佳,忙舉刀朝猿臂砍去。那白猿長臂一格,三熊刀便脫手。未容兩三掙扎,人已被白猿抓住,飛起十餘丈高下,倒栽蔥墜在山石之上,死於非命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4:04


第二十九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猱 霧湧塵昏 仙猿驚怪鳥

話說這裡韓登、三熊出發不久,那父子谷旁溪澗上歇息的眾鏢師、捕役,因眾山人奉了三熊之命作便,遲遲不肯起行,又不敢過於相強,知道韓登又在鬧鬼。陸翰章首先破口大罵,餘人也都隨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正罵得高興。誰知谷中左近埋伏的那些金牛寨來的山人,早等得不甚耐煩。尤其三熊所留幾名頭目,俱是岑氏夫妻心腹死黨,平日在寨中強橫兇暴,無惡不作。石郎派來查探的六名山人,恰都與這幾人有仇,躲在旁邊,仇人見面,越看越眼紅。便和統率眾人的頭目商量說:“他們只管逗留,不往前面追趕,是這般呆等,等到幾時?小寨主走時又命我等務要殺卻岑高的心腹和生擒那些漢人,萬一青狼寨第二撥派出的追兵來此會合,我們總共不到二百人,豈不誤事?回去還要受老寨主的責罰。這裡地形甚是有利,我們偷偷抄向嶺上,把住去路,恰好將他們全夥圍住,豈不是好?”

老人寨中法令嚴明,有賞有罰,那兩個頭目巴不得立功回去。一商量,便將手下山人五六十個一撥,分做三隊。命一隊由嶺脊抄向前面,一隊把往青狼寨來人歸路,俱借叢莽隱身,由草花中爬行過去。等二隊到達地頭,第一隊人才從正面現身,到了近前,同時譁噪而上,三面合圍。

主意原想得好,誰知那幾名鏢師俱是曾經大敵,久闖江湖之人,耳目甚靈,不比山人粗心大意,頭隊人還未到達嶺前,便被察覺。先是陸翰章看見側面谷口一帶叢草無風自動,起了疑心。趙興剛猜是有什麼野獸之類潛行,眾鏢師已看出那草由谷口起連成一長條,似要往長嶺下面通去,好生奇怪。側耳一聽,竟聽出有兵刃觸石之聲。情知有異,忙用手一招,將青狼寨頭目招了過來,指給他看。又互相悄聲囑咐,速取兵刃準備。那頭目仔細往前看了看,忽然一聲怪叫。眾山民大多散坐澗岸上下,一聽有警,也都跑了過來,紛紛張弓取箭,準備搶上前去,往叢草中發出。

金牛寨眾人見抄襲之計被人看破,便先發制人,頭目一聲號令,眾山民各自舞動刀矛,縱身喊殺而出。後面兩撥跟著變計,飛步從谷中跑出,搶上嶺去。青狼寨眾人差不多有一半前回隨三熊追老人,吃過他父子的苦頭。一見來人葛布短衣,穿的是那一樣打扮,氣先餒了一半。再聽喊殺之聲震動山谷,叢林密葉中到處都有矛影刀光掩映,也不知來人有多少,越發膽寒,無心應戰。那幾名頭目猶是強撐,見手下眾山民畏縮不前,方在發怒喝打,忽然颼颼風聲,幾枝連珠箭飛射過來,三個頭目早有兩人中箭倒地。接著便聽對面來人齊聲大喊:“我們奉了金牛寨藍老寨主之命,前來殺那狗崽三熊和他幾個同黨,與這些漢客和你們無干。暫時放下刀矛弓箭,等候事完取還,便可免死。”隨說,眾人早衝上前去,刀矛亂下,將那餘下的一個頭目也都刺死。青狼寨眾人一看,對面發話的原是舊日自家人。上回老人擒住三熊等追兵,一個不傷放了回去,早已傳遍全寨。震於平日聲威,又感念當年的德意,況且三個頭目俱都身死,哪裡還肯抗拒,紛紛放下兵器,坐於就地。那六個山人便照前策,用土語去囑咐他們,不提。

那些鏢師、捕役們俱站在青狼寨眾人身後土坡之上,先因自己的人不多,對面聲勢大盛,打算由兩方山人見上一陣,看清虛實,再定進止。後見三個頭目身死,來人高喊此來專殺岑高的黨羽數人,與漢客、餘人無干,還當是山中土著復仇爭殺。正恨這幾人與韓登一氣,違命作梗,心想:“反正不是與自己為仇,身在南疆重地,人少勢單,他手下眾山民既都不敢抗拒,想必厲害,保住自己就是,何苦去奓渾水?”便沒有動手,一個個緊握手中兵器,正自觀望,忽見青狼寨眾山民坐地降服。來人只留下六名中年山人,在用上語向眾人高聲談說。餘下的山人仍是四面八方向自己如飛擁至,不禁著起急來。眾鏢師、捕役正待迎敵,為首一人似是內中頭目,已搖擺著雙手飛奔近前,用漢語高喊道:“漢客莫怕,我們有話和你們商量。”說罷,一聲斷喝,那些山人突然立定。

為首一人近前說道:“我等俱是金牛寨藍老寨主派來的,一則因與青狼寨狗崽岑高和外賊韓登等有仇,二則為了接老寨主的恩人顏老爺夫妻全家過去。現奉少寨主之命,只殺岑高手下這幾個狗黨,別的人只囑咐幾句話,與諸位漢客更是全沒相干。不過少寨主也有幾句話要和諸位說,命我等請諸位暫往前面一談。等見了少寨主把話說完,自會滿酒塊肉,金珠彩禮,好好待承,再行送走的。”

眾鏢師、捕役聽來人漢語說得非常流利,神氣也頗謙和,雖不似有加害之意,但來人稱顏覥為恩人,又說要與岑、韓二人為難。心想:“自己畢竟是官中所派,與韓登做一路,如非敵視,放走便了,何以還執意請去與酋長相見?”想了想,多覺凶多吉少。

其中有兩個自恃武藝較精,意欲乘機衝出重圍逃走。剛轉念問,來人見眾人面面相覷,似已有些覺察,笑說道:“諸位,此事不消疑慮,我家寨主請了諸位去,實在只為說幾句話。只要諸位不起好心,我們決無惡意。如不信時,我也是寨中的一個千長,情願當著諸位先行折箭為誓,以表無他。諸位要是執意不去,我們來的人多,都拿得有連珠毒藥弩,一旦動強,有甚得罪地方就難說了。”

眾人聞言,偷眼往四外一看,就一會工夫,已被山人包圍。眼前看得到的,為數雖只百人左右,可是四面八方,高高下下,山坡樹林之間,到處都有刀光矛影隱現,也不知來人有多少。暗忖:“青狼寨一夥山人,同來時見他們個個勇悍,縱高跳矮,步履如飛,雖是一味蠻勇,不見得有甚武藝,但如果我們和他們混戰,也未必能以少敵眾。怎麼一遇金牛寨來人,連打都未怎打,人家只殺了幾個小頭目,便即全體降伏?來人厲害,可想而知。聞得山人毒弩見血封喉,射法奇準。聲勢如此之盛,青狼寨山人一不能戰,自己這面只剩有限幾人,真能交手的還只半數。身在險地,山路不熟,翻臉必無幸理。

還不如由來人折箭為誓,隨了同去,比較還有脫險之望。”如此想法,十九相同。彼此正在低語商量,來人面上已現不耐之色。

二捕早知應了老人父子之言,仗與顏覥通風報警之功,料無妨害,又緣有鏢師們在前,不便驟作主張。及見眾人已無鬥志,來人又有不歡之容,趙興便對陸翰章道:“依我二人之見,此去必無兇險,必是關乎韓登,有話囑咐。陸武師你做個主,就隨他們去吧。”一言甫畢,來人轉怒為喜道:“這位漢客好生面熟,像在那兒見過。他說的話最有理。這時三熊和韓登兩個狗崽,必在前面遭了報應。我們還得趕上前去見少寨主,回話交令,不能再等。諸位如放痛快些,就這樣隨了同走,連兵器都不須交了。”說罷,把手一揮,四外山人,俱都圍近前來,簇擁著眾人便走。眾人無計可施,只得隨行。

這時青狼寨那夥山人已由六山把話說完,各坐坡下,等金牛寨山人一起身,便假裝遇見神虎逃了回去。那頭目見事已就緒,又問出追兵路數,心裡還想貪功。不由谷中退走,徑由正路往前追趕,去斷三熊、韓登的歸路,以防他萬一中途漏網逃脫,正好堵截。

便向幾個小頭目一打暗號,虛張聲勢,假裝自己帶的人多,把兵分向谷內外幾路前進。

實則還只原有那些人,押擁著眾鏢師、捕役們,順著崗嶺上大路追去。

金牛寨這一隊人剛走出十來里路,忽然後面遠遠傳來虎嘯之聲。那六名青狼寨山人聽出是神虎之嘯聲,料是前來追尋顏覥,忙和眾人說了。先因那虎是山神,眾人俱為應援顏覥而來,定然不會傷害,雖是有些心驚,並不十分害怕,仍是前行。走不一會,後面神虎怒嘯之聲竟是越來越猛,中間不時還夾著幾聲從未聽見過的怪吼。那頭人甚機警,虎神靈異只是耳聞,沒有見過,漸覺吼嘯之聲有異,忙命眾人加急飛跑。自己帶了兩名青狼寨山人,擇一高崖飛跑上去。

三人取出望筒,往來路一看,只見相距五七里的嶺脊下面,風沙滾滾,塵土飛揚,煙霧中不時有一黑一黃兩條影子,在那裡跳躍追撲,彷彿是大小兩個怪物在那裡惡鬥。

先前放走的青狼寨眾山民已逃得沒了影子。各自細看了看,斷定那條黑影是神虎,那黃影看去個子不大,不知是何怪獸,竟是這等厲害,敢與神虎為敵。三人正看之間,神虎似覺不支,要順嶺路跑來。偏那怪物兀自糾纏不退,才一縱開,便即像箭射丸擲一般從後撲到,神虎只得回身迎敵,雙方動作俱是轉風車般迅速非常,才一接觸,便捲起好幾丈高的風沙,又將身形隱住。似這樣幾個起落追撲,三人乘它兩下里先後縱落之間,漸漸看出前面黑影果是黑虎,後追那怪物通體金黃,好似一隻猴子。卻是矯健如飛,力大無比,縱躍起來更比黑虎還高。每一落下,地上沙石泥土全被抓起,滿空飛擲。加上吼嘯之聲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猛烈,一個尖銳長厲,震得山鳴谷應,聲勢委實驚人。

三人忙跑下崖,追上眾人,再用望筒一看,二獸已追逐到了嶺上。估量相隔不過三里左右,不禁膽寒心悸,不住催促眾人快跑。好容易繞過那座孤峰,到了平原之上,耳聽後面吼嘯之聲漸歇。望筒內遠遠望見前面近山口處,斷崖之間似有人蹤,路上又未遇見一個青狼寨的逃人,料知石郎等人必已大功告成。正待少歇順路趕去,喘息方定,猛聽後面孤峰上震天價一聲虎嘯,就在眾人張皇駭顧之間,從半峰腰上飛落一條黑影。落地一看,正是那隻黑虎,長尾已斷了一小截,血跡淋漓,身上皮毛零亂,也有好幾處傷痕。那虎落到地上,略一喘息,便作勢蹲踞,豎起長尾,朝著峰上怒嘯兩聲。接著峰腰一聲啞嘯,飛落下一隻似猴非猴的怪物。那怪身長才只四五尺光景,形如猿猴,遍體生著油光水滑、亮晶晶的金色長毛。圓眼藍睛,精光閃閃。腦後披著一縷其白如銀的長髮。

一隻長臂,掌大如箕,指爪銳利若鉤。右肩。前胸也帶著傷,皮毛扯落了兩片。人立落地,動作輕靈敏捷,微一縱躍,未容黑虎撲到,兩條長臂往地上一插一揚之間,便是兩大把碎石沙土朝虎打去。轉眼工夫,雙方便抓撲到一處,惡鬥起來。彼此都是拼命急撲,誰也不肯退讓。那虎一面和怪物苦鬥,口中連連長嘯,一抽空,目光便朝眾人隊中射到。

這時人獸相隔不過十餘丈遠近,那虎還是神物,不怎傷人,怪物卻大是可慮。加以平原廣漠,無可掩藏,眾人多半心寒膽戰。正想往側面長嶺一帶逃跑,一名青狼寨山人,忽然看出神虎意似求助,和頭目一說。那些鏢師、捕役們只管隨著眾山民趕跑,心裡卻懷著鬼胎。路上本就埋怨陸翰章不該提頭同來監察韓登,鬧得如今身落人手,進退兩難,此去見了酋長,誰能保得住吉凶禍福?人少勢孤,路徑又生,逃都沒有逃處,偏又遇上兩隻怪獸惡鬥,真是前狼後虎,危機四伏,益發絮聒不休。陸翰章性本粗率,正受不住眾人理怨,一聞此言,暗忖:“這些山人異口同聲,都說那虎通神,是顏覥的好友,只那怪物難說。看它身子不大,只是比虎縱跳靈活,兩爪尖利罷了。何不借著茂草矮樹隱身,偷偷掩上前去,用自己的毒藥鋼鏢給它一下?如若打中,不特首先得了眾山民信服,因救虎之德與顏覥、酋長化敵為友,還可在人前顯耀一番。即使不能成功,兩獸都是彼此追撲,拼命糾纏,誰也沒有一絲空隙,決無暇來追人。只要隱藏的地方擇好,料無妨害。”因頭目正催前行,恐他疑心圖逃,便去和他一商量。

那頭目膽也極大,被他一句話提醒,心想:“怪物如此厲害,若是得勝,難保不趕來傷人。虎神既然求助,正好乘它雙方相持時上前將它除去,以免後患。”當下便問大家,誰願一同下手。金牛寨這夥山人原極勇猛,平時對於虎神靈異有了先人之見,哪知怪物的真正厲害。聽了頭目之言,膽子一壯,竟有好些人應聲願往。一點人數,共有三十餘名,箭法俱都極準。頭目見六山人沒有應聲,知他們膽怯,匆匆也沒有細間,便命他們帶了餘眾,沿著側面嶺壁直奔谷口,去向石郎等人送信。自己同了陸翰章和三十多名山人,鷺伏蛇行,藉著廣原上叢草矮樹隱身,分成兩路,向怪物鬥處分抄上去。

那頭目滿疑這些人全帶有毒箭毒鏢,一任那怪物捷逾飛烏,也禁不起連珠射法幾面夾攻,誰知事竟不然。眾人身臨切近,剛剛覓地潛伏,忽見那虎一個穴中擒鼠之勢,前後高低,朝怪物直撲過去。身才縱起,怪物已是拔空一躍,超過虎頭,兩隻長臂舞起,比蒲扇還大的利爪一分一合之間,徑向虎頸上抓去。眾人方在替虎擔心,不料那虎來勢竟是虛的,未容怪物兩爪抓到,倏地一個大轉,整個身子翻滾過來,仰面朝天,脊項朝地,四隻虎爪先往胸前一拳,猛地怒吼一聲,四爪齊發,連身往上抓去。怪物見勢不佳,知道中了算計,忙將雙臂往回一收,身子往後一仰,意欲一繃勁,退避出去。無奈去勢太猛,驟出不意,身又凌空,相隔虎身不過二尺,想躲哪裡能夠。加上忙中有錯,兩爪分抬,前胸凸露,全沒一絲障蔽。勢子還未及於收轉,地上黑虎已騰身而起,一聲怒吼,四隻虎爪連抓帶扒,早打中了怪物的前胸,皮毛抓脫一大片。眾人只聽怪物怪嘯了一聲,日光之下,一團金黃色影子離卻虎身,飛躍出十餘丈高下,落入叢草之中。同時黑虎也就乘勢翻身躍起,蹲踞地上。想是用力太過,一身烏光黑亮,鋼針也似的健毛,根根倒豎,二目如電,精光閃閃,註定怪物落處,一眨也不眨,神態越顯威猛,只管蓄著勢子,卻不迫撲過去。那怪物也似受傷太重,不見二次縱起。雙方各自停鬥,迥非適才此起彼落,追逐不捨之狀。似這樣,耽延了半盞茶時。

眾山人在山中打獵慣了的,深知獸性。先見兩獸惡鬥,怪物雖然負傷縱落,可是落處叢草不時搖動,那一雙藍光四射的怪眼兀自還在眩睞閃動,知道它傷重未死。這種猛惡無比的困獸,如有敵獸糾纏,前去招惹,必然無幸。連神虎尚在那裡伺隙而動,有所避忌,不敢徑直撲去,何況是人。就算毒箭將它射中,怪物未死以前,必然拼命如狂,也難保不有多人受傷。因此都想等那虎二次趕將過去追撲,再行下手,誰也不敢首先發難,只是徘徊觀望。

也是陸翰章平日倚官倚勢,欺害善良,這時該遭惡報,怪物落處偏離他這一幫人相隔最近。先見怪物倒入草裡,臥地不動。一會,又蹲了起來,兩條長臂不住上下屈伸,也看不清是在做些什麼,暗忖:“此來本為助虎除怪,如今這東西已受重傷,怎倒不去下手?”想了想,膽氣一壯,將勁一提,施展輕身功夫,悄悄往前跑去。那頭目原和他做一撥,與眾山人分開埋伏,正對怪物注視,忽聞身側草動之聲。回臉一看,他已跑出老遠,相隔怪物只有兩三丈之遙。知他必要涉險,冒昧從事,攔阻已是無及,不禁大吃一驚。忙和身後眾山人一打手勢,各持弩箭鏢矛往後退,分佈開來,以防不測。這裡眾山人準備停當,那陸翰章行離怪物越近,也未免有些膽怯,見身側有一株半抱矮樹,正可掩蔽。剛把身隱向樹後,左手持了腰刀,去時鏢囊早已解開備用,右手託著三支毒藥鋼鏢,覷準怪物前身要害,蓄勢用力,正待打出,猛聽身後極洪亮的一聲虎嘯,震得兩耳嗡嗡直響。陸翰章日常臨陣只憑一時氣盛,照例先勇後怯,沒有後勁,這一來,心先寒了一半。方在駭顧,又是兩道藍光從臉旁閃過。定睛一看,叢草中怪物已是人立起來,一雙電光也似怪眼正朝樹側射來,看神氣,人已被他發現。膽子一寒,不禁有些心慌意亂,急不暇擇,端起手中連珠飛鏢便朝怪物打去。

其實,怪物目光敏銳,陸翰章和眾山人行動早都看在眼裡。只因新傷之後,全神貫注前面的仇敵,急於蓄勢報復,全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陸翰章如若藏身樹後不去惹它,那虎正作勢欲起,怪物一心對敵,顧不到別的,本可無事。他這幾鏢,卻惹了殺身之禍。

頭三鏢打到,怪物只把大掌爪一揚,便即接住,看了看拋去,只對陸翰章咧了一張大口,啞嘯了一聲,仍睜著兩隻怪眼四面亂看,並未撲來。陸翰章見三鏢陸續全被怪物接去,益發著了大慌,也沒顧得細看怪物動作,匆匆把刀往身後一插,兩隻手伸向鏢囊,連取了七八隻鋼鏢,施展平日練的絕技,把勁全運在手指上,分上、中、下三路,同時向怪物身上打去。

這時,那虎又是震天價一聲怒吼。怪物也在那裡運用全力作勢欲起,目光註定虎的動作。陸翰章鏢到時,兩條長臂正向裡外屈伸,沒有去接,鏢鏢都打個正著。頭幾鏢雖然打中怪物身上,竟是堅韌非常,只微微聽得噗噗幾聲,便即紛紛彈落。怪物先似無覺,全沒做一絲理會。未後兩鏢,陸翰章原是聲東擊西,想打怪物雙眼,不知怎的,怪物忽然縱起,眼睛未打著,無巧不巧,打在被抓破的傷處,兩鏢仍然被它繃落,並未打到肉裡。這一下,卻將怪物惹惱,立時目閃兇光,一聲極難聽的啞嘯,竟舍了原有敵人,飛身向樹前縱來。陸翰章二次發鏢之時,原就準備逃遁。一見怪物飛起,大吃一驚,一縱身,便往斜刺裡躥去。怪物飛躍何等神速,陸翰章縱起時,怪物已是飛到樹前,一伸長臂,早把那株矮樹連根拔起。頭一下,陸翰章沒有被它撈著,那樹根上帶起來的泥沙卻打了個滿頭滿臉,不由嚇了個亡魂皆冒。腳剛沾地,哪敢停留回顧,二次忙又朝旁縱開。

因為心裡慌急,氣力大減,不能及遠。身才縱起,怪物已拋了矮樹,飛撲過來,夾頸背一爪,將他抓了個結實。怪物雙爪比鋼叉還堅利,大半嵌進肉裡,人如何承受得住,陸翰章只哀號了一聲,便疼暈死去。

怪物剛把人撈到手,未及落地撕裂,那頭目早激於義憤,一聲號令,四處山人的毒箭雨點也似紛紛射出。同時黑虎早已蓄足十成勢子,第三次一聲怒吼,抖擻神威,朝它撲去。怪物見四外仇敵甚多,雖然暴怒,怪嘯連聲,怎奈虎已撲來,”無暇他顧,長臂搖處,先將陸翰章半死之軀甩落一旁,飛身上前與虎惡鬥起來。

陸翰章背受重傷,在怪物爪上抓著時又誤中了兩隻毒箭,再被怪物一甩七八丈高遠才行落地,任是銅筋鐵骨也吃不住。那頭目見他落處不遠,忙和幾個山人追去救護,近前一看,已然身死。總算人虎俱來得快,留他一具全屍。這且不去說他。

眾山人見怪物鏢箭不入,如此兇惡,俱都心寒膽戰,哪裡還敢上前。各自退身站得遠遠的,相好逃路,仗著弩強弓勁,不時伺隙照準怪物的要害發射。準備虎勢稍弱,再乘它雙方追撲難解難分之際,四散覓路逃走。這時,虎和怪物鬥勢越來越猛,雙方抓撲到一處,在場中風車一般滾轉。所到之處,只攪得塵土飛揚,瀰漫高空,草木斷折,滿天飛舞,夾著泥塊碎石,亂落如雨。後來益發激烈,但聽風聲呼呼,一黃一黑兩團影子只管在塵沙影裡上下翻飛,起落不停,一味拼命惡鬥。除有時受了一下重傷,禁不住吼嘯一兩聲外,好似連氣也喘不過來。這等兇惡猛烈的聲勢,眾山人雖然生長蠻荒,慣在深山窮谷之中追飛逐走,也是從未見到過。,個個目眩神驚,心慌手戰,箭已不敢再射。

頭目見先後射了許多毒箭,一下也未射中,知道怪物厲害,決非人力所能剋制。再延下去,只有危險。正準備招呼眾人退走,尋見了石郎等人,再打主意,忽聽遠遠又是一聲極清亮的獸嘯。接著便見前面谷口上飛來一條白影,其疾如矢,星飛電掣,晃眼近前,看去好似又是一隻猿形怪物,一到便直落煙霧層中。眾人因它形狀動作與先前怪物彷彿,疑是同類趕來相助,不禁替黑虎擔心。定睛一看,那白影落將下來,只閃了兩閃,便聽一聲慘嗥,立時塵霧中飛起一條黃影,約有二三十丈高遠,似金星飛墜一般,搖搖晃晃,往斜刺裡直射下去,撲通一響,落到地上,和先前怪物負傷落地一般。

眾人也沒見那虎追去,鬥處塵飛霧湧,宛如一團極濃的煙,虎身全被遮住,僅微微看出那條白影停立霧影裡,看不清有甚動作。仍估量是後來怪物合力將虎弄死,越發害怕,不敢再看下去。且喜怪物落處相隔遙遠,不擋去路,又知它鬥乏,又要歇息些時。

方欲加緊腳步:乘機逃跑,忽又見前面許多黑點閃動。取望筒一看,竟全是自己的人,忙著趕步上前。雙方腳程都快,不消片刻,望筒中已看清來人面目,正是石郎為首,率領頭一撥順谷徑先走的人趕來。那頭目搖著雙手,正要迎上前去止住石郎等人不要前進,倏地又是一條白影從身後越過,直往石郎隊裡飛去。認出是後來的那隻怪物,不禁大驚,以為禍事發作。誰知看它凌空飛行那等神奇,竟是一隻白猿。一落地,便走向眾人隊中,拉著石郎身側一個生人,不住指著前面比畫。石郎等人也不見一點驚惶,好似那人家養的一般,神態甚是馴熟善良,眾人才放下了心。

眾人耳聽石郎一面高喊令他們返身,一面催著他帶的人前進,驚弓之鳥,不敢遽然回走,只得停了腳步,等到見面問明,再定行止。遲疑中,回頭一看,適才惡鬥之處塵沙漸漸平息。那隻神虎已將側面全身現出,周身浴血,黑毛根根倒堅,圓睜虎目,神光如電,蹲踞地上,咧開尺多長一張大嘴,吐出一條血也似的大舌微微顫動,在那裡喘息,遠遠聽去,似聞咻咻之聲,竟未將頭向著怪物那一面。上次怪物落地之後,雖然沒有縱起,仍稍稍看得出它在草地裡長臂屈伸,不時動轉。這次時間隔得較長,眾人都走出了好遠一段路,及用望筒去看,怪物身隱叢草之中,只從草樹隙裡窺見一點黃影,好似躺臥在地,不特未見起立,連身側草樹都紋絲不動。自飛起時那聲慘嗥而外,更聽不到一絲吼嘯聲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會,石郎、顏覥父子、白猿與眾山人到來,頭目隨著同行,一面告知經過。石郎因聽顏覥解釋白猿所比爪勢,意似怪物已死,黑虎受傷,要眾人前去看望,一聽頭目說起怪物那等兇法,並未看準真的是受傷身死,人獸言語不通,只憑爪勢,萬一顏覥誤解,豈是玩的,不由起了戒心。便與顏覥商量,準備怪物如若未死,作何應付。

二人正說之間,白猿倏地抱起虎兒,如飛往黑虎身旁跑去。顏覥遙見那虎蹲踞地上,勢態雖仍威猛,好似力已用盡,關心安危,急於探看。一面請石郎自行做主分配眾人,以備不虞;一面命二山人趕回谷口,將藥箱取來。說完,開腿便跑。石郎不放心,忙分出十名強壯山民隨後追去。要過望筒一看,怪物落處還在虎的盡前面,遠遠望見黃影似在草中閃動,更料顏覥誤解白猿之意。石郎雖然多智,卻無勇力。暗忖:“神虎許多靈異之跡早已耳聞目睹,尚且吃了怪物的虧,被抓得周身傷痕,怪物厲害可想而知。怪物如真身死,怎能飛起那麼高遠?分明彼此力竭,停鬥歇息。初來時原以為神虎在此,凡百無慮,誰知與虎鬥的是個怪物,虎尚如此,人怎能敵?但是顏覥父子已然向前,如若畏惠不進,不特顯出膽怯,倘有差錯,傷了恩人,回去怎見得老父?”想了想,無法,只得吩咐眾人四散分開,各持器械,遠遠接應。自己挑出二十餘名多力善射的強壯山民,用望筒覷準怪物落處動靜,冒險往虎前走去。

山人素畏鬼怪,先那頭目帶的一撥人,早成了驚弓之鳥;後一撥人雖未親見惡鬥,聽他一說,也都心裡害怕,不敢冒昧走近。這一來,不由耽延了些時機,以致怪物身上一粒內丹至寶被惡物奪去。這且不提。

且說顏覥到達虎前,白猿業已先到,正伸長臂抱緊虎項,身子仰臥虎腹下面,嘴對嘴在那裡渡氣。虎兒卻趴在背上去撫摸它的傷處。那虎目定口呆,一任白猿對嘴呼渡,動也不動。周身都是傷痕,血毛模糊,雖然神威如昔,鼻息已由洪而細。知它力竭傷重,離死不遠,憑自己醫道決難回生。想起它數年救護之恩,不禁傷心落淚,哭出聲來,虎兒聞得乃父哭聲,忙喊道:“爹爹莫哭,白哥哥說它就會好的。”顏覥知白猿靈異,聞言心中一動。仔細往虎口中一查看,見白猿的嘴緊湊在虎口上,似有一般白氣吞吐不休。

漸漸聞得虎腹隆隆微響,一會竟若雷鳴一般。方在驚異凝視,那同去的十名強壯山民本離有兩丈遠,沒敢近前,忽說:“少寨主來了。”

顏覥回望,石郎已率山人趕來。剛想招他近前,忽聽空中風聲呼呼,由遠而近,其聲甚洪,人卻沒感到一絲風意,四外草木也不見吹動,天上又是日朗雲空,沒點跡兆。

正觀望間,白猿忽從虎項下勻出一條手臂,朝著側面怪物落處亂比亂指,好似救虎正在要緊關頭,不能分身,勢甚急遽。看怪物仍隱草中,也未動轉。眾人正不明它的用意,虎兒已高聲喊道:“爹爹,它叫你們到那邊去呢。”一言甫畢,耳聽空中怪聲越大,猛地狂風大作,眼前一暗一明。日光之下,烏雲也似一片黑影,從眾人頭上飛過,雲中兩點豆大紅光,隱隱似有鳥爪隱現,眾人方看出是隻碩大無朋的怪鳥,齊聲吶喊時,耳中又聽一聲極難聽的慘嗥,那怪烏也直向側面飛落,伸出兩隻大鳥爪抱起怪物,騰空飛起。

石郎猛然省悟,忙命快放鏢箭。才射上去,眼見怪物在烏爪上不住騰躍掙扎,怪鳥胸前還吃怪物鋼爪抓了一下。同時怪鳥身上也中了幾箭。想是知道不能抱了同走,倏地昂起頭來,身上羽毛一抖,像洞蕭般叫了一聲,照準怪物頭上用力一啄,便松雙爪將怪物丟了下來。又叫了兩聲,闊冀盤空,風捲殘雲般往北方飛去,眨眼工夫,沒入青冥,不見蹤影。

眾人這時已看清那烏飛在空中,少說也有七八丈大小。遍體灰毛,長的幾及二尺,短的也有尺許,迎風抖起,和孔雀開屏一般,根根直豎如針,甚是剛勁有力。一條蛇頸長有三尺,頭大如鬥,生著一雙紅眼。嘴似兩隻分歧的鋼鉤,前銳后豐。頭上朱冠高聳,映日生輝。朱冠後一束其白如銀的硬毛,順頸上直沿到脊背。奇形怪狀,兇猛非常,真是從未見聞過的怪鳥。

那怪物本負重傷,再經此鳥連抓帶啄從空下擲,哪裡有活理。石郎待了一會,見它落地毫不動彈,才率眾人拿著器械跑將過去。見怪物仰翻地上,雙目緊閉,大爪上各抓著一把油滑光亮的灰色鳥毛。頭上命門被鳥爪連皮蓋抓去,裂開一個大洞,只有些微白漿外溢。身上到處虎爪傷痕,凡是皮開肉綻處全有鮮血流出,獨這裡不見一絲血跡。

石郎正查看間,忽聽身後神虎喘嘯與顏覥父子歡呼之聲。回頭一看,那虎被白猿救醒回生,業已站起,屈伸遊行,喘嘯連聲。白猿也從地上起立,伸了個懶腰,將長臂一比,嘯了兩聲,抱起虎兒,拉了顏覥,往怪物身前緩緩跑來,彷彿力乏之餘,迥非先前輕快。一到,便指著怪物的頭腦,又比又嘯。比了一陣,見眾人不懂,又將一隻細長前爪往怪物腦海中一撈,撈出幾十塊白色的殘腦,噠的一聲,甩落地上。撈了兩三回,業將怪物腦海掏空,仍然撈個不已。

顏覥乍見那怪物身材雖然不大,卻生得皮毛剛勁,猛惡非常。尤其是那兩隻比蒲扇還大的前爪,用刀試砍了幾下,不特沒有砍動,未一次用力稍重,那麼快腰刀竟缺了口。

再試身上,亦復如是。難怪神虎都幾乎鬥它不過,兩敗俱傷,不禁駭然。顏覥見白猿只管在它腦窟窿裡摸索,一會又放了手,定睛往裡注視,好似極為細心。剛要問怪物已死,仙猿還掏摸些什麼?言未出口,白猿一聲歡嘯,手起處,從怪物腦中紅線頭一般扯出兩股子極細的血經。經頭上像一個小網,亮晶晶各網著一粒明珠般的東西。白猿小心冀冀將它放在左前爪上,再用右爪一扯一剝之間,血經扯盡,突地眼前藍光一閃,兩粒大如龍眼的明珠,像天上藍星般精光耀目,流輝熒熒,在猿爪上不住流轉滾動。白猿看了又看,先似要將二珠授與虎兒,未容去接,又用爪搔頭,做出凝思之狀,朝虎兒上下一打量,搖了搖頭,竟放入自己口裡。

石郎笑道:“難怪適才白仙著急,原來怪物腦殼裡還藏有這兩粒好寶珠。幸喜沒被怪鳥奪去。”白猿聞言,又指怪物的頭怒嘯起來。虎兒道:“白哥哥說,怪物頭上有一樣寶貝比這珠子還好,吃那飛的大鳥抓去了呢。”顏覥、石郎先見怪物腦裂無血,本覺有異,聞言才知怪物腦中有寶。當時白猿急於救虎,不及分身來取,眾人又都膽怯,不敢挨近怪物,以致被怪鳥奪去。雖然可惜,不過怪鳥那般龐大凶猛,恐比怪物還要厲害,人們決非其敵。再者彼時怪物也還未死,怪鳥尚且被它抓傷,人早近前,難保不為困獸之鬥,傷害必多。這次神虎得生,人只傷了一個敵黨,總算萬幸。

彼此略一商量,準備招了神虎迴轉谷口,去發付韓登等人。回顧那虎,已然緩步走來,狀甚疲憊。虎兒一看,首先搶步上前,一躍便上了虎背。白猿指著怪物死屍對虎叫了幾聲。那虎意似猶有餘憤,也對白猿吼了兩聲。白猿便伸出兩條長臂,就地下抓起怪物屍身,飛也似往來路高峰上跑去。眾人才知那虎是要白猿將怪屍搬走。等到顏覥想起怪物兩爪利逾鋼鉤,兵矛難傷,大有用處時,那白猿業已走遠,只剩黃白相間不大一點小影,出沒於峰頭林莽之間,轉眼不知去向,只得罷了。

眾人前行不遠,取藥箱的山人迴轉,說起六山人所帶人等業已大隊會合,俱在谷口等候,並無變故。並說:“只有韓登可惡,雖然手腳都受了重傷,不能轉動,因見少寨主與顏老爺、白仙不在跟前,想乘機逃跑。先用土語勸眾人分出幾個人,背了他由谷中小徑逃回青狼寨,凡是在場的人俱有重酬。吃我們的人打了他幾藤杆,疼得他狼嗥鬼叫。

還是顏太大怕將他打死,少時寨主不好問活,才停的手。未後他見幾個同黨到來俱都沒有上綁,還各帶有兵器,又聽這裡出了厲害怪物,二次又生詭計,說那不是怪物,是天神廟中的神獸,因知顏老爺有神虎、猿仙相助才請來的,怎樣怎樣厲害,如不放他逃走,少時飛來,定將我們咬死,一個不留。說了一大套鬼話,見無人理睬,又哭著用漢語說他家有老孃、妻兒全靠他養活,看今日神氣,同黨尚能活命,只他沒救。求顏太太說情,準他與那幾個同黨說幾句分手話,給他家帶個口信。顏太大給他哭得心軟,便應了他。

偏巧他叫的是前回到我們金牛寨去過的兩個漢班頭子。他的意思是,因見青狼寨一千人都坐在近側聽信未走,人數不少,目前少寨主和仇人都不在側,又出了厲害怪物,正好乘機逃跑。喊他幾個漢人,冷不防搶了顏大太和他,跑入青狼寨來人隊裡,拿顏大太做押頭,邊打邊走。不被少寨主追上便罷,追上便拿人作抵,折箭講和。事成之後,情願傾家蕩產,變十萬銀子做酬謝。他卻不知道這兩個漢班頭子,便是向顏老爺報信的人,顏太太早對他說了,決不傷害他們,事後還有酬謝,哪肯上他的當?等他把話說完,朝他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們這些人上你的當也上夠啦,事後功勞歸你,我們只陪著受罪,一個不巧,連小命都饒上。如今報應到啦,你就放安靜些,閉了你那張狗嘴等死,不要亂想主意胡說,來牽連我們吧。”他聽話不對,還想花言巧語,嘴剛張開,內中一個沒等他出聲,先抓了大把土塞了他一滿嘴,急得他瞪眼亂吐。眾人看了,正哈哈大笑,我恰巧回去取藥,告知大家怪物已然停鬥,似已被神虎、仙猿抓死。他才死了心,嘆口氣,躺在地下,不言不動了。”

取藥箱的山人說時,顏覥早打開藥箱,取出靈效瘡藥,喚下虎兒,用藥膏、藥粉敷灑在虎身上受傷之處。顏覥見那些創傷雖然無一不重,所幸神虎通靈,一身鋼筋鐵骨,目前只要能活轉,便無致命之虞。除胸前一處被怪物抓得最重,毛扯落在一大片,肉碎皮開,幾乎深入臟腑,傷勢極惡,須用多量藥膏敷治,用布包扎外,餘者未上藥以前血早停止。預計旬日之內,如胸前一片不震動過甚,必能痊癒。便對那虎說道;“尊體傷痕經我藥治,必然止痛,少隔旬日即可復原。只是胸前受傷太重,休說再遇惡物猛鬥於事有害,便照神虎平日那等縱躍如飛也非所宜。未愈以前,一受猛烈震動,勢必危及內臟。尚望善自珍重,暫時平靜從緩,方可早痊。好在大敵已死,此去金牛寨乃你好友,親如一家。到了那裡,只靜養一二十天,尊恙告痊,再行隨意來去就無妨了。”神虎聞言,點了點頭,將身挨近顏覥父子,意似依戀。行時仍伏地作勢,要虎兒騎了上去。顏覥知它神物,一個孩子累不了它,就也不攔了。

眾人走近谷口,仍未見白猿歸來影子。當下由石郎喚過青狼寨眾人,教好了一套話,把事情都推在神虎身上。約定地點時日,領取銀子犒賞,但必須私自來取,不許洩露機密。眾山民齊聲歡呼,允諾而去。石郎命人埋了陸翰章。看青狼寨眾人走遠。又挑出兩名強壯山民綁了韓登,用竹竿抬著。然後率領手下山人,陪了神虎、顏氏全家和趙興等幾個被俘的漢人,一同起身。又派人給老人接應人等送信。每走一段路,另留兩人哨探後面有無動靜,以備不虞。顏覥見他調度極有條理,心思細密,動合兵法,甚是欽佩。

一路無話,加急趕行,深夜才趕到了金牛寨。老人早得信抄道趕回,擺下盛筵相候。

只白猿仍是未見迴轉。顏覥與這一猿一虎,已是性命相連的患難之契。因為黑虎前車之鑑,不知怪物有無同類,不禁反擔心起來。屢次問虎是否遇見怪物,或是走迷,虎俱搖首,示意無妨,正在懸念,老人已從寨中迎出。賓主相逢,各道想念,彼此情真意厚,喜幸非常。老人一眼看到黑虎在側,忙率眾山人上前拜見。又談起受傷惡鬥之事,眾山人俱都驚歎不已。

一會,山人擺上酒宴,老人父子請顏覥全家,連那幾個鏢師、捕役等人,俱都入座。

酒至半酣,老人才命人將韓登推至筵前,拷問經過。韓登到了這時,自知難幹活命,只得說出怎樣受傷,誤入青狼寨,因顏覥給他醫傷,看出他形跡可疑,知道岑氏夫妻也正懷疑忌,回省百計打探,知是官家嚴拿重犯。到了青狼寨,本可率眾人寨,當日下手,只因一念貪功,打算愚弄同去諸人,孤身入寨,與岑高夫妻。三熊三人密計停妥。滿擬人不知,鬼不覺,第二日等神虎去後,將顏覥全家誘進寨去,一下打翻囚起,連日連夜趕回省府報功。便是追時,也想借山人之力,賣了同伴,獨自前往,不想天網恢恢,害人不成,反害自身。並說如今飢渴勞乏之餘,身上迭受重傷,便是放他,也逃走不了。

話已說明,但求少受折磨,給他一個速死。

石郎聞言,笑向眾鏢師。捕頭道:“諸位想已聽這廝說得明白了吧、遇上禍有諸位去擋,功勞卻是他的。這等惡人,與他共事有甚好處,今番我父子因見諸位奔命差遣,身不由己,才用客禮相待。少時席散,我只請諸位寫一字據,上寫憐念忠良,又恨此賊貪功,在中途殺了他和三熊,放走顏氏全家。寫此一信,請我父子收留。回省之後,向官則說此賊中途賣放,後又回去追趕,遇見神虎和一怪物,抓死他和三熊,驚走山人。

連搜數日,顏家三口不知下落。如此便沒諸位的事,我父子另有金銀重禮相謝。再過三兩日,便護送諸位出境。好在青狼寨山人我已囑咐言語,官也查問不出。似這樣大家都顧到了,諸位心意怎樣?”眾人在他父子勢力之下,再者,不如此說法,回去也無法交代。各想了想,異口同聲答道:“顏先生是忠良之後,我等實是官差無法。多蒙二位寨主只誅首惡,不與我們為敵。人都有個良心,況且照此說法,不特好交代,還顧全了我們的面子,自然是好。不過我等斗膽,想加上一句,說顏先生也被怪物抓去,豈不絕了後患?還有我等已承認厚待,事可照辦,禮物萬不敢領。”

老人知道他們已然膽寒,恐官府命他們再來擒捉,事不好辦,笑答道:“我們話意如此,任憑諸位變通行事好了,些須禮物,不必掛在嘴上,反顯寒磣。諸位還有許多同伴上了狗賊的當,走的是相反的路,越走越遠,還要回轉青狼寨才能出口。他們必先聽逃回去的山人傳說,與諸位話一樣,不愁官府不信。再等兩日,恰好趕到,半途相遇,同回省去交代,且等到日再說便了。字據一層,石郎實是多慮。我等已是一條線上,看諸位頗有江湖義氣,也不是無義之人,不寫也罷。”眾人原無反噬之心,反恐山人洩露,聞言益發感激,答道:“寫了可以明心,原無什麼。今承寨主如此見重,我們也學貴寨折箭為誓如何?”老人父子連說無須,眾人已向箭架上取箭在手,立了重誓。

老人方命人將韓登用亂刀分屍,扔入山澗之中去喂禽獸。

當夜飲至天明,賓主盡歡。各自安歇。

連日無話,只趙興心敬顏覥,顏覥情切父仇,也巴不得省城中多兩個耳目,隨時報告仇閹動作,於是兩人相交成了朋友。餘人也相契。

第三日,老人父子備辦重禮,送眾鏢師、捕頭們起身。眾人辭謝不允,只得收下,殷勤訂了後會而別。老人所指的路,歸途不遠,果遇同伴多人。互談前事,一方是照計對答。一方說是空追了一整天,第二天青狼寨派快腿山人追來送信,才知三熊、韓登剛追上逃人,忽遇怪物、猛虎和白猿,喪了性命,另外還喪了幾名頭目。犯人不知下落,想已被虎救走,叫大隊回去。眾人迴轉青狼寨,又間過寨主,寫了二張字據。岑高夫妻每日緊閉寨門,嚴加戒備,怕虎、猿回去報仇,意甚沮喪。因恐官家怪他,對眾人倒是好待承。行時,還送了好些貢獻官家與眾人的禮物。

眾人一算同去諸人,只陸翰章為怪物所殺慘死,餘人均在,還算不幸中之幸事。彼此一商量,回省把話略為改變:只說逃犯已然追到,先遇怪物殺了顏氏一家及三熊、韓登諸人,又遇虎、猿二怪殺了怪物,傷了好些山人。眾人僥倖脫逃,只陸翰章一人被虎追上抓死。後來虎去以後,曾將陸屍埋葬當地。恐虎再來,匆匆逃回。如此說法,可以略遮顏面。眾人俱是省裡武師、名捕,自無異詞,當下一同回省覆命。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4:48


第三十回 蠻徼投荒 苦心尋良友 仙山療疾 無意得丹經

且說顏覥送趙興等走後,見白猿仍未迴轉,神虎鬚要在寨中靜養,又不能派去尋找。

怪物如有同類,遇上必為所傷。想起它平日服役,以及今番逃亡相助相救之德,甚是焦慮。石郎見他夫妻悶悶不樂,問起前情,便安慰道:“仙猿甚是靈異。聽說那日我們未到以前,神虎和怪物正打得烏煙瘴氣,難解難分,忽見仙猿從空飛落,晃眼工夫,便聽怪物慘叫一聲逃走。後來怪物被怪鳥抓落,我們去看,兩隻眼眶俱有抓破傷痕,定是仙猿已將它抓瞎。那怪物似猴子不是猴子,恩公是讀書人都不知它的名和來歷,仙猿卻能知它身藏寶貝明珠,即使再遇上它的同類也決不妨事。另外,金牛寨入寨路徑雖然曲折,又有深谷高崖。巖窗複道等許多險要,外人的確難以走進,但像那樣有神通的仙猿,單看它一縱數十丈,和飛一般,又懂得人語,明知我們由哪條路走,哪裡還有走迷找不到的理?恩人不說怪物雙爪有用處嗎?它抱著怪物屍首一去不歸,必是怪物身上還藏有別的寶貝,它弄到僻靜地方再去收檢也說不定。這裡方圓千百里地面,我父子差不多都走過,從未聽到有那樣的怪物。那日怪物邊打邊吼,如有同類,豈不尋來?恩公只管放心。

如若煩悶,左右沒事,我陪你去往前山高處閒玩一回如何?”顏覥聞言,便喊來虎兒,同石郎去至寨外高峰上,順來路眺望。

顏覥那日來時,老人父子因還不知被俘諸人心意,為防後患,走的是另外一條極幽僻纖回的山徑小道,時間又在夜裡,只隨著眾山民舉著火炬上下攀援,還不知金牛寨的妙處。這次見石郎由後寨門出去,先穿過一個半里多長的山洞,又轉向側面繞過兩處依山而築的大寨,方達寨門以外,迥非來時的路徑。及至留神觀察,才知自己所居和前幾日宴息之所,乃石郎所居的偏寨,另有出入之道通向山外。正寨緊傍黃牛山,分前後兩大寨。連石郎所居和左右兩旁,另外有七個小寨。均就原有地形,穿崖疊石,築土立木而成。高低錯落,遠近不一,互為犄角。大寨前面群峰刺天,崇崖高矗,絕壑深谷,蛇徑盤纖。除當門石坪平廣,為眾山民祭告宴樂之地,四外森林包圍,其中設有望樓防守,外人決不能到。真個雄深隱僻,險要無比。

一出後寨,卻又是平原朊朊,人盡耕作,雞犬桑麻,別有天地。妙在是通往山外有一大一小兩條道路。大路可容駟騎並駕,中經一座兩里長又極寬大的石洞和一條危崖交覆的峽谷,出谷只十餘里,左通菜花墟,右可繞出驛路官道。無事時隨意出入,一旦有事,只將石洞門一堵塞,再在峽谷之上設伏,便成天塹。那小路盡是羊腸烏道,奇危絕峻。有土地處均闢山田,立有屋舍,兼代守望,遠觀山外來人瞭如指掌,由外視內卻看不見分毫。一遇有警,蘆笙傳吹,頃刻立集。泉甘土厚,出產殷富,農漁畜牧,般般齊全。老人父子刻意經營,閉門自給,盡有富餘,山民俱都安樂非常,無殊世外桃源。比起青狼寨,就強勝遠了。

顏覥先經前寨,已驚形勢之勝。及見後寨外還有這許多好處,又聽石郎說起種種設施,益發嘆為奇絕。如非親仇未報,幾欲終老是鄉,不再出而問世了。

三人行有七八里,抄著田邊近路走,才將那一大片田原走過,走向出山之路。沿途均有山人見了石郎禮拜。中間走到一處,石郎和路人說了幾句土語,那人匆匆走去,顏覥也未理會。等到攀崖沿壁走出山外。忽見側面高嶺橫繞。石郎說:“那嶺名為盤龍嶺,又高又長。龍頭最高,直對那日來路,雖然還隔有山峰,如用望筒,大可望見山谷情景。

今日特為恩公散心,來日方長,以後再玩,已命人在嶺上飛花坪設下酒宴了。”顏覥見他如此情隆,好生感謝。

上嶺走不多遠,便見前面嶺頭上最高處,突現出十數畝方圓一大片平地,滿生花樹。

上去一看,那嶺自側面婉蜒而來,長達數十里,高下低昂,宛若游龍,勢極雄偉。通體石質,禿山灌溜,草樹不生。只有這龍頭上廣坪滿是肥土,上面花樹羅列,五色芬芳,多不知名。內中有幾十株形若玉蘭的大花樹,山人叫作鐵幹仙蓮,又名鐵蓮花,每株高達十丈,鐵幹虯枝,亭亭若蓋,紅白紫三色花開千萬,竟吐幽馨,因風襲人,芳沁心脾,最為奇絕。餘者多半矮樹。就連草木也生得異常鮮茂,叢叢雜植,疏密相間,別饒清趣。

每值一陣山風吹過,滿天落紅如雨,五色翻飛,急毅輕揚,半晌不住,匯為大觀。加以上潤如膏,碧鮮濃肥,不見微塵,只聞花香,尤令人目眩神移,心清意遠。不禁拍掌歡呼,叫絕不止。虎兒更喜歡得直跳。顏覥問道:“有此好地方,何不早說?”石郎道:

“我知恩公喜歡這裡呢,酒食已命人擺在坪心一株大花樹下面,有幾塊大小石頭能坐人擺東西,且到那裡坐定再玩吧。”

石郎隨說,邀了顏氏父子往坪心樹下走去,果然那樹比別株都大,花大如拳,開得甚是繁盛。樹下頑石上面已設好了杯筷、酒餚、山泉、糌粑之類。石旁還有一座現砌的火池,上支鐵架。樹梢上掛著半截鹿肩和幾隻山雞、一方生羊脯,預備烤吃。那服役的並非路上所遇諸山民,乃三名山女,看見人來,便即上前跪接。落座歇了一會,山女將火生好,奉上酒餚。

顏覥用了些酒肉,便攜了虎兒起身凝眺。遙望日前逃亡的山口就在前面不遠,峰嶺迴環中現出一大片盆地草原。出口處兩山對峙,宛如門戶。口內更有三條長短平行的長嶺如蛇屈伸,由平原側面來路上奔赴而來。中間隱現兩條峽谷,便是昔時老人與顏氏全家逃亡之路。再從石郎手裡要過望筒一看,到處都是惡山怪石,叢莽荊棒,怪物與猿、虎相鬥處歷歷可指。蠻徽荒荒,廣原漠漠,四處靜蕩蕩的,除偶見一二鳥飛外,更不見絲毫人獸之跡,哪裡有仙猿影子。顏覥懸想了一陣,也是無法,只得仍回原座。這時天清雲淨,山風冷冷,置身萬花叢裡,把酒臨風,指點菸嵐,憑陵下界,幾疑人在仙都,非復塵世,不覺思慮悉蠲,轉憂為樂。

二人正在有興頭上,忽見嶺側下面轉過一個漢裝的孤身行客,背插長劍,肩系一個小包裹,神氣疲敝,行時左右張望,意似覓取水源。石郎說道:“這一帶亂山叢雜,並無路徑,各地寨洞俱無可通行,便去青狼寨也要打隔嶺的山口進入,中間還有一條十來丈長的絕崖大澗隔斷,走不到嶺下來,這人怎會走到澗這面盤龍嶺來的呢?”二人正覺奇怪,忽聽虎兒嚷道:“你說得他可憐,快喊上來給他些酒肉吃多好。”二人回顧,原來虎兒先覺好玩,吃喝了一陣,便拉著兩名山女爬向旁邊樹上採野果,這時正和山女指著下面那人在嚷呢。石郎猛的心中一動,使把兩山女喚過來,問道:“你們家在近側魚腹澗,離此最近,不時又到飛花坪來採花,可曾見過這人麼?”

內中一個答道:“將才我們和小官人說的便是這事,那還是在顏老爺來的前兩天,我家人都砍柴去了,只我一人在家。因澗壁上原住著四家,那三家人都在澗旁曬網結繩,我走開也不打緊,便想到坪上把隔朝送大寨的花采回去。不想才一走出我們山口,離盤龍嶺還有六七里路,便遇上一個孤身漢客,靠著樹根坐在地下,累得直喘。身旁不遠倒臥著兩隻比牛小一點的大花豹子,一隻頭已砍落,灑了一地的血,另一隻身上受了好幾刀,俱已死去。我見他不像貨郎,又沒帶著大行包,偏又有那麼大本事,像是一個獨腳棒客。我身上雖帶著快刀毒箭,但怕打他不過,正想回去喊人,早被他看見,說著好話,求我給他取點水喝。我見他殺掉兩隻花豹子,力已用盡,說我們的土話,很中聽,不像有甚惡意,便取了泉水給他,又把花籃裡糌粑給他一塊。他吃完才有了精神,說是兩天一夜未進飲食了。”

“我問他孤人來此則甚。他說他有一個親人,在雲貴一帶邊山裡做醫生,他從四川得了點信息,幾千里路趕來尋找。憑著一把寶劍、九隻飛叉,遍尋各地墟集、寨洞,遇見了無數的艱難危險,也曾尋到過好些行醫、貨郎,都不是他親人。輾轉打尋,逢人逢地打聽,哪裡有行醫的漢人,便去尋找。日前過了菜花墟,問了兩處無有,跟著又找夜宿巖洞,誰知剛走入巖洞,放下行李,便聽見山石崩裂之聲,連忙跑出,洞已整個坍塌。

忙中逃出,只隨手帶了一個小包和沒有摘下的寶劍、叉袋,所有行李、乾糧俱已葬埋在山洞裡面。他路上原絕過幾回糧,因隨地都有果子、黃精、獸肉充飢,並不妨事。況在這草木茂盛的時候,天又不冷,石山難掘,便由它丟了。他原意往青狼寨去,誰知當日走人亂山之中失迷了路,不見一人,到處窮山惡水,找不到一點飲食。今日聞得水聲,還未尋到水源,便遇兩隻惡豹追撲,飢渴交加,人又極累,差點送了性命。”

“我又問他青狼寨可曾去過,可有人熟識。他說是初次前往,不過前去碰碰運氣罷了。我知他不是歹人,更與青狼寨人不相干,要不是怎會在田螺灣裡瞎跑了這兩天一夜呢?連我們地名都不知,何必回去大驚小怪。後來他問我既住這裡,可知附近各寨有甚中年行醫、販貨的漢人沒有。我說菜花墟漢人最多。他說已細尋過,都不是。問他和那親人名姓,又不肯說。人倒真是好人,因我替他做了點事,吃了塊糌粑,便送我一條包頭汗巾。”

“我見他人好可憐,此去青狼寨平常要走兩三天山路,沒有乾糧怎能行走?叫他坐在原處等候,我回家取些乾糧與他帶著路上吃。他似忙著趕路,連問我離家多遠。我說來去至多不過個把時辰。我到家後,偏巧糌粑都被爹孃帶走,昨晚又忘了磨青棵,等向別家借了做熟,耽延了好些時候,忙忙趕回,人已走去,只把豹肉切了些去。我趕到嶺上一看,也不見他影子。當時我就想起,他間去青狼寨路徑,只對他說了方向,沒說詳細和怎樣走法,中間還隔著那麼寬的崖澗,外人不知上流澗底石路,怎過得去?沿澗尋找,又沒有足印。早料到他定要走岔回來,仍到田螺灣裡亂竄。那天見他雖沒多少行李,身旁花錁子卻很多。如到青狼寨去,必買辦好了乾糧帶著。今天他還是那個舊樣子,定是又走迷了路,人還未到過青狼寨呢。”

石郎與山女問答之間,顏覥一面在旁靜聽,一面仔細朝嶺下觀看。見來人已漸行近嶺下,步履甚是匆忙,左顧右盼,始終沒見他抬頭。看樣兒,似要沿嶺東去,不似要往嶺上走來。暗忖:“山女所說那人情景,頗似於己有關,但自己昔日親故大半凋零,縱有幾個還在宦途,也都依附了閹黨。老父被禍之日,也曾投過幾處最親近的戚友,他們不是害怕連累,婉言謝絕,便是閉門不納。自己見勢不佳,才遠竄遇荒。僅有兩個總角交親,同學至契,俱是家寒力薄,決難為助。當時因世態炎涼,人情浮薄,已然經歷過來,受了幾回氣,非常忿慨。至親父執尚且如斯,何況兒時同學,決計不再求人,沒去找他們。彼此音息不通,怎的事隔多年,會有這般熱腸古誼的人,萬里山川,備涉險阻,踏遍蠻荒,來尋一個孤臣孽子的蹤跡?”越想越不對。又因吃了韓登的暗算,便不願再惹事非。本意不去睬他。繼而又想:“那人如此艱苦卓絕,行跡又極隱秘,必有難言之隱。況在飢疲交困之際,助他一臂,也是陰功。此時身在金牛寨,與老人父子相處情誼無殊骨肉,一切皆可隨意而行,與寄身青狼寨迥如天淵。況且本寨山高路險,防衛謹嚴,強壯山民如虎,武勇非常,就算來人是韓登一流,也做不出甚事來。平日既以任俠自命,坐視孤窮,終覺於心不忍。何不把他延至嶺來,款以酒食,盤問根底?那人歷經城鎮,也許能從他口中得知一點仇人動靜。”

顏覥想到這裡,正要和石郎說明,起身上前招呼,猛聽遠處一聲猿嘯,甚是耳熟。

接著便聽虎兒大聲歡呼道:“爹爹,白哥哥回來了!”說時回顧,已見隔嶺對面山頭上飛射下一條白影,電閃星馳,捷逾飛鳥。眨眨眼工夫,已飛落山下。再一晃眼,便從嶺下叢草中一連幾隱几現,飛越過兩山之間那條闊澗,三人雖未看清面目,見那飛躍情形,已斷定是白猿無疑。一時喜極,如獲奇珍,也忘了嶺下還有生人,都惟恐白猿沒有看見自己,齊聲歡呼起來。一會工夫,算計白猿將到嶺上,卻不見影,忙同跑至嶺邊。往下一看,見來人手持一口寒光耀目的長劍,已和白猿鬥在一起。一個劍術精奇,一個神速矯捷,兔起鶻落,龍飛鳳舞,殺了個難解難解。最奇怪的是,日前白猿爪裂三熊,力誅怪物,俱憑長臂鋼爪,這次兩爪上卻拿著一長一短兩樣東西。因雙方爭鬥猛烈異常,雖看不出是何器械,卻是光華閃閃,照耀林石,知是兩件寶物。只不知白猿為何與那人惡鬥。

顏覥先以為白猿靈異,那人定非其敵,惟恐誤傷好人,打算喝止,留上活口,好問他的根底、姓名,再作道理。後來細一觀察,那人想是知道功力不濟,身子沒有白猿輕靈迅速,一任白猿縱躍飛騰,疾如鷹隼,他只封閉住了門戶,以守為攻,伺隙而動,白猿兵刃始終近不了他的身。稍見破綻,他便是騰空飛躍,上下十丈,相機進擊。真個得過名手真傳,變化無窮。不禁又是驚讚,又是愛惜,越發不願其受傷。情知仙猿神力耐鬥,那人長路跋涉,飢疲交加,鬥得時候久了,仍是難免吃虧,連忙高聲大喝:“白仙且退一步,那位兄台也暫請停手,俟小弟到來有話請教。”邊說,邊往嶺下跑去。

顏覥一言甫畢,白猿先縱出圈外。那人本已覺得此猿厲害,大出意料,一聽有人喝止,那猿立即停鬥縱開,竟好似家養的一般,知來者不常人,心中也甚驚異。連忙循聲側顧,只見嶺頭上飛也似地跑下一人,遠看身法、步法並不怎樣出奇,不知怎地竟能收養如此靈猿。方在尋思,來人已跑離嶺腳不遠,再定睛一看面容身材,不禁心頭怦怦跳動,等到雙方相隔丈許,忽然同時脫口喊了聲:“哎呀!”各自搶步上前,互相擁抱在一起,半晌做聲不得。石郎也拉了虎兒隨後趕來,虎兒喊問:“爹爹,這是哪個?”顏覥才含淚放手,招呼石郎、虎兒上前相見。互道姓名。

原來那人乃是顏覥的一個至親表弟,名喚黃潛。幼喪父母,孤身一人,曾與顏覥同師學藝。顏覥隨父宦遊出門的前一年,他才十六歲,因為少年氣盛,與一個名叫七煞頭陀的惡僧私自訂約交手,吃敵人一陰掌震傷肺臟要害。等顏氏父子得信趕去救援時,聽路人說惡僧傷人以後口出狂言,又被一老道出面將他嚇跑,只剩黃潛一人躺在地下,口吐鮮血,人事不知。顏氏父於俱是會家,又精醫道,看他傷勢甚重,知老道是個異人,無奈遍尋不見,只得命家人抬了回去,想盡方法醫治。一連七夕,朝夕端整傷藥,顏覥更是衣不解帶,盡心看護。

黃潛性氣剛強,一聽顏父說自己傷重致命,縱仗顏氏家傳內傷靈藥,加上像顏覥般的骨肉至親長期調護,經過三年零六個月之久,在養病期中還須鎮日安臥服藥,不勞一點心神,不發一毫性氣,僅能保得命在,自料今生休說再尋惡僧報仇,要想再習武藝都不能夠。想起惡僧許多橫行不法,一時仗義,路見不平,自問本領,決無敗理,不料初經大敵,稍為疏忽,中了他的毒手。此仇不報,活也無味。當時強忍著氣忿,把舅父敷衍出去,便把報仇之事重託顏覥。話剛說完,一陣急怒攻心,狂噴鮮血,暈死過去。

其實,顏父原是因他受傷臥地過久,胸有淤血,藉著告誡為名,存心說些反話將他激怒,以便將淤血吐出,當時人雖吃了大虧,還可救他一命。此時顏覥醫道不精深,哪知就裡,見乃父語太切直,病人急得目光都快冒出火來,情知不妙,又不敢深攔。乃父一走,病人果然說沒兩句話,便已急暈死去。知他傷勢沉重,無此一急尚難望痊,這一來更無生理。敵愾同仇,越想惡憎越恨,便朝病人耳邊說道:“表弟,你如回生,好好將養服藥,好歹請放寬心,我不代你報仇,剮了賊禿驢,誓不回來了。”說罷,取了兵刃暗器,往外就跑。

顏父正在隔室料理奪命靈效傷藥和蒸病人的藥籠,準備聽見兒子一出聲驚呼,即行端去,灌治之後,抬入籠內去蒸。見半晌沒有聲息,暗忖:“適才明見病人臉上怒脈憤張,血已上湧,才連忙出來端藥,以備急治,這會怎無聲息?如在此時因求活灰心改了性氣,此子性命休矣。”方驚疑問,忽聽家人來報:“少爺適才佩劍跑出大門,行走甚速,不知何往。”顏父聞言大驚,料知出了變故,趕往病人房中一看,血噴滿地,病人已暈死過去,血吐過多,又被顏覥出走耽誤,白蒸了七日七夜的藥籠和一切要藥,沒趕上當時端來應用,氣血大虧,元氣耗損。縱仗他元陽未破,生來秉賦奇厚,勉強救醒過來,也只苟延三數月的殘喘,反倒增他苦痛。一面深悔不該事前恐防洩機失效,不告一人;一面又料兒子必代表弟尋仇,恐又饒上一個,更是禍事。匆匆給黃潛灌了一碗安神養命湯,也帶了兵刃,率領家中人等出門追尋。

剛一拐過巷口,便聽手下喊道:“那不是少爺麼?”顏父定睛一看,果是乃子站在街心,正和一個蒼顏鶴髮的道人在那裡相持。聽路人說:“少爺行經此地,忽遇道人擋路,先以為是無心,打算讓過。誰知道人竟是存心慪氣,左閃左攔,右閃右攔。少爺想打他,又憐他年老,幾次怒聲警誡。道人說:“有本事的自能縱了過去,要人讓路則甚?

這點事兒也犯不上動武。,少年連縱數次,仍舊被他攔住。”顏父聞言,猛想起驚走惡憎的也是一個老道,不由心中一動,猜是異人。忙即分開路人,首先喝止顏覥,走向道者身前深深一揖道:“犬子無知,冒犯仙長,請勿見罪。此地不是講話之所,請臨寒舍一敘如何?”道人點首微笑道:“尊官是位忠臣義士,大名久聞,正欲拜訪,既承龐召,敢不惟命。”顏父見道入神采飄逸,談吐從容,益發恭禮有加。又強命顏覥賠了罪,一同延往家內,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顏覥見乃父追來,不敢違抗,只得相隨同返。

顏父陪道者到了廳房,正欲請問姓名,道人更不落座,竟直往病人房中走去,路徑甚是熟悉,彷彿來過多次一般。顏覥此時情切倫好,心亂如麻,一到家,早先往病人房中跑去,見黃潛醒轉,正和他哭訴心志。忽見乃父陪了道人進來,忽然省悟,忙著重又施禮,問道:“適救舍表弟時聞聽人言,賊和尚被一位道長現身驚走,可就是仙長麼?”

道人掀髯笑答道:“你休管我,只問你平日藝業不過與黃潛伯仲之間,憑甚本領代他報仇,再者,你乃單傳獨子,老親在堂,為何以身殉親?設有不幸,死後也只做個不孝之鬼,有甚好處,漫說仇人已然逃避,即使你能追上,不過白饒一條小命,你的仇能報得了麼?”顏覥一聽,不但驚走惡憎的就是他,並且事事未卜先知,猜是神仙無疑,忙又跪下謝罪。道入伸手拉起。

顏父躬身道:“仙長降臨,病人必然有救。此子幼遭孤露,更無兄弟,從小寄養寒家,只因為好武氣盛,遭此毒手。弟子雖略諳醫道,無奈傷中內臟要害,又被犬子一時差誤,錯了施治之機,血氣兩虧,至多不過還有數十日苟延。弟子智力已窮,如蒙仙長賜以靈丹,得保殘生,功德無量……”顏父還要往下說時,道人接口答道:“此子資稟甚厚,如此橫死,實為可惜,貧道實為救他而來,請放寬心。不過他的病狀實如尊官所言,尋常藥方已無用處。便是貧道所帶靈丹,也只能保得他的命在,要想痊可復原,惟有先給他服下丹藥,稍息數日,相隨貧道去至山中將息數載,方能復舊如初。就便再略傳一些保身立命的藝業。不知尊官和他本人以為然否?”

黃潛服了顏父之藥以後,神志漸清,只是周身作痛,不便轉動。及聞道人所言,料定是仇人剋星,巴不得有此一舉。當下不等顏父答話,忍著痛楚,將氣一提,掙扎著滾下榻來,納頭便叩。顏覥見他滾下床來,忙去攙扶時,只聽黃潛喊了一聲:“恩師!”

因為衰敝過甚,強自用力,再也支持不住,二次又復暈死過去。顏氏父子萬不料他有此一舉,正在手忙腳亂,道人連說:“無妨。”便從顏覥手中將黃潛接過,先塞了幾粒丹藥人口。將他抱起,放在床上,仰面平臥,手足一一伸直。再將雙手合攏,微一搓揉,立時便見熱氣蒸騰。然後用手按摸他的全身,不消半盞茶時,便聽黃潛腹中作響,漸漸有了聲息。道人又囑黃潛醒來不要言動,任憑施為。黃潛原本週身痠疼異常,二次回醒之後,只覺道人雙手按處,俱有一股奇熱之氣透肌入骨,舒適無比。等到通體按罷,痛楚若失,只胸前傷處隱隱猶有微痛,比起先時不啻天淵了。

顏氏父子看出他臉上顏色已轉,過去一按脈象,雖然仍有敗徵,已經不是死脈,不禁喜出望外,齊向道人拜謝不置。道人扶起說道:“他已自願拜貧道為師,賢喬梓當無異詞吧?”顏父知道人乃神仙一流,黃潛已是待斃之人,僥倖得遇仙緣,轉禍為福,本人已然拜師,哪有阻止之理。不過黃潛與己至戚世交,又是孤子單傳,恐就此出家,斬了宗嗣。剛想用話試探,道人已是覺察,笑道:“尊官休得疑慮。此子資稟雖佳,可惜塵緣未盡。貧道救他也是憐他善人之後,至性孤苦,心有不忍。至於修真了道,休說是他,便是貧道多年苦修,也還落了下乘。此番隨去,不過病癒之後,略學一些防身本領,入道初基,以便他異日入世,多積外功,為轉劫後地步,不致昧卻夙因而已。”顏父聞言,方始釋然。倒是黃潛自遇道人,起了向道之心,恨不能由此相從,出世修真,先蒙收錄,甚是歡喜,聞言頓覺美中不足。因遵師囑,不許言動,不敢多說,只打定主意,入山以後努力修為,只要心堅,終能得師父真傳,不必忙在一時。

大家忙亂了一陣,顏父方得請間仙長法號。道人道:“貧道久居終南山陰絕塵崖明夷洞,出世多年,俗家姓名早已忘卻。因在明夷洞中隱居,同道都以明夷子相稱。現貧道尚有一俗事未了,約須四日。病人服了貧道丹藥,傷口不致有炸裂之虞,有此四日調養,恰好同行。另有丹藥十二粒,請分早、午、晚,每日給他服上三粒。第五日天明前,貧道自來領他同去。荒洞背陰高寒,他又是病軀,暫時恐難支持,棉衣務須給他帶上兩件。此後復原,便無須了。”說罷告辭。顏氏父子哪裡肯放,再三懇切挽留,就在家中下榻,有事隨時外出,仍是歸歇。明夷子執意不肯,說山野之性,不慣居此;並且實有他行,離此甚遠,也非當日所能往返;煙火之物更是久已斷絕,盛情惟有心領。顏氏父子無法留住,只得罷了。

明夷子走後,黃潛依言服藥,果然病有起色,三日後己能下地行走。第五日黎明,明夷子果至。此時顏覥見表弟得遇仙緣,也頗有相隨同往,學成道術再歸之意。明夷子道:“令尊忠臣,你是孝子,將來還有許多事做,如何去得?”顏覥也不捨遠離老父。

息了念頭。便問:“表弟病軀,長行千里,可要車馬?”明夷子道:罷“無須。”遂將顏父所備贈的兩件行囊打開,只挑了幾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百兩散銀,以備黃潛日後下山之用,餘物俱都不要。共打成一個小包袱,命黃潛斜掛肩上,然後師徒二人向主人告別。顏覥哪裡肯舍,一直追送到了城外,明夷子迭次催歸不聽。這時天已大亮,行人漸多。明夷子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如再牽連,貧道要少陪了。”顏覥正欲告罪,明夷子已將手扶了黃潛,道一聲:“疾!”往前走去。顏覥意欲再送一程,先未覺得,只一晃眼工夫,相隔已遠,連忙拔步快追,哪裡還追得上,不多一會,沒入朝煙林靄之中,不見蹤跡。

二人由此一別,便無音信。顏氏父子日久自然繫念,顏覥不免親去終南山陰尋他師徒一回,遍問山民樵夫,俱不知絕塵崖明夷洞的地名,也沒人見過那般身容的一位道長。

山陰地面更是荒寒,到處都是蛇虎豺狼的窟穴。顏覥連尋了月餘,全山幾於踏遍,終未尋到。無心中卻在一個極小的石洞壁問,得到一本古篆文的醫訣。顏覥先時看不明白,不解何書,因見文字奇古,茂密遒勁,頗為愛好,當下包好,藏在身旁。又找了幾天,委實絕望,才怏快而歸。

顏父也不認得書上文字,便向通習古篆的人求教。幾經考譯,約有年餘,遇到一個有道醫僧,方知是一部醫道中的聖書,乃漢代醫仙何生所著,共分四冊,顏覥所得乃是第四冊。冊後附有一篇題志,說本書參通造化,妙道無窮。第一冊是千百種靈藥、仙草的名稱和服食功用、配製燒煉之方,以及出產的仙山福地,無不詳載其上,可以按圖索驥,以求駐顏不老,不死長生。第二冊是借靈藥神力改形易貌,變換性情,使服藥之後啟茅塞而豁心胸,移下愚為上智。第三冊是內科要經,象經精微,力挽沉菏,功深起死。

凡萬三千七百諸症,治法一一具載。第四冊是外科秘術,無論五勞七傷、各種惡瘡、無名腫毒、疑難諸症,無不藥到回春。

可惜顏覥前三冊沒有得到,有許多外料聖藥第四冊上只載有藥名、治法,至於藥形、產地俱在第一冊上,沒有深悉,無法取用。加以文詞古奧,難於通解,不能盡悉。顏覥終年捧書勤習,恆廢食寢,也不過略知梗概,十通三五。可是就這樣三兩年後,顏覥已是醫道大進,成了外科聖手。

因為黃潛音信渺渺,顏氏父子俱當他隨師仙去,年時一久,漸漸把他忘卻。後來顏家被禍,幾於滅門,顏覥夫妻流竄蠻荒,雖也偶然憶及談起,僅是眷言論好,回憶仙蹤,當成一種談資罷了。日前顏妻還向顏覥取笑說:“你既有這樣仙人戚友,怎不代你報仇?

這多年來也不看望你一次,莫非仙人只要自己一成仙,便什麼恩情都不論了麼?”顏覥聞言,只有苦笑。暗忖:“妻言雖是無心取笑,倒也有理。表弟如真成仙,坐觀多年,危難冤苦,不一存問,這神仙也大薄情了。自己大仇在身,閹豎勢盛,報復無日,老天夢夢。”連日心中方在怨望,萬不料黃潛竟在數千裡跋涉相尋,居然在此巧遇。不由驚喜哀樂,一時並集,抱頭悲痛了一陣。

眾人相見時,白猿想已看出來人是顏覥親人,站在一旁,嘻嘻直笑。虎兒拜見表叔之後,早奔了過去,要過白猿手持的兩件器械,喜躍不已。顏覥喊道:“虎兒,快同白仙過來,陪表叔到嶺頭上去。”白猿聽喚,便抱虎兒走來,不等顏覥招呼,咧著凸嘴,笑嘻嘻朝黃潛叫了幾聲,又朝他身側不遠樹椏上一指,意似賠罪。黃潛會意,忙將樹極上掛的東西取下。

顏覥一看,乃是一個小包裹,還有一株靈芝般的異草,便問:“此草何名?小弟從未見過。”黃潛笑道:“為了一株靈草,小弟差點沒被仙猿所傷。這原是仙猿之物,名曰:兜率仙芝,小弟不合貪得。如今既是一家,理應珠還合浦。”說罷,遞與白猿。白猿接過去,從芝草心裡摘下一粒紅豆般的果子,塞入虎兒口中吃了。仍將原草還給黃潛。

虎兒喊:“這小果兒真甜真香,白哥哥再給一個我吃。”黃潛道:“難怪仙猿情急拼命,這靈藥原是為了表侄採的。裡面的兜率珠只有一粒,吃完便沒有了。”

顏覥細看那草,金莖翠葉,葉如人手,共是五片,中心是靈芝般的奇花,花心有一粒紅豆,已被白猿摘與虎兒吃了。但翠葉時發的異香清馨透鼻,沁人心脾。黃潛一面向白猿道了謝,與眾人略看了看,仍插入包袱縫裡,意甚珍惜。顏覥料是仙草,因為至親至友,劫後重逢,彼此都有一肚皮的話要說,不暇多問,只代白猿略為引見,便一同到達嶺上。石郎忙命山女斟酒燒肉。黃潛一面吃喝,細說別後之事,以及與白猿爭鬥經過。

原來黃潛自隨明夷子出家,先在終南山陰只住了半年。因所受內傷仗著明夷子的丹藥,雖能保得命在,要想學成劍法,去尋惡僧報仇卻是難事。有一天晚間,隨師在終南絕頂玩月,忽遇明夷子的好友大呆山人,帶了兩個新收的門徒路過,命嚮明夷子獻藝求教。兩門人一姓姚名鼎,一姓金名成秀,年紀比黃潛還小一二歲,從大呆山人不過年餘光景,本領卻是不凡,舞起劍來直似翻飛虹霞,寒光凜凜,幻為異彩,明夷子大加讚許。

大呆山人便問:“師侄資稟甚厚,既從名師,劍法必定高明,為何身上似有內疾?”

黃潛顧己顧人,本覺相形見絀,聞言不禁觸動滿腔悲憤。正在悒悒難受,忽聽明夷子道:

“此子資質著實不差,我初見他時早欲引歸門下,偏因小事耽延。等我事完,中道折回趕去,已被惡僧所害,身受內傷。我將他救回終甫,生命雖可無憂,但是急切間尋不著銀肺草與兜率仙芝,不能修煉氣功,入門半年,至今還未怎樣傳授。昨為佔算,機緣應在今宵,特地來此等候。幸遇道兄駕臨,聞得近年遍歷名山勝域,可曾見到這兩樣靈藥麼?”

大呆山人道:“道兄真能前知。日前攜二門人前往北嶽,試劍雲海,途經九華,偶上金頂,恰巧見著一株兜率仙芝。因此草不但芝中一粒兜率珠是仙家服食的靈藥異寶,便是芝花、莖、葉,俱有妙用,意欲移植荒山,以備他年不時之需。現連根採得在此,野遊不竟,尚未攜歸。至於那銀肺草,去年在太行山三折崖後絕澗之中曾見一株,可惜不曾長全。此草不能移植異地,出土不久,便會枯萎。暫時既不需要,又未成形,算計長成約在五七年後,當時恐被無知之人損壞,或落入妖人孽黨之手,經我行法禁制,外人決難尋著。不料事出無心,卻成了師侄七年之艾,足見緣分不淺。仙芝現在小徒法寶囊中,立時可以奉贈。銀肺草尚存原處。那一帶風物幽絕,氣候清嘉,宜於修養,其他靈藥異草尚多,從無人跡,愚師徒也是無心發現。崖腰更有純陽真人舊居,洞府高宏,丹爐藥灶,玉幾雲床,設備井然,淨無纖塵,小弟曾有闢作外洞之想。道兄何妨令師侄移居太行,坐守靈藥長成應用,豈非絕妙?”

明夷子道:“當年純陽真人闢有七處洞天福地,後人只發現六處。中有一處洞名涵虛,洞門有純陽朱書篆額,自古迄今無人知曉。傳聞洞內仙蹟甚多,還有兩部丹書、一函劍決,道兄可曾見到麼?”大呆山人驚道:“不是道兄提起,弟還不知底細。那洞深藏崖腰藤蔓雜花之中,陡削峻險,猿猱難上。因見全崖壁立,獨中腰一石突出,廣約畝許,面對群山,下臨絕澗,松濤泉聲,交相掩映。石側兩條飛瀑,如玉龍倒掛,直下百丈。石上更是繁花如繡,碧苔濃肥,將石包沒,彷彿崖上掛著一個錦墩。因喜該地清麗雄奇,形勝獨絕,一時乘興,帶了二門人飛身上去,意只登臨,並不知壁間隱有仙宅。

後見壁上離石兩丈藤蔓中藏有四處凹進去的石坑,大如栲栳,深近數尺。並且四坑上下問隔,大小如一。再一撥視,竟發現了斤斧之痕,彷彿石壁上原來刻有字跡,被人用利器鑿去的一般,好生奇怪。索性細看盤藤後面,也是空的,斬斷藤蔓,居然現出一座洞府。入內一看,石室寬廣,佈置井井,四壁珠瓔翠珞,瑩流晶明,頓呈奇觀。行到後洞深處,見有一座丹鼎,上有純陽題志,方知是呂仙舊宅。別的卻未發現。照道兄所說,洞壁上原有的必是‘函虛仙府’四字。連那藤蔓、苔薛也許是掘字人的有心做作,用來滅跡隱形的了。但不知這人既能尋到此洞,當非常人,何以據有仙府而不自居,卻這般鬼祟行動則甚?”

明夷子想了想,笑道:“愚見與道兄略有不同。那人必是一個左道旁門,雖非庸流,卻也不是什麼真正高名之士。推測當時情形,他定從別的高人口中窺聽出一點來歷,人洞之初,本欲竊居,將仙冊、異寶攘為己有,無奈所知不詳,丹書、劍訣俱有禁法密封。

自己既得不到手,又恐別人攘奪,道行淺薄,防禦無力,才行此拙計:用法寶將洞口篆額掘去,移來千年藤蔓與濃苔肥薛將洞門隱蔽,只留下出入道路。他本人仍裝作不知,在左近覓一崖洞暫居,以備窮年累日,每日潛往洞中探索研討,冀於必得。每當出入之時,洞口必還另有禁法遮掩,使人到了近側都難覺察,如此方能隱蔽得住。他自以為千妥萬妥,誰知異派中人多行不義,住了不多時,便在洞外遭劫伏誅。死時當然不會向仇敵吐露。行法之人一死,所行禁法隨以失效。年代久遠,再來無人,空山寂寂,苔藤自肥,直到道兄近抵洞口,方始發覺。如果所料不差,丹書、劍訣當仍在內。此乃曠世仙緣,豈可漠視?況且此洞忽然發現,寶物出世之期已屆。恰巧小徒現須前往坐守銀肺草,承道兄假此仙居,實深感謝。明日便當移去,就便探尋。如借道兄仙福得到手中,那時道兄也倦遊歸來,你我一同研討,豈非絕妙?”

大呆山人聞言,甚喜道:“道兄明教,如開茅塞。惜乎尚有兩處要約,不能立時陪往。道兄法力高深,寶物如在,此去定能成功,弟亦得以坐享其成,即或仙冊已落人手,洞府仙居,景象萬千,也正好作我二人的別洞,棲息其中。弟藉此時常領教,幸何如之。”

當下計議停妥,大呆山人取出仙芝交與明夷子,率了二徒別去。

第二日,明夷子師徒便即起身往太行山,遷入函虛洞府。明夷子一到,在洞中細心探索了多日,見鼎灶安然,四壁無恙,每日遍尋全洞,詳審機兆,越發斷定先前所料不差。直到大呆山人師徒雲遊歸來,又一同探索多日,用盡種種方法試探,都查不出丹書、劍訣藏處。連卜數卦,卻又都有必得之朕。這日二人相對計議,方疑朕奇,啞然失笑,忽見黃潛從洞門外奔來,高喊:“恩師,師伯,仙書有了線索了。”明夷子聞言想起一事,不禁心中一動,不等說完,便拉了大呆山人往洞外走去。

原來黃潛、姚鼎、金成秀小弟兄三人自來仙府同居,情感甚是莫逆。黃潛因銀肺草尚未長成,須待服後方能學道,每見姚、金二人練習劍法,雖因日淺,還未能到飛行絕跡,出入青冥的地步,比起自己所學,卻已勝強十倍,不禁又羨又愛。心想:“恩師常說他的劍術與大呆山人師徒殊途同源。現既因病不能傳授,趁著養病清閒,向他二人討教,留意觀摩,等異日病體復原,學起來豈不容易些?”於是暗地留意,每值姚、金二人在洞外危石上練劍之時,必定在旁潛心注視。他天分本來絕頂優異,日子一多,自然領悟,只沒有親身持劍嘗試罷了。

明夷子、大呆山人每日訪查藏書秘鑰,小弟兄三人原也跟著搜尋,終無朕兆。後來姚、金二人功力大進,往往練習劍法舞到酣處,把人影、劍光融會一片,直如電掣龍翔,化成兩道寒光,在懸崖危石上面上下飛流,滾來滾去。看得黃潛定目豔羨,無可奈何。

照例將功課做完,或是攀蘿們葛,上至崖頂,掇拾芳華,同搜異果,相與採食,言笑為歡,或是共下危崖,借觀靈藥,沿溪訪勝,入谷探幽,就著絕澗驚湍,臨流濯足,逆瀑嬉泉,激水同升,共為賭勝。直到夜色瞑瞑,林沒飛鳥,才同賦歸來,再理夜課。

這日,二人因見黃潛忽然想起心事,神志不屬,便拉了他同坐危石邊上,閒談解悶,漸漸談到劍法精微。黃潛自從有了悟境,連日觀劍十分技癢。聞言大為欲動,堅欲借劍一試。姚、金二人均在年少,童心未斂,先因師長囑咐黃潛肺臟受傷,僅服靈藥保命,用不得力,有時上下危崖,須要留心將扶,尤其不可任其相隨試劍,以免創處再裂,不易復原,故每當黃潛躍躍欲試,還能守戒,從旁勸止。嗣見他山居既久,早晚打坐養靜,病容全去,氣體日益康健,也就不大在意。又加黃潛再三相嬲,只求背師略試能否,淺嘗輒止。姚鼎還在遲疑,金成秀比較心粗膽大,又是臉軟,一時情不可卻,便允了他。

黃潛高高興興接過金成秀手中劍,先也只想略試即止,緩緩練上幾套解數,看看自己劍境如何,將來能否出人頭地。誰知仙傳劍術與尋常武家傳授不同,招招相連,變化無窮,非內功有了根底,不能輕舉。先走兩三式,還不覺怎樣,心中一喜,便加了點勁,七八式後,漸覺吃力,胸前發脹微痛。當時休歇原可無礙,偏又心高好勝,不肯示弱,強忍著舞下去。以後式益微妙,耗費精力也更甚,猛然一陣頭暈,覺著舊病復發,想要收住勢子,力不從心,哪還能夠。一個雁落平沙之勢,從離地兩三高落將下來。這一劍本暗藏著一個變化,須在將落未落之際,化成一個蜻蜓戲波之勢,再一微起,方能落地。

可是黃潛人在空中已然頭暈,再也不能變招收式,眼看頭下腳下,身子折不轉來,快要撞在危石之上。剛暗道一聲:“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兩手一合,緊握劍柄,把劍尖朝地直衝下來,意欲藉著劍尖著地,避開危險,略緩下落之勢,再行翻身,縱過一旁,免得頭觸危石。

旁立姚、金二人先見他無師之傳,居然神會,還在拍手相贊。後見他越舞越急,臉紅筋脹,已恐有失。剛要喚止,黃潛身已縱起,由上而下。二人見他手足亂伸,使不上勁,情知不妙,連忙一同飛身上前接應,已是略為遲一步。剛剛飛近身側,只聽鏘鏘兩聲響過,火星四外飛濺,黃潛手受巨震,虎口崩裂,業已力竭神散,將劍脫手。因是寶劍著地之勢,頭腦雖未撞在石上,身子已斜橫過來,縱不墜下懸崖,也必身受重傷無疑。

還算好,姚、金二人雙雙搶到面前,姚鼎首先一把將他抱住,金成秀也幫同將他扶向一旁坐定。二人既恐良友病危,又恐師長怪罪,連劍也顧不得去拾,各自從囊中取出所帶的靈丹,忙著塞入黃潛口內。又嚼碎了一粒,敷在他虎口上。

過了一會,黃潛神志漸定,除覺胸前微痛,與初上終南時相仿外,尚無別的痛楚,以為不致礙事。正說無妨之際,忽見金成秀一口寶劍不在,只佩著劍匣,忙道:“金師弟,你的劍呢?”姚、金二人聞言一看,危石坪上薛厚苔肥,哪有劍的蹤跡。這一急又非同小可。尤其黃潛因失卻良友寶劍,更是難過。姚鼎寬慰他道:“師兄不必憂急。此劍乃師父當年煉魔防身之寶,別人拿去,不能久用。即使失落,拼著受點責罰,前去稟告,只消師父運用玄功,立時便能收轉。不過我二人入門不久,道力淺薄,不能到此地步罷了。這石坪雖然自崖腰突出,孤懸天半,卻是其平若鏡。寶劍若在石上,必然放光,隱匿不住,想是適才被師兄失手墜落崖下去了。師兄舊病新發,不宜勞頓,請在上面守候,待我二人急速下崖尋找。如果真個被人無心拾去,收回到底也要費些手腳。”說罷,匆匆同金成秀援崖而下。

二人去了一會,不見迴轉。黃潛心中老大不安,走至石邊一看,二人已往澗壑中尋找去了。靜心細一尋思,記得撤手丟劍之時,那劍明明刺到石上,虎口受震崩裂,覺著奇痛難握,立時鬆手,借勁剛一翻身,便被姚、金二人趕來抱住,扶向一旁,並未將劍帶起,怎會甩落崖下?心想:“神物鋒利,碎石如粉。彼時曾見石火星飛,莫非像飛將軍沒羽箭,被自己無心中刺入石中去了麼?”想到這裡,便信步走了過去。那劍刺到的地方,碧薛中裂成了一個尺多長,三寸來寬的石縫。因為苔薛肥厚,三人腳底又輕,四外並無傷損。縫隙不大,遠觀仍是平勻一碧,非身臨切近看它不出。黃潛見石已刺裂,四外不見一點零星碎石,很似天然生就,已經奇怪。及至俯身往石縫一看,見裂痕深達三尺以上,上豐下銳。暗影中再一定睛注視,似有一件數寸長的東西插在隙底,彷彿劍柄,連忙俯身地上,伸臂探入,果然是個劍柄。知道所料不差;心中大喜,手握劍柄,往上便拔,仙劍鋒利,業已深入石內,被石夾住,拔不出來。!日病新發,不敢過於用力。正要起身去喚姚、金二人,忽覺劍柄有些活動。試稍用力順手往上一帶,微聞下面石裂作響,鏘的一聲,一道青光,劍已隨手而起。

黃潛正欲持劍起立,猛見隙底光華耀眼。再一低頭審視,石中裂痕頓闊了些,隙底現出一個蒼玉匣子,匣子上現有四個朱文篆字,光華法燦,照得隙內通明,耀人眼目。

猜是丹書、劍訣出現,不禁喜得心頭怦怦跳動,立即如前探取。無奈那玉匣橫置縫中,兩頭還有些須緊嵌石內,急切問取它不出。中間一截石縫稍狹,又不能伸向兩旁削刺,更恐毀損仙書,不敢造次。匆匆趕向石邊,探頭一看,姚,金二人不知尋向何方,不見人影。知道仙書出現,非同小可,恐驚動外人,前來攘奪,不敢高聲呼喚,略喚了一兩聲。一時歡喜忘形,也忘了胸前脹痛,撥轉身便往洞中跑去。

明夷子和大呆山人正在後洞深處閒坐,相隔洞外約有半里之遙,黃潛跑去報告了喜信,明夷子連日本疑洞外危石是呂仙當年施用仙法所設,不是原生崖石,正在揣度下手之法,沒有出口。因而不等黃潛說完,已知梗概,忙即跟蹤追出。行時看黃潛臉上神色有異,只把眉頭一皺,也未多說。及至黃潛隨後趕到,明夷子和大呆山人已行法開石,將那青玉匣取了出來。同時姚、金二人因在崖下遍尋不見,又疑那劍甩落澗底,正在壑底窮搜,聞得黃潛在崖上相喚,也趕了上來。一見二位師長手捧一個玉匣審視,黃潛持劍旁立,知劍已得。未及詢問,黃潛早迎上前來,將劍還了金成秀,告知因尋失劍,從石隙中發現玉匣經過。

姚、金二人聞言自是大喜。正要過去拜見二位師長,忽聽明夷子對大呆山人道:

“連日和道兄遍搜全洞,全無仙冊蹤跡。後來靜心細想,我二人佔算雖未能窮究天人,深通造化,上下數百年間過去未來之事,尚能如響斯應,何以每次在洞中佔算,俱若有極微妙的仙法禁制,任是虔心靜慮,終不能返虛生明,洞徹詳因?只能算出事為吉兆,仙冊近在眼底,早晚期於必得。究竟密藏何處,何日能得,應諸何人,迄無分曉。心中雖是驚奇,始終未曾離開此洞算過。那日在此閒眺,因見苔鮮肥厚,密如碧氈;左右飛瀑,宛如玉龍倒掛,天紳下墜,分界仙洞,不特長大如一,更無絲毫偏奇,絕似有心造作。偶一動念,仙冊如藏洞內,以我二人智力,窮日累月那般細心研討,不致毫無形跡顯露。純陽真人道妙通玄,法力無邊,所居七座洞天福地,只這裡最為隱秘,洞外危石坪過分奇突,或許便是仙冊鎖鑰也未可知,當時曾疑石中有寶,還未斷定,今早偶往澗底,用丹藥化水澆灌銀肺草,憚其速為成長,以遂黃潛向道之誠,又想起此事,便在澗底默佔一卦,果與往日洞中所佔大不相同。不特卦相明顯,玄機透露,並算出所料不差,仙冊應在今日出世,由他們小弟兄三人自去發現。不過卦中還藏有別的玄機,意欲等驗後再說。晨間攔阻道兄,不必今日在坪上加傳二師侄心法,約往洞中閒談,由他小弟兄三人自然迎會,以免因我二人在側,錯了事機,便由於此。如今居然應驗。雖是幸事,只苦了黃潛一人,為了此事,犯了!日疾,內傷加重。即使銀肺草今年借靈藥培養之力先期長成,也只能略習防身本領。不等服藥之後,經過數載時間,不能學習飛劍。可見事有前定,欲速終於不達,隨你用盡心機,仍要經過難中定限的了。”

大呆山人笑道:“黃師侄質稟優厚,勝似小徒,只惜氣盛心剛,非修道人所宜。大器本應晚成,借這數年長久歲月,來磨練他的浮躁剛猛之氣,使其歸於純靜,再好不過。

道兄不惜以靈藥仙珍澆灌銀肺草,無異宋人助苗之長,本來是多事呢。”說罷,相與撫掌。

二人都料石中還有別的寶物,但細查無著。知道玉匣開時還須費一番手續,縱有餘寶,也必等開匣後方知取法,此時仍是徒勞。彼此一商量,由明夷子行法禁制,封閉石隙。攜了玉匣,師徒五人同往洞內。到後,明夷子又給黃潛服了幾粒丹藥,保身止痛,命在雲床上安臥養神,以防加重。將玉匣供在桌上,明夷子與大呆山人師徒先向呂仙通誠,一一拜罷,然後行法開匣。那匣玉質晶瑩,仙書冊頁隱隱可見,只是外觀一體渾成,宛如一方整塊美玉,僅四角有一圈長方形的絲紋。明夷子和大呆山人用盡方法,紋絲不動。又不願使用飛劍,將匣損毀,只得改用火攻。由明夷子與大呆山晝夜輪流,將玉匣抱在懷中打坐,用本身純陽真火鍛鍊。經了七天七夜工夫,明夷子抱匣打坐,正在神儀內瑩,真火外宣之際,匣上忽煥奇光。如是時候了,益發用志不分,潛陽吞吐,精光的的,包向匣外。不消半盞茶時,鏘然一聲,匣蓋倏地拱起。大呆山人在旁守護,立時接了過去。

明夷子將神一斂,起身下立,二次將匣供好,一一拜罷,手扶匣蓋,輕輕往上一舉。

蓋起匣開,彩華耀眼。匣中嚴絲合縫,現出兩冊丹書,兩冊劍訣,均分上、下兩卷。打開首卷丹書一看,果然附有一張絹條,朱書狂草,如舞龍蛇。除註明仙冊出現年月外,並說洞外危石坪中,還藏有純陽真人一玉瓶丹藥、一柄藥鏟、兩口煉魔寶劍。但這三樁寶物均另有人借用,惟鏟、劍將來尚可珠還。大呆山人便要趕出,探視寶物失未。明夷子道:“純陽真人既有仙示,寶物恐已被人乘隙取去了。獲賜仙冊已屬望外,怎敢還要貪得?何況日後二寶仍將歸還呢。此寶如應為我等所有,那日早隨玉匣出現,何待今日?

我二人連日為取匣中仙冊,晝夜輪流守護鍛鍊,不能離開,才致,回此。可見事有前定,徒勞無益也。道兄不信,只命兩位師侄往觀,自知分曉。”

姚、金二人在旁聞言,早不等吩咐,往外跑去。到了洞外石坪上一看,原裂石隙封鎖依然,碧蘚丰茸,全無動靜。方喜寶物未失,尚可尋取,猛一瞥見右側石邊上苔痕較淡,心疑有異。過去仔細一看,竟是幾個人手攀援之跡,越發心動。再低頭朝下一看,邊沿上裂有一個石縫,大小與日前現書縫隙相同,只是深極。還當寶物猶存,忙削了一技長藤探將進去,再將寶劍放入,借劍上光華一照,其深竟達兩丈,隙中空空,並無一物。隙口微現人手掌印與兵刃鉤劃之跡,來人好似攀著石沿,用長鉤之類兵器伸人下手竊取。二人四顧雲山蒼茫,巖谷幽深,靜蕩蕩地不見人蹤,只有飛烏。知道逃人已遠,無可追尋,暗恨自己不該終日在洞中看兩位師長取那仙書,不曾留意洞外,已致寶物失去,後悔無及,只得廢然歸報。

明夷子笑對大呆山人道:“如何?我早料到此了。這取寶的人未必是甚高明之士,大約無心經此,見石隙自裂,寶物呈現光華,立時下手撿了便宜而去。否則,必要尋根究底,探索來源,豈會一獲即行,對於別的所在全未留意?就算他不知仙府來歷,洞外石坪孤懸崖腰,突出大半,左右飛瀑映帶,明眼人一望而知有異。不近前還看不出,既已身臨此洞,因他們小弟兄三人時常出外練劍遊散,用的不過尋常封鎖,來人稍為細心,便可看出。據姚、金二師侄所說,石邊苔薛俱被手攀殘損,寶穴裡面也有鉤裂之痕,不特洞前,連石坪上俱都未到,可見粗率識淺。純陽真人既先將此數寶暫借與他,穴內預藏至今的靈丹全憑取用,來人當非左道旁門,定是正派道友門下未學新進無疑。再者,那日我等將石坪上下四圍全都尋遍,並無一毫線索可尋,等一離開,便即發現,可知專為此人而設。由此看來,前輩真仙的玄妙精微真不可測了。事已過去,只合靜俟珠還。

我們還是敬覽丹書,勤習劍訣,暫時不必再作得隴望蜀之想了。”

大呆山人仍欲觀察來蹤,親自出外詳查了一回,果然來人只將穴中丹寶取走,坪上並未到達。看形跡,又似算準時地,有心專意而來,又似無心經此,做來卻又不甚乾淨,心中好生奇怪。便命姚、金二人隨時留意,回洞與明夷子同參劍訣。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5:58


第三十一回 往事愴神 銳身急難 故人第宅招魂祭 長路關山仗劍行

話說一晃三年,明夷子及大呆山人師徒道行劍法自然愈加精進,取寶的人卻從未見他再來。內中只黃潛一人志壯心苦,眼看師長、同門日益精進,自己每日只能打坐習靜,徐養氣機,休說飛仙劍法不能從學,連尋常武術都不能習練,還得徐壓盛氣,強自斂抑,以免舊病加劇。先是真個苦痛已極,直到三五年後方將銳氣挫平,歸於純靜,把以前躁妄之氣磨去個乾乾淨淨。好容易盼到第七年上,這日明夷子忽然取出半葫蘆丹露,與一百零八丸丹藥,命分三次一日服完,黃潛本來常服仙藥,自從矜平躁釋以來,明知銀肺草早已長成,兜率仙芝移置洞中,經乃師日用靈藥培植,更比從前肥茂,也不再像從前時常過問,一心靜等時機之來。這日眼藥三次,夜間打坐,忽然腹痛欲瀉。便後歸座,猛覺臟腑空靈,氣機流暢,迥異平時。當時還不知數年苦盼的靈藥仙草,已經乃師煉製成了丹露,自己已在日間服用。正在奇怪,明夷子忽然走來,笑對黃潛道:“這些年,著實難為了你,今日是你難滿之日。今日所服何藥可知道麼?”

黃潛聞言,驚喜交集,慌忙下拜請問道,“弟子自從受傷以來,多蒙恩師賜救,得保殘生。嗣由終南移居大行,本已無多痛楚。不料一時疏忽,練劍犯病,幸得恩師靈丹,雖未大礙,但是平日稍為過勞,胸前便自脹痛。今早起連服三次靈丹、仙露,先是胸前脹癢,抓撈不著,適才走動了一次,立覺臟腑空靈,迥異從前。聽恩師之言,那靈丹、仙露定是銀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煉製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靈藥已早成長,別的配藥也早煉製備用,只緣你災厄未滿,遲遲至今,昨晚方將二藥化為丹、露。因純陽真人丹書也載有此藥制服之法,較我所知尤為精美,此藥服後,立時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傷震裂,全仗我的丹藥培養,苟延性命,諸凡勞頓不得。學劍首重煉氣之功,肺司吐納,最關重要,更難學習。服藥以後,肺葉生長,才得萌芽,又當它化腐分淤之際,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夢懸念,無非此藥,一旦如願,即便近來躁妄之氣已平,當時也難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

一時如不能平心靜氣,喜極而肺葉大開,將所化血汙吸入肺內,或是稍有傷損,不特服藥費事,或者還有大礙,故此事前不使你知。如今殘肺淤血俱已下盡,新肺成形,病體復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練劍,日後成就只能與你姚、金二師弟相伯仲,報仇僅夠,要想傳我衣缽卻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長之機,仍照往常一樣,譬如未服靈藥,每日還是打坐靜養,學那上乘內家功夫。你這幾年來初步坐功頗有根底,再由此精進,只須年餘,根基便能堅牢。那時你將!日日武藝溫習,由我從旁指點,略傳一些防身劍法,暫且做個人間能手。索性下山,不辭艱苦卓絕,受盡跋涉艱難,徑去利物濟人,使新生靈腑依次磨練,不假人力,逐漸自然堅韌。你有此秉賦,又因禍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無殊脫胎換骨。等兩三年外功圓滿歸來,重新向道,作我傳人,豈非絕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擇回話。”

黃潛聞言,略一尋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氣斂,已知萬事有定,欲速不達。

既承恩師明教,弟子情願甘受苦難,不敢急進,以負師門厚期了。”明夷子聞言,喜道:

“適才見你聞說服了仙藥,病已痊癒,雖然不免喜形於色,神態卻甚沉穩,今又這等說法,足見涵養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沒有傳人了。”黃潛見師獎許,益發心中謹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師徒也向黃潛道賀,又各勸勉了一番,過了些日,黃潛方得溫習舊業,本是會家,又得明夷子指點,自然突飛猛進。

一年後,明夷子說黃潛的武功,人間已是無敵,足可下山行道。因為邇來各異派廣收門徒,與峨眉、青城諸派相抗,到處橫行為惡,恐狹路相逢,不是對手,除賜給一口仙劍用作防身之具,另傳了兩種臨危應變法術。黃潛聞命,一一謹記,臨行拜別,嚮明夷子請問,下山之後應往何處。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裡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隨時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無須指定。吾門最忌貪盜,即便遇著好惡豪強,移富濟貧則可,也不能分潤盜泉,沾染分毫。你當初上山時帶有一些散碎銀兩,省儉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過此即有遇合。留此無用,可全數攜去。外功圓滿,為師自會接引,中間也還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師弟不久也當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謀面,你一人先行吧。”

黃潛聞言,猛想起那銀乃姑父所贈,暗忖:“自己從小寄養他家,多蒙恩育,愛如親生,與表兄情好,尤為莫逆。多年未見,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屢次請師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徑方向,師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詢他家行蹤,一敘渴想,也免他父子懸念;就便沿途行道:豈非一舉兩全?”便和明夷子說了。明夷子只說:

“由你由你。”並無他言。黃潛知道師父要使自己多受艱難,飽經磨練,如間顏家此時究竟在籍在京,蹤跡近況,必不肯說。只得拜別師長,與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獨自離了太行,往京城進發。

黃潛才一出山到了城鎮,便見四民疾首蹙額,憔悴呻吟,彷彿災厄甚重。間他們卻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還以為天時不順,偶值飢懂。後見茹苦含愁之狀各地皆然,一查年歲並不荒旱,而官貪吏酷,民不聊生,餓殍載道,盜賊群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難將至。細一打聽,才知好逆閹豎權勢日重一日,官吏希顏承旨,競建生祠;賄賂公行,幾於市中交易,計官論值;加以橫徵暴斂,刑賦繁苛。鬧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陰霾悽苦景象。

黃潛暗忖:“姑父為人正直忠義,昔日權閹初用,尚未過分橫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與之井立,如今閹焰高漲,積惡已極,豈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鱗,為國除好,也必歸隱故鄉,以遠危難。看神氣,此時絕不會還在京城留戀,去了也是白跑。”又一想:

“一路行來,離京只二三百里,憑自己腳程,如不途中留連,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歸隱,京寓總還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個蹤跡。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還鄉,或是外任,再行趕去,也可早見些日,省得又撲個空。自己既以利物濟人為念,閹狗如此好惡,縱因形格勢禁,不能立時下手將他除去,也當一探虛實,為異日下手之地。”想了想,還是走一趟為是,便把腳步加緊,仍往京趕去。

這時魏忠賢正是權傾朝野,勢力滔天。義子乾兒,朋比為好,自不必說;連門下家奴廝養,也都倚勢橫行,無惡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個不平,做些個俠行義舉。仗著一身本領,辦得甚是順手,倒也無甚可記。

這日,黃潛走到京城顏家舊宅。一打聽,宅已易主數年。一間顏家蹤跡,人都掩耳疾走,不敢聞對,情知凶多吉少。後來,遇見一個賣零食的老年小販,黃潛幼時隨姑父遊宦京城,常和顏覥背了家人買他的食物,往往給錢甚多,談起來居然認得。不等黃潛再問,便大驚失色,拉向僻靜之處,說了顏家遭禍之事,並說:“當時只顏公子兩小夫妻逃去,至今未獲。不特家產查抄,還要訪拿餘黨。聽說顏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獲,公子怎還到此尋他?如被他們知道,那還有命?趁無人知,快逃出京城為妙。”黃潛聞言,不由悲憤填膺,如非這多年涵養功深,幾乎當時便要尋閹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雖死,表兄尚避禍蜀中。他為人孝義,數年不報父仇,必有難處。再者,市販傳言,語焉不詳。此事關係不小,自己還須慎重。莫如找到舊日姑父幾家同僚至好家中,問了詳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時尋去。等尋到以後,問明詳情,再助他同報父仇不晚。”主意打定,便謝別了那小販,徑尋舊日顏家的幾處同僚至友打聽。

黃潛連尋了十數家,有的吃好黨陷害,已不在原處居住,無從尋訪;有幾家卻做了大官,等尋到一問,俱支吾其詞,休說探問顏氏父子蹤跡,連面都見不到。連去數次以後,家人漸出惡聲,說黃潛是地痞流棍,要喚坊裡捉去治罪。黃潛知他們俱已投在權閹門下,好說相見不成,當時隱忍退走。候至晚問,索性施展輕身功夫,夜人內宅,先禮後兵,強探顏家被禍之事。對方當時懼怕他的聲威,只得把前事略說大概。除顏覥夫妻逃往四川雲貴一帶,官府至今尚在嚴緝未獲比較稍詳外,餘皆吞吞吐吐,和小販所說差不了多少。黃潛本想給他一個警誡,恐張揚出去打草驚蛇,於事有礙,只略為指斥了幾句,便飛身走去。因所聞不如意,還待第二晚再向別家詢明再走。誰知這班好黨聲氣相通,頭一家等黃潛一走,便連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親去權閹家中告密說:日前出了飛賊,乃顏氏戚黨,來去無蹤,恐將來難免乘隙行刺。權閹原養有武師打手多人,內中還有兩個旁門妖道。一聞警報,立時召集黨羽,傳下密令,窮搜全城,廣設陷阱,引敵人網。

黃潛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顏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顏氏被禍以前做了權閹走狗。顏覥夫妻當年望門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權閹告密,說出行止。顏覥夫妻如非會點武藝,生性機警,幾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黃潛出家養病底細,小時又見過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設下埋伏相候。黃潛如在往昔,也許上了他的大當,如今卻活該惡人遭報。這天黃潛剛飛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講:“賢侄,日裡兩次不見,實為避人耳目。算計早晚駕臨,已然候了兩晚。令親家事,我所盡知,且請書房接風,宴後一一詳告。如不棄嫌,便請下榻我家,暫住些日,再設法去尋顏賢侄的下落如何?”黃潛見他說得誠懇,知與顏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見他勸飲勸吃,甚是殷勤,正經話卻不提起。一問,卻說:“此話太長,還有機密,賢侄遠來,酒後奉告不晚。”黃潛漸覺有詐,故意停杯不飲。

姓胡的雖然老奸巨猾,畢竟作賊心虛,強笑問道:“老賢侄不肯進酒,莫非還疑心老夫麼?”偏偏埋伏窗外的幾名廠衛是些蠢貨,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窺探,儘管腳步很輕,怎能瞞過高明人的耳目。黃潛側耳一聽步聲有異,當時還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頭一觀動作。姓胡的久聞他武藝頗好,請了廠衛埋伏,猶恐不濟,黃潛到時又命人飛馬馳報。同時穩住黃潛,等上菜家人一個暗號,報知援兵到來,便即設詞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飲,本來就是強作鎮定,一見黃潛神色微變,突然起立走向窗前,當是看破機密,慌忙站起,往裡間便跑。

這時,黃潛業已看見窗外刀光隱現,人影幢幢,又聽步履匆忙之聲,回望主人,離座而起,不由大悟。罵道:“無知閹黨,敢害我麼?”略一墊步,早飛身上前,提小雞一般將人抓住舉起。拔出腰間佩劍,加在姓胡的頸上。怒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老狗!

我姑父從前對你何等厚待,今日不過探詢他家的行蹤下落,被禍原由,說不說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說了實話,還可饒你狗命;稍一遲延,休怪我心辣手狠!”

那姓胡的自從媚事權閹,昔年恩友早已置諸九霄雲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準備對答之詞。此時嚇得魂亡膽落之際,哪裡還應答得上。急喘吁吁,剛喊得一聲:“黃賢侄。”

黃潛已劈臉啐了一口道:“你這等喪盡天良的閹奴走狗,誰是你的黃賢侄?”言還未了,窗外人聲喧譁,幾名廠衛連同後來的官兵已蜂擁而至,將那問書房圍住,牆外面更是人喊馬嘶,攪成一片。來人待要闖進,見姓胡的被敵人舉起,白刃加頸,因是權閹寵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觀望,姓胡的見救兵大至,以為黃潛如殺了自己,他也難逃活命,一尋思,又生惡計。低聲悄語道:“此時四外俱有重兵,你與我同在危境。

我對令表兄蹤跡,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實無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還可逃走。莫如將我放下,由我在前領路,他們見我在前,怕我受傷,必不敢上來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來時辦法越牆而走。否則,他們佈置一定,你就殺了我也逃不脫了。”黃潛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把閹狗手下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裡麼?看你這老狗今日行為,當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殺你,情理難容;殺你,罪狀尚未證實。我先給你留一點記號,等我尋到表兄,問明前情,那時再尋閹狗一於狗黨算賬。留你殘命,且在旁看我怎樣走法。”姓胡的聽話不對,一時情急,剛喊了聲:“救命!”便見黃潛手舉處,光華耀眼,閃了兩閃,同時耳際微涼,身子便被放開。

房外眾人見黃潛放手,一聲吶喊,首先各舉鏢箭向房中發來,滿以為準可將人射倒。

忽聽黃潛喊一聲:“來得好!”手中寶劍一舞,立時連人帶劍化成一團光華,從門內飛射出來。屋外伏兵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各舉刀矛,一擁而上,哪裡還有人跡,張皇駭顧問,又聽黃潛在屋上怒罵道:“我不殺你們這群無知蠢奴,歸報閹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級!”眾伏兵舉箭欲射,劍光閃處,人已不見,連忙追出。一問牆外埋伏的馬隊,只聽牆內喧噪拿賊,連刺客影子也未見。眾廠衛人等無法,只得垂頭喪氣回去覆命。

姓胡的驚魂乍定,微覺耳邊作痛。用手一摸,兩耳已被削去,方覺奇疼難忍,暈倒在地。人走之後,家人齊集,將他救起,一尋殘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還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僥倖得保首級,自去養傷,咒罵仇人,向權閹哭訴。不提。

黃潛離了胡家,越想越覺權閹好黨可惡,竟不及等候尋見顏覥,徑於次日晚間往權閹家中行刺。去時自恃仙傳本領,以為取閹狗首級無殊探囊取物。誰知對方有了準備,並且權閹因知多行不義,怨滿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禮,早就豢養著有好幾個異派中會劍術妖法的人近身保護,日夕不離。加以昨晚廠衛歸報,黃潛又從容逃走,正悔一時疏忽,輕視敵人,沒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體嚴拿外,斷定黃潛既是顏家戚黨,早晚必來行刺,防備異常周密。黃潛一到,便有兩妖人上前應戰,幾乎為邪術所中,自投羅網。幸仗明夷子所傳脫身避難之法,才得遁走。黃潛方知事非易與,表兄緩報親仇,必也因此。知難當退,再留無益,只得買了些冥鋤祭禮,尋了一個冷僻寺觀,招魂設祭,痛哭了一場。祭畢,又往權閹家中試了一次,仍是防衛緊嚴,無法下手。只得連夜離京,趕往四川,一路無話。

黃潛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後,連訪數月,並無朕兆。又去川東、重慶一帶尋訪,仍問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當年卷宗,也只是閹狗以前風聞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跡,命地方官嚴緝解京治罪的話,大半捕風捉影,查不出所以然來。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帶,日裡遍搜巖壑鄉野之間,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這一夜,黃潛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著權閹第三次嚴緝刺客的催令,上有“黃某既聞顏氏孽子在川潛伏,定往尋訪。屢經開具年貌,嚴令緝拿,何以久緝不獲?殊屬翫忽”

等嚴加申斥,仍著務緝歸案之言。黃潛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蹤飄忽,一身絕藝,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無可奈何。況且自在閹狗家中受挫,益發謹慎。入川以來,大半晝伏夜動。寄居之地,不是受過恩惠之家,便是巖棲野處。任你嚴限查緝,有甚用處?

不過閹黨爪牙密佈,搜查如此嚴厲,表兄嫂是外鄉人,倘在此潛居,日久不會不露一絲行藏。這裡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蠻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試?”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宮集會,黃潛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觀盛會,再作長征,看看是否與傳說相符,有無神仙異人出現。

次日,天色微明黃潛便趕了前去,隨時隨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擁擠而外,毫無所遇。僅殿旁有兩個江湖道士,在那裡弄花巧搗鬼,也引不起自己興趣。暗忖:“世俗所說的會神仙原來如此。這等喧鬧塵囂所在,神仙原也不會到來,我本多此一舉,還是走吧。”信步出宮,且喜無人識破。正欲起行,忽聽有人笑語道:“這個人也是呆子,既知親戚隱在南疆,卻只管奔馳全川,到處瞎撞亂跑。

前邊放著明路卻又不去打聽,任他踏破鐵鞋,有甚用處?”黃潛聞言心動,忙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身背大紅葫蘆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個同行的道童且說且行。忙跟過去,欲待尋他攀談。偏值散會之際,宮中游人如潮湧一般退出,急切問擠不上前,只得遙遙認定那個紅葫蘆尾隨。

黃潛行離宮門才十餘步,又聽道旁有人問答。內中一個說道:“可惜這一對行醫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們墟里來了。這就是當時用剩的藥,各墟集上都沒處配,又無法認得,才幾千里路趕到這裡來,往各大藥鋪尋訪。不料這麼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沒人認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親媽必是活不成了。”黃潛聞言,剛一回首,猛聽耳旁有極細的聲音說道:“問他好了,不必尋我。”心中奇怪。再一尋那道人師徒,就在這晃眼工夫,竟在萬人叢中失蹤,不知去向。那道旁問答的乃是幾個山民。不禁觸動靈機,暗忖:“姑父乃世傳外科名手,表兄也從小醫理極有悟性。聞他夫妻逃時匆忙,帶錢不多,如隱南疆,必以行醫自活。我在自尋訪經年,怎未想到這上頭來?料那道人師徒定非尋常,兩次所說,似乎有心指點,未次所說尤為暗合我心事。既然隱去,必不肯見,尋也無益。且從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顧此失彼。如問非所答,再尋訪道人蹤跡未晚。”

想到這裡,便閃出人叢,往山人身前湊去。越聽山人所言,越覺有望。故意閒立到人散將盡,山人也語盡分手,便認準問藥的一個,尾隨到了田野無人之處,上前喚住,問道:“客家先說有甚藥兒,可能給我一看麼?”山人驚問道:“官人能識這藥?那太好了。”黃潛接過那藥一看,乃是一粒銀衣朱九,看出與顏家制法相同。便問來處。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雲貴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個多年痰喘,數年前遇一走方漢客,夫妻二人醫道都好。先時無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銀買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藥,我爹還不肯吃。他夫妻見生意不多,無人上門,不久也便走去。過了些時,我爹喘得要死,一聽族人說他藥頗有奇效,我才瞞了我爹,假說別一個走墟名醫的藥,早晚照他法子共吃兩回,便止了喘。等藥用完,即斷了根。這時,他夫妻已漸漸有人信服。按說我們那裡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沒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來。去年我媽忽然也害了喘病,什麼方法都用盡,只是不能好,今年越發厲害。

只恨當初沒將他藥都買下,這一粒還是當初我留的樣子,原想等他來時比著買來,準備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媽也害這病,到處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無法,心想他夫妻說家原住在四川,雖然口音不大像,丸藥不比草藥,總是從四川販去的。誰知連問多少醫生、藥鋪,俱不能識。官人如能識得,代配一料,將我媽病醫好,我家金沙甚多,情願送你兩升如何?”

黃潛見那山民孝心至誠,便笑答道:“謝到無須,少時我送你點藥,包將你媽病治好就是。”山人聞言,慌忙跪倒拜謝,連問那藥可是身帶。黃潛道:“我不但給你好藥,還可同你前往包醫。只是那行醫夫妻,頗似我的親人,你可知他姓名麼?”山人道:

“官人原來和他有親麼?這大好了。他夫妻初來時沒有人理會他,事後我曾向人打聽,說他姓嚴,不知是不?”黃潛知“嚴”、“顏”音近,或是傳聞之誤。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連姓都未改?就改也無須用這與本姓相近之音,難怪閹狗得知蹤跡。聽山人之言,他此時雖已離去,必仍在遠近南疆中以醫自隱。”略一尋思,決計不再尋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賜在外濟人的靈丹與山人看了,相約同往醫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語;假如中途有事離開,必須前途相會,不許盤問,並向人說起,山人一一應諾。黃潛見天已黃昏,於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慣於跋涉,走不兩天,便棄了官驛大道,改抄荒野捷徑,所遇都是土蠻之類。那山人與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來延款。加以步履輕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驛路越過大涼山,走人屏山、野家山這一條赴滇捷徑,雖是土蠻雜居之所,風景卻極佳妙,山清水秀,澗谷幽奇,野烏蠻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兩天不見天日。到處俱值勾留,不捨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覺遲緩。因山野遼闊,常斷人煙,除偶為山人用靈丹治病外,更無別事耽擱,始終也未離伴他去。那山人見黃潛用的只有一種丹丸,卻是藥到回春,越發敬服感戴。

二人行約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個山民,與盂寨山人一見面,便笑道:“我報你一個喜信,那一對神醫現在青狼寨當長年醫生呢。”黃潛路上本不斷留神打聽,聞言大喜,忙問究竟。那山人說:“我與孟寨主交情最好,因聞孟母病,尋訪神醫不到,也幫著打聽。前日無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著一個青狼寨的舊人,說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兇得很。他因犯了點忌,恐怕送命,連夜逃出避禍,意欲投奔他一個先逃走出來的同族。無形中談起前幾年黑王神給他們引去一對會醫病的夫婦,一盤問,竟是以前來此的那兩個神醫。我沒等他說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趕往四川去了。因為青狼寨主夫婦為了金牛寨,與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抬了孟母去求醫。

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來,求寨主設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須往前山,不想途中與你們相遇。”黃潛問知青狼寨相隔僅百里山路,越發心喜。當下別了那山人,第三日趕到孟寨主家內,黃潛給孟母服了靈丹。因當地俱是山民,不時來往城鎮買賣,恐宣揚出去,洩了自己和顏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囑不可洩漏於人。丹藥也暫時停施。等病治好,問明瞭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別去。孟寨主自然千恩萬謝,送了許多土物、金沙。黃潛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糧食,做一口袋裝好。孟寨主說:“青狼寨主夫婦兇狠詭詐,又與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盤灣,便是我們認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將灣中谷套數錯,就一月半月困在灣裡不得出來。恩人沒走過,只憑我口說,哪裡行得?”執意要伴送同行。黃潛一則恐洩機密,二則知道兩方不合,萬一同行遇見青狼寨人尋仇,動起手來,表兄現正寄居對方,相助同敵,恐傷人不便,反多累贅。自己=身本領,只要認得方向,豈懼山嶺阻險?執意不許同往。孟寨主無法,只得說道:。、我家恰在本墟最遠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須走螺盤灣,恩人路生,實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請恩人退回來路,改走前路。雖然中隔兩座高山,仍要穿過螺盤灣,但只是灣的盡頭,決不至於迷路,多走百十里,卻放心得多。”黃潛應了,問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別去。再走一二里,到了兩路分歧之處,黃潛暗忖:“前墟人多熱鬧,路既要遠得多,山路更是峻險,何必費這些事?”想了想,仍往後路走去。

黃潛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盤灣。只見兩崖高峙,中通峽谷,覺得並無甚出奇。誰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徑便難走起來。兩邊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鏡,猿猱也難攀援。再加谷徑彎曲錯綜,歧路百出,互相重複顛倒。黃潛心中有事盤算,一個不小心,忽然數錯了兩個彎套,將谷徑記迷,誤走入不該進去的谷套之中。等到盡頭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誤,連忙回身時,來路方向、途徑全未留神記住,又惜入別的死谷之中。黃潛雖知走迷,仗著一身輕功,先還不甚發慌,以為所見灣中崖壁雖然都是危巖低覆,日光全隱,看不出方向,拼著踏遍全灣,總不至於找不到可攀援之處,一達高處,即可辨明。再者,先前來路也還有兩處記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測。誰知越走越不對,走到黃昏,始終未將路尋到。好容易尋到兩個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連山,山套山,兩山相間,成了一條條的峽谷,千頭萬緒,好似千百條龍蛇盤糾其下,哪裡分辨得出來蹤去跡。黃潛試返下來,略為定了定神,取出於糧,飽餐一頓。猛想迷徑,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掛崖,星光閃樹,下面卻是暗沉沉的。仗著練就目力,雖然不畏谷中昏黑,無奈灣中谷徑阻塞的多,偶有幾條可以通連,過後細一辨認,在自繞了許多彎轉,多半仍然回到原處。

黃潛連走了一日夜不停腳,未免有些勞乏。一賭氣,尋了一個地方,坐眠到了天明。

滿擬少時日出,總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徑陰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頂去看時,昨日那兩處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復得。耐著性子,一面試探前行。靜候到了日中,方向雖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須彎曲繞越,照舊是進退兩難。

尤其有一樁最難受的事:照孟寨主說,谷中泉水原有兩三處,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極。幸是黃潛學過多年坐功,能調氣生津;如換常人,渴都熬不過去。

黃潛似這樣往來亂鑽亂竄,在谷中走了兩天兩夜,心中未免煩亂。第三日早起,忽經一谷,有一面崖壁雖高,卻滿生藤樹,可以攀升。連忙施展輕功夫,援升到頂。細看那一面也是一條峽谷,離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彷彿陡峭,隱隱聞得流水之聲,心中甚喜,好在下躍比上縱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縱去。身剛縱起,落未丈許,腰間乾糧口袋忽被一塊鋒利突出的石角掛住。人正下落,事出倉猝,難以挽救,糧袋立被扯碎,掛在石上,內中所貯乾糧、肉塊紛紛墜落,噗噗之聲直響。

黃潛行時雖只帶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內,黃潛首次檢視,足供七八天之用,雖然失路,食糧暫時尚可無憂。先還以為落在地上,東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腳的一面竟是一個小溪澗,相隔落處不過尺許。適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護,沒有看出,那些惜粑、乾肉沿壁直墜,不比自己是擇地飛縱,業已全數墜落澗中,不禁著起慌來。見澗水湯湯,沿崖而流,卻又不長,盡頭處水忽成淤,如有無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說。貼身伏地,剛剛懸腳澗岸,哪知腥腐之氣,中人慾嘔。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惡水,又想起適落乾糧沉底無一浮起,連行三日不見一鳥一獸,可見地之險惡,不敢造次,只得作罷。

黃潛知道危難將臨,一半日還好挨撐,再若日久不出,恐難逃死。想了想,無計可施,只得仍舊亂竄,只盼或者誤打誤撞,衝了出去,此外別無善策。黃潛是早本未進食,捱到夜間,仍然沒有出路。接連已是三天,腳底又是不停地飛跑,路仍迷無頭緒,腹中飢渴已極,越往後越難忍受。身上雖還剩有百餘粒丹藥,那是師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絕,行將待斃,又不願拿它充飢。正在飢疲交加,走投無路,忽然行經一座斷崖之下,彷彿走過。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丟失糧袋的所在。此時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餘糧,無心得此,宛如絕處逢生。提氣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間,將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裡面尋到大小四塊糌粑,一條熟臘肉。如節省充飢,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縱下。

不知何日脫困,哪敢飽餐,只取了太平塊糌粑略為點飢,吃完將餘糧包好又走。

黃潛因屢次繞越,終仍不高原處,反正難走出去,姑且見谷就鑽,見彎就拐,不問道路相反與否,亂走一回試試。行到黃昏,雖未尋到出路,所經已與往日不同,重複之處甚少。暗忖:“這裡不但鳥獸絕跡,溪流毒穢,連黃精、野菜之類都發掘不著。自己年來慣走蠻荒山野之區,幾曾見過這等窮山惡水行次?”一眼瞥見崖缺新月斜照之處有一巖洞,猛想起:“來時孟寨主曾說,此灣沿途有三個巖洞,內有泉瀑可飲。莫非誤打誤撞,尋到出入正路不成?”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便拔出寶劍,借劍光華映照人洞。

人洞一看,洞內沙石潔淨,大可棲身。洞角沙地溼軟,壁間似有水痕,水卻無有,料水源業已乾涸。原擬餘糧分成數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頓,未再取食。隨便擇了塊大石,枕著糧包臥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巖洞形勢與孟寨主所說是否相合,再行端詳出路。

黃潛連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濟,著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會,忽聽洞頂山石爆裂之聲,驚醒轉來,借劍光往上一照,頂石已成冰裂,搖搖欲落,地皮也在搖晃,似要坍塌。

知道不好,連忙飛跑,往外縱去。身剛離洞縱向空曠之處,耳聽轟隆兩聲大震,黑煙衝起,沙石驚飛,全洞竟然崩裂,稍遲一步,怕不壓為齏粉。黃潛驚魂乍定,想起糧包當了枕頭,逃時匆迫,沒有攜出。還算好,山行已慣,隨身衣包和劍匣不曾摘下,沒有失落。白日費了好些手腳尋到餘糧,只少進了一些點飢,連半飽都捨不得吃,萬不料二次又會失去。

一會,地震停止,黃潛心煩了一陣,無法,捱到天明,見昨晚巖洞連山根整個塌陷下去,成了一個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餘糧絕望。決計再挨走兩日,若不能脫險,人也委頓難支,即以丹藥提神。既然見了巖洞,且照孟寨主所說,往洞左反走,用三進一退之法再試試看。走至午後,居然見了第二巖洞。越往下走,越與孟寨主所說途徑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經乃第一洞,距離人口並不甚遠。以前數日所行,始終在左近數十里灣中胡亂轉圈,不離原處,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連日疲睏,行得較緩,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脫險。

黃潛出了螺盤灣,自忖:“食糧雖絕,前去隨地都有黃精、山果、獸肉之類充飢,當不妨事。”沿途發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誤入亂山之中。直到越過盤龍嶺,方又見不是正路,忽聽水聲潺潺,溪流垢耳。黃潛本來斷了好幾天的水,況且有水之處每多果樹、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聲跑去。跑沒幾步,忽見闊澗前橫,阻住去路。飢疲交加,強用平生之力,剛一飛身縱過,喘息未定,便聽耳後風生。回頭一看,一隻花斑大豹從身後崖上直撲過來,勢絕猛惡,又在倉猝之間,不及拔劍,連忙提氣飛身縱過。

腳才點地,順手將劍拔出,那豹也跟蹤撲過來。如在平時,再有幾隻,黃潛也不放在心上。此時正當連日飢疲,力竭氣弱之際,知道不耐久戰,忙使一個應急的解數,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將上去。眼看那豹飛身撲向當頭,雙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機瞬息,倏地雙手握劍,往上一舉,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魚遊順水之勢,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雖猛,怎經得住仙家寶劍,這一劍,正刺進豹的頸腹之間。一個借勁使勁,一個負痛往前急竄,恰似利剪裂帛,由頸到後陰,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當時狂吼一聲,腹破腸流,死於就地。

黃潛氣不過,跑去連砍了好幾劍。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來充飢,不料那豹原是兩隻,俱伏崖上獵食,相隔不遠。頭一隻撲來時,第二隻已發現有人,輕悄悄由斜刺裡趕來,意欲與前豹爭食。黃潛用寶劍殺了前豹,這隻業已追近,又恰在黃潛身後,不聲不響,起爪飛身便撲。這隻豹本由隱處潛出,大出意外,撲時相隔也更近,如換旁人,不死必負重傷。總算黃潛練過多年靜功,雖當危難,耳目仍是聰靈。剛刺破豹皮割肉,微聞身後有了聲息,一轉臉,那豹來勢迅速,又見同類慘死,更加猛烈,黃潛只覺眼前一花,豹已臨頭。這時如往前縱,腳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裡一著慌,急不暇擇,不禁大喝一聲,奮起神威,一縱身,舉手中劍,直朝那豹橫截上去。情急用力太過,這一劍雖然砍中,人卻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勁,撞出兩三丈遠。當時耳鳴心跳,頭暈目眩,身子晃了兩晃,方才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還大,業已身首異處,死時連聲都未吼出。

黃潛自覺力已用盡,見身側有一大樹,便倚樹坐下,暫時喘息。歇不一會,遇著那個採花的山女,給他吃了幾塊糌粑,又給尋了些山泉。黃潛飢渴一解,精神立時大振。

也沒多吐實話,一問路徑,知又走了岔路。當下先從衣包內取了一條花汗中,送給山女,當做謝意。山女見他人好,請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與他做行糧,原說至多個把時辰即行迴轉。後來黃潛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據山女說,當地趕往青狼寨不過二三日的途程,說的定是尋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豈不當日可到?前後連斷數日飲食,早夜奔馳,尚且能支,何況適才業已飽餐足飲,還怕什麼,螺盤灣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訪出表兄下落,現成的豹肉可用,還不及早趕去?在此久候下去,勢必又要多延一日見面,實在不值。”想到這裡,便割下一塊豹肉,用樹葉包好,系在衣包之上,餘剩的留贈山女。自己按照所說途徑,往青狼寨山口裡趕去。行時已是中午。

黃潛腳程雖快,無奈沿途山徑崎嶇,一過山口內大草坪,便即難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腳程說話,並不算慢。黃潛到底路生,雖然不致再走迷路,當日怎到到達?行至黃昏,見暮靄蒼茫,山風凜冽,宿鳥歸巢,獸嗥之聲四起。憑高下望,還看不見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遠。只得趁天未黑,擇了一處山洞安身,就山泉將豹肉洗淨,拾些枯柴,準備在洞口外烤食。火剛點燃,忽聽洞側樹抄微響。側臉一看,一條白影,彷彿是隻猿猴,疾逾鷹隼,穿越林叢,一閃即逝。黃潛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這般周身雪白,舉動神速輕快的,卻也少見。因天將黑,也沒跟蹤追視。略烤吃了些豹肉。與途中採得的山果,尋來石塊,堵好洞門,靜坐了一會,便已臥倒睡去。

半夜,黃潛為獸嘯之聲驚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風呼呼,夾著溼氣,穿隙入內。由石縫外視,長空星月光華全部隱去。側耳一聽,獸聲愈厲,中間似有猿嘯,彷彿兩獸惡鬥方甜,呼嘯不絕。聽出相隔猶遠,天陰欲雨,不願出視。意欲再睡片時,已難成夢,又不知時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捱到天明,獸聲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積水,草木肥潤,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時正當小雨初晴之際。略進飲食,便趁著朝墩就道。

黃潛行不數里,一眼瞥見路側大樹梢上金輝映日,毛茸茸掛著一團東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叢金黃色的獸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還帶有血跡。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斷。心想:“這樣柔中帶韌,又長又亮的金毛,生平從未見過。昨晚獸鬥,必是此物無疑,只不知是何野獸,這樣猛惡?此處既有遺毛,獸跡當不在遠。”順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樹底又發現了兩處,不禁動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樹林只有數畝方圓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絲絲縷縷,牽掛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隨風飄動。等將樹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並不十分高大,形勢卻異常陡峭,撐空矗立,宛若石筍,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腳長著數十百株大果木樹,就中半是紅桃,實大如碗,鮮肥悅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絕澗,峰右長嶺遙橫,上連雲漢,恰好做了峰的兩面屏障。峰前卻是一大片盆地,細草蒙茸,隱現血跡,到處都有踐踏之痕,知離猛獸窟穴已近。昨日幾乎為惡豹所襲,不敢大意,便將寶劍拔出,一提氣,徑往峰上面走去。

黃潛快要走到峰頭大石洞前,忽聽吱哇一聲獸嘯,從洞中飛縱出來一條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見到的那隻白猿,手裡拿著一株異草,頗與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剛一動,正要劫取,那白猿動作絕快,身剛飛縱出洞,腳略一沾塵,便凌空數十丈,往峰下飛去,穿樹登枝,只兩三個起落,便越澗往對山而去,晃眼不見蹤跡。

黃潛知是靈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獸,仍欲走往洞內一窮其異。

見洞徑光滑整潔,四壁鐘乳已折去,僅剩遺蹟,不時聞見腥腐之氣。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別的猛獸,不由加了幾分戒備。

黃潛深入約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轉出,忽見天光透入,照見洞壁邊堆著好幾具虎豹等猛獸的屍骨,雖然頭破腦裂,大半俱是整具屍身,皮肉俱存,並未殘損。細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開山,從中裂成一個巨縫,洞當峰腹,恰巧分成兩截。洞裡面望去頗深,洞口淨無纖塵,比前洞還要乾淨得多。黃潛剛行進後洞口外,邁步欲入,才一舉步,隱聞獸喘聲息,知道有警。就在這按劍卻顧之際,忽見兩點藍光射向臉上。剛往後一退身,下襬衣襟已被那東西抓住,登時覺得後腿上被鋼爪掛了一下。倉猝中也沒看清面目,舉劍往下便砍。不想劍又被那東西撈住,覺得力量絕大。同時劍光指處,也看出怪物的形狀。忙一穩氣,移步換形,改退為進,就著那東西搶劍前奪之勢,運用全力將手中劍一擰,對準怪物分心刺去。只聽一聲慘嘯過處,怪物兩爪松劍,不再動彈。

黃潛因為初退時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腳上皮肉略帶著了些,也被抓傷見血,隱隱作痛。暗訝:“是何怪物,具有這等神力?自己內外武功俱臻絕頂,身上皮肉如鐵一般堅硬,竟會被它抓傷。這口寶劍出諸仙傳,無論鋼鐵、玉石,挨著便碎,竟敢用爪來強奪。既然這般厲害,怎又一劍便即刺死?”隨想,隨用劍試了試,不見動靜。用劍尖挑到明處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見白猿略大一些。生著一身金色長毛,腦後披著幾縷金髮。一雙長臂,掌大如箕。因為奪劍,前爪已被劍尖拉斷了好幾根,連皮搭下。

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卻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與先見殘毛相類。

黃潛這才明白昨晚嘯聲便是此物,與白猿鬥了一夜,身受多傷,力盡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內,也被白猿奪去。躺在洞側喘息,看見生人進來,已不能縱身起鬥,仗著利爪來抓。不料是口仙劍,等往回一奪,爪斷負痛,爪剛一鬆,吃自己順勢一劍,刺中要害,立時了賬。否則,看它種種厲害神氣,如在平時相遇,死得決無如此容易。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6:44


第三十二回 臥薪嚐膽 山寨練仙兵 出谷遷喬 蠻山驅獸陣

話說黃潛驚心初定,好生僥倖。試探著往後洞內再一搜尋,除比前洞整潔外,只有好些怪物採得未食的肥桃山果。還有一塊光滑大青石,想是怪物臥處,並無別物,當下取了桃果出洞。這一來,又耽延個把時辰。忙著趕路前進,一路飛跑。快到青狼寨山麓,日色又已偏西,忽聽颼的一聲,崖頂下飛來一枝東西。黃潛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縱開一看,乃是一隻梭標顫巍巍斜插地上。知道崖上有人暗算,抬頭一看,危崖聳立,山石崎嶇,並不見一個人影。料是藏在暗處,正待喝問,猛地颼颼連聲,又是四五枝長箭往下射來。黃潛喊聲:“來得好!”隨使出一身本領,一面手接腳踢,將箭撥落;一面朝那發箭之處尋視,才看出亂草蓬蓬中隱現著幾個山人影子。忙用土語大喊道:“我是漢客,孤身一人往青狼寨送貨物,尋訪親友的。與你們無仇無怨,有話下來說,決不傷害你們,射我則甚?”說罷,上面果然止住了射,好似有數人在互相商議。

待不一會,從蓬草中鑽出一個山人,朝下喝道:“你這漢客可是從菜花墟來的麼?

要往我們寨裡尋找哪個,快說。”黃潛來時已知青狼寨岑氏夫婦與鄰近各寨俱都有仇,如說實話,必有阻難。便答道:“我從省裡出來,尋訪一家姓顏的親人。沿途打聽,說他夫妻二人在你寨中行醫,一路只在山中繞行,幸得一人指路到此,並不知什麼菜花墟。”黃潛言還未了,那山人臉上頓作失驚之狀,將雙手連連搖擺,意似叫黃潛不要再說。接著身子往下一俯,援著叢中隱著的一條藤蔓,便往崖下縋來。身後還有四個山人,也都由草裡現身,相隨援藤而下。為首一人說了句:“漢客且隨我來,有話對你說呢。”

說罷,將黃潛引向崖後隱僻之處。行約半里多地,走人一個石洞,裡面陳設山人臥具和食飲之物。先請黃潛在一竹榻上落座,餘人便端上糌粑、山泉請用。

黃潛見他們意態不惡,行了半日,正用得著,也不作客套,拿來便吃。方要詢問顏家蹤跡,為首山人已經說道:“漢客你真大膽,敢一個人到此。這幾日因黑王神恨了我們,虎豹到處傷人,遇上就死,再加上寨主夫婦又與金牛寨結了大仇,恐金牛寨主勾引菜花墟孟寨主前來報仇殺害,近寨一帶添了好些眩望防守,見了生人,先發一標,答不上話,立時便放毒箭射死。這還不說,偏你尋的又是寨主的對頭冤家。幸是我們這幾個,如遇見寨主心腹近人,包你沒有命在咧。”黃潛聞言,不禁心驚。想了一想,問道:

“我聽說我那姓顏的親人在此行醫,你寨主不是甚為敬禮的麼?怎的又是他的對頭?如今他夫妻在這裡麼?”山人答道:“顏恩客如在這裡還說什麼?你說的是從前的事啦!”

當下便把顏覥因神虎入寨,產子行醫,先友後仇,以及岑氏夫妻日久疑忌,勾引韓登陷害,顏氏全家知機先逃,由一神猿救護,到了山口,吃金牛寨主父子預先派人埋伏接去的經過,一一詳說了一遍。並說青狼寨恐老人父子不肯甘休,又懼神虎為禍,防禦甚嚴。

自己和諸同伴俱曾受顏氏醫病之德和老人父子厚待,對岑氏夫妻虐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無奈妻子、田業俱在青狼寨,暫時不能逃走。今知漢客是顏家親人,為此實說。如要見他,可往金牛寨去,必能相遇,還受禮待。

黃潛知表兄嫂已脫險,才放了心。猶恐有誤,再細一盤問顏氏全家名姓、容貌,除名字改去,添生一子外,無不與表兄嫂年貌吻合,料定無差。並問清遇見山女的地方便是金牛寨境,只怪一時沒有耐心,未等山女送糧回來細問。事已經官,恐其金牛寨存身不住,又避往別處。因擾了山人飲食,又問出顏覥真情,心中甚喜,意欲取些銀物作酬。

山人卻是執意不受,說:“漢客是顏恩客的親人,哪能要你謝禮?那日我們原受寨主逼迫,隨三熊追殺恩客夫婦。後來三熊被白猿抓死,韓登同隨去的官人死的死,捉的捉,一個也未逃回。我們俱受金牛寨小寨主藍石郎之託,回來只說業已追上恩客,忽被黑王神和怪物抓死,沒對岑氏夫妻說出實話。事隔不多天,恩客必還在金牛寨內居住。漢客去到那裡,可請顏恩客向老少兩寨主給我等說個好話。就說我們本是一家,如今都受岑氏夫妻虐待,聽他寨中甚是安樂,十有九個都想投奔他去,只苦暫時走不脫身,稍有一點縫子,立時逃往。求他務必在寨口附近常派些好手睬望,遇上我們逃去的人,隨時打個接應,免得被狗崽追上送命,就感恩不盡了。”說完,又送了些食物。

黃潛自然滿口答應。當下略問路途,別了山人,忙著上路。青狼寨出山的路本有好幾條,雖不似螺盤灣那般迂曲盤繞,容易走迷,生人也不易走。黃潛行時因見來路彎轉,心想抄近,向山人間路,走的是昔年老人初逃的夾谷,未由原來途徑經行。滿以為天剛昏黑,藉著星月光輝連夜趕行,腳底多加點勁,第二日午時前後便可出山,到金牛寨與表兄嫂相會。誰知入谷一深,路便難走起來。先時目光雖被崖壁擋住,伏著練就目力,還能辨路前行。走出百十里,到了半夜,谷中忽然起了濃霧,伸手不辨五指。山風四起,虎嘯猿啼,隔山應嘯,石飛樹舞,都成怪影,礙足牽衣,如有鬼物伺襲。荒山獨行,越顯景物鬱暗陰森,淒厲可怖。有時行經霧稀之處,天上星光隱約可辨,可是谷深崖峻,黑暗之中,難以攀越,還得留神豺虎蟲蛇潛伏傷人。黃潛無奈,只得借用劍光照路,偏生那霧越來越濃,劍光不能及遠,彷彿一條銀蛇在暗雲中閃動,離身二三尺仍是茫然。

鼻孔中更時聞腥溼之氣,恐霧中含有毒瘴,取了兩粒靈丹咽服下去,高一腳,低一腳,往前急走,只盼走出霧陣,得見星月。不料一個忙中有錯,又走入了歧路,直到山霧漸消,天色嚮明,見了日頭,才行發覺方向偏出東南,又把途徑走錯。

黃潛暗中奔馳,一夜無休,甚覺疲倦,一賭氣,在路旁石上歇息,取出山人所贈乾糧略吃了些。暗忖:“連日慌張,如撞見鬼一般,到處迷途差誤,冤枉路不知走有多少,難道這也是命數註定?”方在想起好氣好笑,忽見谷旁塵土掀起,扒掘成一大坑,坑中似橫臥著一個東西,五色斑斕,正對著初升朝日閃閃放光,爛若雲錦。首尾俱被叢草擋住,看身軀粗大平扁,不似蛇蟒之類。黃潛心中一驚,立即站起,不敢招惹。先端詳好了退步,定睛再視,絲毫不見動轉。試取小石遙擲了三次,仍不見那東西絲毫動作,如死去的一般。試探著近前一看,那東西身長丈三四,生得與穿山甲相似。首尾俱已斷裂,身上盡是兵刃之傷,殘鱗斷甲,坑內外到處都是,血跡猶新,像是剛死不久。用劍一刺,撲哧一聲,雖然破甲而入,並不甚深。暗訝:“這東西不知是何怪獸?形態如此兇惡,鱗甲又極堅,必然厲害非凡。看傷痕,分明昨晚有人用兵器將它殺死。這蠻荒窮谷之中,哪來這等有本領的異人?”越看越奇怪,只想不出個道理。腥血汙穢,異人已杏,無可逗留。

黃潛正要尋路出谷,走不數十步,猛聽野獸微微喘息之聲發自頭上。仰面尋視,危崖高聳,峭壁千尋,只離頭兩丈處一石突出,方廣丈餘。估量獸在石上,繞向前面較高之處一看,上面臥的正是昨日所見的那隻白猿。周身銀毛襯著好些血痕,紅白相映,越顯鮮明。一隻長爪握著那束兜率仙芝,平置石上,彷彿睡時恐將靈藥殘損,故此將爪平伸,不使相近。一爪壓在胸前,俯身貼石而臥,睡得甚是香甜。黃潛不禁大喜,忙用輕身功夫平地一縱,到了石上。見石上碎石羅列,白猿臥處似有裂痕。黃潛哪知白猿昨晚和適見怪獸噴雲神塗鬥了一夜,中毒疲乏,特地裂石藏寶,身臥其上,下面穴中還藏有兩件異寶,一心只想把兜率仙芝取走。因知昨日洞中怪物是此猿除去,身上血跡又與坑中異獸相似,必然又死它手。為世除害,大是可嘉;看它動作、形象,似已通靈。如在此時乘機殺死,雖然容易,未免有乖好生之德。就此取草,將它驚醒,又必難於對付。

想了想,便右手舉劍,左手拿了仙芝輕輕一提,居然得到手中,並未將猿驚覺,好生慶幸。

黃潛正要走去,繼一想:“此猿毛白如雪,已是靈物,它如此珍惜仙芝,必知仙芝妙用,得時定也不易。這兩晚連除二惡,便為此芝也說不定。自己不勞而獲,殊覺於心不安,似應少酬其勞為是。恩師曾說,所賜兩種靈藥,一種只是醫病而已;另一種仙效神奇:凡人服了,可以起沉菏而致修齡;如給稍有靈性的禽獸服了,足可抵它數十年苦修之功。自下山以來,所遇都是尋常病人,尚未用過,何不給它一粒,以嘗其勞?”當下把靈藥取出一粒,輕輕塞在白猿爪內,然後縱身下石而去。

黃潛去時高興,未免疏忽,舉動稍微重了一些。白猿原因昨晚殺死噴雲神狳時,中了毒霧,勉強飛縱石上,先想取走那先藏的一株兜率仙芝。後來覺著四肢痠軟,頭暈欲眠,一著急,剛把石頭裂開,將所得二寶放入裂穴,已支持不住。手握仙芝,伏身臥倒,將穴遮蔽。它已是多年通靈神物,耳目心性何等機警敏銳,只不過暫時昏迷。睡夢中早就防到仙芝失盜,經過兩個時辰昏睡,毒已斷解,聞聲便已驚醒。白猿一覺察爪中仙芝失去,立即暴怒欲起,無奈毒氣未解,身仍疲軟,不能轉動。勉強側過臉來一看,見一人影飛下石去,手持一劍,寒輝四射,迥非凡品。知道此時體力未復,來人厲害,動必無幸,儘管咬牙痛恨,連絲毫聲息也未出。

白猿等人去較遠,強自掙扎起立,覺爪掌中有一小物。拿起一看,乃是一粒丹藥,清香撲鼻,知是靈藥。暗罵“惡人!你盜了我辛苦得來的仙芝,一粒丹藥就抵過麼?上天下地,且難饒你呢。”連忙吞服下去。再仔細查看,且喜所得二寶未失,便從穴中取出,分持在手。見盜芝人由東北退出旁谷,已轉向峽谷山路,腳不沾塵,飛也似往前奔去,越知不是常人,這時初服靈藥,四肢仍是疲軟,哪敢貿然追去。只得爬上高處,幹瞪著一雙金睛火眼,望著前路發急,無可奈何。還算好,明夷子百鍊靈丹,乃仙家至寶,白猿秉賦又與常獸不同,僅過了半個時辰,便有了靈效。一陣腹痛過去,將毒下盡,體力雖不似往常矯捷,業已逐漸復原。再看盜芝人已跑出數十里外。仗著神目敏銳,憑高下視,目光所及,便能望見。當時急不可耐,惟恐其逃脫,立即飛身下石,順路尾追。

追到後來,雙方相隔不過二十來裡。

白猿機智,前回因抱虎兒出遊,遇見能人,幾乎吃了大虧,從此有了戒心。儘管心中忿恨,緊隨不捨,因恐又遇仙俠一流人物,一到將要追近,反而躊躇起來。心想:

“先查看出敵人虛實,再作計較。如是能手,自忖敵他不過,便不上前自討苦吃,等跟到落腳之處,暗中盜取回來。”此舉雖然穩妥,又恐敵人行至中途,將那粒兜率仙珠吃去,好生委決不下。谷徑迂迴,不時繞道,縱往高處前望,見仙芝仍系在敵人背上包袱外面,才放心下地,接著再追。它這裡隨地繞越,觀望遲疑,黃潛腳程本快,且因途中耽延,愈發加緊急趕,所以中途未被追上。

後來將出山口,白猿追了多時,漸覺敵人無甚出奇之處,同時體力已復。暗忖:

“那人寶劍雖利,不似能飛,腳底不過比常人快些,毫無異處。自己手上也有兩件寶物利器,適才是身軟無力,容他走脫,此時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便飛速追將下去。

白猿自然比黃潛要快得多,不消片刻,相隔便只十里左右。黃潛行經峰側,因知入了金牛寨地界,意欲尋人間路;又加一口氣跑了小半天,也想歇息歇息,過澗以後便將腳步放慢,不一會便被白猿追上。

自猿身步輕靈,跑起來聲息全無,快要臨近,黃潛還未覺察,黃潛因見前面有極清泉水,剛把包裹取下,待取待糧,猛一回頭,見白猿追來,知它醒來失盜,跟蹤報仇。

手中還拿著一長一短兩件兵器,精光映日,來勢厲害,不可輕敵。忙一縱身,先將包裹掛向道旁大樹枝上。剛把寶劍出鞘,說時遲,那時快,白猿已長嘯一聲,右手一件三尖兩刃,旁帶三個如意鉤環,長約五尺的怪兵器首先刺到。黃潛將劍一迎,鏘的一聲,剛擋過去,白猿左手一枝形似判官筆的兵刃,又復縱身當頭點到。白猿身體矯捷,急如飄風,加上那一長一短兩件兵刃形式奇特,光華燦燦,寶劍竟削它不動,黃潛劍法雖然出諸仙傳,僅僅敵個平手,鬥到後來,黃潛漸覺氣力不加,恐鬥長了吃虧,正待暗中施展法術防身取勝,顏覥已是趕下嶺來喚住。兩人互說前事,好生傷感。

那白猿到了嶺上,便和虎兒在一處玩去。二人見虎兒拿著那兩件奇怪兵器不住擺弄,要將過來一看,短的一技,都認得是武當內家最有名的兵器九宮筆。聞說當初武當派名家銅衫客最善用此筆,專破敵人真氣,能發能收,與飛劍相似。那三尖兩刃,附有三環月牙的一件,黃潛雖然學藝多年,平時常聽乃師明夷子講說各門派中仙劍利器的名稱用法,多所聞識,也說不出它的名來,這兩件怪兵器都是光華閃耀,照眼生擷,冷氣森森,侵人肌發,知是寶物無疑。先當白猿送給虎兒,及至顏覥一問,白猿卻又打著手勢,意似不然。虎兒接口道:“它適才和我說,這兩樣寶貝連那仙果,原是給我找來的。因為這個,還和怪物打了兩夜,它幾乎被怪物抓死。等我向它要,它又說我年紀大小,爹爹媽媽不久要上京裡去,剩我一人,怕被惡人搶去,只給我先玩上幾天。等爹媽走了,它就拿這個送到我師父那裡去,長大仍舊歸我。到時,這東西還會飛。它現在想見黑哥哥,要爹爹回去呢。”黃潛見虎兒一點小人,竟通獸語,大是驚異。顏覥又把生時許多異狀,以及神虎。仙猿日常作伴護救之事,一一說了。

顏覥親仇時刻在唸,與黃潛相見,得知京中逆閹情形,本就躍躍欲試。再一聽虎兒之言,知道白猿靈異,既說自己要往京師,必有原故,益發動了復仇之念,只不知虎兒怎生不去。便問白猿:“我夫妻與黃表弟去京辦那事能成麼?”白猿點了點頭,又伸手往金牛寨那方連知指。顏覥知它要自己回去,加上至戚好友化外重逢,也須傾吐心腹,石郎雖非外人,到底有些不便,當下便倡議回寨。四人一猿回到寨內,石郎知他有話要說,先自別去,準備酒肉,為新客接風。不提。

顏覥先引黃潛見了顏妻。虎兒、白猿自尋神虎去訖,顏覥夫妻與黃潛商量,逆閹聲勢日盛,近幾年服了妖人丹藥,體魄強健,雖說君寵已衰,究屬傳聞,不可置信,這樣耗將下去,耗到幾時?難得黃潛武藝高強,又學會臨危脫身之法,正好出其不意,同往京師相機下手行刺,報了親仇,再作打算,黃潛也覺父母之仇,該早報為是,艱危行險,均非所計。顏覥原意將妻子留居金牛寨。顏妻因自己也會武藝,不比尋常婦女。一則患難恩愛夫妻,不願相離;二則同往,還可相助,有益無損。因此堅持欲往,只虎兒去留大是為難。顏覥因白猿曾有虎兒獨留之言,忖道:“仇敵勢盛,到處都有網羅,爪牙密佈,又有妖人相助,此番前去全憑天佑,萬里行險,僥倖一擊,成敗利鈍實難預料。虎兒前往,不特孺子無知,徒多累贅,設有不幸,顏氏豈不絕了後嗣?石郎父子情深義重,託付與他,決無差錯,何況又有神虎、靈猿日夕伴護。行刺成功,異日歸來,父子重逢,自不必說;即使事敗身死,此子天生異稟,大來也必能重報兩世之仇,終以留此為是。”

便和顏妻說了。顏妻雖然不捨愛子,利害相權,也就無可奈何。

正說之間,虎兒已一手拉了白猿,一手用一根長索繫了虎頸,連跳帶蹦跑將進來,要黃潛觀看神虎。黃潛見那黑虎生得那般威猛長大,也甚駭然。因聽顏覥說起虎、猿許多異跡,便起立致了幾句謝詞。虎、猿也各點首微嘯示意。顏妻嫌虎兒侮弄神虎,忙過去將虎頸長索解了,說了虎兒幾句。哪虎微一轉身蹲臥在地,虎兒便縱上身去騎了。

黃潛見虎與人如此親呢,宛如家畜一般,問虎兒怎不害怕?顏妻笑道:“老表弟,你哪裡知道。虎兒天生是野孩子,一身蠻力,有時犯起性來,大人都拗他不過。這裡人家娃兒,大的小的都很多,前日石郎引了幾個來,他都不愛和人家玩,獨和神虎、仙猿在一處,形影不離。這還是神虎的傷剛好,須要調養些日,暫時不能勞頓呢。前在青狼寨,竟三天兩日,獨個兒和仙猿騎了神虎出遊,一去大半天,到黑方回,也不知去些什麼所在。有時連他爹都不叫跟去。這神虎也真和虎兒有緣,打降生那天起便佑護他,直到如今。這次還為我們受了重傷。平時任是多厲害的猛惡野東西,聞聲望影而逃,不敢近身,挨著它便即送命。青狼寨上千山人刀矛齊上,毒箭亂射,也未傷它一點皮毛,反吃它撲傷了寨主。這樣威猛,卻和虎兒親熱得馴羊相似,隨他怎樣侮弄,決不在意。我常恐虎兒無知,招神虎、仙猿生氣,每每喝止,它還不願呢。”

黃潛聞言,猛想:“逆閹門下豢養著許多異派中的能手,便是廠衛、家將,也都大半精通武藝,此番前去,利器必不可少,三人中僅自己有一寶劍,如何濟事?”又想:

“白猿現有兩件寶器,長的一件雖不知名,內家功藝觸類可以旁通,看形式,大約與內家七寶中的月牙鉤連刃用法相同。短的一枝明是九宮筆,更聽恩師指點過,當時因手邊沒有此筆,不曾練習,用法還全記得。聽見表兄嫂說,這多年來因一心復仇,常揹人勤習,武功並未荒廢,只未經高明人指點,遇見大敵,恐難必勝罷了。何不將這兩件寶器借來,按照恩師傳授,略加變化,教他夫妻練上些日,學會了再走,豈不要好得多?”

當下忙叫顏覥去和白猿商量。白猿聞言,先是搔首沉思,顏、黃等三人看出它作難神情,以為不允,又不便勉強,方在失望。隔了些時,白猿忽朝虎兒連叫帶比。虎兒喜叫道:

“爹爹,白哥哥答應借啦。等爹、媽、表叔一走,他隨後還跟去呢。”顏、黃等三人聞言大喜。這兩件寶器原插在虎兒背上,便取了過來。

一會,老人父子過訪,說已備酒肉,來請佳客前去接風洗塵。三人謝了,攜了虎兒,同往大寨。當晚盡歡而散。

第二日早起,黃潛因兜率仙芝中一粒靈果為虎兒吃了,下餘芝草已不能移植。此芝功能益氣增力,輕身明目,自己服過,知道用法,正好與表兄嫂服用。便向顏妻要了一塊玉牌,將芝草碾碎為泥,加和了兩粒靈丹,盛入瓦罐,吩咐用細絹將口密封,交與隨侍山女,依法九蒸九曬,以備服用。然後老幼四人帶了猿、虎同往寨側僻靜空曠之處,教顏氏夫妻練那九宮筆和月牙鉤連刃。石郎昨晚得信,練時也走來旁觀,並備酒食助興。

因忙著練成好早起身,率性連飯都未回去吃,夫妻二人輪流演習。好在原是會家,又都聰明堅毅,自然一點便透,一學便成。虎兒見父母相隨表叔學藝,兔起鴿落,縱躍如飛,周身寒光閃閃,不禁心喜,強磨著黃潛教他。黃潛情不可卻,趁著閒時,意欲引逗為樂,略為教他幾手。誰知虎兒天生奇稟,初生不久便服仙丹,前隨猿、虎出遊;多食靈藥異果,體力、精氣本勝常人十倍,加以昨日又服了一粒兜率仙珠,身子益發輕靈,適才旁觀,早已心領神會。見黃潛只教了幾手容易的,憨嘻嘻地笑道:“表叔,這個我會呢。”

接過九宮筆,一個黃鵲沖霄之勢,一雙小腳一點,便凌空飛縱起三五丈,施展開來。

黃潛雖知他不是凡兒,卻也不料竟是如此神異,好生驚讚。暗忖:“此兒有此身手,如非恐萬一事敗,同歸於盡,將他教好武藝帶走,這倒是個絕好幫手呢。”正在心動,虎兒練未幾下,方在起勁,旁蹲白猿忽然一聲長嘯,縱越空中,將虎兒接住,抱將下來,將九宮筆奪過,遞與黃潛,指著虎兒連嘯不已。虎兒性強,頭一次受白猿強制,氣得要哭,伸著一隻小手,朝白猿頭上不住亂抓亂打。白猿也不發怒,仍是連叫帶比,只不放他下地。顏妻見狀大驚,剛出聲喝止,虎兒已解白猿之意,緊抱猿頸,喜笑顏開起來。

顏氏夫妻見狀奇怪,喝問虎兒是何原故。虎兒剛說了句:“白哥哥不要我跟表叔學,他有好……”言還未了,白猿將手一搖怒嘯了兩聲。虎兒又說了句:“白哥哥不許我說呢。”便不往下再說,徑拉了白猿,騎虎往林谷中走去。

虎兒起初看得那般起勁,自經白猿這一來,從此三人練時,他自和猿、虎四處遊玩,除有時與父母同食飲外,絕少在場之時。顏、黃三人俱不知白猿不許虎兒從學之意何在。

人本大小,三人又忙著用功,每早起身練到黃昏日落。為求深造,回去又由黃潛傳授坐功練氣之法。又知虎兒有此神虎、靈猿隨護,決無差錯,俱沒留神他的行止,也沒再向他盤問。只石郎細心,見虎兒自第一日學九宮筆,被白猿禁止之後,每次騎虎出遊,多半由寨側林谷中出去,卻由後寨僻徑中回來。知道寨前後一東一西,相差大多,路更絕險,完全背道而行,繞越往返不下六七百里,而每出卻只有一整天的時候,有時僅只三四個時辰。雖然有些奇怪,因猿、虎靈蹟久著,虎兒又是生有自來,以為顏、黃二人一個能通神會算,一個是仙人門徒,會有仙法,既然置之不問,想必無關緊要,略想了想,也就未提。因此顏氏夫妻始終沒問虎兒在何處遊玩,相隔金牛寨多遠。

忙裡光陰易過,不覺便是半年多光景。顏氏夫妻進境神速,居然分別將兩件寶器學得精通純熟。方在籌議行期,恰巧老人派赴省城辦貨的山人歸報逆閹逆跡大著,黨羽已遍天下,風聞有謀朝篡位之舉,不久就要發動等情。三人聞言,益發心急。加以虎兒生長快得出乎情理,數齡黃口孺子,在黃潛來金牛寨這半年工夫,竟長得和十五六歲健童相仿,身輕似燕,力猛如虎。石郎愛他已極,常命寨中山人逗他角力為樂。數十強壯山民合拉一條長索,竟拉他一個小孩不過,大可放心,委之而去。依了顏妻,還恨不得帶走才好。顏黃二人因他畢竟年幼性剛,又未學過武藝,終是不妥而止。因虎兒年幼無知,顏氏夫妻只說隨黃潛入京訪友,辦一要事,並未明言報仇。

行前特地作了一個錦囊,用白絹將家世和乃祖被害,父母逃亡,如今方得報仇情由,一一詳記在上。未後說:“仙猿不準學藝,必然有待。我三人此去,如果十年以內不歸,也無一人有音信,定為仇人所害。彼時你已然長大成人,學會武藝。你有此資稟,定非凡物,可急速趕往京城,將逆閹全家殺死,報這兩世奇冤大仇。不過去時早也在七八年間,得遇名師,學成之後,不去與不到學成年滿前去,均為不孝。”寫完,連虎兒祖父顏浩死前託人偷寄顏硯,命他速逃,為異日報仇除惡之計,勿殉小節的一封血書,一併包藏囊內,密縫,與虎兒貼胸帶好,切戒不許失落。顏覥並說:“我兒平時頑皮,不愛文事,從母口授,識字無多,此囊須要小心謹藏。我此去也許當年迴轉,否則,欲知父母身世,須在五年之後,或是得遇名師,請師拆看,或是請石郎大哥拆看,外人前不可洩露。”

顏氏夫妻告誡完畢,又再三拜託老人父子和白猿、神虎照護虎兒,然後起身。全寨人等俱都送出寨外老遠。父子天性,臨歧灑淚,自不必說,連老人父子也哭出聲來。

顏、黃等三人走後,石郎因見虎兒當時孺慕依依,牽著父母悲哭不止之狀,恐他年幼不捨父母,性又倔強,倘或一旦想要跟蹤尋去,豈不為難?後來見他只當日晚飯未吃,拉抱著猿、虎,思親垂淚哭了一陣,便自睡去。第二日起身,便仍歡歡喜喜,並無異狀,每日照舊騎虎攜猿出遊。石郎見他每次都是早出晚歸,絕少在寨中吃飯,一向說出遊在外多由白猿,採來山果充飢,有時還給石郎帶回許多珍奇果品,看慣也就不以為意。石郎剛放心沒有幾天,這日虎兒晚間回寨,忽要服役山女教他學做糌粑、生火煮飯等雜事。

石郎因受恩人重託,每早晚都來看望,見他如此,以為小孩學著好玩,撫慰談笑了一會,便自歸臥。虎兒學起來卻極認真,恨不得當時便要學會。先讓山女挨次做給他看,跟著如法炮製,不對便又重做。虎兒雖然聰明,舉動卻極粗豪,柴米瑣屑之事素不經心,未能一學就會,反覆學做了好幾回,不覺到了深夜,生熟糌粑堆得到處都是,仍然沒個準頭。山女勸他安歇,明早再學,說:“這也不是急事,何必忙在一時?”虎兒執意不聽。

要是故意愉懶不教,虎兒看出固是不依,那猿、虎也跟著在旁怒吼怪嘯,嚇得服侍他的兩名山女不敢違拗。

一直學到快天明時,虎兒才勉強學會了些。當下便命山女取來兩個裝青棵的大麻袋,將那生、熟各半惜粑,連父母與他留的醃臘肉、鹹菜,還有鐵鍋、支架、刀、叉、水瓢等供食用的器具,一齊胡亂裝入,用索繫好袋口,紮在一起。白猿跟著動手,搭向神虎背上。虎兒又取了兩件衣服,跨上虎背,往外便跑。

山女俱經石郎挑選而來,也頗仔細,到此方明白虎兒要離此他去。一見情勢不好,連忙追出,取出身旁牛角哨子,正要吹起聚眾,報與石郎知道,群起攔阻,虎兒已經覺察,便即喝道:“我同白哥哥要搬到好地方去,怕石郎哥哥攔我,才不要他曉得。他原攔我不住,無奈有爹媽的話,我不敢和他強。你不等我走,敢吹哨子把他喊來,我叫黑哥哥咬死你。”山女哭求道:“少寨主恐你想爹媽,追去惹禍,來時再三囑咐好好服侍你,一舉一動都和他說,早晚多加留神。如怠慢了你和出甚事兒,便要揭我們的皮。你走不妨,我們卻是活不成啦。小爺爺,你可憐可憐我們,就是要走,也等過了明天好不?”虎兒笑道:“如是明天,他知道就要攔我啦。康康、連連也快餓死啦,爹爹不在,找誰給它們藥吃?這個不能依你。我走後,可對石郎哥哥說:他和老大伯待我爹媽真好,我拜了師父學成了仙,定來謝他。我不是找爹媽去,搬的地方也離此不遠。”還要往下說時,白猿似已不耐,一聲長嘯,將虎屁股一拍,那虎便折轉身,馱了虎兒,如飛往寨側林谷之中跑去。

山女情急,知虎兒此去不歸,一個拿起牛角哨子狂吹,一個拼命往大寨跑去。這時天漸明朗,山人已多起身,聞警齊集,石郎也趕了來,聞報大驚,忙率眾人往谷中飛趕,連跑帶喊,直追出二十來裡,也未見猿、虎蹤跡。前面谷路到頭,盡是懸崖峭壁,烏道蠶叢,人極難上,知已去遠,不可追尋。勉強攀援到了崖頂一看,下面絕壑千尋,相隔不下數十丈,勢難飛渡,十分懊喪。歸來查問了二山女虎兒走時情狀。自己昨晚也曾親眼見他學做糌粑飯食,以為童心好弄,不曾想他有此一舉。此子本有來歷,虎、猿又是仙獸,真走誰也攔他不住,其勢難怪山女疏急。揣測他行時取物用意,並非趕往京城尋找父母,必是同了猿、虎移居深山窮谷之中。照他每次早出晚歸的時候來看,或者就在近處也未可知。但是尋不回來,日後見了恩人怎生交代?心中難過已極。

老人也得了信,又將石郎和二山女喚去責罵一頓。無計可施,只得多派手下強壯山民四出探尋,如若見人,千萬不可驚動,急速歸報,再由石郎親自尋去,用好話安慰,勸他回來。

且不說老人父子著急。只說虎兒自從白猿回來,服了靈藥,獸語日益精通,身體也跟著暴長。那日因想跟隨父母向表叔學那兩件寶器,被白猿強止,正犯牛性之際,白猿忽用獸語說道:“你將來是仙人徒弟,本事要比姓黃的勝強十倍,現在跟他學這人間的武功,沒的耽誤了你,學他則甚?前些日子我給你捉到兩個神猱,是那天被我們弄死的那怪物金髮神猱的兒子,如今關在一處石洞以內,已然餓了好些天。你將它降服收養,異日長成,大是有用。這兩天虎傷已好,小猱火氣也殺下許多。那裡風景地勢甚好,等你父母走後,便可搬去居住,靜等有緣仙人到來拜師。何不瞞了他們抽空隨我騎虎同去看看,豈不比呆在這裡強得多哩?”

虎兒聞言,立時轉怒為喜,上了虎背,往寨側林谷之中走去。谷徑奇險,從無人打此通行。虎兒仗著猿、虎之力,穿山越澗,上了懸崖峭壁之間,相隔大寨約有五六百里的山路。虎兒在虎背上,先和白猿談說小猱,還不在意。後見沿途盡是危峰怪石,峻崖峭坂,不是叢莽塞途,荊棒遍地,便是森林陰翳,不見天日,除了草間怪蛇亂竄,樹底毒蟲鳴躍而外,休說人跡,連鳥獸都找不到一個。但覺虎行如飛,風生兩耳,走了好一會還不見到,與往日青狼寨騎虎出遊迥不相同。虎兒正在心焦,回頭向白猿詢問,黑虎腳步倏地放慢許多。所經之地,左邊是碧峰排天,望不到頂;右邊是無底絕壑,黑沉沉不知有幾丈深。低頭一看,腳底並沒有路,只是峭壁當中有無數突出的怪石,棋佈星羅,高低平斜,參差相間,長短大小也不等。虎行其上,易跑為縱。小的突石只比拳大,窄處更是不容跬步。那虎卻和跳蚤一般,時上時下,忽高忽低,由這石跳向那石。前腳抓到突石,身子往前一起,後腳跟縱繼至,再忙往後一登,便又換到第二突石之上,迅速前進,毫不停留。實則也無法停留,稍一疏失,連人帶虎,均要墜入壑底,有粉身碎骨之險。虎兒剛失聲驚呼:“哎呀!”白猿已從背後伸過一隻毛手將嘴捂住。虎兒知道危險,不敢掙扎,索性連眼也閉上,一任那虎縱去。

虎兒似這樣在虎背上跳跳縱縱約有數十次,猛覺白猿不再捂嘴,虎步加速,到了平地。再睜眼一看,那段危壁業已過完,轉入一條廣谷之中。兩壁山花秀媚,五色爭芬,異香撲鼻。地上是竹林彌望,參天挺立,一片蕭森,青映眉宇。加以細草平鋪,丰茸如褥,翠筱搖風,聲如鳴玉。虎兒年幼心粗,雖不懂什麼雅趣,才離危徑,忽入佳景,也覺氣爽神清,心開氣逸,自然發動天籟,喜叫起來。幽谷傳聲,空山迴響,餘音嫋嫋。

虎兒叫聲未絕,左邊谷壁忽然中斷。那虎往右一拐,出了竹林,高山在望,繞山迴旋。又行了一截崎嶇路徑,走到一條闊澗旁邊。白猿先下虎背,越澗往前飛跑。黑虎也馱著虎兒平躍過去,行到一座圓崖之下,便即止住。虎兒下虎,正張望間,白猿已從左近桃林跑來,兩隻毛手捧著許多肥大桃子。虎兒拿起吃了一個,甚甜,方要再吃,白猿搖手比畫示意,輕悄悄將虎兒引到崖後一塊丈許方圓大石旁邊。先側耳聽了聽,面現喜容。然後對虎兒招手,叫他上前。自己將石旁一塊小石搬開,縱過一旁。

虎兒來時路上已受指教,那小石封處是大石的凹處,恰容虎兒一人。剛走近前,忽聽咔啦一聲,從小石缺處閃出兩點藍光。走到眼前一看,石隙有碗大,裡面現出一個小毛頭,生相似猿非猿,黑毛漆亮,圓臉如人,滴溜溜圓一雙藍眼睛,光射尺許。才一見人,倏地一閃隱去。虎兒手上本拿著一個大桃子,覺這小猱好玩,意欲憑穴觀望,設法逗它出現。頭剛往前一探,白猿忽從旁邊伸過手來,將他拉住。就在虎兒卻步退立之際,猛覺小穴中長蛇出洞般飛出一條黑影,直射胸前。虎兒一害怕,忙縱開時,手中一動,那個大肥桃已被劈手奪去。來去迅速,其疾如矢,只到穴口時稍慢,這才看出那黑影是那小猱的一隻長爪。接著便聽穴中跳躍爭奪,康康連連叫了一陣。

嘯聲甫歇,穴口毛影一閃,又現出一個紅毛頭,紅得油光水滑,比起頭一個黑的,還要來得可愛些。虎兒越看越喜歡,又拿了兩個大桃引逗。因上次被奪,加了小心,相隔也遠些。那小猱被白猿困閉數日,已是餓極,饞得口水直流,一雙圓眼珠滴溜溜亂轉。

隔了一會,虎兒見它不肯來奪,故意把桃伸近了些。小猱又看了一會,倏地隱去。這個紅猱比黑猱還快,早就覷準地方,小毛頭剛一閃開,長臂利爪便跟著飛抓出來。虎兒雖然有備,還幾乎沒吃它奪去。那猱抓了個空,好似發怒,又在穴中撲騰跳躍,叫嘯起來。

一會,露面來窺。這次竟快得出奇,略一露面,爪便飛出,卻又抓了個空。二猱依舊在穴中撲騰叫嘯一陣,又換了黑猱來,終未奪去,引得虎兒哈哈大笑。

未次,紅猱出現,想是智力已窮,更不再隱,一味口張眼眨,面現哀乞之容。虎兒把桃伸向穴口,也不來搶,不住口直叫康康。虎兒見它可憐,便把桃塞入穴口。小猱一口咬住,退了下去,也未再撲騰,二猱邊吃邊叫。

隔了一會,換了黑猱出現,口中直叫連連。虎兒故意捧起桃子與它看,用手連比帶怒罵道:“誰叫你搶我桃子、等你關在洞裡餓死,偏不給你。”黑猱聽著似有愧容,後來眼中竟現淚痕。白猿原教虎兒每次只給一猱一個,多的與看,不使吃飽,殺它火性,以便制服。見狀不忍,又給了它一個。二猱以為有求必應,更不再叫,黑猱得桃而退,穴口又換了紅猱,也不再搶奪,只流淚哀乞,輪流索取。虎兒又要給時,白猿藏蹲石旁,搖手禁止。虎兒心愛二猱,哪知此物機智厲害,雖然幼小,猛惡非常。越看越難過,不由出聲向白猿道:“白哥哥,毋攔我,今天頭一回,多給它們吃兩巴……”

這幾句話一說不要緊,小猱看出神情,來人有同伴在側,但還不知是對頭冤家。等虎兒給完這個又給那個,把十幾個桃子給的只剩下一少半時,白猿伸手拉他不要再給,促令退下,封石回寨,手揚處,恰被小猱一眼瞥見,立時目露兇光,鋼牙亂錯。虎兒逗慣了,不知進退。一面向白猿央告再給紅的一個,才顯公平;一面將手中桃往穴口伸去。

誰知小猱桃已吃飽,看出是仇敵,竟從穴中暗下毒手,嘴剛將桃咬去,利爪便飛射出來,照著虎兒臉上便抓。幸得白猿靈警,一聽小猱錯牙之聲,知道不好,早就留神這一著,桃剛遞出,便伸長臂將虎兒抱出石凹,差點沒被抓壞面目。紅猱一見抓空,怒目來窺。

白猿也知看破,挺身起立,先指著小猱,隔穴口怒嘯了一陣,然後用石封了石凹,一同回去。

路上,白猿埋怨虎兒,大意說:二猱父母都死在白猿爪下。殺母猱時,如非乘其無備,先抓傷了它一隻眼睛,幾乎沒被抓死,即此還惡鬥了一整夜。母猿先因公猱未歸,又不捨小猱,恐有閃失,特地將二小猱藏在隱秘石洞之中。此物乃天生怪獸,靈異非常,早晚必能尋到仇敵。它藏好小猱,正要起身,雙方便即相遇。鬥時原在洞側不遠,小猱在洞中看得清楚,知道白猿是乃母仇敵。後來母猿恐小猱被發現,特地引白猿鬥向所居本洞,雙方相持,連翻四個山頭,母猱周身皮毛扯落,連受重傷,才逃入洞內。白猿知它氣未絕,但因它臂長爪利,最後難免拼死來抓,如若近身,被它抓住,難免不兩敗俱傷。因知豬婆灣谷中石穴之內,連夜有寶氣上升,該有寶物出現,意欲取來之後,再結束母猱性命,以免後患,當時便不與死鬥。又聞異香,知有靈藥在洞內,遂徑入後洞,將母猱新採來留等公猱同食的兜率仙芝取走。出洞時遇見黃潛,匆匆也未在意。嗣因尋寶,遇見怪獸噴雲神狳又苦鬥了一夜,殺塗得寶,中毒昏臥。黃潛盜芝,跟蹤尋仇。等明白是一家,同到嶺上,聽說母猱已死,才放了心。白猿原意,不久將遠行,去見舊日恩主交寶覆命,暫不與二猱相見,任其禁閉穴中受餓,連穴外見光的石凹也用石堵塞。

過些日,俟其火性稍殺,再由虎兒出面以恩相結,每日用山果前往引逗。照它策劃,不消旬月,便可收服。異日虎兒拜師,再請恩主以佛力解冤。此猱恩怨心重,這一來,它發覺虎凡是仇人引去,不特多費數月光陰,還須另使他法,恩威並用,才能放出。否則,它爪利如鉤,力逾虎豹,不能為用,反有隱患。

虎兒也說不出道理,只是想著好笑。見回時未走原路,方在詫異,一會那虎已往高山之上跑去。山盡是崖,下面雖是平地,可是那崖壁立於仞,由上至下,少說也有百丈之高。那虎沿崖飛跑,轉瞬到頭,還不收勢,方在心驚,虎已往下縱去。虎兒心剛一驚,身子已被白猿抱緊,在虎背上如騰雲一般,晃眼及地。略一轉折,便見廣原,路徑彷彿曾經走過。頃刻出山,才知是那日走過的青狼寨外山口。虎兒問白猿為何往返不走一條路,才知所遊之地三面部不通人跡,只山南百里有一條秘徑可以行人,也絕少人知由金牛寨去。按說走這條路近而好走,但有那座高崖是天生阻隔,離地大高,去時虎不能飛躍而上,不比回時可縱落。如由山南那條路走要繞一千多里,中間還經好幾處山寨墟集,諸多不便。所以去走林谷險徑,回來改走危崖飛躍。

虎兒由此每日必往,半年多工夫,只初起頭有兩次是由原路險徑回來。去時騎虎,回時虎卻離開,走向別處,由白猿抱著攀蘿援葛,沿壁縱躍而歸。每問白猿,神虎何往,白猿說是給虎兒去找異日伴侶,虎兒也未在意。

三月後,兩個小猱逐漸長大,因受虎兒長期餵養,馴服了許多。虎兒又和白猿說情,將那堵塞石凹的一塊山石去掉,使其通風透明,可以瞭望。二猱每當虎兒將至,總是爭著由石隙外望,康連之聲叫個不已。虎兒與二猱相處日久,彼此均能聞聲知意,甚是親呢,只仍見不得白猿,偶從隙中望見,依舊磨牙怒嘯,伸爪作勢,意欲得而甘心。虎兒因二猱靈慧解人,便教它們說話,雖然發音與人不同,仍是獸叫,虎兒生有異才,竟能懂得。照它叫聲取名,紅猱叫康康,黑猱叫連連。每去,不是採些山果、松實、黃精之類,便是從寨中帶些糌粑、青菜與它們去吃。

半年過去,顏覥夫妻同了黃潛進京,虎兒仍照常前去哺餵二猱。去到第二次上,白猿忽說時機將至,教虎兒先不給它吃的,暫時餓上幾日再作計較。虎兒早就要放康、連二猱出洞,白猿總是不允,那塊封洞大石重有萬斤,自己又弄它不動。當下聞言大喜,立即應允。照白猿計策,故意找個錯兒,斷了二猱食物。二猱先頗倔強,繼以怒嘯。到第三天,始覺難耐,變作求懇。虎兒只不睬它。過有十來天,二猱實在忍不住餓,見了虎兒,竟向隙流淚哀號起來。

虎兒雖是於心不忍,無奈白猿說:“再一兩天就該放它,你也要搬到崖上石洞中來,在此等你的仙師。這東西野性,難馴已極,如不由你親身制伏,我在無妨,我一離開,縱有神虎隨侍,二猱同上,也奈何它們不得。莫如將它們先餓個夠,然後和它們說:如聽話順從,永遠隨你為奴,才可將它們放出,日後拜了仙師,還有大好處;不然,它兩個年紀還小,不比它父母力大,推不開這塊封洞大石,關在裡面,早晚活活餓死,哀求無用。這東西愛發如命,天性生成。你只看它們不用你說,自己將腦後金髮拔了一根給你,便永遠降伏,死活由你,決不再叛。出時它們必向我尋仇,我須將它們制個半死,不到我出聲示意,你切莫要阻攔勸解,這樣方保無患。”當下又教給虎兒一條妙計。

第二天,虎兒出遊回寨。白猿說:“明早移居,並放小猱出來,此去暫時不再回來。

事要機密,勿使人知,將用具衣物帶去。”虎兒一想:“自己平日吃得多,新居雖好,但是無有飯食、糌粑,吃的只是山果,恐解不了餓,自己又不會做。”想了想,便逼著隨侍山女教生火、煮飯、蒸糌粑等家居雜事,亂了一夜,勉強學會。

次早,虎兒不別而行。到了地頭,白猿早把崖頂巨洞整治潔淨,搬了些石頭做几榻。

虎兒先將用具、食物一一運將上去安置,便催著移石放猱。到了崖後一看,連連已餓得有氣無力,滿臉淚痕,眼巴巴朝著石隙外望。一見虎兒到來,宛如見了親人,又哭又叫。

一會,換了康康,也是如此。虎兒便問道:“日前因你們抓傷了我的手臂,我才把你兩個餓了這些天。我有心將這大石搬開放你兩個出來,如肯一生一世永遠跟隨我在此,我就放你們。為了你們,我連家都不回去,靜等我的仙師來了學本事。你們肯服我麼?”

康康聞言,臉上頓現驚喜交集之容,叫了起來。連連也跟著在洞內啞聲應和。虎兒聽出二猱叫聲直是喜出望外,萬分願意,特地先給甜頭,遞了兩塊惜粑、兩大捧山慄過去,吩咐分食,不許爭搶,吃完再說。

這時二猱已有人性,不過性情猛烈而已。多日飢餓,忽得美食,喜歡到難以形容。

忙接過去,又伸出頭面,把虎兒的手親了親,才退向洞中,邊吃邊喜嘯不已。一會吃完,從隙中現出毛臉,面露感激希冀之容,不住口曼聲媚叫,意求虎兒踐言,去石開放。虎兒笑道:“關你們受苦的並不是我。要不是白哥哥和我說,天天多老遠到此看望,給你們吃的,怕不早餓死了呢。放你們不難,你們要是出來,會聽話,不慪人嗎?”連連聞言,連叫兩聲:“一定永遠相從,死生惟命。”便退下去,和康康低叫相商了幾聲,倏地伸爪,遞出兩根金髮。虎兒見果如白猿之言,忙向白猿示意。又朝石隙喝道:“現在我就放你們,但這石頭太大太重,你兩個可躲向洞角,將臉朝裡,不要來外邊看,免得我弄它不動。”二猱應了,立即退下。這裡猿、虎同時從旁用力,一陣轟隆之聲,竟將那萬斤大石移開了些,回到母猱未移時的原來地方,現出一個一人來高的洞穴。

虎兒高興已極,剛喊得一聲:“康康、連連,你兩個東西還不出來我看?”二猱便飛也似竄出,伏向虎兒腳底,各捧一手,不住亂親亂聞。虎兒見二猱生得一般高矮,一紅一黑,都是油光水滑,一身細茸毛,腦後長髮燦若黃金,閃閃生輝,煞是靈巧好看,不禁大喜。

二猱正喜叫不休,猛一回頭,看見白猿拿著一根去掉枝葉的長藤,蹲踞石上。大仇對面,分外眼紅,無奈敬畏虎兒,不敢上前,只急得把滿嘴鋼牙直錯,不時窺視虎兒臉色。虎兒見狀,笑道:“你兩個莫這樣。你們的媽是仙人殺死,不是我白哥哥。真要不信,講打,你兩個也打不過它,不信就試試。可是,今朝要打不過時,就永不許再爭打了。”二猱聞言,康康首先起立,奔了過去,將身一縱,伸出長爪,往白猿臉上便抓。

白猿更是靈活,身子微閃,讓開來勢,兩手持著長藤,當頭套下去,往起一兜一甩。剛將康康甩出去二三十丈遠近,跌落地上,說時遲,那時快,連連見虎兒沒有出聲喝禁康康,也跟縱繼至,白猿就著甩出餘勢,反手一兜,又將連連雙足兜住,跌了個仰八叉。

二猱就地縱起,怔了一怔,互相怒嘯兩聲,同時齊上。白猿將身一縱,二猱也忙跟著縱起,誰知上了白猿的當。白猿猛地將長藤由上套下,恰將二揉同時套住,套近腿際,又是用力一兜。二猱身在空中,用不得力,這一兜,連翻了好幾個筋斗,才行跌趴地上。

白猿借這一兜的勁,卻從它們頭上一個魚鷹人水之勢,斜穿出老遠去。二猱吃了虧,益發暴怒,猛力上前。白猿身法真個神妙莫測,搖晃起那根長藤,連縱帶舞,或上或下,或前或後,單來單兜,雙來雙套,從不空發。二猱被它兜上,便是一交跌落。似這佯鬥有個把時辰,白猿仍是從容應付,二猱卻被兜得手足慌亂,不知如何是好了。

虎兒看得有趣,忽聽白猿一嘯,知是時候了,忙喝道:“康康、連連,你這兩個東西,打些什麼?你們怎打得過我白哥哥呢?你爹媽又不是它殺的。它要是生了氣,你兩個就沒命了。”康、連二猱先時那般猛惡,聞聲竟然停住,滿臉帶著羞憤之容,走將過來,趴伏在虎兒腳下。虎兒便道:“以後你兩個就跟我用的人一樣了,不聽話,我是要打的。放乖些,給我做事看家採果子,等我長大拜了仙師,自有你們的好處,曉得麼?”

虎兒又取了好些東西與二猱吃,一會看看這個,一會摸摸那個,心裡真說不出來的喜歡,坐在山石頭上,也想不起作甚事好。

待了一會,白猿走近虎兒身側,往高崖上一指。二猱怨氣未消,雖未敢公然撲鬥,卻把怪眼圓瞪,牙齒錯得山響。虎兒見狀正要喝罵,猛想起神虎不知何往,方欲詢問白猿,忽然山風大作,西北角上萬馬奔騰之聲震動山嶽,由遠而近。二猱倏地一聲長嘯,便要迎聲飛縱前去。白猿在側早有防備,不等二猱縱去,由側面一探身,夾頸皮一爪一個,將二猱抓了起來。再向虎兒一聲長嘯,往崖頂當先跑去。虎兒蹤追上。二猱冷不防吃白猿抓緊,身子懸空,施展不得,一路亂掙,怒嘯不已。一人三獸同到崖頂,白猿才行放手。二猱自然激怒,一落地便張牙舞爪,怒嘯連聲,欲與白猿拼命。虎兒喝道:

“連我都聽白哥哥的話,你兩個再要這樣,我仍把你們關在山洞裡去餓死,不救你們了。”二猱見虎兒發怒,恨恨而退,同蹲一旁,交頭接耳,低聲微語。虎兒也未在意。

這時,騷動之聲漸微,白猿指著下面直喊:“來了!”虎兒順它指處一看,只見西北方肢陀林莽,起伏如潮。遙望草際林隙之間,似有黃黑相間的影子閃動,此竄彼逐,彷彿為數甚多,卻不似往崖前走近。林莽深密,也看不出是甚野物。隔了一會,忽聽震天價一聲虎嘯,那些黃黑色的野物才聚做一群,緩緩迎面走來。這才看出是大小數百隻花斑豹子,有的口中還銜有山羊、野鹿之類的野獸,神虎卻在豹群后面督隊,漸行漸近。

康、連二猱天生是各種猛獸的凶煞,忍不住在虎兒身側一聲怒嘯。豹群聞聲,立時一陣大亂,紛紛撥轉身往後飛跑。神虎見狀大怒,也是一聲怒吼,爪起處早撲倒了兩個,神虎雖然威猛,無奈物各有制,群豹早已膽寒,終是不敢再進,有的還在覓路亡命奔逃,有的竟伏地哀鳴起來。白猿知道就裡,便和虎兒一說。大意說:這些豹群為數不下千百,原生息在金牛寨附近深山窮谷之間。因吃山人毒箭火攻獵取,死亡大半,殘餘的四散潛伏。白猿知道鄰近有人群居,恐異日自己去後,虎兒雖有二猱、神虎為助,畢竟勢力單薄,又知虎兒最愛野獸,特地由神虎幾次前去召集攏來。一則託庇虎兒羽下,免受獵人傷害;二則給虎兒閒居解悶。馴練起來,以壯聲勢。二猱有伏獸之威,所以群豹聞聲害怕,不敢近前,連神虎都禁喝不住。只須命二猱前去生逼過來,便可收伏。

虎兒一聽這許多雄壯威猛的野獸,俱可收養來玩,不禁大喜。忙喚:“康康、連連快來。下面那麼多花豹兒俱是我收來玩的,它們怕你們,不敢近前。快去將它們趕到崖底下,只不許傷它們一個。”二猱見了群豹,早就躍躍欲試,歡嘯一聲,凌空百十丈,往崖下縱去,轉眼及地,比飛還快,相隔裡許,接連十幾縱便到了豹群之中。說也真怪,二猱那般小的身量,豹群中最大的與水牛差不許多,起初聞得嘯聲還在想逃,只一見二猱的面,竟是全數嚇倒,趴伏在地,動也不動。二猱也沒怎樣撲擊,只在豹群中轉了幾圈,挨個用長爪在豹頭上摸了一下,等到摸完,群豹齊如待死之囚,瞑目趴伏,聲息全無。二猱又朝前一指,嘯了兩聲,群豹一個個垂頭喪氣,搖著長尾,慢騰騰站起,由連連在前引導,康康、神虎後面督隊,雁行魚貫般走至崖前,又復閉眼,趴伏在地。

虎兒見那麼兇猛的豹子,竟被二猱不知怎樣製得伏伏貼貼,馴善非常,比起神虎專以威力制服群獸要好得多,當時心花怒放,一迭連聲誇好,並拔步往崖下跑去。二猱見主人高興,也是歡呼不已。

虎兒一點,共是大小一百零三隻。便問白猿:“這麼多花豹兒,給它們吃點糌粑好麼?”白猿搖首說:“它們俱能自覓野獸充飢,吃的無關緊要。倒是要給它們尋一個住處,好陪你玩,給你打野獸,免得分散了,被山人毒箭傷害。”虎兒想了想,一看地勢,崖側恰好有一個凹洞,甚是寬大,足可容納,便與白猿說了。又命神虎教給群豹住處,不打發出去捕獸時不許離群亂走。虎、豹原是同類,神虎先朝群豹吼嘯了一陣。

按著神猱殘殺野獸慣例,先是將獸群聚在一起,然後挑肥揀瘦去摸。被摸中的自知難活,惟有伏地待死,任其生裂頭腦。不過神猱天生靈獸,性喜素食,以靈藥草根及各種山果為糧,一年生食獸腦只有幾次,各依定時,所取無多。每當時至,山中群獸聞聲望影而逃,遇上一被看中,便無幸理。今天群豹全被摸遍,戰兢兢趴伏等死,忽然皇恩大赦。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俱都喜出望外,紛紛抬頭朝著虎兒歡嘯,響成一片。虎兒聞聲知意,益發心喜。神虎又一吼,二猱也跟著揮動長臂,作勢指了地方,百餘野豹竟如馴羊一般,乖乖地走向崖凹之中伏下。神虎又奔向前去,將所有豹口中銜的死獸陸續取來,給虎兒留了半隻肥鹿腿。餘下有三四十隻野物,都投入崖凹,仍給群豹自去受用。

虎兒高高興興玩到天黑,留下神虎著守群豹,自己帶了白猿、二猱,上崖頂洞中安歇。第二日起,又仿照山入關養牲畜之法,與白猿、二猱折木插地為棚,做成豹圈。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27:36


第三十三回 烏桕山奇 童誅惡道 錦雞谷孝 女孕靈胎

話說光陰易逝,晃眼年餘。人獸甚是相安。二猱也不再向白猿尋仇,並且穎悟解人,靈慧無比。虎兒每日馴獸為樂,時率群豹出遊,身材也逐漸長成大人模樣。屢問白猿,父母何時可見,又要它往金牛寨去探看父母歸未。白猿說歸期遙遠,非等拜了仙師之後不能相見。虎兒雖然極信服白猿的話,無如思親情切,每隔些時日,忍不住要向白猿絮聒,白猿總以前言對答,虎兒想念一陣,也就罷了。

這日,虎兒因天氣漸熱,又嫌舊日帶來衣服大小,緊繃在身上難受,賭氣一脫,忽然看見胸前所佩錦囊,不由觸動孺慕之情,想起前事。除照前向白猿追問父母下落外,並要神虎馱了他往金牛寨查詢一回。

白猿吃他糾纏不過,怒道:“我和黑虎原是你恩師門前聽經靈獸,只因一時淘氣,引你出寺,誤傷後山修煉千年的靈狐,以致害你轉劫;我和黑虎也受了重責。念你平日相待甚厚,又知靈狐必要報仇,向你恩師苦求了七晝夜,才承他老人家說明前因後果,命我兩個去至青狼寨守候。又過好些年,好容易使你離開塵世,接引到此。仗著這裡天然的地勢和你恩師神符,將兩道山口封鎖,以免靈狐跟縱尋來,難以抵禦。又知此狐最怕神猱利爪,才費了若干心力,代你將康、連二猱收伏,以為護衛。你須在此待滿十四年,耐過靈狐尋你的年歲,你恩師踐了昔日與靈狐的諾言,方始前來度你入門。這期中你避禍還來不及,還敢離山他去?你爹媽現在京中,不久跟著仇人出京,一得手後便另有機緣遇合。所借去的兩件法寶乃仙家降魔利器。再有旬日,我便要趕去取回,送交你恩師行法淬鍊。此去歸期難定,弄巧就許隨你恩師同來。我走後黑虎還有兩次災劫。你如不聽我的囑咐,隨意強它引你去往金牛寨,萬一與靈狐相逢狹路,無異自投羅網,休想脫得性命。不等你重拜恩師,學成劍仙,你爹媽仍是見不著。你又不知途徑,瞎跑亂走,有何用處?”

虎兒一聽白猿不久要走,大是惶急,再三央告留下,情願事事聽從,不再違拗。白猿又道:“我走也是為你將來地步。方有此行。你不出山,靈狐尋你不著,自是無憂。

即使萬一相遇,它和你一樣,轉劫後法力道行也非昔比。除了防它乘隙暗算而外,你現有黑虎與康、連二猱為助,更有群豹可壯聲勢,它也未必能奈你何。我至多不出十日必行,既然彼此難捨,我每得閒,定來探望便了。”

說到後半截行期時,恰值康康、連連走來獻果,相處已慣,人、猿全未理會。虎兒因和白猿分手在即,小孩子心性,當時難受了好半天,經猿虎引逗他一遊玩,也就丟開。

一連數日,無事可記。

這日,白猿因時屆行期,又和虎兒說,再有兩日就要起身,遲恐無及。囑咐他只可在山中游息,多服二猱所採靈藥、異果,日久自有功效,不可遠離生事。說時,康、連二猱又在旁諦聽。虎兒自是快快不樂,知道攔它不住,悶了一陣,一賭氣,連飯也不吃,徑去睡了。

那康、連二猱蓄志報仇,原非一日,無奈白猿已是通靈,每晚大多靜坐吐納,絕少睡眠,稍有動作,便即驚醒,所以隔了年餘,一直未敢妄動。日前一聽說白猿要走,愈發報仇情急。藉著給虎兒採果之便,不知從哪裡尋來一株迷魂草。假裝惜別親近,康康持草,驟出不意,向白猿鼻端一指。白猿何等靈警,聞得異香,知有變故,一伸長臂,奪草過來,也拂向康康臉上。剛厲嘯得一聲,頭腦便覺昏暈,連連已從右側伸利爪襲來。

迷惘中無力迎拒,只得將兩條長臂往自己頸間一繞,護住要害,緊閉雙目,跌倒在地上。

同時康康也受迷暈倒。連連縱身上前,便去分它雙臂,想抓裂白猿頭頸,偏生白猿臂長,其堅如鋼,其柔如帶,一見中計,便向頸間一環,連繞數匝,急切間難以分開。

連連這裡正在下手,崖腳臥守的神虎已被白猿嘯聲驚覺,飛也似往崖頂跑上,不等近前,便已發威怒吼。連連還在不捨。虎兒也被虎嘯之聲驚醒出來,見狀大怒,大喝一聲:“該死的狗畜生!好大膽子。”奔過去,舉拳便打。

二猱與虎兒本有前緣,又處了年餘,更是愛服,連連見神虎與恩主同時到來,嚇得舍了白猿,抱起地下昏倒的康康,接連幾縱,便往崖下逃去。

虎兒過去一看,白猿昏迷不醒,氣得直跳,大罵畜生。一面命神虎速將二猱抓回打死;一面撲在白猿身上,連喊帶哭,鬧了一會。還算好,白猿適才見機,應變神速,一照面,先奪過毒草將康康迷倒,去了一個敵手;覺頭一昏,立即護住頸間要害;神虎與虎兒又發覺得快,一點傷也未受到,昏迷了沒多時,便已醒轉。翻身縱起一看,虎兒在側,二猱不見,略問了兩句,飛身往崖下便跑。

虎兒平日極愛二猱,先時雖然痛恨,一見白猿無恙,氣便消了一多半。反因神虎未歸,恐二猱害怕、從此遠逃;又恐白猿追去傷害。急忙在崖上高喊:“白哥哥,你只將它兩個捉回來,我自己打它們替你出氣,千萬不要傷它們。”邊喊邊往崖下追去。這晚又值陰晦,雲霧滿山,暗影中,虎兒只見白猿如一條白錢也似,疾逾流星,轉眼沒入崖下濃霧之中。下面崖凹裡的群豹也齊聲吼嘯起來,震得山鳴谷應。使暗夜荒山,越顯淒厲。虎兒上下崖徑雖熟,任是身輕目敏,體力強健,這般濃霧,也是難行。勉強追到崖下,看不出猿、虎追向何方,只得廢然止步,站在崖腳,不住口直喊。

約有個把時辰,猿、虎方始一同歸來,康、連二猱卻未迴轉。虎兒一問,白猿說它和神虎直追出二百多里,並未見康、連二猱影子。夜深霧重。恐虎兒一人在崖下懸念,或發生別的變故,只得相約回來,明日再去尋找,好歹也將二猱尋回再走。虎兒先因二猱暗害白猿,恨不得打它們一頓。及見它們畏罪逃走,又難割捨。聞言無法,只得同了白猿回洞。累了多半夜,入已疲極,頭一著榻,便已睡著。

第二早,虎兒醒來,見洞外陽光已然射人。猛想起昨晚之事,知天不早,跳下石榻,忙往洞外跑去。一看昨晚那株迷人異草尚在地下放著,一找猿、虎,卻不見蹤跡,連喊並無應聲,料是尋找康、連去了。見那草花隔一夜,沾了些晨露,越發鮮豔,並沒枯萎。

虎兒從小有愛花之癖,平時還在蒐羅,移植崖間,不捨拋棄,隨手拿起。跑下崖來,不知猿。虎往何方追尋,正拿不定主意,恰值一頭教練馴熟的巨豹從崖側凹洞中搖尾走來,虎兒心中一動,就問道:“你知今早白哥哥它兩個往哪邊走了麼?快馱我找它們去。”

豹將頭一偏,向著崖西一聲長嘯,身於往虎兒身前一湊。虎兒解意,一縱身上了豹背,手拍豹頸,喝聲:“快走!”豹便放開四足,連縱帶跳,飛也似朝西方林莽中奔去。

虎兒初下崖時,原想將那株異草在崖下擇一地方種上,心中又惦著尋找康、連二猱,這一忙,沒顧得種,也沒放下,仍舊拿在手上。騎著豹,一路穿山過澗,飛越險阻。走有個把時辰,見前面現出一條山峽,兩旁危崖高聳,藤廕庇日。峽中還有淺水流出。奔湍激石,音甚幽越。看去陰森森的,竟是一個從來未到過的所在。那豹行近峽口澗邊,忽然停住,低頭不住聞嗅。虎兒知它尋嗅猿、虎和康、連二猱的氣息,便由它去。那豹繞著峽外崖壁來回走了數十步,好似崖高無路,露出為難神氣。未後,又轉身去尋路,正經峽口,倏地峽內一陣山風吹來。那豹昂首迎風一嗅了一下,猛地一側身,縱過峽口一條丈許寬的橫澗,徑踏著峽底淺水逆流而上。峽中山水出沒無常,時淺時深。虎兒進時正當水淺之際,還齊不到豹腹。那吃山水衝落的石塊,星羅棋佈,散在峽底。豹行遇到水深之處,便踏著亂石飛縱過去。走了一陣,又迎著風頭嗅了幾嗅,不時停頓遲疑。

虎兒漸漸看出它意似畏怯,以為它怕尋到康、連二猱,拿它出氣,便拍著豹頸喝道:

“你只管領我去,有我在,你怕它們則甚?”這一說不打緊,那豹索性停了下來,又望空嗅了幾嗅,撥轉身,回頭要走。虎兒哪知這老豹已有靈性,迎風嗅味,覺出前面有險,知難而退。只道白在峽中走了十來裡,濺了一身的水,臨了卻又往回走,沒好氣罵道:

“該打的蠢東西,我正心急,你卻慢騰騰的。它們四個不在此,你馱我跑這些冤枉路,又不好好地走,把我周身都弄溼了。”那豹吃虎兒一喝罵,重又折轉身子,緩步前行。

虎兒見它自從到了峽口便未吼叫,始終靜悄悄地走著,時進時退,不知是什麼意思,忍不住又問道:“它們到底是在前邊麼?”豹點了點頭,仍不作聲。虎兒怒罵道:“蠢畜生,既這樣,還不快走,適才又往回走則甚?”虎兒儘自催速,豹卻不睬,走幾步,嗅幾步,一會又停了下來,徘徊遲疑。如非虎兒再三督飭,那意思,恨不得退回身才好。

虎兒騎獸出遊已成習慣,起先並未想到下了豹涉水自行。後見豹行越遲,一賭氣,縱將下來,大罵:“畜生,懶蛇一樣。反正我身上都溼透了,你既不願馱我去,我自己莫非不會走給你看?少時尋到它們,回去再收拾你。”越說越氣,踢了那豹一腳。正要踏石迎波,飛身前行,剛一舉步,身後衣襟忽被那豹一口咬住。虎兒力大,起得勢猛,冷不防被豹一扯,嘩的一聲,將上身一件麻布短衣撕裂半邊,人還差一點跌撲峽底,濺得滿頭滿臉的水。近來虎兒身子逐日暴長,幼年衣服已不能穿。僅有這一身短衣褲,原是顏覥的舊衣,行時不曾帶去,虎兒移居時收拾衣物,將它攜至山中,倒還穿著合身,更無二件,這一下被豹撕裂,不由氣上加氣,大罵:“畜生!”回身便要踢打。豹知他手腳厲害,嚇得回身便逃。

虎兒因急於尋到猿、虎、康、連,見豹逃得飛快,不願再挨時候,只得忍著暴怒,手拿著花,縱躍前行。進約半里,峽道忽然彎轉。順峽徑剛往左一拐,前面奇景豁然呈露。正眺望欲進間,倏地眼前白影一閃,連眼帶嘴,忽吃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塞了個密不透風,同時身子也被一條東西攔腰捲住,憑空往上提起,不一會,便帶了他跑起來,只聽耳際風生,迅速已極。虎兒自幼與神虎、靈猿在山中廝混,嗅覺很靈。先因事起倉猝,心中慌急,不住拼命掙扎。嗣覺對方力量絕大,自己身、首像被鐵箍著一般,掙扎簡直無效,剛一鬆勁,便覺出那毛手氣息極熟。只苦幹口被塞緊,做聲不得。正想出其不意,設法脫身,腳忽沾地。頭上毛手去處,睛前一亮,正是白猿在側。虎兒喜怒交集,跳腳大嚷道:“白哥哥,你找著康康、連連了嗎?我被那老豹兒該死的蠢畜生氣苦了,你還要這樣慪我玩。”

白猿等他嚷完,嘻著滿口銀牙笑道:“我就知你見我要高聲亂說,才這樣做的。你先莫亂,聽我細說。你去的地方,正離那妖入巢穴不遠,幸而正當午時,他在打坐,如被察覺,你也休想活命。我同黑虎為救康、連二猱,老早來此,用了多少心機,俱都不敢現身近前。後來遙望了些時無法,黑虎便去山北尋找你恩師當年好友清波上人求救去了。我正隱藏峽谷老藤中想主意,並等它請人來,遠遠聽見你在喊罵,忙迎上去。那老豹聞著了我們的氣味,想又聞出妖人邪味,知道不妙,想阻你前進,它原是好意,你卻將它趕走。我知道你見了我必定高喊,早想提你上來,偏生地勢不好,一動手便會被你看見。又跟你在上面走了幾步,才伸手下來,將你提到此地。如今康康、連連,已被烏柏山岩洞中妖人捉去,今天晚間就要送命了。”

虎兒聞言,大驚道:“康康、連連是我心愛之物,怎捨得它死?你說那妖人現在哪裡?快些領我去,把他殺死,不是就好救它兩個了嗎?”白猿道:“你倒說得容易。那妖人會使邪法,我們一伸手,稍微驚動他,他只需將手一動,我們便中迷倒地,由他殺害。除非清波上人肯來,我們簡直近他不得。”

虎兒忽然失驚道:“都是你不先說一句,就把我抱來,嚇了我一跳,又把我一株心愛的草花丟了。”白猿笑道:“在自你前世有半仙之分,一轉世,小孩子終是小孩子。

康康、連連將來是你膀臂,現在正話沒說完,什麼花也值這般稀罕?說出樣兒,我明天給你採,要多少有多少。”虎兒說:“你給我崖上下種的花也多了,這花卻是頭一回見,真好看極了。也不知它兩個哪裡採的。可惜有毒,不好聞它。”白猿驚問:“你說的可是昨晚康康。連連拿來迷我的異草?你今日聞了麼?”虎兒答道:“正是那草花。我因昨晚回洞時,你說康康用迷魂毒草迷你,你不留神聞了花香暈倒,當時我要睡,也沒細看。今早見那花真好看,根也還在。想起你的話,沒敢聞,打算種在崖下。忙著騎豹找你們,無心拿著,路上沒捨得丟。適才你往上提我,一著急,舉拳打你,隨手甩落了。

嘴也被你捂住,乾著急,喊不出來。”還要往下說時,白猿忙止住他。

白猿微一尋思,面帶喜容道:“我正想清波上人白雲封洞已數十年,未必肯管我們的事。適才只顧著急,沒想到此花用處。如今被你提醒、只要此花能重尋到,妖人這一打坐,要到日落黃昏才完。此花昨晚連我聞了還昏迷呢,只須輕輕到他身前向鼻孔一擦,縱然驚醒,也昏迷過去,就不怕他了。”虎兒聞言,喜得亂蹦。忙叫:“我們快到原地方找去。”白猿先要獨往下手,以免虎兒涉險,虎兒不允。後來白猿又想了想,先商量好下手之策,再三叮囑:“事要機密神速,不可大意。妖道雖在打坐,稍有聲息,仍會驚醒,便難免禍。”虎兒應了,仍由白猿抱了他,攀援縱躍,上下於危壁峭崖之間,一會到了原處。那花從虎兒手中落下時,並未墜入峽底,恰巧絆住在壁間藤蔓之上。白猿持花向前,俟將妖人迷倒,再行近身。

虎兒經了白猿指點,才看出那妖人打坐之處。原來一過峽灣,左半邊崖壁中間大半截便向裡平塌下去,形如一個橫立著沒有蓋的長方匣子,其大約有百畝,平地面上大小怪石森列,宛如劍戟,高低不一。離虎兒藏身的峽灣約有四五十丈,是匣最中心處。每一根石劍尖上,都有一朵碧綠明亮的碗大星花,照得三面石壁都成翠色。妖人打坐在數十根怪石中間的石榻上。因為裝束奇詭,非僧非道,衣服又是綠色,星光照處,通體一碧。身子又被怪石擋住,只現出半邊側影,乍看時很難辨認。這時各怪石尖上的星光時暗時明,閃耀不定。

自猿手持草花,躡足潛蹤,掩掩藏藏地往妖人身旁走近。不時回首朝虎兒打手勢,叫他不要出聲妄動。行止甚是謹慎。一會掩到那百十根有星光的怪石下面,便停步遲疑起來。虎兒性暴,先見白猿動作遲緩,迥非平日矯捷神速之狀,已是發急、又見它這般光景,越發忍耐不住。他自從出生,幾曾遇見過大敵。心想:“我道這惡人有甚了得,原來是這樣一個怪人,怕他怎的?”因白猿先後叮囑示意,雖沒出聲呼喚,人卻從藤蔓中現身,輕輕縱落,跟蹤上前。

白猿原是看出妖人身側事先設有防範,不敢造次,意欲審視好了行事,聚精會神向前探索門戶。偶一回首,見虎兒不聽招呼,跟蹤走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恐將怪人驚醒,必陷羅網,連忙搖手禁止,示意躲向石後隱身之處。虎兒偏不肯,一面用手勢回答,一面腳底益發加速往前跑去。白猿知虎兒心性,此時如果回身強阻,必然出聲怪叫無疑,只好咬牙切齒,做出痛恨憂急神氣。虎兒仍是不聽。白猿一著急,猛地靈機一動,剛將主意想好,虎兒已從地上抓起一根茶杯粗細,二尺長短的斷石筍,當做兵器奔來。

不料腳底一不小心,踢起一塊碎石,無巧不巧,正落在一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柱上,噹的一聲,發為巨響,空穴傳聲,震得澗壑起了迴音,半晌不停。這一來,那還不將妖人驚醒,妖人眼睛睜開,看見對面奔來一個有根基的童子,不由心花怒放,一聲獰笑,便下位走將出來,雙方恰好迎個正著。

虎兒見那妖人生得又高又瘦,臉色碧綠,鷹鼻拱起,兩顴高聳,下面一蓬連鬢絡腮鬍子,隱隱露出一張闊口,兩根翹出唇外的獠牙。圓眼白多仁少,兩粒豆般大的黃瞳仁滴溜亂轉,閃閃放光。笑聲淒厲,和梟鳥夜嗚相似,從百十根放光怪石林內緩步往外走來。真個相貌猙獰,醜惡非常。

虎兒因二猱失陷,痛恨妖人已極。原以為既然他是在閉目坐睡,衝上前去,一下即可打倒,不必像白猿那般費事。及至將妖人驚醒,見了這等醜形怪狀,心裡一納悶,不由止住腳步,呆呆地望著,反倒忘了當時動手。等到妖人走近,一望前側面怪石旁站定的白猿不在,這才想起前事。喝問道:“你就是把我康康、連連捉去關住,今晚要害死它兩個的妖怪麼?快給我放出來,我不打死你;要是不放,我就要打死你了。”那妖人聞言又是一聲獰笑,慢騰騰從袍袖中伸出一雙精瘦細長,與枯骨相似,帶著半尺多長指甲的怪手,向虎兒作勢抓來。虎兒見狀,笑罵道:“你這有氣無力的妖怪,還想和我打麼,我這塊石頭你接得住便算你贏。”嘴裡說著,手中石筍早朝妖人當胸擲去。妖人看見石到,也不往旁躲閃,徑伸手指一彈,那塊數十斤重,數百斤力量的石筍,竟如彈丸一般拋起,從虎兒頭上飛過,墜落澗中去了。

虎兒滿以為自己兩膀神力,妖人行動又遲緩,這石筍一發出去,必將他打倒。不料妖人力氣比自己似要大得多,一彈指間石便飛出;哪知是妖法禁制作用。知道不妙,罵聲:“該死的妖怪!”縱身上前,舉拳便打。妖人一身邪術,虎兒全仗天生神力,自敵不過。也是妖人欺虎兒是個幼童,送上門的買賣,輕敵太甚,以為自己手長,舉手便抓。

虎兒身剛縱起,一拳打向妖人臉上。見妖人舉手來抓,猛想起他手力比自己還大,不可被他抓住,仗著動作神速,未容抓到,倏地雙手一收,身子往後一個倒仰,兩隻鐵腿雙雙踹向妖道胸腹之間,借勁使勁一登,倒縱出去。妖人原以為虎兒身已懸空,只須雙手往上一合,便可攔腰抓住,捉個清醒的好問話。不料卻中了虎兒的道兒,一下踹了個結實。驟出不備,胸腹問如被巨大鐵杵猛擊了一下,痛得內腑震動,頭腦昏黑,如非有多年苦修之功,幾乎傷重身死。當時急怒攻心,忙一定神,將手一摸胸腹,先用禁法止痛。

然後行使妖法,朝著虎兒將手一揚。

虎幾倒身縱起,雙腳落地。見妖人身子晃了幾晃,幾乎跌倒,知已受傷不輕,甚是高興。正在得意,還想再來,作勢將起,忽見妖人手一揚,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撲去。

眼看妖人縮頸躬身,張開兩臂,獰目詭笑,聚精會神,做出欲抓之勢迎了上來,無奈身子似被大力吸住,轉瞬就要被他抓住。正在惶急,倏地從妖人身後大石筍旁,飛也似射出一條白影,只一晃間,妖人立時暈倒,昏迷不醒,自己也跟著跌落在妖人手旁,言動不得;

原來白猿見妖人驚醒,便知虎兒無有幸理。自己不退,也是白白饒上一命,反不如見機藏起:還可設法解救虎兒。不等妖人開目,一聞石響,先己隱過一旁。加上虎兒不該遭害,小孩子心性,只顧看妖人生得異樣,臨危不進,未入埋伏。這又是個下三門的妖人,道行尚淺。因見來人只是璞玉渾金,未有師承,只當路過誤入,把事情看得太易,沒想到還有一個厲害同伴潛伺在側,一心打算吸取他的真靈。偏生虎兒仙根深厚,多服靈藥,人雖中迷撲來,本身靈元卻未搖動。妖人見狀驚奇,只顧全神貫注到前面幼童身上,不料禍發瞬息。白猿見他被虎兒用腳踢傷,已看出其能為有限,當下出伏來鬥,便減了三分畏懼。再一看妖人當時便行法害人,辣手下得太快,遲必無救,一時情急,便不顧危險,如良鷹搏兔,乘隙出擊,用手中迷魂異草徑向妖人鼻間一按。妖人聞得異香。

知中暗算,欲行法解救,已是無及,立即昏迷過去。白猿恐時久生變,妖人一倒地,先用異草將他鼻子塞滿,以防回醒。然後一找妖人身旁,從腰間搜出一把碧光熒熒的小匕首,刺向妖人胸前,只一下,便腹破腸流,結果了性命。

虎兒倒在地上,看得清楚,心裡也明白,只是不能言動。直到妖人死後,過有半盞茶時,才緩醒過來,跳起身,氣得踢了妖人好幾腳。拉了白猿,便要去尋康、連二猱。

白猿正對著那百十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林中端詳,聞言答道:“都是你不聽話,險些被妖人將你害死。你當事情就這容易嗎?適才多虧你還沒有闖進這裡頭麼,要不的話,除非清波上人當時趕到,連我也救不了你。它兩個就在石林那邊巖洞中綁吊著,過去非穿行石林不可。妖人已死,不知怎的,石上星光並不熄滅,只不過無人主持,光稍呆些,不似先前閃動罷了。妖法想必未解,一進去,定又遭殃。最好等清波上人到來,破了妖法,再行穿過。你若性急,寧可回走原路,翻上崖頂,由我揹著你繞行後山,再抄到那邊去,雖遠幾十里路,卻免得中了道兒。”

虎兒見石林內無甚動靜,急於尋到康、連二猱,又因妖人已死,哪裡肯信。力說:

“這些石頭都不甚高,白哥哥你怕受害,何不帶我縱了過去,也省走許多的路?”白猿怒道:“你年輕,懂得什麼?如若不信,你站遠些,待我來試給你看看。”說罷,將虎兒攔遠了些,就地下提起妖人屍首,對準石林空隙,往妖人生前打坐處擲去。說時遲,那時快,妖人屍首剛一擲入,每根怪石尖上的星光忽然爆散開來,一陣陰風起處,碧焰中似有數十百個惡鬼現出半截身形,各從石尖上伸下一條長臂,將妖人屍首抓住。就在互相爭扯之間,地下又冒起一團濃煙,連那百十根怪石和妖人屍首一齊裹住。一會工夫,邪煙散盡,惡鬼全隱,石上星光復明。再看妖人屍首,俱是一條條黑影,像繩索一般綁了個緊。

白猿吐了吐舌頭,說道:“你看見了沒有?石林裡面除妖法埋伏外,暗中還藏有邪教中練就的法寶呢。這時行法的妖人已死。尚且這般厲害,你看行得過去麼?”虎兒雖然膽大,鬼魅妖物卻是初見,這才有了畏心。正要拉了白猿由迴路上崖繞到後山過去,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正是神虎到來。白猿喜道:“你且莫忙,這定是它將你清波師叔請得來了,不然它不會叫的。他們來的快,沒等我們繞到他們就先到了,忙它怎的?”

言還未了,接連又是兩聲虎嘯。虎兒聽未後一聲已達崖頂,卻不見人、虎下來。白猿聽出來意,似還未知妖人已死,在崖上怒吼誘敵,心中奇怪,立即長嘯相應。虎兒也跟著亂喊。兩邊應和,沒有幾聲,一團黑影忽自來路崖口飛將下來。虎兒定睛一看,正是神虎,背上還馱著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孩,一露面便喝問:“妖道現在何處,快領我殺他去。”白猿不等說完,便已上前拜倒。小孩也跳下虎來。

虎兒見那小孩生得還沒有自己雄偉。一個拳頭般大的頭,前發齊額,後發披肩,又黃又密。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字,緊壓著眉底下一雙三角怪眼,閃閃放光。兩顴高凸,鼻樑卻塌了下去,露出一雙朝天的大鼻孔。尖嘴縮腮,暴牙外露,兩隻兔耳貼肉倒立。

上身穿著一件黃葛蓮花雲肩,下穿白麻短褲,赤腿芒鞋,背插雙劍。舉動跳跳蹦蹦,活似一個猴子。白猿對他禮數恭敬,卻是平生僅見,心想:“這樣一個猴頭猴腦,比小童不如的醜小孩,難道說就是清波上人不成?”

虎兒正在有些氣不服,白猿已用獸語要虎兒上前拜見,說那孩子是清波上人愛徒,叫虎兒稱他作師兄,並向他述說經過,請他行法將妖人妖法破去,以便救出康、連二猱。

也是合該虎兒結一同道好友,為異日之助。那小孩天生古怪性情,最重恩怨,此時一生嫌隙,異日便難和好。虎兒先本看他不起,及聽白猿一說,忽然觸動靈機。暗忖:“那妖人看去也不甚打眼,怎會敵他不過?白哥哥從沒說錯,還是聽他話好。現在石林過不去,正好看看他的本領再說。他又不是對頭,和他鬥啥子?”想到這裡,便學白猿的樣,也跑上前跪倒,喊了一聲:“師兄!”

那小孩本不通獸語,見前面沒有妖陣,並無妖人出戰。知道虎兒必是師父所說那孩子,見他那般生相,先甚喜愛。只奇怪白猿尚知禮數,他聽完自己問活並不回答,卻睜著一雙大眼朝自己上下打量,頗有輕視神色。正在氣忿,欲待發作,忽見白猿朝虎兒叫了幾聲,虎兒便走過來跪倒,口稱師兄。這才看出他能通獸語,先是不知自己來歷,所以發呆,並非輕視,益發心喜。連忙拉起說道:“師弟,你今生姓顏麼?莫多禮,我承師父教養才十三年,論起來,你前生還是我的師兄呢。”

虎兒哪有心腸聽這個,便叫道:“師兄,你來得大好了。妖人已被我白哥哥殺死,偏生石林裡有好些惡鬼和怪煙子捉人,我們都不敢過去。我的康康、連連被妖人綁吊在那邊石洞裡面,師兄快些想個法兒,代我救出它兩個來,我給你叩頭呢。”那小孩聞言,才知妖人已死。又見虎兒著急神氣,便笑道:“我背了師父偷偷跑來,還當妖道活著呢。

難怪師父說你一會便能脫險。這點小事有甚打緊,你們隨我來。”隨說,拉了虎兒,走向怪石林前,見妖人屍橫地上,滿地鮮血,不禁詫道:“這妖人聽師父說,是邪教中最下等的披麻教。道行深的,死後尚能還魂。怎他六陽魁首並未斬裂,只破了他肚皮,就人事不知呢?”白猿聞言,知自己一時疏忽,未斬妖人首級,如非給他鼻中堵塞迷魂異草,幾乎種下禍根。便叫虎兒將前事轉述了一遍。

小孩道:“這就是了。這陣法只是他煉就的惡魂厲魄作怪,他座位前還暗張著九十六根陰索,破它容易。”說罷,吩咐虎兒、猿、虎暫立林外。腳一點,縱人陣內。陰風起處,石尖上的百十惡鬼,又在碧光中出現,伸臂來攫,下面濃霧也同時升起。小孩早有防備,一入內便將雙臂一搖,刷刷兩聲,兩道白光,似長虹一般飛將出來,勢如蛇驚龍舞,飛向妖光邪霧之中。白光到處,只聽鬼聲淒厲,霧散煙消,頃刻工夫,星光全滅,惡鬼化為殘煙,隨風四散。虎兒見狀,正喜得亂蹦,忽又聽一聲斷喝,白光斂處,小孩伸手相招。再看地下妖人,業已從頭至股斬為兩半。

虎兒萬想不到小孩有如此大的本領,不禁又是欽羨,又是佩服。忙跑進去拉著小孩的手,滿口師兄喊個不住。當下由白猿領路,穿過那百十根怪石林,沿壁而行。走約半里,才見壁凹中現一小洞,高僅丈許,洞外石門緊閉,側耳遙聞二猱在洞內呼救之聲。

小孩放出劍光,向石門一掃,門便開裂。人、猿、虎一同入內,深入幾及三重,方到二猱被困的一間石室外面。

白猿在路上又教虎兒問小孩的姓名。才知清波上人自從歸隱虔修,久不出洞。十三年前,忽然一日心動,想往滇黔一帶遊散,就便在莽蒼山採些靈藥回來煉丹。行經思明山中,忽見一個健足山女,用紅錦包著一個東西,飛也似往左側山谷中奔去。南疆之中原多毒嵐惡瘴,尤以凌晨、傍晚為甚。毒霧氖氫,浮光紅彩籠罩山凹沼澤之間,聚而不散。常人一不小心為瘴毒所中,重則毒發,當時身死;輕亦周身浮腫,久治難痊。無論是漢人、山人,望見它,沒有不躲避的。清波上人見這時天方見曙,谷中瘴氣正濃,那山女卻往谷中飛跑,好似不知死活一般,心中奇怪。忙一縱遁光,飛向谷口,擋住山女去路,喝道:“裡面瘴氣正濃,看你也是本地人,難道就不知厲害麼?”那山女遇人攔路,忙回頭往身後看了看,一言不答,仍往前闖。清波上人見她不應,左閃右避,一味想闖過去,面上神色甚是張皇,料知有事,越發不放。山女亂闖了幾次無效,急得臉漲通紅,低聲哀懇道:“道爺,你行個好,這事關係大著呢,我死當得甚緊,快些放我過去吧,要被他家的人看見,我主僕的命都沒有了。”

清波上人先見山女資稟不俗,手腳矯健,似曾練過武藝,已覺少見。再一聽口音,竟是土裝的漢女,語氣中含有冤抑,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便好言安慰道:“你且莫急。

我非歹人,你只要把事情說將出來,天大的事我都擔當,如何?”女子哪裡肯信,口中哀懇放行,仍是乘隙就往前走。又相持了一陣,清波上人一面攔她前進,一面仔細端詳她兩手緊持的錦袱。見包的是一個圓球般的東西,隱隱在動,微聞血腥氣味,疑似人頭,又有些不類。便指問道:“你紅錦包中何物?如說出來,也許放你走。”女子回顧墟煙漸起,朝陽已升,道人力大身靈,實強不過,低頭一尋思,又對道人細看了看,嘆口氣說道:“道爺,你不該攔我去路。如今人都快起來了,我也趕不回去了。反正是我主僕的性命。就對你說,看道爺有甚法子能救我們。”清波上人笑道:“你只管放心,遇著我,你主僕決死不了。”當下女子把清波上人引到谷側山石後僻靜之處詳說經過。

原來,紅錦包中是個怪胎,女子的主人姓塗,也是個少女。乃父病故於思明知府任上,除孤女璉珍外,尚有繼妻朱氏,原是浙東名武師萬里飛鵬朱英之女,曾有一身好武藝。塗知府娶朱女時,原因萬里為官,道途險阻,床頭人有些本領,諸多倚傍,誰知朱女天性淫蕩。過了門,夫妻感情尚好,因為無子,對前室之女也頗相安,無事時,還常教璉珍和女婢菱菱武藝消遣,本來一家安樂無事。及至塗知府染病身死,正要扶棕歸葬之際,不知怎的孽緣遇合,朱氏不耐孤裳,竟和塗知府所用官親、前室內弟尤克家苟合起來。這一雙狗男女先是支吾,不肯回籍。後來戀好情熱,索性將塗知府多年積下的宦囊,在思明一個大寨墟中置了田產過活,不再提起歸字。同時對於璉珍主僕也改了虐待,日常凌踐,無所不至。

當時璉珍主僕才只十來歲。先因看不慣那些醜態,又心懸父骨,略形詞色,捱了好些毒打。後來怵於積威,謹慎小心,去仰狗男女的鼻息,又被逼認仇作父,方得免禍。

主僕二人,相依為命。力弱知非仇人之敵,每日早夜揹人習武。滿心只想將武藝練成,合力將狗男女殺死,報了父仇,再行負骨逃轉故鄉。無奈朱氏家學淵源,本領高強,自從變節以後,已不傳二人武藝。無師之承,除根基扎得牢固,身手矯健外,別無進境。

有一次菱菱冒著險,故櫻朱氏之怒,等她打時,微一防禦,以試能否。結果白捱了一頓好打,相差仍是大遠。主僕二人在自背後痛哭。

二人正忍苦待時,無可如何,偏又禍從天降。朱氏淫妒成性,一晃數年,璉珍出落得十分美貌,本就防到姦夫染指。幸是尤克家素來怕她,不敢妄動,璉珍主僕也懼狼子野心,防閒周密,未生變故。也是合該魔難。這時,璉珍已積慮處心,將浮盾父骨起出,揹人焚化,裝在瓦壇之內,準備萬一時至,下手後逃去。骨殖壇就藏在附近錦雞谷內巖凹之中,常借採樵為名,去往谷中哭奠。朱氏年屆狼虎之交,日常白晝宣淫,本就嫌她主僕礙眼,此舉正合心意,還當她有心避開,這一層倒沒去拘束。那谷中早晚瘴氣極重,二人先頗畏避。日子一久,無心中發現一種靈草,不特可御瘴毒,中毒之後也可醫治。

璉珍因父骨在彼,又愛谷中景物奇麗,輕易無人敢作深入,如有不幸,還可作為避禍藏身之所。那靈草凹谷中甚多,卻無人知,二人各採了些,秘藏身旁備用。近一二年中,幾乎無日不到。

禍發前半年,二人又去哭奠,因值忌辰,採了些山花供在靈前,痛哭了一陣。菱菱去捉山雞來烤吃,前往谷底未歸。璉珍一時神昏,便在崖凹大石上沉沉睡去。過有個把時辰,忽被狂風迅雷之聲驚醒。睜眼一看,暴雨傾盆,狂風拔木,山洪怒瀉,谷中都成了河,奔流夾著石沙滾滾流出,勢如飛馬,聲勢甚是嚇人。菱菱阻雨,未曾歸來。所幸巖凹頗深,雨打不到璉珍身上。正懸念菱菱之間,猛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靂,離身不遠打將下來,雷聲猛烈,震得人耳目昏眩。前面暗雲低壓中,似有一個尖嘴鳥翼,雷公般的怪物影子閃了一下,當時因為受震過甚,精神恍惚,覺著心裡跳動了一下,也未怎樣在意。迅雷之後,驟雨忽止。谷中地形原本有點往外溜斜,存不住水,雨一止,頃刻之間全都流盡。二女當下忙著回家,雖然歸晚,朱氏知道阻雨,也未深問。璉珍飯後安歇,忽然腹中隱隱作痛,轉側了一夜。第二早起腹痛雖止,可是由此吞酸嘔吐,不思飲食,患起冤孽病來。其實,此時璉珍如若告知朱氏,延醫診治,或者也能免禍。無如璉珍性情剛毅,認作雨中冒寒,沒有和朱氏說。

一晃數日,璉珍的病漸好,飲食也復了原。只是腰圍漸大,身子總軟軟的。主僕二人均不知是甚緣故,正疑慮間,偏巧這日狗男女約好去趕山人墟集,行前,尤克家忽患頭風,不能同往。朱氏因要往墟集中購辦一些待用的物品,又帶了兩名長隨相隨,任尤克家在家養病。朱氏去時,璉珍主僕正在谷中閒遊,不曾在家。等遊倦歸來,璉珍不知姦夫因病獨留,偶往朱氏房內取針線,進房,才看見床上躺著姦夫。正要退出房去,姦夫頭風剛好一些,口渴思飲,正要喚人取茶,見璉珍入內,便喚她取。璉珍本來恨他切骨,無奈心怯淫威,恐怕他在朱氏面前使壞,不敢違拗。剛強忍奇忿,將茶端過,放向姦夫床邊,恰值朱氏迴轉,行至院內,聞得姦夫語聲,三不知蜇了進來。朱氏夭性多疑,因璉珍素日不特不和姦夫相近,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今日竟會背了人給他取茶,雖沒看出有甚舉動,總覺情形可疑。當時強壓著滿腔酸眼沒有發作,卻惡狠狠瞪了姦夫一眼。

璉珍見朱氏輕悄悄掩了進來,本就有些吃驚,喊了一聲:“娘。”沒聽答應。偷覷神色不善,益知不妙,忙即避了出來。

朱氏何等留神,見璉珍臉色不定,越猜是情弊顯然。璉珍一出門,便按住姦夫查究根底。尤克家原也冤枉,急得賭神罰咒,叫了無數聲的撞天屈,後來,朱氏又查問二女回家的時刻,經了好夫種種解釋,兀自不肯深信。除留神觀察外,又故意出門躲避,放姦夫一人在家,然後拿出當年本領,暗中回來,伏身屋上,準備拿著真贓實犯再行算賬。

二女機智,自看出朱氏生疑,無時無地不加小心。尤克家原本不敢妄動,這一來,也更兢兢業業。雙方又是深仇,璉珍主僕避之惟恐不逞,哪裡會再有同樣的事兒發生。朱氏試探窺查了多次,始終無跡可尋,疑雲漸解。原可無事。

誰知璉珍的肚皮大不爭氣,定要給她惹禍,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簡直像有了身孕一般。日久竟被朱氏看出,想起前事廠誣定與尤克家有好,定要將她置之死地。姦夫知道朱氏心毒,事若弄假成真,自己也脫不了干係,極力苦辯,力說無染,惡咒賭了千萬。

朱氏哪裡肯信,把璉珍主僕喚來,拷間了數次。二女身受奇冤,有關名節的事,寧被打死,也不肯招認。朱氏認是強詞抵賴,便命人去請墟上的走方郎中,來診斷是孕不是。

總算璉珍有救,尤克家料知朱氏有此一著,早暗中用銀子買通好了郎中,到來做張做智了一陣,說是大腹臌,並非有喜。朱氏聞言,惡陣仗方始緩和了些。但又屢次聲言,且等到了日期再看。如若是肢症,自然生不下來;如若足月生了,莫說兩個賤人休想再活,連姦夫也決不輕饒。

璉珍主僕俱是幼女,以為自身清白,好端端怎會有孕?醫生說是膨症,定然不差。

想醫,朱氏不許,恐二女使了手腳,存心要觀察個水落石出。不特不準醫治,還時常向墟集中查問,以防暗中就醫,將胎打去。璉珍見她禁醫,好在除腹大外別無痛楚,也就置之不理。

又過有半年多光景,朱氏默察她肚子近三四月來不曾再大,孕期早過,不見分娩,己覺果然是臌非孕,以前冤枉了她。不料這一天晚問璉珍忽然腹中作痛,一陣緊似一陣,水下甚多,完全輿平日耳聞婦人臨產情形相似,璉珍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朱氏以前又說過那些狠話,被她害死還是小事,一則父仇未報,二則冤枉死了還留下一個汙名。連氣帶急,又負著萬分痛楚,還不敢哭出聲音,以防警覺狗男女,只管抱著被角,蒙了頭吞聲飲位,哭了個死去活來好幾次。菱菱在旁也急得眼含痛淚,心如刀割,只恨自己替她不來。後見情形越來越像,無可奈何,只得照著平時耳聞,勉強偷偷準備好了剪刀,盆水等必用之物。好容易捱到亥子之交,璉珍腹中一陣奇痛之後,猛覺下體脹裂,疼如刀割,一個支持不住,疼暈過去。菱菱早脫了她的中衣準備,一見璉珍閉過氣去,忙過去掐著人中,輕聲呼喚,忽聽璉珍哎呀了一聲。菱菱聽她大叫,心裡一驚,剛伸開手掌去捂她嘴,猛一眼瞥見璉珍兩條玉腿伸張處,血水橫流,產門已開,露出小半個紅裡透白的圓球一般的東西,比西瓜小不了多少,緊擠產門,似要脫穎而出。先還當是胎兒的頭,驚慌駭亂中,手託璉珍玉股,才說得一句:“小姐,再使點氣力就下來了。”那胎皮微一動彈之間,猛然噗地一聲,連臍帶滾將出來,血水如泉,濺得到處都是。菱菱慌不迭地將臍帶如法剪了,湊向枕邊,問了聲:“小姐,怎樣?”璉珍呻吟著說道:“下邊有點麻,比適才好得多了。你快想法丟了吧。”

菱菱聞言,略為放心。因知小姐和自己行止坐臥寸步不離,不夫而孕定是怪物。因一心惦著病人,雖彷彿覺著生的不似小孩,並未及於細看。這時才想起天剛半夜,正可滅跡。忙又到璉珍腳邊一看,那怪胎果然無頭無腳,只是一個圓肉球,好似比初生時已長大有一倍光景。菱菱心中又氣又憤,隨手取了一片舊紅錦,低聲指罵道:“該死的冤孽!你害我苦命主僕做啥子?”隨說隨包,無意中,指頭把怪胎戳了一下,那胎竟有知覺,倏地蹦了起來。菱菱忙用手去按,力猛了些,哧的一聲,肉球忽然綻裂一個小孔,孔裡面伸出一隻鳥爪一般的烏黑小手,四外亂抓,彷彿包中怪物就要裂皮而出。嚇得菱菱心慌意亂,連忙包好。璉珍聞聲,又問怎樣了。菱菱哪敢和她實說,便道:“小姐放心,你生的不是胎兒,是塊血團,恐淫婦早起見了又是禍事,趁他們睡熟,天方半夜,我收拾了。你明早用了棉花包墊在肚上,仍裝大肚,強掙起床,當著淫婦,裝作腹痛,大解回來把棉包去掉,說解了些髒東西,膨病忽然好了。連夜將這東西往谷中澗底一扔,便無事了。”璉珍點了點頭。

菱菱雖然精幹,身是少女,幾曾服侍過月子。血跡又多,心慮憂危,越發手忙腳亂。

等到收拾清楚,又給璉珍揩洗乾淨,才將穢被等藏過,拿了包中怪胎往錦雞谷跑去。

二女也是少不更事,情急之間沒有細想,只欲滅跡了事,卻不想尋常婦人產後,汙血往往經旬逾月才能止住,璉珍是個未婚少女,生的又是怪胎,下血更多,豈是一揩洗便可乾淨的?再者,產後身子何等虛弱,怎能行動自如?朱氏狼虎之年,已成老獪,哪會瞞得過去?當晚如果實話實說,一發動便去喚醒淫婦,以表無私,或是生後喚其看視,朱氏原意,即使璉珍真個與人通姦有孕,只要與她姦夫無染,也無關緊要,如見是個怪胎,更去疑心,至多不過罵上幾句而已。這一來,滅跡不成,反倒弄巧成拙。如非胎兒仙緣前定,璉珍主僕該當難滿,菱菱棄胎之時巧遇清波上人,幾乎又惹下殺身之禍。

菱菱這裡剛把一切經過與滿腹奇冤說完,便問:“道爺怎生救我主僕?”清波上人偶然側耳一聽,喊聲:“不好!快隨我救你主人去。”說罷,伸手提著菱菱衣領,喝了一聲:“疾!”便已破空飛起。

菱菱人本聰慧,先因去路被道人阻住,不說明原因決不放過,又見其氣度不凡,和畫上的神仙一般,又有天大的禍他都擔承的話,一時觸動靈機,忍著氣忿,把實情說出。

雖望道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朱氏勇武絕倫,除了道人真是神仙中人;決非敵手,心中只管希冀,並未敢信。不料一席話剛剛說完,道人便提了自己衣領,光華閃處,凌空而起。知道遇見神仙垂救,喜出望外,連害怕也都忘了。

菱菱目視下方山石林木,一排排,一堆堆,疾如駭浪驚濤,從腳底下往後捲去,不到半盞茶時,家門已然在望。迎面天風又急又勁,連向側面透氣都覺艱難,哪裡張得開口。心恐道人初來,認不得門戶,正發急間,前望家門越近,晃眼工夫,身子忽如彈丸飛墜,直往鎮上人家中落去。驚駭昏眩中,也沒看清楚是否到家。腳才點地,便聞璉珍悲泣與朱氏怒罵之聲。心剛一跳,道人已是鬆手。勉強定神一看,正落在璉珍臥房外面天井之中。道人恰似來過的熟人一樣,一放手,便向璉珍房內走去。

這時菱菱救主情急,便不暇再計別的,見房外懸有朱氏舊日用的一枝鐵杖,放了手中錦包怪胎,隨手抄起,忙跟著進房。一看,璉珍伏臥床上,身子縮在被窩裡面,雖在悲泣,臉上卻帶著驚詫之容。菱菱見狀痛心,腳底一點勁,從道人身旁擦過,往床上縱去。剛要慰問打傷沒有,璉珍含著痛淚,朝外一使眼色,菱菱才想起朱氏怒罵正烈。往前一看,朱氏手持皮鞭,站離床前約有七八尺遠近,凶神惡煞一般,手指璉珍,揚鞭惡署,罵得鐵青一張臉皮,卻不打將過來。道人就立在她身後,也似沒有覺察。好夫尤克家已打得青一條,紫一條,滿頭滿臉都是傷痕。菱菱心中好生驚訝,暗忖:“姦夫實未敢勾引璉珍,朱氏戀好之情極熱,就算多疑,何致沒先拷問明白,就下毒手,將姦夫打得這樣?”

菱菱尋思未已,朱氏在急怒之中,急然發現菱菱從外奔回,縱向床上,手裡還拿著一枝鐵杖。知她護衛主人,意欲相抗,不禁怒上加怒,口中大罵:“該萬死的小賤人!

你將私娃藏到哪裡去了?”隨罵,縱身上前,揚鞭就向菱菱頭上打去。菱菱一則準備拼死,二則有了仗恃,忙喊:“神仙快救我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0:09


第三十四回 妙法懲兇淫 電掣雷轟 姦夫畢命 宿緣多孽累 會稀別遠 孺子思親

話說菱菱一橫手中鐵杖,正要抵擋,卻不料朱氏的鞭還未接觸自己,猛覺眼前一花,耳聽得一聲慘叫,只見尤克家連肩帶臉早著了朱氏一皮鞭,跌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

朱氏也是情急暴怒,忘了適才打璉珍時所受教訓,殊不知菱菱義婢一樣也是打她不得,仇人沒挨著分毫,自己心上人反倒又著一下最重的。嚇得忙跑過去,就地上將姦夫抱起,扶向椅上坐定,再看兩個仇人,一蹲一臥,在床上仍是好好的。這一來,才知道果然厲害。時正清晨,太陽光正從窗根中斜射進來。大白日裡,房中更無異狀,不似鬧鬼神氣,怎會一而再,再而三打人不成,反傷自己人?這時朱氏心情,真是又急又怒又羞,又心疼又害怕。明知不是好兆,只是無法下台,心恨二女切骨,打不出絲毫主意。

璉珍先見朱氏看破形跡,嚇得膽落魂飛,以為決無生理,幾乎死過去,後見姦夫連吃大虧,自己似有神靈默佑,一下也未被朱氏打上。接著菱菱縱入,又是姦夫捱打,與前一般。再見房中添了一個道人,朱氏是久經大敵的能手,卻並未覺察,定是神仙降凡解救,朱氏才會如此顛倒。膽子一壯,心裡痛快,不覺止了悲泣,口角微現笑容。菱菱早查看主人並未受傷,姦夫反是重傷狼狽,自然心喜。但震於朱氏積威,又在匆匆之中,雖還不敢細問經過,誠中形外,驚喜之色,也是無形流露。

朱氏哪裡容得,立時暴怒,大喝一聲,“我與狗賤婢拼了!”鞭一揚,二次又要打上前去。忽然念頭一轉,強忍怒氣,獰笑道:“今天有鬼,姑且容你們多活些日。只要將好情招出,說出私娃丟在哪裡,我便兔打。”菱菱方要答言,一抬頭,見道人站在朱氏身後,含笑示意,搖了搖頭,菱菱心已稍定,想道:“我主僕有仙人相助,怕她何來?

如真不行,怕一會也免不了死。”便也冷笑一聲道:“你做夢呢。我小姐玉潔冰清,多年來和我寸步不離,幾曾見有野男人和她說話過?明明是因膨症生下一個肉團,怕你疑心,害她的命,把來扔了。你血口噴人,天都不容,無怪把你心上人打成那個樣兒。這是神仙菩薩教你先心痛個夠,真報應還在後頭呢。”

朱氏聽她出言無狀,平生未聞,不禁怒火千丈。因恐又蹈前轍,先不動手。忙出房喚來了兩個長年,將尤克家扶回自己房內,安置床上養傷。因是急怒攻心,全沒絲毫悔悟之意,一面匆匆摘下牆上懸掛著的腰刀、鏢囊,一面吩咐長年準備那狗汙血備用,又取了一塊穢布掖在身旁。原意是二女房中有了邪祟,此去先拿菱菱試刀,砍不到時再用鏢打,先殺菱菱,後取璉珍的性命。如還試出不濟,使用汙血穢物潑向二女床上,然後下手。無論怎樣,也須出了這口惡氣。及至奔回二女房中一看,璉珍仍臥床上,菱菱也下床持棍相候,秀眉上翹,滿臉忿激之容,全不似日常恭順畏惠,大有拼死氣概。朱氏連罵都不顧得,一橫手中腰刀,正要縱砍上去,猛覺身側冷風,似有人影一閃,朱氏也是久經大敵,加以適才種種怪事,不禁心驚。忙一回頭,室中除二女外,哪有第三人影。

菱菱自朱氏扶了姦夫回房,一問璉珍經過,膽子大壯。這時又見道人明明從身側閃向她身後,動作甚是從容,並不急遽,朱氏卻偏往相反的一方查看,近在咫尺,竟未看出。加上見到朱氏連受捉弄,氣急敗壞,臉色鐵青,頭如飛蓬,狼狽之狀。想起主僕多年來含冤負屈,飽受凌虐,居然也有今日,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便指著朱氏喝道:

“我小姐孝心感動,今天這屋裡有神仙降凡,我們看得見,你卻看不見。你遭報應的時候到了,看啥子?”朱氏正沒好氣,聞言怒吼一聲,一縱身,擺刀上前,照準菱菱就砍。

原來璉珍當菱菱未回以前,下體由麻轉痛,血流不已,忍不住低聲呻吟,不料竟被朱氏走來聽見,看出璉珍臉色有異,嚇得身子發抖,心中起疑,猛揭被一看,滿是血跡,知是生產。怒喚菱菱不見,伸手打了璉珍一下。氣得跑回房去,就熱被窩中拉起姦夫,穿好衣服,持了皮鞭跑來,定要璉珍供招與誰通姦。璉珍被適才朱氏一掌,連驚帶急,暈死過去。剛剛回醒,又見朱氏凶神附體般,怒衝衝拉了姦夫持鞭進房,四肢無力,逃遁不得,知無生理,不由心膽俱裂。驚駭迷惘中,似聞一個老婆子的口音在耳旁說道:

“小姑娘莫怕,有我在此,保她害不了你就是。”璉珍雖覺奇怪,並未想到真有能人解救,仍是傷心悲痛,無言可答。

朱氏見狀,益當情實,上前劈頭劈臉就是一皮鞭打下。璉珍知她手狠,剛伸手一護面目,沒想到皮鞭並未打到身上。耳聽哎呀一聲急叫,悄悄睜眼一看,反是姦夫連肩帶臉捱了一下,疼得狼嗥鬼叫,抱著頭肩亂抖,跪向朱氏面前。朱氏明明存心先將璉珍拷打出實情,再問姦夫,並沒打他的心思。一見姦夫受傷,又急又疼。先以為氣急神迷,打錯了人,還想將錯就鍺,就勢忍著心疼逼間姦夫。把姦夫嚇得負痛跪在她面前,戰兢兢沒口子叫起撞天屈來。朱氏不捨二次下手真打,只白了一眼,喝退一旁,重又掄鞭照璉珍打去。璉珍也不知有人捉弄,心想:“這淫婦對姦夫尚且毒打,何況自己,這一下打上,不死也得重傷。”誰知朱氏的鞭方用力打下,璉珍仍是好好的。姦夫尤克家卻不知怎的,二次又著了一下,疼得殺豬也似慘嗥起來,朱氏忙跑過去,將姦夫抱起慰問,心疼已是無用,這才知道有異。

正在急怒交加,菱菱已隨清波上人趕回。璉珍始終不知來了兩個救星,見了菱菱,正悲泣間,忽又聽耳旁小語道:“清波客來,你更不用害怕了。”接著又見姦夫捱了第三下,而且比前打得更重。一抬頭,見朱氏身後立著一仙風道骨的道人,方知神仙垂救。

及至朱氏扶了姦夫走出,主僕二人才說經過。璉珍因未穿小衣,便在被上叩頭致謝。

清波上人搖頭笑道:“我還晚來了一步,另有救你之人。可將胎兒抱來,留神受凍。”

菱菱領命,忙下床將怪胎抱進。剛往床角一放,朱氏已惡狠狠持刀奔入。

菱菱雖然有恃無恐,終因積威之下,有些怯敵。一見刀到,勉強舉棍一迎,覺著有人在棍上推了一下。朱氏來得勢猛,萬不料菱菱忽增神力,淨的一聲,刀棍相接,朱氏虎口立被震裂。那柄腰刀再也把握不住,撒手飛出。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跌倒。不由大驚,腳底搖動,忙即縱開。一情急,左手取鏢,照定菱菱連珠打去。菱菱知她飛鏢厲害,方在心驚欲避。偏那鏢全沒個準頭,三枝直向菱菱身旁穿壁而過。朱氏尚欲再發,忽聽後屋長年驚呼之聲。心剛一動,便聽長年高喊:“大娘快來,尤相公被鏢打死了。”朱氏聞言,急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慌不迭地正要跑將出去查看,倏地眼前人影一晃,猛聽一人怒喝道:“賊淫婦!報應臨頭,還往哪走?”話言未了,臉上已著了一掌。立時眼冒金花,順嘴直流鮮血,倒於地上。

二女一聽姦夫身死,方在心喜,忽見房門口現出一個瘦小枯乾的老年道婆,一掌將朱氏打倒。菱菱恨她切齒,上前一棍。正趕朱氏掙扎欲起,一下子打了一個筋斷骨折。

朱氏雖然武勇,多年錦衣玉食,酒色淘虛:菱菱用的力猛,哪能禁受,不由痛徹心髓,暈死過去。菱菱方知屋中還有一位神仙,打倒朱氏之後,忙跑過來跪下叩頭,直喊:

“神仙菩薩救命!”璉珍也伏枕叩頭不止。

清波上人道:“你主僕無須發急,快快起來聽這位無缺大師的安排,自然消災脫難,轉禍為福了。”道婆聞言,笑道:“清波道友說得好輕鬆的話兒。我昨夜由九華金頂訪友歸來,今早天明前路經此間,聞得女人悲泣之聲甚是慘切,偶然心動,入房查看,見此女雖然臨蓐,血汙狼藉,室中卻無穢氣。再一查看她的面目神情,料定所生是個異胎。

後聽她低聲哭訴,得知所受奇冤。方欲現身詢問底細,潑婦已拉了姦夫進房拷打。被我略用禁制之法,使姦夫代捱了幾下,道兄便救了此婢和胎兒趕回。我不過路見不平,發了惻隱,所救只是為了此女。如今姦夫被鏢打死,潑婦也奄奄待斃,我事已了,亟應別去。道兄起意救她主僕,自應救援,怎又推在貧道頭上?”

清波上人賠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大師法力無邊,勝強貧道百倍。在此救善除惡,自是分所應為。既然法駕臨降,便是她主僕的曠世仙緣。貧道門下並無女弟子,加以息影多年,不欲多事,縱思越俎為謀,亦屬事所不能,適見二女均非凡質,又復孝義感人,仍望大師大發慈悲,救人救徹,功德無量。”道婆笑道:“道友明明當時激於義俠,想救二女脫難,不過既恐安置費事,又恐胎兒血光汙了法體。知貧道所學不是玄門正宗,不畏血汙,門下本有女弟子,多收兩個也不妨事,樂得都推在貧道身上罷了。就算我生來好事,難道道友救人一場,因貧道在此,就一點不相干麼?”

清波上人道:“大師明鑑。貧道如救二女,誠如尊言,確有諸多礙難。當時事在危急,不容坐視,正苦無法善後,難得無心巧遇大師,如終始玉成,所有難題俱都迎刃而解。大師既不許貧道置身事外,也不敢就此卸責。謹煩大師將二女收歸門下,連胎兒帶回山去。等此子離乳之後,大師如與無緣,再賜交貧道收養,或有其他吩咐,無不惟命。”道婆笑道:“無怪同道中人都說你巧,說了半天,還是照你的心意辦理,胎兒實實與我無緣。好在他感氣而生,本具異稟,無乳亦復可活。我代道友將胎兒取出,略施小術,去了血汙,再給他服一粒丹藥,助其成長,骨肉堅凝,仍在這裡交與道友,攜回山去收養,如何?”

清波上人聞言大喜,忙命菱菱抱來怪胎。天缺大師接了過去一看,那胎兒已將皮撐破,露出漆黑雞爪子一般的兩隻小手,四下亂抓,身子仍在胞裡不住亂掙,一個厚厚的胞衣已被撐得成了長圓形。大師笑道:“這小冤孽性子還烈呢。”隨說,左手託定胎胞,右手戟指照著胞皮當中一劃。胎兒本在裡面用力掙扎,噝的一聲,胞皮中分,胞內一個尖嘴火眼,形似雷公般的怪物早一躍而起,伸開兩手,徑照準大師頸間抓去,一下抓了個結實。緊接著張開那雷公嘴,又照大師面門咬去。

菱菱見狀嚇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搶拉。忽聽大師喝令:“速取盆水應用。”再看胎兒,已被大師擺脫利爪,抓在手內舉起。菱菱忙從床下拉出一個木盆,正要衝出門去取水,大師早隨手提了几旁水壺倒了些下去,將胎兒往盆中一按。手指處,一團熱氣射落盆中,水便自然往上飛起,一股股像溫泉噴射般,圍著胎兒周身灌注不已。胎兒意似不耐,齜著滿口密牙吱哇怪叫,一雙火眼精光閃閃,幾次想掙出門外。無奈身子被大師禁法制住,只在盆裡打滾翻跌,縱不出來。似這樣約有刻許工夫。

所有用人俱已知道姦夫鏢傷慘死,朱氏也受了重傷暈倒在房內,只當是菱菱由外勾來道人所為。加以朱氏平時極能買惑人心,所用長年又多半山人,有甚知識?此時看出主人吃了大虧,遂各持器械蜂擁而來,將房門口堵滿,無奈大師早施禁法攔阻,眾人一味互相推擠喧譁,齊喊:“快救出大娘,莫放兇手逃走。”只是擠不進房去。

大師和清波上人看了好笑,也不去理他們,從容在裡施為。等到胎兒性氣稍殺,大師才走過去夾頸一把提起,硬給口中塞了一粒丹藥。又拉過一條幹淨棉被,包了個密不透風。交與清波上人道:“貧道效勞已畢,且喜道友有了傳人。只是此子秉賦戾氣太重,不得不令他吃點苦頭,少時悶死回生,當可變化氣質了。”清波上人連聲稱謝,接了過去。璉珍因知仙人已允度化入門,喜之不勝,幾番掙起,俱被大師攔住。一見事完,又要起來拜師同行。大師連說:“你本元已虧,縱服靈藥,暫時也動轉不得。我既收你為徒,無須拘此形跡,日後再補行見師之禮不晚。”說罷,又取出四粒丹藥,一粒賜與菱菱,三粒賜與璉珍,俱令服下。略停片刻,見屋外的人越聚越多,連左鄰右舍也俱聞聲趕來,大師將眉頭一皺,吩咐菱菱:“速將你主僕衣物收拾帶去,另取兩床乾淨棉被備用。”菱菱忙去收拾。

也是朱氏該死。她被菱菱打傷暈倒,一會便已疼醒,睜眼偷覷,見室中添了兩個道裝生人。她自幼隨定乃父闖蕩江湖,見識異人甚多,知道菱菱天不亮就出外棄嬰,一去多時,又將嬰胎帶回,必在棄嬰之時遇見能人訴苦,搬請來了救兵。自己行為不正,無可諱言。看來人本領高強,兼通法術,決非好相與。他們已被菱菱說動,彼強我弱,情勢相差懸遠,此刻如不甘認吃虧,稍不知機,命必難保。朱氏心中雖然痛恨二女人骨,卻連大氣不敢出,一味忍痛,躺在地下裝死,偷偷察聽仇人動作。原以為腿上雖受重傷,二女仍非己敵。璉珍新產,不能行動,出家人不見得肯抱了產婦同走,至多再警戒威嚇自己一頓。只盼當時能逃毒手,臨去不傷害自己,捱到那兩個厲害幫手一走,便可相機報仇。或用懷中暗器,或用辣手,先毀了賤婢菱菱。剩下一產婦,命還不是提在自己手上?誰知後來越聽越不對,來人竟是救人救徹,連二女與嬰兒也一齊帶了同走。這一來,不但仇報不成,還有許多後患。想起姦夫多年情愛,心如刀割。認定菱菱是個罪魁禍首,縱死也饒她不得。姦夫已死,身又受傷,難免殘廢。妖道借鏢殺人,那兇器本是己物,還得去打入命官司,縱能脫死,有何意味?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反正他們臨走未必輕饒,一死沒有兩死,終以報了仇再死合算。雖明知來人精通法術,私心總以為詐死了好一會,並未被仇人們看出;菱菱又在收拾衣物,臨去匆忙之際必然不知防範。朱氏一面微睜妙目,覷定室中仇人們的動作;一面暗中徐徐伸手人囊,取了一隻飛鏢握在手內。因為大敵當前,作賊心虛,深恐露出馬腳,動作甚慢。等將鏢取到手,菱菱已將衣物用具收拾齊備,打成了兩個包裹。璉珍服了靈藥,也止血住痛,體氣漸復,在床上穿好衣服。房外長年人等看出兇手要走,益發喧吵,七張八口,人聲如沸。室中諸人卻通不理會。

朱氏見那道人懷抱嬰兒,目視道婆,神態暇逸。道婆正取了一床乾淨被褥,將璉珍連頭裹好。只那不知死活的菱菱還在忙亂著找東找西,拿起一床新被,待學璉珍的樣,要往身上裹,站處相隔甚近,正好下手。時機瞬息,更不怠慢,暗中一錯銀牙,將周身之力運向手臂,照準菱菱當胸便打。手剛揚起,朱氏猛見那道婆倏地回身,雙瞳炯炯,正註定自己。不禁大驚,嚇得忙把眼睛一閉。手中鏢業已發出,心還想:“只要報得了仇,雖死無恨。”一聽菱菱並沒出聲喊,再睜眼一看,菱菱已被道婆用被裹好,與璉珍用帶子紮在一起,提向手中。說了句:“這惡婦萬萬便宜她不得!”朱氏方暗道得一聲:

“不好!”猛見道婆手揚處,霹靂一聲,立時震死過去。

隔有多時,朱氏醒轉,覺得周身骨碎,痛楚非常,耳旁人聲嘈雜。再睜眼一看,身臥床板之上,面前聚了不少的人。手足四體好似受傷寸折,動轉不得,奇痛無比。強忍著痛,細問就裡。原來璉珍主僕已被道婆帶走,臨去之時,房中一聲大霹靂,將房頂生揭去了大半邊,屋瓦驚飛,人被打傷了好些。眼看那道婆夾著兩個大包,電光閃閃,往天上飛去,晃眼工夫,不知去向。眾人才知神仙降凡,嚇得個個叩頭禮拜不迭。過有好一會不見動靜,進房一找,見朱氏頭破血流,遍體鱗傷,骨頭有好幾處都被震斷,鼻息全無,只胸前還有微溫,當她必死,一面分人去向墟里司官稟報,一面用床板將她抬起,準備司官到來驗看之後,再行備棺成殮。不料朱氏孽難未滿,竟會醒轉。

朱氏當初本是一時血氣,因姦夫慘死,又被丫頭打傷,急怒痛恨,憤不欲生。及至死後還陽,見仇敵已走,雖然遍體重傷,痛楚非常,反倒怕死起來。心想:“留得命在,總還有報仇之日。”忙呻吟著叫身側長年泡了一碗參湯,用紅糖水兌服下去,又將乃父家傳秘製的止痛藥,吞嚥了好些九,是傷處都敷上金創藥。一切弄好,還想移向床上安臥,無奈四肢微一轉動,便作劇痛,只得暫時仍躺在木板上面。

仗著她平日馭下甚厚,人也外場,對於近鄰都有個人緣。加以山人素畏神鬼,明見許多奇蹟,都當神仙下凡。朱氏所居之處正當寨墟,地方上事慣例都由山人司官處置。

一會,司官率了手下兵到來,見眾口一詞,都說神仙降凡為禍,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連累,被雷震傷。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傷,無人出頭告狀。況且又是寄居的漢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頂為證。七張八嘴,越說越神,鬧得那司官和眾人也害起怕來,恭恭敬敬朝著破房禮拜了一陣,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後,令人從豐埋殮了姦夫。因自己從小就精通外科,知道傷勢雖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兩耳整日嗡嗡外,內裡並未受著大傷。寨墟絕少良醫,也沒延醫診治,就以自身經驗,內服補心益氣之藥,外用家制傷藥敷洗,咬定牙關,專心忍痛將養。每日輾轉床褥,連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異稟,難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無窮的苦痛,才將傷勢完全治好。

右腿骨節已被菱菱一棍打折,雖經人工和藥力,將傷處用生狗皮裹好治癒,無奈當時流血過多,成了殘廢,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個孤鬼,痛恨璉珍主僕切齒。無奈仇人已在異人門下,又不知來歷居所,此仇怎樣報法、籌思多日,覺著當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傷心,毫無生趣。便將田地變賣成了金條、珠寶。凡拿不走的產業用具,都分給了家中長年人等。獨自一人離了南疆,往湖廣一帶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廣,回到江南故鄉看望一次。自己僅入中年,傷愈以後,反因床上養了半年多,面容較前豐腴,看去還是花信年華的美婦。雖然左腿微跛。但是還有一身絕好武功,早晚必能練得將杖棄去。手邊又有不少金珠,就算報仇無望,總可遇見良緣,圖一個後半世的快活歸宿。誰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師臨去時只加重懲,未傷她命,留下後來許多隱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有了一番奇遇,異日璉珍主僕幾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清波上人抱了嬰兒,與天缺大師分手後,也顧不得再採靈藥,徑直帶回黑蠻山鐵花塢洞府之中。解開包一看,只見那怪嬰已比初出胎胞時長了好些,遍體漆黑,又精又瘦。稀疏疏地長著一頭金髮。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字,緊壓在眼皮上面。鼻樑凹陷,兩顴高聳,露出一對朝天大鼻孔,下面是一張雷公嘴,嘴裡生就兩排雪白細齒,兩隻免耳貼肉倒立,一雙三角怪眼骨碌碌亂轉放光。看去相貌雖然十分怪醜,但是骨格清奇,皮肉結實,天生異稟奇資,從來罕見。又是從小隨師,不染塵惡,異日造就,大未可量。

不禁越看越愛。

因他落地便離母,降生以前又當鬼胎,一切嬰兒衣服通未置備,仗著蠻山氣候溫和,四時皆春,嬰兒本非凡物,能耐寒冷。上人又給他服了一粒靈藥,助他堅強骨髓,早日成長。取了些豹皮,用山麻縫成一條圍腰,一件披肩,權充衣服。下面就任他赤著一雙雞爪般的雙足。因對他期許甚殷,認為他今後必是光大門戶的衣缽傳人,故從小就不給他煙火食吃,每日只用些黃精、首烏之類研碎成糊,以代乳食。

怪嬰自從服了天缺大師的靈藥,把先夭中帶來猛惡的氣質去了多半,加以與清波上人本有師徒的緣分,竟和尋常嬰兒戀乳一般,與清波上人親熱異常。清波上人為了逗弄他,好些次連本身應作的功課都耽誤了。他一出生本就能縱躍爬行,再加多服黃精、首烏之類的靈藥,又有清波上人教導,不消數日,已能隨定乃師進出,滿山亂跑,爬樹穿枝,絕塵飛馳。身量卻不見大長。清波上人見他如此好的資質,自然格外喜愛。過了一年,漸漸傳他道家吐納導引和本門中劍法。因是感雷而孕,相貌又生得和雷公相似,無父而生,從了母姓,取名塗雷。不消三年,已將初步入門根基扎得穩固,清波上人這才將本門道法、劍術挨次一一傳授。

一晃十年。塗雷天資穎異,又極好強,任多艱難的修為,一點便透,一學便精,天性更極純厚。上人愛極,益發加意教導。一面又教他道家各種經典,以及正邪各派修為異同,遇上妖術邪法時如何應付。所以塗雷年紀雖輕,論本領道行,已非常人可比。但他天性純孝,從三五歲起便屢生孺慕之思,不時朝上人懇求,要尋找天缺大師探母。上人俱說:“你年紀還輕,身劍尚未練到合一地步,你不好生事,目前正邪各派互相仇視,循環報復,外面能人甚多,你雖進境神速,畢竟功候太差,還出去歷練不得。”雖再三嚴阻不許,塗雷仍是不聽,隔兩日便向上人苦求。上人被他攪得無法,因說道:“你頭上厄紋,煞氣更重,近數年內終是下山不得。我憐你這一片孝思,天缺大師已有十年不見,不知你母修為如何,等我修書問她一同,如有成就,便著她自來看你如何?”塗雷大喜,並請上人急速修書去問。上人便用飛劍傳書之法,給滇邊伏波崖上元宮天缺大師送了一封信去。當日劍光飛回,接著覆信。

原來璉珍、菱菱自隨大師出家,十年光景,已學會一身驚人道法,還各煉成了二十四口飛刀,當時相偕出山採藥行道去了。

璉珍因當初生塗雷時是不夫而孕,受了無窮冤苦羞辱,生時又差點沒送了性命,當他是冤孽,恨到極處。及至因禍得福,明白胎兒來歷,隨大師入山之後,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漸漸動了母子天性,轉仇為愛。心想:“如非此子,怎得巧遇仙緣?由兒成就,怎便還去恨他?”日常無事,璉珍背地和菱菱談起,甚為想念。

旁門道法,入手容易,不消三年,有了點成就。便和菱菱稟明大師,前往錦雞谷藏骨之所,將乃父骨罈起出,送回原籍,埋入祖圭安葬。歸途原想略繞點路,往黑蠻山鐵花塢探看兒子,就便向清波上人拜謝當年救助之德。無奈天缺大師雖近旁門一派,與尋常左道妖邪大不相同,家法最是嚴峻,犯了毫不寬恕。因出來忘了稟明,不敢私自擅專,只好作罷回山。先想稟明而行,屢用言語試探,大師未理。未兩次實忍不住,只得率直稟告。大師聞言,眉頭一皺,不置可否。二女看出大師不喜乃子,以前又有“此子與我無緣”的話,由此不敢再提前事。

這一天二女新從外面回來,正與諸同門等在宮後製煉救人的丹藥,忽然大師命人來喚。二女忙即走去一看,大師又是眉頭微皺,面上似有不悅之容,手拿一封柬帖,殿角上停著一道劍光,正往外飛去。大師見二女走來,說道:“適才清波道友飛劍傳書,因我不喜見你孽子,不敢命來相見,但是此子頗有孝思,朝夕向乃師絮聒不休。清波道友書中情詞頗為謙婉,未便不許。以前你二人和我說,沒有明許,實因此子殺孽太重,異日道成,必向我這裡無事生非,甚且於我有害。當初本可不去救他。一則事前不知,無心巧遇;二則意欲借這救你母子恩德,解釋冤愆;三則清波道友已然先救了他,我縱不救,他也必加援手;再加他已看出此事,盛意相讓,使我獨成其事,樂得現成人情。我先見你二人痛恨此子,生前冤遭連累,以為或者可以割斷恩愛。後見你母子天性日久油然發動,常慮未來,時謀善處之方。清波道友不令他來,也是為了我故。現在我想運數雖然前定,但我自成道以來,除前世孽冤外,從未再犯無心之過,近年外功積得更多。

休說各異派旁門中無人似我,就連峨眉、崑崙各正派中道友,對我也一致推許,好些結了方外之交。這次總算與你母子有過一番救命之恩,如若善於預防,人定當可勝天。你此去可不時將當年母子難中遇救之事,不厭求詳,加以申說,使他常記在心。此子天性甚厚,或者到時不致忘恩背本,種下惡因,也不在你隨我一場。須知為師並非懼他,也非取巧規避,無奈此中別有好幾生的因果在內,令我輕重都難罷了。”

璉珍聞言,嚇得跪稟道:“弟子等受師門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難以圖報,怎能為了孽子,使恩師心憂未來?拼著割斷母子之愛,弟子不願再見他了。”大師笑道:“你二人極有至性,我已深知。倫常最重,世無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二人如非孝義,怎能到我門下?前和我說時,我雖未置可否,並非明禁你去,你卻不敢背師私往,足見真誠。以後你不必稟告,儘可隨時與他相見。我別有謀劃,無庸逆數而行。況我回信已答應了清波道友,言說等你們三日後制煉好了丹藥,即行前往,怎能食言?只管到時去吧。”璉珍只得謝恩遵命。因想:“恩師道妙通玄,又極愛護門人。相隨十年以來,無論遇見多兇險的事,從沒見她為過難,怎對這小小頑童,反有許多顧忌?”料知事關重大,好生躊躇。如非大師回信已發,堅命前往,幾乎不想與乃子見面了。

這裡清波上人接了回書,與塗雷看了,自是喜出望外。塗雷孺慕情深,由第二日便站在鐵花塢對面山頭上面,向東南方盼起,直盼到第四天將近黃昏。清波上人也出洞閒眺,見他目不轉睛,痴立呆望,至性天真,誠中形外,不禁暗中點頭,甚是讚許。塗雷正凝望間,忽見瞑色蒼茫,東南方天際密雲中,似有幾縷青紅光線掣動。知來了異教中人,忙喊:“師父快看,來的甚人?”清波上人笑道:“那不就是你朝夕懸盼要想見面的母親麼?”塗雷聞言,驚喜道:“師父,你不是常說無缺大師道法高妙,不在師父以下麼?怎弟子母親卻練這左道旁門中的劍術呢?”上人本知他的來歷因果,聞言微慍道:

“為師雖常和你說起各派劍術,但是哪一派中也有正人能手,不可一概而論。你年輕識淺,知道什麼?當年你母子如非天缺大師,命早沒有,還能到今日?以後下山行道,無論遇見什麼旁門之士,首先需要查明他的行徑,用邪正分清敵友,切忌躁妄操切。一個處置不善,惹下亂子,便是為師也護庇你不得。”

這時那青紅光線已越飛越近。塗雷口中唯唯答著乃師的話,心頭怦怦跳動,恨不得飛身迎上前去相見才好。想和上人開口,還沒有說出,晃眼間嗖的一聲,一青一紅兩道光線已如流星飛墜,自天直下,投在山頭,現出兩個道裝女子,走近前朝著上人納頭便拜。上人含笑命起,指著二女對塗雷道:“這個穿黑衣的是你母親。那一個原是你母親的義婢金菱菱,如今已與你母結為姊妹,同門學道。快些上前分別拜見。”

塗雷先望見璉珍,便覺心動目潤,聞言大叫了一聲:“娘啊!”第二句話顧不得說,已是撲上前去,抱定雙膝跪倒。因為喜歡過度,反倒流下淚來。璉珍有了乃師先人之見,來時本不想愛他,經這一來,不知不覺中激發了母子天性。遂忙一把扶起,抱在懷中,直喊:“我兒不要傷心,從此可常見面了。那是菱姑,快上前見過。”塗雷遵命拜罷,菱菱忙也扶起。二女學道十年,已非俗眼。這時仔細一看塗雷,不特生得骨格清奇,迥非凡品,而且一身道氣,天性又是那般淳厚,好生心喜。菱菱更是讚不絕口。塗雷好強,性猛如火,自來沒聽人這般誇獎過,不知不覺對菱菱起了許多好感。

清波上人等他母子見禮後,便命同往洞府中相聚長談。二女、塗雷遵命,隨同人內,重又跪倒,拜謝當年救命之恩與救養塗雷之德。往事傷心,不禁淚下。上人含笑喊起,慰勉了幾句,吩咐同坐敘話。塗雷依母、師之側,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二女先向上人稟過別後之事。未了又向塗雷提起當年感孕遇救情形,反覆申說,再三命塗雷不可忘了天缺大師與清波上人再造深恩。

塗雷聽到乃母往錦雞谷取祖父遺骨歸葬之時,便道曾往墟中打探,得知朱氏並未被天缺大師神雷震死,調養痊癒,即將家產變賣成了金珠,忽然走去,氣得攢緊兩個雞爪般的小拳頭,眼孔內都要冒出火來。聽完說道:“天缺師祖人這樣好,真叫兒子感激,異日恩將恩報,自不消說。只可恨朱氏賤人漏了網,娘和菱姑俱有一身道法,怎不尋她報仇去去?”璉珍聞言,猛想起最近由武夷回來,聽一同門至好偷偷說起那件事兒,女的頗似當年對頭朱氏,名姓年貌,有好些相合之處,如若不差,將來弄巧,還是一個隱患。看塗雷性甚猛烈,知被他知曉,早晚難免尋上門去生事。朱氏不打緊,這裡頭有好些關礙,還是不說的好。當時呆了一下,話到口邊,沒有說出。

塗雷見乃母臉上似有忿容,忽又沉吟不語,便問何故。璉珍道:“我想朱氏雖然可惡,論輩分她是你祖父側室扶正,也算我的繼母,總是尊長。現在事隔十年,縱在世間,人已老了,我兒不值與她生氣。萬一日後出外行道,無心巧遇,裝作不理也罷。”塗雷聞言,怒道:“她已背了去世祖父,私通外人,已不算我家人,況又凌虐娘和菱姑。日後不遇上便罷,遇上決饒她不得。”清波上人喝道:“雷兒怎的出言挺撞你母親?事以順為孝,你只說朱氏該殺,可知你也有罪麼?你母別有苦衷,你哪裡知道?就是天缺大師,人雖正直善好,但她門人、侄兒甚多,難免有不肖之人背了她在外橫行,她又有護短之習,日後與你難免狹路相逢,難道你也不分青白,不論情面,忘了昔日恩德,徑下辣手麼?”

塗雷聞訓,心中雖然有些不服,因上人規矩嚴正,並不一味溺愛,當時不得不躬身斂容,口稱:“弟子知罪。”並說:“心感師祖恩德,圖報尚且不逞,怎敢恩將仇報?

異日遇見異派中人,必先問明姓名來歷,才行動手。如是師祖門下,但能避開,就吃點虧,也絕不還手就是。”璉珍喜道:“我兒謹遵恩師慈訓,我便安心了。”塗雷話雖如此,因上人說乃母別有苦衷,未敢再問,兀自狐疑不解。

菱菱因為塗雷劫後重逢,目前已是他的尊長,仍未免卻世俗之見,想不起打發什麼東西好,便將自己近三年來煉的一件旁門護身法寶小旁門六戊遁形旗算做見面禮。上人一見甚喜,立命塗雷拜謝收下。說道:“此子天性疾惡如仇,異日出外行道,遇見異派中能手,難免不受挫折。天缺大師防身遁形各種法術有無窮妙用,今得此旗,大可防身免患了。”璉珍也給了塗雷一塊古玉符,乃上古修道人壓邪之寶。塗雷一一跪謝拜領。

傳了用法,二女方始起身,向清波上人行禮作別。

塗雷數年孺慕,好容易盼到今日得見生身之母,如何能捨分離,只管依依璉珍時腋之間,牽衣挽袂,堅乞暫留,不覺聲淚俱下,璉珍見狀,也是心酸,強作笑容道:“雷兒休得如此。你是個有來歷的孩子,又在仙師門下;我也吞列玄門,得勉清修。日後仙緣深厚,相見日長,怎學那世上兒女一般,難捨這片時的離別?況且你師祖已然允我隨時可來看望,無須稟命而行。即使勤於修煉,不克分身,依我想,至多隔上三月五月,必和你金姑姑同來看你一次。只要彼此勉力修為,有了成就,我母子得在一處修道,同參正果,也在意中,要這般難受則甚?”

塗雷無法,又再三央懇:“三五月期限大長,務請娘和金姑姑改成每月來此相見一次。”並說:“娘如過期不來,兒便到祖師上元宮找娘去。”璉珍知天缺大師不喜此子,聞言大驚,無奈糾纏,只得允他每月來一次,又力戒塗雷不可往上元宮去。並說:“因祖師家法至嚴,宮中俱是女弟子,不奉命,任何人不許擅入,門人更不許擅自延款外人。

如若犯了,不特你有飛劍之厄,累得為娘也受嚴譴。弄不好重責之後,還要追回法寶、飛劍,逐出門牆,豈不把十年功行休於一旦?這事萬萬做不得。我不時奉命出外採藥行道,不必限定一準時日,總在一月前後,不過兩個月的期間,來看望你一次就是。”

塗雷聞言,把兩隻怪眼翻了翻,兀自不解,答道:“想不到師祖家法如此嚴刻。如不是怕累我娘受責,兒子真想請問她一問:娘是師祖徒弟,我是她徒孫,又有救命之恩,並非外人,就說娘不在那裡學道,也應該容我登門拜謁叩謝,怎這般不近情理,拒人於千里之外?真叫人心裡不得明白。”璉珍聞言,無可答覆,假裝微慍道:“你年輕輕,懂得什麼?各派有各派的家法,豈容紊亂?你如感恩,只要永記在心,遇機圖報,即使暗中默祝,望空遙拜,她老人家也必知道。當初救你,莫非為了你今日登門叩拜麼?如若能去,恩師早就命你前往,我也不必如此阻攔了。”塗雷聞言,不敢再說。戀戀然重申後會之期,方始放開乃母。等其和菱菱拜別完了清波上人,恭送出去,眼看仍駕兩線光華破空入雲,飛得不見影子,才行回洞。

由此二女每隔一月前後,必來看望塗雷一次。去時必定叮囑:“迤來正在加緊修為,今日抽空趕來,萬一過期不能分身,千萬不可冒昧往探,累娘與金姑受苦。”塗雷雖然應允,心裡越發起疑。無奈師父也和娘口吻大半相同,不敢多問,老是悶在心裡。

一晃過了三年,除母子按時相見外,無甚可記。這一晚,璉珍忽然神色匆匆,獨自飛臨。這次母子相隔才只半月光景,別期比歷來都短得多。一到,先背了塗雷,與清波上人密語片時,方和塗雷相見,再三叮囑說:“近因奉師命下山行道濟世,途遇一人發生要事,須覓一隱僻洞府祭煉法寶。你金姑姑現還留在那裡。此去多則半年以上,最早也須三五個月方能相見,惟恐我兒見我到期不來心又懸念,特地抽空趕來,與你見上一面,略說此事。我並不在上元宮內,那煉寶的地方你也找不著;即使找到,我和你金姑姑已行法封閉洞門,也進不去。這三五月中,務要聽恩師吩咐,無論如何想我,也不可往上元宮去給我惹禍,尤其不可下山亂跑。我事一辦完,定即趕來看你。我聽你恩師說,只等我再來,你也不久就要下山歷練,積修外功去了。千萬不可毛暴,累我心懸兩地。”

塗雷因乃母每次來都是歡歡喜喜的,惟獨這次顯得神色遑遽,面有憂色,把上項話,反覆叮囑,料出事體重大,暗藏危機,否則不會如此。再一尋思:“自從與母親重逢,每日只專心學道,盼母常臨,並未有過出山之想,怎會叮囑到這上頭去?來時又和恩師揹人私語,此事大有可疑。猜那路遇之人定是母親的冤家對頭,必因我不久下山行道,恐在外得知此事,趕去尋仇,敵不過人家,吃了虧苦,特地抽身趕來。一則稟明恩師,暫緩下山之命;二則告誡自己一番,以免盼母不來,前往上元宮探間,犯了天缺大師規矩。”塗雷越想越對。心中雖然疑慮,但他為人至孝,這三年中已看出乃母最擔心的,便是怕自己前往上元宮去,或與天缺大師門下為敵,此時若稍拂其意,必使慈母格外焦急。聞言想了想,和顏婉答道:“娘既有要事不能分身,兒子怎敢違命往上元宮去探望?

況且娘又不在那裡。下山的話,自從見娘以後,兒子從無此意,娘知道的。再者,恩師也不準兒亂走一步啊。娘只管放心前去就是。不過娘遇那人是好是壞,為何發生此事,娘有什麼妨礙沒有,所煉是何寶物,也要請說出來,好使兒子放心呀。”

璉珍聞言,不由顏色更變,因恐乃子看出,忙又定神斂住。說道:“這些事,你暫不用打聽。我事忙,即刻要走,也無暇多說。到了半年我如不來,再問恩師,便知詳情。

我去了。”說罷,把塗雷抱在懷中摟了一摟,便即進入雲房,向清波上人叩別,重囑塗雷勿忘母訓,竟自出洞破空飛去。

塗雷何等機警,早將乃母憂急之狀,看在眼裡,當時不敢深說,滿口答應。追送出門,目送乃母去後,心如刀割,撥轉身跑進房去,跪在清波上人面前,含淚請間,不肯起立。清波上人原知璉珍有難臨身,異日仍得塗雷解圍,不過此時說出,塗雷必然違命偷往,轉致憤事,貽患無窮。便故作笑容道:“雷兒痴了,你母親她怎會有甚對頭?漫說她為人善良,不至有甚災危,就有也必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對你母女自來關切,如見不了,我就決不至於旁觀。何況她師父天缺大師道法高妙,平日最為庇護門人,難道坐視愛徒有難,卻漠不關心?不過此事曲折甚多,所煉法寶又須避人。在這封洞煉寶的三五月中,因你近來殺氣大重,惟恐思親情切,久等不耐,到處胡亂尋找,給她惹下事不好收拾,所以託我管束,向你告誡。別期較久,母子情長,難受自所不免,為何胡思亂想起來?快快站起。你目前已能身與劍合,只要從此用功,到了運用變化,無不如意之時,她雖不來,我也必令你下山尋找,就便行道濟世如何?”

塗雷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意欲再問,見上人已帶微慍之容,只得站起。暗忖:

“前日師父說,自己飛劍功候已離成功不遠,今日又說,練到運用由心便可下山。何不多加苦功,以期早日練成,豈不來去可隨意了麼?師父從未打過誑語,適才雖略覺含糊其詞,但是母親就有大難,別說師父,天缺師祖頭一個不會不管。想是母親出了點小周折,發生阻礙,決不至於要緊。”想到這裡,心中略寬。雖仍是懸念不已,無奈師父也不肯說出實地實情,急也枉然,只得晝夜加功,苦苦修為。他那等的異稟天資,又加玄機劍法早已悟徹,所差只是點功候而已,哪消三月,居然練到變化無窮,運行自如地步。

未兩次和清波上人試劍相鬥,差一點便可匹敵。休說塗雷心裡高興,連清波上人也喜愛非常,贊獎頻頻。

塗雷滿擬劍成可以下山,上人只說還差,出外遇敵,尚難以應付。屢問乃母蹤跡,仍不明告。塗雷力請先在近處歷練一回,找點對頭試試。上人笑道:“事有機遇。下山行道全為積修外功,濟眾而須除惡,多是狹路相逢,不得已而為之,豈是容你到處找對頭試身手的麼?說出這話來,更教人難以放心了。”塗雷又變了話頭,婉言堅請遇上事時,命他略試鋒芒,以便看看能否應付,為下山之證,並非成心見人就樹敵結怨。上人被他糾纏不過,便說:“目前無事,且看機遇再說。如見可為,必令你去。否則滿了半年期限,也必放行。”塗雷方覺期近為快。

第二日,正隨侍上人在洞中論道,忽聽洞外有重物觸門之聲。出外一看,乃是一隻絕大黑虎。心想:“因為常在洞前練習飛劍,本山猛獸從不敢在近洞一帶走動,這隻大黑虎從未見過,哪裡來的?看它屈爪跪伏地上,向洞微嘯,意似有所申訴,並不似平時山行所遇猛獸見人發威之狀。”好生奇怪。試上前一揪虎耳,那虎竟毫不倔強,站起身來,隨了就走。

虎隨塗雷走到上人面前,便照前跪伏在地,將頭連點。上人指虎道:“你和白猿這兩個業障引人為惡,惹下許多是非,慘死的慘死,轉劫的劫,如今不去深山古洞潛伏苦修,以謀懺悔,卻來我洞中則甚?”那虎聞言,竟低聲嗚嘯起來。上人屈指算了一算,說道:“難得你這兩個業障還有良心,居然敢在你恩主前討命,挑上這副千斤重擔,保定轉劫人隱居山野,避禍待時。我看你恩主面上,助你不難。但今日所遇乃左道中無知小輩,又非那孩子自己遇難,不過關係兩個異獸在內。適算此人少時便遭劫數,你回去時即有應驗。不過他雖受傷破腹,元神未死,草毒一解,仍要回醒,為禍更烈。回去可對白猿說,可用妖人匕首將他六陽之首割裂,便不復為害了。”黑虎又點首連叩,仍不起身。後來上人怒道:“我已多年不出問事,今日之事實無庸我去,已然明示,為何還要強求?再如不走,妖人毒解回生,豈非誤事?”黑虎聞言,這才又叩了兩下站起,低頭戢尾。緩步退出門去。

塗雷見上人與虎說話直似素識,那虎更靈慧能解人意,不禁動了好奇之心,忙向上人間那黑虎來歷。上人道:“這話說起來,恰是你的好榜樣呢。”塗雷問故。上人便把虎兒前生學道經過向塗雷說了個大概。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1:02


第三十五回 誓根深恩 遍歸故里 心驚夙怨 獨撲妖神

話說虎兒前生原是四川岷山白馬坡妙音寺神僧一塵禪師的弟子,俗家名叫李棄,法名能濟。只因禪師宏通佛法,妙講禪經,感得山中猛獸齊來聽經聞道。就中有一隻黑虎,一隻白猿,本來通靈,皈依更切。偏生聽經第二年上,猿、虎閒行山中,遇見紅蟒,苦鬥三日夜,堪堪待斃。禪師升大殿宏宣妙法,見往日群獸鹹集,惟獨不見虎、猿到來。

默運玄機,內觀反視,得知猿、虎有難,便命能濟帶了靈丹前往解救。行時曾囑:“那紅蟒已有數百年吐納之功,往救猿、虎,只可解冤懲戒,不可傷害結怨,又種孽因。”

能濟到了一看,猿、虎已被紅蟒纏住,仗著虎、猿前爪厲害,雙雙抓住蟒頭,死力撐拒,不使近身來咬,雖未送命,已顯出精力交敝之狀。那紅蟒頭被虎、猿抓住,毒口中一二尺長火焰一般的紅信吞吐不歇,只要虎、猿稍一不支,被它咬中要害,立時準死無疑。能濟因虎、猿神情危殆,見自己到來,不住哀嘯悲嗚,看去可憐,動了惻隱,又知虎、猿俱是素食,與尋常猛獸不同,從不輕易傷生,又有平日相處的情感,不知不覺先就有了偏向。而那蟒紅潛伏山中,雖不曾見它出山害人,但是性極殘忍,以前幾次見它橫山曬鱗,空中如有鳥群經過,它只一昂首,呼吸之間,成群飛鳥便連翩自墜,投入它那火口之中,晃眼間噴將出來,只剩滿空毛羽,映日紛飛。這多年來,不知傷害多少生靈。心中痛恨已極,屢欲除它,只恐給禪師知道受責罰而止。這時見它緊纏猿、虎,磨牙吮血,獰惡狠毒之狀,越發憎恨。

其實紅蟒也是通靈之物,不是不知禪師師徒厲害,見能濟走來,自知無幸,本欲逃跑。無奈頭被猿。虎抓緊,脫身不得,急得斜眼望著能濟,那水桶粗細紅錦一般的長大身子不住屈伸鼓動使勁,猿、虎受不得緊束,悲鳴更急。能濟不知它是掙扎圖逃,以為對自己也存了不利之心,不由怒火上升,頓忘師戒,大喝一聲,一揚手,把戒刀化成一道金光,照準紅蟒連繞數匝的長軀中間經過,立時將它斬成了數十段。紅蟒身遭劍斬,靈氣尚存,蛇頭被猿、虎抓著的一段,兀自怒目如火,赤信頻伸,口中噓噓怪叫不止。

惱得能濟性起,喝令猿、虎松爪,擲向地上,那蟒竟拼了命,一落地,便向能濟縱去,如何能是對手,吃能濟一指金光,當頭先劈成了兩半。接著金光一陣亂攪,把那數十丈長一條紅鱗毒蟒,全身斬成血泥,方始收住。再行法禁制,聚石一堆,埋人地下深處。

一看猿、虎俱都軟癱地上,動轉不得,忙用禪師所賜靈丹與它們服了,候到毒消回醒,才行領回寺去。見了禪師,稟知除蟒之事,說它死纏不捨,妄殺實非得已。

禪師早知就裡,宿孽難解,錯已鑄成,只朝他看了一眼,並未深說。能濟隨侍禪師多年,頗有道力,偷觀師父神色不善,心裡吃驚,從此修持益發謹嚴。隔了多日,見禪師始終不加責怪,也未再提前事,心才略放。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黑虎、白猿自從遇救,死裡逃生,服了禪師靈丹之後,不消三二日便已復原。虎猿因感能濟救命之恩,知道後山有一靈狐苦煉多年,內丹已成,每歲三五月圓,必向空吐納,吸取月華。修道人如得了此丹吞服下去,足抵得千百年修為之功,便想由白猿盜來送與能濟。知道禪師門下戒律謹嚴,明說定然不允,每次慫恿能濟乘月出遊,覷便下手。能濟因新犯殺戒,每日勤謹自勵,惟恐有失,哪還有閒心出遊,俱沒答應。

一晃過有半年,虎、猿無計可施,又知靈狐不久滿了功候,就要脫體飛昇,成為天狐,益發不可捉摸。正打算不告而行,徑去盜來獻上,偏巧禪師適在望前三日,前往吳門上方山石門寺,應覺照禪師之請,講經說法,救度眾生,不在寺內。白猿忽生一計,乘著月明去見能濟,假說:“後山新近出了一個妖物,昨晚並親見它由山外飛回,帶了許多新死人頭向月大嚼,留下骷髏,望月煉丹。我和黑虎本想弄死它,為世人除害,估量妖物厲害,恐敵它不過,沒敢下手。今晚那妖物又從山外帶回七個人頭,正在大嚼大吃。本山是老禪師恩主清修之所,怎能容妖物在此盤踞猖狂,每晚出山傷生害命?特來報知,請示定奪。”

能濟天性疾惡如仇,聞言大怒。暗忖:“師父雖有戒殺之命,但是斬妖降魔,為世除害,分所應為,想必不致怪責。”立命白猿引路同往。剛出寺門,黑虎業已迎候路隅,便騎了上去。這時離靈狐吐納之時尚還未到,猿、虎不料能濟如此易於說動,知道先期趕往,難免不被能濟看破,故意馱著他在深谷中滿處跑,延宕時光,卻不往後山跑去。

能濟喝問白猿:“你適說妖物,已然在後山出現,怎還不去,卻引我在這谷中亂跑?”

白猿急口分辯說:“妖物雖藏後山,每晚拜月大嚼人頭,卻多在這谷中一帶,此來正為尋它。走完此谷如再不遇,必已迴轉巢穴無疑。總之,今晚定能除它。不過這東西已然通靈變化,去時最要縝密,輕悄悄的,一掩到立即下手,才可成功;稍微驚動,便被逃走,難再尋蹤了。”能濟原本精通獸語,只當猿、虎素來忠誠,決無虛假。又因寺中數月苦行,久未出門,見月滿空山,清景如畫,沿途觀賞,頗洽心意。便也不再過問,一任猿、虎馱著他緩步前跑。

一會工夫,到了亥未,快交子初。白猿見是時候了,私朝黑虎一打招呼。又朝能濟叮囑道:“妖物不在這裡,此時必在巢穴外頂著死人頭,向月煉丹。少禪師到了那裡,下手必須神速,一驚走就難除了。”能濟臼小出家,隨禪師參修上乘功果,雖有降龍伏虎之能,畢竟沒有奉命下山行道。禪師道妙通玄,法力無邊,一切邪魔外教,從來不敢輕易侵犯;間或相遇,也有禪師在前驅除誅滅。當初斬蟒,還是第一次出手,因而見聞不多,經歷尤少,對於這種踏罡拜斗,採煉月華的異類,哪知底細,便跟著到了後山。

忽覺白猿不在身側,那虎也輕悄悄走上山去,停在一塊可藏身的怪石後面,趴伏不動。

心知到了地點,探頭石外一看,恰值那黑狐煉形拜月到了緊要關頭,地下鋪著一張人皮,面前大方石上供著六個人頭骨,兩隻前爪還捧著一個人頭骨,如轉風車一般,正在月光底下舞蹈不歇。

黑狐因為成功在即,又在本山修煉多年,知道禪師慈悲,只要不害人,不但無事,還可仰仗他的法力,任何異類妖邪不敢來此窺伺,因而放心大膽,早晚苦修,毫無顧忌,哪知禍生瞬息。因它舞蹈飛速,能濟那目力,先並未看出它的原形。又有白猿先人之言,一見死人皮和幾個人骷髏,已證實白猿所說不虛。再一看那東西,只是一團油光水滑的黑毛,中藏火一般的雙眼,在月光下繞地疾轉了一陣,倏地往平鋪的人皮上一個滾打去,立時起身變成一個千嬌百媚的赤身少女,粉彎雪股,玉立亭亭,秀髮如雲,柔腰欲折。

月光下看去,越覺得膚比花妍,顏同玉潤,珠靨星眸,掩映流輝。端的容光照人,蕩心融魄,儀態萬方,不可逼視,能濟益發斷定是個害人的妖物,傷生的邪魅,不禁怒從心起,遽下無情,一指手中戒刀,化成一道清光,直飛下去。黑狐如不將內丹吐出,也能化形遁走,偏是大劫臨身,不能避免。因見自己化身為人,形神完全無異,當時情不自禁,喜極忘形,向天一聲長嘯,竟將那粒內丹吐出,化成一團透明五彩、熒熒欲活的晶光,向月中飛起。它這裡內丹飛高才百餘丈,能濟的刀光也似電閃一般飛來,不由嚇得亡魂皆冒。驚慌失措中意欲收丹遁走,已是無及,刀光過處,屍橫就地,從頭自尾斬成兩半。

這時只喜壞了石旁窺伺的白猿,趕忙搶上前去,覷準那團載沉載浮正往下降的晶光,縱身一躍,便搶到手內,捧好不放。同時,能濟因想看看妖物原形,也從山頭飛到。一見是個身披死人皮臉的黑狐,左手上還抓著一個骷髏,仍還當是個傷害生靈的妖狐,並未在意。一回首,見白猿滿面歡容跪在地上,雙手捧著那團晶光,要請自己吞服下去,知是那黑狐煉的內丹,才明白了黑虎、白猿用意。心想:“佛門戒條,最忌貪殺。誅妖為了除害還可,怎能動這貪慾?”便把白猿數說了幾句,命將此丹,連同妖狐與死人皮骨等一齊葬埋。白猿正極口勸說不可如此,忽聽寺內鐘聲催動。能濟知道師父歸來,忙說:“誰要妖物的內丹,快給我拿去一同埋了。”說完,便匆匆飛回。

能濟到了一看,禪師正升大殿,眾弟子和全寺人眾,俱都合掌閉目,肅立侍側,面上若有憂懼之色,便知情形不妙,忙即上前參拜。禪師吩咐起立,說道:“能濟,你知罪麼?”能濟惶恐道:“弟子自從恩師出門,每日捧經虔修,兢兢業業,實未敢犯戒律。

只今晚白猿來說後山出了妖物,每日傷生害命,弟子上體我佛慈悲之旨,及師門降魔除害,救濟眾生宏願,前往誅除。果然看見妖物在彼煉形拜斗,被弟子飛出戒刀將它劈死。

恩師說弟子有罪,想必指此而言了。”還要往下說時,禪師喝道:“好個糊塗東西!你說那妖物傷生害命,是你親見的麼?為師自居此山多年,幾曾見有甚妖物敢來窺視過?

何況明目張膽,公然在此盤踞麼?你前此誤殺紅蟒,還可說那東西雖未害及人類,但也多傷生物,劫數臨頭,咎有應得。為師見你錯已鑄成,正借佛法為你解除孽冤,怎奈你道淺魔高,殺戒一開,便難遏止,平白地又種下惡因,犯我本門戒條。你即日便要轉劫入世,負我多年期許,還在夢裡麼?”

能濟聞言,嚇得戰戰兢兢跪伏在地,哀聲稟道:“弟子一心除妖,並無惡念,況且當時明明見妖物身披人皮,面前供著幾個死人頭,才下的手,以為這等害人精魅,理應誅戮,不能說是有背本門戒條。恩師如此說法,弟子死也不得明白。”說罷,痛哭起來。

禪師道:“你真糊塗!你仗我降魔真傳,任它多厲害的山精野魅,三百里內不能逃死,何故如此心急,怎不細看看那些人皮頭骨,是否新死之物?毫不審視,遵下毒手,可知道家旁門原有煉氣變形之法?那黑狐不特得道以來不曾害過生靈,便是那一張人皮、七個人頭骨,也是向青螺峪凌真人處明白乞取,得諸妖人囊內,並非偷盜兇殺而來。它因自知無罪,才想仰借佛力,在此寄跡,早夜公然修煉,並不避人。誰知千年苦修之功,敗於一旦。休說它不能甘休,便是我也無從寬縱。何況你又是本門傳人,如不使你轉這一劫,了此冤愆,怎能受我衣缽?那猿、虎只為報恩情切,想奪那粒內丹與你,不想愛之實以害之。還算你未起貪心,未將此丹據為己有,總算是無心之失;否則後患更是不堪設想,只恐轉劫再來都無望了。這一來,為師又須多等你好些年,方得完成正果。話已說完,你自己前往後殿茶毗去吧。”

能濟知禪師戒律極嚴,言出法隨,無可寬免。略一尋思,把心一橫,跪求道:“弟子道淺魔高,此去轉劫,又有這兩層冤孽,自作自受,夫復何言?所望恩師念在弟子從小隨侍,親逾父子,大發慈悲,施大法力解難消災,度化接引,以免墮落濁世。”說罷痛哭不止。禪師道:“你茶毗以後,我為你先煉真神,再使入世,便是莫大鴻恩。我遲卻數十年飛昇,所為何來?這個你可放心。你只要此行不昧夙根,努力修為,自有重來之日。雖說你冤孽太重,一轉世便成凡人,狹路逢仇,難以抵禦,但你夙根深厚,到了那時,自能轉危為安,一切不消慮得。現距託生之期還早,你自去吧。”

那白猿、黑虎見能濟執意不收那粒內丹,又聞鐘聲催動,禪師恰在此時迴轉,也恐事情敗露,必受斥責,萬不料能濟為此一事已墮一劫。當下由黑虎用前爪匆匆扒地,埋好黑狐,正欲趕到寺中窺探動靜,誰知那內丹只是一團光華,又輕又柔軟,彷彿吹彈得破一般,捧在手上,虛飄飄的,似要乘風飛去。白猿用兩手合攏捧持著沒走幾步,內丹光華倏地往裡一收,立時縮小大半。白猿深知此物靈異,惟恐化去,剛把手一緊,內丹忽又長大,彩光熒熒,照眼生穎,比起先前還要鮮明瑩澈得多。等把手一鬆,又復往回縮小。似這樣,幾收幾放過去。白猿不知靈狐本身真神已由散而聚,那粒內丹是它千年吐納苦功煉就的元嬰,當時沒有將它消滅,此時軀殼雖死,真神猶在,白猿又不諳禁制之法,如何能保持得住。見它消長無定,只料有異,卻想不出應付之法。未一次收得更小,長得更大。白猿心裡一著慌,把持未免緊了一些,奇彩輝幻中,耳聽叭的一聲,那團光華立時爆散,化成彈丸大小一點奇亮奪目的銀光,流星電射般往上空升起。白猿縱身數十丈,一把沒撈住,轉瞬它已高出雲表。再漸長漸大,往下緩緩落來,流輝四射,照得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白猿妄想失而復得,運足周身力氣,還在作勢相待,等夠得到時向上躍取。眼看那團銀光長有拷栳般大小,離地也只一二百丈左右時,忽聽黑虎一聲怒嘯,向來路直撲過去。回頭一看,黑虎撲處,有一團黑氣影影綽綽裹著一個黑狐形體,身後帶起一溜黑煙,其疾如矢,直朝當空銀光中射去。兩下里才一接觸,黑影不見,銀光閃了兩閃,立時化散開來。晃眼問又由分而合,變成蝌蚪形一道光華,頭大尾小,略一撥轉,後面帶起一條芒尾,無數大小明光恰似長替飛馳,萬點流星過渡,徑向東南方投去,一瞥即逝。猿、虎俱看得呆了,白喜歡一場,到手之物又復失去,好生掃興。

猿、虎再回到寺中,伏在殿外一聽,正趕上能濟痛哭陳詞,行即轉劫之際,才知鑄成大錯,害了恩人,這一驚真非同小可。也不顧禪師責罰,雙雙躍上殿去,趴伏在地,不住以頭撞地,極口悲鳴,願以身代。禪師早知前孽註定,能濟該有這場劫難,並沒深責猿、虎。只喝道:“你這兩個孽畜,才脫大難,不安分虔修,卻去誘人為惡,使我門下弟子犯戒遭劫。本當將爾等斬首,永墮泥犁,方足蔽辜。今姑念畜類無知,事由報恩情切,素行無他,暫且免死,還敢代人求恩麼?能濟犯我家法,咎有應得,自作之孽,誰也不能替他。”說罷,便命旁立侍者:“將這兩個孽畜逐出寺外,不能再來聽經了。”

這時能濟已跪謝完了師恩,自往後殿引用本身真火,茶毗轉劫去了。猿、虎見侍者持杖喝逐,知禪師意甚堅決,無可求恩。只得戰兢兢站起,不住悲鳴哀嘯,倒退出去。

因恩人為已所誤,甚為傷心,雖被禪師逐出,仍然不肯遠離,不分日夜,在寺門外伏地哀聲鳴嘯。口吐獸語,求禪師大發慈悲,寬恕既往,指點明路,許其自保恩人,直到仙緣遇合,引渡入門,以免中途為仇敵所害。接連幾天未離開寺門一步,一片真誠,竟將禪師感動,出寺面示機宜:命黑虎先去青狼寨等待,白猿隨後即去。直到能濟轉生顏家,窮途落魄,朝夕相隨,守護不離。白猿更是靈異,知道清波上人是禪師好友,意欲藉著搭救康、連二猱為名,將上人請動。事完,再引虎兒前往拜謁,日後許多個支援。所以黑虎雖被上人喝出,仍在洞外徘徊未走。

塗雷聽上人說完大概,既想乘機一試身手,又想和虎兒見面,看看這轉劫再生的能濟是何等人物,故連請求幾次。上人明知他與虎兒別有因緣,因受乃母之託,恐明許了他,異日出去久了,又往別處生事,故作不允,拂袖而入。塗雷絕頂聰明,看出乃師意非堅決,又一想:“日前師父原答應過,只要有機緣到來,即可往試,今天有了事,偏又不許。反正相隔不遠,且背了他去去就回,想必無礙。”便又趕進房去和上人說,要往北山採些果子。上人點了點頭。塗雷大喜。出門時猛想起:“路雖不遠,卻未去過,忘了向師父探問一下,縱駕遁光尋找,免不了仍要費事。”正覺美中不足,一出洞門,忽見那隻黑虎仍在門外趴伏,見人走出,不住點首,好似識得自己意思一般。知它通靈,便問:“我現在揹著師父,同你去殺死那妖道好麼?”黑虎點了點頭,挨近塗雷身側,把前腿一伸,四足趴伏在地。塗雷知要他騎,心想反正得虎引路,便騎了上去。

那虎等人上了背,將頭一昂,放開四足,往前跑去。塗雷先還以為騎虎比起御劍飛行相差天地,誰知那虎竟如飛的一般,一路躥山跳澗,上下於峻崖峻嶺之間。只覺耳際呼呼風生,林木肢陀成排成陣,如浪濤起伏,迎面奔來,再往身後倒瀉下去。略一回顧的工夫,便飛越了一二十里的崎嶇山徑,奇景萬千,目不暇接,一瞥即逝。自己穩坐其上,迎風長驅,真是又舒服又壯觀,比起初習御劍飛行,別是一番情趣,高興之極。恨不能也收一隻虎豹之類的猛獸,來充坐騎,才稱心意。

塗雷正尋思間,忽聽那虎嘯聲連連,接著又聽崖下猿嘯相應,已到了妖人巢穴上面。

一會轉到崖下,一見虎兒生相,先自心喜。後來斬了妖道,破去邪法,一同前往救康、連二猱,路上彼此通問姓名,一說經過,益發投機,由此成了至契。

康、連二猱被困的那間石室,只是邪教中的尋常禁閉之法,本無足奇,妖道一死,不攻自破。當下由塗雷上前放出飛劍,斬關直入。裡面地方不大,甚是汙穢陰溼。康、連二猱被妖道用蛟筋倒綁,吊在室頂當中,看見主人、猿、虎進來,哀鳴求救。塗雷見二猱遍體金毛,油光水滑,生得甚是異樣,不禁喜愛。正欲上前解救,被虎兒一把攔住道:“師兄莫忙,這兩個狗東西太可惡了,我還有話問它們呢。”

虎兒說罷,指著二猱發氣罵道:“你這兩個該死的狗東西!當初如不是白哥哥引我救你們出來,你們早在山窟窿裡餓死了。它雖和你娘打過架,你娘又不是它弄死的,你怎不聽我話,三番兩次朝它行兇?憑它氣力本事,弄死你兩個,還不是和掐死一個蟲子一樣?不過因我還喜歡你們,它看在我的情分,不肯動手罷了。你們怎還起壞心,不知從哪個鬼地方弄一技鬼花朵來,想把它迷倒害死?害它不成,又敢背了我逃跑,偏生報應,被妖道捉來。如不是我白哥哥寬宏大量,打發黑哥哥到清波師叔那裡請來我塗師兄將妖道殺死,你們今晚便沒命了。該死的狗東西,太可惡了。我也不打你們,仍由你們在這裡吊上幾個月,我再來放,看你們還弄鬼花樣害人不?反正不是我白哥哥害你們吃苦,莫非這也恨他?”二猱一聽這次遇救全仗白猿,這一半日工夫苦頭業已吃足,又悔又怕,哪裡還敢絲毫倔強,望著虎兒不住哀聲乞憐,表示誠心悔過。虎兒本來愛它們,原是故意威嚇,顯出白猿恩惠,以免日後一個顧不到,又去背地尋仇。假裝發怒,又喝罵了幾句,經白猿一講情,這才轉請塗雷解救。

塗雷先見虎兒小小年紀,獨居深山,有通靈猿、虎為伴,已是驚奇。及聽喝罵二猱,不知就裡。後來用飛劍解綁,問起詳情,才知他不只有此靈猿、神虎常相廝守,還有這兩個善解人意、靈慧奇猛的金星神猱,以及千百金錢花斑大豹朝夕服役,隨同出入,不禁慾羨已極。等二猱一一跪叩謝罪謝恩之後,便要伴送虎兒回去,認清門戶,以便暇中時常過訪。虎兒、白猿巴不得日後和他時常來往盤桓,聞言大喜。

兩人四獸離了妖窟,因虎兒來時所騎之豹仍在峽外,欲循原路迴轉。白猿卻說:

“來路迂迴繞遠,無須如此。可命康康招豹回去,大家仍由崖上回轉。”塗雷本要飛行前去,虎兒因荒山獨處,從不見人,不意空谷足音,得此良友,真是喜出望外,和塗雷親熱已極,堅邀一同騎虎回去。塗雷雖恐出來久了,回去招恩師責罰,但一則年幼貪玩,二則生平頭一次交到這樣好友,又心想主人未歸,自己先去了也是無用,立即應了。

二人手挽手臂,並肩騎上虎背,不消頓飯光景,便到了虎兒洞中。虎兒引將進去,一同坐下。白猿和連連慌不迭地獻上山果食物。塗雷、虎兒邊吃邊說,越談越對勁,俱都相見恨晚。一會兒,康康引豹歸來。塗雷要見群豹,虎兒便陪了出來。一聲長嘯,崖下豹柵中大小金錢花斑野豹千百成群,紛紛跑出,一同擁到崖前,面朝上跪伏在地,似練習有素的一般。虎兒又是一聲長嘯,群豹俱各昂首,齊聲吼嘯,立時山鳴谷應,怪風四起,沙石驚飛,山花亂墜,宛如紅雨,聲勢雄壯威猛,若撼山嶽。喜得塗雷心花怒放,也跟著引吭高呼,歡躍不已。群豹怒嘯了一陣,虎兒把手一揮,轟的一聲,戛然頓止。

只剩四山回應之聲,嗡嗡震盪,半晌不絕。塗雷拉著虎兒雙手,笑嘻嘻讚不絕口。

虎兒看出他喜歡這些猛獸,便說道:“康康、連連性子太野,不肯跟隨生人,白哥哥要出門找我爹和娘去。黑哥哥從小陪我在一處,永不離開。除開它們這四個,還有這麼多豹兒,只要塗師兄喜歡,隨便挑了帶走,要多少有多少。如伯其野性不聽你的話,它們都怕康康、連連,只須吼上幾聲,也就不敢強了。”塗雷原知虎、猿與虎兒有前生宿契,漫說不肯相贈,縱肯也絕不會跟了同去。心中頗愛康、連二猱,想分它一個,又不便開口。繼而一想:“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康、連一母雙生,何苦給它拆散?”正把念頭轉在豹身上,聞言大喜。因虎兒有恐豹性野難制的話,暗忖:“他小小年紀便能降伏群獸,難道自己一身遁法本領還不如他?”不願示弱,接口答道:“我原有此心,既承兄弟盛意,我此時還不知師父心意如何,且先挑兩個大豹和一個小豹崽吧。”

虎兒正要張口呼喚康、連二猱,塗雷忙把手連搖道:“這倒不消,我自會降伏它們。”說罷,朝豹群中仔細看了一看,覷準兩隻又大又雄壯好看的金錢花斑大豹,一縱遁光,往崖下飛去,滿擬手到擒來,誰知物各有制,野豹生性猛惡,憑塗雷本領,盡殺群豹不難,要想馴服它們,卻非容易。就是虎兒,如非先有猿、虎與康、連二猱相助,這上千大小野豹,也休想制服得住。塗雷剛剛飛起,腳還沒有踏地,群豹先是一陣大亂,互相擠撞。先看中的那兩隻大的,早不知擠向何處。一片金錢花斑錦毛中,千頭攢動,擠成一團,簡直分辨不出來。等落地收住劍光再找群豹,又各齊聲咆哮,紛紛躥起,同向塗雷撲來。豹是虎兒家養,塗雷是客,又不便真用飛劍斬殺。虎兒偏又過信塗雷本領,想看看他伏獸之法,群豹見主人沒有喝止,益發膽大,來勢猛惡非常。塗雷無法,只得飛身縱起。因這一遲疑之間起得稍慢了些,將身著短衣抓裂了一大片。,如非生就銅筋鐵骨,差點沒被豹爪抓得骨碎筋裂,鬧了個老大不是意思。

塗雷不禁心頭火起,在空中盤旋了兩轉,二次覷準一隻大的,想好主意,電射星流般朝豹群中直落下去。就在群豹二次駭亂驚竄中,一伸雙手,抓住那隻大豹的頭頸皮,大喝一聲:“起!”便提了起來,往崖上飛去。這隻大豹恰巧是虎兒先騎的那隻,最是猛烈,加以人小豹大,抓的地方只是頭頸一處,急得那豹在空中不住亂掙亂舞,怒吼連聲,下面群豹見狀,俱各發威怒吼,風起塵昏,聲震山谷,比起適才勢子還要來得驚人。

塗雷飛到虎兒身側,剛將手一鬆,往地一擲,那豹便一打滾翻起,張牙舞爪,惡狠狠向塗雷撲去。塗雷見那豹如此兇猛,喊聲:“來得好!”身子往下微俯,讓過來勢,再略一偏,便閃向豹的左側。貼著豹腹飛身縱起,一伸右手,又將豹頸皮抓住,奮起神威,口裡嗯了一聲,往下一拉。

那豹撲時正在情急暴怒之際,勢於絕猛,吃塗雷神力逆著勢子硬拉回來,兩下里都是個急勁,那豹身不由己,兩隻後腿朝天向上彎轉。山中猛獸,豹類身子最是靈活。這隻又是多年老豹,群中之王,更為厲害。就著上翻之勢,前腿一掙,後腿索性連身反轉過來,伸出兩隻鋼鐵般的利爪,便朝塗雷身上抓去。這一下力量何止千斤,塗雷縱是生就異稟,如被抓在要害之處,也難保不受傷害。幸是塗雷身靈力大,內外功均到上乘地步,頭一次吃豹將衣服抓裂乃是偶然大意。知豹難制,早留了心,一見豹的後半身上翻,手中豹頸皮一扭,便知要出花樣,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雙方動作瞬息之際,人與豹全未落地,未容那豹整個翻身扭轉,塗雷倏地右手一鬆豹頸,身子往上微升,左手早攥住那豹手臂粗細的一條長尾,掄將起來,在空中一連悠盪了好幾十下。悠得那豹頭暈眼花,張著血盆大口,腥涎直流,吼叫不出。

虎兒不忍那豹吃苦,連忙勸止時,下面群豹怒吼之聲越厲,已然陰雲四起,狂風大作,加上山谷迴音,直如驚濤怒卷,地陷天崩,貼耳欲聾,哪裡還聽得出說話來。還是白猿、黑虎和康、連二猱看出虎兒心意,紛紛往崖下豹群之中飛落,一聲吼嘯,群豹見了剋星,才逐漸靜止。等到虎兒喚住塗雷,那豹已亂噴白沫,急暈過去。

虎兒笑對塗雷道:“師兄,你本事真大。但是這樣硬收拾它,就算降伏了,日後也不會好好跟你在一處的。”塗雷問故,虎兒便說:“我因承白猿指點,不只能通獸語,並且深明獸性。因為獸類除豺狼等有限幾種外,大半義烈。馴養它們,須得恩威並用,尤其是威不可妄發,只要使它們時時刻刻對主人都有懼怕,而又感激非常,則自然馴服,生死不二,任何驅遣,無不如意,硬制未始不可,但是隻能使它們當時害怕,心中卻憤恨已極,過後不是遇機圖逃,便是乘隙報復。似這般只有畏心,並無情義,只能制服,不能馴養,有甚趣味?這隻老豹更是群豹之王,頗有靈性,你如此待它,死也不會歸心。

適才群豹怒吼,固由於未加禁止,卻也因見豹王受難,奮不顧身之故,如非崖上現有兩個剋星,早一同拼命撲上來了。還是我來代你另挑一公一母兩隻大的,再將這兩隻新生的小豹崽一同帶去,本是一窩,使它們有所依戀。再叫白哥哥和康康、連連與它們說明,永遠隨你,不準離開。它們已見過你適才的本事,一點不用費事,自然害怕,聽你驅使了。”說時,那豹已然回醒,怒吼一聲,果有想朝塗雷撲去之念。經虎兒喝止,撫慰了幾句,命康康領入洞內給些肉食。又問:“師兄心意如何?”塗雷正覺有力無處使,便也就此下台。

虎兒陪了他,帶著白猿和連連縱下崖去,走人豹群,將適才所說大小四豹指與塗雷,問中意否。說也奇怪,起初塗雷單身下來,群豹那等兇威,這次竟是馴善異常,一個個趴伏在地,動也不動。塗雷見那隻公豹只比豹王略小一些,周身全是金錢花斑,目光如電,形甚威猛,比前豹似還要好看些,很是中意,母豹也不算小,爪牙犀利,靈活非常。

那兩隻小豹,只有狗大,錦毛細密,身子雄壯,甚為可愛。心中大喜,連忙謝了。因出來時久,告辭要走。白猿又教虎兒隨去拜渴清波上人致謝,也認清門戶,日後便於來往。

塗雷首次背師行事,來時沒有說明,恐跟去受責,但又心愛虎兒,極願其去。想了想,與虎兒商妥,當日同去只認門戶,先不見清波上人,等塗雷日後伺便稟明,再來引去相見。

當下虎兒、塗雷仍乘黑虎,與白猿二猱帶了四豹,往黑蠻山鐵花塢跑去。塗雷還以為出來時辰比往日差不了多少,師父不致察覺。行近山麓,一眼望見清波上人正在洞外閒眺,知道隱瞞不住。咧著一張雷公嘴,笑對虎兒道:“我們行藏已被師父看破,左右招罵,你前生是他師侄,索性就見了他吧。只罵我時,你們不許笑我。”虎兒聞言大喜,連聲應諾。白猿又叫虎兒速下坐騎,步行上去。快要到達時,塗雷涎著臉,笑嘻嘻先跑上去,高喊道:“師父,我把虎師弟領來了。”虎兒早有白猿叮囑,也跟著跑近,跪下行禮,口尊:“師叔,弟子顏虎拜見。”清波上人看了塗雷一眼,也沒理他。先命虎兒起立,說道:“你雖轉劫再生,並未忘卻本來,實可慶幸。今日之事,我已盡知。雷兒揹我行事,大犯家規,姑念初犯,又看在你的面上,權且記責。再不俊改,二罪歸一,一定從重處治了。相見不易,可隨我至洞中落座,還有話說。”虎兒領命。清波上人便命虎、豹、猿、猱暫留洞外,徑往洞中步去。

塗雷見師父只略說了兩句,並未深究,大出意料。上人一轉背,塗雷朝虎兒扮了個鬼臉,喜洋洋走過來,拉了虎兒的手一同進入。虎兒到了裡面一看,石室修廣,洞壁如玉,雲床丹灶,陳設井然,通體明朗,淨無纖塵。洞甚深宏,石室不下數十間,也不知光從何來,比起自己所居崖洞終年陰暗,真有天淵之別。心想:“幾時也找這麼一處山洞來住才好。”

正懸想間,清波上人已將二人引人丹房之內,各命坐下。先將虎兒前生因果一一告知。然後說道:“那靈狐因你壞了它的道行,銜恨入骨,尋你報仇,已非一日。只因你茶毗以後,令師將你真靈禁閉內殿,傳你煉氣凝形之法。過了數十年,形神俱固,才令轉世。所以你生具異稟,大異常人。靈狐先時固無奈你何,如今你已轉世,宿根雖厚,因令師要使你險阻備嘗,歷應災劫,前生法力已化烏有,僅仗虎、猿等靈獸護持,如何能是敵手?尚幸它目前還不知你託生在此,你所居之處又有令師預設禁法,暫時或者不受侵害,但是靈狐神通廣大,事頗難料。適才令師託髯仙李元化路過傳語:因鐵花塢與你所居密邇,囑我代為隨時照應,以防不測,恰值雷兒將你引來。現已將你前生因果說明,少時我再傳你入門功夫,以後如有事時,我不親去,也必命雷兒前往。你來時須要經過斑竹澗,那一帶相隔靈狐修煉的北斗坪扯旗峰甚近,如被窺見,便生禍變。回去好好修為,靜待仙緣遇合。此地不可常來,平日出遊也以山南一帶為宜,切忌走過斑竹澗。

比如好好天氣,忽然天地晦冥,陰風四起,少停風止,現出生人,不論男女老少,俱是那靈狐幻化。此狐得道千年,精通邪術,千萬不可使之近前。速將第一道靈符展開,便生妙用。如還不退,再將二、三兩道靈符依次招展。縱然不能傷它,也可惜以脫身,暫避當時之禍。”說罷,傳了坐功與使用靈符之法,命塗雷陪了他在洞內外遊散片時,再行護送回去。

塗雷乘間稟說虎兒送了他大小四隻野豹,請準留養。清波上人笑道:“你師弟能馴猛獸,半由宿根天賦,半由靈物輔佐,你如何也想學樣?你不久下山,這類猛惡野性東西不能隨帶了去,我日常修煉,又沒工夫教化。你童心甚盛,一個不好,將來反要惹禍。

仍由你師弟帶回去吧。”塗雷如何肯舍,涎著臉再三苦求說:“這些豹兒都解人意,來時師弟已然告誡,決不致闖禍。異日師父出門,留它看守洞府也是好的。”上人見他情詞惶急,虎兒又代求說,便答道:“你這孩子實是淘氣,為了你,不知要添我多少糾纏。

你既再三求說,也罷,答應你不難,只你未奉命下山以前,不許騎了它滿處亂跑。如若違背,或在外惹禍,連同今日,二罪歸一,定然重責不饒。每日還須由你抽出空來教練,使其變得馴善,可能應得?”塗雷原想日常騎著豹出門遊玩,聞言雖覺有些美中不足。

終園師命難違,只得應了。清波上人適有日課,虎兒先行跪拜謝別,隨了塗雷出來。

小弟兄二入到了洞外,同在山石之上落座,暢談一切。一面叫白猿、二猱用獸語告誡四豹,此後務須長隨新主,不許違逆生事。盤桓到了日落黃昏,虎兒兀是不捨言歸,嗣經白猿幾次催促,方行上路。將四豹留在洞外,仍由塗雷送回。因有上人前言,路過斑竹澗時,虎兒、塗雷俱都留神四處查看,並無異狀。塗雷對虎兒道:“師弟你不要害怕。那狐精不來惹你,是它福氣;它要是動你一根頭髮,我便尋上門去,非把他斬成肉泥才罷。”白猿一聽塗雷高聲口出狂言,大吃一驚,慌囑虎兒勸止。虎兒雖是幼童心性,但極信服白猿,忙向塗雷道:“師兄請勿高聲。你話雖好,只是當初還是怪我不該殺它,照師叔說,明明是我不好,怎麼能怪它尋我?如今我打它不過,你又不和我常在一起,如被它聽見,有你它不敢出來,等你一走,我就糟了。”塗雷聞言,當時雖然住口,心中卻存了尋找靈狐與虎兒除害的念頭。

虎兒等回崖之後,康、連二猱點起火炬,二次又搬出果品食物款客。虎兒堅留塗雷用完晚餐再走。因清波上人已久斷煙火,黑蠻山周圍千百里,到處都是窮山惡水,奇峰怪石,鐵花塢境極靈秀,可供修道人果腹的山糧卻絕少。上人每日閉洞虔修,無暇他去。

而塗雷年幼道淺,所學又是降魔出世的功夫,不能遽絕食飲,求糧不易,所以自幼出家,並未禁其肉食。可是上人不欲無故殺生,又不許塗雷遠離洞府,經年中除偶獵一兩隻為害生物的猛獸外,塗雷日常多半以少許松子、黃精之類為糧,難得大嚼一回,至於鹿肉之類的馴獸,簡直從未吃過。不比虎兒,自身既無拘束,更能驅使群獸,有猿、虎、二猱隨時服侍,好多珍奇的山餚異果,都成了他家常便飯。白猿又給他釀了幾瓦罐果子酒,香冽異常,醇美無比。今日遇上佳客初來,恨不能把所有家當全擺出來待承,羅列滿前,殷勤勸嚼。加以猿猱靈慧,爭先捧奉,應接不逞,塗雷大半都沒見過,吃到口裡,更覺腴美非常,不住口開懷食飲,越吃越高興。塗雷笑對虎兒道:“師弟,你小小年紀,一個人住此荒山,竟有許多好東西吃。聽你說,這都是白哥哥和康康、連連替你弄來的。

我人小食量卻大,如非略知服氣的話,早餓死了。我那裡出產少,師父又不許隨便打野東西吃,除師父兩三年難得一回去城市上帶些米糧回來,能吃上些外,每日只吃一點首烏、黃精。最焦人的是剝松子仁吃,費了好多事,肚皮還是空的,我一賭氣,就懶得吃了。雖然因我學習吐納導引,從不知餓,但總覺極少有吃夠的時候。方才你到我那裡,連果子都拿不出一個來,真怪寒酸的。幾時我也能夠有像它們三個這樣聰明的猿猱,我就喜歡極了。”白猿便叫虎兒告訴塗雷說,它此去岷山,那裡同類甚多,必代他物色一個靈慧之猱帶來,供他驅使。塗雷益發心喜。

一會兒,吃了個酒足肉飽。天已深夜,正要說走,又想起洞中沒肉食,無法喂那四豹,發起愁來。虎兒笑道:“師兄你真想得到。要照你說,我有這麼多豹兒,它們肚子雖沒虎大,一個大豹兒也和我吃的差不了多少,一隻大肥鹿不過夠七八隻豹兒吃的,我還喂得起麼?它雖歸你收養坐騎,吃的它卻自會去找的。我過斑竹澗時,見近側不遠山坡上,灰的黃的一大片,羊兒很多,那都是它們口裡的好東西。這裡老豹兒都有點靈性,它們跟隨我們不去,一則是怕康康、連連;二則是山外土人打獵的人多,因我們有本事,遇上時好護庇它們,不許山人傷害,它們圖的只是這一樣。要圖吃的時,我一個人就有白哥哥和康、連幫助,也找不了許多,那每天不叫人心焦死麼?它們自從歸我,我第一不許它們不聽我話就傷人;第二找吃的,得由我成群帶了出去,不許單走。因有白哥哥、康、連兩個幫助,力大腿快,眼睛又尖,打上一回野物,就能吃上好幾天。多餘的風乾了,防備下雨、下雪不能出門時吃。從沒操過一天心。你共總才四個,焦急啥子?我另送你四條肥鹿腿,四條黃羊腿,都是一條鮮的,三條風乾的。怕師叔等久,你自駕劍光飛回。我叫康康、連連用草藤紮好,挑兩個大豹馱著,由白哥哥隨後給你送去。可留一半自吃,一半作你頭一回給四豹打牙祭。”塗雷聞言,喜得沒口子稱謝。出來時久,不便再事留連,方與虎兒握手殷殷,訂了後會,出洞駕劍光破空飛去。

白猿忙與康、連二猱將八條羊腿紮好,連夜押送前往,未明迴轉。虎兒累了一日,已是睡熟。白猿將他喚醒,說肉送到時,塗雷同了四豹正在洞外守候,見白猿去甚喜。

現在大援已有,二猱從此馴服,諸事就緒,你我早晚終須分手,不如早行。因叮囑虎兒厚結塗雷,謹守清波上人之戒,靜候仙緣到來。自己事一辦完,便即歸來。縱與禪師同至,也必先期趕回送信。雖然早去數日,卻可早日相見,也是一樣。虎兒萬不料它當夜就走,聞言猛然驚起,再四堅留。經白猿力說利害,此行愈早愈妙,虎兒知留不住,只得含淚出洞相送。黑虎和二猱已早得信,伺伏在側。自猿重又向虎、猱告誡,善事主人,勿得擅離,防虎兒日久淡忘,切忌往斑竹澗去。說罷,與虎兒作別下山。這時晨光欲吐,殘月初墜,只見白猿化作一條白線,其疾如矢,出沒昏林暗影之中,俄頃不見。虎兒目送白猿去後,直到看不見影跡,方始怏怏回洞。

由此,塗雷每隔些日,必來虎兒洞中看望,並將乃母給的古玉符轉贈虎兒,作緊急時防身御邪之用,兩人成了至交莫逆。虎兒日常無事,便騎了黑虎,帶著康、連二猱,驅使群豹滿山行獵為樂。一晃數年,無事可記。中間塗雷業已下山兩次,往往一去經年。

白猿也沒歸來。虎兒越發覺著不慣。

這日虎兒正苦唸白猿、塗雷,康康見主人心煩,勸主人出遊解悶。連連又說:早起出外採鮮果,因為時當秋暮,附近果林都是桃、李、梨、杏之類,業已過時,想往離此較遠的紅橘山去看橘兒熟未,就便挑幾個紅大的橘兒回來與主人嘗新。歸途因追一隻落單的小角鹿,走岔了道。遠望鄰近高峰上面,花開甚奇,花旁似盤著一條紅蛇。同時峰下面還有好些竹樓。天已不早,恐主人起床呼喚,又恐遇見生人,言語不通惹亨,趕了回來。主人日前因青裸早吃絕了種,老是想吃。那谷中山民必有主人愛吃的東西,何不前去和他要些?說時天已將近黃昏。照例,虎兒傍晚歸來,即在崖前馴獸為樂,不再出遊。只因以青稞、獸肉為糧,久不食米穀,想換一換口味,加以性又愛花,聞言立被說動。忙喚黑虎,卻不在跟前。康、連二猱到處尋呼不見。連連一問豹王,說黑虎自隨虎兒出獵歸來,沒隔多一會,便往南跑了下去,走得飛快。連連聽黑虎所去之處正是同路,才想起適才曾和它說過凌晨往紅橘山之事,莫非他已先去?便和虎兒說了。虎兒近來益發身輕體健,神力大長,翻山越嶺,其捷如飛,本用不著騎虎,又當望後一二m司,月光正明之際,以為路上可以與虎相遇,便率二猱趕去。恐驚山人,連豹群也不帶。

那峰相隔約有二百里遠近,在一個深谷的盡頭處,偏向紅橘山西南二十來裡。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內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園屋舍,漁獵畜牧,別是一個天地。雖有出入之路,便是谷中山人,也經年難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叢草森林,荊棒匝地,密壓壓連山蔽野,一望無涯,形勢險惡異常。

虎兒行至紅橘山,已是黃昏月上。望後明月,分外皎潔,加上秋空晴霽,萬里無雲,似一個大晶盤低懸於林梢崖角之間。僅有數得出的數十顆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與它做陪襯。清光所被,照得近嶺遙岑,岩石草樹,明澈如畫。越覺靜曠寂寥,夜色幽麗。

虎兒不禁脫口喊了聲:“好大月亮!”極目四顧,月光下除卻來去紅橘山的那條山路而外,到處都是林木藉翳,叢莽茂密,隨著山勢高下起伏,看不見片石寸土,腳旁時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類,在微風中亭亭搖曳,淡紅淺翠,薄紫浮金,五色繽紛,天生麗色。

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層異彩,恰似雨花台的五色寶石,浸在玉碗清泉裡一般珠圓玉潤,更顯明潔。有時清風吹動,花影娟娟,因風零亂。緊跟著便是密莽波顫,簌簌有聲,林枝舞動,聲如濤湧。真是奇景萬幹,筆難盡舉。虎兒雖然久處山中,因守白猿行時之誡,絕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樹少,縱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佈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這等天然雄奇幽麗的境界。佳景當前,只覺應接不暇。暗忖:

“這裡以前也曾來過,春夏時滿山是花,都不覺怎樣,想不到夜間景緻這般好法。”由此動了夜遊之想。

正想把腳步放慢,沿途觀賞流連,不捨疾走,康、連二猱忽引虎兒往左一拐,走向樹林之中。林森枝繁,盡是松、檜、槐、捕之類的千百年間老樹。上面亂柯虯結,互為穿插。下面一株緊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數圍,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處直須斜肩側背而過。隙地上又時有叢草沒脛,荊棒礙路。若在春夏之交,鎮日陰暗,冥如長夜,草更高密,幾及林枝,休想見著一線天光。幸是九秋時節,山風勁道,木葉多脫,草莽也漸黃萎,除了幾種長春的樹木而外,有的地方還能從無葉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為無數條粗細橫直的暗影交織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徑。

虎兒入林走沒多遠,便不耐煩道:“路這樣難走,老黑也沒找著,多會才到呢?”

連連道:“這裡要抄近些,還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們繞過去吧。”說罷,領了虎兒,經行之處,盡是松柏等類的長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還要陰森黑暗,叢草荊棒卻不多見,路也平坦得多。虎兒正要喝問,地勢轉高,攀越過一條崎嶇的崗脊。再走不一會,便走向入谷的幽徑。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寬丈許、數尺不等,時有危石肢陀間阻。徑頗彎曲,如無連連引導,即便得入,照樣也要走迷。谷中山人當初為闢這條通路,曾將當路的林木砍去,道側雖是老樹參天,卻不甚妨礙天光。松風稷稷,清蔭匝地,人行其中,別有一番幽趣。虎兒不禁又高興起來,一催二猱,便撒開腿往下跑去。

約行七八里路,進了谷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隱秘非常。谷口甚狹,谷內卻極修廣。虎兒見兩邊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錯落,時有竹樓依崖高建,蘆棚木架,制甚粗劣,沒有青狼寨所居精細。過時屢屢聞見血腥之氣。越往裡走進,竹樓越多。只是靜悄悄的,不見一個山人影子,也沒聽到一點聲息。心想:“山民愛月,今晚月亮這麼大,天黑沒多時候,難道都睡熟了?”想喚出人來問話,還沒張口,連連在前面想也看出有異,已往一所竹樓上縱去。只探首人門看了一看,便即縱落,又往第二所竹樓縱去。接連幾所,俱似不曾見人,一望而下。虎兒追過去問道:“上面都有人麼?”言未了,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虎兒和康、連二猱一聽,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喚二猱求救之聲,俱都大驚,更不暇再說別的。虎兒忙喝:“老黑吃了虧,在喊我們,你兩個還不快走?”

康、連二猱原是神獸,耳目是最精靈敏銳的,又能繞樹穿枝,踏葉飛行,捷逾飛鳥,真走起來,自比虎兒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尋常人欺它不了,這求救之聲,尚是第一次聽到,必在危難之中無疑。沒等虎兒把話說完,各自躍上高處,首先引吭長嘯了幾聲,其音清越悠長,響振林樾。嘯罷飛落,空谷傳聲與四山迴響,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應,又向家中豹群遙嘯,發下號令。便即縱落,腳一點地,長臂向上一揚,身體向前一躥,月光下便似兩枝離了弦的金箭,當先往前飛去。

虎兒知道二猱嘯聲極能傳遠,多老遠都能聽見,既然呼喚群豹,路上又見那麼多竹屋田舍,料知谷中山人必多,特地喚來以壯聲勢。黑虎有難,想起白猿行時之言,心急如焚,跟著二猱忘命一般飛跑下去。跑約裡許,又聽黑虎連嘯了幾聲,越發心慌。這時康、連二猱早跑得沒有蹤跡,所幸兩邊山崖谷徑雖然曲折,卻只有一條,不患迷路。虎兒加勁狂奔,跑出約有八九里路,虎嘯之聲由悲壯變為猛厲。漸聞人聲鼎沸,夾著婦女悲號,恍如潮湧。聽去黑虎已經脫險,因為關切太過,心中尚拿不定準。這時谷徑已被前峰阻住,須往左面倒轉。身子剛一拐過崖角,地勢忽然展開,平疇曠野,竹屋雲連,當中一片寬大的廣場,直達最前面的高峰之下。峰腳下烈火熊熊,大約數畝,焰高丈許,無數上身赤裸,頭插鳥羽的山人,紛紛吶喊,各用刀矛矢石,正向對面山峰隔火擲去。

人叢中還有一條黃影,縱橫飛躍,中雜哀號悲叫之聲,山人漸有退勢。再趕前幾步,定睛一看,黑虎半伏半蹲,倒貼在火對面筆立孤峰腰上。背後康康用雙足倒掛樹根,一條長臂緊緊撈住黑虎那條長尾,一條長臂去撥落那群山人射擲過去的刀矛矢石。有時得手接了去,還得回敬山人一下。連連卻在山人叢中亂抓亂甩。知道黑虎、二猱周身刀箭不入,只要不射中雙目便不妨事。二猱在未奉命以前,雖不致多弄死人,但是情勢所迫,估量山人受傷的已不在少。虎兒幾世善根,見虎,猱無恙,氣便消了一半。因不知人虎因何起釁,恐多傷人,忙用土語連聲大喝:“你們快些住手,免得送死。”飛步跑去。

虎兒還未近前,山人婦孺已連哭帶喊,跑過了好幾起。那些山人先見二猱生相雖奇,體格矮小,並沒怎看得起眼。後來吃連連一陣抓打,挨著便皮破血流,骨折肉碎,早已心寒膽怯,疑神疑鬼,紛紛敗退下來。虎兒邊喊邊跑,喝住連連。一看那邊已是谷的盡頭,當中高峰筆立,兩旁崖壁如削,與峰相連,高達百丈,僅比峰頭稍矮,峰下就著地勢,掘成了一個大坑,深逾十丈,火焰熊熊,兀是未熄。再看黑虎,身上皮毛燒焦了好幾處。康康前臂上金毛也燎去了一片。因對峰無可駐足,又有烈火阻隔,非等火熄,除了康、連二猱,人、虎均難往來,只得耐心忍住。

原來黑虎當日回去稍早,無意中聽連連說起谷中山人與峰上異花、紅蛇之事。黑虎一聽,料定是岷山紅蟒轉世,既然到此,早晚必尋虎兒報仇。意欲潛往谷中探看,相機除害,免得虎兒出遊路遇,驟出不意,為它所傷。誰知那紅蟒專好生吃猿、虎與漢人,卻不傷害山人,谷中山人認為神奇,把它當作天神一般看待,已歷多年。便是那條出谷通路,也是為了月望祭獻,缺乏這三樣祭品時,出谷搜擒猿、虎、漢人而闢。山南森林內猿、虎原多,因山人逐年搜殺,存身不住,業已他徙,絕跡將近十年。紅蟒蓄意報仇,又不要別的祭品。山人因祭品難尋,時常著慌。有幾次不得已,綁了同類活人假充漢人祭獻。那紅蟒也真怪,竟連面都不照。山人恐蟒神不享降禍,益發愁急。日久幸無甚事,雖略放心,總覺有些缺欠似的。

這樣過了兩三年。中間只遇到四個打獵的漢人,因他們均有武藝,死傷了不少山人,才得擒到。有兩個被毒箭射傷,當時身死,還不合用,所以共只祭了兩次。然紅蟒不知何故,自從前年生下一條小蟒,吃了最後兩個漢人外,便不常見。同時山人連遭瘟疫,死去多人,俱以為紅蟒神發怒所致。幸而病過一陣,也就過去,未再蔓延。山人實在尋不到祭品,又守著祖傳仙巫之戒,不敢多出,在自焦急,無計可施。

照例每次上祭,都當月望起始,接連三日,將各種生熟糧肉酒飯等祭品堆列峰前,每晚在廣場上向月跳舞,唱歌為樂。等神吞食完了祭品,再將祭餘糧肉酒飯分攜取食。

本日原是第三夜,因紅蟒久未現身,只那條小紅蛇在峰上盤遊,也不過來享用,山人方覺掃興,忽見谷外奔來了一隻絕大的黑虎。以為祭品自送上門,俱都喜出望外,紛紛上前擒捉。誰知這虎不比常虎,還未怎樣發威,稍一挨近,便被撲倒,周身刀矛不入。山人正無主意,偏巧黑虎直往峰前跑去。先還想蟒神出來湊現成,比生擒還強,哪知紅蟒偏又他出不在。黑虎一見小紅蛇生相與岷山死蟒無異,誤以為是它轉生,縱身躍過去,只一下,便抓落坑底。猶恐未死,跟蹤追落,又是兩爪,便即抓死。

那深坑靠來路一面,有一個數丈長尺許寬的巨縫,裡面滿是天產石油,山人常用此油蘸作火把。一見黑虎把小神抓死,俱都情急,各把刀矛矢石往坑中亂扔。坑深僅十餘丈,以黑虎神力,本不難一躍而上。偏虎性慈,見上面山人密集,這一躍之勢,至少也許死幾十個人,便在坑中盤旋,向上發喊怒吼。意欲將人驚退一些,稍有空隙,便可縱出。不料山人俱是死心眼,紅蛇一死,認為奇禍,齊集坑邊,一個也不肯退。雙方相持了一會,因月光斜照,坑深黑暗,發射矢石刀矛還恐難中要害,好些山人持有火把。內中一個拿著火把,正伸手向坑中照去,鄰近的人一技長矛從斜刺裡飛擲過來,碰了火把一下,持火把的人一吃驚,手一鬆,火把正順坑邊墜落。殘火飛入油穴之中,一下將石油點燃,轟的一聲,湧起一二十丈高下的烈火,熊熊直上,嚇得山人紛紛倒退。

幸而油穴深藏凹下,橫嵌坑底,只有一面火勢冒上來,穴口不寬,火苗被束,順石罐斜出,到了口外,再朝上噴起,勢子先減了一半。坑上面看似被火佈滿,坑底近峰一面反倒無火。黑虎只被火燎焦了些皮毛,就地一滾,便已熄滅,當時欲待縱出,無奈出路被火阻斷。那峰又是筆立百丈,溜光油滑。僅近峰腳處有幾塊危石錯落,三兩株老樹挺生,但是勢絕險陡,著身不得。黑虎發急,向峰上躥。頭一次上來,剛抓住一株樹幹,無奈身子大重,用力又猛,咔嚓一聲,齊根折斷,連虎帶樹墜落坑底。虎忙松爪時,樹枝已被火苗燎著,燃燒起來。如非爪松得快,差點又被燒傷。虎知上躥無望,只得罷休。

坑底雖然有大半無火,無奈火熱猛烈,炙烤難禁,延時久了,不被燒死,也被烤死。黑虎實難禁受,想起二猱耳目聰靈,均能及遠,這才奮起神威,大聲吼嘯求救。自知來時沒有通知虎兒與康、連二猱,不過情勢萬分危急,略作萬一之想而已,誰知虎兒、二猱早跟蹤趕來,才吼兩聲,便有回應。隔不一會,康、連二猱先已追到。

那夥山人把虎視如殺父之仇,恨它人骨。先時還想生擒上祭,嗣見刀箭難中,才想起使用火攻之法,把山柴樹枝一齊拋下去,要將它活活燒死。正隔火喧譁,飛擲刀矛之際,一聽虎在坑口震天價發出一聲怒吼,立時四山大震,狂風怒號,沙石驚飛,連火苗也冒高了好幾尺。眾山人吃這山君一震之威,俱嚇得心搖手顫,不知不覺倒退了幾尺。

正驚惶辟易間,黑虎又接連小吼兩聲,康、連二猱也有了回應。山人看出黑虎聲勢雖然威猛,仍在坑底繞著峰腳迴旋,好似無甚伎倆。雖聽二猱嘯聲有異,深山荒谷異聲原多,急於得虎,為蟒神報仇,仍未在意。心中略定,又是紛紛吶喊,擁到坑邊,拿起山柴雜草七手八腳往下亂擲,一會便擲了不少在坑裡。

黑虎見上面擲下柴草,坑中到處火起,仗著地面廣大,尚未遍及,人被火逼住,不能近坑對準自己下擲,還有閃避所在。但是山人眾多,四外柴枝雜草亂下如雨,時候稍久,定葬身火窟無疑。正惶急竄避間,恰好康、連二猱趕到。先時康、連二猱不知就裡,並未傷人。仗著天賦本能,雙雙一縱身,徑從山人頭上飛到坑邊。一聽黑虎在坑口吼嘯,略一端詳形勢,競拔地數十丈,從火頭上似飛鳥般一躍而過,落到對面峰腰一株盤生石隙的老樹幹上。往下一看,黑虎業已被火包圍,正在騰挪撲閃。康康見狀,當先飛下,身才近虎,便被上面擲下來的一束帶火枯枝燎著前臂上的金毛。康康見勢不佳,只得用爪按滅,縱身而上。

黑虎見二猱到來,仍是無法援救,一時情急,便往峰上躥去。一撲撲在峰腰又光又滑的頑石之上,沒有抓住,順勢溜落,石頭卻被虎爪擊碎,成塊下墜了好些。康、連二猱見虎上縱時相隔樹根不遠,猛生一策,便向坑中大叫,教虎再縱高些,康康單足掛緊樹根倒垂下去,連連蹲身碎石之處接應。這時坑底火勢越大,黑虎情勢危險,此外別無生路,便從二猱之教。運足周身神力,在坑中怒吼一聲,朝峰腰上二猱存身所在飛躍而起。這次躍得比前兩次都高得多,勢於更猛,竟飛過了康康存身的老樹。黑虎躍過了頭,一發急,兩爪一抱,將那古樹上半截連枝抱住了大半。黑虎神力何止於斤,樹枝如何能吃得住。峰是石體,峰腰一帶樹只三五株,僅兩株年久根固,能夠載重。其中一株較小的已被黑虎頭一次上縱時齊根折斷,僅此一株,如再斷落,休想能夠活命。幸而二猱機智靈警,康康腳掛樹根,見黑虎來勢疾驟,不敢當時就接。身子一偏,剛剛讓過,便聽頭上一片咔嚓之聲,柯斷乾折,枝葉紛飛。上半截樹身被虎抱住,往下沉落,勢將斷折。

知道不好,口中忙喊:“快放!”長臂一伸,已將虎尾緊緊撈住。當這千鈞一髮之際,黑虎雙爪一卷,擦著亂枝下落,身子往側一彎,貼著峰石就要滑下。連連早在彼等候,因峰勢陡峭,無法下手,只得四面抓緊山石,奮起神力一擋,勉強將虎身擋住。勢子一緩,樹的上半身已早還了原位,樹也不致再受重壓折斷了。黑虎就勢奮起神威,用力一抓,四隻虎爪全部嵌入石裡,身後再有康康揪住長尾,才得懸伏峰腰之上,脫出險境,不致墜身火窟。

二猱初到時,山人並未覺察,只見兩條黃影從眾人身後往前飛墜,落地現出兩個似猿非猿的怪獸。因二猱身量矮小,又是那麼輕靈,無甚先聲奪人,還當是兩隻猴子和小拂拂之類。譁噪忙亂間,有兩個山人立得較近,手持長矛,正要扎去,二猱已雙雙隔著一二十丈的烈焰飛躍而起,晃眼便在對面的峰腰上出現。方才有些駭異,誰知二猱一到,不消片刻,便將黑虎救上峰去,隔火吼嘯不已,震山撼谷,狂火四起。山人見狀,益發心驚,漸把虎、猱也當成了神怪,大半追巡欲退。

偏生山酋麻大拉,前次愛妻偶染時疫,向小紅蛇跪求賜藥,等蛇歸洞,爬過峰去,將蛇盤身所在的枯草取了些來服,居然一藥而癒,另外又救活了幾個垂死的同族。他不知蛇盤過的草有毒,乃妻之病原由中了山嵐惡瘴而起,以毒攻毒,所以靈效,只當是小蛇神真個垂佑,益發感激敬奉,視為恩物。一旦死在黑虎爪下,哪得不恨,報仇之心既切,又恐大蟒神歸來怪罪降禍,見手下眾山民有些畏葸,不由憤怒交加。一面督飭眾山民加緊使用刀矛石箭上前進攻,不準後退;一面大聲疾呼,曉偷利害。眾人聞言,也想起紅蟒降禍可畏。再一想,“兩個怪猴雖將黑虎救出火坑,但是峰腰筆立,無處著足,面前又隔著大火,跳不過來。只能互相攀扯,大聲怒吼,仍是上下行動不得,並無甚出奇之處。”膽又頓壯,紛紛吶喊,刀矛石箭,隔火亂擲。

麻大拉見山峰那面隔著一層大火,雖然不比常火,除上頭濃煙飛揚外,中下截顏色青碧,明比澄波,還能觀察對峰仇敵所在,不致擋眼,但畢竟橫著穿火飛投,阻力絕大,力量稍弱,便被火衝浮出,還沒等落到對峰,凡是竹木製成的全都成了灰燼。兩處相隔又遠,極難命中。估量虎、猱懸身趴伏,全仗那株古樹,非將樹弄折,不能奏功。忙即喝令眾山民,用腰刀、鐵箭、石弩、梭標之類,連虎帶樹一齊投擲,不再使用竹木製成的矛、箭,以免勞而無功,反傷兵器。

二猱見山人飛刀擲向樹上,常將枝幹砍落,時候久了,那樹早晚必被砍折,不禁大怒。康康忙改用一隻腳爪去揪緊虎尾,身子改懸在大樹幹上,用一條長臂攀定,揮動剩下一臂一爪去接擋刀、箭,上護下半截樹身,下護虎目。好在虎、猱身上都似精鋼一般,尋常刀、箭休想傷害它們分毫。山人鐵箭中有毒汁,只要不被它傷中面、口、眼等可一刺見血的要害,便不妨事。連連飛過火坑,去奪山人兵刃。連連性情最暴,見黑虎吃了外人的虧,早就躍躍欲試。因黑虎自知註定災劫,喝止二猱,不令上前對敵。嗣見山人一任發威怒吼,終是不退,火大峰滑,存身吃力,忙於出困,方始應允。連連初過來時,猶未忘主人平日之誡,不肯傷人,只在群中起落跳躍,亂奪兵刃。山人偏不知趣,欺它瘦小,毫不退讓,反將矛、刀亂砍亂溯。連連利爪身單勢孤,雖然所向無敵,爪無空發,身上免不得捱了兩下。不禁性起,一聲長嘯,發揮天生異稟神力,前後爪並用。有時連人一起抓起,便往人群中擲去。山人紛紛受傷,這才覺出它力大身輕,非同小可。那夾在人群中的婦孺首先害怕,往後逃竄。山人固是驚心,但一則人數大多,二則賦性猛悍,又有麻大拉厲聲督飭,慌亂號叫中,仍將刀、箭往對岸擲去,兀是不肯就退。

連連見眾山人此僕彼繼,益發暴怒,起落如飛,極力抵抗。山人挨著它便筋斷骨折,皮裂肉破。麻大拉還在發號施令,連連看出他是眾山民之首,飛身過去,一把抓住肩膀,往前甩出去二十多丈遠近。尚幸落在一群奔逃的山女身上,將人砸倒了兩個,除肩、臂被連連抓傷血流見骨外,沒有喪了性命。眾山民見狀,登時齊聲呼嘯,一陣大亂。虎兒也恰在這時趕到。

虎兒匆匆略問了一些經過,看虎、猱健在。眾山民受傷的甚多,有的倒身近側,還在呻吟哀號,轉動不得,動了惻隱之心,本不想再與為敵。正打算喚來為首之人,設法將火救滅,好使黑虎過來,不料這些山人復仇之心極盛,麻大拉更是兇悍強毅,留不畏死,眾山人在他積威之下,個個畏服。先見他受傷,暫時逃退。等麻大拉從地上爬起,驚魂一定,越想越不肯甘休,又將眾山民聚在一起。遙遙觀望了一會,竟被他看出黑虎、二猱是虎兒家養的,便用土語對眾喝道:“那黑虎只生得大些,無甚出奇。那猴兒卻是兇惡,打它不過。我看後來那漢人是它家主,娃兒們不要害怕。今番帶了索圈兒去,能全捉住更好,要不就將它主人活捉過來吊起,叫他喊住猴兒,由我們捉住,不是把仇報了麼?”眾山民一聽,轟的應了一聲,紛紛取了藤草絞成的索圈及刀矛石箭,吶喊連天,一擁而上。

虎兒先見眾山民二次喊殺而來,本心不欲傷人。便喝住連連少動,挺身上前,正要張口喚人答話。誰知山人一味蠻橫,更不容他張口,手揚處,紛紛先將索圈當頭拋起。

野人投索原是慣技,平時用來打獵擒獸,從無虛發。幸是虎兒力大身輕,一見十餘個圓圈連同七八丈長的索子似長蛇交舞,當頭飛到,估量不是什麼好相與,腳一點處,飛縱起十來丈高下,才算躲過。等到雙足落地,山人索圈業已抽回。二次又發將出來,虎兒再想躲開,已是無及,身雖縱起,竟被兩個索圈套住。仗著天生神力,縱得又高,不但沒有被人拽去擒住,反將兩個發索的山人帶出老遠,跌趴在地。同時虎兒被套發了急,落下時兩手挽住長索,用力一抖,二人握索的手指全被抖折。長索松處,虎兒身上的圈無人拖拽,自行解脫。

連連護主情殷,早不等招呼,徑往山民人群中飛去,仍舊四爪並用,專往發索的人撲去。所到之處,眾山人紛紛受傷倒地。立時一陣大亂,互相擠撞踐踏,再想發索已不可能。

虎兒忙喝:“你們快些住手,便不傷你們,要不休想活命!”連喝兩聲,麻大拉仍率眾山人以死相拼,兀自不退,仍舊刀矛石箭朝著虎兒,連連亂髮。虎兒雖然力大矯健,身上結實,皮肉到底沒有黑虎。二猱堅韌,刀箭不入,加以眾山民人多手眾,忘命爭先,前仆後繼,任是虎兒縱躍輕靈,閃躲敏捷,照樣也受了兩處輕傷。不由怒起來,大喝一聲,便往人叢中縱去,手起處,便打倒近側兩個山人,就勢奪過一柄長矛,打將起來。

連連見主人動手,益發起勁。麻大拉吃過它的苦頭,一面督促眾山民進攻,一面留神注視,始終避著連連,不等近前,便即閃過一旁,連連幾次要想抓他,俱被溜脫,正沒好氣。及至虎兒一動手,麻大拉不知怎的看出便宜,又見連連與虎兒相隔較遠,悄悄從側面眾山民中繞將過去,縱身躍起,照準虎兒就是一刀。滿以為與人對敵,總比那怪猴子要容易得多。卻不料虎幾天賦異稟奇資,兩膀神力不下千斤,跳得雖沒二猱高,因為受過白猿指點,也有不少極妙的絕招,山人全部受傷倒退,休想挨近。因是短兵相接,眾山民一味混戰,矢、石、索圈全用不上,益發放心應敵,手中一柄長矛舞了個風雨不透。麻大拉如何是他對手,刀砍下去,吃虎兒振臂一獠,迎面正著,咔嚓一聲,矛尖雖被刀砍斷尺許,可是發力太猛,震得麻大拉虎口綻裂,手臂痠麻。手中刀再也把握不住,叮噹兩聲,連同斷矛尖墜落地上。麻大拉吃了一驚,方欲縱退,正值身後有幾個山人擁殺上來,撞個滿懷。急切問沒轉開身,虎兒趕過去,一矛杆打在他左肩頭上,噯呀一聲剛喊出口,那旁連連已由人叢中橫躍而至。

連連本意欲與主人會合,一同應敵,身才落地,一眼瞥見為首山人負傷欲逃,心中大喜,只一撈,便抓在爪內。因恨他不過,頓忘主人不許妄殺之戒,就地飛身縱起,再一把撈住麻大拉的腳,正要勻出原抓的爪,將他撕裂兩半。虎兒此時仍無殺人之意,對敵均用矛杆橫打直刺,矛尖已經拔去。一見連連欲行兇,忙即喝止時,連連身子懸空,收不住勢。百忙中聽主人厲聲喝令放手,心裡一驚,慌不迭單臂一甩,飛擲出去。不覺用力太猛,那地方離火又近,一下將麻大拉從十來丈高處扔到火坑裡面,死於非命。

山酋一死,眾山民失了主帥。又見那漢家少年生龍活虎一般,威猛異常;那隻怪猴子更宛如神怪,厲害無比,只一飛近身來,便無倖免。心中一害怕,立時氣餒,不再拼死上前。當前幾個一喊:“山王死啦!打他不過,快些逃呀!”四處的人便齊聲應和,一窩蜂逃退下去。

虎兒見狀,忙喝住連連,不令追趕。回身一看,坑內火勢更熾,近坑石岸已然崩裂了好幾處,大有坍塌之狀,虎、猱仍懸峰腰之上,無法飛渡。看神氣,非找當地山人想法不可。無奈這些山人來時喊殺連天,敗時更亂,又夾著受傷人悲號之聲,益發貼耳欲聾,怎麼大聲喝止也是無用。正想重命連連超越眾山民之前阻止,忽聽嗷嗷吼叫之聲由遠而近。抬頭往來路上一看,月光底下,先是四五隻大豹,各瞪著一雙碧光閃閃的豹眼,從崖腳折轉處現身跑來,接著又是十來只成群的大豹跟蹤繼至。當先跑的數十山人逃得正緊,一見有豹阻路,有兩個便舉手中長矛照豹擲去。當頭幾隻大豹,豹王恰在其內,原是聽到康、連二猱適才嘯聲,趕來應援。山人的矛並未打中,卻將豹王激怒,踞地一聲怒吼,後面千百群豹紛紛應和,從轉角處爭先縱撲過來,立時山風大作,塵沙四起。

遠遠望去,除當頭數十豹外,後面只是一片濃煙,夾雜著無數黑影碧星,上下飛躍。加上吼聲震天,蹄聲動地,宛如萬馬衝鋒,戰鼓交鳴,海嘯山崩,怒濤澎湃,聲勢委實驚人。前面山人躲避不及,早被撲倒了一二十個,後面山人哪裡還敢上前,嚇得個個狼嗥鬼叫,忘命在廣原中東奔西躥。因為前有豹群,後有強敵,只管互相踐踏擠撞,如鑽窗凍蠅一般,也不知究竟往哪裡逃好。

虎兒見狀,猛生一計。忙命連連速趕上前,喝住群豹,不許叫嘯聒耳,速向前、左、右三面分散過來,只留自己這一面退路,將眾山人圈在一起,遇有倔強動手的,只許撲倒,不許傷人性命。連連領命,引吭一聲長嘯。神猱嘯聲不洪,卻極尖銳悠長,群豹吼嘯立被止住。連連跟著飛起,邊嘯邊縱,一會趕入豹群之中,同了豹王,各率一半豹子,傍著兩邊山麓成一半圓陣式,向眾山人包圍上去。眾山人粗愚,打勝不打敗,一落下風,只知一味亂躥,既無鬥志,又無心計。只有限數十個腿快的,得以拼命攀援上到兩邊山崖外,十有九全被豹群圍住,不住哭喊狂號,欲逃無路。

虎兒見眾山民逐漸被豹圍緊,往身前倒退下來,知計已成,心中大喜。忙將周身神力運足,覷準兩個身材高大、頭上鳥羽甚長的山人,猛地雙足一點勁,飛身縱將過去,一手一個,飛鷹捉兔般攔腰一把抓住,擒起回身,再一縱回到原地,將二山人往地下一擲,高聲大喝道:“我叫你們不要動手,你們偏要找死。這麼多豹兒全都聽我的話,再如倔強,叫你們一個也活不了。快些叫他們跪下投降,聽我的話便罷,不然一個也休想活命!”

那兩名山人,一是山酋麻大拉的兄弟二拉,兇悍不在乃兄之下,並且較有智慧,只力氣稍弱,屈居乃兄之下,心常不忿;另一個是他叔父麻么狗。兩個恰都算是眾山人之首。當地土語與青狼、金牛兩寨同是山民村寨,相差不多,虎兒幼時所學恰好用上。先時二山人因為虎兒先聲奪人,又有群豹助威,被擒時俱嚇了個魂不附體,一毫未敢抗拒,自覺必無生理,及聽敵人口出土語,已有了一線生機。頭一遍驚駭中沒有聽得明白,虎兒又照樣說了一遍。二山人會過意來,才知只有跪地降伏,不僅自己,連全族都可獲免。

但求死裡逃生,早把紅蟒神威忘諸九霄雲外,立時跪伏在地,叩頭不止。虎兒便命二山人速去召集眾山民來降順;並高呼連連喝住群豹,休要進逼。

這時眾山人互相擠作一團,三面被豹圍了個水洩不通,正往虎兒這面退避,不料虎兒飛身下落,一下將二拉、麼狗擒去,越發惶急,亂作一片。直到二拉、么狗迴轉,連番大聲疾呼,才將眾人鎮住。二拉更乘機欲繼山酋之位,極力向眾宣示說:“來的漢人乃是虎王,身有神法,手下養著成千累萬的神獸,比紅蟒神厲害得多。大家如若跪下降服,不僅免死,還可降福。”眾山民本無主見,求生情切,有幾個一答應,轟的一下齊聲應和。以二拉為首,率領眾山民擁到虎兒面前一同跪下,口喊:“虎王饒命。”

虎兒正要喝問用甚法兒將黑虎接引過來,忽覺地底有些搖動,接著便聽身後面山崩地裂一聲大震,身子震得連晃了兩晃,兩耳嗡嗡直響。剛一回頭,峰前煙飛霧湧中,倏地飛來一黃一黑兩條影子,正是黑虎和神猱康康。百忙中再定睛往對峰一看,一二十丈高的烈焰忽然不見,月光下只剩黑鴉鴉一座山峰,冒著一股股極濃烈的煤煙氣味,令人慾嘔。原來火勢太裂,己將峰對面高岸燒烈,塌了下去,恰巧將火口堵塞,將火壓滅。

虎、猱目光何等敏銳,見斷崖崩裂,填滅了火路,立即飛身從濃煙中衝越而過。虎兒見虎已脫險,勿庸再要山人設法,乃改口索要食糧。

眾山人經此一來,個個膽戰心驚,把虎兒視若天神,要的又是極尋常現成之物,自然惟命是從。虎兒聞知山酋麻大拉已死,因二拉、么狗先來投順,二拉更是首先率眾來降之人,便命他做了酋長。二拉喜出望外,忙命人取了不少青稞、糌粑來獻。虎兒只取了幾藤包,馱在豹身上,自率虎、猱、群豹迴轉。眾山民自去擁立二拉為主,收拾傷亡,按時向虎兒貢獻食糧。虎兒從此也改稱虎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1:50


第三十六回 鉅變識先機 預儲山糧驅猛獸 昏林逢大慈 潛挑野怪鬥兇魈

話說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數月,已是隆冬天氣。這日虎王正和雙猱、群豹在崖前馳逐為樂,漸覺雲暗天低,風也沒有,像是要下長雨的天氣。虎王笑對雙猱道:“你們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還不回來?莫不和上次一樣,又遭難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

“它因昨日看見山洞那一對小老虎沒奶吃,叫得可憐,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跡,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媽是不是被惡人打死了。要是的話,便領了回來,交給母豹們喂著。

那裡路遠,它去還不多一會。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會困住。紅蟒自今不見,想已移去,尋常惡人怎傷得了它?”正說之間,忽聽遠遠一聲虎嘯。二猱同叫道:“虎王你聽,這不是它回來了嗎?”虎王縱到崖腰上往來路一看,頃刻之間,山風起處,一條黑影疾逾奔馬,一路躥坡跳澗,由長林密莽之中飛也似跑過來。虎王一高興,也引吭揚聲,與虎嘯相應。康、連二猱早跳跳蹦蹦,飛身過澗,迎上前去,不一會,同騎虎背而歸。虎王縱下崖去接住,說道:“一大清早你往哪裡去了,這時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連叫數十聲。虎王聞聲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這事?就這樣也難不倒我們,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夥人捉去餵養,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將頭連搖,吼嘯了幾聲。虎王道:“我今日有些發懶,不願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長頸鹿和黃羊兒,那我們就去吧。”說完,立時騎上虎背,帶了雙猱,驅著豹陣,出發行獵。

黑虎剛才吼叫原意是說:“今早去尋昨日黃昏在山南所見兩隻乳虎,看母虎歸來否,到時小虎已經失蹤。又在裡許間發現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類關心,跟蹤查看。”走了百十里生路,在一個極隱僻的盆地裡發現一所田莊。莊前廣場上聚著許多人,有的練武,有的做工,另有幾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兩隻小虎為樂。黑虎看出他們沒有殺那小虎之心,不願惹事。正躊躇間,猛覺出天氣有異。憑著它多少年來的經驗和靈智,知將變天,今明日必降本山從未降過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凍,人獸都難通行,無處覓食。又知近來群豹繁衍,洞中存糧向來至多能管個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獸均有楞腹之虞。

恰巧近來山中鹿、漳、羊、兔之類甚多,尚可早辦。不顧得再查看小虎動靜,慌不迭地趕了回來報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間,人獸全數出動,多打些野物,以作過冬之用。

南山氣候溫暖,四時如春,虎王從小至大,從沒遇到過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為就下雪也無關緊要。加以當日身子發懶,意欲緩行。黑虎力說:

“天雪封山,人獸難行,非同小可。身上發懶就是變天之兆,萬緩不得。”虎王只得答應前往。到了平日打黃羊之處一看,山原肢陀之間殘草狼藉,滿是羊蹄踐踏足印,羊卻不見一隻,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還有大隊羊群在此。

山中氣候雖是和暖,畢竟隆冬時節,綠草不多,只那一片山原野草豐肥,是大好羊群棲息之地。虎王每次獵羊,總是先命群豹四面八方遠遠將羊圍住,不讓逃脫。雙猱再引吭一聲長嘯,羊群立時懼伏,絕少逃竄,一任擇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強的性情,覺著山中群獸只有羊、鹿性最純善,又不傷生害命,每當行獵,看見群羊悲鳴恐懼之狀,便生惻隱。平日到處搜殺的都是野豬,豺狼、豺狗之類,輕易不去傷它;就去也不準虎、猱多取,尤其不準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雖免不了受到幾次侵害,兀自戀著那一片天生牧場不捨他移。

這次虎王因黑虎力說天將劇冷,一封山無處覓食,急切間獲不到大批野獸,只羊群現成,才趕了來。原意只弄個五七百隻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尋找別的野獸。誰知一隻俱無,這一來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時來騷擾外,別無可以為害之物。況且野羊多力性猛,頭角堅銳,又極合群,不比家羊易侮。這上萬的野羊勢眾力厚,差不多的猛獸除乘它走單時,偷偷摸摸弄它兩隻外,從不敢來侵犯。且地上面又不見有其他猛獸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間,忽聽康、連二猱在前齊聲呼嘯。跑將過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處都是羊的血跡零亂。一會,連連又在前面拾來兩三枝斷箭。仔細辨認,式樣靈巧講究,箭鏈鋒利,並非山人所遺。可以斷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們驅走。正尋思間,又聽黑虎嘯聲發自坡後,忙帶雙猱、群豹跟追過去。坡後的血愈多,矮樹叢莽中多處掛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覺俱極靈敏,目光尤銳,一同循著血跡殘蹤搜尋。行約四五十里,接連穿越了好些僻徑險路,最後由密林草棘之間尋到一個崖洞。穿將出去,又經過一條極陰暗幽僻的山夾縫,才在山凹裡面發現羊群,人卻不見一個。那裡地方不大,上萬的黃羊密壓壓擠作一大片。受驚之餘,看見虎王率領虎、猱到來,嚇得狼奔象突,紛紛逃竄。被雙猱縱入群中振臂引吭,幾聲長嘯,立時鎮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獵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壯老羊抓死,擒過來放在一處。二猱揮動長臂,縱躍如飛,利爪起處,小驢一般的肥壯黃羊,似拋瓜一般從羊群中飛舞而起。過有半個時辰,虎王見羊已弄到三百多隻。適才路上一耽擱,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頸待死的慘狀,想乘黃昏以前趕往東山搜尋別的猛獸,去晚了怕尋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雙猱。命跟來的野豹,一豹一羊銜著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進來的還不到一半,已將道路填滿,急切間不易退出。嗣經康康由豹身上飛出,繞向前面,領導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騎虎繼出,留下連連和三百多野豹,銜了所擒黃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後,各自分途。虎王帶康康先走向高處,四望群山蒼莽,並無人蹤。當時忙著尋糧,顧不得再查訪那夥人的蹤跡,只得乘著日頭,率領群豹漫山遍野又往東山趕去。

虎行生風,再加上那群野豹萬蹄踏地,聲如雷鼓,益發震得山鳴谷應,木落鳥飛。那消個把時辰,便已趕到。

那東山一帶山深水惡,林木蓊翳,更有數百里方圓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獸出沒之區。虎王平時行獵原有兩處:一在森林側面山坡之上,那裡鹿、兔、野豹之類最多,去時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圍,與獵羊差不多;另一處在密林深處,有一絕大池塘,塘前地勢空曠,大逾百頃。林內各種野獸都有,大半日裡潛伏茂林深草裡面,晚間便來塘邊走動,飲水的飲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時進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為歡躍。虎王也是近數月間才由康、連二猱發現,乘月明去過好幾次,無不滿載而歸。

因林中行獵,月夜最宜,去早了群獸潛伏未出,即使遇上,並非成群出遊,恐所得無多。虎王因見當日天陰雲低,晚來無日,林中深黑,難以發現,意欲日問入林尋獵野獸。黑虎力說:“天變在即,事須從速,最好尋那現成易獵之獸。今日不能尋到大批存糧,豹群大多,日後難免絕食之虞。如實不忍多殺馴獸,便將豹群暫時驅散,任其自去覓食,各憑時運。”虎王還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與黑虎,率領去獵鹿、兔、狗、豺之類;自己帶了康康和下餘群豹入林行獵。等連連率豹趕來,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應。黑虎通靈,知林內慣出猛惡野獸,雖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獸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細。行時再三叮囑康康:“此去不可擅離主人一步,如見有大隊成群的猛獸,急速長嘯報警,以免閃失。”

虎王同了康康,約帶著三百多隻野豹,豹王也在其內。一進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開來,分中、左、右三面齊向池塘合圍過去,自己只帶康康、豹王和七八隻大豹飛步前進。這時天上陰雲越厚,一點風也沒有,林中靜蕩蕩的,只聽豹群踏著地上落葉草棘之聲,沙沙簌簌響個不住。虎王身手矯捷,行甚迅速,等走進去約有二三十里之遙,豹群相隔已遠,蹄聲漸稀。到處陰沉沉的,不見一隻野獸的蹤跡。虎王心中不耐,對康康道:“我們以前白日裡也曾來過,多少總弄它幾十只花騾、野豬回去,今天怎的不見一隻,難道它們都死完啦?”康康道,“適才好似聞到一股子奇怪氣味,後來繞過十幾株大樹,再聞就沒了,定有不常見的奇怪東西藏在林裡。可惜今天連一點風也沒有,樹木又大又多,甚為礙事,不到近前,聞不出它的氣味,找起來費事多了。我想要有怪東西,定在池塘附近潛伏,這前半截是不會有的了。”

虎王聞言,益發將腳步加緊,一路繞樹穿枝,抄近路朝前飛躍。林中本有一條野徑,兩旁林木較稀,三五隻野獸均可井馳。虎王這時心急抄近,所行之處大半虯枝低檻,密林緊接,最狹之處,人不能側身而過,須由林梢樹抄飛身縱躍。野豹身子肥壯,無法跟隨,只能依路繞行。一會,便將豹王等七八隻大豹落在後面,只康康緊緊跟隨未離。行離池塘不遠,康康還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陣微風,又聞到一股子極腥的怪味自池塘那邊一方傳來,比先前所聞濃烈得多。一看前面,俱是大約十抱上下的參天老槐,上面繁枝糾結,宛如天幕;下面根幹相連,一株緊接一株,稍大的獸類不能走進。因平日行獵,無論什麼樣的野獸多老遠都能聞出氣味,惟獨適才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來不曾嗅到過。雖知氣味越奇怪腥臊的東西越是猛惡,仗著自己生具伏獸之能,天賦神力鋼爪,並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說有了怪東西,虎王也聞到奇腥之氣隨風吹來。康康更聞出那怪東西還不在少數,不禁有些心動,忙對虎王道:“今天聞見的不知是個什麼怪物,又這麼多。

來時路上不見一隻生物,也與往日不同,弄巧就許是林裡頭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邊先看看去,因這裡樹大林密,它跑不進來。虎王你隨後跟著,到了前邊如不見我回來,又未聽見我的喊聲,先不要走出林去。”說罷,將身子一躍,便穿越林抄,往前飛去。康康先隨虎王,畢竟與人同走,只得慢一些,這時才顯出它的本領。只見一條黃影在暗林深處,虯枝盤結之間,見縫就鑽,也不著地,似半天陰雲中忽有流星過渡,略為隱現,便已消逝。

虎王膽大氣豪,不過想早一點尋到野獸蹤跡,把黑虎和康康所囑全沒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無奈越往前,林木枝幹生得越密,天色本來不好,林蔭所蔽,晦如黑夜,處處都是阻礙,急也無用。那裡相隔池塘只有四五里遠近,卻走了好一會才到達。

眼看密林將盡,從林中看過去,已能辨出一線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麼沒聽到嘯聲?自己先雖走得快,快到時卻為密林所阻,耽擱好些時,那幾百野豹算計起來,就是還未走到,也該聽到一點走動的聲音,這般靜蕩蕩的,是何緣故?白猿分手時曾再三叮囑,說深山幽谷、暗林絕壑之中,往往藏著鬼怪,又有狐、蟒尋仇,如見形跡可疑,便須留神,急謀退路。清波上人賜符時也說,如見天地晦冥,陰風四起,便須當心留神。今日林中情況與往日大不相同,雖還沒見陰風,天卻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個出了鬼怪?”想到這裡,不禁心中一動,將身旁所帶靈符取出看了看,又將塗雷所贈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盡頭,先不出去,閃在一株大樹後面。剛要探頭往外尋視,忽聽遠遠嗒一聲,喀嚓一聲巨響,像是一株大樹折斷的聲音。一看林外廣原中幽曠空寂,方塘若鑑,並無動靜。耳際似聞沙沙沙一片微響發自對岸,再定睛往池塘那邊一看,對岸廣原平沙之上,正聚著千百成群從未見過的怪獸,一隻只生得比水牛還要健壯,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臥或立,意態甚為暇逸。靠林邊剛折倒一株大樹,看時正在搖搖下落,還未及地。樹下倒臥著一隻怪獸,剛才緩緩起立。後面站著幾隻同類,各瞪著一雙藍光閃閃的圓眼,愣愣地望著。卻不見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樹是被頭一隻怪獸撞折,見它起立時神態,只撞得有些頭暈,並未受傷,連聲也未出。暗訝:“這東西有如此猛力,無怪康康聞著氣味便料不是尋常。看起來,還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尋覓野獸,對岸野獸這麼多,它卻往哪裡去了呢?”

虎王念頭動處,心裡一莽撞,剛要引頸長嘯,大聲相喚,猛瞥見斷樹後面密林內射出一條黃影,直朝怪獸群中飛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無論獸群多少,康、連二猱到時只是一聲極尖銳震耳的長嘯,獸群立時被這一嘯之威鎮住,大半動也不動,再去動手挑選,任憑取捨。這次來勢甚猛,不知何故,也並未出聲。那些怪獸也好似不甚在意,當中幾個肥壯的依然搖頭擺尾,悠然自適。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腳未落地,兩條長臂伸處,便照準一隻大怪獸的頭頸皮抓去。按著往日擒獸慣例,待要抓著飛身高起,再朝地上擲去,摔它一個半死,誰知那怪獸不特身軀健壯,力大非常,動作也頗敏捷。一見康康抓到,將頭一低,避過雙爪。再將頭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揚著那支上豐下銳的獨角,朝著康康當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獸獨角厲害,落時在空中一個倒仰,轉折過來,正落在怪獸後腿之上,四爪並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飛起,吃怪獸眸的微微一聲極輕的怒吼,奮身一甩,一個大回旋過來,反將康康甩脫,落到地上。這一來,竟將那近身幾隻怪獸惹惱,共有七八隻,紛紛將前腿低屈,後腿高聳,低頭揚角,急如弩箭離弦,並排著照準康康撞去。身後沙土似浪濤一般,捲成急漩,緊緊相隨。康康到底比它輕靈得多,一連兩縱,便到密林邊際。先前斷樹旁那幾只怪獸,大約早和康康鬥過,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髮威,作勢欲上。康康第二縱落地時,正和前幾隻相隔不遠,也各自輕輕眸了一聲,低頭往前撞去。同時後面七八隻也自趕到。此時康康業已三次縱起,飛人密林之內。

這些怪獸看似身軀敏捷,雄壯多力,心思卻是極蠢。跑起來和箭一般,一個勁低了頭朝前直駛,其勢又急又猛。前面明明有合抱大樹柏隔,竟如不見,不問青紅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只斷一株,虎王看時還不甚覺出那怪獸的威力,這一來,頓添聲色。只聽嗒嗒連聲,雜以喀嚓喀嚓之聲,連成繁音巨響,暗塵驚飛,枝柯亂舞,稍細一點的成抱大樹,又被撞斷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幹,更是滿地飛舞,半晌方歇。撞暈了的怪獸,在地下也躺有八九隻。那一帶林木繁密,怪獸體壯,本難走進。妙在先時那般強橫,不肯收勢,一經碰壁,吃了點虧,立時收住勢子。躺了一會,緩緩起立,仍然搖頭擺尾,行若無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獸為數何止千百,俱圍著一隻最大無比的主獸,立臥閒步,好似沒把敵人放在眼裡,一副事不關心神氣,怔怔地望著前面,並無絲毫動作。

虎王這時才看出康康和獸鬥已非一次,雖未吃了虧,也並沒佔著絲毫便宜。平日威鎮百獸的金毛神猱,那些怪獸競不知畏懼,不禁駭然。心想:“這紅牛一般的東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勝,自己過去也是白饒,不如會著康康,再作計較。”當下便沒有露面,徑由林內繞著池塘過去。路雖較遠,還算林邊樹木較稀,沒有先前難走。加以虎王膽大,原意打算定了計策,再行現身獵取群獸,並非全是畏怯,遇到難行之處,便貼著林邊外面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飛跑,不過有頓飯工夫,即行趕到。

這時康康已然連出數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樣,逗得十來個怪獸拼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暈了頭,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連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後來,林前一片沙地上橫七豎八,盡是斷木巨幹阻礙,怪獸追來,還沒撞到樹上,便被阻住。

好幾只氣性大、威發得猛的小獸,一味猛進不休,有的腳被地上橫臥著的堅實老幹的權碰套上,有的誤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樹窟窿內,急得帶著殘枝巨幹亂奔亂撞,眸眸怪叫。

無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間物,枝繁葉茂。怪獸仗著天生就的蠻力堅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牽枝拖葉,何等笨重,又是浮擱在地,一套在腳上,任使多大的力,只能隨著拖拽,急切間拔不出來。邊拖邊掙,索性連其餘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進去。再不就是前邊好容易拔出一腿,後面又陷進去了兩隻。彼此一陣亂掙亂拔,不一會,又將斷木殘枝牽連,此糾彼結,聯成一片,越發難以脫出。

康康由林內懸空飛躍,一躍數十丈高遠。並且身子輕靈,勝逾飛鳥,即便落到亂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點即起,絕不礙事。後來更看出這些怪獸專以力敵,無甚大效,索性不去傷它,仗著密林為屏蔽,專一引逗,誘它來追。那怪獸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頭暈,便是陷入亂幹殘枝之內,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變換,也不會選擇空處,尋徑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獸,大半都圍繞著一個最肥大健壯的主獸,餘者十八為群,沒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無事,睬也不睬。

說是不會合群禦侮,但每一群中,康康只要觸惱了一個,下餘八九個卻又一樣拼命追逐,只不知它是個什麼心理。前後個把時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後來,怪獸前進愈難,陷身林網的已有二十隻左右。先還強力掙扎,輕聲怒吼,逐漸力竭精疲,倒臥林網殘枝之內,大半不見轉動。未次康康剛從林外飛回,正遇虎王趕到。

虎王一問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聞到那股怪獸的氣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惡的東西。走到後來,聞見氣味越濃,更見不到一個獸跡,越知事有蹊蹺。康康是初生犢兒,出世不久,並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不過見天色將晚,如遇大群怪獸,連連、黑虎都不在側,群豹不知為何一個也沒趕到,恐自己上前迎敵,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獸圍攻,應付不開,受到侵害。當時只顧搶向前面去探查獸跡,竟忘了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不可離開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沒多遠,嫌那一帶林木太密,縱躍穿行不能爽利,一賭氣,索性挑空闊處往側後面繞行。仗著天賦本能,真比飛鳥還快,不一會繞到正路前面。

眼看出林不遠,再有三四里,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勁頭上,一眼瞥見豹王同了七八隻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繞著林木往回路飛跑。情知有異,攔住豹王一問,果然前面有了大群極猛惡的怪獸。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隻從別徑繞出去的大豹趕到,初見那些怪獸,以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個個飛撲上前。誰知剛一出林,便被當頭幾隻怪獸迎住,僅止一個照面,幾乎全數死於怪獸鋼牙銳角之下。再被後面獸群合圍上來,一陣爭奪吞嚼,頃刻撕成粉碎,嚥了下去,皮骨無存。那東西跑得又飛快,內中只逃回一隻見機先退的老豹子,仗著密林阻隔,怪獸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繞越,才得免死。

豹王得信,趕去一看,認出那東西乃大雪山所產的一種猛獸,牙角犀利,力大無比。多年前,山裡不知從何處跑來兩個,一大一小,傷卻無數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時為所害。過了數月,不知去向,不想這裡竟聚著這麼多。虎王。神猱又不在側,如何敢櫻其鋒。更恐同族趕來受害,又恐惹動怪獸,不敢大聲呼嘯,連忙飛跑逃回,意欲分路攔阻豹群前進。

康康得知就裡,略一尋思,忙命豹王速與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暫時不進,四下分伏,聽嘯聲進退。自己仍朝前趕去。一會到達,恐虎王不知,聞聲前來涉險,並未似往時呼嘯。試縱身林外一看,那些怪獸不但不似別的獸類見了金猱就畏縮懼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飢吻,沒有怎樣看在眼裡。還是康康先動手,才惹翻了一隻,雙方鬥在一處。餘獸仍只旁觀,並未上前。

這些怪獸原來是雪域有名的獨角紅犀,公的多,母的少。別的獸類多半是公的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壯威猛,獨這獨角紅犀卻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來只公的只擁有一隻母的在內,算一小群。另有一隻主獸,群犀鹹惟它的馬首是瞻,也是一隻母的。

除惹翻主獸,要全數上前拼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為主。對方如不將這隻母的招惱,無論和群中哪一隻公犀惡鬥,別的公犀也只看著不聞不間。

康康先和一隻公犀鬥了一陣,只抓傷了幾處皮肉,並未十分得手。後來鬥到酣處,無意中縱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勢隨手抓了它一爪,將母犀觸怒,鬥將起來,餘下八九隻公犀這才忘命一般紛紛齊上。康康已覺出這東西不但力大猛惡,頭角尤其厲害,不比別的猛獸易侮。一見敵眾我寡,不是路頭,忙即縱入林中退避,隱身樹抄,往前觀察來勢,再打點除它之策。只見那些獨角紅犀來勢疾驟,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來人林不易,但它卻不尋徑追入,竟照直跑來,一揚頭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樹幹之上。林前樹木雖沒林中古樹粗大,也有半抱粗細,況且後面俱是連排密生的大木,紅犀頭角雖是堅銳,要想撞折衝人,豈非夢想。頭一次僅被撞折了一株,紅犀已十九撞得頭暈,停勢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見樹斷之時。康康見狀,知是蠢物,更放了心。連出幾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為長,不禁發了頑皮心思。一味飛上前去,觸怒母犀,引它率犀來撞個頭暈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幾次上,惹得紅犀追逐的越多。那麼粗壯堅實的林木竟吃紅犀連二連三地猛撞,折斷了二三十株,散亂滿地。群犀也被亂木陷住了好多隻,康康越發高興。

虎王童心猶盛,見了也覺好笑。聞言反誇獎了幾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來用意。於是康康又出去鬥了幾次,每出總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與它為仇的越眾。除後面靠小山圍擁著主獸的一大群相隔較遠,尚未引動外,在前一點的,都被康康惹惱,一見它出,紛紛率群拼命追逐,雖有林前亂樹阻隔,容易受陷,並不畏懼。這一來,卻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紅犀,本來陷身木網,發急亂掙,鬧得力竭筋疲,躺臥在殘枝斷幹堆中動彈不得,再被這麼多同類不顧死活急撞上來,一陣胡亂踐踏,不消幾次,全都了賬。只換了有限三五隻新被陷住的,在那裡拼命。林前一片已無空隙,盡是亂木。

死犀堆滿。犀群來勢雖眾,無奈四蹄大半踏在軟處,使不上勁。有時蹄腿被亂木繁枝繞住,衝起來更不得勢,只聽犀頭撞到大樹幹上啪啪山響,樹卻輕易不再斷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亂於繁枝,漸被犀群踏得寸斷,僅剩二三株殘缺的大木橫臥在地,輕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後越繁密粗大,紅犀在自拼命用力猛撞,一隻也未被它沖人。

虎王隱身林內,細看那些怪獸,最大的身長有一丈三五,與水牛一般肥壯,看去比牛要堅實靈活得多。一張闊門像鍋鏟一般翹起,隱現出兩排雪也似白的鋼牙。頭生一隻烏光閃亮的獨角,形粗而扁,長的竟達二三尺以上。兩隻滴溜滾圓的怪眼,藍光閃閃,越顯兇威。加上獸群既多,天又陰沉,從暗林外望,只見黑壓壓一片裡,閃耀著數千百點藍色星光,好看已極。跑起來更是絕塵飛駛,一窩蜂似,其快非常。帶起一片羶風,使得前排林木枝鳴葉舞,聲如濤湧,其勢端的驚人。

虎王先見康康只能逗它們自陷自撞為樂,不能取勝,也頗驚心,不敢輕出。嗣見怪獸伎倆不斷如此,天又越發暗將下來,心裡一發急,恰值康康新由身側飛出,方欲跟出嘗試,腳底一點,勁身剛縱起,猛覺兩耳風生,胸前似有兩條黑影一閃。虎王久居山中,慣與百獸蟲蟒惡鬥,耳目異常靈敏,知道有東西暗算,益發把氣往上提,兩手一分,穿過林抄,往前縱去。腳甫及地,又聽身後枝葉騷然亂響。虎王忙回過身來一看,一個比自己要高出一兩倍的人形怪物,正當自己適才存身的樹側,伸著兩條瘦骨難看的長臂分枝撥幹,追將過來。看神氣,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後,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頃縱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虧,亂枝繁密,本多阻礙,自己又是朝前斜飛,所以撲了個空,不曾得手。先見那麼繁密的老幹亂枝,吃怪物兩條瘦長鐵臂微一分撥,紛紛折斷,也頗驚心。嗣見怪物雖然力大非常,走起路來卻是雙腳直去,跳躍挪移,除兩臂外身子不甚靈活,估量無礙,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細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髏。通體瘦硬,其黑如鐵,胸前和大腿上全長著一兩寸長的白毛。頭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兩徘白森森的利齒,口角邊各有兩隻獠牙,上下交錯。目眶深陷進去,從裡面射出豆大兩點碧光。

一頭白髮,似一團亂茅草頂在頭上。兩隻蒲扇大的怪手像鳥爪一般。形象真個猙獰兇惡已極。

虎王洞中雖從山人那裡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來引逗康、連二猱為樂,因每次出獵有神虎、金猱輔佐,山中群獸聞風喪膽,輕易用不著他動手,一向不曾帶過兵刃。

而那怪物生得長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夠它不著,反被撈住,又有林木阻隔,無法施展身手,只得一面後退,隨手在地上拾些石塊打去。虎王那麼大手勁,發出的石塊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閃躲不靈,每下都打個正著,按說不死也受重傷。誰知怪物除不時用手防護雙目外,全然不懼,石塊打在他身上嗒的一響,便被震落。未後虎王拾了兩塊缽盂大的尖角頑石,雙手用力,頭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額打去。怪物橫臂一擋,無心中將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緊接著第二塊頑石又對準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個正著,喀嚓一聲,竟將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齒打折了七八枚,連左右角上下交錯的兩枚獠牙一起打斷。

怪物受到重創,不由暴怒,猛的一聲尖銳淒厲的怪嘯,揮動長臂利爪,連跳帶衝,急追過來。偏生那一帶林木較稀,怪物前進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興,只顧立定身拾石飛擲,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離較近,才行知覺,百忙中猛動靈機,暗忖:“林外現有許多猛獸,這毛人也兇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惡鬥?這裡樹不大密,不好動手,石塊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糾纏作甚?”虎王想到這裡,邊退邊往下一看,這才聞警回身,繞著林木,同怪物且鬥且退,沒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錯了方向,退了這一陣,反倒相距林外遠了一些。再側耳一聽林外面的動靜,獸群眸眸輕吼之聲匯為繁響,夾著劈劈啪啪撞木之聲,響個不已。可是那聲音卻在遠處,也不見康康回來,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誘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斷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面滿生荊棘、刺藤、矮樹之類,不易攀越。略一端詳地勢,見左側林木較密,仗著身子輕靈,仍抬石塊去打怪物,徑怪往左側繞去。怪物追臨切近,前有斷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見敵人身子一轉,便穿人左側密林之內,忙也轉身追去。虎王見它來追,仗著林木掩蔽,不用現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塊發個不絕。引得怪物益發暴怒,竟不問前邊有什麼阻隔,揮舞雙臂,一味橫衝亂撞。所過之處,只聽一片喀嚓之聲,亂枝老幹紛紛斷落如雨,稍細一點的樹,挨著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後來快要出林之際,虎王閃在一株大半抱粗細的棗樹後面。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敵人隱身在側,故作未見,假意分枝撥幹,四下胡找,身子卻漸漸往側面棗樹前橫移,準備捱到切近,一發即中。虎王也是膽大心粗,因見怪物行動遲蠢,不覺疏忽了一些,手裡恰又拾到兩塊合用的石塊,以為怪物尚未發現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這一陣,只有一塊石頭打中,餘者俱似不關痛癢。”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襲故智,再給怪物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暗想心思,不謀而合,俱在隱忍待發。

虎王見怪物已距離棗樹不過丈許,樹前恰又比較空曠,只見怪物橫著走來,不現正面,恐打不中臉上要害之處,正想出聲引它側轉臉來下手。忽然瞥見怪物身後的大樹後面,似有兩點藍光一閃,頗似黑虎的雙目,心中一動,不禁又延遲了一下,怪物自然走離更近。還沒等虎王出聲,怪物倏地旋轉身子,往下一矮,伸開兩條長臂,對準虎王,連人帶樹一把抱去,只聽樹枝折斷之聲響成一片,其勢迅疾異常。虎王驟出不意,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無計可施,一時情急,雙足一踹樹根,身子斜著往後縱起便退。

因只顧逃脫毒手,竟未想到身後還有林木阻隔,後腦殼正撞在一株大樹上面。退時用力過猛,頭腦受了劇震,當時撞暈,兩眼金星亂冒,跌倒在地,轉動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覺只有閉目等死,決無幸理。

待了一會,虎王神志少復,覺得腦後脹痛欲裂,耳聽身前樹聲如潮,夾著折枝和怪物亂吼之聲,匯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臉上,怪物利爪卻並未抓上身來。虎王心中奇怪,試睜眼一看,面前頻現怪狀:那一棵棗樹已被怪物連根拔起。金猱連連不知何時跑來,躲在怪物腦後,兩隻腳勒緊了怪物的咽喉,雙手抱緊怪物的頭,兩隻利爪業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內。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側,作勢欲撲,尚未上前。怪物頭吃連連抱住,並未還手,一味抓緊手中棗樹亂舞亂甩。多年老樹大都根深須密,和上半截枝幹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裡施展得開,在自聲勢浩大,一下也挨不著頭上敵人。加以雙目已瞎,連方向也辨不出來。怪物到處受著困阻,急得口中連聲怪吼,腳底亂跳,神情狼狽已極。

虎王見連連得手,黑虎也同時趕到,膽氣頓壯,不顧腦後痛楚,強掙起身,繞向黑虎身旁,走過怪物側面,才看出它那一雙利爪雙雙深陷木裡,拔不出來,難怪它不能用手禦敵。便將適才引它去鬥怪獸的主意對黑虎說了。怪物眼吃連連抓傷,兩耳仍是靈敏,暴怒急跳中忽聞人語,他是起禍根苗,第一仇敵,如何容得,立時手舉棗樹追蹤過來。

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敵,速隨自己繞退出林,引它去鬥那些怪獸。邊說邊繞著林木往林外跑,不時發聲引逗。怪物在林內雙手舞著那株棗樹,一路東闖西撞,循聲追去,一會,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來事有湊巧,怪物起初去抓樹後仇敵時,滿以為它的手長,出其不意,一下準可連人帶樹一齊抱住。抓死之後,再過去吃敵人的腦子心血。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金猱連連率領群豹押送黃羊剛回轉,與黑虎相見,正要替換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獵,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趕出報警,說池塘那邊出了大群獨角紅犀。黑虎深知此物習性,皮革、角、爪俱有用處,並且肉極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類的野獸打得不多,難得有這一大群好東西,如能全數得到,豈非絕妙?又因紅犀猛惡,人極難敵,恐虎王有了閃失,匆匆留了數十隻豹子看守獵得的野獸,同連連。豹王和一百多隻大一點的豹子如飛往林中趕去。

連連、黑虎跑得快些,行離池塘只約裡許遠近,黑虎忽然聽到一聲極尖厲的怪嘯。

黑虎通靈識貨,一聽便知前邊林內有了山魈,忙囑連連:“不可妄動。這東西身逾堅鋼,爪利如鉤,周身只有雙眼和胸前當心一塊極小的氣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飛劍、法寶,多快刀斧都不能傷它分毫。首先是那一雙利爪厲害非常,如與之相遇,切忌被它撈著,務要看準要害,謹慎下手。”連連耳目和嗅覺最靈,老遠已聞出主人也在那裡,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惡鬥。它膽大慣了的,全沒把黑虎囑咐放在心上,一味關心虎王安危,邊應邊和黑虎往前飛跑,裡許的路,晃眼即到,正趕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際。它這裡雙臂剛往樹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見,並看出虎王好似沒有防備。救主情急,不暇再計及本身安危,雙雙飛縱過去。一個向上,四爪齊施,照準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個縱到山魈身後,伸開虎爪,抓緊腰問,往前便抓。兩個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勢子,好使虎王脫出毒手,主意並不高明。尤其在上面下手的更是危險,一個鬆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連連縱然力大身堅,也未必能夠倖免。

也是那山魈合該數盡。它原是側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樹抓抱,只知注意樹後敵人,別的通沒顧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夾攻,既急於要護敵人來攻,又忙著要護它那雙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樹老幹多,全往上長,鐵幹糾結。本是想往回收爪禦敵,還沒收回一半,雙目已吃連連利爪深陷進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堅韌的繁枝老幹阻住,倉猝不能全數折斷,手抬不起來。神志一慌亂,反倒運足力量,怪吼一聲,照準樹上抓去。棗木紋理細密堅實,不似別的林木鬆脆易折。山魈爪長如鉤,又是屈抓進去,力用得絕猛,一下將雙爪深深插陷木裡,夾了個結實,再也拔不出來。它頭上盤踞著的敵人更是淘氣,雙腳夾緊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內。見它雙爪受制,無法用武,並不忙著將它眼珠挖出,只用雙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厲害也吃不住。因為痛極難禁,越發將樹抓緊,始終忘了用力將爪拔出,一味亂跳亂蹦,意欲舉樹反擊頭上之敵,林中障礙橫生,偏又施展不開。直到追向林外空曠之處,那樹的枝葉根鬚已被它亂扯亂撞,多半折落,舞起來較在林內自然要方便些。

虎王出時,先看那群怪獸已換了追逐方向,仍是十來只一群朝著對面林中猛撞不休,林前地下的斷樹又倒下好幾十株。正端詳康康所在,耳聽怪物追近,猛一回首,一眼看到怪物並未被地上亂木絆倒,雙爪插處,木縫大裂,舞起來漸漸有些活動。知道那爪一鬆,連連難免吃虧,忙喊:“連連仔細!你還不取了它眼珠下來,只管呆在它頭上則甚?”話才說完,山魈負痛,恨極了仇敵,手舉大樹,循聲追上來,橫著便掃。虎王雖然早已縱過一旁,山魈這一甩,居然甩脫了一雙爪,想起頭上仇敵,正要往上抓去。黑虎看出連連尚未覺察,恐其不及縱退,一聲怒嘯,飛縱上去,舉起虎爪,照準山魈前爪撲了一下。虎王也在旁急喊。連連方才警覺,雙爪用力一挖,將山魈一對碧綠眼珠挖在爪裡,兩腳一鬆,就勢一拳腿,就著它頸肩上一登,飛身縱落。山魈又是一陣劇烈的奇痛,慘嗥了一聲,再舉爪抓敵時,連連業已縱退出去老遠,黑虎更是早已往旁縱開,哪會撈著。

那康康原因林前亂木殘枝曾陷倒了好些紅犀,可惜後來被犀群踏平寸斷,不能再使自陷。黑虎、連連尚還未到,自己又難取勝。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時,忽然想起除了左側斷崖圍著池塘,四方八面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個地方?以為虎王見狀總會繞著過去,也沒回來通知,徑從犀群頭上越過,直朝相隔二三里的對面密林中飛去,一路之上,專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幾群紅犀,紛紛低首揚角,急追猛撞過去。不消片刻,仍和這邊一樣,樹撞折了十好幾根,紅犀也有幾隻被陷亂木之內。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聽對面林中厲聲怪嘯,方想起主人怎還未見過來?意欲趕回探看。因它屢次三番引逗,無意中將犀群中那隻主犀惹怒。只因那主犀懷有身孕,懶得追逐,只輕輕怒吼了一聲。雖還未追,可是全體犀群已都把陣列開,紛紛低頭聳角,作勢待發,只等主犀一開步,便並列急衝上前。這千百猛獸密層層排集起來,勢更猛惡。康康雖是膽大,也識得這東西的厲害。見去路已被犀群遮斷,一個橫飛不過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輕的。心又惦記虎王。正想不出過去的主意,又聽出了有黑虎嘯聲,知道無礙,才放了心。於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時朝著對面觀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見黑虎身後死犀亂木之上,連縱帶跳追出一個手舞大樹的大毛人,連連卻抓緊在那毛人頭上,心裡不禁高興。恰值廣原中大隊犀群因主犀久無動作,漸漸鬆懈,收了勢子。康康便拼著冒險,想趕將過去,急於要知毛人就裡。這次康康過廣原時,本無引逗犀群之意,仗著身輕靈巧,覷準落腳之處,只幾縱躍間,已到廣原中間。眼看越過犀群,一個不留神,縱到主犀身旁,大隊犀群疑它又來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勢。偏巧康康落地時,旁邊一隻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為何受了驚,從斜刺裡急躥過來,正衝向康康身前,來勢異常猛驟,幾乎撞到腿上。康康閃身避過去,順手一把抓起小犀的頭頸皮,往犀群中擲去。跟著腳一點飛過,朝前便縱。此舉原出無心,不料這一擲,正撞在主犀懷著身孕的大肚子上,當時負痛觸怒,眸的一聲,低著頭,昂著三尺來長一支獨角,開步便追。場中千百群犀立時全數騷動,紛紛輕聲怒吼,軟蹄踏在沙上,響起萬點輕雷,激起百丈沙塵,似狂潮怒湧,風捲殘雲一般追將過來。聲勢之浩大,比起適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康康聞聲回顧大驚,知道不能力敵。又見來勢急驟,相隔虎王立處不過一箭多地,恐虎王被獸群撞傷。百忙中一眼瞥見右側岡尾一帶林木分外嚴密粗大,不過有半里多長的岡尾橫梗其間,地勢高高下下。若誘引犀群來撞,雖沒平地合適,卻是藏身閃躲的極好所在。忙將身子一側,往橫裡飛去。

這時在前排追逐康康的盡是一些大紅犀,跑得極快,雙方相隔不過十幾丈遠近,首尾相銜,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側飛起時還長嘯了一聲,原意是將犀群引向側面。誰知犀群發起性來,俱是低頭急馳,一味照直猛進,收不住勢子。前面不遠,偏又立著金猱連連,生得與康康一般無二。雖有少數紅犀看見仇敵向側飛去,意欲轉身追去,無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類並列作梗,急切間轉不開身,後面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擁至,略一停頓,便會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轉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緊緊相隨。

那當先飛馳的主犀看見康康飛起,步還沒有收住,一抬頭又見連連在前,還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處分立。只山魈剛挖去了雙目,一抓仇敵沒有抓住,一爪抓緊斷樹,一爪猱眼,在那裡負痛慘嗥。它身材本來高大,下半截又被樹阻住,犀目僅能平視,看不甚高,只當是一株樹木,沒有看清。又誤把連連當成了適才仇敵,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發奮力追去。

這邊虎王同了黑虎、豹王、連連挖瞎了山魈雙目,剛剛各自縱開,潛伺在側,想引逗它去鬥犀群,忽見康康由樹林飛來,在犀群中一個起落,忽將千百犀群同時激怒,猛追過來,康康又往斜刺裡縱去。雖然勢甚駭人,但因那裡離林甚近,且已都識得紅犀習性,全想誘它們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觀望。說時遲,那時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極,忽聞呻曄嘯聲,也誤把康康當成了仇敵,以為逃向側面。再一聽犀群萬蹄如雷,又是日常隨意凌踐之物,正好拿它們來殺一殺氣。竟忘了雙目被挖,身已成了廢物,有力也無處使。怒吼一聲,爪舉斷樹,縱跳起來便追。

那些紅犀的巢穴原來離那池塘還遠,只因當地出了山魈,拿它們當作日常食糧。雖然犀群有力,無奈天生剋制,見了那山魈就害怕亂竄,不敢衝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鉤,獠牙似鋸,力氣絕大,紅犀被它抓起,只一撕,立時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內的不知多少。後來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擠過密林,逃到池塘廣原之上,棲息游泳,安逸了不多幾天。山魈得不到食,滿林亂找,身高林密,也費了不少事,才繞尋到此地。

路上還在林中捉到一隻迷路的紅犀,吃了一飽。康康先時入林所聞怪氣息,便是那隻死犀的遺臭。山魈到後,從林內看見大隊犀群正在遊散。一則剛剛吃飽;二則因在林中搜尋犀群,繞了許多圈子,頗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將犀群驚走,不大好尋。意欲留著它們,每日乘間縱出撈取,長期享受。正當要出未出之際,一眼瞥見側面林內有了生人,不由饞吻大動,從虎王身後掩來。不料人沒弄到手,竟惹下殺身之禍。

那些紅犀兩耳不靈,不能聽遠。先時只顧追敵,並未看見山魈,本來不知畏避,若以犀群之力合撞上來,十個山魈也被踏扁,何況那山魈又失了雙目。不料正往前急衝之間,正值山魈厲聲怒吼,猛地吃了一驚。主獸首先抬頭,看見山魈在前,嚇得心膽皆裂,腳底又收不住勢,驚慌過度,身子一偏,便往斜刺裡飛跑躥去。主犀因是在前領隊的頭一個,還能閃避,身後群犀卻吃了大苦。前兩排互相排擠,跟著主犀亂躥;後面的聞得山魈怒吼,個個膽寒,目光被前兩層犀群擋住,前犀已改道亂躥,還不知就裡,仍舊照直前衝,首尾相接,一個收不住蹄,紛紛撞在前犀腿腹之間。中間犀群再被最後幾排衝將上來,也吃了同樣的苦頭。各自負痛驚吼急躥,前擁後擠,互相踐踏,左衝右突,撞作一堆。立時塵沙滾滾,一陣大亂,眸眸怒吼之聲,宛如雷鳴一般。

山魈追沒幾步,便被擋住去路。紅犀剛一捱上,先甩了爪中斷樹,就地下抓起一隻,伸開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腸流。捧起來吸了幾大口犀血,胡亂吃些心臟,便又丟開。後來覺著哪裡都有紅犀礙腳,急得伸爪在地上亂抓一氣;又聽仇敵長嘯之聲就在近側,急欲得而甘心,不顧再取來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紅犀到了山魈手內,竟如拋瓜擲球一般,丟出老遠。

這大隊犀群見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擠在一起,急切間衝突不出。山魈又縱得快,漸漸沖人犀群中心。犀群越發害怕,衝撞得更急。山魈雙目失明,縱起身來,大半踹落在紅犀身上。紅犀負痛,拼命一掙。山魈晃了兩晃,幾番搖搖欲倒。剛復得踏實地,別的紅犀又受同類擠撞,朝它衝來。有這多猛獸在腳底身側密集,擠來撞去,剛抓起扔落了一個,又衝來好幾個,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連好幾次跌倒在犀群身上。還算紅犀都是死心眼,已成驚弓之鳥,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壓到它們身上,只是一味驚叫掙逃,並無用角相觸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時。否則不等後來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紅犀銳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總算犀群向惟主犀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擠了擠,陸續跟去。山魈一縱到犀群中心,前面少了一層畏忌,也陸續向側面橫岡上主犀去路如飛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漸鬆動。就這樣也亂有頓飯光景,犀群才得順過身子,緊隨主犀身後跑去。

可是吃山魈一路亂抓亂甩,連傷帶死的也不下好幾十只。

這時康康已被虎王命連連悄喚過來,與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讓犀群將瞎山魈撞死,再作計較。不料紅犀怕它已極,連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後捲起數十丈飛沙塵旋,密壓壓向橫岡之上縱去,遙聞樹倒枝折之聲響成一片繁音,犀群業已衝進了一半。又見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聽不到嘯聲,一連跌倒了幾次,吃紅犀衝突擠撞,到底仍免不了挨著幾下重的。心火無處發洩,不禁又遷怒到紅犀身上。冒著沙塵,一路急跳亂縱,往前追趕。虎王忙命豹上喚來群豹,將廣原中百餘隻死傷倒臥的紅犀銜回洞去,當日打獵無多,僥倖得了這百餘隻猛獸,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飽餐多日。

虎王見犀群被追逃走,自然意還不足,也不管天氣早晚,忙上虎背,緊隨山魈之後,想多撿一點便宜。偶一回頭,康、連二猱不知何時離開,竟未在側。一問黑虎,說已從林中間道抄向前去。虎王嫌前面沙塵大多,迷漫耳目,也想由林內繞過。黑虎搖頭不肯。

虎王知人過不去,只得少停,等獸陣過完,沙塵稍息,順路追上岡去。

原來那條橫岡上的林木,盡是本山特產的天生大樹,與別處不同。其生長甚速,經年成抱,但是虛有其表,樹命不長,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岡尾又窄,只前面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過數丈,逐漸稀少,現出石地,不時發現枯了的斷木。此樹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長,中有空隙。遠觀枝幹濃密,互相虯結,底下卻可通行。林中野獸平日都從此道來往,犀群遠處遷居也由此道而來。不過來時是從容繞越,去時顧命奔逃,勢甚疾驟,一味並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數十根。林近側的紅犀因撞暈倒地,不能即時起立,被後面千百同類踐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隻。

林中走不數步,一下岡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面塵土已不似適才瀰漫飛揚,只剩腥風羶氣迎面襲來。暮色灰茫中,遙望大隊犀群密壓壓一大片滾滾飛馳。康、連二猱卻在最前頭上下跳躍,不時長嘯,回身引逗。山魈又聽到前面有了仇敵嘯聲,追蹤更急,無奈地勢高低不平。亂石錯落,棋佈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遠便跌在地。惱得山魈怒發性起,不住怪聲怒吼。犀群前有仇敵挑戰,後有兇魔追迫,益發往前爭先急躥。陣眸輕嘯之聲四起,雜以山魈和二猱嘯吼之聲,響動山林。

虎王見山魈踉踉蹌蹌,狼狽暴跳神情,先時頗覺好笑。嗣見越追越遠,二猱老不迴轉,山魈時跌時起,到處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應該引其回鬥。似這樣在它前頭,越引越遠,引到幾時方止?”欲發聲呼喊,又恐將山魈引回,此舉更成徒勞。正躊躇間,忽見前面雙峰陡起,宛如門戶,中間現出一條廣谷,甚是寬平。那谷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獵,曾經到過,不想竟與森林相通。谷內兩邊高崖壁立如削,盡頭是一個寬闊險峭的百丈深壑,下面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極大瀑布。因為谷口來路地勢頗高,一進谷口逐漸低下,每當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發,水勢就下,萬流奔放,齊注谷內。多少年來,把壑底石地衝激成無數根大小石筍。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別處,森森怪石似劍一般顯露出來。對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勢比前面稍低一些。兩邊相隔,倒有四五十丈。兩邊石壁縫裡長著許多盤松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谷中暖和,經冬猶密,遠望極似相聯,卻難飛渡。

犀群本欲逃回以前老巢,轉折時吃康、連二猱犯險一逗,逗得主犀野性大發,順勢追趕仇敵,往谷中衝去,大隊犀群跟在後面,全不知死期迫近。康、連二猱將犀群引上死路,仍然不肯罷休,逗弄不已。這時山魈已更落後,吼聲被來路峰壁擋住。紅犀耳目不靈,一隔遠便聽不到山魈吼聲,竟忘了身後殺星,追定當前仇敵,不得到不罷休,一味拼命朝前猛衝。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2:36


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歸路遠 慈心全五友 冥巒迢遞使星飛

話說二猱來時受了黑虎指教,沿途逗弄,相隔主犀不過數丈之遙。眼看快到盡頭,先拾起兩三塊碗大石頭,照準主犀身上打去。然後雙雙一聲長嘯,縱向壑口藤蔓叢中。

然後身子一蹲,就勢援藤而下,抓緊藤蔓,貼藏石凹之內,靜候犀群自投入阱。天本陰暗,犀目僅能平視,只見仇敵縱入藤蔓叢中,哪知有此絕壑。再者跑勢急逾奔馬,走的又是斜坡,益發快上加快,就想收也收不住。天生兇狠猛悍之性,合抱大木尚要急撞上去,何況區區藤枝,眸的一聲,朝前一躥,四足落空,主犀和當頭的十隻大犀踏虛飛墜,直下絕壑。後面緊隨著的犀群只惟主犀馬首是瞻,也不管前面如何,仍是照直猛進,跟蹤墜落。二猱藏身石凹,見群犀由上面紛紛凌空墜落,四蹄亂掙,飛舞而下,只聽壑底撲通撲通之聲響成一片。猶恐後面的知難而退,口中連嘯不已。那千百犀群竟無一隻臨險卻步,哪消片刻工夫,全數墜了下來。前撥墜在鋒利如刀的亂石上面,多半破腹穿胸而死;就有幾個不死的,吃上面數百斤重一個個巨犀由高而下壓到身上,那還不是立時了賬。只剩下最後數十隻雖未送命,也都震傷暈倒,跌了個半死。

偏巧那該死的瞎山魈又吃了耳朵靈敏的苦,竟從遠處循著二猱嘯聲,往長谷中追來。

因連跌多次,也加了一番謹慎,不似先時亂奔亂縱。人谷以後,覺著地勢越往前越低下,生了戒心。等追近壑口,一聽嘯聲在下,更恐上當,便立定了試探著前進。後來又聽出仇敵嘯聲越近,只在一處,並未移動,才往前走了幾步,已然挨著壑口樹枝。只當那地方是一山坡,二猱又藏在深林密莽之中,正想側耳細聽,估量相隔遠近,猛出仇敵不意,好縱起便撲。誰知身後尾隨著的黑虎先恐被它聽出聲息,不敢隔得過近,一進谷前,先讓背上虎王下來,放輕腳步跟著山魈動作,本就防它不會上當。一見它臨壑躊躇,試步欲前之狀,更恐它試出前面有險不肯下去,再除不易,連忙往前急走幾步,相隔約在十丈左右,倏地運足神力,悄不聲縱起,一伸虎爪,照準山魈背後便撲。

山魈強忍暴怒,急於得仇敵而甘心,全神貫注下面雙猱,一腳已然向前提起,準備再試走兩步,循聲下手,腳下本是空的。就在這將落未落的瞬息之間,忽聞身後風聲,也疑有變,待欲側轉,黑虎來勢何等急驟,哪裡還來得及,一下撲在背上,其力何止千斤。山魈沒有防備,不由身子朝前一衝,腳往下一落,身長腿大,頭一腳踏了個空,身子吃這一撲之勢,再往前一撲,立時怪叫一聲,一個倒栽蔥,直往絕壑之中飛墜下去。

因比犀群墜得遠些,已落在空地石筍之上,硬骨碰硬石頭,鬧了個兩敗俱傷:兩腿一齊折斷,肩、背、頭骨重傷了好幾處,只剩一手一臂還能轉動,石筍也被撞折了好幾根。

下面銳石如林,休說是走,連站都站不起,只嵌陷在怪石叢中,厲聲怪吼不已。

虎王見黑虎成了功,也正趕到。睜著天生夜眼往下一看,見犀群積壓成了一大堆,十九不動。僅有二三十個負傷未死的,聞得山魈厲吼,害怕得眸眸急吼,欲逃不得。犀群的目光又碧又亮,恰似滿天明星倒影澄潭之內,有的靜止不動,有的熒熒欲流,疏疏密密,約有數十點之多,煞是奇觀。

這時天已入暮,到處灰沉沉的。虎王便問黑虎:“獸群全數在此。瞎山魈看神情是受了重傷,毫不足慮。但是下面也還有些活的巨犀,上下相隔這麼高,怎能弄它們回去?”黑虎連忙發聲,將雙猱喚上,又命它們長嘯,召集豹群。雙猱立時發了幾次極尖銳悠長的嘯聲。奉命御獸回崖的豹子數本不多,餘下的因懼山魈,全藏身密林隱僻之處候命。一聞二猱相召之聲,豹王首先率了數十大豹如飛而至,群豹也由遠近各地陸續趕來。

黑虎、雙猱各用獸語向虎王獻策,大意是說:天時已黑,天上雖然漸有雪粒飛落,嗅那風氣土氣,正是釀雪的時候,離降雪總還有幾個時辰。但是雪下愈晚,雪勢越大,此時如不將犀群弄了回去,明早休想再來。這壑雖然深,雙猱上下卻非難事。壁上老藤俱粗如人臂,比別處的柔韌耐用。為今之計,只有速伐山藤結一大圈,縋至壑底,由雙猱下去先將死犀分別縋上,再命群豹運回崖去。山魈重傷,未死的紅犀看勢也難轉動,況又為山魈厲吼之聲所懾,均不能為患,儘可從容下手。上千死犀,身又重大,明知縋運均非容易,無奈此外別無善法。天時大促,需糧甚急,有此千犀,連同今日所得,足夠三四月之需,怎能放棄?說不得只好費點事,做到哪裡算哪裡。能運完再好沒有,否則便將餘下的任其埋入冰雪,等雪住天晴,春暖將要開山之際,再來掘取,也是一樣能用。虎王稱善。

當下虎王便命雙猱下去取藤。它們仗著矯捷心靈,爪利如鉤,一會便弄上來一根極長老藤。藤上枝葉早被雙猱隨下隨折,順手去盡,連修都用不著。上下相隔過高,一試長短,仍不能直垂及地,又採了一根短的接上。短藤較柔,宜於做圈,更顯合用。把有圈的一端垂了下去,上端再用柔藤結了兩個圈,分套在黑虎和豹王頸間。等下面雙猱套上死犀,一聲低嘯,便往上扯。黑虎神力,又有豹王為助,拉起往前便跑,所擇之地,崖壁削立,自口以下往裡凹進,中無阻滯,一晃便拉了個大的起來。豹群早排隊候運,虎王喚來一隻大的,命它試一銜走。見犀身太沉,拖起來甚顯吃力,原想它們去了再回,輪流搬運,照此何時才能運完?幸而由谷口回崖,無須穿過那片森林,否則阻礙更多,真難回去了。想了想,虎王又喚過一豹,命其並立,將死犀橫擱二豹身上,一試居然要快得多,心中大喜。重命放倒,等拉上來十個八個,一起結隊走,以免遇上別的獸劫奪。

回到崖洞裡,將兩柄腰刀帶了來。一會工夫,死犀拉上了十多隻,虎王才喚群豹如法馱走。又命六隻空身走的豹子,隨同護送。吩咐兩豹馱一隻,並列同行,萬一在下坡時或遇阻礙滑落,也可由別的豹子相助,銜上身去。

頭一撥死犀馱走後,虎王因見拉起來甚易,命雙猱再套時可用兩隻一起拉上來。又恐分量大重,藤在石上磨擦久了易於折斷。一面尋了許多雜草和帶葉殘枝,緊結在崖口老根古松之間,墊入長膝下面;一面又去尋到兩根同樣粗細的老藤,命雙猱分出一個,折了繁枝,如法炮製。製成後,虎王猛想道:“現有這麼多大豹,何不分成兩起往上拉?”當下忙做了五個藤圈:一個做套死犀用;四個結在上端,挑了四隻大豹同樣施為。

拉夠了數,便由豹群馱走。下面雙猱輪流將死犀套好,兩隻一次,此下彼上。忙了個把時辰,居然套上了一百多對。先時揀死的套,有那猶存喘息的,頭角既無所施其技,吃雙猱利爪一抓,也都了帳。那幾十隻傷而未死的,因有亂石、死犀作梗,又為魈吼所震,只能互相悲吼擠踏,不能為害,二猱也不把它們放在心上。

拉到後來,連連因為淘氣,見山魈厲吼不歇,聲甚刺耳難聽,心想:“這東西可恨!

如今眼瞎足斷,有什怕它?何不拉上去,讓黑虎把它弄死,省得惹厭?”也沒和上面打招呼,竟用藤圈將山魈頭頸套住。拉這根長藤的,偏又是那四隻大豹,聞得連連嘯聲,往起便拉。山魈因在亂石叢中隱往,雖然連用雙臂打折了好幾根石筍,仍是到處阻礙。

正愁無法上去,拉時一點也沒掙扎。一下拉到上面,才著平地,雙手抓住頸間藤圈,一扯兩段,便滾了起來。那四隻大豹各被藤圈套定,脫身不出,眼看山魈時肩並用,循聲滾將過來,只嚇得嗷嗷慘叫,帶起長藤,往前便跑。旁立群豹立時一陣大亂,拼命竄逃。

谷中兩邊危崖參天,雖甚廣闊,路只一條,無法逃避。等那邊虎王發覺,黑虎也脫掉藤圈追來,已被山魈在地上像轉風車一般滾上前去,撈著一隻豹子,一爪抓向肚子,立時腹破腸流,死於當地。山魈撈出心臟,嚼了幾口,狂怒攻心,無可洩怒,丟下死豹,又待往前追趕。黑虎首先趕到,朝肩背間撲了一爪。山魈自從連受重傷,已無能為。群豹害怕過甚,只知逃竄,不敢反斗,才使它如此猖狂。及被黑虎鋼爪一撲,兩條受了傷的長臂又斷去了一隻。虎王跟蹤趕到,見它傷了豹子,心中忿極。一眼看到壁旁有一塊比磨盤還大點的墜石,順手捧起,搶步上前,當頭打下。恰值山魈負傷慘嘯,身子折轉,一下正打在那條好臂上面,如何能吃得往,喀嚓一聲,應聲折斷。四肢全去,只剩肩、股等處殘留下的一點骨渣,顫動不休。

康、連二猱覺出上面出了變故,也忙援藤縋上。虎王還欲拾石再打,黑虎說:“山魈已成廢物,就這樣打死,不將它形神消滅,靈性猶存,年深日久,仍能為害。”使命二猱折來枯枝,鋪積滿地,將它翻過身,面朝下放下去,用大石壓住,虎王打了火種點燃,將它焚化。山魈身本僵硬,手足俱無,上有千斤大石壓住,怎能掙扎,一味急吼慘嗥。頃刻工夫,便已燒化成灰,其臭異常。虎王點燃了火,問出情由,把連連一頓好打。

經此一番周折,不特白耽延了小半個時辰。下面未死紅犀不聽山魈吼聲,也沒有先前老實。康、連放它們人圈時,只要近這一隻,別隻也用頭角奮起觸僮。又費了好些事,才一一弄死。虎王嫌慢,自去尋了兩根春藤,用腰刀削去旁枝,挑了些大豹來拉。無奈康、連二猱只有四手,此上彼下,大忙一氣,比前也快不了多少。拉來拉去,拉到深夜尚未拉完。群豹輪流運送,前幾撥先走的也去而復轉。

虎王聽二猱說下面還有二三百隻,正喜快要拉完,猛然間見天色微現暗紅,一點風也沒有,鼻口問有些悶堵,便問黑虎:“天如何是紅的?天大陰暗,我的眼睛看不真,你看今晚不會下雪了麼?”黑虎原已覺出天氣越變越壞,一面往上急拉,一面催促二猱趕快。聞言抬頭一看,再深深嗅了一下,忙喚雙猱上來,用獸語催著回崖,說:“轉瞬大雪就要降下,回崖倒有數百里山路。空身走得快,還可在雪淺時趕回,但是路上馱著紅犀走的豹子卻難趕到。此時停止,還不致陷身雪內。下面紅犀由它去吧。”虎王不信雪有那麼厲害。黑虎再三催促馱走了的不說,連未次拖上來的都命扔下去。同時催著虎王上背,又命豹王和餘豹急速通知後兩撥馱犀走的群豹,路上如見雪深過了半尺,急速空身跑回,省得在未到以前被雪埋葬。虎王見它催促甚急,只得騎上虎背,帶了雙猱,出谷往回路就跑。這條路雖可不經密林,道途也頗遙遠。沿途盡是危峰峻扳,幽壑深溝,稍一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險。天又異常陰暗,虎、豹目光雖好,跑起來也不敢似白日裡任性急馳。黑虎還跑得快些,不多一會,便趕上豹王所率的一小群豹子,超越過去。

正跑之間,忽然一陣西北風吹過,吹得滿山林木蕭蕭,聲如濤湧,風一住,天上便降起雪來。先下時雪並不算大,等再跑出三五十里,地上積雪便厚約寸許。雪光反映,茫茫一白,路徑好認得多。虎王笑拍黑虎頸項說道:“那年也曾下雪,下了一夜,第二早起,看雪還不到三寸,兩三天就化了。今晚的雪和那年差不多大,怕什麼?”言還未了,又是一陣寒風劈面吹到,雪被風一絞,似紛紛亂花一般,滿天飛舞。虎王剛喊得一聲:“好!”雪勢忽然驟盛,雪片都有掌大。黑虎見狀,知道不妙,長嘯一聲,也不再等豹群同行,腳底便加了勁,除遇險徑危崖,因背上馱有虎王不敢過快外,直如箭一般朝前躥去。又恐雪初下時大松,身上有虎王,力大身沉,大雪蓋路,踏空了足,命二猱一個在前,先行探路:一個趕往後面通知豹群,查嗅著雪中遺留的氣息足印追來,並催快跑。豹群聞警,自也加緊前進。

黑虎一口氣跑出去百里之後,接連超過了好幾撥馱著紅犀走的豹子,計途再有數十里路便可到達。那雪已積有七八寸厚。虎王見雪愈深,雖然驚訝,因離家將近,數十里程途,半個多時辰便到,心裡不但不急,反覺那雪大得有趣,明早起身好看好玩,不住口直喊:“好。”

一會,連連由後面踏雪飛來,報稱雪勢太大,目前雪最深處有尺許厚,仗著初下,雖還能走,便是還有好大一截路才能到家,最落後的兩撥豹群相隔更遠,並且雪中腳印轉眼被雪填沒難認,再過一會就恐不能走了。虎王聞報,才著起慌來。黑虎忙命連連再向後飛馳,趕去挨撥通知:凡在離家五六十里以外的豹群,一齊將身上馱的紅犀甩下,寧願葬送百十隻紅犀,免得豹子陷身雪裡。棄犀以後,速往回路趕來。再超到前幾撥犀群的前面,著五隻一排結成了隊,用力在雪上踏走,好替後面馱犀走的豹群壓道開路。

如有失陷,速急吼嘯報警,以便馳往相救。連連領命,如飛而去。

黑虎、雙猱俱是通靈神獸,空身走起來,能在雪面飛馳如行平地,多大雪也阻不住它們。黑虎身上雖多著一個虎王,也還不甚妨害。那些豹子卻不行。那雪積得也真快,才看深約尺許,一晃便加了數寸。還算黑虎知機,部署周詳,前有空身豹群壓道,起初尚能行走。等虎王到了崖前,一點到達的豹群,竟還有十好幾撥在途中未至。漸聞豹群吼嘯之聲從遠處隱約傳來,虎王親自踏雪一試,那雪竟深及二尺,掌大雪花仍在茫茫飛舞,下個不已,腳踏上立被陷住。連自己那樣身輕力健都走不利落,何況馱著重物行走的豹子。知道豹群已有失陷,不禁大驚,忙命黑虎、二猱速往應援。虎、猱去了小半個時辰,這十幾撥豹群才經虎、猱接應,一個個通體雪白,熱汗蒸騰,狼狼狽狽,高一腳低一腳,連喘帶吼,陸續迴轉。

最末兩撥落在最後,雖有前行的大隊豹群開路壓道,無奈雪勢大大,先時還可連滾帶爬將雪踏平下去,現出一條雪路,後來越下越大,豹群走過不一會,便被遮沒。加以新雪松浮,無從著力,再一積過了尺,豹腳踏上去,便深深陷在雪裡。連空身走的豹子都無法急行,費上無窮力氣掙扎縱躍,僅能勉強前進,何況身上還馱著那般沉重的龐然大物。一撥是陷在凹雪積地之中,還有一撥也鬧得力盡精疲,急喘著在雪中掙命,行動不得。直到黑虎、雙猱聞得嘯聲趕去,才命這兩撥豹子將所馱紅犀甩下,由康、連二猱用利爪裂去了皮,先任它們就雪地裡分別大嚼一頓,再隨著同回。虎王約束群豹,賞罰嚴明,每值出獵,從不許無命偷吃,人、獸辛苦跋涉累了一整天,未曾進食。尤其這兩撥大豹於是當頭的幾撥,去而復轉,已運了兩次紅犀,格外飢疲交加,這一頓飽餐獸肉,自然精力大長。有的業已吃飽,眼看那麼多從未吃過的美味棄在雪裡,不能帶走,還捨不得,又去抓下一大塊銜了回去,餘豹也紛紛學樣。只借雪深,無法多帶,棄去的仍有十之七八。那兩片雪地被犀血染紅了畝許方圓地面,雪被豹群踐踏也溶化了好些。黑虎、雙猱原是挨撥指點教行,乘這兩撥大嚼之際,早把由凹地上縱的出路扒好,挨次引出,改作單行行走。由康、連二猱在前引路,四爪並用,將道中積雪一路扒抓,分向兩旁,黑虎斷後。隨進隨開,半個時辰工夫,竟開通出二十來裡一條雪巷,居然將群豹都救了回來,雖失了好些紅犀,豹子卻幸一個不短。

虎王再一查看積雪,業已將近三尺厚了。心情一寬,覺著飢腸雷鳴。立命黑虎、豹王同了康康監督群豹,抖去身上殘雪,各歸巖凹豹圈以內,大加犒勞,準其將當日打來的獸糧任意挑選,儘量飽餐一頓,只不許爭奪糟棄。自拔腰刀割下一大塊肥厚犀肉,兩隻山雞,帶了連連回洞烤吃。那犀肉又嫩又肥又香,虎王足吃了十成飽。虎、猱也各有它們的吃食。

人獸飽餐之後,檢點所得,除了不及帶回和沿途甩棄的,單紅犀就有千餘隻之多,當晚吃掉的尚不在內。其餘羊、鹿、野驢、狼、灌、狐、兔、山雞、野豬等,不計其數。

至少也夠好幾個月吃的。不禁欣喜欲狂,引吭長嘯。虎、猱、群豹也歡喜得相與應和。

大雪擋音,餘音嗡嗡的,兀自半晌方歇。這些獸糧一半堆積在崖前雪地裡,挑出一半極好的覓地藏好。一切未弄停當,人獸俱已累極,才行分別歇息。

次早起身,虎王見洞口天光甚是明亮,又無積雪堆壓。康、連二猱俱不在側。心想:

“昨晚那麼大雪,難道才隔一夜就住了麼?”連忙爬起,跑出洞去一看,雪並未住,只比昨晚小些,滿天空玉屑紛飛,仍然下個不住。康、連二猱各持一根新折樹枝綁紮成的長答帚,正在打掃崖頂積雪。再看別的地方,雪已積有七八尺厚。一眼望出去,山原林木,到處都是玉砌瓊凝,宛如銀裝世界的一般,不禁大喜。因那條上下崖洞的山道也被康、連二猱將積雪掃盡,虎王貪看雪景,喝住二猱,留雪好玩,不許再掃。

二猱齊聲說:“昨晚因聽遠近樹木壓折之聲,我們和黑虎起身查看,洞外雪勢稍止,積雪業將洞口堵住了一半。知道這雪不是暫時可停,還要積厚得多,北風一緊,立時成冰凍合。休說不能遠出,人獸全要被閉洞中,除俟開山,連出洞都不成了。況且下面崖凹的豹圈中還有上千野豹,也須預為準備。因此由我們先取山寨中帶來鐵鏟將雪鏟到崖下,將洞口處先行打通。又紮了兩把大管帚,將崖上餘雪掃盡。黑虎縱向崖下,與豹王率領群豹,將豹圈通向崖前一片平地上的積雪,趁著新雪松浮,連拱帶扒,齊向四外推去。餘下散雪等我們收拾完了上面,下來再掃。弄到黎明,仗著豹多,又有神獸相助,居然將崖前的雪扒盡,現出一個大圓場。雪又下了起來,我們又覆上崖持帚去掃。”

虎王方知就裡,只得任之。看二猱運帚如飛,隨積隨帚,毫不停歇,笑罵道:“你兩個呆東西,這般掃,掃到幾時才完?雪又不大,白費這氣力則甚?等它厚了再掃多好。

今天很冷,火池中火也滅了,還不給我將火點燃做東西吃去。”二猱淘氣,本是掃著好玩,聞言丟下帚,往洞中便跑。黑虎在崖下聽見虎王說話,縱將上來。虎王將它身上未化盡的殘雪拂去,抱著親熱了一陣。問起昨晚未收藏完的山糧,知己督飭群豹分別藏入崖凹以內。人、虎一同人洞,等康、連生好了火,胡亂做些吃的下肚。二次犒勞虎、猱和群豹,各憑所喜,又飽餐了一頓。因封山時日太久,以後計糧授食,不再盡情大嚼了。

吃罷一計算,食糧可告無虞,尚缺柴火。不特人用,雪一轉凍,山中溫暖慣了的,豹群也耐不住那般奇冷。還有虎王喜吃的青稞之類也存得無多。好在黑虎、雙猱俱能踏雪飛馳,少的東西尚可命雙猱遠處去向山人索取。柴火更滿山皆是,按說只要隔日取來,在火旁烘乾,即可應用。不過林中樹木多被大雪壓倒埋沒,雪封凍後,採伐不易,不得不早些下手儲存罷了。

虎王尋思一會,還是預先辦為妙。便命雙猱先去採伐樹枝,再往紅神谷向山人索取青稞米穀,留為日後之用。雙猱領命,仗著身輕,不怕行遠,留下近崖的林木不採,卻去採那遠處的。這般大雪,豹群已不能離崖行動,只黑虎一個尚能相助搬運。採到了下午,所得柴火已足月餘之用。虎王見積雪高有丈許,便命虎、猱暫且停了採運,幫同自己打掃崖前新積的雪,等人、獸合力將崖下扒盡,天色已然不早。

虎王原意,明日再去紅神谷取糧。雙猱因踏雪飛行,甚覺有趣,執意欲往。虎王知夜行無礙,便依了它們。雙猱空身行走,其疾如飛,這二百里遠近的程途,如照往日,至多不過兩個多點時辰便可來回。誰知雙猱這一去,竟是到了半夜還未迴轉,時間比起平日差不多多出一倍。雙猱掌平大,最宜滑雪疾駛,身又輕靈。去時見它們甚是高興,眼看兩條金黃色影子,在白雪地裡一瀉數十百丈,恍如彈丸之墜斜坡,身影由大而小,晃眼剩一小黑點,一瞥即逝,走得又比平日快些。久去不歸,虎王疑心它們又和上次一樣,被甚妖魔怪物困住。大雪阻路,又不能親身前往救援,不禁著起急來,屢問黑虎,雙猱是否遇險有難,黑虎俱都搖頭。虎王雖知其料事如神,仍然有些疑慮。又待了一會未回,實忍不住,正磨著要騎了黑虎前往尋找,忽聞雙猱長嘯之聲自遠處傳來。黑虎一聽,連忙回嘯了兩聲,縱身下崖,踏雪趕去。虎王聽出雙猱嘯聲是在喚黑虎前往,不似有什麼兇險,心才寬放。只不知何事在途中遲延,喚黑虎前去則甚,意欲趕往。黑虎已然走遠,勢所不能。

這時雪仍下個不住,天已交到寅未卯初。冬日夜長,天還未亮,虎王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心神一安,身子便倦,不覺在床上睡倒。睡夢中聞得耳畔似聽雙猱呼喚,雜以漢人說話聲。虎王自從隱居山中,從未遇到過一個漢人,聽著奇怪,還疑身在夢中。忙睜開眼一看,火池旁邊蹲伏著五個身穿半蠻半漢裝束的漢人,刀槍器械和鏢矛弩箭之類攤放了一地。俱都凍得身顫氣促,面白如紙,甚是萎憊。只有了個比較強些,一面向著火,一面朝著雙猱輕聲說話打手勢,目光註定自己身上,面帶驚奇之狀。

虎王剛問他們是哪裡來的,那漢人已當先起立,走近身來,朝著虎王深施一禮,說道:“愚下姓方名奎,同了七個同伴來山中行獵。不想昨晚在森林中走了大半夜,好容易跑出,又為大雪所阻,看不出路徑。先還勉強在雪中支持著走,到了天明,有二人失足墜入深溝,葬身雪裡。一人砍了樹枝,做成雪具,往前探路,忽然失蹤不見,遍喊無有迴音,想已身死。同時雪積愈深,大家都力盡精疲,食糧俱被先死兩人帶去,不能再走。費了無窮的事,拼命捱到一個山腳底下,掘了一個丈許大的雪坑,聚在裡面忍受飢寒挨命。堪堪殆斃,不想被兄台手下神獸遇到,將我等救來寶山。我等俱在隱賢村居住,離此尚遠。望乞兄台暫假一席之地,略御飢寒。等體力稍復,仍請這三個神獸將我等送回。開山以後,必當重報。”說罷,又作了一個長揖。同來四人,除一個手足凍傷不能行動,只能點首致謝外,餘下三人也跟著掙扎過來行禮相謝。

空谷足音,忽來佳客,風雪荒山,倍增興趣。虎王好生歡喜,立時跳起還禮,止住來人,仍請去至火旁坐下。說道:“我在這裡住了好些年,除山人外,從沒遇見過一個我們的人。你們來了,再好不過。這兩夭兩夜想必又冷又餓了,且先烤一會火,叫身上暖和暖和,我叫它們給你們弄好野牛肉來吃。我們前一天就知道有這場大雪,打來了不少野東西,你們吃上幾年都要得。我從小隻不願人婆婆媽媽,一邊吃,一邊說話,天也快亮了,少時吃完,我們再說。”說罷,也不待來人答言,徑命二猱取來肥犀、肥鹿和各樣野味,忙亂著連煮帶烤。頃刻工夫,肉香佈滿全洞。方奎等五人看出虎王性情豪邁,英雄本色,便也不再客套。又正餓極,無暇多言,便分出三個略為復原的人,從旁相助。

虎王益發高興。一會將肉弄熟,取出冷糌粑分與來人,圍火大嚼。賓主飽餐之後,重又說起涉險遇救之事。

原來雙猱奉命取糧,到了紅神谷一看,依山建築的山樓十有九被大雪壓坍,平地上的屋子多半被雪蓋沒。那些山人三停倒有一停因昨晚睡熟,不是高樓壓坍墜落時壓傷,便整個葬身雪裡。其餘二停連同那些負傷逃出的,全數擁擠到一個大雪洞中避難。因事先沒有準備,逃時倉猝,衣服、食糧均未取出。加以天氣奇冷,一個個啼飢號寒,愁容滿面,其狀甚慘。幸而山酋較有心計,知道食糧不多,有無不均,必起爭奪,自相殘殺。

一面命眾山民將所有食糧一起交出歸公,由他以身作則,公平分配;一面命人持了傢伙,前去發掘存糧衣物。總算苟安一時,沒有紛亂爭擾。山人雖然矯健,畢竟不如豹群力大,有虎、猱靈獸指揮,易於成事。所居分散,不在一處,不似虎、猱、群豹只掃扒崖上有限一片地方,積雪深厚,發掘自然艱難。集千百人之力掘了半天,掘得的食物並不甚多。

比較存得多的一個石洞,又在懸崖峭壁上,平日用竹梯上下,被雪壓斷。偏生崖下半截二十多丈又是個斜坡,雪深丈餘,簡直無法上去。

二猱見眾山民分班發掘,正忙得不可開交,心想:“他們自家糧食都不夠,哪有餘糧送人?”不由頓生惻隱。便向山酋一比手勢,願意幫他們去取存糧。山酋本因糧少為難,數日後便不免自相殘殺,以人為食。見二猱一到,知是來此索糧,又不敢不應,方在心驚。見狀大喜,忙將崖壁上存糧石洞指給二猱,請它們設法開路。二猱見雪深壁陡,下面還隔有一段,也覺發掘開通不是易事,想上去看看再作計較。和山酋一打手勢,提氣飛行,接連幾縱,便到坡前。二猱上去自然不難,下半截踏雪飛馳,晃眼便到。再一縱,便攀住壁上石根,壁虎一般沿壁上升,頃刻即到洞側,八爪並用,連扒帶抓,將洞口的餘雪去盡。

二猱入洞一看,裡面存糧甚多,還堆著不少野藤袋和竹皮細藤編就的兜簍。只須從上拋下,省事得多,心中大喜。先運了兩袋出洞,向山酋嘯得一聲,數百斤重一大包凌空飛擲下去,把丈餘深雪打成了一個大坑。因落在軟處,糧袋仍是好好的。喜得眾山民歡聲雷動,忙著開出一條通連崖洞的雪巷,準備運回。不消半個時辰,二猱把糧袋拋盡。

又打手勢,命山酋取來長藤索鉤。由康康縱落,帶了上來,直將那些兜簍縋運完罄。下餘隻剩散糧,懶得再弄,飛身一躍,到了下面。又幫助將那雪巷開通,直達眾山民存身的洞口。先後過了一個多時辰,天已入暮,這才向山酋要了兩口袋糧食山果,分攜回去。

雙猱一出谷口,見附近樹林多被厚雪壓倒埋沒。那未倒的,看去都矮了丈許,只剩上半段樹幹,戴著多而且厚的積雪,一株株瓊林玉山也似挺出雪外。天空雪花仍然飄個不住。猛想起:“昨晚路上所遺紅犀尚有不少,這般大雪,眾山人食糧既缺,肉食想必艱難,主人屢次向人家索糧,何不在他們缺肉之際,將這已棄之物從雪中掘起,明日再取糧時給他們也帶上三兩隻去?”彼此一商量,想繞道前去看看,原是一番好意,不料日後生了許多事故。

方奎等八人原是隱賢莊隱居的一向洗了手的綠林豪傑。此次出外並非真個行獵。只因近兩年來連出了幾樁異事,莊上同道失蹤了好幾個人,俱都下落茫然,屍骨無存,直到日前才發現本山有了山人,知道山中蠻野之人專好劫殺漢人,又有用人祭神生食的惡習,奉了莊主之命,帶了隨身的兵刃乾糧,出莊探訪。行至下午,誤入森林,狂躥了一夜,到了天明,方得繞出。無奈歸路已迷,積雪深厚,又死了三個同伴,力盡神疲。

正在雪中掙命,眼看垂危,恰值雙猱經過,聽到五人呻吟之聲,趕過去一看,雪窟中擠著五人,俱與主人相貌相似。想道:“日前黑虎追尋小虎,也曾見到漢人,後來歸報主人,曾囑如遇這類人,不許隨意傷害,想必對這類人有些喜愛。”不由動了惻隱,想將五人救回崖去。剛往下探頭一跳,還未及打手勢,五人中方奎最是強悍,猶有餘力,一見上面跳落兩個猴形的怪獸,不知來了救星,正當絕糧之際,還以為送上門來的糧食,一鼓勇氣,拔刀便砍。被連連一爪抓住刀刃,奪過去一甩,便已墜落老遠。方奎覺出二猱神力驚人,空手奪刀如同兒戲,不禁心驚膽戰。崖窟中又施展不開,餘下四個同伴更是氣息僅屬,起動不得,以為無幸。正待閉目等死,忽見怪猴奪刀以後並不抓,只不住口叫爪比。內中一個還用大爪從身背口袋內抓了一大把乾果遞將過來。這才明白它們是特意下來救人,不是惡意,絕處逢生,自然喜出望外。又見雙猱目射金光,力大無窮,動作靈巧,幾疑是山神派來相救,連忙拜倒相謝。

雙猱不會人言,全仗爪比。方奎等倒也略明大意,先胡亂吃了些山果,略為充飢,只是奇冷難當。方奎見有那兩大口袋糧食山果,已是喜出望外,並無出困之想。嗣見雙猱不住向他比劃,先不明白,鬧了一會,才知是要人隨它們上去。五人商量:這兩隻異獸如此威猛,看神氣雖不似有甚惡意,畢竟是個異類,此去吉凶究屬難保。況且積雪深厚,人也不能行走。不如和它們商量,只求它們留下那兩袋糧果暫且度命,再作計較。

誰知雙猱自小相隨虎王,雖不會說人話,卻句句都聽得懂。沒等方奎朝它們比說,便止住五人商談,用爪比示:如願隨去,立時可將五人救走,否則那糧食乃有主之物,不能相贈。五人見它們此時已將糧袋的口結好,夾在脅下,作出並不相強,等一回復,它們即行去之勢,不禁著起慌來。方奎忙止二猱勿行,對四人道:“雪勢如此深厚,還在下個不住,我們手腳業已凍傷,北風一起,走又走不脫,早晚難免一死。我們行獵多年,不特從沒見過這樣的神獸,還能通曉人言。按它們所比,並非相迫,頗系出於好意。所攜糧果,多半人吃之物。像它們這樣,常人怎製得住?或許本山有甚異人,知我們雪中遇難,差來相救;再不就是山神鑑佑,方才有此奇遇。如不隨行,它們將糧袋一拿走,不凍死也餓死了。命數有定,若是該死,哪裡都一樣。莫如應了,看它們怎生將我五人救將出去。”言還未了,忽聽二猱引吭長嘯,音甚尖銳悠長。

五人見它們嘯罷,放了糧袋,也不再比畫,略待一會,想系看出五人畏冷之狀,一個縱身上去,採來不少枯枝,敲去上附的殘雪,堆積坑底。方奎會意,幸身旁帶有火種,忙取出來去點。這時天早入夜,風雪甚大,枝多半溼,費了好些事,二猱又從旁相助,才行點燃。有了火,雖然暖和一些,但是溼煙甚濃,嗆人難耐。坑底積雪被火一烘,融化成水,五人全蹲伏在水裡,顧了冷,又顧不了溼。二猱見五人狼狽之狀,引得咧著一張闊嘴,格格怪笑。方奎見它們生火時動作甚熟,益料必與人類相習。只不知應允了它們,為何不再比畫提走。連問幾次,二猱也沒理他。

過有半個時辰,忽聽遠遠一聲虎嘯,二猱也引吭長嘯相應。五人雖然吃了一驚,因這般大雪,連會武功的人尚且難行,何況於虎。正說虎嘯來得奇怪,不料嘯聲由遠而近,似往坑前跑來。五人才面面相覷,嚇得連氣都不敢出。再看雙猱,卻高興起來,又在坑底嘯了兩聲,意似引虎前來。方奎想了想,把心一橫,向二猱道,“這虎是二位神獸喚來的麼?”見二猱剛把頭一點,猛覺坑沿上鼻息咻咻。一抬頭,首先發現的是一團黑影中射出兩點比茶杯還大的碧光,正對向自己臉上,不禁嚇了一跳。強多著膽子定睛一看,乃是一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那兩點碧光便是虎的雙目。神態之威猛雄壯,竟是畢生未睹。方奎一害怕,往後倒退了幾步,伸手拔刀,刀已失去。忙去拾那火旁堆著的兵器時,手臂被二猱拉住,奇痛如勒。知虎、猱力猛不過,事已至此,只得把吉凶禍福付諸天命,手一緩勁,二猱也已將他放開。

五人中只方奎武藝最高,餘下四人在這負傷凍餒之餘,早嚇了個心驚膽戰,無一敢動。虎、猱也明白五人害怕,先向黑虎對叫一陣,然後迴轉身來朝五人用爪比畫。意思是:如無黑虎相助,眾人便難出險。此去有好地方可供眠食,還有一個和五人生相相同的主人在彼。虎並不傷人,無須害怕。如真不願隨行,仍不相強。五人和二猱先是相對了一陣,已漸明白它們的動作,比畫了一會,俱都會意。又見黑虎蹲伏坑邊,狀頗馴善。

再加天上的雪愈下愈大,不特適生之火被雪壓滅,這一耽擱,坑內積雪又復盈尺,萬不能再延下去,性命關頭,時機稍縱即逝。各自寒聲顫氣向二猱問了幾句,與所料比畫意思大致相同。知虎、猱的主人確是人類,大家一橫心,決計仍照前議,隨到那裡,再見機行事。

二猱先令五人將地下散放著的兵器各自帶好,將兩袋糧果綁在一起,橫擔在虎背之上。又夾了方奎,令其騎上虎背,抓緊虎頸皮先行。然後跳落坑底,兩猱各舒長臂,一邊夾起一人,長嘯一聲,衝風破雪而上,追上黑虎,一路連縱帶跑朝前走去。五人在虎背猱脅之下,雪花迷眼,各不相見,只覺虎、猱在雪面上縱躍急駛,宛如憑虛御空,其行如飛,又輕又快。寒風凜冽,刺面如割,連氣都被閉住透不過來,難受已極。

跑了好一會,正在支持不住,忽然身子隨著虎、猱凌空直上,好似向一個陡崖上縱去。四人被兩猱夾緊還不妨事,方奎因虎背平穩,一路疏忽,如非雙腿夾緊虎腹,並有一身武功,差點沒從虎背上跌將下來。剛在失聲驚叫,虎、猱腳步忽然放慢,接著雪勢頓止,一股暖氣迎面襲來。互相睜眼一看,已然到了一座大崖洞內,洞裡火池中燒著許多山柴,火光熊熊。虎、猱也停了步。五人俱凍得手足僵冷,身子發木,幾失知覺。兩猱一放手,四人相次仆倒,不能起立。方奎尚能掙扎,忙下了虎背,將四人扶向火池旁向火蹲伏。又將各人兵刃取下,堆在身旁。才脫雪窖,吉凶莫卜,做夢也想不到有此境遇,頓覺室暖如春,無異到了天堂一般。

虎王平日畏熱,石榻離火頗遠,五人驚魂乍定,俱搶著就火,初來倉猝,尚未見壁角暗處臥有生人。因感虎、猱救命之恩,方奎為首,欲代四人向虎、猱下拜致謝。剛從火旁立起,謝了旁邊蹲伏著的黑虎,再一看二猱已然離去,走向左壁,在那裡低聲相喚呢。循聲注視,左壁角上似並列有兩個大石榻:一榻空著;一榻上面似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臉被雙猱站在榻前擋住,看不出是漢人還是山人。料是本洞主人,既能馴養如此通靈威猛多力的神獸,定非尋常之士。既為求救,又欲結納,才往前走了幾步,康康便回過身來作勢喝止,不令近前。

方奎正逡巡卻步之間,虎王已經醒轉,見面拜謝,進罷飲食,說完經過。又向虎王說起本山還有一個隱賢莊,四外俱是崇山峻嶺阻隔,獨當中一片盆地,自成樂土。形勢也很幽僻險惡,尤其靠虎王所住這一面,中間橫著一百八十里的參天峭壁,休說外人無法攀越,便是鳥魯也難飛渡。莊主姓尹,自號遁夫,近數年才移居到此,愛當地形勝天然,土厚泉甘,出產豐富,禽畜稼稽無不易於繁殖,先只率閤家子侄昆弟輩來此開闢。

後又召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隱居。兩年後,便成了一個村莊,共有數十戶人家聚居,以佃漁畜牧為生。一年中只暗派幾個妥當人出山採辦日用諸物。近來莊上百物俱能自給,又掘通了一口鹽井,更與外間斷絕,不相往來。今承相救,甚是感激,意欲等雪開晴霧,請虎王去莊中一敘;如嫌獨處山中孤寂,便遷往莊上同居也可。

虎上才知日前捉去乳虎,黑虎跟蹤追去發現的人家廣場,便是他們。別的都未在意,惟因素居已久,聽說莊上聚有許多漢人,頗動同情之想。再加方奎等出身綠林,舉動粗豪,言談率直,頗投自己脾胃,益發高興。安心想留來人多住,不欲送歸,便答道:

“我雖有名有姓,但我有一白哥哥,它去京時叫我不要向人說起。紅神谷的山人因我時常騎虎,都叫我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我們前天便知天要下大雪,與往年不同。

當日滿山亂跑,去打山糧,弄到好幾千只野牛、黃羊、鹿、豬、狐、兔,大家吃上半年也夠,只管放心。如說送你們回去,到你們那裡還隔有好兒處高山危崖,不比來路平坦,休說康康、連連它們無法跳過,這般大雪,只恐你們那莊上人家房子就是石頭做的,不被雪壓倒,也被雪封閉,無法進去了。”

方奎等五人本知回去是個難事,不過見虎。猱能馱夾著人飛行雪上,或者也能辦到。

聞言卻也無法,只得止了行意。因聽虎王說先就知要下雪,並在一日之內打到數千只野獸,別的不說,單是那獨角紅犀,適才取肉烤吃,曾見二猱運上一隻整的,這東西能生裂虎豹,身有厚皮,刀砍難傷,何等猛惡,怎會被他打來那樣多?又見把虎、猱神獸呼來喝去,馴順已極,俱當他精通法術,是個異人。及至相處時久,又聽出他不特精通獸語,崖下面還豢養著千百野豹,益發感德畏威,敬若天神了。虎王初次受人恭維,自是心喜,相待五人甚厚,宛若家人,賓主相得。

住了數日,那雪仍下個不住,最厚處竟積有三丈之高。五人中受傷的已逐漸康復。

大家惦念隱賢莊,經過這一場大雪,不知有無兇險,放心不下。婉言和虎王求說,因虎王能通獸語,意欲求虎王命一猱空身前往探看,並取一隻鐵鏢帶去,以示平安。虎王點頭應允,便命連連照黑虎日前所行路徑,往隱賢莊去訪。

方奎等五人粗心大意,因與虎、猱相處了些日,漸能聞聲知意,當時竟未想到連連是個異類。後想:“莊上人俱未見過這樣神獸,人獸言語不通,難免誤會。連連是去偷盜過東西的猴子,雖說持有鐵鏢為信物,終是難得明白,見面時必不容連連比畫,定要動手擒殺。這東西天生神力,刀劍難傷,身又輕靈迅捷,無與倫比。除卻飛仙、劍俠,估量全莊雖有好些能手,無一能抵敵。倘若傷人,這場大禍豈非自己鬧的?萬一再傷了莊主,更不得了。”越想越害怕,只得又向虎王說了心意,求他再命康康帶上一封信,隨後追去,比較穩妥。偏生五人多不會寫字。虎王小時父母見他聰明,雖然教過些時,無奈山中久居,不曾寫過,手生已極。又嫌麻煩,說連連沒有自己的話,輕易不肯傷人,任去無妨。五人再三央告,勉強從破筐中將顏帆遺留的筆、墨、紙張取出,代五人簡簡單單寫了一封短信,說五人雪中遇險,被虎王手下黑虎和康、連二猱救去,人甚平安。

字寫得拳頭般大,歪歪斜斜,盡是墨團,話才三四句,倒佔了大半張整紙。寫成烘乾卷好,交給康康,跟蹤追去。這一耽擱,連連已然先到,以致日後發生許多事故,皆由於此。

那隱賢莊的莊主,原是當年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只因一時喜事,碰在能人手裡,栽了筋斗,臉上無光,一賭氣,帶了全家人等和幾個知交、門下愛徒,潛入南疆,隱姓埋名,最後開闢這座隱賢莊。數年工夫,隨他洗手同隱的人越聚越多。

他有一位好友,姓顧名修,文武兩門都來得,性情詭詐,足智多謀,也是個綠林中的健者。去年因一宿仇追逼,正不可開交,偶遇派往山外辦貨的徒弟,得知他師父改名尹遁夫,在南山中隱居避禍,便投奔到了莊上。見全莊盡是英雄豪傑之士,便力勸尹遁夫說:“目前天下荒亂,盜賊四起。我們據有天然形勢,無限田土,又有這麼多的能手,可以此作為根基,養精蓄銳,待時而動,以圖大業。”

尹遁夫年紀不過四旬開外,起初在盛名之下受挫,覺著丟人,隱居初非本懷。原意匿跡一時,暗中仍下苦功,勤習武藝,再尋對頭找回面子,重振威名,並未忘情前事。

嗣因當地風物清美,出產豐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加投奔者眾,不是厭倦風塵的知心豪士,便是門徒弟侄極親至密之人,大家合力同心,把一座隱賢莊治得如天堂樂土一般,塵喧不到,萬事隨心。尹遁夫平時訂立規章,課督全莊人等佃漁畜牧,各司其事。

每年一兩次載了貴重皮革、藥材出山販賣,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一年比一年來得富足。

形勢險固,外人決難進入。自己除了帶些晚輩朋友同練武藝而外,每當勝日良宵,不是聚飲澆花,結伴消夏,便是玩月登山,踏雪尋勝。到了歲時伏臘,便烹羊炙羔,殺豬宰牛,率了全莊人等,連宵累日般狂歡縱飲,用盡方法快活。真個四時皆有佳境,件件俱是賞心樂事。幾年一過。尹遁夫便覺出山林之樂,王侯不易。再一想起以前對頭,原是自己無故尋隙,不能怪人。他又很講情面,佔了上風,並不露在表面,容詞謙遜,在場的人也未窺破,按說並不算栽。自己問心,不過一時盛氣,洗手歸隱,不想倒作成享了好些年的清樂。因感他手下留情,本無報仇之想,這日後前去尋他找回面子之舉,也可不必。尹妻賢淑,又從旁力勸說:“山居習武,原所應該,出山尋事,實是不可。放著清閒舒服歲月不過,沒的又惹出事來,自尋煩惱。”處到這等好境遇,日子一久,漸把向日意氣消磨殆盡,準備長享清福,不再與聞外事。

他和顧修原是莫逆之交,離別多年,忽然望門投止,自是歡喜。但顧修頭一次並未將他說動,反對顧修說道:“本莊規條,凡來加入同隱的,便須立誓由此共享安樂;不特不許向人前說起,更不許私自出山。賢弟如非我時常想念,常命出山辦貨人徒弟們在外打聽,遇到相機同來歸隱,奉有我命,又見你在危難之時,你也決不會知我在此。如願將家眷搬來,共同操勞,長此共隱,我立時便派人去接;如專為在此避難,仍欲出山,也請明言,我便破例當客待承了。”

顧修碰了個軟釘,仍不死心,仇人這口氣不輸。知道尹遁夫自歸隱以來決不再管閒事,求他代己報仇,直是白說。先時打算暫住,徐圖出山報仇之計。過了些日一想:

“這般不客不主,終不是事。一當外人地位,更無希望。”細一盤算,又生詭計:假裝受了尹遁夫的感化,竟請他派人將妻子接來,以示安心長住。遁夫自是高興,哪知顧修別有用心。先替遁夫出主意,整頓得莊上日益興盛,暗中卻結納全莊人等。眾人十九武夫,本就仰慕他的聲名,他再一折節下交,益發和他親近。尹遁夫又是一個光明磊落之士,胸無城府,最願大家協力同心,不鬧過節。自從顧修一來,不特莊上日益繁富,百事井井,有條不紊,最難得的是大家親若家人骨肉,終年沒有絲毫嫌隙。本來就是至交,益發親密信任,無形中成了第二莊主。顧修又引進了好些同類。日子一久,眾人漸漸受了他的慫恿,都覺有了這等好基礎同眼前的機會,不往山外發展,建立功業,實在可惜。

這些人不是莊主門徒,便是至親密友,什麼話都可說,於是群向遁夫時常絮貼。顧修冷眼旁觀,不發一言,直等尹遁夫轉而相問。他看出遁夫心意有些活動,乘機進言力說,竟然被他說得雄心陡起,改了主意。尹妻雖賢,也受了顧妾飛天銀燕計採珍的浸潤,不再勸阻。於是重訂規章,多修武事,已準備命人出山招納江湖英雄、綠林豪士,以為日後大舉地步。

日前莊上忽有兩個打獵的人失了蹤。想起去年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說是野獸所傷,又無遺物、殘骨可尋,搜索好久,不得下落,因本山素無人跡,只疑是行獵時自不小心,失足墜入崖壑,喪了性命。這次卻在獵場附近尋到兩枝山人慣用的斷矛,才知是被山人所害。附近有了山人,乃大隱患,當下立派手下人等,十人一隊,分途搜查山人的蹤跡巢穴,一連兩三天,全無跡兆。

這日方奎等八人又奉命外出,入暮未歸。當晚降了大雪,全山被雪封住,莊上的人出入困難。見八人一個未回,明知凶多吉少。無奈積雪深厚,若不隔著那座危崖,還可穿上雪具,冒著奇險,出莊搜索,因有這許多險阻,除了聽天由命,實無法可想。

顧修足智多謀,到了半夜,見積雪過了三尺,因他往西域等地去過,早料到雪勢不會就住,將要封凍全山,萬一雪深尋丈,全莊的人都難免埋在雪裡。連忙召集全莊人等,分成早夜兩班,持了鍬、鏟等器械,合力下手,冒著風雪,日夜不停,將屋頂的雪鏟盡,堆向別處;再開出許多雪路,通連到各人家內。柴、炭、糧、肉、家畜、用具,盡著各家容量,騰出空房收存。好在莊上富足,這類東西積存甚多,不憂睏乏。房舍多半是石塊壘就,用木料的甚少,堅固非常,不致因事起倉猝,沒有辦法。

起初尹遁夫和幾個住久的人全說本山氣候溫暖,雪積不住。多年來像今晚的雪已是僅見,決不致下得更厚。這等小心無殊自擾,白費力氣。顧修執意不從,力主防患未然,寧願大家受冷徒勞,以免禍到臨頭,趕辦不及。自己並親率妻、妾、愛子,勇躍爭先。

眾人與他情感深厚,雖然不願,也不好意思違逆,只得姑如所言辦理。那雪果然越下越大,剛去了半邊,那半邊又積厚尺許,未鏟處業已高出人頭之上。這才知道厲害,佩服他有先見,危急存亡關頭,人人努力,個個爭先,與風雪交戰。一連三日三夜,雪已積蓄三丈之厚,全莊人隱入雪內,好似在大雪坑中建了一堆房子。雪止天暖,北風又起,雪都成了冰,全莊才脫離了險境。

眾人見屋外奇寒,屋內因佈置周詳,溫暖如春,不由又想起方奎等八人必已葬身雪窟,決無生理,每當談起,好生難受。

這日尹遁夫因封山無聊,大家又一連累了幾天,特地在往日集眾議事的大廳堂內生好火牆,召集全莊人等聚飲三日,共度更生,並群向顧修全家致謝,不過借個名目,與大家同樂數日。那廳堂廣約數畝,地居尹家前面空地之上,甚是宏敞亮爽。堂側另有兩排廂房。宴時,莊上男女都到,少長鹹集,好幾十桌圍一個大半圓圈,面向著當中新修的一個大火池。池裡燃著木炭,火光熊熊。中間一席是尹、顧二人和各人的妻妾,共是五人。子女另有一席在後。餘者也是六開的席,六人一桌,依次列坐。

飲到半酣,尹遁夫又說:“我們在此快活,方老弟他們八人還不知怎麼樣了。”顧修道:“老大哥不要難受。大家雖料他們葬身雪裡,我卻不是這般想法。他們個個精通武藝,且一行共有八人。不比孤身。如遇見大群山人,縱敵不過,也決不會一個都逃不回來。如說陷身雪內,雪是由小而大,慢慢積厚了的,不是一下來就有那麼厚。除非死人,見勢不佳,難道就不會尋一巖洞暫避些時?所可慮者,就是糧帶的不多,怎麼省著吃也過不了兩天。但是他們去意除搜索山民外,還兼帶著行獵烏魯,他們在下雪以前不會毫無所得。只要打到幾隻羊、鹿,便能延上十天半月。依我看,他們不是走迷了路,便是前行大遠,途遇大雪,走不回來,困在什麼山凹巖洞以內,決不至於送命。下雪時定往回急趕,弄巧還許就在崖那邊近處,只因危崖阻隔,無法飛渡罷了。我為此事已然籌思多日,無奈新雪大鬆浮,人不能出莊一步,無計可施。適才我往雪上試行,經了連日北風,雪已凍結為冰,雖然尚脆,如命有輕身功夫的人帶了繩、鉤、雪具,將出門崖上積雪鏟出一片立足之地,再用繩、鉤縋下去踏雪搜尋,還能辦到。雪上滑行,比走要快得多。他們都在情急望救之時,存身所在,還會做出記號,容易找到。”尹遁夫忙接口道:“此法甚好。我們會輕功的人甚多,事不宜遲,哪位願去,立即開口,即時隨我前往,將他們八人救回,再行同樂多好。”

顧修剛說了句:“此事用不著老大哥親往……”忽然一陣寒風透入,大門上重簾掀起,颼的一聲,飛進一條黃影。落地現出一個頭披金髮,目光如電,似猿非猿的怪物,站在火池前面怪嘯連聲,爪舉足蹈,看身量不大,神態卻甚兇猛。眾人雪天無事,聚飲歡會,多沒帶著武器,立時一陣大亂,紛紛起立。有幾個手快的抄起座椅,正要上前,忽又聽一聲嬌叱之間,席上飛出一人,正是顧修的愛妾,手持一條軟鞭,越席向怪物縱去。

原來顧妾最愛豢養野獸,顧修未避禍來投時,家中養有不少,尤其喜歡猴子。本人既生得絕美,又工媚術,聰明多藝,武勇過人。她腰間終年帶著兩件奇特兵器。一件是仙人抓,形如一隻虎爪,上系蛟筋,和人對敵時,冷不防飛出取人,百發百中。那蛟筋細而堅韌,刀砍不斷。抓頭經她別出心裁,用百鍊精鋼製就,中有機關,裝制精巧,能隨時拆卸裝用。另一件是一條黃金軟鞭,細軟如蔥,長約丈許,前半截三個流金球,大如鵝卵。這兩件東西俱纏掛身上,當作佩物,終日不離,厲害非常,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了名的英雄,跌翻在她手裡。顧修成名,得她之力甚多,寵愛敬畏,自不必說。可是這次顧修與人結仇避禍,也因她用這兩件兵器,在五年前劫了江南有名鏢頭俞武的鏢車。

俞武因此關門傾家,一口氣不出,投到河南湯陰大俠木腳居士常芳門下,苦練三年,約了幾個同門師兄弟,到處尋他夫妻報仇。顧修知非敵手,不敢碰面,才棄家攜眷,避入南疆的。當時因為倉猝逃亡,所有心愛馴獸均無法攜帶,每一提起就難過。顧修為了討她歡心,日前百計搜索,好容易代她捉到一隻乳虎,剛在餵養,終嫌大少。今日忽見跳進這麼一隻和猴子相似的異獸,正中心懷,不等眾人動手,首先解下那條金軟鞭,隔席飛出,照定異獸腿上纏去。

那異獸正是連連,它奉命到了隱賢莊,見到處一片白,並無房舍,本心以為人和房子也像紅神谷山人一樣埋在雪裡。及至望見炊煙,尋到近前,見所有人傢俱是星羅棋佈,在一個極大雪坑以內,除四圍雪壁外,屋頂上連一點雪也沒有。暗忖:“畢竟和主人一樣的人有本事,難為他們做得這般整齊。”邊想邊往下落。

也是合該生事,全莊的人都在一處會飲。它又初來,連連打探了好幾家,都未遇到一人。心正奇怪,隱隱聞得笑語之聲,側耳細聽,竟在右側。循聲趕了過去,才在雪坑凹處發現一所大屋宇。因當初掘坑時就著形勢繞屋而掘,邊上頗多曲折,大廳深居極凹之處,連連身在低處,屋頂炊煙被壁遮住,反不如在上面看得清楚,所以不易發現。連連終是單純,性子又急,以為對方也和方奎等五人一樣,一比畫就明白,何況還持有鐵鏢為信,一見屋內有人,便飛身而入。才比畫了幾下,猛瞥見一人從席上縱起,手持一根軟鞭般的兵器,上有三球,攔腰打來。連連先並不想傷人,縱身一躍,避將過去。顧妾計採珍乃江湖上有名的飛天銀燕,身手靈活,解數精奇。見一下打空,手反腕一抖,乘著連連下落之勢,又照準雙腿纏去。連連自恃過甚,身如堅鋼,不畏刀斧,本是隨意一縱,並非真個畏避。再加身子懸空,避也辦不到,仍然照直下落。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連連將著地未著地之間,計採珍一鞭纏住雙腿,就勢凌空用力往懷中一帶。連連驟出不意,身子往側一歪,頭朝下撲,便往前跌去。

計採珍煞是行家,並不趕近前去擒捉。一見連連身子歪倒,仍然往後急拉。這時顧修業已抄起一條門閂。眾人因尹遁夫說此獸非常,有的往近處去取兵器,有的跟蹤縱出,準備相助。計採珍原意是怪猴爪利如鉤,業將雙足纏緊,先往後倒拉幾步,再由顧修等上前生擒。誰知她只看出爪大厲害,沒防到還有天生神力。口中剛在急喊:“這東西腳爪大惡,諸位不可近前,快用椅凳去按它的頭頸便可捉住了。”言還未了,連連身於前撲,業已爪著據地。計採珍猛覺手中一緊,扯不過來。方料不妙,長軟鞭已吃連連翻身一爪,揪住前頭半截。雙方較勁,計採珍如何能是對手,那軟鞭柄有一環套在腕上,立覺手腕受勒,奇痛欲裂,身不由己,隨著連連一扯之勢,便要前撲,雙方相距只剩三尺左近,揚爪可及。幸而她為人機警,連連又急於脫去雙足纏綁,沒有回爪來抓,軟鞭一鬆,三球自解。計採珍才知怪猴力大非常,後退反難脫手。藉著連連低頭專顧下面松去纏綁的機會,冒險往前一湊,手指一收,脫去腕上金環,棄了軟鞭,緊跟著倒縱出去。

取下腰懸仙人抓裝好,二次上前擒捉時,顧修等因見怪猴倒地,聞得計採珍急聲嬌喊,才知她要擒活的。

顧修那般機智的人,竟未想到這怪猴怎能到此。為討愛妾歡心,一時疏忽,自恃武勇,以為區區一猴,況又纏住雙腳,不能縱躍,手到成擒,何用人多。忙止眾人勿進,飛身縱上前去。一舉手中門閂,意欲朝連連頭頸間點去,將它按住再捉。才一起步,連連已據地反身,四爪抓住軟鞭,晃眼工夫,便已脫纏起立。本心要抓撲纏倒它的對頭,忽見有人持棍打到,心想:“好意送信,這裡人怎如此可惡?”隨手一撈。顧修也看出它力大,想抽回門閂再打,已來不及,吃連連一把撈住,只一擰一奪之間,顧修虎口便覺麻脹作痛。喊聲:“不好!”不敢再奪,只得撒手,順勢往前一送,人卻往後縱退。

滿擬突然鬆手,怪猴必往後倒。站定一看,怪猴奪過門閂,仍穩穩站住,動也未動,不由大驚。倉猝間尋不到兵器,一眼瞥見席上所設杯盤,順手拿起幾個,剛要暗中發出,忽見怪猴四外一看,倏地一聲長嘯,拋了手中木棍,飛身過來。顧修照它雙目連發了兩酒杯,俱被巨爪擋落。在場諸人,有的持了木柴、椅背當兵器,上前迎敵;有的舉起席上杯盤當暗器,亂髮如雨。

連連因顧、計二人俱自當中席上縱出,首先動手,認是為首之人,一心想抄紅神谷擒賊擒王的老調,縱被打中,也如不覺。先尋計採珍,因其身矮被人擋住,未看見,以為逃走,於是追定顧修不捨。追縱了半個圈,顧修眼看被它追上,正在危急之間,恰好計採珍裝好仙人抓,一見丈夫被追危急,嬌叱一聲,縱上前去。連連趕上顧修,正要下手,聞得身後呼叱之聲。回頭一看,正是首先發難,纏倒自己的對頭,心中大喜,立時舍了顧修,回身來鬥。這時取兵器的人已然趕到。計採珍拋仙人抓剛向連連當頭抓到,連連不但沒躲,一縱身迎上前,伸開大爪,左手將抓接住,右手先將那隻鐵鏢含向口內,再往前一探身。計採珍見來勢兇狠,欲待縱避,已吃連連一把抓住腰間。計採珍又驚又急,奮力往後一掙,嘩啦一聲,將幾層皮棉連中衣一齊扯破,露出半身精白皮膚。幸是縱避尚快,冷天衣服又穿得厚,只被利爪劃破了些油皮,沒有受著重傷。

眾人見狀大驚,一聲暴喝,各舉兵器,正要擁上前來救護,連連早丟了左手的抓,就勢一扯,計採珍立足不定,身略向前一撲,便被連連一爪抓臂,一爪抓腿,舉將起來一晃,眾人如何還敢下手。計採珍覺著臂、腿被抓之處直似銅箍勒緊,休想掙扎。眾目昭彰之下出乖露醜,悲憤填膺,將閒著的一手一腳拼命亂抓亂踢,口中悲聲哭喊道:

“諸位休要顧我,快些下手,將這孽畜殺死,我不要命了哇!”眾人自然不肯,尤其顧修心中難過,都是舉兵張拳,進止兩難。有的拿著暗器,瞄著連連雙目咽喉等處,欲發不敢。顧修先以為愛妾必定難逃毒手,誰知眾人一遲疑之間,怪猴反倒安靜下來。雙爪舉著人亂晃,瞪著一雙大眼,口裡嗷嗷亂叫。眾人都不知它是什麼用意。顧修更是關心者亂,不知如何是好。見它幹舉著人,一任顧妾在它爪、臂之間用力踢打亂抓,也不理睬,既不夾以退出,又不再動手傷人,都想保全,益發不敢。

又捱了一會,尹遁夫因自己是一莊之主,放著許多人卻任一個怪猴在此猖獗,太不像話,只得銳身急難,一手握刀,一手藏著暗器,繞向連連身旁。正要與顧妾打個招呼,然後用連珠彈照準連連兩耳打去,猛想起昔年在江湖上,曾聞老輩高人說起金星神猱的厲害。人若與之相遇,識得它性情的,或是預先避去,或是任憑擺弄,一味隨順,此物恃強好鬥,不與倔強,覺著無趣,也就放下而去;如把它誤當作猿猴一類,除了仙俠一流,惹翻了它,直無死所。尹遁夫越看怪猴形狀越與所聞相似,知它猛惡通靈,周身刀箭不入,不敢造次。忙喝:“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我上前和它理論。”說罷,縱身躍向當場。

連連見來人手持兵器,疑是來鬥,手舉著人作出招架恫嚇之勢,口裡越發嗷嗷悶吼,口張微大,那隻鋼鏢掉將出來,噹的一聲落到地上。那鏢因連連掌大如箕,來時握在手內,還未取出,便遇顧妾縱身來鬥。後來忙著抓人,又銜在大口裡。而百忙中眾人只覺它手中有物,因其動作神速,始終沒有看清。這一落到地上,連連才想起這鏢是要與人看的,便把腳往前一撥。

尹遁夫低頭一看,竟是方奎常用之物,不禁大驚。見怪猴雖舉著人恫嚇作勢,似無傷人之意,料定有因,便不再近前。厲聲大喝道:“我等雖然行獵,像你這等異獸尚是初見,並未傷過,你我兩不相干,何苦為仇?今見這隻鏢,乃我們日前失蹤未歸的八人之物,你是怎生得到的?如若他們被困雪內,持來求救,便請速將人放下,我們從長計較,隨你同去,決不相害;如若途中所失,也請搖一搖頭,將人放下。人言獸語不通,你要什麼東西,我可命人引你前往去取,也決無惡意。”尹遁夫睹物生計,原想試它一試,未必便靈。誰知怪猴竟通人言。抓起顧妾為的是藉以禁嚇大眾,免多傷人,好傳達主人的使命,並無傷害之念。他這裡話未說完,已將手中俘虜輕輕放下。

計採珍脫了利爪束勒,低頭一看,中小衣全都撕裂掙破,嫩乳玉腹,粉彎雪股,一一畢現。想不到二十年英名敗於一旦,立時急暈過去。顧修疼惜已極,冒著奇險,飛身上前,就地下抱起,連衣服也不及掩好,慌不迭地縱退回去。

尹遁夫見怪猴只往後退了退,並未動手,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放。正欲設法比問,忽聽嗷嗷連聲,又是一陣寒風透入,重簾微啟處,飛進一條黃影,直落當前,與前猴一般無二。方在驚駭,這一個卻來得和平些,一落地,略與前猴對叫了幾聲,便遞過一張紙卷。尹遁夫連忙接過手內,拆開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先向二猱施了一禮,道:“二位神獸為了我們之事而來,適才不知,又承手下留情,多有得罪,幸勿見怪,且請坐定,待我說與大家,再來賠話。”一言甫畢,、猱走上前去,指著方奎來信,伸手索要。還它原信,又搖頭。尹遁夫看出是要回信,忙命人去取紙筆。又對眾人說明,方奎等八人先死了三人,下餘五人俱被雙猱救去,現在虎王之處。因信上虎王下注明“漢人”二字,眾人見本山還有如此奇士,竟能役使這樣通靈神獸,俱都驚異不置。

來信甚簡。二猱雖通人言,卻不會說,問不出詳情來,一問一比,略悉大概。寫好回書,大意是說:“本莊人畜無恙,團居安樂。神猱初來,大家不知就裡,小有驚擾,並未傷害人命。”旋即接信。大雪封山,人決難行,命方奎等五人代向虎王致謝,行止惟命。二猱剛把回信拿過去,更不停留,便往外走,簾啟處,縱身而出。眾人追出一看,已箭一般射上雪頂。等眾人沿著預設的雲梯急趕上去一看,就這一上的工夫,已跑出裡許地面。僅見茫茫白雪中,有兩個金星在前飛駛,瞬息不見。細查雪皮上經行之處。連一毫痕跡均無。眾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驚訝。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3:17


第三十八回 玉積晶堆 踏橇滑行千嶺雪 雷轟電舞 拿舟騰越萬山洪

話說雙猱走後,尹遁夫一間計採珍,知已被顧修抱回家去。連忙趕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傷也不甚重。只是當眾丟醜,覺把半生英名喪盡,忿不欲生。經尹、顧等人再三勸慰說:“對方是一神獸,誰也不是敵手。在場都是自家人,並不算是丟臉,何苦生氣?”顧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發這等兇惡孽畜歸報,就該只遣那持有書信的一個,來到就交信,何致有這場亂子?幸而莊主見多識廣,查知來意;不然的話,萬一採珍為它所殺,大家同仇敵愾,禍事豈不更大?獸主人又是為好,此事如何收拾?”

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寫字,看來書字跡甚劣,虎王手筆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鏢為信,先派一猱歸報平安。後覺不妥,又請虎王寫信,加派一猱追來。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險已逾數日,才有信來,可見在彼不能隨便行事。況且金猱初到之時,只在席前比畫,怪聲亂叫,本無絲毫要傷人的舉動。當時如不與為敵,這東西能通人語,互一參詳,便可通曉;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趕到。如非顧妾心粗任性,想擒來馴養,顧修也跟著上前,怎會有這一場笑話?看金猱擒人高舉,聲勢雖惡,卻不下手傷害,一任顧妾亂扯亂踢,渾如無覺,平素定受乃主嚴加訓練,因在事急,藉以挾制罷了。顧妾受傷純系自取,怎能怪著別人?因與顧修交情太厚,計採珍是他多年患難相隨的心頭愛寵,又當忿恨頭上,不好意思說她,只得加意勸慰,好容易才將計採珍勸住,辭了出來。

尹遁夫一走,計採珍便眼含痛淚,拉著顧修的手哭說,定要他設法為己報仇雪忿,並以死活相挾。顧修原也是個量小的人,愛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時應允。等計採珍傷勢痊癒,乘間和尹遁夫說:“虎王既能役使猛獸,必會妖法。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日後心腹之患,須要早些打點主意,將他除去才好。自古兩雄不併立,邪與正尤其難於水乳交融,不能因他無心中救了我們的人,而貽誤全局。”尹遁夫平時對他雖是言聽計從,這次卻明白他是安心為愛妾復仇,心中不以為然,推說等方奎等五人回來問明,再作計較。此時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無法下手。顧修早從來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會法術,多半從小生長山中,具有蠻力武勇。二猱也是他從小收養,無甚大了不得。

凍開以後,方奎必引虎王前來。意欲先與遁夫商定,到時設下詭計,連人帶獸一齊暗算。

一探遁夫口氣,竟非同調,心中好生不快。

光陰易過,一晃冬去春來。天氣一暖,山上積雪逐漸融化成了洪水,狂濤一般往低處流去,近山數百里內全都成了澤國。隱賢莊是四面峰環中的一塊盆地,人畜田舍本來無一能夠倖免。但仗著顧修心計周密,一交春便料到本山氣候甚暖,風向一轉,立有劇變,不等解凍,便度地勢,率了全莊人等,在三丈積雪之中冒著寒風,鎮日興工,開通了幾條水道,把峰崖缺口的積雪去盡,用大石填塞。這樣山上衝下來的雪水流到峰前,便被阻住,只能環崖而流,順著峰那面的斜坡峭扳,經由山口出去,仗著水力開道,遠流入江。環莊四處平地的積雪,也順新開水道向低處歸入洪流。又用灰石環莊築了一道堅厚的長牆,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沒房舍。

剛剛一切佈置停妥,待沒兩天,這晚眾人正在夜飲歡敘,便聽四處微有崩裂之聲。

第二早起身,響聲更巨。天氣雖還不暖,卻甚清和,知己解凍,眾人個個驚心。連忙跑出一看,莊前冰雪已漸融化,長牆外雪水深有尺許,正順水道往外疾流,還不甚顯。尹、顧二人帶了幾個能手,越牆出去,援往高處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遠近峰戀崖壁之間,平空添了千百道銀瀑。到處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轟隆之聲大作,震耳欲聾。

因是雪積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見水紋龜裂,一塊塊的大冰似在那裡緩緩移動,極少見水。說也真快,等到中午,牆外所積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處看時,就這半日工夫,峰巒上的飛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勢擠撞,互相積壓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還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隨流他去,或被高處崩滑下來的大塊堅冰擊散撞裂,為日光融化,陷出無數寬縫大坑。高處的山洪下流之勢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勢既壯且猛,俱是往低處奪路疾趨。有的吃這些冰堆冰塊中途一阻,激撞起數十丈高的浪花,間以碎冰,日光下看去,五色晶瑩,已是美觀。有的順流奔來,經過這無數冰坑冰縫直落下去,吃坑縫中原有的水互一衝激,飛射起無數湧泉冰柱,此衝彼陷,冰裂雪開,四外高處的山巒峰嶺都現出幾條水道。

陽光又暖,雪化越快。駭浪滔滔,挾白雪以同飛;奔流浩浩,逐銀波而疾走。一會工夫,水道相與會合,山一樣堅冰各自浮起,隨流移動,撞在一起,轟隆一聲巨響,瓦解分裂。冰原面積既大,地勢又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處會流。數丈方圓,大小不等的冰塊如千峰林立,飄浮游動。這邊剛撞散寧息,那邊又撞個正準,鬧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滿處珠雪紛飛。那大塊小塊的冰團更隨著洶湧洪波,載沉載浮,滾滾不息,朝崖下流來。出口水道不寬,浪頭直駛,勢絕迅急。先吃這大片山崖一阻遏,銀濤高卷,激起千丈白浪,拍崖飛湧。然後落將下去,繞崖而流,到了崖左,被出口處一束,不易宣洩,後浪壓著前浪,奪路爭先,其疾若箭。到處波濤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搖撼一般。下面這般聲勢驚人,天上卻見紅日微斜,晴光遠照,萬里藍天中,只有幾片白雲緩緩遊行,相映成趣。

尹、顧等人先還想不到雪後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詳密佈置,更仗著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則禍患何堪設想。眾人觸目驚心,益發感佩顧修,奉若神明瞭。

這山洪連流了好幾日夜,水勢不衰。因天氣日暖,莊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麼堅厚的長牆還衝陷了幾個缺口,如非人多手眾,幾乎搶堵不住。尹。顧等人日坐木盆,出莊視察。直過了半個多月,水雖未見十分減低,勢卻緩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風,便可平安渡過,這才放了點心。

這日早起,尹、顧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著飛瀑,援上頂去探看。尹遁夫見遠近山巒上急流飛騰,順流奔注,洪波滾滾,夾著沙石草樹之類,齊向岸前湧來,玉濺珠噴,浪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漸漸現出本來面目。山中氣候溫和,冬夏長青。這場雪起得太驟,那冰雪所埋林木雖然好多凍死,看去仍是綠的。又當清和日暖,草木蘇生之際,隨著冰雪消融,發芽抽枝,到處山花含苞欲吐,千紫萬紅,五色繽紛,爭芬競豔於光天麗日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殘雪未融,真個美景無邊,目難窮盡。遁夫便對顧修說:

“賢弟,你看本莊景物多好,外邊哪裡有這好所在、好清福給我們享受?難得土地肥沃,氣候溫和,眾弟兄後輩又那麼情投意合,親同骨肉,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總是雄心未死,亟欲重圖大業,幸而有成,也不過贏得一時浮名虛譽,卻要拿無數心血精力、風波勞碌去換,這是何苦來呢?”

顧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準備出山,一切施為,全是受了大家慫恿,不是本懷。聞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復活動,正色答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說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

休說大哥文武兼資,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當太平之世,我們躬耕山林,也不說了。目前天下大亂,盜賊四起,我們既然自命英傑,當以救人濟世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與聞治亂,甘願老死荒山,豈是真正英雄所為、果然如此,隆中草廬,盡多勝境,諸葛先生當年也不必再出來,向劉先主決策三分,鞠躬盡瘁。

自古以來,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嚴子陵、諸葛亮、李泌之類,大都立有功業,至多功成還山,從無不出之理。餘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卻徵聘,家有衣食,樂得嗚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標榜,盜取虛聲,並無真才實學。有的借為捷徑,獵取功名,先還看不起當時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弄幾個養老錢,知難而退,尚可略獲名利。有那熱中一點的,結果多半身敗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個隱跡避世,怎會足不出境,竟能名動公卿呢?當先主三訪諸葛之時,隆中所遇諸人,俱說他時常出外閒遊,往往經年累月。後人以為他喜歡遊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對,天下形勢瞭然指掌,可見他那每次出遊,分明是遊歷關河,廣結賢豪,周覽天下形勝,為異日建功立業之計。我們不可被古人瞞過。大哥自從隱居,常喜觀看古人書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漸消磨。

好容易經弟等常日勸說,才改了點念頭,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聞言,也覺眾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獨自己一人作梗,於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大家既有遠志,我還有何話說?”

二人正在問答,忽見最前面雙崖夾峙中閃出一根巨木,木。L面蹲著好幾個人,各持長竿、木槳,在水面上連撐帶劃,箭一樣直朝崖前駛來。稍近仔細一看,正是方奎等人,還同了一個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兩個怪猴也在其內。木心業已挖空,略具舟形。

順流而下,其疾如飛,片刻之間已然離崖不遠。尹、顧二人見了大喜,連忙高聲呼喚。

方奎歸心似箭,奮力撐劃,先未看見崖頂有人。聞聲尋視,動後相逢,大是驚喜,一面回聲相應,一面告知虎王:“莊上已有人接,上岸時容易多了。”說不幾句,木舟離崖僅剩半箭多遠。尹、顧二人因水深浪惡,來勢大驟,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將人撞落水裡,來時未攜索鉤,急切間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帶乃眾流所趨,又是受阻之處,波濤分外猛惡。木舟至此,正趕一個大浪頭從舟後打來,舟前面的洪波為石崖所阻,翻成數丈高下的駭浪驚湍,又照木舟頭上打到,兩個浪頭撞在一起。偏生前浪雖猛,只是一些反激回來的濤頭,下半截的洪水已橫崖歸流,水力較弱。而後浪水漲既多,地勢又來廣去狹,擁有無量山洪催波助勢,水力絕猛。木舟恰當兩浪相撞之上,先吃浪頭掀起了兩丈來高。前浪一被後浪壓倒,直漫過去,水面便陷了一個深坑。木舟隨著浪頭起伏,一下子順浪直落數丈,將要陷入漩渦。

幸而前面又有一個浪頭下壓,將下層的水湧起。木舟剛剛為水抬起,後浪吃這兩個浪頭一阻,勢雖略緩,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個大浪頭從後捲來。二浪合而為一,將所有波瀾一齊漫過,湧著那隻木舟,疾逾奔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輕舟上下,瞬息飛駛,危極一髮之間,尹、顧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後倏地又激起好幾丈高的驚浪,壓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為水所掩,不見人影,不禁失色驚呼。顧修更斷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喚人持了索鉤,以備搭救。忽聽怪猴嘯聲,以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浪花飛落湧現處,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緊貼崖腳,隨著波濤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溼,人像落湯雞一般,人舟依然無恙。

舟中站著一個少年,身穿豹皮衣褲,赤著腿足雙臂,手裡拿著一根長竹竿當篙使。方奎等五人齊聲朝上歡呼不已。

那兩個怪猴已沿著藤根、石隙,冒著崖際急流、飛泉,帶著一根藤麻搓成的長繩,往上急縱。身上金毛被水一淋,越顯得柔滑光澤。行動迅速異常,數十丈高下的危崖,顧修喚的人還未到,已經援上。

這時下面濤鳴浪吼,聲若雷喧。崖際飛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顛蕩於泉瀑之下。

舟中諸人全在水裡淋著,微一仰首,便灌上滿嘴的水,連氣都透不過來,以致語聲斷續,彼此都聽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濤險惡,木舟禁受不住,正欲催喚莊人速來。一見二猱攜繩而上,要過來一試,甚是結實,才知來人早有預備。忙喚顧修過來相助時,二猱將手一擺,雙雙尋了一塊崖石,將繩結套上。引吭一聲長嘯,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縱去。二人趕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幾聲。少年點了點頭,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頭一個,各用兩腿夾住木舟,雙爪拽緊長索。少年獨立舟中,用長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穩如泰山,停在離崖丈許的水面之上,一任舟側浪花飛濺,洪濤奔騰,毫不轉動。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兩行,援繩而上。加了幾百斤重,那兩條長繩照樣筆也似直,全不彎曲。

尹、顧二人見少年和兩怪猴竟有這等神力,不禁駭然。顧修別有私心不說,便是尹遁夫初見這等異人,也不願失之交臂,安心結納。惟恐人上完以後,被他走會,忙向崖下高聲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麼?愚下幸託芳鄰,聞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感激萬分。既承光臨,務望駕到小莊一敘才好。”言還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後莊上諸人也得信先後趕來。方奎一面忙著和尹、顧等人見禮,一面止住眾人說:“虎王性情特別,不必過去相助。來時已與他說好人莊相見,人上完以後,自會上來。”一會。

餘下四人上完,虎王才鬆了篙,援繩而上。眾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見。禮畢,將繩繫好木舟,二猱也援繩上來。尹遁夫防木舟被水衝去,又使眾人拉上了些,使其懸在水面,以備歸時取用。然後請虎王同往莊上,更衣拜謝,大家歡聚。

眾人由崖後預設的雲梯下來,分乘木盆,到了莊前,越牆而進。到了裡面,尹遁夫命人取出兩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內設下盆水浴具,又選了一套肥大鞋襪放在一起,請虎王進去沐浴更換。虎王多年未用熱水沐浴,又是剛從寒泉裡衝灌過來,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時也還溫暖適體,只嫌鞋襪拘束,穿了重又脫下,仍穿著原來山人獻給他的一雙溼草鞋走出。眾人見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褲高卷,赤著腿足,穿上一雙水溼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稱,轉倒沒有適才來得英雄氣概。加以虎王初試新衣,惟恐將它弄髒,山居性野,粗豪已慣,忽然間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狀甚窘。眾人自不便當面笑他。

顧妾計採珍本就挾著前仇,瞎寐不忘。先以為這人能役使猛獸,又有虎王之稱,必然精通法術,一定有多大本領。乍見時雖是一身水溼,還覺他英姿俊骨,氣概昂藏。這一換了長衣,穿得不倫不類,頗似一個初進城的鄉農,舉動都顯侷促,因此頓生輕視,不禁竊笑。

虎王行動言談雖極粗野,入卻聰明異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又見顧修舉動言語,時向眾人以詞色示意,滿臉狡猾之狀,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氣頗似意有所圖。

偏生眾人耳聽目視俱似惟他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眾人只見面一禮,神情淡漠,迥與來時方奎所說不符。這還不說,最奇怪的是不投緣法,看這些人的相貌言動幾乎無一順眼合意,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不禁把滿腔熱念一齊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結納,一為感恩,始終敬禮。久了,虎王又覺生厭,坐在那裡好生難過,幸而一會擺上筵宴,尹、顧、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眾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側,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裡吃過這樣好酒菜,覺著樣樣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勸,一陣大吃大喝,才把厭惡眾人心理減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溫暖,虎王周身發熱,滿臉通紅。見眾人穿著整齊,不便赤體相對。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體著裘,未穿襯衣,忙陪向別室換了一身短衣小襖。虎王頓覺周身鬆快,如釋重負,舉動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開懷暢飲。尹,方二人又將席上乾果取下兩盤,遞與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後,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並說:“歸途是逆水行舟,不比來時順流直下,獨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勢平息之後再行歸去,藉此討教,大家盤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從旁幫同力勸。虎王來時曾應方奎之請,允來莊中小住。到了以後,覺著眾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見主人情意殷勤,自己已然答應過方奎,左右洪水未退,無處行獵,經過一番暢飲,對於眾人也不似先前憎惡,便不再堅持。笑答道:

“這山水雖大,頭幾天我還有點為難,你問方大哥就曉得,這幾天我已學會在水裡走,難不倒我了。莊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兩三天也好。大後天我怕豹兒們見我出來久了,爭東西吃打架,還是要回去的。莊主給我一個床,晚來我和康康、連連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說,只得允了。

當下只尹遁夫、顧修、方奎三個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適才備下的一間客房以內,落座敘談。顧修見康、連二猱緊隨虎王不離。席間愛妾屢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踐前言。

又見尹遁夫對虎王惺惺相借,禮貌誠懇,席終只喊方奎同來陪客,不要眾人跟來。因見自己是副莊主,不好意思不附帶喊一聲,細窺詞色,頗覺勉強。分明看破愛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著下手,必要從中作梗。雖說眾人都聽指揮,十九信服,畢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莊主人,未便潛越專斷。如欲暗算,須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計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內,請多不便。尤其金猱厲害,早已領教,吃過苦頭。似這樣人與獸片刻不離,怎能近身?思來想去,只有軟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歡,等到交厚,乘機勸他入夥,然後設法離間二猱,分別暗算。雖然曠日持久,畢竟穩妥得多。

顧修主意一改,便滿面含笑,用言語向虎王恭維兜搭。誰知虎王外粗內細,並且全莊上下人打頭起就看不順眼的,就是他和計採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後不久,便聽連連用獸語告知,說那日無故啟釁動手的就是這兩個,益發有了成見。一任顧修說多好聽的話,連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說笑,直如未看見他在房裡一樣。鬧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來。顧修自然惱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為人陰毒,姑把虎王當作愚人孺子,自己寬解,並不形於詞色。虎王絲毫不為所動。顧修無計,只得朝著尹、方二人設詞走出。

二人知他難受,以為虎王厭他,是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鬥之隙,當面不便解釋,正願顧修出去。等他去後,便對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連二神獸前來送信。只惜我等愚昧無知,因見第一個神獸來得兇猛,冒昧動手。後來第二神獸趕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並未傷人。此事雖由顧賢弟和他夫人首先發動,但是事出無知,虎王大度包容,還望見諒一二才好。”虎王聽出言中之意,笑答道:

“這事怪我和方兄先沒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這裡來,我都忘了。我實在是心裡不愛這幾個人,不願和他們說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並非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見虎上天真爛漫,拿他無法,暫時只好不提。漸漸拿話引話,盤問他的身世。虎王一則守著白猿之誡,二則對尹遁夫只是為他禮貌殷勤所感,並非真個投緣,因而存了心眼,並不完全吐實。只說生長山中,父母出門多年未歸,從小就與猿、虎相處,能通獸語,生俱伏獸之能而已。尹遁夫問不出所以然來,以為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處日久,總該探知一些底細,當下沒有再說。見天已不早,虎王連打了兩個呵欠。問知虎王昨晚趕製獨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將舟制好,飯後便即趕來,一夜未眠。中間連遇兩處岡巒阻隔,全仗人力運舟,攀越上下,甚費手腳。便命人端進酒果餚點,以備夜半醒來食用,並派了兩名妥當人在室外聽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別去。虎王將酒果餚點與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裡面,詳問方奎經過。原來方奎等五人自從脫險,寄居虎王洞內,除了吃喝外,無所事事。先時虎王愛聽那江湖上的異聞奇績,日子一多,談無可談。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會編造。屢次探問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嘯,虎王也就含而不吐。

後來五人看出黑虎不願虎王提說前事,虎王又不肯說,也就罷了。

大雪封山,到處銀裝玉砌,無法遠遊。這日早起,五人正覺枯坐無聊,忽聽洞外虎王歡聲呼嘯。趕出洞外一看,虎王腳上綁著兩根平直樹枝,正和雙猱在崖左有雪之處由上往下,滑行飛駛為戲。見五人出來,便喊:“方大哥,你們五個快去削了樹枝,也來照樣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從雪住以後,黑虎因崖前地勢雖高,但是積雪大厚,天暖融化時難免不將崖凹豹圈淹沒,早乘北風未動之時,率領群豹將崖上下脆冰積雪一齊扒盡。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勢陡斜,下面肢陀甚低,雪冰化時不會流到崖前,故留著未掃。

二猱本來淘氣,冰雪又阻不住它們,閒得無事,便在這面斜壁上滑行為戲。虎王看著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輕。雙猱踏雪不陷,並能在上飛馳往來,全仗它們腳掌生得大的。”先是削了兩片木板綁在腳上,雖然也能滑行,終覺不如二猱遠甚。當天早上,又試用兩根樹枝,削成木棍來試,竟比木板靈便得多,所以高興歡呼。

方奎原去過甘肅、新疆等地,見過雪橇、雪裡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樣式,便走過去喚住虎王說:“這個還不好,等我來給你做一個好的。”當下同去洞內,用刀砍了木塊,製成了兩副雪裡快。虎王套上一試,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樣再製一副,賓、主六人帶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飛馳,頗覺有趣。先還只在近崖一帶,後來越滑越遠。

虎王對五人道:“隱賢莊我還沒有去過,有這雪裡快,何人帶我認認路去?”方奎笑道:“這裡到隱賢莊,中間要翻過好幾處高山峻嶺,未了還有兩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頭一座直似天生屏風,連壁百丈,長有二百餘里。一邊盡頭處是大山,一邊盡頭處是個又寬又大的深溝。對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們就著原來的崖縫,打通一個五六尺寬的夾縫。地名小函關,長有二里。有幾處地方,兩邊的崖石還連著未斷,形如山洞。最矮的是兩頭出人口,不過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閉,萬通不過。前面又是群山環繞,峰巒起伏。繞越過去,經過一片大平原,才到莊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們早向虎王告別回去了。”虎王定要試一遭。誰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

下山仗著身輕膽大,各是會家,一滑數十百丈,還不覺為難,削壁飛躍,已有失足殞身之虞;要想上山,更辦不到。勉強越過兩座小山,已費了無窮的事,幾乎出事,前路尚遙,哪能達到,這才頹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紅神谷去,這條路上雖然有山,途徑大半平斜,叢莽荊棒俱被冰雪蓋沒,算計比起平日還要易走。又聽康康說,山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糧,才免絕食之憂;二猱又將雪中埋棄的紅犀掘出,送了他幾十只:

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頗思一見,便邀五人同去。方奎等本為探查野人蹤跡而出,往日聽說,欲往不得,一聽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頭一次走遠受了累,為防萬一,還命黑虎同行,以備緩急。當下六人帶了三獸,滑雪前往。駛行如飛,不消多時,便達紅橘山左近。穿過森林,度越小坡,進了紅神谷,到了山人避雪聚居的山洞。

眾山民見是虎王到來,一齊羅拜在地。虎王不見二拉,一問山人,說是往後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會,二拉到來,先向虎王等禮拜。然後請到中洞廣庭以內,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輝煌。山人獻上凍肉、糌粑,就著火池烤食。

虎王指著方奎等五人說道:“這是我的朋友。他們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隱賢莊居住。

前幾月你們又不聽話,私自殺害漢人,是何緣故?”說時聲色俱厲,神威凜凜。二拉和幾個山酋怕他發怒,連忙爭辯說:還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長時,在森林那邊傷過打獵的。

後來二拉繼位,便聽虎王的吩咐,不再殺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幾人出谷打野豬,又遇見過打獵的,本來沒想傷他們,是那打獵的先動的手。因雙方言語不通,說不清楚,又連傷他們三人,才合力將他擒住殺死,並非他們過錯。

虎王又問道:“兩家爭打,各有死傷,且不怪你們。這兩人的屍首呢?”二拉等聞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當時因這兩人拿小尖棒,一共打傷我們五個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過,都把來生吃了。”虎於大怒道:“你們報仇無妨,誰叫你們又吃人肉,你們又不是野狗。誰吃的,快走出來,我也將他捉回喂豹兒去。”眾山民聞言,嚇得跪伏在地,作聲不得。

方奎知山人吃人,人人都要染指,越是山酋,越要搶先。這些山人個個兇惡力大,矯捷無比,自己身在虎穴,萬一將全體激變,逼得他們鋌而走險,群起拼命,虎王、二猱縱然厲害,恐也寡不敵眾。便勸虎玉道:“他們吃人惡習已慣,一時難改。此事既已過去,可以不必計較,且等異日查明,再說不遲。”虎王因眾山民恭順畏服,也消了一點怒氣,道:“方大哥給你們講情,饒你們初犯。如再傷害漢人,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

還不起來,跪著有什麼用處?沒的叫我生氣。”眾山民見虎王之怒漸解,方敢抬頭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說道:“他們既是虎王朋友,我們自不敢和他們爭打。無奈兩家都有前仇,難免遇上,我們不打他們,他們打我們怎好?”虎王道:“這個我自然也是不許,等冰化以後,我叫兩家先見個面,各自說明,從今往後遇上時,各打各的獵,誰也不許記仇爭打如何?”二拉自是依從。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這面前後兩次死傷了好幾個弟兄,這次言和,全莊人等必不甘願,迫於虎王威勢,不便公然違忤,也只得含糊應了。

眾山民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話一說明,個個安心,更番上酒進肉。虎王等六人飽餐了一頓。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糧交給二猱背上,當時俱沒想到問,適才二拉在內洞所祀何神,徑自起身回崖。

過不凡日,天暖開凍,冰雪融化。崖前一帶的地勢高低不齊,平險各異,到處肢陀起伏,岡嶺雜沓,澗壑縱橫,林莽密茂,又有幾條近年開闢的山路。起初許多成抱大樹俱被埋在雪裡,有的僅露上半截巔梢,也被浮雪蒙了個緊密,玉幹瓊枝,彌望皆是。雪一化,它們漸現出全身,成排成叢,挺出於驚波駭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島嶼一般棋佈星羅。加上崖後溪壑中飛泉百丈,怒嘯如雷,與輕流擊石之聲匯為繁響,愈覺奇景萬千,有聲有色。

虎王小時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澗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見崖下波浪翻滾,水勢深洪,用手一試,冰水甚寒。便問二猱:“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輕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飛行,如履平地,只是這般寒泉大波卻未試過。連連好勝,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駛,環行了幾圈。上來便說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來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陣,忽然興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給出主意:腳上一邊綁上一個大板,命二猱夾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穩,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為容易,剛下水,由二猱夾著走了半圈,想空身試試。才鬆手學二猱的樣,雙足踹水往前一縱,不料水面上遊行,全仗身輕動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這一踹,身子沒有縱起,反連木板帶人踏陷到水裡去,幾乎沒頂。勁一緩,剛浮起半截,偏值一陣急浪打來。虎王越發著急,更拼命用力踹水,那還有個不沉之理。再被浪頭一衝,任是天生神力,也無從施展,立時捲入波心,滾了好幾下。仗著會水,知道無法再踏,才用雙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來扶助時,已喝了一兩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異常,還差點沒被浮冰撞傷。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氣不出,二次又試,非要到與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勸他不住。

一連練了數日,仍是離不開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於水內。雖然二猱不似頭次粗心,撒開以後總在虎王身側準備扶持,畢竟這種天賦奇能,非人力所能強為,每日總和落湯雞一般,一身全都溼透回到崖上。虎王見實在不能,才死了心。後來天氣日暖,虎王耐寒已慣,索性棄了木板,專習游泳。仗著天賦奇資,本來又會,一習便精,不消數日,便能出沒洪波,深潛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動歸思,無奈水面飄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鋒利,如以舟行,撞上即無生理,比起冰原雪地還險,不敢冒昧,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為戲,方奎說昨日起不見甚大冰,想將化盡,忽從上流浮來一塊。此冰塊通體不過丈許厚薄,覺有三分之一現出水面,冰層環列,載沉載浮,原是順流急駛。剛浮近兩山之間,後面危崖頂上忽然又墜裂了一塊大積冰下來,轟隆一聲,落到水裡,水花飛射,冒起數十丈高下。

山口地勢稍狹,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連起了幾個大浪,朝山腳這邊打來,勢益洶湧,催得先那一塊大冰如飛馬一般往外直衝,吃山腳一擋,便隨著浪頭往斜刺裡飄去。

那裡恰是一排十幾株三五抱的大樹,這些日來連受雪壓風吹,水激浪打,已然受了重創,哪裡還經得起那麼重一擊,一下撞上,前排四根立即齊腰折斷,那塊大冰也撞成粉碎。

因當初下雪時天氣尚暖,樹上枝葉甚繁,雖被冰撞,互相牽扯,並未被山洪沖走。

方奎聞聲回顧,一眼瞥見內中有一株華蓋松,粗約七尺,又長又直,猛想起日前曾談起駕舟回莊之事,雖說中有山嶺阻隔,也不妨拿它試試。如將這根大木削去枝幹,刳空樹腹,用以代舟,豈非絕妙?忙向虎王一說。虎王要了三把刀,和二猱飛泳過去,將纏枝弄開,用繩繫好,人獸合力,橫流飛泳,拉到崖前,拖將上去。虎王童心甚盛,立命人獸興工,連夜下手。方奎又用刀就樹幹削成了篙槳。忙到第二日早上,居然一切停當。又用木筏釘了四片木塊在樹旁,以防在水裡翻轉。匆匆飽餐一頓,虎王便催著起身,駕了這獨木舟往隱賢莊去。

方奎因昨天除了那兩塊大冰外更不再見,有的只是一些殘冰碎塊,大不過尺,舟行料已無虞。至於沿途阻礙,看水流如此之急,連日水勢愈盛,卻不見甚漲,必有流出之路,或許能通到莊前。即使不然,這木舟並不甚重,合六人、二獸之力,也能上下拉縫,運過山去。便即應諾,並勸虎王此去,務請留在莊中盤桓些日。虎王常聽五人說全莊人等如何義氣,渴欲一見,當下答應。囑咐黑虎,命它率領群豹看守山洞,自己到隱賢莊住幾日去。興沖沖同五人帶了長繩、器械,上了獨木舟,駕著前駛,順水流行。本可繞到莊崖之下,因水路不熟,方向一偏,便恐迷路。一商量,寧多費點力氣,途中連遇到好幾處岡嶺高地,俱用人力拉舟上去,越過後再行下水。雖然不少耽擱,仗著水流浪急,舟行甚速,到了日色偏西,便已到達。

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聚多日,只知他天生神力異稟,能通獸語,從小就在山中,與虎、豹、二猱一同居處,身上似藏有兩件東西,從不取出示人,別的一概不知。

遁夫間完方奎經過,估量虎於身世必有難言之隱,乍問他,決不會吐出。因安心結納,便對顧修道:“我們日常打點出山之計,難得遇著這等異人奇士,於方老弟五位又有救命之恩,我們怎捨得放過?二弟妹那裡,務望賢弟婉言開導,明早我再叫你嫂子向她解說,野獸無知,計較它則甚?況且這兩個神猱通靈機智,力逾虎、豹,厲害非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去年來時,它還奉有主命,不肯傷人,尚且奈何不得;今若一個弄巧成拙,變友為仇,轉生許多禍事,那是何苦?我看此人豪邁天真,英雄本色,大是可交。只他性情太過執拗,毫不圓通。據他自謂,與賢弟不甚投緣,也講不出是甚緣故。

不過這等人如以禮貌至誠待之,久了自能感動。賢弟可有甚高見麼?”

顧修知遁夫正在心熱,不便固執成見。笑了笑道:“此人天生野性,絕不能受絲毫拘束,手底下又養著那麼多猛惡的野獸。若能使他真心相從,固是一員健將;一個羈勒不住,一旦犯了野性,誰能製得了他?豈不是全莊的人均受其害?自古兩雄不能並立。

看他心意,除了大哥與方兄等有限幾位而外,餘人都不看在眼裡,日久怎能相處?我們如此禮待,他連真姓名都不肯說,自稱虎王,狂妄已極,收服他決非易事。英雄行事,但顧大局,不計私恩;不能因他救過我們的人,便誤了全莊大事。大哥既愛惜他,不妨用權術先籠絡一番,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假使他一味驕橫倔強,不肯受撫,那時仍須設法除他,免留時腋之患。大哥以為然否?”

方奎與虎王同居數月,深知他天真爛漫,性情粗直,並無爭權奪利之心,極好相與。

又見過虎、猱許多奇蹟。心知如照顧修之意,分明恩將仇報,結果非吃大虧無疑。因此大不以為然,不等尹遁夫答話,便接口道:“我在虎王崖洞內同住數月,看他為人極光明磊落。據他說還有一個仙猿,本事比虎、猱還大得多。日後回來,將引他去拜一仙人為師,一心想學道練飛劍。我們也曾拿話引逗他,說這裡如何好法。他因一個人在山中住久寂寞,很想和漢人交朋友,並無絲毫塵世功名之念。他到此便想回去,怎會是個隱患?交得對勁,他也不過和我們常來常往罷了。入夥雖不見得答應,害人之心必不會有。

顧二哥平日那般愛惜好漢,今天的話為何改了樣兒?”

顧修冷笑道:“算我多優,日後就知道我說的話驗不驗了。”方奎性直,初回還不知顧妾銜恨大甚,便爭論道:“顧二哥是我們的諸葛亮,每次說話稱得起知事如神,惟獨這次卻說得不對。我如看錯,情願拿人頭和你打賭。”尹遁夫見顧修只是冷笑,便勸止道:“大家都是為好,何必爭論?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們總算受過人家的好處,雖不可恩將仇報,但也不可為他傷了自家義氣。暫時仍以禮相待,看能結納更好,不能,便聽其自然好了。”顧、方二人由此有了嫌隙。

虎王在莊上住了兩天,便已歸去。不久冰雪化盡,現出原來山地。尹、顧等人又去虎王崖洞答拜,登門再謝。遁夫越看虎王越愛,不惜用盡方法結納,想收為一黨。虎王本就不對心思,加上顧修日受愛妾絮貼,立意復仇,自然更不能合到一起。

遁夫智慧雖不如顧修,行事卻極恃重,知道如真謀將來大舉,必須紮好根基:第一是人,第二是財。又因這場大雪,看出隱賢莊地勢低下,既想出山,還怕甚人知道?相度左近地勢,在一個峰腰上建了一所新村寨。那峰是一條長岡的盡頭,峰腰與長岡相連。

地甚平廣,土地肥沃,花木繁多。峰頂設台,可以望遠,頗具形勝。顧修取了個村名,叫做建業村。將原莊作了別業,派上幾個輪值。

山寨建成以後,又借虎王之力,將山酋二拉喚來與全莊人等相見,言明以後各不相擾。用些針、線、茶、鹽、米、布日用之物,去換他的獸皮、藥材、金沙之類,派人出山販賣,大獲厚利。同時仍命人四出物色英雄,招募流亡和舊日黨羽。

虎王因喜漢人衣物、飲食,又不願白受人家東西,也拿些獸肉、皮角和村人交換,自己學著種些菜蔬。彼此各有需求,原可相安無事,偏生顧修心存詭謀,知此事遁夫不為所惑,便暗遣手下私黨暗中潛伏,遇見走了單的山人和豹子,便用毒藥、暗器殺死,連屍棄去。做了兩次,山人首先覺察,便向虎王申訴,說漢人不守信約,暗中殺人。同時虎王也得了逃回來的野豹報信。當時大怒,尋上門去責問。因當場指不出兇手,口辯又說不出事實來,顧修又出來說本村人決不行此歹事,虎王、二拉俱都將信將疑。當場虎王命二猱、神虎隨時留意,如若發現村人行兇,必不甘休。顧修知虎、猱厲害,對方已有警覺,不敢造次,斂了好些日子的跡,但氣總不出。

遁夫等自從遷居以後,建業村一天比一天興旺,江湖上聞風歸附的人也越來越眾。

中有尹、顧二人患難至交滇中五虎郝循、楊天真、楊天麒、毛能、申標和昆明修士鐵拂塵謝道明最為傑出。滇中五虎自從當年太子關與遁夫一別,也改了行當,改往緬甸經商,販賣犀角、象牙,多年不與遁夫相見,來時還帶來了幾匹大象。

那謝道明是個武夫打扮,年已七十,比顧修還要機智,軟硬功夫俱臻絕頂。當初曾幫過顧修大忙,兩人最是莫逆。當初顧修被仇敵追迫時,曾往昆明尋他兩次,均值雲遊未歸,只得留下書字,說自己被逼無奈,已舉家往隱賢莊避禍暫居。並說莊主乃當年好友戴中行,如今改名易姓,請他歸來前往相聚。謝道明本就渴念遁夫,得信忙即趕來,事已隔了年餘。顧修久候他不來,相見大喜。覷便說了自己力勸遁夫出山舉事心意,並請他相助,除去虎王和所養虎、猱。謝道明精幹星相、數理之學,加以年老,飽經世變,性已活退。見當地景物佳美,出產豐饒,無殊世外桃源,甚是安樂,眾人也難成氣候,頗不善顧修所為。因俱在心熱頭上,只知道明阻無效,先揹人探明瞭遁夫的本心,想出一個欲取姑與之策:假意贊同顧修,卻力說財勢不足,須要謀定而動,事須三五年後,急進無成,反倒取禍。眾人原極信他占斷如神,顧修雖然心急,也是無奈,俱不知他是故意延緩,另有用意。

住不兩天,恰值虎王到來換取用物,謝道明隱身門後偷看,見虎王那等奇資,不由又驚又奇,立意想收他作個徒弟。人去後,和尹、顧等人商議說:“此人不可力取,況有神獸為助,最好收服。”力勸顧修夫妾混了前隙,由自己去往虎王所居左近隱僻處結茅暫住,相機行事。不久虎王無心走來相遇,謝道明幾次拿話引逗,想收他為徒。虎王終不應允,說:“你要徒弟,我給你找。我的師父是仙人,不能拜你。”反領他到建業村去見尹、顧等人。弄得謝道明無計可施。

最後竟將虎王激怒,說道:“你如打得過我時,我再拜你為師。”謝道明以為自己武功絕倫,虎王雖是天生神力,論技藝卻差得太遠,自然巴不得這樣取決,立時點頭應允。誰知虎王身手靈活,迥出意表,並非全恃蠻勇,只稍一疏忽,便無幸理。謝道明益發看重,收服之心更切,便把內功絕技施展出來,化攻為守,伺隙取勝。打了一陣,虎王果然上當,一個不留神,一腳飛起,吃謝道明用鷹爪力擒拿手叼住左腿腳脛,借勁一擰。虎王覺得左腿一麻,身子再立不穩,就要往側翻倒,一著急,一聲暴喝,腳腿使勁猛掙。不特不向後倒,反往上一挺,連身躍起,揚起雙掌,便朝敵人打去。這一手原是一時情急,無心中卻成了絕妙的解數。加以神力如虎,迅捷異常,謝道明如何能吃得他住。謝道明方幸得手,就在這一擰一送瞬息之間,忽聽一聲暴喝,震耳欲聾,虎王已連身縱起撲來。驟出不意,又為虎王神威所懾,不禁大驚。正欲變換招數,再下辣手,不料旁立金猱連連看出主人的腳被人抓住,神情有些狼狽,也著了急,不等招呼,長嘯一聲,伸開長臂鐵爪,縱起便抓。謝道明知它厲害,如不撒手,被它抓上就是不輕。忙把手一鬆,縱退一旁,避開來勢,再作計較。腳才點地,連連已跟蹤追撲過來。謝道明只得施展平生武藝,極力應付。

虎王雖然未曾打敗,終因謝道明手硬如鐵,叼的地方又準,猛力用得太過,左腿全行麻木,心裡又有氣,又不服輸。因此見謝道明被連連追逼得手忙腳亂,也不喝禁。心想:“這老道士不是東西,且讓你嚐嚐厲害。”謝道明雖然武藝高強,無奈連逢兩個勁敵。這後一個更是力猛身輕,眼明手快,全身硬如堅鋼,任是多重手法也無用處。先還勉強支持,十來個回合以後,情知再不見機,必遭毒手,他方欲忍愧呼饒,幸而虎王天性仁厚,不願連連傷他,見謝道明已然汗流氣喘,便喝道:“連連過來,我和他打著玩的,他打不過我,不許再打了。”連連方始住手。虎王指著謝道明說道:“我的連連你都打不過,還能收我做徒弟嗎?我們還是交個朋友算了吧。”

謝道明縱橫江湖數十年,已是成了名的老輩英雄,幾曾栽過這樣筋斗,當時真是說不出的氣苦。幸而事前留心,因虎王性做,怕當眾戰敗,羞辱了他,過手時沒外人在場,不想卻給自己留了臉面。就這樣,終恐虎王口直,洩露出去,一世英名仍不免付於流水,只得紅著一張臉,強忍愧憤,向虎王敷衍籠絡,只想不出怎樣教他不向外說。正在為難,虎王反先開口道:“你雖不配做我師父,難得你這大年紀,還有這大力氣本事。方才我的腿被你抓了一下,如不是我力氣比你大,差點被你摔倒。總算能和我打個平手,比以前我遇的那些山人一碰便倒的強得多了。我小時爸媽和我說,不許好強欺人,對老年人更要敬重,不然叫人笑話,就打贏了也不香。今天是你找的我,我沒想和你打。好在誰也沒打倒誰,你可不許向他們說我欺負你老頭。”謝道明聞言,正合心意,自然連聲應允。可是對收虎王為徒,依然念念不忘,只是想不出妙法。

日子一久,顧修看出謝、尹二人不但沒有圖謀虎王之心,情感反益親厚,屢贊他天真誠直,磊落光明,縱使不能降服結為黨羽,交下這樣一個好朋友也好。而其愛妾計採珍一心要報仇,本就不肯罷手。偏生那隻小虎忽然逃到虎王洞中,黑虎不放歸來。顧修得知,親去索取,虎王執意不允放還,黑虎、豹群更大肆咆哮,將顧修驚走,益發銜恨切骨。夫妾二人晝夜盤算,想出一條好計:知虎王性情暴躁,一面聯合幾個有本領的死黨,專一伺隙殺害群豹,以傷兩家和氣;一面派專人去緬甸山中聘請異人,來除虎王和手下雙猱。

那異人姓米,名海客,本名浙生,乃世家子弟。幼時隨父宦遊雲南,受家丁惡僕引誘,少年紈絝,無所不為。乃父人卻正直,知道之後,將惡僕重責收禁。正要加以訓誡,他得信逃往附近山中,亂躥了一天,飢渴交加,方欲求死,恰值楊天真走過,解救贈金,使其往投一家遠戚,由此多年未見。楊天真近年行商緬甸,忽在雞鳴角深山中相遇,才知他別後遇見仙人,傳了許多道法,改了今名。因和峨眉派門下比劍不勝,一賭氣,遁入了緬甸雞鳴角深山,隱居潛修,煉一種極厲害的魔法,準備重回中土,並尋敵人報仇。

因心感楊天真以前救命之恩,好在當地緬人奉他如天神一般,隨便說兩句話,楊天真便可佔著莫大的便宜,樂得現成人情。

楊天真仗他之力,著實得了許多好處,每年必往他洞中盤桓些日。他曾和楊天真說起,乃父早已病死任上,家有老母、蠕姊、孤侄,還有幼年結髮妻室賴氏,一家四口流寓昆明,門庭衰弱,初學會道法那幾年,時常回家看望。自從避禍緬甸,久想接來團聚,無奈當地卑溼多雨,氣候惡劣,遲遲未果。意欲託楊天真前往看望,代為照料。楊天真銳身自任,說道:“我在省城有案,不能久居,願將老伯母和嫂夫人、令姊、令侄接到家中同居,豈不是好?”米海客幼承母愛,對乃母尚有孝心,說:“你代我先去看望一次,等我幾時煉法餘暇,抽空迴轉昆明一行,見了她老人家,問明之後再定。”為使楊天真避人耳目,去時用法術給他變了容貌。楊天真往昆明見了乃母,覆命說乃母念子甚切,催海客早歸。海客偏當煉法緊急之際,最近數月內不能分身,只好暫時擱起。

不久滇中五虎被尹、顧二人請來,行時往別。海客聽說雲南疆界之中,還有著這樣隱僻幽秘的好所在,本就有些動念。再經五虎一攛掇,說:“仇敵能在空中飛行,如你要尋晦氣,哪裡不能找到?況且你的仙法已將煉成,怕他何來?這裡瘴雨蠻煙,窮山惡水,就說修道隱居,也應找個好所在,久留在此則甚?莫如移居建業村,將老伯母、嫂夫人等一齊接去團聚多好。”海客想:“據來人說,當地從未見過外人,仇敵也未必便能尋到,再者,這些號稱正派門下的劍俠,素好虛聲,只要知難而退,不再招惹,無緣無故,十有九不會苦逼不捨,不過不能不防範些。”便對五虎說,等自己法術不久煉成,先去看了地勢,中意之後,再作計較,先無須向村中請人提說。

五虎弟兄雖與尹、顧二人均甚交好,但是五虎為人本是志大心高,不甚安分。加以自從太子關散夥為商,在城鎮鬧市中常受官家吏役勒索欺侮,雖然事後都報了仇,當時卻為買賣受了好些氣,恨貪官惡役之心甚濃。再經顧修一蠱惑,奮起雄心,益發情投意合,比起對遁夫的交情還厚密些。這日顧修失卻小虎,受了虎、猱的氣,跟楊天真談起。

天真說:“海客不特能使飛劍,道法高強,手下還有兩對守洞的奇禽猛獸,區區兇猱,何足道哉。他本有全家來此之心,等我促他法成以後,急速接母來此。虎王是個漢子,也不必弄死他。只把惡獸除去,略為做戒,願收服就收服,不願收服,任其自為野人便了。”顧修聞言大喜,請天真往請。又告知尹、謝等人,俱都願交異人,無不心喜。天真本要自去,因緬甸信奉海客,極不願他離去,自己如往,恐斷了異日交易道路,便共同寫下一封極懇切的長函,專人前往秘請。等他一到,如覺當地中意,再去接他母、妻、姊、侄,否則也請他把惡獸除了再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4:01


第三十九回 片語結朋歡 即席同傾金珀酒 輕飆搖燭影 捲簾驚現黑衣人

話說虎王始終未改常態,只與尹、謝、方奎等七八人比較投機。每次來如值尹、謝、方諸人不在,總是尋到管事的頭目,交換完了應用的物事,轉身就走。遇見別的人,均不甚愛答理。有時還請,也只是挑他對勁的,從沒請過滇中五虎。全不懂人情過節,一味率真而行。五虎初來時還有點愛惜他的心意,這一來,只當他有心輕視,俱都懷忿。

再經顧修一慫恿,益發和虎王作對,稍有機會,便偷著傷害豹子。先時虎王追究,大家都賴不認賬。尹遁夫明知顧修所使,未便深說,只好幫著支吾。有一次恰有豹王在場,虎王帶了去,當場指認出兇手,尹遁夫知賴不掉,顧修又生詭謀,教他與虎王約定,各以虎王崖前不遠的一條橫嶺為界。除了事先因故說明,不許村裡人往山南去;虎王手下的虎豹無人率領,也不許走過山北來,若過來遇見村人,便當作尋常野獸看待,任憑殺死,不得過問。原是一時搪塞,並沒說出入如過界,怎樣處罰,顧修等依舊可以違約暗算,稍一得便,即可下手。

虎王所養豹子本來很多,平日都是十九成群,任其自發獵食。如今界限一定,豹子獵食的區域自然縮小了好些,吃虧甚大。所以虎工定約回來後,受了黑虎的埋怨,說以後獵食之地要少去一半,而豹子卻一天多似一天,如何足用?虎王已經答應人家,不肯食言。暗自尋思:“附近周圍數百里地面俱曾踏遍,只崖後往東有一片小平原,地勢低下,滿生雜草,初來那兩年曾和猿,虎、雙猱走過。因草中盡是極深汙泥,早晚常有瘴氣,未一次歸途沒有騎虎,一不小心,陷入汙泥裡好幾尺深。回洞染了溼毒,腿足浮腫,疼癢了數日,後經白猿採來靈草治好,便厭惡那一帶地方。後來白猿往探,說前面還有一片叢莽密菁,裡面荊棒礙足,毒蟲遍地。出林又是危崖絕澗,野獸雖多,但有不少毒蛇怪蟒,還有極厲害的瘴嵐,不是不得已,最好不去,由此便沒再往。如今何不去看看?”當下便同虎、猱前往查看。只見自經前年那場大雪之後,那片有汙泥淤沙的平原,已被山洪衝下來的沙石填實,遍地生著極燦爛的野花細草,宛如錦繡,已不難行。只林菁中仍是荊棘怒生,蛇腴四伏,往來遊躥不輟。因不甚大,虎王也沒放在心上。第二日一大早,便帶了向鄰村換來的兵刃器械,驅遣虎、猱、群豹從林莽中開出一條道路,只見林那邊果然各種野獸都有,尤以斑馬。羊、鹿之類為最多。人獸均興高采烈,隔一二日便率獸前往行獵。中間也遇到幾次大蟒毒蛇和七星鉤子,俱被虎王、二猱和黑虎。豹群等弄死。

顧修等見虎王多與群豹同去,到了獵場才行散開,無法下手,空自氣憤不出,無計奈何。

過了些日,虎王許久不見謝道明,過山往訪。見紅神谷的山酋二拉帶了十多個手下,抬著一個面上雕花的山人,腿腫得有桶那般大,腿肚還有一處咬傷,傷口紫黑血水直流,人已半死,正在謝家求治。有一箇中年人,正給那山人用刀割去傷口,擦上藥膏。謝道明也從旁相助,代遞藥物。見虎王、二猱走來,二拉和眾山民首先拜倒。

謝道明一面與虎王招呼,一面指著那中年人說道:“虎王兄弟,我給你引見一個好朋友。這是我師弟,江湖上有名的神醫,人稱大力天王,又稱奪命手,姓韓名小湘。你二位多親近些。”韓小湘向虎王道了仰慕,仍去忙著醫傷。謝道明又道:“你看這山人被迫風烏梢毒蛇所傷,勢在必死,但一會工夫,他就能醫他活轉。自從他來,這一半月間,紅神谷被蛇咬傷殆死的人,被他治好的有十幾個了。這受傷的便是他們的二頭子。”

虎王一看那花面山人,並不認得。紅神谷前兩年每隔些日必去,自與鄰村往還,不必向他們索糧,雖不常往,但谷中野人都曾見過,何嘗有這樣的人?並且還是他的二頭子?偶一回顧,見二拉滿臉俱是驚惶之色,以為他心憂傷人,這人也許是新近從別處來的,略為動念,並未在意。等韓小湘治完了傷,主客三人同坐敘談。過了一會,那花面山人忽然怪吼了一聲,居然醒轉。二拉慌不迭地跑過去,附耳說了幾句。那花面山人立即把眼閉上,不再說話。二拉假裝道謝,走向謝道明身邊,又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虎王此時方看出他鬼鬼祟祟,有些生疑。

虎王正欲喝問,忽聽門外號叫之聲。又是一夥山人抬著兩個蛇咬傷的同類跑進門來。

向三人禮拜完了,又向韓小湘求治,說:“這兩人也是同時受傷,因蛇尚在,不敢往救。

現時二蛇苦鬥,纏在一起,滾入了山澗,才得搶救到此。”韓小湘看了傷處,再一按脈象,說:“此乃七星鉤子所傷。想必只是在追逐時,剛被追上挨著了一點,便被那條大追風烏梢躥將出來,迎著惡鬥,你們又逃縱得快,沒被它鉤尾鉤上,所以還有點氣未斷,不然早就死了。但是毒已竄滿全身,這等奇毒,神仙難治,我實不能救他。快抬回去埋了,免得臭味難聞。還有一件,你們慣吃人肉,這兩人的肉卻吃不得,吃了也和他一樣,必死無救。”二拉只得命來人速將受傷山人先行抬走。韓小湘又給花面山人上了些藥,說:“三五日內便可痊癒,也抬了回去吧。”二拉遵命,率領眾山民,向上坐三人分別拜謝,抬了傷人,告辭回去。

二拉走後,虎王才想起忘了問他何故兩次向人私語,轉問謝道明。

原來紅神谷這班山人敬神畏鬼,基於天性。自從小紅蛇一死,二拉繼位,當時雖為虎王德威所化,日久心中總覺寨中不供神,不吃人肉,不成事體。也是湊巧,這日二拉率眾遠出行獵,在虎王行獵的森林之內遇見一夥山民。這類山民滿身俱刺有花紋,膚作紫銅色,又號紋身族,奉有一種邪教,無論男女,都愛捨身為巫,不再婚嫁,專習巫蠱害人之事。昔年頗為各地山民所畏服,學成巫術以後,到處奉若神明,備受供養。無奈這種邪術,學時受許多楚毒,才能得到傳授,往往中途慘死,並非易事。加以生育不多,人口一年比一年減下去。到了此時,已沒有整個的族類,為數甚少,並不常見。這一夥二十餘人,奉著一個女巫,名叫都神婆,年才二十多歲。一個掌神刀的祭手,名叫扎端公,便是那被毒蛇咬的人。他二人先在雲南毛竹山中穿鼻山寨中為巫,專恃骨卜佔算,並無真實本領。不知怎地被迫帶了徒眾出走,輾轉到此,打算另尋安身之處。誤入本山森林,迷了途徑,困頓數日,無法逃出。手下徒眾發了急,說都神婆得罪天神,所以神不保佑,占卜不靈。意將她殺死祭神,大家分吃,另外選人繼位。

扎端公為人狡猾,素得眾心。知道殺了都神婆,眾人雖然擁立自己,可是三日之後再尋不到安身之處,一樣也是難免一死。自己又和都神婆有好,殺時她一喊破,眾人必更說因此神法不靈,當時就難活命,可是這班人個個兇殘,不可理喻,無法勸阻。便用緩兵之計,偷偷告訴都神婆防備,自己從旁與她助威。都神婆得計,忽然大叫倒地,井起身瞪目旋舞,假裝天神附體,說不日在森林之內便有奇遇,尚須候上些時,一出林事體便糟。並指出首倡兇謀之人,說神要殺他以享,即可降福。跳神時,眾人均伏跪在地。

那為首的一聽出要算計他,料定降神是假,方欲跳起,扎端公早潛伺右側,劈胸一刀,立時了賬。照慣例,用刀尖刺上人心,向都神婆擲去。這一手原是煉就了的,那都神婆將口一張,連人心帶刀一齊銜住,再往外一甩,那柄祭刀便飛出十來丈遠近,釘在一株樹幹上面。然後一陣亂嚼,將人心生嚥下肚去。仍然大叫一聲,假裝神去,倒臥地上,再行醒轉。眾紋身族驟出不意,果然受蒙鎮住。

扎端公一聲號令,正要分食人肉,二拉等已早在側窺伺,全都看在眼裡,以為天賜神巫,百年難遇,怎肯放過。慌不迭地率眾跑出,向前禮拜,苦求到紅神谷寨裡去受供養。都神婆等自然喜出望外,當時還做張做智,假裝請了神命,得報救命之恩,堅要二拉立扎端公為副寨主,方始應諾。二拉等自然惟命是從,當下將都神婆一行二十餘人迎往紅神谷去。這一奉上邪教,以前擄劫生人來祭神分食的惡習又復興起。惟恐虎王知道不饒,特地闢了一座極隱秘的石洞,將都神婆等安置在內。妖巫先還不願,後聽眾山民異口同聲說虎王帶有神獸和無數猛惡野豹,人不能近,直和天神相似,連小紅神都死在那神獸爪下,厲害非常。知非敵手,才息了念頭。加以虎王、二猱前往索糧,差不多均有定時,此外並無別的需索,到日避開,兩下決碰不上。二拉對虎王更是懷德畏威,恭順異常,是以虎王也不疑有他。

可是所供邪神須要生人祭獻,並且號稱越祭得次數多,神越降福。雪地僻處萬山之中,人跡不至,哪裡去找生人作祭品?二拉無法,先用抽籤之法,挑取老年山人應選,祭過兩次,出谷行獵的山民忽然發現隱賢莊出來打獵的漢人,便在暗中潛伺,乘其無備,用毒箭射死了兩個,偷偷擄回谷去。第一次,二拉恐死人與虎王有關,或被知悉,還在害怕,一面在後洞秘密行祭,一面力囑眾山民不許再出谷去劫人生事。隱賢莊人只當失蹤的人不是失足墜澗,便為猛獸所傷,哪知就裡。過了數月,又當祭神大典,眾山民又照樣做了一次,依舊得手而歸。隱賢莊人雖然起了疑心,因二拉作賊心虛,終恐洩露,嚴禁手下,一年只許三次,無故不許劫殺。隱賢莊人白搜尋了多日,總找不出絲毫線索。

直到最末一次,發現失蹤人的血跡和山人遺留的斷矛,方始斷定山中藏有吃人蠻族。正派人四出搜索,便值天降大雪。

當方奎等在森林中迷路時,恰有兩名山人往林中獵兔,看見八人,以為現成美食,不肯放過,遙遙尾隨。在林內轉到天亮,一直隨出林外,始終無法下手。見雪積越大,恐被陷住,只得繞到八人之前,奔回谷去。走出不遠,偏巧八人中有兩人失足慘死。另有一人用樹枝做了雪具,往前滑行探路,被二山人瞥見,立時埋伏在雪地裡。等他滑近,從後躍起,勒了個半死,用藤索綁好,也費了好些心力,才運回去。二拉因本期的神已祭過,便命留以備用。開春雪化,虎王同方奎等五人去紅神谷那天,未見二拉,眾山民說在後洞祭神,所用祭品便是此人。

二拉雖幸虎王沒有看出破綻,但已說明山北所有漢人俱是虎王朋友,從此不準再加傷害。不久虎王又帶二拉去隱賢莊與全莊人眾相見。二拉不敢違抗,而祭品沒處再找,又恐邪神降禍。扎端公便出主意,索性帶人去往鄰近驛路之處,擄劫過往行旅和山中藥客來充祭品。那所在正是西川雙俠等一行的來路,每出多由扎端公為首,率眾裹糧而行,往返一次也須二三十天。行蹤甚是隱秘,虎王果被瞞過。嗣見中間一段原野深谷之中野馬、羊。鹿甚多,便不擄人,眾山民也時常前往行獵。誰知近來獵場左近溝壑中出現了幾種毒蛇,時常傷人,尤以七星鉤子為甚,遇上便無幸理,眾山民漸漸視為畏途,不敢輕往。

日前因祭神期近,祭品尚缺,那裡又是必遊之路,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戒備前往,去時幸而無事。到了驛路附近山中潛伏,候了兩日,恰遇韓小湘入山採藥走迷了路。

扎端公欺他人少,率眾上前,想要生擒回去。不料韓小湘練就一身硬功,刀箭不入,倉猝問弄不翻他,還吃他傷了好幾個山民。雙方打得正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山環中游出一條追風烏梢來。這種毒蛇身子細長,最長的有三幾十丈,扁頭闊腮,尾薄如帶,身子烏黑,性發時其疾如風。人被咬傷或被長尾掃中,至多一個時辰,必死無疑。雖其毒還沒有七星鉤子猛烈,行動卻敏捷得多。山中居民最懼此蛇。這條還算小的,也已有十六八丈長短。原在山環深草裡蟠伏,眾人爭鬥喧譁,將它驚動。剛游出時其行尚緩,一看見山環外面有人,噓噓叫了兩聲,身子微微一拱,便將前半身豎起丈許高下,拖著十六八丈長的身子,和箭一般,向人前射來。扎端公聞聲回顧,見狀大驚,立時一陣大亂,也顧不得再和敵人廝拼,丟下那幾個受傷較重的山人,四下紛紛逃竄不迭。

韓小湘曾得秘傳,專制各種毒蛇,又是傷科聖手。此次入山迷路,困頓之餘,忽遇山人截路,仗著一身武功,暫時雖然不怕,無奈山人力大耐鬥,自己又在飢渴交加,方愁好漢打不過人多,這一來卻給了他機會。他知道此蛇習性,胸有成竹,乘眾山民逃退之際,略一定神,緩了緩,取下身旁帶的如意齒環和隨身鐵杖,等那條追風烏梢躥到面前,不但沒躲,反倒把身子往下一矮,迎上前去。這時那蛇經過之處,恰有一名受傷的紋身族入被棄在地,看見蛇將追到,嚇得鬼叫狼嗥,跌跌撞撞,忘命掙起欲逃,爬沒幾步,蛇已追到,低頭便咬。紋身族人情急無計,舉臂一擋,那蛇順勢一口咬往。韓小湘此時也已趕到臨近,大喝一聲,舉起左手所持鐵杖一舞。那蛇看見小湘,立即張口鬆了地下山人,朝小湘衝來。小湘更不怠慢,早把左手鐵杖用力向下一杵,直立地上。又把右手如意齒環掄圓,對準昂起的蛇頭上套去,一下套到七寸上面,忙把手中鋼鏈一抖。

緊跟著身子一歪,一個箭步朝側面縱出去有丈許遠近。腳甫點地,又返身朝前,由蛇身上橫越而過。左手拿出三枝鋼鏢,用連珠手法,照準蛇的後身打去,鏢鏢全中,將蛇身釘在地上。

那如意齒環是個銳齒密佈、鋒尖向裡的鋼環,上有機簧,可大可小。中間是百鍊精鋼打就的一條細長鏈子。手握這頭是一根尺半長的短鐵棍,上有護手鉤。原是韓小湘精心研製的一件防身利器,專御毒蛇猛獸,因別的毒蛇多半攻正面,惟獨這追風烏梢動作神速,左右咸宜,先吃齒環套住頸間七寸,負痛往前猛衝,再吃韓小湘一抖,越發被齒刃絞緊,深陷肉內。情急拼命,看見敵人左縱,也把頭一偏,跟著躥去,不料敵人早已防到,又從它身後往右面橫越過來。方欲橫轉去咬,身子又有鐵杖作梗。就這略一緩勢的瞬息工夫,細長扁尾已被三枝鋼鏢釘住。論那蛇的力量,休說這地下釘的一根鐵杖,便是一株小樹也能纏拽倒斷。無奈蛇身最要害的地方被齒環束緊,初套上時急怒攻心,還有一點猛勁,兩三躥後,便覺出略一轉動,齒刃越發深嵌肉裡,奇痛難熬,連氣都透不過,有力也使不出。急得怒目冒火,紅信亂吐,口裡噓噓亂叫,一任韓小湘拽著蛇頭,一點也不敢倔強。

韓小湘知它力竭技窮,便將手握的短杖也插向地上。正擬取刀斬蛇,一回身看見適被蛇咬的紋身族人疼得滿地打滾,叫聲甚慘,不禁動了憐憫。便用土語喝道:“你們這夥山民也真可惡!你看這蛇的榜樣,能是我的對手麼,我知道山裡出有一種大葉黃花,你們叫它烏鴉草。如能領我去採,告訴你們那些同伴不和我再作對,我便救你一命。”

那山民哪裡還答得上話來,眼含痛淚,只把頭連點不已。小湘料定眾山民目睹自己力誅毒蛇,也必畏服,不致反覆。且不殺蛇,先把山民提開一旁,從懷中取出一些麻藥上在傷口。用力將傷處一片剜去,重新上了止痛生肌的傷藥,用布包好。又給他治了適才所受打傷。那山民見他用手剜肉,如無所覺,上藥後痛楚立止,大為神奇,翻身跪伏,叫了兩聲。

小湘回頭一看,適問逃走的眾山民全都出現。想已在遠處目睹除蛇經過,因蛇尚橫臥地上未死,不敢近前,只在遠處立定跪拜,求小湘饒了他們。小湘也不理睬,就道旁竹林內砍了七八根長竹,一頭削尖,每隔丈許釘上一根,朝蛇身釘去。等到釘完,招手命扎端公等走近。喝道:“此時或許還要用著你們,可能聽我話麼?”扎端公等齊聲應諾。小湘便命眾人用刀齊竹竿釘住的中間,將蛇斬成十來段。眾人刀一下去,一段段的蛇身齊都叭叭連聲,向上飛卷亂蹦,如非釘得甚深,幾乎連竹拔起,嚇得眾人紛紛倒退。

小湘忙喝:“無妨,此蛇不過氣長,一會便死,無須怕它。”見一山人背有口袋,問是糌粑,要些吃了一飽。一見地上腥涎四流,蛇的近頭半身急顫已緩,知已離死不遠,才走近前去,用腰刀將蛇頭斬下。就這樣,蛇頭落地時尚亂蹦起一丈多高,半晌始息。

起初小湘只欲借山人之力尋些藥草,尋路出山。偶一盤問山人居處,無意中得知蠻荒中竟有不少能人隱居,還有一個能役使猛獸的異人。且那一帶遍地盡是自己所難尋到的珍藥,心中大喜。再加上好奇之念,想看看那些漢人是誰,便令山人引去。扎端公正為平日經驗,這種烏梢毒蛇多半成對出來,如今只弄死一條,另一條歸途難免尋仇相遇,巴不得他能同去,立即喜諾。小湘又將別的受傷人治好,取了蛇膽、蛇頭,將蛇身拋入山澗,相隨同行。路上毒蛇並未再見。行進紅神谷百十里遠近,忽遇謝道明。二人乃是多年患難同門之交,自然舍了山人,去至謝家同住。

眾山民知他是神醫,每值中毒受傷,必往求救,十九治癒。不久扎端公等出山擄人行祭,歸途遇見一條七星鉤子,連傷兩人。扎端公亡命前跑,路側叢莽中又躥出一條追風烏梢,剛將扎端公咬倒,後面七星鉤於也已趕到,二毒蛇相遇,舍了人惡鬥不休。扎端公先吃手下山民救回,山酋二拉正率人抬他往謝家求治,不料被虎王走來闖見。二拉本就作賊心虛,人又愚魯,不善說謊,容色倉惶,在在自露馬腳,只暗求謝道明不要洩露機密,卻說不出掩飾之詞。謝道明又因尹、顧等人未忘前仇,只礙著虎王代立諾約,加以眾山民人多厲害,並非易與,又不知當初殺害打獵弟兄的真正凶手,隱忍至今,原欲收服虎王,或是伺便說明,再行下手。自從小湘一來,尹、顧等人得知山人時往求醫,便請謝、韓二人將計就計。小湘仍住謝家,以為異日遇機收服虎王時,暗中多一臂助。

並託道明不時向二拉打探當初殺人兇手和紅神谷中詳情。二拉心粗口快,感激二人醫傷之德,有間必答,不消幾次,盡吐底細。

原來每次暗害行獵弟兄的共只七人。為首的一個小頭目,最稱兇悍,已在小湘未來前被七星鉤子咬死。其餘六人因俱年輕勇健,每次出谷行事,照例踴躍當先。有兩個便是在大雪中擄劫方奎同伴的,彼時貪功心盛,人雖被他們運回谷去,卻為奇寒之氣所中,不久雙雙病死。餘下四人,兩個隨眾行獵,驟遇大隊野驢,踐踏慘死。只剩一個,正要算計擒去,與死人上祭,不料適才被七星鉤於所傷的便有此人在內,仇已不報自報。

二人與眾山民相處多日,覺出他們爽直,二拉人更忠厚。他們用人祭神,由於習慣,日久不難感化。只是還不知扎端公與都神婆作惡多端,二拉眾山民是受其愚弄。

虎王聞得二拉又祀邪神,勃然大怒,當時便要率領虎、猱趕去問罪。謝道明力勸不可,說:“山人自聽了你的話,不敢再向村人等暗算。因無處得人,迫於無奈,冒著毒蛇之險,跑出數百里遠處行劫。有時遇不到生人,竟不惜以本族的人殺了上祭。並且一年只三次,不肯常為。可知惡習太深,驟改不易。水清無魚,不在山中劫殺也就罷了,苦苦強他所難則甚?你此去徒將他們逼反。照我看,只有日久勸導,使其自悟為是。如若操切行事,除非將他全族一齊殺死,終仍不免陽奉陰違,這一來豈不反倒多傷人命?

你最好暫且裝聾作啞,我自有良策,使其悔悟如何?”虎王方始憤平而止。

眾山人因知虎王常往那一帶行獵,恐怕遇上追問前事,又換了一處獵場,一直無事。

中間虎王曾遇到過兩次七星鉤子,仗著虎、猱相助,人獸齊上,俱都弄死,拋人山澗之中。小湘和虎王比了一次力,也未得勝。謝道明總想收他為徒,便改了主意,送他兵刃飛叉,傳以用法。虎王見行獵斬蛇,有兵刃在手便利得多,雖然從學,仍是不肯拜師。

晃眼過了春天。顧修看出謝、韓二人雖經自己百般慫恿,終無傷害虎王之意。楊天真所說異人也無音信。時受愛妾埋怨絮聒,連日方在氣悶,忽然來了一個尹遁夫的好友,姓祝名功。顧修知他早年曾與遁夫同道,彼時他年紀尚輕,武藝也極平常。後來單人在湘江上劫一木排客人,不料那木排上有一姓向的排師父,精通法術,將他擒去,存亡全無下落。隔了半年,一班同道正要訪查那師父,給他報仇,忽有人替他帶了一封信給遁夫。說那排師父因見他頗有膽勇,人又聰明,擒到並未傷害,反將愛女許他為妻,帶回湘潭老家傳授道法。須俟學成以後,才與遁夫相見,請轉告眾人不要掛念。由此便無音信。後來遁夫在太子關閃失,改名退隱,不曾和他再見。常聽人說,他已盡得乃嶽傳授,學就驚人法術。顧修自己亦久欲結納,未得其便,難得如今自行投到,好生歡喜,連忙趕往寨堂相會。

那祝功原非安分之流,這次投奔遁夫,也是為了在江湖上恃著邪法招搖作惡,樹下強敵,存身不住。恰巧遇見村中派出販貨的人,得知遁夫夫婦隱居在此。光景甚好,地勢又絕隱僻,仇人尋訪不著,特地趕了前來。對於顧修和滇中五虎等慕名已久,見面甚喜。漸漸談起各人心事,愈發投機,認為志同道合。當下由顧修發起,將全村的人重敘年庚,獻血為盟。餘外又推出謝道明、尹遁夫、祝功、顧修和滇中五虎,算是九個村主。

表面上以年為序,實際卻是顧修連絡黨羽,暗中把持。

當推村主時,本想連韓小湘加入在內。小湘執意謙謝,說自己性情閒野,不喜常在一處,只願從旁以朋友之誼相助。謝道明本也不願當此虛名,因小湘已然堅拒,遁夫又在暗中再三殷勤相勸,說自己目前難以擺脫,但決不有背初衷,務請他勉為其難。道明與他患難至交,便不再為深拒,只得勉強允了。只推說虎王尚未收服,仍和小湘住在原處,輕易不往村寨中去,也不過問村中之事。顧修何等好猾,也看他不與自己同調,樂得如此,便也任之。

顧,楊等人雖恨虎王,但極伯他,除了得便偷偷摸摸去殺害凡個豹子而外,從不敢公然侵犯。自打祝功一來,仗著他會邪法,公然過山尋隙,才傷了兩隻豹子,虎王使得信,帶了二猱,騎虎追來責問。楊天真假說祝功是新從外來的客,當日出外行獵,不知以前定約。虎王已然不樂,祝功還從旁口出不遜,雙方話一說僵,動起手來。論打,祝功自非虎王之敵,楊天真又懼著康、連二猱。祝功見勢不佳,連忙施展邪法取勝。誰知虎上身旁帶有塗雷所贈玉符防身,祝功所學只是排教中下乘禁制之術,竟無功效。一著慌,被虎王擒住,喝罵了一頓,扔出老遠,總算沒有傷他。二人鬧了個愧忿交加,抱頭鼠竄而歸。祝功本欲再使惡毒禁法,背地裡暗算虎王,無奈這種邪術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又見第一次行法時,虎王行所無事,神情頗似此中高手,不知深淺,未敢妄動。十分氣不出,只得仍以暗殺群豹,權且洩忿,靜候米海客到來,再算總賬。

在這時期,虎王又由二猱收服了幾百只野驢。嫌崖前豹圈小,容納不下,另在崖東北青草原闢了一處牧場。又命豹王分率了百餘大豹前去監牧,黑虎、二猱不時前往查看,晚來驅人附近一座大山洞以內棲息。虎王原意,前年大雪封山,尋覓肉食不易,目前豹群日益繁育,野驢的肉又絕肥美,惟恐萬一又遭天變,或是獵不著肉食時可以備用。偏生棲息遊牧之地為難,好容易尋到這片牧場,卻又是南北交界之處,從此釁端時起,群豹時常被害。顧、祝、楊等推說豹子過山,偷吃了村中耕牛。雞、犬,才追過山來殺死的。虎王幾次想大翻臉,俱因看在謝,尹二人面上。謝、尹二人又再三向顧、祝、楊等諸人勸阻,三人也覺單拿些豹子出氣,太覺無聊。

歇手沒有多日,三人聚飲大醉,說起前事生氣。乘著酒興,帶了十幾名有本領的心腹,半夜裡私過山南,到了虎王寨前,意欲在出入要口上埋伏下邪法,等虎王明早動身,自尋死路。不料驚動黑虎,未容施為,飛縱下崖,連咬了兩人。黑虎也中了祝功一暗箭。

可是柵中群豹一齊驚動,漫山遍野咆哮追出。虎王也在崖上洞中間聲驚醒,趕了下來。

幸而祝功見機,一看情勢不好,驚慌不迭,殺死了兩隻大豹,借豹身鮮血,行使障眼法東現西逃,連那兩具屍首一齊搶走。虎王只知朝著暗中人影空追,等聞得黑虎嘯聲指點逃人方向,來人逃走已遠,只得忿忿而回。顧、祝、楊等此行白死了兩個心腹有力弟兄,只換來兩隻野豹,老大不是意思,空自咬牙切齒,無可奈何。

虎王因見黑虎傷處看不見,只是通體寒戰,四肢無力,心中大怒,第二日一早,便要帶了二猱、群豹趕往建業村,尋顧修、祝功和滇中五虎等算賬,恰巧在起身前塗雷飛來,二人別已數年,見面大喜。塗雷看了黑虎的傷,笑道:“這是排教中的邪法,神虎乃是一時大意,否則也傷它不了。這個連手腳都不消動,只拿我給你那塊古玉符,向它身上一擦便好。”虎王一試果然。因是久別重逢,便沒有走,互相談起前事。塗雷勸虎王:“來人既未傷著你,他還死了兩人,可見都是廢物,報復難免要傷害多人。你還想要拜仙師學道,此舉定要作孽,不如算了的好。你把古玉符用法時刻記住,再加上我師父的傳授,稍有不妙,即行運用,憑他們絕害不了你,理他則甚?我來時曾代你請問師父,說你仙緣不久將至,只是你那兩個對頭早晚還要尋你晦氣。我不久出門。一半月就回來,我們先玩幾天吧。”虎王對塗雷自是言聽計從。

過了幾天,塗雷又復出外。虎王由此更厭惡建業村那夥子人,除偶尋謝、韓兩人學習飛叉,久未往村中去。

那獵場上斑馬、花鹿甚多,絕塵奔馳,其行如飛,當地毒蛇怪蟒時有發現,常受傷害。虎王平日行獵,最喜殺那豺狼。野豬、狗灌、野驢等猛惡害人之物,對於這類素食良善的野獸,不到打不著山糧時,輕易不許多殺。豹於最喜吃斑馬的肉,虎王又非絕對禁殺,虎王如未在場喝止,遇上時大都不肯輕易放過。有時虎王見打得斑馬大多,怒罵一陣,也就罷了。斑馬力大性靈,又極護群,豹子走了單,被群馬圍住,也是照樣吃虧。

日久雙方成了仇敵,見就眼紅。豹子更是一見了斑馬就拼命追撲,不得不止。豹比馬多,受過虎王訓練,又有二猱相助,自然勢力相差懸殊。斑馬先還戀著那片水草,終於被迫合群他徙。豹群不捨這種美味,每出行獵,必要到處搜索,已有多日不曾發現。

近日虎王又率豹群出獵,中途行經樹林以內,忽見林中生出一種異花,其大如蓮,雖只一叢,卻是幹莖挺豔,佔地丈許,重台疊瓣,五色繽紛,葉似枇杷,色作翠綠,甚是好看。虎王愛花成癖,又是初見,想要移植回去。無奈花太嬌豔,四外荊棒圍繞,估量花根甚大,難於掘取,立在花前徘徊觀賞,只打不定主意。這時有幾隻照例當先探路的花斑豹已然走出老遠,不知虎王停足賞花,將要出林不遠,還未見後面主人和大隊到來。方欲回身,忽然聞得斑馬氣息,接著便見數十匹斑馬掩身樹後,昂首窺伺。見了豹子,各把四蹄一登,飛也似紛紛往林外躥去。起初豹子因見斑馬大多,本想吼嘯大群到來,一同追逐。一遲頓間,群馬業已躥出林外,四散飛逃。

這些斑馬原因不捨當地水草豐肥,又懼豹群之害,知近日澗中出了幾條毒蛇,特地照著豹群來路,捨身入林誘敵,欲使雙方相鬥,同歸於盡。內中有兩匹大的,乃群馬之長,一見豹於沒有追來,群馬業已逃遠,又回身立定挑戰,向林內怒嘶了兩聲,然後跑去引它來追。林中幾隻豹子聞嘶追將出來,一見斑馬甚多,押後的是兩匹極肥大的斑馬。

中有三隻大豹頗有靈性,也知斑馬狡檜,以前上過它當,此來必是誘敵,還欲等大隊到來合攻,不欲便追。斑馬見豹出林,仍是不追,又復回身怒嘶,極力引逗,這一來將豹子觸怒。同時又聽林內風生,大隊將到,益發放心大膽,齊聲怒吼,奮身追去。斑馬知已將豹逗發了性,更不回頭,口中連連長嘶,電射星流,沿澗飛馳。豹子自然不捨,追得正緊,不想中計,吃澗中毒蛇七星鉤子長尾纏住。後來虎王、黑虎率了雙猱趕到,計傷七星鉤子。正在被蛇追逐危急之際,幸得呂偉用毒藥暗器將蛇殺死。

當呂偉伏身材上時,恰值一夥紋身族人同了十多名山人由山外行劫歸來,因聞群獸嘯聲,知道虎王又在獵場之上行獵,原是避道而行,沒敢打從獵場經過。偏生扎端公因見虎王時常拿虎當坐騎,心中羨慕,這時獵了一隻小虎,用藤索綁住,想捉回去養大來騎。行經崖後,那小虎比狗還大,忽然掙脫綁索,往崖上逃走。崖上叢草深茂,這邊便是獵場左近。扎端公不捨,追上崖去,剛用套索將小虎擒住,耳聽下面人喊獸嘯之聲甚急,偷偷潛身深草之內往下觀看。

原來是呂靈姑惹的亂子。她原和王守常婦孺等在一起,那地方雖然離崖不遠,但是藏處極隱。扎端公和眾山民最畏虎王,又見和幾條七星鉤子惡鬥,哪裡還敢近前,至多窺伺兩眼便即走去,眾人本來不會遇難。靈姑偏在此時遙望前面人、蛇、異獸追逐方酣,嫌樹枝茂密看不真切,一見其父呂偉和張鴻等藏處相隔廣場既近,又看得清楚,便往前邊移去。她這一走,卻被眾山民發現,左側樹上還藏有數人。這次出山沒劫到人,祭期將屆,只得歸來,心中本就失望。又見諸人掩掩藏藏神氣,料定是外來客人,與虎王無關,哪裡還肯放過。也是合該出事,呂偉如早和虎王相見,眾人也不致有這場危難。偏生不前不後,靈姑到時,呂偉剛和張鴻商妥,暗助虎王一臂之力,繞到前面,還沒下手;王守常又恰從存放行糧的洞內,取了乾糧來與婦孺們吃,都從樹上溜下來,掩身樹後,聚在一起,背向著崖:正是眾山民絕好下手機會。當下由扎端公為首,帶了十多名矯健紋身族人,輕悄悄掩到王守常等身後,用他本教中秘製的迷人香從後撒下,將王守常夫妻和張、呂兩人之子一齊迷倒擒去,這時在場人、獸全神貫注毒蛇,全沒覺察。

扎端公先想連張鴻、呂靈姑也一齊捉住,細看了看,終因兩人藏處相隔虎王鬥蛇之處頗近;人又高踞樹巔,那迷香須要身臨切近,出其不意順風撒出,方始有效;又見靈姑父女縱躍如飛,估量不是易與。心想:“這些人雖與虎王不熟,但是殺食生人終非所喜,一被發覺,連到手的人都保不住,還是知難而退的好。”立即息了念頭,率眾退去。

行至森林附近,扎端公因見張鴻之子張遠、王守常之子王文錦俱都身材豐盈,容貌俊美,不由饞吻大動,意欲先殺吃了,將王守常夫妻留著回谷祭神。偏巧建業村派了二十多名弟兄往西樹林打獵,歸途相遇,見是幾名漢人婦孺,激動義憤,上前喝問,意欲截留。

扎端公等自然暴怒,雙方動起手來。這夥山人雖然矯健,無奈不會武藝,人又只有三十多個,相差無幾,僅仗一把蠻刀,如何能是眾村人對手,不多一會便被打敗,死了幾名山人。扎端公連受刀鏢之傷,率眾逃走。王守常等大小四人全被救下,一個未傷,眾村人卻有一個腿上中了一矛。起初眾村人當王守常等人是山外過路行旅,被紋身族人從遠處擄來。及至救回村寨,用藥解醒一問,王守常當然不知就裡,見村人義氣,感激救命之恩,以為西川雙俠威名遠震,江湖上聲應氣求,說出來必更有個照應,誰知反惹下一場麻煩。

顧、楊等人在朝夕盤算如何收拾虎王,呂偉父女到的頭三天,恰好去緬甸的人歸來。

去人乃楊天真族弟,名喚楊滿,說海客本欲早來,因煉法中間前往昆明探親,不料所豢守洞奇禽虯鳥、猛獸獅獒在洞中私鬥,誤毀法旗,獅獒也受了重傷。留楊滿在洞,助他代理雜事,為獅獒醫傷,故此耽延至今,現始將法煉成。知眾人心焦,同時尚因別故,不能再在緬甸居住,特命楊滿先行歸報,就便給鳥、獒預備棲息之所。海客本人日內即去昆明接取母、妻,大約再過兩天即可到達。顧、楊聞言大喜,極力慫恿遁夫,說虎王倚仗惡獸,欺人太甚。今明日海客必到,可就此將張、呂等人留住。明日下午請虎王、呂偉赴宴,在席前除了虎王、二猱,就便向呂偉找回舊日的場面。

剛剛議定,張鴻便同了康康騎豹趕到。見了王守常等,得知遇救經過,自然免不了一番交代,說些感謝的話,顧修見張鴻騎豹而來,並且帶著惡獸金猱。他不想人家不帶金猱怎能認得路,竟疑心是虎王恃強索人。起初想全體留住不放,只派一手下人送柬請宴。康康只惟主命是從,哪裡肯應,便大鬧起來。所去的幾隻大豹也跟在一旁大肆咆哮,大有搏人而噬之狀,張鴻久闖江湖,看出主人詞色縱無惡意,也有過節。自己這面受過救助之德,不便固執不允。當下又交代了幾句過場,說:“主人如此念舊情殷,愚下恭敬不如從命。只請將王守常等四人放回,免得金猱無知作鬧。愚下暫作不速之客,在此下榻,留待明日盛會便了。”又喝止住猱、豹不許妄動。總算康康性情比較連連稍好一些,來時又受過虎王吩咐,要聽張鴻的話,見主人對王守常頗有禮貌,既允放回,也就罷了。

行時主人說:“王守常一人帶了三個婦孺,深山荒險,道途崎嶇,騎豹夜行,諸多可慮。呂朋友遠來,多年不見,既留張朋友在此,也須有一交代。如由王朋友帶口信邀說赴宴,未免太不恭敬。”便問:“哪位兄弟相送一一行,前往致候?”尹、顧二人因方奎曾受虎王救命之恩,交情尚好,本意想叫他去。方奎卻因自己和遁夫患難至交,起初夙志入山隱居,本過著極舒服的歲月,自從顧修來到,便誘惑遁夫,慫恿大眾,漸漸立下嚴刻規條,招募黨羽,以兵法部勒村人,隱以主公自命,視遁夫如傀儡,放著好好日子不過,別謀異圖。近更勾結滇中五虎等,露出本來面目,驕恣狂妄。對於虎王更是恩將仇報,人不犯我,我去犯人,雙方結仇已深,早晚爆發,不可收拾。謝道明、韓小湘苦口相勸,顧修不但不從,反加離間。無故開門揖盜,招一妖道前來,意欲暗算人家。

迥非英雄豪傑光明磊落行為。方奎知道虎王厭惡顧黨,去人稍有不合,便即無幸。心想:

“自己和虎王好好交情,何苦為他傷了?”見尹、顧二人看他,藉著和別人說話,故作不曾聞見,將頭一偏,遁夫終是長厚,仍欲指名派遣。滇中五虎的楊天真性情剛暴,自恃武勇,看出方奎不願前往的心意,老大不快。立時挺身而出,說道:“此去通候請宴,並非和他交手。這廝縱然染了禽獸習氣,不像人類,呂老英雄尚在他那裡,也不容他不講情理,怎無一位出頭前往?小弟不才,伴送幹朋友一行如何?”顧修知他與虎王嫌隙最深,虎工作事任性,不通江湖上的規矩過節,性情又暴,此去最不相宜,示意勸阻。

楊天真卻偏不肯聽,執意非去不可,當著外人,不好深攔,只得任之。

張鴻眼睛何等明亮,見康康聽楊天真說話時,喉中微微作聲,目光如火注視不已。

野獸性情,恐其中途出事,又不知兩家到底有何宿怨,行時藉著送行,向康康喝道:

“你乃神獸,應該明白道理。這位楊朋友,此去是你主人的客,路上務要聽他吩咐,和對我一樣,不可絲毫倔強,你曉得麼?”康康聞言,低頭想了一想,才哼了一聲,雙目斂了兇光。如非張鴻這幾句囑咐的話,康康行至中途,必想起以前殺豹傷虎均有此人在內,楊天真縱不送命,苦頭也吃定了。

當下尹、顧、張、祝諸人看著王、楊等人和康康分乘諸豹馳去。回寨時,遁夫已命人設了盛筵在峰腰後大寨中相待,又向張鴻重新道了仰慕。張鴻明知在座諸人均是雲貴間的綠林豪俠,顧修和滇中五虎等至少都有個耳聞,只為首之人,從來沒聽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姓尹的大名。看他言語行徑,又決非尋常人物。自己和呂偉患難至交,離開之時絕少,事無鉅細,無不知悉,怎也沒聽說過?再聽尹、顧等人道及呂偉,似於敬佩仰慕之中,隱隱含有計較之意,估量定有極大的過節,好生不解。尹遁夫見張鴻言談豪爽,舉止從容,英氣勃勃,惺惺相借,也覺西川雙俠果然名不虛傳。幾杯酒一下肚,不禁動了豪興。又看出張鴻懸想神情,知他尚不知自己為何人,笑對張鴻道:“張兄適才尋思,敢莫是想知小弟的來歷麼?難得今日良朋相聚,甚是快活,且請於了這一大杯,待小弟揭開本來面目如何?”

張鴻這一會工夫,遍想以前江湖上有名之人,因遁夫滿口滇音,名字不似江湖中人,再追憶自己偶然不與呂偉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日前所說太子關一節有些相近,已然料著幾分,但不敢肯定。聞言舉杯一飲而盡,不等遁夫說出,先笑答道:“不怕村主見怪,小弟奔走江湖已歷半生,雖然見聞淺薄,但這數十年中,有名望的英雄,差不多均已見面訂交,聞名而未得見的甚少。這雲貴道上,只有當年名震江湖的滇南大俠戴中行,我和呂老哥彼時慕名已久,只因俗事羈身,山川間阻,無緣得晤。後來呂兄曾獨往雲貴一行,歸來他說因歸期太促,也未往謁。後來再一打探,聞得戴朋友不知何時舉家歸隱,由此緣鏗一面,不曾得見。我二人每每談起,引為憾事。此外也許見聞孤陋,或是村主自來久隱於此,所以不識姓名了。但又怎會和呂兄相識呢?如今在座英雄俱是當年有名人物,只村主一人如一潛龍伏虎,莫測高深,好生叫人慚愧,如承相示,足見村主義氣幹雲,一見如故,拿張某不當外人。小弟十分感慨,願聞其詳。”張鴻這一席話,暗點自己交遍天下,頗有眼力,並非浪得浮名;又給呂偉預留相見之地。表面卻是當面恭維,不露一點痕跡,說得甚是得體。

人都吃捧,何況遁夫當年又是滇南一霸,盛名赫赫,因為一時受挫,退隱荒山,未得展平生的抱負。雖然享盡世外清福,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昔年的豪情勝概依然尚在,又當酒酣之際,恭維他的更是方今有數英俠,哪得不興高采烈,歡喜非常。遁夫再一回想:“呂偉當年太子關一役,釁自我開。他明明本領高出己上,不但不為已甚,為了顧惜自己盛名顏面,竟不惜委曲求全,苦鬥連宵,不使絕手。直到自己看出他的心意,相寓無言,表面上誰也不傷,方始罷手。這等心胸行徑,已是難能可佩,尤其是他和張鴻齊名至交,親逾骨肉,當然無話不說。這樣露大臉的事,如換旁人,縱不滿處宣揚,也會故意洩露出去以顯威名。自己人山退隱,也為紙裡包不住火,當時雖無一人看出,早晚終於難免洩露。如再設計復仇,已然與人論交,無殊匿怨,不是英雄豪傑所為。萬一不勝,反又取辱。倒不如就此收手,顯得光明。不料他竟如此長厚,連張鴻這樣好友也隻字不提,並說滇中之行一面未晤,免人揣測。天底下哪裡還找這樣好人?自己倒落了個小人之心,妄度君子。”感佩欣喜之餘,不禁化敵為友,連明日找回場面的心思都打消了。

當下遁夫接口道:“這話說來大長,難怪張兄不知。便是在座諸位好友,除卻一半是小弟當年舊交,識得姓名、來歷,因受小弟囑咐,只以新名相稱,不再向人提起外,餘者凡是年輕新來的朋友,都只知小弟姓尹,居此多年而已。難得西川雙俠相繼駕到,小弟洗手入山,本為呂兄而起,張兄初次幸會,一見如故,不便再隱行藏。諸位且再同飲這一大杯,待我舊事重提,也可見我們江湖上交朋友的義氣哩。”

張鴻聞言,愈知所料不差。表面上仍裝到底,故作不知驚疑之狀,隨著眾人齊聲贊好。舉杯一飲而盡,眼望主人,都聽敘說前事。在座人數雖多,除了初隨入山的一些至親密友和徒弟外,只滇中五虎當時曾經在場目睹,也只當雙方苦鬥力竭,並不敢斷定戴中行是出於必敗之地。便是顧修也是後來投奔,聽遁夫酒後述說心事,並不深知就裡。

所以大家都想聽說詳情,無一插言。

遁夫見眾人幹完了杯,才起立對眾一揖道:“諸位高朋貴友、至好弟兄,恕我一向不實之罪。我的真名就是張兄所說的戴中行。只因當初在滇南一帶,承江湖上好友抬愛,頗有名聲。彼時恰有一家鏢局保了一船紅貨回滇,因知我厭惡那家客人,志在必得,說話不通,輾轉請求西川大俠呂兄保護。呂兄初意堅執不管,嗣因來人面重,情不可卻,惺惺相惜,又不願和我相鬥,想了一個暗度陳倉之計,人貨分途而行,使我撲了個空,按說已算讓我一步。我彼時壯年氣盛,偏生不知進退,定約呂兄赴宴,一決勝負。說也羞人,我這邊大張旗鼓,遍請各路英雄赴會,欲待人前顯耀;哪知呂兄竟單人獨馬,連隨身兵器也不帶,從容而來。我覺出已輸了一著,面上有些難堪,心裡越發氣忿。悄向到場諸友密告:我縱被此人打死,也只能事後復仇,無論是明是暗,千萬不可從旁相助,壞了我的名聲,貽羞於人。

“起初雖知呂兄名高藝精,不是易與,私衷也還自信不弱於他。及至酒罷三杯,一動上手,才知呂兄身負絕技,果然名不虛傳。我因眾目昭彰之下,雖然很敬重他,但是自己的顏面也關重要,起初也只想點到即止。打了半日,覺出呂兄身手精妙,越打越勇,封閉更是嚴緊,無隙可擊。我還當他守多攻少,是存心累我,想得後勝。這時偏又來了一個闖席的,姓朱名霆,也是一位成名英雄,要給我們講和。我不知他是好意,以為行強解勸,好生不快,幾與後來這位也動了手。結果還是呂兄接著往下再打。由當日午後動手,直到次日未申之交,只中間停手與新來的那位朋友說了幾句話,直打了一天一夜,未進一點飲食。我把什麼煞手都使盡,法子也想窮,始終佔不得絲毫便宜。後來呂兄大概因我太不識趣,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只一照面中,在我身上連做了三個記號。做完還故賣我一個破綻,吃我點中一下,彼時呂兄正在壯年,武功靈巧,出神入化,所做記號均在隱僻之處,下手迅疾,在場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更無一人看出。尤難得的是,他先打招呼停手,處處留我地步,當時訂交言和。

“先還以為也曾點了他一下,可以扯直。及至事後一尋思,仍是他故意讓的。縱橫半生,不意遭此挫折,表面上雖是平手,久後傳揚出去,豈不把英名喪盡?越想越愧,不由心灰意懶,這才舉家入山,洗手歸隱。後來也曾常向川中往來的門人好友打聽,竟未聽人傳說此事。只聽說那朱朋友第二年便中瘴毒病死。我將信將疑,以為呂兄終要向人洩露。好在我已歸隱,就說也會顧得我未背豪傑行徑,不是庸俗無恥之流,不再置意。

適聞張兄之言,想不到呂兄竟如此盛德。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事雖多年,心終不無介介。實不相瞞,此番留宴,固因顧老弟夫妻與虎王有些過節,為日已久,我此時已無法再勸止;況且虎工人太粗野,對我尚好,對眾弟兄也著實有些難堪之處,明日之事,只得任之;而我也未始不想就便略找當日場面。知呂兄趕路心切,人又平和謙退,如知是我,未必應允光臨,找場面與否還是說說,我卻真想見他一面,故此去人未吐我的行藏。我想人生如白駒過隙,哪有許多較真之事?良朋相聚,正該痛飲歡會,特向張兄和諸位說明心事。並請張兄明日代向呂兄致意,請他暫留旬日,以敘闊別,並恕我先時隱瞞之罪吧。”

張鴻聞言,大喜道:“原來村主乃是當年滇中大俠戴兄麼?小弟聞名已久,真巧幸會。想不到呂兄還有這一段佳遇,更難得的是村主這等光明磊落行徑。二兄此舉,真乃二雄相併,千秋佳話,令人佩服無窮了。”眾人俱隨聲附和,稱讚不已。中行也覺自己事做得對,既免明日席前之爭,又可藉此結交兩位有名的大俠,心裡很痛快。

顧修和滇中五虎,與西川雙俠本無仇怨。原意是借明日早宴為名,收拾虎王、二猱,因而極力慫恿。及至中行吐露真名,與雙俠釋嫌修好,成全江湖上的義氣。此舉固屬光明豪爽,不過雙俠與虎王成了朋友,明日筵前縱不偏向一面,也必從中作梗,憑著老面子挺身出來解勸。中行本無傷虎王之心,明日之事出於勉強,按著江湖上的過節,也必要顧全雙俠情面,不與難堪。如此,自己心思豈不白費?看中行此舉用意,還許一半是為了虎王。話已出口,又不便攔,心中老大不快。悶了一陣,顧修又一想:“虎王性暴無知,平素就輕視人。明日筵前,我先激他自動做些無禮舉動,使來人看出其曲在彼,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他自己不肯罷休,逼得雙方非動手不可,想勸也無從開口。這時來人肯置身事外便罷,如不解事,還拿出過節交代,強自出頭,索性連他一齊毀掉,看看西川雙俠到底有多大本領?”想到這裡,才微笑著敷衍了中行幾句。

張鴻雖沒呂偉精細沉著,到底見多識廣,成名不虛。對於顧修為人詭詐,早有耳聞。

這時見他眼皮低垂,如有所思,臉上神情陰晴不定,料知他必有詭謀。暗忖:“戴中行說話真誠,舉止光明,不愧豪傑,此事已無芥蒂。此人大是鬼祟,不知要鬧什麼花樣?”

細查在座人數雖多,就拿這些知名的說,也非雙俠敵手。後起的不知深淺,看主人相待情形和所坐席位,除另有人未露不知外,似乎無甚能手,即使真個有甚舉動,憑自己和呂兄也決應付得過,先沒在意。繼想:“虎王居此多年,不特神勇過人,手下還有通靈異類和大群猛獸,他們不會不知厲害,適才又明說要和虎王較量,呂兄之事尚是附帶餘波。看金猱索人時暴跳神氣,眾人無一能制,奈何它不得,何況全來。假使沒有必勝之道,休說還與虎王為敵,便和呂偉為難,有虎王同來,也是不敵。他們並不愚蠢,所謂助手必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否則便是左道旁門一流。同來諸人俱受虎王禮待,如見危急,怎能坐視?”越想越覺可慮。

戴中行見他停杯沉吟,笑問道:“我們神交已久,天涯相逢,正當痛飲快樂,張兄頗似海量,為何停杯沉吟?莫非長途跋涉勞頓,貴體有甚不適麼?”張鴻酒後越發心直口快,又與主人投機,便沒有初談時慎重,脫口答道:“小弟雖與虎王初會,未知底細,見他人雖粗野,倒也有些英雄本色。不知因何開罪諸兄,可能見示一二麼?”戴中行平日受左右蠱惑,久而習慣,聽張鴻一問,回憶前事,自知理屈。並且自命蓋世英雄,不能制一野人,又不能約束手下,各不相犯,始則受恩不報,反倒縱容顧、楊等人挾嫌騷擾;等人家屢次登門問罪,知難抵敵,表面推託敷衍,暗中卻由顧、楊等人勞師動眾,遠出聘請能人、惡獸相助,能勝也屬沒臉。虧心行為,不是英雄所為,對著外人怎能出口:自己又不善說誑語,不禁羞得老臉通紅,沒答出來。

這一停頓的工夫,顧修見中行為難之狀,暗罵中行:“真是無用,似你這樣,怎為眾人首領?”方要搶著代答,力說虎王率獸食人惡跡,暗示張鴻,明日應告知呂偉休管閒事。還未張口,忽然有人稟道:“大當家的和韓英雄到了。”一言甫畢,便聽外面有人高聲說道:“西川雙俠千里遠來,良朋盛會,怎的這時才教人與我送信:真正欠罰了。”張鴻側臉一看,門簾啟處,進來二人:前行的一個,正是闊別多年的昆明修士鐵拂塵謝道明;後隨大力天王奪命手神醫韓小湘,雖無深交,昔年也曾見過。連忙立起,彼此拉手,連稱幸會不置。寒暄後,重又一同人席落座。張鴻先見主人為難,知道此人天良尚好,看神情必有不便交代之處。自己終是初交,問得也嫌冒失,正沒個台階下,恰好人來,藉此岔過,便向道明敘闊。

中行見張、謝二人交情頗厚,笑問:“二兄何年交好,怎沒聽提起?”謝道明道:

“我和張兄也是打出來的朋友,相熟大約就在賢弟歸隱的那一半年中。那時愚兄閒遊蜀中,在峨眉山解脫坡前得與張兄相遇,先彼此不知姓名。說也慚愧,彼時我有一惡徒鮑善,在外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張兄為救一孤女,約他第二日往捨身崖比鬥。我因初至,尚在鼓裡,受了這業障蠱惑,與張兄在坡上打了半日,未分勝負。後來我自道名姓,張兄急了,也通名大罵,說我在稱修士,縱徒為惡。彼時我也在氣頭上,還不甚信。偏生這業障知我性情疾惡如仇,他作賊心虛,見我打時屢屢看他,疑心敗露,忽然逃走。我才有些省悟,忙叫張兄暫且停手,等我追上徒弟,問明再說。我二人立即停打,一先一後追去。誰知這業障詭計多端,早已防到此著:來時在山僻處隱伏了兩個同黨,見我二人追趕,竟用連珠毒藥鏢暗下毒手。我雖練內功,能避刀槍,因出不意,又當怒極失神之際,如非張兄知他還有同黨未出現,必有詭謀,見山徑險秘,留心埋伏,從我身後用西川雙俠馳名慣用的月牙飛刀,將連珠鏢破去,幾乎被他傷中要害。等我用鐵拂塵殺了二賊,業障已逃沒了影。張兄又領我去見所救孤女,問明業障惡跡,並助我趕往巴州尋著業障,清了門戶,併合誅護庇他的一十四名川江惡盜。由此成了好友,直盤桓了一年多,才因事迴轉昆明,此後多年未晤。因我二人初交,只韓賢弟尋我回滇,在張兄那裡相見得知外,在座諸位俱不相識,談不到這上頭去。便是我也因山川遠隔,多年未見,都忘懷了。適才來人說,尹、顧二位村主請我飲宴,並有新客到此,明日還有盛會,我還當是米道友來了呢。到此才知張兄駕到,怎不早與我送個信兒?”中行道:“我因張兄沿途跋涉,難免飢渴,所以沒等到大哥來,一面著人相請,一面徑自入席。適才談得投機,連我多年未說的真名來歷都說出來了。”

謝、韓二人素佩雙俠,太子關一役本也不知就裡,還是到了隱賢莊,才聽中行自己說起,益發心敬雙俠為人,只是始終沒談到以前訂交之事。今日去請,以為來的是米海客。一聽說是西川雙俠,惟恐中行記恨,聞言甚喜,好生稱讚。

張鴻聽手下人等稱謝道明為大當家,實際卻尊而無權,仍是戴、顧二人為首。謝。

韓二人只以客禮自居,住又不在本寨。再看在座諸人十九是江湖豪強,綠林暴客,雖然暫時洗手,多半未化去本來野性,在在顯出桀驁不馴之狀。料定此輩決不會安心歸隱,其中必有緣故。推說久別敘舊,要和謝道明同榻說話。謝道明又拉上韓小湘同陪遠客,不令獨自回去。中行自無話說。寨中原有謝道明一大間靜室,備他不時過訪,與中行談晚不歸下榻之用。當下命人將客室中床榻鋪蓋移人同居。席散後,戴,顧、謝、韓四人陪了張鴻,一同入室敘話。

顧修因受過謝道明的大恩,起初約了他來,本欲多結一個有力黨羽,以壯聲勢。誰知道明到後,因與中行也是舊交,又惜他辛苦經營的這些田園基業得之不易,大好安樂歲月不過,受人誘引,圖謀不軌,將來必無好結果,頗不善顧修所為。力勸中行不可自尋苦惱,併為籌劃脫身之策。中行心直好友,最重情面,不肯得罪顧修和滇中五虎等顧黨,便一味延宕下去,期其自悟。日久,顧修看出謝道明暗中作梗,好生不快,但又無法再將道明遣走,心中時常悔恨。今見道明與張鴻莫逆神情,又不便攔他與客同榻。適才張鴻席間問起與虎王結仇原因,正值謝、韓二人進門,沒有答出。惟恐道明向外人洩了機密,即使仗有米海客,不畏雙俠出頭,傳到外面也不好聽。便借話引話,力說虎王如何乖張兇暴,恃著養有惡獸,常帶群豹背約過山,傷人掠畜。並拿話點醒道明,不要對來人吐露真情。道明表面上裝作應諾,點頭示意,心中卻大不直他所言。

大家正談得起勁,忽報楊天真回來。顧修連忙走出問話,隔了一會進來,大罵虎王倚仗惡獸,侮慢信使,種種無禮。怒道:“明日說好服低便罷,否則定教他連人帶所有惡獸一齊死無葬身之地!”正罵得起勁,忽又報米海客帶了母、妻、家人和所養仙禽神獸,已由空中飛落,現在寨門之外,五虎兄弟已然迎接去了。顧修忙對中行道:“米真人為了我們老遠光臨,此人道法高強,無殊天上神仙,我們須要多加一分禮貌才好。”

說罷,看了謝道明一眼,連聲催走。道明知旨。自己雖非真正主人,總算是同盟中的老大哥,遠客新來,自然不能不出來接待。只得對小湘道:“你也遠客,可以無須出見,請代我弟兄三人,陪著張兄暢談一會。天已不早,你二位如倦,不妨先睡。愚兄去去就來。”說罷,與中行同向張鴻道歉告辭,接待來客去了。

三人去後,小湘為人爽直,平時又極敬佩雙俠為人,兩人越談越投機。小湘把顧修如何寵妾挾怨,以虎王為仇,愚弄中行,異謀惑眾等種種惡跡,以及此番請妖道米海客,想借他妖法和所養妖鳥怪獸之力暗算虎王,一一說了。

張鴻先和虎王初見,本就看出他是個英雄。一聽小湘的話,心想:“他對頭方面尚且有人如此贊他,其為人如何,不問可知。自己一行又受了他的好處,明日筵前,怎好坐視其危而不援手?無奈此行帶著婦孺,身居異地,強龍難鬥地頭蛇,縱有多大本領,也是施展不開,何況對方還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道,不是可以力敵。就算中行是個朋友,或者能賣點情面,但有顧修居中作梗,此人詭詐機變,黨羽又多,隱然左右全村,處心積慮施此毒計,中行也作不得主。虎王更是剛直,不知輕重利害,決不肯聽人勸。顧修只要在席前稍為挑釁,爭端立起,一發便非要分出勝敗存亡,不可收拾。”越想越替虎王發愁。

張鴻知謝、韓二人雖然收服虎王不了,卻都愛惜他。正想和小湘商量,打不定主意,忽然一陣微風吹入,門簾啟動處,飛進一條黑影。張、韓二人俱是久經大敵之人,知有不速之客進來。張鴻更疑心是顧黨暗算,忙暗中戒備。定睛看時,燭影幢幢中,現出一個黑衣少女,正是呂偉之女靈姑,不禁大驚。不等開口,先悄聲低問:“賢侄女怎麼如此膽大,深夜到此,令尊、虎王可曾同來麼?”韓小湘見是張鴻自己人,方始坐下,重又細看來人。見她年才十四五歲,頭上黑絹包頭,身穿玄色夜行衣履,左插寶劍,右掛鏈囊,身容秀美,英姿颯爽,相信也是個能手,估量她已在室外潛伺多時,竟沒聽到半點聲息,心中好生驚佩,不禁現於顏色。張鴻見狀,才想起沒給小湘引見,忙又攔住靈姑話頭,令先拜見過韓叔父。小湘聽是呂偉之女,益發讚許。

這靜室藉著山形,建在大寨後面半山峰腰凹處,以崖為頂。前有三畝平地,滿植花木,下臨絕壑。對面峭壁如刃,高矗天半,不可飛渡。左邊怪石微凸,上下相隔甚高。

除有時山風大作,吹得那瀑布如匹練搖曳,水花四射,擊蕩交鳴外,風和人靜之夜,只聽到峰頂發源處微有嘩嘩之聲,並不似尋常泉瀑那般轟隆怒嘯。右邊出口又是石壁如屏,又高又闊,恰將大寨隔斷,僅壁根近地處有一個三四丈深的石洞可以通行。全村寨的屋宇均在石壁之右,依著形勢四下散置。洞徑纖曲,裡外都看不見,還須繞行出去,才能望到村寨。室甚高大,本是中行闢作閒暇觀書之地,兼充謝道明的行榻,不奉使命,輕易無人走進。有兩個服侍的小童,因值夜深,又欲暢談無忌,業已遣睡。雖然地極幽僻,小湘終恐顧黨有甚好謀窺探張鴻,若無心闖來,見到靈姑,必然誤會,反傷了雙俠交情,便起身往門外走去。張鴻見狀,伸手要攔,小湘低聲笑道:“我不是迴避你們,我是代你們巡風去。”張鴻忙即謝了。靈姑重又從容敘述前事。

原來呂偉父女和王守常等聽虎王說了身世,得知一切詳情之後,先想不起那村主是何等人物。後雖由楊天真而想到滇中五虎,又由五虎而想到戴中行身上,心中仍拿不定。

卻料定明日之宴,必有爭端。想了一陣,笑對虎王道:“可惜神猱雖能通人語,卻不會說。否則再教它辛苦一次,半夜跑去問問我那賢弟、不使人見,即行回話,總可得到一點虛實,明日也好早作準備。”虎王屢佔上風,全沒把對方放在心上,力說:“他們除了尹,方、謝、韓等十來個是好人,餘者鬼頭鬼腦,還不如我養的畜生。尤其那顧修、楊天真這幾個更是可惡,本領不濟,專一暗算我的豹子,你說氣人不氣?你休聽姓楊的滿口大話,也不知從哪裡找來幾個廢物,明日打得贏我便好,打不贏時,有老尹的情面,我也不會傷他。這樣人我已遇見過好幾回了,不用康康、連連,就給我打跑了,理他怎的?”

呂偉卻不是這樣想法,細想楊天真的口氣,隱含殺機。對方多次吃虧,豈不知虎王和神虎、金猱的厲害,必定延有能手,懷著必勝之心無疑。目前江湖上妖人甚多,弄巧所請的還會邪法,事更糟了。虎王心直,哪知此輩詭詐。仗著一見如故,談得投機,話還能聽,便以婉言相勸,說江湖上妖人厲害,遇上會邪法的,休說有力難使,便是虎、猱,也無法施其神勇,不可不早為防備。並勸虎王明日務看自己眼色行事。虎王聞言,也想起昔年雙猱私逃,為妖道所陷,自己騎豹往救,多虧塗雷相助,才得無事,不禁心動了一下。因生平所見會法術的人,無論正邪全是道裝,一心記著明日如見有道裝的人,多留他一點神。好在身有玉符,又會防身之法,也不怕他邪法暗算。便和呂偉一說,又將身佩玉符取出來看。

呂偉見那仙人給的玉符,上刻符簫,入手溫潤,隱泛光華,知是寶物。便對他道:

“你適才不說送你玉符的那位朋友,日前出去就要回來麼,何不試他一試?由我寫下一信,命你神獸明早給他送去,打一後援,有備無患,總是好些。明日他若善請便罷,否則各憑真實本領,大家一個對一個,真比勝負,我們連神虎、金猱也不許上前。索性就這一回,由我出頭分清曲直,不論誰勝誰敗,兩罷干戈。萬一他約有妖人,我們約仙人相助,既無敗理,彼此均是約友助拳,也不為過。如人未回山,那是無法,也許能得他仙師垂佑。你看如何?”虎王想了想,點頭應允。

當下由呂偉尋出靈姑所帶紙筆,與塗雷寫下一信。因仙人洞府時常雲封,天已深夜,不便冒昧驚動。黑虎通靈,能知進退,便命康康持書,未明前與虎同去,到時相機行事。

塗雷如回,必在洞前乘著朝陽吐納練劍,一見信必然趕來,同往赴宴;要是未回,便將此函恭置洞前,或遇仙師同時呈上。等虎、猱回來,再去赴宴也來得及。虎、猱領命,將信接去。

這時天已深夜,呂偉因靈姑飯後不久推說身倦,拉了王守常之妻,同往洞角一個小洞中石榻之上,鋪上被褥,安歇去了,此時睡得正香,又有王妻在內,不便人視,便和王守常父子、張鴻之子張遠、虎王諸人一同就臥。那洞本來寬大,那年方奎等五人到來,虎王又添了幾座石榻,當初為了便於談天,所有石榻俱設在東壁角里,地最寬敞。靈姑住的那間小石室,原是雙猱臥處。虎王雖在南疆生長,幼讀文書。後和尹、顧等人來往,知道漢人男女有別,不似山人隨便。知王妻和靈姑不願與男人們一同列臥外面,特命雙猱遷出。

實則靈姑少年氣盛,心中另有打算,並非真睡,先拉王妻作伴,全是掩人耳目。工妻倒是真個倦極欲眠。靈站猶恐她中間驚覺洩漏,假說自己不過因主客都未說睡,身子疲倦,進來睡一會,少時醒轉,仍到外面寬敞處睡去。王妻老實,信以為真,就枕一會,便自睡熟。因虎王平時畏熱,不是極冷的天,從不近火。這小洞相隔主客諸人睡處頗遠,離那聚談之處卻近,眾人說話聲音又大,靈姑聽得甚是真切。到了夜深,見眾人還不去睡,正在發急,恐路遠時晏,明早趕不回來,一聽他們一同就臥,好不歡喜。略待了片刻,便結束停當,偷偷走出。

靈姑先以為山徑方向已向王妻、張遠問明,別無難題。及至走出一看,全洞靜蕩蕩的,不見一點動靜,火池中的餘火未熄,照在左側鍾乳上面,晶光回映,幻為異彩。遙聽虎王鼻聲如雷,聲震全洞,從東壁角暗處傳來。中間隔著兩三處鍾乳瓔珞、石屏之類,看不見諸人臥榻,諒已睡熟。方欲往洞門外走去,一回身瞥見那隻比水牛還大一倍的神虎當門而臥,二目神光遠射數尺,正注視著自己,形態甚是威猛。康、連二猱也蹲在虎側,一個拿著適才呂偉代寫的信,正在交頭接耳作獸語,見靈姑回身,便一同站了起來。

靈姑想起來時一切情景,這裡野獸毒蛇到處皆是,自己人生路不熟,僅憑兩人傳言,路又有那麼遠,休說有甚閃失,便今晚走不到建業村也是丟人。有心想喊張遠同往,又嫌他本領不濟;且恐驚動老父,必受攔阻,更走不成。若不去,又覺虎王輕視自己是個無用的女孩子,心不甘服;去則事情太險,更恐虎、猱攔她。再側耳一聽崖下群豹鼻息咻咻,起伏如潮,夜靜山空,分外驚人,不禁有些膽怯起來。

方在躊躇,二猱忽然走近身前,朝著靈姑伏拜,又扯弄她的衣角,意頗馴善。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這三隻神獸俱極通靈威猛,能通人語,建業村中人人害怕。況且黑虎、金猱少時便要到鐵花塢與仙人送信去。何不和它們商量商量,如得允許,索性藉著此行,就便隨虎前往,等到見著張叔父,問明虛實,再騎它同往投信,還可看一看仙人是什麼樣;或是約定地方,等虎。猱歸途再接。有此神獸相助,有什麼險阻艱難都不怕了。否則它們在此守門,要是不允,連這門都出不去,還說甚別的?”

靈姑想了想,恐說話驚動諸人,先和康、連二猱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往洞外,並請同去。二猱會意。便點了點頭,轉身先行。靈姑見狀,忙往外走。黑虎也起身跑了出來。靈姑因黑虎能主持一切,到了崖口僻處立定,向黑虎商量,說自己要往建業村去探看張鴻,探村中虛實,無奈路生勢險,欲借神虎、金猱送信之便,攜帶騎了同去,見人即回,決不惹事,使虎王見怪。起初黑虎將頭連搖,意似不允。後來靈姑撫摸虎頸柔毛,不住央告;二猱又各自從旁朝虎連聲低叫。黑虎瞪著一對光閃閃虎目望了望靈姑,方始點頭應諾,朝著連連低叫了兩聲,虎身往靈姑腿旁一橫。靈姑喜出望外,忙即跨上背去。康康業已當先馳下。只連連被虎阻住留守。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39:30


第四十回 探虎穴 絕壑渡孤身 斬妖巫 群雄張盛宴

話說黑虎馱了靈姑,據崖一躍,便到了下面,撒開四隻虎爪,一路躥山越嶺,往建業村急馳而去。今番不似日裡要等大隊同行,如脫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時,便到了建業村前峰嶺相近之處。離天明還早,鐵花塢之行,可俟見罷張鴻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將虎留在峰側山凹僻處,自與康康人寨,同探張鴻下落。如康康先尋到,便速覓自己通知;自己先尋到,便在張鴻那裡相候。不想這一分道,幾乎生出事來。

先說靈姑與虎、猱分開以後,仗著家學淵源,一路鷺伏鶴行,縱躍如飛,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業村就建在峰腰上面,全村屋宇分踞嶺脊岡崇之間,高低錯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疇,均在中心。新闢的百頃梯田及十幾處望樓,也都在峰嶺四面極高之處,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卻嶺後梯田面對危崖幽壑,人跡不到外,餘下無論嶺後人來何方,不是身已臨近,也看不見村寨影子。靈姑去時,因村人自由隱賢莊到此,仗著地利、人力,從無一點變故發生,年時一久,俱都鬆懈下來。

又值半夜裡遠客新來,盛筵大開,全村凡是上一層的當家人物,都在筵間陪客,聚於寨堂之內。其餘中下層人因夜已深,除卻少數執役諸人,全準備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

靈姑初次犯險,究有戒心,形跡甚是縝密。各望樓中雖有個輪值之人,過慣太平日子,視若具文,形同虛設。偶而略向樓外望望,也不過看看天色,萬想不到會有外人潛入,所以靈姑如入無人之境。

靈姑到了峰下一看,嶺脊深林中間有零零落落的燈明滅掩映,直達峰腰以上。遙聞隱隱笑語之聲隨風飛落,好似人在聚飲一般。照那燈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長達十里,幾乎南嶺皆是。暗想:“離天明不過還有一兩個時辰,這般廣大的地方,事前不知準確地方,如何往裡尋人?聽虎王所說寨中情形,不特防備周密,而且會武能手眾多。看虎王不以為意,就拿那送信來的楊天真來說,也非庸俗之流,一個信使已如此,其餘可想。

自己一個孤身少女夜人虎穴龍潭,雖幸得有神獸為助,但是業已分開。如在未見張鴻以前有甚閃失,就算金猱趕來救護出險,事也誤了,人也丟了,回去豈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見笑?”為難了一陣,又想:“這寨如此長法,行事又在暗中,決非一兩個時辰所能尋遍。金猱行走如飛,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嶺跑沒了影,萬迫不上。分頭尋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舍了前面,由後山僻處上去,尋到他的內寨探查一番。如尋不見張鴻,等再尋到前寨時,金猱也該尋來會合了。”想定後,為圖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靈姑還沒繞到峰後,忽聽笑語之聲漸近。循聲一注視,峰腰上樹林之中燈火繁密,人聲甚是嘈雜。經行之處漸高,相隔上面不過二三十丈遠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飲。起初因只想見張鴻一探虛實,事越隱秘越好。憑自己的本領,一則眾寡不敵,二則尹、顧等人本領高強,耳目靈敏。意欲側面下手;或是從別的村人口中愉聽;或是擒一個乏手,拉人僻處逼問下落。未敢冒昧徑入大寨窺探。此時身一臨近,不由氣力一壯。暗忖: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這般深夜還在·哄飲,弄巧張叔父也在其內,何必捨近求遠?”

當下掩藏著由樹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樹林外面,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紛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間,當中三間打通為一,共佔地數畝,可容百席。餘下六間尚不在內。屋宇宏敞,軒窗洞啟,陳設得尤極華麗。背倚崇山,面臨長嶺。因兩旁林內外數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襯,越顯出它的莊嚴雄麗。細查中屋共設有五席,相隔大遠,看不真切。忙從側面小屋後繞了過去。只見當中一席,連賓帶主共是十人,楊天真也在其內。首座是一位相貌、裝束詭異的道人。另外還有兩個道人,其中一個相貌清奇的長髯道人卻似哪裡見過,甚是眼熟。第二、三桌盡是婦女、小孩。餘者神態都似江湖上人,為狀善惡不一。

餚酒蒸騰,笑飲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絡繹往來不絕。靈姑藏處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後,地既隱秘,看得又真。一見張鴻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驚又奴靈姑方在尋思,忽聽中席那個生相猥瑣的道人說:“西川雙俠那麼大名望,見面也不過如此。所以適才諸位對他那樣謙恭稱讚,我卻不則一聲。姓呂的我沒見過,還不敢定;那姓張的,看神氣也不過內外武功有點根底罷了。不是祝某酒後發狂,這回幸是戴二哥顧全江湖上的義氣,寬宏大量,化敵為友,加上他又是謝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則,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話將他,一比高下了。”靈姑聽那姓祝的口氣,張鴻並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聽那長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賢弟,酒後之言也須留意,不可失格。並非愚兄偏袒朋友,雙俠現與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勝敗無妨,如下以他為然,儘可明日席散,由我與諸位弟兄為中,當著嘉賓遠來,各憑真實本領,一比高下好了。他現在峰左小洞過去愚兄靜室之內,本想出見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話說,想已熟睡。相隔這麼遠,又聽不見你說話,他得名並非幸致,何必背後傷人呢?”

靈姑一聽竟有人給張鴻吐氣,好生痛快。見那姓祝的一張酒臉已急惱成了豬肝顏色,兩下還待爭論,因已得知張鴻住處,喜出望外,不願再聽下去。剛一回身,繞屋潛行沒有幾步,忽聽岡嶺下面有極猛惡淒厲的烏獸怒嘯暴吼之聲遠遠傳來。低頭一看,岡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間紅光高出林抄,峰下長岡上警鑼四起,人聲嘈雜。大寨堂中立時一陣大亂,在座之人紛紛奔出。心想:“乘機去尋張鴻,再好不過。”忙照道人所說,飛步轉過寨堂。行約半里山路,才見密林中現一石洞,洞壁有字,連忙鑽了進去。從洞口回顧,似有一片烏雲疾如奔馬,在月光之下飛到火場,往下一壓,火便熄滅。不暇細看,循徑穿洞而出,果然尋到。靈姑因室還有一人,不知底細,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會,聽出那人口氣竟與張鴻莫逆,彷彿和道人一樣也是舊交,這才啟簾而入。

靈姑見著張、韓二人,匆匆略談各人經過。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雖已杯酒釋嫌,但因虎王一節,顧、楊一黨又約來妖人、異獸,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尋來,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聽室外一聲低喝道:“你的膽子真大,竟敢到此。”靈姑按劍回顧,門簾啟處,進來一人,正是席間長髯道人。心方一定,張鴻已指著道人,命即拜見,說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謝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見過一面,無怪眼熟。靈姑正要拜辭,謝道明道:“賢侄女真個膽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輕他們了。適才無非時在深夜,無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沒看到你。只我一人面對你那藏處,因你藏伏隱秘,未見全身,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來,一想不會,他同行諸人我已全知。

又從眼光中看出你年紀尚幼,料定是你私來探問張兄無疑。將門虎女,果異尋常。回憶見你時年齡,至多現在不過十四五歲,怎不叫人歎服?恐你久立失陷,剛借話指點張兄住處,忽然岡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聽說妖鳥。惡獸幾乎被火燒死。張兄曾說他令郎年紀更小,武藝平常,如非大謙,必是金猱同來。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細,只恐出去更難。我料你已尋到此,推說身倦,趕來送你出險。我叫小湘假裝觀火,在洞口瞭望,見事平息,即來歸報。你且等他一會,再似先前魯莽,一被看破,連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萬大意不得呢。”張鴻也在旁力囑慎重。

靈姑聞言無奈,只得在室中靜候。等過一會,金猱沒有尋到,小湘亦未歸報。方在焦急,想請謝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讓自己出去,即被發現,也與二人無干。謝道明笑道:

“賢侄女,你怎說得這樣容易?你如單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們發現,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為你因見張兄不歸,自恃本領,私來探看。雖不免傷點體面,但你年紀幼小,他們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勢眾,表面是輸,骨子裡反顯得你有此膽勇,不愧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我再從中一說,絕不致有什傷害留難之處。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極,就主人能講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說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過。所以此時萬落他們手裡不得。如說真打,連我們幾人一齊算上,也不是全莊人的對手,何況還有兩個妖道在內呢。”

靈姑聞言,也覺事太行險。正躊躇間,忽聽韓小湘在洞口高聲說話。謝道明一聽,便知有人到來,因出路只有那石壁上的小洞,這一進來,大家全擠在裡面,別無藏處,不由大驚失色,無計可施。張鴻還算鎮靜,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勢,一見無路可逃,便拿手往裡間小屋一指,那原是兩個供服役的小童睡處,業已熄燈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內,只靠壁有一天生石躥,大約二尺,面對危崖,甚是幽暗。這一指,卻把謝道明提醒,忙叫靈姑藏到裡面,不要驚醒二童,俟來人去後再出。靈姑無法,只得走了進去。

等到靈姑走入,韓小湘的語聲已漸隔近,來人答語也漸聽出。來者正是顧修、楊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來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內。謝道明忙和張鴻使個眼色,仍裝作坐談敘闊談出了神,不捨就臥之狀。直到來人走進,才由道明從容起立,向外說道:“顧賢弟怎這時還來?那夜行人擒著了麼?”

當道明設詞入睡時,顧修正往火場,沒有在側。回來不見道明,問已歸臥,心想:

“道明今晚對張鴻甚是親密,適才席間神情卻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態。他雖是個有名無實的當家,遇有外人黑夜縱火擾鬧,就看朋友情面,也沒有坐視不管,徑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來。戴中行終是忠厚,力說:“道明絕無二心,不過他行雲野鶴,疏散已慣。一聽有人說火場附近沒有腳印,以為是仙禽異獸自鬥,抓翻懸燈引燃。呂朋友決不會如此無理取鬧,虎王既定明日來會,也無隔夜相擾之理。如是紅神谷中山人,此類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數人來此,當時發現甚快,任怎樣也逃不出我們的眼睛。他急於和老友敘闊作竟夕之談,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窺探,當著外客,容易使人誤會生嫌,有傷弟兄們的義氣,大是不可。”顧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諸人放無疑。如今外賊未得,他那地方隱僻,怎知不藏在彼?我們前往搜尋,張朋友不做虧心事,怎會起疑?目前各處搜遍,毫無下落。那裡雖然路遠,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張朋友所為,也不能斷定外賊不去,還以看看為是。”

中行強他不過,只得勸他事要慎重,不可鬧出笑話。顧修答應,知張鴻難鬥,約了天真,又約了祝功,同抄小路飛跑而來,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見,直到近前方始發現。幸而小湘臨變機警,料知三人必有所為,明見三人由側面峰石後潛繞過來,因那地方月光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氣,裝作不知,側臉外向著火場人多之處,負手閒眺,狀甚暇逸。算計三人將要繞到身側,又裝驟出不意,聞得聲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膽鼠輩,竟敢來此窺探!”說著,飛身縱退,讓出交手地方,並伸手往懷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來是三位村主。我適聽謝兄說,前岡偶然失慎,各位村主還疑來了外賊,出來觀看,見火已熄,人卻未散,仍在搜索。我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卻又不見一點可疑蹤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從黑地裡走來。因信謝兄之言,兵器沒有隨身,倒嚇了我一跳,以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個有了外賊麼?”

顧修知小湘與道明親逾骨肉,先見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無疑。及聽他竟誤把自己當作奸細,神態又那麼自如,竟被瞞過,把來時許多懷疑去了多半。知張鴻所居靜室並無出路,外賊如在其內,就小湘立這一會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見絲毫影跡,可見有也不會在此等人來擒。深夜擾客,實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內,不算查他。本想設詞往別處尋找,小湘偏又做作太過,一聽他說:“裡面是死地,韓兄在此久立未見,必然無有。”話未說完,小湘便搶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賊。如今張、謝二位還未睡,何妨一同進內談談?”祝功狂妄無知,素來不識輕重,又無主見,因顧修起疑,便也跟著起疑。心恨張。謝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報私仇,惜以雪忿。

一見顧修望門卻步,老大不願。聞言忙接口道:“既然尋不到外賊,我們進去歇歇,喝盅茶,談一會再走也好。”說罷,先往洞中走進。楊天真疑念未渦,也想查看個水落石出,跟蹤入洞。顧修明白祝、楊二人心意,不便深攔,只得隨著。

小湘後悔把話說錯,但已無法,心想:“謝道明機智過人,張鴻也極老練,適才高聲示警,不會沒有準備。戴中行為人頗好,只為了這三個害群之馬,早晚必鬧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過便罷,不能,索性合力將這三個首惡除去,將屍首扔入絕壑之內。天明決不疑心道明會做此事,定當外人所殺,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神態益發從容。

顧修見狀,越覺沒有弊病,反恐祝、楊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覷便向祝、楊二人示意。

自己又隔老遠便高聲笑語,以示無他。及至與謝、張二人相見,全無絲毫可疑之狀,更料定決未與外人同謀。否則憑自己的目力、經驗,不會看不出來,便張鴻也無此鎮靜。

顧修聽道明間他來意,便說:“尋賊無著,後追一黑影,相近洞側,忽然不見。先疑外人初來路生,不知穿過洞徑還有這所靜室,也許因為追急潛匿洞內。追近時遇見韓兄,這裡是絕路,韓兄從聞火警便在洞口閒立,如有外賊,不會不見。本想回去,因聞張兄未睡,楊賢弟適才與張兄匆匆一見,未得深談,便送客外出,頗想領教幾句。我三人為尋搜外賊,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進來借杯茶吃。深夜相擾,張兄幸勿見怪。”

張鴻先時頗示歡迎之意,因見祝功進屋以後便睜著一雙賊眼,鬼頭鬼腦,東張西望,立時把面色微沉,故作不悅道:“常言客隨主便,雖蒙諸位村主盛意,以靜室相假,終是主人房舍……”還要往下說時,忽聞裡間小屋微有響動。張,謝二人方在吃驚,祝功已大喝一聲,首先衝入。楊天真和顧修也疑外賊在內,匆匆不暇向張、謝二人答話,隨即各帶兵刃追將進去。張、謝二人知靈姑在內絕無出路,事定敗露無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語言失檢,開門揖盜,越發情急,伸手從懷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謝道明較有算計,忙一使眼色,止住張、韓二人,自己越向前面,當先趕去。就這微一紛亂之間,便見裡間火扇子亮了一下,不聽爭靜殺之聲,謝道明心已放卻一半。同時張、韓二人也相次追了進去,定睛一看,哪有靈姑影子。只顧修手持火扇子,面有愧色,站在當地。祝、楊二人還在四顧搜查。服役二童已被驚醒。

謝、張。韓三人見靈姑失蹤,也甚驚奇。謝道明朝著祝功冷笑了一聲,面向顧修道:

“這裡是絕地,除非愚兄通敵,怎會有人來此?對崖是座危壁,相隔數十丈之遠,下臨深壑,兩邊手腳沒個攀處,就算來人能由此飛過去,也早跑了。臨崖還有一個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顧修聞言,知道明心中不悅。見祝功不識時務,真個想往壁洞間走去,忙攔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這裡形勢。休說有老大哥和張、韓二兄,賊不敢來,就來也不會藏在這裡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連藤草都無,如何下去?

不必再看,算了吧。”說罷,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辯道:“我雖不常到此,卻也來過兩次,不是不知這裡是個絕地。但是適才明明聽得有人在內低語之聲,並還有極奇怪的聲息,我自信耳朵最靈,不會聽錯。

等我趕了進去,這兩個書童剛巧醒轉,問起他們,全未聽見有甚動靜,可是語聲全然不同。如說業已逃走,我離這門最近,壁洞外就是無底深壑,除非來者是會法術,隱去得決無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謝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這多年來自信耳目尚還聰明,如今真個老了。明放著敵人深入室內,卻會觀察不到,臨了還被他逃走,說將出去,豈非笑話?對崖又高又遠,無法飛渡;內室洞穴又往裡凹,無可攀附。

這屋壁窗下面雖然不知深淺,但是中間還有幾塊突出的岩石,待我冒點險,下去查看一回,少時我和張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顧、祝、楊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

絕壑無底,中隔濃霧,以前曾經用東西試過,如何能下、只得再三勸止,自認誤聽,周旋了幾句,便自辭去。

實則道明因絕壑深不可測,恐怕靈姑年幼,好強心盛,冒險跳落,尋了短見,意欲仗著內功和練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張、韓二人進入內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面。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見左側裡間壑底中心飛起一條黃影,背上附著一人。三人目力均極敏銳,定睛一看,月光照處,正是虎王所豢神獸金猱,身上馱定靈姑,在壑中似拋球一般,十幾個縱躍,便到對崖之下。四爪並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電,一會便被爬上屋頂。靈姑還不時朝三人立處回望,打著手勢。晃眼工夫,便向崖頂那邊跑去,不再出現。

三人看金猱每次縱躍落腳之處,雖在崖內霧影之中,卻都是實地,並非蹈虛而行,相隔上面也只二十來丈,不如想像之深。謝、韓二人心中甚覺奇怪,試取了幾塊石頭,朝金猱行處遙遙擲去。第一下稍為過頭,沒入黑影之中,不聽聲息。第二下起瞄準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響,內中一塊還隱隱看見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無聲息。

料出金猱經行之處,必有一根石樑貫通兩崖。無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氣蒸騰,有如雲霧,將石樑遮住,目力不能看見。只不知金猱、靈姑俱是初來,怎會比起主人還要清楚?於是寬心大放。談到靈姑臨變從容,膽大心細之處,又互相稱讚了一陣,方始分別就臥不提。

原來靈姑起初被困室內,因藏身是個絕地,不禁心虛。忽聽壁角有人呼吸之聲,回頭一看,乃是兩個服役的小童。同時又發現那臨崖的小洞,耳聽院中敵人語聲漸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金猱至今未見,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豈不付於流水?

既然有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雖不能由此逃去,萬一尋到一點藏身之處,豈不是好?

即或不然,自己憑家傳輕身絕技,又會水性,跳人壑底,避過一時,再想法子出險。漫說不至於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強些。”念頭一轉,跑到穴旁。剛往外一探頭,便見對面崖上有一條黃影,背貼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敵人快進外屋,不敢出聲,忙向它一打手勢。康康便縱落壑底暗霧影裡。正尋思此壑甚深,上來不易,外屋敵人已和張、謝二人相見。就在這危機頃刻的當兒,猛見康康從霧影內直躍上來,一把攀住穴口,見只有靈姑在內,以為室中沒有外人,一時疏忽,哼了一聲。靈姑知道不妙,這一聲必被敵人所見,難免追入發現。一時情急,一面打著手勢,低喝一聲:一快馱我走!”身便躍逃穴口,攀緊康康肩背。康康會意,手一鬆,便到了下面。逃時匆促,將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兩件,恰將穴旁臥著的二童驚醒。等祝功跑進時,靈姑已然隨了康康縱入壑內。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當時便要向對崖縱去。靈姑知敵人未走,恐連累張、謝,韓三人,忙將金猱拉住,低聲告知就裡,令其暫候。康康才行止步。靈姑覺出落腳之處離上面不算甚高,謝道明卻說深不可測。早知如此,適才就縱下來多好,為他一言,幾乎膽怯誤事。試拿腳一探路,竟是極平坦的石地。方欲試探前行,暗中走向對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動。靈姑心靈,知有原故。先還猜立處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處,否則謝道明不會說得那般深險。及至二次拿腳往左一探,竟是虛的。心正吃驚,康康已按著她肩膀,作勢要她蹲下。再伸手向兩邊一·摸,那立處竟是一條尺許寬的孤石樑,哪裡是什麼平地。不特兩邊皆空,其厚也不過數寸。試從懷中取一技鋼弩,朝虛處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面是水是石。誰知弩發下去,竟聽不到絲毫聲息。靈姑這才相信謝道明所說並無虛言,幸而適才沒有冒失縱落,否則如此絕壑,又不透一點天光,就僥倖到底,又怎得上來、危石如牆,下臨無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懸身其中,性命決於跬步。先時只求免辱,未計安危。這時康康來到,有了生機,越回想前事,越覺心寒膽裂,哪裡還敢亂動。緊攀著康康的長臂,靜聽上面敵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將靈姑馱在背上,仗著天賦奇能,一雙神目覷定腳下,順著石樑往前飛縱。靈姑回看,見謝、張、韓三人隔崖相望。恐驚敵人,相隔又遠,不便高聲呼喊,只得揮手示意。

一會到了崖頂,康康仍馱著靈姑飛跑,繞了許多險阻,又越過一條闊澗,才尋到原地,與黑虎會合,取路往鐵花塢進發。路上問起那場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點了點頭,用爪比畫,吐了吐舌頭,作出畏懼之狀。黑虎也朝康康連聲怒嘯,頗似怪它胡來。靈姑雖不能通獸語,連猜帶間,也得知了大概。

原來康康也和靈姑一樣,不知張鴻藏身何所,原與靈姑約定,一遠一近,齊至大寨堂外會合,便往日間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來,全無梗阻,連尋了好幾處,都不見張鴻影子,也未聽人說起,只得又順前岡,往峰腰大寨堂飛跑。正緊走間,忽聽怪獸怒吼之聲,雜以惡鳥厲嘯,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聲近前,乃見一排好幾間新蓋成的堅固石室,左邊一間最為高大,惡禽嘯聲便由此而出。縱上屋頂,順空隙往下一看,竟連地上原有兩株三丈多高的合抱松樹俱蓋在其內。三室相通,四無門戶。

只當頂有一丈許見方的鐵絲網,間有一些松梢透出網外。屋頂還掛著三盞紅燈。室內更有七八株矮樹,也是原來岡上生的,上面也懸著幾盞明燈。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間,不見有什麼東西在內。知惡鳥還在隔室之內,方要過去觀察,忽聽下面來了兩人。康康剛把身子往側一伏,來人已經躍上屋頂。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個手裡拿著鐵鉤和一大筐血淋淋的獸肉,一個手持火把和一柄鋼叉,叉尖上綠光閃閃,且談且行,迎面走來。一個帶著埋怨聲口說道:“我早知師父專要我喂這些怪物,還不如在雲南山裡當棒客快活呢。”一個道:“你還算好,師父因你膽大手辣,人又聰明,還傳了你防它們犯性時的法術。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麼都不會。要是我一個人來餵它們,沒你保我,早晚還不被它們抓死麼,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

師父又說明天便要仗它們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許給它們吃飽。你沒聽見它們在那裡犯性怪叫麼?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聞言,心中一動。看來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過妖人苦頭。虎王平日有令,不許輕易殺人,不敢出面。下面偏是明日對頭,就此放過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當中那間,一個將屋頂鐵網揭起,一個便手搖碧焰鋼叉作勢威嚇,將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鐵網,說了聲:“我們快取那一筐肉來,喂完了事。”便縱下屋頂,往來路飛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間屋頂,剛往網上微一探頭,便見下面有七八點奇亮的黃光閃動。定睛一看,乃是兩大兩小四隻怪鳥。那東西上半身生得似龍非龍,似蛇非蛇。頂生獨角,滿頭藍毛披拂。闊口鉤喙,開張之際,舌紅如火,僚牙鋸齒,森列甚利。頷下稀疏疏生著百十根鬍鬚,勁若懸針。一條長頸滿生紅毛,密若錦麟,其長約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龜,尾巴甚短,生著一叢硬刺。背腹和頸一樣,也是藍色。一雙龍爪,又粗又短。

這四隻怪烏剛從對面屋門裡衝出,見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撲上前去搶著爭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異常。康康看出厲害,暗忖:“難怪他們下帖請客,原來弄有這樣幾個惡東西在此。只可惜沒法弄垠它們。”想了想,再循著獸聲,越過那邊屋脊去看。

這幾間屋宇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連問,只沒有大樹,餘者都和野地相似。

尋到第三間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內中蹲伏著大小几只形如獅子的黑東西,正在昂頭怒吼。方欲細看,便聽下面人語之聲。側耳一聽,仍是先前喂鳥的那兩個妖黨。

見這邊屋頂一律平坦,沒有藏處,便翻身跳落屋後。康康心想:“山中什麼樣的猛獸都不是自己敵手,這幾個黑東西,樂得留到明天,當著對頭面前抓死,顯顯威力。倒是那幾只怪鳥生相兇惡,爪牙犀利,兩翅包緊身上,舒展開來定甚長大,又生著蛇一樣的長頸,看它搶肉吃的神情動作,輕靈已極,如飛起來,必然迅速矯捷,非比尋常。這能飛的東西,如不趁它被關屋內,給它一個厲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卻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後,揭開鐵網,縱身下去將它們抓死。一則自己勢孤,怪鳥猛惡,一敵四恐應付不過來;二則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事要縝密,不可使人發覺,鬥時怪鳥一叫,引得人來,豈不誤了靈姑的事?此外又別無良策可以制它們死命,好生後悔未將虎王所用飛叉、藥弩帶來,否則好歹也從網縫中發下去,傷它兩個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聽獸嘯之處,二妖黨事完自去。康康心終不死,又繞向前屋仔細觀看。見那一排幾大間屋子孤懸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靜,別的村屋相隔尚遠。時當深夜,四無人聲。近寨堂一帶雖不時有三二人影出沒往還,相隔已在數里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見,何況夜間。妖黨業已走遠,料定不會有人覺察,想了想無法,只得拾了兩塊海碗大小的尖銳石塊,二次縱上屋去,潛伏網側。見那四隻怪鳥仍在搶奪生肉,低頭咀嚼,爪牙齊施,燈光之下,血肉橫飛,滿地殘紅狼藉,兇殘之狀勝於豺虎。

康康想用石塊去打那兩隻大的,試伸手一揭那網,竟是紋絲不動。惡鳥原甚靈敏,康康動作雖極輕巧,仍被聽見,沒揭起,用力稍重,惡烏覺出不對,紛紛住口,昂起頭來看了一看,倏地一聲長嘯,一隻大的竟展開兩扇門板一般的鐵翼倒飛而上,兩爪抓住網孔,兩眼兇光四射,周身毛羽直立亂顫,血吻開張,紅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見時還要猛惡十倍,大有尋敵相鬥之勢,無奈有那鐵網隔住,飛不出來。

康康機警敏捷,早就撒手隱避一旁。暗想:“尋常刀矛一折便斷,這不過手指粗的鐵網,怎會弄它不動?”方在奇怪,忽然一陣山風吹過,隱隱似聞笑語喧譁之聲,回頭遙望,峰腰大寨堂上燈光猶自輝煌,天上恰有一片陰雲飛來,將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顯。猛地觸動靈機,暗忖:“這些房屋雖是石頭所做,原來地上所生草莽林木並未去掉,內中還有一株極易著火的火油松。適見屋內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鳥也一樣被網隔住衝不出來。屋簷上現有燭燈未滅,何不尋些枯枝萎草扎些火把,點燃了從網孔中投下,將這些怪鳥燒死,豈非絕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計而行。仗著目力敏銳,心靈手快,一會便將火把紮好了十來把。

那些燈燭除了屋中樹上所懸是遵妖道囑咐,為投怪鳥所好而設外,環屋所掛乃顧修的格外點綴,以示矜寵,並無甚用意。裡面燃燭甚長,均系村中特製,每支足可點至天明以後始盡。燈也特製,不畏風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決不敢走進。萬不料這些惡禽怪獸,因棲息之處必須附有草木,屋內盡多引火之物,這燈燭恰給仇敵造成放火機會。康康更有算計,選擇僻靜處取下幾支燈燭,將燭油塗在火把之上,還恐惡鳥將火撲滅,點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後兩間中起始放火。這時妖鳥餘肉無多,按照平日,離飽還遠,爭食正烈,屋上縱有聲息,也當是妖黨給它補送吃的,沒甚留意。

直到前後屋火都點燃,見了煙光,方始驚叫奔撲。康康乘機又在中間屋頂擲下三個人把,連那株火油松一齊點燃。怪鳥一見屋頂來了仇敵,齊聲厲嘯飛撲,無奈不能破網飛出。

欲待將火撲滅,兩翼扇風,人力越旺,急得厲嘯悲嗚,無計可施。康康一見怪鳥狼狽之狀,在屋頂上喜得亂蹦。那屋宇通體皆石,築得異常堅固,初發時火煙全被隔住。未後那株油松和所有林木全都點燃,成了火樹。兩隻小怪鳥全行燒死,大的有一隻也受了傷,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厲害,不敢再飛撲火焰,互相擁擠在房角無火之處,不住地厲聲哀鳴。

那火焰透出了房頂,康康見火勢愈烈,正要縱下,猛想起手中還有兩根現成的火把,何不連那屋的黑東西也一齊燒死,省得明日費事。剛想到這裡,朝前面矮屋頂上縱去。

忽聽寨堂上鑼聲四起,吶喊喧譁。忙一回顧,敵人業已被火驚動,似要往火場趕來。恐被發現,康康將火把往網中一掛,也不顧再看火著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躍數十丈,往岡脊後躥去。

剛縱到岡後梯盡處,四望天空,只見一片烏雲疾如奔馬,由寨堂那面飛來,晃眼便到火場之上,耳聽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頓熄,岡後卻不見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驚。康康心想:“如由岡上跑向後寨去與靈姑會合,難免不被妖道察覺。”

見壑對面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遠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雖深,中間尚有許多石筍高低錯列,高的離上面才二十來丈,尚可著足。便仗著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筍上縱落,再朝對崖縱去,幾個縱躍,即行達到。更不停留,徑沿崖往後寨飛馳而去。遙望來路,敵人等已然趕近火場,知道後寨必定空虛,好生歡喜。無奈那壑越來越寬,沿途細看壑中雲霧,沉沉無著足之處,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繞過了寨堂,崖壑也彎向了峰後,還是無法飛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見側面峰腰上有燈光閃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著一列房舍。臨崖一間石窗洞內坐立著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靈姑。方要出聲呼喚,猛聽遠遠有人高聲說話,房中三人立時面帶驚惶,靈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閃不見,同時又看出那兩個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謝道明,另一個正是張鴻。靜聽外來語聲,頗似有顧修在內,知有變故,沒敢出聲。再朝靈姑隱處一看,也有一個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靈姑必藏在內。一時情急,趕過幾步,不問青紅皂白,往下便縱。

康康原以為自己身輕力健,善於攀躍,不管下面深淺,徑向壑底過去,再行援壁而上,說也真巧,落下方十來丈,就在這疾同電掣之間,猛然發現下面暗影中橫著一條石樑,而且正在腳底不遠。仗著心靈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面。那石樑暗藏壑心,雖然寬窄不一,卻是直達對崖,更無斷處,相離上面窗洞不過二十來丈,一躍可達。康康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跑過。剛往上一縱,攀住窗洞,恰值靈姑聞知敵人進屋,情急無計,趕了過來,接個正著。此時危機間不容髮,稍差一步,不特靈姑不利,便是張鴻和謝、韓二人也無法下台了。

靈姑問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還死傷了兩三隻惡鳥;自己又見著張鴻問明瞭究竟,總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極。

這時天色離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風,趕到鐵花塢,天才剛明。正是時候。行近洞側,虎、猱即便立定。靈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謁見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搖頭,又用口銜著衣角,只命康康洞前投書,靈姑知它不肯違背虎王之命,只得退到高處,還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樣。遙見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將書信頂在頭上。隔了一會,忽從洞內走出一隻花斑大豹,和康康頭挨頭親熱了一陣,又低叫了幾聲。然後銜著那封書信往洞內跑去,始終未見有人出來。康康便拜了幾拜,跑下崖來,與黑虎相對低聲吼嘯,竟似問答。靈姑作勢一問,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贈,塗雷未歸,清波上人將信收下,雖然未有迴音,但見黑虎欣喜之狀,或許未虛此一行。見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懸念,忙即騎虎趕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見下面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幾隊疾行如飛,正朝建業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見便要趕下,被黑虎止住。那幾群山人只顧低頭向前飛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徑又是一斜一正,並未看見虎、猱、靈姑。靈姑因昨晚曾聽虎王說起紅神谷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內侵害漢人,也未在意。

一會回到崖下,只見千百群豹由連連督率著在分吃獸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個不見。方疑業已四出相尋,忽見張遠由洞內跑出,高喊:“呂伯父,靈姊姊回來了。”

虎王首先應聲而出,見靈姑騎虎歸來,連聲誇好,哈哈大笑。後面老父和同來諸人也都趕出,上崖相見一問,才知王守常之妻連日勞頓,睡至天明未醒。呂偉、虎王等雖已早起,不便入視,也未覺察。還是連連向虎王告知夜來之事,呂、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頗驚駭。因虎王力說無妨,呂偉經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異,況且人去已久,急也無用,擔憂雖仍不免,並未形於詞色。直到天光大亮,還未見回,方才商量要命連連去探,靈姑已經迴轉。

虎、猱自用獸語覆命。靈姑也對呂偉說了一切經過。呂偉雖喜女兒饒有膽智,不愧將門之女,當面總不免埋怨幾句。虎王聞得顧修等請來妖道帶有惡禽怪獸,來與自己尋仇,果如呂偉所言,好生憤怒,當時恨不得就趕往建業村去比鬥。呂偉道:“他既下帖相請,先禮後兵,我們還不到所約時候,心急則甚?”虎王對呂偉已甚佩服,只得罷了。

靈姑又問塗雷未回鐵花塢,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觀察,上人既命豹兒將書銜去,決不會坐視。何況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傳防身法術,怎麼也不會輸。他們全村直沒幾個好人,那顧修、祝功。楊天真三個尤其可惡。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給留點殘疾。”說罷,忿忿不已。

呂偉笑道:“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總有個耳聞,我怎麼想也沒有這個姓尹的,原來竟是當年在太子關閃失後歸隱的戴中行。看他這等行徑,頗是英雄豪傑一流人物。不過今日之事,雖承他不記宿嫌,化敵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罷,如真動手,怎能脫身事外?這人毀了也甚可惜。少時筵前還望虎王看我薄面,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先由我出頭說話,但能兩家釋嫌修好最妙,否則此人心高性做,寧死不辱,請虎王不獨要令神獸不可傷他們,還須給他留點情面才好。”虎工發急道:“這姓尹的既是你從前的朋友,他素日為人也還不錯,我自然可以不去傷他。那顧、祝、楊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對,還有一個萬惡的婆娘在內,都是可殺不可留的東西,這情面怎樣留法?”

呂偉一想,也覺只要動手,除非虎王打敗,要想完全不傷中行面子,卻也為難。仔細尋思了一會,說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總比你長几歲年紀。照清波上人說,你前身不過誤傷了一蟒一狐,便破壞了功行,轉劫受苦,仙緣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隨便傷人,自種惡因?我也決不使你難堪。我深知你外面渾厚,內裡聰明,必能鑑貌辨色,聆音會意。到了那裡,你只把氣沉住,放忍耐些,聽我話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時之忿,誤了曠世仙緣,又鬧個悔之無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只因山居太久,習於粗野,性情雖暴,是非利害一點即透。忙點首答道:“呂老哥,你說得是。白哥哥未走時,也常拿這話勸我。只要他們不欺人大甚,我決不先動手;就動手,也不胡亂傷人。我如做得不對,你在旁邊提醒我一聲如何?”

呂偉因知對方這一幫人都以義氣自豪,顧黨一敗,決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們一樣。互相拼命廝殺,傷亡一多,事情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為分清敵友界限,誰敗了也沒話說,虎王也可有個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極難,至少事前能有一面服約束才好辦些。聞虎王此言大喜,連聲誇讚虎王向道心堅,能識大體。虎王見呂偉誇他,益發沉下心氣,轉怒為喜。

呂偉知他吃捧,乘機教他:少時如何應付,怎樣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鬥,獸和獸鬥,不得相混。為防塗雷趕到和清波上人前來相助,並說自己也約有朋友向妖道領教。虎工道:“據康康說,他帶來的幾隻水牛大的黑東西並不算兇,只那蛇頭怪鳥看去難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還深得多,什麼都知道。且到那時看吧,要是康康、連連打不過它,我也只好放飛叉了。”呂偉也覺怪烏可慮,虎、猱如難取勝,定落下風,虎王的飛叉又怎製得住惡鳥?只有鬥時將那古玉符給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勝之權。但還有個妖道在側,萬一因去了防身法寶,致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最後囑咐虎王一套言語,到時先使獸鬥,符由康康或黑虎佩著,等和妖道鬥時,再行交還應用。一切商量停妥。靈姑聽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呂偉告知途遇大隊山人往建業村途中急行之事。

呂偉知這等筵席,誰也沒心真吃它,便叫虎王發令準備吃的,人獸一齊炮餐。去時僅留下數百隻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齊帶走,由豹王率領,環伺在建業村左近嶺麓之間,嚴禁傷人,等候號令,以助聲威而防萬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獸吃飽,天已近午,緩行前往,正是時候。呂偉原意,只自己和虎王前往,餘人都不令去,靈姑首先堅執欲往,張、王二子也再三苦磨著要去觀光,呂偉自是不允。王子年紀最小,本領也不濟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靈姑自恃輕車熟路,昨夜獨探虎穴尚且不俱,何況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張遠則借探父為名:所以二人異口同聲,寧願受責,也非去不可;否則等人去了,也必隨後偷偷趕去。虎王極誇二人膽勇,又從旁代為力請,說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無事。呂偉被二人磨得無法,愛女心志堅決,倘如隨後偷去,更是危險,帶靈姑又不能不帶張遠,只得全允。人數派定,便和虎王、靈姑、張遠、黑虎、金猱督率大隊豹群,浩浩蕩蕩,往建業村進發。

沿途無事。行約個把時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來裡的桑子崖,連連帶了野驢隊前來會合。呂偉、虎王正商量分配這些獸隊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來稟報說:“建業村喊殺之聲甚盛,必然有人在彼爭鬥。”虎王知金猱耳朵最靈,二三十里內有什麼聲響聽得逼真,必無差錯。忙命喚住兩撥獸隊,同了呂偉父女、張遠,往崖頂跑去。

那建業村四外峰巒雜沓,地極隱僻,只這崖頂地勢較高,約略可以窺見。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處黑煙飛揚,峰前平原上人和螞蟻相似,現出許多小點。因為相隔過遠,用盡目力,僅能辨出些微痕跡,雖看不出有何動作,看那逐漸往四外移動,岡嶺上面還不斷有十八成群的黑點往平原中緩緩下移之狀,料定是有多人在那裡戰敗逃竄,各尋生路,只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無外人,建業村哪裡來的這麼多仇敵?大家正在奇怪,靈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時途中所遇山人,便說了出來,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驢隊趕來觀看,一到便說那急喊之聲俱是紅神谷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細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數千山人業已殺得大敗,四散逃亡,死人不少。還有五六個惡禽怪鳥,形象與昨晚康康所見一般無二,正在岡嶺上面黑煙中飛落搏擊,似在抓殺落後的山人。卻沒見村中人往岡下平原中追殺。

虎王一聽,村人違了自己前約,這般殘殺,不由大怒。呂偉恐他性發憤事,便勸他道:“這班山人素性兇殘,專一嗜殺生人,積惡多端,以暴制暴,各有應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親見他們大隊持著刀箭趕往建業村去,分明是為了昨日村人仗義奪了他擄劫來的漢人婦孺,前往行兇報復。看村人沒有下岡追趕,戴中行人甚俠氣,必是他阻止村眾,網開一面,不許斬盡殺絕,給無知山人留條生路。妖道率獸食人雖然兇狠,如換山人得了勝,恐怕還惡十倍,村中一雞一犬也不教留呢。況且這次兇殺,實則山人不肯服善,違了你的前約,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連你也沒看在眼裡。不給他個厲害,日久恐連你也一樣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氣用事,只怪一面。村中既然有事,我們可走慢些,好容他們收拾佈置,到時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聞言,果覺山人無理,立消了氣。便問,“我們這些獸隊如若分佈開來,豈不正與逃下來的山人相遇?應當如何處置?”呂偉早從虎王口裡問明瞭村寨的形勢道路,想了想,重問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亂逃,繼見敵人未追,漸漸會合一處,似向村東南盤谷一帶退去。谷徑纖回幽深,林莽茂密,與他們歸途相反,如要回去,還得繞越三百多里的亂山危徑,不知何意。呂偉立命虎王傳語金猱,轉告豹王率領豹、驢,分三面環繞建業村相隔十里內外埋伏,候令進山。只留下三隻大豹,充呂、張三人坐騎,虎王獨騎黑虎,率領康、連二猱,共是四人六獸,緩步往建業村走去。

人未到達,建業村望樓上遙見虎王率了兩隊猛獸前來赴會,沿途分散,緩緩行來,早向大寨中報了好幾次信了。戴中行、顧修等接到頭兩報時,正當山人進犯,掃蕩未盡之際。嗣又接報,一聽說來人行進改緩;知道山人敗逃等情已被窺見,特意給主人留出整理戰場的時間;又暗含著表明山人與他無關;又示主人雖然未遵前約,兇殺大眾,他卻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為,與主人同調之意。虎王粗直,無此心思,必是呂偉出的主意,此來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覺呂偉是個朋友,連顧修等人也覺呂偉深明過節,一絲不亂。那些獸隊既不入寨,卻又大隊帶來,許是虎王聞得村中來了奇禽異獸,執意帶來助威,呂偉攔他不住,特意說他留在遠處,不使進村騷擾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稱讚,你一言,我一語,此唱彼和,呂偉反成了眾善所歸。對於虎王,報復之心只有增加;對於呂偉,卻減消了好些敵意。當下發令,一面收拾殘骸,務使不留形跡,不現聲色;一面請妖道約束鳥、獒回屋,準備接待。卻忘了山人中的紋身族人,因都神婆為祝功、顧修夫妻三人合力殘殺,誓死報仇,早晚還要捲土重來,不死不止。

原來紅神谷中山人自從引鬼入室,招來了這夥紋身族人,妖巫都神婆與扎端公託名邪神,日以妖言惑眾。山人有甚知識,鬧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繼長增高,妖巫的權勢也日益加盛。扎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對虎王異常敬畏感激,雖然崇祀邪神,也只偷偷摸摸,如不將這一關打破,終究不能取而代之。仗著都神婆和自己都會一點家傳邪木,屢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聽了,總是害怕搖頭,力說:“虎王會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萬動不得。”扎端公無法,便去蠱惑大眾說:“天神喜食漢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現有不少漢人,無奈虎王作梗。如能將他去掉,把建業村那些肥娃一齊捉來,按時上祭,天神一喜歡,必定降下大福。我們也省得每次翻山遠出,待上好多天,受盡辛苦,還難得尋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厲害,也只一個人,又不斷到谷裡來取東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會神法,有天神相助,怎麼樣也能將他刺死。何苦為他得罪天神,日後去受災難呢?”

谷中山人嘗過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厲害,雖都信奉邪神,一聽說要害虎王,誰也不敢認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動煽惑,日月一久,又覺出虎王除能役使群獸外,別無異處,一切和常人差不許多,不如想像的厲害。加以虎王禁令甚嚴,無論如何不許傷害生人。每次偷著出山擄人,不特受盡艱難困苦,還時受蟲蟻之害。眼看建業村中所有,盡是山人心愛之物,拿許多金沙、皮革、藥材去換,也不過得他百分之一二。

人及牲畜又多,用來祭神、生吃,可供長時之需。卻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說是活人,連所養牲畜都不敢妄動,於看著眼紅,無計可施。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虛而入,眾山人漸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與謝、韓二人往還,少往紅神谷去。康、連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厲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詛咒了兩次,全無效驗。二拉始終懷德畏威,竭力阻止,沒有爆發出來。山人見了虎王,雖仍畏忌引避,心已離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順,奉若神明瞭。

這次本是祭神之期,扎端公突然出山擄人,久伺不得,為期又迫,正急得無法。好容易在歸途中擄得王守常夫妻和兩個小孩,認為天賜,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義奪去。在眾山人人的心意是:我們容你們這麼多人活著不來劫殺,已是委屈又委屈,你們怎麼事不幹己,還來劫奪我們到口之食?況又是關係著全族禍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當時不敵,敗退回谷,向眾一說,本來就認為理直氣壯,動了公憤。再經妖巫等一煽動,立即吶喊動天,刀矛齊舉,誓欲踏平建業村,雞犬不留,才行消恨。連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眾山人,恨不得連夜殺去。果如此,當時村人全無防備,又在黑夜之間,山人忘命而來,妖道未到,縱能抵禦,也必不少傷亡;總算村人不該遭此大劫,扎端公因莊人並非易與,忽然臨事慎重,向眾聲言:“這次是村人先違約起釁,便是虎王也不能向著漢人,硬不講理,不過平日我們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嚴,人數又多。漢人慣會鬧鬼,白天傷了人,必防我們前去報仇,黑夜裡他們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當。他們一早人都往莊田裡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趕到村前,從山溝盤谷小路愉愉上去。先乘他們人多不在村裡時燒他村寨,搶了他的東西和婦人、小孩、牲畜,運回谷來,再和他們打。

打勝了更好,萬一不勝,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說:“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過那些漢人,擄人時看他們和虎王都不認識,不知如何會成了朋友?聽虎王平日口氣,和建業村姓顧、姓楊的那夥人都是對頭。昨日奪人的正是那個姓楊的領頭,也許不肯將人放還。弄巧這件事虎王還向著我們,他一不管,這件事就順手多了。”眾山人聞言,益發膽壯,個個踴躍爭先。

紅神谷到建業村,比虎王要遠出一倍,就是天明趕到,也須早去。當下由二拉發令,宰殺牲畜,置酒犒眾。眾山人飽餐之後,略為休息,原定於子時起身。山人廝殺,都是頭子在前,以勇為尚,照說原該二拉領頭。二拉終因昨日康康一來,料定所擄的人與虎王有關。一則有些膽怯;二則想起虎上素常的好處,恐萬一虎王和村人一黨,相見時不好動手。打算到了村裡,先探明虎王在彼與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扎端公及手下眾山人日益跋扈,動不動就假借神力,重責他的心腹。二拉只聽二人口出狂言,除卻在森林裡初遇時見過那一點異跡外,別無神奇處。而眾山人之信畏神巫,遠勝於己。如說真有法力,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連扎端公也一樣被咬過?神巫既能降禍降福,生殺隨意,什麼病都能治,這毒蛇咬傷,怎麼還須去求外人?二拉在眾山人中本來較有心計,漸漸由懼生疑,由疑生忌。只因迷信神力,積習大深,心志雖已搖動,想不出個查探辦法,又不敢犯著眾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終摸不準妖巫、扎端公的虛實深淺。遇到這樣好機會,知村人俱都武勇難敵,正好藉以試驗神巫等的神法本領。於是表面假裝尊崇,讓妖巫都神婆居中,率眾紋身族人為首去奪大寨。二拉與扎端公分率眾山民為兩隊,一左一右由盤谷和峰側野徑接應。

扎端公哪知惡貫滿盈,死期迫近。心中還在高興,這一來無形中成了主腦,正好藉此奪取二拉的大權。只是妖巫都神婆只會一些世傳的邪法和手技口技,禦敵固有大用,卻不甚武勇。擔心她獨當一面,遇見強敵,不等行法,便為敵人所傷,豈不求榮反辱,馬腳盡露?於是藉口主帥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隨妖巫為首居中,暗含著保護妖巫,好使其隨時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該絕,臨行時扎端公才提議請神的事,已來不及。二拉惜會了意,疑他別有詭謀,執意不肯,扎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強,只得改由自己保著妖巫前往。除同族眾山人外,又撥了小半山人過去,方始成行。

這一爭論,不覺耽延了半個多時辰。山人雖然腿快,這三二百里的崎嶇山徑,也須走上好幾個時辰才能到達,還未趕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見離村還有二三十里,知再走過去,人數一多,必為村中瞭望的人窺見。忙即喚住眾山人,依照預定分成三路:

除自己所走盤谷這一條路,利用地勢,不用分列外,餘者都聽妖巫和扎端公的號令散佈開來,藉著林石草莽遮蔽,分頭掩到峰側,一聽號令,一擁撲進村寨中去。於是二拉自帶一群山人,翻過一條極險秘的崖壑,往盤谷中進發不提。

妖巫都神婆、扎端公二人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後,重又挑了一回人:將一些兇悍勇猛的山人,會集在妖巫隊中;餘下數百山人,交給一個頭目率領,由峰崖右側翻越上去,與中、左兩隊會合。

建業村佈置本來周詳,又經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發嚴密。平日村人雖然佃、漁、畜牧各有所事,當日卻因約請強敵當筵比鬥,一個人也沒離村他去。那些在望樓上輪值巡眺的,俱是綠林中的健者,個個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細。

山民人數甚多,全無紀律,任是怎麼精於掩藏,也逃不過望樓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盤谷出去,順寨左岡尾直撲大寨,已近村前,村人還看不到。妖巫等一隊是由中路進攻,須要通過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無,只憑一些草樹,如何能隱得住身子。人在十里以外,望樓上人早用望筒發現了大隊山人,立時傳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還未通過去,村人早都得信,準備停當,聲色不動,靜候眾山人趕近前來送死了。

妖巫哪裡知道,見已行近嶺麓,還不見村人動靜,以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燒殺擄掠,為所欲為,好不興高采烈。全隊千餘人,各找各的路徑,順著嶺麓,往上飛爬。只等爬到將近岡脊,一聲號令,便即殺了進去。百忙中扎端公回顧嶺左,二拉的一隊人還無蹤影;右隊抄近路來,相隔也尚遠。方在稱心快意,忽聽峰腰主寨中鑼聲響了三下,知被敵人發現,也沒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紋身族人便將蘆籤吹動。扎端公發完號令,立即手舞長矛、腰刀,當先前進。眾山人聞得蘆籤,紛紛舞動刀矛,齊聲吶喊,往岡脊村寨搶殺上去。那地方正當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數十丈遠近,眼看就要殺到。猛聽颼颼連聲,先從上面射下一批連珠快弩。眾山人剛聽鑼聲站起,驟不及防,敵人箭發又準,前排先被射傷了好幾十個。接著又聽眾聲暴喝,從近岡脊草樹叢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鏢弩衝殺下來。

扎端公知敵人早有準備,自恃人多勢眾,敵人只有百餘個,前隊雖有數十山人受傷,心中並不畏懼。眾山人見有敵人,也各將梭標、飛矛朝上亂擲。無奈上面來的這百餘人,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臨下,眾山人處在下風地位;標、矛一枝也打不中。雙方將要殺到一起,扎端公見自己的人頗有傷亡,敵人卻無一個倒地,不禁發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時,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殺到。這百餘村人都集在一處殺下山來。眾山人卻是四方八面分頭而上。那些箭也只放了一陣便不再放。扎端公不知這些敵人專為殺為首妖巫,還覺敵人不知防禦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進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傷,忙退回來保護,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敵。又用土語打著暗號,催促四外山人加緊進攻。村人固是武勇,這些山人也都矯健多力,雙方剛打得熱鬧,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發動。手中拿著十幾把尺許的飛刀,口誦邪咒,手指不住比劃,倏地怪叫一聲,立時一片黑煙裹住那十幾把飛刀,向空升起,朝眾村人飛去。

這類妖巫的邪法禁咒只能震懾山人,本無甚真實效用。以前謝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谷中虛實,知道內中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巫,眾村人適接警報,便料定是她為首。因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約束,擄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紋身族人煽惑。一則不願多殺;二則還想借此威服,日後好利用他們採辦珍貴貨物。祝功又自告奮勇,說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連米海客都未使擋頭陣,僅在沿岡脊上設下禁制,去誘山人入網。妖巫這十幾把飛刀剛飛起,祝功便當先搶出陣外,大喝:“無知山蠻,死在臨頭,還敢來此賣弄!”隨說隨即手中掐訣,朝上一揚,便有一團黑煙朝上飛去,將那飛刀一齊裹住,墜將下來。

都神婆和扎端公看出敵人厲害,而妖巫伎倆止此,雖還會一些咒詛之法,時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來嚇騙山人的障眼法兒,敵人既能破去飛刀,決瞞不過。心中雖然著慌,還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勝,不欲便退。不料他這邪法未使上,卻將敵人的邪法招了出來。

祝功雖知南疆妖巫有真實本領的極少,還想不到這樣的膿包。一見妖巫神情沮喪,便不再有花樣,樂得當眾逞能。於是將身一縱,飛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塊高石筍上,高喊:“諸位弟兄們,哪有這大閒心,去鬥這夥野人?快向左側閃開,等我來收拾他們。”

五虎等聞言,忙率村人紛紛向左縱退。山人有甚知識,個個恨不得早進村寨殺搶,一見敵人縱退,也不追趕,齊聲吶喊,往上便衝。

扎端公見四外山人已將殺到岡上,對面敵人又自讓出正面山道,祝功滿嘴湖北口音,說得又快,也沒聽出什麼,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聽都神婆失聲驚呼,連喊:

“壞了!我們還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隊眾山人剛跑到沿岡脊邊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數里長一片黑煙,煙中現出無數血盆大口,見人就吞,在前一點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沒被吞去的山人,見狀立時一陣大亂,嚇得忘命一般怪叫,紛紛連滾帶爬跌下山來。後面黑煙中的怪物並不停留,兀自還在追趕。中隊的隔得較遠,哪裡還敢再上,也似彈丸一般滾跌下來。扎端公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驚惶卻顧,返身欲遁之際,石筍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將手一揮,又飛起一片烏雲,先將所有村眾全行隱去。立時怪風大作,鬼聲啾啾,夾著無數沙石,朝眾山人當頭打到。

扎端公見勢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紋身族人保了妖巫,冒著沙石,忘命向山下飛逃。眼看快離山腳不遠,猛見眼前黃光一閃,現出一夥敵人,攔住去路。為首三個,正是顧修、楊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飛刀的妖道祝功。人己多了一倍,也不知從哪裡殺來的,怎會前後合在一處。不由心膽皆裂,一時情急逃命,不敢再顧別的,用盡平生之力,照準楊天真一刀砍去。楊天真佔了上風,未免大意,沒料到他有過人蠻力,橫刀一擋,只聽噹的一聲,右臂痠麻,虎口皆裂。扎端公更不怠慢,跟著右手又是一矛杆打到。還算楊天真身手靈便,見勢不佳,連忙往側一縱,沒有被他打中。可是這一來讓開道路,扎端公哪裡還敢戀戰,就勢一縱十來丈遠,似弩箭離弦一般跑了下去。

楊天真隨手一鏢,沒打著。這時風沙已止,嶺下黑雲未退。祝、顧二人率了村眾,已在截殺眾山人,不曾顧到。

扎端公僥倖逃出重圍,耳聽妖巫一聲慘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內。逃到盤谷左近,遇見岡尾上敗逃下來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這面防守的是謝道明和韓小湘、方奎三人為首。一則利用地形,未使法術;二則三人心善,猶有見面之情,只將二拉等趕下岡來,沒有過分追逼,傷亡不多。扎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強倡亂,遭此慘敗,妖巫已死,以後決難立足,真是又愧又恨。當時無奈,只得相隨逃人盤谷,再作計較。

一會,後面眾山人也相繼逃來,說妖巫被祝、顧二人殺死,方在危急,岡上吹起哨子,敵人便閃出道路,退了回去,沒有追趕,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連聲,又飛起兩三個似蛇非蛇、似鳥非鳥的大怪物,滿山盤飛,見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後一點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點人數,妖巫和扎端公帶去的,十停生還了不到五停,還有不少受傷的在內。那些紋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隨行保護,攻寨時較為落後,逃時自比山人容易,傷亡卻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還算那攻寨有的一隊運氣,未到峰下,便遇顧修率眾埋伏在彼,正廝殺問,便發現岡上出了怪物,妖巫敗退下來,總算隔遠,見機得早,比較傷亡最少。想起惹禍的是妖巫和扎端公這一夥人,臨陣卻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無所得,後患還自難說,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現於詞色。扎端公卻也知趣,沒等二拉開口,先咬牙切齒說出一番話來。

且不說山人計議。只說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將妖巫和紋身族人一齊斬盡殺絕。

先發了一陣風沙,混過眾山人的眼睛,暗將五虎等移到前面去堵截,恰值顧修追敵到來。

因在事前議定不要多殺山人,見前面紋身族人有一二百個,妖巫也在其內,立時舍了所追山人,合在一處。正截殺問,戴中行居高下望,見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傷也不在少數,不由動了惻隱,忙將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養幾隻虯鳥,昨晚康康放火只燒死了一隻小的,另外一大一小雖被燒傷,已經妖道用藥治好。因鳥屋已毀,趕建未成,散鎖在岡脊樹林之內養息。本就腹飢思食,這一聞得死人血腥,饞吻大動,紛紛長嘯,掙斷鐵鏈,飛了起來,滿山抓人的心腦吃。

妖道因為妖鳥食人心腦,增力長智,只發下號令,不準傷自己人,並未禁止。那些受傷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絕少倖免。祝、顧等人也因妖烏飛趕,知其厲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誤傷,只得遵令停手,聚在一處,由祝功妖雲護住,繞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鳥裂人而食慘狀,再三勸止,等米海客勉強應允,喚回妖烏時,殘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無幾了。中行雖然不快,已是無法。捉了兩個被擒的一盤詰,全因昨日奪人而起,主謀的是妖巫,虎王並不知道此事。俱覺首惡扎端公漏網還有隱患,因虎王和遠客將來赴宴,無暇搜除,只得留為後圖,不願顯出適才爭殺零亂之狀。剛發令全村人等趕緊收拾整齊,準備迎賓,便接望樓上報信,說虎王、呂偉等來客業已各騎虎、豹,緩步往村前走來。

戴。顧諸人一聽,連忙催促收拾殘骸,一面請謝、韓二人去通知張鴻,候請入宴。

好在筵席均已備妥,眾山人又未攻進村來,一切均與原定的一樣。只須將生擒來的山人囚向僻處,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靜候來客離村數里,一接報便可出去迎接,並不費事。

少停,人報嶺上下業已收拾乾淨,來客離村尚有四五里之遙。戴。顧二人立時傳令,按照預計行事:除將妖道算做來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岡迎上前去。此舉本是顧修之計,一則為向呂偉誇耀,二則為表示報那當年相讓之情,禮節甚是隆重。

少時呂偉如偏向虎王,動起手來也有說詞,顯出自己實以高朋至友相待,並無挾嫌之意,全是呂偉強不說理,硬要出頭,以致變友為敵。戴、謝等人知他心意,雖再三勸說:

“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呂偉出頭,也是為友心熱,總要給他留點情面。”顧修卻是口是心非,不過沒有先前仇恨得厲害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0:17


第四十一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禽 雨血腥風 仙猿誅惡道

話說戴、顧等主人正往下走,原想越過前峰草坪去接,誰知呂偉仗著二猱神目,不時登高隙望,已然得知底細,一聽主人出迎,忙囑虎王少時見人如何應付,催動座下虎、豹加緊行進,務在主人下峰前後趕到,明是表示不敢當,暗中卻含著顯露身手之意。虎王騎的黑虎不算,就是呂、張老少三人所乘野豹,也是千中選一的猛獸,這一催進,立時翻開四爪,一路穿山越澗,箭一般朝前駛去,三幾里的路程,哪消片刻,便已趕到。

村中請人先當來客不會就到,又要顯出山中勢派,下山時本就從容。加以虎王等所行近村三里的一段路有山崖遮掩,望樓上人只見來人已轉向崖後,沒料到忽又改慢為速。直到來人繞過那片山崖,將要踏上草原,才行看出,已不及命人通報,只得改用鐘聲傳警。

那戴、顧等村中主要人物,剛將儀仗隊分配停當,行至嶺半,忽聽望樓上鐘聲響了幾下。大家抬頭向嶺下一看,只見前面崖口風沙滾滾,塵土飛揚中,幾隻猛獸飛也似駛來。細一觀察,當頭兩條金影正是康、連二猱,身後緊跟著一隻黑虎、一隻大豹。虎背上騎著虎王,豹背上坐著一個長髯老英雄。兩旁稍後一些各有一隻大豹,豹身上騎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俱都穩如雕塑一般騎在虎豹身上。群獸成一半圓形,星飛電馳而來,所過之處沙石驚飛,木葉亂舞,塵土像霧一般湧起數十丈高下。虎王騎獸向村中來往,村人雖已看慣,這等疾行卻尚是第一回看到。端的聲勢驚人,不比尋常。

戴、顧等人看出來客心意,如讓他們駛上峰來,面子上未免稍差。事已緊迫,如果一同下去,估量已來不及。忙即傳令,吩咐儀仗仍然從容朝下走去,奏起細樂。戴中行同了顧修、謝道明等幾個村主把手一揮,各自施展輕身功夫,往岡嶺下面跑去。虎王等四人六獸已似潑風般捲到嶺腳,相隔也只二三十丈遠。這時峰上鼓樂之聲已起。顧修剛想說來客過於逞能,話還未說出口,只見虎、豹身上老少四人身形微微一閃,齊都離了虎、豹背上,拔高朝前縱起,落到地上。最奇怪的是野豹跑得那般急法,居然說止就止,四足抓地,停立不動。村中諸人見狀,好生驚佩。再看虎王、呂偉,已率那兩個小孩,身後緊隨二猱一虎,緩步走來。二人同聲齊說:“多承諸位村主招宴,已不過意,怎還敢當親勞玉步,遠出迎接。”說罷便要施禮。戴、顧等人也忙著搶上前施禮,俱對呂偉齊稱幸會不已。中行首先說:“虎王兄多年芳鄰,不是外人。呂老英雄遠來不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且請到敝村少息,再作長談吧。”說罷,率了諸人,一齊拱手揖客。

虎王便喝虎、猱:“在山下等候,叫你們再去。”虎、猱作勢不聽,虎王正要假意發作。顧修先聽中行不請來客就此入席,卻請寨中長談,已是不快,見狀冷笑了一聲,欲待發話。中行恐他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忙即搶著攔勸道:“虎王兄坐下神獸,照例隨主不離,今日良朋盛會,我還特為它備下飲食。如不同進村去,倒顯得當主人的不因主而敬僕了。”虎土答道:“我因今日村主與呂大哥多年相逢,設此盛宴,賓主應該盡歡才是。這幾個畜生屢次無故生事,況且來時已然命它們吃飽,並代村主代約了別的朋友,恐其少時趕來赴宴,人生地不熟,又恐它們無事生非,不安本分,叫我當主人的為難,特命在此守候,聽喚再上,卻是這等倔強。如非村主講情,我決不容它們無禮呢。既如此,就隨去吧。”戴、顧等人一聽虎王口吻全與往日不同,料是受了呂偉指教無疑。顧、楊、祝三人更聽出語含譏刺,心中好生怨恨,彼此以目示意。暗忖:“現時由你說嘴,少時不教你死無葬身之地才怪。”因中行究是全村之主,已在殷勤揖讓,只得強忍怒氣,一言不發。呂偉又給靈姑、張遠一一引見行禮,然後同往上走。

呂偉暗中留神,見村寨形勢既是險要,出接的人也都人人武勇,個個英豪。這上嶺的一條道路並無石級,只是地形稍斜,沒有別處峻陡。沿途兩排大樹,樹下排列著兩行樂隊直達嶺上。誰也沒帶著兵刃,全沒一些小家氣的行徑,與昔年太子關初會戴中行時刀槍森列迥不相同。如非識得底細,決料不出筵前會有爭殺之事,也不禁暗中點頭稱許。

賓主一行人到了岡上,再沿岡脊進了大寨。呂偉見寨堂上設下十幾桌宴席,窗戶全都去盡,佈置整齊。寨前一大片空地,料是筵後相鬥之所。正尋思間,中行已將眾人引人旁廳落座,一面令人先獻上茶點,一面向呂偉敘起闊來。說不兩句,張鴻也經人請到,見愛子張遠和靈姑也隨了同來,看了呂偉一眼,無甚表示,料是必操勝券,也就放開,加在一起敘談。虎、猱已由虎王命在寨堂外守候,不許妄離生事。謝、韓二人見虎王只有中行不時敷衍兩句,並無餘人答理,便過去陪他閒談。

中行先向呂偉提起太子關前事,又向眾復聲明昨晚席間之言。呂偉久闖江湖,答話異常得體,中行自是高興。本心原不願當日就動干戈,奈事前群兇包圍,執意不肯甘休,顧修又不住以目示意,只得拿話點醒呂偉,請他各論各的交情,少時不要過問。並炎堅留宴後歡聚數日,以示無他。呂偉明白他先不入席,卻到別室敘闊,便因想將自己撇開,心中早有一番打算。因雙方勢均力敵,虎王這面勝算還居多數,自己只消居中和善後,本無須相助,既然主人表示公意,樂得暫時置身事外,含糊允了。只張鴻覺著呂偉行徑與往日不類,心中奇怪。下餘諸人俱覺滿意。顧修也知中行要保全呂偉,正要他這樣,免得無故樹一強敵,也跟著捧了呂偉幾句。

又略談了一會,忽報客到,只見祝功陪了妖道米海客進來。宴中主客俱都起立,分別引見為禮。祝功原因中行與呂偉久談不休,心中不耐,特意從隔室將妖道引來,好打斷二人的話頭,催著入席,免得夜長夢多,中行被呂偉言語打動,與虎王釋嫌修好。他終是一村之主,如果當眾說出話來,誰也不好意思違逆行事,日後再去尋仇,既不冠冕,又要多費手腳。妖道也早聽說,恐呂偉出頭作梗,進門時便把呂偉當作敵人,自恃妖法,趾高氣揚,大有不可一世之概。西川雙俠閱歷老練,火候深沉,並未在意。旁邊卻惱了靈姑和張遠兩個小孩,因礙著老父,未便發作,卻記在心裡,準備少時遇見機會,給他一個厲害。中行見妖道大模大樣的神氣,心中老大不悅,朝祝、顧二人看了一眼,略為分別引見,便命開宴。顧修知祝功沒有聽清呂偉所答的話,就出去請人,米海客才有這等做作。見中行不快,便乘著引進,指著張、呂二人對海客道:“這二位便是我說的張、呂二兄,當年名震江湖的西川雙俠。那兩個小朋友,一是呂千金靈姑,一是張兄令郎張遠。適才呂兄駕到,戴二哥已將話對二位說開,本就是多年老朋友,益發成了一家人了。

席散後,二哥和我們還要留張、呂二兄多盤桓些日,大家多親近吧。”妖道這時見靈姑生就俠骨仙姿,稟賦特異,心中驚讚,正在盤算,全沒留神聽顧修的話,略為呵呵兩聲,也沒怎樣謙禮。呂偉見靈姑、張遠目視妖道,暗藏怒意,本不願二人向妖道執後輩禮,妖道不來答話,樂得藉此混過,免得要喚二人上前拜見。中行又連催開席,向著呂、張、虎王等老少五人拱手讓客,就此相隨同出,到了大寨堂。

中行因呂偉遠客初到,又心敬他為人正直長厚,妖道昨晚已然宴過,執意請他首座。

呂偉遠見妖道斜眼覷著中行和自己,冷笑了一聲,便自向旁走去。顧,祝、楊三人面容驟帶驚慌,跟蹤趕去。料知妖道見主人沒有首先讓他,心中不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暗想:“這等連禮讓都不懂的妖人,未必有甚伎倆,理他反長勢焰。”又見主人殷勤相讓,全未覺著,便也不作客套,拱手向眾道:“有潛諸位,小弟今日恭敬不如從命了。”

便自向首位上落座。中行第二位讓了張鴻,三位讓了虎王。還要讓靈姑、張遠,雙俠執意道謝,才由韓、謝二人先坐,未了才是靈姑、張遠並肩坐在下位。康、連二猱依然隨侍虎王身後不離。全寨堂上筵席全是六人一桌,只當中並列兩桌,卻是寨中特備的,席作長方形,每桌可坐十一人:當中五座,兩旁各三座。

中行因呂偉既帶兩個小孩同來,實未含有敵意;妖道為人狠毒驕恣,顧修等又和虎王仇深似海,必仗妖法、惡物趕盡殺絕。惟恐呂偉挺身主張公道,動起手來,連兩個少年英雄也受了池魚之殃。因此初見呂偉時,已暗中命人換了當中席面,特地使張、呂等來人坐在上首一席,自在主位相陪,以防萬一。打算將妖道安置在下首並列的另一席首位上,顧、祝、五虎等作陪。正和呂偉談得高興,還沒和顧修提起,祝功忽將妖道引進屋來。中行一見那等驕橫之狀,恐張、呂二人著惱,一著急就催促開席讓客,不料忙中有錯,事前未提一聲,竟將妖道得罪。顧修等見機,心中暗怪中行大意,連忙趕過去賠話,將妖道讓在另席首位上落座。等中行讓完來客,才想起和妖道少了兩句交代,回頭一看,妖道已然落座,滿面俱是怒容,不住冷笑。中行本來性做,昨晚一見妖道便不投機,這時見狀,暗忖:“雖然自己有些失禮,但你要在本村長住,總算是自己人,不問對方是否仇敵,終是客禮,哪有不先讓客之理?似這樣挑剔繁苛,動輒得咎,日後怎能長久相處,自己一心歸隱,過著極安樂的歲月,都是顧修一人招出許多事故。”不禁生氣。心想:“你既不識抬舉,索性不加理你,看你怎樣?”厭惡之念一生,立即強作笑容,向對席一舉手,說道:“我們都是長年相處的知己之交,無庸再拘禮節。呂、張二兄作客遠來,我在這邊相陪,有勞諸位老弟代我向米道爺多敬幾杯吧。”說罷,便就雙俠席上落座,敬起酒來。

米海客見中行毫不周旋,話既含糊,意更輕視,氣忿到了極處。顧修等自然是萬分不快,只說不出得苦。虎王因守呂偉之戒,不多說話,人席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中行舉杯欲起。顧修原本蓄勢待發,見中行要起立發話,知他對於虎王並無敵意,全是為眾所逼,這時又對米海客疏遠,惟恐席中變計,連忙搶在頭裡,由席上一縱身,到了兩席中間立定。剛喊得一聲:“張,呂二兄和各位兄台……”中行帶怒喝道:“顧賢弟且慢,等愚兄交代完了再說。”顧修看出中行詞色不善,大出意外。他哪知中行昨晚聽了謝、韓二人之勸,又因適才妖道驕橫過甚,幡然醒悟,有意和他決裂,還當是想庇護仇敵,預打招呼呢。心想:“今日之事,我已佈置周密,由不得你。且聽你說些什麼。”當時雖然懷忿,不便不聽,只得說了聲。U、弟遵命。”退回席去。

中行先請各席上人斟滿了酒,一飲而盡,從容說道:“諸位兄台、賢弟,聽我一言。

想我戴中行以前也曾在江湖上走動,薄有微名,彼時少年狂妄心高,目空一切。自太子關一役,承這位呂大哥抬手相讓,當時雖未丟臉,事後甚是灰心內愧,方知天下英雄能人勝我者甚多,又不願以怨報德,這才隱居南疆。難得許多舊日弟兄、門人相隨到此,費了多年辛苦,創下這一片田園家業,端的無事無擾,四時俱有樂境。及至顧賢弟全家移居來此,隨後又添了好些老友知交,並承顧賢弟和諸位兄弟大力相助,整理得本村日益興盛。滿想大家終身相處,過這清閒安樂的歲月,不再出山多事了。不料顧賢弟雄才大略,壯志難消,日久雄心頓起。漸漸全村諸位弟兄也有大半激動壯志,願作雄飛,不甘雌伏,齊勸中行以本村為根基,遇著機緣,出山舉事,以謀大業。中行志氣久已消沉,本無功名之想,又不便過違顧賢弟與諸位弟兄善意,使因中行一人之故而誤萬里雲程;欲待各行其是,又恐人道我自私,不捨以區區家業助成偉業。雖然勉強屈從,自問庸愚,決不能隨諸位之後,建立功業,心中實是為難,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

“昨晚、今早呂、張二兄駕到,談起他二位的來意,益發勾動我的心事,方始決定我個人的出路,並想起一個比較兩全之法,還望諸位原諒我的苦心才好。明人不做暗事,有話須要說在當面,無須再做作。今天這一席酒,本是顧、祝、楊三位賢弟因與虎王老弟平素有些爭執,意欲藉著歡宴張、呂二兄之便,做個了斷。虎王老弟與我雖非舊交,但他為人豪爽英雄,又曾救過本村幾個弟兄的性命,雙方都是朋友。幾次想賣我一點薄面給兩家和解,無奈雙方都甚負氣,還有一點小糾葛,誰也不肯降心屈從,以致事與願違,嫌怨日深。似這樣終非了局。我盤算經年,已然決定。難得呂、張二兄良朋遠來,正可由我三人出面作箇中證。你兩家如能借這杯酒,將以前仇恨一齊勾消,固是快事;否則席散後,便去至前面廣場上,各施藝業,一展身手,人同人比,獸同獸比。就在席前,當我三人之面把話說明,各定高下勝負如何,由我三人從中判斷。事完之後,不問兩家勝敗,便將這建業村讓給顧賢弟和諸位兄台執掌,以謀大舉。我自和謝、韓二兄以及幾個不思上進的門人親故,仍然回到隱賢莊舊地去躬耕自給,以終天年。不過虎王老弟只有一人,顧賢弟既請米道爺助拳,仍望單打獨鬥,除雙方所養禽獸,不可以人理來論,仍是一個打一個。中行未離此村以前,還望不要亂了以前規矩。”

顧修聽了中行這一席話,心中有病,知道自己不合前晚與祝功閒話,說起近年百事俱備,中行卻和謝、韓二人同調,老是設詞推宕,照這樣何時可舉大事?等米海客到來除了虎王,過些日再勸他一回,如不依從,索性將他三人逐走,或是逼往隱賢莊去。自己和祝功、五虎弟兄等佔了此村,即圖大舉,免得因他誤事。當晚原是酒後憤激之言,並非真要如此。今聽中行之言,以為定被他手下心腹聽去告了密,所以才這等說法。顧修先前因中行的話句句刺心,憤愧已極。細一想:“中行終是此村之主,自己和一些黨羽望門投止,承他待若一家,無殊骨肉,情分原自不薄。只怪他埋頭隱避,有他在此,終是作梗。異日真要變臉,不特不好意思,說出去反叫外人恥笑。難得他賭氣相讓,正可乘機承受。好在這建業村自己著實下過一番心血,以中行之力,決難到此,受之無愧。”當下略沉了沉氣,強笑答道:“明人不作暗事。誠如二哥所說,小弟實為有此基業、本領,甘心高蹈,太覺可惜,才約了各位兄弟,朝夕進言。原想推二哥為首,共建大業,不料二哥口雖答應,並不實行,終於說出了實話,不屑與小弟為伍。人各有志,小弟等也不敢相強。建業村雖經小弟苦心經營,終是二哥產業,不過二哥人少,也用不了許多,暫借小弟等作舉事之用也好。”

“至於虎王這廝,原無什麼本領,僅仗生長山野,養得一群惡獸,到處恃強行兇。

我等念其粗人無知,以前又曾救助過本村弟兄,本不值和他計較。但是所養一虎、二猱三隻惡獸,不論人畜,見了就傷,兇惡已極,如不將它們除去,日後必為世人之患。因此等妖物一般的惡獸,究非人力所能制伏;加以這廝近一年來屢次欺人太甚,萬難容忍。

米道兄隱居仙山,道法高深,專一降妖誅怪,為世除害,並有守洞神獸獅獒和仙禽獨角虯鳥。聞得惡獸在此為害,特地駕臨,代我們將它們除去,正是一件快事。這廝如肯當眾認罪服輸,遣散那群野豹,將這三隻惡獸獻出,任憑米道兄處治,便看在二哥和呂、張二兄情面,饒他不死;不然今日任是怎樣比法,他也難逃活命。”

此時康、連二獸不住口中怒嘯,大有一撲而出之勢。虎王也是不能忍受,幾番作勢欲起。俱因來時呂偉再三叮囑,無論遇何難堪,均須照著所定暗號行事,連虎、猱也是如此,呂偉又再三以目示意禁止,只得強忍忿怒,等少時呂偉答話之後再起。

呂偉先不料中行能和自己一氣,見敵人自己分心鬥口,不便搶著說話,後聽顧修說話處處顯出昧良負義,狂妄無恥,心中好笑。一面目止虎王、二猱不要妄動,一面盤算對答應付。照著多少年的經歷來看,敵人心高氣浮,已然落了敗著。妖道說得雖然厲害,看那神情、動作,也是一個左道旁門中的下士,不似什麼上等妖人。虎上身有防邪之寶,又得清波上人之助,當無敗理。不過天下事難以意料,萬一妖法厲害,清波上人不來,虎王一個閃失,自己明知不敵,也不能置身事外。想了想,把原來心理略變,打算起立,接口代虎王說話,先挖苦顧修幾句。

呂偉正尋思間,忽聽門外黑虎嘯了兩聲。虎王面容頓轉,向呂偉道:“老大哥,你對這姓顧的說,我也有人就來,他們這一夥子一個也休想討好。”呂偉聞言大喜,防他話不中聽,忙遞了個眼色止住。正要張口,中行聞得顧修之言,益發坐實了謝道明天明前暗入內室所說之言,冷笑一聲,搶在頭裡說道:“眾位弟兄和我在此隱居避世,如非顧賢弟閤第光臨,費上許多心血,哪能有今日之盛?愚兄誠心相讓,並非戲言,顧賢弟當之無愧,何必說甚‘借用’二字?至於虎王的事,我已盡知你兩家曲直,不過此時強存弱亡,已非講人情天理之時。適才話已說明,今日請客,我忝為地主,只要不被天下人恥笑,任憑尊意,我和呂、張二兄作壁上觀便了。”

呂偉忙起立道:“戴村主盛意殷勤,相愛甚厚,小弟甚是感佩。不過小弟還有幾句話要向顧村主請教,不知可否?”顧修因中行當眾予以難堪,自己理屈詞窮,加以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言動全出了格。中行第二次所說之言更是刻薄,匆忙中正想答幾句話遮臉,忽見呂偉起立要向他請教。知道此人成名多年,有謀有勇,說話極有分寸,明知又是難聽的話,但又沒法教人不說。心想:“如無你這老匹夫,中行不會留人設宴,也不會為張鴻之言所動,化敵為友,鬧得這等場面,敵人還未交手,先傷了自家人的和氣。

不然的話,只消米海客一到,便同去仇敵寨中,為所欲為,盡情報復了。反正中行已然明示絕交,你說好便罷,如不中聽,索性連你們幾個一個也不叫活著回去。”心雖這樣想,表面上仍強作笑容道:“呂兄有話請講,小弟洗耳恭聽。”

呂偉道:“小弟等昨晚接到請柬,主人只寫著一位姓尹的名字,看著很生。雖曾料到是位更名隱居、多年未見的老友,故意使小弟打個啞謎,不想這世外桃源的主人竟是戴兄和諸位兄台,這等幸會,真乃生平第一快事。虎王老弟與諸位兄台的前因後果,昨晚小弟己由他口中得知大概。雖然雙方各執一詞,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彼此為了畜類慪氣,未免不值,不過人在氣頭上也是難說。顧村主已有定見,連戴兄多年患難之交所說的話尚且未蒙採納,呂某何人,怎敢妄有主張?只是虎王弟生長山野,作事一秉天真,善善惡惡,率性而行。顧兄當世英雄,久享大名,想能按理行事。他今來此,總算是個客位,適才所言,未免稍為意氣用事了些。江湖上這類以強弱來分別曲直的事盡多,比鬥只管比鬥,何必便以惡聲相加呢?小弟與他雖是新交,他今日人單勢孤,又是同船同載,本不該置身事外。一則雙方同是知好;二則戴兄已然交代在先,令弟等居中,雙方各不相助,戴兄雖不日再作高蹈,將本村產業讓與顧兄,終是本村主人,他尚且如此,小弟怎敢不從?虎王老弟來時又曾再三叮囑說,他本人對於貴村全無絲毫為敵之心,如萬一顧兄不肯相諒,各憑真實本領,人和人比,獸和獸比,一見高下,強存弱亡,死而無怨。設若顧兄這面請有道術之士,他馴使猛獸,全仗勇力,並不曾學過法術,見事不公平,他也請有一兩位精通劍術道法的好友,也用不著我這老朽無能的遠人給他助拳。

惟以素來不善唇舌,僅令小弟在雙方過手時代他說兩句活。我想現在說的也不過如此,客隨主便,就請顧兄發令,虎王老弟遵命便了。”

顧修因妖道屢次目視靈姑,心中頓生毒計。聽呂偉所說雖然語中帶刺,因在意料之中,又是氣急頭上,暗罵:“老鬼,你不用好猾,挖苦我不懂禮節過場;見老戴得新忘舊,受了你的蠱惑,不為朋友作臉,當面塌台,便在口頭上找我便宜。少時殺了這廝,自會要你好看。”他這裡只管盤算使壞,妖道卻是始終心驚靈姑仙根異稟,容華美秀,張遠也非凡品,全神貫注在這兩個小孩身上,對於虎王也有異人相助這句話全沒注意。

呂偉把話說完,見顧修還在含怒沉吟,好生不解,偶一眼看到妖道一雙眼睛正看住兩個小孩眨都不眨,不禁心裡一動。略一尋思,又將聲音略為放大,喝問道:“顧村主,小弟之言,想已聽明,尊意如何,快請示下,早些取決,豈不是好!”顧修聞聲猛省,才想起沒有回覆人家的話,不由又怒又愧。匆匆未暇尋思,便也答道:“當然是人和人比,獸和獸比。請呂兄命那廝同至外面便了。”中行連聲喊好,便請主客同至寨堂以外廣場之上。

中行請呂、張等老少四人居中,喝道:“今日這事,我已明言,願隨我居中不作左右袒的,居中旁觀。”一言甫畢,謝、韓、方奎等八九人首先走過。接著先隨中行歸隱的一班親友門人,除不在座的外,在座的約有三數十人,先時為顧修所感,不無為功名之念所動,這時因中行已然明示決裂,天良道義,論哪樣也不能棄了中行而去,明知中行藉此探大家心理,立即一同相隨站向中間,一個未留。連後來的也有十多人。那不在座的,俱是這些人的家屬徒從,無關緊要。

中行見狀,深喜人心未死,不由含笑點了點頭。又喝道:“我們以武會友,須要不失禮教。凡是給顧修賢弟助威的,俱請站向右面,將左面留給來客。”虎王因是孤身一人,出時顧黨也有好些隨便同立,聞言俱都走向右邊,分了主客立定,這一來無形中分了家。顧修近年招納亡命,延攬豪強,引進的黨羽不少,雖然走開了好些,重要人物仍有很多。顧妾計採珍原與戴中行妻在後寨款待米海客的家眷,此時也聞聲走出,向顧修問個不住。顧修本來對她又愛又怕,和虎王結仇也由她而起,也想詢問內寨相待情形。

反正敵人決無幸理,樂得表現尊敬中行,由他主持一切,不合己意,再行開口不遲。

顧修這裡忙中抽空與愛妾問答,那旁呂偉卻發起急來。呂偉原因虎王說黑虎嘯聲是來了幫手,當是清波上人或塗雷到來,不由心寬膽壯,料知萬無敗理。及至出來細看,哪有仙人足跡,當著眾人又不便過來詢問。雖知虎王身佩寶物,不致便輸,究無把握。

再者妖道始終注目兩個小孩,頗似不懷好意,尤以靈姑為甚。靈姑和張遠又不時手按身帶暗器,交頭接耳,怒視妖道,大有躍躍欲動之概。張遠還好,靈姑自幼鍾愛,性剛好強,雖然屢次示意禁止妄動,終恐不肯聽話,惹火燒身。虎王勝了還好,如為妖道所敗,吉凶難料。況且中行和顧修已明示絕交,妖道有何顧忌,必然生事無疑。呂偉方在愁急,見三方面人已站好,中行似要開口,又一想:“清波上人已然接信,即使塗雷未歸,也無坐視之理,還是多挨一會的好。”恐中行把話說錯,忙搶在頭裡說道:“戴兄分派己定,就請顧村主先命手下神獸一個對一個挨次登場吧。”

顧修一想,先殺拿猱,與愛妾出氣也好。便向米海客道:“這野人所養的兩畜生最是可惡,現在雙方先用獸鬥,道兄意下如何?”米海客人席之時已看見康、連二猱站在虎王身後。一則二猱身子短小,乍看不甚起眼;二則妖道心粗氣做,一心只在兩小孩身上打算:一眼看過,沒有在意。這時看出二猱目閃奇光,四爪大而利銳,雖覺不是凡物,估量也非獅獒,虯烏之敵。聞言哈哈大笑道:“這兩個猴子也值得一斗麼,隨便命我仙禽、神獸去一個,一抓就死。”說罷,將手一揮。妖道和顧修等原有準備,立時閃開一條道路。

一陣吱咕怪吼過處,下面從崗脊上跑來兩個道童,俱都一手持鐵叉,叉上面冒著熊熊碧焰,另一手各挽著幾根長鏈。一童每根鏈上鎖著一隻獅形怪獸,共是兩大四小,一童每根鏈上鎖著一隻蛇形獨角怪鳥,乃是兩大一小,小的一隻身上毛羽好似被火燒焦。

這大小九隻怪物,三飛六走,最小的連頭至尾也有丈許長短。未到以前,先帶起一陣腥風,驚沙撼樹,聲如濤湧。再加上這些怪物俱都猛惡不馴,口中不住吼嘯,露出滿嘴獠牙利齒,猜猜發威,目閃兇光,舌紅如血,大有搏人而噬之概。兩道童不住搖著妖叉,做張做智,厲聲呼喝,怪物仍是桀騖不服神氣,端的聲勢駭人。

米、顧等見在場諸人多半動容,不禁面有得色。方欲再發狂言,忽聽中行、呂偉雙雙斷喝道:“米道爺且慢!虎王所攜虎、猱共只三隻,道爺仙禽卻比他多了兩倍,難道一齊同鬥麼?”米海哈哈笑道:“他那三個孽畜,我只一隻獅獒已取它們的命而有餘了。

這不過是叫它們也見識見識罷了。”中行接口道:“神獸以一敵三太不公平,要我等中人則甚?勝負強弱,少時自見,無論仙禽、神獸多麼厲害,總不可亂了章法。我看神獸、金猱俱非常物,正可藉著比鬥之便,令我等一開眼界。莫如雙方各命一隻出鬥,預先講定兩隻算是一撥,無論勝負傷亡,一場比完,就此拉倒,再換第二撥上去;雙方主人各不許以法力、暗器相助,方顯公允。道爺以為如何?”

米海客自恃獅獒力大無窮,一縱就是二三十丈,前在緬甸,一日之內曾殺百虎,還是小的一隻。並且身似堅鋼,刀斧不入。金猱耳聞那等厲害,眼看也不過如此。想是仗著身子靈巧,縱躍輕快,腳爪銳利之故,人力制不住它。看神氣雖然有點異樣,決非獅獒之敵。心本自滿,再一聽中行所言,意是防他暗使妖法助陣,益發氣往上衝。獰笑一聲,答道:“既是戴村主想命這三隻孽畜挨個兒伏誅,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就請村主發令,命那廝著一隻上場,我叫一隻小獅獒殺它,無論死活,一撥接一撥鬥便了。那獅獒有靈性,用不著人幫它。這廝如敢暗中相助,我也不容。”中行接口道:“如此甚好。虎王如見金猱不敵,行使暗器,休說道爺,我等居中的也不容他。大丈夫一言,請雙方發令吧。”

這時二猱因虎王禁止,雖然蓄勢待發,還不怎樣。那獅獒和虯鳥早望見對面站定昨晚放火的仇敵,全都怒嘯前掙不已。中行一言甫畢,虎王喊得一聲:“好!”手指處,康康首先縱出。米海客見虯鳥齊聲吼嘯,紛紛爭著往前飛撲,二妖童喝制不住,與往日獵獸神情不類。對方二猱一虎卻靜靜地分伏虎王身側,並未發威作勢,大有相形見絀之勢。更以為虯鳥一出必勝,否則不會如此氣壯,意在人前顯耀,大喝道:“早晚是口裡食,你們忙些什麼?”說罷,口中唸唸有詞,將手朝眾虯鳥畫了一個空圈,二妖童連忙縱開一邊,立時便有一圈黑煙將眾虯鳥圈住。這些惡物果然害了怕,乖乖地站伏在地,不敢再叫。米海客又請眾人站遠一些,然後挑了一隻小獅獒,親自引出圈外,摘下鎖鏈,手朝對陣一指,恰好康康從虎王身側縱落當場。雙方迎面,相隔兩丈遠近,先不爭鬥,各自立定發起威來。

眾人見那獅獒生就一個獅子頭,一張惡狗嘴,這一發威露出上下兩排四五寸長的利齒,鋒利異常。滿頭黑髮如針一般根根猖立,自頸以下,灰色頸毛如鱗,自成紋片。四腿前高後低,腳掌下隱現出鋼鉤般的利爪。這還是一隻小的,全身已有一丈三四長短,從頭到腳,高達六七尺。端的兇威怖人,猛惡無比。那金猱康康被龐然大物一襯,越發顯得渺小,乍看萬不是獅獒對手。可是在場雙俠、戴、謝、顧、祝、五虎等人俱都行家,先覺有大小強弱之分。及見二獸相持了一會,康康一任獅獒身子後坐,半蹲半立,只管怒吼發威,全不理睬,只半蹲面前,兩爪向前虛抱,圓瞪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覷定獅獒胸腹之間,泥壁木雕般動也不動。獅獒未出時那般兇猛、這一和仇敵對面,竟似知道對方不大好惹,如猛虎負蝸一般,只管發威蓄勢,。卻不敢輕於嘗試。這一來,無形中已可預料出誰勝誰負,居中諸人自是暗喜。

顧修原嘗過金猱厲害,因聽米海客口出狂言,以為獅獒一出,金猱必死,不料會有這個神氣。情知凶多吉少,滿心還盼此乃獅葵鬥時特性,未必真個便輸。誰知二獸先後相持了半盞茶時,忽聽虎王大喝道:“無用的東西,還不抓上前,挨些啥子?”一言甫畢,便聽金猱康康一聲怒嘯,長臂振處,作勢便要前縱。獅獒想是不能再挨下去,也是轟的一聲厲吼,身子突地往後一坐,連身飛起,朝著金猱撲去。

康康原因受了神物指教,特地如此,好覷準獅獒要害之處下手。一聽主人再催,不敢不從。但它機警異常,雖然作勢欲撲,並未真個縱起。那獅獒也是個有靈性的異獸,初上場時,真恨不能將仇敵一爪抓死嚼吃,其勢甚猛,原無畏怯。誰知才一照面,便看出金猱一雙精光遠射的怪眼,正註定它身上要害之處,物各有制,知道遇見剋星。這類惡獸性極猛烈兇暴,雖然有了顧忌,但是決無後退之想。一面將身子後坐,防護自身短處;一面也把全神註定金猱,待要伺隙而動。妖道知它寧死不退,見與金猱相持之狀,心雖詫為僅見,卻不似顧修等人失敗心理,只當是獅獒看出金猱矯健,欣待乘隙一發而中,並沒催它。

獅獒動作原極迅速,見康康作勢將撲,立即飛身縱起。不料康康是個虛勢,眼看獅獒快要撲到,倏地一聲長嘯,直朝天縱起有三十來丈,讓過來勢。獅獒一下撲了個空,剛剛落地,待要回身覓敵,康康已從空中一個轉折,頭下腳上,伸開兩條長臂,一雙利爪,照著獅獒腰腹間要害之處抓去。那獅獒通體刀箭不入,身上只有三條軟骨,由小腹起通到後腰腿間,寬才寸許,形如一柄三尖叉。中間一條最細也最脆薄,凡是尖銳的東西刺上就透,是它最致命的所在,兩旁雖沒中間脆薄,也是攻得進的地方。這三條軟骨,外皮都有極長的硬毛遮蔽,不知底細的誰也休想傷它。因是此獸全身要害,無形中養成一種防衛的天性,靈警非常。一眼瞥見康康從空抓來,嚇得連身都顧不得回,口裡怪叫一聲,就地一滾,背下腹上,身子縮做一團,將四足拳緊,先護住了那又形軟骨。一面準備禦敵,等康康落近身前,再奮力朝上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它這裡剛翻過身來,康康已經身臨切近。見它返身據地,本意正要它如此,忙把前身往起微昂,四爪齊施,往獅獒利爪間直落而下。獅獒也忙把四隻爪一齊發出,猛力往上便抓。米海客知道獅獒爪有碎石斷鐵之能,金猱身子懸空使不上力,無法閃躲,這一下抓上,必死無疑。在場諸人除虎王深知二猱神力天生,機智絕倫,又受過指教上場,準能必勝外,餘人為獅獒先聲所奪,俱以為金猱不該直縱直落,這一下不死也必帶重傷。正在尋思,只見兩獸利爪微一接觸,康康首先騰身而起。緊接著便聽獅獒厲吼了一聲,身子翻起,追撲過去,身子離地。康康倏地回身往下一蹲,長臂往上一伸,似在獅獒腹間畫了一下。只聽慘叫聲中,獅獒跌落,血光飛濺,屍橫就地。再看康康,手裡抓著兩個血圈,已然奔回原地。雙方動作均極神速,眾人多半俱未看見獅獒是怎樣死的。

原來康康見獅獒四爪往上抓來,更不下落,只把四肢微縮。仗著身輕靈巧多力,兩隻後爪看準獅獒前爪,略一接觸,把前身又朝下一俯,兩隻利爪早到了獅獒的臉上。同時借勁使勁,平空穿出去。等到落地,獅獒碗大的一雙怪眼已被康康利爪抓去。獅獒負痛情急,只顧翻身起撲,無奈雙目已瞎,哪有準頭。康康只把身子一低,早到了它的腹下,順著來勢,伸出長臂,往腹下叉形要害之處一抓。獅獒去勢太猛,收停不住,小腹下開裂了尺多長的大口,還在前躥。等落地時,肝腸俱從裂口裡漏出,哪還有個活理。

一干顧黨見怪物死得這般容易,俱都吃了一驚。米海客因先前口發狂言,尤其又愧又急。中行見金猱成功,好生心喜。恐妖道惱羞成怒,忙即開口道:“第一陣已經見過,雙方快見第二陣吧。”米海客這時已看出金猱厲害,有心換虯烏上場。又一想:“在有幾隻神獸,只見一陣就不敢上前,未免太丟人。仍命獅獒出鬥,又無把握。”偶一回顧法圈中的大小五隻獅獒,因見同類慘死,雖為主人禁法所制,不敢咆哮,卻個個血口開張,毛針猖立,怪目突睛,兇光四射,眼裡似要冒出火來,全無絲毫怯敵之象。米海客猛想起:“那隻小獅獒出生年歲不多,乃此中最小一隻,想必身上皮革還不十分堅韌,所以遭了毒手。否則這等有靈性的異獸,前在緬甸深山中,許多虎、豹、犀、象、毒蛇、大莽俱都死在它的爪牙之下,怎會叫這小小丑類所傷?深悔不該大意輕敵,頭一陣便挫了銳氣。這次派上一隻大的出去,如若不勝,再派虯鳥上前。好在虯烏翻飛迅速,居高臨下,處處佔著上風,萬無不勝之理。先輸上兩陣,下兩陣也不愁撈不回本,早晚總有出氣之時,犯不著使仇敵看輕說嘴。”當下也不理睬中行,徑將一隻最大的公獒領土場去,把鎖釦一摘。

這東西果然厲害,比起先前那隻幾乎大了兩倍:身長約有兩丈三四;頭昂起來,高離地面,沒有一丈也有八尺;四條腿如小樹一般;頭大到六七尺的方圓。眼中兇芒,電射數尺遠近。血盆大口開合之間,怪舌吞吐,腥涎四射,成團的白氣如雲霧一般噴出。

鎖鏈才一離頸,先把身子一抖,全身健毛根根倒立。再往後一矬身,口裡震天價一聲怒吼,立時揚開四隻蹄爪,騰騰朝前奔去。這東西生性本來猛烈,又當蓄怒始發之際,益發兇暴無比。四隻鋼爪所踐之處,地面山石粉碎破裂,激得火星四射。端的猛惡雄壯,聲勢駭人,比較先死那隻厲害得多。

對陣虎王自聞中行之言,已命連連出場相待。一見獅獒疾馳而至,也學康康的樣,老遠立定,圓睜一雙怪眼,作勢取它要害。誰知這隻獅獒與先前那隻大不相同,早料到連連要抄康康的舊文章。仗著身大力大,行動迅疾,仇敵輕易近不了身,昂著又高又大的怪頭,一個勁猛衝上來,全不停歇,晃眼要到了連連身前。其力何止千斤,這一下要被撞上,不死也必帶重傷。其勢又絕迅疾,恍如驚濤駭浪,一瞥即至,哪還有尋思躲避的工夫。一干顧黨,到此方知獅獒的威力,新敗之餘,俱都大喜,喝彩不置。

連連見勢不佳,知難力敵,往後便縱。獅獒見連連倒退,到口之食,如何肯舍,再被顧黨一陣呼噪助威,兇焰益旺。怒吼一聲,四足騰空,連身縱起十餘丈,朝前撲去。

連連先縱先落,身甫及地,忽聽腦後風生,忙回頭一看,獅獒已起在空中,眼看當頭撲下。方欲二次避讓,猛一眼看到獅獒小腹下叉形要害,觸動靈機,立生急智,不但不往後退,反倒往前迎去,緊跟著向上一縱。這一下正避開獅獒兩隻前爪,雙方迎個正著。

獅獒方想抓裂仇敵,猛見連連回轉身來,目注自身要害,知道不妙。無奈身體龐大,又在懸空下落,無法抵禦。急伸利爪亂抓,噗的一聲,身已落到地上,腳踏實地,益發無處抓撈。同時連連仗著身靈心巧,爪利如鉤,業已深深抓探到它小腹裡去。獅獒負痛暴怒,狂吼如雷,幾次伏身地上,想將連連壓死,卻吃了腿太粗大的虧,不能全貼到地。

抓又抓不著,咬又咬不到,急得像轉風車一般滿地亂轉。連連知它力大無窮,爪牙犀利,也是不敢脫身縱出。一隻爪抓緊它的腹皮,隨著它頭腳動處,左閃右避,另一隻爪卻深入腹內亂扯,晃眼工夫,流了滿地鮮血。

似這樣轉了數十轉,獅獒又吃連連利爪抓了一下重的,想是奇痛難禁,倏地一聲慘嗥,猛地前爪一起,平躍十餘丈,朝寨堂下岡脊上躥去,口裡連聲慘叫,一路躥高跳遠,疾同電射。金猱連連仍緊抓在它胸腹之間,兀自不放。所過之處,沙石驚飛,林木紛紛折斷。眨眼工夫,已跑下岡去沒了影子。米海客驟出不意,又驚又怒,欲待行法阻止,那隻大獅獒業已跑遠。見顧黨多半相顧失色,槐恨已極,欲待翻臉行法,無奈話已說在前頭,眾目之下,無從藉口。正在咬牙切齒,打點報仇主意,忽聽中行道:“金猱獨自回來,第二陣已算見過。請雙方再命手下仙禽、神獸出場見第三陣吧。”

米海客聞言一看,一條黃影在日光下如金箭一般,正由岡下廣場射上岡來,轉瞬到了面前,正是那隻金猱,利爪上抓定兩個發光的血圈,乃是獅獒的兩個眼珠。朝著自己這面揚手晃了兩晃,連叫兩聲,才轉向虎王身側跑去,神態甚是得意。米海客益發暴怒,大喝道:“戴村主,這個野種養有三個孽畜,我手下虯鳥恰也三隻,正好、個對一個比個高下,見過這回輸贏,再人和人鬥。如全輸給他,不但是我,連顧賢弟和五虎弟兄等人,也都即日離開此地,不再煩擾戴村主的清修;他如敗了,應該如何?”

中行久聞虯鳥惡名,又見生得那般奇特兇猛,黑虎、金猱沒有雙翼,首先落了下風。

知道妖道言中之意,直把自己也當作仇敵看待,拿這片基業作賭勝之具,不過要自己張口,尚不便公然直說罷了。暗忖:“顧修背義忘恩,代自己開門揖盜,又千方百計請了妖道來。縱然賭氣讓出建業村,迴轉故居,圖個身心清靜,但是這些人多半狼子野心,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現時已是咄咄逼人,現於詞色,異日怎會兩立?事已至此,都怪自己認人不真,中了他們的圈套,悔已無用。莫如放慷慨些,就和虎王一氣,勝了更好,敗了便二次覓地遠隱。大丈夫到處為家,哪裡不是基業,何必戀戀於此?”想了想,冷笑一聲道:“米道爺言中之意,我已盡知,明人不用深說。戴某行事,一向光明,從來不會使用心機,交朋友也不分新舊。當初歸隱,原為獨善其身。後來各地親友聞風來投,我因朋友義氣,只要和我同道,不分良莠,一齊收容。近年人數日多,才有今日之事。當初啟釁,只因方賢弟等五人雪中遇救,虎王好意派了金猱送信,人獸言語不通,誤傷了顧賢弟的如夫人,從此嫌怨日深,本來於我無干。便是適才所說之言,也無非雙方新知舊好,全是朋友,虎王人單勢孤,諸位勢盛,特地請出呂、張二位遠客,同作中證,想令雙方手下各比一陣便完,並無偏袒。現在米道爺又欲變前言,令手下仙禽與金猱再見一陣,並以去留為賭,問我如何……”

中行還要下說時,忽聽虎王高叫道:“戴村主,這妖道要叫那三隻沒燒死的蛇頭鳥出來送死,叫他來好了,和他多說則甚?”隨著把手一揮,一聲虎嘯,黑虎同了康康便奔向場中立定,吼嘯叫陣。中行因話未完,方欲攔阻,忽覺身旁有人扯他的衣角,一回頭,正是呂偉,耳旁似聽低語道:“虎工今日必勝,妖法、怪鳥全無妨害,不值理他。”

中行只得忍住。

妖道見只有一虎一猱奔出場來,疑心後一隻金猱為大獅獒死時所傷,所以未出。也怒喝道:“你這野種既發狂言,還有一隻孽畜為何不出來受死?想躲就躲得過了麼?”

虎王大喝道:“妖道少說廢話。我看你那隻小鳥昨晚差點沒燒死,不禁打,所以沒許連連出去。實告訴你,今日休想倚仗畜生多,會鬧鬼,我還不犯著多請幫手,隨便喊來一兩個,便要你們這一夥人的命了,不信你就試試。”米海客氣頭上,先聽虎王之言沒有聽真,這時一聽,昨晚放火竟是虎王所為,不禁暴跳道:“原來昨晚放火的賊就是你麼?”虎王接口道:“這點小事何須我來?隨便派上一個猴兒,就把你弄得摸頭不著尾了。昨晚不過給你送個信兒,真要動手,你和這些畜生還有命在麼?昨晚村裡鬧了一夜的鬼,看見放火的影子麼?”米海客聞言,急怒攻心,怒喝道:“好個野種,你既作賊,不能再拿人理相待。我先除了你手下孽畜,再取你的狗命,免得主人道我不守規矩。你那隻孽畜不出場不行,我的仙禽自會尋它。”說時暗中撤了禁法,過去摘下鎖鏈。三隻虯鳥立即怒嘯飛起,一取黑虎,一取康康,一隻最大的虯鳥越過當場,徑取連連。

虎王原因連連回來稟報,得知來了好幫手,寬心大放,比初上場時更有把握,忙給呂偉按照預定手勢打了暗號通知。因連連殺大獅獒時,身上受了傷,算計虯鳥定比獅獒還厲害,情知來的幫手既然隱伏在側,必不坐視,暗囑連連不要出場,只註定顧修夫妾和祝、楊等幾個首惡,少時勿任逃跑。一見三隻虯鳥帶起滿天風沙飛撲過來,當頭一大一小分取黑虎、康康,後面一隻最大的竟向連連身前飛來,來勢甚是猛惡,眼看離身不過十來丈遠近。連連知道惡鳥是來撲它,長嘯一聲,往前便縱。虎王恐連連不是惡鳥之敵,正擔著心,忽聽當頭一聲長嘯,抬頭一看,從峰頂百十丈高處,彈丸飛墜般落下一條白影,知是幫手到來,不禁狂喜。

那虯鳥對敵,因是生來厲害,任何毒蛇猛獸遇上便無幸理,佔慣上風,照例是先落在仇敵面前,發上一陣威,對方如不畏伏就死,再用它的長頸,鐵爪、鋼喙和頷下龍鬚、身後刺毛搏擊刺觸取勝。尋常猛獸如虎、豹之類,被它迎頭一叫,立即全身癱軟,不能走動,任憑它爪裂而食。除人熊和大象外,更無能與抗者。因養成習慣,雖有長大雙翼,不到無法,輕易不飛起使用。這三隻虯鳥出時,米海客雖在暗中發下號令,命其飛空下擊,仍未改了它們的習性。

在前一大一小兩隻俱是雄烏。別的鳥獸都是雄的生得雄壯美麗,惟獨這類惡鳥卻是雌的最為狠毒猛惡,生相也壯大得多。這兩隻公虯鳥飛離虎、猱還有三兩丈,便即落下。

黑虎體靈,知道此烏特性,康康也受了指教,俱都運用全力,寧靜以待,任它自行降落來攻再鬥,並不撲上前去。黑虎準備自敵那隻大的,將小虯鳥讓給康康。雙方俱在踞地發威引逗,尚未交鬥。

那隻雌的,一則昨晚小鳥被火燒死,報仇心盛;二則上陣以前,米海客暗中囑咐它得勝之後,速將中立兩個童男女抱走,飛向無人之處候命,說了幾句話一耽擱,出場在後。連連站在虎王身側,驟然見它迎面飛來,恐近前傷了主人,一時情急,不顧一切,飛身縱起抵禦。卻不料這東西健羽摩空,疾逾鷹隼,本心就把連連當作殺子之敵,適又見它殺了一隻大獅獒,再加出時妖道下了嚴命,恨不能抓裂嚼碎,方可雪恨。一見它迎頭縱來,正好搶個現成,立即一伸長頸,正要爪喙齊施,飛撲下去。連連目銳心靈,身子縱起,猛想道:“仇敵脅有雙翼,又生得那等厲害,在地下和它鬥,尚且不能兔於不敗,怎倒縱上前去湊它?”心念甫動,無奈身子懸空,再想躲避,無從著力,身子已為虯鳥兩翼風力煽動,往下疾墜。猛覺眼前一暗,接著虯鳥一雙怪眼發出來的黃光已然射到臉上,全身俱被虯鳥龐大身影罩住,同往下落。虯鳥頸子長,比烏爪來得還快,這時正往下伸,鋼喙開張,紅信如火,露出兩排利如鉤刀的獠牙鋸齒,離頭不過二三尺。鼻孔裡已聞到奇腥之氣,身子尚未及地,知道凶多吉少。一時情急拼命,全副心力專顧上面,也沒看清離地還有多高。徑將長臂一伸,意欲驟出不意,抓瞎虯烏的眼睛;再不就藉著一抓之勢,翻到它身上去拼個死活。連連意欲敗中取勝,法子雖想得好,無耐虯鳥飛在空中,如魚游水,全身俱是利器,又有那麼敏銳的目力,宛轉回旋,無不從心所如。

連連畢竟心慌意亂,居於必敗之地,如何能夠傷它,當然不死也帶重傷。

就在這危機呼吸之間,連連長臂剛一伸起,眼看雙方瞬息接觸,耳旁似聽當空一聲長嘯,猛見虯鳥的長頸往右一偏,歪出去了五七尺遠近,百忙中兩腳已踏在地上面。連連何等機警,情急拼命,實迫不已,並未聽清嘯聲是敵是友,以為虯鳥頭偏過去是避它的雙爪。身既落地,自然犯不上再冒奇險,立即就地一滾,向左側躥出去。耳旁忽又聽虎王喚它回去,雜以虯鳥厲嘯之聲,並未從後追來。為防萬一,直躥出二十來丈遠近,才行站住。回顧那隻大虯鳥,正在滿空亂舞,上下翻飛,口中不住厲聲呼嘯,兩翼疾煽,激得風聲呼呼,沙石驚飛,林木蕭蕭,勢如濤湧,也不下落,彷彿瘋了一般。起落盤旋之間,背頸上好似抱著一點白影,定睛一看,正是適才所見峰頂上伏著的老友白猿,不禁大喜。

原來虎王起行不久,白猿恰從四川歸來,路過鐵花塢左近,遇見塗雷,也是新從外歸。清波上人將虎王求助之信與他看了,塗雷當時便要趕往建業村與妖道決一勝負。清波上人喚住他道:“你每次奉命出山,我俱禁你不得妄殺,便遇左道旁門,只要能知悔改,也多予以自新之路。這米海客卻是為惡昭彰,不能寬恕。他曾與峨眉、崑崙諸正派為仇,中經慘敗,逃往緬甸深山之中,煉成兩件陰毒法寶。自問還不是諸正派中人對手,意欲在此潛伏些日,暗中祭煉邪法。不知又要傷害多少人獸生命,真乃罪不容誅。那戴中行改名尹遁大,人頗正直尚義,性情也還恬淡自甘。一千徒弟雖然十九是綠林洗手,多半以豪俠自命,尚無大惡。只內中有顧修、祝功和顧妾計採珍三人是害群之馬,祝功也會一些妖術,均是十惡不赦之徒。戴中行欲圖大舉為寇,便是受了顧、祝等的計誘蠱惑,非出本心。目前流寇四起,滇、黔地方僻遠,幸無大寇,怎經得起這些大盜合群為亂,擾害生民?我原欲乘其未起事以前,親往懲治警戒一番,弭禍無形。一則因你外功未立,留給你去修積;二則戴中行聽了老友謝道明之勸,已漸省悟,始終遷延未發。你又暫時無暇及此,才致遲到今日。妖道之來,定是顧、祝等心存叵測,引鬼入室。這幾個惡徒已非除去不可,何況又加上妖道。今早我接到顏虎兒的信,得知妖道到了建業村,若你不能趕回,我也抽空前往了。

“不過妖道飛劍、飛刀雖不如你,邪法、異寶卻是厲害,尤其善於潛身隱遁。他近年為報前仇,結交了好些海外散仙,萬萬放他逃走不得,以免異日之患。虎兒身有玉符,邪法不侵。前聞人言,妖道還養有幾隻奇禽惡獸,一名獅獒,一名虯鳥,俱是極兇猛的東西。好在黑虎通靈,金猱也是神獸,只要妖道不以妖法暗助,均無妨害。村人對虎兒既按江湖上規矩下柬請宴,虎兒又非道術之士,不到情極變臉,未必便用妖法。你到以後,可用法術隱身在側,相機行事,先將這些人的善惡分清,查明戴、謝等人心意如何。

然後作為是虎兒約去助拳的人,伺便出面,除了妖道和諸首要。餘黨分別善惡,驅逐懲治。如能照前隱居安業,不出為盜,便不必過分為難他們了。還有獅獒、虯鳥專食人獸心腦,為天地問奇戾之氣所鍾。你前見虎兒養有猿、虎、金猱,大為動念,還和他要了四隻豹子,累我費了許多事,才得養馴,有了靈性。這次卻不可見獵心喜,事前尤須防備飛逃,一個也留它不得。你近年已得我真傳十之七八,此行雖或僥倖成功,但你一人既要抵敵妖道,誅戮首惡,又要不令這些惡物逃走,實是事繁責重。虎兒道術毫無,至多助你殺卻那三名首惡,餘無所用。倒是黑虎聽經多年,比起白猿固是不如,但也頗有道行,善知人意,虎兒能通獸語,可在事前囑咐,命它告知虎兒,同了金猱從旁協助,尚有用處。虎兒此時尚在途中,少停再去也趕得上。”

塗雷終是心急,領命之後,略待了一會,便即起身。剛飛出鐵花塢不遠,便見前面一條白影穿越林抄,疾行如飛。有時竟然憑虛御風而駛,數十丈高寬的危崖闊澗,毫不費力,一掠而過,只不能一氣直飛,中途微有停歇。絕似自己以前練劍初成,學著御氣飛行之狀。定睛一看,那東西雖然人立而行,並非人類,疑是山中精怪白晝現形。又見身旁寶光隱隱,左右時光尚早,便飛行下去攔住。臨近一看,不料竟是白猿,好生欣喜。

當下向白猿說了經過,一人一猿,同往建業村趕去。到時中行等人正在下山接客,乘便先去偷看妖道所養的惡物。白猿卻是識貨,便和塗雷一陣比畫。塗雷看出它能夠剋制,正想命它報信,回視寨堂之下,中行已揖客人內。只見黑虎獨踞門外,便命白猿將黑虎調開,告以所知。自己隱身暗人寨堂,查看虛實。

妖道來時,黑虎剛巧被白猿引開,入門時未曾看見。後來又全神貫注兩個小孩,意欲得而甘心,自恃大過,沒有想到端詳敵人強弱。否則真要事前看出黑虎靈異之處,也不致那般大意,一上場便慘敗了。

塗雷查知中行與諸惡貌合神離,又創立中立之說,善惡更易分清,覺著事頗順手,甚是高興,便暗隨虎王覓地藏起。白猿教完黑虎,因自己隱身無術,塗雷已不知何往,略一端詳地勢,覺出峰頂居高臨下,正對戰場,最據形勝,便往峰頂上縱去,隱伏下視。

連連本聽黑虎說是來了幫手,連虎王也當是只塗雷一人趕來相助,並不知白猿也同了來。

及將獅獒殺死,取了眼珠,往峰腰上跑回,偶一抬頭,望見白猿現身一閃,才得知悉,回去急忙告與虎王。虎王聞言,又問黑虎,才知塗雷和白猿一齊都來潛身在側,益發欣喜欲狂,寬心大放。嗣見怪鳥來撲,連連迎敵上前。在峰頂上大石旁邊應變倉猝,怪鳥來勢猛惡非常,心中發急,想喊塗雷,又覺違了對敵之約,不好出口。剛轉念想到白猿,白猿已凌空飛下。虎王驚喜交集,猛然觸動靈機,大喝,“連連快回來。妖道要想以多為勝,我自有仙猿對付它,不許你出去。敢不聽我的話麼?”連連驚慌駭亂中,剛聽明主人的話,回頭一看,白猿已跨上了鳥背,抓住它的長頸子,忙即應聲迴轉原處。不提。

這隻大虯鳥本是精靈非常,也是命數該盡。一心想抓裂仇敵,下撲時勢既絕猛,又看出連連伸長臂要抓它的眼珠,忙著抵禦,沒有顧到別處。白猿早就瞧準下撲,如飛星墜彈,神速無比,休說虯鳥,連旁立諸人俱是一些練就的快眼,也只見滿天風砂中倏地射下一點白影,金猱立即脫險回陣,誰也沒有看清白猿形象。白猿原知虯鳥來歷,一上身先用兩腿夾緊虯鳥頸背,左爪緊抓虯鳥頸喉要害之處,用勁往右一扳。虯鳥眼看就要啄到金猱腦上,猛覺身頸被束,再吃白猿神力一扳,不知不覺長頸偏過一旁,連連也就脫了它的爪牙。虯鳥驟出不意,就勢迴轉長頸,待向身上仇敵啄去。白猿早有準備,一見虯烏回頭啄來,倏地揚起右爪,照準雙目抓去。白猿動作比二猱更要敏捷,虯烏暴怒來啄是個猛勁,雙方恰好迎上。還算虯鳥眼靈頭大,閃避尚速,兩眼相隔頗寬,白猿之爪沒有金猱長大,不易抓中,勉強躲過。就這樣,右眼角已被白猿抓裂了一條口子,稍差一點,便非抓瞎不可了。

虯鳥被仇敵緊抓要害,一啄不中,反受了傷,益發情急怒嘯。連回頸啄了好幾次,一下也未將白猿啄中,急得展開闊翼,滿天空上下翻飛,想將白猿甩脫下去,誰知白猿通靈多年,這次回山又得了些傳授,身上還備有寶物,虯鳥漫說甩它不落,即使僥倖甩落,想要尋仇報復,也是萬無幸理。白猿弄死虯鳥本非甚難,只因虯鳥雙目是對夜明珠,想生抓下來,再行殺死。一任它顛倒飛翔,疾如電轉,全不理睬。只管夾緊它的頸背,一爪抓緊頸骨環氣穴之處,另一爪不住在它身上亂扯亂抓。激得虯鳥氣忿不堪,回頭來啄,便伸爪去抓它眼珠。

虯烏也甚兇狡。先見白猿瘦小,還不如獅、象之類的猛獸,並非什麼奇特之物,出於不意,驟為所乘。只要甩落地上,便可將它抓裂,雖然怒恨已極,還不甚害怕。及至飛舞了一陣,漸漸覺出白猿神力,束身如鐵,休想甩落,在有全身利器,俱失效用。皮毛有好些被抓裂扯掉,有好幾次回啄未中,幾乎將眼抓瞎。伎倆已窮,才知厲害。料定白猿立意取它那雙眼珠,不敢再行回啄,翻飛愈急。

白猿見它不肯回顧,頸長難及,雖扼緊頸間要害,無奈此鳥頸硬如鋼,除非抓穿氣穴,將它弄死,要想迫它就範,卻是難事。正打不定主意,偶一眼望到下面,塗雷已然現身和妖道米海客動起手來。另外兩隻虯鳥已一死一逃。妖道這面還有大小四隻獅獒,一齊都猛撲上場,被黑虎、二猱和虎王接住,正在惡鬥。顧黨全都躍躍欲試。康、連二猱口髮長嘯,似在呼喚豹群。白猿見狀,恐虎王有失,心裡一發急,便伸利爪,照準虯鳥裂傷之處,用力抓了一下。虯鳥奇痛入骨,身不由己,猛地回過頭來。因恐白猿抓它眼睛,竟將雙目閉緊,不用喙啄,改用頭頂獨角反觸。白猿何等心靈爪快,忙將抓頸左爪一鬆,雙腿仍舊用力夾緊,上面身子微偏避過來勢,伸利爪用力一抓。虯鳥原是痛極拼命,閉目來攻,一下未中,知道不好,再想縮回,已是無及,被白猿雙爪將鳥頸連咽喉扣緊不放。虯鳥一聲厲嗥,猛一掙扎,並未甩脫。白猿兩爪指尖就著那一扣之勢,乘機刺入虯鳥雙眼以內。虯鳥痛得再也忍不住,二振雙翼,疾如星飛,帶了白猿,便往側面天空中急飛而去。

當白猿初現身時,米海客正喜虯烏得勝。忽見從空飛墜下一條白影落在虯鳥身上,下面金猱立即脫險,被虎上叫回陣去,虯鳥便在空中翻騰起來。定睛一看,烏背上仍是一隻白猿。先還以為虯烏必佔上風,略過一會,漸漸看出虯鳥勢甚狼狽,一滴滴鮮血直落地下,不禁又驚又怒。大喝道:“野狗不守信義,言明一個對一個,竟敢埋伏妖猴,從旁暗算。你們既然鬧鬼,須不怨祖師爺手狠。”隨說,將手一指。旁立兩個妖童首先將餘剩的大小四隻獅獒鏈鎖摘下,咆哮如雷,目射兇光,直朝陣前奔去。

妖道把話說完,拔出寶劍,口中唸唸有詞,指定上空,意欲行使妖法,先取白猿性命,救了虯鳥,並傷虎王和中行、呂、張諸人。猛聽一兩聲慘嗥過處,大的一隻虯鳥和黑虎對發了一陣威,倏地縱起,奮爪前撲。黑虎也故意作出欲撲之勢,等虯鳥一起身,卻往後面倒縱出去。虯鳥不知黑虎誘敵,見它退避,自恃頸長,張開鐵喙,昂頭便啄。

黑虎見它雙爪業已落地,只伸長頸啄來,正合心意,向上一縱身,猛伸虎爪,照準鳥頭便抱。虯烏慣殺虎、豹等猛獸,本沒把黑虎放在心上。初出時還以為必和常虎一樣望風奔逃,不料居然敢和它相對發鹹,不禁兇性怒發。後來黑虎一退,頗與常虎見即遠避情形相似,不由長了許多驕氣,爪一撲空,更不再起飛,拿出往昔殺虎慣技,昂頭伸頸,往前便啄。萬不料黑虎驟然迎御,改退為進。彼此都是急勁,迅捷無比,偏又一個深心,一個大意,只一挨近,便被黑虎兩隻堅逾精鋼的利爪將一顆鳥頭緊緊抱住。虯鳥知道上當,闊翼突伸,想要飛起。黑虎通靈,機智非凡,哪還容它雙翼展開,就勢抓緊鳥頭,猛力往側一翻,滾將過去。

黑虎此舉原是險著。虯鳥本具神力,彼時如不往後退,只消將長頸奮力上昂,再用雙爪去抓,黑虎後爪著地,前爪抱緊烏頭,已失效用,就不為所傷,也非松爪後避不可。

偏生虯烏初吃大虧,負痛情急,只顧掙脫。誰知虎爪深嵌入骨,乘它奮力起飛之際,只有直勁,沒有橫力,冷不防一翻,虯鳥身不由己,立即往側偏倒。黑虎一個滾翻過來,嚓的一聲,將鳥頸扭轉過來。見它倒地,更不怠慢,也不問是死是活,後爪猛力一踹,拖了虯烏,拼命向後退去。說也真巧,這一扭恰好是個猛勁,無意中將虯鳥氣穴處環骨扭斷。那麼猛惡的虯鳥,竟被自己頸間斷骨塞住氣穴,閉氣而死。只初傷嗥了一聲,連第二聲也未叫出。

那隻小的虯鳥,也被金猱康康師襲黑虎巧智,兩個照面,引逗得虯鳥野性大發,也是暴怒急抓過去,一擊不中,揚頸便啄。康康爪疾眼快,避開利爪,見它啄來,利用長臂,猛湊上前,只一下,便將虯鳥兩隻怪眼抓瞎。虯鳥負痛退縮,猛一昂頭,康康的爪深陷鳥眼,未及拔出,被連身帶起。康康知它鐵喙厲害,恐被啄中,忙就勢往上一翻,拔出雙爪,正要縱退,無奈勢力大急驟,虯鳥奇痛難忍,一聲慘嗥,沖霄直上。康康落時順頸而下,正落在烏背之上,虯鳥已飛起高空,離地太高;欲下不得了。康康無法,只得緊附鳥背,一面留神防它反噬,任其飛去。

二鳥死傷,只一轉眼問事,等到米海客瞥見欲救,已是無及。憤怒已及,頓生惡意,口中怒罵:“戴中行背友小人,偏袒野狗。今日叫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隨說,劍上一團煙光正待飛向天空,又從囊中取出三把精光耀眼的飛刀待要跟著發出時,百忙中猛又聽對面一聲斷喝,一道光華電轉霞飛,直射過來,飛入煙光叢中,只一攪,將妖道劍上煙光攪散,一同隨風化去。同時另有一道白光,將那三把飛刀接住鬥將起來。米海客忙一回視,離虎王身側不遠,飛出一個又瘦又醜的小孩,直落當場,正指著自己叫陣大罵。

米海客見那小孩生得形似雷公,相貌奇醜,二目神光炯炯,遠射尺許,妖法已為所破。看去年紀不大,所用劍光宛然玄門正宗,只看不出是甚家數,三把飛刀頗有相形見絀之勢。知道近來峨眉、青城各正派中出了不少有根基的後輩,個個年紀都輕,根行、本領卻極深厚,料定遇見勁敵,不由又驚又怒。方要喝問來人姓名來歷,忽聽虎王喝道:

“該死妖道,夢想暗用妖法害人,今天休想活命!”言還未了,那醜小孩便接口道:

“顏兄弟,你去殺那幾個狗黨,妖道、孽畜都交給我了。”虎王應了一聲,同了金猱便朝顧、祝等人奔去。

米海客已知金猱厲害,恐顧修等人有失,忙從囊內又取出了四把金刀,手揚處各化黃光,待要攔殺虎王。醜小孩喝道:“你這妖道有多少破銅爛鐵,只管一次施展出來,省得你小爺爺費事。”說罷,將手一指空中,那道白光突然暴長了百十丈,大自經天,斜伸過去,將先後七把飛刀一齊截住,只一卷,全卷在光圈以內絞成一團,休想脫出。

妖道越發心驚,大喝:“何處小野種?通名受死!”塗雷喝罵道:“你小爺爺乃黑蠻山鐵花塢清波上人門下弟子塗雷。你這該死的妖道,不就是在滇池寧靜庵作賊,被峨盾門下道友白俠孫南、黑孩兒尉遲火趕跑,後來逃往緬甸多年,不敢露面的那個米海兒麼?

我知你的來歷,吹什麼大氣?快快跪下等死,免你小爺爺生氣。”說時暗中行使禁法,將妖道去路隔斷。

米海客原見他突然同了白猿出現,疑心來人不止一個,又見他骨相清奇,劍法玄妙,卻不似峨眉一派,料是名師弟子。想探一探來歷,以定下手輕重,免得誤使狠毒邪法,不留餘地,打了小孩子不要緊,卻將大人引出,於峨眉、青城、崑崙三派之外,又樹下一個強敵,鬧得滿地荊棘,行動不得。及至聽完塗雷之言,不禁嚇了一跳。暗忖:“久聞清波上人隱居黑蠻山,已數十年不出來問世,如非受了仇敵之託,怎會遣他徒弟來尋晦氣,此人劍術高強,道行深厚,生平號稱長勝仙師,從不曾栽過跟斗。當年各異派中人見了他,大多望影而逃。所居鐵花塢,正在此山附近,相去密述,躲還躲不及,怎會來時全沒想起,自行投到?這老傢伙不管閒事則已,只一伸手。和乙休、凌渾這對夫妻一樣,不勝無休。所遣雖是一個幼童,不是另有幫手在側,便必有驚人道術尚未施展出來,我倒真得留點神呢。”米海客想到這裡,暗怨顧、楊二人:“既有這般勁敵,請我時就該明言,也好在來前作一準備。看這小孩與野狗兄弟相稱,可知常在一起,顧、楊等人萬無不知之理。自己也是心粗,來時遇見祝功,竟未想到此人雖不高明,也是道術之士,加以顧、楊等人均是有名人物,怎麼連一個野人和幾個畜類都敵不過,分明對方必有能手。想是知道對各正派心有顧忌,恐請不來,所以瞞著不提,見陣再說。自己為復各派之仇,雖曾煉有兩件異寶,無奈功候尚還欠缺,滿擬來此隱伏,暗中加緊修煉,不料會有此事。看小孩神氣,並非弱者,別的法術、飛劍如勝不了他,說不得只好取出應用。敗了固是丟人,即使必勝,他身後還有一個老傢伙,豈肯甘休?”

米海客正在為難,塗雷已然佈置停妥。見米海客一手指定空中飛刀,目注自己,似在尋思之狀,喝問道:“賊妖道,你莫想壞主意,你那三字經都在小爺爺手板心裡呢。”

說罷,手向空中連指了指,飛劍光華愈加強盛,如銀龍鬧海,倏忽電掣,一陣騰拿舒展,將那七口飛刀緊緊裹住,穿地一絞。米海客看出不好,忙即行法回收,已是無及,七口飛刀全被白光絞碎,化為滿天金星,墜落如雨。同時那道白光便似玉虹飛墜,當頭飛來。

米海客還算見機,一見飛刀被絞,收不轉來,才認準塗雷飛劍威力神妙,不敢怠慢,忙把兩口飛劍化成兩道青虹飛起,一上一下,接個正著,鬥將起來,未為所傷。可是七口飛刀業已化為烏有,又是心疼,又是驚急,氣得牙關亂錯,直喊:“小孽種竟敢傷我法寶,你祖師爺如不殺你,誓不為人!”妖道口雖如此,也知塗雷仙劍厲害,他那劍光久了也難討好。義因今日之事,戴、謝等人變得奇怪,疑心中行不願與顧修合謀,暗與仇敵串通,成心要自己的好看,並藉此連顧黨去掉,好遂他的歸隱之志。越想越對,就越有氣。心想:“有清波上人在,即使今日勝了塗雷,也難在此立足。中行固是可惡,顧、楊等也不見得夠朋友。何如鬧個大的,使中行、顧修雙方火併。如得勝,便不妨再助顧、楊等人一臂之力。等將法寶施出,一佔上風,敵人或死或逃,急速帶了家眷門徒,連呂、張兩個小孩攝走,另覓安身之處,再作計較。”妖道想到這裡,便對顧黨喝道:

“戴中行、謝道明兩個老狗不顧信義,私通外賊,意欲暗算我們。這小狗雖然略精劍術,怎是我的對手?少時自會施展仙法殺他。你們還不趁勢殺了老狗和呂、張二外賊及一干手下黨羽,奪取他的村莊,以作起事基業,等待何時?”

顧黨見自己這面連落下風,俱都不忿。又見虎王帶了金猱連連奔來,祝功恃有妖法,首先越眾上前去敵連連。計採珍因顧修素來恭順寵愛,適才惡鳥一敗,忽然埋怨她兩句,說:“我屢次勸你消氣,乘機下台,給中行一個面子,不與虎王為仇,免使不快,偏不肯聽,以致屢遭挫折,與虎王仇怨日深。果然中行陽奉陰違,今日竟為此傷了多年朋友義氣,雙方無異絕交。我們以前又是窮途投止,一個處置不善,異日傳說出去,豈不叫江湖上朋友笑話輕視?”顧修原是看出妖道敗象,懊悔失計,脫口而言,並非發自天良。

計採珍一聽,勃然大怒,圓睜媚目,正要反唇相譏。一見虎王、連連奔來,回對顧修道:

“怨我不好,我和這些野獸、孽畜拼了如何?”聲隨人出,拔刀便往前縱去。

顧修見她怒極拼命,深悔失言,一把未拉住。正要追出相助,幸而祝功先出,已將連連截住,才略鬆了點心。本就又疼又急,打算上場,礙著中行單打獨鬥之言,方略一遲疑。妖道這一發話,同惡相濟,自覺妖道言極有理。今日中行形跡太已可疑,他如和自己一心,已往事情決不至如此糟法。自付妖道一敗,也無法在此立足。又擔心愛妾的安危。當下把心一橫,仗著自己這面能手較多,中行僅有雙俠、謝、韓四個好手,方奎以下均屬本領平常,非滇中五虎眾人之敵。主意一定,脫口大喝道:“戴、謝二兄,你們先不仁,休怪我不義。今天事今天了,眾位弟兄隨我殺這班無義之徒和呂、張二老賊。”說罷,一擺手中長槊、短刀,因關心愛妾,並不先找中行等人,卻向虎王殺去。

顧黨全是些與顧修莫逆的綠林大盜,因滇中五虎與中行比較交好,早已隨了顧黨,自無話說。大家原在躍躍欲試,一聞此言,各擺兵刃,齊向中行等人殺上前去。

中行見狀,正要挺身上前發話,謝道明攔住道:“這班忘恩負義的鼠輩,和他們有什麼話說?各憑本領,以定勝負便了。”說罷,首先拔劍迎出。中行無奈,只得將手一擺,率眾迎敵。張、呂二俠見雙方業已混戰,囑張遠、靈姑小心,老少四人各舉兵刃,直往敵人叢裡縱殺過去。

妖道見雙方各舉兵刃混戰,正待施為,忽聽塗雷大喝道:“你們俱都受了妖人愚弄,我奉師命,只誅幾名首惡。戴村主和呂、張二位快約束自己人,免遭誤傷,對面賊黨自有我來制他。”說罷,手揚處飛起一片金霞,先將後出來的顧黨隔斷。戰場上只剩顧修和計採珍夫妾雙鬥虎王,祝功獨鬥連連,俱被金霞隔斷。在挨近中行這面,顧黨立時一陣大亂,退了回去。中行也命手下人等停鬥,靜候仙人發落。

妖道見塗雷手上放出百丈金霞,顧黨不特不能擅自上前一步,暗中還受了仙法禁制,逃都無路,只當塗雷道法高強,哪知清波上人靈符妙用。不由驚急交加,心一發狠,忙從法寶囊內取出一個形如蓮花的寶物,指定塗雷高聲大喝:“無知小狗!我看在你師父份上,不肯就下毒手,你竟這樣不知好歹死活,看我七寶金蓮薛荔神座取你狗命!”隨說,便將法寶祭起。塗雷見妖道手中舉著一個形如單層蓮花的寶物,知是師父所說妖道苦煉多年之物,早有防備。便指著妖道笑罵道:“無知妖孽!你既要煉魔教中的反金剛降真四寶,就該將它學全,再出來現眼也還不遲。你不過偷學了鳩盤婆一點邪法,那阿含七神俱都驅遣不動,在害多少生靈,造下許多罪孽,僅僅煉下這八不像的東西,並且還未完成,竟敢在你小爺面前賣弄麼?”說時,那七寶金蓮薛荔神座一出手,便化成畝許大小一朵蓮花,每片蓮葉共分青、紅、黃、白,黑、藍、紫七樣顏色。眼看飛到臨頭,只要七道彩光罩住敵人,只一轉,立時骨肉紛飛,成了一灘血水。

妖道所煉幾件異寶,以這件最為厲害。先恐得罪清波上人,結下強敵,還想取另一件別的將塗雷驚走了事。嗣見塗雷法術精奇,一則恐次一點的法寶不易生效,再敗無顏;二則清波上人近在咫尺,愛徒出助虎王,決非不知與失察,已成對頭,早晚晦氣,欲避無從,又恨塗雷得理不讓人,一時情急,將最厲害的法寶取出施展。妖道以為此寶功候雖欠,差一點的正派中的前輩劍仙已非其敵,用它來傷一後學新進的幼童,定能手到成功。敵人一死,禁法自破,那時再放了顧黨,殺盡建業村一干敵黨。報仇之後,也不再和顧、楊等人長處,免被清波上人尋來報復。及聽塗雷說破此寶來歷缺點,不禁情虛。

又一見法寶被金光托住,不由大驚失色。在自苦煉多年,今日忽被一個不知名的童子製得百技皆窮,日後怎能尋找峨眉、青城、崑崙等正派報仇雪恨?真個又是氣沮,又是急忿,不知如何是好。其實妖道此時如能見機逃走,白猿中途耽擱,尚未迴轉,還來得及。

因是出於意料之外,幾次誇下海口,無法下台,全沒顧慮到處境之危,不住運用邪法,還在妄想取勝,以致禍到臨頭,悔已無及。

塗雷那道金光,乃清波上人一面令牌,為上人當年煉魔防身鎮山之寶,有無邊妙用。

起初那蓮花不過被金光托住,尚能自在飛騰,妖道這一施為,那七葉光華倏地匹煉似地伸長舒展為百丈天紳,將金光上半包住,待要往下捲去。那金光本似一根擎天柱直立空中,下半截突然佈散開來,疾逾電掣,反捲上去,到了頂上,再一合攏。這一來,恰好將那七葉彩蓮分裡外兩層夾緊。那七色光華在金光層內不住隱隱閃動,直似金絹製成的皮包,包住一朵畝許大小的彩蓮,看去輝煌燦爛,鮮豔已極。一任妖道用盡心力,想將法寶收回,兀自掙扎不掉。妖道眼看金光層內蓮光漸漸由顯而晦,正在焦急無計,忽聽塗雷喝道:“無知妖孽,我說的話怎樣?今日小爺奉師之命,專為除你而來,你那些鬼畫桃符小爺全都知曉。可笑你這糊塗蟲,小爺來此多時,你連點影子都不知道,還要吹甚大氣?實對你說,我已在暗中佈下天羅地網,要逃也沒路,不如束手受死,免得小爺生氣,用大乙真火將你形神一齊燒化,連墮輪迴都沒指望。”

妖道因見塗雷年紀雖輕,所說的話無不應驗,聞言料無虛假,不禁又急又怕。雖然自信脫身有術,無奈敵人玄妙難測,事前暗布羅網,不知使的是甚厲害禁法。既奉清波上人之命,可知如無必勝把握,決不會來。屢敗之餘,未免情虛。就說能夠逃去,多年心血煉成的法寶、飛劍俱被敵人緊緊糾纏,怎能捨去?況且還有全家眷口。欲待再使別的法寶一拼,又為塗雷先聲所奪,恐再蹈覆轍。滿心只想將法寶、飛劍收回,再打逃走主意,仍是一味苦掙。相持了一會,嗣見金光影裡蓮光越暗,方知法寶萬無收回之望。

已而思其次,咬牙切齒,突豁出廢棄,運用全神,去收飛劍。起初妖道寶、劍全都不捨,心顧兩頭,固是不濟。等他看出法寶非失不可,變計改圖時,那薛荔神座被金光緊壓,光華暗淡,本就不支,這一失了馭,吃金光裹任連絞了凡絞,叭的一聲,立即絞碎,化為萬點彩螢,在日光下消滅如雨。同時塗雷千揚處,那道金光便朝劍光叢裡飛去。

妖道方覺飛劍青光稍盛,再如增強一些,便可脫卻白光束縛,收回遠遁,忽見金光破了法寶,飛來助戰。剛暗道一聲:“不好!”敵人那道白光倏地舍了青光,似要回飛。

百忙中正想乘機收轉飛劍,誰知金光到處,自己兩道青光竟被大力吸住,重逾萬鈞,休想移動分毫。一轉眼間,照樣被金光裹住,向敵人身邊飛去。同時那道白光卻照自己當頭飛來。妖道見狀,嚇得心膽皆裂,當時情急無計,將生平護身之寶夜摩環祭起,化成兩圈粉紅色的光華,將全身護住。這夜摩環又名勾迷圈,乃摩教中諸天九寶之一,專汙飛劍、法寶,只有大乙真金煉成之寶能制。妖道前與峨眉門下鬥法,幾乎送命,全仗此寶脫難。塗雷飛劍本是仙家至寶,雖然不怕汙穢,卻也傷它不得。

妖道見敵人飛劍無奈己何,心始稍放。一看下面,隔斷雙方的金霞已然撤去。四個獅獒,三死一擒,俱為虎、猱拖走。顧修夫妾俱聾了傷,還在和虎王苦鬥。祝功與那同斗的金猱不卸去向。顧黨全部面面相覷,聽著中行一人在那裡高聲說話,無一敢動。晃眼工夫,殺死獅獒的金猱,忽然箭一般躍向場中,只一到便將顧妾計採珍抓起,立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金猱得手之後,也不再傷顧修,徑朝對陣楊天真縱去。眼看到達,忽似有什麼東西暗中阻住,縱不過去。顧黨又是一陣大亂,同時一聲虎嘯,金猱便又奔回。妖道見狀,才知金霞雖斂,禁制猶存,想必雙方都難越過。再一看顧黨,果然到處遇阻,亂竄難出,越發證實塗雷所說羅網密佈之言,並非虛聲恫嚇,不由更加了幾分愁急。強敵當前,已無力再顧下面諸人死活。

正尋思脫身之策,猛一看見三位徒弟各持鋼叉、刀劍,保定母、妻、愛子,也在人群以內。這才想起入席以前,為使他們開眼,囑令後寨席散,便到前寨來看熱鬧。定是隨了顧妾同來,萬不料會如此慘敗。妖道心想:“敵人禁制厲害,如他們不來,自己還可逃時冒險潛入後寨,攝了同逃;就便得手,還可殺死戴中行全家雪恨。這一來無異自投羅網,怎生救法?聞得中行為人好高,愛講虛面,自己逃後,或者不會傷害自己家眷。”又後悔適才中行本是中立,不該把話說錯,指使顧黨和他交手,結果誰也不得上前,徒結仇恨。又一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了命還有報仇之日,徒為所累無益。”

想到這裡,心一發狠,才把主意拿定,暗中行使邪法,意欲藉著法寶護身,衝開禁制逃去。身才往上升起,沒有多高,倏地一道亮晶晶的銀光,如長虹貫日,直從斜刺裡飛射上來,將路攔住。妖道見敵人又添助手,雖是心驚,還恃法寶奧妙,足可防身,沒有加緊躲閃。誰知此寶正是太乙真金精英所煉,乃夜摩環唯一的剋星,如何能夠抵禦。

妖道剛覺出銀光射眼欲花,冷氣悚人毛髮,只聽琤琤兩聲,粉紅光環雙雙斬斷。同時塗雷的一道白光、一道金光齊飛過來,三下里夾攻。妖道亡魂皆冒,只喊了半聲“哎”,連“呀”字都未喊出,被這三道光華將全身斬成了七八段,血肉紛飛,墜落地上。銀光也飛回原地。眾人順光落處一看,正是騎走那隻虯鳥的白猿,手中捧著一隻玉匣,後隨金猱連連,如飛奔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1:00


第四十二回 故交情重 象使賚糧 敵愾同仇 蠻人縱火

話說這時顧修已為虎王所殺,惡禽、異獸悉數就戮。顧黨困立原地,十有八九面無人色,戰場上更無一人動手。塗雷一落地,白猿也已趕到。虎王、張、呂、戴、謝諸人全數迎上前去,互相引見行禮。然後商議發落一千顧黨和妖道眷屬門徒,中行、呂、張、謝、韓主人俱主從寬,楊天真雖是首惡之一,因滇中五虎雖在綠林,尚無下流行為,這次全是受了顧修蠱惑,也就不咎既往,塗雷本不喜多殺,便請中行遣散顧黨,不許在本山逗留。中行向眾述說後,由塗雷撤了禁法,將人放出。一干顧黨也無顏居此,有的還回家取些衣物細軟,像滇中五虎等成了名的,認為終身大辱,除招呼著自己眷屬同行外,卻是一物不取,連家也不肯回。嗣經中行一再致意,凡是走的,每人都送了三百銀子盤川,才各道了幾句外場話收下。

顧修還遺有妻子,中行本意埋葬顧修之後,留在山中撫養。經楊天真拿話一激,顧妻先因今日之事全壞在乃夫寵妾身上,不怨中行,但也不便居此。知楊天真人甚義氣,可以相托,便向中行婉謝,即時用棺木盛了乃夫,痛哭一場,留五虎兄弟緩行一步,連夜收拾衣物細軟,一同扶樞上路。五虎兄弟只得隨往顧家,幫同料理去了。

下餘敵黨,還有妖道徒弟劉靈、韓小山、朱進三人,先前狐假虎威,還想動手助惡,及至妖道慘死,身受禁制。妖道母、妻恐少時性命難保,悲痛交加,各自尋了短見。只剩妖道之子米和,年才十五,也不悲苦,如醉如痴,呆立當地。三徒俱都心驚膽戰,哪敢妄動。等禁法一撤,齊向塗雷跪下,直喊饒命。塗雷見三人相貌俱非良善之徒,本欲處死,見狀又覺不忍,只將三人妖叉、兵刃收去,告誡了幾句,喝聲:“快滾!”三人諾諾連聲,抱頭鼠竄而去。

米和父仇在唸,本是痛極神昏,欲哭無淚,這時剛巧緩醒,見塗雷、中行等人正在發落顧黨,便乘忙亂之際,混人人叢之中,暗認準一些仇人面貌,一會便隨眾溜去。米和出來較晚,又是一個不持兵刃的小孩,塗雷和呂、張諸人俱不知他是妖道餘孽。謝、韓等不常在村,村中人多,也未看出,俱當是顧黨中子侄,沒有在意,中行雖然知道,起初忙於善後,無暇及此,想起再找,已然被他混走,不願趕盡殺絕,也就沒有說起,不料這一疏忽,日後卻種下一個禍根。

一切事完,中行重命設筵,款待塗雷、虎王、呂、張諸人和白猿、虎、猱。大家同至寨堂,互說前事,虎王早向白猿、金猱等問知一切。

原來白猿被虯鳥帶走,鳥飛迅速,晃眼工夫飛出老遠,猿爪也被甩掉,眼珠未取到手,白猿惦記虎王,顧不得再生取那兩粒夜明珠,方欲取出身藏寶劍將它一揮兩段,忽覺烏翼不住撲騰,意欲上飛,身子卻似被甚東西吸住,往下緩緩降落。百忙中往下一看,下面山坡上站定一箇中年道姑,穿著甚是破舊,正伸一手往上連招。虯鳥身不由己下降,已離地不遠。白猿眼尖,認的是多年未見祖師的朋友鄭顛仙。此來必有原故,不敢妄殺,忙從鳥背縱落,拜伏在地。那隻母虯鳥也被顛仙止住,站立山石之上。白猿叫了幾聲,顛仙已知來意,便對它道:“那妖道所煉法寶甚是厲害,塗雷本難誅他。只緣惡貫滿盈,為清波道友乾靈牌與靈符、飛劍先聲所奪,已傷了他一件厲害法寶,不捨取出應用。如被塗雷所迫,勢必鋌而走險,難免功敗垂成,此人一逃,後患無窮。顏虎不久與黑狐相遇,你和虎、猱均非敵手。此烏我有用它之處,可饒它一命,交我帶走。我這裡有一玉匣,內藏一把飛刀,收發極易。我今傳你口訣,事完交與呂靈姑帶走。此刻急速趕回,先助徐雷殺了妖道。等五日上必與黑狐相遇,可留呂偉父女相助,有此飛刀,便無患了。”白猿大喜,連忙叩謝,傳了用法,拜別顛仙,飛奔而回。

行近嶺側,正遇妖道祝功初上陣時。祝功因上次用妖法暗算虎王沒有成功,幾乎吃了大虧,先疑虎王法力在己之上,一直沒有輕舉妄動。及至當日與虎王同席對面,細查虎王言談、舉止、神情和所佩兵刃,哪一點也不像道術之士,心便有些活動。後來塗雷出現,米海客一吹大氣,虎王率領連連奔來,妄想妖法取勝。心終懼著虎王,以為金猱雖猛,不過是個畜類,絕不會行法術,可以手到成功,便讓別人去敵虎王,自己去敵金猱。誰知金猱連連身手嬌捷;動作神速:祝功妖法又極平常,不似米海客能隨心應手,才一接觸,便被連連殺了個手忙腳亂,抓傷了幾處。總算長於閃避,沒有當時送命,已是便宜。哪容得他有緩手行法工夫,幾個照面過去,祝功知道厲害,又恨又怕。好容易冒著奇險縱出了十來丈,慌不迭掐訣運氣,貼地飛行,往前急走。滿擬一面飛逃,一面勻出工夫,行使妖法,傷害連連性命。不料連連縱躍如飛,比他運氣飛行並慢不了許多。

祝功妖法準備停妥,回顧連連追來,相隔甚近,暗罵:“不知死的孽畜!”正欲回身傷它,恰值白猿趕到。白猿自是識貨,一見妖道腳不沾塵,凌虛貼地而行,手中掐訣,嘴皮亂動,料定他不懷好意。又知上前救助,未必能及,便將顛仙玉匣舉起,如法一試,果然一道銀光,電一般飛出手去。祝功正回身要下毒手,猛然回顧,便已屍橫就地。白猿見飛刀如此神異,不顧說話,搶前飛跑,若稍晚一步,米海客就非漏網不可了。

康康回來在白猿之前。先和白猿一樣,被只小虯鳥馱上高空,欲下不得。方在為難,幸那虯烏雙眼已瞎,痛暈了頭,疾飛了一圈,仍回離原地不遠。康康看出它傷重,氣力漸竭,便兩腳緊夾鳥背,雙爪抓定長頸骨,運足神力一扭,活生生將鳥頸扭斷。虯鳥一聲慘嘯,立即廢命,連雙翼也未收攏,不一會斜落地面。康康跳下身便往回跑。一到,正值妖童將大小四隻獅獒放出,於是隨了虎王、黑虎,連連一同上前。虎王、二猱敵的是三隻小的,吃呂靈姑暗放了兩隻藥弩,射中葵眼,不消片刻,先後弄死。僅一隻小獅獒,因塗雷事前悄囑虎王,要留一隻活的,吃康康生擒了去。顧修夫妻本非虎王對手,餘黨為禁法所制,不能相助,再吃金猱這一上前,計採珍首先慘死。顧修心痛愛妾,身又負傷,支持不住,縱身欲逃。虎王揮手一叉,透胸穿背,死於就地。這些首惡,只便宜了楊天真一個。

大家說完前事,虎王因二猱呼喚豹群、驢隊一直未到,不解何故,忙命二猱查看。

一會回報,才知虯鳥、獅獒全是豹、驢剋星,聞聲膽寒,連先來的幾隻俱都避開,在左近潛伏,不敢遽進。二猱又只嘯了兩聲,沒有再催,都在觀望,以待後命,沒有上來。

虎王連罵了好幾聲“無用東西”。重命二猱傳話,吩咐豹王率領,先行分別回去。此後雙方已成一家,各不相擾,無論何處相遇,不許侵犯。二猱領命去訖。

中行與顧修、五虎等人多半至交,起初受了誘迫,雖與素志相反,並未礙及交情。

就是約請雙俠赴宴之時,也還是同謀一事的人。雖被張鴻一席話所動,心感呂偉高情義氣,僅不過想以德報德,不願把西川雙俠一世英名敗於一旦,本心終還偏向顧修一些。

哪知這一念之善,反而保全了自己。

謝道明素常不善顧修所行所為,和中行又是生死至交,中行拖延不舉事,便是受了他的勸告。昨晚妖道米海客一到,謝道明已早聽說顧修心存叵測,再見妖道相貌兇狡,舉止狂妄,以及說話的口氣,料知來意不善,己代中行發愁。及知火乃金猱所放,妖道並未將它捉住,足見法力並不十分高明,心才略放了些。顧、祝、楊三人來過,靈姑走去,為防顧修多疑,謝道明便告知張鴻,暗中尾隨下去,直跟到顧修安置好了妖道,迴轉房內。一聽他和同黨私語,竟是想借妖道之力,謀奪中行田業,以圖大舉,心中大驚。

見天將近明,連忙飛身內寨,直入中行房內,告了機密。說:“顧修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現又開門揖盜,請來妖道師徒。此時彼此尚無嫌隙,已是這樣。妖道嬌恣兇淫,作惡多端,你為人正直,日子久了一個看不下去,言語不周,怠慢了他,豈不立時便有殺身滅門之禍?務要早作打算才好。”中行聞言,雖然又驚又怒,總覺寧人負我,我不負人,且待日後現了反跡再說。謝道明又力說:“你當機不斷,必貽後患。”

中行漸為所動,仍不主張破臉為仇,意欲就著明日席前拿話點明,並說明自己甘於退隱,不願出山,情願當眾將建業村這片基業讓他,自率家族徒眾,仍回隱賢莊故居長享清福,以終天年。既可杜絕好謀,又可使朋友交情全始全終,用心不可謂不厚道了。

偏生顧修受了妖道慫恿,竟率同黨反戈相向,意似殺盡中行和不附己的全村人眾,方始消恨。中行見他心腸狠毒,又受雙俠、謝、韓等人一激動,這才無名火起。後來顧黨被塗雷禁住,沒有打成。事完想起自己幾遭滅門之禍,適才雙方如真動手,又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如無塗雷在場,打敗固無倖免,即使勝了,也非好事。似這樣只誅妖道和兩個首惡,不特消弭了一場大禍,還保全了自己的名聲,異日傳說出去,也決無人會說自己不是。心裡對塗雷感激到了萬分,稱謝不已。

偏巧塗雷一來,就看中那些獅獒,想留養一個玩玩。知道帶回山去,師父定不肯容,想交給虎王代養。白猿深知此獸性野猛惡,終必為害,不是正經修道人應有之物。見生擒了一隻沒有弄死,先埋怨了神虎一陣。又暗地告知虎王說:“這種惡獸萬留不得。但是塗雷還沒上過它的當,正在興頭上,必不肯舍,勸也無用。最好他能帶回山去,清波上人必不肯容,如容也必有處置。若不帶回,必交我們代養。可推說崖前豹群、驢隊最懼此獸,不能同養;如另行覓地,一個照看不到,便出亂子。千萬不可答應。”虎王最信服白猿,果然一會塗雷託他代養,虎王如言推託。並說:“適才豹、驢因聞此獸吼聲,竟敢違令不前,即為明證。”塗雷知虎王與己深交,又見猿、虎直向虎王吼嘯,不是萬分有礙,一點小事,決無不允之理。方在為難,中行因聽妖道說過豢養之法和吃的東西,立時攬了過去,願代塗道友馴養此物。

白猿不料中行會從中包攬,因見是虎王朋友,又正直義氣,無法再行攔阻,只得教虎王告知塗、戴二人說:“獅獒爪牙鋒利,生長甚速,捷比猿鳥,力逾百虎。年久,口中更能噴毒,人獸當之,立死不治。性更猛惡兇殘,一發作,不論親疏生熟,一概全要傷害,迥非人力所能制伏。這隻小的才生不過四五年,適才對敵時已有那麼厲害,大家都看見的。尤其可慮的是,此獸終年不交,只每年冬至夜一陽初生時,淫性大發,無論雌雄,到時均須求偶。如無配對之葵,立時性發瘋狂,無論人獸,見即傷害,為患奇烈。

並且每日非有新鮮血肉不食,傷生大多。戴村主既代留養,第一,要準備好能殺能擒之法,並向塗大仙學一禁制之法,以備萬一。第二,飲食務要及時充足,不可惹其犯性,犯即難治。第三,此類幸是一隻公的,比較還可設法。為防它冬至求偶,可在事先三個月內物色下二十條肥壯母牛,與葵柵相對,可望而不可即之處。每日好與食養,勿使力耕,僅給牛腿帶上重物,一月三次使其急奔。母牛乍見此葵,害怕已極,見慣自然稍好。

另打二十條粗鐵鏈備用。到了冬至前半夜,將牛放在木架之上,用鏈仰面朝天鎖住。先將葵、牛餵飽,然後將牛蒙上雙目,推人類柵,任其一一交合。牛雖一交即死,但可免卻大禍。還有英糞又毒又臭,葵柵須建兩個,中設拉門,頸鍊要粗要長。比如今日葵在西柵食宿,明早便將肉食人在東柵,由房頂或柵外將門拉開,這東西鼻子最靈,聞肉即至。乘其狂嚼之時,將門關閉,然後入柵打掃糞穢。第三日又復照樣倒換,要免災害,這幾項缺一不可。妖道因有妖法禁制,故無如此周詳,村主卻絲毫大意不得。稍一發性,立即撞鐘鳴鑼報警,當命虎、猱馳來相助,或者還來得及;否則只要被掙斷鎖鏈衝出柵來,即使虎。猱聞警趕救,人獸受傷的也不知有多少了。”

白猿原意說得這等難法,塗、戴二人必有顧慮,因而作罷,豈不免患?誰知二人都是死心眼,塗雷還傳授了一套禁法。中行口雖應允照辦,以為六葵之中此類最小,還不到長大難制地步,受人大恩,怎這點小事都不給辦?又親見虎、猱誅戳大獒並不怎麼艱難,即使異日長大難制,虎王相隔不遠,再行求救也還來得及,何必示人以怯?仍舊一口承擔,毫無疑慮之容。他這一好面子不要緊,幾乎惹下殺身滅村之禍,此是後話不提。

白猿見他二人粗心大意,料知後必有害,都不聽勸,也就不便再教虎王深說。

一會村人來報:“顧修屍首已在家中盛殮,裝裹時忽然發現臉上和雙腿上中了好幾根毒針。五虎弟兄和顧氏家人俱在痛哭咒罵,說是彼此對敵,不該暗箭傷人;否則以顧修的本領,雖勝不得虎王,決能逃走。並說虎王粗野性直,素不會放暗器。此針雖系山人慣用之物,但是早來山人業已敗逃淨盡,殺得亡魂喪膽,決不敢來;雙方動手,誰也沒見一個山人影子。全村只謝村主會醫病傷,與山人時常交往。必是戴村主怕顧修奪了此村,立意除他,既藉著外人之力趕盡殺絕,又恐顧修逃走日後報仇,暗約謝村主,借了山人毒針,暗下毒手。顧村主已然敗陣可以逃生,身未及縱起,便已毒發難支,才被虎王叉死,不然不會死得這麼容易。一齊神前立誓,此仇不報,決不甘休。”

中行原定殮時親自前往弔祭,聞言一問在座諸人,除靈姑、張遠曾用飛弩暗射過兩隻獅獒外,誰也不曾使用暗器相助,更無會用飛針之人,好生奇怪,竟不知那放毒針的人是誰。中行還欲往祭,查問針的來歷,呂、張、謝、韓四人俱說:“雙方已成仇敵,你既不忍斬草除根,早晚難免尋仇報復。對方是個婦人,有甚理可講?先還略知自家不好,這時受了一干小人蠱惑,情急心窄,此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勢必和你拼命,無理取鬧,白受侮辱,還不能和她一般見識。萬一顧黨再跟著作鬧,逼得非打不可,我們自然不能袖手,一個不巧,便會傷他們一些人。我們雖居必勝之地,可是他們必要四布謠言,說我們已然放了,又復後悔,怕他們將來報仇,借弔喪為名,想一網打盡,連死友的寡妻都不輕饒,必欲置於死地。雖然是非久而自明,終歸不值,還以不去為是。”

中行只得作罷。

事後一打聽,果然好些顧黨俱慫恿顧妻,等中行弔祭時闖出拼死,豁出一死,好使中行永背惡名。繼知識破好計,又慫恿顧妻拿著死人所中毒針,去至寨堂辱罵尋死,顧妻已為所動。幸虧五虎中也有明白人,雖恨中行不夠朋友,無奈當時既無力報復,卻指使一個女流去做這等撒潑無賴行為,傳到江湖上去,大丟人,執意不允。只想乘弔祭時,連同顧妻,大家向中行挖苦刻薄一頓,因中行未去,也就罷了。

顧黨多半為綠林巨寇,平日造孽甚重,起初滿想擁戴顧修大舉。當日事敗,一多半回家領了家小,收拾細軟,各投生路。還有三十多人,俱是單身漢子,拿了中行所贈盤川和自己衣物銀兩,本因事起倉猝,沒準主意投奔何處。見滇中五虎暫留村中等候顧妻扶靈上路,不好意思就走,樂得藉著護送為名,結伴同行,就便共商日後行止事業,省得大家分散再聚為難,還顯得朋友義氣,便都跟著留下。滇中五虎本對中行切齒,正打主意另覓棲身之所,見有這些人異口同聲相隨進山,心想:“本山幅員遼闊,土地肥沃,附近萬山叢雜,其中盡有開闢田業之所。中行當初還不就是一些人隨便選了塊地,建屋墾田,便創下這片基業?何不學他的樣,在本山遠處覓地開闢,異日復仇也方便些。”

當下由楊天真領頭和眾人一說,俱都惟他馬首是瞻,全體應允。眾人本部分到了牲畜、田土、田獵用具,先沒算計及此,無心攜帶。主意打好,只五虎兄弟不好意思來取,餘者俱厚著一張臉,各回住所,除卻日土不好遷移,把平日分到的牲畜、用具全數取走,一一整理包紮,靜候明早捆載以去。

中行聞報,付之一笑。因自猿傳了顛仙之命,呂、張二俠須要留住數日,中行說:

“虎王寨中無人伺候,雖有靈物服役,終不如村中飲食起居舒適方便。”堅留大傢俱在村中快聚。並命人連王守常夫妻也接了同來。白猿知道靈狐厲害,欲使虎王避開,自己先往一探,便勸虎王允了。於是除塗雷堅欲回山覆命,只允再來看望不肯久停外,大傢俱在村中居住。約定明早派康康和神虎去迎接王守常夫妻父子。當夜賓主只顧歡敘暢談,全未怎理會到顧黨起行之事。

第二日一早,楊天真獨自一人代眾告辭,來見中行。呂、張二俠和虎王等眾人避向別室,由中行、謝、韓、方奎等親出接見。天真暗示,三五年內,或俟顧修之子成長,必來奉訪。並說:五虎弟兄無顏回滇,擬在遠近山中開闢田業,就便埋頭學藝,藝成去尋仇人領教。大家在此打擾數年,一旦遠別,因有孤兒、寡婦同行,仇敵在此,恐萬一觸動悲憤,言語不周,辜負了諸兄放行好意,特推自己來此面辭。昨日眾人取去牲畜、用具,中行便料他們要在左近山中寄跡,所說原在意中。情知仇恨已深,勸解無用,只說了句:“是非心跡,久而自明。相見有日,再圖領教。”各自交代了幾句江湖上的過場話,天真便即告辭。中行還欲命人護送相助照料,見天真堅辭,也就罷了。

顧黨行李、牲口和婦孺乘坐的馬匹、山兜均已齊備,天真作別回去,便即上路。顧家妻子緊隨顧修夫妾兩口棺木,自免不了哭哭啼啼。出村下岡,走不多遠,又遇上十多個同黨。

這些人也多半是些單身漢,只有三兩人帶著家眷,十九是五虎舊部和知交。本因無顏再留,想在途中等候五虎到了,共商進止,不曾走遠,俱停在岡麓左近樹林之中。後來久等五虎不至,疑心受了中行阻攔,再不就是遭了金猱、黑虎之害,既慶自己見機早脫虎口,又恨中行心計狠毒,更恐追來重尋晦氣,十九懷著鬼胎,又恨又怕。內中只有一兩個稍為明白的人,料定中行既與敵人一黨,不會說了不算,況且村中未走的人還多,即使不幸,也不致全數受害。主張晚來命人不攜兵刃,冒險人材一探。就被村人覺察,也可和他說明是來探問五虎蹤跡和顧家妻子下落,決無大害。話雖如此,可是誰也不願前往。

那十人中有一人姓隨名平,外號雙頭蝙蝠,人品最壞,多疑善詐,饒有機謀。本是顧修心腹死黨,又與五虎弟兄莫逆,顧修一死,就想慫恿五虎另立基業。因知中行素不喜他,方奎等人尤為厭恨,反正前途可以相見,不願留在那裡艱堪。加以自己帶著家眷,萬一夜長夢多,另生枝節,豈不大糟。這十來人之留,也是受了他的誘勸。一見眾人都不肯大,所以走得比誰都快。隨平心想:“離寨不遠,好久沒聽獸嘯和喊殺之聲。適才高處窺探,雖見虎王、二猱疾馳下岡,在左近林莽中喊出了無數野驢、大豹,大家去路受阻,還在害怕,但是並無傷人神氣。一會二猱回寨又來,同豹、驢低嘯了幾聲,豹、驢便分別散去,分明是雙方惡鬥已止,奉命遣散,不再傷人情景。五虎弟兄不是為中行強留,便是想理完顧、祝二人喪葬再走。”深悔不該走得太早,鬧得不好意思公然回去。

一見眾人都不願往,捱到夜靜,尋思再三,明知村中必有防備,但不親去不行,無奈何只得放下了兵刃,親往探查。果然行至岡麓,便被村中巡守人阻住,說什麼也不許入村。

隨平再三申述來意,村人見他沒帶兵刃,才把五虎現在顧家,明早即行告知,說完立即逐客。隨平無奈,恨恨而歸。這時見了五虎等人,自然有些說詞。

五虎先頗怪著這群黨羽事敗即逃,太不義氣,一見這十多人露夜相候,又在用人之際,自然嘉許。兩下里合在一起,連同婦孺,共有六十多人。

隨平便出主意說:“虎王、山人俱是深仇大敵,如欲出山,不必說了;既要在本山創立基業,暫時還以離他們較遠為是。南邊挨近虎王,西邊又挨近紅神谷山人,東北是出山的險徑。只東南另有一條盤谷,裡面叢草茂密,甚是隱秘。記得去年冬天,因追幾隻野兔,曾同兩人深入谷內,彼時草木荒落,路徑略為好走,一時好奇,三人深入了好幾十裡。無心中攀上一座最高的崖壁,用望筒遙望隔山遠處,有一片平原背山面湖,形勝天成,似有不少野牛、野羊繁息其間。雖在冬令,風景甚好,土地也必肥美。回村曾和顧村主商議,當時因為中隔十幾座山頭,計算相隔總在百里以外,雖能遠遠望見,可是沿途盡是絕壁危崖,鳥飛難渡,連探了多次,無路可通。顧村主不教再對人說起,也就沒有再談。如能前往,豈不是個絕妙所在?”

五虎兄弟聞言大喜,知中行尚顧面子,眾人只要暫時不和村人為仇,無論走向何方,總不會從中作梗。又想起昨日曾有一隊山人由谷中出犯,敗時也由此逃走,谷中必有路徑可通。好在人多手眾,用具齊備,任何險阻艱難,均非所畏,至多大家受點辛苦,不能繞越,便攀越縋壁,翻山過去,這百多里的途程,再走得慢,三五日內也能到達。山人打勝不打敗,尤畏神鬼,昨日慘敗沒有再來,必已全數逃回神谷去,不會尚在半路潛伏。谷中草莽荊棘雖多,帶有這些能手,也不愁打不通。

商量走後,因所走的路是條險徑,各把行裝、牲畜、器具重又結束整理。除婦孺外,把眾人分成了三隊;第一隊隨平為首,率領十人,當先斬伐荊棘草莽;第二隊共二十人,押著牲畜隨行;餘人均在第三隊內,專司押運行李器具和護送靈柩,以及各家婦孺之事。

五虎弟兄共同斷後督隊,不時來往三隊之間,指揮查看。一、二兩隊均是眾人中挑出來本領比較高強的人物。除隨平是嚮導,必須前行外,兩隊之人又分作三班,各持刀斧等器械,每隔一個時辰一換班,輪流向前開路。山中氣暖,大家都穿著一身短裝,身旁所帶鏢囊、弩袋以及各種暗器全都卸下,放在牲口背袋以內。前行兩隊三十人因要開路,有的手持釘耙,有的手持鉤斧,有的就以自用刀劍槍矛等兵刃,還各拿一件器械。後隊諸人從五虎弟兄起,俱料無事,多半連兵刃都給牲口馱著,以圖涼爽,步履輕快。有幾個拿著兵刃的,都是一些膽小之人,也只防備途中有什麼蛇獸之類躥出。大家心意,萬一有變,也必發自前方,有這三十個健者足能應付,即或扎手,再取兵器應用也來得及,俱未十分戒備。

因所帶牲畜盡是牛、馬、並馱載著重物,行進起來就慢得多了。前半日因整理行李一耽擱,行至盤谷口外,天已近午。由建業村起身算起,共總走了才二十多里路。隨平忽想起:“這是繞山備而行,所走均是平原草地,還沒走上草棘雜沓的幽谷險徑。所去之地,高崖遠望,相隔雖僅百里上下,如由谷中繞行翻越,怕得有三四倍的山路,這般走法,怕不走個十天半月。五虎弟兄俱都粗暴性急,時日久了,倘一見怪,豈不求榮反辱?”為防五虎弟兄不快,一面招呼眾人歇息飲食,給牲畜放青喂吃的;一面打著應付的主意。誰知他只顧慣用機智討好取巧,幾乎把同行諸人一網打盡,盡遭慘禍,自己也遭惡報。

五虎弟兄見走了半日還未入谷,僅不過由橫岡前繞到岡尾。取出望筒一望,岡尾上樹林中不時有人隱現,知是防守的村人。想想前情,又是忿恨,又是愧悔。料知對方見自己小隊經此,也必在用望筒瞭望,甚覺無味,不願久停,催促快些起行。隨平為顯巴結,忙率第一隊人匆匆用罷飲食,鼓勇當先,徑往谷中開路去訖。餘人也都跟蹤上路。

入谷一看,谷中草莽雖多,到處俱有山人踐踏痕跡。再一走進裡許,竟有昨日山人開成的一條道路。路上原有草莽荊棘,連同小樹俱被砍倒,左一堆右一堆,零亂堆著,長達二里,到處都是。地面上本就山石牽確,坎坷不平,再加上這些草木的殘根斷樁,高高下下,絆腳牽衣,人還無妨,牛馬卻極難行,費事已極。方笑山人連割草開路都不會,仍要使人費手,路忽中斷。前面又是矮樹叢生,深草沒人,密壓壓直到前崖轉角之處。兩邊危崖高峙,苔滑如油,不可攀登,並無可供山人猱升之路。如說山人是由草中鑽行,開這近口一段何用,好生不解。

同時谷中這點短程,又費了小半日工夫,天光又暗了下來,谷本幽晦,時近黃昏,景物越發陰森。加以古壁削立,峻險逼狹,人畜均無可以棲息之地。眾人無奈,只得由前兩隊合力向前努力開道。明知當日出不了谷,折回必被岡嶺上防守村人發覺,太已丟人,且盼尋到食宿之地,再作計較。先見有人將路開通,還在暗自笑罵難走,這一輪到自己,才知天地生物,力量之大,草木剛柔脆韌,各有特性。眾人雖饒武勇,竟是有力難施,無可奈何。費了半個多時辰,崖缺已有斜陽落照,餘光如血,反映谷中草木皆成紅色,所開之路不過裡許。

眾人正在泥汗跋涉,愁急無計,忽聽身後遠遠蹄聲動處,傳來幾聲象吼。楊天真猛想道:“從緬甸來時,帶有幾隻大象,送與中行,自己留下一隻公的。昨晚商議行計,嫌它身子蠢重,沒有命人去取,再則已然負氣,一物未攜,也不好意思再要,此時谷中怎有象吼?記得中行因村人告發,原有象奴丁二、丁三兄弟剋扣象糧,去年打發了丁二,只留丁三和另兩人餵養。丁二令已隨來,丁三昨晚不見面,眾兄弟還在怪他。許是心念故主,假裝不肯同行,今日藉著放青為名,帶了趕來也說不定。谷中草木甚多,如有兩隻大象開路就容易多了。”五人正在談論問,丁二也從前面行李隊中趕來,說那象正是前贈中行之象,為數還不止一隻,定是丁三昨晚被自己大罵,事後良心發現,得信趕來。

天真立命上前迎著。

一會工夫,丁氏兄弟同了方奎和另兩象奴,押著五隻大象趕來,丁二和丁三一路還拌著嘴爭論不休。方奎近前,跳下象背說:“奉了戴村主之命,因岡尾村人報知,諸位兄台未走出正路,大隊人等進了盤谷,想起楊兄別時之言,許是想在本山闢土安居。自己當初人山時誅茅斬草,伐木開路,備歷艱阻,何況盤谷之中叢莽載途,荊棘遍地,前行決非易事。近年用象開地力作,深知此物功效甚大,帶以同行,必有大助,特命小弟和丁三趕來。除村中留下兩隻,這五隻中除一隻備小弟、丁三和二奴騎馭外,下餘四只,謹以奉還。原是諸兄所贈,珠還合浦,幸勿推辭。另有兩大袋乾糧、酒脯,略供途中一餐之用,並請笑納為幸。”五虎弟兄聞言,雖覺無顏收納,無奈正當需要之時。互一商量,因那象原是己物,受之無愧,便向方奎致了謝意,將四象收下,餘物堅謝不領。方奎見中行對他如此周到情重,仍未少釋前嫌,好生不快,冷笑一聲,與丁三跨上象背,說道:“酒脯、乾糧諸位既不賞臉收下,由它放在這裡喂禽獸吧。”說罷,將手一拱,便自走去。眾人見方奎詞色不善,俱都忿怒,但又無奈他何。

丁二本強乃弟相隨同行,不許歸去,丁三不聽,所以見面爭吵。這時和眾人一使眼色,正要強將丁三留下。不料那些大象雖受丁氏弟兄餵養多年,因丁二侵糧肥己,群象常不得飽,都和丁三情厚,見丁三一走,也都跟著要去。幸而丁二和五虎弟兄昔年在緬販貨,深知象的習性,忙搶上前攔阻。象見是舊主人,略為抗拒,也就服從。等到忙完,方奎、丁三業已走遠。

五虎弟兄見象背上各帶有不少象糧,足敷數日之用。俱覺中行不管對友真假,已然絕交,還能如此,終究難得,心中消了些氣。只把方、丁二人罵了一陣,也就罷了。天已向暮,急於食宿,便令丁二率了四象去往前隊開路,另派舊日識得象性的幾個同夥幫同照料餵養。那兩口袋禮物,任其棄置地上,大家跟蹤進發。那象受著眾奴驅策,所到之處,深草被踏平,人行其上綿軟如茵,遇見灌木矮樹,長鼻一卷,立時連根拔起,往旁甩去,帶著沙土碎葉,漫空飛舞,端的壯觀。不過人倒好走,牛馬牲畜卻嫌愜草絆足,依舊不能疾馳,但比起先前難易勞逸,已有天淵之別,眾人精神為之一壯。半個時辰過去,居然開行十餘里路。

偏偏隔山日落,清月初漏,月光只射到崖壁頂上,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天光吃兩邊高崖一束,恰似一道長河倒懸高空。疏星掩映中,時有輕雲飛渡,彷彿月色甚好,襯得谷底越發幽暗。谷中蛇蟲本多,眾人沿途驅殺,已遇過兩三條大而且毒的蟒蛇,又加人畜飢疲,不能再進。幸那一段路約有裡許來長,面積也寬,是片石地,草木甚稀。雖然兩壁間藤密苔厚,蔓草叢生,無有巖洞,路中石地上尚堪駐足。五虎弟兄發令,暫且休息一時,再商行止。命象奴各持火把,將四象分前後段歇下,再派出幾人輪值,以防蛇獸侵犯。當中支起篷帳,牲畜環篷而伏,外圈用枯枝生了幾堆火,各取出水瓶、糧、肉分別飲食。眾人俱都力乏,匆匆用完飲食,各取被席,就石地上一鋪,便自躺倒。篷帳中的婦孺更不消說了。

五虎弟兄原想略歇個把時辰,還欲起行。及見眾人困得這般模樣,回顧前後面都是黑沉沉的,要了好幾根火把,試往前走了幾步,時夜已晏,草露沾衣,手面都是潮呼呼的,溼氣甚重。再往前草木漸多,土腥味刺鼻,比起日間還要難耐,側耳一聽,時聞異響,叢草中蛇腴叫嘯,彷彿吹竹,與野梟慘啼之聲,零落相間。加以牲畜驚駭,牛鳴馬嘶,空谷傳聲,互相應和。火光照在遠處,暗影幢幢,各呈異態,似有千百鬼物夜叉之恃四處環伺,欲前飛攫。五虎縱在江湖多年,是成了名的英雄,處此境地,也覺望影先驚,入耳欲悸,景物淒厲,心膽皆怯了。彼此商量了一陣,俱說深夜涉險,諸多可慮,不如天明趕行,比較妥當。於是一同回帳,將眾人分了班次,輪流歇息,等天光微亮,再行上路。眾人巴不得能夠不走,自無話說。五虎弟兄也在帳中安歇。

只有隨平一人初意獻好,不料谷中草木繁茂,這等難行,沿途受盡眾人目譏眉笑,五虎弟兄也似有後悔之色,越想越難受。細查地勢,相距那年登高眺望之處已不甚遠。

如從谷底繞去,沿途艱險尚多。似這般拖家帶口,牲畜、行囊、糧水、用具又多,何日才能到達?幾番躊躇,意欲慫恿五虎弟兄先行,把統率眾人之權攬將過來。心想:“五虎到了地頭,一見那般肥美的土地和好景緻,當然心喜。只要把他們幾個弄好,別人皆可不在話下,勉強對付到達,也就拉倒,日後成了基業,便是首功。五虎性情粗直,何愁不入自己圈套?”如意算盤打好,走近五虎帳前探頭一看。恰巧五虎弟兄因滿腹心事,心中憤慨,當地陰溼,蚊、蠍、毒蛾、飛蜈、臭蛛之類又多,時來擾人,不能成寐。好在五人一身武功,神旺體健,便都賭起氣來,準備等到清晨上路,遇有好地方,再行歇息。正在聚談前情,見是隨平,喚問何事。

隨平乘機入內,巧說:“這裡相隔上次登眺之所甚近,翻崖過去,趕往新居,不過百里之遙。中間雖有峻嶺崇山、闊崖大澗阻礙,大半多是石地。如率婦孺、牲畜、大隊行具前往,自非繞越不可。以五位村主的本領,徑由崖下翻越山嶺,輕身趕往,至多不過半日,即可到達。明早何不由五位村主帶上幾個會輕功的得力弟兄,由此當先起身。

既可早到,看明地勢,胸中有了成竹,便於佈置,又免得跟著受這種活罪。至於隨行婦孺、棺木、行李、牲畜等等,看目前情勢,不比冬日草木黃落,容易上路,約有十天半月的途程,有這麼多人,也足照應得過來了。”五虎俱都拍掌稱善。隨平又說:“大約再有三五里路,就到高崖之下,既都不困,其實不必等天亮。無奈前面這一段野草太深,黑夜深谷之中,老像藏著什麼鬼怪似的,叫人害怕,到底還是天亮走的妥當些,否則明日午前便趕到了。”

五虎弟兄俱都本領高強,性驕心做,性情又極兇暴,素不受激。從早起帶著大隊人畜走了這一整天,行進遲緩,有本領也無辦法,只好跟著苦熬。本已磨得心火直冒,有苦說不出口,萬分難耐,隨平一說,早被打動。未了再吃幾句巧激,心氣頓壯,俱以為自己縱橫江湖已歷多年,什麼艱險不曾經過,區區叢莽野草,何足為阻。偏被這大隊人畜拖累,無計可施。既照隨平之言而行,反正是睡不熟,何如及早起身,連夜趕去,省得在此鈍刀割肉般苦挨,飽聞草土腥味,還受蟲咬。略一商議,俱主連夜起程。

當下五虎弟兄將幾個親信及主事的同黨喚起,分派一切,說自己先往新村覓地計議等候,大隊由谷底開路前往,隨平仍充嚮導,一同主持行計。又挑了兩名身輕力大的健者,攜帶乾糧、水袋相隨先行。囑咐停當,各家婦孺俱已睡熟,也沒驚動,就此起程。

隨平又喚起象奴,請五虎弟兄騎至高崖下面,再行迴轉。五虎弟兄並未推辭,俱誇他想得周到。

起初行至草多處即回,並未深入,以為草木深茂,必不好走。及至騎象走進草叢裡面,見象在草叢穿行,偶遇樹木,長鼻揚處,立時捲起,甩向一旁,有時帶起大束亂草,竟好似草木全都浮生地上,一毫也不費事。崖高谷暗,五虎一行七人因嫌草木大多,恐怕遺火引起野燒,只當頭一人持著一支火把照路,另一手還拿一柄鐵鏟,以防餘燼落草為災。下面陰黑異常,叢草繁蕪,多好目力也看不真切。雖覺路行太易,俱當大象之力,均未留意。

約行五六里,便見右側崖勢特高,上面藤蘿鮮茂,月光斜射其上,綠油油好似矗立著一片絕大碧琉璃的鏡屏,浮光泛影,鱗鱗欲活,崖下地方也甚寬大。用火循徑往前一照,瞪台蜿蜒,由低而高,直達崖頂,彷彿有道可以攀登,不必援藤附壁,效猱升木。

覺與隨平所說高崖相似,便拿出輕身本領,下了象背,覓路上去。崖頂離地竟有二三百丈高低,勢既陡峭溜滑,上的又是背陰一面,雖各有一身武功,但無爬山用具,上起來也甚費力,足爬了一個多時辰,才攀援到頂。

五虎等七人往四外一看,果是全崖最高之處。皓月清輝,照得遠近峰巒草樹清澈如晝。谷底蟲虺叫聲已聽不見,到處靜蕩蕩的,空曠已極。試取望筒遙望新村所在,月光之下,但見山環嶺復,橫亙前路,深溝大澗,也不在少,樹木卻是不多。極目天未,平林藹藹,彷彿煙籠,一切景物均與隨平之言吻合,料定新村必在遠山平林之間。雖然中多險阻,自信能夠翻越,七人全都中意。笑談中,似聞遠處微有吶喊之聲隨風送到,仔細一聽,又復杏然,俱當八公草木,事出誤聽。

楊天真忽然想起:象和象奴尚在下面久候,因上下太遠,恐語聲難達,約定以晃火扇子為號,上崖之後只顧談論,尚未遣走。忙將火扇子取出,迴向崖口,才晃了兩三下,猛一眼看到來路谷中似火焰升起,映得對面谷壁紅光閃閃,火勢彷彿很大。谷中道路迂曲轉折,草莽又深,大隊篷帳外雖有幾處火堆,走出半里左近,便被崖壁擋住,早已看它不見。就說是高處可以望遠,適才上崖時沒有留神觀察,也不會有這麼大火力遠映出好幾裡遠的道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楊天真忙喊眾人速看,俱覺奇怪。料是防守的人貪睡失慎,餘火飛迸到附近槁木枯枝上面,引起野燒。心想:“危谷高深,最怕失火,行時還再三叮囑。就是失火,有這麼多人留守,帳前後盡是石地,草木甚稀,井非不能撲滅,竟使燃燒起來,難道都睡死了不成?”方在焦急埋怨,又有吶喊之聲遠遠傳來。

五虎弟兄一著急,便要緣崖而下,回去查看。

隨行二人,一名飛鷹子胡柏,一名賽壁虎梁尚新,連忙攔勸道:“下面俱是雜草樹木,壁上又多老藤,都是容易燃燒之物。看目前神氣,火勢業已旺盛,有那麼多人不能救,我們去了也是無用。崖壁如此之高,萬一前路為火所斷,再往前面燒來,無法再走,身困火中,再想上來就難了。”五虎才覺崖壁太高,上固艱難,下亦不易,一個不巧,反弄得上下兩難。就這微一遲疑的工夫,忽然谷中狂風大作,來路轉角上火光映照之處,殘枝亂舞,斷花群飛,雜以哭喊呼號之聲,宛如潮湧。起初風向相背,還看不見火頭。

自一起了大風,火勢晃眼大盛,漸漸望見轉角之處有火苗升起,連這面谷壁也映得通紅。

情知大隊人畜必難倖免,幹看著急,無計可施。

楊天真猛想起下面還有四隻大象和四名象奴,先連打了幾個火號,也無回應。這時火勢已延燒到了來路轉角之處,又將對壁多年的老藤引燃了些,雖未蔓延到近前,谷底景物已可分明,決無不覺不知之理,怎無動靜?低頭定睛往下一看,四隻大象全無蹤影;四個象奴俱都橫三豎四倒臥在草堆之上,身子半被埋沒,似已死去。正駭詫間,猛然嗖嗖嗖一片極微的破空之聲,恍如飛蟲撲面,迎頭飛來。楊天真久經大敵,情知有異,忙喊:“諸兄留神!”手中緬刀早舞起一條寒光,將那些暗器撥落在地。拾起一看,乃是山人慣用的毒藥飛弩,幸喜無人受傷,這數十枝毒弩射過,更不見再來。

細查對面崖頂,草木叢雜,不似這面石崖孤高,沒有隱身之處,哪看得見敵人影子。

這一來,楊天真才想起昨早山人齊向盤谷潰竄,蓄有再犯村寨的詭謀,並未遁回紅神谷去。由此通行,恰好上門送禮,自墜埋伏,那火必也是山人所放無疑。再一細查看那些野草,果然十九先已被人拔起,浮置地上。適在黑暗之中,只覺象行太易,竟未留神山人火攻。敵暗我明,休說行帳中大隊人畜無有幸理,便是自己這七個人也須格外小心,方能免害。好生悔恨,已是無及。

一會,谷中火勢越大,火焰上升幾達崖頂,谷底已不能再下。吶喊號哭之聲,不時隨聲人耳,悲慘已極。五虎正急得暴跳如雷,有力難施,梁尚新忽從前邊跑來說道:

“適往查看,這一邊崖頂上盡是怪石,沒有草木。中斷的地方,上下遠近相隔不過十多丈,火光照得甚清,可以縱過。由這裡起一直向前,縱有斷處,想必也飛越得過。死守這裡無益,何不先由崖頂上趕去?有我們幾個人在上面,或者可將人救出險地,也未可知。”一席話把五虎等提醒,沒等說完,各持兵刃,戒備著往前飛跑。到了斷崖邊上,胡柏抖手一飛抓,帶著長索,朝對崖擲去,抓住石角,手中用力試了試,將這頭交與梁尚新扯緊。又帶上兩根套索,一頭系在這裡,施展登萍踏雪的輕身功夫,蠟蜒點水的身法,飛渡過去,把另一頭套索分別繫好。五虎弟兄也相次踏索而過。

賽壁虎梁尚新是個江湖上著名的飛賊,別的本領都平常,惟獨這輕身飛躍、攀援貼行的功夫,比五虎還強。心有所恃,自願落後,等眾人過後,先將兩根套索解下,叫胡柏收去,以備少時救人之用。然後手握緊索,雙足用力朝崖壁上一登,身子凌空,直朝對崖蕩去。眼看盪到對崖壁上,倏地雙手用力一抖,身略上起,緩了去勢,並使一個飛鳥停枝的身法,兩腳微一屈伸,輕輕點向崖壁之上。緊跟著兩手倒換,活猴一般朝上攀去,轉眼攀到崖口,身子一起,待要往下翻去。忽聽隔崖頂上一陣腳步之聲,從後踏草追來。接著又是嗖嗖兩響飛到。料是山人又從適才埋伏之處追來暗算,忙將頭一偏,兩枝毒弩俱從耳旁擦過,總算眼明手快,沒被射中。等梁尚新翻上崖頂一看,五虎弟兄業已忙著先行,僅剩胡柏在理長索,忙叫留意。同看隔崖,崖勢也是中斷,下臨無底深溝,兩邊相去更寬,匆匆難以飛渡,放毒弩的是三個紋身族人,手中毒弩似已用完,正用上話怒罵,各向叢草裡覓石,意欲投擲。胡、梁二人一見大怒,也把連珠弩筒取出,故作前行,倏地回身把手一揚,一筒十二枝弩箭同時發出。

三山人俱是妖巫扎端公的死黨,本是日裡奉命埋伏崖上,準備等五虎大隊人畜到了前面草木最多之處先放火的。守到半夜,大隊久不見到,又未接著扎端公放火號令,一時神倦,全都睡去。後來五虎等七人到來,攀崖上升時,快到崖頂那一段,形勢險滑,恐怕失足,互相大聲呼應,竟將三個山人驚醒。見有敵人上了對崖,月光之下照得逼真,正欲暗算,七人已轉向隔崖那面觀望,兩邊高低不一,復有崖石遮蔽,箭不能達。

那四象奴原是五虎舊日徒夥,個個心辣手狠。按說身在谷底暗處,山人並未看見,本不致死,想是惡貫滿盈。內中一個心性忒急,見七人上崖未發火號,估量到了地頭。

又想取火吸菸,偏生火把在七人到頂前熄滅。以為反正就要用,便取了一個又長又大的火把點燃吸菸,準備一見上面火號,立即回去,無庸再點。這一來恰好給三個山人看見,忙把毒弩由上往下一陣亂射。這種毒弩,大都見血立死,四人全被射中。四象見象奴倒地,齊向迴路逃去。火把落到地上,幸虧被象踏滅,沒有引起火災,否則這四隻大象雖未為毒弩所傷,也必被大火前後夾攻,一齊燒死,休想活著一隻回去。

後來三個山人連射七人未中,箭只剩兩枝,隱身草裡,待時而動,崖頂雖有月光,七人起身之所,向裡一面崖勢較高,所以起初三個山人未見。等他們走出數十丈,到了平處,三個山人方始發覺,但七人已經過去。三個山人如在五虎踏索飛行時趕到,也必有人受傷墜崖無疑了。胡、梁二人手法本準,又在憤極之際,這一陣連珠箭,三個山人全被射中要害,身死草中。

等到胡、梁二人追上五虎,望見前面的火已愈燒愈大,烈焰飛揚,透崖直上,轟轟烈烈風火聲中,雙方喊殺號哭之聲,聽得甚是真切。七人同仇敵愾,憂急交併,俱都咬牙切齒,朝前飛馳。這時谷底野燒已成燎原之勢,七人逆風疾行,對面濃煙嗆鼻,下面烈焰熊熊,連兩壁多年山藤一齊燃著,炙手可熱。快到的一段火勢奇旺,幾難過去。耳聽婦孺哭喊與火中諸人喧譁之聲逐漸微弱稀少,山人喊殺歡笑聲反而漸遠。料定自己的人多半傷亡,餘人困身火穴,也難求活,悲憤已極,俱都不顧危險,衝煙越火而進,五六里地面,也走了好一會才到,還算火場一帶的壁上藤蔓甚稀,下面雖被山人擲下無數枯枝幹草,其勢甚大,火頭卻是不高,還可憑高下望。七人走近崖口往下一看,兩頭裡許俱成火巷,谷中草木藤樹全都燃燒,烈焰飛揚,僻啪咔嚓之聲猶如貫珠。當中一片石地,盡是仇敵從對崖擲落下來的草木殘枝,燃起一堆堆的烈火。篷帳前積灰甚厚,餘焰方張。火光中望見一切人畜用具齊都燒成了焦炭白灰,人卻不見一個,疑心人俱燒死。

七人正在焦急悲痛,忽聽對面崖下有數人嘶聲叫喊,定睛尋視,乃是一個崖凹裡面,橫七豎八躺伏著二十多個自己人。內中僅在五六個活著,各持兵刃、長杆之類柱地而立,俱都衣履不完,發焦皮黑。凹外的火環成一個半圓圈,未燃透的樹枝狼藉滿地。看神氣必是火起以後,眾人覓地逃避,藏入凹中,又被仇敵發覺,從上面擲下柴草,想將眾人燒死在內,幸而崖高,凹又深寬,仇敵柴草不能轉折擲人。眾人恐洞口被火封閉,各用兵刃、長杆防守洞口,見柴草下落,不等到地便即犯險挑開。雖然賴有此舉,未致葬身火穴,可是凹外烈火烤炙,禁受不住,漸漸力竭神疲,暈死倒斃。幾個最強健的還在忍死支持,想已望見人來,所以冒死求救。只不知眾山人何以一個不見,連吶喊之聲也忽然靜息,是何原故?

七人明知此時救人越快越好,無奈相離又高又遠,要救人必須身臨對崖,方可設法,其勢難如登天。如由這邊崖上飛索過去將人拉上,漫說人力、索力所不能及,就算有此數百丈長索,具有天生神力飛擲過去,崖凹之外既環著那麼一圈大火,人不能過,中間還隔著好幾處大小火堆,豈不一燒即毀,哪能將人救得上來?在自目擊心傷,可望而不可及,跳足叫號,無計可施。

待了一會,那幾個活的望著這面七人,拼命強喘苦號了幾聲。盼救不至,受不住烈火圍逼,也相次熱毒攻心,踉踉蹌蹌,連爬連跑,掙向崖凹深處,先後暈倒。猛一眼又看到那些大小火堆,因無人再添柴草,火勢漸小。首先發現的便是顧修夫妾二人的兩口棺木,似爐中熾炭一般,被火燃得通紅,依然原樣未變,想已連人帶棺燒化成灰了。接著又見火堆中死人甚多,一具具燒得拳身縮體,成了一段略具人樣的焦炭,慘不忍睹,哪還分得清男女長幼。皮毛燒餘的焦臭之味,不時隨風吹來,燻人欲嘔。大約全體人畜多半為火燒死,保得全屍的也就是崖凹裡二十餘人了。這些人十九是五虎弟兄多年同黨朋好,患難之交,萬不料一旦遭此慘禍,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憤恨。對面凹崖中人總想能夠救活,偏又不能奮飛,無法相救。大仇得意而退,敵蹤已音,更無從報復洩憤。當時悲憤已極,忍不住齊聲大哭起來。

胡、梁二人素來心狠意毒,又與眾同黨不甚親睦,更和隨平有隙。見五虎痛哭,為了討好,一邊埋怨隨平,一邊也跟著用衣袖遮眼裝作悲泣。只顧做作裝腔,那麼鬼的人,竟會忘了身在險地,敵人是否走盡。正乾號假哭間,耳為哭聲所亂,匆猝中不暇觀察閃躲,一聲:“不好!”想要縱避,已是不及。耳聽五虎弟兄連聲大喝,一個覺著胸前被尖刺紮了一下,還覺傷處微痛之後,緊接著胸前麻木,立即暈倒;一個恰被射中太陽穴,深入腦海,耳聞五虎一喝,便已身死,連麻都不知道,死得真叫利落。

五虎弟兄原是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雖在悲哭號罵,並未忘卻仇敵密邇,身居險地,依然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頭一個楊天真見胡、梁二人不住以袖拭淚,另手兵器下垂,神情疏懈,哪知二人假哭,當是真的痛極忘形。方要警告不可大意,猛瞥見眼前幾線寒光一閃,情知不妙,一面急遽中當先只顧防禦自己,忙著揮刀抵禦,一面出聲示警時,胡、梁二人已為毒弩所中,毒發身死。

天真站得最前,避開以後,敵人毒弩似飛蝗般源源面來,幸而五虎弟兄俱已覺察,一個也沒受傷。

胡、梁二人一倒,五虎愈發咬牙切齒,恨到極點,一面迎御閃躲,一面細查敵蹤。

見對面崖上站著七個紋身族人,為首一個正是扎端公。因這一段兩崖草木俱稀,月光正照崖頂,看得甚清。扎端公自恃相隔太遠,又見五虎等欲下不敢,號跳悲急之狀,又射死兩同黨,以為五虎勢窮力蹙,無奈他何。仗著弩強箭急,一味對射不休,俱都挺立崖上,無一掩藏。卻不知滇中五虎不特內外武功俱臻上乘,除飛鏢等暗器不算,並還同練有一種暗器,名為無敵三星彈。所用彈筒與弩匣大同小異,中設精巧機簧輪軸,每筒能裝四十八粒鋼彈,有六個彈眼,每發三丸,同時射出,六眼相次輪流,共同連珠發射十六次。彈形與橄欖核相似,前頭尖銳鋒利勝逾鋼錐,後尾附一極小的轉風車。因有六彈上下排比分列,相繼射出,發時神速無比,百步內外,無論人畜蛇鳥,只要彈筒指處,就算縱避敏捷,也是躲得了上,躲不了下,躲到了左,躲不了右。除非像黑虎、金猱等刀槍不入的神獸,多少總得帶點傷。端的百發百中。

五虎雖有此厲害暗器隨身,一則彈丸均系緬甸百鍊精鋼所制,得之不易,其價甚貴,每用至少發兩次,要耗去六粒彈九;二則筒機彈力甚大,必須緊握比準,方能發射,打遠不打近,對面交手,決勻不出發射工夫;加以內藏劇毒,中上不死即須殘廢,太已狠毒,練時曾在神前立誓,不遇深仇大恨,或是遇上大敵苦逼窮追,決不輕易使用。

五虎今日忽遭慘禍,徒黨盡死山人之手,本就悲憤填胸,咬牙欲碎,決俟火熄以後,暗人紅神谷,將所有山人一齊斬盡殺絕,才稱心意。方苦尋不到仇敵,何況山人自行投到,一照面傷了胡、梁二人,這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不能插翅飛過崖去拼命,哪還再禁得起苦射獠撥,立時想起隔崖放彈最是相宜。彼此一打招呼,僅留兩人舞刀御箭,以誘仇敵,內中三人跟著取出機筒,各擇崖頭山石為屏蔽,將身蹲下,緊握機筒,覷準對崖發去。在遇敵假敗之時,回手放彈,尚能射準,這裡佔據好地形,站穩射來,自然更無虛發。三人一次先後十八彈,瞄準扎端公等七個紋身族人,按著上下左右,疾如飛星,相繼參差發出。筒上機括才扳了一下,已有五個紋身族人應聲而倒。只剩扎端公和另一紋身族人因立處相隔較遠,不似已死五個紋身族人並立在一處,三虎只有三個彈筒,見七仇不能同時並射,一意貪多先射其五,雖然成功,卻將主謀大仇漏網。

等射中五仇,忙跟著一歪機筒,想射下餘二仇時,扎端公畢竟比眾狡猾。他見一出手便射中兩人,正在高興笑罵,指揮放箭,猛瞥見十數點寒星,亮晶晶映月生輝,朝側面五人身上飛到。方喊:“留神!”五人已齊聲:“哎呀!”全被射中,倒於就地。扎端公覺出那東西非箭非鏢,又小又細,月光之下看去,只是亮晶晶豆大點星光一晃,五人立即倒地。尾隨了一日,雖看出敵人不會神法,卻料此物一定厲害,心裡一驚,恰好身側有一根石筍,便往石後躲去。說時遲,那時快,扎端公避得甚是神速,三虎緊跟著再去射他,已被躲入石後。只苦了另一紋身族人,雖然立近扎端公,扎端公急欲逃死,竟沒顧及拉他。手中弩箭正射得起勁,忽見群星飛耀中,同黨五人倒地亂滾,叫號不已。

方欲過去喝開,走沒兩三步,又見同樣十來點星光迎面飛來,也知不妙。張皇中不知往石後縱避,手持腰刀、弩筒去擋,如何能行,這二發十八粒三星彈,倒有一半中在他的身上,內中一粒正中命門要害,一聲狂號,便即身死。先傷的還剩兩個沒有斷氣,轉瞬毒發,也已身死不提。

原來山人報仇之心最熾。扎端公自從妖巫慘死,逃到盤谷會著二拉,又飽受了一頓埋怨譏嘲。情知破綻已露,紅神谷再也不能安身。這些紋身族人近年本已零落喪亡,日漸失勢,不易再在山寨中矇騙為生,受人供養,作威作福,賣弄祖傳一點邪術。好容易在深山之中遇到二拉這一族山人不識不知,巧妙玩弄於股掌之上,才舒服了幾年,不料所煉邪法有限,一朝失敗,立時瓦解冰消。

他不怪自己貪婪過度,妄想謀奪酋長,不問能敵與否,執意興戎,鬧得妖巫慘死,身敗名裂,卻把五虎、顧、祝等視為戎首。起初本連中行等人也恨在其內,誓死報仇,不死不止。與二拉一面想下火攻毒計,一面暗人村中行刺。誰知二拉因攻打岡尾,村人受了謝道明的約束,沒有窮追苦殺,以前又有救命深恩,力說:“這兩條主意不是不行,但雙方平日結仇,均由顧、祝、五虎諸人而起,與村人無干,尤其謝道明好處甚多,不可加以暗算。行刺只許傷害幾個為首對頭,不可傷害別人。除非他們窮追不捨,自入谷中,那是為勢所迫,沒有法子。但謝、韓二人仍是不可傷害。”扎端公也因受過謝、韓二人醫救之德;再者紋身族人死傷殆盡,所剩無多,如欲報復,勢須藉助二拉;並還想報了慘敗之仇,挽回面子,或能再依二拉棲身,不致和以前一樣率眾竄逃窮無所歸,只得允了。

當下扎端公率眾山人在盤谷中砍草伐木,設下許多埋伏。因右崖地勢較低,又是來時攀援之徑,有路上下,便把人全伏在右崖。另派人越過前途斷崖,準備誘敵深入,一同放火,前後夾攻,一網打盡。分派完後,自帶一名最勇健的紋身族人,犯著奇險,由建業村後覓路攀援,潛入村中偷看形勢,以便晚來厲敵,得便下手暗算。到時正趕上虎王和顧黨妖道惡鬥。扎端公雖系情急拼命而來,見了鳥、獒那等兇惡之狀,也很害怕,欲射妖道不敢。後見顧修夫妾上前,想起妖巫死狀,不由惡念頓起,乘其轉身,暗用毒刺將顧修夫婦雙雙射中。因他藏處絕密,加以正當虎王和金猱趕了過去時將顧修夫妾一下殺死,所以無人看出顧修中了暗刺。本意還想再殺幾個仇人,無奈相隔太遠,毒刺難達。又虎、猱眼尖,如放弩箭,必被覺察,仍舊伏身偷看。後見五虎與中行絕交要走,人又不多,心中大喜。但終究作賊心虛,又忙著回去半路堵截,不等事完,便即溜了回去。

說也真巧。大家都在急於善後,全未覺察有了奸細。中行這一中立,扎端公也明白村主是個好人,所以冤仇盡出顧黨所為,立時消了敵意。回谷之後和二拉商定,先擬在出口上殺害五虎。久等不至,又帶了山人前去探看,不敢再由岡後深入,欲打前山上去。

行近岡前,正遇隨平這一夥人在等五虎同行,只得耐心守伺。天明五虎來到,竟聽了隨平之勸,要往盤谷進發。火攻之計正好用上,真是再稱心不過,便沒有當時下手,偷偷趕了回去。

扎端公原定要等五虎的大隊人等深入谷中斷崖左近,再行放火,免被村人和虎王等發覺。偏生五虎帶了大隊牲畜、婦孺,行走艱難。雖經方奎送來大象,行至天黑,仍沒走到預定放火所在。二拉手下眾山人又把象當神獸,不敢招惹,雖經再三勸說,火仍要紋身族人自放。扎端公見行帳所在一大段石地草木甚少放火不易,又知這些仇敵武藝不弱,縱躍輕靈,對面石壁磊阿,易於攀援,恐放火燒他不死,只要逃走一個便是禍事。

五虎等人雖和中行絕交,漢人終是偏向著漢人。何況虎王素來不許傷人,聞警必然趕來作對,他又養有許多神獸、豹群,手能發電,妖道、怪物均死其手,何等厲害。倘如齊來問罪,絕無幸理。想了想,仍打算在崖上覓地歇息,等到天明,仇敵起身,到了草深地險之處,再行下手。扎端公和二拉略談幾句,便命大眾留下幾人,輪流探視下面仇敵動作,餘均分別歇息。自和二拉也去覓地假寐。眾山人辛苦了兩日夜,自然一倒便熟。

那幾個輪守的見谷底仇敵多半入夢,篷帳雖不時還有三數人進出,俱無起行模樣,坐不一會,也都神倦欲眠,相繼睡去。

按說這一隊人不是決無生理,只要不驚動山人或是露出行意,一過子夜,救星便來,哪會死得如此之慘。也是這班人均非善類,十有八九惡貫滿盈,氣運該終。隨平好狡過度,一意討好主人,為異日專權邀寵之計,偏在此時說動五虎探尋新村,連夜動身先走,以致惹出這場大禍。

隨平初意,本想五虎派他做個臨時統帥,以便日後可以駕乎諸人之上,作威作福。

誰知五虎雖然心粗性直,卻知他威望不孕,不夠材料,另派了幾名親信能手共同領隊,發號施令,仍命他充作嚮導。隨平本已失望埋怨,氣不打一處來,這幾個領隊的又都是粗野豪爽的江湖煌兒,綠林魁首,本就與他貌合神離,又見他鬼鬼祟祟,胡出主意,大隊人畜跟著跋涉,受了一整天活罪,鬧得進退兩難,前途更是險阻艱難,不可預測,益發恨之入骨。五虎才一起身,便將他喚人帳中,商議明早行事,借題發揮,聲色俱厲,冷嘲熱諷,罵了一頓。隨平武功平常,哪敢明爭,忍氣吞聲,諾諾而出。由悔生恨,越想越難受,蟲蚊又咬,再也不能安睡,一個人在谷底閒踱,谷地平易,不知不覺走向來路,離開行帳約有半里來路。

崖上山人,合計有好幾百人,除兩頭草木茂處各有三數人留守,準備火起以後跟著放火斷路外,餘人俱拉長隊伍,一上一下,悄悄跟隨五虎大隊進止。這時都已入睡,忽然一陣大風,內中一個紋身族人先前睡得太香,不知怎的,一翻身將手中長矛脫出了手。

恰巧落處山石溜斜,又經山風一刮,刮到崖邊,被短草絆住。本已搖搖欲墜,又被大風一吹,立即順勢而下,直落百丈。

隨平手中持有火把,被風颳滅。剛暗道:“這風好大!”忽聽右側颼的一聲破空之音。山人刀矛俱是精鋼打就,磨得錚亮,黑暗中看去,恰似尺許長一道寒光當空飛墜。

隨平大驚,忙即往旁縱退。腳剛點地,耳聽錚的一聲,石火星飛,殘礫四濺,那東西己落到地上。斷定崖上有人暗算。一想身在暗處,敵人必是見了手中火把,才放的暗器,忙將熄而未盡的火把放在地上,人卻避開老遠。隨平等了一會兒,無甚動靜,心中奇怪,輕輕踱向前去,多著膽子,晃開火扇細看。只見石地無草,人眼分明,竟是山人慣用的長矛。拾起觀察了一會,又將火把取來綁在矛尖上,重又點燃,在谷底一路亂晃,終無動靜。因一路行來,見谷口草原生未動,中有一段草已拔起,到了石地附近又似原生,無人動過,料定左近壁問必有山人可以上下的捷徑。隨平心想:“此矛下時,矛尖的光搖晃不定,又是靠崖直落,不曾斜射,分明紅神谷眾山人攀崖退逃時所遺,適才被風吹落,並非有敵伺側,無足為慮。否則入谷已一日夜,山人悍而無謀,決無如此耐心,沿途盡多艱險之地,哪裡不可下手?況且行帳前四外皆是火堆,多遠都能看見,怎能沒有警覺,反因我手中星星火炬,便即來射之理?”心神一定。

隨平因恨領隊諸人,滿擬用這長矛愚弄他們一番,使其庸人自擾,稍洩忿恨。卻沒想山人把自用矛刀視如性命,身存與存,身亡與亡,當時既未遺落戰場,已然退到平安地帶,怎會有個失落?得矛以後,還怕死得不快,似乎讓五虎等走遠,崖上山人看不到前途有人先行,就不會動手似的,竟輕悄悄偷跑回帳。見那幾個防守的人因為五虎已走,夜寒風勁,俱都尋了山石,鋪上墊的,對火支頤假寐,一個未覺。隨平暗中好笑,心說:

“你們這班膿包,像你們這樣防守,要有大敵到來,怕不滾湯潑耗子—個也活不了麼?”心裡想著,又繞到行帳前偷聽了聽,知已入睡。然後回到自己安歇之所,手舉長矛,瞄準行帳當中,掉轉矛頭,作為有人從高下射之勢,望空擲去,跟著臥下裝睡。矛前較沉,到了空中,重又掉轉矛尖,筆直下墜,穿帳而入。

那行帳共是兩座:一居婦孺;一座除領隊諸人外,還有十來個健者。隨平持矛高擲,竟不問傷人與否,這些人雖是勞倦熟睡,也都是久經大敵的人物,睡夢中一聽帳頂上哧的一聲巨響,接著又是錚的一聲落到地上,立即驚醒。翻身坐起。矛落處恰在中間,均未受傷。忙中一看,乃是一隻山人慣用的長矛,鋒長一尺以外,柄端尚被篷頂綰住,矗立地上。石上裂痕零亂,碎石粉飛,想見來勢兇猛,只道有山人暗算,不由一陣大亂,立時紛紛衝出。眾人俱都有勇無謀,又吃了久居南疆,情形太熟悉的虧。知道此舉名為報信,乃是山人習慣,照例無論明敵暗襲,只要這信矛一到,人即蜂擁而至,擲矛之處如在對方主要人面前,其仇更深,來勢也更兇猛。此矛穿帳直落,山人大隊必已到來。

崖高谷暗,地險夜深,驟遇強敵,睡夢中驚起,全都慌了手腳,只知信號四發,全沒一些策劃。後帳婦孺也都聞警驚起,哭的哭,喊的喊,亂成了一團,人聲喧譁,空谷迴音,震盪得轟轟山響。於是弄假成真。

崖上眾山人本俱入睡,這等譁噪聲喧,哪還有個不驚覺之理。有幾個一醒,見下邊這般亂法,方向二拉通報時,扎端公已然驚醒,先還當埋伏被人看破。及至臨崖下視,猛一眼看到去路上遠遠一點火光掩映,幾條人影好似騎在牲口上面,循谷徑踏草前行,一會轉過崖去,更不再見。定睛往下一看,火堆旁牲畜圈中不見了大象,敵人聽不出哭喊什麼。心中方在奇怪,恰值月光漸高,眾山人在崖口上觀看,不覺把人影射到對面崖腰石壁之上。這時大隊中人都已起身戒備,各抖暗器,正在彼此驚疑,惶急自亂,四處查看敵蹤,準備廝殺。中有幾人忽然見石壁上人影幢幢,為數甚眾,抬頭往對面崖頂一看,上面果然伏著不少山人,月光之下,刀光矛影閃閃生輝,不禁失驚脫口怪叫。內中一個心粗氣豪,自恃武勇,弩勁弓強,能射飛鳥,不問青紅皂白,覷準那頭插長羽的山人,抬手一弩箭朝上射去,跟著連珠弩箭續發不已。相隔既高,又朝上射,力量自然要減卻幾分,射出的箭俱被山人長矛撥落,人沒射中。

山人中有幾人本就急於下手,又見敵人仰射,知追蹤跡已然洩露。扎端公才欲傳令,偏巧這人一射,大隊中人也全往崖上注視,料知吉凶莫卜,非拼不可,凡是暗器發得遠一點的,都跟著動手。二拉不知怎的,在臂上竟中了一箭,雖然箭乏力浮,受傷不重,卻也因之怒發,首先傳令回射。扎端公見戰端已起,知道敵人俱都身輕力健,長於攀援,恐乘黑暗之中爬崖逃走。一面忙傳下兩頭放火號令,以備截斷敵人來去的路,連先逃走的人、象一齊燒死;一面又命把崖上預儲的草束柴捆點燃拋了下去。也是五虎弟兄命不該絕,這裡火發這時,他們還沒走到高崖之下,那奉命放火的三個紋身族人恰都睡得和死人一般,此時又值逆風,聲音被中途崖角擋住,沒傳過去,方得幸免於難。可是這一段沿崖三數里俱有山人伏伺,在兩頭的往下發火,中間一段便將成捆柴草紛紛拋擲,五虎走得較速,雖未波及,中間挨近草地這一段,頃刻工夫,便成了一條火巷般燃燒起來。

那隨平先只是想借以洩忿,眾人自相驚擾,只他一人明白,方在假裝睡醒,望著眾人好笑,心中得意。及見崖頂敵人,才想起身臨絕地,大吃一驚。又見眾人拼命抵敵,防護婦孺,誰也沒想到爬崖逃走,悄不聲地剛想獨自援崖逃去,不料敵人火把如雨雹一般擲來,中間雜以亂箭,無法越過。遲疑之間,猛一回身,瞥見敵人崖下有一石凹,彷彿甚大。暗忖:“崖高難爬,箭火飛矛厲害,決難逃走,不如縱向裡面,躲避一時,再打主意。”死在臨頭,獨自藏私,也沒通知別人,獨個兒往起一縱。不料一枝飛矛從上擲下,端端正正,貫胸而過,立即屍橫就地。

跟著又是一大蓬帶火柴草飛落,眾人手持刀矛,挑火避箭,傷死漸眾,眼看危殆,隨平一死,卻給他們開一條生路,火光正照見崖下石凹,有兩個人振臂一呼,餘人也已發覺,跟著縱過了二十來個。下剩多人,有的業已受傷,無力縱遠。有的被火煙燻烤得暈頭轉向,竟不知往哪裡跑好。眾山人火箭齊施,從高下擲,毫不費事,不消一會,五虎手下相繼受傷倒地,被火燒死,眾婦孺僅有顧修的一子一女,在火起時經顧妻哭求託孤,被兩個有義氣的同黨首先救出。還有幾個略為明白,稍知趨避的人,在隨平未死以前,就躲向對面石壁之下,得保性命。等到眾人躲入崖凹,又跟蹤過去,聚在一起避火,才保住了殘生。最可憐的是那些牲畜,事前眾人恐其逃逸,緊繫一起,火發倉猝,誰也沒顧得去解開,只悲鳴了一陣,全都活活燒死。

扎端公見敵人多半燒死,還有些人藏入下面崖凹,崖壁外突,箭火刀矛一概不能投入。谷中烈焰飛揚,一片通紅,無法下去。於是又生毒計,命眾山人停了箭矛射擲,只管收集柴草,貼壁下投,以為工夫一久,火勢自然越旺,不怕不把這些人燒死。

崖凹諸人受了谷底火炙奇熱,已經難耐,不料喘息未定,又見成捆帶火柴草貼壁下落。雖擲不到崖凹以內,這出口被火封閉,火煙倒灌,休說烤得難受,嗆也嗆死。略一計議,幸而眾人長途山行,為防蛇獸侵襲,多半帶有長兵刃,逃時仗以挑火,仍在手內不曾棄去。於是舉出人來,分班站在口外箭矛難及之處,持著長矛鐵叉之類,將上落柴火挑撥一旁。這般御火,自然不是久計。尤其柴草俱是易燃之物,叉矛起處,殘火星飛,火雖挑開,身上卻受了傷害,待不一會,便鬧了個焦頭爛額,燒痕疊疊。加以敵人柴草兀自下擲不休,一會便圍著崖凹,成了個半圓圈的火環。火勢酷猛異常,人如何受得了,不消片刻,都被燒得目眥欲裂,身上滾熱,頭暈腦悶,七竅中都快要噴出火來,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勉強爬進凹。第二班人無奈繼上,又是如此。

眾人正在狂號呼天,無計可施,火光中忽見對崖一條黑影,直朝崖凹之中飛來。落地現出一個玄裳道姑,身材矮小,貌相詭異。眾人本可得救,偏在昏亂中不暇尋思,中有兩三個當是來了敵人,各持兵器上前便砍。那道姑見狀,突地面容一變,怒罵:“不知死活的業障!”也不還手,就地下抱起剛熱暈過去的顧氏小兄妹二人,袍袖展處,依然一道黑影,飛將出去。這時外圈的火己高三丈,道姑竟不在意,拂塵一揮,火圈立即向外倒塌了一大半,跟著衝火直上,一晃不見。接著遙聞崖頂一陣大亂。這時凹中尚能支持的共只七八人,見道姑出入烈焰,毫無傷損,走時不向對崖迴路,卻是貼崖上升,山人一陣驚叫過後,柴草已不再往下擲。料是來了救星,方悔不該動手將她得罪,已是無及,連忙跪下號救,哪裡還有應聲。

眾山人當中,扎端公最為陰險狠毒。這邊崖頂通著一片山巒,乃紅神谷來路,地勢僻險,山人叫作野雞架子,草木繁茂,引火之物頗多,但扎端公知崖勢太高,火還未到下面,草已被燒去大半;雖將兩頭二三里外燒成火崖,斷了敵人逃路,中間這一段全是石地,無火之處尚多。原先未準備在此發動,所備柴草已用完。恐二拉無謀,凹中敵人衝出,貼壁逃走。不聚一處,更難一網打盡,非多用柴草將其圍困,不能如願。好在地方不大,便命二拉帶了一多半人往崖後割草伐木,自率眾紋身族人往下投擲。正在興頭上,也是看見對崖一條黑影飛落崖下石凹以內。扎端公學過妖術,看出那道姑行徑、裝束均非常人,已有戒心。及至道姑上升,正趕上上面火束紛投之際,道姑只把拂塵微動,立即四散消滅,一會到了崖上。眾山人一味猛投,均未覺察,只扎端公和手下六名親信紋身族人看得明白,料知來人百丈飛昇,身有黑氣,非神即怪,慌不迭往崖後縱去,藏在一個大石隙裡,連大氣也不敢出。

眾山人不識不知,見崖下上來生人,也不問怎麼會上來的,多半舉矛便刺。那道姑性情剛愎,來時一腔好意,本意除所救童男女外,連凹中之人一齊救走,不料眾人不知,將她觸惱,一怒而去。雖不再管閒事,任其自生自滅,對眾山人這般殘忍兇惡仍是忿恨,想加以警戒,一聲怒嘯,身子立時暴長數丈,拂塵一展,凡是近前的挨著便倒,當時就死了好幾十,眾山人方始大驚欲逃,也已無及。二拉恰好率眾趕到,見了這等異狀,嚇得亡魂皆冒,各自拔步回身,亡命急跑,瞬息都散,還算見機,投火的又以紋身族人為多,幾乎全數在場,吃道姑拂塵連搖,黑煙箭射如雨,一一喪命。道姑還欲追殺山人,偶一尋思,便攜了童男女,收了眾山民生魂飛去。”

扎端公等七八人見了這等厲害,卻不知報應臨頭。先還膽寒不敢遽出,嗣見道姑飛去,一想同類慘死,均由仇敵而起,誓非殺盡不足以洩忿,試探著走出。正欲往下窺探,一眼望見對崖月光之下站定七人,定睛一看,正有五虎弟兄在內,才知鬧了一夜,雙方死亡雖多,幾個主要仇人竟沒死在火裡,不禁怒火上升。這時恨到極處,縱和敵人拼個同歸於盡,也所甘心,何況還佔著地利,敵人武藝雖強,不能飛渡。忙命手下六山人各將弩匣的箭裝滿,出其不意,往對崖射去,滿擬一舉成功。不料五虎眼明手快,不曾受傷;手下六山人,反被五虎毒藥暗器打中,全數身死。扎端公仗著逃避得快,僅以身免。

驚魂乍定,欲待翻身逃走,偏生藏處崖勢往外傾斜,蔽身石筍孤立崖口,高只三四尺,兩旁既不能去,如往後退,地勢漸高,一樣要被人發覺。五虎更因他是個罪魁禍首,還欲得而甘心,惟恐乘隙漏網,五人十隻眼睛註定對崖,各持筒機比準,稍一露面,便連珠齊發。扎端公知道打中必死,躲在石後,哪敢妄動。

雙方對峙了一陣,谷底中段火勢雖漸熄滅,兩頭的火蔓延越長,憑崖遙望,直似兩條火龍,順著谷徑,向來去兩條路上蜿蜒過去。一時烈焰飛揚,狂風大作。耳聽轟轟之聲,雜以崖石受火崩裂,樹木焦爆之音,越來越盛,震撼山谷。五虎立處雖沒有火,可是烈火生風,旋釗迴盪,濃煙陣陣,左右逢源,以致個個臉紅腦脹,通體汗下如雨。谷底人畜焦臭之味,更不時隨風捲到,聞之慾嘔。偶望對崖,石凹中人早全數俯仰地上,神態如死。益發悲憤填膺,咬牙忍受,非將大仇殺死,誓不他去。扎端公知道敵人與他勢不兩立,反正難逃,也抱著拼死心意,不問射中與否,竟將毒弩從石筍後發射出來。

五虎見他只把弩匣伸出亂射,時發時止,連手都不露出,知道射他不中,便瞄準他那弩匣射去,弩匣應聲而裂。扎端公見敵人手法極準,方始息了妄想,不敢妄動。

雙方相持間,忽聽風火聲中一片叭叭的爆音,五虎腳底似在晃動。方在相顧駭異,猛又聽喀喀兩三聲巨響過去,煙塵飛湧,黑霧迷漫,來路兩邊岸壁首先炸裂坍塌了數十丈,火路立被壓斷了一大節。緊接著又見裂崖縫中射起兒股清泉,如匹練交織,互相激射,水勢甚是洪壯,兩崖爆音斷續而起,響過一陣,必有斷崖崩裂,泉水湧出。一會工夫,左近兩岸崖壁全都坍塌。一條高可排天的長峽幽谷,平空倒塌下數十百丈,幻成一條奇石縱橫的險峻大壑。兩邊未崩完的斷崖都變成了一座座的奇峰怪石,如蹲如豎,如切如斬,風帆陣馬,劍舉筆立,錯列相向。僅剩雙方立處不過十多丈地面,僥倖沒有崩裂。可是崩勢大猛,兩崖石筍之類俱都震倒,碎石滿空飛舞而下,極小的都比拳大,扎端公早著了兩下,五虎在奇驚絕險之際,並未忘了仇敵。百忙中望見對崖石筍震裂,手攀機筒欲射時,扎端公已然腦裂身死,順著斜坡直落百丈,往谷底墜去,立時軟癱碎石劫灰之上,不再動轉。崖一崩裂,月光立時明亮,又當夜半月中之時,看得逼真。

五虎存身孤崖削壁之上,進退上下俱都無路,極目四望,僅剩兩頭極遠之處尚有殘火星飛,蜿蜒明滅。崖崩以後,石裂縫中添了大小數十道清泉,月光下看過去,宛似數十條銀龍滿壑飛舞,射往壑底,棋佈星羅的怪石上面,激射起乾式百樣的銀雨,玉濺珠噴,煙霧霧湧,水光映月,若有彩輝。加以天風冷冷,吹袂生寒,適才烈火地獄,頓時變成了清涼世界,煩熱為之一法。雖然清景無邊,壯麗絕倫,無奈五虎俱是劫後餘生,心傷同難,哪有心思觀賞,尤其壑底山泉又大又急,先時射在劫灰殘石之中,還不甚覺得,不消個把時辰,那水便漲高了兩三丈,劫灰殘燼,重的沉沒,輕的全都一團團地浮起,順流而下,吃洪水一衝打,立時衝散,隨著銀波雪浪,滾滾翻花,滔滔不絕,直往低處流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1:55


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 把臂悽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

話說崖石凹中那二十餘名同黨,經過這一番水火之劫,早已葬身谷低石凹之中,內灌洪水,外被崩崖碎石封閉,成了一個天然墓穴。盤谷地勢外昂內低,中間一段更深,休說去救,連屍首都無法掘出,至於顧家靈棺先已燒成了灰炭,中經大風、山洪連刮帶衝,更是無跡可尋了。

五虎弟兄寄身千切危峰之上,眷念倫好,槍惻平生,痛定思痛,想起人生朝露,世事空虛,陵谷易遷,倏忽幻滅,不禁悲從中來,哽咽不止,正在臨風揮淚,面面相覷,把臂蒼茫,百感交集之際,忽見谷口上流頭漂來一根帶著殘枝的斷木,上面掛著一個大麻袋,鼓鼓囊囊地隨著洪流洶湧中蕩旋起伏,行甚迅速,晃眼到了孤峰之下,吃一塊大石阻住。麻袋一角似被火燒焦殘破,不時有成包成塊的東西掉落水裡,定睛一看,正是方奎行時棄置的糧袋,大約火起以後延燒到了前面,忽然崖崩水發,沒有燒完。另一袋不是為石所壓,便已沉沒水底,這一袋恰掛在未燒完的斷木上面,因得隨流而至。

五虎劫後餘生,只有悲痛,對於中行等人嫌怨已然不復置念。見了糧袋,猛想起:

“孤峰高峻,下面洪水滔滔,四外無邊,出發所帶乾糧,大部分俱在死去的胡、梁二人手裡,火起之後忙著回趕,記得到時彷彿不見二人攜有糧袋,一會便禍變相繼而起。事後只顧悲悼,也沒留意。倘如二人為圖走快,匆匆遺落,或是存放在半途崖頂之上,如今兩邊山崖俱已坍塌,哪裡還會存在?即使能設法脫險,長途山行,無衣無食,怎能度日?再回建業村求助,以中行之為人,自無話可說,這人怎丟得起?如恃獵獸度日,那就苦了。”想到這裡,楊天真忙即四外查看,餘人也跟蹤尋找,哪有糧袋的影子。一著急,便想把崖下水中糧袋弄它上來,以應急需,且喜爬山鉤索每人都帶著,剛打算連接起來,縋將下去,試探夠長不夠,以便撈取。忽然下流頭一陣山風過處,一條黑影自天直下,落到水面,現出一個黑衣玄裳的道姑,身材矮小,手執拂塵,踏波飛行,在水面上凌虛而來。不時從水裡拾些東西,一路東尋西看,轉瞬到達,看見麻袋,似乎甚喜,手一伸,憑空提了起來,口中長嘯一聲,便要回身飛走。五虎見狀,明知多半是怪人,但是身處危境,求救心切;又見那道姑行動雖然詭異,卻不似有害人神情。楊天真首先忍不住,高喊一聲:“仙姑留步,我等有事相求。”

那道姑原在盤谷盡頭斑竹澗發現水面燒餘衣物,跟蹤而來,一心尋覓遺物,並未留意峰上有人,一聽有人呼喚,立時飛上峰頂。月光之下,見那道姑生得面如傅粉,貌甚清麗,穿著一身黑色道裝,腰掛葫蘆,右手拿拂塵,左手提著方奎遺留的口袋、乾糧、肉脯。身材雖然矮小,二目神光炯炯,饒有威風。五虎見狀,料是異人,心又放了一半,連忙躬身行禮不迭。道姑不等五虎開口,便問道:“你們和谷中被火諸人是一夥麼?我先前來過一次,怎沒見到你們?”五虎便把前事略提了一遍,懇求救濟,並問道姑姓氏、法號。

道姑道:“我名玄姑,是四川人,近年才遷隱此山,就在前邊居住,只因昨日在林內閒遊,看見你們帶著大隊人言行走,內中有兩個穿孝服的童男女根基甚厚,當時本想引度到我門下,但我素不喜強人所難。一則素不相識,突如其來,你們決不放心,他娘也未必肯舍;二則看你們的行蹤,頗似從別處來此覓地開墾,我知附近有好幾處地方都是土厚泉甘,物產豐饒,你們少不得要在此安家立業。我前坐禪關,勤於修煉,每年只有數日閒暇。這月剛將功課做完,初次出遊,遇見一個多年未見之人在此,急於和他相見,忙著回家卜算,暫時無暇及此。意欲等你們移居定後,再找了去,先和他娘見面。

熟識之後,有了信心,再行明說。所以當時匆匆走去,沒有露面。彼時朝陽初上,遙望你們臉上,十九大都帶著晦色殺氣,又看出你們俱都武勇,本山並無甚兇險,至多遇上幾個山民,也非你們對手。想不出是何原故,還想他日相見,再行破解,卻沒料到當晚就會發作。到了子夜,偶出玩月觀星,遙見盤谷火起,隱聞哭喊之聲,想起日間所遇情景,連忙趕來,見是一大群山人在此為惡放火,兇殘已極。當時你們大隊人畜多半葬身火窟,只有二十多個,帶了那兩個小孩逃人壁洞裡面,山人的柴草還在亂丟。我當即飛身下去救了小孩,本想連裡面二十多人全數救出,我還未行法滅火,他們竟把我也當成惡人看待,亂殺亂砍。我生了氣,立帶小孩飛走,只把放火山人殺死殆盡,以代小孩報仇,沒管他們。那兩小兄妹甚是聰明,到家救醒,便喊飢渴,我知他們生長富家,吃食甚好,我卻長年茹素,無什麼好吃之物。正打主意,忽聽谷中地震崖崩,洪水暴發,澗水大漲,從水裡漂來些零星乾糧食物。知是這裡餘燼,或者還有,試來尋覓,不想無心而遇,你們比那些遭劫的人果然好些,救你們不難,並且我聽那兩小兄妹說了由建業村被迫出走情形,好些語焉不詳,正還有話要問你們。我學道多年,頗精法術,你們只把雙眼閉上,待我施為,一會便可隨我出險了。”

五虎聽說顧修子女已被道姑救走,放火山人多半傷亡,仇已代報,心想:“怪不得昨晚行近火場,山人吶喊之聲由近而遠,由遠而寂,大約此時正是道姑救了顧家子女追趕山人之際。扎端公等七人必是漏網餘孽,去而復轉。如若早到片時,不特胡、梁二人不致送命,連崖下二十多人也未必會慘埋谷底。”不禁驚喜交加,悔恨已經無及,只得各把雙目閉上,靜侯道姑行法相救出險。耳聽道姑口中喃喃誦咒,身旁漸覺風起,身子大有被風攝住上升之勢。就在這欲起未起之際,忽聽天空中又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適間風勢忽然停歇,對面道姑也沒了聲息,身子好似不曾升起,心還想道姑行法未畢,尚有所待,誰知就這一陣風颳過,更無別的動靜。

待有半盞茶時,楊天真最是心急,微睜眼皮試一偷覷,道姑已無蹤影。只見立著一個相貌奇異的精瘦小孩,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看去甚是眼熟。心中一驚,不由把眼睜開,定睛一看,還有一個高的,也是生就一副異相,橫臉紅睛,手持竹杖,腰懸寶劍,裝束與花子相差不多。旁立那個小孩。尖嘴縮腮,貌似雷公,正是前日在建業村時帶了白猿來助虎王鬥法,飛劍殺死米海客的那個姓塗名雷的醜小孩。心疑道姑竟是仇敵幻化,塗雷法術已非敵手,何況又加一個,不禁嚇了一大跳,脫口“咦”了一聲,往後便縱。五虎久候無信,本在奇怪,聞得楊天真驚呼,料有變故,忙各睜眼一看,見是仇敵,大為驚詫。五虎倒還英雄,明知不敵,逃又無路,反把心一橫,齊聲喝問道:“前日已然雙方罷手,言明他年再決勝負,難道你們還趕盡殺絕不成?”

五虎初意,仇敵既然苦追到此,必下絕情,便死也作個硬漢,絕不俯首乞憐。不料來人聞言竟沒動怒,塗雷首先答道:“我自有我們的事,趕殺你們則甚?”那花子也說道:“你們休要誤認。我乃伏魔真人門下弟子五嶽行者陳大真,路過鐵花塢,被我塗師弟約來,助他除一妖狐。可惜來遲一步,又沒掩蔽劍光,將它驚走,我二人沒有追它。

見你五人立在危峰頂上,塗師弟說你們俱是建業村出走之人,適見妖狐由此逃去,必是想將你們攝往它的洞內,未及行法,臨時逃走。因見山根業已震裂,待不多時便要崩塌,你們離地高約百丈,背臨絕壑,三面皆水,決難逃出,恐受危害,送了你等性命,特又趕回相救:塗師弟童心未退,見你五人緊閉雙目,還在呆等妖狐,形狀可笑,不叫我先開口,看你們等到幾時。你們卻誤當我們是仇敵,真乃不知好歹。我們雖然除暴安良,像你們這種有義氣的盜賊,還不在誅戮之列;否則不必今日,前日建業村我雖不曾在場,塗師弟早要你們的命了。”

五虎聞言,想起以往經歷,頓起感觸。忽然福至心靈,紛紛拜倒,異口同說看破了世緣,意欲出家,苦求收錄引度不已。陳太真笑道:“論你們平日行徑,本無善報,既知悔改,仙佛也是人做的,自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從此虔心棄惡從善,終有收穫之日。我自身尚在師門修行,怎敢妄收門人?且把你們救離此間,自去尋找機緣吧。”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見胡、梁二人的屍首尚暴露在崖頂。這時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曙色,細看全崖皆石,無法掘埋。適才只顧忙著隨了道姑出險,竟未覺察崖上皆石,無法掩埋,並且少時還要崩塌,如若棄之而走,必為飛鳥啄食。又不忍拋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難深交,心中難受,不禁流下淚來。陳太真見五虎頗有至性,便道:

“論你們手下這一群黨羽,積惡已深,才有今日的慘報。你們五人雖是首惡,總算平日天良尚未全喪,未犯淫孽,不輕殺人,劫富濟貧,頗多小善,對於朋友也還義氣。這兩人看其相貌,已是極惡窮兇之輩,行為不同可知,所以你七人同歸,獨他二人不免於死。

似此兇頑,本應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濁水,死後仍遭碎骨粉身之慘,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誼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將他二人屍骨埋藏之後,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謝,陳太真已經掐決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屍首,喝聲:“疾!”二屍緩緩離地自起,朝對面崩崖後的峻嶺上飛去。隨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對塗雷道:

“對嶺地形已變,他們也由此走吧。”手揚處,一片白光擁著五人,隨同陳、徐二人,也往對面嶺上飛去。劍光迅速,百丈之遙,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屍首飛到嶺上,便即懸空停著,不進不落。陳大真收了劍光,略一端詳地勢,照定嶺上一座石壁,一掌擊去。嚓的一聲大震,石壁中裂,現出一條丈許高寬的巨縫。再一指,二屍便即隨著飛了進去。陳大真兩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舊苔痕如繡,查無痕跡。五虎慌忙拜倒,叩謝不已。

陳大真道:“這裡繞向西北一拐,便可達入谷來路,尋徑出山了,山勢雖險,不過多些攀援爬縋,還難不倒你們。來處危峰,一會便要崩坍。妖狐惡行未著,氣運未終,明知此行必無成就,塗師弟堅邀我來,不想卻救你們。須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山民,降此大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從此洗心革面,勉為善人,即無成就,亦保首領;如不梭改,再有禍變,就無可倖免了。”說罷,又對塗雷道:“顏虎與妖狐這段冤孽,須他自理自解,你雖為友熱心,只是徒勞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後隨時救助則可,如若強自出頭,身任其難,你煞氣已透華蓋,清波師伯又將遠行,一個不巧,恐有災厄呢。”

言還未了,忽見一條白影,如閃電流星般疾駛而至。塗雷笑道:“師兄你看,白猿來了。它一個畜生都有這般忠義,我還不如他麼?”陳太真注視塗雷臉面,搖頭不語,片刻間白猿趕到,行禮之後,朝著塗雷用爪比了一陣。塗雷便把昨晚追尋妖狐,並未相遇等情說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愉往鐵花塢求救,意欲請塗雷瞞著清波上人,將妖狐先期除去,一聽沒有成功,好生失望。陳太真道:“你主人雖有災厄,終無大害,要想避免,卻是難極。昨見妖狐逃進,滿身俱是黑青之氣籠罩,必學會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塊古玉符,未會妖狐以前,不可片刻離身,自然遇險如夷了。”白猿敬謹拜命。陳太真急於回山,便向塗雷作別,破空而去。塗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說且比,行走如飛,一會轉過峰頭,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陽滿山。五虎見仙人已走,追憶前塵,彷彿噩夢,同坐山石上面傷感了一陣。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隨身兵刃,更無長物。雖不再懷恨建業村中諸人,卻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蠻荒險阻,千里長行,無有衣糧財貨,怎能捱過?計議結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來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說已殺盡,怎還有那七個紋身族人?想必逃走不少。仙人雖戒為惡,並未禁殺野人復仇。平日由建業村去紅神谷口西大林等地行獵,當日即可來回。何不暗人紅神谷,將那些漏網的紋身族人和為首山酋殺死,為死者報仇?就便搶些衣食金沙,以作歸計,豈不是好?”這一想到同黨被害燒死之慘,立時雄心陡起,惡念頓生,直往紅神谷進發。

五虎趕到谷口,天才交午。連日勞頓悲悼,死裡逃生,俱都飢渴交加,不能忍受。

便在左近打了一隻小鹿和幾隻山雞,用山泉洗剝乾淨,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種點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亂飽餐一頓。然後尋一隱秘山洞,找出一方淨地,鋪上樹葉乾草,將洞門用大石堵好,藏在裡面,安睡養神,以備晚來人谷行事。

那一帶地方雖是眾山民平日遊獵出沒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眾山民跋涉辛苦了一天兩夜,備歷險難之餘,又受了黑狐這一場大驚恐,差點沒和眾紋身族人一齊葬送。僥倖免死,亡命奔回,一點人數,雖不似妖巫扎端公全軍覆沒,卻也傷亡不少。仇雖得報,可是漢人的財物牲畜一樣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還算事頗隱秘,建業村和虎王俱未望見火光追來查看,不致再有別的麻煩。又以為扎端公和紋身族人一樣,也被黑衣神怪殺死,去了眼中之釘,以後要省卻許多心事。在遇怪驚逃以前,看見谷中火勢甚大,已不聞再有呼號之聲,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覺烤得難受,何況火窟中人,大隊仇敵必已死絕無疑。竟忘了往崖下發火時所見前面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沒料到扎端公當時曾經倖免,後來和五虎弟兄還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會因此追來尋仇報復。路上雖聞得幾聲震晌,蠻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谷中,飢渴交加,疲倦已極,稍為查問幾句,和手下眾山民各進了些飲食。

深恨受愚,將殘留谷中的二三十個紋身族人婦孺關在一個石洞以內,準備過一二日,或是殺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驅逐出山,再作計較。於是分別在谷中安睡,他這裡剛剛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蹤追到谷口,就在臥榻之側,酣睡了一整天,並無一人覺察禍在眉睫,就要爆發。

五虎等一覺醒轉,微推開封洞石塊一看,夜色沉沉,樹抄林隙己有星光隱現。知時已不早,連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只是剛黑不久,前此村人與眾山民交易藥貨及金砂,五虎中曾有兩人隨往谷中去過,當時就沒安著好心,路徑都留意記下,恰好用上。知道入谷還有一大段路方抵眾山民聚居之所,吃些東西起身趕去正是時候。便各自又把餘下鹿肉飽餐一頓,振起精神,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往谷中跑去。

入谷後,一路都是靜悄悄的。谷徑本寬,月明如晝,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蔭在地,因風零亂,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陣,跑過崖腳,谷勢忽然開展,現出平原峻嶺,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見天色尚早,到底人單,不敢再一味猛進,各自停了腳步,細一窺探。沿山腰各處,竹樓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無人,更不見一點火燭之光,比起白日到來那樣喧囂嘈雜,紛同獸聚之狀,直似另換了一個世界。

五虎試貼近山麓折將過去,方聽鼾聲四起,此應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過谷中仇敵還有很多,又是樓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長,既不能一下把他們殺盡,稍一驚動,立即聞聲齊起。山人雖不精武藝,矛矢卻是厲害,眾寡懸殊,難操必勝,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數誅殺淨盡,能誅山酋二拉與那些殘留的紋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紋身族人住在哪一帶地方。想了想,五虎決計先盜食糧、金沙,再擇一離群隔遠的山樓,著兩人悄悄上去擒他一個活的,去至僻處,拷問明瞭這些仇敵住處,再行下手。同時分人準備兩頭放火,備其驚覺喚起大眾,好亂他的軍心,使其不能兼顧。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藝,且戰且走,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紋身族人,殺一個是一個,也不戀戰,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來過的兩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輕輕搬開掩洞大石,走將進去。這些野人對金沙並不看重,也從無人偷盜,俱都用小麻布袋盛著。連一些漢人喜愛的皮革、藥草也散放洞內。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內。糧肉之類,卻因初來沒有留心,遍尋不獲。因金沙大沉,少時還要廝殺,臨時變計,只各取了兩口袋,由楊天真一人先運出谷,覓地藏好,再往回趕。趕得回來,接應固好;如人未到,見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為疑兵之計。

楊天真走後,這裡四人仍然照計而行,趕到山樓之下,方欲分頭下手,忽見左近叢莽中似有黑影閃動,四人久經大敵,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後一伏,掩過身形,查探動靜。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現了一條,由前面挨近紅神峰左壁深草中縱出,手執一把短刀,一路東張西望,鷺伏鶴行,偷偷摸摸轉到那片山樓之下,側耳偏頭聽了又聽,然後舉著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後面搖了幾下。接著便見先發現黑影處同樣又出現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蹤鬼祟,跑去與頭一個會合,互相交頭接耳,似在商議甚事。四虎定睛一看,這二三十人俱是些紋身族人,除了四五個紋身族人,餘者俱是婦人、小孩。四虎立處,正在他們的前側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縱身出去,嗣見眾紋身族人咬了一陣耳朵,齊舉手中刀,望著山樓作出狠狠欲殺之勢,然後分列開去。

那些山樓十九因山而建,長達裡許,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紋身族人是一些婦孺老弱,動作卻極敏捷,除幾個極小的嬰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這頭到那頭全都布好,每隔十來家必有一個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殘害,自己若現身出去,必將山人驚動,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靜以觀變,看他鬧些什麼把戲,便沒有動。

眾紋身族人分派走後,為首老人從身後取出一條花花綠綠,長約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眾紋身族人齊搖手中短刀示意,各從腰囊內取出一根二尺來長形似棒褪之物,與刀分舉手內,頻頻向樓搖晃了幾下。老山人便把短刀銜在口裡,倏地一躍兩丈高下。

跟著披頭散髮,連縱帶跳,時而猿蹲,時而鵲躍,咬牙切齒,在樓前一帶縱橫往來行動如飛,身子輕捷異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狀類瘋魔,做了好些怪狀。細看情景,頗與山寨妖人行那巫蠱之術彷彿相同。眾紋身族人齊都趴伏在地,狀甚恭肅。

似這樣做作了有小半個時辰,樓上山人似都睡死,並無一人驚覺出視。到了後來,老山人動作更疾,將手中旗幡連連招展,取下口銜短刀,向空擲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處落將下來,啪的一聲,插在土裡。老山人低頭一看,先似驚訝,略一躊躇,臉上又轉獰惡之容,匆匆將刀拔起,朝著對面山樓一指。眾紋身族人也各將手中刀一搖,飛一般朝山樓下奔去,轉瞬之間,緣梯而上,一個個輕腳輕手,掩到樓門旁邊。

先探頭偷望,然後慌不迭將手中形似棒槌長物,朝門內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縱援而下,再上別的樓;有那相鄰近的,便從樓上沿山腰攀躍過去,都是同樣動作。山樓原是敞的,有門無戶,容易下手。每一紋身族人約分派著二十來所山樓,多少不等。眾紋身族人出此人彼,頃刻便走過了一小半。

四虎先當他們行刺,後來又覺不是,那棒槌說是暗器,沒見瞄準,多是掩在門側,用手往樓門內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後來留神觀察,才看出紋身族人甩那東西甚是謹慎,甩的一頭從不對著自己,也不用手去觸。同時身借牆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門內微一甩動,慌忙抽回。退時將手平伸向後,糙頭衝外,相隔己身惟恐不遠。

好似中藏毒物,設有機簧,雖然開了機簧甩出,猶恐餘毒沾染之狀。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會,眼看沿山麓一帶山樓,眾紋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樓有十好幾處散居各地,大都靠著山崖建成,有遠有近,尚無紋身族人前往。眾紋身族人中有幾個擔任得家數少的,先完了事,齊向號樓前發令的老山人興沖沖跑來,到了身側,各比了比手勢,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過的山樓一指。眾山人齊從地上縱起,高舉短刀、棒糙,正待開步跑去,猛聽一聲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飛來幾枝長矛,齊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聲,首先應聲而倒。眾山人也有三個被飛矛貫胸而過,死於就地。

只一個沒被刺中,口裡怪叫連聲,竟似招呼同黨。亡命一般沿著山麓跑去。

接著便聽蘆籤吹動,從斜對面一座高崖孤樓上縱落下六個山人,各持腰刀、長矛,背插短矛、弓矢。有兩個口吹蘆笙報警,下餘幾個同聲狼嗥怪叫,飛也似追將過來。各處山崖間山樓上的山人也都聞聲驚起,蘆笙與人的喊叫之聲互相呼應,靜夜空山,響振林樾,宛如潮湧,甚是驚人。一會工夫,約有三百多個男女山人,全都趕到嶺麓左近。

山樓上依舊響聲起伏,睡眠正熟,一個也未驚醒。這時眾紋身族人聞得山女驚呼,回顧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洩露,紛紛縱落,與先前那山女聚會,全都面向外,圍成一圈站定,各舉短刀,也不驚慌,也不逃走,反倒齊聲唱起歌來。眾山人趕到鄰近,也停了腳步,見狀俱有驚懼之色。幾番喝間,紋身族人先是不理,後來歌聲止住,縱出一個山女,咬牙切齒,怒指眾山人,連罵帶跳,吼了一陣。眾山人便和她軟語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語,聽那意思,彷彿眾山民先是威喝,紋身族人未理。後來又向紋身族人索討一樣東西,如若交出,便可講和放他們出谷。知道這些婦孺絕非蠻人之敵,何以蠻人已然殺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敵,又害怕起來?猛又聽山樓上一聲暴喝,所有山人全都驚醒出視,正待紛紛下躍。下面山人好似驚慌已極,立時一陣大亂,齊聲吶喊,叫樓上蠻人千萬不可下來,人聲嘈雜,也聽不出喊些什麼,樓上眾山民也真聽話,不特立即不出,已縱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於是樓上樓下,千百眾山民都向眾紋身族人說著好話央求。眾紋身族人好似十分堅決,一任眾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

樓上眾山女見狀,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來。下面眾山民各把長矛、弓矢舉起,對準紋身族人,口裡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後來,有一女紋身族人忽然將手往樓上亂指,口中亂叫。所指之處,樓上眾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樓老少,慌忙躍下。四虎細看,俱是紋身族人未去過的所在,這些山人剛縱下地,那女紋身族人忽又一聲慘嘯,向天跪倒,喃喃祝告。眾山民大約已知絕望,紛紛張弓搭箭,手揚刀矛,齊向紋身族人瞄準。一時刀光矛影,映月生輝,密集如林,只等號令一下,就要發出。眾紋身族人仍然行所無事,面不改色,祝告已畢,從容立起,齊都手握短刀,仰天慘嘯。

樓上二拉見狀,忽然暴怒,狂吼一聲,揚手一矛,朝著為首女紋身族人擲去。他這裡矛正出手,還未到達,眾紋身族人倏地迴轉刀尖,各向自己頸間奮力刺去,刀下人倒,屍橫就地。同時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飛到,樓下眾山民得了號令,都就原立之處,刀矛齊舉,弩箭如雨,發射出去。晃眼之間,眾紋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釘地上,悉數喪命,無一倖免。

亂過一陣,二拉出聲喝住,吩咐取火來燒。樓下眾山民轟的應了一聲,四外跑去。

一會取來許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種點燃,避開下風,向死紋身族人身上擲去。人多手眾,頃刻成了一個大火堆,燒得那些山民屍骨爛肉焦,油汁滿地,奇臭之味,觸鼻欲嘔。

四虎見山人發矛擲火,都是相隔老遠,無一人敢走近。樓上眾山民還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說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動又極自如,並無異狀。四虎方在心疑,忽聽二拉在樓上向下面眾山民發話說:“紋身族人屢次生事惹禍,昨日慘敗,受了神誅,乃是自我。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因恐留此為害,將他們禁閉石洞以內,本想過一二日打發他們走。不料出了家賊,受他勾引,偷開石洞。結果這幾個家賊反為所殺,被他們乘著我們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蠱子。雖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無蠱子飛入七竅,無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無論如何不肯講和,給我們解救。還算發覺尚早,沒有全遭暗害。現時大仇雖然得報,樓上這麼多人卻生死難定,為免後患,本應放火燒山,連人帶樓,一齊燒成灰,才保沒事。無奈谷外還有扎端公和他手下紋身族人給我們惹的一處大對頭,不知何時尋上門來晦氣,必須人多才能抵敵。我打算火只管燒著,但不用死在裡頭,由我率領,帶往西大林內,去找地方安身,晝夜求神。也許仇人已死,蠱子沒了主持,害不死人。過了三日,沒被蠱子飛進七竅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發作時再死不遲。你們看是怎樣?”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願意。

樓下眾山民見二拉貪生,不肯火殉,頗不謂然,不由起了騷動,漸有出聲責問的,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山人酋長向來橫暴,唯我獨尊,從來不許部下違逆。二拉實因怕死理虧,才用好話和大眾商量。見下面眾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壓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

“你們當我怕死麼?現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佔了六七成,你們想想哪個人多?按理來說,就該叫你們到西大林去,由我們在這裡居住,想法醫蠱,才算公道。只因我捨不得這個好地方,醫好了病大家還要回來,恐怕萬一蠱子從人身裡飛出來,留下了禍根,沒法子收拾。適才我們在樓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虧你們沒等他們把手腳做完,就發覺趕來,有這一點好處,才不要你們出谷,自甘退讓,你們還不識好歹?

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個還敢說一個不字。你們都給我快滾,若不聽話,我們對打,來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說越怒,突地把手一揮,樓上眾山民一聲暴吼,各將刀矛弓矢舉起,其勢洶洶,大有準備廝殺神氣。樓下眾山民悚於二拉權威之下,又見樓上人多勢眾,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發難,群囂頓息。二拉料定他們俱畏蠱毒傳佈,加以眾寡懸殊,心有顧忌,益發氣壯,二次厲聲喝問。樓下眾山民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頭,商量了一陣,齊聲回答:“任憑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樓下山人分一半速取乾柴到來,沿山鋪好應用;另一半去取衣糧、牲畜,堆在谷口,以備攜走。樓下山人應聲散去。

四虎旁觀了一會,聽出二拉等是中了紋身族人的蠱毒,事前並受了片時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說谷中埋伏放火,乃是紋身族人所為,後來扎端公箭傷胡、梁二人,也只見七個紋身族人,並無山人在內。看今夜神氣,他兩家分明是仇敵,至多山人曾經附和過紋身族人,決非主謀,已可判明。”紋身族人全數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報了一半,不由把來時怨毒之氣消卻十之七八。再加目睹紋身族人壯烈赴死時慘狀,及近數日來經歷和天明前仙人告誡,心又冷了好些。四虎先還打算只殺幾個主酋解恨,繼而轉念:“二拉已中蠱毒,看山人畏極膽寒之狀,可知蠱毒厲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暫容些時,看個水落石出。尾隨他們出谷之後,暗中擒一山人往僻處拷問,除了妖巫、紋身族人同犯建業村而外,盤谷火攻究竟是誰主謀?眾山人是否全數出力?並查訊那放毒箭暗算顧修的是誰,一切問明,再作計較。只要對得過已死同黨,便只殺二拉等人,免得妄殺無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環,日後遭報。”互相議定,仍立原處未動。

又待過半個多時辰,樓下山人陸續迴轉,照二拉所說,將乾柴沿山圍樓鋪好,又在轉角出口大路上設下兩個高約丈許的大柴堆,中間全空出三尺多寬的通路,與山麓所鋪乾柴相聯。一切準備停當,送衣糧的人也已回至樓下覆命。二拉吼了兩聲,樓下山人全數伏倒,雙手高舉,拜了幾拜。倏地紛紛縱起,各取火種,將近山麓一帶的乾柴連那兩個大柴堆一齊點燃。二拉在樓口把手一揮,樓下山人一聲譁噪,全都如飛四散跑去。二拉跟著發令,樓下眾山人忙取火種,將沿山所有竹樓全都點燃。竹樓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燒甚速,轉瞬之間,火便點齊,蔓延開來。

火發以後,二拉喊一聲:“快脫了走,除火燒不壞的東西外,一樣不許攜帶。”眾山民聞言,轟的應了一聲,不論男女老少,紛紛脫得寸絲不掛,手攜刀矛,隨著二拉,由滿山火焰中飛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順著兩邊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頭上去燒。這時兩邊乾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風來,火便連成一片,人行其中,無殊穿通一條火巷。出口兩堆柴比人還高,火勢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山人俱都咬牙忍受,號叫連聲。火光映處,照得人都成了紅色,有幾個支持不住,互相搶路往前擁擠,力大的衝煙冒火搶了過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裡,哇的一聲慘號,立時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亂響,油煙冒起,全被燒焦,一會化為灰燼。都是忙著逃命,各不相顧,只一跌人火裡,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無法下手。走完這條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個人。二拉等雖然幸脫火災,十九身上都有燒焦了的痕跡,傷勢輕重不等,一個個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過一會,二拉發令喊走,山人才隨著他勉強起立,狼狼狽狽同往谷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處,離火雖較遠,熱風吹來,也是難耐,不等二拉等走出人心,早繞到前面僻處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隨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山人事前避開老遠,沒有再出來。二拉等新經禍變,一意死中求活,如戰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掙扎前行,萬不料還有仇敵在側,通未覺察。四虎尾隨到了谷口,見前面崖坡上堆著許多食糧、衣物、牲畜、用具,無一人看守。回顧來路,火光沖霄,天都紅了半邊,知道嶺上叢林未必已延燒起來。山人這等舉動,蠱毒雖然害怕,卻未想適才自己立處正當下風,蠱粉已然入了七竅。心中正在後悔:“早知谷口無人看守,還不如趕在他們頭裡走出,隨便挑選一些多好。這一來只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盜取,費事多了。”

四虎正尋思間,前面二拉等已紛紛向前取了衣、糧、用具,趕著牲畜,走向谷外。

四虎猛想起:“楊天真曾往谷外藏金,言明事畢前來接應。此時天已近明,無論如何也應該老早趕回,怎會毫無蹤跡?難道還在谷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會出谷,如終未見楊天真出現,四虎好生驚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預定藏金之處尋找,其餘人仍舊尾隨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楊天真依然不見,復又返身尋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說是金沙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內,天真不知去向,如為山人或是蛇獸所害,又不見一絲痕跡,俱都大驚。當下四外搜尋,直尋到中午時分,哪有一點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處,商量無計,意欲先尋山人盜些糧食肉類,吃飽一頓再去搜索,不論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楊天真下落。於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經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覺心內煩渴難耐,一看谷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淺,連忙趕去,各自伏身水面,狂飲了一陣。一同起立,往前走沒十步,煩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飲,猛地一陣頭暈,心慌發悶,身子虛飄飄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繼跌倒溪邊,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神志略為清醒。睜眼一看,都躺在一個大樹林裡,前面不遠站定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與昨晚盤谷火後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環抱,只當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寬廣不過十畝。樹均合抱參天,亭亭矗立,翠葉森森,都開著形如玉蘭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紅黃紫白,盡態極妍,燦若雲錦,甚是繁茂。中間行列卻又疏密相問,迎風映日,倍增光豔,不像別處樹林那麼密層層,黑壓壓。加以清溪縈繞,泉水淙淙,好鳥穿枝,嬌鳴不已,越點綴得景物清麗,不似人間。四虎頓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回憶前事,幾疑身入夢境。正駭異間,猛想起仙人說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驚,急欲縱起。不料身子綿軟,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轉動,越發害怕,不禁“咦”了一聲。

那道姑本在煎藥,聞聲回頭,見人醒傳,便走了過來,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們,忽被對頭走來尋事。我也並非敵他們不過,只因他們黨羽甚多,不願多樹強敵,誤我清修,不得已暫時避去。我走以後,那兩個對頭必對你們說我壞話。

實不相瞞,他們說的也並非無因,我前身實是異類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時,所煉丹元未被仇人奪去,因得轉劫為人。來此潛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蹤跡。冤冤相報,本是定數,這也不足為奇。我與你們無怨無仇,不過探問一點事情,並無絲毫惡意。我想後來你們被我對頭救出了險地,我本不願再見你們。偏生昨日傍晚路過西大林,見你等四人中了蠱毒,暈倒在溪邊,同時還有數百山人也中了蠱毒。他們生長蠻荒,別的都蠢,唯獨此事卻深知趨避,長於救治。先前他們曾借火力,想將未成形的蠱子烤死,仍嫌餘毒未盡,恐過些時日惡蠱死而復生,無可救藥。他們知本山有一種毒蟲,可用來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山人中抽出幾人為餌,去引毒蟲出來,忽然發現你們,自然再妙不過。剛要把你們搭走,被我從旁看見。因你們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個同伴,我疑為山酋所害。況且昨晚放火,又有山酋在內助紂為虐。此山原是我的舊居,當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煉,曾經屢受這類山入侵擾,子孫常被殺害,幾無遺類,又恨他們行為兇殘,觸動舊仇。只不知那毒如何引法,蠱毒怎樣醫治,當時沒有下手。直尾隨他們到一暗壑之內,暗施禁法,用四山人將你四人替換,藏向僻處,觀察他們如何施為。

“那山酋先將人身用刀割了數十條口子,再縋落壑底。眾山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準備圈套,擒那惡物。旁邊放著許多藥草,待有半個時辰,才將那毒蟲引出。那蟲形似一面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蠍吧。這琵琶蠍頗有靈性,甚是機警。肚腹底下滿是小腳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只一趴,便把血吸了個乾淨。索圈才一晃,便即驚逃回洞。

它雖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計它,行動如飛,敏捷非常。毒氣又重,出沒無常,人不敢近。人血連被它吸了三個去,琵琶蠍並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蠱毒的山人並不多,只有山酋二拉和幾個老年山人。我這裡雖有靈丹可救你們,但因煉時頗不容易,樂得有此現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個老山人去至僻處,間明底細。等我回去,那四個生人血又被吸盡,毒蠍仍未捉到。二拉還不知死的四個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無計。我一現身,全部嚇得亂竄,我也未多加殺戮,只殺了幾個為首山酋和一些年老的山人,略報當年之仇。另擒一山民,照樣行事,去誘毒蠍,終於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殺死。取出皮囊內所藏丹黃,用瓶盛好,攜了藥草,將你們救到前面澗旁大石之上臥倒。這毒蠍未死以前雖是奇腥極臭,積惡非常,那皮囊內的丹黃卻和躊香一般芳香已極。可惜當時只想救活你們,沒有多取。適才連那些藥草放在藥釜內一熬,才發覺妙處。連忙趕去,打算全數取回時,休說丹黃無有,連屍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網逃走的山人也找不到一個,定是他們蠱毒未解以前,不能迴轉老巢,又恐你們醒轉,去往紅神谷查看,便趕回來取去。你們已然藥性發作,從口鼻中流出許多小蠱蟲,俱已成形蠢動。我連用溪水沖洗淨,然後把你四人事完,方帶到此地。

因我洞府逼狹,只宜我一人清修,難容多人,又用花草結成床榻,就在這洞外安歇。

此時蠱毒雖然去盡,只是元氣大傷,尚須一二日始能痊癒,暫時還勞頓不得。你們雖睡在露天林裡,但此間氣候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絕無風露之侵。只管放心靜養,等你們身子復原,我還有話問呢。”

四虎聞言,一看所臥之處,乃是四人並一方丈大榻。看去雖是重台疊瓣,聚葉花枝,五色繽紛,燦若雲錦,似花草堆成一般,坐上去卻是溫軟柔滑,杏無痕跡,如臥重棉,舒適非常。細一察聽道姑語言,不特毫無惡意,連死中得生也是由她所賜,不覺把先時疑懼之心去了十之八九。本心想要下榻拜謝,無奈四肢綿軟,臥在溫軟花榻上面還不覺怎樣,略一轉側,便覺周身骨節根根作痛,加以氣弱神憊,起動不得。道姑看出四人心意,又再三慰止。強掙著口謝了幾句,只率罷了。道姑說完,仍回到藥灶前去調煉那釜中藥物。那藥也是香的,於是花氣、藥香相與融會,清馨馥郁,沁人心腦。四虎閉目養神,靜心領略,直如身在香海之中,有說不出來的妙趣。

過有半個時辰,四虎方覺腹飢,忽聽道姑在旁呼喚。睜眼一看,林邊藥灶業已移去,道姑手裡端著一個用細草繁花結成的花盤,裡面熱騰騰放著四枚薯夜,皮已剝去,挨個喂向四人口中。飢腸得此,看去已令人饞涎欲滴,人口更是鮮腴美妙,到嘴酥融,不用咀嚼。咽罷多時,猶復芳騰齒頰,甘留舌上,頓覺腹充氣沛,精神為之一健。端的色香味三者均到極處,休說人間珍餚無此佳物,便是仙廚妙品不過如斯,不禁連聲讚歎。道姑笑道:“此乃本洞特產,道家名為閏果,又號金瓜。一株只結兩枚,連理雙生,一黛一紫。三五年始一開花結實,逢閏方熟。原是瑤島仙根,不知何時被玉雀銜來,巧值地有靈氣,因得遺留。與尋常薯蕷不同,服了能益氣輕身,延年法痰。我也是劫後重來,始得發現。可惜種少,又不能分根分種,守了多年,僅存下三十多枚。除每年嘗一次新外,輕易不捨服食。今見你們虧損太甚,急於速好,籌思至再,方始各贈一枚,以作靈丹之代,至遲明朝即可復原。須知仙緣遇合,得這不易呢。”四虎方知果非凡物,不免又謝了幾聲,道姑仍禁不要多說。

當日天晚,四虎都能坐起,道姑已然他去。月照花蔭,清輝四射,白雲片片,時從天空緩緩飛過,輕風細細,吹面不寒。倚仰其間,俱覺心胸澄淨,皎無渣滓,俗塵為之一法,霍然有世外之感。待了一會,想起當年結義五人,縱橫滇黔諸省,威名遠震,所向無敵。如今落得部屬喪亡殆盡,兩三番死裡逃生,還有一人尚無下落,看出凶多吉少。

觀察道姑語言、行徑,不論她行蹤如何詭異,是甚出身,對於他們總是有恩無怨。況她對於前生是個異類修成一節毫無隱諱,道法又如此神奇,可見不是個兇惡妖邪。人生朝露,轉眼虛空,現既看破世情,何不等她回來拜求收錄?再將楊天真存亡查明白,如能尋回,便在此一同修道,求一長生不老,永享清福,豈不比在江湖上奔波勞碌,爭名奪利強得多了?四虎越商量越心熱,(怕道姑不收男徒,心中委決不下,恨不得道姑即時趕回,行完拜師之禮,早早定了名分才稱心意。正懸盼間,忽聽破空之聲。旋見一溜火光,後面帶起滾滾黑煙,疾如電射,穿進林來,直往斜刺裡密林深處投去,晃眼無蹤。

隱隱聞得黑煙中有啾啾鬼鳴之聲隨風而去。

那片密林就在花林的東北角,密壓壓盡是松、杉之類的巨木。古樹森森,月光下照,只有樹外一層浮輝,林內甚是陰暗。四虎此時已能起動,因是初歷仙境,明知道姑洞府必在左近,恐幹禁忌,只在原坐臥處花林之下望月盤桓,未敢輕涉堂奧。乍見異景,頗為驚訝,事過神定,猛憶前晚與道姑初會時所見的情景,頗有相似之處,料是道姑由外迴轉。由此想起道姑曾說顧修子女被她救到此間,來了一日,除道姑外未見一人,也沒聽提說,令人掛念。意欲少時覷便請問一聲,又不知可否。四虎互相商談沒有幾句,適見那溜火光又從東北角密林內飛起,沖霄破空而去。忽聽一聲長嘯,又是一溜火光,擁著一條黑影從林內飛出,跟蹤追去。這才看清後一黑影確是道姑本人,只不知先飛走的火光是甚路數。

道姑二次飛出為時更久,四虎延頸相待,不覺月影西餘,參橫斗轉,道姑仍未回來。

四虎的精神已然逐漸康復,等得心焦,不免四面看看,走遠了些。一會白月墜林,天光忽暗,花香甩露,分外濃郁。四虎無心領略,只在林中往來閒踱,到處東張西望,不知不覺走近東北角那片密林之下。這時晨旭始升,天已大明。密林內的捕、棒、松、杉原是多年古木,拔地百尺,根根挺立,筆也似直。上面又是虯枝繁茂,翠葉濃密,相互糾結交覆,直似千百根鐵柱共支著一座廣達數頃的綠幕一般。雖然天光不易透下,因為樹身甚高,夜晚看去雖是一片濃黑,日裡看去只比林外顯得陰森一些,並不十分晦暗。又趕上朝陽初上,紅光萬道從枝頭樹抄斜射進來。林外是萬葉浮光,森若擁翠;林內是千株篩白,陰影在地,黑白分明,宛如織玉,更覺清晰非常。

四虎又想顧家子女,探頭往林深處定睛一看,見道姑所說崖洞就在林的盡頭,古木掩映之中。崖不甚高,密林是個弧形,南北斜長,恰好將崖洞遮住,外觀不見,地絕隱秘,不進林去直看不出。四虎先還不敢冒昧走入。捱到下午,道姑終無音信,越發心疑,乃決定人林探視顧修子女。如被道姑走來闖見,萬一犯了她的禁忌,就說腹飢求食,誤入仙府。好在道姑只說洞中不能下榻,又沒禁止妄人,事出無知,也難見怪。人洞時再通白一番,遇事謹慎,禮節上放恭敬些。她既以好心相待,想必不致招她忌恨。商量定後,一同走入。

行約裡許,忽聞水聲淙淙,音如嗚玉。再往前數十步,樹林如畫,當前現一大溪,水甚清冽,可以見底。溪中而石齒齒,白沙平勻,時有三五石筍突出水上。飛泉奔流,激石而過,珠迸雪靠,入耳清越。溪對面一座危崖,高只十來丈,大約十畝,由對崖偏東平地突起,順著溪流,高高下下,彎彎曲曲,蜿蜒東去,似與前面高山脈絡相連,也不知有多少里長。溪流也是由此而東,彷彿源遠流長,驟難窮極。溪崖盡是翠竹挺生。

崖凹之下有一古洞,門外怪石森列,石筍怒生,地平如砥。另外稀落落兩行杉松,大約數抱,華蓋亭亭,齊整整直達溪口石橋之下。樹下和近溪一帶,種著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紅紫芳菲,凝香競豔。洞門往裡深陷,甚是高大。當門一大片石鐘乳,宛如玉幔珠纓,由洞頂直垂至地。遠望過去,晶光離合,幻為彩暈,閃閃流輝。洞口都如此莊嚴華麗,料定洞內必有仙景,都思一擴眼界。恰好溪邊石橋正對洞門,四虎便在橋頭又整了整衣服,向著洞門虔誠下拜,恭恭敬敬通白了一番。然後試探著往洞前緩步走去,直達洞外,並無異狀,也不見有人走出。估量顧修一子一女許在內洞深處,略一尋思,同向洞內二次下拜默祝,然後走了進去。

初入洞時,頗覺那洞異常高大。那片鍾乳屏風竟有二十多丈大小,幾將全洞隔斷,不見縫隙。身臨切近,越顯得五光十色,耀眼欲花。人口處是左側乳屏上面的一個丈許大洞,相隔地面不過尺許,通體渾成,晶瑩圓滑,彷彿經過鬼斧神工開鑿成的一個水晶月亮門一般。只是門內光景彷彿沒有外邊來得明亮,似乎要晦暗些。人門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洞外面雖大,洞內方廣也略相似,其深還沒外洞的一半。除卻壁潤如玉、石地平潔、淨無纖塵外,只有兩方青石、一個短小的石榻和一座三尺多高的丹爐,別無他物。因地勢過寬,把它形成了一排夾壁,更顯得逼狹。洞口天光因乳屏厚而不勻,有疏有密,不能盡透,晶光反映或晦或明,不如外洞晶明遠甚,哪有什麼理想中的奇景,更不見顧修子女的蹤跡。

四虎見狀,好生驚異。心想或者還有別的門戶暗藏壁間。細一尋視,忽聞水聲潺援,音甚清微。走近內壁,先發現右側壁下橫著一七八尺長、二尺來寬的深溝,近地面處,綠苔肥鮮,流潤欲滴,看去黝黑。側耳一聽,水聲便在其下,似乎深極。既有暗泉伏流,其非門戶可知,何況溝深壁削,初涉奧區,不知出進之方,就有入路,也不敢輕率妄進。

方才有些失望,偶一眼看到右壁角,暗中似有一團黑影。四虎連忙趕過去一看,乃是前晚道姑從水裡撈起,方奎日問遺在盤谷中的一袋乾糧肉鋪。另有四根象牙,有兩根一頭業已焦裂,各有燒焦壓碎痕跡。知道本山素不產象,只建業村有他們相贈的幾隻。必是盤谷火起時,在崖下逸去的那兩大兩小沒有逃出火阱,又遭地震山崩,洪水暴發,全都死在谷內,吃道姑事後將牙取來。四虎正猜度問,又從糧袋旁發現一件被火星燎穿了好些小洞的短衣褂和一隻焦裂小鞋,認出是顧修愛子興兒之物。細查糧袋,似己全行翻動,糧肉也少了一小半,袋中所盛均是上半層未經水泡溼之物。暗忖:“道姑昨晚明明說是見兩幼童資質不差,特意救回仙府留養,傳以道法。行時還為他代報親仇,殺死眾山民。

回洞之後,復為食糧發愁,因見外面漂來燼餘之物,特地重往盤谷尋取。愛護看重,頗為周到,怎麼糧衣均在,人卻無有?洞內又僅這點地方,不似另有棲息之所。”越想越奇怪。正在驚疑不解,忽然一陣疾風從身後吹來。

四虎情知有異,回身一看,道姑已立在面前,似有微溫之狀。等四虎起立,又改了笑容說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們,並且說明洞內不能下榻,怎麼才得活命,就敢私自來此窺探?幸我料定你們尚無他意,否則還有命麼?”四虎聽出道姑語氣不善,急忙躬身答道:“弟子等多蒙仙師垂救,感恩切骨。加以新遭大劫,俗念全灰,意欲拜在仙師門下為徒,參修學道。久候不歸,後來便即睡去。到了今日午後,既想拜見仙師,又想求些飲食,無心中閒遊至此。因昨晚仙師未禁參謁,疑心仙師已然迴轉,拜謁心虔,先在橋頭洞口兩次虔誠通白,然後進洞參拜,不料仙師並不在內。以為仙府必有後洞,正在尋找門戶,恰值仙師駕臨,望乞寬有則個。”道姑聞言,微笑道:“我前身雖是異類修成,素來無故不肯傷人,最不喜人騙我。你們所說的話未必全真,此來何意?還是對我老老實實說好。”四虎同聲脫口答道:“弟子等所說俱是實話。”道姑忽然把臉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發怒,心內發慌,嘴裡活沒說完,便聽道姑獰笑道:“原來世上竟沒好人,我真把好心錯用了。”隨說把手一揮,四虎立覺頭暈體軟,倒於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無他,道姑問時,只要把尋找故人子女一節的真心實話實說,便不致有這場兇災。因在江湖上多年講究率真,性復粗直,不工作偽,稍打幾句誑語,便覺情虛,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駁詰,更轉不過口,詞色之間多不自然。狐精本來善疑,話中有詐,一聽便知,又知四虎曾與仇敵相見,得知自己根底,越發疑他們存心不善,心想:

“兩次救人,費了許多手腳,殺傷許多生命。他們剛才脫死,即來窺探隱秘,可見好人難做。”一時發怒,也沒加詳細考查,就用禁法將四虎生魂攝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師,又急於想探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來洞中通誠窺伺。不過因見顧修子女沒有在洞,恐說出實話不便,略為掩飾,一言之失,鑄此大錯,居心並未不良。自己看出他們情虛詞遁,鬧得兇終隙未。雖也後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費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敵虎兒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愛門徒,並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師父表面上雖責他犯了殺戒,迫令轉劫,了卻這一段因果,並允自己和紅蛇各自向他報復,終是多年師徒之情,難保不預為之謀。犯戒當時,不令墮劫,又命在後殿中獨居苦修了數十年,才使轉世,其中顯然做有文章。紅蛇久已幻形來此相候,近十餘年她只見過一次,還約有一個厲害同黨,苦尋仇人算帳。當時她勤於修煉,沒有同往,別後便無徵兆,料是尋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敵決非易與,法未煉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終沒敢妄動。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進,法已煉成,決計復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從四虎口中盤問出仇敵的法力深淺,還可教他們作個內線,重回建業村,帶了自己所煉法寶,伺隙暗算,豈非救人助己,兩得其便。不料因疑誤會,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難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經高明人一點破,還鬧個恩將仇報,豈不誤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賣死力。莫如將錯就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驅遣生魂相助下手。報仇之後,如看他們都能稱職,便舍卻幾粒靈藥,救他們還陽;如若奉行不力,好則放他們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們做連日所攝幽魂厲魄之長,永遠服役。倘被仇人所傷。那是他們命該如此。雖然事出誤會,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殺之,也足兩抵。當初若見死不救,還不早慘死在毒蠍惡蠱之口,有什麼過處?

妖狐素來不喜傷生,才得寄跡靈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詳忖剝復之機,視為定數,只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報仇,誤卻千載良機。反因多年臥薪嚐膽,發動了先天中的惡根,為報子孫夙怨,先殺多人。這次又因多疑,害及無辜。眼看報應臨頭,還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興興行起法來。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轉來,見那存身所在,已非原處,四面都是鍾乳晶屏,煙雲繚繞,碧焰飛揚。道姑披髮仗劍,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過三四丈見方,卻有千百成群的紋身族人,披髮紋身,三面環立,個個怒目獰眉,狀態兇惡,勢欲博噬。道姑臉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獰惡怖人,與前時判若天淵。四人直疑身人夢境,大是駭異。猛一轉念,想起適才道姑變臉時情景,偷覷道姑身後,還立著兩個惡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虛飄飄的,凌虛而立。細再尋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傷心,又是害怕。知道厲害,逃跑不脫,只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適才未奉法旨,誤人仙府,雖然罪該萬死,也是仰慕太切,並無絲毫不敬之處。望乞仙站放轉還陽,從此洗心革面,也不敢冒昧。”

道姑厲聲喝道:“我適才已用仙法使你們將入洞時情景從頭照做了一遍,委實並未對我輕視。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還須由我主宰,此時尚有需用之處,放你們還陽不得。現在你們將在建業村與虎王結仇,約請能人鬥法經過,一字不許遺漏,從實細細供出。然後受我驅遣,領命行事。稍有差誤,定將你們形神齊用法火煉成灰煙,萬劫不得超生,永墮泥犁,連做鬼都不能夠了。倘能勉力從事,不畏敵人兇險,為我效勞,你們軀殼尚在,俟我報了大仇,事成之後,必然放你們還陽,並賜靈藥,你們雖不能長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開恩,生滅兩途,任憑自擇。如若不願,我便以仙法禁制,永為蠻魂厲魄之長,依舊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過運用稍差,不如你們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來得靈敏;但你四人卻永淪惡鬼,終古服役,超脫無日了。

速速回話,勿得遲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兇狠毒辣,不是一個好相與。無奈魂已被禁,如若違忤,定無幸理。嚇得連聲諾諾,哪敢稍作遲延。道姑獰笑道:“我諒你們也是不敢。”接著挨次喚上法台,再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厲害,更有仙人為助,連米、祝二人均非敵手。自身只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豈非自投羅網,照樣要受雷火、飛劍誅戮,魂散魄消,鬼都難做。

對於虎王、塗雷的本領本就驚奇,為使道姑知難而退,至不濟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於是添枝加葉,說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強,飛劍靈異,並有仙猿、神虎、靈獸金猱隨侍,以供驅策。此外還有兩個仙人為助,那夜盤谷從空飛墜的就是他的同黨。又舉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慘敗之事作一陪襯。四虎以為都是相去不過數尺,自己上去答話,台下邊三人總能聽見,好在事實現成,並無虛假,不過加些渲染,總可答得一樣。誰知妖狐禁制,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邊的人哪能聽見。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說謊話,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說明,問完即命侍立左側,所以後上台的全都不知就裡,幸而命不該絕,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鬧了個不謀而合。詞句間雖然大同小異,略有出入,意思卻是完全一樣。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還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問虛實。便須親往。四虎的話又屬不虛,即被聽出有些不實不盡,只能說他們是凡人,目光短淺,過於驚奇,不能加責。四虎說時也曾想過,雖因適才說謊受害,仍敢大膽飾說,亦由於此。話又說得一樣,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照此情形,驅遣生魂前往窺探,定被看破無疑,害了四虎無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問出實情,豈不誤了大事?”越想越慎重,仇又非報不可,盤算至再,決計親往,先行探明瞭虛實,再行下手。

妖狐於是變計,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後對四虎道:“我初意命你們打聽仇敵虛實,現在一想,仇敵雖是道行微未,你們只憑一股戾氣,就給你們靈符護身,也不善於運用。仍由我親去比較妥當。本應將你們一同收禁,因念你們死非其罪,格外開恩,另眼相看,暫命你們代守門戶,只要謹慎從事,日後必有好處。此洞僻處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從無生人足跡。以前出入,原無須人看守,皆因那些蠻魂厲魄個個兇悍,雖經收禁,我不在此,難免蠢動圖逃。因要用他們來祭煉寶幡,又不便過於剋制,損傷他們的元氣。現有靈符兩道交給你們,倘有變故,可將頭一道如法施為,便有百丈陰火將他們圍困;倘還不畏此火,硬要闖出,連將第二道靈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煉寶,只為此番報仇作準備,並非仗以為惡。這類惡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會收他們。

如被逃走出洞,勢必秉著凶煞之氣,四處為禍,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豈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傷害他們,如真制止不住,說不得只好除了他們。事若不濟,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貽禍於人間,自幹天罰。事關緊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鎖,你們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務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業村去,或者還向別處約上一個幫手同往,歸期無定,弄巧就許要過三兩天才回。若我時久不回,你們再蹈覆轍,那我就沒有這般慈悲了。”妖狐說罷,交過兩張靈符,教了用法,將四虎生魂領往適才昏倒之處,往外走去。

妖狐出時,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後洞法台的門戶,就在靠壁溝底之下,相隔上面竟達三丈以上。洞大不過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無法進去。身已作鬼,震於妖狐兇威,哪敢絲毫大意,由兩個手持靈符,注視溝底,以備萬一。妖狐走後,好一會都沒敢擅自離開,嗣見溝底毫無動靜,才提著心去查看自己的軀殼,見依舊好好地躺臥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樣。四虎互相傷感了一陣,談起連日所經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無虛。看妖狐神情動作,始終未露放還陽世口風,分明凶多吉少,苦無善策可脫羅網。又互相往自己軀殼上撲了幾次,哪裡能附得上體去。心想:“人在陽世受苦受罪,情急時還可求死。

這一做了鬼,更是強弱異勢,百般隨人,任憑處置,擺脫不掉。稍有違忤,便須受盡苦厄,未了還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難受,正在鬼臉相看,焦急無計,忽聽溝底後洞中隱隱鬼哭號叫之聲,甚是淒涼。四虎大驚,疑心惡鬼闖出,忙趕過去,用那靈符照定下邊。鬧有頓飯光景,鬼聲漸漸寧靜,僥倖沒出亂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這樣時起時休,不覺去了好幾個時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視,惟恐變生俄頃,一直提心吊膽。守到夜半,漸覺洞中陰寒,尖風刺骨,加以鬼聲啾啾,入耳悽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痠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後洞惡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寧願終古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無奈這些幽魂都是惡鬼,縱出,必為人害,洞外還有封鎖,未必逃走得脫,自身還陽尚未完全絕望,幾回躊躇,欲發不敢,終覺忍耐的好。

悲談未終,猛然眼睛一花,面前現出一個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溝前立定,也不說話,戟指向壁上一指,一聲大震過處,便裂開一個大洞。再把左手一揚,洞口半空湧起一團紅光,其熱如火,丈許以內幾難駐足。光中遙看洞內,惡鬼猙獰,不下數百,似要由內闖出,此擠彼撞,搶到洞前,又似畏那紅光,望而卻退,往來爭突,亂作一團,神情惶遽已極。

道人見狀,意似難耐,大喝道:“爾等生為惡人,死為惡鬼,本當不與超生。只因妖狐不久伏誅,爾等惡鬼無依,必出為害,全數消滅,又覺不忍,為此借來仙家至寶,使爾等鑽圈而出,消卻凶煞之氣,各依罪孽深淺,往投六道,不致擾害生靈。已是施恩格外,怎還疑畏不前?莫非要等妖法祭煉,日夜受諸苦痛,永淪賤役麼?再不自出,我一強制,就更難熬了。”眾鬼魂聞言,齊都下拜哀號不止。道人道:“這事由不得你們。”說罷將手一指,那圈紅光便緩緩往洞內飛去,一人洞口,立時暴長,光照四壁。

群鬼逃避無路,又禁不起紅光炙爍,紛紛爭先逃出洞外。先前那種惡相,只由光中一通過,都變了一團團的淡煙,落到地上,化成一幢幢略具人形的黑煙,煙籠霧約,身形僅在依稀有無之間,自腰以下幾看不見。浮光飄泊,聚集道人身右,動作已遠沒有未出時那樣矯捷迅速了。不消片刻,洞中鬼魂俱化黑煙,滾滾飛出。

四虎先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繼而猛然省悟:“妖狐嚴命監守,惡鬼全逃,回來怎肯甘休?看這道人,分明是天上神仙,還不求他垂救,等待何時?”剛要拜倒,道人已走近,手揚處,似有一陣熱風吹上身來。當時立腳不住,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直往那四具死屍前撲去,只覺頭腦發脹,悶熱難耐。耳聽道人喝道:“爾等業已回生,不可睜眼,到了地頭,再行相見。”接著耳際風生,身子似被大力吸起,懸空迎風而馳。料已遇救重生,喜出望外,便把二目緊閉,任其所之。

約有頓飯光景,忽落在實地上面。又聽道人說道:“到了。”四虎睜眼一看,石洞高大,光明爽朗,十數具石床、石几以及丹爐、藥灶之屬,陳列井井,潤滑如玉,淨無纖塵,氣象莊肅雅靜,與妖狐洞中情景大不相同。身側一個道人,長髯飄胸,含笑而立,相貌甚是清奇,令人望而生敬。知是救命仙人,慌不迭一同翻身拜倒,謝了救命之恩,隨即叩問仙長法號。道人喚起,說道:“此地是黑蠻山鐵花塢,我名清波。日前往建業村相助顏虎除掉妖人米海客的道童,便是我的門徒。你四人身死已歷二日,新近還陽,雖仗事前服了天府薯蕷,元氣難免受了點傷。妖狐不久即膺天譴,決不敢來此尋釁。可去我徒弟房中進些飲食,安心養息,等到事完,再送你們下山便了。”

四虎聞說仙人就是那形如雷公、殺死米海客後,同另一人救己出險,自稱塗雷的人的師父清波上人,又驚又喜。心想:“他徒弟小小年紀,已有那麼大法力本領,師父不問可知。仙緣難遇,怎可惜過?受這幾次災難,反倒因禍得福也說不定。”重又俯伏在地,哀請道:“弟子等以前身在綠林,並不似別的盜賊,專行不義之事。後來洗手為商,又入了建業村。雖因亡友顧修等之勸,商議舉事,只是想乘著時勢謀點功業,也無害人為惡之意。自經塗小仙童儆戒,本意帶了一干朋友,在附近深山之中開墾耕牧,隱居不出,不料受了山人火攻暗算,只逃出弟兄五人。受了仙人點化,本有厭世出家之想,無奈資質大差,苦求未允。當時衣食兩缺,又因紅神谷山人尚未被妖狐殺盡,想起許多死友之仇,前往報復,不料誤中蠱毒,又被妖狐攝去生魂。眼看永淪地獄,超生無日,多蒙大仙垂救,九死得活,世念已灰。務乞格外開恩,只求收到大仙門下,永為奴僕,感恩不盡。”

清波上人接口答道:“不要說了。論你們五人結局,均非紅塵中人。雖年事已長,物慾找伐過甚,不足以深造,出世清修,以冀再劫,尚可辦到。無如你我只有這點緣法,我門下教規謹嚴,日子清苦,嫡傳弟子只有一人,加以證果在即,聚日無多,已決心不再收徒。你們向道心誠,我也深知,我卻不是你們的師父。你們同伴楊天真現已被一高僧度去,待過兩日,可持我書柬前往相投,只要心虔志堅,諒無不收之理。我還有事,你們自去歇息吧。”

四虎見上人詞意堅決,不敢再讀。且喜得了楊天真的下落,欲待請問詳情,上人忽喊:“雷兒。”接著聽人應聲,從左壁一間石室內走出一個瘦小道童,正是日前兩番相遇的仙童塗雷,四虎慌忙下拜。塗雷略為還禮,便走到上人面前垂手侍立。上人笑道:

“雷兒,你等急了吧?天已大明,少時便可去了。”塗雷聞言,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上人又喚住道:“你怎如此性急?顏虎該有此厄,才能應點,決無大害,你忙則甚?我話還未吩咐完呢。”塗雷重又回身,意似不耐。上人又笑了笑道:“你先把這四人安頓在你房內,給他們山糧,任其自做。妖狐當誅,此時其惡尚未大著,命不該絕,更不能由你手殺她,須記住了。去吧。”塗雷領命,微一舉手示意,將四虎領到左壁石室之內,如言略為指說,道聲再見,便即匆匆向外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2:37


第四十四回 靈符幻影 斬蟒鐵花塢 接木移花 驚狐斑竹澗

話說這間石室沒外間大,除了石床、石几外,還有木製用具,俱是用整段大木刨削而成,質均堅細,表裡平滑,形式尤極古雅。室隅置有爐灶、米臼,當中石案上設文房用具,靠壁兩個大竹書架滿堆書籍。彼時滇、黔兩省雖然地界僻遠,跡接蠻荒,但自太黎段氏建國以來,除了山野蠻人,凡是漢人,多以不能讀書為恥。有明季葉,東林結社,天下從風。越是邊遠的人,因不知就裡,嚮慕愈切,不問家世操甚行業,多愛把子弟送往鄉塾以內去讀兩年。重文之習,深人民間。到了清初,流風仍未盡替。五虎弟兄雖不事文墨,卻都認得幾個字。先以為這裡的書籍,內中必有玄言道經,天書秘冊,夢想窺竊微奧,連飯都不願去做,同往架上翻尋。細一查看,差不多俱是經史子集之類,連一本道書也沒發現。

正覺奇怪,猛覺腦後鼻息咻咻。四虎習慣山居,常年行獵,一聽便知是虎、豹之類的猛獸。心剛一驚,兩肩已被獸爪抓緊,力量絕大,疼痛徹骨。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猛獸附上肩背,如一回首,正咬頭頸;若和它強掙,已在爪牙之下,更不是法。仗著一身武功,各自運足全力,施展硬功,將身往下一蹲,就地下一滾,脫了獸爪。再一個鯉魚打挺的解數,手足並用,同朝左側空處躥去,翻身躍起,貼壁立定一看,乃是四隻金錢花斑大豹子,並排立定,兩隻最大的竟有黃牛般大小,生相雖是雄壯威猛,神態卻甚安詳,不似要殺人的模樣。四虎的本領,如在平日,再多上十隻八隻,也不會放在心上。一則連經危難,九死一生,如驚弓之鳥,早已氣餒;一則地方狹小,展布不開,手無寸鐵,怎麼抵禦?適才肩上抓這一下,覺出此豹好似具有神力。尤其是生平久經大敵,這麼猛惡大物從後暗襲,上身始知,竟未覺察,斷定不是常物,方才有些膽寒。及見那豹目光註定自己,並不發威前撲,驚魂乍定,忽然想道:“此乃仙人洞府,野豹何敢妄進?再者,一人恰是一豹,數目也巧。莫非此豹乃洞中神獸,仙人有心試探我等心志,有意遣來不成?”

四虎越想越對,便對四豹說道:“我們四個俱蒙清波仙師救來仙府,並非私自擅人。

適見神獸並無見害之意,如不允我四人在此,便請點頭示意,我們便即退往洞外,等仙師和塗小仙童回來,重請安置也可。否則便請神獸暫退,由我四人在此炊飯養息。”說時,那豹各將頭連搖,輕吼了兩聲。四虎見狀,越發心定。見四豹兀自不退,姑試探著往側面走開,豹仍未有些動作。漸漸膽大,一同繞向豹的身後,將臼中的米取了些出來,待尋水煮。大虎郝循偶想起逃時匆迫,架上有兩本書落在地上,未曾放好,便走過去拾起,仍置原處。一眼望到有一本黃絹的書,似是一本道經。手剛伸到書上,四豹倏地同時躍起,齊撲過去,動如飄風,迅捷已極。大虎聞聲駭顧,欲躲不及,竟被撞倒在地上。

幸是大虎武功已臻上乘,如換常人,這一下不死也必帶重傷了。四虎都嚇了一大跳。那豹將人撲倒即止,不特未加傷害,反倒緩步退出。三虎早拼死搶過去,將人扶起,四豹已走出室外。

經這一撲,四虎才恍然大悟,這豹是不願人動室中書籍,意只警戒,並不傷人。便走向門側,探頭往外一看,四隻大豹只剩一隻略小的,面對室門蹲伏在地上。清波上人已然他出,料是洞中所養神獸無疑。回到室內,打算煮些飯吃,一看灶旁,一切用物齊全,只是無水。又不知出洞門戶,水源遠近,沒有仙人吩咐,能否擅出。鑑於連番俱因冒失,幾遭兇險,正在商議,作難欲罷,門外的豹忽又走進。四虎知有靈性,正想問詢。

那豹已走近灶側一口空石缸前,爬牆人立,張開大口,將壁上一塊突出的尖石咬住一扳,石塞拔處,現一小洞,大才二寸,一股甘泉便從洞中流出,直注缸中。水快要滿,又複用嘴銜石,將泉眼塞好,從容搖尾而出。

四虎見豹如此靈異,大為驚奇,忙致了謝,一同用水淘米煮飯。又尋出一塊醃肉,一些鹹菜,一一切煮,少時停當。自從在妖狐那裡各服了一枚薯責,久未進食,妖狐回時已然有些腹飢。又經死裡逃生,受了若干驚恐疲勞,哪能不餓。彼此狼吞虎嚥,胡亂吃了個大飽。仙人師徒均未迴轉,只剩那四隻大豹,不時在外問洞室出進,不再進室窺視。只要不動架上書籍,料無他故。見塗雷所臥石榻甚是寬大,足足可容十人以上,食後人倦,同向榻上躺倒,一覺睡去。

洞室到處長明如晝,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醒來覺著周身溫暖異常,手觸處毛茸茸的,不禁大驚。睜眼一看,那四隻大豹不知何時跑來同榻,分臥身側,恰好將四虎身子圍在中間。見人一醒轉,跟著立起,各張大口,昂頭哈了哈氣,伸了伸懶腰,慢騰騰走將出去。彷彿是怕人受凍,特為送暖而來。

四虎連忙起身出外一看,仙人仍然未回。坐談了一會,覺著無聊,又去榻上臥倒,閉目留心,試驗那豹還來陪臥與否。等了好一大會,一隻也未走進。石榻冰涼,身上反覺寒冷起來,只得坐起,覺出室中氣候也沒先前溫暖,凍得身上直抖。作法自斃,正在說起好笑,忽然一道光華在洞外一閃,跟著眼前一亮,現出一人,正是塗雷,神態頗現張皇,開口便問:“我師父回來未有?”四虎剛答了聲:“真人自從小仙走後,便即他出,至今未見歸來。”塗雷聞言,微一尋思,又忙跑向外面,走至上人適坐之處尋視。

四虎站在門口,見他從座旁石案上拾起一張紙條,面上便現了喜色。轉向四虎道:“此時深夜,洞中夜寒甚重,你們如冷,我喚豹兒們陪你們同暖便了。”接著長嘯了一聲,四隻大豹齊從外面跑進。塗雷向著四豹道:“夜來天氣太涼,他四人新來,禁不起凍,你們陪他們暖和一夜吧。只不許動我的東西,須要聽話,不可嚇人。我還要回原地去找我師父呢。”說罷,竟不容四虎答話,身子一縱,一道光華往外飛去。四虎忙喊:“小仙留步。”人已無蹤,那四豹卻往室內走來。

四虎雖然覺冷,似這樣向野獸懷中取暖,未免不好意思。已然睡了一整天,估量相隔天明不過兩三個時辰,怎麼也能耐過,見四豹又來銜扯衣服,似要扯往榻上同臥,只得說道:“小仙雖是好意,我等已然睡足,不想睡了,請你們自便吧。”四豹好似只知主人之命,奉行惟謹,決無商量餘地,依舊強扯不休。四虎方在為難,四豹忽然昂首側耳向外諦聽,好似有甚動靜神氣,倏地舍了四虎,齊往外面跑去。四虎看出有異,跟到外室,四豹似已跑出洞去。靜心向外一聽,漸聞四豹嗥叫撲逐之聲甚厲,彷彿與什麼猛獸在外惡鬥。先因手無兵刃,鑑於前失,還不敢冒昧走出。嗣聽豹聲逐漸急促,中雜怪叫之聲,內中有兩豹似已受傷,不禁激動義憤。暗忖:“自受仙人救命之恩,如今他師徒因事他出,守洞的豹為惡獸所傷,怎可置之而不理?看四豹跑出神情,分明有惡獸來此侵犯,才行奔出抵禦。如不助它們除害,那東西傷了四豹,仍必跑進洞來,要糟仍然是糟,轉不如此時出洞相助,力量還要大些。”偏生兵刃不在身旁,四虎一摸腰問,所藏臨危應用的暗器無敵流星,又在與紋身族人扎端公對敵時使用殆盡。搜遍腰囊,一共搜出六粒。放彈機筒早在中毒昏倒時遺失,洞中休說沒有器械,就有也不敢妄用。慰情聊勝於無,只得分取了六粒彈丸,各人在灶旁拾起一根較粗一點的柴枝,往洞外跑去。

外層也是一個石洞,沒有裡洞大而爽亮。盡前是一甬路,盡頭洞口有兩扇石門,再走出去便是洞外,全洞位置在一個平崖之上。耳聽四豹嘯聲淒厲,似在崖下樹林之內。

躡足潛蹤走到崖邊,往下一看,四隻大豹與一條大蟒正在林中惡鬥。斜月照林,看得逼真。那蟒遍體紅鱗,閃閃生光,口裡不住噴那火焰。身盤樹上,中腰半截纏住一人,細看身量,頗與虎王相似。蟒的頭尾俱露出在外,各長兩三丈,粗約徑尺,通體總有十丈長短。血口開張,紅信吞吐,磷磷若電,屢屢作勢去咬虎王咽喉,卻咬不上,好似被什麼東西隔住神氣。四隻大豹又不住躥前撲後,瘋了一般,拼命朝蟒狂咬,此起彼落,毫無休歇。內中兩隻較小的豹似已受傷。蟒尾也似被豹爪抓傷。激得那蟒頭尾亂擺,身子一拱一拱地用力,意似想將虎王勒死,附近林木被長尾打斷了好幾根。虎王連手都被惡蟒束住,也不叫喊,也沒見怎撐拒,也不曾死。

四虎見狀大驚,暗忖:“這般惡蟒倒也少見,無怪四豹敵它不過。虎王具有伏獸本領,每值出遊,必帶黑虎、金猱隨行,有時還帶著大隊豹群。所養猛獸多半通靈,無論相隔多遠,一呼即至。怎今晚會一人到此?為蟒所困,又不呼喚虎。猱來援?好生不解。

他與清波上人師徒交厚,妖狐又曾說要尋他為仇,想因妖狐所迫,來尋上人師徒求救,行抵崖前,遇見惡蟒。豹在洞中聽出動靜,見是主人好友,故爾在此死拼,絆住那蟒,不使傷他。一個畜生尚知同仇禦敵,何況我等身受仙人活命之恩。蟒固厲害,既然遇上,哪有不管之理?”

四虎互一商量,這般大蟒,手中柴枝已是無用,而那六粒毒藥彈丸,也只能傷它要害,不能致命,偏生放彈機筒不在手內。林雖不深,由崖上打下去,也有十好幾丈遠近,彈丸無多,幾下若打不中,便成徒勞。於是把四人分別列成一個半圓形,一同繞道下去。

當中二人,一人兩粒;兩旁二人一人一粒。環列前進,乘著蟒頭左右亂擺,由當中兩人覷準蟒目,先發一粒出去試試。若一擊無功,再孤注一擲,覷準蟒目、蟒口等容易透穿見血之處,一同發作。

計議定後,四虎一同縱身下崖,悄步入林。行近蟒側三丈以外,已聞到腥惡之氣,使人慾嘔。各借林木隱藏,屏氣凝神,冒著奇險行事。四豹想知有人暗助,口裡嗷嗷連聲怪叫,跳撲更急。四虎各將彈丸用右手三指捏緊,周身功夫全都運人指臂等處。互在樹後一打手勢,當中兩人倏地朝前一探身,一同用足全力,朝蟒雙眼打去。四虎軟硬武功俱臻上乘,專講四兩撥千斤,有寸木穿鐵之能,如換尋常蛇獸,雖皮糙肉厚,這一下也不愁不應手即穿,何況打的又是蟒的雙眼,藥彈奇毒,見血必死,相隔又近,以為總可勝算。誰知蟒乃神物轉劫,靈敏非常,任是下手準速,依舊被它發覺,蟒頭微俯,兩粒彈丸全被躲過,噹噹兩聲,落在地上。登時亂聲怪叫,怒目電閃,首尾擺動愈急,如非四豹前後撲躥牽制,幾欲脫身穿出尋找敵人,得而甘心。

四虎見狀發急,更不遲延,一聲呼嘯,四彈同發,瞄準蟒的口、目打去。這四彈雖沒打中要害,因為用力絕大,參差併發,配合巧妙,手法又極準確迅速,那蟒又吃了四豹騷擾的虧,雖是性靈眼快,終不能八面兼顧,一時躲閃不及,左右頸間連中兩彈。下面兩彈又打了一粒在頭上,總算額骨堅硬,一撞便落,不曾穿透入腦。只未一彈由頭皮上擦過,噗的一聲,打在虎王身上。四虎見狀,雖中了三彈,俱都撞落,估量不會透皮見血。未了一彈又誤傷了虎王,身畔雖有解藥,他身體被蟒纏緊,無法施救,久即毒發不治。只顧悔恨驚急,無計可施,竟忘了身臨絕境。

蟒頸受彈見血,頸骨幾被擊碎,疼痛非常,刺癢難耐,額間又受了一下硬傷,本就怒極。再加打中虎王身上這麼一下,忽然聽出聲音有異,不顧尋敵,連忙回頭諦視,方知受了敵人愚弄。不由急怒攻心,噝的一聲極淒厲難聽的怪嘯,身子似長繩脫軸,轉風車一般,從原纏合抱大樹幹上平空出去,疾若飄風,昂頭吐信,直向四虎藏伏之處追來,蟒身長達十丈,雙方相隔不過四丈遠近,瞬息即達。還算那四豹同仇敵愾,見蟒穿出,雖不敢迎頭抵禦,卻把身子往旁一縱,避開正面,讓過蟒頭,十六隻利爪齊向蟒身後半段抓去。那蟒情急尋仇,誤認四虎鬧了玄虛,必欲置之死地,一味前躥,吃豹利爪一抓,只得回身來咬。四豹哪敢和它硬鬥,忙即四下避開。

這一停頓,四虎藏的不在一個地方,身手靈快,林木又多,便於藏躲,幸得脫險,人已嚇得亡魂皆冒了。等蟒追入,四豹又復從後抓撲。林木繁茂,人和豹子個個縱躍輕靈;蟒雖厲害,終吃了身子長大的虧,追得固快,迴環往復卻不靈便。三方走馬燈一般,在林中出沒隱現,縱躍追逐,人、豹都仗林木躲避,誰也不敢往林外逃去。那蟒怒發性起,長尾掃處,半抱粗的樹木一卷便斷,只擾得林內腥風大作,沙石驚飛,枝葉紛紛斷落如雨。

追逐有個把時辰,四虎忽然逃近虎王被困之處,回顧四豹正和那蟒糾撲,百忙中想起虎王不知被蟒束死也未,如若未死,此時用解藥救他所中彈毒,只要傷的不是要害,人還未死,或者尚來得及。忙著兩人趕過去,準備將虎王夾往僻處救治;下餘兩人將蟒誘向遠處,以免趕來傷害,只要捱到清波上人師徒迴轉,即可誅蟒脫險。及至趕至樹下一看,哪有甚虎王在彼,乃是一段木頭,上畫人的五官面目,中間圍著虎王素常的虎皮衣褲罷了。

正駭怪間,猛聽呼呼風聲,毒蟒又從斜刺裡追來。四虎連忙逃避時,在近一株大樹下忽有一長大身影一閃,那蟒如箭一般直朝樹下迫去,只一繞便將樹身纏緊。四虎定睛一看,又是一個虎王被蟒纏在樹上。同時四豹也已趕到,一見虎王為蟒纏緊,也似有點驚疑。各把四腿踞地,長尾豎起,張口怒嘯,發了一陣子威,倏地前腿一起,猛撲上去,和首次一般,前撲後跳,連抓帶咬,與蟒惡鬥起來。蟒雖將人纏住,依舊似有阻隔,咬不著人。同時還得應付四豹,頸傷的毒又漸發作,疼癢難當,怪叫愈急。

人畢竟比較聰明,四虎自從發現前一虎王不是真身,漸漸省悟這一個也是假的,不然,以虎王的本領身手,怎會這麼容易被蟒纏住,更不出聲呼喊呢?斷定仙人法術禁制,便放了心。略為定了定喘息,互商誅蟒之策。均覺蟒身大大,動作如飛,毒又太重,人不能近。方在為難,忽見蟒頭下垂,在地上兩面亂擦,不時掉轉蟒尾,直向頸間亂打,好似癢極神氣。四虎見狀,料是適才側面兩彈打中,彈毒透進皮肉,因為傷輕,此時才行發作。知道少時毒性大發,還要昏暈過去,不能轉動,好生喜幸。再看四豹,雖仍糾纏不捨,那受過傷的兩豹,想是中了蟒毒,勢力已沒先前兇猛迅捷,大的兩隻也有力竭聲嘶之象。不乘此時下手,一個毒不死,被蟒緩醒,早晚同歸於盡。忙就林內各尋了一塊磨盤大小的石頭,舉在手裡,仍按前法,四人環列而進,悄悄走近毒蟒身前。俟蟒一昏迷,即行運足全力,當頭打下。

不料蟒性甚長,彈毒透進無多,雖然疼癢難耐,靈知未失。本就想追殺四虎報仇,又顧著先把虎上弄死,在那裡舉棋不定。及至苦咬虎王不到,便改了主意。四虎近前,早被看在眼裡,因為狡猾,故作無睹。一面運轉長尾和豹廝拼,一面暗中卻蓄銳待發。

四虎等了一陣,見蟒仍未昏迷。兩隻傷豹業已退下,趴伏一旁,喘息亂吼,無力再上,僅剩兩隻大的勉強撲,心想:“虎王縱是假的;四豹俱是仙人守洞靈獸,怎能看它們被蟒弄死?”一時心急,互在樹後一打出手勢,相繼縱出。相隔丈許遠近,手舉大石,照準蟒頭往下砸去。那蟒原是處心積慮留神在彼相候,如何打得中,略一騰挪,便已閃過,緊接著飛線脫軸般抽身躥起便追。

四虎相次同出,以為那蟒動作已緩,準備一擊不中,連珠而下,只要一下打中,便即斃命。第一人石塊剛剛打出,餘下三人也跟蹤由斜刺裡躥出,舉石便往下砸。石沉力猛,勢絕迅疾,哪裡收得住腳步。這時蟒身業已脫樹飛出。四虎事前商定,出時不問擊中與否,石一脫手,便就勢縱開。這後下手的兩人身當蟒的側面,蟒出是個直勢,還可橫躍蟒身,相對躍過。頭二人正當正面,見石未打中,蟒已昂首穿來,本已驚惶欲往左側縱去,偏生那兩隻大豹也在此時向蟒撲去,阻住二人退路。一時情急,只得把氣一提,身往後仰,只腳踹地,改向來路退去。那蟒來勢疾如箭射,這次又是認準發彈傷它仇人,不得不止,一切均未顧及,其行更速,凡人哪裡跑得過它。頭次全仗四豹代擋一陣,免遭毒吻。這次兩豹氣力已竭,成了強弩之末,又上的不是時候,方往前縱撲時,蟒頭業已高昂兩丈以上。一見豹來,理也不理,只把長身左右一擺,便將兩豹彈出老遠,跌趴在地,仍舊加速往前追去。二人情急逃命,卻嚇昏了頭,一味拼命急奔,更無尋思之暇,也忘了繞著林木分途逃竄,反倒順著林中空路照直逃去,自然更容易被蟒追上。不消一會,眼看雙方首尾相銜,蟒頭往下一搭,更可將一人咬住,危機不容一瞬。忽聽左側一聲嬌叱,斜刺裡連珠也似地飛來無數寒星。只聽身後噝的一聲蟒叫過去,接著沙石橫飛,樹枝亂動,喀嚓寨餌之聲響成一片。

二人業已跑出老遠,不見毒蟒追來,多著膽子一回顧,只見離身二十丈外,一個老頭和一個少女,各自仗劍而立。這時天已微明,覺他們身材衣著甚是眼熟。那蟒盤作一堆,下半身搭在一株大樹上面。四圍林木東倒西斜,折斷了好幾根。二人連忙跑過去,後動手的二人也已趕到。一看那老少二人,正是建業村初會的西川雙俠之一呂偉和他的愛女靈姑。毒蟒業已身首異處。想是死時負痛太甚,盤身之處地上沙土被旋成了一個大深圈,林木卷倒八九棵,長尾所掛大樹粗有合抱,也被拉壓得幾乎彎倒。死後餘威尚復如此猛惡,不禁駭然。知道命為呂偉父女所救,感愧交集,腆顏謝了。呂偉父女見四虎在彼,也甚驚異。

雙方見禮之後,方欲問訊,忽聞破空之聲,晃眼一道光華自天直下,落地現出塗雷,見面便指著呂偉父女對四虎道:“你們領了呂老先生父女到洞裡去,師父已回,有話要對你們說呢。可恨我昨晚不該不聽師父的話,又趕回去,讓紅蟒把豹兒們傷了,我還要救它們,一會就來,你們先走吧。”說罷,不等回言,、便朝四豹奔去。那四豹兩隻業已毒發,奄奄待斃;兩隻力已用盡,身受重傷,趴伏地上。望著主人到來,嗷嗷怪叫。

塗雷先從身畔取出些藥,每豹口中塞了一塊,一手一隻,提著豹的頸皮便要縱起。四虎意欲趕去相助,塗雷喝道:“它們身上盡是毒涎,你們動不得。叫你們走,你們就走吧。”

四虎本欲見好,反倒鬧了個無趣,只得陪了呂偉父女走回後洞。見清波上人仍坐原處,六人慌忙拜倒,清波上人將四虎喚起,說了經過。

原來林中紅蟒兩次所繞的假虎王,俱是清波上人預設的幻身代形之物。這條紅蟒因為本身太毒,自從轉劫以來更迷了本性,傷卻不少人命,積惡已深。那年紅神谷出遊,正在傷害生靈,遇見一位散仙路過,恨它惡毒兇殘,本想誅戮。不料此蟒狡猾,拼犧牲多年,煉就的一粒內丹抵禦著飛劍,亡命鑽入地底,得逃活命。那散仙法力有限,無法除它,將它出口行法封閉,受禁多年。這次妖狐向虎王尋仇,無心中發現仙人禁符,仔細一看,竟是失蹤已久的同黨。知它道力不濟,想下一條毒計,打算到日借它奇毒之氣行法。雙方商定這晚舉事,設下狡謀,去引虎王人網,連猿、虎、金猱一併傷害。

清波上人因佛家最重因果,妖狐雖該誅殺,虎王的災劫終要應過。知道妖狐還約有一個厲害同黨,虎王有一日夜之困,身佩寶符,雖然無慮,可是妖狐到時無功,必將毒蟒殺死,役使它的精魂,運用毒蟒害人,惟恐失算,特使分身幻形之法,用兩段木頭幻作虎王原形,將毒蟒誘引到自己洞前,任其糾纏,到了天明法術失效,自己也正趕回,再去除它。當時曾給塗雷留下一封柬帖,命他在洞守候,虎王到了時辰,即可脫難,無須再去尋找。塗雷偏是朋友情重,第一次助虎王時不該大意,使妖狐乘機漏網,給虎王留下禍根,又添上一個厲害妖黨,師父到了定時方去,憑虎工、白猿萬敵不住,雖知人不會死,終恐受傷。準備要應點,連自己也陪著他一同被困。看完柬帖,一見妖狐並未殺死,背師行事仍然無功,立時就走。來得匆忙,去得更快,只顧心急,竟忘了封鎖洞門。

四豹也是該有此劫。先因聽出洞外來了怪物,出洞一看,見是一條毒蟒,追纏的是昔年恩主,連命都不要了,急忙上前相助。四豹近年雖然有了靈性,畢竟年淺,無甚修為,如何能是毒蟒對手,鬥不多時,都沾了蟒身的毒涎,小的兩隻並吃蟒尾掃著兩下。

仗著塗雷喜愛四豹,偷偷給它們服過幾粒靈丹,力猛性長,沒有當時斃命,勉強支持到呂偉、塗雷先後來到,才行力竭倒地。

清波上人說完,塗雷已將四豹身上毒涎用山泉沖洗淨盡,一手提著一隻,分兩次飛進洞來,放在地上趴著,跪請師父開恩救它們一救。清波上人道:“雷兒,你近來越來越不像樣,我說的話總不肯聽。那年跟顏虎要這四個孽畜,我本不許,是你再三苦求,才行答應。既養了,又不好好管教,放它們出去惹事,今天又來煩我。如非念在它們私自出洞,由於救主情切,正好讓它們自作自受呢。”說罷,從身畔取出十二粒丹藥,吩咐化水與豹服了,提向洞外山溝裡面,急速回來遣送六人上路,塗雷領命去訖。

清波上人笑對眾人道:“你們六人各有前途,該回去了。此番相見人總算有緣。呂偉可和原來諸人仍去莽蒼山中隱居,你女兒到時自有仙緣遇合。這裡有靈符一道,如遇危難,足可保得一半人在,你四人拿我這封束帖,去至昆明碧雞坊旁玉林寺廚房內尋一禿僧,與他看了柬帖,說我致意,他必指你們去投一位有道高僧。你們同伴楊天真也在那裡。只要心虔意誠,不為七賊所侵,定蒙收錄。我此時尚有早課,你們可去適才室內等我門人回來,見上一面,再走好了。”六人分別接過,還欲叩問,上人已然入定,閉目不答。只得通誠叩謝,一同走向塗雷室內。四虎乘便問起建業村連日情景,與妖狐尋仇之事,呂偉暢談經過。

原來建業村事完以後,呂偉父女和張鴻父子因奉顛仙之命,留助虎王鬥過妖狐再走。

戴中行因敬佩雙俠為人,復感相助之德,意欲乘機盤桓數日,連虎王一併留住。虎王本和呂偉一見如故,知道相聚無多,立即應了。想起王守常妻子尚在自己寨內,偏生康、連二猱督率群豹回山,已然遣走。中行本欲派人去接,虎王一則嫌他來往太慢;二則以前兩家有仇,群豹多是懷恨,萬一路上與雙猱相左,被豹群無知誤傷,大是不妥。欲命白猿前往,白猿只是搖頭。大家一商量,料知白猿靈異,不肯前往接人,必有原故,再者雙方又未見過。當日不便,俱主明早二猱迴轉,派康康、黑虎去接,說過拉倒。

呂靈姑年幼心高,素來任性,適才沒上得戰場,只發了幾箭,心中已是不快。見眾人先說接人,臨行又改了主意,暗忖:“虎王洞中都是一群野獸,飲食起居無一方便。

虎王在洞還好,如今大家都在此快樂享受,卻丟下他們在荒山古洞中與些野豹同處。雙猱回去,大家連字條都忘帶上一張,人一個沒回,難免還在擔心。天色並不甚晚,要接儘可接來。白猿不肯去,黑虎不會說人話,難道不會帶封信去?”越想越覺不公平。加上兩番騎虎暢快已極,意欲瞞了眾人,去將王守常妻子接來。於是假裝觀景,走出寨堂。

見黑虎正臥在一株樹下,便走過去蹲在虎側,和它低聲商量。

黑虎尚無表示,忽覺身後有人扯了一下衣袂,回身一看,正是白猿。知它通靈,必瞞不過,莫如和它說明還好些,便和白猿說了。白猿先搖了搖頭,未後又伸出三指,指著天比畫。靈姑悟出要叫她夜裡三更時分騎虎前往。暗忖:“我原意當日將人接來,同赴村主夜宴。三更前往,歸已天明。反正明早要派康康往接,豈不多此一舉?”二次又向白猿央告,終是不允。靈姑知虎聽猿話,強它不過,一賭氣,本想作罷,繼想:“住不幾天就走,哪裡遇得到這等神虎?多騎一回玩玩也好。”當時點頭答應,約定三更將近,命黑虎在昨夜藏身之處相候。然後徑自迴轉寨堂。

中行之妻謝氏也是會家,愛極了靈姑,執意要她和自己同住後寨,這一來正好給靈姑有了兩頭說謊的機會:對老父說是答應了女村主在內寨住;對謝氏又說:“自小喪母,老父年邁,須人扶持,從小至今寸步不離。願陪伯母晚來多談一會,更深仍往老父房中去睡。”謝氏只得允了,雙俠都住在昨晚張鴻住的那兩間靜室以內,相隔內寨原近,主客新聚,又忙於善後,誰也不曾留意到她。

靈姑等到席散,便陪謝氏和各家女眷在內寨中坐談。坐到二更過去,聽說村主也回了房,料定兩不接頭,才行辭赴父屋。謝氏還親自送到通靜室的峰壁外面,看她進了山洞通路,方行迴轉。靈姑藏在洞內,側耳往裡一聽,老父正和虎上、張鴻父子、謝、韓等人談笑方酣,還未就臥。恐怕驚動,屏息凝神,略候了一會,算計謝氏去遠,連忙輕輕縱出洞來。一看,前寨岡上因敵人明早才去,恐夜間生事,防衛周密,燈光處處燦若繁星。知從前寨走,必被村人發現;後寨又一樣有人巡守;昨晚所過暗壑中的石樑,必須打從老父房中窗下飛渡。此外路都不熟,無法出村。正在遲疑,忽見一條白影飛來,近前一看,正是白猿,心中大喜。白猿將身一俯,靈姑會意,雙手一按猿肩,縱上猿背,兩膝蓋緊夾猿腰,低喊一聲:“快走!”白猿便往那僻靜無人處縱去,接連十幾縱,又繞到後寨危崖邊上。崖勢孤削,離地不下百丈之高。白猿立定腳步,回頭望著靈姑,伸手一比。靈姑日裡已見過它本領,笑道:“我不會害怕,你只顧往下跳吧。”一言甫畢,猛覺腰間微緊,身子已被白猿四爪扣住,凌空往下跳去。只聽耳際風生,身子如騰雲一般,晃眼一同著地,連一點聲音都無有,不禁連聲贊妙。才一縱落猿背,忽然一陣風過處,月光之下照見一對拳頭大的藍光,帶著一條丈許長的黑影,由右側肢陀叢草之中飛馳而至。知道黑虎到來,忙和白猿迎了上去,跑沒幾步,會在一起。靈姑騎上虎背,白猿對虎叫了幾聲,便往前跑。

黑虎先是跟在後飛跑,跑得比昨晚還要快些。虎行生風,所過之處山風大作,地面上沙石驚飛,林木蕭蕭,聲如潮湧。回顧後面,昏塵如霧,高湧十丈,隨著虎爪起落,漩渦一般捲起,凝不易散,似一條千百丈長的灰龍蜿蜒追來,生動如活。再看前面白猿,直似一條銀箭向前射去。靈姑端坐虎背,挾風電駛,自覺豪快絕倫,高興已極。連經了好些山頭嶺腳,大坂平坡,一前一後跑得正歡,白猿忽朝斜刺裡射去,飛星疾流,轉瞬無跡。黑虎卻不跟它,依舊前馳。靈姑連喊了兩聲:“白仙何往?怎不同走?”並無迴音,一看所行道路,正與昨夜來去途程方向相仿,估量白猿繞道他行,少時必往洞中會合。人虎言語不通,又在急跑的當兒,無法喚阻,只得任之。

又跑了一陣,虎王崖洞忽然在望,崖前群豹吼嘯斷續相聞。一會到達,騎虎縱過澗去,轉到崖前,見群豹已入豹柵,只剩豹王和兩隻老豹守臥崖下,老遠望見黑虎,趕來迎接。洞中康、連二猱也已警覺,縱下山來,見虎剛要張口,黑虎把頭連搖,低低吼了幾聲,便同往崖上縱去。

靈姑通未在意,到洞前下了虎背,便往裡跑。進了石室一看,王守常妻、子均已睡熟。靈姑將王妻喚醒一問,說是日裡久候眾人未歸,方在懸念,雙猱忽率豹群迴轉。用比畫問答,得知眾人佔了上風,被村主留住,當晚不會迴轉。吃完晚飯,雙猱忽同豹王人洞,將王於拉出,強他騎上豹背,往崖下縱去,料無惡意,也就任之。誰知它只令王子穿上虎王一件舊豹皮,騎了豹,學著虎王模樣,在崖前一帶高處盤桓了一陣。二猱口中不住吼叫,群豹也跟著應和。似這樣鬧有半個多時辰,便即送回來,令人安臥,由此不讓出外,也不知是何用意。

靈姑聞言,忙出洞去尋雙猱問時,神虎、金猱一個不在。只豹王和那三隻老豹守臥洞前崖口,一見人出,便上前阻,不讓走下崖去。靈姑雖未明白它是何用意,但是虎、猱不回,看豹王神氣,決不令騎,如何接人走回?幾次向豹王疾呼,喝令喚回虎、猱,豹王只是不理。靈姑不往前來,豹便擺尾搖頭,近身示媚;一作勢欲走,或是乘騎,便咆哮騰躍起來。靈姑無法,只得站在洞前,耐心等候虎、猱回來,再作區處;同時請王守常妻子三人收拾行李,準備動身。

待有老大一會,漸漸月落參橫,東方有了曙意。忽見雙猱、黑虎從崖對面盤路上電閃星馳,如飛而至,晃眼縱到崖下,一躍而上。雙猱一見面,便把王子拉進洞內,仍將虎王那身舊衣迫他穿上,幫同攜了原來行李,縱下崖去。早有四隻大豹在彼相候。雙猱向人用爪比畫,人、猱一齊動手,把所有行囊綁架在兩豹身上。另有兩豹帶得東西少些,結束定後,不由分說,將工守常夫妻扶了上去。又將豹王喚來,令靈姑空身騎上,卻令乾子騎著黑虎。二猱低吼了一聲,同時出發,靈姑見黑虎不令她騎,行時康、連二猱緊停虎側,與虎王騎虎時情景相仿,估量必有用意。人獸言語不通,只得任之。

這一虎五豹過澗走完那條盤山的路,王守常夫妻所乘,連那馱著行李的兩隻大豹,便加速朝著適才來路跑去。靈姑、王子所乘豹王、黑虎原是比肩同馳,忽然慢了下來。

靈姑先以為虎和豹王行最迅速,不消片刻便可追上,許是成心讓豹先跑。誰知豹行越速,虎行越緩,曙色昏茫中,先還略看得見一點塵影,半盞茶的工夫,前行四豹全失了蹤跡。

同時發現經行之處已轉入了生路,業與王守常夫妻背道而馳。心中驚疑忙出聲喝問時,康、連二猱似早料到,忙跑過來,雙爪接連比畫,好似此行藏有深意,一切聽它而行,不令聲張。一面又朝靈姑膜拜,意似稱謝,靈姑心料有事,摸了摸身佩的寶劍、暗器。

二猱見狀,頗現喜色。靈姑益發料定不差,事已至此,繼又生了好奇之想,反倒打起精神,囑王子準備兵刃、暗器,就依二猱之意,僑裝虎王戒備前行,以防萬一。王子雖然年幼,也頗會一點武功,都是一般好事心理,聽靈姑一說,更裝模作樣起來。二猱見狀,歡躍不已。靈姑、王淵知對了虎、猱心思,只不知它們何故如此做作,僅疑虎王有伏獸本領,特地裝一假虎王嚇別的猛獸。哪知白猿李代桃僵,拿他二人去誘妖狐,幾乎身瀕危境。

起初虎行頗緩,二猱卻不時縱前跳後,躥高躍矮,四外眺望。靈姑騎豹傍虎而行,為了要裝得像,竟改口喊王淵作虎王,一路說笑前進。及至走出二十餘里,康康忽然奔往前面路側高峰上去,凝眺了一會,急匆匆縱下峰來,落在面前,將爪連擺,意似禁聲。

又朝黑虎、連連耳邊低叫了兩聲,一虎一豹立時馱著人,翻爪亮掌,似飛一般沿著峰腳平坡朝前急跑。

靈姑覺著幾次騎虎都沒見過這般快法,人在豹背上,只覺兩邊林木泉石白花花、黑糊糊,似釗輪電轉,駭浪雷奔一般,直向身後倒去,分不清是什麼形象。身在虎後,當前又激揚起滾滾塵沙,隨著狂風,迎頭撲面打來,嗆得人一張嘴開閉不得。鼻孔裡沒法呼吸,又無法喚止,正在難耐。還算座下豹王不如黑虎迅速,先還隨虎急追,轉過峰去,跑沒三五里,便即落後,靈姑方始略通呼吸。眼看前面風沙高湧,煙霧濛濛,上出天半。

塵影裡依稀看見一人一虎,一躍數十丈,連同前後兩點金影,星騰電掣,朝前躥去。直和彈丸脫弩相似,哪裡像跑。情知事變頃刻,就要發作。靈姑見前後相隔越遠,忙用力夾緊豹腹,持劍的手半抓定豹頸皮,另一手向腰問取出藥弩。重又將劍勻回右手,雙雙橫攔在豹王頸問,抓緊豹皮往上一提,兩腿用力一夾。豹王會意,知是催快,嗷的一聲狂吼,也跟著一躍數十丈,朝前猛追,前後相隔終有半里來路,依舊不能迫上。

靈姑恐王淵有失,心正惶急,忽見前面虎行漸緩,豹行越快。所經之地,一邊是山,全山林木蓊翳,樹高百丈,鬱郁蒼蒼,繁茂已極;一邊是條山澗,流水湯湯,泉聲盈耳。

最前面有一高崖,從澗那面橫伸過來,彷彿阻住去路。虎、豹就在山麓之下繞山而馳,向那崖下跑去。晃眼工夫,眼看著首尾相銜,靈姑猛覺斜刺裡似有一條白影由澗中飛起,落在黑虎身後,隨虎並進,一看正是白猿。知它身有法寶、飛劍,縱有厲害蛇獸,也可無慮,心中大喜,把適才疑慮之想消了個乾淨。

心剛一放,倏地眼前一黑,伸手不辯五指,耳聽陰風大作,鬼聲啾啾,暗影中似有無數怪物張牙舞爪,猛撲過來。靈姑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不妙,忙把手中劍舞動,手持藥弩,往前一陣亂射。箭才發了兩三枝,倏地又是一道光華起自眼前,銀輝宛若匹練,略一舒展掣動之間,眾鬼魅立即消滅無蹤。寒光影裡,照見王淵緊伏虎背,依然無恙,只是面有駭異之容。二猱左右夾持,圓睜怪眼,亂舞長臂利爪,似要尋敵而攫,也露出慌張之狀。白猿卻是神態從容,手捧昨日顛仙所賜玉匣,手指空中銀光,在那裡掃蕩妖氛。光華所到之處,團團黑霧雖似風捲殘雲一般隨以俱散,但是天色終是不明,依舊灰沉沉的。那黑霧也似隨滅隨生,這邊剛散,那邊又起,兀自掃蕩不盡。

靈姑出生以來雖尚是初次身經,建業村會戰妖人也只是旁觀,但心雄膽大,並不懂得害怕。見與王淵相隔尚有十丈左近,意欲催豹上前會合一起。誰知行近黑虎三丈以外,似被甚東西隔住,座下豹王往前一撲,便倒撞回來,幾乎跌倒。初尚不覺,嗣聽豹王嘶聲怪叫,一任股夾手提,總是不動。仔細凝神一看,前面虎和二猱也似釘在那裡,並未轉動。連喊白仙,俱未答理。天更越發黑暗下來,似快壓到頭上。黑霧成團成絮,隨著劍光,上下四方飛舞,亂若狂風攪雪,分合不定。只白猿還能動作自如,卻守在虎旁不肯離開,一味指揮空中光華往來馳突,漸漸臉上也現出惶遽之容。

靈姑方在驚疑,暗影中忽有一個女子厲聲喝道:“大膽妖猿,竟敢愚弄凡人,設計騙我。你們已人羅網,休想脫身。憑此一刀,其奈我何?今日我先取妖猿、妖虎的命,然後再尋仇人算帳,與別人無干。虎、豹背上兩個娃娃,如若曉事,你仙姑不願作孽,急速下騎跪伏地上,即可兔死:否則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原來白猿自得了顛仙玉匣,便存了私心,意欲不等妖孤尋仇,先代主人除了禍害。

回村時僅教虎王傳了顛仙之命,留住雙俠等人,自將玉匣和匣中束帖暫時藏起。先只想命康、連二猱將王子裝成虎王,故令妖孤發覺,以為疑兵緩敵之計。自己卻俟人靜以後,帶了顛仙玉匣,私往妖狐巢穴一探,就便下手,將她除去。嗣因靈姑力請騎虎還山去接王守常夫妻,心想:“靈姑身有仙骨,資稟深厚,又是顛仙弟子,福大命大,妖狐決不敢加侵害。”於是變計,藉著靈姑回山之便,教黑虎傳語二猱,將靈姑與王氏夫妻父子分作兩撥:一撥騎豹先回建業村;王子卻裝作虎王,與靈姑前往妖穴附近誘敵出鬥。自己埋伏在彼,等妖狐一出面,看出虎王不是仇敵的真身,決不下手傷害,自己卻可藉以成功。

主意雖想得不差,無奈妖狐一世苦修,早學會一身邪法,比起米海客勝強十倍,飛刀雖利,不能傷她。才一照面,先用法術,連人帶猿、虎、二猱一齊困住,當時本要傷害。一則看出仇人不是真身,又俱是有夙根的少年男女)妖狐尚無為惡之心,甚是躊躇;二則顛仙飛刀畢竟不凡,妖狐雖會玄功變化,不為所傷,要想近前取敵,卻也費事。相持了一會,想道:“虎王雖然不在,這一猿一虎卻是起禍根苗,如沒有它們,何致有前生之事?先除猿、虎,正好去掉仇人羽翼,怎能放過?”又明白敵人用的是移花接木之計,越想越恨,必欲得而甘心,只還不願傷害那兩個少年男女。

這一下警告不要緊,白猿更是狡檜,因身藏仙劍,深明用法,比顛仙飛刀還要指揮如意,一上場就留了一下後手,僅把顛仙玉匣飛刀取出施為。見妖霧隨滅隨生,妖狐始終不曾現形,只管相持下去,料定妖狐必有拿手。便故作驚惶之狀,暗中早在準備。一聽妖狐發聲似在近側,立時打好主意,手向腰間皮囊內握住那口仙劍,暗俟運用;另一手故意一指空中飛劍,那道劍光如太白經天,銀電流空,直朝妖狐發聲之處飛去。妖狐也料有此著,話一說完,早運玄功,避過一旁。一見銀光遠射,估量回救無及,正中心意,暗施妖法,飛近猿、虎身側,正要放起一團邪氣暗下毒手。白猿何等機警,早已料她必要乘隙而入,一聽身側微聲颯然,長嘯一聲,手揚處,一道數十丈長的朱虹倏地從囊內飛起。近側妖煙邪霧,立似烈火融雪一般,四外飛散,照得人滿面通紅,勢甚驚人。

饒是妖狐變化遁逃神速,依舊受了點微傷,才慌不迭地化身逃走。

靈姑先聽妖狐之言,料是妖人怪物之類,少年氣盛,那肯服輸,口中大罵妖狐,心裡也想用毒弩朝那發聲之處射去。正在一手舞劍防身,一手按定弩簧待發,猛見白猿身畔又飛起一道紅光,虹飛電舞中,似瞥見一團濃煙裹著一條黑影飛向身側,幾乎沒被紅光掃著。靈姑心靈,料是妖物,更不怠慢,挽弩便發。妖狐也真晦氣,正在逃避,白猿又把空中銀光招回,兩下夾攻。妖狐見不是路,兩邊要躲,見靈姑身側這一面略有空隙可躲,以為一個凡人女孩,還敢怎樣,匆促中毫無防備。不料靈姑眼尖,一下看破,接著就是一排弩箭。饒是妖狐飛遁得快,仍被射中了兩枝,箭頭上又蓄有奇毒,雖不致喪命,當時卻也痛癢難禁。不由暴怒,激發了兇殘之性。一面運用玄功變化,遁過一旁,將身隱起,取了兩粒丹藥敷好傷處;一面施展妖法,將多年苦煉成的內丹噴向空中,去攝取仇敵的魂魄。這裡靈姑放完了一排弩箭,見黑影業已帶著煙霧破空逃去,對面白猿卻指揮著一紅一銀兩道光華,倏忽穿擲,驅散煙霧,神光離合閃耀之間,近身邪氣晃眼都盡。坐下豹王好似阻礙己去,更無畏怯,不等人招呼,便縱了過去,會合在一起。

這時人和猿、虎、二猱見妖霧散得甚快,沒有先前艱難,哪知妖狐已下毒手,另有施為;俱以為雙劍聯壁之功,好生欣喜。又料妖狐已逃,正互相問答歡躍,比著手勢,準備往回走。靈姑抬頭望見遠近沒被劍光掃到的妖氛邪霧,似雨前浮雲,疾如奔馬,四外散去。便向白猿道:“妖怪逃了,不用再費事,快收法寶,我們走吧。”話才說完,忽見白猿神色頓變,也沒答理靈姑,一聲長嘯,手指處,先放出的那道銀光又如匹煉橫空,往前面高崖頂上飛去。

靈姑隨定光華所去之處一看,這時煙霧乍消,早上晨光業已明亮,遠近景色逐漸顯露。曉色微蒙中,只見前面崖頂上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道姑,用手指著自己這面,跳躍比劃,飄然如風,動作甚是迅疾,銀光閃處,一瞥即逝,不知去向。同時崖頂上飛起一團晶光熒熒的東西,光並不強,芒彩卻極流動。初飛起時和水晶相似,轉瞬變成銀色,如飛星般直上中天,大隻如拳,一任銀光上下追逐,只是掃它不著,再看白猿,已是滿臉惶急,口裡嘯聲不已。豹王、二猱也挨近黑虎身側,人獸緊靠做一堆。白猿一手指定銀光去追逐那團晶球,一手把短劍舞動起數十丈長的紅光,在虎、豹前跳躍如飛,意似防衛。

靈姑見那晶球只在高空避著銀光流去,黑衣道姑二次又復逃遁,天色漸已清明,看不出一絲敗狀,白猿反倒比前還要惶急,好生不解。正要詢問,忽聽當頂嗖的一聲極清脆的聲音,晶球上射出數十道黃煙佈散空際,本身也倏地暴長數百倍,化為丈許方圓一團明光,五色繽紛,瞬息萬變,光豔奪目,華麗無匹,叫人越看越愛,目不忍舍。看不一會,猛覺心旌搖搖,身軟神昏,無處安排,有一種說不出的況味,令人難耐。靈姑哪知元神已為妖狐邪法所迷,幸還仗著夙根深厚,暫時沒被攝出竅去罷了。白猿因是得道多年,雖不似靈姑那等志奪神搖,可是一面要指揮飛劍禦敵防身,一面還要鎮懾元神,不為妖狐所算,實是大難,時候一久,也有不能兼顧之慮,漸漸劍光連轉,顯出遲緩。

妖狐知道猿、虎、二猱多是神物,不易攝走,自在意中。而靈姑和王子兩個未入道的小孩居然也能支持,那少女元神更是顯得神志堅定,僅看出稍有搖動,急切問並不能將她真魂攝走,不由又驚又愛,於報仇之外,又把念頭轉在兩個少年男女身上。一見白猿劍光漸緩,益發賣弄精神,加意施為。又因人和對頭聚在一起,那兩道劍光非比尋常,如連兩人攝走,卻非容易。不得已而思其次,決計選一個最好的,先把女孩攝去,再作計較。主意打定,方欲幻形變化,將白猿和那女孩分開,乘隙下手。

這時王子在黑虎背上,元神雖未出竅,人已被妖狐邪術製得昏倒在虎背上,如痴如呆。靈姑比他稍強,一樣也是全身綿軟,怎麼振作精神,也是眼軟體倦,不能自制。白猿、黑虎知為妖狐所算,見狀在自焦急,吼嘯連聲,通無用處,同時妖狐又在身旁幻形誘敵,眼看危機頃刻。忽然西南方一片紅光倏地一亮,照得滿天通紅。緊跟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夾著無數電火,似雹雨一般打將下來。白猿只覺空中那道銀光都受了震盪,幾乎指揮不靈。驚疑駭顧之間,耳聽遠遠一聲厲嘯。再一注視空中,雷火星飛中,妖狐和所放彩芒俱都無蹤。只見一片紅光夾著萬千點電火,帶起隆隆之聲,往北追去。人獸受了這一震之威,恍如當頭棒喝,全都清醒過來。一看四外,業已朝陽滿山,雜花含露,競豔爭妍,娟娟欲笑。左邊山麓以上,林木森森,浮青耀碧。右邊是危崖雄聳,闊澗透迤,泉聲幽咽,宛若人語。四處靜蕩蕩的,真似換了一個境界。

白猿斷定來了救星,妖狐不死必傷,僥倖轉危為安,人獸均無絲毫傷損,甚是歡躍。

忽又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遙見一紅一白兩點光華,疾若星隕,自天直墜,接著眼前一亮,光華斂處,現出兩人:一個正是塗雷;另一個生得黃臉紅睛,額骨高拱,一副五嶽朝天的異相,手持一根竹仗,腰掛長劍,裝束與花子差不多,一身破舊衣服卻極乾淨。

猿、虎、二猱和靈姑俱知是仙人搭救來此,慌忙拜倒。王淵雖沒見過,也跟著行禮不迭。

來人也忙向二人答禮請起,塗雷先指那花子說道:“這位是我師叔姜真人門下弟子五嶽行者陳太真師兄,日後與呂師妹是同門同輩的自家人。”靈姑聰明,聞言重又行禮,改口稱了師兄。

陳大真還禮之後,便對白猿怒目相視,似要發話,這時白猿業已行禮起身,見陳太真怒視,又聽說靈姑是他師妹,想起前事,心中有病,忙又跪下。陳太真罵道:“你這個孽畜,真個膽大妄為!妖狐與你主人結仇,便由你無知惹禍而起,以致誤己,幾乎敗了你主人幾世清修。事到今日,怎麼還要胡來?佛家最重因果,以老禪師的法力尚且不能無故解免,你們兩個孽畜有多大氣候,也敢逆數而行?漫說你無此道力勝那妖狐,即使鬼鬼祟祟,仗著隱匿顛仙飛刀,僥倖斬了妖狐,她死非其罪,依舊轉劫投生,冤冤相報。你主人不應過這一段因果,終於不能成道,豈非愛之實以害之?尤其荒謬的是,呂姑娘乃顛仙記名弟子,青城派朱、姜二位真人他年四個傳人之一。只因她入門還未到時候,此去莽蒼,尚有險阻,顛仙特地將玉匣、飛刀、銀蟾蜍,連同匣中靈符、柬帖,命你轉交,以作此行防身之用。你瞞心昧己,隱匿不告,已是該死;又引他二人假扮你主人來此誘敵,如非我在中途路遇顛仙,說你接那玉匣時生了異心,命我繞道查看,剛到鐵花塢又遇塗師弟,望見這裡妖氣瀰漫,趕來相救,將妖狐逐走,她雖不致便死妖狐毒手,但她本身真靈已為妖狐所迷,元神搖動,如非夙根深厚,或是再遲片刻,神一出竅,即使被我救回,也受了大傷了。你微未道行,竟敢如此狂妄,他日稍有成就,勢必為禍人間,留你不得!”陳太真隨說手揚處,一道紅光飛出,像光籠一般,將白猿罩在裡面。

白猿適已看出他的厲害,雖有法寶、飛劍在身,哪敢施展抗拒,嚇得跪在地上,哀嘯叩頭不已。

塗雷自是偏向白猿,不知陳大真成心警戒,更沒料動手這麼快,無法再出飛劍抵禦,急得跳著腳直喊:“師兄,千萬看我薄面,不可傷它。”陳太真面色一沉,便問:“似此冥頑,如何可恕?”塗雷結結巴巴,慌不迭地力說白猿如何忠義,此次暫時隱瞞顛仙飛刀,必是救主情切所致,決不敢於侵吞。懇求至再,陳大真才撤了劍光,指著白猿罵道:“如非塗師弟求情,今日定斬你首了。”白猿叩頭謝了,起立,隨將手中玉匣交與靈姑,面上神情十分忸怩。靈姑方知那玉匣竟是顛仙賜與自己之物,不由喜出望外,歡然接過,向著陳太真謝了又謝。

陳太真道:“匣有顛仙柬帖,師妹務須留意。妖狐內丹受損,不敢輕易再用。經此一來,報仇之心更急,二三日內,必去建業村中窺伺。不過妖狐新創,我又被塗師弟強行留住一日,妖狐修煉多年,出遊人事尚是初次,拿不準仇人深淺,膽子尚小,今晚尚可無慮。你二人連同猿、虎、雙猱回村,要叮囑顏師弟,只在村裡不要出遊。明日一過午,師妹便和白猿守定了他,晚來更是要緊。他因轉此一劫須犯殺戒,往玄門中一轉,了卻許多孽因方成正果,本門二師尊已受了他師父的重託。你奉顛仙法諭,責任甚大,必須慎重從事,不可絲毫疏忽,好在他有法寶防身,又有清波師伯避邪靈符,你和白猿各有仙劍,只要膽大心細,絕對無礙。”

靈姑又請問莽蒼之行休咎如何,陳太真道:“令尊和張老俠各有孽因。師妹早該入門,只為成全你的孝行,遲卻幾年,待等孝道一盡,便是入門之日了。”靈姑聽出口氣似與雙俠不善,不由大驚,愀然問道:“聽師兄之言,難道家父數年後有什麼不好麼?”

陳太真道:“雙俠正直光明,行俠仗義,自是英雄本色。可惜早年殺孽大重,因果相循。

我也只聽師長提起,不能前知。死生有數,人定當能勝天。以他為人,也不會暮年兇折,不保首領以沒,這層只管放心。顛仙玉匣柬帖必還提到此事,日後自知,此時也難詳說呢。”

靈姑自幼失母,天性篤厚,父女二人相依為命,聞言料知老父壽命不長,好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把適才得劍時的滿懷高興打消了個乾淨,忍不住悽然淚下。略一尋思,便向陳太真跪下哀求道:“多謝師兄。請師兄轉稟仙師,世上無不忠不孝的神仙,既因成全弟子事親之念,晚入仙門數年,可見仍以孝重。可否特降鴻恩,以弟子異日仙緣來換家父一個長生不老?不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縱然百死,也所甘心。”陳大真勸起,嘆道:“師父屢說師妹孝行為諸弟子冠,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可敬。無如稟賦、因緣人各不同,此世成真,全出多世修行,豈能代為?如照師妹所說,非但無此情理,事實上也不能辦到。就算至誠格天,人力用盡,僅不過轉危為安,略享修齡而已。我既饒舌洩漏先機,自若麻煩,他日必有以報。師妹且自安心回村,休要提起。到了令尊有難之時,我必親往相助脫難,或是早為之謀如何?”靈姑聞言,心才略放,跪在地下,重又虔誠叩謝一番。

塗雷便催快走。陳太真行時又囑靈姑:“轉致令尊,積善可以消災,雖有孝女,一半仍視自己積累如何而定。好自為之,行再相見。”說罷,便和塗雷朝二人一舉手,兩道光華疾如閃電,破空直上,一晃不見。

當下靈姑、玉淵仍騎虎、豹、猿、猱同往歸途。玉淵幾番想要叩問未來成就,均未得便,見仙人厚獎靈姑,自審緣淺,又愧弗如,好生懊喪。靈姑也是憂喜驚懼,心情不定。一路無話,回到建業村。

王守常夫妻業已先到,到時滇中五虎剛離村他去。呂偉一早起身,不見靈姑到前寨來,以為留在內寨,不便動問。嗣見內寨來請,方知靈姑失蹤。一問虎王,二猱未歸,猿、虎不見。大家方在驚疑,恰好王守常騎豹到村,見面說起靈始回山接人,同行不多遠,使即分路等語。知有仙猿、神虎與靈姑相伴,料必無事,也就安心相待。過了些時,靈姑一行迴轉,父女眾人相見,靈始還恐白猿不好意思,到前早和玉淵打了招呼,由她一人述說前事,把白猿隱寶不交一節遮掩過去。猿性多傲,見靈姑替它遮醜,由此心感靈姑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3:24


第四十五回 虎躍猿騰 同探怪陣 雷轟電舞 盡掃妖氛

話說眾人知道妖狐要來尋仇,俱主嚴行戒備。謝道明道:“聽賢侄女所說妖狐神通廣大,凡人豈能抵禦?人多無用,我們先請賢侄女開了玉匣,取出仙人柬帖,看是如何,再行定奪吧。”靈姑原恐柬帖上有甚仙機,更恐老父有甚應避的兇災,不便當人洩漏,意欲回房揹人取看。聞言只得把玉匣取出,先供在桌上拜了兒拜,虔誠通祝。又請虎王轉問白猿用法,知可隨意開看,才恭恭敬敬把匣蓋打開,立時寒光凜凜,驚人肌發。靈姑定睛一看,貼中只有五寸來長的一把小刀,臥在匣槽之內,寬卻倒有兩寸。通體均是精鋼鑄就,寒輝耀眼,光彩晶瑩,形式奇古,端的是個神物。別的空無所有,心疑自猿已把靈符、柬帖取出,未便當人詢問,不禁看了一眼。白猿知旨,走將過來,伸出一隻毛爪,輕輕捏起刀柄,微一提開,現出一點紙角。靈姑忙將紙角一抽,白猿跟著將刀放好,細看那紙只有一張,並無靈符在內,與陳大真所言不符,剛要細看,呂偉已要了過去,看罷,當眾唸了一遍。

原來束帖乃是兩張,外有靈符一道。其中的一符一柬均藏匣槽以內,尚未到取視之時。這一張柬帖全是關於相助虎王抵禦妖狐之事,大意是說:“妖狐明晚必來,此行只是窺探虛實,稍敗即退。天交子夜,可命虎王擇一有明暗的靜室,住在裡面,身佩古玉符端坐。白猿、二猿隨侍在側,靈姑父女同在外間散坐閒談,若不經意。黑虎當外室門而臥。妖來,黑虎必然發覺一嘯,靈姑立將玉匣飛刀放起,跟蹤追出,只是不可追遠。

餘人準備弓弩,如見黑影,一同發射。虎王、白猿不可出室,以防妖狐暗算,只將清波上人所賜靈符施展,自有妙用。妖狐內丹修煉不易,不到危急拼命,或是自知必勝,決不輕用。所仗厲害的是她所煉妖陣,但須前三日行法佈置。當晚見不能勝,必定再來誘敵。若誘敵不成,又生詭謀,反難預防,不妨將計就計,到日帶了猿、虎一誘即往,最好算準時地,故蹈危機,免其疑而生心,等虎王應完此劫,恰值妖狐惡孽已多,自然有人解困,百險無妨,事完之後,可去莽蒼山隱居。此外,束帖還寫有去莽蒼山的途徑、走法,以及虎王與妖狐對敵的時日、地點,俱都一一開示,甚為詳細。另賜靈姑的靈符,柬帖,不到時日,卻不許取看。

眾人聽罷,立即依言部署:把雙俠、謝、韓等所居靜室讓出來,將靈姑前晚藏身的一間給虎王居住,外間住呂氏父女。另由戴中行發令,連謝、韓、張鴻、王守常父子,以及村中一干能手,各備強弓硬弩諸般暗器,均將毒藥上好,準備明晚埋伏應用。虎王性做,一聽妖狐如此猖獗,眾人費這麼大事來保衛自己,不禁怒發暴跳,執意率眾除妖,不肯潛伏室內,還算平素信服白猿,再三和他分說利害,眾人又為勸解,方始忍氣答應,不提。

那妖狐眼看得手,忽被陳、塗二人趕來,用太乙神雷震散妖氛,將她逐走,內丹也受了傷,仗著機警,長於變化,僥倖脫險,逃到建業村左近密林之內潛伏。驚魂乍定,想起前情,又急又怕。暗忖:“仇敵幫手如此厲害,這仇如何報法?”正在作難,恰值五虎、隨平一行人等走過。

原來妖狐前生在神僧座下聽經多年,惡性漸混,轉劫以後便來斑竹澗舊居洞穴以內苦修待仇。明知仇敵降生本山,因自己法寶、妖陣沒有煉成,又知仇敵有神僧護庇,雖令轉世應劫,必然早為之謀,況有神虎、仙猿為助,恐報仇不成,未敢輕動。偶然出門,也只在洞外崖頂上吐納修煉,輕易不肯遠出。

後來路遇紅蟒,得知本山有一片山崖,嘯聚著不少的豹子,內中還有一虎、一人、兩隻金星神猱為主。近崖數十里,彷彿有法術禁制,看去無形無質,別的鳥獸俱能隨便通行,紅蟒卻不能擅越雷池一步。只要走近那一帶地方,不是找不到路,便是阻礙橫生,不能越過。並說它在紅神谷受一群野人供養,已特地示意,令他們專擄漢人上祭,打算借他們力量,將仇敵捉來,一直沒有如願。料那統率豹群的必是前生仇人,只是無法去探。妖狐一聽,親去試了試,果然那一帶地方不能通過。仇人前生道行深厚,萬非其敵;如今轉世,還能役使金猱、百獸,法力不問可知,氣又餒了好些。意欲叫紅蟒去打頭陣,授以地行之法,使其穿地通行,前往窺探虛實,相機圖報。如見不佳,再行歸商進止。

用心頗為陰毒。

也是虎王仙緣厚福,不該遭害。紅蟒行至半途,便因殘殺生靈,為一過路散仙所敗,仗著妖狐傳授,遁人地底。雖未伏誅,卻被仙法禁閉,困在地底,不能脫身。妖狐等了多日不來,估量紅蟒必為仇人所殺,益發膽寒害怕,哪裡還敢妄動。直到近日,法術快要煉成,決意復仇,方始出洞探尋。起初數日,因有先人之見,知道虎王崖前設有禁制,恐被驚覺,不肯走近,建業村也並未去過,只在早晚課餘之時,偶然隔山憑高遠望,觀察動靜,仍未遠離巢穴。昨夜所煉妖陣大功告成,忽生惡念。心想:“此陣如能再加數百生魄,更要厲害得多,不患前仇不報。”初為惡,還顧慮著神僧以前告誡,舉棋不定。

後來決定攝取紅神谷山人生魂。這些山人俱是以前子孫同族之敵,自己當年也曾幾為所害,銜恨多年。暫時先不造此大孽,萬一妖陣敵不過仇人,再行下手,也還不遲,於是隱忍未發。

當晚便趕上雙猱使王淵裝了虎王誘它來窺,以為疑兵之計。妖狐何等狡檜慎重,老遠便看出有心做作,料定有詐,還不知是個假的。為了一發即中,打算穩紮穩打,設下妖陣,再與交鋒,並沒近前打草驚蛇。天明前,白猿直入妖窟,將她誘出,以為妖狐生前受戒,除報仇外決不傷人。能仗仙劍就便除去,固是妙極;設若不能,她見來人是個假的,也必舍之而去,還可使其因而緩兵。不料妖狐已入魔道,惡根萌動,又知虎、猿是個罪魁禍首,哪肯輕放。這時新敗之餘,心怯仇敵厲害,為惡之意愈熾。恰值五虎等一干人走過,正湊現成,當即尾隨下去,幾番打算下手,就便攝取。隨走了一程,妖狐漸漸聽出仇敵近況,並知村中還有多人與他同黨,這夥竟是仇人的對頭。這一同仇敵愾,才把惡意打消。反正紅神谷、建業村兩地盡有許多生魂可攝,何必要害這些與自己同病人的性命?又愛上了顧修子女,算知五虎等必走盤谷,不患追他們不上,打算煉完妖法,再來攝這兩童男女回洞收為徒,還可盤問虎王真實來歷。所以當時沒有下手,便即回去,等坐功做完,望見谷中火起,連忙趕去,眾人已中山人火攻之計了。

妖狐和山人宿仇相見,分外眼紅,又當需用生魂之際,如何能容。當時本想連顧修子女和火中諸人一併救走,不料一人誤會,害了大眾,一刀砍去,將妖狐激怒,一賭氣,只將兩小孩救出,就勢攝走了數百紋身族人的生魂。她將顧氏小兄妹救回斑竹澗洞內,因尋吃的,又與五虎弟兄相遇,未及救出盤問,恰值陳太真、塗雷二人趕來,將她驚走。

塗雷因妖狐厲害,虎王是個凡人,決敵不過,意欲代他除去,師父又堅執不許。難為陳太真到來,再四強留,除了妖狐再走。陳大真在伏魔真人姜庶門下,得道最早,知道妖狐氣數未盡,不該死在自己手內。虎王必須應過這場因果,否則冤孽牽纏,反倒多事。無奈塗雷執意不聽,再三苦求,只得答應代為搜尋,到了子夜過去,不問成否,必行他去。塗雷應了,還恐陳太真不肯盡心,乘著師父他出,追隨陳太真滿山苦搜,斑竹澗一帶連去好幾次,均未遇上。未一次剛走,妖狐即回,一會又出尋糧。陳、塗二人發現妖氣,跟蹤追來,儘管手下神速,終於無效。知道再尋甚難,陳太真堅執有事要走。

塗雷無法,只得別去,心還想獨尋妖狐除它。偏生清波上人回洞得知此事,把塗雷教訓了一頓,不到時日,不許外出,這才快快而罷。

妖狐兩次受驚,斷定仇敵有了厲害幫手,恐妖法不能成功,緊煉生魂之念愈切。把顧氏兄妹放在外洞,自往內洞行法。偏生顧氏兄妹聰明好動,見師父不在,出洞探看,對坐在樹林外山石上,想起父母慘死,放聲大哭。被妖人陳惠路過發現,愛他兄妹資質,立用妖法攝走。那妖人乃北郵山冥聖徐完門下,照例事後要留一點記號。妖狐也頗知他名頭。妖狐行完了法出洞,兩小兄妹已不在,趕出林外一看,見有陳惠名字的符箭,算計走還未久,連忙趕去,已是無及。懊喪歸來,行至半途,無心中又遇見四虎中毒,倒地待斃,山人要拿他們去誘毒蠍。妖狐本因顧氏名妹年幼,僅知虎王是乃父仇人,語焉不詳,四虎俱是顧黨健者,必然深悉,正好救回一詢虛實。當下又弄死了好些山人,將四虎救了回去。妖狐起初頗把四虎引為同調,連安置洞外,也是為了四虎蠱毒太深,須多吐納清新之氣,以利速愈,並非有所顧忌,每人還給了一枚仙府薯蕷,原無絲毫惡念。

本擬當晚四虎復原,問罷仇敵虛實,即往建業村窺探。

黃昏時,忽想起那兩小孩丟得可惜,無親人去已久,北邙山相隔太遠,就尋了去,也未必是人家對手。大仇未報,又樹強敵,甚是不值。盤算至再,終於不捨。見妖人陳惠遺留的符箭仍舊釘在地上,暗忖:“常聽人說,冥聖門下狠毒驕橫。對方見到這種符箭,如果不服,與他為敵,只消將它毀去,妖人靈感相通,不問相隔千里萬里,三日之內,自會尋到原處對敵。如若好好拔起,通誠祈求,再用陰火化去箭上的靈符,那符立即自己飛回,留箭的人必應約而至,和你相見。此舉雖然表示不願,已是認低服輸,不論允否,還可商量,至多所求不許,決不致再反臉為仇。如若自甘吃虧,任其豪奪,不敢違抗,那箭無人動它,滿了三日三夜,自會飛去。妖人見對方如此順服,最為得意,除卻本是仇敵而外,異日遇上機緣,尚有幾分照應。目前仇人勢盛,自己孤立,何不試一引他前來,相機央求?如允將兩小發還,固是佳事;否則藉此和他交接,豈不多了一個支援?”

妖狐也是運數將盡,處處倒行逆施,自速滅亡。它雖出身異類,得道年久,多與妖邪往還,自從前生遇見神僧,聽經多年,早已洗手修行,不復為惡。遭劫之夜,神僧也曾一再點化,此時如能自省孽因,不修仇怨,苦求超度,必能仰仗佛法,借這一次兵解,轉投人生,重修正果,以它多年苦修之功,仙業何難立致。偏生執迷不悟,始終不捨舊日所修旁門中的根行。竟沒想到此生之因,來世之果,精金良玉,經此磨冶,益發堅明朗潤。以為內丹尚在,元神猶存,仍可隨意修為,故一味苦求,解冤雪忿。當其惡孽未著,只不過虎王應劫,吃一點虧,於官本無損傷,這些年工夫,先是自恃得了神僧應允,安心復仇,可以無忌。嗣見虎王好久才投生,所居又有法術封鎖禁制,紅蟒復仇,一去不歸,漸疑神僧私心袒護門人,並不主張公道,漸懷怨望。所煉法術又是旁門左道,不知不覺還了本來面目,一到運用之時,便非害人不可。山人兇頑好殺,雖有應得之罪,但其居心並非除暴安良,乃是攝取生魂,藉以行惡,即此已是罪深孽重。這一結納妖人,更鬧了個形神俱滅,萬劫不復。如非佛家最重因果,連虎王這一劫都不消應了。

妖狐和冥聖徐完門下這些妖邪並未見過,只是耳聞,哪知厲害。打定主意以後,先走向插箭之處,恭恭敬敬拜了幾拜,將箭拔起,虔心通白。把自己如何傾慕情殷,難得降臨,未及迎候,又不知仙蹤何所,特借神符傳信,請再降臨一晤等等,默禱了一陣。

然後吐出內丹,用自煉陰火將符化去。”那符立化成一縷輕煙,裹定那枝妖箭,脫手朝空飛去,一瞥不見。

妖狐震於傳言,恐來人詞色兇狠,當著四虎過於卑屈,不好看相,箭飛去後一會,便跑向林外高山上等候。並以為妖人隔遠,不會就來。誰知陳惠因近年乃師連遭各正派趕殺,幾乎全門覆滅,聲勢迥不如前,都由於門下弟子在白陽山上妖屍無華氏墓中想奪取軒聖至寶,留下一枝符箭,被峨眉門下女弟子楊瑾、凌雲風毀去,師徒不服尋仇,惹出來的亂子,見符箭每留一次,總丟一次人,又羞又惱,幾次嚴命門人,以後不是定能如意,不許妄用,違必重罰。先見兩小隻是凡人子女,林內崖洞又隱有妖氣,這一帶素無峨眉、青城、崑崙各派中人隱居,留箭為記乃本門習慣,匆匆沒有深思,留箭而去。

陳惠飛出百里,忽然想起曾聽人說清波上人隱居黑蠻山鐵花塢,離此甚近,尋常妖邪不通聲氣,哪敢在此寄跡。近年各派多喜收徒,一干異派中人只要安分,一樣容納往還。

兩小啼哭,必是新來,弄巧許是一個與正派中人有瓜葛的。師父現在處心積慮潛隱煉寶,以為報仇之計,休又給他闖禍生出枝節。收了妖遁,向兩個小孩一盤問,聽說乃師是一黑衣道姑,拿不定是何路數。一算途程,已飛出了好幾百裡。恰好左近雙缽嶺下三清觀中惡道無疵道長史漁是個同道,便將兩小孩寄在觀中,飛回查看。

陳惠久不見箭有動靜,心裡還在發虛,當是又遇高手。隱身到達一看,正趕上妖狐在林前取箭默禱,不禁失笑,知是一個未見世面的妖邪。又看出妖狐道行頗為深厚,正可收服引為己用。於是收了符箭,跟到林外,妖狐通未覺察。陳惠本可即時出現,為使妖狐迷卻多年修煉的善根,並給她一個下馬威,好使其膽寒畏服,驅策如意,永不背叛,又耽擱了片時,暗中準備妖法,然後出其不意,驟然出現。

這類妖人在各異派中最是兇惡狠毒,不在妖屍谷辰以下,遇上躲還躲不及,妖狐卻反去招惹。她這裡正盤算人來如何對答,陳惠妖法已然發動,故弄玄虛,將手一指,立刻來路上火雲飛射,恰似正月裡的花炮,在遙天空際閃了一閃。妖狐見天邊一亮,料是妖人趕來,方訝來得神速,倏地眼前一暗,現出一個裝束怪異、相貌猙獰的短衣道人。

初現時,濃煙匝地,黑風滾滾,風力絕勁,以妖狐的道力,都幾乎立腳不住。妖狐想不到這樣厲害,不由吃了一驚。初見不願示怯,連忙暗運玄功鎮靜心神,躬身說道:“貧道不知道友駕臨如此神速,未在原地恭候,還望寬宥一二。”

陳惠本心是想先聲奪人,嚇它一跳,所以把看家本領全使出來。看出妖狐臉上雖有驚容,轉瞬卻復了原狀,鎮定如常,身子也未被風颳動,料知不是易與,越發看中。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將本門迷神照影之法施展出來。乘妖狐躬身答話之際,將手微微一揚,就勢指著妖狐喝道:“我乃北邙山冥聖徐完門下四弟子陳惠便是。路過此間,見兩個童男女在你洞前哭泣,資質不差,甚合我意,已將他們帶回山去。你敢強麼?”

妖狐先見兩小兄妹沒有同來,又震於妖人來勢,知道人要不回,已然改了主意,專意和他結納。再加匆匆未及防備,中了妖法,一個寒噤打過,神志已昏,自願歸附,巴結都來不及,哪裡還肯說出不願的話,忙即改口答道:“貧道並非要把那兩個小孩索回,只緣久仰徐祖威名,嚮慕情殷,已非一口,總以仙凡迥隔,無緣得見,私心引為憾事。

昨日在盤谷火窟中救起兩個小孩,也是愛他們資質,但自問道行淺薄,難加深造,方欲暫且收容,異日為之別覓仙師,不想被道友垂青,將他們攜走。後來貧道發現神箭符記,知是徐祖門下道友所為,頗代兩個小孩歡喜。情知道友出入青冥,飛行絕跡,仙蹤已遠,意欲借這一點鴻雪因緣,請返鶴馭,一表衷曲。倘蒙折節下交,何幸如之。”陳惠見她這等謙卑說話,雖然靈智已昏,卻看出她本具誠意,也甚心喜。當下把獰厲詞色收起,答道:“道友如此知機,足見高明。此地不是講話之所,你我同往寶洞一談如何?”妖狐自是百依百順,諾諾連聲,同回洞內談了片時。

陳惠本想把它引歸鬼祖門下,這一聽出她心意,才知樹有強敵,道法高強,想結一奧援,助她復仇。並知對頭是佛門有道力的弟子,兩生修為,夙根深厚,更有清波上人與青城派劍仙為助,暗自驚心。師門每和正派諸劍仙對敵,屢遭挫敗,哪敢惹事。再三盤算,不願在妖狐面前滅了本門威風銳氣,假說:“虎王是個無名小輩,就連清波上人門徒都算上,也不值一敵。無奈我奉了師命,有事東海,暫時不能相助。”答應把妖道無疵道長史漁引見給她。並留下一枚信香,如若相須,一焚即至。又給妖狐出壞主意,並傳授一些妖法和一道遁神靈符,以備萬一危急,可仗此符保了元神,投往北邙山去。

妖狐自是欣喜萬狀,奉若神明。雙方訂好後約,陳惠起身作別,妖狐親身送出老遠方始迴轉。

妖狐歸途自恃結交了兩個厲害妖黨,又學會了些惡毒妖法,本想當晚往建業村一探虎王虛實。行徑一條峽谷之上,無心中往下注視,忽發現谷中有了仙法禁制。如在平日,妖狐知道這類禁法下面必然禁得有邪魔鬼怪之類,決不多此一舉。這時因與妖人一氣,靈智已昏,僅知結黨增援,把昔日鄙夷的邪魔都當作了同氣之求,哪還分甚邪正。忙住遁法,落下一看,那禁法形跡明顯,並不高深,易於為人解破,估量所禁妖物無甚道力,不足引為同調。妖狐本想不管走去,繼又想道:“目前用人之際,這東西既遭玄門禁法封閉,能逃入地底躲避,不為所戮,多少總有點用。管它道行深淺,且救出來看了再說。

至不濟,用它來驚擾敵人,略分心神,也是好的。”想到這裡,便將禁法解去。

等那東西鑽出,妖狐一看,竟是以前失蹤的同仇患難之交紅蟒,好生高興。因第一次紅蟒去害虎王沒有得手,證以連日經歷見聞,再命紅蟒往建業村去,無異自尋死路。

起初想將妖陣設在西大林,那裡森林蔽日,四外高山峻嶺,人跡不到,既便行法,又不易為人窺破,只要將人誘往,即有成功之望。只是相隔建業村太遠,仇人萬一不肯窮追入伏,豈不枉費心力?最好中途再設一陣,由毒蟒代為主持,將所有惡毒妖法俱留為第二陣用。能勝更好,倘不能勝,毒蟒現了真形一逃,虎王定率猿、虎、雙猱追趕。等到引人陣內,再用妖法殺死紅蟒,役使妖魂,借它內丹奇毒之氣運用,仇敵就是大羅神仙,也禁當不起。

妖狐陰謀打定,著意佈置一切,沒有往建業村去。徑和紅蟒先往中途白沙坪山窪平原之上,設下一處妖陣,授以機宜,留蟒坐鎮,約定到時發動,旋即回洞,適遇四虎等得不耐,心念顧氏兄妹,入洞窺探。妖狐自被陳惠迷了本性,善根盡掩,直似換了一副肺肝,兇暴已極。以為四虎前夜遇見敵黨,道破行藏,藐視自己出身異類,不念救命之恩,乘隙窺探隱私。立時野性暴發,怒火上升,不問青紅皂白,徑將四虎生魂攝禁。等訊明實情,井無他意,無如兇焰已張,不可遏制,依舊想利用四人生魂,使為蠻魂厲魄之長,永淪鬼役,增厚威勢。事完方往建業村窺探。因這許多遲疑耽延,致使虎王等在建業村多等了一夜。等至次日白天,因昨晚在自準備終宵,妖狐未到,虎工首先不耐,正欲發話。白猿忽自外來,手待一封柬帖。

原來自猿因昨夜虛等,顛仙之言未驗,心疑塗雷已將妖狐除去,私往探詢,中途遇見清波上人,授以此帖。眾人急忙開秘,上寫道:“妖狐定於昨夜前來,動念已久,不料中途連生波折,先遇陳惠,後救紅蟒,又復變計。今晚必來,可仍照前法應付。妖狐明知蹤跡已露,當場暗害,勢所不能,此來專為示弱誘敵,稍敵即去,明晚必要再來。

到了黃昏時分,不等她到可同靈姑父女、猿、虎、雙猱迎頭尋去。行抵白沙坪,妖狐設有第一陣在彼,留有紅蟒主持,本身必還未到。紅蟒見人,必然出現,誘敵人陣。那陣未發動時,雖甚隱秘,不易看出,但虎、猿俱是慧眼,一望而知,連雙猱也可嗅出妖氣。

到時虎王不可騎虎,暫不入陣,只與白猿同立。等蟒敗退,見人不追,二次出鬥,可裝敗逃走,由白猿前導,繞過妖陣,向鐵花塢那一面退去。黑虎、雙猱不時在後阻撓,以防追上。等逃出十來裡,到了青杉林左近,那裡設有虎王一個替身。逃時虎王必由林內兩片大崖石當中經過,替身就在石後,人往左側石後一轉,紅蟒追來,勢必觸動禁制。

假虎王也即出現,行動比虎王更速,紅蟒為仙法所制,一定照直窮追不捨。無須理它,徑直騎虎,同了猿、猱趕回白沙坪。妖狐此時必然先到,向紅蟒指示機宜。可出其不意,徑人陣內,身有法寶與白猿一口仙劍,決可無慮。不消多時,即有人來相助,破卻此陣,仍舊急速往西大林追去。

“妖狐多詐,素來謀定而動,本心先用這第一陣來試探成功與否,如不能勝,再斬紅蟒,役使妖魂。洞中厲魄,不難一招即至。注重仍在紅蟒,見蟒不在,心還不死,為求必勝,定要遁回尋找。也許當晚遁去,改日再圖大舉,俱說不定。這一來,可使她措手不及,又被相助破陣的人破了她隱身邪法,勢非即日一拼不可。等她遁回西大林洞中,所煉一招即至的千百厲魄兇魂,已為人破了妖法收去,無一可用了。

虎王一入西大林,定為妖陣所困,猿、虎、猱均須應劫,無可避免。可將人獸聚在一起,虎王持寶端坐虎背,雙猱夾侍,由白猿獨持仙劍抵禦。捱過定時,自有救星。千萬不可大意走散,稍有疏虞,便即無救。

呂家父女先隨到了白沙坪,等紅蟒出現,認明之後,徑隨虎、猱身後追去,等虎王一回身,跟蹤虎後追趕。中途如若有人相喚,不可理睬。如真追來現出身形,可仗玉匣飛刀動手,不問來人多少,一齊殺死,休放一個逃走。此乃北鬱山冥聖鬼祖徐完門下約來相助妖狐的妖徒,無多道力。死後如不見屍首,只有人影在地,可用飛刀十字切斷,便可無害。妖徒如遺有符箭、令牌之類的物件,切忌拾取。隨後追到鐵花塢崖下樹林之內,再用飛刀斬了紅蟒。蟒行如風,非它止步還迫不上。不到鐵花塢,也不可斬它,兔被妖狐敗往西大林內,路過發現,收去妖魂毒氣。”

眾人看完之後,知妖狐當晚必來,事已前知,早有部署,不似初次聞警那般忙亂。

中行、雙俠慎重,為防萬一,老早吃了晚飯,各人照計行事,分頭埋伏準備去訖。

靈姑年幼喜事,自得玉匣飛刀,珍如性命。連日白天無事,藉著出獵,已拿它追飛逐走,連試過幾次,甚是得心應手,指揮如意。仙家異寶,果不尋常,益發愛不忍釋,佩掛身旁,一刻不離。連等妖狐未來,本是心焦,一聽說當晚準到,不時拿著玉匣撫摸觀看,好生高興。飯後回房,因妖狐要亥子之交才來,夭色還早,老父倚榻假寐養神,有心想和虎王閒談。探頭往裡間暗室中一看,虎王因聽白猿之勸,正按照塗雷所教坐功,在那裡練習人定。白猿也面向著崖窗靜坐,雙目垂簾,眼縫裡仍有兩線光芒斜射地上。

康、連二猱想是要學主人和白猿的樣,又靜不下心來,一邊一個夾坐在虎王身旁地上,時而斜脫白猿,時而看看支人,一會又抓抓頭皮,變動手腳,遠沒白猿沉靜,神態甚是可笑。四隻怪眼睜合之間,紅碧光華不住在暗景中明滅閃動。

靈姑證以連日見聞,看出白猿道行甚深。暗忖:“一個猴子,居然修到通靈地步。

據虎王說,它已有千年道行,只要渡過這一番劫難,日後還有一番仙緣遇合,換骨伐毛,口吐人言,再一加積外功,即有成仙之望。異類尚且如此,自己幸承仙人垂青,恩賜飛刀、靈符,雖未人門拜師,已成了記名弟子,這等仙緣,曠世難逢。偏生陳太真所說的語氣,分明老父將來有甚災厄。再四苦求解免,雖承應允,並未明言,好叫人憂疑懸念。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從此務要多積善功,給老父解免災厄。倘能皇天鑑憐苦心,使父女二人同修仙業,哪怕多受災厄困苦,甚或把自己仙業折卻一半,均所甘心。否則女兒成了仙,父親仍不免於受劫受難,重墮輪迴,就做仙人,也是抱恨終古,有甚趣味?”

靈姑獨個兒在外問緩步徘徊,胡思亂想一陣,望望老父似睡未睡,躺在榻上。過去取了條夾被蓋上,老父仍然未醒。心想:“今晚有事,怎會熟睡?”虎王打坐未完,不便驚動,覺著無聊,走向院中。見月光皎潔,晴空如洗,樹影散亂,清風颯然,黑虎聲息不聞,目射碧光,靜悄悄當門而臥。俯身低問道:“此時天色尚早,妖狐未來,我想往外面走動走動,看看張叔父他們埋伏得怎樣,至多半個時辰即回,去得麼?”黑虎只是搖頭。靈姑恐怕妖狐早到,略站片刻,己將回屋,白猿忽從外飛來。靈姑出屋時,曾見它陪著虎王一同打坐,此時由外而至,必從裡屋向崖窗中飛去,繞道前面迴轉。方疑有故,白猿朝著黑虎耳邊叫了兩聲,又朝靈姑打了個爪勢,意似叫她等在外面,旋即飛回裡間。接著金猱康康縱出,拉了靈姑衣服一下,徑往屋旁崖洞小徑走去。靈姑方一遲疑,黑虎也銜著靈姑衣服向外一扯,仍舊在原處不動。

靈姑試由洞徑追去一看,康康已等得不耐,正要回走。見靈姑走出,將手往前一指,腳底示意快跑。靈姑見那指處正是寨堂前岡脊後面,中行代塗雷豢養惡獸獅獒之所。康康已是先行,即出白猿之意,必有怪事發生。靈姑摸了摸腰懸玉匣和身佩寶劍。藥弩,跟蹤追去。路上原有謝、韓等人好些埋伏,康康竟是繞路避人而行,惟恐眾人發現,有時竟避向岡脊後面,回扶靈姑攀援而行,道極難走。靈姑稍欲低聲發問,便即搖爪示禁。

靈姑不知何意,只得輕悄悄隨它進止。一直繞到獅獒獸柵近側,康康方始止步,拉了靈姑潛伏草際,指著柵門,教靈姑留意。

中行當時雖答應塗雷代他豢養惡獸,後聽虎王轉述白猿之意,再三告誡,也未免有些顧慮,特意選了這一個所在做獸柵。那地方僻在岡後,大約數畝,背後崖壁削立。大壑前橫,深不可測,對岸危崖高峻,不能飛渡。一面奇石磊砢,壁立百丈,無可攀援。

只靈姑去的這一面有條下降之路,可以直達柵前。但是中間十數丈有四處中斷,分設著一丈到六七丈不等的四條活棧道,以備萬一惡獸破柵而出,只須人在上面將棧道活節一解,立即墜入無底深壑以內,不致逸出為害。為使惡獸畏威,每日由虎王帶了白猿與餵食的人不時同往,用仙劍威嚇。夜晚俱有戒心,向無人跡。

靈姑伏在草裡等了一會,先聽獅獒發急怒嘯。待不一會,又聽追逐騰躍之聲,彷彿那日惡鬥情形。欲往探看,被康康拉住,往對崖一指。靈姑隨它指處一看,瞥見一團酒杯大小的碧火,在對崖熒熒流動,浮沉起落,若往若還。康康又用爪比勢,教靈姑準備用那玉匣飛刀。靈姑方把玉匣捧在乎上,耳聽獸柵內一聲人的慘叫,對崖碧火便似流星過渡一般飛來。相隔一近,看出火光之下有一黑影,直往柵中飛落。康康立促靈姑站起,一打爪勢。靈姑會意,把手中匣蓋微開,口誦直訣,將手一指。說時遲,那時快,這裡一道銀虹剛由匣中飛起,恰好柵中獅獒一聲厲嘯,兩點綠火突由柵內飛出,火光下面各有一條黑影,內中一個似已受傷,扶抱同行,比起來時較緩。乍見銀光,想是知道厲害,未傷的一個方欲丟下同伴逃走,如何能夠。兩條黑影子剛才分開,十數丈長一道銀虹已急如電掣,疾卷而至,圈住兩條黑影,只一束,嗷嗷兩聲慘叫過處,便成了四段。兩點綠火應聲而墜,如隕星一般,瞬息消滅。

靈姑知妖物伏誅,收回飛刀,過去一看,月光下照見地面上躺著四段形似人體的黑影,彷彿濃煙聚成一般,卻又凝結不散。康康奉命行事,自是莫名其妙。靈姑更不知就裡。因妖物死得如此容易,未免輕視,試持寶劍一砍,砍過依然原樣,不似飛刀一過,便即分裂,覺得是已死妖物,未甚在意。康康又催著快回。等到轉身走沒幾步,想起這東西還是消滅的好,打算再用飛刀將其亂砍一陣,分裂攪散時,回身一看,那四段斷影已漸沒入地內,飛刀出匣,蹤跡已沓,康康一味催回,這裡既發現妖鬼之類,妖狐必已到來。耳聽獅獒仍在厲聲悲叫,不暇過問,忙著回趕。

靈姑到了靜室以內,見黑虎仍臥門口,態甚安詳,老父也已坐起,室中也無動靜。

又進裡問一看,虎王仍在打坐,康康向白猿附耳低叫了幾聲,白猿並未回答。令康康仍待原地。對靈姑只注視了兩眼,無甚表示。靈姑走將出來,問老父今晚為何這般困法?

呂偉答道:“適才飯後,虎王和白仙、金猱等回屋。大家散後,我和張、方二位叔父見時尚早,你正去往後寨,又談了一會,才同走出。過了寨堂,忽來一陣山風,我三人都打了個寒顫。分手時方叔父還在說笑話,你便走來,一同進屋。我只覺暈,一味想睡。

夢見兩個披麻的黑衣人,用一條黑繩將我和方、張二位繫上,由一人拉了,走到岡上,另一人不知何往。這人聽到獅獒嘯聲,甚是高興。拉了我們同去,將人系在外面,徑人柵內。我三人俱當命盡,遇見陰差,想要掙脫逃回。誰知那一根細繩竟比蛟筋還結實,扯長了十幾丈,卻不能斷。前一黑衣人又從對崖飛來,正恐被他看見,嗔怪受苦,他己直投柵內。我三人還在拼命強掙,忽然一道銀光一亮,兩黑衣人恰好由內飛出,被斬四段,同時我三人系身黑繩忽然消滅。我剛看見你和康康,人便驚醒了。”靈姑聞言大驚,知老父並非做夢,定被妖鬼所擒。如非白猿前知,令己趕去,幾乎一瞑不起。便把前事細細一說,呂偉好生驚訝。

父女二人又談了一會,白猿忽在裡間門口朝著靈姑把爪一比,仍走回暗中坐定。靈姑料知妖狐將到,側耳一聽,外面風聲漸起,吹得屋外樹木花草颯颯亂響,彷彿有異。

悄對呂偉道:“爹爹,妖怪快來了。”呂偉點點頭,各把應用兵刃、暗器準備在手邊應用,心情立時緊張起來,靜等黑虎一聲暗號,便即動手。

待了一會,除了風勢越大,仍無別的蹤跡。靈姑又踱至階前窺視,只見銀河耿耿,星月在天。山風過處,吹得林木花草起伏如潮,發出一種極尖銳猛厲的怪嘯。連蟑危崖,如披霜雪,矗立月光之下,陰影投到澗壑以內,遮黑了一大片,靜蕩蕩的,別有一種幽曠寂寥之景。四外尋視,除風比往日較大外,並不見有別的異狀。再看黑虎,仍然守臥階前,虎目半閉,若無其事。靈姑忍不住伏身虎頸,悄問道:一妖狐快來了麼?”黑虎把頸朝右側一拱。靈姑不解,方欲再問,黑虎側耳一聽,口中微嘯了一聲,跟著跑向右側洞徑出口旁邊,往下一蹲,長尾高聳,覷定洞口,作出欲撲之勢。

呂偉在室中聽黑虎發了警號,靈姑仍在屋外呆看,忙即走出,點手叫她走進,與虎王不要離遠。靈姑回到室內,見康、連二猱各從裡室奔出,如飛往外縱去。白猿站在虎王前面,手握劍柄,目光註定門和窗戶,大有待敵而動之勢。知道事變俄頃,忙把玉匣捧起。呂偉低囑道:“仙人柬帖不叫我們裝作無事,靜以待敵麼?我兒只守在虎王門口,讓白猿好照顧窗洞一面好了,這般進出忙亂則甚?”言還未了,猛聽黑虎震天價一聲怒吼,接著又聽康、連二猱厲聲怪嘯與黑虎騰撲之聲。白猿立發對敵暗號。靈姑便照仙柬所示,將手一指,匣中飛刀立化一道銀光穿窗而出,呂偉與靈姑說完了話,早手持暗器,伏身窗側,往外窺探。見是一團黑煙裹著一個黑衣道姑落在地上,剛往室門張望欲進,冷不防黑虎潛伏近側,怒吼一聲,隨即撲上前去,迅疾異常。

黑虎原是神物,妖狐雖有道行,畢竟生性相剋。此來僅由四虎口中得知來客款留在此,自侍新會妖法可進可退,成心顯露形跡,一窺仇人深淺。到前先颳了一陣妖風,不見動靜。到時見全村燈火盡熄,只仇人所居峰腰危崖一角之地,有一排靜室,遙見燈光外映。妖狐始而疏忽。貿然直落,沒有細心觀察。黑虎藏處極隱密,又將雙目閉上,不易發現。繼見四外並無法術禁阻和其他異兆,覺與紅蟒所言不類。心想:“虎王起初不知自己近在咫尺,尚且通設埋伏,以防萬一。近日明知釁端已起,早晚必要尋上門來,反倒毫不防備,連手下虎、豹、猿、猱等靈獸俱不見一隻。不是人已回山,便是另有詭計。倘有道行法術,這等聲勢前來,已然升堂,快要入室,決不會全無知覺。”心中一遲疑,不由臨階卻步。

就這一停頓間,黑虎已運足全力,怒撲上去。這一震之威,全山齊都起迴音,屋宇搖撼,似將崩倒,屋瓦震碎了好幾塊,沙石驚飛,山風大作,真比迅雷還要猛烈,勢絕驚人。妖狐驟出不意,心剛一驚,便吃黑虎撲了個正著,當時受傷。化身欲起,還未及行使妖法報復,說時遲,那時快,崖石後面潛伏著的康、連二猱早乘機縱出,如兩朵金星,飛身上前,猛伸雙爪,照準妖狐雙眼抓去。雙猱原是百獸最厲害的剋星,妖狐又萬不料仇敵埋伏如此周密神速,自己會在陰溝裡翻船,吃這麼大的苦頭,任是變化靈敏,也是無用。身才倒地,瞥見黃影一閃,利爪抓來,忙往左一偏,待要飛起,連連利爪又到,胸腰上早吃黑虎雙爪抓撲。急於行法變化逃脫,一個手忙腳亂,應付乖方,左眼又中了連連一下利爪。若非修煉多年,道行深厚,雙目非被二猱抓瞎不可。還算妖狐靈敏,連受創傷,心寒膽怯,不顧再行法傷敵,百忙中一聲厲嘯,忙運用玄功變化,才得縱起。

呂偉就勢由窗眼中將毒弩連珠發出,妖狐又是一個出於意外,躲閃不開,連中了好幾下。

當時忿怒恨極,剛噴起一口妖氣,忽聽滿山金鼓齊鳴,雜以風嗚樹吼,空山回應,宛如天崩地裂,石破山搖一般。晃眼工夫,昨晚所見那道銀光又從窗中飛出。

妖狐日前吃過苦頭,內丹已然受傷,不敢再用。知道厲害,來得疏忽,上了大當,不敢戀戰,銀光才一照面,立用妖法變化逃走。匆促之間,忘了隱去身形,所過之處,滿山岡埋伏發動,毒弩密如飛蝗,齊朝黑影射去。如換平日,決不甘休,無如生性多疑,連吃大虧,更坐實了四虎之言。不知敵人還有甚厲害設備,恐遭暗算,仇報不成,還送了多年苦煉之體。同時那道銀光還在身後苦迫不捨,不敢回身留連,只管加速飛逃。等到逃出埋伏,銀光也被敵人收轉,不再窮追,妖狐才想起身形未隱,身上又連中了好幾十箭。白吃大苦,連虎王的面都未見著。怨恨之極,把全村的人也痛恨入骨,心中老大不甘,意欲再返回去,縱不能勝,好歹也殺死百十人。繼一想:“仇人羅網如此周密,分明事事前知,必有準備,決不肯白送凡人性命,去也白饒。除利用妖陣孤注一擲,以決勝負,別無善策。何況箭毒已發動,疼痛難禁,也須醫治。好在示弱誘敵之計已成了一半,明晚準備好了再來,必能成功。”

當下取了幾粒靈丹,吞服下肚。先尋一僻靜所在,運了幾個時辰氣功,將傷養好。

先到白沙坪見了紅蟒,又指示了一回機宜,說仇敵十分厲害,自己吃了大虧,千萬不可絲毫大意。隨後又到西大林將妖陣嚴密佈置。本想早把洞中蠻魂厲魄招來應用,繼一想:

“時間還多,這些生魂俱是新煉不久,賦性兇厲已極,全憑法術勉強將他們禁制驅遣,尚未甘心順服。自己當日還有好些事要辦,既去誘敵,更得些時候耽擱,不能長日留守林內。離開以後,既恐兇魂叫嘯聚哄,不安本分,容易為人窺破,遇上一個正派中的能手經此,便多阻害;又恐虎王來到林外發覺,不肯入陣,憑真打又非敵手。好在用時一道符令,即可招來,無須忙在一時。”行了一陣法,便即他去,一直沒有回洞。她這一臨事慎重,清波上人早乘機而入,到了妖狐洞內,救出四虎,將一干兇魂解救驅散,自投輪迴。妖狐功敗垂成,知道後己無及了。

建業村眾人自妖狐敗逃,待了一會,不見迴轉,齊往寨堂聚集,設下宵夜,筵席相慶,歡飲通宵,以便虎王和呂氏父女日裡飽睡,夜來好去除妖。

到了第二日下午,虎王。靈姑都很心急,黃昏將近便起了身。虎王、呂氏父女因清波上人不令騎虎,俱都步行,連黑虎、白猿。康、連二猱,共是三人四獸,裝作行獵,出了建業村,抄著山僻小徑,繞道往白沙坪跑去。路上還成心打了些山禽野獸,令虎、猿、二猱帶著前進。行近白沙坪,剛剛日落,半天紅霞,殘輝倒映,瞑煙欲暮,滿眼昏黃。前望山凹廣場上,愁雲漠漠,聚而不散,似降了霧一般。白猿慧眼看出妖氣濃厚,忙和虎王用爪比畫,指明妖陣界限,叫眾留意。好在事前早已商定步驟,仍然故作不知,只把行進方向改斜,意似將由陣前掠過,人、獸口裡互相呼嘯說笑,去誘紅蟒出來追趕。

紅蟒因當晚就要對敵,以為天時尚早,本在石穴中閉目養神,靜俟時至,不料敵人會打此經過,聞聲驚動出現。本存著敵人厲害的主見,一則時候未到,二則妖狐未來,原想不出來招惹,只待夜來行事。繼一想:“近見妖狐性情暴烈異常,稍不如意,便以惡聲相報,時常拿話恫嚇,極難伺候,自己道行淺薄,孤立無援,非得她歡心,難望修成氣候。仇敵不來,尚要去誘,怎可輕放過去,招她到來見怪?再者妖狐連番受挫,並未見到虎王本人。今見三人,有兩個根骨雖厚,均是凡人,並無道氣,可見以前全是有人相助。難得今日沒有幫手在側,雖有一猿一虎,自問能敵。現在正是立功報仇良機,還不上前,等待何時?”紅蟒念頭轉定,把周身氣力運足,略一屈伸,倏地一聲怪嘯,昂起蟒頭,把一條十多丈長、火一般紅的身子,似箭一般直射出去。

虎王獨自當先,虎、猿緊傍身側,早已警備。一聽怪嘯,虎王回頭一看,見一條生平未見的紅鱗大蟒頭如栲栳,高昂數丈,口中赤焰熊熊,吞吐不休,夾著呼呼狂風,帶起數十丈塵沙,在傍晚暗影中似火龍一般追來,看去卻也驚人。大喝一聲,身未上前,一猿一虎已分左右,搶上前去,大家守著仙人之誡,俱未使用飛刀、飛劍。白猿先照準蟒的七寸子上縱身抓去,黑虎、雙猱相繼抓撲蟒尾。呂偉、靈姑各尋僻靜所在藏伏,手舉毒弩,照定蟒口等要害之處連珠射去。獸是神獸,人是能人,紅蟒雖然厲害,也照顧不到。正追之間,一見白猿來傷它頸項,宿仇相見,分外眼紅;又知白猿厲害,如被抓緊七寸要害,必吃大虧。顧不得再傷虎王,口噴毒氣,伸出數尺長火一般的紅信,回頭就咬,不料白猿狡檜,存心引逗,是個虛招,早從頸間躍過。這略一停頓之間,下半段長尾上逆麟早吃虎、猱抓落了幾片。紅蟒負痛,急怒攻心,身子一轉,撥頭噴毒,舉尾就掃,咬未咬中,好幾丈長大半條水桶粗細的長尾一下甩過去,正掃到一株半抱粗細的柏樹上面,用得力猛,喀嚓一聲從中折斷,將上半截樹身似斷線風箏一般飛出老遠,搖搖墜地,帶起滿天沙石,墜落如雨。

虎、猱眼快心靈,未被打中,呂氏父女的弩已連連發出。靈姑心思最為靈巧,料定這麼大東西,虎、猿、雙猱尚且縱躍顧忌,不敢近身,決難傷它要害,臨時改了主意,不射蟒目,乘機覷準撲過之處,連珠發了幾箭。紅蟒只注目虎、猿、雙猱,一下打空,樹雖掃斷,尾上受了硬傷,負痛非常,收回時勢子未免稍慢一些,於是又中了三箭,當時只是微麻,並未覺怎麼痛。心知還有敵人伺側,首尾亂動,二目兇焰遠射,口中毒氣噴個不休,大有覓敵甘心之概。呂偉知道厲害,不易射中,忙令靈姑停手,定睛注視,以待時機。

虎王幾番欲上,俱吃白猿出聲阻止。紅蟒力敵虎、猿、雙猱,接連幾個回合,攏不著半點便宜,身上又受了好些創傷,未了回頭追咬雙猱,虎王再忍不住,縱身過去,奮起神威,用足平生之力,照準蟒的半身就是一刀。紅蟒剛被雙猱抓落了兩片逆鱗,痛極暴怒,追勢過猛,不料虎王從未動手,忽然一刀砍來,驟不及防,竟被砍中。蟒鱗雖堅,難禁虎王天生神力,嚓的一聲,逆鱗碎裂了好幾大片,幾乎深透肉裡,又收不住勢,欲想回咬,身子已箭一般滑射出好幾丈遠。頭剛撥轉,白猿、黑虎又復夾攻上前,紅蟒見不是路,知難力敵,身子往後一昂,成了個乙字形,回頭往陣內躥去。

這裡白猿一聲呼嘯,按照原計,將人、獸聚在一起,徑由坪側斜跑下來:虎王當先,虎、猱居中,白猿殿後,呂氏父女偏出老遠,另作一起,不走正路,加急前行。紅蟒入陣,見仇敵不來追趕,忽然往側逃去,認是怕了自己,能逃即逃。新仇舊恨,一齊發作,怒嘯連聲,然後追來。白猿返身迎敵,紅蟒一口毒氣噴出,白猿假裝中毒,一聲長嘯,縱起數十丈高遠,飛也似往前急跑,一會躍過虎王,當先引路逃去。紅蟒趕去,又遇黑虎、二猱回身夾攻,且鬥且逃。紅蟒怨恨已深,依然一味窮追不捨,呂偉父女在側面望見紅蟒已然追過了頭,忙同奔向正路,跟蹤紅蟒追趕。幾下裡首尾相銜,相差至多不過二十丈遠近,虎、猱更從中撲跳躥逐。恰值東山月上,清光乍吐,照見這條山路及平原之間,煙沙迷漫,腥風滾滾,擁著兩團碧光,像一條火龍般向前疾行如飛,蟒和猿、虎不時又舞鬥於煙籠霧湧之中,火紅星碧,翔舞翻飛,比起五月裡的火龍燈還要好看十倍。

似這樣馳逐停頓,不消多時,便到了青杉林左近,白猿在前引路,虎王后隨,黑虎因快到地點,追趕紅蟒更緊。人、蟒相隔比前較遠,約在四五十丈之間。那片樹林滿是松杉等古木,稀疏疏地高矗天半。月光如水,清蔭匝地,雖然明如白晝,可是那些林木大均數抱,參差佈列,由外望內,卻將目光阻往,不能到底。虎王入林以後,見白猿不時招呼,催促快走,知已到禁法埋伏之所,腳底加勁,跑不多遠,林內忽現出了一片空處,兩座危石,大約畝許,像門戶般當路井立。白猿到此,倏地騰身躍起數十丈高下,由二石中間,足不履地躍了過去。虎王回顧身後,碧光紅影,隱現穿行於林木之間。黑虎、二猱連嘯示警,紅蟒業已人林追來。虎王忙往兩石縫中穿去,一晃出去。出時眼前亮了一下,似有光華閃過,白猿已在近側相候,長嘯一聲,將虎王往旁一拉,自山右側繞向危石後藏起,示意虎王看著緊對出口之處。

虎王定睛一看,口外林木漸密,一株大樹底下,濃蔭掩映中彷彿藏著一人,身形穿著,越看越像自己,在那裡掩掩藏藏,神情甚為惶遽,知是自己替身。正尋思間,腥風起處,紅蟒一條紅影疾如電閃,從石口內躥出,一到便朝那假虎王追去。假虎王本在樹下藏藏躲躲,時隱時現,一見蟒來,大叫一聲,撥頭就跑,動作更比真虎王要快得多。

紅蟒先見仇敵逃進林內,恐被逃脫,不顧和黑虎糾纏,忍著身上傷痛,用足力量,拼命往前射去。黑虎、雙猱仍忙追入,還想阻撓,嗣見虎王已然跑進石縫以內,料已成功,不再追趕,等蟒進了石縫,便即繞往石後而去。

毒蟒途中連和虎、猱惡鬥,又受了好些傷,所中弩毒又復發作,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急怒攻心,一味猛進。清波上人所設禁法,樞紐就在兩石出口之處,白猱知道,由上躍過,虎工由下面通行,觸了樞紐,禁法便自發動,再來無論人獸,只一通行其中,即為禁法所制,心神失了主宰。這一來,紅蟒更是惟敵是求,忘卻利害輕重,哪再禁得起假虎王一引逗,口中怪嘯連聲,怒發如火,狂追下去,轉眼工夫,人妖俱音。

待了一會,呂偉父女追來,白猱攔住去路,悄悄由虎王轉告了去鐵花塢的途徑、機宜。說紅蟒已為仙法所制,只知追那替身,決想不到虎、猿、二猱為何不見。清波上人既設下兩個替身,必有用意。此去不到鐵花塢崖下樹林以內,見著虎王第二替身,不可放出飛刀斬蟒。呂氏父女應諾去後,黑虎、二猱也從石側密林中繞行過來,虎王騎上虎背,帶了白猿、金猱,抄道回趕,行抵白沙坪。

妖狐自從昨晚敗退,養好創傷,心想:“仇人已是厲害,還有一個清波上人近在咫尺,雖不會公然出敵,但他門人與虎王卻是至交,倘若到時突來作梗,以他盛名之下,自己所投陣法難期必勝。雖說有一支信香,一燃幫手即至,但無疵道長這人素未謀面,不知他的道行深淺,好在紅蟒已然叮囑至再,一切羅網均已佈置停當。此時還有一些閒空時候,何不借著拜望為名,一則套套交情,二則觀察觀察無疵道長的法力如何。以便早作打算?”於是離開西大林,便往雙缽嶺飛去。

妖狐到了三清觀前,還未降落,見觀門外站定一個相貌醜惡、手執拂塵的道人,向上把手一招,妖狐便覺身子被他吸住,如磁石引針一般,不能自主,往下降落,心中大驚。初來不欲示弱於人,忙運玄功,往上騰起。道人見狀,似頗憤怒,也使妖法將手連招。妖狐原非弱者,起初驟出不意,幾乎被他招落,已然看破,自然不肯輸臉。料定道人必是觀主無疵道長史漁,本為見他而來,這樣反鬧了個既不能就下去,又不捨去,於是彼此相持,停在空中,鬧了個不下不上。

待過一會,妖狐細看史漁周身邪氣,法寶囊內妖光隱隱,果是大幫手,難怪陳惠那樣推重,甚是心喜,自己已然顯了本領,未輸與他,方欲聞言相詢,忽聽史漁喝道:

“何方賤婢,竟敢在我三清觀上面窺探,並敢倔強,不遵我的招呼?今日叫你來得去不得!”說罷,把手中拂塵一抖,立有幾絲黑煙破空入雲,其疾如電,妖狐何等機警,知他必弄玄虛,再不明言,一經交鬥,便沒好處,忙即高聲答道:“貧道玄姑,特來專誠拜見史道長,並無他意。”聲隨人下,落在史漁面前,打了一個間訊。史漁早聽陳惠說過妖狐來歷,再一諦視來人,更合心意,立時轉怒為喜,先把拂塵一搖,然後還禮說道:

“道友光降,先不明言,幾使貧道錯認,傷了和氣,請往觀中坐談吧。”妖孤落時似覺腦後有一股冷氣襲來,暗中雖在戒備,仍做不覺。嗣見史漁拂塵一搖,料將法寶收去,裝著和史漁謙讓之間,側身偷覷,果有四五個猙獰惡鬼,各持繩索戈矛,從身後身側一閃而隱,仍化幾絲黑煙,飛回拂塵上去,越以為妖道法術高強。

當下妖狐隨史漁至裡面,見全觀甚是寬大整潔,設置也極華美,不似出家人清修之所,山環水繞頗俱形勝,只是倍大一座道觀,井無一個道童和執役之人。方一落座,史漁喊得一聲:“茶來!”空壁角中便有兩個鬼影出現。乍見只是兩幢略具人形的淡煙,轉瞬之間由晦而顯,面目畢現,只兩眼碧光如豆,綠芒閃爍,下半身有黑煙裹住,別的衣著相貌都與生人無異,各手持一個托盤,上有茗點,浮行過來,將茗點放在桌上,看了來人一眼,躬身倒行,退到避角,仍復隱去。

妖狐看出這些惡鬼已由遊魂厲氣凝鍊成形,史漁妖法實實高出己上,還在暗慶得助,卻不知陳惠只給信香,未令來見,雖然一樣不懷好意,對待妖孤止於收為己用,並沒史漁居心狠毒,這一被他看中,竟鬧得伏誅以後,魂魄被妖道收去,永淪賤役。後來妖道惡盈數盡,也隨著被雷火燒化,形神一齊消滅,總緣一念之差所致,此是後話不提。

賓主相對,略作套語,妖道說起陳惠昨日才走,他因聽說建業村中隱居人多,料定內中不乏有根基的男女,意欲便中攝取幾個回去,就便相助妖狐一臂之力,曾派了兩個靈鬼持了黑煞劍,前往相機行事,不料一去不歸。今早方欲親往,忽接乃師冥聖徐完的加急敕令催歸,鬼祖敕令,從不輕發,照例令到即行,連句說話工夫都不許有的,何況又是加急而來。陳惠一見,便即遁去。午後因妖狐當晚設陣,昨晚靈鬼探村,一去不回,估量敵人不是好相與,曾派了兩個門下得力弟子前往建業村,先期隱身窺探,有無什麼出奇能手在內,再看昨晚靈鬼如為人所誅,只要對方不知徐完底細,殺鬼以後未將其靈氣消滅,便能潛入地底,仗著本門傳授,仍可凝神聚氣,成形回來。不過至少須在地底潛伏過六個時辰,始能凝聚不散。加以真靈耗損,再似來時那般瞬息千百里,迅如飄風,已不可能,僅能依草附木,御風而行,回得甚慢,想必仍在左近。這等奉命出役的靈鬼,多是千百選一之才,頗不易得,就便將其尋回,也是一個大人情。妖孤到前,派出的兩個妖徒剛走不久,妖道自身連日有事,這兩個門人到了建業村,並不動手,事完即去西大林暗中相助,破陣的人如無深法力,自覺能勝,便將信香熄滅,代師出面,妖道能不去,就不去了。

其實妖道原因清波上人大不好惹,所派門人明裡是相助妖狐,暗中卻是預為佈置。

妖狐勝了,樂得做個好人,以為異日之計;萬一清波上人忽出多事,看出妖狐決無勝理,不等妖狐焚香,妖道早得了信息,暗中趕來相機行事,稍得空隙,便將妖狐真魂、內丹一收去,坐收漁人之利。

妖狐與虎謀皮,毫不自悟,聞言甚是歡喜感佩,因聽妖徒業已動身先行,算計回去待不多時,即要發動,誘敵尚須費些手腳,稱謝之後,便即告辭。妖道請略飲自制珍茗,妖狐哪知厲害,端起茗碗,一飲而盡,人口甚是甘芳。方要讚美,微覺眼前彷彿一暗,知他觀中詭秘,通未覺察,竟自別去。

妖狐路過白沙坪,想下去對紅蟒再吩咐幾句,入陣一看,紅蟒已然離陣他去。正在暴怒,恰值虎王率了猿、虎、二猱趕來。妖狐存下先人之見,前晚探村又吃了大虧,以為虎王乃神僧衣缽傳人,多世修行,轉劫前又苦修了數十年,道行、法力必不尋常,雖在苦心積慮,刻意報仇,並沒存著必勝之想。所以事前佈置般般縝密,期於能進能退,勝固可喜,敗亦全身,絲毫沒敢大意。這時見面,妖狐才看出虎王只是夙根極厚,別的俱與常人相差無幾。斷定昨晚之事,必有能人相助,並非仇人之力。早知如此,何必勞師動眾,費盡心力,白白中了他的暗算,心中痛恨已極,又見虎王此來,好似帶了虎、猿、二猱行獵夜歸,無心經此,不由起了輕敵之念。暗忖:“我正要前去誘他人伏,還恐其不肯上當,難得自己尋上門來,幫手一個不在,此時不下手,等待何時?”不等虎王人陣,徑直迎陣出去。雙方都快,就這尋思觀望的工夫,虎王騎了黑虎已到陣前,迎個正著。

妖狐本因連日與白猿交鬥,知他身有飛刀、飛劍,稍被警覺,便費手腳。既然仇敵這等易與,如照預定,只須由紅蟒出陣誘敵,自己在當中法台主持運用,仇敵只一入陣,略加施為,不難人、獸俱獲,立收全功,第二陣直用不著。紅蟒偏在此時離陣,真是可恨。心欺虎王是個凡人,打算一到,便出其不意,將他生魂攝去,然後再收拾虎、猿、二猱,豈不省事得多?萬一不成,再用誘敵之策,略一交乎,化身入陣,運用妖法取勝。

誰知白猿早識仙機,老遠便叫虎幹戒備。虎王一手伸入懷中,緊握玉符;一手暗持靈符,以備應用。快要繞近陣門時,人、獸都是加倍留心,虎王瞥見白沙坪窪地上一股黑煙飛射而出,情知妖狐到來,不等白猿招呼,早大喝一聲,把玉符取出,同時左手靈符向空中一擲,立時有一幢白光和數丈方圓一團彩霞飛起,連人帶獸,一齊罩住,緊接著白猿飛劍也便出匣,一道十數丈長的朱虹朝那黑煙繞去。

妖狐僅知白猿不大好惹,未料看虎王也看走了眼,虎王雖是凡夫,身旁卻藏有仙家異寶,應付又如此神速,不禁大驚。知是有心尋上門來,作偽騙己,忙運玄功變化,避過一旁,口裡噴出一團黑光,抵住劍光,現身指著虎王喝道:“無知小賊禿!我與紅蟒聽經潛修,礙你什麼?為何聽了兩個孽畜,無端斬我軀殼,壞我道行?我等你報冤已數十年,昨晚前往問罪,又仗孽畜和一干賊黨倚多逞強,埋伏暗算,你仙姑道力深厚,可有一毫傷損?只白便宜你們多活一天罷了。今日狹路相逢,仇上加恨,絕對饒你們不得。

想當初老禿驢曾面許我,任你轉劫還願,並不得將你前世法力帶到今生,我只說佛家人不打誑語,因果循環,必待公道。他卻命你在後殿坐修數十年,方令投生,我已有些懷疑,果然老禿驢言而無信,仍將你前生法寶交你,以為可以消災免禍。須知你仙姑含冤飲恨,多年來早料及此,你雖有一兩樣現世寶,也休想逃得活命,乖乖與兩個孽畜跪我面前,任我誅戮,我只傷你們軀殼,你們不可轉劫為人,否則便叫你們形神俱滅,永墜泥犁了。”

虎王,猿、虎胸有成竹,一任妖狐怒罵,連理都不理。妖狐所噴黑光漸非仙劍之敵,又見仇敵手捧法寶端坐虎背,一言不發,也不前進,也不後退,摸不清是甚意思,連噴了兩口妖氣,俱被寶光阻止,反鬧得不知如何是好。

呆了一會,妖狐先噴出的那道黑光漸被白猿手持劍尖上發出來的那道朱虹逼得光芒大減,眼看消滅。妖狐心想:“自己這口飛劍系采地底鋼鐵之精,日以內丹精氣淬鍊而成。劫後修為,經時數十年,始能吞吐運用,與身相合,頗非容易。白猿一口短劍,並不能脫手神化,只在手中舞弄,竟為所敗,當年錯了主意,向乃師理論時,以為收去仇人道行、法力,轉劫變成凡夫,即可任意報復,誰想他師徒通同作弊,道行在自收去,卻給他這等神妙的護身之寶。分明佛門弟子最重因果,特意使他應過此劫,仍可修成正果,自己白費多年心血,竟成徒勞,即使報了前仇,於己何益?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時不求報冤,只求救度,雖然輪迴轉世,以自己法力,總可修成正果。這一來弄巧成拙,或許仇報不成,還受他害都難說,否則仇敵如無勝算,也不會如此從容鎮靜。”

妖狐聽經多年,靈根尚未全泯,一時迴光返照,想到這裡,不禁心寒,頗想懸崖勒馬,與虎王棄仇言和,只要能轉求乃師助她成道,即可兩罷干戈。無奈人邪已深,連日傷生,惡孽過重,好念頭旋起旋滅。就這微一凝思出神之際,空中黑光被白猿仙劍裹住,只一絞,錚掙連聲,化為無數縷黑煙,夾著一些零星碎鐵,紛紛墜地而滅。妖物早就想收,無法收回,傷人不成,先傷了一口飛劍。那劍又與內丹真氣息息相關,立覺真神受損,心靈又復受創。立又暴怒如雷,縱身一躍,化成一道黑煙,徑往坪上飛去。滿擬入陣施為,事若不濟,再將仇敵引往西大林妖陣之內,拼個死活,回顧虎王、猿、猱,指揮劍光隨後追來。方喜仇人中計,正要發動妖陣,不料到了陣中一看,就這陣外對敵的不多一會,中央法台上所設請般禁制,不知怎地為人所毀。近在咫尺,事前通未警覺,不由急怒交加,又驚又恨。

當下妖狐把心一橫,神志全昏,竟沒細想虎王並未入陣,陣中法台禁制何人所破?

仍妄想此陣雖系嘗試,不是最後制勝之法,設置妖法也非容易,法台雖破,仍可施為,何必便宜仇人省事?且試上一回,再敗退不遲。於是怪嘯一聲,迴轉身形,對著虎工,一口濃煙噴出。白猿持劍連獠幾下,黑煙散盡,妖狐不知去向,知是妖陣發動,忙叫虎王仍坐虎背,不去理他,自己緊隨在側,持劍四顧,以御妖法。虎王還未答話,便聽陰風大作,塵煙四起,齊向身旁湧來,愁雲漠漠,星月無光,天低得似要壓到頭上。因被懷中玉符寶光阻住,下落不得。正驚顧中,眼前妖雲邪霧裡,倏地電光閃了一下,接著一個震天價的霹靂打將下來,隨見雷火橫飛,砰砰亂響,聲如狂濤怒嘯,震撼山嶽。一團團的雷火,最小也有斗大,隨著電光一閃,立即爆發,為數不下千百,所中之處,立時轟成一個石洞,所有妖雲邪霧,俱似烈火融雪,風掃殘煙一般,紛紛消散。

俄頃,清光下照,天上星月依舊光明。妖氛甫盡,瞥見地上箭也似衝起一條黑煙,煙中隱現著一個黑衣道姑,周身俱有火星圍繞,黑練橫空,其疾若電,直往西南方飛去。

後面有數十團雷火打上前去,均未打中。又聽一聲怒喝:“妖狐往哪裡走?”口音甚熟,雷火閃處,從空飛落一人,正是塗雷,只一現身,朝虎王喊道:“虎哥還不快追!”緊接著一道光華連人飛起,當先朝妖狐追去。虎王立催坐下黑虎,帶了猿、猱跟蹤追趕。

虎行迅速,遙見塗雷劍光尚在前面,妖狐已然隔遠,煙光早為空中雲霧遮蔽,不能發現。

追了一會未追上,遙望空際,塗雷劍光又轉了一點方向。

虎王暗忖:“妖狐陣法埋伏在西大林內,去時應向西北,偏向西南已然不對,這一改向正甫,分明去鐵花塢的道路,與仙人之言不類。”正在盤算,白猿也覺仙柬所示無差,不應錯了方向,忙和虎王一說,虎王心疑塗雷業已回山,只叫自己另行追趕,方想吩咐黑虎改途,不問如何,仍照仙示往西大林追去。猛瞥見前面崖壁叢草中,又竄起一條黑煙,煙中道姑已現出妖狐原形,身上仍有火星圍繞,腹際血跡淋漓,彷彿為劍光所傷,不能飛空急駛,離地只有數尺,斜行向西,朝前直竄。一查路徑、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雖還不知塗雷已為妖狐分身之法所騙,故現原形,作出負傷之狀前來誘敵,反正不往西大林,事不能了,不假思索,徑直追去。雙方都快,不消片刻,便到了西大林外,相隔不過半里來路。

妖狐首先竄進林內一看,當中空地山邱之上法台無恙,圍著妖陣俱是合抱參天的大木。鑑於前失,心還疑慮。嗣一查看,所有一切妖法埋伏,俱都無人動過,一發動便可運用,不像頭一陣事前便被仇人暗中破去。就是仇敵幫手同來,也不愁他不落網,心才一放。暗忖:“仇敵緊隨身後,本該早到,為何還未入陣?莫非識破機關,不肯入網?

那麼他又追來則甚?”想要出林引逗,又因第一陣離開法台,才被塗雷乘虛而入,恐仇敵重演故技。

等了一會,遙見林外白猿劍光閃閃,只不進來,妖狐實忍不住,索性喝破,高叫道:

“小賊禿和四個孽畜,今日你仙姑已設下天羅地網,不報前仇,誓不為人。你們起初那等猖狂,怎又臨陣畏怯?你們不進來,難道你仙姑就不會把仙陣倒轉,移到林外麼?”

語聲甫畢,忽見林外朱虹閃過,映得林樾火也似紅,耳聽呱的一聲慘叫,心方奇怪,虎王已率白猿、二猱,與前一樣,全身在寶光籠罩之下騎虎款步而入。當時報仇心切,急於應敵,無暇再顧其他,忙將陣法發動。口中大喝道:“該死業障,已人我伏中,爾等縱是神仙,今晚也死無葬身之地了。”隨說隨運玄功,將手向四外連指,先將預先埋伏的真假五行妖遁一齊發作。同時將內丹噴出,化成一團赤紅的晶球,蔽住全身,外有黑煙圍擁,守定法台,以防萬一。

妖狐因知敵人護身法寶厲害,等一切運用已畢,便發敕令,意欲將妖洞中所攝千百蠻魂厲魄招來,增加妖陣威力。不料連發緊急敕令,妖魂俱未應招而至。初意蠻魂倔強,見自己不在前,不肯用命,心中暴怒,改用極厲害的拘魂之法,仍是無效。這類拘魂邪法,所煉惡鬼稍一違忤,即備諸苦痛,且有陰火焚身化形解魄之災,最是狠毒不過,即便有幾個拼受苛虐的惡鬼,也決無力反抗而一個不到。妖狐試再一招,四虎的生魂也是一樣不來。這些魂魄也受禁制,不會逃走,逃也無用,分明又被人破法消滅。自己事前一點都不知道,可見對頭法力高強,神妙莫測,不由又寒了心,哪裡還敢大意,竟把妖人信香取出準備,稍現敗狀,立時求助,不敢再志得意滿了。

當妖狐入林之時,虎王本已離林不遠,便欲催虎追進。白猿在前,倏地伸手一攔,將黑虎止住,又舉起手中劍,朝前作勢砍去,劍尖上朱虹飛起。虎王定睛一看,路側崖凹中正飛起一條丈許粗細的黑氣,騰舞屈伸,夭矯如龍,迎著白猿仙劍紅光鬥將起來。

鬥有半盞茶時,黑氣似乎敵不過紅光。凹中又出一條形若惡鬼的黑影,一現身便飛縱上去,與黑氣合而為一,黑氣立時暴長數倍,與紅光鬥了個難解難分,看不出誰勝誰負,又過了不大一會,黑氣忽又由合而分,分化成九條,一條仍敵住紅光,餘下八條齊向虎王、二猱飛來。

白猿原因正走之間,發現崖凹之內藏伏著一個鬼物,朝著來處比劃,另有一條黑氣飛出,神氣似欲行法暗算。雖知虎王身佩寶符,不畏邪侵,因想起昨晚靈姑誅鬼之事,暗忖:“這個邪鬼也敢助紂為虐,似此妖魔,憑手中這口仙劍,豈不一下了帳?”一時輕敵貪功,以為順手牽羊,不料此鬼乃妖徒生魂煉成,所使黑煞劍頗有妙用,非尋常妖魂厲魄之比,如非數盡當誅,白猿幾乎中了道兒,更不料暫時添這一場麻煩,無心中卻減去妖狐一個厲害幫手。

當時白猿一見惡鬼黑氣居然將劍光敵住,又分而為九,來傷虎王,手中仙劍雖是至實,無奈不能脫手,恐有疏失,只得舉手一揮,回劍來護。黑氣分後,力量較薄,一揮而斷,下餘八條到時,紅光也已掣回,暫時雖能敵住,無奈紅光不能分化,這八條黑氣更是狡猾非常,並不與紅光正面相對,只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往來馳突,其疾若電。

白猿舞劍如飛,用盡心力,竟幾乎阻它不住,尤可慮的是虎王在有法寶護身,光華籠罩,那黑氣竟似毫不畏怯,直取虎王,乘隙即人,工夫一久,必被它飛近身來無疑,受侵與否,大是難料。

白猿正在驚急,猛瞥見一點其細如豆的光華迅若流星,自空直墜,後面好似牽有一條紫巍巍的淡影,乍見看不甚真,離地約有數丈高下,忽然長大,變成尺許大小一圈白影。那八條黑氣彷彿剋星到來,紛紛撥頭欲退,已全被白影吸住,齊往圈口內收去,快收盡時,內中一條黑氣的尾上倏地墜下一條黑影。白猿靈慧,先見星光紫影飛來,疑是妖黨又鬧玄虛,還在駭異。晃眼之間,看出是救星,心中大喜。一見圈口餘氣中黑影飛落,形與妖鬼相似,哪裡還肯放鬆,舉劍一獠,紅光過處,一聲慘叫,妖鬼斬為兩段,正往下落,又被那圈白影吸住往上升,轉瞬收入口內,俱無蹤影。

那妖鬼正是妖人史漁的門徒,一名史文,一名尹鑄。一同奉命去探建業村,尋找昨晚失事的妖魂,就便相助妖狐成事,先到建業村,窮搜各地,並未找見。又往西大林,行至中途,遙望妖狐飛過。史文乃史漁胞侄,自小隨叔修煉,道行較高,雖以生魂出來行事,原身尚在,自恃妖法厲害,最得乃叔之寵,專橫暴戾,無惡不作,同門師兄弟都是仰他鼻息,他一見妖狐正要趕去,忽又瞥見近側又有一個妖狐由斜刺裡疾行而過,飛得甚低,那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頭一妖狐後面又有劍光尾迫不捨,斷定妖狐用分身幻形之法愚弄敵人,方一尋思,果見妖狐身後有人率領一猿、二猱騎虎追趕,因看出虎王是個凡人,虎、猱、白猿俱是神物,忽起貪心,將尹鑄支開,命他去追先見妖狐,自己卻搶在妖狐前面,往西大林等候。意欲伺隙下手,將諸神獸的生魂攝去,瞞住師父、同門,暗中煉為已用。

妖魂飛行原極迅速,一晃便到。滿擬所煉黑煞神劍專汙法寶,即或虎、猿較有道力,敵人法寶雖汙,不全如願,至不濟,總可將二猱生魂攝去。不料被白猿識破,未容下手,便有一道朱虹飛來。黑煞劍幾非其敵,身劍合一,才敵個平手,妖法已難同時並用。鬥了一陣,又欺白猿劍雖異寶,不能脫手分化,貪功心盛,便使妖法,將妖劍化成九道黑氣,八面來攻,欲使敵人窮於應付,伺隙取勝。白猿仍能勉力支持,反傷了他一道黑氣,益發怒恨,誓欲必得。剛打算把真神遁向一旁,拼著黑煞劍受傷,暗使攝魂妖法,先攝去二猱的生魂,忽然來了剋星。史文久經大敵,一見那點星光,便知是仙家異寶潛光蔽影而來,情勢不妙,欲避已是無及。又吃白猿一劍,連黑氣帶那兩段殘屍,全被收去。

妖徒方一伏誅,虎王、白猿便聽耳旁有人低催入陣。林樹高密,妖狐竟未知悉。嗣見劍光閃耀,以為虎王在陣外有甚施為,正欲出手,虎王已騎虎而入,妖狐忙把陣法催動。虎王立覺眼前一暗,所有山石林木全都失蹤,寶光以外,至!處暗雲低壓,妖氛沉沉,恍若置身重霧之中,到處一片渾茫。先還看見妖狐在暗影中戟手施為,倏地一團火光從法台上飛起,爆為萬點寒星,四方飛散,妖狐隨即不見。跟著便見無數黑劍環身射來,為護身法寶所阻,雖難近身,兀是不退。白猿知道厲害,忙囑虎王就在當地靜攝心神,沉著抵禦。妖狐伎倆決不止此,少時必然還有怪異事情發生,千萬守住身心,不可妄動。虎王依言,手持玉符,端坐虎背,靜以觀變。

待有片刻,黑箭放完,寶光照處,箭在光外,箭尖朝裡,又齊又密,直組成了一座黑幕,連人、獸和那一幢護身寶光包圍在內,枝枝都帶著朝前猛射之狀,只是近前不得。

白猿見狀,忙舉手中仙劍隔光獠去,居然應手而折,化為黑煙四散,心中大喜,忙把劍光頻頻揮動。無奈那箭隨滅隨生,終歸徒勞。方想收回,忽聽妖狐一聲厲嘯,黑箭隨消,化為百丈碧焰,四方八面環繞燒來。白猿不知陰火厲害,仍持劍隔光遙擊,覺著劍忽發沉,重有千斤,知道不妙,連忙掣轉。陰火不比黑箭,得隙即入,已有一絲帶進,幸是玉符靈異,白猿見機,收劍尚速,又有多年修煉之功,只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因陰火只有千萬分之一侵入,力大單薄,頃刻便被玉符寶光消滅,人沒受害,白猿吃了一個虛驚,益發慎重,再也不敢多事了。

陰火燒了一陣,除虎王覺著手中玉符十分沉重外,寶光依舊燦爛輝煌,別無險兆。

似這樣相持片時,一聲微震,陰火忽又斂去,身上為之一輕,當時四面漆黑,過了好一會不見動靜。虎王等如非事前奉有仙示,務須捱過時刻,方能應劫脫難,幾疑又有仙人救援,妖陣已破;或是妖狐不能取勝,知難而退了。

虎王正疑慮間,對面忽有一團光華飛起,其大若盤,升到天半,便即停住,也不往虎王身前飛來,彷彿一團明亮的水晶虛懸黑影之中,光並不強,螢活欲流。白猿一見,便知是妖狐內丹。忙囑虎王、二猱仔細,最好澄神定慮,不要亂想,致為所乘。二猱生性好動,白猿不說還可,這一說,不由對那晶球多看了幾眼,念頭一動,便被球中幻景所攝,立覺頭暈眼花,站立不住,神魂似欲出竅飛越。尚幸二猱是通靈異類,身在寶光籠罩之中;當時妖狐志不在此,沒有專注。白猿又是行家,見狀大驚,知道二猱魂將離體,不敢多想,忙回身背向晶球,把兩前爪搓熱,大喝一聲,照定二猱頭頂擊去,二猱方始如夢初覺。白猿又命它們鎮靜心神,定慮澄思。如覺把握不住,便把眼合上,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以免閃失。

白猿救罷二猱,細看虎王,到了此時,方顯出他累世修積的夙根定力來。平日那麼性暴喜動,此刻競和沒事人一般,端坐虎背,目光微望前面,宛如無睹,沉靜之極。再看黑虎蹲伏地上,睜著一隻怪眼望著晶球,雖無異狀,頗看出強忍情形。只有虎工毫不著相,神態從容,心中好生讚美。料無差池,索性回身挨著虎王身側,手握仙劍,兩眼望著晶球,盤膝坐定,靜看妖狐如何施為。

妖狐原是日前受了妖人陳惠慫恿傅授,這時看出陣法無功,所煉妖魂又被人暗中取去,急怒攻心,一時無計可施,妄想照妖人所傳邪法噴出內丹,用本身元神出攝敵人真靈,卻不想上了妖人大當。這類狠毒妖法,如同孤注,雖說敵人心神一搖動便為所算,但是一個害人不成,不特內丹耗損,受傷以後,真靈便守不住金頂元關。遇上一個有道力的異派妖人,只要被看中,便容易被他將丹奪去。妖狐起初並非不知利害輕重,只因邪迷志昏,報仇心盛,以為虎王是個凡人,餘者全系異類,只有白猿道行較深,不難成功。只要攝去一個生魂,於己便可有益無損,事甚容易,不妨一試。如果敵人深知底細,凝神閉目,不來相拼,再打別的主意,至不濟,還能將二猱的生魂攝為己有。

誰知上來時全神專注虎王,錯了主意,二猱稍受搖惑,便被白猿警覺救醒。容到妖狐默運玄機,暗揣虎王心理,前世、今生備諸幻象。虎王竟能反虛生明,五蘊皆空,心如一粒元珠,空明無滓,一念不生,雙目微向前面,見與未見,只在有無之間。猿、虎也均是各有定力,不受搖動。方悟仇敵智珠在握,明來相拼,自己已然落了下風。這才想到二猱比較容易得多,只要攝收一個即可無害。忙細一查看,二猱已各自把頭低下,緊閉雙目,並不偷觀前面。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妖狐悔恨之餘,重又連用元功,對著虎王和猿、虎一一施為。終於百伎皆窮,全無效果,再挨下去,內丹越要耗損,暗忖:

“仇敵只守不攻之勢,暫時雖難取勝,他要想脫出陣外,卻也萬難。陣法五行,僅用其二,何不把餘下三樣乙木、癸水、戊土這玄陰三行三相相繼施展出來,哪怕無功,我仍週而復始,輪流運用,稍有機隙即行下手。今日勢成騎虎,便為和第一陣那樣,仇敵來了厲害幫手,是清波上人得信趕來,抵敵不住,再逃也來得及,反正他是脫身不得,自己不到力窮勢迫,絕不罷手。”主意打定,明知適才替身只瞞一時,終被塗雷看破,必要趕來,自恃脫身有術,並未放在心上,便即如法施為。

白猿先見妖狐放起內丹,誤以為妖陣伎倆止此,一意以寧靜相持,沒想到妖狐忽又重施故技。正在潛心內瑩,力束妄念之間,猛見晶球下一片青煙閃過,接著便有無數合抱粗細的青氣,從四方八面當頭打來。妖狐好狡異常,成心先使陣法,後收內丹。白猿也是自恃道力堅定,因二猱一邊一個夾持虎旁,坐的地方雖也在虎王左側,相隔較遠,乍見青煙滾滾飛來,驟出不意,勢更迅速,誤以為是妖狐內丹作用,仍以寧靜相持。晃眼工夫,猛覺左半身一緊,恍如千萬斤潛力壓到。雖仍在寶光圍擁之內,未為所害,但是離寶光較遠,光力較薄,頗難再支。再看前面晶球已然隱去,方知中了好計,不敢妄動。只得一面運用功力拼命抵禦,一面悄向黑虎示意,令往自己身側橫移,緩緩湊近。

誰知妖狐這次用的是木行木相,當地盡是千百年古木,妖陣恰設在內,乙木精氣正可為用,比其他是金、火、水、土等四行要厲害得多,虎王、二猱等所受乙木壓力,雖不似白猿狼狽,一樣也是四外緊迫,身負奇重,透氣都難。黑虎識得厲害,哪裡還敢轉動。白猿看出虎王等也受了禁制,恐時久受傷,一時情急,便運玄功,把多年苦煉而成,後未用過的內丹放將出來。命門開處,立時便有一團毫光,其白如銀,往上飛起,直達玉符寶光上層,化為一團白氣,如傘而下,連人帶獸一齊籠住。跟著移向虎王身側,向黑虎頸旁緊緊挨定。白猿這粒內丹雖不如妖狐變化功深,可是聽經多年,屢經仙人指點,功候純正,這一施展出來,當時人、獸身上為之一輕。

妖狐見白猿將內丹放出,又驚又喜,知它是正宗修煉,根基極為牢固,如能謀奪了去,足抵數百年苦煉之功。貪心一起,又看出仇敵已略現敗狀,不似初見陣時那樣應付裕如,行所無事,有心想把五行一齊發動。無奈自己無此道力,萬一仍難取勝,一個收束不住,立時五行易位,引動地水火風,附近數百里方圓地面,卻要變成混沌世界,化為火海,傷害無限生靈,異日難免天刑之誅,又有些膽怯。

妖狐正在舉棋不定,忽聽一聲怒喝,一道劍光如長虹飛射,直落陣中。妖孤暗中偷視來人,正是適才白沙坪所遇童子,落到陣中,環陣一繞,便朝虎王身側飛去。妖狐忙即運用陣法,想連塗雷一齊困住,不料塗雷來得更快,未容妖狐下手,又是一道白光飛起,擋住後來乙木之氣。接著把第一陣所用雷火發將出來,雷火群飛,宛如雨雹,霹靂之聲震得天動地搖。與身相合的一道劍光,更似怒龍翔舞,在青煙中縱橫馳突,倏忽如電。晃眼工夫,緊圍虎王的乙木之氣便被雷火、劍光爆散好些,現出空隙。塗雷長嘯一聲,雙劍歸一,如驚龍歸海,直朝虎王護身光幢之中投去,等到妖狐重運乙木之氣趕上,塗雷已和虎王歸到一處,寶光逾強,更有萬千團雷火自內發出。

妖狐五行運用原是邪法,玄陰乙木之氣雖盛,畢竟難敵陽雷真火。自己的青煙雖然運用不竭,如怒潮般湧上前去,仍被雷火衝蕩得紛紛爆散。漸漸相隔逾遠,不得近前。

妖狐忙把信香點燃,滿擬救兵俄頃即至,竟無動靜,知道塗雷是清波上人門下弟子,法力如此高強,師父本領可想而知,屢次出頭作梗,定必奉命前來,心想:“眼前情勢已難討好,長此相持,再把清波上人引來,豈不是畫虎不成,自我苦吃?目前救兵不至,史漁兩個門人也未到來,大是不妙,如欲敗中取勝,除非乘清波上人未來以前,將五行一齊發動。雖說作孽大多,又大行險,但是事已至此,別無良策,好在業與陳惠交好,鬼祖門下善御天劫,將來大劫臨頭,至多投到他的門下,一樣可以避劫修為,怕他何來?”妖狐當時一情急,更亂了方寸,咬牙切齒,把心一橫,一面按照妖人所傳遁法,準備自己無法收拾時,便即時丟下妖陣逃走,一面催動玄陰五行真氣,欲使仇敵化為灰煙,一網打盡,盡情施為起來。

虎王等正在困中,忽見塗雷飛入陣內,俱都大喜。白猿初意,虎王寶光阻隔,塗雷不能近身,恐收了玉符,放進塗雷,又受妖法侵害,忙囑虎王不可造次。以為塗雷奉命來破妖陣,陣破以後,方能見面,不料塗雷略蕩妖煙,竟乘隙往光中飛來。與虎王相見一談,才知塗雷為妖狐分身之法所愚,白追逐了半夜,始行消滅。回洞讀了師父來帖,得知虎王被困在此還得些時,受完五行之災,方可脫難,恐道力不濟,有甚差池,特地趕來相助。到了一看,此陣果然妖法厲害,與白沙坪妖陣不同,自知難破,非時至不可,不願徒勞,故來會合,一同抵禦,分任其難。虎王見他如此俠氣熱腸,自是感激不盡。

塗雷一邊說,一邊發揮雷火威力,又將法寶、飛劍放出護身。虎王見青煙紛紛爆裂,身上如釋重負,笑對塗雷道:“雷弟法力真個高強,我異日能學到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塗雷道:“虎哥真看輕自己了,你多世純陽真身,積功累行,將來成就不可限量,休看妖狐已敗,只怕厲害的還在後呢。如只這一點,我也不忙著和你相見了。”才說完,便見對面法台左邊冒起三四色煙花,紛紛飛起,接著黑煙如箭,碧焰熊熊,青林滾滾,當頭捲到。

塗雷知道妖陣五行五相必然一齊發動,狠毒異常。又看出妖狐所煉玄陰五行,除卻當地是片森林,乙木氣最盛,是本色外,庚金、丙火本當一個深赤,一個淺黃,黑、碧均非本色,功候尚差,照平日師父傳授和隨身諸寶,自問還能抵禦。但它水、土二行跟著發動,虎王等俱不能勝任,必須早作準備。忙即連用玄功,將手一指,兩道劍光便有一道往地下飛去。隨即施展遁法,以備少時全體升起。一切停妥,然後迎御。

妖狐畢竟吃了道力尚淺的虧,雖然決定發動全陣,終是不免有些膽怯,先用庚金、丙火。看出塗雷無甚新奇施為,反將飛劍收去一口,雷火停止,五行之氣也緊壓上前,頗現敗狀。哪知塗雷早經仙人指點,深知妖陣奧妙,收去雷火、劍光,是在暗中準備。

以為既能取勝,何苦竭盡全力,鬧得尾大不掉,無法收拾?方在心喜,加力進攻,猛聽霹靂連聲。塗雷謀定後動,不特雷火如星飛炮炸,加了力量,又從光幢中飛起兩道光華,滿空飛馳,所到之處,三色妖煙又復紛紛爆散,光幢前衝盪開了好幾丈遠近。妖狐不由又驚又怒,更不尋思,一面催動妖煙,一面又將癸水、戊土二行相繼發動。

塗雷見黑煙如濤,四外湧來,天空一片黑煙簇擁著無數黑團,累累如山,當頂壓下,腳底下的地面也在搖動震撼,擬欲崩裂。知己五行全動,上下四方,六面夾攻,聲勢卻也驚人,不敢怠慢,虎王等不會升空,只得先防下面。剛把手一指,恃有法寶、飛劍防身,待將虎王等凌空升起,再顧上面時,不料妖狐仇恨大深,孤注一擲,來勢萬分迅疾,雖然功候尚差,也非小可,不容少懈,虎王等身剛披劍光遁法托起,上面玄陰戊土之氣已同山嶽一般打到,四面妖煙邪氣更如山崩海沸一般捲來,護身寶光竟難抵禦,平白壓低了數尺。幸而白猿見機尚速,一見黑影如山壓來,早把內丹凝成一片,猛力往上衝去,一上一下,恰好迎個正著。同時塗雷也已緩過手來,恐白猿支持時久,傷了丹元真氣,忙命它速急收回,仍化作白氣,在光層以內防護。隨即加快發動神雷,身劍合一,向上迎去,將那山一般的黑煙托住,仗著生俱異稟仙根,嬰兒出家,得了玄門真傳,道力高強,雖將上面戊土之氣擋住不下來,可是身上已覺受了重壓,稍一退縮,虎王等便難免受害了。

塗雷正竭力抵禦間,見底下雷火儘管發如貫珠,無奈妖狐五行連運,其力大增,各色妖煙邪氣恍似怒潮澎湃,不特隨散隨增,反倒越來越厚,光幢漸受緊束,大有相形見絀之象,時候一久,必敗無疑。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4:03


第四十六回 折同儕 古鑑識先機 遇異人 飛刀殲醜類

話說塗雷與妖狐對耗有一個多時辰,虎王護身法寶雖然依舊輝明,可是光圈已逐漸縮小,光中人、獸個個現出受了緊束壓迫神氣,狼狽已極。塗雷心正憂急,忽想起適聽地下震響,早該崩裂,此是妖狐致勝要著,如何久不施為?運用慧眼一望,妖狐已在法台之上現身,通體火煙籠罩,不住在台上手舞足蹈,運用妖法,神態頗現惶遽,好生奇怪。暗忖:“師父曾說過,顏虎等決無一失。照著目前形勢,自己不來,非糟不可。如應為自己解救,何以嚴囑不許前來?如說不是,豈非沒有算準,萬無此理。地久不裂,妖狐勝而發急,莫非有人暗中相助,破她妖法不成?”塗雷想到這裡,再定睛往下一看,虎王等懸身之處,重光阻隔,不能透視。四外地皮卻在暗影中微微起伏,宛如波浪閃動,隆隆之聲出自北面,時起時止。這才恍然大悟,果是有人暗中相助,只要捱過時刻,全數脫險。師父早已離洞他出,必是他老人家無疑。不由寬心大放,膽氣一壯。塗雷仗著乳嬰從師,名是師徒,情逾父子。平日塗雷只要不犯規條,有甚為難之事,多得愛憐,終於曲允。此時如見身受危難,必無坐視之理。

塗雷起初專心保護虎王,同御患難,謹慎從事,本無輕敵之心。今見虎王等這樣難支,五行之厄已然身受,何苦多受活罪?心想:“莫如趁著師父已來,冒一點險,將隨身所有法寶全施出來,暫代自己抵住玄陰之氣,用飛劍直取妖狐,一擊不中,即時飛回,瞬息之間,料無差池。能斬了妖狐更妙;如果不能,自身再陷危境,豈不把師父引出,當時就可破陣除妖?”塗雷主意打定,暗將師父所賜幾件法寶一齊放出,抵住戊土之氣,緊跟著身劍合一,電射星馳,一道白虹直朝法台上妖狐飛去。出時彷彿耳聽師父急喊:

“雷兒不可魯莽!”因是去勢迅速,未及理會,劍光已經飛到台上。

妖狐陣法運用,忽然不能如意施為,先頗疑心有人暗中破法,甚是焦躁。嗣見全陣無恙,又覺不似,以為自身功候尚欠,五行並用道力不濟,並無人在側暗算,漸放寬心。

仇敵已現敗狀,只不料在中央戊土之氣往下一壓,五行合壁,立可收功。不料偏被劍光阻住,不能下壓。正想設法將塗雷引開,一見塗雷飛來,大稱心意。知他得有玄門真傳,仙劍神妙無窮,急切間難以傷害;又怕清波上人厲害,恐結仇怨。忙即運用玄功變化,裝作抵禦,先噴出一口濃煙,護住法台,暗使幻形之法,留下一個假替身。本身卻從煙霧中隱遁,乘隙飛向虎王等上空,將內丹真元放出,化為一團彩霧,圍住那座黑山,往下壓去,塗雷所遺諸寶,不比仙劍有人運用來得神妙變化,抵禦之力本就稍差。這一來,戊土之氣益發加了幾倍力量,護身寶光抵抗不住,漸漸被它壓低下去。虎王等如何禁受得了,當時只覺全身壓力重如萬斤,五面俱被迫緊,七孔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白猿、黑虎俱有道行,還可勉強支持,二猱和虎王已是頭暈眼花,腦脹欲裂了。

說時遲,那時快,這裡正在危急,塗雷已將法台上妖煙驅散,但不見妖狐蹤跡。方疑已被遁走,百忙中猛一回顧,見狀大吃一驚。知道上當,忙即飛回救護時,妖狐早料及此,手揚處,又是滾滾青林排山倒海而來。塗雷只得迎敵,而身為乙木所阻,四外妖煙厚密,不得近前,只見寶光緩緩低下,什麼也看不見。料已情勢奇險,急得怪叫連聲,直喊師父,只不見答應。心想:“師父決不會如此漠視,必是存心磨練自己,暗中救護虎王,莫要上當。”口裡仍在急喊,暗中卻在運用慧眼註定前面。果然待不一會,那幢寶光忽然全數斂去。他知這兒件法寶俱非尋常,妖狐更收它不去,妖煙雖然厲害,可是壓逼愈緊,光華低下得越慢,至多人受傷害,法寶決不會消滅。並聽師父說,白猿道行頗深,危急之時必將所煉內丹拼命救護虎王,哪有如此容易?方尋思間,猛覺圍身妖氣減退甚速。塗雷也真機警神速,這一來,料定師父暗地施為。算計妖陣已破,更不怠慢,恨極妖狐,惟恐漏網,念頭才轉,反正妖氣銳減,已阻不住自己,忙即運用玄功,徑往適才妖狐現身之處飛去。

剛飛出不遠,忽然眼前光華大放,明如白晝,當頭又現出一圈光華,陣中各色妖煙似潮水一般直往圈中飛來。光華照處,正瞥見妖狐面容慘白,手中掐訣,業已離地飛起,倉皇欲遁,身後似還有一黑影相隨。塗雷哪肯容她逃走,不問三七二十一,催動劍光,電馳般飛去,恰值妖狐剛巧遁起,妖陣已破,對面又有仙法禁制,異寶當頭,惟一活路,只有妖人所傳邪法。她哪知另有妖鬼要收漁人之利,乘機奪她內丹,已然冒著奇險,飛臨身側。妖狐一見劍光耀眼,嚇得亡魂皆冒,知不及逃遁,不顧本身,忙把內丹噴出時,劍光已繞身而過,腰斬兩截,落在地上。

塗雷見妖狐頭前星光一亮,知是內丹。方要指揮劍光圍收,倏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雷火飛射中,同時眼前一暗。一片黑影如烏雲流天,電逝而過。跟著一聲厲嘯,由近而遠,妖氛邪霧一時俱盡,再找那團星光,已無影無蹤。當頂光華已隱,師父不知去向,只剩虎王委頓虎背,人、獸仍被自己劍光法術托住,相倚相伏,喘息不已,頗為狼狽。料知妖狐元神逃走,方欲飛起查看,金光閃處,清波上人自空下降,塗雷忙即拜倒。上人也不答理,滿面慍色,走至虎王身前。塗雷以為師父定怪他違命前來,那些法寶必已代己取去。好在除了斬妖,並未誤事,毫不害怕,仍照著往常淘氣神氣,笑嘻嘻趕過去,將劍光法術一收。虎王等緩緩落到地上,護身白氣依舊圍繞。

上人始終不睬塗雷,只對白猿道:“你多年聽經,本可身入佛門,因以前連犯貪嗔,幾乎誤了前途。適才緊急關頭,竟能捨身救主,既應大劫,又可挽蓋前愆。雖難重列禪師門下,從此勉力虔修,總可於玄門中尋求正果。只你今日真元受傷大甚,不能還原。

幸是胸有成竹,一心盼我救助,不曾逞強自收;適才又仗我神雷迅速,妖鬼不敢多起貪心,才得保全,未被攝去,尚是便宜。現在先代你將真元凝聚,另賜仙丹一粒,回去再靜坐修煉數十日,便可復原了。”白猿含淚拜倒。上人忙將它止住,吩咐盤膝閉目,寧神端坐,不可著相。上人張口一吸,白氣便有一頭緩緩飛人口裡,漸漸吸盡,也閉目端坐,默運玄功。過有片刻才起身,伸手朝白猿頭頂一指,命門忽然裂一小縫。口張處吐出酒杯大小的一團晶光,載沉載浮,螢螢流動,似要往上升去。上人戟指大喝道:“大膽嬰兒,妄離母體,還不歸竅麼?”隨說手一揚,風雷之聲隆隆大作,晶光被迫緩緩往白猿頭上飛落。上人將手一合,頭便回了原狀。白猿立時精神如故,二次拜倒在地。上人救罷白猿,又去撫治黑虎。

塗雷見虎王伏身虎背,只是喘息,目光雖現堅強之狀,神情卻是疲殆已極,料他身上定和散了一般痛苦。見上人先給猿、虎施治,大是不平,忍不住請道:“他受傷很重,這些靈獸多能支持,還是先救他吧。”上人喝道:“無知業障!你只知倔強任性,適才已然誤事,給你自身日後添了許多麻煩,尚不自悟,又來妄自請求。顏虎不將命定災劫受完,莫非還要他再多一劫麼?”塗雷見師父今日似乎真怒,不敢再說,肅然侍立在側。

上人把黑虎、二猱一一救復了原,方給虎王施治。又給了一粒丹藥,命他回山靜養,每日打坐,候到明年春天,前往蜀中一行,自有仙緣遇合。

虎王等拜謝之後,上人對塗雷道:“顏虎災劫,終於轉禍為福,時至自了。你非不知我早在此防護。剛人陣時,妖人史漁命門下妖魂來此埋伏陣法外,本意妖狐如勝,便出相助,敗便將她內丹攝去,坐收漁人之利。他看出顏虎和虎、猿、二猱俱有根器,元神堅固,意欲乘隙下手。值我趕來將他誅戮,禍根已除,原可無礙。不料靈姑昨晚殺了陳惠所差妖鬼,未將餘氣驅散,被它凝聚成形,逃到路上,遇見史漁所差另一妖魂為靈姑所斬,急忙逃回。妖狐信香被我行法暗中破去,史漁久候無信,正要親來窺探,又遇見兩妖鬼報信,到時恰在破陣那一會,你如不離開原地,捱到這時,由你保護他們,我全力對付妖狐,必可將她除去;或你不違命行事,我無庸防你樹下強敵大怨,也不致被她遁走。你偏不聽教訓,使我心分兩地。當妖狐用內丹捨命來攻之際,勢甚危急,我一面要解救顏虎,一面要防乙木之氣將你隔斷,只好暗中行法破陣,收了諸寶,不使你見,以免胡來誤事。滿擬再緩片刻,妖狐必將行法遁走,而且她軀殼修煉頗非容易,又恃學會妖遁,必不捨棄之而去。等她一逃,我再出其不意,發動禁法,將她形神一齊擒住誅戮,永無後患。無奈被你看破,又鬧鬼聰明,見妖陣已破,疑心我會放走妖狐,不去掃蕩妖陣餘氛,驟然飛來。更不料史漁那般大膽,恰在此時冒險飛落,搶了妖狐內丹、元神,立即遁走。我連顧三面,下手略緩,妖狐逃又稍遲,致有此誤。史漁為人無仇不報,適才雖然得手,卻也身受雷火之傷。他無奈我何,早晚遇你必不甘休。這類事不是不可避免,偏要自尋苦惱。你這業障真是可恨,如非念你忠義,為友熱腸,似此屢逆師命,豈能寬恕?

“適間豹聲悲嘯,定是你出門慌張,忘了封鎖門戶,紅蟒追逐替身。到了洞前,被四豹發覺,救主情切,中了邪毒,在彼掙命。我因四豹雖為惡畜,居然頗有靈性,甘受我的誡傷,不妄殺生,年來已漸素食,推愛屋烏,意欲使它們遇機受一次災難,為之略換胎骨,此舉原與有益。但你從小修道,氣質如此浮妄,不加責罰,焉能俊改?靈姑等此時必在林內,你拿我靈丹,速去救了四豹,去往洞中洗滌,再行回洞受罰,順便命靈姑父女往洞中相見。”上人說罷,袍袖一展,破空飛去。

虎王見塗雷為已受責好生不安,欲代跪求,已是無及。塗雷聽說四豹有難,早急於歸去解救,別的並不放在心上,匆匆別了虎王,便自飛去。虎王等迴轉建業村去。不提。

且說靈姑父女追趕紅蟒,蟒行御風,其速如矢。起初虎王逃走,全仗黑虎、二猱沿途不斷阻撓,才沒被它追上。靈姑父女腳程雖快,如何能與妖比,不消片刻,便落在後面老遠。靈姑乃少年人心性,急於成功,不斷腳底加勁,惟恐到晚誤事,仍是無用。眼看越追越遠,一個轉折,連紅蟒影于都看不見了。

再說妖徒尹鑄因師兄史文爭功,命他去追前面妖狐替身,他為人也頗兇狡,迫於積威,雖不敢違抗,但他深知此舉不特徒勞無功,弄巧還要吃那御劍追趕妖狐的大虧,哪肯上當?等史文趕往西大林,略一走遠,便即下落。越想史文恃寵欺人,專橫太甚,越覺其可惡。暗忖:“師父自從妖屍谷辰一死,極力學他和冥聖徐完所為,時常物色有根器道行的人畜生魂。自己奉命出來,一事未辦,師父又常說自己比史文差得大多,這廝卻建了大功回去,相形之下,未免難堪。來時原命自己順便招回陳惠所差靈鬼。先到建業村時,因見岡前彷彿沒有禁法,那兩個靈鬼道行、法力雖不如自己遠甚,卻都受過本門傳授,來去無蹤,最善於潛身逃遁,尚且失陷,妖狐也連番俱遭失利,可見敵人厲害,豈可輕視?史文更注重妖狐之事,不願犯險,鬧得弄巧成拙。因而只一同在附近搜尋了一會,並未人村。虎王已人西大林,村中縱有能手,也必隨往相助,適才追趕妖狐的劍光神妙,可以想見。估量此時正好乘虛而入,尋著二鬼更妙,至不濟也攝取幾個生魂回去,縱不算大功,也可交代。”尹鑄主意想定,因為時尚早,就便還想搜尋二鬼蹤跡,沒有駕遁高飛,時而深入地下,時而升起,一路查看前行,走並不快。走了一會,忽然想起這麼大地方,豈能遍找?仍以先行人村為宜。剛駕遁飛起,正值靈姑父女追趕紅蟒,由左近山腳繞過。

尹鑄也是惡貫滿盈,該在當晚伏誅。稍遲或是稍快,都可惜過,偏偏不先不後,恰在此時飛起。一眼望見老少二人在黑夜荒山疾行如飛,明知不是尋常無根器異稟的人物,卻立即行使妖法,驟出不意,憑空下手。而且死星照命,又偏多事,心欺二人不是道術之士,再見小的是個身體俏秀的女子,月光之下,彷彿豔美,忽起淫念。欲當面看明,行法禁制,問出來由,肆意姦淫一番,再看事行事。如若中意,便不弄死她,放了老的,省得洩漏,將美女藏過一旁,自去村中行事。覆命之後,乘便會合取樂,永遠享受。於是未先動手,徑向靈姑身前飛落。一看果然仙骨玉肌,美秀無濤,心中大喜,竟不忍驟施禁法,妄以為籠中雛鳥,可以隨便侮弄。來人見己自天而下,定疑神仙下降。如果不出強迫,自願相從,豈不又省事又有趣?

誰知靈姑事前得過仙束指示,又會過兩個妖鬼,有了點經驗。正行之間,耳聽怪風颯然從腦後吹來,早在留意戒備。瞥見一條黑影,帶著一溜煙光,飛落身前,與昨晚所斬妖鬼形影大同小異,斷定是仙人所說妖黨無疑,哪裡還肯怠慢,竟未容他張口動作,將事先掐好的仙訣朝佩玉匣一指,怒喝:“無知妖鬼敢來送死!”言還未了,匣蓋開處,飛刀如電,立即飛出。尹鑄見老少二人先後止步,老的一見,面上略為吃驚;當前美女玉立亭亭,面不改色,櫻唇欲破,似要開口,越覺容易勾引。正要拿話誘脅,忽見美女手往腰問一指,彷彿掐有靈訣。心剛一動,猛瞥見銀光耀眼,知道不妙,想逃已是無及,耳聽美女一聲斷喝,還未聽清,刀光繞過,屍橫就地。

靈姑見這妖鬼比昨晚所見還要厲害,斬後兩段人形黑煙依舊盤旋地上,並不停止,似要聚合一處,乘風飛去。鑑於昨晚之失,不俟湊攏,忙揮飛刀,照仙示所說,斬了一個十字。猶恐作怪,指揮那道銀光,照準殘煙不住亂砍。煙鬼儘管片段碎裂,終似有形之物,急切問仍是不散。時又云淨月明,山風不揚,呂偉也覺可慮,主張小心。靈姑無法,益發亂指刀光,跟蹤妖煙,縱橫馳驟。尹鑄從小好道,誤入旁門,枉費多年苦煉之功,受盡惡師煎熬,由生魂凝鍊成體質,與人無殊。只因一念貪淫,形神俱滅,連鬼都做不成。一條性命,只換得美女半聲嬌叱。那靈鬼玄陰之氣,怎敵得過仙家太乙真金百鍊之寶,又被寸斬屍身,早已伏誅,焉得還原。靈姑雖不知妖鬼魂氣較為凝固,遇大風始能吹散,但直等刀光將滿地斷魂餘氣消滅殆盡,僅剩幾絲殘煙嫋蕩空懸,忽然一陣山風吹散,無影無蹤,這才心頭落實,同了老父上路。

這一耽擱,恰值昨晚二妖鬼在地底煉形還原,沿途攀依草木,隨風歸去,望見銀光電掣,正是昨晚所遇女子在誅戳妖鬼。深幸昨晚飛刀容情,得逃活命,哪裡還敢近前,遠遠藏起,等呂氏父女走遠,方始逃回。路遇無疵道長史漁,報了凶信,只說親見妖徒為一老一少所斬。妖道得了內丹回山,史、尹二妖徒無一生還,因為二妖徒俱死靈姑之手,由此結下深仇。皆是後話不提。

呂氏父女、塗雷、四虎互說了前事,天已大亮。塗雷又將所存乾糧取出,分與四虎,說道:“師父以前曾賜我幾道靈符,原備在外救人時逃難之用。你們此去雲南碧雞坊,休說道途遙遠,就是出山走上官道,還得兩三天。這裡只有一天的乾糧,如何夠用?你們又不願往建業村去,莫如我拿這符送你六人到建業村附近,放下他父女二人早點回村,省得村中請人懸念,就便用這一道靈符把你四人送上官道。我還有師父昔年給我的幾兩銀子沒用完,一併發送給你們吧。”四虎同聲攔道:“我們五人在紅神谷內,曾盜出八口袋金沙,交楊天真先行運出,由此失蹤不見。盜時也防到萬一走散,各人挑那豆大的小塊都取了一些。一上官道,到了城鎮,便可換銀。承蒙遠送,已感盛情,錢倒無須,只是兵器一件沒有。適見呂老英雄除兩口寶劍外,尚有一口腰刀。寶劍自是多年隨身之物,未便割愛。相見無期,不敢說還的話,可否將此刀見賜一用呢?”

呂偉忙解佩刀,答道:“小弟此劍原是雙劍,有時和小女分用。來時路上買了這口腰刀,倒還鋒利。日前方將雙劍給了小女,以免分用不便。次日便蒙顛仙恩賜玉匣飛刀,由此愛不釋手。昨晚出村時,我恐萬一用著刀劍暗器之類,命她將雙劍、弩囊一齊帶上。

後追妖蟒,其行如風,我父女一會工夫,落後老遠。我見小女性急,這兩口劍又長又大,恐她礙事,要了過來。四兄長行,無有兵器防身,此去山高路險,難保不遇蛇獸之類,此刀本有奉贈之意,沒說出罷了。不過四人合用一刀,終嫌不濟。小弟愚見,四兄與戴、謝諸兄俱是多年老友,無非受了小人浸潤,友誼不終,實非雙方本懷。四兄現受仙人點化,行即入道,想不再計及塵世間的恩怨。村中諸位老友,對於這次走的朋友,常以為念,並未忘情。與其長路為難,何如同往村中,由小弟出面,化棄前隙,言歸於好,盤桓個一天半日,順便要幾件兵刃。小弟等一行明早也必動身,你我一同上了官道,再行分道揚鑣,各奔前途,豈不是好?”塗雷本意想抽空趕往建業村,與虎王相見,敘說經過,只因奉有師命,不得不先送四虎出山。又知四虎必羞於再見村中諸人,因此不便相強,原擬送人回來,繞道一行,聞言極口稱善。

四虎自顧九死餘生,還談甚恩怨二字,見呂、塗二人一唱一和,自然不便違忤,樂得大方應允。便答道:“小弟等與村中請友原是自己弟兄,既然前往,任是何物,皆可索討,尊刀也無須割愛了。”呂偉笑道:“四兄不要此刀,豈不顯得小弟有心小氣麼?

村中器械雖全,似此吹毛斷鐵之物,卻也不多。不論四兄哪一位收用,留作紀念吧。”

四虎知他意誠,不便客套,只得稱謝收了。塗雷又把乾糧索回道:“這一來,還要這點粗糧食則甚?仍留我自己享受吧。”說罷,相偕走出。見上人已是垂簾入定多時,不敢驚動,一同恭敬拜別。

到了洞外,塗雷用禁法將洞口封了,吩咐六人手挽手,閉目一處站好,取出身藏靈符,運用玄門妙法,自駕劍光隱護,喝一聲:“起!”六人便覺身子被甚東西托住,凌虛上升,又聽呼呼風響,飛也似往前飛去。不消片刻,又聽腳下歡呼之聲,身隨下沉。

落地一看,已是建業村長岡之上,戴、謝、韓、張和虎王、方奎諸人正奔迎過來,各自敘禮相見。呂偉見四虎面有愧色,忙把自己和塗雷相邀來意說明。好在中行以下諸首腦均無芥蒂,仍和以前一樣相待,入寨落座,又幾番殷勤款接,四虎方才心安。大家暢談一陣,便到午飯時候,中間已連進了兩次茶點。中行大設盛宴,集眾慶賀,大家暢飲,快樂非常。

將要酒闌散坐,呂偉屢經愛女目語示意催促,站起身來,當眾告辭。四虎也跟著辭別。中行哪裡肯放,尤其四虎重歸,弟兄復和,喜出望外,正好常聚,更不放走。嗣經呂偉、四虎再三分說,塗雷又代作證,說是出於仙示,這才勉強多留一日,約定第三日午前送雙俠、四虎弟兄起身。塗雷因四虎還得等兩天走,席散談到天黑,未赴夜宴,便即別去。中行等知留不住,約好以後得便常來而別。又給雙俠、四虎諸人各備了極厚的川資和一切應用之物。眾人見主人情深意厚,萬辭不掉,分別道謝收下。

第三日,中行等提早設宴送行,並親自送出幾十裡遠,雙俠再三辭謝,方始別去。

虎王因白猿說張鴻面有晦色,與雙俠、四虎別後,行近村前,聽了猿語,又推行獵,離卻中行諸人,獨率猿、虎、雙猱,繞道尾隨下去。雙俠、四虎一行都騎著村中備就的快馬,算計山中只住一日,次日黃昏到近山口難行之處,便可棄馬出山,走上官道。當晚尋了一處崖洞,正要準備鋪陳安歇,忽見塗雷飛來,傳授清波上人之命。說四虎已遲了一日,當晚出山還來得及,特命前來行法相送,速與雙俠分途各進,否則便出差錯。四虎聞言大驚,連忙結束,將馬匹交與同來的馬伕,匆匆別了雙俠等人,隨著塗雷行法,破空飛去。

呂偉似見塗雷行時面容惶遽,看了張鴻一眼,口張了張,似有驚疑之狀,又似忙著起身,無暇多說,欲言又止之狀。呂偉父女何等機警,心疑有故。再一細看張鴻臉上,果似帶有晦暗之色,料非佳兆。恐張鴻疑慮,反倒無事生事,自己多留點心,本不想給說破。張鴻也是久經事故的,見他父女相互以目示意,料知有事,摸了一下臉,笑問道:

“大哥、侄女老看我臉,莫非我的氣色不好麼?這個但說無妨,今早起身我已得有警兆了。大丈夫死生有命,我兩人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次了,怕它怎的?”呂偉聞言,忙問何故。

張鴻道:“你弟妹生前矯健,喜做善事。有一年寒天大雪,門外來了一個窮道姑,衣甚單薄,凍得嗦嗦直抖,你弟妹將她接了進去。彼時遠兒生才滿月,我正和你出門在外。不知怎的,她兩人一拍即合,結成方外之交,你弟妹將她留在家裡,由此長齋打坐。

把家中田業,視為身外之物,早晚歸人,不肯再事料理。更不喜和我相見,閨房之樂,更談不到了。我和她原是少年患難,彼此愛好為婚。雖我時常出外,但每年總要回家一次。到家吃她那樣冷淡,全沒夫妻之情,自然不願意。家人因我性情太暴,並沒敢說後樓上還住有一個道姑,日夕受她禮拜。好在舍下房多,無人告發,那道姑終日打坐,從不下樓,我待不幾天就走,也就罷了。

“等我第二次回家,家裡直改了樣。家務也交給一個老長年經管,田業施捨了大半,說是為我消災減孽。休說是我,連她親生的乳嬰都僱人來餵食,不聞不問了。更怪的是我還沒到家,她頭晚就給我先留下一封長信,叫我不要驚擾她,由她在家習靜修道,否則留日更短。我沒看完,便氣得把信撕了。盤問下來,才知是所救道姑作怪。我素恨三姑六婆,當時怒極。因我夫妻相敬相愛,從未破過臉,把罪過都歸在道姑一人身上。心想取瑟而歌,將道姑屈辱一頓趕走,使你弟妹自悟。剛一跑上後樓,便聽道姑在樓上對你弟妹說道:‘不是我不肯度你,無奈時還未到,你又體質脆弱,不宜山居,恐難免此一劫。你看那不是你的冤孽來了麼?,我腳步很輕,不知她何以聽出。我只道妖言惑眾,不等她說完,便衝進房去。那道姑雖在我家兩年,穿的仍是來時破舊衣服,在蒲團上坐定。你弟妹跪在她面前,淚如雨下,似在哀求超度神氣。我還恐傷她面子,反正人跑不脫,強忍怒氣,打算拿話逼那道姑顯點真法力出來,作個憑信。等將她問住,再明斥其好,逼她供出騙人的實活,好使你弟妹迴心,並未當時魯莽。誰知我進門,她理也未理,只喊著你弟妹的名字道:‘王蓮,王蓮,你看我話如何?我在大熊嶺上等你,十年短期,一晃即至,切莫自誤。,隨說,一掌照你弟妹頭上打去。我恨她無禮,滿口胡說,怒火中燒,實忍不住。剛喝一聲:‘妖道!’道姑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出她雙目精光遠射,不似常人。本要縱上前去抓她,就這目光相對,微一停頓之際,那道姑又說了句:‘蠢得可憐!’隨把袖一展,相隔還有兩三丈遠,便覺一股子絕大潛力湧來,我幾乎被她撞退。心方一驚,滿室光華耀眼,人已不見。推窗遠望,僅見天空有一絲白光遊動雲層之中,一晃即隱。才知道姑真個是神仙,悔已無及。

“你弟妹卻似早料及此,並沒見怪。我心內愧,不好多問。她卻沒事人一般,一切照常,只不叫我進房,反把嬰兒抱來撫弄,也不再打坐了。我看不出是何心意。第三日,卻把我請進去,抱了遠兒,談到深宵,盡是勸我的話。她又從懷中取出那年給你看的小銅鏡子,說可辟邪,親手給我掛在胸前,貼肉藏好。我因她語氣好些奇怪,忍不住想問她。她推說天已不早,催我回房安歇。我夫妻雖說互相愛好,為了便於用功,素來難得睡在內室,我還想明早再問不遲。第二日早起,入內一看,她房門未開。道姑走前,她時常一打坐就整天整夜地不開房門,不進飲食,也不許人進去。我當她又在打坐,以為常事,便不去驚動。出門看了兩家親友,入夜方回,房仍未開。遠兒時已兩三歲,不住啼哭要娘,下人遵她以前之命,又不敢進去相喚,我便抱了遠兒,才走到她門前,便聞見一股極清的微香。喚了幾聲,不聽答應,仍當打坐。正要回轉,使女在旁悄說:‘適才因遠兒啼哭不休,抱近房外,故使聞悉,好開門放進。久候無信,曾從窗隙中偷看,平日打坐的蒲團上不見人,許已坐完入睡。’猛想起她昨晚頗有別離之意,疑心生變,又撞了幾下門不應,便用重手法破門而入。見她已沐浴更衣,在後房竹榻上端坐圓寂了。

事已至此,只得入殮安葬。

“自她去後,我一直連夢也未夢見過,可是那面銅鏡卻時顯靈驗。平日看去只是滿生綠斑的一片光溜溜的青銅,可是一遇有事時,人影便即現出,以愁苦喜笑,來定兇吉。

有時還有人物影子關合未來之事。雖有大陣仗,只要與我無大相干,如像上次斬蛇遇顏虎,建業村爭鬥等情,就不怎顯。今早因有遠行,用它來卜前途吉凶,竟現出許多異狀。

鏡中先把我現出,也不愁,也不喜。只一晃眼,卻換了遠兒,帶著哭相。隨後又隱隱現出一座道觀和些山水林木影子。當時遠兒正站在我的身前。往常照時,總是父子一齊出現,今番變作了一個一個單獨出現。我的影子沒有生氣,一晃即滅,遠兒卻有悲容。後照別的鏡子,果然面色不佳,料必凶多吉少。現被大哥、侄女看出,是與不是?”

呂偉不便再隱,便將適才所見說了。張鴻因呂氏父女面色有變,張遠更是從早起看鏡中景象便帶戚容,不禁笑道:“我自幼闖蕩江湖,到處行俠仗義,壞事雖自問沒有,殺孽實是太重,無心之失,更所不免。如今已在暮年,死生禍福早置度外,擔心它則甚?

今晚沒有好東道主人,難得尋到這麼好的山洞,免卻露宿一宵,謝道明還單送我好酒在此,來來,就著上好酒菜,痛快喝它一醉,再倒頭一睡,明早上路,萬事全休。”說時,王守常夫妻輪值宿事,已將洞中掃淨鋪陳就緒。呂偉雖不放心,也不願多提拂逆之事,徒亂人意,就在洞外對月飲食。大家連日村中暢聚,遽別良朋,跋涉長路,空山寂寥,風月悽清,已不無離索聚散之感,再加上這一點未來的隱優,一任張鴻心雄氣壯,慷慨激昂,終鼓不起全席的興致。尤其張遠深知仙鏡靈異,十不爽一,心憂老父,舉止呆喪。

快要吃完,忽然虎王騎虎追來,眾人間他何故去而復轉。虎王來時守著白猿之誡,並未明言,只說別後苦念雙俠,左右無事,虎行又快,特來趕送一程,就便多聚些時。

眾人知他繞路追來尚未進食,忙著取杯更盞,勸酒勸菜。雙猱又戲躍於前,互相一陣說笑,才把興致稍稍提起,俱都漸忘前事,只張遠一人殷憂未艾。

一會,酒酣食飽。雙俠正要勸虎王回去,才一開口,靈姑忽然動念,知猿、虎、雙猱靈異,如有虎王護送,張鴻父子前途決可趨避,悄悄拉了老父一下。呂偉被她提醒,暗忖:“仙人曾有白猿須隨虎王回山靜坐修養,方可還原之言。虎王雖不能長途相送,但他去而復轉,未始無因,不如聽其自然,能送多遠是多遠。萬一張鴻兇變,就應在前途,多他這一人、四獸為助,豈不要好得多?”便改口說道:“既是虎弟如此盛情,好在虎快,今晚且和我同榻而眠,明早上路,再行分手如何?”虎王道:“我要和白猿回去用功,塗兄弟已說我在村中多耽擱了兩天,不能久延自誤。白猿又和我說,至多隻能送你們到後日早上,不用勸說也回去了。”呂偉是眾人之主,張鴻豪爽,又是個喜聚不喜散的性情,聽二人這一說,也就罷了。當下略為徘徊,虎王便催早睡早起,好多送眾人走一程。靈姑暗中留神,見白猿一來就注目張鴻,酒後朝虎王叫了兩聲,虎王便催大家入洞早睡,愈料有故,偷偷向老父說了。呂偉不令說破,也跟著催早睡,分別安歇。

一宵無話。

次早天還未明,白猿入洞相喚。虎王先醒,又催促進食起身。眾人昨日已走了一小段驛路,宿處地雖荒僻,相隔官道甚近。登高遙望,遠處漸有人煙,帶著猿、虎、雙猱同行,恐驚俗人耳目。行時計議:起初只因山徑不熟,意欲到了青麥驛,接近莽蒼山地界,再行覓路入山,反正不免山行,莽蒼山又是白猿舊遊之所,有它前行引導,路要近卻不少。於是重又走入山裡。一路之上,山嶺重複,也不知費了多少攀援跋涉,由黎明起身,毫不停歇,一遇平地,便各快跑,行至午未之交,才只走了二百多里的山路。一行飢渴交加,只得尋覓水源歇息,飲食飽餐之後,又復前行。所經都是荒山古徑,蛇獸繁生,險阻非常。

歇息之時,白猿說此去莽蒼,比繞驛路雖要近卻三百餘里,可是這一段生路,亙古絕少人跡,照眾人腳程,須要傍晚才能走完。過去便有山墟蠻寨了。再走數日,人煙又斷,才能進入莽蒼山境。邊叫邊用樹枝在地上劃,虎王代為譯述。靈姑在旁用心默記,一見所行道路方向果與仙人所說相似,大為驚佩。一面謹持玉匣,緊隨張鴻身側,以備變起非常;一面暗察白猿和虎王的神色動作。一直無事發生,縱遇蛇獸之類,也禁不住虎、猱等驅除,不值一提。趕行多時,綺霞滿天,蒼煙四起,眼看紅日西墜,時近黃昏。

途中草莽茂密,沼澤縱橫,毒瘴惡霧成堆浮湧,惡禽猛獸相與號叫,蛇虺載途,見人怒竄。知已到了白猿所說最險惡的一段,過完即有墟煙可見。

白猿原本當先領路,引著眾人左繞右折,躲開瘴嵐沮洳,避道而行。忽然奔回,看了張鴻一眼。又叫兩聲,仍復奔去。這時眾人剛踏上石地,傍著一片山麓之下行走。山體如削,壁立數十丈。山下是數百頃方圓的平原草澤,浮沙淤泥,到處都有,誤踏上去,便有陷沒之虞。泥沙中蘊藏奇毒,沾肉立腫,疼癢不堪,重或致命。眾人好容易才繞到山下石路上去,路有寬窄高低,尚須縱躍而過,不宜比肩而行,俱作單行前進。

原先虎王把黑虎讓給婦孺們乘騎,一會跑向前去與白猿同行,一會又跑回來和呂偉說笑。雙猱緊隨身側,跳前跳後。這一人二獸,總是在前時多,中間是黑虎馭著王守常妻子。虎王本欲令靈姑一同騎虎,靈姑自恃有玉匣飛刀,決意隨父暗保張鴻,讓給張遠乘坐。張遠先是不肯,午後再走,雙俠見他畢竟年幼,不勝跋涉,力逼他騎了上去。由王守常、雙俠、靈姑四人斷後同行。這一走到石徑窄處,改作單行,呂、王二人見沿途平安,荒山遊徑,仗有虎王同行,不疑生變,也就大意過去。又正趕虎王前面點手相喚,雙猱追向前去,一行分成三四起,拉長老遠。只剩靈姑一人,緊隨張鴻身後,吃白猿趕回一看一叫,靈姑心方一動,猛黨內急。一看老父、王守常都在前面與虎王立談,相隔不到十丈遠近,張鴻一會便趕上,恰好來路石壁突出,可以隱身,忙向張鴻道:“叔父先走一走,侄女去去就來。”說完便往後跑去。

靈姑剛剛解罷起身,忽聽前面叭的一聲燥音,接著叭叭之聲四起,密如貫珠。心疑有變,連忙縱出石後,往前面一看,見山對面汙泥澤裡,泥漿似開了花一般,湧出許多五顏六色的東西。虎王、呂、王等人紛紛前躥,張鴻業已倒在山腳底。知道不妙,方欲縱上前去相救,只見平空一條白影如銀丸飛墜,落到張鴻面前,正是白猿,一手持著虎王那面古玉符,就地上抱起張鴻,朝著靈姑單手連搖,意似叫她速往來路退避,不要走過去。長叫一聲,往前飛去。

這時泥澤中彩霧蒸騰,映著斜陽,燦若雲錦。泥漿四外飛灑,宛若雨雹,腥風穢氣,聞之慾嘔。彩煙籠罩之下,泥中之物也都逐漸現出全身。那東西似蛇非蛇,頭似蛤蟆,紫頭黃斑,碧眼血吻,口裡無牙,白舌尺許,吞吐不休,不時噴出五彩煙氣,凝聚不散。

後半身與魚相似,通體作暗綠色,問以彩斑。長者丈許,大小不一。初出土甚是歡躍,嗷嗷亂叫,翻騰轉折於淤泥之中,往來如飛,兩爪揚處,便有泥雨飛出。最大的一條,出土處陷了一個兩丈大小的深坑,逼近山腳,相隔張鴻甚近。張鴻想是中毒暈倒。怪物中有好幾條望見靈姑,滑駛而至,張口亂噴,爪中汙泥發如驟雨,已然打近身前。

靈姑哪知厲害,因見張鴻受傷,心中大怒,方欲指揮飛刀誅戳,忽聽頭上有個老人聲音高喝道:“那小姑娘還不縋將上來,要等死麼?”一言甫畢,便有一根山藤自山崖上縋下,正落在靈姑面前。山徑逼狹,泥中怪物何止千百。靈姑立處正在中間,前後都有怪物爬行上來,路被阻斷。靈姑雖然不怕,但那奇腥之味令人頭暈腦脹,實是難聞,不由雙手抓藤。耳旁又聽一聲:“抓穩莫放。”身便懸空縋起。才一離地,怪物也追逐上來,腳下臭汙泥已落了一滿地,僥倖沒被打中身上。百忙中靈姑飛刀已是發出,追著怪物只一繞,立成兩段。等人縋到山上,怪物已死了百十條,餘下的嚇得紛紛往泥中鑽去,刀光仍是飛躍不已。

靈姑立定一看,那用山藤縋人的,乃是一個紅臉長鬚的瘦小道人。未及說話,另一同樣道人已從去路山崖之下,領了虎王、老父等一行,抱著張鴻趕上山來,靈姑不顧和人間答,忙趕上去一看,張鴻業已面如墨綠,毒發待死。張遠號哭不止,眾人個個愁容淚眼。一問,才知白猿看見張鴻面上晦色愈甚,知將禍發,忙趕前去告知虎王,想不出致禍之由。虎王和呂、王二人商議,剛想起將那面古玉符借他佩帶些日,等過幾天,再命白猿追來索取,便望見張鴻正走之間,腳旁泥澤中一個泥泡湧起爆開,現出一個怪物,汙泥亂飛,毒煙四溢,人即中毒暈倒。幸而靈姑因內急事先離開,否則倉猝中一樣難免,眾人見狀大驚,方要趕救,白猿忙令虎王禁止,中毒必死,不可近前。自持玉符趕去,將人救回。呂偉雖不放心靈姑,也是無法,仗有玉匣飛刀,或可無害,只得隨眾奔逃。

剛轉過山腳,忽從山上縱落下了個道人,看了猿、虎、雙猱一眼,先給張鴻口裡塞了一塊黑藥,隨令眾人上山避禍,看他誅戳怪物。知是異人,一同走上來路,山崖陡峭,轉角這一帶卻不難走。道人領路,行走甚速,彼此尚未通名請教呢。

靈姑見兩道人已會在一起,各用手指著下面,似有悔恨嘆惜之容。猛想起飛刀還未收轉,忙趕到崖邊一看,沼澤中的大怪物死有二百多隻,餘者全部鑽下泥底。剩下一兩條小的逃遁倉皇,上半身已然鑽下,外露半條魚尾,動作甚快,眼看全身將沒,吃飛刀趕上一繞,將尾削斷,血泥飛濺,上半身仍被它逃去。那山崖上下相隔頗高,風並不順,但那股子奇腥極穢之氣仍是濃厚觸鼻。毒氛惡霧依舊如絳絹彩毅,兀是湧現澤中,凝聚不散,靈姑知這毒氣厲害,忙指揮飛刀往來掃蕩,意欲將它驅散。白猿也趕來相助,手舞仙劍,直指下面,四外亂攪。攪得那些毒氣如零雲斷霧驟遇狂釗,化為片片輕紈,隨風高舉,四外揚去,映著斜陽夕照,直似無數透明花瓣,雪舞煙靠,煞是好看。

一人一猿指揮刀劍正馳逐得起勁,忽聽身後喝道:“這樣使不得,快將刀劍收回,否則貽禍無窮了。”白猿知旨,首先將劍光掣回,收入匣內。靈姑見發話的是那道人,剛把飛刀收回,便見兩道人同時走近。靈姑留神細看,都生得身驅矮小,骨瘦如柴,紅臉黃睛,黑鬚黑髯,連髯盈腮,長達腹下。黑髻不冠,又光又亮,橫插一根尺許長的大鐵簪,形如無把之劍,上面滿布五色繡斑,篆文隱隱,彷彿暗光。身穿玄色葛布道袍,長僅及膝,腰束一根細草織成的帶子,繞身數匝,兩頭各有一個茶杯大小的草球,自腰下垂。內穿玄色葛布短褲。赤足如玉,登著一雙深黃色的麻鞋,手足纖長柔白。各持著一根長竹釣竿,腰插長竹劍和一個玄色麻袋、一個葫蘆。兩人竟似一人化身為二,不特衣服、佩帶之物一樣,容貌身材也都是一而二,分毫不差,分不出誰長誰幼。端的骨相清奇,裝束古雅,迥非尋常黃冠火居道士之比。

這時兩道人已走到前面,將手中長竹竿插在地上,匆匆各取腰間葫蘆、竹劍分持手內,又從囊內取出一個令牌。先將葫蘆拔蓋,放在崖口,並令眾人速往後退。然後一前一後,雁行斜立,前一個站在兩葫蘆的旁邊,後一人正當葫蘆之後。立定以後,朝那浮騰泥澤上空的毒氣細看了看,似有作難之色。互相一點首,後一人便禹步站好,閉目合睛,身上亂抖,好似渾身都在用力。倏地身子蹲了一下,瞪目曝口,對著前面用力往裡猛吸。同時前一人也運用真力相待。空中毒氣自劍光刀光收回,本是載沉載浮,隨風欲去,經道人這一吸,漸漸往回飄來,齊向中間聚攏。一會工夫,纖雲碎霧,聚成數畝大小一團彩霞,浮懸空中。無奈山風正大,眼看飄近山前,忽又被風吹退。道人這口氣始終未換,時久無功,不覺焦躁,用手中竹劍朝令牌上猛力一擊,朝前一甩,便有一溜火光射出,飛入彩霧之中,毒氣見火,立即燃燒起來,勢更迅速,恍如紙投紅爐,晃眼燒盡。可是火過處,毒氣全燒成了黑煙,隨風嫋蕩。值有數十飛鳥自上飛過,相隔還有數十丈,不知怎的,竟會為奇毒所中,紛紛垂翅,翻折下落,墜入泥澤而死。

眾人見毒氣這等厲害,方在駭然,道人也勃然大怒,口中喝了一聲,二次運用真力往裡一吸。這次卻是快極,黑煙受了真力牽引,竟似流水一般往山前射來。眼看將到,前一道人早在旁運足真氣相待,先用力往外一噴,噴出一團白氣,出口分佈,恰將黑煙來勢抵住。跟著一手舉令牌護住面目,一手持竹劍連揮幾揮,往下一指。那白氣立將黑煙帶裹帶壓包住,只底下留一茶杯大小空隙,與面前葫蘆口緊緊相對,距離也由高而低,漸漸合攏。

後一道人見已成功,忙趕向前,同樣用竹劍一指。白氣團底下又現一孔,與另一葫蘆口相對,白氣中的黑煙便往兩葫蘆中投去,不消半盞茶時,黑煙收盡。前一道人舉劍一揮,白氣分而為兩,也向葫蘆中投入。二道人忙用蓋蓋好,分佩腰間,吁了一聲,如釋重負。插劍身旁,各自拾起地上大小石子泥塊,折些樹枝,口中喃喃誦咒,同向泥澤中投去,落地便有一道青煙冒起。似這樣有半個時辰,幾乎把近山一帶泥澤來路全都擲遍。

眾人都擔心張鴻生死安危,急於求道人救治。虎王尤其不耐,正要上前詢問,二道人已然住手,各將竹劍拔出,連擊了三下令牌,便有無數火星向下飛落。火星閃過,那一大片泥澤盆地連同來路,忽然失蹤,憑高下望,只是一條極寬大的幽壑,黑暗暗一眼看不到底。二道人這才回身,指著張鴻,對眾說道:“這人吃了我的解毒藥,命雖保住,要想復原,卻不是一年半年的光陰,還得費好些手腳,誰有這閒心神服恃他?我真愛這白猴子和這小姑娘,我又真恨他累我晚死好些年,還不知到時怎樣。”正說之間,忽有兩隻形如鸞鳳的彩禽,一遞一聲叫著飛來,在道人頭上盤旋翔舞,飛鳴不已,其聲鏘鏘,若轉笙簧,甚是娛耳,叫了一陣,倏地側翼一掠,往來路飛去。兩道人互看一眼,齊聲說道:“這裡剛在棘手,師父便要賜示,定是早已前知。莫非這人真該我救他麼?”

眾人先聽他只贈前藥,意似不欲終始其事,方要懇求,二鳥便已飛來。二人住口諦聽,若通烏語。二道人不但面容如一,而且說話同發同收,一字不差,動作也如影隨形,除有時獨自言動外,更是不爽毫釐。眾人雖在憂煩之中,也幾乎忍不住想笑。二道人各自說了兩句,同對眾道:“適才青鸞報信,說家師飛書到來,或者這人與我有緣。說來話長,且到我家中相敘如何?只是你們扶抱病人,仍是不可手沾他皮肉。”眾人自是欣慰,齊聲稱謝應了。

當下二道人在前領路,叫婦孺下來,呂偉抱著張鴻騎虎,同了眾人由山後繞下。時近黃昏,瞑色慾斂。遙望前面,炊煙裊裊,上出林薄,山人墟落隱約在望。明明有好走的野路,道人卻帶了眾人由素無人跡的林莽中穿行。野草縱橫,灌木雜沓,浮泥沙窩所在都是,更有荊棘刺草之屬礙路牽衣,上面都生毒刺,人中立腫,比來路所經還要艱險得多。山月未升,天又逐漸昏黑下來。如非道人帶路,又有白猿、金猱左右將護,就本山上民也通不過去。道人領著眾人,在這暗林昏莽之中左繞右轉,曲折穿行,走到天黑,還沒將那片林莽走完。雖只一會工夫,眾人都覺不耐。靈姑、虎王心急,幾番要想用飛刀、飛劍向前開路。呂偉持重,恐道人有心相試,連忙止住。

又走出四五里,忽走入一片森林裡去。沿途俱是原生古木,參天矗立,密如排柱。

上面虯枝交錯,繁蔭密結,宛如重幕,看不見絲毫星月之光。底下隙地又盡是些荊棘野草,藤蔓糾纏。林木最密之處,人都單行,虎鬚強力躋身而過。兩旁老樹受了震動,樹頭枝幹相擦,上面常年積存的殘葉沙土,紛紛墜落如雨,撲面生腥。不時還有些帶毛小蟲在內,落到人頭頸裡,刺癢非常。前後人的呼吸之聲都可聽見。老樹梢上,蛇蟲松鼠之類見人驚竄,噓噓亂叫,襯得暗林景物越發幽險,陰森怖人。尚幸眾人目力敏銳,身懷絕技;如換常人,休說通行,嚇也嚇死。二道人只從容前行,若無其事,好像走熟了似的,從未回頭張望一次。

前後走有半個時辰,草莽漸少,林木行列也漸稀疏。可是地下殘枝落葉厚積尺許,多半年久,朽腐糟爛,一不小心,腳便踏陷在內,黴臭之味甚是難聞。眾人只得施展踏雪無痕的輕身本領,提氣前行。正在煩惡,前面忽現光明。跟著道人過去一看,身已出林,走上石地。可是對面石壁削立千丈,山月已出,正照上面,彷彿披了一層白霜,雄麗無比。走不幾步,便到壁下,無路可通。眾人多半猜道人是神仙一流,以為他要喝壁開路。

沿壁走了十來丈,壁間現出一小洞,上下石塊參差,形若巨齒,大僅容身。洞口離地三尺,尚須縱躍而入,望去黑洞洞的。二道人已相繼躍入,只得隨了進去。裡面奇黑,由明入暗,幾不能辨。靈姑方奇怪二道人乃有道之士,怎住在這等險惡幽暗、毫無生趣之所?眼前驟亮,二道人各把雙手揚起,發出一片紅光,照路前進。洞頂甚是高大,洞途石筍怒生,鍾乳四垂,多半通體明澈,晶瑩耀目。吃紅光一映,晶屏翠蓋,玉棟珠纓,繽紛幻彩,頓成奇觀。只是鍾乳大多,奇石礙路,彎環曲折,窄處僅一人多寬。雖光怪離奇,景物瑰麗,終覺只可供探幽之興,不是居人所宜。

虎王首先忍不住問道:“二位道長就住在這洞裡麼?”二道人同聲答道:“這裡哪有空地方住人?不過向洞主借路罷了。”眾人一聽不能住人,卻另有一個洞主,方覺道人說話矛盾,忽見前面晶輝瑩流,垂乳長約數十丈,恍若天神自洞頂下懸,紅光照處,芒彩四射,耀眼生纈。靈姑眼尖,一眼望見上面似趴著一個怪東西,長約丈許,頭有幾點藍色晶光,閃閃下射,先還以為鍾乳受光凝成的幻影。康、連二猱發現更早,長嘯一聲,便要躍起。吃白猿一爪一個夾頸皮抓住,叫了一聲,雙猱才停了勢,只睜眼望著上面。嘯聲才住,那怪物也跟著蠕蠕蠢動。二道人頓現驚慌之狀,同聲大喝道:“他們都是遠客,生人新來,要到我家去,不比土著,休得見怪。他們明早仍由此洞出去,如有什麼事,明晚尋我便了。”說罷,怪物又怒嘯一聲,才停了動轉。聲如洪鐘,震得全洞皆起迴音,嗡嗡繞耳,半晌方息。

眾人抬頭仰視,見那怪物頭如贍蜍,生著四隻藍眼,血盆大口直緣到頸間,赤舌如扇,吞吐不休。自腰以下,形如蜈蚣,後面一條鱷魚長尾,腹下兩排短足,通體長約一丈四五,寬約三尺。壁虎般趴伏乳屏後面,面向來人,距地甚高。背後兩片黑影閃動,彷彿生有雙翼,正瞪怪眼向下怒視。乳屏透明若晶,全身畢現,俱甚駭然。

道人喝罷,各拔竹劍,取出令牌,分了一人回來督隊,一前一後護住眾人,由屏側石筍林中繞過。過後又改作回望倒行,意似怕那怪物反臉傷人,防備萬一,態甚嚴重。

怪物也不再見動作。呂偉嚴戒眾人不要回顧。

再行半里,石乳阻隔,早望不見怪物影子。虎王問那怪物是什麼東西。二道人說:

“此乃本洞主人。出洞不遠,就是我家了。”虎王知他顧忌,呂偉又搖手示意,便不再問。前途鍾乳漸稀,奇石磊阿,又走了一段極難走的路,方到盡頭。由一個小洞隙中俯身鑽進,二次又見月光。走出洞外一看,天地忽然開朗,月光之下,只見平原蕪蕪,淺草如茵。左側群峰秀聳,林壑幽奇。數十百株古松,輪困盤拿,各俱異態,勢欲飛舞。

盡前面一片危崖,宛若排蟑,崖隙問一道飛瀑,寬約丈許,恍若玉龍飛下,匹練懸空,直落百十丈。下面為林木所遮,煙霏霧湧,看不見落處,只聽泉聲殷如轟雷。崖右一條白光,如銀蛇走地,蜿蜒迂迴而來,與右側清溪相會,林石掩映,似斷還連,奔泉為地勢所扼,再吃沿途溪中奇石一阻隔,激起一二十處的水花,珠雪群飛,發出怒鳴,與源頭瀑聲相應,琤琮轟隆,匯為雅奏。上面是碧空高潔,雲朗星輝;下面是雜花媚目,松蔭匝地。端的紅塵不到,景絕人間。久行險阻晦塞之境,不意得此,俱都稱讚不置。

道人領了一行人、獸,傍山背水,行抵左側峰下,忽見竹樓三五,隱現峰腰,到了峰腳,卻又不見。方以為仙人多好樓居,延客必在竹樓以內,道人卻不往上走。峰迴路轉,又現出十數畝平地,七八間竹屋背峰而建。兩旁闢土數畝,左邊菜畦,右邊花圃。

對面是一個大池塘,作蚪虯形,尾端向外,想也是瀑布餘流。方塘若鏡,勻不生波,天光上下,凝青沉沉。偶而風來,水面上便生微皺,絲紋萬縷,耀若金鱗,旋復靜止。到此群喧頓息,泉瀑之聲為高峰危崖所阻,已不復入耳,比初出洞時又是一番境界。

道人引眾到了門前,一個先走進去,將明燈點起,一個便揖客人內。呂偉仍抱了張鴻,與眾人隨同走進。道人命將張鴻放置竹榻之上,又給口中塞了一塊黑藥。這時張鴻已能睜眼視物,只是周身麻木,不能張口。張遠情切老父,眼都哭腫,等乃父躺倒,便向二道人跪下,哭求施救。二道人道:“你父中毒已深,不是即日可好。既遇見我,你又具有至性異稟,異日轉禍為福都說不定。你們都未進飲食,我這裡只有野蔬粗飯。好在你們自帶食物,屋後灶具齊全,可隨我一同收拾,吃了飯再細說吧。”說完,便當先往後屋走去。眾人雖急於療治張鴻,並聽這雙生異人來歷,因看出道人性情古怪,不便違拗。除張遠侍父,虎、猱未進門外,各取路菜、乾糧,隨同走至後面。

這些屋宇間間都是紙窗素壁,潔淨無塵。每間屋頂各懸著一個透明晶盞,大小形式不一,裡面貯的不知是什麼油質,望如清水,各有幾根小指粗細、用山棉搓成的燈心搭在盞邊。每點必雙,點時道人只用手指一彈,各發出一點極細的火星飛向盞邊,立有兩個燈頭燃著。燈光奇亮,滿室通明。清香微妙,不見一絲油煙。廚房設在最後一間,最為高大寬廣。當中一座大爐灶,安著一口形式古拙的大鍋,鍋底油光,彷彿常用。兩旁另有兩個小爐灶,鍋具卻甚素淨。呂偉看那大鍋邊款,隱有宋初年號,分明古時行軍之物,至少也可供得百人食量。道人只兄弟兩個,荒山隱居,怎會時常使用?情知有異,不由多看了幾眼。虎王正和白猿抱了食糧走進,見鍋脫口驚問道:“好一口大鍋!這是二位道長煮飯吃的麼?”道人揪然道答:“人哪有此大量:這是沒法子事。今晚你那金猱闖禍,雖有勝算,還無把握,少時再細說吧。”眾人聽他前後話一樣,便不再問。

道人又去屋側剪了些肥韭山蔬,王守常夫妻連忙接過洗淨。問明道人並不茹素,取此隨帶的臘肉,一同連飯煮熟。用原有瓦缽和隨帶用具盛了,端至外面。分別飲食。道人連贊醃臘、路菜之美,同聲笑道:“自受家師之教,伏居此山,不嘗此味己有多年了。”呂偉為討他歡心,說:“來時朋友贈此甚多,道長既嗜此味,敬當轉贈。”道人方在謙謝,虎王道:“諸位無須如此,建業村內每值秋後起醃,交春始止,此物多如山積。明早回去,我著猿、虎送來好了。”道人驚道:“你不與他們同行的麼?歸路已斷,怎好回去?”虎王便把虎、猿靈異之處說出。

道人大喜道:“我真眼淺。初見你們帶著猿、虎、雙猱,這小姑娘又有一樣至寶,雖覺異樣,但你們俱是常人。”並非道術之士,不過資質甚好罷了,想不到有這些來歷。

師父常說我就在這兩年脫困,還我金丹。昨日又算出今日除害,主有陰人作梗,但是先難後易。果然我除害時下手稍慢,被小姑娘飛刀所誤,害沒除盡,以後是更為難。照此說來,除這兩害,定有一個應在你們身上了。”說完,二道人互相把臂,同聲慶幸不置。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4:46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

話說眾人這時恰好吃完,就勢請問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產異茶,烹了一壺與眾同飲,然後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對看了一眼,同聲說了兩句,才由一人單獨說道:“我二人不特雙胞並生,起初自腋至股,連身體都是相連的。慈母懷胎兩年,難產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學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嬰,以為己德不修,遂致妻亡子怪,貧病交加,六年後亦憂鬱而死。此時我們雖然年小,形似殘人,心卻靈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飲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動之微,無不同時張口,同時行動。自來躲在屋裡,沒見過一個生人,出門必定驚人耳目。先父未死時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辭館入山,開荒自給,受盡人間苦處。曾經扶病,將家中衣物全數變賣,只留下一榻、一案、一條板凳、幾百本舊書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餘者全都換成糧米、食鹽、菜籽之類,大約可供我們數年之食。從三歲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們種菜養雞、燒火煮飲等家庭瑣事。餘下閒空,再學寫字讀書。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誡:死後即就茅屋中掘土妥埋。不可出門見人,即便長大,最好仍在山中,就著六年辛苦開出來的這點田地,以了此生,先父見背之後,我們便照遺命行事。好在年紀雖小,倒還力大心靈。守著遺體痛哭了好幾天。先還每日守伺,不捨埋葬。無奈南地溫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靈臥塌上,周圍及上面包上木板,外用麻索紮緊,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連那間屋子都一齊埋在土內,築成一座土墳。

“幼遭孤露,僻處荒山,苦已難言。偏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年山中忽然發蛟,山石崩裂,正壓在父墳上面。田上、用具、雞雛、糧食,衝的衝,毀的毀。半夜裡聞警逃生,一無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強滿山亂跑,尋些松子果實之類充飢。過了幾天,實受不了這苦,沒奈何,只得出山覓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樹場一家姓秦的富戶家中教館多年。賓東極為相得,時常提起,說他樂善好施,屢次賙濟我家。怪嬰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辭館時再三堅留。先母葬費,全由他家所贈。後來潛移深山,隱居不出,他不知住處,才斷了來往。如到萬不得已時,可往求助;但能生活,無故尋他,即為不孝。並留下一封信,上面載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書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雖還記得,地址卻不記得了。

這時逼得非去不可,無奈原信已為蛟水所毀。僅僅記得由當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見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們只得姑且試試。

那一條路離山外較近,但我們從未走過,又沒幹糧,沿途採些草實野果充飢,走了許多冤枉路。三次遇著青蛇猛獸,全仗機警脫禍。連走了十好幾天,受了不少顛連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時正天熱,我們只穿著一件短衣,乍見生人,都當怪物。見面一張口,不是嚇退,便欲加害,簡直無法問道。吃的更討不到,山外又無草果可採。路徑不熟,連在樟樹場左近轉游了兩天,餓得頭暈眼花,最後無法,只得裝作人是兩個,並肩把臂,由左邊一人和人對答,先討些吃的,再找秦家住處。誰知兩人一鬧,到處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覓食?

“正困憊間,場上有一惡人蕭義,本想殺害我們,俱被我們逃脫。後看出我們並無本領,又想拿我們生財,派人四面兜捉。我們雖然生長在山中,天生異稟,力大身輕,無奈肚飢無力,連打傷了他三個手下,終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聞得場上來了雙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趕來。他乃本場首富紳眷,當下向眾人說明前事,出了養傷錢,把人要走。我們隨到他家,說起前事,他甚傷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給我們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說怪相不能應考,讀書無用,可學些居家手藝,暇時隨同習武,以防人欺。又到處申說,稟知官府,證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們住在他家,衣食無憂,苦極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禍從天降。當年秦人穆中舉進京,走不到兩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時恐誤乃子前程,再四嚴囑家人:長安離此山遙路遠,山川險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會試之後,再行報喪,不可著人喚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餘者都是長年下人。乃媳蕭氏是惡霸蕭義遠房族侄,惡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財,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惡如仇,知他無賴下流,作惡多端,從不和他來往,無法近身,人死以後,立借弔喪為名,常和蕭氏孃家兄弟勾串。始而常來,欺她女流無知,買通下人,設法沾點油水,還避著本家親戚。後來膽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產難佔,竟乘一個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縣裡交租,暗令手下徒黨將蕭氏害死,所有金銀財物全數搶走。

“賊黨行動之時,俱都畫花臉,以為這事絕對無人知道。不料我們眼尖,見強盜人多,持著兵刃,自知不敵,雖然伏身暗處,沒有出鬥,面貌口音頗能記憶。尤其內中一個手持長矛的黑臉大漢,正是上年我們初到樟樹場時,相助綁我們的蕭賊黨羽,右手有六指,是個記認。當晚賊徒曾到我們住房內連搜兩次,未被尋到。強盜走後,長年家人漸漸聚集,我們才知女主人己死盜手,心中憤極,好生後悔沒有趕往上房救護,與賊拼命。先還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點事的,多半與賊通氣。雖想起秦翁死後,蕭賊隨蕭氏孃家兄弟蕭泳、蕭誠時常走動,他頭一天前來,逢人便告,說他當日進城,第二晚便出這大亂,來的人有那六指賊黨,料定事與此賊有關。但因我們是年幼孤兒,做客他家,寄人籬下,仔細尋思,以為我們是小娃尚能看破,他們年長,本鄉本上,自能辨出來賊是誰,便沒過問。

“誰知次日官府到來相驗,我們從旁偷聽,家人竟供是外來山匪所殺,所供情形與當晚諸不相符,好生驚詫。官走之後,我們便找他家一個總管收穀子兼理家務的世僕秦福,悄悄說了昨晨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強盜。誰知這廝也與蕭賊同謀,聞言臉色驟變,先盤問我們昨晚藏在哪裡,黑夜中怎看得那麼清楚,等我們說出從小目力異常,夜間見物狀如自晝的話,他知不假,立用惡聲恫嚇說:‘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說一回,而且供得沒錯。蕭大爺是個當地有名武舉鄉紳,還是主人的親戚,他又在城裡未回,決無此事。即便照你所說,來的山匪有漢人在內,也不能再說出去。小娃兒家懂得什麼?

幸虧是我,如若向人亂說,官府傳去,見你們這等怪相,定說是妖孽,別的不說,單這頓打,就打個半死。’說完,又用好言安慰我們幾句。然後又說:‘你們見官不得。事情正在火頭上,你們從今日起,三天以內,千萬不可走出你們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誰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雖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則莫怪我無情,趕你們出門,沒吃沒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動,說你們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隱瞞,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禍,全是你們的晦氣,場上人立即將你們活埋了。’”說完,立逼我們回房。

“我們見秦福心虛色厲,語言顛倒,益發可疑。待他走出,我們一看,通前院的院門和往花園去的兩門俱遭封鎖,竟將我們禁閉院內。伏身門側往外偷看,等不一會,又見這廝同一下人低著聲邊說邊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說:‘我得留神防他們跑了,事不宜遲,今晚便須下手。還是你去找他快來吧。’情知不妙,時已黃昏,不敢久延,仗著身輕,先躍過院牆到了花園,再由園內縱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說我們只是並體孿生,並非邪怪,平日又常帶出門去,人已見慣不驚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樣講理問話,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為了世交至誼、救命恩人伸冤洩憤,就受點罪又有何防?’恐蕭、秦二賊發覺追來,因他徒黨甚多,抄著山徑小路,連夜往縣城趕去。且喜小雨連陰,沿途未見一人,腳底又快,到時天還未亮。等了一會,回望來路上,三騎快馬如飛趕來,內中一人正是蕭賊。且喜城門剛開,慌忙趕進。說也真巧,迎頭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雖是寒儒,人卻肝膽,以前我曾見過幾次。他聽說秦家盜案傷人,正欲下鄉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門之處,剛要起身,忽然遇到我們,甚是合心。我們知不但遇救,還可和他相商,忙搶步跑進他家。蕭賊到時,還問門軍遇見我們也未。我們原裝二人並肩行路,趕早城人多,竟答未見,頭一難算是躲過。”

“李德卿聽我們一說,大為憤怒,立代寫狀,令我們代死人嗚冤。縣官當日相驗已是生疑,再吃我們一告發,立出拘票:除蕭賊聞風遠颶,早已逃避外,餘人俱都拿到。

一堂間明,出了海捕,捉拿蕭賊。又給我們披紅回去。同時著族人與秦人穆加急報喪,令其兼程速歸。下人分別首從,一齊治罪。只是元兇未獲,種下禍根。”

“這廝原和山民時常交易,精通土語。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紅土山寨中,娶了一個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擄,無惡不作。時常著人與秦家帶信,著將我們交出綁獻,否則遇到便殺,雞犬不留。人穆武藝甚好,聞警益發小心,練了不少壯丁,兩年後竟助官兵往剿,掃平山寨。叵耐仍被這廝帶了山婆逃走。”

“又過兩月,我們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為山民死盡逃絕,自恃本領,背了人穆,入山行獵。忽聞一股異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暈倒。醒來覺著有人打我們,睜眼一看,身已被綁,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荊條亂打,死去活來,好幾次才住。又餓了我們兩天,方給飲食。內中暗下啞藥蠱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念咒行法,立時腹痛欲死。

似這樣折磨了兩月,因蕭賊徒黨死絕,無法謀生,最後才想起從前主意,拿我們賺錢。

先教會一些玩法,然後帶同繞路往廣西、海南諸島,拿我們做幌子,賣藥茶騙錢。我們屢次想刺死他,又怕蠱毒發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難罪苦,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內。寨主姓藍,他有一好友是個道姑,法名鄧仙娘,精通道法,慣破惡蠱。我們正向女寨主獻媚,蕭賊見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誰知仙娘早看出我們中毒受迫,忍辱無奈,垂憐欲救,見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說,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們喚近身前一看,遍體傷痕。然後向他喝問我們的來歷,為何既要這可憐人賣錢,又給他們如此罪受?我們聞言,知遇救星,竟忘顧忌,忙即跪倒,痛哭悲號起來。蕭賊見難脫身,便令山婆行法,張口一噴,揚手一把蠱粉。吃仙娘張口一吸,全吸了去。一會噴出一團烈火,山婆當時倒地,橫身燒焦而死。我們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張口,用手往喉間一招,兩條紅線般的惡蠱隨手飛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將蕭賊綁起,拷問明瞭經過。仙娘又用靈藥治好我們啞毒,收我們為義子,並將仇人交我們處治,報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由此我們山寨中一住兩年,每日由仙娘傳授法術。到了第三年上,仙娘從海外覓來了靈藥千年續斷和靈玉膏。說我們原是沒長好的雙生異胎,雖說起居動作已成習慣,並無不便之處,終以分開為妙。當下行法,將兩個身子由腋下相連處分解為二,成了兩人。因先備有靈藥,並不痛苦。”

“後來寨主年老身死,諸子爭立,對仙娘缺了禮貌。仙娘大怒,帶了我們來到雲貴南疆之中行道,備受山人禮戴。初意創設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門,難免傷生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數。我們傳了她的衣缽,仍欲完成她的遺志。解體以後,人雖化一為二,但是性靈相通,言語行事無不如一。我們雖無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五行禁制、巫蠱搬運之法,俱得仙娘所傳。加上這雙身子,拿神道設教制服山人,自然儘夠,予取予求,無不如意,盤踞數年,作盡威福。山人信畏神鬼,這原無妨,偏我們行事任性,喜歡犯他們的忌諱。當地山人始而畏服,終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這附近有兩種怪物。一個土名沙龍,原是射工之類的毒物。但它身體特大,生得奇形怪狀,五顏六色。所行之處,毒煙如霧,口吸沙土,向人亂噴,噴上即死。雌雄兩個,其毒無比。一個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稱為盤孽,又名遊壁,乃深山大澤中的大壁虎之類,感蜃氣而生。頭生四眼,背有雙翼,蟾頭鱷尾,肥爪如掌,能隔遠吸物,腹下另有十八隻短足,噴氣如虹,喜食人腦。前一個盤踞在你們來路汙泥裡。後一個便是你們來時洞壁上盤著的那個怪物,但此物頗有靈性,自知多傷人必遭天譴,每年只一兩次出洞,為害不烈。只那沙龍厲害,如非天性戀土,不肯遠離,左近數百里,無論人獸,早無瞧類了。山人先還想讓我們為他們驅逐,我們也曾用盡方法,但並無成效,於是連我們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兩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鬥,誰也傷不了誰,每年雖僅一兩次,人畜遭殃卻不算小。”

“這年忽遇見百禽道人公冶恩師,經過點化,恩師命我們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以贖前愆,然後傳授道法。先仗恩師指點,將兩隻沙龍除去。誰知此怪已然產子土內,為數不下千百,潛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難施,須俟今日成長出土,方可下手。這時我們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並勸它不要再出傷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飢;如食獸肉,只管一月。答應每月一次,由我們擒來猛獸,供它大嚼。那口大鍋便是煮肉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誘它,使其吃慣口味,日後暗中下毒,它偏狡猾異常。幸未下手,否則必被看破無疑。我們無奈,只得忍著,意欲除了小沙龍後,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開讀仙示,說我們獨立難成,今日並有陰人作梗,還須有二次再舉。按理這類毒蟲出土,多在黃昏近黑之時。今日定是你們一行為數大多,人、獸氣息被它土中聞著,驚動早出。我們恐到時氣力不濟,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們見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氣所傷,又恐你們趕回同歸於盡,忙著分頭救人,忘了行法禁制,絕它歸路。嗣見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異寶,神妙無窮,毒蟲畏死,已有好些遁入上內。”

“我們知道此物攣生甚繁,今日所見,便是已死一對雌雄二蟲所生。此蟲頭一對秉天地至淫奇毒之氣而生。以後非兇辰惡日、喪年敗月、窮陰凝閉、嵐霧濃厚之時,又當那月是個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後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產卵四十九枚,深埋地底,經過三年零六個月,始全數同時出土。雖然這樣繁生厲害,但它終身只交十二次,天時地利,年月日時,缺一不交。數百年中,難得有那麼湊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即為識者所誅。那對已死的老蟲,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氣候,挨至死前兩年,才得交配,其難可想。否則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類受它毒害何堪設想。第一次交合所生幼蟲最大最毒,以次遞減。同是一年內所產之卵,成形出土時各有大小。傳至第二代,交配便不似頭對繁難,只一逢晦,遇到嵐霧四起之時,便即交合。所產之卵,毒雖稍減,其繁息卻非可數計。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屬不了,何況當時逃走那麼多。反正誅不勝誅,更恐毒氣凝浮空中,被風吹散,只要沉落一點,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災。這初出土時所噴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覺它已凝成一處,惟恐無此大力,恰好被你們的飛刀、飛劍攪成碎片,省卻我們不少氣力。這才將小姑娘與白猿喚住,仗著師傳吐納之術與所賜葫蘆,將它收盡。”

“因見你們只有防身之寶,不會道法,本心沒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這一嘯,又將它惹惱。此怪縱然看我們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尋上門來,明早你們起身,也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為害。它己修煉了近千年,腹內有內丹,飛刀、飛劍未必能傷它,它卻可飛空吸人腦子,所噴五色彩虹也蘊奇毒,中人立死。適聽你們說起猿、虎靈異,並與鐵花塢清波上人相識。上人乃家師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門人到來,此怪立除。

細看你們面上並無晦色,這位胸前又有寶氣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還有人帶著法寶麼?我們雖受仙傳,因積惡大多,尚未人門,賜寶防身更談不到,縱有幾件防身,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師因不許我們再見當地山人,才潛居到此,出入也甚隱秘。山人多知這裡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側更無論了。此外雖有一條通路在適見高峰後面,中隔深溝大壑,最窄處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絕難飛渡。為今之計,由我穩住怪物,使緩尋仇,命白猿連夜趕往鐵花塢求救,是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須要能護全身不畏毒侵,然後再以白猿仙劍去敵此物那粒內丹,再用飛刀夾攻,方不致兩敗俱傷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師叔,隱修多年,已然不問外事。來時聽塗雷揹人和我說,這次已為救我,破例相助。命塗雷送完人後速回,上人要用白雲封洞一年。不特是他,連他弟子塗雷,都須一年以後,盡得他的衣缽真傳,方許出外積修外功。他說話再準不過,去了連人都不會見著。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樣法寶,前日曾與妖狐對敵,用作防身,施展出來,有一寶光,足可護得我們這一群人。你看合用與否?”說罷,將胸懸玉符取出,略一施為,便見光騰滿室,耀眼生纈。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萬一出洞,窺見寶光警覺。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寶,諸怪授首無疑了。”

呂偉、張遠又同聲詢問張鴻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見我們得過家師預先指示,此山又產有解毒靈藥,便是神仙也難救他活命。就這樣,還得將藥草熬成了水,人浸其內,每日一換,內服我們所制靈藥,經過半年之久,毒盡脫皮,可是心頭還是終日發繞,身熱虛軟,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復原呢。”眾人一聽大驚。張遠守恃乃父榻前,聞聲趕來,聽說病勢如此兇危,撲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來。道人掐指算了一算,說道:“這是他命中註定的兇災,無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蟲之害,得我二人救治,雖有年餘兇災,過此或能轉禍為福。如走山南驛路,此時早為仇人所殺,連屍首都保不全了。你這娃兒至性過人,又生有這般資質,將來必有成就。我這裡向來不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許你在此隨侍父病。我定盡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調治可活外,別無良策。多哭多說無濟幹事,快起去吧。”張遠知多求無用,只得含淚拜謝,仍去父榻前守侍。

虎王因張鴻遇險,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趕來勸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及聽道人說是定數,心始稍安。便問道:“道長的姓名、法號還沒說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個名字,叫做同兒。又因本來姓何,正含著內省無疚,間天何故使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見背,到了秦家,僅將兒字去掉。後來落難遇救,承仙娘收為義子,分體以後,由一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喚,我們追思先父,誰也不捨原名。仙娘見我們都不願領受新名,體雖分解,依舊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同聲同應,如非事前商定,永遠言動如一,改不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也就聽之,由此沒再起別的名字。對人自稱同道人,極少說姓。以前任性胡為,無心之過,山人個個害怕,提起同道人,沒有不知道的。”眾人見這一道人說時,另一道人雖未似前同聲說話,但坐在那裡嘴皮仍然隨著微微張合,這裡說完,他也停止。靈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幾乎要笑。

呂偉、王守常夫婦三人與張鴻,或為良友情深,或為葭莩誼重,因聽道人口氣,當地還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張鴻有了轉機再走。才一張口,道人已經覺察,說道:“這個無須。你們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癒之日,也看不出他好來。只要人不死罷了,人多轉倒於我不便。並且適算一卦,你們有一大仇人約了能手,到處尋你們報復,今晚本該途中相遇,幸是繞道避過。至遲明午除怪之後,便該各自分途,回的回,走的走。顏道友無妨,你們如若走晚,阻礙就更多了。”呂偉無法,只得忍痛應了。

虎王、靈姑因當地景物清麗,平生罕見,話一談完,便要乘月出遊。同道人忙攔道:

“那怪物從沒受過觸犯,必不甘休,今晚難免尋來。我們雖說明早除它,大傢俱己勞頓,終以歇息一宵,養好精神,再合力下手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無甚可看,好景緻都在峰側一帶,我們又有夜課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後暢遊吧。”虎王道:“我本定今晚趕回,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來,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尋仇,我們就不出去,難道它不會尋上門來麼?”同道人道:“家師為防我們入定之際妖鬼侵凌,這屋周圍俱有仙法禁制,如無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來此一餐,深知奧妙,決不輕人。現時雖未聽它叫喚,說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納相候,出去正好遇上。天已不早,樂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時呢?”呂偉也從旁勸阻,令大家就地上各設鋪陳,分別就臥。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囑令早日回洞靜坐,不應耽誤過久;靈姑因張鴻中毒慘狀,老父焦愁過甚,此去莽蒼山少了兩個好伴不說,張鴻之事既然應驗,老父將來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煩,不能安枕。

虎王原與王守常同臥一席,過有些時,王守常看罷張鴻,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著一雙眼睛,見兩道人床已讓給張鴻,就地上蒲團,各據一壁,對面打坐,已然入定。始見兩條白氣細如遊絲,由二人鼻孔內噴出,約長尺許。倏地收了回去,又噴出來,便長大了些。越噴越粗長,漸漸粗如茶杯,長到丈許。四條白氣忽又糾結不開,恰似含有絕大力量,在後互相牽扯,勢均力敵,兩不相下。心想:“此定煉氣將成的功夫,自己不知何日能煉到此境地?”忽然嗞的一聲微響,四條白氣同時分開,似電一般,從二人鼻孔中飛出,各朝對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來,四條一碰頭,聯成兩條,此收彼放,此放彼收,循環吞吐,疾如投梭,往復不已。

虎王正注視出神之際,偶一回頭,見張遠滿面悲苦之容,守在張鴻榻前,仍只管低頭垂淚。不特呂、王諸人屢勸他睡不肯,連二道人入定吐納,俱沒心觀看。不由觸動孝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並無音信。雖聽白猿說是孝行格天,轉禍為福,報仇之後,又得奇遇;塗雷轉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說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終未得過實信。雖也時生孺慕,想一會便自放開,哪有他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治一年外無藥可醫,回山見了塗雷,好歹託他轉求上人,要兩粒靈丹,趕來成全他的孝道。越看越覺張遠可憐可敬,剛想爬起安慰他幾句,勸他少為安歇,猛聽一聲虎嘯,彷彿來自峰側。

黑虎一來就在門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飯後過不一會,也都相次出去,沒有進來。虎王當時只顧談話,慰問張鴻父子,並未在意。一聽嘯聲,忽然想起同道人所說室外設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盤踞,今晚必來窺伺的話,恐虎、猱誤到峰前迷了歸路,遇見怪物中毒受傷。心方一動,又聽黑虎猛嘯兩聲,聽出是在遇敵發威。見二道人猶是煉氣吐納,恍如不聞,未便驚動。一時情急著忙,由地上縱起,持了兵刃飛叉,將古玉符取出掛在胸前,循聲往外跑去。靈姑在隔室內聞得虎嘯,情知有異,也匆匆縱起,追了出來。二人先後腳到了外面,側耳一聽,雙猱也在那裡吼嘯。虎王對靈姑道:“它們已和怪物對敵,同道人還未做完功課,這屋它進不來,別的不怕。你把那飛刀放起,我兩人快接應去吧。”邊說邊跑。靈姑手按玉匣,暗中準備,緊隨虎王身後,疾行如飛。

一會轉到峰側,循聲往前一看,只見離前不遠的天空中飛起一個怪物,正在張牙舞爪,噴毒發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別遠避。只白猿獨自舞動仙劍,發出一二十丈長遠的紅光,與怪物相持不下。怪物周身俱有彩霧圍繞,口裡噴出一道虹光,長約三丈,抵禦白猿的仙劍。身子比洞中初見時暴長了二三倍,兩隻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兩行蜈蚣形的短足凌空划動,如魚游水,如鳥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迴環,捷若掣電,赤舌焰焰,噴吐不息。四雙藍眼齊射兇光,註定下面。屢次飛近雙猱立處,意似得而甘心,吃白猿劍光阻住,不得近前。雙猱縱避敏捷,心思靈巧,得了白猿警嘯,不等近前,先自逃避,不時還就地上拾些石塊,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準。怪物雖不泊打,卻被逗得性發如雷,轟的一聲怒吼,宛如銅山崩倒,洛鍾齊鳴,山搖谷應,震耳欲聾,端的聲勢驚人,非同小可。

靈姑見狀,早不等招呼,手掐靈訣,一指玉匣,匣中飛刀化為一道銀虹,破空直上,朝怪物身後飛去。怪物見仇敵來了幫手,越發暴怒,闊口張處,又是震天價一聲怒吼。

接著口裡噴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徑將靈姑飛刀敵住。同時背脊縫中又迸射出無數毒煙,化為彩霧,越布越廣,漸漸往地面籠罩下來。白猿見飛刀、飛劍要抵禦怪物的內丹和所噴虹光,其勢不能全顧,知道毒重厲害,連忙急嘯,令虎王等人、獸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來。虎王護身玉符早已準備停當,先想乘隙相助,及見怪物不畏叉石,離地又高,連發了幾個飛叉,俱是白打,知道無用,只得停手旁觀。聞聲知旨,忙喚靈姑、虎、猱近前,會合自猿,同立寶光之內。仍由靈姑,白猿以飛刀、飛劍與怪物惡鬥。

是夜碧空澄霎,雲淨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斕,所噴毒氣彩霧,映著月光,閃閃生輝,直似長虹電舞,明霞麗空,天花亂飛,散為明綺。更有一團火球與紅、白兩道寶光,在霞彩氣層中上下跳動,往來馳逐,匯為奇觀,耀眼生穎,絢麗無濤,不似日間沙龍毒氣腥穢刺鼻。虎王、靈姑童心猶盛,當這勝負未分、吉凶莫定之際,邊鬥邊看,反倒互贊好看,喝起彩來。

似這樣相持了半個多時辰,同道人始終未見出來相助。虎王等只顧好看還不怎樣,怪物乍遇勁敵,久鬥不勝,敵人又有一幢寶光護身,無法近前,不由發起急來,口吐虹光越發加大,脊骨上射出來的彩煙似蒸籠初揭一般突突亂冒。一會工夫,峰前一帶全被佈滿,將虎王等護身光幢一齊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靈姑見狀,忽然驚覺,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觀成敗,不理此事。聞說毒氣甚烈,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個了局?”方在尋思,耳聽白猿叫了幾聲,虎王隨說道:

“怪物周身毒氣俱使盡了。”靈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霧迷漫中,自己飛刀裹住那團紫藍色的球,白猿劍光專敵虹光,已略見一點優勢,怪物背上毒煙果然發盡,不再冒起。剛想:“可惜此時塗師兄不曾在場,否則再有一口飛劍,便制怪物死命。”忽聽哧的一聲,一條白氣如匹練橫空,從身後高峰上飛出,直朝怪物射去。

靈姑回頭一看,月光正照峰頂,奇石鱗峋,矮樹搖風,景甚幽靜。只近頂一塊突出的危崖上面,有一團丈許大小的雲霧,勢欲浮起,那條白氣便由此中射出,卻不見一個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氣攔腰裹住,繞身數匝,懸在空中,僅剩頭尾在外掙扎不脫。

想是情急大過,一聲怪嘯,張口一吸,那團紫藍色的火球舍了飛刀,倏地掣轉。靈姑哪肯放鬆,手一指,空中銀光電馳般追去,火球飛到怪物口邊,飛刀也已趕到。怪物竟似忘了飛刀厲害,依然張口吸進,同時先吐虹光跟著掣回,意欲收回內丹,用那虹光抵敵。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還未容它掣近口邊,便吃白猿運用手中仙劍急追上前,照樣裹住。當這時機瞬息之際,虹光飛回一緩,靈姑飛刀已然先到,圍著怪物頸間一繞,立時斬斷。怪頭剛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飛去。說時遲,那時快,怪頭一斷,怪物繞身白氣似銀蛇飛掣,離了怪身,直向怪頭繞來,怪物屍身隨即墜落地上。

靈姑先見怪頭不落,破空飛遁,方欲指揮飛刀追去,耳聽峰頂兩人同聲大喝:“且慢!”聽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緩手,怪頭已吃白氣包沒,裹了個又緊又密,若沉若揚,緩緩下降,看去怪頭仍有知覺,似要掙扎逃去。靈姑為防萬一,仍指揮飛刀隨同防護。那顆怪頭下降越低,跳掙越急,幾番被它掙升老高,終未得脫。約有刻許工夫才落下來,快達地面,還有兩丈高下。又聽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聽候行止。”隨見彌天妖霧毒氛,似潮湧一般往峰上飛去,漸漸稀薄,僅剩白猿手舞仙劍,與空中那道妖虹纏繞為戲。雖然怪物已斬,妖虹失了主馭,哪知毒重,急切間無法消滅,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劍光將它纏在空中,以防它逃逸為害,不令下降,靜候同道人收完妖霧,再行發落。

這時同道人已從峰崖雲霧中現身,站立崖上。腳底踏著一個與日間所見同樣的葫蘆,口斜朝下,所有妖氣毒霧,齊往葫蘆口中爭逐鑽入,與日問行徑相似。看神氣,不似那麼畏懼毒氣侵襲,但是兩人都一手持劍向空比劃收那毒霧,同時目光卻註定下面白氣裹住的怪頭,顯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頭離地只有三尺,跳蕩之勢也漸歇,妖氛毒霧也都斂盡,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畢照,才從峰頂飛落。一到地,內中一個先將葫蘆放在地上,命白猿用仙劍將空中妖虹緩緩向他身前繞落。等將落近頭上,左手取出令牌護住頭面,右手竹劍一指,葫蘆蓋自開。白猿劍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騰空揚去,被道人舉劍畫了兩畫,猛力朝葫蘆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蘆內飛去,眩的一聲收盡,蓋隨自合。道人將葫蘆掛向腰間,然後同聲發話,命虎王收了護身符,遠立旁觀。又各持竹劍,上下畫了一陣,朝妖頭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動。

虎王見二道人頭上汗出,行動甚忙,怪頭已落,白氣仍未收轉,又不令用飛刀、仙劍去砍,口裡同聲自言自語,好似處置為難之狀。忍不住問道:“妖霧已盡,怪頭已斬,難道還怕它跑麼?”二道人同聲答道:“你們哪裡知道。此怪久已通靈,耳目尤極敏銳,稍近一點,便被聽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闖禍,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著你們所帶飛刀、仙劍將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夠,好生為難。初到時久不和你們說話,便由於此。後來知道你們尚有一件防身之寶可御它的毒氣,方始定局。當時算計此怪必在外面窺伺,故意說出明早起行時再合力除它的話,又令眾人不要外出,好使無備,暗中卻在準備,將恩師所傳兩身真氣合而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靈的異獸,我事前未禁它們出去,必往外面窺伺,雙方相遇,定鬥起來。你二人聞聲往援,我們卻繞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機行事。”

“此怪所煉內丹,乃先天奇毒之氣所萃,雖甚厲害,因差著百餘年苦煉之功嬰兒尚未成形,不能自在飛出,我們大家合力誅它不難。最可慮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帶了內丹遁走,不易搜戮,異日貽禍人間,為害無窮。所以下手時須要縝密神速,一絲疏忽不得。當它毒氣放盡,妖虹、內丹兩俱相形見絀,又吃我們太乙真氣將它攔腰束住,技窮力絀之際,自知難免誅戮,果然發狠,竟欲收轉內丹與元神合一遁去。我們早就預料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竅,先用真氣將它連頭裹住,一任奮力掙扎,終歸無用。

此怪吃了頭殼堅固的虧,它那元神內丹藏在命門以內。適才飛刀幸是齊頸斬斷,如若連腦斬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網,吃我連頭困在這裡,但要誅它元神,好好取出它的內丹,卻非容易呢。”

這時靈姑仍指著那口刀,盤旋怪頭之側,以防突然飛起遁走。聞言笑道:“這個有什麼難?我這口飛刀乃鄭顛仙恩師所賜至寶,大小隨心,神妙非常。這怪物頭已斬下,還有什麼能為?我將刀光布開,蓋在它上面,白仙持劍守住一面,道長放開一些,等它元神一離竅,我們兩道寶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聞言,為難了一會,說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內丹用處甚大,與元神合而為一,想要完整留下,不令殘破,苦無善法,故此委決不下;否則何須如此費事,只須運用真氣一逼一絞,便成粉碎。看此情形,勢難兩全。你們且躲遠些,兔為毒氣所中,索性毀掉了吧。”

靈姑收了飛刀,隨虎王等避過一旁。道人又將葫蘆取置地上,仍用竹劍比劃了一陣,面對面朝著怪頭東西立定。剛把手一搓,便聽怪頭在白氣內轟轟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惡質,此時大劫臨頭,縱將內丹獻出,我也不能發那婦人之仁,放你元神出為異日大害。我也決不詐騙你,逼出內丹,再加誅戮,違我恩師戒條。你只靜俟形神俱滅,同歸於盡好了。”更不再說,各舉右手指定怪頭,一任慘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氣糾裹愈緊。耳聽裡面頭骨喀嚓碎裂之聲密如貫珠。眼看怪頭就要粉碎,忽聽空中一聲鶴映,同道人聞聲驚喜,連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頭一看,碧霄月明,澄淨如拭,僅東南方挨近月亮處,有一團白雲緩緩浮動。一隻孤鶴銀羽翩翔,正從雲邊掠過,向下飛來,上面彷彿馱著一人,看似舒徐,卻極迅速,晃眼之間已飛離頭上不遠。接連又是兩聲鶴嗅,空山迴音,明月增華,山容夜景,倍覺幽清。兩聲方息,鶴已及地。上面坐著一個面容枯瘦的道者,並不躍下,胯下仙鶴徑直划動兩隻長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見那仙鶴從頭到腳竟在八尺以上,朱冠高聳,目射金光,顧盼非常,甚是嬌捷。又見同道人執禮恭肅,料定不是他師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處,欲等同道人說完話引見參拜,俱都未動。

道人下了鶴背,命同道人起立。說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見悔過心誠,能知自愛,不在我破格收錄一場。我上次行時曾給你們留有信香,遇有緊急,儘可焚香請降,除這兩怪。原欲藉以磨練你們心志,因為你們須身任其難,自不能請我臨場相助。

但盤孽腦內所藏這粒丹黃,乃亙古難逢的奇藥至寶,異日矮叟、顛仙全有用它之處。你們不是不知此物珍貴,已然將它得到,縱恐元神脫逃為害,無法分取,也應請我到來處置。這等輕率行事,我如晚來一步,被你們無心中毀掉,豈不可惜麼?”同道人同聲惶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雖蒙恩師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則信香共只兩枝,為留他年難中救急之需,視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則兩怪只除其一,尚難覆命。今晚因人成事,業將就緒,非不知此丹珍貴,但以些須小事,不敢妄勞恩師法駕。此怪頗有靈性,又寧為玉碎,甘與同盡。匆促中想不出適當方法,更恐時久生變,意欲連怪物元神一齊毀掉,再仗恩師傳授,收去內毒餘氣。躁妄輕率之罪,實所難辭,望乞恩師鑑宥。”

道人道:“你二人難處,卻也難怪。日前算出此事應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鶴來此應用。正值他弟子趙燕兒在昆明碧雞坊,為五台派餘孽小金童樊子毒刃所傷,奉了峨眉掌教齊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帶了朱文的天遁鏡騎鶴赴援,就便將人接回洞中調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趕來。此鶴千載修為,在髯仙門下多年,峨眉開府後,齊道友賜服教祖長眉真人在凝碧崖後微塵陣丹爐內遺藏的仙藥靈丹,業已換過兩次毛骨,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雖還不如神鵰佛奴,已與秦家姊妹的獨角神鷲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種蛇鱗蟲蠍的大剋星,專於攻毒除邪。適在空中老遠,便嗅見此怪的氣息了。你們且站開,我自有處治。”

那鶴聽道人稱讚,昂頸長嘯了兩聲,彷彿得意神態。同時白氣中的怪頭也跟著轟轟怪叫,聲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為不易,無奈你稟天地問至毒奇戾之氣而生,任你怎樣想學好,由不得要殘害生靈。我師徒除惡務盡,今日決容不得你了。”說罷,怪頭嘯聲愈厲,作勢漸漸往上騰起,白氣漸漸有點禁壓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揚處,先是一片薄如輕絹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佈開來,一閃即隱。隨又將手一指,鶴即振羽飛起,離地三五丈,略一盤旋,也沒蹤跡。道人二次喝道:“我師徒不打誑語,此時上下俱是羅網密佈,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隨說,手指處,白氣似電一般掣向道人袖內,怪頭立即疾若彈丸,向空飛去。晃眼之間,眼前奇亮,忽現奇景,上下四外盡是光華交織,薄如蟬翼,映月通明,恰似一個光網,將那怪物、道人網在中間,餘人俱被隔離在外。怪頭急於逃遁,上下四方衝突飛撲,俱被阻住。

約有盞茶時候,喀嚓一聲巨響,怪物頭忽墜地裂開,由腦門中飛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焰,當中裹著一個怪首人身的嬰兒,飛行更急,直似凍蠅鑽窗一般亂鑽亂竄。道人仍不理它,只將手指定光網,任它飛向何方,那一處的光網上便即增強,往下壓去。同時別的三面便現稀薄,恍若無物。怪嬰與道人同在網內,起初尚不敢相犯,後見掙逃不脫,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敵人故示破綻,一時情急,又見仙鶴不在,妄想聲東擊西,舍了內丹逃走,忽然變計,先在網中加急飛行,飄忽若電,卻不似前往光網上撞。一見道人照顧不到,現出手忙腳亂之狀,那團紫藍色的火球倏地離了怪嬰,直射道人。同時怪嬰卻向空中光網有空隙處電一般飛去。旁觀諸人驟出不意,方在失聲驚訝,眼睛一花,空中仙鶴忽然出現,自百十丈高空如隕星墜流,銀丸飛墜,悄沒聲將怪嬰一口銜住,翩然下降。回頭再看那團紫藍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內,外面也有薄薄一層光華網緊。怪嬰到了仙鶴口內,只吱的一聲慘叫,便被全吞下去。嚥到喉間,嬰大頸細,凸出一大塊,匆遽問不能消化,急得那鶴眼射紅光,長頸連連曲伸,狀頗狼狽。

道人將怪物丹黃藏入袖內,收了四外光網,從容走到鶴前,笑道:“這樣美食,酬你遠來之勞,少說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點苦何妨?你不運用本身精涎將它克化,幹自著急有何用處?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藥給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鶴搖了搖頭,依舊努力昂頸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雖秉兩間毒惡之氣而生,但它性最通靈,深知美惡。因知自身難免天誅,經它多年採取日月精英,多服靈藥,融匯本身純陰之氣,吐納凝鍊,孕此靈胎,與別的毒物所煉胎無不同。你用精涎化它,與內丹融合一體,大有補益,並無絲毫妨害。難道我還給當你上麼?”

仙鶴聞言,略作遲疑,將頭一點。走到一塊大石旁邊,把頸伸長,橫擱石上,單腿挺立,拳起一爪,按緊頸間凸出之處,雙眼一合,鶴頂朱冠便急顫起來。頸間凸塊也跟著似要高出,吃鶴爪按住,仍是一味亂動,彷彿怪嬰尚有生命。一會工夫,朱冠靜止,鶴喉沮伽有聲,怪嬰猛掙了幾下,忽然不動,磊塊漸漸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鶴自吞怪嬰,趕緊閉住嘴,那麼堵得難堪,一直沒有張開。磊塊一消,倏地把口一張,吐出一粒拳大寶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當空飛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紅色。道人才說了聲:“白兒,你看如何?”鶴已昂頸長嘯,振羽高飛,晃眼升入雲層,追逐那粒寶珠,在空際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極。紅光閃閃,銀羽翩翩。時為流星過渡,芒彩曳天;時而朱丸跳擲,精光耀彩。萬里晴霽,一任縱橫,流雲華月,掩映生輝,端的好看已極。

靈姑、虎王方在贊妙,耳聽戛然一聲長嘯,那粒粉紅珠倏似隕星飛石,從高空一落千丈,往下投來。那鶴也似賣弄身手,銀翼往裡一收,頭下身上,長腿斜伸,恰似火雲飛墜,往下追來。初落相距尚遙,只似小小一團白影。轉瞬之間身形畢現,離地不過於數丈高下,已與紅珠首尾相銜。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紅光一亮一隱,紅珠不見,鶴已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側,急叫了兩聲。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賣弄,遇見對頭,又惹事了不是?”一言甫畢,忽聽破空之聲,一道烏亮亮的光華,長約丈許,自空飛落,直朝那鶴飛去。

靈姑耳靈眼快,年輕喜事。先聽道人說鶴遇見對頭,已是留意。一聽破空之聲,見有黑光飛墜,屢聽虎王轉述各派劍光,知是妖邪一派。見道人似未準備抵禦,一著急,手指處,飛刀離匣而起,未容挨近鶴身,便迎頭截住。才一接觸,便聽黑光中一聲怪叫,撥回頭破空飛去。靈姑指著飛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見,只得收轉。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見來人已去,含笑看了靈姑一眼,對仙鶴道:“她是顛仙弟子,今日為你出力,你須記住了。”隨命同道人將先收毒氣的葫蘆呈上。說道:

“你們今日所救的人,與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機緣,可留在此,餘人明早打發走吧。”隨取了幾粒丹藥,吩咐一粒給病人服下,餘留自用。隨喚:“白兒,我們走吧。”

虎王、靈姑早就想上前拜見,叩問前途及張鴻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還未完,以為乃師遠來,總要請至室中禮待,略為遲疑,竟然耽誤。一聽道人說去,忙喊:“仙師且漫,容弟子等拜見。”道人已將白氣噴出,還了同道人,跟著騎鶴破空而起,轉眼飛入雲層之中,沓無蹤影。等同道人禮拜起身一問,果是他師父百禽道人公冶黃,好生後悔不迭。

那怪物死後,屍首恢復了原狀,仍只一丈多長,一顆怪頭業已當頂破裂,橫屍之處血汙狼藉。同道人皺了皺眉頭,說道:“此地素來乾淨,不想今竟為此怪所汙。隨便埋藏,得了地氣,日久又化生別的毒蟲害人,要消滅它真得費一番事呢。”靈姑笑道:

“適才那口大鐵鍋,怕沒有幾條牛好煮。這東西長還不到兩丈,一頓要吃那一大鍋獸肉,你說它是怎麼吃的?可惜還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給它去了一個對頭,天下事真難說呢。”

這幾句無心之話,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處它了。二怪天性相剋,死怪屍骨,可作異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隨對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可命它們去到後面廚房內,將大灶上那口鐵鍋,連灶側鍋蓋,替我取來。”虎王未及開言,白猿已率康、連二猱如飛往後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著拔出竹劍,在峰側隱僻之處禹步行法。畫了一個丈五六的圓圈,喝聲道:“疾!”圈中石塊沙土便似轉風車一般,往四外轉旋飛灑,一會工夫陷成了一個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將大鍋捧出。

呂偉、王守常等原早聞警,因同道人出時再三告誡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視,俱在靜俟佳音。白猿取鍋時一打手勢,只張遠仍守侍父榻,餘人俱都隨出觀看,見怪物死狀猙獰。又聽靈姑說起鬥時惡狀,好生驚異。

坑成之後,同道人命二猱將鍋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揮動仙劍,將怪物屍身連頭斬碎。靈姑在旁看得興起,也放飛刀相助。紅、白兩道光華繞著怪物屍身,只幾個起落,便即成了一堆爛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劍,從峰側取來兩個鐵鏟,將那殘肉碎骨,連同染了血汙的石土,一齊剷起放入鍋內,不使留下一點痕跡。右手掐訣比劃,隨同左手鐵鏟起落不已。等到剷除淨盡,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術禁制,也己凝結成一體。同道人將鍋蓋好禁閉,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劍一指,便即端端正正,平穩落底。又用竹劍向穴內圓壁畫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彈,中指尖上便有兩點火星飛落穴底,立時烈焰齊燃,圍著鐵鍋四外燃燒起來,同時鍋內也僻啪亂響,密如貫珠。燒有好一會,聲音始息,火也跟著小了下去,漸漸隨聲同熄。同道人又行法掩土,手指處,適才飛積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飛落,頃刻填滿,凸起一個數尺高下的土堆,復經行法禁制,才行畢事,一同回到裡面。

月落參橫,天已漸亮。同道人將仙人所賜靈藥與張鴻服下,說:“此藥服後,雖不能即日痊癒,卻定痛寧神,免去不少苦處。只是四肢綿軟,人不能動而已。”張遠拜倒在地,望空謝了。同道人說起仙人行時之言,眾人知不能留,只得殷勤安慰張遠,囑其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決無他虞。又給留下許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說這一年期中,得暇必來看望,回山如遇塗雷,定請其向清波上人求賜靈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送來。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張鴻初服靈藥,依舊神志昏迷。呂偉無法與他話別,至交情重,好生傷感。眾人也都垂淚不已。

眾人行時,靈姑擔心老父異日安危,乘隙請問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淺,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遠大外,照你們氣色看,只知此去備人康莊,暫時必無兇險而已。”又轉對呂偉道:“你們多日勞頓,沒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對嘉賓。無奈此問並非善地,我們孽重,災難未滿,張家父子留此已屬勉為其難,未便再留多人。異日自知就裡,不情之處,還望見諒則個。”

同道人分了一個送出,因虎、猿乃神獸,眾人俱有絕頂武功,去時未走原路,另由峰後繞出。行了許多險峻幽僻之地,繞到一座危崖上面。腳下削壁千尋,絕壑無底,對岸也是一座峭壁,較此略低,相隔不下數十丈遠近。眾人順崖頂行約四里,到了一處,地勢愈險,只兩崖相去較近得多,約在二十丈以內。同道人道:“此地只有來路山洞可供出入,地既奇險,洞中又是怪物盤孽窟宅,人不能過。對崖不遠,有兩條道,一通滇中驛路;一通羅兒墟、牛蠻寨等山墟。再翻過幾處懸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蒼山的捷徑,比你們來時所走還近數百里。羊腸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險路甚少,好走得多。這裡相隔塵世頗近,對崖較低,左近沒有再高的山,望不到這邊景物;加上這闊澗深壑,無異鴻溝天塹,真個上能攀援,下臨無地,休說當地山人,便是猿鳥也能飛越。最寬之處,兩邊相去約數百丈,壑底經年陰雲昏暗望不到底。僅有兩處相隔稍近,一處尚在前面,比此地還要近些。可是過崖容易,到了對峰下行,路卻險巇得多,過去再想回來,更是難極。此地去對峰約十六七丈,較前途雖要遠些,只要縱過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來,崖下多是老藤。可命白猿下去採上兒盤長大的,由白猿帶了一頭過去,結成飛橋,人在上面踏藤而過。我再略施禁法保護,決能平穩,如履康莊。這樣要費事些,過去卻好。”

言還未了,虎王笑道:“道長莫說了。我以為未到地頭呢,就這點遠,哪裡要如此費事?康、連二猱雖尚不能揹人跳得這麼遠,單它本身,卻是容易。至於黑虎、臼猿,再遠一點也背縱過去了。”同道人聞言大喜。呂偉父女深知虎、猱靈異,還不怎樣。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領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膽小,沿途憑崖俯視,先已有些眼暈,一聽說要由猿、虎背上馱了飛渡,不禁“哎”了一聲。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以示無憂。

康、連二猱平日輕易也沒縱過這麼遠,因是好強心盛,一聽主人招呼,應了一聲,先往後退了二十多步。背後原是一個奇石磊砢的斜坡,如是常人,幾難在上立足,二猱卻得助勢不少。退到坡頂,各把長臂一舉,康康當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氣,蓄著勢子,蜻蜓點水,皮鼓迸豆一般,兩條黃影在如劍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幾個短步起落,星丸跳擲,縱到崖邊。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雙腳用力一踹崖石,跟著斜朝對崖,身形再往上一伸,兩條長臂如鑽浪急魚般往後一分,一聲長嘯,身已離崖飛起。金毛映日,閃閃生光,快比飛星,疾如電射,連同嘯聲,隨以飛渡,等嘯聲由遠而微,二猱已雙雙撲到對崖之上。空山迴響,康、連之聲猶是殷殷繞耳,餘音未絕,連連更因用得力猛,飛時在後,到時卻縱過了頭,急切間空中收不住勢,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驟不及防,吃這猛力一撞,撞出老遠。同樣連連也著了急,再伸兩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幾乎沒跌個重的。康康怪連連魯莽,登時激怒,伸爪便抓。連連惱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崖上扭撲起來。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罵,猿、虎也齊吼嘯,才行止住。二猱本極和好,又互相擁抱著怪嘯親熱起來。引得眾人俱都發笑不置。

虎王對王守常等說道:“你們看如何?康康、連連尚且如此,何況猿、虎呢。”說罷,便命白猿輪流揹著呂偉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煉,又承仙人賜服靈丹,自更身輕飛速,連勢都不作,背上靈姑,當即縱起,白影一瞥,恍如銀光飛射,人已安然穩渡。白猿重又飛回,挨個兒連行李一一背過。最後才是黑虎馱了虎王,也先退到頂,向下飛馳,到了崖邊,猶未停足,彷彿要向壑底踏空墜落。對崖眾人多半心驚目眩,替它捏著一把急汗,目光一瞬之間,虎已離崖飛起,天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還要驚險得多,晃眼到達。眾人見它對面飛來,其勢絕猛,恐怕撞上,紛紛往旁避讓時,一陣大風過處,黑虎已悄沒聲地穩穩當當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眾人立處還有丈許之遙。

人全渡後,忽想起只顧飛渡,還忘了向同道人致詞謝別。忙看對崖,二道人已聯臂轉身,從容歸去。虎王急喊:“道長留步!”二道人只回身點頭,搖了搖手,徑直走去。

眾人遙遙舉手為禮,各自示意辭別,一會,二道人己不見影。先照所說途徑下崖,到了兩路分歧之處,虎王作別自去,呂偉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蒼山進發。

第二天,呂偉等繞到牛蠻寨,雖是僻處山中多族雜居的寨墟,因離官道驛站較近,時有大批採藥漢客、郎中、貨郎等人來往,人情並不十分野擴,漢人習氣染得甚重。到的那天又正趕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數百里內的各色山民都來集會。有的耳鼻各戴銀環,紋身漆面;有的發蓬如茅,滿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圍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掛矢,手持長矛。帶來的貨物不外獸皮、金砂、藥材之類,多半用筐簍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頭頂背背,用肩挑的絕少。一半先尋熟識的漢客、貨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幾句話便成交。事完,漢人多半飽以酒肉。山人吃罷,自去尋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尋個豐草地兒仰天一躺,望著碧空白雲,口裡哼哼,溫習著自編的情歌,靜等晚來向寨主送上常例。殺牛痛飲之後,會合各地男女,自尋伴兒,在明月之下,連唱帶跳,盡情狂歡兩三夜。山人都愛文采,穿得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看去卻也熱鬧。

靈姑雖在蠻荒中穿行多日,經過不少山人墟寨,因雲貴山中各個種族何止百數,風殊俗異,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時候,似當地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見識過,和呂偉說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呂偉見天色雖還尚早,前途鳥道蠶叢,漸入荒涼,難得遇上這等熱鬧大墟集,漢客甚多,正好在此採辦一些食糧,歇一歇,連日山行勞頓,當即應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範名連生,原是吳人,流落到此。因會醫道,人又忠直不欺,在當地寄居多年,以行醫販貨自給。所生二子,一名範洪,一名範廣,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羅銀和眾山人愛敬,各地藥商、山客都得與他招呼。呂、王等人雖是初見,一拍即合,本就想留眾人住一兩天,這一來益發高興。呂偉頗通山俗,便和他商量,意欲取兩件禮物送給寨主。範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過節,問時只說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販了貨來做大樁交易,便沒事了。”呂偉因離莽蒼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隱居避世,耕獵自給,許多牲畜用具俱未採辦,過此即無人煙,一心盤算未來應辦之事,但初來不便多問,主人一攔,也就丟開。

逢著墟日,范家最忙。連生因要接待各地來客;辦理交易,寨主派人來請,談不一會,便令長子範洪陪客,率領次子範廣告退出去。範洪見呂偉等數千裡遠來,所經都是深山蠻荒之區,早料定來客必有驚人本領。家規素嚴,當著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便向呂、王二主討教。呂偉知他父於俱會一點武功,感於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有問必答,並還匡正錯誤,盡心教授。範氏兄弟僻處蠻荒,見聞自少,不過生來力大心靈,把乃父當年所學的幾套南派拳法學到手內,再加一點變化罷了。休說呂偉這等上乘武功難於達到,如論身法解數,連王守常都不及。這一席話,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由五體投地,心花大開,當時拜倒,執意要連乃弟範廣同拜呂偉為師。

呂偉鑑於為期太促,自是不肯,堅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藝一道,全仗自己勤苦用功,只上來路要走對,聰明人一點就透,我如客氣也不說了。其實無論哪派拳法,都可登峰造極。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過氣、力兩字功夫沒有分清,不能無限運用,生長動靜之間,也不能神明變化。經我一說,你已明瞭,只須照此勤習,不愁沒有進境。我多少年來從未收過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隱遁蠻荒,怎好妄為人師呢?”範洪哪裡肯聽,依然求之不已。後聽呂偉口氣,頗似聚日無多,不能盡得所傳,又跪地不起,力求多留數日,少傳心法,等學上一年半載,自往莽蒼山尋師請益,否則稟明老父,明日便即隨同前往。

呂偉不料他會如此虔誠,王守常夫妻和靈姑又在旁代為請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應道:“我有許多礙難之處,難於深說。既是老弟如此虔誠好學,我也未便堅拒。

但是令尊此間事忙,長期遠離實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學,今為老弟多留一日,後日一早一定啟行。雖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傳授,也須一二年的光陰始能學成。

不敢說縱橫江湖,用作防身禦敵,也略可夠用了。人事難說,到時如若機緣湊巧,我必前來看望賢喬梓,就便給你指點。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的都是浮文未節,可不必了。”範洪哪裡肯聽,等晚來無事,仍非拜師不可。呂偉無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說定以後,便立即跟著傳授生平實學絕技。

這些話,靈姑已耳熟心會,聽了一會,覺得無聊。又聽外面蘆笙吹動,金鼓齊鳴,人聲如潮,甚是熱鬧,忽然心動,便和呂偉說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淵同出觀看。呂、王諸人正談得高興,心想:“靈姑在家鄉也常獨自出遊,家學淵源,人又機智,從未出事受欺。王淵雖然年才十二,也會一點武功,尋常三五個大人都打他不過,近又長行閱歷,增長不少見聞。”當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勞頓,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內。王守常自知本領不濟,途中時常乘便向呂偉請教,自是樂於旁聽。兩個大人都在興頭上,全未在意。

靈姑高高興興同了王淵穿過前屋時,範廣正同了許多漢客在那裡談論交易,院中散放著許多挑子,見二人出來,忙起身招呼,問欲何往。靈姑說往門外看看。範廣忙問:

“可要著人陪往?”靈姑說:“只在近處,無須。”範廣因二人來時腰間掛有極精利的兵刃、弩箭,一想二人雖然年幼,作此壯遊,本領必然不弱,出時兄長和他大人既讓出門,決可無礙。便答道:“我恐你們走遠迷路,既在近處,也就罷了。”話說靈姑方要走,範廣看了靈姑一眼,又追上說道:“妹子出門,哪裡都好去,只山那邊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個穿花衣、包綠頭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來。如有人問,就說是我家遠客,也沒事了。”靈姑年幼氣盛,先聽命人陪往,又這般叮囑,以為輕視自己,好生不快,只鼻孔裡哼了一聲,並沒留神去聽,等他說完,轉身就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5:32


第四十八回 爭羚乳 智服山酋 點啞穴 獨擒醜女

話說靈姑、王淵出門一看,門外是一條南北向的街。街西有數十所人家,盡是山樓。

除范家外,還有五六家漢人,門外有簾招挑出,俱都稀落落位列于山坡底下。街東是條廣溪,停著不少山人用的獨木舟。水流澎湃,波深湍急,撞在木舟上面,激起數十處好幾尺高的浪花。坡不甚高,當頂平坦,廣約百頃,中間有數頃方圓空地,此外林木森森,疏密相問。到處停放著山人裝貨的擔架和漢客的挑箱,另外還有些賣糌粑、青稞酒、燻臘肉的擔兒。山人紛紛穿行購買,花男彩婦,往來如織。遙望隔坡,另有一座方石崖,上有一石寨,寨前廣場中皮鼓嘭膨,蘆笙嗚鳴,百十綵衣山人正在舞蹈為樂。一時街上男女山人多往那裡跑去,卻不上崖,只在崖下翹首仰觀。有的情不自禁,隨著樂聲在下面歡跳。斜陽光中看去,情景甚是熱鬧。

靈姑覺著無甚意思,便和王淵信步往南走去。路上行人見了二人,多要看上幾眼。

靈姑甚是厭煩,腳底一加快,不覺走出兩三里外,路上人跡漸稀。再走裡許路,忽右折,望見前面有座大山谷,裡面林木蓊翳,泉聲聒耳,彷彿深秀。入谷不遠,便見一條大瀑布高懸於廣崖之上,廣約七丈,勢絕雄偉。那崖上半壁立孤削,中間奇石磊用,頗多突出。瀑布如百丈天紳,凌空下墜,本來筆直,不稍偏倚,中途吃這幾處奇石一阻隔,生生把它折為六七疊,每疊都激撞起大小數十丈不等的水花相與會合。恍若煙籠霧約著一條倒掛的玉龍,映著夕陽,炫為麗彩。落處是一個深壑,水雲蒸騰,望不見底,除泉聲激石,嘩嘩亂響外,底下反聽不見什麼大響。人立老遠,便覺寒氣侵入,跳珠襲面,發衣欲溼。

這裡山勢已向左右展開,茂林豐草,彌望青蒼,曳紫搖金,山容欲活,無意之中得此奇景,靈姑不禁稱奇叫絕。正說:“主人太俗,這樣好所在,適才也不提說一聲。明日定請父母來此,一同觀賞。”王淵忽然驚叫道:“姊姊,你聽這是什麼聲音?”靈姑側耳一聽,當中一段崖壁上,飛泉怒嘯聲中,似有什麼東西在石壁裡面亂撞,雜以石裂之音。初來時並沒聽見,才響不久,與瀑聲絕不相同。剛剛分清,忽見裡面石壁上似有碗大碧光電一般閃過,再看不見。一問王淵,卻說未見。陽光照瀑,本多幻影,方道眼花,壁裡撞擊之聲愈猛。靈姑正奇怪間,猛一回頭,瞥見兩隻黃羚羊由豐草地躥出,一前一後,飛也似往左側樹林內跑去。連日山行,絕少遇見這等南疆有名的野味,又是老父最喜之物,哪裡肯舍。無心再聽壁裡響聲,連忙招呼王淵,一同飛步追去。

那片樹林就在崖側平野之間,俱是原生老林,大均數抱,沖霄直上,行列甚稀。相隔崖前進有兩箭多地,羊行絕迅,按說不易追上。那羊偏生是一對配偶,互相追逐為戲,不知有人在偷看它們,剛躥了進去,倏地又從別的林隙裡躥將出來,一見有人追趕,旋風般撥轉身子,二次往林內躥進。這一來越發堅了靈姑必得之心。王淵更是青年好勝,一路之上,每逢行獵遇敵,俱被父母攔住,不使上前,巴不得乘機一逞身手。急喊:

“姊姊莫放飛刀。今天爹爹不在,且讓我打一次獵,試試箭看。”靈姑本和他說得來,笑著應了。二人邊趕邊喊,追入林內。那羊正立在一株大樹旁延頸望敵,見人追到,嚇得亡命飛跑。二人跟在後面,緊緊追趕了一陣未追上,反而追丟了一隻,僅剩下一隻公羊在前急奔,不時又立定了腳回頭觀望。二人路徑不熟,羊性甚狡,又有林木阻隔,隔不遠,便有樹木阻礙,老不好下手射它,急得王淵不住亂叫。靈姑見他性急,只顧好笑,幫同追趕,林徑彎環,不知跑了多遠,林本向西,走到盡頭,便是山人大寨前面,二人哪裡知道,一味窮追不捨。

追到後來,靈姑見對面斜陽由林外平射進來,望過去將與遠地相銜,紅光萬道,耀眼欲花。回顧來路,一輪明月業已升起。不知業已走向歸途,恐太陽落山,昏林之中迷了歸路,又惦著山人寨舞盛典,方才後悔未先下手。遙望前面林盡處,逃羊猛然收住急步,身形往後一縮,大有逡巡欲退之勢。靈姑剛喊得一聲:“二弟!”王淵沿途十幾次揚弩待發,俱未得便,見狀更不怠慢,右手一按,接連三枝弩箭早連珠般射出。第一枝中在羊後股上,那羊受傷驚急,咋的一聲慘叫,帶箭蹦起丈許來高。接著連蹦帶跳,口裡咩咩連叫,似彈丸飛擲一般,直往林外竄去,動作迅捷異常,餘兩箭全都射空。王淵心花大開,見靈姑手按玉匣,邊追邊喊:“姊姊不要動手,讓我拿它。”靈姑且追且埋怨道:“只顧你好耍,可曉得跑了多遠?看太陽都落山了,還不打回去的主意?還是讓我來收拾它吧。”

言還未畢,忽聽蘆笙吹動,遠遠傳來。同時人也趕出林外,抬頭一看,適見山坡後的石崖就在前面,不過裡許路,路崖上下的男女山人,連那大皮鼓,俱已移向坡頂廣場之上,鼓聲已息,只有限幾個山人在坡上調弄蘆笙。才知誤打誤撞,無心中繞向歸路。

再找逃羊,正往崖側草地裡跑去,已然傷重力竭,跑不甚快了。已將到手,離家又近,怎還肯舍,腳底一加勁,雙雙飛步趕上。眼看離近,王淵手舉弩弓,方作勢待發,耳邊似聽嗖的一聲微響,羊忽倒地。那一帶地方正當崖側荒僻之處,地上草深繞膝,只有幾株大樹孤零零挺生其間,不成行列。二人跑得正急,雖聽出有點響聲,見野地無人,便也疏忽,也不想想那羊只後股一處箭傷,如何聲也未出,就會死去?依然照直跑,想將逃羊取回。行處有一株大黃桶樹高達十丈,粗及十圍,枝柯四出,蔭被畝許,羊便倒臥樹前不遠,身已被草遮沒。

王淵在前,已然跑過樹去。靈姑在後,正跑之間忽聽頭上枝柯動搖,窸窣作響,心疑有蛇。剛往外一縱,便聽嗖的一下,從樹上飛落一圈蛇影。靈姑身已避開,沒被套中。

怒喝一聲:“該死東西!”手按玉匣,回頭一看,哪是什麼毒蛇,乃是一條長索,上面結有一個活結圈套。再往上看時,耳聽格格怪笑,樹幹搖動處,跟著縱落一個山人。看年紀不過十六八歲,生就紫森森一張橄欖形的醜臉。眉濃如刷,兩眼圓睜,白多黑少,見人滴溜亂轉。鼻塌而扁,唇厚口闊。頭上花花綠綠扎著高中,雙耳各戴金環,墜得那耳朵長几及肩。胸前掛著一張三角尖的獸皮,腰問也圍著一塊豹皮,背插長矛,腰掛刀弩。四肢赤裸,現出油亮發光的紫銅色皮肉,甚是矯健結實。

靈姑方欲喝問,那山人已跑近身來,一言不發,伸手便抱。如換旁人,見這獰惡之相,早已嚇退。靈姑哪吃這個,不由大怒,一聲嬌叱,雙足點處,飛身縱起,一個開門見山,雙手往外一分,便將山人雙手隔向兩旁。再往裡一合,一雙玉掌同時打在山人醜臉兩頰之上。山人身長,靈姑比他矮有三尺還多,這一縱起,雙腳離地,正齊山人肚腹。

靈姑身法何等輕靈便捷,說時遲,那時快,兩掌打中,底下雙腿一拳,喜鵲登枝,照定山人胸前踹去,人早就勢縱落三丈以外。山人驟出不意,做夢也未想到一個小小女娃這等厲害。臉上一痛,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未及野性發作,胸前又似堅鐵般猛戳了一下,哪還立腳得住,狂吼一聲,滿口鮮血亂噴,往後便倒,躺在草地裡面,兩手捂胸,口中哇哇怪叫,掙扎不起。

靈姑氣猶未出,還欲過去踢他兩腳,忽聽王淵喊道:“這山人不是那戴綠頭巾的麼?”靈姑定睛一看,山人頭上扎的果是綠頭巾,上面還繡著許多花色,業已滾落草裡,露出一頭茅草般的亂髮,臉上血汙狼藉,越發難看惹厭。猛想起來時主人之囑,暗忖:

“父母常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並誡客途之中以忍為妙,不可生事。看這山人裝束,定是山寨首要之人。自己固然不怕,也須為主人留點地步,既已重創示警,何必再為過分?”

便指著山人怒罵道:“無知山人!今日權且饒你狗命,以後再欺凌我們漢人,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喚了王淵,一前一後,抬著那隻死羊,取道往范家走去。

其實靈姑當時如若空身走回,和主人一說,範氏父子見禍闖大,或將來客隱藏,或是連夜放走,山人不知仇人來蹤去跡,空自暴跳一陣,也就拉倒。二人偏生稚氣未除,不知輕重,明知樹敵,依然行若無事,不捨到手之物。取羊時商量如何帶走,微一耽擱,羊大人小,行時半拖半擎,自不方便,又容易引人注目,還未走近坡前,早被坡上面聚集的山人遠遠看見。

這類羚羊乃當地特產,角貴如金,肉又鮮嫩肥美,漢客最是重視,比各種藥材、皮革都貴。無奈羊性狡猾,動作輕靈,捷逾猿鳥,任是山人久慣奔山,弩石刀矛長於投射,也難命中。又善識山中靈藥異草,便中了山人毒箭,只要當時逃脫,便能尋藥自愈,耳目更是敏銳,什麼陷阱都不易使它上當。尤其是像二人所得這樣比驢還大點的老羊,角有晶乳,最難大獲。眾人見二人都是小娃兒,卻獲得這麼大羚羊,一路說笑走來,紛紛驚奇,立時一窩蜂似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多族雜呈,紛紛絮問。靈姑在前,王淵在後,不問懂與不懂,概不答理。有幾個藥客欺他們年幼,想拿財貨金銀掉換,故意把路擋住,紛問不休。

靈姑見人越聚越多,不能前進,才發話道:“我們是打來自吃,不要賣的。快些躲開,再如攔路,碰了你們莫怪。”眾漢客聞言,便說:“你吃肉,我們只要皮角。”又問住哪裡。靈姑見還不肯讓道:“你們這些山人給臉不要,欺我人小,我要撞你們了。”

說罷,眾人依舊不退。靈姑發急,回手朝王淵一揮,喝一聲:“走!”各把左手一使勁,羊便橫舉起來,直向山人叢中硬撞過去。當時怪叫連聲,撞倒了好幾個。性情好的紛紛退讓,性暴的不知厲害,還欲怒罵動野。二人也沒看在眼裡,依舊朝前衝去。

人聲譁噪,正亂作一團,草裡受傷山人早已痛緩過來,跳起一看,仇人不見,坡上人亂如潮,忙即飛步趕來。這時斜月已升、靜等陽光一斂,便是眾山人舉火哄飲、歡呼寨舞的時候,人都聚在坡上,靈姑路徑不熟,恰是越坡而過。這些漢、山人等性均粗野,靈姑沒顯出真招,如何肯服氣,手裡持的又是一隻龐然大物,累累贅贅。再加上幾個漢客覬覦羊角,巴不得靈姑惹一點亂子,好借勢嚇嚇,搶奪了去,暗中慫恿山人往前攔阻。

齊聲怪喊:“小女子竟敢撞人,快快放下羊磕頭賠禮,休想走脫。”七張八嘴,亂哄哄的,誰也沒有注意坡下。

靈姑見不是路,知非動武不行,又恐傷入大多,老父嗔怪,給主人惹事。暗中一擎羊腿,分量不輕,帶著縱起,勢所不能。便喊王淵道:“將羊交我,你先跑回報信,我自有處。”王淵聽說,把手一鬆,雙足一點勁,便從人叢中縱起丈許高下,連施蜻蜓點水身法,踹著眾人肩往回縱去。眾人立時一陣大亂。靈姑乘著眾人驚顧之間,一手握著羊的前腳,一手握著羊的後腳,把羊身彎成半圈,脊背凸向外面,口中嬌叱一聲,使一個旋風攪雪之勢,掄圓往外一蕩。有十幾個想動蠻逞兇的山人,拿著矛杆正往上擠,意欲作勢威嚇,吃這一蕩,紛紛跌倒在地。靈姑見身側略空,更不怠慢,覷準前面人數較少,就著迴旋之勢,雙手一甩,手中羚羊脫手,拋起好幾丈高遠。緊接著如孤鶴斜飛,跟蹤縱起,向羊落之處追去,叭的一聲,羊落人到。落處還有不少山人,見靈姑這等身手,俱都嚇得後退,不敢上前。

靈姑知道山人怕硬,打勝不打敗,業已被自己鎮住。從容握著羊腿,正要奮起神力,舉了走路,忽聽身後又是一陣大亂。回頭一看,眾山人似潮水一般,紛紛往兩旁退讓,耳聽怪叫如雷。晃眼工夫,人叢中追出一人,正是先前所遇山人。一照面,不容分說,撒手就是一技長矛當頭擲到。靈姑知他追來尋仇,手往上一抓,便接到手內。那山人業已奔過來,迎面縱起,又是一腰刀砍來。靈姑單手持著長矛一接,咔嚓一聲,長矛削去半截,方知腰刀鋒利。自得玉匣飛刀以後,一直身旁沒帶兵刃,無法迎御。山人力大刀沉,身形輕捷,刀光霍霍,又似潑風一般砍來,知難理喻。心想:“今天亂子已大,似這等兇橫山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不殺傷他一個也走不脫。”

念頭一轉,將身一縱,落在數丈以外,大喝一聲:“不知死活的山民!”一指玉匣,一道銀光剛剛飛出,忽聽眾人齊聲吶喊:“寨主贏了!”靈姑一聽,這山人竟是寨主,不由大驚,忙止刀光,不令傷人時,飛刀電掣,早已到了敵人頭上,正往下落。山人雖不識飛刀厲害,見銀光如電,冷氣森森,迎頭飛到,卻也心寒膽怯。舉刀一獠,身便縱起,想要避開,已是無及。還虧了眾山人這一吶喊助威,靈姑投鼠忌器,收勢尚速。就這樣,一把千錘百煉的腰刀利器,已被刀光掃過,斷為碎鐵。山人右手雖未斷落,手指已微微挨著一點刀芒,去掉三個小指節,刀柄墜落地上,鮮血直流。嚇得一身冷汗,目定口呆,望著空中銀光,連手上痛都忘了,眾山民早為靈姑先聲所奪,又見她能發電傷人,哪裡還敢喧噪上前。

靈姑指定空中刀光,正要發話警誡,忽聽身後一聲斷喝:“我兒不可隨便傷人!”

回頭一看,正是老父和王守常父子,同了範氏兄弟趕來,見靈姑已將刀光止住,收了回來,才鬆了口氣。範洪首先搶步上前,向那山民大聲說道:“這幾位漢客與我父子並不相識,適才剛到,才得遇見。聞說這位小姑娘已與寨主爭鬥,連忙趕來,寨主已受傷了。

他們俱會仙法,能在手裡發電打雷傷人,我們萬敵他們不過。不如雙方講和,送他們幾條牛,過兩天打發走吧。聽小姑娘兄弟說,他們趕一羚羊,寨主不合無故抓她。幸她發電,要是打出雷來,這片山都成焦土,這些人一律全死,如何是好?不信就試一試。”

山民和在場眾山民聞言,俱都大驚失色,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靈姑耳尖,聞入叢中幾個漢客竊竊私語冷笑,似有不信之狀。暗忖:“這幾個漢人比山人還可惡,如不當時獻彩,範洪縱一時將山民鎮住,這幾人知是假語威嚇,難免進讒壞事。自己一走拉倒,範氏父子怎能安居?”想到這裡,嬌叱道:“你們當我打雷是假的麼?我因這雷一打出來滿山是火,不肯傷生,所以不發。那旁有株大樹,離這裡好幾十丈。我先用這道電光,將它連左近一排小樹給你們斬斷作個榜樣,看是服也不服?”

說罷,手指處,飛刀脫匣而出,銀光十丈,其疾如電,直衝前面大樹上射去。只一繞動之間,咔嚓連聲,樹折木斷,連排倒落,暮煙影裡,塵沙飛揚十多丈高下。靈姑再把手一招,銀光繞向眾人頭上,環飛了兩匝,眾人只覺精光耀眼,冷氣侵骨,一個個頭縮頸藏,此逃彼竄,互相沖撞,亂作一堆,飛刀已掣回匣內,俱嚇得心寒膽落,不由得不畏服若神。

那寨主羅銀明知厲害,強橫已慣,當著眾人,依舊羞於服低。吞吞吐吐說道:“我讓她也就是了,怎還要罰牛賠禮?”範洪方要恫嚇。呂偉恐事鬧僵,又知今晚寨舞之事若罷,山人必定懷恨,忙搶上前說道:“話雖這樣說,我等今日趕墟,原慕寨主名望而來。適才剛到范家探問,請其引見,不想小女人林射獵,與寨主發生爭執。常言強客不壓主。我等遠來是客,按客禮相待,晚來參與貴墟盛會,那便是客,事出誤會,彼此情面無傷。若按敵人對待,寨主委實先侵犯人,便賠送幾條牛,似這樣欺凌我們漢客,我們也須還個了斷,不能就此罷休。”羅銀正不好落台,聞言驚喜道:“原來你們竟是尋我們的客麼:那是自家人了。天已近夜,少時就要殺牛祭神,快快請去寨中拜見。等我上點草藥,便陪你們玩個盡興吧。”說罷,猛伸雙手,上前便抱。

靈姑疑他驟出不意,動手傷人,忙縱上前。一看呂偉已和羅銀抱在一起,左肩上染了好些血跡,原來羅銀行的乃是山人抱見之禮。呂偉頗悉山情,並未驚訝,只抱時覺得羅銀蠻力甚大,成心示警,暗運氣功往裡一束。羅銀立覺肩上如著鐵箍一般,透氣不出。

幸而呂偉點到即止,一束即放,沒有喊出聲來。暗忖:“這幾個漢客怎的如此厲害?休說放雷,就這把子力氣,也不是他們對手。”這一來越發害怕,連手上疼痛也都忘卻。

還是呂偉瞥見肩上血跡,故作失驚道:“寨主受傷,這可怎好?我身畔帶有傷藥,且去至寨中醫治吧。”羅銀聞言,方才想起,忙過去將地下三小截斷指拾起,說道:“這沒啥子,我寨中現有靈藥,搽上就好,連指頭也能接上。快些走吧。”

呂偉想不到他會真以客禮相待,請往寨內。因知南疆中有接骨之術,不傳外人,頗想探悉。見範洪不曾示阻,便答道:“我們原慕范家父子之名,投他們引見。既承寨主美意,請他們與我們同去如何?”說時,範父連生也已得信趕來,範廣恐把話說岔,早迎上前去,悄聲說了經過。連生一聽事已平息,呂氏父女不但本領高強,還精劍術,足能將寨民鎮服,才放了心。見羅銀往寨中讓客,呂偉要他父子同往,料知羅銀無甚惡意,樂得與呂氏父女裝得疏遠,便即答道:“我父子不比別人,只能分出一人陪你同見寨主。

你們兩家已然熟識,此後常來常往,不用多人。我還有事,就著阿洪陪你父女同去好了。

這隻羚羊甚是值錢,可由你那夥伴帶到我家住處,算是一件貨物。如不宰吃,要賣多少錢,或換他們的金沙,今日天晚,明晚再議。”

呂偉聽他完全生意口吻,知留後步。暗忖:“寨主受傷,終是難免嫌怨。他們重視此羊,何不順水推舟,作個人情?”忙答道:“我們此來因不知貴地規矩,沒帶甚好禮物,就有些茶、線、針頭、布匹,也不及於回取。適聽王賢侄說,此羊雖是小女和他打的,寨主也有一箭之功。現在成了一家,不比仇敵,便拿來送給寨主,算我父女送的薄禮如何?”

山人性直而貪,羅銀當初起意劫奪,一半是見靈姑生得美秀,一半也是由於看中那隻羚羊。不料小姑娘會神術,身遭慘敗。山俗只一受罰,便成話柄,算是終身之恥。不罰他牛,免丟大人,已是幸事,哪裡還敢垂涎他物。一聽呂偉說將羊送他,喜出望外,咧著一張醜嘴道:“你真將羊送我麼?漢客中哪有你這樣好人、實不相瞞,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桂花娘,是我最心愛的人兒。偏她去年生了熱病,如今周身紅得跟火一樣,非這樣五六十歲以上老羚羊角尖上的乳,病不能好。老寨主力大無窮,又會仙法驅遣蛇獸,以前二十六寨寨主全往求親,俱未答應,這一病才透出話來。怎奈這類羚羊雖說出在南山,但極稀少,尤其要年歲老,吃過靈芝,角尖又紅又明亮的,才合用,誰也沒有找到。恰好前三月,不知從哪裡跑來這隻老羚羊,正好合用,我帶了多人設下坑子,連搜拿它十好幾次。這東西死了功效便差,還特地為它做了麻箭,以防射死。誰想這東西狡猾非常,甚坑不跳,見人就逃,跑得飛快。先還時常出現,隨後就沒了影兒。我因向桂花娘求趕郎三次,理也未理,想起心冷。又聽說羊已有人送到,見羊難捉,也就罷了。”

“你們漢客多是心貪,我讓他們打來羚羊換我金沙,卻不許我們的入提說此事,先連範老先生和他家大郎、二郎都不知道。前三天才聽說那送羊求親的是菜花墟孟寨主的侄兒,羊有驢大,可惜沒乳,吃老寨主連羊帶人一齊轟了出來。我才又心動,想起這隻羚羊合用,知道人多反而誤事,每日找它常走過的地方,獨自一人埋伏了兩天,也沒見影子。日裡和範老先生商量,叫他招呼大郎、二郎代我留心,只要活捉了來,便換一斗金沙、八匹牛去。他一走,我見時早,又換個地方,藏在樹上往下偷看。到了擦黑要回去時,忽見它從樹林內飛跑衝出,才一現身,便聞出我的氣味,回身要跑。別的矛箭怕弄死,麻箭長大,須要近打,我又恐它驚走。它只停了一下,重又亡命竄去。誰知它身後還有一男一女兩小娃兒在追它,正跑過我樹下,被我一箭將它麻倒。因見那姑娘生得和桂花娘相像,只人瘦小些,不合欺她人小,跳下去上前就抱,才有這些事情。羊被你們得去,我怎好說要的話?又怕你們要吃它肉,將它殺死,正想揹人和大郎說,和你們商量,拿東西換,萬不想你聽範老先生說它值錢仍肯送我。有了這東西,桂花娘是我的了,真快活死人呀!”羅銀說罷,喜得亂跳。眾山人也跟著歡呼譁噪不已。

呂偉過去一看,那羊身軟如棉,胸前猶自起伏不已,身上中了兩弩一箭,俱在後腿股問。料被山人箭頭麻藥麻倒,並未射死,忙命靈姑拖過來,交與羅銀。羅銀喜極忘形,見了靈姑,便行抱見之禮,歡叫一聲,撲前便抱。靈姑大怒,一躍縱開數丈,方欲喝問,範洪在旁道:“寨主,我們漢人的姑娘不比你們,怎地如此粗魯?莫非還想惹翻他們麼?”羅銀方在沒趣,聞言省悟漢人與山人禮俗相異,尤其是婦女,恐靈姑生氣,急喊:

“我真眼瞎!”順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一時情急忘形,用的恰是那隻斷了三指、血跡未乾的痛手,再忍不住,疼得甩手,雙足亂蹦,半邊臉上血跡淋漓。靈姑見了這般醜態,不由哈哈大笑,呂偉連看她兩眼,方始止住。呂偉知羅銀話多,更不容他再賠話,俟痛停止,立即催走。羅銀見靈姑並未怪他,方始安心。一手捧著自己那隻痛手,喊聲:

“貴客隨我來。”拔步就往回走。呂偉看他興高采烈,全沒把受傷的事放在心上,甚是好笑。那羊自有寨民抬著隨行。王守常由範廣陪了回去。呂偉看出王淵想要同往,連他和靈姑一齊帶上,範洪陪恃同行。

天已不早,山人紛聽跑回原地,靜俟舉行寨舞趕郎盛典。只剩一夥漢客圍著範連生,七張八嘴俱說:“這等珍物百年難遇,何況又是寨人百求不得,急需應用之物。樂得挾制,多換幾鬥金沙,平白送人實在不值。”各代呂氏父女惋惜不提。

呂偉父女等老少四人隨定羅銀,剛一走到崖下,寨人早得了寨主途中命人傳令,俱知寨主交了有神法的漢客,各自抄道趕回,連同在寨民,一字兒在寨前排開,人未近前,便奏起迎賓的樂來。這時斜陽初墜,素月方升,水盆大小一輪冰盤剛剛浮出林端。西半天邊晚霞猶未全斂,遠近山巒林木俱蒙上一種暗紫色的浮輝,與山人的刀光矛影相與掩映。加上皮鼓嘭嘭,蘆笙嗚嗚,端的情景悽狀,無限蒼芒。

呂偉留心諦視,見眾山民行列整肅,有條不紊,迥非紅神谷山人之比,好生驚讚。

正向範洪談說,前面羅銀倏地飛身縱上崖去,到了眾山民隊伍裡,面向來客。等呂偉走到崖上,用土語喊得一聲,搶前幾步,雙手高舉,撲地便拜。身後眾山人除樂隊吹打得更緊外,紛紛各舉刀矛,向空搖舞了兩下,羅拜在地。呂偉路上已有範洪告知本寨禮俗,忙令靈姑、王淵後退,搶步走近,照樣雙手高舉,身子往下一俯,就著欲拜未拜之勢,將羅銀雙手一託。羅銀隨手起立,恰好頭對頭碰了一下。呂偉跟著伸手插入他的左臂,羅銀也橫過身來,賓主挽臂,並肩而入。靈姑等三人跟著同進。

山俗尚右。羅銀當眾敗在女孩手內,認為莫大之恥,雖幸化敵為友,對方又會神法,非人力所敵,可以遮羞推託,終覺平日強橫已慣,日後難免受人譏笑;更恐部下眾山民因此輕視,減了畏服之心,邊走邊想,老大不是滋味。硬的又決鬥人家不過,無可奈何,只得借抬舉對方,來襯托自己。暗中命人傳語,說得來客手能發電打雷,真是天神下界,本心想與她做朋友,彼此不知,發生誤會。這個老的比小的本領、神法還高得多,難得肯下交,非用極恭敬的禮樂接待不可。出事時眾山民本多在場,早把靈姑視若天人,聞言果然敬畏,一毫不敢怠慢石羅銀所行乃是小寨山民落參拜大寨山民之禮,以示不敢和來客相等的意思。接客時偷覷手下眾山民,俱有敬畏之色,方幸得計。照例,這樣敬禮,入寨以後,讓客在右首上座,由此反客為主,一切須聽從來客意旨,予取予求,不能違忤。雖也有主人不堪勒逼,事後又情急反臉拼命的,但這類事十九屈於暴力兇威之下,倒戈相向的很少發生。羅銀也是見呂偉得寶不貪,才敢冒險一試。萬不料一個異方漢客,竟會如此知禮知趣,應付得不亢不卑。雖然自居上賓尊客地位,卻只受了他半禮,跟著便按平等禮節,客不僭主,讓他為先。有類一個極厲害的大寨山民,來與比他低好幾等的人做兄弟,分明顯得有心結交,是一家人的意思。這一來不但前辱可以不算,反給他長了威勢,連他和全寨山人都增光彩,哪得不喜出望外。眾山民仍跪地未動,俱都拿眼偷窺,見賓主如此,皆大歡喜,等五人一走,俱在寨前跳嘯歡躍起來。範洪見狀,才放了心。

羅銀將客引進,呂偉見寨中有門無戶,外觀直是一座上堆,門內圍著一圈石土堆積的屋宇,間間都有火筐照亮。當中大片空地上建著一所大竹樓,高約八丈,共是三層。

下層廳堂,沒有隔斷。兩邊排列著許多的石鼓,居中一把大木椅子上披著虎皮,石鼓上也鋪著各種獸皮。廳柱上掛有不少油燈,燈芯有指頭粗細,照得全堂甚是明亮,只是油有臭味,刺鼻難聞。此廳似是寨主集眾會客之所。羅銀一到,便雙手交拜,讓客上座。

呂偉不肯,自和範洪等向兩旁挨近主座位坐了。羅銀不再讓,徑向中座後面木梯上跑去。

跟著山婆、山女紛紛持了捧盤,盛著糌粑、青稞酒和牛羊肉,跪獻上前。肉都是半生不熟,靈姑、王淵不肯吃,只範洪陪呂偉略為飲了點青稞酒,便用土語叫她退去。

呂偉因那屋字明爽堅固,與別處山寨不同,一問範洪,才知全寨均是乃父連生按著山人習俗重為興建。再問山人接骨之法可能傳授,範洪悄聲說道:“他們不傳之秘,便連羅銀也不會哩。”呂偉驚問:“既然不會,他這手骨怎能接上?”

範洪道:“當初老寨主在日,和家父最為交好,死時這廝不過十二歲,曾經再三託孤,請家父照應,扶助他成立。本寨族人欺他年小,又是野種,幾次起意篡奪,仗著他娘還未死,御下有恩,這廝又生來力大,我父子再明幫暗助,代他除去敵人,才有今日。

起初甚是感激,非常聽勸,那時我們話好說,生意好做,他也不吃虧。誰想他十八歲後人大心大,耳根既軟,又好女色,漸漸驕橫放縱,不再聽勸。雖對我家仍有禮貌,不似尋常對待,比前些年就差太遠了。

“我們兩代相處多年,先並不知他家有些奇藥妙術。還是去年秋天,舍弟由崖上墜落,斷了一腿,全家正在焦急,以為必成廢人。他恰走來,看了一眼,便飛跑而去。我們方道他人野,一會卻帶了一包白藥跑來,教我把舍弟碎骨理好接上,將藥調水,敷上一包,當時止痛。兩天便下床走路好了。只腿上稍留殘痕,和好腿一樣。家父原會傷科,想討方子如法炮製,為人醫傷。他始而連來歷都不肯說,後來酒後盤問,才知他也不知藥名,只知藥和方法,都是他母親祖傳。藥料共是九種,採自遠近山嶺無人跡處。有兩樣最是難得,不但採時艱難,配製也極麻煩。合滇、黔各地山寨,除他家外,僅有兩大山寨精於此道,照例不傳外人。乃父在日曾故意跌傷兩次,乃母雖給醫好,方法卻堅不傳授,夫妻幾乎為此反目,直到山母死去,也不知底細。

“現在存藥已然無多,在一個老山婆手內。山婆是他姨娘,自幼捨身學巫,性情很暴,乖僻異常,寨山民時常受害,畏如神鬼。本來又駝又跛,四肢拘攣,五官不整。數年前,忽在大雷雨中夜出行法,想害一人,又被電光壞去雙目,成了瞎子,越發醜怪,性更較前兇殘。生平只愛這姨侄一人。這廝有時野性發作,將她毒打,她俱不恨。別人卻是一語成仇,恨之終身,幾乎是人皆仇。尤其痛恨家父,曾兩次行蠱未遂。因她積惡多端,前年快將全寨山民人逼逃他山,另成部落。家父向這廝再三警勸,她又瞎了雙目,才將她鎖閉樓中。這廝也甚恨她,本欲處死,就為這點餘藥和用藥方法,打死不傳,並說強學了去,立有奇禍。山人怕鬼,不知以前她說人有禍立時遭殃,是她作怪,雖然鎖禁,照樣好酒好肉養著。她自從得知羅銀騙藥醫了舍弟,鬼叫多日,憤怒欲狂,以後怎樣也不肯再拿出來了。據說藥外尚有別的妙法,骨斷連肉帶皮未落的,敷上一包即可痊癒;如已斷落,流血大多,為時過久,便須從好人身上現割下來接補。你聽樓上鞭打鬼號之聲,想必這老龜婆恐防受騙去醫別人,不肯給藥,惹翻這廝,在打她了。”

呂偉側耳一聽,果然樓上鞭撲之聲與號叫相應,又尖又厲,慘號如鬼。土語難懂,聽不出叫罵些什麼,約有半盞茶時,鞭打之聲忽止,樓板騰騰,似有兩人在上面相抱跳躍。方在奇怪,跳聲又停,忽又聽少女慘叫之聲。晃眼工夫,樓梯亂響。偏頭一看,從樓上亡命也似連跳帶跌,竄下一個年輕山女,面容慘白,頭髮向後披散,右手緊握左手,似已出血。見了眾人,微一俯身為禮,便如飛往外跑去。範洪道:“這山女手指必然斷了。這裡的老弱婦女,直不當作人待。老寨主在日,家父也曾再三勸說,怎耐山俗重男輕女,人貴少壯,已成積重難返之勢,並未生甚效果。可是全寨山人婦女,除老龜婆外,全對我家感戴,無形中也得了她們不少幫助呢。”

言還未了,猛聽樓上一聲怪笑,縱下一人,正是羅銀,受傷的手已用鹿皮包好。範洪立時面現驚容,搖手示意眾人禁聲。緊跟著後面慘號淒厲,從樓門口骨碌碌人球也似滾落下一個老山婆來。呂偉見那山婆身材矮小,屈背慪僂,綠陰陰一張瘦骨嶙峋的圓臉。

兩隻三角怪眼瞳小如豆,往外微突,雖已瞎掉,依舊在眼眶中滴溜亂轉,閃著深碧色的兇光。一字濃眉緊壓眼皮之上,又寬又長。頭上茅草般的花白頭髮四外披拂,既厚且多。

鼻樑榻得沒有了,只剩一個鼻尖,筆架也似釘在那一張凹圓臉上,鼻孔大可容一龍眼,往上掀起,漸漸向兩旁分佈開去,其寬幾佔全臉五分之二。嘴本寬大,厚唇上翹,因年老,口中之牙全都落盡,往裡癟回,本似一堆泡肉,偏又一邊一個剩下兩隻獠牙,釘也似伸出唇外,將那其紅如血的大口縫顯露出來,格外添了幾分猙獰之容。那山婆耳朵上尖下圓,高藏亂髮之中,因為戴的是一副滿鑲珠貝金鈴的耳環,又重又大,日久年深,墜成兩個大耳朵眼,耳被拉長及肩,成了上小下大,人再一駝,於是連耳帶環,豬耳一樣,全耷拉在兩邊臉上。身上穿著一件猩猩血染的紅短衣,袖反及時。下圍鹿皮筒裙,膝下赤裸,露出兩條精瘦黛黑的短腿和雙足。走起路來,耳鈴丁丁當當亂響,若有節奏。

兩條枯骨般的瘦臂,烏爪般的瘦長手掌,箕張著快要垂到地上,隨著雙足起落,蹣跚而行,身又幹瘦,遠看直像個猩猩,端的生相醜怪兇惡,無與倫比。

這時羅銀好似知她必要追來,成心氣她,一縱落地上,先跑了兩步,突又輕輕躍過一旁,左手持著藤鞭,背手而立。那怪山婆滾到樓下,口裡不住厲聲慘號,徑往羅銀先前立處搖晃雙手抓去。抓了幾下未抓著,急得伸頸昂頭,鼻孔翁張,不住亂嗅,口裡更是哇哇亂吼不已。室中請人俱是悄沒聲地靜以觀變。隨侍諸山女更嚇得面容失色,屏息旁立,不敢走動。

靈姑看她雙手頻抓,連撲了幾個空,神情越發醜怪,先還強忍,後來實忍不住,不禁哧地笑了一聲。範洪見狀,連忙搖手攔阻,業已笑出聲來。王淵年幼,早就忍耐不住,靈姑失聲一笑,兩人再一對看,也是撲哧的一聲笑出來。靈姑又打了一個哈哈。範洪知道快惹出事來,忙打手勢叫二人避開原坐之處。那山婆本疑樓下有人,下來一陣亂嗅,剛嗅出有生人氣息,暗中付度地點,蓄勢欲起,這一聞得笑聲,直似火炮爆發,立時激怒。倏地轉風車一般旋轉身形,跟著腳一點地,長臂伸處,兩隻手長如烏爪,向空一晃,人便連身縱起,捷如飛鳥,徑往二人坐處撲去。範洪知這惡婆心辣手狠,靈巧輕快,毒手利爪甚是厲害,專慣尋仇拼命,不傷人不止。靈姑雖有本領能放飛刀,但此人又不宜加以殺害,惟恐驟出不意,受她傷害。匆匆不暇顧忌,忙喝:“師妹不可出聲,也不可以傷她。”說完跟著一招呂偉,往旁便縱。

呂偉見其來勢猛惡,也甚驚心,知道愛女身手矯捷,雖可無防,王淵卻是可慮,不暇多說,飛身離座縱起。寨堂廣大,這時兩下里相隔本有三丈來遠。等剛把王淵夾起,未及縱避,山婆已似喜鵲上枝,接連兩三縱,疾同彈九,到了靈姑父女身前。中間雖有石鼓、火架等阻隔,竟和明眼人一般,全被她縱時輕輕躍過,沒有絆倒,才一臨近,便就著下落之勢,猛伸利爪,照靈姑當頭抓下。呂偉見靈姑託大,好似看出了神,沒有在意。王淵恰在靈姑下手,所坐石鼓,間隔甚稀,約有六七尺左右。呂偉左手夾人,須轉身用右手抵禦,山婆來勢又準,快慢相懸。方大喝:“我兒仔細!”耳聽靈姑一聲嬌叱,身隨聲倒,往後一仰。眼看山婆快要撲到靈姑身上,知靈姑已有準備,故顯身手,大放了心,說時遲,那時快,果然山婆厲吼聲中,似拋球一般倒飛出去,手腳亂舞,叭的一聲,仰跌地上。同時靈姑騰身躍起。羅銀也手持長鞭,縱落二人身前。靈姑疑他要代山婆報仇,方一作勢準備。羅銀見山婆仰面飛跌,已跟蹤追縱過去,大喝一聲,持鞭就打。

原來山婆聞聲追撲時,靈姑也恐匆促中傷了王淵,準備迎敵,並未躲閃,口裡仍在發笑引她。山婆耳靈心巧,地勢又熟,循聲專注一人,以為此乃慣技,一撲必中,不料撞在大歲頭上。靈姑等她臨近,仍坐石鼓上面,上身往後一倒,緊跟著拳起雙腿,運用全力,朝她胸腹上登去。山婆料準敵人在彼,一下撲空,也知不妙。身又懸空著不得力,當時只防要跌,知道石鼓後是平地,百忙中方欲變換身形,免得上身先著地受傷,已被靈姑登個正著。靈姑家學淵源,兩腿之力何止百斤,用的又是回振彈力,老山婆如何禁受得住。還算是範洪先打了招呼,不願送她的命,登時腳沾肚皮,方始用力登出;如是不等挨近,硬踹出去,這一下縱不踏破肚腹,血出腸流,內腑也必受了重傷,難免於死了。

羅銀粗心,先未想到山婆會遷怒來客,遽下毒手。見她追撲靈姑,又驚又怒,忙即縱來趕打時,人已被靈姑跌出老遠。忙趕過去舉鞭就打,手沉力大,只打得山婆滿地亂滾,鬼哭神號,慘厲之聲,令人心惻。呂偉天生俠義性情,雖聽範洪說她可惡,自己並未親見,終覺一個失明老女,不應如此毒打,忙縱過去攔勸。範洪見狀大驚,知這惡婆無殊毒蛇毒蜂,不能沾手,任憑侄兒毒打,死而無怨,別人對她多好都是仇人。只顧關切著師父安危,竟忘了自己適才已種怨毒和此時處境之險,忙奔過去攔道:“師父不要管她。”一句話才出口,羅銀因貴客攔勸,不由手一停頓。山婆先欲傷呂偉,聞得範洪語聲,心中恨毒已極,早把怪嘴唇一努,兩隻獠牙一錯,倏地乘隙縱起,利爪一伸,冷不防將範洪肩背緊緊抱住。羅銀見狀大怒,過去刷刷照山婆背上一連就是幾藤鞭。叵耐山婆銜恨已深,一任毒打,死不放鬆,將那兩隻獠牙朝範洪身上亂咬。範洪雖是會家,無奈山婆猛如嫡虎,犯了失天兇野之性,狀類瘋狂,不可遏制,又有許多顧忌,不能傷她。驟出不意,吃她一下抱住,兩隻鐵也似的鳥爪早深陷肉裡,人被抱緊,掙扎不脫,當時手忙腳亂,晃眼工夫,腰背間已吃那獠牙傷了兩下,鮮血透衣,直往外冒。如非自負漢子,咬牙忍耐,幾乎叫出聲來。

還是靈姑心靈,高叫道:“範師兄,你掙怎的?還不扯她頭髮往外推麼?”一句話把範洪提醒,才用手抓住山婆髮根,往外硬推。雖不再吃獠牙的虧,可是山婆雙手抓得更緊,全身幾乎吊在範洪身上,仍分不開。呂偉先因身是客,範洪又非弱者,不致吃山婆大虧,滿想羅銀必定上前一分就開。及見羅銀一味狠打,並不上前拉扯,範洪肩背已然見血,實忍不住,忙縱到山婆身後,喊聲:“寨主停手。範老弟休動。”隨說,手已點到山婆脅下,手指到處,山婆立時應手不動。跟著呂偉便拉住範洪,不令走動,以防將山婆甩跌。然後抓住山婆兩手腕一扯,手便鬆開,雙腳方全落地,脫了毒手。再看山婆,兇睛怒凸,目定口呆,站在當地,雙手斜舉,如廟中塑的惡鬼相似,言動不得。

羅銀知山婆雖然年邁,力氣甚大,除自己她不肯還手傷害外,通常二三十個強壯山民一齊擁上,俱要吃她打得落花流水,受傷敗退。適才那般兇猛,自己也知分扯不開,才發狠想將她打死再說。見呂偉只一指點,立即製得她半死不活,容容易易地放解開來,越當神法高妙,敬畏已極。方自尋思,呂偉藉著醫傷為名,乘機向他要些白藥。羅銀道:

“這隻抓傷,大郎家的藥一搽就好。”呂偉知他不肯,改口道:“范家有傷藥,那就罷了。此人這樣兇性,久必為害。寨主可乘她未醒,託了她腰,抱向樓上禁閉起來,命人好好看守,免得逃出傷人。醒來可對她說,我若不念寨主情面,實不能容她活命呢。”

羅銀道:“這老狗婆近來越發可惡。今日和她要藥醫傷,先是一定不肯,說藥用完了。被我一頓打,才拿出來,又是假的。直到摸著斷手,才抱了我一亂跳,給我醫治。

因恨那每日給她東西吃的女娃兒,她已給我接上,硬說我這手指時候過久,接了日後仍然要斷,冷不防將那女娃兒的手指咬下兩小截,還要再咬,吃我拉開。咬的還是隻左手,就說接也無用處。我留心看她醫我,已知藥怎樣配,手怎樣接。等問明她方法不錯,她忽覺得我有二心,便拿話嚇我。我心想照法醫那女娃兒試上一試,乘她一轉眼,搶了藥包,藏在懷裡,就往下跑。她從後追來,想傷貴客沒傷成,卻傷了大郎。這狗東西專與拼死,不是呂老仙會神法,除了打死她,真分不開呢。我不知法子學得靈不靈。她還藏有要緊東西沒交出,容她多活些天也好。”

呂偉巴不得他試那白藥,從旁慫恿。羅銀始而應諾。及將山婆抱到樓上,遍尋斷指不見,當下將山婆點醒鎖禁,任其獨自號叫,下樓喚來受傷山女一問,知她當時急於逃脫毒口,斷指並未搶走,傷處敷上另一種山人慣用的傷藥,業已包好,止血定痛了。羅銀跑上樓梯,隔樓門喝問。山婆怪聲鬼氣叫罵著,說是追下樓時已生嚥了。氣得羅銀又要上樓打罵,呂偉將他勸住。範洪忍著傷痛,還想請他取藥觀看,並探配製之法。遙聞寨外高坡之上皮鼓嘭嘭,蘆笙四起,盛會行將開始。羅銀也說時候到了。山人多疑,急反敗事,呂偉忙使眼色止住範洪,令先回家敷藥之後,再去坡上相會。範洪應命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6:18


第四十九回 銀羽翩躚 火焰山前觀山舞 蘆笙幽豔 月明林下起蠻嫗

話說這裡羅銀早發下令去,眾山女紛紛送上服飾,給他穿戴。頭戴白綢做的包籠,上繡金花,高約尺五六寸,籠沿上右方插著一枝銀靈鳥羽。銀靈鳥本名鴆鵲,身高六七尺。其尾上翎毛尤鮮明,閃閃泛銀光。性極靈慧,能通人意語言,極難捕獲。山酋以其尾翎為冠飾,視若異寶,非大祭盛會,不輕佩用。其聲如其名,山人多謂之為銀靈子。

包籠即高帽子,式樣各地不同。以麻布綢綾等材料,照頭大小,纏一桶形高帽。顏色彩繡,各從其俗;精粗貴賤,亦視其寨之貧富大小而定。霜毛如雪,長約二尺,羽上茸毛厚約三寸,顫巍巍直閃銀光。身穿一件白麻布的衣服,式樣奇特。前面短只齊腰,密扣對襟。胸前左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右邊繡著一個骷髏、一支長矛和一弓三箭,色彩鮮明,繡得甚是工細。袖甚肥大,但是長短各異。左袖長齊手腕,袖口緊束,漸漸往後大去,彷彿披了一件和尚衣在肩上;右手長只齊時,卻又上小下大,袖口肥幾徑尺,滿綴小金銀鈴和五彩絲穗。後面衣服長到拖地,各種花繡更多,好像是用許多大小繡片重疊錯落縫綴上去,五色繽紛,只覺鮮豔奪目,人物、烏魯、花卉、骷髏、弓矢、刀矛無一不備,乍看真分不清繡的是些什麼。

羅銀年輕雄健,穿上這華美工細的衣服,配上半截白麻筒裙,露出精銅也似的皮肉,赤足穿一雙黃麻草鞋,越顯得雄壯威風。看去只覺新奇,並看不出一點俗惡,走路也改了莊嚴一派,比起日裡的輕瞟躁妄,大不相同。右手本應拿著一柄上有叉頭為飾、形如蒺藜的金鐘,因手指受傷新接,用鹿皮包緊,不能持物,改用左手拿著。身後有兩個年輕貌美山女替他提了衣襬,另四山女各提紅燈任前導。

呂偉看出那些繡貨和紗燈、綢絲等物俱都購自漢客,單這件衣服連材料帶手工就所費不貨,知道此寨必定富足非常。正尋思間,寨外鼓吹越盛,羅銀已然喊走。呂偉讓他當先,羅銀堅持比肩同行。呂偉知他豪爽,必有原故,只得聽之。靈姑、王淵緊隨身後。

才近寨門,便見寨外一片火光,青煙突突,觸鼻清香。出門一看,本寨山人俱已齊集,手中各持松枝等香木紮成的火把,分作兩行,由寨門直排列到前面坡下,高下參差,接連不斷,望過去直和兩條火龍相似。遙望坡上,已閃出一片空地,四外的人圍了一大圈,蘆笙、皮鼓之聲匯為繁響。另有數十山人各持山樂,列侍寨外,見寨主一出來,即紛紛吹奏。坡上聞得樂聲,越逞精神,兩兩相應,聲振林樾,端的熱鬧已極。所過之處,兩旁持火山人各把手中長矛向空一搖,倏然連火俯伏在地,等人過後才行起立。前面的火光隨人行進,如同潮水一般依次倒退,後面的火光又似浪一般捲起。無數刀光矛影,搖舞生輝,前瞻後顧,此伏彼起。地曠山高,天空雲淨。頭上明月朗照,清輝四澈,寺地上到處都似鋪了一層霜雪,與這些眼前人物、火光一陪襯,顯得分外雄渾豪曠,情趣古野。尤其靈姑、王淵覺得新鮮有趣,依在呂偉肩側,不住地指點說笑,間長問短。呂偉雖然見多識廣,頗諳山俗,但各地山民的習俗多不相同,未盡深悉,隨口答應。

不覺行抵坡前,坡上山人越把蘆笙、號筒樂器拼命狂吹,皮鼓加勁疾打。先在寨外奏樂的山人,等寨主、貴客一走過,早跟蹤追來,彼此爭勝,各不相下,洪洪鳴鳴之聲,聒耳欲聾。山人卻個個興高采烈,連蹦帶跳,歡喜非常。那兩行持火山人也跟著散了行列,紛紛持著火把,往坡上跑來。人人踴躍,個個爭先,都是搶前繞越,沒有一定道路,霎時之間,只見滿山遍野都是火光閃耀,山人走得又快,縱躍輕靈,宛若群星亂飛,野火疾流,煞是好看。

寨主羅銀早大踏步到了廣場中心現搭的木台之上,山人紛紛羅拜在地,身後眾山人也都趕到。羅銀站在台口,將左手持的金鐘丁鈴鈴連搖了幾下,群樂立止,聲息不聞。

山人男女俱都跌坐在地,靜聽號令。範氏父子和王守常夫婦也從漢客叢中走向台上。呂偉見那漢客另聚一處,乃是一座較低的木台,上面設著几席酒筵,相隔甚遠,不似這邊台上空無一物。客主相見,行了賓禮。羅銀二次搖動金鐘,往上連舉了三次,用土語大喝一聲,台下眾山民紛紛響應。如是三次,震得山野都起迴音,半晌方息。羅銀隨用手指著台前一排身穿花衣、腰佩短刀的山人,說了兩句土語,這數十山人紛紛縱起,飛也似往台側樹林之中跑去。

呂、王等老少五人留心細看,見那台約有四丈見方,用整根大木疊成,正當坡上最空曠處,兩邊還堆著不少大小木塊、樹枝。台前設著一列三十多個火架,都是就地掘坑,兩旁各有一根插在地上的鐵叉架。坑內俱是零碎木塊樹枝,只當中那根穿肉來燒烤的橫樑不見。環台三面火架以外,散列著一大圈酒缸,淘、石都備,形式大小多不相同。青稞酒的香味早已散佈坡上下,老遠都能聞到。再看台後,還有一台比此略高,上面卻擺有三席。席都不大,是條木案,當中一席獨座,兩旁各有四個座位。

呂偉暗忖:“適才經此時,僅看見那一圈半埋地下的空缸和台後一台。不過和羅銀去醫傷這片刻之間,缸中就注滿了酒,又搭下這兩座木台和柴堆、火架,手腳也真算快的了。”席既在後面台上,方覺這台多餘,可以無須,忽聽範洪附耳說道:“少時他們林中抬了牛來,便在台上祭神。我已和寨主說過,叫他先行。師父可告知師妹,到時火發,不可聲張,亂了步數,免得山民們見輕。只朝這廝縱處縱去,越縱得高遠越好。”

呂偉一間,範洪說:“這些山人俱都帶有貢獻,寨主殺牛相享,照例醉飽方休。近年人越來越多,常不夠吃,山人往往自帶些來。今天因有貴客,又添了不少獸肉,所以山人格外喜歡。那酒半出寨主預備,半出山人用皮囊盛來,各向缸中倒進,以滿為度。群力易舉,又是各自熟悉的。黃昏時正要往裡倒酒便打起來,還耽誤了一會,不然早就齊備了。王師叔夫妻先下無防,師父、師妹必須在此同行。”

呂偉才知這台還要放火燒掉。剛悄悄告知同行諸人,忽聽台下暴雷也似一聲譁噪,先去的一夥山人已從林內抬了許多洗剝乾淨的牛羊野獸奔出。俱是兩人抬一隻,用一根鐵棍由股至頸穿過,擱在肩上,飛步往火架前跑去,朝兩頭叉架上一放,旋即退下。最後面抬的卻是一隻活的大烏牛,四蹄紮緊,跪伏在一塊大木板上面,另有繩索捆住全身,由四人手捧著往台前跑來。那牛想知死期將至,掙扎不脫,急得雙角齊顫,哞哞亂叫。

到了台口,羅銀先朝牛跪伏,行了山禮。然後縱落台下,蹲向板底,用頭頂住,與捧牛的人一同膝行上台,放置台心。範洪忙請呂偉等人閃向台角。羅銀朝牛跪下,伏拜地上,喃哺祝告了一陣。環台而立的執事山人,便將備就的青稞、五穀暴雨一般向牛身上蓋沒。

羅銀倏地縱起,手持金鐘,振肩一搖,口中高唱祭神的山歌。台下眾山民跟著同聲應和,聲調如一,狀甚嚴肅。

約有半盞茶時,歌聲頓止。那些執事山人便去兩旁木柴堆上,將柴成根成束地抱來,堆置台下。台上除了中心供牛之處,四外也都堆滿。到了後來,人都站在台後邊沿上,恰似一座兩丈多高的木圈,將牛圍在裡面。柴堆齊後,羅銀又將金鐘搖動,環台四面放起火來,火由下往上點起。那些木柴是本山所產油松之類,極易燃燒,才一點燃,火焰便熊熊直上,蔓延開來。範氏父子同了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已在火發以前下去相候。

呂偉見火勢猛烈,快要燒到台口,因範洪說羅銀以貴賓之禮相待,最好在他後走,雖然烤得難受,只好忍住,裝作不介意的神氣。果然台下眾山民見火已大發,寨主和來客父女尚未離開,紛紛歡躍,譁噪起來。捱了一會,眼看火苗已冒出台口數尺高下,呂氏父女和羅銀俱都退立柴堆之上。山人見狀,越發歡躍狂呼,齊聲稱讚:“寨主侍神,退得這樣晚,又有兩個會仙法的貴賓陪侍,來年年景、生意必蒙神佑,樣樣豐盈。”

靈姑暗忖:“這樣重禮待客,免勞照顧。”方在埋怨晦氣,倏地一團火球爆上台來,連台上木柴也都引燃。跟著一陣山風,滿台上到處都是火焰直冒,熊熊怒發,聲勢駭人。

呂傳也甚驚心,心想:“要糟!現在前面火大,再不走時,風勢一轉,將退路遮斷,就憑自己本領,也難脫身火窟。靈姑飛刀雖能將火勢閉住,要護住三人同時縱起,終是險事。”便和靈姑使眼色,命她準備。羅銀原是見呂氏父女神情泰然,行所無事,不知是在等他。心想:“今日雖與敵人成了朋友,不算丟人,終是敗在來人手裡,部下山人難免見輕不服。”呂氏父女既不畏火,樂得破例多捱了一會,以博部屬們的歡心愛戴,所以多捱了些時。此時早被火烤煙燻,鬧得頭暈腦熱,通體汗流,目紅似火,再也忍耐不住。只得啞著嗓子暴喊一聲:“貴客先請。”同時搖動金鐘,將手一舉。呂偉早得範洪指點,多時已捱過去,自然不肯,也高舉雙手一搖,說:“請寨主先行吧。”羅銀見狀,又喜又佩,更不再讓,雙腳用力一墊勁,凌空縱起三丈多高遠,由烈焰上飛越過去,落到台下。

這時火勢旺盛,近延眉睫,危險瞬息,已迫萬分,吃二人這一讓,又耽延了一些;加上羅銀用力太猛,雖然縱起,腳底下的積柴立即倒坍,嘩啦一聲,火星四濺,徑往人身前撲到。幸是呂偉父女早有準備,見羅銀一縱起身,也緊跟著雙雙離台飛起。為在山人眼裡顯耀,父女二人俱都用足生平之力,各縱起八九丈高下,由烈焰中衝越而出,落地時反倒超出了羅銀的前面。因縱高落遠,四外眾山人都看得清楚,不由震天價暴喝起來。可是事也險極,台木寬大,火頭七八處,二人身才縱起,火便由分而合,轉瞬之間,火焰騰起數丈,沖霄直上,宛如一座火山相似,稍緩須臾,便無幸理。

火一全燃,一面羅銀引客升台,一面眾山人便圍著火台跳躍,歡呼高唱,歌聲入雲,甚是雄壯。火池的火也早升起,另有執事山人轉動架上樑軸,燒烤那些牛羊野獸。先時只聞一片焦臭之氣刺鼻難聞,一會烤熟,肉香、酒香盈溢滿坡,襯著明月光中數十堆池火熊熊上升,情趣妙絕。羅、呂三人喘息方定,早有執事山人奔至火架面前,將那烤得焦脆香腴的各種牲畜熟肉,片成巴掌大塊,用幾方木盤堆陳著獻上台來。

羅銀起身,將鐘頂上金叉拔下,叉了幾片熟肉,高高舉起,口中祝頌了幾句土詞,徑往火台上擲去。另向獻酒山人手內取了一個滿盛藥酒的葫蘆,照樣隔台遙擲。雖然相隔遙遠,全都擲到火裡,並未落地。火台上立時冒起一陣五色火焰,半晌方熄。肉、酒擲完,祭神儀式便算終了。

台上諸人各拿起備就的刀叉,隨著酒肉更番迭進,各自飲用。台下眾山民也紛紛往火架前跑去,不間男女,各拔佩刀,往牲畜身上割了大塊烤肉,再去缸中舀了酒,三三兩兩,自找地方歡呼飲啖,此去彼來,各隨所嗜。不消片刻,池中火滅焰殘,架上的肉只剩下數十具空骨。又過了一會工夫,連骨架也被山民搶光。火台上的火卻燒得正旺,執役健壯山民分班輪流,各恃鉤竿,環台而立,以防引起野燒。那站在下風一面的,個個烤得頸紅臉漲,氣如牛喘,兀自環著火台此奔彼躥,往來守護,勇敢爭先,並無一人後退。有時火團火球飛起,山人用鉤竿一撥打,立時爆散,火星滿空,落在左近人叢裡面。山人只是紛紛驚竄,譁笑歡呼,雖被火燒,也並不以為意。有幾個直被燒得膚髮皆焦,仍然叫囂縱躍,自以為勇,乘著酒興,故意往火台前擠進,滿地打滾亂蹦,怪狀百出。看神氣,彷彿以被火燒傷為樂似的。

靈姑看了奇怪,暗問範洪,才知按著山俗,此火乃是神火,可以拔除不祥,免去一年疾病。凡是膽子稍大一點的男山民都願挨一下燒,各以傷處相豪。山人又有專治火燒蟲咬的妙藥,所以不怕。寨主是一族之長,本身關著全寨山人的禍福吉凶,適才在火台上多留了一會,就得山人愛戴,便是如此。眾山民現已全數醉飽,就要開場了。

二人正談說間,羅銀業已酒醉,忽從座中立起,眼望靈姑,用土語向範連生嘰咕了幾句。範連生方用土語起身對答,範洪已從座上立起,父子二人用土語正顏厲色對答,竟似戒斥。羅銀又望了呂氏父女兩眼,把頭一低,仍回座上,竟似快快。因當地土語又是一種,呂偉雖聽不大懂,料與靈姑有關,悄問範洪。答道。“這廝酒醉胡思,要請師妹與他下台寨舞唱歌。已被我嚇退,不用理他。”

言還未了,羅銀倏又立起,手舉金鐘,連搖了幾下。這時台下眾山民正在各自相中伴侶,靜候號令。有那等不及的,已在低聲微唱,拿著蘆笙試吹。鐘聲一響,近側蛇皮鼓手把鼓打起。緊跟著眾山民暴雷也似一陣齊聲譁噪過處,除原有寨中樂隊外,各把自帶的土樂奏起。男女齊上,先繞著火台,在樂聲中口裡唱著山歌,邊跳邊唱,又吹又打,各就相中的人調情引逗。只一應聲相和,便算情投意合,跳上兩圈,即離場他去,捉對兒另尋僻靜所在,情話幽會。如有一方不中意,有的還在苦苦糾纏,有的當時改尋他人。

山人以健勇為上,不重容貌,各求其偶,十九勻稱,並不難配。才跳十數轉後,台下人影歌聲已越來越稀,連那兩個樂隊也都加入跳了一陣,各尋伴侶,挽臂而去。未後剩下大小兩看台上的主客和一些醉倒坡上的老弱婦孺。台下一時都寂,月明之下,皮鼓也無人再打。只聽山巔水涯,深林密菁之中,蘆笙吹動,歌聲四起,遠遠隨風吹送入耳,遙相應和,月夜聽去,覺得分外幽豔纏綿,令人神往。眾人側耳細聽了一陣,再看羅銀,只呆呆地悶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靈姑生性好動,既覺枯坐無聊,又嫌羅銀討厭,便和呂偉說要和王淵下台步月。呂偉也恐羅銀酒醉無禮,鬧個不歡而散,好在二人均知山人禁忌,不會隨便亂闖,點頭應了。王淵自然巴不得與靈姑同遊,二人便即下台而走。

二人剛走入林內不久,忽聽台下有一山女曼聲低唱,音甚悽楚。呂偉暗忖:“台下人多時,大都一拍即合,成對而去,並不見有落單少女,怎這時還有失偶的怨女?”偏頭往下一看,那山女年約十七八歲,不特身材婀娜,面貌也極秀美,正在仰面向上,含淚悲歌。方想:“似此人材,怎會無偶?”那山女唱了一陣,見台上無人理她,忽把蓬著的滿頭秀髮,雙伸皓腕往後一攏,徑自情急敗壞,搶步縱上台來,往中座奔去。呂偉見她手內還握著一把尺許長的鋒利腰刀,疑是羅銀仇家前來拼命行刺,正要起攔,吃範洪一拉衣襟。停住一看,那山女到了羅銀座側,先是抱住羅銀雙足,撲地拜倒,哀聲吐著土語,似在乞告。羅銀只是不理。山女放聲大哭,好似傷心已極。哭了一陣,見不答理,倏地銀牙一錯,把手中腰刀塞在羅銀手內,延頸相待。又把胸前葛衣用力一扯,嘩的一聲撕破,露出雪也似白的酥胸、粉頸,以及嫩馥馥緊團團上綴兩粒朱櫻的一對玉乳,湊近刀上,意似要羅銀親手殺她,死在情人手內。這一近看,又在月光之下,越顯得活色生香,美豔動人。

眾人知道山女痴心,甘為情死,俱都代她可憐。誰知羅銀竟似全無一點憐香惜玉之心,倏地大喝一聲,將山女那口刀往台下擲去。跟著放下手持金鐘,一手抓山女頭上秀髮,起身往外便拖。那山女一任他摧殘凌踐,毫不反抗,只把雙手摟抱定羅銀的大腿,死不鬆手,口裡斷斷續續仍然唱著極哀豔的情歌。羅銀先並不理,依舊惡狠狠橫拖豎拽,往外硬拉。

呂、王等人看不下去,方欲攔勸,因為不知就裡,又見範氏父子三人不住搖手示意,只得重又止住,心中正在老大不忍。羅銀因山女拼死命抱緊雙腿,一任喝罵毒打不放,愈發暴怒,伸手下去,就地一手抓腿,一手抓住腰間,往上一提,看神氣頗似要將她甩死。呂、王等三人方暗道:“不好!”那山女倏地停了歌聲,將手一鬆,就看一提之勢,縱身而上,兩腿分開,夾緊羅銀腰腹之間,上面伸雙手抱住羅銀頭頸,把那嫩腹酥胸緊緊貼向羅銀胸前,似恨不得兩下融為一體之狀。同時猛張櫻口,在羅銀肩頸等處不住亂咬亂啃,周身亂顫,哼哼之聲又似哀鳴,又似狂笑。急得羅銀在台上亂蹦,兩隻鐵拳似擂鼓一般往山女背股等處亂打不休。眼看快要掙到台口,山女也夾抱更緊,哼聲愈急。

不知怎的一來,羅銀忽然怪吼了一聲。呂、王等人看出羅銀力大拳沉,山女再不放開,打也打死,以為羅銀不知又要下什麼手。忽聽範廣笑道:“好了,好了。”就這微一回顧之間,再看山女,手足已然放開,軟綿綿雙足雙手散攤在羅銀兩時之間,花憔柳悴,聲息已微,彷彿創鉅痛深,力竭將死。羅銀捧了她往台下便跳。

王妻心軟,早就側然,不忍卒觀。見狀只問:“怎了?”範洪笑道:“大家快往台下看呀,聽呀。”言還未了,果聽羅銀莽聲莽氣在台下高歌,晃眼出現場上,雙手仍將山女捧定,只摟得更緊些。山女披散著滿頭秀髮,雙手向上環摟著羅銀的頭頸,有氣無力地唱著情歌,頭往上迎。羅銀邊唱邊跳,兩眼註定山女的臉和胸腹,不時低下頭去狂親亂吻,兩人都似快活已極。那歌聲也時斷時續,忽高忽低,不成音調,不一會便隱入深林之中。

眾人耳聽四處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盪山林,遠近迴音響振林樾,羅銀、山女已跑得蹤影全無,不知去向,範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難保不有的怪劇,不足為異,只想不到今年會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纏郎,這裡風俗卻是相反。山女用情極專,寧死不二,只要男的還沒有娶,哪怕跳過野郎,女的都可糾纏。上來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結局十九如願以償。因被男山民厭惡凌踐而死也不是沒有,但因當地山俗雖是重男輕女,有人這樣拼死求愛,卻是極得意的體面。這等山女又都有點姿色,貌醜的自慚形穢,決不敢來。還有最關緊要的是,當場如將對方打死,事非自找,雖沒有罪,可是要看情形處罰,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不準寨舞擇偶。一般山女也認他是心腸大狠,不願趕他的野郎,所以慘劇絕少發生。

“適才山女名叫白蓮花,乃當地上等美色,從小給漢家充過使女,染了漢俗,自視甚高。年已十九,還是一個處女。本來想嫁羅銀,羅銀父在前年又從虎口裡救過她的命,平日任誰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時常欺凌。羅銀雖戀著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不願要她,人卻性暴,愛打不平,不許手下山人欺負,因此她對他越發傾心。自前年來,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為膽小,怕挨毒打,始終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罷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會捨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陰,自不願受那孤身獨宿之罰。我早就知他不會弄死蓮花,不然羅銀力大,只向致命處一下就打死了,怎會容她苦纏不放呢?我們總想羅銀苦戀著牛母寨小主,單思病害得很深,決不要她。以為不是山女捱打不過,知難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誰知這廝竟為她至情所動。可見心堅石也穿,精誠所至,什麼樣人都可感動了。”

範廣笑道:“大哥,你說的話我看未必。山人素看重色慾,這只不過是那山娃相貌長得好看,這廝又當酒後,眼看許多部屬俱都成雙配對去尋快活,兩人再一猱搓,一時情不自禁罷咧。要是換上一個醜婆娘,就真死在他的面前,他要動一點憐憫才怪。依我看來,羅銀對牛母寨的那個決不忘情。這山娃情重心痴,日後寧受他朝夕鞭打都是心甘,要見這廝丟了她再愛別個,不和他拼命,殺了他再自殺才怪。”範洪道:“你料得雖是不差,你可知道羅銀只是單面相思?牛母寨那個小香包早就說過,立志不嫁山人。便這回病,也因她那夜叉娘強逼她嫁給菜花墟小寨主,受逼不過,自服毒草,才得的熱病。

夜叉婆何等強橫,蠻不講理,這山娃子又是她性命一般看重的獨養女兒,醫得了病,醫不了心。好了說聲不願,還敢再強她麼?羅銀財勢在各寨山民中也只算二路貨,哪看在她母女眼裡?在自費盡心力。就把羚羊送去,還不是落個空歡喜?弄巧還許丟個大人回來,不死心也死心了。”

呂偉因山女拼命求愛,這二耽延,估量靈姑去遠,不易尋覓,也就不再想去了。

當晚除照例的青裸酒外,還有一種本寨特製的珍奇佳釀,乃山人採取松子、蓮子、枇杷、荔枝、桃、李、梨、棗、青梅、甘蔗、蘋果、桑椹十二樣果實,和一種只有當地特產,叫作金櫻子的異果,按著成熟之時,分別榨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裡。

到第二年春天同時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種香花,泡製成酒以後,仍埋地下。

每隔一年開視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數減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製成,點水不滲,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山人性懶,制時煩難,視為盛典,只寨主生子才制一次。這還是羅銀降生之日所釀。每一開壇,香聞十里。名為花兒酒。其色澄碧,黏膩如油,不能人口。飲時用山泉摻兌,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兌上一兩成。醇美甘馨,芳留齒頰,經時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絕。

羅銀好酒如命,也不輕舍飲用。當晚為了歡迎貴賓,又看在那隻羚羊份上,特命親信山人由地窯中取了小半葫蘆出來,兌山泉敬客。在座諸人多半好量。範氏父子寄居年久,還沾潤過一兩次。呂、王二人竟是初嘗佳味,當時只覺此酒佳絕,不由多飲了些,被風一吹,漸漸有了醉意。人靜以後,忽然想起酒好,適才正想詢問,被山女一鬧忿過,便向範氏父子動問。範洪一心討老師的好,範廣又想學樣拜師,一面詳述造酒的經過和那名貴之處,一面想給老師弄些帶走。

大家對月坐談,正在得趣高興頭上,南頭山谷那面忽然人聲騷動,雜以驚叫之聲,遠遠傳來。呂偉久經大敵,耳目最靈,首先察覺,還以為山人快樂喧譁。因正是靈姑、王淵去的那條路上,未免心動。再留心側耳一聽,漸黨中雜婦女號哭之聲,彷彿生變,因是風向不順,聽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靜聽,忽聽範洪跳起驚叫道:“老師快走,峽口子出妖怪了,師妹、師弟都在那裡。聽這號哭之聲,這藍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山民,連我們這些漢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師、師妹來救了。”邊說邊走。呂偉聽說出蛟,也甚驚心。蛟必發水,忙令王守常護住乃妻與範連生,尋覓高地避水,自帶範氏弟兄往南方趕去。

出蛟之處便是靈姑日裡所去的山口裡面。靈姑初來不識路徑,由坡下街道繞越過去,路要遠卻一倍。實則徑由坡上穿林而過,再繞越兩個肢陀,便可到達,並不甚遠。那一帶地勢,東北高於西南。呂偉師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並未見水,耳聽號哭之聲、吶喊之聲卻是較前更盛。等到相隔約有半里,才聞水聲,林麓一帶低窪之處也有濁流,夾著泥沙,四處亂竄。再往前走,見水之處愈多。因見水流急而不深,方以為蛟洪不大,愛女如在當場,立時可了。忽聽眾山民暴噪之聲,震撼山嶽,時發時止。

一會趕到,見那出蚊所在,一邊是廣崖,一邊是山,外觀矗若門戶,裡面地勢展開極寬。山上下聚集著不少山人,俱都面對崖壁,隨著羅銀手舉處不時吶喊,手裡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發之勢,離崖約有二三十丈。靈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淵,卻站在崖前不遠的一根平地拔起、高約三丈、粗約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帶,水也不過數尺,並不見大,深淺不等,較遠較高之處尚還幹著。地勢凸凹不平,水多隔斷。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個月亮影子。對面廣崖上垂著一條極長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腳處,崖石新崩裂一個數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腳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層彩暈,水色昏暗,與別處不同。呂偉定睛往視,似有一條水桶粗細的黑影,長約兩丈,橫臥潭邊。此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山人屍首,一具頭上破一大洞,互相摟抱著,死在近山麓的淺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頗似蛟、蟒之類怪物的後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難道洞中還有怪物沒除盡麼?”

呂偉正尋思往山麓走近,羅銀和先那山女同立指揮,老遠望見呂偉,喜得亂蹦起來,高叫道:“我們受害久了,老怕它出來。今晚被它撞開石壁跑出,一條小的已被仙姑娘用電閃殺死在水裡,一條逃回洞去不肯出來。你快發雷打死它,給我們除害吧。”呂偉隨口應道:“我如發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傷多人,這使不得。有我女兒除妖已足,你放心吧。”靈姑回顧,看見老父到來,忙喚:“爹爹。”呂偉懶得和蠢山民糾纏,知範氏弟兄縱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羅銀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藥弩,就著無水的山坡,一路連縱帶跳,到了危石之下,縱身一躍,拔地而上。眾山民看見呂偉到來,又是一聲震天價的譁噪。呂偉見了靈姑,問其經過。

原來靈姑、王淵想起日裡所經山谷頗有泉石之勝,試由林中穿過,居然在無心中尋到當地。見飛瀑如龍,凌空夭矯,盤拿而下,水煙蒸騰,映著月色,如籠彩絹,分外好看,先在崖上領略了一會月色泉聲。王淵說:“這裡必然還有未發現的景緻,我們何不乘著月色探幽選勝,遊個盡興?”靈姑守著平日老父之戒,知道當晚凡是隱僻之處都有山人幽會,來時雖故意擇那極難走的地方縱躍繞越,仍還遇上兩次山人野合的標誌,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幾乎撞上。儘管自命英俠,不作尋常兒女子態,終是少女,哪能過於脫略不羈。何況山蠻區中風俗如此,眾山民對己畏若神仙,雖然無心撞破,不敢以自刃相加,也須顧全貴客身份。故而對王淵之說再四不允。

王淵性情好動,見靈姑留連飛瀑,不肯他去,呆得久了,正覺無聊。猛一回顧,見身側不遠,有一危石筆立數丈,上下苔薛佈滿,藤蔓環生,碧痕濃淡,綠葉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斷了乾的枯樹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處去,這裡地勢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這石峰多好,你先縱上去,我再攀藤而上,在那頂上望月,開開眼界,豈不有趣?”靈姑也便興起,答得一聲:“好。”略一端詳高矮,飛身一躍,便到上面。

王淵也將藤蔓試了試,且喜不是刺藤,蔓老堅韌,心中大喜,忙用雙手攀援,也隨到了上面。

峰頂方約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當中石隙裡還生著一株怪松,鐵幹盤屈,粗約尺許,彷彿一條臥龍初醒,將要離石飛去之狀。當中一段低幾貼地,恰可坐人。松梢向崖右側突出,算是最高,離石也只三數尺。寥寥幾叢松枝,葛蘿藤蔓,纏生其上,迎風波動,綠油油泛著一層浮輝,古拙秀潤,兼而有之。二人想不到上面還有這樣好一株松樹,越發高興,便一同對坐樹幹之上,憑凌絕頂,沐浴天風。仰視碧霄澄霧,淨無纖雲,月朗星稀,同此皎潔。時有孤鶴高騫,群雁成行,銀羽翩躡,飛嗚而過。極目四顧,到處一片空明,清澈如晝,近嶺遙山都成銀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遠近相聞,與泉響松濤互為妙響。疏林淺草之間,時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對成雙,廝撲追逐,一會相與摟抱踏歌,隱入叢莽密菁之中,時復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純然一片天真,點綴出一幅南疆妙境。任是荊關再世,閻李重生,也難描畫。真個娛目賞心,觸耳成趣,別有風光,令人留戀。二人相互叫絕道妙,讚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淵忽談起張鴻父子。靈姑也把心思勾動,漸漸談到前途未來之事,無心再賞風景,坐在松樹幹上,都談出了神,不禁傷感懷憂,全沒理會到下面去。王淵坐處恰好可望到對崖瀑布落處,先是側臉和靈姑相對談話,這時偶一回身下顧,似見一條黑影盤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進,飛泉凌空而墜,壁間雖有空處可以立足,但那瀑勢洪大雄猛,水珠四濺,霧湧煙霏,相隔丈許以外,便覺寒氣浸人肌發,凜然不能久仁,人怎能夠衝瀑而過,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時仍隨口對答,也沒告知靈姑。

後來定睛一細看,見那黑影頗似日問被羅銀毒打的怪山婆,佝僂著身子,穿著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頭扎黑中。左手拿著一柄明晃晃的兩尖鋼叉,右手拿著形如鐵錘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時回首側耳四面傾聽,一雙怪眼依舊一閃一閃,綠黝黝地射出兇光,隔老遠都能看出。崖壁內凹,月光照處,有明有暗。山婆身容醜怪,衣飾奇詭,縱躍輕靈,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躥撲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擊壁之聲為瀑所掩,靈姑坐處正當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絲毫不曾聞見。

到後來,王淵見那山婆在壁間打了一陣,又把耳朵貼壁靜聽了一聽,意似暴怒,嘴皮亂動,手中鐵錘敲打更急,漸漸上面也聽到擊壁之聲,覺著耳熟。忽想起:“日間同靈姑來此,似聞崖壁中有什麼東西在撞,正是這個聲音。難道壁中還有洞穴可入,就是這個老山怪在裡面敲打麼,可是後來同了羅銀前往寨中醫傷,老怪物曾經下樓追逐,看那神情,頗似不曾離開。羅銀又說她雙目已瞎,因她時出為害,近已拘禁樓上,常年不許輕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來,兩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險峻難行,到處都是叢莽森林,密菁荊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須繞越穿行,縱高跳矮,何況她還是個瞎子。”

不禁尋思奇怪。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2 16:47:37

  
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來鬼女 潛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動雷聲

話說靈姑正一心盤算未來之事,與王淵商談。後來覺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屬,問非所答。暗笑王淵終是年幼無知,只知貪玩好動,一說正經話,便不甚入耳經心。不願再往下說,起身向天伸了懶腰。恰值一陣山風吹過,吹得衣袂飄飄,頗有涼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時添了幾片白雲,在那裡載沉載浮,自在流動,掠月徐行,不礙清輝。

雲邊吃月光一映,反現出一層層的麗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邊是危崖高聳,飛瀑若龍;一邊是雙峰夾峙,不亞天閻;一邊是山巒聳秀,若被霜雪;一邊是肢陀起伏,綿亙不斷。平野當前,疏林彌望,林樹蕭蕭,聲如濤湧。山歌蠻唱,已漸漸稀疏,偶有幾處蘆笙獨自吹動,零落音聲,轉成悽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裡,千里一色,直到天邊,只中間略有幾片大小白雲,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幾乎要與地面相接,各自緩緩浮來。

比起適才空曠寥廓之景,彷彿又換了一種情趣。當前景物雖然清幽,靈姑心中只覺空寂寂的,也說不出是喜是憂是感慨。山風漸起,羅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無心久留,剛打算招呼王淵回去,一回頭瞥見王淵依舊目注下面,似有驚異之容,便問:“有什麼好看,這樣出神?”口裡問話,心神不覺移向近處。

王淵還未答話,靈姑已聽出風鳴樹吼聲中,雜有撞壁之聲,與日間所聞一般無二。

接著王淵聞言,也已驚覺,才想起忘了告知靈姑。忙喊:“姊姊快來,看這老怪物在作啥?”靈姑業已走近,低頭一看,原來這時下面亂子已將發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鐵錘在壁間又打了一陣,聞得裡面有了響聲,知道這壁中藏蛟業已激怒,擊壁愈猛,口裡更發出各種怪嘯。她此來為報白日之仇,蓄著滿腔怨毒。雖然明知那蛟厲害,一旦破壁衝出,自己性命也是難保,無如蘊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漢人與山民,俱認成她的仇敵,必欲致死為快。惟恐石壁堅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著奇險,加緊怪叫亂打。

王淵年輕好奇,只管欣賞怪劇,忘告靈姑。如發覺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財產便遭殃了。

靈姑見那山婆形似瘋狂,又不時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詛咒狀,知她不懷好意,側耳一聽,壁中撞聲愈來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漸墜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裡晃動。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則便是妖巫邪法。靈姑方要飛身下去喝止,忽聽山人急喊之聲,往側一看,在近樹林內飛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隨在男的身後,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蘆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個音調。壁下那山婆聽人追來,舉錘朝壁上猛擊了幾下,倏地抽身,貼著壁根橫躍了幾步,擇那瀑布較薄之處奮力一躍,水花四濺處,徑將丈多寬的水面越過。手舉鋼叉,迎著男山民奔去,動作輕靈,捷如猿猱,簡直看不出是個瞎了眼的老婆。靈姑見已有人攔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晃眼工夫,山婆已縱到那男山民身前,怪吼一聲,舉叉就刺。那男山民來勢雖猛,及至見了山婆,卻如見鬼一般害怕,在拿著一把極鋒利的腰刀,並不敢向她還手,略為招架,回頭就跑。山婆一叉沒將對頭刺中,暴跳了兩下,側耳一聽,又循聲追了過去。

男山民見她追來,又往側面縱開。山婆雖然熟悉地勢,身手矯捷,無奈雙目失明,全仗兩耳聞聽,山民俱部長於縱躍,如何叉得他中。那男山民為要教人當場發現,一味東西閃躲,不時大聲怪叫,卻不肯跑遠,只在崖前瀑布左近。兩人似捉迷藏一般,往來縱躍,馳逐不已。幾個照面,女山民也已趕到,見山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蘆笙拼命狂吹。

山婆知道今晚所為犯了眾怒,少時眾山民聞聲趕來,必無倖免。一聽壁上碎石只管紛紛墜落,蛟還沒出現,四外山人吶喊應和之聲漸漸由遠而近,越發咬牙切齒,痛恨這一雙男女人骨。猛生毒計,聽準山女立處,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驟出不意,橫身一躍三四丈,便到了山女身前,揚手就是一叉。女山民舉笙狂吹,因山婆沒有追她,全沒防備。

忽見縱落身前,嚇得狂喊,縱起想逃,已然不及,吃山婆叉尖透穿小腹,當時一聲慘號,倒於就地。

男山民回顧情人受傷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連聲,跑來拼命。那山民婆手抖處,一股血水冒過,叉已撥出;一聽男山民趕來,正中心意,將頭一側,聽準來人聲臨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山民情急拼命,直如瘋人一樣,見叉刺到,奮身縱起,讓過叉頭,照準山婆就是一刀,那山婆耳也真靈,手腳更快,一叉刺空,覺出劈面寒風,便知敵人刀到,右手舉錘護住面門,左手叉便往上獠去。男山民吃了性急的虧,縱身過高,等到奮力下砍,山婆叉已收回,恰好迎著。可是刀沉力猛,男山民報仇心切,恨不得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去;山婆順勢一獠,叉飄力浮,自然相形見絀。腰刀鋒利,這男山民又是寨中有數勇士,刀也全寨精選,噹的一聲,徑將那柄鐵叉砍斷下半截。還算山人只恃蠻力,不會解數,雖砍斷山婆鐵叉,自己手臂也已痠麻,落時略停了停;否則只要再就勢進步變招,一刀便可了賬了。

山婆專以巫盅詛咒之術嚇人,除羅銀外,自來無人敢和她對手,所以趕盡殺絕,毫無顧忌。想不到這男山民會和她拼命惡鬥,這一刀雖未砍中,虎口業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順手將半截叉柄朝那男山民打去。男山民落地略隱身形,瞥見叉柄飛來,舉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聲,二次又縱身砍去。同時左近眾山民聞警追來,快要到達。山婆畢竟眼瞎心虛,打勝不打敗,恨毒在自增加,氣卻餒了下去,哪裡還敢架隔,把心一橫,便往崖下瀑布間縱去。這一帶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氣凌人之下,敵人只逃不還手,可以從容聆聲追逐。這一來強弱易勢,反主為客,立時相形見絀。

山人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還猛,直不容有絲毫猶豫忖度的工夫。山婆心慌意亂,只知照那瀑布發聲之處縱去,原意連身縱向壁上,不顧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擊,使蛟破壁飛出,引起大水,同歸於盡。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後遺留的兩枚蛟卵,不知怎地被山婆尋到。她知崖頂有一小洞深不可測,特地費了無數心力攀援上去,將蛟卵用細麻縋下,用石將孔封固,本就留為異日害人之用。嗣又經過兩次地震,崖壁內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變,四外封固,蛟被禁閉在內,沒法出來,身體卻越長越大。這東西因在壁中潛伏已慣,平時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裡面騰踔吼嘯,撞壁欲出,也不過鬧上一陣便罷。此外還聞不得人聲和擊壁之音,一聽到便用頭在壁問亂撞,恨不能破壁飛出。

山婆知道蛟頭常撞之處,壁已脆薄欲裂,無奈離地高有兩丈,潭邊地窄,難於立足。

剛才縱身打了一下,幾乎墜落潭裡,還有點借命。這時只顧猛力前縱,卻忘了穴口正當瀑布最盛之處,須從側面繞過。蛟水將發,勢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處衝過尚且難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衝得過去?如在平時,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為寒氣所逼不能前進,也就罷了,偏生惡貫滿盈,男山民追得大緊,一時情急拼命,慌不擇路,身離瀑布還有丈許,哪管冷氣侵肌,依舊鼓勇縱去。一個用力過猛,竟將瀑布衝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從崖頂流出,宛如玉龍飛墜,又粗又大,那下壓之勢不下萬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當不起。

山婆卻也真個厲害,當未縱起時,早將手中鐵錘用足平生之力掄圓,一半助勢,一半助力。及至飛身縱起,剛一挨近,猛覺奇冷難禁,五官俱被冷氣閉住,身子彷彿往一片堅牆上衝去,頭上的水更似泰山壓頂一般蓋下。猛想起忘了由左側水薄之處繞過,雙足業已懸空,收既收不住,衝過去更是萬難,知不能活。就在這念頭轉動之際,陡生急智,順著前衝之勢,不問中否,往上把手一鬆,錘脫手而出。山婆縱得本高,那錘又是個棗核形,本來掄圓了的,這一鬆手,先是打滾甩出,吃水力一壓,恰成平直斜穿,無巧不巧,剛剛衝瀑而過,錘尖正打中在壁問蛟頭撞裂之處,打裂下一片崖石,現出茶杯大一個小孔。說時遲,那時快,山婆錘方出手,身已衝入瀑布外層,吃奇寒之氣一逼,立時失了知覺。因是頭前腳後,被水力一打,變為頭上腳下,隨著洪瀑飛墜之勢,扎煞著手腳,急流翻花,飛舞而下,由兩丈來高處下落。只不過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墜入潭底,無影無蹤。

那男山民追到潭邊,見仇人被飛瀑裹入潭底,在潭邊揚聲狂嘯了幾聲,撥轉身向女山民身前跑去。那女山民在地上痛滾了一陣,人還未死,見男山民跑來,不住顫聲哀號。

男山民也向著她哭叫不休,連跳帶比,大約是說仇人已死。女山民又強掙著把手連招,口中仍是哀號,氣息已微,男山民先跳著腳哀號相應,倏地一把將山女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山女也回過手來將男山民緊緊抱住,雙目緊閉,面帶苦笑。

當地山人往年問聞得那蛟撞壁之聲,當是山神求祭,誰知祭時人多,蛟被人聲驚動,撞得更厲害,眾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範連生料出內藏蚊、蟒之類,決非山神為崇,向眾山人曉諭。先還不信,終於山婆在醉中向羅銀吐了實話,並說只有她能制伏那蛟,誰要冒犯了她,便把蛟放出為禍。山人吃過發蛟的苦頭,平日談虎色變,在自又恨又怕,無可奈何。事洩以後,山婆益發藉此作威作福,茶毒眾山民。後來又是範氏父子試探出那蛟雖是她種下的禍根,她卻並不能制伏,這才乘她眼瞎,將她鎖禁起來。可是那石壁之下便成畏途,風景雖好,誰也不敢前往。又試出那蛟喜歡蘆笙,每值雷雨撞壁之時,便命人前往吹奏,一吹即止。羅銀又下嚴令,不準人在壁下大聲說話敲打,違即重責,懸為厲禁。

當晚山婆隨在羅銀身後衝下樓來,捱了一頓毒打,仍遭禁閉。人去以後,看守她的就是那被刺死的山女。因她早就和那男山民相戀,好容易盼到良宵盛會,偏生原看守的山女傷了手指,該她輪值。以為山婆近年禁閉已慣,難得偷出,再由門隙一偷看,已然酒醉睡熟,鼾聲大作。她不知山婆蓄怨復仇,存心耍酒裝醉,益發大膽,偷偷跑出去與情人幽會。又恐被他人撞見,因岸前一帶樹林鄰近蛟穴,人必不往,故而到此幽會。歡聚未久,忽然發現山婆在用錘叉擊壁,想引蛟出。這一驚非同小可。山女不敢跑回,只得和男山民商量,叫他前往攔阻,自己裝作追她到此,一面狂喊驚眾求援,一面吹笙報警。知道全寨上下恨極山婆,羅銀前曾宣稱:不問山婆所說是真是假,只要蛟一出,便將她斬為肉泥,或是活活燒殺。男山民為給女山民卸脫擅離職守的干係,自己卻又有些內怯,不敢和山婆真拼,只想絆住她,好使眾目共睹其真罪實犯,明正其罪。卻不料山女情急膽寒,一味狂吹,只為片刻偷歡,白送了一條性命。山人男女之情最重,因山女死前要男山民抱往仇人處一看,剛剛到達潭邊,四外山人也都趕到。

靈姑、工淵二人在危石上,只顧目注這三人爭鬥,忘卻觀察壁中怪物動靜。靈姑暗想:“隨身帶有小瓶秘製金創藥,只要內臟沒斷,還可有救。看這山女甚是可憐,老山婆已死,何不下去給她藥治一回試試?”正要縱身飛落,忽聽四外山人鬨然驚噪,立時一陣大亂,連男帶女,此喊彼叫,紛紛往崖對面山坡上連縱帶跳,如飛跑去。那男山民也抱了山女亡命一般跑來,好似有甚厲害東西追逐之狀。定睛一看,近崖腳壁凹裡新陷了一個數尺大小的深洞,撞壁之聲已然停歇。偌大水勢的瀑布竟會忽然斷止,一絲不流,而潭水卻無端上泛,已漸溢出潭外。

這原是不多一會的事。靈姑剛想起壁中有怪,叫王淵留意,便聽壁凹洞穴裡發出兩聲如野牛怒嘯的怪叫。緊接著穴內躥出一條牛首蛇身的怪物,立時狂風大作,潭水高漲了兩三丈,直似黃河決了口,帶著一片銀濤,排山倒海往前湧去。怪物全身都在水裡,看不出有多長,只把一顆牛頭昂出水面,大如五斗拷栳。身有水桶粗細,眼卻不大,目光發呆,作暗藍色。微張著血盆大口,如箭一般夾著急流前進,眨眼工夫就數十丈遠近。

所過之處,樹木、石筍遇上,全都倒折。靈姑、王淵存身的一根石筍,因是又粗又大,雖未被蛟洪所毀,人在上面已覺有些搖晃,大有欲倒之勢。靈姑想不到這怪物還會發水,一見水勢如此猛急浩大,不由慌了手腳。略為驚疑停頓,蛟已從石上駛過老遠。

那男山民離崖最近,跑在眾山民後面,又不捨丟下情人,泅水逃走。轉瞬之間,便被追上,只聽男女山民兩聲悲號過去,蛟頭微一低昂,水便漫人而過,不聽聲息。別的山人還有不少腳步稍慢,跑落了後的,吃大水一衝。有的衝向山麓,就勢抓住上面的草根樹皮,攀援而上;有的衝得連翻帶滾,被水壓在下面,再奮力上翻,拼命泅水而逃,肚子裡業已多半灌了個又飽又脹。嚇得眾山民狂呼急嚷,哭喊之聲震動山野。蚊見了人,更加發威,一聲厲吼,水便漲高好些,血口張開,似欲逐人而噬,眼看將有多人葬身蛟腹。

王淵忽動義憤,不問青紅皂白,一揚手,便是六枝連珠弩箭,照蛟射去。雖然由側面旁射,箭遠力微,可是發得極準,每枝俱都射中蛟頭。尤其是未一技射時,正值那蛟中箭回顧,望見身側危石之上有人射它,已然激怒,待要返身尋仇,不料又是一箭射來,恰好射中眼眶邊上軟肉。蛟一負痛,怒吼一聲,頭往上一揚,身子昂出水面兩三丈高下,張開血盆大口追將過來。那水經它這一回旋激盪,立時波濤洶湧,駭浪山立,平地又漲高了兩丈,聲勢越發駭人。

靈姑起初因見水勢大大,自己不識水性,手雖按著玉匣,未敢造次。正躊躇間,不料王淵一時義憤,不問青紅皂白,首先動手,將蛟激怒返回,立身危石之上,四面是水,越漲越高,無可縱逃,除了一拼,更無善法,這才決定下手。嬌叱一聲,手指處,一道銀光似匹練般飛將出去。那蛟本從側面橫駛過來,見銀光飛到,想也識得厲害,慌不迭把頭一低,連著身子,疾如箭射,往斜刺裡猛竄出去。逃得雖快,無奈吃了身子大的虧,頭雖躲過,吃銀光往下一落,水花濺處,立時斷為兩截。那蛟命長,力猛勢速,身雖腰斬,仍往前飛竄,想往原出來的洞穴中鑽進。前半身護痛,猛力一掙,出洞以後身又加粗了些,穴小身大,一下撞歪,撞在穴口上邊,將蛟頭上兩隻短角一齊撞折。一聲慘叫,連同穴口裂石,彈落壁下深潭以內。後半身被前半身的餘力帶著隨後飛來,剛到潭邊,吃前半身往下一壓,也一同落到潭裡。因為餘力已竭,一頭落水,一頭卻搭向潭邊,沒有全下去。呂偉所見水裡半截蛟身,便是此物。

那蛟一死,山洪不復繼長增高,水勢就下,便往四外流溢,兩三丈高的水勢,立即減低成了數尺,稍高的地方已逐漸現出土地。喜得那些山人俱都破涕為笑,紛紛向二人歡呼拜倒不迭。

靈姑見怪如此易除,好生高興。石下水未退盡,無法縱落,又沒處尋船載渡,不禁作難。羅銀忽然得信趕來,問知除蚊之事,先向靈姑遙拜致謝。又大聲說起老山婆養蛟貽害經過和平日禁忌。並說穴中還伏著一條尚未出現,拜求靈姑用電光將它一齊殺死,永除後患。靈姑聞言,諦視穴中,果有兩點暗光閃動,隱現不定,與適才蛟目相同,便指飛刀入穴掃蕩。只聽哞的一聲怪嘯,銀光未到,兩點藍光先已隱去,一任飛刀在裡面盤舞了好一會,也不見再有動靜。估量已死,收將回來。忽聽壁穴之下地底轟隆亂響,穴內暗光又復一閃而逝。羅銀忙喊:“近數月來,常聽這一帶地底轟隆之聲與撞壁之聲相應,與此一樣。”靈姑也料定蛟還未死,又把飛刀放入。地底響聲雖止,卻拿不準殺死也未。羅銀因蛟平日一聽人喧譁,便在裡面蠢動,又命眾山民鼓譟吶喊。直到呂、範三人趕來,始終無甚動靜。

呂偉到時,水勢大減,已可由石上縱落。及聽靈姑略說經過,不由大驚道:“這蛟出來,還可用飛刀殺它。聽你說那地底怪聲,分明是那蛟平日身困在內,不能破壁飛出,改由下面穿道。前一條必是山婆將石壁擊裂,適逢其會,就勢由石穴發水躥出。這一條不是身較粗大,穴小難出,便是見前蛟被斬,嚇退回去,哪會再由穴躥出?這般吶喊,毫無用處。看這神氣,地下已被掏空。萬一這時破地而出,地陷崖崩,你兩個站身危石之上,還有命麼?快些離開,且到對面山上,再想除它之計吧。”話才說完,地底轟隆之聲又復大作。呂偉側耳凝神一聽,還雜有嘩嘩之聲,知道不好,一手夾起王淵,喊聲:

“我兒快走!”父女二人同往石上無水之處縱落。

呂偉領頭催走,接連幾縱,到了山腰之上,與眾山人會合。剛放下王淵,未及開口說話,便聽轟一聲,浪花分處,離石不遠,平地冒起一個丈許高的土包。知道蛟將穿地上升,方喊:“靈姑準備!”跟著左近轟隆一聲,同樣又冒起了一個土包。由此接二連三冒個不已,形狀都和饅首相似,大小不一。一會工夫,前後冒起十六八個土包,頗似一片被水淹沒的叢冢,蛟卻未曾出現。冒到未一個包時,地底響聲忽然停止。過約半刻工夫,又在靈姑前存身的危石下面發出,較前益發劇烈。響過一陣,那根筆立數丈的危石便微微搖晃起來。方料危石要倒,猛聽轟的一聲巨響,緊貼石根處倏地冒起一個絕大土包,似開了鍋的水泡一般,隨著當頂爆裂,水泥翻飛,由裂口裡噴出一股十多丈高下的濁泉,上衝霄漢。地底上一鬆,危石相隨倒下,震天價一聲巨響過去,落在積水之上,土包壓平了好幾個,激得濁水泥漿到處飛射,似暴雨一般紛紛亂濺。山腰上下一千山人,只要立得稍低一點的,都濺了個滿頭滿臉。有兩個竟被泥團打倒。嚇得眾山民又是一陣大亂。

那股濁泉只冒了兩冒,便即落下。裂口卻衝大了許多,已和危石倒處的大洞連在一起,成了一個十丈方圓的大坑。坑中的水轟隆隆,突突高出坑面約有二尺,中高旁低,漸漸往四外溢去。那水因被斷石阻在坑旁,水勢越急。同時那些被危石壓平的虛泡也相繼裂開,往外冒水,水色卻是清的,被石一擠,做一排激射起七八根大小粗細不同的水柱,映著月光,亮晶晶閃耀生輝。水流既急,山風又大,水面上滾浪翻花,吹皺起千層錦鱗彩片,甚是美觀。呂偉恐眾山民驚譁,蛟受驚不出,忙命羅銀喝止時,那坑中的水愈發愈大,地面上左一個洞,右一個洞,不住往下陷落。大坑經水沖刷,又大了兩倍,連斷石那一面也都擴開。不消片刻,山麓下的肢陀高地,十有八九相次淹沒,水高已逾三丈。斷石因為下壓力大,半陷土裡,業已被水漫過。

羅銀見水勢如此洪大,近寨一帶低處必已見水,再高數丈,全寨田園屋舍勢非淹沒不可,急得搓手頓足,不住求告呂偉父女快發雷電,除蛟去水。呂偉因蛟不見,無計可施。嗣被羅銀催促再四,仔細一觀察,見大坑水已由濁而情,水勢也與別的不同,適才響聲也在此處,估量那蛟必在下面。暗忖:“飛刀乃是仙賜神物,想必能由人意指揮。

蛟在大坑底下,如由正面進攻,難免被它竄向別處。何不將飛刀放入左近小穴試試?能除更好,否則只要逼得那蛟在地底存身不住,逃上地面,就好除它了。”想到這裡,一面命眾山民端整毒弩,一面告知靈姑依言行事。蛟久不出,靈姑正等得有些心焦,聞言忙朝王匣默祝了幾句,然後將飛刀放出,一道銀光直往坑旁水穴之內穿去。

連日兩蛟早就在壁根底下作怪,打算通到外面,破土而出,便山婆不來,也只多捱上兩三天,就要出土為害。彼時呂氏父女已他去,全寨山民人生命財產絕少幸兔。山婆一使陰謀,反害了它們。當晚兩蛟本在壁中酣眠,吃山婆敲壁之聲驚醒。平日山人無心將它們驚醒,只要略聞撞聲,立即害怕逃去。山婆居心害人,聞得撞壁之聲,手中敲打愈急,二蛟聽了越發激怒。壁內形勢上窄下寬,深不可測,上面難容兩蛟,一蛟在上亂撞,一蛟仍向穴底近山根處猛攻。後來壁穴撞裂,前蛟破穴而出,為靈姑所斬。後蛟看見穴頂透光,棄了穴底,也想打上面穴口躥出,無奈身比前蛟要粗大得多,穴口太小,山石又堅,急切間,鑽不出來。方在躊躇待發,靈姑已殺了前蛟,望見蛟目放光,又將飛刀入進誅戮。蛟知銀光厲害,不等近前,撥頭往下竄入地底。飛刀神物,放出時不傷一物不歸,那蛟雖未被斬,可是尾巴尖上己被削斷尺許,才行退出。那穴底山根原吃二蛟頻年猛撞,石質酥脆,本就快被打通。蚊一負痛受驚,急於逃遁,拼命下竄,用力更猛,一下將石土撞松,再接連幾撞,成了一個大洞。地底深處,泥土不似上面堅硬,那一帶正當潭底,恰是一片伏流暗泉。蛟方得勢,靈姑的飛刀又二次飛來,直落穴底,蛟身尚有少許沒有通過,又被削掉了些。尚幸靈姑不知就裡,兩次都因見銀光投入暗處不見,恐有疏失,招將回去,否則早已了賬。

蛟因同伴慘死,身受兩傷,忿怒已極,出困後越發暴怒,在地底到處尋揣仇人所立危石猛撞,俱覺不對。嗣被尋著撞倒,還不敢就出。直到把水發高數十丈,正要出土,靈姑飛刀已然迫入。果如呂偉所教,地底各坑俱都通連,飛刀下去,無巧不巧,又將蛟尾削傷了些。蛟一負痛,立由大坑內躥將上來。

呂偉正目注水面,忽聽轟隆一聲,適才大坑所在,水似寶塔一般湧起。隨著帶起一條牛頭藍眼、周身通紅、有小圓桌粗細的怪物。頭才露出水面,便連著身子,似射箭一般往旁泅去。這時天光微亮,天上陰雲四合,電光不時掣動,雷聲殷殷,大有欲雨之勢。

蛟身還未出盡,水又高了丈許。呂偉忙發令,吩咐眾人快發毒弩。靈姑見蛟出現,也不知下面飛刀砍中也未,忙即收回。剛準備等蛟全身出現,再放飛刀,免又嚇退回去。呂偉已當先將連珠毒弩照準蛟目射去,蛟在暗穴潛伏過久,初出見光,目力遲鈍,頭兩箭便將雙目射中。加上眾山民忖有呂氏父女在前,都鼓勇齊上,刀矛弩箭,亂髮如雨,雖然只兩箭射得恰中要害,卻也夠它受的。那蛟雙目受了重傷,益發暴怒,口中怪嘯連聲,周身亂動,不住在水裡騰躥翻滾。覺得波濤壁立,浪湧如山,比起前蛟聲勢還要猛惡得多。羅銀和眾山民恐遭水害,正在驚心頓足,靈姑覷準蛟身全現,將手連指,飛刀飛出,一道銀光徑向蚊身繞去。蛟目雖瞎,仍然覺出厲害,還待往地下鑽去,哪裡能夠,被銀光接連幾繞,從頭到尾斬為數段。

銀光剛飛出時,呂偉窺見銀光過處,那蛟一面閃逃,一面張口噴水抗拒,蛟吻開合之間,喉間似有藍光一閃,未及吐出,便為靈姑飛刀所斬,暗中留了點心。蛟斬以後,蛟身分為數段,沉落水底,水也隨著減了兩三丈。仗著山寨地勢特高,只要不再繼長增高,便不至於成災。可是地水驟溢,山洪已發,水勢仍往四外低處氾濫下去,流波浩浩,只沒先前洪大罷了,呂偉見當地水深數丈,急切問難以減退。蛟頭沉在水裡,前蛟上半身更是深墜潭底。預料積年精怪,頭內或許藏有寶物。方欲設法命人鉤取,忽然眼前電光一閃,天空中陰雲層裡無數金蛇亂竄,緊跟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拳頭大的雨點似一陣飛蝗密箭,從空斜射。立時風起水湧,水花四濺,匯為急漩,夾著泥沙,一股股往外急流。嚇得眾山民紛紛驚竄,人語驚喧,亂作一團。呂、範諸人也覺立腳不住,各自三五成群,滿山頭亂跑亂縱,尋找避雨之處。

天光本已大亮,這一變,天又黑了下來。只見溼雲滿空,齊向中天聚攏,天低得要壓到頭上。遠近峰巒林木俱被陰雲包沒,雨中望過去,只是一幢幢大小黑影子,哪還分別得出是山是樹,近山草樹,隨著狂風暴雨,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定。雨點打在山石上面,都成嗒嗒之聲,宛如萬馬衝鋒,戰鼓齊鳴。加上密雨打波,驚濤擊石之聲,匯為繁響,山嶽皆嗚。天空霹靂更隨著電光起落,一個跟一個,轟轟隆隆響個不絕,震得人耳聾目眩,彷彿腳底的山都在搖晃。端的聲勢驚人,非同小可。

大家各尋了幾處巖洞崖凹,分頭避雨。雨越下越大,直似銀河決口,天空中倒下了千重瀑布。休說冒雨行走,有兩處崖凹地勢不佳,水向裡灌,上面沒受淋,人卻泡在水裡。那出口處多掛起一層水簾,水猛且大,休想再換地方,就有也沒法出去。呂、範諸人還算運氣,初下時不似山人心慌忙亂,沒跑多遠,便找到了半山腰裡一個危巖,裡高外低,上面危石如簷,又高又敞,只衣履略溼。餘下羅銀等一干人,多半淋得似落湯雞一般,內中還跌傷了不少。

這場大雷雨直下了兩三個時辰,還未少住。呂偉暗忖:“斬蛟以前天還是好好的,怎的蛟才斬去,反倒降下這等畢生未遇的大雷雨?照此下去,蛟雖斬了,水災仍是難免的了。”心中方在奇怪,靈姑忽然失驚道:“爹爹,前面雷怎專打一處?”呂、範諸人順她手指處一看,左側大片草原已成澤國,所有林木俱都煙籠霧約,浸在水裡。當中一株絕大枯樹,由高下望,粗有數抱,枝葉全無,僅剩稀疏疏幾株老幹,上面隱約盤著一條東西。那雷火電光緊一陣慢一陣,只朝那一處猛打,霹靂連聲,地動山搖。天氣沉黑,雨勢又大,水氣蒸騰,相隔尚有半里之遙,看不真切。僅隨雷電閃爍,略看出雷向樹上打下時,樹心裡似有一股黑氣,裹著一簇金星,往上微微一冒,也不甚高。電光隱隱,那雷只管接連猛打,樹仍矗立水中,不損分毫。

呂偉料是叉有怪物盤踞樹上為祟,如不除去,雷雨決不會住。便令靈姑放出飛刀助雷一臂,怪不懼雷,必然有丹護身,可向樹身上黑影橫掃過去。靈姑領命,乘雷電正急之際放出飛刀。一道銀虹脫匣而出,星馳電掣,晃眼飛到,圍住樹身一繞,遙聞嚓的一聲,半截樹身連同上面蟠伏著的怪物一齊斷為兩截。飛刀雪亮,照得到處都成銀色,看去逼真。怪物一斬,跟著又是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電光閃處,水花飛濺,波濤高湧,那株古樹劈為粉碎,靈姑愛那飛刀勝如性命,樹身一倒,估量怪物已死,隨把銀光招回。

父女二人正說那怪物不甚長大,滿身皆須,又寬又扁,天晴後看看是個什麼東西。

耳聽雷還響個不住,仍似有下擊之勢。心方奇怪,猛聞著一股子腥風,古樹那面一片黑雲,其激如箭,忽然迎頭飛來,雲中似有金星微閃。靈姑機智,眼靈心快,看出有異,連喊:“爹爹留神!”手指飛刀,還未出匣,那黑雲離身已只十丈左右,眼看飛到,倏地電光一亮,一團雷火大如栲栳,自天直下,正打在黑雲裡面。吱的一聲,電光照處,烏雲化為黑煙四散,水面上叭的一聲,似有一物墜落,這裡飛刀也已出匣。靈姑手指刀光,眼望水面。只見一個形如蜈蚣的怪物,長約四尺,百腳翻飛,從對面駛來,晃眼出水,爬上山坡。上面電光連閃,雷聲隆隆,又要下擊。靈姑不等迅雷打下,手往下一指,銀光飛落,那怪物慾待旁竄,已經無及。飛刀似銀蛇一般,那怪物一陣亂顫,吱吱連聲,竟被斬成了十好幾段。靈姑又看出那怪物只有半截身於,還能飛行尋仇,恐它復活,意欲斬為粉碎才罷。猛一眼看見飛刀照處,怪物已不再動彈,才把飛刀收了回來。同時看見地上似有亮晶的光華亂滾,彷彿明珠一般。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3:57:41


第五十一回 惡怪伏誅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靈鳥來歸

話說怪物一死,立時雷聲便住,雨也小了下來。範氏弟兄首先衝出巖口雨瀑,趕向山腳一看,不禁喜得高叫起來。範廣首先拾起一粒,便往回跑,近前說道:“師父你看,偌大明珠,不是寶貝麼?”

呂偉見眾山民避雨之處相隔俱遠,雨勢雖止,崖頂積流尚大,靈姑怕溼了衣服,不願出去,自己便和王淵、範廣同去山麓查看。見那怪物果是一條絕大蜈蚣,後半身已被頭一次飛刀斬斷,只剩前半截身子。背脊作暗紫色,環節有海碗大小。腹下左右兩排密腳,長達尺二三寸,顏色深黑,隱泛碧光,看去利如鋼鉤。一顆怪頭,色如赤金。一對突出的兇睛,其大如拳,晶瑩滑亮,宛如赤晶,光射數尺。凹吻箕張,露出火也似一條如意頭的曲舌和兩片鉤牙。通體被飛刀斬成零節殘片,碧血滿地,膏油狼藉,奇腥之味觸鼻欲嘔。又見那明珠約有七八粒,由脊環中蹦出,都是蠶豆般大小。一粒被飛刀劈為兩半,散落附近地面上;一粒為膏血所汙。餘者都乾乾淨淨地閃著光芒。範氏弟兄恐血有毒,先把未汙的拾了起來,並拔佩刀將血中那粒撥開。

呂偉看出那明珠藏在蜈蚣節骨相連之處,見還有兩個節環連而未斷,又疑怪頭有珠,拔出寶劍,先順骨環連接之處猛力一砍,喀嚓一聲,斷為兩截,果有一粒明珠蹦將出來。

忙舉劍又砍怪頭,頭一劍覺出怪骨甚堅,這二次用力更猛。劍到處,只聽鏘銀一聲,眼前火星飛濺,怪頭未傷分毫。再看手中寶劍,已然砍缺了米粒大小的一個缺口。呂偉此劍雖非仙傳神物之比,卻也吹毛過鐵,無堅不摧,是個萬金難買的利器。數十年英名,一半就在這口劍上,平日甚是珍惜,刻不去身。前些日子給了愛女,自從靈姑得了飛刀,才又取回。一旦殘缺,武家自己常佩帶的稱心兵刃最忌傷損,不禁難受心驚。當時沒有說出,把劍還匣,站在一旁,好生不快。範氏弟兄見劍未砍動,也把腰刀拔出,連砍幾刀,怪頭依然紋絲無恙。

靈姑正目注別處,呂偉寶劍一傷,心煩意亂,也未想起喚她相助。正想著心思,猛一眼看見左側一個山窟窿裡,落湯雞也似蜇出兩個漢客,交頭接耳,向身前走來。看去身骨步履倒也輕健,像是個常跑南山的油鬼子(專吃山人之好商),神情甚是鬼祟,相隔兩丈,還未到達,便朝呂偉滿臉賠笑,舉手為禮。正要開口,範洪已經發覺,舍了怪頭,一個縱步迎上前去,用刀尖一指,怒喝道:“我們師徒在此斬妖除害,你來怎的?”

一人仍然躬身賠笑道:“大郎,我們都看見了,這怪物頭上雖有寶貝,可惜你們取它不開。都是自己人,莫如將它交我,取出寶貝,我們也不想多的,只打算每人分一兩粒珠子,我們決不走口。”言還未了,範洪大怒,迎面啐道:“這是我師父、師妹殺掉的妖怪,自有本事取寶貝,用不著你。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狗東西專門害人,上回才趕跑,怎又偷偷來了、趁早給我滾你媽的,免得挨捶。”一人還欲軟語求告,見範洪聲色俱厲,同時範廣也揚刀喝罵而來,知道沒法商量,只得垂頭喪氣說道:“大郎莫生氣,我們走就是。”說罷,懶散著一步一步打從山麓之下,沿水往崖後一面繞去。

呂偉見二人行時不住回望,面有獰容,似作忿恨之狀,方問何人。靈姑見崖流已小,也走了出來,說起眾人出時,看見二人在左近山窟中掩掩藏藏偷看,又似爭論一回,才行走出。範洪道:“這兩人連油鬼子都不如。前兩年才在各墟走動,專一架弄主客兩方,無事生非,於中取利,偷搶詐騙,無惡不作。手底下武功也還來得,受害的人不知多少。

起初各寨山人多受了他們蠱惑,當時火併傷人。近一年多才馬腳敗露,大家都知上當。

沒處立身,去冬到此行騙,被我弟兄和羅寨主轟走。昨晚趁虛,不知怎地又被混進來。

不知又想出甚壞呢!這兩個狗東西,最會改形變貌,人常受騙。我卻留神,認準一個是一對三角黃眼珠,一個左手有一隻指,臉上還有一小痣,所以瞞我不過。他們見怪身上有寶,想算計我們,不是昏想麼?”呂偉聽過,也就拉倒。靈姑發現最早,卻把兩人相貌印在心裡。不提。

靈姑正要用飛刀開頭取寶,王淵忽然在無心中用弩箭鋼尖插入怪眼眶中,將眼珠挑出一團火紅也似的光華,帶著無數金星應手而起,蹦落地面。呂偉恐上面附有餘毒,拔出寶劍,用劍尖從草裡撥出一看,竟是一粒精光耀眼、通體晶明、上面環著密密一圈芝麻大小金點的紅珠。比起前珠大出兩倍,幾乎有鴿卵大小。最奇的是輝光流動,彩暈欲活,那一圈金星更是奇芒透射,隱現無常。知是奇珍異寶,忙令靈姑取塊手帕放在地上,用劍尖撥進。再把那隻眼珠也取出來,二珠大小光色俱是一樣。靈姑還恐未盡,又用飛刀將怪頭徐徐斬碎,捂住鼻子,用劍尖一一撥視。腦漿一流出,便浸入地裡,餘無所獲。

最後細搜怪物骨環,又得一粒明珠,連前共是九粒。血中之珠一撥開,便即晶明瑩澤,毫無汙染。

呂偉只疑紅珠有毒。先得明珠,範氏兄弟已然拾過,以為不致有害,便命靈姑將兩粒紅珠包好兜起。九珠贈與範氏兄弟每人二粒,餘下五珠準備分與張、王諸人。範氏弟兄再三推謝,始行收下。呂偉想起:“二蛟腹中之寶,未必勝似這兩粒紅珠,並且有無尚不可知。自己出世之人,何苦多起貪心?再者,水勢未退,搜取不易,趕路心急,也難於留此多等。”便和範氏弟兄說了,命他們水退之後,設詞前往一試,以免沉埋地下可惜。範氏弟兄聞言大喜。範洪更是別有心意,當時也未明說。

正談論問,羅銀等眾山民因雨已住,又有那目睹誅怪的山人前往報信,俱都趕來。

因為相隔都遠,經了斬蛟,這一來山人對呂偉父女益發敬畏。即有幾人望見寶光,也都當是靈姑行法祭寶,想不到從怪物脊骨、雙眼內會取出這麼貴重的寶物。況又見那樣龐大凶惡,連天上神雷都打不死的毒蟲,為靈姑所斬,益發五體投地,畏如天神,紛紛羅拜不迭。

範洪知靈姑喜潔,此去還有許多涉水之處,對羅銀耳語道:“仙客行了半天仙法,連除三妖,身子疲倦,須命山人速用滑桿抬回,以示恭敬,怠慢了不是耍處。”羅銀慌不迭地命人趕回去,取滑桿。

依了呂偉,本想將所得珠分贈羅銀一二粒。範氏弟兄卻說:“山人性貪多疑,不給倒好,給了轉生覬覦,反倒惹事。如今為他連除二害,不索謝禮,已是出於他們望外,不可再行自卑。”呂偉一想,山人性情果如所言,也就罷了。

眾人且談且行,因為到處積水難涉,俱改從高山之上繞越。剛把山腰繞過,滑桿已然取到,山人抬了三副,如飛跑來。羅銀請呂氏父女與王淵分坐。呂偉想和王淵同坐,勻出一乘與羅銀,羅銀不肯,範氏弟兄又使眼色,只得分別坐了。

這時洪水之後,繼以大雨,低處都成澤園,望過去一片汪洋。山巒陂陀低一點的只露角尖,宛如島嶼羅列水中。奔流浩浩,激浪翻花,轟轟嘩嘩,響振山原。危崖高山之上,又是飛泉百重,自樹抄崖巔,玉龍倒掛,飛舞而下。山地經雨沖刷,泥沙盡下,石根清潔如拭。無數積潦從山頭自高就下,奔流於石隙凹罅之間,直似千百條銀蛇滿山亂竄。草木經雨如沐,塵汙盡洗,彌望新綠。枝頭宿雨兀自滴個不休,石擊有聲,其音清脆。靜心聽去,各地的泉嗚濤吼,竟如不聞,彌增佳趣。天空浮雲一團團,疾如飄風之掃落葉,四下飛散。漸漸朝陽升上中天,雲翳朦朧,尚未消盡,雖如白影一輪,浮沉於灰色流雲之中,但已逐漸現出全身。東方一道虹半掛天邊,半沒雲裡,虹光已現蒼碧之色。

行至中途,浮雲盡去,日光普照,雲淨天高,碧空澄霽,處處山光水色,泛綠縈青,路旁雜花亂開,繽紛滿眼。枝頭好鳥振羽梳翎,上下穿飛,噪晴之聲,鳴和相應,其音細碎,入耳清娛。真是觀聽無窮,玩賞不盡。雖然斷木殘柯,落花敗草,到處可見,但都蒼翠欲滴,碧痕肥潤,彷彿還要重生。到處欣欣向榮,生意瀰漫,不見調敝衰落之狀。

眾山民在前疾駛,遇到有水之處,便爭先涉水,亂流而渡。只要一個不留神,跌倒在水裡,立時齊聲譁笑,爭訟不絕,純然一團天真,引人發笑。那抬滑桿的山人更是山歌迭唱,咿呀相屬,平增了無數情趣。只惜數里之遙,一會便已到達寨前高地。水勢至此,早折入坡下長溪之內。那暴雨又只崖前一帶下得大,這一帶除溪流迅急,水聲湯湯,新漲幾將平岸外,岸上不過泥溼,並未見水。

呂氏父女到了寨前下地,猶自凝想來路風景、遙望戀戀不置。範連生已然得報,同了王守常夫婦取了衣服,走到寨前相候。羅銀延客人寨,相待禮節較前自更隆重。眾人同入寨內,分別更換溼衣落座。山女先將磚茶獻上,後進酒肉。累了一夜,全都有些飢渴,分別飽餐之後,羅銀問起二次除怪之事。範洪代為述說,益發添枝加葉,繪影繪聲,說了個淋漓盡致。

範連生道:“那株枯樹,當我來的第二年,便遭遇一次雷打,彼時寨主還沒降生呢。

自此以後,每有人由樹下經過,往往頭痛發腫,像是中了蛇毒,尋我求藥。有時人去砍那殘枝,又不怎樣。一年之中總有這麼幾次。我因樹下常有人病倒,說是犯了樹神或是瘴毒,又不該有驗有不驗。後來一算受害人的日期,不是初一,便是月半,心中奇怪,曾和老寨主前後往樹窟內外搜索兩次,什麼痕跡都沒有。想把它燒掉,女寨主恐樹中有神,執意不肯。好在病人俱給我治好,本山柴草又多,恐怕中毒,漸漸無人前往。後來寨主接位,發覺壁內藏蛟最忌伐木之聲,那一帶離蛟窟甚近,成了禁地,更無人往,也就沒有在意。前些日有一人追趕逃鹿,行經樹下,忽然跌倒,通體紫黑,頭腫得有甕大,抬到我家,已然無救。連抬的兩人都染了毒,幾乎身死。我勾起前事,正想和寨主商量,偏生墟集已近,外客尋找我的大多,打算事完再想方法。前、昨兩晚月明,偶然看月望高,見那樹上起了一股黑煙,內中金星亂冒,彩霧蒸騰,才斷定有奇毒之物。今日見呂老先生父女均會仙法,正想跟他老人家商量,未得其便,不想竟是這等厲害之怪物。想是以前深藏樹根之下,沒有鑽出,只逢朔望,向外噴毒,如今才成精怪。如非呂老先生父女在此,我們全寨的人還有命麼?聞得人言,蜈蚣只要三百年以上,身長過了二尺四寸,通身骨環均有寶珠。呂老先生將它斬碎,不曾發現,這話也靠不住了。”

一句話把呂、範諸人提醒,猛想起蜈蚣下半截身子先被飛刀斬落在水內,尚忘檢視。

呂偉方欲設詞往取,範洪揣知心意,已故作失驚,先開口說道:“我們仗著呂老先生父女仙法、神刀除此大害,己是萬幸,還想貪甚寶貝?倒是蜈蚣那麼大,也不知是公是母,萬一樹窟窿裡還有小蜈蚣,不趁姑娘在此,將它搜尋出來,一齊殺死,豈不和以前出蚊一樣,沒有搜出蛟蛋,又留下極大後患麼?便那蛟穴也須仔細查看一番。”羅銀已成驚弓之鳥,談虎色變。因昨日得罪靈姑,始終沒給他點臉色。敬畏已極,不敢當面求說,故問:“水勢尚大,怎麼前去?”範洪道:“這有何難?只須把河裡獨木船抬一個去放在水裡,帶上魚叉鉤網,就把事辦了。只是那蜈蚣大的已成精怪,小的必也有好幾尺長,除了呂老先生父女,誰敢近它?人去多了,真遇上怪物毒蟲,還要保著自己人,反而誤事。這事也不敢再勞動他老人家,只請姑娘姊弟帶上兩個心靈手快,會武藝的人前去相助划船鉤東西,也就夠了。”羅銀聞言,連聲贊好,便要挑選健壯山民隨往。

靈姑知道範洪心意,對呂偉道:“我不要那些山人陪我,只帶著淵弟,請大郎、二郎相助駕船好了。不然就作罷,明日趕路,我還想回到范家睡一覺呢。”範氏兄弟故作畏懼怪物,面有難色。羅銀慌不迭又向二人說了些好話,才行應諾,羅銀急於兔去後患,忙即傳令,命八名健壯山民抬了一隻獨木小舟,備好一切用具,隨定靈姑等四人重返來路,擇那水道相通之處放落水裡。靈姑、王淵立在船頭,二範駕舟,溯著逆流,徑往那發蛟之處駛去。

呂、王等人推說身倦,回去歇息。羅銀和人山民累了這一天一夜,也都疲乏,加以晚來既要繼續寨舞,又要設宴慶祝謝客。聽呂偉說靈姑事完自回范家,不會再轉山寨,此去至少還得半日,儘可歸息,等到晚來聽信,無需在彼相候。羅銀只得訂了夜宴相會,各自回寨安歇。不提。

且說那水道山洪浩大,浪迅流急,路又不順,範氏弟兄駕舟左繞右轉,足行了個把時辰,才行到達怪物蟠伏的枯樹之下。四外一看,那樹已被雷火劈裂成四五片,通體俱是焦痕,怪物伏印猶存。樹周圍的水雖是最深之處,可是樹根下恰是一個兩丈大小的土堆,水淺及膝,清可見底。這一片窪地水勢又極平穩,蜈蚣骨重而沉,下半截屍首如在水內,一眼可見,水底泥印宛然,怪身卻是遍尋無著。靈姑暗忖:“此怪上半截身子既能飛行為害,下半截焉知沒有靈性?也許被它逃走。適才不該忘卻此事,當時如將飛刀放出再斬一回,豈不既得寶珠,又免後患?”心方後悔,範廣忽用竿從水裡鉤起一雙草鞋。山人多系赤足,雖也有穿鞋的,形制卻是不類,分明漢人所遺。

範洪看了看,忽然想起前事,失驚道:“該我們背時。適才因為雨後人累,沒顧得喊人攆他,如今被這兩個狗東西跑在頭裡把寶貝偷走了。”靈姑問怎見得。範洪道:

“這不是明顯的事麼?師妹你看,水底蜈蚣印子都在。這一帶輕易無人敢來,家父日前曾見毒氣上升,要有人從樹下經過,準死不活。這鞋還沒經水泡散,又是新的,只斷了結繩,沒法再穿,分明適才有人來此。剛除了怪物,誰還敢來?早晨兩賊被我嚇退,正由山腳往這邊繞走,竟沒想到這一層。定是看出蜈蚣後半截有寶,節骨堅硬,沒法取出,又怕我們想起尋來,所以連屍首一齊帶上,浮水逃走。他們帶著半截好幾尺長的蜈蚣身子,又重又腥,必還逃走不遠,我們快追去。”

靈姑累了一夜,想回去睡上一會,見範氏弟兄甚是憤怒,便攔他道:“這般大水,路又四通八達,知他逃往何方?他既時常來往山寨,早晚遇上,何必忙在一時?倒是那蛟頭之寶,趁此無人,去取了吧,莫再被人盜去哩。”範洪看出靈姑不願窮追。又想起蛟頭之寶,若等水退,當著山人去取,呂氏父女已走,許多不便,只得恨恨而止。當下撐舟往崖下駛去。老遠便望見兩條蚊身都橫在水裡,與先前情形有異。四人俱覺奇怪:

“後蛟在水面所斬,說被山洪衝遠,應該順流而下,如今逆流上移,已是怪事。前蛟上半身好幾丈長深投潭裡,這般蠢重之物,只有下沉,怎也浮了上來?”越想越怪。舟已行近,見兩蛟身子亂疊作一堆,只不見蚊頭。仔細一搜查,蛟頭業已不知去向。最奇的是,有一截被靈姑飛刀斬斷的,竟齊脊骨被人斬為兩半,腹破腸流,卻又沒有全斬。情知出了變故。

方在驚奇,王淵眼快,一眼看見前立山坡之上擺著兩個帶角的東西,正是兩顆蛟頭,忙和三人說了。駕舟近前,上坡一看,誰說不是,已齊腦門劈開,腦中陷一拳大空洞,好似內中有物,被人取走。滿地腥涎流溢,刺鼻欲嘔。靈姑驚詫道:“難道蛟頭所藏之寶,又被二賊捷足先登,偷去了麼?”範廣道:“這兩個偷牛賊哪有這大本事?師妹先殺那蛟,不是多半截飛落潭裡麼、如今兩條蛟屍都由原處移在一處,好似有人把他從潭底拖出來,將頭斬掉,再把腦子打開,取去寶物的神氣。這麼長大沉重的東西,人力怎能拖動?休說水正在發,地已被蛟掏空,虛窩陷坑到處都是,蛟仗身長才能橫擱地上,人不能在水內行走,便是天晴地幹,想去掉它,全寨山人一齊下手,也只能一段段鋸開斬碎抬走,還說不定要費幾天的工夫才收拾完呢。剛才我和家父談起此事還在為難,恐怕水泡日曬久了,腐爛發臭,引起瘟疫,連溪水都染了毒。當時如請師妹用飛刀斬碎,原極容易,又恐斬碎沒法埋,更難收拾,毒散更快,怎麼也想不出個善法。似這樣輕輕巧巧,隨便拖動,不是天神下界,如何能夠?這真是樁怪事呢。”範洪也說:“如此長大之物,如不斬斷,便竭全寨山人之力,也無法挪動,此事決非二賊所為。”如此一來,連那半截蜈蚣是否二賊偷去也成了疑問。

四人正在懸揣,範廣手裡拿著一根鉤竿,無心中戳了蛟頭一下,竟是隨手而裂,十分鬆脆。靈姑猛想起:“蛟皮本來堅韌,昨晚王淵連射數箭,中在蛟身,俱都迸落。頭骨自必更堅,怎會變得一戳就碎?”越看越怪,便把鉤竿要過,向蛟頭試戳一下,仍是應手而裂。略用點力,朝那頭硬骨又戳一下,居然一下刺穿。用鉤尖一劃,那頭皮竟是腐的,鉤過處就是一道數寸深的口子,地下漸有黃水流出。範氏兄弟也看出有異,拔刀一砍,直似摧枯拉朽一般隨手粉裂。靈姑忙命上船,撐近二蛟身側。見那蛟皮一紫一藍,依舊好好地浸在水裡,看去非常雄偉,只皮色比昨晚活時油光發亮要差得多。正想拿鉤竿去試,王淵忽然叫道:“這裡怎麼泡化了呀?”三人順他指處一看,正當蛟頭斬斷之處,自頸以下漸漸溶化,頗像一條灰泥製成之物,久泡水裡,逐漸溶解。當中還有實體,四外已將化去。蛟身附近的水俱成了渾色。靈姑看出有人彈了極猛烈的化骨丹在蛟腔口裡,早晚變成一灘渾濁黃水,連骨化盡,定是盜寶之人所為無疑。再找另一條蛟仔細一看,不但一樣,而且昨晚飛刀砍斷傷口全都溶化殆盡。四人見狀,俱都驚駭不置。

靈姑再用鉤竿一撥拉,蛟身已然到處酥溶,一攪便散。由此又看出蛟側的水靜止不流,所溶化的屍水也不往旁溶解。鉤開一段查看,二蛟之下恰有一個極大的陷坑,蛟屍所化渾水,如釜底抽薪,隨水往坑中倒灌,由下面淌走了。圍著蛟身數十丈方圓以內的水,四方八面齊向當中緩緩擠來。水色也有涇渭之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全不相混。

四人不知是何緣故,年輕好奇,都想看個水落石出,重又撐船回到坡上,仁立觀望。只見那蛟身到了後來,竟是越化越快,前後只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先見蛟身由原樣變成一條極粗大的黑影,待了一會,不見動靜,拾幾塊石頭一擊,黑影散處,蛟身不見,一會工夫,水中心起了一陣急漩,水色渾黑,攪作一個大圈,蛟屍所化的渾湯俱往漩中捲進,越漩越急,突地往下一落,水下現出一個深坑,長鯨吸海一般,將濁流全吸了去,涓滴無存,屍水剛往坑中流去,上流的水立即漫過,將水漩填滿,成了平波,與別處的水一樣,清波滔滔,往低處流去,借大兩條蛟身,頃刻化為烏有,山洪依舊清澈,若無其事,那水時流時止,分界清晰,暗中若有神人操縱。四人俱不明白那是法術禁制,不由看得呆了。

因為蛟頭腥穢難聞,四人立在上風,相隔蛟頭較遠。蛟化以後,趕過去一看,事更奇怪。兩顆比栲栳還大的蛟頭,業已溶化衝散,頭上硬骨俱已化盡。這還不奇,最奇是四外的泥沙也和蛟屍旁的水一樣,裹著那堆爛腐之物,自動旋轉不休。只見沙飛土卷,往上翻起,蛟頭所化之物卻往下沉。又待有盞茶光景,便即全數沉埋,漩入地下,不見蹤跡。因值新雨之後,地面上的上也都溼潤,除較別處略為鬆散外,一點痕跡也看不出。

幾次留心四面查看,更看不見一個人影。俱詫為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奇事。

範洪兄弟商量,想把這事歸功於靈姑,說是她使的仙法,特意將蛟屍消滅,以免水浸日久,腐爛流毒。靈姑素來不喜說謊話,又因事大奇怪,這盜寶的人必會法術,不知他是正是邪,萬一住在近處,若貪心不足,還想奪那蜈蚣頭上寶珠尋晦氣,鬧穿了不好看,執意不肯。又想起那人法術神奇,敵友難定,自己只憑一口飛刀,不知是否那人對手,老父尚在范家,不由著起急來,立催速回。二範只得罷了。

當下四人同上木舟回趕,歸途順水要快得多,一會到了原人水處,一同上岸,飛步跑到范家,太陽已快落山了。進去一問,呂、王等三人尚在酣臥未醒,連忙走進。呂偉睡夢中聞得房外愛女與人低聲說話,驚醒坐起。喚進一間,料是異人經過,發現蛟身有寶,以為無人知曉,順便取去。看他行法消滅蚊屍,以免貽毒害人,行為善良,用心周密,定是正人一流,決不致因此起了貪心,趕來攘奪他人到手之物。靈姑這才放了點心。

呂偉已睡了半天,見靈姑累了一日一夜,催她安歇,晚來好看山人寨舞。靈姑道:

“寨舞昨晚已然看過,再看也沒甚意思,不如大家把覺睡足,明早起身走吧。”

呂偉道:“我也想早走,無如范家父子再三苦留。昨晚無心中給他們除此大害,今晚更要設宴慶賀,狂樂通宵,哪肯放我們走?橫豎多的都耽擱了,也不在此兩日,大後天早晨走吧。”靈姑道:“其實爹爹這次出門是找地方歸隱,無掛無牽,本來隨處都可留連,無須這麼急法。無奈自蒙鄭顛仙賜了女兒飛刀以後,不知怎的,老是發慌,恨不得早到一天才放心,也說不出什麼原故。”呂偉道:“我素來做事心細從容,自從巫峽遇仙起,那莽蒼山從沒去過,還不知是個什麼樣兒,可是心裡總覺是我歸宿之地,那地方不知怎樣好法似的。再加上幾次仙人顯示靈機,我兒將來成就全在此山,所以我也心急得很。但是該山深處,洪荒未闢,草莽荊棘,定是蛇蟲猛獸聚居之所。此去開闢草莽,單是應用之物,就得煞費心思,還有牲畜、谷菜種籽,哪一樣都得想到。山高路險,道路難行,張叔父受傷,同行人去了兩個,東西大多了又不好帶,我正為此作難,不料無心中替他們除此兩害。這裡離莽蒼山雖說不近,但是山人對我父子敬若天神,正覺無法報恩,我們如要他們相助,定然不辭勞苦,踴躍急先。這一來,豈不要便利得多,省卻我們許多心力?答應多留二日,一半也是因此,明是耽擱,實則路上還要快些呢。”

靈姑暗忖:“此番歸隱,本意隔絕紅塵,不與世通,靜候仙緣遇合。如令山人相助,當時雖然便利得多,日後少不得有事相煩,豈不違了初志?”聞言頗覺不妥。無奈過了牛蠻寨,即無人煙,昨日和範氏父子商量,請他代為置辦牲畜、用具。因當地乃大寨,又當墟集,採買全都容易。只是東西大多,同行人少,搬運為難,幾次商量,減到無可再減,仍還是要僱十來個山人,用山背子背進山去,到了適當所在,先分出兩人走往山深處探道,尋到形勢隱僻、土地肥沃、景物清麗之區,再回轉來。打發山人擇一個洞穴存儲,由自己人陸續搬運進去。真不知要費多少麻煩。山中蛇獸又多,能否沒有傷損,全數平安運到,尚不可知。如若勤阻,王守常夫妻本領平常,老父必多勞苦。想了想,此外別無善策,不但未勸,反倒連聲誇好。呂偉也自以為助人適以助己,甚是高興。便催靈姑、王淵歇息,自己走出外屋,與範氏弟兄同往前院商談。不提。

靈姑倒在床上,勉強閉目養了一會神,便自起來。到外一看,範氏弟兄分別在鋪上瞌睡。一問,老父和王守常夫妻均被羅銀親來請去,範連生隨同陪往。行時留話:靈姑、王淵二人如醒,願去則去,不願便等晚來去至寨舞場中相會。靈姑厭惡羅銀,樂得不去。

回到屋裡,見王淵趴在竹榻之上,睡得正香,知他倦極,不願喚醒。

靈姑枯坐無聊,耳聽坡上面蘆笙吹動,山歌四起,人聲嘈雜,隱隱隨風吹到。獨個兒走出,到了門外一看,地皮業已乾燥,只道旁低處有些積潦,溪水也差不多平了岸。

所有貨攤商擔,俱都聚在坡上,多族群集,此吹彼唱,雀躍相呼,笑語如潮。昨晚看台已然打掃乾淨,桌上比昨晚多了些木盤,盛著不少東西,遠望過去,有的好似果子。看台欄杆上紮了鮮花,火場已打掃乾淨,重新堆起一座火台,柴堆比昨晚還要高些。燒肉的鐵架並未撤去,下面火池餘燼早已收拾。山人比昨日來得更多,還摻雜著好些從未見過的山民上人。這些山人裝束詭異,醜俊不一。紛紛各取豬尿泡皮壺、小筒等酒具,爭向缸中倒酒,一時酒香四溢,觸鼻芬芳。

這些山人兇猛得多,遇上敵人,那些鐵圈、金環俱是百發百中的兵器。鐵腿族更是厲害。兩腿終年負重,無論翻山跳澗,全不取下,一旦去掉,身輕於猿鳥,膘捷如飛。

性情又怪又野,以多殺為勇,慣好與人拼命,不分死活,不肯罷休。因常年同類自相殘殺,所以種族日漸衰微,在自厲害,人卻日少一日。

靈姑昨日初到,聽範氏父子說起當地每遇寨舞,常有遠山各寨山人趕來赴會,人情風俗俱不一樣,往往酒醉鬧事等情,說得那些山人活像鬼怪。昨晚所見,也只披髮文身之流,數見不鮮,方謂言之過甚。今日一見,竟比所說還要多些。一時好奇,不由蜇近前去。先順坡下繞行,眾山民不曾見到,這一上坡全都發現。多半知她是昨晚斬妖除怪的神女,紛紛吶喊羅拜在地。那些新來的山民聽說,也都趕來,想看神女仙娘是個什麼模樣,立時圍了個水洩不通。山人大都健談,七張八嘴,此說彼問,亂糟糟吵做一堆。

靈姑本心想近前數一數到底有多少種類,不料烏煙瘴氣,好生掃興。正要喝退,一眼瞥見一夥多環族人,有一個頭上滿插孔雀翎子,脖頸最長的酋長,直著個頭,兩眼斜睨著自己,面帶詭笑,似有輕視之容。心想:“這等醜鬼,還敢輕視人麼?”閒中無事,忽起童心,打算拿他取笑。於是腳尖點地,輕輕一縱,便到了那酋長身前,手指他那頸上鐵圈,問道:“你用這些鐵圈把頸箍住,連頭都掉不轉來,除了不怕刀砍,有甚用處?

在自撐得頸下又細又長,也不嫌難受麼?”話才出口,本寨有幾個年老曉事的山人知要出事,這兩方那個也不好惹,忙喊:“烏加,這是我們請來的仙客。昨晚用電閃殺死妖怪的就是她,本事大呀。”

那酋長名叫烏加,雖是個山民,因常和漢人交易,精通漢語,人更刁狡兇頑,力大無比。他見靈姑只是一個漢家少女,並未看在眼裡。靈姑這一指一問,恰又犯了多環族俗最大忌諱,立時暴怒,把兩隻滴溜滾圓、白多黑少的小眼一瞪,目閃兇光,獰笑道:

“漢娃子,我送你一個如何?”靈姑還不明白言中之意,好幾個老山人越知事情非糟不可。雖料定那酋長不是靈姑的對手,卻也怕他吃了虧回去,日後遷怒,來此尋仇。急喊:

“烏加莫亂來,她會打雷放電閃的呀。這話她還不懂,快躲開吧。”烏加聞言,先照說話老山人啐了一臉口水,嘴裡嘰嘰咕咕,似用土語亂罵。同來諸多環族也各拔身後腰刀,小眼皮直翻,黃眼珠亂轉,大有尋釁之堆勢。眾山人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四下散開,現出大片空地,只靈姑一人和烏加等十幾個多環族人對面站定。

多環族妻妾最多,尤喜擄好漢人婦女,適才所說便是強聘婦女的隱語。靈姑雖還未懂,聽當地老山人一說,料是決非什麼好話,早發怒叱道:“我好好問你的話,你這個多環族的山民亂說些什麼,誰希罕你這個套狗的圈?有話明說,我不懂狗話,說得不好,今天要你狗命!”烏加也用漢語怒罵道:“你祖宗見你長得乖,要帶你回去,補我才死不久才二十六的嫩婆娘呢。”說罷剛要伸手,靈姑業已先發制人,縱身跳起,照準烏加臉上就是一掌,打了個順嘴流血。烏加益發暴怒,拔出背上腰刀,怪吼一聲,脖頸一縮一伸,頭再一搖,噹啷啷一片鐵環相觸之聲,頸上鐵環立即松退下大半截,那顆尖頭跟著顧盼自如,隨向靈姑一刀背打來。

靈姑哪裡把他放在心上,因守父誡,不肯傷人。忙向左側飛身縱開,指著烏加喝道:

“該死的山民!我要你命,比殺雞還容易。我先替你把套狗圈去掉,讓你雞頸子見見風吧。”隨說,不等烏加縱過來,一指腰間玉匣,一道銀光飛將出去。烏加舉刀正追,忽見少女手放銀光飛來,還不信她真個厲害,用刀一獠。只覺寒光耀眼,冷氣侵肌,鏘的一聲,刃頭削斷,落於就地。方始大驚,知道不妙,回身想逃,已是無及,銀光已將頭頸圈住,銀芒射眼,冷氣森森,一害怕,跌倒在地。驚懼亡魂中,耳聽鏘銀了當一陣響過,銀光不見,頸子卻輕了許多,只聽靈姑罵道:“今日這裡寨舞,我不殺生,權且饒你一條狗命。以後再如出口傷人,被我知道,定將你斬成八塊,莫非狗頸子比鐵環還硬?

還不起來快滾!”

烏加睜眼一看,同來的人俱都抱頭鼠竄,如飛逃去。一摸頸上空空,二尺來高一疊鐵圈化為滿地碎鐵。這東西乃多環族人最貴重之物,從來不許傷損分毫,忌諱最多。如今一個不留,回去怎好再為眾人之長?有心拼命,又知白送,決非仇人對手。又痛恨,又害怕,又傷心,一時情急,不由鬼嗥也似放聲大哭起來。慌慌張張就地亂抓,仍把碎鐵拾起,半截不留,用身上帶的麻布糧袋裝好,惡狠狠含著痛淚看了靈姑兩眼,追上同族,連哭帶叫,也不知是說是罵。

靈姑看他醜態百出,忍不住好笑。這一下把新來諸山民一齊鎮住,見了靈姑,俱都側身避道而立,由著靈姑採風訪俗,問長問短。問犯所忌,也都恭立敬應,誰也不敢稍有違忤。有那不會漢語的,便由會的做通事。那些漢客更紛紛恭維巴結,獻飲獻食,想借此交個朋友。

靈姑正聽得新鮮,範氏弟兄忽同王淵跑來。範氏弟兄說因聽靈姑未去山寨,知她喜食蔬菜、白飯,不喜青棵、烤肉,特命伙房做了幾樣素炒,煮些臘肉,川上好湯,請二位師妹、師弟吃。靈姑一聽,正合自己口味,連忙喜謝。見二人手上都塗黃藥,問是何故。範洪答道:“適才睡醒,雙手奇癢,說是中了妖毒,又覺不似,恐是溼毒。好在家中藥多,取了些去溼毒的擦上,癢才略止了些。”靈姑見日已銜山,瞑色慾暮,蒼煙四起,便隨範、王三人走回,去吃范家特為自己備的那頓好飯。一會飯菜端了上來,四人吃得甚是舒服。席間靈姑談起適才與多環族人相鬥之事。

範洪驚道:“這種多環族人天性兇狠,好刁惡毒,復仇之心又最甚,人心又齊,連羅銀那樣蠻橫的人都不敢招惹他們。住的地方在師妹去的莽蒼山左近,路極險阻,輕易不出來,每年不過來趕這麼一回墟集。他那裡山女最賤,待得比奴隸都不如,從不帶出,也不和本寨山民寨舞。只不過買鹽、茶,布匹回去,拿東西換東西,都是他山中出產的獸皮之類。與他們交易倒也爽利,不過東西貴賤得由他們定,不許對方討價。有時明值一個錢的,他能拿數十倍的錢的貨來換,有的卻不夠原價,人又那麼兇橫,全不講理,加上好惡無常,這回給得多的,下回又變了少的,以他本寨缺這東西不缺來定。好在多的大多,少的並不太少,漢客都知道他們的風俗性情,起初吃虧便宜,各憑天命,誰也不敢和他們爭執。後經家父與漢客們商定:各人東西隨他們自己挑,人走以後,再拿他們換下的貨物放在一起,照各人換出去的貨物貴賤多少,分別按本利成數均勻攤分。這樣一分配,得利都不在少,所以他們還算是這裡的好主顧。”

“那酋長烏加力大身輕,更是厲害。白天帶了六十多個同族,已將貨物交換,分人帶走。僅剩烏加和手下十幾個小頭子,打算看兩晚熱鬧,大吃兩頓熟肉,沒有回去。這種山民個個多疑,聽說昨晚除蛟斬害之事,以為師妹是個青臉獠牙會飛的天神下界。日裡他們也已然趕往發水之處看了一回,蛟身已化,沒有看見,本就有點不信,再一見師妹生得這樣文雅秀氣,越發當是本寨山人拿大話嚇人哄他們。就師妹不嫌他冷笑輕視,晚來他也必和羅銀說,要仙客顯出本領與他看,否則決不甘休。雖然也是惹厭,卻可使其心服口服,不致結仇,再啟爭端。這樣一來仇就大了。”

“他那頸上鐵環是有品級的,以多為貴。外口尖稜甚是鋒利,對敵時取下來當暗器用,百步以內,無論人獸,都難倖免。連那背上插的厚背鋼刀,都是防身利器。那刀每人只有一把,也是從生下來就採生鐵打煉,年年磨冶,到了十六歲生日那天,刀才打成,真是精鋼百鍊、吹毛斷鐵的好兵器。人死後用天葬之法,引來惡鳥吃盡。刀卻埋在地下,算是祖墳,說靈魂附在上面。每年子規啼時,前去哭祭。祭罷三年,那地方便成了禁地,誰也不敢前往。這兩樣直看得比命還重。與人結仇雖不肯解,本身一死便罷;如毀了他的刀、環,必認作奇恥深仇,全家親屬都來向你尋仇,不把人拼完不止。”

“師妹斷了他的刀,仇恨已深,又把他的頸環一齊毀掉,如何肯就此罷休?當時如非害怕飛刀,同來山民早已一擁齊上,拼個死活。想必看出飛刀厲害,不可力敵,又見所聞是真,他們又惡又刁,只管拼死尋仇,也是不肯白送,所以逃走回去。那烏加是他族中酋長,事已鬧大,他本人也是不了。此番回寨,全族必定集會,先限他取回仇人頭骨。取回以後,他再當眾殉刀環遮羞,死後方可投生。他如復仇不成,反為仇人殺死,跟著又推那和他最親的人再來。一個接一個,不把仇報了不止。如果仇人見勢不佳,找地方藏起,必定窮年累月,千方百計到處搜尋,休想躲脫。可是這類仇殺的事多出在他本寨和別寨山民之間,和漢人卻是少見。雖然總是他佔上風,每次死的人卻不在少,因此人口一年比一年減少,如今全族滿千人,在深山之中自成部落。”

“除烏加和幾個小酋長時常往來墟集,學得一口漢語外,他那土語盡是喉音,連他們久居在此的人都聽不大懂。只曉得每次尋仇殺人,口裡必常喊‘呱啦’兩字,聲音拖得很長,又尖又厲,半夜裡聽去比鬼叫還難聽,喊的是他們一個生具勇力、慣於復仇的祖先。起初在仇人住的地方,滿山遍野,東一聲西一聲亂喊,等到三天過去,越喊越近,就快下手了。休看來的只是一個,但他身輕體健,最喜隱藏,出沒無常,行蹤飄忽,哪怕對頭是個大寨酋長,手下人多,一聽聲音就去搜索,一樣不易尋到。即使捉住殺死,當場先被他拼掉幾個;這個才死。後面他的同類又接上來了。”

“他們生平只怕漢城中的官兵差役,因為怕官,輕易不往漢城中去。只要一進各州府縣城門,氣焰立即矮下三尺,皈依服法,賣了東西就走,從來不敢發威滋事。此外家家都供有一個姓陳的神像,木頭刻的,青面獠牙,七頭八手。祖上相傳說是我們漢家的一位武將,聽他們說那神氣,好似各山寨供的漢丞相諸葛武侯,偏又姓陳,生相那麼兇惡難看。據說此人尚在,所有官兵都是此人手下。供得好時便有福氣,得罪了便有滅族大禍。可是尋常漢客和他們交易,稍為不合,便吃他們擄去,殺了生吃,直不看在眼裡。

師妹雖有法寶防身,與他們酋長結此大仇,此去莽蒼山雖不打他寨中路過,但也鄰近。

今宵起,他們必暗中跟隨,途中不下手,到了地頭也不放鬆。這類東西防不勝防,從此需要留點神呢。”

靈姑怒道:“早知這類山民如此兇橫可惡,還不如把他殺掉了呢。”範廣道:“殺了也有同族給他報仇,一點無用。我看烏加刀環一毀,無論怎說都難活命,酋長更做不成了,遇上時殺掉也好。山人多畏神鬼,就此不等第二人來,尋上門去,想個方法顯點神通,將他們制服,雖然險些,免卻不少後患。”範洪也說:“只有此法可以一舉了事。

但是身入虎穴,那大犯險,等稟明師父,商定再說。”仍恐烏加即時尋仇,大家都加了幾分小心。範洪又出去暗命當地健壯山民到處探查,如有多環族人蹤跡,速來報知。

那坡上鼓樂之聲早已大作,不一會,羅銀陪呂、範等人到了坡上,命人來請。靈姑嫌那火烤難受,不去又恐老父離火時,萬一和昨晚一樣稍遲,火旺無人保護,只得隨了範、王三人一同前往。到了一看,竟與昨晚情形稍異。主客俱在看台之上,兩邊木柴早已堆向火台,比昨晚還高得多,卻由上而下剛剛點燃。架上烤的豬、牛、羊、鹿等牲畜,因為當晚人多,山人慶賀高興,每架都備著兩三份。想是早就動手燒烤,昨晚初烤時那股毛焦氣已聞不到,肉都有了八九成熟。山人紛紛持刀而待,饞相十足。酒肉香味洋溢滿坡,人更多出一兩倍。

本寨眾山民看見靈姑到來,紛紛歡呼下拜。羅銀自不必說,不聽呂偉攔阻,早就迎下台來。一時滿坡騷然,樂聲大作。別處山民日裡目睹飛刀神異,更無一人再敢輕視,也跟著歡呼禮拜不迭。只小看台上的一班漢客,雖多稱讚,仍在台上未動。中有幾個卻在交頭接耳,遙指靈姑竊竊私語。

靈姑見眾山民這等敬服禮拜,也頗顧盼自喜。當下與範、王三人隨定羅銀,同至台上落座。因羅銀未提化蛟之事,悄間老父怎麼說的,可是照著自家意思實話實說?呂偉答說不全是。靈姑睡後,呂偉與範氏弟兄一商量,覺著全說真的不好。後來告知範連生,由他含糊其詞。先說呂氏父子怕蛟屍怪屍水浸久了貽毒太烈,意欲將它們化掉,去時已另有人代辦。做出彷彿靈姑做了此事,不願居功,故意如此說法,又像那人是呂氏父女同道神情。羅銀卻認定沒第二人有此神通,呂偉又裝作故意不認此事,眾山民越發深信不疑,話說得極為圓妙。靈姑終覺有點掠人之美,心中不安,已過的事,不日即行,也就拉倒。

羅銀已聽人報靈姑飛刀斬斷多環族人的刀環之事,因當靈姑天神一樣,以為無礙,反倒歡喜替他出了往日一口惡氣。呂、王等人聽範連生說起多環族人的兇狠厲害,山寨又離隱居之處不遠,甚是擔心,當著人不好現出,未便向靈姑細說。

這第二晚不祭神,餘者都和頭晚一樣。只頭晚出蛟,眾山民沒有盡興,今晚情況越發狂熱。各處山寨為了獻媚本寨仙客,又打聽出要往莽蒼山住家,想日後有事求助,各在台前爭獻了一些技藝,如舞蹈、相撲之類,無甚可記。一會,主人和一干眾山民各找情人擁抱跳舞,散人深林僻處幽會。呂、王、範等八人,便各自迴轉范家,分別安歇。

第三日早起,山人找齊,諸事俱備。範氏弟兄幾番命人四出偵察,不見多環族人的蹤跡,以為畏懼仙法,山人不敢復仇,烏加本人也許回到寨已自殺。範連生知道山人習俗、生性,聞言不住搖頭,連說未必,再三叮囑小心戒備。靈姑膽大氣盛,隨口應了,並未十分在意。

範、羅等人又強留了一天,到第四日才得放走。因東西大多,頭一晚半夜裡,就由範氏父子弟兄三人召集山人準備一切。眾山民又用盛禮設筵餞行。呂、王諸人老早安睡,天沒亮就起來,一同受了寨民禮餞。全寨漢,山人等早已畢集相候,情景甚是隆重熱鬧。

經過兩晚安眠,把以前勞乏全都去掉,所去之處又將到達,加以主人情重,事都先期代為辦妥,應有盡有,樣樣富餘周到,抬送有人,毫還煩難,個個都是精神健旺,興高采烈,欣慰非常。

羅銀本給呂、王等人備有馬和兜架。呂偉知道此去山高路險,已然帶有不少山人,再添上馬匹、兜架,人更要多,一則遇到險峻之地攀越艱苦,二則食糧為難。山人食量甚大,單是范家給山人備下往返的乾糧、蒸煮兩樣,就費了他全家大小兩天兩夜的工夫,還不顯得富餘,途中稍為耽擱,就須打野味來墊補。行李、牲畜、用具大多,人力有限,其勢不能多帶。同行山人只求夠用已足,再要多添上些人馬,反多累贅。自己隨同步行,既省心力,又便於照料。因而再三堅辭,只要了一個山背子,先不坐人,裡面裝著一行人等頭兩頓的食糧,等走過一日吃空下來,再給王妻一人乘坐。就這樣,一行連所帶山人,已有二十多個。

頭一天因範、羅等自帶乾糧,率了百多名健壯山民送出老遠,翻山過嶺,遇到難走之處,一齊上前相助,人多手眾,甚是容易,多半天的工夫,便走出百數十里的山路,一點也不覺費事。呂偉問心不安,屢辭不去,只得由他們。偶和範洪路上閒談,頗覺山人忠實情重。範洪笑道:“師父不和他們長處,不知細情。山人雖說心實,反臉無情,卻是厲害:不過知道承情罷了。這廝自從那晚被情人死纏,趕了野郎,已把昏想湯圓吃的心思打掉,不想再做牛母寨的女婿。那隻羚羊只要能將那山娃子熱病醫好,立時可以換他二三百牛羊,得別的東西還不算。他們講究禮尚往來,這次又給他連除兩個大害,所以硬送老師這些東西,論起價值,相差還多得很。何況所送的東西,他借酬謝仙客為名,都出在他所屬山人身上。老師又嫌大多,退的一半也歸了他,自然喜出望外,巴不得討你老人家喜歡,日後好嚇別人。休說送這點路,就叫他送到地頭,也是心甘願意的了。我們得那寶珠要叫他知道,雖不敢就此翻臉,相待又不這樣了。”

呂偉聽範氏弟兄二人連日總說山人貪狡無良,據自己觀察卻是知恩感德,誠中形外,頗覺言之稍甚,閒談說過,也便丟開了。羅銀恰從前面危崖上指揮山人相助吊運牲畜,事完跑回。呂偉見日色偏西,相送愈遠,羅、範諸人歸途沒有行李、牲畜麻煩延滯,可以拿出本領任情飛跑,雖然要快得多,可是天已不早,再送一程,當晚便趕不回寨,重又再三勸阻。範、羅諸人方率眾山民拜別回去。範洪因有師生之誼,又敬服呂氏父女,別時最是依戀,已然分手,又趕去堅訂後會之期。呂偉催促數次,方始怏快而去。

呂、王等自送行人去後,見從黎明起身,途中只有午餐時少息,連趕了將近二百里的山程,翻山縋崖,上下攀援,人畜多半疲倦。天已不早,所經之地右矗高崖,石洞高大,可以寄宿;左邊更有一片平原,茂林豐草,羊鹿之屬來往馳突,因這地方素無人跡,羊鹿見人,都不甚驚避,性馴易致。絕好食宿之地。同行人中有三四健壯山民,跋涉終日,猶有餘勇,又幾次請獵,想打點新鮮野味來吃。便停了下來,命人將行李、牲畜運人崖洞,安置臥處,明早再走。

靈姑、王淵都是年幼喜事,一聽老父允許行獵,早興高采烈,帶了那幾名健壯山民追逐羊、鹿而去。頭兩隻不知畏人,容容易易就打到了手。後來那些羊、鹿見同類被殺,才知來的並不是什麼好東西,都害了怕,拿出天生本能,飛也似到處驚竄。眾人所得已有三羊兩鹿,足夠一行人等吃頓美餐,本可放手回去。靈姑、王淵因見天色離黑還有好大一會,忽起童心,想把小羊小鹿每樣生擒一對,帶往山中餵養,不肯罷手。可是這類野獸跑得飛快,多好腳程也迫它不上。這一知道害怕,望影先逃,先見幾只小的,早被大的帶走,覓地藏起。靈姑又不願妄使飛刀,只憑真實本領,急切間尋找不到,山人忙著回去開剝烤吃。靈姑一賭氣,罵聲:“饞癆。”全打發走。

四山人抬了羊、鹿回洞,只剩靈姑、王淵二人滿林苦搜。有時遇見幾只大的,因恨山人太懶,只顧眼前,有了一頓,便懶得動,自己也就不願再加傷害,仍去搜尋小的。

費了許久心力跋涉,才在深草裡找到幾隻小鹿。因小羊沒尋到,這幾隻小鹿都是剛生不久,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天已黃昏,忙著回去。便挑了兩對肥壯的,二人一手抱了一隻,往回路跑。

行至中途,無心中又發現一窩小乳羊,皮毛光滑,肥壯可愛。大羊業已驚走,滿林飛竄,口裡不住咩咩亂叫,卻又不敢過來。二人好生高興,無奈手已抱滿,無法攜帶。

有心棄掉一對小鹿,又覺不捨。正在為難,罵那先走的山人該死。恰好呂偉因見山人已然得獸回去,二人久出不歸,命王守常尋來,沿途邊走邊喊。二人聞呼大喜,連忙應聲。

王守常循聲趕到。靈姑本想乳羊也帶走四隻,因見母羊在左近奔竄急叫,乳羊聞得母羊叫聲,也是哞哞亂叫,不住悲鳴,知它母子依戀,甚是可憐,想了想,仍帶一對回去。

行時朝著母羊遙喝道:“它們生在這等荒野之中,早晚不免受那蛇虎奇蟲之害,真不如由我帶去餵養呢。本心給你一齊帶走,因見它們叫得可憐,想是不捨分別。我給你留下三個兒女,只帶兩個走吧。”

王守常見她稚態可掬,心方好笑,彷彿聽到路側大樹頂上有人嗤一聲冷笑。抬頭一看,並無人影,只樹枝上立著一隻白鸚鵡,便喊二人快看。靈姑見那鸚鵡生得有公雞大小,除烏喙黃爪、朱眼金晴外,通體雪也似白,更無一根雜毛,斜陽映處,閃閃生輝,恨不得也帶了回去,王守常勸道:“此鳥性野善飛,離地這麼高,不等上去就飛跑了。

天已不早,令尊還在等你回去,快些走吧。”說時,白鸚鵡只在樹上朝著下面亂叫,不住剔毛梳翎,頗有學語之意。靈姑空自心愛,卻擒不到手,放飛刀上去,又恐傷害可惜,只得罷了。說道:“我們走吧。”鸚鵡也在上面學道:“我們走吧。”

王淵聽了,笑對靈姑道:“姊姊,你看這東西多麼心靈。我們這回移家莽蒼山,已喂有不少牲畜,適才又得了這六隻小羊、小鹿,再要有這麼一兩隻會說話的好鳥養著,每天逗著它玩多好。”靈姑道:“誰說不是,可惜捉它不到,有什麼法?”王淵道:

“我在四川家裡聽老師說過,鸚哥能通人言,何不試它一試?也許肯跟我們同去,有多麼好。”說罷,便回頭向樹上高叫道:“白鸚哥呀白鸚哥,你要是真正聰明,懂得人話,趕快飛來同我們到莽蒼山去隱居過日。每天給你好吃的,免得你在野外受兇惡的大烏欺壓受傷。並且我姊姊是鄭顛仙的徒弟,日後她成了仙,你豈不也有好處,你快點來吧,等一會我們走遠,你就找不到了。你要不願意,就莫理我;要是有靈性,願意跟去,就叫一聲‘我來’。”王淵說時,那鸚鵡已由原立之處躍向較近枝頭,偏著個頭,一聲不叫,目注三人,似在諦聽之狀。

王守常見愛子憨態甚是好笑,喝道:“呆娃,你說的話,它會聽得懂麼?天都快黑了,只管發呆做啥子?”靈姑雖覺王淵神氣可笑,心中也是不無萬一之想。便攔道:

“管他呢,說幾句話也耽擱不了什麼。”話才出口,王淵話也說完,還未轉身,忽聽鸚鵡連聲叫道:“願意,願意,我們快回去吧。”說罷,離樹飛起,落在前面去路的道旁樹枝之上,意似相待同行。三人見狀,俱都驚喜。王守常先還以為此鳥慣學人言,乃是天性,學有湊巧,未必真個願意同行。靈姑也是拿它不定,故意繞向側面,回看鳥未跟來,方在有些失望,忽聽鳥又在叫。止步靜心一聽,竟是“惜啦,錯啦”。試再走向正路,剛到鸚鵡立處,它便又向前面飛去。

靈姑喝道:“你這東西不跟我去也不勉強,要肯跟我,便飛下來落在我肩上。要是安心哄我,我就要放飛刀殺你了。”鸚鵡又連叫道:“我怕,我怕。”靈姑道:“你乖乖下來,決不傷你一根羽毛。我知你是有靈性的東西,也不拿索於套你的腳,只要試出你是誠心願意,仍還讓你自己飛走,你看好不好?”鸚鵡果又連叫:“好,好。”應聲飛下。三人都抱著羊、鹿不能去接,鸚鵡在三人頭上環飛了兩轉,最後落在靈姑左膀之上。靈姑、王淵俱都欣喜欲狂。靈姑見它羽毛修潔,顧盼俊朗,不同凡鳥,比起適才初看時還要雅麗得多。只那叫聲太快,又摻雜一種奇怪土音,有些難懂,句子稍長,便要細聽才能明白。不由愛極,忙把右臂下小鹿往上提了提,想湊手過去摸撫它身上的雪羽。

小鹿被人夾緊,急得呦呦亂叫。鸚鵡看見鹿頭隨著人手湊了過來,想是有點厭惡,叫得一聲:一決回去吧。”立即離手而起,仍朝前路飛去。三人才知鳥果通靈,能識人意,真個有心相隨。

由此下去,人快鳥也快,變成鳥在前面引路,停在沿途樹、石之上,等三人走到,再往前飛去。靈姑、王淵二人先追羊、鹿,滿林穿越,只記得來路方向,途徑卻是模糊。

王守常也是如此。鳥一引導,反倒少走了好些冤枉路,人、鳥都快,一會行抵崖洞。靈姑見天色人夜,月光已上,白鳥飛行,容易被人看出。山人多兇殘,路上稍有餘閒,常拿毒箭射烏為樂,經老父告誡之後,雖然當面不敢,猶恐陽奉陰違。未到以前,先向鸚鵡叮嚀說:“山人不是好人,須要留意。最好落在我肩上同行,便可無妨,不然恐有誤傷,悔之無及。”鸚鵡聞言,只叫“不怕”。靈姑終不放心,到時見眾山人都在洞外手持蘆笙,亂吹亂跳。旁邊設著行架和現掘的火池,架上獸肉尚有好些剩著。老父、王妻也在洞側凝望。不顧別的,把手中小鹿遞給呂偉,忙縱過去喝道:“我適才得了一個白鸚哥,它跟我同走,你們誰要傷了它一根毛,就要你們拿命抵它。並且以後什麼飛烏都不許傷。聽見麼?”眾山民本畏靈姑,自是諾諾連聲,彼此互告,奉為信條。等說完迴轉,這邊王淵也搶著向呂偉、王妻說了經過。

靈姑又命山人將四鹿二羊交給山人,用草索繫好,與隨帶牲畜一同餵養攜帶,草草停當。眾人都知道她帶了一個靈烏回來,等亂過一陣,間她烏呢?靈姑、王淵抬頭一看,哪有鳥的蹤跡。王淵首先急得亂跳,直喊:“它定是看見人多害怕,不肯來了。”靈姑暗忖:“此鳥如此靈異,分明有心相從,怎會中途飛去?”正要高聲呼喚,忽然王守常道:“淵兒著什麼急,那不是麼?”靈姑隨他手指處往空一看,那鳥疾如飛射,好似有什麼惡鳥追趕神氣,正從左側危崖之上飛來,晃眼工夫便落在洞前高柯之上。

靈姑方欲喝問何往,鸚鵡已向下連聲急叫道:“在那裡,怕呀,怕呀,”靈姑料它說的是下面人多害怕,忙說不怕,叫它下來吃點東西。鳥只是不下來,仍在樹上照前一樣急聲亂叫,約有二十多聲。靈姑就在下面回答,連說了好些不怕,才行止住,也不再往別處飛走。靈姑又教它說話,竟是一教就會,有時還能回答,語聲卻不如現教的清楚。

旁人俱覺日後山居,有此靈鳥相伴,既可解悶,又可練來照看牲畜,還有蛇獸侵襲,可使它前來報警,皆大歡喜。眾山民自是個個驚奇,又認作是靈姑使的仙法。

靈姑。王淵一到就出去行獵,俱未進食,跑了半日,腹中飢渴,邊吃邊教白鸚鵡說活。人、烏相答,調弄了好一陣,才行吃完。山人俱住洞外,靈姑恐鳥畏人,不敢下來,又命眾山民避開,取些生熟肉用刀切碎,又取些乾糧、穀米散放在石板上,喚烏下食。

鸚鵡連叫不餓,只不飛落。靈姑恐它野性未馴,不肯呼叱強迫,只得罷了。

呂偉因明日要走長路,連催靈姑、工淵早睡早起,莫盡貪玩。二人準備回洞,剛一轉背要走,鳥又叫了兩聲:“人在那裡。”靈姑當它是說守臥洞外的那些同行山人,沒有在意,只笑答道:“怕什麼?我有飛刀,不聽話就殺,誰敢亂動?”鸚鵡聞聲,便不再叫。靈姑、王淵也就各隨父母入洞安歇。

二人均惦著那鸚鵡,恐它萬一飛走,或是受一別的惡烏侵害,沒等天亮,便已爬起。

出洞一看,眾山民如死豬一般,一個個把身子鑽在粗麻袋內,躺臥在石地之上。仰顧鸚鵡,不見蹤影。天上星稀月淡,東方已有曙意。山人身前防獸的野火圈子尚未全滅。縱將進去,叫王淵伸手將眾中一個頭目搖醒一間,說是半夜裡睡夢中聽見幾聲山鬼叫喚,驚醒睜眼看時,天上月亮正被雲遮,好像看見一條鬼影,捧著一個長東西,在那邊崖頂上飛跑,晃眼閃進樹林裡去了。一同驚醒的還有兩個同伴,都害怕山鬼吃血,沒敢再看,把頭縮進袋內,拉緊袋口,不敢出頭,一會便睡著了。耳聽鸚鵡在樹上連聲急叫,沒聽出叫些什麼,也不曉得甚時飛走,想是找吃的去吧。二人一心惦記鸚鵡,也未留意別的。

跟著呂、王等三人醒轉走出,天已微明。那山人頭領忙把眾山民喚醒,忙著取水,各用早餐。往洞內取出背子挑架,扎捆行李,給牲口上料,準備起程。山人多是各不相顧,自我自己職司,誰也沒留心到同伴有無短少。呂偉、王守常雖然老練細心,起身忙亂,眾山民紛紛奔走,此去彼來,相貌打扮十分相似,一時點數不清,山人俱都湧躍從事,又無什麼異狀,也就忽略過去。直到將要起身,呂偉進洞看有甚東西遺落無有,忽聽洞外王守常、靈姑等驚叱之聲,忙即出洞查問。原來眾山民吃罷糧肉,各找各的背子,待要起身。王守常正引王妻解手回來,忽然發現多出一個背子,沒有人背。靈姑、王淵任務本是押隊和分配眾人勞力,因惦記那隻鸚鵡,四下登高張望,無暇及此。這時聞聲縱落,一點人數,才知少了一名。分別一問,眾山民才想起失蹤那人昨晚隨眾好好安歇,今早起來卻不曾見他,答語甚是顢預。只內中一人說昨晚與他睡得最近,睡前還曾說笑。

半夜裡好似先聽他在耳邊一聲大叫,人正困極,沒有答理,後來也被山鬼叫聲驚醒。此時不見,定被山鬼捉去吃了血了。

眾山民聞言,個個害怕,立時一片驚噪。氣得靈姑劈臉啐道:“怪物都不怕,怕什麼山鬼?不是偷懶逃回,定是走到別處去,把路走迷,一時找不到了。再不就是傷了我們的鸚哥,怕我殺他,逃走了。你們還不快去找他回來,莫非這山背子留給我背麼?”

山民頭領見她發怒,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就死,也不敢偷懶,半路逃回,寨主先要了我們的命了。昨天老仙客說不許再打鳥,怎還敢打仙娘心愛的鳥?我們走路會看星宿,怎麼也不會找不回來。他定是被山鬼吃血去了。背子再多兩個,也可揹走。只是山鬼厲害,吃人的血都是雙的,定還要來找那一個。今晚落夜,求仙娘、老仙和我們在一處睡,不敢分在外頭睡了。”眾山民也搶著紛紛應和。靈姑聽他語無倫次,越發有氣,方要喝罵。呂偉走出,問知就裡,忽然想起多環族人結仇之事,暗道:“不好!”剛把眉頭一皺,心中尋思,忽見鸚鵡由左側崖頂天空中飛鳴而來。靈姑、王淵大為欣慰,忙舍山人,迎上前去。

鸚鵡晃眼飛臨二人頭上,方以為它下會下落,誰知鳥翼一側,竟自翩然飛下。靈姑忙把手一伸,輕輕落在腕時之上。靈姑一面撫弄它的雪羽,一面問道:“你飛往哪裡去了?叫我擔心一早晨,當你不回來了呢。吃東西沒有?餓不餓?”鸚鵡這次卻答:“餓呀,餓呀。”靈姑方欲去取食,王淵見鳥一到,早飛也似跑回,匆匆向糧袋食盒中抓了幾大把,用衣角兜了跑來。靈姑令放路旁平石之上,隨走過去。鳥似餓極,立時縱去,一路亂啄,只撿那素糧吃,葷的一口不沾。王淵又給取了點水來,鸚鵡連飲了幾口才住。

這時眾山人紛紛跑來觀看。靈姑恐驚了它,正要喝開,忽聽鸚鵡又連聲叫道:“人在那裡,人在那裡。”靈姑見它並不似畏懼身側眾山民,方要問它何意。呂偉心正愁慮,見靈姑只管調弄鸚鵡,憨不知愁,招得眾山民話未說完,全跑過去看新鮮,欲和靈姑商談分人尋找。忽聞得鳥叫與昨晚睡前所聞一樣,不禁心中一動,暗忖:“此乃靈禽,相隨不為無因,況又深識人意,能飛高視遠。何不命它代為查探失蹤山民下落?”忙接口問道:“我們昨日半夜不見一人,你乃通靈之烏,路上飛來,可曾看見他麼?”鳥便偏頭向呂偉,重又叫道:“人在那裡,人在那裡。”呂偉聽它叫聲一樣,又問道:“你說人在那裡,是我們丟的那山人不是?”鳥又叫道:“是山人呀,是山人呀。”呂偉父女聽出有點意思,又問道:“這人現在何處?你引我們去找他回來好麼?”一言甫畢,那鳥答得一聲:“好呀。”便自飛起。呂偉便命靈姑帶了兩名健壯山民,各持弓矢刀矛,隨同前往尋找。

烏在空中盤飛,見下面人已派定,靈姑出聲喝走,便繞著左側崖角飛去,口中仍然連叫:“人在那裡。”靈姑和二山人跟它繞到崖角,鳥忽下落,停了一停,重又飛起。

靈姑往草裡一看,什麼也沒有,只是崖勢到此偏斜,不似來路一帶險峻。再看鳥,已飛上崖頂,邊飛邊叫。同行一個正是山民頭領,忽然叫道:“昨晚山鬼就在這崖上頭跑呢。”靈姑方悟鳥意是令由此上去,見鳥已落在崖樹枝上等待,連忙如飛跑上。山人俱慣爬崖,不一會便上了崖頂。一看上面林樹森森,碧草如茵,又肥又短。四顧群山雜沓,原野在下,景物甚是幽麗。烏早叫著往茂林深處飛去。隨鳥跑進半里多地,正走之間,忽聽裡面怪烏飛嗚撲食之聲。二山人方說那人死了,鳥已飛將回來,撲落靈姑肩上,只叫:“人在那裡。怕呀,怕呀。”靈姑一邊撫慰,連道不怕。回問山人怎知人死?山人答道:“聽叫聲,裡面有兩種烏:一種是鬼靈子,又叫魔頭;一種是貓臉雕。都是神養的神鳥。平日輕易見它們不到,只要人一死,它們就飛來,將屍首啄吃個乾淨,人才能昇天呢。我們走了一天,沒有見一外人,不是他還有哪個?定是昨夜被山鬼捉去,吃完了血,丟在這裡,現在屍骨被神鳥在爭吃呢。”

靈姑聽山人如此說法,鸚鵡也不住往懷裡鑽,似有懼狀,疑有怪異在彼,便把左手按著鳥身,右手按住玉匣,腳底加快,朝鸚鵡適來之處跑去。越往前走,怪鳥鳴撲啄食之聲越發猛烈,地勢也較來路險僻。進約裡許,樹林走完,亂石阻路,甚是難行。亂石高均兩丈以上,棋佈星羅,森列若林,怪烏厲嘯之聲便在石那裡傳來。同行二山入連次悄聲相告,說鳥厲害,如非深知靈姑本領,早嚇退了。鸚鵡也急叫:“怕呀。”似要掙脫飛去。靈姑忙道:“不怕,有我。”一手將它按住,腳踏亂石,接連兩縱,到了一塊絕大怪石之下。方欲縱過,倏地眼前一花,對面石後長蛇也似忽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怪頭,綠毛披拂,赤晴電射,張開月牙鋤形的鐵喙,照準靈姑當頭啄來。靈姑驟出不意,也頗驚心,忙把身往後仰,就勢一踹山石,倒縱出去,大喝一聲,手指處,一道銀光脫匣飛出。那怪物一下啄空,身還未飛過怪石,銀光已先飛到,呱的一聲慘叫,怪頭離頸飛出老遠,落於就地;怪身張開兩翼,騰撲轉折而下,落於石後。同時石那面風沙大作,一片飛鳴騰撲之聲,早又飛起大小七八隻同樣的怪物,見頭只已死,尚欲尋仇,不知逃避,只見銀光似電舞虹飛一般,略一舉動,全都身首異處。

靈姑仔細一看,俱是從未見過的怪鳥。頭一隻最大,高約五尺,頸長身矮,翼闊嘴寬,爪大逾掌。頭有海碗大小,嘴作月牙形,爪喙均極堅利。雖不如虯鳥厲害,生相也頗猛惡。問二山人,均說初見,不是先說二鳥。

靈姑側耳靜聽,石那面還有別的怪聲,只比前時所聞要差得多。恐還有別的惡鳥,使用銀光護身,縱將過去一看,滿地都是零毛斷羽,地下連死帶活,還有十幾只怪鳥。

一種似雕非雕,體比前見怪鳥小兩三倍;一種和貓頭鷹相似,生得更小。一問,正是二山人先說的兩種吃屍鳥。當中平地上躺臥著一具山人屍首,身旁俱是鳥爪血印,通體臟腑皮肉俱被啄空,連骨架也被啄斷,頭剩下半個空殼。只從被群鳥撕裂的衣飾,略可辨出是昨晚失蹤山人。大約人死之後,先是兩種吃屍鳥趕來啄吃,後又趕來那些怪鳥,相互火併。吃屍烏好些俱為怪鳥所殺,活的只有兩三隻,也是奄奄待斃,不能飛起。因覺此鳥殘食人屍可惡,便用飛刀一齊殺死。

因山人屍體殘裂,看不出被害受傷形跡,方在為難,那隻鸚鵡忽叫道:“在那裡,在那裡。”靈姑見它似要掙起,知有原故,把手一鬆,鸚鵡便凌空飛起,目注下面,環飛了兩匝,忽往右側淺草裡落下。靈姑跟蹤過去一看,見草地裡有人躺臥的痕跡,草已壓扁。仔細一搜查,尋到小半枝斷箭,箭鏃作鴨嘴形,上染血跡,甚是鋒利,形式與尋常山人所用不同。箭旁不遠,濺有好些點鮮血,還有半條臘乾的獸肉。那一片丈許方圓的草地,格外顯出躁躪踐踏之跡,好似有人在草裡滾撲猛鬥過一陣。一會在左近發現一堆山人吸殘的葉子菸灰,那上半截箭桿卻找不到。靈姑將箭鏈與隨行二山人一看,均說這樣箭鏈從未見過,要問同伴中一個領路的老山人才知道。靈姑料那山人不是被別的仇人殺死,便是被多環族人暗害。見鸚鵡已然飛回,直叫“走吧”,不願再和蠢山人多說,忙即趕回。見了呂、王等人,告知經過。

呂偉知眾山民最愛大驚小怪,忙把箭鏈要過,將那同行充嚮導的老山人喚入崖洞,揹人詢問。那老山人名叫牛子,自幼跟隨漢客往來各寨當通事,見多識廣”是個南疆的地靈鬼。一見那箭遊,便失驚道:“這是多環族神廟中供的神箭呀,怎麼會被仙娘撿來的呀?”呂偉見那箭斷痕已舊,形式古拙,杆上血痕甚多,斑爛如鏽,箭鐮卻似新近磨過,早料是山人供祭復仇的神物信號,忙追問就裡。牛子先請呂偉著靈姑在洞外留神防守,查聽有無異兆異聲發現,以備萬一。然後述說箭的來由。

原來這箭便是多環族人那個慣於復仇的祖先姑拉所遺。據多環族人傳說,當初姑拉在時,此箭雖有三枝,因是弓勁手準,從無虛發,又因殺人大多,箭頭上附有不少靈鬼,不等用第二枝箭,敵人便傷中要害身死,其餘那兩枝箭直未怎用過。並傳說箭還有一樁奇處:不問射出多遠,自會悄沒聲地回到原處。姑拉仗著此箭威鎮各寨,山人幾乎聞名喪膽。後來有一鄰寨山酋受逼不過,暗中結納了一個美貌女巫,去盜此箭,就便行刺。

姑拉好色如命,明知是詐,仍然將她留在寨中淫樂。這日女巫剛把三枝箭盜在手中,便被姑拉發覺。女巫見事不成,恐遭毒手,回箭向喉中一刺,當時刺穿脖頸身死。姑拉本來愛她美貌,不想傷害,著急一搶,不知怎的,竟將箭桿折斷。因箭頭上有女巫的血,不捨丟棄,終日佩戴,從此也不再用長箭射人。和人對敵,總是一手握刀,一手握這半枝斷箭,等將敵人打倒砍翻,再用斷箭刺人咽喉。箭頭有毒,傷人立死,山人死於箭下的不計其數。終於積仇大多,被各賽山民合謀圍困。姑拉苦鬥數日,連殺多人,筋疲力竭,狂吼三聲,和女巫一樣,回箭自殺。

斷箭先被別寨山人搶去,可是誰有此箭,必遭兇殺,為了此箭,爭端時起。姑拉後人為奪箭,又在終日尋仇,互相傷亡甚多。最後姑拉向雙方託夢,說箭乃神物,上有他和女巫的血,須歸他子孫保有,否則便有災禍。得箭的人久了,也覺此箭乃不祥之物,正好藉以求和,只得將它送還,兩罷干戈。由此多環族人把箭奉若天神,非遇大敵深仇,有亡族之憂,不輕取用。因信箭上有神,能自還原處,不怕失落。又因佩之不利,誰也不敢常帶身旁。照例帶出之時,必擇一隱僻地方作為供箭之所。當時能捉來仇人祭箭最好,否則至多不過七日,必要捉一生人。捉到供箭之處,用箭刺死,作為神已祭過,以後神便保佑,有戰必勝。

山酋烏加正是姑拉嫡裔,想系看見靈姑手能放電,又精通仙法,其勢不敵,欲借祖神之助,將此斷箭請來。因害怕靈姑仙法,又見人多,急切間無法下手,先把山人擒去祭了神箭。山人喪命所在,便是烏加供箭之處。靈姑去時,烏加恰值他往,無心中將箭拾來。烏加失了此箭,先必以為神鳥自出顯靈,一旦發覺被仇人得去,烏加本人必拼死尋仇不說,如被別的多環族人知曉,必舉全族來犯,決不甘休。

呂偉聽牛子說那箭的出處,雖然鬼談無徵,但山人信奉邪神,寶貴祖遺信符,以及失蹤山人死因,卻說得很對。知眾山民過信靈姑仙法,否則此事一傳,立即轟然逃散了。

心中儘管憂慮,面上一絲不露,笑對牛子道:“我女兒的仙法你是知道的,我的仙法比她還大得多呢。休說烏加一人,就是多環族人全數來此尋仇,有我父女二人在此,休想佔得半點便宜。昨晚不過我們睡在洞裡,沒有留神,吃他偷了一個人去。今晚只要他敢來,決不能叫他活著回去。這枝斷箭,我先藏起。你出去可對他們說,昨晚那人是被怪鳥抓去,如今鳥都被我女兒殺死,不會再來,只管放心上路。卻不許你說出真話,以免他們大驚小怪。我女兒見不得那種樣子,她一生氣,再有什麼事就不管了。”牛子深信呂氏父女的仙法,諾諾連聲而出。

呂偉出寨,悄悄告知守常夫妻與靈姑、王淵四人說:“多環族人已然尋來,敵人仗著地利善於隱跡,彼暗我明,務要留神。”當下把眾山民職司重新分派,隨命起行。

靈姑因見鸚鵡靈異,大可用以搜查敵人,一邊走,一邊教它說話,打算略為教熟,便可放它飛在前面探路,以免雙方言語不通,和昨晚一樣沒有聽明它的叫聲,致葬送了山人性命。那鸚鵡本是靈物,能通人語,只因帶有別處土音,乍聽覺著含糊。人、鳥一路問答,不消多時,彼此都能領悟,鸚鵡業已幾番要想飛起。靈姑便乘眾人途中歇息吃午飯時,背了山人,告知多環族人是自己的仇人,命它前飛探查,如見蹤跡,速急歸報。

並說仇敵兇殘,幹萬不可飛近,免遭傷害。鸚鵡連叫“曉得”。靈姑把手一放,沖霄飛去。眾人吃飽,跟著起身。鸚鵡去了好一會,也沒見回來。

由此前行,已抵莽蒼山境,山路益發險隘,到處都是鳥道羊腸,亙古無人通行的生路。”一行又帶著不少牲畜、糧食、用具。東西還可上下拋擲,攀系縋落。那些牲畜都是活物,遇到那些上矗天閻,下臨無地的危崖絕壑,便嚇得拼命亂掙,驚叫起來。那些地方多半都是半懸崖當中的一條石埂,最窄之處不容人並肩而走,更有溜斜所在,一邊絕壁千尋,一邊是黑茫茫看不見底的陰溝,須要攀藤爬行而渡,稍一失足滑落,立成粉碎,怎能容得牲畜跳躍亂掙。先勉強走了一兩處,還沒走到中間兩段極難走處,已是驚險百出,並且丟了一頭牛。抬牛山人如非放手得快,幾乎喪命。

呂偉見不是路,吩咐選地停下,把牲畜雙眼蒙上,頭和四肢一齊綁緊。仗著所帶牲畜只有四頭牛,一頭較大的已然落澗,餘下只是小驢大小,別的牲畜身量更小,小的可以陸續背運過去,不能背的,遇到險處,先著人走向較寬之處,用粗索綁好,拉縋過去。

就這樣,那些牲畜依然前呼後應,悲鳴不已,吼嘯之聲盪漾山壑。日光又常被崖壁遮住,上下陰森森,越發使人心悸。也不知費了多少心力,走到黃昏將近,才遇到一片山地,免去墜壑之險。但又亂山雜沓,綿亙不斷,叢林密莽,荊棘蔽野,更無一個可以安身之所,路不過只走數十里。呂偉見那路徑常人決不敢走,藥客怎能到此?歇將下來,方要查問,忽見領路老者由高山上滿面喜色,如飛跑下,還未近前,便高喊道:“就好啦。”

呂偉一間,才知牛子中途將路走迷,並非以前藥客人山所行途徑。因見日色、方向大體不錯,又見眾人受了若干驚險勞累,俱都愁急,恐說出來受呂氏父女嗔責,私下估量可以繞過,一直忍著沒說,但心卻急死。適才趕向高處查看,一認地方,不料誤打誤撞,竟然深入莽蒼山深處,比起前路要近去好幾天的途程。明日再走出三十多里,便到山陽景緻最好之處。

呂偉因仙人留示,說靈姑遇合在莽蒼之陽,到時再行擇地開闢,本無一定所在,聞將到達,甚是心喜。知人、畜均已疲極,不能再走,便擇一較平坦處,命眾山民將雜草去掉,將牲畜、行李放在當中,四外生火,以防蛇獸侵害。呂、王等老少五人夜間分成四班輪值。山人仍令飯後安臥,只不許把頭全縮進袋裡去,至少須將兩眼露出,收口放鬆,連成一圈,面朝外睡,以備聞警起身方便。

一切停當,天才擦黑。呂偉便催早睡歇息,露宿一夜。明早天不亮就可起身,等尋到安居樂土,還可從容部署。這路一走錯,不但巧走捷徑,近了幾天途程,並還免去中間許多攀援縋系的辛勞。前行略經險阻,便到山陽美景肥沃之區,牲畜、行李均可直達。

時預擬改變,不再覓地停頓,分人前往探路,來回運轉。雖說山人知道地方,以後遇事難免上門尋求,是個缺點,卻順利得多,也就罷了。

呂偉兩次盤間牛子,俱說前些年給藥客們做嚮導,入山雖深,那一片好地方均未到過。只最後一次,也是無心中在森林內把路走失,誤打誤撞,走到山陽奧區。藥客們因機會難得,去時受了若干驚險,傷亡好些人畜,才行到達,決計滿載而歸。這次留的日子獨多,各種珍貴藥材不說,單是打獵所得的皮角、虎骨就有二百多背子。捱到快要大雪封山才起身,一批一批往外搬運,總有二十多次才陸續運走。時已隆冬,差點被雪困住,沒得出山。走時給了牛子極厚的酬勞,命他折箭為誓,十年之中,永不許再引別幫藥客到此。可是他們也一去不來,聽說因為這回幾次死裡逃生,個個心寒膽裂,回去把藥賣了重價,都成財主,誰也不敢再來冒這大險了。又說以後雖未再引人去過,因那時同行三個引路山人被虎傷了兩個,只剩牛子一人,餘者都是漢客。除有時隨同打些山糧外,因漢客採藥時刻以及挑選移根均有秘法,照例避著山人不使知聞。牛子見他們把這些野花、野藤、草根、樹皮寶貝也似取之不已,本覺無趣,又不令插手,閒來無事,便獨個兒拿了刀矛毒箭滿處亂跑,打山糧解悶。方圓百里以內全跑遍,差不多左近的一草一木都還記得。適才出險到此,已覺來過,再登高一望前面,竟是昔年所到之地,一點不差。井說那裡有大片肥土,花木繁多,有山有水,日麗風和,一生沒見過那樣好的地方。呂、王等聞言,料無差錯,十分欣慰。

靈姑因見鸚鵡一去不回,心中優急,連飯都無心吃,哪肯睡覺,執意要與王淵母子二人對換,改作頭班守夜。王淵也和她一樣憂念,不肯就睡,呂偉原意,有變必在半夜。

五人中只有王妻、王淵較弱,特命改守前夜,山民一發現,以後事變方殷,精神須要保養。兩小偏是執意不肯,只得把王氏夫婦做一班改在天明,自當半夜,分成三班輪守。

靈姑和王淵談一會,起來走向高處,四下眺望,夜靜山深,目光之下,空中時有鳥過,鸚鵡終是不見飛來。二人疑心遭了山民毒手,或為別的惡烏所害,好生懊喪,深悔不該命它探路,又怪牛子把路走錯,以致飛失,時光易過,不覺到了呂偉輪值之時。二人望仍未絕,也不去喚醒呂偉,卻偷偷把老牛山子喚起,問他原來路向如何走法,鸚鵡是不是因此走失。牛子慌道:“鳥在天上飛,多遠都能飛到。我們又有這長一串人在下面走,哪有尋不見的理?”二人間不出所以來。一會,呂偉忽然醒轉,逼著二人各去安歇,以免明早到了地頭精神不濟。二人不再敢違,只得分別躺倒。王淵還好,不久睡熟。

靈姑心懸鸚鵡,始終沒有入睡。連日跋涉,本多勞頓,這般虛熬,更勞神思,總算當夜沒有鬧事。

呂偉因靈姑到時未喊,已然睡足,因是不困,也沒喚人接替。等到王守常夫妻醒轉,曉煙迷茫中,東方已有了曙意。靈姑也裝著睡醒起身。呂偉將眾山人喚醒,取來山泉,就所帶乾糧、肉脯飽餐一頓,食畢正好大亮。靈姑、王淵幾番登高獠望呼嘯,終不見鸚鵡蹤跡,時候愈久,越覺沒有指望,無精打采,隨著大隊上路。

果然入山愈深,境愈幽麗,前行不過三十餘里,一連翻越過兩個極險的危崖峻壁,便到了牛子所說的途徑。由此一步一步漸入佳境;路上除在危崖上遇到過兩次毒蛇外,並未出事。呂氏父女見所行之處襟山帶水,林木森秀,已是欣慰,連聲誇好。牛子笑道:

“真好的還未到呢。我這時候才想起,那年和藥客們快動身時,為採何首烏,還找到一個大巖洞,又爽亮又幹淨,裡面還有一口熱水井,住在裡頭真比房子還舒服得多。可惜怕要封山,洞隔他們採藥的地方又遠,沒有住下,回來待不幾天就動身了。要是喜歡住的話,今天簡直可以再走遠些,搬到洞裡住去,省得現搬帳篷蓋房子費事。不過洞前石頭地多,要種田是種不多少的。”呂偉本因現建室字費時費力,山人又不能久留,滿心想尋一處巖凹石洞之類暫時棲身,日後再相度地勢陸續添蓋,聞言益發大喜,便令牛子領去。靈姑問:“風景有先說的好不?”牛子道:“好在以前藥客住的地方也要路過,仙娘看哪裡好住,隨便挑吧。”

正說之間,走過一片黑壓壓的森林,忽有危壁當前,阻住去路。眾人見那危壁高峻,又要上下攀援,翻崖縋運,覺得麻煩。牛子同了兩個山人沿崖壁走了百十步,忽在一根石筍下站定,喜叫道:“我記得是這裡嘛,差一點沒有走錯了。”眾人趕將過去一看,牛子已將壁隙間的藤草用腰刀一砍斷,現出一條寬有三尺的崖夾縫來,指向眾人道:

“當初藥客們錯走到這裡,他們是由那邊過來,沿著崖腳走了一天,也沒找到通路,這崖又沒法翻過去。來路一片地方已然尋遍,得的藥材不多。大家因我把路引錯,跑到這死地方來,能不賠本就是好事,還不知要費多少事才能回去,你一句我一句,正在怪我,忽然看見七八個兔子鑽到這裡頭去。我覺得害了他們,心中難過,怕聽埋怨,看出裡面很深,又有一絲絲亮光,一賭氣,拼著讓毒蛇咬死,帶了腰刀,硬往裡闖,居然被我走通。他們回來時,怕藤草礙路,差不多砍了個乾淨:幾年工夫又長長了。不是我記準正對口外這根石柱,還找不到它哩。”呂偉見他口沫橫飛,說得眉飛色舞,誠懇之狀現於詞色,頗覺這老山民老實忠心,與尋常山民不同,甚是心許,便有留他之意。

靈姑見他老說不完,便笑道:“你先莫表功,以為你是地靈鬼。你要能把我的鸚哥找回,才算你好本事呢。”牛子笑道:“那鸚哥是個神鳥,決不會死。只要到了地頭,仙娘不叫我回去,不出十天,定給仙娘找來。”呂偉便問:“你願意跟我們麼?”牛子道:“就怕你們不要,哪有不願跟的?再說我只一個人,不比他們都有老婆兒子。就這樣,他們要不回去,有仙娘作主,寨主也不敢怎麼,我更不怕了。當真你們要我麼?”

呂偉把頭一點。牛子喜得亂蹦道:“這就好了,我們快走吧。”

呂偉外看夾縫中似不好走,想叫眾人歇息一會再進。牛子恨不得早到見功,匆匆取了幾根火把點燃,分與幾名健壯山民,自己取了一根大的,把腰刀插向背後,一手持著一根長矛,舉著火把,當先奮勇而進。眾人也魚貫而入。呂偉、王守常夫妻各持兵刃,緊隨牛子前行。靈姑一人手按玉匣斷後,以防仇敵尾隨侵襲。那夾縫前窄中寬,走進十多丈,便現出寬崖。上面是一線青天,兩邊夾壁削立,道平如砥。壁上時有香草下垂。

清馨透鼻。最寬處竟達丈許,窄處也過三尺,並不難行。眾人前呼後應,不消多時,望見前面亮光,略一轉折,便到了外面。

眼前豁然開朗,簡直又換了一個境界。只見青山紅樹,橫亙於前;芳草芋綿,平林清曠;雜草亂開,原野如繡。奇石古松,飛瀑流泉,所在都是。時見珍禽異鳥枝頭飛起,嗚聲關關,人耳清脆。端的是邱壑幽深,景物清麗,令人俗慮為之一消。眾人喜慰不說,連眾山民也高興起來,互相唱起情歌野曲,此應彼和,自成音籟,響震林樾,驚得枝頭好烏紛紛飛起。可是那些近嶺遙山,錦原繡野,看去依舊矗立平鋪,靜寂寂的,不似有絲毫搖撼。偶然水流雲走,別有會心,只覺動者自動,靜者自靜,造物神奇,人生渺小,眾山民歌聲只管騷亂,充耳竟如不聞。呂、王諸人正在領悟那靜中妙趣,靈姑手指前面道:“爹爹你看,這些泉石河林,不跟畫圖一樣麼?其實就在這裡也好。”呂偉拈髯微笑不語,靈姑也含笑相答。

眾人正要朝前走去,牛子忽然抄到前面,領了眾人,舍卻正面,由右斜行,穿過一片平原,走入左側疏林之中。那一片林木種類不一,多不知名,都似千年以上的古木,亭亭華蓋,高矗參天。底下淺草平鋪,繁花墾列,搖曳隨風,娟娟自媚。問有幾株數抱粗細的大樹,樹身獨矮,樁一般挺立群秀之中,老幹搓枒,樹身強半枯死,忽然又茁新枝,一半是鐵骨盤糾,片葉不生,一半卻是綠綠森森,濃陰匝地,越顯古趣。

走著走著,忽然香風拂面,芳馨清鬱。抬頭一看,原來是幾株南疆深山中特有的木蓮花。山人多叫作神姑掌,認為神手所種,有許多神奇傳說。樹身特高,筆也似直。三五丈以上,枝幹叢出,八面挺生。葉似人手。花大如蓮,只是花瓣較密,比蓮花還要香豔。分為白黃紫三色,白色最多。開時綠葉先落,就葉落處,長出一個如拇指大小的花苞,一葉一花,經雨之後,花開滿樹,小苞也含英吐芯,相繼開放。這時正當葉落花開之際,枝頭千花萬芯,開得正繁,便玉樹瓊林,也無此華豔。加上奇香菠鬱,襲人慾醉,端的色香雙絕。呂、王諸人尚是初見,個個歡呼叫絕不置。牛子道:“這花雖好,可惜生在樹林以內,一共才十幾株,開不幾天就敗啦。要到洞前一帶,什麼花都有,還要好呢,快些走吧。”牛子雖這麼說,呂、王諸人仍是流連花下,盡情觀賞,戀戀不捨就走。

最後呂偉見日已偏西,也發話催走。靈姑、王淵忍不住援上樹去,採了幾大枝下來,分持手內,才一同往前進發。

走完樹林,轉過一個崖腳,又見清溪映帶,奇峰羅列,匝地繁花,燦如雲錦,一路水色山光,境更清麗。眾人依山傍水,走了一程,中間也略攀越了幾處險峻地方。

正走之間,忽又峭壁撐天,綿亙千丈。壁上苔薛厚達尺許,其碧如油。薛荔香藤,滿生其上,紅花朱實,累累下垂,倍增幽豔。右側岸盡處,有二尺許一條石路可通崖後。

路側清溪蜿蜒,水面平闊,離岸不過尺許,清鑑毛髮。繞崖才走一半,便見對岸一片平原,繡野千頃。盡頭處嶮巇縈青,奇峰矗紫,大小高下,異態殊形,不相聯繫。兩峰缺處,天際蒼蒼,極目無涯。間有叢林森樹,都如莽聚,斜陽影裡,彷彿煙籠。真個雄渾清曠,幽麗瑰奇,兼而有之。便走遍天下名山,閱盡古今圖畫,也不易找出這樣的好所在來。眾人除了贊絕,更無話說。

一會將崖繞完,轉到崖後,適見右側廣原嶮巇,看去越發明顯如繪。只那崖像是近數十年間受了地震崩裂,到處都是高矮不等的奇石怪峰。最高者不過數丈,小隻數尺,鴉蹲猿躍,風舞虯飛,或如筍立,或如劍峰。形式無一雷同,而又鬼斧神工,窮極玲瓏瘦透之致:棋佈星羅,何止百數。上面多半長著綠油油的苔蘚,濃淡相間。偶有兩塊石頂上生著一兩株小松,粗只半尺以上,卻生得盤拿夭矯,神態欲飛,甚是生動。雖然石地為多,可是石根、石隙之間,不是修竹成叢,臨風弄響,便是奇花照眼,瑤草芬芳。

幽蘭嘉惠,更是倒掛叢生,無地無之。左側不遠是一個大溝壑,廣達數頃,其深莫測。

底下白氣蒸騰,泉聲湧沸,殷殷若雷,石邊俱有焦裂痕跡。益發看出當地經過極猛烈的地震,壑底必是溫泉無疑。

循著平坡,把這些疏落的奇石林走完,又是大片梅林,樹都合抱,只不甚高,綠蔭濃茂,不下千株。穿林走出,地漸高起。偏左近大壑處有一座平頂大崖,下有一洞,洞門高大圓整,如人工鑿就。崖前石地寬廣,也有幾塊石筍挺立門側。此外,還有兩個小巖洞。一問,正是牛子所說的巖洞,俱都大喜。外觀洞內,一點不暗。牛子又說內中爽朗,無庸持炬。靈姑、王淵二人首先歡呼跑入,一進門,便喊起好來。眾人隨進一看,不特石室高大,洞壁如玉,明而有暗,並且裡面還有兩層院落和幾株合抱粗的大樹。頭洞一旁有一塊斷裂的平方大石,石質溫潤,比洞壁還細膩得多。處處都似人力修建而成,只短門窗戶檻罷了。那溫泉在第二層洞坑之中,是一大深穴,廣約畝許、石齒稜稜,也有燒焦痕跡。又發現許多龐大枯骨。

院中古樹一株已然斷倒,因是地氣太厚,樹梢落地正當有土之處,枝插在內,又復生根向上倒長,頭重腳輕,不能直起,橫擱在地,所有橫枝旁幹一齊向上。樹身本高,齊生根丈許處斷落。上半截長達十丈,橫亙地上,變成了一株排樹,下半截樹樁又從四面齊長新枝,枝枝向上,圍著樹身成了一個大圓圈,綠陰如籠,裡面卻是平底中空,可以對棄聚飲,坐上七八人也不覺擠。兩兩相映,頓成奇觀,眾人只是撫掌稱妙。

呂偉心細識廣,一見便看出樹身斷處平整如削,如此粗大巨木,絕非人力間刀鋸所能如此,心中好生驚奇。同時發現別的樹上也有刀削傷痕跡,又想到洞府如此整齊敞亮和那些龐大的獸骨,一件件互相印證,料定以前不是妖穴獸巢,便是仙靈窟宅,弄巧怪異就許還潛伏在洞的深處也未可知。當下起了疑慮,恐驚眾人,連王守常夫妻都沒說,只悄囑靈姑道:“山中哪有如此天造地設的洞府?我看樹上好些斬斷削擦痕跡,雖說年時頗遠,到底不可不防。你餚這麼好水草豐肥之地,近洞一帶竟沒有看到過一隻野獸,還有那些大骨,都是可怪的事。後洞暗處地下似有一個深穴。天色將晚,大家都在勞乏飢渴,不願惹事,且把人聚齊在頭層洞內住上一夜,我父女多留點神。假使如我所望,洞中原有精怪早伏天誅,卻有仙靈在此潛修,我們與他分地而居,各不相擾,這真是皇天鑑憐,賜給我們這樣曠世難逢的洞天福地,也不在我父女萬里跋涉之苦。否則多環族人外患未已,再起內憂,真得費一番心思手腳呢。”

靈姑笑道:“爹爹總是多慮,忘了仙人所說莽蒼之陽麼?仙人既命到此等候仙緣遇合,想必早就算定我們住此洞內。那些獸骨都枯乾得成了灰炭,一碰就散。斷樹痕跡雖似刀斬,新枝也成了抱。況且洞外俱似經過整修,如有仙靈居住,這些殘腐朽骨也決不致還遺留在此,依女兒想,許多可疑痕跡俱是舊的,縱有精怪,也不知幾千百年的事,早已數盡伏誅的了。牛子在路上和我說,獵場在西北角上,休看有水草,隔溪平原他都走過,近百里內多半石地,僅上面薄薄一層淺土,草都是些細草,所以那邊近處沒有樹林。據藥客們用千里眼看,再過去還有高山毒瘴,人不能到。因是遠在百里以外,我只見天地相連,看它不出罷了。南山猛獸多喜在叢林密菁深草之中棲身潛伏,又喜合群,它有它遊息的地方,所以不往這裡來。這一路上還有一件奇事:只要前途有警,女兒心總要動一下。自到洞裡,女兒好像出門久了,回到自己家裡一樣。爹爹只管安心,定然無事。”

呂偉一想,愛女料得也合情理。但寄跡荒山,總越謹慎越妙。囑咐完了靈姑,又和王守常商量,決定居此洞內,有事也聽諸天命。當下便將所帶糧脯,連同路上打來的牲畜,乘天未黑,與眾山民飽餐之後,把託範氏父子擇山人心愛預備下的物品取出,當眾分配,以作酬勞。言明只留牛子一人,餘眾帶了回去糧脯,明日遣走。眾山民歡謝之餘,有幾個沒家室的俱都意存依戀,願與牛子同留。呂偉因初來牲糧均少,難養多人,便用婉言堅拒。飯後趁著人多,將用具、乾糧略為佈置存放。暫時住前洞不往後去,且俟探明底細,再作計較。睡時仍然分班守夜。

那鸚鵡始終不見尋來,靈姑也只好把萬一之想交給牛子,徑去安歇,心中仍然惦念不捨,仍未怎樣睡好。

第二日,呂偉遣散眾山民。眾山人因呂氏父女俱會仙法,為他們連除大害,心中感佩,別時甚是依戀。又希冀日後有甚急難可以求助,知道漢人不慣以肉類為糧,呂、王等人自帶青棵、穀米僅足兩月之用,就算天暖地肥,年有三秋,即日墾植,撒了籽種,至早也得四月才能成熟,決接不上,俱說沿途可以獵獸為糧,有這些熟肉足備緩急,願把乾糧留下。呂偉再三推謝,眾山民意甚誠懇,只得聽之,各訂後會而別。

呂、王等人本以食糧不足為憂,正商量日後多獵獸吃,有了這麼多幹糧,即日開耕,決可接上。決計先把那不能久存的,如糌粑、糙粑、包穀餅之類,做頭撥吃了去。二撥吃可用冷水浸泡過的,如米粉糕和鍋魁等存放稍久之物。最後再吃那些臨時調製蒸煮的半熟糧,如包穀粉、炒米麵、五穀幹、青棵絲之類。這一來連靈姑、王淵對這夥山民都有了好感,覺得他們有良心,異日有事,願為出頭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3:58:29


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兇蠻

話說山人去後,呂偉父女又帶牛子,拿了火把,重往後洞幽暗處查看,果有一個廣大地穴,但經過一次大地震,已為崩石碎礫填滿堵塞。雖不知下面大小深淺,看其情形,多少年早已絕了人獸出入之跡,不復能通,這才把心放定。因裡層深暗,不如前面明爽,也就不再移動,只把東西理順。又將牲畜分別棲息在側面兩個小崖洞內,責成牛子、王淵二人輪流放青。

諸事就緒,甚是稱心。於是覓地耕種。在左近一試地土,果然石地居多。靈姑又不願糟蹋風景,縱往隔溪用鐵鍬東掘西掘,連大帶小,勉強零零落落找了十幾塊小土地,合計還不到三畝,無法種稻,只得把青稞籽撤上,任其自生自長。

午飯後,靈姑惦記和牛子去找尋鸚鵡,藉著出覓耕地為名,連王淵也不令去,徑和牛子繞崖走向來路。牛子本是猜想此鳥靈異,必能自歸,心中並無把握。帶了靈姑,東支西吾,找了一下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依舊失望而回。還算好,鸚鵡雖未尋著,卻在近側發現了大片可耕的絕好沃壤。

原來昨日所經危崖之下,僅有近崖一帶地是石質,上面薄薄一層浮上,滿生淺草,不能耕種。靈姑、牛子先並不知崖左有大片肥上,因尋了幾處耕地,相隔所居巖洞最近的也在十里內外,除卻建屋移家外,如若此宿彼耕,不特每日往返不便,而且那一片土地,盡是草莽荊棘,便開闢也非容易,風景尤其不好。靈姑好生煩厭,打算明日再找,沒有想要。去時一過崖便往來路直走。牛子領她四下亂找鸚鵡,越繞越遠,路越彎折,歸途竟從崖左走回。崖下本是平陽,只當中兩裡方圓一片森林。牛子昔年同了藥客匆匆來到洞中,未宿即行,也未入林查探,這次尚是初次。本擬穿林而過,入林走不數十步,忽聞水聲潺潺,地勢突然凹下,野麻滿地,高低及人。林木漸盡,仔細一尋覓,原來那片森林只四外環著一片樹林。尤妙的是周圍樹林都厚約數十丈,高低不一,各種異果樹木都有。當中約有一里多方圓的地面,竟一株樹也無,卻有一條廣溪曲曲彎彎蜿蜒其中,被野麻遮住,不近前直看不出。

牛子首先喜叫道:“仙姑你看,這裡野麻長得多肥,又有水有樹,這不是一大片好田麼?”靈姑聞言,仔細一看,果然絕佳。忙和牛子在野麻叢中跑了一圈,越想越好。

因四外綠樹環繞,當中清溪沃野,給取了地名,叫作“碧城村”。決計歸告老父,將那片野地開闢出來。就溪旁風景佳處建上幾間竹屋茅舍,以供耕時憩息之用。另在舍側闢兩畝地來種花種菜。那崖前隔溪的平原綠野全作牧場。這一來便可果蔬無缺,牲畜繁多,四時之中凡百足用了。一邊想著,一邊往回飛跑。到了洞前,見呂、王諸人正在收集牲畜,滿心歡喜,跑過去喊了一聲:“爹爹!”王淵搶口說道:“姊姊,那多環族頭子烏加又尋到這裡來了。”靈姑便問:“現在哪裡?我找他去。”王淵忙說適才之事。

原來靈姑走時恐路跑得太遠,不叫王淵跟去。王淵自是不願,當時沒說什麼,靈姑走後,隨著呂、王等三人做做這樣,做做那樣,覺著無趣,老想去追靈姑。隔了一會,實忍不住,便向三人說:“姊姊錯了,我家住在這裡,哪能往遠處找田?我就不信,這麼好的地方,近處就沒好土地,我偏在近處找一片肥土跟她比比。”三人因他年幼,深山初來,地理不熟,本不令去,經不住王淵一味苦磨。呂偉細一端詳地勢,見寨前高崖、平原極為醒目,沿途又未發見蛇獸之類;這一誤入歧途,路近了好些天,多環族也不會就尋了來。王淵又口口聲聲說所覓之地,決不使在二三里外。心想:“以後長居此山,讓他歷練歷練,把地勢走熟也好。”便即允了。為備萬一,除他身帶腰刀外,又把自己所用毒弩也讓他帶去。

王淵早見靈姑是朝直走,乘呂、王三人手邊正忙,沒有留意隨後觀察,悄悄繞過崖那邊,便也飛步照直跑去。哪知靈姑走不多遠,便改了道路,依然直追不已,一口氣跑了好幾十裡,連越過兩個山頭,仍未追上靈姑。這才想起:“靈姑、牛子一定改了方向,否則他們走了不過半個時辰,路上決不能沒有耽擱,我這般急趕,也無迫不上之理。日已偏西,再追下去,黃昏前決趕不回去。如落在他二人後面,父母定要擔心,又要四處尋找,白受埋怨。”想了想,登高四望,並無蹤影,只得又往回跑。可是心還不死,歸途也繞著道走。

王淵行經一個高坡下面,正低著頭跑得起勁,忽見路側石地上有拇指大小一撮菸灰,先還當是先走眾山民所遺。已然走過老遠,忽想:“山民走時說是仍走原路,這裡方向途徑全都不對,怎會經此?那多環族烏加地理甚熟,莫非又趕了來?”心中一動。王淵初出犢兒不怕虎,沒怎細想,便把腳步立定。一看四外形勢,見那高坡是左側一座高山的支脈,只行處一帶最低,餘者都是岡巒雜沓,往還起伏。前面亂山之中,隱隱盤曲著一條谷徑,甚是險僻,斷不定烏加隱在哪裡。試往回走,仔細觀察,又在左近尋到兩三撮同樣的葉子菸灰,一撮已被風吹散,剩不多少。查好風向,循蹤找去。

王淵越過山坡,地勢逐漸低下。又走了一段,先看見一處孤崖。因尋了裡許途程,烏加未見,猛想起多環族的厲害:“自己年幼力弱,又不知敵人多少,靈姑未來,怎是他的對手?”勇氣一餒,有些膽怯起來。正想收步回身,悄悄跑回,人已繞出崖前。才一探頭,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枝山民慣用的長矛,鋒長尺許,明光錚亮,做一排倒插在崖前草地裡面。旁邊橫臥著一隻似熊非熊,牛一般大,從未見過的怪獸,血口張開,潦牙掀唇。雖已被山人刺死,形態猛惡,看去猶是可怖。不由大驚,退回崖側,把身藏好。

暗忖:“矛是三枝,山人至少是三個。一個也未必打得過他,何況是這樣多?”剛想再探看一下山人在當地沒有,好回去報信,忽聽“姑拉”一聲慘嘯,聲音若遠若近,甚是淒厲。猛又想起老山民牛子所說,多環族復仇時的情景,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也沒聽出聲音是在崖畔發出不是,嚇得手按毒弩,回頭就跑。跑沒多遠,又聽叫了一聲,直似近在身後,回顧卻又沒人追來。空山迴音,恍如鬼物互嘯,哪敢停留,慌不擇路,一味飛馳。總算僥倖,不幾繞便踏上去時正路。第三聲慘嘯似乎稍遠,以後不再聽到,這才定了點心。跑到崖前,見了呂、王三人,說了經過。

呂偉聞報,心想:“憑自己這幾人的本領,休說三個多環族人,再多十倍,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愛女這口飛刀,決無敗理。無如荒山初至,地理不熟,兇人巢穴就在附近。加以他們身手矯捷,行蹤飄忽,捉摸不定。路上又聽牛子等山人傳說他許多神奇之處,不知是真是假。兇人毒矢厲害,中人立死。拼命到此,前仆後繼,不死不止。彼眾我寡,敵暗我明。又當初來開闢草莽之際,共總老少六人,隨時都要分頭耕作。一個走單,遇上固遭暗害;就是常聚一起,人怕拼命,他只要豁出一人送死,莫說被他多傷,偶然小有傷害,這虧便吃不起。只說牛子錯走這條路,四外危峰峽谷,除前次藥客到過外,素無人跡,兇人途中必定相左,縱不由此絕跡,也須日久才能尋來,想不到來得這樣快。如不想法絕此禍根,從此多事,永無寧日。靈姑久出未歸,還不知遇上沒有。”

呂偉等正聚在一處憂慮商談,恰值靈姑隨後趕回,王淵搶著把前事一說。依了靈姑,恨不得當時便要尋去。呂偉忙攔阻道:“兇人人多拼命,殺他不完,這須想一根本主意才好。此時天色已晚,我們地理不熟,如何去得?萬不要忙。從此各人多留點神,不要分開,你更不可離群他往。今日先去洞內安歇,仍是分班守夜,等把主意商定,再作計較。”

牛子在旁笑道:“烏加來麼?還早呢。主人和仙娘會打雷,又會放電閃,來啦還不是找死,怕他啥子?”呂偉不願當著他示怯,又恐牛子過信神力,不知戒備,正色說道:

“我們都是修好的人,不願多殺生靈。他定要來和我們拼命,不聽好話,沒法子,才弄死他呢。要不的話,找到他的巢穴,放我女兒的法寶,立時全數殺死,休想走脫一個。

因為不願死傷人命,所以叫大家放小心些,得放過去就放過了。他們已在近處現形,怎說還早呢?”牛子仰天大笑道:“想叫多環族聽好話,簡直沒得的事,烏加更不必說。

再說仙娘又毀了他的頸圈,除非殺了他,想他不來報仇,只有日從西出。”

靈姑喝道:“問你烏加怎麼不會就來,誰管他這些事?”牛子最怕靈姑,慌道:

“烏加那枝神箭不是在這裡沒飛回去麼?他們最信祖神,只說那箭無人敢拿,就被人拿去,也會自己飛回。丟刀時有好些怪鳥在啄死屍,定是烏加殺人祭神,不曉得怎麼會把惡鳥引來,見打不過,當時躲開。回來見箭不在,必當惡鳥銜走,不會想到落在我們手內。丟這枝箭比要他命還兇。照例這箭第二天不飛回,再無音信,就要先尋到仇人住的附近,用三枝長矛倒插上內,殺上一隻野獸,取它血心,到一個人跡不到山谷之中,取出自用毒箭插在獸心上,跪地喊三聲‘姑拉’,一天四回哭喊。過了七天,再把箭拔出,朝天射去。等落下來,照箭頭那一面尋去,先把神箭尋回,才能打報仇的主意。神箭既已請出,如不在手,哪怕仇人近在面前,這仇不也能報的。因為這枝神箭傳說多年,差不多各寨都有人知道,他們又兇,就是落在路上,也沒人敢摸它一下,都當它能自己飛回。我要不是親見,也不會信。主人藏起了它,烏加更不信在此地了。除非箭頭朝著我們這裡,不會來的,就來也還要過幾天。適才小相公聽那叫聲,定在他祭神的時候。照這神氣看來,烏加丟箭後,必定偷偷回寨,約上幾個親人同來;要不的話,他這用矛來卜,不是一人能辦的事。他們最會找地方藏躲和瞭望,小相公必被他們看見了,因神箭沒找到,不能無故傷人。只要一走近那三枝矛前,早被他毒箭射死了。你們是不曉得他們殺起人來多麼兇狠,又愛生割活人肉吃。只要到他寨裡看一回,主人就覺得殺完他們都不多了。那同來的人多是私情相助,報仇仍得他自己。如真為他拼命,一同下手,事前必要想方設計,和我們作對,先結上仇才動手的。”

靈姑本就飽聽兇人惡跡,聞言大怒,決計明日尋去,先將烏加連那幾個同黨除去,然後尋到山寨,掃平巢穴。牛子道:“他們藏得太好,眼睛極尖,除非他自願出頭,要去找他,只怕踏遍全山也找不到。上次他吃過你的大虧,知道厲害,遇上就死,決不會再和你明動手。烏加這一回必是乘你睡著,不然就埋伏暗處,乘你不留神的時候暗下毒手。現在找去,沒等看見影子,他早跑了。反正他報仇以前,不管是明是暗,總要在寨前鬼叫上兩天。我們只要聽見他‘姑拉’、‘姑拉’鬼叫時,再想法尋他,還容易些。”

呂偉、王守常也說:“牛子之言甚是。不如守在洞中,多加小心,以逸待勞。目前既不曾尋來,正好想一妙法,誘他人阱。反主為客,易遭暗算,而且徒勞,大是不可。”靈姑不便違逆,只得罷了。當晚過去,果然無事。

次早起來,因已發現兇人蹤跡,恐他萬一來襲,連那片耕地也都顧不得去查看,先行應付兇人。昨晚眾人業已熟商,靈姑力主先下手,除此隱患。呂偉強她不過,籌思了大半夜,覺得先辦此事也好。老早把飯吃了,把崖前形勢仔細看過,將所有的人分作兩班。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留守洞內。牲畜、用具、籽種、糧食另尋適當隱蔽之所,分作幾個地方,一一藏好。洞門原有大石可以封堵,外觀只是一座渾成的石崖,裡層洞井院落,不到洞頂上面看不出來,內外層相通之處也可封閉。當下一齊俱運大石堵好,僅留外洞門可供一人出入之路和石隙間的箭眼,裡面再立上一塊大石。一旦有警,不問能敵與否,先退入洞內,由箭眼中用毒弩覷準敵人猛射,以待歸援。呂偉父女自帶老山民牛子出尋兇人蹤跡,尋到後,再看事行事。烏加立誓拼命,百折不回,自然非除去不可。如殺此人後,能借飛刀鎮壓其餘兇人,永罷干戈,也就無須多加殺戮。如若烏加死後,兇人仍不怕死,再接再厲,源源來犯,不肯罷休,再給羅銀、範氏父子去信,把援兵招來,另打先發制人主意。

牛子見大家忙著搬運籌備,封閉巖洞,雖然不敢違命,隨同勞作,卻笑主人太過慮。

說:“姑拉叫聲還沒聽到,事情不知在哪天雲裡,就這麼擔心起來。我要會像主人、仙孃的神法,才不怕他呢。一高興,便找到山裡面他巢穴裡,殺個一乾二淨。出氣不說,單他洞中的珠寶、金沙、藥材、獸皮,就不知要得到多少,還喊羅銀和範大郎來,便宜他們白得東西做甚?如說打算,除了仙娘,誰也不是多環族的對手,人多有什麼用處?

說真的,要不是跟著仙娘,殺了我也不敢同去找他。死不要緊,被他捉到,活剝人皮生啃才難受呢。”

靈姑聽他又說又笑,便道:“你這老牛知道什麼?老主人不願多殺人呢。”呂偉也道:“牛子莫大大意,以為他們報仇時都有一定規矩;須知兇人已然知道我們會打雷放電,也許和往常下手不同。如無防備,為他所算,就後悔無及了。這樣我們處處都不吃人的虧,只有佔上風的,豈不是好?”牛子只是含笑不答。呂偉知他過信自己法力,尚不明白,懶得多說。因他地理既熟,人又忠實勤快,正是山居一個絕好的助手,恐無知大意,認定兇人箭未尋到,不會無故傷人,暗囑靈姑多加小心,並誡牛子同行同止,只許引路報警,不許獨自離開。牛子應了。

忙完,天已近午。三人又各進了點飲食,帶上糧袋、水壺,以防歸晚。別了王守常等,一同過崖,先照王淵發現兇人之處尋去。到了兇人插矛之所一看,所有崖峰、樹石俱和王淵所說情景相似,只是不見了三枝長矛,別的全無跡兆可尋。牛子深知兇人慣例,這三枝長矛乃是鎮物,須等箭卜以後,看出神箭遺失方向,才能拔去,計算日期,尚差好幾天,好生不解,直喊:“怪呀!”呂偉道:“我說如何?這次兇人決與尋常復仇不同,真非細心不可呢。”牛子聞言,也不應聲,只把身貼地上,在王淵所說崖前一片草石地裡,不住聞嗅細看。忽然跳起道:“是在這裡,一點都不會差。不過他做得隱秘,不單草地裡插矛的窟窿眼被他用草泥填成一樣,分不出來,連那死熊血跡都擦洗乾淨了。

只那血腥氣去不掉,還是被我聞出。他定為昨天被小相公撞破,當時不是來不及下手,便是有別的原故不能傷害,知道仙娘今日定要尋來,便換了地方。看情形,藏的地方必不甚遠。”

說話時,三人都立崖下陰影之中。那崖本不高,又是禿的,未到以前,老遠便望見一座孤崖矗立叢草亂石之中,崖頂空空,並無一物。到後只顧找尋兇人遺蹟,並未往上觀察。陽光正從崖頂斜射,崖畔一些雜草影子全都映在地上。靈姑始終手按玉匣戒備,先未留意。因聽牛子說兇人藏在近處,不覺用目四望。猛一眼瞥見地面上的草影,有一團獨自緩緩移動,似有往牛子立處移去之勢。方覺有異,猛見陽光映處,地下白影一閃。

耳聽老父一聲暴喝,接著便是噹的一響兵刃相觸之聲。只見呂偉橫劍躍起,同時由牛子頭前飛出一支長矛,斜陽影裡,顫動起亮晶晶尺多長的矛鋒,飛出兩三丈高遠,斜墜下來,插入草地之中。緊跟著又“姑拉”一聲若遠若近的怪嘯,甚是慘厲。這才發現崖上藏有兇人,把手一指,飛刀脫匣而起,一道銀光直射崖上。人在下面看不見崖頂,連忙跑向來路較高之處市望,只見銀光盤旋其上,並不見兇人蹤跡。

呂偉便命靈姑指揮飛刀,以備萬一。自己施展內功,援上崖頂。仔細一看,原來上面石質多半碎裂,石縫裡生著許多短草。近崖口處有一個四尺來長尺多深的裂凹,原石已被人搬掉,做了兇人潛伏之所。那兇人並非烏加本人,面朝下屈身趴伏裡面,為飛刀斬成兩段。頭上頸圈已然取下,手中拿著兩個大的,餘者俱放手邊。身上敷著泥土,從腦背起到腳後跟,滿綁著長短野草,趴在地上,直和一般草地相似。如非斷定有人,仔細觀察,便近前也不易看出。看那死狀,定是預先藏伏上面,恨牛子洩機,乘著三人低頭之際,打算右手發矛,左手髮圈,將牛子和呂偉先殺死,只留下靈姑,給烏加親手報復。不想呂偉久經大敵,瞥見矛影,反手一劍,將矛擋飛。兇人頸圈未及發出,靈姑飛刀先行出匣,害怕縮退,已是無及,只喊得一聲“姑拉”,便為飛刀所斬。呂偉查遍崖頂,見無第二人,令靈姑收回飛刀,跟著縱落。

牛子先已嚇得面無人色,聞說兇人已死,膽子又壯,不禁拍手歡跳道:“我有主人,從此不怕他了。只要仙娘把那電閃放出,隔多遠,都能把他殺了。”牛子無意中一句話,卻把靈姑提醒,暗忖:“飛刀乃神物,甚是靈異,如能自出殺敵,兇人就無足慮了。”

當時沒說什麼。依了牛子的話,將兇人已斷的兩截屍首,連同所戴頸圈及長矛,各用野藤繫好,吊在危崖邊上,以示警戒。

吊時又在屍側尋到一柄厚背腰刀。靈姑說王淵尚無合適兵刃,此刀鋒利異常,想給他帶去。呂偉因牛子說兇人重視此刀,和頸圈差不多少,拿了去,死山人全家男女老少都來尋仇,不犯為此多樹強敵。再者,兇人巢穴密邇,即便目前無事,王淵年青膽大,難免私自遠出,帶了此刀,是個幌子,被兇人撞見,勢必勾起仇恨,強奪暗算,反害了他。靈姑笑道:“烏加事還未完,今天又殺了一個示眾。反正是要苦尋我們,不肯甘休,不拿他刀,難道好些?如怕淵弟惹禍,暫時不給他佩用好了。”呂偉強不過愛女,所說的也是實情,便未攔阻。靈姑命牛子先將刀佩上,牛子適才雖說不怕,積威之下,仍是不敢。靈姑一賭氣,自己帶了。

牛子說適才兇人怪叫,沒有迴音,也許只有死的兇人一人潛伏近處,烏加等相隔尚遠,主張回去,明日再出來搜查。話還未了,忽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三人側耳察聽,一會又叫了兩聲,始終若近若遠,忽東忽西,聽不出一定所在。呂氏父女都說,至少是有兩個兇人在叫。牛子力說不是,並還斷定叫的也不是烏加。呂偉剛問怎見得?又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比起前幾聲還要淒厲得多,尾音又長又尖,格外刺耳悸心,比鬼嘯都難聽。牛子失色道:“這聲音才是他呢。看神氣,難道真個不等尋到他祖先的神箭,就動手報仇了嗎?”這一聲叫過,隔不一會,又是一聲,四面八方,一遞一聲,此和彼應。有時聽那怪聲就在近側,尋聲追去,卻是遍尋不見兇人影跡,怪聲又起自遠方。仔細察聽,約有二三十處之多;牛子卻說兇人連烏加算上,至多不過三人。

靈姑想往前邊山谷之中尋找。呂偉知是兇人害人慣技,藉以先寒敵膽,好使疲於奔命,天近黃昏,恐遭暗算,又惦著洞中三人,力命回守,以防不測。牛子也說“姑拉”

怪聲一發,兇人便有藏身之法,此去山谷,決找不到。不如回洞,等他早晚現出形跡再殺他,要容易得多。靈姑原想尋到谷中,只要一聞到怪聲隔近,一看見人,先將飛刀放出一試。看出牛子膽怯,天晚怕遭暗算,推託不往,又聽老父一說,也怕王守常等在家出事,只得變計回趕。這一走,那兇人以為怕了他,“姑拉”的怪嘯越密,而且越發隔近,竟似從後追來一般。走到半路,時近黃昏,忽然風生霧起,滿天空愁雲漠漠,悲風怒嗚。落日只剩半輪,殷紅如血,映得天半浮雲和草木山石都成了暗赤顏色。空山蕭蕭,落日淒涼,再加上四外厲鬼似的怪嘯,憑空把一個靈山勝域,變成了一個悲慘陰森的境界。

呂偉父女覺景象悲鬱,令人無歡。一看牛子四顧張皇,望影先驚,早又嚇了個面無人色。靈姑大怒,斷定兇人在後追躡,定要趕去。呂偉攔她不聽,試再循聲搜索,依舊東逐西應,不知所在,白跑了兩段路,只尋不見影子。惹得靈姑性起,把飛刀放出,照那發聲之處一指,銀光如電,飛出老遠,並未下落,怪聲也依然未住。靈姑算計飛出已在數里之遙,兇人不會相隔這麼遠,以為飛刀仍須指人指地方始有用,仍不能以意殺敵,念頭便冷了下來。又因兇人叫聲有好幾處,恐刀飛遠,忽受狙擊,難以防禦,只得招回。

哪知兇人發聲望遠,俱有器具,人隔尚遠。飛刀神物,靈異非常,所去之處正是兇人藏伏之所,再過去半里,便可使之授首伏誅了。這裡靈姑略一疏忽,以為前策無效,遂致日後平添許多麻煩。

連搜無功,三人重又跑向迴路。到時,天已人夜,身後兇人叫聲方始由遠而寂。過了危崖,見洞外漆黑一片,靜悄無聲,洞內也沒有燈光透出。呂偉父女以為出了亂於,大是驚疑。跑近洞前,見洞口已由內用封洞大石堵上。靈姑還未走到,急得連聲喊淵弟。

同時王淵也在裡面石隙中窺見,告知父母,一面移石,一面出聲呼應。兩下相見,方始放心。

二人進洞點火一問,原來呂偉等三人走後,鎮日俱無動靜。王守常夫妻恐王淵又施昨日故技,由王妻看住他,不令離開一步。因要戒備兇人,三人都無所事事,只在洞前眺望。有時也繞往崖前去看一看,略停即回,始終沒有遠出半里以外。王淵自是不耐,便對父母道:“這座巖洞一邊是深溝絕壑,一邊是平原廣野,兇人要來,必走崖那邊的正路。偏生有這危崖擋住,兇人來時不近前,我們簡直看不見他。如等近前,賊已到門,打得過還好,打不過就晚了。今早和靈姊前後查看,崖前一面都是極滑溜的青苔,只頂邊上有藤蔓。崖勢不是突出,便是筆直,最低處離地也有十來丈高。靈姊那麼好的輕功都上不去,兇人更未必行了。這崖後一面近山溝處,倒是微微傾斜,並還有兩三根石條,分兩邊成人字形直通到頂。雖然又窄又陡,僅容一人貼壁爬行,但是上下都是藤蔓,不須過於用力便能援得上去,下來更容易了。與其在洞前呆等,看又看不見,何不上崖市望?這一帶只有這崖最高,多麼遠也能望見。不間能敵與否,俱可先打主意了。”王守常覺得有理,便依了他,只告誡不許往別處去。

王淵應了,援藤上去一看,上面地勢竟是平坦非常。崖頂所積的土,也比別的近崖一帶地面深厚得多,豐草矮樹,到處都是。左望隔溪,青原平鋪,直向天邊。排峰怪石,突出其間,或遠或近,自為行列,競奇挺秀,各不相謀。右顧廣崖,蜿蜒如帶,自頂遙矚,勢益雄秀。崖內雖有深壑梗阻,崖外卻是好好的,未受當年地震波及。只是裡許以外,漸與丘山為鄰,若連若斷,望不分明。路也高低各異,寬窄不一。這些夾連在左右的丘山峰嶺,石脊多露,不似崖頂一片青綠,看過去好似一條極長大的蒼龍,出沒隱現於千山萬壑之間。再看對面,便是來時道路。所有遙山近水,淺阜崇岡,奇石清泉,茂林廣野,以及澗溪谷徑之微,無不歷歷如繪,足可看出老遠一大片。敵人如在三五里左近,絕難逃出眼底,端的絕好觀敵市望之所。

王淵不禁歡喜著拍手亂叫,連喊:“爹、媽快些來看,這地方多好!還可在上面蓋房子,種穀子呢。”王守常夫妻年近晚年,只此一個又聰明又孝順的獨子,鍾愛異常。

這次萬里投荒,深山隨隱,一半固然為了家況清寒,平素信賴張鴻,為他力勸所動;一半也由於愛子生性好武,立志要隨呂、張雙俠學藝而起。一見愛子那麼喜歡,不願掃他高興,間明上面可以望遠,便遇敵人,趕回洞中防守也來得及,夫妻雙雙也一同攀援上去,到頂一看,果然洞前一帶全景在目。王淵又笑著跳著,指東指西,說在上面建屋種地的話。王守常笑道:“呆兒,這麼高陡難上,便是種點果樹,還怕花果被山風吹落,種五穀更是不行。還有水呢,從哪裡引來?”王淵笑道:“地種不成,橫豎蓋幾間屋子,在這上頭看看遠景,望月乘涼總可以了。”

王妻李氏笑道:“乖兒說話放小聲些。你呂伯父和大姊都沒回來,兇人人多厲害,你這鬧法,這些山賊要是藏在近處,被他們聽見聲音,尋來還了得麼?”王淵笑道:

“媽膽子真小。那兇人只有毒箭厲害,只要不被他暗中偷射,明動手,他真未必打得過我們呢。不過我們人少,他人多,地理又熟,不知這次來多少,不能不細心一點。此時他只要敢從明處走來,一對一,誰怕他才怪。”李氏慌道:“乖兒快莫這樣大膽。昨天因信牛子的話,只說這裡安靜,兇人不會尋來,你又說在近處看地,放你走了,好些時候沒回。還有呂伯父寬慰我,說你品貌決無兇險,既住此山,應該歷練,就走遠回晚,決無妨害。可我仍在背地裡擔心,到你回來心才放下。後聽你說走出多遠,無心中又還遇見兇人,嚇得我今天想起還心跳。怎又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再這樣,告訴呂伯父和你大姊,從此不理你,也不教你武功了,省得膽子越來越大。乖兒,要曉得你爹媽辛苦半生,年紀都快老了,就你這一個命根子呀。”

王淵見母憂急,正在認錯寬慰,忽聽“姑拉”一聲又尖銳又淒厲的怪叫。三人俱說著話,乍聽還當左近有甚怪鳥,不曾留意。待不一會,又聽見第二聲。王淵首先聽出是昨日兇人叫聲,急喊道:“爹爹,這便是兇人叫他祖先的聲音,昨天追了我一路。莫不是兇人趕來了麼?”王守常夫妻聞言大驚,各自握刀持弩,留神觀察。只見空山寂寂,流水潺潺。一輪紅日銜湧遠山,放射出萬道紅光,照得山石林木索紫浮金。晚煙欲升,彌望蒼茫,空中時有鴉群雁陣,點綴得深山落日分外幽曠,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一點跡兆。看了一會,那怪聲竟是時遠時近,此歇彼起,越聽越令人心悸膽寒。

王淵覺著叫聲比昨日所聞要遠得多,還想發現兇人蹤跡,看來人多少,再打主意。

王妻李氏因呂氏父女久出未歸,知道丈夫、兒子本領有限,稍有疏虞,便難禁受,早嚇得面無人色,再三催促,力主回洞退守,以避兇鋒。王守常也恐兇人行跡詭秘,萬一藏伏近處,驟起狙擊,有甚閃失。王淵不敢違逆,只得隨同下崖。好在事前小心,牲畜、用具早已收藏入洞。三人進到洞內,李氏首先強著合力將洞口堵好,將連珠毒弩由石隙對準外面,謹慎戒備。

待有頓飯光景,先聽兇人叫聲有遠有近,俱在隔崖一帶,雖然有些膽寒,還料他未必真個尋到。未後幾聲,竟似尋過崖來,就在洞外厲聲怪叫一般。三人只當敵已臨門,估量來人必還不在少數,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偏生封洞石頭又厚又大,又從裡面推堵,雖然事前堆積的大石,留有射箭觀敵之用的孔隙,但是隻能直看,兩旁看得見的地方不廣,只聽叫聲,看不見人。側耳靜心細聽,沒有步履叫囂的聲息。先那兩聲怪叫分明近在咫尺,絕未聽錯。正驚疑問,又聽一聲怪叫,似已過溪老遠。隨又連叫多聲,那遠近方向始終拿它不定。

王守常夫妻因兇人既已深入到此,定知一點蹤跡,必不會過洞不擾,疏忽過去。耳聽叫聲和應,低昂各異,遠近不一,弄巧還是大舉來犯,如非誘敵,便是牛子所說復仇以前叫幾天,使敵人膽寒氣餒,然後下手。呂氏父女出時,原定日落以前必歸,靈姑雖有飛刀,也難防兇人冷箭飛矛暗算,越想心越寒。還算那怪聲只在洞外叫過兩次以後,即不在近洞一帶出現。情知當時或可無事,禍患卻正方興未艾,眼巴巴只盼呂氏父女回來,好作禦敵除兇之策。

眼看洞外光景漸人黃昏,叫聲忽然漸止,三人方在低聲互說人怎還不見回,猛聽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淒厲刺耳,彷彿就在洞口邊上。餘音搖曳,由近而遠,聽得甚是清楚,直似惡鬼夜叉飛嗚而過,尾音拖得老長,方始衰竭。三人驟出不意,都嚇了一身冷汗,越發不敢疏忽,手按弩機,由石隙目注洞外,哪敢再有聲息。這一聲叫罷,雖不聽再叫,天卻漸漸黑了下來。加以風生霧起,外觀冥冥,一黑不能見物。耳聽林木蕭蕭,泉聲嗚咽,宛若鬼嘯。驚疑震撼之中,益發草木皆兵,憂心如焚。正急得無計可施,呂偉等三人恰好趕到,才放了心。一同移石入洞,重又將洞封好,就不透光處點起火把。

大家都已飢渴交加,由李氏和牛子去煮夜飯,互相述說前事。

呂偉因所去之處離洞甚遠,一聽說兇人叫聲洞中俱都聽到,料定大舉來犯,正在四處搜尋自己蹤跡,為數決不在少。嗣聽王淵說起近洞三次叫聲,後音又尖又長,心中一動。

呂偉方和諸人談說,牛子正取臘脯走來,牛子聽眾人說兇人來數不少,插口笑道:

“主人們不知道,這多環族報仇,向來只是一個,各報各的,哪怕死了,後人再接,決不做那丟臉的事,請人幫他。這回烏加多帶這三個同黨,定有原因,昨天聽說,我直奇怪到今天。我想這三個幫他的多環族,定是他什麼親人。不是犯了罪,被他們趕了;再不就是犯了罪,要拿他們人心祭神。烏加見我們厲害,怕仇難報,偷偷回寨,放了他們,約來幫他下手。這已經是沒臉的事了,怎還會再多?莫聽他東叫西叫,這還是頭一兩天,臨下手的兩晚,叫得更多更緊呢。這是他們祖傳神法,不論有多少地方在叫,人還是隻他一個。適才我們殺死了一個多環族,後來叫的共只兩個:一個是烏加本人,我一聽就聽出了;一個是他同黨。這裡叫的定是另一個同黨。一共三個多環族,不正對麼?不信你們細想,我們聽他叫時,至多兩聲緊挨著,像是分開地頭一同在叫。如若真的人多,可曾聽見他幾處四方八面一齊在叫麼?我敢保這裡聽見的只有一樣叫聲,隔些時候叫一回,連挨著叫都沒有。再說他神箭沒尋到準落在哪裡,這幾天烏加是不會尋了來的。我們又殺了一個多環族,就有人來替他報仇,事前也還是要在近處叫上幾天,才會下手。

這麼早就擔心啥子?”

呂偉因他前後幾次的話俱有不甚相符之處,已不深信。及聽到後半說兇人人數不多,叫聲乃是祖傳神法,並舉適才所聞叫聲雖多,並不同發為證,再把王氏父子所說情景細加參詳,不禁觸動靈機。遣走牛子,重又仔細向王氏父子盤問,越想越覺自己料得有理。

因還未十分斷定,恐王淵知道,萬一出尋遇險,僅揹人告知靈姑,吩咐明日起留意查看,連王守常也未說起。飯後略談,便即輪值安歇。果如牛子所言,一宵到明,毫無動靜。

次早起來,呂偉命將封洞石塊重新加厚堆積,只留個供人俯身出入的小洞。眾人相繼出洞,在崖前後四處看了又看,並無跡兆可尋。一同吃罷早飯,餵了牲畜。因兇人出現,開墾一層暫時已談不到,先除隱患要緊。但是兇人善於隱避,出沒無常,來數多寡尚難斷定,昨日又在洞前發聲,遠山搜尋,既恐他乘虛來襲,並也難於尋到他的蹤跡。

商量結果,為了萬全,決計以逸待勞,不將人數分開,先候過幾日,再設法誘使來犯。

等到除了烏加,看別的兇人繼續尋仇與否,另打主意。

靈姑前日好容易找到這片沃土,巴不得早日建屋開墾,緩做自是不願,但也想不出別的善策。午後同王淵援上崖頂眺望,到了日頭偏西,俱以為兇人昨日許被飛刀嚇退,回去不敢再來。否則牛子說他鬼叫都在黎明和日落以後,昨日那般叫法,分明知道我們蹤跡,怎天到這時還沒一點響動,

王妻李氏因飯吃得太早,恐眾人腹飢,煮了些面,做好午點,喚人人洞同吃。靈姑、王淵應聲下崖,隨眾人洞,端起麵碗,吃了兩口,王淵嫌洞口被堵黑暗,要和靈姑到洞外吃去。剛起身要走,忽聽洞外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比起昨日還要尖厲難聽。靈姑聽出叫聲在洞側一帶,放下面碗,便往外縱。呂偉忙喊:“靈兒,小心兇人暗算。”靈姑隨著外縱之勢,早把飛刀放起,一道銀光當先射出。等眾人相繼趕出,那飛刀已射向隔溪淺草地裡,微落即起,隨在空中盤飛,好似並無敵人在側。隔溪一片廣原淺草,休說兇人,連個尋常小野免也藏不住。

眾人方在極目四顧之間,又聽一聲怪叫,隨風遠遠傳來。接著東一聲,西一聲,有遠有近,叫個不已。靈姑早收了飛刀,和王淵、牛子重上崖頂,四下眺望,兇人蹤跡仍看不見。細聽那叫聲果是三樣,偶爾也有兩聲相次同發之時。山風甚大,恰又是旋風,遠近方向一點也聽不出。有時正趕風大勢逆,好似連那叫聲一齊吹向崖西,聽去頗遠。

只得下崖,匆匆把面吃了,出洞防查。耳聽兇人遞聲怪叫,只不見人,無奈他何。靈姑因頭一聲驟出不意,未及留神細聽,風。勢又大,趕出四望,不見一物。恐兇人畏人遠避,又把眾人齊喚入洞。等到天黑,叫聲越發淒厲,只不再在洞前出現。眾人只得收了牲畜、用具,將洞口嚴密堵塞,候至明早再說。

這一晚卻不清靜,“姑拉”怪聲直叫到天明方住,夜靜空山,分外陰森。呂偉知道兇人此舉專為先聲奪人,使自己這面膽寒心悸,吩咐眾人照舊兩人一班輪值。並將通中層洞院的道口用石堵住,以防夜間侵襲。餘人依次安睡,以便歇息。

次日白天,依舊無聲無息。一到黃昏,怪聲又起。靈姑不耐久候,說:“日裡找兇人不到,又不能離洞遠出。既在夜間出現,怎倒閉洞躲他?”執意夜裡要在洞外守候。

呂偉說:“不能長此受他驚擾,且待兩日,誘他走近再說。”靈姑不聽。當晚恰好風靜月明。晚飯後,呂偉勉徇愛女之見,除王妻留在洞中外,前半夜把人分別埋伏洞外石筍後面。靈姑獨帶牛子援上崖頂,伏伺眺望。子夜過去,如無動靜,再行回洞安眠。這時怪聲正緊,若遠若近,此鳴彼應,靜夜無風,越發真切。靈姑不久便聽那叫聲餘音甚長,搖曳空山,不是由遠而近,便是由近而遠;直似宿鳥初驚,飛嗚而過,並不在一個準地方,越覺老父所料有理。無奈總不在崖一帶發聲,看不出一點形跡。枯守了大半夜,眼看斗轉參橫,天已夜深,呂偉再三催睡,只得恨恨而返。

似這樣守過三天。未一夜睡到天明,牛子忽從洞角驚起,跑過來說道:“主人們快起,多環族快叫到洞前來了。”眾人側耳一聽,那叫聲果與往日不同,除原來“姑拉”

之聲比前越近外,內中還雜著一兩聲從未聽過的厲嘯,只相隔比較遠些。雖然一樣也是“姑拉”兩字,但很粗暴,一發即止,沒有那麼長的尾音。連忙一同起身。等到移開洞石,相繼追出時,天已大明,怪聲全住,又是毫無蹤跡。牛子面帶驚惶,說道:“再聽厲嘯一出現,多環族就快來了,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今天與往日不同,大家多加小心的好,看被他暗中刺死,挖了心去。”靈姑笑道:“這樣倒好,我們還怕他不來呢。”

日間無事。到了傍晚,怪聲又起,果比前些日要近得多,那暴聲厲嘯卻不常有,留心細聽,嘯聲倒有一定方向,彷彿來自崖的西南,靈姑發現的新田一帶,相隔至多不過裡許。呂偉命靈姑留神,說:“這嘯聲定是兇人主腦,也許就是烏加本人。餘者俱是黨羽,不知鬧甚玄虛,我們仍然靜以觀變,日內決可水落石出。”靈姑又欲循聲搜索,呂偉說:“現時天晚,雖然月色甚好,那一帶遍地野麻蔓草,高過人身,兇人最善藏伏,敵暗我明,不宜冒失。這裡頗具形勝,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還是堅守不動為好。兇人見我們不去睬他。勢必逐漸試探著前進,只要一現身,便可除去。遇上時,不管人數多少,最好不要全殺,務必擒一活口,問出虛實,方能消弭隱患。”靈姑雖應諾,心中卻打了一個主意,當時未說。

眾人見兇人逐漸進逼,情勢愈來愈緊,個個小心戒備。直等到子夜過去,厲嘯忽止。

可是先一種怪叫更密,聽去仍是有遠有近。因夜已深,算計當晚不會便來。而且巖洞堅固,防堵嚴密,來也無甚可慮。呂偉便令眾仍然回洞安歇,免被擾亂心神。

這前半夜本該呂偉、王守常二人輪值,靈姑力說:“爹爹連日睡晚,我還不困,可令牛子伴我守夜,後半夜再行換人。”呂偉應了。靈姑便忙著堆石封洞,乘著眾人不覺,將堵口一石虛掩,以備少時略為推移即可鑽出。等眾人相次睡熟,耳聽洞外“姑拉”之聲越來越緊,那厲嘯也更近了些。靜心細聽,估量已到危崖前面,快要過來。料是時候了,先走過去悄悄把王淵搖醒拉起,低聲告以機宜:叫王淵等己一走,將石堵好,代為防守,如有動作,急速喚醒呂、王等三人。自己雖只在崖前後一帶尋敵,但是不可不防,千萬小心。王淵素服靈姑,想要隨去,靈姑不允,也就罷了。

靈姑囑咐好王淵,點手喚過牛子,告以出洞尋敵,除身佩玉匣飛刀外,又命牛子帶上毒弩、繩圈。移開洞石,輕輕俯身鑽出,隱伏洞口積石旁邊,看著王淵由裡面把洞口封堵。然後探頭四下尋視,見月明如畫,四無人跡。時有怪聲四起,“姑拉”之聲滿空飛馳,越聽越近,甚是淒厲刺耳,令人心驚。靈姑一問牛子,也說:“照這聲音,相隔已近,說來就來,最晚也過不了明天。我們巖洞堅固,非常嚴密,不比別的山樓容易下手。只不知他想甚主意進去害人罷了。”靈姑見他說時音低語促,面有懼容,知他信神,便低喝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我在你背上畫道符,多環族就不能傷你了。”牛子聞言大喜,立時膽壯起來。靈姑假裝朝他背上虛畫了幾下,低喝:“好了,放大膽子隨我過崖看去。”

言還未了,一陣山風颳來。忽聽近側“姑拉”一聲慘嘯,由身前斜飛而過,尾音老長。聲音明在眼前,人卻不見。月光之下,似有一枝短箭隨聲飛墜,落向隔溪淺草之中。

靈姑想起日前老父所料之言,心中一動。忙即和牛子追蹤越過溪去,在草裡搜索,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拾起一看,乃是一枝六寸長的鐵桿,當中套著半截葦杆,杆上鑿著七八個大小不等的孔竅,中有數孔蒙著竹衣,已多破碎。鐵桿一頭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鐵葉風車,其薄如紙,已然卷折。一頭扎著幾根鳥羽。靈姑才知連日“姑拉”怪叫的,果非兇人自叫,乃是這類特製的響箭作祟。靈姑試命牛子用吹笛的法子吹那葦管各孔,吹了一遍,俱不甚響。再用弩弓一射,誰知那鐵桿看去堅硬,卻易斷折,葦管更是脆薄,未等射出,吃弩弓彈力一振,葦管便成粉碎,鐵桿也斷為兩截,落在地上。試拿半截向石上一敲,立碎數段。估量兇人射出必遠,也不知那是怎麼射的。

靈姑滿擬此物還要射來,必不止此,誰知等了一會,叫聲又和前日一樣偏向崖西一邊,那響箭更不再現。於是悟出前一技響箭,和王淵第一日所聞洞前怪聲一樣,俱趁風力送來。又悟出兇人每尋仇以前,特意把箭四下亂放,發出怪聲,以示神奇。山人無知,只當兇人自叫,找又找它不到,加上素日許多傳說,益發疑神疑鬼,心驚膽寒。兇人等到敵人氣餒心虛,神志怔忡,立時乘機而入,兇人本來矯健多力,射法甚準,自然容易得手。用的是聲東擊西之策。響箭的鐵桿、鐵葉不知用何鐵質所制,又甚脆薄,觸石即碎。適才那枝還是落在草地裡,頭上風車已然大半卷碎,一發不能再用。兇人又不朝有人處射,即或有一兩枝被風颳來,山人粗心,除非眼見,決不知發聲的便是此物。叫時都在黃昏日落以後,山人睡早,聞聲先驚,更不易於發現。所以兇人得以橫行南疆,猖獗多年,稍有不快,便即逞兇尋仇,無人敢惹。不想今日靈姑無意中發現他的機密。

靈姑笑對牛子道:“你們真蠢。這枝短鐵桿就是多環族的鬼叫,拿這個來嚇人的。

你們偏信神信鬼,吃他乘機暗算。今晚你總親眼得見,該不怕了吧?”牛子得知叫聲來處,再聽靈姑一說,膽子越壯,悄向靈姑道:“我常聽那受害的人家說,他這‘姑拉’叫聲如在左近周圍連聲亂叫,就該下手了。害人時,快到極點,不管人在屋裡屋外,是走路是立在哪裡,只聽近處天上叫得一聲‘姑拉’,人便中毒箭毒矛,死在地上,有時連心都被剜掉。來的多環族只一個,哪怕有成千成百的人,多快的腿,一聽聲音立時追趕過去,就把一大片的草根根數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就是四面下了埋伏,遠近合攏來,也是無用。多環族害人多在沒有月光的黑夜,照今天這樣叫法,風越刮越大,一會雲起天陰,月亮不見,怕不等天亮就要來呢。”靈姑道:“呆子,他殺人時定是下完了手,人往東逃,他卻把響箭往西射。那些蠢人只當叫的是他,照聲音追,不想走了反路,正好放他逃走,如何能夠尋到?你放心,他不來還可多活一兩天,來了包他不能活著回去。”

說時,風生雲起,星月逐漸無光。只聽厲嘯忽然連叫三聲停住,那“姑拉”怪叫卻是移向遠處。牛子忙把靈姑拉向石筍後面藏起,悄聲說道:“我還忘了說,這樣聲音連叫三次,必來無疑。他萬不想我們會在洞外等他,定往洞口想法下手。我們藏起來,他在明處,豈不好些?”靈姑也覺有理,恰在石筍後有一石塊,便在上面坐定。牛子蹲伏地上,一同靜以觀變。二人俱當前有危崖阻隔,左邊平原廣野無處藏身,右邊對崖險峻非常,人難上下,又有絕壑深溝不能飛渡,兇人必由崖前沿溪繞來,目光都註定一個地方。

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動靜。靈姑不耐,意欲繞向前崖查看。牛子正把耳朵貼向地上靜聽,見狀忙拉住衣角,不令她走;又比手勢,叫靈姑聽。靈姑靜心一聽,風聲呼呼,越刮越大,別的什麼響聲也聽不出。又隔一會,狂風怒號中,彷彿聽到崖頂老藤咔嚓微響,跟著又有泥土墜落的聲音。牛子又在扯衣角。靈姑回眼往崖頂一看,先是幾點白光一閃,一條黑影捷如猿猱,從崖頂援藤而下。到了相隔兩丈來高,輕輕一縱,便落在地上。二人藏身之處,兩面俱有石筍遮掩,四面奇石林立,由裡看外,甚是清晰;由外看裡,卻看不見。牛子還差一點,靈姑更是練就目力,一眼便看出來的不是烏加。因烏加未來,另外還有同黨,心想:“敵已現身,飛刀一出匣,即可了賬,何必心忙?不如再等一會,這樣深固崖洞,看他鬧甚把戲。”

靈姑見牛子連打手勢在催,把手一搖,定睛朝外注視。見那兇人身量比烏加還高大,頸上銅圈已然取下,套在臂上。背插兩枝短矛,一把腰刀乍見閃光的,便是此物。

好似在崖上已先向下查看,料知無人,一落便昂著長頸,向崖上將手連揮。再看崖頂,又有一條黑影現身。先綴下一個二尺來粗,五六尺長,形如蔑簍的東西,看去頗有斤兩。

前一兇人接著,放在地上。跟著上面黑影也援藤而下。這兇人身材更高,頭頸比前一個略短,依舊不是烏加本人。裝束、兵刃俱與前一兇人相同。只雙手爪特長。由手過時,閃閃發光,好似套有東西。兩兇人見面,互朝巖洞指了指,一同下手,一前一後,端起那個蔑簍,徑向洞門前跑去。到了,將簍放下,推了推洞口堵石,好似為難,又互相耳語兩句,把簍抵緊洞口。後一兇人便伸手朝抵洞一頭伸手一摸,又朝後面一按,微聞吱的一聲。

靈姑先當烏加必來,耐心守候。及見兇人到了洞口,因洞口堵閉嚴緊,萬進不去,還想再等一會,看烏加到底來否,再行下手,牛子連打手勢,也未理睬。正看得出神之際,忽聽牛子悄聲繼叫道:“多環族要放東西進洞害人哩,還不放電閃殺他?”靈姑畢竟年幼,本不知兇人竹簍鬧甚把戲,聞言方想起敵已深入,不問簍中所藏何物,決有兇謀毒計。不由大喝一聲,手指處,飛刀出匣,一道銀光直朝洞口飛去。同時那兇人手腳業已做完,回身要走,聞聲大驚,當頭一個首先飛步欲逃,銀光已是飛到,圍身一繞,立時了賬。飛刀正朝另一兇人飛去,靈姑業已縱出,又想起要留活口,連忙一指刀光,盤繞空中,準備攔阻兇人去路,再命牛子用土話喝他降伏。

誰知那兇人甚是兇狠,並不怕死,一見同伴慘死,敵人現身,更不計別的,一揚手,便聽鏘鋃銀連聲響處,手臂上數十銅圈似雪片紛飛,分上中下三路,直朝靈姑飛來。跟著又取背上短矛、腰間毒箭,待要投射。靈姑萬想不到兇人在飛刀壓頂之下,死在眉睫,還敢反噬。事出倉猝,急切問不及收回飛刀抵禦,也顧不得指刀殺敵。兇人飛環同時飛到,左右上下,數十丈方圓俱在籠罩之中,寒光閃閃,勢絕猛烈,躲得了上,躲不了下,閃避極難,尚幸靈姑沒有縱出石筍林外,左右俱有怪石可以掩護,見勢不佳,忙往石後一閃。牛子剛剛站起,躲避更易。所以二人沒受傷。只聽鏘鏘鏘鏘一片鐵環擊石之聲,密如串珠,石火星飛,石裂如雨。

靈姑勃然大怒,正待指揮飛刀先斷兇人雙手,才一探身,忽見兇人手持短矛,高揚過頂,還未發出,倏地接連兩聲暴吼,丟了矛、箭,甩著兩手,待要逃走。靈站料是中了王淵弩箭,兩手俱傷,己無能為。大喝一聲,手指飛刀,阻住去路。跟著帶了牛子,追上前去。牛子用土語喝他跪下降伏,兇人也不答話,在刀光圍阻之下,嚇得亂竄亂蹦,無路可逃,只是不肯降伏。一會,咬牙切齒,顫巍巍伸出痛手,想拔背上腰刀。牛子大喊:“他要死了!”靈姑聽,忙縱上前。兇人已然連中三箭,見仇敵近身,還欲拼死苦鬥,已是無及。靈姑照準腰間軟穴,騰身縱起,一腳踢倒。牛子早拿繩圈等候,見靈姑上前踢人,也將繩圈掄圓甩去,一下套住兇人長頸,拉起便跑。靈姑恐怕勒死,忙收刀先喝止時,兇人已被勒得閉過氣去。牛子這才放心,將他捆好。

靈姑喝罵,牛子道:“這多環惡狗厲害得很呢,不這樣,他連抓帶咬,休想捆得住他。”言還未了,兇人把氣一緩,回醒過來,悄沒聲把身於一挺,照定牛子腿肚上惡狠狠一口咬去。牛子正站兇人頭前和靈姑說話,先沒有留神,如非兇人雙手倒剪,捆得結實,身又受傷,打挺時用力太猛,雙足擦地有聲,牛子警覺得快,連忙縱開,差點沒被咬上。兇人見人沒咬著,急得連聲怪嘯,不住猛掙,在地上滾來滾去。靈姑恨他兇頑,趕過去踢了兩腳。

這時雲破月來,風勢漸止。靈姑見兇人相貌甚是獰惡,正想令牛子喝問烏加下落,猛想起:“王淵既在洞內發箭,分明見兇人一殺一擒,想已將人喚醒,怎這麼大一會不見眾人出來?”心中奇怪,不由舍了兇人,往洞口跑去。那打鬥處相隔洞口已有十來丈遠,還沒跑到,便聽洞內老父高喊:“靈兒。”一眼看到那庚簍尚堵洞口,微微有些動彈,好似裡面藏有活物。料有變故,忙即應聲,詢問大家怎不移石出洞。呂偉在內忙喊:

“靈兒留神,先莫走近。兇人放了兩條毒蛇進來,淵侄差點被他暗算。如今一條已被我們合力殺死,一條縮退出去。這東西又細又長,眼放綠光,其毒無比。我們怕它伏在洞側,又不知還有多少,不敢輕易出去。快把飛刀放出,仔細查找。”

靈姑聽老父喝止,早就停步查看,斷定蛇藏簍內,尚未逸去。把話聽完,剛把飛刀出匣,那篾簍倏地往側一滾。跟著堵向洞口的一頭,箭也似躥出兩丈多長一條怪蛇,看去甚細,果然頭上有拇指大小一點碧綠的亮光,晶螢閃爍,宛若寒星。身子似未出盡,略為一拱,又在繼長增高,勢甚迅疾。靈姑手指處,銀光飛去,只一繞,斬為兩截,上半截落將下來,想系知覺尚在,身痛已極,落在蔑簍上面,電也似一卷,將蔑簍從頭到尾連繞了好幾圈,箍得那蔑簍嚓嚓亂響。晃眼工夫,當中高起,硬把長形束成扁形。裡面也在奔騰跳動,好似還有毒蛇在內。靈姑更不怠慢,指揮飛刀連簍一陣亂絞,不消半盞茶時,蛇身寸斷,簍也粉碎,現出無數斷骨殘肉,腥血淋漓,方始住手。高喊:“爹爹,毒蛇已然殺死。兇人殺死一個。又擒住一個活的,中了淵弟毒箭,不上藥,怕活不長。快些開洞出來吧。”呂偉答道:“堵洞石頭被蛇纏緊,毒太重,手不敢摸,正想法移呢。你看住兇人,尤其要留心他的同黨,防他暗算。我們一會就出來。”

靈姑應了。耳聽喝罵之聲,回頭一看見牛子正拿刀背打那兇人兩腿。兇人也不住咬牙切齒,猛力掙扎騰躍。互用土語厲聲叫罵。靈姑趕過去喝住一問,牛子說:“兇人不由分說,只是大罵求死,兇橫已極。一不留神,吃他踹了一腳生痛,故此打他。”靈姑正問之間,兇人一翻身,又想朝靈姑身側滾來。靈姑心靈眼快,身手矯健,見狀也是有氣,就勢踢了他一溜滾。不想用得力猛,將兇人肋骨踢斷了一根,當時狂吼一聲,痛暈過去。

靈姑因“姑拉”之聲忽然停止,心想:“這響聲既是響箭,先時烏加故意將它射遠,以為疑兵之計,人必藏伏近處。兇人這樣狼嗥鬼叫,定已聽到。此時叫聲停歇,如被他愉偷暗算,豈非冤枉?這類兇人復仇心重,不借以死相拼,終以謹慎為是。”因牛子慣於伏地聽敵,命他耳貼地上聽了一會,並無動靜。靈姑終不放心,意欲就著月光,登崖查看,又恐烏加已在崖頂潛伏,冷箭可慮。想了想,便將飛刀放出,護身前進。一直援藤上到崖頂,四下查看,只見斜月欲墜,明星熒熒,清光明晦之間,草樹蕭蕭,隨著餘風,起伏若浪,看不出絲毫跡兆。知道兇人善於藏身,且嚇他一跳再說。當下就指揮飛刀,在近崖一帶四下飛舞,銀虹過處,纖微畢照,頓覺星月無光,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似這樣上天下地,電掣虹翔,往復馳逐了一陣。

呂、王諸人已將洞石移開走出,看見靈姑獨立危崖之上,手指銀虹,滿空翔舞,忙喚下來。兇人急怒奇痛,一齊攻心,暈死未醒。呂偉聞他兇橫已極,乘他未醒,就勢親自下手,給他敷好傷藥,然後照他穴道點了一下。兇人立即痛醒轉來,見了眾人,怪吼一聲,又要掙起。那綁索乃呂偉來時,經範氏父子在山寨用重值選購,以備沿途遇見危崖峭壁,系縋牲畜重物,乃以各種獸筋、野麻緊密結成,又堅又韌。牛子綁得又甚結實,兇人一味猛力強掙,手足勒成很深的血印,身又受了重傷,依然忘命一般吼叫翻騰,不肯停歇。靈姑、王淵又要上前踢打。

呂偉知這兇人留不畏死,就把他粉身碎骨,也所不懼。目前正要取他活口,非使懷德畏威,知道上了烏加的當,心懷怨恨,不能使其吐實。一面喝住眾人,不要亂動;一面又叫王守常取些酒食出來,打算命牛子好言勸誘。誰知這兇人竟懂得漢語,轉而破口大罵。呂偉剛把眉頭一皺,一眼瞥見死山人身側閃閃有光。定睛一看,正是那柄厚背利刃鋼刀和那手臂上套著的大串頸圈。猛生一計,過去將其取下,悄向靈姑告以機宜。

靈姑接過刀、圈,又把兇人自有的刀、圈一齊撿來,放在兇人身前,然後過去手指兇人喝道:“我是天上神仙姑娘,你不是不怕死麼?我叫你死了做鬼都難,永世不得超生。休說你這野狗,便是你頸子上這些圈兒,也禁不起我用手一指。你那同伴因是逃得太急,也沒等我問話就死了。我現在先做個樣兒你看,把他刀圈砍斷,再把他鬼魂也殺死,叫他永遠不能投生為人。你要是肯聽我話,問什麼答應什麼的話,不願死,可以放你逃走;願死,連刀圈和人一齊葬掉,再用仙法叫你好好投生。”兇人仍是一味叫囂。

靈姑知他聽不進話去,便命牛子手持厚背刀,先用力照準死山人那一疊頸圈砍去,鏘鋃一片響聲,頸圈層層扣牢,只上層震起多高,散了一地,下層紋絲未動。

兇人在旁見狀,哈哈大笑,聲如果鳥,甚是獰厲。接著又用土語怒罵幾句,慘叫了一聲“姑拉”。牛子說兇人意思是叫死山人復仇,少時烏加到來,惡鬼助他把仇人砍成粉碎。靈姑大怒,喝道:“你這野狗死都不得超生,還敢猖狂!你不看這一堆廢鐵刀砍不動麼?我是安心叫你看看我的仙法厲害,你把眼睛睜開,等我斷給你看。”說罷,手指處,飛刀出匣,照準那堆頸圈上下連繞,只聽琤淙連聲,銀光過處,鐵環寸斷,成了一堆碎鐵。兇人本不知靈姑砍斷烏加頸圈之事,目為飛刀銀芒所眩,雖知不妙,還不甚相信這樣百鍊千錘、能剛能柔的精鋼會成粉碎。等到靈姑收了刀光,定睛一看,不由目定口呆,慘嗥一聲,嗚嗚痛哭起來。

呂偉知他膽怯氣餒,朝靈姑使了一個眼色,蜇向兇人身後,故作低聲向王守常道:

“他們山人真蠢得可憐,明明上了烏加的當,還不醒悟。烏加自從那天在寨舞場上被我們用仙法將他頸上鐵圈斬斷,業已嚇破了膽,自己不敢來,卻派別人跑來送死。你看他還在叫麼?他見這兩人死的死,捉的捉,早跑得沒有影子了。盼他復仇,不是昏想麼?”

兇人邊哭,邊在偷聽。聽完,呆了一呆,忽向牛子道:“他們說烏加頸圈早已斬斷,是真的麼?”牛子便將前事說了。兇人一聽,氣得眼射兇光,目眥欲裂,厲聲怒叫道:

“我被這老狗騙了。姑拉大神呀,這該萬死的豬狗,我們不能饒他呀!”呂偉雖聽不懂他說話,看神情料已上套,便命牛子一探來意。

原來昨晚兩兇人,一名拿加已死,這一個名叫鹿加,俱是多環族中的小酋長,力氣都比烏加大。因小時性野,父母早死,年幼無知,嫌頸圈勒束難受,頸子長得沒有烏加長。山人雖是尚力,這一族風俗卻以頸長為尊,因此吃了虧,沒得做到寨主。烏加本極嫉恨二人,時常想方法陷害。這次未與呂偉等人開釁以前,已故意引誘二人犯了寨規,意欲殺害。全寨山人因二人曾經手搏虎豹,乃本寨力士,處決時互相觀望,不肯舉手羅拜。烏加知眾人不服,心存顧忌,改判了兩年囚禁,關在一個石牢以內,已有兩月,每日受盡苦處。

這日晚間正在切齒咒罵,烏加忽然同了所愛山女和一個心腹死黨谷加,開了石牢,悄說上次保全不殺乃是己意,全寨山人好些不服。如今祭神節近,無處尋找生人,意欲將他們生裂祭神。自己因愛他們的勇力,特地偷偷放他們逃走。但須裂石為誓,以後應為烏加效忠效死,永不背叛。兇人野曠,囚禁本就難忍,再加烏加存心磨折,常不給食,終日飢腸雷鳴,苦到極點。又知本寨殺人祭神,生裂寸割之刑慘痛無比。立時化仇為恩,感激應允。烏加便命谷加將二人引往莽蒼山中候命,言定事完之後,許他們回寨安居。

兇人有甚知識,俱都死心塌地,信以為真,在山中候了數日。

這日烏加來到,說是新近結了一個仇家,是個漢客女兒,就在附近居住,帶有不少好東西,但不知道一定地點,要用矛卜請神。二人知道這矛神輕易不能妄請,又見烏加頸圈一個未在頸上。照著多環族,圈在人在,圈亡人亡,尤其寨主和酋長失落不得;如若失落,不特降尊為卑,威柄全失,還得定下限期,勒令復仇尋回,否則便成了眾人奴隸,全寨之所不齒;如再被人毀去,更是永淪奴籍,沒有出頭之日。這片刻不能離身之物,怎會一個未帶?心中奇怪。一盤問,烏加說是那晚放走二人之事被人識破,動了眾怒,非要自己交出二人祭神不可。自己無法,只得說是放走二人,為的是要擄劫一家有無數珠寶貨物的漢客,獻給全寨享受,將功折罪。眾人這才好些,但須脫下頸圈作押,要烏加親將二人尋回。如今只要能殺死仇人,得了他的東西回去,便可無事。

二人又被他哄信,殺了一隻馬熊,正在祭神矛卜的當兒,恰被王淵闖去。彼時四凶人中的烏加、谷加正在崖上石凹之中潛伏,拿加、鹿加也在近處,本要將王淵殺死。烏加攔阻說:“這樣打草驚蛇,殺一個小孩,於事無補。”命三人亂放響箭嚇人,自己暗中尾隨下去。兇人眼尖:見王淵不時回顧,相隔頗遠。正追之間,行經一處山坡,因無草木、岩石遮掩,恐被王淵看破,略停了停;打算等他越過坡去再追。不想王淵剛過去不久,正要起步,忽從坡側深林內跑出十幾只大馬熊,一想因殺了它們的同伴,聞出氣味,一現身,便朝烏加衝去。烏加知道這東西力逾虎豹。甚是厲害,日前殺來祭矛神,還是一隻較小的;已費了無數的事,四人合力才得刺死,這麼多怎敢招惹,不顧追人。

回頭飛逃,仗著腿快身輕,馬熊雖猛,身子蠢笨,不能縱躍攀援,才得逃走。

烏加先不知王淵走的不是正路,一過坡沒多遠便改了方向。次日仍照王淵昨日所行方向,尋了一早,沒有尋到仇人蹤跡。忽想起:“神箭已失,恐怕神怒降罰,就尋到仇人,也不能下手報復。仇人又會仙法,打電閃傷人,連頸圈都被斬斷,何況是人。除了暗害,不能力敵,否則遇上準死無疑,反正仇須慫恿拿加。鹿加兩個蠢人代報,何必自去涉險?”想定跑回,說了仇人相貌、人數,命二人一起往探。

烏加料定王淵回去,必有人來。又看出連日谷加因知底細,雖然應允相助,神情卻甚輕視;初來時二兇人盤問,又在旁冷笑。這人口直,老恐日後洩露機密,不用仇人,就二兇人便可將自己了賬。意欲殺以滅口,未得其便,現正好覷便下手。因此等二兇人一走,便命谷加在崖頂破石凹中埋伏待敵。谷加見他全無感激之狀,仍是驕橫待人,發令嚴厲,心想:“自己為了忠心於他,連家都不顧,而所作所為俱犯大規,日後還不知道能回家不能。”心中不免大忿,積威之下,雖未十分發作,卻也點了他幾句,意思是叫烏加放明白些,不要忘了自身的事。烏加見狀,益發存了戒心,除他之念便急。

烏加正待下手,恰值呂氏父女帶了牛子趕來。烏加早把靈姑畏若神鬼,哪裡還敢上前發難。偏那不知死活的谷加,常跟烏加往來各寨,認得牛子,知他所通漢語比被擒的兇人鹿加還高得多。恨牛子幫助漢客洩機,自以為藏處絕隱,又有響箭可亂敵人的耳目,打算施展出兇人殺人慣技。因先前和烏加鬥口慪氣,匆勿上崖埋伏,忘帶響箭。偷由上面繞向崖後,舉矛示意給烏加,自己這裡下手,他那裡便放響箭,以便將其餘二人引入歧途。烏加這時藏在崖側一個土坑裡面,上有草棘遮掩。望見谷加在崖頂後方舉矛打暗號,明知敵人近在咫尺,又是大白日裡,三個敵人倒有兩個會仙法,一旦被發覺,休想活命,心中卻巴不得谷加自尋死路。因此不但沒有示意攔阻,反倒作勢催他速急下手。

等谷加舉矛要發,烏加還恐敵人萬一不曾發現,特地把一枝響箭徑朝崖頂上射去。

那響箭原是多環族秘製,平日與外族交往,無論情分多好,從不洩露分毫。杆是精鋼和藥未淬製成的細杆,中套發音的葦管。箭頭上有一極薄鐵葉風車,箭柄繡有鳥羽。

發箭之物也是一個特製的鋼筒,中設機簧。發時只要不遇大風,遠近隨心。箭質甚脆,觸石便成粉碎。那“姑拉”怪聲只發一回。問或落在浮土軟草之中,都不會完整,敵人拾去,決不知它用處。每次害人仇殺,總在下手以後將箭往相反路上射出,以便遁走。

各山寨土人見他殺人之後有聲無跡,畏若神鬼,實則此箭作怪而已。

谷加手中的矛剛擲出手,猛聽頭上響箭飛過,“姑拉”一聲,料到烏加不懷好意,知道上當,下面銀光業已飛到,立時了賬。

靈姑殺了谷加,搜出腰刀,又將屍首號令示儆,跟著往下搜索。烏加見飛刀如此厲害,益發嚇得亡魂喪膽,一面放出響箭把敵人引向遠處,一面飛步逃跑。拿加、鹿加正往回趕,途中與烏加相遇。烏加不敢告知靈姑厲害和谷加已死,以防膽怯。只說發現仇人蹤跡,正好放箭嚇他。叫二人隨他一同藏好,四外放箭。直到呂偉等三人回去,他遙遙尾隨,看明所居之地,才假裝自己也是外出尋敵,剛往回走,放了些箭,怎不見谷加響應?故意同看,發現谷加已死,才向二兇人說:“谷加定是適才分散落單,遇見仇人走來,寡不敵眾,被他殺死。殺了我們的人,還敢將刀奪去,此仇怎可不報?”二兇人本和谷加有親屬瓜葛,果然大怒,咬牙切齒,非代復仇不可。烏加這才說起敵人厲害非常,又是漢客,詭計多端。並說:“你們看谷加藏得那麼嚴密尚且被殺,人數又多,平日殺人方法恐無甚用。想報此仇,非聽調度不可,也許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一定。”二兇人間計,烏加知非仇人對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當晚並未放箭生事。

事有湊巧。第二日烏加和二兇人因復仇日期未定,所打山糧剩得不多,當地雖有野果,卻無野獸。只馬熊偶有發現,但既猛惡,皮又堅韌,四人合力方始弄到一隻,還幾乎受傷,不敢輕去招惹。商量了一會,打算乘著日內無事,去遠處獵獸。兇人身手矯捷,行路如飛,不畏艱險,習知蛇獸藏伏之處,又能聞風嗅味。往山陰晦塞之區走才數十里路,便聞到腥風中帶著蘭花香的臊味。兇人最嗜腥羶,佑量前途不但藏有各種猛獸,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奇怪東西。兇人野悍,也不害怕,依舊往前找去。

三人所行之處,恰在一座極高大的峻嶺背面,亂石雜沓,地勢坎坷,甚是險峻,幾乎無路。一會走入一大片森林以內,地既卑窪,日頭又被來路峻嶺遮住,黑壓壓不見一絲天光。那些林木俱是數千年的古樹,小的也有數抱粗細,高達數十丈。森林聳立,虯幹相交,結為密幕。地下落葉堆積甚厚,有的朽腐,有的黴爛,發出極難聞的氣息,毒蠱蛇蠍穿行其中。走著走著,前面樹幹上星光閃處,就許掛下一兩條長及丈許的大蛇。

兇人本常以蛇為糧,身帶一種奇羶之味,尋常蛇類多半見即畏避,並不在意,只嫌林中黑暗難走。烏加便說:“這裡蛇多,足可隨時來此取用,何必再走多路?”拿加。鹿加卻為那香中夾臭的怪味所誘。說蛇吃多了身上發癢,不如打野東西好。橫豎沒事,堅欲一探就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3:59:11


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蹟述窮荒 逞兇心 巧言誆野民

話說烏加等三人正走之間,聞見那怪味越來越濃。三人正在心醉,忽覺林中四處寨餌亂響,身側不遠暗影中,時有一條一條長長短短各色影子,由樹梢草皮之上朝前如飛穿過,有的頭前還有兩點或紅或藍的星光。兇人對這類事自是當行,一看又知前面有了奇怪蛇獸之類,林中群蛇定是聞了它的奇怪香氣,不是趕去獻身送死,便有一場惡鬥殘殺。兇人天性殘忍,最喜冒險殘殺,這原是平日最愛看的好戲,又知那鬥處地勢一定險峻非常,又是有天光的明爽所在,一則藏伏不難;二則深知這類蛇獸習性,當它們鬥時都是一心注敵,決不二用,只要看出它來蹤去跡,避開正面,不去惹它們,明明被看見,也若無睹。互相商量,前進之心更決。

三人又走一會,因離高嶺已遠,又當日中之際,林內逐漸現出天光。再往前走,林木漸稀,那四外的蛇東三條,西兩條,似箭一般昂起個頭向前穿行,絡繹不絕。因為數多,兇人也沒敢招惹。仗著視聽靈敏,身手矯捷,左閃右避,隨著蛇行方向飛奔趕去。

又追有頓飯光景,前面天光透處,聞得各種野獸猛嘯之聲,森林業到盡頭。

三人出林一看。除了來路,餘下三面仍有森林包圍,鬱郁蒼蒼,甚是幽晦。只當中一座小小的孤崖,四外方圓不過百畝,高只三數十丈,上豐下銳,石色墨綠,寸草不生,光滑如油。石面凸凹百出,多是上突下縮,險峻非常,便是猿猱也難攀登。去的這一面凹進去一個深穴,黑暗暗不能見底。面前一個大約數畝、形如鍋底的沙坑。坑外一大片水塘,波平如鏡。地均赤沙,間生幾株荊棘,一叢短草,也都瘦小枯乾,憔悴可憐。那香氣似從崖底暗穴中透出。怪物尚未發現,可是崖前卻有一樁奇事驚人。

原來這時四外樹林中的蛇類已然不少,大小不一,飛也似奔來,一到便往坑底投去。

到了下面,各把身體一旋,盤成一堆,將頭昂起,對著崖穴紅信吞吐,虎虎發威,卻無一條敢於鑽進。兇人因在上面,只能看到對面半邊,已有數百條之多,陸續投入的尚還未斷。更奇的是,當中對崖背水一面坑邊上,還盤踞著數十隻虎、豹、豺、灌之類的猛獸,也是面向崖穴怒嘯,聲甚悲厲。兇人也不知這些東西是爭鬥,是送死,情知厲害,也不禁有些膽怯。想乘怪物沒有出鬥之時,找一隱秘地點藏躲,隱身林邊。細一尋視,只崖腰上有一塊突出的奇石,不特居高可以望下,而且周圍又滑又險,蛇、獸之類都爬行不上,最是適當。偏這面上不去,須由崖後繞過,用身帶索鉤拋掛石尖援系,還不知能上與否。想了想,只有此法最妥,除此無路。

正端詳問,烏加忽然想起一事,頓生毒計,意欲乘機一試。於是招呼二兇人一同飛跑,由崖後繞向對面。適才看去雖近,到後再看,相隔卻遠。還算好,離怪石不遠尚有兩塊同樣怪石,參差斜列,凌空突出。最近一塊相隔不過兩丈高下,如有索鉤,挨近擲索攀升,尚非難事。心中大喜,忙將索鉤擲上去。烏加先援上去,又把二兇人引上。再用索鉤飛渡上了第二石。這樣不用再到前石,下面景物已可看出一半。烏加因那第三石恰突出在暗穴之上,往前略一探頭,只要目光所及便能看見,雖然隔遠勢難,仍然不避艱險,飛渡過去。烏加剛剛到達上面,便見下面群蛇紛紛將頭左右擺動,身子時伸時縮,有的還發出噓噓的叫聲。對面坑沿所有猛獸嘯聲也越猛厲。蛇、獸如此發威,已是悲憤已極,穴中透出來的香氣更顯濃烈,聞到鼻孔裡,令人心醉,身子發軟。晃眼工夫,群蛇的頭忽都挺直,不再顫動,閉目合口,燭杆也似,呆呆地高高下下挺在那裡,動也不動。那些猛獸也停了叫嘯,各把大口張開,蹲伏坑沿,瞑目若睡。

烏加正不知是甚原故,崖底暗穴中倏地有兩點拇指大小的綠光一閃,慢悠悠一拱一拱地游出兩條細長的怪蛇來。定睛一看,那怪蛇身長不下十丈,細才如指,尖頭尖嘴。

一隻獨眼炯若寒星,光芒閃閃,與頭一般大小,連額帶嘴一齊蓋住。尖嘴看去不長,一條紅信帶有雙叉彎鉤,吐出來卻有將近兩尺長短。吞吐之間,露出不下四根鋼鉤似的白牙。通體墨綠顏色,四外滿生逆鱗,微一開合,直似千萬根倒須刺,根根可以豎起。兩條一般大小長短,分毫不差,相併走出,緩緩前遊。有時把前身昂起,探出老高,看去皮骨甚是堅硬。

烏加猛想起立處相距坑底不到二十丈,這般身長的怪蛇,如被它用尾尖著地躥將上來,急切問退避無路,難免受害。剛囑咐二兇人緊握手中腰刀,按定毒弩,以防萬一,那兩條怪蛇業已分向兩旁,在群蛇圈圍之中相向盤旋了一陣,重又聚到坑的中心。歪著個頭,用那獨眼東一眼,西一眼,左右看了一看。

群蛇好似延頸待命,俱都下半身盤成一堆,上半身閉目挺立不動。內有三條大蛇:

一條盤在左邊,頭昂丈許,粗幾近尺;右邊兩條稍小,都是山中的烏峭毒蟒,其長總在三四丈之間。想是等得有些不耐,左邊那條最大的首先長頸略為一彎,睜著半邊眼睛偷看動靜;右邊兩條也似學樣,相繼有了動作。全場中只這三條最為粗大,餘者均不過一丈上下,還有數尺長短的。怪蛇所注目的本就是它們,這一睜眼動轉,直似批了它的逆鱗,犯了大忌。立時紅信吐處,身子似箭一般,噝的一聲滑沙之音,分向中左右三蛇躥去。

左邊大蛇瞥見怪蛇飛來,許是怕極,滋溜一下,身從盤中筆直朝天衝起。還沒衝完,怪蛇已然躥到,隨著往上高起之勢,由大蛇頸起,連身絞去,其勢捷如電掣。只見大蛇似轉風車一般連轉不已,人還沒有看清,二蛇已然絞成一條。怪蛇身子還有小半條在地上,上半身卻與大蛇並立,旗竿也似釘在地上。靠近左邊的一條先遭了殃,怪蛇一過去,也是身往上升,朝天直躥,吃怪蛇如法炮製。這條大蛇只飯碗粗細,兩丈長短,怪蛇前身沒用到一小半,便將它纏了個結實。

四蛇相互一纏,餘下大小群蛇好似怪蛇這頓午餐已然到口,慾望已足,不致再吃它們身上血肉,各一口皇恩大赦,不再閉目等死,疾逾漩溜,紛紛睜眼舒頸,掣動身子,掉轉蛇頭,齊向各蛇來路的坑沿上躥去。三蛇中另一條大蛇也乘紛亂中,跟著躥起身子,想逃。怪蛇已然將它看中,哪肯放掉,掉轉後半身,電掣一般,一尾巴甩將過去,正鉤住大蛇下半身,滋溜溜疾轉如風,往上纏去,晃眼纏緊。怪蛇中段橫攤地上,一頭纏緊一條,連另一條怪蛇,同時豎起三根彩柱。眼看越勒越緊,蛇身倒刺波紋也似微微起伏,一會便深深陷進皮肉裡去。勒得那三條比二怪蛇粗逾數十百倍的大蛇鱗碎皮裂,腥血四流如注,周身上下肌肉一齊顫動。

較小的兩條中的一條,上來便被怪蛇尾尖刺入頸問,目閉口合,似已半死,並未絲毫抗拒。另一條疼得目閃兇光,頭不住左右搖擺,口卻閉得甚緊。苦於掙脫不了,偶然噓的一聲悲嗚,口微張動,怪蛇一顆尖頭便似投梭一般釘到,同時那二尺來長的鉤舌,跟著對準蛇口射去,嚇得那大蛇慌不迭又把口閉上。

這兩條好歹還多捱了些時候,先一條最大,性最猛惡,所受也最慘。大蛇被怪蛇纏住以後,先是拼命抗拒掙扎,將怪蛇激怒,身上倒鉤一齊伸縮,只用力一絞,便把大蛇鱗皮絞穿,深深陷沒肉裡,成了一條螺圈形的細槽,烏鱗開處,白肉綻翻,紫血順著裂縫,由頭至尾,細泉一般順勢畹蜒下流,晃眼地上便是一大攤。大蛇想也知道厲害,本來沒有張口怪叫,大約負痛不過,一著急,把頭往前一伸,猛張大口,噓的一聲慘叫,吐出火焰也似的硃紅信子,徑朝怪蛇咬去。怪蛇怒睜著那一隻亮晶晶碧綠怪眼,兇光閃閃,本來就盼它有此一舉,這一張口,正合心意,尖頭一紮,便往大蛇口中直射進去。

這一咬一鑽,恰好湊個正準。大蛇原是奇痛徹骨,情急忘形,及被怪蛇穿進嘴去,才知上當,想要閉上,已是無力。那怪蛇身子也真堅硬,一任大蛇用力合口猛咬,竟無絲毫傷損,依舊往它口裡鑽去。一會,蛇身連彎了幾彎,怪蛇下半截身子逐漸縮短,倏地蛇身往起一挺,往側一歪,啪的一聲,筆也似直倒將下來,橫挺地上。

那邊兩條,也相繼遭了同樣的命運。一條早死,身子被怪蛇細尾生生絞斷。另一條被怪蛇纏住上半截,痛死也咬緊牙關,不再開口。怪蛇情急,去咬它的七寸。那蛇躲閃了一陣,終於被怪蛇把身子連轉,繞轉到了頸間,不能動彈。然後照它七寸上連咬幾口,咬穿一洞,鑽了進去。

坑沿上的一群野獸見狀,也和先前群蛇一般,悄沒聲地紛紛四散。這時第二條怪蛇剛往腹中鑽進,一同倒地。頭條怪蛇上半身已鑽入蛇口老長,忽然一陣翻滾,將中段散開,解了纏勒,跟著大蛇近尾梢處一陣顫動。看神氣,已將穿透,就要穿皮而出之狀。

三兇人在崖石上面正在驚奇駭視,看得出神之際,猛一眼瞥見左側森林外一堆高只半人的亂石後面,跑出三男一女四個野民。兩個身背大篾簍,腰佩弩筒;兩個各持一根帶尖長鐵鉤。俱都身穿光板皮衣褲,頭戴虎皮帽兒。衣帽上面好似綴有極密的鐵釘,亮光閃耀,甚是鋒利。手上也戴著一雙皮手套。全身上下,除眼和口鼻露在外面,幾乎都被帶釘的皮裹住。四人邊走邊打著呼嘯,好似時機已至,不可錯過,跑得更是飛快。到了坑沿,紛紛縱落,齊向先死那條大蛇身畔奔去,到時,大蛇尾巴上皮肉已向外凸,眼看怪蛇就要鑽出。內中一個年老的,慌不迭把篾簍頭上一個碗大活口抽開,罩在蛇尾凸起之處。旁立兩個雙手握緊長鈞,覷準下面;另一個從懷中取出一束野草,分給三人,各含了些在口內,手握弩筒。四人都目不旁註,神情甚是緊張。待不一會,篾簍忽然動了幾動,估量蛇已入簍,四人立時面帶喜色,一人竟將身子壓向簍上。怪蛇身比大蛇長几三倍,雖從蛇口內穿尾而出,後半截還有好幾丈長在蛇口外拖著。自從上半身進去以後,勢子早緩。及至頭一入簍,立時加快起來,眼才幾眨,後半身已進了蛇口。

三兇人方以為怪蛇有兇惡的利齒和倒刺,那麼堅韌的大蟒鱗皮尚且一勒便碎,一咬便穿,竹皮製的篾簍怎能關得住它?況且力大非常,人決難制,被它穿將出來,四人準死無疑。誰知那怪蛇竟似遇見剋星,不消片刻,四人便將簍翻轉,關上口門,蛇已全身入內,並未動轉。

四人分出一人看守,跟著又往另一大蛇前奔去。後一條怪蛇前半已鑽入蛇腹,後半又纏緊一蛇,似放未放,中間空出一大段,一同橫臥在地。四人見了這般情狀,為難了一陣。眼看大蛇尾上又不住亂拱,俱都面帶驚惶,著起急來。為首老人趕忙拿著空簍,開了口門,罩將上去。跟著又打手勢,內中一個女人忽告奮勇,從身旁解下一根細藤,就怪蛇中段微拱之處,由身下空隙裡穿過。目注篾簍微動,蛇已入簍,趕忙下手,攔腰一束。怪蛇似知有人暗算,半截帶著大蛇的後尾便捲了過來。幸虧山女早有防備,輕輕躍過。怪蛇雖然力大,畢竟帶著兩三丈長的蠢重東西,不甚靈便。掃了幾下,沒掃著敵人,便安靜下來。上半身往簍裡鑽進,下半身拖住大蛇前移。

山女見怪蛇不再亂掃,忙又從身畔取出火種,點燃了一根短短油松,輕悄悄掩了過去,往蛇身系藤之處一點。說也奇怪,那麼一技青枝綠葉的細藤,竟是一點就燃,晃眼立盡,其快無比。緊跟著山女用手中帶尖長鉤,照著焦藤燒過之處,猛力往下戳,怪蛇立時分為兩段。前半護痛,往簍口猛力鑽去,比前更快;後半截還有三四丈長短,立時四處亂甩起來。這時老人按緊篾簍,兩男各持鉤弩,在旁準備。山女獨自下手,無人顧及。當她持鉤下扎之際,老人猛一回顧,蛇身系藤之處正當中段,不由大驚失色,忙即揮手叫山女急速往前逃避。山女想也知道厲害,手往下一落,藉著長鉤撐地之勢,身早向側飛去,當時手忙腳亂,沒有明白老人心意。蛇身彎轉臥倒,她這裡剛撐鉤縱出,手還未放,中段三丈多長的蛇身早甩將過來。幸而有那長鐵鉤先擋了一下,蛇身新燒斷處中了藤毒,有些麻木發顫;山女身著皮衣,又有防禦之法。否則這一下縱不將人打成兩截,也必受傷無疑。山女知避不脫,一“面狂喊求救,一面雙手往上一伸,恰好被那怪蛇斷處一下攔腰鉤緊,搭了過來。山女趕忙隨著去勢飛跑,總算沒有跌倒。怪蛇將她拖近,後面身子一湊,將山女緊緊束了三匝。

老人叫山女不可抗拒亂動,少時自會解開。山女會意,一味順勢而動,聽其自然。

怪蛇雖然身長厲害。到底是個下半截身子,而且無甚知覺。將人束住以後,倒刺張了幾張,俱被山女皮衣上的尖釘阻住,刺不進去,除卻緊纏不放外,並無別的伎倆。就這樣,山女已被束得面容慘變,無有人色。苦捱了好一會,一直捱到三男把怪蛇收入簍內,關了口門,奔將過來,斷蛇身子仍在微動,勢已比前差遠,然而所纏的人和大蛇始終緊束,不曾鬆懈分毫。

三男一到,並不用腰刀去砍。各從懷內腰間取出兩尺來長,與先前一般的細藤,共有四根。老人拿在手內,向山女身上怪蛇纏處比了又比,意似嫌它不夠。山女見男山民為難,又失聲叫了起來。老人一面安慰;一面命男山民用一根細藤半圍蛇身,雙手拇指各按一頭,緊按在山女身上。另一男山民取了一根長鉤掉轉,用鉤尖緊按藤上。命山女頭往後仰,自己擊石取火,點燃一根尺許長的油松。等火引旺,往那細藤上燒。那藤依舊一點便燃,宛如石火電光,一瞥即逝。四根細藤半圍在蛇束之處,依次繞完。每燒一根,老山民便仔細端詳,比了又比,十分審慎,唯恐燒錯神氣。這裡人才一點,男山民的手立即放開。焦藤氣味似頗難聞,三個山民都有不耐之狀。山女因躲不掉,更是難耐,拼命把頭往後仰。藤剛燒完,怪蛇發亮的鱗皮上立時晦暗無光,現出一圈焦黃痕跡。老山民一聲招呼,二山民同時下手,各取長鉤,叫山女把肚腹使勁內凹,貼著皮衣,仔細插向蛇身之下,用力一挑,蛇身燒焦之處便順焦痕中斷,挑起了兩三寸。這才看出蛇腹倒刺好些豎起,與皮衣錯綜相連,糾結難開。老山民看了一看,命二山民重用長鉤,一人鉤住一頭,往兩邊猛力分扯。山女也跟著使力掙扎不動。兩男山民費了好些力氣,掙得臉上青筋凸露,才見怪蛇由山女身上一點一點離身而起,一人扯落了一段,落在地上。

跟著再扯二回。蛇身一共纏了四匝,解到後半與身相連之處,越發費勁。

三兇人在大石上都看出了神。烏加業把毒計打定,先想等四山民事完,用毒弩射殺,奪去他的怪蛇,以為復仇之用。一則目睹四山民竟把這等厲害的怪物用一個篾簍制住,刀箭不入,細藤一燒便斷,許多神奇之處;二則又不知巢穴所在,人數多少,力氣本領如何,動手是否一定能打得贏。看他們跑得那麼快,只要被逃走一個回去,招了多人前來複仇,豈不又樹強敵?最要緊的是,如用此蛇害人,須知製法禁忌和怎麼驅使。四山民既留活怪蛇,不肯殺死,必有製法。此時就是硬奪過手,不知底細,大蟒都能絞斷的東西,薄薄一個篾簍決關不了,一個弄不好被它鑽出,豈非仇報不成,還要受它大害?

躊躇不決。忽見三男山民在扯那最後一圈,因為藤少,不似前兩三圈燒的地方多,只燒了一處,留得最長,又與怪蛇下半身相連;加以兩男山民力氣差不多用盡,累得氣喘吁吁,甚是為難。烏加本愁沒法和四山民親近,見狀方笑他蠢,不先把蛇身弄斷。倏地心中一動,忙把心事悄聲告知二兇人。烏加於是大聲怪叫:“你們累了,我來幫你們。”

一面援索下縱,如飛跑去。

其實四山民早見三兇人伏身崖腰危石之上窺探,雖不知來意好壞,自恃本領,並未理睬。忽見跑來相助,山民性直,無甚機心,兩個年青男山民又當力乏須助之際,更不客氣,說一聲:“好。”便把手放開。二兇人先以怪蛇所纏三四匝俱已解開,剩這不到一圈的蛇身粘在山女身上,還不容易?當下把鉤竿接過,烏加和拿加各用足力氣往下一扯,只說一扯便開。誰知吃力異常,費了老大的勁,僅扯了兩寸光景,再往下扯,休想扯動。烏加見二山民扯頭兩圈雖也顯得費力,並不似自己這樣艱難,可見人家力氣竟大得多,虧得適才沒有輕動,否則不用說蛇,就這四人也非對手。心中吃驚,仍要面子,不肯鬆手,恨不得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勉強又扯了一陣,好容易將前面圍身的兩半截扯到將近平直,底下休想再扯落分毫。

二兇人正大發狠使力,老山民忽然手持腰刀,過來令住手。將刀尖插向山女當胸衣縫之中,一陣亂挑亂割,將縫衣麻筋挑斷扯破。山女雙手本未束住,忙把身子一挺,就勢退下。怪蛇身子仍然連在皮衣背上,三男山民一齊下手,用刀連割,將皮衣齊蛇纏處割裂。僅剩一條二指多寬,二尺來長的皮粘住蛇身,沒法扯脫,便由它去。山民女子多有不講貞操的,但是婦女的雙乳最是貴重,非父母、丈夫、情人不能觸動。山女走單了,被人強姦,有時她也順從,只把上衣或是筒裙連頭蓋臉往上一蒙,任所欲為。事完各自東西,決不闖禍。如不經她本人願意,自動把衣裙放下,硬要親嘴摸乳,立以白刃相加,拼個死活。哪怕當時打不過,早晚之間也必尋仇,不報復了不止。尤其這種深山之中的獵虎族人,更把婦女雙乳看得貴重,輕易看都不許。烏加自然知道這種風俗,雖知山女危急之際,照例不會計較,為了表示相助純出好意,決心對那山女獻媚,有甚意思,見她脫衣服,一打手勢,三兇人一齊背轉身去。這一來,男女四山民俱都高興,連誇好人。

老山民隨即把自己衣服脫下,與山女穿上。又命男山民砍了三根飯碗粗細的毛竹,削去枝葉。除去山女,兩人一對,分三對把斷蛇、死蟒一一抬起,搭向坑沿之上,用索繫上。最後才將兩簍繫上。一同到了上面,老山民便指著三條死蛇,叫兇人隨便取上一條。這烏峭大蛇,山民視為無上美味,皮骨又與漢客換東西,原是極重謝禮。烏加忙說不要酬謝,自己也為這怪蛇而來,只不知下手之法,沒敢亂動,可否租借一月,要甚重酬均可。老山民笑道:“你想借我的神線子做什麼用?那裡有金銀豆餵它麼?”烏加搖頭說自己是個寨主,因有一個大仇家在此山中居住,特地舍了家人地位,一心來此尋仇。

好容易才得尋到,無奈仇人人多勢眾,防禦嚴密,憑打決打不過。日前打山糧,無心中經此,看見這蛇如此厲害,有心把它弄去,只想不出用甚方法。實在不知什麼餵養禁制,那金銀豆更連豆名都未聽說過。

老山民笑道:“你連金銀豆都沒一顆,怎能要它?一旦發起興來,莫說你只三人,便有千人萬人也休想逃得脫幾個,豈不是昏想?這東西跑起來比風還快,多粗大樹也受不住它尾巴一打。我們守它兩個多月,因為一個漢客郎中要它配藥,費盡心力,還虧得恩人指教,採來幾根燒骨春和幾捧金銀豆,差一點把命送掉,才捉到它。它最愛吃那豆,一吃就醉得乖乖地,聽人指使。豆卻一時也少它不得,只稍微一動,便須放幾十粒進去,才能照舊馴服;慢一點,多麼結實的傢伙也穿了出來。不過我這篾簍是蛇眼竹皮所結,裡面都用藥油浸過好多天,不是把它逗急或是真餓,不敢用它尖頭鑽咬,要好得多罷了。

你拿了去,如何能行?”烏加知道厲害,便請老山民同往相助。老山民間知他仇家是個漢客,益發搖頭,說自己一家染了瘟毒,眼看死絕,多虧那迷路郎中所救。因恩人是個漢客,自己曾經對他發誓,永不用自己的手再傷一個漢人,這事決辦不到。

烏加知不能強,便說只要把法子教他,給點喂的東西,借用幾天。事成回寨,決不借重酬,寨中財貨任憑取走。同時又問金銀豆是什麼樣兒。老山民從腰間解下一個兜囊,摸出幾顆。三兇人一看,那金銀豆大如雀卵,有的金黃,有的銀白,有的半黃半白,閃閃生光,竟是多環寨左近瘴溼地裡野生的鬼眨眼。其性熱毒,山人偶用少許和人酒內,埋地三五年取出,作為媚藥,非常猛烈。內生密密細毛,一個採擇不盡,便出人命。加以禁忌甚多,山人心粗,十有八九沒弄好,飲後狂欲無度,脫陽而死,或漸漸成了廢物,以致無人再敢制用,遍野都是。因為這類東西秉天地間至淫奇毒之氣而生,頗有特性,每當日落瘴起,滿地彩氛蒸騰,它卻在煙籠霧約中一閃一閃,放出金銀光華,恰與南疆中所產黑鳥惡鬼頭的眼睛相似,所以叫做鬼眨眼。並不是甚希罕之物。忙道:“這金銀豆我們那裡多著呢。”

老山民本為他甘言利誘所動,聽他先連金銀豆的名都不知道,忽然又說他寨中出產很多,又喜又疑。忙問此豆何時開花,何時結實,有何異樣。烏加便道:“此豆產自卑溼瘴毒之區,四季都有,以產處的毒嵐惡瘴多少厚薄為定,冬季較少,夏秋之交最多。

花是朝合夜開,午後結子,黃昏將近長成。顆顆勻圓,靈活閃動,宛如鬼眼。出生雖多,但是移地必死。只因名稱不同,見了始知。”

老山民原代漢客千方百計搜尋此物,如能多得,除配貴藥不算,還可用它養下一條活的神線子,用處更大。又值漢客遠出,要隔半月才回。這蛇除了漢客所配靈藥能化,刀矛箭斧均不能傷。兇人又說如允借他報了此仇,除財貨外,此後當地所產金銀豆可以常年借給,取用不竭。樂得趁那漢客未回,借給他一用。當時由老山民傳了剋制、餵養、驅使之法。老山民本想只借一條整的,烏加又貪又狠,唯恐一條不夠,定要連那斷蛇一齊借去。老山民經他苦說,只得允了。又說不怕蛇傷,只愁蛇跑。教烏加把二蛇裝入一簍,放時千萬只放一條。傷人之後,用金銀豆一引即回。否則二蛇同放,回時勢子略兇,人一害怕,不敢持簍相對,有一條走去,那一條必然尾隨,不特被它逃走,還要傷人。

先不肯借,也是惟恐萬一失落。有一條在,那一條便有法子引它回來。如今都借了去,一毫也大意不得。烏加自是連聲應諾。雙方約定還的日期和一切酬謝,互相折箭為誓。

最後老山民當面試驗,將兩簍並在一起,抽開對著的口門,把二蛇引入一簍裝好,連剩下的金銀豆和一些制蛇的草藥都交給了三兇人。

烏加想起蛇身香氣古怪,自己和那蛇獸俱被那香味引來,怎麼擒到以後倒沒有了?

忙問老山民。老山民笑道:“這東西除了早起向陽曬鱗,中午往池塘內游上一回,吸了水,像箭一樣四處亂射外,便在洞底藏伏,從不遠出。一月吃一兩次東西。每當餓時,便往外噴那香味,方圓約一二十里的毒蛇野獸,凡是在下風的,都被勾引了來,盤的盤,趴的趴,乖乖地聽它揀肥大的挑選。無論多厲害的蛇獸,只要被看中,休想逃脫。每次挑中以後,不論是蛇是獸,總是先拿上身纏住,留出丈許長頭頸,看準對方的嘴,只要微一張開,便被鑽進,把肚內心肝和血連嚼帶吸,吃個精光。咬穿後尾,或由屁股鑽出,再慢慢一點一點吃對方的身子。三五丈長吊桶粗細的大蛇,也就夠它一頓吃的。

“它最愛吃它同類,除非那日附近沒有大蛇趕來送死,野獸並不常食。有時趕上風大,又往上刮,來蛇雖多,沒有一條大的。它還有一種特性,決不吃死的和閉眼睛的東西。小蛇盤在那裡,挺頸閉目,全不睜開。它挑了一陣,沒挑上,蛇又一條不動,不願去吃。這時野性發作,不是躥上坑去挑吃那些野獸,便是這成百累千的小蛇遭殃。它吃東西常首尾並用,排頭橫捲過去,跟著再一絞。它身子比鐵還硬,又有那密層層的倒鉤刺,不論是什麼東西,吃它纏緊,一勒一絞,立時皮破肉綻,甚至連骨頭也被絞斷。這些小蛇怎能禁受,當時膏血淋漓,少說也有數十百條死在地上。不到絞過幾次,弄死個二三百條不止。怒未息前,那些未死的蛇依然閉眼裝死,無一敢逃。直等它怒息勢止,停下來舐吸死蛇身上膏血,才敢溜走。

“這種怪蛇極愛乾淨,這一次如是選中大蛇,果腹以後,必將剩下的皮骨殘肉,銜向附近山溝之中棄掉。如這一次趕上發怒,弄死的是許多小蛇,它把膏血吃完,卻不吃肉,吃完血後,一條條相繼銜起,上半身往上一挺,筆直衝起十多丈高下,再往外撥頭一甩,足可甩出裡許多路,不甩完不止,決不留在崖前臭爛,汙穢它的巢穴。

“漢客以前發現此蛇,也是有一日行經近處,看見丈許、五六尺不等的死蛇,鮮血淋漓,一條條凌空飛墜,冒險探尋,才知就裡。不過當它不餓之時,無論遇見人獸蛇蟒,只要不惹它,絕少相犯。那香氣是股淡煙,聞了使人身軟無力。遇敵發怒時才噴毒氣。

這些還在其次,最厲害的還是那比鐵都硬的細長身子。此番借去,放出時,第一要多喂金銀豆,第二避毒的藥草千萬不可離口。至於別的用處與你無干,等送回時再對你說好了。”

烏加知他不肯詳說,志切復仇,餘非所計,更不再問。便命二兇人用毛竹挑了篾簍,謝別起身。

烏加趕回藏地,天甫黃昏。一面飲食,一面亂放響箭,先引仇人驚疑,分了心神,以便到時下手。又因目睹線蛇厲害,不甚放心,一面命二兇人偷偷回寨去盜金銀豆;一面覓一沒有通路的洞穴,內藏活的野獸,以備演習。那產毒豆之處瘴毒甚重,每日只有子、午二時可以進去,相隔山寨還有十里之遙。近年已不再採那豆配製藥酒,便日裡也無人跡。二兇人生長本寨,知道掩避,盜時甚是容易,頭一次便帶回不少。烏加還怕不夠,第二日又命去了一次。每日白天試演線蛇,晚來便四處亂放響箭。烏加原比別人靈巧,把老山民所教制服、馴養之法全都記熟。每次試演,先把簍上口門對準洞穴抽開,放一條蛇入內,將裡面活東西弄死以後,再塞放些豆在簍內。後蛇一吃,發出極細微的叫聲,前蛇隔多遠都能聽見,立即奔回。演了幾次,連二兇人也一齊學會。烏加又把二蛇同放,試了幾次,那麼猛惡力大的怪蛇,竟是隨意行動,無不如意。

最後兩晚決定報仇。烏加心志雖堅,終是害怕仇人神法,毫無把握。一味用甘言哄二兇人,使其死心塌地,為已盡力。快下手時,忽然推說日裡探出敵人所居有一後洞,可以偷偷進去,這樣切齒深仇,如不親手報復,專憑蛇力,實不甘心。令二兇人背了蛇簍,先由對崖縋下,自己隨後再去。洞前路徑形勢,烏加早在前三天就探看明白。二兇人卻不甚知悉,只憑烏加事前指點。烏加知這仇人夜間全回洞安歇,不再出來。算計仇人入內,便令兇人先將蛇簍運到對崖,聽他暗令行事。為防仇人神法厲害,候到天明前人倦睡熟,再行下手。誰知事有湊巧,兇人原從崖頂遠處繞來,人還未到,所放響箭恰被靈姑看破,快要到達,人已藏伏。烏加膽怯,沒有同來。二兇人又忒膽大疏忽,到後便往下縋簍,通沒觀察,徑照洞門前一直跑去,拿加便被靈姑飛刀腰斬為兩截。二兇人平日氣味相投,屢共患難,誓同生死,情義甚厚。拿加一死,鹿加立時悲憤填胸。明明見敵人會放電閃神光,挨著就死,依然猛力拼命,毫不害怕。手上套著的頸圈雪片也似發出,跟著揚手飛矛。

那頸圈乃多環族防身禦敵唯一利器。當晚烏加再三叮嚀說,這夥仇人非尋常漢客之比,頸圈務要一齊取下,以備應用,免得臨期倉猝。二兇人日前曾在遠處望見過飛刀光華,烏加騙他們說是天空電閃,不知是敵人所放,所以儘管聽烏加說敵人武功厲害,並不深信。以為漢客最是無用,即便會點武藝,也不禁神蛇一擊,怕他則甚?如非烏加要防敵人覺察看破,特地繞了數十里,由遠而奇險、人跡難到之處援上崖去,沿頂繞至崖前,攀越險阻大多,去了頸圈要輕便省事得多,簡直還懶得褪落。二兇人原是此中能手,發出時分左右上中下五圈連翩脫手,端的百發百中。靈姑飛刀放在外面匆促之間,如無那些石筍護身,任是縱躍靈便,也無倖免之理。

鹿加被擒以後,既因拿加慘死而仇恨敵人,又相信烏加智勇雙全,殺人報仇沒一次不佔上風,遲早必將仇人全數殺死,加以生性暴烈,憋不畏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意倔強,破口大罵。呂偉見他軟硬不吃,非可理喻,知道多環族把頸上鐵圈看得比命還重,習俗相傳,此圈如若毀去,便難再投人生,教了靈姑一套計策。又藉著閒談,故意向王守常說烏加因為無禮欺人,頸圈被靈姑斬斷,結了深仇,後又盜出姑拉神箭,意欲用它報仇,不想敵不過自己神法,將箭收去。鹿加先不信呂偉所說是真,那麼百鍊精鋼製成的頸圈,會一下全數斬斷。及見銀光過處,果成粉碎,不由不膽寒氣餒。再經牛子詳為分說,又見烏加人久不至,全無應聲,前後一印證,才知受了愚弄。當時目眥盡裂,一面吐露真情,一面又追問牛子說:“那神箭乃能飛之物,怎會在此多日沒有飛回?”

牛子便請呂偉取回那枝斷箭與他看了。兇人本把斷箭奉若神靈,一見便鬼嗥也似痛哭起來。

呂偉問知底細,料已制服,便道:“你若肯順服,我便放你回去,曉偷眾山人,不要再受烏加愚弄,前來滋擾。”鹿加號哭道:“我死無妨,此次烏加將我偷偷放出,這樣回去也沒甚趣。只求你把我們神箭和我那頸圈,不要用那電閃毀掉,就感激不盡了。”

呂偉由牛子襄助通譯,問出鹿加在族中力氣最大,人緣也好。拿加一死,更無敵手。忽然想了個好主意。便命牛子給他解去綁索,還了頸圈,又取傷藥與他敷上。鹿加甚是感激。因知牛子也是山人,隨呂氏父女為僕,跪在面前,指著牛子哭道:“我受主人無數大恩,我也不想回去,只求和他一樣為奴就好了。”

呂偉開導他道:“你這就呆了。照你說來,除頸長不如烏加外,餘者都比他強。他此時頸圈已斷,神箭已失,不能回去。就是我不殺他,他把怪蛇神線子葬送,那獵虎族人也饒他不得。你現放著老婆兒女,回去正好團圓,又接他的位做寨主,怎倒不回去呢?”鹿加搖了搖頭,直說:“難,難。”呂偉問他:“有甚難處,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助你成功。”鹿加道:“按說我那族人們都和我好,否則早被烏加害死了,回去只消把烏加的罪一說,就可接他的位,原本容易。不過這神箭是我們祖宗留下的寶貝,他們知在這裡,必叫我為頭報仇,奪回此箭。一則我打你們不過,二則也不能恩將仇報。

要不答應,又決不行。豈不難麼?”呂偉知已人彀,笑答道:“這個不難。我愛你是個忠厚直性人,索性成全你到底吧。你只要能聽我的話行事,我連你祖宗那枝神箭也還你好了。”

鹿加聞言,大出望外。歡喜得趴伏地下,抱著呂偉腿腳亂親,口中“嗚嗚”喜叫了一陣,才仰頭說道:“要這樣成全我,以後你就是我恩人、主人,叫我去死都沒話說了。”呂偉道:“我們都是修道的人,不願傷生害命,又愛清靜。你此番回去,務要曉偷他們,這附近百里方圓以內,除你以外,不許走進來一步。對於漢客,尤其不許妄加殺害。我也不要你們貢獻。還有烏加作惡多端,專一蠱惑別人代他送死,自己卻躲在一邊不敢露頭,詭詐卑鄙,無恥已極,這廝萬容不得,今日起我們便去除他。萬一仍被逃了回去,務要將他殺死,以免你的後患。這些你都能辦到麼?”鹿加自是諾諾連聲,歡喜已極。

呂偉又問他:“那枝神箭怎麼說法?”鹿加答道:“自然照實說出。”牛子從旁插口道:“這個不好。要照我主人的法力,把你們這些多環族人一齊殺死,都跟打個巴掌一樣容易。因為他不願傷生害命,又看你人好,才把箭還你,成全你回去做寨主。可是多環族人好些不通情理,看得這神箭最重,他們見被外人拿去,定有些人不肯甘休,你對他們一說實話,反而惹事。最好說烏加自作自受,祭箭復仇,祭時不恭敬,神生了氣,把箭飛走,落到前面山谷裡面,烏加找了多日,不曾找到。烏加無心中說夢話,拿加、谷加二人聽出底細,向他追問神箭下落,烏加害怕,將二人害死。烏加又向獵虎族人弄了怪蛇,自己怕仙法不敢現身,支派你來尋我們報仇,被主人用仙法制住,問出真情,知你受了他騙,沒有怪罪。又算出神箭藏處,幫你取回。他們聽了,一定感激害怕,不敢再來,還格外地服你,這有多好?”鹿加連說:“好主意。”又叫牛子說了兩遍,記在心裡。

呂偉正要把斷箭還他,靈姑使眼色止住,命牛子問他烏加藏處,能否領去除他。鹿加道:“我們藏的地方,只有自己人能夠知道。殺了他要少好些事,就主人們不說,我也不肯饒他。他見我被主人捉住,想不到會放了,這時必在山溝子原地方藏著。我走時必定順路尋他算賬,就被他當時逃走,也決不容他再活多少天了。主人去除他,再好沒有。不過我們這族人耳朵、眼睛最靈,只要用心,比別種人看得、聽得遠好些。他今晚如沒在暗中跟來,不知我的底細,見我一人走去,定迎上前來問話。即便跟來,看知就裡,也能將他找到。要有主人同去,他隔老遠看見,定知要收拾他,起先又吃過苦頭,知道厲害,人沒走近,他早跑了。”靈姑道:“這個無妨。我看死人身上小竹筒裡,好似插有響箭。去時你先放箭引他,看他應不應聲,再作打算。如若應聲尋來,我埋伏在旁,只要被我見著影子,他便休想活命;否則你在前跑,指明去的路徑,我和牛子暗中尾隨。你尋到後能誘他近來更好,如果不能,只要將他絆住也就行了。”鹿加道:“我這時從頭到腳都是主人的,我也不會耍什麼心思,主人叫我怎麼就怎麼。”

呂偉看出鹿加人雖兇橫,天性倒還真誠,料無虛假。為安他心,兼以市惠,仍將斷箭給他。鹿加連忙跪接拜謝,慎重收起。見天已快亮,便問主人何時起身。靈姑把死山人響箭搜出,命他先試一試。呂偉見箭只三枝,忙攔道:“如照往日,這時怪聲已停,發得不是時候,轉使生疑。這廝行蹤詭秘,夜來擒人,問話耽延甚久,他久候無信,難保不來探聽,雖未敢於近前,鹿加叫罵之聲總被聽去。他知二人一死一擒,必往遠處逃走。大家都沒睡好,又未飲食,洞內外還有怪蛇屍首沒有弄盡。這廝羽翼已去,眾叛親離,必難倖免,正好從容除他,不必著急。據我揣測,鹿加那麼怪叫,他只知好謀慘敗,降服一層,因早聞聲驚走,決不知底。此時可令鹿加暫藏洞內,等到黃昏將近,再假裝被擒逃走,前去尋他,我們暗隨在後,定然手到成功無疑的了。”靈姑明白老父意欲結納兇人,使其懷德畏威,日後永不相犯。王守常夫妻也都贊妙。當下依言行事,一面令工妻準備飲食,一面合力清除死蛇。

靈姑先時只覺蛇頭有光,身子過於細長,並沒覺出怎樣厲害。還奇怪王淵平日那般活潑膽大,竟會站在旁邊半晌沒有則聲,面容似有餘悸。大家忙著收服兇人,也未細問洞內誅蛇情景。見天大亮,洞口那蛇被飛刀斬成寸段,血骨零亂,滿地狼藉。眾人俱在協力掃除,用東西裝起,準備移向遠處溝壑之中棄掉。鹿加也跟著在旁,一面相助下手,一面補敘蛇的奇處。靈姑聽了一會,不甚相信,轉問王淵洞中除蛇情景。王淵便邀她同進洞去看了再說。

二人一同縱入一看,還只是沒有後半截的一條斷蛇,橫攤在地,已有數丈長短。周身作墨綠色,鱗刺密凸,業已收緊。蛇頭挨近呂、王等人臥處不遠,尖嘴尖頭。一隻三角怪眼連頭帶嘴一齊蓋住,雖已身死,依然綠光晶瑩,兇芒閃射。毒吻開張,露出上下兩列利齒,甚是尖銳。一條血也似的信子伸出口外,足有二尺,搭在地上,舌旁濺有十幾點黃色毒涎。中半身由洞口起,再轉折到頭部附近。斷處腫成一個鮮菌般的肉球,四圍豎起一圈倒鉤刺,約有拳頭般大小,半往上翹,堅如精鋼。看神氣,頗似入洞以後見了呂、王等人,用嘴咬人未成,想用斷尾橫掃,還沒掃中,恰在此時斃命之狀。只是通體沒有斬斷,並無一點傷痕,看不出是怎麼死的。洞口一塊大石已然碎斷。

靈姑方在奇怪,王淵道:“姊姊,你知它是怎麼死的麼?”靈姑還未開口,一眼瞥見洞壁之下橫著幾枝毒弩,便答道:“我聽烏加說,這東西刀砍不進,定是大家用毒箭射中它的要害了吧?”王淵搖頭道:“這東西看起來細長,真個厲害,身子比鐵還硬,箭哪裡射得死?它未死以前,伯父連射它的嘴,有的被它彈出老遠,有的被它嚼碎,全沒用處。你決想不到它是怎麼死的。昨晚如非事情湊巧,我頭一個便會被它攔腰勒成兩段,別人也休想活命呢。”

靈姑聽怪蛇如此兇惡,好生駭異,連忙追問。才知王淵等靈姑、牛子走後,將洞口用石堵好,側耳向外靜聽,等了好一會,不見響動,只是怪聲“姑拉”、“姑拉”時近時遠地叫個不已,聽慣沒有在意。又因兇人連日專用虛聲相嚇,以為靈姑又是白等,不見得當晚就會出事。雖然年幼貪睡,又恐靈姑回來無人開洞,不肯就睡。越等越無聊,忽然神倦,伏身石上,不覺睡著。迷糊中覺著腰問奇緊,似被鐵條緊勒了一下,腰骨幾乎折斷,奇痛非常。猛然驚醒,一睜眼,瞥見一團碧綠的光芒,帶著一條細長黑色東西,正從身側鞭一樣舞起,掣了回去。洞內原有火筐,照得合洞通明。洞口一帶雖然黑暗,因那東西頭有極亮綠光,王淵又是從小練就的目力,見那東西長索似的,料是怪物,不由失聲驚叫,腳一登,把身側大石用力往外一推,縱身躍起。那怪蛇本由石隙裡鑽進,已然進有七八丈。這類怪蛇不傷死物,這時不過受了兇人驅使,並非飢餓發性之時,人不惹它,就打身旁擦過也無妨害。想是王淵伏石假寐,站立不穩,身子一歪,無意中踹了它上腳,將它觸怒,掣回前半身,照準王淵連人帶石一齊纏住。蛇力奇猛,身堅如鐵,王淵本來非死不可,偏是五行有救。

上次靈姑斬蛇之後,又斬了一條大蜈蚣,從斷脊骨內搜出好些寶珠。當時呂偉分贈範氏父子人各一粒,餘者俱由範氏弟兄代為用中包起。原準備揹人分配,除範氏弟兄外,呂、王等人均未用手摸過。不久,範氏弟兄全患手癢難忍,用藥未愈。呂偉先恐是中了珠毒。範氏弟兄不信,反正中毒,索性再把珠放在手內,一陣亂揉,奇癢反倒止住。這才悟出,是取珠時珠剛從汙血中落出,無意中沾了餘毒所致,珠並無毒。南疆山中,蛇蟲之類遍地皆是,山人也習見不驚。自從得珠之後,呂氏父女所居之處,永遠不見蛇蟲挨近,發覺以後,越發斷定珠的功用。知道珠能闢毒,便將它取出,用水洗浸了些時。

命王妻和靈姑分制了幾個絲囊,將珠藏好,人佩一粒,以為山行闢毒之用。

王淵愛它光能照夜,時常取玩。所佩絲囊紋理最稀,光可透出。王淵先是側身而立,珠被遮住,蛇不曾見。這一纏過去,蛇頭纏到腰間,正與寶珠相觸,如遇剋星,慌不迭地掣了回去。王淵推石一躍,力猛勢急,那石被蛇帶歪,再經此一推,平空倒下,正落蛇身,蛇被壓,益發暴怒,掣轉長身,纏住那石一絞,只聽喀嚓連聲響過,那塊長約四尺,粗約二尺的堵洞石頭,立被絞斷,堆在地上。跟著怪蛇身子一轉,後身仍由洞口外繼續往裡鑽進。那前半截長身,早閃耀著頭上那隻碧綠亮晶晶的三角怪眼,箭一般朝眾人睡處一帶穿去。

呂、王等三人何等機警,王淵一失聲驚叫,知道有變,全從睡夢中驚起。呂偉首先發現王淵縱起處,身後又字形盤著一條又細又長的怪蛇,頭上一隻獨眼,正是二十年前在滇黔路上聽友人說過的鐵線蛇,又名蒺藜練;道家叫作墨鉤藤,又名玄練。這蛇秉純陰之氣而生,其細若繩,長逾十丈。每生必雙,雌雄各一。一月長一尺,逢閏倒縮三尺。

長至四十九丈,不能再長。捱到窮陰凝閉之日,便擇山中隱僻幽晦之處,雙雙糾結而死。

左道旁門常用它配製各種藥餌,以制傷毒之藥,尤有奇效。只惜製法珍秘,物又罕見,知者絕少,說的人也不過略知大概。蛇身墨綠,通體都是蒺藜形的倒須鉤刺。力能咬石斷樹,任何猛獸、蛇蟒所不能當,遇上一絞,立即斷裂。每逢六甲之日,口裡吐出香氣,媚力甚大,附近數十里內蛇獸聞香鹹集,非等它擇肥選壯,飽食之後,甘死不退。食時,總是先用長身絞纏個緊,再誘逼張口,將頭鑽進,專吃心臟、膏血。吃完,穿通全身而出。性最喜潔,不食死物。不是餓極,縱逢甲日,也不噴香。飽時相遇,不去惹它,並不追逐。可是一經觸怒,無論是人是蛇獸,當時非全弄死,決不罷休。那香氣聞了,尚只醉人,身軟無力而已。最厲害的是當它怒極,求敵不得之際,口裡噴出幾絲粉紅色的煙氣,中人立死,奇毒無比。蛇蟒毒重的,多是雙眼。此蛇卻是獨具隻眼,作三角形,由額起直蓋到嘴,整整將那三角怪頭遮住,兇光閃閃,又明又亮,多老遠都能看見。其行絕迅,只要被它目光所及,十九難以倖免。蛇皮比鐵還堅,刀斧所不能傷。端的是宇宙間最奇、最厲害的東西。

呂偉乍聽人說得它如此惡毒兇猛,還不怎相信。當時恰要經過山寨中一段蛇獸最多之處,那位朋友雖是新交,人極至誠,說那裡以前曾出此蛇,被一道者收走了一條,再三告誡,才記在心裡。可是從此並未遇上,連土著及常常跑南疆的藥客貨郎,探問了多人,也沒再說起。

呂偉記得當時曾間友人:“此蛇遇上必死,難道就無制它之法?”答說:“除蛇只有三種方法:一是生長百年以上的大蜈蚣;二是幾種靈藥,先把它愛吃、愛聞的兩種誘它入伏,再把制它的一種研成碎未,和在一起,以毒攻毒,方可將它毒死。但這兩法所用之物俱極難得,等於無用。第三法是用南疆瘴地所產的一種毒豆,誘它馴服人阱,再用火攻。此外只有仙人能制,別無法想了。”不料今晚會在此相遇。

呂偉知道厲害,不由大驚,急了一身冷汗。忙喊:“此蛇又毒又兇,不可力敵,快往後洞逃去。”此時那蛇已朝有人處伸出長身,遊了過來。王淵身剛落地,未及二次縱起。李氏擔心愛子,且蛇由他身後游來,只當蛇是追他,嚇得亡魂皆冒,一時情急,大喊:“淵兒快躲!”王淵本就膽寒,再吃這一喊,益發慌了手腳,也沒回顧,妄想蛇從後來,避開正面,往側一縱。原意躲蛇,不料蛇正躲他,無心巧值,雙方反倒撞在一起。

自從有蛇以後,那粒寶珠越發奇亮,光由絲囊縫裡透出老遠,芒彩四射。一物一制。

線蛇先時不知人身有寶,被人一踹,發了野性,掉頭便纏,原是一個猛勁。及至纏到身上,已有警覺。急勢難收,等收回來,頭已觸在珠上,如受重創,立即掣回。蛇甚心靈,雖往前遊,已存戒心,兇焰斂去不少。看見珠光顯露,和人避它一樣,躲還來不及,哪裡還敢傷害。一旦誤撞上,還當敵人有意為難,早慌不迭地把尖頭一擺,箭一般掣開。

呂偉見王淵身畔放光,蛇不傷人,反倒躲避,猛然想起那日雨中從蜈蚣身上所得寶珠,因那蜈蚣半截身子已有那麼長大,定在千年以上,而寶珠專闢蛇蠍,這時忽然放光,必是蛇的剋星無疑。忙喊:“蛇怕寶珠,大家快取出來,它就不敢傷人了。”說著,隨將寶珠先從腰間絲囊內取出。王守常父子夫妻三人也依言擎珠在手。

呂偉當初從怪物骨環中取出的寶珠,共有九粒。因靈姑又從怪物眼裡挖出兩粒又大又亮的紅珠,便把九珠分了四粒與範氏父子、王守常等人各一粒,餘兩粒留給張鴻父子。

兩粒紅珠本是靈姑所得,便給她一人佩帶,靈姑也做了個絲囊裝好,本是隨身佩帶,片刻不離,偏巧連日靈姑想要守伺兇人,而那紅珠甚是奇怪:帶在身上,近看只覺身畔彷彿有極淡一層紅霧圍繞,不過非留心細看,看不出來,還不怎顯;而夜間遠看,卻似隱有光輝的一幢紅影將人罩住。埋伏伺敵都在夜間,恐被窺破,特地取放筐內,已有數日。

可是呂偉並不知道,身邊所藏二珠,乃留贈張鴻父子之物。一粒業已從囊中取出,握在手內;另一粒不知怎的,將絲囊鎖口的線扭成死結,急切間取不出來,只得同握手內。

一手持著毒弩,準備射那蛇的要害。寶珠光華雖有夜光,但是聚而不散,平日只照得三尺方圓。暗中遠視奇亮,宛如一顆拳大明星;近視只龍眼般大小,並不能當燈燭用。這時忽然大放光明,晶芒閃爍,耀眼生花,幾令人不可逼視。連未及取出那粒,也在囊內放出一絲絲的光芒。

這線蛇原是那條斷的,斷處生了一個菌一般的肉球,比身子大好幾倍,石縫太窄,強擠過來。後面剛把身子進洞,前頭就誤撞在王淵身上。跟著呂、王等三人的寶珠一齊取出,洞中平添了三團斗大光華,隨著人手舞動起落,照得滿洞生輝。怪蛇知道遇見剋星,想要避開,偏吃了身子太長的虧。

王淵睡夢中被蛇一絞奇痛,醒來時看見那麼厲害,連大石都被絞碎,本就驚悸亡魂。

這一次又和蛇頭誤撞,直似中了一下鐵棍,幾乎跌倒,越發膽寒,嚇得往後一躲。眼看前面蛇身橫亙滿地,蛇頭左右亂擺,不敢過去。直到呂偉連喊,才知蛇怕寶珠,將珠取出。驚弓之鳥,仍是不敢越蛇而過,不料無意中攔了蛇的退路。蛇見身後也有剋星,不敢再退,也是東瞻西顧,走投無路。

呂偉見狀,略為放心。匆促間,正想不出除它之策,忽見洞口石隙中綠光一亮,又有一條同樣的怪蛇鑽進,勢甚迅急,才見蛇頭,便鑽進丈許來長的蛇身。知道蛇果成雙同來,一條未除,又來一條,如何是好?靈姑、牛子又不知何往。當時一著急,因蛇怕珠,意欲一試,不暇思索,便將弩筒併入左手,將那粒裝在囊內的寶珠照準洞口第二條蛇頭上打去。後一蛇進洞望見珠光,便知不妙,已有退志。寶珠打到,越發害怕,眼靈退速,呂偉那麼飛快的手法,竟被它退出洞去,沒有打中。那粒寶珠落在洞口地上,光往囊外射,恰似一盞明燈,外面蒙上一層輕紗,光映數尺。前蛇歸路隔斷,急得全身上下亂搖亂舞,起伏若狂。

呂偉見不是路,恐無意中被它掃中,性命難保,急欲除害。問知靈姑、牛子俱在洞外,四人大聲連喊,不聽答應。只得拼冒奇險,左手緊捏明珠,避蛇防身;右手拔劍,覷準形勢退路,蜇近前去,猛然躍起,照準蛇頸就是一劍。誰知那蛇見珠便躲,逃避尤為敏捷,其疾如電,連砍數劍,均未砍中。僅有一下砍到身上,震得手腕微痛,蛇仍無恙,也沒反噬。眾人看出蛇並無甚伎倆,膽子越大,各把刀、弩齊施,始終傷它不得。

蛇頭獨眼為珠光所逼,漸漸晦然無光。最後竟伏在地上,將口連張,獨眼一眨一眨,似有乞憐馴服之狀。呂偉因它兇毒異常,非除去不可。不知此蛇性靈,業已乞哀降服,留下活的,日後有許多用處。反乘它張口,連珠射了好幾箭,只兩箭射中。蛇將長信伸出一甩,中箭便被甩落,竟如無覺。珠雖剋制,卻不知如何使用方能除去;洞內又不宜於火攻;更不知蛇身有毒無有。

方在愁急,打算分四面將蛇逼成一堆,靜俟靈姑回來用飛刀斬它,免把洞口遮住,靈姑不能進來。忽聽王淵喊道:“呂伯父,身後怎麼又紅又亮?”呂偉忙回頭一看,一片紅光發自靈姑置放衣服的筐內,恍如火焰內燃,光騰於外,結為一圈圈的彩暈,分明是那一對蜈蚣眼珠。心想:“此珠愛女佩不離身,怎會在此?”同時那蛇見了紅光,又復蠢動,由地面上將身騰起,只管跳動不休,雖不傷人,可是尖頭撞處,無不粉碎,勢甚驚人。呂偉看出厲害,忙中無計,趕緊飛身過去,將筐扣扯斷。筐蓋才一揭開,紅光立時照紅了大半邊洞壁。等到取在手內,滿洞都是通紅。那蛇彷彿遇見煞神,退又無路,急得身子似轉風車一般搖擺直上,意似要破壁飛出。這洞原是《蜀山劍俠傳》中妖屍谷辰所居的玉靈崖,也就是李英瓊收袁星服馬熊的所在。乃福地洞天,石質堅硬,不亞良玉。蛇雖力猛身堅,想要穿出,如何能夠,僅撞了一下。

呂偉不等它二次上升,便奔將過去,離蛇愈近,珠光愈發奇亮。旁立諸人只覺一幢紅光彩暈,籠罩著一團白光,一條人影,面目、身形都不清楚,呂偉自己更耀眼欲花了。

蛇見紅光臨近,飛也似將上半身往後縮退。呂偉只知物性相剋,原不明白用法,一味逼將過去。不料進不幾步,那蛇忽似暴怒,情急拼命,上半身高昂數丈,口中紅信吐出二三尺,照定呂偉鞭一樣打來。呂偉大驚,忙往側一閃,讓將過去。心正惶急,待要縱逃,側臉回顧,蛇已僵臥在地,不再轉動,彷彿死去。身上刺鱗卻在連皮急顫不休,好似苦痛已極神氣,舌伸唇外老長。先時眾人曾用箭射,也不知是弩毒發作,還是寶珠之功。

試用紅珠往它身上一按,覺著手指微震,那段蛇身便不再轉動。又觸了幾處蛇身,立即靜止。看去目定身僵,決死無疑。剛喘了口氣,便聽外面靈姑呼喚,心更大中眾人因那蛇身僵硬如鐵,挪動不易;後半截又堵住洞口,身又太長,橫佔了半洞;死時一震倒,斷處肉菌甩起,正搭在封洞石上;又怕毒重,不敢輕率。四人耗了無數氣力,鉤扒齊施,才勉強把蛇身拖離洞口。

線蛇一死,紅白六顆寶珠也復了原狀。把珠一收,蛇頂獨目又復晶光閃閃。眾人防它復活,又耽延了一會,任憑用刀鉤撥弄,不見絲毫動彈,才放了心。當時無法清除,外面尚有兇人一死一擒,元惡未除,不知情況如何,急於和靈姑相見,忙著鉤開封洞石塊走了出去,那條死蛇仍橫在地。

靈姑聽王淵說罷經過,因見蛇頂獨目晶光閃爍,想起以前除怪之事,以為蛇目又是寶物,便把飛刀放出,裂開蛇頂一看,並無什麼珠子。三角眼眶裡的眼珠竟和卵黃相似,凝而不散,是個軟物,色如水銀。那護眼皮膜卻似水晶一般,又硬又亮,已為飛刀所碎。

原與眼球表裡為用,這一去掉,眼球尚有微光,先前光輝盡失。靈姑見那晶球又軟又滑,不易收藏,又不知有毒無有,覺無甚用,打算不要。王淵覺著好玩,忽起童心,尋了一個裝藥的空磁瓶,先用一碗放在蛇頭底下,再用竹著將那三角眼睛挑落盤中,倒入瓶內蓋好,放過一旁。

外面呂、王等人已將死蛇收拾,命牛子、鹿加二人抬向遠處棄掉。

呂偉先留意的也是蛇的獨眼,無奈蛇身已被靈姑斬成碎段,一查找,蛇頂已被劈裂,找著兩半眼眶,腦和眼球都不知去向。聞說洞內蛇頭無珠,眼球是個軟的,只比別的蛇蟒眼球稍韌,別無異狀。靈姑沒提起王淵藏眼之事,又忙著將洞內線蛇斬斷移棄,掃滌全洞,俱都忽略過去。事後再挪動用具,恰將磁瓶遮住,王淵忘了取視。眾人只有靈姑知道此事,當時沒有在意,事後也就忘懷不提。

一會,牛子、鹿加回來,二次把死蛇抬走。王妻將早飯煮好,大家吃完,又等了些時,仍不見二人迴轉。呂偉首先起了疑慮,恐烏加仍在左近潛伏,忿恨鹿加降順外人,下手暗算,連牛子一齊害死。靈姑卻疑鹿加降意不誠,中途反悔,擔心牛子。便和王淵跑向崖頂眺望,準備再等片刻不歸,便出去尋找。

靈姑、王淵剛到崖頂,便見二人忘命一般,由左近林莽中繞出正路,如飛跑來。鹿加在前,手裡還捧著一個白東西;牛子落後約有半里,不時回顧,彷彿有人追趕神氣。

一會跑到切近,靈姑一眼看清鹿加手中所持之物,不由驚喜交集,連話都顧不得說,徑由崖上原路攀援而下,急匆匆繞向崖前跑去。王淵也看出鹿加手中持的頗似靈姑以前失去的白鸚鵡,好生高興,跟著跑向崖前。鹿加、牛子已氣喘吁吁地相次奔來。靈姑先迎著鹿加接過鸚鵡,問他何處尋到。鹿加張著一張醜嘴,指了指後面,累得直喘,急切間說不出話來。靈姑因山人都善跑山,從沒見過這等累法。知他所會漢語有限,問他問不出所以然來,一面撫摸著鸚鵡身上雪羽,叫他先回洞前歇息,等牛子跑來再間。鹿加領命,往後走去。牛子也已趕到,神色比起鹿加還要惶遽,快到時,又往後看了兩看。靈姑見他氣喘汗流,忙喊:“牛子,你累了,隨我回去說吧。”牛子收住腳步,點了點頭,隨了靈姑、王淵轉回崖後。多環族畢竟強悍,一口氣跑了數十里,一停步便緩過氣來,正和呂偉口說手比呢。

靈姑湊過去聽了一會,不甚了了。正覺不耐,忽聽牛子急喊道:“這白鸚哥快餓死了,還不給它一點吃的?”一句話把靈姑提醒,一看懷中鸚鵡,身子雖然和前見時一般修潔,神情卻似疲憊已極。兩眼時睜時閉,嘴也一張一合的,似要叫喚又叫不出聲來。

肚皮內凹,分明餓極之狀。不禁慌了手腳,哪還再顧問話,忙令王淵取水,自取穀米放在口裡嚼碎,王淵水也取到。先把鸚鵡湊向碗邊,飲了幾口,後把嚼爛穀米嘴對嘴喂。

鸚鵡連吃了好幾口,身和兩翼才能展動。靈姑二次含米正嚼,鸚鵡連叫兩聲“洗澡”。

靈姑見它逐漸復原,才放了心,忙又取了一個水盆給它周身沐浴。洗完,鸚鵡不住剔毛梳翎,抖擻身上雪羽,依然還了原來的神駿。

王淵問道:“你往哪裡去了?餓得這個樣兒?”鸚鵡倏地飛起。靈姑、王淵恐它又復飛走,急得在下面亂喊。鸚鵡叫著:“我不走,我不走。”遂高飛了兩圈,落將下來,就水碗裡又飲了幾口山泉,往靈姑手臂上一縱。靈姑撫著它道:“日前叫你和我們一路走,偏不聽,不知跑到哪裡去受這些苦。好容易他們把你尋回,看你還亂飛不?你是靈鳥,我也不鎖你,如願在我這裡久居,我再給你起個名字,此後不許離開我一步。要不的話,你已吃飽能飛,你就走吧,省得日後飛去,害我老想。”鸚鵡叫道:“我不走啦。”靈姑喜道:“我叫靈姑,你又如此靈異,就叫作靈奴,你願意麼?”鸚鵡連叫:

“願意,願意。”靈姑便問靈奴:“你有靈性,飛得又不高,怎會斷了吃食呢?”靈奴又叫:“主人間他。”靈姑回顧牛子,也在口說手比,神態甚是緊張,忙趕過去盤問。

原來牛子、鹿加頭次拋棄斷蛇的地方是一山澗,離洞約有二三十里,本是日前烏加聞香,尋見線蛇所經之路。依了鹿加,想把二蛇做一回棄掉,原可無事。呂偉恐蛇毒汙染,原來竹簍已被飛刀斬碎,找不到適當裝的東西;線蛇雖細,身骨特重,來時也是二兇人合力抬來,做一回走倒慢,命分兩回。鹿加新降,自然不敢多說。因要尋那隱僻人跡不到之處,想了想,只有那澗密藏林莽之中,雖不甚深,地卻隱秘,人跡不到,相隔較近。一時貪功圖快,和牛子暗中商定,抬往澗旁拋棄。頭次直去直來,並未見有絲毫異狀。等第二次抬了那條斷蛇跑到澗邊一看,先前所棄之蛇已是片段無存。山人心粗,頭次到了便往下倒,不曾細看形勢,以為尚未到達原棄蛇處。想起主人因有要丟丟於一個地方,不許分棄的話,便抬了筐子沿澗尋去,不覺多走了十來里路,峰迴路轉,漸漸跑到盡頭。

牛子比較有點心思,越看路途越覺不對。心想:“枯澗無水,不會沖走,棄蛇如何不見?”心中奇怪。見那地勢較前更隱,半夜起身,沒有進食,腹中飢餓,忙著回洞飽餐,便勸鹿加將蛇就澗盡頭連筐棄掉,一同回跑。鹿加原隨烏加去過,只沒將澗走完便改了道路,估量斜行穿林而出路要近些,就便還可查訪烏加蹤跡。牛子膽小,當年隨藥客來此,獨這山陰一帶蛇獸出沒之區卑溼晦暗,瘴煙四起,未敢深入,只當鹿加識路,便依了他,沒由澗邊去路繞回。二人後來越走越往上高起,徑更迂迴。鹿加又是一個剛愎自用的脾氣,死不認錯,認定下山便是回洞正路。牛子自然強他不過。日光恰又被雲遮住,辨不清方向。等翻山過去,到了山陰森林以內,又胡走了一段,雲開日觀,從密林梢上透下幾絲光影,鹿加才看出走了反路,還算心直,照實說出。牛子素怕兇人,不敢過分怪他,只埋怨了幾句,重往回趕。

二人先頗投緣,說笑同行。路一跑錯,一個腹飢懷忿,一個內愧著急,俱都問走,沒有則聲。路徑既生,森林昏晦,心再一著急,方向大致不差,只在林內打轉,急切間走不出來。二人方在焦的,忽見右側有一團火光,彷彿還有一座小小的石崖,崖前隱約見人影閃動。鹿加知道有火之處必有山民聚集,打算上前問路。牛子本來不願,還未開口拒絕,忽聽一聲極微細的鳥嗚,音聲哀楚,甚是耳熟,心中一動。自恃熟知山俗,能通各族語言,便囑鹿加不可莽撞,到時自己一人上前說話;對方如在祭神乞福,木知他的禁忌,尤其不可妄有言動。鹿加本覺對他不住,又想他在主人面前給自己說好話,立即應諾。二人由暗林中循著火光、鳥鳴來處掩將過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那地方乃森林中平地突出的一座石崖,高僅兩丈,大約畝許。四外森林包圍,崖上苔蔓叢生,只洞前有數畝方圓一片空地。一邊種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菜,一邊是個小池。當中一眼小井,井對面生著一堆火。上面綠蔭濃密,陰森森的,只兩邊交枝稍稀處略可見到一點天光。洞前空地上的木樁上綁著三男一女四個獵虎族人。身旁站著一個身相瘦弱的漢家小姑娘,用漢語對老山民道:“主人只叫你們說幾句真話,一句不許遺漏,你們偏不說,又不敢折箭起誓,分明理屈情虛,還有何說?你們休看他心好,救過你們性命,這是他現在遭了一次劫,恐怕天誅,改惡向善,本來並不這樣。全仗你們弄回這兩條蛇,補還我們這十幾個人失去的真陰,各自送回家去,消掉他的罪孽。去時原問過你們,說卦象不好,你們如不幫忙,他會另想方法,你們都答應死也不怕,情甘冒險。

那麼到手的寶貝怎會借人?借的又是和你們差不多的蠢人,能曉得什麼?這蛇刀砍斧劈都不能傷,怎會被人挖了眼睛,斬成粉碎,丟在澗裡?定是有人和他為難。你們受了愚弄,以為主人還有好久才回,不是妄想那蛇別處還有,和對頭掉換了貴重東西,便是借給了對頭。這條斷的只能配點傷藥,我們的事是無用的了。幸虧還有半條骨髓未流,但又差著半條。如今主人親身往尋,尋回那前半條,如還是活的,也許沒事;就是已死,只要不斬斷得稀糟,費點事,也有法想。如尋不回來,他一著急,再犯了早先脾氣,你們一家四人休想好死。他走時命我用火刑拷問,再不說真話,我就要收拾你們了。”

老少四山民只是一味哀求,說並沒遇見一個漢人,說不出別的道理。少女怒道:

“你們還強嘴。這蛇豈是尋常人力斬得斷的?不給你們點厲害,決不肯說實話。”說罷,手中拿出尺許長花花綠綠一面小旗。朝火上一揮,再朝四山民一指,立時便有一團烈火落向一個年輕壯山民身上,只聽嗞的一聲,接著一聲慘號,那少山民肩肉便燒焦了碗大一團。少女隨又指火,再燒第二個,當時慘聲互作,呻吟不絕。最終快要燒到山女身上,老山民再忍不住,哀聲大喊:“好心姑娘,你莫燒我苦命女兒,我說真話就是。”

等少女停手問他,老山民含淚說道:“我說的話和適才並差不多,你拿箭來,我先對火神賭了咒再說,免得說出,你又不信。”少女果然遞了一技箭過去,將他雙手放開,說道:“其實我也不願這樣逼你們,那是無法。只要你肯賭咒,我定先把你傷醫好,就有甚不對地方,也能勸主人饒你,放心好了。”老山民臂受燒傷,負痛已極,起誓之後,顫巍巍把箭折了,扔在地上。

少女叫了一聲,洞內又跑出一個同樣裝束的漢家女子,手中拿著一瓶藥,一個藥碟。

倒些出來,和水調好,用天鵝翎給四山民傷處一一敷上,呻吟立止。老山民方把擒蛇時遇見烏加,以為主人不會就回,貪心受騙等情,一一說了。並說:“因他所害的是一家漢人,怕主人知道怪罪,主人間時,一句不許遺漏,所以不敢賭咒。實則句句真話,只不過未說出烏加借蛇的用處罷了。誰知這三個天殺的多環族人竟是對頭,把蛇騙去殺了,害得我一家老小四人這樣苦法。以後非尋他們報仇,生吃下肚,才稱心意。”說罷,嗚嗚咽咽又哭起來。

牛子先聽鹿加說過借蛇之事,聞言知道烏加有此強敵尋仇,就主人饒他也活不了,好生心喜。鹿加因見少女指火燒人,那麼厲害的野民都能制服,疑心她會神法,所說主人自更厲害,又忙著回去,暗扯牛子快走。牛子卻因那鳥鳴聲與來時中道飛失的白鸚鵡一樣,亟欲尋回去討靈姑喜歡。仗著空處密林黑暗,人不能見,想查看明白是否在此,能弄回去最妙,不能,便引靈姑前來硬奪,所以執意不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0:00


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

話說二人正在互比手勢,爭持之間,洞內又跑出兩個少女,相貌較為豐麗,不似前兩女那麼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較活潑得多。一個手中捧著一個竹枝編的烏籠;一個手裡端著一個木盤,上面伏臥著一個白鳥。少女手按其上,白鳥閉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斃。

那少女走到頭一少女面前,說道:“十九姊你看,這東西自從被主人捉來,好多天了,硬不吃東西。昨天你勉強給它吃了點水,今天氣息更弱,簡直要死。我看給它喂點水,洗個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說此鳥通靈,不是凡鳥,稍不小心,就會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鳥少女答道:“你膽子也大小了。莫說它已餓了這麼多天,想飛也飛不動,我手還按著它呢,洗時手又不放,怎逃得脫,我是看它真可憐人,你既這樣說法,好在主人回來也快,少時再洗吧。”

說時,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靈姑心愛之物,不禁驚喜交集,心裡怦怦亂跳。無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決不敢去。方在為難,聽少女語氣,似要回轉洞內,一時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還告過奮勇,好容易找到,便拼了性命,也應給她搶回才是。”想到這裡,膽子立壯,悄告鹿加:“那白鸚哥是主人養的,被他們偷了來。我去搶回。你幫助我一點。”

鹿加未及答話,持烏少女已是轉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聲,飛縱上前,一手把鳥奪過。跟著一掌將人推倒,連縱帶跳,回頭就跑。人由暗中縱出,事出倉猝,四女聞聲,方在張皇駭顧,牛子已將鸚鵡奪過,當時一陣大亂。洞中還有十幾個少女,聞警爭出;互相匆匆一說,留下兩女守洞,各持器械,齊聲吶喊,朝牛子逃處追去。

這些少女都會一點障眼法術。洞主是個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閃避,本有特長。聽後面喊殺之聲,眾女追來,不敢應敵,忙拉牛子繞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還有三枝響箭,原是呂氏父女留來引誘烏加的。心懼敵人法術,恐被迫上,為了應急,取出一枝,施展聲東擊西的慣技,覷準天光可透之處,照上面林隙把手一揚,往來路斜射上去,“姑拉”一聲怪叫,穿林而出。腳底仍和牛子不停飛跑,偶一回顧,身後起了好幾處碧光,光中各有一個拷栳大的惡鬼,有頭無足,滿林出沒隱現,相隔只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倆。

二人害怕已極,忘命般逃不多遠,忽聽“姑拉”之聲又起。鹿加一聽,正是烏加所發,定是聞得響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應。百忙中再回臉一看,碧光照處,大樹後閃出一條人影,手裡似還拿著一條茶杯粗細的死蛇。剛要往側面縱去,四面惡鬼已飛過去將他圍住,張開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烏加,必是往林中來打山糧,無心巧值,卻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沒有鹿加的腿快,閃躲靈敏,忙將鸚鵡交他。喘吁吁低聲說道:“這是主人最愛的東西,我跑得慢,怕被惡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請主人與我報仇好了。”鹿加接鳥先跑,牛子跟在後面。回顧惡鬼吶喊之聲越大,也不知是什麼原故。二人心膽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馳。且喜誤打誤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來路,一前一後,一口氣跑到崖前,見著靈姑,才放了心。至於鸚鵡怎會落在那群少女手內,所稱洞主是個什麼樣人,全不知道。並說“那惡鬼甚是厲害,烏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臨快逃出林時,還看見一個最大的鬼頭從後追來。如今想起,還在害怕。看神氣,那第二條蛇的屍首必被尋去。既然這樣鄰近,早晚必來侵犯,主人須要留神防備。”

呂偉聞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烏加為妖人所傷,恐是幻覺,死活難知。

萬一被妖人擒走,問知就裡,他把線蛇看得如此之重,豈肯甘休?自己奔波數千裡,好容易找到隱居之所,是否玉靈崖尚不可知,愛女仙緣遇合,一無徵兆,卻是變亂相尋。

妖人、兇人近在時腋之間,來日大難,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鸚鵡忽在靈姑手上連聲高嗚。呂偉知它通靈,弄巧還許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細,便教靈姑細心盤問。

靈姑把話聽完,忙和王淵走到小竹林中,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向鸚鵡仔細盤問。那鸚鵡甚話都能說,只是以前所隨主人是個有道高僧,語音啾啁,乍聽不易聽出,但是性極聰明,一教便會。靈姑愛極,更有耐心,可以意會。不消個把時辰,彼此心領神會,鳥音也逐漸轉變。問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餘人,對他都以主人相稱,只有兩個稱師父的。原是左道,先好採補之術,無惡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幾乎震死。

跟著又遇見一位劍仙,已經被擒待死,僥倖逃脫。由此悔悟前非,逃來此山。眾女都是供他採補之物,個個虧了真陰,已沒幾年壽命。他雖是妖人,醫術極精,也時常醫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醫救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線蛇是補還元陰的聖藥,更可治各種疑難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製,無一棄物,只是極難尋到。妖人在本山住了兩年,無心中救了幾個獵虎族人,得知森林盡處出了線蛇。不知怎地不能親自下手,便教會四人殺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論死活,只要得到一條整的,於願已足。四人為了報恩,竟冒奇險,居然給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見烏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須月餘才回,四人為利所動,起了貪慾,將一條半活蛇全借給了烏加。誰知妖人惦記此事,幾天便回,在澗中發現死蛇,當時行法運回。疑心四人受了對頭愚弄,又急又氣,一邊命少女拷問四人,自出尋找那條斷的。這妖人連遭兩劫,已成驚弓之鳥,去時和眾女說話情景甚是憂慮。

鸚鵡原是別了靈姑,空中飛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面。妖人看出它是靈鳥,用妖法將它攝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鳥性甚烈,一連數日不進飲食。妖人不願傷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個名叫雲翠的,愛極此鳥,再三請求,妖人允了。鸚鵡絕食裝死,本想妖人會放它。及見不行,知道鳥食中拌得有藥,只要吃一點,永遠馴服,又苦熬了好幾天。實在支持不住,才飲了點水。鸚鵡連日聽他師徒說話,知妖人業已洗心革面,從此不再為非。待等醫好眾女,便去雪山投師,尋過正果。便今日出去尋蛇以前,也只怕有人和他為難,決無報復的話。鸚鵡最後並對靈姑說道:“主人你身有至寶,慢說妖人決不敢來,就來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裡將飛刀放出老遠,在附近空中飛繞數十週,他必不知深淺,以為這裡有了厲害對頭,邪正不能並容,弄巧還許就此嚇跑了呢。”

這一套鳥語多半出於意會猜詳,還加上人語迎合,才得聽懂。等靈姑耐著心情問明就裡,鸚鵡的話也改順了許多,好些話俱能連串說出。靈姑看它這等靈慧,照此說法,不消多日,便可將人語學全,真個高興已極,忙去告知老父。

呂偉聽了,仍不放心,覺著事情總要摸清底細,烏加葬身惡鬼是否真實也須判明,才能安居開墾。強敵伺側,終非好事,萬一來犯,防不勝防。暫時如若不來,自己又無興戎之理。再三籌思:“鸚鵡靈異,所說的話總有幾分可信。妖人既已悔過學好,就不畏飛刀,也不會無故與人作對。況且殺死線蛇,咎在烏加以蛇害人,自己為了防身御害,事出無知,與他談不到嫌怨。為今之計,且等他幾日。如若上門生事,他有邪術,不可力敵,說不得只好仍仗愛女飛刀,和他拼個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歸正,也許有所顧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說話。約定以後,一個躬耕,一個靜修,兩不相犯,能夠彼此相安無事最好。就便還可問出烏加死活真相,一舉兩得。不過這類妖人多半強橫,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險。但為一勞永逸之計,也說不得了。”呂偉主意想定以後,因恐靈姑跟去,事難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只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再去惹他。

大家戒備數日,如不相犯,再作計較好了。”

當日無事,呂偉打發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曉諭闔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烏加萬一不死逃回,又蠱惑同黨前來尋仇報復。鹿加感恩拜謝而去。因有妖人發現,眾人仍未前去開墾。靈姑打算往探,呂偉執意不許。靈姑聽了鸚鵡之教,每晚俱把飛刀放在空中往復飛行。一連數日,迄無警兆。

第五日早起,呂偉決定往探,故意令靈姑、王淵二次探查墾殖之所。等他們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隨身兵刃暗器,胸懸寶珠,由牛子領路,主僕二人徑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對那一帶的地理前半極熟。後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蟲大多,以前就沒有去過舊前隨了鹿加逃走,又是驚急亂竄,沒留心記認。林中昏暗,進去不遠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見怪,哪敢明說,仍一味領了亂繞。又想找到棄蛇的枯澗,再往回找。心慌意亂,越走越錯。後來還是呂偉看出情形不對,喝問牛子說了實話。呂偉無法,只得停住,重又盤問那日所行方向途徑。牛子也只勉強說了一個大概。這才按照所說的活,先尋到略有天光可透之處,辨明瞭去向,再仗多年來山行經驗,往前試走。由此過去,林樹愈密,光景越暗,雖然練就目力,老眼無花,也僅僅不致撞跌絆倒而已,要想辨認途徑,仍不能夠。

二人走了一會,暗影中時見一對一對的豆大星光,或紅或碧,高低錯落,隨地隱現,閃動無常。有時從對面飛來,剛握刀劍防備,一條一兩丈長的毒蛇影子,隨著那一雙星光閃爍的怪眼已往側面竄去。呂偉暗忖:“毒蛇來勢本欲傷人,等到臨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寶珠之力。此珠暗中頗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懷內,解了珠囊,放在掌上託著。那珠一到窮陰晦塞之區,立時大放光明,晶輝閃閃,丈許內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人目分明。這一來雖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無跡可尋。再問牛子。也說不似那日所經之處,並且那日也未見到有甚大蛇,這裡大蛇這樣多法,更覺不像。

方在兩難,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顧,看見身後隱隱一片紅光映照林木之間,不禁驚喜道:“主人,我們快找到了。”呂偉驚問怎麼見得。牛子指著後面說:“日前同鹿加也是誤人森林,發現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尋到。今日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遠。你看火還未見,連樹枝都映紅了。”呂偉一聽,森林之中火已最險,如何還敢發動大火?細一查看,身後好似斜陽反射,又似天降紅霧,果然林木皆紅。但非真火,相隔並不甚近;否則,這麼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決映照不了這麼遠。越看越覺有異,心疑妖人鬧的玄虛。既來訪他,也不害怕,徑和牛子照發火之處趕去。

走了片刻,漸覺那紅光迎著自己而來。荒山森林,本多怪異,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類,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備。那紅光迎來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驚疑,忽聽遠遠有人嬌喚了一聲:“爹爹。”

呂偉先見紅光如霧,頗似愛女身藏那兩粒大寶珠,本就心動了一下。因料靈姑不識途徑,行時又預先遣出,未使聞知,即便回洞盤問王氏夫妻,得知追來,也沒這麼快法。

哪知靈姑出時因妖人虛實未明,恐靈奴鸚鵡又被妖法攝去,沒有帶出,令在洞中等候,剛到墾殖之處不久,正和王淵談論,忽見靈奴飛來說:“主人走後,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尋訪妖人,商談日後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飛刀和主人的仙師,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務要急速趕往相助才好。”靈奴連日人語說得甚是清晰。靈姑父女關心,聞言大驚,立時便要趕去,還恐靈奴有失,靈奴連說不怕,同去不但領路,還有益處。靈姑本不認路,老父安危要緊,不暇再計及別的。王淵獨回不放心,送恐無及,也帶了同走。

靈姑因有靈奴仙禽在空中飛行領路,走的都是捷徑,雖然起身較晚,反比呂偉先到了好些時。只因呂偉、牛子先進森林,走沒多遠便把路走岔,靈姑人林時稍後一腳,以致彼此相左,沒有遇上。

靈姑所行之處不時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呂偉誤入全林最晦之區,除了蛇蟒盤踞,從無人跡。本來目力敏銳,又有靈奴挨近引導,穿越昏林,左繞右轉,不消多時,便離妖人巢穴不遠。靈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連催王淵加急前行。正趕路間,靈奴好似發現什麼警兆,倏地由前飛回,落在靈姑肩上,低聲叫說:“過去不遠,如見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現在聞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飛。主人身有辟邪御毒至寶,特地飛回同走。”靈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蹤跡聲息一點未見,頗有戒心。聞言,益發加了防備。

靈姑又走了一會,果見前面有一叢火光從崖洞中發出。忙令王淵小心,隨在後面,相機進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見對面走來兩個女子,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麼。靈奴叫道:“雲翠來了。”靈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問,對面二女即循聲迎來。那意思好似聽出靈奴叫聲,趕來捉拿。二女一見靈姑,吃了一驚,忙先開口問道:“這裡素無生人到此,尊客可是來尋家師的麼?”靈姑見她執禮甚恭,便問方才可有人來。一女答道:

“家師名向篤,道號水月真人。我名雲翠,這是我師妹秋萍。今早家師佔了一卦,知有尊客來訪,業已等候多時。眾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見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無人來,家師現在洞前恭候,就請同去如何?”靈姑聽妖人竟能前知,心想:

“老父先來,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說真假。心方盤算,又聽靈奴連葉快去。回顧王淵,掩在樹後,沒有過來。暗忖:“林內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閃,王淵恐連走都走不出去。

靈奴既說可去,還是不要分開的好。”便把王淵喚在一起。又向二女盤問了幾句,看出不似有詐,便令二女在前引導。

那叫雲翠的立時向那有火光之處當先跑去。靈姑快要走到,遙見林外火場上聚著十幾個少女,還有幾個野民。內中一個穿著山人裝束,身材矮胖,面泛紅光,坐在場當中,正和雲翠問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篤無疑。再走兩步,秋萍喊聲:“師父,尊客來了。”

向篤當即站起,迎上前來,施禮相見。靈姑因老父時常勸誡不許對人輕視,雖然暗藏敵意,表面上仍然以禮相見。賓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篤邀往洞中落座。

靈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蹤趕來,不知對方虛實善惡,怎肯輕人虎穴。便說:“我因聽鸚鵡靈奴說家父今早來訪先生,適有別的要事,趕來請家父回去。略為領教,便即告辭,改日隨了家父專程拜謁,再造仙府打擾好了。”向篤見一對少年男女都是極厚根器,尤以靈姑仙骨珊珊,平生僅見。乍見匆匆,雖看不出道術深淺,但是腰懸玉匣,劍氣隱隱透出匣外;周身寶氣籠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靈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鸚鵡。料非常流,哪敢怠慢。聞言答道:“適才已聽小徒說過。尊大人委實未來,想他既是道術之士,林中雖然昏暗,萬無走迷之理,許在別處遇事耽擱了吧?”靈姑察言觀色,料無謊語,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這等人面前說不得謊話,便答道:“家父內外武功甚是精純,道術從未學過。小女子雖拜在鄭顛仙門下,除家師恩賜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機深造。家父此來全仗一個老山人領路,或許真個走迷也說不定。先此告辭,等尋著家父,再來領教吧。”

向篤聞說靈姑是顛仙門下,越發驚駭。仔細查看靈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來路,所說似非謙詞。安心想要結納,以為異日地步。一聽說走,忙攔道:“道友不必心忙。這片森林方圓雖不及百里,但是僻處山陰交界之區,林木厚密,不見天光,地勢高下彎環,莫辨方向,到處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裡頭走不出來。那最晦塞之區,連這裡幾個居住多年的獵虎族人也未去過,常有走迷之時,往往苦竄一兩天才尋到歸路。

尤其貧道這裡,外人更難找到。尊大人首次初來,僅憑一老山人領路哪能找到?即使他來過幾次,也不容易找到。據貧道推想,他與道友來路決不相同。不是見林就進,誤入歧途,繞到此洞後面,越走越遠;便是由天泉峽枯澗那裡翻山過來。如走第二條路,誤打誤撞,碰巧還許能走得到;如是見林就進,我們不去尋他,明日也走不到這裡,連想回去都不能。貧道道術淺薄,但這尋常占驗,如是眼前的事,也還將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貧道先佔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後尋去,豈不比滿林亂撞強得多麼?”

靈姑因見向篤誠懇謙和,料無他意,敵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尋找,又恐呂偉在林外有事耽延,並未走進,本意想把靈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無奈林密蔭厚,枝柯幕連,由上不能看下,林內又不能疾飛,本在愁急。聞言想起來時果非見林就進,還繞走了好一段,連忙喜謝。

向篤隨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紅的木炭灑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內,手畫了一陣,滿口噴出。地面上現出好些黑印,炭多熄滅,只有兩小塊依舊通紅,並排連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篤又用手指略為掐算,起對靈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見林即入,為地勢所誘。現時走過了頭,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裡毒蛇甚多,自從有了線蛇,當時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線蛇一死,逐漸又迴轉老巢。如無道術,單憑武力,甚是危險。他為貧道而來,誼無漠視,貧道也極願早日傾吐腹心。如不見棄,願領道友前往如何?”

靈姑見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緣故,耳聽靈奴連聲叫好,只得謝了。當下向篤在前引導,走了一陣,那路果然難走已極。靈姑邊走邊想:“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這麼好說話?不但殺蛇之事沒有究問,反倒敬禮關切,所說的話又不像是有假,內中必有緣故。若非靈奴說在前頭,幾令人疑他不懷好意了。”正尋思間,忽於林隙縫中遙見寒星一閃,遠處似有光華透映。王淵驚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帶的寶珠麼?”

一句話把靈姑提醒,想起胸前黑絲囊內懸有兩粒大珠:“那光華遠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遠,看得越真。林內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對面不易相遇,取將出來正是絕好幌子。”忙將寶珠取出。靈姑身行暗處,本有紅光隱隱外映,這一取出,立時精芒飛射,彷彿人在火中,光焰蒸騰,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紅色。

向篤本來識貨,早看出靈姑身有異寶。先見前面寒星一閃,他不知呂偉持有寶珠,當是寶物精怪出現。正在注視,忽聽王淵說話,回頭一看,光華耀眼,靈姑已將寶珠取出。不禁驚喜交集,連誇至寶奇珍,又向靈姑詢問可是仙師所賜。靈姑也不瞞他,將斬妖得珠之事說了。向篤益發讚羨不已。

靈姑因樹枝交錯,不便飛行,恐傷靈奴,沒有放出飛刀,只照發現寒星之處趕去。

誰知呂偉、牛子也是朝前急走,兩邊腳程差不多快,相隔既遠,林木又密,星光僅僅適才林隙湊巧一現,以後更不再見,靈姑連聲高喊,並無迴音。直到呂偉、牛子又錯走了一段迴路,無心後顧,發現紅光,一同回趕,雙方方始往一處走近。又走一會,靈姑也看見前面星光掩映閃爍,由遠而近,試出聲喊了聲“爹爹”,果然答應。一高興,當先搶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說經過。呂偉聽愛女口氣,對方好似極易相處,心中甚喜。

跟著王淵、向篤相次走近,呂偉行禮相見,謝了指引之德,向篤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

呂偉本為訪他而來,自無話說,一同取路回洞。有這幾粒寶珠一照,行走較易。

一會,回到洞前。眾女紛紛上前拜見。眾人隨到洞內一看,石室寬大,四壁燈籠火光熊熊,到處通明。只東南角上用石頭砌起一問大僅方丈的石室,餘者都是敞的。一邊鋪著極寬大的錦茵,一邊略設几案用具。清潔宏闊,淨無纖塵。向篤請眾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發問,先就說出了他的心事。

原來向篤幼時,本是貴州石阡縣的一個童生。因和同伴玩鬧,失手將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處。遇見一個異派中人,愛他資質,傳他採補之術和一些邪法醫道。學成以後,便在外面雲遊,一面行醫救人,一面行那採補之術。向篤對這些少女並不強求,所有少女不是出於自願,便是用錢買來,並不以邪術搶掠。少女精髓將竭,即不再用,依舊美食美衣養著,並用藥給她盡心調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別的妖人趕盡殺絕,見人不行,立委溝壑,不少顧惜。就這樣。數十年中也傷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為憾。儘管醫術神奇,長於起死回生,無如元陰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靈藥難得,費盡心力,也不過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難免於短命。學的是這一類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實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積惡成習,略為心惻,也就拉倒。

這日正為一山人醫病,愛他女兒雲翠生得秀麗,剛買到手,忽得山寨師父邪法傳信,令眾門下弟子務於端午前趕到。為期已無多日,匆匆將雲翠帶回自居山洞以內,連忙趕往。途中又看見一個絕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買或騙,弄到手內,帶去孝敬師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劍仙餘英男新收的弟子,兩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武。向篤仗著邪術,本可佔得上風,偏巧敵人兩個師叔由空中經過,看出本門劍法,下來相助,一照面便將向篤的法寶收去。向篤見勢不佳,連忙行法遁走。敵人苦苦追趕,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脫險,已然誤了不少時候。

向篤連夜趕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師所居尚在山深處絕頂高台之上,相隔百餘里,怎麼加急行法,也要過了正午才能趕到。心正焦急,惟恐誤了時限,難免責罰,忽然天風大作,陽烏匿影,四外黑雲疾如奔馬,滾滾翻翻,齊向去路捲去。趕至中途,遙見乃師所居山頂雷轟電擊,聲震山谷。向篤先還當是尋常風雨雷電,後來看出那雷只打一處,方覺有異。人已到了山腳,抬頭一看,乃師法台已全被黑雲籠罩,那電火霹靂擂鼓一般,接連著往下打去。電光照處,台上不時有黃光、黑氣衝起,與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飛瀑往下激射,加上風雷之勢越來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搖搖欲倒。這才看出師父遇到雷劫。既令眾弟子午前趕來,必是事前知機,有了防禦之策。也許因這一步來遲,沒有如期而至,誤了大事。向篤想起師父恩義,一時情急,竟不顧危險,冒著雷霆風雨,施展法術,往上趕去。誰知不用法術,雷聲雖大,卻不打他;才一施為,眼前電光一閃,震天價一個大霹靂立即打將下來,幾乎震暈過去。接連兩次,俱是如此。

最終無法,只得拼著性命,奮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台口,人已精力俱盡。

向篤耳聽雷聲漸稀,方以為師父大劫已過,搶上台去一看,地下橫七豎八,俱是師父用作護鼎的少女,都已嚇死過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跡。同門師兄弟一個不見,只師父一人伏在台中心的法壇上。左手長幡業已斷折燒燬,只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寶劍甩出老遠,橫在壇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燒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邊上溼漉漉粘在肉上。後心一個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狀甚慘痛。料定被雷擊死,不禁跪在地下哀聲痛哭。

向篤正要揹回洞去設法安葬,忽見死人眼開口動,發出極微細的呻吟之聲,驚喜交集。湊近前去一聽,語音甚低,說了經過。原來乃師因作惡多端,應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還妄想仗著邪法躲脫,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來,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內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厲害,恐到時殃及池魚,同為雷火所誅,暗中勾結一氣,陽奉陰違,表面應諾願為師父效死,臨到發難前一時辰,全都避去。乃師見時機緊迫,無計可施,只得令眾少女各按方位環立壇上,手持符、劍、法器之類,仍按前法抵禦雷火。無奈這些少女元陰已虧,身心脆弱,受不得驚駭,一任事前怎麼告誡,到時全都張皇失措,震死暈倒。僅剩本人在法台上用邪法拼命抗拒。眼看快要脫難,雷火中忽然飛來一道光華,將他抵禦雷火的寶幡削斷,跟著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見機,知道不妙,連忙伏倒,將背脊受了一雷。當時雖然身死,元神僥倖得脫,未至與形俱滅。現在門下十幾個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樹林內新掘成的地穴之中,準備師父一死,便去內洞瓜分所有法寶、靈丹,惡人不應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來無所怨恨。因見向篤痛哭悔恨,天良獨存,十分感動。

又知那些孽徒見他在此,必將其殺死,念在師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體,預為警告:

欲免眾害,可將腰間所藏一束斷髮取出,雷雨住後,如見眾孽徒往上走來,等到了台口,速將此發就壇上香火點燃,眾孽徒自然講和,請求停手,兩不傷害了。那時再將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師屍,急速離去此山。否則,還有後患。

向篤含淚敬謹拜命。一看那麼大的雨,壇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靈異。剛把那束斷髮尋到手內,雷住雨收後,果見大師兄王柏為首,率了同門師兄弟,由山下樹林內飛馳而出。料知師言不虛,忙把身子蹲伏,等到臨近台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見向篤,甚是驚異,停步喝問:“何時到來?可與師父見面沒有?”向篤答道:“剛到不久,師父已死。”王柏倏地面容驟變,大喝:“老鬼不懷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們師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見機避去,他便不死,也不與他甘休。我料他為人狠毒,懷恨我們,死時難保不有詭計,你如在他生前相見,須要實話實說,休要自誤。”王柏素來性情暴戾,無惡不作,專一倚強凌弱。向篤本就對他不滿,又有乃師之言,先入為主,一見王柏語聲兇惡,所說的話與師言好些相符,更疑他來意不善,心膽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見他神色慌張,也越疑慮,厲聲怒喝:“這廝果與老鬼同謀,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說著,舉起寶劍,率領眾人往上飛跑。

向篤見事危急,不暇尋思,忙將手中斷髮朝香火上點去。原意點燃下擲,禁法發動,抵禦強敵,本無傷人之心。誰知師徒兩方俱都蓄意狠毒,這種禁法兇惡已極,發剛沾火,立刻化為十餘縷青煙朝台下面飛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厲害,青煙一現,也不顧再和向篤為難,齊聲驚號,紛紛四竄,一邊行法縱逃奔避,一邊口裡亂喊饒命。那十幾縷青煙仍是一味追逐不捨,各追一人。眾人逃不多遠,全被追上,只一沾身,煙便沒了影子。緊接著身上無故自燃,疼得眾人滿泥水塘裡亂滾,有的切齒怒罵,有的哀號饒命,慘不忍睹。向篤才知師父心毒,假手自己,要眾人的性命。但已無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睜睜看著眾人一齊自焚而死。

向篤心中悔恨,已是無及,觸目驚心,想起左道旁門,結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來晚片刻,否則就不受叛徒脅迫,也必為雷所誅,殉了惡師之難。看師父懷中藏發甚是縝秘,必是在王柏等叛師時,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惡毒妖法禁制,藏在身上隱秘之處,等眾人將他火化,再行發作。看來不死於此,必死於彼。僥倖得脫,未始不是平日行醫救人肯盡心力,為惡時不大過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懺悔之念,痛哭了一場。

向篤見紅日當空,雨收雲散,遵照師囑,走到下面洞中取些靈丹,先救那些震暈過去的少女,然後埋葬死屍。偏生所有丹藥、寶物俱被乃師收藏秘處,費了好些時候及心力,僅找到四粒。來時匆忙,自己藥囊因無甚用,並未帶來,只得持丹迴轉台上。只見就這入洞取丹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台上少女一個未見,只乃師屍首仍然伏臥地上。耳聽悲泣求告之聲,回顧眾少女俱在台下山坡石上,圍著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裡環拜乞哀。道人不知說了句什麼,眾少女立即住聲站起,目注台上,面轉喜色。

向篤方在駭異,忽然一陣怪風起自台下,那泥水池裡橫七豎八倒臥著的十幾個同門屍首,紛紛躍起,夾著一團風沙黑氣,徑向道人撲去。嚇得眾少女失聲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隨手揚處,一道白光飛去,迎著死屍只一兩繞,立時身首異處,腳斷手摺,可是那些斷體殘肢似有人在操縱,並不害怕,依舊一窩蜂似隨風擁來。道人怒喝一聲,兩手一搓,朝前一揚,便有大團雷火朝前打去,轟隆一聲大震,雷火橫飛,所有殘骸全都震散,墜落地上。道人再將手一指,地面泥土沙石便似漩渦一般急轉,晃眼漩成一個巨穴,將這些碎骨殘屍一齊吞了下去。”

向篤看出道人是正派中劍仙,這才想起自己處境絕險。正害怕想逃時,猛又聽道人一聲斷喝,手朝台上一揚,又是一團雷火夾著轟轟隆隆之聲,從對面飛來。連忙往後逃遁,已是無及。眼看快要飛臨腦後,方以為今番準死,決難活命,倏地眼前一亮,雷火併未下落,竟從頭上飛過,直往台下洞前飛去。驚慌失措中朝前一看,原來乃師屍首不知何時飛起,滿身黑煙圍繞,業已逃到洞口,恰值雷火追來,當頭下擊,打個正著。只聽震天價一聲大響,跟著又是十幾團雷火飛下,霹靂之聲震得山搖地陷,目眩耳鳴。哪消片刻工夫,便將山洞震塌,沙石驚飛。乃師死屍業已陷入塵沙之內,無影無蹤。

向篤嚇得心膽皆裂,呆立在那裡,也忘了逃遁。隔了好一會,見全洞崩塌,屍骨無存,回看道人和眾少女,均已不知何往。總算道人沒有尋他晦氣,僥倖兔死,驚魂乍定,哪裡還敢停留,連忙逃了回去。每一想起前事,心神都顫。

向篤斂跡潛伏了一年,靜極思動。先打算出外行醫救人,做些好事,挽蓋前蔥。日子一久,漸漸故態復萌,又在外面行那採補之術。不過驚弓之鳥,存了戒心。所交女子都是些自願上鉤的淫娃蕩女,採時也只一兩度春風,並不攝回洞去,適可而止。當時雖然不免傷及真陰,仗著藥力,仍可醫治復元。如此過有半年光景,向篤以為這樣做法,於人無傷,於己有益。那些受傷婦女或因家貧,或因親屬有甚疾苦患難,都受過自己的好處,便良心上也還問得過去。

這日在一個大富戶家中,藉著醫治主人重病之便,勾引上他的姬妾。以前向篤每遇一女,至多留連三晚必走,不肯使其找伐過度。偏生那富戶兩個寵妾十分跋扈,平日風流事兒盡多。富戶愛極生畏,妒恨在心,只不敢管。二妾貪戀向篤床第功夫,哪知厲害。

仗恃向篤於主人有救命之恩,又不受酬謝,竟是明目張膽,苦苦糾纏,不肯放行。向篤也是冤孽,生平交女兒以百計,偏愛二妾濃豔。先想帶回山去慢慢受用,又恐作孽大多,步了乃師覆轍。這一舉棋不定,不覺耽誤下來。那富戶見二妾當著自己就公然與人調笑,已是萬分難過。再一見他說走不走,夜夜鵲巢鳩佔,相與幽會,並還露出挾美同行之意,不禁反恩為仇,起了敵意。只是知他法術神奇,無人能制,一個不好,丟了人還有奇禍,只是愁煩怨恨,無計可施。

事有湊巧。第六日午後,富戶因見三個狗男女又借治病為名,大白日裡在內室調笑無忌,忿極出門,在左近林外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呆生悶氣。忽有兩個少年男女走過,看他呆坐嘆氣,過來盤問。這類家庭醜事,自不便對外人述說。因見來人氣概不俗,略為遮飾了幾句,又請入內少坐待茶。原是句尋常套話,不料來人毫不客氣,立時應諾,富戶無法,只得請進。富戶剛把人讓到家中落座,便有下人喚出,耳語告密,說二妾俱在收拾衣物,大有隨著姓向的出走之勢。富戶一聽,氣得周身亂抖,直說反了。來客本是見他神情可疑,藉故入門查探,家人來喚時早留心潛出竊聽,得知大概。忙把主人請進,力說自己本領高強,精通道法,無論何事,均可代謀,絕對無妨。富翁哪肯造次,仍是一味支吾,不肯明言。

正說之間,偏生二妾有一心腹”廠頭走過客堂,窺見主人陪著兩位少年男女,覺著奇怪,入內報信。向篤作賊心虛,一聽來了外方生客,頓生疑慮。忙出窺探時,正趕主人因來客苦苦盤問,略為洩露了些。來客一聽是向篤,女客首先發怒,更不再問,起身便往裡闖。男的跟著縱到院裡,腳一頓,飛起空中,人影不見,卻有大片白光將全院罩住。向篤瞥見對面少女跑來,方覺神情有異,猛然眼前奇亮,天上白光已是佈滿。暗道:

“不好!”對面少女已戟指喝道:“瞎眼妖孽!竟敢倚仗妖法,欺我門人。你當時僥倖漏網,不知悔禍,還敢來此好佔良家婦女。今日惡貫滿盈,撞在我餘英男手內,休想逃命。”說罷,手一指,便有一片光華飛將過來。向篤聽來人語氣,知是上次所遇女子的師父,益發心寒膽落,不等劍光飛起,早借遁法往裡逃走。餘英男隨指飛劍追去。

全院已被劍光籠罩,向篤本難逃出羅網。幸是命不該死,見機尚早。逃時自知無幸,剛借遁法縱起,恰值二妾追出。向篤頓生急智,一把先緊緊抱住一個,口裡急叫道:

“這位仙姑要我的命,千萬替我哀求,切不可說一句硬話,不然命就沒了。”說時劍光已是追到。英男見妖人與主人家中婦女緊抱一起,恐怕傷人,便按住劍光,正待喝問,主人也已趕到。二妾戀好情熱,本恨不得和來客拼命,因聽向篤再三央告說:“這是仙人,須要軟求,不可魯莽。”一個便和向篤抱緊,一個便上前跪求仙人饒他一命。英男喝道:“爾等背叛了主人,與妖人通姦,也在當誅之列。因念無知,受了邪迷,姑且饒恕。再不躲開,一齊殺死,悔之晚矣。”

二妾見說不通,便向主人哭求,代為求免,什麼話都聽;否則甘與向篤同死。主人一則不捨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妾,並且晚年無子,抱著向篤的那一個還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雖然來路不明,總比沒有的好,未免投鼠忌器;二則怕打人命官司。只得忍著忿恨,一同跪下求告。英男把同伴喚下,略為計議,答應看在主人情面,可不殺他,但不能再容這類妖人為惡橫行,必須擒走。向篤知道只此一線生機,萬強不得;否則對頭略一變臉,就抱持多緊也無用處。聞言立時放手,過來朝著二人跪下,哭訴經過,只求免死,從此改悔,決不再犯。

英男原聽女弟於林寧回山說起遇上妖人向篤,正在爭鬥,多蒙師叔白俠孫南等走過,下來相助,才將他趕走等情。峨眉三英二雲中,只餘英男最護徒弟,比李英瓊還要甚些。

聞言大怒,每出雲遊,必要順便尋訪向篤蹤跡,本欲置之死地,為世除害。這次沿途訪問,凡知道向篤的,俱說他是神醫,專一救人行善。雖也有說他好色貪淫的,並未聽說有人受害,出甚怨言,好生奇怪。來到當地,聽主人說他好佔良家婦女,還要拐走,又動除他之念。及至追出相遇,見他那樣膿包無用,殺機已減了兩分。再經一番跪哭哀求,證明沿途所聞不差,果然功罪參半,與別的左道妖邪行徑不同,雖然誤入旁門,尚知戒懼,又不由心軟了好些。因看出膽子甚小,不似敢逃走神氣,便沒十分防備。只對他喝道:“聽你所說,尚屬實情,姑寬飛劍之誅。但你所習乃是邪術,此時釋放,難免又去害人。現將你押往深山無人之處,尋一洞穴,禁閉十年。如知悔過,痛改前非,到時自來放你。”向篤暗忖:“深山十年禁閉,何等痛苦。果真罪滿能蒙收錄,得以改邪歸正,轉禍為福,就再比這苦些也所心甘。到時不過是個釋放,別無希冀,自己又無辟穀導引本領,豈不比死還要難受?”求既無用,逃又不敢,勉強隨了二人,行法飛向山寨深處。

三人剛剛落下,忽見茂林深處有一赤身人影一閃,同行少年首先追去。快到時,由林內飛出七八道紅黃光華,跟著縱出一個紅衣妖道和幾個赤身男女。少年和餘英男也忙將飛劍放出迎敵。向篤看出雙方旗鼓相當,英男忙於禦敵,無心顧到自己,想趁此時逃走。又震於峨眉派的道法威名,終是膽怯,惟恐萬一失算,被她看破,立送性命。躊躇了一陣,想道:“自己學過木石潛暖之法,雖不能逃,卻可藉以隱形。何不試它一試,將身隱向一旁,等到事完,再見機行事?如不被發覺,自是再妙沒有;即使瞞她不過,也可推託膽小害怕,隱身以防波及,並無他意。反正人未逃走,一見隱藏不住,立即現身出面,總可無礙。”主意想好,如法施為,藏在一旁,暗中觀陣。

只見雙方鬥了一會,妖道敵不住正派飛劍,倏將紅黃光華掣轉,施展別的邪法。當時滿天陰霆,愁雲慘霧中,黑龍也似飛出四五十道黑氣,剛和飛劍絞在一起,猛聽空中大喝:“妖道竟敢猖獗,今日劫數到了。”隨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山搖地撼,霧散煙消,滿地都是金光雷火。妖道想是知道不好,哪敢迎敵,慌不迭把手一招,帶了手下男女妖徒,借遁縱起。正要往林內逃走,不料迅雷後面又似長虹飛墜,連射下兩道光華。妖道剛覺精芒耀眼,身子已被圈住,連“哎呀”全未喊出,便即紛紛腰斬為兩段。向篤看去,真個比電還快,略掣即回,眼才一花,妖道師徒業已屍橫地上。再看場中,英男面前卻多了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者,二人正向他禮拜。定睛一看,正是那年用雷火震散乃師屍骨,救走眾女之人。:心方驚懼,那道者向二人說了幾句,又對自己藏處看了一眼,同向林內走去。

向篤猜他去尋妖道巢穴,有心現身進去,苦求收錄,又無此勇氣。等了一會,不見出來,暗忖:“既無勇氣求人,又不敢逃走,如何是好?對頭這麼大本領,決難隱瞞。

看此情形,分明有心釋放自己,再不走,等待何時?”念頭一轉,忙行法往回路逃走。

剛走不遠,便聽那少年聲音在後笑道:“我說這廝已入邪道,決難改悔,一試就穿,姜師叔你看如何?”向篤才知對頭就在左近,自己沒有看見。驚弓之鳥,心膽皆寒,當時只恐追上,拼命飛逃。等到迴轉己洞,回味對頭和那道人行徑、言語,分明含有深意。

一時心粗畏苦,不曾體會,致把良機坐失,好生懊悔。

向篤經過這一次大難,方始死心塌地,不再為惡採補。本來山洞中還有好些被害女子,真陰俱已虧失,壽限甚短。為想治癒她們,少減罪孽;更恐一些旁門中的同道日後不免前來糾纏,又入歧途。聞說莽蒼山所產靈藥甚多,便率雲翠等少女離開故居,前往隱避。知道玉靈崖一帶時有仙靈往來,特意找到山陰森林之內,尋了一座小巖洞,將裡面開闢出來。一面給眾少女醫治;一面修道。習那道家吐納之術。向篤先還和眾少女同在一室起居,日子一久,痛悟前非,益發刻苦自勵,在洞角建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小石室,獨居其中。準備事完,面壁十年,以符仙人降罰之數。等到期滿,道基稍定,再去峨眉尋訪仙師,敬求收錄。無奈眾少女真元大損,尋常藥石難期大效,真正成形的靈藥仙草又極難覓到,自己已許下心願,不能違背,在耽延了不少對日,僅僅把少女們的命保住,復原直是無望。

這日無心中救了四個獵虎族人,因而發現那兩條線蛇恰是千年難遇的道家補還少女真陰的聖藥。只要弄到一條,照著亡師所傳方法,合藥配製,不消兩月,全數都可復原如初。如能活的得到,更可長期取它精液,配製各種靈效丹劑。端的喜出望外。一面尋找線蛇喜吃的毒草以及禁制之物,一面盤算好蛇的出現日期。

向篤籌備多日,好容易才得停當。誰知第一次正要前去,忽然來了一箇舊日同道,想拉他出去相助設壇,祭煉法寶,向正派尋仇。被他無心中從卦象看出,知是魔障,不敢招惹,卻也不便得罪,只得行法隱去洞穴,避向遠處,勉強躲掉。

第二次又定好日期,打算親去,那同道不知怎地算出他上次有心避而不見,又要來尋。向篤惟恐誤了時機,更恐妖人一時闖來分潤,因四人世居本山,慣殺毒蛇,膽大多力,矯健非常,雖然不會法術,頗知毒蛇習性畏忌,又感救命之恩,不辭艱險,只得補教了些擒蛇之法,令其代己前往,如法施為。能捉到活的最好,否則當時殺死弄回,也一樣有用。自己卻向妖人迎去。向篤原意把妖人引離本山,再向他婉言說明,當面謝絕。

到了地頭,妖人師徒三個已為敵人所殺。趕回一問,四人竟因一念貪慾,以為他回來尚需時日,將一條半活線蛇全借給了烏加。功敗垂成,如何不怒,忙命女徒拷問真情,自己出去尋找。

向篤第二次尋回死蛇,得知鸚鵡被二山人搶去,二女徒用他所傳邪法滿林追趕,也未追上,僅將烏加擒到。一問才知玉靈崖洞內新近遷來一家漢人,男女老少都有。內中一個小姑娘最是厲害,會從身上放出電閃,多堅硬的鋼鐵,遇上就碎,人更不用提了。

烏加先在別處山寨裡遇到,被她將頸上鐵環斬成粉碎,犯了多環族的大忌,因此尋仇拼命。烏加知非敵手,巧遇獵虎族人,將蛇借去,意欲放蛇報仇,不料兩個放蛇的同黨一個也不曾逃回。遙望崖前電閃亂掣,知道人、蛇遭了毒手,當時逃來林內。本意想愚弄四人,藉口蛇被人擒去,引他行刺,再試一回。然後偷偷回寨,引來平日死黨,另打主意。不料四人沒有尋到,卻見同黨鹿加和老山人牛子往外奔逃,烏加才知鹿加已然降了仇人。心中忿恨,正要用身帶毒箭將他射死,便被大鬼咬住,嚇死過去,醒來已然被擒。

烏加並說小姑娘的父親手會打雷,但只聽人傳說,並未見過。

向篤一聽,料定這家漢人定是劍仙一流人物。那鸚鵡原是日前無意中遇見,行法攝回。既不敢冒昧去玉靈崖惹事,死蛇也已尋回,儘可如法配製,醫治眾少女復原。雖然要多費無數心力,只怪自己作孽太重,定數要使他多受磨折,不會容易成功,但居然尋回,總算不幸之幸。不願再為此事傷人,僅將四人薄責了一頓。又告誡烏加幾句,隨即逐走,不許再在林中逗留。反是四人恨透了烏加,當場毫無表示,等人走後,藉口回家,暗中追去。那老野民力大手狠,動作輕靈,追上後冷不防將烏加撲倒,雙手扣緊咽喉,生生勒死。還不解恨,又用刀將人皮剝了回去。向篤哪知呂、王等人只靈姑有一口飛刀,俱不會甚法術。一心盤算日後如何應付,忘了禁止四人報復,事後方知。想到烏加這類兇人惡名久著,以暴去暴,人已死去,也就罷了。

第三日,因兩女徒不捨靈鳥,再四絮貼,說就是正派劍仙也須講理,如何任意奪人心愛之物?向篤也看出那鳥靈異,有些戀戀,意欲夜間前往,先探明對方虛實,再作計較。才一出林走向高處,便見玉靈崖前飛起一道光華,宛如神龍戲天,電掣虹飛,滿空翔舞,分明是正派中最厲害的神物至寶。不由大吃一驚,哪裡還敢近前招惹,立即退回林內。向篤想起前情,心寒膽怯,卜了一卦,只盼對方不要尋他晦氣,於願已足。照卦象一推詳,竟是吉占,再過數日,人必尋來。當日至至誠誠,又卜一卦,算出呂氏父女見訪,不特沒有惡意,而且化敵為友,以後還有莫大助益一好生歡喜。

向篤先以為對方必是正派中的能手,及至雙方相見,靈姑雖然身有至寶,仙骨珊珊,但是尚未得有真傳;乃父更是凡人。並且臉上晦紋隱隱,等一現出,便有殺身之禍,當時沒好意思說破。因靈姑雖未入門,已是鄭顛仙的記名弟子,傳以飛刀,十分器重,將來大可藉助,有心結交,對自己出身以及棄邪歸正等情。一點也不隱瞞,照實傾吐。又硬和靈姑拉成平輩,稱呂偉為老怕。呂氏父女先還疑他有點言甘不實,後經向篤明道心事,方知有為而發,其意甚誠。烏加已死,向篤又復如此恭禮相交,此後山中歲月大可高枕無憂。並還知道所居就是玉靈崖,與仙人所示相合,欣幸已極。談了一會,二人辭別。向篤因呂氏父女林徑不熟,又親送至林外,方始別回。第二日,向篤便帶了兩個女徒,去至玉靈崖拜望。雙方由此成了好友,時常來往。

呂偉也把入山避世經過逐漸吐露,毫無隱諱。向篤本就看出靈姑前途未可限量,這一來,越發加了結交之心。靈姑、王淵都是年輕好奇,知道向篤精通法術,不時請他傳授。向篤除修煉一層因是旁門左道,恐誤二人根基,說明不可妄學外,至於一切避敵防身,以及抵禦蛇、獸等禁制之術,無不盡心傳授。向篤又相助呂、王等人開闢耕地,起建居室,並在近崖一帶風景佳處,依著形勝地勢,“引泉添瀑,種竹盼花,添了許多奇景。後洞石室院落也經他行使禁法,添設改飾。先後不消三月,便煥然改觀,備極新奇。

原本洞天福地,再加上這一番匠心營運,益發像個仙靈窟宅,美妙不似人間了。

呂、王兩家老少都和他師徒親近,視若家人。呂偉見他時常來替自己經營部署,到晚仍歸昏林住宿,屢說後洞石室甚多,他師徒再多兩倍也能住下。就是崖洞左右也有不少好地方,哪裡都可安身,為何偏要舍明就暗,住那昏暗晦塞之區,日與蛇獸為鄰?力勸搬來同住。向篤卻說自己孽深罪重,理應刻苦,以求懺悔。如非所醫眾少女無所棲止,連現住的崖洞都不配,如何敢在這等好地方居住:呂偉見他委實志堅心苦,也就罷了。

不到一年,森林眾少女經向篤用所制靈藥,先後治癒復體。先期將洞中一應陳設用具,除合用的送給呂氏父女,餘都趁隙換了金銀。擇一吉日,請來呂、王諸人;當場將自己三十多年行醫所得,各地富室、寨酋的謝禮,如金沙、銀塊、布帛、麻絲之類,一物不留,全數分配與眾少女。再按照各人原攝來的家鄉。做三四次,分別護送回去。

起初眾少女被他攝來,不是父母、酋長受了好處,以此酬謝,便是出於自願。向篤不似別的妖人淫兇無情,眾女雖然供他採補,自知受傷太重,並不十分怨恨。及至向篤兩次倖免雷火飛劍之誅,立時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日以救復眾女為事,從此不再沾染七自己只管刻苦,對人卻極優厚。除了不能離洞遠出,對眾少女的飯食衣服、起居動用,只要力所能及,務求精美舒適,愛護得無微不至。眾少女俱都感他優遇,視若父師,均願復體以後,依舊長此相隨,毫無去意。二女徒雲翠、秋萍更是誓死相隨,不捨別去。

向篤再三勸解,說眾少女根骨多非此道中人。雖然內中有幾個資稟較好的,無如本質已虧,元陰早失,僅仗靈藥之力得免夭折,但也不過勉終天年,要想出家修道,決難有所成就。自己尚未得人正教門下,怎能傳授?如習原來左道。已然為此幾乎遭劫,如何還再誤人?沒有眾女牽纏,將來仙靈鑑憐愚誠,或許有點遇合。如仍相聚,自己既不能尋求正教,眾女徒也跟著受上無窮的磨折辛苦,豈非兩誤?執意不允。眾女知是實情,只得含淚應允。

雲翠、秋萍知道靈姑遲早仙緣遇合,仍是拿定主意,不願還鄉。力說自己在此既然恐誤師父前修,願在玉靈崖隨侍呂、王兩家為奴,將來再打主意。如不見納,便在崖左近尋一個洞窟,暫且棲身。好在久居山野,膽大多力,又從師父學了防身法術,不畏艱難以及蛇獸侵襲之險。師徒分開,各自修為,豈非兩無妨礙?靈姑頗喜二女,也代求說,並願代為收容。向篤不忍堅阻。深知二女非但資稟不如靈姑遠甚,而且面有乖紋,就此還鄉,仗著所學一點淺近法術,嫁給酋長之類,還可享受一生。這一矢志學道,若沒有遇合,是徒受辛苦;一旦有了遇合,正派中人看她不上,再要誤入歧途,被左道妖邪物色了去,終於惡貫滿盈,難保首領,與靈姑相處一起,更是彼此無益。但不好意思明說,望著二女搖頭嘆氣。

二女也頗靈慧,見向篤不加可否,知他不甚贊可,不由把心一橫。秋萍首先正色起立說道:“我知師父之意,必以我姊妹賦性窮薄,難子尋求正果,如在外面居住,萬一又人左道,豈非求好反惡?現我姊妹早已商定,誓願出家學道,不履人世。暫棲玉靈崖既有難處,那我妹妹索性往遠處別尋洞穴棲身。此後日夕禱天,倘有仙緣遇合,自出萬幸;否則便終老此山,寧死不去。至於再陷邪途一層,師父只管放心。即便愚昧無知,當時受了妖人引誘,只一發覺,立即回頭;得便還將妖人殺死,為世除害。決不再遺師門之憂,為師父添造孽累便了。”說完,取了幾件防身器具以及兩包衣物,便向眾人叩頭告辭。眾人攔她不住。向篤喚住,慨嘆道:“你二人既是心志如此堅定,皇天不負苦心人。但望你們守定今日之言,不可改變初衷,將來有大成就,也是難說。金銀財帛,山居自是無用,我這些採掘山糧、藥物的用具可以帶去。再說,也不忙在一時,等大家起身同走,以免暗林之中遇見蛇獸,又要費事。山陽盡多佳地,出林即少險阻,彼此更得多聚一會,豈不是好?”二女含淚應了。

向篤把一切事情熟計停妥,命頭一撥應行的眾少女,各持分得的衣物金銀,連同呂、王諸人出了森林。二女重又拜別,自去尋找居處。呂、王諸人迴轉玉靈崖。向篤行法,領了眾少女起行出山,送回各人故鄉。

靈姑因事前向篤曾使眼色示意,不便再使二女同居,別時十分憐念,再四執手,殷勤慰勉。勸她們尋到以後,時常來往,以免寂寞,有甚險阻艱難,也可從旁相助。二女生長南疆,性情剛強,先時雖有相從之意,及見向篤作梗,便心橫發狠,決計離開眾人,不受絲毫幫助,以毅力恆力打通這條死路。對靈姑關切之意,只是感謝心領,表面應諾,別後竟一次也未往玉靈崖去。靈姑先後尋她們數次。前兩次由靈奴先往,尋到她們的住穴,再回來領路,跟著尋到,人已不見。過了兩三月,連靈奴空中飛尋,二女一見便即藏起。僅知二女仍住山中,相隔頗遠,人卻見她們不到。料是有心躲避,也就罷了。此是後話不提。

呂、王諸人回洞,過了兩月,向篤忽然走來,說眾少女只有四人無家可歸,為此還耽誤了些日,已然各自擇配,嫁與酋長、富戶之類。餘人也都各有歸宿。自問孽累已去,積罪尚多,意欲重尋一個窮極幽晦荒寒之區,閉關靜修,應那十年面壁的願心。但是目前功候尚差,不能完全辟穀,長年不食不飲。多備糧水,原無不可,終恐年久腐朽,蟲鼠侵耗。閉關以後,非有要事,不願再出。並且外魔也多。意欲拜託靈姑,每隔兩三月前去看他一次,萬一有甚魔擾,或是缺乏糧水,可以事先求助。呂偉道:“你我至交,就你不說,我父女也要常去看望,何消說的?”

向篤悽然道:“女公子仙根仙骨,異日成就無量,別人怎能比得?人事無常,變故之來,往往出人意外。此事看似容易,但是十年光陰,不是短時歲月,彼時女公子早已仙緣遇合了。不過顛仙既以此地為她居住之所,將來縱不在此,也斷不了來往,否則我怎敢有此不情之請?本山雖是仙靈往來之地,因為素無正教真仙在此主持,旁門異教也常來此採掘靈藥。還有山陰一帶,蛇虺四伏,時見怪異。老前輩武藝雖高,終是常人,以後最好不要離此遠出。即或不得已,也請與女公子偕行,免冒危險。至於晚輩蝸居,地絕幽僻,道路險阻,駕臨存問尤不敢當。會短離長,務望珍重。只等三數年,女公子得了仙傳之後,便可壽並丘山,隨意所為了。”呂偉哪解言中深意。大家惜別之心都重,一體挽勸,強留向篤在玉靈崖洞中住了十餘日,每日同出同歸。

向篤因見呂偉額上晦煞之紋越來越顯;靈姑卻似浮雲翳日,表面雖現兇優,精光業已外映。知他父女一個大限將臨,一個先憂後喜,否極入泰,不久同時發動。明知無可避免,又不好明言示警。為感相待之厚,=暗中點醒靈姑,說:“尊大人春秋已高,不宜遠出。就是父女偕行,也最好不要離開一步。這幾處墾殖之地隨意行動無妨。那崖後絕壁之下有一夾縫,出去便是本山野獸最多的百靈坡、天池嶺、花雨潭等幽勝之區,日後難免發現,最好不要前去。入冬以後,更須小心。須知災病無常,往往出人意外,命數有定,預防尚難趨避,何況疏忽。深山絕域,不遇事便罷,遇上事就非小可。”

靈姑聽他人前背後,這些話已重複過兩三次,自然疑慮,暗中探問未來吉凶。向篤只說:“想當然耳。我道力淺薄,當時的事尚可佔算,卻不能前知。不過稍習風鑑,見尊大人已屆高齡,面上猶帶風波,恐將來難免憂危,即承賢父女厚愛,略知一二,不能不說,以便留意。但盼吉人天相為佳,過了明春或可無事。至於究竟是何因果,應在何時何地,能否避免,實算不出,難以奉告。”靈姑知是實話,只得牢牢緊記。

向篤又把一些救急的醫術,連同所配剩的靈藥、方劑,一齊傳授靈姑。並說:“相交恨晚。只要早個十天半月,那兩條線蛇如能留下活的,多環族鹿加已然歸順,就用當地所產毒草餵養,人只要沒有腦裂腸碎,取那蛇眼精液製藥調服,不論多麼厲害的大病重傷,必能起死回生,復原如初。不料到手之物,誤在野民手裡;如今走遍字內名山,恐也難以尋到,真個可惜己極。”說時,恰值王淵隨父畦中割菜,不在跟前。靈姑以為蛇死便完,隨著可惜,沒想到王淵留藏著蛇眼。向篤又因蛇眼破碎,這類東西見土就鑽,呂、王諸人連蛇的用途尚且不知,怎會留那眼珠?定為靈姑飛刀斬碎落出,埋入地底。

一句話的疏忽,遂使日後呂偉返魂無術,靈姑抱恨終天。不提。

十天聚罷,向篤別去,回到森林,將洞中所剩粗重零星之物,一齊送給四人。仍在山陰僻遠無人之處,尋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巖洞,備好糧水。二次再到玉靈崖,將平日行醫的藥囊、醫書,連同自己精製的各種外科用具,一齊贈與靈姑。又將日前所傳醫術,盡心講解,考問了兩遍。然後才請靈姑、王淵同往。呂、王諸人俱欲隨去,向篤再四謙謝,仍是靈姑、王淵帶了白鸚鵡靈奴偕行。

去時,向篤施展禁法,行走甚速,不消多時,一同越過山陰,到一絕壁之下。向篤指道:“這裡便是我閉關禁修之所,少時洞門將用大石封閉。日後你們駕臨,只須叩石三下,我便在上面小洞現身,不到孽滿之期,恕不能下來相見了。”

靈姑見那地方三面峭壁刺天,一面對著絕壑,對岸又是峭壁如斬,四周俱有遮覆,日光輕易難到,只見白雲往來崖頂,人居其中,恍如甕底一般。地下草莽怒生,高几過人;老樹森森,落葉腐積;蛇蟲竄飛,悲風四起。洞在危崖上,奇石外突,一穴深陷,高不滿五尺,寬才二尺,壁上苔薛濃肥,作翠墨色,人須俯身而入。日裡看去,景物已極幽晦閉塞,陰悽悽的,迥非人境。靈姑說道:“這麼陰慘的地方,怎是修道人住居之所?還是另尋一處吧。”向篤黯然答道:“我何嘗不知此處不宜人居,怎奈罪深孽重,非以毅力苦行,懺悔平生,無以自拔。蛇獸之侵,尚非所畏,最苦的是荒山古洞,難免外魔侵害。前幾年尚屬無妨,一過三年,越往後越覺可怕。日前堅請賢姊弟以後踐約,隔些日月在臨一次,便是為此。洞中逼狹汙溼,更非人所能堪,無地延客小坐,行即入洞,請回去吧。”

靈姑要看他如何封閉洞穴,向篤便致歉作別,俯身鑽入。待有半刻,忽聽隆隆之聲,左近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忽然緩緩自移,到了洞前停住,恰將洞口封住。跟著一陣怪風颳過,石上平添了一層極厚的苔薛,與壁上苔痕濃淡相仿,直似天然生就。如非事前知道,決不信石後還有一洞,人藏其內。王淵見上面並無小洞,試往叩石三下,又是一片隆隆之聲。二人抬頭一看,離頭丈許,果現一洞,與適見的洞一般無二。向篤由內現身,笑道:“諸事已定,行再相見。天已不早,來路昏黑,請回去吧。”說罷,又響了一陣,仍復原狀。

靈姑、王淵只得取路迴轉,路徑方向早經向篤說明,來時又經隨地少停,一一指點,更有仙禽靈奴飛翔辨認,二人腿腳甚快,雖無人行法相送,也慢不了許多,約有個把時辰便趕回王靈崖。二人到時,正值鹿加帶了十來個親信,拿著許多金沙、布麻以及奇禽猛獸的骨革毛羽,前來謝恩。

原來鹿加回寨以後,偷偷找了寨中神巫,許下接位後的重賄。次早由神巫向眾宣說真主某日將歸,因他以前曾受罪罰,雖是惡主烏加亂命,但是仍須請示祖神及大神之前,以定去留。並說惡主已將神箭遺失,不知落於何處,全仗真主即位,始能請回。等將眾山人哄信,做好一切故示神奇的手腳,再照預定日期時刻,一面迎接真主,一面現身出去。先當歸罪囚犯,受了一番假神判。俟神巫代神吐口,降了真命,眾人擁立。然後宣示烏加罪狀。眾山人最重祖遺神箭,勝逾性命,立即群起搶地呼天,哭求新主將箭尋回。

鹿加知道山人新附,內有不少烏加的黨羽,烏加逃回倒不要緊,只那神箭關係非同小可。

便是神巫雖受利誘,一半也為此箭。如若失去,眾山人必令他尋找,要是尋不回來,也難免死。因聽鹿加力任其難,說是已得祖神降兆,準能尋回,才允相助。鹿加臨時加了小心,福至心靈,竟將前策略為變通:將箭預藏密地,推說此箭已為烏加所汙,現在祖神收去洗滌,不能即歸,須俟數日,由神巫卜請日期,自己一去即可尋回。

神巫對此原無把握,好生驚惶。但已擁立鹿加,無法再變,只得揹人向他責問。鹿加說:“我的話一句不虛。但你須設法使眾人真個順服,見了烏加,立時殺死。我看出一點無有二心,立即往取,否則只好看你設法了。”神巫反受了他制,萬般無奈,每日想盡方法,代他收服人心。鹿加卻乘此時機,一面安置好了私黨,一面示恩示威。日前看出眾人果然敬畏愛戴,又借夢兆,宣稱某日半夜神箭歸來,集眾先去神廟看過,再往廟前守候。其實箭早親自傲了手腳,放在廟內原處。到時徑直大踏步率眾奔人,果然箭在神前,箭頭雪亮如新,不由眾山人不怕。這一來,連神巫也畏服,以為他真有神助了。

事完,鹿加想起呂氏父女恩德。久未往見。烏加竟未回寨生事,也不知被呂、王等人殺死沒有。為踐前約,特地選了心腹山人,用山背子抬了許多金銀、禮物,前往玉靈崖貢獻。

自從鹿加回寨,早對山人說過烏加所尋仇敵,乃是漢族中仙神一流人物。休說是他,便傾全寨之力與爭,也是白白送死。幸而禍由烏加自惹,與他人無干。烏加已然有罪,不能再算本寨的人,最好擇日前去說明此事,免因烏加惹下後禍。就便送點禮物,與他結交,異日遇上災禍,可以借他神法相助解免。靈姑用飛刀斬斷烏加頸環時,隨行數十山人逃走回去,添枝加葉一說,俱都談虎色變。兩處相隔又不甚遠,本就恐怕烏加仇報不成,惹火上門。再聽鹿加許多渲染,將靈姑說得比天上神仙還厲害。這類山人雖是兇狠不怕死,畏神之心卻勝於斧鉞,惟恐斬斷頸圈,為雷電所殺,不能超生,聞言個個膽寒。尤其與神人相交是個最體面榮耀的事,“巴不得棄嫌修好,化敵為友。聞得寨主為了全寨安危福利親身前往,人人踴躍歡欣,深以不能入選隨行為憾。

至(了玉靈崖橫崖前面停住,由鹿加一人裝模作樣,繞崖而過,到了洞外,跪伏在地。呂偉正從耕地迴轉,得了老山人牛子報信,知他用本族最恭敬的禮節前來拜謁,連忙扶起,問知回寨之事,甚是快慰。鹿加聽說烏加已死,還被獵虎族人剝了人皮,大敵已去,此後安居寨主,高枕無憂,更是歡欣。雙方把話商量好,由牛子同往崖前,曉諭隨來眾人說:“主人因烏加屢次估惡不梭,以為多環族都是如此,本欲前往問罪殺戮,因新遷洞府,開闢事忙,延遲至今。適才鹿加來此解說,才知烏加一人之過;與眾無干,姑且寬恕。以後不可再因小故傷害漢人,犯了,仍難免雷電之誅,切須緊記。所貢禮物原不願收,念在真誠,除金沙、銀塊之類,隱居修道之人不履塵世,要它無用,餘者各取十之一二,剩下仍命帶回。”眾山人來時以為,漢族仙神必比神巫還貪財貨,惟恐難博呂氏父女歡心,都挑最貴重的東西送來。一聽主人如此仁義,所收都是些極容易的土產,值錢的幾乎全部退回,就取也不過點意思,無不喜出望外。

牛子曉諭已畢,便領進見。眾山人恭敬拜謁之後,齊聲訴說,堅欲一看仙人神法,並拜見仙娘,以求福佑。這一來,呂偉卻為了難。知道蠢人非此不能鎮服,向篤如在,自然最妙;便靈姑、王淵,近日也學會了好些障眼法兒,足可施為。偏巧向篤今日開關靜修,靈姑、王淵隨送前去,也未在眼前。自己一點不會,眾山人又誠心誠意的,恨不能當時便要見識,簡直無法拒卻。只得命牛子用土語代為曉諭,說主人神法出手必定傷人,非可兒戲,命眾先受酒食犒勞,等小主人回來,再行當眾演習。跟著由王守常夫妻、牛子三人調設酒食,犒勞來人。呂偉還得裝出尊嚴神氣,坐在當中,觀看眾山人歡飲。

多環族人最為兇狡,先把呂偉視若天人,抱著滿腔熱望而來。及見無甚奇處,呂偉生性爽直,又不善做那裝神弄鬼肉麻之狀,時候一久,眾山人表面雖隨寨主鹿加敬禮,心中都在懷疑,漸漸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大有不信詞色。牛子在旁看出情形不對,知道這類兇人不可理喻,對人無論有多恭順,只要一被他們輕視,立即反臉成仇,回報更毒,便酋長也難制止。來者多是鹿加近人,一個鎮不住場,當時雖不致為難,回去一傳揚,不但要起二心,他見本洞有這麼好耕牧之地,一切用具均他們心愛之物,難保不來竊取攘奪,從此多事。鹿加儘管懷德畏威,眾山人卻決不信服。兇人把擄劫燒殺當成本分的事,除了神命,誰也不能攔阻。即便靈姑飛刀厲害,來者不懼,臨了一樣可以制服,仍要費無窮心力,損害耕牧更所難免。惟恐他們吃完,靈姑尚未趕回,一被走去,事情便糟。於是牛子忙借敬茶為由,跪近呂偉身前,請主人留意。

呂偉也知眾山人虎狼之性,今日非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可。無奈日已偏西,王守常兩番抽空眺望,靈姑、王淵尚無蹤影。眼看眾山人已多吃完,各自起立,走向鹿加面前說了幾句,鹿加低聲怒斥,眾山人雖被壓住,神情已沒乍來時恭順。呂偉方在愁慮,忽然靈奴隔崖飛來。呂偉料知靈姑將回,心中一寬。未及張口,鹿加感恩心重,又知靈姑厲害,見手下眾山人不服,說主人與尋常漢客一樣,人言是假,恐被主人看出見怪,偏生來的這些山人一個也未見過靈姑,無可證實,也在發急。一見白鸚鵡飛到,忙先喊道:

“那不是仙孃的神鳥麼?你們還不快看,它會說人話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1:08


第五十五回 開樂土 同建碧城莊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

話說眾山人見是一隻白鳥,心方竊笑,鳥已飛翔而下,落在呂偉手上。呂偉故意喝道:“快飛去,叫你小主人即刻就回,不可遲延。”那鳥立用人語應了一聲:“主人就回。”仍向來路飛去。眾山人見狀,意始稍解。

靈姑、王淵原本落後不遠,歸晚恐家人惦念,放鳥先回報信,一會便已趕到。牛子不等呂偉開口,首先迎上前去,恭敬伏跪,大聲說道:“眾山人要看主人神法,老主人恐怕法術厲害,誤傷了人,靜俟主人回來施展給他們開眼。這些都是不害漢人的好多環族,請主人慈悲降福吧。”鹿加也跟著率眾上前禮拜。眾山人見來人幼小纖弱,還在將信將疑。靈姑聽出牛子心意,一見眾山人把路擋住,朝王淵使個眼色,說道:“我們見了爹爹再說吧。”說罷,手中掐訣,一同施展向篤所傳禁法,由人叢中飛身縱出。眾山人正在遮路喧鬧,忽然滿頭火光,眼睛一花,人已無影無蹤。再看這一對少年男女,已在呂偉面前現身,不禁駭服。剛要起身趕去,牛子乘機大喝道:“仙娘不喜你們吵鬧,已經生氣。她不比老主人脾氣好,還不安靜些麼?”眾山人聞言,俱都逡巡卻步。

靈姑已向老父匆匆問知就裡,回身笑道:“你們遠來不易,想看仙法不難。無如老洞主較我姊弟法力大得多,一出手,你們便沒了命,不便演給你們看。但我這神法也非小可,發出來時,跟天上打的電閃一樣,不論多麼堅硬結實的東西,捱上就斷,人和鳥獸更不必說了,我也不願傷人毀物,可把你們的鐵傢伙挑上幾件不打算要的,倒插在隔溪草場上面,人再一字排開。我先削斷它們的尖,再把附近那株大樹斬斷,使你們見識見識。只是人一站定,不許亂動一步,我這法寶也許還要查看你們居心好壞,不動沒事,若不信服,死傷休悔。鹿加、牛子照話轉述,當先領頭。眾山人哄應相隨,紛紛過溪,牛子深知飛刀神異,故意命將挑出來的刀矛插在遠處。

靈姑遙望眾山人安排停當,便將玉匣飛刀施放出去。眾山人只見一道銀虹疾如電掣,自靈姑身畔飛起,霎時便到跟前。耳聽一片鏗鏘之聲,地上所插刀矛尖頭紛紛斷落。跟著神龍翔舞,飛向身側大可數抱的古樹上繞去,光華照處,枝柯寸斷,墜如雪雨。晃眼之間,銀光倏似匹練一般舒展開來,往下微降,照樹幹中腰只一剪,上半往側一歪,落葉橫飛。驚風驟起中,轟隆一聲巨震,二十多丈高一株大樹立被飛刀斬斷,倒於就地。

銀光隨又飛向眾山人頭上,繞身電掣,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嚇得眾山人心寒膽落,狂喊仙娘饒命不迭。鹿加雖不在刀光籠罩之下,以前嘗過滋味,見狀也是驚心。知道靈姑有心威嚇,忙向隔溪遙拜求恕。

牛子在旁指著眾山人大喝道:“我主人神法厲害,卻不傷害無罪之人。因你們居心不服,得罪了她,才用神法做戒。要想活命,快些跪下求告,永遠忠心順服,不敢絲毫背叛,就可免死,還要降福保佑呢。”眾山人驚魂都顫,哪敢再有二心,忙即跪倒,伏地哀求。禱沒兩句,眼前一暗,銀光不見,遙聞喝起之聲。站起一看,適見銀光已飛到玉靈崖上空,電馳星飛,上下翔舞,精光炫目,變化無窮。靈姑為使兇人畏服,一面發揮飛刀威力;一面又和王淵把新學各種禁法幻術一齊施展出來。一時烈火飛騰,金花四起,花大如盆,霞光片片。靈姑、王淵各立花上浮沉起伏,流輝四被,映得岩石林木都呈異彩,端的神奇已極。休說眾山人,連鹿加、牛子已都看得目定口呆,高呼仙娘恩主,羅拜在地。靈姑估量到了火候,意欲收斂。王淵童心好弄,見山人為障眼法所惑,畏若天神,心中高興,定要多玩一會,直到天晚月上,約演了半個多時辰。靈姑想起向篤曾說此法只可偶然揹人遊戲,不宜常演,才行止住。最末收了飛刀。鹿加、牛子仍率眾山人過溪拜謁,眾山人受了一番驚恐,敬畏已極,個個提心吊膽,惟恐失禮見罪。及見靈姑溫言告誡,笑臉常開,才放了心。

呂、王等三人又乘靈姑演法之際,弄了許多酒肉,準備半夜裡二次犒勞大眾。並照山俗,在隔溪廣場上升起野火,令其圍火聚飲。王淵又單獨向山人演了兩次幻術,靈姑正在洞內有事,無人攔他。呂偉想令眾山人宿在後洞,等靈姑向獵虎族人討來烏加人皮,再行起身。牛子悄稟:“這些山人不下百種,只多環族貪殘猛惡,刁狡反覆,畏威而不懷德。連鹿加那麼感恩忠順,將來都不敢保,何況他們。最好使他們不知虛實深淺,一心畏服,日後才能駕馭。略知底細,遲早生心。任其野宿為是。”呂偉雖覺言之稍過,但這類兇人委實野性難測,也就聽了。

洞中糧肉本可足用,向篤別前又贈了許多,加上近來用山果新釀的美酒,王氏夫妻均善烹調,半夜做好,牛子一一端出。土著山人幾曾吃到過這樣美味,自是歡欣鼓舞,快活已極,一路大吃大喝,全都醉倒草地之上。呂、王諸人一見一切停當,天已深夜,各自人洞安歇。只牛子一人自願留在洞外,陪伴鹿加。眾人累了一日,除靈姑還用了一回功外,俱料不會有事,心安夢穩,倒枕便都睡熟。

第二日早起,天沒亮透,上淵仍想引逗山人好玩,老早爬起,穿好衣服。剛走出洞門,一眼瞥見廣場上山人橫七豎八躺臥在地,尚沒有醒;牛子不知何往;另外大小七八個怪物,正在馳逐縱跳。定睛一看,那怪物生相頗似猴子,只是頭上裹得花花綠綠,看不清楚。通體白毛如尋,長身人立,最大的幾個身材竟比人還高。有的還拿著裝酒的葫蘆,邊跳邊對嘴喝。縱躍輕靈,矯捷如飛。那十幾個多環族如死了一般,全沒一點響動。

王淵正在驚訝,已被怪物看見,內中兩個大的怒嘯一聲,竟將裹頭之物扯下,向王淵縱來。餘下幾個小怪物見了也都學樣,相隨縱起。兩地相隔少說也有一箭之地,可是怪物快極,直似十來點飛星在地上跳躍,接連幾個起落,晃眼便到面前。王淵先還疑是山魈、木客之類,及至怪物去掉包頭,才看出是幾隻大白猿,來勢疾如飄風,知道不可輕敵。略一躊躇,為首兩隻大猿已然迎面撲到,勢絕兇猛。王淵一見不好,一面急喊:

“姊姊快來!”一面往側一縱,就勢朝地下一滾,暗使木石潛蹤之法將身隱起。兇猿手疾眼快好不矯捷,一下撲空,只把身微側,又朝橫裡抓來,王淵差一點沒被利爪抓中。

那木石潛蹤只是障眼法兒,暫時將身隱住,並不能跑。王淵蹲趴地上,眼望這一群兇猿大小共是七個。小的約有人高,毛還略帶灰黃顏色。那兩隻大的身長竟有八九尺,通體沒有一根雜毛。面目形象也與常猿不同,扁額尖頭,凹鼻凸口。叫囂之間,鐐牙外露。一對突出的兇睛又圓又亮,白多珠少,直泛藍光。兩隻利爪與蒲扇相似。正在低頭怒視,意似尋找失蹤人,欲得而甘心的神氣,兇惡已極。王淵出時兵刃暗器一件未帶,兇猿近在咫尺,這類野獸鼻嗅甚靈,動作又極神速,如被聞出人味,必無幸理。如若冒險抽空逃走,肯定無效。身又不能轉動,嚇得連氣都不敢喘。

王淵正尋思間,兇猿果然聞出生人氣味,有點覺察,雙爪作勢,大有猛然下擊之狀。

方在憂危,內中一隻毛色淡黃的小猿忽往洞口裡探頭,想是看見有人在內,喜躍奔回,拉住大猿臂爪,指著洞門呱呱亂叫。大猿立即回身,朝洞奔去。王淵恐洞中諸人熟睡未醒,封洞石塊又被自己出時移去,兇猿人內,非傷人不可。一時情急,乘著群猿回身,猛地站起,往側一縱。口中大喊:“爹、媽、姊姊快起,妖怪來了!”群猿聞聲回顧,見王淵現身,齊聲怒嘯,利爪同伸,欲待縱撲過去。王淵見狀大驚,還未及二次行法隱身,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群猿將縱未縱之際,猛聽一聲清叱,一道銀光由洞飛出,兩隻大猿首先被光華圍住,慘嗥過處,腰斬四段,屍橫就地。下餘群猿立時紛紛逃竄,齊由崖頂上向後縱去。

靈姑當先追出,本想指揮飛刀追殺。偏生那隻小黃猿回身最早,一見王淵便追逐過去,銀光飛過,大猿伏誅,它依舊不知死活,沒有逃退。王淵見靈姑等一出來,心中喜歡,略一疏神,黃猿已追縱撲到,再要行法隱身,已是無及。黃猿雖小,也有大人般高,目光如電,兇睛睞睞。王淵赤手空拳,驚懾之餘,怎敢迎敵,眼看危急萬分。靈姑因聽王淵狂喊報警,猿又生得過大,從未見過,始終當是妖怪。王淵危急,當然顧人要緊,忙指刀光追將過去,黃猿當時了賬。玉靈崖頂離地頗高,上頗不易,等靈姑攀援到頂,群猿早逃得沒了影子。同時隔溪草場上的眾山人原被兇猿嚇倒,不敢言動,臥地裝死。

只有兩名被小猿剝取披肩時,受了點抓傷,俱都無礙。群猿越過時早在偷覷,見靈姑飛刀如此神奇,自免不了一番贊服禮拜。牛子也從草石間狼狽鑽出。

原來這種東西並非猿種、乃是山中大猩猩和白熊之類猛獸交合而生,產於滇緬交界的深山雪多之處。爪利如鉤,力能生裂牛虎,爪攫飛禽。性最兇殘猛惡,極喜殺生害命。

最愛吃酒和蜂蜜。尤愛學人的穿著、舉動,每遇生人,先總是抱了回去學樣。稍不如意,不是持腿生裂成兩片,便是扔人絕壑跌死。這類不常見的猛獸,膽小一點的,被捉時早已嚇死;即便膽大,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要遇上,決無生理。因是猩種,土人叫他白猩子,又叫白家公,畏若神鬼。端的比什麼猛獸都厲害。尚幸為數無多,難得出現,它又忌見死物。有那在山中久居知底細的,遇見它來,如躲不及,忙把隨身衣物脫下,僵臥地上裝死,它便掉頭而去,至多取走衣物,不致危及生命。

白猩子性既愛鬥,什麼惡物都敢惹。又不肯吃虧,復仇之心極重。閒來無事,便結伴往深山窮谷之中,到處搜尋仇敵。滇湎交界深山之中慣產野象,這類野獸原極猛悍,又喜合群。別的獸類怕白猩子,望影而逃,它卻不在心上,遇上必要苦鬥不捨。白猩子仗著爪利如鉤,縱躍輕靈;大象仗著皮粗肉厚,力大性長。都是不死不止,終於兩敗俱傷。還有土產各種蛇蟒,也是它最喜鬥弄的玩意,殺蛇更有拿手。除非不遇,只一被它遇到,它固欣喜若狂,非將蛇蟒殺死,不肯罷休;對方自然也是苦苦糾纏,以死相拼。

氣機相感,幾成了宿仇世恨,比和象鬥還要猛烈。可是當地蛇蟒多半都蘊奇毒,小的遇見,自佔上風;有時遇上長大特毒之蛇,白猩子天生無畏之性,仍然照樣上前,結果蛇雖被它殺死,自身卻不是被蛇纏咬受傷,便是中了蛇毒,也就同歸於盡了。有此種種原因,所以難得繁息,輕易不能見到。

眾人中只有牛子一人當年見過一隻,也是被蛇纏毒死,被上人在山裡尋到的。後在當地住了些日,得知底細。這晚天明前正和眾山人歡嘯哄飲,斜月未墜,殘輝照處,遙望隔溪玉靈崖頂上站著三隻大白東西。眾山人方要呼噪,牛子識貨,疑是白猩來犯,忙即止住。並悄聲警告,教了趨避之法,說這東西厲害,千萬不可力敵。接著三隻白猩子已是縱落,迎面走來。眾山人平日原知白家公的厲害,聽牛子一說,俱都膽寒。見勢不佳,方要起身逃跑,忽聽身後呱呱兩聲。回頭一看,四外均有白猩子出現,共有七八隻,分好幾面朝中央圍來。

牛子知它其快如風,眾人一亂跑,非死不可。它由崖頂出現,後洞中有院落,不知侵入洞中沒有,心又惦記主人,想去報警。忙喊眾人做出受驚之勢,脫了衣中,狂呼一聲,筆直僵臥。自己則乘它未到,去喊主人。眾山人無奈,依言行事。牛子冒著奇險,覷準較空一面,伏身前移。離開原地才有三五丈,所有白猩子一齊走來,見眾山人僵臥,意似失望。叫了幾聲,把山人披肩、頭巾紛紛搶奪爭拾,包在頭上。有那來不及去掉的山人,被它一陣亂扯,都受了傷。又將山人所剩的酒亂搶來吃。

牛子乘亂又爬出幾丈。快到溪邊,倏地站起一縱,躍過溪去。正想飛跑趕往洞前報警,不料縱時太猛,將白猩子驚動,追將過來。牛子一聽叫聲,回顧追近,知道眨眼即至,擠命狂喊了一聲:“主人快來!”便也裝死,僵臥地上。白猩子先見有了生人,以為可以玩弄,甚是高興,不料又被嚇死,心中憤怒。追的又是一隻最大的,似疑是詐,抱起牛子仔細觀察。尚幸牛子心有定見,裝得比眾山人更像,連氣都屏住不敢呼吸。白猩子看了一會,見他四肢軟搭,怎麼擺弄也不見動彈,才將信將疑地縱到一株大樹上去,將牛子橫擱枝權中間。下地疾走幾步,又猛地一回頭看了幾次,方始退去。牛子擱痛難忍,勉強把身子略為移順了些,遙窺白猩子也在看他,恰值風起樹搖,未被看破。白猩子仍不時向他注視,那地方又在前崖,看不見崖洞,在自憂急,不敢再動。好容易苦捱到了天明,忽見白猩子似一窩蜂往隔溪崖洞縱來,方得乘隙縱落,略為活動四肢,偷偷繞崖過去,伏身一看,正值白猩子窺洞欲入,靈姑已隨著飛刀縱出,白猩子連死帶逃,一時俱盡了。

靈姑先當殺的是白猿,想起虎王所養白猿甚是靈異,難得自送上門,還在後悔下手大快,沒有捉住一隻活的。及聽牛子說那東西並非猿種,又如此兇惡難馴,不但不能留養,這逃走的四隻還得防它尋仇報復。數目這麼多,甚少聽說起,也許來的還不止此數。

看來路似在崖後。當地形勢,只崖後一面因有摩天高崖亙阻,又是石地,未去查看。最好日內尋到它的巢穴,一齊誅戮,才保無害。以後早晚出入,留官的神還來不及,如何可以馴養?靈姑暗忖:“這東西如此厲害,全洞人等只憑自己這口飛刀。今日往尋四人索要人皮,倘被襲來傷了老父,如何是好?有心不去,但這些多環族不早打發回去,也不是事。今早幸有牛子見多識廣,事前通報,如被白猩子抓死幾個,豈不面上無光?”

思慮至再,只有等上半日,白猩子如不來犯,趕緊往返,回時料天未黑,或可無事。明日一早,打發眾山人動身,再打主意。

等到過午,白猩子未來。靈姑不放心,又和牛子、鹿加等援上崖頂去看。只見崖後奇石森列,景物雄詭,盡頭處絕壁排天,亙若屏障,既高且險,無可攀升,相隔尚在兩三里外。四下眺望,不見白猩子蹤跡。匆促之間,並未想起向篤行時之言,以為白猩子大的被殺,小的膽寒,暫時不敢再來。為防萬一,藉詞給眾山人降福,一齊召集進洞,令其伏地默禱,又收了牲畜,堵塞洞門。並將王淵和靈奴留在洞內,白猩子如若來犯,便用向篤所傳障眼法術驚它,即令靈奴飛往報警。眾山人聞言都當真個降福,爭先人洞,恭恭敬敬,跪伏在呂偉面前,默默祝告,靜俟後命,態度恭謹,一點沒想到主人也在膽怯害怕。父女二人部署停當,靈姑又看牛子將洞堵好,方始獨自起身,施展輕身功夫,加急趕行,不消多時,到了森林以內。

那四野民住處本還遠些。向篤行時,因所居洞府地絕幽晦僻險,不見天日,如被異派妖邪發現,難免藉以潛蹤匿跡,初意行法將它禁閉,免得妖人來此藏伏。四人愛那裡面宏敞高大,還有許多舒適設備,意欲求住。向篤說四人住處雖然不好,到底還見到天日,此洞只正午時略透露一點日影,終年舉火,如處長夜,住了無益有害,四人仍是求告不休,嗣經靈姑勸說,才勉強答應,沒有封閉。

四人因聽向篤說過靈姑飛刀厲害,已所不及,以後千萬服從,不可違件,也頗敬畏。

自從向篤閉關,靈姑尚未去過。到洞一看,洞外也和早先一樣升著一堆野火。三男行獵未歸,只一女坐在洞前石上,用細藤編席。忽見靈姑走來,甚是歡喜,忙即起身拜倒。

靈姑知道老少三人都聽她活,喚起說了來意。山女隨請靈姑入洞,將牆上懸的烏加人皮取下。靈姑見皮用竹條繃起,又乾又硬,既長且大,無法摺疊,帶走甚是累贅。山女看出為難,自願代命,送往玉靈崖去。靈姑見取皮容易,早知如此,何必親來?知她腳程慢不了許多,即便走慢,自己先回,任她隨身送到也是一樣;自己持走,反倒更慢。於是含笑應了。山女早想到玉靈崖去,恐仙人見怪,不敢冒失,聞言大喜。靈姑問她:

“走後無人守洞,你父兄回來,豈不尋你?”山女答說:“無妨。這裡終年不見生人,日前雖有一個走錯路的漢客到此,一會也就走去。恩人還教會我們生火和閉洞的方法,只消做一記號,他們回來就知道了。”山女漢語不甚精熟,說時須用手比。靈姑急於回洞,無心查聽考問。說罷,山女果用向篤所傳法術將洞門隱去,在火旁放了幾塊石頭做記號,將皮架橫擱肩上,一同起身。

林樹繁茂,枝柯低壓,人行其中,躲閃縱越還不怎樣,添上這麼一個薄而且大的繃架,走起來稍不留意,便被掛住,阻礙橫生,甚是費事。走了一程,靈姑不耐煩繁瑣,仍用飛刀將繃架砍壞,把皮取下,略為拗折,才易走些。出林仰看,日色偏西。急於趕回,命山女快跑,如趕不上,後到也可。自己當先飛跑。山女腳程甚快,又想討好,奮力追隨,並未落後。

二人一口氣跑到玉靈崖,天還未到黃昏。靈姑見洞前靜悄悄的,毫無異狀,心情一寬。王淵、牛子早在洞裡望見,移開封洞石塊。牛子當先奔出,說白猩子並未來犯,只不過眾山人跪伏已久。靈姑便命牛子引山女到側面小洞去,給些酒肉慰勞。自和王淵進洞。

靈姑走至老父座前,按照預計,跪稟烏加的皮業已取回。呂偉便命靈姑查看眾山人善惡。靈姑應聲起立,先施幻術,立有大幢烈火升出地上。繼命眾山人起立,說道:

“老主人鑑察你們誠心,已允降福,但不知你們能否領受。此火專驅邪鬼災孽,有福之人入火不燒,否則近火即行燒死。你們可排成單行,由右而左,由鹿加當先,穿火而出,走到洞外等候。”眾山人見那烈火飛揚,映得滿洞通紅,老遠都覺奇熱,意頗畏懼。鹿加也有點遲疑卻步。靈姑笑道:“有我在此,決傷不著你們。快走過去,少時神火一滅,後悔無緣,就不及了。”鹿加聞言,試往前走,覺著奇熱難耐,方欲退下,靈姑把手一指,火便自移,蓋身而過。鹿加驚得怪叫,身已脫出火外,並不覺得怎樣,不由歡喜拜倒。眾山人見寨主由火裡走過,頭髮都未烤焦一根,方始膽大了一些,當頭兩個戰戰兢兢穿火而過,餘下俱都放心搶前。等未一個走完,呂偉喝聲:“神火速收。”將手一揚,靈姑暗使收法,火光不見。眾山人又羅拜稱謝了一陣,一同出洞。靈姑將烏加的皮交給眾山人。另給山女一些花布、食物,打發回去。眾山人吃罷酒肉,仍去隔溪廣場上安歇。

因有白猩子之變,靈姑又不便自顯張皇,只得命牛子藏在對面崖頂守望,如有變故,立吹蘆簽報警;洞內諸人分成兩班守夜;洞口也不全閉,留一極小出口,正對牛子藏處。

隔些時候,由靈姑、王淵兩個略會法術的,按前後夜,不時出外探看,對眾山人卻未明言,以免驚惶。依舊備下豐美酒食,令其自飲。

牛子守著昔年傳說,料定白猩復仇心切,決不甘休,非來不可,人卻倦極。呂偉父女早晨還要遣走眾山人,守的是後半夜。前半夜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輪值,就便在洞中給眾山人備辦行前早餐和分配給的東西。頭班的時候較長,須交寅初才能喚起靈姑接替。王守常夫妻因自人山以來,一切都仰仗呂氏父女,當晚如有變故,仍須他父女二人上前應付,一見睡眠頗熟,意欲任其多睡些時養息精神。自己等明早山人走了,補睡不遲。有警無法,無事由他自醒,不令呼喚。

王淵獨坐無聊,昨夜惦記用障眼法引逗山人,天沒亮就起身出洞,又沒睡好,守了不多一會,便覺身倦欲眠。先還勉強振作精神,睜眼外望。及至出洞看了兩次不見動靜,草原上眾山人卻在歡呼縱飲,回坐原處呆想:“靈姑那麼厲害的飛刀,白猩子焉有不膽寒之理?如真想報復,這類野獸有甚心機,白天早已來到,還會等到晚上?今日那麼仔細查看,直到這半夜裡也沒見一點蹤影,分明大的一死,小的全都害怕逃匿,不敢再來窺伺。看外面月白風清,簡直不像要出事的樣子,一定空守無疑。”他遙望對崖頂上牛子,先是改立為坐,這時索性躺了下來,也像是要睡神氣。不由把睡意勾動,心神一迷糊,兩眼一合,再睜不開。面前恰有一塊封洞用的石頭,比坐石略高尺許,竟然伏在上面沉沉睡去。

洞甚寬大,王守常夫妻忙著制辦食物,初見愛子時出時入,還在擔心,恐白猩子行動矯捷,倉猝遇警,難於躲避。想叫他就在洞裡守望,觀聽牛子報警已足,無須出去。

偏生火灶緊貼左壁,相隔不近,如到洞口,須要經過呂氏父女臥處,二人睡眠極易驚醒。

手裡正做著食物又放不下。王妻幾番想去囑咐,俱被王守常攔住說:“呂大哥原令淵兒不時出看,怎可私下違背?”嗣見愛子回洞面向外坐,更不再出,才安了心,始終以為伏石外望,並不知他睡著。

忙時光陰易過,一會便離天明不遠。王守常想起天將亮時最冷,適才雖強令愛子多穿了件夾襖,仍恐衣薄受寒。恰好手底下事也快完,估量呂氏父女已經睡足該起,又取了件夾袍輕輕走過,想給愛子穿上。一看睡得正香,兩手冰涼,又驚又憐,連忙推醒,給他穿上。王守常出洞探看,月落參橫,果然快亮。對崖牛子也不知何時倒在崖頂上睡著,隔溪眾山人俱臥地上,似無異狀。總算不曾出事,心中略放。

王淵揉著一雙睡眼隨出,見狀恐靈姑怪他疏忽,乘呂氏父女未起,連忙援上崖去將牛子推醒。回到洞內,呂氏父女也相次醒轉,看見王守常等三人熬守一夜,天已將明,一切停當,並無變故,謝了厚意,便請三人去睡。王淵因自己也睡了個夠,推說不困,和呂氏父女一同出洞。王淵先把牛子招下。靈姑已聽王淵說牛子在崖上睡過一會,未了仍是自己上崖喚醒。知他前晚陪著眾山人,半夜遇警,吃了許多苦,日裡又復勞累,一直未睡,雖是粗心,情有可原,好在無事,也就不提。

等喚起眾山人,鹿加卻說昨晚飲到半夜,有兩山人喝醉了酒,去至溪中洗澡,見對岸崖前跑來幾隻逃鹿。因聽牛子日裡說起,王淵想捉幾隻小鹿來餵養,滿想討好。只拿了溪旁的佩刀,赤著身子,連花裙都未穿,趕忙追去。鹿跑甚快,追出約有兩裡多地,眼看追上,忽發現路側野地裡一堆火光。近前一看,乃是兩個漢人用枯枝生火,面前放著一隻新殺死的肥鹿,在那裡切肉烤吃。二山人略一停頓,鹿已逃得不知去向。正要走回,漢人忽然攔住,給了二人一塊肉,向他們問話。這二山人恰巧一句漢話也不會說,漢人非雲貴口音,越發難懂。雙方比了一陣手勢,仍難通曉。二山人酒醉身倦,急於歸臥,胡亂點了幾下頭,徑直走回。快到崖前,發覺有一漢人追上前來,將二山人喚住,指著玉靈崖又問又比,意似問他種族部落是否在此。二山人因靈姑父女不許無故得罪漢人,只得也比手勢回答。說洞主是個神人,厲害不過。自己乃別寨山民,來此送禮參拜,現宿隔溪廣場之上。漢人好似領悟,遙望隔溪眾山人尚有多人未睡,俱在歡呼跳縱。又細看了幾眼,方始相信,轉身跑去。二山人跑了急路,酒往上湧,沒回到原地,便已醉倒。後來還是鹿加久候二人洗澡不回,去到溪邊查看,只見衣、環都在,人卻不見。疑心酒醉淹死,沿溪尋去,發現人在隔溪醉倒,喚醒同回。問知前事,覺得本山除卻主人,休說漢人,連山人都難走進。二山人又說那漢人生相穿著十分奇特,尤其年長的一個長得又惡又醜,聲如狼嗥,不似尋常漢人。鹿加心中奇怪。

呂偉喚過二山人,叫牛子做通事,重新盤問,山人性蠢善忘,又在醉中睡了一覺起來,多半忘卻,顛倒錯亂,各說各的,直似在說夢話,迥不相符。眾人因昨晚來人已到溪旁,相隔甚近,鹿加等怎無一人親見?山人酒醉便迷本性,胡來亂做,醒後問他,多半不曉,料是醉夢中的譫語。否則來人如有他意,或是入山迷路,想借食宿之地,又已到達崖前,即便言語不通,也必要查探明白,決不會和兩個醉人比說一陣就走之理。因而都不怎信。鹿加力說這二山人一向老實,不說誑話;昨晚說得甚是明白,二人話也一樣。自己雖不曾親見來人,聽他們所說,決無虛假。那相貌兇惡,臉上有包的一個,好似數月前在山寨裡聽別的山人傳說過,是個極厲害的惡人,只是想到天明,也未想起。

主人餵養這麼肥的雞鴨牛豬,又有這麼好一座山洞和那麼多田園,明來不敢,定要暗中偷盜。白猩也是非來不可,早晚務要留神才好。呂偉知他好心,不便深說,含糊應了。

眾人都以為即便是真,對方不過是兩個採藥行獵的漢人,無足為慮,誰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看著山人匆匆吃了別酒,背了退回去的禮物、前酋長烏加的皮和主人所贈之物,由鹿加率領,歡歡喜喜拜別上路。往常呂偉行事最為精細,這次忽然少了戒心,連靈奴都未放出探看,就此撇開不提。

眾山人走後,呂偉令牛子人洞將洞門用石堵好安歇。自率靈姑、王淵去到附近田園裡,查看了一番。近午迴轉,王氏夫妻和牛子已睡足起身,開洞出來。牛子一心害怕白猩子闖來複仇,勸靈姑將靈奴放到崖後探看。近日靈奴越發靈慧,學人言語,對答如流,靈姑愛如性命。有了上次失蹤之戒,日夕隨身來去,不令遠離。因聽白猩子力能爪攫飛烏,恐為所害,把它關在洞內,連昨晚都未放出相助守望,怎肯令其往探惡獸巢穴,執意不允。為備萬一,議定大家都是同出同歸。午飯後,仍照往常,同去田場上畜牧耕耘,傍晚始回。一連好幾天,毫無動靜。

呂、王等人自經向篤相助,傍著玉靈崖附近,因著形勝,都建有亭台、竹樓。稻田、菜圃、果園、花畦,都在靈姑以前發現的那片沃土以內。並在當地闢出一片廣場,用山中碗口粗細的大毛竹建了一所極高大的竹屋,前臨廣田,門環綠水,左有花畦,右有菜圃,後面設著牛柵雞柵,室中用具十九竹製,古樸雅潔,饒有幽趣,農忙之時可以起居安歇。靈姑因那地方田圃以外,四面都是森林環繞,終年綠蔭,取了個名字,叫作“碧城莊靈山別業”。那些果園、花樹原本野生,都由向篤用禁法移種一處,有條不紊,景物之佳,更不消說。端的是世外仙源,人間樂土。

這時正當收穫期近,果實也有好些到了成熟之期,一眼望過去,不是果實累累,豔似丹霞,便是密穗層層,燦若黃金,幾日光陰,田間又增了幾分繁盛氣象。靈姑、王淵首先拍掌叫好。呂偉笑道:“你兩個真不解事,這等肥土,一年何止三秋,我們人數不多,除吃外,有一些富餘也就很好了,偏生哪樣都要貪多。你們向大哥偏又信你們的話,到處設法移植栽種。第一次收穫已經如此,日後休說吃不完,看要費多少人力?便我們一年忙到頭也忙不過來呢。”靈姑笑道:“天生這麼好一片地方,不開闢出來,莫非只種小小一塊地,餘下的都任它自長野麻麼?那多難看。要不是爹爹只准要這幾百畝地,真想全數都開闢出來才有趣呢。”呂偉道:“你只顧有趣。向大哥在此,他會法術。種和收穫都不顯艱難。如今休說再多,就這一片都不好辦。過些日,你自然知道厲害了。

我們既不與塵世來往,至多添上張叔父和你鴻弟兩人,剩的果谷不糟蹋了麼?”王淵道:

“這些果樹原是山中有的,就我們不移過來,任其自生自落,還不是一樣糟蹋?似這樣,想吃什麼,現採現摘,多好。只穀子吃不完,糟掉罪過,人力也忙不過來,我們還是每年只種一次吧。”靈姑道:“那樣一年空上好幾個月,多麼掃興。我先前的意思是,因沿途看見雲貴兩省不分民族,苦人大多,難得這些山人信服我們,早晚必來看望,既有這一片肥土,便多種些,吃不完的,等來時運出去,一半給他們,一半散給苦人。雖說這片地都種上,也救不了那麼多苦人,到底接濟一個是一個,不說別的,多感化得幾個蠢民,也少卻許多罪惡,豈不是好,想不到向大哥非閉關不可,這麼費事呢。”呂偉道:

“靈兒,我們在此靜候仙緣,躲世人都來不及,如何還去惹事?又是一些無知蠢民。此端一開,以後將要不勝其煩了。”靈姑道:“女兒也曾想過,仙人原以博施濟眾為務,內功之外,還要修積外功。如不和人見面,這外功怎麼修積?所以隱居深山,與世隔絕,只是為了便於修煉,免使世情物慾打擾清修而已。我們誠然是不願與世人來往,但這兩族山民橫豎要來,不能避免,樂得借他們的手做點好事。如怕煩擾,只消和他們說定日期,一年只准兩次,只許多少人入山。事由我主,他們又最畏服我們,決不敢向外洩露。

此外似乎無什麼可慮了。”呂偉想了想,笑道:“女兒如此存心,必蒙天佑。既是你們不怕勞作,我也願意促成善舉。且憑自己力量,盡一分心是一分吧。”靈姑聞言,甚是歡喜。

土地肥沃,上次開闢時已治理完善,溝渠通暢,自然流灌,農忙早過,靜俟收穫,無須再加人力。眾人略為剪除了點雜草,商量好收穫日期次序,在門前稻場石墩上坐定,共話秋收,談敘往跡,順便眺望山莊秋景。靈姑不時採些果實,拋擲空中,引逗靈奴為戲。碧圍遙亙,綠水彎環,日麗風和,天空地曠,俱覺心懷開朗,情致怡舒,到處充滿清淑祥和景象。山居日久,讚美之言無人再題,說的都是一些閒話。便心中也只覺安適,未怎置念。偏那喜氣歡容,由不得都在各人面上自然流露,說話全帶著笑,好似美滿已極,情發於衷,不能自己。

好時光最易混過,一晃不覺將近黃昏。只見夕陽欲墜,遠浮林表,巨輪如血,襯以半天赤霞,由遠樹梢上斜射過萬道光芒,正照在稻場上面,映得人的頭面都成紅色。眾人這日午飯吃得晚,都沒有餓,戀著殘景,不想歸去。眼看晚風漸起,衣袂生涼,滿空中鴉群雁陣一遞一聲紛紛叫過,天漸暗了下來。王淵笑道:“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這太陽怎這紅法?伯父本就臉紅,這一照,更成紅人了。暗沉沉的烏鴉又叫得討人厭,我們還是回去做晚飯吃吧。”靈姑道:“就是淵弟俗氣。這夕陽晚景原要叫你往遠處看的,你竟往人近處臉上看,自然就沒意思了。落日被半天赤霞一襯,雖覺紅得太過,沒有往日晴霄清曠,萬里無雲,只天邊幾片彩霞散為麗彩,環繞日邊,點綴青蒼來得好看,可是稍在暗影中坐上一會,等那山月上來,踏著滿地清光緩步回去,不是有趣麼?昨天大嬸忙了一夜,今早所剩食物很多,火又現成,到家一熱就行,忙些什麼?”王淵道:

“我不是忙,也不是餓。先時我很高興,這會看見這片暗紅顏色,心裡總覺難過,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你盡逗靈奴玩,一直眼看外邊。你試朝裡看看,興許也要覺得沒甚興趣了。”

靈姑站處稍遠,聞言回頭,一眼正看到老父談話方住,坐在那裡,兩眼望著外面,似想心事,笑容猶未全斂。坐處正近那片竹圍牆,翠葉扶疏,傍晚看去,本覺蕭森,像血也似紅的陽光照到臉上,赤暗暗的,竟說不出那副愁慘神色。再一帶笑,越發難看已極。別人雖覺稍好,也都是一派幽鬱背晦之色。心方一動,忽然一陣山風吹來,不禁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分明眼前不會有事,兀自覺得心悸無歡,一刻也不願久留。靈姑剛要催歸,呂偉已笑著先開口道:“斜陽晚景如此奇麗,天邊不知怎樣。靈兒屢蒙仙人期許,想必遲早拜到仙師門下。我年老福薄,自知仙緣無分。別的不想,只想將來能夠看到和你那塗師兄一樣,小小的年紀,排雲馭氣,出入青冥,瞬息千里,任意所之,我就老死荒山,也無遺憾了。”

靈姑猛想起仙人預示,心裡一酸苦,幾乎落下淚來。連忙忍住,勸道:“爹爹怎說這話?女兒上天入地,也要跟著爹爹的。即便仙師招去,不能同往,也只數年之別。一旦修煉成功,縱不能使爹爹也修到仙人地步,有女兒在,祛病延年,求個長生總可以的;否則女兒便能修到大羅金仙,也不想了。天已不早,我們回去吧。”呂偉掀髯笑道:

“我縱橫一世,名成業就。暮年享受這等清福,精神健康,無掛無優。又有你這麼好一個女兒。人生到此,還有甚不足之處?你能蒙仙人垂青已出意外,怎敢再存別的奢望?

修短有數,凡事命定,縱有萬分孝心,只恐到時由不得你呢。”靈姑急道:“爹爹再這樣說,女兒便遇仙緣也不去了。”呂偉見愛女淚珠瑩瑩,知她天性純孝,聽了傷心,忙改口道:“痴女兒,我不過說說罷了,急什麼?真要你至性格天,修成之日,在仙人那裡求得長生靈藥回來,莫非我還把它丟掉,甘願老死麼?只恐嫌少,連你的一份都搶來吃了呢。”這幾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靈姑不便再說什麼,心中總是悶悶的。大家略為收拾茶具,一同起身回洞。

靈奴先在空中盤飛,靈姑一說走,先朝玉靈崖飛去。眾人走到路上,靈奴忽又飛回,叫道:“主人快來,白猩子來了。”呂偉聞言大驚,忙命眾人將防身兵刃、毒弩取出,由靈姑為首,戒備前進。靈姑恐靈奴為惡獸所傷,將它招了下來。靈奴連叫:“我飛得很高,不怕它抓。”靈姑還不放心,仍交王淵緊緊托住,腳底加勁,往玉靈崖飛跑。

這時陽烏匿影,明月未升。山風一陣緊似一陣,驚塵四起,木葉亂飛,風吹林樹,嗚嗚發為怪聲。不知何時,頭上陰雲佈滿,天空見不到一顆星光。風不時夾著一些雨吹到身上,涼意侵肌,大有變天之兆。眾人自到山中,遇的都是好天氣。雖有幾次風雨,都在晚上,已然人洞安息。次早起身,多半天已晴霽,上潤苔青,山光如沐,滿目清新,轉增佳趣,一點也不覺得難耐。似這樣悽風冷雨,晦冥蕭瑟之景,從未經過。又當惡獸來侵,情勢兇險之際,倍覺景物荒寒,加了若干憂疑危懼。呂氏父女還好,牛子、王淵似驚弓之鳥,更是望影先驚,天既黑暗,危石、古松都成了怪獸伏伺。靈姑因知白猩子矯健異常,恐它驟起狙擊,也不能無懼,手按玉匣,隨時準備發放,心情緊張。尚幸路沒多遠,一會跑到崖前。那雨已由小而大,嘩嘩下落。

靈姑想驟出不意,將怪物一網打盡,以免後患。招呼眾人放緩腳步,獨自當先,繞竹掩將過去。貼著崖角,探頭往崖前一看,洞外廣場上黑沉沉靜悄悄的,只有奇石、修竹的黑影,在風雨中矗立搖動,別的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風聲雨聲之外,也聽不到別的響動。知道靈奴所報決無虛假,洞外石筍森列,藏伏之處甚多,萬一人過去,被它暗算,如何是好?風雖小住,雨是越下越大,雨水似瀑布一般下流。衣服透溼,不能久停,只得將飛刀放出,先在洞前往來馳飛了一陣。光華照處,纖微畢睹,始終不見怪獸影跡,封洞石塊也未搬開。看神氣,怪獸已在向前逃走,風雨昏暮,無法追尋。為防不測,又把銀光招回,圍護眾人。

眾人走到洞外一看,石塊雖未被搬開,最大的一塊上面已有好些殘毀痕跡。洞門本大,自從上次烏加一鬧,洞門早已砌好,只留一個供人出入的小口。而且呂偉善於相度地勢,砌法極妙,自己啟閉極易,外人想要開進卻是極難,所以未被侵入。仍用飛刀護身,移石入內,細看洞中,仍是好好的,並無異狀。前後洞當中原有一個大天井,因地方太大,後洞無用,屢經事變,早已用石隔斷。也和前洞門一般,留一可以啟閉的出入口子。俱料白猩於必是來不多時,為雷雨所驚走,逃了回去。

眾人再一盤問靈奴,說飛回時,見有三個白猩子在洞外鬼頭鬼腦,靜悄悄東探西望。

未了聚在一處,同去中洞門外,想去掉那封洞石塊。稍為有點響動,立即一起逃竄,竟似又想侵犯,又害怕的神氣。靈姑因那日逃走的白猩子尚有四個,老巢裡想必還有同類,靈奴只見三個,風雨昏暮,難於發現,焉知不藏伏在近處,等人睡後,暗中侵害?旁邊小洞中有不少牲畜、家禽、食糧、用具,也怕損毀。盤算了好一會,終不放心,執意要冒著風雨,去往兩洞查看。呂偉強她不過。

靈姑和牛子攜了火種,用飛刀防身照路,開洞出來。到了側面小洞,見洞外原放的竹椅、木桌以及一些農具俱在雨裡淋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幾件似已毀損。雨大風狂,無心細看。正移那小洞石頭,打算進去,銀光照處,猛一眼看見一張印成的柬帖,因洞門內凹,風又是朝裡吹,只在石凹中旋舞不定,未被吹出,略沾了幾點雨水。靈姑見那柬帖有點異樣,心想:“空山之中。怎會有此物?”當時也沒細看,隨手揣人懷內。

移石進去,把洞內原備好的油燈點起,持著火把向各處照看。牲禽先時一點聲音無有,見了火,紛紛嗚叫起來,與往日情形不同。牛子說:“白猩子厲害已極,飛的還好,走的無論是多猛惡的野獸,遇上就屁滾尿流,不敢亂動,一定是被它嚇的。”靈姑也未理會。見洞內外都是原樣,白猩子好似只去過中洞,旁洞並未走到。把燈火熄滅,照著老父方法,將洞門重加嚴密封堵。又去後洞各石室中仔細查看,才行迴轉。

靈姑取出那張柬帖遞與呂偉一看,那柬帖長有三寸,寬有二寸,用四五層極上等白綿紙稜成,甚是堅韌。上面並無字跡,只印著七個魔頭,作主塔形疊著。形態不一,甚是獰惡,一看便知是綠林成名大盜,做案或是尋仇前後所留的符記。那七魔頭如非盜黨共有七人,便是盜魁的外號。心想:“自己新來不久,無人得知蹤跡。再者生平雖享盛名,不輕與人結仇樹敵;縱有,也決非自己對手。這類符記怎會在此送上門來?來者不善。”呂偉先頗驚疑,嗣就燈光仔細查看,除紙角略有泥水溼汙外,上面還有近乎猴子一類的爪印,這東西又發現在白猩子來過以後。據此推斷,好似那盜首誤人此山,身旁帶有此物,不想遇見白猩子,人不能敵,或已被害,或是逃走,所帶符記被白猩子搶去,見上面魔頭形象兇惡,覺著好玩,沒有撕毀,無意中帶到洞外,因想移石人洞,隨便棄去,被風颳到旁洞無雨之處。

呂偉正盤算間,靈姑見老父擔心,笑道:“爹爹不必多想,這符記不論有意無意,都不要緊。看他畫得那種醜態,一定不是什麼正經路數。女兒蒙仙師賜這玉匣飛刀,近來時常運用,更發覺它的妙處。據向大哥說,便是尋常左道妖邪,也經不起刀光一擊,綠林盜賊更不必說了。不來是他的造化,來了還不是送死?倒是這幾個白猩子可惡已極,適去洞外,好像許多種田用的東西都被毀損。我們辛辛苦苦,好容易開闢出來那片田地、房舍,日久天長,如被尋去亂糟蹋,豈不前功盡棄?明早天晴,好歹也要尋著它的巢穴,一網打盡,才能兔去後患呢。”呂偉料那盜魁如真上門尋事,符束已到,一二日內必見分曉,休說還有愛女這口飛刀,便自己本領也應付得了,無足為慮,說過便也安歇。

第二日早起天晴,眾人出洞一看,不但存放外面未及收入的器具俱被白猩子毀壞無遺,連靈姑、王淵、牛子三人新近由遠近山谷中費了不少心力移植培養的許多奇花異卉,也被蹂躪摧殘殆盡。甚而奇石叢中原有的蒼松翠竹,也被拔的拔起,折的折斷,東倒西橫,狼藉滿地。這些都是眾人點綴美景心愛之物,如何不恨?靈姑首先勃然大怒,決意非除它不可。無奈這類惡物行蹤飄忽,捷如神鬼,不可捉摸。事既開端,以後必來作踐禾稼,傷害牲禽,只有尋到它的巢穴,搜殺無遺,方保無患。偏有那大片連亙不斷的高崖阻路,人不能上。依了靈姑、王淵,恨不能當時便往探路才好。呂偉因昨晚發現那怪符柬,要等他兩日,看看有無動靜。而且白猩子必定還來,野獸雖兇,無甚知識。還是不知深淺的敵人可慮,如真有心尋仇,甚事都做得出來。因而主張從緩。二人只得罷了。

田裡原定當日起始收穫,因洞中不能離人,能手只有呂氏父女,而靈姑守定向篤之言,說什麼也不放心離開老父;若改令王守常、牛子等四人前去,如遇白猩子固是凶多吉少,便遇仇敵也非對手。思量無計,惟有暫停農作,等過兩日再說。靈姑、王淵恨得牙癢癢,田裡不能去,只把牲禽放在隔溪廣場上,各找了些事做,把殘毀的花木收拾收拾。不覺又是黃昏入夜,白猩子一直未來。靈姑因日前曾經目睹,那麼高的玉靈崖,白猩居然捷如飛鳥縱援上去,老恐傷了靈奴,不令飛遠,防護甚緊。只在傍晚時,到對面橫崖四下眺望了一陣。收了牲禽用具,封閉兩洞,各自安歇。為防萬一,依舊分出一人,輪值守夜。又到天明,仍無動靜。

似這樣守過三日,不見一毫朕兆。斷定那張符柬,實是白猩子將人害死,無意攜來,暫時總算去了一樁心事。因禾稻早熟,田裡三日未去。白猩沒有長性,也許見洞門封堵堅固,知難而退,不會再來。如去尋它,一個誅戮不盡,反倒惹它尋仇生事。多主張收穫完後再去。

眾人到田裡一看,禾稻略為受了一點踐踏,倒還有限。那所竹屋卻被拆毀多半,竹瓦零亂,滿地都是白猩子的爪跡,室中用具更不用說,分明下雨的第二天早上來此禍害。

那竹屋用整根大竹為牆,切竹為瓦,高大爽朗,雅潔異常。全仗向篤禁法相助,才得建成。如用人力照式修建,不知要費多少精力工夫。真比洞前那些毀損還重得多。看那情景,好似白猩子知道和人相鬥,要吃大虧,只在暗中窺伺作祟,等人不在,立即乘隙侵害。細查來蹤去跡,爪痕腳印,俱是雨後所遺。田中禾苗也是日前踐踏,不是新殘,和洞前一樣。來只一次,已經如此厲害,若常受侵襲,不特房舍、用具、牲禽之類都難免遭受損害,便是田園也沒法耕種,眾人如何不急不怒。這一來,連呂偉也下了事完除害的決心。

前帶餘糧將盡,這第一次收穫關係全年食糧。眾人恐它再來為患,非同小可,忍著忿恨,一齊努力下手收穫。由清晨起忙到日色垂西,地大人少,僅僅收穫一小半。當地打稻場不放心用,只有運回洞去打曬。雖然帶去牛馬,恐半途被白猩子突出狙擊,無法分運,勢非人畜一齊同運不能無慮。所獲又多,雖然相隔不遠,負載這類松而束大之物,不能走快。行時要扎捆,到了要卸放,無不需時。經過兩個往返,天已昏黑。尚幸當晚風清月白,兩地都無白猩子的蹤跡。但是晚間,仍要嚴防,須照前行事。趁著月明,往返了好多次,運到半夜,勉強運完。

靈姑因嫌啟閉洞門費事,新稻未打,明日又要運出攤曬,拼著受點損害,運到後半,俱都攤放洞外。次早前往,想了一個主意。先用飛刀齊近地處割去,人只跟在後面捆紮,省了不少的事。只扎運仍是艱難,連收種的菸葉,直忙了四五天。仗著天色尚好,日暖風和,禾穗漸漸乾燥。又在洞前新闢出一片打稻場,曬春簸揚,眾手齊施。晚問還得輪流守望。一連又是好多天。靈姑滿想農事一完,便去後崖誅除惡獸,偏生種多收多,農事都有一定次序,心急不得。人手又少,大家忙得頭暈眼花,還沒做完一半。碧城莊更無暇去看。反正照顧不了兩地,只得聽之。白猩子卻一直未來。

這日呂、王等人想吃蔬菜,靈姑、牛子早起,命王淵把洞閉好,前往莊上採摘。到後一看,又發現白猩子足跡,那日還是好好的一片園地,變成滿地狼藉,所有豆棚、瓜架全被拆倒,每樣都糟踐了一大半。最怪的是,那日剩有兩畝來地的包穀,因未十分成熟,所獲已多,剩此些須,沒放在心上,當時不曾收割,也被白猩子全數拔起,長長短短,捆紮成束,散攤地上。莊屋更被拆得只剩了一圈竹牆。靈姑看白猩子處處都似學人的舉動,料定近日必在暗中伏伺,決心除它。盡二人之力,把所剩蔬菜,瓜豆盡數採摘,帶了回去。

次日,靈姑未明即起,仍和牛子帶了靈奴同往。先不進莊,在林下擇一隱僻之處伏伺,命靈奴棲身樹梢觀望。等到日出,田場上仍是靜悄悄的。估量白猩子當日不來,洞內諸人已經起身,正要回去,靈奴忽往田場上飛去。靈姑剛要出聲喚回,猛瞥見莊屋門牆內走出一個白猩子。白猩子初出時仰天亂嗅,不住東張西望,意頗遲疑。靈奴好似誘敵,故意在它附近低飛,連叫:“主人莫要出來。”靈姑見那白猩子漸漸膽大,一對兇睛注視著靈奴上下盤飛,屈爪蹲身而行,大有蓄勢待發之狀。靈奴飛翔絕快,可是相隔白猩子甚近。明知白猩子決不止這一個,終恐靈奴閃失,哪肯再聽它話,高喊:“靈奴速回!”手指處,飛刀脫匣而出,一道銀虹徑向田場上飛去。

白猩子真個機警已極,一聞人聲,立朝靈姑對面果林中縱去。靈姑恐飛刀誤傷靈奴,略為迴避,比往常稍慢了些,竟被逃走。連忙指著飛刀,入林追趕。當時靈姑只能指敵追殺,尚不知飛刀妙用,可憑心意遠出殺敵。那林與四外密林相連,恰又新近移植,費去不少心力,不捨毀損。等到人追進去,白猩子已逃入密林深處,無影無蹤。靈姑暗忖:

“飛刀神物,尚被逃走,以後如何除它?”心中有氣,指著飛刀,在林內似穿梭一般往來馳逐。刀光所過之處,虯枝寸折,密葉紛飛,一片沙沙之聲。靈奴又在空中相助搜查。

白猩子為刀光所逼,終於藏身不住,正輕悄悄掩著身形向林外逃竄,走到林木稀處,被靈奴空中窺見,報知靈姑。靈姑便照所說之處,用刀光連林木一齊圍住,由大而小,把圈子縮緊。白猩子被困在內,左衝右突,走哪一面都有刀光擋住去路。四外二三十株林木,更一株接一株地被飛刀斬斷,倒落下來。急得白猩子在裡面亂蹦亂叫。靈姑聞得叫聲,覷準中心,將手一指,殘存的七八株合抱大樹一齊折斷。耳聽喀嚓亂響中,吱的一聲慘叫,以為白猩子已被殺死。地上橫七豎八,東倒西歪,滿是殘枝斷木梗阻,急切間不能走進,又指飛刀,朝那叫處亂砍了一陣,不再聽有聲息,料知就戮。

靈姑想等塵沙稍靜入內查看,靈奴忽又在空中高叫:“有兩個白猩子往玉靈崖跑去,主人快追呀!”靈姑因出來時久,老父許已出洞,白猩子往回逃走,恐被傷害,不暇細查,忙往回趕。到玉靈崖一看,洞門緊閉,石尚未移,洞外攤著十好幾枝毒弩,多半斷折,打稻場上許多食糧用具倒不見怎散亂,情知生變。喚開洞門,眾人走出一問,才知就裡。

原來靈姑、牛子走後不久,王淵說:“連日好好的,白猩子並未來犯,卻往碧城莊作踐,必是上次吃過苦頭,不敢和人明鬥。好在姊姊快回,出去無妨。”呂偉因昨晚略受了點感冒,尚未起身。王守常夫妻鍾愛王淵,以為不會出事,便依了他。眾人剛把石移開,呂偉便起來了,只當愛女已回,都在洞外農作,沒有在意。出洞一問,方知未回。

靈姑去時原說去取殘餘蔬豆,一會即回,一見去了這麼久,心疑有事。方在躊躇,偶一抬頭望見對面崖頂伏著一個白猩子,張牙揚爪,往下窺視,大有突然下撲之勢。心中大驚,知道這東西快極,越張皇越壞。兵刃不在手內,只連日為備萬一,弩懸在腰間,一直沒有取下。所幸洞門只留一個俯身出入的小洞,不曾大開;眾人初出,俱在洞前,沒有走遠,尚易逃回;王妻恰回洞內取物,只王守常父子在外。忙順手撈起一柄鐵耙,左手取了毒箭,低聲報警,招呼二人從速先退。話才出口,王守常父子也同時看到崖上,知道厲害,慌不迭往回就跑,誰知不跑還可,這一跑,竟示了怯,白猩子看出人也怕它,一聲怒嘯,立即飛身躍下。呂偉一見不好,放過王氏父子,左手連珠袖箭,右手鐵耙,用足平生之力,迎頭打去。這一下力量少說在五百斤以上,如換別的猛獸,怕不骨斷筋折,當時身死。白猩子驟出不意,只被打中肩頭,跌了一跤。未等呂偉退走,又復怒吼躍起,閃躲更是迅速,那連珠毒弩不能射中雙目,中在別處,立即彈落,射不進身。王守常父子雖然逃進洞去,呂偉尚在外面和白猩子惡鬥,無法閉洞。呂偉所用鐵耙只兩下便即打折。勢急如風,兵刃無法傳遞,眼看危急。尚幸王淵情急生智,一見箭不能傷,便沒再發,忙即施展向篤所傳幻術,放出一片烈火。白猩子見火驚退,呂偉乘機縱回,一同協力,將洞封閉。

一會兒,白猩子去而復轉,拿了一根帶葉樹枝向火亂撲。那火本是幻景,並非真火,不能燒物。白猩子見火雖未熄,樹枝不燃,漸漸明白,伸爪微探,也未的傷,益發膽大,看出是假,似要冒火而過。同時對崖頂上又縱落下兩個身材略小的同類。洞門雖已堵上,無奈惡獸刀劍不怕,力大矯捷,真要合力毀石攻洞,決難防禦。如是一個,呂偉憑著一身絕技,還可抵擋。又添了兩個,如被攻進,王守常等老少三人必非敵手。呂偉方說要糟,忽聽三惡獸互相叫了兩聲,平地縱起,好似同往玉靈崖頂攀躍上去。知這東西狡詐,恐由中洞來攻,忙往後面堵塞了的洞口守候,半晌不見動靜,彷彿已走。終恐伏伺,暗起狙擊,仍守在洞裡,不敢冒昧走出。方在懸念愛女,靈姑忽然趕回。

互相談完了經過,呂偉道:“我以前只說一個野獸,只恐它暗中作踐害人,休說靈兒飛刀,便我也能除它。今日一試,才知人言不虛,真個厲害己極。不但力逾虎豹,那麼堅強的身子也是僅有。我初動手時那一耙,原是用足力氣,總以為它非死不可。誰知僅跌了一跤,而且當時縱起,若無其事,身手之快,無與倫比。今日幸還是我,如換旁人,非死它爪下不可。就這樣,如非淵侄行法放火,我被逼緊,只能應敵,要想退回洞內,再行封堵卻是萬難的了。看它行徑神氣,所怕似只靈兒一人:我們都在這裡,便去田裡作踐;等靈兒走往田場,又到洞前禍害。來時並不全來,遇見靈兒在彼,望影先逃。

行蹤飄忽,來去如風。因在暗中伏伺,我們傷它不了,它卻隨時隨地乘隙為患。今日必是見我們連日在此,不曾離開,著一個來此窺探我們行動,三個去至田裡作踐。靈兒起得過早,未被窺見。田裡竹牆內必是三個,因見靈兒到了,就埋伏林內,不曾走出。靈奴慧眼發覺,飛出引逗,它知那是靈兒隨身不離之鳥,所以上來用鼻亂嗅,四下張望,未敢妄起撲擊。嗣被靈奴逗急,剛要下爪,靈兒便追了出去,受驚逃走。可惜靈兒只顧追它,沒有留神竹牆以內那兩個,它們見勢不佳,乘隙逃遁。攻洞惡獸原在崖上伏伺,不知靈兒在否,未敢即下,因見眾人相繼出洞,惟獨靈兒未在,王賢弟父子再逃避略慌,惡獸心靈,看出我們怕它,才行縱落。二次來犯時,正在不可開交,恰值由田裡逃走的兩個跑來,那叫聲必是告知靈兒追來,相率逃去。

“如此機警兇惡的野獸,如不除去,不但東西毀壞,日後也難安枕。照它兩次去時,都由崖頂攀越而過,巢穴必在崖後高崖那邊。今日又傷亡一個,以後來去必更詭秘,難於捉摸。只有趕往它的巢穴,悉數誅戮,才可免去後患。此事已成當務之急,多延一天,便多受它一天的害。最擔心的是我明它暗,我們牧放牲畜必被看見。食糧損失,因有存儲,這回收穫又多,還不要緊:萬一乘我們不備,將牛馬一齊殺死,日後如何耕種?洞門雖閉,也禁不起那麼鋒利的爪牙和天生神力。

“好在食糧已經乾燥,未整治過的尚多,短日子決弄不完,可盡今日之力,暫運入洞存儲。乘它膽寒,一二日不會前來之際,明日一早,王賢弟夫婦守洞不出,洞門加倍封堵,以防萬一,我和靈兒、淵侄帶了牛子,由崖頂走到崖後絕壁底下,尋條上升路徑,翻到崖那邊去,找到惡獸的巢穴,全數誅戮,不但我們可以安居樂業,便對本山無辜生物和日後遊山採藥的人,也算除去一件大害。靈奴聰明機警,頗有靈性,它屢次說要飛起空中查探,恐有疏失,俱未允許,照它今日誘敵神情,決可無害。惡獸雖兇,不比會法術的妖人,靈奴既不怕,決無妨害。惡獸行蹤飄忽,來去如同鬼物,人力搜查怎易尋到?它飛得又高又快,眼光靈敏,必須帶它前去,令其飛空查探,隨見隨報。靈兒再照所說地方放出飛刀,成功無疑了。”

靈奴在旁直叫:“好,好。我不怕白猩子。”靈姑想了想:“惡獸委實機警矯捷,幾乎飛刀之下都能逃生。即便此去能尋到它的巢穴,若近它身,恐早已望影先逃。驚弓之鳥,不比初見時事出倉促,不知飛刀厲害,容易誅戳。看它只怕自己一人。別人仍是不怕,可知刁狡已極,除它甚難。惟有帶了靈奴同去,此外並無善策。”雖不十分放心,事關全局安危,又經老父力說,靈奴不住自告奮勇,只得應了。

當晚事畢回洞,略做了點乾糧臘肉,依計行事。行前,靈姑再三囑咐靈奴:“昨早誘敵太險,此去務要小心。那東西一縱十來丈,不可膽子太大。微一疏忽,被它抓住,休想活命。”

靈奴叫說:“白猩子縱多高也傷我不了。我能飛到雲裡頭去看出老遠一片,只要沒有山擋住,白猩子難逃眼底。早要肯放我飛起,早把白猩子殺死,決不致傷毀那麼多東西。不過,這也是運數如此。”靈姑笑問:“人言禽烏能得氣之先,善識興衰。你又是個通靈之烏,遇事能前知麼?”靈奴叫說:“略能看出一些。”靈姑又問:“你看我們將來好麼?”靈奴叫答:“主人自然是好。便我跟來,也是想借主人的福,得點好處呢。”

靈姑聽它連日人言越說越好,應答如流,以前那些奇怪難懂,似人言不像人言的怪聲漸漸變得一點沒有,心中喜極。料定以前隨有主人,只是語音奇怪,方言不同,否則進境決無如此之速。前已問過未答,總想探問它舊主人是誰,重又盤諸。靈奴叫說:

“主人莫問,提起傷心,將來就知道了。”

靈姑仍欲追問底細,呂偉、王淵、牛子三人已均結束停當。四人先助王氏夫妻將後門加厚封堵,僅留一個極小的出口。並在洞門裡升上一堆火,旁邊堆著浸了松油山蠟的粗長火把,以備萬一惡獸侵入,用火伸出燒它。算計足可抵禦,然後蛇行爬出,裡外動手,將出口加緊封閉。一切停當,天才黎明。

呂偉取出爬山用的掛鉤、套索,抓向崖壁,四人挨次援上崖頂。上面滿是苔薛,間以五色繁花,細才如豆,燦若錦繡,比在對崖遙望還幽豔得多。但有不少獸屎、爪痕在內,越往前走越多,跡印猶新,看出白猩子近日來常在上面盤踞。後面崖頂比前崖低下數丈,突兀不平,藏處頗多,又不肯放靈奴飛起,所以惡獸日常在側窺伺,竟無一人發現。崖頂走完,對面便是危崖連亙,一邊孤峰刺天,一邊絕壑無地,只當中一片空地,突下數十百丈,須由崖頂援下,再尋地方往對崖上爬。看去險峻已極,不可攀援,尤其壁間滿生綠苔,其滑如油,無路可上,就用帶去的索、抓,也援不上十之一二。

靈姑心想:“這麼高峻險滑的崖壁,就白猩子也不能飛渡,來去必有道路。”正和老父談說,猛又想起向篤行時曾說此崖絕壁之下有一夾縫,可通那邊百靈坡、天池嶺、花雨潭等幽勝之區,那裡珍禽奇獸甚多,日後難免發現。老父年歲已高,面有晦紋,最好不要前去,尤其是在冬天,恐有危險。細詳語意,好似那些地方隱伏禍患,不可前往。

當時還記得很牢,想起便自擔心,怎這幾日受白猩子擾害,氣得連記性都沒有了?”

靈姑意方躊躇,忽聽牛子驚叫道:“這裡一個大山窟窿,還有好些碎包穀,莫不是白猩子的巢穴吧?”邊說邊嚇得往靈姑身邊跑。靈姑過去一看,絕壁之下現出一個三角形的裂縫,大約丈許,越上越窄,彎彎曲曲,高約數丈。苔藤掩映,薛荔四垂,如非近底一面殘破剝落,直不易看出。細查方向,正對玉靈崖,與向篤之言一般無二。洞口一片似常有野獸出入,碧苔上爪痕凌亂,藤草狼藉,多半乾枯。口內外遺有好些包穀果實,整碎不一,有的嚼食殘餘,齒痕累累。靈姑試把飛刀放入,往復穿行了幾次,並無應聲。

知白猩子僅由此出入,巢穴尚在隔崖。

靈姑先頗心憂老父安危,細一想:“深山大澤藏有毒蛇猛獸之類,不是人所能敵。

自己身有異寶,只要不離開老父,決可無礙。再說有警須在人冬以後,此時尚是秋天。

白猩子是個大害,留著禍患無窮,怎能安居?還不如趁這秋天將它除去,免得交冬,顧忌更大。反正守定老父,格外小心就是。”

正在這遲疑不決,呂偉見她面色沉思,笑問道:“靈兒,你想什麼?白猩子蹤跡已經發現,我想這崖縫定是它的通路。有你那口飛刀,連火把都不用。還不由此走進試探一下,只管發呆有甚用處?”靈姑道:“女兒是想這崖如此高大,夾縫不知有多深淺,裡面難免伏有蛇蟲之類,人能通過與否,也沒一定,恐怕犯險。白猩既由此出入,早晚必要經過,打算埋伏口外,以逸待勞,又恐它詭詐,看破逃回,還沒拿定主意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1:56


第五十六回 嶺列峰遙 穿山尋古洞 紅嫣紫奼 平野戲兇猩

話說呂偉見愛女自從入山以來,時常垂首深思,問又不說,料有原故,也常留心,只不知是何原故。聞言知又飾詞,笑道:“你那麼忙著除害,有了蹤跡,卻又顧慮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懼毒蛇?白猩子長得比人還高大,我們焉有不能通過之理?快進去吧。”

靈姑只得將飛刀放出,化成一道銀虹,圍繞眾人前後,一半照路,一半護身,同往洞中走進,牛子、王淵在前,靈姑隨定乃父在後,四人兩對,肩隨而行。到了裡面一看,那夾縫只是一個山窟窿,入洞幾步,便不見天日。路徑寬窄不一,劍光照處,最高的地方不過七八丈,石質渾成,並無碎裂,也無石筍、鍾乳之類礙路。靈姑見裡面比口外寬大得多,地勢雖然高低起伏,並不難走,便催快走。跑有半里多路,縫道越寬,兩壁洞頂滿生灰白苔薛。到處空空洞洞,只地上不時發現白猩子遺棄的谷果,此外連蛇蟲都未見到一個。空洞傳音,迴音甚長,稍為說幾句活,餘音嗡嗡,半晌不絕;四下腳步儘管甚輕,照樣聽出極清脆的聲響,甚至喘息皆聞,甚是幽寂。全縫無甚曲折,略經三四偏轉,約行四五里路,裡面越發高大。忽見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斷壁,奇石羅列,高均丈許以上。前面漸現微光。四人由石隙裡穿越過去,才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見鍾乳似晶屏玉幕,自為隔斷,石室丹房,若有仙居。只惜早已崩塌殘毀,幽人不見,僅餘斷乳碎晶,塵封狼藉,問有野草、小松寄生浮土石隙之間,一片荒寂陰森景象,轉不如來路通體空潔,另有幽趣。又一轉折,四人走到中層,便見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將通過,俱都高興,恐惡獸盤踞洞外,見了銀光驚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認,隨把飛刀收起。

剛行抵洞口不遠,一條七八尺長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飛,倏地由洞外直射進來。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驟出不意,吃了一驚。王淵、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頭揮去,那蛇來勢本是極快,正對人馳來,相隔二丈許,猛把頭一偏,竟向右側亂石野草中竄去,一眨眼便沒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呂偉這才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個身帶闢蛇之寶,便大蟒遇上也遠遠避開,何況一條小蛇。這等亙古無人的荒山,洞外難保不有別的惡物盤踞,忙囑眾人留神。靈姑手按玉匣,隨時戒備待發。各把腳步放慢,屏息禁聲,輕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門,靈姑和牛子閃過一旁,探頭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來洞外是十來畝大一塊土地。環洞百十株古樹,大均數抱,樹頭滿綴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嬌麗過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麗無濤,尤妙的是,樹既高大,花開正繁,地上淺草如茵,嫩綠丰茸,襯以殘英片片,掩映生輝,彷彿如繡,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鳥穿枝飛鳴外,晴旭麗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麼惡物在外。隔樹望過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見波光雲影,天水相涵,清風陣陣,自成紋觳,環湖兩面是山,一面是洞。右邊是片大森林,蒼然古茂,高矗參天。遙峰列岫,隱隱高出林抄。彌望雖極幽深,卻是生氣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陰森林黑暗陰晦,估量內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齊贊仙景,歡欣已極。

呂偉因地太大,難以遍查,命將靈奴放起,查探惡獸蹤跡。同時端詳地勢,在花下略為盤桓。算計猛獸多藏林內,便循湖濱覓路,往林中走進。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參天的檜柏松杉,樹雖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時由林隙下注,映出滿地清蔭。間有小鳥巢於繁枝密幹之中,嗚聲細碎,若囀笙簧,愈增清靜。那麼大一片森林,地上落葉甚稀,寄生樹上的蔦蘿山藤到處皆是,紅花翠葉,姿絕幽豔,好看已極。眾人志在除害,也無心流連。

四人進約二里,林木逐漸稀疏起來,地勢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卻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帶,綠波粼粼,飛瀑垂吐,迸珠噴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劍舉,古松盤舞,驕若龍游。至於奇花異卉,更是隨地可見,繽紛滿目,美不勝收。再前數步,又入一片花林,與適見花樹一般無二。不過前花純白,樹身也一般整齊高大,這裡卻隨著地勢高低錯落,大小各殊。妙在奼紫嫣紅,諸色俱全,燦若雲霞,自然繁豔。比起洞前百丈香雪,彷彿各擅勝場,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絕。只是毀折甚多,到處狼藉,往往殘枝吐豔,猶未萎敗。樹幹之上時見爪痕,料是白猩子所為無疑。這麼好的美景奇花,卻任惡獸盤踞作踐,深為慨借。

呂偉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樹間發現,別處沒有,知離巢穴不遠。靈奴飛空查探,尚未歸報,惡獸如非他出,便在巢穴裡面潛伏。細看地勢,正是前見高峰附近,肢陀綿亙,似與峰麓相連,奇石橫臥,花木繁生,定可隱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東探西望,藉著花石遮掩,徑往峰下繞去。快到峰腳,四人忽聽瀑聲盈耳,一會便已到達。

原來那座高峰遠望好似相連,實則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廣約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雲天,附近諸山無一聯屬。環峰一條廣壑,寬約七八丈,將峰圍住,其深莫測。峰形通體似桶直,橫裡略寬。峰頂作筆架形,兩兩相對,一低一昂,由中間凹下二十餘丈。

那條瀑布便由凹口內掛將下來,直注壑底,寬約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面峰勢又是上豐下削。瀑形甚是整齊平直,宛如一幅絕大銀簾自空倒掛。絕壑寬深,形勢險峻,遙窺壑內,白雲滃翳,不能見底,細聽水聲,少說也在百丈之下。雖當深秋,水勢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霧蒸騰,飛雪噴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覺寒氣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擇了一個藏身所在向峰查看,並不見白猩子蹤跡。仰望空中,靈奴飛的絕高,時隱雲內,只是環峰迴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頗多,知到地頭只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這類惡獸多是喜動不喜靜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則裡面決呆不住,總要出來。如從外歸,遲早也會等住。便命眾人不要著急,只靜靜心,藏在那裡,留神注視對面。一會,王淵發現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穀皮和成束的亂稻草,益發料定巢穴不遠。

正由此尋視它那出沒之所,靈姑一雙慧眼,忽瞥見瀑布下端近峰腳處,似有一團極大黑影藏在裡面,瀑側兩邊,俱有丈許寬數尺深的斷崖。心方一動。又見瀑後衝出一物,好似一根包穀,沒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會,又衝出一根長約三尺的樹枝。

因由瀑後受水衝激而出,被石隙掛住,中間復為洪瀑所壓,水力相抵,只管搖搖欲墜,卻不急於下落,這才看清那殘枝是橘樹上折下來的,葉既蒼翠,上面還有幾個顏色青黃,未成熟的小橘實。呂偉也在旁看見,悄告靈姑:“瀑布後面必有一洞,獸穴定在其內。”

話未說完,靈奴忽自空中飛墜,其疾如箭。剛落在靈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來了。洞在水後,有小白猩子藏在裡面呢。”說罷,徑往左側密林內飛去,靈姑想攔未攔住。

呂偉聽白猩子由外歸來,意欲看準巢穴,等它一齊入內,再放飛刀,以便一網打盡。

正悄囑靈姑:“不可魯莽,看清來蹤去跡,再行下手。”適才來路上倏地山風大作,嘩嘩之聲恍如濤湧。囚人起身遙顧,只見林樹蕭蕭,繁花經風吹落,飄舞空中,繽紛五色,如彩雪飛卷,映日生輝,頓呈奇觀。不消半盞茶時,便聽枝柯斷折,一片咔嚓細碎之聲由遠而近。四人藏處,地甚隱僻,來路較低,便於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惡獸外望不見,卻忘了身後瀑布中獸穴,仍舊立望未動。一會便見五個白猩子由遠處花林中似箭一般飛駛而來。為首一個,竟比以前靈姑所殺的兩個大的還要高大得多。餘下四猩俱似見過,只內中一隻斷了一隻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聲格外獰厲。

靈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莊場上,曾用飛刀傷了一個白猩子。當時靈奴又發現惡獸足跡,忙著往回追趕,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這神氣,定是傷而未死,漏網逃出。

最大的一個尚是初見,必更兇惡,少時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頭一轉,這五惡獸已離壑岸不遠。

四人剛要將身折回,等它縱到峰上突放飛刀下手,猛聽牛子一聲驚叫,呂偉、靈姑、王淵三人忙即回顧。原來對岸瀑布中突然衝出三個小白猩子,一個約有人高,兩個稍矮,身上皮毛尚帶黃色。想系先藏洞內,被由外新歸的大白猩子嘯聲驚動,出來迎接。四人只顧朝來路觀望,沒留神後面,被它發現蹤跡,縱起相犯。三人回看時,為首一個較高的已躍過來。牛子立處稍後,首當其衝,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對岸躍去,嚇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兩個黃毛小猩也正相次縱到,一撲王淵,一撲呂偉,勢甚迅速。三人驟不及防,大吃一驚。還是呂偉久經大敵,百忙中手舉寶劍,用足平生之力,照準當前一個往上一格。口喝:“靈兒,快放出飛刀。”緊跟著騰身一腳,當胸踹去。

呂偉武功精純,又當情急勢迫之際;這兩個小惡獸平日佔慣上風,未到玉靈崖去過,只當來的和尋常人獸一樣,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類中也有比它厲害的。這一劍一腳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劍鋒既快,來勢又絕猛急,一下迎個正著,咔的一聲,兩條長臂立時斷了一條,另一條也被刺傷,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幾尺。剛負痛一聲慘嗥,沒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窩心腳。那地方石樹夾雜,凸凹不平,離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穩,怎再禁得住這一踹,啊地叫了一聲,身體往後倒跌,飛出兩丈遠近,墜落壑底。

為首一個抱起牛子正要回縱,瞥見所抱生人叫了一聲,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裝死,一想還有三個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個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見兩小黃猩死了一個,怒吼發威,便朝呂偉縱起,揚爪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淵瞥見白猩已當頭撲到,知道厲害,心膽皆寒,情急無計,也是奮力舉刀一格。無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呂偉渾身俱是解數,神力絕倫。地又窄隘不平,無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沒將惡獸砍倒,反被那鐵一般的長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後倒退,腳底又被石塊一絆,跌倒地上。小黃猩勢猛力大,王淵拼命迎御,也是猛勁,臂與刀撞,雖未斷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黃猩受傷負痛,越發暴怒,跟著揚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將人抓裂肚腹洩忿。王淵一跌,偏巧脫了毒爪。小黃猩一爪抓空,正伸雙爪往下再抓,王淵跌地不及縱起,眼看危急瞬息,靈姑恰將飛刀放出,驚遽中急於救人,一指刀光,徑朝小黃猩長臂飛去。刀光微閃,小黃猩雙臂一齊割斷,痛極慘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趕呂偉將惡獸踹落壑底,因見王淵危險,情急萬分,縱將過來就是一劍。雖然瞥見銀光耀眼,愛女飛刀已出匣,無奈收勢不住,一劍正砍中小黃猩的胸前,當時砍翻在地,疼得慘嗥連聲,滿地亂滾。

靈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見老父舉劍砍來,恐為飛刀誤傷,心魂皆顫,忙把手一指,銀光往上斜飛。剛避過呂偉,無巧不巧,較大的一個白猩子飛身撲過來,暴怒之下,縱得甚高,正好迎個正著。銀光過處,身子還未落地,只略為叫了一聲,就此凌空腰斬做兩截,墜落地上,濺得三人身上盡是血跡。

三猩就戮只瞬息間事。那五個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勢掩蔽,不繞到三人面前,不能看見。聞得子孫嗥叫,知道吃了大虧,齊聲怒吼,飛縱而來。最大的一個高几及丈,通體白毛如雪,腦後霜發披拂,眼如銅鈴,紅眼睞睞,形態兇惡,宛如畫的山魈一般。縱躍更是迅急,星馳電躍,一縱十來丈高遠,只兩縱,便到了三人面前。瞥見有人在側,子孫慘死,當時怒極,哪知厲害,暴雷也似一聲厲吼,猛縱過來。靈姑見來勢猛惡無比,也甚驚惶,哪還顧得再照成算,連地上傷了的小黃猩都不及殺死,徑指飛刀,向前飛走。大猩老遠伸出兩隻六七尺長的毛茸茸鐵臂,凌風披拂,正往下落,瞥見銀光飛起,歲久通靈之物,想也識得厲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閃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斷落了半截。怪嘯一聲,回頭飛縱,來得迅速,去得也快。

靈姑一面迫殺大猩,一面還得留神身側有無惡獸再出侵犯,心中略為躊躇,飛刀依人進止,惡獸幾被逃脫。還是呂偉看出愛女顧忌,在旁連喊:“身後無妨。這隻大的太兇惡,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靈姑聞言警覺,大的已逃,餘者如驚弓之鳥,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這說句把話,微一停頓,大猩已逃出老遠。銀虹電掣,追將過去,只一繞,便成兩段,血花飛舞,屍橫就地。靈姑仍恐不死,又指飛刀,繞了幾繞,滿地血肉狼藉,才行罷手。

還有四個白猩子,都嘗過飛刀厲害。靈姑為大猩所懾,全神應付,竟未顧及。等到殺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沒了影子。喚下靈奴一問,說已經跑遠,追趕不上了。呂偉恐瀑布洞內還有餘孽,又命靈姑用飛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揮,在裡面繞了好一會,並無動靜。牛子總算便宜,只腰背間略為抓傷了兩處,並未傷筋動骨,由此寒了心膽。不提。

靈姑心仍不死,因當地是白猩子巢穴,還想守候。呂偉恐惡獸又施故技,去至玉靈崖擾害,催促回去,靈姑只得罷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見了王氏夫妻,俱說無事。靈奴前飛,也未見惡獸足跡。次早又去後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只在湖的附近打了一隻老虎。一連幾天,又去田場上觀察,白猩子始終不見。料已避去,把所收糧食料理停當,運到側洞倉內存儲。

一晃三秋將盡。靈姑暗忖:“時已秋未,照向篤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後山。

至少還有四個惡獸不曾除去,這東西留著終是後患。”一算日期,沒有幾天便是十月,又請老父同往搜除。呂偉因後山地廣山深,形勢險峻,惡獸連遭誅戮,心膽已寒,既已不在老巢,這麼大地方,勢非一日之內能夠搜遍。這東西又極機警,連靈奴飛空查看都尋它不到,何況是人。如欲斬草除根,須等它日久不見人去,心情疏懈,漸現蹤跡,先命靈奴飛往探明所在,驟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還有成功之望。此時人還未到,早已望影而逃,只能徒勞空跑一趟,因而主張暫緩。無奈靈姑別有心思,意欲早點除了禍根,免得交冬之後又來擾害,將人激怒,老父往後山去惹出別的亂子,執意非去不可。呂偉勉徇愛女之見,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靈姑、王淵、牛子同往。

近來靈姑知道鸚鵡靈異,飛得又高又快,目力絕佳,飛在空中能看出老遠,纖微悉睹,惡獸果是不能傷它,已不似先前顧忌膽小。因想一發即中,不等穿過崖縫,便把它招至手上,說道:“靈奴,你是一個靈鳥,怎連去後山幾次,一個白猩都未尋到?也許這東西太靈巧,我們稍有動靜,被它識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現形跡,所以你看不見。崖縫太暗,又恐蛇獸伏伺傷人,我們由此通行,必須用飛刀照路防身,人還未到,刀光映照老遠,難保不是這點失著。今番先放你過崖,飛在高空查看。白猩決不會整天伏在洞裡,白天總要出來走動。你給我動心留神,務要尋到它蹤跡才好。不過這崖大高,也許你飛不過去,否則再教我空跑,我就不愛你了。”靈奴叫道:“飛得過去,我去呀。”隨即離手飛去,靈姑仰望雪羽沖霄,轉瞬只剩一粒小白點,穿崖直上,衝破崖際斷雲。

四人等了一會,不見影子,料已越過,方始放出飛刀,同往崖縫中走進。一路無話,穿行過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後十幾天的工夫,山風漸勁,落葉蕭蕭,殘英滿地,宛如堆雪,滿樹奇花俱已凋落,只剩三五殘英敗朵點綴枝頭,顫舞於涼風之中,搖搖欲墜。

前望湖波滾滾,擊石有聲。到處風嗚樹吼,日光都作白色,頗現蕭颯氣象。靈姑笑道:

“爹爹你看,這地方日前還是日麗風和,景物幽麗,怎麼幾天工夫就成了這個神氣?還是我們玉靈崖,依然花草芬芳,一點不顯秋冬氣象,比它強了。”呂偉笑道:“仙山福地,四時長春,能有幾處?玉靈崖要差,仙師也不會選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說像玉靈崖那樣福地沒有見過,就這後山一帶,論景緻和這些奇花異卉,固是人間罕見,便這氣候也難得呢。你想今天什麼時候?別處恐已草木黃落,將近封山,這裡還剛繁花開罷,略見幾分秋意。今日趕上風天,不過如此。你因看慣玉靈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覺得衰殺。卻不知同是一山,氣候各有不同。玉靈崖那一片正是當本山之中,四周峰巒擁護,地氣靈秀,泉源甘腴,北來山風又被這綿亙不斷的高崖擋住,形勢既佳,得天獨厚,所以終歲如春,花木繁茂。這裡縱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說時,因靈奴不見,不知從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陣,姑往惡獸舊巢試尋一回。好在靈奴自會尋來,且等見著,再打主意。

四人沿著湖濱進了森林。只見沿途花木調殘,黃葉滿地,隨風飛舞。除了一些後調的松杉之類,到處林枝疏秀,不見繁蔭。仰視天空,一片青蒼,白雲高浮,甚是清曠,比起下面景物蕭森,又是不同。

一會,四人到達壑前。見瀑布已比前日越發稀薄,只剩極薄一片水簾掛在那裡,隨風搖曳。瀑布一小,洞便現出,洞甚陰黑。呂偉命靈姑放出飛刀,一同由水隙縫中穿入。

進去一看,洞內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鍾乳四垂,境極幽麗。尋到後洞,白猩子仍然一個也未尋到。只壁角堆著不少人獸頭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飾之類,不可計數,衣飾多半朽敗,刀矛俱已鏽蝕。呂偉道:“看這許多東西,惡獸不知在此盤踞多少年。人獸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著不殺死,終為生靈大害,靈兒務要將它除去才好。”靈姑想起惡獸逞兇時慘狀,也是憤怒已極。

正搜尋問,牛子忽然搖手。靈姑側耳一聽,似有白猩子嘯聲遠遠傳來,忙把飛刀收起。四人尋了一個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後面,在黑暗中靜心往外注視。只有身帶寶珠隱隱光華外映,無法掩藏。依了靈姑,寶光既掩不住,索性衝將出去。呂偉因聽牛子常說,這東西耳朵最靈,心又好奇,如不出聲,寶光不比刀光,也許自投羅網。這一出去,必要放出飛刀防身,人再走動出聲,人還未到,早已警覺逃去。想等一會,若惡獸不往裡來,再追出去。於是止住靈姑;不叫走動。

停了一會,白猩子嘯聲越近,但只在洞外對崖往外呼嘯,意似召集同類。四人等了一會不見進洞,靈姑、王淵首先不耐,堅欲前往。呂偉只得命眾一同走出。仗著練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寶珠潛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徑。因恐餘孽伏伺,又不便將飛刀放出,都加了戒備,四人擠在一堆,背抵背,輕輕緩緩向前行去。牛子連遭險難,膽已嚇破,老恐惡獸衝出,嚇得渾身亂戰,牙齒捉對兒上下廝打。靈姑恐被惡獸覺察,悄喝了兩聲,又打他一拳。呂偉見他膽寒,命他居中,三人圍繞他身側,仍是無用。靈姑又好氣,又好笑,狠罵:“廢物!”這時,洞外白猩子嘯聲越來越急,側耳聽去,似已走進洞來。

洞中亂石叢聚,曲折甚多。四人一來便深入後洞,本未走遍,出時暗中行進,無心中把路走錯,岔到一個廣大平坦的石室以內。靈姑目力最強,方覺不是來路所經之處,忽見側面浮出一團茶杯大小的鬼火,慢騰騰往前移去。但鬼火後面似有一條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熒熒,甚是怖人。靈姑手剛一按玉匣,呂偉心細,聽出那黑影拖著沉重腳步和行杖觸地之聲,空洞傳音,頗覺遲鈍。又見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緩,似未察覺有人在後,相隔也遠。忙止住靈姑不要輕動,只戒備著朝前跟去。走沒幾步,那邊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聲,聲甚慘苦。這等淒厲黑暗,地獄無殊的境界,聽到這等冤鬱慘苦的哀呻,連靈姑也覺得心悸。正揣測那黑影是鬼是怪,忽聽呂偉低聲喝道:

“快把步放輕,隨我快走。這是個人,不要害怕。”說罷,當先往前跑去。靈姑、王淵也聽出那黑影是個老年活人。只不解荒山古洞,怎會有此人?見呂偉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惡,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見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腳,如飛趕去。

呂偉縱身先到,見那黑影果是一個老人。手裡拿著一根枯柴,上面似蘸有石油,點上火,發出一種綠色的光華,平添了好些鬼氣。加上身材臃腫,披著一些獸皮,鬚髮蓬蓬,如非呂偉多歷事故,誰遇見也非當是個鬼怪不可。呂偉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漢人,首先低喝:“噤聲!”隨將牛子喚來,準備傳述。不料那老人並不害怕,顫巍巍手指四人道:“你們還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獸一進來,就沒命了。”呂偉一聽,竟是湖廣口音。又見他茅草般的頭臉,露出一雙遲鈍的目光,映著火光,反映出綠暗暗的臉色,人甚枯瘦,好生憐憫。忙悄告道:“我們是來除那怪獸的,已經殺死了好幾個,還剩四個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處習性,快告訴我,好殺死它,救你出去。”老人聞言,忽然面現喜容道:“這老怪獸就是你們殺死的麼?我因此多年,受盡苦難,它的性情動作我都曉得。現在外面叫我出去的一個,也是被你們沒聲音的雷火打傷,沒死,逃回來的。這東西最靈,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進來吧。只是一樣,你們如無本事,大家都死,一個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現在我一人出去,隨它同走,我雖早晚被它折磨死,你們還可逃命。”呂偉力說:“無妨,只要我們再看見它,便可立時殺死。只是苦幹尋找不見,無計可施罷了。”

老人聞言,嘆道:“反正我也不願再受這活罪了,試上一回吧。你們等等,我先把火點燃,省你們看不見。”說罷,倏地將身披毛皮往後一甩,手舉火把,跑到一根獨有的大石筍旁,縱身躍起。只一晃,便有尺許粗細,三尺來高一幢火光,在那離地丈許的石筍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纖微悉睹。隨令眾人掩到石筍後面,引吭長嘯起來。眾人聽那嘯聲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惡獸必要走進。呂偉知老人能通獸語,忽生一計,吩咐靈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殺死,以備拷問。”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見應聲,已經暴怒,吼聲越厲。一聽老人回嘯相應,便沒了聲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筍側面,朝四人剛比了個手勢,便見前面出口轉角暗影中,悄沒聲走來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四人一看,便認出是受傷斷去爪臂的白猩子。見了老人,目閃兇光,意似忿怒。老人叫兩聲,白猩子怒容稍斂。指著火光又叫了幾聲,搖著半條斷爪臂,要老人隨它往外同走,老人邊叫邊搖著手,只不肯去。白猩子並沒防到洞中有人,不時回顧身後,往外側耳傾聽,神態不寧,彷彿有甚畏忌。見老人只不動身,忽然暴怒,厲吼連聲,徑往老人身側走來,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狀甚獰惡。動作雖頗輕靈,但走得卻不甚快,雙方相隔有六七丈遠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還有同類在後,想多除掉一個是一個,連大氣也沒有出,靜悄悄候著。

老人見白猩子走來,四人還未縱出,頗現愁容。忽用漢語說道:“你們如不能除它,千萬莫動。我隨它去後一會,再逃出洞,就沒事了。”說著,往前移動。那白猩子如同驚弓之鳥,因仇敵由後追蹤,老不放心,雖然往前走著,依舊不時回望。行離老人約有兩丈遠近,忽聽他用久已不說的人話自言自語,不禁驚疑,停住不進,四下張望。見無異狀,又指著石筍,朝老人厲聲怪吼。老人也用怒聲相答。白猩子也真機警,意仍不信,倏地昂頭四嗅,生人氣味立被嗅出,神色驟變。老人對於四人本是將信將疑,見狀知被識破,隱瞞不住,還當白猩子要撲往石筍後面傷人,忙喊:“快些四散逃開,睡地裝死,等我隨後救你們。”說著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話完,倏地轉身縱起,只一縱,便離原出現處不遠,勢疾如箭,迅速已極。

靈姑一心想它還有三個同類未來,遲遲不發。一見要跑,才將飛刀放出,一道銀虹電閃也似飛將過去。白猩子本就難得跑脫,偏又生性多疑,斷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剋星,如若不是,還想殺以洩忿,落地時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頓,飛刀已電馳而至,哪還容它二次縱起,竟然將它圈住。白猩子吃過苦頭,略微挨近銀光,便覺毛皮紛落飛舞,皮破血流,嚇得蹲伏地下,哀聲慘嗥,不敢動彈。呂偉見愛女已將惡獸活活困住,忙縱身出來,令老人用獸語傳話,問它同類藏在何處,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聞言,才知呂氏父女將它困住不殺,為的是想追問巢穴,不等話完,先怪叫了幾聲。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著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兩聲,才對呂偉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這幾個小惡獸原住在此。

只最老的兩個,歲久通靈,不和兒孫鬼混,去年獨自另尋了一處新巢。那地方比這裡還要幽僻險峻得多,一向不許子孫前去。母的一個因為誤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還帶我去醫過,也未醫好。性較以前還要兇殘,只要被聞見氣味,不論是甚東西,立即抓裂弄死。連它子孫遇上,也是不免。只和公的好。自從洞中子孫被你們殺了好幾個,這東西復仇心重,剩這幾個最小的自知不敵,前往老的巢中哀號求救。老的得知子孫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來最信服我,意欲先到這裡,叫我代它出個主意,再尋你們報仇。不料才到洞前,便遇你們尋來,用這法寶殺死。所剩四個全都膽寒,不但前山暫時不敢前去,因你們隨後又來尋了幾次,連這裡都不敢再住了。連兩個小黃猩也一齊帶走,遷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這種惡獸天生惡性,遇見仇敵雖然一齊上前,無事時卻倚強凌弱,互相惡鬥。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渾身是傷,互相力竭才罷,甚而致死。卻極愛小的,越是同一輩的,越打得兇,如有受傷,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負氣,和難剋制的毒蟒、木石相鬥相撞,成了殘廢,那時誰也看它不起,決不相助。這幾個惡獸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決不見容,這東西又是越老越兇,力大非常,無法能制。於是同心合力,費了無數的事,還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見物,才推入穴旁絕澗之中,到底死未,還不曉得。就這樣,還被母的撈了一個較大的一同墜落。事後,這一個因同類欺它沒了前爪,飲食俱不方便,連小的也不肯相助,沒奈何才想到我身上。

“昨日已經來過一次,隔著水簾和我說了半天,我和它們相處多年,能通言語,問明詳情。先想人會打雷,又沒聲音,如是修道會法術的人,不該又種田養牲畜。我住這間,偏在一旁。據那日那兩個小黃猩說,它們在洞中吃包穀,未隨那三個死猩出洞,曾有電光進洞飛繞了好一會。晚來四猩到此,將兩個小的帶走。就說老的也為無聲雷所殺,那麼雷既進洞飛繞,怎麼未將那兩個小的一齊殺死?它們素來喜歡亂說亂叫,想甚說甚,常不可靠。又想它們那樣行動如飛,兇猛神力,有本事的人傷了不知多少,連那會使法術的和尚道士都被弄死過好幾個。我自二十五歲入山,被老的捉來,由山南移向山北,隨又移到這裡,前後數十年中,只見過一次來了個遊山道士,當時雖用法寶傷了一個,捉了一個,未了仍為所害。此外簡直未吃過人一次虧。雖見這個爪臂斷得奇怪,仍是不肯深信。我已受老的驅使三十多年,喜時還好,怒時受盡折磨傷殘,三四次幾乎送命。

老的更靈,逃更逃不脫,逃多麼遠。藏得多好,也被循蹤追回,白白吃苦。好容易熬得年久,老怪物受我感化,不再役使;並令子孫厚待,朝夕供養,不準傷我一根毫髮。我在此靜心等死,怎肯再受它的凌壓驅使?自然不去。當日它還記著老怪物嚴命,忿忿而去。

“適才想是又受了同類欺侮,除我好欺,可以逼著服侍它外,實無別法,又來尋我。

先在洞外好聲央告,要我和它住在一處。因怕你們萬一尋來,不敢進洞,以防電光追入,無路可逃。聽我不理,便發怒恐嚇,說老的已死,如不肯從,便要我命。我知這東西性烈如火,沒奈何,只得走出,打算和它分說,若不行,再想法子,諸位忽由中洞繞到這裡。

“起初我聽你們說的話與怪獸所說相符,才信了些,不料你們法寶居然如此厲害。

我料定它那同類決未同來,不過這是它們的老巢,還剩有不少吃的東西,難免到此尋找。

休看它們私下欺凌,我們殺死它一個,如被知道,仍非報仇不可。耳朵又尖,聽得極遠。

我怕它亂叫,被它同類聽去,便不能害你們,也必害我,所以假說能勸你們饒它一命,止住它叫。尋它巢穴,我自能引路。這東西反覆無常,不但難以收服,而且記仇之心更盛,稍有空隙,便即為害。如無別的用處,殺死為妙。”

靈姑便問:“我們想逼它去引那幾個出來,再一齊殺死,不是好麼?”老人道:

“這個萬使不得。我們前去除它們,越隱秘越好。不用寶光繞著它,怕它抽空逃走;如用寶光,那幾個惡獸也都見過,早已望影而逃,豈不無益有害?況且這東西心靈多疑,也決不甘,還是殺了的好。”

說時,白猩子見老人和仇敵說個不休,靈姑又指著它問答,似已覺出不妙。見銀光繞身如環,旁竄決定送死,倏地向上縱起,意欲縱出圈外逃走。呂偉見它兇睛亂轉,早已防到。方暗囑靈姑小心,眨眼工夫,白猩子已由銀光圈裡縱起。那洞頂離地高約六七丈,上面俱是些倒垂的奇石鐘乳之類,被白猩子後爪一把抓住,懸在空中,二目兇光四射,狀甚驚惶。靈姑忙指銀光追去。白猩子見走不脫,厲吼一聲,後爪一撐,箭也似直朝眾人立處飛落下來,大有情急拼命之勢。尚幸飛刀神速,由上追下,只一繞,便腰斬作兩截。銀光耀眼,叭叭兩聲,兩半截獸屍墜落地上,濺得到處都是鮮血。就這樣,眾人還差一點沒被砸中。假如飛刀稍慢,便非死必帶重傷了。

白猩子死後,老人作了幾聲獸嘯,隨請眾人少待,持了原來火把去至外面。隔了一會,才行迴轉,對四人道:“惡獸幸是獨身到此,沒有同類跟來,事尚可為。它那新巢離此不算很遠,但地勢甚高,我們人未走到,它早望見,休想除得了它。這東西平時最喜月夜追殺蛇獸,否則便尋一林木多的地方互相追撲惡鬥。如欲一網打盡,且在老朽臥室內候至黃昏月上,想好主意再去。這裡是它舊日巢穴,難保不來尋找,自投羅網。人出洞外,必被警覺逃走,此時不要出洞才好。”靈姑因來了好一會,靈奴一直未見,惦念異常,急欲出洞眺望,又不放心老父等三人留在洞內,執意要一起往洞外觀察。老人攔她不住,又恐四人迷路,只得陪了同往。

眾人又經過好些曲折,才到洞外。一看,靈奴正由左側高峰飛來,在空中盤飛了一匝,見了四人,立即下投。靈姑接住盤問,知惡獸巢穴已被發現,所說地方正與老人之言相同,只是洞內白猩子出進不絕,彷彿不止老人所說那幾個。找到以後,便即飛回報信,已來洞外兩次。第二次來時,正值斷臂惡獸在外叫嘯,一會見它進洞,忙尋主人,仍未尋到。此來已是第三次了。老人見鸚鵡如此通靈,甚為驚讚。靈姑聞言也誇獎了幾句。因靈奴說惡獸俱在新巢,不似要往前山侵犯之意,打算一勞永逸,將它除去,便隨老人回到洞內。

到了所居臥室一看,石室並不甚大,尚還整潔,不似預想之汙。到處都鋪著虎、豹、狼、鹿等獸皮。室當中挖了一個三尺見方的石坑,坑內燒著木柴,火光甚旺。坑旁一邊是乾柴,一邊是石塊。坑上橫著幾個鐵架,架上掛有烤肉鉤子和漢客人山採藥用來燒水的銅吊,與山人火池大略相似。用具則多族雜呈,什麼都有。石桌下堆聚著許多尺半長的大竹筒和一堆本山所產的鹽塊。

王淵隨手取了兩個竹筒一看,一個裝著山茶,一個裝著一些草根,問是何用。老人長嘆一聲道:“老朽自從少年人山,為惡獸搶來此洞,受盡折磨辛苦,九死一生,至今還保得一條老命,也全仗著這些東西呢。時候還早,諸位請坐,待我弄點飲食,一一奉告。”隨取了一把大瓦壺,在竹筒內取些山茶放下,用吊中水泡好,蓋上,放在火旁一個鐵擱板上。老人說道:“這茶是惡獸由本山絕頂雲霧中採來,久服好處甚多,專治瘴毒。味更清香醇美,但須煮它一會,香味才醇。”邊說,邊把石坑旁堆著的黑石頭撿了一塊,丟將下去。那石見火即燃,石面上透出一層烏油,滋滋微響,冒起老高火苗,光照全室,晃眼水開。老人又取一大塊幹鹿脯,用水洗淨,掛在鉤上,放些山芋、包穀,在火旁烤著。一會工夫,分別烤熟。四人幫著尋來木盤,切的切,剝的剝。老人用短竹筒倒好茶,分請四人同在火坑旁青石條上圍坐飲食。靈姑取些生包穀喂靈奴吃,一邊聽老人拭著老淚述說前事。

原來老人姓尤名文叔,原是四川成都儒生,本來書香仕族。只因生性聰明,從小好欺侮老實人,又做得一手好詞訟,年才二十,便成了鄉里間有名的訟棍,外號兩頭蛇。

鄉民畏之若虎,人人切齒,當面卻不敢得罪。到了二十一歲上,娶了一房妻室,十分美貌。第二年又給他生了一個極乖的兒子。夫妻恩愛,家道又好,端的安樂已極。尤妻人甚賢惠,不以丈夫所行為然,時常婉言苦勸。不消兩三年,居然將他感動,折節改行。

鄉人也漸漸相安,不甚提起來就咒罵了。

不料當地有一個為打官司受過他害的仇家,忽然從外省迴轉,暗中買通一人告他作詩譏刺朝廷。此時正興文字之獄,官府久已聞他劣跡,立即籤拿。幸他以前衙門中人多有勾結,雖不再管詞訟,仍舊未斷交往,老早得信,知禍不測,忙將家事佈置,連夜逃往雲南,準備到省城投一世交當道,代為平反。因見緝拿風聲太緊,不敢徑走官道驛路。

自恃練過幾年武功,文武都來得;平日無事又學過一些土語,頗悉土人風俗;性更喜愛山水名勝,不畏艱苦,便舍了驛道,改走山民路徑。獨行不幾天,便遇一幫往雲貴山中採藥的藥夫子,正合心意,一陣花言巧語,便搭成同伴。以為這麼一來,就有時隨他們走上大道,也可混跡,不至被人看破行藏;還可藉此多歷山川,賞玩南疆奇景及珍禽異獸,增長不少見聞。好生心喜。

誰知造物專與巧人為難。一行走了兩月,這一日行至雲南萬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發。亂竄多日,始終沒找到出山道路。還算山中禽獸多馴,獵取容易;果實之類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計,凡事預為籌劃;這些久跑深山的藥夫子又均攜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這麼一個好軍師,不但沒顯困難,反因入山日深,得了不少珍藥、獸皮,什百倍於往年所獲,人人興高采烈,絲毫不以為苦。文叔無形中也成了眾人首領。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獸蛇蟒,連土人都未遇見過一個。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怎麼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日,眾人漸漸覺得煩悶。俱說:“在有這麼多珍奇藥材、寶貴東西和蛇獸皮,只一出山,誰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風已起,萬一大雪封山,這卻怎麼好?”

尤文叔寬慰眾人說:“山勢往復盤旋,不能比準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層,暫時雖沒把握,尚幸物產眾多,不愁吃的,即便交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尋一好點山洞,多掘黃精野草,多獵羊鹿之類美味,存儲起來。索性捱到過年,交春山開以後,再覓路出去。雖受點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沒有走不通路的,不過多費一點日子,卻一出山,立時苦盡甘來,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難道還不值麼?”

眾人都信服他,一經鼓勵,全都無話。不久果然山風轉變,天氣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尋了一處山洞,整日率眾遊獵,採掘山糧。起初倒也同心協力,一點沒有事故。山封以後,躲在洞裡,不能出去,日子一久,大家閒得沒事,亂子就生出來了。

這夥藥夫子性情都甚野悍,因為深山中寶藏甚多,平日儘管衝風冒雨,飽嘗險阻艱難,忽然得到一點機遇,況又都謀後半生溫飽,人數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吞藏掖,忌妒嫌惡。不得到東西,或是所得有限,倒還能夠協力同心,和衷共濟;一有大好處,爭端十有八九必起,謀殺暗害,明奪私爭,全做得出。起初眾人都得到珍貴藥物,又在憂患之中,縱然出點例外,有點私掖,誰也無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洞,朝夕共處,各人私藏之物,自然洩露出來。他們又好賭如命,各以所得為注,此是積習,文叔勸阻也都陽奉陰違,只得任之。有此兩因,始而彼此生嫌,繼則互相蓄念攘奪,靜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陰易過,不久交春開山。走了兩天,文叔忽然發現不見了兩個,連忙分人查找,不但沒找著,連去的人也短了好幾個。以為迷路,等了一日,一個未歸。問那同去的人,多是詞色可疑。盤潔稍緊,便現不遜之狀。並說出山事大,不能為三五人耽擱。患難同伴失了蹤,全無戚色。文叔何等機警,料有原因,當時不說,暗中仔細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蹤以外,還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帶厲容,不是三兩人在一處竊竊私語,便是互相背後獰笑嫉視。對於失蹤的人,簡直視為當然,無一提起。有幾個猛悍一點的,背上包囊卻大了些。文叔這才漸漸明白。又走了三兩日,人又丟了好幾個,情知出於謀殺劫奪。

尚幸藥夫子中已有人認明出山途徑,再行月餘便可走上驛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殘殺,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獸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脫險。還有這麼長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說,想好一套話,借題發揮,婉言勸告。誰知這一番好心反惹下殺身之禍。

那謀殺侵吞乃藥夫子慣例,照例事不關己,決不過問,卻最忌外人知道。見機已洩,又知文叔所投是個官親,出山恐遭罪累,立生異心,當時假意應諾,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還在睡夢裡。這些人當中,有一小半除得貴藥外,還得了些金塊、寶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別貴賤,誰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從沒給他們洩露過。但他們都擔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經一處極險峻的山谷中間,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請文叔給他把背上背子的繩頭結好,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剛把兩手往上一伸,倏地一個採藥過山時用的索圈,當頭套下。隨即七手八腳將他拽倒,綁在樹上。內中走出一個首謀的人,對文叔述說同行一路,屢次承他出主意幫忙,辨別藥物貴賤,本心不想害他。無奈機密一洩,一出山去,難免不受告發,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後患。念在同路情義,問文叔家有什麼人,有甚遺言,要在死前交代,當為設法代達。並說眾人出山,如得了重價,發財之後,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連文叔自己所得諸藥物變了價,一齊送到他家。命卻不能饒過。文叔好說歹說,起誓絕不洩露,眾人終是不聽。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說後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動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壞水,心中痛恨為首諸人,知道他們心貪,惟利是爭。因此,再三央求眾人在當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殺死。一則好把後事想個齊全,以免遺漏,死有遺憾;二則多吃兩頓,做個飽鬼。眾人心想他又不要鬆綁,不會跑脫,竟為所動。

文叔於是又想了一條火併毒計:假意要眾人陪他吃喝談天,敘個永別,仗著生花妙舌,始而閒談,引得眾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題上去。說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雖因多嘴而死,但是你們這樣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們所有私貨,都在背地找我問過價錢真假,即使把我害死滅口,但你們在洞中相處日久,難保沒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誰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處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膽,這有多麼難受?與其這樣,還不如當著我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尋各的對頭,分個死活存亡,誰殺了人,就得他的東西。

殺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東西除原有外,從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這樣既可多得,還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該得的得不到,不該得的卻拿了多的去。並且人少東西多,財也發得大些。你們看是好嗎?”

這夥兇徒雖是合謀害人,彼此之間仍是互相忌妒仇視,都想乘機下手。經文叔連激帶勸,幾個兇狠一點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強,還想以力為勝,貪多行強,首先贊成誇好。餘人本恨這幾個,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躍躍欲試。文叔表面一任眾人逼問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卻用活旁敲側擊。再不,問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則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於人?誰想害誰,自己還不明白,何必我說呢?”跟著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鬧得眾人互相疑忌,幾乎盡人皆敵,齊聲欲拼。

文叔見是時候,又給他們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實則促其兩敗俱傷。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斷,隨意先指一人出場。然後叫他自尋仇敵,點名索鬥;或是仇敵不等叫陣,自出相鬥。似這樣兩人一對。等見了存亡,如有仇敵,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歸勝者自取一半,餘者歸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強為勝。不過只許一打一,如同時有三四個仇人,也必須打完一個,再打一個,免得吃虧。這夥兇頑之徒好勇負氣,利令智昏,以為再好不過,一時全都上當,各尋各心目中的仇人,動起手來。打了個把時辰,傷亡已過一半,便勝的也負了輕重傷。

文叔正在口裡煽動激勵,暗中引為得計之際,忽然來了兩個白猩子。這夥藥夫子還沒見過這類惡獸,自恃武勇,立時舍了私鬥,合力抵禦。人如何是它們的敵手,挨著就被抓死;逃又沒得它快。一會工夫,只剩兩個被它們擒住,餘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斃。因看出白猩子將人抓死以後,必再撥弄一二次,如見不動,便拋下捉的人,神情頗為懊喪。被捉的兩人因已力竭受傷,未敢再抗,仍還活著。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願人死。暗忖:“自己雙手反綁,掙又掙不脫,時候一久,就不被野獸蛇蟒所殺,也必餓死無疑。好在仇人業已死亡殆盡,剩這兩個人受了很重的傷,也必難免,總算出了怨氣。與其因餓而死,倒不如被這怪物抓死還痛快些,弄巧還有脫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聲高叫起來。

文叔先見惡獸兇殘猛惡,也甚害怕,不敢出聲,只微合著眼偷看,人又不能動轉。

惡獸當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沒有在意。這時聞聲,立即趕來,伸開利爪,只兩扯,便將綁索扯斷,文叔綁了半日,手足痠麻;獸爪扯綁索,又勒破了點皮。鬆綁以後,明知逃走不脫,死生已置度外,只顧活動手足,並不想跑。惡獸見他不逃,叫了兩聲,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鉤,力大非常,不但沒有抗拒,反先伸手撫弄它臂上的白毛。惡獸見狀,越發高興,比畫著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學它比著手勢答應,惡獸爪上本還抱有一人,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橫,謀害文叔也是他主謀發難,雖然受傷被擒,心仍想著主意,打算乘隙刺殺惡獸逃走。文叔見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後去拔那柄採藥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著眼色,知道此事奇險。

休說怪物身硬如鐵,刀砍不進,適才親見,非人力所能勝;即便僥倖刺中它的要害,還有一個母怪物在側,豈肯甘休?這一來,大家都無幸理。惟恐弄巧成拙,又記著前仇,意欲乘機報復。見那人已將藥刀輕輕抽出,反手照準怪物軟脅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搶上前去,伸手將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說來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槍不入,單單脅下有一片軟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敵,也最留神防護。這時因文叔體會它的意旨,心中喜歡,只顧揚爪胡亂比畫,心神疏忽,毫未防範,不料敵人乘虛而入。那藥刀鋒利非凡,刀尖已然刺進肉裡,若非文叔阻攔,必受重傷無疑。那白猩子一覺脅下傷痛,瞥見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開,還在掙扎,立時暴怒,猛吼一聲,伸開利爪,便朝那人頭上抓去。惡獸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聲慘號過去,行刺那人頭臉立被抓爛,連眼珠都被惡獸一齊摳出,死於非命。

另一個藥夫子被母白猩子夾在脅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著同樣脫身主意,窺見同伴發難,身畔佩刀還未及摸出,母的聽見公的怒吼,發覺有人行刺,立即暴怒,發了野性,怒吼一聲,那條夾人的長臂只緊得一緊,那藥夫子腰間似被鐵箍緊緊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裡慘哼了半聲,手足上下一伸,滿腔鮮血順口鼻等處直噴出來,立時斃命。母的也不管他,仍還夾著,一兩縱,便到了公的面前。就這一瞬間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擲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趕到,由公的手裡搶到一條大腿。雙雙怒吼連聲,各自往回一掙一奪,竟把那人的一條右腿齊胯骨扯斷皮肉,血淋淋撕落下來。公的前爪仍握著死人一條已斷還連的左腿,連同上面的半截屍體,大發兇威,一陣亂抓亂甩,血似雨點一般,四下裡亂飛。

母的剛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遠,飛縱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殘屍洩忿,忽然想起脅下還夾有一人,低頭一看,見已死去。照著素常習慣,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惡人該遭惡報,這兩個主謀的藥夫子為人兇狡,用心狠辣,受禍獨慘。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見公的幾被人刺中要害,一時遷怒、以為人都是它仇敵,叫一聲,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間一抓,直插進去,惡獸的爪利若鋼鉤,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腸流自是不成問題。無奈平時人見白猩子十九嚇死,一死它便棄而不顧,從沒人敢和它對敵過,它也絕少這樣至死不休的舉動。惡獸只顧抓裂屍首洩忿,動作又猛又暴,卻忘了人心最熱,比火還燙。它這獸爪又非常之大,插進那人胸膛裡去,恰巧把心臟抓了一滿把,等到覺著奇熱,狂吼一聲,連忙抽將出來,已是無及。那顆人心恰又被抓到獸爪當中,血淋淋連腸肚五臟拖帶出來。人心著肉,立即粘附,不易脫落,燙又燙得難以形容,惡獸出生以來,幾曾吃過這樣苦頭?急得咆哮不已,丟了右爪殘屍,揚著左爪亂甩。腸肚五臟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橫飛,淋漓滿地。那心仍緊緊粘附爪心,急切間甩它不脫。惡獸又急又怒,兇焰暴發,直似瘋狂一般,一路亂跳,厲聲怪吼,滿山飛馳亂竄。只激盪得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木葉蕭蕭,枝柯斷折,聲勢極惡,遠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視。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僅母的初發兇威時退避了幾步。一見二惡獸同發野性,比起先時追殺眾藥夫還要兇惡十倍,雖然自分無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膽怯心悸,驚魂都顫。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見母的忽然這樣,反把手持殘肢丟去,朝著母的吼叫了十幾聲。母的經過一番跳躍飛奔,人心的熱已然冷卻,心也被它在山石樹幹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層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燙傷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後來縱到一條小溪旁邊,伸爪下去,經山泉一浸,當時剛覺著好些,猛聽出公的在怒聲叫它回去,忙即縱起,星飛電馳般從遠處山溪旁跳將回來。燙傷經水,再受風吹,立即浮腫脹痛,不由又把野性激發。正心頭暴怒間,一眼瞥見文叔站在那裡,厲聲一嘯,縱上前去,伸開左爪,惡狠狠照準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怎樣死法。見來勢急如飄風掣電,惡獸利爪眼看抓到頭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無從躲閃,嚇得兩腿一軟,竟然暈倒地上。當時心想:

“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慘,性命一定完了。”不料惡獸雖然兇猛,性甚靈巧,識得好歹。

那隻公的不但未拿他當做仇敵看待,反認作於己有恩之人。一見母的朝文叔縱去,忙不迭怒吼連聲,跟蹤縱到,由後面將母的長臂抓緊,往側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這隻公的,見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連挨兩下,往斜刺裡一歪,幾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傷甚重,本就有點惱它,不該那般奔馳叫囂。又見它要傷自己喜歡的人,如何能容,緊跟著又是一路連抓帶叫。母的急得甩著一隻痛爪,齜牙亂嗥,哪敢抗拒。這一個大陣仗又過了半個時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會,漸覺利爪不曾臨身,驚魂稍定。逐漸聽出嗥叫之聲似在自相爭鬥,偷偷開眼一看,那隻母的不住左閃右躲,厲聲慘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為文叔和常人一樣被母的嚇死,恨極母的,不肯停歇。文叔這一開眼,卻給母的解了圍。公的正抓打得起勁,猛見文叔睜眼睛,知道回醒過來,立時轉怒為喜,舍了母的,緩步走將過來。老遠便伸出前爪亂搖,口裡不住低聲亂叫,走幾步,又回頭對著母的吼兩聲,意似不許它再上前。母的吃了兩番大苦,握著那隻痛爪,雖仍厲聲嗥叫,在當地亂跳亂轉,比先前卻氣餒了好些,並未跟著走來。

文叔何等機智,見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機。暗忖:“反正無法逃躲,轉不如挺身上前,逆來順受,用馴獸之法試它一試。只要這怪物稍通人性,就許轉危為安了。”想到這裡,忙從地上爬起,學那公的動作比著手勢,往前迎接。公的見狀,甚是高興,咧開怪嘴,齜著滿口白森森的利齒,雙伸長爪,朝著文叔做出接抱之勢。文叔知道這東西臂似鋼鐵,稍重一點便有筋斷骨折之憂。無奈一逃躲,惹發了獸性,更是沒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橫,硬著頭皮撲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發喜出望外,搶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這一抱,就無惡意也難禁受。誰料白猩子聰慧異常,竟能明白人體脆弱,難禁它的折磨。再加這樣靈巧,能通獸意的人類,又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彷彿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瓏的稀世奇珍,又是愛惜,又怕損傷,惟恐碰壞了一點。抱時用那一隻又長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間一合,半捧半抱地輕輕託了起來。面對面相看了一會,然後又把人抱在懷裡,從頭到腳一路聞嗅。文叔一點也未覺出疼痛,只那腥羶之氣中人慾嘔,尚幸隔了一會便已放下。

文叔覺出怪物沒有惡意,心神更定。見怪物不時伸利爪撫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撫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親近。喜得這隻公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綁時久,衣服零亂,手足也還痠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動筋骨。公的也學他同樣動作。文叔哪知這白猩子專喜學人的動作,恐再生枝節,忙停歇時,公的卻伸爪作勢要他再來。文叔自然不敢違抗,後漸悟出獸意似在學人,自料生機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動作。公的亦步亦趨,見甚學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當日能脫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脫身,誰知那隻母的在一旁痛過了勁,見狀眼熱,輕悄悄由後掩來。文叔引逗出神,並未看見。公的此時已轉怒為喜,見母的戰戰兢兢走來,滿身是傷,反倒起了憐惜,出聲叫它。文叔見公的停了動作,將長爪向後連招,覺出有異,回頭一看,那隻母惡獸已到了身後,雙爪齊伸,似要撲到自己身上。驚弓之鳥,不禁心膽皆寒,嚇得“哎呀”一聲,幾乎二次跌倒。其實母的也和公的一樣心思,只有喜愛,並無惡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後又把母的拉過來,叫了幾聲。母的右爪負傷,便伸左爪將文叔抱起,咧開怪口,大嘯一陣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勢,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窺知兩獸只是以人為戲,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頓覺腹飢,便試探著作勢要往林側取那行囊中的山糧。兩惡獸只學他舉動,步步相隨,並不攔阻。文叔仍怕它們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緩步走到適才遺置行囊之所,取出乾糧、肉脯來吃。

文叔一行人的乾糧早在封山迷路時吃完,現帶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過冬以前,令眾人在山中採掘的薯芋、黃精、松子、果實之類,經水煮爛,做成糕餅,重又烘乾切片。

還有不少連日新採來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獸肉。文叔心想:“這等猛惡的獸類,形象又與猩猿相似,定喜肉與鮮果。”於是邊說邊選一些新鮮的肉果遞了過去。誰知白猩子接肉過去,只聞了一聞,便扔在地下,果實之類更連接也不接。反伸爪將幹山糧各抓了些,略為聞嘯,放在嘴裡一陣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見它們愛吃,便把半口袋乾糧片全遞過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實。兩惡獸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著文叔亂叫亂跳。

文叔吃飽,見母猩右爪燙起一個大泡,喜悅中面帶痛楚之容,忽動靈機。忙將藥夫子給的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取出,大著膽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勢做出自己也曾受傷,如何痛苦,抹上這藥便好之狀。連做兩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惡獸似已領悟,然後教它把右爪伸平,將藥膏給它輕輕抹上。公猩見狀,也學樣要抹,文叔只得也給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奪過亂抹一陣,一瓶藥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還要抹兩回才愈,好容易設法哄了過來,藏在身上。這藥乃藥夫子防備山行遇險,或為蛇魯所傷,秘方配製,靈效無比。母猩抹上之後,轉瞬間痛脹立止,頓覺清涼,先呆呆地圓睜怪眼注視傷處,面帶驚奇之狀。隔了一會,又搶前去抱住公猩,指指傷爪,指指文叔,連叫帶跳,好似喜歡已極。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幾聲。

文叔連受奇險折磨,白猩子又逼著他做各種動作,不許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還不覺得,有了生機,再一吃一歇,便覺腰痠腿軟,疲乏無力。方恐惡獸還會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縱身躍去。母猩卻怪笑嘻嘻,走過來將文叔抱起。

文叔以為它感激治傷,抱起親熱,念頭才動,母猩倏地一聲長嘯,抱了文叔,一躍十餘丈,連蹦帶跳,疾若星馳,徑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自料獸性無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強,略為掙拒,便即無幸。險難之中,一息尚存,還須自救,怕也無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雙手抱定惡獸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諸天命,任其所之,一點也不掙扎。一路之上,只覺勁風打耳,木葉蕭蕭,人如騰雲駕霧一般,隨著惡獸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濤一般,由惡獸身側逝去。端的比飛還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則連氣也難喘。

似這樣,文叔被惡獸抱著飛馳了一陣,忽又聽吼嘯了兩聲。跟著嘯聲四起,越來越近,谷應山嗚,好似有無數惡獸吼聲遙應。同時又發現所經之處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過,哪有心看。正驚惶間,惡獸已經停步,將人放下。文叔腳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個山洞,四外大大小小的惡獸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擁而來。猛覺頭暈身軟,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動轉不得。

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極,老遠便嘯集同類,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認識,認作禁宵,不許凌侮作踐,本非惡意。不料文叔連經險難之餘,既累且乏,再經它抱持著穿山越澗,電馳星飛,長路顛頓,骨節都覺要散,如何經受得住,一落下來便覺天旋地轉,目暈眼花,兩耳齊鳴,軟癱地上,不能起立。母猩當他已被嚇死,如換常人,一見這樣,當然抓起就扔,隨便棄置澗壑之中,不算回事。無奈公猩把文叔愛若性命,少時回洞如不見人,豈肯甘休?再加給它治傷的好處,不禁又驚又急。先抓耳撓腮,急吼了幾聲。眾猩多半是這兩隻大猩子的子孫,聽母猩厲聲急叫,恐怕遷怒,嚇得呱呱怪叫,紛紛掉頭跑去。

眾猩一散,文叔人雖暈倒,靈智未迷,正躺地上閉目養神,猛一動念。心想:“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落獸穴奇險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這裡,恰值眾猩奔逃,叫聲大作,心裡一害怕,忙把兩眼睜開,強往起掙。母猩見他兩眼睜開,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聲,忙撲過來。文叔就勢攀住它左臂,勉強起立,人還是搖搖欲倒。細忖母猩只有喜歡,不似有甚惡意。自己委實也難支持,迫不得已,強打精神,用手勢連比,表示要在地上安臥,先並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過兩三次以後,母猩看他站立不穩,不但領悟,反錯想到不這樣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幾聲,學文叔比手勢,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應允沒有,姑試探著溜坐在地。母猩咧著怪口,並未攔阻。文叔略為放心,跟著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轉睛望著文叔,不時又叫幾聲。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聽,哪敢閤眼。

隔不一會,母猩倏地怪目圓凸,兇焰外射,怪口開張,齜著滿口利齒,站起身來,朝四外怒哼了一聲,隨聽四外群猩驚叫之聲,母猩已縱身躍去。文叔轉頭一看,這才看清適才散去的大小惡獸為數不下四五十個,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黃色,正由身側近處四下飛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隻大的,伸左爪擒了回來。被擒這隻比母猩不過小了一頭,那麼兇惡的猛獸,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厲聲慘嗥,不敢絲毫掙拒。母猩剛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擲下,伸爪要抓,忽聽遠遠一聲獸嘯。母猩立時停爪,也長嘯相應。被擒這隻聞聲,越發怕極,嚇得渾身亂抖,更望著母猩慘嗥不已。母猩見狀,似生憐憫,爪指著前面嘯聲來處,只叫兩聲,又指了指文叔,然後一爪打去。被擒那隻立被打跌老遠,躍起身來,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飛還快,向洞側危崖之後逃去。先逃大小眾猩早逃得沒了影兒。

跟著,一條白影銀九跳躍般自來路谷口飛來,晃眼到達,正是那隻公猩,雙爪夾著許多東西。一看文叔臥倒地上,喜容驟斂,丟了所夾之物,惡狠狠朝著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縱開,連聲吼叫。公猩似已領會,又見文叔笑臉,不似受甚傷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長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幾聲。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睜,震天價兩三聲怪吼。山谷迴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群猩便從遠近山崖肢陀隱處,現身出來,如飛跑到,站在這兩隻大白猩子面前,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戰戰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連連厲聲吼叫。眾猩只是隨它爪指觀看,通沒一個敢哼的。

似這樣叫了一會,眾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隱藏,只在遠遠山崖之上向下窺伺。

文叔靜心細聽,方覺惡獸叫聲雖厲,頗有音節。公猩也突轉喜容,先取所夾各物,一件件抖散出來與文叔觀看。文叔見都是些藥夫子的行囊、糧袋之類,立悟這東西大約要己在此與它久居之意,脫身雖難,命卻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乾渴,想吃鮮果,偏是糧袋中只有糧脯,果實想已棄去,一個無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個大口袋,這次卻不抖散,只伸爪進去抓撈。外面看去圓鼓鼓,內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處,彷彿爪尖上抓著一個杏一般大金黃色的圓球。母猩在旁窺見,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擋開。對叫了幾聲,公猩隨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內。文叔牙齒碰處,猛覺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亂塞,以為袋中還有不少大的,忙開口咬住,做兩口吃下肚去。那果無核,皮如紙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種清香,卻比荔枝豐腴味美十倍。吃後甘芳滿頰,煩渴全消,神智為清。

還想再吃時,二獸忽然指著文叔,相抱喜躍起來。鬧過一陣,文叔比手勢指著口袋,還要吃些。公猩這才將袋抖散,原來袋中俱是桃子,每個都有碗大,滾了一地,皮破汁流,桃香四溢。先吃異果卻不再見。文叔見那桃鮮肥可愛,就身旁拾起一個,張口一咬,便是滿口汁水,色香味俱都遠出常桃之上,為生平所僅見。一口氣連吃了兩個,覺著精神漸復,胸膈清暢已極。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將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糧脯、香桃,相隨著一同往身後洞中走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3:01


第五十七回 擲果飛丸 獸域觀奇技 密謀脫困月 夜竄荒山

話說這時天已黃昏月上,冰輪斜射,處處清輝,照見山洞崖壁之上香草離披,藤蔭濃肥,山花迎風,娟娟搖曳,映著月光,閃彩浮輝,襯得景物倍增幽麗。洞口高大,竟達十丈以上,正對月光,前數丈纖微可睹,再往裡卻是黑沉沉看不見底。公猩進洞不遠,便將文叔放在靠壁一塊太平石上臥倒。文叔見洞內越發高大,所臥大石又光又滑,壁上地上多是奇石。月光照處,千形異態;月光不到之處,彷彿鬼影森列,看去怖人。文叔也不放在心上。

公猩放下文叔以後,時而站在石旁咧著怪嘴,睜眼注視,時而面對面臥倒一旁,神氣歡欣,卻不再像日裡那樣逼人。只剩母猩,用那一隻未受傷的大爪抓運散落之物,時出時進。文叔暗笑:“野獸多靈,也比人蠢。共只五六件行囊,本可用兩臂做一次夾回,偏要將它抖散得這樣零碎,再往洞裡搬運,豈不費事得多?”正想比手勢教它化零為整,用口袋裝,母猩已將糧和桃子運完,提了兩件行囊走來,再運兩次,便已完畢,都取來堆在文叔身旁。

文叔恐夜來寒冷,試探著起身,取了被褥、枕頭鋪在地上,重新臥倒。二猩見了,也胡亂抓些衣被向石上亂鋪。文叔知它們學樣,因適才和公猩對臥,羶氣難聞,暗忖:

“洞中更無平石,這裡必是它的臥處,少時如若一邊一個夾身而臥,豈不難耐?”好在公猩取回衣被甚多,乘機爬起,給二猩在近洞口一面另取條獸皮褥子鋪了兩個大的,又將用不著的衣服捲了兩個大枕,作勢教它們臥倒。二猩還在抓撈搶奪,見文叔鋪好來喚,過去一試,喜得亂叫,一會又伸爪亂比。文叔看出它們嫌遠,似拂它們意,把眼閉上裝睡。二猩也學他樣,閉上怪眼,不消多時,竟然呼呼睡熟。文叔身居虎穴,自難安心入睡。

這時月光已漸往洞外移去,人獸俱在黑暗之中,只剩洞口還有丈許月光照進。文叔正微睜二目盤算脫險之事,瞥見洞外黑影幢幢,往來不絕,只腳步甚輕,聽不見一點聲息。定睛細看,正是適在洞外所見大小惡獸,俱已迴轉,一個個往裡探頭探腦,偷覷石上睡熟二猩,互相觀望,似要走進,卻又不敢冒失。隔了一會,內中一隻大的忍不住,首先輕悄悄傍著對面洞壁掩了進來,朝著文叔望了幾眼,便往洞深處走去,晃眼不見身形,只剩下一雙怪眼在老遠黑影裡放光。文叔知道這類東西猛惡性野,厲害無比,自己全仗兩隻為首大猩護持,如乘大猩睡熟來犯,實是危險,暗自心驚,益發不敢閤眼了。

眾猩一隻開頭,餘下也漸試探著往裡走進,都和頭一隻一樣走法,走向洞內深處,竟沒一隻敢出聲走近的。文叔暗中望過去,眾猩的怪眼直似百十點寒星,閃爍不定。約有盞茶光景,星光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全數隱去。

文叔看出眾猩懼怕大猩已極,又有人夜即睡之習,心想:“若乘此時逃走,又恐洞外尚有同類,遇上一個便沒有命。來時山徑似覺險阻甚多,路更不熟;惡獸其行如風,一夜工夫便能跑出去一二百里,被它早醒發覺,勢必命手下眾猩四外追趕,一被迫上,決無幸理。何況孤身一人,手無兵器,食糧不能多帶,深山之中難保不有別的惡物,如何走得?好在二猩暫時尚無惡意,不如候到明早,先設法相度好地勢方向,見機行事。

如二猩真領會得人的意旨,可以馴化,不甚凌踐,便索性多待些日,謀定後動。這樣似危實安,怎麼也比冒冒失失地荒山夜竄穩當得多。”又想起同難諸人死狀之慘,哪敢妄動。文叔側耳靜聽,群猩鼻息咻咻,鼾聲如潮,一陣陣自洞深處傳來。二猩臥處隔近,聲更聒耳。料都睡熟,不至來擾,明早還得費力應付,這才把眼合上,打算養一會神。

心念漸定,驚嚇之餘,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文叔忽自夜夢中驚醒。此時洞中漆黑,四外靜悄悄的呼吸聲鼾聲一時都寂,眾猩似已不在洞內。文叔忽覺尿脹難禁,才想起被難以來,驚悸失魂,還忘了小解,想起來方便,又不敢妄動。後來奎著膽子爬起,走了幾步,沒有動靜,試往石上一摸。兩隻為首大猩果然不在石上。因獸眼特亮,暗中老遠便能看見,臥石相隔洞口甚近,就是尚在洞內,也必睡熟無疑。暗忖:“眾猩皮毛油亮光滑,洞石如玉,不染纖塵,其性必定喜潔,解在洞內,難免觸怒。”想要出洞,卻又不敢。呆了一會,實忍不住,又試探著輕腳輕手,先到洞口探頭往外一看,月光如水,岩石藤樹映著滿地清蔭,一隻自猩子的影子都沒有。忙走出去,就崖腳隱秘處,提心吊膽把尿撒完,忙往回走。

文叔剛抵洞口,微聞身後獸息,心中一驚,不敢回頭,慌不迭把氣沉穩,故作不知,從容直往裡走。沒走兩步,猛又覺肩膀一緊,身子已吃獸爪抓住。回頭一看,正是那隻母猩,咧著一張怪嘴,照日裡文叔給它治傷的手勢,指著痛爪比了又比,竟是一絲不差。

文叔知它想要上藥,心中一定,猛又想起取回的那幾件行囊內均有此藥,異日大有用處,天明時好歹將它藏起,免被糟掉。當下拉過母猩右爪一看,半日夜間,傷處四圍業已腫消皮皺,只當中結有一個膿包,吃母猩弄破,膿血流出。知它疼痛,便用衣角輕輕拭乾餘血,取出身畔餘剩藥膏給它敷上,藥仍藏起。

母猩似甚歡喜,連比帶叫,一會指著洞內臥處,一會指著前面山崖。比過一陣,文叔悟出母猩問他願意回洞安臥,還是隨它同去前崖。看這神氣,眾猩此時分明全數出洞,一隻未留。文叔暗忖:“這怪獸似是猿猴、猩猩之類,不似山魈、木客一流,猿類多喜月下呼嘯縱躍為樂,如若每夜如此,逃起來卻方便得多。自己若睡在內,萬一吃它別的同類掩來,卻是危險。看兩大猩意思甚好,轉不如乘此時機,隨它同去前崖看看形勢、習性,以為逃時之助,比較好些。”便比手勢,願隨同往。母猩越發高興,伸爪將文叔拉起,長嘯一聲,往洞右深谷中跑去。走沒多遠,文叔偶一回顧,見洞門對面危崖上忽有一猩縱落,隨在後面,才知這東西不但聰明,而且心細,竟留有一猩防守。回憶前情,不禁心驚,暗喜總算臨事慎重,沒有冒昧。經此一來,越發加以小心,不敢疏忽。

沿途風景美妙非常,母猩行走如飛,文叔不暇細看。晃眼走完谷徑,繞峰而過,面前突現廣場。場盡頭又是一條廣溪,流水湯湯,望如匹練。對岸密壓壓一片桃林,大小眾猩正在忙碌,縱躍飛馳,由林內採了桃實奔走,此時已採有數百個,都堆置在峰腰一片平石之上。石旁是一株大可徑丈的古樹,搓婭如戟,已然枯死。老公猩正獨坐樹幹上面,見母猩抱了文叔走來,忙即躍下,接抱過去。又令母猩取些桃子來,遞給他吃。文叔吃了兩個。石上桃子,大約已採夠,公猩忽抱文叔躍下,放在石旁,站定吼嘯了幾聲。

大小眾猩聞聲蜂擁而來,齊集峰下,都是仰首上望,靜沒聲息。公、母二猩先挑大桃各啃嚼了十多個,然後伸爪亂抓,向下擲去。眾猩立時叫嘯四起,紛紛爭先躍接,月光之下,只見如銀星跳動,白影縱橫。二猩掌大勢急,桃實紛落如雹,竟無一枚墜地。眾猩隨接隨啃,接夠了數,爪不能拿,便躍向一旁啃吃。小猩也一樣得到,並不吃虧。不消片刻,一大堆千百枚碗大桃實全數精光。

文叔細看內中有幾隻較大的,行動反較遲緩,有的還似負了傷。方忖:“這類猛惡野獸,還有何物可以傷它?”母猩忽和公猩對叫了幾聲。公猩先似不允,母猩又摸著公猩頭頸,叫聲不已,方似應允。隨後公猩自向樹上坐定,母猩便向下喜叫,跟著便有八九隻大猩縱援而上,母猩連叫帶比。文叔一看,上來這些身上都負有重傷。有的舊創未愈,更帶新傷,血尚未止。看神氣好似常和什麼厲害東西惡鬥。知道母猩要他醫治,身帶餘藥無幾,不敷應用,心想回取。一則通詞費事;二則這東西一味逞蠻,拿來勢幾全數糟掉,後難為繼。只得就著餘藥各抹了些。

抹到後來,還剩一隻,藥已用完。這隻大猩一目早瞎,身上傷痕累累,創口甚多。

見文叔不給它抹;突出野性,獨眼圓睜,兇光睞睞,口中利齒森森。剛伸利爪要朝文叔抓去,猛聽樹上一聲暴吼,公猩似電一般飛躍下來。瞎猩本已吃母猩伸爪隔住,方往後倒退,不料公猩怒吼飛落,嚇得縱起想逃,已是無及,吃公猩一掌打中面門,哀嗥一聲,竟由數十丈高處翻空倒跌,墜落峰下。其餘眾猩也都嚇得紛紛縱逃,無一存留。公猩怒猶未息,還待追去,母猩忙即將它長臂挽緊,連聲吼叫,意似求說,才行止住。文叔只嚇了一跳。細查眾猩叫聲均隨動作,雖然粗猛尖厲,聽去似不難學,由此打下學習獸語之意。

這時已離天明不遠。公猩忽將文叔抱起,一聲長嘯,往回路馳去。母猩和眾猩隨在後面。到了洞前,眾猩仍各援向兩邊崖上往下窺伺,只為首兩猩和文叔在一起。公猩用爪比畫著,要文叔做昨日一樣的動作,它在一旁跟著學樣。文叔暗忖:“這東西只一開頭便無止境,做得樣數越多,越是麻煩。人力怎好和它比?早晚非累死不可。昨日自己暈倒,便停煩擾,意似留供長時取樂。剛在峰上看了一陣,到處亂山相疊,也未看出哪是逃路。並且這裡還有別一種厲害東西,防守又緊,短時期內逃恐無望。這東西既愛學人,在未通它獸語以前,莫如每日給他舞跳了會,到了累時,便裝暈倒要死,漸漸引它去作於己有益的動作,免得被它一味蠻纏不清,難以支持。”主意打定,立即照辦。

二猩見他倒地,果然慌了手腳,仍將文叔捧向洞中石上臥倒。文叔藉此偷懶,安息了兩三個時辰。二猩始終守在一旁,不肯遠離。文叔也不理它們。後來偷覷二猩意頗焦急,不時伸爪來摸,恐怕惹翻,又裝痊好爬起,去取乾糧來吃。二猩爭先代取。只是吃完仍要他去至洞外,和先前一樣動作。文叔自然到時還是老調,二猩又把他捧進洞內臥倒。似這樣做過幾次,天已黃昏。文叔恐曠日持久,乾糧、肉脯不敢多吃,只把昨剩肥桃當飯。公猩又採了些新的回來,放在文叔身旁。月光人洞,眾猩分別安臥。

睡不多時,便即起身。這次竟連文叔一起抱走,仍到昨夜所去之地。到後,公猩一嘯,眾猩便在峰下草場上惡鬥起來。二猩帶了文叔居高臨觀,不時叫嘯助威。鬥完,又去對岸採桃,和昨夜一般分吃,俱聽公猩嘯聲進止。文叔看眾猩鬥甚猛烈,無殊仇敵,鬥完至多對嘯幾聲,又似兒戲,好生奇怪。

及在洞中日久,通得獸語,才知那片桃林不下數千株,山中氣暖土肥,每年一交春便自結實,碩大甘芳,色香味三絕。更有特性,不畏風日,雖然初春結實,要到五六月間才完,只要不採它,極少自落。猿猩一類的猛獸多以果實、野蔬為糧,當地果蔬雖多,然以桃最甘美。所以每當桃實成熟之際,為首二猩便領眾猩來此採摘飽餐,幾同盛典。

這類猛獸天性兇殘好鬥,除了二猩,什麼厲害東西都不在它話下。並且從小起,便由大猩教小猩學鬥,斗的時間便在這吃桃季節的月明之夜,如不遇風雨晦冥,多半在十二三到十八九這幾夜。二猩以子孫相殘為樂,為時久暫不等,每月總有幾天,直到樹上桃空才止。那時眾猩十九皮破毛落,傷痕累累,傷重身死的也有好些。除了定期的拼鬥,平時同類相殘還更猛烈。小的鬥不過大的,不過吃虧受欺,還不致命;只要彼此一般大小,稍有齦齲,鬥個沒完,除卻二猩趕來分解,幾乎不分死活不止。

眾猩每日黃昏人睡,至多一個多時辰。此外終日漫山遍野,四下奔馳,專向山中猛禽蛇獸尋鬥。空中好幾十丈高的飛鳥,只一縱身,便可抓著。力能生裂虎豹,別的野獸更不消說。僅大蟒毒蛇還可和它拼個死活,或是同歸於盡。那性最暴烈的,如因跑得太急,吃山石大樹掛了一下,也必尋仇,往樹石上硬撞。往往用力太猛,山石不過撞落一點,它卻因此力竭傷重致死,均所不計。所居巢穴附近百里之內,休說野獸,連烏也有戒心,很少飛過。

眾猩最喜學人的動作,人獸言語不通,人若遇上它們,不嚇死也被磨死,決無幸理。

文叔還算命不該絕,所遇二猩乃眾猩之祖,歲久通靈。雖喜學人為樂,因像文叔這樣大膽,彼此能夠通意的人難得,尚知愛惜,只要文叔累極裝死,便即停止;不似小猩們擒到人後,不弄死不休。文叔又極機智,終日留心傾聽叫聲,不久便能聞聲知意。半年以後,居然學會獸語,人獸同居,無須再比手勢,二猩自是喜極。

文叔糧肉早已吃完,起初二猩擒些野鹿回來烤吃。後又把藥夫子遺留的行鍋用具尋回應用,山中黃精、薯蕷之類遍地皆是,得便採掘些,煮熟為糧。衣服便用獸皮替代。

文叔通過日常打拳、舞跳、狂叫,引逗眾猩學習為樂,無形熬練得身輕力健,遠勝從前。

時日一久,眾猩習性本能俱所深悉,愈知逃之不易。一晃三四年,雖然時常籌思熟計,終不敢輕舉妄動。

這年夏天,各種果實結得非常之多。二猩自把文叔所教動作學會,漸漸減了興趣,不再日常相逼。文叔見人獸相處情意日厚,樂得偷懶,也不再出新花樣。每乘二猩他出,便和小猩同遊同玩。眾猩因懼二猩,先還偷著,不敢使知,嗣經文叔和二猩力說,方始應允。眾猩哪知文叔藏有深心,個個高興,搶著討他的喜歡。文叔知道小猩們更沒長性,以為時機不可稍縱,先令小猩揹負遠出同遊,等把道路和沿途藏處觀察停當,再備下吃的東西。

第一次逃走是在黃昏入睡之時。文叔預計憑自己腳程,這一個多時辰準可逃出四五十里山路。那時候可照預定藏處躲藏數日,等它追尋得過了性再往前跑。誰知剛跑了個把時辰,忽聽身後樹枝作響。回頭一看,正是第一夜未擦著傷藥,吃老猩打落峰下的那隻獨眼瞎猩,正由身後丈許的大樹下往回飛跑,轉瞬不見影子。這隻瞎猩性情最是兇狡,自從那年醫傷起,便恨極了文叔,雖然不敢侵害,卻不似眾猩那樣親近。黃昏時文叔明明見它隨眾人睡,此時卻忽然追蹤趕來,用心叵測,不問而知。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

文叔已通獸語,事前也曾故意背眾獨遊,當時如若趕回,本可無事。偏生做賊心虛,以為獸心莫測,時機易逝,回洞難免使它們生疑,以後想逃更難。好在沿途都有藏處,略為尋思,把心一橫,先向迴路仔細看了一番,為求萬全,還故布了好些疑陣,引它們向前追趕,自己卻往回退走一段,然後尋一洞穴藏起。

待了不多一會,忽聽眾猩叫嘯之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知是二猩率眾猩來,已然越過藏處,趕向前去,暗幸未被發現。準備捱過三五日,再乘黃昏時節一段一段往前途逃走。誰知藏到天光大亮,嘯聲又復大作。這次四下響應,遠近皆聞,並非直來直去。

聽那意思,分明追出老遠,遍尋不得,二猩斷定人力不會逃出這麼遠,又趕回來在附近一帶搜索。為首二猩聲帶急怒,大有不得不止之勢。文叔的藏處在一座極隱僻的危崖之下,洞口小,人須身體側轉而入,外有叢莽掩蔽,裡面甚深,也頗高大。文叔在三月前無心中發現此洞,一則嫌它陰晦潮溼,二則估量自己腳力還可再逃一程,用它不著,且又覺洞太深黑,因此並未細加查看。當日逃至半途,只顧改進為退,愚弄眾猩,急切間沒有適當藏處,慌不擇地,鑽了進去。喘息才定,聞見一股子腥穢之氣,知非善地,無奈眾猩已然追來,哪裡還敢出去。捱到天明,眾猩去而復轉,方在憂急,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猩環洞怒嘯,竟將洞底一條大蟒驚起。蟒、猩本是仇敵,見必惡鬥,不死也必兩敗方休。這條大蟒潛伏洞底已有多年,輕易不出,眾猩也輕易不由洞前走過,所以沒有遇上。此時大蟒聞得嘯聲,以為上門尋仇,突然激怒,晃悠悠由洞底遊了出來。

文叔在山中數年,除偶見小蛇急竄外,大的蛇蟒多半受眾猩擾害,存身不得,一條也未見過。雖覺洞內腥穢可疑,卻因只顧掩在洞旁側耳外聽,一點也沒想到危機潛伏。

直到蟒已臨近,微聞寨餌之聲,才覺有異。猛一回頭,瞥見一條尺許粗細,丈許高下,樹樁也似的怪物,身泛藍光,頭上兩團酒杯大小的碧光和一道尺許來長的火焰,由身後黑暗中往前移來,已然離身不過兩丈來遠。當下嚇得狂嘯一聲,低身往洞外竄去。文叔和眾猩相處年久,日習獸嘯,人語早無用處。那蟒聽是仇敵嘯聲,益發加緊追來。尚幸文叔離洞口近,一竄即出,蟒身長大,出時稍難,未被迫上。可是出洞以後,蟒比人快得多,文叔逃出不遠,耳聽身後叢莽颯颯亂響,小樹和矮松斷折之聲宛如風雨驟至。百忙中回顧,才看出是條藍鱗大蟒,下半身被草掩蔽,上半身高昂丈許,口中紅信吞吐,飛馳而來。不由心寒膽裂,慌不迭連蹦帶跳,亡命向前逃走。

文叔雖和眾猩在一起,日習縱躍奔馳,腳程終不如蟒快遠甚,按說非死不可,終是命不該絕。那為首二猩得知文叔逃信,率領眾猩追出老遠,並無蹤跡。忽想起人跑不快,必是藏在近處,重又趕回搜索。這時,大部分都在文叔遇見瞎猩之處四散搜尋。空山傳響,嘯聲聽去甚近,實則相隔尚遠,只有一隻近在半里以內。文叔出洞時一聲急嘯,卻救了性命,白猩子耳日最靈,聞得文叔嘯聲,立即紛紛循聲追來。

文叔被蟒追急,知道追上立死,猛一眼瞥見路側山坡上怪石林立,棋佈星羅,忽然情急智生,奮力往側一縱,徑往亂石叢中竄去。那蟒出洞時,因聽眾猩嘯聲大作,昂首回顧,途中還停頓了兩次,否則早已追上。這時和人相隔五六丈遠,快要追到,倏地把身子一拱,頭在前一低,箭一般直射出去。不料文叔恰在這一發於鈞之際縱向坡上,那蟒勢太猛烈,急切間收不住勢,竄過頭去好幾丈遠,一下撲空。越發激怒,頭昂處,身子似旋風般掣將轉來,徑向坡上射去。

文叔知道逃它不過,一味在那山石縫裡左竄右縱,四處繞轉藏躲。蟒身長大,石隙寬窄不一。文叔又極機警,一面藉著怪石隱身,在隙縫中穿行繞越;一面擇那彎曲狹隘之處,引它猛力追逐,身卻由隱僻之處悄悄繞到石後面去。那蟒只知人在前面現身,循著石隙追趕,急於得而甘心,往前猛竄,沒留神中間一段人蟒均難通行,敵人也是縱身躍過,照直窮追,怎能不吃虧。蟒頭較小,又是高昂在上,尚不妨事,那著地的中間半截身子卻吃石縫夾住。蟒身多是逆鱗,無法倒退,有的地方較直,還可強擠過去,遇到彎而又窄之處,中段已然夾緊,進退都難,只好兩頭奮力,拼命往上硬拔。身雖得脫,皮鱗好些都被石齒刮破。負痛情急,越發暴怒,頭尾齊搖,兇睛電射,口中噓噓亂叫,一條長信火苗也似吐出。

文叔先仗地勢得利,還可乘它困身石際,覓地藏起,略為喘息。後來那蟒連上兩次大當,也已學乖,不再循著石縫繞追,竟由石頂上面騰身追趕,等將追到,再低頭往下猛噬。文叔閃躲靈巧,雖未吃它咬中,形勢卻是險極。尤其那些怪石龍蟠虎踞,劍舉獅蹲,大小各殊,排比相連,有的橫亙數畝,有的森立若林,多半高逾尋丈,矮亦數尺。

加以石徑磊阿,石齒堅利若刃,縱躍艱難,翻越吃力。蟒由石上騰越,盤旋往來均極迅速,一竄即至。如非怪石屏蔽,便於隱藏,文叔早已膏了蛇吻。可是蟒的目力、嗅覺甚靈,文叔任藏多好,仍被尋著,時候久了,非至力竭倒地不可。

文叔正覺氣喘汗流,危急萬分,忽聽眾猩嘯聲越來越近。猛想道:“猩、蟒宿仇,見必惡鬥。白猩子追來雖然一樣危險,畢竟這東西相處日久,或者還可以相機免害,蟒卻無可理喻。實逼處此,反正難逃,轉不如將它們引來,以毒攻毒,過得一關,再作計較。”念頭一轉,一面逃著,一面大聲狂嘯起來。這時眾猩已然趕近,因文叔先前只嘯了一聲,只知在這一片,拿不準地方,坡在山陰,地甚幽僻,尚未尋到。文叔二次出聲一嘯,離得最近的一隻首先星飛電躍,循聲趕來。那白猩子剛越過山頂,瞥見文叔竄越亂石叢中,被蟒困住,蟒身橫擱亂石尖上,正要昂頭朝人衝去,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長嘯一聲,猛力幾縱,便自撲到蟒後,伸開利爪,照準蟒尾便抓。

文叔被蟒追來追去,追到一個石坑裡,三面俱是丈許高的怪石,一面稍低,偏又是蟒的來路。氣力用盡,無可逃縱。那蟒恨極文叔,聞得身後仇敵怒嘯,只偏頭回看了一眼,仍朝文叔衝去。眼看到口之食,冷不防白猩子利爪將尾巴抓住,一陣亂拖,尾上逆鱗竟被抓傷了幾片。負痛暴怒,立舍文叔,長尾甩處,閃電一般掣轉上半身,回頭便咬。

這隻白猩子慣和蛇蟒惡鬥,甚是靈敏。仗著天生神力,先只抓緊蟒尾,兩腳用力,緊蹬石上,不容蟒尾甩動。等蟒回頭來咬,卻乘長尾甩勁,奮力一躍,凌空而起,縱出老遠落下。等蟒跟蹤追來,又縱向蟒的身後去抓蟒尾。

似這樣追逐過兩三個起落。又有三五個白猩子相繼趕來,都是一樣動作,前躍後縱,得手便抓一下。急得那蟒噓噓怪叫,身子似轉風車一般騰拿旋舞。眾猩好似知道大蟒厲害,誰也不敢上前蠻鬥。又是幾個盤旋,眾猩逐漸畢集,齊朝那蟒夾攻,前後縱躍,疾逾飛烏,吼嘯之聲震動山野。

文叔另換了一個藏處,探頭往外偷看。正想兩隻為首大猩如何未到:那蟒吃眾猩八面夾攻,見不是路,倏地改攻為守,一個旋轉,將身於盤做一堆,只將上半身挺起丈許,昂首待敵,搖擺不休,眾猩先不甚敢走近,相持了半盞茶時,終忍不住,仍然分頭試探著進攻,見蟒未動,齊聲厲嘯,丸跳星飛,縱起便抓。誰知中了那蟒誘敵之計,就在這疾不容瞬之際,那蟒前半身忽往下一低,緊貼地上,同時下半段兩三丈長的身子驚虹也似猛舒開來一個大半圓圈,往外急甩過去。眾猩雖然眼靈輕捷,好些身已離地前撲,不及躲閃,任是皮骨堅實也吃不住,幾聲慘嗥過去,當先幾隻全被掃中,有的腦漿迸裂,有的脊骨打斷,死於就地。未兩隻雖未身死,也被掃跌老遠,帶了重傷。這一來,眾猩越發激怒,可是那蟒一得了勝,依舊縮轉身子,盤作一堆,昂首搖擺,蓄勢相待,不來理睬。急得眾猩只是圍住那蟒,吼嘯暴跳,不敢輕上。

文叔和眾猩處久,見它們死狀甚慘,不禁關切,用獸語脫口而出,教眾猩改用石塊去砸,不可力敵。才一住口,猛想起泥菩薩過江,大蟒死後,自己也難脫難,何況眾猩又死了好幾個,難保不推原禍始。不乘猩。、蟒相持,無暇他顧,急速溜走,怎還在此逗留,給出主意?心正尋思,忽聽身後一聲厲嘯,前面眾猩忽然紛紛都退。緊跟著一條白影由腦後躍起,凌空二十來丈,飛向蟒的身前,文叔聽出似為首公猩的嘯聲,吃驚回顧,見母猩緊站身後危石之上,咬牙切齒,目閃兇光,正看著前面,這才知道為首二猩早已到來,立在身後觀戰。幸虧適才忘了逃走,少時還有幾分挽回;否則,吃它看破,追上一抓,便無幸理。想了一想,仍裝未見,索性探頭出去附和眾猩,一齊怒嘯不止。

說時遲,那時快,公猩接連兩縱,便到了大蟒身前,只對大蟒嘯了兩聲,先不上去。

大蟒仍然昂首搖擺,盤曲不動。公猩見蟒不來理會,好似知道那一掃厲害,卻又不耐久持,便一步一步走近前去。蟒仍未動,可是蟒頭搖擺愈疾,身子也一截跟一截鼓起。文叔看出那蟒蓄勢待發,這一尾巴要被甩上,公猩非死不可。忙喊公猩留意,快退下來,還是大夥合力改用石塊去砸為妙。

公猩全神註定仇敵,直似不曾聽見,腳步卻又放緩下來。這一隔近,蟒身鼓動更急。

眼看對方如弩在機,一觸即發。公猩倏地一聲厲嘯,猛伸雙爪,做出前撲之勢。蟒見時機成熟,仍把前半身向地下一拄,後半身突然疾舒開來,橫掃過去。不料公猩乃是誘敵之計,早防到它這一著,身子看似前撲,只是虛勢,並未離地真躥。雙怪眼覷準那蟒舒開長尾掃出,才向前飛起,直比鷹隼還快,輕輕一躍,便從蟒尾上越過,落在蟒盤之處,伸爪便抓。那蟒因勁敵當前,準備一發必中,勢子更疾。不料一下掃空,知道上當,忙想抵禦時,無奈用力太猛,不比頭一下打中幾個,還有阻隔,竟連拄地的上半截身子也被牽動,隨著旋轉,難以施為。瞥見仇敵業已當頭落下,百忙中張開大口,扭頭想咬。公猩爪疾眼快,哪裡容得,早用雙爪抓住蟒頸,雙臂往上一伸,高舉過頂。蟒一負痛情急,也把全身掣轉,旋風般繞將過來,將公猩纏住,拼命鼓氣,想把仇敵生生絞成粉碎。無奈頸間要害被扼,不能過分使力。公猩又是歲久通靈之物,經歷事多,身被蟒纏,睬也不睬,只雙爪扣緊蟒的七寸,奮力緊束,越勒越緊。勒得那蟒兩眼怒突,赤舌外伸,目光睞睞,卻連口氣也透不轉,一會便失了知覺。公猩身上一鬆,知到火候,又待片刻,見無異狀,才改用一爪抓住蟒頸,向外一推,避開正面,勻出一爪,先抓瞎了蟒的雙目。然後抓住蟒的後頸,突睜怪眼,雙臂振處,震天價一聲厲吼,跟著由蟒圈中飛身跳起。

眾猩始終靜立旁觀,無一上前,見公猩得勝,紛紛歡躍,嘯聲如潮,震撼山野。母猩把文叔抱回前面放下,自己抱住公猩,一陣親熱。文叔細看那蟒仍盤做一疊,身上皮鱗顫動不休,彷彿未死。前半身像樹幹一般豎著,那顆蟒頭卻被公猩拗折,搭懸蟒背。

眼珠挖出眶外,毒吻開張,利齒上下對立如錐,紅信子直伸出一尺來長。血從頸間裂口突突外冒,越冒越多,滿地淋漓。形象獰惡,看去猶有餘悸。再看二猩,仍在相抱親熱,自己私逃一層,好似已不在意。

文叔方在欣幸,瞎猩忽從身後出現,戰兢兢蜇向二猩面前,指著文叔吼叫。文叔知它又來進讒,雖然打點起一番說詞,也是心驚。嗣見瞎猩身上帶傷,又聽叫聲似說因二猩有命,不許眾猩侵犯自己,故此沒敢當時捉回,以為逃必不遠,果然還在這裡。文叔忽然想起一個反打一耙的主意,也搶步上前,用獸語一陣亂叫。說與瞎猩素常不和,睡中起來解手,見它從身後掩來,神氣兇惡,心怯逃避,它仍緊緊相逼。直到逃出老遠,見它走開,忙往回跑,想趕回洞去,才走不數里,便被蟒困住。如是真逃,只有遠去,如何反往回走?這一番鬼話果然生效。

二猩先聽瞎猩歸報文叔逃走,當時恨極,率領眾猩急起追趕,真恨不得追上抓死才能洩忿。及至追了一陣,盛氣漸消,又覺失卻此人可惜,欲得之心更切。算計不會逃得太遠,又往回趕。公猩並還要遷怒瞎猩,怪它既見人逃,怎不捉將回來?瞎猩幾乎沒被抓死。二猩耳目最靈,文叔兩次急叫都被聽見,由遠處急忙趕來。到時文叔剛剛脫險,眾猩尚未畢集。二猩見了文叔,又是喜歡,又是忿恨,不知如何發落才好,掩在後面,一意註定文叔動作,將那條大蟒竟未放在心上。過了一會,見文叔藏身石後,注視眾猩與蟒惡鬥,並未乘機逃走。後見大蟒厲害,又出聲教眾猩用石頭去砸,直和往常同遊遇敵神氣一樣,並無逃意,怨氣方消。當時一看場上,眾猩已吃大蟒用長尾打死了好幾個,怒極出鬥。蟒死以後,本已不再嗔怪,禁不住瞎猩從旁一蠱惑,便有點勾起前恨。不意文叔竟反客為主,說的雖是假話,偏都人情入理,各有證明,一下將二猩哄信,認定文叔未逃,瞎猩故意陷害,公猩幸是高興頭上,沒用爪抓,只怒吼了幾聲,一掌把瞎猩打了一溜滾,跌出老遠。瞎猩不敢再叫,獨眼怒視著文叔,悄沒聲溜去。

白猩子同類死後,照例尋一洞穴將屍骨藏起,將洞口用石堵好。眾猩因為恨極那條大蟒,上前亂抓。文叔想起蟒皮有用,一摸身旁,糧包已在蟒洞中失落,藥刀尚在。便取出來,趕過去教眾猩合力將蟒身扯得半直,再尋蟒腹鱗縫用刀刺開;剝去蟒皮。二猩看了好玩,上前相助,眾猩合力,不消多時,便把蟒皮剝下。文叔並教眾猩,蟒毒俱在頭上,腮間藏有毒水,連牙齒都不可稍微沾染。剝到頸間,用刀順頸骨將蟒頭切落。命眾猩折了許多樹枝,將蟒皮繃起,就山陰不見日光之處陰乾數日,再行取回洞中炮製。

一切停當,鬧得滿地膏汁流溢,血肉狼藉,腥穢之氣逼人慾嘔。那收藏死猩的幾隻已早趕回。白猩子性最喜潔,事完後又和文叔同去附近溪流中泅泳沖洗了一陣,方行回洞。

一場大險無形消滅,文叔也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又捱過數年,二猩擄了好幾次人,還沒回到洞裡,俱都送命,只弄了好些食用東西回來,因此對文叔益發看重。文叔又會出新鮮花樣,討眾猩的歡心,人猩感情日密,本可長此相安。這年母猩獨自出行,忽然遇著三個漢人,母猩當場抓死了兩個擒了一個活的回洞,以致發生了變故。

那人姓陳名彪,原是綠林中大盜。因避仇家追緝,和兩名同黨逃入山中迷路,越走越深,每日只採掘些山果、黃精充飢,已有一月光景。不料這日忽被母猩撞上,那兩個同黨自恃武勇,首先拔刀就砍,只一照面,同時了賬。陳彪幸是後動手,母猩想起要捉活的,僅將刀奪過,夾起就走。陳彪見這東西刀砍不入,神力驚人,也就不敢再強。到了洞前,二猩便逼著他跳舞,陳彪是個粗人,雖然膽大,未被嚇死,如何懂得獸意?眾猩見他不肯,正在怒吼,恰值文叔聞聲走出,見是漢人,忙趕過去做通譯,令陳彪耍了一回刀,胡亂做些花樣。並說自己也是漢人,因此多年,深知獸性,只要不和它們相抗,逃雖不易,命總保得住。陳彪想不到野獸洞中竟有生人久居,事已至此,只得依言行事。

舞罷幾次,文叔又代向二猩求說人力已竭,再舞便要累死,不如今其歇息,可以長久取樂。二猩允了。

二猩也像待文叔一般待承陳彪,除每日要他做這些花樣跟著學習外,並不十分難為他。文叔居洞年久,仗著眾猩出外擄搶,衣食用具幾乎應有盡有。因防小猩無知侵侮陳彪,眠食行止俱和他在一起。偏生陳彪性暴,急於逃走,三天一過,聽明文叔心意口氣也是無可奈何,實逼處此,便勸他一同逃走。文叔心原未死,而且多年在此,地理甚熟,逃法很多。只因瞎猩被文叔反咬一口,仇恨更深,斷定文叔終久必逃,明裡不敢侵犯,暗中時常咬牙切齒,留意查看。文叔鑑於前車,想起來太涉險,儘管隨時籌計,卻不敢動。經陳彪一陣勸說激勵,不禁勾起舊念。文叔先還持重,不敢犯險,等了兩月,禁不起陳彪日夕勸說,決計冒險而行,這次居然逃出老遠,在山中日宿宵行了好幾天,結果仍吃白猩子將二人捉了回去。

原來瞎猩心最陰毒,早在暗中覷定二人動作,一見逃走,便悄悄跟了下來。原意吃過文叔反咬的苦頭,知人走得慢,打算不再現身,等跟到遠處,看清去路,再返回來向二猩報信,由它們自己來追,拿個真贓實犯。不料文叔因它蓄意尋仇,苦苦作對,也是時刻都在提防,逃不多遠,便擇一個沒有林木掩蔽的石縫歇下,留神往來路查看,果然發現瞎猩跟在後酊。依了文叔,既未走遠,就此回去還來得及,免遭殺害。陳彪偏不肯聽,且忽生毒計,故意亂跳,將瞎猩誘將過來,出其不意,用身藏毒弩照它肋下要害射了一箭。那毒弩長只三寸,比筷還細,見血封喉,十餘步外必死。可是白猩子一縱十餘丈,爪利如鉤,山石應爪立碎,陳彪本來也無幸理。幸是瞎猩怯於為首二猩兇威,不敢起傷害二人的念頭。初中箭時,只肋下微麻,並不覺痛。伸爪一拍,連箭柄一齊拍進肉去,傷處立時麻木,失了知覺。瞎猩哪知就裡,只顧低頭伸爪亂抓,不料箭毒業已發作。

等到瞥見陳彪縱向遠處,面帶獰笑,指著自己和文叔爭論,同時心血沸煎,難受已極,忽然省悟暴怒,撲向前去。陳彪也忙縱避一旁。瞎猩腳才著地,便已身死。文叔知道闖了大禍,不逃不行,匆迫之中,連瞎猩屍首都未及藏起。誰知最終還是被捉回。

二人逃已多日,又將瞎猩射死,無法抵賴。幸虧文叔能通獸語,死猩身上又未查出傷痕,仗著平日感情,只初捉回時受了磨折,比較還好得多。陳彪卻吃足了大苦,鬧得滿身都是抓傷。文叔到此地步,勢難兼顧,除了偷偷給他點傷藥而外,因二猩認定文叔之逃是陳彪引誘,不許二人常在一起,話又說不進去,只得任之。過了幾天,陳彪性情剛烈,實受不住眾猩摧殘,兩番拼死想刺母猩,豈料行刺未成,反被拗斷了一隻臂膀。

他自知難免,便用毒弩自殺。陳彪死後,二猩才對文叔逐漸減少敵意,恢復了舊日情分。

文叔有了兩次經歷,知道任逃多遠也被迫上。尤其環著獸穴方圓數百里以內,都是白猩於遊息嘯聚之所,日裡須要覓地潛伏,每日只有黃昏後一兩個時辰可逃,如何能走多路?再被擒回,即便不死,那一番話罪也不好受,這才認命,息了逃走之念。

一晃數十年,二猩不知吃了什麼靈藥,愈發心靈體健,文叔卻是自覺逐漸衰老。此數十年中,眾猩遷了幾次巢穴,最終遷到現在山洞以內。也捉回過幾次生人,結局只有一個勉強捱了兩年,餘者都與陳彪同一命運。那洞外有瀑布掩蔽,地甚幽靜。洞中鍾乳林立,石室天成,奇景無數,美不勝收。文叔又在絕壑之中尋到一種石油和山煤。閒來無事,率領眾猩就洞中鍾乳和眾猩為他攜來的東西,制了幾個燈具,用石油安上燈芯,點起來,光彩陸離,合洞通明,愈顯奇麗。山中有的是薯夜、黃精和各種果實,採掘無盡,又有眾猩為他遠出獵取山羊、野鹿烤吃,年久相習,除食宿兩樣不同外,別的幾與眾猩一樣,人語久已不用了。

眾猩因性大猛暴,一發了性,連山石也要猛撞;兩強相遇,苦鬥不休,年有傷亡。

除兩老猩是例外,生了不少兒女,餘者生育極難。母猩十九難產,產時痛苦過甚,公猩一不在側,小猩便吃抓死洩忿。非經公猩照護些日,容母猩暴性發過,不會憐惜。小猩生下來就似七八歲小兒般大,滿口利齒,能嚼食物,吃母奶時絕少。秉著先天戾質,也是兇狠喜鬥,專尋蛇蟲晦氣。當地蛇蟒自眾猩遷來,早被搜殺絕跡。小的蛇蟲十九毒重,多藏在陰溼土穴以內,小猩仗著身子小巧,漫山遍野掏摸搜捉。但它們到底年幼皮嫩,不知利害輕重,一味胡來,難免受傷中毒,往往出生才一半年便已身死。

未一兩年,為首二猩忽若有悟,撇下文叔、子孫,另遷了一所巢穴,地當本山山頂,罡風勁烈,甚是險峻。二猩同居洞內習靜,除偶回原洞探望文叔外,輕易不再下山。眾猩沒了管頭,互相惡鬥。文叔因這類東西留在世上是個禍害,除了不治也愈的輕傷,都不給治,因而死亡相接,比起初來山中,所餘已是無多。偏生母猩遷居未久,誤食毒草,瞎了雙目,性愈暴烈,不論同類異類,遇上就抓。公猩把文叔抱去治了幾次,也未治癒。

母猩眼瞎以後,耳朵格外靈敏,動作也極迅速,稍微近前,便被覺察,循聲抓去,應爪立斃,極少落空。猩子、猩孫死在它利爪之下的又是好些。經此一來,這群白猩子總共剩了十幾只。

眾猩一向盤踞山南,以前因有那片峭壁阻隔,玉靈崖一帶並無它們的足跡。前半年不知怎的,眾猩忽發現壁洞通路,去至山前騷擾,正趕上鹿加等多環族來謝呂氏父女,露宿隔溪廣場之上。眾猩妄以為是人都可欺侮,想捉幾個回來玩弄學樣。不料遇見殺星,人未捉成,反傷了幾個同類,於是結了深仇。這東西甚是機智,吃過兩次虧,看出靈姑手能發電,捱上就死,雖然膽怯,心卻不死。乘呂氏父女不在洞內,仍去作踐,一面學人操作,一面覷機報仇。暗中窺伺多日,好容易盼到靈姑不在洞內,前往侵害,不料又被靈姑趕回驚走,在自怨恨,卻無可奈何。

文叔見近來眾猩時常一出不返,先以為私鬥致死。這日看見兩猩抱了那隻斷臂猩回,問知就裡。因獸語簡略,往往詞不達意,語焉不詳,將信將疑。心雖厭惡眾猩,不願其多,繼一想:“這些惡獸雖然兇猛,前後一二十年間,對於自己總算還好。眼看日漸調殘,剩下幾隻如都死絕,撇下自己一人,休說山中猛獸毒蛇甚多,難以抵禦,便食糧也難以找到。南山蠻嶺,漢人不會來此隱居開墾;說是正經修道士,又不會帶著男女多人一同耕牧。定是會有邪法巫蠱的土著山人無疑。這類山民生性兇殘,不可理喻,落到他們手內,更是難活。野獸還可長久相安。反正故園歸去,已是無家,倒不如給它們想個主意,保全幾個相伴,老死荒山,免受妖巫宰割。”想了想,便令眾猩去請那隻老公猩下山計議。這時老公猩已有半年未回故居探望,眾猩也未始不想請公猩下山報仇,無奈母猩猛惡如狂,聞聲追撲,抓上不死必傷,眾猩畏其兇鋒,誰也不敢前往。

待了些日,文叔老不放心,總想把公猩叫來,令它抱了自己,往前山一探到底那夥男女是甚來路,好打主意。見眾猩不敢去,又教它們去至兩老猩洞前,不要上去出聲呼喚,以防母猩聞聲追撲,只在峰下候老公猩出洞時用爪比畫,招它下來相見,一同來此,別的都不要說。眾猩依言行事,候了數日,才把公猩引來。到時正值呂氏父女尋到洞前,將公猩和三小黃猩一齊用飛刀殺死。

同來四猩見機先逃,因呂氏父女常往後山搜索,不敢再往原洞居住,連洞內兩小黃猩一齊帶走,暫時無可棲止,便去二老猩洞中。母猩偏不見容,聞聲追撲。四猩知它兇殘,去時早有戒心,沒敢挨近,見母猩聞聲起撲,連忙四下逃竄。母猩得知公猩慘死,暴怒瘋狂,猛迫不捨。追到一處,上是危崖,下臨絕壑,一隻較大的白猩子被逼無奈,欺它眼瞎,悄悄繞縱到母猩身後,意欲推它下去。不料母猩耳靈爪快,反身一把,撈個結實,雙方猛力一掙,雙雙墜落壑底,同時斃命。剩下大小五猩,移居二老猩洞內。

住了幾日,那隻傷猩前被靈姑在碧城莊斷去前爪和一條長臂,傷勢雖已收口,卻因改用後爪飲食,諸多不慣,又受同類欺侮,想起文叔尚在原洞,意欲喊去另覓一洞同居,供它役使。它還記著二猩嚴命,只在洞外哀聲央告,見文叔不允,忿忿走去,未發野性。

這日又受同類欺侮,想起二猩已死,沒了管頭,在洞外叫了一陣,見文叔不理,當下暴怒,厲嘯恐嚇,再不出去,要將文叔抓死。

文叔知它畏懼電光追來,雖不敢貿然進洞,但自己長此不睬,候久情急,也非善策。

剛想好一套說詞,打算與它隔洞分說,如若無效,苦苦相逼,再打除它的主意。還未走近洞門,呂氏父女、王淵、牛子忽同出現。文叔先當眾人遊山迷路,誤人洞內,尚代憂危。及至靈姑飛刀殺死傷猩,同去臥室以內,互相略說身世前情,俱都欣喜。尤其文叔百死餘生,日暮途窮,自分老死荒山,忽然遇見這樣好的救星,更是喜出望外,老淚交流。呂偉勸他殺了殘餘的白猩子,同去玉靈崖暫住。如能同穩固佳,否則,明春覷便再設法送他迴轉故鄉。文叔自然感激應諾。

靈姑極願事早辦完,立催下手,商定計策,匆匆起身。文叔只帶了一個獸皮包裹相隨同往,其餘食物、用具遺留甚多,一樣也未及攜走。呂偉見文叔年老,強要過包裹來,交給牛子紮在背後。賓主五人出洞過澗,仍將靈奴放起空中,同往獸洞進發。靈姑見文叔當先引導,步履輕健,神氣一點不顯衰老,甚是高興。這條路亂山雜沓,險峻難行。

連翻了兩座危崖峭壁,行離獸窟將近,文叔便照預定,請呂偉等四人緩步尾隨,掩身前進,聞得嘯嗬,急速覓地藏起,等將白猩子誘到一處,再放飛刀殺死。說罷,當先跑去。

四人跟在後面。再往前去,峰巒連疊,巖岫參差,到處奇石怒立,虎嘯猿蹲,犀駭狼顧,密如齒牙,勢難跬步,端的險惡已極,不是常人所能來往。再看前面,文叔攀援縱躍於危峰峭壁、懸崖絕壑之間,時隱時現,忽高忽低,輕捷矯健更勝於前。山風吹動,滿頭茅草般的亂髮,加上一身獸皮毛茸茸的,直和猩拂之類野獸一樣。不多一會,相隔漸遠,只剩下一點小黑影子跳躍遊動。再行炊許,文叔轉過前面高山,不再出現。

四人知道山那邊便是白猩子的窟穴,呂偉正囑:“獸窟越近,大家留意。”鸚鵡靈奴忽從雲空當頭飛墜,落在靈姑臂上,叫說:“白猩子共只三隻,兩大一小。剛從所居危峰後面採了些果實回洞,邊走邊啃,從容緩步,尚未到達峰前與文叔相遇,趕去正是時候。”叫罷,仍然飛去。四人一聽,忙往前趕,繞行過去一看,山那邊危崖如斬,排天壁立,松蘿滿生,蒼然如畫。山腳下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對面一座孤峰,高出雲表。

上面千巖萬壑,雄奇靈秀。峰腰以上自雲索繞,宛如圍帶。全峰山石確落,直上數十百丈才有傾斜盤曲之處,便是猿猱也當卻步。方覺峰勢險峻,忽聽文叔嘯聲起自前面,四人忙往左近大石後藏起。

這時文叔正站在一塊較高的石坡之上,面對孤峰,向上獸嘯。約嘯了三四聲,便聽白猩子嘯聲回答。四人靜心細聽,好似自峰後高處傳來,餘音迴盪,澗壑皆嗚。文叔聽出白猩子是由峰腰後面懸崖上繞來,回顧四人,已然隱起,且喜被峰頭擋住,未被發現。

一面搖頭示意勿動,一面口中仍嘯不已。此嘯彼和,越隔越近。約有半盞茶時,峰腰雲影中突然跳出二白一黃大小三猩,看見文叔,甚是喜歡,邊叫邊跑,騰躍於峰腰亂石之上,宛如墾九飛瀉,晃眼便由數十丈高處相繼攀蘿援藤直落峰下,朝文叔面前奔去。

呂偉知道這東西動作神速,下手稍遲,一被覺察,文叔便無幸理,忙囑靈姑準備。

靈姑見三猩已將到達,還未聽見暗號,也恐因遲有失。前面肢陀不高,又有高峰阻路,料定三猩無法逃遁,不問三七二十一,手指飛刀,電一般射將出去,讓過文叔,攔在三猩前面。三猩飛跑得正急,忽見電光到,驚嘯一聲,連忙縱起,已是無及,當頭二猩首先被飛刀繞住,斬為四段。文叔見狀,忙喊停手,銀光已追上前,將那隻落後的小黃猩一齊殺死。四人跟著跑出,與文叔相見,問白猩子死絕也未。

文叔嘆道:“這裡原來大小還剩四隻,昨日兩隻小黃猩出採山果,竟被一人擒去一隻,剩下未死這一隻逃了回來。大猩說那人也會放電光,卻是黃光,還當是你們尋它晦氣,甚是害怕。我知小猩雖然年幼,黃毛未退,卻便是有百十土著山人也不能傷它分毫,怎能生擒了去?這裡不比前山,自我到此,除見過一回道人外,從無生人足跡。這人不知是甚路數?正想等它近前,盤問明白,再行下手,不料姑娘快了一些。二老猩洞中還藏有二樣靈藥,也未及問。那藥是公猩由遠處深谷中得來,當時想吃,是我知道此類靈藥曠世難逢,成心哄它,說吃了和母猩一樣,恐要眼瞎。最好留到明年中秋,由我另尋一樣靈藥,配合蒸制同吃,才有益處。公猩雖有靈性,因近年對我十分信任,不知我是想到時藉著蒸制給它調換,鑑於母猩也是吃了一種帶有異香汁甜如蜜的毒藥瞎的兩眼,信以為真,收藏起來。看三猩相貌和縱躍神情並無異狀,想必還在絕頂洞內。諸位願同去更好,否則,也請等我片時,我自前往尋取,免得丟了可惜。”

四人在那峰腰上奔馳竟日,不願再事跋涉。靈姑雖然想隨了去,又因老父在下面,不甚放心,也就罷了。當下議妥,文叔獨行。四人要看他如何上法,跟將過去一看,全峰四面壁立,只崖側有一面較低,藤蔓糾纏,上面怪石突兀,石隙蜿蜒,如何攀升?便是下面一截離地也有十來丈高下,並非容易。到此地步,才顯出文叔山居數十年磨練出的本領。他先將身披皮衣脫下,紮成一卷,束在背後,向四人拱手叮囑說:“這一上一下,至少須一個多時辰。天已不早,歸途已屆黃昏,尋得靈藥,大傢俱可同享修齡,務請相候同行。”然後奔向峰下,縱身一躍,便是五六丈高,一把抓住上面垂下來的藤梢,兩手倒援,晃眼便到可以駐足的山石之上。連爬帶縱,手足並用,不時出沒於懸崖危石之間,動作神態都和白猩子一樣,只沒那麼迅捷罷了。

鸚鵡靈奴早從峰那面繞飛回來,靈姑招下一問,也說不再見白猩子蹤跡。四人見峰太高陡,文叔只管縱援如飛,上有刻許工夫,還沒爬完一半。呂偉覺著仁望無聊,想在附近閒遊片時,為防文叔獨上危峰,萬一有甚險遇,仍命靈奴跟著文叔飛空查探。靈奴聽說要往附近閒遊,便向四人叫說孤峰阻路,兩面絕壑,如由峰腳繞行,只有左側臨壑一面滿生藤蔓,似可援身而過。過去有大片樹林,還有池塘、花草,空中下視,風景頗好。文叔走的這一面卻是無路。此外亂山雜沓,草木稀少,須到歸途湖濱一帶才有景緻,餘無足觀。這時,四人與文叔上下相隔已百餘丈,人影如豆,無法通知。

靈奴去後,四人便照它所指走去。到了一看,峰壁內凹,宛如斧劈,下顧絕壑,其深無際。所幸峰是三角形,這一面恰當角尖三極狹之處,由此繞過,兩邊相隔不足十丈;加以滿壁石縫甚多,粗且藤盤糾,奇松怒攫,以四人的身手,過尚不難。牛子因白猩子已然絕種,膽力頓壯,攀援橫渡又是行家慣技,便把包裹系在身後,當先援藤而過,還做了許多驚險花樣,方才渡完。靈姑終覺老父雖然本領高強,但從早起累了一日,老年人的精力,何苦如此耗費?婉言勸阻,要把牛子喊回。呂偉偏比往日格外高興,力說無妨。只恐王淵手足不穩,取下腰帶,互相牽繫,三人也魚貫橫渡過去。峰後竟是一片高峻的崖坡,其高几及峰腰,兩者連為一體。近壑處是一斜坡,上頗容易。崖上翠柏森森,間以橘抽等果木,結實累累,甚是肥大。四人略為採食,人口甘美,準備歸途多采些帶回。

四人吃完前行,全崖長只數裡,中間也有幾處肢陀,俱不甚高。一會走到盡頭,崖勢忽然直落百數十丈。對面高山綿亙,石黑如墨,寸草不生,勢頗險惡。中隔數頃野蕩,水和泥漿也似渾濁不堪。水邊略有百十株樹木,蔓草雜生,荊棘遍地。俱當是靈媽所說水木風景之區。方覺無趣,靈姑和王淵沿崖閒步,走向一角,猛瞥見崖石有一條半里來長的峽谷,谷口崖石交覆,深約丈許,只容得一人俯行出入。洞口亂草腐爛,水泥汙穢。

谷口那面卻是樹木蒼鬱,隱現水光,風景彷彿甚好。

四人正眺望間,忽見一群野鹿由林隙中奔馳而過。靈姑自從隱居玉靈崖以來,山中百物皆備,只有野獸稀少。尤其近數月一發現白猩子,更斷了野獸的足跡。不禁見獵心喜,忙喊:“爹爹,快來!”呂偉、牛子聞聲趕過,因為隔近,俱主前往。四人一同下崖進口,谷徑潮溼,遍地沮洳。等到走完,前面地勢漸高,豁然開朗,野花娟麗,繁生如繡,林木森森,備極幽靜。那群野鹿卻走沒了影子。呂偉見天不早,恐文叔下到半峰不見大家,催促迴轉,改日再來。牛子迎著山風嗅了幾嗅,力說林中野獸甚多。靈姑心想難得到此,意欲打些野味回去,也主前往。呂偉不願拂愛女意思,隨了進去。

四人入林不遠,便見沙地上獸跡縱橫,好似種類甚多。靈姑問牛子道:“你不是也說有白猩子的地方,連烏都沒一個麼?你看這裡離它巢穴才一點路,怎會有這麼多野獸來往呢?”牛子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仍往前走。呂偉方喊:“靈兒,我們不要太走遠了。”牛子又往前趕幾步,忽然跑回,悄聲說道:“前面水塘邊鹿多著呢。”靈姑、王淵忙奔過去,由一排密林中探頭向外一看,面前一片水塘,大約五畝,碧波清淺,當中直冒水泡,彷彿泉眼就在下面。大小梅花鹿不下百十隻,正就塘邊飲水。塘旁一面是山坡,一面是高崖,草深木茂,叢莽糾結,另一面較平衍,過去裡許才有峰巒起伏,地面上芳草芋綿,宛如鋪錦。群鹿飲完了水,便在上面棲息遊行,狀甚暇逸。斜陽未暮,紅霞綴天,時有白雲浮沉碧漢,低緩若墜。清風陣陣,吹袂生涼。孤鶴群雁,時復唳空而過,霜翮騰輝,雪羽映日。林中更有無數翠鳥,縱躍往還於枝頭寸尺之地,好似戀著那垂暮餘輝,十分得意,啁啾不已,音聲清脆,如囀籤簧,聽去頗為娛耳。靈姑笑道:

“爹爹諸看,這裡的泉石山林,哪樣也比不上我們玉靈崖和碧城莊。可是那兩處風景雖好,還畫得出一點,這裡卻畫不出呢。”

話才說完,一陣山風吹來,左側林薄之間,群鹿倏地驚起,略為瞻顧,便掉轉頭紛紛逃竄開去。眾烏也悲鳴飛起,一群群往深林密葉之中投去。一時都寂,嗚聲盡息。靈姑原意打些野味回去,貪看群鹿溫馴安樂之狀,遲了一遲,全都逃走。王淵連催:“姊姊還不快放飛刀,你看都逃遠了。”靈姑遇見尋常野獸,輕易不放飛刀。方欲答話,忽聽牛子叫道:“厲害東西來了,多著呢。”呂偉聞言,忙令三人止步,藏身樹後偷看,不要走開。

四人剛剛藏好,山風過處,只見前面山坡上塵霧滾滾,由遠而近,獸蹄踏地與叢莽諸木折斷之聲,響成一片。不多一會,便見一群野騾,約有三四百隻,狼奔豕突,由密莽深草中疾馳而來,到了坡下,方才停止。有的跳入水內泅泳,有的低頭飲水,咕咕有聲,騰躥爭先。稍有擠撞,立即相互惡鬥,踢踏啃咬,叫聲震耳。都是紅眼白牙,形態猛野,比馬還略高大。一片清潔塘水,被它們攪得烏煙瘴氣,泡沫橫飛。再隔一會,又是大小二三十隻花斑豹子由林薄叢莽中悄沒聲地閃了出來。靈姑心想:“山中獸類,以狼、豹最為兇刁頑狡,這群野騾如不逃走,難免不有幾隻膏它們爪牙。”誰知騾、豹竟似各有地界,此東彼西,據水而飲,兩不相犯。呂偉也料雙方必有一場惡鬥,見狀也覺奇怪。靈姑、王淵悄問牛子。

牛子答道:“這野騾肉又肥又脆又香,比鹿肉還要好吃得多。走單了,遇見虎豹之類猛獸,自是難免。偏這東西力大合群,頭蹄厲害,走起來少說也是百十隻一群。除了野豬,任多厲害的猛獸都奈何它們不得。只有一樣短處:跑時一味前衝,顧頭不顧尾巴。

你如對面和它鬥,前排只管遭殃,後面的依然不顧死活,拼命地向前猛衝。野豬比它更兇,有牛般大,兩隻大撩牙長二三寸,刀一般快。小樹吃它用牙一咬,立時咬斷。便大樹也禁不起它幾陣啃撞,尋常牛馬更不必說。皮硬如鐵,刀砍不進。性子也和野騾相仿,不過群數少些。有時幾十只野豬與千百野騾互相沖突,野騾自然死得很多,可是那麼力大氣長的野豬,也要被騾群踏扁一半,餘者也都受傷力竭,不能再追。野豬是它硬對頭還是這樣,虎豹豺狼哪敢惹它?不過這東西吃草和樹葉,不吃血肉。沒發野性時,不似野豬不管人獸蛇蟒,見便不容;性發時,連山石大樹也要硬撞亂咬。只要不擋它去路,老遠避開,便可沒事。這裡想是它們常來飲水的地方,各有來的時候和界限,誰也不招惹誰。要是野騾走單,什麼猛獸遇上多想吃它,就難說了。我們山人最愛吃那肉。打時,總是約了多人,拉長開來,藏在山崖上,候騾群快要走完,用矛箭從後面挨個往前投射。

後騾儘管倒地,前騾仍爭先往前飛跑,絕不回顧。過完一會再下去取,甚事沒有,一回少說也打它十幾只。要打它的前面,非被踏成肉泥不可,當頭幾隻大的更惹不得。看神氣,晚來恐怕還有別的厲害東西來飲水呢。”

牛子說時,騾群中一隻小騾不知怎的,吃大騾偏著頭甩了一下,嚇得往林中竄來,正當四人藏處左近。牛子見狀大喜,不顧說話,縱將過去,兩手握緊腰刀,讓過騾頭,照準騾腹便刺。小騾驚馳正急,忽見人影,頭剛一偏,刀已劃腹而過。小騾痛極,一聲慘叫,四蹄一發,猛撞出去,正撞在迎面大樹之上,咔嚓一聲,血花飛濺,立即身死,牛子那口刀竟未把牢,也被帶起,虎口都被擦破。林外群騾正在叫囂雜沓,聲如潮湧,並未覺察。呂偉父女和王淵三人趕過去,見牛子滿手鮮血,已將騾後胯骨縫中腰刀拔出。

三人相助,將騾脊肉和兩隻後腿割下,取身帶麻索綁好。呂偉道:“今天已晚,歸途不知遠近,又有那座山崖,多打也無法帶回,改日再來,趕緊走吧。”說罷,靈姑要過包裹,由牛子背了騾肉,一同回走。

四人出谷上崖,回望夕陽銜山,谷中煙靄蒼蒼,林內水光多為騾群所蔽。繞回原來峰下,群騾叫聲雖被峰崖擋住,依然隱隱可聞,不時還雜著幾聲虎嘯怪吼,似還有別的猛獸在彼。仰望文叔,恰好下到峰腰,俄頃及地。見了四人,說已遍尋洞內,不見靈藥,想已被小猩們無知毀去。徒勞跋涉,意似沮喪。靈奴業先飛下,落在靈姑肩上,只拿眼望著文叔,一聲未叫。四人忙著迴轉玉靈崖,均未在意。

文叔山路甚熟,回時未走原道,循著適來山麓,命牛子砍些枯枝,紮了兩根火把,取火點燃照路。走過一片暗林,再由一條凹深曲折,長約五六里的幽谷穿過,便到湖側森林之內。出林一看,山月桂林,陽烏已逝,清風動處,木葉蕭蕭。湖面上皺起萬千片銀鱗,波光雲影,閃映流輝,到處明如白晝。五人都覺腹肌,無心觀賞,飛步急馳。一會繞湖而過,馳抵通洞門外,將靈奴放出,越崖先回報信,一同走進。

靈姑在路上問文叔:“谷中野獸距白猩子巢穴密邇,為何不畏侵害?”文叔答說:

“為首二老猩自從移居之後,便不再以傷害生物為戲。母猩眼瞎以後,雖然見物即殺,兇殘無比,但它素畏公猩,加以眼瞎,不能辨路,除全峰崖上是它以前跑慣,仗著心靈,行動無差外,離峰便難獨自行動。性又喜潔,嫌崖下水泥汙穢,素來不去;谷洞口狹,汙泥遍地,更不曾往。眾猩又畏懼母猩,不敢相見。那些野獸想系在谷中盤踞多年,以前必未受過白猩子的侵害,初聽二猩嘯聲固然害怕,久不見犯,也就相安。本山多少年來獸類極少發現,此谷相隔白猩子舊巢才數十里山路,並不算遠,居然有那麼多鹿豹野騾遊息飲水,雖說那一面眾猩素少往來,終是怪事。照賢父女所說情景,珍禽異獸諒非少數,決不止所見三種而已。我也不曾去過,幾時再來,同去一看便知道了。”

一路談說,眾人不覺將洞走完,繞到玉靈崖前。王守常夫妻先見四人久往後山不歸,甚是憂念,適得鸚鵡歸報,才放了心,正在洞外凝望。呂偉給文叔引見之後,同入洞坐定。文叔見洞中宏敞寬大,陳設用具無不齊備,石壁溫潤如玉,到處清潔,不染纖塵,讚不絕口。大家累了一日,晚飯後略談片刻,便各自安歇。惡獸皆除,夢穩神安,一覺天明。

呂偉收拾了幾件衣服,連同柿沐之具,交給文叔,命牛子陪往溪澗中洗沐更換,亂髮長鬚也均修剪齊楚。文叔衣著多半由白猩子取諸山中山民,沒有時,便用獸皮替代。

及與眾猩相處年久,常服獸皮,成了習慣,布帛之類久已不用,穿上自覺輕鬆舒適。祁沐回來,攪鏡一照,頓覺換了一副形象,想起數十年來艱危遭遇,不禁淚下。呂、王等再三勸慰才住。呂偉當日便取木材給文叔制了一個木榻,以供歇息。王妻要為文叔做鞋,文叔說自己常年跌足隨眾猩奔馳山野,腳生厚皮,幾與獸爪相似。近年雖用鹿皮做過幾回腳套,只為冬來禦寒之用,出行仍是赤足才能走路。現在大家都忙著過冬,怎敢奉煩?

如有針線和布,閒來自做好了。

第三日,文叔便請呂偉派人助他,往白猩子洞中運取一切食物用具。呂偉和文叔十分投緣,便允自帶牛子同往。靈姑對於後山早有戒心,本不願老父再去。因聽洞中頗多需用之物,尤其石煤、石油兩樣用處最大;老父又素重然諾,已允文叔,決不中止,不便攔阻,只得隨往。王淵也要跟去,仍留王氏夫妻守洞。

五人到了後山,人洞一看,眾猩多年為文叔擄獲之物,真不在少數,單各種幹獸肉和風鹿腿就有好幾百塊。五人商量了一會,只挑那合用可食之物帶走,餘者俱都不要。

文叔又說竹筒內所藏俱是沙金、珠貝和各種珍奇靈藥,務須取走。靈姑一數,石案上堆置大小竹筒竟有百餘個,獸皮骨角之類更難數計,心想:“照此搬運,每日就算往來兩次,也須十日之久才能運完,石煤、石油尚不在內。”好生不願。偏生呂偉憐惜文叔老邁,這些東西出山都值重價,有意成全,一任靈姑勸說,仍主全數陸續運走。靈姑暗厭文叔太貪,又不便明說心事,藉口隆冬將近,冬事正忙,搬運艱難費時,不如先取一些,餘者等開春來取也是一樣。文叔卻說那洞冬來瀑布枯竭,沒了水簾,易為野獸發現盤踞。

呂偉也說:“過冬不過多備糧、肉、乾柴,糧已不缺,只肉和柴炭少些,為什麼放著現成的不要?至於那沙金、藥材、”皮、角之類,尤老伯數十年苦難,九死一生,得來實非容易。他昨晚曾說,此番得蒙天佑脫難,將來還鄉,當以此變賣充作善舉,如若妻子尚存,自當少留養老之資,否則便全數散盡,還來尋我同隱。我們既幫了好友的忙,還促成善舉。靈兒素喜成人之美,為善唯恐不先,怎今日一點小事反倒畏難起來了?”靈姑無法,強笑答道:“女兒並非畏難,只是覺天下之事都應適可而止。反正文伯暫時不能還鄉,明年來取也是一樣,何必忙此一時?既怕被野獸糟掉,還是一齊運走好了。”

眾人當下議定,每次不妨多帶,但每日只運一次。第一日先運那些竹筒,次日運石煤等亟須之物。

當日運了一次,人力有限,並沒運多少。呂偉見天還早,主張再運一次。靈姑雖然不願,無奈說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強。心想:“反正得把這些東西運完,早些了事也好。”勸說不聽,只得罷了。文叔卻說:“賢父女長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況又當冬忙之際。好在我已山居多年,體力強健輕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隨往相助就行了。”呂偉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麼差池,堅欲偕往。文叔當時未便堅拒,也只好聽之。靈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頗疑慮,運過數日,不見一絲朕兆。後山風景既佳,自從眾猩就戮,漸有野獸發現,也就習與相安,戒心漸減。

後來文叔見存物無多,每次前往,呂氏父女俱都跟著,不便獨行,好生著急。這日又和呂氏父女力說所剩之物已無多少,至多帶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呂偉說:

“既是餘物無多,人多手眾,再有兩日即可運完,一勞永逸,以後即可不去;如只兩人往運,更延時日。這兩日已連遇猛獸出現,萬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禦?終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乾急,無可如何。一晃運完,毫無變故,靈姑自是欣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3:54


第五十八回 涉險渡危峰 獸遁森林失旅伴 儲甘劇野筍 人歸峽谷斬山魈

話說待了幾日,文叔心終不死,又極力慫恿大家,乘著連日晴和,大雪未降,去往峰後幽谷之中行獵,打些野騾肉來吃。靈姑因上次騾肉肥美異常,個個愛吃,又知谷中幽僻險阻,群獸窟宅,亙古人跡不到,有自己隨侍前往,當無妨害。見眾人俱都贊同,想了想,也就應諾,仍是五人同往。眾人每往後山,都有靈奴飛空先行。這次因王氏夫妻守洞無聊,加以洞外有事操作,禍患已除,無須閉洞,特將靈奴留下,令在洞前一帶隨時飛空巡視,遇有變故,立即飛報,以備萬一,故不曾帶去。

五人仍遁前路,越過高峰危崖,到了後山幽谷之中,天氣還早,騾群未到,只有群鹿出沒水邊草原之上。大家原本商定行獵為樂,不遇危難,決不妄用飛刀,全憑各人身手獵取。文叔一到,便故示矯健,生擒了一隻半大的梅花鹿。等眾人快趕過去,假裝失手放開。這些野鹿生長山中僻地,從未見過生人,多無機心,初擒頗易。等手略松,立即縱起,四蹄如飛,往叢林密莽中竄去。文叔拔腿便追。

這時左近恰有兩隻小鹿驚竄,毛色甚是鮮潤。靈姑想擒回去給洞中所養小鹿配對,忙喊:“爹爹、淵弟,幫我攔住,莫放跑了。”呂偉鍾愛靈姑,王淵、牛子都把靈姑奉若神明,聞言紛紛追截,誰也沒顧到文叔。牛子用套索擒到一鹿,王淵又打死一隻半大的。靈姑道:“這類東西素不傷生,與人無害,有一隻已足。洞中乾肉甚多,足供長臂族再來之用,無須多殺。我們只追逐著玩,藉此練習體力腳程,除遇毒蛇猛獸慣害人畜的東西,就野騾來了,也不要多殺吧。”呂偉贊好,說理應如此。

王淵愛那鹿角,因有峰崖之險,整鹿帶回不便。呂偉便教他連頭取下,回去挖空血肉,塞草曬乾,釘在壁上可充擺設。王淵道:“我們原有小鹿,又得了這隻小的,安一個死鹿頭在牆上,豈不教小鹿看了害怕,不和我們親熱了?再說死的看著也無趣,還是把這雙角砍下,釘在壁上,給姊姊掛衣服寶劍用好。”說罷,舉刀就砍。靈姑攔道:

“呆子,你不連鹿頭骨取下,剩兩根鹿角棒,怎麼往牆上安呢?”王淵果用手中刀去砍鹿的前額。長角搓婭,額骨堅硬,只不順手,又恐弄碎,不敢用刀猛砍。靈姑見他發急,哈哈直笑。呂偉笑道:“淵侄,這般砍法不行,砍下來樣子也不好看。待我教你。”隨將長劍入匣,要過牛子那柄厚背寬鋒腰刀,令王淵站開,左手握著一支鹿角,右手刀一揚,問明二人所留骨皮大小,照鹿前額一刀砍去。霜鋒過處,喀嚓一聲,一對鹿角連著碗大一片額蓋骨隨手而起。王淵喜笑道:“原來一砍就下,我還怕弄碎了呢。”

靈姑方欲嘲笑他幾句,呂偉忽然想起文叔迫鹿入林未見迴轉,喊了幾聲,也無回答,要去尋找。靈姑道:“他久居此山,日與眾猩為伍,力健身輕,地理甚熟,見得又多,還怕他迷失路麼?許是到手的鹿得而復失,不好意思,定要捉回,跑遠了些,少時自會回來,尋他則甚?”牛子一旁插口道:“哪裡是鹿自己逃走?我離他近,看得清楚,那鹿已被他連頸抱住,按倒地下,他卻將手鬆開,分明自己有心放的罷了。”呂偉叱道:

“牛子,你和小主人們一樣討厭。他既然擒住,還放開則甚?休看他體力強健,到底年老,幼年所學本領有限,以前全仗眾猩在一起才保無事,如若單身遇見猛惡東西,仍是危險。我們救人救徹,既然相處,怎可視若陌路?找他回來同玩為是。”

牛子又插口道:“這老頭私心大著呢,跟主人們全不一樣。前些日老背了主人,給我東西和肉吃。我聽小主人說,他在山裡幾十年,已然無家可歸。他卻說山外頭漢城裡怎麼好法,他的家裡更好得和天宮一樣,吃的、住的、穿的、用的,無一樣不比這裡好百倍,間我想不想。漢城我以前去過好多回,街很窄,人多大擠,又愛欺負我們山民,只東西多些。我們山寨墟集自比不上,要說這裡,主人們吃穿用哪樣都帶來,又有那麼好的山洞、田地、果木、牛豬,和漢城比,我們還強得多呢。主人待他多好,他偏說他已不喜歡了。過幾天又偷偷告訴我,說他還有好多寶貝,因為藏處太遠,怕主人受累;又怕年深日久,尋不見藏處。又知主人不放心他一人走遠,想借個題目叫我陪去,等將寶貝取回,給我一件,問我願去不願。我猜想他連主人都瞞,心腸不好,假裝答應他。

他又叫我不許對人說,等到明年春暖出山,定和主人說,把我帶到漢城娶花姑娘享福,省得在此受苦。還有些話記不得了。我想和主人們說,老有他在一處,還沒顧得說呢。”

呂偉聽完,略一沉吟道:“他年老思家,就說私心,藏有寶物,不願人知,也是常情。身外之物,就送我也不會要,管他則甚?這些話下次不許再說了。”靈姑道:“牛子的話一點不假。女兒常見此人目光不定,像有甚私心神氣。雖然年老,臉帶凶相,又還染有野性。開春想法送走吧,不要他久在這裡了。”呂偉道:“我們只是救人,反正與我們無關,管他品行如何?這麼久不歸,為防出事,去尋回他來吧。見面甚話不提,如其真的藏寶,以後他要牛子陪去,只做不知好了。”說罷,先行入林。

眾人隨進一看,林莽載途,草高過人,只有一片草被踐踏,似是逃竄來往之處。跟蹤前進,忽臨絕壑,無路可通,高喊文叔,空山迴響,嗡嗡四起,並無應聲。再往側行,野草更深,灌木盤曲,糾結草莽,還叢生著許多有毒的刺荊。除了蛇蟲,連野獸都過不去,人如何能夠通行?呂偉還要另行覓路再找,靈姑道:“爹爹,算了吧。聽牛子說的情形,想是這裡離他藏寶之地甚近。他不好意思無故獨行,又恐人跟隨同行,故意將鹿放跑,借追逃鹿為由去取藏珍,否則,他已偌大年紀,明知我們關心,怎會跑得沒影,累人著急?總共不過刻許工夫,便飛腿也跑不了多遠。何況這麼難走的地方,空山傳聲,沒有聽不見的理。真要迷路或是遇險,他早出聲喊救了。不是尚在途中,便是藏在近處,我們喊他,分明裝未聽見。等將寶物取到,回時再造些謊話哄人。我們地理沒他熟,找不到是徒勞,找到了反使他心煩,何苦來呢?還是玩我們的,等他自回去吧。”

呂偉雖覺林中如無途徑,群鹿由此出沒,怎得通行?不是無法尋蹤。但文叔行徑果然有心避人,苦苦尋他,反為不美。聞言答道:“靈兒所料雖不為無理,但自來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遇見異寶奇珍,不想佔為己有的人能有幾個?他飽經憂患之餘,上年紀人多有世故,又和我們相處日淺,人心難測,自然逐處都要小心。我看此人著實可憐。

他自以為人單勢孤,靈兒又有飛刀之異,殺他易如反掌。你看他陷身獸穴多年,明知還鄉絕望,仍存有那麼多的東西,貪心可想。等遇我們以後,取那存物,恨不能全數取走,一點不丟。取回後卻全獻給我,由我動用處置,表面上頗似老江湖行徑,實則心中疑畏過甚。我看出他心意,除了食物、用具所值無多,又難運走,領他盛情外,凡是值錢的,我們世外之人要它無用,再三推謝。他先還似不甚信,過了些日,漸知我們言真話實,方才心安。此人頗知外邊過節,如覺隱情被我們識破,既恐我們怪他藏私,不肯推心置腹;又恐明侵暗奪,甚至有性命之憂。如此驚弓之鳥,必然一日不能安居。他對此山路熟,腳力俱健,不另尋藏處,必往山外逃走。雖說眾猩皆死,出逃較前容易得多,然獨竄荒山,究屬險事。況又隆冬在即,逃到中途忽然風雪封山,豈不送了老命?同是人類,理應相助。至不濟,也應念他嚮導之功,使我們得知獸巢底細,因而一舉成功,省卻許多心力跋涉,我們也不應與之計較,免使他看出神色,以身殉寶,造出無心之孽。”

靈姑答道:“這些都不相干。女兒近日回想,此人居心太壞,總覺我們洞內不應多此一人。就拿白猩子來論,雖然兇猛可惡,對他總是好的;便照他自己所說,直到二老猩已死,眾猩尚不敢欺侮戲弄。二老猩愛護周至,更不消說。不許逃走,也是對他太好之故,並無惡意。未後殺那三隻,女兒親眼目睹,一聽叫聲,立即老遠隔山奔來,直和小娃兒遇見親人相似,神情甚為親熱。可是我們初見,才一問話,他立時獻策,不稍思索。又助我們兩番誘殺,使其滅種,通沒絲毫情義。事後提起,總是痛罵,也無一句懷念之言。只說白猩子可恨,卻不想昔年如非二猩之力,他早被藥夫子所害,連屍骨都化盡了,哪有今日?這種沒天良的人,女兒才犯不著過問他的事呢。”呂偉深知愛女天性至厚,可是疾惡如仇,誠中形外,勉強不得。好在她能聽話,已然兩次叮囑,見了文叔不會揭穿,也就罷了。

老少四人邊談邊往回走,不覺到了林外,四人覓一曠處,先席地坐下。奔馳半日,牛子先覺腹飢,說有新鮮鹿肉,何不烤吃?呂偉也覺鹿肉所餘尚多,不吃也是糟掉,點頭應諾。牛子忙往來林內砍取松枝。王淵也要跟去,靈姑笑道:“我們這些人就是淵弟淘氣;牛子最饞,恨不得和狗一樣,連生肉都吃。”呂偉笑道:“愛吃肉是土人天性,像他這樣忠心勤快,不野性的山民少見呢。”

靈姑道:“那些梅花鹿本來在此吃草追逐,襯得這風景和畫一樣,多麼有趣。我本來不想打它的,偏那尤老頭要弄鬼,淵弟心急,如今都逃沒了影。捉到那隻小鹿,又死命掙那綁索,喲喲亂叫,聽去多可憐。早知如此,當初不打它,留著看多好。這裡離水塘近,莫叫野騾看見我們都嚇跑了。”呂偉道:“野騾跟鹿不同,見人決不害怕,只恐來時吃不安靜是真的。到那旁竹林裡烤吃倒好,又恐肉的香味引來蟲蛇。蛇還看得見,若無心中把毒蟲涎水吃下肚去,卻非小可。只不知裡面有空地沒有?要有,倒是換地方吃好些。”

說時,牛子正抱了一大捧松柴跑來,聞言笑道:“王少爺真乖,他在竹林裡看到一道乾溝,溝兩岸都有空地,他松柴砍了不少,硬說老主人要換地方烤吃,不在外面。我沒聽主人說,哪肯相信,還和他打賭,輸了再學回真牛與他騎,我仍把柴抱來。不想真是這樣哩。”靈姑忙即站起,命牛子捧柴先行,自和老父隨往。進了竹林一看,那竹子最大的竟有海碗粗細,綠雲千頃,玉立森森,幽韻獨特。前半行列頗稀,好似一條天生的林中路徑,雖然枝幹繁茂,翠幹交叉,雲影天光猶可仰見。直行數十步再往前去,竹子驟密,大小叢生,互相排擠,梢都向上,交叉簇擁,風不能撼,直似重幕排柵,密麻麻,黑陰陰的。稀處相去也僅咫尺之間,人不能側肩擦背而過。靈姑方覺難行,忽聽王淵高喊:“姊姊!”牛子已向右轉,循徑往右,才知路並未斷,兩邊竹牆,中通大道,竹均粗大高直,濃蔭如幄,去地十丈以上。時有日影灑落,人行其下,鬚眉皆碧。

靈姑遙望前面,王淵已將火升起,看見三人,高喊跑來。一同走到火旁,牛子把柴放下,將適切鹿腿尋著山泉洗滌乾淨,吃肉叉刀只牛子一人隨身佩帶,便令牛子砍下樹幹,插在火旁,做成烤架。另擇寸許粗細的青竹,削尖一頭,橫貫肉中,就火烘烤。那地方三面竹林圍繞,一面臨壑,壑不甚深。對面是一石崖,崖也不高。臨近壑底卻有一個五六丈方圓的大洞,看去深黑。一會肉熟,濃香流溢。靈姑命牛子削了幾根竹籤,自己掌刀,先挑那酥脆肥嫩的片了些,用竹籤穿好,遞給老父,然後分片,三人同吃。肉鮮味美,眾人齊聲贊好,吃得甚是高興。

靈姑笑道:“肉倒還好,只吃多了膩人。這要在大雪天裡,把我們自釀的松苓酒熱上一壺,取些嫩筍風慄,就著麥餅,在洞前雪地裡望著雪景一同烤吃,吃完,熬上一壺釅釅的山茶,圍爐談天,豈非絕妙?偏生雪天打不到這樣好肥鹿,殺那家養小鹿,又於心不忍。”王淵聞言,失聲叫道:“我們剛才捉來的小鹿呢?”一句話把靈姑提醒:適擒小鹿系在草原松樹幹上,還有先切的鹿脊腿也掛在樹梢上,不曾攜來,恐為野豹所食,忙命牛子去看。

約過刻許,牛子牽鹿攜肉而回,手裡還拿著一個尺許長的竹筍。靈姑接過一看,那筍又肥又嫩,根部掘斷處白如玉雪,汁水珠凝,一聞清香,端的是生平罕見的俊物。靈姑父女喜食清淡,筍尤所愛。玉靈崖附近雖有竹林,卻俱是春筍,還不到時候。此時見此肥筍,頓觸夙嗜,便問哪裡來的。牛子笑道:“這東西多著呢。這小鹿大野,我牽來時,一不小心,被它掙逃,我趕忙追去,已然逃到竹林裡去了。竹子很密,那鹿東穿西穿,一氣亂鑽。我正愁追它不上,那根麻索忽被絆住,才將它牽住。我一看地上的筍多,鹿頸麻索就是筍和竹根絆住的,筍被絆斷了好幾根。我一手夾著鹿肉,又要牽它,不好拿,只帶了一根回來。”

靈姑將筍連皮放在火內,烤熟剝開,切成四片,每人一片。吃在嘴裡,脆嫩芳腴,無與倫比。靈姑喜道:“我從沒吃過這樣好筍。爹爹也愛吃筍,這東西又可存放,我們掘些回去過冬好麼?”呂偉正拿烤肉就筍細細咀嚼,笑答道:“我還吃呢,不去了,你和牛子、淵兒三人去吧。採得多時,用山藤綁成一捆,再砍一根竹竿,等背過峰去好挑。”

靈姑因為相隔甚近,也就不以為然,自和牛子、王淵趕到那裡。一看,林中竹木繁茂,只有一處遍地都是二三尺許長的斷竹樁。竹長多在十丈上下,粗也尺許內外,人力決難拗折;若說被風吹斷,又不見斷竹去向。每根竹樁旁邊俱有新芽抽生,嫩尖破土而出,為數何止千百。靈姑大喜,忙和牛子、王淵各用刀劍刺入土內挖掘。約掘了百餘根,靈姑估量再多不好攜帶,說道:“夠了。”牛子道:“這筍果然好吃,只這片地有,再過些日,就快成竹子,不好吃了,再多掘一點回去的好。”當下又掘了些。牛子尋來細藤,紮成兩大捆,共耽延了半個多時辰才住。

靈姑原意今日歸晚,再烤幾個筍吃,等天近黃昏,野騾到來,便好下手獵捕,待打了野騾,即行回洞。路上正想文叔已去了老大一會,怎無蹤影?猛聽老父呼喊之聲,似在與人爭鬥。不由大驚,忙即應聲,連縱帶躍,飛趕前去。剛拐過彎,便見老父和一個比他身長一倍以上的怪物在彼惡鬥。那怪物身量似人,手持兩根長大竹竿,連連亂跳,雖沒法度,卻甚輕捷。老父手中寶劍是短兵器,頗有相形見絀之勢。靈姑一時情急,也沒看清,大喝一聲,隔老遠便將飛刀放出。怪物卻也知機,一見銀虹飛來,將身一跳,便往壑底逃去。

靈姑恐附近還有餘怪,不敢窮追,先指銀光護住老父,與王、牛二人先後趕到呂偉身前。一間,才知三人去後,呂偉吃了一些烤肉,因知愛女喜吃那筍,少時掘得筍回,必還烤吃,見柴枝所餘無幾,意欲尋點竹葉枯枝回來。行到左側壑岸,見有一叢竹枝業已發黃,當是斷落委地的枯竹,正好取用。走近一看,俱是折斷下來的竹梢,堆積甚多,還有幾根碗口粗的大竹,長俱六七丈,連枝帶葉斜倚石旁,便隨手挑折了些。剛往回走,見路側竹枝竿竿修直,蒼潤欲滴,離地五六丈以上才見枝葉,交叉緊密。風來只聽最上一層簌簌瓊瓊發為繁韻,下邊枝葉卻是靜靜地不見一點飄動。忽想道:“這麼高大茂密的竹林,根深葉茂,交錯叢生,性又堅韌,除非刀斧來砍,大風、野獸均不能使它斷折。

空山無人,那堆斷竹枝怎樣來的?即便是上面竹梢被大風颳斷,也不會堆聚一處。尤其那幾竿整的,斷處極似拗折。這裡離兩老猩窟穴甚近,莫非又是二猩死前所為不成?”

那地方相隔火堆不遠,沿途修竹蕭森,遮住日光,非近前不能見火。呂偉快要出林,方想到那堆殘竹奇怪,忽聽前面似有咀嚼嘆息之聲。心中一動,忙把手中竹枝輕輕放下,拔出身佩長劍,隱身大竹後面,探頭往外細看。只見火旁站著一個獨腳怪物,身材高大,滿頭半尺來長的硬毛,根根倒豎。突額大顴,凹鼻闊口,兩邊口角各有一隻撩牙,掀唇如血,露出稀落落幾枚利齒,甚是猙獰。這怪物通體藍色,緊皮包骨,腳如鳥爪,其大如箕。兩條枯骨也似的長臂垂幾過膝。一手舉著那條殘餘的剩鹿腿,橫放口邊咀嚼啃咬。

同時圓睜著兩隻酒杯大小的凸眼,不住東張西望,碧光閃閃,骨碌亂轉,似帶膽怯神氣。

呂偉知是山魈一類,就此出去恐被發現,打算由林內繞出前面去喊靈姑。剛一轉身,不料衣角被竹鉤住,沒有覺出,轉身略快,將適取殘枝全都帶起,沙沙連響,不禁大驚。

忙按劍停步往外看時,怪物好似怕人,也在聞聲驚顧,看見人影,怪叫一聲,獨腳一跳,徑往壑底跳落。呂偉見怪物獨腳,只能跳蹦,不便行步,膽力頓壯。趕向壑旁一看,不見蹤跡,那條吃殘鹿腿也被帶走。估量怪物窟穴就在對面壑底,必是被烤肉香氣引來,窺伺已久,見人走開才來偷肉,聞聲立即驚走。可知膽小畏人,空具惡相,無甚伎倆。

即便來犯,看神氣,憑自己本領縱不能制,也不致為它所傷。於是不願大驚小怪去喚靈姑,意欲靜以觀變,看它還出不出。便將林中竹枝拾回,添了點火,坐在原處,目注壑底洞穴。

待了一會,怪物果由洞口裡出現,只略探頭,看見上面有人,立縮回去。一會又忽出現,一瞥即隱,神態甚是滑稽。呂偉見狀,心越放定。暗忖:“這類山精野怪,留著終為生靈之害,乘它氣候未成,見人還怕之際除去,也是一樁功德。但這東西甚是滑溜,洞中黑暗,無法追入,非引它出來不易下手。”隨即往後退了退,將頭偏轉,做出不經意的神氣,暗中取出連珠藥弩,緊握長劍,偷覷怪物動作。

怪物連現幾次,見人不去理它,好似膽漸放大。始而只在洞口探頭向上凝望,終於現出全身。呂偉方回臉相看,怪物倏地一跳人洞。晃眼工夫,洞內飛起一物,落地一看,乃是先盜去的那隻鹿腿,上面剩肉已被啃光,只餘骨頭,比洗刮還要乾淨。又隔一會,怪物才行跳出,手裡握著一隻帶有毛皮的豹腿,一手指著上面,又跳又比,口裡怪叫,不住發那嘆息之聲。跳了一陣,將豹腿向上拋來,落在火旁,怪物隨往洞中跳進,又取了兩枝竹竿出來,縱身一跳,獨腳朝天,頭下腳上,兩手握竹,高出壑岸,凌空點地而行,做出許多可笑的花樣,竟似欲討人歡喜。

呂偉看出怪物無甚惡意,覺著好玩,意欲等愛女、王淵回來同看,以博一笑,再作計較。哪知這山魈成精多年,力大無窮,因是生性多疑膽怯,喜怒無常,初次見人,尚在疑慮;又偷吃烤肉,初嘗美味,饞涎欲滴,這些取媚行徑乃是一時高興,想呂偉將那隻豹腿也弄得和先吃的一樣,供它大嚼。及見豹腿仍在火旁,呂偉始終坐著不動,忽然發了暴性,圓睜碧眼,怒視呂偉,怪叫了一聲,丟了竹竿,身子一翻便到上面,伸爪便撲。呂偉忙向右側縱身躍起,朝怪物腰背間反臂一劍砍去,劍中怪物背上,覺著堅硬震手。暗道:“不好!”百忙中就勢運用內功真力,手一挺勁,藉著劍的回力,往斜刺裡縱出四五丈。腳才沾地,正趕怪物怒吼回顧,未容追來,左手一揚,毒弩連珠而出,照準怪物口、眼、咽喉等處打去。不料怪物目光敏銳,箭來揚爪一擋,多半甩落。雖有幾枝射中面門、咽喉,也似不曾射進,一一摒落在地。呂偉心方駭異,怪物又用那隻獨腳一跳兩三丈高遠,追撲過來。

呂偉仗著武功精純,怪物只有一腳,跳是直勁,易於閃避,便將平生本領施展出來,圍著怪物縱前躍後,閃轉騰擊,得手就是一劍。因見怪物身堅似鐵,劍砍不進,又不知何處是它要害,因此劍劍都是運用內家全力。呂偉功力精純,劍又鋒銳,便真鋼鐵也應手立碎。那怪物表面上看去好似不曾受著大傷,實則夠它受用,像肩、臂、腿、股等處受傷還不怎重,中有兩劍正砍在腰肋上面,骨已內碎,怪物疼痛已極,不住怒吼怪叫,勢更猛惡。呂偉見它連中十餘劍重手法,雖似內傷,勢轉急驟,知是情急拼命。怪物比人力長,久恐難支,也就不敢多使真力冒險進攻。

鬥約刻許,怪物連吃大虧,想是看出對手持有器械的便宜,猛往壑底跳去。呂偉方以為怪物怯敵敗走,不會再出,怪物已從壑底取了剛才兩根長竹跳將上來,迎頭打來,力猛竹沉,運轉如風。呂偉劍短,只能閃避,竟到不了它身前,知不是路,這才大聲呼喊。恰值靈姑趕來,見勢不支,父女情切,老遠放出飛刀,卻將怪物驚走。

靈姑因老父一身內功,多少年來屢經大敵,從未見他乏過,而今竟被怪物累得滿頭大汗,說完了話,猶是未停喘息,不由暗驚:“如若晚來一會,何堪設想?”忙扶他坐到火旁歇息。越想越恨,立意要將怪物除去。呂偉說:“怪物似是山魈一類,初次見人,頗有畏心,不知怎地忽然膽大來犯。除去固好,無奈日已偏西,洞太深黑,不犯深入涉險。如放飛刀進去,一個被它逃掉,又和白猩子一樣望影驚逃,搜索不易。怪物首鼠兩端,舉止不定,可仍坐此不動,只顧烤那筍吃。能當時誘出來除掉更好,否則不去睬它,改日得便再來,終必伏誅,不必急此一時。”靈姑應了。

四人等有好一會,眼看陽烏西墜,暮色將濃,怪物仍不見動靜。側耳林外,蹄嘯雜沓,騷聲大起,知是騾群都來飲水。只得準備歸計,由牛子背了筍和鹿肉,一同起身,先繞到上次殺騾的大樹林內,探頭外看,騾、豹俱在塘邊,各佔一面飲水、泅泳,翻騰叫嘯,情景仍和上次一樣。呂氏父女不願無故多殺,可是騾聚一處,如往獵取,勢必成群來犯。那時它們一味猛衝,不顧死活,便用飛刀也未必阻遏得住,人還難免受傷,事太涉險。如要和那日一樣,等它單隻自來,又無此巧事。

正想不出甚好主意,忽見斜對面叢樹灌木中有一怪物出現。四人定睛一看,正是適遇山魈。靈姑大喜,手剛摸到玉匣,呂偉忙一把拉住,暗囑稍後。並說:“相隔尚遠,怪物必是擒騾而來,莫如等它再走近些,到了塘邊草地,再行下手。”話未說完,那山魈動作真個迅捷無比,才從草裡現身,獨腳一躍,便到了一隻肥健兇猛的大野騾身側,一爪往騾腹下一託,便託了起來。那騾大驚,四蹄亂掙,回頭便咬。山魈一爪抓向騾頸,就在那騾怒吼急叫聲中連身跳起,飛也似往來路山坡上灌木叢中縱去。怪物初跳時,靈姑又要動手,牛子忙攔道:“小主人莫忙,這時打騾正是機會。”說罷,隨取身上索圈、刀、弩,縱向林外。靈姑微一耽延,山魈已逃沒了影子。

豹群好似知道厲害,山魈才一現形,早嚇得嗷嗷怪叫,四下逃竄開去。野騾卻是同仇敵愾,聞得大騾驚痛急叫,紛紛回顧,見山魈託了一騾逃走,為首幾隻最大的首先怒吼追去。下餘千百野騾立自水邊掉頭躍起,騰踔爭先,跟蹤追趕。蹄聲踏地,震如雷轟,雜以吼叫之聲,風起塵昏,山搖地撼,煞是驚人。頃刻工夫,蜂擁奔馳將盡,僅剩五六隻小的落在後面冒塵急駛。

這時忽聽牛子高喊:“小主人,快放飛刀!”靈姑等三人知道牛子想擒殺落後野騾,因嫌林外塵沙霧湧,土氣逼人,沒有隨出。聞言料有大險,不然不會這等喊法,忙把飛刀放出。銀光照處,塵霧影中瞥見數十隻豹子飛竄逃去。野騾被牛子套倒一隻小的,另有一隻倒在地下嗥叫打滾,吃牛子趕過去刺了一刀。被套倒的一隻也在掙扎翻騰,無奈這等套法乃山人獵獸慣技,牛子更具特長,那野騾頭和四蹄全被套中,越掙越緊,休想跳脫。騾雖走完,外面塵霧猶高數丈,靈姑收回飛刀。牛子知道三人怕土,先把活騾拖進林內,又將死騾脊、股上好肉割了幾大塊,跑來說道:“這些花豹真個狡猾,見野騾多時,不敢招惹,卻裝喝水,等在一邊;待大群一走,卻來咬那後頭的,一齊撲到。我差一點沒被它們撲倒。只吃它們咬死一隻半大的。飛刀慢來一步,這隻活騾也保不住。”

靈姑見那野騾四蹄捆綁,躺在地下,足有常騾大小。因性太野,雖然力竭聲嘶,兀是口中亂噴白沫,兩眼圓睜,兇光閃閃,似要冒出火來。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對牛子道:

“天都快黑了,我們有這麼多鹿、騾肉,又掘了兩大捆筍,還有一隻小活鹿,回去已是難帶,這野騾怎搬得過去?不如放了它吧。”牛子一想,果然野騾力猛,不比小鹿馴善,可以渡過峰去;所得肉、筍有好幾百斤,實是難帶。不禁恨道:“這野騾歲數小,我本想殺了割肉回去,因見還有一隻被豹子撲倒,樂得有現成的,把活的帶回去制服了,用處多呢。尤老頭若在,也好幫個忙兒,偏他一去不來,不知到哪裡撞鬼去了,真是恨人。

只好殺了,割肉回去吧。”靈姑道:“騾肉足夠吃的,何苦害它一條命?還是放了的好。”

王淵也覺小騾可憐,不等牛子說話,過去便要解那綁繩。牛子攔道:“這個你放不來,一放開,它便尋人拼命亂撞,連踢帶咬。要放也等我一個人回來放,把它引到山坡上去,好追大騾歸群。要不,這裡有怪物,又有花豹,放也是活不成的。”靈姑因騾群去處曾有山魈出沒,恐牛子落後閃失,便道:“那樣不妥,還是都在這裡看你放好。趁它氣沒緩過來,快些解了綁索吧。”牛子道:“要解容易。”隨將活釦一抖,騾便緩緩立起,身往後縮,兩耳直豎,雙目怒視牛子,大有得而甘心之勢。牛子見狀罵道:“你這東西真是找死!”說罷,手中腰刀向騾頭前晃了一下,縱身便逃。那騾怒吼一聲,四蹄蹬地,朝前猛衝追去。

靈姑等三人正要捆紮地上肉、筍,忽聽牛子失聲驚叫,知又生變,忙將飛刀放出。

追去一看,原來野豹雖被飛刀驚退,並未逃走,仍伏暗中窺伺,等人一走,又出來搶吃死騾,牛子出去恰好遇上。這些野豹生長山中,初次見人,有兩隻又被飛刀餘芒掃傷了一些皮肉,不知人有多兇,牛子看見這麼多豹子,也很害怕。人喊豹逃之下,小騾已追出林外。牛子識得騾性,回顧追急,快到身後,忙往側一縱,放它衝過,一反手,照定騾後股砍了一刀背。小騾一味埋頭向前猛衝,捱了一下,負痛驚竄,勢更迅急,四蹄如飛,連跳帶蹦,徑往塘側山坡上急駛而去,晃眼不見。

靈姑追出,見十餘隻野豹已然逃走,也就不願追殺,收了飛刀,同返林內。捆紮停當,由牛子背了肉、筍,靈姑和王淵一人揹著一捆筍,呂偉牽著小鹿,又砍了兩根竹竿以備應用,肩著一同上路。牛子在前,土淵居中,靈姑父女並肩而行。

時已黃昏,呂偉說:“文叔這般時候不見歸隊,恐為山魈所傷,適才沒有找他,心終不安。”靈姑道:“他久居山中,頗有閱歷,想必不會;即便真為所傷,也是咎由自取。”王淵回頭應道:“姊姊,我們曾在竹林裡耽擱許久,許是他回來找不見我們,自回玉靈崖了吧?”靈姑答道:“這決不會。他知我們成心打野騾來的,要天黑才能回去,騾還未見,怎會就走?如真獨歸,靈奴還不來找我們麼?”說時,已然快出谷口。

王淵未及答話,忽聽右側崖上草樹一響。呂偉聽出有異,方喊:“小心!”猛瞥見一條長大黑影由上飛落,徑撲王淵。靈姑自服靈藥,目力極好,一眼便看出是那山魈,更不怠慢,忙把飛刀放出。那山魈本想將王淵連筍攫走,不料王淵近來日隨呂氏父女練武,大有進境,一聽腦後風急,不敢回顧,忙往前縱。山魈一把抓空,只撈著那捆筍。

王淵縱時手已鬆開,山魈用得力猛,收不住勢,身子晃了一晃,銀光已經從後飛來。山魈知道厲害,怪叫一聲,獨腳一跳,便往崖上縱去。這次靈姑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它遁走,手指處,銀光早飛向山魈身旁,攔腰一繞,斬為兩截,由半空扎手掙腳飛舞而下。

怪物因是死前驚懼掙扎,餘力尚在,前段撲向崖腰,貼著壁間藤蔓、山石滾墜,激起一片喀嚓嘩啦之聲。落到中途,吃一盤老藤接住,晃了幾晃,擱在上面。那下半身斬斷時竟往前斜飛出老遠,撞到對面崖石上,彈起老高,才往下落,勢頗迅急。落處恰是一片汙泥,噗的一響,泥漿飛濺,那隻獨腳端端正正直插向泥地裡去,丈許長的殘屍僅剩二尺許一段,樹樁也似露出地面。腔中也有肚腸,輪困如結,不見滴血,只冒黑水,奇臭異常。

牛子在前,聞警回顧,見是怪物,嚇得丟下身背獸肉,往前飛跑,相隔泥地最近,連腥汁帶汙泥濺了一身。呂偉在後,又與前半怪屍落處相近,也濺了些汁在身上。靈姑搶前誅怪,恰與王淵同在中間,一點也沒沾上。魈屍汁水腥穢已極,休說呂偉,連牛子部聞不得,各自據地大嘔。靈姑忙趕向老父旁,將沾了汙汁的外衣脫下。尚幸天氣溫和,汁水沾得零星,沒透進裡層棉襖。脫去外氅,倒好走路,毫不覺有涼意。牛子卻是苦極,本穿得不多,滿身汁水淋漓,連皮肉上都沾得有。急切間無水可洗,脫盡衣服,仍是臭穢不堪。所背獸肉因早丟下,不在怪屍落處,卻未沾染。

靈姑見牛子急得亂跳,笑罵道:“你這蠢牛,誰個叫你這樣膽小的?不亂跑,該不會受這罪吧?尤老頭說口外那水有毒,洗不得;再回到水塘,更多耽擱,又當野獸飲水之時,趕走它們也費事。還不背了肉快回去,一到湖邊不就好洗了?莫非你上身脫光還不夠,又想做野人麼?”牛子無奈,只得忍臭將肉背起前行,一路乾嘔,氣得連舊衣也不要了。呂偉還想用竹竿將適脫外衣,連牛子所脫衣服,一齊挑走,剛一走近,便覺噁心。靈姑道:“這衣服太臭,有水也沒法洗。我們衣服不缺,做也容易,都已破舊之物,不用帶回去了。”

當下四人各自掩鼻而行,出谷上崖,才長長地吁了幾口氣。靈姑見老父不時噁心,便命牛子走前一些。又在崖上尋了幾株香草,分塞鼻孔。隨後四人來到峰側,繫好小鹿,牛子背肉先渡,等呂氏父女和王淵一一渡過,牛子再翻回去把小鹿背在後腰上,背渡過來。

明星滿空,時已入夜。眾人來時原帶有十枝石油浸過的火把,以備回時照路之用,因日裡用它不著,便藏在峰側隱僻之處,並用石塊壓好。不料這時往取,原石未動,火把竟少了四枝。牛子直說奇怪。藏時靈姑未在意,還當牛子帶的只是這些。火把本做一捆束住,如為野獸、怪物所動,縱不全數取走,也有散亂痕跡。如今藏處未動,火把也成束紮好,定是記錯數了。王淵卻說:“取火把時,牛子只想取五六枝,尤老頭說今日也許歸晚,定要多帶,這才添了四枝。我正在二人身後削東西,一點沒有記錯。莫不是尤老頭先回來取走了吧?他一人要這麼多何用呢?”呂偉也覺原束較大,不只此數。野獸要此無用;白猩子已然死盡,即便剩有一隻小的,也不會只取四枝。再一問牛子,知藏處原樣沒改,只火把少了四枝,料是人為無疑。當下暗忖:“如此看來,文叔所為最有可能,他那寶藏許就在近處。只是昏夜茫茫,荒山遼闊,漫說無從尋找,且找之太急,轉使生疑。不如點火起身,他如願同回,望見火光,自會追來,或是出聲呼喚;否則,只好聽之。”

牛子已點燃火把,老少四人分持起身。沿途無事,文叔也始終沒有蹤影。行抵大湖,牛子洗淨上身所染惡臭,二次上路。剛入洞徑,呂偉忽然想起一事,也沒告知靈姑。回到玉靈崖,靈姑先伺候老父熱水沐浴,通身換過。然後大家飲食安歇。當晚文叔並未回洞。

次早起身,眾人又飽餐了一頓筍和烤鹿肉、騾肉。呂偉對靈姑道:“文叔困處獸窟數十年,身世可憐已極。好容易遇見我們,才有還鄉之望。昨日又失蹤,一夜未歸,吉凶難定。如其和早年一樣,再為別的怪獸所困,在那裡延頸待救,我們卻置之不理,聽其死活,怎問心得過?我向來寧人負我,勿我負人。山中過冬的事已然就緒,反正沒甚忙事,總應尋出他的下落才好。”

靈姑本性仁慈尚義,原恐老父後山有險,不願前往。自從昨日兩遇山魈之警,頗疑前言已驗。加以老父近來脾氣頗多執拗,儘管鍾愛女兒,然話一說出,便非做到不可。

再說文叔只是私心貪鄙,粗野可憎,尚不見別的過惡,如真被山魈擒去,困在洞底,也覺可憐。老父和他投緣,如不尋見下落,決不甘休。因想:“看後山情景,不似有人去過。只要無妖人在彼,多厲害的蛇魯怪物也不是飛刀之敵。此番再去,只要跟隨老父身側,當無可慮。”想到這裡,忽然心情一寬,笑答道:“我知爹爹放不下尤老頭。按情理說,也該找他回來。不過他昨日走得可疑,像是安心要躲我們的神氣。只怕他取藏寶時被山魈捉進洞去關起,脫身不得,那就苦了。後山地方太大,找不過來。別的東西害不了他,如若失陷,必在竹林對崖山魈洞中。此處如找不到,不是他避不相見,便是死了,再找徒勞,儘可不必。”呂偉道:“靈姑,你這話雖是有理,然天下事難說,也許他在別處。鸚鵡眼尖,飛得又快,多遠都能查看,可連它一起帶去。淵侄陪他父母守洞,就不必去了。王妻李氏因聞愛子昨日幾為山魈所傷,也不願其隨往,聞言相助勸阻。王淵最喜隨同靈姑父女出遊,無奈兩家尊長堅不令去,好生快快。

當下呂氏父女、牛子三人一同起身。鸚鵡靈奴當先飛行,晃眼高出雲表,不見影子。

呂偉原因昨日少了四枝火把,想起以前文叔曾借取藥為名,往峰頂二老猩窟穴中去了半日,回來卻說藥未尋到,疑心他不捨靈藥,仍往峰頂,因愛女最惡人言行鬼祟,沒有明說。這一料本料得不差,及至行前聽靈姑一說,又覺愛女料得更有道理;否則,文叔如在峰上,即使上下需時,恐被人發現他揹人行事,或是下時天晚不及趕回,次早也應歸洞。再說深山大澤常有怪異,更易走迷路徑,儘可設詞,何以一去不回?於是息了前念。

行抵後山途中,靈奴飛來叫說:附近一帶俱已尋遍,連文叔昔日水洞故居也都飛過,也不見一個人影。只峰那邊沒去。靈姑因防山魈不只一個,還有餘孽,便令靈奴飛空領路同行。呂偉聞報,更以為昨日料錯了。

一會到了峰前,仰望上面,奇石錯列,古松盤鬱,間以雜樹,峰腰白雲橫亙如帶,看不見頂。再看靈奴,業已掠著峰腰飛將過去。三人也就不再置念,相繼攀藤,環峰而渡。三人下崖人谷,見昨日兩段魈屍和呂、牛二人所脫汙衣仍在原處未動,過時仍有奇臭,刺鼻欲嘔,忙趕到水塘草地少坐歇息、不料方才坐下,卻發現這裡藏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山溝,寬僅丈許。樹底一片雜草已吃鹿群踩平,草樹相連,雜以藤蔓,不到樹下,決看不出。

三人由藤蔭下循徑走去,見那山溝隱於地底,越往前越低斜。想來這是鹿群來往之路,文叔必是追鹿到此,迷路不歸。心神一振,忙即順路疾馳。行約三里,溝渠漸寬。

再經兩個轉折,眼前倏地一亮,山溝也已走完,到了平地,面前是一片大草原,疏落落長著幾十株樹木。盡頭處三面環山,峰巒聳列;來路一面斷崖綿亙,高矗千尺。三人便由崖中央縫走出。崖左一帶土層赤黑,草木不生;崖右不遠卻是林木森秀,連崖壁上都滿生藤蘿草花,繡壁青林,蒼然欲合。

三人因地勢遼闊,正不知往哪裡尋去,猛瞥見一縷淡煙由崖右林梢上嫋嫋飄出,因風搖曳。正奇怪荒山絕域,哪有炊煙:再定睛一看,雜草叢中,還種著幾處青稞、水稻,有的業已收穫,有的仍任它長著,葉已發黃,共約十畝左右。東一片,西一片,零落散漫,雜亂無章,全不似個正經田家所為。方在納罕,忽見幾只大母鹿領著一群小鹿,由林內走出,徑向前面草場跑去,經過稻田,並未停步啃咬。

牛子道:“那樹林裡定住有漢客,也許是尤老頭的朋友。主人先躲起來,等我跑去偷看一下,回來再說。”呂偉道:“既是漢人,同去何妨?為何鬼鬼祟祟偷看人家?讓人知道了反而不好。”牛子道:“主人不曉得。好人除像主人這樣,哪個也不肯丟了家鄉,光身子到荒山野地裡來住家。近年很出了幾個壞人,多惡的事都做。後來山民受害的大多,明白過來,想要殺他們,他們偏好得厲害,不等下手,早已跑掉。這些人都是千方百計騙人害人、好吃懶做的東西,愛吃葉子菸,不像別的漢客愛乾淨。嘴卻會說,各寨土話都懂,可惡已極。主人不許我們傷害漢客,自然不願傷他們。這一見面,早晚吃他們的虧,還是先偷看一回的好。”

呂偉聞言,尚在尋思,靈姑因文叔這一失蹤,覺著人心難測,轉不如山民知恩感德,尚有天良,頗以牛子之言為然。好在相隔不過半里以外,便於市望,聞警可以立至,便令牛子先往。自和老父覓一僻靜之處,坐下等候。遙望牛子貼著崖腳,借雜草樹石掩身,蛇行兔躥,往前跑去。到了林外,先藏在一株大樹後面,探頭朝前偷覷。忽然手摸身畔刀弩,掩人林內,一晃不見。

待有半個時辰,又有一群大小梅花鹿由林中緩步走出,跑向草原,與前鹿會合吃草,意態悠閒。牛子卻不見走出。看情景,又不似林內有甚變故。靈姑近來一天比一天覺著牛子忠誠能幹,甚是喜他;正不放心,要和老父說走至林中探看,忽見林內走出一人,手中執著一根長鞭,神態甚是野俗。兩手抵腰,朝草原中噓噓叫了兩聲,鹿群中幾隻大的立時領頭奔轉,餘鹿也多跟在後面,如飛往林前馳去。只有先出來的一群小鹿貪著吃草,不捨就走。那人立時暴怒,尖聲尖氣地怪叫,手裡長鞭迎風揮動,呼呼亂響,兩母鹿也急得四面兜趕,用頭亂抵,押在小鹿後面,才趕了回來。

快到林前,兩老鹿同了一個最小的乳鹿落在後面,見那人氣勢洶洶,好似害怕己極,不敢徑由身側馳過,歪著個頭,想要改道。那人早放過前頭幾隻小鹿,將身一縱,便迎在大小三鹿前頭,鞭隨人到,先照準內中一隻老鹿,刷地就是一下。疼得老鹿喲喲怪叫,一蹦老高,徑向林內跑去。那人刷地又是一鞭,竟未打中,不禁遷怒於那隻乳鹿,回手一鞭,喲的一聲慘嗥,鞭中鹿頸,恰又纏住,那人順勢一抖,將乳鹿抖起好幾尺高,連滾幾滾,跌倒地上,爬不起來。那人見了,不但未動惻隱,反倒怒火越暴,口中怪叫,也不知咒罵些什麼。跟著刷刷又是兩鞭,打得那乳鹿嘶聲慘嗥,滿地亂滾,甚是可憐。

另一母鹿看勢不佳,已先逃竄,聞得乳鹿叫聲,又趕了回來,在樹後探頭眼望愛子被人毒打,急得亂抖,只不敢出聲走近。嗣見乳鹿痛極,聲嘶慘狀,實忍不住,猛然喲的一聲急吼,躥將出來,伏在乳鹿身上。那人原因老鹿避打先逃遷怒,見老鹿奔出代子受責,益發起勁,又噓噓怪叫了兩聲,隨手揮動長鞭,連母帶子一陣亂抽。嗥叫之聲,慘不忍聞。林中群鹿自那人二次一叫,也都聞聲馳出,隔老遠聚立一處,見同類受人摧殘,觸目驚心,嚇得通身亂抖,無一敢動。看神氣,好似都受過兇人暴力訓練,每次都是這樣,稍不如意,便加毒打,所以那麼怕法。

靈姑見那人如此兇殘,怎看得下眼去。剛要出聲上前,那人倏地怪吼一聲,將身朝前縱出丈許遠近。腳才著地,兩手一舞,便已仰面跌倒,不再動轉。兩鹿轉折地上,已快打死。林中也不再見人走出。群鹿仍戰戰兢兢呆立在側,偏頭前望,似有驚奇之狀。

呂氏父女看出兇人業已身死,也不禁駭異。

隔不一會,牛子忽從近處野草中出現,一面回顧,一面揮手招呼回去,意似不要現出形跡。呂偉料有緣故,便和靈姑退往山溝口內。等牛子掩掩藏藏跑到面前,一問,牛子便結結巴巴說道:“尤老頭不在那裡。樹林裡有一所靠崖的木樓,樓上住人,樓下一邊是羊圈,一邊是鹿柵,亂糟糟,又臭又髒,裡面人大約不少,我先說的那幾個惡人好像都在。我由崖上爬到樓房頂上,偷看偷聽了一會,尤老頭不在那裡,也沒一個人提起,也沒看出尤老頭被害形跡。只聽出他們裡頭有兩個會神法的頭子,能發電打雷,颳風下雨,山都搬得走,昨早才走,過兩天回來。鹿都是他們養的,我見鹿柵關著,除了先出來幾隻剛生小鹿,是他們放出來的,柵裡頭還有好大一群。我先不知他們那樣兇法,想把鹿都放走,引他們出來追趕,好到樓裡去查看一下。不想這夥惡人製得那鹿聽話極了,只要出來一個,拿著鞭子鬼叫兩聲,鹿都嚇跑回去。未後兩老一小回得稍慢,看他那頓毒打。打鹿這惡人我也認得。正打得鹿起勁,又來了一個同夥惡人,不知甚仇,用手朝他一指,他跳了一跳就死了。主人們看見他是怎死的麼?”

呂氏父女雖然眼力極好,當時只顧看鹿捱打不忍,要上前喝阻,還未起步,不曾留意那人因何致命,也未見第二人出現,答說未見。牛子詞色始漸從容,力說這夥惡人厲害好刁,文叔不在此地,附近一帶都是他們地方,今天他又無故死了一個同夥,最好不再露面,免得生事。呂偉不知牛子藏有隱情,暗忖:“文叔昨日由此失蹤,乃因他久與野獸同處,染了野性,見已得之鹿失去,自覺無光,苦苦窮追。鹿本惡人家養之物,怎肯容讓?保不住寡不敵眾,因而被害,或吃惡人擄去。所以那麼喊他,沒有迴音。如他並非藏私、背己而去,那彼此患難之交,更其不能坐視。牛子看時倘有疏忽,怎對得起他?”想到這裡,深悔昨日誤信愛女、牛子之言,沒有追尋,當下意欲親往一探。牛子聞言大驚,再三勸阻說:“惡人厲害,萬去不得;尤老頭也決不會在那裡。既不肯殺人,何苦惹下後患?”

靈姑看出牛子詞色有異,料有緣故。因聽林內惡人尚會妖法,人數又多,休說老父孤身往探,便三人同去也恐照護不到,相助力勸。呂偉微慍道:“為父縱橫江湖數十年,從無閃失,怎麼你近來一天到晚老跟著我?無論走到哪裡,你都攔阻,好像有甚禍事似的。莫非俱有預兆,你不好說麼?”靈姑見心事已被老父道破,不禁眼圈一紅,幾乎流下淚來。呂偉見她難過,好生憐愛,忙轉笑臉撫慰。等靈姑把淚珠強忍回去,重又盤間,究竟為何這樣多疑多慮。靈姑見老父溫言撫慰,慈愛深厚,不忍實言,卻反說道:“不是女兒多慮,只緣塗雷和陳太真二位師兄,說女兒到了莽蒼山玉靈崖,不久便有仙緣遇合,無奈好事多磨,遇合以前難免有些災難,囑咐女兒小心,否則恐誤仙緣。爹爹只女兒一個,倘出點甚變故,豈不憂急?所以遇事謹慎,過個一半年就無妨了。”

呂偉知道愛女至性俠腸,膽大聰明,從小練就一身武功,什麼陣仗也不在她心上。

前者蠻煙瘴雨,萬里長征,屢經險難,從未在意。未得飛刀以前,遇見那麼厲害的妖人怪物,尚且視若無物,此時怎便如此膽小?雖覺眼下女兒的言行與平日相異,但見她星目紅暈,潸然欲涕之狀,又不禁疼惜。轉念一想:“牛子為人粗中有細,近來更是靈巧,大約不至看漏。照他所說,文叔一點蹤影都無,這類兇徒強橫自恃,又在深山之中殺了人,決不還去滅跡。妖邪一流人物在彼,牛子那麼張皇,可知厲害。”疼女兒的心重,也就不忍相強。靈姑乘機撒嬌,拉了老父衣袖,說要回去。忙中有錯,三人都未再往口外探頭。腳程又是飛快,不消片時,便回到原來樹林之內。呂偉掛念文叔,仍然不解,沿途仔細查看,連文叔的足跡都見不到一個,也就罷了。

三人行抵草原,日已偏西。聞得林中騷動,回頭一看,正是鹿群來此飲水。三人因見兇人打鹿時慘狀,不肯再傷生害命,只往竹林內採了些竹筍,與牛子分持迴轉。那鸚鵡靈奴自離怪穴,便飛去不見,過峰時方回,也未叫甚話。

當日無事。第二日便變起天來,陰雲低沉,白日無光。草樹卻靜靜的,紋絲不動。

呂偉知道這等天色,早晚間必下一場大雪,就此把山封住,想起文叔,好生不忍。尚欲趁這大雪未降以前,勸愛女再往溝外一探;或將女兒支開,獨自前往。誰知靈姑昨晚揹人盤問牛子,得了一些底細,知道老父再去有害無益;又聞山中大雪,降起來頃刻盈尺,道途不近,萬一行至途中下起大雪,正值奇險之處,豈不進退兩難?怎能放心老父去冒此風雪險阻?人更片刻不離左右,無法支開。加以沒料天變得這麼快,碧城莊還有些田事急須收拾,靈姑又直催同行,呂偉無計可施,一想明年春耕也極要緊,只得同了眾人前往碧城莊。

眾人將明年應行備辦的事一一料理,沒采摘完的果實、蔬菜也都分別收回去,老少六人通力合作,忙到下午,差不多把事做完,同坐田場上飲水歇息。呂偉笑對眾人道:

“當前這些東西,再添幾倍人也吃用不完。以後年年增加出產,又何止十百倍?幾時想法弄點魚苗菱藕,養在洞前溪中和後山大湖裡,不久便有魚吃。豬鹿牛羊更是越來越多,哪一樣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等好地方卻無人來,我真恨不能把天下窮苦良民都招來此地,一同享受才稱心呢。”靈姑笑道:“女兒也常有這樣想頭,只是天下事不能兩全。漫說他們只知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似此與世隔絕的蠻荒異域,非不得已誰也不肯前來;真要人多,內中再摻雜幾個壞人,我們又不能安穩靜養了。”呂偉道:“我和你心思不一樣。你遲早會有仙緣遇合,我和你王家叔父、叔母、淵弟、牛子四人,還有你張叔父父子兩個,是無此福分的。在自牲畜繁息,種穀山丘,沒法消化,任其腐朽荒散,何如多招些人來,聚成一個世外桃源?課問晴雨,料理桑麻,豈不比這寥寥數人有趣得多?”

靈姑自從屢得仙人示警,日夕懸念老父安危。難得尋到這等洞天福地,只盼老父康健安樂,常侍膝前,一日不離才好。求仙之念不是不切,但一想到老父高年,孤身一人處在這蛇獸怪異頻頻出現的深山之中,而王、牛諸人並不怎濟事,心便冷了半截。聞言不禁觸動心事,半晌沒有回答。

呂偉隨笑道:“我看尤文叔倒是一個得力幫手。他這失蹤奇怪,早知道這時雪還未下,我要找他去了。此事實叫人間心不過。我看明早天氣如稍見好,我們還是到昨天牛子去的地方,不管他死活存亡,只查探這一回,聊盡心力如何?”靈姑知道老父性情言動,聽出口氣已軟,反正本日不去,天也難望晴明,不願當時違忤,似應不應地笑了一笑。牛子當是應諾,面容驟變,蜇向呂偉身後直打手勢。靈姑怕被老父看出盤潔,露了馬腳,忙借一事將牛子喚開,同去左近果林內,說自己既知此事,自然不會再讓父親前往,為何這等張皇?牛子聞言才放了心,堅囑此事千萬不可洩露。並說:“等過些日,天氣如好,還當冒險一探。最好小主人也去,幫我一幫。”靈姑答應到時再說。

說罷,王淵也趕了來,問說什麼。靈姑笑嗔道:“小娃兒家,什麼都有你份。莫非我們還有甚揹人的話麼?偏偏不跟你說。”王淵本想問牛子一句話,靈奴恰又跑來,姊、弟二人爭逗靈奴為戲,就此岔開忘卻。不提。

原來牛子本是菜花墟山民,因漢活說得頗好,各種風俗語言也多熟悉,時常往來漢城做些交易,著實積有資產。中年妻死,遺下一女,名叫銀娃,年才十六,生得鮮花也似。牛子情長,妻死沒有再娶,最愛這個獨生的女兒。銀娃自視甚高,不願嫁山民,屢次寨舞都躲開去,不曾得配。此時墟里恰好來了幾個漢客,長相既好,嘴又能說,哄得無知山民十分信服。誰知那夥漢客俱是一些犯了大罪的逃犯,初來還不怎樣,日子一久,無惡不作。為首一個名叫無鱗蟒林炳,年紀最輕,最是刁狡淫兇。他看上銀娃貌美,百般設計,勾引成好。不久,又戀上另一山女。銀娃找去,林炳反幫助山女將銀娃毒打了一頓,銀娃就此傷病氣死。死前三日,才把這經過情形哭訴給牛子聽,務求為她復仇。

牛子聽了,心腸皆裂。葬完女兒,便帶了腰刀、毒弩去和林炳拼命。偏巧林炳這夥人積惡大多,全寨土人起了公憤,要捉來用火燒死。林炳仗著手眼靈通,事前得信,率了黨羽逃往別的山寨。牛子恨極,把財產都給了人,只帶一刀一弩,各地追尋。無奈林炳狡詐萬分,所到之處,酋長都被哄信,牛子不但仇沒報成,反而幾次被陷害。雖然林炳等久而故態復萌,依舊存身不得,牛子卻白受了許多苦痛。因而怨毒仇恨,日深一日,輾轉追尋了好些年,林炳等也惡跡昭彰,走到哪裡都容身不得。這日,牛子忽在別一山寨前遇到林炳一夥。自知眾寡不敵,忙向當地酋長密報,率眾搜擒,竟未找到,由此便失了蹤跡。牛子宿恨多年,竟沒再聽人說起。日夜禱告女兒顯靈,好歹手刃仇人,才稱心意,始終無應。暗忖:“仇人是逃犯,不能再回漢城,許逃到荒山潛伏也說不定。”

只是孤身一人,無法深入,又不知準在哪裡,只得記在心裡,無計可施。

牛子自隨呂氏父女人山,隨時都在留神。昨日一見那林外田畝,便疑仇人在彼潛伏。

趕去一探,仇人林炳和手下幾個惡徒,一個也不短少,最怪是尤文叔也在其內,俱在摟中抽葉子菸,叫囂不已。他暗忖:“這夥人都會武藝,下去必非敵手;如喚靈姑相助復仇,又恐弄巧成拙,仇更報不成。”一眼瞥見樓側鹿柵,猛生一計,由崖上溜下去,偷開柵門,放出鹿群。牛子初意林炳是頭子,未必能夠引出,姑且試試。不料林炳近年已因性情暴烈,眾心背叛,雖還不致反主為僕,卻已早失威信,新近眾人拜了一個頭子,誰也不再聽他支使。恰當值期,天網恢恢,居然引了出來。牛子大喜,忙從崖上繞到林前潛伺,林炳正把鹿喚回毒打。牛子怒火中燒,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齒,低喚了三聲“銀娃”,突從草裡發難,照準林炳咽喉就是一毒弩。牛子這箭共是三枝,以前常用毒藥淬鍊,專為復仇之用,一向藏在箭兜以內,端的見血封喉,比起常用毒箭厲害得多。

林炳中箭以後,瞥見仇敵,又驚又怒,連忙狂吼撲去,人還未到,便已毒發身死。

牛子本意將仇人頭切去,猛想起主人屢次告誡叮嚀,不許傷害漢人;再者林內還有不少惡徒,難保不聞聲追出,那時寡不敵眾,非吃大虧不可。即便主人望見趕來相助,自己殺人在先,這些惡人都會說謊,自己一定和從前在山寨尋仇一樣,有口難分,自受苦處,一個不好,還許給仇人抵命,豈不冤枉?心裡一虛,嚇得往回就跑。牛子先拿不準呂氏父女看見與否,著實心慌。及聽呂偉說是未見,只要親往查看,以為漢人終幫漢人,何況文叔又與惡徒一黨,雙方見面,決無幸理,便極力勸阻,呂偉又不肯聽。尚幸靈姑看出他詞色有異,料非無故,相助將呂偉勸回,心才稍放。後來靈姑揹人盤間,牛子不慣作偽,據實說出。

靈姑本覺尤文叔是個無品無義的人,又聽說和眾惡人是同黨,深知老父任俠好義,又極愛群,如知此事,非與文叔見面不可。此後文叔呼朋引類,妖人惡徒相率齊來,早晚是個後患。就這樣還恐文叔自己迴轉,如何還去招惹?不過文叔為人貪鄙,洞中尚有他所攜來的許多金沙、皮革、藥材等值錢之物,既與惡徒同黨,懷有二心,當初何苦非都取回不可?要是與惡徒素昧平生,初次相識,如為他計,儘可藉口迷路,或遇甚事,次日回洞,不論明取暗運,將所存東西弄走,再私投惡徒合夥,豈不比較好些?何故這等走法?令人不解。自己還恐牛子話留不住,說走了嘴,哪肯再放老父前去。

靈姑當時囑咐完了牛子,回到田場,見王淵引逗著靈奴,竟跟在身後,暗忖:“昨日靈奴事前飛走,直到歸途才見飛回,好似曾往惡徒林中窺伺。”欲命它前往一探,偏值大雪將降;如等雪後放晴,又恐妖人回林,遭了毒手,好生委決不下。靈姑只顧疼惜靈鳥,不願使它衝寒冒雪,卻伏下一場隱憂。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老少諸人見天降雪沙、轉眼將要下大,時也不早,好在事已辦完,只剩未一批應帶去的東西,為數不多,略一歸攏,便即起身回洞。走到路上,雪便飛起片來,四外暗雲低壓,山原林木都被霧氣沉沉籠罩,看不見一點影子。再走幾步,雪勢越盛,微風不起,雪片又大,參差疏密,到眼分明,悄沒聲地落到地上,比起有風之雪,倍覺雄快,晃眼之間,地皮便蒙上一層白。眾人趕到崖前轉角之處,共只刻許時候,雪厚已有二寸,到處都成了玉砌銀裝。山中地暖,雖交冬令,綠葉未調,繁花在樹,只樹梢和四圍旁枝薄薄蒙上一層雪,餘者仍是花萼相交,含芳競豔,迷離繽紛,耀眼生穎。間有小枝柔幹不禁雪的重壓,跟著往下一沉,積雪自墜,一聲細響,顫然振起,重又做雪抖秀,露出枝頭花朵。鳥都藏在密葉叢中,酷寒將至,似未知覺,雖只尺寸之地,猶自在裡面穿梭跳躍,不肯安靜。崖側廣溪中寒流嗚咽,帶雪而飛,水聲湯湯,更顯雄奇。對崖草原茫茫一白,稍近一點的奇石怪峰,憑眾人練就的目力,也只略辨出數十百座白影子,巨靈也似,靜蕩蕩巍然位列於銀海之中。

靈姑見了這等風景,不禁停了腳步,呆望起來。正望著一株新近綴滿繁花,山民喚作山兒的大樹發呆,王淵忽從前面跑來,高喊:“姊姊,你在這裡發呆作甚?我們洞前的景緻好得多呢。那些梅花,就這大半天的工夫,都快開了。伯父叫我喊你回去,把昨天吃剩下的鹿肉、騾肉幫著片好,取出羅銀送的花兒酒,要賞雪取樂,還不快走。”靈姑笑應著要走,王淵又道:“姊姊莫忙。我們玉靈崖景緻太好了,你這樣走去,先看完了再吃,還不大妙。我想平日就你一人出力最多,今天讓我來服侍你。姊姊先把兩眼閉上,不要看,我牽著你走。先到洞裡頭陪伯父、爹孃說笑,我還有個好主意沒對大家說。

等我和牛子鋪排好,再請你出來,管保你誇好,有趣得很。”靈姑笑道:“我不信,你又鬧什麼鬼?”

王淵見靈姑不信,便攔在前頭作揖打躬,直叫:“好姊姊,我從不會說謊,好歹依我這一回吧。”靈姑被他鬧得無法,只得笑道:“依便依你,做得不好,要受罰的。”

王淵喜道:“這個自然。”遂叫靈姑把眼閉上,隨用手去牽。靈姑道:“哪個要牽?我自己會走。”說罷,果將雙目閉上,繞過橫崖,往玉靈崖洞中走去。王淵先見洞前靠崖一面石筍林立,竹樹頗多,恐靈姑撞上,緊隨身側,只顧指說招呼。不料靈姑心細路熟,一點也沒磕碰。王淵反因顧了別人,忘了自己,加以那雪越下越大,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不留神,踹在樹根上面,幾乎絆倒了兩次,引得靈姑吃吃直笑。王淵不好意思,行抵洞門,便喚了牛子一同跑去。

呂、王諸人已先回洞,正在安置田場上取回來的東西,見靈姑走來,笑問為甚耽擱。

靈姑一面抖身上的積雪,一面笑答:“我看崖前面雪景有趣,多立了一會。淵弟說爹爹喊我,要把花兒酒取出來烤鹿肉吃,大家賞雪,是麼?”王妻笑道:“適才我們在說著玩,這麼好大雪,原該弄些好飲食賞雪。偏生天晚,事情又多,我們雖不想封洞過冬,到底天氣難定,外頭場壩上還有好些東西,總是收拾起好,免得凍壓壞了,明年做起來又費不少力氣,忙都來不及,哪有這閒心?再說到處白花花,什麼也看不見,真要賞雪,也等明早天晴雪住以後,還說今天事由他辦。人手本來就少,又把牛子喊走,真調皮呢。”

呂偉接口道:“我們自來洞中,尚是頭一次遇到這樣大雪。連我們大人都覺高興,何況娃兒家。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洞外又沒有甚要緊之物,凡怕雪壓的,牛子適才已收拾到旁邊小洞裡去了。忙這半天,大家都有點餓,樂得趁天將黑,熱鬧一會。這題目出得不差,由他去吧。”王妻笑道:“大哥哪裡知道,淵兒妄想靈姑日後攜帶他成仙,著實巴結呢。只要他姊姊一說,便記在心裡。這還不是靈姑前晚說天色發暗,要下場大雪,飲膺賞雪多麼有趣這幾句話引起頭的麼?自打昨日你們一走,他就在梅花林裡走進走出,又拿了些竹竿、蘆草,把他爹偷偷找去幫忙。只不讓我進去,一到林外便磨纏著,把我擋了回來。直到你們快回洞時才住,手上還紮了兩根刺,一身的泥土。我問他爹,說已答應了他,要到下雪才叫人知道,不肯明說。湊巧今早就天陰,喜得揹人朝他爹亂跳。這時定和牛子躲在梅花林內,不知鬧甚故事呢。”

靈姑見王守常含笑不語,想起今早欲往梅林看梅花開未,吃王淵攔住說:“伯父一個人在洞裡坐著想心思,許又是要往後山找尤老頭。”聽後便趕回勸慰,沒有入林,不久便往碧城莊。原來他在梅林裡有了佈置,想等雪降梅開,出人不意,一同作樂,博自己的喜歡。因而想起:“他小小年紀,志氣卻高,老恨不得異日隨同學道。唯恐自己不肯攜帶,或是不為援引,日常相處,無一事不勉徇己意,體貼入微,用心可謂良苦。無如王叔父只此獨子,愛若性命,必不捨他遠離膝下。自己是否違親學道,尚在未定之天,暫時怎有餘力為他人打算?還有張遠,也是向道心誠已極,此時深山侍父,不知病好也未?何時才能同聚?”想到這裡,心中一亂,還沒顧得答話,王淵已經頂著滿身雪,頭冒熱氣,喜躍跑來。

王淵進門先喊:“姊姊,我安排好了。爹、娘、伯父,快把酒帶了去吧。吃的和刀叉,牛子已拿去了。”王妻忙趕過去,拉著他小手,一面為他抖雪,一面笑說道:“你看你,忙得這樣兒。你的心事我已對姊姊說了,她和你親骨肉一樣,一旦成仙,一定傳授你的。看你這雙手都凍紅了,還不烤一烤火再走。”王淵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急問道:“娘把昨天我做的事也說了嗎?”王妻笑道:“我又沒到梅林去,哪個說了?”

王淵不信,拿眼直看。靈姑已猜料八九,成心逗他道:“淵弟,不用嬸說,我有仙傳會算,未卜先知。你那梅花林裡,一定有個竹竿茅草蓋的亭子,緊臨著崖口一面,對不對?”王淵嗝著小嘴,咕噥道:“娘還說沒說,姊姊怎麼知道的?把我悶葫蘆都給打破,這還有甚趣味?我知道爹一定沒說,還是爹愛我多些。”靈姑抿嘴直笑。王妻慌說:

“娘真地沒說,這是你姊姊哄你的。”

呂偉見兩小兒女逗口,愈顯天真可愛,笑道:“淵娃,靈姑詐你,你也信她?知道不知道,還不是一樣?”王守常也笑道:“呆娃,你本心是為什麼,只顧說這些閒話麼?”王淵才覺出眾人一個沒說起走,又高興道:“娘快些走吧,火早升起了。那裡風景好得很,今天梅花也給我們湊趣,開了總有一大半。呂伯父,你老人家叫姊姊走呀,她還坐著不動,有多急人呢。”呂偉便叫靈姑取酒。王淵道:“娘取去吧,還拿佐料呢。

我和姊姊先走。”王妻笑應起身。

靈姑隨了王淵走出洞外,見地上積雪已有四寸,雪勢卻小了好些。牛子正持竹帚走來要掃洞前積雪,靈姑忙攔道:“你真俗氣,這好的雪,留還留不住,掃它怎的?有這閒工夫,不會把你昨天說的滑子給我做幾副出來,明天滑雪玩多好。快跟我們吃肉去吧。”牛子隨走隨笑:“這雪且下不完呢。這時候剛下倒不很冷,今早明晚風一起,全都凍緊,再想掃就掃不動了。要是厚上幾尺,不閉洞,太冷;一閉洞,休想開它。只有趁雪下得小些,隨時掃開,好歹把洞口留出來,進出好方便。被雪關在洞裡,要等明年春暖雪化才走得出,吃、拉都在洞裡,那味道我嘗過,實在不好受用。小主人又愛乾淨,定過不慣。吃完燒肉,還是讓我破出一夜工夫,隨下隨掃,莫被雪封住了呀。這裡天氣說變就變,不早打算,到時沒法呢。”靈姑聞言,果覺寒意漸添,便答道:“你既知道,就由你做。最好雪住時不要掃,免得雪泥相混,烏糟糟不好看。”說時回顧洞口,呂、王等男女三人也攜著酒壺、竹籃踏雪走來。靈姑方欲停步相待,忽聞一股幽香沁人心脾,側臉一看,已到梅林前面。王淵早當先跑了進去,又跑出來,跳著高喊:“姊姊,快來呀!”又罵牛子:“你這老牛,有話不會到林裡來說?天都不早了,偏要在這時候嘮叨。”

那梅林在玉靈崖右偏臨壑一面,多半俱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先前不過什餘株,因靈姑極愛梅花,山居之暇,見梅林樹均巨抱,老幹拗謬,自成異態,疏密相間,形勢佳絕,恐樹少,開花時不甚繁盛,又和牛子從附近移植了幾株小的。不料種上一看,原有老梅好似天造地設,各具奇姿,不能增減,加上幾株,大小不稱,反而減色,移向崖腰上面,雖覺好些,.又嫌其少,稍閒便去物色移植,不久添上百十株,崖腰上下全都佈滿,恰把空的一面補上。未開時還不怎顯美觀,這時差不多全都開放,又均是罕見異種,花大如杯,綠萼素心,瓊英紫蕊,疊瓣層台,無不畢具,襯以老幹虯枝,倍增古豔。林中地本平坦,唯獨倚崖一面多出一塊怪石,長約五六丈,高僅丈許,後尾與崖相連,到了前半漸大漸高。首部高達兩丈,約有三丈方圓,上豐下削,通體稜角峻贈,孔竅玲瓏,僅由石脊可以上下。石頂卻極平坦,正當崖梅之下。王淵所建茅草亭便在怪石頂上。”

靈姑仍等呂、王三人走到才行同入。還未近前,便見梅花林中雲骨撐空,一座四角茅亭翼然其上,形勝天然,俱都贊好。王淵聽眾人誇他,益發高興,接過王妻手中竹籃,飛步先往石脊上跑去。石上早由牛子掃出一條雪徑,眾人到時雪忽停止,適下的雪剛好把掃過的石上薄薄蓋上一層,沒有絲毫汙痕。所有梅樹上面一層,積絮堆棉也似,各因形勢,高低錯落,頂著一團團的白雪。雪下面的旁枝低幹卻是萬蕊千花,凌寒競豔,一陣陣的暗香襲人,令人心清神怡。

老少六人相率同登,到了亭內一看,那亭乃是四根粗大毛竹插在原有石縫和現鑿成的石眼以內,另用竹和茅草製成一個傘一般的亭頂,架在上面。雖是急就之章,卻做得十分結實高敞,不易塌倒。亭內還用石塊堆了一個火池,還有一副烤架,六個尺許高的短木樁,一條備來片肉和堆放東西的木案,一角堆著不少松柴。除酒和糌粑、鍋魁、佐料是後帶去的外,一切肉食用具,無一件不料理清潔,先期備妥。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4:36


第五十九回 冒雪吐寒芳 萬樹梅花香世界 圍火傾美酒 一團春氣隱人家

話說六人圍火坐下,呂偉見王淵如此精細周到,好生欣異。笑問道:“淵侄,這些事都是你備辦的麼?小小年紀,這樣細心,真難得呢。”王淵笑嘻嘻答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這亭子是爹爹幫著蓋的。這些東西,昨天伯父、姊姊沒回來,我就偷偷弄好了。片肉、升火、掃雪,都是牛子,他也做不少事呢。主意我出罷了。”靈姑抿嘴笑道:

“我說呢,兩丈高的竹竿,插樁容易,爬也能爬,要憑你一個娃兒家,把這亭頂架上去,還搭那麼厚的茅草,又扎綁得這樣結實,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原來還是大人幫忙啊。”

王淵急道:“按說我爹爹也沒幫甚大忙,就幫我打了兩個石眼,拉了一回繩子。我因圖快,在下面做好頂架,四角繫繩,用木滑車拉到頂上。再爬到竹竿上去,安裝捆紮,然後鋪草。除了須兩個人兩邊拉繩外,別的都是我自己乾的。不信你問。”呂偉知王淵好強,便說靈姑道:“這真虧他,主意也想得好,比你細得多呢。”王淵忙改口道:“我怎比得了姊姊?不過她總不愛說我好,真慪人呢。”靈姑笑道:“說好要掛在嘴上麼?

我幾時又說你不好過?”王淵道:“說我不好,我也喜歡。就因這樣不好不壞,才叫人生氣呢。”

王妻笑道:“你姊姊剛還誇你能幹,莫非一天到黑都誇才是好麼?天不早了,大家各看景緻,由我和牛子烤了肉來同吃。明晚再做幾盞燈掛在梅花樹上,不更好玩麼?”

靈姑首先撫掌稱妙。王淵更恨不得乃母當晚將燈做好。靈姑道:“就是你一人猴急,什麼事都等不得。”

說時牛子已把鹿肉、騾肉掛了許多在鐵架子上,被松柴火一烤,立時吱吱亂響,肉香橫溢。王妻一邊用長竹筷翻著架上烤肉,一邊又把鍋魁放了些在火旁烘著。笑道:

“快趁新鮮,一冷就不好吃了。”眾人本覺腹飢,大雪之後又新增了幾點寒意,老嫩肥瘦,各隨所喜,用竹筷揀了熟肉大嚼起來。

靈姑先給呂、王等三個大人把酒斟上,剝了十幾粒松子。然後挑那極薄的瘦鹿肉,蘸了佐料,烤得焦焦的,夾在鍋魁以內,用左手拿著,右手提著一個小酒葫蘆,緩緩起立,走到亭下石脊上面,對著那些新移植的梅花細嚼微飲,盡情領略起來。這時崖腰上數十本紅白梅花多半含苞乍放,百丈香雪,燦如雲錦。靈姑天生麗質,身容美秀,仁立其間,直似天仙化人,遺世獨立,比畫圖還要好看得多。亭中請人,除牛子一手持著盛滿青稞酒的瓦壺,一手亂抓烤肉糟粑,不住狂吞亂嚼,無心及此外,見了這等人物景緻,俱都贊絕。王淵首先心癢,也用鍋魁夾了些烤肉,縱到石脊上去。

靈姑見他趕來,笑道:“這裡梅花都聚在一起,雖然繁盛好看,還不如原有的那些老梅清奇古豔,姿態無一相同,卻各有各的妙處。不過雪太深了,你不會踏雪無痕的功夫,踹得稀爛一大片,還溼了鞋子受涼,教嬸子擔心費事。你就在此,由我一人去吧。”

王淵道:“姊姊,你也大小看人了。自你那日說了我幾句,我無早無夜都在練氣功,為想叫你希奇,沒當你練。適才進林時,我已試過一回,雖有一點跡印,也是極淺。你讓我去吧。”

靈姑原因王守常夫妻本領平常,已屆中年,難再進步,深山隱居,隨時須防蛇獸侵襲,張鴻父子又不知何時才來,萬一仙緣遇合,連老父也同去出家,丟下他一家三口和牛子四人,遇上厲害一點的東西,便無力抵禦。難得王淵好強,老父每次傳授,都是一點就透,只恐聰明人淺嘗輒止,不肯下那苦功,因而故意拿話激他。一聽說他已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練到不致雪隨足陷的地步,高興已極。笑道:“你才學了不到兩月,就練到這樣子麼?我倒要看看你的深淺呢。”王淵笑道:“要說功夫,自然比你差得太遠。不過走還勉強,要叫我停住就不行了。你怕弄髒了雪,我也有法子,反正不叫你討嫌就是。”靈姑知道立雪不塌,連老父近年也未必能久,何況下的又是新雪。便道:“那個自然。真踏上幾個足印也無妨,只不要弄得到處都是痕跡就好。我還給你一個方便,未走以前先給你指出地方,到了許你隨便站住,雪踏散了也不算你的錯。”

王淵好勝,又想討靈姑喜歡,口雖答應,心中另有打算。隨將手中剩的鍋魁拋給牛子,告知呂、王三人,說要往梅林內看花,就便試練輕功。靈姑又夾了兩塊鍋魁帶上,然後一同縱落。王淵在前,先順原來雪徑行走。靈姑晴中觀察,見他用極短的促步急走,身子筆挺,兩肩微微起伏,頭也不回,知在暗中運用輕功,借這一段雪徑把氣提了上來。

就這樣還未施展全力,雙腳踏到雪上已無甚聲息,腳印也越來越淺。便鼓勵他道:“你說的話果然不假。你此時不要答話,可由前面石筍當中穿出去,不要停留,先把那些梅花樹全都看到,未後再繞到右邊,在最大的一株梅花樹下住腳,就有功夫了。”王淵把頭微點,再走幾步,突然腳尖點地,往前微躥,同時把真氣勻好,往上一提,徑由石筍中穿出,踏上那玉積銀鋪,但平無垠的新雪上去,靈姑緊隨在他身後。二人都是雙肩微微起伏,兩掌心不時下按,以本身真力真氣相抵相借,在數十株梅花樹下穿梭也似往復繞行,疾駛如飛。靈姑功夫、稟賦都高,自無庸說。便工淵踏過的雪上也只淺得不過分許痕跡,若不是有心細看,直看不出留有腳印。二人目迷五色,鼻領妙香,株株悔花俱都繞遍。

那停步所在,乃林中最古老的一株梅花樹,樹幹粗約兩抱,高約四丈,不知何年被風吹折,由離地丈許處倒折下來,斷處又有些連著。上半截整個橫臥地上,靠地的一面多插入土內,年深日久,全數生根。上半老枝之外又茁新枝,開花最是繁盛,虯幹委地,蟠曲輪園,夭矯騰拿,上綴繁花,遠看直和一條花龍相似。樹權間卻有不少空隙,可供坐立。那斷的地方本有一個旁枝未被吹折,自樹斷後,去了一邊挨擠,漸漸向上挺生,由斜而直,高出原來斷處丈許。千枝萬蕊,四下紛披,恰好成了一座錦蓋花幢,張在龍的面上。花是紅色,未開時綠葉濃蔭,望若蒼龍,已極飛舞欲活之致;這時萬花競放,白雪紅梅,相與吐豔爭輝,再加上幽香馥郁,沁人心脾,更成奇絕。

靈姑方在稱妙,王淵走著走著,倏地兩臂一振,身子凌空直上,輕輕落在樹枝上面。

靈姑見他用的是本門輕功中獨鶴沖霄之法,老父傳他不過兩月光景,居然學會。最難得的是用懸勁,凌虛拔起地上,並未留有多少雪跡,竟比自己當年初練時成功還快。如非親見,真不敢相信。心中暗自驚奇,也跟蹤縱上樹去。

王淵在樹幹上擇了一個橫枝,將雪撥掉,笑喚靈姑道:“姊姊,我們坐在這裡賞花賞雪有多麼好,偏天又快黑了,叫人不能盡興玩一個痛快,吃的也沒帶來。”靈姑笑道:

“明早再玩不是一樣?也沒見你那麼忙的,一說走,只顧顯本事,什麼都不顧了。你看,不但我的飲食,我連你的都帶了一份來,拿去吃吧。”王淵已看見靈姑左手拿著酒葫蘆,右手拿著兩大塊夾肉鍋魁,先把鍋魁接過,涎臉央告道:“好姊姊,我已吃了半飽,這會身上有點冷,肥你那酒給我喝一點吧。”靈姑微嗔道:“只有跑熱,還有跑冷了的?

明明貪嘴說謊,偏不給你酒吃。”王淵仍然不住地央告。靈姑又嗔道:“我向不和人同吃東西,要吃,你都拿去,連這葫蘆也不要了。”

王淵怕她生氣,才忙道:“姊姊嫌髒,我不要了,只吃鍋魁吧。你不吃酒多沒意思,還是你吃吧。”靈姑撲哧笑道:“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你自己吃不一樣有意思麼?”

王淵道:“我也不知怎的,只覺姊姊喜歡,我就高興。頂好一輩子常跟著你,不要離開一步,無論叫我做什麼事,都是甘心的。你二天真要成仙走了,我會哭死呢。”靈姑喝了兩口酒,笑道:“天下哪有聚而不散之理?你也太愛哭了,一點丈夫氣都沒有。說得怪可憐的,這點酒給你吃了吧。”王淵把酒接過,喝了兩口,遞給靈姑。靈姑說:“所剩不多,這花兒酒一點烈性都沒有,吃多無妨,你都吃了吧。”王淵把酒飲幹。

二人坐在梅花樹上徘徊說笑,不覺入晚,雪光返映,尚不十分昏黑。寒風卻一陣緊似一陣,枝上積雪被風一刮,成團墜落,二人滿身都是。遙望亭內火光熊熊,呂偉等四人圍火聚飲,笑語方酣,不時隨風吹到,依稀可聞。靈姑偶見臉前有一枝繁花叢聚,上面積雪甚厚,適才吃鹹了些,有點口渴,便隨手抖些放在口內,頓覺芬芳滿頰,清涼侵齒,不禁心動。意欲把花上香雪掃些回去烹茶,偏沒帶著盛雪東西。王淵學樣嚐了嚐,連聲誇好。

二人正商量要回去取東西裝,忽然雪花飄飄,又漸下大,跟著一陣朔風吹過,寒侵肌骨,刺面生疼。耳聽牛子粗聲暴氣高喊:“小主人,快回洞去,雪下大了。”回頭一看,雪花影裡,亭內諸人正在忙著拾掇一切食物用具。牛子喊了幾聲,便往下縱。王淵笑道:“這個蠢牛,雪下大了才有趣呢。這樣忙著回去,關在洞裡,有甚好玩?”靈姑覺著天漸寒重,亭中諸人那麼慌張,恐老父有甚不舒服。再說天已向暮,再待一會景色更晦,也無甚意思。倒不如回洞做好雪具,明日拿了應用東西,連玩帶收香雪,玩它一個暢快為妙。見亭火已滅,諸人已往下走,王淵猶自戀戀不捨,便嗔道:“你就這樣老玩不夠。天都黑了,又冷,還不回去幫牛子把雪徑掃開,雪要把洞封上,更玩不成了。”

王淵只得應諾。

二人又擇那些形狀清秀的梅花采了幾枝下來,分持手內,縱到樹下。雪已越下越大,雪花飛舞,恍如浪湧濤翻。人在雪海之中,四外白影迷茫,相隔石亭不過一二十丈遠近,竟看不出一點影子。一陣陣冷風撲面,寒氣逼人。二人衝風冒雪,加急飛跑。到石筍轉角處,正值牛子跑來,雙方都跑得急,雪花迷目,如非靈姑眼快心靈,瞥見人影一晃,忙把王淵拉住,幾乎撞上。靈姑見牛子急匆匆,滿身積雪,頭上直冒熱氣,忙問:“老主人呢?”牛子喘息答道:“老主人回洞了,走到路上,又叫我來喊小主人快些回去。

這麼大北風,一個不巧,立時封山。風雪再大一點,連氣都透不轉,就隔得近,也不好走。還有洞前的雪沒有掃開,就說我們不會被雪封在洞裡,到時也是費事。還是早想主意,把路留出來的好些。快回去吧,老主人們擔心呢。”靈姑對王淵道:“你還要多玩一會麼?還不快走。”說罷,三人一同急馳。

三人行抵洞前,離二次降雪僅只刻許工夫,雪便增高了三四才。雪花足有鵝掌大小。

先下積雪吃寒風一吹,立時凍住,新雪落在上面都帶聲音。入洞一看,呂、王等三人也剛回洞不久。隨把梅花插在瓦瓶以內,各自抖了身上積雪,換了短棉小襖,拿著器具,一同出洞,冒著大雪,將洞前積雪鏟出一片平地。挪去幾塊石頭,洞口開大一些。另剷出一條通往小洞的雪徑。那雪下了個把時辰,地上足有三尺多厚。等到事完,雪也停住。

先前雪勢太大,隨鏟隨積,眾人儘管努力,小徑上的積雪仍有二三寸厚薄,成了一條雪溝。

呂偉見入黑夜,雪勢已止,吩咐回洞,看夜間雪降也未,明早再作計較。牛子道:

“我們不打算封洞過年,還是多掃些好。這雪才下不多時候,就有兩三尺厚,再下上一夜,明天就莫想出洞了。天冷風大,雪落地就凍住,更是難鏟。多虧洞比地高,要不的話,明年雪化,非被水淹不可。就這樣,雪太大了,化時還是要進水。趁這時候分出入來,在洞口築上一條堤,雪化時水是由底下流,雪堆就比堤高,也進不來。”靈姑插口道:“你早不說,雪這樣厚,哪裡找泥上去。”牛子道:“泥土一點沒有用,水一大就衝散了。主人先請回洞歇息,王大娘做點吃的。我會想法。”呂偉知他對這類事在行,便由他處置。命靈姑、王淵助他下手。自和王氏夫妻回洞歇息。

牛子先去小洞內取了一捆粗麻,幾大瓦盆青稞粉,又把尤文叔藥囊內的松脂尋出幾大塊。拿到洞內,用滾水將青稞粉調成稠漿;麻剪成尺許長短,撕散抖亂;松脂火化成油。然後把以上三種東西同放在石臼以內和勻,臼旁置火,用杵力搗。又教靈姑用飛刀在洞口開出一道石槽,將日前準備重建碧城莊房舍新鋸的木板搬來幾塊,橫擱在石槽兩旁,做一個四尺來高、半丈多寬的模子。然後把臼中帶麻稠漿一層層倒下去,隨倒隨杵。

快要平槽,又打下一排茶杯粗細的木樁,將臼底積麻狠搗一陣,抓起來用手扯勻,貼在浮面。除剩的塞在兩旁石隙以內,各用鐵鏟向上拍打,一會便已光滑平整。只是溼氣未退,仍用火力兩面微烘,以防冰凍。一切停當後,三人又重出洞外,把洞口和小徑上餘雪掃盡。直到天氣愈發酷寒,三人手臉俱凍成了紅色,方始迴轉。

時已深夜,王妻早將消夜做好。另給牛子備了許多酒肉,以作犒勞。把洞中火他添得極旺,主僕圍火飲食談笑,都同聲誇獎牛子能幹。喜得牛子咧著一張醜嘴,邊吃邊笑,興高采烈,歡樂非常。王淵笑道:“你倒高興,明早我們雪卻滑不成了。”靈姑道:

“你總像明天就不能過似的,老這麼忙法。明日不行,後日再滑,不是一樣?要被雪封在洞裡,人都走不出去,不更悶麼?”王淵道:“我不過這麼說著玩。聽說這裡氣候太暖,還恐天一晴雪就化了。照這冷法,真是日子長著呢。”牛子道:“山裡頭的大雪也常遇著,像今天這大雪花還真少有。看天氣,今夜還非下不可。明天再看吧,沒有一丈厚才怪。少時主人各自請睡,我還有事做呢。”

王妻笑道:“牛子真忠心,更當不得幾句誇獎。尤其靈姑要一說他好,恨不得連命都不顧了。”王淵道:“娘這話我有點不信。上次往水簾洞搜殺白猩子,看他怕得那個樣兒。真遇厲害東西,比誰都膽小呢。”牛子笑道:“淵少爺,今天我沒把雪滑子做好,你總是嫌我。我雖膽小,真有誰欺了我主人,哪怕隔著一座刀山,我也要把他殺死呢。”

王淵笑道:“這我倒信,只是你那主人誰也欺負不了,恐怕你有力要無處使呢。”牛子聽出王淵笑他說現成話,想答又答不出。

呂偉頗愛牛子忠厚勤窮,見他臉紅,有點發急,忙插口道:“淵侄說得不對,牛子實是忠心。休看上次害怕,那是他深知白猩子厲害,望影先驚。此物動若神鬼,又非人力能制,心有成見,所以膽小。真要我父女受人侵害,山民最重恩怨,他為義憤所激,決不惜命,莫把他看輕了。”靈姑也道:“爹爹的話一點不假,他的確有那毅力恆心呢。

我們固然不會受人欺負,可是不論有多兇險的事,如叫他去,決不會畏難推辭的。不信,你二人就試一試看。”王淵原是無心取笑,呂偉父女一說,也就不再提說。

眾人吃完又略談片刻,便即分別安睡。呂偉連催牛子去睡,牛子不肯,呂偉也只得聽之。

玉靈崖外洞本是一個極高大的敞堂,僅兩邊壁角靠裡一面各有好些奇石豎列,孔竅玲瓏。勢絕靈秀。左壁石既矮又少,石後空處也不甚大;右壁石較高大,環列如屏,後面有好幾丈寬大的空地。中層後洞石室雖多,但呂、王等人嫌它過於幽深,出入相隔太遠,不便照料。中院和後洞都有坍塌的石壁和深不見底的地穴,更恐有甚差池,未敢入居。因有女眷,起居不便,先就右壁奇石隔出兩間石室,作為呂、王兩家臥處。左壁安排爐灶。牛子獨居石後。如此算是略分內外。初來天氣尚暖,都嫌石後陰暗,加上長臂族、白猩子幾番侵擾,須日夜提防,因此除上妻獨臥石後外,餘人仍在外面睡眠。

自從尤文叔來後,說起山中近二十年來無一年不降大雪,多暖和的天氣,說變就變,頓成酷寒,初來一定難支,洞太寬敞,須要早為之計。呂偉因他識途老馬,必然無差,忙率眾人趕造,將沒頂的隔斷撤去,仍就原有形勢,在右壁奇石後面建五間丈許高的居室。當中一間最大,中列火池,旁置桌椅用具,作為用餐和冬來圍爐之所。餘者佔地均小,只放得下一兩張床榻和兩三件竹几木墩,僅供臥起之用。左壁也蓋了一間廚房,牛子仍臥其內。所有安排陳設俱是文叔主意。山中木料、石塊現成,取用極便,沒有幾天便即完工。

靈姑、王淵向來嫌惡文叔,見天氣溫和,花木藤草經冬皆綠,俱當他言之過甚,尤其日裡隨他到後山獸穴幾番往來搬運東西,忙上一天,晚來還趕造房舍;老父又性急,每至深夜才住,微明即起:心裡都不大高興。加以室小且低,逼窄氣悶,除王妻外,連呂、王二人都未在裡面睡過,兩小姊弟更連進都懶得進去。近來諸人都有一張土人用的矮木榻,榻心是牛子用山中棕和野麻編成,鋪上稻草、棉褥,甚是溫軟舒適。

王守常武功平常,書卻讀得不少,兩小姊弟夜間無事,便由王守常教讀習字。文叔未來以前,火燭艱難,火架只能點些松柴油木,高置壁問照亮。時有火星爆落,不能在下面讀書。來時所帶蠟燭要留備緩急之用,為數無多,不捨得耗費。嗣由牛子伐取老松根下積脂,摻些獸油,熬煉成膏,用棉絲搓成燈芯,用燈盞點著。雖然明亮清香,但呂偉又不願多伐千年老木,不令多制。兩小均嗜文事,尤喜臥讀,為就燈光,都把短榻移向燈側。又各依戀父親,連大人的榻也強移過去,並在一起。於是四榻相對,中間只隔一張桌子。

當晚天氣驟寒,土妻素日怕冷,早將石後火池生旺,才去安歇。其實餘下老少五人,俱在雪中奔馳力作了好些時,一進洞來,並不覺冷。此時池火甚旺,暢飲之後,再一圍火,哪還有什麼寒意。夜深人倦,亟欲就枕,以為有借大火池近在榻前,蓋得又厚,只須把火添旺,決不至冷到哪裡去。安住已慣,石後小房只兩間,沒有臥榻,還得現搬臥具,俱想過了今晚再說。牛子儘管提說,當晚大風雪後還要加倍奇冷,眾人卻均未在意,各帶兩分醉意,頭一落枕,便已呼呼熟睡。

這時雪又下大,風卻小了不少,牛子因受主人誇獎,益發賣力求好,灌滿一壺新釀得的青稞酒,連同殘餘肉食放在火旁。雪勢微住,便到洞外掃雪;下得大時,又進洞邊吃酒肉鍋魁,一邊作工,做那兩副雪具,以備明早博靈姑歡心,堵王淵的嘴。人畢竟是肉做的,牛子年已五旬開外,在風雪中苦累了一整天,通未怎麼休歇,再加上獨自熬累這大半夜,哪還能不倦。當他二次掃雪回洞,把兩副雪具做完,藏入己室,回到火旁飲食時,瞥見池火漸弱,想加些石炭、木柴下去。誰知酒已過量,加之事完心定,頓生疲倦,加不多塊,心神一迷糊,便在火旁地上躺倒,沉沉睡去。

外面雪恰在此時大了起來,陣陣寒釗穿洞而入,凡沾水之處全都凍結,冰堅如鐵,奇冷非常。眾人睡得甚是香甜,池中餘火雖經牛子加了幾塊新炭,火勢略旺了一會,無奈天氣冷得出奇,幾陣寒風往裡一倒灌,原有熱氣便被掃蕩個乾淨,只池中餘燼猶燃。

四壁火把、桌上燈檠全都熄滅。全洞立似一座寒冰地獄,人怎禁受得住。先時眾人也防天冷,蓋得頗厚。初颳風時,外面冷極,被內猶是溫暖,尚未警覺。不消多時,寒氣便透重棉而入,直侵被底。榻上諸人睡夢中猛覺背脊冰涼,頭臉針扎也似地痛,身子如浸入寒泉裡一樣。

呂偉首先驚醒,隨手一摸,寒裳如鐵,到處冰涼,手足也都凍木,幾失知覺,面目生疼,周身冷得亂抖。知道不妙,忙睜眼睛,脫口急喊:“靈兒快醒!”靈姑和王氏父子也同樣凍醒。四人中只靈姑一人服過靈藥,雖覺奇冷難耐,還不怎樣,王氏父子已凍得不能出聲了。靈姑聽老父呼喚,一看洞中昏黑,他火奄奄欲滅,牛子睡在火側,疑他凍死,又驚又急。知道天氣酷寒,重棉之內尚且如此冷法,怎能使老父下地?忙答道:

“爹爹冷嗎?女兒還不甚覺得。池火快滅了,爹爹千萬不要下床,女兒自會想法。”

呂偉知道,不出被添火,人難禁受,出被更非僵倒不可,一時想不出主意,想命三人運用內功避寒,稍為活動血脈再下。靈姑惟恐老父先下受寒,已等不及,邊說著話,邊扯過被外長衣披起,縱下床來,只一縱,便到了堆積柴炭之處。見石油也都凍凝,急匆匆用鐵勺舀了一勺,左手夾起幾根粗大木柴,縱回火旁。先將石油往火裡甩落,跟著放入木柴,又加了些石炭。那石油發火最快,點滴便有極旺火苗,這一倒下去,轟的一聲,立時騰起五六尺高大的一團烈焰,木柴石炭跟著燃燒,榻前一帶才有了幾分暖意。

靈姑站在火旁一邊添炭,一邊勸阻榻上三人等暖和一會再下地,免得冒寒生病。再低頭一看,牛子倒臥池旁,已是堅冰在須,靠口鼻直似蒙了一層霜雪。只呼鼾之聲甚微,不似往日那等洪亮,人卻未死。一摸火池中的銅壺,恰巧壺下有堆餘火被灰蓋住未滅,水尚溫熱。忙倒了一碗,給牛子撬開牙關灌了下去。因恐骨髓凍凝,容易推折,不敢猛推,只得大聲呼喊:“牛子快醒!”

王淵醒來,見靈姑獨自披衣下地弄火,心想掙扎下床相助,無奈身子凍得又僵又木。

火旺以後,身上更抖得厲害,直說不出話來。沒奈何,只得忍耐一會。這時聽靈姑急喚牛子,猛想起母親尚在石後小室以內,不知凍得如何。母子關心,一時情急,脫口喊了一聲,什麼也不顧了,把被一揭,縱下床往裡就跑。牛子本能耐冷,又吃了滿肚的酒,不幾聲便被靈姑喚醒,只是身子僵硬,不能轉動。靈姑方想再給灌點熱水,忽見王淵長衣未穿,往裡急跑。想起王妻尚在室內,也著了急,丟下牛子跟蹤趕進。一看,還算好,那幾間小屋俱用老厚木板隔成,甚是嚴緊;王妻因為怕冷,酒飲不多,昨晚便覺出寒意,睡時曾將門關好,裡外屋火池一齊生旺。在屋裡睡的人雖仍覺冷,靈姑由外跑進,轉覺溫暖非常,與屋外有天淵之別。

王妻早被驚醒,見愛子凍得那樣,忙拉他到被窩裡去暖和一會。王淵因自己身上冰涼,恐冰了母親,執意不肯,徑往火池旁蹲下烤火。心一放定,牙齒又打起戰來。王妻喚他不聽,又喚靈姑。靈姑道:“我倒不冷,等我去請爹爹、大叔進來吧。”說罷,回到外面。呂偉正披衣起坐,牛子也剛撐起。靈姑道:“爹爹、大叔、牛子,快去裡面,大嬸門簾我放下了,裡屋火很旺,比這裡暖和得多呢。”王守常聞言,這才勉強撐起,戰兢兢與呂偉一同穿上衣服,走到石後小室中去。

牛子雖然剛醒,周身疼痛僵麻,卻不願到裡屋,仍隨靈姑操作。二人先把裡屋大小火池一齊生燃添旺,外面大池也加得火苗高起六七尺。王淵略為暖和,也出來相助,把床榻鋪陳一齊移進室內。盛水只有兩隻大缸,幸還未破,但已通統結冰。三人不敢硬鑿,只得冒著奇寒,把洞口冰雪鑿些下來,盛入壺挑,又取些酒放在火旁,以備飲用。

這一忙亂,天已大明,誰也無心再睡。王妻自呂、王二人入房,便在小屋內穿衣下地。等靈姑、牛子一切停當,才行走出。就池旁熱水淘米,煮了一鍋熱粥,又取了些燻臘鹹菜,大家吃飽,火也越旺,才都暖和過來。可是近洞口一帶仍去不得。這時雪時下時止,牛子所做青稞堤凍得像一道碧琉璃相似,又堅又滑。牛子昨晚所掃之處,雪又積了二尺左右;未掃之處,高達一丈以上。

王守常坐在火旁,望著洞口嘆道:“想不到一夜工夫,天氣變得這麼冷,無怪人要封洞過冬。照此下去,恐怕我們就不封洞,也寸步難出呢。”王淵道:“那多悶人,洞口風大,我們不會做一個大門簾麼?”王妻聞言猛醒,想起洞中獸皮、麻縷甚多,正可合用,便和眾人說了。兩小姊弟很不願關在洞裡,聞言齊聲贊好,也不顧外面寒冷和大人攔阻,徑和牛子一同踏雪往小洞中搬取獸皮。那小洞原是眾人堆積食糧之所,文叔所存諸物也在其內,靈站已有數日不曾走入。到了一看,文叔所存物堆中似有翻動痕跡。

但她想牛子、王淵常來小洞中取物,此刻又還要忙著查看牲畜有無凍死,因此心裡雖然略動,卻沒開口問,吃別的事一岔,就此撂開。匆匆取了些皮革、麻縷,捆紮成卷,徑往隔洞查看。

藏牲畜的洞穴地勢最為低下,鍾乳奇石甚多,呂、王諸人就著當地形勢,隔成許多柵圈。只是光景昏暗,入內須持火炬照路。以往每次入洞,牲畜見火,照例騷動歡躍。

但這次三人走到二層,還聽不見一點聲息。王淵急道:“糟了!昨晚今早這樣冷法,那幾只小鹿、小羊一定凍死了,我們快看看去吧。只顧忙著掃雪,也沒給它們想個法子。”

牛子笑道:“只管放心,它們不在風雪地裡,就凍不死。”王淵仍不甚信,持著火把,飛步趕到後洞深處各柵圈中一看,所有各種牲禽都做一堆蜷伏,擠在一起。看見火光,略抬了抬頭,仍舊臥倒,更不再動轉,竟一隻也未被凍死。王淵喜道:“畢竟畜生比人耐冷得多。要都凍死,明年拿什麼種田呀。”牛子道:“你哪裡知道,這大小三洞只這洞又低又深,裡洞比外面的地要低下好幾丈,不但冬天不冷,夏天還更涼快呢。我也遇見過好幾回冷天,今天這樣還是頭一回遇到。照這麼冷的天氣,什麼東西都禁不住,明年雪化了看,不知有多少畜生凍死的呢。它們柵圈裡放有好些草豆穀子,風颳不進來,決凍不死。我們又不封洞,隔兩天看上一回,加點食水,點一個數,防它們怕冷串群,踢咬成傷,就沒事了。”

靈姑走過牛圈時,好像兩隻乳牛隻見一隻,因忙著查看鹿柵,沒怎理會,此刻聽牛子一說,便令當時點數。點完一算,乳牛竟少了一隻,還短了兩隻肥大家雞,兩隻鴨子。

三人俱覺洞中牲禽除各有柵圈外,頭兩層也都設有柵欄,並無開動痕跡;附近又沒野獸,冬眠之時,蛇蟒不會侵襲。若真有厲害東西,像白猩子之類,不該只少這兩三隻小牲禽。

柵內積草也不見凌亂踐踏。況且這樣風雪奇寒,無論人獸,均不能來往,哪有丟失之理?

好生奇怪。洞內地廣,孔穴又多,三人找了老大一會沒找到,想不出是何緣故。只得迴轉大洞,且等明日看還丟失與否,再作計較。

呂偉聽說丟失一牛二雞,大為驚詫。王守常問雪中有無人獸腳印。靈姑道:“這雪時下時止,就有腳印,也被雪蓋上了。昨晚今早這麼冷法,我看人不能來,蛇更沒有;要是野獸,柵圈裡不會那樣乾淨。定是怕冷,藏在哪裡,鑽錯了石窟窿,走不出來。再不就是誤竄出來,風雪迷路,走不回去,凍倒雪裡,吃雪埋住也說不定。”呂偉沉吟了一陣,意欲親往查看。靈姑因兩小洞雖然冷得好些,洞外這一段卻是寒氣凜冽,咳唾成冰,風吹如割,恐老父受寒,再三勸阻。

呂偉多歷世故,知洞中孔竅雖多,但俱都看過,沒有大的。藏雞尚可,那隻乳牛有小驢般大,一則擠不進去,二則天冷,獸都合群,決不肯舍老牛離開,突然丟失,必有緣故。昨日在田場上忙了大半天,回來又忙著看花賞雪,洞前無人。天氣先頗暖和,直到人夜才逐漸冷起,料定是那時候出的事,多半被人偷去。照此寒天算汁,短時日內賊人決不會再來。因靈姑苦勸,不願拂她一片孝心,也就罷了。

尤文叔在日,曾拿出許多狐兔黃羊等溫軟毛皮,送給眾人制為衣履,為冬來禦寒之用。王氏夫妻正值守洞無事,便做了幾身。時正天暖,誰也沒有想到這般冷法,只呂、王二人試了試,便即脫下,藏入小洞。等靈姑取回獸皮,王妻見愛子凍得面色發青,直喊腳冷,想起前事,忙叫牛子一齊取來,再拿幾張好皮,連大人毛靴統,一齊做全。靈姑因幫同趕做洞口皮簾,只王淵一人強跟了去,一會取到。眾人穿上一看,每人一頂皮包頭,連臉至頸一齊套住,面上挖有四孔,用布沿邊,露出雙目、口、鼻;耳旁各有一眼,上搭小簾,啟閉隨意。還有一身皮做的衣褲,腳底一雙毛靴。王妻女紅精巧,式樣雖仿效文叔,卻比原式靈巧精細得多。從頭到腳,凡相接處,俱有細密鈕釦。上面還垂下三五寸,也有鈕絆扣緊。靴統下有布底。上衣對襟,兩行側開,密鈕互扣。毛均向裡,不似文叔反穿,遠看毛蓬蓬和野獸一樣。眾人都有絲棉緊身襖褲,再加上這一套,端的溫暖舒適,輕便非常,寒氣一絲也透不進去。

王淵首先喜道:“穿上這個,不但不怕冷,再做好雪滑子,哪裡都能去了。”王妻笑道:“前些天叫你穿上試個樣都不願,這又好了,你這個娃兒呀。”王淵只笑。

眾人一點數,只兩小兄弟和呂偉是全套。王守常沒有皮褲,牛子沒有毛靴套,王妻只有一件上衣,還短五件。王妻原給文叔做了一件皮褲,因是反毛,又與丈夫身量不合,見未取來,也沒有問。

王淵穿上皮衣,在火池旁待了一會,覺甚溫暖,正和靈姑商量怎麼玩法,牛子忽然笑嘻嘻將昨晚趕做的雪具取了出來。那雪具山民叫滑子,又叫雪船。寬約五寸,長約四尺,兩頭尖銳,往上翹起,像只浪裡鑽。鞋槽居中,上有四根牛筋索,以備綁鞋之用。

牛子刻意求工,去了原備木條,改選山中堅藤編成,甚是輕巧細密。王淵見了大喜,忙喊:“姊姊,快試穿看看。”靈姑正縫皮門簾,笑道:“要忙,你先滑去,我把這門簾趕做完了再來。”王淵恨不得就去試新,又不願獨去,穿上雪滑子,在洞前滑了一轉又走回來,直催:“姊姊快點。”靈姑也不理他。

呂偉正和王守常佈置那幾間小屋,聞聲走出,要過雪具一看,果然靈巧精細。笑道:

“牛子手工竟如此好法。這東西有用,閒來再做兩副大人穿的,沒風時都出去活動筋骨也好。”牛子見眾人俱都稱讚,喜得趕忙取了精細藤條,當時就在火旁編制。王守常道:

“牛子和淵兒倒是對勁,難得他偌大年紀也那麼性急。”呂偉道:“靈兒性子也急,不過比淵兒大了幾歲,稍微好些罷了。”王妻道:“靈姑多知輕重,淵兒比她差大多了。”

王淵見眾人笑他,不好意思再催,急得在火池旁亂轉。王妻見愛子猴急,笑對靈姑道:“做得差不多了,還有兩小塊我縫吧。再不去,淵兒要急哭了呢。”王淵道:“娘太挖苦人,我幾時哭過?不是心急,實在那些梅花大可惜,也不知凍死了沒有。”靈姑笑道:“你怕花凍死,不會一人先去看麼?”隨說也就將針線收拾,結好雪具。呂偉又令將手套和帽兜套上。那皮都經文叔用藥草煮水連洗帶硝,外皮雪也似白。呂偉道:

“這一身裝束跟雪一樣顏色,要打獵行軍,只往雪裡一趴,對方休想看得出來。只不知雪滑子合用不,真要是好,儘管冰雪封山,照樣哪裡都能去,不但快,還省力呢。”牛子插口道:“這藤條結實極了,跑多遠也不會壞,雪住以後,我往遠處再試它一試就曉得了。”

靈姑想要答話,王淵催走,便同出洞,二人先順雪徑往梅林馳去,走出十來丈,見昨掃雪徑已被增高了七八尺,只比兩旁凹些,便縱身一躍,到了上面。二人腳底都有功夫,雪凍成冰,越發好滑,一溜就是老遠。此時風雪已止,只是冷極。二人雖著重棉厚皮不甚覺冷,但走太快時,面上露孔之處仍有些刺痛。熱氣一出口鼻,立即凍結,圍著皮孔盡是冰花。二人還未走進梅林,見積雪丈許,梢矮一點的樹木都成了一座座的小雪堆,看不見一點樹幹。靈姑關心那些梅花,方說要糟,身已滑進林去,猛聞寒香撲鼻,忙抬頭往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原來梅性耐冷,林中又多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悔,元氣淳厚,本固枝榮,每年受慣風雪侵襲,凌寒愈做。有花無葉,雪勢雖大,梅枝上存不住。十九自墜,或是被風吹落,著雪無多。問有幾枝花蕊繁聚之處雪積得多些,也全部凍凝。花雪融會,高簇枝頭,瓊玉英罪,頓成奇景。只昨晚二人所坐古梅,因有滿樹繁花,積雪最多。直的半株,冰雪叢疊,一層層直到頂尖,四周繁花交錯,成了一座嵌花雪幢。橫的半株,樹幹已埋入雪裡,只剩千枝萬蕊,帶著滿身冰雪挺出地面。白雪紅梅,共耀明靚;寒香芳馥,沁人心脾。端的清絕人間,奇麗無濤。

二人踏雪滑行,繞尋了一週,不但梅花一株也未壓折凍死,反覺各有妙景,觀賞不盡,俱都歡喜非常。王淵提議風雪稍住入傍午再往石亭烤肉飲酒,同賞梅花。靈姑道:

“那不是山石?怎不見亭子?這麼大風雪,莫不壓倒了吧?”邊說邊往石前馳去。到了一看,那麼長大一條山石,只石首最高處微露出四根尺許長的亭柱,餘者上下四面俱被冰雪封埋,仍似原形隆起地面。二人又順石脊雪地滑上去,往亭子裡一看,裡面竟成了一個與原亭差不多的空穴。亭頂積雪雖然盈丈,一則亭柱俱是粗大毛竹深插石孔以內,不易折倒;二則四外雪一埋,反而凍凝堅固,亭頂也做得結實,所以並未塌倒。

王淵見雪封太厚,無法登臨,好生掃興。靈姑笑道:“淵弟莫急,我想個法試它一下。”隨將玉匣中飛刀放出,朝亭頂一指,銀光飛入積雪之中。微一攪動,便聽一片錚錚之聲,密如貫珠,清脆娛耳。立時凍雪橫飛,堅冰紛裂,隨著銀光掃蕩之勢四下紛墜。

銀虹電舞,與四外白雪紅梅交相掩映,光耀雪野,堆燦無儔。不消片刻,丈許厚的冰雪逐漸削落,僅剩尺許厚薄一層。跟著靈姑又將亭外積雪如法炮製,現出全亭,才行止住。

收刀入內一看,昨日未取完的什物俱在,一點也未殘破。王淵拍手喜道:“這法子太好了。姊姊何不把這小石山積雪一齊去盡?”靈姑道:“我說你俗不是?四外積雪一兩丈高,石脊已然埋入雪裡,如把全雪去盡,露出石頭,有甚意思,難得頭半截高,我們又不是上不來。如只去圍亭一帶,恰比四外的雪高些,在香雪海里現出一個茅亭,豈不更妙?我用飛刀修雪,叫它再好看些。你回洞送信,告知牛子,趕緊預備飲食柴炭,少時好吃。”王淵應聲,飛馳而去。

靈姑正用飛刀修掃山石上面積雪,忽聞一股幽香自右側襲來。猛想崖上還有大片梅花,只顧指揮飛刀掃蕩積雪,尚未查看。抬頭一看,崖腰上那片梅樹,初移植時因想利用山崖形勢,盡挑選些輪園盤曲的奇幹虯姿,多是側懸倒掛。樣子雖然好看,可是樹年不老,枝多花繁,又當背風之地,雪落上面容易積住。天再驟寒,上層一凍,大雪繼降,隨降隨凍,越積越多。崖頂積雪不時崩落,壓折了好幾株,沒壓壞的也吃雪蓋住。花與雪凍成一團,僅有少許下層短幹在冰雪不到的縫隙中微露出幾枝紅芳,雖居重壓之下,依然做寒自秀,含英欲吐,孤節清操,幽香細細,倍增高潔,觀之神往。全不似別的庸芳俗卉,微經風雨初寒,便自凋零憔悴,現出可憐之色。

靈姑生平最愛梅花,見狀好生愛惜,忙又指揮飛刀去除花問積雪。知道飛刀鋒利,山石林木略觸微芒,便會碎裂,因此做得格外仔細。不料神物通靈,競如人意,也懂得愛護仙葩,只管隨靈姑意旨,時大時小,上下穿行,更番攪削於香雪叢中,並未傷及一枝一蕊。漸漸雪多去盡,露出紅梅花樹。靈姑恐傷損花樹,因此凡見花大繁的,便讓留著一點殘雪,樹上積雪也不去盡。這樣一來,滿目紅芳,陪襯許多玉幹瓊枝,冰花雪蕊,越顯得名花丰神,出塵絕世。這次時光卻費了不少。梅花現出以後,靈姑把那被崩雪壓斷的枝幹取來,插在亭外積雪之中。回顧崖上,意猶未盡,又指刀光,向那積雪較多的梅枝徐徐掃削。

呂、王等老少五人也各攜了食鹽、用具,笑語踏雪而來,老遠望見石亭外多了十好幾株梅花,俱都驚奇。見面一問,才知是崖上斷幹插的。靈姑見眾人都穿有一雙雪滑子,說:“牛子怎做得這快?”王淵道:“他只做了三隻,餘下是大家做的,我還做了一隻呢。”王妻笑道:“姑娘想得好主意。仙家法寶,也真靈異,多堅硬的東西,挨著就斷,花卻沒有傷損。”靈姑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忙向呂偉道:“爹爹且等一會,我回洞去取點東西就來。”說罷,收刀便往石下滑落。王淵問:“姊姊取什麼東西?”靈姑已然滑出老遠,一條白影在雪皮上疾馳如飛,晃眼不見。

王守常道:“淵兒你看,姊姊比你沒大幾歲,身子多麼輕快,這身功夫,便成名老輩中也找不出幾位來。難得有呂伯父這好名師,你偏貪玩,不知用功,將來怎好呢?”

王淵低頭不語。呂偉道:“淵娃近日頗有進境。昨晚聽靈兒說,他短短時期,居然把踏雪無痕的輕功練會了一半呢。說他不用功愛玩,那真冤枉。須知靈兒近來內外功進境極快,一多半還是仗著仙傳練氣之功。要論天分稟賦,他二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靈兒有些緣法,能得仙人垂青罷了。”王守常驚道:“大哥這話想必不差。可是淵兒性情,小弟深知,天分倒有一點,只是見異思遷,沒有恆心。那踏雪無痕的輕功,豈是三月兩月所能練成?他每日玩的時候居多,用那點功我都親見,哪有如此容易?”

呂偉笑道:“靈兒先說,我也以為言之稍過。適才一同踏雪,我才看出他果然身輕,不似以前,並還不是存心提氣賣弄。雪都冰凍,不留心看他不出,我卻一望而知。除非也有仙緣遇合,服了什麼輕身腱骨的靈藥,哪能到此境地?非私下苦功不可。年輕人好勝,有靈兒比著,不由他不暗中發奮,你哪裡知道?”

守常仍將信將疑道:“他揹人用功,從不揹我。前幾天我還見他在草皮上苦練,並無什麼進境,幾天工夫怎會如此?”呂偉見王淵臉漲通紅,似有愧容,並不爭辯,正要喊他試,忽見一幢紅影在林外移動。王淵道:“姊姊來了,我接她去。”隨說隨往下跳。

王守常留神查看,王淵滑過的地方雪痕果然淺得不易看出,方才信了。二人俱當他藉詞故意顯露,既已看出,也就沒有命他再試。晃眼之間,靈姑帶著一幢紅影,飛駛回轉。

原來呂氏父女因天蜈珠夜間寶光上燭重霄,恐啟異類覦覬,自從上次誅蛇一用後,只和尤文叔談起前事時取出看了一看,一向藏在筐內不曾佩帶。適才靈姑忽想起這麼好雪景,若將此珠取來作個陪襯,必更好看。她本是偶然興到,事出無心,誰知此珠乃千年靈物丹元,不但闢毒辟邪,連水火寒暑俱能闢御。當日奇冷。噓氣成霜,王守常夫妻和牛子的皮衣履帽兜又尚未制全,一到亭內,便七手八腳忙著把火升上,圍火而坐。身上雖穿著厚棉,仍是互相喊冷,手腳不能離火。等靈姑回亭將珠取出,立時滿亭紅光照耀,鬚眉皆赤。

王淵說:“姊姊未到時,珠還沒有出囊,寶氣已是上衝霄漢。雖不似夜來那麼光芒朗耀,但比起晴天勝強十倍。如將此珠託在手內,繞著梅林滑雪飛馳,珠光寶氣映著白雪紅梅,定是奇景,我們快試試去。”王妻道:“好容易烤了會火,剛暖和一點,你又磨著姊姊滑雪去。就滑,也等吃幾杯熱酒,把肚皮裝飽,到底也擋一點寒。你看呂伯父和你爹那麼愛看好風景的都在烤火,沒有走開,怎麼只有你這娃兒就忙起來了。”王淵道:“剛才倒是真冷,身上還好,臉上凡透氣的地方都凍木了。這會一點都不覺得呢。”

王妻道:“那還用你說,離開火試試,這會我還不覺得冷呢。你姊姊剛來,她跑這一路,問她冷是不冷就知道了。”靈姑道:“先臉上透風處跟刀刮一樣,這會卻不覺得呢。”

王淵道:“娘看如何?”王妻只當靈姑也想當時滑雪,笑道:“靈姑娘又護他,我不信跑得那麼快會不冷的。”

王守常道:“侄女未進亭時,我臉和手腳凍發了木。心還在想,梅花雪景雖然好極,照此寒天,多坐下去,非凍病不可,若吃完還是這樣,只好回洞了。就侄女進來這一會才不冷的。此亭四面透風,多大火力,也不能使全身上下一齊暖和,莫非是天氣轉了嗎?”牛子笑道:“這雪還沒有下足,不到明年二月,休想天氣轉過來。”呂偉聞言也覺通身忽然暖和,事情奇怪。一看靈姑已將手套取下,拿著天蜈珠伸向火中試驗闢火功效,珠才挨近,還未深入,火光便已微弱斂熄,心中一動。

靈姑忽然笑道:“我到下面走走就來。”隨朝呂偉一使眼色,往下縱落。離亭數丈,回問王淵:“此時冷不?”靈姑才一離亭,眾人便覺冷氣侵肌,寒威逼人,又和適才一樣,好生奇怪。呂偉笑道:“想不到此珠還能闢寒,等靈兒再上來就試出來了。”靈姑隨即縱上,果又不冷。連試兩次,無不應驗。這一來,只須有珠在側,不復再怯酷寒,非但洞中可以隨意居處,便哪裡也都能去。眾人無不喜出望外,稱妙不置。由此靈姑又將寶珠帶在身旁,不再收藏筐內了。

呂偉先頗嫌冷,原意飲些熱酒,待身子烤暖,再起徘徊觀賞。見天蜈珠如此靈效,不禁老興勃發,笑喊:“靈兒,酒熱也未?大家痛飲幾杯,我也隨你們滑一回雪去。這麼好景緻,我還沒顧得細看呢。”靈姑忙把酒斟上。眾人都脫了手套,對著四面寒香冷豔飲酒烤肉。肉已凍凝,切得極薄,放在鐵絲網上經杉柴一烤,分外香腴。牛子向來大塊烤吃,這次也學樣改切薄片。眾人俱吃得快活非常。

呂偉吃了半飽,便即立起,說天大冷,恐王妻禁受不住,命將寶珠留在亭內。王妻道:“此時周身暖和,我們還在吃呢,又烤著火。亭外寒風冷氣跟刀子一樣,大哥同靈姑、淵兒滑雪飛跑,離了此珠怎當得住?”呂偉道:“我從小在江湖上奔走,什麼冷熱辛苦不曾受過,冷算什麼?要沒有此珠,不也過麼?這些酒肉下肚,再穿上這一身厚皮,哪還有怕冷之理?我決無妨。至於靈兒他們年輕娃兒,更應該乘此冷天熬練筋骨。珠只一粒,三個人也分持不來。弟妹身子單薄,還是留下的好。”靈姑因自己未覺很冷,又以為老父內功甚好,酒後跑動,當不畏寒,聞言便將珠遞過去。王妻不便再拒,只得接下。

呂偉哪知早上已受酷寒侵襲,仗著體力強健,當時不曾發作,病卻隱伏在內。便王守常、牛子、王淵三人,也各受了寒疾,只沒呂偉的重,發作較緩罷了。當下說罷,穿上雪具,同兩小兄妹起身。牛子見主人滑雪,不禁技癢,也丟下烤肉、鍋魁,相隨同往。

這時風勢漸起,呂偉經愛女勸說,預先戴上帽兜。不料,身才縱落亭下,猛覺冷風撲面,由氣孔中透進,針扎也似。酒後熱臉,吃寒氣一逼,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鼻孔立即冰涼,凍發了木。周身皮裹甚緊,雖然風透不進,卻己沒有先前溫暖,天氣竟比初出洞時又冷好些。這才知道離開寶珠,寒暖竟有天淵之別,靈姑覺出天又加寒,忙問:

“爹爹冷嗎?”呂偉人老恃強,雄心猶在,話已出口,不願示弱,以為跑起來一運用功夫,決能抵禦。笑說:“我們由暖和處來,自然顯得冷些。一跑就不冷了。”又問王淵、牛子,俱答並不怎樣。這老少四人,靈姑最能耐冷,不必說了;王淵貪玩好勝,就冷也不肯說;牛子既要賣弄精神,討好主人,又怕王淵笑他老牛無用,也很逞強,不肯退縮,靈姑一時大意,誤信老父之言,見都說無妨,也就沒有勸阻。當下各展身手,朝梅花林內馳去。

呂偉一面滑馳,一面觀看王淵腳底功夫,隨時指點。牛子雖然不會武功,卻有天生蠻力,身輕矯捷,滑雪更是慣技,猿蹲虎踞,鳥飛蛇竄,左旋右轉,前仰後合,手足並用,時單時雙,往來飛駛於銀海香雪叢中,做出許多奇奇怪怪的花樣。引得靈姑、王淵哈哈大笑,相隨學樣。呂偉也是忍俊誇讚不已。四人先時滑得高興,俱不十分覺冷。滑有個把時辰,呂偉知道牛子好強奮勇,只要別人一誇,連命都不顧。見他臉上直冒熱氣,滿帽兜兒盡是白霜,還在雪中起落飛駛不已,恐其太累,吩咐三人暫停,走至梅林賞花,少時再滑一會,回亭飲食。三人依言,隨同走到一株粗有數抱,形態清奇古秀的老樹下停住,歇息賞花。

靈姑重又提起王淵昨日由雪皮上用輕功往上拔起,才下新雪居然不見深痕之事。呂偉雖看出王淵足底輕靈,與前有異,也覺進境太速,聞言答道:“昨晚聽你說過,適才留心細看,果然不差。只是他父親說得也頗有道理,短短日期,怎進境比我當年下苦練時還快?太奇怪了。”隨命王淵再用前法試演一回。王淵功夫本非循序漸進苦練而成,昨日不過一時好勝,想博靈姑歡喜。此時一聽呂偉叫他面試,唯恐呂偉老眼無花,看出功力不符,究問詳情,不由心中焦急。又不好不試,只得照呂氏父女所傳,加些做作,飛身拔起,落在樹幹之上。正想借梅花岔過,不料近日身輕氣足已異往常,照那縱起神情又不應有此境地,休說呂偉,連靈姑都看出不對,好生奇怪。

二人方欲喚下盤問,不料呂偉忽然病倒。原來呂偉早晨受凍後,病已人體,適才又由暖處出冒寒風,嚴寒之氣往裡一逼,病更加重,深入體內。先時賈勇滑雪,一邊運氣,意欲藉以抵禦寒威,用力稍過,身上見了微汗,外面仍覺奇冷。滑行之時,只覺脊腰間一陣發酸發冷,還不覺怎樣。這一停住,重病立時發作,忽然接連兩三個寒噤打過,便覺通身火熱,頭暈眼花,站立不住。知道不好,剛喊得一聲:“靈兒快來扶我!”人已搖搖欲倒。靈姑正和樹上王淵說話,聞聲驚顧,見狀駭極。忙縱過去,一把扶住,急問:

“爹爹怎麼了?”呂偉又是一個寒噤打過,身上便改了奇冷,上下牙齒捉對抖顫,話都說不出來,四肢更無一毫氣力,只把頭搖了一搖。嚇得靈姑兩眼眶急淚珠凝,幾乎哭出聲來。不敢再問,顫聲忙令王淵馳往亭上報信,請王氏夫妻速回,就便把珠取來應用。

自和牛子一邊一個,扶持老父背朝前面,半托半抱,往玉靈崖歸途一面滑去。王淵也甚憂急,沒到亭前,隔老遠便大聲急喊。王氏夫妻也由亭上望見,同由斜刺裡趕來。王淵首先迎上,要過寶珠,便往回跑。珠一拿去,王氏夫妻便覺奇冷難當。尚幸那是必由之路,晃眼靈姑等也相繼趕到,挨在一起同走,才免了酷寒侵襲。

老少六人同返洞內小屋之中,將呂偉放倒床上,池火添旺。把先放池邊的開水倒上一碗,衝好薑湯。呂偉已寒熱交作,不知人事了。靈姑急淚交流,匆匆取出自配救急靈藥,撬開老父牙關,灌下薑湯。又把老人扶起,用熱水浸洗雙足。用了好些急救之法,呂偉仍是昏迷不醒。病象更是奇險,一會周身火熱,摸去燙手;一會又通體冰涼侵骨,手足牙齒一齊抖戰,只不出聲。靈姑情急心亂,無計可施,竟未想到夭蜈珠。最後還是王妻提醒,斷定呂偉受了重寒,又吃了些不易消化的烤肉,寒熱夾攻,寶珠既有禦寒闢熱之功,何不一試?靈姑才將天蜈珠拿起,向呂偉前後心滾轉了一陣。這一來,果然寒熱頓止,人也張口喘息,能夠低聲說話。

靈姑忙湊到頭前問道:“爹爹好些了麼?”呂偉顫聲答道:“女兒,告訴大家安心,我只受了重寒感冒,現時寒熱得難受,服我自制神曲就好,不要緊的。”靈姑見老父氣息微弱,忙忍淚勸道:“爹爹,少說話勞神,養一會神吧。神曲已熬好了。”說時,王妻已將先熬就的神曲倒好,到外面略轉,端到榻前。靈姑試了冷熱,用湯匙餵了下去。

仍守伺在側,用珠向前後心滾轉。

眾人初意病人既能張口,當可轉危為安。誰知寶珠雖有抵禦寒熱之功,卻無去疾之效。加以呂偉奔走江湖數十年,受盡寒風暑溼、飢渴勞頓,平日雖仗著武功精純,骨氣堅強,不曾發作,卻多半隱積於內,不病則已,一病就是重的。當日又受那麼重酷寒,病初起時,心裡直似包著一層寒冰,從骨髓裡冒著涼氣。冷過一會,又覺通身火炙,心裡仍是冰涼,難受己極,口張不開,自覺快要斷氣。幸得寶珠之力減了寒熱難受,周身骨節卻痠痛起來。嗣後又服了兩回藥,終未再有減輕之象。只說心涼,命將寶珠放在前心,用布紮好。靈姑看出老父咬牙蹙眉,氣息微弱,料定還有別的痛苦,強忍未說。恐老父著急加病,又不敢哭,幾次把眼淚強忍回去,心如刀扎一樣。她依言將珠紮好,見老父似已入睡,忙去外面焚香,叩求仙靈垂救。

眾人正憂急問,不料呂偉的病還沒見好兆,王氏父子的寒疾也相次發作。先是王守常見王淵隨靈姑到外面跪禱一陣,進屋時臉上通紅,又加了一件棉袍,覺著奇怪。這時洞口皮簾業已掛起,密不透風;且王妻怕冷,賞雪以前早把所在大小火他一齊升旺,才行走出;回來呂偉一病,火更加旺。洞中存積柴炭極多,尤其從文叔洞內運來的石煤、石油,發火既易,火力更強,又極經燒。一任洞外風雪酷寒,洞內卻是溫暖如春。洞角石後幾間小屋,連重棉都穿不住,別人只有改穿薄的,王淵何以還要往上加?王守常心中一動,近前悄問:“你穿這麼多作甚?”王淵說:“我背脊骨冷。你這會臉怎是紅的?”王守常一摸王淵和自己的額前都是火熱,手卻冰涼。心剛一動,覺自己背脊也直冒涼氣,跟著又打了一個冷戰,情知不妙。因呂偉病重,王妻、牛子正助靈站剪藥、熬稀飯,恐加他們愁急,忙把熬就的神曲倒出兩碗,和王淵一同服下。又加幾塊新的在藥罐內。悄聲說道:“淵兒,你也病了,快到你娘屋床上睡一覺去,少時一出汗就好。”

王淵本就想睡,只因見眾人都忙侍疾,不好意思。經乃父一逼,自己也黨支持不住,只得依言睡訖。

王守常給愛子蓋好走出,坐在火旁,越來越覺頭腦昏沉,四肢疲軟。室中病人新睡,須人照料,不能離開。他正在咬牙強支,恰值靈姑、王妻一同走進。王妻一見面便吃驚,悄問道:“你怎臉上飛紅,神氣這樣不好?莫不是也病了吧?淵兒呢?”王守常強掙答道:“淵兒起得太早,坐在這裡發睏,我逼他到你屋裡去睡了。我大約受了點感冒,已吃了一大碗神曲,不要緊的。你自服侍病人,不要管我。”靈姑看他神色,病也不輕,心裡也越發愁急。忙道:“大叔,我們山居無處延醫,全仗自己保重。我看大叔病象已現。這都是早起受寒之故,快請上床安睡,吃點藥發汗的好。大嬸已幫我把什麼都準備好了,有我服侍爹爹已足,索性連大嬸也睡一會吧。要都生病,如何得了?”王守常也實無力支持,只得起立,身子兀是發飄,由王妻扶進房去脫衣臥倒。靈姑也隨進去相助照料。再看王淵已然睡著,和乃父一樣,寒熱大作,連服了幾次藥也未減輕。到了晚來,牛子也相繼病倒。

這一來,只有靈姑、王妻兩人沒病,怎不焦急萬狀。還算王守常父子病勢稍輕,雖然寒熱發虛,不能起坐,飲食尚能進口。牛子比較沉重,仗著生來結實,沒有呂偉病象來得兇險。靈姑一面憂急父病,一面還得強自鎮靜寬慰王妻,防她也憂急成病,更不好辦,端的痛苦達到極點。每日衣不解帶,和王妻無日無夜服侍病人,飲食俱難下嚥,別的事更顧不得了。二人急得無法,便各自揹人吞聲飲位;撞上時,便相互勸勉,越勸越傷心,又相抱低聲痛哭一場。

似這樣整天愁眉淚眼,心似油煎,過了數日,王淵才略好一些,勉強可以下地,不再行動須人。王守常和牛子只是發汗大多,周身作痛,四肢綿軟,胃口不開,病勢也有轉好之象。呂偉仍和頭天一樣,雖不加重,卻一毫也未減退,靈姑幾次供了玉匣,焚香虔誠禱告,想將匣底仙人賜柬和靈藥取出求救,但頭都磕腫,並無影響。

又是十天過去。靈姑眼看老父咬牙皺眉,一息奄奄,睡在床上,痛苦萬狀,心如刀絞。暗忖:“照仙人昔日所說和向篤臨別之言,老父災害俱自外來,怎又變成自己發作?

玉匣仙柬不肯出現,此疾決不致命。但這痛苦叫爹爹如何忍受?替又替不了。想尋向篤一問,偏又人多病倒,自己一走,只大嬸一人在洞,雖說大雪封山,人獸絕跡,到底也不放心。”正想不出主意,鸚鵡靈奴忽在牛子房中叫道:“老牛要吃茶呢。”靈姑一聽,頓時有了主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5:35


第六十回 飛鳥傳書 荒崖求靈藥 開門揖盜 古洞失珍藏

話說那日早上,天氣驟寒。靈姑起來生火,見靈奴蹲伏在洞角避風之處,閉目若睡,見人起身,睜眼剔毛,依然神駿。靈姑隨即與王淵去小屋探王妻。然後去往小洞查看牲畜。回來縫製洞簾,還沒完工,又被王淵強著同往梅林賞雪。午後呂偉、王守常、王淵、牛子四人便相次病倒,靈姑憂心如焚,哪有心思再去撫弄靈奴。好在靈奴不是凡烏,不加羈絆,飲食可任自取,用不著人管理。當日靈姑因恐靈奴吵醒病人,將它移到牛子房內。靈奴更是識趣,見主人愁煩,整日蹲伏架上,輕易不叫一聲。靈姑服侍老父,不能離開,每日給牛子送飯,多是王妻前往。靈姑偶爾去看牛子,見了靈奴,也無心理會,幾乎將它忘卻。這時聽靈奴一叫,才把它想起來。

靈暗罵自己:“真個糊塗,現放著一個可以傳遞信息的靈鳥,怎倒忘記運用?向篤閉關期中雖不願人找他,為了求治父病,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裡,見王妻正端了一瓦壺茶要往牛子房中去,忙即起身接過,請王妻先代照看老父,不要走出,自往右壁小屋。靈姑一間牛子病狀,牛子喘息著答說:“周身骨髓裡痠痛發麻,爬不起床。心裡惦念老主人的病,又見小主人憂愁消瘦,兩眼紅腫,難過已極,恨不自死。”

靈姑隨口寬慰幾句,將茶與他喝了。見鸚鵡一雙鐵爪緊抓木架,偏著頭,眼射晶光。

正望著自己。便把它招到手臂上,問道:“我有點急事,要遣你飛往山陰,給上回用法術把你捉去的那個姓向的仙人送一封信,你受得住外邊的冷嗎?”靈奴答道:“冷我不怕。老主人這病好得越慢越好,找姓向的則甚?”靈姑輕叱道:“靈奴亂說。爹爹飲食不進,整日昏睡,照此下去,就說不會怎樣,人也要受大傷。有病的人自然早好為是。

不是人病倒幾個,我早找人去了,還用喊你?你若不能禁冷,那是無法,既不怕冷,為甚不去?”靈奴叫道:“主人孝心,我只好去了。請寫信吧。”

王妻每日還用點飲食,歇息歇息。靈姑除卻侍疾之外,整日憂思愁苦,連功課都無心去做,眠食兩缺,已歷多日。神昏意亂之際,只當靈奴知道老父病不致死,又記向篤昔日禁制之恨,不願前往。聞言並未尋思,徑取紙筆,匆匆與向篤寫了一封求救的信。

那信大意說:承他指點,處處留神,老父只遇白猩子和山魈侵襲,受過兩次虛驚,別無兇險。時已隆冬,以為前言可以應點,不料日前大雪,天氣驟寒,全洞凍病了四人。老父病勢尤險,現在周身痛楚,一息奄奄,飲食不進,運用諸藥,不見好轉。本欲親身求救,無奈侍疾無人,迫不得已,特命靈奴銜信相告,務望賜以靈藥。老父經過這次重病,是否便應了仙人之言,以後不致再有災厄?靈奴通解人言,什麼話均可傳送,務乞指示玄機。靈姑寫完封好,交給靈奴銜在口內,又囑咐了幾句。揭開洞口皮簾。放它飛去。

回屋見老父昏睡未醒,王氏父子剛吃完了半碗稀飯睡倒,只王妻靜靜地一人守在火旁,便乘空走到外面,焚香位禱了一陣。久候靈奴未回,不禁心焦,便把皮衣穿上,出洞眺望。

自從呂偉一病,無人再到洞外。那雪接二連三下了好多次,因洞口皮簾封緊,眾人並未覺察。靈姑先放靈奴出去時,已覺白光耀眼,眩目難睜。這時出洞一看,洞外積雪平添丈許高,以前沒掃過的地方几達三丈高了。本是洞高而內凹,牛子先有準備,初下時將洞外積雪掃去,留出空地;否則洞口縱不被積雪全部封住,要想出去也艱難了。靈姑再縱到積雪上去一看,崖前一帶的石筍、竹樹俱已深埋雪裡,不見蹤跡。凍雲四合,寒流無聲,目光所及,到處銀裝玉裹,茫茫一白。滿天空灰沉沉,看不見一隻鳥影。那穿肌刺骨的狂風,卻颳得呼呼怪響。雪花凍成堅冰,地面積雪一任風力強暴,紋絲不動。

崖上積雪,有那地勢孤陡的,每每吃不住勁,由高崖角上整塊崩裂下來。每塊最小的也有三五丈,又是由高直墜,轟隆轟隆兩三聲大震過去,跟著狂風一掃,碎冰碎凌隨風攪起,滿空亂飛,落到哪裡,冰雪相擊,琤琤淙淙,發為一片碎響,即使瓊玉敲金,也無此清越。

靈姑心懸兩地,通沒心情理會。在寒風中呆望了盞茶光景,偶望左側,兩小洞側散亂著幾根柴枝,先還當是那日早起察看牲畜所遺。心想:“各柵圈內存積牲糧甚多,洞深也不畏寒,但水都凍成了冰,牛子一病,又無人打掃,連日未去察看,不知如何,這時也顧它不得了。”遙望前面,暗雲低迷,風勢越大,靈奴仍無蹤影。一轉身,又瞥見那洞口柴枝尚有焦痕。四外雪封,獨這幾根柴枝散置雪上,分外顯眼。這才想到:“察看牲畜是初下雪時,當時雪才積了數尺。休說老父生病期中,便賞花前後,雪還下過幾次,即有遺落,也被埋在雪裡。連日不曾出洞,怎有此物出現?難道是風颳的不成?”

心剛一動,忽聽靈奴叫聲。定睛仰望,靈奴自遙天空際疾若星馳,穿雲而來。心情一緊張,便把前事岔過。

晃眼靈奴飛落。靈姑見它身上羽毛滿帶霜凌,爪上還抓著一團草根,料是靈藥求到。

知它衝風冒寒,在凍雲中返往疾飛,必定冷極,一把抱緊,就往回跑,到了洞內,靈奴尚在顫抖,叫不出聲來。靈姑心中疼惜,又急於要知就裡。側耳一聽小屋沒什麼響動,便把手套脫下,解開皮衣,將靈奴身上霜凌拂去,偎在胸前,低聲撫慰道:“你為我爹爹吃此大苦,我怎樣謝謝你呢?”靈奴又喘了一會,才顫聲答道:“主人放心,老主人病就快好了。只是……”說到這裡,又把雙眼閉上,似作尋思之狀。靈姑連聲催問“只是”什麼,靈奴即把經過說了。

原來山陰一帶終年窮陰凝閉,景物荒寒,不見天日。一入隆冬,四面都被冰雪封固,雪虐風婆,堅冰山積,比起玉靈崖還要冷上十倍。靈奴去時,崖上冰雪崩塌了一角,向篤所居洞外本已冰封雪蓋,這一來越發難以辨識。靈奴強忍酷寒,在凍雲冷霧之中往返翻飛,苦尋了好些時,洞址雖然依稀認出,無奈向篤早將洞口行法封禁,加以冰雪深埋,厚達十丈,依舊無法飛入。後來靈奴無法,學著靈姑語聲強掙急叫,向篤方才覺察,把元神遁出洞外,見是靈姑所豢靈奴,知已冷極,忙由冰雪中開一小洞放進,行法升了一堆旺火,令它暖和喘息,再問來意。

靈奴見洞中地方不大,因在崖腰之間,雖不透風,比起洞外也好不了多少。向篤端坐一塊山石上面,泥塑木雕一般,生氣毫無,元神歸竅。他只把兩眼睜開,除說話時嘴皮略為啟合外,全身不見絲毫動轉。他說自己早已人定,辟穀多日。近來天氣奇寒,自己功候未到,難使元氣真陽充沛全身。因懺前孽,去邪歸正,不願重用故道和行法取暖,每日入定,甘受寒冰凍骨凝髓之苦。為靈奴行法禦寒,尚是閉關以來的第一次。

靈奴等他說完,氣也緩過來,便把靈姑的信用爪抓開,銜到向篤面前與他看了,並把靈姑所囑一一傳達。向篤知它靈異,便令少候,重又閉目默運玄機,暗中仔細推算了一陣。然後對靈奴說:“呂偉本難免於橫死,所幸殺孽多半種在前生,今生善行所積極多,又生此孝女,將來不是一定無救。但這次重病和前兩次白猩、山魈之險,並不能算應過災劫,只略減一些罷了。要他痊癒不難,愈後卻要留意。不應此劫,靈姑仙緣難以遇合,必致兩誤。”說畢,囑咐靈奴回洞不要提起。又說治病的藥卻有,原是準備將來道成煉丹用的。藥名朱苓,產自千年古松根下,靈效非常。不特有法寒去邪之功,並能大補真元,立起沉瘋。只是難於尋掘,自己僅得兩塊。因念靈姑孝思,可先帶去給乃父服用。異日仙緣遇合,大熊嶺慣產靈藥,顛仙那裡所存必多,尚望到時惠賜幾塊,只要不誤煉丹之用就好了。靈奴問明用法和藏藥之所,用爪抓起,往回飛走。回來雖快得多,仍是冷得難支,半晌才叫出聲來。

靈奴通靈,早識先機,巴不得主人早有遇合,自己連帶沾光,平日好些話都不肯說,何況還有向篤叮囑,因此敘述時便略去了許多,靈姑只知向篤在冰雪中忍苦磨練和贈藥之事。一聽老父服藥立愈,早已心花怒放,哪還再顧及詳審話因。匆匆誇獎了兩句,放下靈奴。趕到屋中囑咐王妻洗滌瓦罐。自照向篤所說,將朱苓洗刷乾淨,削去外皮,放人臼中搗爛成泥。再撕下一塊麻布,將藥包起,用線扎口。又在瓦罐中間嵌上幾根細竹條,上置小碗,將藥懸系碗上。隨後用綿紙將蓋口封嚴,用火慢蒸。

那藥一根五歧,形似薯蕷而小,外皮粗黑,內肉發紅,看去似已枯乾。放入藥臼中搗爛,便融成一團朱泥,摸去膩手,勻細已極,色更殷紅鮮豔。人口微辛,略帶一點松子香,並不覺有甚特異之味。等蒸了個把時辰過去,漸聞清香滿室,令人神爽。

呂偉周身痛楚痠麻,頭腦昏沉,因恐愛女憂急,原是故意閤眼裝睡。這時聞見藥香,覺得頭腦略見輕鬆,但說話費神,提不上氣,微微呻吟著喊了一聲:“靈兒。”靈姑忙奔過去伏向枕邊,見老父半睜著兩隻神光黯淡的老眼,口鼻都在微微掀動,料是聞見藥香想問就裡,心裡一酸,忍淚問道:“爹爹心意,女兒明白,請不要開口,等女兒自說好了。”呂偉便以目示意,不再開口。靈姑忙道:“爹爹聞見藥香了?這是女兒命靈奴往向大叔那裡取來的靈藥,只是要蒸六個時辰,到半夜裡才能吃。爹爹安心靜養,明天病就好了。”呂偉先時自分病勢沉重,難以痊活,加以痛苦難熬,恨不早死,聞有生機,頓見喜容。

靈姑見老父神色較前梢好,僅聞見藥香已見轉機,服後靈效更在意中,不禁悲喜交集。在榻前守了一會,看出老父愛聞藥香。回顧藥罐封口溼潤,綿紙也染得鮮紅,頭蒸火候已足,便把藥罐取放呂偉面前,開了罐蓋,立時香騰滿室。藥只半碗,汁極清亮,紅得和血一樣。王妻趕忙將備就碗瓶、石臼送過,先將半碗藥汁裝入瓷瓶塞緊,原罐添水,藥袋放在火上微微烘烤。快要干時,藥香忽變成極濃烈的辛辣之氣。取向呂偉鼻前一燻,連打了幾個噴嚏。再放火上略烤,給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三人一一燻過,各打了不少噴嚏。然後將藥渣由袋中取出,放入臼內重搗,又由於渣搗融成泥。二次如法重蒸,取得藥汁,另瓶盛貯,記明次數,以備應用。似這樣重複了七次。藥汁自第三次起逐漸減淡,搗藥也漸費手。到第七回上,王妻見藥汁雖不如前幾碗粘膩,色仍鮮紅,還想取些再搗,卻已成糟粕,不復成泥,又因要忙著醫病,只得罷了這時子夜已過,呂偉燻了幾次藥,孔竅大開,頭腦首先不再疼痛。工、牛三人病勢較輕,更覺輕快非常。藥取停當,靈姑把瓶放入熱水內溫暖,另將屋外火池中先備熱水倒了一大盆,端到屋裡,請王妻回房暫歇。把頭瓶藥汁一半和水,脫去老父中小衣,用布蘸了揩拭全身;另一半用羹匙喂人口內。並蓋好棉被。等過一會,又將老父胸前天蜈珠取下。初取珠時,呂偉還覺奇冷。再停刻許工夫,藥力發動,忽覺一縷熱氣由胸腹問發動,逐漸充沛全身。皮膚反倒冰涼,面色越發死白,想說話仍是提不上氣來。自覺寒氣為熱所逼,由內而外,彼此交戰,比起先前,另是一種難受。

靈姑見狀驚疑,伸手一摸,似有絲絲冷氣由毛孔中往外直冒,觸處冰涼,面上尤甚,顏色難看得和死人相似。她雖知向篤之言不會有誤,但終恐老父病久禁不住藥力,不由萬分焦急。奈事已至此,別無善法,只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在旁守住,深悔不該冒失,求愈心切,將藥一齊喂下。還是呂偉知藥有靈,看出愛女憂急,喘息說道:“女兒不要心焦,這藥真靈,我心頭已不冷了。”靈姑見老父居然說出話來,略為放心。待過一會,見不現別的險狀,才把第二瓶藥勻為兩次,如法喂下。呂偉身上冷氣兀是出個不止。捱到天明,方始減退,皮膚不似先前冷得冰手,說話也不甚吃力,漸漸入睡。

靈姑一探,鼻息雖微,卻極勻和,看出病勢大轉,好生欣幸。藥自三瓶以後,不再揉擦全身。每瓶均剩有一半,便乘老父睡熟,還不到服藥的時候,拿去給王守常父子,按病輕重,各服少許。王氏父子病輕,越顯靈效,服下不消片刻,便覺寒氣往外發散,頭腦輕鬆,苦痛大減。靈姑見王妻橫臥在王淵腳頭,睡得和死人一樣,知她這多日來雖不似自己那麼不眠不休,但也閤眼時少,人已累極,沾床便倒,便不去驚動她。

王淵本能起坐,問知呂偉病見好轉,甚是喜慰。見母親睡著,只靈姑一人兩頭勞累,心不過意,想起床相助。靈姑將他按住,悄聲嗔道:“你剛吃藥,哪能下地?沒的叫我添煩。也不許驚醒你娘。你要起來,等第二回藥服過,看是如何再說。”王淵不敢強,只得乖乖臥倒。靈姑走後,王淵暗忖:“靈姊這人真好,無怪神仙看中。我哪樣也比不了她,真叫人為她死都心甘。”隨又想道:“日前無心中吃了尤老頭留下的藥,果然身輕不少,一時私心,不曾明告。異日還想她攜帶學仙,有這一點好處都要隱瞞,真是對她不起。尤老頭留的竹筒,瓦罐甚多,想必都是好東西,只是標有字的卻沒幾個,不知還有那種靈藥沒有?靈姊這等仙根仙骨,再吃靈藥,豈不本事更大?等病稍好,定去仔細搜尋一回,如能尋到,也可稍微報答她的情意。”

靈姑回房,見老父睡得甚香,瓶中餘藥還有不少。心想:“藥力甚強。這多日來爹爹老是寒熱痛苦,難得睡熟,看現在神氣,不喚不會醒,正好去醫牛子。”忙拿藥輕步往石壁小屋走去。才到外面,便聽人、烏問答之聲。靈姑衣不解帶,侍疾多日,累得頭腦昏脹,形神蕭索,當日藥有靈效,儘管一時興奮,耳目心思已不似平日敏銳。牛子病中氣虛,話多有氣無力;靈奴更是惟恐主人聽去,蹲在牛子枕側,語更低微。靈姑彷彿只聽靈奴說了句:“說不得。”底下還沒聽清,靈奴已是警覺,低叫:“主人來了。”

飛回架上,更不再說。靈姑忙著醫完牛子。回侍父疾,並未在意。

進屋一看,牛子眼角淚垂,喘吁吁睡在榻上,面帶憂急之狀,開口便問靈姑說:

“老主人的病今明天一定好,是真的嗎?”靈姑道:“真快好了。這就是那靈藥,你吃了吧。”牛子答道:“我捨不得老主人,恨不能我死了才好,不吃藥了。”靈奴叫道:

“老牛亂說,主人不要理他。”靈姑哪知話裡有因,答道:“你真是個呆牛,老主人就快好了,這藥是多餘的,你不吃,哪個幫我做事?你病中氣短,少說話著急,快些吃藥,我還要回去服侍爹爹呢。”牛子抬頭還想答話,一眼望見靈奴怒目奮翼,似有揚爪下擊之狀。想起適才靈奴嚇他如將實話告知靈姑,靈姑成了仙,自己必受仙人嗔怪,定遭雷擊,不能轉世託生之言,只得忍淚住口。

靈姑通未理會,忙著回屋,見呂偉仍未醒轉,王妻也在睡,便獨自一人往來各屋,照看病人。她積勞之餘,本就支持不住,再經重累,不由積下病根。呂偉病去夢穩,這一睡直到午後尚無醒意。靈姑不忍喚醒,只強睜著一雙倦眼,坐守苦熬。實在支持不住,便強起往各屋巡視。

王淵看出靈姑力竭神疲,乘她不在,偷偷將乃母喚醒。洞中不辨天色,已是傍晚時分了,王妻天明前睡起,直睡了一整天,平日又常抽空小睡,不似靈姑晝夜不眠不休,一覺之後,精神復原。聽說病人全都轉好,即可痊癒;自己飽睡,卻令靈姑獨勞:喜愧交集。匆匆趕出,見靈姑困守榻前,神色難看已極,便勸她歇息一會。說:“這些事我又不是辦不來。你父親病已將好,如你累病,轉使老人不安,萬一病再因之反覆,如何是好?”靈姑深知老父方正謹飭,一絲不苟,王妻雖是患難之交,但終系女流,諸多不便,因此執意不肯。嗣見王妻再三苦勸,自己也覺頭抬不起,兩眼直冒金星,恐真因勞致疾,轉累親憂,才去榻前將老父喚醒,喂服了藥。呂偉身已不冷,說話也頗自如,靈姑看出病好多半,心大寬慰。問知腹飢思食,又把備就稀飯餵了一碗,服侍人睡。自和王妻也各吃了一碗稀飯。心一放定,越覺困極難支,只得託付王妻幾句,徑去老父腳頭橫倒。

王妻見他父女同睡,回到己屋一看,王守常出過一身汗,又睡了一個足覺,病體已漸痊癒。王淵更是早好,因吃靈姑禁阻,不敢下床。聽說靈姑已睡,連忙爬起穿衣。王妻禁他不聽,摸身上果然寒熱退盡,精神甚好,只得任之。父子俱說腹飢,王妻煮些燙飯與二人吃。食前王淵說多日不曾沾酒,想酒已極。王妻疼愛獨子,哪識他別有用意。

王淵見母應諾,自去取酒,裝了一瓦壺。王妻說:“你病後怎吃這麼多的酒?”王淵答說:“姊姊說牛子快好,也想酒呢,剩下的給他吃去。”王妻見他飲食香甜,知已大好,自然心喜。

王淵看見臼中搗剩藥渣和火池旁的朱苓皮,知是向篤所贈靈藥。一問原藥形狀,好似文叔所留竹筒中也有此物,越發心動,幾次想走。因洞外天黑,須持火把,恐父母看出攔阻,正打主意,忽聞靈姑在榻上呻吟說夢話,王妻忙去看視。眾人臥室均極窄小,只一榻一幾和一個小火池,不能多放什物。居中這間獨大,各屋門一閉,便成了一間,彼此都可看見。呂偉病榻正對中間火池,為便照料,門老開著。王妻回來,王淵道:

“姊姊不許我起來,我好久不見靈奴、牛子,很想他們,我把酒送去,和他們玩一會。

娘只管服侍病人,不要喊我。爹爹才好,還是早些睡吧。”王氏夫妻含笑點頭。土淵上身皮衣,當起病時脫在裡面,這時順手拿起。王妻道:“你這時還怕冷麼?”王淵佯笑道:“我怕外邊冷呢,帶出去好。這小屋亂糟糟,到處掛些衣服也不好看,姊姊醒來又不願意。”說罷,搭訕著拿了酒菜便往外走。王妻隨將王守常勸進房去睡下,開了房門,獨自守伺病人。她忙著添柴添炭,料理病人少時吃的東西,自然不能離開,做夢也想不到愛子會在風雪奇寒之夜到洞外面去。

王淵到了右壁小屋,得知牛子服藥之後睡了一會,醒來覺著痛楚大減,欲往探看主人病狀,相助靈姑操作。王淵將他攔住說:“病人和姊姊都已睡熟怕吵,只娘一人在側,連我都趕了出來,你去不得。我給你帶來了酒,快吃吧。”牛子嗜酒如命,病後新起,更是愛極,忙接過道:“淵少爺真好,等老主人好了,我定給你再做一副好雪滑子,叫你喜歡。”說罷大吃起來。王淵道:“你還說呢,都是那天滑雪,病倒了好幾個。這些天山洞裡沒人去看,那些牛、馬、豬、羊、小鹿、小雞不知死了沒有。”牛子聞言驚道:

“真的,小主人也沒去看過麼?”王淵道:“你真蠢牛,呂伯父病得那麼重,姊姊還有心思顧這個麼?適才娘叫我去看看,因先給你送酒,火把又在你屋裡,聽說外邊冷極,我還沒顧得去呢。”牛子道:“你病都好了麼?外邊冷,由我替你去吧。”王淵道:

“姊姊睡前說你病比我重,至少還得三天才許下地,外邊天氣比那日還冷得多,你如何能去呢?”牛子道:“淵少爺還說我蠢,外邊天冷,現成的寶珠不會帶了去嗎?你去將寶珠要來,我同你都去,省得你一人,那麼多事也做不過來。”王淵先也想到天蜈珠可以闢寒,因知此珠不在呂偉身上,必是靈姑藏起,怎好明要。聞言笑道:“你這點老牛心思,誰還想它不到?你那日沒見老主人仗它闢寒,懸在胸前麼?你定要去,我告訴姊姊,罵你一頓就好了。”牛子最怕靈姑,便答:“我不去就是。你病才好,單上身穿皮抵不住冷了。”王淵道:“我曉得。你把那油浸火把給我兩根長的,我取帽兜和鞋褲去。”

說罷走出,先往左壁小屋隔著門縫偷看,見室中靜悄悄的,只乃母一人在洗滌盤碗。

忙即退回,取了那日滑雪時所穿的一套,跑到牛子房中。剛剛穿好,忽聽靈奴在架上學著靈姑的口氣叫道:“淵弟真頑皮。我也跟去。”王淵先進屋時,便見靈奴蹲伏架上,不言不動,因忙著往小洞中尋藥,沒去搭理。聞言知它靈心慧舌,不似牛子易哄,低聲叮囑道:“你不要叫了,姊姊和他們都睡了,莫被你嚇醒。洞外邊冷,你去不得,乖些在屋裡,等我回來拿好東西給你吃。”靈奴在架上張著翅膀又跳又叫道:“不要我去,你也去不成哩。”王淵恐它饒舌,被父母知道出來攔阻,想招它下來加以恐嚇。靈奴偏不上當,索性飛起叫道:“你想騙我,我才不信你的話呢。要我同走,回來我什麼都不說;不要我去,就告訴你娘去。”王淵急得無法,只得低聲央告道:“好靈奴,我帶你去。莫把病人吵醒,姊姊好些天沒有睡,有話到外邊再說吧。”靈奴方始住口。牛子隨將火把遞過,王淵接了,叮囑牛子:“多睡一會,這樣病好得快。我去去就來,你不要管。”說時靈奴已先飛出。

王淵輕輕走到洞口,又拿了雪滑子,揭開皮簾,人鳥同出。爬到雪徑上面一看,四外暗沉沉,尖風撲面,透骨生寒,積雪回光,路徑尚能辨出。他見風大無法取火,一賭氣,匆匆綁上雪具就跑。晃眼馳抵小洞,覺著冷極,又恐回晚,露出破綻,哪有心情先看牲畜,先往藏放食糧、用具的小洞鑽進去,到了裡面點上火把,尋到文叔藏物之處一照,只見什物零亂。暗忖:“以前只自己來過兩次,嗣隨靈姑來此查看,也沒這等狼藉。

眾人病後,靈姑一心侍候,不曾離開,別人更不會來,怎會如此亂法?”

王淵一找那些竹筒、瓦罐,也似少了好些,有幾個都變成了空筒,封筒漆泥還剝落在地,分明有人將筒中之物取走。先還以為冰雪封山,酷寒凜例,外人不能到此;許是靈姑因父久病焦急,發黨文叔藏有好藥,前來尋取,心焦忙亂,取了就走,不及檢點,也未可知。繼再仔細查找,空洞中大多留有殘餘的金屑,前次所見外標藥名與用法的竹筒、瓦罐已不見了一多半。所留不是空無一物,便是藥已枯朽,並且沒一個不將封口打開。這才想起靈姑做事細心,最有條理,從不慌張疏忽,即便尋藥,也決不會全數給人打開,滿處拋置,散亂一地。料定賊自外來。不禁大驚。

王淵原是雪前無心人洞尋物,看見文叔所存之物堆積甚多,心想:“這老頭來時,非逼眾人幫他將獸洞存物搬來不可,連忙了好些天才運完。勸他留一半,不要緊的明年再運都不幹。尤其將那些竹筒、瓦罐看得珍貴,問是何物,先說是藥材,後又說是金砂,總是含混答應,呂伯父知他年老心多,不許提問,也就罷了。他在時,隔一兩天,必定揹人入洞一次,老怕丟了似的。現在偏一去不歸,連尋幾次也未尋著。照他那麼看重,人如平安,決不捨這許多東西;久居此山,更無走失之理,分明十有九死。以前代他運物,除卻獸皮、象牙、糧肉,凡是筒、罐一類,十九自運。記得有的還標有字跡記號,筒口用生漆和泥封固甚密。反正他已不再回來,何不開看裡面到底是甚東西?”

其實當時文叔存物已然現出翻動痕跡,王淵沒有靈姑心細,不曾留意。先取兩竹筒一看:一是滿筒豆大生金塊;一是半筒珍珠,大小不一,還有幾塊翠玉。餘者凡是外標字跡的,俱與筒中之物一樣,不是藥材,便是金砂,覺著無甚希奇。剛想退出,一眼瞥見有一大竹筒顏色青潤,直立筒堆上層,彷彿新制未久。別的竹筒封固極為嚴密,這一筒雖照樣漆泥封固,封口和筒底竹節俱有七八個米粒大的氣孔。用手一搖,不聽響聲,分兩也頗沉重。筒外只有刀刻的年月記號,未標明內有何物。覺著有異,就著火把仔細一看,無巧不巧,上面刻的正與自己降生的年月日子一點不差。筒眼中似乎有一股清香微微透出,湊向筒口用鼻一嗅,味更清馨,這一來越發心動。

王淵隨用刀向筒口漆縫裡插進一撥,那封口應手而起,竟是活的。筒長尺半,粗約七寸。封口揭去,現出一個竹節,做的活蓋也有七個豆大氣孔。順手揭開,內裡還有一個竹筒。筒外四周都是青沙,裡面種著一株尺許長的異草,形狀似萬年青:兩葉對生,蒼翠欲滴;葉夾縫中一莖挺立,色如黃金;莖頂結著一粒滾圓的紫色小果,約有指頭大小,剛剛高齊筒蓋,浮光鮮明,清香撲鼻。內筒只有半截,吃青沙壅緊,無法倒出。王淵正想用刀將外筒劈散,忽覺筒底竹節也有點活動,順手轉不幾下,連底帶裡筒異草一齊退落。那草便種在裡筒以內,半株露出筒外,一莖雙葉,靜植亭亭。所用沙土與草同色,捻去細膩非常,不知是何物事,沙裡頭還藏有一柄玉石磨就的尖片。竹色比起外層套筒還要青鮮得多。壅沙散落,現出幾行刻字,細一辨認詞意,不禁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原來筒中靈藥,文叔也不知它的名字。只因已死兩老自猩子歲久通靈,慣識靈藥,在十年前由後山絕頂拾得此藥幾粒種子,對文叔說藥名叫丁蒙(獸語“天生”之意),產自後山絕頂雲霧之中,極難遇到。老猩之父三百年前曾尋到一株成熟的,服後力強身輕,增長靈性,可以躍取飛鳥,厲害非常。那藥種系仙烏銜來,一苞十二粒,僅只一粒結果,並須十數年後才能成熟。未熟以前,一樣長著兩片碧綠葉子,難於辨別。葉生極慢,先和青草葉相似,等長到十多年,葉長才只尺許。不知何時一莖挺出,上面結一紫果。只要聞異香外透,便須摘取,用玉石之類將它切片,搗融成漿,服將下去,過一刻便見靈效。但有一樁難處:結果時日事前難知,須碰運氣。只一成熟,見了天光,子午一過,果即迸裂,變為六苞種籽,又須再等十多年,還不知到時能否如願。白猩子所拾種籽共只七粒,為數不全,結果之種是否在內,不能辨別。兩老猩令文叔擇地種好,等待十多年,日夕查看、如見成熟,隨時報知。

文叔見那種籽叢附在一個豆大苞囊以內,有米粒大小,色如丹砂,晶明瑩澈,顆粒勻圓。無意中就著日光一照,六粒都是透明無物,獨有一粒生得較小,內中卻隱隱現出一株具體而微的靈藥影子,也是雙葉一莖,上結紫果,與老白猩所說成熟之草一般無二,料定結果的必是此粒。因見那種籽與山中紫金花籽大小、形狀相同,便想了個主意,將這粒調換下來,偷偷尋一竹筒種起。繼恐出葉以後老猩驚覺,仗著此草只初種時用絕頂淨土培窒,一經出葉便無須澆灌,性又喜陰惡陽,愛燥怕溼,又做了一個外筒將它套上。

更恐年久忘了用法,將裡筒刻上字跡,藏上一塊薄的玉片,以備到時應用。過了兩年,那六粒新葉初生,忽值山石崩頹,連真帶假一起毀去。兩老猩惋惜號叫了一陣,也就拉倒。近年老猩移居,文叔算計到了成熟時候,走前還探看了幾次,均無結果朕兆,已疑這粒也非結實之種。誰知在用多年心機,卻便宜了別人。

王淵看完筒上刻字,惟恐果綻結子,錯了時機,忙即如法炮製。用玉片將果切碎,就著竹筒底蓋一碾,化成一小團紫色濃漿,刮放口內。當時芳騰齒頰,只味略為有點苦澀,過了一會,方始回甘。自覺臟腑空靈,氣爽神清,痛快已極。忽想起母親體弱多病,難得這樣好東西,怎私自吃了?果既靈效,果葉想必也能補人,意欲取回與父母服食。

誰知果乃靈藥精華所聚,果摘以後,葉即枯萎,晃眼變成兩片黃葉,莖也枯乾,料是廢物,只得罷了。他揹人行事,著實心虛,恐呂氏父女回來發覺見怪,匆匆略為收拾,將種藥的兩筒帶出,暗棄附近澗底。

王淵次日揹人一試,果然身輕了好些,不由暗自歡喜。因他一來知此事有欠光明;二來年輕好勝,日練輕功,進境大慢,幸仗藥力,居然到了中上層境地,便想爭氣,伺機向靈姑炫露。因此雖然高興,連父母前都未說起。病後越想心越不安,自覺愧對靈姑。

以為筒罐甚多,文叔那麼珍視,也許還能尋出別的靈藥。等到入洞後看出有外人來過,幾乎全數開封,不見多半。方在失望驚疑,忽見靈奴箭一般直飛進來,落在王淵肩上,急叫道:“快些熄火藏起來,惡人來了。”王淵雖是小犢膽大,無奈來時匆促,未攜兵刃暗器,事出所料;又知鸚鵡靈異,這等驚惶入報,料非易與。方一遲疑,靈奴已一翅將火撲滅,叫道:“趕快藏起,你若跑出去,撞上就沒命了。”王淵知道厲害,仗著路熟,剛一藏好,便見洞外有火光閃動。

文叔藏物之所,原是洞中一間天然的石室。糧肉、皮革一類粗重之物俱在右壁,堆積老高;所有竹筒、瓦罐俱堆在左壁角里,佔地不多。王淵藏在堆後一個高可及人的石縫裡面,潛身外覷,只見光影幢幢,由外而內,晁眼走進來的共是三人,俱是頭戴反毛厚皮帽兜,身穿反毛皮緊身衣褲,手腳也穿有皮套,毛茸茸怪物一樣。這三人好似熟知這地方,一到室內,為首一人便把頭上帽兜和手套摘去,向兩同黨說了兩句,自擎腰刀、弩筒往出口一站,意似把風。語聲雖然粗暴,卻似入山以前在沿途漢城中聽過的,不似當地土人說話。那兩同黨一聽,忙將火把插在壁間石縫內,各把手套脫去一隻,掖在自己腰間,目不旁視,直撲右壁。王淵藏處側面立著一塊怪石,遮住了目光,來人走向物堆後去便看不見。只聽一陣翻騰挪動之聲,一會工夫便取了許多獸肉,裝入三個粗麻袋內。另一人又找出一個小布袋塞在大麻袋裡,外用粗繩一一紮緊。為首一人見已成功,便過來相助,放下刀、弩,互相扶持,各背一袋,拔下火把,取了刀、弩,戴上手套,從從容容往洞外走去。

王淵先見來人如此膽大,心還忿怒,意欲出其不意,由黑暗中衝將出來,奪取來人兵刃,拼他一下。繼一細看,來這三人不特行動剽悍,矯健非常,而且所持厚背腰刀精光閃閃,分量沉重,暗器也是土人所用極毒弩筒,中上必死,不易抵禦。尤其那盜走的三大麻袋幹臘獸肉,少說每袋也有三百斤左右,另有一小袋是文叔曾送呂偉未收的金砂,重有好幾十斤,那麼笨重的東西,三人尋尋常常背起就走,其力可知。稍為動轉,靈奴又在肩上用爪抓得生疼,意似禁阻,不令妄動。他知強弱不敵,只得忍著忿恨,等到賊去,才從石後走出。

王淵探頭室外,見火光尚在前隱現,靈奴已然飛起,忙即悄悄尾隨,到了洞口,藏身洞側,往外偷覷。見三賊帶有幾副短雪滑子,已各穿好。內中還有一副最大的雪橇,像只沒舷小船。底後有木板突出,上立兩柱,前邊有一橫木,上系兩根粗索。三賊將麻袋堆綁在雪橇靠後一面,一切停當,兩賊便去前面將橇上兩粗索各挽一頭,拖了就跑。

為首一賊兩手分握橇後當舵用的蔭根立柱,等撬在冰雪上滑動,趁勢往前一推,再一縱身,便立在木板之上。前兩賊也各把身子微偏,讓過橇頭,再各往裡一歪,便各端坐麻袋上面。徑往隔溪飛駛而去,其疾若箭,也沒看出橇是如何行馳,轉瞬之間,已沒人暗雲沉霧之中,不知去向。

賊去以後,王淵猛想道:“呂、王諸人雖病,靈姑不過困睡,人尚是好好的。適才眾寡不敵,被來賊堵在裡面,不能衝出報警。此時賊已離開,怎忘了將靈姊喊來,用那飛刀殺賊,豈不省事?”念頭一轉,連雪滑子也未及回去取,立即拔步往洞中飛跑。

進洞一看,內室仍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王淵剛要往裡衝進,忽見牛子滿面驚惶,由內走出,見他要往裡跑,忙即攔道:“你姊姊病了,現在正脫衣服,你娘不要你進去。

快到我屋裡去吧。”王淵聞言大驚,暗想:“賊人已然跑不見影,姊姊偏又生病,如被知曉,豈不憂急,反正追趕不上,仍以暫時不說為是。”又急於想知靈姑病勢輕重,忙問:“姊姊這一會工夫怎麼病的?”牛子見壁間燈焰搖搖,洞外冷風穿簾而入,洞口皮簾尚未扣好搭絆,不願答話,先去扣好。王淵隨著趕去,又問:“我娘知我出去了麼?”

牛子把頭一搖,忽聽靈奴叫聲,連忙啟簾放入。王淵因乃母不知自己出外,趕緊將皮帽衣褲一齊卸去。二人一鳥,同到牛子室內。

牛子低聲說道:“他們都不曉得你和靈奴出洞去哩。”王淵急道:“哪個問你這些?

姊姊怎麼病了?”牛子道:“你和靈奴出去後,好大一會也沒回來。我病已好,因聽你話,怕小主人怪我,沒有起床,後來實在睡得心焦,才爬起來。多少天沒見老主人,想到門外偷看一下。走到那裡,正趕上大娘一個人拉著你姊姊的手,坐在床邊急得直流眼淚水。老主人和你爹卻睡得很香。我忍不住走進去,才知小主人生病很重,頭上發熱,周身綿軟,心口亂跳,說是天旋地轉,坐不起來。她又怕老主人曉得著急,傷心已極。

偏生那藥剩得不多,要留給老主人醫病,她定不肯吃。你娘說她是這些天服侍病人累的,打算給她用薑湯洗腳擦身,吃點神曲發汗。我就走出來了。你娘只當你在我屋裡逗靈奴呢,叫我對你說不要進去,洗完會來喊你。你進來那麼慌張,莫非我們的牛馬豬羊都死了麼?”

王淵知他藏不住話,自己又未往牲禽洞中查看,方欲設詞答他,靈奴已在旁低聲叫道:“淵少爺,莫對這蠢牛說。”牛子聞言追問。王淵本不善說謊,便答道:“頭洞我沒看,我先到二洞,想把尤老頭的補藥找點出來與伯父病後吃,不想翻了好久也沒找到。

靈奴催我,就回來了。”牛子驚道:“你怎知他藏有補藥?老主人總說尤老頭要回來,不要翻他東西。下雪前我往洞裡拿臘肉,見小屋裡亂槽槽的,我順便給他收拾,重又堆好。那日只你沒跟我們到後山去,我早猜到是你乾的,只是後來忘了問。你怎把他翻得那麼亂?老主人知道,不說你才怪呢。”王淵聞言,便知下雪前賊已來過,剛想答說不是他乾的,靈奴又叫:“莫對蠢牛說呀。”王淵懸念靈姑,本沒心思,便不再說話。

牛子料定王淵、靈奴還有瞞人的事,暗忖:“白鸚哥最是刁猾,適才它說那話,我還沒怎向小主人說,便連抓帶啄,不肯再理我,這時間它必不肯說。那些牛馬豬羊本該去看,莫如到兩小洞細看一回,便知他們鬧的什麼鬼了。”也沒有往下盤問。

洞外雖有出口,但積雪高及洞門,不近前不會看出。來賊俱當眾人都被冰雪封閉洞內,不能出外,這兩日正在一日多次,盡情搬運,為所欲為。靈姑一病,牛子憂急萬分,關於小洞的事,想過便拉倒,並未前往查看。王淵又看出來賊厲害,靈姑病倒無人抵禦,說出固是徒令大家焦急,如和牛子埋伏小洞與賊一拼,一個抵敵不住,將賊引入正洞,禍事更大,諸多顧慮,也未前往。滿擬兩小洞中食肉牲禽所積甚多,冰雪險阻,賊盜不一定去盜,如盜存物,憑那三賊,就這麼趁夜盜取,三兩個月也運不完。那時病人已愈,再行告知,同往伏伺,捉到一個活口,問出巢穴,依舊可以全數取回,說不定還可多得。

只恐來賊侵入正洞,事出倉猝,措手不及,暗囑靈奴留意,自己白日抽空睡眠,一到晚問便藉詞伺候,暗中防備。心想靈姑雖病,神志尚清,飛刀神物仍可扶床運用,遇有警兆,立即報知也來得及,失盜一層並未十分在意。哪知來賊既貪且狠,等呂氏父女逐漸痊癒,兩小洞中糧肉、牲禽幾乎全部盜去,所餘無幾了。後話暫且不提。

當晚王淵又等了一會,王妻來喚,忙和牛子奔進室中。這時靈姑積勞成疾,甚是沉重,雖吃了些自備的藥,急切間也未見功效。王守常病卻已全好,只體力稍差。呂偉服完餘藥,病去八九,已能起坐,只是病久體虛,元氣受傷,看去不是三數日內能復元。

呂偉先見王妻在側端藥端水,問起靈姑,王妻說她多日未眠,已強勸去睡了,尚還相信。

等到半夜,他見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俱都在側,獨無靈姑,再三追問,才知因勞致疾,自是憂急,硬掙著起床去看。見靈姑面龐消瘦,愁眉淚眼,正在昏睡,一摸前額滾熱。暗想:“自己病重之時,終日昏睡沉沉,有時雖料愛女必定憂急,無奈清醒時少,眼又昏花,不曾留意,想不到她竟困頓憔悴至於如此。”疼愛過甚,心裡一酸,兩行老淚不禁奪眶而出。

靈姑先時滿腔虛火將精神振起,不眠不休,飲食兩缺,勉強支持了多日。及見老父轉危為安,餘人也逐漸痊癒,心寬火降,困極難支之餘,頭一著枕,連日所受憂急勞累、風寒飢渴一齊發作,周身骨節像散了一樣,痛楚非常。不過病勢看去雖兇,只是陰虧神散太甚,將養些日,自會復原。偏生呂偉不放心,定要前往看望,這兩行熱淚正滴在病人臉上。靈姑天生至性,儘管頭抬不起,心憂父疾,魂夢未忘,本來做著怪夢,突被滴淚驚醒。呂偉沉菏初起,又當愁苦悲淚之際,相貌神情自是不堪。靈姑昏惘中猛一睜眼,看見老父站在面前,與夢中所見老父被仇人所傷死前情景一般無二,不禁肝腸崩裂,猛伸雙手,悲號一聲,奮身躍起,朝乃父一抱。呂偉還當她不放心自己起床走動,忙說:

“乖兒安心,爹爹好了。”同時俯身伸手想去抱她。不料靈姑心神受此重創,起得大猛,身才欠起,猛覺頭昏眼黑,口裡發甜,僅喊得一聲:“爹!”便已昏厥過去,手伸足挺,不省人事了。

呂偉和王氏夫妻見狀大驚,俱各強忍悲痛,搶前施救,撫按穴道,輕聲呼喚。過了一會,靈姑才悠悠醒轉,雙目未睜,先就悲聲哭喊:“我不成仙,我要爹爹呀!”呂偉知是噩夢心疾,忙接口道:“乖兒,爹爹病都好了,在你面前,你快睜開眼睛看呀!”

靈姑聞聲睜眼,見老父仍是先前情景,歪坐床邊,又要撲起。呂偉已有防備,忙先俯身去將她抱緊道:“乖兒,你累病了,神志昏迷,在做夢麼?爹爹吃了向大哥送的靈藥,病好了。”靈姑先還未信,無奈神悸心跳,頭重千斤,話說不出,聽到未句才想起求藥醫父之事。又瞥見王氏夫妻也在床前,室中器物仍與往日一樣,不是大雪危崖情景,自己也睡在床上,才知適才是場噩夢,並且老父已能下床。心中一喜,更累得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半晌才說出話來。三人寬慰了她幾句。王妻因呂偉新愈,恐又反覆,連勸安歇。靈姑更是含淚力請。呂偉恐愛女傷心,只得忍痛去睡。王氏夫妻照料病人服藥安睡,才把王淵、牛子喚進。

靈姑的病就此加重了幾分,每一人睡,便吃語大作,時常哭醒。還算呂偉通曉醫理。”加以奔走江湖多年的經歷,平時配有不少成藥。初發病時父女關心,雖然難免驚慌憂急,第二日便查明病源,連給服了幾劑安神滋陰的藥,甚是對症,到第三日上便有起色。靈姑神志清醒以後,見老父逐漸痊可,心中一喜,病好得更快。呂偉見她身容消瘦,只是疲勞太過,強令靜養些日,不到十分痊癒,不許下地。靈姑仰體親心,不便違抗,足足睡了八九天才起床。呂、王、牛子三人也均大愈。全洞愁雲盡掃,又恢復了原來安樂景象。

靈姑病好前兩天,想起小洞牲畜多日不曾查看。但眾人剛剛病好,多未復原,倘去查探,恐又冒寒,病有反覆,更恐老父前往,便悄囑王淵轉告牛子,不許向老主人提說,並禁前往。其實靈姑一病,眾人都發了急,加上外邊天又奇冷,呂、王二人根本就沒有想到牲畜的事。牛子倒早想去,卻因王妻曾累過多日,呂偉恐她步了靈姑後塵,除卻陪伴靈姑偶助更衣行動外,不令似前操作,一切事情交給牛子代做。牛子雖是勤而耐勞,卻遠不如王妻心細能午,儘管王守常父子隨同相助,仍忙了個手腳不停,更無餘暇再顧別的。

王淵雖知小洞生變,有了外賊,說都不敢,如何還去,直到靈姑下床的第二天,見老少諸人都將康復,料無差錯,才偷偷告知乃母。王妻聞言大驚,一時見短,心疼愛子,又想來賊得了甜頭,見無人理會,必仍要來偷,早晚總等得上,還有靈奴可以遠遠查探。

反正不知賊巢所在,眾人見丟東西,必往守伺,前事說否俱是一樣,何苦徒勞受埋怨?

堅囑王淵不可實說。自己裝不經意,乘便對眾人說道:“這回接二連三,除我一個,都病倒在床上。這多天來,也沒有想起往兩小洞去取臘肉。後來大哥和眾人一病,都吃鹹菜忌口,也沒人取,近五六天才吃點葷。適才我見剩的七八塊臘肉、十幾條臘腸俱快吃完,一算日子,不多幾天就要過年,該取年貨了,這才想起年菜年貨一點還沒備辦。還有那些牲禽沒人管過它們,莫不餓壞了吧?”

呂偉聞言警覺,剛要開口,靈姑恐老父焦慮,忙答話道:“取肉那天我去看過,各柵圈中,牛子早把食水堆積,只少了一條小牛、兩隻肥母雞,不知藏在何處,沒有找到。

爹爹病後雖未再去,它們捱餓是不會的。適才我也想到要去看看,既這樣,飯後我和牛子、淵弟同去,看看要什麼東西,索性做幾回多運些來,過個頭一回的豐盛年吧。”王妻笑道:“要的東西卻多呢。因上次說可不封洞度冬,許多東西都沒往裡運。除了沒來得及往小洞裡存的一點食糧和鹽、糖、醬、醋、茶外,只有兩罐兜兜菜,葷的只有兩大塊熟臘腿、十多團血豆腐。照連日大家吃得這麼香,差不多還夠吃兩天的,再吃就沒得煮了。那鹽、茶兩樣一向放在洞中,剩得倒多,糖連年糖都不夠做。說也說不完,你們到那裡,只要看該用的都拿些來,天大冷,省得常跑又受寒。”靈姑應了,又調弄回鸚鵡。

吃罷午飯,三人同往小洞去取東西。行時靈姑見王淵佩有刀弩,笑道:“這又不是到遠處去行獵打仗,帶這兵器作甚?我們還要搬東西,豈不累贅?”王淵答道:“雪地裡穿上這一身皮衣服,再帶兵刃顯得威武些。小洞多日沒去,冰雪封山,萬一野獸沒處找吃,跑到小洞裡偷東西呢。姊姊玉匣不也帶去了麼?”靈姑笑道:“玉匣飛刀,因有仙師之命,在我不曾拜師練到與身合一之前,片刻不能離開,所以不便摘下。玉靈崖從無蛇獸,何況這樣冰雪寒天。分明你又想出甚別的花樣,偏有那些說頭。”牛子插嘴道:

“真是的,一些厚毛的野東西,多喜歡在大雪後出來找吃。小洞裡只有半截柵門,稍微靈巧一點都進得去,莫不真有野東西去偷吃的?這一說,我也把刀弩帶去吧。”王守常道:“多厲害的野獸,也禁不住這口飛刀。你們都帶傢伙,東西怎麼運呢?”王淵道:

“姊姊不願用飛刀去殺那無知識的生物,還是帶去的好。”說完當先掀簾而出。牛子也把刀弩佩著,拿了一根扁擔隨出。王妻忙道:“靈姑娘快走吧,你兄弟不懂事。”靈姑笑道:“他才聰明呢。”說罷掀簾走出。

洞外冰雪已凍得和鐵一般硬,映著慘淡無光的臼日,到處白茫茫,靜蕩蕩的,更無一點生氣。三人相繼援到小徑上面,剛各穿上雪具,靈姑猛一眼瞥見小洞冰雪地裡橫斜著幾枝殘餘火把,猛想道:“那日靈奴去取藥,我在洞口凝望,曾見雪中殘炬,匆匆未暇查看,隨即忘卻。今日怎又多了兩枝?”不禁心動,忙問王淵、牛子,“這些天小洞裡你兩人去過麼?你們看洞外火把哪裡來的?”王淵搶答道:“姊姊生病那天,我想往小洞裡去看牲畜,才出洞便覺冷不可當,天氣又黑,更吹得人要倒,在下面避了一陣風,想等風小一點再去,連上來幾次都被風颳回,沒有走成,就回來了。那火把莫不是上次我們留的吧?”靈姑聞言驚道:“不對。如是我們所留,早被雪埋上了,哪能等到得了今天?這分明是雪後留的,快看看去吧。”牛子本想張口,吃王淵扯了一把,又想起連日靈奴告誡之言,便沒言語。

靈姑當先馳去,王、牛二人緊隨其後。三人滑抵洞前,見那殘餘的火把竟不下二三十枝,由兩小洞口直向隔溪對岸,深一條淺一條有好些劃印,牛子認出是冰橇劃過的痕跡。靈姑看出賊人人數頗多,並且來過多次,想來洞中必已出事,當下又驚又急,飛步便往裡跑。王淵忙喊:“賊並沒走,還藏在裡面,姊姊留神。”牛子道:“賊坐大雪滑子來的,早已走了。”隨說,忙將帶去的火把點起,分了一技與王淵,相隨趕進。

靈姑因洞中黑暗,早將飛刀放出,銀光四射,纖微畢現。才進頭層存放雜物之所,便看出失卻不少東西,殘餘之物亂攤地上,凡是細巧好拿的俱都不在。方在失聲憤恨,王、牛二人也相繼趕到。三人不及仔細查點,跟著趕往存糧之所一看,不特米麥細糧全部不見,連那一百多擔苞谷、生稻、青裸甚至鹹菜也都被人盜去,瓷壇、水缽俱沒了影,至於鹽、醬,糖、醋和一切自制的食物更不必說。再往藏放醃臘和風乾野味之處,也是片塊無存。最後趕到文叔藏物之處,見只有一些殘破竹筒、瓦罐和一堆年久糟糕的藥材、獸皮。這一來全洞蕩然,積儲一空。事隔多日,賊蹤已音,三人在自焦急憤恨,無計可施。

靈姑先還以為牛、馬、豬、羊俱是活物,至多把雞和小鹿、小羊偷去,大的決弄不走。及至趕去一看,賊人真個狠毒,將那好運的取走,身體蠢重不便活運的便就洞口殺死,只剩下大小兩牛一馬未殺。各柵欄外汙血殘毛,滿地狼藉,除頭角大骨外,皮都沒有留下一張。三人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氣得牛子亂跳亂蹦,破口毒咒,罵不絕聲。靈姑強忍氣憤,細查雪橇跡印雖多,深淺不一,長短寬窄相同,似只一副雪橇往復搬運,依牛子觀察,人數不過三四個,照所失之物計算,少說好幾十次。地上血跡猶新,可見最末一次為期不遠。

三人重又仔細搜查,只在頭洞一個小石窟內尋到兩隻小鹿和三隻母雞,俱已餓得奄奄待斃,牛子給餵了些食水才得起立。原柵已毀,看神氣似因食水吃完,出來尋食,恰遇賊來宰殺牛豬,受驚遁走,藏到僻處,沒被偷去,那大小兩匹水牛和一匹小馬,想是賊人要取活的,橇小無法運走,準備再來,因而倖免。那藏物,洞內還留有百十條臘腸和一隻臘腿,內有一半還是人山時帶來之物,想是地甚隱僻,未被賊人搜去。再還有藏放種籽和菜蔬的一間,賊也沒動,可是扎有兩大捆青菜放在一旁,似已捆好要走,臨時變計,遺留在彼。

靈姑因這些東西眾人曾費不少心力,還有許多山外帶來之物,一旦全部失去,鹽、茶、食糧大洞還有存餘,肉食眼前就沒得吃,老父病剛痊可不久,如知此事,豈不焦急?

倘若不說,一則隱瞞不住;二則來賊如此猖狂,偷完存物,早晚侵及內洞,不但應該防備,還要設法找尋他的下落,以便追回失物,這又非與老父商量不可。

正在愁急無計,忽見王妻走來。靈姑便問:“大嬸來此何事?不怕冷麼?”王妻答道:“你爹爹久等你們不回,到洞口外探了探頭,說天太冷,小洞多日沒人前來打掃和上食水,一定費事。恐耽擱久了你們受凍,走時忘把寶珠交你,他和你大叔都想來。我怕他們病後體弱,再三攔勸,才討了這個差使。爬雪堆時差點沒有滑倒,還是你大叔搭了梯子扶我上去的。你們事都做完了麼?怎還不取東西回去?這裡怎麼亂糟糟的?”王淵搶口道:“打掃費事倒好,只怕以後沒得打掃呢。”王妻本聽愛子說過洞中失盜之事,見三人面帶愁憤之色,驚問,“洞中出亂子了麼?”靈姑嘆了口氣,說了洞中情形。然後和王妻商量,究竟告知呂、王二人不告。

王妻聞言,呆了半晌,自是憂急。答道:“按說這事應該告知,同想主意應付才對。

無奈他兩人都是才好不幾天,萬一急病,豈不更糟?照現時情形,那賊以為我們被雪封在洞裡,一定還要變方設計偷那兩牛一馬。反正多厲害的賊,有你一人足夠打發,依我想還是瞞上幾天。你們先慢一步回去,我假說這裡被牲畜糞穢糟得不成樣子,你們定要把它打掃乾淨過年,東西等收拾完了再取,殘餘臘腸、豬腿儘先運回。青菜。母雞說是怕凍,由我和牛子分兩次運了回去,你三人再把牛、馬、小鹿牽回。它們都已餓瘦,就說不知怎地生了病,牽回洞中醫治,以免一個防不到,又落賊手,連根骨頭都沒有。我一回去便叫靈奴尋你們,等它飛來趁天未黑以前,命它速往查探賊巢所在。如其不能找到,那賊今晚說不定還來,可命靈奴暗藏小洞守候。等你回去,大家早點吃完晚飯,勸你爹爹早點安歇,你卻假裝在外間和我做針線,隨時候靈奴報警;或者便和牛子、淵兒來此埋伏守候。你爹醒來如問,我再想話答他。今夜如不見賊來,明早查看雪中足跡,再打主意。只要擒到一名活口或是尋到賊巢,那麼多東西至不濟也找它一多半回來。有兩三天瞞過去,事都辦完,豈不比現說要免去許多著急麼?”

靈姑本也打的是這個主意,只因事出倉猝,念切慈親,沒有想得這麼周全,聞言不住說好。又想當時就去找尋雪中跡印。牛子說:“隔溪平曠,雖有不少山石,無事時均曾去過,並無藏身之所。盡頭處是一條數十百丈寬深的絕壑,萬難飛渡,何況又是冰封雪積之時。賊橇必自遠處繞來,路決不近。”王妻也勸說:“此時己近黃昏,等把殘餘菜蔬、種籽運完,差不多也該回去了,何如事完之後,以逸待勞的好?”靈姑只得罷了。

當下由王妻抱了母雞,牛子將菜蔬、種籽和餘物分別包捆運抵洞口。王守常聞聲走出,相助運入。王妻又將寶珠交給牛子與靈姑帶去。然後見了呂偉,照前話一說。呂偉閒坐無聊,正和靈奴調弄問答,聞言信以為真,並未深問。王妻恐他生疑,不便明教靈奴飛出,王守常又催做晚飯,心想等靈姑回來,再令靈奴往探賊蹤也是一樣,徑去淘米煮飯不提。

靈姑等三人本意在小洞中待到天黑,再牽那幾匹殘餘牲畜回去。牛子還想就便打掃一下。靈姑說:“少時還要來此埋伏,全掃易啟賊疑。天已不早,索性等擒賊以後打掃不遲。”三人沒事可做,便聚在頭洞堆放草豆穀糠的石室中閒話。已將牛、馬、小鹿喂好牽放一處,準備再停片刻回洞。靈姑說:“靈奴怎還不見飛來?那日令它尋向篤求救取藥,便說冷不可當,莫非怕冷不願來麼?這鸚鵡比人還靈,我真疼它,若非今天冷得好些,事情又關重大,我還不捨得叫它去受凍呢。”王淵道:“好在賊已留下去路痕跡,便今晚賊不來,明日也易查找。靈奴雖靈,一個鳥兒能有多大氣候?萬一那賊厲害,將它傷了,或是捉去,更划不來,姊姊不要它去吧。”靈姑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真正無法才叫它去呢。”

牛子插口道:“肚皮餓了,我到洞外看看天色去,也不知黑了沒有。”王淵道:

“是時候了,要去都去,在外面看會晚景也好,這裡悶人,又有怪味。”靈姑攔道:

“你哪裡知道,我看那牛血有一攤好像頗新鮮。賊膽甚大,他來過多次,見無人理,就許以為我們一時還不會出洞,連白天都來也說不定。我們在此挨時候,就便也可等賊。

若要出去,那就乾脆回去打發靈奴來守;否則還是牛子稍看天色即回,再等一會同走的好。”

沒等說完,牛子便已走出,因靈姑一說,暗中留了點神。跑到洞外,見天未黑透,暗雲低垂,寒風不起,境甚靜寂。方覺無甚朕兆,忽聽遠處雪崩之聲轟隆轟隆,四野皆起迴音。牛子耳目敏銳,聽出聲音起自對岸,循聲注視,果有一座雪峰崩墜。正凝望間,猛見雪塵飛舞中似有一物在雪地裡移動。忙縮回身定睛一看,競是一條小船般的雪橇,由崩雪叢中一起一落從對面駛來,業已現出全身,看神氣冰雪不平,似頗顛頓。牛子知是賊橇無疑,不禁驚喜交集,飛步便往回跑。進到二層,恰值王淵催歸,同了靈姑牽起牲畜要往外走。牛子忙喊:“狗賊來了,快把寶珠收好,藏起等他。”

靈姑聞報大喜,忙把牲畜藏向隱處,一同覓地埋伏,悄問賊人蹤跡如何發現。牛子低聲一說。王淵道:“我們共有兩洞,知他去哪一洞?莫等空了。雪橇很快,這還沒來,再偷偷看一回吧。”牛子道:“二洞已被偷空,賊不會去。那橇遠看足有船大,一定是臨時做了來運這些活牛馬的。我們藏在這出入路口,他們進來,一個也休想跑脫。”靈姑惟恐賊橇不止一個,後面還有餘黨未到,想要一網打盡,也打算叫牛子乘賊未到以前,先往洞外隱伏窺探,以防走漏。牛子怕冷,貪和靈姑在一起,方說:“無須,小主人飛刀跟閃電一樣神速,多遠都能追上,決跑不脫。這時賊已快到,出去撞上,吃他看破,反倒打草驚蛇。還是埋伏在洞裡等他的好。”靈姑一想:“來賊既如此膽大,必當洞主無甚本領,又是大舉而來,便遇上也未必肯退,可以勿庸出視。”因牛子這一畏寒躲懶,也忘了天色業已向暮,就此忽略過去。

三人隱身石後,待不一會,洞口有了聲息,緊跟著便有火光在前面閃動和來賊腳步、說話之聲。忙即住口,定睛向外觀察。見來賊共是四人,裝束也是緊身皮衣、帽兜,只是有毛的一面朝外反穿,長毛披拂,顏色不一,乍看頗似野獸人立而行。刀弩兵器俱插在背上,每人手上持著一個火把,內有兩人還提著一副粗麻制的大網,一路說笑走來,神氣甚是大意。靈姑先見賊黨行為殘忍貪暴,還當是山中土人所為,及聽語聲,竟似閩廣一帶口音。心想:“深山之中,哪有如此兇橫野蠻的漢人?”方在駭異問,四賊已然走近。

內中一個說道:“今天先把這幾匹牛馬拉走。過幾天等老公病好,搶了大洞,再把那兩處山民一收服,到漢城裡弄他幾個花姑娘,就在這裡安家立業,自立為王,不比以前到處受氣好得多嗎?”另一人答道:“聽說大洞裡住的那幾個男女著實有兩手哩,這是他們被冰雪封住不曉得,真要明來,也夠辦哩。老三,你這如意算盤莫打早了。”先說話人答道:“那怕什麼?休說他們人少,大師哥還會法術,又有迷魂香,多大本領,也禁不住我們半夜裡把香點燃,給他塞進洞去。”

靈姑還要往下聽時,四賊已然走過進了二層。方欲追躡人內,忽聽牛子把牙一錯,悄聲說道:“小主人快些下手,這便是後山那夥野豬狗,不知怎麼過來的?”靈姑聞言大怒,忙和牛子、王淵一同潛蹤掩去,以為賊已入網,意欲再聽幾句。剛尾隨到後洞牛柵外面,一賊忽失驚道:“這裡有人來過了,莫出岔吧?”下餘三賊也看出有異,不禁頭朝後看。

那粒天蜈珠越在暗處越發奇光。先時靈姑緊握手內,收入懷中,藏處又在洞側大石後面,還不易發覺。這時一心擒賊,尾隨在後,手已取出,光華隱隱透露。四賊回頭,正好瞥見身後不遠,紅紫光霧影裡站得有人,也頗驚異。再定睛一看,乃是一個老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女的連兵器都未拿,男孩手裡雖持著一柄鋒利腰刀,年紀更小,看去不過十三四歲。四賊都是習性兇悍,中有兩賊又仗恃會一點障眼邪法,哪把三人放在心上。剛一定神,想要喝問,忽聽對方男孩對女孩道:“姊姊先莫動手,等我先拿這狗賊試試手看。”言還未畢,人早飛起,一晃便縱到四賊面前,將刀一指,喝道:“大膽狗賊!竟敢偷我們的東西。急速跪下說出實話,待我們押你等去往賊巢,將盜去的牲畜、食糧乖乖送回,看在都是漢人分上,還可饒你們一死;不然,休想活命。”

為首之賊名叫五閻王閻新。餘下三名賊黨:一名鐵腦殼牛武,一名豬八戒朱洪,一名神仙蔡順。俱是一班專跑南疆的淫兇惡賊。見這兩個小孩生得和金童玉女一樣,哪知死星照臨,欲心一動,反把平日橫悍之習收起,聞言並未發怒。閻新首先笑道:“小乖兒,你這點點年紀,還敢和我們動手,快跟你姊姊說去,……”底下話未出口,王淵聽他出言無狀,不禁怒起,大喝:“狗賊死在臨頭,還敢胡說!”飛身縱起,迎面一刀砍去;同時左手一揚,照準賊人面門又是一弩箭。

四賊雖各背插兵刃,但因已來過多次,沒想到會走入絕地,事起倉猝。閻、蔡二賊又自恃本領,驕敵更甚,雖見王淵縱躍矯捷,以為一個小孩,會有多大本領,憑自己本領,就是一雙空手,也能將這兩娃娃生抱回去;老頭子更是廢物,沒打在數里。因此只顧口頭輕薄,並未將兵刃取下。牛、朱二賊本領較差,膽也較小,雖在回身時將刀拔下,也因敵人太不起眼,沒怎在意。又各持著一根火把,佔去一手。王淵自服靈藥,端的身輕如燕,動作神速。四賊俱都疏忽,怎知厲害。

閻新一見刀到,忙把火把扔下,身子一偏,方欲讓過刀鋒,奪刀擒人,不料小孩受了高明傳授,不特刀、弩同發,萬躲不過,便這迎面一打也藏有若干變化。閻新剛反掌想抓刀背,眼前一絲白影微閃,右顴骨上早中了一技弩箭,深透入骨,直沒至柄。剛哎得半聲驚叫,王淵腳還沒有站地,乘賊一偏頭,就勢變招,把手中刀往左一緊,正砍在閻新右臂上面,連時帶膀斜削斷了大半截。緊跟著照準前胸凌空一腳踹去。閻新連受三處重傷,任多強悍也支持不住,一聲慘號,倒跌出去丈許來遠,暈死過去。

下餘三賊俱以為閻新決無閃失,不想才一照面,便已身死,見狀又驚又怒。牛、朱二賊扔了火把,齊舉兵刃,怒罵殺上。蔡順和閻新最好,雖然憤極,心中仍想活擒這一雙男女,見朱、牛二賊上前,一面怒喝:“四哥、六哥,要捉活的,好回去大家享受。”

一面舉著火把,拔刀行法,唸唸有詞。

說時遲,那時快,這只是瞬息間事。當王淵縱前動手時,靈姑不知敵人深淺,恐怕王淵年輕閃失,也要追上,忽聽牛子喊道:“老主人心善,不肯殺傷漢客,這些狗賊都是萬惡淫夫,只留一個活口好了。”靈姑已聽牛子說過群賊惡跡,又聽四賊說話可惡,心更有氣,三賊這裡一動手,靈姑飛刀也已發出。

王淵殺死一賊,更不怠慢,高喊:“姊姊慢放飛刀,等我打完再說。”身早搶上前去,正遇牛武當先,迎面一刀砍到。王淵心想試試自己力量,並未躲閃,兩腳往上一縱,單臂橫刀往上一磕。牛武當小孩只是身輕手快,見他用刀來擋,以為這一下不死必傷,至少也得將刀震脫,誰知兩刀相磕,鏘鋃一聲,小孩的刀倒未脫手,自己卻被震得半臂痠麻,虎口生疼,幾乎把握不住,連刀帶臂往右上方斜盪出去。王淵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大力,仗著心靈手快,一刀磕過,瞥見敵人露出前胸,門戶大開,一順刀尖,照心就刺。牛武見勢不佳,不及回刀去擋,情急心亂,忙不迭用左手去擋,身隨往側縱起。

王淵所用厚背腰刀乃長臂族百鍊精鋼打鑄,何等鋒利,勢又迅疾非常,牛武手才捱上,立被削斷。王淵順勢往前一送,正刺在牛武左腹之下,“哎呀”一聲,立即血流倒地。

王淵連殺二賊,只顧得意,誰知另二賊同時並進。牛武將倒地時,朱洪手持一枝短矛,也從斜刺裡刺來。王淵本是身輕善躍,瞥見旁影,不及回刀抵禦,雙腳一點,縱起兩丈來高,竟由死人頭上飛過。朱洪見敵人縱逃,忙回手拔出背後毒藥梭鏢往外一甩,照準王淵後背打去。同時蔡順邪法也已發出一團兩丈方圓的烈火。眼看情勢危急,恰值靈姑飛刀出匣,一道銀光電掣般飛將過來。她本心是想逼著二賊降伏,百忙中瞥見王淵縱起,二賊烈火、暗器一同發動,一時忙顧王淵,手指銀光趕向王淵身側,正迎梭鏢,一挨便即碎落。銀光掃過,蔡順先被掃中,妖火滅處,化為烏有,人也變成了好幾段。

靈姑恐都殺完,沒了活口,正指刀光上飛,不令傷人,哪知牛子望見賊發梭鏢,知道有毒,恐王淵受傷,也發了急,暗中弩筒照賊手臂便射。朱洪本不至死,偏生髮鏢時瞥見銀虹耀目,猛想起洞中主人會飛劍,心裡失驚害怕,往側一閃,恰被一箭射中肩下,直透腸胃,立即斃命倒地。

靈姑見四賊全數就戮,才想起未留活口,方在後悔,忽聽呻吟之聲。三人忙奔過去,撿起地上火把一照,正是為首之賊。原來此賊適被王淵斷去半條臂膀,又捱了一窩心腳,當時痛暈過去,剛剛醒轉。四賊俱是為害各地山寨的慣匪,牛子細一辨認,竟認出了三個,見是閻新,便和靈姑說了。隨蹲下身去問道:“你們這一夥喪盡天良的狗賊,我們山民不知受了你們多少大害,想不到今天在此遭了報應。我認得你們,快說你們賊窩子和偷的東西都在哪裡,是不是和林炳這群豬狗在一起,免我收拾你,多受活罪。”說時,靈姑見閻新口裡不住呻吟,雙目半閉,斜視牛子,隱泛兇光,滿臉俱是獰厲之容,那隻沒受傷的手臂又在微微顫動,好似鼓勁神氣。知道這類兇人最是兇悍,恐牛子得意忘形,中了算計,方想令他留意,閻新霍地濃眉直豎,兇睛大張,猛一翻身,照定牛子左太陽穴就是一拳。牛子大驚,忙一偏頭,嘭的一聲,正打在左頰上面,當時鮮血直噴,左槽牙竟被打折了兩個。幸是閃躲還快,閻新重傷之下又減了許多氣力;如被打中要害,非死不可。閻新臂斷,本就血出過多,這一拼命用力,也便痛暈過去。

靈姑、王淵見狀憤極,正要上前拷打,牛子一手捂著一張痛嘴,哎呀連聲,一手亂搖,示意二人不要動手。略緩了緩氣,負痛說道:“這些豬狗,只有他已半死,知活不成,想激我們殺他,莫上他當,我自有法子教他說出實話。”說罷,先將閻新鞋襪剝去,用麻索捆紮結實,將那雙好手也用索纏緊,綁在腿上。再尋一把稻草,裹些幹牛馬糞在內,用火把點燃,放出臭煙,交王淵拿著,去燻閻新鼻孔。自取一把刷洗牛馬的毛刷,蹲在旁邊等候。

過不一會,閻新打了兩個噴嚏,便已回醒。見身被綁,惡臭燻鼻,自知無幸,不由破口大罵。牛子咧著一張痛嘴,罵道:“任你怎罵也無用處,你們當初收拾人的方法我都記得,快說實話的好。”閻新依然大罵不止。牛子也不去睬他,一手用毛刷去刷他的腳心,一手伸向腰脅之間亂抓亂揉。閻新立覺腳底麻癢,腰肢痠疼,再加上臂傷痛楚,難受到了萬分。先還咬牙切齒,強自忍受,不時毒咒穢罵幾句。忽而又把嘴緊閉,牙關咬緊,不再出聲。後來實在禁受不住,看情景不說決辦不到,為兔零碎受罪,只得將此次前來情況略說了個大概。

靈姑聞知尚有餘賊在外,恐其知道同黨失利逃回,好在閻新已然傷重待斃,決難逃去,擬欲用飛刀將餘賊圈住,生擒回去詳細拷問。於是連忙率了牛子、王淵二人出洞一看,哪有餘賊蹤跡。心想跑必不遠,便順橇印往前直追。不一會,三人便追到適才崩雪之處,見崩雪共有三處,橇跡至此便吃蓋住。越過崩雪,橇跡重現,大小來去之跡均有,大橇尚是初來。既有去跡,賊由此逃無疑。可是再滑裡許,橇跡突然不見。那裡平日都有平地兀立的怪石,這時成了千百座雪峰,最高的不過十丈,又都細長,無法站人。空處窄而難行,到處冰稜,阻礙橫生。過去七八里絕壑前橫,更難飛渡。現橇跡處又都是直印,沒有轉折,即便藏起,那大雪橇極易顯露,怎會不見?如是賊供是虛,洞外橇跡分明是四條,好生奇怪。靈姑又把飛刀放出,在亂峰崖中飛駛一陣,終無動靜。她一想四賊俱已傷亡殆盡,還未問出真情下落,恐呂、王諸人久候不歸,又來呼喚,只得趕回。

三人入洞後,不聽閻新叫罵之聲,近前一看,已然頭破腦裂,仰面伸足,死在地上。

看神氣,好似三人走後,掙到壁前,用頭猛撞,自殺而死。橇跡無蹤,傷賊又死,若逃賊歸報,餘黨復仇來犯還好;如其知道厲害,不敢再來,豈不費事經日?三人焦急無計,不能再作久留,便任賊屍暫棄洞內,準備明日再打主意,牽了牛、馬、小鹿迴轉大洞。

這一時大意,幾乎把全洞人等鬧了個五零四散,難再安居。

其實賊黨也聞洞中主人厲害,雖不甚信,終有戒心。原因牛馬身軀沉重龐大,想用兩架雪橇做一次載走,等回去過了這個豐盛年,明春雪化後再著人來探看,如見所聞是虛,立即倚多為勝,合力下手擒擄活口;如見苗頭不對,便不明鬥,另施詭計害人。這次共來了七人:閻等四賊一到便當先人內,準備網捆牛馬:另一賊奔走二洞尋物;下餘兩賊本欲與閻新等一路同入,因要掉轉雪橇,適才在隔溪被堅冰撞壞之處也須收拾,因此落後一步。

後二賊在賊黨中最為奸滑歹毒,名姓時常變換,上半年還在為害南疆,前月才與賊黨合流。真名一名胡濟,一名林二狗。當呂氏父女在羅銀山斬蛟遇雨,初得天蜈珠時,所遇兩個無賴漢客想要乘機染指,吃範洪厲聲喝退的,便是這二賊。當時二賊因範洪知他惡跡,又見呂氏父女飛刀厲害,沒敢妄動。雖被溜走,可是那粒天蜈珠和呂氏父女相貌卻被暗中偷認了去,只不知是在玉靈崖居住罷了。

這幾次盜運牲、糧各物俱是二賊主謀,雪橇也是他們手製,甚是靈巧耐用。來時大橇剛剛製成,群賊心急,不等明早,當日就要下手。二賊說:“到時將晚,看天色又有下雪之意,反正主人閉洞不出,何苦黑夜犯險行事?”賊頭白斌力說:“來去已慣,何況還有珠於照路,有甚險犯?眼看過年,大家還要想法快活,辦完是了。”二賊雖受群賊看重,但新來不久,未便違拗,只得依了。不料橇身太長大,二賊行至隔溪亂峰叢中,轉折間略一疏忽,撞在一個大雪峰上面,崩雪猛烈,幾乎被打成粉碎。總算閃躲飛快,身穿又厚,雖被碎冰殘雪打重了一些,均未受傷。雪橇只撞壞兩處,也不甚重,容易收拾。

待到洞前,剛點火把往洞裡走,猛見洞中紅光照耀,光影裡現出老少三人正往前行。

最前閻新等四人被人尾隨,並未覺察。如換旁人,勢必老遠出聲報警,與同黨前後夾攻,也就被靈姑全數擒殺,沒有事了。二賊卻是機警異常,一見便看出是個勁敵,並未聲張,反將手中火把熄滅棄去,暗伏洞口往裡偷看。心想:“四人雖有兩個會法術,可是敵人決非尋常。少時動手,能勝固妙,敗卻一人也休想活。自己雖多智謀,如論真實本領,還不如這四人,加上也是白送。莫如相機進退,四人一敗,立即逃走,免得送死。”正窺伺間,四賊忽然警覺四顧,王淵縱上前去,只一照面,便將閻新砍斷左臂,再加一腳,便暈死過去。二賊方覺男孩面熟,跟著又見靈姑飛刀,猛想起這兩個小男女正是山寨斬蛟除怪之人,同時天蜈珠也被認出,不禁心驚膽落,亡魂皆冒。知道四賊決非對手,再不見機,被這小男女追出,定難活命。哪裡還敢再看下文,雙雙用手一拉,悄沒聲跑出洞口,駕上雪橇,飛馳逃去。

另一賊尚在第二洞逗留,本不知四賊傷亡殆盡,胡、林二賊已然逃走。找了一陣,見所尋之物僅剩空筒棄置在地,後來尋到一點殘餘,業已乾枯無用。料是被人毀掉,深悔以前不該膽小,頭幾次沒有同來,以致白費心機,得而復失。洞中蕩然,無可留連、氣得咒罵不絕,退到洞外。這賊見天降濃霧,因是初來,知道主人厲害,不敢出聲呼喚同黨。霧又特重,不能辨物。先還以為群賊俱在頭洞搬運東西,便手持火把,沿著外壁走到頭洞口外,朝停雪橇周圍用火四照,不見橇影。忽聽洞內厲聲惡毒咒罵隱隱傳出,忙閃到洞口靜聽,正是閻新口音。探頭試往裡一看,只有兩點火光,卻不見同黨影子,心甚驚疑,便把火把熄滅,黑暗中摸將進去。後來聽出只閻新一人在那裡穢罵,並無迴音,知道這夥賊黨嗜利無情,時常自相殘殺,此時又見洞外雪橇不知去向。暗想:“也許閻新被同黨所害,綁棄洞中,那些同黨已經駕雪橇離開,連自己和閻新一齊丟了。當下奎著膽子近前一看,見壁間插著兩枝火把,也快燒完,火光影裡,閻新捆臥血泊之中,正在嘶聲厲號,咒罵不停。離身不遠,還臥著三具同黨血屍,卻不見有敵人在側。

這賊還有點骨氣,雖在提心吊膽之時,竟不顧危難,忙奔過去,就要拔刀解綁。閻新見是自己人,連忙攔住說了前事。並說:“我身受重傷,血流過多,萬無生理,只是活罪難受。現時仇敵出洞追尋胡、林和你三人,半晌未來,胡、林二人必已見機先逃。

小畜生甚是厲害,不論追上與否,少時回來,還是要想法子收拾拷問真情。最好將我弄死,裝成自盡神氣,以免他們看出破綻,被他們搜到了你,再饒上一個。”這賊暗想:“濃霧堅冰,人單勢孤,自己尚未知要受多少艱險才能逃回,如何還帶傷人同行?”

便依言行事,提起閻新的雙腳,將頭朝石壁一撞,當時了賬。這賊隨手扔下死屍,就往外跑。到了洞外,遙望隔溪濃霧中似有銀光閃動,漸漸由遠而近。知道靈姑將抵洞前,不敢再點火把,仗著久居山野,皮骨堅強,地理也較熟悉,摸黑尋了個隱僻之處,剛剛藏好,靈姑等三人便已到達。

原來此賊由二洞退出時,靈姑等三人正由頭洞趕出,越溪搜索餘黨,剛走了一會。

回時又是如此湊巧,錯過時機。靈姑那麼細心聰明的人,竟會一再疏忽,以為餘賊逃盡,不特沒看出閻新自殺破綻,連附近和二洞都未再加查看,就此迴轉洞內。

靈姑當晚沒敢告知呂、王二人。又因霧重天寒,靈奴不能遠出查探,徒令受寒,無甚效用,於是連靈奴也未放出洞去。滿擬賊必大舉來犯,少時等老父安歇,即往小洞守候。誰知呂偉當晚精神甚旺,晚飯吃多了些,又飲了不少的釅普洱茶,與眾談笑,甚是高興。靈姑再三勸說大病新愈,須多養息,不可勞神,只是不聽。好容易強勸睡下,仍和諸人臥談,全無睡意。靈姑心裡發急,又不便明說,後來和眾人暗使眼色。眾人俱都會意,於是王妻先把丈夫勸去睡了,牛子避向自己房內,王淵也裝出睏倦神氣,呂偉笑道:“今天並不很晚,怎都困了?那麼都睡去吧。”靈姑道:“淵弟,你先睡吧。我還要幫大嬸在外屋備辦年貨,有許多事,要做完了才能去睡呢。”呂偉忙道:“你們有事怎不早說?”靈姑道:“我想等爹爹睡熟之後才去呢。”呂偉道:“你自去吧,我這就閤眼了。”

靈姑把被角掩好走出。王淵道:“我幫會忙再睡吧。”也搭訕著跟蹤走出。二人與王妻、牛子互相商量了一陣,直試探出呂偉己然睡熟,才令靈奴守在外洞,以防萬一有警,立往飛報。然後同穿雪具,往小洞趕去。這時天已到了半夜。

其實早先那賊伏身暗處,見三人在寶光籠罩之下,牽了牲畜迴轉大洞,知是吃飯時候,還有些耽延才能再出。自幸來時橇停頭洞門外,相隔二洞還有數丈,因此所穿雪滑子沒有脫下,尚在二洞門口。忙尋到火把點燃,趕往二洞,穿上雪滑子,又往頭洞將四賊遇敵丟棄的兩枝油浸火把找到,才行滑雪逃去,因在黑夜冰雪濃霧中急駛,受了許多險阻顛頓。幸好先逃的胡、林二賊也因情急逃命,濃霧迷路,二次誤撞在冰雪堆上,都受了傷,雪橇又壞了一架,不能行駛,停在那裡,準備捱到天明霧退,掙扎起行。恰值後賊趕來,三賊會合,並坐一橇,將撞壞的雪橇拆卸帶上,改由後賊駕駛,才得逃了回去。當後賊尋取各物時,暗中摸索,頗費了一些時候,當時如果靈奴往探,決可擒到,怎會被他逃走?

如今說靈姑等三人到了小洞,見賊屍仍臥血泊之中,一切原樣,不似有人來過,心才略放。等候多時,不見動靜,牛子說:“這般大霧,休說賊不能來,連那逃賊行至途中也必遇險,未必能逃回去。”靈姑便命牛子去尋麻袋,將賊屍放入,藏向一旁,改日尋一僻處掘地掩埋;並將地上血跡和各柵欄洞中積穢,趁著無事,一齊打掃乾淨。牛子心想:“現時好幾丈厚的冰雪,見不到一點土地,這些豬狗,誰還耐煩等到明年雪化再去埋他們?莫如趁這野獸滿山找食之際,明日一早將他們送往崖那邊野地裡,任他們葬入野獸肚皮,又省事又痛快。”他雖這樣想,卻未說出,當時仍照著靈姑吩咐做事。靈姑、王淵也從旁相助。

打掃停當,估量天已離亮不遠。只見那霧越下越重,臂膀粗細的油炬僅能照見二尺方圓,火頭被霧氣逼得都成了慘綠顏色,吱吱直響,如非用油浸過,直要熄滅。只飛刀寶珠發出來的光華能將霧盪開,不為所掩。寶光與近側的霧相映,霞蔚雲蒸,幻起一層層的異彩,絢麗無儔。再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見。寒風不起,萬籟俱寂,除偶然聽到一兩聲冰裂之聲由沉霧中透來外,哪有絲毫跡兆。

牛子斷定當晚賊不會來,這霧恐也不是一天半天能開,白等無益,不如歸臥。靈姑暗忖:“小洞已空,無物可盜。賊黨今晚明早不來,不是為霧所阻礙,便是害怕。照牛子所說,這夥賊黨都是極惡窮兇之徒,決不會就此甘休,早晚終必復仇,只不知甚時候來。霧重天寒,冰雪險阻,又沒法尋他巢穴。似此不眠不休,長日長夜守候,勢難辦到。

賊黨既為復仇而來,必往大洞侵犯,不如回洞暫歇,等霧退了再打主意。”於是一同迴轉大洞。

王妻正在外間伏桌假寐,聞聲驚醒,說呂、王二人睡熟之後並未再醒。洞中分不出日夜,王守常曾仿銅壺滴漏之法,做了一個記時的竹漏懸在壁上。靈姑拔起筒中心懸的竹籤一看,上面水印已在辰初二刻,如照往日,全洞人等已早起身了。便把下筒的水倒回上筒一個時辰,催促王妻、王淵、牛子先睡一會。又把洞口皮簾扣緊,加上幾條皮搭帶,悄囑靈奴留意,自己伏桌假寐守候,以防不測。累了一天一夜,不久便已睡著。

呂、王二人頭晚入睡本遲,當下人都睡熟,無人出入驚動。又睡了個把時辰,還是靈姑先醒,見眾人未起,便掀開簾縫外望,時已已正,天和昨晚一樣濃霧沉黑,知賊未來。進到小屋一看,王氏夫妻已然起身。呂偉聞聲醒問:“什麼時候了?”靈姑說:

“洞外濃霧晦黑如夜,不見天日,時已不早。”隨將老父服侍起床,跟著喚起王淵,牛子也吃靈奴抓醒,都忙著做事。

飯後,靈姑暗將竹漏中水計改正。幾次掀簾外望,霧都未退。估量霧中賊不會來,再往小洞也是白等。呂偉見三人昨日年貨一件未取,只把不急需的菜蔬全數運回,又牽來幾隻牲畜;當日更是一物未攜,只帶了些柴草回洞:好生不解。笑問:“靈兒,那兩個小洞還沒打掃乾淨麼?眼看過年,各樣糖果、糕餅都還沒備辦,怎不先取些來?到時看趕不及呢。”靈姑心驚,臉剛一紅,王妻已代遮飾道:“大哥和淵兒父子、牛子、靈姑相繼一病,焦得人什麼都沒心腸。昨天我才想,今年是我們開山闢土的第一個年,應該辦豐盛些,大家過個肥年。後來我去小洞一看,那些牲畜想是久無人管,東西吃完後,有的就在住的洞裡糟踏,鬧得烏煙瘴氣,糞穢狼藉;膽大性野的,如幾隻牛、馬、羊、鹿,竟把木柵撞倒,跑往二洞尋食,簡直糟得不成樣子。單打掃收拾,就要好些日子才能清爽。我再一想,離年不幾天了,怎麼也趕不及。牲畜連凍帶髒,已然病了好些,不病的也都瘦脫了形。今年不弄好,留下病根,來年一犯春瘟,更是焦人。我們山居無客來往,上供能用多少?做來也是自己吃。再說前兩月我抽空還做了些,眾人一病,都沒怎動。我和靈姑商量,哪天不好做來吃?只夠用就行。還是先辦正經為是,何必忙湊一時呢?除去些臘肉、香腸,菜蔬怕凍壞,和那幾個病牲畜一齊帶了回來。豬都餓落了膘,也一口不殺。凡是眼前可以將就,用不著的,都等年過後再說。大哥如嫌這樣太簡率,再多趕幾樣出來行了。”

呂偉知王妻平日頗勞,身子又不強健,這次沒累病已是便宜。過年一切都得她親手操作,別人不過相助傳遞,多半不會下手,又俱新愈不久。從豐備辦,原是王妻提頭,本非己意。她那麼好強的人,都想簡單些,定是太累了。忙道:“弟妹之言極是,既夠應用,再好沒有,無須多做了。”王妻乘機又道:“老實講,今天靈姑、牛子還不能去小洞,要幫我磨米粉,蒸年糕,有多少事要做。要不這一點少的都忙不出來,才笑死人呢。”靈姑知她藉口,笑道:“外邊的霧太重,又是臭的,我怕聞了生病,正想等霧退了才去收拾,還是先幫大嬸趕辦過年的事吧。”二人一吹一唱,竟把呂偉哄住。

靈姑心想:“賊如不來,早晚仍瞞不住,終非了局。”好生焦急。因賊黨會放迷香,恐突如其來暗使詭計,暗囑牛子、王淵隨時留意;如見霧退,也速報知。自助王妻就洞存餘物籌措,準備敷衍過去。不提。

牛子暗忖:“霧氣濃厚,正好摸黑去扔賊屍;如等天好再去,難免遇上賊黨,還有危險。其勢又不能明告主人一同前往。”便朝靈姑先偷扮了一個鬼臉,笑道:“我不怕霧臭,乘這時沒有事做,我到豬圈把豬弄乾淨,就把那四堆臭屎掃去埋了吧。”靈姑聽出牛子想去扔掉那四具賊屍,知他嘴笨,恐多說話露出馬腳,於是不假思索,忙答道:

“那你就去吧,做乾淨些。外邊天冷,可把寶珠帶上,只要取暖,卻不許手拿照亮,免得丟失。那隻逃去的小豬如若回來,急速送信,我還想拿它過年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6:21


第六十一回 矢射星投 飛撬馳絕險 冰原雪幕 獵獸入窮荒

話說牛子聽了靈姑的吩咐,忙穿上皮衣,接過寶珠,暗取刀弩,掀簾走出,踏了雪滑子,飛也似地趕往小洞。尋了一根生竹扁擔,一頭挑一具賊屍,再綁上兩枝石油浸透、外包篾皮的大火把。繞過橫崖,徑朝前山昔日長臂族獵取馬熊之處馳去。火炬光強,夜間持以行路,十丈以內,本可纖微悉睹。這時還是白天,因霧氣比昨日還要濃重,火在霧中看去,只是兩股暗紅色的焰影突突盪漾,依稀辨出賊屍和腳底一點雪地影子,首尾都不能照見,端的昏晦已極。加以沿途冰雪太厚,崩墜之處又多,地形好些變易。牛子雖然路熟,也不能不加小心,只好默記途徑,試探著緩緩向前滑去。

靈姑又因牛子孤身一人在昏霧中奔馳山野,惟恐那天蜈珠奇光外映,招來怪物仇敵,抵擋不住,將珠放在一個裝藥的水瓷瓶內,外面還包了幾層川綢,只令貼身取暖,不許取出。牛子先時頗守主人之戒。及至走了半個時辰,一算途程不過走了六七里,距離棄屍之地三停才只一停,冰雪崎嶇,濃霧晦暗,不能疾馳滑行,洞中還有兩屍,似此幾時才能完事?越走心越發急。走著走著,微一出神疏忽,忽被地上亂冰絆倒,橫跌了一跤,後半挑賊屍又吃冰崖掛住,扁擔也脫肩墜落。牛子忙爬起尋視,還算好,火把有油,落在雪裡只燒得吱吱亂響,不曾熄滅;腳上雪滑子也未折斷;周身皮裹,傷更輕微。可是那兩具賊屍棄置小洞地上已一晝夜,牛子恨透這夥惡賊,為想使其早膏獸吻,挑起特又把全身皮兜褲一一剝去,自然越發凍硬,稍用力一撅,便能應手而折,哪禁得住比鐵還硬、比刀還快的堅冰去掛,人頭立即脆折,離腔滾去。前半挑賊屍正是閻新,又把那隻沒斷的左臂碰斷失去,都沒了影。牛子心眼最實,向來做事做徹,又恐日後老主人發現怪他,急得忙將火把取下,滿地亂照。火光為霧所逼,二尺內外便難見物,找了一陣沒找見。忽想起那粒寶珠光能照遠,便取了出來。珠才到手上,立見紫氣騰焰,奇光煥處,四周濃霧似潮水一般往外湧去,和昨晚越溪追賊時情景一樣,雖不能照出太遠,數丈方圓以內景物已能洞見無遺。所遺賊屍首、臂俱在冰堆附近,相隔不遠,一眼便已看見,忙取了來,重新綁紮停當,挑起上路。

牛子起初只想取珠暫用,行時仍舊收藏瓶內。事後藉著珠光一看前路,所有山石林木俱被冰雪封埋,除零零落落有些大小雪堆外,地甚平闊。如能照見,避開雪堆不往上撞,極易滑行,只不知再往前是否一樣。試用珠照路前馳,果然一滑數十百丈,順溜已極,景物地形也都相似,照此滑去,轉瞬可達,不禁大喜。靈姑交珠時,當著老父,原未明言。牛子暗忖:“小主人不叫取珠照路,分明是怕我粗心失落。卻沒想到這珠紅光上衝,就是失手落地,一看紅光,立時可以找到。與其在黑霧裡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慢騰騰受罪,還是用它,一會工夫把事辦完回去的好。反正這樣黑霧,狗賊絕不敢來,別的還怕什麼?”念頭一轉,便擎珠在手,加速往前馳去,其疾如箭,不消片刻,便已到達。

那地方原是危崖之下的一片森林,平日草莽沒肩,古樹排雲。以牛子的眼光、經歷,早看出那一帶必有野獸出沒。一則地勢較偏,呂氏父女輕易不去;二則洞中肉食無缺。

又因以前兇徒曾在那裡獵殺馬熊,後來發現兇徒蹤跡系由死熊而起,這類獸肉羶臊,山人視為異味,漢人卻不喜吃;靈姑經過當地幾次,並未發現獸類,因而無意及此。牛子知道崖上下有無數大小洞穴,尤其崖陰一面崖形上凸下凹,像一口半支起的大鍋。內裡怪石磊砢,有天生成的盤道。洞穴俱在上層,離地又高,多大冰雪也封堵不了。哪怕平日因洞大黑暗,寒冷當風,野獸不居,這時卻是它極好的避寒過冬之所,怎麼也藏有幾隻在內。

及至尋到崖下一看,凹口果然還有兩丈沒有被雪填沒。牛子便將火把點旺,用力投了一枝進去。凹外積雪雖高,凹內原是空的,這次是霧濃而沉滯,不甚移動,沒有侵入,只近口處有些,已被寶珠光華盪開。凹洞聚光,火把落處,照得清清楚楚。牛子本心想將野獸引出再拋賊屍,看了一會沒有動靜,拿不定有無野獸潛伏,恐萬一料錯,棄屍在此,開春雪化,被人發現。方一躊躇,忽聽轟隆大震,和著濃霧中崖壁山野沉悶的迴音,兀自不息,牛子忙舍死屍,循聲趕去,見是一株半抱多粗的老杉樹不知怎地斷折在地。

乍看還當是樹頂冰雪凝積過重,將樹壓折。繼一尋思:“杉樹都是直幹,這麼深厚的冰雪,還高出地面好幾丈,身粗根固,可想而知。上半枝葉不密,不曾多積冰雪,就算是雪壓倒,不應該斷了上半截,怎斷處離地才二尺上下?四外松杉好幾十株,怎麼也一株沒斷?”心中奇怪,不禁目注地上,見那樹幹上有好些巨獸爪痕和蹭傷跡印。再一細看,不但別的樹上也有同樣痕跡,中有一株老松,因是枝葉繁茂,將雪承住,下面圍著樹幹陷出寬約二尺一個空圈,圈旁冰雪還有好些深裂爪印,看神氣好似野獸向樹幹上蹭癢,失足陷空,死命抓爬上來留下的殘跡。牛子這才明白,當地雪後實有野獸盤踞來往,適才所斷之樹,乃是它們日常擦蹭所致。既發現在此,早晚必來,何必費事把死屍往崖凹裡塞?忙回崖前,將二屍取來棄置地上,匆匆便往回趕。有寶珠光華照映,歸途又是熟路,加急滑馳,一會便到。將餘下兩具賊屍綁在扁擔上面挑起,二次往棄屍之處馳去。

沿途無事。眼看滑到崖前樹林之內,牛子正覺滑行順溜,心中高興,忽聽前面林內似有猛獸咆哮撲逐之聲。心方一驚,珠光照處,瞥見兩團藍光,一隻牛一般大的野獸嘴裡銜著東西,還有一隻張開血盆大口追逐在後,首尾相銜,由斜刺裡急躥過來。牛子忙於事完回洞,滑勢迅速非常,又是明處,珠光以外不能辨物,肩上又挑著屍首,人、獸都是急勁,等到發現相隔已近,迴轉已經來不及了。牛子見狀,剛喊得一聲:“不好!”

腳底早順前溜之勢,朝頭一隻野獸衝去,一下撞在後股上面,撞得腳骨生疼,上半身朝前一撲,連人帶肩挑屍首,徑由獸股上跌翻出兩三丈遠。隨聽兩聲震天價的虎嘯,眼前一花,連嚇帶震,就此跌暈過去。

牛子醒來,聞得群虎怒吼之聲近在身側。睜眼一看,離身不遠,珠光之外暗影中,連大帶小,竟蹲著三隻斑斕猛虎,俱在光圈邊際磨牙伸爪,咆哮發威,各豎身後的長尾,把地打得山響,激得寒林樹幹簌簌振動,碎冰殘雪亂飛如雨。牛子不禁膽裂,忙即縱起,往後逃遁。才一回頭,誰知身後和右側還蹲踞著四隻大的,也在發威欲噬,怒吼不已。

左邊又是危崖,簡直無路可逃。刀弩已於跌時失去,只有一珠在手。方在驚悸,忽瞥見四虎齊都怒吼倒退,並未撲來。百忙中再一回看,前三虎卻似走近了些,藍睛睞睞,兇光如炬,只現虎頭,後半身仍隱光外暗影之中。先還不知虎俱寶珠,一時情急無計,妄想往左攀援崖壁逃避,便試探著緩緩往左橫退兩步。牛子一退,這大小七虎也跟著進了兩步,可是與前一樣,並不逼近。似這樣人退虎進,快要退到崖上。牛子回顧冰崖百切,冰凌如刀,瑩滑陡峭,難於攀升。下面崖凹又是虎穴,恐要再有虎由內衝出,四面受敵,先前主意只得打消,不敢再退。正站在那裡惶急害怕,虎本隱身光外,只七個虎頭在光圈邊上出沒隱現,見牛子站立不動,互相怒吼一陣,內中一隻大的倏地暴嘯一聲,往光圈裡一探,前爪抓起一屍,便掉轉跑去,下餘六虎立即吼嘯連連,相率隱退。晃眼虎頭一齊沒入黑影之中,隨在附近林內撲逐咆哮起來。

牛子見那抓去的正是一具賊屍,先前似在自己身下壓著,逃命匆匆,沒有理會。經此一來,方始醒悟虎畏寶珠,因賊屍在寶光圈內,不敢逼近。等自己退出,賊在光圈邊上,才行攫取。否則自己適才撞虎跌暈,早被虎吃下肚去了。虎吃死人,可知餓極。另一賊屍不在光內,早落虎口無疑。欣幸之餘,膽力頓壯。查看身上,且喜平跌,沒有撞在堅冰。樹木之上,隻手、臂、腿、膝等處有些疼痛,並不甚劇,走動也還如常。再看腳上雪滑子,一隻前半折斷,尚可綁紮;另一隻卻在跌時脫落,不知去向。心想:“冰雪滿山,沒有雪滑子怎能走回?還有腰刀、弩筒與扁擔等物也須尋取到手才行。”反正手有寶珠,虎不敢近,便借珠光照映,滿處尋找。雪地平滑,不多一會,全都找到。只跌時勢太猛急,弩筒甩出時正撞堅冰上面,將筒跌散,一筒十二枝弩箭只找到九枝。牛子忙於回洞,懶得再往下找。一聽林中群虎尚在爭食未完,匆匆將雪滑子斷繩接好,綁紮停當,試了試也還勉強,便自起身迴轉。

走不多遠,忽聽身後山風大作,虎嘯連連。群虎想是沒有吃夠,見人一走,又復不捨,從後追來。此時牛子雖然膽比前大,但二次被虎一追,拿不準寶珠是否真有御虎功效,終不免膽怯心慌。腳底雪滑子一好一壞,滑駛吃力,再加之長途往返,奔馳了半日,人已有些疲乏;跌時所受的傷,驚慌惶遽中不覺怎樣,跑起來便覺到處痠痛,腿腳也沒以前靈便:因而比初來時滑行速度差了好幾倍。耳聽嘯聲越近,回顧身後,虎影已在離身三四丈處隱現,好生驚懼。離洞尚遠,無法求援,只得咬牙忍痛,拼命向前疾駛。牛子逃了一半途程,忽然急中生智,改用扁擔支地,單腳滑行,居然要快得多。虎在冰雪地裡原跑不甚快,遇到險峻之處也常常滑跌,約有半盞茶時便落了後,但仍是窮追不已。

牛子聽出嘯聲漸遠,一看途程已將到達,心始稍安。快要轉過洞前橫崖,猛見一道銀虹照耀洞前,跟著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越發心定,忙趕過去。

原來靈姑久候牛子不回,惟恐被賊黨尋來受了暗算,藉故趕往小洞。一看四具賊屍已無蹤影,別無朕兆,霧也較前更重,不似賊黨來過神氣,料是牛子埋屍未歸。方要回去,才出洞口,便見天蜈珠紅霞寶氣上衝霄漢,知牛子背地擅用寶珠照路,不禁生氣,正待數落。及見牛子氣急敗壞跑來,皮衣褲上好些破裂之處,神情驚慌,甚是狼狽,心疑遇變,便問:“你怎麼這個樣子?”牛子喘吁吁答道:“老虎追來了!”靈姑呸道:

“你真廢物,一隻老虎也值得這樣怕法?”牛子道:“哪止一隻老虎,多著呢。”隨將前事說了,只把存心棄屍的私見隱起。

話沒說完,便聽虎嘯之聲自崖前傳來。靈姑猛然觸動心事,暗忖:“洞中失盜,正缺肉食,這霧不知幾日能退,又沒法往尋賊巢。如能打著一隻大虎,表面不說,暗將臘腿、香腸供老父一人之食,囑咐別人專吃虎肉,怎麼也能度完明年正月,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念頭一轉,忙喊牛子快跑,同往崖前追去。

那虎原本不止七隻,先後發現四具屍體,群虎爭奪之下,前兩屍已被幾隻大虎一陣搶奪分裂,銜回洞中大嚼,下餘好些沒有到嘴,正好牛子二次送食上門,滑勢猛速,撞在虎屁股上,死屍脫肩甩落,人也跌暈過去。一屍落在光外,被兩隻大虎備撕一半銜回洞去。下餘七只,因見一屍落在寶珠光裡,雖然猴急,卻不敢走近。直到牛子醒轉退避,盜屍快出光外,才行搶去,七虎都是餓極,紛紛撲奪。這次雖得各嘗一宵,仍因大虎霸道,小虎吃虧,到嘴有限。想起還有一個活人,味更鮮美,虎目本銳,長於暗中視物,又慣嗅生人氣味,加以極強寶光照耀,於是相率望光追來。重霧迷目,連遭滑跌,依舊不退,反更暴怒。可是寶珠闢虎,虎雖饞餓情急,一到追近,卻又不敢往光裡沖人。稍一落後,便又緊追不捨。

靈姑放出飛刀本為照路,牛子一到,便已收起。及至迎向崖前,虎也恰好趕近。靈姑因聽牛子說虎似畏珠,意欲試它一試。剛把牛子刀、弩要過,就有四隻虎追來,果在光圈之外咆哮,磨牙張口,只露前頭,後半身隱在霧影裡看不真切。靈姑見狀,忽起童心,用刀砍了些冰塊,向虎投擲,又用刀伸前撩撥。激得虎越發暴怒,發威狂吼,只不敢衝進。牛子也學樣用冰亂打。

二人逗了一會,靈姑猛想起離洞太近,時候久了,恐老父聞聲出視,洩露失盜機密。

又不願多傷生物,只想挑一隻大些的殺死帶回。左手按定弩簧,右手握刀,縱向前去,照準內中一隻大虎一刀砍去。這時牛子站立未動。靈姑因逗弄了一會,覺虎無甚能為,一時疏忽,看事太易,又想將虎皮剝下鋪地,留下虎頭,自恃身法靈便,用刀橫砍虎頸,身便出了圈外。忘卻虎乃山中猛獸,矯健兇猛已極;況且下餘三虎雖未與這虎並立,卻是一撲即至,而且又都紅眼,早恨不能搏人而噬,絲毫大意不得。刀剛砍中虎頸,虎負痛大怒,用盡天生神力,狂吼一聲,往後一跳。以致刀嵌虎頸未能拔起,靈姑虎口也幾被震裂。這一眨眼的工夫,旁立三虎為寶光所阻,本是情急無奈,見人出圈,立即紛紛怒吼撲到。靈姑正想用力將刀奪回,猛覺左右風生,霧影中兩對拳大藍光朝自己衝來,知虎撲到,當時情勢又不宜於退回。幸好她心靈敏捷,縱躍輕巧,見勢不佳,就著前虎嵌刀人立之勢,腳尖點地,兩腳先已朝天凌空飛起,同時右手握刀一按勁,隨即撤手,向前面霧影之中倒翻出去。翻起時百忙中沒有留神,左手臂微微下垂,竟被虎爪尖掛了一下,尚幸身穿厚皮,未受重傷,那左臂皮袖卻已被抓裂,臂骨也撞得生疼。虎仍怒吼追來。牛子瞥見靈姑翻出圈外,三虎怒吼追去,好生驚急,也趕了來。虎見珠光,又復縱避。靈姑又把飛刀放出,微一掣動,便將一隻小虎斬為兩段,另二虎望見銀光,才知厲害,驚竄逃去。

靈姑還欲追殺,王淵在洞中聞得崖前虎嘯,持火趕來。靈姑忙問:“爹爹知道也未?”王淵說:“伯父聞得虎嘯,怕傷洞內牲畜,想出來尋你問問。我說大洞既然都聽得見,姊姊、牛子不會不知,此時必在打虎。娘又從旁勸阻,我才跑出尋你。這虎怎會到此?聽叫聲還不止一隻呢。”二人說話一耽擱,虎已逃遠,不聞聲息。先受傷的大虎負痛疾竄,跌向大樹下面虛雪窟裡。那把腰刀,因靈姑縱時左臂受傷失驚,撒手稍慢,竟被巧勁帶出,落向一旁。三人匆匆尋找,見地雖有虎血,大虎卻已不見,刀則在遠處尋到。以為大虎將刀甩落,帶傷逃走,不願窮追,合力將小虎抬了回去。

呂偉問虎傷了小洞牲畜沒有。靈姑說:“虎在霧中一點不能視物,先是在遠處吼叫,牛子想吃虎肉,聞聲往尋。虎見珠光跑來,又怕天蜈珠,不敢走近。現在殺了一隻小虎,還有三隻,女兒不願多殺,已然放它們逃走。虎連崖都未過,怎會傷害牲畜?況且牛子昨日已然防到雪後野獸亂出尋食,將小洞口加了木柵,就來也進不去,爹爹放心好了。”

呂偉信以為真,便不再問。靈姑進洞時,便將虎爪抓裂的上衣脫去更換,好在受傷輕微,稍敷自制傷藥,即可痊癒;便沒提起。

說完,大家合力開剝虎肉,先將虎皮揭下,後將肚腸取出棄掉,洗滌乾淨,切成薄片,圍火烤吃。那虎也有騾一般大,肉頗鮮嫩。靈姑因洞中肉食將罄,正在為難發急,不料有獸可獵,心裡略寬。

這場霧直下到除夕半夜,方始逐漸減退。靈姑和王妻既要瞞住呂偉,山中頭一次過年,還得像個樣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得就著大洞平日餘存的一點東西配合籌劃,費了好些心思,勉強把年供;年食備辦停當。可是這樣竭澤而漁,吃一樣少一樣,預計過了正月十五,只有蔬菜還多,食糧也僅敷二月之用,餘者還有一些雪前未及運藏小洞的乾果、種籽,肉食就沒有了。

賊黨自從乘橇逃走,終未再來。靈姑每日盼著霧退,除夕半夜出洞祭天,火光照處,見霧已稀薄好些,料霧一退,賊必來犯,這次好歹生擒他一個活的,只要說出下落,就能奪回失物。當晚藉詞守歲,私往小洞燒香,暗中守伺,以防賊來。快到天明,一陣大風颳過,殘霧全消。雖還不見星光,天色迷濛,東方已有曙色。到了天明,居然出現晴空,東方漸漸湧出一輪紅影,天際寒雲浮湧其間,隱隱透映出一層層的霞彩,襯著萬峰積雪和灰濛濛的天色,靜蕩蕩的山林原野,越顯得景物荒寒,境地幽寂。三人在濃霧中沉悶了好些日,乍見天日,好生歡喜。

祭神祭祖之後,呂偉聽說天晴,也要出視。靈姑苦苦勸說:“天冷冰滑,風又太大,天不轉暖,定不放爹爹出門。”呂偉只說自己一病,愛女成了驚弓之鳥,憐她至性,也就罷了。

當日不見賊至,靈姑滿以為除夕元旦,也許賊正忙著過年,不願出來爭殺,至多過了初五必來無疑,誰知到了初六仍毫無動靜。霧住之後,寒風又起。日光只在初一早上露了片時,此後終日愁雲漠漠,悲風蕭蕭。只正午偶爾在灰雲空中微現出一點日影,也是慘淡無光,天更奇冷透骨。鸚鵡靈奴平日遇事總喜自告奮勇,背地已對它說過,遲早要命它去探賊巢所在,但俱未答話,可知畏冷難禁。又恐平日裡飛去為賊毒弩所傷,想了幾次,俱不放心,也未遣去。

一晃快到十五,靈姑不由著起急來。屢和王淵、牛子商量,漸漸覺出賊黨雖與後山尤文叔所投之賊來路相反,但這類積年為害山寨的匪徒素來勾結,即便不住在一起,也必通氣。況且玉靈崖形勢險要,除卻尤文叔,素無外人足跡,文叔走後不久,便出這事。

可惜傷賊已死,沒有問出口供,弄巧還許是文叔勾引前來也說不定。王淵想起那日往小洞尋藥遇賊情景,雖恐靈姑怪他,不敢明說,也極力在旁慫恿,欲往探看。無奈後山賊巢道阻且長,尤其那座高峰是個天險,平日還是攀藤附壁,橫峰而渡,目前冰封雪固,如何得過?崖後危壁下面那條石縫通路地勢凹下,料被冰封雪埋,也沒法出入通行。

為難了兩天,未了牛子道:“賊終有個路走。那晚過溪追他們,半路上不見雪地橇印就跑回來,離絕壑還有一段路也沒去看,怎知不是絕壑被冰雪填滿了呢?那大雪橇我也會做,比他的還好。年前縫洞簾剩皮還有,別的木料、竹竿賊沒有偷,更是現成,何不做一個,順他來路前後左右細細查看一回?”靈姑稱善,隨命趕製。當晚製成。

靈姑以為老父自從病起,便照仙人所傳練氣之法,日常打坐習靜,幾次想到洞外遊散,俱吃自己勸阻,近日一意打坐,已不再提出洞的話。自己去這半日,想必他不會走出。萬一走後,恰巧賊黨來犯,憑老父的本領,足可應付。一面暗囑王氏夫妻隨時留心賊來,老父如出,務須力阻;一面假裝遊戲,給靈奴做了一件棉衣,暗告靈奴:“我知你難禁酷冷,不帶你去。但我走後,如賊突然來犯,事關緊要,你無論如何均須飛尋我們報警,不可膽怯。”靈奴只說:“賊怕飛刀,現時決不會來,主人放心。”靈姑一想也對,否則那日逃賊見同黨遇敵動手,早進小洞相助了。

囑咐完畢,隨即借題起身。走到小洞一看,牛子所制雪橇果然靈巧結實,三人同乘甚是舒適,只是沒什麼富餘地方。王淵笑問牛子:“怎不做大一些?如把賊巢尋見,那麼多東西怎麼運得回來?”牛子道:“這群豬狗偷我們東西,到時還不逼他們運還,要我們費事麼?”靈姑道:“那麼多的東西,不知要運多少次才完。這麼多天來糟蹋掉的還不知有多少,真氣人呢。”牛子道:“這群豬狗既然在這山裡打窩子,他們平日不是偷就是搶,還有從各山寨裡明奪暗騙弄來的東西一定不少。今天尋到賊窩,都是我們的,回來只有加多,只不能原物都在罷了。”王淵道:“那還用你說,先前被狗賊殺了的那些牲畜就沒法還原。”靈姑催走,三人隨將大橇運向洞外。除隨身兵刃、弩箭、乾糧和應用器具外,走前牛子又急跑進洞尋了一條堅韌的長索出來,以防遇見高崖峻壁,可以懸縋上下。

那雪橇形如小船,與雪滑子大同小異。前端向上彎翹,正面釘著一塊雪板,板後尺許有一藤製橫板可以坐人。兩邊各有一個向後斜立的短木柱,上嵌鐵環,環內各套一柄棗木製成長約三尺的雪撐,撐頭有一寸許粗細的握手橫柄,另一頭裝有三寸來長的鋒銳矛頭。板後尺許又有一個皮製靠座,同樣設置,只比前高些。座後便是橇尾。靠背底下有一塊橫大板,邊沿隨橇尾略為上翹。兩邊各有一舵。底部粗藤細編之外,還蒙上一層牛皮,鐵釘嚴密,再加上三根兩指寬的鐵條。三人兩坐一立。滑行起來,兩人雙手各握一柄雪撐,後一人先站橇外猛力向前一推,跟著縱向靠背後面,手握舵柄一站,同時前坐兩人用雪撐向後一撐,那橇便在冰雪地裡向前駛去。

一切停當,牛子因掌舵的事不大費力,卻極重要,生手做不來,便叫王淵坐在橇頭,靈姑居中,自站橇尾掌舵。橇長連兩梢不過八尺,通體只用一塊木板,三根鐵條和六根長短木棍,餘者俱是山藤牛皮,輕而堅韌,一旦滑動,其疾如飛。靈姑、王淵初乘這種雪橇,又有寶珠禦寒,毫不覺冷,俱都興高采烈,快上還要加快,各自用力,不住地將手中雪撐向後撐動,兩旁玉山瓊樹,閃電一般撇過,端的輕快非凡。還是牛子因雪後地多險阻,恐怕滑太快了撞翻出事,再三大聲喊阻。靈姑見已滑到亂峰叢中,為要查看賊蹤才滑慢了一些。賊留橇印尚存,看了一會不見端倪,又往前駛。

走不多遠,仍和那日一樣,橇印忽然中斷,沿途也不見有彎轉痕跡。三人想不出是何緣故,仍舊照直駛去,順著橇印去路,滑行迅速,也未留神查看地下。不消片刻,忽見大壑前橫,深約數十丈。對面又是一座峻崖矗立,又高又陡。兩邊相去,少說也有十來丈遠,照情理說,賊橇萬不能由此飛渡,三人更過不去。靈姑終不死心,又沿壑左右各滑行了二三里,兩岸相隔竟是越來越寬。左右遙望,那崖一邊連著許多峰巒,一旁是峭壁高聳,濃霧瀰漫,望不到底,而且越往左右走相隔越寬。因去賊橇來去途向已遠,毫無跡兆可尋,以為再走遠些也是徒勞;又疑賊黨故佈疑陣,也許中途還有彎轉之處,適才滑行太速,看走了眼,便今迴轉。到了賊橇印跡中斷處,緩緩滑駛,沿途細加查看,一直滑回亂峰叢中,仍是除了賊橇來去跡印外,什麼也未看見。那數十座石峰俱是整塊突立的石筍,儘管靈奇峭拔,千形萬態,並不高大,決無藏人之理。三人失望之餘,沒奈何,只得迴向玉靈崖駛去。

歸途細查賊蹤,橇行本緩,又繞著群峰亂穿了一陣,連來帶去,加路上停駛,差不多也耗了兩個時辰。快要駛抵洞側小溪,忽聽兩聲虎嘯。靈姑心動,抬頭往對岸一看,老父手持寶劍,足底好似沒踏雪滑子,正在崖那邊繞向大洞走去,虎已跑沒了影。王守常拿了把刀正好迎上,兩人會合,一同迴轉,互指小洞,似在商議甚事。靈姑不知離洞這一會工夫機密已洩,只當老父聞得虎嘯追出,吃王守常攔阻,沒有走往小洞探看,心還暗幸。恐老父看見自己乘橇疾駛,盤間難答,悄囑王淵暫停,等二人回洞再滑。不料呂偉已經瞥見愛女迴轉,遙喊:“靈兒立定相候。”

靈姑見瞞不住,一面盤算答話,一面應聲,催著疾駛。晃眼過溪到了洞前,見老父面帶深憂之色,正在心慌,呂偉已先開口問道:“洞中失盜這等大事,靈兒為何瞞我?

賊黨被殺,決不甘休。你三人遠出尋賊,我如知道,還可預防;你只顧怕我憂急,萬一賊黨乘虛而入,有甚失閃,豈不更糟?此行可曾發現賊黨蹤跡麼?”

靈姑本因肉食將完,餘糧無多,最近幾天如不尋到賊巢,早晚必被老父看破,心中焦急,左右為難;如今事已洩露,自然不再掩飾,婉言答道:“女兒見識不多,爹爹不要生氣。外邊天冷,請進洞去細說吧。”當下老少五人一同進洞,為備後用,把雪橇也帶了進去。父女二人脫去皮衣、兜套,各說前事。

原來三人走時,呂偉正在開始打坐。王、牛二人當他已然閉目入定,藏掛兵刃之處又在左側不遠,一不留神,有了一點響聲。呂偉何等心細,聽出在取毒弩,偷眼一看,二人果向弩筒內裝換毒箭。愛女滿面愁容,正和王妻附耳密語,好似有甚麼要緊事情似的。暗忖:“二人說往小洞清掃,帶這齊全兵刃則甚?即便雪後打獵,也可明說,何故如此隱藏?女兒又是向不說謊的孝女,其中定有原因。”疑念才動,猛瞥見牛子小屋中探出一個牛頭,又聽小鹿喲喲鳴聲。呂偉忽然想起:“年前女兒說牛、馬、小鹿有病,帶來大洞調養,後來查看並無疾病。素性好潔,恐遺汙穢,屢命牽回小洞,女兒總是藉口推託。說到第三次上,意是怕我嫌憎,竟藏向牛子房中餵養。因憐愛女,也就由她。

現時一想,小洞還有不少牲畜,怎單這幾隻怕冷,無病說病?是何緣故堅不牽去?再者,自己只要一說要出洞,眾人便齊聲勸阻。近來女兒臉上又時帶愁容。許多都是疑竇,難道出了什麼事不成?”思潮一起,氣便調不下去。勉強坐了一會,越想心越亂,決計趕往小洞查看。

事有湊巧。王氏夫妻知呂偉這一打坐,少說也有一兩個時辰,沒想到他會走,也就一個人房更衣,一個在牛子房中喂飼牲畜,以為一會即可畢事。直到呂偉穿著停當,掀簾將出,出聲招呼,才行得知。忙趕出勸阻時,呂偉已走到洞外,縱上雪堆了。王守常匆促追出,沒戴皮兜,剛一掀簾,猛覺寒風凜冽,撲面如刀,逼得人氣透不轉。又自暖地驟出,當時手僵體顫,膚慄血凝,機伶憐打了一個寒戰,其勢不能禁受,連忙退了回來。王妻更是怯寒,才迎著一點簾隙寒風,便覺冷不可當,哪裡還敢出去,在自焦急。

手忙腳亂幫助王守常把寒衣穿上,趕出洞外,呂偉已然穿上雪橇,滑往小洞。

呂偉先進小洞一看,見各柵欄內所有牲禽一隻無存,地下留有好些血跡。細一辨認,中有兩三處竟是人血,新近經過掃除,尚未掃盡。料知洞中出了亂子,已是驚疑萬分。

回身再趕往二洞,恰值王守常追來,見呂偉面帶愁容,由裡走出,知失盜之事已被發現,無法再瞞。呂偉關心二洞存糧,忙於查看,只問:“這事老弟知道沒有?”不等答話,便往前走。王守常雖知小洞牲糧被盜,王妻恐他憂急,並未詳說,想不到失盜得如此厲害,也甚駭然。便答:“我不深知。”說完一同趕往二洞一看,見平日眾人辛苦積聚,連同入山時帶來糧米食物,以及文叔所有存物,俱都蕩然無存,只剩下笨重東西和一些田裡用的農具沒被盜走。靈姑、王淵、牛子三人一個不在。

二人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生平多歷危難,比較沉得住氣,王守常則急得跳足亂罵,臉也變色。呂偉反勸他道:“看老弟情形也不知曉,事己至此,愁急無用。前洞遺有刀斧、鐵條和新砍裂的竹竿、生皮;牛子昨日來此一整天,今日吃飯又甚忙,丟下碗筷就走;適才他們走時俱都帶上兵刃暗器;分明年前賊來次數甚多,被他們每日守伺。

遇上殺了兩個,問出巢穴,霧重不能前往;霧開想去,又因冰雪梗阻,才由牛子做成雪滑子一類的東西,今日乘了,同往賊巢搜尋。怕我兩個發急,意欲尋回失物之後,再行明說。記得那日弟妹曾給他們送那寶珠,回洞時帶去牛、馬、羊、鹿及很多菜蔬,年下用的一物沒有帶回。以後我每想出洞,必遭靈兒苦勸。二人又不時揹人密語,從此便不聞再令人往小洞取東西。我還恐弟妹體弱,殘年將盡,準備年貨實在勞累,既能將就也就罷了。此時想起,竟是別有原因,弟妹定知此事無疑。可恨靈兒只顧怕我病後不宜氣急,卻不想想此事關係我們食糧日用尚小,雖然全失,本山有獸可獵,野生之物甚多,還有菜糧、種籽,只一開凍,便可設法,至多白累了這幾個月,決不致有絕糧之憂,可是盜黨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盤踞荒山絕域的能有幾個庸手?況且這等冰雪,遠出行劫,歷經多少次,沒有本領,如何敢來?敵人不犯大洞,只來行竊,可知並無仇怨,為何一動手便將人殺死?從此結下深仇,乘隙相報,不特防不勝防,對方再有高人,豈不關係全洞安危,成了我們一樁隱患?去時又不說一聲,我們留守的人一點防備沒有,真個荒唐極了。”

王守常答道:“侄女走時倒對內人說過。”剛說到這裡,王妻已經到來。原來她催王守常走後,忽又想起丈夫也只知大概,恐二人相對愁急,丈夫又答不出詳情,忙即穿著停當,冒寒趕來,便接口說了前事。

呂偉一聽,盜黨被殺的竟有四人之多,餘黨因怕飛刀,並未再來。這類無惡不作的土匪雖然有餘辜,偏沒留下活口問他巢穴所在,冰雪茫茫,崎嶇險阻,何從查找下落?

想了想,覺著此事一日不完,一日不能安枕。便叫王守常送王妻回去,自在洞外忙看橇跡,忽聽虎嘯之聲。心想洞中肉食將完,正好行獵。忙趕回大洞取劍趕出,那虎已由崖角探頭緩緩走出。呂偉不知那虎後面還有一隻大的蹲伏在崖前轉角處,又因靈姑嫌年前所殺之虎皮不完整,為博愛女歡心,想用劍刺中虎的要害,以便開剝整皮,見虎立即趕去。偏生那小虎從別處深山中躥出,初次見人迎面跑來,覺著奇怪,呂偉氣又特壯,虎更有些疑懼,只管四爪抓地,豎起虎尾,齜牙發威,卻不敢驟然前撲。呂偉看出是隻小虎,暗自得計,隨把腳步放慢,意欲身體靠近,再故意反逃,誘它追撲,然後用生平最得意的回身七劍去刺虎心。等走到雙方相隔不過丈許遠近時,虎仍未動。呂偉身剛立定,目注虎身,正待假裝害怕,返身誘虎。這類野獸何等猛惡,本已蓄勢待發,起初不過暫時驚疑,略為停頓,及見敵人舉劍迫近,倏地激怒,轟的一聲猛嘯,縱起便撲。呂偉知虎是個直勁,一見撲到,並不躲閃,只把身子往溪側略偏,讓過正面,迎上前去。

那隻大虎最是兇狡,聽小虎在前發威,由石凹裡掩將出來,悄沒聲一縱兩三丈高遠,朝著呂偉飛撲過來,來勢又猛又急,和小虎只差了兩頭,落處恰在人立之處。呂偉劍才舉起,方欲讓過虎頭,由橫裡進步,迴向正面,由小虎腹下上刺虎心,忽覺迎面急風,猛瞥見一隻斑斕大虎當頭撲到。還算身法靈巧,武功精純,久經大敵,長於應變,一見不妙,地方正當溪岸窄徑,一邊是崖,此時已顧不得再刺小虎,百忙中把身子一矮,徑向溪中斜縱出去;同時反手一劍,朝虎便刺。縱時大虎已經撲落,雙方几乎擦肩而過,稍遲瞬息便會被撲中。這一劍原想去刺虎頭,不料那虎落得大快,竟被錯過。劍往右刺,人卻往左橫退,雙方方向相反,雖然勁要差些,劍只刺中虎的左肩,沒有深中要害,可是虎也吃了太快大猛的虧,劍又鋒利,竟被劍尖由深而淺,從左肩斜著向上劃傷了尺多長一條傷口,鮮血四濺。大虎負痛著地時再往前一躥,正撞在小虎左腿股上,小虎吃不住勁,又被斜撞到危崖上面,右額角被堅冰撞破,幾乎連眼都撞瞎。兩虎受傷俱都不輕,疼痛非常,才知人比自己厲害,不禁膽怯。

呂偉因見了兩隻虎,不知崖前還有沒有,又因匆匆趕出,忘攜毒弩,恐虎尚多,防受前後夾攻,只得追到崖後。剛剛縱落,兩虎己然掉轉身子向來路逃去。呂偉想不到虎會知難而退,連忙追趕。偏又腳底沒踏雪滑子,過崖口時還得留神,稍一耽擱,虎已一躍數丈,連躥帶蹦,逃出老遠。等王守常持了兵刃暗器趕出相助時,早沒了影。靈姑等三人也已迴轉,父女二人見面說完前事。

眾人商量了一陣,只想不出賊橇遺蹟半途中斷是何緣故。靈姑因老父年邁,好容易千山萬水來到此地,辛辛苦苦費盡心力籌辦勞作,才積聚下這許多物事,忽然一旦蕩盡,雖然耕具尚存,牛還有兩隻,開凍即能耕種,大洞所剩食糧加上行獵所得,不至便有絕食之憂,但比起平時百物皆備,那麼舒適充裕,終是相去天淵,老年人的心裡豈不難過?

那賊又是鴻飛冥冥,不知道何時才能尋到他的巢穴,奪回失物,不禁焦急起來。

呂偉心中自是憂急,只沒顯在面上。見愛女發愁,便安慰她道:“靈兒無須憂慮。

那賊如用妖法行路,儘可直落洞前,何必只空一截?我想他絕非由對壑照直駛來,必是另有途徑,將到達時故意變換方向,來亂我們眼睛。只不知用什麼法兒掩去跡印。你們年輕人心粗,只照橇跡追蹤,不曾仔細查看。明早我和你帶了牛子同往查看,許能找出一點線索,好在洞中尚有月餘之糧,菜蔬盡有,至多缺點肉食,何況還有野獸可獵。事有命定,憂急無益。”

靈姑道:“適才見那橇跡,到盡頭處連寬帶窄只兩三條,並無錯疊之痕,好似來去都循此跡一般,可是越往這邊來跡印越多。聽爹爹一說,才覺此事奇怪。賊黨來往小洞少說也十幾次,沿途俱是廣闊無比的冰雪平野,賊來有時又在黑夜之中,既是那麼大舉來偷,如入無人之境,況已留有跡印,還有什麼顧忌?怎會對得如此準法?聽爹爹一說,才得想起,真像賊黨從側面遠處乘橇駛來,等到離洞不遠,再改為步行,將橇抬到正面,重又乘橇滑行,使那所留橇跡正對絕壑,叫人無從捉摸。那絕壑又寬又深,對岸危崖,人力萬難飛渡,照情理說,橇跡應由壑岸起始才對,怎又離壑裡許才有呢?”呂偉道:

“靈兒真個聰明,這話有理。照此猜想,賊黨十九是由側面駛來,不是對岸。你問怎不由壑岸起始?不是嫌遠偷懶,便是無此細心。橇跡左邊盡頭與玉靈崖後峭壁相連,中間山石雜沓,崎嶇難行,料他不能飛越。只右邊遠出二十里,危峰綿亙,森林蔽日,我們從未深入,賊由此來居多。明早去時多帶千糧、弩箭,就料得對,恐也不是一時半時能尋到。如仍無蹤,就便打點野獸也好。”靈姑應了。當日無話。

次早起身,呂偉因王淵從向篤學過幾種障眼法兒,大敵難御,尚能嚇那不知底細的人;加以近來武功氣力進境神速,尋常足能應敵;那雪橇只能坐三人,離了牛子不可:

便把王淵留在洞裡。並教王氏夫妻父子三人各備毒弩,以備隨時取用,萬一賊黨突然來犯,與己途中相左,沒有遇上,不論來賊多少,可利用洞口形勢,藏在兩側石凹裡,隔著簾縫向上斜射,切忌出敵。自帶靈姑、牛子,循著賊橇遺蹟,乘橇查看前去。

果然沿途跡印交疊,不下數十條之多。過了峰群,漸漸歸一,甚少散亂。到盡頭處只剩了三條六行,中有兩行還是大橇所留。這裡小橇跡印甚深,好似由此起點。在上面劃過多次,來時都循故道,走時隨意滑行。過峰以後,因為峰群中有兩峰矗立對峙,恍若門戶,是條必由之路,所以過峰才得歸一。三人細一查找,只賊橇起點正當橇跡中心,有二尺許深、茶杯粗細一孔洞。雪裡還有少許竹屑、幾滴凍凝的蠟淚和一些被冰雪凍結,沒被風吹走的引火之物。靈姑笑問:“爹爹看出什麼沒有?”呂偉不答,只管在當地左近盤旋往復,定睛尋視。約有刻許工夫,靈姑見老父時而點頭微笑,時而搖首皺眉,自言自語道:“不會。”一會又道:“賊黨竟非庸手,人更狡詐,我們著實不能輕視他們呢。”靈姑未及發問,牛子本在左側面相助查看,忽然失聲驚叫道:“這不是雪滑子劃過的腳跡麼?”

呂偉因料賊來自右,不會在左,聞言趕過一看,相隔賊橇起點約有二十來丈地上,竟有好些雪滑子劃過的跡印,俱都聚在一起,前後左右都無。再前數十丈有一斜坡,過此,肢陀起伏,路更難走。呂偉想了想,便命牛子回去駕橇,自己和靈姑往坡前緩緩滑去,沿途滑跡更不再現。

牛子滑行迅速,一晃將橇拿到,說道:“前面山路不平,這麼大雪橇怎滑得過去?”

呂偉道:“滑不過去,橇並不重,我們不會抬麼?”靈姑忽然省悟道:“賊橇中間還抬了一段,真想不到。左邊山石崎嶇,沒有住人所在,除非賊巢是在後山。但有那麼一座危崖,休說冰雪封住,便平日也難飛渡,回時還偷我們那麼多的牲畜糧肉,他們是如何過的呢?”呂偉道:“玉靈崖後那座危崖,我以前仔細看過,只有崖夾縫一條通路,別無途徑可行,崖又高峻,無處攀援。可是左邊許多亂峰峭壁擠在一起,我們好幾次往前查看,無論左折右轉怎麼走法,走不幾步,不是遇阻,便是無法再下手腳,也就沒再往下追尋,焉知那裡沒有藏人之處呢?”

說時三人已到坡前,首先人眼的便是坡上面散亂縱橫跡印甚多。除了賊橇滑過的劃痕和殘餘火把、人手腳印、蠟淚肉骨之外,旁邊還有一攤燒殘的餘燼,倒著幾根烤焦的樹枝,地面的冰雪已然融化了一個大坑。頗似賊黨人數甚多,一撥入往玉靈崖偷盜,一撥人留在當地打接應,野地奇冷,支起樹枝,作火架烤肉,飲酒禦寒,等盜運人回,會同回去。照此情形,賊黨不但人多,住的地方定遠無疑。

賊蹤二次發現,有跡可尋,三人重又乘橇前進。那橇跡竟是一個大彎轉,一氣滑行了二十餘里,接連越過兩三處雪坡高林,到一峻嶺之下,橇跡忽又不見。呂偉見那峻嶺被冰雪包沒,來勢似與玉靈崖後危壁相連,除卻上面突出雪上的大樹而外,什麼跡印都沒有。尤其橇跡斷處,左近嶺腳更是陡峭,萬無由此上下之理。以為賊黨又施亂人眼目故技,舍了原處,沿嶺腳走不遠,為絕壑所阻。左走約五六里,便到玉靈崖後危壁之下昔日尋路遇阻所在。到處危峰怪石,叢聚星落,加上堅冰凍雪,有的地方休說雪橇通不過去,簡直寸步難容。三人吃罷乾糧,腳上換了雪滑子,分頭在亂峰中苦苦搜尋了半天,一任細心查看,也看不出賊黨怎麼走的。時已不早,靈姑見天色昏暗,恐降濃霧,老父病後不宜過勞,便婉勸回洞,明早再來。呂偉無法,只得上橇迴轉。途中恐有遺漏,吩咐緩行查看,終無跡兆,俱都懊喪不置。

其實賊黨通路正在嶺腳之下,除了頭一回橇跡中斷是盜首聽了一人苦勸,有心做作外,這裡本未掩飾。只因那晚逃走三賊想起飛刀厲害,恐怕萬一被人發現橇跡追尋了來,故意做了一些手腳,將通路掩去。呂偉只見那嶺壁陡滑,無可攀升,千慮一失,竟未想到這裡也和玉靈崖後一樣,嶺腹中還可通行;賊黨利用崩雪,掩飾又極巧妙,竟被瞞過。

三人回洞,天已近暮。又商量了一陣,自不死心,次早又往搜索。連去三日,白費心力,仍無所得,天又奇寒。後來靈姑把去年後山牛子報仇之事告知乃父。並說:“那夥俱是南疆中積惡如山的匪徒,尤文叔不辭而別,竟與同流,可知不是善類。此老貪頑狡詐,決不捨棄那些東西。賊來多次,未犯正洞,只把小洞中金砂、皮革、牲糧、食物和一些精細的用具盜個精光。照此推想,十九是他勾引外賊來此偷盜,否則不會如此知底。他久居本山,地理甚熟,不知從何繞來,所以我們竟未找著。”

呂偉驚問:“既有這事,怎不早說?”靈姑道:“彼時女兒和淵弟、牛子早看出他不是好人,爹爹憐他身世,偏極信賴,心又慈厚,如知此事,勢必尋他回來。那夥匪徒再用些花言巧語和我們親近來往,豈不引鬼人室?牛子又用毒弩射死一賊,恐爹爹見怪,再三苦求女兒答應不為洩漏,才說的實話,不便欺他。明知這是隱患,原意把爹爹勸住,三五日內帶牛子前往後山查探。牛子已然起誓,決無虛言。這類惡人死有餘辜,看他們那日鞭鹿的慘毒便可想見。到時先尋文叔究問:不辭而別,一去無歸,是何原故?一面用飛刀將賊黨全數圈住,逼吐罪狀。問明以後,文叔如早入賊黨,或是有甚詭謀要暗算我們,便連他與眾賊一齊誅戮;如實因追鹿遇賊,被逼入夥,便帶了回來,開春遣去,以免生事。誰知當日變天,接著爹爹和眾人一病,無心及此。加以大雪封山,後山高峰阻隔,賊我俱難飛渡,萬想不到會出此事。等女兒病起發覺失盜以後,既恐爹爹憂急,又怕賊黨為患,見那雪中橇跡與後山去向相反,只猜賊由對壑而來。雖然牛子認出那傷賊與後山之賊是同類。但沒等問出詳情便已自盡。牛子又說上次後山報仇,這四賊俱不在座,他們平日互相疑忌攘奪,雖是同黨,時常此離彼叛,情如水火。女兒當時心念微動,以為另是一夥,說也無益。近日二次發現賊橇去路的峻嶺,竟與洞後危崖相連,把前後情形細一推敲,頗似賊由後山而來。否則賊黨那麼兇暴驕橫,人數又多,有甚顧忌,既來必犯大洞,連搶帶佔,何必避重就輕,來去又做下那麼多伎倆,分明是早就知道女兒手有飛刀,難於抵禦。這不是尤文叔引來,還有哪個?只不知他用甚方法飛越嶺崖罷了。”

呂偉道:“女兒說得頗有道理。這幾次我們差不多到處尋遍,全沒影子,可見賊已受挫,未必再來。我們又沒法去;天氣大冷,靈奴也難於遠飛。為今之計,說不得只好熬到開山,再往後山一行了。”主意打定,便不再搜尋賊蹤。

過了幾天,吃完上次打來的小虎,肉食已無。所餘牲畜俱留後用,不能宰殺。更恐曠日持久,積雪難消,無從取食,剩點餘食,哪裡還敢多用,只得把三餐改為兩頓。眾人平日享受優裕,一旦搏節,還得慮後,俱覺不慣。牛子更嘴饞,淡得叫苦連天,終日咒罵狗賊。

背晦之中,天也似有意作難,自最後一次呂氏父女尋賊回洞,又連降了七日大霧。

盼到晴天有了一點日光,這才開始分班出外行獵。頭一天是呂氏父女和牛子做一起,離洞不遠,便發現雪地裡有了獸爪跡印。三人方在心喜,以為不難獵獲,誰知那些獸跡俱是前番遇虎時所留。虎本有些靈性,見人厲害,當地又無從覓食,早已相率移往別處,更不再在附近逗留。在發現滿山獸跡,空歡喜一陣,什麼野獸也未獵到。

牛子先還恐呂偉父女發現老虎吃剩下的棄賊屍骨頭髮,嗔他說謊,沒敢領往虎洞。

後來無法,拼著受責,同往年前棄屍所在。一看,崖前林內到處都是虎爪跡印,故意狂喊引逗,虎卻不見一個。知虎多喜晝眠夜出,也許藏在崖洞裡面,仗著靈姑壯膽,便請靈姑將飛刀放進去照亮,兼作後備,自持腰刀、毒弩人穴尋虎。如若虎多不敵,出聲一喊,說出方向,上面靈姑便用飛刀斬虎。呂偉說:“飛刀雖是神物,這等冒失行事,萬一將人誤傷,如何是好?”力持不可。最終仍是靈姑隨了同下。縱落洞底一看,與上面雪地雖差有數丈,側面卻還有一條盤道,儘可緩步出入。虎穴便在盤道當中離地三丈的洞壁上面,牛子聞出羶味甚濃,洞底還有虎鬥時抓裂的殘毛,心疑虎已睡熟。怪叫兩聲,除了空洞迴音嗡嗡繞耳,別無響應。及和靈姑縱上盤道,深入虎穴,劍光照處,一個大敞洞,比外洞還要寬大數倍。石塊甚多,都有丈許大小,西壁角崩塌了一大片,碎石堆積,裂痕猶新,似是新崩不久。除虎毛外,又發現許多獸骨,四賊殘餘骨發也在其內,虎卻遍尋無蹤。牛子算計虎已外出覓食,入夜始歸,只得一同退出。

三人又往別處搜尋一陣,歸途繞往碧城莊查看,在左近小崖洞中發現了一窩兔子。

靈姑見那兔子大小三對,雪也似白,不忍用飛刀殺害,意欲生擒回去。兔洞大小,人不能進,孔穴又多。忙到天黑,費了不少的事,僅僅捉到兩大一小。靈姑心慈,見大兔是隻母的,洞中還有一對小兔,動了惻隱,又將大的放回。有此一舉,雖然提了點神,仍然於事無補。

接連三日,換了好些地方,俱無所得。料知後山野獸必多,無奈通路為冰雪填封,無法通行。後來牛子想了一個主意,擇了一處有獸蹤的林野,掘一雪阱,下鋪厚草,上用粗竹交錯虛掩,將兩白兔放在裡面為餌,想將野獸引來。呂偉雖知無效,情急之際,也自由他。牛子隔日往視,竟在阱旁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獸跡,推測身形甚是龐大。

可是竹子未毀,兩兔也在其內。這日因那地方就在碧城莊側,相隔甚近,呂偉父女知是徒勞,沒有前往。只王淵比靈姑還愛白兔,昨日經牛子再三苦說,抱去為餌,今天恐怕凍死,想抱回來,相隨牛子同往。居然發現獸跡,不禁大喜,當時便想跑回報信。牛子道:“你先莫忙,滿山都是虎爪印跡,虎卻不見一個。主人們白累了多日,再要撲空,又是心焦。看這東西把凍雪踏得這麼深,身子一定又蠢又大。我們有刀有箭,還怕它麼?

真要厲害,打它不了,跑也容易,它怎麼也沒有我們雪滑子快。莫如等它一回,來了便打;打不成,引到玉靈崖去,再喊他們,省得不來又跑個空。”

王淵一想也對,先和牛子在阱側樹杈上坐守了半個時辰,沒有動靜。枯守無聊,縱身下樹,剛將腳上雪滑子紮緊,待尋獸跡,往來查探。忽聽猛的一聲厲吼遠遠傳來,緊跟著叭喳叭喳一片獸蹄亂踏殘冰之聲由遠而近。二人忙把腰刀拔出,手握弩筒,閃在阱側樹後。只見前面通往山陰森林的大路上跑來兩隻怪獸,身子粗壯,和大象差不許多,也有兩牙翹出血唇之外,只是沒有那條長鼻,比象要矮得多。通體雪白,生就扁頭凹臉。

怪眼突出,其紅如火,兇光四射。一張半月形的血盆大嘴微微張著,露出尺多寬一條鮮紅舌頭。再襯上一身極丰茸的白毛和那兩尺來長的一對刀形的獠牙,端的威猛無匹。

這東西名為雪吼,產於雲南大雪山背陰冰谷之中。蹄有吸力,不會滑倒,多麼高峻的冰山,只要不是直立的,都能上下,其行甚速。性最耐冷惡熱,終年在冰雪中奔馳逐突,不是冰堆雪積奇冷之地,從來不去。加以嗜殺好鬥,喜怒無常,專門同類相殘,非到重傷力竭,同歸於盡不讓。因此種類不繁,極其少見。呂偉壯年送友人藏遇過一隻,苦鬥了好些時辰,終於用計,才得弄死,同行的人不是呂偉在場,幾乎無一能免。這次雪吼系由極遠荒山中踏著冰雪亂竄而至,如非本山降此大雪也不會來。群虎離洞遠避,一半也是為此。牛子生長雲貴山寨之中,從未見過。此獸還有一樣長處,身子雖大,食量極小。不發怒時,走在冰雪上面,腳步極輕,甚少留下痕跡,等人獸都對了面,才會發覺。一發怒,重蹄舉處,冰雪粉碎,聲震山谷。常因發怒暴跳,震裂了冰壁雪峰,倒塌下來,將它壓死。所以獸跡只阱旁有,難找它的去路。

二人所遇乃是一公一母,本來彼此相鬥時甚少。公吼不知怎地將母吼觸怒,一逃一追,晃眼到了二人面前平地。公吼在前,邊跑邊往回看,略一停頓,吃母吼追上,將頭一低一歪,悄沒聲地用那長牙便照公吼腿肥問撩去。公的雖然有點俱內,吃母的追急已然犯性,再被擁了一下,負痛暴怒,撥回身子,用長牙回敬,立時鬥將起來。兩獸都是以死相拼,只見兩團大白影帶起四小團紅光,在雪裡滾來滾去。所經之處,冰雪橫飛,全成粉碎。哞哞怒吼之聲遠震山野,腳底冰裂之音更是密如貫珠,相與應和,越鬥越急。

此獸皮毛經水不溼,最能禦寒。只是骨多肉少,味作微酸,如善厄制,也還能吃。

二人如若等它們鬥疲兩傷,力竭摔倒,照準咽喉一刺,便可了賬。王淵偏是年小好動,不知厲害,見二獸苦鬥不休,想早點弄死,拖回洞去,博眾人驚喜。以為獸舌外垂,一中毒弩,見血便可了賬。也沒和牛子商量,徑舉手中弩筒,瞄準母吼舌尖射去。誰知此獸耳目最靈,並且一遇外敵,不論自己鬥得怎麼兇,也會立即遷怒,合力來犯。此時二人藏身樹後,本是險極,不去招惹,被發覺尚且不容,何況又去傷它。王淵箭到,母吼只把頭微偏,便用大牙撥掉,怒吼了兩聲。公吼也已覺察,一同停鬥,厲聲怒吼。

王淵見未射中,方欲連珠再射。牛子看出這東西厲害,一見它們停鬥,回身朝樹怒視,便知不妙,忙即攔阻,低喝:“萬惹不得,快往那邊躲去,莫被看見。”二吼本不知樹後有人,正望那樹犯疑,牛子出聲雖低,竟被聽去。雙雙把頭一低,狼奔豕突,直躥過來,雙方相隔才只兩丈,眨眼即至。還算牛子話才出口,人便縱開,王淵身子又極輕靈,沒被衝著。二吼來勢既迅且猛,二人藏身的是一株大杉樹,下半截埋在雪裡,僅剩上半枝幹,粗才半抱,竟被公吼一下撞折,冰柯雪幹一齊紛飛。牛子幾乎捱了一下重的,見勢不佳,拉了王淵滑雪就跑。二吼看明敵人,益發風馳一般追來。王淵見怪獸馳逐如飛,來勢兇猛,轉折也甚靈便,仍不十分信服,邊跑邊用連弩回射,晃眼將滿筒弩箭射完,除有三四支吃二吼長牙撩開外,其餘支支射中,可是全被振落,一支也沒射進肉裡。反逗得二獸怒吼如雷,勢更猛急,緊緊追逐不捨。遇見阻路的樹木,也不似人繞轉,一齊前衝,頭牙比鐵還硬,撞上就折。沿途半抱左右的樹木,連被撞折了十來株,碎冰斷幹打在身上,只略停頓瞻顧,仍然急追,恍如不覺,聲勢端的驚人。王淵方知厲害,不敢遲延。仗著滑行迅速,二吼又吃這些樹木作梗,略一停頓,二人便滑出老遠。

雖然未被迫上,人獸相隔也只半箭之地。

始而王淵欺它身子長大,專打林木多處逃跑。一晃逃到碧城莊,猛想起:“此獸人力決不能制,何不把它引往玉靈崖,用飛刀殺它?還省得撇運費事,多好。”念頭才轉,忽見靈姑由前面轉角處滑雪馳來,老遠高喊,“淵弟、牛子莫慌。我來殺它。”二人未及還言,靈姑飛刀已應聲而出,一道銀虹由二人頭上掣將過來,迎著二獸一繞,眸眸兩聲厲吼過去,同時了賬。牛子、王淵二人見銀虹飛出,知道二吼必死,寬心大放。剛停步轉身,意欲看個明白,不料二吼急怒攻心,如箭脫弦,就這晃眼工夫,已被迫近了些。

二吼並馳追人,忽聽飛刀自天直降,往下一剪。母吼身略落後,將頭斬去半個,餘勢衝出還不甚遠;公吼性最暴烈,馳得正急,恰被飛刀攔腰斬成兩段,後半身帶出丈許,即行撲倒,那前半身死時負痛拼命,奮力往前一掙,竟衝出了十來丈遠近。二人驟出不意,王淵眼快身輕,才一回身,瞥見血花迸湧,一團白影衝來,忙用力把牛子往側一推,同時往起一縱。總算見機得快,吼屍前半身徑由王淵腳底衝過。到頭處原是一株古柏,下半樹幹已沒人雪裡,上半枝梢露出地上,雪積冰凝,越聚越多,朔風一吹,全都封凍,成了一個丈許高大的雪堆,不見一點樹形。恰當吼頭對面,來勢既猛,雪堆裡又是空的,一下撞個正準。只聽轟隆一聲,整個雪堆立即崩裂,殘冰碎雪帶著斷折了凍枝滿空飛舞,紛墜如雨。

三人見死獸餘威尚且如此猛惡,也覺駭然。相率滑近前去一看,雪堆散裂,現出一個新崩散了的殘梢。那獸頭衝到,餘力已衰,整個被嵌夾在一個本乾的老樹權中,半截身子仍懸在外。一顆象一般的大自頭,圓瞪著一雙火也似的兇睛,突伸出兩枚三尺來長的獠牙,兩尺半寬的血盆大口。再加上鮮血亂噴了一地,雪是白的,血是紅的,互一映襯,越覺兇威怖人。那母吼只斬半頭,如馬爬地上,從頭到尾幾及丈許,死前急怒發威,身上柔毛一豎立,格外顯得龐大肥健。

三人看完,牛子拿腰刀一試,竟砍不進。便請靈姑用飛刀斬成數段,運回洞去。靈姑一摸,獸毛丰茸柔暖,想剝下整皮給老父做褥子,商量如何開剝。剛才靈姑聞聲趕來時,呂偉聞得獸吼之聲,覺著耳熟,靈姑走後忽然想起,”也穿了雪滑子趕來。認出是兩隻雪吼,知是難逢遇的珍奇猛獸,“貯止住三人,說了此獸來歷。並說:“這東西四蹄有天生滑雪之用,運送回洞,無須人力,只消用索繫好吼頭,拉了就走。只那兩截斷吼,前半不能倒滑,須頭朝前,後面用人抬平,方能滑動罷了。”當下便由牛子先馳回洞,取來繩索、扁擔。如法施為,果然順溜,那麼蠢重之物,一點沒費事,分為兩次全運入洞。

牛子雖聽呂偉說吼肉無多,不大好吃,仍是饞極,一到洞內,不等開剝,便就斷處用刀割肉,那吼看去雖極肥壯,全身骨節無不粗大,肉只薄薄一層,牛子割剔了一陣都是碎塊。靈姑見他猴急,就和老父商定開剝之法:先將斷的兩截翻轉,用飛刀由肚腹中間割裂,又將四蹄斬斷。量好了五六尺方一塊整皮,吼獸脊骨兩旁的肉有兩寸來厚,頗為細嫩。餘者連前後腳都是厚皮包著粗筋大骨,即便有肉,也極薄而且老。牛子也不管它,先取=塊脊肉放在架上烤起。餘肉一點不剩,連筋剔下。畢竟吼身長大,居然剔割了一大堆。靈姑見吼腿甚粗,皮更厚軟滑韌,剝下來足有二尺見方,兩方吼皮用做床褥再好沒有。取下一試,果然合用,便分了一方與王妻。驟得珍物,俱都心喜稱幸不置。

吼肉極嫩,一烤便熟,人口還有松子香,只是味帶酸苦,不大好吃。二次再烤,呂偉想出了吃法,命牛子先用鹽水擦洗兩次,再切薄片,用醬油加糖浸過,隨烤隨吃,果好得多,但仍不似別的牲禽之肉味厚豐腴,因斷葷多日,慰情勝無,眾人都吃得很香。

呂偉因存糧不多,肉更難得,吩咐將餘下的收起。牛子意猶未足,又討些帶軟筋的吼腿碎肉去烤。腿肉本老,又帶著筋,一經火烤,又幹又韌,休說不能下嚥,簡直無法嚼動。

呂、王諸人看他生吞了兩塊,饞得好笑,又從肉椎裡挑了好些給他。腿肉煮也不熟,而且和肚腸一樣,還有難聞的怪味,不能人口,只好一齊棄掉。

這一來,只剩下兩塊脊肉和一小堆能吃的碎肉,算計不過吃四五頓便完,再加上那隻母吼,至多能吃七天,還不能任意大吃。王妻說起野味難得,來日大難,又在發愁。

牛子道:“我看這東西太厲害,老虎忽然跑沒了影,定是見它害怕,逃到別處去。老巢還在,遲早虎要回來。過幾天就有野東西打了,焦急什麼?”正說之間,忽聞遠遠傳來一聲虎嘯。王淵笑道:“真有這樣巧事,才一說虎,虎就來了。我們快打去吧。”呂偉道:“這些從未見過生人的虎,人氣旺時,有的見人還怕。此處已聞虎聲,想必虎穴距此不遠,先不要打它,免得見人就逃,無處尋它們。最好晚打兩日,等它歸了巢,要打就多打兩隻。這裡死吼還有一隻不曾開剝,有好些事做呢。”王淵忽想起兩隻白兔尚在阱中,無人在彼,難免不落虎口,忙喊:“姊姊、牛子快走!兔兒忘了抱回,莫被虎吃了去。”靈姑一邊穿著,一邊說道:“虎聲甚近,今日想不至落空,爹爹也同去散散心吧。”王妻巴不得多打些野味存儲,以免到時發急,從旁慫恿道:“那死吼只要靈姑娘用飛刀把肚皮和腿切開,我們自會開剝,大哥去吧。”

呂偉當日本不打算再出行獵,經眾一勸說,雖然應允,隨同穿著,心裡兀自發煩,明知需用甚切,只不願去,也說不出是何原故。容到老少四人匆匆穿好快要起身,那隨身多年的寶劍原懸壁上,忽然噹啷一聲,掉了下來。眾人都忙穿著,靈姑又在用飛刀相助王氏夫妻分裂吼皮,全未留意。只牛子一人彷彿看見那劍無故出匣,自行振落,並非木撅鬆脫墜地,急於想起身,便過去拾起,看壁間掛劍木撅業已受震傾斜,隨手交給呂偉佩好,就此忽略過去。

那鸚鵡靈奴平日最愛饒舌,自呂偉一病,忽改沉默,也極少飛出。除人有心調弄,還肯對答外,終日只伏在牛子房中鳥架上面,瞑目如定,一聲不叫。等四人事完行抵洞口,靈姑在前正待伸手去掀皮簾,靈奴忽然飛出,落在石角上,叫了一聲:“姑娘。”

靈姑停手,回頭佯嗔道:“蠢東西,喊我啥子?自從天氣一冷,你就不願出門,連話都不多說了,我不信會冷得這個樣子。”靈奴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偏頭注視靈姑,又看了看王氏夫妻,好像在尋思說什麼話,被靈姑一說,彷彿害羞,心又好勝,只叫了聲:

“我不怕冷。”將頭一點,便即飛回房去。

靈姑回頭,見老父正轉身取鏢囊,笑道:“爹爹,看這東西多麼好強,明明想隨我們同去,心又怕冷,還要強嘴,真比人還好勝哩。”隨說隨伸手去揭皮簾。不料外面風大,皮簾有搭絆扣緊還不覺得;這一揭開,風便猛撲進來。靈姑偏臉和老父說話,毫不留神,風狂力猛,呼的一聲,大半邊皮簾立即朝內捲來。洞門高大,簾用許多獸皮聯綴而成,並用長竹對開,釘有十來根橫閂,以備扣搭之用,分量不輕。天蜈珠雖有定風禦寒之功,偏巧靈姑恐行獵時萬一四人走散,不在一處,就將珠交與老父帶好,以防受寒,沒在身上。呂偉行時又想起有毒的弩箭只可防身,用以行獵,要割棄許多獸肉,虎豹之類的猛獸常弩又難致命,意欲將鏢囊帶去,回身往取,沒有在側。靈姑帽兜未戴,驟出不意,竟被皮簾橫條將臉鼻割破了一條口子,流出血來。眾人俱都慌了手腳,紛紛將靈姑喚住,坐向一旁。呂偉自更心疼,忙著看傷勢。還不算重,只刮破了些肉皮。當下取來清水和自配創藥,將傷口洗淨敷上,用布紮好。呂偉方說:“靈兒受傷,明天再去獵吧。”話才出口,又聽虎嘯之聲,靈姑因眾人俱已穿著齊備,仍欲前去。呂偉疼惜愛女,見她興致甚好,不願強留,便命靈姑稍為歇息,套上帽兜再走,以防傷口受風。靈姑應諾。

老少四人一同出洞,縱到洞前積雪上,側耳靜聽,虎聲已息。再滑向前崖,登高四望,到處白茫茫空蕩蕩的,哪有一點虎的影子。適聽虎嘯似在碧城莊左近傳來,便往莊前趕去。到時一看,已然來晚一步,阱前滿地虎跡,阱被虎爪爬碎了兩面,兩兔不知是被虎吃去,還是跑掉,已不在阱內。氣得王淵頓足大罵。牛子看出有跡可尋,笑道:

“淵少爺,你不要氣,這回我們打得到它,你跟我走好了。”於是四人便循虎跡滑去。

先還以為虎歸舊穴。及至滑了一陣,越滑越遠,細查地勢,竟是去往山陰一面。四外冰封雪蓋,地形已變,這條路從未走過,不知怎會到此。

呂氏父女恐走得大遠,途徑與賊常來路相背,恐萬一來犯,不甚放心。牛子卻因沿途虎跡尚新,接連不斷,又只有去路,並無來路,力主前往。說:“狗賊害怕飛刀,夜裡都不敢來,何況白天?山陰本是野獸聚居之地,往日嫌遠沒有去過。洞中糧少,既然誤打誤撞走到這裡,莫如乘機看上一回,野獸如多,、日後也好再來打獵。何苦半途回去,白費力氣?”幾句話把三人說活了心。靈姑又看出那地勢彷彿昔日親送向篤閉關修道時曾經走過;記得再行十來裡,越過兩處高山野林,便是所居崖洞。久已想去看望,因路甚遠阻,沒有前往,此時冰雪封凍,滑行迅速,一會即至,即便虎獵不到,也可乘此相見,向他道謝,就便請他佔算賊黨蹤跡和異日休咎,豈非絕妙?便向眾人說了。於是一同腳底加勁,趕緊滑行,向前駛去,片刻工夫,滑出二三十里。

呂偉見大小雪堆亂墳頭也似,為數何止千百,一眼望不到底,堆旁不時發現又深又黑的洞穴。方疑途徑走錯,想喚靈姑詢問,忽聽來路高崖側面人虎呼嘯之聲。剛聽那人一聲暴喝,彷彿耳熟,猛覺腳底一沉,轟隆一聲,存身雪地忽然崩陷了一整塊。四人因為防冷,俱都挨近呂偉而駛,前後相隔不出兩丈,所陷之處恰與四人立處大小相等。四人俱都身輕矯捷,長於縱躍,雪地陷落雖然驟出不意,也可縱開,不知怎地都覺身似被地粘住,一個也未縱出圈去。

那地底當初原是盆地森林,千年古木,虯枝交互,結成一片,綿延數十里方圓不見天日。雪落上面,越積越多,逐漸冰凍凝固,看是雪地,下面卻是空地,先見空穴便是原來樹問空隙。冰雪厚達兩丈,被成千累萬的林木枝幹托住。這還不說,最奇的是崩雪之下,本有兩邊大樹的枝幹相互托住,落時竟就四人立處往下沉墜。先沉之勢極速,過了上面雪層,忽然改為緩緩下沉,不偏不斜,穩沉至地。不特人未受傷,冰雪也一點沒碎。倒是上面四外冰雪齊往陷處崩聚,卻不再墜,晃眼便將陷孔填滿。森林地本陰黑,吃上面層冰積雪之光一回映,反倒清明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09:28


第六十二回 揮鐵掌 狹路肆兇謀 放飛簧憑 崖傷巨寇

話說四人落地以後,看出當地便是向篤舊居的森林。地隔頂上雪層幾達數十丈,積雪如銀幕也似張在樹梢之上,雪光反射,明徹畢睹。除高處旁枝偶見三五冰凌下垂,樹稀之處略有兩小堆融而復凍的冰塊外,地上仍是落葉深厚,低枝蒼潤,雜花吐萼,點綴其中。靈姑、王淵特意離開天蜈珠一試,竟是早春嫩寒時節光景。想不到這麼窮陰凝閉荒寒之區,會有如此美景奇觀,王淵首先撫掌稱妙。靈姑道:“你還高興呢,從雪坑裡掉下來,沒受傷就是便宜,看怎麼上去吧。”王淵道:“這個無妨,剛掉下來我就想到,上下相隔雖高,都與這些大樹連住,別的不會,莫非爬樹上去也不會麼?”牛子在旁笑道:“淵少爺倒說得容易,可知上面的冰雪有多厚麼?就算能到上面,怎鑽得出去?”

王淵道:“說你蠢牛,你還不服。姊姊不是有飛刀麼?不會把飛刀先放出來,把冰雪剜個窟窿,再爬上去麼?”牛子點頭讚道:“還是淵少爺會想法,我真是個老蠢牛,連小主人的飛刀都會忘了。”

呂偉事經得多,覺得那雪層崩陷得奇怪,尤其快落地大半截如有東西托住一般,上面雪洞封閉更速,也無片雪由孔中下墜,料有緣故。方在尋思,聽三人在旁商議,插口說道:“靈兒先莫忙,只要人未受傷,有樹攀援,上去不難。倒是這事情太怪,你們可想出是甚緣故麼?”靈姑聞言也覺事奇,只想不出是何緣故。正待答話,牛子忽瞥見左近樹後有一肥鹿探頭,定睛一看,身後還隨有三隻小的。猛想起林內正是野獸窟宅,不禁心花大開,忙喊:“有鹿!”揚手就是一箭。鹿性多疑,見有生人,正在樹後窺伺,聞聲驚退,剛掉轉身,牛子這一箭恰好射中後股,立即負箭,率了同行三隻小鹿,帶箭穿林而逃。牛子如何肯舍,喊聲:“快追!”拔步先跑。四人本為出獵而來,靈姑、王淵更是少年心性,立即相率追去。呂偉無暇再想,隨同追趕。

那鹿甚是狡猾,四人追出老遠,沒有追上。四人離洞已久,又在雪層底下,都忙著打到一鹿,好早點趕回。靈姑見追不上,便把飛刀放出。怎奈林木大密,目光常被遮住,四人路徑又生,那鹿只在前面密林裡出沒隱現,銀光過處,在把沿途林木藤樹傷折許多,依舊沒有追上。又追了一程,呂偉心懸兩地,越追越遠,覺洞中人少,諸般可慮,忙喚:

“靈兒莫要追了,我們此時尚在險地,玉靈崖又無多人防守,看把路走迷,今天回不去才糟呢。”靈姑、王淵聞言,心中一動,方欲止步,那鹿又在前面探頭回顧。氣得牛子手持腰刀,怪喊追去。靈姑見鹿好似有心逗人,也覺有氣,覷準出現之處,一指飛刀,銀虹電射,只聽一聲慘叫。四人相次趕到一看,鹿已被飛刀斬為兩段,只是只公的。適才所追大小三鹿,皮色鮮明,身軀肥健,顯然與此不同,竟被跑掉,不知何往。

牛子因窮追未得,還自忿忿。靈姑道:“算了吧,人想殺它,它不逃怎的?殺它不了便恨,那被殺的又當如何?這東西與人無傷,與物無害,如非我們食糧將盡,怎肯隨便傷害:天已不早,等我用飛刀把它分成幾片,趕緊用絹紮好,找路回洞去吧。”正說之間,忽聽前面鹿嗚喲喲,雜以猿啼和群獸奔騰之聲,只被密林擋住,卻不見影。王淵好奇,撇下死鹿,奔向前去。剛繞出樹外,便即縮回身來,急喊:“姊姊、伯父快來!”

呂氏父女知又發現獸群,本心攜帶攀援俱甚艱難,不願再多獵取。因王淵不住頓足招手,直喊:“快看!”又聽獸群奔竄騷動甚急,便同趕去一看。

原來那森林只剩前面一排,過去竟是一座山崖。崖前大片空地,堆著兩三丈高的冰雪,圍崖三面俱是高矗參天的林木,和來路一樣,上面蓋著一層雪幕。左邊林木最為高大,虯枝繁茂,撐出老遠,上面託著那厚冰雪,兀自不曾壓倒。全林只這裡獨透天光。

林際草更肥沃,樹下棲息著一群野鹿,還有幾隻猿猴,攀援縱躍,嬉戲於矮幹側枝之間。

不知為何受驚,齊向左邊林內紛紛逃走,三人到時已看不見幾只,耳聽群鹿踏葉之聲由近而遠,轉眼都寂。再問王淵:“可有什麼沒有?”王淵答說:“到時猿、鹿尚有七八十隻,別的未見。。因對崖與積雪相連,似可通到上面,尋路回去,故此急喊。”

呂氏父女查看形勢、果可通行,無心得此,自是欣喜。催促牛子將鹿肉捆紮停當,分別背上。把雪滑子重又穿好,各施本領,攀上雪崖,尋路往回滑去。因在林中逐鹿繞行了好些時候,到處冰雪堆積,又無日色可辨方向,跑了不少冤枉路。等到辨明路徑,才知那地方相隔碧城莊並不甚遠。尤其雪中滑行,往返更速。靈姑上來時見崖前雪地裡有好些虎跡,看出適追之虎也是由此上下。林中既是獸窟,以後行獵便有地頭,不致無獸可獵,暗把路徑記下。先還愁遠,及至尋到來路,相隔匪遙,越發欣喜。

四人回抵玉靈崖洞內,天已入夜,且喜洞中無事。當即把鹿肉烤吃,各自飽餐一頓。

吃時,靈姑談起雪地不曾崩陷以前,好似聞得虎嘯聲中有人呼叱,聲甚暴厲,恐非善類。

牛子道:“以前向篤手下原有一族野民,平日專以林中蛇獸為糧,定是他們在那裡打虎,決不是什麼漢人。”呂氏父女想起昔日兇徒借野民線索來洞暗算之事,以為牛子料得不差,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牛子、王淵都極力慫恿,再往後山森林中行獵。呂偉見昨剩鹿肉如勻著吃,足夠三四日之用,雪吼除了殘餘,還有一隻整的未動,雖說骨多肉少,合起來也能吃好幾天。便道:“我們所剩獸肉尚多,這類野味越新鮮越好吃,何苦多殺生靈,打些來放著?昨晚似乎天氣轉暖,只要雪一化,便可搜尋賊黨下落。休看雪大冰堅,說化就化,還是盼著找回失物為妙。森林與賊黨來路相反,群賊知我們不可輕侮,不來則已,來必不善,萬一乘虛來犯,如何是好?昨日我出門時,兀自心煩意亂,神志不寧,彷彿有什麼變故似的,去就勉強。那行獵之地雖不算遠,離洞他出,終教人不甚放心。好在獸窟已然尋到,隨時都可獵取,並非難事,不比日前無處搜尋。且等快吃完時,再打主意吧。”靈姑素常不喜無故殺生,想就便一訪向篤,去否兩可,聽老父如此一說,便把去意打消,相助阻止。呂氏父女都不應允,牛子、王淵自然不敢違拗。二人都是好動天性,閒來無事各把雪滑子穿上,走至洞外雪地裡,往復飛馳,滑行為樂。靈姑恐老父煩悶,等打坐完畢,尋出一副紙牌,連同各人入山時用剩的制錢,約了王氏夫妻,相陪老父鬥牌消遣。

王淵和牛子滑了一陣雪,久候靈姑不出。王淵入洞來喚,見四人已鬥上紙牌,旁觀片時,覺無意思,便跑出去,和牛子商量,乘機趕往森林行獵。牛子自然願意。好在出時為防驟遇敵人、野獸,各都帶有兵刃暗器,說走就走。二人一個年輕膽大,一個粗心冒失,知道明去決不讓去,徑自偷偷溜走。牛子滑雪本是慣技,王淵自服靈藥,身輕矯捷,多日練習之下,意比牛子滑得還快。昨晚又把路徑記熟,彼此爭勝搶先。酷寒漸減,狂飆不作,端的風馳電掣,迅速非常,數十里途程,半個時辰便已滑到昨日雪崖上面。

人才探頭,便見崖下林邊雪幕之下群鹿聚集,跳躍遊行,意態安閒。一點沒費事,就尋到了。

王淵喜極,當時便要縱下。牛子忙攔道:“鹿雖膽小,也有野性,它們數多,我們只兩個人,你是小孩壓不住它們,要是欺我們人少,合群來拼,弄巧我們還要吃虧。即使我們多殺它們幾個,不致受傷,它們害了怕,一換地方,不在這裡合群,以後再找又是費事。這東西跑得又快,昨天先見那母鹿已然中了一箭,我們四人同追,還用飛刀,都未追上。即使它們不和我們拼命,見人就跑,追它們也難。我們不穿雪滑子不能下去,有鹿的地方偏又沒雪,滑到下面還得脫掉,稍為耽擱,鹿早跑沒了影,怎追得上?好在它們不知有人要下去打它們,你先莫忙,反正我們只打一隻,多了也弄不回去,等我想好主意再說。”王淵聞言,便即止住。

牛子話雖說得有理,可是由上面暗放冷箭射鹿容易,卻想不出一個驚散鹿群的善法。

後來還是王淵見那森林邊上的積雪厚幾兩丈,有那樹枝較為稀弱之處,吃不住勁向外傾,如非凍成一片,有別的繁枝老幹在旁襯托,勢非被雪壓斷不可,稍經重擊,會立即崩落。

便想了個主意,命牛子駛向崖後,鑿來大塊堅冰,一人用箭去射,一人用冰塊去擊林邊雪幕。等鹿射倒,雪幕也同時崩落,將鹿群驚散。牛子連贊主意真好。

當下便由牛子挑定一隻又肥又壯的母鹿,用連弩覷準要害,連珠射去。那鹿多麼健實,也禁不起接連幾箭。頭一箭射穿鹿頸,直透出去。鹿剛負痛驚叫,由地躍起,第二、第三、第四三箭又相次射中胸腹等處,應弦而倒。群鹿不知人在上面暗算,見同類慘嗥滾地掙命,昂首四顧,方在驚奇,王淵已雙手舉起二三尺長方形的一塊堅冰,和牛子雙雙大喝一聲,用足周身氣力,照定林邊雪幕之上,猛擲下去。崖、林相隔只有一兩丈光景,由上而下本就容易得勢。林梢上的積雪看似甚厚,其實極松,凍冰以後發脆易折,再加邊枝不固,難勝重壓,一二百斤的堅冰,再用大力猛擊,嘩啦一聲,直似雪峰崩頹,靠外面的雪幕立時倒塌了一大片,冰雪殘枝四下飛舞。整片雪幕受此一震牽引,雖因冰雪虯枝相互糾結凝固,不會隨以崩塌,但稍近一點的也多被震裂,只聽琤琤淙淙冰裂之音密如貫珠,匯成一片,甚是清脆。那殘冰碎雪更隨處墜落,接連不斷,勢頗猛烈。群鹿驟出不意,本就嚇得四下亂竄,沿途再吃那些冰雪碎塊一打,越發心寒膽裂,齊聲哀鳴,亡命一般紛紛爭先逃去,晃眼之間無影無蹤。

二人聽冰裂之聲兀自響個不停,大小雪塊依然連續由樹問往下崩墜,那隻死鹿已被埋在雪裡,頗悔冒失,不該用力大猛。恐雪幕再有崩塌,不敢遽下,等了好些時,見勢稍減,才一同滑下。扒開碎雪一看,除所射大鹿外,還有兩隻小鹿也被壓死在內。二人原拿不走這許多,牛子因鹿性最靈,如不移走,留下死鹿,以後未必肯來原處遊息,只得先將三鹿移運崖上遠處。不能都取,便挑肥嫩好吃之處,分別割下,用索紮好,盡力背上。餘者任其棄置雪裡。費了好些心力、時間,才得停當,隨後往回馳轉。

二人因出來時久,呂、王諸人出尋不見,自是擔心,便由呂氏父女追蹤趕來。恰好半途相遇,自不免數說了二人幾句。牛子說有好些鹿肉棄在雪裡可惜,要大家回取。靈姑道:“你真是個喂不飽的饞牛,這麼多塊鹿肉,加上洞中那些剩的,還不夠你吃麼?

爹爹好容易今天才高興些,等鬥完牌出來,你和淵弟卻不見影子。差點沒把王大娘急死,如今正在洞裡盼星宿一樣。不說早點回去,多了還要想多。沒有罰你難過,非氣得連骨頭都不給你啃才稱心麼?”牛子最是敬畏靈姑,聞言不敢再說。呂偉也覺棄肉可惜,本有允意,打算分人往取,聽女兒這麼一說,也就中止。

老少四人分攜鹿肉,駛回玉靈崖。王氏夫妻正在倚門盼望,見了王、牛二人,自不免埋怨幾句。及聽王淵說起那裡野味甚多,肥鹿尤夥,又如何容易獵取,決無絕糧之虞,俱都欣喜。呂偉笑道:“日前初次發現失盜,大家急得那個樣子,連我都急了好些天。

其實我們還有好些餘糧,有這麼好的洞天福地居住,用具也未全失,耕牛、種籽都有,怎麼也能想法接上收成,並不算苦。真要當日絕糧,食用全無,又當如何,這都是去年算計太周,收成太好,什麼都存起來,吃用不盡,造物忌滿,給我們一點儆戒。所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了不覺得,沒有了什麼都是好的。過慣好日子,稍差一點,便覺難受。假使我們來時什麼都沒有,日有絕糧之虞,能夠到此光景,不就喜歡極了麼?

今日鬥牌,靈兒為討我喜歡,想我和滿,不住發給我好牌,不料把我該摸到頂好的張子漏到下家,被王大娘和掉。因而悟到:人的生死貧富,以及一飲一啄,莫非命定,白用心機,毫無用處。最好也不貪也不懶,只照我本分做去,聽其自然,既少閒氣閒急,反多受用。因此我把失盜之事已然置之度外。現在既有野味可以獵取,只要那賊害怕,不敢再來侵犯,我們齊心努力,靜等開春下種,夏秋兩季收穫,也就無須苦苦搜尋他們了。”

靈姑深知老父為人沉著,自從失盜以後,嘴裡不說,心中十分愁急。偏生冰雪險阻,盜窟難尋,自己每日為此愁煩,無計可施。難得會委諸命數,不再置念,好生欣慰。見王、牛二人眉飛色舞,意似不服,想要爭辯,忙使眼色止住,搶口說道:“爹爹說得對。

本來我們都是出世的人,應該凡事都想開一些,這些身外之物,有甚稀奇?日前只因餘糧無多,怕接不上氣。張叔父和遠弟大約病好,也快趕來了。全洞七個人;還有那些長臂族,開山以後免不了要來看望,範師兄他們更是非來不可,雖說他們往返長途,必帶食糧,只有給我們添東西的,可是初來總該有些款待。照前幾天神氣,怎能叫人不急?

且喜上天鑑憐,無意之中會在冰雪底下發現野獸窟宅,並且還有好些成熟了的野果,黃精、紅苔之類,想必也不在少數,簡直取用不盡。今天又在大洞鹹菜壇堆裡找出大半缸食鹽。過幾天,索性破上一天工夫,去到森林以內,連野味帶山糧多打些來,風的風,臘的臘,不是照樣快快活活過日子麼?”呂偉首先含笑稱善。王、牛二人便不再言語。

當日又是一頓豐美的飽餐。呂偉滿擬退一步,誰知他不尋人,人卻尋他。

過了兩日,呂、王諸人見天氣逐漸轉暖,知道這麼厚的積雪一旦融化,勢必發生山洪,又須閉洞多日,等水退盡,始能出外。森林地勢低窪,成了澤國,林中野獸定逃匿無蹤。意欲趁它未化以前,將野味山糧備辦停當,免得再挨些日子冰雪融松,隨時隨地皆有崩塌之虞,無法行動。呂偉因此番大舉行獵接連好幾天,每去從早到晚,來往要一整日,氣候漸暖,還防備到賊黨來侵,特意將洞口和先前一樣封堵,命王氏夫妻留守在內,另外在皮簾旁開一小孔,以備靈奴飛行出入。吩咐如遇有賊來犯,不問多少,千萬不可出敵,只在洞內用毒弩外射;同時放出靈奴,飛往森林告急。呂氏父女聞報回援,至多不過個把時辰,即便賊黨人多勢眾,在這短時間中,要想撤去石塊,攻入洞內,也來不及。何況洞前有雪堆阻隔,來賊一旦跳落,必為王氏夫妻連珠毒弩所傷,客主異勢,一暗一明,還手甚難。呂偉老謀遠慮,部署定後,又假設敵攻,隔日演習了十幾次,端的周密異常。

第二日未明起身,飽餐之後,率領靈姑、王淵、牛子,老少四人一同前往,並把雪橇帶去,以備運物之用。頭兩天十分順當,什麼事也沒有,只半日工夫,便滿載而歸。

除各種野味外,還採掘了二百來斤山糧,直到堆得那雪橇都無法裝載才罷。回到玉靈崖,天還未黑,眾人自是高興。到第二天,獸群日有傷亡,漸知人類可怕,有了戒心,不是藏向林中深處,便改了地方,獵取漸難。呂偉因積雪漸隔,遇到鬆軟之處,已難行走,一旦發生山洪,不知要在洞中待多少天,食糧一層,最關緊要,連日雖有所獲,仍嫌不夠,便命分途搜索。

起初呂氏父女還恐藏有別的猛獸,將人分作兩起,不敢分得太單。繼見林中除曾獵取大小兩虎外,只有鹿和羊、兔最多,不見別的獸跡。分獵到二天上,膽子越來越大。

又見雪融漸速,行獵之日無多,保不定風勢一轉,次日便行中止。此時蛇蟲之類尚在蟄伏未動,以牛子的行獵經驗,料知林中連虎都少,別的猛獸更無庸說。即便遇上虎豹,憑這老少四人的本領,誰也不致為它們所傷。加以鹿,羊地理既熟,奔逃起來又快,這一有了戒心,獵到甚難。惟恐樹斷雪崩傷人,又不願毀損千年古木,靈姑更不肯用飛刀行獵。有時非分頭追逐不可,漸漸人數走單,傍晚聚集,一算所得,果比昨日多了好些。

靈姑不願多事殺生,打算中止。呂偉卻說:“這兩日偏重行獵,沒顧及採掘山糧。照牛子說,今年雪勢之大,生平未見,雪後山洪不知要多少日才能減退,況且水退後長臂族必來,還是多積食糧好放心些。”於是次日又去。

山糧種類不一,有的是樹上的果實,有的深藏土內,物以類聚,多不在一處,更須分頭採掘。於是老少四人分成四起,可是相隔只在一里左右,並不甚遠。如非林密不易傳聲,聞呼便可立至。由清早起採掘到了午初,已然得有不少,依了靈姑,即此已足,最好即時回洞。呂偉見為時尚早,便說:“連日已然累過,不在這半日工夫。以後不能再來,樂得就便多采掘些。雪橇不勝全運,人力也可背運,一勞永逸,求個充裕,豈不是好?”靈姑知老父平素極知足,今天忽然改了脾氣。此時洞中所存獸肉、山糧不少,連牛子都覺夠了,還這麼貪得無厭,老怕不夠用似的,與那日所說的話簡直兩樣,好生不解。心想:“爹爹真不怕累,反正這半天工夫。”勸說不聽,也就罷了。

四人中。”牛子掘取薯前、黃精一類的山糧,入林較深。靈姑、王淵分頭在近樹上採拾松子、棒、慄等果實。只呂偉一人採取一種山人名叫野苞谷的東西,產處相隔上下出口最近。眾人採掘來的山糧也都堆積在彼,以便行時一同搬運。這時靈姑、王淵剛剛採掘了些果實放下走去。呂偉一邊看著攤子,一邊挑那成熟肥大的野苞谷,用刀割取,自覺所得不少,即便閉洞三月也足夠用,方才高興。不料群鹿也最愛吃野苞谷,以前聚集當地不去,實由於此,自從四人行獵,便將鹿群驚散,它們逃往密林深處,已有數日不敢再回原地。這兩天不見人再搜獵,大鹿還有戒心,不敢便回;有那小鹿口饞,貪食野苞谷,悄悄掩來,藏在苞谷中大嚼。恰被呂偉發現,見那小鹿一共三隻,甚是肥壯,心想生擒一隻回去,與原養小鹿配對。暗中覷準一隻生相好的牝鹿,端詳好了地勢,由側面輕悄悄蜇近前去,準備驟出不意,飛身縱起,一下將它抱住。不料那小鹿也頗靈巧,呂偉還沒走近,便已警覺。較大兩鹿首先回首一躍,如飛穿林逃去。剩下一隻發覺較晚,呂偉已然縱起,小鹿害怕,忘命逃竄,慌不擇路,徑往林邊出口雪堆上逃去。

呂偉只差一步,便將鹿抱住。又見小鹿不往密林中逃,竄向絕路,如何肯舍,緊緊追趕,一晃追到林外。小鹿連蹦帶跳,已然竄上雪堆,積雪松浮,一下踏虛,又滑跌了一交,幾乎滾落。呂偉知道手到擒來,便笑道:“小鹿莫怕,我不殺你,只要跟我回去,每日有你吃的,且比你在這裡舒服多呢。”一邊笑說,一邊正待運用輕功往雪堆上縱,忽聽上面有人說道:“師父,我說人在底下,你看這不是麼?”

呂偉聽是漢人口音,心中一動,忙止步抬頭一看,雪崖上面縱落二人。為首一個非僧非道,裝束奇特,相貌甚是獰惡;另一個穿著和文叔一樣,反毛皮衣帽兜,看不清面目。他方覺為首那人面熟,對方已先喝問道:“你住哪裡?叫什麼名字?可有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與你是一路麼?”呂偉一見二人,便料是賊黨尋來。想起王氏夫妻尚在洞內不知如何,又聽口出不遜,一著急,不禁怒道:“老夫在此行獵,與你們何干?

你們是做什麼的?問這做甚?”為首一賊一聲斷喝,將手中刀一指,未及往下發話,旁立那賊已搶先攔道:“師父不要生氣,等我來問,要死也叫他死個明白。”說罷,便用手中短矛指著呂偉喝道:“老東西,你莫糊塗,只要好生答應我話,便沒你事。我們是後山九雄寨來的。只因去年我師父出門,小兄弟們到前山取了一些東西,不料遇見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用暗器害了我們四個弟兄,那時因為天氣太冷,沒顧得尋他們。

現在師父回山得知此事,要尋那崖洞里人報仇。適才到了崖洞,只遇見兩個中年男女,拷問不招,於是我隨了師父尋蹤至此。你如與他們是一家,趕緊將老小三狗男女獻出,或是喊來由我師父處治;如若不是一家,既在鄰近,想必知道底細,只要說出實話,也可饒你不死。休看你們在這裡神氣,像個會家,卻敵不過我師父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莫要執迷不悟,鬧到死無葬身之地。”

呂偉一聽賊黨已然攻入正澗,王氏夫妻也落了賊手,不由急怒交加,厲聲喝道:

“大膽狗賊!去年盜我牲糧,後來被我女兒用飛刀殺了四賊。因值冰雪封山,正苦無處搜查餘黨蹤跡,今日又來送死。曉事的,由我押送,急速回轉賊巢,送還所盜牲糧,念在你們是漢人份上,饒卻爾等狗命。”呂偉頭戴皮兜,未現出本來面目,賊首雖料他是玉靈崖洞中主人之一,不知姓名,沒認出人。又注意在兩小姊弟身上,還不致便下毒手。

如果稍一耽延,靈姑便行趕來,何致出事。這一開口說話,漸被聽出口音,起了疑心。

隨來那賊見呂偉喝罵兩聲,兩番要想恃強動武,俱吃賊首搖手止住。等到呂偉話快說完,賊首獰笑道:“你口出狂言,叫甚名字?”呂偉也是藝高人膽大,雖見來人面熟,那麼有識見經歷的人物,也不看看對方衣飾何等怪狀,分明是妖邪一流,急怒匆遽之中,聞言竟不假思索,脫口答道:“無知鼠輩,瞎了你的狗眼,連我都不認識,還敢逞能?我便是西川雙俠中的紫面俠呂偉。”

賊首本來強忍暴怒聽他答話,一聽果是仇人,兩道濃眉倏地往上倒豎,哈哈獰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呂偉老狗麼:自從在川峽上了你們苦當,哪一天不叫你祖師爺想上幾遍?今日你披上滿身獸皮,差點被瞞過。可認得你祖師爺是誰麼?”話還未畢,呂偉已看出賊首頭上隆起的幾個肉包,猛想起前年巫峽行舟所遇惡道。知他不但武藝高強,還會左道邪法,不禁暗自吃驚。心還在想和他支吾一陣;等靈姑來應援,或是引往靈姑那裡,用飛刀除他。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微笑答道:“我還當是慣竄南疆的漢匪,原來你是七首真人毛霸毛朋友麼?恕我年老眼拙,沒有認清。今日在此相見,總算有緣。

常言說得好‘不打不成相識’,‘士隔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你我巫峽已然見過真招,當時雖然承讓,可是如今老夫總算此間地主,毛朋友也不是無名之輩,異地重逢,老夫不能以鼠竊狗偷土匪之類相待,就此領教,未免不成敬意。天又大寒,老夫玉靈崖蝸居倒也溫暖,並還藏有不少家釀,何妨請至敝洞,就著新打來的野味,痛飲幾杯,略解寒意,再行領教如何?至於敝洞,除了老朽父女和一個老頭,更無他人,不是婦孺,便是無能之輩。前年與老夫同舟的張鴻並不在此。毛朋友想必不致疑有他意吧?”

這一番誘敵之言,連將帶激,說得甚是大氣,不去便算怯敵情虛。以敵人的驕橫自恃,不去的話按理不能出口。偏生隨來那賊名叫獨眼太歲賈四,兇惡刁狡,無與倫比,生平慣仗心機算人,無惡不作。得勢時狗眼看人低,兇橫已極,脾氣比誰都暴;一旦失勢,失了憑藉,便成了夾尾巴的瘟狗,甚氣都肯受,多大的醜也肯丟。因善吹拍捧架,最得毛霸寵愛。這次恃有毛霸撐腰,自告奮勇,越眾搶先追探敵蹤,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類匪徒最恨人牽他頭皮,喚作上匪。他們只在各山寨中橫行勾串為惡,多半不明江湖上的過節規矩,先聽呂偉答話不善,他不知呂、毛二人過節,狗仗人勢,早已躍躍欲動。雖吃毛霸示意止住,為表忠誠,”依然做出同仇敵愾,恨不能活生生將敵人咬死的神氣。誰知白費氣力,把脖子脹得老粗,仍未把對手看透。呂偉更不把他看在眼裡。

毛霸一心注意敵人,自信必勝,快意當前,表面問答,心正盤算此仇該是如何報法,才稱心意,也未理會。

賈四心力算是徒勞,不由遷怒呂偉,加了幾分真火。再一聽呂偉當面罵他鼠竊狗偷土匪,邀請毛霸往玉靈崖,先禮後兵,飲酒之後再行較量,全不提他一字,視若非人,益發狗焰中燒,再也忍不住怒火上升。但聽對頭曾與師父見過高下,又是這等說法,必不好惹。心想:“自來筵無好筵,虎穴難人,越是這類假斯文越不好鬥。就拿適才玉靈崖洞內那男女兩人來說,還沒攻進洞去,同黨便被他們射倒了好幾個。如非師父趕來行法破洞,只會白白傷人,休想攻得進去。況且上次逃回的人還說那兩小男女會使飛刀、飛劍,比師父所放黃光要亮得多,人一捱上,立時送終。他的女兒尚且如此厲害,老傢伙的神色如此從容,弄巧師父還不是他對手。既是仇敵,要甚虛套?師父已說在川峽上過他當,莫要不好意思,中了激將之計,再上他一回大當。師父一敗,不但所得金砂、牲糧、什貨、用具要加多少倍奉還,而且大家誰也難逃公道。師父決不好意思說不去的話,還不如乘機暗算,將他弄死為妙。此舉成功更好,否則把臉扯破,使他兩人就在這裡見個高下,自己也好相機進退。照二人神氣口氣,本領似差不了多少,師父即使打他不倒,也不致當時受害。等動起了手,要看出師父不行,自己也好先溜。”賈四念頭隨轉,隨做出忍氣不管神情,手中用力緊握矛和弩筒,往呂偉身前湊去。

呂偉見毛霸聞言把兇睛一眨,雙眉擰緊,似在尋思答話。暗忖:“敵人必定中計。

此賊初意原向靈兒、淵侄、牛子三人尋仇,如若遲疑,還可拿喚回三人的話誘他。只要愛女一到,不問玉靈崖之行允否,自己均無敗理。只可恨洞中既然有事,王氏夫妻怎不把靈奴放出報警?我們也好馳回救援,何致與強敵深仇相逢狹路?”方在盤算,想要開口,猛瞥見旁立那賊兩手暗中蓄勢,漸向身側移動。久經大敵的能手,如何會吃這類毛賊所算。呂偉本心至多給他一點做戒,就勢再拿話去激將毛霸,多延時候,把靈姑引來,本無心要他的命。

誰知這賈四沒練會真功夫,卻學了幾年專門暗算人的陰毒招數,出人意料的刁惡。

他那拿手,自起名兒叫一技開百花。使用起來,先是驟出不意,用左手短矛在三五步內脫手擲出,刺人的要害;同時再用右手毒藥連珠旋弩,專打五官七竅和人身容易見血之處。那連珠旋弩製得尤為精巧,共有五個筒眼,同時併發。每筒十七箭,長一寸七八分,細才分許。三稜出風,人若中上,一個時辰以內必死無救。發時範圍可大可小,任往何方縱躲,均難避過。貴州大盜劉老麼,昔日仗以成名,傷人無數,呂偉也曾經見識過。

賈四乃劉老麼的孌童,死前被他偷來,仗以為惡。幼年為練此弩,下功太過,鬧得狗眼一大一小,幾乎瞎了一隻,“獨眼太歲”之名便得於此。

那弩筒原藏在賈四袖套內,也是急於求功買好,惟恐毛霸攔他,積惡太甚,遭了報應。他這裡短矛還未往外擲出,弩筒也同時出現。呂偉口裡說話,眼中旁覷,見那賊左手用矛,右手毛袖又肥又大,不見套手,便知中藏暗器,已經防到。賈四又把弩筒認作生平不二法寶,愛如性命,擦得精光捍亮,手剛一抬,便被呂偉發覺。呂偉見是一個粗約兩寸,上有五個筒眼,梅花形的暗器,知道厲害,萬萬不能遲緩。射處大多,又是毒藥鋼弩,運用內功也恐萬一疏漏,被他稍微射穿,見血非同小可。心更恨極這類狠毒匪徒,事當緊迫,竟未顧及投鼠忌器。說時遲,那時快,賈四剛把手中短矛投出,跟著右手弩箭揚起待發,就這眨眼的工夫,呂偉早把全身真力運向左右手臂。賈四由左側進攻,兩人相隔不過五步。呂偉因是大敵當前,又恨極那行同鬼蜮的惡徒,竟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左手一撩,敵人的矛尖還沒沾衣,便飛起一二十丈高下,落向遠處叢樹之中。同時腳底猛一錯步,身子略側,照定賈四就是一劈空掌。這類掌法的動作既是神速,力量尤為驚人,呂偉輕易不用。用時對方休說是人,便是山石樹木,如在十步以內中上一掌,也要粉碎斷裂,常人怎禁得起。賈四手按機簧,才一發動,忽見呂偉身形微一側轉。心想:“任你多好內功,躲得多快,今天好歹也叫你中我幾箭。”念頭還沒轉完,短矛首先飛起。緊跟著猛覺一股又沉又猛的寒風勁力,直似千斤重錘迎頭打到,氣便閉住,連“哎呀”一聲都未喊出,當時頭、面、胸骨就全部碎裂,仰面跌倒,死於非命。

毛霸被呂偉一將,本不能說不去玉靈崖的話。見賈四忽下毒手暗算,毛霸雖是淫兇狠毒,但也頗明江湖上的過節,不願做這樣無恥行徑。報仇一事,尤其應該親自下手,方能洩忿,我回場面。似此鬼祟行為,勝之不武,不勝為辱,自然更厭煩。不料兩人動手都快,不等出聲喝阻,賈四已然斃命。毛霸性如烈火,自覺難堪,不由暴怒,大喝:

“老賊!死在臨頭,還敢傷人。”腳一點,縱將過來,便要下手。呂偉乃成名多年的人物,上場時已講禮讓,對方卻一再破口傷人,按說除各憑本領爭個死活存亡,不應再有話說,自摜身份。無奈深知敵人會施邪法,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不持重一些。見毛霸撲來,強忍怒氣,將身往旁一閃,輕輕縱開,高聲喝道:“姓毛的,休得逞強無禮,聽我一言。”毛霸戟指怒喝道:“你今日已成我掌上之肉,容你多活片時無妨,有話快說。”呂偉也不理他,冷笑道:“想當初巫峽相遇,你已落在我手,念你是條好漢,未忍殺害,將你放走。今日狹路相逢,老夫約你同去玉靈崖,先盡地主之誼,再行過手,並無惡意。這個土匪不知是你甚人,看出你聞言遲疑,意欲下手暗算,被老夫輕輕一掌,還未沾身,便即打倒。此乃他自送死,並非老夫手毒。你既小心,不敢到我洞內,老夫禮已盡到,也不勉強。但是一件:聞你精通劍術,老夫少年也曾拜過異人為師,多少年來未遇敵手。你我兩次相逢,總算有緣,那年巫峽行舟,匆匆一晤,不曾一一領教,至今仍引為憾事。你我何妨不用兵刃,先比拳腳,再比劍術。各憑彼此平生所學,儘量施展,分個勝敗強弱,免得日後又有上當的話。你看如何?”

毛霸昔年初遇雙俠時,誤以為敵人精於劍術,自知旁門左道,所學不濟,沒敢輕易施展;恰巧雙俠又有異人暗中相助,以致受傷被擒,二敗塗地。後來細一打聽,雙俠只是武功精純,雖然劍法極好,並未煉有飛劍。自己當時只消略施法術,便可必勝;不合震於虛名,上了大當。越想越恨,立誓要報前仇。先尋到雙俠家中,人已棄家變產,攜了子女出門遠遊,不知何往。也沒想到雙俠會到莽蒼山來隱居。此次與呂偉相遇,事出偶然。原來毛霸偶然遇見好幾年沒見面的師父,五台派餘孽黑頭陀譚幹,說起莽蒼後山有不少靈藥,因那山中常有峨眉、青城兩派仇敵來往,自己是個熟臉,不便前去,命毛霸代往,還傳了兩種防身隱遁的法術。毛霸領命,去年便到了莽蒼山。業時帶有一個徒弟,名叫王茂。等藥採齊,快要回去時,王茂忽在睡夢中為白猩子擄去,送了性命。毛霸幸未同在一起,否則睡熟無備,即使不死,也必重傷。後來毛霸發現孽徒失蹤,衣物零亂散失,知有變故。先還以為王茂武功頗好,又會一點法術,決不會為野獸、毒蛇所傷。當是被山中土著野人捉去。繼一查看,東西雖然散亂,並未丟失,好生不解。在後山一帶連找尋了好幾天,忽然遇見那夥土匪。始而毛霸疑心殺擄愛徒的便是此輩,要下毒手。這類土匪甚是心明眼亮,不等發作,先自服低。一問來意,斷定人被白猩子送了性命。雙方談得甚是投機,眾匪徒又將毛霸請往盜巢暫住。毛霸本愛當地景物幽靜,土匪們正又在此爭彼奪,群龍無首之際,十分散亂,不久便拜毛霸為師。搜尋了幾天白猩於,也未尋到。毛霸急於尋師覆命,藥已採齊,不便久延,便到貴州見了黑頭陀。黑頭陀聽說山中靈藥如此繁富,又命再採一回,並活捉一隻白猩子回去。毛霸回到莽蒼山已近隆冬,一邊率眾採藥,一邊搜尋白猩子的蹤跡,不久居然齊備,毛霸見封山期近,便往貴州過冬,順便向師父討些傳授。

當毛霸再往貴州的第二天,文叔原想借逐鹿為由,瞞過呂氏父女耳目,前往峰頂白猩子舊巢尋取靈藥。不料眾人說話被他聽去,知道自己的心事為人識破,不好意思。暗忖:“呂偉真是好人,此事不應瞞他。就此回去,殊覺無顏。”意欲生擒一鹿,回去遮蓋,便循鹿徑往前搜索。不料遇匪被擒,拷問之際,認出一匪竟是自己的嫡親外甥,彼此問明來歷,化敵為親。文叔還要趕回,眾匪強留不放,只得在匪巢住了數日。

這班匪徒大多好吃懶做,專以劫奪為生,縱有極好土地,也不肯下力躬耕開發。原是惡跡敗露,在各山寨中無法存身;又在各漢城中屢犯巨案,官中懸賞緝拿,不能前往。

無可奈何,才帶了歷年掠奪所得,逃向山中。但是金銀珠寶之類,飢不可食,寒不可衣,不下手劫掠不行。草草蓋了幾間屋子,耕了些土地,擒些野鹿,用暴力鞭撻來代牛馬。

起初只圖隱避一時,誰也沒打長久主意。後來各寨匪徒都被山人識破,不能立足,見機稍慢,便為所殺,於是相率逃來,入數越來越多。匪徒素無信義,以強為勝。強的終日坐享現成,不肯操作。弱的輪班耕植,又不甘受強的役使,當面聽從,背後不是偷懶,便是胡來一氣。鬧得大好肥土,竟無什麼收穫,於是吃的常鬧饑荒。日前正商量尋訪一下,山中有無土人部落居住,好往打搶。

文叔一來,匪徒漸漸聽說玉靈崖食糧眾多,牲畜繁庶;文叔還存有不少皮革、用具、金砂、藥材在彼。眾匪仗有毛霸為師,原意一不作二不休,開春以後慫恿毛霸,索性集眾出山,向各山寨大舉劫奪,把當地作為窩贓巢穴。等積聚滿了慾望,滇黔一帶漢城難居,再借毛霸法力掩飾,逃往江南各省,做富家翁享福去。一聽有這許多東西,怎不生心。本意不問文叔如何,立即下手,連文叔也一起搶奪謀害。正計議間,又聽文叔說起洞主人有一女兒,乃仙人弟子,身帶玉匣飛刀異寶,出手便是一道銀虹,遇上就死。那麼厲害的白猩子,連老帶小竟被殺死了十幾個。同時文叔的外甥又是匪中有頭臉的人物。

諸多顧忌,便躊躇了兩日。

群匪最終商定,極力蠱惑文叔,勸他一同人夥。文叔生具惡根,又因自己子然孤老,只外甥一個親人,以為將來可以依靠,再加日子一久,益發無顏回去,竟然同意。眾匪看出文叔心貪,不捨失物,又對於靈姑飛刀一層不甚深信,假裝代盜存物,要他領了前往。文叔果然應允。頭一次只文叔和兩名能幹匪黨同往,文叔心畏呂氏父女,膽寒氣餒,略取一些金砂、貴藥,便催促逃回。跟著變天,大雪封山,難於再往。

文叔久居山中,地理極熟,沒有兩天,竟無心中發現一條道路,盡頭處是一橫嶺,正是昔年白猩子住過的一個大山洞。那洞位居嶺腹,外狹內曠,甚是寬大,和玉靈崖後裂縫通路一樣,前後可以相通。文叔查看地形,後洞口與玉靈崖隔溪廣場遙遙相通。經過一番籌劃,便和眾匪徒前往查探。先還恐洞口被雪填沒,無法通行。到時一看,那雪與洞口高低相差無幾。匪徒震於文叔之言,均極仔細,將路探好,回去趕做了兩副雪橇,由洞中駛出。到了後洞口,因恐留下橇跡,又用人力將橇抬起,換了地頭方向,再行滑駛。快要走向玉靈崖側面相對的正路時,又抬行了一段,以備萬一敵人厲害,發覺追蹤時可以掩蔽。眾匪徒意在財貨,頭幾次取去的都是金砂、皮革和知名的貴藥。

文叔原有兩樣靈藥,知道匪首機智,恐被識破。又以為內中最珍奇的一樣,多年沒有跡兆,未必會在此時開花結實,故不經意。滿擬等眾匪徒將洞中所有全部盜來,再行覷便檢視。誰知機緣註定,王淵兩次人洞,無心遇合,得了現成。

起初文叔恐被呂氏父女撞上,不敢前往,一任眾匪徒輪流盜運,自己只在中途雪坡上指揮籌劃。繼見連盜多日,連自己所存和洞中原有之物俱被盜來,已然盜及牲獸。遍問去匪,只說每去都挑值錢的東西盜取,為便攜帶,筒罐多半拆譭棄去,只取內中藏物,並未見有這樣藥草。文叔知匪首兇暴,號令素嚴,手下人等不敢妄取一物。呂氏父女不知藥名、用途,再說也不會不告而取。疑心匪徒盜取時遺漏,雜入破筒之中,意欲親往尋找。因呂氏父女始終未出,必是為雪封鎖,閉洞過冬。恰巧眾匪想盜活牛活馬,特意做了兩副大雪橇,人去得多,還有兩個會妖法的,益發放心大膽前往,誰知靈姑、王淵、牛子三人已早埋伏在彼,四匪往盜牲畜,首先傷亡。文叔在二洞內還未警覺,等到出來,將那個重傷匪徒撞死,才在霧中踏著冰雪冒險逃走。過了峰群不遠,先逃二匪因為逃命心切,行駛太急,雖有照程之珠,仍撞在積雪上面,被冰雪撞傷,雪橇也損壞了一副,正在負痛難行。幸虧文叔趕到,勉強合力將壞雪橇拆去一副,三人並駕一橇,才得逃去。

這一次因敵人已然警覺,驚弓之鳥,格外小心。除照原來走法外,進洞時文叔還做了一番手腳,使崖上冰雪崩塌下一大片,布了極好的疑陣,所以呂氏父女苦搜不獲。三人見了匪首,說起女主人的厲害,俱都心驚,在自恨極咒罵,不肯甘休,只是無計可施。

直等到毛霸近日回山,眾匪徒引見文叔,並將前事告知,毛霸立喊文叔近前盤問。

文叔當初原是心貪,自私過甚,又因身老無親,妄想將來依賴外甥養老,以致鑄成大惜,對於呂氏父女本無仇恨。及至與匪黨相處漸久,眼見眾匪兇暴刁狡,時常同黨相殘,口是心非,絲毫不講信義,才知上了大當,無奈自己財貨全部盜運了來。雖看出眾匪徒大有侵奪之意,但在未盜來前,匪首和眾匪徒都曾說過,只盜取呂氏諸人之物,決不妄取自己一草一木。只要應付得好,不令有所藉口,或者還能成全一半。如想中途脫離,除非孤身逃走,要想帶走東西,直比登天還難。在自灰心悔恨,已然無及。毛霸性情剛暴,自和呂、張雙俠結仇,時刻未忘。這時一聽洞中主人姓呂,是四川人,不等文叔往下細說名字、年貌,便暴跳道:“這廝定是我兩年前所遇仇人呂偉、張鴻了。我要殺他們已不是一天,不想全家藏在此地,難怪找他們不到。老尤你快說,這廝可是生有一雙細長眼睛和紫黑鬍子,臉皮也紫得發亮,與一個姓張名鴻的在一起,如若是他,我歇也不歇,當時就去尋他算賬。”

文叔聽呂偉說過真名、來歷,只不知和毛霸結仇之事,及見毛霸說時咬牙切齒之狀,忽然天良發現。心想:“平日常聽眾匪說毛霸神通廣大,法力高強,既與呂偉有深仇,此去呂、王諸人焉有幸理?以前承他父女諸般救助,視若家人,呂偉相待尤為優厚,拿眾匪徒來比,相去何止天淵。如今我落到如此地步,只怪自己糊塗,再如害他全家,怎問得過心去?意欲暫緩禍機,先將毛霸穩住,然後暗寫一信,抽空趕往玉靈崖偷偷投遞報警。呂、王請人見仇敵快要尋上門去,自會設法逃避。念頭一轉,等毛霸爆竹似地一連串把話說完,故作不注意的神氣,淡淡地笑道:“祖師爺說那洞主人是你仇敵西川雙俠呂偉、張鴻,恐怕不對吧?”毛霸聞言,將兇睛一瞪,喝問:“怎見得不是?”

文叔道:“祖師爺先莫生氣,容我細講。第一,這家共是老少五人,一個姓餘,並不是呂,他年約五十左右,有一兒一女;另外夫妻二人姓主,還有一個年老山民。我在那裡住好些天,無話不談,休說見著張鴻,連個張字都未聽說過,二人面貌也與祖師爺所說不甚相像。這還不說,最不對的,這老少幾人在玉靈崖隱居已有十來年,從來沒出過山,如何會與祖師爺在兩年前相遇?請想,他們開闢了那麼多的田,新種的樹都成抱粗了。這次大洞還沒有去,弟兄們取回的谷糧不過是他所存十之二三,便有那麼多,豈是新來才一兩年所能辦到的?”

毛霸一想有理,方始減了忿怒。說道:“便不是這兩個老賊,他殺我徒弟,也是饒他不得。聽說這廝還會飛劍,可是真的麼?”文叔不知毛霸心怯正派飛劍,以為毛霸那麼驕橫性暴,如說敵人厲害,勢必不服,照佯是去得快,莫如說平常些。便笑答道:

“這幾人,論武功暗器,倒個個都得過高明傳授;如說飛劍,我雖沒見識過祖師爺的,就照弟兄們所說來比,那麼他就差遠了。他用手丟出去,只能在三五丈內殺人,遠了不行,也沒祖師爺的亮。我只見他用過一次,沒有看清。法術更是一點不會。似他這樣,祖師父一到,要他如何便如何,簡直不是對手。祖師爺遠來勞乏,天氣這麼冷,還不如容他們多活兩日,稍為歇息,再去除他不晚。”毛霸妖法有限,千里遠來,不能一口氣行法飛駛,中途還要停頓,委實受了不少飢寒勞乏,竟被說動,暫且中止。

毛霸到日,途中了發現兩隻逃虎,知道匪徒糧食無多,打算殺死帶回。正呼叱行法間,呂偉父女也正行獵經過。恰巧向篤神遊在外,知呂氏父女為尋自己而來,看出雙方快要相遇,忙即行法,將樹頂浮雪崩陷一片,使呂氏父女、王、牛四人一齊下墜,又幻出逃鹿,誘向遠地,免與毛霸相遇。不料和文叔一樣,都是求好反壞。假使毛霸到日便與呂偉相遇,或是文叔不發動天良,任他即日尋往玉靈崖去,彼時都有靈姑隨侍未離,鄭巔仙所賜飛刀,休說毛霸當之無幸,便異派中能手,能抵敵的也沒有多少。毛霸一死,萬事皆休,呂偉哪有這些災害?也是命數註定,人力不能挽回,好些陰錯陽差,終致仇逢狹路。這且不提。

毛霸天性甚薄,對於這些新收徒弟本不看重。每日將火生旺,享受玉靈崖盜去的那些精美食物,一連歇息了好些天,也未說去。

文叔已將紙條寫好,幾番想要抽空前往,無奈冰雪崎嶇,往返遙遠,顧忌大多,想不出個能出去半日的題目。更恐去時為呂、王諸人發覺,求榮反辱。躊躇了幾天,沒有走成。後來暗忖:“此事太險,無論被哪一面發覺都無幸理。反正與我無關,去了不過叫他們得信,有個準備。那麼好的洞天福地,辛苦經營,就明告訴老呂,他們也未必捨得棄此而去。況且冰雪封山,也沒法行路,至多找個地方藏起,早晚仍要遇上,分個死活存亡,連日留心毛霸,雖比眾人略為性直,仍不是至好相與。那飛劍是一道半青不黃的光,靈姑匣中那道銀虹比他勝強得多。與其這樣操心,還不如任他們見個高下。毛霸如勝,我只好認命,聽憑他們奪取,沒得說了;萬一老呂那面得勝,到時再想主意,老呂人極厚道,向他細說苦情,也許還可轉圈,那就大好了。”這一變計,不特把原來美意一齊打消,反盼毛霸早日成行,好決自己天暖去留之計。

呂偉最後出獵之日,恰巧有一匪徒飽暖思淫慾,想慫恿毛霸過些日往漢城中,搶些美貌婦女回來,供眾淫樂。毛霸本是酒色之徒,師徒二人談得正有興頭,旁一匪徒笑道:

“師父放著現鐘不撞,卻去鑄銅。玉靈崖不現成有一朵鮮花在那裡麼?”毛霸便問文叔:

“你只說那是女娃兒,也沒說多大,長得好不,我寧肯睡空窩,向來不要醜的。你看那小花娘到底長得好不?”文叔還未及答,上次由玉靈崖逃去的胡、林二賊只顧討毛霸的歡心,同聲衝口說道:“那女娃子我們早就見過,不但人長得好,還殺死過一條千年飛天蜈蚣,得了不少夜明珠呢。”

毛霸聞言,貪慾大動,忙問:“那種蜈蚣名叫天蜈。從頭至尾,每節脊骨內俱有寶珠,到了夜裡寶光沖天。尤其頭上那粒有無窮妙用,毒蟲蛇蟒被光照著,當時就死,哪怕修煉成精的蛇蟒也都不敢挨近。深山修道的人如有此珠,便可降魔防身,免卻許多危害。如再經過祭煉,更了不起。可是天蜈厲害非常,這珠便是它的丹元,帶著一股毒煙,其毒無比,尋常雷火、飛劍都奈何不得,一個女娃子怎能得到?”

靈姑誅妖時,那後半截天蜈便是胡、林二賊乘隙盜去,因那天蜈只剩後尾,一共搜得三粒寶珠。一粒為匪首強索了去,剩下一人分得一粒,愛如性命,霧中行橇,便仗以照路。因恐毛霸覬覦,沒敢說出。因匪首也有一粒,所以眾匪徒誰也不敢洩漏。及聽毛霸看得如此重法,自知失言,林二狗惟恐胡濟說出三人均有此珠,心想:“此事早晚要被同黨洩漏。毛霸飛劍不如對方,可是他的法術神奇,勝數較多。若說此女飛劍厲害,毛霸難免退縮。莫如慫恿他去將對方寶珠奪來,自己就是不能分潤,原有的總可保住了。”於是一面和胡濟使了個眼色,一面搶口先答說:“此女得珠也是天緣湊巧,彼時正值山寨發蛟水,天蜈出現,正噴出內丹毒氣與天雷相抗,被女娃子看破。雷雨昏暗中沒看真切,也不知用的甚暗器,彷彿看見白光亮一亮,天蜈便被雷火劈死,正落在女娃子面前,被他們將珠取去撿了便宜。如非那一個接一個的天雷,也未必有此容易呢。”

毛霸道:“照這樣說來,定是那雷正打天蜈不得開交,乘其不意,傷了它的要害。

天蜈最狠,想報仇,一時疏神,才致送命。否則那天雷也劈它不死,人力更不消說了。

他們都是凡人,此珠又有寶光沖天,保不住夜間用來照亮,如被有法力的人經過看出,必然搶奪。我若知有此珠,早就前往,不等今天了。這等奇珍至寶,早到手一天才能安心。事不宜遲,就此去吧。”當日是午後,群賊因要報仇洩恨,更恃毛霸同行,都要隨往。毛霸遁法只能帶一人,多便不行。毛霸又不知玉靈崖所在,卻不想眾人前往。

尤文叔暗道:“此行一個不巧,呂氏諸人就會全部遭殃,此後自己只有隨賊老死山中,要想還鄉納福,絕對無望。雖有一個親外甥,無如賊性天生,自從玉靈崖存物運回,遠不似以前對己親熱。背地勸他脫離群匪,早自為計,反倒反唇相譏,其居心可想。自己平日自負機智,竟會中人算計。只因當初一念之私,鬧得害了恩人,還害自己。”越想越難受。仗著毛霸尚能信任,也想隨去相機勸解,免得全行殺害。見他只允匪首同行,便勸道:“連日天暖,他們此時必然出洞行獵,如撲個空,打草驚蛇,反而不好。既去也不忙在一時,況且眾弟兄都願隨去觀陣,見識祖師爺的法力。反正天色尚早,莫如分作兩起,命眾弟兄乘橇先行;我隨祖師爺算準時辰,隨後動身,差不多可以一同到達。

等成功後,祖師爺自帶美人、寶珠先回,我們隨後搬運東西,不好麼?”

毛霸點頭稱善,當即如言行事。文叔心恨眾匪,想假手呂氏父女殺他幾個,故意把時刻算慢。群匪先到,分人一探,見崖洞不封,悄無聲息。依了胡、林二匪,主人厲害,最好藏在附近,毛霸到時再行下手。內中偏有兩名匪徒和四死匪交厚,復仇心重,又妄想乘機攘竊寶珠。待了一會,連探數次,又投石問路,洞內均無動靜。以為洞主俱非常人,如在洞內,見有敵來,定出應戰,決無閉洞靜守之理,天時尚早,料是出獵未歸。

匪首最是貪狡,也想趁著毛霸、文叔未到以前,破洞而入,先偷偷分他一批值錢東西。

便和群匪言明:“寶珠數少,不夠分配,師父已然知道,不能全數吞沒。萬一珠在洞內,未被敵人帶走,得到以後,至少須獻出三粒與師父。除我取一粒,誰先得到,誰取一粒外,餘者回去鬥牌,以輸贏來決去取。可是胡、林二人已有此珠,不可再要了。”眾匪知他牌鬥得好,每賭必贏,又先已有了一粒,如此分配,實在不公。無奈這匪首是眾中二哥,初見毛霸時,是他頭一個服低,提議拜師,又善趨承,因此毛霸對他十分寵愛,硬把他收作大弟子。原有老大,又被老山民牛子毒弩射死,老二氣焰更盛。眾匪心想:

“小洞尚藏有如許值錢財貨,大洞自必更多。”只好應諾。

匪首說胡、林二賊認得敵人,如在洞內,可以相機進退,命二人先進。二賊雖然不願,不敢違抗。走到洞前雪堆邊上,兀自心怯,又用刀鑿了好幾塊堅冰,向洞壁大喝投擲,終無應聲,這才放心大膽往下溜去。誰知王氏夫妻隱身洞口,早已窺見群賊到來。

王妻雖是女流,倒頗有骨氣,平時只管茬弱,遇上事卻極鎮定。知道賊數甚眾,鸚鵡靈奴偏在賊到以前,幾次飛撲啄簾欲出。王守常因它素有靈性,多日伏處,忽要出洞,料有原故,問它不答,放了出去,不在洞內,此時又無法與呂氏父女報驚送信。除了照著呂偉所說,守在洞口,用毒弩與賊一拼,耗到救援人回,別無善策。夫妻二人各將連珠毒弩對準外面,悄不出聲,靜俟賊黨下到洞口再射。胡、林二賊剛一縱落,胡濟先吃王妻瞄準咽喉,射個透穿。那弩乃牛子用心煉製,見血封喉,其毒無比。中在人身,傷處立時發麻,轉瞬麻遍全身,口噤身僵,三兩個時辰以內必死,若傷在要害,當時立斃。

胡濟連“哎呀”都未喊出,便即翻身栽倒。林二狗吃王守常箭透前胸,也只喊得一聲“哎”,即仰跌在地。另外幾個性子較急的賊黨,見胡、林二賊一下,也相次跟蹤縱落。

王氏夫妻一面把手中弩筒對準簾外發射,一面又將另一弩筒拿起,以備用完接替。隨下的共是五賊,也都相次了賬。

弩箭又短又小,發時無聲。群賊俱料洞中無人,任意喧鬧成一片。冰雪甚滑,後下之賊俱當前賊滑倒,不假思索,跟蹤就下。本來還可多射幾個,偏生王氏夫妻見賊來大多,以為他們是有心前仆後繼,知賊一撲近洞口便難射中,於是一個顧上一個顧下。王守常專注上面,不等跳下就射。這時賊又死了兩個,連前共是九賊。賊首和未死的尚未警覺,百忙中又有兩賊趕下,一個縱落得快,被王妻一箭射歪,中在肩頭,不是當時致命所在。同時那賊下時,已看出同黨紛紛倒地不起,知道不好,身已跳下,本想發聲向上報警,猛覺肩頭一麻,脫口怪叫一聲,賊首方聽出有異。那第二賊下得稍慢,吃王守常瞄準胸腹就是一箭。箭雖射中,賊屍要往下滑落時,卻吃身後賊黨一把拉住。見人隨手翻倒,聲都未出,再探頭往下一看,同黨俱都仰爬地上,動也不動。忙喊:“風緊!”

王守常又是一箭射來,那賊手裡還拉著死賊肩膀,話才出口,待往後退,猛覺眼前寒光微閃,想躲已經無及,正射中太陽穴要害,頭向後一仰,通身發麻,腳往下溜,連帶前賊屍一同滑落,相繼斃命。

經此一來,群賊方知洞中有備,上了大當,齊聲暴噪,待要向前趕去。那上下之處,原是牛子就著積雪和洞外形勢掘成,地既滑而且陡,同時只容兩人上下。匪黨所剩才只五人,知再冒失前進,幾難倖免。還算匪首機警,想起文叔前言,又為呂氏父女先聲所奪,便出聲喝止,假裝後退,悄悄蜇近,前去查看,見適才下去的同黨七仰八翻,躺了一地,沒一個活的。洞中敵人依舊靜悄悄,沒有一點聲息。心中驚疑,看了一陣,意欲往後退去。

文叔外甥程文棟性頗剛激,較重義氣,生具蠻力,武藝也還不弱,在匪黨中的地位是五爺,頗能愛眾,見群賊慘死,憤怒已極。看出敵人是放冷箭,心想:“對方如有法術、飛劍,早已使用,何須此物?”本想率領餘黨攻洞報仇,被匪首攔住,已是不快,又見匪首那等膽怯不前的神氣,益發有氣。悄對下餘三匪道:“你們看大爺平時說得嘴響,一旦失風,就這麼膽小。我們這許多人來,連人面都沒照,便死了一大片。果真仇敵有飛刀、飛劍,人力不能抵敵也罷,看這做法,分明人少勢孤,知道不能明鬥,特意將洞堵死,伏在裡面,用暗箭傷人罷了。眾弟兄受害,是冷不防中了暗算。既然看破,還有什麼可怕的?師父常說我們無用,十有八九都不配做他徒弟。拜師之後,一點傳授沒有,分明是師徒日子還淺,情分更薄。那日對他說,閻老二等四人被人所殺,他簡直就沒怎在意。今日不是提到這裡有寶珠和花姑娘,他還未必就來呢。如若只等他來再去攻洞,顯得我們太不義氣,再說也不好看。想必敵人的箭只能對射,如自側面下去,只要閃過他的箭眼,便不妨事。搶到洞口,再用我這柄一百零二斤的大鐵錘,不消多少下,便可將洞攻破,進去隨心所欲了。老大怕死,明說又要攔阻,我們只作氣急報仇,由我為頭先跳下去,你們跟著後來。這是為眾的事,事成之後他雖沒臉,也不能明怪我們三位弟兄。你們看怎樣?”

三賊中只賈回刁猾,八面玲瓏,笑著將頭微點。餘二賊俱是粗人,各自搖刀低聲贊好。於是同往側面雪堆上繞去,程文棟當先往下便縱。匪首瞥見,忙喝:“不許冒失,等師父來了再說。”人已縱落。王氏夫妻本沒防到側面,程文棟身法又比群匪輕靈,落地之後一手握錘,一手想拉起一個賊屍擋箭,稍遲一步,便難射中。匪首這一喊,反送了他的性命。

原來上面二匪因積冰滑溜,爬行艱難,剛快爬到,待要相隨縱落。賈四在後,本就心存首鼠,一聽匪首怒喝,忙把二賊拉住,喝道:“你兩個就要下去,也等五爺佔好地勢再說,這麼忙怎的?”話還未了,王妻何等心靈,早已防到賊由左來,另開了兩處箭眼。聞得匪首呼喝,又聽側面微響,也不顧和丈夫說話,忙舍正面原有箭眼,低下頭去由右側所留箭眼往左查看。因來賊下時就留了神想躲箭眼,貼壁掩來,腳步又輕,王妻由內視外,自然不易發現。心在焦急,猛瞥見有一賊屍忽然往左移動,知是來賊所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徑將弩筒瞄準來賊所在,一發十餘箭,分上、下、左三面連珠射去。

程文棟剛把死屍拉住,忽聽上面呼叱,心正憤恨,忽然亂箭飛來,面頰、左肩、胸腹等處一連中了三箭,當時身死。上面自然更不敢再下了。

匪首見一行十餘人還未見著敵人,便死了這麼多,又是憤恨,又是膽寒。更恐洞主果如文叔所云,見人不下,追將出來,便故意喝道:“敵人埋伏洞內,暗箭傷人,這樣下去不行。我們二百多弟兄,個個本領高強,還怕他麼?快聚在一起,等我安排。先沒留神,吃了他虧。這次再下,你們分成兩隊,一半爬崖上去,由他後洞進攻;另一半再分出十人一撥,一齊同下。拼著我們再傷幾人,好歹攻進洞去,捉住這一窩豬狗,千刀萬剮,為眾弟兄報仇也補得過。我們網裡撈魚,忙它怎的?”邊說邊使眼色。三賊會意,齊聲應諾。賈四更變著腔,將足在冰上亂踏,裝成好些人嘯應奔馳之狀。一面卻把雪滑子和雪橇理好,準備洞內一有搬運石塊的聲音,立即隨了匪首滑雪逃去。誰知麻稈打狼,兩頭害怕。王氏夫妻據險伏箭,以俟救援,本是上策。雖聽出賊人只管說得那麼兇,卻應聲零落,沒有來時勢盛,料知傷亡多半,但如今出洞明鬥,也是不敢。雙方隔洞相持,耗了一陣。四賊見無動靜,也料出洞中不但人數不多,並且還無甚能人。無奈敵人佔著地利,據險而守,下去十九無幸,仍是不敢進攻。毛霸、尤文叔偏又不來,只乾著急,咒罵憤恨,無計可施。

又過一會,內中一賊與程文棟有死交情,性又極暴。先隨文棟同下,吃賈四拉住已非所願;繼覺敵人只是憑險,無甚伎倆。想起同黨和文棟慘死,越想越恨,忽然暴怒,便對匪首說:“我和文棟交厚,不能坐視。師父老早該到,此時不來,不知何故。我甘願送死,不能再等。”要獨自下去。匪首知他是山女所生,自來野性,攔阻不住;同時也想命人下去一試,便即應允。並教了一些道兒:命先看好形勢和箭眼所在,將乘來的一架小雪橇悄悄縋下,人再縱落,用橇做擋箭牌,貼壁繞近洞口,擇那沒有孔隙之處立好,再行出聲警敵。敵人的箭如若不能射出,然後命人相助。自己在雪堆上手持暗器準備,以防敵人衝出時居高臨下,可以應援;三賊聞言,俱都贊妙,立即如言行事。一賊先下,仍照程文棟下法縱落。

王氏夫妻聞得賊又自左來攻,忙用箭斜射時,不料正中雪橇藤底上面,沒有傷人。

這一來,上面三賊看出了箭眼,見未射中,不由狂喜暴噪,膽氣大壯,紛紛搶下,各用兵器向封洞石塊亂砍亂打。王氏夫妻連射了好幾排毒弩,一箭也未射中。尚幸呂偉老謀深算,洞口堵砌得法,石壁堅固,小塊甚少,急切問攻它不開。

捱了一會,四賊見洞中只是將箭由石隙裡向外亂射,也不出敵,也無應聲,越發看出洞內勢孤,沒有能手,進攻愈急,嘴裡汙言穢語,辱罵不絕。王氏夫妻也不去理睬。

只是封堵雖周,時候久了仍是不行。賊又刁狡善攻,會想方法。又隔片時,左角貼牆一塊二三尺高大的洞石,竟被四賊刀錘兼施,手腳並下,毀裂了好些,漸漸有些活動。此石一毀,立可攻入。四賊把雪橇立在身左,向右進攻,箭又無法射中,情勢甚是危殆。

王妻見勢不佳,看時尚早,呂氏父女今日是未一次行獵,定要多取,至快須到黃昏才回。知道事已至此,焦急徒亂人意,無益有害。見王守常還在由箭口內向外斜射,白糟蹋箭,毫無用處,忙即搖手止住,索性任賊進攻,不去理睬。先靜心貼壁一聽,洞外只有三四人口音,雪堆上面已不再有叫囂之聲,料定餘賊所剩只此。悄告丈夫將毒弩上好,腰刀放在手邊備用。一面夫妻合力,就著停手之際,撩開皮簾,輕輕把適才封洞所剩大石移過一塊,準備填空;一面藏身石後等外石一被賊攻開,迎頭先射他幾箭。預計能全射死更好,只要傷得一二,剩下的如被攻進,立即撤身後退,由王守常迎頭抵擋,王妻伏在暗處,用毒弩連珠亂射。主意想得真好,賊黨本可全數就戮。無如為時太久,這裡賊未攻人,毛霸已然動身前來。

四賊在外,見洞內不再發箭,以為敵人箭已射完,好生高興,合力向洞石上亂砸亂搬,辱罵叫囂,亂成一片。王氏夫妻移石之聲竟為所掩,未被聽出,膽子越大。又因群賊傷亡殆盡,所剩只有四人,無甚爭奪,可以多得,只顧想在毛、尤二人未到以前破洞而入,以便隱沒洞中寶珠、金砂。那石頭恰又被砸裂了一大塊,便各抓石角,拼命往外硬拉,直似看透洞主無能,全沒放在心上。拉了一陣,洞石愈發活動。賊首一聲令下,四賊這次連吃奶力氣都用了出來,齊聲暴喝之下,那塊裂石竟被拉開。四賊大喜,滿擬一現洞穴,便即搶先縱進。不料王氏夫妻早在裡面目注裂石,持弩等候,石塊往外一倒,缺口才現,更不怠慢,兩支弩筒齊指外面射將出來。賊首居中,一箭正射在臉上,“哎呀”一聲,翻身載倒,再喊氣已閉住。

賈四最猾,見洞內還有毒箭發射出,忙把旁立雪橇搶過來攔擋。洞門高大,原是許多大石堆砌而成,下面石塊斷裂搬開,上面的吃不住勁,跟著一片咔嚓之聲,坍塌下來,恰巧將原有缺口堵上,近洞頂處卻現出一個缺口。另外還有一石向外崩落,由三賊頭上飛過,差點全部砸死。可是王氏夫妻兩弩齊發,才得射出三箭,只有一箭射中賊首。底下便被上落石塊擋住,沒射出去。陷處四外石隙雖多,急切間找不著箭眼,只得停手另打主意。

三賊見匪首又覆被人射死,知中誘敵之計,銳氣大挫,不敢再回前攻。欲待退去,又誰也不肯舍那防身之物。提心吊膽,一個挨一個擠在雪橇後面,正打不出主意,忽聽上面有人說話,一聽正是毛霸、文叔到來。不禁大喜,復又膽壯氣盛,齊聲急叫:“師父快來!這豬狗厲害,師弟兄們差不多都被冷箭射死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0:26


第六十三回 靈丹續命 穴地安親魂 黑夜尋仇 穿山誅首惡

話說毛霸自眾匪徒去後,原想早來。文叔為要巧害群賊,故意行遲;又想乘眾匪不在,博取毛霸歡心,借話引話,暢談自己身世。並說此山產有幾種靈藥,服了可以輕身益壽。自己曾得到兩種,因還未到用時,先存玉靈崖。後來群匪往盜,別物都在,惟有靈藥只剩空筒。洞主人不知藥名與用法,不知是否取時無心譭棄,甚是可惜。同時又故意把群匪自相殘害,巧取豪奪,卑鄙無義行為,暗中用話點出;只把毛霸喜愛的匪首和賈四贊上兩句。毛霸雖然兇惡,性尚剛直,最恨這類人物,耳朵又軟。這次妖師聞他在莽蒼山一日之間收了許多徒弟,曾囑他謹慎。說:“該山乃各正派仙俠往來之所,峨眉、青城門下常有足跡,你莫冒失收下許多惡徒,惹火燒身。”毛霸本想暗中考察,好的便要,壞的驅逐,極願知道一些底細。那靈藥更是聽妖師說過,苦尋未得之物。文叔詞鋒甚好,話又得體,所說俱是毛霸愛聽的話,越聽越有趣,只顧聽文叔說,竟忘了走,後來還是文叔見隔時太久,惟恐真個全數被戮,被毛霸覺出私心詭謀,接連兩次催走,始得起身。來時文叔便說:“我們耽擱已久,洞中主人厲害,眾弟兄莫等不及師父駕到,冒失上前,為人所傷吧?”毛霸冷笑道:“像他們原不配做我徒弟,死些也好,省得將來丟人。反正我會給他們報仇,遲去何妨?是我問活耽擱,就死絕了,也不能怪你。你只要把那兩樣靈藥,在這半年以內代我尋到,便有莫大好處,這些有甚相干?”文叔見離問計成,自是欣幸,還沒想到匪徒死亡殆盡。等和毛霸飛到玉靈崖落下,聽三匪一急叫,知自己借刀殺人之計又復如願相償,總算消了失身匪黨以來的一口惡氣,心中大喜。

忽又想道:“匪徒死得這麼多,定為靈姑飛刀所殺。那這三個怎在下面急叫呢?”

文叔方在不解,毛霸業已聞聲,縱將過去,厲聲大喝:“何人大膽,敢傷我的徒弟?”隨說隨要往下跳時,賈四忙喊:“師父留神冷箭。”話還未了,王氏夫妻已聽出賊黨來了援兵,早把弩筒端準,等敵一現身,便連珠射了出來。毛霸久經大敵,不但學會邪法,武功也極有根底,比眾匪徒自然高得多,一聽賈四說有冷箭,便留了神。王氏夫妻接連好幾箭全都射中。毛霸本精硬功,連兵刃都未用,只把袍袖一擺,護住面門,頭部的箭便全被擋落。只有一箭穿透闊袖,掛在上面,也未沾肉。餘者射在身上,竟和沒事人一般。

三賊見狀,好不歡喜。賈四首先搶著略說前事。毛霸雖然不把眾匪徒放在心上,一見死屍橫三豎四躺了一地,洞前一片幾無隙地,不禁怒從心起,獰笑一聲,指著洞門罵道:“無知鼠輩,竟敢暗箭傷人!快些開洞納命,還可落個全屍,免得祖師爺費事;如等破洞進去,便將你們粉身碎骨,斬為肉泥,莫怪祖師爺手狠。”

王氏夫妻見箭射敵人身上,竟如無覺,已經著慌,再從箭眼內偷覷敵人,裝束詭異,相貌更生得那麼獰惡,料定敵人會有硬功,不是善與,越發害怕。聞言也不答話,還在妄想射敵人要害,待要乘隙發射。洞側忽又有一賊喝道:“洞主人休得糊塗,現有七首真人毛霸祖師爺在此,曉事的快些開洞出來,將你們前在山寨所得天蜈珠獻上。我尤文叔念在去年住在此地的情分,代為哀求,祖師爺也許能看在傷人雖多,但不是你們起意,死的人又乃新近收下,原本不是他的門徒,或者還能免卻一死。否則祖師爺的法力高強,飛劍厲害,攻破此洞,易如反掌,被他殺進洞去,休想活命。餘老頭子素常怕冷,又沒甚本領,不妨穿好皮衣、帽兜出來。有我求情,祖師爺寬宏大量,最通情理,料不難為你們。如不聽我良言,自己不是對手,妄想借這幾塊石頭藏身,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文叔這一番話,原是見所剩三賊俱非己敵,毛霸頗好愚弄,異日脫身有望,大稱心意。匆匆趕來,也沒細查呂氏父女在洞與否,心想:“群賊傷亡殆盡,現只呂、毛二人決一勝負。呂偉昔日曾有避仇之言,毛霸也說曾吃過雙俠的虧,雙方好似勢均力敵。毛霸此來,呂氏父女尚不知情,何不乘此機會,話裡藏話,報個警信?呂氏父女如非敵手,或是借面兜隱了面目以瞞二時,或由中洞破壁逃走,多少總可有點準備。如其能敵,必用飛刀將毛、賈殺死。自己留了腳步,到時便向他父女哀求,假說受了毛霸和眾匪徒所迫,不得不爾。老呂為人長厚,又想自己充他嚮導,取回匪巢失物,不但不會傷害,自己所有金沙、財貨尚可得回,豈非絕妙?”念頭一轉,知正面有箭,忙由側面趕下。一面向毛霸、三匪搖手示意,假裝設詞誘敵;一面向洞發話討好。不料呂氏父女出獵未歸,心思白用。

王氏夫妻原知雙俠與毛霸結仇之事,一聽文叔說來人竟是毛霸,難怪連弩射他白搭,怎不膽寒。那通往後洞的路口當初雖然堵死,呂偉因防異日有事要往後去,曾留下一個極隱秘的出入口,設計特巧,僅容一人出入,外人決看不出。平日依舊堵塞,看去俱是千百斤大石層壘堆積。敵人如由中洞院落進攻,非有多人不能移動;自己人要通過,移動起來卻極方便。

依了王妻,此時救援未至,毛霸武功曾聽呂偉說過,又會妖法,前在峽江相遇,全仗異人暗助才佔上風,便呂氏父女趕回應援,也只仗著靈姑玉匣飛刀,能勝與否尚還未定。仙人不比群賊,可以力敵智御。既是非敗不可,文叔話因好似含有一點用意,莫如藉著一人和他對答拖延時間,另一人去將後洞出人口石頭移開,逃將過去。中、後洞地頗廣大,先隱藏一時,等敵人攻進,呂氏父女也該回來,那時再和妖人決一勝負存亡,豈不值些?王守常見外面天色已近黃昏,至多還有半個時辰,呂氏父女也就回轉。便說:

“洞口堵得極為堅固,內移容易,外攻甚難。禍福命定,就便轉向後洞,因出口不能自外封堵,仍被覺察,敵人循跡搜索,也難避免。如用言語緩兵尚可。呂氏父女將洞交我夫妻,不待賊人攻進,便棄此而逃,未免臉上無光。”王妻一聽也對,因敵人說話汙辱,自己是個女流,便令王守常一人答話。

毛霸和群賊見文叔說完那套話,久無迴音,齊都發怒,一面破口辱罵,一面便把飛劍放出攻洞。同時文叔也想起他的外甥,一見躺在死屍堆裡,平時雖然恨他極端,畢竟平生親屬只此一人,也有點不大高興。心想:“招呼已打在前面,呂偉不來答話,也不出敵,定由後洞逃走。照此情形,許非毛霸之敵,自己也無從盡心,由他去吧。”

也是王氏夫妻該有此難,這一商議耽延,竟將毛霸惹怒,等喚文叔說話時,只聽洞外叫囂毒罵,雜以石裂之聲,亂如潮湧,哪裡還能聽出。這還是毛霸飛劍功力有限,石塊又厚,如似靈姑飛刀,指顧之間,便即破洞而入了。王氏夫妻聽見外面洞石碎裂,卻無一石整塊塌陷,裡面全無影響,起初還以為石厚堅固,得些時間才能攻破。於是一面合力將旁積餘石移至正面,準備填堵;一面覷準箭眼,抽空往外發射。哪知毛霸飛劍雖然不甚高明,終比尋常兵器厲害得多,洞石越來越薄。

賈四見黃光飛轉,洞石已然攻陷一尺來深,聲音有異,彷彿似要攻穿,忙從死人堆裡拾起一柄鐵錘,用足平生之力大喊:“師父留神上面石頭倒下來。”徑照那陷處甩將過去。只聽咔嚓轟隆之聲,石火星飛中,竟將洞石擊穿,現出一個三尺方圓的大洞。那柄鐵錘也被飛劍斬為兩截。同時上面所堆石塊受了大震,又坍塌兩塊。文叔側立旁觀,相隔頗遠,見三賊先前險被崩石壓傷,早有戒心,賈四錘一出手,便相率跑開,均未受傷。兩塊三四尺方圓的千斤重石俱從毛霸頭上飛過,落處恰當正面。這一來卻擊中了幾個死賊,人已死去,還被崩石砸成了肉泥。

王氏夫妻聽出石塊之聲有異,方道:“不好!”耳聽轟隆連聲,當中已攻陷一洞,碎石殘礫紛飛如雨。幸未擊中頭、臉等處,可是身上已連中了幾下。情勢危急,顧不得身上疼痛,正待冒險搬石上去填堵。外面毛霸沒想到賈四會冒冒失失驟起一擊,致將上面洞石震落,差點沒打在頭上。方在失驚,待要喝罵,一眼瞥見洞石攻破,洞內似有一男一女,立即轉怒為喜,雙足一頓,便隨黃光飛身而入。可憐王氏夫妻雖在合力推石,兵器俱握手內,王守常瞥見妖道由破石孔中飛入,慌不迭迎面一刀砍去,毛霸原有飛劍護身,才一挨近黃光,便被削成了好幾截。緊跟著毛霸人便落地,因要留活口問話,未使飛劍,只往前一進身子,上面一掌。王守常方欲從側縱避,吃毛霸橫腿一踹,當時跌翻在地。後面三賊正好搶進,連忙按住捆起。

王妻較有心計,見妖道隨著黃光飛進,知難力敵,先已往側縱開,避向大石後面。

一手橫刀,準備事如不濟,便行自刎;一手緊握弩機,想射敵人上部要害。一見丈夫刀被飛劍斬碎,敵人揚掌要下毒手,一時情急心亂,不由自主,又縱將出去,舉弩照定毛霸頭上便射,竟把自殺之心忘掉。毛霸久經大敵,身法敏捷,進時原已看見洞中伏有一男一女,王氏躲都艱難,何況還迎上去。她這裡箭才發出一支,毛霸已將王守常踹倒。

飛刀縱來,手微一揚,箭便打落。王妻第二箭尚未及發,見妖道撲來,丈夫又落賊手,不禁心膽皆裂,手忙腳亂,剛想起要自刎時,刀才回手,吃毛霸用手一抓,將刀奪去。

再輕輕一腳,便將工氏踢倒。那道黃光仍在空中浮沉,竟未使用。毛霸回顧三賊,一聲獰笑,從容將劍光收回。

這時文叔也已縱進,見王妻倒地,猛想起昔日承她許多照應的情分;又見洞中只他夫妻二人,重又勾起來時狡謀:“此時不留情面,少時呂氏父女回洞,毛霸如若不敵,何以自解?”念頭一轉,忙即搶撲上前道:“祖師爺,這個交我來捆。”王妻急痛攻心,倒地便已暈死。等到醒轉,見是文叔捆她,意欲求死,嘶聲大罵。繼見文叔朝她暗使眼色,掙扎之間,覺著綁處甚松,暗自尋思。毛霸聽她罵人,怒喝:“潑婦!”拾了一根矛杆,趕過來要打。文叔忙攔道:“這婆娘性烈,洞中還有幾個好手出外未歸,我們有好些話要問,一打就不說了。”

賈四正用一條軟鞭拷問王守常,未問先打,已打了好幾下。王守常也怒喝道:“狗賊如若凌辱我夫妻,任憑打死,一句話也不說,那幾十粒夜明珠你們也休想得到。”一句話把毛霸打動,忙喝賈四停手。拉過一把椅子,居中坐下,命將王氏夫妻押至面前,問道:“我看你們倒還有點骨氣,只要實話實說,祖師爺好歹總給你們一個爽快。你們看如何?”王守常冷笑道:“大丈夫做事光明,今日既落你手,該說的自然是說,用不著你賣甚關子,任你問吧。”尤文叔恐王守常沒聽出適才所說的話,乘賊不備,又朝王氏夫妻使了個眼色,搶口代問道:“祖師爺問的是上次約我到此同住的那個姓餘的父女,還有一個老山民,現在哪裡?還聽說你們得有幾粒天蜈珠,現藏何處?快說實話,取出獻上便免死。”王守常誤解文叔用意,以為他知呂偉必非毛霸之敵,特意隱瞞,改呂為餘。心想:“是說好,是不說好呢?”方在尋思答話,毛霸又復發威,怒喝:“快說!”

王妻暗忖:“常聽淵兒說起靈姑誅妖對敵之事,那口飛刀放出來直似一道銀虹,照耀大地,冷氣逼人。妖道飛劍只是丈許長一道黃光,決非敵手。況且妖道和蠢賊費了好些手腳,才將洞口攻破,可見妖法也是有限。不說實活,少時他們四人終要回洞,仍然不能躲過;反不如說明地頭,任他們尋去,總比四人冒冒失失闖將進來強些,自己跟前也少吃點苦。可恨靈奴偏巧外出,不然先與他們報個信多好。”便接口提醒王守常道:

“這有什麼,餘大哥父女不比我們好欺,寶珠也在他們身邊,你自把途徑說出,有本領的只管尋去好了。”毛霸指著王守常喝道:“還是你這婆娘爽快。再不說實話,祖師爺就要下手了。”王守常聞言,只得把由碧城莊去往獵場那條路徑說出。

毛霸雖聽寶珠在呂氏父女身上,還不甚信;三賊也都想借口搜索,乘機攘竊。尤文叔道:“我知這兩人說話倒還實在。人已被擒,忙它則甚?那餘老頭父女甚是機靈,天已不早,要去越快越好,如被警覺,帶了寶珠逃走,就沒法尋他了。”毛霸本意要帶文叔同往。文叔既不願三賊凌辱王氏夫妻,又想盤問所失靈藥是否被呂、王諸人無心發現吃了去,正欲藉故推辭。恰好賈四見賊首已死,無人與他爭寵,想乘機巴結,便自告奮勇,說那條路曾經走過,願充嚮導。文叔便說洞中之事只有他熟,祖師爺萬一與對方途中相遇,有己在此,還可相機行事,請作留守。毛霸深信文叔,對賈四也還喜愛,便即應諾。照著王守常說所方向、途徑,改帶賈四,用妖法飛行,不多一會,便已趕到森林雪幕之上。

這時呂氏父女正聚在一起,方要離開。偏生王守常憤激頭上,話未說明,毛霸雖看出上面橇跡縱橫,沒想到獵場隱在積雪之下,只顧循跡四下搜索,耽誤了片刻工夫,靈姑剛剛離開。賈四本來疑心敵人在雪坑裡,毛霸卻說這裡不過一個大坑,哪有此理。三人隨便一說,均未近前細看。呂氏父女行獵多次,又改過幾次途徑,三面均有雪橇滑過之跡,就此錯過。等毛、賈二人見往前不遠,橇跡又繞向歸途,返身尋回,走近了些,瞥見下面還有深林,又恰值呂偉追鹿過來,這才發現。毛、賈二人料知山中沒有居人,定是對頭無疑,立時往下縱落。呂偉頭上戴有帽兜,將臉遮住,毛霸先還不知他是自己朝朝暮暮不忘的大仇呂偉,一心只在明珠、美女兩樣,並無必殺之心。及至雙方答話,聽出口音耳熟,呂偉一時疏忽,自道真名,毛霸這才打定主意,非報前仇不可。

後來賈四一死,呂偉拿話一激,他便越加‘漬怒。毛霸心想:“反正容他不得,引逗他多打一會,舒散筋骨,又有何妨?”便獰笑道:“你這老鬼真個狡猾。你明明怕我飛劍,是想用你那獨門拳腳取勝。你當我拳腳打不死你麼?念你當初雖然詭計算我,未曾加害,今日祖師爺且容你多活片刻,落個全屍。”說罷,把披身短擎脫下,往賈四屍首上一甩,兩掌一走上盤,一走下盤,使個推襟送抱之勢,躥將過來,先起左掌,照準呂偉肩頭砍去。呂偉聞言,知被識破心事。暗忖:“只要捱過片刻,便有人來取你狗命,想落全屍還不行呢。”一見掌到,知是虛招,更不答話,道得一個“好”字,也使右掌作勢往上虛擋。毛霸左掌往回略撤,才一避開呂偉擋掌,倏又改退為進,仍用左掌,來了個幼女繞絲,駢指向下一甩,照準呂偉右肩穴要害溯去。同時右腳往前一進步,左腳微向後繞,身朝前,又是一反掌掃向呂偉面門。呂偉早知他練就一身硬功與鐵沙掌,這迎門三掌之下,還藏有兩招鐵腳,甚是厲害。便也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雙掌齊發。見敵人左掌由上盤改走中盤甩到,忙將右手臂上擋之勢改為下壓,橫時往外一磕,用中三指朝毛霸脈門溯去,同時左手往上一託。

毛霸自負招中套招,敵人任憑多高明也得捱上一下。見呂偉鐵手靈奇,暗罵:“不知死活的老鬼,叫你上當才知厲害。”說時遲,那時快,毛霸念頭動處,雙掌已同時撤轉,右腳仍然獨立在地,欲故意做出沒料敵人手法厲害,收勢太速之狀,上半身忽改向後仰。準備敵人只要乘勝略為進步,便將後伸左腳朝前踢去,跟著雙掌齊揮,再將那連環四十七掌辣手施展出來,致敵死命。誰知呂偉早已看透,知道他那條腿站在當地如鐵樁也似堅硬,上半身搖晃後仰全是假的。這類掌法一被用上,最是難破,非俟他一掌接著一掌,四十七掌全數施展過後;才能進攻。尋常人休說取勝,防禦都難。呂偉既然識破,哪裡會上他當。他明明佔了上風本該前進,反把身子向後微微倒退,指著毛霸笑道:

“毛朋友,老朽是此間地主,請另換招賜教吧。”

其實呂偉若容毛霸把四十七掌全數使為,憑呂偉本領,雖佔不得上風,也決不會敗,那時靈姑也必趕到。偏生一時好勝,把毛霸先比拳腳之言信以為真,意欲以真功夫取勝,幾個照面,便用殺手將他打死,以致弄巧成拙,惹下殺身之禍。

毛霸起初原也想用連環掌取勝,及見敵人不來上套,反吃奚落,不由怒上加怒,大罵:“老鬼死在眼前,還敢賣乖弄巧。你祖師爺殺你易如反掌,不過想看看你到底有甚花樣,享這些年的虛名罷了。既想早死,你祖師爺三個照面以內,如不將你打死,誓不為人。”隨說,縱身又是一掌砍來。呂偉哪識言中深意,還在暗笑。一面伸手迎敵,一面想出其不意,給他一個厲害,誰知毛霸已然暗用邪法禁制。呂偉一掌擋去,見毛霸左掌收回,掌心向外,退向脅下,似在運用力氣,右掌並未似前打到,忙往前一近身,待要一掌打去,猛瞥見毛霸身子往後略退,目閃兇光,滿面俱是獰厲之容,指定自己大喝一聲,心便一震。情知不妙,方欲縱避一旁給他喊破,忽然一陣頭暈,毛霸右掌已然打到。這時呂偉人雖昏暈,知覺未失,真力尚在。自知中了邪法暗算,決意一拼,用足真力,橫臂往上一擋。又聽毛霸一聲怪叫,手臂發酸,跟著眼睛一花,胸前中了敵人一掌,人便失去知覺,翻身跌倒。

原來毛霸性情暴躁,以為妖法既已將人迷住,用自己練就的鐵沙掌一下便可打死。

不料呂偉內功本來精純,近來日習吐納之功,神明湛定,不似常人一中邪法立時便倒,竟還手擋了一下。毛霸猝不及防,雙方用力均猛,以硬鬥硬,這一擋,毛霸痛得半邊臂膀都發了麻,腕骨受擋之處似乎折斷,一時情急,怒吼了一聲。見呂偉手已縮退,兩眼發直,更不怠慢,又用右掌打去。呂偉神志已昏,無力抵禦,這才重傷倒地。

毛霸因左臂受傷頗重,恨極呂偉,深悔適才不肯公然食言,未用飛劍,平白受傷。

正待放劍斬成數段雪忿,忽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知道有異。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裡黃光才得飛起,眨眼工夫,一道白光直似飛虹電射,自空中瀉將下來,挨近黃光只一絞,立即粉碎。

毛霸來時,妖師黑頭陀譚幹說莽蒼山常有正派仙靈往來,除再三叮囑,每日只是採藥,不可生事外,還給了一道妖符。吩咐如與峨眉、青城各敵派門下相遇,決非敵手,只要將符向空一擲,便可隱形飛遁,逃回廟去。但此符只可用來救命,不到危急,不許妄用。毛霸先聽破空之聲,已經驚疑,還以為正派中人路過,自己在地底,不致被覺察。

及見來人竟是為他而來,劍光那麼厲害,不禁心膽皆寒,怎敢迎敵。忙把身邊妖符取出,如法向空一展,便已隱形遁去。

來人原是峨眉派門下一個女弟子,受人之託而來。本心還想趕在頭裡,保全呂偉一命,不料運數前定,呂偉失計自誤,一任她催動劍光加急飛行,依然慢了一步。總算呂偉一生任俠好義,靈姑至性格天,沒有毀損身體。那女劍仙見呂偉已遇毒手,心中大怒,忙將飛劍一指,想斬妖人,忽見一片煙雲飛起,便無影無蹤。只得把帶來的柬帖、靈丹留下,破空飛去。

且說靈姑在樹林深處與王淵同採山糧,忽覺煩躁不寧,懶得再事採集,便對王淵道:

“我們採這山糧已不少了。這裡有雪光反照,不知天色早晚。今天怎這麼煩躁?我再採些,等你去把牛子尋來,幫我們挑了東西,一同回洞去吧。”王淵應了,急忙馳走。靈姑又採了一些,因恐所採山糧為猴、鹿、松鼠之類盜食作踐,不能離開,一心只盼王、牛二人趕來同行,牛子相隔又不甚遠,連獵多日,俱都無事發生,哪裡想到在這臨未了快收全功片刻之間,會出那麼大亂子。後來不知怎地越往後心越煩,說不出的難過。暗忖:“爹爹早上氣色似不甚好,連日又過於勞累,我這麼無緣無故心煩意亂,莫非爹爹又要生病麼?”念頭一轉,倏又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哪還顧得再等下去,飛步往回便跑。王、牛二人也由斜刺裡趕來。王淵遙喊:“姊姊怎麼走了?”

靈姑這時已是心亂如麻,邊跑邊喊道:“你兩個快快收拾東西,我先看看爹爹去。”說罷跑去。

那地方與出口相隔僅只裡許遠近,以靈姑的腳程,只半盞茶的工夫便可趕到。偏生中間隔著一片極繁密的樹林,還夾雜著兩處腐泥汙澤,蔓草荊棘遍地皆是,須要繞越,不能直走。靈姑剛繞向迴路,眼望前面樹林中,隱約已能看見行獵所積之物,別無動靜,以為老父必定憩息在彼。高喊了一聲:“爹爹!”未聽答應,猛瞥見林外一道白光夾著破空之聲,直向天空射去。靈姑識得那是飛劍光華,積雪之下,哪會有此?口裡連聲急喊:“爹爹!”連縱帶跑,先飛步趕到堆東西的地方一看,老父不在。料知出事,趕忙又往白光飛起處馳去。

靈姑還未到達,便見林外躺著一個裝束和去年賊黨差不多的死屍。心剛默禱:“神佛保佑,千萬爹爹不要受傷。”目光已望到前面雪堆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手腳似在微微顫動。因從側面趕出,雖未看見全身,那裝束身量卻極像老父,嚇得心頭怦怦亂跳。

一時情急,雙足用力一頓,便由相隔十餘丈的林際飛身縱去。人還未及落地,目光到處,早認清那人面貌,立時頭上轟的一聲,心如刀穿也似,手足皆顫,連爹爹都未喊出。落時一疏神,差點沒有跌倒,急忙俯身撲去。只見老父雙目含淚,仍還睜著,口、手、足也能動轉。雖然倒地未起,身上並無受傷痕跡。這才心神略定,可憐靈姑時常懸念老父安危,忽然發生意外,驚急大甚,方寸已亂,伏在呂偉身上,唇顫舌短,全失運用,急切間竟掙不出一句話。

呂偉知道,如非適才那飛去的少女破了妖人邪法,決無回生之望。可是身受內傷甚重,至多父女再聚上兩三日,終於難活,更不能再耗精力,正想緩一緩氣,再行說話。

及見愛女縱來,圓睜秀目望著自己,唇青面白,眼中痛淚似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往下滾個不住;渾身抖顫,只把嘴亂張,話卻說不出來。知是心神受震,刺激過重,不禁又是憐愛,又是悲酸,忍不住低聲喚道:“靈兒,不要焦急。仇敵乃是川峽所遇毛霸,想被仙人殺死了。我此時並非不能起立,只因受了一點內傷,不能多耗力氣。快把牛子尋來,送我回洞,慢慢細說吧。”說完,靈姑驚魂也已略定,顫聲答道:“女兒知道,爹爹閉上眼睛安心養神吧,牛子和淵弟也快來了。”

正說之間,一眼瞥見呂偉身側有一束帖,上寫:“內附靈丹二粒,靈姑回洞開拆。”

下無具名,暗忖:“老父內傷,看去定必甚重。仙人既然前知,又附有靈丹,想是無礙,”心情才略放寬。猛覺心煩作惡,口裡發鹹,“哇”的一口吐向雪地上,竟是鮮血。

當時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兩晃,幾乎倒地。惟恐老父看出,忙一定神穩住身子,隨手先把束帖拾起揣好,再用手把那帶血的雪摳起一塊,悄悄擲向遠處。

靈姑細看老父面容轉為蒼白,雙目緊閉,雙腳微彎,仰臥地上,似在調氣養神。躺處也還平坦。知道此時宜於安靜,好在身有寶珠禦寒,又著重棉厚皮,不畏寒冷。只頭上皮帽兜,在與毛霸通名動手時摘下,擲在一旁,便去取來,連死賊帽兜剝下,一同疊好,輕輕墊向老父頭下。有心想開束帖取藥與服,又恐違了仙言,不敢造次。

候了刻許工夫,才聽牛子、王淵遠遠說笑之聲。靈姑料他們抬有東西,先喊:“爹爹,淵弟、牛子來了。”然後高呼:“淵弟、牛子快來,爹爹被狗賊打傷了。”王、牛二人聞言大驚,放下挑子,飛步跑來。王淵身輕腳快,首先趕到。一見靈姑玉容憔悴,滿臉悲傷,地下躺臥著呂偉和一個死賊,不禁又急又怒,忙問:“伯父怎麼樣了。是這狗賊害的麼?”靈姑含淚答道:“我來時爹爹已然受傷,不能多勞神,只說仇人是毛霸,已為仙人所殺,還沒說出細情。那毛霸我曾見過。此賊想是同來狗黨。你們未來,我要守伺爹爹,還未顧及尋找毛賊死屍呢。”王淵越聽越恨,拔出佩刀,照定死賊便砍。

牛子也自趕到,一見呂偉倒地不動,錯認已死,連靈姑說話都無心細聽,哭喊一聲:

“老主人呀!”縱起便撲。靈姑恐他手重,魯莽壞事,不顧再和王淵說話,慌不迭趕縱過去,牛子已快撲向呂偉身上。靈姑一著急,徑由身後伸手,夾頸一把抓住牛子後領往回一帶。牛子猝不及防,腳底一滑,便跌坐在呂偉身旁,捶頭打胸,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起來。靈姑恐老父聽了心煩,忙說:“老主人不過受了點傷,回去吃藥就好,此時正在靜養,你這樣亂哭不吵他麼?”山人多有至性,悲慟之際,靈姑的話竟未聽清,依然號哭不已。氣得靈姑無法,連連怒聲呼斥,才行喝住。王淵也奔過來幫同勸說。

牛子還不甚信,伸手一試,呂偉鼻息均勻,又見身上無傷,才知真個未死。立時轉悲為喜,咧著一張醜嘴,方要詢問,忽然側顧左近躺著的賊屍,倏地暴怒道:“傷我老主人的就是這豬狗麼?”說罷縱將過去,拔出身佩腰刀,橫七豎八,一路亂砍。賈四也是平日積惡太甚,遭此報應,王淵砍了他兩刀,剛剛停手,牛子又來,力猛刀沉,晃眼工夫,便成了一堆殘骨,血肉狼藉,無一整塊。牛子恨仍不消,還待砍將下去。靈姑因見老父眼仍未睜,不知此時能動不能,又想尋到毛霸屍首。心想:“老父已知王、牛二人到來,此時不睜眼睛,還須稍待。”便命王、牛二人在附近尋找,看有毛霸屍首無有。

呂偉醒時,曾見身側有一道裝少女駕劍光往空飛去,以為地極隱秘,那女劍仙必是特意為救自己而來。看那飛行絕跡,將妖法破去的情景,毛霸決非其敵,就是當場未死,也會被迫上,難逃活命。因有仙人來援,生了希冀,只管養氣調神,盼那女劍仙回來醫傷。求生念重,性命關頭,竟將王氏夫妻被困洞中之事忘掉,詳情也未對靈姑細說。靈姑一心惦念老父安危,見老父先催喚回王、牛二人,到後卻不睜眼,分明尚須靜養,也未顧慮過多。及至王、牛二人離開,還是呂偉聽靈姑命人去尋毛霸屍首,忽想起劍仙飛行迅速,怎待了這多時候還未迴轉?忍不住低聲問道:“那位女仙尚未迴轉麼?毛霸也不知死了沒有?”

靈姑驚問:“爹爹不說毛霸已為仙人殺了麼?”呂偉自覺仙蹤已渺,回生望絕,微笑道:“我先被毛賊用妖法迷倒,中了他一掌,自知難活。醒來見一女仙駕道白光飛去,毛賊十有九死。看她來得如此突兀,定與我兒有關。毛霸屍首如在附近發現,不說了;如尋不到,她或許還要回來,所以我想在此多等一會。”靈姑才知老父不走的用意,不禁悽然淚下道:“爹爹身受重傷,怎還顧及女兒仙緣遇合之事?只要爹爹康健安樂,女兒常侍膝前,便誤仙緣也是心甘。這樣又冷又硬的雪地裡多麼難受,快些回洞靜養吧。”

說罷,高呼淵弟。呂偉道:“我想此事奇怪,那女仙分明是有為而來,怎能不和我兒相見,將我救轉,又連句話也沒有呢?還是多等一會的好。”

靈姑猛想起適才仙人所留柬帖、靈藥,忙道:“爹爹請放心,那仙人走時留有一封束帖,裡面還附有幾粒靈丹呢。”呂偉聞言,心中一寬,忙問帖上寫些什麼。靈姑知那靈藥定為救父之用,急於老父心安,便取出說道:“帖上寫著回洞方可開看,尚未拆封。

早晚一樣是看,待女兒拆來唸與爹爹聽吧。”呂偉終是年老慎重,攔道:“萬萬不可。

仙人既命回洞開看,必有緣故,怎能違背?”說到回洞,才想起王氏夫妻尚落賊手,不知如何光景,不禁“哎呀”一聲。正待告知靈姑,忽見王淵、牛子由雪崖上飛身縱落。

王淵首先高呼:“姊姊,我們在此打獵,狗賊怎會尋來?玉靈崖不是不認識,狗賊倚仗毛賊妖法,必定先往玉靈崖尋仇無疑,我爹和娘怎能抵敵?我正尋毛賊屍首,忽然想起此事。伯父如難起身,讓我和牛子先回去吧。”呂偉氣短不能多說,忙道:“我兒快走,事不宜遲,我也剛想到這事。有話回洞再說,越快越好。”

當下眾人都顧不得再說話,所獵之物更談不到,匆匆由牛子捧起呂偉,靈姑從旁扶助,上了雪崖。將呂偉半倚半臥地坐在雪橇以內,靈姑、王淵在前划行,牛子掌舵,往玉靈崖飛馳回去。歸途多半斜坡,又未載有東西,眾人俱都加急划行,不消多時,便滑了一多半。時已黃昏,仗著雪光返映,尚能辨別路徑。呂偉惟恐橇行迅速,天黑路險,萬一傾跌,即命靈姑將胸前寶珠取出。立時便有一股紅光彩氣湧昇天半,近處雪山銀海都被映成了紅色,絢麗已極。

靈姑見橇行大速,恐老父重傷之後難禁顛頓,有心駛得慢些,無奈顧及王淵也是救親心切,不便攔阻。方在為難,忽聽靈奴急叫一聲,跟著一團白影自空飛墜,落向靈姑臂上。靈姑方待喝問:“早怎不來報警?鬧下這大亂子!”低頭一看,靈奴雪羽離披,氣喘聲顫,大有勞累過度之狀。轉念一想:“毛霸原會妖法,許是受了妖法禁制,此時方得逃出飛起,所以累得這個神氣。”也就不忍喝罵,便勻出一手,撫它身上羽毛。王淵擔心父母安危,連喊:“靈奴快說,我爹和娘在洞裡怎麼樣了?”靈奴好似疲憊已極,仍是瞑目喘息,答不出話來。王淵又氣又急,反正即將到達,便不再問,只是雙臂用力,用手中鐵篙拼命向後撐去。

不多一會,劃到玉靈崖前橫崖之下,靈奴這才顫聲叫道:“決些停住,悄悄過去,要不賊便跑了。”靈姑心想老父要緊,賊跑與否還在其次,並未攔阻。牛子恨極這些土匪,巴不得早到一會,好動手殺賊報仇。王淵心急如焚,只顧急駛,竟未聽見。靈奴叫了兩聲,三人不理,雪橇業已轉過崖去,更不再叫。

這時天已入夜。洞中文叔自毛霸走後,一面向王氏夫妻賣好,禁止二賊凌辱;一面暗打主意,少時看雙方勝敗如何,以便相機行事。二賊只顧搜索財貨,也未理會。先以為小洞尚存有如許財貨,大洞所積不知還有多少金沙寶物。及至窮索了一陣,洞中除了一切適用之物,只有幾隻牛、馬、鹿、羊,少許皮革、布匹,以及好些新獵取來的山糧獸肉,俱非珍奇之物。以為主人藏在暗處,惟恐毛霸回來不便攘竊,幾次想要拷問王氏夫妻,俱吃文叔從旁勸阻,力說:“洞主人極精細,以前我在此時,除寶珠外,也未見有別的珍奇物事。祖師爺行時囑咐,等他回來發落。你們如私自拷打,回來我必告訴。”

二賊方始停止。未一次二賊又要拷問,又被文叔阻住,不禁怒道:“師父去了好久不回。

我們又不想要,無非代師父搜尋出來,替他省事,你攔怎的?”

文叔暗忖:“毛霸飛行甚快,怎這時還不回,莫不是出錯了?看王氏夫妻滿臉俱是忿容,尤其王守常始終怒目相視,我這樣暗中相助,並不見他們一點感激。萬一呂氏父女回來,他夫妻不說好話,賊黨又不知玉靈崖途徑底細,不是我引來也是我引來了,推原禍始,決不甘休,豈非弄巧成拙?”越發覺得靈姑飛刀厲害,毛霸妖法難恃。文叔先是心寒膽怯,繼而轉念又想:“賊黨死亡殆盡,只剩二賊在此,毛霸如為呂氏父女所殺,匪村財貨俱成無主之物。呂氏父女即使拷問出二賊真情,這般冰雪險阻,也須明日始能前往。我此時趕回,將它們覓地藏起,盡為己有,豈不比向人乞憐,吉凶尚在未卜要強得多?但又恐毛霸得勝回去,我私自回村,被他知曉,卻是不妥。力求進退兩全,只有走向洞外,把雪滑子和應用之物準備停當,少時見機行事。毛霸如和賈四迴轉,便作候久出來眺望,迎進洞去,任憑他意行事,如是呂氏父女歸來,毛、賈二人必無幸理,自己也不必再找沒趣,趕緊逃回,是為上策。”主意打定,便和二賊說呆在洞中無聊,要往洞外眺望。二賊正在嫌他礙眼,聞言甚喜,便請他見師父回時通知一聲,以便出洞迎接。文叔識得二賊心意,暗罵:“蠢賊!毛霸不回,你們今日休想活了回去;就是得勝回來,我也說你們想盜寶珠,將我威逼趕走。一樣難逃毒手。少時事情難知,正好叫破你們,送個人情給王家夫妻,留我一條後路。”便冷笑道:“你兩個的心事我都曉得,要我幫忙不難。可是綁的這一對夫妻當初對我曾有情分,便祖師爺在此也能討得一點情面。你們只要不作踐他們,我不但給你們望風,就是你兩個私藏一點好東西,我也不說一字。否則我便說你二人已然搜得寶珠藏起,看這場罪過怎麼受法?”二賊和文叔相見動手時,有一個曾吃過虧,差點沒將脊骨摔折,知道二人合力也未必製得住他,何況還礙著毛霸。本意文叔離開,好能拷問王氏夫妻,這一叫破,怎敢再動。在自恨極,無計可施。

文叔說完,不俟二賊答言,便已走出,到了洞口。瞥見死人堆裡隱隱放光,猛想起死賊身上正有寶珠,逃回時正好用以照路,怎會忘了搜取?回首一看,二賊仍在洞中搜尋咒罵,並未跟來,慌從賊首和胡、林二賊身上將珠搜出一看,大小共是五粒,又驚又喜,忙不迭藏向懷內。又挑了一口好腰刀和兩筒毒弩,將自己佩刀棄去,匆匆縱到上面。

文叔先爬到對崖頂上眺望了一會,四外昏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偶一低頭,看見圍身一片紅影映在雪上。因前聽呂偉說,此珠遠望,寶氣紅光上衝霄漢。自己站在這裡,不論呂、毛兩方誰發現也不得了。不禁心驚,趕緊退下,跳上雪滑子,在雪橇上割下一方獸皮,將珠緊裹,貼身藏好。對著溪岸來路,伏在一個雪堆後面,暗中窺伺。橇剛藏好,便聽頭上隱隱鳥飛之聲。心想:“雪夜奇寒,鳥多伏巢歸林,怎得有此?”抬頭一看,似有一團白影閃了一閃,沒入昏雲之中,不知去向。當時也未做理會。

這時靈姑等已在途中,那鳥正是靈奴飛過。文叔如在岸上眺望,老遠便可望見珠光照耀。這一疑慮退將下來,珠光為高崖所擋。靈姑等本可將他擒住,偏生眾人不聽靈奴之言,乘橇直抵洞口而下,已經過崖。文叔一見紅光十丈,擁著一橇四人,如飛駛來,不禁心膽皆裂,哪裡還敢出口大氣。靈奴原知文叔藏處,剛開口要叫,無巧不巧,二賊在洞窮搜無獲,越想越有氣,抄起一條竹棍,照定王守常便打。王妻因聽文叔適才之言,知他天良尚未喪盡,一見丈夫要被賊打,一時情急,高聲哭喊:“尤老先生快來,狗強盜又打人了。”二賊一聽罵聲,俱各大怒,便連王妻一齊打。頓時打罵叫囂,吵成一片,恰值靈姑等趕到聽見。

靈姑因老父受傷須人照看,恐走開之後遭人暗算,心雖忿急,還在躊躇。王淵一聽是父母哭喊之聲,心裡一急,橇還未停,便即騰身躍起,拔出身上兵刃暗器,大喝:

“爹孃莫慌,我和姊姊回來了。”隨說往下便縱,牛子恨極土匪,也從橇後跳起,往下縱落。靈姑不知洞中賊有多少,本領如何,王、牛二人是否能敵,乾著急不敢離開。只得手按玉匣,站在老父身側,覷準下面洞口,高喊“淵弟、牛子不可輕敵。告訴狗賊,毛賊已死,快些出來納命,一個也休想回去。”

文叔藏身隱處,心靜耳靈,聞得毛霸已死,心中大震。又聽靈奴在紅光影裡不住鳴叫,知道靈姑此時一心只顧下面,正好乘黑逃走;否則此鳥靈慧已極,飛翔又速,必被發覺追來,定難倖免。深悔適才沒有早走,哪能再遲下去。念頭一轉,立即抽身。天雖昏黑,仍恐靈奴窺破,輕悄悄蛇行鴛伏,越過小溪。回顧紅光,仍停洞口未動,這才挺起身子,腳底加勁,往匪村來路逃去。

洞中二賊心忌文叔,也恐將人打傷,文叔不肯甘休,先只虛張聲勢。後被王氏夫妻狗賊強盜地破口大罵,又見文叔聞聲沒有迴音,剛把兇性發動,待要毒打一頓,忽聽上面似有人在叫喊,叫囂聲亂,還沒聽真,王淵已當先縱進。一見父母捆綁在地,二賊持棍亂打,父子情切,不由熱血沸騰,兩眼皆紅,揚手一箭,先照內中一賊射去。跟著大喝一聲,飛身縱起,舉刀就砍。老山民牛子也相繼趕進。

洞口皮簾早已掀落,二賊瞥見外面跳進一個小孩,未及發話,那持棍打王妻的一個首先右手上中了一箭,疼得甩手直跳。另一賊趕忙舍了王守常,去拔身後的刀時,王淵一躍兩三丈,早縱到面前,一刀砍到。那賊心裡一慌,亂了手腳。舉起竹棍往上一擋。

不料王淵捷如飛鳥,人小刀沉,來勢既猛且疾,咔嚓一聲,竹竿斷處,腰刀順勢而下,將那賊順左額連肩帶臂砍下一大塊來,登時血花飛濺,往側一倒。王淵急怒攻心,見賊被砍翻,又復一刀,將賊頭砍落半邊,死於就地。

中箭那賊本領較高,方在暴怒,待要拔刀上前,去殺小孩報一箭之仇,牛子已經縱進,大喝:“挨千刀的狗賊,今日叫你知道我主人的厲害。”人隨聲到,舉刀就砍。那賊未及還罵,一眼瞥見同黨才一照面,便死在小孩刀下,又驚又怒。無奈右手中箭,不能使用,左手又不曾用慣;加以牛子近來日隨靈姑、王淵習武,學會了好些刀法,不似以前只憑蠻力亂砍。那賊只管口中大罵,佔不到絲毫便宜。

王淵殺死一賊,忙把父母的綁用刀割斷,放起扶坐一旁。回顧牛子尚未將賊殺死,忙縱上前,正待下手。王妻急喊:“淵兒快停手,賊已死光,就剩下他了。尤老頭子適還在此,你們來時不知捉到沒有?這賊千萬要捉活的,好問他的巢穴。”王淵本想殺賊報仇,一聽母親急喊,忙又撤刀縱開,答道:“毛霸已為仙人所殺。尤老頭來時未見,想已看見寶光,乘機逃走了。不是娘說要捉活的,我還忘了呢。姊姊還守在洞口,他跑不脫,牛子躲開,等我捉他。”

那賊已看出小孩身法輕靈,是個勁敵,又聽毛霸、尤文叔一死一逃,還有敵人守住出口:不由心中大驚,才知大勢已去。暗罵:“小狗,今日老子該當倒楣。能逃便罷,逃不出去,便橫刀自刎,也決不會活著落在你們手中。”主意打定,裝作拼命迎敵,暗中留神逃路,以備一有機會,立即縱起逃去。牛子戀戰不退,又要生擒,反倒礙了王淵的事,三四個照面尚未將賊擒住。王妻因綁得松,除捱了幾竹棍外,並未怎麼受傷,手足也未綁麻。見愛子急切間未能將賊擒住,丈夫不住揉搓手腳,想起那賊適才可惡情景,乘他未備,悄悄掩過去。拾起地上弩筒,瞄準那賊左手射去,一箭射中。那賊“哎呀”

一聲,刀便把握不住,立即脫手。王淵乘機一刀背斫向左臂。牛子學樣,照腿也來一下,跟著又是一腳踹跌在地,搶前便撲,將賊按倒。雙方正在掙扎,王妻忙道:“淵兒,快將他左手下掉,我射的是毒弩,少時毒發,問不成了。”王淵聞言,順手一刀,便將那賊左手齊臂時砍落下來。那賊當時怪號一聲,痛暈過去。王妻忙至裡屋將金創藥取出,與他上好,傷處也用布紮緊。然後由牛子將他捆個結實。

王守常便問王淵:“你呂伯父和靈姊怎不下來?難道洞口上面還有賊麼?”一句話將王淵提醒,忙道:“伯伯遇見毛霸身受重傷,現在上面,我們快接下來進洞再說吧。”

隨喊:“姊姊,洞中只有兩賊,一個被我殺死,一個受傷捆起,快下來吧。”邊說邊和牛子往洞口跑去。王氏夫妻聞言大驚,忙即跟去。靈姑聽說二賊一死一擒,才放了心,當時忙著服侍老父,雖已聽出靈奴高叫,文叔乘隙逃走,也無心再去追索。

當下眾人一齊縱上雪堆,先用長索將雪橇四面繫好,輕輕縋下,把洞口堵石開大,連橇帶人,一齊抬進洞去,然後大家合力將呂偉平抬到裡屋榻上臥倒。王妻聽王淵說呂偉受的是內傷,忙燙酒,預備傷藥。

靈姑心還以為既有仙人所賜柬帖、靈藥,決無大害。及至放下老父,忙將懷中柬帖取出拆開,裡面果然包有兩粒梧桐子大小的丸藥,一紅一白,清香撲鼻,不禁欣慰。又一眼看到柬上字跡,又不禁肝膽摧裂,“哎呀”一聲,退坐在身後竹椅上面,心搖手顫,悲急交加,想哭又恐老父傷心,氣結不伸,只是連連哽咽,淚水湧泉也似奪眶而出。靈姑拆時已說仙人賜柬,還有救星,眾人眼巴巴盼著開讀服藥,轉危為安。除牛子不識字,只目注靈姑,靜聽好音外,餘人全擠向靈姑身後一同觀看。這時也都心寒氣短,悲從中來,做聲不得。牛子斷定仙人之藥,人死都能救活,何況受傷,正在往好處想,忽見靈姑玉容慘變,痛淚交流,餘人也都驚憂失色,互相淚眼相看,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道:

“藥已打開,怎還不給老主人去吃,傷心作甚?”

王淵剛低罵:“蠢牛!你曉得什麼?”呂偉已在床上呻吟道:“仙人柬帖說些什麼?

藥是給我醫傷,還是留給靈兒的呢?”靈姑聞言,心如刀割,兀自哽咽,答不出一句話來。還是王妻旁觀者清,較有主見,悄對靈姑道:“事已至此,除遵仙人之命行事,別無他策。萬一時久耽誤,那還了得?我代你來吧。”說罷,由靈姑手上將兩粒丸藥拿過,單取白丸,應聲答道:“仙人說大哥服藥之後,還要睡上多日,才能復原。請服這藥吧。”隨說隨往床前跑去,將藥放在呂偉口裡。靈姑剛急出“爹爹呀”三字,待要撲將過去,不料痛心過度,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往前便倒。牛子、王淵忙將她拉住,人已急暈過去。呂偉見王妻親手喂藥,方覺她不避男女之嫌,藥入嘴後,猛然一股異香直透腦際,耳邊似聽女兒叫了一聲,雙目一合,便已昏迷,從此不省人事。王妻雖知呂偉服藥之後必然長眠,還想不到如此快法。回顧靈姑暈倒,趕忙過去相助救治,捶的捶,灌的灌,王淵更是在旁哭喊姊姊,亂了一陣。

靈姑是急痛攻心,血往上湧,將氣閉住,心裡仍然有點明白。迷惘中聞得眾人哭喊忙亂,卻不聽有人在顧床上病人,心想:“爹爹身受重傷,須要安靜,身體都不能輕易動轉,心神何能再受絲毫刺激?大家怎麼不懂事,如此亂鬧?”心裡一急,拼命用力一掙,“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濁痰,人便醒轉。睜眼一看,屋中老少四人俱都圍在自己面前。一心惦著老父,不顧說話,雙手一分,推開王淵、牛子,便往呂偉榻前撲去。

王妻這才想起呂偉服藥之後,尚無動靜,牛子等這等吵鬧,甚是不宜。連忙趕過去一看,呂偉雙目緊閉,鼻息全無,只是面色還和生人一樣。靈姑趴在呂偉身上,不見動轉,竟連聲也未出,重又暈死過去,王妻不禁大哭起來。王守常、牛子相繼趕過去,見狀也是又悲又急。王淵吃靈姑一口香唾吐了滿臉,剛到外屋去擦,聞得母親哭聲,知道呂偉凶多吉少,靈姑至孝,不知如何難受。一著急,也不顧得再擦臉上唾沫,隨手一拭,慌忙跑轉。見呂氏父女一死一暈,也跟著父母大哭起來。王妻知道牛子還沒看出呂偉已死,否則照他平日言行性情,必有一場死活好鬧。事變迭出,擒賊在洞,尚未發落,還有柬帖所示呂偉身後一切,均待處理,靈姑未醒,再要加上牛子一鬧,事更難辦。忙喊:

“淵兒不許亂說。”隨使眼色,朝牛子一努嘴。王淵才沒有說出,只是悲聲不止。

眾人足有頓飯光景,才將靈姑救轉。醒後哭喊爹爹,又要縱起。王妻早已防到,忙伏在她身上,用力抱緊雙肩,低聲勸道:“姑娘,你莫胡塗。仙人柬帖說得明白,你爹身後一切關係重要,仙人等你前往相見,萬一錯過,悔恨無及。如急出一個好歹,豈不更糟了麼?”靈姑心神連受巨創,頭腦昏眩,四肢無力,方寸大亂,痛不欲生。被王妻幾句話提醒,當時省悟事已至此,別無挽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又要掙起,王妻只是不放,急得靈姑嘶聲哭喊道:“大嬸的話我已明白,放我起來,多看爹爹幾眼,等到子時,好照仙人所說埋葬呀。”王妻終不放心,又再三叮嚀寬解,陳說利害,才把靈姑勸好放起來。

牛子見眾人只顧靈姑,不復再問呂偉,先當睡熟。心想:“小主人不過著急暈倒,並不妨事。老主人身受重傷,剛吃仙藥,怎睡得這麼香,哭鬧多時,一點不醒?小主人又為什麼這等傷心?”十分不解。後來越聽話音越不對,趕向呂偉榻前,乍看尚無異狀,一探鼻息才知身死,“哇”的一聲,連跳帶號痛哭起來。哭了幾十聲,倏地縱起,便往外跑。王妻料有事故,正防靈姑不能分身,忙命王淵趕出攔阻。王淵追出一看,見他正取腰刀,忙縱過去一把奪下,喝道:“蠢牛,你要怎麼?哪個不在傷心?老主人今晚子時還要埋葬,他那樣待你好,你就不做事了麼?”牛子聞言,兩眼通紅,獰笑道:“淵少爺說得對,我葬完老主人再說也是一樣。”

只是先擒那賊倒運,重傷被擒,死活不得。先在外屋咒罵了一陣,無人答理。漸漸飢渴交加,想盼人走出,亂說實話,討點飲食,少時做個飽鬼。耳聽石後小屋中哭聲屢作,只不見人走出。方在難耐,見牛子、王淵相繼跑出,聞得呂偉身死,暗中好不快意,嘶聲喝道:“小娃娃,我們村裡盡是高人,毛霸還是二三路貨。你們快給老子取點飲食來,老子也好跟你們說實話呀。”言還未了,牛子想起禍因文叔和土匪而起,不由暴怒,怪吼一聲,撲將過去,就地抓起那賊,怒喝道:“該死的豬狗!不給你飲食,還怕你不說實話麼?”隨說,掄起一腿,要往石頭上甩去。王淵忙喊:“蠢牛停手,還要問他話呢。”牛子喝道:“便宜你這豬狗多活一會。”隨手一撅,嚓的一聲,徑將那賊左腳拗折,丟向地上。那賊一聲慘號,疼暈過去。王淵見他目射兇光,煞神附體也似,恐生別事,忙把他拉進屋內。

靈姑正在床前抱屍痛哭,王氏夫妻父子也都同放悲聲。只牛子進屋以後,反倒一聲不哭,也不落淚。呆望了一會,忽由人叢中擠過,跳向裡床,抱住呂偉雙足,將頭貼緊,口中喃喃不絕,也不知說些什麼。靈姑撫著父屍,痛哭不止。王氏夫妻恐誤藏骨時刻,再三催促。靈姑方才強忍悲苦,悽悽慘慘離了病榻,安排後事。

王妻回顧牛子痴呆在那裡,抱住呂偉雙腳,時而咬牙切齒,低聲咒罵;時而口中喃喃,若有祝告。知他忠義激烈,驟見老主人的慘禍,衷情震盪,受創之深不亞靈姑。照那適才跳出覓刀,慷慨奮激情景,事完之後,難保不有一番激烈舉動。但他為人粗魯,這事情的真相又難明告。想了想,只得喚道:“牛子,你不必過於傷心,老主人還有救呢。”牛子聞喚,並未答理。一聽有救,立時抬起頭來,瞪著一雙怪眼,急問道:“仙丹吃了都沒用,聽你們說半夜子時就要下葬,怎說有救?”王妻道:“要是無救,仙人也不賜甚靈丹了。不過這事還得些時候,須你小主人親往大熊嶺拜了仙師,在那裡住上兩年,等仙人喜歡,請了同來,立時起死回生,不就活了麼?”牛子意似不信。王妻又道:“你見我幾時哄過人來?日後你自然明白。你這時守在榻上有甚用處?埋葬主人的地方在後洞,雖還有些時辰,但是搬運石塊冰雪甚是費事。他們兩父子都到外面搬運石塊,打開往後洞的路去了,我和靈姑在此給你老主人安排衣裳,你還不快些幫個忙去?”

牛子聞言,忙從榻上縱落,往外跑去。

接著便聽王氏父子失驚呼叱,人語喧譁。靈姑和王妻剛把幾床被褥疊鋪在一架短竹榻上,待要抬人上去,聞聲大驚,當是來了敵人。靈姑首先拿起旁放玉匣,飛步縱將出去,果見外面來了老少三人。王淵正在急喊:“姊姊快來!”定睛一看,其中二人正是張鴻父子。另一個穿道裝的人,乃是前在鐵花塢所遇,青城山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兩位教祖門下五嶽行者陳太真,不禁又生希冀。也不顧得和張鴻父子招呼,慌不迭搶奔過去,撲地拜倒在陳大真面前,悲哭哀告道:“陳師兄,前在鐵花塢,你不是答應救我爹爹一命麼?既然師兄仙駕今日下降,我爹爹必定有救了,請師兄快些大發慈悲吧。”

邊說邊叩頭不止。陳太真忙喊:“師妹快起來說話,我此來無多耽擱,再這樣我就去了。”靈姑聽這話音,分明為了父親而來。又瞥見張鴻父子雖然面帶悲慼之容,二老平日那麼深的交情,聞得老父噩耗,並無震驚之狀,定已前知有救。希冀一生,又喜又怕,忙答:“小妹不敢。”起身後又想起還未向張鴻行禮,口喊:“叔父。”剛要拜下去,張鴻問道:“你爹爹現在哪裡?”王淵忙道:“現在洞角小屋內。姊姊你求師兄救伯父,我陪張伯父和二哥到屋裡去。”說罷,領了張鴻、張遠便往裡走。

靈姑急於要知老父吉凶生死,心裡怦怦亂跳,巴不得這樣,忙即應好。重又起立請陳大真坐下,二次方要求問,陳太真先開口說道:“師妹至行已然格天,老伯父不但轉死為生,他年還有地仙之望呢。”靈姑心中一喜,答道:“師兄法力高深,不遠千里而來,家父得以起死回生,小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家父現在裡面,可要進去看看麼?”陳大真知她尚未明白自己來意,又是可憐,又是可敬,正色答道:“師妹,你想錯了。愚兄實為賢妹至孝,突遭鉅變,難免不悲慟失次。老伯父藏真之所最關緊要,此時部署稍有不當,異日便減回生之望,為此前來略效綿力,相助料理。伯父此時內臟已被鐵沙掌震傷,仗著平日內功精純,如非鄭師叔靈藥保全,至多明日午前必死無疑。因師妹至行感動師尊,默運玄機,算出他年有這一段不世良機,否則便是神仙也難挽救。

愚兄微未道行,怎有使其回生之力?也不過稟朱、姜二位師尊和鄭師叔意旨行事罷了。”

靈姑聞言,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鬧了個透骨冰涼,忍不住簌簌流下淚來。陳太真道:“師妹不必如此,伯父本來命盡今日,即此一線生機已出意外。幸得鄭師叔這粒靈藥,使伯父服下去長睡不醒,停住氣血流行,保住心臟,將眼前這幾個時辰活命,移到他年遇救之時,實於萬般無奈之中想出來的妙策。師妹藉著這些年光陰,得以安心向道,等修煉功成,恰值伯父回生之時,從此永無乖違之日,比那靈藥續命多活個一二十年,豈不強得多麼?目前甚話休提,傷心也是無用,還是盡心竭力襄辦大事,免得將來貽誤。”靈姑知道老父當時回生決無希望,好生傷心。悲聲答道:“並非小妹不知滿足,只因家父此時仰仗諸位仙師之力尚且不能復生,卻望諸十年之後,實實放心不下。萬一到日再把這一線生機錯過,豈不終生抱恨?事既如此,那也無法,唯求諸位仙師、師兄憐念,他年多多相助,賜以援手罷了。”陳太真道:“師妹至性至行,時以此事為念,況有諸位師長法力相助,萬無錯過之理。鄭師叔所賜靈藥,一粒已然服下。另一粒仗以回生,關係重大,務要好好保藏。時已不早,請速將師叔等所示應用之物備妥,就此埋葬吧。”

說時,王妻已聽張鴻父子說出呂偉回生須俟他年,目前無望,早把衣衾備妥。靈姑只得謝了陳太真,去了小屋,同了張、王諸人,將父體由榻上輕輕捧起,放在預置的竹榻上面,蓋上厚被,抬了出來。牛子也已將通路堵石移去,開出一洞。那藏骨之處便在中層院落以內,早被冰雪蓋沒,高達兩丈,休說埋葬屍首,連人都通不過去。靈姑道:

“師兄,這厚冰雪,便用飛刀開路也須不少時候。如非師兄到此,真要誤事了呢。”陳太真道:“費時還在其次,照這裡地勢,如不先期設法將出入口封閉,等到天暖雪一融化,難免流向地穴之內,浸傷屍體,那就壞了。”

說罷,便命靈姑放出飛刀照路。將鄭顛仙柬帖要過,看好地勢,運用玄功,將口一張,便有一道白氣噴將出來,那面前冰雪立即陷了一個二三尺方圓的孔洞,凡是白氣所射之處立即融陷,漸漸由淺而深,由小而大,那條白氣也越來越壯。陳太真始終目光註定前面,連氣都未緩過一口。不消片刻工夫,便陷出一條三尺多寬,高可過人,深達四五丈的雪巷。陳太真算計到了地頭,先進巷去施展法力,將附近積雪去盡,開出丈許寬一片空地,才命眾人將呂偉屍首輕輕抬入。

那地方本是另一古洞,和後洞地穴一樣,其深莫測。呂偉初到之時,因恐深山古洞紊無生人,難免中藏怪異,自把前洞隔斷,便無人再往裡去。這時經靈姑用飛刀指向穴內一照,才看出洞口雖然大不愈丈,下面卻是又深又大。山石多半黑色,好似經過火燒一般。因是上窄下寬,深達數十丈,須用長繩始能縋落,才想起先備長索忘了帶來。

陳大真朝眾人看了看,道:“藏骨之所原在後洞地底,只因昔年妖屍谷辰藏伏此洞,後來峨眉三英二雲來此搜尋青索劍,合力誅妖,吃妖屍用邪法倒翻地穴,山石崩塌,變了地形。如經後洞,一則費事,二則將來上下容易,恐生事故,還是由此下去較為妥善。

但在場諸人只有三人能下:老伯遺體須得兩人捧託,我須行法,不能幫手。下時必須小心謹慎,捧託越穩越好。地底當有惡臭,刺鼻難聞。除師妹外,張、王二弟何人願往?”

張遠、王淵俱都搶先答應,力爭隨下,各不相讓。陳太真道:“都去無妨,但那地底臭味乃妖屍當年準備煉來害人,俱是汙穢之物。師妹雖有天蜈珠在身,可以避毒,但那臭味恐仍難聞。我因此物還有一點用處,不想除去。下只管下,到時切莫聞了難當,一有疏失,屍體受了顛動,將來回生時便有妨害,卻要留意才好。”張、王二人齊聲應諾。

陳大真便命靈姑由榻下伸手托住中部,張、王二人一人一頭捧起榻沿。然後放出飛劍,用遁法托起三人一榻,緩緩往下沉去。下到三五丈後,逐漸寬廣,周圍堅石參差錯落,宛若劍鋒,森列叢聚,險峻非常。眾人到底一看,裡面果有一條通路,石洞高大,只是遍地崩石、碎沙堆積,高低不平,阻礙橫生。四人仍借遁法,由石、沙上面懸空越過。劍光照路,纖微畢睹。行約十來丈,路忽右折。前面不遠,現出一座石門,業已有些坍塌,連人帶榻,足可通行。陳太真說妖屍昔年修煉和祭煉人獸生魂的法台均在其內,進門便有奇臭,聞了頭暈,吩咐靈姑將天蜈珠取出,各自留意。眾人果然聞到一股極難聞的臭味,隱隱自洞內發出,俱生戒心。靈姑忙將寶珠取出,放在榻沿當中。珠光照處,四壁都被映成了紅色,臭味已似減了好些。

快到門前,陳太真手指劍光往裡一照,瞧見門內黑煙繚繞,忙收遁法,改為步行。

令靈姑將寶珠收去,放出玉匣飛刀,化成一道銀虹,連人帶榻一齊圈住。跟著陳太真手掐靈訣,搶向前面,先朝門內噴一口真氣。三人在後面看得逼真。那黑煙只有兩縷,細才半指,在離地三五尺處繚繞浮沉,自在搖曳。黑煙本似停在當地,那能化冰雪的真氣噴將上去,只蕩了一蕩,依然如故。陳太真見未吹斷,心中吃驚,略為停歇,又是一口真氣噴出,那兩縷黑煙仍然未斷,只朝裡蕩退了丈許。陳太真正待運足真氣三次噴出,誰知那黑煙似有知覺,白氣一收,竟改退為進,電掣一般由兩頭包繞上來。陳太真見狀大驚,知道這黑絲如被沾上,要想解脫,決非易事,慌忙將口中的真氣重又噴出。他只管運用玄功,加足真氣,也只抵住,稍一緩氣,便吃包繞上來,一毫也鬆懈不得。雙方互為進退,勢甚急迫,飛劍恐為所汙,不敢妄用;靈姑飛刀雖不畏汙穢,無奈陳大真口噴真氣,不能分神示意。陳太真先前不知妖屍妖法厲害,深悔未全照顛仙束帖行事,妄想利用邪法,為遺體多一層防禦,以致弄巧成拙。時辰又快到來,好生焦急,正在無計可施。

靈姑等三人,先不知陳太真作法自斃,遇上難題。還是張遠在前面見陳太真停步不前,所噴白氣與洞中兩縷黑絲互為抵拒,相持不下,臉已發紅,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大有吃力神氣。張遠心中奇怪,忙朝靈姑努嘴,悄喊:“姊姊,你看陳師兄怎不走了?”

靈姑因老父埋葬在即,少時便要長違色笑,雖說仙緣遇合不遠,他年仍有回生之望,但是前途渺茫,生機大少,到時能否起死回生,不出變故,實難預卜,滿腹悲苦,心亂如麻,只把兩眼望著爹爹遺體,忍淚傷心,聞言並未覺察。

又隔一會,張遠看出陳大真額角見汗,面帶惶急。那兩縷黑煙中間吃白氣擋住,兩頭卻向前彎折過來,如非絲短氣長,幾乎將人纏住。他知非佳象,二次又朝靈姑打手勢。

靈姑定睛前視,方才省悟。想起塗雷曾說,顛仙這口飛刀專破妖邪,神妙無比。那兩條黑絲不知是什麼怪物,陳師兄的法力竟會制它不住?有心一試,又因刀光要護屍體,沒有陳太真的話,未知能離開不能。心方一動,陳太真也正覺難支,不能說話,只得將臉微偏,回手朝後一揮。靈姑這才看出他口裡噴著真氣,不能說話,忙指刀光飛將上去。

就在陳太真略一分神的工夫,白氣突然縮減了些,那黑絲便從兩旁飛舞而來。幸而靈姑知機,刀光恰好離榻飛出、迎著黑絲只一絞,便即斷裂,餘煙尤自嫋嫋,漂浮不已。陳太真忙喊:“師妹快以心意運用飛刀,將這黑煙裹住,使其消滅,兔留後患。”靈姑聞言,將手一指,刀光突地增長,一道銀虹將那殘煙斷縷裹緊,微一掣動之間,便即消滅無跡。

陳大真喜道:“鄭師叔鎮山之寶果不尋常。此物乃妖屍谷辰煉剩的黑青絲。功候還差好些,已有如此厲害。我原想廢物利用,沒照鄭師叔仙示用飛刀將它消滅,意欲以真氣抵禦,等到安放伯父遺體後,行法禁制,留在洞外,好多一層防禦,不料幾乎誤了大事。由此看來,當時峨眉派三英二雲用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同斬妖屍,真非易事呢。

黑青絲既已消滅,洞中還有一堆穢物,索性也由師妹將它除去,免得再聞臭氣了。”說罷,使命靈姑將天蜈珠重新取出,將屍榻先交張、王二人抬著,一同走進門去。

靈姑見裡面石室高大,有好幾間清潔異常,只是氣味難聞。便問:“什麼東西這等臭法,怎看不見?”陳太真道:“這些東西俱是妖屍採集各種淫毒汙穢之物,加上他肺中毒氣,再採人獸生魂附在上面,煉成之後,便是黑青絲。此物煉時越細越靈,如到功候,幾乎人目難見。一被纏上,便即昏迷,難脫毒手。這奇臭便是它的原質,現藏左壁石穴之中。看去只是一堆白稀泥,並不汙穢,但是奇臭異常。這還仗有天蜈珠,否則更是難耐呢。石壁已被妖法封閉,師妹飛刀不畏邪汙,可隨手指之處,將這石壁攻開。底下由我處置便了。”說罷,將手一指。靈姑見所指的一面石壁格外平整,便指飛刀朝手指處飛去。銀光電旋之下,石壁裂開處,即現出一個丈許大洞。陳太真瞧見洞內有一石瓶,忙命靈姑住手,已是無及,砰的一聲,一片煙光閃過,石瓶被飛刀斬成兩片,瓶裡所藏毒泥,似水銀一般流淌下來。陳太真忙即行法,雙手一搓,朝地一場,壁根叭的一聲爆響,地忽中裂,毒泥恰好流入裂口,轉瞬都盡。陳太真細看了看,見地面乾淨,並無沾染。於是先將倒塌碎石、瓶片填人裂口,又使禁法將其封固。對靈姑道:“我只看出壁問有妖法禁閉,不料還有石瓶裝著,封固嚴密。本來儘可保存,或是取走。如今石瓶已碎,手不能近,只得任其流入地底,這一回又失計了。”毒物入地,臭味全消。

陳太真說左邊石室乃妖屍昔年丹房,遂命靈姑出外,與張、王二人將屍榻抬到裡面。

這間石室經過妖屍許多經營,石壁溫潤,瑩潔如玉。靠壁一座玉榻,旁設玉幾,放著幾件零碎物件。王淵立得最近,見幾上有一古銅尊,大隻如拳,獸足鳥喙,烏光鑑人,覺得好玩。因知靈姑無此閒心,順手揣起,準備帶了出去再說。靈姑、張遠俱在注視陳太真如何部署,均未覺察。

靈姑恐竹榻年久易朽,意欲將老父遺骨移上玉榻去停放。陳太真道:“玉靈崖本是洞天福地,尤其這幾間洞穴更是地脈靈氣所鍾,無論何物,便放千年也不會腐朽。否則,還有比人骨脆弱,易於腐朽的麼?此榻乃妖屍谷辰打坐修煉之處,停放其上,難免有害無益,仍以放在當中為是。時辰恰好,不到片刻,便要退出封洞。師妹不可傷心,老父此時沉睡,雖無知覺,父女心靈畢竟可以感通,終是不宜。我們再仔細查看一回就走吧。”靈姑聞言,只得強抑悲傷,照陳太真指處,將屍榻平穩放好。

陳太真遂向各室巡視了一遍,走回室內,指著几上陳列諸物,說道:“這些東西,多半是地底藏珍,哪一件也非常物,被妖師尋取了來,留此無用。若師妹拿去,一旦收存不慎,易啟妖法覬覦,還是我都取了走吧。”王淵暗幸自己適才所取陶器未被發覺,當時未說,時辰已至,便一同走出。由陳大真行法,先將石門和通道分別封閉,同駕遁光,飛昇而上,將上下穴口一齊封閉,仍由雪堆走出。靈姑因陳太真再三叮囑,強抑悲懷,一到上面,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事完回到前洞,眾人都急於勸慰靈姑,陳太真又要告別。誰也不曾留意到別的。等將陳大真送走,靈姑哭了個死去活來,好容易經眾竭力勸勉,略止悲號,眾人將她扶向榻上臥倒。

王妻向屋內水盆中汲水來煮,一眼瞧見擒賊躺在地上,不響不動。暗忖:“大家都忙著呂大哥的後事,擒賊也未及拷問。這賊重傷飢渴,竟會熟睡,也真大無心肝了。洞外還有那麼多賊屍,呂大哥一死,靈姑又要入山尋師,如非張二哥父子趕到,憑自己一家三口,怎能在此安居呢?”正尋思間,所持兩大瓦壺水已汲滿。剛要往屋中去,忽想起那賊適才怪聲乾號,直討水喝。覺得賊雖可惡,快死的人,少時還要問話,便給他點水何妨?想到這裡,重又回身,走近一看,那賊滿面都是鮮血,兩眼都已被人挖去,朝外橫臥,遠看彷彿入睡,實已身死。不禁大驚,忙喊:“淵兒快來!”

王淵正和張遠在室內勸慰靈姑,聞聲奔出,見賊死狀,便叫牛子,未聽迴音。洞內外全都尋過,也不見人。所用雪滑子也不知去向。王妻這時才想起,適才下葬時節,牛子因陳太真只許張、王二人隨下,不令他同往,氣忿忿咕嚕了幾句,以後便不見人。料定是殺賊洩忿,私自出走。洞中正在用人之際,賊供尚未問明,牛子性烈,頗有殉主之意,深夜出走,萬一自盡,哪裡再會有這等忠勤得用的人?心方著急,王淵忽指壁問箱筐,問道:“那箱是娘開的麼?怎未關上?”王妻忙說未開。同走過去一看,箱蓋大開,鎖已扭斷,拋在地上,所藏衣物俱在,只短了兩粒明珠。知道又是牛子所為。

王妻道:“牛子莫非因老主人已死,不願再隨我們,盜了明珠逃走麼?”王淵道:

“按他為人,決不會這樣做法。如有二心,各人明珠俱在箱中存放,何必只取兩粒?我看死賊兩眼挖瞎,門牙也被打掉了兩個,想必盤問賊巢所在,不肯實說,悲憤之極,一時發了野性,將賊弄死,口供也未問出。不是怕姊姊怪他,因而逃走;便是想借此珠照路,親尋賊巢下落。如是自殺殉主,死法盡多,何必到外面去呢?看牛子神氣,定要回來。姊姊正在悲愉,這事還不能使她知道,以免著急,禁受不起。且等少時悄悄告知爹爹,和張伯父商量之後,再打主意。現在先把洞內外這些死屍安埋了吧。”王妻道:

“這般冰天雪地,往哪裡埋去?”王淵道:“後洞不是有一個大地穴麼?暫時先丟在裡頭,豈不省事?”王妻道:“你這娃娃,專一顧頭不顧尾。後洞地穴原與呂伯葬處通連,丟下許多死屍,知是有礙無礙?況且也沒聽說自己家裡,藏上許多死屍的,那多晦氣。”

說時天已深夜,王守常來喚王妻去取被褥,與張氏父子安排臥室。王妻問知靈姑已然昏沉人睡,便把前事略說,令玉淵去把張氏父子請出商議。張鴻聞言,也覺牛子不會不歸。當日大家悲苦勞累,主張先把洞中死屍拋棄洞外,仍將皮簾掛上,石洞塞好,只留一個出入口子,先睡一會,且待明早牛子歸來,再打主意。眾人照辦之後,分別安歇。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1:11


第六十四回 掘眼問供 扼項復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靈鳥前驅 明珠照路 茫茫長路走孤

原來呂偉本該命盡,只因靈姑心心念念,日夕祈禱,誓捐仙業,欲以身代,至行格天,才得青城派教主朱真人垂憐,默運玄機,推算因果,飛劍傳書,請顛仙命門下女弟子歐陽霜,帶了柬帖、長睡丸前往相救。歐陽霜因靈姑是本門師妹,特意加緊飛行,想在呂偉受傷以前趕到。哪知劫數命定,終須應過,到時呂偉剛剛受傷倒地,毛霸也被隱形遁走。只得留下柬帖和靈丹,迴轉大熊嶺而去。

柬帖大意是說:呂偉己被毛霸邪法迷倒,用鐵沙掌震傷內臟,再有幾個時辰,氣脈便斷,萬無生理,只有峨眉山大元洞芝仙的血能救。但那芝仙自從峨眉開府以後,日侍教主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苦心修煉,正果將成,此時正是他要緊關頭。朱、齊二真人雖是至好,也不便強人所難,只有等他道成之後,方能開口。須俟靈姑仙緣遇合,有了成就。那時南疆中還有一個奇童,為了救母再生,與呂氏父女情事大略相同,並且也是青城門下,二人可一同拜上仙山,求取芝血,只要求到,立可起死回生。那長睡丸原是地仙遇劫之物,最難採煉。服下之後,人便昏睡,長眠不醒,非等解藥服過,不能醒轉。呂偉服後,便可將那活命的幾個時辰,留到他年待救之日。

顛仙原命靈姑自仗飛刀,經由後洞下去,開通堵塞石塊,轉入妖屍谷辰昔年寢宮。

如遇黑青絲煙霧,可用飛刀先行絞散淨盡,方可前進,不能沾染。本來時促事迫,恰值陳太真為踐前言,趕來相助,不但免了異日雪水漫蔓,傷及屍骨之處,還用禁法封塞葬處,免去好些後患。陳太真說呂偉他年必定回生,與真死不同,猶如人出遠門,燒香供祭,反而不妙,所以未立神主。

張鴻父子在同道人洞中養病,本要經年才能痊癒。這日早起,白猿忽奉虎王之命,拿了一粒靈丹,領著陳大真跑來。說起虎王自與張、呂諸人別後,甚為掛念。昨日往鐵花塢拜謁清波上人,恰遇陳大真在座,說起呂偉應劫,與將來仍得回生之事,因而想到張鴻尚在病中,不知同道人醫愈也未。呂偉父女一死一走,恐玉靈崖無人主持,藉著陳大真為踐前言,往玉靈崖襄助埋葬呂偉之便,再三乞求,向清波上人討得靈丹,命白猿引陳太真同來施治,以便帶了同往。張鴻自經同道人調治,已能起坐,只未復原。聞得呂偉噩耗,多年老友至交,自是哀悼。服藥之後,便率愛子張遠向同道人謝別,由陳太真行法護送,一同起身。因事前早知,又經陳太真解說,呂偉乃是因禍得福,所以見時未顯驚惶。

當夜靈姑在睡夢中連哭醒了好幾次,眾人也都傷感。誰也不曾睡好,微明便起,分別做事。靈姑醒來,叫了聲爹爹,起顧臥榻已空,見張鴻剛起,正在梳洗,不禁又痛哭起來。眾人忙來勸慰,被靈姑勾動傷心事,俱都落淚。後來張鴻說徒悲無益,早日料理一切,往大熊嶺苦竹庵拜師,方為上策,再三勸勉以大義。靈姑方才強止悲愉。父死絕望,她恨不能早見仙師,得個確信:到底將來回生有無別樣的阻礙?當日便要起程。王氏夫妻因她哀痛過度,心神受創太巨,此去冰雪崎嶇,長途千里,雖有飛刀在身,終不放心,先勸天暖雪化之後再去,靈姑不從。張鴻也說,仙人原命事完早行,不可延遲。

不過靈姑昨日到今水米不沾,又未怎樣安眠,雖說奉師命前往,決無差錯,但疲敝長行,也是不妥。最好悲懷放寬,將養兩日,等精神稍為康復再走。靈姑也想起賊供尚未問明,失物不曾運回,尚有許多事情要做,就此丟下一走,於心不安,只得點頭應了。

王妻因牛子未回,正想商量移棄盜屍之事。靈姑又忽想起玉匣中所藏仙柬,昔日清波上人曾說,關係爹爹和自己許多兇吉因果。自到玉靈崖,連請幾次,均未出現。昨日父親受傷、只顧看了仙師賜柬著急,不久陳大真到來,竟會忘了請看。萬一裡面藏有解救之法,豈非粗心錯過?不禁“哎呀”了一聲。眾人忙問何故。靈姑道:“仙師玉匣還有一封柬帖,我忘看了。”隨說隨將香爐點起,將玉匣供好。虔誠默禱之後,打開一看,以前匣中柬帖雖未出現,隱隱約約還有個柬帖影子在刀底下。這時竟彷彿柬帖業已化去,一絲影跡全無,只剩那口晶光耀眼冷氣森森的小匕首橫臥在內。

靈姑方在奇怪,忽聽簾外靈奴剝啄之聲,眾人才想起靈奴自從昨日傍晚已經不見,因傷心忙亂之中,誰也沒想到它。王妻忙去揭簾放進。靈姑恨它昨日毛霸率領賊黨攻洞時,不先趕往森林報信,以致老父遭毒手。方欲責問,靈奴已銀羽翩翩,穿簾而入,直向靈姑飛去,雙爪松處,落下一封信束。靈姑料有原故,伸手接住,見外面只寫道“靈姑開啟”四字。打開一看,乃是同門師姊歐陽霜寫的。大意說:呂偉宿孽大重,本應明年必死。師父憐靈姑孝思,意欲保全,曾在玉匣中藏有仙柬,使到時得以避免。但是運數已盡,至多保其善終而已。嗣因靈姑山寨斬蛟,多立功德,加以至誠格天,才有這次因禍得福的變局。束帖無用,師父早已收去。鸚鵡靈奴曾受異人豢養,深通靈性。日前外出省視舊主,得知此中因果。知道老主人該有此劫,事前如得信,有了準備,不特誤卻仙緣,反為玉靈崖諸人異日留下後患。但它認識仙師,惟恐舊主推算不詳,特意急飛大熊嶺苦竹庵,求詢此事虛實。經仙師告以經過,歸來主人業已應劫。因回時倉促,忘了請問靈姑何時起行,途中有無險難,以備隨時報警,好有準備。仙師頗愛此鳥忠誠靈慧,已然告以一切,到時自知。昨日自己奉命送藥,本心也想在出事以前趕到,無奈定數難移,終未趕上,連毛霸也被逃走,甚為愧對。茲乘靈奴回山之便,附致一函,吩咐靈姑,父體已然埋葬,須要早來,不可遲延。自己正在勤修之際,無暇分身前來接應。

至遲三日之內,必要動身。相聚不遠,務望珍重。

靈姑知運數前定,對於靈奴也就不再嗔怪。當下玉匣又佩好。王妻方始提起牛子私出之事。靈姑自讀歐陽霜來函,志慮已定,便答道:“記得去年曾殺四賊,都是牛子挑到遠處餵了虎。我想人已死了,何必再為計較?那森林以內卻是沒雪,地又幽靜,莫如我們用雪橇將賊運去,掘一個大坑,掩埋了吧。”眾人贊好。匆匆用罷午飯,徑去掩埋賊屍。雪橇只有一架,十幾具賊屍,往返十次,才得運完。昨日所採掘的山糧,尚存當地,也都帶回。

事完天已昏黑,牛子一直未歸。因有歐陽霜來函催促起身,靈姑至多再延一日必走。

想起賊黨盜走的許多牲畜用具,尚在賊巢未曾取回。天已不似前些日酷冷,靈奴既能往返大熊嶺,查探賊巢地點當非難事。反正明日空閒,何不命它前往探看,順便找尋牛子。

當下靈姑把靈奴招至臂上,說道:“聽牛子說,賊黨似與後山所住土匪一夥。只因冰雪險阻,不知途徑,天又大冷,不捨命你往探。近兩日天已轉暖,我後日一早便須動身,竟欲盡此一口光陰尋到匪巢,取回失物,兼尋牛子。你能前往一探麼?”靈奴答叫道:

“匪窟就在後山,主人也曾去過,用不著先去查探。只那路徑曲折,須繞一個大圈子。

中間隔著高山,冰雪佈滿,又滑又險,人不能過,料那匪黨必有一條通行之路。日前主人出獵,我去連找幾次,橇跡到了山上便止,偏找不到他的通路。昨日由大熊嶺飛回,這才看出,他那通路就在橇跡盡頭,對面有一個山洞。因忙著趕回,不及進內查看,大約那洞必與山後通連。主人既還有一天耽擱,明早我陪了同去一看好了。”

靈姑聞言,立即和張、王諸人商定:次日未明即起,留王氏夫妻守洞,由靈姑、王淵和張鴻父子帶了靈奴乘橇同往。匪黨來路,靈姑早尋過數次,因橇跡雖然直抵嶺腳,上下通路卻是苦搜不獲,因而中止。這次匪黨預料毛霸必勝,傾巢而出,不但未將嶺腳路掩飾,連以前所佈疑陣全未使用。四人穿過橫嶺,便一路直駛,無甚轉變,比前近出許多。眾人循著昨日匪黨遺留的新橇跡,不消多時,便已尋到。見那通路是一洞穴,穴前散攤著許多碎雪殘冰。洞內還有一層木門,色質尚新,好似製成不久,已被人用刀劈裂,斜倒在旁。一試寬窄,所乘雪橇通行足有寬裕。靈姑便將飛刀放出,在前面開路,張遠、王淵抬橇居中,張鴻持劍繼後,一同走進。約行裡許,只拐了兩個彎,便把嶺腹穿過。嶺後出口更寬,雪中橇跡縱橫,甚是明顯。靈奴日前只在嶺前查看,不曾留意嶺後,所以未被看出。這一來更易尋找。眾人於是二次乘橇,循著匪黨所留橇跡,滑駛前行。

駛約十來裡,路忽彎曲,靈姑暗查途向里程,似以彎向後山。果然不多一會,便經昔日斬眾猩、救文叔的水簾巖洞。但那橇跡滑向右方,並不向著孤峰去路。沿途峰巒綿亙,澗壑起伏,乍看似甚難行,但因都有賊黨開闢出的途徑,上下巧妙,橇一滑至,容容易易便可駛過。

似這樣又滑行了數十里,走上一片雪原,去路漸高。盡頭處煙籠霧隱,灰濛濛彷彿與天相連,彌望無涯,靜蕩蕩的,看不見一點物事。眾人見雪中橇印只剩筆直兩列,路也走了不少,知快到達匪巢,各自加勁奮力,箭一般在雪皮上朝前駛去。不消片刻,漸漸看出前面斜列著一片雪崖,彷彿去年追逐逃鹿所經崖中暗峽。橇行迅速,轉眼離崖不遠。靈姑目力最好,看出匪巢竹樓位置在山崖之前。最奇怪的是,別處冰雪堆積甚厚,獨賊巢附近數十畝方圓地面並無雪跡。竹樓茅瓦,顯然如昔,只四周積雪都逾數丈,幾與樓頂齊平。若非以前來過,知道地點,又有橇跡引路的話,遠望看不出來。靈姑見雪地將要走完,再前行數丈便入賊村無雪之處,便立即告知眾人,將橇停住,各把兵刃弩劍準備在手內,步行前往。

賊巢背倚危崖,三面積雪包圍,上下之處都有冰雪築成的瞪道。一行四人,途中不見牛子蹤跡,恐有餘匪潛伏在內,甚是小心。一到下面,便照張鴻之計,先不進攻,以防中匪暗算。張氏父子與王淵三人分三面將樓圍定,齊聲吶喊。靈姑手指飛刀,選一高處以為接應。誰知吶喊了幾聲,樓內並無迴音。張鴻便命兩小兄弟後退,獨自一躍而上,登著樓欄,往裡仔細一看。只見全樓數十間樓房,只堆有不少糧肉用具。當中正房內有一個大火盆,火已熄滅。隨喚靈姑三人同上,尋遍全樓上下,不但人影全無,連舊日失盜的牲畜和群賊原有的鹿群,也都不見一隻。那許多糧肉,俱是去年被賊盜去之物,皆堆在四間樓房以內。三間俱甚齊整,惟獨靠外的一問凌亂異常,米穀青稞掉落滿地,直到樓下還有遺粒,樓門下還散亂著許多應用之物,痕跡猶新。一摸火盆,炭灰也有餘溫。

張鴻知有人來此匆匆取物,走沒多久。靈姑料是文叔,昨晚見賊黨傷亡殆盡,又被擒有活口,恐眾人間出巢穴,來此搜拿,匆匆趕回,取些食糧用具,逃往別處山洞潛伏去了。

老賊素貪,既然逃回,必不捨他多年積聚的金砂珍物。靈姑忙和王淵一翻看,文叔所有各物,果比在玉靈崖存放時少去多半。尤其是金砂等便於攜帶之物,一袋也不見。因知文叔狠毒,牛子昨夜尋來,此時不見影蹤,多半為他所害,好生忿怒。連日天熱雪化,便於逃走,便命靈奴首先飛空查看。

四人剛到樓下,張鴻往樓底一探頭,瞥見樓柱底下堆著不少枯柴和石煤、松香之類引火之物,泥地上足跡凌亂,還有幾根扯落下的白鬚發。看神氣,似有人慾在樓下縱火,被另一人撞見攔阻,爭鬥甚烈之狀。隨喚靈姑來看。靈姑一看,便認出那是文叔頭上的亂髮。遂往裡面查看,又尋到一枝弩箭和幾滴血跡。揣測文叔逃時,自知眾人必定尋來,回到賊巢,先將金砂、財貨和一些食糧、牲畜運藏別處。所餘糧肉、用具尚多,自己無力再取,卻恐為人得去,打算在樓底放一把火,燒個精光。當時不是還有別的餘黨,互相爭殺,便是牛子尋到,仇人相見,自是眼紅,兩人拼命惡鬥起來。照此情勢,內中必有一人負傷,以致留有血跡。受傷的如是牛子,文叔應該將樓焚掉;如是文叔,牛子安心尋仇,決不輕饒,殺死應有屍首,扛回處治,路只一條,來時又未相遇。可見二人必是一逃一追,跑到別處。靈姑惟恐文叔刁狡狠毒,牛子受他暗算。既然血跡尚新,火盆裡又有熱灰,斷定出事未久,趕緊搜尋,也許能夠迫上,忙和張、王三人說了。趕出去一看,賊巢三面上坡處,俱有橇跡、足印,不知往何方搜尋是好。仰望空中,靈奴也是繞著賊巢往來飛翔,沒有定準。靈姑無法,只得把人分成兩起,舍卻來路一面,請張鴻父子往南,自和王淵往北,循著雪中跡印,分途搜尋。

張鴻年老心細,見那橇跡起頭甚亂,駛出半里,便時多時少,最多之處,均有往後駛行之跡。內中一條著力較重,好些浮雪俱被濺起,好似新近從上面急駛而過。越看越似成心做作。再望前途去路,暗雲瀰漫之中雖有山巒隱現,但相隔遼遠。暗忖:“此賊一夜之中,運走不少牲糧財貨,相隔若遠,怎能辦到?定是故佈疑陣,亂人眼目。”忙命返回,去追靈姑,另作計較。

靈姑因張鴻乃父執年老,初來山中,滑雪不慣,賊橇沒有尋到,雪橇只有一架,便讓給張氏父子,自和王淵腳踏雪滑子前往,比乘雪橇原快得多,加以救人心切,不消片刻,便滑出老遠。先未覺出有人作偽,等滑出十來裡遠近,忽見前路中斷,絕壑當前,不能飛渡,方疑上當。忽聽靈奴飛來直叫:“主人快去,牛子現在崖上,老尤要殺他呢。”叫罷回飛。靈姑聞言大驚,急忙回駛。恰值張鴻追來,會合一路,匆匆說了兩句,仍和王淵跟著靈奴趕去。

靈姑見靈奴去處正對賊巢。暗忖:“靈奴說牛子現在崖上,而賊巢後面危崖高峻,冰封雪固,人如何上去?”正尋思間,已經滑到樓前。靈奴竟向樓頂跳落,回首相待。

靈姑、王淵斷定樓頂必有上崖之路,忙把雪滑子脫下,插在身後,攀援而上。越過樓脊,首先人眼的便是一架長三丈的竹梯。靈奴已往右樓對崖飛落。二人再往靈奴落腳之處一看,崖壁正對樓角處突出一塊,左近散著好些崩雪。試把長梯取來,搭將過去,剛巧夠用。估量文叔藏身其間,只奇怪人既在彼,怎無上下之跡?因見靈奴不住點頭示意,卻不出聲,知文叔必在附近,忙同縱過。再細一查看,才知道離頭不遠,有一極隱密的崖縫,因為崖勢陡峻,只落腳處略為突出,縫形傾斜,深隱壁間,突出為簷,掩住縫口,外面附上凍結的冰雪,如非靈奴引導,便是近前也不易看出。

這時靈奴已往石縫裡飛入。二人正待翻躍上去,忽聽靈奴急叫之聲隱隱傳出,空洞傳音,彷彿甚遠。靈姑恐有疏失,將身微縱,手便攀住縫口,忙即鑽進。王淵也跟蹤追入。那縫口外面甚狹,人須側身而進。入內漸寬,只是時低時高,坎坷不平,加以石尖森利,礙足牽衣,雖有刀光照路,仍是不能快走。縫徑前半,只隔著薄薄一層外壁,有的靠外一面還附有冰雪,似是平日透光石孔。走過十餘丈後,縫徑轉狹,寬只容人。二人因聽不見靈奴再叫之聲,又未回飛,不禁優疑,徑又往裡走去。行不幾步,忽見下面有火光。恐被覺察,方想收了刀光悄悄掩進,猛聽牛子暴吼之聲,跟著又是一聲慘叫,似重物倒地,震得轟轟直響,隨後聽靈奴高叫:“主人快來!”靈姑聽出後一聲是文叔的口音,心中一定,循聲追去。縫徑突然下落兩三丈,下面火光明亮,全洞畢現,似甚寬大。旁邊倒著兩人:一個正是牛子,身上還纏有繩索;另一個定是文叔無疑。

二人飛身躍下,近前一看,牛子上身衣服已被撕裂,背和兩膀滿是傷痕,兩腳纏著繩索,身旁不遠有一枝斷箭,人已暈死過去。文叔一眼已瞎,鮮血淋漓,咽喉爪印甚深,氣息無全,似被牛子扼頸而死,狀甚慘厲。只靈奴停在洞上,剔爪梳翎,意甚閒適。靈姑見火旁放有水壺,忙命王淵取來,給牛子灌救。待有一會,不見醒轉。張鴻父子也跟蹤尋到,洞中上下之處原有長梯,正在沿梯而下。

靈姑剛回頭答話,不料牛子回醒,倏地暴吼,聲隨人起,徑伸雙手,突向靈姑頸間抓來,其勢絕猛。靈姑出其不意,聞聲回頭,牛子雙手已觸到頸間,連忙躍起。如非牛子適才雙手力已用盡,十指痠麻,靈姑非受傷不可。王淵見狀大驚,忙喝:“蠢牛,你瘋了麼?”一抬腿,踹向牛子手上。牛子躍起心急,忘了腳上還纏有繩索,再吃王淵這一踢,立即絆倒。恰巧跌在文叔身上,口中急喊:“你這老狗,害死我老主人,還想騙我。今日上了我當,定要你的狗命!”隨說隨將文叔頸骨扣緊,張嘴就咬。靈姑知他滿腔忠義,不顧生死,為主復仇,適才和文叔拼命惡鬥,急怒昏迷,人雖醒轉,知覺尚未恢復。不禁又敬又憐,又是心酸,深覺王淵不該踹他一腳。忙趕過去拉他道:“牛子,快放明白些。尤老頭被你弄死,仇已報了,我們都在這裡,你還亂咬死人做什麼?”

原來牛子昨日見呂偉一死,全是文叔引起的禍事,痛恨人骨。算計賊黨俱是後山土匪,巢穴必定未移,當時就要拔刀追去。王淵將他勸住以後,回房抱定呂偉屍首,按照山人復仇習慣,暗中祝告,誓復此仇。外表雖未怎哭泣,心卻悲痛已極。本想等呂偉葬後再走,到了葬時,陳太真偏不許他隨下,牛子又是傷心,又是氣忿。因知陳大真是仙人,不敢硬抗,一賭氣,便退將出來。

那傷賊面朝洞口,橫躺在地,又渴又餓,適才已然吃過苦頭,仍未忘了討飲食吃。

聞得身後腳步之聲,不知是對頭到來,啞聲叫道:“你們這些狗孃養的,把老子放在這裡,就不管了麼?要殺就開刀,來個爽利;要想問老子的話,也得給點飲食。再這麼冷淡老子,要罵上你八代先人了。”牛子正在氣頭上,如何容得,怒吼一聲,剛撲過去,猛想到後山路斷,此去賊穴不知怎麼走法,此時無人,正好拷問。當即把暴怒抑住,取了碗水,走近賊前,俯身猛笑道:“你想活想死都不難,你只要把賊穴裡的實情和去路說出來,我便和你結個鬼緣。如有一句假話,你們久在各山寨害人,應該曉得我們收拾匪徒的法子。莫看你一身重傷,灌下點藥,也能把你擺佈個夠。我還給你便宜。先給你吃這碗水,潤潤喉嚨。等你說完,再拿酒肉鍋魁給你吃。”隨說隨將水給賊喂下。

那賊如飲甘露,到口立盡。又推說肚餓重傷,無力答話,又要吃的。牛子拿塊肉與他吃了,二次催說。這夥匪徒,慣於欺壓山民,總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如今又成仇敵,居心只以為牛子忠厚,騙完吃喝,再騙個速死,哪裡肯說實話。編了幾句話,便讓牛子殺他。牛子自隨呂氏父女,學了不少的乖,一聽便知所言不實,卻不叫破,故意說道:

“少主人他們因為老主人一死,恨你們入骨。他們有仙藥,打算問出口供,讓你受上一年零罪再殺。我不願這樣,才來問你,打算得點好東西,先照你所說去找。如是真話,回來就給一個爽利;如說假話,等我白跑回來,那卻夠你受的。你自己想吧。”

那賊聞言,才知老者狡猾,不似常人老實,不由大驚,方在沉吟盤算,牛子已忍不住暴怒道:“瞎眼狗強盜,我好心好意,你倒說鬼話哄我。趁他們沒來,先叫你嘗一嘗老子味道。”那賊深知土人非刑惡毒,不禁膽怯,慌不迭他說道:“老狗,你莫生氣,老子對你說實話就是。”牛子怒催快說。那賊笑道:“我如不因那姓尤的老狗可惡,恨他害了眾人,去獨享現成的話,便把老子放在刀山,也休想說出一句實話。這條路非常隱蔽曲折,無人指點,神仙也找不到。我說便說,但有一說:你如照我所說找到地方,回來必定給我一個爽利;如若騙我,老子做鬼也活捉你。須先朝老子賭個咒,我才說呢。”牛子心雖不耐,因見那賊強橫,不能逆他,只得賭了個咒:答應所說如對,回來給他速死,不再給零罪受。那賊隨將山腹通路說出。

牛子本已取了兵器要走,那賊忽然好笑道:“老狗,先莫歡喜。你以為這樣,就可瞞了你的狗主,跑去先偷東西麼?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說的話並不假,但那許多金銀財寶,只該便宜你狗主;憑你這老狗,也配受用麼?”牛子怒喝:“是什麼原故?”那賊冷笑道:“這條路又遠又難走,加上冰天雪地,便白天走都艱難,何況夜裡。

我們每次來,都有寶珠照路,你是怎麼去法?再說姓尤的老狗,憑你們一個也打他不過。

你不是昏想湯圓吃麼?我知你們最怕咒神,好在你咒已賭過,我說的又是實話。明早你狗主們尋了去,只要和我所說一樣,不愁你不給我一個爽利。你此時不過狗咬豬尿泡,落個空歡喜罷了。”

牛子聞言,才知天黑路遠,雪上風勁,火炬難點,而靈姑決不會借寶珠,放己獨往賊巢。正在又急又氣,忽見那賊斜著一隻鬥雞眼,滿臉奚落之容,正在瞧著自己。不禁舊仇新忿,齊上心頭,立時怒火中燒,怒道:“狗強盜,你敢挖苦老子,先挖掉你這兩隻狗眼,等事回來,看是真假,再和你這豬狗算賬。”說罷,對準賊的雙目,猛地抓去。

那賊因是急於求死,以為土人貪利,打算先用話激牛子,乘他發急的當兒,再告以夜間不能前往,白日又難背主行事,最好先把自己殺死滅口,乘主人不知途徑,不能找到,每天白日前往陸續偷竊,這樣彼此都有好處。不料牛子蘊怒懷恨已久,毫不尋思,徑直髮作。那賊原知洞外死賊身有寶珠,見牛子抓來,知要吃苦,受傷捆綁在地,又無法躲閃,慌不迭急喊:“那寶珠現成,夜裡也能前去。”底下還沒說完,牛子二指已然探插賊眼中去。那賊重創失血之餘,怎能禁受,一聲慘叫,就此送終。

牛子忿氣少洩,想去洗手,一眼瞥見盆側堆著的箱筐,猛想起那賊死時之言。暗忖:

“主人們都有寶珠,除老主人的一粒最大最亮,能闢寒外,餘下幾粒,夜裡也都放光,能夠照路。真個現成東西,怎不偷來一用?”想到這裡,忙到小屋裡一找鑰匙,沒有找到。知靈姑等事完回來,便偷不成,急不暇擇,徑將箱鎖擰斷,開箱一看,果在箱內放著。匆匆取了兩顆,抱起皮衣、面兜和兵刃、雪滑子,不管那賊死活,便往外跑。先尋僻處裝束停當,一試珠光,果然明亮照路,心中大喜,徑向賊巢飛駛而去。

趕到昔日呂氏父女追尋賊橇遺蹟所到的橫嶺腳上,那山腹洞口已被文叔逃回時利用崩雪掩飾;口內還有一道木門,也被堵塞。牛子見那情形仍和前見一樣,試照那賊所說,將崩雪撥開,果然現出門來。知道不假,連腳踹帶刀劈,將門打開,踢向一旁,徑向洞中鑽進。山腹中空,內甚寬大,也無什麼曲折轉彎,毫不費事便穿過去。牛子滑雪爬山,原極擅長,情急報仇之際,哪顧什麼艱險。一出洞,便飛也似往賊穴滑去。好在沿途橇跡明顯,不消多時,便已到達,天才近明,

再說文叔自從昨日傍黑逃走,心想:“玉靈崖洞中二賊必被呂氏父女擒住拷問;還有鸚鵡靈奴是個剋星,哪裡都可飛到,易於追索,至遲明日,必被尋到賊村。休說數十年艱危辛苦所得之物無存,如被迫原禍始,便性命也恐難以保全。這般大雪茫茫,冰厚如山,雖有幾處洞穴,俱都險阻非常,相隔又遠,想憑一人之力把東西移運過去,決難辦到。再者雪地上的履跡也無法消滅。”想來想去,只有樓後崖縫尚屬隱秘,決計就此藏身。

那崖縫原是文叔去年往採崖上藤蔓時無意中發現的。當時藤蔓俱被雪埋,所幸崖勢陡峭,雪積不厚,尚易掘取。文叔端詳形勢,只有右樓角對面一處可以落腳,便把長梯運上樓頂,搭將過去。正從雪裡掘取山藤之際,忽然掘到一株老藤,心想用以作床,省得再用木料。打算得很好,但藤盤粗大,上附堅冰,砍掘了好一會,還未夠上所須尺寸。

匪徒多是好吃懶做,更因奇寒,都嫌文叔有床,還嫌不好,無事生非,不但無人幫忙,反說閒話,一任文叔爬高縱低,冒寒勞作,連個出視的人都沒有。文叔與猛獸久處,習性倔強,見眾人譏笑,益發非製成功,不肯罷休。冒著寒風,營營半日,手凍足僵,累得直喘,所獲尚不敷用。不禁發了野性,奮力一扳,竟將藤盤拔起。原來下面積雪並不甚多,砍了半天冰,俱是毫無用處,白費許多力氣。文叔方在怨恨,猛瞧見近頭殘冰落處,左側似有一條裂縫,心中一動。就拾了塊冰往裡擲去,冰塊轟隆,滾出老遠,忙即停手。回到樓內,偷偷取了火炬,探了一探,才知裡面是一夾縫,到頭還有極大一處洞穴。當時便留了一份心,回來也未對人說起。因距匪巢太近,無甚大用,只想異日乘便,盜些貴重東西藏放其內,不料此時竟會用上。

按說文叔逃回甚早,洞外懸崖峭壁之上有冰雪掩飾,外人絕想不到。偏是文叔心貪而狡,知道明日呂氏父女一來,匪穴各物必都取走,恨不得將滿樓東西全都運藏崖縫之內,取了這樣,又運那樣。加以行事謹慎,逃時封閉山腹通路,又費了些時候。運到後來,算計時間,知道一人之力有限,決難運完,危機已近,想起驚心。暗忖:“老呂雖然不錯,餘人可惡。玉靈崖積蓄全數盜來,明日必被尋回。如今已成仇敵,何必便宜了他們?何不乘他們未來以前,放把火全數燒個精光,誰也得不到。”當下文叔尋了火種,走到樓下,正要放火燒樓,又想起樓上食糧尚多,自己應該多留一些。等把食糧運畢,又想起別的東西。

兩三次一耽擱,牛子恰好尋到,看見文叔正走向樓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禁脫口“呀”了一聲。文叔驚弓之鳥,本就提心吊膽,聞聲回顧,見是牛子,先以為呂、王諸人同來,大吃一驚,不敢和牛子力敵,仍想以詐脫身,假意含笑問道:“牛子,你來得正好。黑夜裡怎會尋到此地?我被他們困在這裡,度日如年,好容易……”底下話沒有說出口,牛子一心認定文叔是個禍首,怎肯再信他花言巧語,大喝一聲:“該萬死的老豬狗!”早不由分說,縱將過去,迎面就是一刀。文叔倉促之間,未攜兵器,又不知呂、王諸人同來也未,慌不迭縱身閃開,大喝:“牛子莫忙,要和我打,也等把話說完,見了你家主人,再打不遲。”牛子罵道:“該死的老豬狗,我老主人如不是你勾引外賊,還不至致命呢。今天我定將你心挖出,回去與老主人上供,誰信你狗嘴放屁。”

邊說邊掄刀殺上前去。

文叔聽牛子語氣,竟是孤身尋來的。百忙中四外一看,黑沉沉並無人影,心中一定。

暗忖:“老呂新死,餘人必在安排後事。山民義氣,特地尋來複仇。已然被他尋到,不先下手將他除去,後患無窮。”一邊躲閃,一邊早把弩箭取出,抽空射了一箭,卻未射中。牛子報仇情急,近來又學會了些刀法,一把刀使得潑風也似。文叔手無兵器,只有躲閃,連第二枝箭都發不出去。似這樣在樓底下對打了一陣。

文叔自從在死賊懷中取得寶珠,便懸在胸前照亮。這時看見牛子手上也握有一顆寶珠,忽生一計。乘著牛子刀到,往旁一縱,就此將胸前寶珠摘下,揣入懷內,輕悄悄閃向樓柱後面。天還未亮,樓底更是昏黑,二人俱憑珠光照看。牛子正追殺間,眼前突地一暗,再打文叔,已無蹤影。所持寶珠只照丈許方圓地面,樓柱林立,地勢又生,怎能查見文叔所在。正急得亂跳亂罵,文叔已悄悄跑出樓底,取了一根長索,做好活套。重掩到牛子身後,冷不防甩將過去,一下套中,奮力一拉,牛子跌倒在地。文叔趕撲上前,將刀奪去,捆了個結實。

牛子本難活命,幸是文叔狡詐多謀,意欲留個後手。將牛子夾到壁縫洞穴以內,探明邑王諸人果未偕來。匆匆舍了牛子,跑過樓去,取些雪塊放在大雪橇上,往另兩條路上各駛出老遠,故意做出兩路橇跡,以為疑兵之計。然後回到洞裡,取些酒肉與牛子吃,並威迫利誘,教了牛子一套話,令他折箭為誓,再行放走回去,依言行事。誰知牛子忠義成性,復仇志決。先用假話回話,答應得滿好,把酒肉騙了下肚。漸漸捱到天光大亮,又要文叔將他放開,才肯折箭賭咒。文叔雖急於想得靈姑等人寬恕,畢竟要比牛子心思細密,表面答應放他,卻暗自留神。牛子偏是心急,不等繩索解完,便撲上前去。二次又被文叔絆倒,綁起毒打,拷問呂、王諸人對他到底是何心意,有無轉圈之望。牛子知已被看破,決無幸理,一味惡罵,被文叔打得遍體傷痕,始終不發一言。

文叔無計可施,正想殺以洩忿,牛子忽然答應降服,任隨意旨行事。文叔恐其反悔,先教牛子少時同見主人,可說匪穴還有兩名餘黨,一到便被擒住毒打,眼看送命,多虧文叔解救,刺殺兩賊。教完,等牛子把話學會,沒甚破綻,又教他賭了重咒,才行解綁。

哪知牛子恨他切骨,不惜應誓,以死相拼,仍然是詐。文叔自信氣力較強,山人最信巫神,在重傷疲乏之餘,以為不會再出差錯。綁索纏得又緊,解起來費事。剛把牛子上身的綁解掉,牛子早等不及,手握斷箭,照準文叔咽喉刺去。文叔知道上當,已經無及,百忙中使手一擋。無巧不巧,竟被刺中左目,將眼睛劃裂,連眼珠帶了出來。文叔痛極恨極,待要縱開取刀時,牛子下身綁還未脫,情急拼命,生死關頭,怎肯放他縱起,早把斷箭棄掉,伸雙手順勢撲到文叔身上,兩人扭結起來。文叔雖較力大,無奈一眼新瞎,奇痛攻心,驟出不意,落在下風,手忙腳亂。牛子又是不顧命地橫幹,無形中佔了勝著。

二人在地上扭來滾去,惡鬥了好些時。文叔出血過多,漸漸力竭,加以滿臉鮮血,連另一隻好眼也被矇住。牛子像瘋子一樣,連抓帶咬,勢絕猛急。文叔不能緩手揩拭眼睛,微一疏神,被牛子雙手扼住咽喉,死命一扣,當時閉氣身死。牛子疲勞重傷之餘,經此一來,把餘力用盡,一陣頭暈心跳,臂酸手麻,也跟著累暈過去。

靈奴的耳目最靈,先在空中盤飛,遙望三面橇跡除此路外,另兩路止處都是曠野,俱覺不似。後來看見危崖有縫,飛近一聽,聞得吼叫之聲。冒險飛人一探,二人惡鬥正急。忙把靈姑等人引來,文叔已為牛子扼頸而死。

牛子這一日夜間,刺激受得太重,緩醒之後,神志尚且昏迷,只惦著與文叔拼命,還不知仇人已被自己扼死。起初誤認靈姑是文叔,躍起便抓。及被玉淵一腳踹倒,忽見文叔在身底下壓著,迷惘忙亂中,死命抓緊文叔死屍,不肯放鬆,什麼都未想到。後來靈姑連喚數聲,又過去拉他,漸漸明白過來。抬頭一看,靈姑和張、王三人俱都在側,同時仇人已死,不由驚喜交集,舍了死屍,便要跳起。無奈精力交敝,足軟筋麻,如何立腳得住,身子一歪,幾乎跌趴在地。靈姑忙伸手將他扶住,取把竹椅坐下,先不令他說話,命王淵倒些熱水與他喝了,著實安慰誇獎一番。等他神志稍定,方問前事。牛子本極敬畏靈姑,得了幾句獎勉之詞,主仇已復,好不志得意滿,心花大放,喘吁吁說了經過,依了牛子,還想把文叔人心取回去祭靈。靈姑因父親他年仍要回生,並非真死,不願行那殘酷之事,執意不允。好在現成崖縫,正好埋骨,便任其棄置洞內,不再移向外面埋葬。

事後查點失物,有的還多了好些出來。只是賊村鹿柵早被雪埋,尋不到一隻活的牲禽。當下先將洞中各物運回樓內。賊村雪橇大小共有八架:內中兩大四小,俱被賊黨來往玉靈崖,遺留未回,現存只有一大一小,大橇還有損壞之處,長路運物尚須修理。眾人所乘之橇也是一架小的。計算賊村諸物,若全運回玉靈崖,如照兩人一架大橇駛行,少說也須二三十次,始能運完。

正商議間,靈奴飛報說已發現牲畜藏處。眾人隨往一看,原有鹿柵矮屋本是依崖而建,後壁有一矮門,門內有一個大崖洞,所在牲畜俱藏洞內。眾人先見柵場冰雪堆積,只有一排矮屋露出雪坑底下,外視空空,沒想到木板壁上還有門戶通著壁後崖洞,故未找到。靈姑見壁洞內家畜僅有限幾隻,餘者想已被賊宰吃,只有鹿最多,不下二百多隻。

自己要走,洞中人少,野鹿難得調養,本不想要。牛子力說:“這些野鹿都經群賊教練馴服,心靈力健,跑得又快,有時比牛馬還得力。雪一化,自己啃青,不用人喂,省事已極。賊黨也是學的山人養鹿之法,全都曉得。乘這天冷好帶,只在洞內放一把火,全數轟出,我一人便可趕了回去。”靈姑道:“東西太多,我們人少。雖說賊全伏誅,尚有大仇毛霸未死,仍須小心一二。牛子傷重疲乏,長路滑行,勢難辦到。今日可分作幾次,先將要緊東西運送回去。等我起身往大熊嶺後,可把人分成兩班,仍由大叔、大嬸守洞,張伯父和遠弟,牛子和淵弟,各駕一橇,來此搬運,每日算它五次,再把那些粗重而又無什切用之物棄去,有三天也就運完。那時牛子人也復原,再挑上十幾只好鹿回去餵養便了。”張鴻贊好,隨即依言行事。

當日運了三次。靈姑說自己明日要往大熊嶺從師,反正有寶珠、飛刀照路,意欲連夜再運幾次。張、上諸人見靈姑新遭大故,此去冰雪險阻,千里跋涉,應該養好精神,備走長路,不宜過事勞累,再三勸阻,靈姑只得罷了。

眾人因和靈姑分手在即,好生不捨。尤其張遠、王淵兩小兄弟和靈姑情分最好。一個是別久思深,好容易才得相逢,又要分手;一個是朝夕聚首,耳鬢廝磨,忽要離別,更是難過已極。無奈形格勢禁,怎麼樣也說不出隨行同往的話,心只發酸,卻不好意思流下淚來。靈姑自然也是惜別情殷。飯後圍坐一起,商量了一陣將來的事,並約後會之期。俱各愁容相對,蹙眉無歡。張鴻說明早走的走,有事的有事,幾次囑咐早睡,誰也不捨就臥。直到子夜過去,王妻把靈姑衣物用具和路上行糧備齊,包裝停妥,又催了兩次,方始分別安睡。

這一夜,三小兄妹各有各的心事,誰也不曾睡好。王淵躺在床上,揹人傷了一陣心,忽想起地洞中所得的妖屍谷辰遺留的那件古銅尊,連日悲傷跋涉,尚未與靈姑觀看。聽陳太真之言,許是一件寶物,自己又不知用處,正好送她做個念物。但不願被人知道,天甫黎明,便即起身去等靈姑,意欲揹人相贈。不料張遠比他起得還要在先,早已偷偷起來,約了靈姑,同在外屋聚談呢。待不一會,大家全起。靈姑洗漱完畢,準備起行,各人都有話說。王淵直插不進口去,又不能將靈姑調開,好生懊喪。只得跑進小屋,將古銅尊用布包好,打算親送靈姑一程,就便付與。

靈姑始終把玉淵當幼弟看待,見他送行,力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況大家都有忙事,何必多此一舉?連張遠都不令送。王淵只乾著急,無計可施,眼看靈姑一一辭別,踏上雪滑子往前駛去。靈奴也飛起在空中,隨後跟去。王淵實忍不住,飛步追上,將靈姑喚住,將銅尊遞過手去。並邊走邊說:“這是我送給姊姊的東西,帶到大熊嶺,問問仙師,看有什麼用處。你如成仙,好歹把我帶去。我有好些話要和你說,適才人多,也沒得空。好在伯父在洞裡,等他回生,不愁你不回來。如若等得年久,我也自會到大熊嶺尋找你去,這一輩子你休想離開我。”王淵還要往下說時,張遠見王淵追送,也趕了來。靈姑自覺前途茫茫,老父生死系此一行,又惦著洞中諸人日後安危,心亂如麻。平日本把王淵當小孩看待,見他送過一物,隨手接了。這時山風正大,加以王淵情急匆匆,一肚皮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出語漫無倫次,靈姑並未聽真說些什麼,只當尋常惜別,隨口應了。嗣見張遠相繼追來,忙道:“我連牛子那麼苦求,都不令送,你兩兄弟只管遠送做什麼?今天那麼多的事,還不趕緊回洞去。”隨說,隨即腳底加勁,撇下二人,箭一般往前駛去。

王淵知道靈姑身輕行速,晃眼便被拉下。當著張遠也不便多說,一賭氣,隨了張遠,高喊:“姊姊保重!”不再追送。只見天氣晴朗,朝陽始升,千里碧空,半天紅霞,東方湧出一輪紅日,閃射出萬道光芒,照在一片茫茫的銀山玉海之上,越顯得雄奇瑰麗,氣象萬千。

靈姑因張。王諸人都說老父尚要復生,不宜穿孝,只著了一身家常穿的黑衣。那顆天蜈珠,依了靈姑,原要留下。因眾人苦勸,說此後天暖,用它不著,何況還有幾顆小的足可用來照亮。靈姑一個孤身女子千里長行,知道前途天氣如何?有此寶珠在身,既可禦寒、闢暑、照亮,還可抵禦毒物。此珠原為靈姑所得,目前又算先人遺物,更應承受,不應再贈他人。靈姑方始帶走。因有寶珠,靈姑不再怯冷,為嫌多帶衣物累贅,連皮衣褲也未穿。人本清秀,;駛行又速,轉瞬剩了一個小黑點。再一晃眼,越過山坡,便失了蹤跡。張、王二人望不見影,只得快快回轉。

牛子先也執意隨往,靈姑騙他道:“你既忠心故主,現在老主人並不曾死,等我學成仙法,立可回生。不過人已失去知覺,保藏遺體最是要緊,雖說深藏地底,無人知曉,終恐仇人探出,暗中侵害。況且我的仙師也是女子,廟中不容男人停留。我每日在廟用功,你就同往,也難相見,還得另覓食宿之所。與其那樣,還不如在玉靈崖忠心服役,暗中守護故主,靜等他年回生相聚,豈不好些?”未了因眾人各有一寶珠,牛子獨無,又把賊身搜得的幾顆全給了他。牛子方始感動,打消行意。

靈姑走後,眾人都照原定安排,分別前往後山賊村搬運各物。運了幾天,眾人見毫無阻滯,天又突然轉寒,凍也未化;牛子又再三苦勸,說山中百物難得,反正無事,何苦將剩餘諸物燒掉?於是連那些粗重用具和成群野鹿,都全部運了回來,最終剩下一座空樓,方始一火焚卻。

一共運了十來天,已是二月初旬,天氣始轉溫暖。所幸雪融頗緩,玉靈崖地勢既高,左有深溪,右有大壑,水有歸落,足可從容應付。廣原平野之間儘管洪流澎湃,崖前一帶並未氾濫。加以風和日麗,瀑布滿山。千百道奔泉,玉龍也似上下縱橫,凌空飛舞。

洞側梅林當初正在含苞吐英之際,大雪驟降,一齊凍結,如今雪化以後,色相全呈,萬蕊千葩,一時競放,香聞十里,頓成奇景。張鴻率領眾人重建碧城莊,共事春耕,每日農作歸來,便往梅林賞花飲酒。春來雜花亂開,滿山錦繡,好烏爭鳴,幽鹿往來,端的美景無邊,又恢復了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不久範氏兄弟帶了十幾名山民扛著禮物,前來拜望,聞得呂氏父女一死一仙,好生悲慟。住了幾日,張鴻和範氏兄弟談得甚是投機。範大郎知道雙俠齊名,呂偉已死,本有拜師之意。又見玉靈崖洞天福地,自家受寨主羅銀忌恨,日慮後患,本有遷居之想。

因知眾人避地隱居,與俗人來往尚且不願,怎肯容留外人,難於啟齒。誰知張鴻與呂偉想頭不同,覺著深山隱居,人少勢孤,不特難御外侮,操作艱難,也不熱鬧。既有這無窮無盡的寶藏地利,只要是同志,便應同享。自己只想終老山間,不比呂氏父女志切仙業,別有用心,所以覺得人來越多越好。見範大郎語多欽羨,弟兄倆俱都爽直;又知與寨主不和,早晚必起爭端。竟欲勸他移家同隱,只恐他家世為商,因業在彼,安土不肯重遷,也是不便開口。

直到要走前兩天,範大郎弟兄託兩小弟兄代為求說,要拜張鴻為師。張鴻說:“我和呂大哥所學內外家功夫,俱甚艱難,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學到。你家在遠方,不能常在此地,口授歸學,一有錯誤,反而不美,僅掛個名,有什麼用處?遇見我們仇人,反招殺身之禍。當初呂大哥收你勉強,便是為此。你天性資力都還不錯,能隨我長在此地,不誤你家生意麼?”範氏弟兄聽出口風,一吐心事,居然不謀而合,雙方俱甚心喜。張鴻只不令對外洩露。於是決定拜師之後,立時歸告老父,移家人山。好在所來山寨,俱是范家忠心奴僕,也都愛玉靈崖物產豐美,聽說主人移居,各自發誓,歸即攜眾隨主同隱。

第三日,範氏兄弟告辭回去,暗告老父、家人,將田產換了山中必需之物。手下山奴除這次同來之外,大多給了財貨遣散。連同料理常年各種生理,也費了一年多的光陰,才得準備停當。假說回籍,仍率原人往玉靈崖進發。羅銀巴不得他家搬走,也消了怨恨,行時又送了許多厚禮。

到時恰巧靈姑生擒毛霸,回山復仇,剛去不幾天,並未遇上,範氏弟兄好生惋惜。

張鴻將小洞勻出一個與范家居住。隨來諸男女山奴安置在碧城莊上,建了許多莊舍。玉靈崖平添了許多人口,這類山奴都善勞作,當年便開闢了好些土地,端的食用無著,享受不窮,安樂已極。

當年長臂族酋長鹿加,又率手下徒眾前來朝貢。張鴻知道這類族人兇狠反覆,便告知呂氏父女業已仙去,數後年煉成仙法,仍要回轉。款待了三日,便都辭去。

由此眾人都過了安樂歲月,只張、王兩小兄弟苦憶靈姑不置。尤其是王淵心心念念,片刻不忘,屢次想背了父母,偷偷尋往大熊嶺去。無奈所行途向,陳太真只告知靈姑一人,別人不知。靈姑早防他要找去,從未洩露。王淵又恐去後父母憂急,每日只是悶悶不樂。這都暫時不提。

且說靈姑別了張、王諸人起身,初上路時,因不願人送,賈勇加勁,一口氣滑行了二百來裡,還不覺得怎樣。及至駛完一程,見前行山勢益發險惡,到處雪山矗列,冰峰綿亙,冷霧沉沉,悲風蕭蕭,白雪皚皚,彌望無際。除了腳底雪滑子在雪上滑過,發出一片沙沙之聲外,便見不到絲毫人獸足跡。只靈奴出沒暗雲之中,不時發出一兩聲低鳴,越顯得景物荒寒,枯寂已極。以一孤女子,處在這等境地,不禁勾動悲懷,流淚傷心,腳步也慢了下來。

靈奴原是在前面飛行引路,回顧主人落後,當是力疲,便飛下來慰問,又要歇息一會再走。靈姑道:“我只是想起爹爹難受,人並不累。你說我路上要走三天才到大熊嶺,似這樣到處冰山雪海,今晚在哪裡睡呢?”靈奴答說:“山北山南,氣候不同。再走百十里,冰雪逐漸減少,過山不遠,降到底處,便人了柳暗花明境界。此時尚在高山之中行走,所以雪大天冷。不過按照主人腳程,今晚決趕不過山去。現時又降霧,不似初上路時晴朗,沿途冰雪崎嶇,險處甚多,夜行如用寶珠照路,容易惹事。反正明日才能過山,莫如走到前面,只要尋到可以落腳之處便歇下來,明日再走。”

靈姑急於見師,問明就裡,還不肯信。等到趕下去,果然濃霧瀰漫,咫尺莫辨。雖然陳太真說過途程方向,終是未走過的生地,仍憑靈奴飛空引導,又看不見鳥影,只隨鳴聲前進,怎能急行?靈奴又說天已不早,霧降越重,更難找到歇宿之所。過去一段,似有惡人隱跡,那粒寶珠萬萬取出不得。靈姑自恃玉匣飛刀,未遇敵手,心想:“靈奴不過見山勢險惡,怕有妖邪藏伏,揣想之詞。”因而並未放在心上。說道:“我連日不曾好睡,跑了大半天,也有一點飢餓,不是不願吃點東西歇息,無奈到處冰雪,風霧又大。橫豎找不到歇處,還不如趕一程便近一程呢。”靈奴道:“主人只要肯歇,地方卻有。日前我見鄭仙師,聞說主人要從這條路走,回時昏經留神,見有兩處崖洞,不但可以容身,連形勢都好像一樣。兩崖在一條嶺上,今天霧重,飛得比那天低,看不很清,大約離此不遠就有一個。還有一個在嶺盡頭處,再走百十里,便越過山去。按說今晚住下,明早過山,豈不是好?但那洞裡好像住得有人,善惡難分。最好就在前面早早歇下,明早起身,不去惹他,免得生事。”

靈姑問靈奴怎知那洞中住得有人。靈奴答說:“日前飛過時,曾見洞內有炊煙冒出,人並未見。匆匆飛過,也未停留查看。”靈姑暗想:“拜師之後,將來還要出門歷練,積修外功,見人就怕,如何能行?仙師命我由此通行,料無險難發生。那地方既離過山路近,此時天還未晏,正好趕到再歇。明日過山,第三日早到大熊嶺,也表虔敬,免得多延時候。深山炊煙,許是在山洞中避寒過冬的山民和居士一流,怎便斷定一有人居,便是妖邪?自己長路孤行,正苦寂寞,遇上個人談談,討點湯水吃也好。假如對方真非善良,看他野處穴居,煙火不斷,至多和向篤一般,無甚大不了得。好便罷,如見不好,就勢為世除害,用飛刀將他殺死,去見恩師,也算立下一件外功。怎麼都比到頭一處崖洞先歇為上。”便對靈奴說了。

靈奴又勸道:“這想頭不是不好呀。再說仙師既令前往,必有安排,決不致中途有險。不過今早行時,主人面帶凶煞之氣,不似佳兆。明日行時,還想引了主人繞路避開,如何反尋上去?”靈姑說:“面帶煞氣,正為誅邪除害。數由前定,繞避何益?”執意不聽。靈奴想引她繞行一會,仍到頭一個崖洞,偏巧那個崖洞就在前途裡許遠近,人在下走,正是必經之路,一晃到達。靈奴一路叫著,在靈姑頭上飛翔,目光為濃霧所阻,還未看出,靈姑在下面,已先發現。

原來靈姑這時正沿著一條極長的連嶺行駛,嶺勢險峻,高不可登,至!處冰封雪積,見不到一點山石地皮。獨這一處危崖之上,離地二三十丈,山石如房簷也似,突出兩畝方圓,將下面崖洞蓋住。那近地面的山石,又凸起兩丈高下一片,上下相應,猶如巨吻箕張,成了一個極大的崖洞。裡面石壁隙問的小松薛蘿之類依然青枝綠葉,小花嬌豔,娟娟搖曳於寒風之中。山行得此,真是絕好藏身之處。靈姑由霧影中看出,便喊靈奴下視,所說是否這裡。靈奴不便再提,只得應了。

靈姑取出寶珠人內一照看,果然藏風避寒,可供宿歇。尋塊原有山石坐定,取出山糧吃了。靈奴又勸靈姑住下。靈姑因前途不是沒有宿處,內中並且住得有人,相隔也只百十里,一個多時辰便可滑到。此時霧氣雖重,有飛刀和天蜈珠均可照看,也不妨事。

吃完少息,仍然執意要走。靈奴見靈姑還要用飛刀、寶珠照路前行,便覺可慮,再三勸阻。靈姑只是不從,靈奴無法,只得勸說:“天蜈珠紅光上衝霄漢,越當陰晦濃霧之際,越顯光亮。如無藏珠小皮囊,便放身旁,也掩不住那珠光寶氣。這類千年精怪煉成的內丹,無論哪一派中人見了都不肯放過,最易生事。比較起來,用飛刀照路,較為穩妥。

一則此刀乃仙師鎮山之寶,有無窮妙用,差一點的妖人望而遠避,決不敢近前侵犯;二則遇變可以防身,外人也無法奪取。”靈姑應了,便將寶珠放人皮囊,貼身藏好。將飛刀出匣,放出一道銀虹,仍由靈奴飛空引路,向前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1:58


第六十五回 碧焰吐寒輝 大雪空山驚女鬼 銀虹誅醜魅 神雷動地起靈嬰

話說靈姑、靈奴行約時許,靈奴算計將到,又飛將下來對靈姑說:“再行十餘里,便到地頭。為免生變,主人可將飛刀暫時收起,我飛往前面崖洞一探,看出洞主善惡和法力高下,再來回報,好打主意,以防不測。好在我獨飛甚快,一會即回,無甚耽延。”

靈姑見它一路苦口勸說,便問:“這麼重的霧,你是怎麼去法?”靈奴答說:“霧中也能見物,只難看遠。可是對方除非是各正派中有道真仙練就的慧眼,能夠透視雲霧;如是道行稍差的旁門左道,更看不遠了。有霧反可藉以掩身窺探,定無妨害。主人如不放心,稍久不回,再沿嶺腳趕去,也來得及。那崖洞對面有一孤峰,中間路徑極狹,容易辨認,蹤跡越隱越好。尤其飛刀不可離身,遇敵也不可放出太遠。”靈姑不願過拂它的忠心,便即允了。

靈奴去有頓飯光景未回,靈姑本就勉強,自覺時候不少,漸漸驚疑。心想:“靈奴飛行迅速,怎去了這麼久,不見迴轉?莫非洞中真有妖人將它陷住?”心裡一急,便順山腳冒霧追去。冰雪崎嶇,霧中難行,走沒多遠,幾乎失足跌向雪窟中去。重把飛刀放出,照路前行,走了一程,也未遇著靈奴。心在焦急,靈奴忽然飛來。飛刀雖然靈異,能憑靈姑心意指揮,不致誤傷,但那刀光,銀虹電耀,冷氣森森,靈奴不過一隻通靈鸚鵡,畢竟氣候有限,怎能挨近,便在空中低聲急叫:“主人快收飛刀,不要再走,我好下來。”靈姑聽見聲音,大為安慰,忙把飛刀止住,將靈奴喚下。還未及發問,靈奴已先急叫說:“那崖洞內果有一人,是個女的,此時正在洞裡搗鬼害人。我去窺探,竟為識破,差點沒被捉住。那廝不似好相與,如今相隔只裡許路。主人不用飛刀,無法防身,也看不見走路,這裡又別無宿處。寧肯回適才崖洞住下,明日繞走過山最好;再不乘著大霧,避開正路,翻過山去。如果遇上,一個敵不住,就不得了。”

靈姑好容易冒霧顛頓趕到當地,回宿前洞,自然不願;山勢峭峻,滿布冰雪,攀升翻越,更是艱難。此外偏又無路可走。又聽妖尼正在害人,不由激動俠腸。心想:“事有定數,我既為父回生,誠心向道,管什麼禍福艱難?仙師命我由此前往,斷無叫我送死之理。”靈姑想到這裡,膽氣頓壯。便對靈奴道:“你不要害怕,仙師命我由此路走,便是為了除她,你只領我前去好了。”靈奴明知妖女難惹,後患無窮,無奈苦勸不止。

只得再三囑咐靈姑:“妖女來頭甚大,害的也是山中專一劫食生人的野民。不妨由我先去相見,代主人求宿,她知主人是鄭仙師弟子,未必敢有侵害。若肯好好借住一夜,各留情分,兩不相犯,再好沒有;真和主人作對,也只可用飛刀將對方制伏,不要殺害,免得結下冤仇,主人異日下山行道,多生阻礙。”

靈姑:“想心異日積修外功,便為除去此輩。邪正自來不可並立,只愁此時無力除她,管什麼結怨樹敵?”便問靈奴:“你先說她要捉你,此番自行投到,豈不危險?”

靈奴也知離了主人先去危險,但因為主心切,總想化除這場仇怨。答說:“適才往探,妖女不知來意,只當我是在霧中迷路,入洞避寒的鸚鵡。因見我長得好看,欲用妖法禁住,留著取樂。幸虧我見機,沒等她發動,便即逃走。逃時惟恐引來與主人相遇,特意往去路飛鳴,由高空雲層裡叫著折轉。她循聲行法追去,沒想到我會由高空退回,才得逃脫。可是妖法厲害,無異滿空撤網。如非重霧,或是我飛得稍低,也遭毒手了。再去時先和她說,即便生心,也必先看明主人是何來歷,才會下手,決無他虞。”

靈姑因憐靈奴詞意懇切,便允了先禮後兵,到時再作計較。但還是不放心靈奴前往。

先已問知前途是循山而行,並無二路,相隔又近,無庸飛空引導。便令靈奴停在肩上,在銀光圍繞之下,一同進發,以防不測。途中靈奴說起妖女這一派旁門左道,前隨舊主時遇見過兩人,他們有祖師姓徐,厲害無比,妖女行徑極似此派黨羽。又吩咐了好些。

靈姑都是隨口應了,一句也沒記在心裡。

行駛迅速,裡許途程,晃眼即至。靈姑正走之間,靈奴低叫:“前面就是崖洞,妖女還在洞外,許是追我回來,必定看見我們了。主人快照我所說,上前答話借宿,務要小心。”靈姑定睛一看,離身不遠有一崖洞,形勢與前崖洞相仿,只是小些。洞口盤石之上,湧起一幢兩丈來高的綠火。當中站定一個白衣女尼,背插拂塵,手持一個白環,赤著雙足。望著自己來路,似有驚奇之容。年紀甚輕,乍看彷彿甚美,再被那四外綠光、白雪和那雄奇幽異的崖洞一陪襯,直和書上仙佛相似。漸漸行近一看,那女尼形態雖美,可是一張又瘦又白的臉,全無半點血色。綠光一映,碧森森的,簡直不類生人,因靈奴未行近前,便在耳邊再三低聲央告,務照前議,不可輕舉妄動;再看妖尼那樣勢派,勁敵當前,未免心中嘀咕:便把來時勇氣稍挫,沒敢貿然發動,腳步也緩了下來。

女尼原是追趕鸚鵡剛回,忽然瞥見歸途霧影中駛來一道銀虹,認得是正教中最厲害的飛刀、飛劍。暗想:“自從隱避此山,蹤跡極秘,從不見有正邪各派中人來往。對方飛行又低,循著山麓而來,分明早知自己潛藏在此,特地尋上門來。照這道銀光的功夫,決非敵手。逃走雖還容易,但是自己擺脫許多羈絆,逃到此地,煞非容易。就此棄去,不特白費多年心血,大不甘願;而且以前還只正派中人見了不容,如今連同道中人也都成了仇敵。不遇便罷,萬一狹路相逢,更比遇見各正派中敵人還要厲害十倍,非到形神俱敗,萬劫難復的地步,不足消他們之恨。這次蹤跡一敗露,休想僥倖得脫。”妖尼當時惶急,知道敵已上門,入洞躲避,更不是事。不由把心一橫,決計把所有道法施展出來,看能拼過與否,相機行事,真個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好在防身、逃命兩途,都已騙到秘訣,除非被那以前本派大對頭尋來,料無疏失。

妖尼前為妖人誘騙,雖然為時不久,仗著美豔機智,幾乎把所有妖術邪法全部學會。

只是功候卻差,不能透視雲霧,遠遠只見銀光飛來,並沒看出光中人、鳥。及至主意打定,剛把護身綠火放出,準備人來再說,先不發難,猛覺銀光只貼地飛行,還不如尋常飛劍行駛迅速,心又一動:“按說這類正派劍光捷逾電閃,應該一瞥即至。先還可說沒有見敵,正在沿山尋找。這時自己的護身綠火已然放出,敵人萬無不見之理,怎還如此慢法,和人走一樣?”妖尼心中正在驚奇,靈姑也已駛近。這才看出白光中立定一個絕美少女,肩頭上還站有一鳥,正是適才所追的白鸚鵡。以為人是鸚鵡引來,看這少女定是正派高人新收弟子,用那銀光照路來尋自己。深悔適才不該見獵心喜,妄想擒烏作一空山侶伴,以致惹出事來。

正尋思間,靈姑已然走近,開口先問道:“借問道友,能在寶洞借住一宿麼?”女尼聞言,大出意外,同時又看到靈姑腳底踏著一雙雪滑子,立即混了敵意,滿面笑容,轉問靈姑因何至此。靈姑便答道:“我是大熊嶺鄭顛仙門下弟子,由莽蒼山回大熊嶺去,天黑霧重,不願再走,適令鸚鵡靈奴探看前途,有無崖洞可供歇宿。回報道友在此居住,特地趕來投宿,不知允否?”女尼聞言,現出先驚後喜之狀,答道:“佳客下榻,荒洞生輝。貧尼避仇居此,已近十年,從未與人來往。今日忽然心動,不知主何吉凶,誰知竟是道友仙駕光臨。外邊風雪濃霧,令人無歡,請至裡面再行領教吧。”隨把繞身綠火收去,手指處,前面崖洞頓放光明,一邊舉手讓客。

靈姑見她談吐舉止俱頗從容閒雅,不似懷有惡意,不由也把初念打消好些,偷覷靈奴,正在點頭,料無差錯,便隨了進去。女尼崖洞沒有前見的高大,但極深幽曲折。經過主人匠心佈置,到處通明,淨無纖塵。洞中奇石鐘乳本多,藉著原有形勢,隔成八九問石室。頭兩進還設有門戶,室中陳列也備極華美。尤其是花多,洞壁甚闊,無數奇花異草羅列於石隙石筍之間:與透明鍾乳互相輝映,娟娟亭亭,五色繽紛,幽香馥郁,美不勝收。靈姑由冰天雪地中顛頓到此,心神為之一暢。忽覺女尼每進一層,必定行法把石門封閉。不復再見出路,神態也好似非常謹慎。對於自己卻是殷殷禮讓,詞色真誠。

邪正殊途,初次相見,正在揣測對方心意善惡,女尼忽指前面石室,側身相讓。行處石室較大,當中一大鐘乳,玉珞珠瓔,自頂下垂,離地丈許,化成一個人字形,分向兩邊,漸垂及地,絕似一個水晶帳幕。幕內是一法台。幕前左右兩門,一是來路,一是女尼居處之所。

靈姑正待往室中走去,猛一眼瞧見幕內法台上有一木樁,樁上綁著一人,頭頂上釘著一根鐵釘,約有半尺露出頂外,裝束頗似山中土人,背朝外,看不見面目。想起來時靈奴所說妖尼正在洞中害人之言,不禁勾動俠腸,面容忽變。女尼似已覺察,忙道:

“道友不必驚疑,貧尼自從避禍居此,從未再蹈前非。此事另有一段公案,請至裡面,少時自當奉告,便知就裡。”靈姑雖然不信,因見主人法術驚人,身入重地,未敢造次。

再看那樣殷勤,也就不便發作,只得隨了進去。這問石室,佈置更是華麗舒適。女尼把靈姑讓至一條矮青玉案側錦墩上坐下。隨取玉杯,就室內紅泥小爐上取下一把紫砂小壺,倒了茶遞過。笑道:“此茶為本山珍物,水也三年以前藏雪所化。貧尼生平只此一好。

道友遠來辛苦,請將飛刀收去,飲此一杯,略解寒意吧。”靈姑聞言,才想起自己已然升堂入室,還未將飛刀入匣,未免不成客禮。又想人心難測,還在躊躇,靈奴這時已看明女尼毫無惡意,忙叫:“好茶,主人快吃。”靈姑見靈奴說時將頭連點,又叫飲茶,料無他慮。忙把飛刀入匣,起身謝了,將茶接過。女尼也另倒一杯,坐在一旁陪飲。

靈姑剛端茶杯,便聞見一股清香。人口一嘗,更是芳騰齒頰,味絕甘醇。暗想:

“這女尼不特美秀少見,談吐舉止更是那麼溫文端雅,如非先前知底,誰能信她是個妖邪?這麼好資質,竟會落在旁門,真個可惜。今日不知是要煉什邪術,將一活人釘在那裡。自己蒙她禮待,反臉成仇,自然不好意思;但就此放過不問,又乖行道濟世本懷。

有心勸她棄邪歸正,只恐陷溺已深,罪重孽大,無由自拔。再說自己師門還未走進,怎有餘力度人?”女尼見靈姑在想心事,料她見了外間對頭而起,仍作不知。給靈姑將茶斟滿,把自坐錦墩拉近前去,重問靈姑姓名來歷。靈姑只談父死一節,說了大概。轉問女尼姓名,因避何仇居此。女尼也把自己身世略為吐露。

原來女尼早年出身名門宦裔,俗家姓焦名彩蓉。因是庶出,父親死在雲南大黎府任上,嫡室悍妒刁惡,運樞回籍時,用計將她母女二人遺棄,流落大黎。生母貧病交加,不到兩年,活活急死。彼時彩蓉年才十一歲,經鄰友相助,葬母之後,孤苦無依,仗著聰明,學得一手女紅。近鄰多憐愛她,每日東食西宿,相助人家做點活計,勉強捱過一冬。

彩蓉年紀雖輕,卻有志氣,想起嫡母仇恨,生母所受冤苦,心如刀割。這日正值清明,和鄰家說明,弄好了紙錢麥飯,隨著祭伴去往母墓祭掃。到了墓前,想起生父在日服用奢侈,何等珍愛。如今流落至此,眼看年事漸長,前途茫茫,何日是個了局?越想越傷心,不由放聲號叫,哭暈在地。那天上墳人多,彩蓉所住之家已在日前祭過,沒有同來。墳地又極僻靜。她一個隨便搭伴的窮家女孩子,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祭完早都回去,竟把她落下、等她哭醒轉來一看,紙灰零亂,麥飯蒙塵,夕陽欲墜,殘霞將收;天已黃昏時候。她心中一驚,連忙趕向高坡往下一看,四野空曠,晚景荒寥,哪還有個人跡。地既僻遠,天覆昏暮,自己又不認歸路,如何回去?一時憂急無計,重返墓上,又撫著墳頭放聲悲哭起來。

天色愈晚,又當下弦,沒有月光,山野之間,到處暗沉沉的。孤鹿奔竄,怪烏飛撲,嗚聲嘯嘯,入耳淒厲。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處在這等淒涼悲苦,陰森怖人的境地,怎不魄悸魂驚,心膽皆裂。先還敢哭。人夜以後,光景越發黑暗,忽然一陣驚風將地上未化完的紙錢連灰捲起,撲面打來。四外白楊蕭蕭,走石飛沙,聲如潮湧。緊隨著狐鹿吼叫,一條條大小黑影徑由身側竄過。那翅如車輪的怪烏不絕連聲地悲嗚,由頭上往林中飛去。彩蓉偷眼往側一看,前面幾幢大影搖搖晃晃,若遠若近,似要走來,恍如鬼物將至。嚇得連忙止住悲泣,緊緊抱住墳頭,不住低聲默祝娘快保佑,哪裡還敢出口大氣。

待了一陣,無甚動靜,二次偷眼一看,繁星滿天,風也漸住,才看出適才所見乃是幾個樹樁。心情稍定,又勾起悲懷,哀哀哭訴起來。

彩蓉哭有個把時辰,微聞身側又似笑又似哭地嘆息了一聲。扭頭一看,彷彿有灰白色的人影站在身旁。淚眼模糊,又當悲憤傷心之際,死生已置度外,不似起初膽怯,只當又是鳥鳴樹影,沒再細看,仍自悲哭不止。又哭了一會,猛聽身側有人說道:“不要傷心,隨我享福去吧。”彩蓉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忙拭淚看時,那人一身白衣道裝,星光之下看不清面目,想是在旁窺伺已久。起初哭得緊時,還不覺得異樣。這一轉臉對面,不知怎的,只覺冷氣侵人,周身毛根直立,由不得害怕起來。那道人看出她害怕,接口說道:“小姑娘,不要害怕。你的心事,我已盡知,只要肯隨我去,包你無窮受用,還幫你報仇雪恨,多好。”彩蓉一聽,道人要她隨行,知道就是人,也非善良之輩。剛顫聲答得“我不”兩字,道人怪笑一聲,袍袖展處,一陣陰風,身子似被道人抱住,騰空而起。彩蓉知道遇怪,連急帶怕,又復暈死。

彩蓉醒來一看,身子落在一所極華麗的宮殿以內,適見道人居中正坐,兩旁侍立著幾十個男女。除女的多半美貌年輕外,大都奇形怪狀,面目獰惡,裝束也不一樣,僧道俗家都有,每人兩鬢下都垂著一縷白穗紙條,行動往來若沉若浮,腳都離地,不類生人。

彩蓉心方畏悸,道人已命人將她喚至座前跪下,問道:“此乃地仙宮闕,我便是此問教主。適才路過太黎,聞得女子野地夜哭,下去查看,見你長得美秀,資質也好,甚合我意,特將你帶回仙府,收為弟子。你只要不犯教規,以後不但成為地仙,還有無窮受用。

否則你既到此,想回去也辦不到。稍一倔強,我就取你生魂祭煉法寶,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了。”

彩蓉這時方看清楚道人相貌:面如陳屍。又瘦又白,不見一點血色;兩目碧綠,開合之間兇芒外射,令人望而生畏。宮殿像是在山洞以內,甚是高大,陳設佈置窮極富麗。

可是滿殿碧光,一派陰森氣象,若在鬼域。明知已落在鬼怪手裡。暗自尋思:“這洞主定是日常聞人說的妖魔鬼怪一流。事已至此,強他不得,只得暫時依從,見機行事,將來再說。”聞言後忙把心神略定,假意喜拜在地道:“弟子孤苦無依,多蒙仙師憐愛,收為弟子,哪有不願之理?”道人聞言,鬼臉上立現喜容,便命行了拜師之禮,與諸同門一一禮見。第二日起,妖道便傳授她妖法和採補之術。日子一久,彩蓉漸覺同門諸人十九不是生人,仗著美貌靈慧,大得妖道寵愛。漸漸習慣,也就不以為異。

第三年上,妖道將她姦汙之後,私對她說:“他是靈鬼修成,別創教宗,厲害非常,無人能敵。照著教規,所在門徒均須棄去肉體,以生魂修煉。有時也用本來肉體出外,都在煉成之後,似這樣道行高的門下無幾個。為防叛教,還須經過一番禁制。一被發覺有了二心,無論相隔多遠,只一彈指之間,便可將那叛徒誅魂奪魄,永墮九幽,萬劫不復。彩蓉本也難免此舉,因愛她美慧心誠,又是自己寵愛的人,生魂交合,須等凝鍊成形,始能得趣,畢竟還是不如生人,為此貪戀不捨。意欲等過九年,彩蓉道行有了根基,真魂肉體可以隨心分合之際,再行按例施為。”

彩蓉為妖道姦汙,本痛心已極;再加三年中目睹妖道師徒兇殘狠毒,無窮罪惡,斷定將來必伏天誅,時時都在盤算將來脫身之計。知道一遭禁制,永隨好道為惡,萬無出頭之日;此時想逃,更是難逾登天。只有先把妖道所有法術學會,再把厲害法寶騙上幾件,如能練得本領不相上下,或者還有一線之望。主意打定,每日加緊用功,勤練妖法。

對於妖道更做得敬愛異常,體貼順從,無微不至。妖道果被哄信,寵愛若命。眾同門雖然忌妒,一則彩蓉深沉機智,把假事做得像真事一般,絲毫不顯形跡;二則妖道正在寵信頭上,巴不得妖法得有傳人。疏不間親,眾同門偶進讒言,妖道法嚴手辣,反受重責,空自憤恨,奈何她不得。

彩蓉日夜苦練,才七八年的光景,除道行功力相差尚遠外,至於各種妖術邪法,幾乎學會十之八九,法寶也騙到手了好幾樣。起初以為只要學會妖法,能與妖道一樣,便可脫身。練到未兩年,才知功候積久而成,無計求速。尤其妖道本是靈鬼修成,自己卻是肉體,又遜一籌。眼看九年期限將到,同時妖道近來淫孽愈重,又劫來幾個美貌婦女。

內中一個,年已三十開外,最為妖豔。雖幸他每日淫樂,不再纏擾自己,寵信也還未衰,可是妖道為人素無情義,如只有自己一個,到時還可藉著歡愛頭上,求說推託,經此一來,更不容許亂他教規,勢非受禁不可。

彩蓉正在焦急之際,妖道命她同了同門師兄邙山小魔尤鹿,日出行法害人。彩蓉本心不願隨眾為惡,雖然妖道令到即行,言出法隨,不許稍違,但到行事之時,總要百計挽回,設法保全,不使多有傷害。事前並還暗中祝告,事非得已,務望神佛鑑憐,默佑自己早脫火坑,棄邪遠引。偏生這次妖道為煉一種極厲害的邪法,須要攝取一百二十八個六歲女孩生魂。彩蓉見比以前幾次造孽更大,好生憂急,又不敢不去。尚幸妖道命她挑選聰明優秀女孩,不要蠢的,限期甚寬。行時又曾享明,藉著此行之便,前往各地名山勝境遊玩,主權在己,尤鹿須聽己命行事,還可延宕些日。下山以後便對尤鹿說:

“目前各正派專與祖師為難,此番派遣,也因我二人不常出外,面生容易遮眼之故。事關重大,越機密謹慎越妙。久聞蜀滇山水之勝,一直無暇前往。最好我們沿途只管物色,將人相定,先不下手。等到遊罷回山,再就兩三日工夫,沿著歸途挨次攝取。一則免得攝些生魂,帶在身旁,曠日持久,被對頭們看破;二則還可多相些女孩,儘量挑那好的,去取由心。”尤鹿雖然刁狡兇頑,覺著這樣不大穩妥,因自己是副手,彩蓉又得祖師寵愛,不敢強她,再經甘言一鬨,也就允了。

彩蓉原是急切問打不出化解主意,暫時緩兵之計。上路以後,每日愁思,只無良策救這許多幼女生命。日子一多,尤鹿見她每日只是遊山玩景,不理正事,明明遇見合用女孩,偏說不好,相都不相,漸漸生疑。始而勸她事要從速,不可遲誤。彩蓉答說:

“你知什麼?我早算定,自有道理。如若有誤,祖師怪罪,有我一人承當,與你無干。”

後來尤鹿疑心越重,用言語恫嚇說:“祖師家法甚嚴,你到底作何打算,說出來我也放心,否則到時誰也承當不起。再過兩日不下手,我便獨自回山覆命去了。”

彩蓉力絀計窮,暗忖:“先還只當限期甚寬,誰知物色甚難。照沿途所見,總共也沒遇到幾個合用的,何況又耽擱了許多時日。照此情形,便從今日下手,也誤限期。尤鹿已然生疑,他一回山,立時禍發。有心殺了他逃走,無奈妖道有法術禁制,我這裡一有舉動,妖道當時得知,無論多遠,也被趕來,休想活命。”不禁又憂又怕。當時只得用話敷衍,對尤鹿說:“此行我尚奉有祖師密令,到了時候,自有奇遇。否則這般重大的事,怎能容我遊山之請?實告訴你,人已被我相定不少,只沒對你實說罷了。如若誤事,我就免罪了麼?誰有這樣傻法?你如不信,不妨各做各的,你見合意,只管下手攝取好了。”

尤鹿便真動起手來。二人所行之處,乃滇黔深山之中,相隔來處遠有萬里,縱有居民,也都是土著野人之類,優秀幼女更難尋到。尤鹿尋了兩天,一個合用的也未遇上,執意要往各城鎮中尋找。彩蓉算計歸期日迫,斷定非誤事不可。心想:“反正是糟,且等到時再作計較,也何苦白白造孽?”彩蓉不願目睹慘狀,便和尤鹿商議,各自分途物色。約定地方,每隔三日相見一次。尤鹿見她仍是逗留山裡,不肯同行,神色也頗從容,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有心獨自回山倭罪卸責,又恐真個另有密令,此行又命聽她主持,擅自中途回山,妖道一翻臉,受不起那些毒刑苦罰。彩蓉偏又不肯實說,只有忿忿而去。

尤鹿去後,彩蓉因妖道平日對人翻臉無情,目前又多新寵,只有和尤鹿分途行事,不擇美惡,只要六歲幼女,便攝取回去,還可搪塞,否則回山必受嚴罰,萬無幸理。但又不願造此大孽。再者受禁期屆,這次回山,必定依照教規,要受禁制,永淪妖黨,異日同受天誅,萬無自拔之日,一樣沒好結果。彩蓉越想越害怕,不禁感懷身世,勾動傷心,獨個兒弔影蒼茫,坐在山石之上,望天悲泣起來。正當傷心之際,忽見山坡下面有一老道姑走過。彩蓉在山中游蕩已非一日,知道當地山勢險幽,毒蛇猛獸到處都是,從無人跡。見那道姑一手拿著一根柺杖,杖頭掛著一個藥籃。看去滿頭銀髮,雖似年邁,但那臉色卻是白裡透紅,又細又潤,絕似十六八的少女,神態更是從容。晴忖:“這裡哪會有生人形跡?”

彩蓉猛觸靈機,正待拭淚迎上去,那自發道姑已走到身前,含笑問道:“姑娘深山悲哭,有甚傷心之事,能對我說麼?”這一臨近,彩蓉越看出老道姑二目精光隱射,骨相清奇,愈知不是常人。忙即施禮延坐,先還沒敢冒失,只說自己身世孤零,適才遊山到此,想起亡母死得可憐,身在火坑,無計脫身,故此傷心落淚。話未說完,老道姑忙笑道:“你的心事已然自己說出,如何還要瞞?實告訴你,我來此山採藥,本擬歸去,因聞哭聲至此。我只間你心志堅否,便可代決去留。至於妖道雖然厲害,有我在此,他也無奈你何。”隨說,隨用手朝側面指了幾指。

彩蓉也沒看出什麼異狀,暗想:“自己雖然悲泣,心事並未說出,怎會被她聽去?

看這口氣行徑,不是神仙,也必是正派中高明人物。回去定受妖道摧殘屈辱,不如求她引度,許能脫離苦海,也未可知。只是妖道本領通玄,隨行妖徒一旦發現,定要行法報警,妖道得信,可以立至,老道姑到底能敵與否,實無把握。”方自尋思,老道姑見她沉吟,意似不決,作色說道:“我因憐你從小受妖人劫持,日與眾惡為鄰,並未昧卻善根;此番奉命攝取女嬰,竟敢不計自身安危,百計推託保全,特來救你脫難,怎倒信我不過?我藥已採完,不能在此耽擱。你那妖伴已起疑心,又尋不到合用女嬰,不久回來,逼你從速下手。三日無成,便獨自回山告發。既不能當機立斷,由你回山,自受妖道毒刑,我要走了。”說罷,便要走去。彩蓉聞言,不禁慌了手腳,當時把心一橫,撲地拜倒,拉住老道姑的衣袖哭道:“弟子方寸已亂,望乞仙師大發慈悲,救脫苦海,寧死也不回去了。”語聲甫畢,忽聽尤鹿厲聲暴喝:“大膽賊婢,竟敢叛師背教。我已用千里傳聲之法報知祖師,我先殺了這勾引你的老乞婆,等祖師自己與你算賬。”說時一股黑氣冒過,現出身來。手揚處,便有凡縷淡灰色的光華朝老道姑當頭飛去。

原來尤鹿早覺彩蓉形跡可疑,暗中監防已久。這日彩蓉將他支走,疑心越重,表面應允,卻在暗中趕回窺伺。彩蓉雖然精通妖法,畢竟功力、經歷都差,尤鹿又是生魂煉就,易於遁跡。一時疏忽,竟未覺察。尤鹿先見彩蓉仍坐原處石上悲哭不止,看神氣不似有背叛形跡,心方奇怪。等了一會,老道姑走來,雙方問答之後,才聽出彩蓉果是生心內叛,怪不得此番行事百計阻攔,好生忿恨。因彩蓉得了許多秘傳,惟恐翻臉鬥她不過,為求必勝,特地躲在一旁,暗使妖法千里傳聲,先報了警。尤鹿剛趕回原地,彩蓉已向老道姑拜求援引,益發怒從心起。因知妖道喜怒無常,彩蓉最得寵信,不大好惹。

覺著老道姑雖說大話,步行來去,不見什麼出奇之處。先拿著真實憑據,以免彩蓉抵賴。

罵了兩句,便現身出來,隨手放出黑青絲,意欲將老道姑擒住再說。

彩蓉見狀大驚,情知事已敗露,妖道縱然隔遠,聞報不立即追來,也必行使極厲害的妖法來害自己。雖幸生魂真元未受禁制,不能如響斯應,但這也不過兩三日的工夫,必被迫蹤尋到無疑。尤其這廝受有禁法,元神可以感應,下手一慢,妖道接信,見隔遠不能即時趕到,必把本身法力附在尤鹿真元之上,這裡尤鹿本領也隨之增高,就算自己能敵,從此也如附骨之疽,形影相隨。同門法術,俱都知曉,難掩他的耳目,無論逃到哪裡,仍被尾隨不捨。除卻靜候妖道到來擒殺,萬無脫逃之望。今日與尤鹿顯然有他無我。彩蓉正待施為,忽聽老道姑笑道:“等你下手,就太遲了。”同時一片金霞閃過,妖煙消處,再看尤鹿,已被金霞包圍,在霞光之中上下衝突,只是逃不出。急得破口大罵:“不知死活的老乞婆,你將我困住,只要敢傷害,我這裡神燈一滅,祖師爺立刻追來,叫你們形消魄散,萬劫不得超生,連這短短兩天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彩蓉也知尤鹿一死,妖道後宮本命神燈立起感立,不消多時,妖道必定附身尤鹿本命燈光餘焰趕來,禍發更速。剛喊了聲“仙師”,想勸阻時,老道姑已笑指尤鹿道:

“業障少發狂言,今日依我本心,原想將你生魂消滅,好將妖道引來,為世除害。只因他那孽運未終,又值我有事,不能在此久停,便宜你們這幹妖魔多活些日。我投鼠忌器,暫時不來傷你,只將你這業障帶回山去,用仙法禁閉,等妖道數盡伏誅,再行處治。你以為妖道二三日內必來為你報仇,真是妄想。適才你隱身在側向妖道報答時,我已看見,將你聲音收禁在此。不特妖道茫然不知,我還用仙法顛倒五行,佈下疑陣。日後妖道疑心彩蓉不歸,是你叛他,必用妖法禁制你的元神,使你在我禁閉之中還要白受許多磨折,以償平日積惡之報。你如不信,你那幾句報警的話還在我的袖裡,不曾消滅,且放出來,一聽自知。”說罷,手往上一揚,便有一縷淡煙,連同尤鹿語聲發自袖內。等快說完,老道姑左手指上彈出一團碗大火光,轟隆一聲微震,語止煙消。尤鹿才知不妙,嚇得拜倒光中,痛哭哀求不已。

老道姑也不理他,笑問彩蓉:“你意如何?”彩蓉自是心悅誠服,喜出望外。當時重又拜倒,口稱:“恩師,弟子得脫苦海,從此改邪歸正。務望恩師垂憐,攜回仙山,永隨左右。”還要往下說時,老道姑道:“我只為憐你身世遭遇,不與妖魔同流合汙,故加援手。否則似你這類妖人,早為我飛劍所殺了。拜師一層,還談不到。不過我救人救徹,你只要向道心虔,終始如一,自有善果。此時先給你尋一處安身之所吧。”彩蓉還要哀求時,老道姑已把手一招,將那片金霞連同尤鹿一齊收入袖內。挽住彩蓉肩膀,駕遁光一同飛起,一會飛抵一座山崖前落下。

老道姑將彩蓉領入崖洞以內,說道:“按你稟賦本薄,全仗你這一點善根,使我無心路遇,因而免淪妖窟,永墮孽海。此時便要列入我的門牆,卻有不少礙難。但是事在自修,人定勝天,也說不定。你與妖道夙孽糾纏,原應將來同歸於盡,竟能於多年陷溺之中,自知振拔,一意苦修,以圖上進,當能辦到,此地乃莽蒼山內山綠耳崖妙香洞。

洞中舊主人妙香仙子譚蕭,也是旁門出身,人卻正派。兵解以後,藏骨在此。有她禁法封閉,地又荒僻,仙凡都無足跡至此。只我一人因與她生前交好,得知底細和開閉之法。

她因前半世造孽頗重,後雖悔悟,立誓改行為善,挽盡前蔥,仍是難逃劫難。尚幸有正教中好友相助,先期一日兵解,未受天雷之災。現時元神守著本體,正在後洞法台之下地穴中苦修。她生前仇敵大多,內中有一個最厲害的便是你那妖師。他擅追魂之法,久欲將她元神拘去祭煉魔法。雖幸早有防備,在後洞設下法台,使妖道算不出她藏身何所,是否已遭兵解,暫時無法加害,但她本人已不能主持行法之事,再三求我相助,代她按時施為。因而我每年必須按著五行生剋時日來此三次,已有十六年光陰。妖道用盡方法,終奈何不得。近來我正助人創立宗教,十分忙碌。妖道年來功候大進,又探明她確以兵解,益發不肯甘休。這次命你攝取那麼多女孩,一半為了將來抵敵峨眉、青城兩派道友,一半也為的是她。我既不能常在此間主持,此事又不便派遣門人,急切之間又無適當之人可託。日前正在籌劃,今日恰好遇你。譚道友是你妖師勁敵,再有十一年,便可煉成地仙出世。防守法台,看是難事,實則一切早有我和她預先安排。真有仇敵尋上門來,只要不離開原地,任多厲害,也是無妨。台上並還設有信符,一焚我即立至。她一生愛美,尤喜盼花,全洞佈置陳列,精妙異常。食用之物,所存尤多,均未腐朽,不必出洞謀求,足夠你用。你如願在此地參修,我先收你作為記名弟子。你陷妖窟日久,所習俱是妖術,玄門真傳又非可以速成。為今之計,只能傳你初步功夫,循序漸進,看你修為進境如何,再作計較。遇敵之際,仍用原習法術防身,等守到年限,自有成效。你意如何?”

彩蓉知道自己命淺福薄,仙師必是借她亡友之託,就此試自己心堅與否。聞言更不再求,立即跪謝遵命,並叩問仙師法諱。老道姑說完來歷。又說:“妖道見你和尤鹿到時不歸,類似這種叛師舉動,在他教下從來沒有,必然痛恨已極。使他誤疑尤鹿,只瞞一時,早晚被他用妖法試出真假,必遣妖徒四出搜索。近五年中你如不出洞,任他踏遍此山,也尋不到,何況不知在此。數年之後,妖道見無處可尋,他又忙於祭煉魔法,門徒多有使命,你雖可恨,不比譚蕭是他生平大仇,至多命妖徒們逐處留心,不會專為尋你而出。那時你只要在我說定日辰不要離開本洞,以防不測外,儘可任意出洞閒遊。如遇妖徒,當時能敵更好,否則立時趕回,將他誘進洞內,照法施為,必定擒住。你知妖徒均受禁制,也不必殺他取禍,只把他困禁台上,等我來時再行處治好了。”隨即引至後洞,如法傳授,彩蓉一一領命。老道姑又傳了她些初步功夫,然後帶了妖魂飛去。

由此彩蓉在洞中一住八年。起初兩年偶有感動,覺著心跳神亂,知是妖道師徒用那呼名追魄之法,已然尋到附近。如非仙法神妙,封禁洞門,必為所害無疑。久了恐被覺察,萬一加緊追尋,逼近洞前,惹出事來,忙照師父所說,走至法台中立定,在仙法維護之下,立即安適如初。先還手握信符,準備萬一。幾次無事,連信符也不拿了。

洞中百物皆備,尤其藏有好些名茶。彩蓉之父生前嗜茶如命,彩蓉小時習與性成,深識茶味。後遭喪亂,多年不曾進口。如今見了這些佳茗,後洞又有靈泉,頓觸夙嗜。

加以歸正未久,才得入門,煙火尚還未斷,不能整日打坐,枯守洞中。一半出於向道心誠,一半也是為了避禍遠仇,每值課暇無事,便拿府花品茗來作消遣,這一來,益發愛茶成癖。中間老道姑總共來了六次,每來俱無甚耽擱,除略問彩蓉近狀外,只往法台上人定半日,便即走去,更不傳授道法。彩蓉看出師父必有用意。自己得脫苦海,已出望外,既蒙收留,得在這等洞天福地,避禍潛修,異日不會沒有好結果,求過兩次,見老道姑笑而不答,也就不敢再請。

這日算計茶將用完,所剩無多,心想:“日前師父曾說:‘崖後絕壁之上新近產有一種香茶,形如人手,其厚如錢,有蘭花香,名為麻爪,乃蓬萊仙種,茶中聖品,只本山和峨眉捨身崖頂絕壁之間偶然產有,皆是靈鳥銜來的茶籽落土而生,甚是難得。你既這麼愛茶,不妨前往試採,近日正是時候。’自己從第三年起,師父便說可以出外行動,只因膽小心虛,除偶在洞口閒眺外,從未離洞他出。現值存茶將罄,又當盛夏清和,景物嘉淑之際,何不前去採些來用,就便眺玩一回山景?”念頭一動,隨將內洞門如法封鎖,走往後崖頂一看,果然新生幾株茶樹高才四尺,翠葉朱莖,形如人手,與生平各種名茶絕不相似。如非師父預先說明,絕認不出那是茶樹。採了些回洞,汲取新泉如法一試,端的色香味三者俱絕,凡茶無與比倫,好生忻喜。連去數日,越來越愛,索性把茶葉全採回洞,制好存放。

到了這年冬天雪後,偶往崖頂取雪烹茶,就便想將茶樹移植洞中,以防凍死。到了一看,這年雪下不大,也厚尺許,到處山石林木,都是雪蓋冰封。獨那幾株茶樹,不但臨寒獨秀,片雪不沾,反倒繁鬱蔥蘢,又添了滿樹新葉。朱碧相問,掩映於冰雪之間,清麗幽潔,好看已極。彩蓉心中大喜,知洞中培養,全仗人力,不如天然。那茶又是新採味勝,並無老嫩之分。便息了移植之念,每日只取少許,現用現採。似這樣常在附近走動,連個生人都未見過,漸漸膽子放大,不再終日憂疑。以前每一離洞,必將洞門層層封鎖;人如在洞,更不必說。外人走過,一點也看不出。年時既久,也便疏懈。

當靈奴往返大熊嶺時,恰值彩蓉早上出洞閒眺雪景,無意之間發現一隻由高坡冰雪中滑跌的肥鹿。彩蓉前在妖道宮中日享肥鮮,海錯山珍不絕於口;自居本山,多年來未動葷腥。先聞鹿鳴哀哀,頗生惻隱,有心將它救活。及至尋到一看,那鹿已然腦裂脊斷,臟腑俱傷,無法再使存活。又見鹿甚肥嫩,不由食指大動。心想:“反正不是有心殺害,救又不能,樂得享受,還使少受痛楚。”當時將那鹿刺死,挑腿脊肥嫩之處割下。餘骨行法火化,移向別處崖窟之中。又尋了些松柴,準備烤吃。回到洞內,又想起洞府清潔,不宜腥臭煙汙,便移在外崖凹中烤吃。靈奴見下面崖凹中炊煙透出,便由於此。

彩蓉連吃幾次,覺得甚是鮮美。靈姑來的一天早上,彩蓉倏覺心動,不甚寧貼。暗忖:“近年心已寧貼,不似初來驚弓之鳥,每多疑畏,怎會有此?”細一尋思,連日並無異兆,也就拉倒。中午因見鹿肉已完,心還想吃,知道雪厚,野獸多出獵食,冰雪崎嶇,一個失足,便要跌斃。遇上能救,是件功德;不能救,便割些肉拿回,也可一解饞欲。午間天色本極晴朗,彩蓉在高處縱望了一陣,全不見鳥獸影跡。覺無甚意思,便去後崖採了些茶,準備回洞烹飲。茶採到手以後,四望晴雪陽春,千里一白;遠近大小峰巒都似玉砌銀鋪,亮晶晶呈現在陽光之下,冰花照眼,閃閃生輝。微聞泉聲細碎,發自澗底,積雪已有融意。心想:“入山以來,今年雪勢最大。不日天暖融化,冰雪全變洪流,澎湃奔騰,山搖嶽撼,正不知聲勢如何壯觀。”

彩蓉方在徘徊遐想,不捨歸去,忽然一陣陰風由身後吹來,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如換旁人,早已中了道兒。彩蓉早上神志不寧,時生戒心,加以法術高強,饒有機智,微有動靜,便已警覺,一見風勢蹊蹺,類似以前本門中人到來,心雖驚懼,並不回顧,慌不迭一面放起護身神光,一面早飛身遁向前去。剛一立定,果有幾縷黑煙箭一般射來,幸是應變神速,身為神光護定,未被射中。彩蓉正待行法,黑煙已經掣轉,面前淡煙散處,現出一個土著裝束的妖人,手持木劍,背插紙幡,相貌十分兇惡,戟指大罵:

“賤婢果然潛藏未死。急速受綁,隨我回山,任憑祖師爺發落,否則叫你難逃公道。”

彩蓉認出來人正是妖道門下兩個徒弟之一黑喪門秦左,原是厲魄煉成,妖道愛他猛惡,收歸門下,雖然煉就真形,但悟性極差,在同門中本領不算高強,生性卻是兇殘暴虐,不在妖道幾個得意愛徒之下。人不足畏,那面紙幡,乃妖道自煉法寶,非有要事奉派,不能借用。知是彼此存亡關頭,客氣不得,即便自己騙有妖道兩件至寶,能敵此幡,若被他逃走,也是禍事。彩蓉忙將心神略定,笑對秦左道:“師兄先莫生氣,聽我說完,再走不遲。我現被對頭困住,強收為徒,近年才許出洞閒遊。因年時太久,恐祖師爺怪我背叛,不敢回去。你來最好,那對頭現在下面崖洞中打坐,正好下手。你我將他殺死,一同逃回山去,見了祖師,也有話說,你看好麼?”

秦左不知彩蓉已得妖師秘傳,口中說話遷延,暗地行法,準備驟出不意,生擒歸洞,將他永禁法台之上,以免洩露機密。方在將信將疑,待要喝問,彩蓉已在暗中準備停妥,突地面容一變,改口喝道:“秦師兄,你看那旁對頭來了,還不快走!”秦左方一怔神,側顧之間,彩蓉手揚處,便有一蓬彩絲向秦左當頭撒下。秦左看出是本門最厲害的六賊收魂網,忙化淡煙飛起,已被彩煙裹住,纏繞了個結實。知道上當,急怒亂罵。彩蓉因他被擒受禁,所在妖法全失效用,也不理他,只將他捉回洞去,放在法台之上。秦左仍是汙言穢語,毒罵不休。彩蓉笑道:“秦左,你不過想激我生氣殺你,等妖窟中本命燈一滅,妖道立即趕來。你只是暫時受點痛苦,妖道一來,仍可將你遊魂餘氣帶回祭煉,成形復原。這層我早料到。我把你困在此問,靜候仙師到來發落,決不傷害。想我中你詭計,直是夢想。再如出言無狀,我只略施妙法,將這法台上禁制稍一發動,那時讓你死活不得地受盡折磨,休怪我不留一點情分。”

秦左自恃身是厲魄修成,以彩蓉的道法,至多能用本門奪魂之法將自己殺死,或是永困住不放,決無力使己受什麼苦刑,聞言哪裡肯信,罵得更兇。彩蓉怒喝:“大膽妖孽!我好心好意,念著昔日相識,不忍使你受那消魂煉魄的磨折,叫你放安靜點,你偏生不知進退。且讓你嚐嚐仙法妙用,就知道厲害了。”說罷,便照老道姑所傳煉魔之法,將法台靈旗展了兩展,立時滿台俱是金光熱焰。秦左立覺身子如散了一般,痛楚已極。

先還忿怒苦熬,後來實受不住光焰銷銷,只得住口。彩蓉尚是初試,見仙法如此妙用,立即乘機拷問妖道虛實和妖道此來用意。秦左被迫無奈,只得咬牙切齒,說了經過。

原來妖道自從近數十年開山以後,妖徒奉命四出為害人間,因而常與諸正派門下相遇。邪不能勝正,有的還能遁逃回去,有的不是一出不歸,無跡可尋,便是死於飛劍之下,形神兩滅。這些正派門中的後輩大都夙根深厚,得有真傳秘授,應變神速。尤其是行蹤飄忽,每當妖宮神燈一滅,妖道連忙追去時,敵人想是難以抵禦,早跑得沒有影子,一個也無從捉摸。因此怨毒日深,意欲祭煉子母元陰妖女靈旗,報復前仇。此旗乃魔教中最厲害的法寶,上次彩蓉、尤鹿奉命攝取六歲少女生魂,便為祭煉此寶。妖道起初因所害少女眾多,大子天戮,先還不敢輕舉,近年仇恨越深,非煉此旗不能洩恨,方始甘冒天戮,決心祭煉。煉成以後,旗共十面,一母九子。母旗設在妖宮法台之上。門人出外,各請一面子旗,如遇勁敵,稍一展動,便生妙用。同時妖道立即得信趕到,萬無一失。

前者彩蓉棄邪歸正,誤了天地交泰的時期,不能再煉,事隔九年,才得再舉。妖道鑑於前番失事,這次格外謹慎,加派了四名妖徒,分途下山物色。所須少女數目也多兩倍,準備寧多毋缺,並可擇優取用,以防到時又有貽誤,造孽更多,自不必說。因內中要九名生性兇悍的女魂,江南各省女性溫柔,難期適用。算計山中少女野蠻強健者多,秦左恰是土人,便命他專向滇黔山中覓取。秦左也是該遭報應,他本是莽蒼山附近土人,卻恨本族人已極,欲借攝魂之便,迴轉故鄉為害,擾鬧一番,顯他威風。所以一下山不往別處,徑向莽蒼山飛來。這時一個生魂尚未攝到手,正駕妖風急行,眼看故鄉將到,覺著到後可以為所欲為,硬逼同族將所有六歲女嬰一齊獻出,多選幾個回去,不禁十分高興。猛一眼瞥見前面山崖上有女於閒遊,忽起色心。晃眼飛過,認出是本門遍索未獲的逃徒,一時貪功心盛,打算活捉回去,也沒想到能敵與否。及見彩蓉放出護身神光,自己的妖法無功,才想起彩蓉曾得真傳,法術高強。方想傳音報警,彩蓉驟出不意,將他擒回洞去。

彩蓉盤潔妖人之際,妖人一倔強,彩蓉便行法禁制逼問。因回洞時匆忙,洞門也忘了封閉。快問完時,天已入夜,恰值靈奴飛人窺探。彩蓉錯當做人洞避寒的靈鳥,心想鸚鵡能言,又長得好看,空山寂寞,正可養來作伴,忙即閉洞追出。不料靈奴機警,高飛逆行,不曾被擒,卻將呂靈姑引了前來。靈奴因見彩蓉行使妖法,洞中縛有山民,只當妖邪一流,哪知並非如此。

靈姑聽彩蓉說完前事,因她不肯吐露妖道姓名居處,連後拜的那位白髮道姑是誰也未說出,心存先人之見,終未深信。不過見彩蓉舉止安詳,言談高雅;說到失身妖道一節,悲憤異常,淚珠瑩瑩。雖料她話有虛實,也頗可憐她的身世遭遇。無奈眼見是真,法台上現縛山民,分明為煉妖法弄來,偏要藉口妖黨,以圖掩飾。心想:“此女人品氣度無一不佳,可惜是個妖婦。看靈奴神情,對方似無他意。也許懾於恩師威名,知我是她老人家門下,有心買好,不敢妄動。估量適才初遇情景,自己未必鬥她得過;況又以客禮相待,十分殷勤,反臉相敵,未免於理不合。再說她口口聲聲說已棄邪歸正,斷不定她的真假。還是放慎重些,明早過山見了恩師一說,自知真相。但可挽救,度惡從善,勝於為善,便求恩師設法助她,使脫苦難;真要大惡不赦,也就說不得,只好稟請恩師來此除她,以免為害人間了。”靈姑主意想定,便不再事盤諸。

按說照此明早一走,便可無事。誰知彩蓉對靈姑過於親近,吃完了茶,又取些食物出來勸用,雙方越談越覺投機。靈姑也由憐惜變為愛好,覺著這樣美質,誤入邪道,實在可惜,於是變了主意。暗想:“此女可信與否,全看法台所縛是否果如所云,便可斷定。有心問明,又覺初交不便,稍一失措,必起疑心。所說如偽,立成仇敵,豈不求榮反辱?”靈姑因聽彩蓉說每夜必守師言打坐,決計少時乘隙一探。

靈奴慧眼雖能分辨邪正,因彩蓉所習俱是邪法,法台佈置雖是正教中仙法妙用,主持人偏是左道,靈奴畢竟功候尚淺,只能略感先機,看出彩蓉無甚惡意,人的邪正仍難判定。妖人秦左耳目很靈,靈姑初來,瞥見刀光靈奇,當是彩蓉同道,也頗驚憂。嗣聽二女問答,才知不是,並且來人口氣還不怎麼相信彩蓉真已棄妖歸正,心中暗喜,便想了一條脫身之計。秦左身帶妖氣,又受仙法禁制,靈奴毫未看出,到時未加攔阻,以致惹出事來。

一會,靈姑推說疲倦。彩蓉愛極靈奴,調弄說笑了一陣,也該是做功課的時候,便把靈姑安置床上,自己便在石墩上打坐人定。事前還囑靈姑:“外屋法台不可走上去,尤其當中那面靈旗和那信符展動不得。姊姊信我更好,否則見了鄭仙師,必能知我底細。

我連日修煉,已到緊要關頭,這一入定,便如睡死一樣,不到時候,決不下來言動。雖然每週只有一天,為時只有刻許,但這樣至少七遍,姊姊要想殺我,只是彈指之勞。我命握在姐姐手裡,如稍見外,怎能這樣做呢?”彩蓉因在深山古洞避居多年,枯寂已久,好容易遇見一個正教門下的姊妹,又是羨慕,又是心喜,直和來了親人一樣。又想借她引進,多一條救助援引的途徑。知道靈姑對己無疑,除卻瀝膽披肝,推誠相與而外,只顧想免去靈姑心中疑忌,未曾想到別的。談投了機,以為經此一說,必已深信。無意間雖把法台靈旗、信符不可妄動說漏了嘴,但又心存顧忌,惟恐靈姑日後萬一洩漏,被妖道跟蹤尋來,所以沒有全說。

二人本有夙緣,靈姑因為急於證實前言,本是裝睡,等彩蓉一入定,立即輕輕縱起,走出室外。靈奴伏在枕旁,本要隨著飛起,靈姑恐它翼聲振動,將人驚覺,用手示意,叫它不要亂動。靈奴只當靈姑到室外略看即回,搖頭勸阻,靈姑未理。靈奴以為二女已然水乳,靈姑素日謹慎,不會出什麼亂子,也就罷了。

靈姑獨自一人走向法台旁邊,原意只是偷看所縛是否妖人,即行迴轉,並沒想到法台上去。不料妖人秦左聽出對頭打坐,來客已睡,正打算假裝苦痛,悲號引誘。一聽靈姑由身後走來,心中大喜,忙把臉上惡容斂去,啞聲乾號,目流血淚,周身戰慄,好似受刑已久,力竭聲嘶,哭號不出,痛苦萬分之狀。等靈姑繞到身側,又裝出拼命提神強掙,直喊:“仙姑饒命,你先放我回去,定將那三百多個嬰孩獻出,送你祭煉法寶好了。”靈姑見他果是本地人,不過裝束有點詭異,目睹慘狀,已然動心。聽說要害許多嬰兒,越發激起義憤。心想:“他既誤認自己是本洞主人,正好藉此套問真情。”便故意低喝:“你說什麼?我沒聽真。那些嬰兒現藏何處?快說出來。”

妖人一聽,便知靈姑中計,裝作神志昏迷,語無倫次,說了一套鬼話。大意說他是附近山寨中酋長,全族本極相安,前月彩蓉忽然前去,強索三百嬰兒祭煉法寶。全族怕她邪法,忍痛湊集。自思身是酋長,卻受一個女人威迫,實在羞恥。同時本身有兩個愛子也在其內,更是難捨。一時憤激,決計將嬰兒藏向僻處,率領全族,二次與對頭拼個死活。到時彩蓉前往,見狀大怒,當時用法術傷害多人。又將他擒來,行法拷問逼獻,已有三日。適才受苦不過,勉強答應,放回之後即行獻上,彩蓉偏要他先說藏嬰之處。

因知彩蓉心毒,說出以後仍然不放,豈不白饒一命?為此苦挨。此時身受禁制,心如油煎。說完先哀求靈姑將法台上靈旗略換方位,少緩痛苦。

靈姑雖然為他所動,心中憤激,終以不明法台妙用,未敢妄動。後來秦左血淚模糊,再四哀求不已。靈姑因他始終錯認自己是彩蓉,所說當然不假。暗忖:“人心難測,竟至如此。自己見死不救,還出什麼家,修什麼道?師父原說途中有變,已為安排,未必不是指此。自問不會法術,要放此人決難辦到;要將彩蓉殺死,不知怎的,只覺下不了手。再者,乘人家入定不備,加以暗算,也不光明。莫如姑照此人所說,稍變靈旗方向,使其暫免苦難。等少時彩蓉起身,索性當面質問:‘你既口口聲聲說已棄邪歸正,並還託我向恩師求說,加以援引,為何毒害生人,強索嬰兒?’看她有何話說。如系受了妖師老道姑強迫,情出不已,還有可原;否則縱不變敵為友,也即時絕交,離此他去。有師父玉匣飛刀護身,想必不致逃不出去。”因恐上台有什麼危險,先將飛刀放出,護身而上。

秦左見靈姑刀光如此神異,也是驚心。心想:“此女雖然上當,看這一道銀光,傷她固難,想逃必被看被,也非容易。”繼一轉念:“與其在此長受仇敵凌辱折磨,還不如拼受一回大苦,能逃更好,若不能逃,由她殺死,將祖師引來,報了仇恨,也可收攝餘氣,煉復原形。”主意打定,仍是裝作奄奄待斃,哀求從速。靈姑在銀光圍繞之下,自覺上台並無異狀,心神稍定,徑去移轉靈旗。

靈奴在室內微聞外面二人問答乞哀之聲,目睹彩蓉雙目垂簾穩坐,甚是安靜。以為法台不是外人隨便可上,只恐飛出驚動彩蓉,引起猜忌。心雖發急,並沒想到主人會有如此冒失。後聽山民哀求越緊,主人似動哀憐,才恐生事。但仍不敢徑直飛出,只得輕輕躍下,走出查看。靈奴才出室外,瞥見銀光照耀,主人身立法台之上,不由大驚。一面振翼飛撲過去,一面急叫:“主人快下來,萬動不得!”靈姑已將三面主旗移動。說時遲,那時快,中央主旗才一拔起,台上立生妙用,一片金霞閃過,便聽那人哈哈兩聲大笑,喝道:“小乖乖,謝你好意。告訴彩蓉這狗潑賤,三日之內,納命來吧。”聲隨人起,化為一簇淡煙,便要飛去。

靈姑聞得靈奴急叫,情知有異,已是不及停手。妖人一逃,益發亂了手腳。一手插旗,一手便指銀光,朝那妖菸捲去。這一來,方信彩蓉所說俱是真情。惟恐放走妖人貽禍,對她不起,目光註定前面。那道信符因彩蓉謹慎膽小,惟恐臨時生變,易於求援,原和靈旗插在一起,形式也和旗差不了多少。靈姑本意將旗還復原位,一心慌,又將它拿錯,沒有看真,順手一插,恰巧誤插在丙丁方位,火光一晃,立即焚化,一道金光似電一般直往地底穿去。秦左見銀光追來,知道難逃誅魂之厄,忽想起仇敵現在室內入定,正好下手,一掉頭,便向內室飛去。誰知飛刀神速。已追上前去,剛將他裹住,便聽哇一聲慘叫。

內室彩蓉也在此時醒轉,知道出了事,又急又驚,追將出來急喊:“姊姊,且慢殺他。”妖煙已被銀光絞散。知已禍發,一不作,二不休,忙喊:“姊姊快收飛刀。”隨手飛起一蓬彩煙,將那殘煙剩縷全部收入袖內,見信符己焚,靈姑面漲通紅,呆在法台之上做聲不得。彩蓉知她悔恨,無以自容,便寬慰道:“妖徒一死,妖宮神燈一滅,妖道天明前後必定趕到。姊姊今番想必信我了,我是決非他的敵手。好在信符已焚,崔恩師也定趕來。姊姊快帶靈奴先走吧。”靈姑見她毫不嗔怪,反勸自己先逃避禍,越發懊悔,慷慨答道:“實不相瞞,小妹愚昧無知,又愛惜姊姊過甚,以為所說不盡可信,意欲考證前言真假,結一異姓骨肉。不料中了妖人好計,悔之無及。事已至此,自然禍福與共,哪有走理?”

彩蓉正待勸慰,忽聽地底轟隆有聲。心想:“妖道怎會由地底趕來?再說也沒這麼快。”方囑咐靈姑小心戒備,晃眼之間,地底又是一聲炸響,地忽中裂。一幢淡紅光華籠著一個八九歲的少女,由法台中心冒將上來。靈姑疑心來了敵人,重把飛刀放出,看定彩蓉神色,準備下手。猛又聽洞前一片雷震之聲,洞壁倒塌處又飛進一道光華。驚惶中定睛一看,光華到處,落下一人,正是同門師姊歐陽霜。不禁喜出望外,高呼“師姊”,待要迎上。一看彩蓉,也是滿面喜容,朝那女孩朝拜。跟著便聽歐陽霜喝道:

“北邙山妖鬼徐完不久將至,我奉師命來此接引。適殺妖人所佩妖幡現在何處?快取出來,我有用處。”

彩蓉見來人竟用大乙神雷破壁飛進,聞言知事緊急,不及禮見詳說,忙道:“妖幡在此。”隨去室內將日來從妖人身上所得妖幡,連同自己法寶、衣物,還有靈姑的包裹,一齊取將出來。歐陽霜要過妖幡,將法台上仙法、靈旗一一收去,又取兩道靈符,手持一道,另一道連妖幡同放在法台中心。命三人帶了靈奴聚立一起。手指彈處,飛出一點火光,落在符上。符才焚化,便有一片金霞擁著四人,朝洞外升空飛去。才一離地,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靈姑在空中偷眼回望,來處地面上白煙濛濛,金光亂閃。適才崖洞已是崩塌。雪塵飛舞之中突起一幢金霞,裹著一團黑煙,向東南空際星馳電射而去。

四人飛行迅速,不消多時,便落到一座前臨大江的高山上面。三女齊向歐陽霜禮見稱謝不迭。

歐陽霜笑對少女道:“道友多年苦修,竟得大功告成,未受妖邪侵害。雖然崔師伯始終維護,也是道友精誠感召,心志專一所致,可喜可賀。今仗眾師仙法妙用,妖鬼得信趕來,也只撲空。他氣數將終,不久便遭惡報。道友再避上一兩年,等他伏誅之後,就無害了。崔師叔因知道友功行圓滿,超劫出世,適因要事不得分身,事前飛劍傳信,託家師到時相助脫難。家師因道友早完功行,先期出世,尚差兩年魔難,道友與家師緣分止此,寄居未始不可。但妖鬼已然發覺二位道友蹤跡,誓不甘休,縱令伏誅在即,死前仍要苦苦追索,家師近又時常出遊,居庵日少,萬一乘隙來犯,難免不遭毒手。為此在嶺後桃林深處,開出一個古洞。請二位道友居住在內,暫時不必去見。地既隱秘,洞又深居地底,可以藉此應完劫數。相隔庵近,便於照護,又有家師仙法妙用,外人決找不到。靜俟妖鬼就戮,凌、崔二位師叔事完有暇,自來接引。二位道友以為如何?”

少女聞言,躬身答道:“小妹自從那年與恩人崔五姑相識,承她指引迷途,棄邪歸正。又蒙她盡力相助,得以先期兵解,藏身綠耳崖荒洞地底,元神不為妖鬼邪魔所侵,十有餘年。後因無暇常來,又接引彩蓉妹子來洞照護,又是十年光陰。經妹子照她傳授,日夕虔修不懈,勉強將元神修煉成形。自知功候淺薄,本來不想出世。以前恩人為防萬一,曾賜彩妹信符一道,遇危焚化,便生妙用,恩人那裡立接警報;同時一道金光下穿地底,將小妹元神、遺骨一齊護住,任多厲害的邪法,也侵害不得,適正修煉,忽然金光下射,先當妖鬼尋來,或有外魔來此侵擾。等了一會,不聽上面動靜,又以為敵人無甚本領,彩妹膽小慎重,先期焚符求救。見後才知呂姊姊因殺妖徒,誤焚靈符。昔年妖鬼本與我有些淵源,既恨我背師叛教,又因我先雖誤人旁門,尚能潔身自愛,元陰純粹,修煉又勤,所以處心積慮,想將我生魂攝去祭煉邪法,受他使役。後來探明我已兵解,益發不肯死心。如非恩人救助,早已受他禁制,萬劫難復的了。今日呂姊姊誤斬妖徒,妖宮本命神燈一滅,不但得知妖徒被殺,並還可以跟蹤追來,如影隨形,不出三日,定被尋到。正在愁急,盼著恩人趕來設法相救,不料鄭仙師垂憐,命姊姊駕臨救助,又為佈置居處。有生之日,皆是戴德之年。自知無緣請求收錄,仙命怎敢不遵,不過彩妹不但身世孤苦可憐,而且身陷邪途,始終未與同流,向道虔誠,更非恆比。這些年來,朝夕閉洞勤修,委實艱苦卓絕,一塵不染。無奈恩人只傳她初步吐納之功,好似機緣未到。

可否請求二位姊姊轉乞仙師大發慈悲,將她引度門下,也不在她多年來苦心孤詣。”

彩蓉聞言,就勢拜倒,請求援引。靈姑憐彩蓉的遭遇,又覺對不起她,聞言自然心願,只因尚未見師,不敢冒昧,眼望歐陽霜,巴不得她應允才好。歐陽霜見靈姑面帶企盼之容,一面拉起彩蓉,一面想了想,笑道:“彩妹為人心志,都是我輩中人。來時家師也只說與譚道友緣淺,沒有提她,此事小妹不敢自主。我看家師對於靈妹極為鍾愛,最好仍令彩妹先往桃林古洞暫居,異日由我姊妹相機試求,許能有望也說不定。”譚蕭原與崔五姑訂有前約,不患無成。因感彩蓉十年守護之德,又知她只會許多妖術邪法,全未入門,見有一線機緣,試為求說,以便先安個根,本末期其必成。一聽鄭顛仙最愛靈姑,又見靈姑神色甚喜,知道二女一見莫逆,料有指望,歐陽霜之言也非泛語。見彩蓉還在哀懇,便道:“歐陽姊姊說得極是,人定勝天,苦儘自然甘來。且委屈陪我暫做一個同伴吧。”說時,歐陽霜已領了三女向桃花林中走去。彩蓉無法,只得私向靈姑求說,日後務望盡力援引,並乞得暇常來桃林看望。靈姑不便公然力任其難,只是不住點頭示意。歐陽霜和譚蕭並肩前行,並未回望。

靈姑見那桃林地當嶺後平谷向陽之處,時際仲春,朝陽初上,萬千株紅白桃花一齊舒萼展蕊,花光閃閃,燦若雲錦。到處細草丰茸,雜花幽豔,娟娟搖曳,相與爭妍。昨晚尚在冰雪崎嶇,陰迷失地,今晨便到了這等清麗暄和的境界,仙家妙用,果是不凡。

苦竹庵相去不遠,少時拜師之後,不特老父他年回生之說定能做到,前途修為,尚有無窮希望。

靈姑正忻慰問,已到了桃林深處一座土山下面。山只四五丈高,兩三丈方圓,平地孤立,相隔左近山巒約有裡許。上下滿是矮松藤蔓,通體青蒼,遠望好像一叢茂樹,直看不出山形。歐陽霜說:“洞在山腳,待我行法開放。”靈姑暗想:“此間形勢曠朗,易於發現,怎說隱秘?”念頭才轉,歐陽霜手掐靈訣往下一指,一片煙光閃過,山腳凹處忽然現出一個土穴,大才數尺,頗似狐灌窟宅。這種土穴,比起昨日綠耳崖妙香洞,相去何止天淵,怎好住人?暗察二女神色,卻甚忻然。

當下三女隨了歐陽霜俯身而入,洞既黑暗,又復陰溼,黴氣刺鼻。譚蕭手上放出一團栲栳大的明光,在前照路。進約三丈,便到盡頭,洞徑愈窄,四女俯身迴旋都覺艱難。

歐陽霜才說一聲:“到了。”靈姑便覺腳底一軟,立身處整片地皮如飛往下沉去,晃眼數十丈,又到地底。當時眼前一亮,豁然開朗,洞府明曠,石壁如玉,自然生輝,到處都晶光照眼,麗影流輝,俯視腳下所踏墜石,廣只數尺,高寬十丈左右,只有上層兩丈是土,餘下乃是整塊山石,心中好生駭異。

三女隨同縱落石地,歐陽霜先引導同行一遍。然後說道:“此洞乃七百五十年前天狐清修所闢,居此數百年,費盡無數心力經營佈置。曾躲過三次大劫,後來仙去。彼時曾發宏願,想將他同類中稍成氣候的天狐一齊度化同居,免得為惡害人,終受天戮。所以洞甚廣大,華美非常。全洞共有石室二百餘間,床灶爐井一切用具無不齊備。後來道成仙去,門下徒眾漸漸違戒,出洞採補,為害多年,終為終南山心燈禪師所殺。因此洞深居地底,不見天光,全憑天狐用夜明珠照亮,正經修道人不肯來居,恐為妖孽盤踞,禪師用佛法將它層層封鎖。洞門本在桃林過去山那邊斑鳩崖古洞以內,這裡乃是後洞盡頭。天狐在日所居靜室共只三間石室:當中大間是他會集群狐講道之所;一間丹房設有井灶,能汲地底靈泉;一間供他居住。家師原知此洞,日前接了崔師叔飛書,恐二位來了無處安置,前洞通過又難,親身來此查看。恰值新近為金蛛吸金船之事,借得峨眉門下朱文師姊的天遁鏡在此,居然照出這土山下面古洞石室尤其隱秘,外觀只是桃林之中一個土墩,誰也想不到下有古洞,四外更無可供修道居住之用,地勢再好不過。便用仙法切斷灌穴山石,以為升降出入之路。現在靈符三道:一升一降,一為閉洞之須。即便妖鬼知道此洞,也無法侵入,何況決無其事。聽師父說,將來門下師姊妹還有藉助之處呢。彩妹尚未辟穀,食糧現備有一月在此,以後自會送來。二位儘可安心修煉。我同呂師妹要見家師覆命去了。”

二女拜謝不迭。彩蓉和靈姑更是戀戀難捨,重又再三叮囑,就自己福薄命淺,也盼常來看望。靈姑一一允諾,隨則辭別。二女要試習靈符妙用,親送上去,隨到墜石上立定。譚蕭手持升符,如法施為,一道光華擁著墜石,如飛而上。到了上面,歐陽霜說此時新來,最好隱秘,不令送出。二女只得謝別,如法飛下。靈姑看著墜石還原,方隨歐陽霜低身走出。苦竹庵相隔甚近,走完桃林,循著山徑幾個轉折,便已到達。

那苦竹庵背依崇山,前臨大江,四圍翠竹修莫,景甚幽靜。全庵共有數十間殿房。

顛仙門下女弟子,連靈姑共是五人,只歐陽霜一人在庵,餘俱有事他出。靈姑進門以後,見殿字雖然樸實無華,卻到處莊嚴整潔。問知本是一座古廟,顛仙三十年前來此居住,連年親手添修,始有今日。心想:“仙人洞府,多在崖壑。以師父法力,在各地名山中物色一座洞府,絕非難事。真正仙境,自己雖未見過,如論景物,此地除了門對大江,波瀾壯闊外,比起玉靈崖和後山濱湖一帶,還差得多。何苦費許多事,建一所人間殿字居住?”好生不解,初來未便向歐陽霜探詢,一同隨到後偏殿雲房之內,顛仙正在房中打坐入定,二女一同跪下。

待了不多一會,顛仙醒轉。二女參拜之後,由歐陽霜先行復命。靈姑最關心的,便是老父重生之事,方要開口乞求,顛仙笑道:“靈兒孝行,已然感動神仙,此後只要努力前修,到時包在我身上,決無差錯。雖然你父資質、仙緣不能比你,經此一來,已超死劫。又得芝仙靈液,便不事修為,也能坐享二三百年修齡。回生之後,如能勉力虔修,再多服我師徒異日所煉靈藥,散仙尚且有望,你還愁他何來?”靈姑聞言,自然益發放心歡忻,叩謝深恩不迭。顛仙領向正殿,取出道裝,命靈姑更換,重行拜師之禮。初步吐納,靈姑本已精習,顛仙又傳了練氣口訣。並說前者命白猿轉賜飛刀時,因她未通劍術,恐生意外,另賜玉匣以便收藏,且免危害。現時即以此刀練習本門法術,使與身合。

玉匣本非藏刀之物,已無用處,將匣取回,另傳練刀之法。靈姑福至心靈,一教全能領悟。連那靈奴,顛仙也甚喜愛,由此便在苦竹庵苦志修為,功候也日益俱進。

一轉眼已過半年。每到月終,歐陽霜必往桃林給彩蓉送糧。靈姑雖然心許為彩蓉引進,卻知仙緣難得,師父規條素嚴,先進門師姊稍有不合,便遭斥責,從不見人妄有啟請。自己特蒙殊恩,入門未久,每日非常小心,尚恐失錯,怎敢輕意代人乞求。屢想和歐陽霜說,乘著送糧之便,帶了同去,先探望她一次,略為慰勉,免致懸望。無奈功候正在精進之際,苦無閒暇,只好存在心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2:39


第六十六回 旭日照幽花 頓失陰霾登樂土 狂飆撼危壁 突飛寶刀斬妖狐

話說光陰易過,忽又春風。靈姑想起:“去年今日,自己正從綠耳崖遇救逃來,初拜仙師。不多幾天,仗著恩師屢傳心法,現時居然能夠御氣飛行。這一年中,只近日在庵前竹林上空試習飛行,以前除往江邊汲水,偶然閒眺,直未遠離庵門一次。由上月起,師父好似十分忙碌,時常離庵出遊,來去匆匆。眾師妹也奉派他出。師徒面上,時有喜容,看神氣好似忙著辦什麼得意之事。昨日飛空遙望過去,後山桃花盛開,自從來此,也未看過她兩人一次,不知彩蓉近來光景如何。”

念頭一轉,猛又想起:“昨日就該送糧了,歐陽師姊上月送糧回來,曾說彩蓉隨譚蕭姊姊練習自發龍女崔師伯所傳口訣修為,進境頗速,再有三月,便能辟穀。害她們的妖道,乃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當她二人從綠耳崖逃出沒有多時,便被妖鬼覺察,藉著妖徒本命神燈餘焰,跟蹤趕到。二人因師父仙法妙用,早有安排,已將妖徒殘魂餘煙一齊禁制。不但沒有受害,反借所遺妖幡,將計就計,送向遠處,故佈疑陣,誘得妖鬼趕去。妖鬼見妖幡被金霞裹住,冒失施展邪法,妄想奪回。不料中藏太乙神雷突然發動,將妖幡和殘魂餘煙一齊消滅。妖鬼幾受重創,仇恨愈深。苦尋二女多日,終於被他識破玄機,看出綠耳崖的破綻。妖鬼穿入地底,尋到譚蕭遺骨,回去用白骨追魂之法禁制多日。幸虧譚蕭姊姊得了崔師伯真傳,元神凝鍊成形,靈性堅定,因此妖鬼枉費不少心力,並未將魂追去。不過還是有點心旌搖搖,似欲飛揚,強制了好些天才無事。氣得妖鬼只把枯骨粉碎,略出怨氣,無計可施。加以正忙於和峨眉門下拼鬥,才暫息了報仇之想。

二人為此越發膽寒,潛伏地底,從不外出。如今正該送糧日期,歐陽師姊適在五日前奉命他出,行時又忘了問她。自己受人之託,尚未忠人之事,這點送糧小事,若再知而不管,於心難安。”意欲稟過師父再去。進內一看,顛仙恰在入定。又想:“師父每次入定神遊,往往三五日不等,最快也得半天。好在相隔甚近,連在那裡和二人相聚些時,回來也未必醒。師父近來口頭常對二女嘉許,送糧原出師命。師姊不在,自己才代往,與擅自私出外不同,料無見責之理。”

靈姑越想越覺得不錯,惟恐彩蓉糧盡,無以為繼,匆匆祝求幾句,便即跑到後殿,仍照歐陽霜每次數量,用布袋將存糧食物各取了些。鸚鵡靈奴已被歐陽霜借了帶走,便獨自駕了遁光,往後山桃林飛去。只見桃花開得異常繁茂,嫩白嬌紅,鮮豔已極;蜜蜂成陣,好鳥爭鳴,點綴得春光十分燦爛。靈姑也無心賞玩。先疑地穴也有封鎖,還在發愁。及至趕到山腳下一看,依舊上窟陰溼,與前一樣,並無異狀。知道人口在內,自己雖不會行法升降,二女那樣神通,上面一喊定能聽見。隨借刀光照路,彎腰走進。走到盡頭,低喚了幾聲,略等片時,不見動靜。細查地上,並無絲毫開裂之痕,如非以前來過,記準無差,幾疑不是原地。上下相去甚深,恐二女不能聽到,又高喊了幾聲,仍無動靜。忽然想起:“去年下來時,立身石土厚約十丈,離地底更深達百丈左右;況又經師父仙法封鎖,嚴絲合縫,上下完全隔斷。上面呼喊,怎聽得見?只有用飛刀穿透地層而下,二女認得銀光,必知自己來此,放落相見。似這樣呼喚,喊破喉嚨,也無用處。”

自覺有理。不料手指飛刀,往下一試,銀光到處,倏地發出一片金霞,將銀光擋住,休想刺入分毫。靈姑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才知師父仙法妙用,休說敵人,連這樣靈異的神物都攻不下去。想了想,無計可施,把來時高興打消個乾淨。意欲暫且回庵,候師父入定醒轉,稟明之後,傳了開法再來。剛提著糧袋走出,猛瞥見洞口外有尺許長一條白影一閃而過。追出一看,乃是一隻白兔,通體純白,眼如硃砂,正由洞口繞著山腳走過,瞥見生人追來,奮力往前一竄,銀箭也似,直射出二十來丈遠近。兩竄之後,平地一縱,便到了左側離地數十丈的嶺壁腰上,接連三四縱,到了頂上。靈姑見那兔周身直泛銀光,又滑又亮,比莽蒼山雪中所得兩兔還要好看得多。又見縱躍神速,勝於猿鳥,不禁驚奇,想要看它到哪裡去,便忙縱劍光飛身上嶺,那兔本在嶺頭觀望,回顧人又追來,奮力一跳,凌空往嶺那邊直落下去,便無蹤影。靈姑慧眼,似覺那兔鑽人士內,越發稱奇,靈姑跟蹤降落一看,全山多土,惟獨嶺後是片石地。僅兔落處的石縫中生長兩株古松,東西相向,大均數抱以上,枝柯繁茂,盤屈虯結,勢甚飛舞。石地渾成光潔,更無窟穴和別的草木。回顧嶺壁,勢欲倒塌。壁間一洞甚大,深只兩丈。洞內雜草怒生,成千累萬的大小蝙蝠倒懸飛鳴,勢若風雨。白兔也不見蹤影。

靈姑只得遁回庵中,重往後殿一看,師父已然不在。桌上放有手諭,大意說:適有要事出遊,半月後當與歐陽霜同歸。師徒協力,辦一要事。命靈姑照常用功。並未提及靈姑他出和給二女送糧之事。墨跡尚且未乾,估量離庵不久,如非往嶺後追趕白兔耽擱,回庵定能見到。歸期又在半月以後,彩蓉無人送糧,怎樣度日。靈姑心中懊悔,望著紙條呆了一會,做功課的時候又到。做完功課,天已夜間。庵中只有自己一人,深夜不便離開;況且不得開洞之法,去也無用。盤算了一夜,也想不出法子,只是幹著芻靈姑未亮前起身,做完早課,沉心靜氣細想:“這事奇怪。就說師父連日事忙,送糧小事,已曾交派專人,不在心上。那麼歐陽師姊為人何等聰明仔細,怎會不託自己給她代送?莫非彩蓉姊姊還有積存,歐陽師姊外出事忙,所以沒有留話?不過事情難定,為朋友的心總要盡到。”決計由當日起,早晚往桃林土穴探望等候,彩蓉如有吃的,自己不過每日空跑兩次。真要絕糧,二女見糧久不濟,未奉師命,縱然不便直來庵中索討,也必要上來探望,或在附近搜尋些山糧山果充飢,決無束手絕食之理。

靈姑主意打定,立即飛往後山。到了桃林土洞,試喚了好幾次,又等候有個把時辰,終無應聲。庵中無人,雖然師父聲威甚大,庵中靈藥甚多,已被師父行法秘藏,餘者更無希罕之物,不怕異派妖邪前來盜取侵擾。但是師父朋友和各派後輩甚多,尤其近一二月來時有峨眉門下師兄弟姊妹前來參見,萬一遠客到此,空庵一座,無人接待,不但誤事,並且笑話。想趕回去,等做完午課,留下一個紙條,再來守候。

靈姑才一出洞,又瞥見昨日所追白兔在洞側不遠草地上用腳扒土,動作甚是急遽。

一見人來,依然連竄帶跳,忘命一般朝左側嶺上如飛逃去。靈姑昨日本已覺著那白兔有許多怪處,嗣見它落地無蹤,急於回庵見師,無心窮追。如今二次相遇,隔得較近,又看出那兔雖然通體如雪,銀光閃閃,並沒有毛,直似一隻活的玉兔。那跳躍神速,更是出奇,只覺前面如飛星閃電,晃眼之間,便是老遠。自己那麼好的目力,竟沒有看出它的腳腿起落,越知有異。於是急催遁光,飛駛追去。因不知那兔藏身之處,又猜定是個異物,一起始便不向崖頂停留,徑由空中覷定兔的白影,越崖飛過。那兔好似知道不妙,勢比昨日還要迅疾,靈姑仗著遁光神速,兔到人也趕到,恰好雙雙落地。靈姑雖仍下手稍慢,未能擒住,卻看明那兔縱落之處就在松根旁邊,如星飛墜一般,一沾地便沒了影子。

靈姑先當兔窟就在石隙裡面,細一查看,那兩枝古松雖自山石縫中鑽出,但是縫既不深,也無寸土。尤其東首兔縱落的一株,樹本大有幾抱,看神氣當初原自石中挺生,年深日久,樹身日粗,竟將縫密密填沒。環著樹根,兩三丈方圓以內,更無絲毫縫隙,彷彿松生石上一樣。石質既堅,松更雄奇偉大,鬱鬱蔥蔥,挺立石上,非但尋不見一點殘枝朽幹,連那樹身蒼鱗也是又密又整,通體如一。尤其是有股清香,聞了令人心神皆爽,頭腦清靈。生平遊過不少名山勝境,珍奇古松不知見了多少,似這樣元氣渾厚,宛如新植嘉木,常春榮茂,上下只是一片清蒼,蓬蓬勃勃的古松,卻是初次見到。

一鬆一兔,兩俱可怪,靈姑仔細推想,猛觸靈機。暗忖:“師父、師姊們閒談,常說起峨眉凝碧仙府有許多靈藥仙草,俱已修成人獸之形。內除芝仙已成仙體外,尚有金馬、烏羊、銀牛諸異。教祖齊真人恩加草木,只借它們的靈液煉丹救人,不許傷害;並還傳以道術,加意護持,使參仙業。這些成形仙藥,凡人如得服食,至少也能返老還童,延年益壽。甚而藉以脫胎換骨,長生不老。適見白兔身無寸毛,周身放出銀光,縱起來比猿鳥還快得多,明明眼見樹下,一閃不見。樹石都如此完整,如非靈物異寶,哪能穿石而入,不見絲毫痕跡?這株松樹,也茂盛得出奇,定是得了神物的靈氣,方能到此景象。師父行時,明知我往桃林送糧,留示不提隻字;庵無二人,也未禁我出外。日前說我尚有仙緣,尚未遇合。此時我還在想得拜恩師,已是不世仙緣,還有甚別的遇合,難道我還要拜一位師父不成?照此揣測,好似故意使我因彩蓉絕糧,引到此地神氣。”

靈姑越想越有幾分道理,無奈兔已人石,神物機智,人在決不再出。有心將樹弄倒,用飛劍開石搜掘,又可惜那麼好一株千百年古松,成長不易。便是草木,未始無知,為自己私心之利,將它毀掉,於心不忍。再者那兔既穿石入地,如魚在水,何處不可遊行,何從尋覓?於是故意揚聲欲走,藏過一旁,屏息靜候了一陣,仍毫無影響。時已當午,恐誤午課,只得迴轉。又去土穴中看了看,因恐自己走開時恰巧二女上來,便把糧袋留在穴內。靈姑回庵見無人至,做完午課,重到土穴,糧袋不見。地上卻留有二女字條,只謝她送糧盛意,既未約時相晤,也沒說因何上來。心想:“每次送糧,俱是歐陽霜師姊,我尚初次代送,二女怎會知道?如能前知,為何喚她們不應?連來幾次,直等留糧,方始出來取走,真似有心相避一樣。譚蕭匆匆一晤,不過投緣而已。彩蓉一夜班荊,情如夙契,已成患難之交;別時又曾再四懇託叮嚀,並說不問恩師允否,均盼常往看望。

自己尚未回覆,既知我來,萬無不欲相見之理,怎也如此?難道她每日用功太勤,只適才上來這點餘暇,我不及待,彼此相左?就這也該留字約時相晤才是,怎麼只寫謝意,更無他言?”

靈姑方在不解,一眼回顧洞外,又見白兔出現。趕緊追出時,這次雙方相隔比頭次更遠,白兔並已發覺穴中有敵。靈姑這裡追出,兔已縱向崖頂。跟縱追過崖去,人未到地,兔子已縱落,沒了影子。“二女將糧取走,靈姑別無掛念,一心一意想將那隻白兔擒到手中。由此起,每日兩次,功課一完,便往桃林守候搜索。有時一去便即相遇;有時潛伏土穴口內候有一會,才見那兔由崖頂縱落,不遇之時甚少。每次均見兔在草地裡扒土為戲,好似掘洞,但都淺嘗輒止,鬧得桃林中尺許深大的土坑到處都是。幾次追過,那兔成了驚弓之鳥,後更發覺靈姑藏伏之處。來時用爪奮力扒土,扒沒多深,又復棄去,另換地方重扒。隨時東張西望,不時回顧,稍有動靜,便即如飛逃去。看去又是情急,又是驚惶,偏仍不斷扒土,好似非此不可。怎麼想,也想不出它每日必來扒土是何用意。

可是靈姑飛行那麼快,竟會追它不上。最快時,也只人兔同落,眼看它鑽進松根堅石之下,無影無蹤,奈何不得。靈姑又想生擒,不捨用飛刀傷它。

似這樣一晃十多天。靈姑先還恨得牙癢,後來去慣,越看越愛,直以逐兔為樂。順便也去土穴呼喚二女,終無迴音。中間有幾次遙見兔已出現,故作不知,遠遠飛向古松之下,潛伏守候。叵耐那兔靈敏異常,人未離開以前,竟無一次歸穴。靈姑最有毅力,執意非擒到手不可,用盡不少方法,終無效果。

眼看師父要回山,靈姑還是想不出主意。這日去得較早,忽覺地上新扒的土坑比昨日傍晚逐兔後回庵時多了好些。忽想起夜課之時從未來過,何不把夜課提前,來此一試?

當日老早做完三遍功課,到了黃昏,先去桃林,將兔驚走。然後相好地勢,藉著山石桃樹,把身形隱起。果然那兔以為靈姑又和往日一樣,窮追不獲,飛回庵去,放心大膽跑了出來。靈姑本意斷它歸路,藏處離崖頗近。見那兔由頂縱落,接連幾跳便入桃林,四爪齊施,遍地亂扒。扒不一會,又換地方,出沒幹桃林深處挨近土穴的一帶,來來往往,營營不休,看神氣比前些日還要急遽得多。

靈姑看了個把時辰,老是那樣,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當夜星月交輝。天色甚是明朗。

忽然山風漸起,花影如潮,轉眼之間,滿天俱被雲遮,光景驟暗,頗有雨意。昏月隱現中,遙窺那兔扒得更為忙亂。忍耐久候,想出聲驚動,暴起捉拿,放出飛刀將兔圍住。

不料那兔好似也畏雨至,急匆匆扒了幾處,不對心思,倏地箭一般由林中竄出,往崖頂一面縱去。靈姑忙指銀光堵截時,誰知那兔似為別的驚覺,勢比往日還要迅捷;靈姑又只想恐嚇,不肯傷害,未將銀光著地,竟被它乘隙由銀光之下平竄出去,沒有堵住小靈姑只得縱身飛起,越崖追趕,銀光照處,兔已首先縱了下去。如照往日,一到松根,便即穿石而入。這次不知怎的,到了根下,好似有所顧忌,欲下未下。略一遲疑,回顧靈姑跟蹤追來,便不再往石裡鑽入,落荒逃走,疾如流星,晃眼沒入前面草地之中,不見蹤跡。靈姑又沒追上。靈姑因知松根是它巢穴,按著往日行徑,早晚必要歸穴,反正回庵無事,意欲拼著守候終夜卜再試一回。見西首相對那松也有好幾抱粗,枝柯也極繁茂,相對那松只十來丈。兔被迫出甚遠,如在樹後藏起,等它迴穴,當時能捉更好,否則先不驚動,且看清它進去動作,明日再作計較。

靈姑身剛藏好,天空陰雲已滿,風勢越大,一時萬竅怒號,勢絕驚人。那兩棵古松給風吹得全身搖撼,松濤大作,似欲拔地飛去。吹有一會,風勢稍減,倏然半空數十道金蛇一閃,雷聲殷殷,由遠而近。跟著便有又大又急的雨點降落,打向石地上,聲甚清晰。左側崖洞中的蝙蝠也被驚起,繞洞群飛,悲鳴不已,知雨快要下大,留則必受雨淋,意欲回庵。又覺凡是靈物,多畏雷劫。適才風勢才起,那兔並無人驚,急遽逃回,未始不是畏雷之故。風雷如大,勢必入穴歸根,時機正好,怎可惜過?那崖洞離兔出沒之處更近,意欲移往避雨。

靈姑念才一動,猛聽洞中地底轟隆一聲大震,滿洞俱是金光霞彩,一閃即滅,同時自己身後也亮了一下。跟著又是轟的一聲巨響,光照處,石地已然震裂,彷彿陷有一洞。

嚇得那千百蝙蝠一窩蜂似衝風冒雨飛了出來。不一會,裂縫中冒出一幢火光,照得合洞通明,岩石都被映成紅色。眼看那火越升越高,漸漸離開地面,往外飛出。靈姑正在駭異,那火已飛到對面松樹之下。剛往下一沉,似要穿地而入,倏地眼前電光雪亮,緊接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夾著栲栳大一團雷火直朝火光當頭打下。那火光似早防到,忽然分佈開來,化作一片火雲,往上飛去。”那雷儘管一個跟著一個緊打不休,無奈火雲將它托住,越展越寬,轟隆之聲在自石破天驚,山搖地撼,終是震它不散。

靈姑膽大氣壯,知是雷誅妖物,並不害怕。先只向上觀看,正想是什麼妖物變化,只是一片火雲,不見別的形影?打算放起飛刀助雷除害,忽聽對面松樹邊軋軋亂響,石地也有碎裂之聲,再讓滿天迅雷四山回應之聲一襯,疑要地震,未免心驚,不禁探頭朝外注視。這才看出火雲之下,有一個二尺來高的嬰兒,通體火也似紅,一頭白髮,尖頭尖面,雙瞳碧綠,精光閃閃,四圍俱有火光圍繞。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在樹下離地尺許凌空亂轉。雙手指處,上面火雲隨著增長,下面石地也跟著越裂越大。

這時雷聲越加猛烈,火雲雖然隨消隨長,未被震散,反倒升高,下面嬰兒卻是惶急萬分,一面行法急轉,一面睜著那雙碧光四射的怪眼東張西望。靈姑常聽師父說,這類煉就嬰兒的人物,大都功候甚深,不算準於他有利的時日,決不脫體飛昇。道法也最厲害,如若遇上,務須謹慎小心,不遇機會,或操必勝之勢,萬不可冒失取禍。上面那麼厲害的天雷都傷他不了,可知難惹。師父不在庵中,遇險無人解救。略為遲疑之間,松下裂縫已有方丈大小,遠看彷彿頗深。嬰兒轉著轉著,猛往下一沉,直落穴底。靈姑疑他要穿地遁走。適才未將飛刀放出,若被他逃去,看那相貌獰厲,定必為禍世問。方在後悔小心過度,留下後患,嬰兒忽從穴底飛起,手上卻多了一個東西。定睛一看,正是連日所追的白兔,不過像是死的,不見動彈。後尾上還帶著一大蓬亂須,其白如銀,與樹的根鬚相似。

嬰兒抱白兔在懷中,端詳了一下,頗現失望之色。靈姑頓悟白兔果是靈藥變化成形,必早算出妖物要侵害它,日往桃林掘土,意欲遷居,不料沒有尋到,結果仍落妖手。但那白兔只能穿石人土,不會隱形,適才分明見它落荒逃走,何時回來,怎未看見?既因自己在自追逐守候了十多天,白受辛苦,又因此妖現已如此厲害,再服靈藥,豈不益發難制?心中忿恨。靈姑膽氣剛往上一壯,恰好妖物因所得未如所願,明知劫數未消,依然自恃多年苦煉功行,不肯吃那死兔。心中盤算靈藥復體之策,神志稍分,當頭猛地接連幾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那片火雲竟被震散了好些。妖物當時心慌情急,將口一張,又噴出一片火雲。無奈雷火中夾著金光,加了好些力量,第二層火雲才飛上去,頭層火雲已被震散多半,僅剩薄薄一層。尚幸應變迅速,未致迅雷打下。

按說妖物此時遁走尚來得及,偏是生性貪婪。火雲是他內丹真元,為想取那松下靈藥,吐出抵禦雷火,不料事未如願,反消耗了好些元氣,須將靈藥生吃,才能補償;就此遁走,不特補償無方,為保全身,還要損失加倍丹元,自覺不值。以為雷劫雖然厲害,但有時限,只要捱過,便可無礙。再加上還有別的希圖。意欲一面噴出丹元抵禦雷劫;一面行法使靈藥復體,變成活兔,生服下去。中間真個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只要能脫難,便有法想,不過費事而已,終有修補之日,愁它何來。妖物雖知昔年二松,眼前只見一棵,先頗有點疑懼。嗣見入穴取兔出來,終無動靜,雷火又極厲害,無心思索,也就撇開。他這裡既要全神貫注天空,還要行法使兔復體重生,當然不暇再計別的。

靈姑見他仰視手指,口噴火雲,嘴皮亂動,手中白兔已放在地上,毫未覺察有人在側,神情也極慌亂。暗想:“還不下手,等待何時?”身隨念動,徑將飛刀放出。為防妖物厲害,格外加強,與追白兔時大不相同,一出便是百丈銀虹,電掣龍驚般朝那嬰兒捲去。跟著飛身縱起,以備萬一非敵,與身相合,逃回庵去。飛刀乃師父鎮山降魔異寶,即或不濟,也不致為妖所害。誰知藏身之處有人預為佈置,松和人已在適才金霞閃滅之際隱去,妖物沒有看出。飛刀何等靈異,相隔既近,又是蓄勢已久,出其不意,端的比電還疾。妖物腳踏白兔,正想等雷火稍懈,雙管齊下。猛見銀光照耀天地,自知不妙,剛驚叫得一聲,往上一縱,連人都沒看清,全身已被銀光圍住,立時絞成粉碎,青煙四散,白漿流溢。

靈姑想不到妖物死得如此容易。銀光照處,那隻白兔因在地下放著,妖物遇變,飛身欲逃,剛剛避開刀芒,沒有傷損。靈姑料定有用,連忙拾起時,猛覺雷聲越猛,振耳欲聾。抬頭一看,妖物身死,上空火雲失了主馭,迅雷過處,已經稀薄,這時正有一團雷火當頭打下。恐被打中,喊聲:“不好!”忙縱遁光往左側崖洞飛去。才一落地,回顧洞外,雷已四散,妖雲打將下來,滿地火星亂迸,一閃而滅,雷聲就此停住,雨卻似天河怒傾,倒將下來,晃眼工夫,積水數寸。

靈姑剛學會身劍合一,雨勢極大,從未見過,雨中飛行尚未試過,沒想到身劍合一,風雨不侵。心中仍存常見,自己衣服無多,恐被大雨淋溼,回庵費事,還多糟蹋,想等雨勢稍小再行回庵,就便看看所得靈藥到底是何物。及借飛刀銀光一照,那靈藥遠看是個白兔,實則是樹根。只前半活似兔形,大小形狀也與所見白兔相仿。後半卻是根鬚甚多,並還附有泥土。仔細查看,並無一點生氣,只當靈物已被妖物弄死,甚是可惜。不禁嘆道:“兔兒兔兒,我尋你多日,即便知道你是草木之靈,你如活著,我也不過學峨眉諸仙的樣,將你移植庵中,可免死於妖手呢。如今你已被害身死,留你也是枯搞。反正不是我害你,說不得只好借你成道,服下去得點好處了。”說時正想咬一口嚐嚐,忽想道:“既得到這樣珍奇靈藥,理應等候師父回來獻上,大家同享,怎能背地私服?況且師父每採藥回來,多經制煉,這樣生吃,知道效力如何?難得寶物取得如此完整無傷,莫要冒失殘毀,減了效用。”靈姑想到這裡,重又嘆道:“你要是個活的,如峨眉芝仙、芝馬,每日隨我同玩多好。”

靈姑正嘆息間,耳聽雨聲越大,忽又想道:“妖物不知何物修成,如此厲害。既由洞內裂穴中出現,軀殼必在穴內,也許能夠下去,何不看看他的原形究竟何物?”隨走向穴旁一看,由上到下,並不甚深,大抵方丈,穴底石質,並無一物。再縱落穴底,用刀光細一照看,只見靠裡竟有一洞,只能供人蛇行而入。便把飛刀放入試探,裡面似有洞穴在內,那窄徑並不甚長。估量妖物已死,裡面沒什麼可慮,一時乘興,取下腰間絲絛,把靈藥系向背上,仍用飛刀護身,半爬半走,往裡鑽去。進約三丈,始漸寬大,果然有一石穴,只有不到兩丈。除來路小通口外,石質光滑,通體渾成。正當中爬著一隻狐狸,通體修尾白毛,長約四尺,好似死去多年,雖然未壞,毛皮多已腐朽。

靈姑才知適斬男嬰乃是狐妖。因而想起:“這裡正是昔年妖狐所居洞府的前門,為神僧佛法禁制,層層隔斷。定是妖狐受禁時元神未傷,在穴中潛伏苦煉,修成嬰兒。又煉多年,方始破石遁出。不料罪深孽重,仍難免劫。聞說此洞與二女所居相通,適才火光未現以前,又有一片金霞閃過,也許佛法為妖所汙,或是期滿失效,妖狐方得破石而出。飛刀乃神物,無堅不摧,何不試它一試?如與二女相見,就便間問靈藥名稱,有何妙用,豈不甚妙?”

靈姑試指飛刀,朝對面石壁上攻去,銀光電旋中,石壁竟被攻破丈許方圓。裂石吃刀光一逼,直朝孔中往裡推落,半晌始聞轟隆墜底之聲,彷彿內裡地底深極。裂洞厚只丈餘,石已崩落,更無阻滯,縱身進去。剛走到穴口,便見下頭有光透出,知到洞底。

經過狐仙佈置,到處通明。試飛身下去,覺與二女所居地穴上下相距差不多少,料無差錯。及至地底,見是一個大空洞。靠裡一面有兩扇玉石門,門上一團碗大光華照耀遠近,適見亮光便由此出。靈姑試再推門,門並無關鎖,才推開尺許、便見光華耀眼,不禁驚喜交集。多著膽子,緩緩試探著走了進去。入門先是一條玉石砌成的行道,盡頭處玉殿瑤階,光彩陸離。兩旁花木繁茂,五色繽紛,異香馥郁,直不似無人居住情景。

靈姑先頗疑慮,躊躇片刻,不見動靜,又走向兩旁細看。那些花木雖然繁盛整齊,多是平生未見之物,可是地下殘花落葉層層堆積,厚達數尺,有的幾與行道相齊,內中也有好些乾枯了的。才知花是仙種,不經法術培植,洞天地靈,不須人管,也能生長。

經此一來,越發斷定人妖兩無,深入無妨,放心大膽,收刀前進。到了殿內,越覺珠光寶氣,玉柱金庭,掩映流輝,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靈姑見全殿雖然窮奢極麗,大都是珍貝寶玉之類,乍看炫眼,細視平常,與修道人無甚相干。妖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造了多少罪惡,才得有此,終於棄置地底,要它何用?

靈姑一心想尋二女,略看一遍,方要尋路往殿後尋去;忽聽錚錚亂響,好似金石交擊之聲。心中一驚,忙將飛刀重又放出,護住身子,循聲注視。一會又響,靜心一聽,聲自當中碧玉寶座之下發出,時發時止。那寶座上面翠綠晶明,下面卻是白玉,好似兩截砌成。靈姑近前細看,上下相接之處界限宛然。用力往上截一推,竟不動分毫。心想:

“寶座最重不過一二千斤,怎會推也不動?”不願毀損,尋到後座接縫之處,見有符箏隱現。試指飛刀朝縫口一插,一片青光閃過,符籙全消。再一推,上半已能移動,下面響聲越急。惟恐座下禁有妖物,不願放出,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身後有人笑道:“姊姊既入寶山,還不下手,難道空手回去麼?”地穴古洞,突聞人語,心疑有變,慌不迭飛身縱出。剛一落地,覺出耳熟,回頭一看,果是彩蓉,身後隨著譚蕭,正由玉屏風後轉出。靈姑不禁喜出望外,忙問:“二位姊姊怎得來此?”譚蕭笑答道:“聖僧第二道靈符就要發動,當年特留今日這點時間,為後人取寶之用。靈符一發動,除愚姊所居後洞外,此地永遠禁閉。為時無多,快請移開寶座,將應得之寶取出。同往後洞再談吧。”

靈姑一聽下有寶物,此洞不久封閉,憂喜交集。忙將上半寶座推開,下面竟是一個淺槽,內有一塊古玉璧;一對似鐵非鐵的黑環,徑約尺許,非金非玉;還有寸許方圓的一塊烏木。靈姑不知何用,回顧譚蕭面有欣羨之色。還待仔細搜索有無別物在內,忽聽門外殷殷雷鳴之聲。譚蕭忙道:“恭喜靈妹寶物已得,還不隨我快走。”靈姑知道神僧禁法發動,忙將玉槽寶物一齊拿起,彩蓉相助將寶座還了原狀,一同繞出屏後,往裡行去。靈姑見殿後石室甚多,金座玉柱,翠棟珠瓔,到處都是。因二女只催速行,各駕遁光,由二女引導,穿行其間,也未觀賞。一會工夫,遍歷全洞,由一圓門走過,便達後洞丹房。

譚蕭道:“這一牆之隔,便是前後洞的分界。少時禁法一齊發動,我們已然脫險,且看佛法妙用如何。”話未說完,前洞雷鳴越緊,更雜以風水火聲,地肺怒號,勢極驚人。漸漸由遠而近,候不片刻,水火風雷之聲恍如地震山崩,澎湃奔騰,轟耳欲聾。門外聲勢那等險惡,門內依然安安靜靜,不見絲毫搖撼。譚蕭笑道:“天狐在此數百年經營,再加後輩妖狐苦心聚斂而得的官室器用,今日真被佛法毀滅,化為劫灰了。”彩蓉道:“此洞深居地底,易為妖物盤踞,將它封閉,防患未然,原是對的。只是裡面尚有不少奇珍異寶,俱是值錢之物,儘可取來濟人,就此一併毀滅,不可惜麼?”譚蕭笑道:

“狐室所有,多半人世珍奇難遇之物。儘管知道可以取出變錢救濟窮苦,可知這類東西留在人世,巧取豪奪,累世相爭,許造無量孽因,比留此洞為妖邪窟宅,還要厲害得多了。”

語聲甫畢,門外地面忽然下陷,地底騰起百丈黑煙,更有萬道金霞,夾著水火風雷之聲潮湧而來,火焰強烈,耀目難睜,勢更猛烈異常。休說靈姑、彩蓉膽寒,便是譚蕭深知底細的人,見狀也甚驚疑,惟恐佛法厲害,立處大近,受了波及,喊聲:“不好!”

拉了靈姑、彩蓉,忙往後退。就在三女逡巡卻步之際,突地風雷無聲,金霞俱斂。再看對面,已變成了一面渾整石壁,原有圓門無影無蹤;適間種種聲光彩色,宛如石火電光,一瞥即逝。石室幽靜,悄無聲息,只覺地底雷聲未息。靈姑、彩蓉好生驚讚。見譚蕭點頭微笑,似有會心,便問:“佛力怎如此奧妙?”譚蕭道:“這時且不去說它。靈姑還有一事未了,且同至室中再談吧。”當下同到二女修道室內。靈姑所得玉兔尚負背上,二女俱早看見,因晤時匆匆,忙於取寶脫險,無暇說及。入室之後,靈姑便將它取下,隨手放在旁邊玉石案上。

譚蕭笑指道:“日前歐陽賢妹來此傳鄭仙師之命,說昔年神憎來本洞除妖時,有一妖狐道行較高,積惡也重,早將元神遁入地底,以神僧法力,本不難將它誅戮。一則因那妖狐自知無幸,再三哀求,以後誓改前非,不似其餘妖狐兇頑苦鬥;二則天狐仙去之時,曾將所煉兩件異寶、一小盒奇香封藏前殿寶座之下,原意後輩狐妖如能承繼它的光榮,便以此寶賜與,如其不能,便等數百年後有緣人來自取。神僧明知妖狐不易改惡從善,依然慈悲,網開一面。計算禁閉期終,妖狐雷劫也到,那時如已悔罪從善,以它地底多年苦修之力,便可避開雷劫逃走;只要惡念一動,就在妖狐元神破土上升,禁法失效之際,另生一種隱形妙用,將西首一棵古松全部隱去。同時那有緣人也在此時來到樹後潛藏。

“妖狐昔年便知東首松下藏有千年獲苓,本心想等獲苓成了氣候,變化物形,能離山出遊之際,再行生擒服食。忽被神僧禁制,在地底潛修多年,斷定年深歲久,獲苓早已形神俱全,比起當年靈效更大,如何肯舍。所以才得脫困,便冒天雷之險,前往松下發掘。

“那獲苓也是歲久通靈:知道劫難將至,意欲移向別處避禍。始而想順地脈遷徙,偏生此洞周圍均經佛法禁閉,除它元神所化白兔,可以由松根之下出入外,要想穿土石遊行地底,萬難辦到。眼看時機迫切,無計可施,只得跑往桃林一帶到處發掘,打算覓妥安根之處。同時晝夜苦攻,準備將它原來安根之處的石上稍為攻穿,只要根鬚稍沾佛法禁制以外的土脈,便可立即遁去。誰知後洞桃林一帶,又經鄭仙師法力禁制,浮土只有尺許,以下便堅如金鐵,它一個草木之靈,怎能掘動分毫,掘遍全林,終無效用。恰又被靈妹撞見,起意擒捉,累得越發擔驚害怕。終於捱到今夜,又被靈妹追到生根之所,忽然驚覺應劫期至,萬般無奈,只得拼舍原身,逃人附近土內躲避。

“妖狐不知它已事先逃匿,見古松繁茂,靈氣隱現;料知靈物未被人發掘了去。自恃妖法厲害,一面抵禦空中雷火,一面行使妖法裂開石地,將它原身取出一看,靈物元神已逃,而自己的真元又受了雷的震的,消耗不少,得不償失。妖狐心仍不死,正在妄想用那極惡毒的妖法,將靈物元神所化白兔捉住,生嚼下去,再用全力衝破雷火逃走。

不料利令智昏,不曾細想原有二古松,怎會少了一棵?上空雷火又烈。一時粗心大意,全神防禦上面,致被靈姑出其不意,用飛刀將它殺死,加上天雷猛擊。在自辛苦數百年,仍然難逃惡報。

“鄭仙師恐靈妹初人妖宮,不知就裡,萬一失了機宜,命我姊妹到時往前洞接應。

剛到前殿,便見一隻白兔潛隨靈妹身後,不時諦聽洞外,神態甚是惶急。又見靈妹身背獲苓,知是它的本體。此物機警非常,如因受驚逃竄出去,恰值佛法發動,將它隔斷,進退兩斷,勢必同化劫灰,豈不可惜?為此不顧說話,先用禁法斷了它歸路,才與賢妹相見。果然此物機智神速,下手稍慢,便被逃去。始而還在殿上東藏西躲,我也不去睬它。後來洞外雷聲漸起,它知出更無幸,又見我未下手捉它,方始暗中尾隨我們,一到後洞,便即覓地藏起。此物秉天地之靈氣與千年老松樹精英而生,歲久通靈。成形以後,多化兔形出遊,又名獲兔。修道人得此服食,益氣輕身,延年益壽,比起肉芝、首烏之類,功效差不了多少。靈妹今日連得二寶及仙師所需奇香,又得此曠世難逢之物,仙緣可謂深厚已極。

“今日之事,鄭仙師早知前後因果。並已傳諭不必歸報,得了儘可就地服食,免被人士遁走。便它涉險尾隨來此,也是一心盼著靈妹少時將它解放,只一沾土,便可化形連身遁去。卻不知神僧佛法二次發動,前洞已然隔斷,無路可逃;後洞休說早有仙法禁制,地穿不進,便我姊妹在此,它也逃走不了。靈姑如欲現在服食,可將它原身交我,立時可令元神復體。如法服用,足可抵我二三百年苦煉之功呢。”

靈姑先聞白兔隨來,心甚歡喜。聽完,忽一轉念,問道:“姊姊說得此物如此靈效,但不知可能和峨眉芝仙一樣,可以起死回生麼?”譚蕭道:“靈妹用心,我已深知。此物比起肉芝、首烏,已然稍遜。那峨眉芝仙,因捨身救人,減免峨眉兩輩許多門下災劫,因此備得教祖和眾仙愛護培成。尤其神駝乙真人與凌真人夫婦憐愛提攜,無所不至。它又向道虔誠,修為勤苦。如今已成仙體,法術道力不在我輩以下。更善變化,不可端倪。

所以它那芝血,能得一滴,便可生死骨肉,力敵造化,豈是此物所能比擬?老伯劫難一滿,必能回生,此時別無他策。靈藥難得,仙緣不再,還以自服為是。”

靈姑聞言,慨然答道:“既是恩師知道,不需此物孝敬,那我也決不吃它的了。”

彩蓉驚問何故。靈姑答道:“千年靈物,苦修不易。難得白兔未為妖物所傷,正好學峨眉諸道友不傷芝仙的樣,稟明師父,將它移植庵中,加意培養,助它成道,豈非一樁好事?至於我自己,只要奮志前修,終有精進之日,何苦傷一無辜生命,借草木之靈,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請姊姊傳我禁法,將它招來,以免疑懼不前;或是移植之後,又復逃走,致為妖邪所害。”

譚蕭聞言,笑道:“靈妹如此存心,異日哪能不成仙業?你這幾句話就是禁法,還用我傳則甚?你當草木之靈就不知善惡麼?它如不是因你得到它原身以後,看出你的心意,要了命它也不敢尾隨而來。不過初脫大劫,已成驚弓之鳥,又經我行法禁制,斷了逃路,心裡害怕,不敢出見罷了。你既決定不再傷它,我又不再勸你服食,便不尋它,也自會走進來的。”

話言未了,果見連日所追那隻白兔在室外探頭,做出戰戰兢兢欲前又卻神氣。靈姑見狀,越發憐愛,恐它害怕,也不起身追捉,只溫言招手道:“兔兒,你受驚了吧?我不會傷你的,快到這裡來。少時隨我,連你原根,移到我仙師庵裡去,不比在野地裡常要受那妖邪惡人欺侮侵害好得多麼?”那兔聞言,眼中含淚,望著靈姑跪下,將頭連點。

然後半跪半爬,望望靈姑,又望望二女,逡巡走人,仍是非常害怕神氣。譚蕭佯怒道:

“靈妹,它既害怕,我們不必勉強。待我開洞上去,你仍送它迴轉老巢,各自回庵,不去管它,任憑別的妖邪嚼吃了吧。”話未說完,白兔好似信以為真,立即去了驚懼之態,只一躍,便到了靈姑膝上,緊貼懷中,目視靈姑,甚是依戀。引得三女俱都哈哈大笑。

譚蕭道:“此物真個狡猾,話已聽明,萬分心領,為想得人憐愛,偏生有許多做作。天已不早,至遲三日,鄭仙師必回,尚有客到此同辦元江取寶之事,靈妹請回吧。大約愚姊妹不久也要出頭了。”

靈姑撫摸白兔,覺它身上溫潤如玉,遍體清香,靈慧異常,心正歡喜,聞言想起庵中無人,出來時久,忙即起身告辭。又問元江取寶之事和所得寶物名稱。譚蕭道:“元江取寶,此為二次,我也不得其詳。你今夜所得的寶盒中所貯異香,大有效用,務須謹慎。上面天已微明,說來活長,仙師回庵自會詳言一切。元江事完,再請在駕一談便了。”隨說,一同起身,施展法術。靈姑已能飛行自如,無須再由墜石升降,墜石下只十丈,上面略現裂口,便即向二女作別。手抱白兔,飛身直上。看著墜石填入缺口,地皮還原,方始迴轉,暫時先將茯苓原根擇地埋好。做完早課,取出寶物看了一陣。因白兔不吃東西,有心想把師父丹藥給它吃一點,又恐師父怪責,只得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3:26


第六十七回 電擊霆奔 仙兵穿石岸 煙籠霧約 神物吸金船

話說白兔自到庵中,越發馴善,安伺在靈姑身側,片刻不離。尤其善解人意,靈慧無比。靈姑自是歡喜。方覺它不會出聲叫喚,有點美中不足,忽聽室外天空中似有破空飛行之聲,由遠而近,快達庵上。連忙趕出庵外看時,由西北空中飛來好幾道劍光,晃眼落地,現出六男兩女。靈姑看出來人俱是正派門下,忙迎上去。互相通名敘禮之後,才知那兩個道裝少女,一是自發龍女崔五姑侄曾孫女凌雲鳳,一是漢陽白龍庵素因大師門下戴湘英。那六個男的,一是白水真人劉泉,一是七星真人趙光鬥,一是陸地金龍魏青,一是凌雲鳳未婚夫俞允中,俱是雲南雪山青螺峪怪叫化窮神凌渾的門下;下餘二人,一名煙中神鶚趙心源,一名小孟嘗陶鈞,乃青城派教祖矮叟朱梅門下,又是窮神凌真人記名弟子,更是自己未來同門師兄。多半聞名已久,初次相見,當即迎進庵去。

眾人落座,靈姑敬了清泉山果。凌雲鳳先略說來意,都是為了二次元江取寶而來。

除這一行八人,因在途中巧遇,合力辦了一樁大善舉,早一天趕到外,後面還有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派來的三英二雲中的嚴人英、李英瓊、周輕雲和齊金蟬、石生、朱文、申若蘭、秦寒萼,也是八人。並聞武當派半邊老尼得知鄭顛仙由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那裡借來金蛛,二次元江取寶,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暗令門下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摩雲翼孔凌霄、縹緲兒石明珠、女崑崙石玉珠、女方朔蘇曼、紫玉蕭韋雲和等七姊妹,藉口說觀光,實則志在分潤。至於已得顛仙心許,如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門下何玫、崔綺、向芳淑三女弟子尚不在內。靈姑同門師姊,除卻歐陽霜隨師同回外,還有慕容昭、慕容賢、辛青三人,均是奉命積修外功,離庵已久,屆時也都趕回。

差不多各正派俱有門下前來,幾乎群仙聚會。

靈姑自來庵中,只與歐陽霜時常相聚,餘者多是耳聞,一旦得與各派劍仙晤聚,好不忻喜異常。元江取寶之事,因來人都未深說,好似有點避諱,自己是主人,不便深問。

賓主歡聚,甚是投緣,尤其凌雲鳳、戴湘英備聞靈姑孝行至性,又見她資稟過人,功行精進,一年工夫便到此境地,甚是讚許。靈姑自知未學新進,來客無不高出己上,更是虛心求教,敬禮周至,因此大家一見,便成知己。

第二日午後,先是衡山何玫、崔綺、向芳淑三女俠趕到;跟著嚴人英、李英瓊、周輕雲、金蟬、石生、朱文、申若蘭、秦寒萼等八人,由峨眉後山同駕彌塵幡,由一幢彩雲擁護,電掣飛來。靈姑經凌、戴二女一一引見之後,覺著後來八人仙風道骨,法力高深,比起先來諸人又勝一籌。尤其李英瓊、金蟬、石生三人更是個中翹楚。不禁又是欽羨,又是狂喜。眾人見她持禮誠敬,虛懷若谷,又有那等根器修為,知是顛仙得意門徒,也都非常敬重,有問必答,言無不盡。因此靈姑無形中得了許多教益。不提。

靈姑久聞武當石氏雙珠和照膽碧張錦雯之名,聽金蟬等說,師父明日必到,悄問雲鳳:“半半老尼門下七姊妹怎還不至?”雲鳳笑道:“這次元江取寶,淵源甚多。她們俱是外人,又未接有請束。武當七姊妹多半性做,明知心意必被我們看透,藉口路過觀光,覷機拾點便宜,已覺不好意思,再做不速之客,豈不更招人譏議?你想看她們不難,後日月望,正是下手之機,你只要見鄭師叔用金蛛在江心水眼把金船吸起,施展峨眉掌教真人所贈靈符,振開船艙封鎖之際,她們便在對江危崖上現身了。”靈姑聞言,記在心裡,也未往下追問。

那隻苓兔,自從移植庵中,已不似前野性。初見來了好些生人,還甚畏懼,嗣經眾人索觀,靈姑開導,方始現身出來,任憑撫弄,不再藏匿了。金蟬、英瓊等人見它雖比不上峨眉的芝仙、芝馬,卻也靈慧非常,天生靈物,自是難得,誰見了也很喜愛。尤其對於靈姑不貪功,未加傷害,居心仁善,大為讚許。

雖然客多,全庵只有靈姑接待,仗著來客俱都吐納功深,斷絕煙火,除略備一些甘泉佳果外,無須料理食宿瑣事,又無世俗酬應客套,終日言笑宴宴,並不顯得怎樣忙碌。

次日晚間,靈姑見師父仍無音信,不禁懸念。候到子夜,忽見歐陽霜同了兩個道裝女子,帶著鸚鵡靈奴直飛進來。落地收了遁光,朝眾人略為見禮。歐陽霜首先說道:

“這是慕容昭、慕容賢兩位師姊。家師適才業已先回,現在後洞佈置明日之事。庵外現有辛青師姊飛空防守,有師父仙法封鎖,外庵不能闖入,已無他慮。妹子尚須往臥雲村採取那三百株七禽樹上毒果,以備明日金蛛吸船時益氣增力之用。那樹四外均有仙法禁制,去採無妨,歸途難免妖人劫奪。妹子道力淺薄,定難抵禦,有勞周、李、秦三位師姊,少時同往相助如何?”周輕雲、李英瓊、秦寒萼三人立即應了。金蟬、石生也要隨往。慕容昭道:“這次元江取寶,關係甚大,好些厲害妖人俱起覬覦。臥雲村取毒果,有周、李、秦三位師姊相助已足。諸位師兄師姊請至後洞與家師相見吧。”說罷,轉令靈姑將靈奴與白兔一齊帶入後洞,不到後日中午,不許出來,以防萬一。眾人知道事關機密,顛仙命往後洞相見,必有要事分派,便不等周、李等四女起身,一同隨了慕容姊妹往後洞走去。

靈姑來此年餘,尚不知本庵還有後洞。及至隨眾到了庵後一看,仍是石壁排雲,苔痕繡合。眾人已經立定,並不見壁上有甚門戶。心方奇怪,突地一片霞光閃過,眼睛一花,定睛看時,眼前景物已然有變。存身之地是一個大約五畝的石室,當中有一石座,兩旁各放著一列蒲團,師父居中正坐。左側立著一個丈許高下的獨角怪鳥,生相與前在南疆所遇妖道米海客的獨角虯鳥一般無二,只是長頸屈縮,兇睛微合,穩立不動,神態看去馴善得多。在石几上放著一個朱漆圓盒,隱聞抓搔之聲甚是急遽,好似藏有活物。

靈姑見眾人已參拜下去,忙即隨眾拜倒。

顛仙含笑命起,分坐兩列蒲團上。先由白水真人劉泉呈上雲南派教祖怪叫化凌渾、白髮龍女崔五姑夫婦一同具名的書信。跟著峨眉派齊金蟬和女大鵬吳玫,也將各人所帶師長手書取出呈上,分別致了來意。

顛仙看完,笑對金蟬道:“令尊道妙通玄,明燭幾微,果非我輩所能比擬。日前因為神駝乙道友不曾接我請柬,原封飛回,還疑他心有退避,不肯相助。到時我又要全神貫注,監護金蛛吸取金船。眾師侄雖然近來道力精進,各有神物利器,各派妖邪難於攘奪。但那雪山老魅那年攻穿地殼,振倒雪山,脫困出來時,餘英田正率領神鵰、靈猿尋取達摩老祖煉魔至寶南明離火劍,眼看身受地震之厄。恰值令姊霞兒奉了優曇道友之命,去峨眉省親路過,看出危機瞬息,只顧將英男和靈猿袁星連同在場的米、劉三人一齊救離險地,飛往峨眉,致令老魅帶了屍靈從容遁走,不及誅戮,以致留下隱患。

“老魅神通機智不在妖屍谷辰之下。他自被佛法禁閉以後,在雲南雪山地竅以內苦煉多年。時常運用玄機參算,知道異日難滿再出,除卻兩件元江水眼裡前古沉潛的金門至寶而外,只有此劍是他剋星。但那金門至寶為數眾多,藏寶金盆金船有廣成子仙法妙用,又在水眼深處,取時費事費時。想取此寶,第一須要深悉此中奧妙,第二要有大仙福仙緣和高深的道行法力。此外尚須一個修煉千年、亙古難逢的異類神物相助,等船身露出水面,便即吸住,方可施為。般般遇合,均須齊巧,缺一不可。此船輕重不定,不可思議:入水愈深,分兩愈輕;越往上升,分兩越重;升達水面,其重不下萬斤,全部出水,立即重逾山嶽。寶庫封禁更為微妙,開取極難,步驟略亂,前功盡棄。我輩常用各種挪移禁制之法,十九難施。只有由那千年神物,將船略為吸出水面,取寶的人照著所知底細,緩緩依次施為。為防神物氣力不濟,還必須先備有千萬斤合它脾胃的七禽毒果,連同大量谷麥,均勻倒向水面,使它順著江水吸入腹內,補益它的元氣,始能持久。

那神物秉天地間戾氣而生,往往生不百年,便遭天劫,最難長成。如果不足千年以上,氣候未成,得也無用。還有那吸船時所用數百株七禽毒果,也無從採植。從古迄今,也不知有多少散仙為了取寶,白費許多心機,終於無一成就。

“老魅雖知神物終究要出世,卻總算計事情太難,目前無人敢作此想,也就不甚在意,專心只防南明離火劍。於是便匿跡荒山古洞之中,日夕籌劃營求。直到去年冬天,居然被他物色到一件能敵此劍的異寶。方在猖狂,忽聞金門至寶又有出世之訊,自然憂急萬分,定用全力前來擾害。他仗著多年煉就玄功,口張手指,便能致敵於死,不必再用別的法寶。不似其他妖人,存有貪得之念,須等我們部署停當,快完功時,才行下手攘奪。只要我們一開始,便阻礙橫生,決不容那金船現出水面。

“第一次元江取寶沒有成功,半途而廢,便敗在他的手內。如非齊道友屆時命餘英男暗中相助,幾乎連那吸船的神物金蛛也為所傷。就這樣,仍仗著玄真子一道靈符,誘一假蛛被陰火燒死,才將他瞞過。同時媖姆又命楊道友趕來。他見楊道友的法華金輪厲害,英男所持又正是那口南明離火劍,並以為金蛛一死,任是多大法力道行,也無取寶之望,方才變化逃走。金蛛雖然未遭毒手,元氣已然大傷。是我將它秘藏山腹之中,調養教練好些年。

“此事本無人知,上月與諸位令師長熟商,欲借取寶良機,除去幾個妖邪,才故意洩露出去。為防老魅為害,雖已向楊道友借來昔年媖姆所用降魔防身之寶,但我全身照護金蛛和取寶之事,其勢決難兼顧。老魅見我防備周密,無法下手擾害,定要遷怒,與師侄們為難。強敵當前,更有各派邪惡環伺夾攻,絲毫大意不得。而且上次取寶未成,金船下陷愈深,再過些年,便與地肺元磁之氣相接,縱有千百金蛛,也難吸動分毫。時機瞬息,稍縱即逝。此次再如無功,那金蛛真力已然消耗殆盡,非得金門寶藏中廣成子餘存靈藥不能使它復原,從此終古永無再取之望。情勢艱危,正恐眾師侄不易敵那老魅,且喜齊道友已有安排,這次成功無疑的了。一切應用各物,只等取那毒果人回,將那毒果、谷麥裝入法船之內,便全齊備。應在明晚亥子之交開始下手,相距尚早。老魅靈敏異常,更擅天視地聽之能,這裡雖有法術禁制,終以縝密為是,不等他來,先分派吧。”

隨從袖內取出五張紙條,分給眾人,三五人合得一張不等。

靈姑見眾人接條之後,各自指點,招呼條上所說同伴,三三兩兩聚向一旁,低語密商,多現驚喜之色。靈姑以為自己法力淺薄,難經大陣,所以師父不肯分派職司。方想明晚如何才能作壁上觀,不致受師父責怪,忽見凌雲鳳獨自一人拿著一張字條,將手向自己微招。中坐師父已然入定,隱聞水聲湯湯起自坐下,忙即走過去。雲鳳拉手悄問:

“靈妹,這裡附近可有甚人跡不到的隱秘之處麼?”靈姑笑答:“妹子人門不久,後洞尚是初來。姊姊如要隱秘之地,等我問慕容師姊去。”雲鳳攔道:“此事不能再問別人,就你所知好了。”隨將字條遞過。靈姑接過來一看,上寫大意是命二女先期覓地藏伏,到了明晚,如聽金鼓之聲,可由藏處穿出江岸危壁,再由雲鳳將條上所附靈符如法施行,以下便憑二女相機應付。靈姑看完,正在尋思,忽見手上一縷淡煙過處,字條消滅,無跡可尋。再看別人所持之條,也是如此。

雲鳳又道:“鄭師叔現在正運用元神部署明日之事。我是初來,你如不知,條上決不如此寫法,你再想想。”靈姑猛想起後山桃林譚蕭、彩蓉所居地穴,剛脫口答了句:

“地下好麼?”雲鳳忙道:“再好沒有。不要多說話,我們去吧。”靈姑因師父新回,得寶一節還尚未向其稟告,意欲少候,剛一開口,雲鳳便道:“你的事,師叔早已深悉,現必無暇及此,快同我走吧。”靈姑方想說那地穴不能通向江面,雲鳳已催速走,低囑靈姑,“庵外保不定已有仇敵環伺,這類妖邪耳目多靈,洞中有師叔仙法禁制,還不甚妨事,出洞以後,不可說話。你可引我同去。師叔還另有封柬帖,尚未拆看,到時一看,自然分曉。那地方相隔必近,無須御劍飛行,有我隱身之法,步行前往,免被敵人窺破。”說罷,一同起身,走進洞壁之下。慕容姊妹看出二女奉命他去,忙搶向前去,雙雙伸手向壁間一揭,靈姑彷彿見有五色雲嵐向側捲了一卷,微聞雲鳳喊聲:“快走!”

用手一拉,身不由己,向前衝出丈許。跟著一片煙光閃過,四顧懸崖高矗,星月在天,人已到洞外。知道不宜多言,徑領雲鳳繞出右側的疏籬,輕悄悄往桃林中走去。

靈姑先頗擔心自己不會行法開通升降,雲鳳偏是性急,不容答話,拉了便走,萬一她也不會,怎生下去,及至走到土穴盡頭,正想打算和雲鳳打手勢,腳底突地往下一沉,晃眼現出空隙,那封洞口墜石懸在空中,更不下降。料想穴中二女已經前知,心中大喜,忙拉雲鳳徑由隙口往下飛落。身才穿入,墜石立即上升,恢復了原狀。落地一看,譚蕭、彩蓉果在下面仰首迎候。雲鳳下時,便將隱形法收去,賓主禮見。到了室內落座,靈姑問二女怎生得知?彩蓉答說:“適才鄭仙師神遊到此,面示機宜,剛去不久。”雲鳳喜道:“我知鄭師叔必有安排,想不到會有這樣隱秘所在。靈姑尚還不知底細,此時大可暢所欲言了。”隨說隨將顛仙第二封柬帖取出,拆開之後,方始詳說元江取寶一切經過。

原來那金門異寶,乃前古真仙廣成子遺留。原藏崆峒山腹,共有七層封鎖。寶物尚在其次,最寶貴最難得的,是廣成子餘存的數十粒丹藥,每服一粒,足可抵得千百年吐納修煉之功。漢前歷代仙人為取此寶,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想盡方法,終無所得。因那封山仙法神妙,因人而施:如是真正玄門清修之士,往取雖然得不到手,不過徒費辛勞,尚不至於受什麼傷害;如是左道旁門之士,不但寶物得不到手,稍微犯險深入,引動禁法妙用,輕則受傷,重則送命。一干妖邪漸知厲害,不敢妄動,心中仍是覬覦。俱盼玄門中出一神通廣大的有緣人,將山腹攻開之時,前往搶劫。事隔數千百年,終無一人有此仙緣法力。

直到漢時,綠毛真人劉根聯合許多正教同道,苦煉五火,燒山八十一日,居然被他破了封山靈符。眼看將有成功之望,不料仙法重重,山腹金門雖被攻開,藏寶的金船金盆上面,早經廣成子算知未來,另設有許多仙法妙用。同時開山以後,異香大作。劉真人未防到此。遠近精怪何止萬千,聞到古洞異香,知道山腹寶庫已被人攻開,齊來搶奪,聲勢浩大,甚是驚人。雖仗眾仙法力高強,將精怪誅戮驅走,可是那藏寶的金船金盆已從洞內飛了出去。眾仙迫攔不及,僅各在洞中黃帝向廣成子問道的丹室內尋到幾件寶物。

雖沒有金船藏珍神妙,也非平常道家煉的法寶、飛劍所能比擬了。

由此這前古金門寶藏便落在元江水眼之中,日久年深,竟被地肺真磁之氣吸住。千百年來,知道底細的人極少。現時正教中只有三仙、二老、一子、七真得知內中因果和取寶之策。因是仙法奧妙,那金船金盆不是全仗道家法術所能攝起,更因地肺中元磁真氣厲害,凡是五金煉成的法寶,微一挨近,便被吸住,永遠沉淪地底,不能再得。取時須用一種毒蟲,名叫金蛛的,將貯寶的金船金盆挨近水面,取的人再飛身上船,仗著法力一層層破去封鎖,將所有寶物一齊取出,然後任其自沉。否則那船本為鎮那山川的至寶,只要一出水面,重逾山嶽,任是多大法力,也不能使用,得也無益。可是取時稍一戒備不慎,便要勾動地肺真火,煮江沸海,裂地崩山,闖出無邊大禍,比當初崆峒取寶還難得多。異派妖邪儘管垂誕生心,無一敢於嘗試;正派中人也不敢輕舉妄動,以致延遲至今。

鄭顛仙也知此事,曾與三仙二老談論過,本來無意及此。嗣因峨眉教妙一真人開讀長眉真人遺札,得知鄭顛仙、窮神凌渾俱與此寶有緣,顛仙又恰在甫明山收伏了一隻金蛛,方始決定與眾仙合力共取此寶。無奈所得金蛛只有千年道行,氣力不足。知道岷山白犀潭韓仙子新近收伏了一個大金蛛,禁鎖峽壁之內,前往借用,正值凌雲鳳往送小人玄兒,入潭之時,玄兒觸怒了潭底妖邪,勾串金蛛,噴出毒絲,與雲鳳為難。顛仙本也難於收伏,全仗雲鳳事先得了韓仙子所賜一件前古至寶神禹令,經顛仙暗示機宜,指點用法,才將那金蛛制住,一同回到元江大熊嶺的苦竹庵。這時白水真人劉泉、七星真人趙光鬥、陸地金龍魏青及雲鳳的未婚夫婿俞允中,奉了師父雲南派教祖怪叫化窮神凌真人之命,由青螺峪步行起身,先往哀牢山救了歐陽霜丈夫、臥雲村主蕭逸師徒三人性命。

又將陷身妖黨、化身異類、奉命隱形人村行刺其叔的蕭玉、崔瑤仙夫婦解救還原,使其改邪歸正,與歐陽霜合力掃平妖邪,劍斬天門神君林瑞師徒。事畢同往元江,聽顛仙指揮相助取寶,也在此時趕到。

本來第一次大功便可告成,不料事前吃妖人林瑞盜毀了好些七禽毒果。顛仙早得東海三仙玄真子預示玄機,金門至寶須等第二次始奏全功,尚未到全數得手的時機。一則不願將辛苦培植的毒果白白糟蹋,二則自恃法力,意欲先試上一回,看是如何,第二次取寶時好早作計較。以為一隻金蛛力薄,小蛛雖然道行較淺,但經自己多年教練,靈藥調養,功候大進,性更馴善,由心所指,靈奇非常。明知吸取金船時蛛糧不夠,反將大小兩金蛛同時放出。原意雖然倉猝,只要籌劃妥當,下手神速,一樣可以成功。兩蛛合力,果將金船吸近水面。誰知封鎖嚴密,廣成子仙法神妙。剛把上層封鎖打開,船心金盆尚未出現,毒果已盡。兩金蛛沒有補氣之物,不能持久,只憑滿江谷麥,真氣漸漸由衰而竭。同時劉、趙、魏、俞四人連同凌雲鳳、戴湘英和顛仙門下諸女弟子與劫寶妖邪苦鬥,也在危急不支之際。顛仙無法,只得一面收了金蛛,一面行法護送金船,回沉江心水眼原位,再與妖邪相鬥。就這樣,還仗十個峨眉門下男女弟子各持異寶、仙劍,奉命趕來解圍,這才將來的妖邪驅戮淨盡。這便是第一次元江取寶的大概過程。(事詳《蜀山劍俠傳》)

彼時來的妖邪比這次少,真正厲害的沒幾個,事更機密,已有如此難法。這次各異派中人物俱已備知底細,只沒有千年靈物吸取金船,不能下手而已。所以仇敵想撿便宜的佔了一多半。餘者都是深知顛仙等防備周密,趁火打劫,自知不行,惟恐金門至寶出世,平添許多剋制,知道此機一失,此寶永淪地肺,被元磁真氣緊緊吸住,與金船逐漸融成一體,增長神力,永鎮禹域。寶物雖還不致全滅,但在船中金盆以內封固,以後決無再取之望。除有幾個快要兵解超劫的異派首腦如天師派教祖天靈子之類,差不多都來作梗。即便本人受了各正派首要警告,不來參預;或有怯於各正派後起門人法寶、飛劍厲害,知難畏縮,不願親身嘗試,自隳威望,也必唆使別人,暗派門下得力弟子攜了本門利器,前來相機侵害。

此寶經顛仙率正派門人得到以後,便按各人道行深淺福緣分派,委實關係重大。

所來仇敵中,本還有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邪術高強,捷如電掣,有鬼神不測之機。

各正派長老誅除多年,僅在峨眉開府時給了他一回重創,由此仇怨日大,專尋各正派門下為仇。只運數未終,除他不了。如若來此,便顛仙也難與他周旋。幸虧他有一心愛女妖徒,名喚喬喬,因往白陽山古妖屍無華氏墓窺竊橋陵至寶九疑鼎吳天鑑,留下徐完陰敕禁令,待要歸報徐完同來盜取。不料嵩山二老追雲叟白谷逸、矮叟朱梅正助神尼芬陀弟子楊瑾和凌雲風誅妖取寶,破了法,將她驚走,又命元元大師門下紅娘子餘瑩姑將她困住。不料喬喬妖法厲害,乘二老不在,竟施邪法,轉敗為勝。餘瑩姑眼看危急之際,恰值徐完對頭磨球島離珠宮散仙少陽神君門徒火行者因師父接了峨眉開封請柬,前往祝賀送禮路過,看出此女用妖法害人,趕落下去,用諸天神火想將妖女煉化。喬喬已得徐完真傳十之六七,本極厲害,火行者偏巧也是惟一克星,用盡神通,終難逃脫。萬般無奈,為想活命,只得自毀貞操,施展魔教中大銷魂法,嫁與火行者為妻。火行者當時為她所迷,回山受了一頓重責。可喬喬宿根甚厚,雖然陷身妖黨,卻能守身自愛,居然乘此時機,棄邪歸正。

徐完對於喬喬最是鍾受,早想立為妻妾,同興邪教。甚至不以師位自居,置諸朋友之列。喬喬別有心機,總是設法推延。如換別人,早將徐完觸怒,受盡毒楚。偏生喬喬是他命中冤孽,儘管垂涎,不肯相強。忽聞叛他而去,並還嫁給生平第一仇敵,如何不恨到極處。又因寵信過度,不曾加以禁制。少陽神君真火厲害,不敢輕去招惹。喬喬更是機警異常,長年在離珠宮虔修,絕少外出。徐完奈何她不得,恨到極處,想起事因楊、凌、餘三女而起,親身趕往峨眉,欲尋三女洩忿。還未走到大元洞仙府門外,便吃嵩山二老命人迎頭敵住,敗逃回來,懷忿多年。近聞顛仙元江取寶,大起貪心,特意煉了一種極厲害的妖法,欲乘顛仙護送金船還原,不能分神之際,一網打盡,全奪了去。誰知惡貫滿盈,峨眉掌教妙一真人也正聯合各派長老乘機除他。先命玄真子的大弟子諸葛警我潛往妖宮附近,用玄門妙術顛倒五行,使他推算不出吉凶禍福。又在九華山頂暗設六合微塵仙陣,借火行者喬喬夫妻為餌,埋伏在彼。由喬喬先誘出敵,火行者用師門異寶放出真火,遮斷逃路,逼入陣內,將妖鬼師徒全部消滅。這裡顛仙開始取寶,同時妖鬼師徒也伏誅了。經此一來,要去掉不少阻礙。

顛仙因事關重大,仍不放心。知那大的一隻金蛛除自己外,只有雲鳳的神禹令能夠制它。還有靈姑在狐官寶座以下所得木盒,內貯神禹所遺靈香。盒為返魂香木所制,也是一件前古奇珍。此香專降伏水怪。由雲鳳用神禹令如法施為,朝盒當中紅點一指,立有異香透出,直穿水內。江中魚龍水怪聞得香味,立即潛伏,不敢來犯,也要減卻不少煩擾。

靈姑所得兩寶,一名射虹壁,一名玄陰圈,均是古仙人所煉降魔之寶,須等事完,才能傳授用法。苓兔乃千年靈藥,得之不易。此物與肉芝、首烏不同,生服固有靈效,如能護持培養,使其長在,異日煉丹救人,靈效更多,可以長期取用。取時只消略摘根鬚,不但不似肉芝、首烏,每取一回要損傷許多元氣,並還可以助其脫體成道。靈姑這一念仁慈,未加傷害,異日反可得它好些便利。顛仙對於此事,也極為嘉許。至於由地穴穿向江岸危崖壁中間出去,因與狐宮相背,這一面只有顛仙禁制,也頗容易。

雲鳳說完了事情的原委,譚蕭、彩蓉聞得妖鬼伏誅,此後永無憂慮,欣喜非常。因顛仙柬帖未禁參與,俱想隨了雲風前往觀光,一睹前古真仙所留靈蹟,就便從旁相助,略酬顛仙恩德,便和雲風說了。雲鳳知二女法術高強,見是有益無損之事,便即允諾。

隨把各派妖邪強弱形勢一一詳說,告以機宜。因離江岸尚遠,須以先期佈置,議定之後,便將顛仙禁法撤去。算準途向高低,與譚蕭合力,由橫裡攻穿一條地道,直達取寶之處的江岸。到了盡頭,留下丈許厚薄的石壁,準備到時再行破壁飛出。暫不與外相通,以防仇敵覺察,又來作梗。

這十里長一條地道均是石質,開時還須縝密,不令聲音透出地上,委實艱難。仗著仙法妙用和前古至寶神禹令的威力,一面徐徐前攻,一面由譚蕭行法運走沙石,也費了不少的事,直忙到次日辰時,才行事畢。同回洞內,略為休息,便離午時不遠,重又起身前往。

雲鳳知道一交午時,江面上已有顛仙禁法封蔽。金船未現以前,仇敵俱隱伏在兩岸危壁之上,決不發難。譚蕭又精六戊遁形之法,正可把下餘丈厚石壁攻穿,做一藏伏之所,以便一邊戒備,一邊暗中觀看取寶時靈奇之景。當下按照前法,不令石壁外陷,緩緩向前攻去,不消片刻,便已攻穿,直通洞內大江。譚蕭早把六戊遁形法施展,將洞口隱住,做得秘密已極。

四女一同走向江邊,向外一看,只見大江前橫,清流滾滾,對岸峭壁排雲,峰巒雜沓,因是地勢險僻,灘多浪急,平日除了山民載運貨物的獨木舟外,本少舟船經過。顛仙猶恐舟船受了波及,早在上下流相隔百餘里左近,用禁法移挪幾處沙洲險灘,將水路隔斷。所以江面上空蕩蕩的,通沒一點船影人跡。時當暮春,日麗風和,午日晴空之下,越顯得水碧山青,波瀾壯闊。

靈姑見江心空曠,一晃便交正午,敵我兩方均無影跡,心中奇怪,方欲詢問。雲鳳因事須機密,對岸便伏有強敵,此時業已臨場,不比身在地穴以內,可以隨便說話,恐被仇敵聽去,忙即搖手止住,手指江心,令靈姑注視。靈姑遙望江心,並無異狀。即便譚蕭已然轉劫成道,功候精深,也只看出對面崖頂妖氣隱隱,似有異派中人在弄手腳,自己這面有何動靜,也未看出。因雲風一指,料定顛仙發動在彼,俱向那裡注視。四女存身所在,正當相距江面二十丈的危崖腰上,洞外恰有一片平台,人立其上,全景在目,看得逼真。待有一會,漸漸日上中天,仍無動靜。方在猜疑,忽見江面上突地湧起一片祥光,蓬蓬直上,越過四女立處,再上四五丈,貼著兩岸崖壁分佈開來,兩頭直垂水上,結成好幾里長一層彩幕,將那一帶江面一齊籠罩在內。升展之際,疾如電掣,神速異常。

初發動時,對岸似有兩三道光華射下,吃光幕一擋,又急退飛上去,隱聞憤恨之聲。

凌、譚二女道行較深,知道顛仙用齊霞兒的紫雲障,由水中飛起,將江面封蔽。對岸敵人驟出不意,還想飛身降落,不料仙障自被秦紫玲、寒萼姊妹借去,在紫玲谷為天靈子所毀,經神尼優曇用佛法重煉,還原以後,威力大增。對岸飛落的幾個妖人必非庸流,否則早被祥光裹住成擒了。不過就被逃去,也必吃點小虧無疑。敵人見顛仙防備如此嚴密,無隙可乘,迥非上次可比,勢必越發忿怒,定出全力破壞,至不濟也想拼個兩敗俱傷,雙方都到不了手才罷。仙障放起,上下隔斷,不必再為隱秘。雲鳳剛要譚蕭撤去遁法,便見適起祥光的江心突湧起一個大水泡。雲鳳喜道:“鄭師叔今番真個小心,竟把那幾只大船早早沉在水裡,用潛水行舟之法駛將來了。”

話才出口,江心浪花飛湧中,五個整株徑丈以上古捕木剜空而成的大船,由慕容姊妹、歐陽霜、戴湘英、吳玫、崔綺五人各自披髮仗劍,分立船頭,行法逆波駛上,並排現出。等升到江面,略進數丈,顛仙忽由當中大船現出,也是披髮仗劍,手掐靈訣,肩上掛著一個霞光閃爍的大葫蘆,腰繫革囊。顛仙走向船頭,左手一指,慕容姊妹、吳玫、崔綺所駕四船便往左手分駛開去,相隔三十餘丈遠近停住,隱泛波心,一絲不動。跟著中船歐陽霜便到艙內捧出一個朱漆圓盒,放向船頭,退在顛仙身後。顛仙左手一指,盒蓋自起,隨由盒內飛出一個尺許大小,遍體金光,形如蜘蛛的怪物。身才離盒,立即飛起空中,暴長開來,連身帶腳,幾達兩丈大小,略一旋轉,便朝顛仙當頭撲去。顛仙大喝一聲,右手舉劍一指,劍尖上便發出一道紫色火焰,金蛛略一停頓。顛仙口裡說了兩句,左手一指,金蛛便即往水面飛落,六足高撐,穩立波上,身又長大了兩倍,看去形態猛惡,益發駭人。顛仙也忙飛起空中,施展禁法,由腰囊內取出一道靈符,朝著金蛛面前三丈來遠擲下。擲處江水立起了一個極大的漩渦,四外波濤電轉,江水斜飛,晃眼陷一大洞,其深莫測。那隻金蛛始終停在漩渦邊上,瞪著四隻時紅時綠精光遠射的碗大怪眼,注視底下,一動不動。只當中身子似在蓄力鼓氣,時脹時縮,起伏不已。約有片刻許時辰,顛仙舉劍一揮,上流船上四女弟於各照預定,回劍指處,艙內各飛出一股碗口粗細的東西,浮在水面,長蛇也似順流駛來,往漩渦中墜將下去。

靈姑定睛看時,內中三股俱是谷麥,另一股便是雲風所說歐陽霜在臥雲村種的七禽毒果。因有仙法禁制,由船尾飛起,直駛漩渦,俱都密集相連,成行不散。再看金蛛,想是見了美食,喜極發威,穩踞漩渦之前,口裡噴出一條白氣,匹練也似直射渦心。靈姑先見它不住往下噴那白氣,江面谷麥、毒果依然成行,往渦中墜落。隔有半個時辰,隱聞地底轟隆作響,連聲不絕,漸漸猛烈。響了一陣,忽見那四行谷麥、毒果到了渦前,似不再下墜,竟由水上跳起,朝金蛛一張箕口內飛去,那白氣卻不見動靜。顛仙也早回到船上,正在仗劍掐訣,禹步行法,忙個不休。

四女料知金船至寶已被金蛛用所噴蛛絲網住,只要吸離地肺,掙脫元磁真氣,上升便極迅速。峨眉、青城兩派弟子一個不見,料和敵人廝拼。此時無甚阻礙,定佔上風無疑,成功在即,好不歡喜。

似這樣相持了三個時辰,日已偏西,斜陽反射在崖石光幕上面,幻映出無邊麗彩,萬道霞光,瞬息萬變,耀目生纈。耳聽江心漩渦之下轟隆之聲愈發猛烈。時候一長,金蛛好似有了倦意,怪口本來箕張未開,忽然厲嘯連聲,上下合攏,兩排銳齒一齊錯動,目射兇光,周身顫動,好似用力甚猛。雲鳳看出金蛛因吸取金船時久費力,所噴蛛網已將金船網住,吃顛仙禁法妙用,除非將船吸引起,收它不轉,不知為何忽發野性,意欲咬斷蛛網逃走。這隻金蛛自從上次元江取寶之後,經顛仙用靈藥調護,教練多年,如今二次應用,道力較前已大增進,按說應該比前馴服,吸取容易。可是適才出盒便自倔強,不願下水,已覺可怪。這時正當緊要關頭,又是這樣臨事畏縮,更出意料,其中必有原故。一看顛仙也有驚慌之色,只是行法正急,不能分身。

雲鳳心方駭異,歐陽霜已在船上大呼:“凌師姊,快將神禹令取出應用,這業障若將網咬斷,便前功盡棄了。”雲鳳聞言,知事已迫,忙從身上取出一塊形如今牌,上刻雲龍符笑的寶物,朝前一指,便有一道青濛濛的光華向金蛛身上罩去。跟著飛身而起,到了中船之上。青光一到,金蛛口便張開,神情害怕已極,偏吃口中所噴匹練般的長絲繫住,不能脫身,急得在水面上不住掙扎亂蹦。

歐陽霜一面用飛劍將青光擋住,大喝道:“你這孽畜,只稍耐苦,為我師父出力,將金門至寶吸起,異日我師父必用力助你超劫成道;如誤時刻,今日你休想活命。”隨請凌雲風將神禹令收起,在船坐鎮,監防金蛛有無異動。自己卻往靈姑等三人身前飛去。

一到,便將靈姑木盒要過,正要和三人說話,譚蕭忽然“咦”了一聲,將身一縱,一道青虹直向上流頭波心射去。歐陽霜料知出事,囑彩蓉、靈姑道:“你二人守在當地,不可離開,此時無事,只作旁觀。靜俟子夜空中光幕一收,那時金船封鎖齊開,滿空寶物橫飛之際,各憑自己仙緣法力,用法寶、飛劍攔截收取。譚道友少時回來,自會傳授收法,不可遲誤,自失良機。”

歐陽霜說罷,先飛回船中,將木盒靈香給了雲鳳,以備水中精怪來犯時應用。又趕緊縱向譚蕭處一看,見譚蕭果和一個妖人正在江面上踏波惡鬥。那妖人上半身與常人無異,自腰以下腿腳奇短,從腿至腳長只尺許,一雙赤足更是纖小異常,遠看直和半截人相似。一個滾圓的禿頭,眉眼五官擠在一處,卻咧著一張又闊又長的怪嘴。因五官都長在高處,空著底下小半邊麵皮,腮又凸出,像個肉球,越顯得醜怪。手卻長大。穿著一身黃麻短僧衣,背插一柄短鏟,閃閃生光。腰中繫著一個大葫蘆。站在水波上,手指一道黃光,與譚蕭所指青光鬥在一起,周身俱是煙霧籠罩。看神氣譚蕭似佔了上風。見歐陽霜走來,便喊:“霜姊,這廝便是滇池妖孽禿醜僧,先期潛伏江中,用移形禁制邪法,想迫金蛛斷絲逃走,暗中鬧鬼。被我看破,引出水面,將他隔斷,伎倆已窮。不過水中妖法未破,金蛛尚在苦熬。他已入網,不能逃走。可代我稍敵片刻,我往水中破完妖法就來除他。”雲鳳不等說完,早把白髮龍女崔五姑所賜的玄都劍飛將出去。跟著譚蕭收回青光,穿波而去。

原來雪山老魅都茫料到顛仙二次元江取寶防禦周密,周圍數十里江面必有寶物禁隔防護,無法下手。只有妖僧生具異稟,能夠日伏水中,精幹水遁地行之術,可以暗中破壞。特地命他前兩日由江中地底穿行潛伏,挨近取寶之處,到時暗算金蛛和行法諸弟子,永絕取寶之望。不料顛仙早將五隻木舟行法禁護,不特近不了金蛛,連眾弟子往江心所放谷麥、毒果均不能使其消沉散亂。妖僧無奈,只得重入水內,催動早準備下的移形禁制之法,想逼得金蛛受苦不過,斷絲逃走。那隻金蛛歲久通靈,早已覺察有人暗算,所以上來便示倔強,不願入水。便是顛仙也知敵人已深入,無奈妖僧潛蹤隱秘,這類妖法又只像譚蕭這類深知底細的人破起來才容易,如換自己,平時尚不為難,此時事正緊急,無法分身,其勢不能窮搜江底。仗著防護周密,金蛛道行甚深,尚能勉強忍受,預有安排。妖人持久不見大功,微現形跡,便會有人除他,也就聽之。果然妖人遙望金蛛竟能禁受,行所無事,口噴絲網,已達江心水眼,將金船吸住,就要升起。知道雪山老魅心最狠毒,事敗回去,難討公道。一著急,竟不惜傷損道行,自刺心血,增長妖法威力。

這一來,金蛛苦處隨以增加,果吃不住。

譚蕭出身旁門,未超劫前,便有極深造詣,各異派妖術邪法全所深悉。先見金蛛忽生異狀,還以為所事艱勞,出諸本身,犯了野性所致,顛仙防備周密,不致突生他變。

及聽歐陽霜一喊,雲鳳忽然飛走,心中微動,往上流一望,竟有妖氣透出水面。因是突如其來,不在顛仙意料之中,一時報恩情切,忙駕遁光飛去。才一到達,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先使異派中極惡毒的禁法,將妖僧藏身所在的江底四外一齊禁住,只留向上一面。然後再用冷焰搜形之法迫他上來。妖憎只水遁地行是他特長,別的都不如譚蕭遠甚,在水裡存身不得。只因敵人法術不是正派一流,心中奇怪,忍不住隱形上來窺探。他那隱形法,怎瞞得住譚蕭,才出水面,立被識破。

譚蕭原認得他,深知來歷。恐他入水再使陰毒,等一出水,又用禁法將水面隔斷,使他不能再下,然後破了隱形對敵。妖僧也認識敵人,知道厲害。但上有顛仙紫雲仙障,無法遁走,只得拼命迎敵。才一動手,便被譚蕭破去他兩件心愛法寶。正在又驚又怒,雲鳳跟著飛來。妖僧見後來敵人使出飛劍,更是神妙,略一接觸,自己飛刀漸感不支。

一著急,左肩搖處,身後兩柄魚牙鏟先化成一道碧陰陰的寒光飛出,將玄都劍敵住。同時念訣,朝腰間葫蘆口一指,想將內中陰火毒霧放出,與敵人拼個死活。不料雲鳳久經大敵,對妖僧所擅邪法已有所聞,一聽說是滇池禿醜僧,便知葫蘆以內所藏陰火是用南疆毒嵐惡瘴和滇池中心浮沙之下萬年寒磷凝鍊而成,暗中早有防備。瞥見妖僧手指處,葫蘆口內射出一團帶著綠煙的碧光,剛把師父飛針放出,準備用純陽之火破那陰火,忽聽對面清叱:“姊姊速收法寶,不可造次。”跟著一聲慘叫,妖僧從頭至頂業已斬為兩半,浮於水面。譚蕭卻從血光影裡現身,妖僧腰間葫蘆已被奪去,拿在手裡。說時遲,那時快,雲鳳飛針何等神速,一出手,便是一溜奇亮的紅紫光華,疾如閃電,朝空中那團碧光飛去。等到譚蕭用六戊遁形法乘妖僧心忙之際掩向身側,奪過葫蘆,暗中飛劍將妖僧殺死,出聲急喊時,兩下已經撞在一起。那團綠光立即紛紛爆散開來,晃眼散佈江面,化為一片彩霞,五色繽紛,豔麗無儔。

譚蕭因那五雲陰火乃妖僧護身逃命的法寶,妖僧法力有限,全仗此寶鎮懾同輩。乃天地陰寒汙毒之氣所萃,被他千辛萬苦煉成一團團的碧光,在空中爆散以後,數百里方圓以內生物全滅,其毒無比。人如沾染些須,先是奇寒刺骨,跟著中毒昏暈,全身腐爛,連骨消融而死,端的厲害。因為此火能發而不能收,用一回少一回,妖僧珍如性命,向不輕用。自己破那水底禁法,一會即出,再用六戊遁形之法先盜葫蘆,並斬妖僧,決可趕上。不料雲鳳飛劍厲害,妖僧情急拼命,竟將陰火放出。雲鳳只聞其名,想用飛劍所帶純陽真火將他消滅,以致撞散,毒霧瀰漫,錯已鑄成。雖然雲鳳飛劍出自仙傳,不畏邪汙,足可護身,但這樣毒火邪霧有縫即入,難於消滅。江心木船上慕容、吳、崔四女俱在行法,往江中放送蛛糧,鬆懈不得,倘被毒霧所傷,如何是好?一面忙喊:“姊姊,毒霧厲害,快將飛劍隔住下流上面,不令展開,再打主意。”

雲鳳見狀,也知厲害,忙將劍光化成一道光牆,迎頭堵截。譚蕭飛劍、法寶懼怕邪汙,還不能放出使用。江面偏又闊大,上下相隔又高。不消片時,毒霧便已擴大,眼看劍光攔堵不住,就要往下流頭取寶之處延伸過去。同時外面天空中敵我兩方均全力出鬥,雷聲轟隆,地震山搖,聲甚驚人。雖被光幕隔斷,看不出上面實情,料是猛惡非常,情勢緊急,勝負難知。譚蕭無奈,姑用禁法一試,竟為邪霧所汙,全無效用。方覺危急萬分,忽見下流頭當中法船上飛起一團五色變幻的寒光,大才數寸,電馳而至。雲鳳認得此寶是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鎮山之寶納芥環,料是為收毒霧而來,心方一寬。剛把譚蕭喚住,那小光環已停在二人前面,高懸空中,更不再進。耳聽歐陽霜在中船高喊:

“凌師姊、譚道友,速收飛劍,各自迴轉原地。”

二女聞言,忙即分別飛回。一看上流頭,漫空毒霧已然聚攏,齊向光環中穿過,化為與環一般粗細的彩練,緩緩凌空飛來。到了漩眼上面,方始下落,隨著那四行谷麥、毒果同往金蛛口內送去。金蛛先受妖法禁制,似已受傷疲憊,儘管仍踞漩邊用力上吸,口懸蛛網反有徐徐下沉之勢,神態既不如前威猛,水底響聲也漸減少,大有不支之狀,身體也逐漸縮小了些。眾人方在疑慮,只見毒虹人口,金蛛軀體忽然暴長,那五行蛛糧、毒虹也似長蛇一般向蛛口內急竄進去。就在這蛛身一縮一長之際,猛聽江心地底轟隆大震,夾雜一聲極沉悶的異響。跟著江水群飛,濤聲怒嘯,滿江波浪似山一般湧起。

木船上五女弟子早已奉命準備,各將劍上所附靈符往外一甩,五道光華閃過,船前立時波平浪靜,一任四外怒濤山立,這五船一蛛連同蛛糧所經的水面,全都平勻如鏡,毫不搖動。歐陽霜上次來過,見蛛網已漸往蛛口內徐徐收去,知水眼中金船已然脫開地肺中元磁真氣,吸離原處,逐漸上升,比預定時間還快了些。正忻喜問,江心以下突地異聲大作,五船以外波濤洶湧,壁立數十丈,直達光網方始落下,此起彼伏,滿江面俱是雪濤飛舞,毫不停息。歐陽霜料是水中妖物來犯,忙把靈姑所得木盒靈香取出,如法施為,用神禹令朝盒面一指,飛出幾縷細如遊絲的青光,直射水面。立時異香馥郁,心神皆爽,轉眼之間,江波頓平,只剩無數大小泡沫浮在水面。

歐陽霜耳聽漩渦深處水聲轟轟,密如擂鼓,忍不住飛身漩渦上一看,下面金霞隱隱,其深莫測。再有片刻,金船即可出水。回顧顛仙,早已行法完畢,在中艙盤膝入定,周身俱是光華圍繞。知已神遊江底,在那裡助船上升,大功將成。船一出水,上面光幕便須撤去,免為所傷。彼時滿空法寶橫飛,今日所來妖怪事前如未誅戮淨盡,被他奪去一件,便是隱患。忙即抽空回到石穴,告訴靈姑等三人,到時加意戒備。重回船中,手持神禹令等候。

就這樣還候了一個多時辰,交了西正,金船才由漩渦之中現出全身。雲鳳多次飛空下視,見那金船通體長約一丈六七,橫裡也有一丈多寬,略微帶點長方形,首尾兩頭作半月形向上翹起。船艙特高,像是一座寶塔,上下共是七層。下六層俱是六角形,頂上一層形如圓球,上有塔尖。通體金霞燦爛,頭層還未透出水面,便有一幢畝許方圓的金霞由葫蘆形塔尖升起,直衝霄漢,精光耀目,不可逼視,那上空的光幕立被衝得凸起了些。雲鳳看出金船寶光強烈,連神尼優曇大師的彩雲仙障都感不支,船身一會出水,封鎖一開,仙障必受損害。同時光網外面又是鬼哭神號,迅雷巨震,動撼山嶽,敵我相持正烈。金船業已出水,為防強敵劫奪損壞,仙障不能遽收,時候一久,非毀不可。

凌雲鳳方在擔心,金船已有兩層出水。金蛛因畏寶光強烈,當下相隔還有數十丈遠近,便帶了所噴網船的蛛絲離開漩渦,由歐陽霜、凌雲鳳駕船緊隨監護,往後倒退開去。

雖仍拖船上升,已不再往口內吸那蛛絲了。金船越往上升,天空光網也越往上高起,只正當中受寶光衝處,霞光映射,波譎雲詭,似顯仙障妙用而外,餘都尚無異狀,三女才放了點心。又隔刻許,金船又升了三層上來,精光萬道,寶相莊嚴,偉麗絕倫。四外江水受了寶光鎮壓,全都靜止不流。水中精怪聞了靈香,全數懾伏,已不再叫嘯。上流四船也早隨了金蛛後退,繞過漩渦,靠列中船左右,指揮蛛糧往金蛛的口內如飛投去。彩煙毒霧為金蛛吸盡,納芥環已被歐陽霜收回。只剩金船,由蛛絲絞成四五十根手臂粗細的青白絲繩將船底兜住,靜靜往上升起,除船底水聲嘩嘩作響外,更無別的聲息。

顛仙本人始終盤膝合目,在中船上入定,毫無動作。直到七層船塔一齊出水,船也穩定水上,才見顛仙元神披髮仗劍,手持符節,在寶光圍擁之中,繞著船塔上下週圍各門戶出沒隱現。那船塔通體有六七丈高下,玲瓏剔透。每層各有六個門戶,由外往裡好似每層都是空的,細看卻又灰濛濛,彷彿很深,兩門不能透視。顛仙每一入門,必按各門方位,飛起一片煙光,青紅黃紫白黑,其色不一。煙光閃過以後,內裡仍是灰濛濛,不見一物。一會,顛仙又由別一門出現,轉入他門。時上時下,時左時右。久暫也都不一,有的旋入旋出,疾如閃電,最慢的也只刻許工夫,但都在下面六層以內。首層圓球門戶更多,卻未見進去過。似這樣上下盤旋,穿梭也似出沒無常,不覺到了亥初光景。

雲鳳、譚蕭、靈姑一面嚴防戒備,一面定睛諦視,看出那船塔寶庫封鎖,精微奧妙,變化無窮,與峨眉仙府凝碧崖前長眉真人所留的生死幻滅晦明六合微塵陣的妙用大略相似,端的厲害非常。如非預借妙一真人微塵陣靈峰玉匣之內所取出來的古銅符,便以顛仙的法力,也無法進出,破解更不用說了。船中所藏金盆,必在頭層圓球以內金塔樞紐所在,門戶隱現無常,破解更難,所以此時還未進攻。

三女正懸念間,顛仙已將六層三十六個門戶全部穿行完畢,在塔門前問略現即隱。

經此一來,塔門寶氣蒸騰,金光四照,霞彩輝幻中,已略辨出好些形似古戈矛劍戟之類的寶物,在塔門以內躍躍欲動。方訝顛仙頭層塔上怎不再進,忽聽身後艙中說道:狀功將成,諸弟子務須小心。尤其雲鳳謹防金蛛,不可大意。”雲風回頭一看,顛仙已經元神復體,急急說了幾句,重往金船上面飛去。一落塔前,將手一抬,先把彩雲仙障收去。

這時上面仇敵尚未除盡,峨眉、青城各派弟子正圍攻著一個極厲害的妖人,在那裡苦鬥。空中光網一收,便見滿空三十餘道劍光虹飛電舞,夾著雷火霹靂朝著左面崖頂打去。所擊之處,烏雲黑霧雜著一蓬蓬的白氣,不住噴起,卻看不見妖人影子。靈姑等三人立處對面的右邊山上,武當七姊妹站立一處。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和石明珠、玉珠姊妹,不時揚手放出幾絲光華,朝左前山煙雲中射去。雲鳳認得那光華乃是四人新近得到的異派中至寶玄女針。看似不請自來,未便上前,為示同仇敵愾,雖在觀陣,不肯出手,暗中仍助一臂之力。實則武當七姊妹預先有高人指點,立處正當金船之上。獨這一處,顛仙只佈疑陣,未加禁制,好似存心留以相待。四女明知那玄女針雖是以前姑婆嶺金針聖女所煉極惡毒的法寶,但也傷那妖人不得,只不好意思作壁上觀,盡是不勞而獲罷了。

各正派門人自從峨眉開府,領受師門真傳和各師長量才施教,分賜法寶、飛劍之後,道行法力雖然大進,遠非昔比。但是前來妖人中著實有些能手,聲勢甚盛,人數又多。

最可慮是雪山老魅同來諸妖人,只是意存破壞,不想劫奪,稍有空隙便下毒手,防禦甚難。竟有兩個妖徒,受了老魅禁制,拼著兩敗俱傷,用老魅所煉陰霾剪,冒死來破壞彩雲仙障。也是被七姊妹看破,不等齊金蟬、石生二人分身趕來,先在暗中除去。此外暗放玄女針,也著實傷了好些妖人,各正派門人因而省卻不少氣力。

七姊妹不是明奉師命,也是得之乃師默許而來。顛仙與半邊老尼雖非同道深交,並無私怨;更在年前得了妙一夫人飛書,知道七姊妹來此,幹事有益無損:所以不特暗囑眾人,金門諸寶原各有仙緣,不必攔阻,並還預為留地,予以方便。只因老尼性做,前次峨眉開府相晤自居先進,道法高強,目中無人,不願飛書約請罷了。

七姊妹與各門正派門人多半相識,不過其師志在光大本門。前見正邪各派門下,凡是根基稟賦好的,紛紛投到峨眉派門下,以致人才蔚起,日益昌明。加上青城、雲南、朱、凌二教祖也在創立宗派,四出物色。峨眉派更是玄門正宗,仙福最厚,道術、法寶無不珍奇。選才雖極謹嚴,因有許多仙緣遇合和亙古難得一遇的靈藥、異寶,只要蒙收錄入門,成就起來迅速異常。尤其御劫有方,成道之時功力如深,便可免去修道人應有的一切災厄兵解,至少也可成就散仙一流,委實令人景仰豔羨。再加半邊老尼門下弟子中以前曾為異派中人引誘,幾乎身敗名裂,貽羞師門,既恐這幾個心愛的徒弟輾轉援引,投到峨眉門下,不好看相,因而惹出嫌怨;又恐再受異派妖邪所愚,丟自己的臉。自從和峨眉派在成都慈雲寺鬥劍以後,半邊老尼便召集眾門徒加以告誡:除奉師命特許,不準再與外人往來。武當家規本嚴,言出法隨,因此無甚交往。本來相識,現又同仇敵愾,除凌雲風因俞允中吃過姑射仙林綠華的虧,對武當七姊妹存有芥蒂而外,餘人只見武當七姊妹全神貫注江中,一步不動,未免暗笑其得失之心稍重,對於乘機拿取寶物的一層,均未放在心上。

說時遲,那時快,當正邪雙方相持正急之際,顛仙收完仙障,便向下層正中塔門走進。隔了頓飯光景,便聽頭層圓球以內八音齊奏。響了一陣,樂聲息處,又起金戈鐵馬之聲,緊跟著水火風雷一齊發動。聽去聲音並不甚大,若遠若近,萬籟皆嗚,也不知有多少種類。上空霹靂儘管震得山搖地動,依舊入耳清晰,一點也掩不住。尤妙的是舉凡風雨雷霆、音樂歌唱、喜怒哀樂、征戰殺伐以及烏魯昆蟲嘯嗚之微,只要是天地問帶聲的事物,無不畢具。宏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可領略體會,端的引人入勝,為之神往。

第五隻船上的諸女弟子俱覺有趣,不由聽出了神。心神一分,左右四船上所放蛛糧無人主馭,立即中止,不再往蛛口內投入。金蛛拼命用力,勞累了一日夜,本是努力支持,蛛糧一斷,越發難禁。偷看凌雲鳳心神已懈,不再用神禹令監督,倏地暗運真氣,箕口往下一合,利齒接連兩錯,截斷口中蛛絲,怪叫一聲,飛空便走。同時前面金船上突的一聲巨響,萬丈金霞沖霄直上,繁響頓息。顛仙已將塔中頭層廣成子所施禁法破去,手託一個四尺方圓的金盆,由分裂兩半的塔頂上飛了出來。緊跟著便有八九十道金光霞彩,由每層塔門內飛出,長短方圓,形狀不一。有的浮沉空際,緩緩遊行;有的一出來便停在空中,宛如長虹經天,一動不動;有的一出來便挾風雷之聲,其快如電,略一掣動,便掉轉頭破空直上。金盆離塔,寶物橫飛。金船去了鎮壓,網船蛛絲又斷,無所羈絆,兀自望空飛去。江面上還不怎樣,江波下面深處立起異嘯。上面各派門下見狀,俱都慌了手腳,各用劍光、法寶待要往空追截。顛仙早知事難十全,大喊:“那船禁它不得,各憑本領,收快寶物。”隨即手一指江心,陷出一個極大的空穴,跟著手拿金盆飛身而下。

這時江面上空忙亂非常。前面危崖上負嵎的雪山老魅見所用法寶俱被敵人破去,最後放出之寶又被許多飛劍困住,光華漸減,收不回來。一見金船寶庫已開,越發情急,用解體分身法自斷左手一指,擺脫了顛仙埋伏禁制,由數十丈寒雲冷霧擁護,如飛撲到,準備將金船上兩件克己的寶物乘隙奪去。上空各正派弟子已布好陣勢方位,一面指著各人飛劍去破妖人最後放出的法寶,一面紛紛下手收取空中寶物。

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瓊因自己仙緣深厚,道行精進,以前承師長所賜和自己歷年所得法寶仙兵已非少數,不願再事爭取,只在飛空戒備,以防寶物飛走。見七姊妹各站崖上,目注江空,雖然未便和眾人一樣飛身光霞之中隨意搶奪,也各運用玄功,合力暗中收取。

上空寶光只略飛近七人頭上,便被截獲了去,已然得了四五件,還在垂涎。英瓊心方暗笑她們貪,一眼瞥見妖雲快如飛電,朝前面一道烏油油的光華裹去。這道寶光,形如兩月交錯,最是默淡,浮沉空中。眾人都搶先挑那光華強烈、飛行迅速的收取,見它原質已現,光弱且小,飛又極慢,誰也不曾留心到它。英瓊一見妖人冒險犯難,前來劫奪,心中一動,忙喝:“英男師妹,雪山老魅業已化身遁出,暗藏妖雲之內,還不下手,等待何時?”說著早從囊內取出由銅椰島得來的神木梭,一道青光,照準妖雲中飛去。餘英男相隔最近,所用南明離火劍除和妖人初見時一用外,妖人入伏,便已收起,專備敵他,並未再用。聞言警覺,左肩搖處,一道硃紅色的精光朝前飛去。

妖人見狀,並不恐慌,略一停頓,又分出一圈冷霧,躲過二寶,仍朝那道烏光飛去。

誰知英瓊比他更快,知道妖人專注此寶,必非等閒,一面提醒英男迎敵,一面早駕遁光朝那寶光飛去,施展師門分光捉影之法,伸手收取。方覺此寶潛力絕巨,換了道行稍差的人決收不了,心中驚異,妖雲已在神木梭與南明離火劍一青一紅兩道光華追趕之下奔騰而至。妖人見剋制自己的一件前古異寶被敵人捷足先登收去,知道峨眉三英厲害,適才吃過苦頭,不能再奪,後面還有法寶追來,又恨又急,一時情急,想報仇脫身,竟不借把在雪山地底所煉內丹噴將出來。

英瓊的紫郢劍正和同門的飛劍聯合為一,取出施為,就在這收寶瞬息之間,妖人已然趕到,口張處,霧影中箭一般射出一團白色的淡光,出口便即紛紛爆散,當頭蓋下,勢甚迅急,分佈又廣,還沒近身,便覺奇冷迫人,寒侵肌骨。英瓊知道此是雪山老魅採取千年冰雪精英煉成的內丹,發出來便為百丈冷光寒焰。此是實質,比異派中所用冷焰搜形之法更兇得多,道力稍差一點,被它蓋住中了寒毒,立時血髓皆凝,一見日光便即融為一攤黃水。自己中上雖不致死,也必支持不住。所幸這多年久經大敵,應變機警,見淡光一現,便把遁光往下一沉,略緩敵勢。緊跟著取出一個形似小煉丹爐的法寶,放起一片火雲,正待往上迎去,遠聞上空一聲清叱:“瓊妹快請住手,不可造次。”

英瓊回頭一看,由東北電掣星奔飛來一個其紅如火的大光環,後面緊隨兩個青衣少女,一個指著前面光環,一個手裡放起百丈金霞,釗飛電旋,一同橫空而至,聲隨人到,晃眼臨頭。英瓊認出前一個是女神嬰易靜,後一個是川邊小崆峒倚天崖龍象庵芬陀大師嫡傳弟子、凌雪鴻轉世的玄裳仙子楊瑾。那光環便是青城教祖朱梅由月兒島火海之中得來的朱環,乃連山大師遺寶,專一攻破各異派所煉毒沙邪霧。楊瑾所用法華金輪,更是佛家之寶,雪山老魅的對頭剋星。知二女原奉掌教師尊之命,隨定諸仙尊前輩守在途中,用六合微塵陣誅戮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和手下一干妖徒鬼黨。此時持了矮叟朱真人朱環到來,妖鬼定已伏誅,雪山老魅也難逃一死。英瓊心中甚喜,忙即應聲收了法寶,準備飛身上去合力夾攻。

雪山老魅因今日敵人只峨眉雙英最為厲害,內丹也未必能使中毒斃命,原意稍使二女受傷,略出惡氣,就勢攔住南明離火劍不來緊逼,乘隙將第一件剋制自己的異寶收去。

再如得便,用一丸獨門所煉的陰雷投入江心水眼,震穿地肺,發動毒火風雷,煮江崩嶽,給敵人一個重創,並貽禍無窮。果然內丹發出,神木梭和南明離火劍也已追到。英男看出冷光厲害,顧不得再傷妖人,首先與劍相合,護住全身。那神木梭,因英瓊匆遽之中不及收轉,依舊朝妖人飛去。妖人知梭厲害,正待運用玄功避御,猛看見易、楊二女破空而來,隔老遠便將法寶放出。由於深悉二寶功用,只一挨近,內丹先要被它一收,再吃光輪罩住一旋,決無幸理。不由心寒膽裂,哪裡還敢再留,慌不迭收回內丹,化為一溜冷焰,飛起便逃,因是走得匆忙,自恃玄功變化,尋常法寶難傷,只將神木梭避開,未怎防備。武當七姊妹知道今日已與老魅結下不解之仇,早晚總要報復。見他逃走,石氏雙珠首先發了兩支玄女針。妖人逃時,靈姑、彩蓉正在空中合力收取寶物,剛在妖人逃路下面。妖人今日連遭挫敗,失去許多黨徒、法寶,勢敗逃走,恨毒已極。看見下面有兩女子追收金船諸寶,正想順便加害,沒防到有人暗算,兩根玄女針全被打中。同時易、楊、李、餘四人又二度追來。老魅暗道:“不好!”將牙一錯,怪嘯一聲,滴血化身,加緊穿入青雲。等四女追到,發覺金輪所罩是個替身時,已然逃去無蹤。

女神嬰易靜埋怨楊瑾不該早放二寶,致被驚走。楊瑾笑道:“靜妹道法通玄,難道不知道老魅死期未至麼?”易靜道:“我也知朱老前輩是令我到此解圍餌禍,以免老魅震裂地肺。朱環不過將他驚走,並沒想到將此老魅除去。但我素來與造化相爭,滿想老魅惡貫將盈,只要趕到一會,並非無法將他除去,誰知仍被逃走呢?”楊瑾笑道:“老魅如非氣運未終,不該授首,莫說各派道友同門功行法力大為精進,遠非上次元江取寶之比,只我這法華金輪和重經恩師煉成的迎葉金光鏡,加上餘師妹的南明離火劍,均是他的剋星,除他並非難事,怎又會妖鬼徐完給他平添生力妖黨,諸師尊將我由此調去?

這不是運數麼?靜妹,你為人任俠好勝,吃了多少的虧。那年在依還嶺幻波池,如非瓊妹令尊李禪師相助,不幾乎被豔屍玉娘子崔盈倒反依還嶺聖姑仙法將你困住,毀卻道行麼?怎修行這麼多年,連經災劫,還是如此任性呢?”易靜笑道:“你說這個?我雖為此吃過些苦,但哪一次都得諸位師長垂憐,轉禍為福,得了不少便宜。我已看透,異日飛昇仙闕無此大福,也不願受那兵解之苦。只想和乙、韓、凌、崔諸師伯一樣,做一散仙,自在遊行,我行我素,於願足矣!”楊瑾道:“我最愛你,你偏不肯向上,真個氣人,你道散仙也容易做的麼?”

英瓊笑道:“易姊姊,你號女神嬰,也該知稚氣未脫,本該天馬行空,任性所為,才能名實相符呢。”易靜道:“我是嬰兒,你偏是我妹妹,可知比我還小,也來刻薄人。

英男妹子敦厚,就比你好得多。”英男謙謝。英瓊道:“呆子,她說你溫柔敦厚,是個呆子。這還不說,仙人要溫柔,千古奇談,分明挖苦你,還跟她客氣?”易靜笑道:

“無怪各師長都很愛你,原來是這樣伶牙俐齒,餘師妹莫要理她,神仙和人一樣,總是老實點的人能有厚福。”

四人正說笑間,楊瑾見江面上霞光閃閃,寶物仍未收盡。武當七姊妹正用劍光合圍著一條龍形的青光,在那裡苦苦相持。忙對三人道:“金蛛臨時斷網,致被此船飛走。

鄭師叔用金盆鎮閉江心泉眼,事甚費力,尚未出水。如今寶物尚難全收,我們諸人雖不需此,時久易生波折,何不相助一臂之力?靜妹去助武當七姊妹將前古青蛟鏈收去吧。

這類寶物正合她們用,樂得成全,使她們不好意思再多搶奪,就此收手,我們好合力助各派同門去收諸寶。”

話才說完,先是一道紫光飛來。英瓊知老魅逃時所遺法寶已被毀去,手指處,紫郢劍自回腰中劍囊,跟著十餘道光華飛近。內中金蟬、石生各先喊:“李、餘二位師姊,也不幫我們一幫,卻在這裡閒談。紫郢劍無人駕馭,要少好些威力,如非周師妹用青索劍與它聯合,差點被老魅將寶收去,又留後患了。”

來人正是金蟬、石生、嚴人英、朱文、周輕雲、申若蘭、秦寒萼,還有當日與餘英男一起隨後趕到的白俠孫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兒司徒平、南海雙童甄艮和甄兌五人,俱都是峨眉門下小一輩中的能手。因奉顛仙之命,防守上空,專敵雪山老魅和兩個厲害的妖黨。仗著飛劍厲害,法寶神奇,雪山老魅雖被逃走,仍被眾人破去許多妖法、異寶,同來妖黨更全數伏誅,一名未漏。最後並將老魅在雪山地底聚斂寒魄陰精,苦煉百年而成的異寶太陰神戈完全破去,方始功成飛來。

金、石二人話剛出口,英瓊便搶先道:“楊師姊吩咐你們幫助下面諸位道友收取法寶呢,還不快去。”金禪聞言,往下一看,滿江異寶亂飛,各派仙俠正在迎頭堵截。有的收去甚易。有的看著不甚起眼,卻合數人之力都難使它就範,直似要掙脫重圍,破空飛去之狀。忙隨楊、李、餘三人,各將法寶、飛劍全數放出,合成一個金光霞彩結成的陣勢籠罩上空,緩緩往下壓去。楊、李等四個道行更高的跟著飛下,用分光捉影之法往來飛行,隨手收寶。

楊瑾和雲鳳訂交最早,情分最深,前生又是雲風的曾祖姑,比較別人自更關心。見眾人都在忙著取寶,獨她一人手持神禹令,註定船頭那隻金蛛,不敢走開。楊瑾知道今日這些法寶多半是廣成子助黃帝大破尤時所煉,除崆峒七寶藏在頭層塔頂圓球之內,已被顛仙收去外,中層之內還有四件最為出色:一件被靈姑撿了便宜;一件為譚蕭所得;一件吃李英瓊從雪山老魅手中奪到;還有一件指南針,專破兩極和地肺中元磁真氣,雲鳳得去最是有用,異日峨眉諸弟子二次往陷空島求取麒麟髓和萬年續斷時,全仗它抵禦南極真磁,關係不小。暗忖:“雖然目前各正派聲應氣求,殊途同歸,但此寶如被別人收去,一則用時費事;二則此寶乃銅椰痴仙和陷空老祖的對頭剋星,甚是招忌,道行稍差的難於保持,不似本派與雙方均無嫌怨;加以凝碧五府長幼群仙長年聚居,道法高強,外人不能走入。雲風多年苦修,道力精進,不在三英、二雲以下,再得此寶,便與前在白犀潭所得太皓戈、神禹令鼎足而三,壁合珠聯,樂得成全。前聽恩師說過,此物乃是一個黑匣裝著,大才尺許,外觀只是一塊圓形整木,並無異處,知者極少,想必尚未被人發現。”

楊瑾想到這裡,細一查看,江面上的寶物經峨眉諸同門這一幫助收取,業已所餘無多。各人所得之物雖然不同,因多半是前古所用兵器,本身長大,眾人無法收縮,都在互相觀玩,並不見指南針的蹤跡。心方奇怪,再看雲鳳雖然兩手空空,卻是面有喜容,見自己四下觀望,似已覺出心意,將頭連點。知有緣故,飛上船去還未開口,雲鳳已先低聲說道:“我因日前受叔曾祖母指點,臨機警覺,適才追趕金蛛,得了一件前古奇珍。

不過這寶物原不能自飛,塔門開後,不知被什麼寶物帶起,墜落江中,順流飄去。當時金蛛正向空飛逃,這東西竟有眼力,被它看破,甘冒神禹令的追趕,忍痛回身吸取。雖因這一停頓,又得譚道友幫助,從速將它制住,未被逃走,可是那寶已被它吞入腹中,一任用神禹令威逼,只不獻出。幾經周折,雖將它制伏縮小,但仍不肯縮成原形,回到朱盒以內。我因歐陽妹子著急,想隨眾人收取寶物,為此孽畜所累,惟恐乘機逃走,不能分身,後見它實不聽命,它又是借來之物,不便真個傷它。只得把責任攬在我身上,勸歐陽妹子上前,仍由我用神禹令禁制防守,等鄭師叔事完出水,再作計較。為此,更是離開不得。楊仙長可能令它將寶獻出,安靜回盒麼?”楊瑾猜那寶必是指甫針無疑,一問果是。

原來雲鳳因聽塔中仙音出神,被金蛛咬斷蛛網,破空逃走。譚蕭因已度過初劫,未為塔中繁音所迷,神志依舊清醒。老遠望見第五隻船上雲鳳等六人忽然出神呆聽,蛛糧斷絕,金蛛不再飛起,忽然發威,而云鳳通如未覺。譚蕭知為塔中仙音所迷,忙即飛身進去。只見金船塔門洞開,內中主物全部飛出,雲風也已驚覺,譚蕭惟恐追趕不上金蛛,又不能加以傷害,一面施展前在魔教中所習兩界大遮攔神法,手揚處,一道烏光比電還疾,先朝高空飛去,化為一道通天鐵門檻,遠遠擋住去路;一面運用神光趕緊追去,轉眼便飛到雲鳳前頭。金蛛本極靈異,更有眼力,回頭見譚蕭已追近,一時情急,譚蕭手中又不似雲鳳持有神禹令這類制它的法寶,忽地在空中拔轉身子,立即暴長,眼中兇光怒射,大口開張,正要行兇傷人。眼光到處,猛看見一件微微放光的烏木,在月光之下順流平浮而至。知是一件前古異寶,如能得到,將來脫形變化大有用處。又料敵人至多禁制,逼回朱盒藏處,不會傷害。心念動處,立即就勢飛落,張口吸去,身還未到,那江水便被吸起一根十來丈高下的水柱,裹著那塊烏木,直朝它口中投去。

譚蕭見它回身放毒,剛縱神光後退,還未及行法抵禦,它已扎頭朝下飛落,跟著江波柱立上湧出一塊烏木。當這滿江異寶橫飛之際,它在百忙中忽有此舉,料非尋常,想奪已經無及,竟被它一口吸人肚內,怪嘯一聲,二次凌空飛起。微一停頓之間,雲鳳也隨後趕到。金蛛見勢不佳,不敢再起兇心,連忙加緊逃遁時,譚蕭已將魔法發動,天空鐵檻忽化成半月形,兜截上來。金蛛識得魔法厲害,心神一慌,又想竄入江中,試用水遁逃匿。不料雲鳳知它生具惡根,尚未化去,恐被逃走,異日為害生靈,心中惶恐,拼著異日去向韓仙子請罪,竟將神禹令妙用一齊發揮,發出青濛濛百十丈長一條寶氣,內雜千萬道五色光華,將它罩住。那神禹令乃前古奇珍,專制各種精怪妖邪,無論多深道力,只要被青氣彩光罩住,便無幸理。當初韓仙子收伏諸怪,多仗此寶。金蛛吃過若頭,才知敵人被逗發著急,一樣也敢傷害自己。當時心寒膽戰,兇威盡失,身子驟然縮小,不住哀聲慘叫起來。雲鳳本不敢傷它,見已降伏,便把寶氣彩光斂去,仍用神禹令指著,押回原船。

譚蕭正告訴雲鳳,金蛛食了一樣寶物,忽有一道紫光由前面流星過渡般飛來。二女心方一動,金蛛倏地將口一張,噴出數十縷白絲,箭一般地射上天空,直朝紫光趕去。

這時船在下流,離金船頗遠,所有寶物光華,初出塔門都聚在一起,互相撞擊亂竄,很少望空飛逃。光華俱都長大,獨這紫光長才尺許,是個梭形,光卻極強,飛更迅速。二女剛剛瞥見,已然越過頭上,收取無及。金蛛又將蛛絲噴出,方疑它又有異圖時,就這晃眼工夫,那紫光已吃金蛛網住,落將下去。雲鳳知它意在收寶,並無逃意,才放了心。

寶落船上,仍在蛛網以內騰躍不已。二女俱料金蛛又要吞噬此寶,蛛絲厲害,已然網緊。雲鳳方欲令其放出,誰知金蛛網到以後,所噴蛛絲收離口邊數尺便止。忽然口內又噴出一條拇指粗的靈焰,射人紫光中,錚的一聲,光裂為二。原來竟是兩片合成的金梭,光雖未滅,卻不再動。金蛛隨把頭一昂,包住那金梭的蛛絲竟筆直地舉起,落向譚蕭腳前。寶物落地,蛛絲也收了回去。金蛛眼望譚蕭,怪叫不已,狀甚歡躍。譚策明白它的心意,拾起笑道:“你想用此寶行賄,叫我代你隱瞞麼?”金蛛便不再叫,閉目縮頸,似有愧狀。

譚蕭看了看寶物,送與雲鳳。又對金蛛笑道:“此寶委實不差,非你相助也得不到。

但你所吞寶物,不論有何功效,當你惡性尚未消除以前,得了去,有害無益。況且金門至寶,得者各有淵源,也不應為你所有。你今日出力不少,就是臨陣脫逃,也因氣力不濟,情有可原。事完之後,鄭仙師對你決不虧負。像你這樣天地間秉戾氣而生的毒惡之物,早該遭到天劫。想是你以前潛伏深山,為惡未深,才得種種機緣湊合。先遇韓仙子,將你禁閉白犀潭峽谷之內,免你出世多造惡孽,又逢這等曠世仙緣,鄭仙師為取金門諸寶,借你相幫。適才你受妖僧邪法禁制,已然危急,又吃我窺破,代你解去一難,眼看鄭仙師功成在即,對你必有好處。依我想,早將此寶獻出,急速回盒藏伏,不特鄭仙師對你必要施恩,便我二人也必設法幫你成道,以謝代收之情,豈不是好?”金蛛一任譚蕭懇切勸誡,只如不聞。譚蕭見那金梭形制古樸。奇光內蘊,極其罕見。金蛛獨吞之寶關係更是不小。便使眼色與雲鳳,迫令獻出。

雲鳳因它辛苦支持了一日夜,出力不少,以為便把所得幾件寶物酬謝也不為過;又見它冒險藏寶行賄,情甚惶急,本不打算再加強迫。及聽譚蕭一說,才想起此乃惡物,天生兇殘之性,再得異寶,如虎生翼,非但助長兇焰,異日惡滿伏誅,反失顧全之意。

事由自己監督不慎而起,豈非孽由己造?立即假怒喝道:“孽畜怎不識好歹?大功將成,緊要之際,畏難進退已是可惡,竟敢乘機吞沒重寶,意欲何為?你當我處罰不得你麼?

不過你今日勞苦功高,不忍下手罷了。再如倔強,我便用神禹令毀去你的道行,再用太皓戈將你殺死,以免日後生靈受你茶毒。這樣做,至多親往白犀潭登門負荊,韓仙子見我防患未然,除惡務盡,也未必會真怪,你卻形神俱滅,悔己無及了。”

金蛛本為得了此寶,異日乘機逃走,可飛往北海地極奧區求偶,與那想望多年的妖物會合匹配,聞言雖然害怕,仍不肯舍。雲鳳見它不理,便將神禹令威力發動,青色光氣又復籠罩蛛身。金蛛只管哀叫求免,漸漸將身縮小,寶物仍不肯吐出。譚蕭又做好人,代為勸說。雲鳳因韓仙子性情古怪,雖肯豢養這類惡物,必有用處,話雖說得兇,終有顧忌,譚蕭一勸,立即收篷。然後重又怒喝威逼,到了不可開交,仍由譚蕭來做好人。

二人做好做歹,無論怎做,仍是無法。金蛛早看出雲鳳沒有傷它之心,拼受苦處,物終不吐。身雖縮小多半,仍比盒大,不肯進盒。

雲鳳無法,遠望彩蓉、靈姑隨眾取寶,已各得了兩三件。譚蕭為幫己,反倒延誤,未免於心不安。知她已歸到正派門下,以前所煉飛劍已不便取出使用,重煉又極費事,正需這種仙兵利器,忙勸她去取。譚蕭見雲風也一件未得,自己一去,總可收取兩件,要將梭形寶物讓與雲鳳。雲鳳執意不收,道:“我這些年來奇遇頗多,又得諸位師長恩賜,所收已多。今日不過奉令來此,便得到手,也讓給新進同門,無並貪念。金蛛適才為感脫難之德,本是贈你,何必謙讓?”

譚蕭只好收了。臨行說道:“你有神禹令制它,既然不會逃走。但它吞沒之物我未及細看,又未聽人說過。休看此寶順流浮來,不能飛騰,但那諸寶多是前古真仙戈矛甲胃之類的一般利器仙兵,形體長大,惟獨此寶形體雖小,卻精華內蘊。適才它快吸進口,經我留神注視,才發現隱隱透出些微寶光。好似烏木塊是個外囊,寶藏在內裡,稍微疏忽,決看不出。金梭來歷雖還未曾知悉,現已看出含有分合陰陽妙用,遠在其他諸寶之上。金蛛居然舍此要彼,必有深意。它不肯歸盒,並非想逃,實是盒小,與所吞之物幾乎相等,不能連身縮小所致。既是拼死不吐,也無須再加強迫,事完之後,鄭仙師必有處置。妹子只好略效綿薄,只緊防它乘機逃走便了。”雲鳳謝了,譚蕭隨即飛去,雲鳳正弄它不過,忽見曾祖姑飛來,便把前事說了。

楊瑾道:“你們沒有說對金蛛的心思,又不知制它之法,雖有神禹令,不便傷它,自不會獻出。這個不難。”隨對金蛛笑道:“你想把這抵抗北極元磁之氣的異寶得去,將來好往北極小光明境駐陽峰去與寒蚿交合,借它陽和之氣,助長兇威,為害人世麼?

此舉大幹天和,必遭慘劫。連那地極北半球的水妖雪怪,因怕你同惡相濟,日後坐聽殘殺,也必出死力合謀阻撓,群起拼命,容你不得,這些還在其次。可知韓仙子當初將你禁閉幽峽之中,防的也是你這一著麼?並且前年峨眉諸同門大鬧陷空島,中有三人為陷空老祖所算,誤入小光明境,正遇寒蚿在殘害生靈,倉猝之中,沒看出是同惡相殘,被害的也非善類。當時激於義憤,想將此妖除去,不料反為所害,被困冰原之下。正在危急之際,恰值神駝乙真人與青城派教祖朱真人趕到,救出了三人。那百足妖蟲萬載寒蚿也被乙真人用陰雷震死,永壓地極百丈玄冰之下,連元神都消滅。三人求取的萬年續斷靈藥,也被乙、朱二位真人強迫陷空老祖獻了出來。(事詳《蜀山劍俠後傳》)如今你還要去尋它,豈非夢想?”

那金蛛秉天地間戾氣而生,與尋常蜘蛛不同,同綠袍老祖原有的文蛛一樣,生來便沒有後竅。蛛絲也由口內噴出,不像常蛛,蛛絲是由尾部絲囊放出。秉性陰寒,行為殘酷。出生以來,便遭造物之忌。各正派仙俠遇上,便加誅戮,決不姑容。生平劫難甚多,尤其每隔千年,便有一次大天劫。極難抵禦。韓仙子收它時,是想將來用它以毒攻毒,有不少用處,所以不但未加誅戮,而且助它躲過了一次天劫。

金蛛因自己是純陰之體,若能與純陽之體的北極萬載寒蚿交配,便可煉成嬰兒,隨意變化,為所欲為,同惡相濟,原是兩益的事。偏生那寒蚿成道脫形已數千年,獨佔北極,自負甚高,多麼道行高深的妖物,都沒放在眼裡。更有千年聚斂地極元磁之氣煉成的法寶,還善於運用地極磁光和當地千萬年前所積的古玄冰。它所居巢穴小光明境駐陽峰,終古光明如晝。又經它數千年苦心佈置,美麗無比。數千年來,各類妖物覬覦它那純陽元丹的何可數計,然而不是才到它小光明境邊界,便被磁光捲去,形神皆滅;便是被它擒去交配,吸去元陰而死。金蛛知道寒蚿所煉法寶及北極磁光只有古仙人所遺指南針能破,所以如今一旦得到指南針,便妄想逃往北極,用指南針挾制寒蚿現出原形,與它交配,以後任何災劫均可抵禦了。一聽楊瑾說寒蚿已被乙真人所滅,多年夢想變為泡影,不禁急叫兩聲。

楊瑾見它神態驚疑,仍無獻寶之意,又笑道:“你當我年輕識淺麼?可知我前生便是在開元寺兵解轉劫的凌雪鴻,與韓仙子原是至好。別人傷你,她或不快;我如傷你,她決不好意思與我為難。你兩次取寶,出了大力,事完後我們必將你惡根除去,使你成正果。如再執迷不悟,我便用迦葉金光鏡罩住你的形神,再用般若刀和法華金輪將你殺死,去見韓仙子只要一說,便即罷休。此三者俱我恩師神尼芬陀佛門至寶,想必你也知道厲害,再若倔強,休怪我手辣心狠。”

金蛛聞言,急得通體亂顫,倏地目射兇光,一張箕口,箭一般射出一蓬毒絲,直朝楊瑾迎面撒去。雲鳳深知楊瑾歷劫修為,道行高深,近傳神尼芬陀衣缽,又有本門降魔四寶隨身,論功候法力,還在三英、二雲之上,當時只顧旁聽,未免稍為大意,手中神禹令已不似先前全神監防。忽見金蛛情急發難,不禁大驚,忙喝:“孽畜竟敢找死!”

急發揮神禹令威力,加以制止。哪知楊瑾早已料到金蛛兇頑,正好藉此將它腹中毒絲收去,以為挾制之計,喝聲:“不要管它,我自有制它之法。”話未說完,法華金輪早化成一幢五彩光輪飛起。金蛛看見五彩旋光,才知敵人並非虛聲恫嚇,冒失暗算,反上大當。忙往回收那毒絲,已被金輪絞住,閃起無數光圈,耀眼生瀕,疾繞如飛,那蛛絲便從口內紡車般往金輪上繞去。

金蛛已然失去不少蛛絲,心方痛惜,不料又遇剋星,再不見機切斷,非將這元丹所積之絲全數消滅不可。一橫心,正待合攏箕口,用那利齒自行咬斷。忽聽楊瑾喝道:

“我知你這妖蟲與眾不同,所噴蛛絲雖是內丹煉成,大小疏密,分合由心,但是不能自斷。尋常飛劍法寶如被沾上,反為所汙。必須你那毒牙咬折,方能截斷。我已有心防備,豈能遂你妄想?”話才出口,同時袖內又飛出一道金光,正照金蛛頭上,立即箕口大張,不能往下合攏。那蛛絲長得直無邊際,一任金輪繞轉,兀自不能繞完。楊瑾又喝道:

“無知妖蟲,我憐你今日曾受勞苦,不過將你內丹暫時收去,等異日與你除了惡根,改邪歸正,仍可發還,所以我那法寶並未發揮妙用。如能懸崖勒馬,速將內丹吐盡,連所吞指南針一齊獻出,立可轉禍為福;再如不知進退,我不願長此相持,一舉手間,你那千年苦煉的丹元便寶光消滅,後悔無及了。”

金蛛先以為楊瑾恨它暗算,要下絕情,先將內丹收去,再行殺它,又急又怕。心想:

“今日吸船取寶曾出死力,鄭顛仙必不忍己為仇敵所殺。”欲用緩兵之計,等到顛仙由江心飛出講情。它那蛛絲原本長短隨心,切斷既已不能,只得暗中運用,格外往長裡放。

無如金輪疾轉如電,片刻之間已被繞去一半,顛仙還無影蹤。只顧害怕,痛恨仇敵,怪眼都快冒出火來,竟把所吞寶物忘卻。聞言一看,金輪上面白絲已成了數丈粗細一大卷,猛觸靈機,頓生悔悟,口不能叫,只在喉中哼聲示意。楊瑾看出它心已服,丹元被捲去多半,料它不捨再斷,便把跡葉金光鏡收去,喝令速即獻寶。金蛛知強不過,兇焰大殺,眼含痛淚,把口一張,先噴出一塊烏木。楊瑾手一招,接將過來,遞與雲鳳。寶鏡一收,金蛛又急叫起來,竟仍不捨獻出丹元,哀乞憐恕。楊瑾喝道:“無知妖蟲,那丹元在你比命還看得重,我如收去有什麼用處,殺你極易之事,何須多費唇舌?此舉於你有益無損,我還騙你不成?不信你看,我那般若刀便可將你形神一齊誅戮。”說時,袖內又飛出一道形如半月的光華,停在當空,寒芒射目,變化無窮,連雲鳳都覺冷氣侵肌。

金蛛明知前言不假,無如那丹元經它有生以來殘食各種毒物,費盡心力,聚積凝鍊而成,一旦獻出,無異毀去千百年功行,所以戀戀不捨。此時一見般若刀飛出,楊瑾面有不快之色,適才深嘗厲害,唯恐觸怒,口張處,又隨著蛛絲噴出二團灰白色的光華。

那東西大才三數寸,光也不強,看去軟膩膩的,好似一個放大的鳥卵,先吐蛛絲更由上面噴出。楊瑾知道此乃金蛛全身奇毒之氣所聚,忙把金輪止住,任其停在空中。喝道:

“你把蛛絲放出這麼長,如任其繞在金輪上面,未免不便存放。再者邪正不能並存,久受寶光消爍,有甚損毀,你又道我食言。我此時有事,不能久延,現將金輪妙用止住,任你自行縮小,由我轉交鄭仙長保存,將你惡根化盡,再行發還,你看如何?”

金蛛獻丹,原本迫於無奈。正在垂頭喪氣,懸心愁急,唯恐毀壞,一聽楊瑾並不取走,想起顛仙平日所許好處,相待又厚,如由代存,決無他慮。立即喜叫兩聲,張口一吸,又將丹元收了回去。金輪寶光一斂,吃金蛛一噴一吸之間,那一大團蛛絲竟整圈脫輪而起,飛回金蛛口中。雲鳳見它喜極之狀,收得太快,方慮反噴,金蛛已二次將丹元噴出,形體比前縮小了兩倍,只有雞卵大小。楊瑾見蛛絲已脫去金輪纏繞,仍向空中噴出,不朝自己飛來,知是誠心悔禍。它因丹毒太重,不敢冒失朝人飛來,自己實也不能伸手去接。便從身旁的革囊內取出一個大約三寸的玉葫蘆,朝上一指,葫蘆內便冒出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裹住那團形如雀卵的丹元,往葫蘆中緊擠了進去。

雲鳳見金蛛失丹以後,適才威風俱都斂盡,神情狼狽,身子也萎縮到拳頭大小,笑指蛛盒問道:“你從此改邪從善,不久便能脫去軀殼,超升正果,還不回盒怎的?”金蛛聞言,看了二女兒眼,一聲不哼,划動六條細瘦如鐵的腿足,緩緩走入盒內,蹲伏不動。雲風隨將盒蓋好,行法禁閉。笑對楊瑾道:“想不到這東西竟如此兇頑,如非道長在此,真沒法制它呢。”楊瑾道:“韓仙子留此妖蟲頗有大用,又有今日吸船取寶之功,所以不願傷它。經此一來,倒便宜了它超劫正果了。”

正說之間,忽前面波濤動處,顛仙由波心中飛身而出,將手一揮,踏波駛來,晃眼到達。眾門人見師父回船,也都相繼趕回各人船上。

這時寶物已相次收盡,女神嬰易靜也助武當七姊妹早將前古至寶青蛟鏈收取到手。

靈姑因見武當七女俱都美如天仙,裝飾又極華美。尤其助七女收寶的女孩看去不過八九歲年紀,卻有那麼高深的法力,欣羨已極。譚蕭又把女神嬰的來歷告知,越想乘機親近。

只因入門不久,易靜、楊瑾後來,無人引見,不知行輩稱謂。加上早日深得師長期愛,一年工夫,便練到身劍合一地步,飛刀神奇,諸邪不侵,頗為自負,以為不久便可下山行道。及見連日所來人物和取寶時情景,俱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才知差得老遠,未免有點自慚形穢,不敢冒失上前,與人問答。

靈姑方在遙望凝思,易靜忽然別了七姊妹,飛到身前落下,笑問靈姑道:“姊姊就是莽蒼山玉靈崖的孝女呂靈姑麼?聞說適才得了廣成子五丁神斧,請拿出來一觀可否?”

靈姑原因適才見七星真人趙鬥光、趙心源二人合力想收一件形如大半輪紅日,上有青黃赤黑白五道光芒之寶,自己也急欲收取兩件,無奈功候尚淺,剛看好一件心愛的,飛身追到,不是沒有趕到,被旁人捷足先登,便是降那寶物不住。知道今日取寶各憑緣分,勉強不得,恐時久延誤良機,只得顧及其他。在自追逐一陣,眼看人人紛紛得手,自己仍是一無所獲。心方愁急,忽看見離身不遠,有一黑影緩緩浮游,映著日光一閃一閃放光。低頭一看,乃是一根鐵杵,長約七尺,有茶杯粗細,杵頭甚小,通體黯無光華,只中節似有花紋凸出,映月放光。靈姑把遁光往下微落,一抓便到了手,甚是容易。再定睛仔細一看,那東西似杵非杵,一頭略具杵形;又似古時矛柄,一頭略尖。還有兩圈凸起。不知何物。那放光的俱是古符籙文,猛觸靈機,想起譚蕭曾說金門諸寶大多為古時兵器,內有廣成子降魔之寶,最為珍異。古戈矛因經仙法祭煉,原質又非尋常金鐵,十九精光燦爛。那幾件降魔異寶,有的不經使用以前,外表反倒沒甚奇異。取時全仗各人眼力,務須留心,不可錯過。

這時趙光鬥、趙心源尚與那形如半輪紅日之寶相持不下,二人用盡方法,只能用劍光將它逃路圈住,不能收取。靈姑雖料自己所得不是常物,心終疑慮。見彩蓉得了兩件霞光燦爛的寶物往回飛行,正想將她喚住。那半輪紅光想系急於逃遁,吃二趙圈逼過緊,倏地光華大盛,輪上五個稜角同時慧星一般激射出五色光華,遙聞錚錚兩聲,便有好些火星青光四下隕落。二趙見飛劍已受挫折,再不見機,寶物沒有收成,反把辛苦煉成的飛劍毀去,實在不值。七星真人趙光鬥忙把七星劍招回,還不及另取法寶堵截,才一略緩,紅光立即盪開光圈,朝靈姑當頭飛來。靈姑正在招呼彩蓉,萬沒想到此寶竟會尋人,見狀大驚,忙指飛刀抵禦。銀光起處,兩下里才一接觸,便吃盪開。紅光立舍銀光,仍舊朝人飛來,相隔只十數丈,其疾如電,靈姑忙招飛刀回御,紅光已經迎面飛落。倉猝之中無法抵禦,便將適得鐵杵順手往上一擋。因驚慌過度,未免手忙腳亂,本不知那杵用法,只打算暫時救急,略擋一擋,飛刀便可趕回。變生瞬息,連鐵杵的倒順也不及分別。剛隨手撩將上去,彩芒耀眼中鏘的一聲,手中一震,紅光驟斂,杵上面又多了一物。

同時飛刀也已掣回,徑向杵上繞去,那杵也似要脫手飛出。靈姑知有巧獲,忙把飛刀收去,將寶物緊握手內,不再掙動。仔細一看,原來先前所得乃是一個大斧柄,二趙所圈紅光竟是斧頭。那斧形如大半輪紅日,兩面朝著刃口各刻有五條芒角,平面斧背上刻有三個圓圈,各有一珠微凸,斧柄貫穿其內。除所刻芒角圈槽顏色各異外,通體都是硃紅顏色,晶輝湛湛,彷彿透明,非金非石,看不出何物所鑄。

二趙本從遠處各駕劍光追來,快要到達,見紅光已被靈姑收去,似知神物有主,自己無緣,不願再延時機,只望了望,略現惋惜之色,便各回頭往寶光叢中飛去。靈姑因二趙略望即去,不便喚住詢問此寶來歷、用法。各憑緣福,也就無須再為謙讓。照適才所見收寶情景,定是一件極珍奇的前古異寶,好不歡喜。

跟著彩蓉飛來,方在誇讚,譚蕭也別了雲風,收得兩件法寶,趕到相晤。一見便認出斧上符篆,說:“此寶正是廣成子助黃帝開山降魔的至寶,名為五丁神斧。金門諸寶大多形體較大,十九都要經過得寶人另下一番苦功祭煉,始能縮小,惟獨此寶和武當七姊妹合收的青蛟鏈,大小隨心,變化無窮。前經先師指點,這類古符篆文還能認識,待我試試行否。”隨將斧要過去,體會上面符篆,試一伸縮,果然大小如意。又傳授靈姑,如法施展,也是一樣。俱各欣幸不置。三女俱都知足,尤其靈姑、譚蕭,見今日來人很多,自己所得俱是金門諸寶中數一數二之物,不願再貪,互一商量,各自住手,仍回原處待命。

武當七姊妹中的縹緲兒石明珠和女崑崙石玉珠兩人,最喜與各派門人交好。近年因師父半邊老尼禁與外人來往,時常互相談論:“休說我姊妹本是無母孤兒,一出孃胎便受恩師撫育教養,恩深二夭,別派任是多麼易於成就,也不忍背師而去,便是同門諸姊妹,哪一個不感師門恩厚。峨眉、青城兩派正值昌明之期,同輩道友交往,也不過聲應氣求,互相切磋,各有進益,日後遇事彼此多個照應,決無藉此欲謀援引之心,師父怎會如此顧忌?”俱都悶悶不樂。尤其石玉珠自恃師父寵愛,表面上不敢違抗,私下仍和各派中幾個莫逆之交來往。半邊老尼對她也特為寬容,故作不知。石玉珠看出師父信任,私心甚喜,也不和諸同門說破,以免效尤。時常藉故離山訪友,往往經月不歸,七姊妹中只她一人在山日少。

這次元江之行未來之前,石玉珠便聽師父說,顛仙曾代青城教祖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收有一位女弟子,名喚呂靈姑,生性至孝,資稟過人,仙福也厚,與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瓊互相輝映,異日為青城門下十九弟子中傑出之材。石玉珠性本好交,又見師父獨對己說,好似有心示意令其結納,一到大熊嶺便留了意。當日到場各派門人雖然無幾個知交,多半見過。靈姑又是新入門不久,功候有限,容易看出。因忙於相助禦敵,收取寶物,無暇相見,不時抽空遠看靈姑動作。嗣見靈姑飛身寶光叢中,看出飛刀神異,功力也頗不凡,只是撈摸不著,馳逐多時,一無所獲。自己又不便分身上前相助,正替她著急,見她銀光倏地往下一沉,撈起一根黯無光華的鐵棍,看去毫無異處。石玉珠不知顛仙事前有“今日取寶,各憑緣福遇合”之言。先見靈姑、譚蕭、彩蓉並立崖腰石穴之間,狀甚親切,一到取寶,便各自為謀,全不相顧;遠不如自己的同門七姊妹一心一德,合力收取,無分噝域。又看出二女道力遠勝於靈姑,竟任靈姑飛馳徒勞,不助一臂,心中不平。晃眼工夫,五丁斧飛降。起初見二趙合力同收那半輪有五色角芒的紅光,久不得手,已知是件異寶。按說靈姑功候最淺,萬無收取之想,竟會無意中拾得斧柄,使此寶自行投到。那形狀和師父常說將來青城十九弟子大破諸妖邪,用來開山的那柄前古至寶五丁斧一般無二,才知她仙福果然深厚。

恰值七女合收青霓練不果,多虧易靜趕來相助,收到手內。因人成事,今日所獲已多,不便再起貪心,各自停手道謝,談了片刻。忽接半邊老尼飛劍傳書,說師叔靈靈子在成都有難,令七女急速回山,領了機宜趕去救援。石玉珠因聽易靜說要會靈姑,便託先為致意,並把五丁神斧落在靈姑手中之事隨口說了。易靜正因其父易周不久有一對頭為難,須用此寶,聞言大喜,便向三女身前飛來。這時顛仙剛由江心飛出,武當七姊妹忙即遙為拜辭,往武當飛去。

靈姑對女神嬰易靜本極敬仰,見她想看寶物五丁神斧,便立即取出遞了過去。易靜接到手中一看,讚不絕口。隨即交還靈姑,囑咐道:“靈妹要謹慎收藏,你此時功候尚淺,須防外人劫奪。便少時鄭師叔傳了用法,重用師門心法煉過,也不可輕易取出炫露。”說完,又與譚蕭、彩蓉禮見。三女這才看出她是生性直率,急於見識此寶,並非自傲,互相談得甚是投機,並由此互相訂交成了至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4:10


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會 古鼎煉神兵 二女長征 飛舟行蜀水

話說靈姑見師父回船,眾同門紛紛上前參拜,也想前往。易靜道:“他們都要覆命,此時人多正忙善後,你可無須。鄭師叔既命譚道友今日出世,決可無礙。我們再談一會,少時同往庵中參見便了。”譚蕭因地劫災限未滿,自發龍女崔五姑也未前來援引,恐未到出世時期,心尚疑慮。經易靜一勸說,心想:“大仇妖鬼徐完已然伏誅,自己在地底苦修超劫煉形以來,道力迥非昔比,好在相去滿限不足一年,只要在此一年期中多加小心,想也無甚妨害。現時各正派中後起人物不少在此,正好乘機結識,以為異日修為之助。”於是不再堅持。

正談笑間,歐陽霜忽然飛來,先向易靜略為招呼,匆匆說道:“師父由山路回庵,聽說靈妹尚有使命呢,還不快些回去。我此時忙極,先走了。”說罷先自飛去。四女遙望江中,顛仙師徒五隻木船已然沉入江中,各正派仙俠也都各縱遁光飛去。譚蕭、彩蓉因歐陽霜來去匆促,只喊靈姑一人,未及詢問,不知自己能去與否,還在遲疑,易靜已不由分說,直催快走,只得同駕遁光往苦竹庵中飛去。顛仙那木船還有用處,須先運藏江邊水洞之中,也是剛到。靈姑一看,只歐陽霜一人他去,先見諸人之外,還添了好些少年男女。女神嬰已然見過,尚有隱居顛仙南山墨峰坪梅坳別府的吳玫、楊映雪和峨眉派門人楊瑾、餘英男、白俠孫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兒司徒平。南海雙童甄民和甄兌諸人。吳、楊二女剛從南山趕到,並未參與元江取寶之役。三女全都初次晤面,經慕容姊妹分別引見禮敘。顛仙已人後洞傳命入見。

眾人入內參拜之後,顛仙笑道:“今日總算大功告成,實可欣慰。我和凌道友初以為塔頂金盆乃亙古奇珍,如能得到,字內妖邪不難一掃而完,豈不少卻許多事故?因此稍違齊道友叮囑,甘冒萬難,意欲收取此盆,改用金船封閉地肺中元磁氣竅。誰知運數難違,反被金船飛去,船中還有兩件法寶也未取出。徒勞無功,還要費卻好些人力,也可算是愚而好自用了。

“你們所得寶物多半長大,均須煉過,始能應用。適接齊道友飛劍傳書,令我即赴青城山金鞭崖。說凌真人夫婦連各派長老好幾位俱在那裡,擬用昔在白陽山古妖尸鳩後窮奇墓中得來的九疑鼎,將今日所得各類寶器重新祭煉,再行分別發還。少時便須率眾前往,除靈兒有事不能同行外,今日峨眉諸弟子好些謙讓未取的,如無他事,不妨隨去,也可長些識見。此乃曠世奇逢,良機不宜錯過。為此連吳、楊二弟子也喚了來同往參與。

“只三徒兒歐陽霜在俗家時生有五個子女,因受情仇陷害,丈夫蕭逸疑她不貞,雪夜逼往竹園上吊,是我路過救來此地。後來為植金蛛所食毒果,查看土宜地勢,只臥雲村最宜,因此夫妻母子得以相見。我知她感情大重,曾加告誡,她終究子女情長,擺脫不掉,再三求我引度入門。見我不允,又私將本門心法傳她子女,每一得暇,即往臥雲村與子女相見,為此耽誤不少功行。我因母子天性,她又時常揹人默禱,求我鑑宥,別無過失,也就任之,不料近來益發妄為。

“她長、次二子蕭璋、蕭玢,曾在幼年為兇禽狗雕攫去。那烏原是飛過臥雲村上空,為群兒爆竹之聲所驚,發了兇性,飛回將二子攫走,並非有心攫食。二子俱極聰明,饒有膽智,從小便練家傳武藝,矯健多力,不同常兒。始而詐死不動,等鳥回到危崖落下,乘其不備,一同縱起,躲入崖側一個石穴之中。惡鳥性起,爪喙兼施,弄得崖石碎裂橫飛,無奈石厚洞深,莫可如何。二子覷鳥他去,便即爬出,竊取惡鳥食剩的獸肉,苟延殘喘。只是危崖百仞,無路可下,逃走不得。惡鳥也頗刁狡,有時故意遠出隱身密雲之上,等二子出洞,驟然下擊。全仗二子機智,縱躍輕靈,得以免禍。數日後,二子膽子越大,恃有石穴隱藏,那鳥無奈他們何,反弄了些石塊預藏洞內,故意現身引誘,意欲引它力乏,打死洩恨。那鳥何等獰猛,二子如何能傷,逗得那烏兇威大發,必欲抓裂快意,石穴竟被抓裂了好些,如非石厚,早已攻穿沒命了。後因鳥不耐久鬥,飢欲獵食,才行飛去。二子想起危難,又思父母,正在崖上放聲大哭,幸值宜昌三遊洞俠僧軼凡路過,現狀下來,問明後救回山去。本想送他們回家,二子偏哭求拜師。俠僧無法,因二子均非佛門中人,又轉介在崑崙派鍾先生門下。

“上次元江取寶以後不久,母子相見,二子也常往臥雲村省父。日前霜兒往視毒果收成,長子蕭漳恰巧在彼,因聞元江取寶之事,也思覬覦,再三求說。霜兒因見武當七女未經邀約也來參與,心想其子總算師門一脈,總比外人強些。表面故作不允,卻示意其子,將一切禁制方法與各派門人來歷形狀一齊告知,使其也作路過觀光,到時乘機攫取。另三個子女蕭珍、蕭璉、蕭璿聞知,也要隨來。她平日溺愛太深,拼著受點責罰,依然明拒暗許。因她四子女先得機密,預伏適當所在,等各妖邪誅除將盡,金船出水,立即見機而作,各取了一件寶物。照其母預囑,應該適可而止,到手一二件即行遁回,不可貪多。那三子女尚能遵從,得寶先回。蕭璋仍是膽大心貪,還想為二弟蕭玢取一兩件。其師兵解以前曾說過金門諸寶的來歷,略知底細,已得到手兩件,仍在覬覦。彼時滿空飛劍、法寶交飛如梭,他又不敢上前現身明奪。正在徘徊觀望,忽發現一件至寶騰空飛走。眾人各有專注,不曾留意,只他一人看破,連忙飛身追趕。追出三百里,剛剛追上,得到手內,不料巧遇先前敗逃的妖婦黑神女宋香娥,二人為爭此寶苦鬥起來。兩人正在相持,恰值吳、楊二弟子路過,上前相助,才一照面,妖法業已發動,一道妖光,竟將蕭璋攝去,迅速非常。吳、楊二弟子迫趕不上,又恐誤了師命,只得來此。

“那妖婦邪法高強,淫兇無比,霜兒得信,自是憂急,匆匆向我求告了幾句,便往秦嶺妖婦巢穴中趕去。霜兒本領雖能敵那妖婦,但聞妖婦還有兩個厲害同黨,此去恐勝望極少。偏生我們又須趕往青城,無暇分身往援。好在她行時持有我護身靈符,即便被擒也無大害,只好等我青城事完,再去救她了。”

顛仙說完,正喚靈姑進前聽命,秦寒萼、凌雲鳳、戴湘因三人均和歐陽霜交好,不等話完,立即挺身上前說道:“妖婦淫兇惡毒,適被周、李二位師妹用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將她飛劍、法寶破去,也只斷了她左手三指,依舊被她逃走。霜妹身世煞是可憐,青城之行曠日持久,如等師叔歸途再去,恐有不狽測;還有她子蕭璋被陷久了,更非遭妖婦毒手不可。弟子等意欲不去青城,將適得寶物交與別位師姊妹帶去,日後煉成,轉傳用法,也是一樣。”李英瓊等一干峨眉門下俱都好義疾惡,紛紛應和,俱願同往。顛仙笑道:“我豈薄於師徒之情?一則青城之行於你價:日後關係不小;二則我也無計分身,又恨霜兒母子膽大妄為,意欲任她受點磨折,以戒下次。既是你們義氣,我也不便攔阻。但此萬年不遇福緣,豈可為她一人,累及大眾,雲鳳得有指南針,青城之行必須親往。我看只要兩人前去,便能濟事了。”寒萼知自己和司徒平將來俱須兵解,便和司徒平遞一眼色,與湘因同聲爭先。顛仙允了。

楊瑾、易靜知妖婦厲害,也欲同往相助。顛仙道:“有他三人,足操勝算。你二人必須先去青城,到不多日,還須借重前往巫峽,相助靈兒他們吸取金船,取那船中餘寶呢。”隨命慕容姊妹取來另一個朱盒和十餘道令符,並交靈姑詳授機宜,說盒內藏有所養神蛛。另外又賜一個專制金蛛的法寶。命俟自己行後三日內,和彩蓉由水洞中將五隻木船拿出,一同駕駛,趕往巫峽,如言施為,吸取金船。靈姑入門未久,驟膺重任,雖然鎮船之寶,連同所有仙兵神器拿出殆盡,船中只剩兩件寶物,船沉巫峽江底,入地未深,比起適才容易得多,心中終究有點擔心。還待請問時,忽又一道金光穿人洞門,顛仙手指處,落下一封束帖,金光隨即飛去。

顛仙看完來書,起立說道:“各派長老已然齊集青城,將爐鼎法台佈置完善,只等我一到,便即點火了。”隨對靈姑、彩蓉笑道:“你二人雖因事阻,不能赴此盛會,但此行功德福緣不小。中間雖有阻滯,不足為害,並且還有奇遇。我起行匆迫,不及細說。

那苓兔速移洞內,由我行法封洞。免得庵中無人,受了妖邪侵害。”靈姑見師父起身在即,無暇陳說,忙把苓兔喚來,連根移植,令其暫守洞內,靜俟歸期。活剛說完,顛仙已催出洞,施展禁法,將洞封閉。徑率同去諸人飛起,數十道光華破空而起,晃眼沒入青雲中,略閃即逝,一時都盡。

秦寒萼、戴湘因。司徒平三人因是救人事急,雖然寒萼持有彌塵旛,可以隨意所如,比尋常劍遁飛行都快得多,但歐陽霜已先去了個把時辰,終以早去為是,當下與靈姑、彩蓉話別,訂了會期。隨取出彌塵旛,三人並立一處,道聲再見,在一幢彩雲籠罩之下,電掣飛去。

彩蓉原想乘此機會求顛仙收錄援引,也因事機匆迫,未暇求說。青城煉法乃曠世仙緣,顛仙不欲使眾弟子一人向隅,除靈姑奉有使命不能同行外,門人全都帶去。二女因廟裡無人留守,雖然後洞已閉,此外無關重要,終究是平日棲止之地,不願被仇敵乘隙來此毀去。於是一面如言料理行事;一面由彩蓉施展以前所學法術,在左近崖側幻化出一所菴舍,又將原址嚴密禁制。

第三日一早,靈姑、彩蓉用顛仙水符同入江心,將五隻木船升向水面。船中毒果尚存少半,所帶金蛛食量較小,算起來足夠應用。二女幾經籌思,也覺有幾分自信。先由彩蓉幻化出一些舟人,裝作販貨商客,暗中行法,催舟疾駛。到了水道難通之地,再於黑夜無人時取來前途江水,隔水行舟,在空中飛渡。到了與巫峽相通的江流,才行降落水面,安穩前進。

那金船落在巫峽中最深險處,地名黑狗灘,是江心一個水眼。金船未吸出以前,那一帶江心奇石伏礁,矗立如林,水流湍急,浪濤洶湧。兩岸險崖刺天,不到中午,不見陽光,景物幽森,行旅視為全峽中數一數二的畏途。下水尤險,上下舟船至此,無論大小,所有人、貨,全都搬運上岸。只留一二精通水性,深知地形利害的舟人掌舵,由許多土人拉縴,奮力強拽,或是上施,或是徐徐放行。過險之後,人、貨方可上船再走。

那江水大時,往往深不可測,有時咫尺之間,水位相差達一二丈。就此謹慎行舟,遇上晦氣,仍要被浪捲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為菌粉,端的險惡已極。

二女因要補辦米糧,還未到預定日期,恐怕驚動俗人耳目。見灘側兩岸危崖只有纖路,上下游岸石低處才有人家,便自帶銀兩,同去採辦蛛糧。先還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為期尚有多日,何故師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購谷,才知當地甚是荒寒,雖上下游各有一處山村,居民俱無田畝,只種著一些菜蔬。至於鋪店,多是為當地縴夫和路過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設的小店,設備簡陋。連村民所用米糧,均須遠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鎮集上才有售賣,自身常不敷用,哪有餘糧出售。峽民信鬼,二女容光絕世,裝飾不似常人。彩蓉更是愛好天然,衣著華麗。荒江野店,突來兩個異言異服少女向人買米,始而群起猜疑,儘管敬畏維謹,連實話都難問出幾句。師令不許炫露招搖,地理又生,彩蓉雖善排教中搬運之術,無奈相去採購之區太遠,為數大多。沿江諸峰常有仙靈聚居往來,自己所習俱是旁門驅遣五鬼邪術,即使由靈姑守船,自己押運,遇上正派仙俠窺破為難,可以現身明說;那各異派妖邪多是仇敵,狹路相逢,絕不放過。並且無論所遇何派中人,機密均會洩露,倘來覬覦分潤,如何發付?仔細尋思,終是不妥。師令只說到後先補米糧,也未說出如何採購。

彩蓉為難了一陣,正由上流頭沿著江岸纖路往下流頭走去,路上遇見一幫縴夫,拉著纖繩,赤膊光背,奮力前進。前半身都快貼到地上,蜿蜒蛇行於危崖峭壁之間,叱喝之聲前呼後應。一個個頸紅臉漲,青筋暴露。喊了好幾十聲,還沒走出兩丈遠,看去吃力已極。彩蓉見狀心動,打算助他們一臂。那一段纖道上有一塊突石擋路,甚是險窄。

照例上下流頭舟船各按遠近互讓,有時因為纖道費力多險,各不相下,當時強人不過,恐毀舟船,忍氣讓開,但事後鬧成械鬥,禁忌更多。兩村相去二十餘里,另有山徑可繞,比較易走。纖道壁立數切,怒濤如雪,灘聲如雷,高危險峻,稍一失慎,立墜深淵。沒走過的,上去便覺心驚目眩,哪能舉步。崖勢高低錯落,上下艱難,除縴夫日常走慣外,輕易無人由此通行。每…幫縴夫中各有一個深悉地理禁忌的纖頭,手持木梆在前領路,按照梆聲急徐,指揮進止快慢。

那纖頭隔老遠望見二女走來,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開。偏生所行正當全程中最費力關頭,眾聲吶喊如潮,二女只見前行一人縱躍叫跳,以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萬想不到是向自己喝罵。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塊崖石遮住,雙方都看不見。石側恰又有一條山徑,一方不知就裡,一方以為聞聲必已躲向另一小徑,誰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雙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纖路遇婦女,本是當地大忌。這類終年拿生命血汗負苦謀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來就沒好氣。當這要緊費力時節,突觸大忌,並將去路擋住,勢子又稍緩不得,如何不怒。幫頭首先發急,才見人影,通沒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聾了麼?還不快滾回去,老子就把你們丟到江裡去餵魚了。”那幫縴夫本在俯身貼地,力爭上游。中有兩個聞聲抬頭,見是兩個女子,立即厲聲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還不打她們?”總算幫頭年老,較多經歷,話罵出口,已看清二女氣度衣著不類常人,沒敢上前動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們衝你們下水莫怪。”

二子見對方才一照面便開口罵人,也是有氣,靈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們家的,為何出口傷人?不看你們勞苦可憐,叫你們知道厲害。”說時,二女仍往前走,並未停步。頭排兩名縴夫見二女越發走近,憤怒已極,連喘帶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臉,我們衝她們下去。”後幾排跟著響應,齊聲猛噪,猛一奮力,直朝二女衝來。

靈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與下愚一般見識?路又奇險,一動手必定傷人。原想數說幾句,走臨切近,再由眾人頭上飛過,不去理他們。彩蓉卻看出這幫縴夫只是粗野,並非惡人,心想問他們何故如此。縴夫已迎面衝來。那老纖頭讓避一旁,神色遲疑。彩蓉知難分說,見靈姑待要縱起,忙喝:“靈妹且慢,我來問他。”說時,將手向前遙指了幾指。眾縴夫情急發橫,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滿擬一下便可衝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給二女一個厲害,正吶喊作勢之際,猛覺身後一緊,繩索好似定在鐵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難移動分毫。

老纖頭見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還在勸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來得及,否則必被衝倒;再要前行七八丈,過完最險一段,被他們分出人來追捉到山凹裡去,如打偷牛賊一樣,打死也沒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繼見二女冷笑不答,又聽身後眾縴夫喊聲有異,纖板軋軋作響。回頭一看,眾縴夫身已整個全俯,頭面距地不過尺許,頸項間青筋突出,全都聲嘶力竭。胸前纖板已多彎曲,軋軋有聲,頗有斷折之勢。這樣拼命用力,腳底卻不能移動半步,當是舟船觸礁,不由大吃一驚。忙伏身崖口探頭遙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動,船上橈夫不住揮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纖頭知道當地灘險,浪大流急,纖繩一斷,那船立即順流而下,為惡浪吞去,捲入漩渦之中,粉碎沉沒。照此奮力挽拽,久了纖繩不斷,船頭將軍柱也必扯斷。勢子一緩,遇上一個惡浪打來,船往後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勻稱,弄巧連拉縴人也一齊帶著墜落江裡。端的形勢奇險,進既不能,退亦不可,絲毫不能鬆懈。老纖頭連想放下纖板,豁出一場官司,且顧性命都辦不到。一時情急,不由跪倒崖邊,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來。

眾縴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兩成是原船上人,當此性命關頭,也是急得連哭帶嘶聲求告神佛,亂許願心;同時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氣全使出來,哪還顧得再與人叫罵衝撞。號哭之聲盪漾江峽,與灘聲上下相應,越顯悲壯。

靈姑知是彩蓉鬧的把戲,見狀甚慘,怒氣全消。老大不忍。隨走向前對纖頭道:

“你們先時那樣兇橫,這時如此膿包,小娃兒般哭喊起來。看你們還惡不惡?”說時前排兩個耳尖的當靈姑有心挖苦,身拽纖板,不敢鬆開,氣到極處,就地下拾起一塊石頭,急喊得一聲:“打死你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拋出。畢竟老纖頭見機,聽靈姑一說,猛想起二女來得奇怪,適才似見內中一個朝江指了兩指,眼看衝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現形點化或神靈顯靈?心中一動,越想越對,見眾人暴怒,又要無禮,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邊梆頭連擊。那梆頭不是遇有緊急異事或神靈顯靈,不能輕動,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須跪伏。眾縴夫聞聲大駭,紛紛跪倒。

自從纖繩一緊,眾人只是拼力前進,誰也不敢稍為鬆勁。因是平日過信神鬼,一聽梆頭連敲,當是江神顯靈,也未細看就裡,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個較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纖往後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松不得勁!”忽覺多人雖不用力,纖繩並未後拽,也未加重吃力。試略鬆勁,纖繩本被拽得筆直,已然由直而彎,仍未移動。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鬆了無關。方始放心,跟著眾人喘息跪拜,顫聲祝告不置。有兩個膽大的偷眼四看,不見神影,竟松下纖板,爬到纖頭身前悄問:

“神在哪裡,怎看不見?”

纖頭敲梆以後,見眾紛紛跪拜,才想起這危急時刻,那纖繩萬不能松時,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暈,忙再定睛看時,纖已彎垂地面,卻未後移。當時驚喜交集,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兩縴夫恰來問神所在,老纖頭立即乘機喝道:“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顯聖,被我們得罪,差點沒出大亂子。還不快跪一旁聽候發落,只管亂說,小心你的狗命。”

眾縴夫先前面將貼地,只知是兩婦女攔路取鬧,也沒看清衣貌。聞言一偷覷,有了先人之見,覺著果和廟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認作江中女神。想起適才叫罵許多冒犯,俱都膽戰心寒,頭在石地上碰得山響,不住哀聲求告:“神仙菩薩饒命!”

二女見這些愚人又可憐又可笑,靈姑喝道:“我們不是江中女神,有話好說,快些起來,放你們船走就是。”眾縴夫底下話沒聽清,只當神靈不肯饒恕,叩求越急。有幾人已頭破見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實不過意,知道眾聲嘈雜,靈姑難於分說,故作怒斥道:“我們就是江神,難道亂磕響頭哭喊一陣船就走麼?我不怪你們,快些站起,聽我吩咐。”說時將手一指,眾人哭喊之聲全被禁住,頭也叩不下去。喧聲一住,方得聽清。他們因平時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禍臨,何況當面辱罵,個個以為難邀赦免。又見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啞巴,越發害怕。心想無此便宜的事,依舊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見老纖頭跪得最近,滿臉憂惶之容,便對他道:“因你們太蠻橫,船確是我定住的,但絕不是這裡江神。你可曉諭他們急速起立,我看你們可憐,不但寬容,免去罪責,還助你們容容易易過這一帶險灘,減輕勞苦;再如執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們也不管了。”老纖頭看出點風色,不禁驚喜交集,首先起立舉梆一敲。跟著便能張口,照話一傳,眾縴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狀。

二子見眾縴夫都是淚汗交流,泥痕滿臉,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繫住一條破舊褲子,甚是襤褸,戰兢兢鵠立崖邊,不敢則聲。知他們生活極苦,好生憐憫。便問:“有話可以好好說,何故倚眾欺生,開口喝罵,還要行兇撞人?”老纖頭才把禁忌說出,實是不知神仙點化,情急無禮,並非有意欺生。又說:“眾人指江為生,十分貧苦。神靈既然顯聖,務求大發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隨又問出江神廟就在附近不遠,明日開始,便是各商幫、土人祭賽酬神之期,遠近村鎮俱來趕會,竟有不遠千里而來還願的,到時什麼東西都買得到,端的熱鬧非常。

二女便說想買兩船穀子,不知能買到否?纖頭一任二女怎麼分辯,始終把她認作江中水神,答說:“神仙要穀子還不容易?他們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時回去一說,要多少都能獻上。”二女力說:“我們不是江神,穀米另有用處,只願公買公賣,照價給錢。今日的事不許對人提起,否則你們便有禍事。如能禁口,並助我們將穀子買到,過些日我們還許能幫你們忙,將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渦平息,省得你們費力。”

縴夫道:“按說我們這些苦人全指這些漩渦吃飯,只求少費點力,並不想將它除去。

不過小人自十幾歲就與人拉縴為生,今年六十三歲,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說也有幾十條船到此葬送,傾家的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憐了。近三十年立了這座江神廟,仗著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誠敬,依然時常出事。上月有一條大柏木船,載著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懷著八九個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厲害,又怕起早,執意不肯上岸。船離大灘還有半里,只到娃娃灘附近,許是懷孕衝撞江神,一個漩渦捲去,只孕婦一人被浪衝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餘者連人帶船全沉江底,屍骨都沒撈起一根。那婦人不久生了一個男娃,因在水中受寒,當地沒有好醫生,不幾天也死了,剩下孤兒,被江神廟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慘極了。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將險灘去掉,我們哪怕沒飯吃也心甘的。因這裡出產太少,那些還願的商船都各帶有貨來,內中就有好些米客,單施給神廟的穀子就不在少。憑公採買也行,不過神仙不許我們走嘴,要費事些罷了。”

二子見那老纖頭雖然年老,但卻極強健,說話也有條理,便令他選三個能幹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處相見,除代平去灘險外,各有厚酬,只不許眾人對外洩露。老纖頭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率眾拜謝。之後,彩蓉便即行法,命眾上路。眾人背上纖板試一走動,果然輕鬆已極,毫不費力,江船便連越奇險,又穩又快往上流頭泊處走去。到了地頭,纖頭自去挑人應約。不提。

二女送眾走後,覺著行舟艱險,縴夫窮苦,兩俱可憫。平險以後,土人生活無依,也須預為之地,商量了一陣。遙見遠處又有幾幫縴夫走來,江波也被法術禁住,行甚穩當,縴夫們行歌相答,甚是歡欣。

彩蓉已知當地禁忌,不願招惹,意欲隱身回船。靈姑說:“纖頭曾說,一到會期,江波便平,還願的船極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風濤險惡,破舟傷人,層見疊出。難道只要來還願的都是好人?神應聰明正直,不應如此自私,於理不合。反正為時尚早,回船無事,船上毒果均有顛仙靈符封閉,靠泊江岸僻處,不怕偷盜。不如乘暇往江神廟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歸途就便一飽鄉味,再回不晚。”彩蓉頗以為然。總算蛛糧有了著落,如真買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險行法購運也來得及,於是同隱身形,往江神廟走去。

到了一看,神廟孤孤單單坐列於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約有裡許。當地山勢峻險,到處山石磊砢。獨立廟所在,是一斜坡,廟前有十來畝平地。再上十來丈,便是峻嶺排雲,危峰刺天,不可攀援。那廟背依崇巒,面對江峽。廟後翠竹森森,幹霄蔽日,廟前種著兩行松柏,景物也頗幽勝。廟址佔地不過畝許。當中一排是三大間神殿。殿外一個石台,上供大鐵香爐。左右各有兩間道士居的偏廂,出門便是山地,並無圍牆山門。雖還未到祭期,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廟外隙地上支搭攤架、竹屋,搬運貨物、陳設,還雜著一些賣豆花、燒臘、米酒、湯圓等飲食擔子,熙來攘往,各自忙碌異常。

二女見吃食攤擔有四五處俱是多年來未嘗的故鄉風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觀看景緻,向人打聽也好。便擇了一個賣小籠蒸扣肉帶豆花飯的攤前,就木凳上坐下。攤販王老么見二女裝束整潔,彩蓉尤其穿得華美,當是遠來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結。二女要了兩小籠扣肉、兩碗冒兒頭(米飯)、一大碗豆花,帶香料鹹菜。王老么如言端到,笑問:“兩位官小姐是否來還香願?”二女見他和氣,比上流村民開通,隨口應了,邊吃邊打聽。

當地原有不少神話流傳,二女聽出話多附會,方覺無甚意思,忽見一個廟中香火頭領著四五個短裝赤膊山民,牽拽著一牛二羊和四口肥豬經過身側,往廟側竹林中定去。

靈姑奇怪,笑問,“江神還吃葷麼?”王老么聞言,搖手禁聲道:“神跟菩薩不同,怎不吃葷?”

靈姑又問:“不是還有兩天才上祭麼?怎麼今天就殺牲呢?”王老么見別人都已吃完走開,左近各人都在忙亂,無人旁聽,悄聲答道:“這事莫說女客遠來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廟裡幫過忙才得知底。人都說廟中香火盛,道士發財,連廟牆都不肯修,其實他們哪知道士暗中賠墊有多少呢。且不說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口豬,單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錢呢?”彩蓉聽話裡有因,便問:“這些豬牛難道道士自買,不是還願人獻的麼?”

王老么笑道:“雖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錢也是香客給的,到底是他們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對香客們實說,照這長年私下賠墊,哪有餘錢再修廟牆呢?”

二女聽他說得無頭無腦,越發生疑,再四套問,又給了些酒錢,他才做張做智地說:

“神的食量甚大,每來時,江中必有黑風暴雨。雖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兩次祭期,實則正日子神並不降。時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無人之際,先由道士備下三牲或是肥豬,洗剝乾淨,陳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髮赤足在內伺候,餘人誰也不許進殿和偷看。到天快亮,才出來喚人打掃,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頭。遇到兩次大祭,神吃完還要帶走。事後老道士總得累病兩天,有時還須人抬他回屋,寸步難行。朔望小祭,道士勞累得最是厲害。大祭想是東西多,神來去都快,卻不見甚勞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對於香客各隨敬心,從不強募。因恐官家知道,說他妖言惑眾,嚴禁張揚。他也能和神說話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錢買來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後再用香錢貼補。平日又愛幫人,有求必應。趕到哪年香錢少時,連牲畜都是向人賒的,哪有餘錢修牆?聽小道士背後說,老道士近年說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幫個小忙,不能接他,以後這裡怎麼得了?當時著急生氣。又揹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喚至屋內,一談就是整夜,也不知說些什麼。

“後日是正日子,今晚該當預祭。牲畜均須現殺的,神才肯用,所以這時忙著牽往竹林內燒水開剝。只一祭過,江中浪雖仍激,船卻平安無事,一直要過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撓夫用盡人力,也照樣會出亂子。近年人心太壞,誠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專乘別人把神敬好來撿現成的。休說還願上供,返回時連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過,便成了例,從此省下香資。有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到處傳說神廟道士算準每年兩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騙財。船客們誰不想省幾個,好些信以為真,專等祭期過去,試著過灘,果然無事。鬧得近來香會一年不如一年,我們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這兩天山上下早住滿了,哪有這樣空閒?按說老道士既能和神對面說話,應該稟告,請神給這些刁猾人降災,不是立時就會興旺麼?他偏恐怕造孽,寧幹吃虧著急。大約神到現在還當是來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說氣人不氣?”

二女一聽,便料江神決非正直一流。廟中住持倒是個好人,必是有難言之隱。當晚便是預祭,妖神定來享受,正好窺探動靜。偏與纖頭約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見,購糧之事更關重要,不能延誤。彩蓉略一盤算,又問:“神降可有一定時刻?”王老么答道:

“約在子夜前後,並無定時。”

二女問不出準時,欲向廟中探聽。飯錢已然付過,二女一同起立,藉口隨喜,往廟中走去。剛到石台前面,便見一個小道士由偏廂中趕出,迎問:“施主可是拜廟燒香的麼?今日不是開殿之期,師父、師兄都不在家,請後日會期再來吧。”二女見那小道便士年約十八九歲,神情和善,身體結實,好似武功頗有根底。靈姑笑答:“我們行船路過,聞得江神是個女身,甚有靈驗,明早便要開船,特意來此朝拜,後日怎等得及?你開了殿門,容我們略為瞻仰,立時即走,多給香資總可以吧。”小道士見二女裝束談吐俱是貴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難了一陣,才低聲悄答:“香資多少無關,這是各人憑心的事。只今晚是廟中預祭,照例是不能容許外人進來的。既是施主遠來,難得路過,明早又要開船,小道瞞著師父請進,略看即走也還可以。不過少時我們還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裡耽擱,留下香頭,恐師父看了見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應諾。

小道士又輕腳輕手掩回東廂,隔窗偷覷了兩眼才行走回。領二女由殿角繞出殿後,有一側門。同進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兩小三間。當中塑著一個女像,神貌不美,脅有雙翅。旁有四五個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裝飾與女神大體相似。中有一個男神彷彿新塑成不久,貌最獰惡,問知是神的子女。東偏室內放著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潔,淨無纖塵。西偏一室關著,二女欲令開視,小道士力阻,說內中是間堆東西的空屋,現時只有幾個木架,無甚好看,而且又髒,門經師父自內反鎖,無法打開。二女見他答時面色微變,情知有故。見門有縫隙,試從門縫往裡一看,果有些木架陳列在內,黑暗異常。二女因門縫大小,方想另尋縫隙張望,猛聞到一股血腥羶穢的惡臭氣味由內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帶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說好略看即走,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說不行,不願炫法相強,便朝靈姑遞一眼色,笑道:“屋裡很黑,想必無甚好看,我們給了香錢走吧。我有點不舒服,出廟你扶我兩步,有話回船再說。”靈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內查看,將頭一點。隨取了三兩銀子作香資。小道士謝了接過。

快走出時,彩蓉故作在東偏室內丟了一條手帕,奔去尋找。小道士意欲陪往,靈姑又故往西偏門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將他調開,好往西屋窺探,不顧再隨彩蓉,忙搶向屋前,背門而立。這一轉身之際,彩蓉已將真形隱去,另幻化出一個假身走來。小道士因她迴轉甚快,並未入室,不以為意。靈姑知假身不能說話,便道:“手帕原來就在這裡,已然尋到,我們走吧。”隨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見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隨送出。

人去以後,彩蓉仍隱身形,行法開了西屋門。進門一看,地方竟比正殿還大,因半截向殿後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觀不覺。室中一排並列著七個木架,架前各有一個長大水糟。滿屋血汙狼藉,腥穢異常。壁間還掛著一個黃布包裹,上面濺了不少血點。取下打開,乃是一疊三角形的堅厚魚鱗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綠毛。綠毛長約三數尺不等,比豬鬃還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膠,又粘又膩,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個水怪,這兩樣東西必與怪物有關。

彩蓉剛才包好還原,忽聽隔室有人說話,牆甚厚實,聽不清切。方要走出,便聽裡牆腳下響動,跟著兩大塊並列的方磚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兩個道士。老的一個鬚髮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個玄門清修之士。少的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氣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師徒二人俱是短裝挽袖。上來以後,老的笑道:

“再有二三年,我塵緣便了。這東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難制,何況是你,異日歸你承接,怎壓得住?我又許了願心,其勢不能捨此而去。它的子孫越來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漸增加,就你勉強制住,也是供應不起。除它又無此本領,自家安危不說,如若激怒,興風作浪,發動江潮,為禍行旅生靈,何堪設想?將來怎麼了呢?”少的答道:

“上次江邊望月,仍然狂風暴雨,天昏地暗。我們在崖下避雨時,曾見金光霞彩夾著霹靂之聲,直墜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樣湧起,那麼高的崖都被漫過。師父說那不是尋常雷電,回廟佔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寶物自飛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寶主人便要尋來,怪物也應在此時遭劫。前些日還在歡喜,怎又發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雖還不差,如論道家造詣卻是尋常。所習多是旁門小術,仗著生平行善,不曾為惡,仍須再轉一劫,始得正果。所佔如是世俗間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機,究難窺測端倪。那日虔心定慮,佔算多次。第一,寶物來路只知方向,對於何處飛來,寶主是何神仙,全未算出。第二,我算取寶人近日已然起身,還是乘船來此,昨晚定到,船便停在烏龍嘴危崖之下。那裡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還未明,我便悄借打魚小船,沿江查訪,並無蹤影。適才仔細推算,仍和日前卦象一樣。來人神通廣大,御空飛行,相隔千百里,朝發夕至,要船何用?況且人只兩個,船卻五隻。來處應在數千裡外,水流不與江峽相通,這麼遙遠,才只三日便到達。還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假如仙人行法將船隱去,我看不見,但那停處人卻不能挨近。我去時曾想到此,屢用禁法試驗,親駕小舟,將小舟附近上下流到處走遍,通無絲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機難測,一樣佔算不準,全盤皆錯,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發愁呢?”

少的又道:“其實江潮也真險,近年怪物還難得失信故意傷人。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歡興風作浪,每次吃飽回去,安睡不出,那幾天還好,只一睡醒,便出來生事。祭時又愛惡鬧,實在惹厭。要等成了氣候,確是後患。我想那晚電光既是仙家異寶,又在怪穴附近,失寶仙人早晚總要尋來,見了怪物,豈肯留以為害?我們那年所得鱗甲、頭髮足夠用好幾年,不等用完,它也遭報了,仙人暫時不來,也無大害。至於我們供應不起,師父何妨略示一點靈驗給那取巧的人們,還愁他們不來奉上麼?”老的道:“人家將本求利,就取點巧也應該。何況這類邪神只會為禍,永不知甚降福呢。”說罷,搖頭嘆息不止。

二人邊說邊打掃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蠟、水盆之類陳列架前,將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內,旁邊放一空盆。又去東室將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取來,點好香蠟。然後披髮赤足,手持一劍,口誦法咒,行法焚符,將手中長劍朝盆一指,喝一聲:“疾!”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著旋轉起來,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時曲時直,隨著劍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內激射上去。

彩蓉見是旁門驅遣五鬼和小五行搬運之術,自己隱身在側全無警覺,法力實是有限。

適聽所說,難得旁門中會有這等正人君子,追憶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間血汙年久已成墨色,憑二人法力決難滌淨,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淨土之法。水勢立時加急,所到之處汙穢全洗,煥然一新。

二人見狀,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見人跡,互看了一眼。彩蓉見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覺,見已沖洗得差不多,地上積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緩停施為。水勢一小,老的吩咐:“時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少的隨又行法,舉劍一指,筒水便向後排各水槽內依次放去。一會放滿,水也停止。竹簡便由盆中飛出,直落地上。所有汙穢水又由筒口湧出,落向空盆以內,滔滔不絕。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無存,仍只半盆汙水。

這時壁間所懸藏鱗甲、怪毛的圓包早經老的取下。少的淨室以後,便將半盆汙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換了一箇中盛五穀的大缸出來,放在香蠟案前。另外一小壇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開包裹,取出六片魚鱗和六根長毛,二次邁步行法,踏罡步鬥,先將三口長劍相繼擲起,到了空中一個轉折,各自劍鋒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一切停當,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會同了適見小道士,抬著一條牛進來,放在架上。

彩蓉隨出一看,後殿外聚著兩個火居道士和五名幫忙的土人屠戶,還有二羊四豬也俱洗剝乾淨。仍是老道士師徒兩人一個個抬進去,面對水槽,各陳架上。知道怪物來時,身居槽內,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虛設。

彩蓉細情已得,恐靈姑等久不耐,便即隱身退出,飛回泊舟之處。先遇老纖頭信神心切,為表虔誠,所拽之船將險處過完,料知無事,便囑咐好同伴,借了一塊鍋魁,攀崖搥磴,老早趕來守候,正與靈姑相見說話。購谷之事也打聽清楚,可以託他代為收買,必不誤事,這一來正好夜往除妖。晤面問完前事,強給了老縴夫賞錢,彩蓉行法將他送回鎮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時,重去廟前,意欲再嘗鄉味。到時夕陽在山,天還不晚,一些攤挑俱都忙著收拾回去,人數已然走了多半。尋到王老么攤上一問,才知今晚淨廟,廟前照例人須退盡,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過此一任喧譁熱鬧。所以搭有臨時竹屋,已然住過多日的人均須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數人不信,曾被黑風攝走了兩個,終無下落。凡是來趕廟的人俱知此事,誰也不敢逗留違抗,各在黃昏前退避。

王老麼因在廟中住過,知道神來都在半夜,事前老道還要命人出視一回,見人都走,無可流連,雖也隨同收市,卻不似眾人害怕忙亂。又見二女是好主顧,貪做一筆買賣,好在菜飯現成,笑對二女道:“小人已快收攤,今晚前村人多,正打算挑到那裡去賣,不過雜亂一些。現離淨廟還早,他們這些人都是膽子大小,其實無妨。二位貴小姐如喜清靜,便在這裡吃些也可。我還帶有一點好醪糟酒,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這些燒臘每樣再整一碟,對著落山太陽,邊吃邊看晚景,完了蒸兩小籠扣肉、一大碗豆花帶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鹹菜,加上兩碗新出鍋的帽兒頭,連酒帶飯共總才四十七個制錢,還不到七分銀子。這位貴小姐,晌午還沒吃上這一半多東西,就給我八九錢銀子,我一家四口兩個月不做生意都吃飽飯了。適才我屋裡人來送東西,聽了喜歡得眼睛亂轉,連說貴家小姐真大方,將來一定多福多壽哩。”接著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么最有良心,這都歸我孝敬,二位貴客也都嚐嚐我的手藝。少吃一樣,便是小人該死,沒有誠心。”邊說,邊忙著重鋪案板,亂取酒菜,又忙著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貪著多得點錢,把自己做財神看待,惟恐客去,鬧得手忙足亂,五官並用,話和迸一般奪喉而出,暗中好笑。見所賣燒臘樣樣新鮮,人散清靜,正好飽嘗故鄉風味,並等時至,便即坐下。靈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麼都拿來,仍和前頭一樣,加倍算錢好了。我們為想燒香,也許住上兩天,多照顧你幾回才走呢。”王老麼聞言益發大喜,以為二女愛聽夜中之事,手裡敬酒敬菜,便信口開河說個不休。彩蓉偶想起老纖頭所說廟中收養孤兒之事,便問可有此事?王老么因而談起那孤兒生具異相種種怪處,現由老道士撫養,年才滿周,已能行走說話等情。二女聽了,俱想夜裡便中一視所言真否。

吃到中間,忽見適才小道士由廟中走出,經過二女身側,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淺斟低酌,言笑晏晏。這一頓飯,直吃到黃昏月上,不特廟中人未催收攤,連王老么也無一毫急遽神色,大與適才眾人散時所說不符。還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飲,吃完飯,給了二兩銀子。王老么歡天喜地稱謝收下,這才從容收拾,笑說:“今天遇見財神,將這些剩東西回家,與妻室兒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給二位貴小姐整兩樣好飯食,明天好來孝敬。再如收錢,那我王老么就不是人了。”收拾停當,又陪二女立談了一會,直到廟中鐘響,方始唱著挑擔別去。

二女假裝往回走,見王老么走遠,四顧無人,彩蓉行法隱去身形,重回廟前。徘徊了一會,忽見小道士滿面喜色跑回廟去,因時間尚早,也未隨同入內。靈姑見久無動靜,漸漸雲霧滿山,月色朦朧,等久不耐,想先看看那怪孤兒,拉了彩蓉同往。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廂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遙望人影往來不絕,當是水怪將至,連忙趕去觀看。見老道士師徒數人正在殿內,忙著行法佈置搬運東西,除神龕未動外,所有一切神案陳設、五供法器之類全部移往東間空屋之內。另用木板現砌一個有五尺寬、數丈長的大水槽,由殿門起彎向西間設供屋內。接著老道士師徒便脫衣赤腳,披散頭髮。隻日裡行法的大徒弟身著法衣,餘者俱是短裝,每人背插五支魚叉,腰懸一個黃麻布口袋。

又在門環上繫了兩根繩子,俱由門媚高處用滑車穿過,再經殿梁通人神龕後面。龕前水槽後放著五個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過多次,甚是熟悉,各執各事,並不多話,儘管看著事多忙亂,一會便已停當。

老道便指著神龕,對二道童道:“你兩個先進去吧。”二道童意似不願,齊答:

“師父不說這回要交正子時才來嗎?這麼早進去豈不悶氣?”老道士笑道:“你兩個小東西,必是適才把我和師兄所說聽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說,不到事後,連我都未必看得見,何況你們。今天是你師兄代我應付,雖然弄好了可一勞永逸,但要是天不從人願呢?以後每次都是你師兄代我,這頭一回最關緊要,不得不加倍留神。萬一要和我受傷那年一樣,忽然提前趕來,你師兄臨場再一發愣,到時我顧哪一頭好?早藏在神龕裡到底穩當得多,免得措手不及。又不是看不見,快進去藏起為是。”一道童又朝殿外細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龕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說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無論見什麼厲害陣仗,切忌心慌。

縱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無他慮。那東西至早也須交子才來,現在正好調理心神,坐到亥時,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門遁甲隱伏一旁為你壯膽。”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師父傳授,已然熟練,知道謹慎戒備,請師父放心好了。”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會出錯,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時大意,不料那東西竟是兇殘,毫無情義,如非徒兒冒著奇險將我法器送來,幾為所傷,闖出大禍。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還存有相機除它,永絕後患之意,故此絲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為人,在我門下實是埋沒了,偏生機緣似合不合,大是可疑。萬一為師功行圓滿,務要緊記適才所說而行,不可自誤。你兩師弟天性皆厚,人極聰明向上,異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浪生自有他的去處,弄巧他年成就還許在你之上;如不務正,卻是壞極。看他自己福緣修為如何吧,我只能到此為止,與你無緣,由他去吧。”

二女見老道士說時喜容滿面。大徒弟卻是面帶悲慼之容,兩眼含淚,低頭不語。神龕內二道童更低聲嗚咽,悲泣起來。正尋思師徒四人為何悲喜各殊,老道士已低聲笑喝道:“徒兒們,又忘了適才的話麼?這是什麼時候,還不打一會坐,調神養氣,準備正事,怎倒悲感起來?”說罷,二童哭聲漸止。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語。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斂。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還有數年便即坐化,以為適才談及此事,師徒情厚,所以想起難過。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裡已全準備,只在屋內外用米設了兩處奇門遁甲,以為少時隱伏之用,防禦也頗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點的妖物決難為害。這些在彩蓉眼裡俱是旁門中末技小術,覺無意思。妖怪來廟尚早,廟中火居道士早已避開,更無他人,正好去尋怪嬰。

剛出殿門,靈姑偶一抬頭,見窗梭高處爬著一團黑影。來時並未看見,忽然有此,乍看疑是水怪潛來。及告彩蓉,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兩三歲大小的嬰兒,短衣赤腳,腰間亂插著一些小刀鏢弩之類,手腳緊抓窗眼,正在悄悄往裡偷看。週歲嬰兒如此膽大身輕,人言果然不謬。彩蓉因王老么說他還有許多怪處,乘此無人,正好抱向隱處問個仔細。為防出聲哭喊,先伸手一指,將他禁住,然後飛身上去,輕輕抱下。

二女見西廂房燈光全熄,知有禁忌,便尋到裡間,撤去隱身法和嬰兒禁制,行法將當窗一面閉住。還未放出光明,小孩已連喊:“仙人放下,讓我磕頭。”靈姑未看清嬰兒相貌,只覺身形長瘦有異常嬰。見他被生人突然擒抱,又吃法術禁制開口不得,才一撤禁,還未見光將人看清,開口便叫仙人,毫不害怕,不禁愛極。剛喊得一聲:“小乖乖。”正要伸手去拉,彩蓉手上光華照處,幾乎嚇得連手縮回。原來那嬰兒生具異相:

扁額高顴,獅鼻龍睛,豬口暴牙,兩耳狹長垂肩,一道紫色連眉緊壓眼上,幾與鬢相連,兩額角各有一個短肉角,自發如針,又稀又短,頷下還有一叢寸許長的白鬚。從頭到腳,通體俱是火紅色。最奇是手腳俱作爪形,五指分開。乍看幾疑怪物幻化,不信會是人類,端的醜怪非常。

靈姑手才伸過,便被抓緊。方覺力氣特大,怪嬰已掙下地去,望著二女納頭便拜。

彩蓉知是天生異質,一把拉起,問道:“小乖,我抱你下來,不害怕麼?”怪嬰搶口答道:“我不怕,仙人不要叫我小乖,我叫浪生。叫我小乖,我不喜歡,你如不是仙人,我就抓你了。”靈姑問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哪個對你說的?你爬在窗戶上做什麼?”浪生聞言,一雙龍睛怪眼連翻了幾翻,答道:“我師父最愛我,我也愛他。就大師兄嫌我麻煩,我抓破過他的鼻子,他不愛我。那天叫五鬼嚇我,被我把五鬼抓跑了。

他氣極了,一來就畫鬼符,把我困在地洞底下,不許出來。今夜祭江神,後天朝會人多,本該把我關在地洞裡頭,要朝會完了才放。前日十四祭神,師父有事,忘了跟我說好話,是大師兄將我關在洞底。我不服氣,硬往上撞,差點把江神逗急,將師父、師兄連我一齊吃去。還是師父聽見磚響,趕忙想法叫大師兄代他,偷回地下勸我一陣,才沒鬧出事來。這回怕我鬧事,不放我在地洞裡,師父和我好說,叫我乖乖守在他屋裡,不要走出。

我原聽話,一答應,多難受也不改悔。適才一個人在屋,想起師父為祭神發愁,那麼害人可惡的江神,偏要給它吃肥獵,我已有氣。又聽說今晚一個不好,就要和江神打死架。

我想江神厲害,師父要是打不過,著江神吃了去呢,日後還有哪個愛我?越想越著急,才帶了這些東西,等江神來了,師兄打不贏我不管,師父要打不贏,我就偷偷拿鏢箭把江神打死,省得師父沒錢置豬著急。我爬到大殿窗戶上一看,師父、師兄正打坐呢,神也沒來。正等得心急,你們就把我抱回來了。你們是仙人,本事比我師父大,你們幫我把江神打死吧。”

靈姑又問:“打死江神容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說出來,我們一定幫你。”浪生怪眼一翻,略為尋思,才答道:“這個,師父不許說,我橫豎曉得你們是仙人。我已不聽師父的話偷跑出屋,不能再不聽話亂說了。幫我就幫,不幫,我也會打它。時候不早,師父又在打坐,莫要著江神偷偷走來,把師父偷吃了去。”邊說,縱身一躍,便往外跑。

彩蓉看出此子異稟奇資,性情桀騖,忙伸手一招。浪生情不由己便退了回來,再縱已吃彩蓉禁住,急得亂蹦道:“仙人快放我打江神去,再和師兄一樣制我,我就要抓你了。”

彩蓉說:“你去不得。”話才脫口,浪生倏地大怒,縱身一把抓來,動作極快,如非靈姑手疾眼快,伸手一擋,彩蓉幾被抓中。浪生回手又抓靈姑,被彩蓉伸手一指定住,不能再動。急得龍睛怒凸,直閃兇光,怒罵:“原來仙人也不是好人,你只要敢一放我,就把你們抓死。”

靈姑見他情急,溫言哄他道:“不是不放你去,一則時候還早,二則江神最怕你這樣厲害娃兒。他見你爬在窗戶上,當時不敢進來,等過一天夜深人睡之時,連你師徒一齊吃了去,那多不好?莫不如和我們談一會天,等江神來吃肥豬時偷偷趕去,一下殺死多好。”靈姑因見浪生膽大倔強,不受恐嚇,設詞相誑,前半竟與老道士平日所言巧合。

浪生信以為真,立即轉怒為喜,笑道:“我師父也說江神怕我,我還只當是哄我的。真是這樣,那我就等江神來吃大牛時再去。我不抓仙人,快放我呀。”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4:57


第六十九回 魯道人仗義拯奇嬰 呂靈姑飛刀誅巨害

話說彩蓉將禁法撤去,令浪生坐下,盤問身世。浪生也語焉不詳。只知父是四川州縣官,死於任上。乃母扶樞回籍,船行江峽之中,路過險灘,因有八九月身孕,肚大體弱,又在病中,不能上岸,行至娃娃灘附近遇險。除卻幾個上岸幫纖的船夥外,俱被惡浪捲去,無一倖免。只乃母一人被浪打向江灘之上,沒有沉底,經人救起,產了一子。

乃母水中受寒,山村無處延醫,只廟中老道士魯清塵醫道最好,偏又因事他出。

嬰兒生具異相,落地即能睜眼說話,人多當作怪物,幾乎拋向江里弄死。孤兒性更暴烈多力,稍有不合,便亂抓怪叫。生具異稟奇資,落地便能分別善惡。土人們過信神怪,初救人時本是好心,及見生下怪嬰,俱恐貽禍,立即改了待承,也不問產婦能否經受,竟將她搭向江邊崖洞裡去,死活不管。幸得兩個年老好善的給了些稻草吃食,並命家中婦女前往伺候,並攔住眾人不可傷害嬰兒,產婦這才多捱了三日活命,嬰兒也得保住。下餘土人及原救人那家,俱對產婦母子輕視厭惡,不但不再幫忙,反而傳為怪事,引了多人前往觀看,閒語嘈雜。產婦乃名門官眷,夫喪之餘遭此大難,日抱嬰兒血淚呼號,一直到死。

嬰兒天性至厚,見母悲泣慘痛,所來土人婦女什九詞色不善,洞外還聚集多人嘈雜不休,先雖心中厭惡,尚還不知就裡。到第二天閒人去後,乃母自知不保,愛子生而能言,犯了眾惡,恐死後遭人毒手,乘著夜靜,一邊喂他離娘乳,一邊忍痛強提住氣,告以利害,教他忍耐小心,以後不可當人說話。嬰兒生已二日,力氣愈強,知識越長,聽知就裡,立即發威暴怒。產婦本要往下詳說身世,見狀一急,便暈已死。等到緩醒,人已不能說話,眼含痛淚,望著嬰兒,正在挨命。恰值魯清塵得信趕來,人既正直慈祥,又是一方重望,喧囂立止,問明經過,見狀知無生理,只得先給產婦灌服了兩粒丹藥,稍補元氣,好使詳說姓名身世。產婦人甚機智,一見老道士,便知是個好人,開口便哭,求收容嬰兒,千萬慈悲,不可落於旁人之手。又令愛子拜師,再四哀聲叮囑,眼看兩人欣然應諾,末了才說身世,不等說完,便已身死。

嬰兒落地便遭大難,備受憎嫌,忽得老道士溫慰憐愛,乃母又有遺命,不由依戀已極。先還不捨死母,抱住哭鬧,不放抬走,經魯清塵耐心婉言勸解,才行備棺埋葬。魯清塵將他帶回廟中撫養,因生險浪之中,恰又姓風,取名浪生。因他靈慧穎悟,生具神力,身輕善躍,骨格堅硬,成長甚快,不到半年,便有三四歲大小。只是性格剛毅,脾氣強暴,除師父外,誰也不服。魯清塵知土人多對他嫌憎,日常不令生人見面,只教他識字和談吐問答。魯清塵三個徒弟俱得師傳,學有一身好武功,大弟於卞明德更是他衣缽傳人,連所習法術全學了去。浪生半年後見師兄們習武,也磨著師父要學。魯清塵說他雖然生有自來,到底年紀太幼,不許。浪生無法,因二師兄宜從善、三師兄金百鍊俱疼愛他,便背師偷學,共只四五個月的工夫,竟把本門一手雙發的雙鏢弩學會。

浪生近見師父為了妖神之事時常憂急。老大氣忿,本想長大後學成本領,殺死江神,為師除害。當日又聽師父和師兄們議論祭神之事,並說今夜必有一場爭殺,弄巧許能就此將害除去。浪生平日愛聽故事,早從宜、金兩師兄口中得知昔年師父曾和妖神鬥過一次,幾乎把命送掉。心想:“彼時妖神母女只有四個,師父已打他不過,如今師父年老,妖神又添了一子一女,小妖神更是厲害,兇惡難制,雖有大師兄相助,也非敵手。”越想越擔心著急,決計揹人藏伏殿門窗中,暗刺妖神,助師除害。小娃兒無甚顧忌,想到便做。

魯清塵知他最是信實,無論是多不願的事,只要事前說好,一點頭永無更改。見他再三央求在師父房中守候,許其悄悄伏窗外望,決不出門一步,不要將他關入地洞以內;又因室中設有奇門遁法,出進兩難,縱令伏窗偷覷,也不妨事。哪知浪生智慧過人,記性絕佳。上月師父他出,卞明德嫌他頑皮,曾用奇門禁他數日,撤去時,生死門和撤法,竟被他記下。一見師父灑米佈陣和師兄一樣,心中暗喜,也不說破。俟魯清塵等走後,扒窗遙覷了一陣,側耳遙聽大殿上住了聲息,算計佈置停當,靜候妖神來享。知那奇門當門而設,腳一踏進,在米圈中旋轉縱躍決走不出,仗著目光靈敏,能在暗中視物,便照前記撤法,看好門戶方向,由休、杜兩門挨次撤起,將米抓散,破了遁法,胡亂尋出兩把鋒利匕首和鏢弩等暗器,剛輕悄悄跑出偷往大殿,爬在門窗高處往裡張望,不料被二女抱回房來。

二女見他說到魯清塵師徒密計與神相鬥時,目光閃爍,語多吞吐;問他怎知自己是仙人,又答不出,料有原因。忽聽外面山風暴起,遙聞江峽中波濤怒吼,灘聲如雷,勢頗驚人。浪生忙低告道:“神快來了。”彩蓉因時甫交亥,道士所說時辰決不會差;並且風勢初起,妖來須在風定以後,便問:“你怎知妖神快來?”浪生說:“向來多半如此,風住一落偏東雨,神便飛來;也有無風之時,不知不覺,悄悄飛來。師父只上過一次當,以後全都算準,這次定是把小妖神一齊帶來了。我先怕它偷偷來害師父,所以心急。既颳了風,定是明來,至快還有半個多時辰。我們聽見雨響,再出去等它也趕得上。

不過我擔心師父,總是早點去好。”彩蓉便說:“區區妖神,舉手伏誅,不足為慮,到時再去,決來得及。先去易被驚走,轉留後患。最好等它進殿受用之時,我們偷偷掩去,斷了它的逃路,再行下手,一個也逃不脫;你還可以由我抱著,看個熱鬧。只到時不要亂動,免受誤傷好了。”

浪生暴性已過,想起師言,雖然驚喜交集,但還別有疑慮之處,欲在妖到以前先去守伺。彩蓉終以為道士師徒雖無除妖之力,卻能人妖互約,相處多年,未為所傷,可知妖物氣候有限,魯清塵必能抵敵片時,心想看明白再動手。妖物又是水怪,殿有水槽,防它逃時帶水為害生靈,決計等它入殿享受時,先在殿外設下禁制,再行入內誅殺。強止浪生勿急,急反壞事。浪生有了先人之見。聽彩蓉說得如此容易,也就相信,放下心思。

待有片刻,忽聽暴雨打窗之聲,風勢更狂。浪生忙說:“江神來了。”彩蓉知浪生生來夜眼,忙把適放光華收去,同就窗隙往外偷看。只見外面狂風暴雨,陰雲如墨,籠罩全殿。遙望殿門大開,盆火驟熾,燈燭輝煌,甚是明亮,火苗也極旺盛,風吹不搖。

卞明德手持長劍,腳踏槽水,當門而立,倏地劍尖刺水,朝外一甩。槽中之水立似瀑布倒掛,飛出殿外,朝空斜射上去,高出殿房丈許,波翻浪滾,循環不已。卞明德隨即縱落槽後火盆後面,全神貫注,持劍相待。一會,便聽空中吁吁之聲由遠而近,晃眼之間,一條黑影疾若箭射,順著瀑布飛瀉,直入殿門,三人見那怪物通體墨綠,長約丈許,滿生三角尖鱗,前身大半形似如意,曲頸扁頭。平臉上叢生著五個茶杯大小的怪眼,藍睛怒凸,睜閉不息,兇光閃閃。眼下有一通紅肉縫。再下去是一張寬約尺許、長約二尺的長方形怪嘴。嘴內生著上下兩圈鋼錐般的利齒和兩條三叉形的怪舌,蛇信一般吞吐不休。

身粗尺許,只有怪頭四分之一。後半身形似橫立著的半截琵琶,上生雙翅,形如兩把短柄薄扇釘在背上。腹前兩條長爪,伸開怪蟒也似,約有兩丈長短。腹下六個鴨掌形的肉足。毛尾上生著一叢怪毛。神態奇特,獰惡非常。才落水槽,望見卞明德,便吁吁怒嘯發威,怪頭高昂,張牙舞爪,待要撲去。卞明德早有準備,手中長劍向火盆一指,立有一團烈火飛起。隨喝道:“你母今日為何又不遵前約,放你先來?急速進房受用,再若無禮,神火落下時便把你活活燒死。”怪物想知難犯,這才怒嘯連聲,順水槽往祭室內泅去。

跟著又聽空中吁吁之聲交作,聽去有四五個。這時風雨全住,只那條瀑布斜立空隙,黑雲水霧比前還要濃厚,除正殿景物可見外,餘者俱難看出。待有半盞茶時,又有四怪自空飛墜,形狀俱差不多,只頭上多著一叢毛髮,身稍長大,聲勢沒頭一個猛惡。好似來熟神氣,由瀑布順流落入水槽,吁吁叫了幾聲,便順卞明德指處泅向側室中去。彩蓉方覺怪物無甚能為,忽見大殿上五盆之火齊發,火牆也似將卞明德擋住。猛聽破空之聲又快又急,晃眼一條藍光疾如流星般自空飛墜,那條瀑布也似電卷一般掣回槽去。緊跟著殿門便閉。三人僅看出後來這怪身子只有三尺來長,頭前五眼藍光四射,身上藍光齊閃,兩翅一放一收之間,已掉頭往祭室中駛去,端的快極。彩蓉才知老怪已能通靈變化,小大由心。看它來得迅速,逃必更快,忙囑靈姑、浪生少待,自往空中暗佈網羅,斷它歸路。

彩蓉去後,忽聽殿內道士師徒呼叱,與怪物怒嘯之聲交作。浪生急道:“今晚又和那回一樣,定是大師兄把江神惹翻,仙人快去吧。”說罷,下地便跑。靈姑不會禁法,知難強攔,又聽道士聲音有異,算計彩蓉不會去久,自信怪物無甚靈奇,浪生同去還護得住,忙拉他道:“要去趴我背上,不許亂動,我一到便把怪物殺了。”浪生依言趴向靈姑肩上。靈姑因彩蓉不在,恐有疏失,想先窺探明白,如非危急,便等彩蓉事完回來,一同下手。日間曾去祭室,知道牆垣厚實,除通正殿一門外,上面還有一個天窗,下視室內,一目瞭然,破窗飛落也極容易,便帶浪生往殿頂飛去。

到了上面,收了遁光,輕輕越過殿背,掩向天窗旁邊往下一看,只見靠牆六個注滿江水的木槽內,各踞著一個適才所見的怪物。左右四怪大小形狀俱差不多。初來那怪和末了一怪分踞當中兩隻大木槽內,身子較小,神態卻要獰惡得多。尤其後來那怪,身長只有三尺,遍體藍鱗精光湛湛,爪髮尾毛剛勁如鐵,怪掌在水皮上似沾著未沾著,凌虛而踞,虎虎欲飛,首尾綠毛蓬鬆,根根倒立,五隻怪眼齊閃兇芒,遠射數尺,分外顯得威猛。旁四怪都是大口箕張,各伸腹前兩隻長爪,亂抓面前架上牲肉,塞向口中,上下兩排利齒略一咀嚼,便成粉碎,咽將下去。無論是豬是牛羊,利爪搭將上去,只一劃一抓,便大塊抓落,比刀還快。有的更深探入腹,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鮮血淋漓,灑了一地。只顧爭吃搶奪,別的全未在意。當中一怪偶然抓吃幾塊,卻是時吃時輟,十隻兇睛齊注前面,頗似蘊毒已深,蓄怒待發之概。

靈姑再細看對面道士卞明德,也是披髮仗劍,左手握著大把米豆,目光註定當中兩怪,一眨不眨。二怪只要稍微張牙舞爪作勢,卞明德便立即厲聲呼叱,左手揚起,右手長劍對著燭架上所懸的鱗片、綠毛,作出欲砍之勢。表面雖還鎮靜,頭上已然見汗。怪物也似有所顧忌,欲發又止。水槽四外到處都是法米、法豆。老道士魯清塵本有奇門隱形,這時也現身出來,背插六柄短叉,短衣赤足,站在卞明德身後,面帶焦急。看神氣,師徒二人定和怪物打過一次交道。當中二怪看似有意相拼,劍拔弩張,待隙而動,一任呼叱鎮壓,不少斂跡。

靈姑總以為道士供養怪物已歷多年,見雙方尚未發難,魯清塵師徒又有好些準備,既能相持,還等彩蓉到來下手穩妥,免得漏網不能全戮,又留後患,便未發動。誰知事機瞬息,一觸即發。當中老怪忽然長爪伸向牛腹之內,只一下,便將牛的全副內臟抓將出來。正要回爪送入口內,左槽那條無發小怪伸爪便搶,抓著一些肝腸,兩怪一撕,分裂為二。奪時用力過猛,血水橫飛,卞明德驟出不意,灑了一臉。就在這心神微微一分之際,二怪倏地一聲怒嘯。魯清塵忙喊:“徒兒留神!”中槽二怪箕口張處,兩股二尺許粗細的水柱劈面向二人射到。緊跟著舞動兩隻鋼爪般的前爪直躥過來。所噴水柱又勁又激,其疾若箭。二怪往前一躥,槽水立即高湧。左右四怪也都蠢蠢欲動,待要飛起。

雙方相隔原本不遠,探爪可即,又正當行法人疏神之際,危險已極。還算魯清塵深悉怪物動作習性,見卞明德心神一分,便知不妙,一面大喝示警,左手將卞明德猛力朝旁一推;一面發動禁制,身往右縱,避開正面來勢,右手急忙往後抓叉,向外一甩,便有六溜火光裹住那六柄鋼叉,朝六怪飛去。卞明德也頗有急智,見勢不佳,縱時左手一揚,滿把法米、法豆化為無數大小火彈,雹雨一般打去,就勢空手提了那壇五色米豆往側縱去。師徒二人恰好同時發動。左右四怪身還未及騰起,被火彈剛打了一跌,火叉同時飛到。倉猝之間不及抵禦,各被火叉叉向如意頭頸上面,禁法再一發生妙用,緊緊嵌住,疼得吁吁怒嘯,在槽中舞爪掙扎,不能脫出。

當中兩怪眼看將仇敵衝倒,忽被火彈、火叉迎面打來。這類旁門中應急煉成的法器,老怪雖不甚在意,但那小怪是個雄的,年紀最幼,最是兇惡,老怪也是疼它,惟恐受傷,忙即攔向前面橫身遮擋時,小怪也被火彈打中好幾十處。總算見機,知叉厲害,迎御得快,負痛舉起兩爪,將火叉敵住,未被叉中要害。轉是老怪急於救護幼子,鬧了個腳忙爪亂。火彈打向身上,不過略往後退,還不怎樣,這一叉卻正打向頸間軟處。幸虧修煉年久,氣候甚深,才一打中,便回爪將叉拔下,怒吼一聲,奮起神力,一折兩斷。接著又把小怪那柄叉抓去折斷。經此一停頓,師徒二人才得避過兇鋒。

魯清塵看出老怪比前幾次厲害得多,所煉法器已制它不住,料知它內丹已成,少時情急噴出,必遭毒手。所盼救援,不知何故尚未出現,好生憂急。便乘老怪回身拔叉之際,忙喊:“徒兒快快隨我退出屋去。”縱身上前將法架上所懸怪物鱗毛搶到手中,一同往外逃去。

怪物因為生性殘暴,極少安分受享,魯清塵雖無力除它,防備卻極為周密,煉就法器相待,軟硬兼施,自己每來必要吃點苦頭,本就懷恨多年。當晚主祭人又是卞明德,越發倔強不服。先已小鬥過一次,等魯清塵看出怪物來勢不善,現身相助,怪物兇野之性業已大發。一則初到貪吃;二則魯清塵把昔年在怪物身上砍落下來的鱗甲、頭髮做了鎮物,屢次為此吃虧,不無顧忌,兇焰方才少息。及至行法人為牲血灑中,心神一散,怪物乘隙暴起,又吃了虧,懷恨自然越深。這時老怪正噴腹中所煉真氣熄滅法火,回救四個木槽中小怪,剛將火叉毀了兩把,忽見魯、卞二人搶了法器往外逃走,如何能容。

連下餘兩個小怪都無心再救,兩翅一展,率領三小怪飛身追出。

靈姑沒想到雙方動作這麼快,方覺魯、卞二人手忙腳亂有了敗意,未及施為,人、怪雙方已飛向正殿。急得浪生在背上大喊:“我師父定被妖怪吃了,仙人還不下去?”

隨說隨即掙落,只一抓,便將天窗上鐵欞抓斷了兩根。靈姑恐他莽撞受傷,忙一把攔腰夾起,喝道:“你去不得,等我抱你下去殺那怪物好了。”浪生聽到末句,才住了掙扎。

靈姑隨將飛刀放出,銀虹略繞,鐵柵粉斷。靈姑手夾浪生飛身直下,見槽中還有兩怪在叉下亂掙亂叫,魯清塵一走,火叉無人主持,效力漸減。靈姑急於應緩,本來無心殺它們。不料二怪見銀光破屋飛落,驚俱情急,一怪負痛回爪猛力一抓,竟將叉拔起折斷,展翅便往外飛。木槽離地六七尺,怪物起時水隨湧起,晃眼工夫,室中之水已將過槽,仍在繼長增高,奪門而出。小怪起得突然,靈姑不曾防備,衣服全被濺溼,又見小怪脫叉欲逃,不由大怒,銀光電掣,攔腰一繞,立即腰斬兩段。另一小怪恰巧隨後脫叉飛來,見同類慘死,嚇得怪嘯一聲,頭還未及撥轉,吃銀光迎繞上去,照樣殺死,血濺屍飛。

浪生見怪物如此易殺,喜得拍手蹈足,怪叫不已。

靈姑見二怪雖斬,屍身猶在水中撲騰,目射兇光,爪牙皆動,勢頗猛惡,恐其性長未死,重指飛刀一陣亂攪,眼看血肉橫飛,成了碎段,才行停手往外飛去。經此一來,又耽延了一會。剛出屋門,便見老怪由殿外帶著浪頭展翅飛入,兩隻長爪已斷,似要往祭室中飛去。剛側轉身,瞥見銀虹飛出,知道厲害,不敢再進,退又無路,吁吁急叫,待往殿後飛去。靈姑如何肯放,手指銀虹,攔住去路。怪物無法,箕口張處,噴出一團淡碧光華,意欲迎敵。靈姑飛刀何等靈奇,迎著碧光略一沉滯,便聽叭的一聲極清脆的爆音,碧光碎裂,化為千百縷冷焰激射四散。銀虹隨向怪物頭頸間繞去。

怪物噴出碧光時,後面彩蓉也指著一道劍光飛身追入。見銀光已將碧光裹住,忙喊:

“此乃水怪內丹,留它有用。”飛刀神速,已將碧光絞碎,怪物雖有一點氣候,怎禁得起飛刀、飛劍夾攻。內丹一破,自知無幸,心橫發狠,還在妄想拼死,發動洪水,為害生靈。身才暴長,未及飛逃,銀光首先繞向頸間,彩蓉飛劍青光又攔腰落下,只慘叫得一聲,身體已分成三截。當時一顆比水缸還大的怪頭直朝後牆飛撞上去,中、後兩截屍身也在水上飛躍。彩蓉知它性長,恐傷殿房,將手一指,全都禁住,落在水內。

靈姑忙問:“姊姊怎去這麼久才來?這是老怪,我在西房殺了兩個小怪,還有三個小怪都殺了麼?”彩蓉道:“三小怪已全被我殺死。我到晚半步,致令那老道友為怪所傷,真是可恨。”

語聲才住,浪生首先驚叫,急問:“我師父被怪物咬死了麼?”彩蓉還未及答,跟著神龕內縱落兩個道童,哭喊著“仙人救命”,浮水趕來。浪生又連掙帶喊,要看師父。

二道童哭道:“浪生,仙姑能救我們師父,你千萬莫強,求仙姑好歹救師父一命吧。”

隨說隨在水裡磕頭,人矮水深,通體淋漓。二女看了甚是感動。彩蓉道:“你們師父為老怪所傷。又吃了小怪抓了一下,幸我趕到,未被吞噬。現被你大師兄救回房去了。我們必盡全力救他,你們不必悲哭。大約江水已被怪物發動,仗著崖岸甚高,怪物又死得快,未至成災,此時江中波濤想必平復。這裡的水最深處雖不過丈,因我早防到此,設有禁制,未使蔓延,水都聚在一處,也須退去。呂仙姑帶有丹藥,你們可先隨她同去,看你們師父傷勢如何,先給他服下一粒靈丹,將命保住。我事完即來。你們快去吧。”

三小哭謝。

靈姑仍抱浪生,帶了二道童,同去道士丹房。見魯清塵臥在床上,胸前被怪爪抓傷甚重,肋骨斷了兩根,上身滿是血跡。又中怪物丹毒,通身寒戰,面如白紙,牙關緊咬,氣還未斷,人已不能言語。三小見狀,立即大哭奔去。卞明德眼含痛淚,正在行法禁止血流,用自配丹藥灌救,回顧四人進房,立即向靈姑拜倒,哀哭求救。靈姑答道:“令師傷勢甚重,這裡有家師所煉靈丹,可給他灌服一粒,將命保住。我同來的還有一位道友,現在殿上退水,等她事完來此,再行設法施治吧。”說罷,取出一粒丹藥,命卞明德用水調化,撬開病人牙關灌服下去。並囑三小不可哭喊。卞明德跪謝接了,依言行事。

靈姑便去外屋相候。

約有頓飯光景,魯清塵寒戰漸止,眼也睜開,張口便喊諸徒近前,說:“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是我劫運。本想能避過去,留一全軀坐化;否則只能將害除去,了我多年心願。先還想我雖道力淺薄,無力除怪,師徒合力,決不致為怪物所傷。不料此怪頗有機心,早將內丹煉成,偏是深藏不露,忽然乘隙發動。我師徒驟出不意,一切佈置戒備全無用處,至為所傷。如非仙姑駕臨相救,不特我師徒幾人性命難保,左近生靈和江邊停泊舟船也無倖免。我數限將盡,縱不為怪物所傷,不過落個全身,終須化去。身在旁門,超劫轉生始得善果,藉此解化乃大佳事,你們何必悲痛?倒是那二位仙姑關係明德、浪生二徒甚大,二仙此來尚有要事,不至便走,務要照我前言虔敬相求,不可自誤。二仙俱是玄門正宗,拯濟群生,積修功業乃分內事,無庸多事絮聒。為師身中妖毒,神志全昏,本應即死,忽得清醒,定出二仙施治之力。據那日佔算,尚有數月壽命,正好借這仙藥之力,靜心調養元氣,以待時至。後日會期,好在一切均與你們說過,無須重述。

由明早起,我便閉關自修,不到日期,連你們都不見面了。”

卞明德見師父說時十分吃力,人尚不能轉動,面容隱忍痛楚,再三勸阻說:“仙姑共是兩位,與師父佔算相符。呂仙姑先來給師父服了一粒靈丹。適才追殺老怪的一位尚在殿上退水,少時到此,必能轉危為安。師父剛醒,體力不佳,務望保重靜養,不可言動多勞。”魯清塵笑道:“徒兒如何知道,便那位仙姑到來,也只醫傷定痛,定數焉能挽回?我因此丹靈效,乘其功效最著之時,囑咐你們幾句。少時見了二仙,致了謝意,便一意調元靜養,不再說話了。”浪生最戀師父,悲淚不止,幾次想說話,卞明德恐師父又勞神,頻頻攔阻。浪生也知有害,強自忍抑,悲痛已極。

這幾間偏廂佔地頗高,水又未自當地發出,深只尺許,這時已全退盡,現出地面。

靈姑獨坐外屋桌上,聽魯清塵師徒問答之言,分明事已前知。若彩蓉適才趕回稍早,何致受傷?退水又去了老大一會,還不回來。不耐久候,走向外面一看,陰雲盡去,星月滿天。樹木多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殘枝敗葉到處都是,直似暴雨初過情景。大殿火光早已熄滅,此時卻是明如白晝。暗忖:“水都退了,彩蓉還在殿中作甚?”打算催她回屋,與魯清塵醫傷。

靈姑剛往殿階上一縱,腳未落地,便聽彩蓉與人說話之聲。猛見一道青光帶著幾條長大黑影,疾如電掣,直向天空射去,差一點便被迎面撞上。驟出不意,不禁大驚,忙向側面縱避。定睛仰望,只天際略有一絲青光閃動,破空之聲由近而遠,晃眼聲蹤全無,端的快極。靈姑自從元江取寶之後,見聞大增,看出那道青光正而不邪,知有外人到此。

方在奇怪,忽聽彩蓉呼喚自己。進殿一看,殿內外大小六具怪屍不知去向,血跡也都去淨。彩蓉面色發紅,神情似頗急遽。

靈姑一問就裡,才知道那道青光是彩蓉兒時舊侶衛詡,現在崑崙派游龍子韋少少門下,不但劍術有了造詣,又得本派名宿鍾先生期許,學會許多法術,為崑崙派小一輩中有數人物,適才彩蓉截斷怪物逃路,正在行法設伏,恰值衛詡空中路過,看出是左道禁法,誤認壞人,上前喝阻,其勢洶洶。如非彩蓉災劫之餘心氣平和,幾乎動起手來。嗣經彩蓉說明原委,又認出鴛鴦眼的異相,才各略敘原委。衛詡原奉師命,有事巫峽;彩蓉又忙著除妖應援:二人匆匆說了幾句,便訂後會而別。為此遲到一步,以致魯清塵師徒幾為怪物所殺。等怪物死後,彩蓉行法退水時,衛詡也事完趕來,重又會晤,並助彩蓉將怪物屍首移沉江中。

靈姑聽彩蓉語氣,與衛詡頗為交厚,只是面帶憂急,神色不定,知有緣故,因忙著回去救人,也未深問,便催速往。彩蓉愀然答道:“那老道士頗能前知,已早算出我二人來意和他應遭之劫。現在身中寒毒,已不能治,至多還有三兩個月可活。他雖旁門,吐納修煉頗有根底。他必早把身後一切安排,長日閉關入定,將本身真火聚於金門玉閥,以俟數限一到,立即出神坐化,免使寒毒耗損真元。照理醒後全身都要血凝體僵,仗有靈丹之力,減卻他多日苦痛;想要救活,休說我無此本領,他也未必願意。如能施救,我早搶先救他了。廟中人少,再出這事,後日又是會期,大殿上香案什物尚且散亂。不如由我將這三間殿房清掃乾淨,佈置還原,免驚俗人耳目,還替他們省卻不少的事。”

靈姑只得罷了。

殿房血汙腥穢,已經彩蓉在退水時順便清除,只把魯清塵師徒適才移去的陳設用具移回原處,再稍整理,不消片刻,便即完事。正要走出,浪生忽然哭著跑進來。見了二女,忽又破涕為笑,急喊:“仙姑快去救我師父。”靈姑疑心魯清塵傷勢危殆,不暇多問,便催彩蓉,抱了浪生,一同飛去。只見魯清塵已然坐起,見了二女,便要下床拜謝救命之恩,彩蓉連忙止住。一問卞明德,才知浪生聽魯清塵吩咐完了後事,得知師父只有數十日壽命,傷心情急,擬求二女相救,探頭外屋,不見靈姑。卞明德早知二女不會就走,因有話和師父商議,需避著浪生,假說仙人已去。浪生越發惶急,故此哭喊追出。

魯清塵功力頗深,服藥不久,人已好了十之七八,並無異狀。

二女問完前事,見卞明德等長幼四徒環跪求救,滿面悲愁之容。浪生更是淚眼瑩瑩,哀告不已。方在喚起來溫言慰勉,魯清塵嘆道:“我適才再三曉諭,如何還不明白?浪生幼童無知,你三人怎也不知輕重利害、等天一亮,我便閉關靜養,有好些事要拜求二位仙姑,似此哭鬧,徒亂神思,於事何濟?我蒙仙姑靈丹賜救,才脫險境,不耐多言。

明兒可照我剛才說的活,代我稟告仙姑要緊。如有一線生機,二位仙姑正在廣行功德,何用你們強求呢?”說得語聲斷續,氣頗衰弱。靈姑便勸他躺倒將息,魯清塵告罪依了。

卞明德料知望絕,只得強忍悲酸,談說前事。

原來那水怪本是前古蛟龍一類,名為藍螭,產於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兇殘,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澗和江海泉眼深處,雖好殘殺,但是一飽便睡,往往旬日不餓不醒。醒時無論什麼人物魚介,遇上即無生理。因它惡明喜暗,尋常只在深水裡作怪,不是餓極,無處獵食,尋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為數甚少,出生時身小不過寸許。大螭口中噴吸之力極大,餓時性發,箕口暴張,猛力狂吸,離身十丈以內魚介生物全被吸入口內。偏是護犢,所產之卵全在身側不遠的水底沙窩之中。這些小卵哪禁得起它這樣擾害,不被誤吞入腹,便受狂濤震碎衝裂,所以產量甚稀,世人極少見到。可是成長極速,不消多年便長過丈。

二女所殺老怪,潛伏江心水眼已數百年。起初只在江底殘殺生靈,激動上面狂濤駭浪,為害舟船。近百年中漸漸通靈變化,餓時常率小怪興風作浪,將行舟捲入漩渦之中,吞食人畜。

魯清塵本是明末秀才,飽學博物,生來好道。明亡前棄家學道,可惜誤投旁門,僅學了些旁門法術。他卻立志清修,專以救世濟人為務。這年雲遊至此,正值江中風濤大作,舟船紛紛沉沒。看出江中有怪作祟,立意除害,積修苦功,便在江岸上搭一茅棚居住。乘著月明風靜,冒險入水偵伺虛實。看明怪物底細,知道厲害,不敢和它水斗,盤算了三月之久,才行下手。先後在半夜裡將怪物引出水來,苦鬥了好幾次,結果雙方各受些傷害,終於制服不住。藍螭勢更猖獗,船行至此,總有半數以上難免於禍。魯清塵無法,只得長日守在江邊,遇有船過,便在暗中行法護送出險。無奈人單勢孤,法力有限,搶灘的船太多,不能兼顧,不消月餘,累得心力交瘁,所保全的過船並沒多少。最後又下苦功仔細觀察,連入水底好幾次,探明怪物習性嗜好。重又擇一靜夜將怪物引上岸來,鬥到酣處,先給它吃點苦頭,然後與怪相約:從此互不侵犯;以後怪物不許傷害舟船,由魯清塵建一神廟供它,每月兩次備下牲畜,請怪物上岸受享。當時怪物神通尚小,鬥時往往吃虧,心中不無畏怯,一經好言開導,許以美食,立即應諾,方得暫安無事。無如怪物性太兇暴,飽臥還可,醒時稍一腹飢便不安本分。灘本奇險,哪再經得起怪物在下面發威大鬧,每月依然不斷出事,只是比前好多了。

魯清塵不願假借神怪招搖惑眾,荒江野岸,村小地僻,不能分身往別處募化。起初只和一個已死的徒弟合力在坡上建了一個大茅棚,算作神廟,用所存十多兩散銀買了些肥豬如期供應,預計至多數月錢便用光。恰值有一官員入川,趕灘路過,因連日風浪太大,不敢開船,時正炎暑,借宿村中。見民家宰豬,說是山坡茅棚道士託宰祭神肥豬,每月兩次,每次一口,少時便要抬去。那官人頗賢能,問出道士善於醫病,從不向別人捐募,師徒都是茹素,日以野菜、野草、糠米為糧,甚是清苦,每次祭神都在半夜無人之際,有那好事村人,見次早茅棚內豬骨都不留一根,前往窺探,必吃他的徒弟迎頭勸阻。去的人有時不聽,強橫動武,交手必敗。人少如此,人多照樣敗回,休想過去。村人知他師徒好武功,平日待人又極謙和,次日老的必率徒弟登門賠禮。兩次過去,也就無人再找沒趣。

那官人心想:“當地肥豬有三百斤左右,少說可供百人以上之用。照例祭神只是虛設,未見實享。道士形跡詭秘,又精武藝,莫非是江洋大盜隱跡居此?”便率悍僕和一位隨護武師去探。魯清塵已早算出,命徒來迎,接入棚內,揹人告以經過,並請藏於所設奇門之內隱身靜伺。到了半夜,果見怪物來此受享,親見奇蹟。魯清塵隨允明日送他過灘。那官人本來程限緊迫,幾次要想冒險上駛,俱吃眷屬、舟人苦求強勸而止,見道士有此法力,心中大喜。又問知怪物不是人力可除,宣揚徒自生事,憐他清苦行善,自捐二千金,另建廟供神之用。

不久魯清塵查知怪物餓醒必鬧,又算準時刻,將祭期移前一二日,不等怪物醒轉,在廟中宰牲設供,命徒弟持了法牌前往近江邊呼喚。由此習以為常,每逢朔望祭後數日內,多半風平浪靜。縱然出事,也因灘勢奇險,風色不順,沒將伏礁急漩躲開所致,與怪物無干。不似往常怪物作祟,滿江舟船全部沉沒,極少倖免,救不上一個生人。歲月既久,漸漸傳播開去,舟人都知江神有靈,齊來供獻,香火日盛,人怪倒也相安。

怪物本是一個雌螭,這年不知何處又來一個雄螭,兩個交合產卵到了祭期齊來享受,魯清塵恐它種類日繁,為害更烈,每值產卵期中,想盡方法破壞。雖得手了好幾次,先後仍被長成了幾個小螭,連那雄螭共有兩大三小。知此怪已有靈性,再隔些年內丹一成,更難制伏。現時它防護小螭自是周密機警,無法再行下手。而雄螭不除,必要掌生不已,供應艱難還在其次,小螭更不安分,豈非大害?好生焦急。

先同來的徒弟名喚王清,隨師多年,本領法力俱比乃師差不了多少。自恃太過,見師父日夕為此愁思,便乘怪物享受後回江伏臥之際,背師自入江中暗刺雄螭。那雄螭氣候尚淺,但這東西在水底力猛異常,雖被刺中要害,王清卻被它長鬚卷緊,無法擺脫。

王清自知難免,惟恐雌螭醒來發現,與師父拼命,為害生靈,把心一橫,就勢行法,連人帶雄螭一齊沉人江心水眼以內,然後自己震破夭靈,遁回元神。等魯清塵半夜起來,發覺愛徒不在,算出就裡,趕去救助,已是無及。只得把他元神收住,用本門法術送往左近臨產貧婦家中轉世,等他離乳之後,用銀收買為徒,便是現在的卞明德。

雌螭醒來不見雄螭,還不知為人所殺,只當年久生厭,遁向他方。連往上下游搜尋多次,終未尋到,只得仍回老穴潛伏。每年逢兩怪交合與雄螭失蹤那幾天,怪物想起舊情,必要大鬧,於是又添了一年兩次大祭。到時供應獨豐,怪物大嚼醉飽之餘,迴穴一臥多日,比起朔望兩祭隔時還久。這春秋兩祭,江水一漲一落,恰到好處,利於行舟,怪物又不肆虐為害,最是安穩,無形中又將江神增加不少靈異傳說。

可是那號稱江神的藍螭,只是一個尚未全成氣候的怪物,只能性發為禍,不能造福行旅。尤其到了近十數年間,小怪逐漸成長,只要睡醒,便在江中作祟。除兩次大祭,怪物飽餐之餘,照例把小怪封閉穴內,不使外出,有十來日平安外,其他時間不斷出事。

往往那不信奉的倒能平安過去,那信奉的反而出事,於是漸失信仰。再有幾個膽大聰明的故乘大祭行船,得了平安,於是紛紛效尤,鬧得廟中香火一年比一年稀少。雖因地僻,遠近商民多乘祭期來做生意,熱鬧不減,香火也有,但多是虛應故事,供銀比昔年大遜。

怪物食量偏越來越大;魯清塵師徒又好行善,每有餘資,多以散眾,向無積蓄,漸漸捉襟見肘,連牲畜都是先賒後付了。

魯清塵年已八十,自思坐化在即,卞明德雖得自己傳授,無如年來怪物本領大增,分明內丹將成,即使自己在世也未必能製得住,何況身後。屢次占卜,都是自己運盡之日,怪物也該遭劫,守候數年,卻通無徵兆。日前正在作難,忽見江邊風雨雷雹夾著金光飛墜,因他道淺,未能深悉微妙,卻已算出於己有關。當彩蓉二次暗入祭室之時,已被魯清塵看出有人來過,嗣見卞明德行法時如有師助,知道來人尚在室內未去,越發心喜。彼時如請見二女,原不至於受傷。因想夙孽太重,多年清修到此境地,不久即可化解轉劫,所有磨難都願今生受盡。只要不傷三個愛徒,不願再以人力勝天,始終聽其自然,若無其事。自從算出此事起,魯清塵便日夕籌劃,將後事一…分派。浪生每日守伺在側,聽出不妙,心中憂急,立志和怪物拼命。魯清塵知他和彩蓉有緣,又無兇險,故意放任,好使親近。又令卞明德事後求二女援引。

彩蓉對浪生先頗喜歡,本無他意,及聽卞明德說完前情,忽然動念,說道:“浪生孤兒,又是異稟奇資,此地如不留養,我二人拼擔不是,帶回山去,還有說法。但是卞道友一節,你本劫後餘生,我雖奉鄭仙師之命有事於此,還未正式拜師,此身尚無歸著,靈妹更是人門未久,如何代為援引?”卞明德接口答道:“此層家師早已想過,並非要求二位仙姑如何為難,只求此次取寶時令弟子追隨在側,如有機緣遇合,不措口角餘芬,便可援引到別位仙師門下。”

彩蓉應了。隨與卞明德商議買米之事。卞明德道:“這個容易。小廟常收各方佈施米穀,為數也頗不少。家師因這裡買米艱難,為防災變,每年收下新谷,除施捨貧民和變錢買豬外,向來要存下好些,年年倒換,只食舊谷。以前香火盛時,所存米穀足夠上下村眾和全廟人眾之需。近年香資大減,存谷比前雖少,但照二位仙姑所說石數,也相差無幾。到了會期,有兩個乘此時過灘的谷商幾乎每年必到,由弟子和他們一說,當時就可買下了。”二女聞言大喜。便令卞明德到日出頭代買,暫存廟內。再由彩蓉行法,夜間運入木舟,以備應用。並命道童明日告知老纖頭中止前議;原來所給買米定銀也送他養老,只不許對人說起。

卞明德隨談起灘勢險惡,江中伏礁甚多,怪物雖除,大害並未全去。彩蓉說:“去礁平水不難,但有多人指江為生,害去以後衣食無著。兩害相權取其輕,事自應辦,但這些苦人也應為他設法。”魯清塵本在靜坐養神,任卞明德代說,不曾開口。此時聞言,接口道:“貧道昔年曾經想過,這裡山高石多土少,本不宜於耕種。去年秋間無心閒遊,發現危崖背後有一狹長山谷,不特土地肥沃,出產甚多,還通著一大片窪地,開出田畝再好不過。只是四面危峰峭壁,無路可通,連貧道略知武功的人,也只可以空身攀援上下。有心開出一條山夾縫,使此奧區變成良田,無如遍查形勢,此山是塊整石,上蓋浮土,石質堅固。廟後危崖有一處相隔最薄,也有三五十丈。休說貧道法力淺陋,只能驅役五鬼邪神,難任是役;便是法力較深的道術之士,除非真有五丁開山之能,這數十百丈高厚的堅石也無法將它攻穿。二位仙姑飛劍神奇,何妨一試?”

靈姑忽想起元江取寶所得五丁神斧,立答道:“我有一柄五丁斧,觸石如粉。難得此時天還未明,無一外人在此,待我往廟後試它一下。”彩蓉道:“我也想用此寶削去江心礁石,用以開山,實為絕妙。但是會期已近,此時試用,必驚俗人耳目,傳說張揚,轉多不妥。好在我們取寶時,會期也到未天,到時我自有處。”魯清塵大喜,稱讚功德不置。

彩蓉知他不宜多勞,事俱商定,見天將明,自己還有別的心事,囑咐了幾句,便即辭別,浪生意欲隨往,又捨不得師父,二女因取寶關係重大,木船隱沉水內,帶一嬰孩同往,諸多窒礙,只允事後攜帶回山,不令隨往,魯清塵本想勸二女將浪生即日帶走,聽對方詞意堅決,也就不再勸說。等卞明德等四徒送走二女回來,略囑幾句,便退入靜室,閉關入定。不提。

二女回到原泊舟處,彩蓉令靈姑暫候,自己先人水查看,見無異狀,才放了心。這時天已大明,江岸上朝陽始升,夜雨之後,草木華流,苔蘚肥潤,到處林木山石都是欣欣向榮,溼陰陰的。仰視天空,一碧無際。一輪朝日獨湧天邊,射出萬道光芒,氣象甚是雄曠,下面江峽斷崖千尺,高矗削立,驚浪怒濤如雪,夾漩而駛,濤聲浩浩,宛若奔雪。不到正午,照例不見日光,氣象蕭森,景物陰晦。這一夜工夫,平添了無數大小新瀑,恍如數十條大小白龍飛舞騰翔於深淵之上。

靈姑極口讚美,不聽彩蓉應聲,回頭一看,彩蓉獨立朝陽影裡,眉顰不舒,似有心事在懷,正在凝想。人既美豔,又被當前景物一陪襯,越顯得丰神絕世,儀態萬方。暗忖:“彩蓉自從元江取寶之後,日夕相聚,情感益親,勝逾骨肉。以前身世行藏,無所不談。來時並還說,等二次吸起金船,取得船中遺寶,不問師父允否收錄,決計同回大熊嶺苦志潛修,以求正果。每日總說以後漸入佳境,前路明但,興致勃勃,從未見有憂色。昨晚還好好的,怎自行法退水,遇見她那舊友以後,便心神不定起來?”心中奇怪,忍不住問道:“彩姊,你在盤算些什麼?江神廟前豆花飯甚好,我們晌午還去吃它好麼?”彩蓉面上一紅,答道:“我們這種神氣穿著容易叫人生疑,最好暫停一日再走。

明日即是會期,香客商賈四方雲集,什麼異言異服的人都有。靈妹打算飽嘗鄉味,好在取寶還得數日,要去明早再去好了。”靈姑見她支吾不答,以她為人和平昔情形,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暗中留意窺伺,彩蓉面上老是時喜時慍的。有時故意談笑,似恐心事被靈姑看出,欲蓋彌彰,更露形跡。靈姑越發心疑,也不給她叫破。當日便在泊舟岸上閒遊,隨便飲些江水,吃點乾糧,徘徊眺望。

到了黃昏將近,彩蓉忽說想往廟中看望,當地不可離人,令靈姑留守。靈姑知道一切都與魯清塵師徒商妥,去否無關,彩蓉藉詞他往,必有用意,但是不便攔阻。又因事關重大,倘因同時離開發生什麼變故,如何承當?只得罷了。

彩蓉去後不久,靈姑忽見一道青光由上流頭橫空疾駛而來,先疑來了同道,轉瞬已經飛過。心正尋思:“此人劍術頗深,怎飛得這麼低,豈不驚俗炫眾?”青光倏又折回,到了頭上略一停頓,便即下落。靈姑因那金船藏珍關係修道人甚重,不特各異派生心覬覦,便是崑崙、武當兩派和海內外散仙修士,見了也不肯放鬆。因彩蓉不在,更須謹慎。

一旦看出來的是生人,並非元江所遇諸友,又似朝己而來,靈姑早就有了戒心,暗中準備。青光還未及地,手指處,一道銀虹已先迎上,才一接觸,青光倏地掣退。靈姑原見來勢大驟,未分敵友,不得不防,本無比拼之意,見青光往下一撤,也將銀光止住,方問:“何方道友到此?請示來意。”同時對方也發話道:“我來尋人,呂道友休得誤會。”跟著面前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猿背蜂腰,面如冠玉,長眉入鬢,星瞳炯炯,身著白拾衣,腰佩革囊寶劍的英俊少年,緩步走了過來。

靈姑聽來人稱己為呂道友,猛想起天明前大殿門外所遇青光,正與此人一般家數,知是彩蓉所說童友故交,愛屋及烏,敵意全消。更想借此探詢來人口氣,彩蓉時愁時喜,究是為何?忙把飛刀收去,賠笑答道:“道友尊姓高名?令師是哪一位仙長?能見告麼?”少年答道:“卑人衛詡。家師是崑崙四友之一,游龍子韋少少。”靈姑一聽果是衛詡,笑著接口道:“如此說來,道友尋的是彩蓉姊姊了。久仰崑崙四位前輩仙長大名,今見道友劍術神妙,果不虛傳,可稱幸會。聽彩姊說,昨晚除妖空中行法,得與道友無心路遇,後在廟中晤別,己然因事他往。現又尋來,有何見教呢?”

衛詡目注靈姑,略為尋思,便笑答道:“明人不做暗事。實不相瞞,我與道友一樣都是為那金船藏珍而來。昨晚別時,因見空中邪氣瀰漫,疑有妖人盤踞廟內,不想行法人竟是昔年舊侶。蓉姊自從幼年隨人上墳未歸,諸鄰友都當她迷路入山,飽了蛇虎之口,獨我不信,背了家人私往山中尋找,也將路徑迷失,因在山中,幸遇家師和鍾師伯,得有今日。她卻不幸為妖鬼徐完攝去,受盡苦難。數十年來時在唸中,昨夜劫後重逢,始悉前事,聞之痛心。只因她陷身妖邪門下太久,如今既已歸正,如何仍習邪術?我再三勸她隨我往見家師,必為援引,她又不去,可知惟恐妖鬼死後失勢無依,並非真個迷途知返。因她說起元江取寶曾經參與,彼時武當七姊妹也都在場,我與七姊妹中的姑射仙林綠華相熟,所居恰又離此甚近,意欲證明真假。適往訪問,果然不虛。並還因此得知巫峽取寶之難不亞元江,只金船陷入水眼不深,吸上來較易,但若沒有金蛛仍吸不上來。

我素不願搶人現成,初意仗有師傳法寶,直入江心金船之內取寶。誰知金船禁制仍未全除,不知破法,不能妄入。蓉姊再三勸我息念,我均未允。現知底細,既不願巧取豪奪,只好罷休。深覺昨夜對她不起,意欲告知,好使她放心,還有好些話說。我崑崙門下雖不似目前峨眉、青城兩派聲勢之盛,人才之多,論起功力修為,卻也不相上下。師叔崔黑女自從陰素棠犯規叛教,便立意收一女弟子承繼本門心法,多年物色,不曾尋得美材。

蓉姊天性品質,無一不是上選,本意約她訪我,取了寶物同返崑崙,她偏執意不允。我疑她所說不真也由於此。現在取寶一節,我也知難而退,不再作梗,但對她前途仍是關心在唸。好在令師大顛上人未允收徒,可否請道友相我勸她,等將寶物取到手內,覆命之後,由我引進到崔師叔門下,免使她身無歸屬,又被昔日同道妖人誘脅了去,再人歧途,就感謝不盡了。”

靈姑見他對於彩蓉情分真摯,現於詞色,便問:“彩姊被妖鬼徐完攝去時年尚幼小,道友稱她蓉姊,想必年紀更輕了?”衛詡答道:“蓉是她的乳名,論年紀比我只大一個多月。因蓉姊生母賢惠多才,夫亡以後遭嫡室妒忌,遺棄流落滇中,與我叔父母所居是緊鄰。彼時雙方年小,我也幼遭家變,父母雙亡,寄養叔家,受盡悽苦,與蓉姊同病相憐”常在一處玩耍。後來蓉姊年紀漸長,生活日苦,娘又下世,還算鄰人善心收留,但那家也非富裕,僅得棲身。那日她去城外上墳,我本想同行,她恐家叔母搬弄是非,害我捱打,又恐旁人編造黑白,堅不令去。我幼時曾經習武,如若同去,她固不會迷路遇難,我也不會有此仙緣遇合了。今日僥倖得有小成,全出她賜。她已萬苦幹災,方由苦海中掙脫出來。我不知道那是無法,今既已盡知底細,如再視同陌路,萬一她重墮泥淖,怎能問心得過?無如蓉姊為人外和內剛,從小我就強她不得,一別多年仍是如此。昨夜已再四相勸,終是不聽。反說她已失身妖鬼,無顏與我再見,下次相逢,還要避道而行,怎好意思同在崑崙門下?這話實是欠通,再說恐也無用。道友和她患難知交,言以人重,倘蒙勸解,許能聽從也未可知。”

靈姑聞言,越知二人童年早種情根,彩蓉今日愁思必由於此。正待答話應諾,彩蓉忽然飛回,一見靈姑、衛栩並立說話,不由臉上一紅。皺著眉頭看了衛詡一眼,似想說話,又說不出口來。衛詡見彩蓉來到,卻甚喜歡,笑道:“蓉姊,你到哪裡去了?我正託呂道友勸你呢。昨晚所說的事,你能答應我麼?”彩蓉微慍道:“我心已定,並與譚蕭姊姊有約:她此番往青城見了崔五姑,為我盡力援引。好些前輩仙師都在金鞭崖上聚會,便鄭仙師不允收錄,也必不至落空。你對我好意,終身銘感。但是崑崙派前輩女仙,只有陰素棠與崔黑女兩位,而陰素棠已因作惡叛教,遭劫慘死。我生性好潔,你也深知,多苦不怕。照你昨晚所說崔老前輩那等行徑,雖說骯髒風塵,滑稽玩世,我卻一日也做不來。你昨晚行時又說氣話,害我擔心一天。我本來不想再見你,適因取寶事難任重,關係我前途成敗至大,你仍是童年性情,我又素不受人要挾,萬一因你失事,我這苦命人怎生得了,迫不得已,適才設詞瞞了靈妹,前往下流頭飛來石古洞前尋你問個明白。

不料你又他去,我便在洞壁上留字代面。今既相遇,好在靈妹患難骨肉之交,此事早晚也須告知,就說出來也無妨。取寶之事,鄭仙師已早有安排,到時還另有能人到來相助,你只要不在暗中作梗,必能成功。你如憐我,便請息念回山,免我這苦命人出甚差錯,無法交代;如真以此要挾,或是乘機巧奪,我所習旁門邪法,用以尋求正果雖是無望,如用來對敵,正不知鹿死誰手,事到其間,說不得只好與你拼命了。”

靈姑見彩蓉言詞堅決,令人難堪,方恐二人反目,誰知衛詡聞言毫無忤色,只苦笑道:“姊姊,你錯怪我了。昨晚原因久別初會,盼深望切,見你初脫苦孽,身尚無歸,恐將來有甚閃失,欲踐幼時生死禍福之約。那金船之寶乃曠世奇珍,正好合力下手尋取,同返崑崙,共證仙業。如真與人有約,不能變計,便各行其是。反正此寶乃現成無主之物,誰有緣福、法力能得到手,便算誰的,並不為過。今日去晤武當七姊妹,承張、林二位道友告我取寶之難,不能專仗人力,還要藉助異類,又出元江所得諸寶相示,才知底細。適已對呂道友說過,生平不願因人成事,巧取現成,只請姊姊踐言,情願知難而退,幾時有心要挾呢?”彩蓉冷笑未答。衛詡又道:“我昨晚話大率直,難怪姊姊不肯深信,但巫峽沉船,已有不少異派中人知曉,到時必來擾害。你和呂道友只有兩人,俱要主持行法,人手大單,恐難分身抵禦。暫時甚話不談,且容我從旁相助,明瞭心跡,再說如何?”彩蓉哪知衛詡別有心意,本為取寶擔心,惟恐衛詡作梗,自己難處,一聽衛詡舍了前念,改作相助,暗自欣慰,不禁轉了喜色。但仍故答道:“我們倒無須你相助,只求你不來作梗已足感盛情了。”

靈姑不知衛詡與彩蓉總角之交,耳鬢廝磨,性情素所深悉,見彩蓉話語神色拒人於千里之外,頗覺過意不去,恐怕雙方鬧僵。方欲設詞緩和,衛詡已含笑道:“蓉姊如此說法,那我到時只作壁上觀,略開眼界總可以吧?”彩蓉想說連看都不許,見衛詡滿臉笑容,心方生疑,未及答話,衛詡已朝二女舉手為禮,道聲:“容再相見。”腳點處,一道青光衝空直上,往下流頭天空飛去,指顧之間蹤跡已音,端的比電還快。

靈姑見他飛行如此神速,心甚贊服,埋怨彩蓉道:“衛道友是姊姊總角至交,我見他人頗豪爽真誠,所說全是好意。即使不願與他同門,多一有力之人相助,總比從中作梗要省事些,何必樣樣深卻峻拒,使他難堪呢?”彩蓉苦笑道:“靈妹和我情逾骨肉,我的事也不須瞞你,他這人從小聰明絕頂,卻受惡叔欺凌,將財產霸去,常加虐待。彼時雙方都在童年,雖然兩小無猜,互相愛好,原不懂什麼情慷。後來年紀漸大一些,他忽然對我用起情來,時常揹人尋我同玩,一天不見都不行,不久我被妖鬼擄去。我自學會妖法以後,曾往故居尋他幾次,都未尋到。事隔多年,以為他已老死在外,不料昨晚重逢,他的遇合竟與我相差一天一地,不但仍是當年風度,並還學了一身道法。依他心意,仍是不忘舊情,再三向我勸說,由他接引到崑崙門下,拜女劍仙崔黑女為師,異日與他同隱,如劉樊合籍、葛鮑雙修一般,我多經災劫之餘,萬念皆灰,幸遇靈妹,才得今番遇合。眼看前路有了生機,一心向道,惟恐失錯,如何敢再惹世緣?就照他所說,他也是玄門清修之士,與我共處,不過雙方情厚,不捨分離,只作個神仙眷屬,地老天荒,長共廝守,不涉兒女之私,但我已然失身妖鬼,蒙垢含羞,終身莫滌,如何再配與他為偶,為此故作不情之拒,欲使絕念。昨晚他走時出言要挾:如允舊約,無一事不肯相從;否則他此來也為取寶,既然忘情故劍,視若路人,就只好各行其事了。今早回來,我料他色厲內在,時常負氣,事後必來尋我,因此不肯離開。及至等了大半日未來,惟恐相別年久,改了性情,萬一真個反臉成仇,卻是我們一個勁敵。因拿不定準,前往探他心意,沒有尋見,心還發愁,不料他已到此。適才看他還是當年對我情形。他這人言行如一,只要把話說定,決無更改。只是別時他面有喜色,令人生疑。我對他難堪並無妨害,也不會因此懷恨作梗;轉恐他聰明機智,看出我那種種不情出於故意,那就難保糾纏不清了。”

靈姑暗想二人語氣神情,一個固是用情專誠,一個也是未能忘情。聽歐陽霜平日之言,彩蓉與師父無緣;譚蕭和她那麼深交,受託時也只支吾答應,並未明允力任其難,為之援引。譚蕭脫劫以後,由本身元嬰煉成道體,法力高深,已能前知,如知彩蓉前途,萬無不告之理。照此看來,果知衛詡所云,只做名色夫妻,同修正果,焉知不是她的歸宿?便將所託的話說出,又從旁勸解了幾句。彩蓉聞言不答,隨後想起自身經歷,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靈姑再三慰勉,終無話說。一會月上東山,二女吃些乾糧,夜深各回沉舟之內安歇。

次日一早,二女同往廟內,裝作香客隨喜,見江邊埠頭舟船雲集,因船多灘險。”

泊舟之處只有裡許。。餘者多是水深浪惡,山險崖高,無法上下,好些後至舟船都在上下游三五十里外覓地停泊,肩挑擔負,起早趕來,還不在內。廟前坡上下更是人山人海,喧譁如潮,大殿外香菸繚繞,漫為雲霧,端的熱鬧非常。靈姑暗忖:“近年舟人信心大減,尚且如此熱鬧,如在昔年,正不知有多繁盛呢。”方嫌廟中進香人多擁擠,不願進去,忽見廟側一株大黃桶樹上有一小孩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浪生。忙告彩蓉,隱身飛縱過去,將浪生喚下來,帶向廟後樹林之內問有甚事。

原來二女走後,魯清塵說浪生已有歸宿,不久即隨二女他去。吩咐閉關以後,由他自由行動,無須似前禁閉。只囑浪生不可生事淘氣,否則便要自誤仙緣,悔之無及。又暗中告誡卞明德,對於浪生須以恩結,不可生嫌。說完,隨即入定閉關。四徒知是師父臨去遺言,傷心已極。尤其卞明德和浪生不久他往,從此更無晤對之期,連送都不能送,悲痛更甚。當面不便哭泣,同退出室,各自痛哭,互相勸勉。卞明德和浪生素不投緣,惟恐他會期中淘氣滋事,奉有師命,不便再加管束。知道二女早晚必來,設詞哄他,天未明,便令其隱身樹上相候,不令行動。說二位仙姑不似常人,來時難免隱身,非在高處不能看見。此來無多耽擱,如被走脫,永無入門之望。浪生因師父也曾說此乃曠世仙緣,不可自誤,惟恐二女走來錯過,信以為真,果在樹上耐心眺望。候久不至,腹飢焦躁,忽見二女雜在人叢中走來,喜得將手連招。見二女忽又隱去,以為有心避他,正在驚急欲哭,四下查看,二女已在樹下現身,招他下來。不禁心花大放,見面說了前事。

靈姑見他情急依戀之狀,笑道:“你大師兄哄你呢,我們還要託他買米存放,焉有不來之理?況又答應將你帶走,怎能失信呢?”浪生聞言,暴跳道:“大師哥太可惡了。

他說二位仙姑嫌我調皮,不想帶走,非緊纏不放,便被走脫,日後休想再見。卻害我餓著肚皮,天不亮就爬在樹上,著了一早晨急。少時我非尋他算賬去不可。”靈姑忙勸道:

“長兄當父,你師父已然閉關,他便算是你的師長了。他就哄你,也因今日人多,恐你性暴淘氣,惹出事來難處。你既腹飢,我們也正想吃豆花飯。可隨我們一同吃完,在廟外閒遊些時,晚來人靜,再去廟中見他,商量買米好了。”浪生仍然忿恨不依。彩蓉故意怒道:“你師兄原是好意,再不聽話,我不要你了。”浪生方始安靜,不再爭鬧。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5:55


第七十回 橫江白霧 絕壑運蛛糧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跡

話說那賣豆花飯的王老么,自從前日得了甜頭,回到家中連夜做了幾樣拿手菜,準備次日敬給二女,好多得點賞錢。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來,以為二女開船走去,自家又捨不得吃。正想乘今早會期賣出,忽見二女帶了浪生走來,好不歡喜。見攤前三條長板凳上都坐滿了食客,惟恐二女官家小姐不願與粗人雜坐共食,連忙用好話催眾人快食,說:“有官家定座到來,請讓一步。”又令乃妻代為照管,擠迎上前說道:“兩位官小姐快請這裡來。”那些顧客多是趕集的商農,先聽王老麼催快,還不願意,在說閒話。

及見二女神情穿著,俱為所懾,當是進香的大官眷屬,三口兩口忙著吃完,會賬走開。

王老么慌不迭擦抹案板,請二女、浪生坐了,換上新滌碗筷。賠笑說道:“小姐昨天怎沒來照顧?還當官船開走了呢。前晚回家連夜宰了一隻肥雞,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腸、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樣菜略表孝敬,還沒有動呢。”隨說隨將攤側箱內菜餚取出擺上。

二女見是一碟棒棒雞、一碟爛燒鴨子、一碟香腸、一碟血豆腐,外加攤上原賣的小籠蒸扣肉、大碗豆花帶肉未香料。面前已擺了一大片,王老么還在現炒熱菜,便說:“夠了,我三人哪吃得下這許多?”王老么道:“這裡小人一點心意。小姐們自然吃不多,聽說這娃娃食量太大,廟裡素包子都能吃上一籠,今天跟小姐出來開葷,少了哪夠這娃娃吃?”言還未了,浪生聽王老麼連叫他娃娃,怒喝:“你敢叫我娃娃?”怪眼一翻,便要縱起抓去。幸二女手快,將他按住。王老么知他厲害,直說:“我說錯了,小祖宗不要生氣,我做好的你吃。”浪生也真覺餓,二女一喝阻,便不再鬧,埋頭大吃起來。一會,王老么又炒了一碟辣子雞丁、一碟腰花、兩碟素菜端過來。浪生自小隨師茹素,初嘗美味,高興已極。彩蓉見他食量兼人,吃得又香,邊吃邊拿眼偷覷自己神色,哪一樣菜都要留些,似未盡性,便笑道:“愛吃你只管吃,吃完叫他添,只不許吃酒好了。”

王老麼巴不得多賣,又添了兩小籠扣肉、一碗豆花過來。浪生共吃了四碗冒兒頭,菜是全光,方說夠了。

這時別的顧客俱被王老么推有官眷包座謝絕,因浪生生得異樣,香客多聽廟中養著一個怪嬰,見了紛紛傳說,齊來觀看,攤側人都圍滿。又見二女攜帶浪生情景,互猜浪生要被官家帶去,從此享福,一步登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二女先見浪生吃得有趣,不曾覺察,見狀未免厭煩。彩蓉給了五兩銀子,已要起身,猛瞥見前面香客遊人東倒西歪,往兩邊亂擠,一個身材高大的頭陀甚是眼熟,正往廟內擠去。不禁大驚,忙即悄告靈姑:“速帶浪生繞向廟側樹林之內等候,我有事去去就來。此時千萬不可和我在一起,遇我時不要說話,裝作不認得才好。

靈姑因彩蓉神色慌張,說完便走,料有原因。見王老么還在於恩萬謝,隨口敷衍兩句,允其再來,徑率浪生依言往廟側密林之中走去。這時香客遊人越聚越眾,擁擠不通。

靈姑恐浪生力大,亂闖惹事,便將他抱起,低聲叮嚀不許言動,自往前擠。仗著民風淳厚,見是女子、嬰童,都各避讓,才得勉強擠向前去。行近廟前,瞥見衛詡在殿前石台上,方疑彩蓉是尋他去,猛聽前面人聲鼎沸,紛紛波動,循聲一看,乃一個長大頭陀,正由廟中擠將出來。先前彩蓉見頭陀時,靈姑面向飯攤,並未看見。此時見那頭陀身高七尺以上,豹頭獅鼻,濃眉大口,一雙狗眼閃閃生光,額束銀箍,滿頭黃髮披拂,亂蓬蓬的。生相甚是獰惡。走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味朝前猛衝,所過之處,人全東倒西歪,眾聲叫罵。有那年輕氣盛的不甘吃虧,便揮拳打去。頭陀既不還罵,更不還手,仍然往前擠撞,如未聞見。可是打人的都相繼呼痛。咒罵不已。

靈姑看出頭陀神情有異,不但絕好硬功,弄巧還是妖邪一流。心憤出家人不應如此強橫可惡,如在平時,早已上前理論。此時一則遊人大多,動手恐有誤傷;一則又惦著彩蓉行時之言,無暇及此:只好忍耐下去。經此一亂,再看衛詡,已然不見。繞到廟側無人之處,回顧頭陀,也將擠出人群。叫罵之聲相接,知道吃虧的人甚多,斷定頭陀決非善類。暗忖:“看此賊頭陀行徑,平日惡行可知,實是容他不得。等見彩姊商量之後,探明底細,如是兇僧妖邪,務須除去。只恐遠來路過,一現即行,被他滑脫,又為世人貽害。”方欲到森林中無人之處飛空察看,忽聽耳側低語道:“速往廟後,道童宜從善在彼,我有話說。”

靈姑聽出是彩蓉說話,忙穿過樹林,繞抵廟後危崖之下,見宜從善滿臉憂惶之色。

彩蓉業已先到,等宜從善將靈姑引到崖腳一個大隻方丈的石窟以內,方始現身出來。靈姑見她蹤跡如此隱秘,間是何故?彩蓉嘆了口氣,答道:“方才你見那高大頭陀麼?”

靈姑道:“你原來是為這賊頭陀走的麼?剛才你走時我並未看見他,你走後我來尋你,才得看見。他一味在人叢裡橫衝直撞,受小傷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來尋你,抱有浪生,又恐人叢中動手誤傷生事,早打發他了。那廝不過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亂擠情形,不似什麼高明人物,難道憑你還怕他麼?”

彩蓉失驚道:“我走時匆忙,防賊頭陀看見,不知你還未見,忘了告訴你。幸虧你不曾造次,不然又是一場麻煩。這廝乃是西崑崙二惡之一,原是土人出家,名叫赤隆兒瓜,外號金獅神佛。他還不說,最兇的是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比他法力更深。二兇僧從小患難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靈相通。又煉有幾件極神奇的法寶。內中有一件乃是各人所戴金環,每遇危難,即使相隔千里,只要取環一擦,另一兇僧便即聞警追來。

其實他們不過身在旁門左道,不忌葷酒女色,性情粗暴,並不十分為惡,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本來也與我無關。只因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這廝路過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與他路遇,定要將我劫去。我鬥他不過,行法告急。妖鬼趕來,一見是他,先頗不願得罪,說我是得力門人,不便奉贈,此外鬼宮兒女甚多,任憑挑選奉贈。他偏執意不允,要定了我。兩人翻臉動手,他自非妖鬼敵手;妖鬼也只能將他困住,急切間不能傷害。後來這廝乘隙磨擦金環,困到次早,麻頭鬼王從西崑崙趕來,將他救走。由此結下深仇,另約能手尋鬥幾次,均未得勝,恨我入骨。此時遇見,豈肯放過?

“這廝適才不曾隱身由人上飛越,乃是故意。近年我雖學會妖鬼邪法,如和他鬥,仍是敗的可能佔多數,況當取寶吃緊之際,怎能惹他?原想這廝也許是無心路過。乘他未見,隱形追蹤,暗中一查探,才知上年他已來過,不知何故想佔此廟,來尋廟主商量。

他也是用重價購買,不是強奪。卞明德見他以前得我吩咐,允以下月相讓。他卻定要提前,最好當時接收。說了若干好話,允以三日之後回信,方始走去。卞明德等三人因他師父還有多日才能坐化,聽賊頭陀語氣甚是蠻橫,意欲強佔此廟,不讓也要讓,接廟以後,舊人一個不留,他師父已然閉關入定,不能驚動,本想一拼。只因我再二告誡,不敢妄動,為此十分焦急。

“那米商昨日到達,米也訂好,起初打算運入廟倉存放,經此一來,只得變計。我令卞明德和米商說,將米船開往上流頭無人之處停泊,今晚夜裡由我將米船沉入水中,再行運入原乘木舟以內。雖然這類邪法頗幹正教之忌,如若不知就裡,被他看破,必然作梗。所幸為時不久,不見得只此個把時辰,就會有人路過為難,比起由廟運去多一週折,總妥當些。可惜靈姑入門未久,各派中人所識不多。此時如能得一見聞交遊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時隱身崖上守護,就萬無一失的了。”

靈姑便問:“衛道友曾允相助,你雖堅拒,他意未忘,約他如何?”彩蓉嘆道:

“其實他在崑崙門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遊,見聞廣博,用他實是最妙。無奈此時我與他越遠越好,此情萬承不得。說起傷心,以後不提他吧。”靈姑見彩蓉目波紅潤,隱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衛詡曾在殿前石台上現身之事。

二女商議結果,因知顛仙到時必還另派能手前來相助,便令宜從善轉告卞明德,趕緊暗中購辦米穀,由她二人夜間先付買價,轉交米商,令其依言行事,推說江神用米,不許傳揚。頭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覆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否則與取寶之事必有關聯。明鬥不過,便將師父閉關之事告知,借給他一問廟房,等坐化後再讓全廟。這樣說法,只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節隱起,於廟中諸人決不妨事,自己再行準備應付。

商定以後,宜從善便說連日忙亂,浪生在廟實難管束,請二女將他帶走。彩蓉一想,已然應允,看浪生聰明,也還聽話;兇僧保不住常來侵擾,浪生在廟,容易生事;帶在身旁雖要多費一點心思照料,卻不致有甚別的亂子:便隨口答應了。浪生先因戀師,不肯隨往。及至師父閉關,室有禁制,不能擅入,又聽卞明德等三人一說,惟恐二女捨己他往,誤卻仙緣,聞言大是歡喜。二女又誡他此去務要聽話,不可胡亂言動。浪生允了,隨同迴轉。大敵當前,不敢大意在崖上逗留,徑回沉舟以內。

夜裡彩蓉往廟中交付米銀,並探頭陀動靜。到廟一看,大殿上蠟淚成堆,香菸猶自瀰漫。卞明德、宜從善、金百鍊三人還同了十來個臨時幫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掃,計算日間佈施,忙得不可開交。彩蓉原是隱身人門,仍把卞明德悄悄喚出,同往西廟靜室,交付米錢。間知香客黃昏始散,頭陀去未再來。因他在廟前擠撞,好些受傷村人心中不服,都想尋他晦氣。卞明德曾命一精細人暗往跟蹤,那人去了好久,方始回說那頭陀出村以後,便往廟後亂山走去,越走越快。山路崎嶇,正恐追他不上,頭陀忽然回身將那人喚住,笑說:“我乃有道神僧,雲遊至此,發覺江心黑狗灘附近藏伏著怪物,意欲留此,為這一方除害。日裡在人叢中擠撞,小有傷害,是眾人有眼無珠,不知敬重所致。

我如真有心為難,被撞的人一個休想活命。你既跟來,足見是個有心人。”為念俗人無知誤犯,從身畔取出一道靈符,吩咐用一個水缸,將符焚化在內,受傷的人用此符水一抹傷處,立即痊癒,還治百病。他並說廟中既無神光,又無妖氣,乃是道士假名騙財。

他因除害,兼愛廟前風景,已用重價向道士買廟,限令三日之內出讓,由他住持。從此不但不要人們供奉,還可大顯法力,為這一方造福。除怪時雖有用人之處,也以重金相酬,不令人白費氣力。回去可傳語眾人和道士,說他因見廟中香火已有多年,也許原來實有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冒充神靈興風作浪,已被那閉關的老道士除去。早上訪問道士師徒名聲不差,香火供銀由人自願,向不強募,算起來除混衣食外,尚無別的惡跡,故此好好商說;否則不特當時要將此廟強佔,不給分文,還要另加處治。他已格外寬容,給了三日期限,休再不知好歹。讓價任憑多大,決不還口。只管遲延,那就不客氣了。

看三個小道士俱似會點障眼法,如不服輸,把廟產認作本身基業,不捨出讓,可往後山白石崖頂上尋他鬥法,以勝負來決,也無不可。說罷一片紅光,人即不見。那人和卞明德相好,也未向外傳揚,徑來報知。卞明德聞言,雖也不無憂疑,因知師父佔算如神,既說自己去後,廟業歸宜、金二人執掌,香菸還要大盛,別無兇險,又恃二女法力可以相助,以為此廟決不會被頭陀佔去。想試那符有無靈效,便備水缸一口,如言施為,姑令受傷人取水一抹,果然立愈。正想收拾就緒,趁夜靜無人,去尋二女,彩蓉已經走來。

彩蓉聽完前事,便令卞明德仍照日裡所商應付,百事曲從,千萬不可和頭陀變臉。

有自己在,就讓他將廟佔去,也是暫時的事,不多幾日仍可奪回。否則一旦為敵,取寶事忙,無力兼顧,廟固不保,連魯清塵也不能在廟中閉關靜修了。卞明德自是應諾。

彩蓉問明頭陀所去途向,隨即隱身往白石崖飛去。到後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頂怪石磊阿,連人坐立之處皆無,上下更無一個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頭陀的影子。先恐被頭陀的邪法瞞過,連用冥聖徐完所傳搜形煉神之法試了幾次,終於無人出現。知道不是所說不真,便是已離此他去,只得迴轉廟內。

彩蓉問知卞明德已將銀子送往江邊交與米商,心想:“子夜將過,難得兇僧不在,此時正好行法將米運入沉舟,何必再俟明晚?”忙又趕向江邊。路遇卞明德交完米價回來,說米商周福庭多年交好,對魯清塵師徒最是信服。起初聽說米穀為供神之用,還不肯要銀子,經卞明德再三解說,只令依言行事,不許洩露,方允收下。二女泊舟之處浪大灘險,雖有神明默佑,終究害怕,為此還給了他一道靈符,護送米船乘夜前往。來時船已開行,大約明早便到,二女泊舟之處,舟人日間睡眠,候到夜裡,便可行法收納。

兩地相去要走二十來裡上水,平日就是好天,也須好幾班縴夫。因有靈符催護,只要一人掌舵,一人搖櫓,即可平穩上駛。舟人見這樣吃水的糧船,夜行如此容易,越發堅了信心,決不至於誤事。

彩蓉知卞明德所習乃旁門中驅役五鬼的小術,稍微高明一點的一見即知。當此強敵伺側之際,隱藏尚且不暇,如何還敢炫露?如被外人看破,立生禍變。如非事貴縝密,自己略為施展,便可運走,何須多費手腳,但知卞明德是一番好意,又不便多說。忙答:

“這樣不妥。但我如破了你的法,你以後便減靈效。請速急收法,隨我追去。”卞明德知船行江中,正當吃緊當兒,彩蓉卻催他先收禁法後追,料有差錯,好生慚愧,不敢怠慢,忙把禁法一撤。

彩蓉也用遁法將他隱了身形,一同帶起。飛到江心上空,俯視江峽,宛如一條狹長的深溝。月光不照,暗景中只見星光隨波閃動,夜色端的幽寂。晃眼追上那三米船,彩蓉隨帶卞明德往下飛降。見船上布帆高扯,首船頭上立著一個手持符篆的舟人不住展動。

禁法撤去,符已失效,依舊乘風上駛,疾如奔馬。照那走法,片刻即到沉舟之處,竟比預擬要快得多。知非無故,好生驚疑。匆匆教了卞明德幾句活,以備少時如若現身,好與米商答話。跟著急飛首船,一把先將舟人所持符篆搶去。到手一看,仍是卞明德原物,靈效早失,毫無異狀,可是船行更速。

舟人因符無端自手失去,自是驚詫,一片喧譁,齊說:“船走得這麼快,沒了靈符,怎能叫船停止?沒有止法,如何得了?”紛紛埋怨持符人自不小心。有的便主張擺設香案,向江神求告。此應彼和,亂成一片。彩蓉見眾驚譁,恐萬一無事生事,便將卞明德送到船上,命照適才所說略為增減,止住眾喧。自己又在暗中留神照料,見機行事。舟人見卞明德飛落,又是一陣喧譁。卞明德忙即喝止,假說奉了神命來此護送,吩咐噤聲。

並盤問眾人,途中可遇甚事,俱答無有。彩蓉在側,聞言越發奇怪。暗中行法試止前進,只略慢些,卻止不住。又試探不出別的朕兆,沒奈何,且等到地頭再說。

不消片刻,船到沉舟附近,忽然自停。彩蓉四顧無異,忙回沉舟一間,靈姑也說,自她走後並無動靜,暗忖:“對方道行甚高,看此行徑,頗似暗中相助,並無惡意。好在身有顛仙所賜靈符,事急時可防萬一。時機瞬息,且相機把穀米運回沉舟,再作計較。

如真有人為難,運米時也必發難,否則定是顛仙命人來此暗助無疑。”便囑浪生伏臥舟中,不許妄動,並令靈姑在水中加意防備,自水上面行法運糧。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峽上面已是大霧迷漫,星光全隱,越想越覺對方有意掩護。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數昏迷入睡。然後行法闢水,和沉舟一樣,在水裡空出停船之地,將三船徐徐沉下,將米穀分運原乘獨木舟內。一切停當,並無變故,心中大慰。隨將三船浮升水面,乘霧未散,親身送船回泊。歸途因是順水,卸載之船行甚迅速,約有頓飯光景,便即回到江邊埠頭停泊。又囑咐卞明德幾句,便使舟人醒轉,獨自飛回。這一來斷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糧已備,只等三日之後廟會終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寶。彩蓉雖覺頭陀所說黑狗灘除怪之言頗似意在金船,以此為藉口,但是自間法力比頭陀差不了多少。先時害怕,是因人少勢單,難於兼顧。現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顛仙所賜靈符好用,不求勝敵,只求全船寶物到手即行,總可如願,不禁心中一寬。

因取寶日期將到,次日僅由彩蓉一人隱身出探頭陀和昨夜暗助送糧那人的下落,靈姑、浪生一直守在沉舟以內。浪生天性好動,初隨二女回來時,見那五隻獨木舟都沉江中水深之處,上面隔有兩三丈深的江水,人須穿水而下,而下面四外的水被禁法隔閉卻是空的,江水晶瑩,清明若鏡。船在中心,水族游魚就在離頭丈許和四外晶瑩之中游行往來,歷歷可睹,甚是好看。有時靈姑為了逗他好玩,更把新從彩蓉所學的法術施展,放出光華照向上面,晶波輝映,幻為五彩,更成奇觀。喜得浪生不住拍手歡笑,磨著靈姑演習,不捨離開。靈姑告以此乃旁門小術,無足輕重。異日隨往仙山修為有成,不特飛行絕跡,頃刻千里,靈山勝域,自在遊行,而且還可了道成真,長生不老,種種好處,說之不盡。浪生聽得志奪神往,惟恐忤了二女意旨,日後不肯攜帶,百依百順,無話不聽。靈姑先頗愁他頑皮,不聽約束,及見他這等聽話乖巧,心中喜極,也是百計引他喜歡。所以兩人守在船上,一點也不顯寂寞。

可是木舟一切舒適,食物僅有二女所帶乾糧。浪生自隨二女開齋,在廟前吃了一頓好的,心中不無戀戀。彩蓉去後,他忽然腹飢,偶問靈姑:“仙家法術能把吃的東西變來不能?”靈姑答道:“真到神仙境地,早已辟穀,不食人間煙火。我們雖離成仙尚遠,不禁飲食,但只可和昨日一樣,身有便錢,遇上吃些,怎肯為那口腹之慾賣弄法術,炫惑世人呢?學道首主刻苦清修,我們在山中吃的多是山糧、野菜、黃精、薯蕷之類。廟前豆花飯因是多時未吃的家鄉口味,又兼有事打聽,才去吃了兩頓。你將來拜了仙師,若不肯吃苦,卻修不成呢。”浪生聞言,便取舟中乾糧自吃。

靈姑見他沒再言語,暗忖:“此子雖然聰明,畢竟是個才過週歲的嬰兒,又是幼遭孤露,備歷苦厄。雖幸魯清塵哀憐留養,廟中生活也頗清苦,聽他說昨日那等尋常飯食尚且是初次到口,小孩子家如何不口饞?似此聰明靈巧,生身父母如在,官家子孫,正不知如何愛憐呢。”心中一起憐念,浪生再一樣樣順從,更黨委曲了他。因知沉舟有師父靈符禁制,只要不升上水面,任多厲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縱然頭陀是個大敵,但又不認得自己。左右無事,少去即回,決無妨害。便笑對浪生道:“你想吃昨天的豆花蒸肉麼,我就帶你去,這乾糧不要吃了。”浪生道:“大姑姑不是說不要二姑姑和我離開這裡麼?想是想吃,要用法術變來才好。離開這裡,萬一妖邪來了,大姑姑回來要怪我們的。”靈姑笑說:“我曉得,我帶你去,不要緊的。”浪生自是喜歡。

靈姑遂帶浪生離舟出水,飛上崖頂,略為眺望。正待起身,浪生似見崖後青光一閃,忙喚靈姑看時,已不再見。這時日甫過午,崖頂陽光甚盛。前夜大雨之後,石凹中積潦未乾,日光照處,光影閃動。靈姑聞說,先頗生疑。及至飛去察看,見崖後亂木叢雜,遍地苔薛,間以水潦,映日閃光,到處刺荊野蔓,無可駐足。苔痕又是一片濃綠,並無足印。只有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矗立在側,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竅玲瓏,大小何止百數。石後如有人物,隔孔可見,難於隱藏。全崖頂僅此數畝方圓地面生有草木,下餘都是略具肢陀的禿崖,石質渾成,一目瞭然。因路難行,浪生又未看清,當是水光閃耀,也就沒有往怪石底下細看,徑率浪生往江神廟飛去,先到廟側森林隱處飛落,然後步行出林。

會期正當極盛,香客雖減,廟前商賈雲集,仍是熱鬧非常。二人由人群中擠向豆花攤,恰值午賣方過,食客稀少。王老么夫妻正在忙著添火蒸肉,往大鍋中倒豆漿。見靈姑、浪生到來,忙即笑容讓坐,問道:“小姐的船還沒開麼?還有一位小姐怎麼未同來?”靈姑笑說:“她今日在船上吃過飯了。我們也許要等會完才走呢。”王老么一面忙著添送飯菜,一面隨口笑道:“今年我真運氣,開市就利。先遇見你二位官小姐,隨便吃點東西,給了那麼多銀子,已夠我買幾擔谷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會有那樣大方的,真是怪事。”浪生便問:“出家人可是前天擠人的頭陀?”王老么答道:

“不是他還有哪個?”

靈姑先未理會,聞言心中一動,忙即探詢。王老麼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東西,那位大師父忽然走來要買吃的,我見他前天強橫霸道,在人群裡亂擠,一個出家人那樣蠻不講理,張口就要吃肉,一點不守清規,憑良心說實是看不上眼,又恐他吃了不給錢,本心想推託不賣。因他長得凶神惡煞一樣,那天又擠傷不少人,心裡害怕,不敢惹他冒火。我屋裡也怕惹事,不住擠眼,強勸我賣。沒奈何只得忍了心痛,譬如少得幾錢銀子,舍財免災,送些他吃。他偏吃得又多,單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籠、豆花十大碗,飯和別的菜還沒記數,吃得我心痛極了。他和掃盤獅子一樣,一小籠四片扣肉一口就光。他那裡誇一聲好,我心上便像捱了一大棒槌。心想舍這一頓飯,至少糟踐我好幾串錢。他吃著甜頭,明天再接著來,還不把我吃死?大使我心痛了。把我屋裡恨入了骨,他還吃個沒完。直到後來,我翻菜櫃給他看,說連明早賣的都已吃完,熟飯菜已一點沒有,要吃還須拿錢現買現做,他才停了筷子。我見他坐著不走,心正打鼓:‘莫不還沒吃夠,要我再做給他吃吧?’誰想他是當地土人,人雖粗野,用錢卻真大方,這一頓不到兩串錢的東西,居然給了我十多兩銀子。還說他正向道士買廟,以後天天買我吃的。這財喜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麼?”

靈姑笑道:“你發財了,怪不得這麼喜歡。那頭陀可和你說他住在哪裡麼?”王老么道:“他說住在後山白石崖。土人住的地方都怪。那白石崖離此很遠,好些人連地名都不曉得,我還是十年前隨人打竹狗去過兩回,又險又陡。除了崖窩竹狗洞前長著一片竹子和無人肯吃的苦筍,連草都沒有一根。總共幾個竹狗做窩的石窟窿,又低又窄,人都走不進去,崖上下二三十里從無人跡。他偏住在那裡,就不怕毒蛇、竹狗咬,人哪有安歇的地方呢?自從頭天他一發蠻亂擠,這裡人沒有不恨他的,要想在村裡借住,也是無人肯留。我雖得他點錢,像這樣不守清規的番和尚,真要把廟買去,日後這裡香火也不會興旺。再要是不安分,廟會散了不要緊,江神不來受祭,興風作浪拿行船出氣,那就糟了。聽說廟裡魯老道爺已然閉關入定,將廟傳給大徒弟卞明德。他三個徒弟都有本事,不是糊塗蟲。卞明德更是精明能幹,文的武的都來得,何至於接手不兩天,就把廟產讓人呢?說是假吧,土人口氣又那麼硬法,好像兩家已經說好,就在這兩天。還說他愛這廟,江裡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讓也不行。

“我聽著奇怪,想起廟裡老少道爺平日好處,不放心,連夜去見卞道爺報信。他師弟兄三個已早知道,並不著急。還說他師徒四個早想離開此地,難得這位神僧肯來接替,再妙不過。只是日期大迫,手邊還有好些事未了,打算過上十天半月再讓。都是出家人,給錢不給倒沒什麼。神僧性急,真非早接不可,只好和他商量,先勻一半偏廂給他師徒四人居住,候到事完,再行離開,只要不妨礙他師父的功行就行了。隨後又把這位和尚的神通法力,說得天上少有,地下難尋。我一聽口風,簡直非讓不可,心裡實不願意,情知這廟要糟,但又無法勸說。

“剛生著悶氣,走到坡上,忽聽身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那和尚,板著臉問我:‘小道士說了甚話?,我倒著他嚇了一跳。心想:‘廟既決定歸他,莫如敷衍一陣,管甚日後之事?且先得點現成好處再說。’便把卞道爺所說的話,添枝加葉說了一套。

這土人真吃恭維,聽人怕他神通法力,高興極了。說他本意並非強佔此廟,願出重價來買。滿想道士把持不讓,為除水怪起見,他便給些重價與道士,用法力硬往外轟。不料道士對他如此恭敬,連背地裡都是那麼誠心,倒不好意思強逼了。適才正打算進廟商量,明早交接,忽接師兄來信說有要事,催他立刻回去,並不許今日與廟中道士見面:

“他正想找人帶話,正遇我出來。先疑我是道士耳目,現知才是好人。叫我傳話與卞道爺,說他奉師兄之命,非回去一趟不可。但他主意已定,廟仍要買,此去約有三兩日耽擱就來,念在對他心誠恭敬,不加強逼,銀子任憑要多少,廟是必讓。最好乘他走這三兩天,趕緊安排準備移讓;真要是來不及,務把大殿和西偏廂先行讓出。到了立壇除妖之時,卻得聽他調遣,不許隨意行動。

“說完他又給我一錠銀子,嚴囑不許對別人說,否則他是神僧,決不寬容。我想高原很遠,如何趕得回來?他把我領到廟側無人之處,將手朝地一指,立時湧起一朵金蓮花,託了他向空飛去,晃眼不見。如是別人,定被瞞過。我恰聽人說過,土人都會障眼法兒;又隨過魯老道爺幾個月,得知好些門道。假意跪地叩頭不起,暗中偷覷,那金蓮花果是假的。一會便見一條黑影由我身側閃過,料定是他,恐被覺察,仍做不知。看在銀子份上,望天叩了好些頭,搗了好些時鬼,才往廟裡去傳話。卞道爺只答可以,也沒說什麼。

“我猜那和尚說回高原見他師兄定是假的。他們多會邪法,吞刀吐火,驅遣惡鬼。

他定要這廟,不知出甚花樣,我有點放心不下。恰巧我有個侄兒大毛,是個趕船的,年輕力壯,手腳板著實來得,上月和主人打架,散了夥,沒處著落,前來尋我。聽我屋裡人談起此事,他說那番和尚在成都辟邪村時見過。也沒和我夫妻說,今早起五更便往白石崖去探看。他前年跟番和尚辦過一件事,還得了百多兩銀子,知道番和尚法力很好,住的地方,不畫符唸咒顯不出來。到了崖頂遍找不見,便照番和尚當初所傳符咒一劃一念,果然現出一座牛皮小帳篷,人卻不在。看出和尚果是熟人,人去高原並非假話,既留帳篷在此,日內一定回來。他本為沒錢養家著急,知和尚手頭大方,他又幫過大忙,只要見面,好歹也弄他一二百兩銀子,從此可以回家買田,不再出來奔波勞碌,喜歡得了不得,適才興沖沖來和我報喜信。據他說,和尚除了愛吃酒肉,玩女人,並不做甚壞事。玩女人也是用錢買,不是霸佔強姦。他原是土人,與我們出家人不同,不能怪他。

不過他老廟在高原,他買這廟必有什麼緣故暫時居住,決不會長。我侄子以前好賭荒唐,人卻誠實,所說必不會假。我問他幫過番和尚什麼大忙,他卻不說。那牛皮帳篷還在崖上,只是別人看不見罷了。”

靈姑知彩蓉連日尋找頭陀下落,曾往白石崖去過兩次,俱未尋到蹤跡,心甚憂慮。

不意無心中探出底細,並還有人得過他親傳出入帳篷之法,暗自喜慰。但仍作不經意之狀問道:“番和尚所居帳篷既有法術障眼,你侄兒用什符咒使它現形的,你知道麼?”

王老么道:“其實我侄兒大毛從小隨我長大,最是親熱聽話。我適才也問過,他說別的都能依我,惟獨這件事,番和尚用他時原是迫於無法,看他誠實忠心,才行傳授,傳時還賭過惡咒,萬萬洩漏不得;如若違背,對人說了,便有殺身之禍。並且大毛只要一洩漏,番和尚那裡立時知道,無論相隔千里萬里,只消他一行法,三日之內大毛就非死不可,番和尚又惡又狠,殺人不眨眼,大毛是知道的,居然還敢私下去窺探他,也因問心無槐之故。說時,正趕晌午來了好些買主,沒空多說。我想大毛不會再傳人的了。”

靈姑先想用銀子買動王老么,向大毛學那符咒。一聽口風甚緊,知他叔侄一般誠信,不便再行套問。隨即給了一小錠銀子,便同浪生去找卞明德。問知彩蓉晨間來過,旋即他去,未說何往。蠻僧三日之約已屆,本定當日接廟,昨晚忽命王老么帶話,自願從緩,不知何故。靈姑因王老么與魯清塵師徒多年交往,又是廟中舊人,情感甚好,如由卞明德設法誘探,勸令傳那符咒,或許有望,便把前事告知。

靈姑談了一陣走出,遍尋彩蓉未遇。轉游到了黃昏將近,估量彩蓉已回。回到沉舟一看,卻自從晨起出去,並未回舟。知彩蓉不會走遠,如欲他往,必先通知。似此竟日不歸,她又無甚別的交往。雖有一個衛詡,但因自己失身妖鬼,清白己汙,暗自傷心,不願再踐宿諾。再三力說,心志已決,不可更移,連面都不願再見,焉有朝說夕更之理?

不禁疑慮。等到半夜,仍不見回,惟恐彩蓉又往白石崖,吃頭陀趕回撞見,或是中道誤遇,閃避不及,動起手來,為妖法所困。越想越像,焦急萬分。

靈姑明知彩蓉雖然出身邪教,但是見多識廣,法力高強,她如不是頭陀對手,自己去了也是白饒。無如同舟共濟,患難深交,萬無忽置之理。暗忖:“師父昔日曾說,自己福緣深厚,到處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師傳飛刀更是百邪不侵的神物利器;還有新得的那柄五丁神斧更是靈奇,妙用無窮,雖未親身祭煉,用法已知大概。此去能敵便罷,如不能敵,只消用飛刀護住全身,另用五丁神斧禦敵,至多不勝,想必無甚兇險。只浪生留在舟中,恐他待久不耐,無知誤動靈符,或是驚擾朱盒中潛伏的金蛛,生出事來;帶在身旁,又是累贅。”意欲把浪生送到江神廟去暫候。於是又帶浪生飛往江神廟,見了卞、宜、金三人,問起彩蓉,仍說自從早晨走後,並未再來。王老么已允勸說大毛傳那符咒,尚無回話。斷定彩蓉十九出了甚事,心中益發著忙。匆匆將浪生留下,令其暫候,問明途向,徑往白石崖飛去。

時已夜深,雲淨碧空,月明如畫。亂山危崖,羅列矗立,月光之中真似披了一層霜雪。除崖側泉聲幽咽外,更無一點別的聲息。靈姑雖見荒山寂寥,夜色悽清,不似有甚朕兆,因知頭陀法術神妙,行蹤隱秘,人不能見。彩蓉出來時久,也許早被妖僧擒住,困在帳篷以內。所以處處留心,暗加戒備。先沿崖查探了好一會,不見動靜。暗忖:

“帳篷必在向陽平坦之地。敵暗我明,來了這麼大一會,頭陀如在帳內,必被看出,不會不出來交手,看這神氣必又他往。以自己的法力使他現形,定然無望。帳篷不過仗著邪法將形蔽住,終究是有質之物,何不用飛刀齊著地平滿處橫掃過去,試它一試?”

靈姑想到這裡,又恐頭陀故不出面,暗中設伏相待,自己只顧搜敵,疏於防範,中了道兒。因為憂念彩蓉安危,百不顧慮,徑將飛刀放出,護住全身。另將五丁神斧取出,如法施為,化成半月形,帶有五色精芒的光華,離地二尺許,向前平飛過去。蠻僧邪法神妙,有無限生克妙用,靈姑飛刀本來並不能破。這一改用五丁神斧,恰是兇僧邪法的剋星。那帳篷設在白石崖頂當中高處,相隔不遠。靈姑先見斧光精芒掩目,靈幻無比,試探著指揮前進,所過之處,地面上稍為突起一點的怪石,挨近光尾,立即碎裂如粉。

心方欣喜,忽見離身兩丈許,斧光到處,叭的一聲,冒起千百朵碗大青蓮花,紛紛消滅。

心疑妖僧出現,有了先人之見,未敢輕敵,忙止斧光前進。定睛一看,前面忽現出一座牛皮小帳篷,帳內飛也似跑出一條人影,亡命般往側面跑去。這時帳篷現出,妖法已破,如非早將斧光止住,稍差須臾,連人帶帳篷全成粉碎了。

靈姑心細眼快,不曾冒失。一見帳中空空,逃出那人是個短裝村漢,又是步行逃跑,想起王老麼之言,忙縱遁光飛追上前,攔住喝道:“你可是王大毛?快快停住,免得受傷。”那人先頗驚惶,聞言才止步跪下,戰兢兢說道:“小人正是王大毛。我是好人,家中還有妻兒老小。便這帳裡住的番和尚,也不是甚壞人。求仙姑饒命。”說罷叩頭不止。靈姑四顧,不見頭陀蹤影,笑答道:“大毛起來,我不會傷你。你叔老么,我也認得。只問你幾句話好了。”大毛一聽,驚喜道:“仙姑是買我么叔豆花飯吃的女客麼?

嚇得我什麼似的。這就好了,這就好了。”靈姑一心惦念彩蓉,喝問道:“你莫說這些空話。你既在此,可知頭陀回來也未?有一穿杏黃衫,略像道裝打扮的小姐來過麼?”

大毛才道了原委。

原來前年頭陀因在成都宿娼,偶經辟邪村外,不知何故得罪觀主玉清大師,雙方約地鬥法,頭陀連敗三次。有一師兄,又往北海有事,不能趕回相助。嗣因惡氣難消,便用本教中血焰誅魂大法,在辟邪村左近的散花坪暗設血壇,與仇敵拼命。不料玉清大師法術神奇,頭陀仍遭慘敗。尚幸事前見機,留有退步,用銀買動大毛作他替身。玉清大師人甚慈祥,破壇以後擒到大毛,看出是凡人受了蠻僧愚弄,只告誡幾句,便即放掉。

頭陀自然乘機遁走。大毛敢於尋他,便由於此。

當日因乃叔王老么受了卞明德之託,再三逼他傳授頭陀符咒,大毛從小受叔撫養,相待極好,難於推卻;但又恐觸怒頭陀,凶多吉少;對於卞明德所許厚酬,也不無動心。

叔侄二人商量,暫時不向卞明德回覆,由大毛趕往白石崖等候頭陀回帳,問明此來究為何事,再探頭陀口氣,到底所傳符咒能洩與否,相機行事。及至崖頂,見頭陀仍未迴轉,料他歸期不遠,去時原本帶有乾糧,便在帳邊守候。過不多時,先見兩個女子飛到崖上降落,意似尋找頭陀。察看了一陣,也和靈姑一樣,用兩道青光,沿崖上下飛舞橫掃,幾次卷近帳前,仗著頭陀法術妙用,並無傷損。二女察看不出蹤跡,快快飛去。

大毛原聽乃叔說過,近日廟前來了兩個官家小姐,行動大方;廟中道士又曾囑禮待恭敬,不可怠漫。二女用銀甚爽,也無從人,奇怪了好幾天。今早正趕上有一夥船伕來買豆花,乃叔在此多年,船人個個都熟,順便一打聽,都說並無一船載過這樣女客,分明有些怪處。二女裝束相貌都與乃叔所說彷彿,想起頭陀前遇對頭也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尼,卻那麼厲害,看二女行徑,定尋頭陀晦氣而來。頭陀曾賙濟過自己,人卻不守清規;二女與己不識,卻是好人,賙濟過乃叔。看她們雖會放光飛行,並不能使帳篷現形,論本領未必是頭陀對手。頭陀性如烈火,如知有外人來此窺伺侵擾,必不甘休。大毛正尋思他回來後對他說是不說,隔不多時靈姑飛來,心頗奇怪怎又多出一個女子。因見靈姑行動遮掩,彷彿畏怯神氣,不似先來二女有心尋敵,一到崖頂便用青光飛掃疾馳,以為靈姑本領更不如二女。雖覺所放光華強烈,自己只要在帳內潛伏,無奈他何。不料靈姑法寶厲害,才一挨近,妖法立破,帳篷也便坍倒。

靈姑詳問先來二女相貌衣著,內中一個頗似彩蓉,劍光也像,隻身量較矮,又覺不似。彩蓉除自己師姊妹數人和譚蕭外,並無道侶,那麼另一女子又是何人?好生不解。

且喜頭陀未歸,二女新去不久,即便彩蓉不在其內,也不至有什麼兇險。只不知一日夜不歸,遍尋無著是何緣故。這一來心略寬舒,此外也無處再找,便囑大毛,此事只許告乃叔,不可洩露。正要起身回去,大毛跪求道:“番和尚保護帳篷法術已給仙姑破掉,無處棲身。這一帶野狗厲害,求仙姑用仙法攜帶一程吧。”靈姑聞言,心中一動。暗忖:

“彩蓉曾說僧人不宜結怨,適才因尋彩蓉情急,全未顧慮。現將他帳篷護法破去,歸來必當有心尋隙,怎肯甘休?”想了想,便對王大毛道:“你是凡人骨重,無法帶你飛去,再者天上罡風也吃不住。莫如仍留這裡,代我傳幾句話。頭陀如回,可對他說,我乃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師門下,前來尋他。今既不在,無暇多留,現在便要回去。是好的,後日可去成都尋我好了。”說罷,給了大毛幾兩散銀子。大毛本想向頭陀報警,只恐二女難惹,一聽教他如此,並還給錢,自是高興不過,連忙拜謝應諾不迭。

靈姑日前在苦竹庵初會各派同門時,曾聽凌雲鳳等人說起各派有名人物,得知玉清大師是神尼優曇大師門下三弟子之一。以前出身異教,道行深厚,法力無邊,首次元江取寶便有此人在內,曾與赤身教主鳩盤婆嫡傳愛徒魔女鐵妹在庵前江岸上苦鬥,鐵妹用盡魔法,終為所敗。各派妖邪更是望風遠遁,無一對手。心想:“後日深夜,便是江峽取寶之期。現將頭陀帳篷毀去,結下仇怨,如被查知蹤跡,就不是為了攘奪金船至寶而來,也必從旁擾害。難得也和玉清大師有仇,如能將計就計,將他引往成都,到時免卻好些心思,實在再妙不過。好在聽大毛之言,頭陀並非大師之敵,便被尋去也只送死,並非貽害於人。”自信措施甚巧,愁慮大減。哪知玉清大師從去年三月已然移居黃山五雲步萬妙仙姑許飛娘故居左近,成都辟邪村玉清觀先改由門人陸玉情在彼住持。頭陀為復前仇,已然連去兩次。頭陀吃陸玉情巧計躲過。二次全仗峨眉門下弟子墨鳳凰、申若蘭事前得了玉情告急之信,約了三英中的李英瓊。餘英男前來,不俟頭陀到達,中途攔截,用法寶、飛劍將他驚走。陸玉情自知力不能勝,師父又在黃山煉寶不能分身,勉強捱到今春,也往黃山暫避,全觀封閉,只一老道婆在內,雲鳳隨意閒談,話未說完,靈姑卻記在心裡,以為玉清大師仍在成都,不特心思白用,為此疏於防範,還幾乎鑄成大錯。這且不提。

當下靈姑飛回江神廟,去領浪生。進廟一看,彩蓉恰也剛到,正向卞明德間知靈姑去處,準備趕去。二女見面,靈姑先將前事說了。又間彩蓉整日何往。

彩蓉眉頭一皺,答道:“我因後日子夜江峽中有風暴,正當取寶之期,恐那蠻僧作祟,欲往白石崖探看,卻被一黑衣道姑將我喚住。我一請教名姓,竟是峨眉派中有名人物女殃神鄭八姑。她當初也是旁門中人,和玉清大師是同門至好。因在雪山玄冰峪勤修內功,守護雪魂珠,一時不慎,走火入魔,軀殼僵死多年,不能轉動。又受五鬼天王尚和陽用魔火燒煉,幾乎形神皆滅。幸虧玉清大師、齊靈雲等由怪叫花凌真人那裡借來九天元陽尺驅走妖人,復體脫劫。後來峨眉開府,經神尼優曇引進,拜在妙一夫人門下,靜俟外功一完,便成正果。我前在北邙山聽妖徒們說起她的來歷,並未見過。

“她今來此,乃是日前往青城山金鞭崖訪友,正值群仙在彼祭煉法寶,受了鄭仙師之託,來此相助我們吸取江峽金船,取那前古至寶,前晚降霧暗護米船,便是此人。她說兇僧金獅神佛赤隆兒瓜精通邪法,更會化血脫形之法,多厲害的法寶、飛劍也不易傷。

他性最兇暴量窄,一有嫌隙,便苦苦糾纏,復仇不已。生平只前年在成都和玉清大師鬥法吃過一次大虧,極少遇見對手,你我均非其敵。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本領更大,但近年來道行精進,酒色之好已去,長年勤修,不似他那樣貪色貪酒。二蠻僧同門至友,禍福與共,無論多遠,聞警立至。近年麻頭鬼王算出他們大劫將臨,屢次警告,無如金獅神佛生來好事,不耐靜修,依然在外遊蕩。

“日前金船自元江中脫禁飛翔,所過之處精光麗天,上燭霄漢,必是被他發現。因金船橫空疾駛,急逾雷電,追趕攔阻皆所不能,便一路尋覓寶氣跟蹤到此。他也得知一些來歷底細,知金船上有廣成子靈符仙法,本身又具無邊妙用,不是尋常寶物,只知下落便可隨意取走。意欲設下法壇驅遣邪神,用他本門大力金剛神法將船攝出水面,自行駕馭,連船帶寶物齊攝回去。但那邪法甚是惡毒,有許多禁忌,難得江神廟地勢設備件件合用,故以重價收買此廟。初意還恐獨力難支,想連麻頭鬼王招來一同下手。不料麻頭鬼王得信不來,反令他急速回廟。他素敬信麻頭鬼王,雖然不能不去,就此去而不顧,決不能捨,期前必定趕回。

“八姑又說,應付蠻憎已費手腳,何況日來金船脫走飛落江峽之事,風聲已漸傳出,到時恐還有別的異派中能手前來阻撓。為期迫近,恐我姊妹耽擱,故此將我喚住,指示機宜。我正高興,武當七姊妹中的石家姊妹忽然路過。她們和八姑也是舊交,彼此敘些套話,石家姊妹便強約我和八姑到她洞府中去小聚。我聽八姑說,今明日甚事皆無,又以沉舟不便款客,便隨了同去。誰知衛詡也在那裡,武當七女竟是為他作說客的。八姑也說,我前隨妖鬼所習俱是邪法,峨眉、青城兩派取才最為嚴格,武當七姊妹最得乃師半邊老尼寵愛,如蒙引進,必可收錄。眾人七嘴八舌,再三勸說。我實在不願改變初衷,心想峨眉、青城雖不要我這樣下材菲質,崔五姑仙師和譚姊姊均允異日為我設法,終非無望,便以婉言推倭未應。七姊妹情意殷厚,依然苦留不放。我見八姑已允在彼下榻,左右無事,大可乘機領教,所以延遲至今。中間石玉珠和林綠華耳語,推有他事失陪,離去了好一會。從王大毛所見二女的裝束相貌來看,定是她兩個不服蠻僧厲害,在暗中察看無疑。

“你將蠻僧帳篷毀去,推在玉清大師身上,照蠻僧脾氣,也許中計,如能就此引開,實是妙事。我們一切均已就堵,除八姑外,大約楊瑾和女神嬰易靜次日也要前來。武當七女因上次元江得了十幾件寶物,對於鄭仙師甚是感謝,聽說要來旁觀,如有外敵侵擾,決無袖手之理。這一來平添了好些助手,我們可以全神貫注那金蛛,不致心懸兩地。由此想來,是決無大礙了。”靈姑聽了大喜。

卞明德知道自己仙緣遇合就在取寶之時,惟恐延誤,重又拜求攜帶。彩蓉知他法力有限,取寶是在深夜,到時江濤暴漲,風雨雷電交作,更有不少強敵前來爭鬥。危崖百仍,下有狂濤駭浪,無處藏身,又不能將他放在木船上面。惟恐受了外敵誤傷,作難了一陣,便告以種種兇險,勸他當夜先不要去,日後必為設法援引,包在自己身上,定使如願以償。卞明德偏守著魯清塵之言,認定仙緣不再,千載一時,良機不肯錯過,再四求說,甘冒險難,雖死不悔。彩蓉無奈,只得允了,令卞明德乘明日閒空,將廟中之事料理完妥,後日黃昏後即去泊舟之所,先為佈置一藏身之地,免受誤傷。卞明德大喜拜謝。

二女正要起身,靈姑忽想起來時不見浪生,只顧商談,不曾理會。因宜從善也未在房,以為同在別室,命金百鍊去尋。彩蓉也說剛來問知靈姑尋她,正要回轉,靈姑便到,並未見浪生在屋。卞明德說,浪生素不喜他,靈姑走後,他先往靜室張望了一回師父,便與宜從善同往廟前玩月閒談。後來還同回大殿,吃了茶又同走出。自己因和金百鍊忙於收拾大殿,計算香資,未暇過問,也許他仍在外面,一會,金百鍊急勿匆背了宜從善迴轉,說在廟側密林之中尋到,人已爬伏地上,昏迷不醒。浪生不知何往。彩蓉料知出了事,近前一看,從善身未受傷,只不能言動。連用解禁之法,終究無效。靈姑便要飛出去尋找浪生蹤跡。彩蓉攔道:“他一個嬰童,生具美質,與人無忤,無論正邪各派,見了只有喜愛,決無傷他之理。看宜從善並無邪氣,不似受了法術禁制,我竟解他不開,實是奇怪。許有甚道術之士路過,二人在彼玩月,無知冒犯,薄懲示儆。浪生如在,自會尋到;如被來人帶走,鴻飛冥冥,何可追尋?此子機智絕倫,也許看出不妙,覓地藏起。等人醒後,一問自知。”正說之間,宜從善忽然自行眼睜口開,漸漸回醒。見了眾人,忙即縱起,頭腦仍有些昏暈。彩蓉看出他立足不穩,勸令躺倒少息,俟問再答。宜從善眼花直轉,終忍不住,強打精神,說不幾句,人漸清醒如初,重又坐起,細說前情。

原來浪生和宜、金二童最好,前聽人言,說二人福薄緣淺,難望大成,只盼卞明德異日加以攜帶,努力前修,或有幾分希冀,心中不服。這晚來到廟時,因金百鍊事忙,便拉宜從善出廟談心。宜從善知他仙福甚厚,再三懇託異日攜帶。浪生自是熱情,一口答應。後回大殿吃茶,重往林內,二人正談得起勁,忽聽頭上破空之聲。浪生稚氣,說兩姑姑在空中飛行時便是這種聲音,不是大姑便是二姑回來,立即望空大喊。宜從善較有識見,便勸說:“能在空中飛行的人,不止二位仙姑,那頭陀便是一個。要是二位仙姑,自會降落廟內,喊她則甚?現當取寶緊要關頭,如將外邪招來,豈不生事?”浪生認定那破寶之聲不是彩蓉,便是靈姑,依舊狂喊,不聽勸阻。浪生異質,聲音洪高,這一放聲高叫,直是響徹雲霄,山鳴谷應。那破空之聲已自上空飛過,聞聲忽又迴轉。宜從善心想:“如是二女,既由廟前經過,又有浪生在此等候,決無不降之理。”見破空之聲去而復轉,情知對方是個生人,快要降落,方拉浪生急速覓地藏起,看清來人路數再行出面。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二人微一爭執之間,一線青光已如流星飛降,直落面前。

浪生知靈姑飛行時光如銀虹;彩蓉光雖青色,但頗長大。一見青光甚細,勢子又勁又疾,方覺有異。對面光斂處,現出一個身著半截羽衣,赤足藍履的道裝少年,朝浪生看了一眼,笑道:“小娃仔,你喊我麼?”浪生一見,果被宜從善說中,是個生人,老大不悅,鼓著嘴道:“我自喊我姑姑,哪個喊你?你快走吧。”少年笑道:“你姑姑是誰?喊她作甚?我會在天上飛,多好玩,你跟我去好麼?”浪生益發沒好氣,答道:

“你會飛有甚稀罕?我姑姑比你還會飛,劍光也比你長大得多。我不要你,再和我嘮叨,我就要抓你了。”少年笑道:“既這麼說,只好先把你帶走,等你姑姑日後往銅椰島去要人吧。”

言還未了,宜從善曾從魯清塵學會旁門中的五行陰雷,原為祭神時準備合力降妖之用。少年來時,他本就存了戒心,一聽口風不對,惟恐浪生被人攝走;又見少年青光甚細,以為僅能御空飛行,無甚真實法力。一時情急,妄想驟出不意,用陰雷將少年打倒,擒回廟去,等二女來了處治,便假裝拔鞋,就地抓起一把土,暗地施為,一言不發,揚手一團黑氣朝前打去。滿擬少年沒有防備,非倒不可。誰知少年肩上羽花突閃出一片青光,黑煙立即化為烏有。知道弄巧成拙,心中大驚,忙拉浪生,急喊:…快跑!”話才脫口,忽然一陣頭暈眼花,人便暈倒地上。耳聽少年喝道:“旁門未技,也敢賣弄!姑念年幼無知,饒你一命。這小孩不應置身左道門下,我已帶去。三日之內,我在附近有事,你師長如問,可去沿江崖上尋我。過了後日,我便飛回銅椰島,如若不服,再去尋我好了。你現為真磁之氣滯住氣血,少時自會醒轉,不必害怕。”說時,似聽浪生急喊,一會破空之聲又起,向空飛去。宜從善心中明白浪生已被敵人攝走,無奈頭重身軟,不能出聲起動。直到金百鍊將他揹回廟內,過了一會,才漸醒轉。

彩蓉一聽,大驚道:“那道裝少年竟是銅椰島來的嗎?我前在北郵山曾聽妖鬼徐完說起銅椰島有一散仙天痴上人,道法高強。他用多年苦功,將地底元磁之氣煉成一座磁峰,豎在島上,奧妙非常。凡是五金煉成的法寶、飛劍,任多厲害,都要被那磁峰吸去。

全島無一寸鐵,門人所用飛劍俱是東方乙木之精和玉鱗石介等類煉成。師徒多人在島清修;本不甚過問外事。只因那年峨眉教祖命眾門人往海底紫雲宮取天一真水,與紫雲三女爭鬥起來。上人有一門徒適在三女座上,為易週二孫所敗,追到島上,被上人用磁蜂將二人所乘九天十地闢魔神梭攝去,連人擒住,正待吊走。不料神駝乙休趕到,施展神通,用調虎離山之計,假用南明真火焚燒磁峰,將人救走。後來上人趕往白犀潭尋找乙真人復仇,又為乙真人仙妻韓仙子所敗。歸途氣忿不過,往玄龜殿去尋易周晦氣。不料有人事先洩機,防備嚴密,只困了一天,不但沒佔得上風,反被乙真人追來,受了一頓奚落。上人苦鬥不勝,說了幾句誘敵的話,便自遁走。乙真人明知磁峰厲害,依舊輕敵自恃,隨後趕去。上人在島上本設有極惡毒的陣法,就這樣雙方仍又苦鬥數日,各損傷了好些法寶,最後把乙真人困住。乙真人也動了無明之火,準備運用玄功,由陣底攻穿地肺,發動真火煮海燒山,將全島毀去,與他一拼,上人還不知就裡。幸虧妙一真人夫婦同了嵩山白、朱二老趕到,止住危機,勸兩人言和修好,才未惹出大禍。

“看來人年貌行徑,定是上人門下。他說附近有事,必也為了金船而來。照那口氣,浪生必被看中,帶回島去,不但沒有兇險,還是他的福緣。但我們的事卻又添上一層阻力了。天痴上人最是護犢好勝,如無真實法力,不會命他出外丟臉。所幸他見宜從善只會一點淺法,以為廟中只有幾個旁門未學之士,無意中洩露行藏。恰巧鄭八姑又已來此,還可預為商議。如是臨時發現,突來強敵,他師徒又非別的異派妖邪可比,不宜與之結怨,豈非難題?為今之計,尋找浪生倒還在其次,去告八姑商量應付才是要緊。”

靈姑前在元江與武當七女相見,並未交談,意欲隨往。彩蓉說:“七女後日黃昏必來相見,對你也頗心儀,相交日長,不必忙在一時。沉舟雖有仙法封禁,但是為期只剩下一口,由今晚起,保不定當地還有外人窺探。最好靈妹用我隱身法暗伏江岸之上守伺動靜,不要去吧?”靈姑應了。彩蓉因靈姑只有飛刀、神斧,不會別的法術,長於攻敵,不長守護,行時叮囑:“如遇敵人,只要不被他看出形跡,無可掩藏之地,不可上前交手。萬一不敵,可沿著對岸向神女峰一面飛馳,相隔百餘里便是武當七女的洞府,不消片刻即可飛到。八姑法力高強,自能迎御。千萬不可退守沉舟,以防禁法啟閉之間,敵人運用玄功變化,緊隨身後,乘虛而入。”說罷,二人分別起身。

這兩日間,靈姑和浪生相處時長,覺這幼嬰聰慧絕倫,處處討人喜歡,不由愛極。

滿心想將浪生帶回苦竹庵,求師父開恩收錄,傳以道法、劍術,不料被一外人擄去。雖然彩蓉說是浪生之福,並無妨害,心終戀戀不捨。靈姑算計道裝少年必在左近江岸之上,心想:“浪生天性剛毅純厚,自從初遇,便死心塌地相從,對自己和彩蓉信服已極。忽被外人擄去,一任說得多好,短時日內決不信從。此子機智絕倫,一見倔強不得,必是假意應允,設計脫身。兩面江岸壁立千百丈,險峻非常,他雖資稟過人,終是一個幼嬰,深夜逃竄於危峰峭壁之間,下有洪濤駭浪之險,稍一失措,便即葬送。照彩蓉說,雖不便與那少年結怨,但人是他強擄去的,並非出自心願,理上先講不過去。難道法力道行高的人,就這樣恃強橫行,不通情理?”本意尋去理論,又恐洩露取寶行藏。躊躇至再,只得照彩蓉所傳,隱了身形,順歸途暗中仔細查訪浪生下落。

靈姑因恐遺漏,相隔又不甚遠,一到江崖,便仁了飛行,改用輕身功夫,步行向前疾馳。先由左邊崖頂上馳,一直跑過泊舟之處十餘里,不見一絲朕兆。又飛向對崖,重往下流頭尋去。對面江崖更是險峻,到處鳥道蠶叢,灌木藤蔓雜生其上,自來無人行走。

這時天色已然黎明,晨曦欲起,曉霧溟濛。下面江峽之中一片漆黑,只聽濤聲聒耳,更無別的動靜,景物甚是幽寂。靈姑心想:“那道裝少年既說在附近江崖之上相候,必無虛語,怎會尋他不到?”正尋思間,忽見對岸江崖後有一縷青煙升起,頗似有人在彼晨炊。因適才走的是沿江一面,炊煙起處在危崖之後,不曾走到。知那一帶山崖深險,向無人跡,炊煙起得古怪。再望下流頭,棒莽載途,亂峰雜沓,不似有人停留之處。於是重又飛回原行江崖,朝那有煙之處尋去。走不多遠,那煙竟越來越旺。及至望見火光,才知野火燒山,不是有人晨炊。

靈姑雖覺失望,仍不死心。翻過崖去,又行五六里,快要到時,火勢更大,烈焰熊熊,上衝霄漢。崖這面多是童山禿石,只發火處地勢略窪,草木繁茂,也只二三頃方圓地面,靈姑生性慈祥,不願毀傷生物。方想放出飛刀將火撲滅,猛見一片青霞自對面峰腰上發出,直飛火場,晃眼佈散開來。往下壓去,那火場也有十餘畝大小,燒的俱是灌木樹林,火頭已冒有十餘丈高下,急切間本難撲滅。不料青霞一蓋上去,當時火滅煙消,所燒草木儘管焦黑,卻是寸煙不起。青霞壓滅了火,依舊電掣飛回,端的迅速已極。靈姑心中一動,忙往峰腰注視,只見一線青光破空飛去,不見人影,因青光與宜從善所見一樣,斷定適飛走的便是那道裝少年。浪生想必被人禁錮在彼,此時少年不在,正好乘虛而入,將人救轉,忙即趕去。

到了一看,那青光起處,山石平坦,雖可坐臥,但那一片並無洞穴存身。靈姑以為浪生或許適才被人禁制在此,現已離去,自覺失望,不由哎了一聲。方欲起身往別處尋覓,忽聽浪生急喊:“二姑!”靈姑大喜,忙問:“浪生,你在哪裡,怎看不見?決說出來,我好救你回去。”浪生道:“二姑莫要近前,我就在你面前樹底下石頭上坐著呢。”靈姑因飛刀、神斧可破禁法,但恐誤傷了人,便令浪生將所居地形詳為說出,欲用刀斧一試。浪生忙攔道:“二姑快莫破法,我還有話說呢。”靈姑聽他語氣只是親切,並無憤恨,停手問故。

浪生遂道:“我昨晚被九師哥景公望引來此地,承他接引,已向銅椰島師父天痴上人傳聲遙拜,答應收到門下,做未一個徒弟。只等江峽金船填了江底靈泉水眼,便隨他同回銅椰島去了。景師兄因見我時廟裡宜師兄曾用邪法暗算,只當廟裡的人都是旁門左道。又問出我的出身是廟裡留養的孤兒,他說廟中都不是好人,如非撫養過我,來時銅椰島上師父不許無故傷人的話,決不能容這等人在此盤踞,說什麼也不許我再回廟去相見。我先怕景師兄要問取寶的事,並沒說出兩位姑姑,後來我想好了話再說,他當是假的,反說了我幾句,一點不肯信。他和姑姑一樣愛我,昨晚半夜為逗我喜歡,還教了我兩樣仙法。快天亮前說有要事走去,圍著這樹畫了一個大圈子,又運來兩塊石頭放在樹底下。說有他昨晚留的食物果子,叫我在圈子裡玩,外有仙法禁制,誰也走不進來,我能見人,人不能見我。他那仙法甚是厲害,據說能將飛刀、飛劍禁住。昨晚他試給我看,一點不假。銅椰島師父本事更大,我已願意拜門,只捨不得兩位姑姑和宜、金兩師兄,想見一面,又不能走出去。想我來時宜師兄己看見,姑姑回廟得信,定來尋找,因景師兄仙法禁制,不易尋到。景師兄傳我的五行生滅禁制之法,能隨手發火,適才想不出別法,便在圈裡用那禁法放火,燒山前草樹,打算放起煙火,將姑姑引來。後見姑姑仍未尋來,火已放大,好好的樹木無故燒死,又覺可惜,剛把火熄滅,二姑就來了。先因景師兄走時再三叮嚀,無論是誰到此,不許出聲答話;若不聽他說,便不帶我見銅椰島師父去。好容易把二姑想來,又有點害怕,不敢出聲招呼,好生為難。後見二姑要走,我才著了急。好在景師兄沒在,只要不破他法術弄出事來,他便不曉得。”

靈姑聽出浪生果如彩蓉所料,被來人引進到天痴上人門下,並還是雙方心願,不是勉強,頗代浪生高興,也就不再打破法相見主意。只是景公望有金船填入泉眼之言,分明於取寶之事有關,心中疑慮,隨即細加盤問。浪生答說:“我先也疑心及此,曾經故作痴呆,向景公望探詢行徑和金船底細。照他所說口氣,他來專為收取江心泉眼中千萬年來蘊藏著的一種至寶。取到以後,用那金船鎮壓水眼,穩定洪流。還說金船之中雖藏有幾件前古異寶,但多為五金煉成,銅椰全島不能有寸鐵,同門師兄弟所用寶器均為乙木丙火精英所萃,取去無用,船中寶物也各有主人,所以不要。並還說峨眉、青城兩派教祖均知此事,日前還奉師命前往拜見,領了機宜才來。”靈姑聞言,心才略放。事關重大,急於向彩蓉、八姑報信商議,便對浪生說少時得暇再來看他。仍任景公望隨時探詢,暫時先不告以二女行藏。說罷,徑飛回到了泊舟之處。

靈姑見彩蓉未回,正要往上流神女峰一帶尋找,還未飛起,忽聽上空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甚是迅急。先疑是彩蓉迴轉,抬頭一看,兩道青光一前一後,正由前面雲空中飛過,其急如電。尤其前面一道更快,只有仰面一瞬之間,已是橫空飛渡。恰值江峽上面雲層甚密,青光飛得又高,似青蛇般在密雲中略為掣動,便沒了影子。靈姑知各派劍仙御空飛行時不願驚駭俗人耳目,蹤跡極為隱秘。崖頂雖極荒涼,但那劍光沿著江崖急駛,下面便是川峽,上下舟船往來如織,這兩道劍光都非旁門左道之士,如無急事,怎會這樣顯露?念頭一動,忙即飛起察看,剛到天空,忽見青光去而復轉,但只剩了一道,適才前飛的一道已然飛遠,不知去向。靈姑謹慎,飛得甚高,原意窺探對方行徑:是有意來此,還是無心路過?見青光飛轉,正想將光華、身形一齊隱去,那青光忽朝自己飛來。

光中現出一個素衣少女,老遠便喊:“呂姊暫停雲馭,容小妹拜見。”來勢迅急。靈姑聞聲注視,來人已經飛近,正是前在元江所遇武當七女中的女崑崙石玉珠,好生欣喜,連忙應聲迎上,一同飛落。

石玉珠先朝四外仔細看了看,對靈姑道:“現時強敵來了好幾個,遲早要來窺伺。

我們先找個地方將身隱起,再行暢談如何?”靈姑知她在半邊老尼門下多年,法力、劍術俱頗高強。自己只是新近從彩蓉學會了兩種旁門中的隱形禁制之術,惟恐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願施展。又恐敵人來此暗探,沒奈何只得答道:“妹子所駕木舟在水底,有家師靈符禁制,外人決難侵入,請到舟中敘談如何?”

石玉珠知她不願當客賣弄,笑答道:“聽八姑說木舟不可妄登。蓉姊所傳禁法雖出旁門,但極神妙,異教中人極少能破。還是用她法術隱形,就便守伺敵人有無動作,比較妥當。你我神交已久,相聚日長,姊姊何必客氣呢?”靈姑只得應了。二人便擇一山石坐下,行法隱去身形,互坐敘談,各致傾慕。

靈姑隨問彩蓉、八姑是否仍在七女那裡?石玉珠道:“蓉姊因八姑傳她防身妙法,我來時約已入定,須候人夜始能來此。明夜取寶一節,聽八姑說已有安排。小妹仰慕靈姊,意欲攀交,已非朝夕。適才為追一人,歸途瞥見銀虹滯空,知靈姊在此,故來相見。

靈姊此時不便遠離,一人寂寞,小妹左右山居無事,正好奉陪。等到明夜取寶大功告成,再請往荒山小住如何?”

靈姑又將浪生之言說了。石玉珠道:“這個無須疑慮。我雖不知底細,聽八姑說,天痴上人自和神駝乙真人鬥法,幾乎兩敗,承峨眉掌教齊真人解圍之後,與各正派長老均成了莫逆,此來必無作梗之理。倒是那蠻僧金獅神佛赤隆兒瓜須要留神。他先不知金船來歷,原是那日金船自元江飛遁時,被他中途遇見,當時便想攔截。不料金船上有廣成子仙法妙用,他又如何能製得住?船未截成,人反受傷,當時只得退下,覓地將養。

傷愈後,斷定金船是前古無主異寶,心終不死,順著金船去路追尋下落。日前他尋到川峽,辨別寶氣,查出船沉江心水眼以內。因上次吃過苦頭,知頗有仙法禁制,不是隨便可以收取。意欲將江神廟買去,設下法壇,用那惡毒的大力金剛神法將船取走。不料被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圖由晶球幻影中查出一些朕兆。這廝道行法力較高,知道此舉凶多吉少,急磨所佩密音環告警,將他催逼回去。初意勸他師弟罷手,不令妄動。偏生當時有一妖人在座,聞說此事,極力慫恿。二蠻僧不久有一次魔劫,不能避免,只有金船上廣成子所遺靈丹能助他們肉身成道。無奈麻頭鬼王近年行事慎重,見晶球朕兆不利,深知峨眉、青城諸派厲害,顧忌大多,雖不令師弟妄動,心中不無戀戀。

“金獅神佛狂妄驕悍,一聽船中靈丹關係他年成敗,貪心愈熾,哪還再計利害。便說自己煉成小諸天不壞身法,除卻一兩件佛家降魔至寶是個剋星,任何飛刀、飛劍俱不能傷。對方俱是道教,即或不利,至多借此兵解,還免去應受的魔火之劫,也是佳事。

萬一以人力心計戰勝定數,將靈丹得到手中,免卻一場大劫,豈非絕妙?力主前往。麻頭鬼王被他說動,二次查晶球幻影,默算未來,居然體會出有兩分可乘之機,於是允諾。

只囑金獅神佛不可心貪,到時由他在江神廟設壇行法,命金獅神佛乘金船出水之際,用邪法化身隱形,專一盜取船中靈丹,得手便即遁走,別的一概不要。為防萬一,並託那同道妖人在老巢設一主壇,與此遙應,以便遇上危難,立可遁回。防備原極縝密,無如廣成子仙法微妙,底細難於推算。他用晶球視影時,一心專注金船出水時光影,好些遺漏沒有看出。他所想得的靈丹,已在元江出水時為令師取走。到時如若知難而退,還可無事。金獅神佛既貪且狠,必不如他所教,一見靈丹無著,勢必攘奪那兩件至寶,我們這裡早有防備,他如何能夠得手?適才齊真人與八姑飛劍傳書,曾示原委。八姑未將飛書給我們觀看,聽那語氣,蓉姊或許有小災厄,大約不甚要緊;靈姊也有一個對頭無心相值,但無妨害。蠻僧邪法陰毒,我們只稍防他在這附近江崖上做手腳,別的俱有化解,不足為慮了。”

靈姑自是歡喜。二女越談越投機,重敘年庚,訂為姊妹。石玉珠也不再回山,便陪靈姑一同守候。聚談到了午後,靈姑說起江神廟遇見頭陀,是因一時想吃鄉味,去往廟前吃豆花飯而起。石玉珠笑道:“同門師姊妹七人,只我和二師妹綠華喜動不喜靜,常在紅塵之中走動。雖能吐納導引,服氣辟穀,煙火終未全斷。每值佳辰令節,或是七人生日,必在山中備些酒食,縱飲取樂。因愚姊妹生長川中,大師姊張錦雯又是江南世家,俱能自制幾樣菜餚,林師姊更做得一手好福建菜。我們空中飛行,頃刻千里,多遠地方的東西都能買到。每次聚飲,總在事前三日將應用酒餚備妥,到日七姊妹各制一兩樣新鮮菜餚,擇一勝地,同飲盡歡。似這樣一年中總有十來次,在外買吃卻少。靈姑現尚未斷煙火,此時想已腹飢。明夜便離此地,大可再嘗兩次故鄉風味,我在此等你好了。”

靈姑說:“近來練氣,已能數日不食。此時防敵正緊,連想看望浪生踐約均未敢去,怎好為了口腹之慾擅離?”石玉珠道:“有我在此代你守候,決無妨礙。你此去就便兼可查探頭陀歸未,廟中有無異狀,歸途順道再看浪生,打聽景公望蹤跡,正是一舉三得,如何不可?廟前人多,頭陀如回,必在廟中佈置,只要留點心,不會被他看破。歸途去尋浪生,景公望如在,可與相見,明說奉了師命來此取寶。這樣還可與浪生對面談話,無須隱藏。頭陀的事也可略提,看他知否。天痴上人師徒極喜自謙,露出求助之意,各行其是好了。”

靈姑一想頗是,便請石玉珠少候,自往江神廟探看。仍往廟側密林內飛落,隱身走出。到了廟前一看,半日未來,竟換了一幅景象。所有商販俱已撤去,遊人香客一個不見,正偏殿門緊閉,隱聞梵唱之聲起自殿內。殿前石台上大鐵香爐又被人搬開,卻搭上一座三丈大小的六角法台。台上站著十八個壯漢,俱都赤著上半身,腰圍黃麻布短裙,各持幡幢,分六面呆立不動。有一個矮胖的蠻僧,鷹鼻鷂眼,闊口橫腮,滿臉密層層俱是豆大麻子。手捧金缽,正在繞台急轉,向那些壯漢身上畫符唸咒,不時手抓缽孟中法水向人身上灑去。轉了一陣,拔出肩插幡幢,朝那些壯漢挨個搖晃,便有一朵丈許大小青蓮湧起。晃眼隱沒全身,人便不見,一會全數隱去。

靈姑看出蠻僧是新來的麻頭鬼王,知道厲害,先本不敢走近。嗣見蠻僧不曾警覺,心念卞明德師弟兄三人不知是否被逐,或是禁閉別處,欲往偏殿,隔門往裡窺探。剛試探著往前行進,蠻僧行法已完,好似知道有人隱伺在側,竟朝靈姑笑了一笑。蠻僧相貌本極獰惡醜怪,靈姑迭經彩蓉告誡,原有戒心,見狀知被看破,暗道:“不好!”方欲退避,蠻僧倏地手持幡幢向上一揮,立時便有千百朵青蓮飛起,青芒萬丈,籠罩全台。

靈姑疑將失陷,嚇得慌不迭往外飛遁。百忙中凌空回顧,就這瞬息之間,那千萬青蓮碧光,連同蠻僧法台,俱都不知去向。石台上空無一物。殿內梵唱之聲也住,靜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廟。

靈姑恐怕蠻僧故意誘敵,不敢留連。正打主意探訪卞明德下落,偶低頭往下一看,坡下不遠村落中依舊商賈雲集,遊人往來,才知廟前市集已然移向坡下,忙覓僻處降落趕去。一到便見王老么飯攤設在兩株大黃桶樹下,飯時已過,恰無顧客。知乃侄大毛與蠻僧相識,正好打聽,便現身走過去。王老么已經大毛歸說二女不是常人,見靈姑走來,又驚又喜,表面仍作不知,殷勤讓座。靈姑便問:“市集還有兩天,忽然移到坡下,是何緣故?”王老么聽靈姑探詢,心有畏忌,遲疑了一陣,做個眼色,答道:“小姐來得不湊巧,火剛添上,豆花飯都涼了。我家還有熱東西吃,離這裡也不甚遠,要不請到我家去吃吧。”靈姑本因坡下離廟甚近,恐二蠻僧尾隨了來,聞言知有話說,笑答:“甚好。”當下由王妻收攤,王老么徑引靈姑往家走去。

工老么夫妻終年勤謹,茅屋竹籬,收拾得甚是乾淨。靈姑急於打聽底細,見王老么要往灶中添柴煮臘肉,忙攔道:“我此時不餓,你說廟裡的事吧。”王老么忽想起還未向靈姑行禮,慌不迭跪下道:“小人肉眼凡胎,不知仙姑下凡,千萬不要見怪。”靈姑忙喚起道:“你亂說了,我哪是甚神仙?快些起來說話。”王老么自不肯信,依舊磕了幾個頭,才行起立,答道:“仙姑不要瞞我,今早已聽人說了。”靈姑料是大毛走口,便道:“且不說這個,番和尚將廟佔去,卞明德他們現在何處,你曉得麼?”王老么道:

“我都曉得,仙姑請坐那椅子上,我一邊燒火一邊說。說完,我屋裡人也到家,我菜也熟了,正好吃呢。”靈姑攔他不聽,只得坐下。王老么隨在灶後添火,述說經過。

原來昨日靈姑從白石坡走後,大毛守到半夜,二蠻僧同時飛到。初見牛皮帳篷坍倒,禁法已破,甚是暴怒。幸而金獅神佛認得大毛,才未動手傷人。大毛便說自己因在江神廟聽說他到此,前來看望。不料來一女子將法術破去。自稱是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師門下,奉命來此,著蠻僧到成都尋她決一勝負。二蠻僧聞言大怒,金獅神佛當時便要尋去,力說為時尚早,去完成都再回來設壇行法,決來得及。麻頭鬼王攔阻不聽,爭持結果,先令大毛往江神廟送信,令卞明德等將廟暫讓數日,廟前攤販遊人香客一齊趕走。並代物色數十名壯漢,各給金銀,以備到時應用。二蠻僧隨同飛去,大毛如言辦理。

卞明德已得彩蓉指教,知難與抗,得信後立即應允,除魯清塵所居靜室和師兄弟三人所居兩間偏廂外,一齊讓出。這時二女離廟不久,天色微明,因是會期,廟前眾商已然起身,準備陳設,卞明德恐蠻僧回來得快,眾商客不知底細,不服驅遣,受了傷害,忙率全廟人眾出外,分頭招呼說:“昨晚江神示兆,今日要在廟前降臨。因未明示早晚,江神說來就來,來時狂風暴雨,恐俗人無知,觸犯江神惹出亂子,今日必須閉廟,不再接受香客供獻香火;並將集市移向坡下,廟前不許一人停留。”魯清塵師徒人望極好,眾人知他們素不招搖,這般惶急必有原因,不由不信。那膽小一點的,因聽平日傳說,更連坡下生意都不敢做,徑直避向遠處。地方不大,頃刻傳遍,香客和趕集來的遊人也都裹足,不再往坡上走動,亂過一陣,商客散盡。

待到午初,二蠻僧忽然怒衝衝迴轉,大毛恰巧將壯漢找到。二蠻僧見一切如心意齊備,以為道士畏服,方始轉怒為喜。在廟前石台上用木材搭了一座法台。將大毛所尋壯漢挑了十八名出來,每人給些旗幡,站在台上幫做法事。下餘沒選上的,各給了些金銀打發走,只不許對外張揚。定在半夜暴風雨時行法,那十八名壯漢由此守立台上,不到事完,不能行動。

王大毛被派做護法,因和蠻僧共過患難,甚得信賴,較可隨便。適才他見蠻僧用番話爭論,面帶憂急之色,看神情似乎不妙。想起那年成都辟邪村玉清觀鬥法之事,自己受了蠻僧之愚,九死一生,幾乎送命,這次情形更為嚴重。知道蠻僧除水怪是假話,實是與人鬥法。昨晚所遇女仙必是他的對頭,那麼神奇的帳篷應手立毀,可知厲害。既恐所僱壯漢因助蠻僧行法送命吃官司;又想討好靈姑,為事敗時留地步;更恐乃叔為人喜事,夜裡暗往窺探,致遭誤傷。特地抽空回來,令王老麼小心,如若二女仙尋來,可相機告知:蠻僧這次設壇,與那年成都鬥法不同。聽蠻僧說,那十八名赤身壯漢,一經行法以後,便有天神一般法力。其實都是無知鄉民,務求仙姑破法時大發慈悲,不要用那神光殺害。自己和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衣食,想得點錢養家活口;又為蠻僧所迫,不敢違抗。並非有心敢和仙姑為敵。王老麼得信以後,久盼二女不至,方在愁急,忽見靈姑尋來,驚喜交集,所以連生意都不顧得做了。

蠻僧行法共是九次,那十八人始終站在台上,先現出身形,等蠻僧繞台行法完畢,千萬朵青蓮冒過,重又隱去。每行一次法,那十八人便增長好些威力。等到九次過後,人無一毫知覺,本性全忘,蠻僧所煉神魔俱已附體,即可驅策,任意行事。靈姑去時正是第三次,卞明德等俱被禁阻房內,不許出外。蠻僧邪法甚是厲害,人不能犯,稍微近前便被警覺,任何隱形妙法俱吃窺破。本是大蠻僧麻頭鬼王主持行法,道行較深。知道近年正教昌明,自身劫運將臨,此舉吉凶難料,上來行事先求無過,專為竊奪前古靈藥。

自忖對方莫奈他何,反正於己無害,不願樹敵結怨。靈姑又預存有戒心,沒敢造次動手,稍覺難鬥,便自遁去,所以未為所傷。否則只要冒失上前,必被困住,難於脫身了。

這裡靈姑聽完前事,王妻也將飯攤收回,夫妻二人忙著端菜切肉,盛飯款待。靈姑不便拂他盛意,匆匆吃完,囑咐王老么:今日之事不許洩露;少時再見大毛,令他覷便傳告卞明德放心,至遲明早事情必了,如能脫身,可去前說之地相候。至於大毛和行法人等本是無辜,到時決不傷害。說完,令王老么把臘肉飯菜等各包上些帶走,給了三四兩碎銀。王老么固辭不受,靈姑已然隱身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7:01


第七十一回 雷雨撼川峽 三吸金船尋異寶 煙光耀巖谷 同驅邪魅斬蠻僧

話說靈姑歸途先往江崖後尋找浪生,快要到達,微聞身後破空之聲追來。靈姑本是隱身飛馳,回顧天空,並無蹤影,方在奇怪,聲音已然追近。耳聽有人喚道:“呂師妹暫止飛行,可去下面相見,愚姊鄭八姑有話奉商。”靈姑大喜,忙即降下。跟著眼前一晃,現出一個黑衣道姑,還隨著一個少年道士,正是卞明德。

三人分別禮見之後,八姑首先說道:“我適往江神廟,由廟後地底穿行入內,本意窺探蠻僧動靜,正值卞道友被蠻僧關閉室中,因恐誤了夜來機緣,正在惶急默禱。是我安排停當,傳了宜、金二人機宜,帶了卞道友仍由原路穿出。適在空中看出有人在前飛行,是我輩一流,但有邪法隱身。蓉妹曾對我說,她傳過你隱身之法,細一注視,正是妖鬼徐完一派,料定是你。我來時先遇石玉珠在江崖上守候,說你歸途往尋浪生,你去路又是江崖後面,故此將你喚住。

“那浪生天賦特厚,機智絕倫,初見景公望不久,便將本門兩樁求救脫險的法子套問了去。適才景公望即行迴轉,看出有人來過。他始終把廟中道士當做左道旁門,不是善類,疑心浪生變志,勾引外敵,故意恫嚇,逼問真情。浪生害了怕,因拜師時雖是傳聲遙拜,不曾親見天痴上人,但對他十分鐘愛,心想:‘師兄任怎分說也不信,還不如尋師父去。’便一面拉著景公望的手假意求告,乘其無備,竟將景公望法寶囊中所插的神木信符偷取了一根,冷不防縱出兩三丈,朝地一擲。那神木信符是天痴上人近年煉成的異寶,專備門人出外遇險求救之用。只要如法施為,朝地一擲,立時一幢青光將人護住。欲逃便朝空飛起,否則守在當地待救。多厲害的妖法,急切間也難奈他何。同時先天乙木靈感相通,捷於雷電,上人那裡也接到警報。先用千里傳音問明就裡,指示機宜;再派得力門人,用本門乙木遁法趕來應援,萬無一失。

“那信符形如一技令箭,長約三寸,插在法寶囊內,有半截露出在外,應用極便。

但不是萬分緊急,決不輕用。外人也用它不來,更不怕人盜取。景公望本愛浪生,並非真要處治,又見是個嬰孩,一點也沒留神。及見神木信符擲向地上,大吃一驚,想要攔阻,青光已是冒起,擁護著浪生朝空飛去,晃眼沒人高雲之中,略閃即逝。景公望知道難以追上。每一門人只得三根信符,原是上人採用乙木精英煉成,禦敵脫身雖有若干妙用,事後只能飛回島上,由上人收入屯玉鼎內,重新祭煉,不能恢復原形,上人也不再賜。因此景公望既不捨得再取用,又恐浪生年歲大小,在空中有什麼閃失,惶急萬分。

正待駕本門乙木遁法勉力追去,忽聽上人傳聲訓示,說浪生少時便回銅椰島,不必掛念,仍令照前行事。

“我因玉珠說你出來時久,許在浪生那裡,便道往探,正趕他師徒傳音對答。如換旁人,休說上人,景公望的話也難聽出一句;我幸仗著師傳隱形之法,近身偷聽,才得聽知就裡。景道友煞也厲害,我那麼蹤跡隱秘,仍被覺察,起了疑心。和乃師對答完後,始而用他本門真磁煉成的法寶,想收我身帶飛劍;繼又暗用乙木陣法,想將在側的人困住,逼令現形。哪知我有雪魂珠在身,凡百無害。他驚疑了一陣,見無端倪,也無人出面為難,知道遇見能手,打了兩句招呼,我沒理他,就往江神廟去了,浪生已不在彼,我無須前往。彩蓉少時即回,我們可到崖上等她便了。”

靈姑聽浪生已往銅椰島,天痴上人對他甚是看重,頗代他忻幸。當下隨了八姑回到泊舟之處,石玉珠現身出見,略為敘談。靈姑因時已下午,便請八姑主持全局,八姑笑道:“今日之事,你是主體,餘人均是助手,為時尚早,可同坐定,將身隱去。到時無論有甚異狀,你照鄭師叔之言行事,決無他慮。有應援同道來此,也不必招呼禮見,只守在木舟上面指揮金蛛,以免分神。金船寶物有兩件最為重要,到手以後大功告成,那船自有人來料理,沒你事了。”說罷,四人同坐原處,由八姑行法隱了身形,閒談相候。

靈姑業已飽餐,為時漸迫,夜裡事完便須離去,浪生已行,所帶食物無人享用,竟欲拋入江內。八姑攔道:“這些食物,我們雖不要它,別人許有用處。”隨向靈姑手裡要過,交給卞明德。

卞明德因師父佔算,就是當日仙緣遇合,偏生所遇三人俱是女子,所盼仙緣連點影子都沒有。過了今夜,眾人全要飛去,時機稍縱即逝。知八姑道行法力最高,已然拜求兩次。八姑只是笑答:“令師佔算,想必無差,時至自知。”並未明示端倪。方在愁慮,忽見八姑遞過一大包食物,不知何意。隨手接來,見有臘肉在內,油膩外映,恰巧身側崖石上有一尺許大小石穴,隨手放在裡面。漸漸日色偏西,卞明德忍不住又向八姑等跪求援引,指示玄機。靈姑也代求說,八姑道:“我今早已聽彩蓉說你向道心誠,異日必有成就。但事在你自己,我卻代謀不得,否則於你無益有損。少時彩蓉一到,我們便須離開此地,剩你一人在此,有無遇合也難知,你只守著令師所說好了。”卞明德想八姑前後語氣,並非無望,只得謝了,暗中留神不提。

待不一會,彩蓉忽然飛到。八姑便說時候雖還未到,應該提前準備,令靈姑、彩蓉即回沉舟,自和石玉珠尚有他事,略去即回。行時告知明德:“今夜這裡便是戰場,迅雷風雨甚是劇烈。你一人在此,憑你法力,連身也防不住,稍微不慎,便遭波及。我這隱形之法如不撤去,於你遇合不便;撤了又有危險。現將你藏身所在隱去,地方不大,但可隨意行動進出。如有所遇,你見機行事便了。”說罷,便令卞明德緊貼崖石坐下,在周圍劃了一個圈子,告以人在圈內便可無害,又傳了撤禁之法。又著靈姑、彩蓉飛身入水,方和石玉珠隱形飛去。

卞明德枯守崖下,到處觀聽,冀有所遇。只見日色西沉,天將向暮,終無朕兆。正急盼問,忽見崖上飛落一人。定睛一看,乃是一箇中年窮漢,生得身體瘦小,面容清瘦,穿著甚是破舊。乍看除身法輕健,武功頗有根底外,並不見有甚異處。卞明德成見在胸,暗想:“荒崖斷岸,晚景蒼涼之際,怎會有人到此?必是異人無疑。”心中一喜,打算現身出來相見。只見那窮漢四外望了望,隨在卞明德前面山石上坐下,連嘆了兩聲,滿臉俱是悲愁憤恨之容,若有心事在懷,心裡一遲疑,便把腳步止住。又見那窮漢在山石上呆坐了一會,從衣兜內取了一塊鍋魁出來,待要啃吃,忽似聞見臘肉香味,仰面嗅了兩嗅。那放食物的石穴就在窮漢身側,不在禁法隱蔽以內,一尋便被尋到。窮漢取在乎內打開一看,始而面現驚喜之色。剛取了一塊想放人口,似覺食物來得奇怪,重又放回原處。自將鍋魁三口兩口吃完,意猶未足,彷彿餓極神氣,時而望望野景,時而望望那包食物,頗有垂涎之狀。這時紅日西墜,山月已升,清光大來,正照崖上。窮漢低頭尋思了一陣,徑直伸手將那包食物重取到手,解開便吃。

卞明德仔細觀察,不見來人有什麼異處,心中失望。出來時久,漸覺腹飢。又知今晚在此守候,難保不至大明,長夜漫漫,何處覓食?其勢又不能離開,這包食物正好充飢。本想出聲攔阻,繼而一想:“自己長年都在飽食,這人吃得如此香甜,大約難得一飽。看他先見無主之物,儘管垂涎,並未隨便取食,可知人雖窮,性情必還耿介,二次取食定是餓極。此時攔阻,彼此都不好意思。又是隱形在此,弄巧還生爭執,萬一因此糾葛耽誤仙緣,更為不值。為了志誠求道,餓上一頓算得什麼?何況東西不是自己的,譬如呂仙姑不曾帶來,仍是一樣。”便沒出聲。卞明德心雖如此想法,終當食物甚多,也許能夠剩些,留備夜裡之用。誰知窮漢竟有兼人之量,一陣大嚼,全部精光。吃完想是口渴,立向崖邊看了看,竟往下面縱去。

卞明德起初只顧和八姑等人相見,沒有看到崖下形勢。窮漢剛縱下去,他忽然想起:

“這一帶江崖,以前曾隨師父魯清塵來往過好幾次。記得除卻上下游兩個靠岸的埠頭外,全是危崖壁立,又高又陡,休說隨意下落,便攀援都沒個著手腳處。這人不比諸位仙姑可以御遁飛行,適見他從容縱落,這麼高江崖怎可如此?先又那麼唉聲嘆氣,滿面愁容。

莫非人窮志短,吃飽了縱崖赴水尋死?這人武功甚好,必有難言隱痛,死了未免可惜。

自己所習法術,別的不行,要救人卻是易事。見死不救,算什麼清修之士?”

卞明德念頭一轉,立即跑向崖邊,探頭往下一看,只見月光斜照,不能到達江面,崖上只管風清月明,江峽中仍是一片烏黑。只聽江波怒嘯,深險莫測。正待施展法術引來月光向下照看,微聞嘆息之聲,自離頂十餘丈的崖腰上隱隱傳來,正是窮漢口音。下面藤蔓本多,疑心窮漢黑暗中投江,中途吃藤蔓綰住,上下不得,絕處逢生,變了初志,正在待人救援。卞明德心中一喜,忙朝下叫道:“朋友,你在哪裡?先不要動,以免暗中失足。”說完,正待飛身縱落,剛在行法施為,猛覺被人夾背一把抓緊,奇痛徹骨。

不由大驚,想要掙扎,哪裡能夠,竟連聲都難出。跟著便聽耳旁有人喝道:“少時風雨一起,便有爭殺,憑你這點法力,還不是送死。你剛才在哪裡,快藏回去,休要誤人誤己。我事完自會前來,大約還有用你之處。”說話正是窮漢口音,卞明德心方一放,跟著背上一鬆,回頭看時,哪有人影。知非常人,立即依言奔回原處守候。正尋思窮漢是否自己遇合,窮漢忽然縱上來,由身旁布袋內取出一把東西,挨次朝江峽上空拋去,動作甚是忙碌,只沒看出所擲何物。擲完又縱向身後危崖之上,待有片刻,又縱下來,仍回原石坐下,面上也有了一點喜色。

卞明德有心出去相見,因察窮漢動作語氣,分明與今晚之事有關,偏生他又行法隱秘,上下施為俱無影跡,摸不清是何路數,與彩蓉等是敵是友。躊躇了一陣,默唸時已不早,再有一兩個時辰,風雨一起,便到時候。除這人外別無朕兆,如有遇合,定應此人身上。心念一動,再也忍耐不住,隨即逡巡走出。因為除了適才見他上下懸崖來去無蹤,此外並未見甚靈異之處,只為久候無信,聊作萬一之想。及至走向前去,兩人一對面,這才看出窮漢相貌清奇,二目精芒炯炯;映月生輝,生平從未見過。心中一動,連忙屈膝拜倒,口稱:“弟子卞明德,守候仙師駕臨已久,望乞開恩收錄,感激不盡。”

窮漢朝卞明德細看了看,笑道:“那包吃食是你放在那裡的麼?我只顧在此想念亡友,還忘了你呢。你出身旁門,不會與正教中人交往,如有瓜葛,你早得他們接引,怎會尋我?我已吃了你的東西,收你不難。你只告訴我,誰叫你在此守候的:是不是一個姓鄭的道姑?要說實話,不可瞞我。”

卞明德一聽口氣,這人竟與八姑相識,可知也是正派中仙人無疑。心中一喜,福至心靈,想起適才再三求告,八姑始終不肯明說,且說說了無益有損,要我自打主意。又見窮漢問到未兩句時,面上似有不快之色,心疑提起八姑於己有礙,忙答道:“弟子所隨師父姓魯名清塵,所習雖是旁門,但他終身不曾為惡,一意積修內外功,並在這裡防禦江中水怪,數十年來不知救了多少人命,新近因和水怪死鬥受了重傷,恰值轉劫在即,現在江神廟閉關虔修,靜俟解化。因他老人家佔算極靈,說弟子雖是薄質菲材,尚有一點頑福,並非不可造就。並算出今夜子時大雷風雨,有各派仙人和兩蠻僧鬥法,事前有一仙人來此,便是弟子未來師父,曠世仙緣應於此時,不可惜過,因此虔心齋沐來此恭候。此外並無他人指點。今日來前,弟子所掌江神廟被二蠻僧佔去,他們用重價僱了十八名壯漢,行使大力金剛神法,惟恐洩露機密,曾將弟子師兄弟三人禁閉室內不許外出。

弟子恐誤仙緣,正在著急默禱,多蒙今晚取寶的一位女仙將弟子偷偷救出,方得來此。”

底下話還未說完,窮漢略一尋思,忽然喜道:“那狗蠻僧的有相神魔竟未煉成,仍須借用人力麼?今番除他,為亡友報仇無疑的了。這兩句話省我不少心力,現在允你做我徒弟。但我難期未滿,恩師嚴命,日限不至,不許辟穀導引,只和常人一樣積修外功。

幸得神駝乙真人為我講情,方始恩准使用師傳法寶。常年都在窮苦中生活,既不願向人行乞,此時又不能迴轉洞府。拜師之後,你須隨我度這年餘苦光陰,你能忍受麼?”卞明德先在廟中已聽彩蓉說起神駝乙休的威望,這人既與有交,自是真仙一流,不由喜出望外,立即諾諾連聲。隨又叩問仙師法諱。

窮漢道:“我名呂璟。本門別有心傳,雖不能霞舉飛昇,道成之後一樣也能長生不老,身居海島仙府,永享仙福。你只要能耐勞苦,向道虔誠,日後自有成就。我與二蠻僧仇深似海,立誓除之已非一日。因那麻頭的一個長於晶球視影之法,一看動作便被看破,為此還往青螺峪凌真人那裡討了一道靈符前來,所以耽誤些時,不及往他法台上探看。前聞人言,他那有相神魔已將煉成,此信如真,今日除他尚是難說。本想和他一拼,不料你竟是那廟中道士,知他那魔鬼功候仍還未到,免我耗費心神,實是快事。少時我便隱身等他,本意令你與我同立一處,但恐動手時萬一照顧不到,於你有害。難得你已隱身有地,並且行法道力頗高,連我俱未看破。先見食物新鮮,來得奇怪,四查又無人蹤。適有心事,不及推想,誤認為是有人遊山路過食剩之物,或是無心遺落。嗣想此地險阻,物主未必再來,時正腹飢,便即取食。誰知你竟有意為此。今夜在場諸人我己聽說,因我常居海外,除了各派中有限幾位長老,知者絕少。眾中只女殃神鄭八姑與我是舊交,又知我受責之事,疑她有心戲弄,誰知料錯。現在因你洩了蠻僧機密之功,就她引你來此,我也不怪了。”

卞明德見已應允收錄,所說尚還未完,惟恐日後見怪,又把前事說了,只說食物是靈姑帶給浪生吃的,因人已走,無心給了自己,略過八姑轉遞一節未說。呂璟笑道:

“可見你與我有緣,否則事情哪有如此巧法?時已不早,速回原處去吧。”說罷一閃,便不見蹤跡。

卞明德剛回轉原處,忽聽呼呼風響,林木蕭蕭,聲如潮湧。心想:“取寶應在子夜,這時天光不過亥初,還差著個把時辰,怎就颳起風來?”仰視天空,大半輪明月正掛中天,疏星朗秀,碧空澄潔,只西北天邊有小片浮雲緩緩遊動,不似有雨情景。方在奇怪,猛瞥見下流頭青熒熒一點豆大的光華直射過來,落到地上,嗖的一聲,立即爆散,現出一個頭梳雙髻,裝束詭異的長大道童。一現身便向崖邊走去,先在沿崖往峽中窺探,見無動靜,隨又往下飛去。這時風勢越來越猛,走石飛沙,山崖都似在搖撼。風中隱聞蠻僧梵唱之聲,自江神廟一面隱隱傳來。同時雙髻道童也從峽底飛上,側耳細聽了聽,面上頓現驚異之色。倏地目閃兇光,兩道濃眉往起緊簇,獰笑一聲,將身一縱,仍化青光往來路飛去,來去均甚忽遽。

道童這裡才走,狂風忽止。面前一片五色煙光閃過,現出二僧中的金獅神佛,已換了初見時裝束,周身穿著火也似紅,右手握著一口戒刀,左手持著一面烈火幡幢。到後先向四外巡視一番,然後對著江峽,尋一平坦之處,口誦梵咒,手搖幡幢,用戒刀朝地面上亂畫。畫完,將戒刀插向腰間,手中掐訣朝來路一揚,便見十八朵青蓮花自空飛墜。

花上各立著一個神將,俱都手持法器幡幢,身高丈六以上。卞明德在廟中曾偷覷過蠻憎法壇,認出是那十八壯漢幻化。本來十九相識,雖然相貌猙獰,身材高出了兩倍,本來面目還可依稀辨出。神將到後,蠻僧手朝對崖和左右面各指了指,十八神將立分三面布開。蠻僧二次搖動幡幢,振臂一揮,神將腳底青蓮花突然由下而上包沒全身,青光閃處,忽然無蹤。蠻僧埋伏停當,就地盤膝坐定,又是一片五色煙光閃過,身便隱去。

一會又聽天空爆聲隱隱自遠而近,一連串五六點青光,恰似流星過渡般電駛而來,晃眼臨近,相繼自空飛瀉。飛到地上,仍和先見青光一樣,到地爆散,各現一人,共是五個,先來道童也在其內。都是頭梳雙髻,同一裝束,個個相貌獰惡,醜怪異常。現身以後,為首一個向先來的道:“三弟,你說這裡有人持誦梵咒和邪法,與那年你和五弟在高原所遇二狗蠻僧一般路數,定和我們來意一樣,不可不防,為此先期趕來,怎這裡如此清靜?”先來的一個答道:“我來時正起狂風,以為事出偶然,未做理會。等我飛落峽中察看那五隻木舟的動靜,忽聽狗蠻僧邪咒之聲隨風吹到。我恐和上次一樣中了道兒,大哥、二哥不曾同來,無法抵禦,那聲音又若遠若近,頗似有心叫陣,只得回洞送信。敵那兩個雛娃不難,如若二狗蠻僧在此,不先將他們制住,到時定要作梗。我聽邪咒來路就在下流頭崖後一面,二狗蠻僧定在那裡設壇行法。難得大哥法寶已然煉成,二哥又有防身之法,乘此時候還有餘空,最好尋去,出其不意,用黑狗釘先破了他們的妖幡,五人合力將他們除去,以報前仇,豈非絕妙?即便他們精幹遁法,除他們不了,也必將他們驚走,免得臨期誤事。”

為首一個道:“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這廝不比醜娃易與,如真在此,不和他們見個高下也是不行。反正有我沒他,去是要去,只大家不可輕敵大意。須知我們只仗黑狗釘是他剋星,他那邪法委實不弱呢。至於你說他設壇之處離此甚近卻不一定。狗蠻僧來去神速,頃刻千里。今晚用意如和我們一樣,必知底細,如設近處,不怕機密洩露嗎?

來時我還防他先已到此,適才細查尚還未到。我們飛行無聲,再將那點微光隱去,他決難以防範,速行為是。”說罷,各將身一縱,星光略一明滅,便無影無蹤。

蠻僧隨即現身,手又掐訣朝上揚了一揚,傾耳來路,似在諦聽。隔不一會,忽聽遠遠傳來兩三聲炸音。蠻僧倏地面轉怒容,縱身一躍,化為一股烈焰,其疾如電,破空飛去。緊跟著呂璟也現身出來,滿臉俱是喜容,走到卞明德身前立定,將手朝外一指,滿崖青蓮湧處,蠻僧所埋伏的十八名神將全部出現,各自招展幡幢法器,煙光飛揚,趕將過來。呂璟暗中早有準備,左手揚處,飛出一片五色煙幕,朝眾神將當頭罩下,右手取出一面令牌連連晃動。眾神將想似知道厲害,急於脫逃,各自往上一躍,紛紛脫體而起。

雙方動作都快,這些附身神魔剛脫人體飛起,未及變化遁走,那面光網早電卷一般分佈開來,往下一罩,全部網去。呂璟再揚法牌朝上連指,連光網帶神魔一齊由大而小,晃眼縮成拳大一個五色絲網落將下來,呂璟一手攜走。蠻僧附身神魔一收,那十八名壯漢也俱還了原形,如醉如痴,呆立當地。

呂璟隨將卞明德喚出,說道:“蠻僧吃我暗中行法調開,如今正和五妖人死鬥,少時必要一同走來。他的邪法已破,那有相神魔被我收禁在此,急切間還除不了。這類魔鬼通靈變幻,雖被禁住,仍要防其脫逃。我須對敵,無暇兼顧,現將它們交你,懸空提在手內,不可使其沾土。另給你這面法牌,如覺此網忽輕忽重,或是網中震動把握不住時,可將此牌在網外輕拍,便即安靜。千萬謹慎,以免逃走為患。還有這十八人尚且昏迷,若此時救醒,愚人無知,諸多不便。你可提網仍回原處,我將他們藏向崖後僻處即來。我有一位生死至交死在這二惡手內,今日如此得心應手,均出凌真人之賜。等藏完這些人迴轉,再將凌真人所賜靈符化去,大功便告成了。”

卞明德見新拜門不久,師父便付以重任,又驚又喜,仔仔細細將網牌接過,依言回坐。呂璟隨將十八名壯漢攝走。一會迴轉,重向卞明德叮囑道:“徒兒好生戒備,凌真人靈符一經焚化,立生妙用,這裡外人便難存身。我二次隱身,非等二惡到來,任何緊要的事我都不能出現了。”說罷,由身畔取出一符,手彈處飛起一點火星射向上面,那符立即化為千萬縷金光佈滿崖上,略閃即滅,呂璟也復隱去。說明遲,那時快,從呂璟到此算起,以及蠻僧和五妖人先後行法佈置來去,總共不到一個時辰。

卞明德一手緊握法牌,一手提著那收去蠻僧神魔的五色小絲囊,回到原處坐定。那五色絲囊大才數寸,這時光煙已斂,直似一團輕雲軟霧,五色氖氫,變幻明滅。也看不出裡面所收神魔形影,只是十幾點紅綠星光,螢火蟲一般在裡面閃爍飛舞,毫不停息。

絲囊提在手內,本是輕若無物,看著看著,倏地重量驟增,往下一沉。如非卞明德事前小心戒備,囊上絡索緊挽指上,一覺有異,慌不迭將法牌往上拍去,幾乎脫手墜落。就這樣,手指還勒得生疼,身子也幾乎隨手歪倒。法牌拍後,囊才回了原樣。不多一會又生變相:時而往上輕舉,似欲向空飛去;時而內中星火突放光明,上下跳動,似欲脫網而出。那囊也隨同暴長,煙光煥發。似這樣發生了好幾次,俱經法牌一拍便即寧息。

最後卞明德在百忙中瞥見適才所見那片輕雲逐漸展開,佈滿了大半天。月光不時出沒隱現於密雲之中,淡無光華。山風漸作,下面峽中江濤澎湃,擊石有聲。估量時辰將至,神魔神通變化,伎倆百出,防不勝防,稍一戒備不周,定被遁走。初受師父重任,惟恐失誤,見神魔變相任怎劇烈,法牌拍上去,囊內一陣火焰閃過,立即寧息,重回原狀。心想:“等它有了變相,再用法牌制它,萬一出甚奇怪花樣,措手不及,如何是好?”為求穩妥,便將法牌向囊中連拍了十幾下,跟著囊內火焰便熊熊閃耀起來。那一二十點星光先還在火焰圍繞中跳躍逃竄,無如像網中之魚,還能往何處逃避。拍到十下以後,火焰越強,星光漸覺無力,最後直和死了一般,浮沉火焰之中,光色也極暗淡,不用目力細看,直看不出,迥非先前精光閃爍之狀,卞明德暗想:“師父只說有甚變故,再用法牌剋制,未命連拍,這樣拍法是否有礙?”心中躊躇,便停了手。經此連拍,囊中魔光更無動靜。卞明德料知神魔受了重創,不敢再舉,心中略放。

卞明德耳聽風濤大作,覺著前面景色驟暗。抬頭一看天上,業已陰雲四合,不見絲毫星月影子,只有電閃似金蛇一般在雲邊掣動。電光閃處,照得濃雲如山嶽一般,密層層簇擁滿天。風也越來越大,上面拔木揚塵,下面洪濤怒湧,灘聲如雷。殘枝亂幹舞空貼地,捲走不息,千里江峽齊作迴音,萬竅怒號震撼峽壁,似欲崩頹,令人耳聾心悸。

比起適才妖風來勢又是不同。方幸身在法圈以內,風吹不到身上,倏地眼前金蛇亂竄,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便小了許多。跟著稀落落一陣雨點打向地上,滴滴嗒嗒。

響不片刻,由疏而密,雨點也越來越大,直似銀河決口,自空倒灌,嘩嘩啦啦,連同江聲灘聲,響成一片狂喧。那迅雷霹靂更一個接一個夾著電光雷火打將下來,聲震天地。

山勢陡峻,除臨江一面有大片平地外,後面還有崖蟑矗立。水自崖頂化為大小瀑布,爭先噴墜,黑影裡看去,直似無數大小白龍沿崖翔舞。地上石多土少,無甚蓄水之處,雨儘管大得出奇,水僅一二尺深,勢絕迅疾。再吃高處飛落下來的狂瀑一催,化為驚湍急浪,夾著風雨,吹得沙石樹枝齊向崖下飛落,直墜江中,又添了無數威勢。有時電光閃過,照見滿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馬,眼神一花,彷彿連崖都要飛去。端的聲勢猛惡,從來未見。

卞明德方在駭異,忽見前面暗影中有一股金光霞彩,自江峽之下透過兩面峽崖朝空湧起。跟著便見兩道十來丈長的灰黃色光華,由對面危崖朝那金霞起處電射而下。方料靈姑等來了對頭,兩道青虹已自峽中飛上,迎著那兩道灰黃色光華,就在兩岸空處時上時下,時隱時現,往來馳逐,糾結爭鬥起來。

卞明德正看得起勁,面前光華閃處,蠻僧金獅神佛倏地出現,周身青紅光華圍繞,滿面俱是激怒之容。才一現身,便將幡幢搖動,手握戒刀,口誦梵咒,正待行法施為,烈火袈裟上所佩金環忽然發火。蠻僧似乎吃了一驚,略一尋思,面上又轉獰容,嘴皮微動,回手用戒刀朝環上擦了兩擦。隨聽遠遠嘆息了一聲,蠻僧越似情急,把牙一錯,幡幢搖處,幡頂上飛落一朵青蓮。蠻僧縱身躍上,青光包沒全身,一下隱去,也沒見往下飛落。只一晃眼工夫,忽見峽中銀光上映,跟著便見蠻僧現了身形,周身仍是青紅光華圍繞,自峽底直飛上來。到了崖頂,手指下面,切齒怒罵,那銀光隨即斂去。遙聞鄭八姑口音在下喝道:“無知妖番,你那有相神魔早被對頭收去,眼看劫數臨頭,還敢猖狂!

上面自有人來除你,我並不趕盡殺絕,你有甚法力本領,只管施為便了。”

蠻僧聞言,忙誦梵咒,手中掐訣,朝先前埋伏之處連指幾指,並無動靜。知道不妙,不由急怒交加,不顧得再向下面還口,大喝:“何人在此,敢與佛爺作對?”一面圓睜怪眼,四下察看;一面將手中幡幢不住搖動,立有千百道青蓮火焰四外射去。滿擬敵人即便隱身在側也藏不住,非出不可,誰知一任喝問施為,終無反應。急得暴跳如雷,一面急誦梵咒,一面用戒刀向金環連擊,口氣雖仍兇橫,神情已現驚慌。同時上面江峽中金霞越發濃盛,上燭霄漢,當頂天空中的黑雲都被幻映成了烏金霞彩,加上十來道青黃紅白光華在峽中飛舞盤旋,照耀崖岸,麗影揚輝。遙望對崖常有人影出沒,這邊只蠻僧一人在青紅光焰圍擁之下獨立雨中,四顧張皇。光焰照處,纖微畢現,越顯得風狂雨驟,聲勢浩大。

卞明德手持絲囊,隱身圈內。囊中神魔自經適才法牌連拍,微光呆滯,久已不見動靜。因見風雷大作,暴雨排空,奇光異彩閃耀天地,驚心眩目,畢生未睹,未免看出了神。雖覺蠻僧厲害,有相神魔是他至寶,被人收去必不甘休,但幸八姑隱身法神妙,敵人不能見,囊中神魔又無異狀,便不怎在意,仍是向前注視。

待不一會人蠻僧見峽中金霞越盛,料知金船已被金蛛吸出水面。下有強敵,不能前往,這裡更將有相神魔失去,可恨一任施為,敵人只不見面。明知隱伏在側,連用惡毒禁制施展法寶,全無效用。敵暗我明,為防暗算,還須行法護身,由不得手忙腳亂,焦急萬狀。蠻僧心料敵人早設陷阱,此時不出,必是知道自己精於小金剛不壞身法,除了兩件佛家異寶,只有女殃神鄭八姑的雪魂珠能夠剋制。現時敵人異派仇敵來了多人,須仗此珠防護,不能分身,欲俟取寶事完,再仗雪魂珠合力來攻。再延下去,凶多吉少。

其勢又不能將師兄弟二人多年心血煉就、關係成敗的有相神魔失去。這還幸虧是事前慎重,三十六相神魔只用了一半;否則神魔與元神息息相關,無殊身外化身,敵人既能收伏,必知禁制,如再用佛家真火一煉,此時已無幸理。這次失挫,竟連晶球視影都未全現,可見厲害已極。正急躁間,瞥見身佩金環連閃光華,不禁把心一橫,立將舌尖咬破,張口噴出一片血光往四面飛去,一閃不見。

卞明德猛覺手中絲囊震盪起來,勢絕猛烈,嚇得把手一緊,慌不迭將法牌照前連拍上去。勢雖大減,依然跳動不休,不似起初有甚變動,一拍即止。卞明德不敢怠慢,一面將法牌向上連拍,一面定睛注視。只見囊中魔光齊都變成了血紅色,在火焰圍繞之下,凍蠅鑽窗紙一般往來跳動,急遽非常。法牌略為停拍,手中分量立即驟增,手指已被勒得紅紫脹痛。百忙中偷眼一看,蠻僧業已打坐在地,口誦梵咒,密如串珠,知出全力相抗。

卞明德正擔心囊中魔光會不會逃去,倏地一道火焰由暴雨狂風中自空飛墜。落地現出大蠻僧麻頭鬼王,急匆匆四外連看連察聽,在身旁轉了一轉,才對金獅神佛說道:

“師弟急速停手,不可冒失。我們有相神魔已被敵人用昔年神尼優曇的青魚籃收去,並有一面文殊敕令從旁剋制,敵人現將此網交與一人看守,道行本極淺薄,無如他有峨眉派獨有的隱形護體之法防身,除非真個與他一拼,不能近側,想將神魔奪回更是萬難。

似你這樣強來,神魔反要因你受傷。想是劫數臨頭,晶球視影竟會晚了半日,致被敵人用怪叫花凌渾的障形幻跡之法瞞過,好些先機俱未看出。否則我已知道此事凶多吉少,用金環傳音將你強行催回,何以到頭還是受人慫恿,遭此挫折?適才你和查山五鬼互相拼鬥,我已疑心受人愚弄。偏生五鬼近來妖法大進,又有妖釘厲害,我須主持行法,不暇分神查看。後來你追五鬼逃散,我默運玄功潛心觀察,才知中人暗算。你已回到此地,仍在妄想奪取金船中的靈藥、異寶。當時本要趕來,繼…想,敵人與我們的深仇大恨已非朝夕,此次用盡心機,羅網周密,如不將退路準備,貿然趕來,不特徒勞,輕則受傷,重則失陷。強敵環伺,事須機密,又不願顯露痕跡,所以你連用金環告急,我只故作力窮智竭,一味戒你不可妄動。我已準備停當,法壇也已撤去。為今之計,只有兩策可行。

敵人現時乘我無備,佔了上風,我們轉敗為勝已不可能。他們和我們結仇,原為他們那心愛女子花無邪那年與我們爭鬥被殺,倔強固執,寧受磨折,不肯獻出所得寶物禪經,致將她元神搶去,禁在我們後海泉眼之中而起。此時除了放出此女元神,他們也放出神魔,與他們講和;便只有豁出我們損傷一些道力,多受數十年辛苦,舍了被陷神魔一走,日後再行報仇,此外更無善法。敵人隱身就在近處,這些話必被聽去。但是我們勝雖不可,退卻容易。你看如何?”

卞明德方覺蠻僧當敵說話毫不避諱,好似有心探詢對方意旨,金獅神佛已暴怒道:

“花無邪那狗丫頭何等可惡,她無故和我們作對,不特將我們到手的至寶禪經搶先盜去,並還用飛針傷人。本意將她形神一齊消滅,偏她得過佛門真傳,有心藉此兵解,元神堅定,更精諸般禪功,雖被禁制,急切間仍然傷她不了。如今被困後海泉眼之中已十四年,再有四年便將她形神化盡。受此大厄,仇恨越深,如何能放?敵人雖多詭謀,料他們也傷不了我們。既拼數十年苦煉之功,甘舍被陷神魔,也須和他們分個高下;就此一走,哪有如此便宜?”

麻頭鬼王方在勸解,呂璟忽在暗中冷笑道:“狗蠻僧,你們大劫臨頭,還搗甚鬼?

花道友元神已有人去解救,少時即至。我此時不出來見你們,便是為了等她到此,親眼見你們報應呢。”說時,二僧都在靜心諦聽。呂璟話還未完,麻頭鬼王倏地手中掐訣,向前接連幾彈,立時便有無數雷火烈焰向前打去,所到之處,山石全部震碎,雹雨一般四下紛飛。同時蠻僧右肩搖處,身後插的一面幡幢凌空飛起,化為數十丈高大…幢紫焰,朝那說話之處急罩下去。卞明德這才看出蠻僧果是誘敵之策,等呂璟…出聲,聽出隱身所在,立下毒手。卞明德正驚疑問,呂璟忽在臨江一塊突出的崖石上現身,戟指喝罵道:

“狗蠻僧!你那魔火只能暗算別的妖人,怎能傷我?這番心機又白用了。”金獅神佛聞言首先大怒,手揚處,戒刀化為一道血光飛將出來。

呂璟出時,早放起二片青白二色的光華將身護住,一見血光飛出,正待用飛劍迎敵,麻頭鬼王大喝:“師弟且慢,容我說完了話,再行動手不遲。”隨說,一面止住飛刀前進,一面停法將幡幢收回,笑對呂璟道:“道友,你不過為友義氣,適才我說的話想已聽明。其實道友和令徒隱處,我一到本已看出,只因我師兄弟二人成道在即,不願仇怨糾纏,越結越深,永無了時,才未輕易冒犯。不料道友堅不出面,我們又急於解去這場冤孽,特請道友出見一面,並非有心冒犯。你我以前素無仇怨,雙方現又未動手,尚可從長計議。道友來意和一切部署我已盡知,所借法寶靈符固是厲害,但終傷我弟兄不得。

“當初與令友花無邪結仇,實是她起意為敵,並非無故相犯。後將她元神禁制,也因她當初出身芬陀門下,得有本門真傳,已成深仇大恨,如若放其轉世,異日必來報復:

她又將禪經佛寶得去,轉劫以後法力更大,昔年除她已是艱難,怎肯縱虎貽害?迫不得已,暫將她禁閉後海以內。初意原想迫她講和,只要答應日後不再為仇,便即放走。誰知她竟藉此磨練道力,始終自恃精幹前師所傳禪功,執意不肯應諾,以致延遲至今。道友適說有人去救,當非虛語。可是我那後海禁制嚴密,埋伏重重,道力稍差,近前便即送命;並還與我心靈相通,稍有警兆,立即知曉,這多年來沒有傷她,無非因為當初舉棋不定,想迫她吐出所盜的禪經異寶,一時疏忽,緩了些日,致被她暗中做下手腳。以致我只能給她苦受,如想消滅她的元神,泉眼和地肺便同時震破,發動地水火風,周圍千百里全化火海,不特要傷無限生靈,我們祖傳故居也成灰燼,為此奈何她不得。我想能破我法救她脫身的只有限幾人,而兩個業已成道證果,餘人也都閉關不再問事。手下門人決無這樣高深法力。我此時毫無警覺,可知甚難。現與道友商量:如肯放出神魔,我便將令友放出;將來報仇與否,任其自便。真要執意相拼,休說傷我不了,令友也脫難無望。即便佔得上風,或將被擒神魔傷害,我必豁出舍卻故居,發動禁制,將令友元神消滅,這場大浩劫豈非道友促成?可否還望三思。”

呂璟見二僧一個怒目切齒,憤恨非常;一個口中婉言商量,目蘊兇光,雙手全在僧袍以內藏著。料是看出自己防護嚴密,復仇念決,藉著說話閒空,暗中安排毒手。即便依他放出神魔,仍是未必踐言,何況不允。明知厲害,但自己擒到神魔己出意外,任道力和所借來的法寶雖可佔得上風,要想除他倆卻是萬難。更恐花無邪未出困以前,他倆情急拼命,豁出兩敗俱傷。好在自己也正在等候助手到來,樂得將計就計,故作不知,挨延時刻。於是等他說完,便冷笑答道:“花道友能否出困,少時自知。休說你們番狗素無信義,即便言而有信,你們以前仗著妖法淫惡橫行,難道就無報應?還有花道友被你們殺死,就算她劫數到來應遭兵解;然而這多年元神受你們妖法禁制,受盡苦難,莫非罷了不成?閒話少說,你有妖法,只管施為好了。”

麻頭鬼王聞言,獰笑一聲,說道:“呂道友,好說不聽,難道我弟兄二人還怕你麼?”隨說,雙手揚起,微微一振,僧衣忽似蟬蛻一般全數委地。跟著腳底湧起一朵青蓮,身上突放出丈數長一團火焰將身圍住。復又合掌一搓,朝前連揚,暗中布好的邪法立即發動,平白地飛起無數血光碧焰,潮水一般,四方八面齊朝呂憬捲去。光焰中更雜著千百暗赤色的火球,疾如星飛,到了空中便自爆散,飛蝗也似,化為千萬條紫箭攢射上去。爆音猛烈,密如貫珠,每爆散一個,呂璟便覺頭上加了許多壓力。知是蠻僧所煉魔火,雖然事前作了準備,仗有法寶防身,暗中也頗驚心。口裡仍喝罵道:“無知番狗,伏誅在即,還敢暗使毒計,賣弄伎倆。我已四布羅網,少時花道友一來,你便知厲害了。”

蠻僧雖見敵人有寶護身,自恃所煉魔火專破法寶、飛劍,即便對方法力較高,能夠抵禦也只暫時,久了仍為魔火煉化,決禁不住。今日之事,原知難於討好,滿心只想逼迫呂璟獻出所禁神魔,便即退去。及見魔火發動之後,敵人護身光華也隨著增強,看不出絲毫介意。尤怪的是敵人只守不攻,並不還手,口裡卻說著大話,彷彿操著必勝之權,等花無邪一倒,便即還手,一舉成功之狀。暗忖:“自己所煉小金剛不壞身法,除了兩三個對頭持有降制之寶,休說以敵人這等散仙一流人物,便各正派中長老也未必能夠奈何。還有後海水洞泉眼因花無邪死時元神已有功候,法力高強,不比常人魂魄;尤其遭劫被禁,先已算定事出有心,一切均有佈置,稍一不慎,便被逃出,反受其害,關係太大:為此設有三層惡毒禁制。按說外人決難侵入,敵人卻說得這麼十拿九穩。”蠻僧心中雖然驚疑,無如明知那手持法寶看守神魔的是個常人,偏用盡方法查看不出藏在何處,下手不得。又不甘心捨棄,自損功行。幾番尋思道:“後悔禁制與己心靈相通,微有動靜立即感覺,此時毫無朕兆,可見敵人無可奈何。倒是鄭八姑的雪魂珠厲害,專破魔火,自從拜在峨眉門下,重煉之後,越加神妙,與之為敵,好些吃虧。少停取寶事完,必來助戰,怎麼好佔上風?事已至此,只有乘其未到以前,用全副功力將敵人制住,才可救回神魔。再如延挨,八姑一到,自己便須專敵雪魂珠,師弟一人更難獲勝了。”主意打定,把心一橫,隨即施為起來。

蠻僧所煉先後天三十六相神魔本有無窮變化,只因功候稍差,要假借人力,附在那十八壯漢身上,受有禁制,蠻僧事前茫然,無人主持,不能完全發揮威力;呂璟得了怪叫花凌渾指教,深知降制之法,所以出手成擒。這時二僧全都在場,神魔可以隨心變化,靈效大增,呂璟便有法寶也降制不了,何況法寶不在乎內。呂璟也知神魔已被蠻僧看見,稍有疏忽,即被收回,弄巧還連寶奪去。難得八姑隱身法奧妙,蠻僧不特難破,而且明明近在咫尺,竟看不出。神魔收了一半,先佔上風,正好等他時至伏誅,急於還敵則甚?

便照預計,靜以觀變,一任蠻僧惡言好語,軟硬兼施,只在寶光護身之下,不去答理。

正相恃間,忽見二僧互看了一眼,各自掐訣一指,通體青紅光華似電一般亂閃了一陣,平空飛出十八朵斗大青蓮。緊跟著每朵蓮花中間冒起一個猙獰惡鬼,也似石火電光,全身湧現,立即隱去;卻有一片青紅色,薄薄一片淡煙,如霧毅輕絹般飛到呂璟身前,當頭罩下。身外的魔火焰光突然暴盛,來勢迅猛異常。呂憬猛覺護身寶光受了重壓,似被一種大力緊緊束住,重如山嶽,動轉不得。呂璟身在光內雖還無害,可是經此一來,護身寶光漸漸減退,大有相形見絀之勢,時候久了,必定不支。有心施展先前埋伏,又恐時還未至,萬一二惡逃走一個,遺患無窮,不敢造次。正在舉棋不定,二僧見呂璟為魔火血焰所困,並未有甚抵禦之策,神情不似先前那麼鎮定,料知本領僅此,心中越放,一意加緊施為,更不再計退路。

這時迅雷風雨仍未停歇,江峽中正邪雙方各有多人酣鬥正烈。蠻僧所放魔火緊圍呂璟,又在繼長增高,上衝霄漢,與峽中的精光寶氣交相掩映,滿空陰雲都被幻成異彩。

雨如銀箭也似,由陰雲中斜射下來,奇光耀彩,麗影浮空,匯為奇觀。

卞明德隱身在側,將那法牌緊壓在絲囊之上,目注前面。知蠻僧邪法厲害,屏息靜立,連口大氣都沒敢喘。先聽呂璟語氣拿穩,心頗忻幸。及見蠻僧情急放出神魔,反客為主,敵勢驟強,不由大吃一驚。無奈法術淺薄,愛莫能助,萬分憂惶,無計可施。便在暗中默禱,祝告仙尊早臨,助師克敵。猛見二僧四手齊揚,咬破舌尖,張口一噴,又發出大片暗赤色的血光飛向前去。呂璟好似知道難敵,手指處,護身寶光剛將那百丈魔火盪開了些,恰值蠻僧新噴出來的血光如奔濤電卷般飛到,與原有血焰紫箭融會,猛壓下去,焰光又增強了兩倍。呂璟護身寶光隨即大減,往下一沉,看去更為縮小,僅剩薄薄一層將身護住,神情甚是狼狽。卞明德心料師父危機瞬息,關心大過,由不得“哎呀”

了一聲。自知失口,方恐不妙,蠻僧果然聞聲回顧,朝卞明德這面看了一看,手揚處,先是一片青紅色的雷火焰光打將過來,絲囊也跟著有些震動。卞明德以為非死不可,一時情急拼命,便將手中法牌猛力朝絲囊連打下去。才打一下,雷火已是飛近身前,落地爆散,聲如霹靂,勢頗驚人,但因仙法禁阻,燒不到卞明德的身上。二僧俱都急於收轉失陷神魔,心神一分,呂璟便稍鬆動。

卞明德見狀大喜,心想:“反正行藏已被識破,怕也無用。好在仙法神妙,不能傷害,樂得就此罵幾句,分散他的心神,還可向師父略表心意。”便高聲喝罵道:“無知番狗,你們上了我們當了。你們自恃妖法高強,可知我們受了仙師指教,知你們要搶佔廟宇,利用愚民行使邪法,早在你們行法的石台之下埋有一道靈符。那符乃峨眉真人所賜,專一迷亂妖人心智。當你們上台行法之際,我雖被你們禁閉室內,仍可如法施行,那符自在暗中焚化發生妙用。你們今日正該遭劫,所以我師父那等說法,你們卻仍在此等死。休說我師父道妙通玄,法力無邊,便我這區區未學新進,現時正用法寶除你們那十八魔鬼,與你們相隔不過十丈,你們可能侵害得分毫麼?”

二僧先見雷火朝發話之處亂打了一陣,岩石地皮儘管粉裂紛飛,敵人終不現形。看去那一帶又都打到,怎會無功?因恐敵人有隔地傳聲之法,聽去在側,實則用以誘敵,人在遠處說話,欲下辣手;又恐徒勞分神,便宜呂璟緩和危機。方在尋思,卞明德這一說話,正合心意,同聲怒喝道:“你便是廟中小道士麼:我們當你是好人,原來是仇敵黨羽,暗算我們,晶球為你邪符所汙,怪不得視影時明晦無定,看不真切。今日佛爺不叫你身化灰煙,形神皆滅,惡氣難消。”說罷,手搖幡幢,將手一揮,圍攻呂璟的血焰魔火便分出一半,如潮水一般湧將過來。卞明德聞言,以為禁法可阻,任甚妖火不能傷害,正想還口喝罵,猛聽彩蓉在空中大喝:“魔火難敵,快隨我走。”跟著一道青光自空飛落,直投圈內,夾起卞明德破空飛起。蠻僧魔火也正飛到,見狀大怒,一指魔火,往上追去。

彩蓉原因船中事情將完,瞥見衛詡正與一異派妖人苦鬥,恐他又來糾纏,意欲暫避。

剛到上面,便見蠻僧正朝卞明德喝罵,知道魔火厲害,卞明德一個凡人,沾上必死,八姑隱身法雖有防身御邪之功,也禁不起魔火猛燒。救人心切,竟不顧及利害,猛地將遁光往下一沉,聲隨人起,夾了卞明德便往上飛,原意江峽咫尺,只要逃到峽中木船之上,立可脫險。

二僧剛看出敵人藏處,因是佔地甚小,禁法神奇,表面似在雷火之下,其實並未擊中,如非出聲答話,自投羅網,幾被瞞過。知道尋常法術難以傷他,急於救回被陷神魔,竟連呂璟都未暇顧及,忙將魔火移來,方擬手到成功,忽見青光飛落,將人救走,如何不急。尤其金獅神佛昔年為了彩蓉與妖鬼徐完結仇,幾受重創,恨之刺骨,一見是她,分外眼紅。二人一聲怒吼,雙雙各催魔火急追上去。彩蓉哪知二惡多年魔火,其速如神,比遁光要快得多。身子飛起,猛覺暗赤光華由後罩來,後心似有涼氣襲到,跟著一個冷戰,知道魔火已然沾身,轉眼就要神志昏迷。所有自己人均在下面江峽之中,不及應援。

一面加急飛逃,一面暗忖:“我命休矣!”這時人已飛抵峽邊,後面魔火星馳電掣而來。

二僧因隔江峽太近,遁光迅速,晃眼到達。惟恐彩蓉縱落,被八姑等人救去,再想奪回所失神魔更是艱難,於是一面催動魔火血焰,一面舍了呂憬飛身追去。彩蓉已覺頭昏眼花,遁光失御,眼看危機瞬息。猛聽對面大喝:“姊姊莫慌,待我敵這番狗。”同時一道青光比箭還急,徑由身側飛過。彩蓉知是衛詡冒險來救自己,剛喊:“蠻狗厲害,翊弟不可輕敵。”倏地人已迷糊,連同卞明德齊往江中墜去。

這裡二惡眼看追上,正待用拿雲手法連人攝走,忽見青虹電射而來,將魔火阻住,所追敵人也到了江峽上空朝下飛墜,如何不恨。正待朝衛詡施展毒手,又聽空中一聲清叱,滿天迅雷風雨中,忽然一幢金光如釗輪電射,直飛下來,一到便直朝那滿天魔火中飛去。衛詡本知魔火難敵,又關心彩蓉墜落,高喊一聲:“多蒙道友相助,容圖後報。”

隨說,撥轉青光,便往江峽中飛去。

卞明德原被彩蓉夾著,當魔火追來時,心想:“手中法牌既能降魔,也許能夠抵禦魔火。”忙即回手向後揮動。法牌遇上魔火,立發出一片灩灩的寒輝,將魔火擋住,因此未被魔火打中。只惜稍緩一步,彩蓉業已沾了一點,人漸難支。卞明德原會旁門法術,一見彩蓉墜落,下面江峽中光華如無數龍蛇糾結亂竄,彩蓉的手還緊抓自己的臂膀,知道厲害,百忙中猛生急智,一面甩脫彩蓉的手,一面回手反抓彩蓉的肩膀,運用玄功,徑往斜刺裡飛去。

卞明德方欲由劍光叢中乘隙穿過,飛到江心木船上去與靈姑會合,恰值女殃神鄭八姑正和一個妖人惡鬥,剛剛得手,待向女崑崙石玉珠助戰,一眼瞥見彩蓉去而復轉,同了卞明德由空下墜。這時各妖人雖然死亡大半,還有幾個極強的與武當七女苦戰未退,八姑恐有疏虞,一縱銀光,忙即趕上前去。衛詡已先飛到,一把由卞明德手裡將彩蓉奪過,道聲:“諸位道友,行再相見。”聲隨人起,破空飛去。八姑見是衛詡,早在意料之中,也就沒有攔阻。

靈姑老遠望見,因要守護木船,不得分身,正幹看著發急,忽見金光耀空,自上直下,正是楊瑾手執法華金輪,放出百丈金霞,釗輪電旋,所到之處,眾妖人紛紛驚竄,各收飛劍、法寶,破空欲遁,鄭八姑見楊瑾一來,知眾妖人伏誅在即,忙將身飛起,與雪魂珠合而為一,化成一片銀色光幕罩向峽頂。眾妖人去路全被阻住,無法脫身,重又怒吼返身拼鬥,如何能是楊、鄭二人對手。上有雪魂珠,下有法華金輪,更有武當七女新自元江得來的彩霓鏈和各人的飛劍、法寶,四面合圍,上下一齊夾攻,不消頃刻,全數伏誅,一個也未被逃脫。同時雷電暴雨也漸停止。

江中金船因在元江兩次出水,被鄭顛仙將廣成子的禁法破去十之八九,威力大遜,因此這次用的雖是小的一隻金蛛,比前兩次吸取容易得多。經彩蓉、靈姑二人照著顛仙所傳如法施為,不多一會,便在電閃雷鳴中浮上江面。

當晚所來外敵,好些都是元江漏網的妖人,深知底細,只因沒法將船吸起,知道顛仙命人來此,意欲等船出水,再行上前搶奪,湊個現成。以為顛仙和各派長老均在青城山金鞭崖用九疑鼎煉寶,不能分身,所派門人乃未學新進,能有多大法力。因此金船一現,各從隱處現身,紛紛上前搶奪,誰知對方早有埋伏準備。靈姑首先用顛仙靈符擲出萬道金霞,將眾妖人阻住。跟著女殃神鄭八姑和武當七女各自現身迎敵。眾妖人中,除了緬甸老鴉衝的女神巫任素蘿,只有查山五鬼和高原二蠻僧厲害。偏生五鬼和二蠻僧沒到時候,便被呂璟用怪叫花窮神凌渾所傳靈符仙法引向遠處,爭殺了一陣。直到風雨大作,雙方才行警覺,恐誤劫寶之事,五鬼首先行法遁走,蠻僧也未窮追,相繼趕來。可是雙方經此一來,傷了好些法寶。查山五鬼損失更大,減卻不少伎倆,被武當七女分出五人各敵一個。金獅神佛一到,便被鄭八姑用雪魂珠驚退。滿想誘敵上崖,行使先前埋伏,不料早為呂璟破去。有相神魔關係蠻僧成敗,急於奪回,就此被呂璟絆住,不能再顧劫船之事。下餘還有七八個妖人,法力俱都有限,石氏雙珠足可應付,最厲害的女神巫任素蘿又被八姑敵住,於是一個也上前不得。

靈姑便遵師命,由彩蓉守護金蛛,用靈符護身,自上金船,從容將寶物取到乎內。

這兩件餘寶俱各藏在一個形狀奇古、滿刻符笑的玉匣以內,通體渾成,並無縫隙。靈姑知難開視,瞥見船中玉案上還有一件似鐵非鐵、入手發沉的寸大圓球。心想:“師父前次上船兩次,雖未提說有此一物,但是前古真仙所遺,就非至寶,也非常物。”隨手揣向法寶囊內。

靈姑還在觀望流連,船頭金霞忽似風捲殘雲一般,分散開來,隨見一條青濛濛的光氣穿霞而入。船雖出水,通體仍有金光霞彩層層圍繞,更有顛仙太乙神火阻隔,靈姑因有靈符護身才得出入。知道自己人不會走進,來的又是一條從未見過的青氣,料是外敵侵入。匆迫中沒等來人現身,便一指飛刀,化為銀虹飛上前去。滿擬飛刀乃仙傳神物,百邪不侵,敵人縱不立斃,也必可以敵住,誰知銀光才閃得一閃,便被青氣裹去。心方驚惶,青氣斂處,來人已經現身,說道:“我非敵人,道友不必動手,免傷和氣。”靈姑定睛一看,正是在江神廟攝走浪生的少年銅椰島天痴上人第九弟子景公望,知他為了金船之事而來。因為浪生被攝,本就有些不快;再加年輕好勝,初次失挫,一照面便被人將與身相合的飛刀收去,好生難過。暗忖:“這人太不通情理,既非外人,何必如此賣弄,給我難堪?”寶物取得,大功已成,深悔不該流連,以致遭受挫辱。

靈姑正要答話,一眼瞥見那口飛刀已回原形,化為一柄小匕首,精光湛湛,託在景公望的手上,越發有氣。心想等他還回更是沒臉,急忙答道:“我不知是景道友,致有冒犯。道友元磁真氣端的神妙。師命已完,此船任憑道友處置,恕不奉陪了。”說罷不俟答言,暗運玄功,將手一合,飛刀立時脫手飛回,與身相合,化為一道銀虹,在彩光圍擁之下,盪開船頭金霞,電掣般飛出。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19:27


第七十二回 封地竅 奇寶奠靈川 鬥妖人 神光降魔火

話說景公望見靈姑面有慍色,知是收她飛刀引起,暗忖:“你那飛刀何等厲害,才一照面,便下毒手,我如非事前戒備,將刀收去,焉有命在?這也怪人。”無知師父曾有嚴命,不許與各正派門下結嫌,意欲喚住解說明白。誰知靈姑才一離去,金船忽然自行上升,大有離水飛騰之勢。景公望原想一到便可將船鎮壓,使其歸人江心水眼,堵塞那地肺中元磁地竅,以免仇敵由此暗算,抄那神駝乙休故智,為銅椰島他年隱患。今見忽生異狀,大出意外,不由大驚,先以為靈姑鬧鬼。因他也是好勝性情,適才收過靈姑飛刀,話未言明,不便再與商說。於是一面運用元磁真精煉成之寶將船鎮住,禁其上升;一面將船頭金霞分開,向外注視。見靈姑業已迴轉木船,同了彩蓉正指金船耳語,面上忿仍未消。金蛛仍伏當中木船之上,口中噴出絲絡,將金船兜住,也未收回。四外蛛糧毒果隨波而來,直入蛛口,不見有一點作弄神氣。可是金船僅能鎮住,並還略借金蛛網緊之力,要想壓其下沉,直是無效,怎麼想也想不出是何緣故。

捱了好些時,楊瑾忽然飛來,將眾妖人一齊除去,同往木船之上與靈姑見面。楊瑾見金船尚未沉落,也覺奇怪,不顧多說,忙往金船上飛去。景公望正在無計可施,一見楊瑾飛到,前在峨眉曾經見過,知她法力高強,心中大喜,忙即見禮求助。楊瑾知金船本身靈異,當初船中必有鎮壓之寶,細查無跡。景公望又說初上船時,船中井無異狀,自從靈姑一走,船便凌空欲起。先時頗疑因收靈姑飛刀誤會生嫌,故意作弄,及看神精,又覺不像。

楊瑾聞言,便料壓船之寶被靈姑無意取走。笑道:“呂道友入門不久,行事慎重,無與道友為難之心。許是她無心中破了船中禁制,或將鎮船寶物取走,我一同自知。不過她生性好勝,她那飛刀乃西方太乙之精所煉,本是其師鎮山之寶,百邪不侵,只有令師所煉真磁能夠吸收。她已煉到與身相合地步,起初誤犯道友,認成仇敵,不料竟被真磁吸力收去,難保不無介蒂。道友可故作為難之狀,等我約她同來,使其挽回一點顏面,異日彼此免有嫌隙。你看如何?”景公望比靈姑還要好勝得多,聞言自是不願。無奈時機瞬息,師父正在銅椰島磁峰底下,運用真磁元氣由地肺中遙為吸引,靜等金船一落,江中水眼便由磁力吸住。封閉此間地竅,休說時辰錯過,以後要費無窮心力手腳,便是地底原有的水火風雷也是難以禁受,自然早完一刻少受好些苦難,只得允了。

公望素來心深,喜怒不形於色。楊瑾好意藉此為兩家化解,見他答得又快又謙和,當時竟未看出。隨用法華金輪盪開船頭光霞,將靈姑喚來問道:“靈妹除那奉命取的兩件寶物外,還曾發現什麼沒有?”靈姑見景公望神情愁急,這麼大工夫金船還未人水,料知為難。笑答道:“我知景道友法力高強,小妹留此無用;又恐外面妖人眾多,蓉姊一人守護金蛛萬一有失:便即退走,實未發現什麼異跡。”

楊瑾見靈姑一來,船便立即穩定,越知鎮船之寶在靈姑身上。方要開口,景公望見船勢復穩,越當是靈姑有心為難,見她還在推託,忍不住接口說道:“我適上船魯莽,因道友飛刀靈異,不似尋常飛劍,來勢又那麼迅急,稍緩一瞬即有性命之憂,迫不得已,將刀收去。現已時機緊迫,家師在島上立等覆命,我為冒犯道友延誤多時,歸去必受家師責難。現在時機已更緊迫,行即延誤,莫非道友尚不肯相諒麼?”楊瑾聽出語氣不妙,正要代為分解,靈姑已微慍道:“聽你說話,好像我在暗中為難你似的。我這未學新進,道術淺薄,除了那口飛刀外並無他能。適才刀剛出手,便被你收去,幸蒙相讓,才得收回,還敢班門弄斧,自找沒趣?”

楊瑾忙道:“靈妹不要多說,事出誤會,那鎮船之寶實在靈妹身上,必是你隨手收取,沒有想到罷了。”靈姑這才想起還有一個暗無光華的鐵塊,隨手取出,問道:“是這個麼?我取寶時見在案上。上次元江取寶,師父曾帶出幾件東西,說那並非法寶,乃是古時器皿用具。今日以為也是同類之物,意欲留作賞玩,隨手取出,景道友便即飛來,何嘗知道這便是鎮船之寶呢?”楊瑾笑道:“此乃秦皇平治水土時濟川之寶,名為裡圭,看似金鐵所鑄,實是千萬年前一塊寶玉。廣成子道妙通玄,早已洞悉未來,特意用作鎮船之寶。金船神物,禁法未撤時尚能變化飛騰,況又撤去,離了此寶如何能行?”隨由靈姑手中接過,問明此寶原來所在,放了回去。然後對景公望道:“此寶休說靈妹不知底細,連我也是昔年聽家師說過才知道的,不想竟在此處發現。此寶尚有好些妙用,可惜時機緊迫,不及試驗,以飽眼福了。我還有一位道友同來,現在上面與高原二蠻僧鬥法,未分勝負,尚須去助。我令靈妹收回蛛絲,請道友行法鎮壓金船,去封閉那水眼地竅吧。”

景公望原以為船已不再浮起,自己如能使其驟然沉底,也可挽回顏面,所以禁法仍在暗中運用。誰知靈姑到後,船雖不再上升,仍浮水面,不肯下落。聞言一看,船外四面被蛛絲網住,被禁法往下硬壓,根根繃直,船竟不能移動分毫,這才想起網船蛛絲未撤,不由又是一氣。此物又非金鐵之質,可用元磁真氣吸收。有心用飛劍斬斷,又恐明傷對方和氣,有違師訓。如再因此發生爭執,更多延誤。只得恨在心裡,笑答:“楊道友盛情相助,實是感謝。急於回島覆命,請速賜吧。”

楊瑾便即作別,和靈姑飛回木舟之上。靈姑見那小金蛛蹲伏船頭,身已發威暴長,目閃兇光,噴吸江波,吞嚥那隨波而來的蛛糧毒果,口中不住吼喘,大有力竭之狀,與初去時鬆快神情迥異。再看所噴蛛絲,雪練也似又挺又直,似將掙斷。知是金船壓力大增,已吃不住,心中大驚。絲網已由禁法結緊,解開需時,又在事急,忙喝:“你願自斷蛛絲麼?”金蛛怒吼了兩聲。靈姑知它不捨自斷,正待親身人水行法解禁,楊瑾知來不及,忙將顛仙最後一道解禁靈符要過,大喝:“景道友暫緩行法,由我人水解網,否則道友與金蛛勢將兩敗俱傷了,”景公望聞言大驚,料非虛語,哪敢再打斷絲強脫主意。

他這裡一停手,絲網便即鬆懈。楊瑾說完,飛身水底,一會解了禁法。金蛛張口一吸,千百銀絲網直似一蓬自煙,齊往蛛口內吸入,恰巧毒果也所剩無幾。靈姑見金船沉沒,楊瑾已由水底現身,飛往江崖之上,八姑和武當四女也隨了飛去,只女崑崙石玉珠一人在船,心喜大功告成,便任金蛛將餘果吞完,以作犒勞,才行收入朱盒以內。

這時風停雨住,碧空晴霧,只是江崖上滿是金光紅霞,星月光華俱為所掩。靈姑知高原二蠻僧尚未伏誅,正商量上崖助戰。石玉珠回顧卞明德躬立船後,目注崖上,似想上去又不敢的神氣,笑問道:“現在諸事已畢,雷雨皆收,不久天明,你師父除去高原二惡,便要忙著送回他好友花無邪的元神。萬一到時顧不到你,豈不白費今晚一番苦心?

還不乘他未走快些上去?”卞明德答道:“家師已許收錄,又將法寶交與弟子代掌,料無見棄之意。只是蠻僧有相神魔尚在弟子所持寶網之內,經弟子用法牌連擊之後,網內冒起火焰,起初還見神魔所化紅綠星光明滅不休,自從鄭仙姑和後來那位仙姑上去,相繼發了兩次大雷過後,網中火星便沒了影跡,也不知消滅與否。有心冒險上崖探看,又恐蠻僧妖法厲害,詭詐多端,乘隙劫奪,弟子法力淺薄,怎是敵手?為此躊躇不決呢。”

原來卞明德知道木舟關係重要,一到便在後梢上位立未去。前面石玉珠剛一回舟,便代靈姑行法監護金蛛,無暇留意,這時才看見他手中還持有一網一牌。便笑道:“難怪你不再發愁,原來你師父把他向齊家兩姊妹借來的青魚籃和文殊敕令交你執掌呢。蠻僧雖惡,鄭。楊、易三位道友俱是他們的剋星,此時勢窮力竭,正在掙命,想逃走都來不及;如有餘力,早就化身追了下來,還要等你上去再行劫奪麼?神魔難禁佛火神光久久燒煉,此時無蹤,許已消滅也未可知,還是隨我們上去吧。”卞明德自然巴不得能夠隨上,立即恭謝攜帶。靈姑因師父曾說木舟累贅,用完任便處置,無庸帶回,初意焚燬,又覺可惜。方在尋思,聽石玉珠催著上去,只得任其暫停江面,連禁法也未及撤,由石玉珠行法護攝起卞明德,一同飛身而上。

三人剛要到達,便見崖頂彩光瀲灩,金霞圍擁之下,兩道銀虹一左一右,龍飛電舞般剪了兩剪。跟著兩聲輕微炸音過處,兩朵尺許青蓮花四外血焰擁護,上面立著二小僧,疾如星馳,衝破千百層金光霞彩,徑往西北方逃去。三人方料蠻僧元神逃走,猛聽右側一聲迅雷,西北方忽現出一片薄如蟬翼的明霞,橫亙天半,其長無際,兜將上來。二小僧左閃右避,欲逃無路,眨眼工夫,上下四外明霞同時出現,竟似網鳥一般將二僧元神擒住。隨見光霞齊收,楊瑾同了女殃神鄭八姑、女神嬰易靜、武當諸女,各由對面往右側發雷之處飛去。再看右側,立著呂璟和一位周身煙籠霧約的少女。明霞縮小甚速,蠻僧元神已被兜來。呂璟手託一個小白玉瓶,手指處,瓶裡也冒出一股彩煙,兩下迎合,吱的一聲便吸了進去。這時眾人也都相次飛到,聚在一起。呂璟又從卞明德手裡將收有蠻僧神魔的絲網要過,細看了看,覆向瓶口。彩煙二次冒起,伸入網口,捲了兩卷吸回,方始收入法寶囊內。

互相禮敘,才知那少女便是花無邪,因未及正式披度便犯師規,逐出門牆,又投在一位散仙門下。仗著得有兩門真傳,又極勤奮,眼看兵解之後即可轉劫成道,為了一部金經,被二蠻僧殺害,拘去元神,禁閉高原,受盡苦難。

呂璟也是散仙一流人物,與花無邪多年至交,情逾骨肉。為了救她報仇,備歷艱危,終非蠻僧對手。新近才由窮神凌渾相助,指示玄機,除自贈靈符外,並代向峨眉掌教真人關說,借了幾件法寶。呂璟知花無邪與東海紫雲宮齊、秦諸女仙相識,前因諸女仙奉命海底虔修,連去兩次,宮門未開,僅由把守宮門的獨角神鮫傳語謝客,期以異日。現值花無邪苦孽將完,諸女仙也早功行圓滿,又往求助,果然宮門大開,由金須奴引去宮內,與諸女仙相見。又因諸女仙有的要參與元江取寶之役,不能都去。商懇結果,由秦紫玲帶了金須奴和神鮫同往。仗著法寶威力,令神鮫自前海穿行海底,潛達後海,一舉破了禁制,將花無邪元神救出。

這裡番僧正追彩蓉,先被楊瑾用法華金輪一擊,跟著與楊瑾同來的女神嬰易靜又復趕到。鬥不多時,忽得警兆,大吃一驚。先還妄想發動埋伏,與花無邪兩敗俱傷,誰知紫玲早料及此,下手神速。跟著鄭八姑、楊瑾和武當諸女先後加入。蠻僧方欲重施邪法毒手再拼一次,如不敵再行遁走。楊瑾的師傳佛門四寶和八姑和雪魂珠俱是蠻僧剋星,蠻僧邪法施為不久,全被破去,又想逃走,便被眾人寶光困住。對頭花無邪也為秦紫玲用師傳靈符送到當地。幾面夾攻,將二僧包圍,魔火焰光逐漸消滅殆盡。

蠻僧恃有小金剛不壞身法,在寶光、飛劍籠罩之下,相持了片刻。最後呂、花二人告知眾人說暗中設有埋伏。楊瑾見是時候了,便令鄭八姑用雪魂珠罩定蠻僧,生出幻象,破了禪法。同時將般若刀飛出。故意使他借刀兵解。二僧果然震破了天靈,飛出元神。

呂璟忙將埋伏發動,把所逃元神收去,高原二惡方始伏誅,只剩兩具死屍盤坐在地。

呂璟因要護送花無邪回山修煉,說完前事,帶了卞明德先行。武當諸女也各告別起身。只女崑崙石玉珠和靈姑一見傾心,彼此莫逆,因見彩蓉去後,靈姑獨自回山未免岑寂;又知靈姑曾答應廟中道士,用五丁神斧開山平水,為當地生利除害:意欲先助她成此善舉,再護送她迴轉大熊嶺,便和同門諸姊妹預先言明,不曾隨去。

武當諸女走後,靈姑便和楊、鄭、易三人商議神斧開山與削平江心伏石,永除灘險之事,並求施大法力相助。楊瑾道:“來時令師命我傳話,說青城朱真人新收弟子裘元夫婦和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門下女弟子美魔女畢真真、醜神姑花奇,現在黔蜀邊界榴花寨附近南山中的湖心洲上,與妖女天蠶仙娘惡鬥。妖女邪法厲害,還養有無數惡蠱,裘、畢諸人恐難抵敵,命你趕去相助。事完無須回山,便和裘元夫婦做一路,在外積修外功。

如今既有這場大功德,自然辦完再走。我聞裘元雖是資稟極厚,因入門年淺,法力還不怎樣。他妻南綺乃天狐之女,從小得父母傳授,姊妹二人都讀不了少丹書法訣,煉有不少法寶,頗具神通。畢、花二女更是在小輩同道中享過盛名,因為當年殺劫太重,吃韓仙子將她們禁閉地穴,又苦煉了些歲月,道行自更精進。妖女任多伎倆,也未必能奈何她們,晚去些時無防。此時離天明已近,我們只能用禁法將上下游舟船禁住,再行法起霧,使天晚亮些時,免驚俗人耳目。你入門不久,外功未立,仍以你親自下手為是。”

靈姑知有三人在側,事無不成,好生欣喜。隨又說起灘平以後,拉縴土人失了生計。

還有那五隻木舟不能帶走,作何處置?楊瑾想了想,笑道:“靈妹善根真厚,利害全都想到了。這個不難,等你用五丁神斧將廟後危崖開通,可囑咐廟中道士假託神靈,將崖後一帶肥地儘先分給那些拉縴苦人,豈非一舉兩得?千里江峽,險灘甚多,其勢不能用神斧一一剷平。索性由我略施小術,使五隻木舟暫沉江中,自行往來遊大,遇有沉船落水之人,看他緣法如何,只一遇上,便即自行浮起,將人渡到岸上。此法雖只能有四五十年靈效,到底也救不少人命。天已不早,就此下手吧。”說罷,五人同往江神廟飛去。

宜從善、金百鍊自從卞明德被人帶了逃出,提心吊膽,伏窗偷視蠻僧動作,看了不少怪異情景。後來蠻僧忽然飛去,石台恢復原狀,雷雨也漸停歇。正在懸想正邪兩方勝負,準備天明前往江崖探看,忽見諸女仙飛落。料知大功告成,蠻僧不會再來,好生歡喜,忙迎進屋去,跪拜行禮。靈姑喚起,說了開山平水來意。二人益發高興,當即陪往廟後危崖之下。

楊瑾便令鄭八姑和易靜、石玉珠分頭行法降霧,使天色晚明個把時辰;並將當地停泊的舟船移出三十里以外,把離黑狗灘十五里的上下游一齊隔斷。同時由靈姑下手開山。

那片崖壁高達六七十丈,除崖腳兩處小洞穴外,通體渾成,陡峭如削,兩頭俱是危峰峻嶺,便能攀援上去,也無可通行。只魯清塵去秋髮現的狹長山谷,緊貼壁下與江神廟崖斜對,為全崖最薄之處。靈姑本想揮動神斧,對準谷口自頂下劈,將全崖分裂為二,索性開出一個奇景。楊瑾攔說:“世事無常,此地既有這種天生形勝險要,不如就在壁上開出一個能容牛車出入之路。留此奇險,以備萬一將來有甚世變,裡面的人既可閉關自守,外間的人也可入谷避亂;省得門戶洞開,無險可恃。”

靈姑應命,惟恐宜、金二人語焉不詳,又親自飛向崖後,相準地勢,取出那柄五丁神斧,如法施為,立即長大了好幾倍,精芒耀眼,不可逼視。楊瑾深知神斧威力,早令宜、金二人後退。靈姑持斧上前,先照準開處輕輕試砍了一下,那麼堅硬的崖石應手而裂,碎石四下飛迸,直似快刀砍雪一般。靈姑雖也試過神斧靈效,因往崖頂查看,見崖厚不下三十餘丈,未免覺難,想不到如此容易。知必成功,心中大喜,便不再砍,徑將神斧握緊,照直開將進去。斧柄上五彩光華精芒閃閃,所到之處,宛如摧枯削腐,全沒絲毫阻隔。靈姑刻意求工,一面握斧前攻,一面把厚的地方砍削整齊。楊瑾又用禁法將那裂石碎塊一齊運向遠處山澗中拋棄。不多一會,便現出大半條整齊乾淨、堅厚無匹的石門洞道。等全洞開通以後,八姑、易靜和石玉珠三人也各佈置完畢迴轉,見狀俱都稱讚不止。

五人又沿狹谷前往那片窪地查看,果是泉甘土肥,出產豐饒,地利無窮,如闢為田畝果園,何止千頃。石玉珠還想各起一個地名,八姑說:“此時本該黎明,全仗法術隱蔽,險灘尚還未平。巫峽上空各派中人時常來往飛行,如被外人看破,我們雖然不怕,終費手腳;何況靈姑尚還奉命他往:早點辦完正事為好,異日再來賜以嘉名吧。”宜從善、金百鍊雖然自知仙緣淺薄,心終不無希冀,一直相隨在側,一聽眾仙要走,重又跪求。八姑素來心善,笑道:“你二人緣福雖淺,向道倒也虔誠。平灘之後,我和楊、易二位仙姑還要來此一行,稍為相助總還可以,且等事完來了再說吧。”說罷,五人一同往江峽中飛去。

到了黑狗灘上空,往下一看,灘在大江之中,上流裡許,有一段江面突然緊縮,水勢受了束迫,本就蓄怒而來,而灘下面又暗礁兀立,所以駭浪雪奔,驚濤電射,吃伏礁一遏,立時化為急漩。浪最大時,有一二畝大小,一個未完,一個又重將上去。俯視漩心,飆輪飛轉,黑深深窺不見底。無論水面是甚物漂來,只略挨著,便被捲入漩渦中,再也不見浮起,端的險惡異常。這時因經昨晚大雷雨,兩邊排天危崖上又添了無數瀑布,奔泉萬道,宛如銀龍飛墜,直瀉江中,益發推波助瀾,澎湃奔騰,聲若雷轟,與灘聲相應和,震耳欲聾。

女神嬰易靜道:“水勢這麼大,那礁石都在江中,水裡不比陸地,礁石一斷,江中波濤受了重壓,定要激盪起千百丈高下,數百里內水都倒流。我們如將上下游江水截住,使這礁石露出江面,再用神斧削平,本非難事。可是那麼一來,怒濤受了阻遏,全集上流,崖岸高處無妨,較低之處立即氾濫。事完水再突然下落,數百里內舟船不知要有多少危險。比較還是由水裡下手要好得多。為要使靈妹獨力成此功德,我們自不便相隨同下;如先傳了闢水法再下,又須多延時刻。大家可有什闢水的法寶借一件讓靈妹帶了下去麼?”楊瑾還未及答,女殃神鄭八姑知道易靜意思,是想代借自己的雪魂珠一用,因知此珠是自己元神所託,關係重大,不便明言。忙笑答道:“入水還在其次,那礁石如小山一般兀立江心,如無鎮壓之寶,江水受激,為害也是不小。我這雪魂珠大可應用,待我借與靈妹吧。”

靈姑久聞雪魂珠的珍奇,聞言大喜。心想看看此珠原質,忙即稱謝,請傳用法。石玉珠道:“此珠乃千萬年冰雪精英孕育而成,妙用無窮,奇寒刺骨,外人能近手麼?”

八姑道:“此珠現已與我元神相合,隨心所欲,拿去無妨。”楊瑾攔道:“這個不可。

此珠亙古奇珍,久為妖邪覬覦,八姊元神所寄,關係非小。目前尚有兩個強敵未除,俱是行蹤飄忽,來去無蹤,稍為疏忽,便被混過。三取金船寶物,盡人皆知,靈妹終是力薄,孤身人水,萬一遇見赤身教主鳩盤婆一流人物,乘靈妹無力兼顧,加以汙毀,豈不又累你要費好些心力修煉,才能復原,借只管借,但由你在水上主持,靈效助力都大得多,何必非交靈妹自帶呢?”

八姑原與靈姑投緣,見她道淺,想借此傳授一點法術。聞言笑道:“我不過愛惜靈妹,想使她增點見識。瑾姊既主慎重,我已運用徹地眼法看明水底形勢,仍由我在上運用便了。那礁石原與兩崖山脈相連,突起江底,久受水力沖刷,變為全江底最深之處,石上孔洞迴環,江波到此,出入激盪,益發助長漩渦之處。石高不下五十丈,頗似一個沒有底座的燈擎,中間卻有一段粗達畝許。江面上窄下寬,下手時務須審慎,不可一下砍倒。先將石頂用神斧砍成丈許小塊,再將全礁石依次砍削,就便用以填江鋪底,稍殺水勢。石旁還有兩個泉眼,一東一南,也須留意,不可堵塞。”

八姑囑咐完畢,口張處,飛出一團冷森森的銀光,直投江中,江水立即分開,現出兩丈大小空隙。靈姑忙駕遁光飛落。八姑將手一指,銀光忽翻向靈姑頭上,相隨同下,上面江水也由分而合。只見江底銀光閃閃,恍如月照澄江,深達數十百丈。三人原是慧眼,再有雪魂珠在下一照,越發清晰。見靈姑一到水底,取出五丁神斧一揮,斧上便發出五色霞光,籠罩在礁石頂上,精芒閃閃,更不移動。楊瑾道:“靈妹這柄神斧真乃稀世奇珍。你看她到底下並沒照我們所說的去做,只將斧光罩向石上,石便似磨碾一般碎落如粉,這不比零碎砍斷還要平靜麼?”石玉珠道:“當初這條江原是一個山峽,亙古以來便受洪水沖刷,不知經幾千萬年沖刷出這一條長江,這座礁石本質堅硬,又深藏在洪波之下,按說不致有什麼損毀,誰知仍遭此劫。可見成毀有數,任怎樣頑強隱伏,劫運到時終無可逃呢,”八姑道:“靈妹是因我說恐這礁石崩塌激起波濤,恰見神斧有此碎石如粉妙用,以為這樣便可不起驚波。不知石砂大輕,洪流衝蕩,不能沉到江底。因巫峽水急,還不至於停滯;如被衝到下流水平江淺之處,必將水道淤塞,又是行舟之害呢。”

說時再看江中礁石,已被神斧毀去了四分之一。因是神斧靈奇,削碾神速,石砂如粉,隨波騰起,又被江流衝蕩,結為濃霧,宛似一條灰龍,由灘前起往下流頭蜿蜒馳去。

水面上泡沫滾滾,發為爆音,震撼山峽。八姑道:“這還是化整為零,已有如此聲勢,如將整石砍斷,正不知如何驚人為害呢。”石玉珠道:“石砂這麼多,如被衝到下流,也非善策。易道友精明禁制之法,何不施展神通,使它凝聚在一處呢?”易靜道:“任多厲害禁法,也敵不住造化天然威力。我那禁法只能禁制一時,早晚時效一過,突然潰散,為害更烈。我看此時碎砂已如此多法,如等全部皆碎,更易使下流淤塞。還是想法告知靈妹,仍照鄭道友所說,砍成丈許碎塊,散鋪江中深處,比較好些吧?”

八姑見楊瑾站在一旁,二目微合,默然不語,知她佛法高深,必在暗中運用玄功行法處置,便笑答道:“瑾姊已有處置,我們不要多說了。”一言甫畢,楊瑾將手一指江心,那條石砂凝成的灰龍忽由下流頭掉轉。到了近側,又忽然騰波直上,往半崖腰原有的纖道上飛去,長蛇沿壁般蜿蜒而來,越過三人立處,往上流頭駛去,隨過隨即凝結,恰恰貼在崖腰纖道的外邊。這一段纖道孤橫危崖之間,仰望峭壁排雲,無可攀援;俯視斷崖千尺,江波浩浩。最窄之處,人不能並肩而行,稍失硅步,立墜重淵,端的險峻異常。經此一來,沿著纖道邊上平添了一道粗石埂,由此化險為夷,以後縴夫往來經過這一段,便不致有失足隕身之患了。

石玉珠在三人中道行較淺,以為這石埂全是碎石散砂,不過經了禁法凝結,除非運向別處,如想用作石埂,主意自佳,只恐日久靈效一失,仍要自行散落,未必便能如山石一般持久。見易靜、八姑極口稱頌讚佩,雖也附和,意還有些猜疑。待有半個時辰過去,石玉珠俯視江心,石霧瀰漫中,那一塊大礁石竟被靈姑用神斧削去十之七八,只剩一小段石樁殘存江底。周圍霞光電掣,晃眼工夫便削去尺許。劫灰幻化的灰龍,在楊瑾禁法催動之下,依舊沿著崖腰如飛上駛。定睛一看,彷彿如沒有乾的石膏,軟膩膩的,並未見有一段凝固之處。暗想:“這些灰石少說也有數百丈長短,現仍前進不已,除用純陽真火加以鍛鍊,任甚禁制之法也難使之凝固,但是轉眼天明,只此片刻工夫,要想使它一下凝結為石,便師父半邊老尼親來,用她多年苦煉而成的純陽真火,也難一氣呵成。楊瑾雖是凌雪鴻轉身,在神尼芬陀門下兩世修為,法力高強,急切間恐也辦不到。

她此時好似專心一意運用玄功,一任旁人稱讚,微笑不答。也許鄭、易二人料錯,她只是想將這些散灰運向上流頭僻靜陸地上去,以免淤塞下游水道,井非想給崖腰纖道添這一條石埂,再不就是別有用意。”

石玉珠正尋思間,八姑忽道:“那礁石只剩數尺,那裡水勢最深,留也無害,免得將兩邊山脈砍斷,洩了地氣,年久崖石崩塌,舟行經此,遇上又是亂子。適才遙望上流纖道,得此石埂作欄,已都無險。只下流頭纖道還有險處,下餘劫灰足可補上。我喚靈妹上來,剩下這殘灰移補下流險處吧。”說時遲,那時快,八姑話還未完,楊瑾用手一指,那附壁上駛的灰龍立即改進為退,約掣回了十來丈。這裡八姑嘴皮微動了動,下面雪魂珠便將聲音傳到。靈姑見神斧妙用,一點不費事,便將小山也似一座險礁毀去,眼看剩不到四五尺便要削完,猛聽雪魂珠銀光中八姑傳音相喚,命她即時停手上去。忙收神斧,縱遁光破浪而上。身剛落向崖頂,江中殘餘的那些劫灰尚有百丈長短,倏地似潛龍飛躍一般,隨著楊瑾手指之處,全體凌波飛起,甩向下流崖腰,叭的一聲,粘緊纖道邊上,更不再動。

石玉珠看出楊瑾果是想為纖道添條石埂防險,方在驚奇,楊瑾已一口真氣噴向手上,跟著合掌一搓,再往下揚。立有一點火星飛墜劫灰凝積的石埂之上,晃眼由小而大,化為一團烈火,燒向埂上。火焰熊熊,其速如飛,先朝下流頭沿埂滾去,一會到了盡頭,又復掉轉滾往上流。凡火燒過之處,石埂便即凝固。等到火自上流纖道駛回,楊瑾收火之後,再看劫灰,已和山石同色同質,融為一體了。石玉珠大出意外,好生驚服。便易、鄭二人雖知楊瑾法力高深,也沒想到她竟有如此精純的功力,俱都讚佩不止。

楊瑾算計時間已應天明,便令易、鄭二人分赴上下游撤去禁法,自往江神廟指示宜從善、金百鍊招人往後山開墾之事。易、鄭二人事完趕去,再回返金鞭崖去。

靈姑久聞神駝乙休、韓仙子夫妻名望,想他們的門人也必非小可,況有青城教主得意高徒裘元、南綺等人一起,如何會敵妖女不過,須要自己前往解救?自覺法力淺薄,恐難勝任,見易、鄭二人作別飛去,正要向楊瑾請示機宜,楊瑾已先開口道:“適才忙於平水開山,還有些活未及說到。畢、花二女久得韓仙子真傳,道行法力本在妖女天蠶仙娘之上,偏生畢真真一念輕敵,才有此失,所受不過一場虛驚。只因物各有制,她那金蠶惡蠱厲害,裘元夫妻無意中雖得了一面靈蛛網,專破此蠱,偏又不知運用,以致妖女猖獗。便你不去,到了畢真真危急萬分,拼損十年苦功化身遁走時,裘元夫妻也必發覺此寶妙用,為她解圍了。一則真真和南綺俱都心高氣盛,動手以前雙方生了誤會,如等裘元夫妻用靈蛛網解救,必當有心藏私逞能。要她難堪,以後難免不生仇怨;二則你還有一件要事在途中要做,也須有些時候耽擱,故此命我事完便即催你起身。否則畢、裘諸人此時剛剛起釁,還未對面交手,你又飛行迅速,此去竹龍山榴花寨等地不須多時,何必如此忙法?至於破那金蠶惡蠱更是不難,你一到,只消把你身後所背朱盒取下,放出金蛛,自會一網打盡。金蠶乃金蛛補益精力的美食,飽餐以後,你初次駕馭,難免逞兇倔強。可將行時師傳制蛛之法,用火靈針威嚇,便可無事。五丁神斧此行尚有大用,到湖心洲與裘元夫妻會合積修外功時,若非緊急,不可輕用;又是未經祭煉之寶,還須防異派中人覬覦。你至行格天,成就速至,異日歸入青城門下,雖不如峨眉派李英瓊師妹遇合之多,但你永無大險,比起別人福厚多了。”靈姑知她前生輩分頗高,轉動以後道行法力更勝於前,心儀已久,聞言再拜謝教。楊瑾隨即作別,縱遁光往江神廟飛去。

靈姑送走楊瑾,正待起身,猛覺眼前一亮,天已大明。隨聽江中水嘯之聲,兩岸瀑聲均為所掩,尤其礁平以後,灘聲甫息,江渲陡作,濤鳴浪吼,恍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探頭崖下一看,天雖大亮,江峽中光景仍是蕭森。遙望上流頭,暗影中有兩三條白影移動,晃眼化為一座座小山般的浪頭飛來。到了近側江寬之處,突地自行破碎,一落數十丈,萬喧齊發,聲如雷轟,珠噴玉濺,隨著急流洶湧,銀光閃閃,飛舞電射而下。浪過以後,滿江盡是泡沫起伏,順流捲去,其速若飛。石玉珠道:“這還是楊、鄭、易三位道友防備在先,你又是用神斧將礁石徐徐銼散,浪尚如此大法,若將礁石整根砍斷,勢必激得江水倒流,潰決橫溢,近處舟船就難免不受害了。”

靈姑因聽楊瑾說自己途中還有要事須辦,未及問明,便已飛去,雖然以後無什大險之言,終恐延誤。見石玉珠貪看驚濤,似欲流連,不好意思催促,便應道:“鄭、易二位撤完禁法,將近泊舟船移回原處,就到江神廟去,不回來了吧?”石玉珠明白她的心意,笑答道:“鄭師叔命你往榴花寨為人解圍,又說途中有一要事須你自辦,我看此中因果定數已早前知,此事與你必有大益,並還早有安排。你儘可隨意前行,自然遇合,決無延誤之理。楊道友不肯明說,便是防你早知就裡,關心太甚,操之過急,容易債事之故。既是靈妹心急,早些起身也好。愚姊相伴,別的不行,多少總可幫你辨別一點利害輕重,你還擔心則甚?”靈姑謝了。二人隨駕遁光往蜀黔交界南山中的榴花寨飛去。

二人原是擇那素無人跡的深山荒野上空飛行,飛得又高,除卻同道中人能夠知覺,俗人休說眼看不見,連那破空之聲也聽不出。行到午後之交,經過一處高山,靈姑無意中俯視前面,峰巒雄秀,崖壑幽奇,煙雲變滅,鶴鹿往來,絕好一處靈山勝境。心想,“來路荒涼,深山無人,樂得順路觀賞,以為異日再來之地。”便招呼石玉珠把遁光降低,並問:“此山叫什麼名字?風景如此美好。”滿擬石玉珠常年雲遊,多歷名山大川,總可知道底細。不料石玉珠獨這一路無甚來往,以前雖也飛過,覺出下面景物甚好,因有急事,並未駐足流邊,同樣也不知道。

二人正問答間,石玉珠忽指左側道:“這裡山水靈秀,如有人居,應是修道之士。

記得那年由此過時,此山四外都是崇巒疊蟑,周圍峭壁排空,宛若城牆,毫無進出之路,又都是原始森林,休說尋常人家,連個牲畜野獸足跡都不會有,你看那裡怎會有炊煙浮起、溪旁還有那些水田?這裡已離榴花寨不甚遠,過了此山便是寨墟,一直通到榴花寨。

湖心洲雖在深山無人之處,也離榴花寨不遠。如有遇合,應在中途,我們飛了半日,並無所遇,這人家來得奇怪。好在解圍之事應在明日,早到反而無益,由此去不消多時便可趕到。靈妹未斷煙火,此時正該用飯,何不下去稍為歇息,向那人家討些飲食,就便探詢山名,有無仙靈蹤跡。我想你那遇合就在下面都說不定呢。”

靈姑本因途程早已過半,尚無一毫朕兆,惟恐錯過時機,心中惶急;加以自身劍合一以來,一氣飛行數千裡毫不停留,尚系初次,也想稍為歇息飲食再走。聞言不禁心動,立即應諾。飛行迅速,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那人家水田已然飛過。於是擇一僻處降落,同往迴路走去。依了靈姑,身旁尚有少許乾糧,意欲覓些山泉吃了再去。石玉珠說道:

“我知山中人多義氣,炊煙未收,正是飯時。若無故探詢,師出無名,轉使猜疑。樂得藉著求食為由,做個不速之客,如討不到甚好食物,再吃乾糧不晚。”靈姑一想也好,便同走去。

二人一會走到,見那地方是一座危崖之下的一片盆地,崖前清溪橫亙,溪這一面芳草芋綿,廣逾十頃。三面高峰刺天,山嶺連雲,曳紫搖青,延亙圍拱。所有林樹俱是千年以上古木,疏密相間,蒼然鬱茂。溪對面貼崖有一片杉林,先在空中下視,只是一叢百十株矮樹,行列也稀,沒有沿途所見森林高大繁多。這時近前一看,每株也有八九丈高下,大都合抱以上。因有人居住在內,樹幹都經人修整過,收拾得甚是整齊。林外傍溪俱是水田,約有五六十畝,稻正繁茂,另外還種著些青稞蔬菜。再一注視林內,並無房舍,樹後卻有火光閃爍,炊煙猶自搖曳上升,嫋嫋繼續。

二人方待越過,靈姑猛一眼看到水田旁有一對七八尺高、五六尺粗的大水桶,桶上橫擱著一根整株山木削制的扁擔,一頭繫著一根野麻繩,也有臂膀粗細,水漬猶新。因就溪旁隙地開闢,並無廓水之具,田水卻灌個八分滿,看情景絕似每日用桶挑了溪水現灌而成。此外一切農具,不論何物,俱比常人所用大好幾倍。也沒一條耕牛,卻養著百十隻雞,正在菜畦內啄食野菜。石玉珠也已看到。二人方覺有異,忽聽林內腳步之聲甚是沉重。石玉珠一打手勢,二人便不再進。左側恰有一叢高達尋丈的山石,正好容人。

二人剛轉向石後藏好,向外窺探,林中人已然走出,身量之高大,竟連石玉珠那麼見多識廣,也是生平初次見到。

原來林中走出的是一女子,身高竟達一丈四五。細看五官面目,均頗美秀,皮膚也如玉一般,又白又嫩。上身穿著一件野麻織成的淺黃色短衫,下著黃麻短褲,腰繫虎皮圍裙。底下露著水桶般粗的玉腿,雙腳如雪,長達二尺左右,穿著一雙厚草鞋。十個又白又胖的腳指頭吃鞋上草繩一勒,腳縫上鼓起了好些肉疙瘩,越顯得軟膩溫柔,吹彈欲破。身材雖然粗大,如按通體看去,卻是一個放大的美人,修短穠纖,無不合度。

靈姑覺著奇怪,悄道:“這莫不是山魈一類的怪物吧?不知她害人不害?”石玉珠因女子出後,林中仍有沉重腳步之聲走動,又見她生相純正溫和,身無邪氣,剛答:

“天生巨人,許非妖邪一流。”大女忽喊了聲:“阿莽!”聲音頗洪。方覺清婉悅耳,隨聽林裡撞鐘般應了一聲,塵頭起處,又跑出一個男子。這男的更是奇怪,身材竟比女的大了一倍還多。杉林枝幹最矮處也有三丈以上,那男的大人出時,頭竟擦枝而過,這一男一女神情甚是親熱,看似夫妻,又不大像。

見面以後,女的便道:“我們自被仙人由火裡救到此地,走時再三囑咐,叫我姊弟兩個種完了山,便在崖洞裡打坐修煉,靜等恩人到此接引,無事不要過溪亂跑,惹下亂子無人解救。本來這片田地樹林,外人走過看不見的,你偏要沒事找事,前些日強我過溪打獵,以致遇見那頭上長包的狗妖道,引鬼人室。佔用我們崖洞、破了仙人隱形之法不說,他那徒弟更是壞人,乘他不在,又去山外頭弄些好人家的婦女強姦,被幾位劍仙尋上門來。幸虧仙人給我們的靈符還在,沒有一同受害。日前他那兩個逃走的徒弟又把他尋來,在東山谷內擺那惡陣害人。雖然連日和那幾位劍仙鬥法,住在東山谷陣內,沒有騷擾我們,但昨日他徒弟來取酒肉,說他師父嫌我們恫裡太敞,沒有遮攔,東山谷又尋好了洞府,住是不再來往,以後卻要我們做他佃工伙房,長年給他師徒做些吃的。他們每出外一次,也給我們帶東西來,算做犒勞,如若怠慢,便要我姊弟兩人的命。並說那幾位劍仙都是青城派門下,已吃他那都天神魔大陣困任,再有三日便即送命,一個不留,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們東逃西躲,好容易立下安身之處,先是蛇咬火燒,把辛苦得來的田業葬送。這次蒙仙人可憐施恩,不特有了更好的地方,還在半天不到的工夫,代我們將田墾好,餘者要什麼有什麼,全用仙法給辦了來,誰知還沒有住多少天便遇妖道,跟著又鬧這些事,真是苦命。我想照此下去,長年和妖人來往,定是有壞無好。你也不打個主意,看是怎了?”

那名喚阿莽的一個答道:“勝男姊姊,我早想到了。仙人既命我們在此等候恩人交那封信,自然沒有離開之理。妖道師徒固然可惡,我們不過吃虧點飲食,生點閒氣。我看暫時還是忍受,真要不行,便將仙人賜的靈符燒掉,他自會來救,怕他怎的?”那名喚勝男的大女呸道:“你倒說得好,我們共總只有仙人這道救命符,能隨便就用麼?也不想想,共總來才多少天?自不小心,不聽仙人之言亂走,將鬼引來,憑這一樣就沒臉再見仙人;再要無故焚符,以後真遇上事怎了?說你蠢還不服,真氣人呢。”

阿莽道:“依你怎樣做呢?”勝男道:“你可記得,我們那兩個小恩人不也是青城派門下麼?這幾個被困的劍仙定是他的同道。可惜那日殺妖徒時我們不知底細,那穿道裝年紀大的一個曾連喊:“兩個大人藏在何處,急速出見,免得異日受害。”我們偏生膽小害怕,把話聽左,仗有靈符隱身,沒敢出去。直到妖徒們死的死,逃的逃,難女們被諸位劍仙救走,才出去收屍打掃,等回過味來已飛遠了。為今之計,走是不能走,不走又受妖徒們欺,日後還不知再出什麼花樣,與妖邪為鄰終非了局。適才飯後,我想妖道師徒都愛吃我的菜,何如冒點險,夜裡做些吃的,裝作巴結妖道,送往東山谷,看那被困劍仙是甚情形,或是想法偷偷放掉,或是問他有甚法子,給他仙山送個音信。這一來不但盡我們一點報恩的心意,弄巧還可將小恩人引來,多好。真要被妖道師徒發覺,再用仙人靈符求救脫身也不遲。你看好麼?”阿莽道:“我只依你,姊姊主意自然是對的。可是夜裡你不要去,我去好了。”

大人姊弟一邊說著話,一邊便用那比人還高的水桶,就溪中舀水往田裡倒,運用如飛,端的天生神力,敏捷異常。

呂、石二人聽出二人只是天生異稟,人極純良。及聽青城門下多人被困,靈姑首先吃驚,暗忖:“途中未遇甚事,已將到達,忽然有此,自己將來本應歸人青城門下,師父所說定是應在這裡。”還待往下聽時,石玉珠將手一拉靈姑,縱身一同飛越過去。一落地,先低聲說道:“你們說話怎如此不小心?妖人近在時腋,機密之事,豈是隨便高聲談說的?有僻靜地方沒有?領我二人裡邊說去。”大人兄妹怔怔地答說道:“你這兩個姑娘哪裡來的?為何偷聽我們壁腳?”石玉珠笑答道:“我二人便是青城山劍仙,來尋妖道算賬的。閒話少說,快去林內說去。”勝男朝二人臉上細看了看,答道:“看你們倒像好人,不過我們所見仙人都會騰空飛行,你們卻只會縱。依我勸說,如沒甚法力,最好回去,另找人來;如打不過,吃他們捉住,就死活不得了。”石玉珠道:“我們如不會飛,怎得幾千里路趕來?這個不勞掛念。”阿莽道:“姊姊,你沒見那兩小恩人麼?

初見面時怎想得到?也許真有法力。”勝男道:“其實我也是好心。既是仙人,請到裡面,我們再行禮吧。”說罷向前引路。

二人隨後,見這姊弟一個賽過一個。勝男的手腳俱有一兩抱粗細,像開道神也似緩步走動,地便生風,塵土高捲起兩三尺,繞著大腳旋轉。自己身量只齊勝男腿際,直似憔僥之遇大人。再比阿莽,更顯大小相差到難以形容,不禁好笑。到了林內一看,崖腳還有一個大洞穴。一株數抱粗的大樹後面有石塊堆砌的爐灶,上置大鍋,飯菜猶熱,適見炊煙便由此出。大人姊弟便要行禮,被石玉珠喝住。一問,才知二人便是裘元夫婦在蛇王廟斬蛇時所救的天生大人狄氏姊弟。

原來那日南綺、裘元先後走出,勝男姊弟正在閒談,不料南綺追趕妖女,誤用所煉太陽真火,妖女胡三娥雖被燒死,地火也被勾動,立即發生地震。狄氏姊弟危急,幸值附近有一前輩散仙,平日見過他幾次,算出種種前因後果,這日恰有一同道好友來訪,於是一個救火,一個救人。因知天書已為南綺得去,谷中怪叟保不定懷恨遷怒,不能再住。又因借這一點因緣,為南綺和谷中怪叟釋怨修好,特地算明地點,另闢安身之所。

傳以道家人門口訣、兩道隱形防身的靈符,並給南綺留下一封信。直等佈置完妥,方始歸去。

狄氏姊弟新居本極安樂,不料阿莽靜中生動,過溪行獵,遇一個妖道,破了隱去田畝的禁法,佔居洞中。待了些日走去,留下五個徒弟,更是淫惡兇橫。這日為攝一少女,吃青城門下劍仙追來,妖徒被殺死了兩個,逃走了三個。第三日便將妖師尋來,先在東山谷設下妖陣相待,然後又去誘那四劍仙同來人網。日前四劍仙追殺妖徒時,道法極為神妙,四五道劍光如電一般,又快又亮。妖徒們放出黃光黑氣,被它一絞便碎。妖道用的劍光有十好幾道,光華有青有黃,雖比妖徒飛劍高明,比起敵人卻差得多。

這日雙方動手,狄氏姊弟正在外面,先見一道黃光墜落溪前草地裡,現出妖道最得寵的妖徒王申,右臂已斷,周身俱是血跡,神情狼狽,已是不支,落在地上便高聲狂喊師父。同時還有三白一青四道光華緊追而來。相繼落地,正是那日來的四劍仙。內中一個年長的手指妖徒喝道:“我們為要斬草除根,才容你多活片刻,隨來此地。你想借著獻出妖道為由乘隙遁走,豈非夢想?現已回到你的巢穴,再想支吾挨命就不行了。”妖徒一面狂喊師父,一面反罵,說四劍仙倚多為勝傷他。並說:“師父現在東面山谷中打坐,如有膽量,隨我前去,自會把你們碎屍萬段。否則我已身受重傷,力竭倒地,已落你們之手,任憑殺死。你們逃走也只逃得一時,早晚我師父仍會尋你們報仇,休想活命。”

聽這語氣,好似妖徒奉命誘敵,恰在近處與四劍仙相遇,才一照面,便被敵人斷去一臂。當時本難活命,因用激將之法,說妖師業已回山,可隨了去。四劍仙本就來尋妖師,知妖徒決難逃死,暫緩下手,隨後押了回來。妖徒傷重,還沒逃到東山谷,便已力竭墜地。二次又用話激,以為只要敵人肯容他引到東山谷內,妖師一出,立可保住活命。

不料四劍仙疾惡如仇,年長的一個還未答話,內中有一道童裝束的,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手底卻辣,肩插一對短劍,略一搖動,便有兩道青虹般的劍光飛出。上次所殺二妖徒,一個遁光迅速,已然逃出老遠,便是被他手指青光追上前去,殺死之後,飛劍還將人頭穿了帶回。行徑也和同來三人不一樣,只用飛劍追敵,人仍站在地上,並不飛身迫去。這時聽妖徒一激,首先發怒喝道:“你這妖孽惡貫已盈,早晚容你不得。你師父既在東山谷,我們自會尋去,要你何用?”手指處,青光電掣飛出。妖徒一聽道童口氣不佳,仍想僥倖逃脫,就地上奮力一掙,強縱黃光飛起。無如功候不濟,早已傷重力竭,難再御劍飛行。身才離地丈許,青光已攔腰剪來,搭向身上,只一繞,連人帶黃光全都斬斷,化為兩截斷劍、殘屍,同落地上。

當地離東山谷尚有十來裡山路,妖道本聽不出妖徒呼救之聲,因將妖陣布好,和殘餘妖徒徐虎、曹珍,還有新請來助陣的妖黨胖魔君白曉,同立陣前石峰上閒眺。白曉好酒如命,閒中無聊,忽動饞吻,知道妖道收服的大人姊弟釀有美酒,還有好燻臘,意欲取食。妖道算計四劍仙所寄居的富民家中相隔頗遠,妖徒前往誘敵剛去不久,還得些時才來,便命徐虎來尋狄氏姊弟,索取酒肉。徐虎剛飛到王申倒處左側嶺上,便聽嶺那邊破空之聲由遠而近,不敢冒失飛越,忙把遁光按落,掩身草樹叢中,往前探看。還未到達頂上,便見劍光往下飛落,並聽王申急喊之聲,知道王申被人追落,凶多吉少。驚弓之鳥,哪敢上前援救:嚇得再往下看都不敢,藉著高嶺遮蔽,輕悄悄溜到嶺半,急縱遁光逃了回去。本來飛行迅速,十來里路瞬息可達,妖道趕來,原來得及;偏生徐虎膽小,惟恐敵人覺察波及,未敢當時飛起,下到半腰再飛,未免稍為耽擱。

妖道聞報,又急又怒,忙請白曉主持妖陣,自己飛趕前來。及至飛過嶺脊,恰巧看見愛徒被人腰斬,一聲慘號,兩半段殘屍手腳亂掙,飛舞墜地。對方仇人又是個年幼道童。妖道生性剛暴,先前二妖徒慘死,本就恨極,這一來益發急怒攻心。因那三人落地後劍光已然斂去,只見道童一道青光,沒有看出厲害;又仗著新近得了十幾口飛劍,還有兩件法寶;怒火頭上,只恨不得當時將仇敵殺死出氣。於是怪吼一聲,揚手便是十來道青黃光飛出,分取四人。誰知後面三人還未動手,道童口喊一聲:“來得好!”左肩一搖,又是一道青光飛出,護住全身,先前那青光早隨道童手指處,倏地伸長數十丈,朝黃光橫截上去。妖道見道童小小年紀,飛劍如此神奇,心方驚異,對方三道白光已如電射飛來,連那青光穿入黃光叢中,龍蛇飛舞般略為掣動,閃了幾閃,便聽錚錚幾聲,黃光立即斷碎了好幾道,化為千百點殘星,隕落如雨。妖道才知遇見強敵,單憑飛劍決非對手,不敢再鬥,倏地掣回殘餘青黃光,飛空往回路逃去。就這樣見機得快,逃得迅速,有兩道黃光稍為落後,仍被敵人飛劍追上,絞做粉碎。氣得妖道咬牙切齒,又是悔恨,又是痛惜。這裡四劍仙見他飛劍比妖徒強不許多,才一照面便逃走,未免輕敵,各縱遁光隨後追去。雙方一逃一追,星飛電馳,眨眼無蹤。

狄氏姊弟見妖道如此膿包,滿擬必定伏誅,一心還在盼望劍仙歸途路過,請其少住,打探恩人裘元夫婦下落。誰知當晚妖徒徐虎、曹珍來取酒食,竟說四劍仙追到東山谷,被妖道和胖魔君白曉發動埋伏困住。並說四人飛劍法寶俱極厲害,尤其那小道童雖然年輕道淺,法寶偏是靈奇異常。入陣以前,妖道競被四人追上,如非自曉在陣中趕出抵擋了一下,幾為所傷。妖道新受乃師所傳的十四口飛劍,也被擒去了十之七八。因此怒火中燒,特命多取美酒,準備擒到四人攝取生魂時,嚼食他們的心肝下酒,以洩忿恨。狄氏兄妹一聽這等兇法,妖徒說時神情又那麼肯定,以為四劍仙必無倖免,心雖恨極,無如身是凡人,愛莫能助,只得委之命數,忍氣獻出酒肉。

次日妖徒又來,一問,說四人因有飛劍、法寶護身,雖然困住,急切間仍不能傷他們。第三日來,又說須將四人飛劍、法寶煉化以後才能除他們。狄氏姊弟不知妖陣厲害,心疑妖徒所說不實,定是用甚詭計將人困住,對方飛劍、法寶神妙,卻奈何不得。妖徒走後,狄勝男想起恩人裘元也是青城門下,一則愛屋及烏,二則雙方強弱親眼得見,人只一出困,妖道絕非對手。正和阿莽商量,借送酒肉為名前往探看,相機行事,不料靈姑和石玉珠趕來聽去。

二女問話時,靈姑老覺心動。正要問妖道姓名來歷,石玉珠性烈尚義,與峨眉、青城兩派門下頗多交往,一聽被困的是青城門下,而且被困已歷三日,先已發急,狄氏姊弟也是情急,見有救星,搶著說話,全無頭緒。石玉珠聽二人說了這些時早就不耐,不等靈姑發問,接口說道:“朱、姜二位真人近年來開宗收徒,門下弟子深淺不一。四道友被困三日,妖道不知布甚妖陣,靈妹之事定應在此。事不宜遲,速往救援除害為是。”

說罷催走。靈姑自然惟命是從,各縱遁光往東面山谷中飛去。狄氏姊弟見二人劍光比囚劍仙還要強烈神速,才知所言不謬,驚喜交集。不提。

這裡靈姑和石玉珠往東飛行,不多一會便到了東山谷上空。那山谷是葫蘆形,妖陣設在葫蘆中腰,被四圍山崖遮住,人不近前不易看出,谷口山崖險峻,東山一帶峽谷有好幾條。二女匆匆趕來,不知妖陣設在哪條谷內,飛得甚高,已然飛過,才發現下面谷凹中邪霧隱隱。石玉珠雖然救人心切,來得匆遽,畢竟修煉多年,久經大敵,備歷災厄,一見妖陣設得如此隱秘,便料妖人並無真實法力;不過憑著一些煉就魔火邪氣作祟,四劍仙輕敵過甚,因而失陷。所有陣中的一切玄妙,全在主持全陣的法台之上,如能驟出不意,憑空下擊,破去陣中樞紐,妖人伏誅無疑。心中轉著念頭,並未停飛。

靈姑自知法力有限,一切聽命。見已發現妖氣,玉珠不但沒有停落,反催遁光加緊前駛,方疑玉珠沒有看到,忽聽玉珠低喝:“速降!”隨往斜刺裡危崖上面飛去,靈姑緊隨在後。剛過崖頂,石玉珠便用本門隱身法連靈姑一齊隱去,囑令噤聲,將手一指來路。靈姑回顧,一道黃光正由遠處追來。二女落處為全谷最高所在,那黃光不如二女飛行迅速,等二女降落崖頂將身隱起,才得趕到,想也看見二女改道,便往崖頂追來。落地現出一個面容獰惡醜怪的道士,一到便破口大罵:“何方小輩,趕來窺伺?”靈姑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燒,目眥欲裂,當時便要飛身出鬥。

石玉珠一見妖人行徑,知道自己飛過時被他發覺,只知是正教門下,還拿不定是否仇敵,所以趕緊追來查看:如是仇敵,仍用誘敵之計將來人引入妖陣,與四劍仙一齊困陷,用魔火燒煉;如是無心路過,便也放過,不去招惹。見忽在近崖降落,更起疑心,非查看個水落石出不可。這一來正好將計就計,調虎離山,破那陣中法台。卻見靈姑激怒欲出,忙用手一把拉住,不令輕舉。跟著手掐法訣,準備施為。那妖人性如烈火,也頗機警,二女雖未出聲,只是輕微動作,已被覺出有異,揚手便是一團紫黃色的焰光,朝二女身側打到。說時遲,那時快,雙方也只一瞬間事,妖人發出魔火,石玉珠的移形換影之法也已發動,伸手指了兩指,拉了靈站便往左側飛去。

妖人只瞥見焰光落處,猛衝起兩道青光朝前飛去,也沒想想先見劍光一青一白,這時怎會變了兩道青光。一心以為敵人有心來尋晦氣,因懼魔火厲害,不敵而退。看那青光飛行比前較緩,必已受傷無疑。先困四人已有數日,未能收功。自己法力平常,全仗師父所煉魔火和所請幫手。惟恐正教中能手得知,或是路過發覺,前來破陣救敵,一個失利,不但愛徒之仇不能報復,弄巧還要身敗名裂,日常都懸著心。新來這兩個仇人劍光甚強,分明是正教中小一輩的能手,如被逃去,必將強敵引來。不禁又急又憤,怒吼一聲,縱起黃光,破空追去。

靈姑實忍不住,二次要想動手,又被石玉珠攔住。晃眼妖人已遠。石玉珠見靈姑急躁異常,便笑道:“這妖孽又逃不脫,你忙作甚?”靈姑眼已垂淚,切齒悲憤道:“我也知道姊姊不會容妖孽走脫,可知這妖道便是與小妹有殺父之仇的毛霸麼?”石玉珠道:

“伯父仇人如是妖道,那更好了,賢妹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必使賢妹手刃親仇便了。”靈姑含淚謝了。

石玉珠道:“妖道已中我誘敵之計,此時陣中法台上只剩他的幫手和妖徒,正好下手除他。”靈姑還恐陣破以後,妖人見機遁走。石玉珠說:“正要這樣。妖道如在陣內主持,見勢不佳,必定收了魔火逃走,反有脫逃之虞;如乘他未到以前將陣破去,妖道回來不捨那些魔火法寶,定要拼死來奪,勢非伏誅不可。不過這類魔火甚是厲害,妖陣也頗玄妙,我們飛刀、飛劍只能防身,破它卻難,恰巧你在元江所得五丁神斧是他剋星,大可一試。妖陣法台背山而設,上有一團綠光。我們到了那裡,我由正面進攻,你可隱伏雲空之中。只聽一聲雷響,速施展你師傳心法,用飛刀護住全身,驟出不意,突然飛墜。等那綠光迎上,再用神斧,不論下面是人是物,只管直劈下去,法台自然立碎。然後再揮動斧光,斬斷幡幢,掃蕩妖氛。那被陷四位道友由我去救。彼時妖道也必趕回,如見魔火已盡,膽怯欲逃,我還另有擒他之法,決不任其漏網。現在妖道已然追出老遠,事不宜遲,急速去吧。”說罷,一同飛起,直上雲空,晃眼飛到妖陣上面。石玉珠囑咐靈姑仔細,務聽雷聲進止,隨往陣前飛落。

那胖魔君白曉,當初原是妖道七首真人毛霸師叔,後因師兄弟失和,才行離開。和毛霸卻是相投,妖法、劍術俱比毛霸要強得多。因毛霸得了妖師所收瘴毒煉成的五色毒煙,白曉心存覬覦,日前特意尋來。恰值毛霸和幾個正教門下尋仇,欲報殺徒之恨,便說:“論劍術、道法,你均非仇人之敵。現在仇怨已結,蹤跡全知,你不尋他,人也容你不得。為今之計,只有用你師傳毒煙和我平日煉就的兇魂厲魄,在東山谷隱僻之處設下十二都天神魔火陣,將敵人誘來,一網打盡,才可免患。”

毛霸既懷殺徒之仇,又恐敵人不肯放手,自知毒煙雖然厲害,師父兵解以前因恐造孽大甚,沒有收攝生魂相合祭煉,靈效太差。也因師父生前不喜白曉,全由於他自身心軟膽小,明明是旁門,偏要怕痛怕癢,諸多顧忌,以致心意不投,斷絕往來。白曉對於自己仍頗看重,他又是個尊長,患難相助,決無他意。此舉不但報了殺徒之仇,還可把師父至死不傳的煉魂秘訣學來,事後如法攝取生魂祭煉,使這毒煙化為魔火,橫行人間,為所欲為,有多稱心。哪知白曉胸藏奸詐,謀奪他的法寶。

二人商定以後,便即依言行事。白曉立將那能發能收的一葫蘆毒煙要過,表面設台佈陣,暗用極惡毒的禁法,將生平所攝兇魂選出四十九個,使與毒煙融為一體,操縱自如,另放出一些兇魂守護幡幢做幌子。毛霸上了大當,一點不知,自恃師傳毒煙邪火收發由心,葫蘆仍在自己手內;白曉連收訣都沒有問,可見無他。待將四仇敵陷住,靜俟魔火煉完四人護身寶光報仇之後,就勢收攝生魂,開始祭煉,高興已極。

幾天過去,那些毒煙全與兇魂凝為一體。白曉深知邪非正敵,妖陣如被敵人發覺,立有強敵尋來,本心想走。一則見四劍仙根基深厚,如能攝其主魂,要增不少威力;二則毛霸對他十分禮敬,不等仇敵殺死就走,休說毛霸必為仇敵所殺,自己早晚也是不了。

就算這四人不是對手,也必回去歸告師長,大舉尋仇,多厲害的魔火也恐抵擋不住。對自己人,這等做法也覺稍狠。轉不如等事完之後向毛霸強索,作為代他設陣復仇的酬勞孝敬,料他不敢不肯;就是不肯也無用處,還可多得四個好生魂:豈非一舉兩得?於是變計未行。偏生所困四人護身寶光甚強,連用魔火煉了數日,並未十分減退。白曉這日方恐夜長夢多,又想借刀殺人,收了魔火一走,由四人去殺毛霸。主意已然打定,又想起那些魔火雖可放在自帶收兇魂葫蘆以內,比原收毒煙的葫蘆終是稍差。反正走後毛霸必死,一樣要被他狠毒咒罵,樂得一齊取走。正想設詞索討,恰巧二女空中飛過,毛霸在陣前望見,立即追趕。

妖人此時收陣一走,原是機會,無如惡貫滿盈,該伏天誅,既貪得那葫蘆,又恐收陣之後毛霸不在,敵人發覺脫困,奮起力敵,又生波折。遙望去路,適過劍光飛行已遠;死神當頭,竟料二女系無心路過,毛霸多此一追,只想等他回來再行棄去,竟致疏忽。

二女回時飛行絕高,上空恰有層雲掩蔽,來如電掣,神速異常。等到白曉微聞破空之聲,石玉珠已當空飛墜。白曉瞥見青光飛落,光中現出一個道裝美女,不由色心大動,妄想生擒作樂。匆匆囑咐毛霸妖徒徐虎、曹珍看守法台,如法施為,親自迎出陣去。

石玉珠因大人阿莽姊弟事前洩機,得知妖道師徒法力平常,適才毛霸又是親出追敵,斷定主持妖陣的人必是白曉。自己雖然多年苦修,道行精進,尋常魔火妖煙不能傷害。

但主陣妖人尚未見過,深淺莫測。靈姑奉了師命,前來報父仇,身懷至寶,勝算已定。

萬一妖陣厲害,自己不能取勝,稍落下風,至交姊妹原無關礙,靈姑終是未學新進,相形之下,師門體面未免不大好看,再者,如使主陣的人離開法台,靈姑下手也較易些。

為此落向陣前,不往陣中飛落,又故意現出身形,好使敵人誤認自己功力有限。

石玉珠原以為毛霸已然誘離遠地,只有白曉和二妖徒在內。如是妖徒出來,便就勢除去,或誘或激,必使主陣妖人離開法台,親出迎敵,然後相機行事,免有疏忽。正往陣前飛落之際,忽見前面煙光閃動,由妖霧叢中飛出一個痴肥臃腫、面白如紙、兔耳方頭、身材高大、手持三尺小幡的妖人。才一照面,便將妖幡晃動,立即陰雲四起,邪霧瀰漫。妖人隨即不見,一片黑煙中隱現著無數猙獰鬼影,擁將過來。跟著便聽妖人大喝:

“那美人己然人我羅網,急速投降,無窮享受;否則我便發動陰魔之火,連人帶你防身飛劍俱成灰燼。”

石玉珠久經大敵,下時儘管神速,早有防備。一見妖人連話都未答便下毒手,當時覺著心神微一搖動,知是左道迷魂攝神之法,自己足能應付。把心神定住,正待施為,聽妖人說話這等口氣,益發憤怒。妖人生得如此肥蠢,分明是阿莽所說的胖魔君白曉無疑,立將主意打好。白曉也打著如意算盤,一面出聲恐嚇,一面行使妖法,準備對方心神稍把握不住,妖鬼乘虛而入,立可將人擒入懷抱。哪知石玉珠見他如此陰惡,心中恨極,身在劍光圍護之下,道力又極堅定,反正無害,樂得乘機誅戮。於是一聲不發,也不往前衝去,停在陣外,故示驚惶,暗中行法將毛霸迫的兩道青光撤去,便在毛霸身後出現,往妖陣上空飛來。估量時機將到,倏地怒喝:“無知妖孽,報應臨頭,還敢如此猖狂!”隨說,手揚處便是一個霹靂,夾著一團雷火,朝妖人發聲的陰雲邪霧中打下。

同時運用玄功,身劍合一,電掣虹飛般朝前衝去,一下將白曉圈住。緊跟著手中迅雷密如串珠,發個不已,聲震山嶽。

白曉先見敵人不進不退,神色慌張,以為來人必是正教中新收的女弟子,所用飛劍雖是神物,功力還談不到,似這樣時候稍久,必定成擒。喜極忘形之下,反恐陣中魔火厲害,所愛的人決吃不住,一味連哄勸帶恫嚇亂說不休,絲毫未打別的主意。正得意間,猛見敵人秀眉往起一豎,話沒說得兩句,揚手已是一團雷火打到。幸仗妖法尚有根底,遁避迅速,否則不等少時二女合力,這一雷先難承當了。就這樣,人雖避開未被打中,可是雷火連珠打到,鬼物潛形,邪霧煙消,妖法已被破去。白曉知是玄門中專破妖術邪法的太乙神雷,如非修煉多年的道術高深之輩,決無這麼大法力,才知來者竟是強敵,而且驟出不意,不禁大吃一驚。方想返身誘敵人陣,施展魔火,不料敵人智珠在握,比他更快,一面藉著發雷,使靈姑去破陣中法台,一面人已身劍合一,電射而至。

白曉見變生意外,不知敵人本領到底多大,身形已現,又難隱藏。猛瞥見青光電掣急捲過來,心神略一慌疏,恐退逃不及,忙將幾道烏油油的劍光放起,準備護住全身,再往後退。慢得一慢,敵人青光已橫亙陣前,將退路阻斷。知道自己飛劍較弱,不敢硬衝,又想暗中行法,將妖陣倒轉移向前面。忽聽陣中一聲清叱,夾著兩聲慘呼。跟著飛起一片帶著五色芒尾的光華,所過之處,煙飛霧蕩,鬼號慘厲,魔火毒煙宛如烈火溶雪一般,四下消逝。同時空中黃光疾墜,毛霸也已迴轉。知道來者還有能手,而妖陣已破,不禁又怕又急,方想逃遁,又捨不得棄去飛劍,好生委決不下。

陣中所困四人,原有兩個能手在內,聞得雷聲,已知有人破陣,來了救星,各自準備裡應外合。法台一破,魔火雖未盡滅,妖魂已失統馭,四人立即脫困飛起。妖人也是死星照臨。毛霸是到得恰是時候,只見白曉和敵人相持,勢頗不支,妄想運用魔火移陣困敵,下得大驟,正好人到陣破,白曉是既貪且吝,到了這等生死關頭,不捨飛劍,想掙脫兩道劍光,帶了逃走,雖然犯險,事或可為。最可笑的是,明知妖陣已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還捨不得法台上所設的幾面妖幡和那些兇魂厲魄。稍一躊躇,誤了時機,全被呂、石二女和先困四人圍困了個風雨不透。胖魔君白曉首被石玉珠運用玄功將飛劍絞斷,還在妄想用化血分身之法,拼舍一臂遁去。又被先困四人中一個能手看破,四五道飛劍合圍一絞,形神一齊化為烏有。

靈姑先在空中仁候,見石玉珠與妖人相持,雖知她有心如此,因毛霸黃光已由遠處飛回,恐誤時機。剛在著急,石玉珠突然發動神雷,妖陣焰光閃閃,煙霧蒸騰瀰漫。靈姑雖看不出陣內景物,但見石崖突出一塊,正當妖焰中央,早就斷定法台在彼。一聞雷聲,立用飛刀護身,揮動神斧,自天直下。先還擔心觀察不清,未必砍準。誰知神斧神妙非常,斧光到處,魔火妖雲宛如波分浪倒,紛紛向兩旁退散。靈姑又是報仇心切,勢子急驟已極,一眼望到法台,心中大喜,越發加力。台上二妖徒聞得上面響聲,仰視焰光散處,銀光彩霞耀眼欲花,休說抵禦,連人影子都未看清,靈姑連人帶斧已經飛墜,斧光到處,法台全碎。二妖徒只被神斧芒尾帶著一點,各慘號了一聲,便即斃命。靈姑方舉神斧掃蕩魔火妖氛,瞥見毛霸飛落,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忙迎上去時,先困四人也各飛起,同將毛霸圍住。

靈姑為要生擒毛霸,手刃洩恨,知他在眾人圍攻之下,白曉又已伏誅,決跑不脫,便收了神斧,高喊:“妖道乃我殺父仇人,諸位師兄、道長千萬將他生擒才好。”眾人聞言,齊聲應諾,便將各人飛劍聯合結成一個光網,大喝,“妖道急速受擒,免得多受苦孽。”

毛霸只和靈姑在川峽中匆匆見過一面,彼時靈姑年幼,身材瘦小,不似現在玉立亭亭,英姿颯爽。後在莽蒼山用妖法暗算呂偉,靈姑又未在側。先見白曉伏誅,已知情勢危急,凶多吉少;再聽對方說自己是殺父仇人,越知萬難倖免。亡師遺留的飛劍共只剩了四口,一照面,一道黃的先被神斧砍斷,跟著又被石玉珠和新脫困四人合力絞碎了一青一黃,只剩一道黃光和一片妖霧,勉強護住全身,在劍光叢中左衝右突。這還是靈姑必欲生擒洩忿,眾人又有心侮弄,不曾加緊;否則不用合圍,無論飛刀、神斧,只一運用,便即授首了。毛霸眼看劍光逐漸減退,護身妖霧決擋不住,不由膽戰心寒,通體直出冷汗。暗忖:“仇敵眾多,個個厲害。與其被擒多受羞辱,轉不如用本門心法借勢兵解,拼舍肉體,將元神遁出竅去。日後或是修成鬼仙,或再尋一好廬舍,苦功修煉,以報今日之仇。”主意打定,氣往上一壯,破口大罵,更不躲閃,反朝敵人劍光硬撞。

石玉珠看出他意在拼死,大喊:“諸位道友留意,妖道想借我們飛劍兵解,切莫放他元神遁走,又去為害人間。”隨說,早將自己飛劍撤出圈去,運用玄功暗中施為。毛霸一聽心思被人叫破,照敵人所說,非使自己形神兩滅,不肯甘休,不禁又恨又怕,驚魂都顫。惟恐身落敵手,心中一發恨,方欲回刀自盡,石玉珠早已防到,竟比他還快。

毛霸口才怒吼得一聲,忽見剛撤去的那道青光又去而復轉,迎而飛來。匆遽中還以為借勢兵解,逃去較易,誰知念頭還未容他轉到一半,猛覺精芒耀目,護身黃光竟被青光裹去。耳聽敵人大喊:“靈妹,快接你的仇人。”同時面前人影一晃,身子一緊,四肢俱被束住,動彈不得,往下墜去。被靈姑飛上前來,一把連衣帶肉抓住。靈姑擒到大仇,悲喜交集,因是恨極,抓到手中,與眾一同降落,就手用力一緊,纖纖玉指,立似鋼鉤一般,直嵌向毛霸背脊縫裡去。

這時毛霸尚不知仇人便是呂偉之女,強忍奇痛,厲聲暴喝:“賤婢是何人之女?祖師爺身落你手,要殺快些,省得罵你。”靈姑切齒道:“該萬死的妖孽!我便是西川雙俠之一呂偉之女靈姑,今日叫你知道厲害,想快死,早呢。”毛霸聞言,情知無幸,剛欲穢語亂罵,石玉珠道:“你今日惡貫已盈,還想學瘋狗一樣狂吠麼?我須由不得你。”

說時將手一指,毛霸嘴忽自行張開,不能合攏,在自急得雙目紅絲怒凸,兇睛眩眩,只是做聲不得。”眾人也不去理他,互相稱謝救助不迭。

原來那被困四人,一個是五嶽行者陳太真,一個是煙中神鶚趙心源,一個是小孟嘗陶鈞的好友俠僧軼凡的弟子梨花槍許鉞,那年青的小孩便是裘元患難之交火仙猿司明。

只陳大真是青城派。陳、趙、許三人都是奉命積修外功,行至近山各縣,聞得妖人師徒惡跡,無心遇合。司明因奉師父銀髮叟之命往南山採藥,這日與三人在山外富紳家中相遇,於是做了一路,為救那富紳的媳女,追殺妖徒,將人救轉。本意離去,那家富紳卻說:“妖人師徒甚多,這一結怨,早晚必要尋來,反而全家受害。”再四跪求。四人因那富紳人極長厚,又有善名,決計除惡務盡,救人救徹,便答應下來。

等了幾日,毛霸師徒並未尋上門去,司明首先不耐久候,力說當地山清水秀,逃去的妖徒必要回去,反正無事,何不前往一探,就便查看那大人姊弟是甚來歷。趙、許二人算計妖人必去延請救兵,未必還在原處,意欲等過兩日,再定行止。陳太真知司明將來也是同門師弟,難得他從師沒有多時,居然獨自出山行道採藥;又知銀髮叟生性好勝,賜有兩件異寶護身,行前又承傳授好些厲害法術,而且論起資稟,端的不在裘元以下:

心中喜愛。司明再一央告,陳太真也就應諾,並對趙、許二人說:“妖人已知事由富紳家中而起,我們殺了妖徒,自然非復仇不可。連日不曾來犯,不是妖師沒有尋到,便是自知力薄,正往別處約請能手,而且那大人姊弟一臉正氣,根骨頗好,現與妖人師徒為鄰,保不定墜落下去。那日不知被他們用甚法術隱藏,我們竟未看出。他們在當地居家,闢有田畝,物產豐美,決不捨去。妖人如在老巢,固然殺一個便去一害;如不在,也可將他姊弟救出火坑,豈不是好?”說完,四人同往。

恰好毛霸也已得信趕回,和白曉設下妖陣,命一妖徒往富紳家去誘敵,與四人途中相遇。妖徒雖被殺死,四人也被毛霸誘入陣中困住,待石玉珠、呂靈姑二人到來,方才脫身。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0:19


第七十三回 刃親仇 孝女返靈崖 吞蠱毒 神蛛消巨害

話說眾人互相說完經過,靈姑正想處治毛霸,石玉珠笑道:“靈妹不是說莽蒼山還有你兩輩世交至友和老山人義奴心中惦念麼?你離家時久,報仇更是他們快心之事。此地離玉靈崖不過七八百里,如由莽蒼山往榴花寨,由桐鳳嶺烏牛峽斜飛過去,不遠就到。

這條路我甚熟悉,好在榴花寨之行應在明日,正可趁此時機回家一行,讓他們知道你年餘未見,便到今日地步,又將父仇報去,豈不都是喜歡?”靈姑因時已近暮,尚恐誤了師命,心中躊躇。陳太真道:“這裡和榴花寨、玉靈崖兩地是個斜角,繞這一道,在我們說來實遠不了多少,並且桐鳳嶺過去有一竹龍山,無名釣叟邱場隱居在彼,他雖旁門一流,人卻極正派,專精製蠱之法。呂師妹由彼路過,就便相訪,於此行也許還有益處。

鄭師叔既把到的時期說出,其中必有深意。如在期前趕到,竟由你破那惡蠱好了,哪還給人解的甚圍?並且話又簡略,那天蠶妖女徒黨遍於南疆,多是無知山人,誅不勝誅,善後處置一切均未詳說。我看十有八九知你要回莽蒼,行時路過竹龍山,正與無名釣叟相遇,可以請教;否則時甚充裕,報仇又無耽擱,何必傳命催你速行呢?”

靈姑本極思念張、王父子和牛子諸人,到苦竹庵後,曾命白鸚鵡靈奴私送過一次口信。因歐陽霜說修道人不應多此牽掛,不敢再命靈奴前往,但仍常懸念。聽陳太真也如此說法,自是心動,便請眾人同往。陳太真說:“趙、許、司三位師弟均另有事,被人強留在此,又在妖陣中延誤數日,況且此行原用他們不著,何必同往?只在歸途和阿莽姊弟見上一面,看事行事,就便與居停主人送個信,好使安心無恐足矣。”說罷,分途作別:趙、許、司三人先行,陳太真行法將毛霸攝起,和呂、石二女往莽蒼山飛去。靈姑從空中縱觀,只見月明星稀,山川靈秀,靈崖風景依然如昨,想起來好生傷感。總算大仇已報,又給張、王諸人去一隱患,稍覺快慰罷了。一會飛抵崖前。

張。王諸人因山中平安清靜,永無變故發生,俱都放心安樂。這夜正在洞外對月聚談,遙聞破空之聲,遠遠有幾道青白光華移動。王守常知有劍仙飛行路過,驚弓之鳥,不知來人善惡,嚇得直喊:“這是飛劍,快些進洞藏起,免生事故。”王淵和張遠一樣,每日老盼著靈姑回山。因服靈藥,身輕目銳,首先看出內中一道銀光與靈姑飛刀相似,忙說:“爹爹不要害怕,姊姊回來了。”王守常道:“你姊姊才去年餘,哪有這麼好道法?知他是敵是友?你們還不快走!”張鴻也很持重,聽王守常一說,早就站起,正催張遠、王淵回洞,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兩句話的工夫,劍光已經飛近。牛子本來害怕,已離座先跑,因聽王淵說小主人回來,重又定睛回望,恰好劍光飛近,也已認出,狂喜叫跳道:“小人主真個回來了,快活死我了。”

張、王二人因劍光飛近,正各逼著愛子速行。王淵卻更加看清了,也正和父親爭論。

聞聲一同仰望,晃眼劍光便已降落,果然是靈姑,眾人好不喜歡。牛子更喜極忘形,搶上前去,趴在地下,抱著靈姑的腳要親,一眼望見陳太真脅下甩落一個道人,心還奇怪。

王守常已認出毛霸,驚喜交集,也不顧和來人禮見,脫口叫道:“打傷呂大哥的仇人竟被諸位捉來了麼?”牛子聞言,驚喜悲憤,一時俱作,竟舍靈姑,狂吼一聲,猛撲上,一把抱住毛霸頭頸,張口便咬。靈姑知他孤忠激烈,恐將毛霸弄死,不能大快人心,忙喝:“牛子快些放手,不許莽撞。我這一年多已蒙仙師傳授飛劍,今日尋到此賊,已將他用仙法制住,逃走不脫。如此弄死,豈不便宜了他?”牛子情急太甚,仍去抱住要咬。

毛霸雖落人手,邪法妖功尚在,只因擒他的人法力俱比他高,適才一罵,便被人將口制住,出聲不得,如再賣弄,徒自取辱,多受磨折,因此絲毫未敢倔強。及至到了玉靈崖,見王氏夫妻俱都健在,方悔當初誤信尤文叔之言,擒到人未曾殺死,便去追尋呂偉。嗣將仇人打傷倒地,又遇一正派中敵人,與鬥不敵,只好逃走。以後明明知道洞中還有仇人之女,長得十分美貌,並還有那希世奇珍天蜈蛛也未尋到,偏又信了師父之言,說後來所遇強敵與仇人父女同黨,去必無幸,一時膽怯心粗,竟未抽暇一探,以致留下許多仇人。並且昔年川峽所遇西川雙俠中的張鴻也在此地。這麼多仇人,少時不知要受多少活罪,才能求得一死。

毛霸心正寒戰發慌,忽被旁立一個老山奴猛撲上來,雙手緊扣頭頸,張開一張臊氣烘烘的臭嘴便咬,一下竟將鼻樑咬掉,不由急怒攻心,實忍不住憤恨。正待暗運真力,先給牛子一個重創,如能將這些無知山人激怒,使出殺手,求個速死,更是快活事。誰知石玉珠見毛霸自從被擒以後,目光閃爍,隱蘊兇毒,早就留上了心。一見靈姑連聲喝阻,牛子似未聽出,毛霸鼻破血流,一聲未哼,反將兇睛緊閉,知要鬧鬼,便在暗中準備應付。這裡靈姑見牛子連喝不住,憐他忠義,不忍怒斥,忍淚縱了過去。剛抓住衣領要往回扯,牛子因張、王諸人齊聲呼喝,靈姑的話也恰聽出,將手一鬆,正好被靈姑拉起。毛霸卻著了急,猛運真力,由口裡射出一股黑氣。石玉珠用手一指,便像蛇信子一般自縮回去。毛霸驟出不意,只覺真氣往回一撞,氣血倒流,五臟全受重創,當時四肢百骸俱發巨痛,偏又不能言動,痛得淚汗皆流,無汁可施。眾人看了俱都快意,也不去理他,由靈姑分別引見。王妻先在洞中有事,聞信趕出,又和靈姑相攜位訴一番。張鴻便邀陳、石二人洞中坐談。

石玉珠道:“靈妹此次回山,一為當眾處置父仇,使此賊多受苦難,以快心意;二則久別相思,便道敘闊。身奉師命,天明便須離去,為時無多。適聽陳、趙諸道友說毛賊積惡如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何苦使他玷汙洞府?洞外月明,正好坐談。呂伯父不過暫作長眠,他年仍要回生,他那真靈也未離體,更不用設案祭靈。不過我們出家人儘管疾惡如仇,卻不願見殘毒之事。靈妹殺父之仇自然又當別論,毛賊委實一死不足以蔽辜。他那邪法適已被我禁制,只有忍受,不能反噬。可由靈妹和牛子主僕將此賊移到崖那邊僻靜之處,隨意處置。餘人願去者聽便,不願去的便和我們在此坐談相候何如?”

眾人聞言,俱都稱善。

靈姑便令牛子帶了腰刀、藤鞭、荊條等物,將毛霸夾往前崖碧城莊去處治,就便觀覽舊遊之地。張遠、王淵本極想念靈姑,知靈姑奉有師命,天亮即行,無多聚首,惜別情殷,巴不得多聚一會;加以敵愾同仇,年輕喜事:一聽招呼,竟不俟牛子動手,王淵首先搶上前去,就地下抓起毛霸一隻腳橫拖倒拽,往前要跑。張遠上去一把將毛霸上衣撕裂,露出滿身虯筋糾結的黑肉,忙喊:“二弟慢走,這廝練有一身好氣功,不給破去,受不著什麼苦。”石玉珠見毛霸目射兇芒,憤恨已極,笑道:“這廝淫兇狠毒,今日也該讓他吃點苦頭,才能為被害的人吐氣。我索性作成他一番,以快人心吧。”說罷將手一指,青光飛出,閃了一閃,毛霸身上便多了兩條半寸來大的口子,鮮血直流。同時又將毛霸口禁解去。對靈姑道:“妖道妖法已失靈效。手足也被我禁住不能轉動,只將口禁解去,好使自供罪孽。他如乖乖忍受,不妨在我們起身以前了結;如敢口出不遜,便留在這裡,學他們邪教中對待仇敵之法,給他多受上三兩月的活罪,再行處死便了。”

毛霸早料自己不知要受多少凌虐,初意本求速死。繼一想:“仇人防範周密,立意要使自己形神皆滅。速死固好,無如死了魂魄也被消滅,連鬼都做不成,報仇一節更談不到。現時身受禁制,百無法想。常言‘好死不如惡活’,何不拼受奇苦巨痛,用話激怒仇人,使其緩下毒手?只要熬到明早,同來的三個會法術的仇人走去,剩下不過幾個會武功的凡人,就便不能逃生,死後元神也許能夠保住。”念頭一轉,重又破口怒罵。

靈姑剛向石玉珠討教,由張遠手中討來一束荊條,聽他罵人,不由大怒,揚手便打。石玉珠昔年幾乎失陷妖人手內,對於毛霸這類妖人異常痛恨,看出他的用意,既不說破,也不再加禁阻。一面令眾人拖了毛霸先行,一面喚住靈姑暗告機宜,囑令少時如法施為。

靈姑俠腸佛心,雖恨毛霸刺骨,並想不出什毒招。

王氏夫妻因要陪客款待,人又性情和善,認為殺賊報仇已快人心,根本沒想同去。

張鴻雖然痛恨妖人,一則劫後餘生,深悉運數前定,人力難施;二則又在洞天福地久居,潛移默化,無形中把昔年剛烈之性銷去大半。適見靈姑年餘光陰,便到仙俠地步,眷念亡友,悲喜交集,未嘗不想目睹靈姑手刃父仇,嚴處毛霸,以洩奇忿,只因身是主人,又想向陳、石二人請教,於是都未隨往。只張、王兩小兄弟和牛子隨了靈姑同往。

這老少三人平日提起毛霸,就咬牙切齒,誓不兩立,一旦落到手內,如何還肯放鬆,幾面一湊,毛霸的罪孽就大了。被王淵腳上頭下,擦地拖走,後隨三人各持帶刺荊條,此起彼落,滿身亂抽。還沒走到碧城莊田場上,毛霸已是遍體鱗傷,頭臉口鼻全被山石擦破,肉骨糜爛,膏血狼藉。毛霸就是鐵打的漢子也吃不住,氣功已破,妖法無靈。先還拼命咬牙忍受,滿口亂罵。靈姑受了石玉珠之教,當作狗咬,並不理睬。張、王、牛三人俱都有氣,王淵首先回手奪過牛子手中荊條,猛抽了兩下,怒喝道:“狗妖道!今日報應臨頭,還不乖乖忍受。等到了地頭,我再好好收拾你。”越說越有氣,手握毛霸腳跟,用力一擰。毛霸受了禁制,身己僵直,王淵還恐他苦吃不多,先使他仆地倒拽,口鼻與地相擦。毛霸又痛又吃土,雖也能罵,但是語聲含混,罵得也不激烈。走了一段,又將他半臉貼地折轉,方才厲聲嚎罵。這時王淵又憤他罵得難聽,意欲仍使口鼻向地,不料用力稍猛,竟將全身滾轉,面目朝天。

牛子手中荊條被王淵奪去,沒了打的,一眼瞥見毛霸滿臉汙血狼藉,凸出一對兇睛,正朝自己怒視,罵聲也越發獰厲,不由氣往上撞,怒喝:“該萬死的豬狗!你還敢恨哪個?等我給你把狗眼挖了去。”聲隨手落,往毛霸臉上一抓,竟將右目挖出,擲向地上。

毛霸當時痛徹心肺,一聲慘嚎,便已暈死。牛子還待再挖左目,靈姑恐怕弄死,忙即喝止,叫牛子取水來,將這狗妖道噴醒。牛子道:“這個我有主意,淵少爺且不要走,待我將他帶到那邊救活再來,小主人卻不要去。”說罷拖了毛霸,便往路側密林中跑去。

靈姑知道毛霸已如去了爪牙的蛇獸,不致生事,也就由他。王淵終不放心,隨後趕往。

過有一會,靈姑正和張遠互談別後情形,忽聽毛霸連哼帶嗆,雜以王、牛二人笑語之聲。等走近前一看,毛霸滿頭滿臉又添了許多汙泥,那隻瞎眼只剩一個鮮紅窟窿,往外直流淡血水。左腿已被打折,斜拖地上,只有點皮連著。王淵仍拽著那條好腿,牛子用衣兜兜了好些沙土,一把接一把往他口中撒去。毛霸滿口鼻俱是幹沙土,身上又多重傷,連哼哧帶咳嗆都來不及,哪裡還能罵人。張遠問是怎麼弄的?王淵忍笑說了。

原來土人性本兇殘,又重情義,一經歸附,生死不二。牛子自從老主人死後,終日咒罵,欲得仇人而甘心。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小主人生擒回來,當時心花怒放,恨不得生吞活嚼下去才能快意。繼見靈姑等三人除了一味用荊條抽打外別無妙法,覺不稱心,藉著救活毛霸,乘機拖到林中無人之處,照頭先撒了一泡臊尿。毛霸逐漸回醒,覺著臉上熱烘烘,臊味刺鼻,瞎眼眶裡刺痛非常。睜開那隻獨眼一看,不由又急又噁心,怒火上攻。剛暴吼得一聲,牛子已早打好制他主意,就地抓起一團汙泥往嘴裡便塞。毛霸如被將口填滿,也就完了,偏又急於應變,見勢不佳,立即把口閉緊,泥只塞了一點進去。

只覺又臭又腥,忍不住“哇”的一聲,連肚子中宿食也嘔了出來。牛子正在低頭去看,一不留神,被花花綠綠噴了一臉。氣得牛子雙足亂跳,也不顧汙穢狼藉,用手抹將下來,朝毛霸臉上一搭。跟著用一根藤蔓將毛霸倒吊樹上,向王淵手裡要過荊條,一陣亂抽。

毛霸既憤恨急怒,又見靈姑不在面前,想激牛子就地殺他,元神便可脫去,遂專用山人厭惡之言咒罵不絕。牛子一面亂打,一面也和他對罵。王淵見了這許多怪狀,只笑得肚疼。毛霸偏是強橫,雖受若許重傷,毫不軟口。王淵恐靈姑等久,連聲催促,牛子只得放下。

毛霸厲聲獰叫道:“挨萬刀的老賊:祖師父一身本領,憑你還敢弄死我麼?”牛子怒喝道:“我知你這豬狗想死,偏不容你快當,且叫你受個夠呢。你欺我不能殺你,先把你弄個半死來看。”說罷,將毛霸腿骨用塊山石擱住,猛力往上一踹,立即斷為兩截。

毛霸二次慘嚎,痛暈過去。牛子叫王淵撒尿,王淵不肯。近處又沒水源,只有一個淺泥窪略有些積潦。牛子也不管他,徑取溼泥抹了毛霸一臉。毛霸一會也就疼醒,仍由王淵拖回。牛子又折了一枝樹幹,隨著王淵邊走邊打。毛霸只要一罵,便就地扒些沙土給他滿口撒去。鬧得毛霸連嗆帶咳,幹噁心偏又嘔吐不出。口有沙土,忍不住要往外吐,口才一張,牛子的土迎面撒下,又鬧了許多進去。身子僵硬,躲是沒法躲閃,加上滿身重傷和那斷腿,端的痛極。有時傷口在地面石稜上擦過,更是奇痛鑽心刺骨。知道如再倔強,苦難更多,這才把兇焰斂盡,停了叫罵。

靈姑初意想將仇人千刀萬剮,才稱心意。及見毛霸身受如此慘酷,不由心腸漸軟。

隨走隨喝道:“你這妖道,昔年威風往哪裡去了?今日報應昭彰,不知悔悟,甘心待死,反而狂吠不休,平白多受罪孽。我們早已料知你那鬼心思,是想求一快當,乘隙遁走元神,再去借體回生,為害人世;或是捱到我們明早起身,洞中諸人不會法術,容易逃走。

你可知道,石仙姑適才行法時已將你元神禁住,存心使你備嘗痛苦,再行殺戮麼?”

毛霸聞言,才知心計白用,生機已絕,敵人早有防備,自己不知還要受多少磨難,才得一死,不由心寒膽裂。那條斷腿尚連著一點筋肉,不動已是痛楚非常,再就地一拖,直疼得通體冷汗交流,說不出的難熬。心想:“反正一死,還不如放痛快些,少受好些磨難。”忍不住顫聲哀告道:“呂姑娘,我當初雖用重手法傷你父親,也只一下倒地,並還留他全屍。你也是玄門中人,何苦如此狠毒?我已知道孽重,難逃一死,請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說時牛子正要撒土,吃靈姑攔住。靈姑聽他說完,忍淚切齒道:“並非我心毒手狠,只因昔年川峽相逢,我爹爹已然將你擒住,殺你易如反掌,因為天性仁厚,不殺硬漢,將你放掉。後來避居莽蒼,只說可以終老,誰知你這妖孽淫兇狠毒,恩將仇報,竟會尋來。已然言明各憑武功交手,你卻暗用妖法將他打成重傷。如非仙師垂憐,恩賜靈藥,從此永無回生之望。殺父之仇,已然不共戴天,適聽諸位師兄說你師徒在雲貴兩省造孽不盡,就此殺死,似大便宜。為此帶回本山,本想將你盡情折磨,為諸受害人洩冤解恨。

你既如此哀求,我和張、王兩家父執世好,久別重逢,也有許多話說,好在你死之後形神皆滅,無能為害,等尋到你那狗骨頭的埋處,就下手好了。”說時,已到碧城莊梅林之內。靈姑見地幽僻,正好埋屍,方欲下手。牛子首先不願,極力阻撓說:“小主人有事自去,由我處治這豬狗。”張、王二人又力說:“不可使這幾根狗骨頭汙了梅花高節。”於是又把毛霸拖到水田對面極冷落的山窪之內。牛子還欲阻撓,靈姑想和張、工夫妻三人敘闊;又覺過分殘酷,不是修道人所為,強著牛子下窪去掘了個坑,把毛霸扔落坑中。照石玉珠所說,將飛刀放出,一片銀光裹住仇人全身,不使漏出絲毫縫隙,然後運用玄功,只一絞,毛霸便成了一灘血泥。令牛子扒土掩埋,一同回到洞前。

張鴻問將仇人如何處置,靈姑說了。石玉珠笑對陳太真道:“靈妹善根深厚,心雖痛恨父仇,終究適可而止。陳道友你看如何?”靈姑問故,石玉珠道:“這類妖邪最是可惡,昔年愚姊交友不慎,誤聽許飛娘、朱柔竹等左道妖人蠱惑,幾受妖黨陷害,恨之刺骨。近年只要犯到我的手裡,從沒輕易放過。來時因聽妖道淫兇,又是靈妹父仇,心想要使他多受苦難,為你雪恨,特意傳你那些辣手。後和諸位談起,陳道友以為妖邪害人,雖非父仇,也該誅戮。妖道已受禁制,終於形神皆滅,使他死前多受點罪,以報殺父之仇,原無不可;如學綠袍、妖屍等毒虐仇敵酷刑,不是我們正教門下所為,並且殺孽一重,於修為上也還有害。我聞言也覺後悔,本想前往囑咐,又想你為人多半不會怎樣狠辣。正談說間,你就來了。”

說時王妻已把消夜餚酒點心端來。陳、石二人本都不禁菸火,王妻又善烹調,俱都讚美不絕。靈姑不嘗家中風味已久,加以日裡就該飲食,遷延至今,吃得越香。

吃完,同往中洞存放呂偉遺體之處查看了一番。靈姑思親悲傷,和陳、石二人商量,意欲行法破土,下到地穴中探看父體,二人齊說:“老伯心並未死,仗著靈藥仙法,神正守竅靜養,以待時至回生。你如下去探看,不特洩了地底靈氣,於遺體有害,並還驚擾心神,此舉萬萬不可。”靈姑知是實情,不敢造次,又痛哭了一場,才被眾人勸將出來。由陳太真二次行法封禁,同到洞外。

談不多時,東方漸有曙色。陳大真說時至該走了,張、王諸人又強留了片刻。兩小兄弟幾次求三人攜帶。陳大真說:“張遠稟賦頗厚,時還未至,將來自有遇合;王淵卻說不定。此時我三人俱未到收徒時候,如何攜帶?”王淵聞言,又是一陣難過。靈姑見他兩眼淚花亂轉,望著自己,也覺可憐,便用言安慰,力說自己必為留心,勉任其難。

又勉勵了張遠幾句,重又告辭。眾人知難久留,只得任之。

陳、石、呂三人隨即議定途程,往竹龍山飛去。快要到達,遙望前面山凹中有數畝方圓一片彩雲包圍著一團青光,在那裡相持不下。陳太真驚道:“無名釣叟怎也會被惡蠱困住?勢頗危急,我們急速上前要緊。”說罷一縱遁光,電一般朝煙光中急射下去。

靈姑一催遁光,正待追去。石玉珠識得厲害,忙即攔阻道:“內有金蠶惡蠱,厲害非常,尋常飛劍不但難除,反會為山女邪法所汙。靈妹速將金蛛備好,方可必勝。此蛛野性未馴,你用它次數不多,降制它的靈符和火靈針務要拿在手裡。”說時,陳太真已飛入妖雲邪霧之中,二人遁光也飛臨切近,就待往下降落。靈姑忙將身後朱盒取下,捧在手上,將飛刀與石玉珠的飛劍連成一片,護住二人全身,然後穿霧而入。

到了下面一看,靠崖壁山石上坐定一個相貌清古的長髯道士,還有一個身著短裝的美少年,似是道人的徒弟。除各有一片青光護身外,道人右手中指上更發出一股丈許長的烈焰,冒出青光之外,與那些惡蠱妖煙相抗。那四外五色煙霧中的惡蠱,都是蛇蠍蜘蚣等毒蟲之類,長者逾丈,小亦數尺,各帶著一溜金黃色的火焰,張牙舞爪,滿空盤飛,向前撲去,但被青光阻住不能近身。就中金蠶蠱最少,共只有四五個,大隻如拳,也最獰惡,滿身金光烈焰火一般朝前飛撲,嘯聲淒厲,聽去刺耳。道人便是無名釣叟,中指上所發烈焰專為敵它。別的惡蠱遇上這類道家純陽真火,不逃即傷。獨這金蠶蠱卻只阻住,直傷它不得。看神氣,師徒二人受困時久,頗有不支之勢,面上均帶焦急之色。

再看陳太真,在劍光護身之下,手揚處,太乙神雷連珠一般朝蠱群中打去。雷火儘管猛烈,惡蠱卻多半不怕。有的還在躲避。有那兇一點的,見有人來,反倒舍彼就此,衝焰冒火包圍上來。

靈姑四顧不見敵人所在,便聽石玉珠之言,先除惡蠱,徑將手中朱盒打開。金蛛在盒內早已聞到惡蠱氣味,饞吻大動,急躁非常。靈姑一撤禁開盒,立即暴長飛出,直向蠱群中飛去。眾惡蠱見了對頭剋星,不由驚悸悲嚎,當時就是一陣大亂。這一來,惡蠱固是到口不能倖免,便那妖霧毒煙也被隨口吸入,化為烏有。群蠱未始不想逃走,無奈身有邪法主持,主人沒有行法收還,石玉珠又是內行,一下來便撒下天羅地網般的禁制,在自滿空紛飛驚竄,一個也逃走不脫。

這時妖女天蠶仙娘已往湖心洲,所留主持行法的妖徒名叫紅雲大師姬山,原本隱身坐在對面一塊兀立的怪石上面,因奉妖師之命要生擒無名釣叟的徒弟瞿商,欲等無名釣叟用指血所化的大乙純陽真火時久耗盡,再行下手,免得玉石不分,連師孃心愛的人也為惡蠱傷害,又受刑責。眼望敵人第三指血已將用盡,火勢漸弱,自己這面只小蠱略有傷亡,金蠶蜈蚣等極惡之蠱一個不曾受傷,少時擒到瞿商,定是大功一件,方在高興,忽見空中飛落一道光華,內中一箇中年道人揚手便是一雷火,氣候稍差一點的群蠱連被打傷了好些。心中大怒,忙指揮惡蠱發動妖煙邪霧,潮水一般擁上前去。正待圍攻,晃眼又是一道銀光和一道青光如驚虹電射,擁著兩個少女穿霧而入。也是妖徒合該伏誅。

他那精銅蔽影原非邪法,如若隱而不出,少待須臾,便看出金蛛厲害,即便不能將惡蠱收走,急切中來人查看不出,自身總可逃免,偏是死星照臨,見二女貌美,動了色心,剛怒喝一聲,現身上前,靈姑金蛛已經飛出,才知遇見剋星。方欲發動妖法抵擋,並打逃走主意。石玉珠本在留神查看妖人蹤跡,如何還肯放鬆,又見金蛛奏功,更無他慮,忙和靈姑分開追將上去。妖徒見來勢甚急,慌不迭將手中飛叉擲出,化為一溜赤火,待要抵禦,被石玉珠手指處飛劍一絞,立即碎裂,化為紅雨飛落。緊跟著飛劍電射而下,妖徒縱有邪法也措手不及,青光繞處,一聲慘嚎,血肉橫飛,就此了賬。

妖徒一死,惡蠱益發沒有生路。無名釣叟師徒先見陳太真飛臨,還恐他也一同被困。

嗣見二女相繼飛落,放出金蛛,身外蠱群紛紛驚竄,知道必勝。恐將惡蠱放逃一些,又去為害人類,忙同飛起大喝:“金蛛必奏全功,諸位道友可將劍光聯合阻住惡蠱,免又逃走為害。”眾人應聲,如言施為,將惡蠱上下四圍一齊圈住,任憑金蛛吞食咀嚼。片刻工夫,煙消霧散,全給金蛛吞吃了個乾淨。眾人這才相見敘禮,各說前事。

無名釣叟道,“昨日我便接到紀光求救的信符,正欲往援,不料妖女已先尋上門來。

她起初因我門人瞿商拒他義女玉花婚姻,本已懷恨,一則知我有制蠱之法,一則她在南疆多年,威望煞非容易,勝固可喜,敗則身敗名裂,沒有必勝之方,不敢貿然從事。自從近年金蠶惡蠱夠了功候,又練會了些邪法,己躍躍欲試,只是未得其便。日前瞿商下山採藥,與他愛子妖蠶仙童路遇,為爭藥草爭鬥起來。妖童出門閒遊,只帶著三支飛叉,惡蠱、法寶均未隨身,致為瞿商所敗。妖女訪知是我門下,正要尋來,恰值榴花寨玉花姊妹又與紀光祖孫結怨。她本意先往湖心洲去尋紀光,後再尋我,偏在出門時又與瞿商相遇。妖女忽生邪心,立即舍彼就此。瞿商本來不是她的對手,仗著人還機智,守我叮囑,存有戒心,又從我學會隱遁之法,見勢不佳,立用巧言哄住妖女,冷不防乘隙遁走。

可笑妖女色慾迷心,兩處都是勁敵,卻想一身兼顧。我雖連破了她好些惡蠱邪法,終於被她用心血祭煉的小修羅法將我師徒困住,另用諸般惡蠱圍攻。此番劫難,我早算定,一意防衛,不為所動。她見久持無功,湖心洲那邊又連番告急,方始留下一個得力妖徒在此守洞,意欲將我殺死,生擒瞿商回寨遂她淫慾。因為時太久,所留金蠶功候甚深,神通變化,不畏飛劍阻隔。我迫不得已,才咬破指血,運用本身純陽真火,僅能阻住不使近身。勢已危急,直等諸位道友駕臨,方始轉敗為勝。

“妖女此時必在湖心洲肆虐。她那金蠶惡蠱,雖不似昔年綠袍老祖用生人、蛇獸、毒草所餵養的厲害,尋常飛劍卻也敵它不過。更有一面蠶絲結成的寶樟,更是厲害已極,只有千年金蛛是它剋星。呂道友既奉令師大顛上人之命前往援救,妖女數盡無疑。不過妖女所習雖是邪術,但奉她教的人必須隨時貢獻,予取予求,規矩更絲毫違犯不得。那些信徒十九都是山人,事出心願,縱死都無怨言。如不奉她教,只要不犯她,並不強人相從。對於漢人也還不怎過分欺壓。以前她教下山人與漢人有什爭執,她也先講情理,並不偏袒一面,近年才驕橫些。西南各省山民甚眾,多養妖蠱,有她統率,定有戒條。

漢人若不是自行不義,無故受害者極少。她死之後,教下妖徒勢必各立門戶,互爭雄長,不知要造出多少孽來。妖女追趕瞿商到此時,我正神遊在外。她教下有八個子女,號稱八惡。為首一個名叫龍駒子的,秉性尤極兇殘。妖女曾命八惡用四十九條金蠱嚼吃我的肉體,如非警覺得快,幾為所乘。先前我以為八惡俱都隱伏一旁,適見道友所殺只是八惡之一,想必湖心洲那裡有甚能手,或是妖女要布甚妖陣,用心靈感應之法將他們喚走。

道友此去,最好不使一人漏網。等妖女師徒母子伏誅,湖心洲上還有兩個山女玉花、榴花,這次爭端便由她倆而起。二女出身土族,也習邪術,卻是心地純良,潔身自愛,並且資稟頗好,以前極得妖女憐愛,造詣頗深。八惡一死,妖女教下更無人再比她倆強。

如令承繼妖女,統率此教,令其改訂教規,不許習蠱之人妄為以毒攻毒,豈非絕妙之事?”

眾人聞言,方在紛紛稱善,忽聽空中啾啾卿卿,異聲嘈雜,由遠而近。抬頭一看,一片黃雲中有無數奇形怪狀的蛇蠍蜈蚣等毒蠱鋪天蓋地而來,聲勢急驟,甚是驚人。瞿商在旁急叫道:“這便是適才領著金蠶和鐵翅蜈蚣佈陣的龍駒子等妖人,又回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妖雲已經飛近,中現七個妖人,為首一個,大頭粗頸,身材矮胖,面赤如火,紅髮突睛,全身半裸,頭插鳥羽,腰圍豹皮,聲如狼嗥,相貌最是獰厲。下餘六人,四高兩矮,俱都奇形怪狀,一般裝束,身背竹簍,手持火焰長叉,滿身火焰圍繞,看去兇惡非常。一到便厲聲怪嘯,齊喝:“何人大膽,傷我神蠱?快些上前受死!”

原來龍駒子等八惡自恃精通妖法,雖是同門,各不相下;又嫌妖女柔善,不能稱心,久欲乘機比並,只因妖女規令素嚴,未得其便。這日知妖女在湖心洲遇到勁敵,不能分身,白雲妖童又未在側,無人監察,以為無名釣叟被惡蠱困住,遲早成擒:意欲乘此時機,往附近山谷僻處私自分個高下,定出為首之人,以便將來乘隙合力暗刺妖女母子,篡位繼為教長,另創規條,為所欲為。商議定後,只留下一個道力稍弱的同黨主持陣勢,餘人均往後山谷中飛去。到後各自施展神通,鬥了些時,只龍駒子稍強一些,誰也不曾大敗,不能算是定局。龍駒子見各人所養惡蠱已傷了不少,恐傷亡大多,事後妖女查問,露出私鬥馬腳,便將眾人喝住,暫且回去,等辦完正事再說。正往回飛,遙望桐鳳嶺上空,適才佈陣之處煙消霧散,惡蠱妖人一齊無蹤,當是私自離陣,所留妖黨法力不濟所致。妖女如知此事,焉有命在?不由又驚又怒又惶急,人還未到,便各把惡蠱妖煙儘量施展出來,恨不能把敵人嚼吃粉碎,方稱心意。

誰知對方來了對頭剋星,他這裡剛怒喝得兩聲,石。呂二女早商量好主意。由石玉珠和陳太真暗飛空中去斷妖人退路;靈姑一面放出金蛛去除惡蠱,一面用飛刀護身,手持神斧飛身上前。龍駒子見對面飛來一道銀光,其中有一位美貌少女,心中狂喜,將手一揮,四外惡蠱齊聲怒吼。剛捲上去,猛瞥見銀光中飛出一隻大金蛛,才一露面,蛛腹下便飛出萬千縷銀絲,比電還急,四下進射,晃眼佈滿天空。眾妖人見狀大驚,知道凶多吉少,忙欲收蠱逃走。無奈雙方來勢都是迅急異常,眾妖人急於復仇,所有惡蠱全放出來,似一窩蜂聚攏前撲,兇橫已慣,只顧向前,未留退路。那金蛛先吃了許多惡蠱,元氣格外強盛,驟出不意,一下噴出蛛絲,等眾妖人看出不妙,已將蠱群一齊罩住。

龍駒子最為兇狡,知難挽回,正化妖光欲遁,靈姑早已料到,因知妖氣毒重,恐受侵害,徑將火靈針朝前打去。同時舍了金蛛,任其吞食惡蠱,自揮神斧追殺。龍駒子未及轉身,一溜火光已經飛到,打了個透心穿。同時無名釣叟師徒二人也飛起助戰,見龍駒子被火靈針打中下落,無名釣叟手揚處,一團雷火打將下去,將龍駒子炸成粉碎。靈姑想不到火靈針也如此神妙,心中大喜,忙朝眾妖人連連發放,轉眼又傷了兩個。下餘四個方縱妖遁逃出不遠,吃陳、石二人橫空一截,靈姑和無名釣叟師徒也已追到,四面夾攻,劍寶齊施,晃眼一齊伏誅。石玉珠恐金蛛吃完惡蠱出什麼花樣,忙和靈姑飛空監防。眼看那一群惡蠱被金蛛風捲殘雲般吞吃淨盡,才用火靈針逼令歸盒,一同下落。無名釣叟喜對靈姑道:“道友此舉功德無量。如今八惡已戮,就剩妖女和妖蠶童子母子二人,道友手到成功無疑。事成之後,即令玉花姊妹承繼妖女掌教好了。”靈姑應諾。

呂、石、陳三人便即辭別。無名釣叟道:“湖心洲那妖女,有呂、石二位道友前往已足。妖女巢穴離此不遠,洞中養有不少鐵翅蜈蚣。此蠱惡毒僅次於金蠶,未成蠱時,人被咬上,已難活命,一經成蠱,更是難制。玉花姊妹儘管善良,留此終是隱患。此外石匣還藏有一部妖書,封閉嚴密,俱是濟惡之具。老朽意欲乘那惡蠱未成氣候之時一併除去,並將妖書取出毀掉。只是妖女邪法禁制也頗神妙,一人恐難勝任。陳道友無非便道看望紀光,何妨暫緩一日,先助老朽辦完此事,再去如何?”陳太真應了。

呂、石二女隨即作別起身。因有無名釣叟面授機宜,胸有成算,又知此行乃功德不小,好生歡喜。中途已經耽擱,恐誤時機,各運玄功,催動遁光,加急往湖心洲駛去。

這時韓仙子的門下美魔女辣手仙娘畢真真,因和裘元之妻南綺負氣,輕敵涉險,被妖女用天絲寶幛困住,眼看情勢危險。畢真真情急之下,正拼毀去一件至寶和數十年苦煉功行,與妖女拼個死活,呂、石二女恰好趕到。遙望湖心洲上彩雲撐空,霞霧蒸騰,內中裹定一道光華,上下飛躍,倏忽如電。石玉珠看出不妙,忙催靈姑下手。也是天蠶仙娘合該伏誅,以為天絲寶樟,飛劍雷火所不能傷。心恨仇敵刺骨,又見畢真真道術精奇,飛劍神妙,自己損兵折寶,好容易將勁敵困住,惟恐逃脫。為要增長惡蠱威力,自以為必勝,竟然化身飛入網中,準備向真真施展毒手。還未飛近敵人身側,忽聽身側不遠惡蠱吱吱慘叫之聲,心中大動,忙側臉一看,只見…青一白兩道光華帶著一團碧影和萬點金星盤空飛舞而來。所到之處,先射出無數粗如臂膀的青氣,所有惡蠱、彩煙竟似潮水一般倒退下來,稍緩一步,便被青氣捲去。

妖女不知金蛛原形被石玉珠行法蔽住,只看出青白光華是正教門下飛劍,心雖驚異,終不甘服。暗忖:“那團碧影金星是甚寶物,如此厲害?”正待看清下手抵禦,那劍光碧影並不往身前飛來,只將天絲寶網衝破一洞,徑朝斜刺裡畢真真身側飛去。這一來越發助長了妖女輕敵僥倖之念,以為下面南綺等人見真真被困,不知用甚法寶護身,犯險來援。空中彩霧雖被衝破,但這類天絲寶網分合由心運用,破處瞬息便可補上。敵人未敢上前,專一救人,可知力微膽怯。便不去追那青白光華,欲將寶網空隙補好,再行上前,以便一網打盡。不料石、呂二女早有安排。石玉珠見妖霧毒煙瀰漫空中,未曾飛人,先與靈姑身劍合一,將金蛛前面護住,只露出極窄小的噴絲縫隙。金蛛性貪,先在桐鳳嶺嚼吃了好些惡蠱,氣力陡增,所吐之絲也由灰白變成青色。這時一見又有許多美食,巴不得一網打盡,不由發動本能,只管將那蛛絲化為一股股的青氣,向高遠處激射上去。

二女又禁制著不許急上,越發著急,噴絲不已,晃眼佈滿高空,罩在彩霧之上。

妖女先見一股股的青氣衝空而起,勢疾如箭,做夢也沒想到那是蛛絲凝成。及至運用真元補那天絲寶網,猛覺所有天絲似被甚東西粘住。方覺不妙,青白光華已與真真劍光合攏,電一般朝己飛來。心方憤怒,敵人已經飛近,三道劍光微微地一掣,突地現出丈許大小一個周身碧綠,滿布金星,箕口大張,兩翼六腳的怪物,迎面飛撲而來。妖女認得那是千年金蛛,不由心寒膽落,銳氣全消,當時花容失色,驚叫一聲,慌不迭回身飛逃。

靈姑忙將禁制一撤,大喝:“金蛛,任你飽餐,急速上前,莫放妖女逃走。”金蛛長嘯一聲,展翅便追,箕口大張,吞吸不已。所到之處,彩煙中惡蠱慘嘯如潮,紛紛消亡,俱成了蛛口中食物。妖女往上一升,才知上層蛛網已然布開,天絲全被粘為一體,自己如網中之魚,焉能逃走。起初金蛛只顧吞吃惡蠱,追還不緊。後來惡蠱吞食殆盡,瞥見妖女身上蠱氣甚重,自然不捨,飛快追來。妖女驚悸亡魂之下,自知無幸,又妄想借敵人劍光兵解,只要元神保住,仍可借體回生,再報今日之仇。偏生金蛛在前,劍光只在蛛後監督。如被金蛛吞食,休說形神全消,那啃咬咀齧之慘先便難當。欲待舍卻本身神蠱,單將元神逃出,至多隻能轉劫投生,又無伎倆可使。方一遲疑,金蛛已越追越近,附身神蠱受了剋制,已起反應,再不見機,勢必反噬,不死於蛛,也死於蠱,輕重依然一樣。

妖女正急得通體汗流,忽見三道劍光中敵人一齊現身。內中一個青光護身的道裝女子喝道:“天蠶妖女,你大劫當頭,怎還不悟?無名釣叟憐你以前頗知約束門下,不怎殘害漢人,近始橫行沒有多日,囑咐我們給你留條生路。還不速將附身惡蟲脫去,就勢兵解,想要形神皆滅麼?”妖女聞言,倏地警覺,邊逃邊回頭哭喊道:“你們自己開釁,倚眾行兇,這樣趕盡殺絕。你們不將那惡蟲止住,我這神蠱如何脫法?”呂、石二女見妖女生得花容月貌,粉滴酥搓,已嚇得聲嘶體戰,面無人色,不免惺惺相惜。靈姑忙喝金蛛慢追時,不料金蛛已將惡蠱吞完,見妖女身附神蠱,急於嚼吃,聞聲只略回顧,停了一停,依舊前追,不特沒有停止,反將空中蛛網往回吸收。

妖女看出勢越不妙,把心一橫,忙咬破舌尖朝側一噴,隨口一團火光裹住一條蛇影飛出。隨拔身旁佩刀,朝著五官胸腹等處一陣亂刺。每刺一處,照樣一團火光,裹住蜈蚣、蛤蟆、蠍子等各種毒蟲化成的蠱影,四下飛去。金蛛見了,立即追上吸人口內。最後妖女刺到心前,飛出一條金蠶蠱。金蛛正張口待吸,妖女倏地丟下佩刀,惡狠狠張開櫻口,回手伸人口內,待將左手五指一齊咬斷。石玉珠見妖女動作倉皇,滿面鮮血淋漓,目蘊兇光,甚是獰厲,已早防她兵解以前乘隙反噬。見狀大喝道:“我們開恩賜你託生轉劫,還欲如何?”說時劍光電擎而去。畢真真更是恨極妖女,先聽石玉珠說要放她託生,心頗不滿,只為來人初見,尚未敘禮,又是救星,不便說出。見狀正好下手,揚手就是五支火箭般的紅光射將出去。這時妖女左手五指已經咬斷,一見飛劍、紅光相繼飛到,知事徒勞,畢真真恨重仇深,所用必是制命法寶。不顧說放,徑舍劍光不顧,將口一噴,那五截斷指便化為五段三尺來長的血光飛將出去。恰被真真火箭釘住,就空一陣輕雷之聲,全部爆散,化為灰煙而滅。同時妖女也吃石玉珠飛劍繞身而過,一聲慘叫,一條白氣冒過,死於非命。金蛛恰將惡蠱吃完,飛將上來,一把抱住殘屍,晃眼嚼盡。

石玉珠見那白氣仍在網中飛駛,真真為傷妖女元神又毀了一件法寶,越發憤怒,恐她又下絕情,忙和靈姑一使眼色,令收金蛛,自向真真敘禮。靈姑見蛛網甚小,自身尚在網中,便取出火靈針,假怒喝道:“大膽金蛛,惡蠱已滅,還不將網放出空隙自行收去,要找死麼?”金蛛歡嘯了一聲,張口一吸,空中青霧立即由密而疏,仍化成百十股青氣自投蛛口,晃眼全盡。妖女元神也早遁去,不提。

靈姑收蛛回盒,與石、畢二女一同降落。湖心洲上紀光、紀異、裘元、南綺、花奇諸人也早望見,迎上前來。

原來妖女愛子先奉妖女之命,帶了萬千惡蠱暗中過湖,欲先殺玉花姊妹,再布蠱陣,將洲上諸人一網打盡。妖童偏是報仇心切,以為玉花姊妹是網中之魚,叫死便死,無足重輕,沒照妖女話做,移後作前,先往洲上佈陣。妖童陣才布到一半,正在暗中行法之際,南綺忽想起玉花、榴花可憐,強逼裘元持了大人阿莽兄妹所贈網兜,去往洲後山女藏身的蛇洞中查看。快要到達,便聽有一女子口音驚呼身後有蠱。裘元聽出是山女口音,忙將手中網兜回身往後一撈,果有數十點蠱火妖光飛落網中。玉花姊妹也從樹抄飛落,面無人色,顫聲低告:“師孃已命妖童帶了蠱群來此佈陣,只此網兜能破,遲恐無及。”

裘元大驚,忙令二女跟隨指點,趕緊飛回,朝眾人身後持網一陣亂撈,撈了許多惡蠱。

復由南綺行法將妖童擒住。妖童恨極玉花姊妹,仍想將元神幻化的惡蠱暗中飛出害人時,吃裘元無心中一腳踢向腮間,將惡蠱斷成兩截。妖童方慘號身死,靈姑等三人也已功成飛降,仍用金蛛將那些殘餘蠱屑吞食淨盡。

石玉珠用言語試出玉花姊妹心志,告以妖女、妖童、八惡皆已伏誅,令其繼為蠱神,重立規條,嚴束徒眾,不許為非。玉花雖仍眷注裘元,但見南綺道法品貌無不在己之上,況且二人前緣早定,本是一對神仙眷屬,萬拆不開,自審非偶,也就不敢再作妄想。

畢真真雖經靈姑、玉珠暗示明諷,對於南綺起初袖手神情仍是有些介介,表面卻未露出。花奇卻知南綺即便上前,也非妖蠱之敵,那網兜乃無心發現,當真真被困之時實力不濟,並非有意藏私。她和真真相處多年,深知她的習性,不便當人明說,只得留待後來再作解勸,也就未提。靈姑、玉珠都是性情豪爽,胸無城府,見諸人都是笑語歡容,朝己稱謝,以為到得恰是時候,誰也無甚芥蒂,就此放過。事完,靈姑傳述師命,並轉述青城教祖朱真人之言。裘元、南綺一聽要與靈姑一路積修外功,喜得良伴,高興非常。

玉花雖是山女,生得絕頂聰明,就這一二日工夫,已明邪正之分,雖喜能繼妖女之位,仍懷著戒心,惟恐將來重蹈覆轍。見眾仙俠個個道法高強,羨慕已極。看南綺人最天真和善,本心想求教益,因知南綺夫妻和靈姑一樣,入門未久,不能收徒。石玉珠已然峻拒於前,再求無益。想來想去,只有畢真真修煉年久,近已自立門戶,所居近在雪山,朝發夕至,又常來湖心洲走動,或許有望。她與榴花本已領命拜辭,走到路上,越想越覺時機不再,稍縱即逝,於是重又趕回。

湖心洲上那些銀燕都具靈性,妖女惡蠱來時,全都飛避,這時妖雲盡掃,紛紛飛回,翔集湖上。時已入夜,明月清波,澄澈空靈,益以銀羽盤空,飛鳴翔集,點綴得景物十分幽麗。靈姑正和真真談說銀燕來處,忽見兩溜火光如隕星下射,迎面飛來,後面緊緊追著一道光華,疾如電駛,已將追上。眾人見前面是妖蠱,後迫乃是正教中飛劍,俱想妖女師徒子女已全伏誅,剩下的只玉花姊妹道術較高,難道還有殘餘妖黨前來尋仇?方在戒備,說時遲,那時快,晃眼之間,蠱火劍光業已首尾相銜,飛過湖來。畢真真倏地連人帶劍光電射而起,直向空中,迎著那道青光才一接觸,雙方便緩了勢子,一同飛落。

同時一聲哀鳴中,蠱火也已越湖飛來,落在眾人面前。南綺猛想起玉花姊妹,不顧看青光中飛來何人,忙止住眾人,飛身上前。定睛看時,果是玉花姊妹,業已嚇暈過去,身後各現一條蠱影,火光方才斂去,石玉珠也認出來人是誰,飛迎上前。南綺隨取丹藥醫救玉花姊妹。

這裡眾人便和來人相見敘談。才知來人正是五嶽行者陳大真,因和無名釣叟同往妖女巢穴去除鐵翅蜈蚣蠱,不料洞中還有兩個守神燈的妖童,甚是機警。先見法台上千百神燈忽然滅了好些,方在驚疑,隔不多時,忽然神燈全滅,越知不妙。這二妖童年紀甚輕,俱精逃遁隱形之法,妖女法令素嚴,雖不敢擅離職守,人早留神暗中戒備。妖洞本有重重禁法封閉,法台又設在地底,洞外稍有響動,便即警覺。無名釣叟如在靈姑走後即來,此時妖女未死,神燈不曾全滅,本可將二妖童擒住。偏因瞿商抗敵時久,真元虧耗,須要醫治,耽誤了些時,等到起身,妖女已然伏誅,守洞妖童有了戒心。無名釣叟和陳大真攻洞時,妖童還在用禁法抗拒。及至二人攻入神壇,二妖童知無幸理,驟出不意,各帶了本身惡蠱逃去。無名釣叟為除洞中惡蠱,不能分身,便由陳太真獨自追趕。

二妖童見飛劍迅速,恐被迫上,便用化形誘敵之法將身隱去。陳大真不知前面飛的乃是幻影,一味窮追。追到湖心洲左近,幻影失了效用,忽然不見。恰值玉花姊妹中道折回,二女和二妖童俱是一般傳授,飛起來都是一溜火光,形狀絕像,本身已為蠱火所掩。陳大真誤認為是妖童,窮追不捨。二女連經挫折之餘,身受創傷,靈元未復,無力抵禦。

幸而機警,知道蠱是邪教,不為正教所容,才一對面,立即亡命飛駛。總算湖心洲相去不遠,畢真真料定二女必去而復轉,立即飛起將陳太真飛劍擋住,才得保全,稍緩順臾便無幸了。

眾人說時,玉花姊妹也相繼醒轉,喘吁吁低述來意,南綺已悉真真性情,又看出她對己陽與陰違之狀。暗忖:“二女法力淺薄,所習又不為正教所容,此時雖有無名釣叟諸人助她承繼妖女,但絕經不起甚風浪,能得一能手護庇,自是佳事。只是真真好似與我存有芥蒂,如代關說,必更推卻。”想到這裡,回顧真真正和石玉珠、陳太真敘說前事,不曾聽見,便朝玉花姊妹使個眼色,故意叱道:“你兩姊妹怎不知足?先時你們要拜師,石仙姑已曾和你們明說,怎還不肯死心?畢仙姑乃是韓仙子的門下,怎會收你們為徒?就她答應,我們也必勸阻,豈非多此一行,差點還把性命送掉。依我良言,急速回家收拾,同你三妹義兒去往妖女洞中,與無名釣叟相見,共商承繼之事,這裡少來為妙。”玉花見狀省悟,哀聲哭道:“我姊妹也知出身微賤,難蒙上仙收錄。無奈法力淺薄,適已幾乎送命,日後繼承師孃掌教,更不知要受多少風險。因見畢仙姑道法高強,又是自立門戶,與別位仙姑不同,為此趕回拜師,以期他年得一正果,免受災劫和外人欺凌。不想如此堅拒,我姊妹早晚終無活路了。”說罷哀聲痛哭起來。

玉花人本娟好,哀鳴婉轉,分外動人憐憫。南綺正在故意怒斥,真真在旁早聽了去,心惡南綺代她作主,便走過來佯問二女何事悲泣。玉花見了真真,立率榴花膝行上前,抱著真真的腿哭訴前情。真真笑道:“你兩個所說也是實情。我自脫劫以來,還未見過恩師,本難收徒。現念你二人處境可憐,姑收你們做個記名徒弟。如有甚事,只管尋我。

等到將來見過師祖請命之後,看是允否,再定去留好了。”二女聞言,喜出望外,雙雙拜舞不迭。花奇在旁頗覺真真此舉冒昧,才一開口勸阻,便被真真作色臊了幾句,只得罷了。南綺知她為己而發,暗中好笑,表面卻裝出訕仙的。眾人聞二女拜真真為師,多代忻幸,互相稱賀勉勵。一

紀光祖孫便在湖邊置酒款客。陳太真代紀登致意,說蒼須客程迪現正回山,可令紀異前往從師學劍,以便早日學成,積修外功,再和靈姑同往峨眉山凝碧仙府求取芝仙靈血,歸救各人父母。

陳太真接著說道:“雲南竹山教主因朱、姜二位師尊屢次殺害他教下妖人,結怨大深,在南山中下苦功七年,煉成好些邪法異寶,前令妖徒萬里飛蝗膝莽去青城山金鞭崖向朱真人挑戰,本定在明年冬至前半夜,朱真人去妖洞赴約,各施神通,決一勝負。不料上月妖徒膝莽往滇池香蘭諸盜取香鯉,恰值神駝乙休和迫雲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嶽雯,往訪諸上隱居的一位散仙寧一子,正在下棋,以致引出一段故事。

“香鯉本是小南極明月洲中異種,寧一子雖是散仙,未斷煙火,性又嗜酒,喜那魚生具五彩金鱗,香而味美,取些魚種移養諸邊,輕易難得釣取。妖人師徒偶遊滇池,無心發現了兩尾,食後愛極,還想再得。不料那魚俱在香蘭渚附近繁殖,寧一子曾用法術禁制,前兩尾乃是行法時無心逸出,別處如何能有。後來妖人訪出產魚之處,因寧一子道術高深,不便為了口腹之慾招惹是非,也就罷了。藤莽為博妖師歡心,私往偷盜,已非一次。寧一子本來都知道,先因所取無多,習於安靜,不願多事,也就任之。妖徒不知寧一子有心相讓,以為自己法力高強,隱身神妙,取之不已。妖人起先也還顧忌,及見未生事故,以為無礙,遂肆無忌憚起來。妖人門徒本眾,起初藤莽取魚不過兩三尾,只供妖師一人之食。後來所取漸多,眾妖徒漸嘗異味,無不痺嗜。藤莽膽子越來越大,心疑寧一子只是徒負盛名,不由目中無人,去的次數越多,大有竭澤而漁之勢。

“寧一子本想略示做戒,使其知難而退。神駝乙休又恰好來訪,藤莽正碰在釘子上。

這日偏又是嶽雯和寧一子對弈,乙休觀局。乙休忽見諸旁微風颯然,知有妖人到來。心想:‘寧一子素來與人無爭,性又嫉邪,不與交往,怎有妖人來犯?,方在尋思,寧一子也知妖人盜魚,因和嶽雯爭角,正在構思之際,不欲分神,心想姑且由他,再來時再作計較。乙休見寧一子競如未覺,定睛一看,妖人已在水中下手捉魚,又貪又狠,晃眼擒了十幾尾,還在不肯罷休。乙休也曾吃過香鯉,知是寧一子心愛佳魚,決不容妖人肆意妄取。尤其自己在此,妖人稍有眼力,不會不知,居然敢當己面下手偷盜,心頗不悅。

又當作寧一子有心要己下手,隨用禁法將藤莽困住,浸在水裡。等寧一子局終,問知就裡,又把藤莽提出水面,折辱了個夠。幸而藤莽識得乙休厲害,絲毫沒敢倔強,才得放逃回去。

“妖人明知乙休與寧一子俱不好惹,無如面子上太下不去,自往滇池香蘭諸尋仇,到時三人還未終局。妖人最擅隱形之法,見三人在渚邊據石對弈,神態悠然,一點沒有覺察,正好乘隙暗算,立即施為。因防乙休神通廣大,一擊不中,反為所乘,下手還極謹慎。先用神峭網暗將全清罩住,再將所煉陰魔之火發動,準備一擊成功。不料燒了半日,網中敵人依舊談笑從容,若無其事,一任喝罵叫陣,只不理睬。知道不妙,其勢不能就此便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將朱辰剪放出。此剪妖人曾下十七年苦功祭煉,專汙飛劍、法寶,修道人如為所傷,身死神滅,厲害非常。他所以約朱、姜二真人鬥法,一半因為恃有此寶。煉時極秘,因恐仇人知覺,從未用過。這時情急施為,兩道像蛟龍般的暗赤光華剛朝妖網中飛入,忽聽身側不遠有人哈哈大笑道:‘我說不忙,下完這局棋便替朱矮子除害,你看如何?’妖人聞聲回顧,原來香蘭諸尚在左側,渚上三敵人似已終局,正指自己說笑呢,忙看行法之處,也和實景一樣,人影遽斂,只有一片空水,並無實地。知道敵人用潛光傳影之法將實地隱去,卻將原有景物移向前面,現出一片幻影,自己必已中了道兒,不禁大驚。忙即收回法寶時,就這轉盼之間,妖網所罩之處倏地平波下陷,光華閃了兩閃,所有法寶全都不見,勢絕迅速,不容一瞬。同時一聲霹靂,滿天雷火夾著萬道金光打下。妖人驟出不意,抵禦無及,仗著見機靈敏,逃遁迅速,立縱妖光遁去。就這樣,右肩仍被太乙神雷打中,受了重傷。

“因此一來,銳氣大挫,明年冬至之約不是改期,便是設詞規避,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不過他教下妖徒甚多,頗有幾個能手,為禍人間,無惡不作,又都恨我師徒同門刺骨,此行必要遇上,務要小心應付。竹山教下妖徒奇形怪狀,裝束雖不一樣,每人卻各佩一個寸許大小三角形的東西。佩戴之處各不相同:有的懸在胸前,有的嵌在他那束髮銅箍或道冠上,也有暗懸胸衣以內和時腋下隱僻之處的。看似佩物,實則是他教下分別等次的標記。中貯兩道妖符:一供危急脫難之用,一供被人困不能脫身時遁逃元神之用。

這三角小匣以木製的為上,那木也非常木,乃海外返魂香木挖空製成,經過邪法祭煉,除貯妖符外還兼有別用。餘者金、銀、銅、玉,為質不一,以次遞降,大約玉匣最次。

妖法強的佩處都甚明顯,一望而知,極易辨認。妖徒把三角匣珍逾性命,遇時如佔上風,第一防他開匣取符,還有近年來妖徒法力較高的都煉有陰火,如見身佩小葫蘆或魚獸等皮袋的,便貯此火,只是不似乃師厲害,預先戒備,便不致為他所算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1:04


第七十四回 芟妖孽 二女馳蠻荒 尋巨靈 群仙搜怪跡

話說靈姑早聞南疆有一奇童,生具至性,母死也是虛葬,他年仍能復活,並與自己同往峨眉求取芝仙靈血救母,時刻都在留心。湖心洲事完之後,聽說紀異出身經歷,竟與所聞相合,不禁怦怦心跳,渴欲一知下文,不料陳太真追逐玉花姊妹忽然飛來,耽誤了好些時候,一心盤算老父他年復生之事,陳太真的話多未細聽,等他說完,忙又重詢前事。畢。紀諸人便說了經過,靈姑聽了好生欣慰,又去紀異母墓看望了一陣。

陳太真因妖洞二童系由自己手內漏網,玉花姊妹又說妖童只擅隱遁之術,無甚出奇本領,終覺二童年紀輕輕,如此靈敏機智,相貌又極兇狡,惟恐遺留後患。急於要和無名釣叟商議,並助他辦理善後之事,略用一點酒果,便即辭去。

靈姑等三人也要起身,真真雖和南綺有隙,與呂、石二女卻極投緣,紀光祖孫也挽留至再,情不可卻,只得留住二日。石玉珠行雲流水,本極清閒,靈姑強拉作伴,也就應允。到第三日,紀光祖孫和畢、花諸人還想挽留,靈姑膽小,恐多耽擱,師父怪責,執意不肯,只得各訂後會而別。

紀異雖然急於往雲夢山學道救母,一面卻依戀著祖父,恐己走後,祖父孤身在家無人陪侍,好生為難,嗣經紀光再三勸說,告以輕重;畢、花二女又力允常來照看;同時玉花姊妹想起前晚被擒,多虧紀光解勸,眾人才允免死,如今反承襲仙娘做了教祖,並得眾劍仙隨時相助。好生感激,便告紀異說:“師叔走後,太師祖一人寂寞,我那三妹義兒人頗靈巧,原先因怕師孃見害,逃往別處相候,行法一招即至,可令她移居洲上,早晚服侍大師祖,等師伯道成回來,你看如何?”紀光知玉花此後做了山民蠱神,威權至大。因適才拜了畢真真為師,改稱紀異師叔,已覺大謙,怎肯再屈她妹子來此服役。

便說:“這樣萬不敢當,如見小孫行後老朽孤寂,命一教下山人來此助理瑣事足矣。並且這樣稱謂也大客氣。”

話未說完,玉花悽然道:“愚姊妹如非大師祖,早已做鬼,前日師孃如再獲勝回去,死得更慘,萬想不到會有今日,怎還不容稍盡心意?我本來打算過兩三天便派近處山人按時來此輪值,但是他們粗蠢,才命三妹來此,粗事由山人作,三妹專一貼身服侍,就陪伴太師祖出入解悶也好。”紀光還要推辭時,紀異原見過義兒,祖父也曾說過她伶俐;玉花繼為蠱神,山民敬奉,死都不惜,得她妹子來此相伴,還有甚不放心處?真是再妙沒有,早就插口稱謝。畢真真又在旁說道:“玉花姊妹報恩心切,況我已收她倆做了記名弟子,異弟患難骨肉之交,她倆敬大公即是敬我。這些話足見她二人的天性純厚,依她就是。”紀光知山女心實,真真這樣一說更在必行,再推反假,只得再三稱謝,並請玉花不要多派山人,有一二個相助力作的儘夠。玉花說一二人大少,自己決不像師孃那樣,但憑己意,不問受役人的甘苦。就多派兩人,也只按月輪流應役,不特不令荒廢田業,還另給他們加倍好處,太師祖只管放心就是。紀光知推不掉,只得任之。紀異寬心大放,這才定了行計。

花奇和紀異交厚,挽留多聚一天,並說日後還去雲夢看望,行前又贈了一道韓仙子賜她的護身神符,以備緩急之用。真真見她妄把師父靈符贈人,本意攔阻,改贈別的法寶,偶一注視,紀異眉間殺氣隱隱,想起先前救助之德,拼著日後同擔不是,也就罷了。

花奇有符贈行,自己何能獨外,便將自煉飛抓取出相贈,傳畢用法,說道:“此寶用時,脫手五道烏光連在一起,不特可以防身禦敵,有時還可抓取敵人的法寶、飛劍,儘可隨意應用,奇妹平日不肯用心,法寶多出所傳,常人又實難運用。見你性大剛直,初學無甚法力,見師父靈符應變神速,故以相贈,此符只用一次,當我們未出困前還不能用,務要十分留意,不是危機瞬息無法解免,千萬不可妄用。”紀異一一領謝,記在心裡,隨即拜別起身,往雲夢山走去。

畢、花二女因玉花姊妹依戀,苦求傳授正教中心法,又留住了兩日才走。

玉花姊妹拜送之後,便將義兒行法招來,談起出死人生經過,悲喜交集。方在痛哭,無名釣叟邱揚和五嶽行者陳太真忽然飛來,說道:“二妖童探知天蠶妖女師徒子女全部伏誅,妄想稱尊,暗中興妖作怪,向各寨山民故示靈奇。此二妖童性頗機智,又精隱遁,連拿兩次均被逃脫,未次有一妖童身受重傷,似已膽寒遠遁,但日久還會捲土重來,妖童天生惡根,機警非常,山民易為所惑,最好乘他根基未立以前,速接妖女之位。如今群邪無首,玉花承繼之事刻不容緩,但是妖童夜郎自大,二女繼位,必不甘服,定來擾害。此時氣候尚淺,除他容易,正好將計就計,引他人網。二女法力自比不上天蠶妖女,但有眾人相助,決可收拾人心。”

玉花道:“那兩個小童,一名種溫,一名姬紅,本是紅棉寨中山民孤兒,為人牧牛,頑皮太過,將牛殺死,把前半身偷吃了,卻將後半身塞向山石洞裡,露出腿股牛尾,洞中預伏另一同伴裝作牛叫,並將牛後身鉤住。二童歸告主家,說牛已穿入山石,牽拽不出,主家到來看出是詐,正要拽出牛屍,痛打二童,恰值師孃愛子妖蠶童子路過,動了童心,暗中行法,那半截牛不但沒拽出來,反倒鑽進裡面去了,那洞口也自行封合。主家才信是真,沒有責打。可是洞中還有一童,種、姬二童見石已封合,不知是障眼法,半夜裡帶了鋤頭私往掘洞,欲將那童救出,到時瞥見洞已重現,內有火光。探頭一看,那頑童正在洞內用樹枝割著牛肉烤吃呢。於是坐在一起,且吃且咒罵各人的主家,到天將明,牛肉太多,三童怎吃得完,惟恐主家發覺,便挑好肉割下藏起,下餘全都運往山澗中棄去。三童既飽且累,俱未回家牧牛,就此在草地裡睡著。

“主家起來不見三童,尋到原處,發現石洞重開,脂血狼藉,餘燼猶溫。跟蹤追尋,將三童尋到,毒打一頓,吊向樹上,本定傍晚來放。不料午後來了一條毒蛇,先將另一頑童咬死。種、姬二童見狀大驚,狂喊:‘小天神’救命!多當地山民都敬奉師孃母子,妖蠶童子又最護下好事,那養蠱人家遇到急難,多呼‘小天神’搭救,神蠱感應,往往不久即至。二童不曾養蠱,本喊不應,偏巧日裡妖蠶童子動了童心,立意救他們到底,惟恐事後吃主家發覺,仍然不免吃苦,那主家又是養蠱的,不便傷他,便在二童身上各附了一條蜈蚣蠱,原以為二童和常人一樣,急難中一呼‘小天神’,蠱影立可現出,主家也就不再責打,誰知二童受責時自知情真罪實,一味忍受,沒有出聲,這時方始情急高呼。蠱影一現,就無妖童在側,毒蛇也不敢近前。但二童被綁,哪知頭現蜈蚣,依舊狂呼不已。終於妖蠶童子心動尋來,將二童放下,仗著心靈口巧,當時拜了師父,帶回山去。師孃見了也頗賞識,愛屋及烏,加意傳授,雖然年幼日淺,已學會不少法術。逃時他們正看守神壇,見勢不佳,除本身神蠱外,蠱種必被帶走不少,二位仙師連日又搜索這麼緊,就弟子即往繼位,他們暫時也必不敢來犯。他們法力雖淺,卻極能鬧鬼,本教之事全所知悉。有諸位仙師在此,不能立足,必逃往元江下流邊荒之地,假託神靈,蠱惑苗人,為害人間,弟子佈置完畢,即往追蹤,自己人一尋便可尋到,除他也非難事,晚去數日無妨。”

無名釣叟知她依戀畢、花二女,想得傳授,便道:“似此么魔小丑本不值計較,無如二妖童都有異稟,偏又生具惡根,不能使他們棄邪歸正,南疆荒山頗多妖人隱跡,如被遇上,定蒙收錄為徒,似此戾質,再得異教傳授,將來造孽無窮,此時不除,勢必貽患。況且養蠱山民眾多,無人統率也易滋事,為此令你速往妖洞承接神位,略為部署,急速追尋妖童蹤跡,殺以除害,免被異派妖人物色了去。如等他們有了遇合,不特除之艱難,日後還要勾結妖黨捲土重來,向你尋仇奪位,事就多了。”玉花聞言,方在盤算,畢真真也知她依戀心意,便道:“修道人除清修外,首重積修外功,此事關係非小,我也急於回山,你急速接位去吧。”玉花無奈,只得允了。

陳大真因師門規矩至嚴,終覺二妖童是由自己手內放逃,儘管玉花說是接位之後三五日內即往追蹤,仍不放心,惟恐此時疏忽,日後養成大患。其勢又不能和玉花姊妹同行,便向玉花探問南疆諸土人墟寨情形,玉花一一說了。陳太真定下後約和相見之地,先去尋訪蹤跡,自去不提。

玉花姊妹拜別畢、紀諸位師長,先隨無名釣叟趕往天蠶仙娘所居蠶神洞中,見所有厲害蠱種俱被無名釣叟滅去,初頗驚惶,惟恐外面尚有惡蠱遺留,養蠱人一個不服,便難御眾。及至細查神壇,除二妖童的本命蠱神外,俱為諸仙俠一網打盡,才知妖女這次竟是傾巢而出,已全伏誅,雖然以後自己法力遠遜妖女,但卻容易駕御,永無他患。二妖童比較可慮,不日前往搜索,料無漏網之理,本意不是藉此濟惡,多作威福,這樣反少操許多心,轉覺此後可以安心學道,徐圖改邪歸正之計,言念及此,大為欣慰。

次日,玉花姊妹便照妖女信號放出蠱火,設下神壇,先令五百里內養蠱山民剋日前來集會。到時當眾曉偷說:仙娘門下徒眾子女多行不義,日前伏了天誅,仙娘也因此受譴遭劫轉世,現經天神降命,令玉花姊妹一正一副繼為蠱神,重訂規章,令眾遵守,違者必加嚴罰。種、姬二童違犯教規,私自盜了本命神蠱逃走,日內即往擒誅;眾人如若相遇,勿為所惑,速急報知,當有重賞,並令傳知遠方各寨山民一體知悉。玉花姊妹在妖女教下,本領道法只比八惡稍次,人卻和善,極知自愛,當地山民本極尊崇。加以集會時有無名釣叟暗助,設出許多幻象,一時神壇上光華燦爛,花雨繽紛,神仙雲集,飛騰隱現,顯得分外神奇莊嚴,比起妖女專用惡蠱嚇人情形又自不同,不由眾山民不信,俱各死心塌地,敬畏非常。

等二女退神收法以後,與會山民紛紛貢獻金珠寶玉,玉花笑止道:“洞中珠寶金銀堆如山積,我還想用它拯濟貧苦,散將出去。你們終年勤苦,得之非易,我豈忍據為己有?我知你們為了例貢,時常賣去田業,或是出外劫奪,造孽非小。我既重訂教規,不許你們無故侵奪別人財物,再收例貢太沒道理,從今日起,只許貢獻鮮瓜果、米糧、鹽茶,以使你們盡心。但由各寨寨主承貢,無論何物,每一寨墟至多一挑,不許多貢,其餘例貢全都免去。如因天災人禍,或是人口眾多,衣食艱難,只要不是偷懶為非,有田不耕,有業不作,可前來尋我,有求必應。”隨將妖女原積存的金銀財物取些出來,按人分賜。

妖女在日聚斂頗酷,山民往往為了貢獻蠱神,傾家蕩產。雖然迷信邪神大深,成了習慣,不敢絲毫怨恨,但遇到誅求無厭之際,想起也覺難耐。照例每次集會,無論貧富,都應竭力貢獻。此次因知是新神接位盛典,又目睹許多靈異之跡,各人戰戰兢兢,惟恐所貢不當神意,好些人默許心願:倉猝應召,不及備辦,貢物太薄,日後定必補貢,求神不要見怪。正心裡打著鼓,聞言俱都喜出望外,尤其是蠱神賜物,視為異寶,榮幸非常,益發感激涕零,歡聲雷動。

二女打發眾山民走後,知已服信,寬心大放,姊妹二人商量留下榴花守洞,玉花即日便去尋妖童蹤跡,無名鈞叟因所去盡是南疆炎荒之區,峨眉派門下誅滅漏網的好些妖邪多半潛伏在彼,恐玉花不知底細涉險,遂詳為指示機宜,如不得已遇上之時,如何應付趨避,免為所算。並告訴道:“五嶽行者陳太真業已先往,你只尋覓妖童,休管閒事。

妖童如已有人護庇,不問對方法力如何,不可冒失上前,俟尋到陳太真,再行合力下手。”隨即飛回桐鳳嶺去。

次早玉花叮囑榴花幾句,也就起身上路,心想:“沿途都是崇奉本教的山墟蠻寨,這次召集眾山民宣示繼位,不日便即傳播開去。妖童為無名釣叟、陳大真二人驅逐,雖料最後無處存身,只得往安南、緬甸與國境交界的炎荒深山之中,暫時也許還隱藏在別的山寨以內,二妖童身量瘦小,平日專守洞府和神壇,各地朝拜仙孃的山民極少見到,不比自己昔為女童,時常隨侍出巡,只能使本命神蠱現身山酋家中詐騙一時,山民信心不堅,又喜妄作威福,不等尋到,便有傳聞。”意欲沿途訪問前行,就便查看眾心是否對己愛戴。又想:“近五百里內眾山民都已當面曉諭,如見妖童蹤跡,必來報知,養蠱山民對於仙娘一聲令下,生死不顧,雖只一日之間,消息必已四達,近處各墟寨均無庸往,即便錯過,妖童一發現,當地山民焚香報信,榴花接報,立即在神壇行法通知,自己再往回趕也來得及。只遠僻之地,二三日內尚難盡悉。”便舍近處不問,直行法飛出八百里外,到了荒險僻遠之區方始降落,擇寨降臨,查詢妖童蹤跡,一路搜尋過去。不提。

且說呂靈姑、石玉珠、裘元、南綺四人,因要沿途積修外功,剪除妖人羽翼,離了湖心洲,飛過榴花寨不遠,便即覓地降落。靈姑本意欲想先往昆明、太黎,普洱等地,遊覽滇池、洱海和金馬碧雞之勝,就便往香蘭渚拜訪那位和竹山妖人作對的散仙寧一子,然後遊行雲貴兩省,隨地行道濟人,並在各地山中採掘靈藥帶回山去。裘元、南綺久已懸念大人阿莽、勝男姊弟,難得這次靈姑、玉珠與他倆無心相值,況又盼望自己前去。

問知那地方名叫飛馬山,乃莽蒼山的支脈,相去不遠,便和靈姑商量,先往相見,再定去處。靈姑、玉珠也因大人姊弟資稟特異,心性純良,日前晤時已想幫他們點忙,因值報仇心切,師命甚迫,擒殺妖人以後不及停留,曾託趙心源、許鉞二人歸途探望。此時左右無事,正好前去,立即應諾,由石玉珠前行引導,徑往飛馬山飛去。

到時,勝男姊弟正在傍溪稻田裡農作,遠望四人劍光星馳而至,阿莽驚弓之鳥,遙見劍光朝己飛來,意欲隱避。勝男力說:“前日三位仙人來說,妖人毛霸、白曉師徒數人俱已擒誅,無一得活,今日所來劍光看去都頗眼熟,內中一道銀光更似那日二位仙姑,弄巧與恩人都來,如何避他?”話未說完,四人已經降落面前,勝男姊弟見了,喜出望外,立即高聲歡呼,俯身下去,各將南綺、裘元雙手捧起,同說:“恩人哪裡去了?想得我們好苦。”靈姑、玉珠見甫綺夫妻身材本極文秀,年紀又輕,被這姊弟二人捧起,相形之下,真”和大人捧著小兒玩具一般,不禁好笑。南綺、裘元深知勝男姊弟純然一片天真,此時舉動魯莽,全由於久別懷念,喜極忘形所致,便也由他們捧著,不去掙脫。

勝男手指南綺,還待往下說時,一眼瞥見靈姑含笑而立,猛想起對於仙人不應如此親熱,忙說:“我們真該死。莽弟快把恩人放下,還有二位仙姑未拜見呢。”說完,阿莽也已想到,忙即放落元兒,朝靈姑、玉珠身前走來,剛一舉步,靈姑恐他抱持,搖手急道:“有話好說,如若動手,不勞照顧。”勝男姊弟正往下拜倒,聞言臉羞得通紅。

南綺笑道:“勝男姊弟人極真誠,情分最熱,我就愛他們這一點。”靈姑、玉珠也早含笑讓起。

勝男姊弟忙延四人人林。石玉珠愛洞外松杉森列,枝柯排雲,清陰滿地,間以繁花,景物幽秀,洞中較晦,不願進去。阿莽忙去洞內取了幾樣常人用的几榻出來,放在樹下,請眾落座,勝男便去煎茶,端取酒果。南綺笑問:“前回相遇時,你們都就現成石案、石塊起坐,這些傢俱都是斫木新制,莫非今日知道我們要來,特為備下的麼?”勝男道:

“我們承仙人指點說恩人要來,每天雖是盼望,卻沒想到做傢俱,這都是妖人師徒佔此洞時,強逼我們做的。”隨向靈姑詢問前事。靈姑便把處治毛霸報仇之事說了,勝男姊弟越發喜歡。

互相略談別況,勝男便求南綺攜帶同行,並說救他們的仙人曾說他姊弟二人資質俱好,只有裘元、南綺可以接引。南綺問那仙人姓名,勝男答說:“仙人生相古怪,一部長髯下垂過腹。當地震時匆匆飛降,將手一揮,身便凌空飛起,直來此地。先為佈置居處田畝,用甚東西,將手一揮,便即飛來。我們知是神仙,求他收錄,他才傳了坐功口訣,只不令拜師。說昔年曾受我祖父好處,故來相報,但他生平不收徒弟,與我們緣分只此,如想學道,只有求恩人夫婦接引到青城門下。問他姓名,他笑說等我們將來見了青城朱真人,可說鐵髯老人問候,人已代他尋到,莫忘昔年崆峒之約,他就收我們了。

快分手時,他忽又停住說道:‘你們去青城,朱真人定能守他前言,收你們為徒,但是裘元夫婦人門未久,未必敢帶你們前去,我還是給朱真人一封信好。’隨從身上取出一塊黃麻布,也未見有字跡,命我做一布套裝好,將松枝點燃,在布信套上寫了兩行草字,命交恩人一看,自會攜帶。適見恩人飛來,只顧喜歡,還沒想到這兒呢。”

說時,阿莽已去洞內將信取來。南綺接過來一看,見布套外面寫著:“元素夫婦即攜勝、莽姊弟並信,往呈令師朱真人親啟。”心想:“‘素’乃自己小時乳名,除姊姊外,連元兒俱未告知,鐵髯老人怎會曉得?”好生驚奇。料是師父好友,和先輩也有交情,只是勝男姊弟身材大為高大,此行多走城市,帶了同行,易驚俗人耳目,諸多不便;師父允否收錄也還難定。一問石玉珠,也不知鐵髯老人是誰。勝男姊弟見南綺神態為難,疑心不肯,重又跪地哀懇。

石玉珠早看出他姊弟資質、為人俱都極好,又喜他們一片天真,一面勸起,一面細詢鐵髯老人相貌以及行法時情景,知是隱名散仙一流。想了想,笑對南綺道:“我看鐵髯道人言行,必與朱真人同輩至交,他既命攜帶狄家姊弟同行,必有原因。至於身材高大,恐駭俗人耳目,有我們幾人同行,也不是沒法子想,愁他作甚?”南綺道:“我作難之處還不止此。師父原命我們由榴花寨起身,遍歷西南諸省積修外功,不奉召命,不必回山;此老卻命我們帶他們去見師父;到底依哪一樣好呢?並且各位師長俱在金鞭崖用九疑鼎煉寶,去了也見不到。妖人師徒已全伏誅,勝男姊弟也不是沒有安身之處。我一定出全力引他們入門,但此時無庸同行,暫在這裡安居靜候,等我和元弟奉召回山,或與師父途中相遇,代為交信先容,等師父答應以後再來接引,既免師父怪我們做得冒失,還省卻途中許多累贅。”

勝男聞言,悽然道:“自受妖人欺壓,心膽已寒。恩人休看這裡水秀山明,物豐產富,實則並不是好地方,近山谷中瘴風四起,毒蛇眾多,還在其次;最令人懸心的是,自從妖人死後,近日常有類似他們同黨的青黃雜色光華在空中飛行往來,昨日還有一個奇形怪相的老頭落在溪那邊,轉了一遍,才往東山谷飛去。我姊弟幸是見機隱藏得早,沒被看破,晝夜想著恩人到來,望眼欲穿,好容易相見,死也不願留在這裡了。仙人原說,此去青城如由山路繞越,步行也可到達,僅中間有兩三個地方不免遇人,因是道途遙遠,還沒走到,恩人便會尋來,並且事情也無此容易,為此命在這裡等候,又恐閒中生事,才命開些田畝,藉以活動筋骨,並非用作久居之計。如嫌我們高大礙眼,仙人行時原傳有隱身靈符,我們不在人前出現好了。”

石玉珠和靈姑見勝男說時,一雙大眼眶裡珠光閃爍,晶瑩欲墜,意極悽戀,不由動了憐惜,齊聲勸說:“此去隨處流連,不比有事飛行,不能遲誤,既可隱身,不足為累。

此時群仙煉寶,去了既見不到,他姊弟在此也實可慮,莫如攜了同行,途中如有機緣回山,順便帶往自不必說;否則,終有回山之日,一同行道也無妨害。”南綺本非不願,因與靈姑新交,帶這兩個巨靈般的大人同行,途中遇事終是累贅,又不便舍了眾人,獨自先帶勝男姊弟回去,所以作難,聽靈姑也如此說法,立即應諾,勝男姊弟大喜,忙向眾人一一拜謝。

當日本要動身,石玉珠和靈姑俱喜遊覽,見當地景物清麗,又見日已偏西,意欲住上一晚再走。石玉珠說道:“我們此去行雲流水,自在遊行,本無拘束。現在天已遲暮,如若步行,前途亂山雜沓,晚來仍要崖居野處,食宿都不方便;如若飛行,也不爭此半日光陰。這裡崖洞清潔,林谷幽秀,無物不備,那日靈妹空中路過,已動遊覽之興。莫如在此住一夜,我們乘著月色作一清遊,看看這裡還有什麼奇景;狄家姊弟食量兼人,就便使他們多備一點食糧:豈非一舉兩得?”靈姑也連聲附和,南綺、裘元自是應諾。

勝男姊弟日裡恰獵得一隻肥鹿,肉甚鮮嫩,已早搭好火架,準備燒來敬客。靈姑遊興方濃,說:“此時還早,既然不走,索性等遊玩個暢,我們尋好風景處,把吃的東西搬去,在月亮底下對月痛飲還舒服些。我們遊山,令姊弟正好收拾帶去的衣物食糧,一切停當,明早說走就走,免得臨事倉猝。”阿莽聞言,便停生火。

快要走時,南綺忽想起勝男曾說近日本山時有妖人來往,昨日還有一個在隔溪草地上巡遊了一陣才走的,以為附近必有妖人窟宅,重又詢問。勝男說:“自從白、毛二妖人死後,屢見異派劍光在空中來往,均未降落。只昨日那妖人好似在尋找我們神氣,他先在空中盤飛了兩轉,突然降下來。當時阿莽正睡,我在田裡,一聽破空之聲,忙退入林,攔住阿莽,將身隱起,那妖人好似一個瘦小老頭,相隔尚遠,天又有霧,看不真切。

阿莽已退入洞內,沒有看見。後來我說了妖人形象,阿莽疑心是以前追趕野豹時在梅花洞外遇見過的,向我們強討寶玉的那個小怪老頭。我記得阿莽初遇時回來曾說,那老頭上身穿黃麻布短衣,光腳草鞋。這妖人雖也生得矮小,卻是脊背朝天,兩手都拄有柺棍,走路雖快,看去卻非常吃力。最怪的是他那黃光比毛霸他們要快得多,只不能隨便飛起,彷彿身上揹著什麼重東西,連作好幾次勢子才能飛起。偏又一離地便和電一樣,略閃即逝,快得異乎尋常。去的地方便是日前毛霸設妖陣的山谷,谷中崖洞頗多,也許就藏在裡面呢。”

南綺聞言,猛想道:“昔日曾與怪叟有約,尋到裘元,便即回去,借給他在合沙仙長玉匣中所藏的兩部仙訣。嗣因尋到妖女胡三娥巢穴,救出裘元時,誤用神火燒敵,致將地底真火勾動,地震山崩,烈火沖天,忙回蛇王廟去救狄氏姊弟,已被人救走,當時忙著上路,遂致遺忘。事後尋思,覺那怪叟口氣似和師父有交,劍光雖是旁門,頗有力量,也無邪氣,自己不應失約。無如走出老遠,裘元又說怪叟行徑不是個好路道,仙訣至寶他既能開取,又如此貴重,所說略看即還的話也未必是真,萬一硬奪了去,豈不可惜?反正他無此寶不能出困,意欲回山問明師父,再作計較,就此忽略過去。”然而妖人既是駝背,覺與前見怪叟不類,料是附近山中隱跡的妖人,此番行道,正為尋找此輩,樂得藉著遊覽之便,前往查探,也許能建一件外功。便和眾人說了,準備先往谷中一探,相機行事。

石玉珠久經大敵,見聞甚多,與南綺姊妹又是舊友,遇事關心,一聽妖人駝背,手拄雙柺,起飛艱難,便知有異,見南綺不甚在意,便告誡她道:“南妹切莫看輕此輩,他那駝背許非真駝,或有原因。如非奉命行道,遇上不容不問時,還以不招惹他為是。”

話未說完,靈姑、裘元同聲笑道:“要是遇見厲害一點的就躲,我們直似專為遊歷,無事可做了。就算妖人厲害,遇上也是無法。”石玉珠道:“我並非說不問此事,不過這廝必非庸流,須要多留點心罷了。以我猜想,這廝未必住居本山,阿莽居此必也早知;否則,人可隱身,那些田畝菜畦,還看不出有人在內麼?”南綺道:“我們住這一夜,本不是為尋他的,只因適才勝男說近日常有妖人來往,那駝子又曾在隔溪逗留,才料他在附近山谷中匿跡,我不過欲借遊覽之便前往查探,並非斷定在彼,何必為此懸念,敗了遊興?仍若無事一樣好了。”

石玉珠雖覺南綺過於託大,本想詳為解說,但見眾人面上並無晦色。同時裘元心急,已先飛空四矚,瞥見山後嘉木蔥蘢,泉清石秀,風景頗好,下來告知。靈姑便催快去:

“如都步行,這大一座山,半日怎遊得完?莫把好景錯過,妖人也被漏網。”說罷也即飛起。裘元、南綺也喊:“二姊快走。”石玉珠也就不再多說,一同往右側高山後飛越過去。

到後落下一看,下面景物雖佳,在眾人眼裡也只尋常,比較起來,還不如狄氏姊弟所居的高林繡野、白水碧山來得清麗,好在要去東山谷,越山過去正是捷徑,重又商量前往搜索妖人蹤跡,索性查看個水落石出,再行盡情遊玩。石玉珠仍主慎重從事,即便妖人無甚法力,也免免脫。於是各自飛起,到東山谷上空分散開來,把附近一二百里地面全都仔細搜索,除了野鹿、野羊成群遊竄外,到處靜蕩蕩的,並無人跡,至於所遇事物也都見慣,無甚新奇,遠不如空中下視來得佳妙,倒是經此一耽延,日色己是銜山欲墜,倒影回光映成半天紅霞,另一半卻是深碧氤氳,澄霽如染,時有片雲滯空,其白如雪,東西輝映,絢麗無濤。眾人憑虛御風,飛行於碧水青山之上,天風朗朗,仙袂飄飄,千百里內山巒林樹、泉石煙嵐齊收眼底。眾人往日也常邀翔天空,一則多半因事飛行,不似此日心身閒曠;二則高山空際,常是雲霧溟濛,似此下景既佳,天宇澄霽,風日晴美之時絕少。不免俱覺襟懷空闊,豪快絕倫。

裘元更是興高采烈,連聲稱讚,一路迴翔瀏覽,不覺落在後面。這時眾人已撤了隱蔽。裘元因惜晚景無多,斜陽不能永駐,見靈姑、玉珠、南綺三人在前並袂同飛,迎面高峰矗立,勢絕雄奇,看神氣似要往峰頂上飛去,忙催劍光趕上,高呼:“三位姊姊請留仙馭,斜陽如此美妙,留無多時,就此放過多麼可惜,況且山北一帶還沒去過,我們就在空中飛行遊玩,不是很有趣麼?”南綺回頭笑道:“北山正是我們來路,已見大致,有甚好景?你只覺晚景可愛,今日這好天氣,少時東山月上還更妙呢。你看這峰孤聳萬山之中,高几入雲,峰頂盡是磐石古松,難得這麼高的峰會有這麼大的松。此時去把勝男姊弟招來,就在峰頂延月,用松枝烤那鹿肉,迎風快飲,豈非佳趣,再說群山四野俱在腳下,一覽無遺,有何不足之處?照你所說,莫非帶著鹿肉在天空吃麼?”眾雖是緩飛,因相隔甚近,話未說完,早同飛到峰上。

峰在四山環繞的廣原中,拔地而起,幹霄接雲,峰頂約十餘頃。那麼高大的峰,卻如石筍雲骨一般,瘦透玲瓏,峭拔非常。通體都是碧薛肥積,上生無數古松,盤根屈幹,飛鳳翔虯,大小高低,清奇古拙,千形萬態。尤妙的是下半筆也似直,自腰以上忽然蜿蜒東傾,由此輪困盤曲,時伸時卻,快到頂端突作乙字形縮轉回來,峰頂又比下面較廣。

直似神龍怪蛇昂首伸頸,勢欲騰越,忽然受驚,又復掉頭回顧之狀。四人先在空中且飛且談,不曾留意。來處又當峰後,只覺峰高形奇,未能盡窺其妙。及到峰項,再一玩味,方始覺察,重又繞峰飛行兩轉,越看越像神龍,無不連聲誇妙,共贊造物靈異不置。峰頂萬松羅列,常受天風,幹多盤屈,大而不高,中心獨生著一株古杉樹,拔地十餘丈,直立當頂,恰似龍的獨角,元兒說神龍不應獨角。峰又通體蒼碧,便把峰名取作蒼虯,以備異日再續前遊。

憑臨片刻,斜陽已墜地平。只見天邊半輪赤影將沒,餘光猶射出萬道紅芒,照耀遙空,雄麗已極。南綺便說去接勝男姊弟,裘元也要隨往。南綺微嗔道:“這也跟去。”

石玉珠笑道:“多一人幫著拿點東西也好。”南綺道:“我把梯雲鏈留一面交與二姊,再多點人物也能帶來,才不少他一人呢。”裘元道:“我是貪看晚景,想借此飛翔一會;他那裡泉水又好,想飲一點罷了。”南綺也不理他,徑將梯雲鏈交與石玉珠一面,飛身而起。裘元仍然涎著臉隨後跟去。

靈姑笑道:“他夫妻感情這麼好,於修為上可有礙麼?”玉珠道:“南妹本天狐之女,住萬花山長春仙府。山在西邊,字內群山無一能出其上。風雪雲霧包沒峰腰,千萬年來休說凡體,便仙人也沒幾個往頂上去過。可是由冰雪寒荒之處再上三萬七千九百五十二丈,便入了第三層天,與靈空天域接界,氣候溫和,四時皆春。因地高出遙空,又有冰雪濃霧隱蔽,歷古修道人都當作窮陰凝閉之區,俱被瞞過。及至羽化飛昇時節,已入靈空紫清諸仙域,不須此了。至於一切散仙之流,多不知悉,偶有一二知道的也不知底細。因難得尋到朱果、墨苓、紫芝、黃慧等靈藥,恐驟遇天域交界處的罡釗,反正所居一樣是美景,自身修為只此,這類仙域必有仙靈居住,何苦惹事,也就罷了。她父也是一時福至,想試那山到底多高,由亙古不化的萬重玄冰中冒險攀升,連經險難,才達其上,又費了數百年苦心經營,本有無窮仙景,益發錦上添花。山與印度交界,中外名稱各異:番名黑飛而士,道家稱為元冰嶺,只山頂一帶經他改名萬花山罷了。

“我和她相識,是因她姊虞舜華與家姊明珠交好,由此來往,成了莫逆。她姊姊常說她情長意重,惟恐異日道心不固,墜入情網,並沒看對。聽家師說,此女外柔內剛,根基心性無一不是成道之器。她和裘道友看去猶如膠漆,實則只是情好緣分,心極純正。

向道更篤,決無絲毫慾念,實為名色夫妻。比起劉樊、葛鮑只有勝之,於修道全無妨害。

請想朱真人視裘道友為最心愛的未傳弟子,是何等期許,稍差一點,怎會許他二人婚姻,破例收女弟子呢?她姊人倒極好,因見秦紫玲擺脫塵緣將成正果,一心想要學她,常把南妹比作紫玲之妹寒萼,以紫玲自居。我姊妹兩個卻料她更比南妹多情,心腸既軟,人又溫和,恐要適得其反呢。你看這兩個小夫妻儘管言動親熱,誠中形外,毫無掩飾,而面上卻是神光內湛,寶相外宣,可見靈府清空,不留渣滓呢。二人不知前生是何緣法,裘道友入門來,按理本不能由一隻靈鶴駝起,犯著乾天罡風,飛往萬花山去,偏在事前無意中得有寶珠,用防風寒。南妹為姊所激,誓不嫁人,偏又因幾句口角,火燒裘道友,逼得不能不嫁。兩人本有夙緣,又是一見鍾情,互相愛好,幾乎片刻難離,卻不涉絲毫兒女之私。比起秦紫玲日夕戰兢,暗中防閒戒飭,僅能自免的,更強得多。這真是神仙載籍中的佳話呢。”

靈姑又問梯雲鏈的功用。石玉珠道:“此寶乃金玉精英融會,天狐按照紫清天靈煉成。形如古玉符,共分兩面,一陰一陽,動靜相生,交相感應。陽符反倒主靜。用時以陽符預交一人,或放在自己洞府以內。路上如遇危難,欲與持符人相見,無論相隔多遠,只須如法施為,將陰符晃動,向空一擲,立有一片紅霞護身,向陽符所在飛去。雖所去有一定地方,比不上秦家姊妹的彌塵幡,可以任意遊行,念動即至,但也捷如影響,足可防身避害的了。”

說時梯雲鏈上忽有紅光映射,無故微微顫動。玉珠忙道:“他們來了。”隨即揚手相待。靈姑定睛朝前一看,只見側面遙空中似有一條虹影掣動,方喊:“玉姊你看,那雲霞層裡的朱虹是麼?”一言未畢,那朱虹已由小而大,電馳一般飛至面前。紅光閃處,落下大小四人,正是裘元、南綺和大人勝男、阿莽,手上拿有不少東西。同時鏘的一聲,那兩面梯雲鏈也自合一起,南綺隨手一抬,收入法寶囊內。

“阿莽、勝男所持多是鹿肉、酒果、用具之類。到地以後,一個忙著相度地勢去支火架,一個便去撿拾松塔、松枝,準備烤吃鹿肉,痛飲賞月。裘元也將手中刀叉等物放下,跟著忙亂。南綺笑道:“你怎如此猴急,生怕吃不到嘴麼?吟風弄月原是雅事,煙火油膩已經欠雅,便放從容些也好。再要這麼饞相,急慌慌和山中獵戶一樣,打得野味便忙著生火,開剝大嚼,豈不俗氣?”裘元笑道:“我只覺絕頂憑臨,對月迎風,割鹿快飲,心裡舒服痛快,美景難逢,早點鋪排坐下享受多好,反正是吃喝這些事,有甚雅與不雅?來時遠看,見那輪明月低得彷彿掛在峰角老松樹上一樣,又圓又大。到了近前,還是那麼光明圓大,卻又懸在右側空野裡,比峰高不多少。四外山石林木都和浸在水晶宮裡一樣,固然升高一點,同是光明境界,到底各有各的好處,不早忙完來盡情領略,只管慢條斯理,豈不辜負美景麼?”

南綺撇嘴道:“明明猴急,偏有這些說的,我身上累累贅贅帶了好些東西,分你兩件都不願,適才叫你帶吃的傢伙,明明勝男姊弟拿得了,怎又搶著拿呢?還說不是貪嘴?”裘元笑道:“南姊真冤枉人。你那些法寶我多不會用,衣包一向是我拿。多出來的東西就是蛇王廟得的那兩塊藏有道書的寶玉,還有那面金蛛網。本來我要拿的,你又說我沒有寶囊,無處藏放。自從湖心洲用網破了惡蠱,你看出此網妙用,便越喜愛,嫌那木架是個樹枝,不便收藏,被你折下。行時用了一夜的工夫,就你原有法寶改制,可大可小,隨放法寶囊內,不是沒交我麼?”南綺微嗔道:“我就恨你這人,甚事都愛強詞奪理,我不理你了。”

石玉珠笑道:“你兩夫妻莫拌嘴,快看那群仙鶴。”這時月光逐漸升高,照得大地通明,清澈如晝。適有幾隻仙鶴,銀羽翩躡,由遙天空際飛來,掠峰而過,鳴聲清越,上徹蒼穹,點綴得空山夜月景愈清幽。南綺見那鶴飛行迅疾,轉瞬已遙,笑道:“鶴兒也這等可憎,不知忙些什麼?等我拘回來,叫它就在這峰前峰後往來飛翔,添個夜景好麼?”勝男笑道:“大月亮下,像這類白鶴、鴻雁飛過,果是有趣。但要它自來自去,我們無心遇上,才看不幾眼,聽不兩聲,便即飛去,等飛過後,由不得叫人想它才好。

真要把它長留在此,盡飛盡叫,有心做作,又無甚意思了。”南綺原是隨便說笑,聞言頗覺勝男性靈自然流露。見石玉珠也在點頭,方欲讚許,裘元忽道:“你看那鶴兒知道南姊愛它,又飛回來了。”眾人回顧,果然先去五鶴又復飛轉,其飛迅疾,到了峰側,忽然繞峰飛繞了一匝,然後向來路疾飛而去,晃眼無蹤。因峰大高,鶴飛最近時,幾乎一躍可及。石玉珠方忖:“此鶴怎不避人?飛得又那麼快法?”勝男姊弟已將火生起,將預切好的肉片烤上,來請用餐。眾人便圍著火架坐好,勝男又將自釀的百花果露挨次斟上。

南綺左手端著葫蘆做成的酒杯,見裘元叉了一片烤鹿肉放人口中大嚼,連聲讚美,笑道:“這麼好的酒,唇都不沾,先搶肉吃,還說你不饞呢。”裘元笑道:“鹿肉烤大老了不好吃,這本不是文雅吃法。難道你只吃酒不吃肉?”南綺道:“你今天怎麼專門和我爭吵?這是甚好東西,我就不吃。”

裘元見她生氣,正待賠話,忽聽右側橫嶺上有人厲聲遙喝道:“虞家婢子背信無禮,速將蛇王廟中所得合沙仙長遺留的玉匣奇書帶來見我。”南綺一聽,便知是蛇王廟尋找裘元時,在惡鬼峽深谷中所遇怪叟,先還自恃,未以為意。見裘元挺身起立,一面擺手止住,一面高聲遠喝:“你可是惡鬼峽深谷中受人禁制的怪老頭麼?叫什名字?”那人又復厲聲喝道:“無知賤婢,我便是終南三煞中的五方神叟朱缺。我因尋你已非一日,適才五雲仙使歸報,查見爾等蹤跡,現來嶺上相待。曉事的速將合沙奇書呈來,聽我處置,以免累及無辜。”

裘元、靈姑入門未久,哪知厲害,聞言大怒,便欲發話。石玉珠見機,急聲低喝:

“靈妹和裘道友不可妄動,在此少候,待我陪了南妹前去會他。”裘元、靈姑見玉珠面帶愁急,南綺更是滿面驚惶,起身欲行,才知變出非常,來人不是好惹。靈姑天生義俠,儘管心中失驚,敵愾同仇,並無退意。裘元料知愛妻有了勁敵,急怒交加,哪裡肯聽招呼,怒喝:“要去都去,誰還怕他?”搶先便要飛起,吃南綺一把揪住道:“你找死麼?

事不與你相干。這廝料也無奈我何,你去反而礙手,老老實實與我等在這裡為是,不聽話我真生氣了。”

說時對方又喝道:“你們商量好了沒有?如覺我以大欺小,可將你那業障師父朱矮子找來好了。”南綺一面強止裘元,心中本在盤算主意,聞言猛生急智,大喝:“你既有此膽子,我就通知師父一聲。”說罷,將身側轉,手伸到法寶囊內,暗中施為,將兩玉匣附在梯雲鏈上。準備停當,重又暗囑裘元、靈姑不可妄動。倏地手揚處,一道青碧光華破空而起,疾逾閃電,瞬息無蹤。裘元聽南綺說過,梯雲鏈陽的一面專飛萬花山長春仙府。似此手還未交,先把陽鏈飛回,必是情勢危急,萬無生路,才出此策,好生著急。知道明說決不讓去,只得點頭應允。誰知五方神叟朱缺竟知此寶妙用,哈哈大笑道:

“賤蟬妄想逃走麼?此時話未說明,任你鬧鬼,少時且看你這梯雲鏈能否逃出我的手底。

你們幾人無一是我對手,依我相勸,既然事不相干,最好不要來此見我,免得遭受池魚之殃,我不直尋你們便是為此,休要不知好歹。”南綺、玉珠也不和他鬥口,一面示意裘元、靈姑不要妄動,一面各自一打手勢,雙雙往左側嶺上飛去。

二人剛一飛走,裘元便要跟蹤隨往。靈姑知他氣盛,攔勸道:“南姊有難,我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不過她和石姊姊都那樣說法,必有原因。石姊姊既然隨往,許有轉圈之望。事出倉猝,不能詳說敵人底細。相隔不遠,一望可及,與其去了憤事,不如姑且留此靜以觀變,相機行事,敵人真要倚勢欺人,再與他拼不遲。”說時勝男忽然驚叫道:

“這廝正是昨日來的那駝背,不是阿莽在惡鬼峽遇的那怪老頭。和我們從未見面,誰又失過甚約來?”二人定睛一看,那自稱五方神叟朱缺的已在右側嶺頭現身。人既瘦小,背脊朝天,又昂著一顆鬚髮稀疏的尖頭,一手拿著一根短杖,乍看直與山羊等類野獸相似,相貌醜怪,從未見過。玉珠、南綺與他對立,雙方似在爭論,朱缺語音急促,神情暴躁,聽不十分真切。石玉珠似為雙方和解,語直而恭。朱缺為玉珠所屈,不住用杖擊地,火光隨手而起,聲色皆厲,大有動武之勢。二人已聽出朱缺並非南綺失約的谷中怪叟,另是一人,因知合沙奇書為南綺所得,恃威強索。不料上來把話說錯,沒嚇住人,反吃石玉珠拿話間住,惱羞成怒,益發橫來。二人都是初生犢兒不怕虎,朱缺這人又從未聽說過。尤其裘元見愛妻受人欺侮,義憤填胸,忍不住道:“天下哪有這等不講理的?

呂師姊要不去,我先去了。”靈姑忙答:“要去,你我一路。”裘元已縱遁光往右側嶺頭上飛去,靈姑只得悄囑勝男姊弟不可妄動,自己也隨即飛往。甫綺回顧二人先後飛來,不禁大驚,未容裘元說話,忙回身攔道:“此事與你們無干,趕來則甚?還不快退回去。”言還未了,朱缺已哈哈笑道:“無知小業障,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好意留你生路,偏要自來送死。既敢前來,一個也休想回去。”

玉珠、南綺聞言,知對方已變臉,互相一使眼色,抗聲同答道:“朱真人,你倚勢橫行,強要霸佔他人之物以為己有,去害自家同門,這等豈是修道人所為?我們不過念你與師長相識,委曲求全,你怎如此蠻橫不通情理?誰還怕你不成?”說時一面飛身後退,與裘元、靈姑會在一起。同時早把飛劍、法寶紛紛放出,將四人全身護住。朱缺獰笑道:“無知鼠輩,敢在我面前賣弄?”說罷將口一張,噴出一青一黃兩股真氣,直朝四人身前射去。滿擬所煉兩儀真氣無堅不摧,似此後生未學的法寶、飛劍,縱不似摧枯拉朽,當之立折,也必受傷損毀,難作護身之用。不料石玉珠深悉此老專長,早已防到,預將自己飛劍搶到外層,暗將元江得來的彩霓練斂去精光,藏在飛劍之後。等朱缺張口噴出兩儀真氣,忙把劍一收,彩霓練突地暴長,化為一片精光彩霞,擋向前去,迎個正著。同時靈姑見眾人劍、寶齊施,心想:“這駝背妖人必是厲害。”…面放起飛刀護身,以防有失;一面將五丁神斧取出待要一試。一眼瞥見青黃二氣飛來,便在刀光護身之下縱出圈外,揚手一斧撩去。石玉珠見靈姑出圈,惟恐有失,忙縱遁光向前拉回告誡時,斧上神芒釗舉,青黃二氣已被絞斷大半,電一般縮退回去。

朱缺也是輕敵太甚,先見前面敵人劍光無故自退,以為石玉珠識得厲害。忽見眼前霞光燦爛,有異尋常,兩儀真氣竟被逼住,不得上前,方在暗忖:“是何法寶,如此厲害?”心雖驚異,仍想運用真氣去毀敵人法寶。正在運用玄功,猛又瞥見一團銀光裹著一個黑衣少女,由彩霞後飛出。跟著由銀光中飛出半輪寶月,幾股精芒。這才想起兩件俱是前古異寶,知道不好,忙收真氣,已是無及。那青黃二氣原是朱缺用本身真元之氣煉成,雖不同生共死,也與本身同共休慼,經此一來,無異損傷不少道力。陰溝裡翻船,如何不急,立即怒喝:“小狗男女,竟敢如此無禮。速將玉匣奇書獻出,處罰還輕,否則休想活命。”

裘元被南綺強拉住,不得縱出,見靈姑破了敵人青黃二氣,甚是高興,聞言怒罵道:

“不要臉的老畜生,你的伎倆已然領教過了,有本領只管施展。實告訴你,那玉匣適才已被我姊姊送往師父那裡,你連這點都看不透,休說吹氣冒煙,便放屁也沒有用處的了。”朱缺聞言,猛想起適才南綺所放梯雲鏈,光華中隱含寶氣,因事出倉猝,以為南綺是用此寶飛往青城求救,這時才想到,已是無及。此事關係重大,自己雖不怕矮叟朱梅,但奇書落在他手,必要開視,得了書中奧妙,不特不能再為己用,必還用以剋制自己。越想越恨,厲聲喝罵道:“大膽業障,我因與你師父井河不犯,來此只想取回此書,本不想傷害你們,誰知你們如此刁狡無禮。死運臨頭,還有何說?待我殺了你們這幾個小業障,再找朱矮子算賬好了。”

朱缺說罷,昂首一聲長嘯。隨聽鶴鳴之聲,適見五隻白鶴忽自雲中出現,回翅欲下。

朱缺手往四外一指,中有四鶴立即四面飛去,只當中一隻最大的停在中央。那四鶴飛出半里遠近,也各按方位停住,銀羽翻風,滯空不動。看去直和五隻大風箏一般,離嶺頭約有十餘丈高下。跟著朱缺二次張口朝空連噴,便有五色彩煙按著五行方位朝空射去,其疾如箭。初噴出時細才指許,到了空中,菸頭被五鶴銜住,立即由小而大,平鋪著舒展開來,晃眼瀰漫滿空,凝為一片彩幕,將眾人籠罩在內,朱缺又將右手短杖併入左手,五指齊張,烏爪般朝地猛力一抓,立有五股黑煙直人地內,隨聽地底一片輕雷之聲隆隆響過。

靈姑被石玉珠拉回後,見朱缺行法部署,幾番欲出,俱被石玉珠攔住,附耳低聲道,“我們幾個人看面色俱不應有災難,所遇敵人卻這等厲害,其中必有解救,少時自見。

這廝不比別人,戰既不可,逃亦不能,只有守在這裡靜心待救。我的彩霓練足能防身,你那五丁神斧也有好些妙用,這樣萬無一失,否則這廝玄功奧妙,詭計甚多,此時出去,一個不巧,便被他用五行隔影之法將我們隔開,那時彼此不能相顧。我還稍識他的底細;你雖有寶刀、神斧,功力尚淺,容易上套;南妹和裘道友更無敵他之力,如用梯雲鏈遁走,聽這廝口氣,也未必能行,何苦白吃他虧呢?”

這時朱缺已然退立頗遠,四人正低語聚議間,忽聽厲聲喝道:“你們這些小業障已然人我羅網,我只消略為施展,上下四外五行神雷一齊發動,爾等立成齏粉,形神全消,不過我意在取書,我知天狐梯雲鏈飛行甚速,朱矮子接到必來,暫容你們半夜活命,權作押頭。我聞朱矮子和姜庶創設青城派,你們必是他的愛徒,如肯將書贖人,還可免死。

天明朱矮子如若未來,不是恐怕丟人,裝聾作啞,便是想舍卻門徒,吞沒此書,日後再設法尋找報仇,那你們就沒命了。你們奉命下山,遇到事急,必有向他求救之法。你們俱是好資質,能有今日造就,煞非容易,如若惜命,速將你師召來,免得劫難當頭,悔無及了。”

石玉珠見朱缺誤把自己也認作青城門下,暗中好笑。有心乘機向師父半邊大師求救,繼思:“終南三煞中,朱缺最是有名的狠毒,現將他激怒,本該下毒手施為,怎還語氣之間明激暗緩,好些遷就,與傳說大不相似?令人不解。適才靈姑神斧一出,他那真氣立即退去,前半還被斧光攪散。莫非此寶是他剋星,惟恐兩敗俱傷,故以虛聲恫嚇,又想借此將朱真人引來,委曲商說麼?”南綺、裘元、靈姑三人因玉珠不令與敵說話,南綺更是從小就聞終南三煞威望,俱未開口。

朱缺見四人靜靜的,只在寶光籠護之下一言不發,重又出聲恫嚇。這樣一來,玉珠益發料他也有短處,便笑道:“朱道長,你弄錯了,我們四人乃是三位師長:家師是半邊大師;這位乃大熊嶺苦竹庵大顛上人弟子;只襲、虞二位是青城門下。但三位師長到此也須講理。那合沙奇書本是虞南綺得自蛇王廟大人姊弟手裡,是感恩相贈,既非巧取,也未豪奪。後遇商道長,也只說借閱。南綺失約,一則因遇變遺忘;一則因道路各殊,放心不下,就說理上有虧,所負乃是商道長,與道長並不相干。況商道長今日行徑,正可證實南綺失約,所慮不為無見了。再者她答應的是商道長,失約已經愧對,如何再肯讓道長奪去害他呢?”

朱缺初會玉珠、南綺時,因看出眾人膽怯害怕,因而驕狂自恃;忘了隱諱,直說自己有一仇敵被困惡鬼峽谷中,若得此書,便可剋制,使其亙古不能出頭。二女一聽所害的便是谷中怪叟,好生詫異。再聞知怪叟姓商,越知二人俱是終南三煞之一,同門至友,不知為何自相殘殺。既憤朱缺不義,乘人於危;又想起平素所聞終南三煞行為,獨這朱缺一人驕橫兇惡,無論正邪各派,一言不合,便永成仇敵,最是可惡。奇書本就不捨,況已飛走。先還和他好說,朱缺為理所屈,無言可答,正發橫間,靈姑、裘元已雙雙趕到,雙方立即破臉。朱缺上手便即受挫,平常驕橫已慣,從不吃虧,當時暴怒如雷,恨不能將眾人一網打盡,置之死地。五行惡陣布就以後,忽想起書未到手,自身還有短處,這幾個少年男女必是青城門下愛徒,如若制死,豈能甘休?此時仍以和平為是。自己本和朱梅相識,倒不如用作押頭將朱梅引來,拼著老臉皮,哪怕賠話服低,休說奇書到手,便能借閱一回,即可脫難超劫,豈不比和他成仇作對要強得多?只因上來太兇,不便改口,只得仍用虛聲恫嚇。

及被石玉珠看破,出語譏嘲,朱缺一聽內有顛仙弟子,暗忖:“元江金船寶物已為顛仙取去,內有好些異寶奇珍,俱是剋制自己之物。適才真氣為此女寶光所損,已在疑心,不料果是顛仙門下。怪不得對方明知自己來歷,還那麼把穩神情。這一動手,連半邊老尼和鄭顛仙全都結下深仇。老尼雖說厲害,還不足為慮。惟獨顛仙新得前古金門諸寶,如與為仇,無異自尋苦惱。偏又對方說話尖刻,勢成騎虎,多少年來威望,豈能為幾個未學後輩所折?”越想越氣,重又勾動怒火,意欲先給四人一個厲害,使其畏服,再作計較。於是厲聲喝罵道:“無知業障、好言開導,執迷不悟,還敢任情狂吠,且叫你們嘗我厲害。”說罷,左手朝上一揮,天空五鶴立即隱形不見。跟著那面五色彩煙結成的天幕便向四人頭上罩下,晃眼由大而小,眼看近身而來。

石玉珠識得五行精氣厲害,忙喊:“眾人不可妄動,由我抵敵。”說時將手一指,彩霓練倏地暴長,也化成一個形如穹廬的光壁,虹光燦爛,恰將煙幕擋住,使其近身不得。朱缺見狀大怒,又是一口真氣噴出,煙幕上立即發出青黃赤白黑五色火焰,漫燒過來,四人雖仗彩霓練護身,未為五行真火所傷,怎奈那光外五色火焰具有無邊潛力,朱缺又在不住運用施為,重如山嶽,故而只能抵住不動,突圍上升萬辦不到。石玉珠原在意中,並不是驚懼。靈姑看出形勢不妙,因適才神斧曾經奏功,意欲再試。石玉珠雖知神斧靈效,終覺靈姑道淺,不能深悉此斧妙用。五行真火非同小可,遇隙即入,如用神斧出鬥,須將彩霓練微撤,稍有失措,四人同受其害;可是不用此斧一拼,又覺照此情勢,萬無勝理。心正作難,囑咐靈姑少安無躁,待機而作。

朱缺見持久無功,天將發亮;又因梯雲鏈帶著合沙奇書飛往青城多時,照說朱梅早該趕到,竟未前來,斷定玉匣已開,知道四人有前古異寶護身,急切問難於傷害,此時必在詳閱奇書,等將書中禁法學會,方來為難。這一來不特心願全成畫餅,日後仇人出困再來報仇,更是不堪設想。好好一樁事,誰知會上這幾個小狗男女的當,一時疏忽,被他們將書暗中送回山去,鑄此大錯。恨到極處,不由激動平常兇狠性情,咬牙切齒,把心一橫,猛伸右掌往地面上一按,四人立身的嶺腹內立起殷殷雷鳴之聲。

玉珠、南綺俱知敵人已將地底陰火神雷發動,一會便要地裂山崩。四人俱有飛劍、法寶護身,雖不致死,但這一震之威也難禁受。並且嶺崩以後,烈焰雷火由下而上,一齊暴湧千百丈,與上面火焰相會,將兩儀真火結成一體,威力大增,化為火陣,把人圍在中心燒煉。即便彩霓練能夠抵禦,時久仍難承受。念頭略轉,地底風雷之聲漸厲,嶺腹山石崩裂,炸音密如貫珠,石玉珠知道不妙,上面又難突起,事急無計,忙囑四人聚立一處,將遁光連成一片。令靈姑速將五丁神斧取出,等護身光霞微撤,稍現空隙,立將神斧伸出運用,不可絲毫大意。

說完,正在戰戰兢兢戒備之際,朱缺忽又發話道:“兩儀五行真火都已發動,再如執迷不悟,我一彈指之間,你們便成意粉,悔無及了。”石玉珠未及答應,忽聽遙空中有人接口怒喝道:“只怕未必。”聲隨人墜,平空一道黃光,一幢彩雲相繼飛落。朱缺用心也真狠毒,聽出語聲耳熟,知道不妙,百忙之中,一面準備應敵,一面早把陣法發動。誰知來人早料及此,比他下手還快,才一落地,黃光中首先飛出一片紫光,電一般穿火而下,晃眼展布開來,將四人立身所在的嶺脊全部包沒。嶺腹地火恰在此時發動,爆音如潮,響到四人腳底,地面已似波濤一般起伏上湧,千尋烈焰眼看就要崩山爆發。

紫光倏地罩在上面,晃了幾晃,便即寧息。地底爆音被紫光強制鎮壓,不能宣洩,益發怒嘯不已。同時黃光便和那幢彩雲會合,徑直穿入火陣,往四人身前飛來。

南綺和石玉珠先見雲幢飛墜,已覺眼熟,近前再一注視,越發驚喜。方欲出聲呼喚,忽聽雲幢黃光中同時有人喝道:“速將護身寶光撤去,以便出困。”石玉珠才想起彩霓練阻隔,來人無法近身。但敵人五行真火若未破去,又恐有疏失,忙囑靈姑戒備。剛把寶光微撤,外面光幢已雙雙乘虛而入。只聽一聲:“快收法寶,同離此地。”彩雲便已展開,將四人…齊擁住,電駛星飛,衝開千尋火焰,往對峰飛去。晃眼到達,雲幢中共是三人:一是寶主人秦紫玲,一是南綺之姊舜華,一是追雲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嶽雯。除石玉珠全都熟識,餘者多未見過,由石玉珠匆匆敘見。勝男姊弟先見隔嶺光焰千丈,正在莫測吉凶,焦急萬狀,忽見雲幢飛來,眾人現身,驚喜交集,也忙上前拜見不迭。

南綺覺那黃光似是異派中人,尚在火陣之內,方欲詢問,虞舜華已說道:“說來話長,我們且等看完熱鬧再說。”四人往來處一看,嶺上五色烈焰已漸減退,黃光已斂,現出一個蓬頭赤足的老頭,相貌也極醜怪。裝束神情俱與朱缺彷彿,只是背不駝。南綺一見,便認出是惡鬼峽中商姓怪叟。怪叟先和朱缺並未動手,只各張著嘴猛吸,似和朱缺爭著收那五火。朱缺收火本快,因有怪叟作梗搶收,看去好似有點手忙腳亂。

一會,火被二人收盡,怪叟方指朱缺大罵道:“你這忘恩背義的叛徒,自己犯了教規,不知悔改,竟敢勾通妖邪叛師犯上,老三已被你害死,又想將我一網打盡。我初會你時,只當你念我這多年來為你負過,受盡苦難,稍一脫困,便來看我,只望助我一臂,彼此免去累贅,不惜傾吐肺腑。誰知還是應了師父當年的話,你竟人面獸心。表面是探我虛實和對師父心意,實乃聽我說出合沙奇書發現經過,你好設法尋那得書的人,又知我雖受苦難,並不怨恨師父,越發中了你計,立意置我於死地。我對你原無機心,勢非為你所算不可。偏你心性忒急,又因師父已然兵解,除去這部合沙奇書,我萬無脫身之日,臨去時你忽然變臉,自露兇機,我才知道你拭師叛教,萬惡滔天。無奈我身在困中,又與你反目成仇,如不能尋到此書,命且不保,出困更是無望。深悔事前疏忽,已是無及,你如此兇殘狠毒,此書只一尋到,便是我商祝遭劫之日。日前幸遇一位道友,為我出力劃策,代求神駝乙休出力。恰巧乙道友同時接到青城朱道友飛書相托,命白道友的弟子嶽雯持了靈符,暗伏前面神鴉崗上空。此時你正命你門下孽徒幻化的妖禽,將書主人虞南綺等尋到。你以為羅網周密,憑几個未學後進,怎能逃出你手,志得意滿,大言不慚。不料虞南綺人甚機智,知你意在得書,先用法寶將書飛走。被嶽雯中途用乙道友靈符接住,立即與我送來。開書一看,不特知道制你之法,並且沙仙長已早算出今月之事,書中還附靈符兩道。嶽雯接書時,恰值南綺之姊舜華空中路過,認出梯雲鏈是她家寶物,為此耽延了些時候。如非秦紫玲同行,彌塵幡飛行迅速,我若再晚來一步,你將五行真火上下一合,地火被你勾動。地裂山崩,烈火暴發,被困諸人雖有前古至寶防身,不過受一虛驚,這方圓千百里內的人畜生靈豈不全葬在你手?若不是天奪你魄,怎會倒行逆施,自造這麼大罪孽?你已惡貫滿盈,還有何說?”

眾人見朱缺那麼兇橫強暴,這時耳聽敵人數斥,卻一言不發,好生奇怪。細看又無別的異狀,朱缺只是滿面獰怒之容,目閃兇光,注視商祝,一任譏嘲辱罵也不答話,好似全神貫注在敵人身上,只守不攻之狀。商祝雖較從容,口裡說著話,兩眼也和朱缺一樣,目光註定敵人,毫不旁瞬。商祝後又歷述朱缺罪惡,說得淋漓盡致。按說這類刺心的話,又出諸仇敵口中,怎麼也受不下去,朱缺卻只管目蘊兇毒,始終不答。一晃天明,二人仍在對立相持,除上來搶著收那五火,無一動手,連那立的地方都未更易。

嶺腹內地火熔沸,山石之聲仍如潮湧。裘元等久立難耐,覺著無甚意思,忍不住問舜華道:“大姊,你說有熱鬧看,他們怎麼老不動手?那姓朱的妖人聽人叫罵,連聲都不回,是何緣故?”舜華笑道:“你們如要看,也極容易。那姓朱的叛弒師長,殘害同門,最是可惡,你倆也受他氣,如等得不耐煩,不會同南妹罵他一頓出氣?也許他因你們一罵動手,不就有熱鬧可看麼?”

南綺較為高明,已早看出二人雖未動手,俱是蓄勢待發神情。尤其朱缺神志專一,絲毫不敢鬆懈之狀,分明識得厲害,心中內怯。二人表面尚未動手,實則已在暗鬥;否則便是彼此互知各有短長,互相待隙而動,不發則已,一發便分出存亡勝敗,所以誰也不肯輕舉妄動。又知裘元稚氣未除,姊姊平日常喜引逗,以為又是拿他取笑。剛喊得一聲:“呆子!”想要攔住裘元。忽見舜華微使眼色,石玉珠卻往裘元身側蜇近,並肩而立,神情似在戒備,料有原因,便不再攔。

裘元便對朱缺高聲喝罵起來,初罵時朱缺未睬。後來裘元附和商祝,大罵朱缺是脊背朝天,人面獸心的畜生妖孽。又問他昨晚兇焰何在?如何裝死裝呆,連話都不敢答?

越罵越兇,以致觸著朱缺痛處。他本是蘊毒蓄憤,強自忍耐,雖未出聲,忍不住斜睨了裘元一眼,兇睛一動,心神微微地一分。商祝本在伺隙,便把手一揚,五指尖上立飛出五股青氣,迎面射去。就這瞬息之間,朱缺已知把握不住盛氣,為敵先發,落在下風。

不等青氣飛到,已將左手短杖擲地,隨手一揚,也飛出五股白氣,將青氣迎住。白氣才飛出丈許,青氣已然飛到,兩下里才一接觸,商祝手連揚處,青氣忽又化為紅色。朱缺見狀,把手連揚,白氣也變為黑氣。由此各按五行生剋,色彩互易,循環不息。朱缺雖能敵住,終因發動稍遲,被敵人蓋住,落在下風,比較短促得多,氣得他咬牙切齒,全力應敵。雙方都是變幻神速,商祝雖似略佔上風,也看不出一點制勝之道。

舜華笑道:“如何?這都是妹夫一罵之功,不然還不知如何才能見他二人動手呢。”

南綺聞言興起,也隨聲辱罵起來。罵了…陣,裘元見商、朱二人各用所煉五行真氣相拼,一時難分勝負,久看覺無什麼奇處,以為二人俱出全力苦鬥,不暇他顧。此時如若上前相助,勝了固好;如照玉珠、舜華所說,真正神妙難敵,當時退將下來,也不致受甚傷害。忽然心動技癢,意欲上前一試。知道明說眾人難免攔阻,念頭轉定,身劍合一,便往對嶺飛去。兩地相隔本近,劍光迅速,瞬息即達。正想出其不意,夾攻朱缺,忽聽商祝喝道:“來人急速退回,不可造次。”裘元原從未缺側面飛到,朱缺知道有敵,仍如無覺,竟連面都未回。裘無聞得商祝語聲,微一停頓之間,猛覺眼前一花,十來股五色彩煙飛箭也似交射而至,劍光直似撞在一種絕大潛力上面,幾被倒震回來。同時又是一道經天彩虹飛至,橫亙在彩氣劍光之間。耳聽石玉珠喝道:“裘道友還不速退,商老前輩自有機宜,無庸相助呢,”

裘無聞聲警覺,也知不可輕敵,只得退回。到了峰上,舜華埋怨道:“妹夫怎地不知輕重?你就要去,也說一聲。起先石二姊見我借你誘敵,早就防到你要見獵心喜。知道終南三煞所煉五行真氣,便是各派長老,也只寥寥十來位能敵,破它仍是頗難,尋常飛劍被它絞住,不毀必傷。幸有前古至寶彩霓練還可應付,故特意守在一旁。待了好一會,沒見你動,方以為不會妄動,想不到這等冒失。如非商老前輩看出不妙,將那廝真氣敵住,你所用又是青城教祖久煉奇珍,能夠人劍都平安退回麼?可笑南妹又不是適才沒嘗過厲害,見你一走,也想隨往,幸被我拉住。如今各異派中能手甚多,前途所遇多是竹山教下妖黨,如此輕率行事,真教我替你們擔心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1:59


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松 清遊如繪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燒空

話說南綺聞言,臉上一紅,正要答話,忽聽嶽雯、靈姑驚詫之聲。眾人回望,只見全嶺已被煙光籠罩,看不出商、朱二人所在。空中五鶴重又現形,各在雲層裡疾飛盤旋,繞著嶺頭往復迴翔,哀鳴不已,嗚聲聽去和人語一般,甚是淒厲。眾人已知五鶴俱是朱缺門人幻化。靈姑見南綺被乃姊數說,訕訕地不好意思,笑道:“此鶴既是妖徒幻化,我們將它除去不好麼?”石玉珠道:“終南三煞門下頗多異術,稍失機宜,縱然當時殺死,元神逃走,為害更烈。何況他與別的異派妖邪不同,平日也和正教一樣積修善功,叛師為惡的只有朱缺一人,他那五個徒弟受師禁制,化形羽族,想已受了不少苦處。如若不問情由,一體殺戮,他們為人善惡也難分別。還是聽憑商老前輩一人主持為是。”

正談說間,嶽雯忽然失驚道:“這老怪物真個機詐百出,仍然被他化形遁走了。”

眾人聞聲注視,只見一股白氣正由嶺頭彩霧迷茫中激射而起,其長經天,晃眼白虹貫日般射向遙天空際。緊跟著下面商祝也由霧影中飛起,周身紫氣圍繞,手下託著一個形如日輪的法寶,射出萬道紅光,勢絕迅速,比起白氣還要稍快,意似發覺敵人乘虛逃走,待要追去。同時空中盤飛的五隻大仙鶴也各齊聲哀鳴,兩翼一束,銀丸飛墜般落將下來,擋住商祝去路。商祝方喝:“爾等急速躲開,免得送死。”雙方都是勢疾如電,聲才出口,手上日輪紅光照處,當頭一鶴一陣青煙冒過,已然化為灰燼。跟著二、三兩鶴也是才飛到,又經日輪紅光一照,各化兩縷殘煙而滅。

說時遲,那時快,這些情景不過一瞬間事,商祝本是向上激射而起,見五鶴迎面飛攔,話未說完,便葬送三個。好似有些心軟,忙把日輪寶光一斂,待要閃開後面殘餘二鶴。那紫氣紅光緊隨白氣之後,原是銜接一起,這寶光略收,微一停頓之間,白、紫二氣相接處好似匹練中斷。這頭紫氣還待上升追逐,那白氣已似驚虹電掣般曳向天邊,連第二眼都未看清便沒了蹤影,快到無法形容。連秦、嶽、石三人得道多年,久經大敵之士,都覺生平所見各派有形遁光飛劍,從無一個有此迅速,俱都驚訝不置。

殘存二鶴見同伴慘死,一點不以為意,仍朝商祝身前飛去,鳴聲介於人鳥之間,聽去益發哀切。商祝見白氣遁走,似知追趕不上,大喝:“無知蠢業障,還不快去那旁峰下等我。”二鶴將頭連點,哀鳴了兩聲,徑直往眾人存身的孤峰上面飛來,只不近前,在峰頂上飛落,延頸望著隔嶺商祝低鳴,意似死裡逃生,互相哀慶。

裘元、南綺、靈姑都是年輕喜事,見二鶴高逾常鶴二倍,雪羽修翎,長頸鋼喙,丹頂映日,目射金光,顧盼神駿,十分威猛,儘管悲鳴如訴,一點不顯萎憊,不由心中喜愛。又看出二鶴已為商祝所收,靜俟後命,不會有失,俱欲蜇近觀看探詢。石、秦二人連忙攔住,低語道:“他們道行頗深,休看此時失勢,依然輕視不得。他們既不肯近前,心中難保不無愧忿,稍一不慎,便樹日後強敵。等見商老前輩,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吧。”說時,二鶴側看眾人兩眼,又低叫了兩聲,忽然一躍近前,俯首低鳴。眾人先聽嗚聲似人,遠聽只覺悽楚,鶴鳴又急,聽不真切。及至走近相對,鳴聲又緩,細心聽去,分明與人語差不多少,只尖音多些罷了。因知是人幻化,各有很深道行,不敢輕視。石玉珠先道:“劫數前定,二位道友不必悲苦,令師叔事完定有安排。彼此素昧平生,道友姓名來歷可能見告麼?”二鶴口吐人言,說了自己的經歷遭遇。

原來他們同門師兄弟五人,個個宿孽深重,一學道便誤入旁門。早年遇劫本該慘死,被現在的師父朱缺救去,幾經哀求,始蒙收錄。拜師之時,朱缺原與約定:一旦為徒,凡百皆須聽命,日後縱令披毛戴角,赴湯蹈火,俱都不能少違。起初十年尚是人體,每日從師學道,一切由心,毫無拘束,為拜門後最安樂的光陰。

這日朱缺忽從北海擒來五隻仙鶴,說五人修為日淺,不配做他徒弟,五鶴俱有千年以上道行,擒時元丹毫未損傷,命將本身軀殼捨去,附身為鶴,借它原有道力元丹,轉過一劫,便可白得千年修煉之功,五人入門時早有誓約,朱缺平日雖極隨便,但是言出法隨,心腸又狠,稍有支吾,便生奇禍,除了唯唯聽命,更無話說。事在半月以後,當時本可乘隙逃走。一則怯於嚴威,不敢離開;一則又知本門中人必須受過兵解,或在禽畜道中轉上一劫,才能有大成就,何況朱缺也允異日許其復體為人:於是安安心心靜俟施為。誰知朱缺性情乖僻,無論甚事,想到便要嘗試,因遊北海,看見五鶴神駿可愛,已成仙禽,立意收帶回山。偏偏那五鶴不肯馴伏,一時觸怒,乘鶴主人未在,強擒了來。

因知鶴戀故主,決不歸順,忽想起洞中五人正可化身,不特五鶴可得,異日用處甚多,並與道號符合。只顧逞那私心,並無絲毫師徒情分。五人等到化形為鶴,才看出乃師心意,雖然不免難過,終因不遇朱缺,也許早化異物,現在除卻每年有四十九日煉法之期受點苦難外,平日無甚苦處,年時一久,也就相安,仍然效忠,並無怨望。

直到適才商祝痛罵朱缺,歷數其罪狀,五人才知師父兇殘陰毒,不特將人化鶴全出私心,並連入門以前所遭劫難,也全是他詭計造成。正在空中相顧悲鳴間,忽聽朱缺也在下面運用玄功,暗傳心語,說商祝所說全是假話,因和他有仇,存心離間,實則想將他師徒一網打盡,自為宗主。此時合沙奇書被商祝得去,如若反唇相譏,口一出聲,心神稍懈,便為所乘。如他一死,五鶴也必被商祝真火煉成灰燼。並說:“商祝手上持有一件形如日輪的寶物,是我剋星。少時我如不敵,元神捨身逃遁,你們可挨次近前去奪那朱輪。能得手更好,即便為日輪所傷,你五人原體尚在洞底石穴密藏,立可復體為人,至多減卻一點道力,並無大害。”五鶴也是平日受制,信服太甚,又以為乃師從無虛言。

心想為鶴已久,難得有此良機。認作因禍得福,信以為真。果然朱缺元神一逃,就立即拼死上前,結果頭前三鶴相繼為日輪所化,形神俱滅,後二鶴才知受愚。無如去勢太急,收勢逃遁萬來不及,自分必死。幸蒙師叔商祝開恩,在危機一髮之間,將寶光收斂,才得苟延殘喘。但他們見朱缺已然乘機逃去,如知他們歸順師叔,必然恨極,吉凶禍福尚還未定,因而仍然十分害怕。

二鶴剛剛說完,隔嶺煙氣已斂,只剩一片紫光籠罩嶺上。商祝忽然飛到,對嶽雯道:

“多蒙諸位道友借我奇書,得脫苦難。雖然一時心軟,為救二鶴,被他遁走元神,日後尚須多費手腳,但他所盜先師先天五行真氣業被我收去大半,後又仗著合沙靈符妙法與本門真火將他燒死。此後縱想尋仇為害,他那元神背上仍負有先師遺留的千萬斤重禁制,日受苦難,也無法肆其兇焰了。”隨將合沙奇書連玉匣遞與嶽雯轉交南綺,囑令好好收存,絲毫不可大意,落在外人手內關係非小。

嶽雯接書,笑對南綺道:“此書實是關係重大,師妹和裘師弟此時在外行道,用它不著,帶在身邊易啟異派妖邪覬覦,雖說不怕,終費手腳。不如由我送到青城由朱師叔收存,異日回山再行習練。尊意如何?”舜華在旁,忙搶口道:“我正為此擔心,如此甚好。”南綺梯雲鏈已先取回,聞言一想,朱缺元神尚在,帶書上路反多操心。只沒見過,意欲看上兩眼,再交嶽雯帶走。秦紫玲道:“二妹既不帶它,最好連這一看都無須吧?”南綺、裘元俱都好奇,話未說完,裘元已先從嶽雯手裡接過,和南綺一同觀看。

見那合沙奇書並非尋常椿葉,而是玉葉金章,寶光隱隱,共總薄薄七篇,滿是古篆文和符篆。裘元雖認不出,南綺從小就隨父母多參秘芨,能辨別古字,知道古篆文是符篆的註解口訣,再一細心參詳,竟悟出了兩道伏魔符篆,默記在心,好不歡喜,滿擬此書不用師傳便可參悟,不料只上來那兩篇領會,餘者百思不得其解。

南綺正想借詞和嶽、秦諸人商議將書暫留身旁,日後自送回山,商祝忽然微笑道:

“現時能解此書的並無多人。頭兩章只要學過天府符篆的俱能領悟,底下卻極深,休說不識,便識也須另加苦功勤習始能應用。承你借書之德,雖說因人成事,不是你安心踐約,總由你才得解。我生平無德不報,必定約地傳授,無須由嶽道友帶返青城了。此書最幹各派妖邪魔怪之忌,帶在身旁,他們定必千方百計齊來攘奪,不得不休。那前兩章符咒你雖能領悟,也還有好些未盡之處,用起來能發而不能收,容易生事。隔嶺地火被朱缺勾動,內中已藏有石油,全嶺已熔,早應爆發。因恐多害生靈造孽,我已行法禁制,靜俟它大都壓歸地肺,再將餘火殘煙連同地火燒熔的漿汁宣洩出來,免使為害。火須緩緩壓束,尚有一些時候耽擱。今與你們相遇,又承借書之惠,總算有緣。這頭兩章符篆學雖較易,均有伏魔驅邪威力,於修道人防身御害有好些妙用。我意欲對在場諸人,連阿莽姊弟也一齊傳授,你們心意如何?”南綺見心事被他道破,自己雖說能夠解釋,用時是否靈效尚不可知,聞言大喜,立即應諾,眾人俱稱謝。

二鶴也鳴語相求。商祝笑道:“你兩個此時正好代我在空中巡視,沒有復體為人,還學它不得,異日隨我回山,自有道理。”二鶴本來不知本身吉凶,神態憂疑,聞允帶他們回山,知已轉禍為福,不禁大喜,剛剛振翅欲飛,重又停歇。商祝笑道:“你們怕那孽師來害你們麼?休說有我在此,他不會自來送死,且他此時自顧尚且不暇,怎會再來?你們只須防別人,稍有警兆,立即報知。這不過是聊備萬一,諒外人也無此膽子。

急速去吧。”二鶴方始喜應升空而去。

商祝隨令眾人並立為一行,自在眾人身後立定,將手一揚,先發出五股白氣升向上空,再分五面直射下來,恰似五根白柱,將眾人圍在中間。跟著飛出一片黃光,大約三丈,高懸眾人面前。最後才把合沙奇書要過,將手一指,玉葉上面的符篆便放大了數十倍,在黃光上現將出來,晶芒四射,奇光耀眼。商祝解說完了用法,然後挨次傳授。眾人一一精悉領悟,方始收去。也無變故發生,空中二鶴才飛下。

商祝道:“嶺腹真火已然還入地肺,只是地底石土俱已熔化。且喜來得正是時候,這廝雖是情急暴怒,心中仍有顧忌,發動也遲,沒被闖出大禍,所以還可收拾。此間向無人跡,獸類也還不多,總算幸事。不過餘勢強烈,不是尋常,發動後地震山崩,數百里內地域俱要撼動,人立稍近,必為沸石烈焰所傷。你們雖然不怕,終以謹慎為是。況且此峰相隔甚近,恐要崩倒。可速離開此地,同去西面高山頂上遙望好了。”眾人聞言應諾,帶了阿莽姊弟二人,同駕遁光,往西面大山頂上飛去。山嶺相隔幾有三十來裡,幸虧眾人多為慧眼,便勝男、阿莽也是極強目力,嶺前地勢又復平曠,看得甚是真切。

阿莽因昨晚一鬧,眾人烤鹿也未吃成,行時將鹿肉、用具一齊帶去,就地覓柴支架,意欲請眾再吃。南綺笑道:“你沒聽商老人說,嶺火一洩,附近數百里內都震動麼?相隔這麼近,怎吃得成?我們這幾人,便不能辟穀的也都能耐幾天飢,不吃無妨。你二人如餓,我先送你們回去好了。”勝男答說:“無須,我姊弟也能三五天不吃東西。既嫌這裡不好,事完回洞再吃也是一樣。”

說時忽聽噝噝之聲起自前嶺,尖銳刺耳。眾人知已發動,定睛往前一看,只見商祝騎在一隻鶴背上,凌空下視,那嶺已被紫光包沒。先是嶺頭上突起一股濃煙,其疾如箭,直衝霄漢。冒了一陣,煙中忽冒火花。商祝便由空中射下一道黃光,罩在嶺頭上面。火煙被黃光一壓,愈發激怒,噝噝之聲更烈,不能上衝,便往四外橫溢。火穴也逐漸潰決,地底轟轟隆隆之聲宛如萬雷怒號,山嶽崩頹,眾人立身的高山也隨著震撼動盪,大有塌陷之勢,商祝神情也似有點忙亂,不似先前安詳。

南綺恐萬一地震山崩,驟出不意,勝男姊弟不及攜帶,受了傷害,忙將勝男姊弟喚在身旁,暗中戒備。秦紫玲笑道:“南妹不必擔心,商道長既命在此,決無妨害。終南三煞中只他性最仁慈,以他法力,本可從容應付,只因朱缺勾動地火為時已久,全嶺山石泥土俱都熔成沸漿,加以石油引燃,勢極強烈。他見本山雖然無人,禽獸生物仍是不少,意欲緩緩宣洩,使眾生物警覺逃走,免得驟然暴發,不可收拾。看這形勢,嶺腹蘊藏石油、石炭必然眾多,經此長時,除表面一片看去無異外,裡面已成了一個極大的火窟。這一強加鎮壓,蓄勢越難宣洩。幸有合沙靈符之力,真火已然引入地肺,否則這千百里內全成火海,大災已成,休說商道長不能善後,便各位師長一齊駕臨,也不能遏止了。”

紫玲說到這裡,偶望前面,忽然失驚道:“看商道長神態頗慌,事出預料,必有原因。終南三煞平日頗多仇敵,莫非有人暗中作梗?此事關係非小,嶽道友可同我前去助此老一臂,免致債事吧。”南綺聞言技癢,也要隨往。裘元方欲開口,南綺苯視了一眼道:“你代我保住勝男姊弟,我一會就來,你去則甚?”舜華本想連南綺都不令去,三人已經飛走,只得罷了。

這時嶺頭火穴已陷有兩三畝大小,濃煙如墨,成一大幢聳立嶺上,中雜熊熊烈火,往上直衝。黃光壓在上面,起初高僅兩丈,後來火焰勢子越盛,商祝不敢過於緊逼,稍一放鬆,黃光立被衝高了二三十丈,聲勢益發浩大。等再強力下壓,已是難制,一任商祝運用玄功奮力施為,也只勉強遏制,不使再住上升,不能降低。遠望過去,直似一根金頂黑身的撐天火柱。火頭吃黃光一蓋,濃煙便向四外橫溢,油煙之味,奇臭難聞。火星濺向林木草樹上面,立即引燃發火。幸是商祝處處留意戒備,一見火起,立用禁法止熄,才未引起野燒。雖似曇花一現,隨起隨滅,無如左近多是豐林茂草,火煙中含有很多石油,沾著一點便燃,此滅彼起,層出不窮。

商祝八方兼顧,本就有些手忙腳亂,猛聽嶺後砰的一聲,連忙飛身查看時,嶺後山腳下又陷了一個大洞,四五股灰白色的火氣噝噝怒嘯,正往上空激射,離穴三五丈,迎風化為火焰。嶺上原有紫光封禁,只留嶺脊一個人口往外宣洩。火勢本應向上,怎會由地底旁行,再行破土而出?商祝一見,便知來了強敵暗算,尚幸嶺後一帶石土深厚,那火只是對頭暗中行法,由地底穿通,勾引而來,不如正面猛烈,又系初發,還可勉力堵住。忙即運用五行真氣,手揚處,一團碗大黃氣飛射下去,落在新焰火口以內,立即暴長丈許,將口堵住,雖未爆發,因是事出倉猝,急於應變,心神一分,晃眼工夫,正穴火柱又將壓頂黃光衝上去二十多丈。只有頭上濃煙還是黑色,下餘四五十丈已全變為烈火。環著火口的山石泥土早已熔化成漿,仗著紫光強禁,雖未潰裂,無如裡外交熔,僅剩薄薄一層嶺皮,稍有縫隙,或是行法人一個主持不住,立成滔天巨禍。似此全神貫注猶恐照顧不周,哪裡禁得起嶺後又有潰洞。

商祝見正穴火勢漸難遏制,火口已開,如再用合沙靈符之力將其封閉,火由地行,由遠而近逐漸燃燒,千百里內悉成火海,其害更烈。火中雜有地肺餘火和無量數的石油,不是尋常法術和水所能熄滅,偏偏這時又有敵人在側隱形發難,不能分神搜索,好生痛恨愁急。正在偷空暗查敵人蹤跡,嶽雯、秦紫玲、虞南綺三人已相繼飛來。商祝性情孤做,初見眾人,雖覺個個仙根道器,因系初會,不知深淺,又以前輩自居,本無求助之念。及見三人飛到,忽想道:“峨眉、青城兩派正當昌明之際,久聞門下弟子多半法力高強。現當危急之際,命他們抵禦仇敵,以便全神顧火,豈不是好?”

嶽、秦、虞三人先因高嶺阻隔,只見商祝神情慌亂,別的俱未看出。及至飛臨正穴上空,秦紫玲首先發覺那新火口,益發料定有人暗算。留神四顧,見相隔五里有一個十丈高下土坡,林木甚是茂盛。這時環嶺百十里內黑煙飛揚,當頂一片紅光上燭,天已成了暗赤顏色。四外雲嵐雜沓,姻霧迷漫,狂風大作,沙飛石走,都是一派陰煞氣象,那土坡看去本無異狀。紫玲本就心細有識見,近年與齊靈雲、周輕雲在紫雲宮海底宮闕勤謹修為,道法大進。又練成一雙慧眼,見坡上黑煙籠罩和別的樹林一樣,已將放過,忽然一辨風向,看出坡上煙霧乍看似隨山風升沉浮動,但是上密下疏,略散即聚,景物也較旁處隱晦,頗似有人主持神氣。情知有異,且不說破,暗朝嶽雯、南綺遞一眼色,搶先說道:“想不到火勢如此之大,現在全山火煙籠罩,少時火口一大,不知有多少生物遭殃。我意欲乘災未成以前,與嶽師兄和南妹環山巡行一週,助商老前輩將那與人無害的生物移向遠處避難,免被波及如何?”嶽雯、南綺料有原因,同聲應諾。商祝見紫玲使眼色,也知必有所見,便道:“這樣也好。只是環嶺地方甚大,野獸慣在隱處潛伏,不知死活,務要小心,莫使遺漏,”紫玲道聲領命,便招嶽雯、南綺二人近前,並肩向空飛起。土坡本在嶺後東北角上,紫玲卻先往南角上飛去。

自來烏魯蟲介等生物多半能知天時,長於趨避。近嶺一帶鳥獸本就不多,當昨晚朱缺行法勾動地火之時,早都警覺驚走,及至商祝開了火口,火勢越來越大,地底震動之聲越猛,除了蟲蟻等小生物無法逃遠外,凡是能飛能走的生物,受不住那火煙燻的,全都逃竄出百餘里外,一個也看不見。

南綺雖料紫玲有為而發,但聲東擊西一層還不知悉。見黑煙滾滾,熱霧滔滔,潮湧一般順風飛去,前途盡是煙霧瀰漫,又熱又臭,笑道:“大姊,前面煙霧這麼濃厚,鳥獸之類不熱死也嗆死,我看未必有甚生物呢。氣味難聞,換個方向吧。”紫玲乘機答道:

“生物雖知趨避,驚竄之中易為煙霧所迷,或是誤入死地逃不出去,既打算積點功德,自然由煙厚之處起始,再環繞回來,方兔遺漏。你嫌煙臭,由我用彌塵幡同飛就無妨了。”隨說隨將彌塵幡取出,令二人貼身並立,一幢彩雲簇擁三人同飛,端的星飛電掣,神速已極,晃眼便是百十里外。再由東南繞向東北,仍不直飛土坡,故意由斜刺裡越過。

等已過去裡許,倏地折回,直往坡上樹林中撲去。

那林中潛伏的敵人名叫暢吉,與終南三煞師徒積仇甚深,獨自一人隱居本山多年,今早偶從崆峒訪友回來,老遠望見朱缺御風遁走,全嶺俱是彩煙籠罩,耳聽地底風雷之聲,知火山行即爆發,連忙隱身近前窺探。看出商、朱二仇同門火併,不禁又驚又恨。

知道仇人厲害,難於取勝,嶺上神光籠罩,無法破壞,立即想好計策,暗下毒手:用法寶由坡前開通幾處地道,通向嶺腹,將火引出爆發,以分商祝心神,乘其手忙心亂,幾面不能兼顧之際,邪法、異寶一齊施為。因火勢太猛,開穴時若稍一不慎,不特易被敵人發覺,自身還難免波及,遂先把穴道開至與火鄰近之處,再退回去行法,一一穿通。

誰知商祝近年被困惡鬼峽,每日苦煉,也大為精進。適才又將朱缺盜取師父的五行真氣奪回多半,法力越發高強。暢吉把火穴才一開通,便被真氣堵住。暢吉嫌這樣開法火力大小,正在另打主意,忽見敵人的三個同黨飛到,暢吉妖法雖非尋常,只因強敵當前,昔年屢遭挫敗,如驚弓之鳥,行事過於審慎,以為自己隱跡縝密,敵人難於窺探,想看清敵人虛實再舉。同時又來了一個望門投止的密友,互敘別況;因此慢了一步。

暢吉先見紫玲等三人御遁飛行,還有輕敵之念。嗣見三人施展彌塵幡,方知並非易與,當紫玲等繞飛而至,暢吉也頗戒備。及至彩雲飛過,好似並未被發覺,心正一寬,不料目光一瞬,三人倏地飛臨,同時雷火劍光迎頭打下,疾若雷電,暢吉任是神通廣大,也難躲閃。還算那新來同黨吃過紫玲苦頭,認得彌塵幡,深知厲害,一見彩幢飛到,勢絕神速,一面讓暢吉留心,一面暗中戒備,忙把手中玉缽往上一託,飛出一片血光紫焰,將三人劍光抵住,才未受傷。

紫玲只知妖人藏身濃霧之中,因沒看出真實所在,才將雷火劍光一齊夾攻。暢吉驟出不意,無法施為,被紫玲一雷先將妖霧震散。妖黨為要抵禦飛劍,又將缽中血光飛起,益發被三人看清地方。紫玲、嶽雯各將雷火連珠一般朝當中打去,三道劍光更是驚虹飛舞,上前夾攻。暢吉已為三人先聲所奪,再見這等情勢,誤認機密既洩,商祝也必發現自己,事完必來夾攻,心中發狠,把牙一錯,手一揚,飛起三道碧油油的光華,將三人飛劍敵住。跟著一聲長嘯,和那同黨收轉妖缽。恰值嶽、秦二人雷火打下,霹靂連聲,只見滿地碧螢流走,晃眼消滅,再找妖人已不見蹤跡。空中三道碧光已被劍光繞住,只一絞,也化為萬點碧螢,隨風消散,直似灑了半天星雨。

南綺笑道:“這兩妖人怎如此不濟?”紫玲雖不認得暢吉,卻認得那同黨正是新從自己手下漏網的黑神女宋香兒,知道難猶未已,便道:“南妹,你莫輕視妖人。只因迅雷不及掩耳,才使其挫敗。但我一時疏忽,見他飛劍放出,大有一拼之勢,沒料到他會舍劍地遁。便那女妖人都是勁敵,妖道更是一身邪氣,我想他們決不會就此甘休。妖婦為困舍妹,曾在我手下漏網,既來投這妖道,必然比她還強。商道長正在緊急之際,莫要被他們做了手腳,商道長未必受害,貽禍生靈卻不在小呢。”

話還未畢,南綺忽然驚呼:“大姊,還不趕快回去,火山要爆發了。”紫玲抬頭一看,只見來路嶺腳下又陷出三個新火穴,濃煙烈焰,泉湧一般,突突上升。商祝已不知何往。地底風火之聲密如擂鼓。喊聲:“不好!”不顧再往下說,忙招嶽雯、南綺二人,同駕彌塵幡電馳趕去。還未到達,首先發現妖婦宋香兒,正與商祝新收的另一隻仙鶴在嶺側危崖之後惡鬥。那鶴口噴一條白氣,周身也有白氣圍繞,已吃妖婦一道黑光困住,苦命相持,大有不支之勢。嶽雯聽紫玲一說妖婦姓名,便知她是九烈神君愛寵,有名的淫毒兇妖,心甚痛惡,惟恐又被漏網。忙道:“秦師妹急速去助商道長,待我誅此妖孽。”隨說,手一指,一道金光直朝妖婦射去。紫玲知道嶽雯法力高強,口應一聲,獨自越過火穴,往嶺脊前面飛去。南綺生性疾惡,沒等發話,早將飛劍放出。

黑神女宋香兒原是奉暢吉之命,仗著身有避火之物,前來放火。並由暢吉去鬥商祝,好使他不暇兼顧,宋香兒才開了三穴,便吃仙鶴擋住,瞥見雲幢追來。雖然嘗過紫玲厲害,一則仇恨太深,一則又恃善於逃遁隱形之術,仍想把禍闖了再走,南綺飛劍出手,連忙迎敵,紫玲忽又飛走。心方一喜,嶽雯金光已如匹練橫空飛至。嶽雯為人最是謙遜,從不顯露鋒芒。適才初會妖婦時,因有紫玲、南綺同往,知道足可應付,一面隨眾將昔年初學道時防身飛劍放出,一面觀察動靜。這時因是痛恨妖婦,決計除她,一上手便將峨眉開府以後師傳金鱗劍放將出去。此劍乃昔年連山大師降魔之寶,經嶽雯師父嵩山二老之一追雲叟白谷逸在月兒島火海之中取出,重經師徒二人玄功祭煉,神妙無窮,威力至大,與正派諸長老的仙劍幾乎不相上下,妖婦如何能是敵手,一見便自心驚。無如先放火時被那仙鶴裝作空中飛過,為火煙燻迷,突然墜落,一到了妖婦身側,冷不防爪喙齊施,又噴了一口真氣,三下里夾攻。如非妖婦應變神速,長於閃避,立即遁開,幾乎為鶴所傷斃命。就這樣。還中了一爪,左肩也被真氣所傷。心中憤怒已極,必欲將鶴殺死洩恨,竟將九烈神君的黑煞神劍放出,準備將鶴絞成粉碎。

那鶴久在高人門下,又是人變的,功力頗不尋常,一任妖婦施為,急切間仍傷他不了,那口黑煞劍的烏光反被鶴的真氣絞住。妖婦並未覺察,一面另指一道淡灰色的劍光敵住南綺飛劍,一面縱遁避開來勢。待將黑煞劍收回去敵嶽雯,不料那鶴狡檜異常,所煉真氣極為強勁,表面看去似為妖婦劍光所逼,實則破它甚難,並無傷損。妖婦見嶽雯、南綺劍到,想要撤劍轉敵,那鶴如何能容,忙運玄功奮力一收,竟將黑煞劍絆住。妖婦往常收劍捷於影響,這次竟不能收回。驟出不意,心中才一失驚,未容轉念施為,嶽雯飛劍立似電一般卷將過來,妖婦見不是路,惶遽中又把妖缽取出,剛往上一舉,金光已當頭罩到,如神龍掉尾,微一掣動,便已了賬。妖婦以前屢遇正教中人,均仗著她狡詐機智,妖法高強,得脫性命。這次也是該當遭劫,般般湊巧,黑煞劍首先被仙鶴真氣絆住;嶽雯飛劍本就神奇,中間又經神駝乙休指點,越發精妙。妖婦縱有一身邪法、異寶也難措手。否則縱難逃遁,決不致死得如此快法。

妖婦一死,嶽雯見那黑光仍被仙鶴白氣絆住,便對仙鶴道:“按理此劍應歸道友所得,無如劍上邪氣太重,又是九烈神君教下之物,留在身旁必有後患,保持不住。況道友也收它不了。暫且由我收去,少時間過商道長再作處置,你看如何?”那鶴口吐人言,應聲:“遵命。”剛把真氣一撤,劍便騰空欲遁。嶽雯忙按本門收劍之法,運用真氣吸收下來。雙手接住,只一搓,現出原形,化為一柄烏光晶瑩、可鑑毛髮的烏金匕著,在掌中不住跳動。嶽雯隨用禁法制住,藏入法寶囊內。

二人一鶴剛剛飛起,待要越嶺而過,忽聽轟隆一聲巨震,嶺頭火口崩裂,烈火暴發,千百丈火焰黑氣沖霄直上,爆炸之聲響成一片。當時山搖地動,狂風大作,紅光映雲衢,熱氣薰灼,不可向邇,火勢之大,從未見過。那妖婦新闢的幾個火穴反倒小了下去,不再騰起。二人雖是御劍飛行,也不敢由火裡衝過,忙將遁光升高。由火側繞飛過去一看,嶺上紫光已斂,嶺脊正面穴口崩陷了頃許地面,烈焰奪口上湧,勢絕猛烈。山石被火熔為岩漿,顏色通紅,恰似燒化了的鐵汁,瀑布一般順著人口倒掛下來。所過之處,無論山石林木,齊被燒化,滿地淌去,聲勢駭人已極。再看妖人暢吉及紫玲,不知何往。商祝已離鶴背,獨個兒飛身空中,一手發出五行真氣射向下面,似想借真氣之力,將火汁去路阻住。另一手掐訣行法,向西南方山多之處不住比劃,不知是何用意。看那神情,甚是惶急狼狽。

嶽雯料知巨災已成,此火又非常大,不是五行之水可以澆滅。火口越陷越寬,火勢越來越大,身在高空,還是上風,都覺奇熱難耐。那流出來的火汁,被商祝真氣擋住,不能流遠,晃眼聚有兩丈來深,峰前那一大片盆地全被佈滿,赤焰熊熊,化為火海。不消片刻,下面地皮也被熔化。地底也蘊藏有石油,聚著聚著,火汁微微往下一沉,下面石油立被引燃,轟的一聲巨響,全火海同時爆發,滿天空石汁橫飛,宛如紅雨。加以嶺腹本已燒空,同時崩塌,兩下相連,融為火山,烈焰滔天,比前更大了好幾十倍,嶽雯、甫綺禁受不住火烤,只得隨了二鶴往遠處飛去。

商祝雖仍奮力施為,無如火域大大,那五行真氣只能堵住前面低處。四外峰嶺吃火一烤,紛紛炸裂崩塌,地動山搖,天驚石破,震耳欲聾。那西南方一座高山,先經商祝行法,似有移動之勢,嶺前火海下面地火一湧,忽又停止復原。嶽雯才看出商祝先想移山壓火,嗣覺火勢過大,移山來壓,一個不好,反加災害,所以欲行又輟。想不到地火威力如此厲害,在有一身仙法,愛莫能助,眼看危急萬分。

商祝將遠山止住以後,好似情急無奈,身在黃光擁護之中,一聲怒嘯,面上顏色倏地慘變。剛剛將左手伸向口邊,待要咬碎五指,捨身救火。猛見一幢彩雲擁著兩個道裝女子星馳而至。內中一個還未近前,便高喊道:“妖人已然伏誅,師姊齊靈雲現奉掌教師尊妙一真人之命,特由東海取來冰蠶和天一真水來此救火,請商道長暫退一旁,以便下手。”說時雲幢已早飛近。另一女子也由雲幢中飛出,身背兩個葫蘆,一大一小,通體俱是祥光紫氣圍繞,徑向火山頂上飛去。嶽雯一看,果是齊靈雲到來,知道此火必滅,好生欣慰。商祝聞言也轉憂為喜,面帶愧色,和紫玲退將下來。

同時靈雲也飛到火山上空,先將身後小葫蘆取向手內,將蓋揭開口,朝下四外略灑,飛出幾點寒星,晃眼之間展布開來,化為一片冷雲蓋將下去,恰似一座水晶結成的圓幕,直罩在整個火山之上。火頭被它一壓,立即退縮,漸漸下垂及地,四外都被罩住,全無縫隙。寒光晶影與內裡熊熊烈火相映生輝,化為無邊麗彩,煞是好看。

靈雲隨將大葫蘆蓋揭開,右肩微側,手朝前一指,內中飛出一物,形如春蠶,通體雪白,初出長約尺餘,迎風便暴長丈許。周身銀光閃閃,隔老遠便寒氣侵人,適才酷熱立即消滅。冰蠶出現以後,在空中略一盤旋,飛向前去,晶幕上立現一洞,蠶口張處,宛如滾湯潑霜雪,狂濤卷微燼。蠶口白氣兀自噴發不已,轉瞬瀰漫全幕,不見火影。

約有頓飯光景,靈雲一聲清叱,冰蠶離幕飛回,自行縮小,鑽入葫蘆以內。那座晶幕依舊冰輝清瑩,罩在火場之上,內中火勢全都熄滅,火中漿汁已經凝為一片五色斑駁的石地,白氣也早被冰蠶退時收轉。靈雲重又將小葫蘆口對準冰幕行法,將手一招,幕上忽又飛起一根極細雨絲,往葫蘆口內投去。一會由厚而薄,由薄而消,晃眼收盡,只剩劫灰,滿眼一片荒涼。

這時在山頭遙望的舜華、裘元、石玉珠等人也帶了勝男姊弟飛到。除嶽雯、紫玲和靈雲本是同門,石玉珠也深悉靈雲法力外,餘人多是初會,見有這麼大神通,好不欽佩。

商祝面有愧色,正待開口,靈雲已先施禮說道:“家父因知妖人暢吉假手妖婦,破去合沙道長靈符,意欲毒害生靈,商道長雖然法力高強,能滅此火,但是嶺內和這一帶地底均含有無量石油,地肺中火已被前人勾動,仗商道長法力強壓歸竅,時候稍久,難免二次引著,終是費手。此火只天一真水能夠一舉熄滅,無如此水為水閥至寶,這樣用了未免可惜。且喜百禽真人公冶道長借用冰蠶已然交還,正好同時運用。有了此蠶,只須將真水化為冷雲,壓住火焰,使不聚於一處,再放冰蠶,噴出那數千年玄冰精英凝結的奇寒之氣,便可消滅。真水也一滴不少,仍可收回。如命施為,果見妙用。來時家父並致道長一函,尚請一觀。妖人暢吉業在途中路遇,與師妹秦紫玲合力除去,形神俱戮,永無後患了。”說罷將書遞過。

商祝看了,笑道:“我因家師為孽徒所弒,朱缺受報在即,又得借觀合沙奇書,終南三煞剩我一人,本意事完創立教宗,與貴派和青城諸派一樣大開門戶。今日一見,不特事非容易,道力也還不足。別的不說,像諸位道友這等資質,我修數百年尚是罕見,何從物色?況有今日之事,越發使我慚愧。歸謝齊真人,說我感他盛情指點,來書之意我已心銘,必定依言而行。只等復了師仇,便即隱遁海外,不再作別的妄想了。”

嶽雯見他手招二鶴,似乎要走,忙把黑煞劍交出,說了得劍經過。商祝見劍,驚道:

“那妖婦竟是九烈神君門下?朱缺此次元神遁走,許是前往投她,我於此劍頗有用處,可能暫借一用麼?”嶽雯道:“此劍本系鶴道友真氣裹住,後輩不過助他收下;況且異教中物,要它無用。老前輩只管取去,何借之有?”商祝又笑道:“無怪各派群仙都道峨眉、青城人才輩出,日益昌明光大。起初我自負多了一點年紀,還不怎樣在意。自從先後遇見諸位道友,個個都如仙露明珠,清華朗潤,人言果是不謬。那些異派在用心力,妄欲爭衡,如何行呢?諸位道友各自珍重,仙業必不在遠。行再相見。”說罷,舉手作別,自帶二鶴破空飛起,白氣橫空,眨眼不知去向。

南綺方笑商祝前踞後恭,靈雲道:“你們哪裡知道,這終甫三煞修道均有五六百年以上,法力高強。尤其所煉五行真氣,在各派劍仙中獨樹一幟,神妙非常。商祝人最肝膽,昔年因朱缺犯了本門教規,代人受過,同受嚴罰,日受風雷之苦。朱缺因是犯規首惡,性又倔強,不似商祝甘受羈勒,輕易制他不住,所以他師父鐵鼓仙對他處罰最嚴。

除禁制後洞外,並將洞側飛雲峰全山行法移來,壓向他的背上,至今不能擺脫。”接著便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朱缺陰狠乖戾,不知乃師起初自恃道力,妄想肉體飛昇,沒打轉劫主意,也未積修外功。近年道成,見同伴合沙道長已早仙去,自己在自多捱了二三百年,依舊飛昇不得。他也知旁門中人必經此一關,無如他這一派別有神妙,如欲兵解,非本門中人下手不可。便借朱、商二人犯規,處罰加嚴,知道朱缺必不甘服,日久懷恨,一旦得脫,定要乘機行刺,特意假他的手,連同第三弟子終南三煞中的魏稽,同時兵解。因恨朱缺背義忘恩,拭師犯上,轉劫時將禁制商祝的移山鎮物自行毀去。

朱缺原因受制多年。日受風雷重壓之苦,每遇魏稽,必向哀求。魏稽原和朱缺不睦,先未答理。年數一多,見朱缺受盡苦難,不由動了多年同門之誼。無如師父法令素嚴,愛莫能助,徒喚奈何。到了近年,鐵鼓仙忽說功業行將圓滿,入定時多,往往經年累月,便將禁制朱、商二人之事交他執掌施行。他那本門禁法甚是玄妙,設有代形鎮物,只須有法施為,人在千萬裡外,一樣受到苦難,其應如響。起初商祝只背上少了一層山壓的重力,別的受罪俱和朱缺差不許多,行動起坐比較隨意而已。魏稽和商祝情分頗厚,初接管時心懼師威,照樣用心靈感應,發動後洞禁制,一日三次用地火風雷給二人罪受,沒敢絲毫詢情。過了些時,偶往雲貴邊界,便道往惡鬼峽探看商祝,私盡同門之誼。

二人見面互談別況,說高了興,不覺到了施刑時候。魏稽本意不忍當面下手,想要離去。商祝再三不肯,力說:“你看我是私情,施刑是師命,各行其是,有何妨害?你我同門至交,別久會稀,難得見面,何必因此遽然別去?並且這幾年來痛自悔悟,奮力虔修,所受孽難已然輕好些了。”魏稽無奈,只得依言行事。魏稽以前行刑,雖知此法厲害,因在遠地施為,從沒親見。朱缺禁處雖在本洞,一則平日有仇,懶得看望;二則他為人陰毒忌刻,受罪時節如往看望,相形之下,定要懷恨:所以除偶因取物路過相值,聽他訴苦求說,敷衍幾句外,一直也沒看過。這時面對好友施刑,尚是初次。魏稽心靈剛與本洞鎮物相通,如法施為,商祝立被風雷包圍,身受極慘。魏稽越看越不忍,當時激於義氣,竟想拼受重罰,將風雷撤去。商祝力言:“不可。我已受慣。師父法嚴,你只寬免得我一時,日後師父覺察,一生氣,你白受連累,我的罪孽許還加重,豈非兩誤?”魏稽無法,眼看他受完每日應有的苦難。又聚了些時,方始忍痛別去。回山立向師父懇求,說商祝受難多年,只知愧悔激勵,毫無怨望,現在年時已久,可否特賜鴻恩,稍予寬免?鐵鼓仙只是笑而不答。魏稽看出師父神情尚好,拼擔處分,私把商祝每日應受苦難暗中減去多半。鐵鼓仙竟故作不知,從未過問。

過了兩年,魏稽無心中聽師父提起,說昔年因憤朱、商二人犯規,本想處死,嗣經哀求,令其改受活罪。又說:“我不久飛昇,他二人難猶未滿。我去之後,你至多詢情使其少受苦處,如想去掉二人禁錮,決無這等法力。”魏稽本知師父功行將完,又知所受禁制中藏先後天五行妙用,非比尋常,無人能破,聞言好生代商祝著急,再四探詢有無別的破法。鐵鼓仙說只有以前仙去好友合沙道長所遺奇書,如能得到開視,照書行法,方能脫困。此書現在蛇王廟大人阿莽姊弟手中。魏稽因本門教規最忌強取人物,又問出收藏書的是個凡人,不知寶貴,離惡鬼峽又近,連忙抽空去給商祝送信,令其就近設法。

又擔著責任,將禁法鬆了一次,使商祝足跡能夠離洞稍為走遠,以便下手。無如禁法厲害,商祝只走到廟前而止,又為時甚暫,仍是無法到手。

魏稽回山,朱缺見了,重又老臉哭求。魏稽心腸…軟,暗忖:“都是同門師兄弟,何獨彼厚此薄?”加以師父正在入定,要經一年才醒。於是也將他的苦難減少。哪知朱缺早蓄異志,陰謀剎師,外面卻裝作感激涕零,好話說了無數。最後又說:“師弟不念;日惡,無恩可報,昔年所煉至寶天辛神弩和一葫蘆靈丹願以奉贈。但是弩和丹藥俱藏中洞昔年居室之內,封閉甚嚴,必須親身往取始能到手。現時苦難雖減,但那整座山峰的重力常年壓在身上,氣都難喘。欲求師弟略松禁制,去往中洞將寶取來奉贈,聊表寸心,就便稍為活動筋骨。”魏稽早就知他得了這件曠世奇珍,妙用無窮,聞言忽動貪心,以為暫去即來,並無妨害,便即應諾,鬆了禁制,將他領往中洞原居室內,果將寶物、靈丹取出,如言贈與。魏稽只顧喜謝,哪識狼子野心。那朱缺探出師父入定神遊,禁制歸魏稽掌管,便心存叵測。

贈寶以後,朱缺本該回到原處受禁,忽說:“被困太久,似此詢情只能有一次,難得還可在外流連片時,前洞太遠不能去,中洞不願去,到你室中稍聚片時如何?”魏稽雖知禁制之處與居室最近,並要經過,又是初受厚贈,高興頭上,以為不過片刻工夫,何苦人情不做到底?便應允了,好心好意,還把自制仙釀取出款待。萬沒料到朱缺欲取姑與,那天辛神弩曾經苦煉,與心神相合,隨意施為,他原深悉本門法術,等走過禁制之處,看出就裡,立即默運玄功,那天辛神弩乃西方庚辛真金精英煉成,形如一個三寸許橢圓鐵球,一經施為,四面發射光箭,中人立死,那球在魏稽手上,倏地爆射出萬道銀光,魏稽驟出不意,立即慘死。

朱缺原想暗算魏稽,破了禁法遁走。不料魏稽自他被困以來,道法大進,已非昔比,那禁制也全由他心靈主持,一旦警黨中了毒計,知難免死,驚憤急遽中將手一指,竟將禁法倒轉,發出五行生剋妙用。朱缺雖將風雷破去,撤了拘束,能夠脫身,那壓身重力竟無法破。知道全峰重力背在身上,等師父元神復體,按圖索驥,一拘便至,那時所受更要慘酷,一怒之下,就許形神俱滅,不得超生。當時情急,便起弒師之念。仗著禁制破有一半,遠近由心,立即趕往前洞。先將天辛神弩放出,用心狠毒,竟想將乃師炸成飛灰,誰知鐵鼓仙早已醒轉,故作入定相待,有意破他所發神弩。神弩才剛迎頭飛落,待要射出光箭,忽見乃師頭上紅光上湧,將弩包沒,一聲迅雷,便爆炸成了碎片。朱缺見狀,知道師父已回醒,心膽皆裂。匆迫間無計可施,只得將本門真氣飛出,原意抵擋一時,決無幸理。不料乃師元神突從頭上飛起,戟指怒視朱缺,往後洞飛去。朱缺也沒敢追,猛聽後洞雷鳴。方在驚疑,忽聽地底風雷大作,山搖地動,眼看全洞就要崩塌,才知中了師父道兒。慌不迭攜了幾件法寶和師父貯藏五行真氣的葫蘆,飛身遁出。一片煙光擁著一座尺許高的峰巒,由後洞飛出,一閃即滅,全洞立即崩塌。

朱缺本想弒師之後,無人作梗,便可回到後洞,二次竭盡全力,哪怕多費歲月,好歹也將身背山峰的大累去掉,萬沒料到師父竟是早已算到今日之事,外表讓自己看出禁法可破,誘使為惡,實則中藏微妙,以虛為實,防範異常周密,結果只將風雷之厄去掉,不特禁制沒有破掉,那移形代體的鎮物也同時當著己面毀去,從此千萬斤的重力永壓肩背之上,休想去掉,怎能不又驚又急。如換旁人,到此地步必生悔悟;朱缺偏是乖戾異常,加以受罪年久,蓄怨太深,全沒想到弒師叛教,負罪如山,反把師父同門恨如切骨。

無如乃師法術神奇,一經發動,到處都生妙用,任朱缺費盡心力,絲毫攻不下去。情知鎮物已毀,就能開掘到底,至多不過毀了死人遺體,聊以洩忿,井無別的用處,只得住手,另打主意。總算以前修煉功深,道法高強,又有好些厲害法寶在手,乃師一死,去了桎梏,雖然日受山的重壓,痛苦非常,倒也照樣可以行動施為。又得了乃師生平聚煉的五行真氣,益發助了威勢。於是尋一隱修之地,先按本門玄功,將所得真氣與己相合。

朱缺起初沒想去尋商祝,繼而尋思:“老鬼近百十年屢說我殘暴乖張,昔年誤當作美質,以為可以承繼道統,因而妄加器重,以為憑己道力可代減去宿孽。近年悟徹幾微,才知我孽重緣薄,天性難移,反不如商、魏二人尚堪造就。由此逐漸厭惡,不再傳授,師徒情分因之日劣。即以這次犯規來說,也是由激而發。當我受罰的第一天,老鬼又曾斥說:‘此罰雖重,實則是你…生成敗關頭,如非念著相隨多年,還不如此費事。只看你為人如何來定兇吉:如能洗心革面,忍受磨折,難滿自然釋出,以你多年勤修,仍可成就;如若中途生心,再犯教規,為師彼時大道已成,自有我的門人代我施刑,使你永世沉淪,萬劫不復。’我在困中靜思,也常警惕,只因受苦太甚,仇深恨重,近日急於設法出困,竟然忘卻。初意師父道法我已得之八九,當初犯規,驟出不意,才被擒住。

如能破禁逃走,尋他仇家護庇隱匿,便可無事。一時情急脫困,殺死魏稽,禁法又未全破,迫於無奈,鑄此大錯。身負重累,至少三五百年光陰,才能用法力像磨鐵成針般逐漸消去。受苦還在其次,老鬼生平言出法隨,終必應驗,可是同門三人,只有魏稽與我不和,已死我手,無所能為。剩下還有一個商祝,原和自己一氣,並且同受刑罰,定也懷恨在心。他此時脫困,去了風雷之厄,還是由於我的力量,難道恩將仇報?”

朱缺想到這裡,忽然心中一驚,暗忖:“以前老鬼對我也有不少恩義,如何反死我手?商祝雖說合得來,但他平日對師極為尊重感激。即以此次而論,本是代人受過,與他無干,老鬼處罰那麼嚴,他卻甘心聽命,毫無怨言,全不似自己倔強爭辯神情。老鬼近年傳授道法又都揹人,今日許多埋伏準備,便非意料所及。也許私下傳有辣手,令他到時代師報仇,弄巧連這移山禁制都有破法。”想到這裡,立往惡鬼峽飛去。

商祝在終南三煞中性最孤僻,人卻好義,重於恩怨。因人師門雖非朱缺引進,卻由認識朱缺而起,這次受了朱缺的累,受苦多年,一點也不怨恨,又因是從犯,代人受過,處罰較輕;不似朱缺首惡,除日受三次風雷之厄以外,每日還要費盡心力,運用玄功抵禦身負整座山峰的重壓。於是數十年靜中參悟,功力大進。二人道行本在伯仲之間,經此磨練,商祝競駕朱缺之上。自從魏稽回山,商祝苦難漸減。心知師父法嚴,不許門人狗情,如非魏稽拼受責罰,便是師父有了寬恕,不禁優喜交集。無如師父自將外功完成,遷了新居以後,便閉洞府,深居簡出。因以前師徒四人多是一意孤行,敵友俱都眾多,因嫌煩擾,洞府終年行法封禁,休說隨意走進,連洞中人的行止動靜也都佔算不出。除卻魏稽再來,無法知道底細。只得時常向師門虔敬遙祝,懺悔乞恩。商祝正懸盼間,過不多日,所受風雷和諸般苦難突然撤去十之八九,以為師父開恩寬免,喜出望外。只是身仍受禁,不能出洞一步。知道佔算不出就裡,心想:“反正師父一允免罪,魏稽必要來傳師命,至不濟也必飛書相告。”遙跪謝恩之後,便在洞中靜俟後命,並未推算。初意或人或信,一二日內必知詳情。誰知連候多日,全無信息,方覺奇怪。

這日正打算虔誠跪祝,默運玄機推算一下,朱缺忽然飛來。商祝見他受罰比自己要重得多,倒先釋出,可是身負山峰重累卻未去掉,當時頗覺可疑,但久別重逢,欣慰非常,也不暇細問,立即延進洞去。朱缺好狡,見面不說真話,一開口便探詢商祝有無解禁之法,嗣又盤問他對師父心意有無忿恨。商祝滿擬朱缺是同門至好,又共多年患難,一點未存私心。先將合沙道長奇書在附近蛇王廟中發現的一切詳情全部吐露。隨又力說師恩深厚,所受苦難咎由自取,怎敢怨望。朱缺探出商祝傾心師門,好生不快,始而反唇相譏,終於破口咒罵,將弒師殺弟經過也說出來,方始忿忿而去。

二人初見面時,朱缺謊說:“師父業已坐化,魏稽奉命匆促,未將破禁之法學會。

鬧得你是苦難雖去,仍困在此,不能脫身行動;我雖得脫,身上卻揹著一座小山。聽三師弟說,師父昇仙時,言中之意好似昔日對你曾有傳授,所以我特地尋你行法解免。”

商祝信以為真。及至朱缺肆口毒罵,自吐逆跡,不禁又驚又怒,悲憤交集,形於同色。

如非身在困中,諸多顧忌,幾乎當時就破臉代師報仇了。

等朱缺走後,商祝猛想起適才誤中好計,竟將合沙奇書蹤跡說出。朱缺陰險兇殘,又將師父所煉真氣法寶得去,愈助威勢。看他行時神氣,此去必將奇書攘奪到手,通解書中奧妙後,將本身重累解去,必來殘殺自己,以便獨創教宗,了他多年慾望。又想起昔日得書女子背信違約之事,把虞南綺恨到極處,在自急憤,無計可施。

過了兩天,商祝正待運用玄功推詳未來禍福,忽見老友散仙裴融走來相晤。裴融說道:“自你被禁以來,時常懸念,因為知難未滿,又恐乃師不快,未敢造次。現已訪知合沙奇書能救此厄,此書現被青城派門人得去,因和青城教祖朱梅、姜庶俱無深交,未便往求。本意將蛇王廟巨人姊弟救出險地,暗中接引,使書主人裘元夫婦自行送書上門解救。適才得信,朱缺已然弒師出困,現命門下五鶴童子飛空四出,一旦查探到書主人的下落蹤跡,便往奪取。早晚必被尋到,事已緊急萬分。神駝乙休以前曾受山壓之苦,較你所受尤重,終經他多年苦煉之功,脫出重累。二次出世以來,又和正教中的三仙二老等人成了莫逆之交,你和乙道友昔年曾有數面之交。何不求他設法?能借他手脫困固好,至不濟也可由他飛書給青城朱道友,將合沙奇書從門人手裡取回,相借一用,免被朱缺伺隙奪取,至成大患。”商祝雖覺事急求人有些內慚,無奈此外更無善策,自己又不能行動,只得寫了封信,託裴融代去相求。

裴融剛到岷山,神駝乙休已接青城教祖矮叟朱梅飛劍傳書,說起此事。朱梅同了各正派長幼兩輩同門,正在金鞭崖上用九疑鼎祭煉前古仙兵寶物,不能分身,託他就便設法。追雲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嶽雯,自從峨眉開府之後,平日無事,常被神駝乙休約往岷山對弈,因此得了不少高明傳授。乙休接書之後,默運玄機一算,已知前因後果,正在吩咐嶽雯,令其代往一行,見裴融來代商祝求說,立即應諾。

裴、嶽二人領了機宜,先飛往神鴉崗上空,用乙休所傳靈符,將南綺所放的梯雲鏈收截了去。剛把玉匣奇書取下,未及開看,虞舜華、秦紫玲相次飛來,互相見面說明經過,便同去惡鬼峽。商祝一見合沙奇書取到,好生喜慰,匆匆拜禱。開匣一看,才知合沙道長道術通玄,因和師父交厚,嫌他剛愎自用,勸必不聽,特意詳參未來,留下此書。

所有一切前因後果,俱都詳加指示。除商祝破禁之法載在書中玉葉上外,並還附有一張紙帖、兩道靈符:一道可用來收朱缺盜去的五行真氣;另一道可致朱缺死命。書中也曾提到,朱缺數尚未終,事機瞬息,弄不好元神仍要被遁走。靈符一久,靈效漸減,地火也難鎮壓,必定破土爆發,釀成災劫。所幸到時也還另有救星。不過朱缺元神一旦逃走,仇恨如山,必去勾結妖黨為害生靈,又須費上好些手腳始能除去。

眾人聽齊靈雲說完前事,南綺早聞峨眉三英二雲之名,以及二雲所居紫雲宮中仙景,今日齊靈雲果不尋常,益發景仰,互相通名禮見之後,備致欽慕。靈雲也頗喜她美質天真,便約她和裘元異日有便可往紫雲宮相晤。南綺聞言大喜,由此記在心裡,念念不忘。

來人除舜華姊妹久別重逢,意欲小聚些時再走外,嶽雯、秦紫玲、齊靈雲三人俱欲作別回山。經南綺等人苦留,石玉珠也想和齊、秦二人敘闊,再四挽勸,方允同去勝男姊弟洞中聚談半日再走。

當下眾人同往勝男姊弟所居崖洞相聚。且喜相隔火山爆發之處尚遠,山容水態依然如前,沒有受到波及。眾人嫌洞中晦暗,俱在洞外疏林中落座。先前帶去的鹿肉,眾人尚未來得及吃,便遇朱缺來犯,經此一日一夜,加以火發時一番酷熱,肉已不堪再食,勝男姊弟只得將用具攜回。因知眾人一日夜未進飲食,又想誠心款待仙賓,各自汲泉生火,將石洞中藏的剩餘鮮鹿肉,連同醃臘野味、自種的各種蔬菜,儘量取來製作烤吃,忙了個不亦樂乎。眾人知主人心誠,又忙著敘闊,也就聽之。一會勝男做了幾樣菜餚,連酒端來。阿莽早搬來一塊丈許長、二三尺厚的平整青石,另外搬了兩塊石頭,連同原有木凳擺好,石旁搭著烤鹿肉的火架,一切齊備,來請人座。

南綺笑道:“齊大師姊道法高深,已去金仙不遠。紫雲宮珠宮貝闕,玉柱金庭,什麼龍肝鳳髓。火棗交梨不常享受,莫非還吃人間俗物?似這腥羶煙火,肉已隔夜不鮮,丟掉它吧。”勝男接口道:“鹿肉雖然隔夜,因我昨日知道今早就要起身,聽裘恩人口氣愛吃烤鹿,惟恐行時萬一要用,剩肉全藏在石洞陰涼之處,味道和新打來的一樣,決不會變。二位恩人和呂仙姑俱都愛吃,洞中又沒甚好東西奉敬。齊仙姑如嫌煙火,請到上首落座,恰好背風,就聞不見味了。”靈雲忙笑道:“虞師妹休得如此,愚姊縱能辟穀,也只是近年之事,也並未盡絕煙火,不過有時同門快聚,乘興偶一為之,不以為常罷了。我們異薹同岑,難得良晤,豈能為我一人,舉座減興:既如此說,我也奉陪嘗些如何?”

眾人見靈雲謙恭隨和,自是越發親敬。因貪聚談,索性各自圍石而坐,由勝男姊弟二人燒烤了來端上。石玉珠笑道:“可見一飲一啄,俱有定數,吃這一點鹿肉,也有許多波折,幾乎不能到嘴。那些異派妖邪,在自心勞日拙,一旦惡貫滿盈,仍是一個也逃不過日限去,竟少有聽說火海抽身,回頭是岸的。他們並非庸流,雖然所學不正,也都是道術之上,頗能前知,何以到頭來總是不能自拔?真是奇怪。”

靈雲笑道:“數固限人,人也未始不能與命數爭,只看其平日惡重與否。這些年來,以我所知,能自拔的不是沒有,只是太少罷了。即以今日伏誅的黑神女宋香兒而論,她原是九烈神君寵姬,身受老妖寵愛,享受無窮,以妖邪行徑來論,還有什麼不能滿她慾望之處?所居洞府禁制於重,無論正邪各派,非經允諾,休想輕人。她如安本分,只在洞中盡情享受作樂,不到外間生事,我們飛劍雖利,怎能傷她毫髮?她偏靜極思動,只因和九烈孽子黑醜一言不合,互相爭鬧,九烈護庇孽子,數說了兩句,她當時忿恨,盜了宮中幾件厲害法寶,私自逃出,不再回去。九烈事後思戀,又把孽子責罵一頓,立逼黑醜去尋妖姬賠罪,務要接回宮去,否則父子不再相見。以致黑醜路遇妖人,受了愚弄,竟與妖屍谷辰合流,乘鄭顛仙元江取寶之際前往侵擾,死在小南極女仙葉繽的冰魄極光劍和凌雲鳳師妹的神禹令二寶之下。她還惹出許多事端,至今未了。妖婦生性淫兇,自離本洞,便在外面廣尋面首,以快淫慾。九烈教下雖不計較貞淫,並且還想她回富重溫舊夢,無如黑醜一死,其母又是九烈感恩敬畏的嫡室,推原禍始,自不甘休。經此一來,妖婦益發斷了歸念,自恃妖法異寶,恣意為惡,所以今日終伏顯戮。按她本質,何等聰明機智,如肯歸正,還不是我輩中人麼?全系自作之孽,數限便由孽生而已。”

正說之間,靈姑忽想起元江取寶成功之時,師姊歐陽霜長子蕭漳曾因乘隙盜寶,歸途為一妖婦劫去。後來歐陽霜哭求師父去救,彼時在場各平輩劍仙俱和歐陽霜交好,紛紛請命前往。甚至連峨眉門下弟子。道法高強先進的師兄姊,竟連金鞭崖煉寶良機都甘捨去,欲往相助。嗣經師父勸阻,只派了秦寒萼等三人同往。妖婦姓名正是這黑神女宋香兒,既已在此伏誅,歐陽母子必已無恙回去,便向靈雲打聽。

秦紫玲笑道:“此事大師姊不曾在場,只我一人身經其事,那妖婦煞是厲害,舍妹等如若晚到一步,蕭漳是她迷戀的人,暫時還能保全,歐陽師妹就不能免於難了。就這樣仍受了一點小傷,如非鄭師叔賜有靈符,幾乎從此殘廢。後來竟連舍妹等也一齊困住。

經我接到舍妹用地底傳音告急,恰值小仙童虞孝、鐵鼓吏狄鳴歧兩位新同門奉命東海採藥,便道來訪,正在宮中。位俱識得妖婦來歷底細,相助趕去,先由虞師弟用後弄射陽神弩毀了妖幡,又發先天大乙神雷震散妖氣,與舍妹等裡應外合。妖婦先還逞能,經我用璇光尺、庚辰剪、九音神鎖連破去她十三件法寶,身上還受了好些傷。眼看被舍妹的柔麻擒往,微一疏忽,竟被她化身逃走。本不打算窮追,無如妖婦忒陰毒,臨逃還下毒手,放出好些黑神刺。我看出不妙,忙用璇光尺去破時,舍妹和歐陽母子全被打中。此刺厲害不在白眉針以下,不過我們金蟬師弟和李英瓊師姊俱有破它的法寶;不比白眉針,非陷空老祖的吸星球不能取出。經此一來,將眾激怒,決計除她。由虞、狄二位先將三人送往峨眉仙府醫治。為防妖婦逃遁迅速,難於追蹤,又從舍妹手裡要來彌塵幡,到處搜查妖婦蹤跡。適才發現妖霧,遇見妖人暢吉,妖婦居然在彼。起初那麼難法,想不到惡滿限終之時,除她竟會如此容易。金蟬、英瓊本已離山他出,那破妖刺的法寶為物蠢重,不便攜帶,照例留在洞中。我和他們分手已有數日,此時必已醫治痊癒。歐陽母子不往青城金鞭崖拜見各位師長,必先回轉臥雲村故家看望,然後迴轉苦竹庵去,無須再為懸念了。”

靈姑於眾同門中,和歐陽霜最為交厚。因常聽師父說歐陽霜世緣未盡,致誤仙業,非特不能和自己一樣,異日轉入青城門下尋求正果,並且還要遭受兵解轉劫,墮落與否尚不可知。歐陽霜每一談到此事,便自傷心落淚。靈姑覺她可憐,時常為她憂急,聞言才放了心。因知齊、秦二女道行高深,已離真仙不遠,異日救父回生,全仗峨眉芝仙靈血,諸多倚賴;又想代歐陽霜求一解免之策:難得二人應允小留,人更謙恭和藹,不以先進自居,正好乘機探詢。見眾人言笑晏晏,飲食將終,立即離座起身,走向二人面前,躬身拜倒。二人連忙扶起問故,靈姑一一說了。

靈雲道:“靈妹至性格天,仙福甚厚,已聽各位師長說過,就非同氣也應相助,何況峨眉,青城本是一家。異日靈妹前往峨眉,愚姊必定先期趕往,代向芝仙先容,此層不消多慮。至於歐陽師妹,資質稟賦雖似稍差,人卻極好,誼無慈置。雖然數限緣福已有前定,但我想事前使有趨避,事後再為照護援引,這點人力總可辦到。如若相見,尚煩轉告,但能為力,無不盡心。

“愚姊自從仙山開府,傳了法寶道術之後,隔不兩年,便奉教祖之命,同了紫玲、輕雲二位師妹,帶同金萍、龍力子等晚一輩的門人,移居東海紫雲宮水府。本擬修道之餘,重煉以前為取天一真水,驅除宮中五女,大破紫雲宮時,各同門姊妹兄弟飛劍所損毀的仙兵。不料當初破宮時節,附近有一得道多年的水怪,引一散仙乘虛潛入,初意本為盜取宮中靈藥,誰知朱師伯閉宮緊急,竟連這一人一怪封禁在內。人怪均擅隱形潛跡之術,更精大虛相神法,能顛倒五行生剋,惑亂觀聽,藏處又是宮中最隱晦之處。師伯封閉時節,雖然覺出有異,但因峨眉開府盛會在即,破宮時所得神沙已用龍雀環攝往嵩山,尚須與白師伯合力祭煉一回,始能備做開府時的賀禮;又算出藏伏宮中之人益多害少;加以易鼎、易震兄弟因用九天十地闢魔神梭窮追天痴上人弟子哈延,被困銅椰島,將受蛟鞭毒打,急須往救。諸股原因,竟率眾同門閉宮起身,未暇窮搜。這一人一怪雖被封閉在內,但是水悶靈域地區廣大,何地均可存身,宮中所遺靈藥寶物更難數計,人怪合力,備極艱辛,竟由伏處竄入黃精殿內。那裡正是昔日戰場,還有不少殘破仙兵寶器,仗著朱師伯禁制神奇,宮中七個要地各有生克妙用,外人休想竄人。他們僥倖竄人了一處,已是精力交敝,中間還陷身陣中,連受多日風雷之災,進退不得。如非那水怪有穿行地底之能,孤注一擲,使那散仙藏身怪口以內,仗著內丹護體,拼死硬闖,將虛實幻境衝破,得脫重圍,再有數日,人怪都難倖免了。養息復原之後,幾番冒險,再向別處嘗試,俱都受挫,僅以身免,方始暫息妄想。

“好在黃精金殿也是宮中要地,仙景奇麗,地也廣大。這一人一怪先在殿中修煉,方服了不少靈藥,準備日久年深煉成道法,一舉而破全宮禁制,自為主人。過了年餘,貪心又起。見那些殘破戈矛盡是前古仙兵寶器,於是就著黃精殿上原有的一座寶鼎,不惜艱苦,用本身真火將它化為熔汁,重新冶煉,使成各種異寶。誰知沒有天一真水,不能凝鍊。剛將這些刀劍戈矛化為熔汁,愚姊妹等便即趕到,和他們鬥了幾天法。始而不肯輸服,我們又奉師命,說他們從來無過,只可善遣,不許傷害,不知怎的,竟被他們識破我們心意。第囚天上,女神嬰易靜師妹回玄龜殿省親,便道來訪,相助我們將他們困住,他們仍老臉磨纏。嗣經輕雲師妹作好作歹,將那仙兵熔汁分他們一半,又送還幾株靈藥,才行遣走。

“我們先想難得這麼多仙兵被他們下苦工熔化,我們可以隨意煉上數十件異主。不料那散仙私心忒重,精華竟被他們取走十之七八,雖然殘餘之物也勝尋常五金之精十倍,比他們所得終是大有遜色。所幸彼時誰也不知天一真水能使凝鍊,未被強求了去。鬧得雙方都看著這些金霞燦爛、精光射目的熔汁,無計可施。近年才知底細,但我們若煉刀劍之類寶器決不如他們。雖說他們暫時不能凝鍊,但早晚終有善法,我們不願相形見絀。

恰巧英瓊師妹在幻波池地宮以內得到一部聖姑遺書,內有各種煉寶之法和諸般圖樣,與易師妹同來指點。又約凝碧諸同門協力,化腐朽為神奇,連經一百零三晝夜,煉成一百零三口三尖兩刃的天靈刀,另外仿鑄了二百四十根傳音針。那刀乃為紫雲宮的一層禁制,以備峨眉有甚盛會,宮中諸同門全往拜謁時防守之用,不能分贈。這傳音針乃易師妹家傳妙制,無論何時何地遇有危難,只須取針向凝碧仙府、紫雲宮等求救之地或求助之人默祝,朝地一擲,任多厲害的妖法禁制,俱能衝開,立化寸許長極細一線金光,或上或下飛去,瞬息即達,不久救援便可趕到,端的神妙非凡。現時峨眉諸同門等人均有數枚,曾得過不少便宜。舍妹日前為妖婦所困,便仗此針告急。靈妹眉間隱含殺氣,前途保不住有事,今將此針贈與靈妹、南妹各一枚,以備緩急之需如何?”

石玉珠笑道:“齊道友,難怪你說峨眉、青城本是一家,果有許多關顧,我們外人看了不眼熱麼?”靈雲道:“當初針成分贈同門之時,虞孝、狄嗚歧因與令妹明珠交厚,曾經多取了兩枚,說是往贈令姊妹,石道友不曾得到麼?”石玉珠道:“此針早已拜領,並託虞、狄二位代為致謝,適才所說乃是戲言,不過前次拜訪三位道友,均往峨眉未歸,雖有令師妹申若蘭引往,正主人不在,未便久留,好些靈域仙景均未得見,至今耿耿,早晚仍要拜訪一次。”

靈雲笑諾。隨將兩枚傳音針取出,贈與靈姑、南綺,並囑咐道:“峨眉、青城親如一家,長幼兩輩同門交均深厚,就未見過也都知道。只峨眉凝碧仙府大元洞和紫雲宮兩處設有主針,與此相應,如有急難,任向何方求救均無不可。不過此針每枚只用一次,用後便須異日重煉,不似易師妹傳音針可以常用。現值煉丹採藥事忙,無暇及此。

“前此針剛煉成,被金蟬,石生二弟取走不少,以為針多,不甚珍惜,又奉師命分居兩地,時常用以通信,糟蹋不少。後經諸同門一分,又獻了些與各位師長,紫雲宮所存無多。失效之針,須俟將來有暇,始能匯齊重煉。此時存在兩輩同門及各方道友手中的雖還不少,到底用一枚少一枚。前聽各位師長說,竹山妖人與朱師伯之約將改在十二年後,諸位此行險阻頗多,非遇奇險,不可輕用。好在是同路行道,有此二針,足能防禦兩次大劫,也就到了時候了。”二人接過那針一看,長一寸二,粗約分許,其形如錐,光華隱隱,分量頗沉。各自領命拜謝。

嶽雯笑道:“令裘師弟一人向隅,未免不公,前承齊、週二位師妹相贈,我共得了三枚,一直未曾用過。”石玉珠和齊、嶽二人都極相熟,知他將要取針贈與裘元,忙插口道:“嶽道友想贈裘道友麼?這一來,只舜華大妹一人向隅了。我代她再討一枚如何?”嶽雯含笑應諾。舜華聞言方要遜謝,紫玲知她塵緣難盡,異日險厄尚多,一面朝她使眼色,一面代向嶽雯手裡接過。笑道:“想當初此針煉成之時,我因它是宮中現成之物,為數頗多,我又不常出外,自問生平災厄已過,後經各方分散,所餘無幾,便沒再取。昨聽商道長說,舜妹前途尚有災厄,心中懸念。適見大師姊取贈南妹、靈妹,本想代索,偏生大師姊只帶兩枚。宮中還存少許,本意回宮取來相贈,嶽師兄道妙通玄,三劫早完,反正用它不著,今贈舜妹實是合用。舜妹品端行謹,行善尤力。雖非同門,與愚姊妹均是至交,又是甫妹長姊,並非外人,何必客氣呢?”舜華方知此針關系將來自身安危,連忙喜謝收下。

靈雲笑道:“此針子母相生,因求救之處只限仙府和紫雲宮,幾贈外方道友的多將母針一同贈與,使自為甩,故此非與本門有淵源之人,不便奉贈。此時子母成套之針,眾同門中雖分得有,但只舍弟金蟬和石生、本門雙英等有限幾位。都是平日情分太厚,備有事時私相照應之用,無關大體。即使母針還有,虞道友獨身修煉,交遊至契中未必能有可供緩急之人,仍是無可相托。峨眉仙府諸同門十九不曾見過,遇險告急,諸多不便。用時請向紫雲宮報警,愚姊妹定必趕到;如事不濟,再由去的人向峨眉求援也來得及。我想虞道友也是我輩中人,但等最後一關過去就有遇合了。”舜華知道靈雲道法高深,所說必有原因,極口謝教不迭。靈雲細看舜華晦色已映眉際,知道應在目前。因她為人極好,心甚憐惜,但又不便深說。問明南綺等行程之後,便勸舜華暫時不要回轉長春仙府,可助南綺、靈姑等一臂之力,等將二妖童除掉再行回宮。一則就便積修外功;二則滇池香蘭渚上那位前輩散仙寧一子道妙通玄,極喜提掖後進,除非無緣相拒,只要得見,必有好些教益:正是一舉兩得之事。舜華只當靈雲要她相助眾人除二妖童,反正回宮無事,隨口應了。

又談了一會,靈雲、紫玲、嶽雯三人便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只得罷了。先是嶽雯一道金光破空飛去。齊、秦二女也未施展彌塵幡,只一舉手道聲再見,仙袂微展,全身都是光華擁護,二女連肩而起,晃眼高人云際,略一閃動,便已無蹤。來時還有破空之聲,走時則較從容,連點微音俱無。靈姑。裘元、南綺三人敬佩自不必說,連石玉珠見這三人飛劍、道術各有神妙,休說一切同輩中無此人物,便各派長一輩中人物有此神通的也沒有幾個,自顧弗如,讚歎不已。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2:50


第七十六回 淨妖氛 議覓雙童蠱 急友難 言尋比翼鶼

話說靈雲等走後,南綺想起玉花姊妹可憐,恨不得她們早日將種、姬二妖童除去,好繼天蠶仙娘之位。便提議欲往滇緬交界蠻域荒山之中相助,尋找妖童下落。眾人也覺勝男姊弟人太生得高大,如此一直飛去,可免致驚人耳目,俱都贊可。次早天才黎明,勝男便將食糧帶好,又飽餐了一頓,一同起身。仍由石玉珠、南綺二人行法,帶了勝男姊弟同飛。初意事完之後,先給勝男姊弟尋覓安身之所,日後見著師長再為接引入門。

剛飛出六七百里遠近,經了許多沼澤瘴毒之區,忽見前面山嶺連綿,高矗入雲,氣象甚是雄偉。石玉珠忽然想起昔年路過時所遇女子,恰值眾人飛行了半日,也該覓地少息,使勝男等進點飲食,便招呼眾人一同往下降落。說道:“前面十來裡便是雲南的圖奈山,一名雲龍山。此山四外高山峻嶺,危峰峭壁,遍地都是前古遺留的森林古木,往往數百里不見天日。尤其環山盡是瘴地,卑溼汙穢,人不能居。我們來路一面瘴毒少些,又有峭壁阻路,高入雲表,猿鳥俱難飛渡。山勢蜿蜒,直達滇緬邊境,佔地千里。雖然廣大,因有這些天生奇險,自來永無人跡。可是當中一大片山明水秀,氣候溫和,土地肥厚,出產富饒,端的是個仙區福地,比起莽蒼玉靈崖不在以下。這好景緻,因為地大僻遠,處圍諸山太高,休說凡人,連各派修道之士均未聽提起。

“那年家師命我往南疆各深山中物色幾種靈藥,無心中發現,下去一看,見那裡山水靈秀,景物幽奇,勝過家師所居武當山十倍,所產靈藥又多。由此接連去了幾次,並曾勸家師移居在彼,或是另闢一座洞府,為門下弟子清修之用。家師卻說此山已有主人,不必妄想,只未說出那人姓名來歷。當時我入門尚淺,不敢多事讀問,後也不曾再去。

這多年來承家師教誨和自身經歷,對無論邪正各派,只要稍有名望的人物,無不知道一個大概,加以性喜遊山,又愛和同道清談訪問,竟沒一個知道此山主人是誰的。再問家師,答說:‘人家久已離群索居,不見外人。那裡所產靈藥甚多,你裝作不知,任便採取,豈不甚好,問此則甚?’不久我便奉師命專修內功,又是一二十年未去,也就放下。

“直到前年又去採藥,無意中深入腹地,忽然發現兩個極美秀的少年男女,穿著一身樹葉織成的衣服,在林中追逐為戲,甚是快活。知道隱居此山的決非常人,這少年男女必是他們的門下。心記師言,沒敢冒失出去,隱藏在一株粗約五六丈的古橡樹後,想偷聽他們說話。不料二人只是繞著幾株橡樹往返追逐,一言不發。始而歡天喜地,後來跑得越急,忽然面上同現愁苦之色,口中也在喃喃不絕,像是祝告甚事神氣,我才悟出二人不是追逐好玩,似在練一種旁門中的奇特法術。所繞之樹共是五株,俱是好幾抱粗的古木,枝繁幹長,佔地甚廣。當中一株老幹上懸有兩個鐵環,先不知它何用。這時二人跑著跑著,忽然同聲慘叫,枝上鐵環倏地化為兩個大火圈飛落下來,將二人攔腰套住,懸將起來,燒得二人連聲慘號,求饒不已,這少年男女都是仙骨仙根,不帶一絲邪氣,人又生得那麼美秀,經此酷毒,自然格外動人憐憫,偏又看出那束身火圈邪氣隱隱,我當是受了左道妖邪禁制。這類妖法,我自信能破;即便妖人出來,憑著法寶、飛劍,也能抵敵。一時激於義憤,不暇思索,徑將飛劍放出,將火圈雙雙斬斷。劍光起時,似聽二人驚呼:‘不可多事。’妖法已被破去。

二人立即縱落,各向身上火燒之處用手一揉,立即復原,男的氣忿地飛縱過來,厲聲數說,幾乎與我反臉動武。還是女的通情理,將男的硬攔回去,過來問我來意,我對她說了,並問何故將好意當成惡意?師長是誰?既非左道旁門,為何甘受邪法酷毒?她朝身後空中望了望,面現驚惶,對我說道:‘我們的姓名師長,以及因何受禁,此時俱難明告,不過每年今日,必有人來撞破,害我們功敗垂成,又多受罪,不知何年始能脫出。適才先喜後憂,也是為此,只說今日無人,或可脫難,心終未放,不料你竟隱身在側,倒時仍壞了事,不過盛意極為心感,也許將來你能夠相助我們脫難。此時時機緊迫,林中禁法被我師弟勉強阻住,無暇多說,我們意欲再試一年,明年今日也許自能脫難,事後我如未往武當相訪,便是又被人作梗壞事了,道友如若真心相助,到第三年上,不論是何月份,只在望前一日到此一行,便可相助,我二人也實是苦熬多年,忍受不住重刑,方始出此下策,否則萬無藉助外人之理。不過道友行時如見禁制發動,不必在意,只要期前趕到,便可預防,決無被傷之理。’“我和她說時,男的已飛向大樹枝上,雙手朝前猛推,好似有什麼重力在前,業已紅臉支持不住,女的說完,便催快走。我和她一見投緣,還想再問幾句,男的已在厲聲催促。女的不等我說完,只說:‘到時自知,姊姊快走,遲恐無及。’雙手猛地一推。

我沒料到此女有此高深道力,驟出不意,竟被她用金剛大力法將我推出林外。跟著便聽水火風雷大作之聲,同時林中五色光華閃閃隱現,一片山一般的青光竟朝我對面壓來。

這是道家極厲害的五行禁法,非同小可。耳邊又聽少女哀聲遙呼:‘禁法還有無窮妙用,休得大意,還不快走!’我知道厲害,所幸身已出圈。如若少退丈許,便非被玄門五遁捲去不可。我不敢造次,立即飛起。等到空中回看原處,那先天五遁神光竟一層接一層互為生克,將全林包沒,少年男女已化為兩團拷栳大的藍光,在光層中上下飛舞,才知二人道力甚高。

“我回山告知家師。家師說:‘你既已應了人家,他們明年如不來尋你,後年必須前往踐約。但不可早去,至早須在下半年,免又生出別事。’我因再隔兩月便是上次見面之日,本定下月望前赴約。恰巧今天正是望前一日,時候也還早,又由此地經過,我意欲乘此時機,前去看望一番。諸位在此少候,我如當時能夠助他們了事更好,如若不能,或是問明底細下月再來;或是請舜妹、南妹率眾上路,我至多明晚必能起身趕往。

諸位心意如何?”

眾人都是好奇心理,又知半邊大師既許石玉珠赴約,決無妨害。樂得就便成此義舉,交兩個道力高深的朋友,俱願隨往。石玉珠料知無害,只囑到時由己先導,不可多事。

眾人略用山泉、乾糧,一同起身,從前面高山飛越過去。那山遠看峰巒錯落,並排成列。

近前一看,上面角尖林立,自腹以下,離地數百丈壁立如斬。環山腳俱是好幾裡寬的汙泥沼澤,溼氣上蒸,聚為繁霞,彩光映日。眾人高空飛越,那腥穢之氣尚且隱約可以嗅到,常人經此,更難飛渡。及至越過山脊,飛出十餘里,又越過一片極高的峰嶺,倏地眼底一亮,石玉珠已然引導往下飛落。

眾人降時凌空四顧,只見那地方不但是山青水碧,洞壁幽清,奇花異卉,景物明麗,最難得是到處博大宏深,雄奇清淑,氣象萬千,比起以前所經名山靈域大不相同。先在山外只覺山窮水盡,瘴氣鬱蒸,直看不出一點好處。及至入了腹地奧區,所有的山都是厚厚地蒙上一層濃綠,不露片石寸土。不是繁花幽豔鋪滿其上,燦若雲錦,便是蒼松翠柏叢生其間,佳氣蔥蘢,鬱郁森森。萬綠叢中,倏由懸崖峭壁之上飛落下幾條瀑布,如白練高掛,直有千百丈。落到山半,或是匯為溪澗,順流駛去;或是就著地勢,盤旋穿行於林樾山石之間,遇到懸崖,重又化為大小瀑布,飛騰而下。間遇奇峰怪石阻路,便濺起數十丈高的雪花,玉射珠噴,朝前飛墜,化為無數道細瀑。時分時合,恍如無數大小銀龍上下飛翔。變幻莫測,不可端倪,並且空曠之處甚多,不似別的泉石山巒侷促一隅,空曠處不是茂林,便是繁花。更有奇峰怪石平地突起,剔透玲瓏,遠勝雲骨。峰必有泉,花雨繽紛,映日生輝。峰下草花得了靈泉滋潤,其大如鬥,露潤煙涵,花團錦簇,分外顯得肥鮮明麗,妖豔欲活。這些丘壑山巒、泉石花樹明明天生,因都那麼整齊修潔,直似一個胸有丘壑、巧奪天工的妙手運用神工巧思,併合古今名畫作為藍本,再把畫不出的奇景添了若干上去,建成的一座包羅萬有的大名園,又把它放大了數千百倍。勝概萬千,到處都疑出諸人工,至少也是經過人力整理修治。但一細想起來,又覺無此情理,俱都驚歎造物之奇不置。

以前峨眉開府,石玉珠原隨半邊老尼和本門武當七姊妹去赴過勝會的,見眾人稱奇道怪,便笑道:“諸位可看出這裡奇景多似出於人力佈置的麼?”南綺道:“誰說不是?

真個奇怪。我那長春敝居,也是家父家母多少年來苦心經營而成,但是佈置只限於由谷口萬花坪起,經飛雪閘入谷,直到後山拂星崖為止。中間雖有不少峰巒泉石,一則地方太小,比這個差得多;二則樓閣亭榭、花木鳥獸,一望而知不是本來。就這樣還費了先父母多少心血,由移居此山,直到飛昇,幾無一日停過經營,方有今日境地。除了谷內靈空別府約有七十里方圓為精華所聚,谷外千峰萬壑,靈奇之境尚多外,不似這裡到處都是這般整齊繁麗。”

石玉珠笑道:“我起初到此也覺得奇怪。尤其東面那山通體青綠,蒼松成林,偏有那麼一條飛瀑在上面盤飛旋舞,分合變化,極似峨眉開府以後,餐霞大師就著洞對過飛雷洞舊址新添的飛白蟑,先還以為這山是餐霞大師的底稿呢。後向家師說起,才知本山的主人神通廣大,已盡得乃師傳授。因聽一位曾往峨眉參與盛會的人說起凝碧崖新闢許多靈異之景,無如身奉師命,受禁在此,魔障重重,難仍未滿,不能奮飛,乘著閒來無事,運用仙法,神工鬼斧,加以整理修置。他先還以為凝碧仙府僻居後山,雖有百十餘處的仙景,開府之際海內外群仙雲集,連同帶來赴會的門人子女、珍禽奇獸,不下數千,主人從容接待,留居仙府的動輒旬月,一點不嫌擁擠,但是地勢決無此山廣大雄奇,幽深繁富。意欲勝過峨眉,將這一帶易名碧望幽築。特就著原有的勝境,十日一山,五日一水,慘淡經營,巧思獨運,規範凝碧,削平添築,移植開闢,鋪青疊翠,繡紫嵌紅。

辛苦十餘年,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才修飾得山容水態,如了人意。

“正打算建造些仙山樓閣於青山白水之間,恰值那位道友又來看望。再一探詢,才知凝碧仙境超越衰區,休說那些新添奇景多是各位前輩真仙所贈禮物,本質半是異寶奇珍,不是專憑法術所能興築,便是那五座洞府,金庭玉柱,翠字瑤階,也是兩問靈秀之氣經千萬年凝結而成,寶光輝煌,亙古長明,決非尋常山洞石窟所能比擬萬一。至於地域之廣雖不逮此,但除五府是峨眉山腹,萬戶千門,幾佔前山之半外,其餘也有二三百里幅員。即便能模仿得一點外表,那方圓百餘里的太元五府天生靈域,和那些異寶奇珍化成的仙山樓閣、碧蟑丹崖,如何建造,先不說那些點綴仙景的琪花瑤草、靈藥仙果就沒處找去。主人原是閒中游戲之作,聞言知非法力所及,就此作罷。雖不再睡事增華,但是仙法神妙,雕山鏤水,頓改舊觀。比起峨眉仙府雖然不逮遠甚,但也別具博大雄奇。

空靈開曠之致,比起愚姊所居荒山野洞就強得多了。”

眾人邊走邊說,又經了好些靈妙景緻,不覺走到一片森林前面。林中盡是合抱不交,高幹入雲,千年以上的松杉古木。石玉珠忽喚眾人止步道:“這位女道友臨分手時曾說,他二位平日行跡不定,此山廣大,有好幾重仙法禁制埋伏變幻,大都五行禁法為多。囑我再來,尋一空曠之地下落,見了樹林須要試探前進,免致誤入埋伏,雖然無礙,終費手腳。我知這裡禁法厲害,她說的是客氣話,今又帶勝男姊弟,故格外留心,老遠便已降落。一路尋來,並無動靜,我想那二位道友道妙通玄,不會不知我們來此拜訪,也許嫌人大多。前面便是樹林,諸位可在林外少候,待我試行入內。”說罷,獨自一人身劍合一,往林中穿去。

舜華姊妹俱是內行,見石玉珠劍光飛入不遠,好似飛起一片青光,與劍光微一接觸,忽又斂去。再看石玉珠,仍在御劍緩緩前飛,劍光隱現,穿行於不見天光的森林之內,漸入深處不見。知道乙木遁法已然發動,必是主人知道客來,將遁法撤去,青光微現即隱,石玉珠才得從容飛入,未受阻礙。舜華知道厲害,首囑裘元等三人仔細,各就草地坐下靜候。

正談說間,前面林中青霧濛濛,煙光湧現,乙木遁法忽又發動,石玉珠人內不久,吉凶莫測,兩地相隔咫尺。舜華、南綺二人方在驚疑,暗中戒備,猛覺腳底微微一軟,煙靠霧湧中,倏地一片極強烈的青光一閃即滅,跟著眼前一暗。二人方覺不妙,定睛一看,前面森林忽然隱去,立處已換一幅境界。面前一座奇峰玲瓏剔透,高拔入雲,峰側不遠是一大片竹林,林前一道清溪,沿溪盡是垂柳,柳下繁花雜府,五色繽紛。襯著四圍山色,曳紫縈青,空山寂寂,萬籟蕭蕭,四無人跡,越顯幽麗。再一回顧,忽然波光耀眼,相隔半里現出一片湖水,廣只百頃。除一面靠山外,三面俱是平野,到處嘉木清陰,鶴鹿往來,三五成群,意態悠閒。湖中山色天光,上下一碧,清波浩浩,激石有聲,西山紅日斜射其上,映成千萬金鱗,閃閃生光,倍增壯闊。正中心獨湧現出一座亭台,就著湖中原有石基建成,相隔水面約有十丈,佔地不大。飛閣流丹,平台廣闊,直與畫圖上仙山樓閣相似。

眾人方駭顧問,面前青光閃處,現出一個葛衣少年,含笑為禮道:“仙居孤陋,幸蒙寵降,事出意外,致失迎迓,諸多忤慢。現在石道友已在蝸居,特來迎迓。小舟已在湖邊,請諸位道友同往含青閣相見吧。”舜華等知是玉珠所說少年。定是玉珠到後,主人倒轉禁制,用大挪移法接到此地。主人神通果是廣大,心越驚佩。謙謝了兩句,還未及請問姓名,少年已舉手揖客,當先走去。到了湖濱,將手一指,又是一片煙光湧處,現出一葉小舟。少年請眾登舟,等人上完,合掌向外用力一推,舟便破浪前進。

裘元見那舟通體作金黃色,光華隱現,用手一敲,鏗鏘有聲,直看不出何物所制。

長不逾丈,一行五人恰可容下。暗忖:“這一點遠的地方,飛行轉瞬即至,主人想是要擺擺排場,偏有許多做作。如非客氣,直想徑往台上飛去。”想到這裡,回顧少年,仍立湖濱,雙手向舟遙推,看去甚是費力,心中奇怪。南綺已經覺察,恐他說錯了話,招主人見笑,故意說道:“這金水相應的五行禁制竟有如此神妙,我們如非主人盛意來迎,只好是仙凡咫尺,望湖興嘆,可望而不可即了。元弟,你看這船這水。”裘元聞言,往水中注視,這才看出小舟看似衝波急駛,實則進行頗難,隨著少年遙推之勢,時緩時速。

別處湖水也無異狀,惟獨舟行之處,碧波中青霞片片,急轉起萬千光漩,看去其深無際,令人眼花繚亂。舟首和兩舷近水處,也一圈圈發出萬千道金光,同樣急轉,兩下一觸即散,彷彿暗中有人鬥法一般,頓悟仙法神奇,必是不能由水面上飛越,幸虧南綺點醒,沒有失口。

舟行刻許,方到湖心樓台之下,少年已然先在,竟沒看出他是怎麼飛到的。石玉珠同一縞衣少女,早在台上倚著玉石闌干相候。那台就著水中原有石基築成,共分兩層,水邊設有與石相等的寬大石階。上約十餘級便是一個廣約半畝的平台,台上陳列著十幾件幾墩塌案,俱是青黃色的美玉製成。另有百十來種瑤草琪花,俱用玉盆栽種,陳列在兩旁石闌和几案花架之上,繽紛幽豔,時聞妙香,令人心清神怡,不捨離去。到了盡頭,又是一列石階,約有八九十級,上去方是主人所說的含青閣,眾人上不一半,石玉珠同那鎬衣少女接將下來。上完石階一看,迎面先是一片平台,三面碧闌較低,靠裡一面現出兩層樓閣,似是寬敞高大。鉗字瑤階,金門玉棟,四角簷牙高聳,翠舞珠飛,到處明麗清潔,不見纖塵。台上陳列錦墩翠鼓、玉幾晶床,附以琴棋簫笛之類樂器。另用千百年古樹根,就著原形雕成許多花架和坐具,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無一件不是形制古雅,巧奪天工。加以全台石色溫潤如玉,光可鑑人,天風冷冷,湖水湯湯,遠山近嶺,縈紫拖青,樹色花香,絕幽極豔,四邊景物那麼空靈清曠,幾疑神仙宮闕,未逾於此。

舜華和裘元夫婦曾在長春仙府住過,雖然讚美非常,還未十分露出。勝男姊弟出生以來,幾曾見過這等場面,阿莽首先失聲說道:“這等仙宮,能在此住上十天半月,真不在虛生一世了。”說時,少女正由石玉珠向眾人引見敘禮,聞言看了阿莽一眼,面上似有喜容。

石玉珠隨令勝男姊弟向少女行禮,通了姓名。才知少女名叫冷青虹,少年叫桑桓,俱是昔年散仙桑仙姥的門下。看去年紀雖輕,實已修道百年,盡得師門心傳,道法高深,神妙非常;只因隱修多年,從未出山,乃師仙去以後,又奉遺命,非等脫去諸般魔劫,不許離山一步,生平只有師父在日交下的一個同輩道友。二人都謹守師戒,深自韜晦,從未與人往還。這多年來,只在本山遇過一些無故來犯的敵人,多半死在乃師遺留的五行禁制和二人飛劍、法寶之下。近年雖有幾個見機逃走的,仗著二人隱身神妙,不曾露面,敵人也都不知他們底細,山勢既極偏僻險惡,加上重重禁制隱蔽,外人輕易不會走過,所以不為世知。便是石玉珠也是適才趕來赴約,雙方一見如故,成了好友,才將姓名說出。二人因聽同來還有數人現在林外相候,正合明日脫困之助,急於相見。師遺禁制埋伏十分厲害,須要二人合力,始能挪移收放。尤其湖心含青閣高台是二人修道居處之所,埋伏重重,更具無窮微妙。碧波千尺,金水相生,無論仙凡,俱難飛渡,必須用乃師當年在黑海斬妖蜃時飛渡弱水的度厄舟,始能衝破水中埋伏,駛抵台下。主客三人匆匆談了幾句,便由桑桓過湖,具舟迎客,冷青虹自往閣樓上挪移禁法。一切洋情,尚未談到呢。

互相見禮之後,桑桓笑道:“度厄舟還原實是費力,幸而石道友一來就說還有諸位道友同來,否則又須枉費好些手腳。今晚子時便可脫困,連同別的法寶一齊收去,也是一樣,不必再費事了。”冷青虹道:“修道人哪有像你這般懶的?我們多少年的苦難艱辛都熬過來了,豈在這一點上?況且湖中金水禁制何等厲害,此寶雖說不怕,無人主持運用,任其長時侵蝕,終非所宜,還是送回原地的好。時候雖還有些富餘,但是嘉客遠來,尚未少盡地主之誼,早作準備也從容些,快去快回吧。”

桑桓應了,隨往台下度厄舟中飛落,緩緩往台後駛去。舟行甚緩,猶如遇見頂風逆流,桑桓身立舟中,手掐靈訣,目注湖波,指舟而進,毫不旁瞬。船頭和兩舷彩暈層層,水面之下光華隱現,看去似比眾人來時還要吃力,別的也無異處。冷青虹苦笑道:“諸位看他駕舟遊行金水遁中費力麼?少時遇到藏寶的一關還更難過呢。起初桑師兄道行法力遠勝於我,人更正直光明。這些年來不知遭了多少魔劫,全仗他盡心照拂,砥碩切磋,得有今日。便是這次請石道友相助脫難,也全為了小妹。否則我們明是受苦,實則先師玉成我們,如以誠心毅力堅持下去,終有自己擺脫,功行圓滿之日。那時超諸苦孽,萬魔全消,不必再有修為,只須再積外功,便可飛昇靈空,豈不比現在出困強得多麼?”

南綺忍不住問道:“這太可惜了。現在禁法未破,還來得及,何苦任其功虧一簣呢?”冷青虹笑道:“道友哪裡知道,先師道妙通玄,早已算出前因後果。知我二人幾世夫妻,情緣未了,道根雖厚,夙孽更重。桑師兄是她胞侄,寒家與桑家累世姻姬,我與桑師兄原是總角之交,因遭家難,被先師從小引度入門,一同學道,後漸年長,先師作主,令為夫婦,我二人平日親逾骨肉,雖極互相愛好,但知先師已參玄門上乘妙諦,不久飛昇,中心向往。都不願為此緣孽自誤道基,無奈先師春溫秋肅,言出如律,不能稍有違忤,主婚以前又曾說過:‘為師不久飛昇,留下你們孤男寡女同居學道,不正名分,諸多不便,況且你們劫難重重,一為夫妻,御魔之時便可合力同心,互相關照,無微不到,免卻許多男女顧忌。這只是一種名分,如若道心堅定,奮志前修,何在乎此?,我二人一則不敢違命讀請,二則先師所說也是實情,只得從命。先師為此,還在行禮之日請了幾位從未見過的前輩道長來此觀禮。

“過有十年,先師功行圓滿,飛昇期近。我二人也都向道虔誠,十年如一日,相敬若賓,名是夫妻,從無半點兒女之私,互相談起,總是高興。這日先師忽將我二人喚到面前,說道,‘會短離長,我已將去。可知你們近來情魔纏繞,陷溺日深了麼?,我二人聞言自是詫異,頗覺先師誤會了。及聽先師一說,才知我二人實是情深孽重,難於自拔。只因從小入道,深知情緣之累,一意向上;又在仙師面前誇口,婚後越發自重自愛,惟恐誤己誤人。其實只是表面上蹤跡較前疏遠,暗中情好反更深厚。一切雖非作偽,卻全出矜持強制之功,稍受魔誘,立敗道基,不可收拾。

“桑師兄先還自信靈府空明,不甚信服。及經先師命我二人人定,行法一試,直是浮動已極。幸是幻境,否則當時便走火入魔了。我二人修煉多年,道心依然如此薄弱,自是又急又愧,伏地跪哭,忿不欲生。先師才用婉言開導獎勉,說我二人修為能到此等境地,已非容易。又說:‘你二人緣與孽均難避免,如真有志真仙位業,便須備歷諸般苦難。雖然決不能如我所期,但只要內外功行兼施並用,一樣也可追我後塵。否則,由古至今,也有許多神仙眷屬,你們以我所傳,地仙散仙總可學到。路只兩條,心志卻要拿定,免得一時好高騖遠,異日惹火燒身。此舉也可說是逆數而行,由此做去,須經三關和許多苦難。那頭一關,因我還在,有不少助力,你二人初志又極堅定,極易渡過。

那二關中有天、地。人魔三劫,為你二人成敗關頭。如能早些知難而退,仍可作一散仙之流,只不過白受多年苦難辛勞,卻於事無礙。最怕的是在魔頭來時,一個把握不住,縱不形神俱滅,也須敗了道基,遭受兵解,重墮輪迴。二關渡過,內功便完十之八九,只以後每逢月望受一次身外苦難,這便是第三關。那侵害你二人的雖非以前所經諸般魔劫,但也是正邪各派中的法寶、異術,到時發動,一一身受。這等苦難並無定數,功行圓滿,自會停止。否則這一年十二次中,本有一次隱伏脫難玄機,必定為人破壞,使你們成功不得。而這一次月份並不限定,事前也看不出,苦難卻最酷烈,非等事後,無從知悉。實則二關一過,道行法力大進,加上師遺諸寶,雖不能涵蓋一切,尋常妖邪異派已非敵手。儘可照我傳授,尋一能手相助,收去諸般埋伏禁制,由後湖水洞取出藏珍,一同出山行道,外功內功同時並用,一樣也有成就之日。只是功候未純,真要遇見極厲害的人物妖邪,仍難抵禦罷了。’我二人知道師父苦心熟慮,打入定勝天主意,欲以玄功妙法設下禁制,使我們潛伏山中,在自家洞府以內受諸般魔劫。猶恐道心不定,另外加上許多防禦之策,勝固仙業可期,敗亦可以退為散仙。真是愛深望切,無微不至,恩德如天。我們自然感激涕零,極口遵從。先師重又詳示機宜及應付之法。次日夜間先師佈置停當,我二人便受了禁制。

“在先師仙去的前十年中,我們只能同在此含青閣上日夕修煉,不能離開一步。直到第二難關渡過,參悟出許多玄機,仙師遺示逐漸出現,始能在滿山遊行,可是心神仍受禁制。加以環湖百里以內到處設有五遁埋伏,不但離山辦不到,便是山中閒遊也要二人合力運用,或是挪移禁制,或是衝出埋伏,始能通行。這多年來,不知受了多少苦難災劫。那每年十二次魔難,千奇百怪,無一雷同。先是無論魔難有多厲害,我們都咬牙忍受,無法抵禦,雖只個把時辰便自行消滅,苦痛也實難禁受。又隔些年,功力較深,益悟玄機,只有一次必須身受,下餘十一次,一經行法抵禦,魔難便自行現而復隱。漸漸發覺這不能消滅的一次藏有剝復之機,其靈效竟與我二人功力並進。到時不宜用法力相抗,必須運用玄功護住本身真靈,慧珠內照,任其茶毒,一味忍受熬煉,始能渡過去。

那些禁法俱是先師預設的玄功妙用,就是寶物也非實質,我二人破它艱難,外人卻是舉手即成粉碎,甚或禽獸之微俱能衝破。我們先前並不參悟,未後悟徹精微,又總是被人和異類破壞。現象不一,幻境各殊,來人用意也有善有惡,但以惡意來者居多,頗為我們傷了幾個。因見劫難連綿,永無了期,又聞各派盛事,心向往焉,屢動出山之想。誰知此念一起,身受竟更慘酷。

“前年臨難,不見絲毫徵兆,方意超劫有望,不料石姊姊竟會隱身在側,誤以為我二人受了邪法禁制,仗義相救,致使我們又誤事機。事前我二人原曾商量,此次再如憤事,便尋我們生平唯一相識的道友相助,寧甘多受辛勞,不再受這無窮苦難。石姊姊人既正直光明,此來又是出諸善意,一見投緣,因而不揣冒昧,便以相托,竟蒙惠諾。石姊姊去後,我們以為她今春必要前來,不料消息沓然。惟恐因事羈遲,一時心急,日前又以飛書請那道友來此。昨接復書,竟不能至。今日石姊姊忽同諸位道友寵降,可知定數所限,非仗鼎力不可了。

“至於仍照前修一層,因已畏難動念,難期更無終極,不能再返初衷了。好在這數十年問經歷造詣,先師早已前知,每次均有遺札出示,說是能到今日地步大非容易,前途縱有艱危,也非不能抵禦;此出並還另有遇合,利害相兼。我無所恨,只借桑師兄本來早可脫難,只為伴我,不肯獨進,遷延至今。因他不能早完仙業,還同受許多艱危,未免愧對罷了。”

石玉珠自從遇見桑、冷二人,始終猜不透這少年男女是何來歷。屢問半邊老尼,只說他們師徒法力甚高,所煉五行禁制自成一家,與別派玄門不同。乃師五遁中尤精乙木遁法,與銅椰島天痴上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厲害非常。這兩人必是她的門徒,不知盡得乃師所傳也未?此人生性孤僻,不與同道交往,只在未數十年中與一道友因打而成相識,由此輾轉援引,認識了一些散仙,不久便即封山,所以知她根底的人極少。又說石玉珠與桑、冷二人訂交無妨,要去務在下半年才有益處,赴約時一切言動尤須謹慎。姓名來歷均未明白。

石玉珠今日一到,見沿途諸般設施禁制多是另有微妙,如非主人接引,休說闖不進去,弄巧還要被困在內,心中越發奇怪。同門中自己交遊最廣,這二人從未聽說,怎有這麼大法力?就說是乃師仙去以前所遺,他們卻能夠主持運用,道行之高,也可想而知了。互相敘談通名之後,一聽乃師是桑仙姥,心便一動。及至南綺發問,冷青虹說起前情,石玉珠忽然想起那年峨眉群仙聚會開闢五府時,曾聽成都辟邪村玉清觀玉清大師與峨眉門下最有名的三英二雲五位劍仙閒談過。忍不住脫口問道:“冷姊姊,令師姓桑,姊姊又名青虹,當年可曾在小南極不夜城青虹島隱居過麼?”還要往下說時,冷青虹聞言,面色已突地一變。石玉珠又想起師父曾囑自己不可妄談此人師長。又見青虹聞言變色,定如玉清大師所說,乃師尚在,不曾真個仙去,中有難言之隱,不願外人知她師父底細,這一問觸了忌諱。尚幸不曾往下深說,連忙把話縮住,裝作不甚經意神氣。

冷青虹聽石玉珠一發問,便料她也許知道乃師底細,雖然一見投契,終是初交,又是尋常間話,並無忤犯,攔又不好意思,並也有害,話已出口,無法令其收回;不攔又恐觸犯此間忌諱,貽誤事機,生出別的災害。及見石玉珠忽然住口,不曾往下深說,似已看出自己神色,越知所料不差,好生憂急。想了想,故作鎮靜答道:“那不夜城東青虹島,亙古以來盡是冰雪封埋,現在洞府還是昔年先師到後才開闢的。便妹子拜師時年紀甚幼,只有乳名,青虹之名也由島名而起。先師避地清修以及移居本山,絕少與人交往,姊姊怎得知道?”

石玉珠一聽,乃師果是前在峨眉玉清大師所說的那位怪人,心裡便有了主意,再聽冷青虹語聲微顫,又說得慢,料她是以眉目示意:乃師脾氣古怪,道法靈異,弄巧就許隱身閣內,如被識破,互相勾串彌縫前言,難免彼此都有不便,於是假裝眼看左近陳列的奇花異卉,隨口答道:“妹子先前也是不知,前年偶遊南海,無心遇到兩位散仙,說起令師桑仙姥法力高深,冠冕群倫,尤其所煉仙藥靈丹,於他二人大是有益,只惜飛昇已久。聽說生平只收了一個門人,也和令師一樣一意靜修,不特不喜與人往來,反因令師飛昇時青虹島故居漸為世知,恐有不速之客拜訪,擾及清課,竟將那麼靈奇富麗的仙山宮闕舍而不居,用師遺靈符封閉洞府,另往別處幽僻無人的海島隱居,尋訪多年,一點不知音信。聽說青虹仙府藏有不少靈藥,因令師仙姥曾有留待有緣之言,幾次想去,終以仙法禁閉,妙用無窮,洞前金鰲神碑無法攻倒,未敢輕於嘗試。妹子初會姊姊和桑道友,只覺道法靈奇,想不到竟是仙姥的高足,從此可以多領教益,真幸會了。”

冷青虹聽了石玉珠的話轉憂為喜,心中一寬。暗忖:“石玉珠雖然無心一問,話也不關緊要,但是師父最惡人知她出身來歷,保不住生疑。反正對方不知,樂得做作一下,以備萬一。”等眾人問答完畢,倏地起立暗施禁法,將手朝外微指,起身朝石玉珠正色問道:“姊姊既已知道先師青虹故里,別的怎都不曉呢?還有姊姊與那兩人素昧平生,怎會深談到此,連想去青虹島盜取丹藥的事都說出來了呢?”

石玉珠自和青虹初見,便知她傾心結納,又見適才驚喜情形,越知關注甚切,此舉實是故意盤詰。便若無其事笑答道:“那兩人姓龔,是同胞兄弟,成道不過數十年,法力好似不甚高深。本非素識,因他們與峨眉門下南海雙童甄氏弟兄交好,妹子走時先遇甄兌回島省墓,途中相值,正談近況,二人恰巧路過,因想借家師紫煙鋤去破那金鰲神碑,託甄道友代為關說,問他何用,因而說起。那紫煙鋤在師姊張錦雯手中,我本欲成人之美,等我回山一問,才知已為一異派妖人所毀,失去靈效,只得飛書峨眉,仍由甄道友代達,並未借與。以後便無音信了。這本不相干的事,看姊姊神氣,洞中靈丹必關重要。幸而此寶已毀,否則妹於一向不知仙姥和姊姊的來歷,素昧平生,看在甄道友面上,必然借與了。照他二人所說,令師飛昇時節所遺靈符、異寶均有無限威力,洞內外共有十餘座神碑,俱是前古至寶,厲害非常。金鰲之外,有一金鳳神碑,尤為神妙,因那一爐靈丹採煉時中途有了阻滯,耽誤年餘光陰,煉成之日,恰值令師功行圓滿,飛昇期屆,不及親自開取,遺命留待有緣。現仍藏在頭層洞府原有丹爐以內,金鰲神碑一倒,入洞便可取到,不想裡面還有十二層洞門,難於攻進。此碑萬邪不侵,只家師紫煙鋤能破。妹子也不知神碑有何神妙,當時如果借給他紫煙鋤,真將此碑破去,盜了靈丹,如今相見,豈不愧對麼?”

冷青虹聞言,面色立即轉緩,笑答道:“先聽姊姊之言,還當這兩人處心積慮覬覦靈丹,又知紫煙鋤可破封洞神碑,必然深知洞中虛實,道行法力當不在小,原來也是捕風捉影,只見一斑呢。不瞞姊姊說,青虹故居,先師並未留下什麼法寶。洞府前後共只九層,頭裡三層還是敞開的。靈丹倒有,另有藏處。煉丹之所向在最後一層,裡壁乃萬年玄玉,當中有七個尺許方圓孔洞,深約三百丈,正與南極天樞真磁極光相對,外人不論多大法力,均難輕易涉足,那極光真磁精氣長年由玉孔中射入,每逢寅申二時,尤為強盛,任多厲害的法寶、飛劍,只要是金鐵等質所制,立為所毀,人還連帶遇險。此層業已封閉。洞中靈異之景甚多,神碑卻只一座。此碑只能由我們自己人移動;或是來人有此仙緣,明白用法,還須事先虔誠叩祝,得了允許,碑上現出字來,始能入內,但要取那靈丹,仍非手到擒來。至於金鳳神碑,竟連妹子也未聽說過,何況還有十餘座之多呢。紫煙鋤雖能剋制此碑,可是碑倒以後,所有禁制一齊發動,頭層洞中預伏的元磁神雷也相繼爆炸,發揮威力,環洞數百里內人物俱難倖免。這兩人有的言之過甚,有的又不得其詳。幸而姊姊此寶未借,不然還要闖出禍來呢。”

石玉珠原是臨機應變,故意編造,見她信以為實,心中好笑。便答道:“妹子癖嗜山水,最喜遊覽,字內名山十九涉足,海外諸仙山只到過東海釣鰲磯、青桐礁和峨眉二雲所居的海中仙府紫雲宮等有限幾處,餘者多未去過。久聞小南極不夜城左近有三十五座冰山雪島,因有極光普照,亙古光明如晝,到處都是水晶宮閾,琉璃世界。只因相隔太遠,各島主人除金鐘島主葉繽,因與九烈神君結仇,得峨眉諸道友相助,還與外人往還外,餘者大都奇福獨享,習於清靜,不願人去讀擾,甚而鄰近諸島彼此多不通聞問。

所居島宮仙府,又都禁制重重,封鎖甚嚴。無因而前,恐生誤會,故而徒自神往,苦無機會。不知令師飛昇之時可有遺命,令二位道友他年重返故居麼?”冷青虹搖了搖頭。

靈姑心思獨細,坐位正在石玉珠對面,暗忖:“桑桓將度厄舟送進寶庫,只繞向閣後這一點水路,行時冷青虹並還囑令快回,怎去了這麼多時候?冷青虹面上神色又是時驚時喜,恭倨無常。記得元江取寶那幾日,各正派中前輩道友來了不少,有幾位曾說,海外各島散仙多半不是玄門正宗,儘管法寶神奇,道術高強,終於難成正果,便由於此。

尤其此輩所學駁而不純,人品也有邪有正,不過修道多年,恐遭劫數,人不犯他,他也不公然為惡罷了。小南極三十五島便有不少妖邪盤踞。主人行藏如此詭秘,乃師恰又是在小南極住過。照諸道友所談,這些散仙均因自知法術勝於道力,根基不固,才避居極荒,另闢洞府,一意享受逍遙,不復再參上乘正果。只能永為散仙,每隔五百年仍要打點一次災厄,到時一個不善趨避,或是抵禦無力,仍然難於倖免,飛昇霞舉一層簡直無望。即便有一兩個成就的,也是別有仙緣遇合,舍舊從新,不是本來功力所可達到。她師父桑仙姥飛昇,不知是真是假?主人言語神情既多可疑,石姊姊適才分明是想起主人師徒來歷想要發問,話沒說幾句,因她神情驟變,便即住口。由此細辨二人口氣,好似一在加緊盤問,一則設詞掩飾。父親在日常說人心難測,對方終是初見,出身又非玄門正宗,如若真心交好,何必這樣隱諱?再說這裡佈置陳設,無不巧奪天工,富麗堂皇,也不似真正修道人的行徑。石姊姊既以假言掩飾,不與一心,必是先未想到,通了姓名,方始覺察,不得不敷衍過去,免樹強敵罷了。”

靈姑越想越覺可疑,自信這裡五行禁制雖然厲害,終是異端,不是正教,對方真要居心不良,憑著眾人的法寶、飛劍和自己的五丁神斧,大概也能應付。有心和石玉珠使個眼色打一招呼,石玉珠偏和冷青虹談在興頭上,裝得極為自然,始終沒拿眼看自己。

再一回顧左側諸人,除勝男姊弟猶自惜懂,聽出了神外,南綺不知何時已與舜華易位,同裘元挨近,姊妹二人裝作閒看,實則四下留意注視,頗似暗中正在戒備情景。南綺見靈姑望她,又把眼皮微微一抬,靈姑心料三人已經警覺,正替勝男姊弟擔心。猛一眼瞥見石玉珠身後似有青芒微閃,飛向外去,光微且速,其去如電,如非一雙慧目,絕難發現。同時便聽冷青虹笑呼:“師兄快來。”跟著一道青光閃過,台口現出一人,正是桑桓,帶著轉憂為喜的神色走將過來,先向冷青虹道:“度厄舟已還原地,這就好了。請青妹和諸位道友共同進行吧。”

冷青虹聞言,立即滿面喜容道:“我只顧和諸位道友閒談,佳客初臨,一點還未待承呢。你且陪坐一會,待我先進,你再聽請。”說罷,道聲簡慢,自往閣中走去。桑桓朝眾略一點首,便請一同落座。靈姑見他口裡隨眾問答,目光不時注在勝男姊弟身上,知有用意。先見青芒自石玉珠身後飛出,他便台口現身,先後分明是一人,不由又加了一番疑心。

一會閣中冷青虹急喚:“師兄,請客進來。”眾人隨了桑桓剛走到閣門前面,瞥見閣內共是七問,圍成一個圓圈。當中一間較大,獨作六角形。各面平台陳設那麼奇麗,閣內卻空無一物。並且所有隔牆俱似精銅所制,可是每間都似透明,可以看見。眾人進時,冷青虹正在當中六角房內,手上託著一座高約尺許、形如圓筒之物,精光湛湛,耀眼欲花,好似沉重非常,壓得人都站立不穩神氣。眾人除卻石玉珠以外,餘者多覺這等情形絕非是款客之道,心疑有異,不由卻步。桑桓揖客同行時,便挨在阿莽身側,一見冷青虹面現吃力之狀,倏地把呵莽往前一推,飛身同入。冷青虹忙將手中圓筒奮力往上一擲,直向阿莽當頭落下。這些舉動都是急驟非常。南綺、靈姑見狀大驚,更以為冷、桑二人想害阿莽,不由勃然大怒,正待上前發作。說時遲,那時快,阿莽驟出不意,猛覺身子被人推入,腳未立定,一團寶光已經當頂壓到,一時惶急無計,不由伸手往上一擋。同時冷青虹已在急喊:“諸位道友暫停貴步,少時自知。”言還未了,那圓筒本是端端正正壓下,吃阿莽猛力一擋,往側一倒,忽然滿閣雲霞輝煌,千萬道彩光一閃而過,晃眼之間,眼前又換了一片景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3:35

本文最後由 chun85 於 2024-2-13 14:25 編輯


第七十七回 無意相逢 石玉珠班荊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

原來閣中七間銅室已全不見,卻換了一正兩偏三間高大莊嚴的精室,所有用具陳設之華美精奇,多是眾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離門不遠之處立定,阿莽自是滿面驚愕,桑桓正向他賠話。冷青虹也在舉手肅客,口呼:“諸位道友請進,諸乞相諒。”石玉珠知眾驚疑,無如有好些話都難在此明說,只得一面向眾招呼,一面首先走進。勝男對於諸人無不信賴甚深,見阿莽適才情形,雖也吃了一驚,卻並不疑心有異。

靈姑、裘元和舜華姊妹卻是疑心很重,仗著冷、桑二人收法神速,沒說出甚不好聽的話罷了。

中室左偏便是冷、桑二人住居之所,眾人隨同入內一看,玉榻瓊寢,翠幾瑤墩。室既高大明爽,到處晶光寶氣,煥若雲霞,其陳列之珍貴華麗又勝於前,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桑桓先請眾人落座。冷青虹自向裡間,用四隻白玉盤裝了不少珍奇果餚,另有一隻翠壺美酒和九隻古玉杯,重疊著雙手捧了出來,放在鄰近碧窗的青玉案上。眾人見那玉盤大都徑尺,白膩如脂,光可鑑人。盤中所盛,除了桃、梅、李、杏、梨、棗、蓮實、菱、藕、棒、慄、松仁、枇杷,葡萄、龍眼、荔枝以及好些不常見的果品外,還有好些乾淨整潔的山餚野蔬,五色紛披,燦然雜陳,美食美具,分外顯得好看。尤其那幾只酒杯,大小玉色不一,各有各的款式,形制古雅,精麗絕倫,連舞華姊妹素富收藏的長春仙府,也都沒有這類東西。因而俱都驚異不置。

靈姑、南綺二人一般心思,不知冷青虹是要假手外人之力,才能將乃師禁法倒轉,故延客人內;以為主人賣弄神通,故鬧玄虛,心已加了好些不快。及至縱觀室內,又看出兩隻玉榻並列相對,分明冷、桑二人同居一室,心裡更加鄙薄。又見主人端出酒果,暗忖:“二人曾說隱居避劫,日夕苦修,從未出山一步,此間用具陳設,無不珍奇寶貴,固還可以說是乃師桑仙姥遺留下來;這些果品都是四方四時的名產,不是山中所有,倉猝之間,如何能夠得到?再說修道人理應清淨無為,不該有甚嗜慾,照他們這樣奢華富麗,備極珍奇,定是用盡心思聚斂,巧取豪奪而來,這等人萬無成仙之理,石姊姊和他們新交不久,照適才掩飾口氣,分明剛料出一點來歷,必因同行諸人道法深淺不一,又帶著勝男姊弟兩個凡人,已然深入險境,投鼠忌器,只得虛與周旋,以免結怨樹敵。果能敷衍到走也可將就,只恐這類人心多叵測。適說藉助,不知何事?萬一要想移禍江東,用我們來頂替;或是禁制厲害,要大家合力拼死,代他們硬闖,豈不上當?”

正尋思間,冷青虹已將各人面前酒杯放好,依次斟滿,請眾同飲。眾人見石玉珠首先稱謝舉杯,也各試飲一口,覺著甘芳涼滑,香沁齒頰,心神為之一爽,漸漸隨著飲食起來。冷青虹似覺靈姑等四人心存疑慮,笑對眾人道:“這些果子十九不是本山出產,並且遠近皆有,季節不一,我二人又不能出山,諸位道友可覺異樣麼?”石玉珠道,“姊姊和桑道友雖不出山,但是道妙通玄,萬里猶如戶庭,彈指可即,只出產時令不一,稍覺奇怪。可是預先按時行法攝取到此,再用禁法防止腐敗,因而保藏至今的麼?”

冷青虹道:“先師家教素嚴,我二人怎敢為了口腹之慾,暗中盜運遠方之物?只因先師昔年移居此山時,曾於無意中在湖心泉眼裡救了一隻靈獸,名為五爪飛狸。此狸通體茸毛,紅如丹砂,前額生著三隻品字形的眼睛。當中一眼光色隨時變幻,功能透視重泉,無論山石泥水,相隔千百丈厚的地底俱可看透,纖芥不遺。胸前另生著一隻人手般的怪爪,大小由心,能隱能現。兩脅生育四片金翅,飛行空中,其速如箭。它本是前古一種水陸兩棲的異獸,因為生育極艱,平時那麼威風猛惡,產後卻如死去一樣。公狸又絕無情意,一年只交配一次,未配以前情熱異常,只一配上,便生厭惡,不顧而去,母狸巢穴多在濱海之區,營構極為精巧曲折。母狸產時,儘管所居隱秘,封閉堅固,無如肉有異香,產後尤濃,容易將異類仇敵引來,連母帶子一齊吃掉,公狸沒有胸前暗爪,翅短難飛,只在海濱水中游行覓食,既沒母狸的本領大,更不合群,遇上比它厲害的水族異獸,絕少倖免。於是日少一日,久已絕種,不知怎的留有這麼一個。

“此狸有千餘年的道行,已能通靈變化,本山舊居停也是一位女散仙,只是生在富貴之家,得道以後積習未改,極喜修飾洞府,陳列花草珍奇之物,深知飛狸神目妙用,千方百計,費了無數心力,將它捉來,用金水相生的禁法囚在湖心泉眼之中。每值出外雲遊,便把此狸縮成松鼠般大小,裝在一個寶囊以內,逼迫它說出沿途地底埋藏的珍奇之物,此狸雖是水獸,因它從來素食,輕易不肯傷生,性極靈異,頗能自愛。知道此舉大幹造物鬼神之忌,不是修道人的行徑,先勉強替她尋了些,便即停住。偏那散仙貪得無厭,一有不從,便發動金水禁制使受禁毒。它被迫無奈,只好依從。那飛狸胸前靈爪變化神奇,多厚多堅的山石金鐵,挨著便碎如腐朽,連尋常飛劍都傷它不了,弄巧還被抓去。只要看出藏寶之地,那散仙便在夜靜無人之際將它放出,狸身也長復了原形,當中一眼射出金紅光華,註定地面,靈爪突然暴長伸出,狸身不過四尺長短,那隻靈爪卻可長到丈許,五指各有五尺長短,一爪下去,丈許大一片山石泥上,立即隨爪而起,又靈又快,晃眼可挖成一個又深又大的地穴,狸也隨身而下。

“它本有穿地斷金之能,無奈對頭防備周密,鎖它的頸鍊乃天蠶絲結成,外用金皮包裹,本是一件長短隨心、烈火飛劍俱不能斷的異寶,況又暗中加了一層禁制,時刻都在留心,結果逃走未成,反吃了許多苦處。最後無法,才和這散仙明說,這等行為對彼此都有不好,難免害它異日遭劫。它因修道千年,甚地方都到過,何處有寶全都知道。

海里沉埋的奇珍更多,但是不能多取,須有限度。問她需甚東西,情願一次給她找全,可是事完必須放它,至少也將禁制撤去。哪知這散仙貪心太重,恐飛狸在外難保不落人手,事完之後,不如拜在她的門下做個獸徒,一同學道。此狸雖是獸類,卻能辨別賢愚,志氣也高。早看出舊居停以前還能清修,自將自己擒到以後起了貪慾,時以尋覓地底藏珍為念,照此存心為人,決無好果,不願將來受她連累,心裡又憤恨。便推託身是異類,不配做仙人門徒,只等自身元胎煉成,脫去原有軀殼,便轉世為人,重修正果。一經釋放,即返舊巢閉戶靜修,並無餘暇為師服役,空做一個掛名徒弟有甚意思?並且所煉道功又不相同。真蒙錯愛,請早開恩釋放回去,再修煉個百餘年,元嬰煉成,轉劫投生以後,再來拜師也是一樣。

“那散仙經它婉言哀訴,也就應允。彼時所居在山北崖洞以內,陳設佈置也頗華美。

而這裡那時只是一片湖蕩,連地基都沒有。因飛狸答應為她再取一次地底藏珍,意欲多得,便說所居石洞氣悶,要在湖中建一所樓閣,以備遊賞宴居之地。照著預擬,以前所得只夠此樓一半之用,只要能陳設完美,立即釋放。飛狸對她原有深心,假說前古仙人所遺法寶仙兵,臨化去時都有仙法封禁,留待有緣,多看不出,就勉強看出一點跡兆也取不到,否則這千年的光陰,自己也得了不少了,何待今日?所掘取的都是歷古沉埋的珍奇玩好和用具,只能應用陳列,不是珠光寶氣,便是古色古香,只管華麗好看,一點不能供防身御魔之用。實則它既痛恨對頭,又恐此端一開,逼索既苛,不特更犯天忌,並且容易闖禍,寧甘多受一點折磨,堅不肯應。那散仙先還不信,接連威嚇過兩次,飛狸終不為動,便改令尋掘珍玩,雖也不願,卻是一逼就允。散仙以為飛狸平素又極誠實,只要答應,必定辦到,也就深信不疑。

“這次飛狸因她洞內幾間石室己差不多陳設完竣,每次命己尋掘,十九總就本洞出題,以前也露過口風,恨她貪心,沒有應允,往往被逼不過,才代尋掘過三兩件搪塞。

就這樣,已是滿洞瓊瑤,金碧輝煌了。這次至多再代取個三數十件,便可終止,誰知出下這大難題。無奈話已出口,不能收轉,加以情急脫身,當時勉強應諾,卻力勸了她一番,說:‘麝以臍而亡身。珍奇寶物向為禍水,所取太多,德不能勝,上幹神忌,適以速禍。我受逼迫而為,情非得已。你務要稍為謹慎,不可過於貪縱。我雖異類修道,決不要此身外之物。也並非惜力,好言相勸,實恐彼此孽積大重,引出事來。,那散仙也知所行不對,無如迷戀已深,不捨就罷。當時總算稍為動念,把原擬的三層樓閣去了一層。先用法術由雲南點蒼山運來佳石,在湖心中建了地基,移種下不少異草奇花。然後建起現在這所樓閣,本名叫作靈瓊小築,現在閣名乃是後來妹子所起。她建造時,從石基起,以至一椽一瓦之微,無不窮極精麗,巧奪神工,所有材料均自各地名山勝域擷精采華搬運而來。以她那樣法術神奇的人,還費了將近一年光陰,才行建成。她能役使六丁,本來建並不難,所難全在訪尋移運之上。稍不合意,或是聽說別處還有較好之物,立即舍了原有,重去尋取。

“每次出外,仍帶飛狸同行,沿途屢問所經之地可有什麼珍寶埋藏地底。飛狸不是答說沒有,便說是她厭憎之物。她自然不信。及至發掘,果是一些形制陋拙,水土侵蝕,殘破不完的前古銅鐵陶石所制器具。她生具潔癖,破銅爛鐵素所不喜,只得罷了。連試幾次,俱是如此。又問飛狸,樓閣將成,應用陳設尚未取得一件,時日已迫,如何打算?

飛狸先只答包有,堅不吐實。到閣成前兩天,才對她說:‘陸地寶物,凡是珍奇而可取得的,這些年來已代你發掘殆盡。海中沉埋之寶卻非少數,地方也早知道,到即取來,只不可心貪背信,事後食言。’那散仙當時欣喜非常,惟恐飛狸有詐,去時又設下法壇,用一鎮物暗中將它元神禁住,然後同往海中覓取。果如所言,在東海兩處島灣中覓了不少寶物,因久在水中沉埋,寶物受了淬碩,晶光煥發,不比地底泥土地氣侵蝕。所得更勝於前,為數又多,連搬運了十幾次才完,這樓閣上下也全佈置完竣。那散仙本意還想再多取些,不知飛狸用甚方法,來個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再取一件都無。

“飛狸自然要她踐約釋放。散仙雖然不捨,但不好意思食言,應是應了,偏那移形禁制之法設得大狠,解除頗費手腳。只得明說出來,容她明早出去,等到尋來替死之物,立即釋放。飛狸聞言大驚,才知她居心如此惡毒。幸而自己謹慎守信,又不願自殘肢體,更想落個全好,以免異日樹敵,在海底取寶時不曾用異類中解體分身之法逃走;否則千載功行,全付流水,休說成道,連形神都會消滅了。知道厲害,不敢再催,那散仙果真出外代它尋覓替身,為表決心放它,除代形鎮物外,別的禁制全先去掉,任其在閣中靜候,也沒帶了同行。

“飛狸本以為出困在即,不料災星未退,該受磨折。那散仙為它出尋替身,出山不遠,便遇見兩個左道中人,拿著一面古銅鏡子,在地下亂照。隱身過去一看,鏡光所照之處,地底泥土沙石竟可透視下去老深,地底有甚東西全都看得出來。宛如百丈澄波,空明瑩澈,無論草樹根鬚,蛇蟲螞蟻,俱在一泓明鏡之中,纖芥不遺,看得清清楚楚。

心想:‘如將此寶得到手中,地底任何珍奇異寶均可發掘,豈不比五爪飛狸又強得多?’那散仙貪念方萌,二人忽然將鏡收起,說起得寶經過,才知是在本山附近一個滿布瘴煙的泥沼中發現寶氣得來的,共才三天。因疑雪地許還有別的寶物,重來尋取,順著地脈找來,令散仙最可氣的是,那片沼澤日前運寶回來時曾經路過,自己也曾發現寶氣隱隱透出地面,命飛狸一看,力說無有。前此她在海中得了許多寶物,正在心滿意足的高興頭上,又見瘴泥汙穢太甚,發掘時既要多費好些手腳,飛狸勞苦功高,再讓它深入穢泥裡飽嘗臭味,也覺於心不忍。加以生性好潔,以為地底寶物決不會比已有的強,似這樣久沉穢區之物,就得到手,也令人想起厭惡。平日過信飛狸,雖稍生疑,一會兒也就中止,忽略過去。昨日路過寶氣已不再現,沼澤中穢泥卻像開了鍋的沸湯,熱瘴蒸騰,鬱為麗彩。因為嫌那惡臭,沒近前查看,便自回去,誰知果有奇珍潛藏在內。

“她越想越恨,貪心也越濃。恰巧所遇兩人又將寶鏡取出,滿處亂照,好似得意忘形,照著好玩之狀。自己隱伺許久,通未覺察,誤以為那二人無甚本領,又是左道旁門之士,可以隨便下手。哪知這兩人俱是旁門中能手,妖術神奇;所得那面寶鏡不但能照徹九幽,還慣破人隱形法術。那散仙適在兩人身側,且只顧注視地底有何物事,不料身影已在鏡中映出,敵人恐她警覺,才行收去。直到打好擒她主意,故意二次取鏡照地,暗中卻在行使妖法。她這裡正下手想奪,敵人倏地一聲暴喝,旋轉身來,一人鏡光到處,先破了她的隱身法,另一人便將妖法發動。總算運氣還好,那兩人為她美色所動,打算用邪法將她困住,生擒了去,未下毒手,這才倖免於死。無如驟出意外,沒有防備,雖仗著道法高強,不恃掙脫羅網,並還佔了上風,可是性命已只呼吸之間,差點中了敵人道兒。那面寶鏡終未得到,心既痛惜至寶,又想起飛狸是個罪魁禍首,恨到極處,當時回來。

“飛狸還當是替身尋到,回山踐言放它,滿心歡喜,迎上前去,誰知才一照面,片言不說,便吃對頭用法術禁住,先放在湖心泉眼裡,用金水相生的禁法折磨了三四天。

忽又來了一個同道,說起飛狸神目如電,下矚九幽;尤其天生靈爪,碎石如粉,穿行地底,如魚游水。不特什麼至寶奇珍,只要地下有,便能發現;便是前古真仙遺留之寶,也能望氣測知,從容覓取。即便設有厲害禁制,正面攻不進去,側面和地底仍攻得進。

散仙一聽,更是生氣。人去以後,立把飛狸提出水面,告以罪狀,逼令掘取古仙人遺藏的法寶贖罪;否則永淪泉眼之下,日受金水禁制的苦難,不復再有出頭之日。飛狸悲憤已極,不由發了憨性,死不答應。散仙只得將它仍沉水底,使其子午二時受那金水二遁的禁毒。隔些日又提出水來,軟硬兼施,逼上一陣。

“散仙本意想它日久受苦不過,自然馴伏,誰知那日飛狸見她無緣無故反顏相向,食言背信不算,並以酷刑相加,禁閉在泉眼以內飽受禁毒,當時悲憤填膺。加以苦痛難禁,竟在泉眼以內拼犯奇險,用解體分身之法,將靈爪五指斷去一指,作為替身。雖因對頭設有鎮物,不敢用此逃走,可是禁法發動時已有替身代它受罪,不能再加侵害,如何還會肯為仇人效力,故一直倔強到底,散仙放既不捨,就此除去,又覺飛狸曾代自己覓取若干珍奇玩好,又非害人之物,於心不忍。因而無計可施,只得把它長留水底。

“過不兩年,那散仙忽然訪到前遇兩人下落。一則仇恨大深,二則寶鏡難捨,只因那兩人自知不是對手,隱身以後,蹤跡隱秘,連去尋了幾次,終未尋到。忽然聽人說起,如何能容。得信後立往仇敵潛伏的南海赤鯨島趕去。兩仇人雖然尋到,也殺死了一個,但那寶鏡為另一仇敵帶了逃走,仍沒到手,卻因此惹下殺身之禍。

“原來她一心想得那面寶鏡,緊追仇人不捨,一直追到小南極附近一個無名海島之上。不料那裡住了一個敵人的厲害同黨,全島都設有禁制,一到便被困住,接連受了許多重傷,衝突不出,敵人又不住口逼令降服。待要自行兵解,又恐元神被妖人攝去,終古沉淪。眼看形勢危急萬分,幸得先師在南極故居遠遠望見島上妖氣籠罩,知道島主田無害陰毒險惡,素行淫邪,必有好人被他困住,急忙趕往勸解,言語失和,爭鬥起來,島上幾個妖人俱被殺死。散仙雖然獲救,也只暫保全身。自知所受邪毒創傷太重,朝夕不保,便把這裡的地方說出,由先師送她到此,她原有一個寶庫,懇託代為照管,等她轉劫託生,前往接引,再行發還。為報相救之德,將所有珍玩連同自煉的法寶,選送了三十多件,那度厄舟便是所贈諸寶之一,事前並把飛狸提出水來,告以善事新主人,不可倔強,在受苦難,只是不肯釋放。飛狸再四求告,請將鎮物撤去,也未應允。說完,仍然回禁水底。先助她兵解以後,也沒再發動金水禁物危害飛狸。

“第二天,先師將飛狸提出水來,它哀訴經過,先師甚覺可憐,先將它禁物撤去,令在閣中暫住。因見這裡地勢幽僻,景物靈秀,從無人知;又因自己不久飛昇,留下我二人在青虹故居,恐受外敵侵害:不久便將故居封閉,移來此地。散仙對於飛狸所施的禁制之法,呼吸相應,甚是惡毒。那鎮物若不用一個有根基道行的人或異類代死,便須不少手腳才能破去。先師輕易不肯出來,又不願無故傷害有根器的生物,費了許多心力,才用一株樹木將鎮物毀去。飛狸自忖對頭一死,除了等她轉劫重來,回心轉意,萬無出困之望,不料先師心腸這麼好,感恩刺骨。它說對頭因貪寶物而致喪生,它不願以愛人者反而害人,寶物決不代取,大恩卻是必報,先師只一笑置之。它也飛走,由此每年必來看望一次。

“飛狸一生素食,最喜吃各種鮮果,加以得道千年,什麼靈秘幽險之區全被遊遍,何地有甚名產俱都知悉。知先師也有同好,仗它法術靈奇,任何難於存放的珍果嘉實,均能保藏經年,色香味一絲不變,食時宛如新摘。所居洞穴深藏地底,甚是寬大,裡面有上千株的果樹,連同草本藤本的,不下數百種,盡是字內珍奇名產,多年物色移植而來。經它妙法培植,靈泉滋潤,結實益發豐美。每來看望,必把洞中所產各色珍果帶些前來。以前每樣只有四五枚,因是種類大多,聚在一起往往有十好幾種,多半均不知名。

也有好些味作奇苦酸澀的,簡直沒法進口,樣子也極奇醜難看,它卻視為美味。後來我們不要它拿這麼多,只挑那愛吃的,如荔枝、龍眼、榴蓮,菠蘿、批把、楊梅、葡萄、蘋果、梨、棗、桃、李等常果中的異種絕品,共有二三十樣,餘者一概不要,漸漸習為常例。先師道成飛昇,它仍每年照送,並往先師昔日打坐室內頂禮膜拜,備極思慕。

“近年它不知怎的道行大進,先師所設二遁及各種禁制頗具玄妙,外人萬難侵入,它卻能用神通變化,來去自如。問它怎能到此境地,卻是堅不肯吐。只說自遭金水之厄,已決計不再用它神目、靈爪掘發藏珍,為念我們情誼,擬在出山之時破例各送一件得用的法寶。諸位道友來前兩日,它正來過。我們因它所贈甚多,一年之中算起來雖有少半日子以此為糧,但是明日便可脫困出山,用它不著,餘下也是平白糟掉。這酒也是這些果汁連同本山所產各種香花釀成,積有不少。諸位道友只管儘量食用,無須客氣。”

靈姑、南綺雖見她清淡款款,語頗由衷,神情也甚誠懇,不知怎的總覺疑念未消。

只因那酒果餚脯無不甘芳清腴,味美絕倫,也跟著大吃起來。

談笑晏晏,不覺月到中天。石玉珠和南綺連問兩次少時如何破那禁制。冷青虹先說:

“此時未便明言,到時再行奉告。”等南綺見天交亥初,快到時候,二次問時,她又說:

“諸多礙難,事前委實不便明告。但是去的人並無兇險,那最緊要關頭,只須一位相助已足。不過我們還有一個仇敵,所居離此甚近,難保不來侵害作梗。如無諸位道友同來,原擬由石道友相助桑兄破那禁制,妹子一人防禦仇敵,力較單薄,雖終無害,到底難些。

幸得諸位道友等一同光降,容易多了。既承盛意相助,妹於等感激不盡。如何下手,暫不明言。到時請照妹子所言行事,並請不要追問,準保萬無一失。”南綺、靈姑見冷、桑二人說時神色黯淡,似頗驚懼,對於如何下手、用誰助他等情節又堅不肯吐,便疑這半天的清談都是有心遮掩,延挨時辰。因石玉珠已然應諾,不便再問,心中隱忍,暗打戒備主意。

光陰易過,晃眼到了子初。冷、桑二人忽然起立,先向眾人謝了相助之德。然後說道:“時辰已至,請石道友與諸位道友先往外面平台之上,如見湖水浪湧作響,便是禁法破了一半,不論這所樓閣和閣中人有何異狀,不要理會,即時飛起空中,不可停留。

只要湖心中飛起一團黃影,便是仇敵業已暗中侵入,千萬將他攔住,不可放他飛向閣內。

此人法術精奇,能以幻象愚人。諸位只守定空中,用法寶、飛劍將閣頂護住,不令飛落,便不妨事了。諸位飛劍神妙,他見不敵,也就走了。”眾人因她前說還有一人隨往相助,方欲詢問,冷青虹已指阿莽說道:“至於相助我們破法的,並不須什麼法力高強之士,只這位狄道友一人已足。時已緊迫,強敵密迤,諸位道友離台飛起時一個不巧,便須各自為謀,如若互不相見,無須驚慌,仍照前言行事。那也是對頭鬧的玄虛,休說此時他好些法力已難施為,即或修煉年久,別有靈異,他和諸位無仇,決不至於相犯,無論來勢善惡,只要不為他所動,大功便可告成了。”說時,桑桓已先帶了阿莽同向閣中飛去。

冷青虹說了兩句:“諸勞清神,容當後謝。”也自飛走。

眾人除石玉珠知道主人一半底細,勝男是惟眾人馬首是瞻,儘管兄弟被人帶走,以為既是石玉珠引來,主人相待又那麼殷勤,心料不會有險。餘人都是疑信參半。偏生石玉珠適才說話不留神,引得冷青虹那麼一做作,知道所言犯了主人大忌,想起師言,以為這時言行仍在禁制之中,靈姑、南綺剛一發問,便使眼色止住,不令開口。待了一會,靈姑想起勝男不會飛行,忍不住悄問道,“石姊姊,少時我們都要防禦敵人,勝男姊姊交與何人照管呢?”石玉珠只說:“交我好了。”隨又將頭微搖,靈姑不便再問,只得令勝男站向玉珠身側,以防事發倉猝,不及攜帶。自和裘元、南綺、舜華三人憑著玉欄,四下眺望。這時月明風清,晴空一碧,湖中還有金水禁制,洪波浩浩,金輝閃爍。遠望四圍山色,依舊泛紫浮青,明澈如晝。再加上這座神仙樓閣,玉棟珠簾,瓊字瑤階,聳立在萬頃清波之中,金碧輝煌,朱霞瀲灩,倒影波心,上下天光交相掩映,清麗莊嚴兼而有之,比起日裡又添了若干美妙,端的佳景無邊,應接不暇,令人心懷舒曠,神志清明,覺著景是仙景,人是神仙,便是銀海仙闕,未必逾此,紛紛讚美不置。

眾人觀賞了一陣,眼看時辰已至,閣中仍無動靜,俱覺奇怪。因主人有已出不能復入之言,未便再進去探看。越是靜悄悄的,越恐變出非常,各把目光四外流注,暗中加緊戒備,正懸揣間,裘元忽然手指閣內,意令眾人觀看。原來閣中不知何時已變了一幅景象:上層滿被密雲圍繞,隱泛紅霞。下層先前所見房字物事全部不見,卻換回了初進門時所見的六角空房,一切牆壁間隔均可透視。內中奇光閃閃,五色相間,變幻不同,只是空無一物,也不見一點人影聲息。

眾人中只有石玉珠一人知道那是閣底埋伏的一座極厲害的陣法,所有牆壁俱是金水精英所萃,當中一間正六角形的為全陣樞紐。至於桑仙姥的法體,如照峨盾諸人所說,必是藏在其下。這時阿莽已隨了冷。桑二人在裡面下手破法,正當緊要關頭。玉珠剛打手勢令眾人留意外面,湖中忽然發出一種極淒厲的異聲。跟著離台半里正中心湖波滾滾,似開了鍋的沸水一般往四外散去,金輝電耀,好看已極。眾人連忙帶了勝男凌空飛起。

初起時,湖水沸處高僅三數尺,越往後越突起,晃眼成了丈許方圓、十餘丈高一座水塔。

湧著湧著,又往下落去,落處成了一個深潭,旋轉如飛。眾人因有冷青虹預囑,又見除有漩渦處外,已和常水相似,水中金光幻影也不再現,知禁法已被破了大半。只是四處留神查看,並不見所說仇敵蹤跡。湖中水塔漩渦俱在金水禁中,未破以前,先已發現,當是應有現象,不像是敵人已來情景,覺與冷青虹所說並不相符,多是一樣心思,只顧在空中東張西望,注視外敵之來,對於湖心漩渦未免稍微忽略了些。

正眺望間,猛聽一聲極清脆的爆音,由湖心漩渦中如流星趕月般射起酒杯大小三團淡黃色的光華。眾人才知敵人竟由水遁暗中侵入,只不明白他遁法既如此神妙,直人閣內下手,豈不更方便些,為何形跡只隱一半,不等深入堂奧,便先顯露?匆猝之中,均不測敵人用意。見那黃光飛昇約有百十丈高下,倏地暴長,其大如鬥,掉轉頭飛星下墜般往閣底飛去,眾人自然不容。因那黃光並無邪氣,靈姑、舜華、裘元夫婦更對冷青虹二人疑念未消,未判明對方邪正善惡以前都沒想傷害來人,各把劍光飛起,將他擋住,不使下來,並未進逼。那黃光卻甚靈活狡獪,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劍光一擋,立即避開,似急於乘隙而下,並不和眾人劍光硬碰。眾人被他引逗得越來越高,因敵人始終未見現身,光又是黃色,俱當作那是元神幻化。

石玉珠一邊指揮飛劍迎敵,一邊帶著勝男,先也同被瞞過。鬥有半盞茶時,見那黃光永不與飛劍相接,只要相遇,不往側閃,卻往上升,以至互相追引,越上越高,細一觀察,那黃光除飛駛跳動靈敏異常而外,直看不出有甚威力。再一尋思,忽然警覺,料知不妙。念頭才動,還未及招呼眾人,靈姑、南綺也已發現一樁異事,舍了黃光,往下飛去。

原來二女心仍疑慮未消,老防備閣中冷、桑、阿莽三人有甚變動。那三團黃光仍是兼顧,飛起也低一些。正鬥之間,一眼瞥見一團黃影由腳底飛過,向下投去。南綺首先警覺,知中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便和靈姑雙雙追去,誰知那黃影比箭還快,在離閣頂二十餘丈的高空上,似凍蠅鑽窗般撞了兩撞,忽然覓到出路,流星飛瀉,直往閣中射去,等二人招回劍光趕到,已是不見。南綺見黃影飛下時,空中似有一層阻隔,適才冷青虹已有“離地飛起,不可再降”之言,便留了神。剛緩得一緩,還未及招呼靈姑,靈姑心急,已凌空飛墜。那含青閣上原有一層禁法,不知門戶生克,休想飛落。這一來恰好觸動,當時湧起千百青霧,將靈姑困在裡面,腳底樓閣平台也沒了蹤影。同時南綺和裘元、虞舜華三人相次趕到,雖未妄下,也俱被那青霧擁住。彼此各不相見,左衝右突,脫身不得。

石玉珠經歷甚多,一見黃影,便知今日鑄了大錯,敵已侵入,萬來不及。一則身旁帶有勝男一個累贅;二則空中三點黃光尚未測出底細,既恐一誤再誤,又知這類禁法厲害,眾人已被困住,如逃不出,下去也是白饒,反正主人不會傷人,何苦一齊丟人,青霧一起,立帶勝男急速上升,未遭波及。心想:“那黃影必是敵人。這三點黃光到底是何物?如是法寶,不應毫無變化,也不與飛劍接觸;如是敵人幻術,又不該如此靈活神速。固然眾人都只阻擋,無心傷他,怎會圈他不住?冷青虹本約自己一人來此,便可助她破禁脫困,如今帶了多少人前來,反倒誤了她事。她把敵人看得如此鄭重,再三相囑留意,其非庸流,可想而知。事前一切明言,也不致此,偏多藏頭露尾,諸般顧忌。萬一因此而被敵人侵害,貽誤全局,何顏相見?”

石玉珠想到這裡,又愧又急,不由對空中黃光起了敵意,不問是元神是法寶,且先擒住再說。主意打定,便將青霓鏈向空擲去,運用玄功,將手連指,一劍一寶,立即大展威力,化為兩道經天長虹,各向一團黃光捲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間,黃光忽然爆散,內中現出三個雞蛋大小的飛蟲向空飛去。玉珠這才知敵人用的仍是幻術,這飛蟲必經法術祭煉,也非常物,否則不會如此靈活,竟敢引逗到底,連飛劍都不害怕。

因想看是何物,以為蠢然一蟲,幻術靈效已失,還不易於擒到?便將飛劍、法寶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時,卻慢得一慢,那蟲已由光隙中衝出,越過霧層,往湖中飛墜,迅若流星,一個也未擋住。

石玉珠正在想起有氣,忽見下面青霧紛紛消散,內中衝起一團黃影,後面追隨著一道帶有五色奇芒的光華。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適才所見敵人元神幻化的黃影,影裡隱隱現出一個少年女子,胸前似還抱有一物,光煙閃爍,看不真切,往斜刺裡逃去。後追光華正是呂靈姑,一面御劍急追,一面將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來,五色奇芒便自斧上發出,盪開了千重青煙,往斜刺裡追去。跟著裘元、南綺、舜華三人也由下面青色殘煙中衝將起來,一同追敵。石玉珠料定敵人業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個未見,吉凶難卜,負人重託,又愧又急。不顧得再搜尋那飛蟲下落,慌不迭催動劍光朝敵人攔去,那黃影雖然飛行迅速,無如後面追得既緊,前面又有敵人阻路,微一遲頓,便被迫近,一時情急無奈,便將所抱之物回身朝靈姑打去。

靈姑正追之間,遙見石玉珠一道青虹經天橫亙,擋向黃影前面,知道敵人已難逃遁,心中大喜,益發加緊飛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過三五十丈,正把神斧舉起,猛見一團彩絲光華閃閃,裹住一物,由黃影中發出,迎面飛來。靈姑因起初錯疑冷青虹有詐,不肯十分出力,舉棋不定。這時底細雖還不知,但覺出前疑之誤;追時又聽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懟:決意將敵人追上。見飛來一團光華,當是什麼奇怪法寶,又因適才脫困時試出五丁神斧的威力靈效,隨手一斧撩去,只見大半輪紅光放出五色精芒,飛上前去,恰好迎個正著。只聽一聲微呻,那團五色光絲立即破散,由光網中墜下一條人影。

隨又是一幢青氣上升霄漢,內中簇擁著一個老婦般的嬰兒,朝著石、呂諸人含笑點首為禮,往東方高空電馳而去,晃眼高出雲表,沒人青冥,不見蹤跡。同時那團黃影也已爆散,一聲悲嘯,現出一個黃衣少女,忘命一般冒險往空追去。眾人也都合圍追近。

靈姑還待下手時,石玉珠已看出兩個俱是修道人煉的元嬰:先飛昇一個正是主人的師父桑仙姥;黃衣少女不知何人,但也決非妖邪一流。忙喊:“靈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只把這位道友擋住,不令阻她飛昇便了。”

說時冷、桑二人也由閣中飛出。桑桓面上尚有憤色。冷青虹卻向黃衣少女哀聲說道:

“沈仙姑,我師父受了多年苦難,依然和你一樣不免兵解。照你從前功行,當初如不遇我師父,你為妖人毒劍所傷,也未必能夠逃得回來;即便逃回,終於難免兵解,打算永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師父不該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干苦處,不過你如不是這多年禁錮,怎能會有今日的成就?自我師父走火入魔,我和桑師兄如照當年師父所為,日夕催動禁法,就算你道法高強,也受不住那樣磨折。我和桑師兄卻憐你無辜,一回也未施展。現時我師父已然應了昔日誓言,本身所煉乙木真氣終非前古元金之敵,應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數,何苦冤怨循環,永無終結呢?我們也不瞞你,我師父嬰兒雖然煉成,但是功候尚還不夠,難於衝破靈空天域的七層罡風劫火。必須再煉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時已往南海至友那裡閉洞修煉。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這場冤孽,必有報德之日;你如尋去侵害,休說當地居停不肯甘休,我們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雖嬰兒成長,元氣堅凝,因以前無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須數十年修積,多樹強敵,後患無窮,我師父乙木真氣尚為神斧所破,何況於你。在場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從,我為報師恩,寧遭天劫,當時便請諸位道友代我師徒永除後患,你就悔之無及

這時少女繞身黃雲業已盡斂,現出全身,聞言指著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無須再用虛言恐嚇。我深知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決不傷害無辜。適才窮追不捨,只為想奪回我搶去的東西,本無傷人之念。否則我也決不會冒此奇險,仇人已然遁去,還想追趕。你便哀求他們殺我,他們也決不會應允。仇人去處,我早想到,報仇不是不行,只是太難,還要誤我一劫,大不值得。適才既被諸位道友擋住沒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確是憐我,愛莫能助。雖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時你就發動禁制,也受不到傷害,居心總是好的。看你面上,解冤不難,但我蓄志報仇,反倒成全了她,心總不甘。

而這神斧於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諸位道友兩月後助我去一異派妖邪,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欲答言,靈姑在側,因自己誤殺人師,已鑄大錯,心中惶恐,慚愧萬分;又見那少女看年紀只有十三四歲,卻生得那麼明豔絕塵,秀骨珊珊,由不得動人憐愛;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礙於新交,不知眾人允否相助,未便輕諾之狀。急於挽蓋前失,也沒回看石玉珠神色,驟然脫口應道:“妹子等奉家師之命,下山積修外功,本以崇善誅邪是任。這位道友的仇敵既是異派妖邪,義不容辭,只要能夠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聽說眾人只抽一日閒空陪了石玉珠同來,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交,除石玉珠一人外,餘者多存疑忌。這次師父兵解,因是定數,適才靈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勝天,免卻這場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餘者俱是附庸。知靈姑與石玉珠至好,好在師父已然兵解,元神遠走,禁制皆除,可以暢言無忌。先想和石玉珠以目示意,如若點頭,再託其轉煩眾人,誰知石玉珠目注別處,竟如未覺。料知事有礙難,正在心裡著忙,不知用甚言語回覆,試探眾人口氣,忽聽靈姑脫口應諾;加上裘元、南綺又都氣盛好事,靈姑話完,立即隨聲附和,俱願到時應約。石玉珠交情在先,雙方還是由她引見,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眾人俱允,虞舜華也無話說,就此定局。

這一來,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斂去,化敵為友。三人先向眾稱謝了幾句。冷青虹隨又說道:“妹子適才並非藏頭露尾,內中實有難言之隱。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鑑諒。現時劫報均完,冤仇已解,無須再有禁忌。但說來話長,且請諸位道友仍回含青閣內,容妹子一述經過,便知妹於情非得已了。”說時,眾人早把飛劍、法寶收去,剛隨三人飛落台上。南綺忽想起阿莽自隨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見,落地便問人在何處。桑桓答道:“家師春蠶自縛,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換一位,也許結局更惡都說不定,狄道友基稟至厚,終屬凡人,一無法力,本不會受甚傷害。只因臨事膽小一些,未能盡信我所說的話,欲以靈符護身,略受了一點小困。我出來時已給他服了一粒丹藥,扶向榻上,臥倒養神。因恐萬一受傷,愧對諸位道友,被困時我以全力救他出險,人並未傷。服了此丹,於他也不無小補呢。”南綺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搶向前去,略一施為,全閣便復原狀,迥不似先前倒轉禁制那樣難法。晃眼之間,一座神仙樓閣重又現將出來。除左側玉石闌干,因靈姑追敵匆忙,劍芒掃著一點,裂斷了一截外,餘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瓊樓玉字,無邊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點別的痕跡。桑桓揖客人門,仍到先前室內。冷青虹重整酒果,請客人座,先帶少女一一引見通名,然後追述前事。

原來桑仙姥的祖父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愛的未傳弟子。幼年從師學練周家獨門內功,本打終身不娶的主意,無如家運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災,桓氏全家老少二十餘口喪亡殆盡。只有桓雍和他六十多歲的老父,因聞岳飛被奸臣秦檜陷害下在獄內,由瓊州故鄉趕往營救探看,未遭波及;桓母也被鄰縣孃家弟侄接去遊玩,倖免於難。權好當道,受了金人賄賂,窺知高宗儘管迫於大義,表面上日盼徽、欽還朝,實則事與心違,並非所願,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將岳飛矯旨召回,立意置之於死,如何容人解救桓父之去,只是激於義俠悲憤,打算到後見機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兒子拼著性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說奸賊防衛嚴密,無從下手,即或可行,岳飛孤忠純臣,也決不肯。何況得信已晚,等他父子星夜趕到,岳飛已被秦賊用“莫須有”三字羅織成了千古無對之奇冤了。

桓雍先還有附帶刺殺秦賊的心意,不料老父聞得凶信,一慟幾絕,就此吐血病倒。

桓雍好容易將老父的病醫治半痊,突又聞說故鄉疫癘盛行,猖獗異常。來時因莫測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風聲,異日行刺事成連累家人,只說去武夷山中訪友,又未明言去處,音信難通。既關念老母全家安危,又見奸賊警戒森嚴,養著不少有本領的鷹大,岳飛遇難以後,好些孤忠激烈之士為想刺殺奸賊,事均未成,反都白白送了性命。自己還有一位老病之父同行,萬難兼顧,不由氣餒下來,向父婉勸說:“奸賊氣焰正盛,難於下手,不如先回家鄉,等事稍冷,兒子獨身前來,再取奸賊狗命,免有顧忌,臨機心亂,反倒債事。”桓父還罵他兒子膽小,沒有忠義之心:桓雍再三勸說,期以一年誓必殺賊,方始勉強應諾,擔驚害怕地起身。

二人腳剛踏進邑境,便聞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之訊。再一打聽,家中哪還有甚活口,悲慟自不必說。疫勢雖消,餘氛未盡,不敢遽然回家,只得先往鄰縣戚家暫避,直到冬寒疫盡,方始還鄉,料理完了葬禮。遭此慘禍,觸目傷心,都不願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產變賣,遷往武夷山水勝處,闢建田宅,重又立起家業。

桓氏自漢以來,族戶本就不繁,而桓雍這一支更是累世單傳。到他這一輩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會被一場瘟疫葬送殆盡,眼看血食將斬,如何不急,桓父家宅一定,便對桓雍責以大義,說:“起初你為學武,不娶妻室,已非人子之道。只因當時你兄弟有好幾個,子侄眾多,你又立志甚堅,因此我未加攔阻。如今天降大禍,你如堅持成見,桓氏宗嗣由此而斬,不孝之罪便上通於天了。”桓雍本孝,見衰年父母沉痛告誡,聲淚俱下,自然不敢違抗。當年娶了一房妻室,也是一個名武家的女兒,貌甚醜陋,是個三十二歲的老姑娘。第二年,兩老相繼病死。桓雍秉著遺命,兩次行刺秦檜,均未得手,末一次還差點把命送掉。後來秦檜也伏了冥誅。

桓妻過門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產雙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隱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為避奸賊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見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樹,便借桑為姓,隱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這一對子女都是生來力大,資稟極好,自是鍾愛非常。只是美中不足,乃女生相奇醜,更甚乃母,人卻聰明異常,知識更開得早,年才十歲,每遇春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觸。

桓家屋後危崖腰上生著一株奇怪桑樹,粗僅合抱,枝葉極繁,生得蒼幹鐵皮,堅硬非常,用石塊叩上去,嗡嗡作金鐵聲。老於樛拗,蟠曲飛舞,矯若虯龍。春、夏、秋三季碧雲如蓋,蔭被數畝,高高懸在桓家屋宇之上,將日光遮住,清蔭下被,平添了許多幽致,家人都愛惜它。桓雍夫妻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學,小小年紀,便練就一身本領。那危崖雖極陡峻,上落之處頗多,恰是練習攀援縱躍的好所在。桑女夏日尤其喜歡扒在桑樹枝上迎風納涼。桓氏夫妻先還喝禁,以防失足受傷。嗣見子女生來身輕骨健,十餘丈高處墜如飛鳥;又見扒坐之處,虯枝盤錯,層層相間,失足也不易下墜,也就聽之。

這年春天,桑女又往樹上憑臨遠眺,偶見空中鴻雁,自傷貌醜命薄,忽起遐思,一時情動神慵,抱著樹幹沉沉睡去。醒來神思迷惘,恍若有遇,身卻舒暢非常。漸漸嘗著甜頭,成了習慣,不知怎的,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桓氏夫妻見女兒近半年來神情顛倒,每日守在崖樹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裡便默坐無言,若有所失。面色目光又極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身老像裹著一層青氣,肚子也逐漸長大,情知有異。因她年只十一歲,隱居山僻之區,四無鄰里,父母胞兄外,只有幾名年老佃工。細查行止,除愛在樹上玩是她從小積習,永不往遠處遊玩,別無可疑之狀。起初雖然發愁,並沒想到別的。又過兩月,見她身上青氣越來越顯,肚子也大得和懷胎婦人相似,才越發著急起來。

桓妻揹人驗過女兒童貞未失,故未想到懷胎上去,當是得甚奇病,連由山外延了醫生診治,均說是喜脈,人並無病。桓氏夫妻自然不信,又帶她到福州尋一名醫診治。剛走到中午,還未出山,女兒忽然失蹤。正在著急尋找,家人趕來報說,女兒已然逃回,現在桑樹上面。趕回一看,果然。似這樣連帶出山幾次,均被中途逃回。間她何故,只說捨不得家,本又無病,不願遠遊。桓氏夫妻又極鍾愛子女,不捨強迫。情知中了邪祟,必與屋後老桑有關。可是女兒愛那桑樹如性命,剛有砍伐之意,便被覺察,立即哭鬧不休,自絕飲食,欲以死殉,哪裡還敢動那老桑一枝一葉。萬般無奈,只得又往山外延請名醫。中途遇見一個年老道婆,自說能醫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極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只朝老桑樹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從人,悄告桓氏夫妻說:“令媛已與神木元靈相感,身懷奇孕,須懷三年零七個月始能生產。所產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異稟仙根,落地便有一層青霞護體,水火刀斧所不能傷,稍遇機緣,立致仙業。只見那古桑逐漸枯萎,便是臨盆將近。只是生時極為艱難,令媛難免兇險。我如能來,自可無事,否則便須預為之備。現留靈符一道。靈藥兩丸,一為神嬰御劫之用,一為產婦催產保安之用。月份一滿,只看日裡桑樹一死,到了子夜,如見風雷大起,正南方有火雲飛來,便該降生。賢夫婦速將靈符向空擲去,自生妙用;那藥也速給產婦服下,自可無事。

只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許還會延後幾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須由亥正守過醜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無常,最怕適逢其會。符只一張,先期誤用和到時遺忘,都是一樣債事。

只要把此關過去,母子平安脫難,神嬰成長,合宅飛昇雖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數十年後總可如願相償了。神嬰關係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輕視。此時令媛最好聽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節,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問姓名法號,道婆只不肯說。又拜請她到時相救,答說:“貧道意欲玉成其事,無如機緣不巧,我尚有一個約會也應在三年以後,到時能否前來,尚難定準,但可分身,必定趕來。最好仍作我不能來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還有令媛所生神嬰,易啟妖邪覬覦,我去以後,直到降生十年以內,切忌張揚,事越隱秘越好。對佃傭們只說冒犯山神,得了腹蠱,已然託人尋藥,到時自愈,不許傳說。生產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洩漏,惹出亂子,無人解救。只要嬰兒長到十歲,即使我三年後有了變故不能前來,無人傳授,他自己也必能參悟,勉力前修。那與生俱來的乙木具氣也目凝爍,足刁仗以防身,尋常妖邪水火刀劍已不能傷。除防他出走外,決無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見。”說罷,滿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驚又喜,隨即依言行事。先還恐怕女兒肚子與日俱長,年歲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見七個月份過去,便不再長大,那精神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健實,只是相貌神情愈發醜怪,周身俱有青氣隱隱透出。穿著衣服還不怎顯,衣服一脫,遠看直似一幢青霞裹著一個小人影子,連面目都幾難分辨。頭臉因是無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說妖邪覬覦之言,著實擔了些心。

總算散仙隊裡該當出這麼一個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極僻險,向無人跡;桓雍隱居時又留了一番心,諸事縝秘。所僱佃傭大都是家鄉年老舊人,共總四人,倒有三個是孤老。只有一個壯漢,已於前數年為他娶了妻室,移來山中同住。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百物皆經預儲,輕易無須出山,待遇更優,情如家人。略為編些話一叮囑,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無人肯向外洩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盤桓,傍晚方歸,永不離開,也不大說話。枝繁葉密,隱身其內,不近前細看,直看不出樹上藏有一人。

光陰易過,居然平平安安地過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計女兒產期將近,起初沒有留意,不知女兒感孕日期。桓妻揹人盤問了好些次,好說歹說,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來,惟恐延誤時機,只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黃落也未。

這日桓雍起來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長,天還未亮。照例桓女不論冬夏,總是日將出時,才往桑樹上去,從沒在天未亮前去過。桓雍見天還早,雖是歲暮嚴寒,百卉凋零之際,那桑樹依舊綠油油一片蔥寵。老道婆又說桑葉在日裡黃落,女兒分娩應在樹枯以後,這幾日桑樹愈加繁茂,想必時還未到。又因女兒近日儘管神采鮮瑩,但是睡眠極少,飲食也愈稀微,一聽後室沒有聲息,當她睡熟,未做理會。

桓子名叫超群,人極好強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廣場上,獨自勤練家傳武藝,盛暑奇寒,永無間斷,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將產靈嬰,也是時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時,他剛剛穿衣走出,待不一會,忽然跑進,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後室一探頭,女兒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門字封閉甚固,桓子出時門並未開,也無聲息,竟不知怎樣走出去的。桓妻也是聞聲驚醒,老少三人連話都顧不得說,匆匆披上棉衣,相繼趕往屋後。外面正下著大雪,雪花飛舞,曉色朦朧中,遙見後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氣,忽上忽下縱落如飛,隱隱聞得女兒哭訴爭論之聲。桓女生賦異稟,幼承家學,雖然八九歲上已能援著十幾丈高的崖樹輕輕下落,似這樣平地飛身一縱十餘丈,卻是從未見過。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風雪之中一絲不動,也無異狀,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兒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詢問,桓女回顧父母兄長趕來,忽然住口,縱向桑樹枝上坐定,一任呼喚不再下來。桓子援向樹上盤問,只不說話。桓氏夫妻又上樹去,屢問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勸說,桓女倏地暴怒,朝當中樹幹亂抓亂咬,桓氏夫妻因見她連日神情有異,疑是瘋狂,便硬抱她下來。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強,一抱立即相隨同下。

到家以後,父母兄長屢次盤問,她只口角微動,苦笑了笑,兩眼青瑩瑩落下兩滴眼淚,仍和啞子一般,默無一言。尤怪的是,由當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沒有再往桑樹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變,日夜輪流陪守。直到過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黃落。桓女飲食也越來越少。身邊藏有一個桑瘦挖制的木瓶,每日除卻在室靜坐外,便將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觀卻是堅持不與,也不知她何處得來。

桓雍算計早過了道姑所說時限,心正愁急。這日早飯後,桓女忽向父母兄長一一跪拜。然後跪在父母面前,含淚開口道:“女兒不孝,遭此孽緣,父母恩深,不加罪責,反倒費盡心力,百計調治。尤其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長日夜焦愁。近半年來我守仙誡,恐洩天機,狀如聾啞,更累父母憂急。負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兒早該分娩,因是不捨慈親,意欲少作團聚,才多延了三個月份。如今腹內靈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體。女兒為了成全靈嬰,使其五百年後遇劫能夠避免,血體全都耗盡,生後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靈木精氣,雖只三年修煉之功,居然悟徹玄機,本身血髓雖桔,元神卻極堅凝。此去投生,轉劫重修,便可成就仙業;比起暫兔一死,得享修齡,遲早乘化歸盡實強得多。

“那年來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轉世,修成仙體,她與嬰兒是天生剋星,前此之來,是想借救女兒為由,殘害嬰兒,遂她私願,實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兒或可暫免,嬰兒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當她應劫之時,去冬未來,諒已應了劫數,嬰兒能得成長,總算天幸。不過她說的話有好些卻是真的。崖腰神木應三場大劫,頭一劫乃是乾天丙火。這時嬰兒初出母胎,靈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氣也未凝鍊,本來最難抵禦。但是對頭除報仇外,尚還存有自利之心,並不想將嬰兒當時化成灰燼。她惟恐到時不能趕來,所留靈符具有五行生剋之妙。一經如法施為,先化為一片玄色光華,與侵害嬰兒的丙火會合。然後化生出戊土的威力,變作一幢白光黃氣,飛回來,將嬰兒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長。可是終年身有青黃光煙圍繞,水火刀兵仍是不能傷害。在她以為女兒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後轉劫脫難,再借引度成道為名,將嬰兒騙去,稱她多年妄想,所以儘管利令智昏,沒有便下毒手。卻沒料到靈木轉劫託生,雖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詣卻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獨厚,未轉世前早已通靈變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來刻意韜光隱晦。

女兒感孕不久,便能靈感相通,對她陰謀詭計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趕來,也難如願,何況不來。此時不但不能傷害,反可借她那道靈符來御天劫,使與乾天丙火同歸於盡,真乃快事。

“至於如何應付,女兒早已在暗中有了準備。事情就應在今宵,交申以後桑葉便會黃落。請父母到時一任女兒行事,萬不可驚慌攔阻。否則白受一場虛驚,累及他人,幹事仍然無補,甚或女兒元神也為天火所傷,投生不得,就後悔無及了。起初父母只因不知底細,日夜憂急,現已明說,務求釋念寬懷。門前不遠打稻場上有一株小桑樹,到了亥正女兒走後,爹爹可拿著靈符,守在離那小桑樹十丈遠近的石日之中,只等到了子時,雪勢忽止,風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團火球飛向小桑樹上,待要下落之際,速照對頭所說將符擲出。不論形勢多麼險惡,人絕不會受傷,無須害怕,一過於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時女兒身在崖腰老桑之上,靈嬰也在丙火飛來之際降生,事完自會下來。此後女兒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還是好好的。女兒感激父母深恩,無以為報,懷中木瘦瓶內貯有少許靈木仙乳,服後可以長生健體。嬰兒本是靈木化生,從小即能自修。至於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長,須看各人緣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乳乃腹中靈嬰的精氣所聚,長日聚斂,費了不少心力,僅得少許,所以還想多積一些,以增靈效。雖然此事不是嬰兒所願,無如她元胎已早成長,除元神尚寄樹上外,所有乙木精氣為護元胎,全附在女兒身上,又是由漸而進,徐徐誅求,無力見拒。女兒一死,甚事從緩,第一先將此瓶取出,趕出院去,面對東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兒平葬,用壇裝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時越快越好,免被嬰兒看見生心,或是搶奪了去。還有對頭本心想救女兒,所贈靈藥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壽命。因覺人生終有一死,女兒又急於轉劫,正好轉贈哥哥服食。即使無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齡,總可如願了。”

桓女終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聽她侃侃而談,言語真摯,至情流露,始而相顧錯愕。及至聽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時限,產後即死,不禁滿腹悲酸,又憐又愛。幾次想要勸說,不令即死,擬以道婆所贈靈丹和木癭瓶中靈乳續命,俱被搖手攔阻。話才說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摟住悲哭起來。桓女恐父母傷心,再三勸慰譬解。桓雍自能權衡輕重,知道無法攔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勸住妻子,一面想趕向崖後看那老桑黃落也未。桓女悽然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風雪嚴寒,事應子夜,桑葉黃落不過一個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凍了。”桓氏夫妻聞言,自是不免傷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勸,知是定數,也就罷了。

桓子出外連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綠葉的老桑,始而樹葉發黃,漸漸變為枯乾,忽然一陣風過,殘葉全都凋零,紛落如雨,只剩老幹搓訝,挺立雪風之中,颯颯有聲,了無生氣。雪仍下個不住。因時愈近,桓女雖說家中無須準備,桓妻終不放心,一切仍按尋常生產佈置停當。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離。只桓子一人不時出外探看。

那打稻場就在桓家右側,斜對著崖上老桑樹。有一石臼,高約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懸石杵,以備音稻之用。田事已畢,一片平地,空無一物,相隔左近幾處桑林均遠。

這時雪已積厚尺許,桓子為那石臼要備藏人之用,曾去打掃積雪,仔細查看,並無小桑生出。及至桑葉黃落不久,忽有一株極細桑苗破雪而出,便歸告乃妹。桓女堅囑此時不可再往探視,到了傍晚自能長大,並令佃傭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來,以免大驚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視,日間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葉紛披,亭亭若蓋了。桓女聞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華已盡,猶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說行事,不生出別的枝節,決可無礙了。”

捱到亥初,桓雍惟恐誤了時機,堅持先往,老早便飲了點酒禦寒壯膽,帶上老道婆所給靈符,去往稻場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隨去,桓女再三攔阻,才行作罷。桓女又對桓子道:“我家世代單傳,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嬰兒因是神木附體,生有靈慧,只記我一人恩義,對父母兄長推愛無多。木瘦瓶中靈乳是她元精,最為珍惜,被我強行取來孝敬父母,求一高壽。此事要遲嬰兒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雖不致因此懷恨,心終難免介介。起初我原說是為她吃苦送命,陸續勒索了來。服時不被發覺最妙,如被發覺,大來如見詞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風,可對此女開導,說我因報親恩才有此舉,全是我的主意,與父母無關;並將今晚全家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飾,時常提說。此十年中相待更要從厚,不論她行徑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責。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將來子孫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豈非佳事?”桓子一一應了。

桓女重又拜別母兄,又去稻場上向桓雍道:“女兒本擬走後才請爹爹出來,爹爹偏是小心過度,白受了多時寒冷。現在時已將至,分娩之後便許不能說話,諸望寬懷,依照前言行事,勿以為念,女兒去了。”說罷,拜了幾拜,縱身一躍,滿身青霧環繞。那小桑樹上也冒起一股青氣,簇擁著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飛去。桓雍知在緊急之際,不顧悲傷,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綽綽看見前面小桑樹上不時發出一點青色煙光外,什麼也看不見。等了片刻,沒甚動靜。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飛來,一個疏忽沒有看出,便要誤事,忽然狂風四起,聲如潮湧,隨即雷聲大作。

隆冬大雪,天氣突發巨雷,自然駭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運氣功抵禦嚴寒,以免手足凍僵,不便施為;一面持著靈符,全神貫注前面,準備應變。

一會風雪漸住,那雷火電光卻在稻場上盤旋不已。倏地一個震天價大霹靂朝小桑樹打下來,電光照處,眼看打中,樹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煙光,竟將雷火衝盪開去,隨聲而滅。那雷一個接著一個,只離樹梢三五丈,便被青煙衝散,始終未被打中。似這樣約有盞茶光景,雷火持久無功,似已暴怒,先是盤空蓄勢,轟轟連響了一陣。猛然電光雪亮,連閃兩閃,嚓的一聲爆響,七八團拷栳大的雷火夾著萬道金蛇,由四外集攏,齊往中心打將下來。桓雍生平從未見過這麼聲勢猛烈的巨雷,雖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驚,耳鳴目眩。同時那雷火勢雄厚,雖被樹上煙光阻住不能下擊,並不似前此一衝即散,依舊停在空中上下盤舞,互相磨蕩滾轉,發為怒嘯。

桓雍藏處離樹不過十丈,大有當頭下擊之勢,越顯可畏。算計時辰已至,丙火未來,雷已如此厲害,不禁驚懼憂惶。猛一抬頭,瞥見正南方暗雲中似有極紅亮火星出沒,不禁心中一動。晃眼之間,那團火光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穿雲而來。來勢之神速,無與倫比,乍看還在天邊,不等看清,便已飛近。到了面前,變成百丈火雲,直朝小桑樹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時刻都在提防,動作也是極快,心隨手動,火雲還未罩向樹上,手中靈符己是向外擲去。只見立即化為一團玄色光華,捷如影響,直向對面火雲飛去,火雲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發,打將下來,於是三面相撞,迎個正著。只聽轟隆之聲,宛如天鳴地叱,山崩嶽墜。雷聲響過,火雲玄光融成一體,閃了兩閃,化成一幢白光黃氣,正要往小桑樹上罩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剋相生,雲光閃爍之際,那株小桑樹突往地下縮沉下去。同時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射下三點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黃氣之中,叭叭叭三聲極清脆的爆音過處,全部消滅,化為烏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縱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後趕去。剛到崖腰老桑之下,便聽兒啼之聲宛如松濤,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連忙飛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懷中抱著一個相貌奇特的怪女嬰。上衣撕破半邊,右肋骨裂開半尺來長一條口子,並未流血,正用手捏攏傷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紙,累得直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桓妻見她疲乏已極,又見肋下裂口,只當御劫時受了重傷,又疼又愛。顧不得細看嬰兒,忙喊丈夫、兒子取來布帛,將女兒母子裹定,緩緩縋下,雙手捧起,趕回家去。

桓雍見女兒身上青氣已然散盡,和尋常人一樣。所生女嬰卻是青氣由皮肉裡往外透出,隱泛青霞,宛如雲蒸霧繞,十分濃密,不近前諦視,幾連眉目五官都難分辨。那相貌更是醜得異乎尋常,比起乃母還要難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體作青藍色,滿身滿臉都是老樹皮一般的大小皺紋瘦塊,通體沒幾片平整之處。闊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葉,紋絡顯然。嘴如臥蠶,獨作灰白色。額生三隻圓眼,大如蠶豆,初生不久尚還閉著,微一睜開,便有三點藍色晶光遠射數尺。從前額直到腦後滿是綠毛蓬鬆,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長,幾及全身十之七八,穿著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條短圍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細,非絲非帛,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沒見女兒做過。明知怪異,但也無法。

桓雍因見愛女疲敝,欲令其妻將嬰兒抱過。嬰兒偏戀在母親懷裡,死不離開,力大異常,桓妻竟強她不過。且喜女兒脅下傷口業已合攏,只剩一點痕印。忙又把備就的湯粥與女兒服用,桓女只把頭搖了一搖。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臥養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睜開雙目看了看嬰兒,喊聲爹孃。

桓女事前早把應說的話說完,曾囑父母兄長在她分娩以後,當著嬰兒不可多言。桓妻終究是婦人之見,心疼女兒,想起愛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樹作怪,嬰兒相貌又那麼醜怪,老大不快,儘管桓雍在側示意攔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間桓女身體如何,並勸吃點飲食和產後應用的湯藥。嬰兒只睜著精光四射的三隻眼,依在產母懷中注視靜聽,並無異狀。

後來桓妻因女兒說精血已盡,不是藥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藥飲食;又聽說嬰兒是裂脅而出,未經產門,不知彼時女兒受了多少苦難:忍不住發話道:“你說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對頭。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沒她那道靈符,且敵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只有七天壽命,就生下這麼一個報娘女,不知所為何來?老道婆說她給那丹藥能夠救你,為什麼偏不肯吃呢?”說時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飯,沒在室內。嬰兒忽然滿面怒容,目閃兇光,不住口發出怒聲。吃桓女一把抱緊,附耳急語,急切間未被掙脫。桓妻因她長相奇醜,怪眼時常放光,一個初生女嬰,並未放在心上。

桓女產後力薄氣弱,專一壓制勸慰嬰兒,不暇再顧別的。直到桓妻把話說完,看出情形有異,嬰兒也已寧靜,不再暴躁。桓女連急帶累,已是面無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飯後入室,方才把氣緩過來,朝乃母看了一眼,悽然說道:“女兒早已說過,一人得道,九祖昇天,女兒今生雖然受苦短命,轉世卻有成仙之望。女兒與神木乃是患難夫妻,理應同仇敵愾,他仇即我仇。休說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禍,即使那丹藥能夠起死回生,女兒怎肯領受對頭的好意?何況還不能呢。她那丹藥已被女兒譭棄,不相干的閒話提它則甚?神嬰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兒怎放心去呢?”桓妻還要說時,桓雍已聽出女兒語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藥已然毀掉,此是定數,提它有甚用處?你快吃飯去吧。”桓妻這才警覺說走了嘴,恐於女兒有礙,不敢再說,強忍悲憤走了出去。

嬰兒除生母外,誰抱也不肯。桓妻走後,桓女附耳悄悄說了幾句,她忽然徑向桓子撲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過來。因知嬰兒生具神力,抱時暗運內功微試了試,竟如無覺,好生駭異,一面含笑撫弄,一面問妹子:“神嬰可要吃點什麼東西?”桓女道:“她只飲點雪水,連人乳都不用。我也無乳給她吃。不知怎的,適才聞得外面飯香,她和我說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緣。我說這裡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種的,她才答應吃飯。本來不想叫她吃煙火食,一則她性倔強,再三索討,沒有不依;二則我想讓你們甥舅親熱,才行答應,她暫時還不願到外間去,可請爹爹把飯粥各盛些來,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動葷好了。”說時,桓雍已隨桓妻走出,聞聲端了飯粥走進。桓女見飯上面夾有素菜,想要攔阻,嬰兒己食指大動,饞涎欲滴,口中哇哇亂叫,不讓再往外端。

桓女知攔不住,只得聽之。嬰兒吃得香甜已極,幾口便把大半碗飯粥連菜一齊吃完,意猶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幾聲才罷。

嬰兒聰明異常,當日隨著桓氏父子問答,便學會了好些人話,隨聲即會,一會便能記住應用。只和產母應對仍是原來互相吼叫,聲音也頗好聽,聽不出說的甚話。除和桓子比較親密,桓父也甘受撫弄,有問必答外,餘人都還平常,只是見桓妻不得。桓女為此,時與互叫爭辯。次日起,雖不見即怒視,終非所喜,桓妻口裡不說,心裡對嬰兒極為厭憎,又因女兒死期日近,追原禍始,想起傷心,越發看都懶得看她。桓女見狀憂急,當著嬰兒不便明說,只管時常暗中示意,終難減老母悲憤的成見。嬰兒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縱躍。桓女見父兄因嬰兒靈慧絕倫,頗為喜愛,嬰兒對於外祖舅父也漸親熱,以為可以無事,才略放了點心。自知體氣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嬰兒支開,向父母重新叮囑,嬰兒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離。

一晃過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日壽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嬰兒哭訴,力說:

“為娘身受父母養育深恩,絲毫未報;便於你也將有十餘年撫養之德。為娘父母家人以後不問待你好壞,均須看我份上,不可絲毫嫌怨。”說完,先要嬰兒立誓。然後說要背了她與父母訣別。嬰兒被她絮聒不過。應是應了,只囑咐其母不可做出與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應諾,這才由桓子將嬰兒抱出屋去。

嬰兒一走,桓女含淚埋怨母親說:“神木借體,自孕靈胎,與尋常母女不同,女兒雖然今生葬送,他生卻是受益無窮。她與我本來無甚情義,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剋星,深仇大敵,母親那日不該走嘴,對她神情又極厭惡。惡因一種,將來難免後患,實是懸心。

尚幸爹爹見機,相助用話遮蓋,否則當時便許生出事來,此女生具靈異,休看初生乳嬰,翻起臉來,全家合力皆非敵手。那木瘦瓶中所貯靈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點,便有若干靈效。本該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兒本身還有少許,現藏口內,連日仗它苟延殘喘,欲等去時全數奉上。連日查看此女靈慧無比,因看出女兒體氣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盜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連盤問過幾次。女兒至遲後日必去,一個措手不及被她覺察,不是當時奪去,也必因此結嫌。雖對哥哥說過有了防備的話,想來想去,與其有了嫌怨再行設法勸解,終不如無事的好,為此藉著訣別將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請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長夢多,又生變故。”

桓女說罷,自將胸衣解開。桓女本瘦,生育之後益發成了皮包骨頭,又瘦又幹。桓妻見了,自是心酸。方問木瓶藏在哪裡,桓女低聲答道:“本來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兒死時自會現出,日前因見嬰兒機警,鎮日在懷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養神,雙目未開之際,偷偷塞向脅下創口之內。那地方乃嬰兒產生之處,不比胸前原是貯藏克敵寶物的所在,曾練仙法,可以收合由心,為此還多受了一點苦痛。但是隱秘異常,嬰兒萬想不到。這乙木靈乳見了大風即化烏有,五行均不能沾。雖它有本身桑瘦制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見風透氣,瓶外仍須時常溫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體溫別無他法。

否則她已有點生疑,如何還肯離開一步?不過那木瘦瓶,女兒騙她已在抵禦天災時連同法寶一齊消滅,所以服了靈乳以後,務須縝密收藏。此瓶雖是木質,火不能化,尋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還有明目靈效,哪怕多年替目,只須將瓶盛了泉水,洗幾次立可重明,毀了也是可惜,最好裝一瓦壇,覓一僻遠之處埋入地底,等他年嬰兒成長仙去,再行掘出,永為傳家之寶,濟世救人。只要她在日,卻不可使她看見。”

桓女說時,上衣已全脫去,邊說邊將手指向脅下連劃。產兒創口本早合攏,只剩下一條半尺來長的紅印。桓女劃了十幾下,倏地咬牙皺眉,手指往縫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攔阻,只聽嚶嚀一聲哀呻,一個兩寸來長、寸許粗細的木瘦瓶已應手而出。桓女顫巍巍遞給母親,神情好似痛楚已極。緊跟著前胸挺了兩挺,當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創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幾下,創口重又合上,點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著將瓶要過,對父母道:“瓶中靈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壽命。乘女兒在世時看著服了,不過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說罷,便請父母同立面前,將瓶上木塞揭開,瓶口先對著桓雍的嘴,微微一傾。桓雍猛覺一滴甘露灑向口中,順津而下,當時甘芳滿頰,心胸爽朗,神智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這樣輪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將瓶交給桓妻收藏,又囑咐了一番,才把嬰兒喚進來。

嬰兒雖是靈慧絕倫,畢竟初生數日,稚氣猶重。桓子更善於引逗,特意引到田場、草地、菜圃等處,向她一一解說各項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點未起疑心,如非著人去喚,尚無歸意。桓女見她沒有盤問,頗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兒之言將木瓶偷偷帶出,尋一僻遠之處埋好。夫妻二人經過女兒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麼傷心,只把後事從優佈置,一切停當,靜候數盡。

當晚桓女請父母兄長不要進她屋裡,自和嬰兒低聲密語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許家人進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萬不可悲傷,否則無益有害。這些話原說過不只一遍,桓氏夫妻見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應了。桓女然後對兄長說:“嬰兒是神木寄身,並非真實生女,暫寄居我家十餘年便即仙去。只要不觸怒她,這居停之德終有以報。父母也許只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與嬰兒同出,相處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緣。此後務望諸事容讓,但能辦到,即隨所欲。最好拼著這十多年的光陰,日常陪伴她,不要離開,以免走遠,與外人相近,生出事來。昨夜我已再三託她對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說,必可得她不少益處。”桓子自然極口應諾。

嬰兒明知生母將死,一點沒有戚容,只賴在乃母懷裡,仰著一張滿是皺紋、形如老嫗的醜怪嘴臉,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處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親近,便守在旁不時摸弄說笑。嬰兒近日益會人語,每當桓子愛她,睜著額上三隻精光青熒的怪眼,也是有說有笑,頗為親近,只是不讓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時母死,萬一死抱不捨,休說妹子遺言不可強制,這等天生神力也無人制得她住。

光陰易過,一晃便到了午時。桓氏夫妻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個愛女就要死去,任怎強制,心終忍不住悲痛,誠中形外,不覺現在臉上。桓女一眼看出,見時已迫,忙道:“爹孃如不能聽信女兒之言,便請出去,只留兄長一人在此,免致兩誤。”桓氏夫妻總算服了靈乳之後長了好些機智,看出女兒神色悽惶急迫,料知關係重大,互相勸誡,極力強為歡笑,將悲容掩去。桓女見母不捨退出,心終愁慮,惟恐見了自己死後慘狀,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勸,勉強掙扎。無如數運已終,血髓全枯,終於支持不住,只口裡高聲急叫道:“今日一有哭聲,便遺全家後患,千萬大意不得。”說到末句,聲音越厲。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掙,嚓的一聲響處,頭腦爆裂,由頂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氣,在室中略一盤旋,穿窗飛去,頭殼已然裂成兩片,想系修煉功淺,嬰兒不曾煉成,血髓已枯,難再生存,精氣悶在裡頭,無法出竅,只得震破天靈脫出投生。去時把點餘力全數用上,勢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竅俱是裂口,全臉皮肉也都成了龜裂,一隻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狀端的怕人。

嬰兒本在母懷,原極依戀,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幾聲,徑向桓子撲去。

桓子知時已至,忙即接住。剛抱過手,桓女說完末兩句話,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著前誡,勉抑悲思,故作無事,桓妻終是女流,如何見得愛女這等慘狀。又見嬰兒看乃母為她慘死,竟如陌路,毫未動容,越更悲憤,雖未放聲大哭,眼淚卻點點滴滴流將下來。等桓子想起避諱,將嬰兒臉抱向外時,已被她看在眼裡,不禁心動了一下。當時無甚異狀,也就放開,不以為意。

桓妻經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強把眼淚忍住。桓雍知女兒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備就,一面勸住妻室,一面忙去喚了人來趕緊成殮,桓女頭晚便即沐浴換了新衣,頭上裂口雖多,並無血跡,僅略有點淡紅水流出。當下由桓妻用熱手中輕輕將兩眼珠按回眶內,拭了拭臉。不消片刻,裝殮停妥,釘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長繩吊下棺木,立時埋葬。葬時嬰兒卻要隨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嬰兒見眾人忙碌上下,似覺有趣,時發醜笑,東張西望,神情並不專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縫之中,因樹身越長越粗,年深歲久,崖壁撐裂越大,石土逐漸崩落,樹根下面現出一個丈許大小的洞穴。桓女預囑平葬,不要墳頭,埋處須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這臭皮囊無須珍惜。只那一滴殘餘的靈乳靈氣尚在,異日葬處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屍口之內,萬一將來家中有人病危,可揹著嬰兒將桑掘倒,將主根由屍口中拔出,搗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這時剛把土平好,嬰兒忽似有甚警覺,想往崖腰上飛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躍而起。

任她神木轉世,到底初生才只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結實,全仗先天,終是稍差,縱沒三丈,便已落下來。桓子見狀大驚,忙去接時,嬰兒已落到地上,二次又復躍起。這次因自地上縱起較易用力,縱得比前稍高丈許,但離樹幹仍差好多。桓家諸人均知嬰兒,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聽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縱。似此接連三縱,儘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縱到。桓子與她相處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無論多麼急於要做的事,至多兩次沒辦到,立即棄而不顧,這次還是多的。見她三縱不到便不再縱,口裡哼了一聲,面現獰惡之容,意似憤恨,恐其發怒,隨即抱起撫慰,笑問道:

“上面只是一個土洞,陰溼晦暗,無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遊玩去好麼?”嬰兒聞言忽又笑了。桓於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後難免悲泣,心念妹子臨終之言,恐為嬰兒所見,雖想借此引開,因她在憤怒頭上,以為未必肯走。不料競和常嬰一樣,說好就好,適才獰容全部掩去。於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顧。漸漸覺出嬰兒天性暴戾,冷酷無情,喜怒無常,記仇之心特重,由此時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愛女,又覺嬰兒乃妖孽託生,照女兒死時情景和一再叮囑的話,未必是家中之福,這十數年問,全家老幼傭工都須存著戒心。過慣安靜閒淡從容歲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豈不難受?尤其嬰兒相貌醜怪,目射兇光,必不安分,初生數日已看出不好對付,大來更不知如何難辦。偏又生具神力,煙雲護體,刀劍不傷,無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嬰兒抱走以後,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煩,再忍不住傷心,相對痛哭了一陣,無計可施。最後商量把嬰兒另安置在一處,將桓女住的一間後房由前面隔斷,用具陳設重新佈置,作為嬰兒臥室。由後牆開一門戶,使其一開頭就這樣習慣。

雖是一家同住,卻分兩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們見了厭煩,山居木料、石頭俱都現成,人人都會幹,只招呼得一聲,佃傭們全都趕來。七手八腳,個把時辰便改建停當。

桓雍本意是女兒既將嬰兒交託愛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嬰,應與愛子一同起居,不應任其獨居一室。桓妻總以為嬰兒是個怪物轉世,心中疑慮,執意不允。桓雍雖覺不妥,一則強不過老伴,二則又恐嬰兒善惡難料,愛子此時與她一同起居,異日如有不合,反倒難於分開。倒不如乘她母親新死,開始就令獨居,可免日後顧慮也好,便即應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帶嬰兒迴轉。回時嬰兒已不再要人抱,並還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扎,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來。見面一問,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嬰兒抱出人遠,又想多延一些時候,先在附近山谷中游玩了片時。正恐久了嬰兒不耐,忽發現樹窟中藏有兒只山雞,仗著身手靈巧,縱上樹去,生擒了一隻下來,用身邊帶子繫好,初意不過引逗嬰兒多玩一陣。嬰兒果然喜歡,先把山雞捧著玩弄,不知怎的手一鬆,竟被飛去,嬰兒立即暴怒,怪嘯一聲,縱身一躍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雞腿上系的帶子,二次擒了下來。好似憤那山雞不該遁走,到手連看也未看,一陣亂撕亂扯,扯個稀爛,扔到地下。

氣猶未出,一眼瞥見旁邊矮樹上又有幾隻飛起,跟著追蹤過去,又被抓到一隻,照樣亂扯,扯得毛羽紛飛,鮮血淋漓,方始棄卻,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傢俱喜吃山雞肉,見當地山雞既多且肥,大雪之後競出覓食,易於擒捉。又見嬰兒居然能手抓飛鳥,毫不費事,甚是驚異,一時不留心,便對她說山雞如何肥美好吃,可帶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爛。嬰兒自然信超群之言,相與滿山馳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嬰兒縱躍又極輕靈,目光如電,敏銳非常,性情更是殘暴,捉時稍不遂意,便即怒嘯亂蹦,定要全部搜殺,一隻也不肯放逃脫。不久卻又生厭,改尋別的野獸晦氣。殺機一開,見了生物便想捉了來弄死,只要被發現,極難倖免。這一來,當地山雞固是遭殃,別的野物也跟著受了擾害“只見青色煙光環繞著一條小人影子,在積雪滿布的山谷林樹之間往來馳逐,縱跳如飛。所到之處,烏魯悲鳴,驚飛逃竄,多半仍被趕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幾隻肥山雞回去,與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並使嬰兒在外多待些時,沒想到她手下這等狠辣。高興頭上,不便攔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嬰兒直把那條山谷窮搜殆遍,方始興盡停歇,天也將近黃昏了。超群一檢點,她所獵殺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點點滴滴盡是鮮紅血跡,再加幾個人來也拿不完。

只得尋山藤樹幹,編成排子,挑了一隻肥鹿、四隻野兔、二十多隻肥山雞,綁紮到上面,順雪地拖了回來。

到家時桓雍正在門前迎候,假說嬰凡是神仙轉世,恐家人讀犯,現在後面為她闢了一問靜室,以供獨居養靜之用。每日仍著超群陪伴,只夜裡分居。超群會意,嬰兒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過野味,領向後室中去。桓妻還想連飲食也給分開,超群牢記妹子之言,執意不肯。夜裡燒些野味,超群與嬰兒一同吃了,陪著又玩些時,勸嬰兒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嬰兒在一起,嬰兒也離他不得。超群恐將武功拋荒,有時當著嬰兒練習。嬰兒初見時望著有趣,也跟著習武,任多難的功夫,一學便會。只是無常性,學不多日,便即丟開,反嫌超群練武,撇她一人氣悶,時常阻擾。超群無奈,只得改到夜裡嬰兒睡後獨自練習。

半年過去,超群方愁日後練武為難,這日剛吃完晚飯,嬰兒便令走出。超群當她想睡,未做理會,不料此後每夜都是如此。這時嬰兒已然長有四尺高下,除相貌醜怪,周身青氣環繞外,看慣了也與常人無異。只脾氣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無一不愛,只要見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順著她,悉為辦到。兩老夫妻心中自是厭惡,幸虧嬰兒無論有甚需索,只向超群討要,永不向別人開口,高興時見人問話還答一兩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還能相安。因母死時忘取名字,人見她形如老嫗,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愛風晨月夕,照例夜晚總強著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連日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交,鄉間飯早,晚飯後天還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納涼,獨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門一看,油燈已滅,室中地上不知何時掘了一坑,嬰兒赤身立在坑內,下半身不動,頭卻忽低昂,忽側忽正,連同雙手起落,做出許多樣式。那身上原有的青氣也隨著時收時發,青氣中迸射出一片光霞,映得滿室均成青色。

光比燈強得多,不似往常只是一幢青霧將人籠住,黑地裡便看不清切。嬰兒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後,除超群外從無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會再來,以為無人窺伺。獨個兒在裡面演了個把時辰,忽然停止,只將身往左側,雙臂也一伸一縮,隨著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動轉。身子煙光全斂,三隻怪眼也全閉上,直似入定神氣。超群也看不出她這舉動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來不能照進。等了一會,無甚動靜,獨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後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見,地皮仍是好好的,並無發掘之跡,看嬰兒神氣,似未覺察,便不說破。夜飯後,嬰兒催走兩次,超群故意延宕試她。嬰兒情急,竟現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個水落石出,到外面轉了一轉,重又掩將回去,伏身室外窺伺。見嬰兒舉動仍和前一晚差不多,只是式樣較多,煙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閉目入定。似這樣接連窺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嬰兒演的像是樹形,一切動作全都摹仿樹的姿態。知她自練道法,與人無害,既秘行跡,若每夜如此窺視,早晚難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窺伺。

又過半年,嬰兒身上青氣竟是由濃而淡,由淡而無,除臉仍青色外,幾與常人無異,超群覺著奇怪,夜往窺探,還未走到,老遠便見室中青霞一閃一閃。正要掩將過去,室中嬰兒已有覺察,青霞遽斂,厲聲怒喝:“何人大膽來此?”超群近來已覺出嬰兒機智絕倫,任何事都瞞不過,既已被警覺,回去反露痕跡,忙即應聲說是當晚無聊,見月色甚好,想來約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輕輕走來,如若睡了,便不再驚動。

總算初被嬰兒發覺,話編得圓,才未十分發作。只厲聲喝道:“我這裡有事,速去田場相候,不許進來。”

超群自然不敢強,到田場上等有兩個時辰,嬰兒未至。不便失約,天氣又冷,正在心煩,忽聽身後“嗤”的一聲。回頭一看,嬰兒正立在一株大樹底下,好似窺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問:“仙姥,怎來得這麼晚?”嬰兒正色答道:“這裡的人只你還好。適才你雖到後屋去,因你以前從未這樣過,想是出於無心。我以後事情還多,但於你家決無妨害。已過之事不說了。以後我如叫你走開,我不喊時千萬不可到後面去。若不聽良言,受甚傷害,莫要怨我情薄。須知今晚來的是你,如另換一人,不論有心無心,我都不饒他呢。”超群見嬰兒說時聲色皆厲,一點不帶平日稚氣,三隻怪眼一齊睜開,精芒遠射,威風凜凜,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臉不認人,哪裡還敢分辯。勉強陪著玩了一會月,各自歸臥。

超群以為嬰兒天性涼薄,已經觸怒,對己不快,日後恐難相處,頗懸著心。次早見面,嬰兒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彷彿昨夜之事已然忘卻。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饒有膽智的少年,自從昨夜以來,越覺出嬰兒神情舉動過於詭秘,又見沒有怎樣怪他,日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窺伺個水落石出。無如嬰兒機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後屋,再被看破,立生事變。因此除每日相見時刻留神觀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轍。籌思多日,苦無善策。

崖腰桑窟正對嬰兒臥室,由上望下,雖然隔著紙窗能看出一點行跡,但離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覺察。只有崖上樹木山石之間藏身之處既多,嬰兒足跡從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徑,即使被她察覺上面有人也易逃避,追趕不上。只要不被她認明相貌,至多相隔過高,看不見室中人的動靜,別的決無妨害,大可一試,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後這面上去,只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為止。過此勢愈陡峭,人不能上,須繞出村外二里,抄向崖背,由一個極險窄的壁夾縫中攀蘿援葛,手足並用,猿行蟻附而上,才能到達崖頂。除這壁縫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間卻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間又有幾處突出來的奇石,上雖艱難,武功好的人,下卻容易。崖頂尤為平坦,松石洞穴俱多。以前只超群兄妹夏秋間常去納涼遊玩,桓雍夫妻無此興趣,佃工們又無本領上下,所以向無人跡,連超群也有年餘未去。

當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擬日間先往探看壁縫故道湮塞也未,無如嬰兒片刻不令離開,走到哪裡都要隨往。平日晚飯吃罷便即分手,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無甚話說,只是二人對燈枯坐。嬰兒偶然也去屋外略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盤算如何去外崖頂窺探,並未覺出有異。直到子時過去,方始辭別出來。暗忖:“日裡不能分身,此時雖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於是走到村外,從崖背面繞去。且喜壁縫依然,無甚阻隔,仗著身輕力健,一會便援上崖頂。正在回想:“今晚嬰兒怎不入定,卻留我久坐?神情舉止也與往日不同?”猛見前面山石似有黃光一閃。

超群心靈膽大,覺出那黃光眼熟,心中一動,忙把腳步止往,身往左側矮松後一閃,留神往前觀察。

時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頂樹下俱是矮松刺柏之類,枝葉茂密,易於隱藏。超群候有片刻,黃光又閃了兩閃,忽然想起嬰兒降生之夜,老道婆靈符所化黃光正與此相似。

山石後面不遠正對嬰兒臥室,下面崖腰便是老桑生根之所,危崖險峻,深更半夜,何來人跡?那光又黃又亮,決非燈燭,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許是嬰兒的對頭來此暗算。

這時超群雖見嬰兒留此,全家不安,父母尤為厭惡,但由於心慕仙業,又目睹一切靈異之跡,牢記妹子臨終叮囑,打定主意用上十幾年的心力向嬰兒結納,以便異日求她引度成仙,因此…念,對於嬰兒異常愛護。嬰兒也對他獨為親近,使超群增加好多希冀。心中儘管疑慮,一旦發覺來了仇敵,立起同仇敵愾之念。明知身是凡人,難免危險,仍想探明底細,設法應付。略一盤算,自把膽氣一壯,藉著崖樹遮蔽,輕悄悄掩將過去。

超群蜇到山石後面立定,探頭一看,只見前面對著嬰兒居室的崖口,站著一個身穿杏黃色道裝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二四歲,手裡持著一柄形似蠅拂之物,面對崖下,神情似頗注意。忽然蠅拂往下一揮,立有萬點金星灑落如雨。緊接著崖下也飛起一股青霞,帶著萬點螢光飛湧上來,迎著金星只一撞,金星螢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卻由青黃星雨中直向少女身前射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嬰兒所放,既已覺察對敵,可知無礙,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豔如仙,月下看去越覺丰神絕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覺生了憐愛,將敵視之心減去大半。一見青霞來勢強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備,先揚手放出一團碗大黃光,照準青霞打去,叭的一聲極輕脆的爆音,黃光爆散,青霞立即縮退回去。同時少女也往後縱退,坐在一塊大石之上歇息了一會,將石側放著的一個二尺來長的黃色兜囊拿起,伸手入內,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隱泛黃光的彈丸,兩手合攏,連搓了一陣。忽然秀眉一聳,仍持蠅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揮。星雨剛剛飛落,青霞又帶著螢光飛起,雙方又是一撞即滅。這次少女發動較快,青霞才現,左手揚處,一團大如栲栳的黃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較前強盛,依舊是一個爆散消滅,一個縮退回去。似這樣接連又是三次,少女所發黃光和下面青霞都是逐漸加大增強,但都分不出勝敗來。只少女面上神情越往後越帶愁急,全副精神貫注下面,竟沒防到有人在側窺伺。

超群為她美色所動,久了竟是越看越愛。因見少女每鬥一次,必退回來坐在石上喘息,然後手向右側兜囊中取寶再鬥。所取寶物大小形式雖不一樣,出手總是一道黃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後一次,少女好似久鬥不勝,情急之下,由囊內取出三粒精光四射的黃色晶丸,其大隻如龍眼,看去甚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兩掂,覺出東西太重,力不能勝,又恐少了不能克敵制勝,先放回囊中兩粒,略…躊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內。照前樣搓上幾搓,兩手各持一粒,倏地縱向崖口。少女這次連蠅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將左手往空一拋,化成一團栲栳大的金光,剛剛飛起,右手晶丸相繼飛出。不等青霞飛上,兩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發,化為數十丈金霞。緊跟著將背上插的蠅拂拔出,連身縱起,只見一條黃影其疾如矢,射向金霞之中,兩下會合,往崖下罩去,光輝燦爛,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色。

超群心裡儘管向著嬰兒,卻也不願少女受什麼傷害。見下面青霞只在少女身光相合時略閃了閃,未及湧到崖口,金霞即蓋將下去,由此便不再現。側耳一聽,崖下靜悄悄的,並無聲息。少女下時面容惶急,已現敗意,此時如已獲勝,定必飛起。嬰兒一向手辣心狠,何況來的又是她的仇敵。雖然愛莫能助,心終懸念,唯恐少女遭了毒手。又待一會,超群實忍不住,見左近崖口生著一株老松,輪園盤曲,勢甚飛舞,除卻生根之處,上半樹幹齊向崖外伸出,正好潛身下覷。輕悄悄蜇了過去,掩身松後偷偷朝下一看,只見一團金光黃氣裹著少女的影子,與下面一片青霞往來馳逐,鬥在一起。再看嬰兒立在崖下,雙手不住向上連指,隔不一會把口一張,噴出一粒青光四射的晶丸,飛上崖腰青霞之中爆散,勢便增強許多。少女幾番乘隙衝下,俱為青霞所阻,左衝右突,奈何不得。

少女金光雖較青霞勢子稍弱,急切問也難分出勝敗,料知雙方勢均力敵。

超群看了片刻,偶一回顧,少女藏寶兜囊尚放原處,並未隨身帶下,忽動好奇之想。

乘著雙方相持不下,趕將過去一看,那兜非絲非麻,不知何物所制,摸去柔軟異常,分量極重,好似地上有甚吸力,直往下墜。超群生具神力,又是家傳武功,從小練習無間,提在手裡,竟覺十分吃力。細看那囊中,除適才少女放回去的一粒黃色晶丸外,僅有兩柄紅色玉刀、一個黃漆葫蘆,看不出有甚奇處。只那晶丸雖只龍眼大小,分量少說也有一二百斤,心中奇怪。

超群年輕,稚氣未退,加以一見少女便自愛好,暗忖:“此女並非以前來過的道婆,不知何故來與嬰兒作對?看神氣,少時她必仍為嬰兒所敗,上來必將兜囊帶了逃走。久鬥無功,也許知難而退,不會再來。這晶丸如此沉重,發出時又有金光,必是一件寶貝。

她既放心將寶物放在這裡空身出敵,必定以為深夜荒崖無人能到,不會失落,走時多半疏忽。我如將寶物取走,她回去發覺決不肯舍,明晚仍要再來此地。那時我伏在來路等候,假說無心拾得,以此要挾和她交往,就便勸說她與嬰兒解卻前仇,豈不是好?”超群想到這裡,因那葫蘆大有尺餘,凸起囊中,由外可以看出,又無光華,便沒有全取,只把晶丸,玉刀取出。作賊心虛,身是凡人,唯恐當場撞破不好措辭,又料定嬰兒不致閃失,偷到手內便慌不迭由原路逃回,先把所盜寶物嚴密藏好。心仍懸念雙方勝敗,有心再探,又因嬰兒恨人窺她隱秘,上次曾經嚴詞告誡,恐被覺察。繼一想:“屋側大樹甚多,雖被屋宇擋住,看不見後屋,雙方所鬥青黃光華卻總可望見。”忙又趕出,擇了一株大柏樹爬將上去,見青霞和金光黃氣已然糾結為一團,鬥了個難解難分,好似功力相等,差不許多。

超群正在端詳雙方勝負強弱,忽聽嬰兒在屋後遙喚大舅,聲音頗急躁,忙由樹上縱落。趕到一看,嬰兒雖仍指揮青霞在與敵人苦鬥,面上卻帶焦急之容。一見超群趕到,急道:“狗丫頭受了仇人指使,欺我初生幼小,前來侵害。現在她那些法寶多已被我破去,只有這點戊土精氣尚難消滅。她由崖上下來,上面還帶有仇人給的法寶不曾用完。

後崖如若有路能上,你可急速上去。這些東西極重,多半不能近土,只一挨近,立被吸住,無法移動,多了你必拿不起。可惜你來得太晚,不曾看見,難於詳說。此去如見上頭堆放著你不經見的東西,便留神查找,只要見內中有拇指大的一粒金丸,急速與我取來,便能制她。餘下的俱無關緊要,多了你更拿它不動。我知你向著我,見拿不走,難免要想毀壞。但這些東西俱有生克,非我親自動手,你不知破法,一動便生禍害,切忌妄動。可恨我年紀大小,不能飛縱上去。你如給我將這事辦好,我便能制仇人死命了。”

少女聞言,想是知道不妙,意欲退回崖去。無如敵人已早防到,嘴裡說話,越發加緊施為,少女竟被青霞絆住,急切問逃脫不得。這時超群只消將所得金丸交出,立可討得嬰兒歡心。一則心愛少女美貌,二則又知嬰兒狠毒,如真照她所說,少女決無生路。

如若推託不能上去,又恐敵人長志,時久生變。只得答道:“我試試去。”說完,故意回身就跑。剛到崖上,少女己然掙脫了身,飛向原坐石側,伸手兜囊中一摸,立即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超群沒料少女脫身這麼快,又無石山遮擋,避讓不及,恰被看見。

因少女神態驚惶,似要向己喝問之狀,不免心生憐愛,一點也沒害怕,反恐嬰兒聽出破綻,忙把手連搖,令其暫退。少女以為超群是由下面剛到,萬沒料到法寶早被偷去,只是情急喝問。見超群一打手勢,知非惡意,立即住口迎上前去。

超群在前引路,又退出老遠,估量嬰兒不會聽見,才悄聲說道:“姊姊,你那晶丸現被一人拿去,請明夜子時前到西面山後崖谷之中等我,也許能有報命,此時尚須向你對頭遮飾,以防覺察。總之,你法寶雖然暫時失落,定能珠還,決不會交與你的對頭用以加害,如想再和她打,卻是難說。你對頭一會便要尋來,撞上好些不便,請放寬心,先快走吧。”少女聞言,意似驚喜道:“你原來是個好人,我甚感謝。但那失去之物,玉刀還在其次,金丸一落敵手,我便要遭慘死。請你轉告那人,只要將二寶交還,日後必有厚報。老妖心狠,謹防覺察兩誤。明夜必來赴約,我先去了。”說罷,帶起一溜黃煙,沖霄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6:01


第七十八回 山川險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愛侶

話說超群眼望少女走後,仍作不知,跑向少女坐處。正待略為耽延,探頭崖口設詞回覆,似聽嬰兒咒罵之聲起自身後,益發故意滿地搜尋。嬰兒一會兒便由來路趕到,見超群東張西望,叫道:“大舅不要找了。”超群假問:“仙姥怎得來此?仇人殺死了麼?”嬰兒憤道:“我當然要制她死命,現在她已拼著受傷逃走了。你今偏睡得這麼熟。

幸你來了,不然她已得了仇人傳授,我又年幼力薄,雖然仇人本來受我剋制,連勝了她好幾次,她又吃了功夫差的虧,不能發揮全力,久了仍是不行。今晚雖然沒能乘空將她金丸盜來一粒,她也不能全部應用,又見我不怕她,還有你相助,未必還敢來犯。日後我元氣逐漸增強,她失了時機,就奈何我不得了。仇人有這忠心徒弟,轉劫容易。她得道在前,日後除她師徒須費我不少手腳,還不知能否如願呢。”

超群見她已不再避忌,乘間探問仙姥和來人師徒到底何仇,如此循環不解?嬰兒先聽他問,沒有則聲,忽然似要暴怒,又復強行忍住,對超群道:“叫你不要問我的事,怎不聽好話呢?實對你說,我對甚人和東西都不喜歡,只對你一人好。還有適才仇敵差來的小姑娘,雖和我打了半夜,我還差點吃她虧,偏會愛她,連我也不知什麼原故。屢次勸她棄了仇人降我,她偏不肯。儘早總有一天把她收了過來,和你做成夫妻就稱心了。

我那兩個仇人,女的已然轉世,將來成就也許還好。她那丈夫卻是惡人,心最狠毒,女的遭劫便為了他。這次必是想把我制服,好為他異日之用。自己不知受了甚傷害,不能親來,又恐我成了氣候,無法可制,把女仇人的徒弟遣來。那小姑娘見她法寶被我毀去,甚是惶急,她那元神定然受著禁制,所以任我苦口開導勸說,軟硬齊施,老是一言不答。

她逃回去難免不受惡人重責,我還可憐她呢。只惜我功候尚淺,不能傳你法寶;否則此時如能代我一行,不特將這可憐人救出,還可將惡人除去,免得女的轉世之後,夫妻重逢,合力與我為難,要多好些麻煩。日前我只料出惡人遭報,在他巢穴中靜養,偏生相隔太遠,那丫頭又不肯說,無從知道底細。報仇除害,非等十年八年以後不可,真氣人呢。”

超群不敢再問,只把話記在心裡。次日偷問父母,俱以一向不去窺探屋後,夜裡只聽嬰兒喚了超群幾聲,別的俱都不知,因恐驚疑,也就沒有實說。嬰兒也不再提前事,仍然一吃晚飯便令走開。超群想與少女相見,聞言正合心意,假意詢問:“今晚還有事相喚沒有?請仙姥先說,以便留心等候,免致誤事。”嬰兒冷笑道:“那男老怪自不能來,又無人可以放心付託。只憑昨晚小丫頭,她已成了驚弓之鳥。今晚不會再喊你了。”

超群暗喜,回到屋裡取了金九、玉刀,欲要趕往後崖赴約。行前忽起私心,恐將二寶還了少女,一去不來,以後無法見面,便把金丸重又藏起,只帶玉刀前往。到了所約谷中,少女已然先在,超群問她怎來得這麼早?少女悽然不答,只問超群:“那兩件寶物代我取來也未?”超群便把玉刀交還。推說:“取寶那人是桑仙姥的好友,但又氣她殘忍,雖將寶物取走,並不使她知道。先恐你拿回去,異日又助仇敵來此擾害,本不肯還,是我再三勸說先把玉刀還你。那金丸他也不要,更不會交給桑仙姥來害你,只等十年後桑仙姥成長,立可交還。只管放心,決無虛話。”

少女聞言,立即花容慘變道:“我今日前來,身無長物,如被敵人知道,立即身化成灰,無葬身之地。就此還被山主疑心,經我再四苦求,才許一行。金丸關係雙方死活存亡,你既和敵人親戚,料不會不知底細。因你像是至誠君於,拼冒奇險來此,不料這等結果。玉刀失去,我已不了;金丸是我師父交我保藏的元命之寶,如何肯舍?昨夜回山,業已備受楚毒,這番更是沒命了。我來時心便怔忡不寧,知有大禍將至,果然應驗,這可怎了?幸而天時還早,那人想必住在近處,請你再代我去求他一次,好歹也將此寶要回才好。萍水相逢,本不應如此一再煩擾,只因此事於我干係太重,事已至此,除腆顏奉求外實無善法。如蒙仗義始終其事,必有以報。”

這一對面接談,超群覺少女仙姿麗質,美豔絕倫,令人不敢逼視,心已沉醉。及見少女芳華悽楚,哀婉焦急之狀,越發憐愛心軟。本想答應,因貪圖多晤對些時,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問:“山主何人?既命姊姊前來,自非外人。勝敗常事,本非敵手,怎能怪人?姊姊也精道法,何況另有師父,就他遷怒加害,令師也不答應,為何這樣怕他?”

少女朝超群細看了一眼,失驚說道:“照此說來,你並不知我來歷底細?難道令親沒對你說麼?”超群道:“仙姥只說令師是戊上之精,已然轉劫投生,你受她丈夫所差。她丈夫是個惡人,仙姥如能得到那枚金丸,便可制他死命,可惜我去晚一步,被你帶了逃走。並說她生平對人無情,除我以外,偏會愛你,昨晚曾苦口勸降。可有此事?”

少女聞言,不禁動容。又道:“我知桑仙姥原比山主好些,無如我身已受制,她又氣候未成,此時愛莫能助,有甚用處?我生平不會說謊,那枚金丸,敵人得去固然可期必勝,如不失落,在這兩年之內,山主只要尋到替人,仍可來此尋仇。有我前車之鑑,所遣的人定比我要強得多,那時先後天戊土精氣一齊並用,雙方勝負正自難料。此寶又非可以消滅之物,除卻敵人收去,便是遺失。也是我自不小心,道淺力微,只說以前曾來窺探數次,知道崖上素無人跡,令親肉體尚不能飛身直上,那些法寶過於沉重,沒有帶在身上,致被人乘隙盜走。回山以後說被敵人收去也可稍好,偏又實說。令親說得不錯,山主乃先師丈夫,實是一個惡人。昨夜已然受他刑責,如不取回金丸,叫我怎生得了?”超群一聽,如把金丸交還仇人,兩年之內仍要差遣能手來犯,嬰兒吉凶莫卜,暗自心驚。仔細盤算,仍以下還免害為是。又問少女山主住在哪裡,叫甚名字。

少女見他只管絮聒不走,好生不耐,無如求人的事不便過於催迫,只得笑道:“住處距此並不甚遠,就在縉雲山中。山主姓風。令親氣候未成,就對你說,也無法尋去。

時已不早,請快向盜寶人求說吧。”超群心還遲疑未定,被她一催,脫口答道:“那人今早已然帶了金丸出遠門去了,至少也須半年才回,行蹤又無一定,如何尋得到他?”

少女聞言,知已絕望,不由大驚,突然變色道:“這卻怎好?想是命該如此,回山就脫毒手也九死一生了。謝你好意,行再相見。”超群見她說時滿臉優懼之色,珠淚盈盈,心中老大不忍,但話已出口,好生後悔。正想設詞挽回,期以異日,只見一道黃光,少女已破空飛去。晃眼無蹤,只得回去,懸念了一夜未睡,老恐少女為己所誤,回山遇害,由此日夕相思,悶悶不樂。

過了些日,忽被嬰兒看破,一盤問,見超群吞吐不肯明言,便發了怒。超群頗有膽智,原非庸流,不知怎的,對於嬰兒由初生不久便生畏心,絲毫不敢違逆。知她機智,搪塞無用,又想乘機探詢心上人的安危,便把心事吐露出來。只隱起那夜上崖窺伺,先將金丸盜走,以及與少女約見各節。超群只推說事前…夜告辭回屋,因見時早,去往村外閒遊,曾與少女遇過一次,一見鍾情,生了愛心。起初只當是近村人家少女遊山迷路,嗣一交談,得知她在縉雲山中居住,有一山主對她甚惡,奉命來此採藥。村女力微,被逼跋涉,並非心願,此次如不能將藥採到,便恐不免刑責。男女有別,時在夜間,她又說是這裡路熟,不畏迷途,無須伴送指點,雖然愛極,未便追隨。次夜聞呼,趕到後崖,見黃光中裹著一人,正是此女,才知她是仇敵派來侵害仙姥的人。自從逃走,一直不曾再來,許已遭了毒手。聽她所說口氣,上次侵犯實系出於無奈。那晚如能將她擒到,逼令降服,常在這裡,免受惡人之害也好,偏又慢了一步,金九沒盜到手,被她滑脫。為此日夕相思,仙姥屢誡不許多問,故此不敢探詢,心中實是放她不下。

嬰兒聞言,喜道:“我只料定仇人丈夫在巢穴中養傷,此時除他最是容易,偏苦幹不知藏處。他那金九乃戊土精英凝鍊,不特可藉此除他,於我還有極大益處,到手不久,立可成道飛昇,不必再在你家鬼混這十多年。我看少女人門不久,仇人便遭劫難,可見本身無甚道力。此來全是仇人丈夫存心不良,拿了仇人留存的一些法寶,想乘我氣候尚淺之時,生擒到他洞中,逼獻元精。異日傷愈,再把轉世妻子度到山中,再借我先天乙木之氣剋制戊土,使我和仇人俱受他的挾制,成全他的道法仙業,為所欲為。偏生仇人死時,他也在場,受了重傷,不能親來。又恐我功候日深一日,久了無法下手,才逼迫著仇人的徒弟代他行事。不料此女道淺力薄,在有許多法寶,只知照他指教依樣畫葫蘆,不能發揮戊土妙用,鬥我不過。看神氣,此女來時必已受了惡人禁制,所以任怎勸說,都不肯應,終於遁走。那夜如將此女擒到,不問降否,只要說出惡人藏處,交出一粒金丸,我便可致那惡人死命,她也永脫魔難。此女生得大美,連我也愛,所以擒住也不會傷害,她偏把我誤當惡人,拼命遁走。幸我沒被惡人擒去。惡人儘管暴虐兇殘,還有好些顧忌,此女命決無妨,不過日受苦難,恐所難免。縉雲山不知離此多遠?我近日正在修煉,下手偏在夜間,所以不能前往。你既想救此女,只要膽大心細,我略加傳授,五日之後便可代往,只不知你有此膽量沒有?”

超群深悔以前不該藏留金丸,致害少女受惡人茶毒,本就想往縉雲山中尋訪,無奈嬰兒不能離開,又不知仇敵虛實深淺,空自憂急,無計可施。一聽這等說法,不但可代嬰兒去未來之患,還可將心愛的人救出水火,不由喜出望外,竟把亡妹臨終不可離開嬰兒之言拋向腦後,當時便請傳授。嬰兒隨令先取桑木削了三枝木箭,同去後屋,將本身之乙木真氣,令超群緩緩吸人腹內,再傳以吐納之功。自己則在夜裡揹人自練木箭。超群急於去救少女,用功甚勤,天分既高,加以從小家傳內功與嬰兒所傳相近,容易入手,到第四天頭上便已純熟,能夠隨意運用。嬰兒見他靈慧善悟,進境迅速,歡喜異常,極口嘉許。夜裡又將三枝木箭給他,傳了用法。

超群第五日一早起身,因隔縉雲山尚遠,任是快走,往返也有數日,敵人又是妖邪一流,明告父母,決不放心,行前假說:“嬰兒現在室中設有法壇行法修煉,以便早日成道離開此間,無須再待多年。但那法壇日夜必須有人坐守,不能離開一步。我因代嬰兒坐鎮,在法成的八九日內,不能與家人相見。崖後一帶,家人更不可涉足窺伺,免得取禍。”為防萬一,並在暗中備好十來大的現成食物放在屋內,把所說假話告知嬰兒,請在自己未回以前不要離開後崖,以免家人疑心。嬰兒也都應諾。

桓雍夫妻本以為嬰兒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事,能夠早去,自合心願。又知愛子與她處得甚好,不過與嬰兒一同食宿幾天,料無妨害,毫未想到別的。超群自覺佈置周詳,話說得巧,便嬰兒不能守約,出來走動,也不致啟家人疑心,甚是高興。那枚金丸未對嬰兒說實話,不敢獻出。帶在身旁,又恐到了仇敵那裡挫敗被奪,以後更無制敵之策。

意欲尋到仇人巢穴,當時能憑嬰兒傳授,將惡人殺死,救出心上人,一同回來,話自好說;如若仇敵厲害,不能如願,或是心上人已然遇害,逃了回來,再假說親人虎穴盜出,獻與嬰兒,不特少女之仇可報,嬰兒對己必更嘉許:因而沒有帶去。

超群恐為人見,徑由屋後援上崖壁,仗著家傳輕身功夫,憑藉壁上藤蔓援附,以及崖下高林掩蔽,一路攀蘿援葛,直達村外,然後擇路往前途趕去。行時曾由老桑生根的窟穴經過,鼻端忽聞一縷異香。回顧妹子埋骨之地,似有一株矮樹,樹根還有微光。因天漸亮透,佃傭已漸起身,急於上路,便自走去,並未回頭細看。所去縉雲山在浙江處州府境內,相去武夷起身之處有好幾百裡,中間山險水阻頗多。超群從未去過,幸而人甚聰明,早好些日便由佃傭口中將途程探詢詳細。上路不久,又遇兩個慣在浙閩交界往來的小商販,知道去縉雲山的途徑,問出有兩條山路,險阻雖多,比較稍近。又練有一身武功,遇到難通之地,可以翻山援崖而過,食糧、銀錢又都帶得充足,一切俱不為難。

沿途加緊馳行,只兩天工夫便到了處州府轄境內。

途中遇人,屢次訪問,均說處州境內大山雖多,縉雲山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大山名叫仙都,卻是雄深幽秀,久傳靈蹟,有仙都百景之名。超群只得沿著縉雲江邊找去。

找到傍晚,偶然發現仙都盡頭有一勝境,名叫小赤壁,正臨縉雲江邊,由此起便入仙都。

心想:“縉雲許是古時山名也未可知。”一鼓勇氣,連歇也不歇,乘著月夜,便往山中走去。

那仙都山為括蒼山的支脈,舊傳為黃帝乘火龍上升之處。兩山相距六十里,由括蒼起,山脈蜿蜒起伏,至仙都而蔚然大觀。迴環二三百里,景物幽秀,自來仙靈窟宅,大小山巒洞穴不知凡幾,一夜之間怎能尋遍。加以超群年幼地生,山名又與少女所說不甚相符,心中著急。過了小赤壁,見前面石壁橫亙相連,峭拔千仞,甚是雄峻,岩石本是白紅相間,條理井然,宛如刻畫,月夜看上去隱泛金紫光華。頭上是晴空一碧,時有片雪飛降。空山寂寂,四無人蹤,景絕幽麗。超群由嬰兒口中間知仇敵精通道法,住在有好景緻的山洞以內。當地景物如此清妙,山洞又多,惟恐錯過,上來便留了心,一路窮搜過去。

始而只要見是個洞穴,不論大小,均不肯放過。找到半夜,除在各洞穴中驚起好些狐兔之類外,少女和仇敵的影跡絲毫不曾發現,超群沿途趕來又未怎歇息,雖有一身武功,也覺疲乏不支。再由高處回望來路,縉雲江就在足下,月明如晝,江邊木筏舟楫,人家村舍,歷歷可數。再望去路,卻是山巒聳秀,峰嶺雜踏,一望無際。才知入山未深,僅在臨江一帶盤旋。心想:“修道人所居多是遠隔塵俗,決不肯住在鄰近村市之地,不該上來便把主意打錯,枉費心力,白耽延了半夜。”好生悔恨。略歇了歇腳,取出於糧,就著山泉吃了一個飽,二次上路。又鑑於前失,非遇上像一點的洞穴,不再窮搜,專一擇那幽僻險峻之處尋去。無奈仙都山水靈奇,步步勝境,超群又恐遺誤,剛走過去,忽又覺出左側峰巒峽谷仙景不殊,似有異處,重又返身折回。這些地方多半看去不遠,路卻難行,上下攀援,費了無數手腳趕到,卻又撲空。下去吧,心裡又放不下。本打算沿途順便探查,到了山深之處再行加細搜索,經此一來,多了好些往返跋涉,依然沒走出多遠,反而更耗精力。眼看月落參橫,計算山程,還沒走完五分之一,連第二次預定的峰頭都未走到,人已累得精疲力竭,不能再走,便就一片松林之內席地坐下。一時情急,發了童性,氣得直哭。疲極之餘,不禁倒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山中夜涼,超群睡不多時便冷醒。立起一看,殘月將墜,水星猶懸樹抄,知離天亮已近。自覺精力稍復,振起精神又往前走。本擬越過前面一片峰巒,到此山深處,哪知山環水復,崎嶇曲折,走出五六里便岔入歧途,左旋右轉,怎麼也找不到一條向通前峰的路徑。所經偏是山中風景最惡之地,灌木載途,野草塞徑,連好一點的樹木都見不到一株,形勢不是高峻,便是窄陋卑溼。知道敵人決不會住這等所在,間或遇到洞穴,也懶得入內探看。哪知越繞越遠,最後繞進一條峽谷裡去。谷中形如一竇,外有草木隱蔽,極不起眼,超群本已走過,沒想進去,嗣因繞行時久,尋不到原路,意欲到高處獠望,無奈那一帶危崖削立,藤蔓不生,無計攀援。不知怎地繞退回來,發現谷口對面有一孤峰,勢較傾斜。跑將上去一看,來時所見山峰和所經之地,已看不出在甚地方。正凝眺發急之際,偶一眼望到對面大山,好似中裂,隱現溪谷平野,若有人居,景頗幽勝,心中一動。忙跑下去沿著對崖尋找,往返兩次,才將那入谷小竇找到,小小心心地鑽了進去。

前段谷徑甚窄,滿地刺荊雜草,黴腥蕪穢,刺鼻難聞。先已遙見內景,覺出有異,依然賈勇前行。連經好些艱難險阻,彎彎曲曲進約數里,方覺谷勢開展,一轉折間忽到盡頭,前面峭壁排雲,又是無路可通。心疑走錯了路,正在懊喪,隱約聞得伐木之聲自壁後傳來。暗忖:“自從入山以來,只小赤壁近山一帶略有山民居住,以後山景雖佳,並無人跡,連野獸都不多遇。這等偏僻所在,怎會有人伐木?許是無心中走到敵人巢穴也說不定。”恰巧在右壁有藤蔓四垂,上面半截石形磊砢,可以攀升,又與正面危崖通連。便輕悄悄援將上去,繞向危崖頂上,伏身下視。

超群只見崖後乃是一片桑林,樹幹均不甚高,有一白衣人影在內往來隱現,伐木之聲便由此出,相隔過遠,也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超群猛想起桑樹是嬰兒的本命,沿途所見野桑甚少,偶遇一二株,也是多年老樹。下面樹木看去比那白衣人高不多少,分明是近三四年前所種。來時嬰兒曾說,此去敵人巢穴,如見以桑木做甚奇怪事物,可按所傳法術,用木箭毀去,勿令存留。下面田無一畝,卻種了這一大片桑林,大不合情理,又不見有人家,越看越覺奇怪。

超群再看下降之路,那危壁來的一面雖然壁立,沿壁這面卻有幾層極陡峭的噔道。

超群一身武功,自然容易下去,便一層層輕輕縱落,掩將過去一看,桑林一帶的崖壁竟是凹進去的。樹只八尺高,果是三四年的新種。佔地約八九畝,由外種起,直到崖凹,剪伐甚是整齊。白衣人已不知何往。忽聽女子悲號之聲由裡發出,悽苦異常。越發心動,忙趕進林去一看,崖凹雖深,到頭處只是石壁,並無洞穴,不似供人居住之所。形勢高大,由樹空中望去,一目瞭然,哪有人影。超群細聽哭聲似在地底,心想裡面另有地洞也未可知。正待循聲潛入仔細查看,忽聽遙天破空之聲。抬頭仰望,一道淡黃光華正由東方飛來,似有往林中下落之勢。超群不敢大意,忙往側面大石後一閃。身才站好,黃光已向崖前降落,現出一個裝束奇詭,背插三支鋼叉,腰佩寶劍的黃面道人,落地先在林中看了看,面現獰笑,走了進去。

超群人本機智,見那道人生得虎面鷂睛,闊口鷹鼻,相貌兇惡,從來未見,忽想道:

“嬰兒曾說那惡人也甚厲害,只因身受重傷,不能行動,所以才可相機行刺;否則休說此行兇多吉少,必不成功,上次如若親來,連嬰兒也未必抵禦得住,這裡形勢極像惡人巢穴,妖道既能在空中飛行,本領可知,即使不是惡人傷愈出洞,也是一個厲害同黨。

父母只生一子一女,前年姊死,悲痛至今。現已衰年,只我獨子,我又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倘有不測,父母豈不痛殺?”想到這裡,心氣漸餒,沒敢冒昧深入,只伏在石後想主意。

超群聽到女子哭聲,心如刀割。不一會哭聲頓止,微聞暴喝之聲,當是心上人受完了刑,正被惡人喝罵,正在留心靜聽之際,猛覺有人在身後拉扯了一下,嚇了一大跳,慌不迭手按木箭,偏頭回望,不禁驚喜交集。剛把口一張,話未說出,來人已伸出纖纖玉手,將超群的嘴捂住,在耳邊低語道:“此非善地,東邊坡後有一土洞,在那裡潛伏等我。此地四處設有埋伏,再來便要發動,千萬耐心等我,不可再出:“說完把超群一推,急催快走。

原來這人正是超群心目中想念的少女,上兩次相遇俱是匆匆在月下晤對,哪有如此親切。當時只覺少女耳鬢相接,吹氣如蘭,嘴唇著手之處柔指蔥纖,溫香涼滑,由不得神情飛越,只管將鼻微嗅,盡情領略,哪還顧到別的。直到少女說完,把手放開,將他一推,走了兩步,才想起話未十分聽真。又不捨就走,想要回去時,少女忽然變色,把手向外連揮,不住頓腳,一面偏頭回望,神情甚是惶遽。超群見她憂急膽小之狀,好生憐惜,不忍拂逆,只得往外跑去。出林回望,少女已急匆匆往正面崖凹中跑去。跟著桑林中便冒起十來道黃光白氣,匹練一般在樹梢上往來交織,知道厲害。依稀記得少女所說藏身之處是在東面坡后土洞,少時還來相會,便一路留心尋去。

那土坡相隔當地約有三里,中間隔著一道小溪、一片松林。到處破陀起伏,草莽縱橫,路頗難行。超群尋到坡後一看,迥與來路荒涼之景不同:名雖土穴,實則經過人工修飾,向陽開戶,甚是明亮爽朗。洞在坡的中腰,四外俱是原生古林木,奇石怪松羅列其間,景頗幽勝。洞口大隻數尺,日光正照,內裡極為整潔高大。說是土壁,卻不知是何物磨製,通體作黃金色,光潤如玉。對著洞口,有一細草織成的蒲團。另外有一幾一榻,皆是土製,與壁同色,而光滑溫潤過之。壁間還嵌有一面與人一般高的橢圓大鏡,非金非銅,似水晶而非水晶,不知何物所制,晶明瑩澈,無與倫比。鏡前有一土墩,似是供人照鏡之用。

超群初人,不甚留意,以為室只一間。久候少女不至,一時無聊,因覺洞壁奇特,想查看到底是否土質。忽在無心中發現正面左側有一長方形的空格細線隱現壁上,格內壁色微深,格旁近線處有兩小孔恰可容指,好似以前是一小門。試將大、中二指伸入孔口,用力往外一拉,竟未拉動絲毫。暗忖:“自己已用了十成力,這一拉,哪怕一座實心的鐵壁,便拉不動,這兩小洞也須有點破碎,怎會紋絲不動,是何物質如此堅硬?”

越想越奇怪,又用力往裡推了推,彷彿覺得方格內有點活動,可以推進去。放手細看,壁紋仍是平的,當是料錯,也就作罷。

又候片時,超群漸覺飢疲,取出乾糧吃了個飽。洞中無水可飲,出洞尋水又恐少女走來,不敢離開。吃完便用糧袋當枕,往榻上一倒,睡到了午後,少女仍然未來。口乾舌燥,實實忍耐不住,重又爬起,在室中轉一轉。暗忖:“看洞中情景,少女所說地方決未走錯。既令我在土洞等候,偏是久等不來,口又渴得難受。天已傍晚,何不留點心沿途迎去,早點見面問明,下手將人救了回去,省得父母萬一發覺自己出走,心中憂急。”邊想著心思,往洞外走去。

超群本以為嬰兒所傳桑木箭,無論多堅厚的山石均可攻穿,惟恐少女回洞晤面,打算用箭在壁問留下一行字跡。因口渴難忍,又想起少女分手時面帶驚遽之狀,也許又出甚事、正受惡人凌虐,心裡一著急,不暇再顧別的,縱身出洞,便順原來途徑往危崖桑林跑去。途中尋些溪水喝了,一路留神查看,並無人蹤,遍地草莽荊棘,全不見有人行途徑。有的地方連自己用家傳踏萍渡水的輕功,由草樹之上飛過去都極艱難,如換常人,簡直無法通過。以為少女往來必是御空飛行,不走地上,並未覺出有異。眼看雲色低迷,落山夕陽只剩一輪紅影出沒掙扎於遙空暗雲之中。山風颼颼,驚砂四起,光景昏茫,大有風雨欲來之兆。超群知道山中氣候百變,照此沉陰,一會天色便暗下來,除卻危崖虎穴,更無避雨之處。離洞時因恐遇見少女,當時下手殺敵或是挾以同逃,時間匆迫,不及重回土穴,便把一個夜裡防寒的小衣包帶在身上,少時下雨,連換都沒法換,好生髮急,越把腳步加快。

一會趕到林前,只見煙光已然斂盡,超群料定那是準備煉來侵害嬰兒的妖法已然撤去。一眼瞥見林內又有白衣人影出沒,當是少女在內,心中大喜。因少女適才催走迫切神情,恐有連累,不敢造次。意欲試探著先打一照面,能進再進。剛往裡一探頭,正趕上白衣人也回過身來。方覺不是心上人,那白衣人已然看見超群人影,趕了出來。超群見那人也是一個少女,只是生相甚醜,白衣又極寬大。知道蹤跡已然敗露,忙欲逃走時,醜女忽將手連搖帶比,追出林來。超群心想:“這裡人俱會法術,逃也無用。事已至此,轉不如相機行事,或許還可以探出心上人的吉凶底細。”便把手伸人懷緊握那三支木箭,立定相待。

超群方覺對方手勢似無惡意,醜女已然趕近,回望瞭望,悄聲笑道:“你是找我秋雲妹妹的麼?她早就想會你去,無奈今天山主有事,分身不開。這還不說,最糟的是你那藏身的土洞本是我師父臥室,本來除卻我妹和我,一向沒人去過。今天偏來了一個狗道人,強逼山主說出我師父停靈藏寶之所。山主現時不能行動,雖會法術,不是那狗道士的對手,適才已由地道前往。妹妹知你在內必要撞上,縱可推說不知你是仇人所差,是自己來的,你這條命亦保不住了。知你為她來的,小小年紀,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辛苦艱難,才得尋到,如今為她送命,心怎不痛。兩次想拼一死前去救你,又受不起山主刑罰,急得直哭。不料你竟無心躲過,再好沒有。休看那狗道人能夠制服山主,比我師父卻差得多。洞中到處都是禁制,那最要緊的所在連山主也無法進去,那狗道人必然白去一趟,掃興而返,回來也許無臉再鬧。我比秋雲妹境遇好得多,山主對我放心,出入隨意,不似她不能出林一步。這林中設有戊土、庚金禁制,你千萬不可妄進,土洞也不可回。秋雲妹大約不到夜裡不能分身,你可藏在那邊崖夾縫裡。等我先給秋雲妹送個信,叫她放心。等狗道走後,我再通知你,你再回洞等她。只要秋雲妹稍一得空,必去尋你。

“她近日受不住磨折,幾次想逃。一則她孤身一人,世上半個親人俱無,逃出去無處投奔;二則她又受了山主仙法禁制,不逃不過受點苦痛,一逃被山主發覺,將禁法一發動,周身便似火焚,比在這裡所受還慘得多,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被逼回來。當師父未死以前,山主不知怎的看出秋雲妹將來必要背叛,始而想將她處死,收去魂魄,為煉寶幡之用,後又想將她送給一個同道惡人為妾。師父雖聽山主的話,卻因為秋雲妹執意不從,才得保住。

“起初師父受了山主的愚。山主想聚合五行精英,按先後天生克妙用創立道統,並且不知師父成婚以前與人所結仇恨,強著師父同往西海磨球島離珠宮盜取少陽神君的丙火奇珍。不料少陽神君手下男女門徒個個厲害,法寶沒有盜成,反吃木火相生的禁法困住。師父本心不願傷人,為救丈夫,迫不得已,強用自煉元精護住山主,用先天戊上遁法衝出重圍。去時連毀了對方兩件法寶,仇怨本已結得不小。逃時更不該聽信山主慫恿,暗用后土神珠將少陽神君一個心愛女弟子打死。此後十多年師父才收秋雲妹為徒,當時山主恰好去南海採藥,三年未歸。回來一見痛惡,是因秋雲妹與那被殺女徒相貌有幾分相似之故。

“誰知秋雲妹並沒背叛,倒是仇人自在宮中將功行修煉圓滿,親身趕來為徒復仇,師父遇害遭劫,山主也被仇人反客為主,將他困在地底洞壁之上。總算師父預知大劫難免,事前有了準備,人雖身死,形神尚均保住;又在遇害以前明白了山主奸詐,那藏寶之處始終未向山主說明。師父死時我二人同在桑林地洞裡面,師父一面命我和秋雲妹照她所說埋藏法體,一面對著被困壁間的山主說:‘你屢說秋雲叛我,我本來不信,日前為應大劫靜中參悟,也似不為無因,但我極愛此女。你這十多年內身雖不能行動,法力尚在。我轉劫以後,除非她實憑實據真欲背叛,否則如害了她或無故凌踐,我異日歸來決不甘休。’說完並要山主立誓,元神方始離體。

“上次她失去了一粒寶珠,本要處死,因為只是臨敵疏忽,本身並無叛跡;又因山主雖然打著將來制服師父的主意,無如自身尚未復原,異日能否如願實是難料,惟恐師父劫後回來無話可答:便只給秋雲妹受了些苦,沒有把她處死。這一逃正好被他藉口,焉有命在?留在這裡受盡禁毒,度日如年,也是難熬。所以不逃則已,要逃必須通盤籌計,謀定後動,決不能再被山主捉回才行。前日我見她受刑可憐,己然商量好一個善法,可破山主的戊土禁制,不必再用乙木之寶。若再能為她尋一安身之處,靜等他年師父轉劫重來,山主好謀敗露,師徒相見就好了。

“我先聽說有人窺探桑林,當是仇敵派來的奸細,如不舉發,被你將林中禁法破去,不但是她,連我也脫不了干係。是她力說你是為她而來,決不至於料錯,我才立意助她脫此苦海。你務必要實話實說,不可隱瞞,否則休看山主不能行動,由林側起直達地洞,到處都有埋伏。我也不是無能之輩,我愛秋雲妹,更愛我師父。明知山主兇惡昧良,依然在此忍受,不肯離開,便為師父轉劫重來的頭幾天,有用山主之處。我如想逃,早和秋雲妹一起逃走,秋雲妹也不會還在此受罪,等你來救她了。我長得醜,雖沒人愛,卻是知恩感德,心口如一。因感師父昔年大恩,業已立誓守護師父遺體法物。你救人,我必助你。如真受她仇敵所差,趁早休想。

“我和秋雲妹也曾說過,她所失的法寶現在你朋友手內,那東西一落到仇敵手中,便可制山主和我師父於絕地。她如不懷二心,我自然助她到底,即使此去降了仇敵,若是為事所迫,我也不怪她。如若獻功討好,引敵入門,我便立時和她成仇,以死相拼。

照她說,你這次金九並未帶來,不似要尋師父遺體遺物的晦氣,我還不甚相信,後來與你見面一看,那金九果未帶來。否則此寶一落敵手,萬無輕放之理,就自己不能前來,也必傳你用法到此暗算。可見以前你答應秋雲妹不使此寶落於敵手的話並無虛假。

“其實桑仙和我師父本非深仇,全是山主一人之過,又是桑仙克我師父。此仇不是不能解免,你二人回去,如能向桑仙勸說,解去這場仇怨,再勸你那朋友將寶交還,我師徒固是感激萬分;即或不然,也請守定前言,不來侵害,免我只顧對不起師父,與秋雲妹同歸於盡,那你二人就悔無及了。”

超群本來手伸懷內,握箭戒備,因聽醜女這等說法,敵意漸消,便把手縮退出來。

醜女說到未兩句,忽對超群腰間注視,意似有甚警覺。方要開口,崖凹以內暴喝之聲又起,忙道:“那惡人回來了,決不至於再去。你藏在這裡易於被他看破,雨快大了,你仍回洞等候比較穩妥得多。可是你不會飛行,走時蹤跡務要隱秘,以防那惡人走出來發覺。”說完,側耳聽了一聽,面上突現憤色,將腳一頓,一片黃光閃過,便已無蹤。

超群自然喜出望外。耳聽凹內爭吵甚烈,並還雜著二女叱罵之聲。細查醜女起初所指藏身之處,原是崖壁間一個裂縫,外面甚窄,如非自身瘦小,直鑽不進去。尤其是裂隙甚多,由內可以側望桑林,外人決看不出。心念秋雲,知她半夜始能前往土穴相會,意欲查聽片刻,便鑽了進去。這時夕陽已沒,雨雖不大,天色遲暮。滿空濃雲迷漫,冷霧沉沉,甚是陰晦。山風凜冽,超群的身上又被淋溼,寒冷難耐。所幸壁縫頗深,裡面倒還乾燥,外面無甚可看,便在裡面席地坐下,留神靜聽。細聽了一會,也沒聽出所以。

外觀天色愈暗,想起再不趕回,少時天黑雨大,就是從小練就目力,這種荊棘遍野,泥沼縱橫的生疏山路,也是難走。

超群剛想起身迴轉土穴,忽聽崖凹中男女喝罵越厲,好似雙方已然動手。超群因知山主不能行動,適自空中飛落的妖道法術高強,人甚兇惡,必是適去土穴尋寶不得,重向山主逼索,因起爭鬥。惟恐二女遭池魚之殃,越聽越放心不下,已然手握木箭,打算乘著二虎相鬥之際,冒險入內窺探,相機行事。忽聽一聲怪嘯由崖凹中傳了出來,隨聽醜女喝罵之聲。側轉臉一看,聲隨人出。先是日間所見妖道,滿面鮮血,頭髮披散,周身煙霧圍繞飛將出來,破空便起,跟著桑林內三色煙光交織如梭,紛紛拋起,齊向空中射去。白衣醜女也己追出,在林中往來出沒,看神氣似是想用林中煙光將妖道困住。只惜發動稍慢,妖道已被遁走,只腳底掃中了一下。那妖道似知道厲害,怒吼連聲,連頭也未往下回看,竟自逃走,神情甚是狼狽。

超群因見秋雲沒隨醜女追出,不知有無受傷,醜女相隔又遠,不及呼問,只好回身轉入,空自懸念一陣,無計可施。天已黑透,崖凹內自妖道一走,便無聲息,枯守無聊,縱身出去,便朝土洞跑去。雨勢雖然稍小,遍地汙泥水潦,路越難行,又因先見秋雲一身縞素,與冰肌玉骨相與輝映,點塵不染,容光流照,本已自慚形穢;少時見面,再要弄得通體水泥汙溼,豈不招她厭憎?就說在衣包內還有兩件可換,鞋卻沒處找去。只得隨處留意,查看經行之處,提氣運力,施展家傳輕功絕技蜻蜓點水身法,在黑暗中辨識途徑,由荊棘密莽之上,一路躥高縱矮,連蹦帶跳,朝前飛駛,端的費力不少。途中好些地方均須繞越,天黑如墨,看不準落腳之處,不敢朝前縱落。

超群約行半個時辰,累得遍身是汗,才趕回東山坡后土洞之內。知心上人性喜清潔,恐將洞中玷汙,先在洞外附近叢樹問尋了樹枝,將鞋底幫上附著的汙泥剔掉。忽想起洞中無有燈燭,必定黑暗,秋雲來了只能暗中相對,看不見人。於是又將長衣脫下,將衣包裹好,擇一突枝掛上。再取火種點燃一根油紙煤,打算尋些枯松枝,編扎火把照亮。

偏生當地林不茂密,又在雨後,都是溼淋淋的,一根合用的枯枝也沒有。又料秋雲快要到來,心方愁急,無意中尋到洞口。超群見洞中似乎甚亮,疑心二女已至,點起了燈燭,又驚又喜。剛要跑進,忽想起未換穿長衣,又慌不迭跑回原處,將衣包取下。急匆匆連包都顧不得解,伸手把由家中帶出備而未換的一件新衣抽出穿上。用紙煤一照,鞋底泥雖剔去,汙痕猶存。恰值樹側有一小窪積水,急切間無處去找布擦,便就先脫下來那件溼衣,在窪裡蘸了水,向底幫上亂擦了一陣。擦完,鞋幫越發溼透,但自覺乾淨順眼。

惟恐二女等久不耐,接連幾縱便到洞口。還沒走近,便覺洞中明亮異常,高興已極,便喊:“秋雲姊姊等久了吧?”身便往裡縱去。

及至到了洞內一看,果是通明如晝,映得滿洞都成金色,只是不見一個人影。超群先還疑是二女來過又走去,留有燈燭等照亮之物在此,心甚懊喪。再看上室內仍是原樣,並未添甚物事,也未留有人來過的痕跡,好生奇怪。細一觀察光的來源,竟是由壁間那面橢圓形非銅非晶的明鏡中發出。因那光華越離鏡近越淡,光散而不聚,彷彿如氣一般瀰漫全室,無處不到,卻看不出一絲煙霧形跡,連左右兩面一齊映照,越離鏡遠光頭越強。而全洞土壁、榻幾、用具都是金子一般色彩,本有光澤,鏡光照上去反射過來,恰好兩下里融和,若不細心領略,直看不出光源所在。超群因料此鏡必是神物異寶,心中驚奇,不時對鏡凝望。又去榻上歇息了一陣,估量天已深夜,不知二女適才到底來過也未,一時無聊,又去鏡前對鏡閒立,苦思秋雲,盼她到來,手卻不住摩攀鏡子,心想:

“此鏡到底何物所制?怎會與壁齊平,嵌得如此工細平整?直似整面壁上磨出這麼一塊,除那一圈橢圓形的鏡心與壁不同外,通體看不出絲毫嵌砌之痕。”一面盤算鏡的質地來歷,一面想念秋雲。

隔不一會,超群又對鏡自言自語,低聲默祝:“秋雲姊姊,都是我不好,該死,累你在此受盡苦處。現在我拼了性命,千里迢迢來此救你逃走,怎麼還不見來啊?天神見憐,由我把你救出虎口,我什麼都不想,只想將來得桑仙姥引度,使我兩人能夠成仙,一同修煉更好;要是沒這福緣,不管夫妻也罷,姊弟也罷,如能生生世世守在你身邊,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我有甚福情願都分給你,你要有甚夙孽罪過都由我代你承受,但求地老天荒,片刻不離,我就心滿意足了。”似這樣自言自語,越想越玄越情痴,索性走向蒲團上跪倒,面向洞外,把這些心事對天求禱起來。

超群獨個兒胡思亂想搗了一陣鬼,又到鏡前對鏡說道:“寶鏡啊,你在這牆壁上,我秋雲姊姊不知被你照了多少次。現在我老想她,還不見來,你要真是神物,就把她以前的影子現將出來,使我先看些時候,省我想得心痛,我就感激你了。”連說了兩三遍,那鏡子果然顯了靈異。超群正在相思刻骨,如醉如痴之際,猛瞥見秋雲的亭亭情影,絕代容光,竟由對面鏡子裡突然現出,由遠而近對面走來,自己身影反而不見。眼看意中人春山淡鎖,王頰含嫣,眼神微餳,明眸欲涕,顯出一種似喜還愁,未笑先悲之狀,越顯幽豔欲絕,不禁愛極欲狂。因自鏡中無端出現,遠遠走來,知是誠心感召,寶鏡通靈,示此奇蹟。惟恐如水月鏡花,一現即逝,不能盡情領略,飽餐秀色,哪裡還敢旁瞬,只把雙目註定鏡中麗影,口中仍視告道:“寶鏡啊,你真個靈異,把我秋雲姊姊影子現出來了。你索性把人情做到底,等她本身到來再撤去,讓我看個夠,愛個夠吧。”

超群說時,方覺鏡中人影越走越近,漸漸玉顏相對,香澤微聞,愛極忘形,忍不住喊得一聲:“好姊姊,想死我了!”身子往前一撲,猛伸雙手往前便抱。剛想起鏡中所現只是人影,猛覺手伸上去並無阻隔,一下竟抱在實質上面,玉體嬌柔,宛然在抱。心方吃驚,耳聽嬌叱道:“你瘋了麼?”緊跟著臂間一振,胸前被人推了一把,迷離倘恍中驟不及防,幾乎跌倒在地。退了幾步,定睛一看,懷中所抱的人已然掙開,鏡裡愛寵竟是真身站在面前,不知怎會由鏡子裡走了出來。超群當時驚喜交集,出於望外,口呼姊姊,正要上前剖陳心曲,忽然想起適才把鏡中人當作幻影,不特語多唐突,最後舉止尤為輕狂,許多不合,她必定生氣無疑,腳往前才走了一步,連忙縮退回來,心中又急又愧,偷覷秋雲神色,果是玉顏微沉,滿面嬌嗔,星眸含怒,望著自己一言不發,越發惶恐,無地自容。好容易千辛萬苦,眼都盼穿,才得見面,略慰相思,卻被自己冒失,粗心唐突。她不知自己只是滿腔熱誠,鍾情痴愛,並無邪念,必當是個輕薄無賴,自己便把心挖出來也未必肯信,如何還肯看重隨了同逃?一時情急傷心,流下淚來。

超群正在悔恨萬端,不敢仰視,忽聽對面撲哧一聲。急忙抬頭看時,秋雲面上梨渦初斂,似剛笑過。見超群看她,微微嘆息了一聲,便往鏡前走去。超群已知寶鏡是她來路,看出鄙棄自己,似要走回,不禁慌了手腳,不暇再顧別的,竟飛身縱向鏡前,將背朝鏡攔住去路,跪下說道:“好姊姊,我實不知是你真身,當是寶鏡顯靈,不料冒犯了姊姊。儘管打我罰我出氣,千萬不要再走回去吧。”秋雲站在鏡前,掠理鬢間秀髮,也不理睬。超群見她怒容雖斂,翠黛猶顰,不知是嗔是喜,急得不住口地求告,把前言連說了好幾次。秋雲這才款啟朱唇,從容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如此壞法。惟其是在背後,才見人心。這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一個才見兩面的陌路人謬託知己,視若骨肉,才至於此。如今我已到了絕路,虎穴不能再回,須你相助始可脫難。靦顏求人,情甘受欺,還有何說?快請起來,我見不慣這樣子。”

超群聞言,急分辯道:“姊姊不要生氣,我自頭一面起,便由心中敬愛姊姊,這是實情。但也只是盼望能和姊姊剛才所說一樣,當作骨肉看待,永遠守在一起,不捨離開罷了。如有甚壞心,神佛在上,叫我死無葬身之地。”秋雲也不還言,只叫起來說話。

超群看出秋雲意解,並未深惡痛絕,便撒賴道:“我雖做錯了事,心實無他。姊姊如還生氣,心存芥蒂,不把我當作知己骨肉,我寧跪死在這裡,也不起來了。”秋雲又嗔道:

“你明知事在緊急,這樣要挾,還說不是欺我?”說到“欺”字,眼淚花一轉,凝眸悽然,意頗傷感。超群慌不迭起立答道:“姊姊千萬不要生氣,我起來就是。”

秋雲見他惶恐之狀,也不禁破涕嫣然,微笑道:“你既怕我傷心,起先放穩重點多好。”超群道:“也是我運氣不好,先對鏡子求告半天,姊姊俱未聽見,單單未幾句話說得放肆一點,恰被姊姊走來聽去。我又只當是寶鏡顯靈,一時情不自禁,鑄此大錯,鬧得有口難分,真個冤枉。姊姊只要早來一會,聽我說出心事,就知我不是壞人了。”

秋雲笑道:“你一人在此發瘋自言自語,還當我不知道麼?你磕頭禮拜,埋怨人的時候,我便來了。因取師父遺留的法寶點交與尤師姊,耽誤了些時。事完又陪尤師姊回洞,才行走來。你那些沒遮攔的瘋話已全聽去,不然的話,我就擠受磨折苦難,也不會理你的了。”

超群一聽,知道心跡已明,立時轉憂為喜,高興道:“姊姊既然知我心跡,可以消氣,對我好些吧。”秋雲道:“人心難測,口說無憑。看你前半心意還好,就我由鏡中初出現時所說那些也還無妨,後來卻是跡近輕薄,不似正人君子所為,不能不令我心生疑慮。我對你如何,現在還拿不定,須看你將來行為如何。”超群見她薄怒輕嗔,隱含幽怨,雖覺仍是美中不足,但好容易面上現了一點喜容,惟恐再說下去又有觸忤,只得嘆道:“姊姊不相信我,那也無法。日久見人心,遲早總使姊姊明白便了。”秋雲道:

“正事不說,只說這些閒話則甚?我問你,既對我如此心誠,那你此來到底是為我,還是奉了桑仙之命,來尋山主,與我師父為難呢?”超群道:“我日夜思念姊姊,只恨自己是凡人,桑仙姥又不令離開一步,在自終日愁急,無計可施。日前幸被桑仙姥看破,盤詰詳情,我才婉轉陳述,得以獲准來此。行前她並煉了三支桑木箭,傳授制敵之法。

聽桑仙姥口氣,對姊姊固是極好,便對姊姊的師父土仙,也非深結不解之仇。曾說木能克土,但土並不能克木。全是惡人貪慾大重,妄想煉那五行大法,乘她桑仙姥氣候未成之際,慫恿土仙設法暗算。不料害人未成,到時土仙受了孽報,惡人也連帶波及。他不能親往加害,便派姊姊前去,不料所留靈符反為桑仙姥利用,躲過一場天劫。覆命姊姊前往暗算,仍未成功,因此桑仙姥痛恨山主切骨。只惜金丸沒有得到,否則不必等她長大成了氣候,此時即可遙為禁制,使惡人和土仙的遺體法物毀滅,永除後患。”說完,又將木箭取出與秋雲觀看,說了用法。

秋雲見了桑木箭,驚喜道:“日間見面匆促,當你私來,不知身有此寶。後來師姊和你說話,覺出你身有乙木精氣,因值妖道正和山主翻臉,匆匆趕去接應,不及細問。

師姊偷偷和我說,你既身帶法寶,必奉桑仙之命而來,心有叵測。如若真與師父有害,必須下手除去,不能以私害公。是我力說不會,並對她說你為人誠實,即使真奉師命而來,也能聽我勸說,決不致下毒手。再者上次失去的那枚金丸尚在你朋友手內,你如遇害,必將此寶交與桑仙,合力為你報仇,豈非大禍?最後我又向她起了決不叛師的重誓,並將師父交我收存的遺寶奇珍交出,她才允許助我逃走。我先已在隔室留心查看,果然你乙木之氣甚重。本來師姊仍不放心,惟恐她走以後我為你所動,用你所帶法寶加害師父法體。幸而你搗鬼,我聽你只想救我同逃,連說幾次均未露出惡意,方始相信走出。

我知桑仙下手狠毒,話出必行,你又受她挾制已慣,並是奉命前來,一定不許空回,儘管救我心切,對於這些機密必不敢洩。更恐那枚金丸也落在桑仙手內,如若以此行法加害,師姊為人言行如一,追原察始,必不見諒。我因此老懸著心,想不到你真個對我至誠,毫無虛假。照此說來,那金丸之事桑仙至今還不知道嗎?”超群見她信賴,心花大放,便答:“金丸之事,桑仙姥始終不知。這次我二人一同逃回,只要那人一回山,立可交還與你。”秋雲道:“我現拿它實無甚用,將來仍可交師姊保存,還與師父吧。”

超群聞言,忽想起此寶如還敵人,豈不與嬰兒有害?秋雲曾說事在危急,只顧談話,還未提到走字,驚問道:“姊姊不說事急麼,怎還不走呢?”秋雲道:“山主此時正在入定煉神,要到明早才醒。我承尤師姊相助,已將他禁我的法術破去了多半,還有一點牽纏,只要逃出三百里外,他就發動禁制也無奈何。我每日神思不寧,略為頭痛身熱,並無大礙。我不知你身帶法寶竟是制他之物,所以害怕,非早逃出不敢放心。現有這三支木箭,不特可以從容起身,還可用它將禁制全行破去,永無後患。只是尤師姊老想留著山主,為他年接引師父之用。我深知這人狼子野心,他因自身不能行動,一切須人,又疑心我要背叛,知尤師姊感激師恩,死無二志,可以利用,時以甘言相誘。尤師姊也明知他不是好人,多半靠不住,但以為師父將來有用他之處卻是真的,因此不肯除他。

本來我這次逃走,尤師姊還擔著一點責任。我們如用此箭偷入地穴破那禁制,便可推說敵自外來,將我救走,與尤師姊全不相干。

“無奈你奉桑仙之命而來,雖然本心專為救我,她卻是想假手於你除卻山主,去一隱患。如不把我救走,你還可推說敵人禁制厲害,無門可入,或是尋不到地方。你如單把我救回,她的事一點未辦,回去如何交代?至不濟,也須將山主設法預備復原之後尋找桑仙晦氣的陣法破掉,帶點信物回去,桑仙見了,才不至於見怪。這事原又傷不著山主,偏他生性忌刻多疑,惟恐有人暗算,那陣的旗門除將來制敵外,還兼著防身之用。

日裡交我和尤師姊照他所傳祭煉,一到夜晚入定,便移在他坐榻前面,將他護住。共是三座旗門、一個主幡,主幡又插在他的肩上。如能順順當當將幡盜在手裡,自可成功,不致和他爭鬥;否則他身雖死,好些法術均能使用,我二人萬敵不過。這三支木箭雖能制他,但是此寶厲害,一發不可收拾,山主難免不死箭下。事後尤師姊如能見諒還好,一,個不由分說,疑我和你勾串,有心背叛,師父所有法寶俱已交她手裡,如全施展出來,卻是無法抵禦,豈非弄巧成拙?為此作難,想不出妥善之策。

超群因對秋雲情深愛重,一心專注,只盼攜手同歸,竟忘了此來使命,被秋雲一說,猛然提醒。桑仙姥忌刻情薄,對己此行期望甚切,秋雲在她只是附帶公文。寸功未立,只將心愛的人帶回,照她平日為人行事,休說自己討不了好,連秋雲也必不見容,不由惶急起來。略為盤算,便對秋雲道:“來時桑仙姥曾經料到敵人厲害,除三支木箭以外,另還傳有臨難脫身之法,我只顧姊姊,還忘了說。就此回去,決不寬容,但盼能夠暗中得手最好,如被警覺,說不得只好一拼了。”

秋雲道:“事是隻好如此,其實尤師姊為人所愚,傷了山主,便可給師父除去本來隱患,即使尤師姊不肯相諒,日後也會明白。但是此寶厲害,無論尤師姊怎樣逼迫,只可用一二支抵禦防身,切不可傷她性命。如能應允,我便同你前去;要不的話,由桑林中起直到內洞,奇門遁甲重重禁制,不知底細的人休想擅入一步,你日裡所以能走進去,是因恰值我正在林中將禁制止住,忽然山主呼喚,匆匆入內,未及施為,乃是…時湊巧;否則你縱持有乙木之寶,也不能走到洞底。只有鏡中這條通路可以直達,我不引導,你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去法?”超群道:“我蒙姊姊不棄,以後無論甚事,全聽姊姊作主,要如何便如何,焉有不聽之理?只借時間太緊,急切間傳授,不能運用,否則我早將此寶交與姊姊,我只跟在身旁,省得姊姊疑慮多好。”秋雲自覺已試出超群對己心志專一,言聽計從,決無違忤,也頗高興。說道:“我原信得過你,只恐此寶厲害,到了緊急之時,你發了急無力自制,使我做出負心之事,不得不問明白。既然如此,這就同去好了。”

超群聞言大喜,便請引導。秋雲隨令超群隨在身後,自往鏡前立定,伸出一雙素手朝鏡上推了幾推。隨見晶光閃閃,起了一層雲圈,鏡中一對人影便已不見。秋雲把手一招,往裡一縱便已人內。超群忙跟著追蹤,只覺四外前後煙霧冥濛,煙光閃爍,全無阻隔。遙望前面,彷彿甚深,看不到底。超群覺著奇怪,方欲詢問,秋雲令與並肩同行,只聽她說,不要多問,到時須照所說行事。超群自是唯唯應諾,便不再問。

鏡中道路本在若虛若實之間,行時好似被一種力量托住,並非實質。超群見心上人並肩偕行,意態親密,好生高興,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偷覷秋雲玉貌,飽餐秀色。秋雲似也覺察,嫣然低語道:“你這人不大好,我也是人,又不是沒見過,有甚看頭?”超群見她沒甚嗔怪,涎著臉笑道:“我也不知怎的,看見姊姊就心裡喜歡,越看越愛看,簡直一刻都捨不得離開,真看得比我性命還重得多。”秋雲笑道:“哪有此理?萬一不幸,不能常在一起,我要是死了呢?”超群笑道:“姊姊如有不測,我決不獨生。有人害你,我便和他拼命;要是壽終,我便追了去。好歹死生,都在一起,地老天荒,決不分離。”秋雲佯怒道:“胡說,我明大便死,看你跟去不?”超群正要答話,忽覺語意不祥,忙改口道:“姊姊靈根慧質,神仙中人,萬無此事。真要天地無知,神佛無靈,我必從死,以便一路投生,仍在一處,長相廝守。”

秋雲道:“你這好心我不希罕,我不要你死纏。我自知命和名字一樣窮薄,恐不免身遭慘死。你根骨甚厚,早晚必有仙緣遇合,如能到時引度,使我不致墮落,就足感盛情了。”超群道:“就我能夠成仙,沒有姊姊我也不願。但求同死同生,寸步不離,休說做人成仙,便做鳥獸蟲魚也所心甘,等你投生,再去引度。就是此時學成道法,叫我在中間分別許多年,我也不願。”秋雲嗔道:“照此說來,我墮入畜生道中,你也願意?

來時才說聽我的話,原來是哄我的。”超群當她真生了氣,忙分辯道:“我自然聽姊姊的話,只不捨分離罷了。姊姊精通道法,人又這麼好,決不會死,何苦說這種叫人聽了傷心的話?”秋雲道:“但願我不死吧,前面不遠便到,不要說了。”超群沿途行來,曾見有兩處地方金光閃閃,旋轉不休,與來路一樣,只是光色不同,並且也強烈得多,像是通往左側的一條甬道,心中奇怪,因秋雲不許亂問,也就沒問。一聽將到,初臨大敵,自是謹慎異常,立把精神振起,將三支桑木箭拿在手內。秋雲道:“呆子,時候還早著呢,事情不一定便像我想得那麼糟法,此寶與戊土相剋,威力頗大,洞底盡是戊土之寶,一個不巧,就許惹出事來。雖然你不行使,還是收緊些好。”超群因來時桑仙姥曾說,敵人洞內禁制重重,進去時木箭必須緊握手內備用,以防險難突然發生,不及應付。雖聽秋雲之言,將箭藏入懷內,終不放心,手仍握緊。

又行不遠,突然身子往下一沉,降落有四五十丈高下,忽見前面也是一面橢圓形的鏡子。秋雲一面搖手噤聲,一面領著超群走到盡頭,跳將出去,方始現出平地。超群看那地方也是一個土洞,所有頂壁都和先前土洞一樣,金光輝映,到處通明。只是地方要大得多,有好些門戶,一切陳設用具均頗精美異常;二人走過兩間洞室,由一甬道走出,地勢漸漸往上高起,連經了兩處門戶,均未入內。快要走完甬道,秋雲忽把超群止住,引向右側一間大不盈丈,內中只有一個大蒲團的小室內,手指超群坐下,側耳聽了一聽,獨自往前面走去。

超群當她前去探道,少時即要回轉,不料等了一會未回。因秋雲示意,若她不來,不許離開,也就不敢去尋,輕輕掩向門側,探頭一看,前面不遠是一間極大的洞室,陳設得更是富麗已極。雖看不見全室景物,照那勢派,必是秋雲所說山主的居室無疑。留神窺伺,看不出所以然來。越等越沒動靜,惟恐秋雲禁制不曾全撤,入內時恰值敵人轉醒,將她禁住,失陷在彼,不禁憂急起來。勉強又等了一會,實不放心,便由小室走出,試探著往甬道盡頭那間大室中走去。

進門一看,好似主人宴居行樂之所,几榻用具固是華美,並還設有琴瑟絲竹等類樂器,五光十色,無不精雅,人卻不見一個。緊靠左邊洞壁有兩個小門,俱都開著一半。

門厚寸許,質色均與牆壁一樣,都是獨扇,卻沒門樣,邊上各有兩個手指大的小洞眼。

當中還有一門關得嚴絲合縫,緊密異常,直似一片渾成的金牆。上面畫著一個長方形的格線,如非左右兩門開著作比,決看不出那是門環。超群這才想起東山坡土洞壁上方格果是門戶,聽二女口氣,那土仙的遺蛻和許多法寶必在其內。心動了動,正盤算哪一間是對頭居室,忽聽秋雲掙扎喘息之聲隱隱傳出,不禁大吃一驚。側耳一聽,似由正中門內傳出,情急萬分,不暇再顧什麼兇險危難,急忙趕向前去,先伸左手,用大、中二指緊掐門邊洞眼,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拉,雖覺比東山坡洞中壁門要活動些,仍是拉它不開。耳聽秋雲在裡面已帶哭聲,聲音甚細,隱約可辨。暗忖:“初來時秋雲在內受刑以及對頭喝罵之聲,連洞外都能聽到,現在怎在洞內聲音反如此細小?”好生不解。

超群因見左右兩門一開向內,一開向外,意欲雙手齊上,用力往裡猛拉一下試試。

那三支木箭本在右手握著,匆迫之間竟由懷中帶了出來。猛然靈機一動,想道:“秋雲曾說乙本之寶專能剋制戊土,這裡明明是就地下泥土挖掘出來的洞穴門戶,卻是堅如鋼鐵,明逾晶玉,精光燦爛,到處通明,想必也是戊土精英凝鍊而成,何不用手中木箭試試?”念頭轉完,立即如法施為,運用桑仙姥所賦乙木精氣,將兩箭交向左手,右手拿了一支,朝門縫裡插去。五行生剋端的奇怪,一道青氣射向門上,那麼堅厚的一扇大門,立似烈火溶雪一般,隨著箭頭所指之處紛紛消溶,轉瞬由上到下殘缺了一大片。超群目光所及,首先發現對著中門有一短榻,榻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面容俊美的道裝少年,在那裡閉目入定,榻前三面俱是黃光圍繞。秋雲櫻口裡含著一面三尺來長的黃幡,身子已被一片黃氣纏緊,那黃氣像有知覺一樣往回拉扯。秋雲把幡含在口中,勻出雙手,不住亂搓亂放,也發出一片黃色煙光相抗,身子也奮力往外強掙,好似將幡盜到手後,身便入伏,被戊土之氣困住,受盡苦痛;又恐驚醒對頭,不敢高聲呼救,一味喘吁吁拼命想要掙脫,看上去神情苦痛已極。

超群見狀,早已心血沸騰,百忙中將腳一踹,那門立即踹開,跟著縱將進去。秋雲臉正朝裡,準備施展全力脫出羅網,沒想到超群會跟蹤前來,並還悟出土木相剋妙用,攻穿正門,深入禁地,等到聞聲回顧,瞥見超群趕到,又驚又喜,知他為己情切,不顧厲害。忙用手勢攔阻,已是無及,超群人到箭到,乙木精氣早朝榻側射去。秋雲纏身的黃氣,連那旗門上發出來的煙光,被青氣一撞,全部消滅。

秋雲見對頭尚未驚醒,好生歡喜,剛剛縱出,拉了超群要往外逃跑,忽聽榻上厲聲怒喝:“大膽賤婢,竟敢勾引外賊,背叛師主,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超群聞聲驚顧,榻上兀坐的少年已然回醒。方覺少年相貌如此俊秀,語聲怎如此粗俗暴厲?說時遲,那時快,少年話才出口,身後便有兩股淡黃色淡煙從對面飛來,同時門前黃光一閃,那扇破門立即失蹤,無路可出,上下四外都是灰黃二色光煙潮湧而至。超群初經大敵,未免驚慌,又正拉著秋雲,不及施為。幸而秋雲深知箇中玄妙,一聽呼喝,便知上當,情勢不妙,忙把手上黃光放出,恰好護住全身,才得勉強敵住,未受侵害。榻上少年見難取勝,怒嘯了兩聲,又由口裡射出一股黃氣圍繞上前。二人立覺身外黃光受了重壓,眼看支持不住。

超群手持三箭,望著秋雲,靜候發令施為,一見事急,還未開口,再也忍耐不住。

又見敵人煙光強盛,不知木箭靈效如何,方欲取一支試試,手中木箭忽然無故震動。匆匆不暇思索,照著桑仙姥所傳口訣,取了一支木箭,對準敵人發將出去。一道青色光氣剛剛脫手,只聽榻上一聲暴喝,瞥見煙光影裡,敵人口內又飛出一團灰色光華,將木箭擋住,不得前進。超群頓覺身上所受重壓越緊,幾乎透氣不得。再看秋雲,已是滿面淚痕,玉容悲苦,超群一時情急,大叫道:“我和你這狗妖怪拼了!”隨說隨將手中雙箭連同來時桑仙姥所傳法力全部施展出來。

秋雲不料他會有這等厲害,又驚又喜,急喊:“弟弟,快將三箭收住,莫要全上。”

說罷急收護身黃光時,兩條青氣夾著兩道慧星般的芒尾,已然電掣而出,聲如裂帛,所過之處,休說敵人煙光,連秋雲所放黃光也幾乎全部消滅。就這煙消光滅,重複原狀的一剎那間,榻上少年只慘號得一聲,便沒了動靜。超群三箭也已收回,見室中煙光盡掃,適才進來那扇破門隱而復現。想不到無意中完成了一件大功,回去見了嬰兒桑仙姥足可交代,端的心滿意足,高興非常。正催秋雲速走,秋雲已朝榻前奔去。超群隨同趕過去一看,榻上少年仍是端坐如生,乍看仍似生人,只頭上命門炸開一洞。用手一摸,竟如酥了一般,化成粉末,隨手倒塌。

秋雲前後搜索遺物,找了一會,忽由少年懷裡搜出一塊古玉符,立即驚喜道:“這是他多年來處心積慮暗算師父的真憑實據,被我搜到,他年再見師父,不愁沒得話說了。

榻下有一小洞。”內藏好些珍寶。事已至此,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乘著尤師姊別室參拜神光之際,全部取走,免得留在這裡,被日裡那妖道尋來生心,於尤師姊不利。此時心跡未明,又無法和她分說。”說罷將手一指,那座色如黃金的土榻便已移動。秋雲見榻移動甚緩,面上神情似甚焦急。約有半盞茶時,才離開了臥榻原處。榻下面仍是金色土地,只當中有一圓圈。秋雲囑超群在上面少候,自己走向圈中,手掐法訣一劃,一陣黃煙冒起,人便由圈中下降。地上隨陷了一個三尺方圓的洞穴,俯視煙光瀰漫,什麼也看不見。

又待片刻,秋雲才滿頭香汗,慌不迭地飛身走出,喘吁吁笑道:“我知時已不早,只當師姊快醒,難免爭執,居然無事。且喜大功告成,此非善地,我們快些走吧。”話才出口,猛然滿室金光黃雲,耳聽一個女子聲音大喝道:“背師叛主的賤人,果是欲擒先縱,暗下毒手,竟中你好謀詭計,今日和你們二人拼了。”二人聞聲驚顧,竟是醜女趕來,滿臉殺氣,手持長劍,戟指怒罵不已。秋雲見狀大驚,忙也放出一片黃光敵住。

無如醜女勢盛,二人驟出不意,應付又稍晚了一步,未免相形見絀。超群見狀大驚,忙欲取箭抵禦,被秋雲一手攔住道:“尤師姊只是一時誤會,當我有心叛師,等我把話和她說明,她就放我們走了,木箭太厲害,放出去便不能由你心意,萬動不得。”超群只得住了。

秋雲隨向醜女說道:“師姊,你先不必生氣。你素來最憐愛妹子的,妹子今日實逼處此,你偏不曾眼見,使妹子有口難分。不把話說明,表明心跡,我決不逃。千萬請你暫寬一線之路,就要處治,也等妹子把話說完以後,免你和上次一樣認錯了人,事後悔恨。”醜女只管手中掐訣,一意施為,聞言連理也未理。眼放兇光,怒視二人,似要冒出火來。秋雲一面奮力抵禦,一面喘吁吁急口分辯。剛說前情不到一半,醜女倏地一聲獰笑,便從千百重煙光中隱去。急得秋雲力竭聲嘶,直喊:“師姊不可如此,你我多年患難骨肉之交,連容我說幾句話的香火之情都沒有麼?你要明白,山主那麼大法力尚且如此結局,我只是感激你屢次相救的恩意,寧死也不願傷你,若是真要走時,我們並不是不能呀。”耳聽地底醜女喝道:“我已看清你叛逆的行跡,任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拿定主意不再上當了。”

超群聽那語聲發自地底,漸說漸遠,好似醜女正由地底往下降去。等秋雲二次哭喊師姊,重述前言,更無迴音。覺得醜女乍現時來勢異常猛惡,雖有秋雲所放黃光護身,但比適才少年所用煙光威力更大,全身都被逼緊,幾乎不能轉動。及至醜女隱去,煙光儘管濃烈,身外倏地輕了許多,一點也不感到難受。秋雲卻是花容失色,珠淚縱橫,神情萬分著急,好生不解。超群心憐愛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秋雲,勸慰道:“姊姊你還愁苦則甚,尤師姊已然走去,如今她那黃光也被姊姊敵住。不聽良言,由她自去,好在日久見人心,傷感則甚?還是由我用木箭破去戊土禁法,衝出去吧。”

秋雲任他摟抱,也不相拒。聽到後來,忽把眼淚拭去,苦笑著問道:“我知你對我一往情深,只不知適才同生死之言是否出於肺腑?”超群急道:“我能與姊姊同死,決不願一日生離,焉有假話?你沒見適才尤師姊禁制那等難受,我氣都透不出,只要一舉手,便可脫身,因為姊姊一攔,情甘受罪,都不敢違嗎?”秋雲見他如此情深,越發傷心,回身用一手抱住他道:“我真對不住你。也不知前生造了多大的孽,受盡千災百難,好容易可以脫出火坑,偏又多心,惟恐對頭將來因制師父的鎮物和法寶遺留在此,被日間妖道走來發覺,不特尤師姊要為此受害,而且師父他年也永無超生之日。有心取走,不料晚了一步,被尤師姊闖見,不容分說,將我二人困住。我如沒她,早已身遭慘死,生魂受了惡人禁制,萬劫不復;這次又是她一力相助:怎能反恩為仇?說不得只好把這條命交給她。我是應該如此,你卻因對我情深,無辜被我連累,叫我做鬼也難瞑目。如尤師姊不下絕情,或桑仙姥木箭威力稍次,也好想法,偏都各是絕手,只一發便不可收拾,無路可走,這卻怎好?”邊說邊哭,甚是悽慘。

超群愛秋雲甚於性命,如何見得這等情形,一面盡情撫慰,一面問:“現無異狀,尤師姊難道還比山主厲害?我們不過不肯傷她。除非安心坐以待斃,怎見得就跑不脫,說出這樣話來?”秋雲悽然道:“你哪裡知道。我初意只想破了對我的禁制以後,再將對頭所煉陣法破掉,好與你一同歸見桑仙,以免寸功未立,回去受責,本心不願殺死對頭,所以將你攔在外面,獨自冒險行事,意欲兩全,真個不行,再作計較。好在對頭正在入定,尤師姊又為師父拜參行法之際,時光足來得及。那破禁之法我又深知,先前只因尤師姊膽小,恐被對頭覺察,再三攔阻。我得脫身已是喜出望外,多的罪都受了,何在這三兩月的有限苦痛?又不是熬不過來,也就罷了。

“這次回來,滿擬下手容易,至不濟也只知難而退,人決不致失陷。哪知對頭深心險詐,別有陷阱,連尤師姊也被瞞住。頭次逃出,如非知機,聽了尤師姊的攔勸,當時便會闖出禍事,休想還能和你相見。總算我臨事謹慎,上來只管得手,一點沒敢大意。

等我盜了主幡,破去旗門,眼看就竟全功之際,忽然埋伏發動,將我困住。當時對頭已然警覺,因是疑心尤師姊同謀,想以我為餌,捱到尤師姊來援,再下毒手一網打盡,所以裝作入定未醒,卻在暗中運用禁法使我受罪。我一點也不知道,仍恐你來傷他。妄以為我身帶兩件防身法寶,又知這類戊土禁制,只要無人主持運用,便可以掙脫,所以始終奮力掙扎,沒有出聲呼救。剛剛覺出不妙,有點支持不住,你便趕來將我救出,無意中將對頭殺死。

“現在尤師姊當我真是師父夙仇轉世,有心背叛,恨已切骨。師父法寶十九在她手內,這還無妨,最厲害的是這裡全洞俱是戊土精英所萃,全陣樞紐便在尤師姊居室祭壇之上。只須如法施為,這一片大小數十間洞室全都化為青黃二色的毒沙,夾著地火風雷,除剋制它的乙木真精外,真仙也難抵禦。因她事前沒有準備,這間土室又有對頭劫灰和遺物,還想保存原樣,所以我們在此室內只被煙光困住,不覺稀奇。實則她去時已將你上次所見兩枚金丸,連同別的法寶,一齊施展出來。我們不走出去,暫時還好,只要一到外面,受制更甚,逃更休想。尤師姊平日對我雖好,對敵卻極狠毒。此時必是回到地底居室,等發動好了陣法,再親自到此運用,逼我二人出去,再目睹我二人死時慘狀,消她憤恨。我便仗著這件法寶全力抵禦,也只能支持上個把時辰就沒命了。”

超群聞言,暗罵醜女狠毒愚昧,悲憤已極。強忍怒火答道:“那也不見得,我除這三箭外,還學有遇險逃命之法。姊姊不過是不願傷她,難道我們單逃命還不行麼?與其束手待斃,何如試他一試?”二人先前匆匆相見,超群亟所敘闊,表白心曲,對於嬰兒傳授,語焉不詳。秋雲始終當他是個凡人,只憑那三支木箭護身制敵,不知超群已能吐納乙木精氣。超群已是一心在秋雲身上,只知撫慰憐愛,死生均置度外,別的全未顧及,這還是無心說出,秋雲聞言,驚喜道:“先聽你說要用木箭破法衝出,我知此箭威力,恐傷尤師姊,鑄成大錯,所以不肯。照此說來,你共總學了幾天功夫,難道桑仙竟肯把她本身乙木精氣傳給你麼?還是別的法寶呢?”超群便把來時嬰兒如何傳授說了。說未一半,秋雲大喜,忙止住道:“我明白了,隔牆有耳,不宜全洩。趁尤師姊未來,你速行法開路逃走吧。”

超群便問往何方逃走。秋雲把眼往北一看,嘴裡卻說道:“此時我們已入重圍,出去道路全非。我看東方為乙木正位,還是往東方逃走為是。我抱著你走,以免迷途。”

說時又朝北方使了個眼色,將超群的手捏了一下。超群會意,一手和秋雲互相摟緊,將三支木箭插在腰間,面向東方,手掐靈訣,如法施為。運用嬰兒所賦乙木精氣,張口一噴,便有一股青色煙光噴將出來,將全身包沒。倏地側轉身軀,手向北方一指。青光剛剛湧起,待要斜飛上去,忽聽醜女怒喝:“無知狗男女,已成釜底遊魂,還敢逃走,今日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超群聞聲回顧,醜女滿身俱是金光烈焰環繞,正由身後追來,披頭散髮,目射兇光,神態甚是猛惡,大有不能並立之勢。本來青光初起,身外黃色煙光便似奔雲一般朝前衝去,身上為之一輕。醜女這一現身,倏又大盛,四外菸光又復緊緊逼近,雖不似秋雲先時抵禦那麼壓束得氣透不轉,要想衝盪開去,看去卻也不是容易。

秋雲見醜女手中還持有兩枚金丸,知道要逃已是無望,忙將超群止住,返身哀告道:

“尤師姊,我適才說的話並無虛言,你一定要我性命,那也無法,但是此事實系由我一人而起,與超群無干。他還有父母,你如能放他逃走,我便由你處治好了。”醜女戟指怒罵道:“不要臉的賤人,你用這類苦肉計,當我還似從先上你當麼?你見被我法寶困住,明知小狗是個凡人,山主被害乃是沒有防備,那三支鬼箭只能暗算那不能行動的人,不能傷我。先是連笑帶說,假裝約了情人同死;見打不動我心,語氣裡又故示恐嚇,好似那三隻木箭比仇人來了還厲害,並非不能逃走,實是感激我幾次解救,不願恩將仇報,全是一片好心;及見我始終沒有應聲,知道望絕,無可挽回,才現本相,打算冒險逃走。

不料我回去發動完了禁制,便即暗中趕回,看你搗鬼,什麼鬼蛾伎倆全都被我識破。我這樣說,你必不服。我來問你:你既感我恩德,欲以一死明心,為何這小狗一說除三箭外另有逃生之法,你便立時喜出望外?還恐我禁制周密,迎頭堵截,用那聲東擊西之法,舍卻東方正路,想出我不意,改走北方相生之路?如非我察覺尚早,看破詭計,幾乎被你漏網。你只知用木箭恐嚇我,卻忘了你上次奉山主之命去尋仇人,還是與她親身對敵,她都沒奈你何,何況本人未來,只把新練的三支木箭交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狗,難道還能把我怎樣不成?今日之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已無須假仁假義,一任小狗有多大法力,只管施展出來與我對拚,我死了都不怪你。”

秋雲不等說完,已氣得渾身抖戰,顫聲高叫道:“尤師姊,你大辜負我們的好心了。

聽師父說過桑仙功力高深,只因初生不久,難施全力,由滿歲起,多一天,便增加若干功力。再者上次對敵,實是桑仙有心容讓,想收服我,不肯傷害,否則當時便沒命了。你這樣血口噴人,我卻不肯恩將仇報,使超群發揮全力,自明心跡,還有何說?我只請你放走超群,我自認前生孽重,半生苦難之餘,還要遭此不白之冤。”說到這裡,氣已接續不上。醜女搶口啐道:“無恥賤婢,還要花言巧語。你是叛師首惡,小狗是兇手,我如何肯容他逃走?你口口聲聲說小狗法力高強,不肯施為,我如就此殺死你們,顯我不通情理,還便宜了惡人。既這麼說,我使你們再多受點報應,暫緩你們須臾之命,有甚本領,速使出來;否則我便催動戊土禁制,使你們臨死以前還要身受活罪。”說罷將手連指,那四外的黃色煙光便如山壓一般擁將過來。

超群眼看心上人受醜女盡情辱罵,冤苦填胸,沒法分訴;四外菸光壓迫越來越緊,又和以前所受差不多少:本就急怒交加,只因秋雲看得醜女甚重,又曾答應甘與同死,不肯違逆,雖然強自按捺,心中悲憤已到極點。後來醜女說完,將手一指,一股黃氣打將過來。秋雲因離開超群挺身在前,護身乙木精氣較薄,雖未打中身上,但是二氣相撞,震動劇烈,秋雲又當冤苦悲憤之際,沒甚防備,一個吃不住勁,“哎呀”一聲,往後便倒。超群一把抱住,急忙低頭一看,已然滿面淚痕,閉過氣去。超群當時一著急,心神一分,四外的戊土壓逼又加重了兩倍,不禁勾動怒火,恨極了醜女。暗忖:“照此情勢,就用三箭也未必易於逃脫。醜女如此心毒可惡,乘著秋雲昏暈,何不還她一下,就死也出出這口怨氣。”一想到死,忽又觸動父母年高,身是獨子,如何死得?心念動處,越發想和敵人拼個死活。當時氣往上撞,把心一橫,一面運用乙木精氣抵禦,一面回手取下三箭,厲聲怒喝:“無知醜鬼,秋雲姊姊苦口良言,你偏不聽,非要自尋死路。再不滾開,放我們出去,叫你和山主一樣屍骨無存。”

醜女也是該當數盡,明明見自己施展全力,對方護身乙木精氣並未壓倒,只略為蕩了蕩,超群一運用,反更強盛起來,仍然絲毫不知戒懼,反而想要楚毒敵人,以快心意。

大喝:“小狗不必著急,你們未劫還沒到呢。你那情人只是弄巧成拙,又羞又怕,無顏見我,急暈過去。她的罪孽還沒受夠,哪能便死。你看這個。”隨說,金丸脫手飛出,立化為一片金黃光華,當頭罩下。超群已是引滿待發;又見敵人滿臉獰厲狠毒之色;且聽嬰兒說過,那三枚金丸乃戊土精英所萃,多用一九便加好些威力,如若三丸並用,只管木能克土,也難破它。因而一覺壓力加重,不由情急,怒從心起,徑將桑仙姥的傳授全數施展出來,首先將三支木箭迎面發出。木上相剋,如磁引針,三道青色煙光飛向那金九,雙方一撞,叭的一聲,金黃光華立化煙雲,四下飛散。跟著青光在空中轉了一轉,又朝醜女飛去。

醜女和秋雲一樣法力有限,兩枚金九無力並用。因為恨極敵人,正待將第二丸相繼發出,見狀大驚,才知秋雲不是虛言。當時又驚又急,痛惜悔恨,慌了手腳。百忙中想起金丸乃師父轉劫再生時安身立命之寶,關係甚重,一丸已早失去,一丸又為超群所破。

又見箭光來勢厲害,四外戊土禁制隨著箭光轉處失去靈效,紛紛消散。同時敵人身側青光大盛,不敢再用金丸抵擋。自料凶多吉少,滿腹悲憤,一面發揮戊土煙光抵擋,一面且逃且高叫道:“秋雲妹子,我先是開門引鬼,後又因一時氣忿自取其禍。你如念在以前情義,千萬不可再令你那情人損害師父遺體法物。”

這邊秋雲原是情急冤苦,受了一番大震,一時暈倒,稍停便已回醒,聞聲驚視,見狀大驚,拉住超群跳腳急叫:“弟弟快收箭。”超群性剛,恨極醜女。心想:“留著終是秋雲與嬰兒之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除了此女再說。”聞言故作張皇,盡力去收,暗中卻不用力。本來箭光已快追上醜女,就真心收轉也未必來得及,哪再禁得起略一耽延。只聽一聲慘叫,醜女在煙光中手腳亂舞,往後便倒,三箭歸一,已是穿胸而過。

秋雲放聲大哭,不顧命地飛撲過去。超群也將三箭收回,因四外黃光雖散漫無力,但依然濃厚,惟恐有失,也忙跟蹤趕去,一看醜女已成了一堆劫灰。秋雲哭問前情。超群推說醜女逼迫大甚,自抱秋雲欲求同死都不獲允。後來實受不住,才虛聲恐嚇說:

“你再不給個痛快,此寶飛出便悔無及了。”說時她正放出那枚金丸,化為一團黃光,盪開護身青光,、快要壓到身上。正在奮力抵禦,也不知是寶箭通靈隨心而動,還是木土相剋自生感應,那木箭忽然飛出,想收已收不轉,姊姊便醒了。

秋雲因超群情甘同死,實是真心,適才迷惘中雖似聽他向醜女呼喝,並未聽清,也就信以為真。知道醜女咎由自取,難怪超群,悽然說道:“我以前實是幾次三番仗她活命,人是極好,只是性情乖謬,固執剛愎,不辨賢愚,運數該終,遭此大劫。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休說良心上說不過去,另外還有兩層難處。

“你所殺的山主名叫韓修,原是左道妖邪之士。師父不知怎的孽緣遇合,與他結為夫婦。當時他並不像現在年少美秀。只因這廝既貪且狠,因聞人言天蓬山頂靈嬌仙府小藍田內產有許多長生不死的靈藥,但是此山遠在東海極邊,高與靈空仙界相接,中隔十萬裡流沙落滌,自山麓以上又有數萬丈火山玄冰之險,仙凡足跡皆所不至。宮中主者和門下弟子,得道多在千年以上,道法高強,非有土木精氣煉成之寶護身,由土遁上去,不能妄人。韓修便乘師父遠出訪友,盜了她兩件法寶,偷偷趕往天蓬山。用師父所傳戊土遁法,費了三日三夜工夫潛達山頂,居然將小藍田靈藥苑尋到,得了一枚藍田玉實,服食下去。他因見苑內滿是瑤草琪花、靈藥異果,又見對方乃少年男女,一派祥和安逸氣象,看不出有甚法力,自己隱身右側試偷服了一枚玉實,對方依然笑語溫婉,直如無覺,以為對方只是得天獨厚,並無什麼真實本領。所以這千年來只是憑著地勢僻遠高險,度那長生歲月,不敢出山一步,足可隨便欺侮。貪念大熾,不特打算盡情攘奪,並想深入宮中探明白了底細,回去約了師父的同黨大舉往犯,強佔仙府,據為己有。哪知妄念才動,所有苑中靈藥異果全似精鐵鑄就。看去仍是瓊包玉果,鮮豔肥嫩,和先採服的一樣,此時偏會用盡力氣,摘它不下,貪慾蒙心,雖覺奇怪,並未省悟,反因對方那些少年男女神色自如,無人警覺,竟是大膽深入宮中窺探虛實。

“到了裡面一看,到處王字瑤階,瓊樓瑤閣,萬戶千門,也不知往哪裡走好。時見官中男女侍者從容往來,從對面走過。暗用禁法試探對方,法力卻無靈效,可是對方也未還手,終究未覺。後來走到一座宮庭裡去,見陳設著許多奇珍異寶,便要攫去,不料一抓便是個空。隱聞笑聲哧哧,卻不見人。方在驚疑,倏地滿室大放光明,眼前景物忽然隱去,上下四外滿是一片渾成晶鏡,自己身形也在鏡中現出。這才知道上當,想要逃走,已是不及,無論什麼法寶遁法,到此全都失效。只一動作,便滿室光華亂閃,眼花頭暈,寸步難移;再不就是明明破壁飛出,飛行了好一陣,忽然回身一看,影子仍在鏡中,並未離開原處。敵人也始終不見一個。似這樣用盡方法,只是在鏡殿中團團亂轉。

宮中晝夜長明,那些禁法俱都損耗被困人的精氣。韓修連被困了許久時日,終於力竭昏暈,人事不知。等到醒來,身已落在鄰近福建的海濱荒僻之地,狼狽逃回山來。一算已然被困了七十多天,由此不敢再去。

“他因服了靈藥,重返青春,容貌日益俊秀,除那天生豺狼之聲沒改去外,人卻變成了美少年。師父儘管對他情深愛重,他卻狼子野心,無情無義,既嫌師父相貌老陋,又聽信同道妖人慫恿,妄想聚煉五行真經,重奪天蓬山地仙宮闕,創立教宗。不想一上手便為磨球島離朱宮主者少陽神君所敗,終於尋上門來,中了敵人法寶。總算手下留情,師父傷重兵解,他也受了陰火之傷,全身不能轉動。最可恨的是他雖遭報,惡念依然未消,朝夕打著復仇主意,並想等著師父轉劫再生,重施故技,以致慘死。

“他罪有應得,原無足惜。但我曾受師門厚恩,此地遺有好些戊土法物寶器,關係師父他年存亡。那廝好些同黨俱知此事,時常覬覦,你來時所見妖道便是一個。以前全仗他在此坐鎮,便尤師姊不死也好。如今兩人俱死,無人防守。我走以後,那些同黨必肆無忌憚來此橫行,不特法寶,連師父遺體也難保全。師父臨化去時曾有遺命,我和尤師姊俱立過重誓,無論經受何等艱難困苦,也必在此護持,法體如受損害,立遭奇禍。

此次被迫逃走,說起來已然有點違背誓言,尤師姊已死,自然責無旁貸。

“還有尤師姊憤極拼命,已將全洞禁制一齊發動。我人單勢孤,法力淺薄,以後即使嚴密防守,也僅能自保,還須費我不少的事。再想與你同行,勢有不能。而我一人在此,每日也是提心吊膽。即便你能伴我,你一個凡人,桑仙所授法寶,只能憑著五行生剋威力破這戊土禁制法寶,遇上別的厲害敵人並無用處。何況你家有老親,本是偷偷出來,難於久留,豈非進退兩難?”

超群一聽心上人不能攜手同歸,不禁著起急來,拉著秋雲百般求說。秋云為他至情所動,也是戀戀不捨,無奈以前曾立重誓,不敢違背。只得一面用柔情蜜意婉勸超群,一面收拾殘餘。那些黃色煙光早就散漫無力,秋雲不令超群掃蕩,略一施為,便即止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6:46


第七十九回 一念痴情 無心成大錯 兩番涉險 五遁見玄功

話說當下二人同去地底法壇,先將戊土禁制收去。然後出來將二個死人的劫灰遺蛻就地埋葬。秋雲本未斷絕煙火,洞中另一土室之內藏有食物,二人忙了一夜,天明俱覺腹飢,各自吃飽,重商以後怎辦。

秋雲自知來日大難,尤其師父和仇人十分情重,至死不悟,一旦歸來,必不甘休。

就此捨去,投到桑仙姥門下,又覺問心不安,異日還要應誓遇禍。超群偏又情有獨鍾,死不肯舍,怎麼也想不出主意。二人守在一起,彼此纏綿難捨。直商談到了次日過午,秋雲終是心軟情痴,自覺超群為她捨死忘生,備歷險阻艱難,就此分手,委實對他不住,迫不得已,告知超群說:“昨來山主以前同門師弟妖道景文通,曾想搶奪先師所留法寶,逼著山主指明藏寶所在。尤師姊和我表面故作不知,暗中行法發動土洞禁制。妖人還沒到達寶穴,便為戊土真氣所傷,逃了回來。以為山主故意給他當上,爭鬧了一陣,忿忿而去,看那神氣必不甘休。我與法體遺物誓共存亡。妖人未露本相時,山主把他認作心腹死黨,已略說了此間虛實。現時洞外桑林準備陷害桑仙的陣法我已收回,卻把所有禁制法力悉數用在防禦上面。少時再把東山坡土洞封閉,除你我用那乙木之寶前往,本來外人休想妄入一步。無如此中妙用和往來門徑,妖人知道好些,他又受過一次挫折,必定大舉來犯,多少總有攻陷之法,不可不防。我就住在你家,也必須等這妖人來過之後,或是誘他入伏,就此除去;或是不令攻人,並假裝山主已然復原,行動自如,恨他昨日要挾,不與相見,卻命我們對敵,施展師傳法寶,使其知難而退,不敢再來。去此一害,始能定局。

“但是這廝昨已受傷,來時難以預測。你如真個想念我,我傳你進入後洞之法。到時你這裡卻不要來,以免萬一我在地底參拜,不知你來,你於無意中入伏;或因情急抵禦,妄用乙木之寶破去我的禁法,彼此有害。可仍去東山坡上洞以內,照我傳授入門,先將禁制復原。然後用手撫按壁間晶鏡,高聲三呼‘秋雲’我便到來。如仍不至,便是我在地底行法參拜,你可在榻上坐候,我拜完真靈也就來了。”

“這次你於桑仙建功不小,回去可代先師解去以前嫌怨,此行經過不妨明告。她還不知山主與同黨妖人合謀,在此種植桑林,暗設惡毒陣法,準備煉成,便派尤師姊前去誘她來此人網,知我撤去,必然高興。她本愛我,也許能有兩全之法,使我早日離開,無須在此看守。我極感你深情,尤其是你雖愛我,而存心至誠,不涉一絲庸俗兒女之念,更為難得。照你根骨為人,將來你我同歸桑仙門下,共登仙籍,大是可望。我孤零一身,又何嘗不願你在此廝守?但你家有老親,獨子鍾受,背親私出,為一女子千里迢迢犯此奇險,已非人子之道;再如流連不去,使父母驚優,你固難逃不孝之罪,我也問心不過。

桑仙行跡詭異,脾氣古怪,常人不知就裡。萬一父母為了你,多生疑慮,向她追詢,鬧出事來,如何是好?如真愛我,必須速回。這也是我命苦,多生磨折。假使尤師姊不死,或是那三枚金丸全在,也可用它封閉寶穴、遺體,無須留此防守,偏都出了差錯、人事無常,此後吉凶還不能逆料呢。”

超群被她以大義責難,想起家中父母和桑仙姥性情為人,頓生顧慮,歸心似箭。沒奈何,和秋雲握手依依,忍痛言別。秋雲眼含情淚,親自送出後洞懸崖之上,才行分手。

超群先藏起那枚金丸,秋雲雖屢屢盤詰,超群因為自己一時私心,害得秋雲飽受磨折,惟恐說出實話,秋雲怪他,只說:“那晚取出金丸的是另一人,本與桑仙姥無關。我結納桑仙姥,一切俱是此人所教。現時此人云遊在外,歸期無定,遲早必能珠還。暫時雖拿不到,決不致被桑仙姥得去,為你師父異日之害。不過桑仙姥並不認識此人,你如去我家,見時不可提起,恐惹出事來。”秋雲雖覺與以前所說不符,一則愛情正深;一則又知超群以前毫無法力,不知此寶妙用;況且失寶之後才行相遇,以前雖然見愛,敵友未分,難免心有疑忌,未全吐實,也是人情。超群又把妹子臨終所教的話選了些來編謊,秋雲也就信以為真。

超群走到路上,才想起不該騙她,無如話已出口,無法挽回,真要說了實話,也許她寒心翻臉,故爾幾次想要返回去,俱都欲行又止。後見路越走越遠,覺著若是二次去時再把金丸帶去,作為取寶之人已回,越將謊圓上,比較穩妥。念頭一轉,於是鑄成大錯。

超群生具異稟,腳程本快,歸途毫無耽擱,又得秋雲指他捷徑,不消二日,便已迴轉。因已到家,便父母知道也無妨礙,沒有繞走去時途徑,徑由正路入村。剛到村口,迎頭遇見家用佃工程二,見面便驚叫道:“大官,你到哪裡去了?也不說一聲。如今主母為了你已快送命;你阿爸急病在床;桑仙姥因和老主人夫妻吵架,業已負氣出走。你還不快回家,看有什麼方法挽回沒有?”超群素孝,聞言嚇得心中咚咚亂跳,飛步往家中跑去。到家一看,父母已然同在危急之中。

原來超群走後,頭兩天老夫妻也還相信,以為愛子在後崖小屋內為嬰兒鎮守法壇,未怎在意,到第三天上,桓妻因往後山一帶行獵活動筋骨,偶然登高閒眺,遙見嬰兒獨自一人帶著滿身青氣,在前面山坡上往來馳逐,隨即走入林中不見。一會便有一群山雞飛過,地上忽然射起千百縷青煙,滿空交織成網,將那山雞全部網將下來,一個也未逃脫。嬰兒隨又出現,好似閒得沒有事做,將山雞一隻只拿起,把雉尾和翅根、翎毛一一拔去,疼得那些山雞悲鳴不已,嬰兒仍拔她的。拔完將雞毛聚在一起,將手一指,一股青煙射向雞毛叢中,雞毛立即滿空飛起,彩羽飛揚,五色繽紛,映著日色,好看已極。

約有頓飯光景,嬰兒好似玩厭,將青煙收回,任其飄墜,並將山雞放掉。嬰兒扯雞毛時極為魯莽,多半鮮血淋漓,委頓不堪。山雞為青煙所禁,逃是逃不脫,本在延頸哀鳴,情急求脫,身上束縛一去,立即紛紛跳起,不顧命般四下驚竄。無如翅尾受傷,不能飛起,有的腿骨也被折斷,滿地撲騰亂跳,狼狽已極。嬰兒見了這等慘狀,不但未動惻隱,反比以前彩羽飛空還要覺得有趣,喜得哈哈大笑,聲甚尖厲,又放出青煙攔住逃路,嚇得那些山雞慘聲哀鳴,嬰兒卻引以為樂。

桓母始終記著愛女是為嬰兒慘死,心中憤恨,又嫌她殘忍太甚,不願再看,已從便道走回。剛巧有一個佃工去往城市購物,帶回好些超群喜歡的糕點。桓母忽然心中一動,想道:“愛子曾說嬰兒行法正亟,須他相助守壇,要等事完始能出來見人,由此起便不見嬰兒出來走動。既然行法,自然她是主體,為何愛子不能走出,她卻這等閒空,糟踐生靈?二人平日行止俱在一起,一直到夜,永無獨出之時;嬰兒況又不由正路,偷偷揹人走出作孽:諸多可疑。自己一向厭惡這個怪物,自女兒死後,從未到後崖去過,不知他們鬧什麼把戲?這類怪物有甚天良,女兒已為她葬送,莫不愛子又上了她當,後崖永無人去,好歹也須知在裡面作些甚事,免得出了亂子,發覺太晚。”桓母越想越不放心,又想給愛子送點食物。因恐丈夫知道攔阻,以為嬰兒在村外玩得正高興,一時不致便回;即便回來撞上,母親為兒子送食物,怪物又是從小便在自家寄居,多兇惡也不能不講道理。便拿了些食物,也沒告知家人,獨往後崖探看。

桓母初意嬰兒既在後崖設壇,愛子又那樣告誡不令人去,必有好些鬼門道,弄巧還許只能遠望,不能走進。及至崖後,靜悄悄的,什麼跡象都沒有,心甚奇怪。試探著走到嬰兒屋前,見門虛掩,探頭往裡一看,滿地食物乾糧碎屑雜亂不堪,哪有一個人影。

又見室中有一塊土地微微隆起,恰似一個新掘成的小墳。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適才分明見嬰兒獨自在外,愛子並未相隨,疑心愛子已為嬰兒所害,那塊隆起的土地便是埋葬遺骨之所。一時情急,也未深思,恰巧上次埋葬桓女時,佃工還留有一柄鐵鍬在崖腳草地裡,忙去取來照地便掘。桓母原是內家能手,接連幾下,便掘了一個坑。一看裡面並沒有骨殖,心疑埋在深處。還待往下發掘,猛力一鐵鍬下去,忽聽錚的一聲,一股青色煙光突自穴中冒起。跟著穴中沙土無故紛飛四散,硼出三枚鵝卵大的晶丸,青光熒熒,似要往上浮起。桓母雖不知那是嬰兒內丹所煉乙木之寶,但也明白與嬰兒關係重大,如若毀損,必不甘休。心中一慌,手舉鐵鍬照那三枚晶丸又是一下,錚的一聲,內中一丸應手立即粉碎,化為一股青氣迎面撲來。猛聞到一股極濃烈的木香,那青氣撲向身上重有千鈞,頭重眼花,再也立腳不住。嚇得剛剛飛身縱出,驚懼迷惘中,耳聽一聲怒喝,眼前似見嬰兒人影一晃,縱向屋內,便自暈倒,失了知覺。

事有湊巧。桓雍適因一事要尋老伴商量,先以為人在田場上。剛走出屋,忽見崖後一股青氣上衝,跟著便聽嬰兒暴跳怒罵之聲。桓雍三日不見愛子,雖然事前已說明,也是有些懸念。聽嬰兒厲聲怒吼,情知有異,以為愛子守壇不慎,誤了嬰兒的事。嬰兒性情乖戾,惟恐有甚不測,父子關心,情不由己,便往崖後趕去。桓雍一到,便見老伴臥倒在地上,似已身死。嬰兒正站在門前厲聲咒罵,手指一條青氣,剛由老伴身上收回。

愛子卻並不在側。猛想起老妻昨日曾說嬰兒是個怪物,心腸歹毒,愛子近日寢食不安,面有愁容,與虎狼同居,殊多可慮。現在室中空空,並無人影,更不似設壇景象,分明愛子已遭不測,被老妻走來看破,情急拼命,為嬰兒所殺。不禁悲痛急忿,暗把生平隨身不離的連珠棗核釘握在手內,縱身上前。總算比桓妻慎重,沒有冒失動手。一面準備拼命,一面仍然強壓忿怒喝問道:“我兒何在?我妻與你何仇,為何將她打死?”嬰兒怒道:“你兒有事出山去了,明天自會回來。除他一個,你們全家通沒一個好人。你那老婆子自尋死路,我想殺她,看在你女兒分上,還沒有下手呢。”

桓雍一聽,愛子或許尚在,老妻必是嬰兒所害無疑,多年夫妻情分,哪能不急。無如愛子吉凶未卜,對方是個怪物,老妻一身武功比自己並差不許多,上來便倒,可知厲害。惟恐一擊不中,反為所乘,立刻便是一場大禍,不由把來時銳氣餒了許多。眼含痛淚,抱起老妻一看,周身仍是溫軟,只是沒有氣息知覺。忍不住氣忿,指著嬰兒顫聲說道:“我與你有甚冤孽,好好一個女兒被你害死?照名分說,你是我外孫,我們平日對你也不薄,就算是外人鄰里,也不應對我妻子下此毒手。如若稍有天良,急速將我妻子救醒,將我兒尋了回來;否則,我就做鬼也不與你甘休。休看你法術高強,這等為惡橫行,終會有個報應,那時上幹天怒,就來不及了。”

說時,嬰兒三隻怪眼齊閃兇光,怒道:“你那老婆子存心不良,乘我不在屋內破我仙法,自己無知,觸動乙木真氣,將七竅閉住。等我心動趕回,她已受傷倒地。那做賊的傢伙還在屋裡,怪著誰來?你看也不看,便滿口亂說。如非看在你兒女分上和居停之惠,依我脾氣,你夫妻一個也休想活命。我自借體化生,誰是你的外孫?早知你們除超群之外全憎嫌我,還說這等無禮的話,我走好了。”遂向桓妻怒視一眼,回到屋裡轉了一轉,一片煙光閃過,走將出來,指著桓雍喝道:“你夫妻雖然不好,我總算受過你們衣食居留之惠,尚未報答。你那兒子資質心性都好,現奉我命,也為他自己婚姻之事,出門去了。只因你們作梗,我又脾氣不好,生怕隙未兇終,才未明言。哪知你老婆子愚昧無知,依然自取其禍,使我不能照你女兒臨終之言,到了年限再去。現她只將氣閉住,人並未死,我一舉手便可回生。只因恨她平日無禮,視我如仇,今日又傷了我的真氣,須費百日之功始能復原,不殺她已是便宜,咎由自取,樂得任她多受一點活罪。你如曉事,你子回來,可速令他去至後山尋我。我以後與你們如同陌路,稍有忤犯,決不輕容。

除你子外,別人切莫前往,免得惹出不好的事,又道我狠。”說罷往外便走。

桓雍才知老妻暗中來此窺伺,不知怎地觸動法術,受傷閉氣暈倒,自不小心,並與嬰兒無干。聽那口氣,分明有救。只因一時情急,語大剛直,致將嬰兒觸怒,決絕而去。

同時又想到女兒臨終再三叮囑,又急又悔,想將嬰兒挽留,好言求告,急喊:“仙姥慢走,老朽狂悻無知,千乞原恕。”急忙伸手去拉時,嬰兒面上突現獰厲之色,冷笑道:

“你做夢呢!”說時將手一甩。桓雍猛覺嬰兒身上煙光微微一振,鼻端聞到一股木香,似有千斤重力迎面撞來,再也支持不住,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再看嬰兒,已然走遠。知她心狠情薄,難於挽回,只得勉強抱了老妻走回屋去。

桓雍氣急悔恨之餘,再被乙木真氣震了一下,周身痠痛。眼看老妻雙目緊閉,滿面愁苦之容,知她心中尚有知覺,所受痛苦必定酷烈。切盼愛子歸來,或能挽救,偏是不歸。又不知嬰兒所言到底如何。幾下裡夾攻,憂思成疾,不由病倒在床上。

嬰兒自離桓家,便在後山崖一帶出沒,並未回村,也未走遠。佃傭們俱感主人恩厚,不時前往偷探,見嬰兒神情越發喜怒無常,後山生物多受殘害。所居崖洞外面老有火光,像是捉來烏獸在彼烤食。有那大膽一點,自覺平日嬰兒對他不甚憎嫌的,知嬰兒不會弄吃的,故意做好一些食物與她送去,就便探詢口氣,窺伺有何舉動。嬰兒見來人與她送食物,也不怎樣歡喜,隨手接過就吃。吃完囑咐,超群如回,速令往見。並說超群如再等數日不回,也許給人擒住,自己也許前去救他,一同往別處去,不再回來,神情似頗關切。可是去的人只要提到桓老夫妻病況,微露出請她大度包容,仍回去住,將人救轉的意思,嬰兒立即暴怒,喝令速走,不許少留。

到了昨日晚間,嬰兒忽在崖後舊居門外出現。恰被一個佃工碰見,心疑她在外不慣,有了悔意,想就勢勸解,好將兩老夫妻救轉。又疑嬰兒平素強橫,這次好似自己和主人決絕,怎又來此?只見她面有愧色,不等人開口,便已掉頭縱向崖腰之上,攀援縱越,捷逾猿鳥,如飛往外駛去,轉瞬不見。

超群天性素厚,想不到才走幾天,家中就遭此橫逆之事。父親雖然病重,看見愛子歸來,心頭一寬,還算不甚兇險;老母卻是氣息已絕,只周身尚還溫軟,不似死人情景,心中萬分憂急。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連自己外室也未進去,匆匆說了幾句,便問明嬰兒棲身之所,飛步趕去。到後一看,哪有人影。遍問佃工家人,自從昨晚在屋後發現過一次,今早也曾有人往探,便未再見她人影。超群無奈,只得率眾在她以前足跡所經之地四外搜尋,仍無蹤跡。超群雖知她日前有往別處尋找超群之言,一則嬰兒屢說自己形態詭異,一身青氣圍繞,出去必遭人暗算,不俟道成長大飛行自如,只能在桓家棲身,不能走開,這次負氣出去,只在近處棲身,便是明證;二則仙都方向途徑並不知悉,連超群也是輾轉尋訪,最後仍是無意之中尋到,似她那種相貌性情,出山到了有人煙處,寸步難行,決難問出途徑。她也深知這次不能同往,便由於此。秋雲並說所居隱秘,仙凡足跡皆所不知,自己實是天緣湊巧,才能尋到。現時又將全洞封鎖,外觀只是一片石土,外人走到也不能發現。即使嬰兒真往仙都,也難追上。父母又在危急之中,其勢不能遠離,除等嬰兒自回,更無法想。

超群由午後尋起,尋到半夜,終無朕兆。正在愁急,忽想起妹子臨終曾說她身有乙木靈乳餘精,日後葬處當有一株小桑生出,家中如有人病危,只需將土挖開,由屍口內將主根拔出,搗汁敷服,立可起死回生。那日走過老桑穴口,曾聞異香,定已成長,回來只顧急找嬰兒,竟未想到,何不試它一試?超群想到便做,急忙取了一束火把,持了器械趕向崖後,援上崖去。剛到桓女墓穴外面,便覺那日所聞異香隱隱襲鼻。入內一看,靠裡一面果然生著一株二尺來高的小桑樹,枝葉扶疏,色彩鮮明。火光照處,似有一片極淡的青色煙光環繞樹幹,心中大喜。因恐將根掘斷,過於小心,連鍬鋤也未用,只將隨身小刀拔出,將土緩緩剔松,一點一點發掘下去。約有尺許來深,便見主根,碧嫩如王,只無旁枝。又掘下尺許來深,現出棺材,桑根便由木板縫中挺生。恐其脆折失了靈效,掘時更加仔細,用刀齊著根側,先將棺蓋開裂一洞,用手揭開,舉火一照,不禁傷心起來。

原來桓女面色仍與生時無異,桑根便生在口內。想是死後尚有知覺,預計日後要來掘取,口竟開而未合。因是上重下輕,四外無甚依附,桑樹已然旁側欲倒。超群用手一扶,覺著根下虛浮,強忍悲痛輕輕一提,竟是隨手而起。見根下只是幾根寸許長、小手指粗細的短鬚,肥嫩異常,清馨撲鼻。行時忘帶幫手,恐有殘毀,不敢放下,只得先救父母要緊,連棺材也顧不得掩埋,徑持小桑飛身縱下。超群回到屋內,取來玉缽,先將桑根脆嫩之處連根鬚折斷。嫩根才一折斷,便有一股淺碧色的乳汁流出。再用杵搗碎,益發清馨四溢,香騰滿屋。超群一嘗,人口甘芳,微帶一點酸澀之味。知是靈藥,忙用一個小碗盛著,端到榻前。因見其母牙關緊閉,其妹又有半敷半服之言,便取一些先滴人其母鼻內,又給前胸抹了些,再分出一點服下去,當時神志便略清。超群覺著靈效,等了一會,見其母牙關漸啟,兩眼已經微睜,心中大喜,便將剩下的多半徐徐灌將下去。

果然其應如響,只聽喉中格格連聲,其母忽然大叫道:“悶煞我了!”隨即翻身坐起。

桓雍也起立走了過來,母子、夫妻相抱一起,悲喜交集。

正要述說前事,超群忽然想起後崖妹屍還未掩埋,父母初愈,恐傷親心,假說:

“這桑樹還可存活,為異日之用,此時必須種植,遲則難活。”拿了那斷根桑樹往外便跑。桓氏夫妻只當他是向嬰兒處求取來的桑樹,不知取自亡女屍口,一想桑根如此靈效,便也由他,不曾攔阻。超群因小桑根株雖斷,有救父母之恩,不捨棄去。意欲埋葬妹屍以後仍插墳上,也許靈氣未盡,能夠重生,所以不曾拋掉。及至趕到崖後,還沒上去,便見崖腰墓穴內有青色煙光外映。情知有異,並沒想到有人在內,忙即趕將上去。才援上穴口,便見墳已平好,桑仙姥正往外走。

桑仙姥先見超群似頗喜歡,及見他手裡持有半株無根小桑,立即轉喜為怒,三隻怪眼齊射兇光,一張醜臉更是青森森地,獰惡可怖。一開口便厲聲暴喝道:“我那木精靈乳是你盜去的麼?當初因你妹子再三逼索,我又念在她和我的情義,才給了她幾滴,本可多活些時,她卻死得那麼快,我一直疑心她藏在一旁,或是給了別人。日前離去你家,才想起那靈乳精氣不會消滅這麼快,如她真地服下,葬處必有小桑之類生出。剛來查看,偏巧遇見你家佃工,我說過永不再來,不好意思,只得走去。又想往仙都尋你回來代我來取。不料竟連遇惡人,受了好些阻礙,總未尋到。心想我那內丹所化靈乳,如不被你妹子強索了去,減去功力,此時已能御空飛行,多遠都能前往,何致困居在此受人的氣?

越想越難受。又惦記著你老不回來,許被對頭困住。意欲乘夜來此尋到靈乳,增長道力,只要一口氣能飛行一二十里,便可避開有人所在,一路起落尋去。歸途忽在後山發現一個木瘦瓶,那原是我當初內丹的外囊,你妹子對我說此物已在抵禦天劫時為雷火所毀,怎得在此?內中並還有仙乳遺留的氣息。如是有心藏匿,必藏你家,不會埋在野外,埋得又不深。後來我料是降生時節被雷擊墜,飛落後山,日久為土所掩。以前我常疑心你妹子將我靈乳偷給了你父母,所以我儘管住在你家,對他二老全無感情。經此一來,倒減了不少忌忿。哪知到此你妹子棺木已被人發掘,別無異兆。剛為她重新埋好,便遇你來,才知靈乳精英所結之寶已被你盜去。此物關係我成就遲早,急速還我,否則休怪我狠。”

超群見她越說越怒,知道一發作便不可收拾。且喜她細情未知,不致危及父母。一邊聽著,一邊暗中早打點好回答的主意。話一聽完,先不答覆正題,張口頭一句便先說此行大獲全功,不但把嬰兒對頭殺死,並還由秋雲相助,破了仇人所設陷阱。看出嬰兒面色微轉,然後從頭述說自己如何費盡辛勞,備歷艱險。秋雲如何早已歸心,只因仇人禁制太嚴,無法逃出。最終二人合力,出死人生,才竟全功,並把仇人戊土精氣凝鍊的至寶破去一枚。又將聽秋雲說,還有一枚金丸已在事前失去,如今只剩一枚,吃醜女死時不知用什方法藏起,雖未全數消滅,但已不能為害,一一說了。嬰兒聞言,果然高興,誇獎了幾句。忽又怒道:“你此行功勞甚大,如無今晚之事,豈非極好?我對你仍要酬報,但我說了便須實踐。如今你家已不能再住下去,這十多年的歲月萬不能耐。那盜去的是甚東西?必須還我。”

超群深知嬰兒性情固執好強,只能與她講理,專用柔順也是不行,已然疏忽,晚了片刻,被她闖來發現,決賴不掉。如不設法善處,馬上便是一場大禍。便厲聲答道:

“無論仙凡,均有天良。休說我妹子待你的恩義,便你應劫降生之時,天災降臨,何等猛烈,我父母冒著雷火大險和仇敵的五行禁制,出死人生,飽受危險,才保障你平安降生。不久,我妹子便為你血枯而死。我全家不但不忌恨你,反倒奉若神靈,為你另建居室,百事順從。又命我廢了學業,長年陪侍。我妹子死時也曾再三向你叮嚀,好好看待我父母,多加寬容。你就不念骨肉之親,也應念在居停之德。何況我父母平日對你只有尊崇,並無忤犯。

“這次我雖想念秋雲,假使你不是想除未來隱患,也未必會容我去,論起來,還是為你去的。我一個十幾歲全無法力的尋常幼童,只憑你傳我三支木箭,跋涉山川,間關千里,冒著無窮險難兇危,為你去出死力。我父母年老,有一愛女,已死你手,只剩我一個獨子,多日不見,自是不免懸念。你如守我行時之約,不在人前出現,二老只當我和你在此行法守壇,即便走來見我不在,你只要明說,也還不會出事。你偏不知韜晦,鎮日在外殘殺生物,使我母親看出破綻,生了疑慮,來此查看,誤認愛子遇害,埋骨室內,因而觸動乙木真氣,閉氣暈倒。我父親又誤認母子二人俱遭毒手,才致和你爭論,卻也並無惡言。後來聽你說了真情,並還極口向你賠罪。你終決絕,幾乎使我父也受重傷。漫說二老一時無知,情急之舉,不應計較;就多不好,你也應看在亡妹和我份上,等我回來,再作計較。為何見死不救,一怒而去?”

“等我回來,到處尋你不見。眼看父母病危,心如刀割,萬般無奈,想起崖上神木是你昔年依附之所,也許靈應可以相通,意欲來此求告。因聞亡妹墓上木香,無心中發現靈異之跡。掘出桑根一看,根鬚柔嫩,清香撲鼻。久禱無靈,當你一去不歸,急病亂投醫,因那桑根生自屍口,許有靈效,採歸服用,二老幸脫危境。回來掩埋亡妹棺木,你竟在此,才一見面,不問我此行艱苦,便以惡言恫嚇。自你降生起,我便終日相伴,幾時違背過你?墓中是我亡妹,此桑長自墳頭屍口,即有靈乳,你已給她服用,論哪一樣也應以我家為主體。那桑根短小,除鮮嫩清香外,並無奇處,我父母服後好大一會才漸回醒,決不如你所言功效之甚。此事只能怪你心狠,見死不救,逼我走投無路。蒙上天鑑憐,巧得靈藥,救我父母回生。墳和死人是我家的,你事前又不曾提過,怎得說我偷盜你的東西?此靈乳已給我父母服下,事情是我做的,你如不講情理,昧卻天良,以強凌弱,有甚災禍,我自當之,殺剮由你好了。”

超群說時,嬰兒早已怒不可遏,兩隻怪手抓緊超群兩臂。超群儘管被她抓得疼痛徹骨,依然強行忍耐,侃侃而談,神色自如,絲毫不為所屈。嬰兒見他孤憤激烈,正義凜然,漸漸心折,把手鬆開。始而怒目註定超群,不住搔首尋思,不知如何是好。後又厲聲盤詰超群此行經過和對頭洞穴中情景。超群知是緊要關頭,只盼嬰兒能因自己此行辛苦,解去惡意,以為有了轉機,極口鋪陳,惟恐不詳,一點也未思索,雙方對談竟過了半個時辰。偏巧桓雍夫妻見愛子久出不歸,著人來喚。超群忙答:“我和桑仙姥說話,一會回去。”嬰兒聞言,忽然觸動,獰笑道:“我也不是不念你全家對我好處,否則那日你父母都沒命了。我因自生下來後,你母便拿我當仇人怪物看待,我自然心中大忿,特意使她多受幾天罪。原想借此懲罰,等你成功回來,再教你去救她。其實不難,只須用我所傳木箭朝她面上一晃,立可回生。再養上數日,便能復原。不料我因不放心你,恐有閃失,往返耽延,鑄成大錯。你救親心切,事出無知,我也不再怪你。無如此物關係我成就遲早,休看你父母已然服下,我仍能吸取回來。你如殉系,我便成全你的孝道,雖然忘恩背德,也說不得了。”

超群不知嬰兒此時功候未到,不能前知;又已問出二老所服靈乳實是屍腹餘氣所鍾,又細查那半段殘桑也遠不如所料之盛;再為超群至孝所折,心早緩和。只因想令超群去做那損人利己的事,故意要挾。超群聞言,不禁魂驚膽悸,嚇得戰兢兢跪倒在嬰兒面前,哀聲哭求,寧甘百死,以代父母,求她不可下此毒手。嬰兒道:“我素日言出必行,你所深知。而你也是個素不失信的人。要你父母不死也行,必須從我一事。”超群立時心情一鬆,慌不迭應道:“只要不傷我父母,無不可以應命。還有一個秋雲,我知你是愛她的,而她又已歸順,又是有功之人,你也不會叫我去害她吧?”嬰兒道:“我怎能令你傷她,不過此事必須揹她而行。如若成功,不特你父母可以無恙,你還可以把她接來與你成為夫婦,於我也有好些益處。現時成敗繫於你一言,你去不去?”

超群見她說到未兩句又是聲色俱厲,唯恐變卦,忙答:“請仙姥說出甚事,只要我能辦到的,無不應命。”嬰兒道:“你上次深入虎穴尚且成功,這回更是容易。你適才不是說,你先去的東山坡上洞牆上有兩門縫印推不動嗎?那門裡面便是前到你家借救你妹子為名,想害我的道婆埋骨之所。你到那裡,不可使秋雲知曉,也不可相見。只用她所傳進門之法人內,將我木箭順壁上門縫痕印一劃,一推便開。裡面如再見門戶,或是地上有甚痕印,也是如此。下到底層,無論遇上甚阻力,只要用此箭,便可破去。照此前行,尋到女屍,禁法必然發動,由屍口飛出一團黃光。你仍用箭將它制住,不可損毀,迫令現形下墜,不問是甚東西,急速給我取回。去時,我再費一日之功,傳你制箭之法,以免只能發收,不能隨心駕馭,無心壞了至寶,損人而不利己。得手後急速回來,你父母便有福無禍;如若不聽我話,妄與秋雲私見,你全家上下休想活命。秋雲不能與你偕來,便為了這點牽掛。她事後發現,不知是你,必當是她師父的另一對頭所為。由此無所依戀,事已至此,非來就你不可,豈不是我和你都好了麼?”

超群救親心切,又愛秋雲過度。知她為守乃師遺體,不肯攜手同歸,這樣作法雖與秋雲心意有違,卻可省她牽腸掛肚,孤身一人長年守在土穴之內,受那悽苦況味,自己也可與她長相廝守。嬰兒言出必踐,不答應也不行,沒奈何,只得應了。嬰兒面色立轉和緩,隨令超群自回,明日一早去至後山崖洞內傳授法術。說完走去。

超群如釋重負,回到家中。因日內又要出門好幾天,不敢再為隱瞞,便變著話頭把經過略為說了。桓老夫妻聞言自是憂慮。超群再三剖陳利害,並說:“此事成後,嬰兒縱不立時遠去,也決不致對於我家再有擾害。仙都我已去過一次,輕車熟路。對頭妖人已死,只剩穴中枯骨,手到成功,決無他慮。”兩老夫妻一聽,不放他去也是不行。桓母想叫丈夫和愛子同去。超群知道穴中戊土禁制甚是厲害,如令嬰兒傳授老父法力,決然不允。力說:“事雖平順無險,但須縝密敏捷。爹爹全不明白其中奧妙,到了那裡,反使兒子費力,多些顧慮。還是一人前去,省得一心兩顧,易於誤事。”二老只得罷了。

次早,超群去見嬰兒,請其傳授制箭之法,仗著夙根深厚,天資穎悟,半日便已學會。嬰兒大喜,便命隔日起身前往。並說對頭與自己秉乙木之氣而生不同,原是生人修成,功候頗深。只因當初所習便是這類道法,那些戊土之寶雖與她異日歸來成道有關,沒有也實無大害,不過要多百餘年苦煉之功罷了。此時已轉世,再過些年她回到故居埋骨之所,見寶失人亡,不能再作威福,也許因禍得福,就此舍卻本來旁門左道,另投門路苦修,得成正果都說不定。秋雲道行淺薄,只知奉命惟謹,何能深悉。超群儘管答應嬰兒,終覺秋雲忠於乃師,念念不忘,又有昔日對師誓言,來時還囑他向嬰兒化解前怨,自己不但未為辦到,反將乃師元命所關之寶盡去,害她一敗塗地,不可收拾,良心上怎對得過?偏又被逼處此,無計可施,方在愧恨不安,聞言料知嬰兒從無假話,心始釋然。

當日回去稟知父母,次日未明便即起身,向嬰兒辭別,重往仙都趕去。

超群初去時一心記掛父母安危,唯恐到時被秋雲撞見作梗,不能下手,全家難免慘禍,特意算準秋雲在前洞行法參拜之際,偷偷前往,哪知二人俱是命該遭劫,超群受了嬰兒挾制,不敢和秋雲相見。秋雲在洞中雖然渴念,但知超群不會這麼快趕回,又知出入路徑方法,來時必照自己傳授,向鏡中喚人,一到即知,因而全神戒備著正洞來的仇敵,不曾留意東山坡土穴會出亂子。而超群前次隱藏的一枚金丸,兩面瞞著,始終沒有機會轉口告知秋雲,也致鑄成大錯,悔已無及。

超群到的這一天,秋雲由頭一晚起便有了警兆,兀自心神煩躁,坐立不安,恍如大禍將至。覺著嬰兒尚幼,不能前來;並且她的仇敵已去,超群早應到家,又是自己禍福與共的千秋伴侶。心想:“東山口墓穴雖是根本重地,但那一帶禁制神妙,隱秘非常,外觀只是一個尋常不起眼的小土坡,便到近前也看不出。下面又埋有師父的遺體、法物,即使有人疑心發掘,觸動戊土禁制,墓穴立即下沉,上面老是千尋黃土,發掘不盡,休想到底。除超群已知其中奧妙,可以隨便出入,外人休想闖進一步。日前妖道連那鏡中通路俱未走完,便即遇阻退回,自信萬無一失。倒是前洞既已堵塞,並有重重禁制,但是妖道常來之地,位置、方向仍可辨出。此時心驚肉跳,必應在此。”惟恐勢孤無援,萬一疏忽,被妖道邪法攻入。越想越覺可慮,連地穴中參拜也都停止,終日守在前洞裡面準備。

事也真巧,妖道已去多日,獨於這時約一同黨趕來。本意並不一定和主人翻臉,只欲強迫著再試一回。及見洞外桑林全拔,陣法已撤;崖洞也已不見,變為實質。先在外面厲聲呼喝,令速現出門徑,沒聽應聲。以為主人記著日前之怨,有心決絕;又以為是不能行動,怯敵食言,閉關相拒。不由大怒,一面厲聲怒罵,一面施展法寶攻山。實則禁法神妙,妖道決攻不開。秋雲終是心寒膽小,從來又沒經過大陣仗,覺出兆頭不佳,竟為妖道聲勢所懾,越以為先前料中。惟恐有失,嚇得連那日和超群商定用來對付敵人的一番話全忘了說。專一藏在裡面,戰戰兢兢,小心防守,一步也不敢離開。以致超群在後洞墓穴為所欲為,一點影子也不知道。

超群到後先照秋雲所傳入洞,隨又如法施為,將洞口照舊隱去。然後照嬰兒所說行事,取出木箭,順著壁間門印一劃,一陣黃煙冒過,順手一推便開。走進去一看,裡室和外室一樣,四壁金光閃閃,明如晶玉。除當中有一土榻外,空無一物,壁間也不再見有門戶痕跡。超群仔細看了一陣,尋不到門徑。暗忖:“秋雲明說乃師法體藏在這裡,出困以前她和醜女先還來過,怎會查看不出端倪?此榻位置在當中,與地渾成,都如黃玉一般,光色、質地全無少異,形式卻極古雅,與外間不同。莫非這便是墳?下面藏有死屍也說不定。”想用木箭試試,又恐榻內便藏有死屍,無心毀損屍頭,法寶得不回去,徒勞無功,還不好交代。事須從速,又恐秋雲走來撞上。略為盤算,便將三支木箭取出。

兩支緊握手內,以防萬一;只將一支如法施為,向榻角近土之處擲去。五行生剋,果具妙用,一觸即發。箭尖上青光剛剛射向榻角,呼的一聲,那座比晶玉還要堅硬透明的土榻整個爆散,滿洞金光、黃雲齊向身上壓湧而來。當時光彩奇亮,耀眼難睜,超群七竅堵塞,幾乎閉過氣去。幸而超群上次嚐到過戊土禁制的厲害,早就提防它突然暴發,難子抵禦,下手時十分謹慎,只在丈許以外指定箭光行事,人沒挨近。乙木之寶又有極大威力,具有剋制妙用。超群一見光煙蓬起,眼花頭暈,便知埋伏觸動,忙把護身青氣放出。一面再將手中雙箭同時發出,與頭一支會合,化成三道青光,飛向金光、黃雲之中,只繞馳了兩週,金光、黃雲便已消滅。戊土精氣一破,青光照處,再看那洞,已成了一個土穴。上氣刺鼻,甚是黑暗,迥非初進時金牆玉璧,光彩輝煌情景。土榻已無蹤跡,只當中地面上陷了一個丈許方圓洞穴。

超群過去低頭一看,洞並不深,與土榻一般大小,四壁俱是美玉砌成。裡面有一短榻,榻上臥著一箇中年道姑。頭前有一石燈台,燈光極強,照得下面明如白晝。腳前放著一個小陶盆,滿盛著水。左手持著一柄小金刀,右手握著一根枯木,木上也插有一柄小金刀。安穩合目,仰面向上,神態如生。離頭尺許以上有一個三尺許小龕,裡面放著幾件質如金玉的刀叉劍戟以及一些零星物事。

超群發現內有兩枚金丸,比前見三枚稍小,黃光閃閃,頗與嬰兒所說內丹相似,忽動靈機。暗忖:“嬰兒兇殘心狠,敵人已不能再為她害,還要逼我來此侵害死人遺體,做這類虧心沒品的事。如照秋雲所說,此地禁制重重,比起前洞埋伏厲害得多,並不似她說的那麼容易。看這佈置,好似含有金、木、水、火、土五遁用意,她三支木箭尚有那麼大威力,焉知敵人這些佈置沒有妙用?一個不巧,吃了大苦,還累父母受害。還有道姑與我無仇無怨,又是秋雲最敬愛的恩師,愛屋及烏,怎麼也不應害她。受逼而來,原非得已。何不先把這小金丸取到手內,再照她所說試上一試?能如所言成功更好,否則回去好有搪塞。此丸與她行時所說肉丸情景極為相似,也許就是此寶都說不定。”超群想到這裡,伏身穴口,往龕中一掏,便容容易易取了上來,隨手掂了掂,藏向懷內。

再將木箭握在手內,向道姑面上連畫了三次,並無動靜,也不見有黃氣自口中冒出。

嬰兒行前叮囑,事由臆測,如若此法不行,超群便應發揮木箭威力,將屍側所有法物毀去,最後將箭插向屍口以內,必有靈效,決不至於毫無所得。超群因此舉過於狠毒,太對不起秋雲,不忍下手;就拿了這兩枚小金丸回去,又恐搪塞不住,貽害父母;再如延捱,秋雲走來闖見,不特大事全休,還許為此絕交反目。躊躇了一陣,自覺不能再捱,天人交戰之餘,終以父母安危為重。沒奈何,只得站在穴口,朝道姑通白,力述自己迫不得已之苦。說道:“上仙如若有靈,可將內丹獻出,兔致損及法體,有負秋雲姊姊重囑厚愛。”心裡還再想試探著行事,不將三箭齊用,但能不侵害屍體最好。哪知對方防禦周密,設有五行禁制,便嬰兒未成氣候以前親身自來,也是傷她不了,何況超群一個凡人。當土榻消失,超群用箭在道姑面上畫時,那些禁制已漸發動。如非超群心地仁厚,臨事謹慎,只想搪塞,不曾依照嬰兒所說魯莽行事,就連命也保不住了。

超群祝罷立起,正朝穴底查看如何下手,忽聽穴中隱隱有水火風聲透出,聲雖細微,甚是真切。心方奇怪,猛一瞥見屍腳陶盆中水無故旋轉,頭前燈火也炎炎上騰。一個波濤洶湧,一個烈焰熊熊,發射出萬道火花,勢均猛惡。因是具體而微,顯得非常好看。

再一看,屍手金刀突煥奇光,另一手所握樹枝也似遇見大風,搖舞有聲,時有細微青煙冒起。超群不知危機已迫,童心未退,覺著好玩。這些法物均非嬰兒始料所及,不知如何下手,緩得一緩,下面五行禁制勢愈猛烈。這才想道:“照此繼長增高,水火大作,如果不是戊土,不能用乙木剋制,少時如何抵擋?至少也應將出路開通,免得臨時慌亂,逃不出去。”念頭一轉,卻救了自己性命。立即跑向門側一看,那裡已變成一座土壁,竟推不動。越發驚慌,忙將木箭放出,一道青光射向壁上。雖衝開了一個小洞,可是隨分隨合。情知不妙,不敢再延,忙將三箭一齊放出,施展全力,猛衝出去,當前上壁才得崩散。

超群到了外面一看,仍和前見景物一樣。只是衝勢太猛,將那光明如玉的地面毀裂了一大片。急匆匆照秋雲所傳,剛將門戶開通,正想回身進入後室再試一回,猛聽身後水火風雷之聲大作。回頭一看,後面上室已然不見,化為一片金光、黃雲,雜以水火風雷之聲襲來,比起日前在前洞所遇,勢更強盛。超群先還自恃,一面發揮乙木真氣護身,一面取了一支木箭朝前擲去,滿擬仍和前次一樣。哪知青光到處,金光、黃雲倏地爆散,化為一片烈焰,將木箭裹住燃將起來,火勢猛烈異常,晃眼湧到身前。超群一見不好,趕緊縱身出洞,火也跟著追來,方覺不妙,一聲雷震,在火光中忽飛起一片白光,閃得一閃,青煙散處,那支木箭立化烏有,火勢也快要追上。加緊飛逃出來,洞外山坡上林木又多,紛紛燃燒,一時烈焰飛揚,蔓延全山。同時下面洪濤大作,由洞口逃路向後山湧來。上有烈火,下有洪波,四外林木又被引燃,狂風四起,地暗天赤。嚇得超群無路可逃,一路急竄,縱到左側空地山石之上,上下四外水火狂風也漸合圍而至。眼看火雲下壓,就要葬身水火之內。

也是超群不該慘死。正在驚惶無計,猛瞥見左側山坡頂上地勢較高,又無樹木,以為水勢就下,急切問不能漫過,中間雖隔有一片點燃了的矮樹,自信輕身功夫還可由火頭上冒險衝過,只要能縱到坡上,便脫出火雲圈外,或能逃得性命。於是奮起平生之力,一縱十數丈,徑由大樹叢中越過。身到空中,猛覺囊中兩枚金丸甚是沉重,以致預定地方並未縱到,差點還要落在火裡。心中害怕,不由手伸人囊,將金丸取出,二次往坡頂縱去。腳才落地,那水火竟有知覺,也隨著追來,壓迫更為緊急,火雲如血,已快壓到頭上。下面洪波浩浩,也似凝聚之物,水頭高約數十丈,並不往四外旁溢,山一般直向身前壓到,相去不過兩三丈。當這危機瞬息,一髮千鈞之際,超群見火離頭頂不足三五丈,來勢急驟,火雲隨著展布,晃眼廣逾十畝,怎麼也躲避不及,已烤炙得頭暈眼花,舌幹口燥,氣透不轉,自分必死,駭得心魂皆顫,一時情急,仍想逃命,一邊覓路縱逃,一邊隨手把金丸累贅向上打去。

洞中五行禁制本以戊土為主,相生相剋,自行變化,那兩枚金丸正是此中樞紐。超群如若發得不是時候、地方,或朝水中打去,不但自身仍難幸兔;而且這五行禁制已經引發,無人制止,秋雲又在前洞禦敵,不知後洞墓穴有此鉅變,勢必互為生化,闖出大禍,非得過四十九日,五行互克互消,才能自滅,那時全山林木、生靈也俱成灰燼了。

這時無心巧合,正合了火、土相生,剋制癸水妙用。超群不會運用戊土之寶,脫手時仍是原樣。一到火裡,立時爆散,化為一片黃雲,將火托住。緊跟著,火、土相合,成了一體,火雲全變成了黃色。火焰全隱,天塌一般向下壓倒。

這時下面洪濤依然繼續增高,洶湧不已。超群萬不料金丸能阻火勢,乘這略一停頓之際,忘命往前飛逃,剛縱出十餘丈,滿天黃雲倏地下壓,勢絕猛烈,超群便飛也飛不出圈子外去,不由亡魂皆冒。方把眼一閉,暗道:“我命完了。”覺著黃雲似已壓到,身外空空,不冷不熱,那水也未湧到身上。睜眼一看,水已不見,只有一片五色煙光,匹練般往下面山坡卷退回去,晃眼無跡。自身仍好好的,直似做了一場噩夢。可是地上溼漉漉的,許多燒焦了的林木殘枝遍地縱橫,又非幻境,只不知怎會得救。

超群壯起膽子掩向坡後一看,上洞已然不在。照秋雲所傳入洞之法試…施為,也不見洞口現出。心想:“木箭已毀,無法再進。衣發皆焦,做的又是負人的事,無顏去尋秋雲。但就此回去,又如何交代?”正在惶急憂慮,忽又想道,“那火和水退得太快,分明是金丸妙用。小的已是如此神妙,大的可想而知。家中幸虧還藏有一枚。嬰兒素信自己,此次並非不為盡力,實是她來時所說好些不對,怎能怪我?早知如此,還不如適才取到金丸便走,還好得多。事已至此,為救父母,說不得只好食言背信,編套話回覆,用家中那枚去向嬰兒搪塞了。”想到這裡,便往回趕去。到時怕與嬰兒相遇,不敢由村前繞越,特意繞道翻山回去。

超群到家見著父母一問,才知嬰兒自超群走後不特未來,也無人再見她的蹤跡。昨日佃工借送食物往探,只在所居洞穴外遇到一個身材高瘦的道裝少年,見了去人,迎前攔阻,不令走近。那佃工不眼氣,和他爭論說:“這地方、道路又不是你的,我給洞中桑仙姥送吃的,怎不能走?”道人說:“桑仙姥正在洞中有事,請我在此看守。食物如願留下,交我帶回;真要過去,若吃了苦,莫要後悔。”佃工見那道人眼睛甚亮,聽說與嬰兒一路,便沒敢招惹,只把東西留下,退了回來。大約又是精怪之類,決非好人。

桓母見愛子衣履殘破汙穢,神情狼狽,欲令更換再去,超群假說:“事已辦好,這樣顯我勞苦,為她受罪,更要好些。”說罷,匆匆回到己室,將金丸取出。

趕往一看,果有一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彼。似早知超群來意,未等開口,便先發話道:“你是桓超群麼?無怪桑道友說你好根骨,果然不差。我晚來了一步,致你此行白白炮受驚險,毫無所獲。”超群聞言,心方一動,忽聽洞內嬰兒遙呼,忙和道人走進。一看,數日不見,嬰兒身材仍是那麼矮小丑怪,面上神情卻平和了許多,下半截身子全埋土內,乍見超群,竟似憐惜。剛說了兩句安慰的活,忽然望著超群驚喜道:

“我只當你此行白白受苦,雖然走時面無死氣,不致送命,但是決無所獲,如何身有戊土的精氣外映?難道你真得手了麼?此事大出我意料之外,受益不小,快取出來我看。”

同時那道人在側也似看出,面有喜容。

超群這次獻出金丸,因是急救父母,迫於無奈。及聽道人口氣,似已前知,情形不似去時緊急。方打主意如何可以保全,嬰兒便在洞中呼喚。心想:“進門先不說話,看嬰兒如何說法,相機應付。”無如戊土精氣竟被看出。否則,照著對方兩人語意,大可不用獻出。悔恨已是無及,沒奈何,只得取出金丸,照著預擬的話說了。

嬰兒喜道:“我並不知對頭法力那麼高,防備又如此周密。日前為了尋你,遇見一個惡人,幾乎吃虧被擒。多蒙銅椰島天痴上人門下一位道友路過相助,用元磁之寶收去惡人困我的法力,方免失陷。我彼時把雙方都當成了敵人,沒有向他禮謝問話,便即返回。直到前夜,上人又命這位樓道友來傳仙示,才知敵人墓穴設有五行循環相生的禁制,除卻他們自己人,誰也難於攻破。以為你僅失去木箭,保全了性命,已是便宜。不料你會這樣忠心,居然將她戊土精氣所煉至寶得了一粒回來。我現蒙上人和樓道友仙法相助,只消修煉四十九日,便可另覓仙山,修煉三年,立成正果。如得此寶,不但旱成,還可增長好些道力,我日前原因你為人誠實,鍾愛秋雲,不肯食言背信,故此以你父母安危來作挾制,其實並無傷害之心。今既為我建此大功,不特是你,便秋雲也決不負她,遲早必使你二人如願相償,永為連理。你放心好了。”說罷,又說那道人名叫樓滄洲,乃天痴上人門下第六弟子,令超群上前拜見。

三人正談說問,遙聞洞外女子驚號之聲,超群聽似秋雲聲音。忙趕將出去一看,果然正是秋雲,業已受傷倒地。這時洞外禁制已然發動,遍地雲煙。超群情急萬狀,急喊:

“秋雲姊姊。”正往前飛縱,耳聽身後喝道:“超群,不可莽撞,等我過去給你救來。”

超群本覺愧對秋雲,又見她受傷狼狽之狀,料是因已後洞破法而起,心如刀割,神志已亂。只顧救人心切,也沒想到自己是凡人,秋雲尚且入網,何況是自己,竟把樓滄洲之言置若罔聞。樓滄洲偏又為人謹慎,自覺師門法令嚴厲,此次奉命引度桑仙,於本門成就關係甚大。所居又是曠野間的一個崖洞,神木靈脈所在之地,其勢又不能遷往別的僻靜之處,桑仙修煉期中,保不定有外魔來此擾害,為此在環洞四外設下極嚴密的禁制。

除卻自己引導,外人若不知誤人,立有性命之憂。

秋雲滿腔悲憤,苦痛尋來,先到桓家尋超群,本還不知後洞之事是超群所為。偏巧桓母愛子情切,上次病癒,聽愛子說起秋雲如何好法,便記在心裡。及至見面,果然美如天仙,認作未來兒媳。只顧憐愛,不知利害輕重。一面咒罵嬰兒;一面把超群日前如何受逼,去盜死人口裡內丹,適才回來,鬧得頭髮燒焦,衣履破碎,滿身泥土,不知受了多少苦處等等盡情說出。秋雲一聽後洞之事竟是超群做的,益發心如刀割。既恨仇人狠毒,又憤超群負心食言,便打了拼命的主意。不過她為人溫婉,又知超群為救父母,無力與仇人相抗,被迫無奈,鑄此大錯,還有幾分可原,因此雖是悲憤填膺,仍用好言安慰兩老夫妻,一點不露神色,假說桑仙住處除超群外,外人不能去,不可令人去喊。

此來有事和桑仙商量,必須自往,隨即辭兩老趕來。

樓滄洲本在洞外終日守候,因發覺超群身有戊土精氣,隨入洞中詢問。不料陰錯陽差,秋雲不早不晚,恰巧趕到。樓滄洲先見當地雖無人跡,周圍林木甚多,惟恐樵夫無知走人,遭了誤傷。外層禁制只是人走近便被阻擋,進得越猛,撞回越重,至多重重跌上一交,並無大害;若再前進丈許,便有無窮變化,厲害非常。秋雲也是情急拼命,死生成敗,皆非所計,來勢過猛。到了頭層遇阻,覺出仇人防禦不過如此,意欲驟出不意,沖人洞內行刺,猛下毒手。二次施展全力,剛把頭層禁制衝破,立將樓滄洲所設元磁真氣引發,受傷倒地。等樓滄洲追出,見超群不聽喝止,禁制已然發動,一時不能收回,只得飛身縱去,將二人一同抓起。因是相隔太近,超群縱躍敏捷,也為磁氣所傷,撲向秋雲身上,痛暈過去。幸是救援尚速,再晚一會,全身便糜爛了。樓滄洲一看超群不會法術,竟比秋雲所受的傷還重,雖能救轉,再想學道修煉,已是艱難,好生慨嘆。忙即一手一個,扶人洞內。

桑仙姥本意道成即命超群去將秋雲接來,同往銅椰島,見過天痴上人,踐了助煉神木劍之約,另覓洞府修煉。見狀知道秋雲回生以後不過多費功力苦煉,尚無大礙;超群則已經絕望,也是慨惜萬分。當下由樓滄洲行法解救,取出靈丹,給二人服下。約有半個時辰,才漸救醒。恐有人再蹈前轍,樓滄洲囑咐了桑仙姥幾句,仍去洞外守望。

超群醒後,只覺周身有點痠麻,尚還不知厲害。一眼瞥見秋雲玉容憔悴,怯生生坐在對面,眼含清淚,低著頭一言不發,神情甚是可憐,心中痛極。脫口喊了聲:“姊姊。”便要起身撲去。桑仙姥忙喝止道:“你二人已為元磁真氣所傷,雖然回生,仍須靜養,不可妄自言動。在這幾天以內,務要平心靜氣,喜怒哀樂,絲毫不能動念;否則自身元氣再一消耗,立有性命之憂。你為救秋雲情急,忘了自身毫無抵禦之力,受傷更重,此後隨我入山修煉已恐無望。有心令你日內尸解,仗樓道友法力轉劫重生,重新救度,以你夙根轉劫再來,反倒因禍得福,比等你老死轉生度化實強得多。並且不久便可與秋雲重新聚會,同在我們門下。你如不願,我也不來勉強。我如果修煉圓滿,便只能先帶秋雲往銅椰島,你和我二人見面便須數十年後。你是否墜落,昧卻夙根,還不一定。

你自思量吧。”

超群還未及答話,那邊秋雲蓄下必死之念,醒後便在暗中運氣調元,本來早就發動,因聽超群受傷竟是為她,重又勾動情懷,欲發又止,遲延了一會,後聽與超群已難聚首,心想:“今日這等慘局,全是仇人一手造成,實實放她不過。超群情重,能夠隨我也好。”念頭一轉,滿腔悲憤重又勾起,更不尋思,隨將身藏兩柄火靈刀悄悄取出。桑仙姥面向超群說話,不曾看見。超群一心惦念秋雲,被桑仙姥喝止,不許過去,耳朵聽話,目光卻註定秋雲,不曾旁瞬。正在心中悲急,緒如夢絲,忽見秋雲將前在崖頂行刺時囊中所藏兩柄玉刀緊握手裡,面容隨即慘變,一雙剪水雙瞳立射兇光。猛想起上次相見時曾聽她說,乃師所有法寶俱受乙木剋制,當桑仙初降生時還可一拼,現在功力日強,已俱無用。獨這兩柄赤玉刀,如出不意,還能傷她。別時又說身受師恩,如有人損她法體,必踐誓言,拼死復仇。見狀心方一動,桑仙姥一轉臉,也已瞥見。方喝:“秋雲,你取此刀,意欲何為?”秋雲本擬出其不意,驟然發動,不料情虛膽怯,欲以全力暴發,稍慢瞬息,竟被仇人看破,越發心慌。口裡顫聲答了句:“這是送給你的。”隨說,牙關一錯,手揚處便是兩道刀形烈焰朝對面飛去。

如換平日,桑仙姥事前不曾防備,相隔這麼近,縱然不死,也必重傷。無如樓滄洲法力高強,防衛周密,全洞內外均有極厲害的禁制,桑仙姥早在元磁真氣暗中籠罩之下。

除卻地肺中萬年蘊結的陰陽兩極真火,任何法寶均難傷害。桑仙姥下半身雖埋土內,只有每日由於初起到正午六個時辰入定,平時本身法力一樣可以發揮自如。秋雲報仇心切,不曾探明底細,冒昧行刺,事先又沒想好退路,以致弄巧成拙。

超群見她突然犯險行刺,料定卵石不敵,嚇得心魂皆悸,急喊:“姊姊,萬使不得!”聲隨人起,趕急撲將過去。原想桑仙姥心狠手辣,一個行刺不成,當時一還手,便無生理。即使僥倖刺中,照平日所聞,目前任多厲害的法寶,要想致她死命已是萬難,至多受上點傷。怨毒一深,更無倖免。何況洞外面還有厲害同黨,可以一呼即至。分明大禍已成,兇多古少,惟恐秋雲遭了毒手,想攔在她前面。以為桑仙姥投鼠忌器,又愛自己,只要當時不為所傷,再以情義苦求,或能寬免,保得殘生。哪知三方面勢子都快,幾乎同時發動。

桑仙姥一見玉刀和秋雲神色,便知她心藏叵測,不由勃然暴怒,更不怠慢。一面發動樓滄洲所設禁制;一面隨將本身乙木真氣由口中噴出,一股綠氣夾著千百點碧光,瀑布一般直朝秋雲射去。秋雲玉刀稍為先發,超群一心在秋雲身上,全沒想到自身安危,恰於此時縱到。那兩道刀光首先被元磁真氣撞開。秋雲一見,自知無幸,忙拔腰間佩刀。

同時那股乙木真氣已先衝到,竟連自刎都來不及,連同超群一起撞向身上。雙雙哀號了一聲,同時相抱跌倒,閉氣身死。等到桑仙姥看出超群搶護,趕緊收勢,已是無及。痛恨秋雲,急怒交加,當時恨不能將秋雲形神一齊消滅,氣得厲聲怒叫。等樓滄洲聞聲趕入,秋雲畢竟修道多年,魂魄堅凝,人一畢命,元神便已遁走。

樓滄洲心意卻與桑仙姥不同,見這一雙痴兒女終於為情而死,好生感嘆惋惜。一面將超群元神護住,一面對桑仙姥道:“秋雲人既多情端好,根基又厚,初意本欲歸附,並無為仇之意,只因你行事太狠,逼她如此,孤忠激烈,視死如歸。超群事親至孝,也是被你逼得左右為難,終於為了一念情痴,誤送性命。都是可敬可憐的人,你怎麼還恨他們?適才二人同受重傷,我本想就此成全他們尸解,一同轉劫修為。無如你將來離開銅椰島往小南極修煉時,必須有人隨伴。超群受傷太重,已不能偕往。他家只此獨子,父母尚在,兄弟全無,照人情說,萬無令其死的理。你的性情古怪,非和你有夙緣的人不能共處,想來想去,只有秋雲比較合適,你卻又鬧出這等事。你日前如不作那損人利己的事,他二人一雙兩好,隨你一同修道,豈非三全其美?這樣一來,超群卻佔了便宜。

我現將他真魂護住,俟你修煉期畢,我再給他另覓一個好廬舍;或令轉劫脫生,他年成道,再令他去訪秋雲再生下落,仍全了他二人前世心願好了。”桑仙姥聞言,方始消了怒氣。

樓滄洲看出超群元神跳動不寧,屢想往外衝出,俱被禁法阻止。知他依戀父母,急欲回家,心越憐憫。便喝道:“你身已死,因是凡人,不比秋雲魂魄堅凝。外面日光如火,天風勁急,你雖具有至性,氣旺神完,不致為風日消滅,但日問出去,終是禁受不住。並且此時出去,你父母未到睡時,不能入夢,徒使心驚肉跳,得些驚兆,於事無補。

即便夜裡能去,如使知道愛子死耗,老年父母只你一人,其何以堪?勢必悲痛萬分,反違你的孝思。我因你重新託生須在十年以後始能引度,而原身兩受重傷,心身全毀,不能復體。桑道友既然須人,而你父母思子情切,也不能耐此長久歲月,本意桑道友功行圓滿,帶你另覓廬舍,為了成全你的孝道,今晚子夜便用我本門心靈相通之法,遙向銅椰島仙師代為乞恩。必派同門師兄弟來,代我引你出山,先覓一好廬舍。這樣,至多十餘日即能重生。雖然相貌變易,音聲言動仍是一樣。對你父母可說桑道友嫌你貌陋,服了我的靈丹變了相貌,免知你死傷心。我再賜你靈丹、道法,乘著桑道友在銅椰島還有幾年耽擱,你自在家中盡孝,就便勤修,以俟到時我來引度。今晚我再抽空見你父母,設詞支吾;說你生具宿根,異日必有仙緣遇合,現與秋雲同往仙山採藥,半月即回。將前事一齊隱起,亦可顯些靈蹟,當無不信之理。豈不比你魂歸訴哀,互相慘痛強得多麼?”超群不能出聲,聞言萬分感激,連向滄洲拜謝,方始寧靜下來。

一會入夜,樓滄洲先將男女二人屍首埋葬,抽空趕往桓家,如言行事。桓老夫妻正盼佳兒、佳婦回來,心中焦急。聞言雖然失望,因見滄洲仙風道骨,言動儒雅,話又委婉真切。並說超群劫難甚多,如不得桑仙之助便難活命,此時助人,將來即是助己。桑仙姥四十九日完滿便即仙去,永不再擾你家。多的時日已過,何在此有限數十日?兩老夫妻信以為真,以為不久可去大患,反倒高興起來。

滄洲匆匆辭出回洞,便向銅椰島行法遙拜。次早天明,便來了同門師弟林春。先將天痴上人所賜靈符護住超群元神,出外物色廬舍。第六天上,林春便代他在錢塘江上尋到一個極好的軀殼。對方是個美少年,年才十六七歲,併為富家子弟。因與學伴西興訪友,渡江時突遇暴風,船翻淹死。林春恰巧路過,行法救起行人。只將少年屍身攝往無人之處,將超群元神合了上去,又給服了一些丹藥,立即回生。

超群自是悲喜交集,先向樓、林二人叩謝,趕緊回家,與父母家人相見。桓老夫妻先還不信,經超群極力解說,聲音、動作又都完全無異,才漸漸信了。桓母問起秋雲,超群想起傷心,不敢明言,只得推說自己和秋雲俱都遭劫該死,全仗樓仙長仙法解救,重變形體,以避災劫,自己幸得躲過。秋雲因是自不小心,壞了本體,不能還陽,現往他處投生,須等十年之後始得相見了。二老知超群鍾愛秋雲,反倒再三勸慰。

每日超群仍往後山,從樓滄洲學習吐納之術。仗著夙根深厚,天性聰明,一點便透,三四十日工夫,居然把基本功夫學會。樓、桑二人俱都欣喜,極口誇獎。

一晃,桑仙姥功行圓滿,隨了滄洲飛去。行時,超群說想念秋雲,跪地苦求,請設法尋覓援引。滄洲笑道:“你二人本有夙緣,他年自能相逢。此時漫說無暇及此,就能尋到,銅椰島一時也不能帶去,只有暫住你家。她已是凡體,你也道基未固,本來情好大深,稍一把握不住,便失真元。還有她那前師已早轉世,被一散仙收去為徒,法力頗高,不久便要重返故居,收取前生法寶。此人前生之事記得甚真,性又褊狹,見墓穴已非舊觀,失卻好些重寶,必當秋雲叛她,保不定跟蹤尋來。秋雲不在,你只要照我所說回覆,便可無妨;如見秋雲在此,必不甘休,一個不好,連你也難活命,豈不愛之適以害之?轉不如任其寄身別處,人海茫茫,無處尋覓,倒還安全。只等桑道友銅椰島事完,遷居南極,將你接去,再過兩三年便能與秋雲聚首。共總不到十年光陰,一混就過,你心急則甚?”桑仙姥也如此說法。超群只得忍痛罷了。

超群送走樓、桑二人以後,便在室中侍奉父母,也不外出。每值閒中無事,便請求父母允他將來出家。兩老夫妻自然不捨得,經不起超群長年陳說,知他立志出家,又見他修煉進境甚快,屢顯靈異之跡,料難挽回,也就漸漸心回意轉,認作運數如此,不再強迫他授室完婚了。後來歲月一久,桓雍夫妻受了愛子感動,加上服過靈乳的功效,年紀雖老,身子日益強幢,自知應了女兒之言,修齡可期,便也動了出塵之想。超群自己伴同父母學道,以求長生,再照自己所知,盡心傳授。似這樣,膝下承歡之餘,便同修為一

光陰易過,晃眼將近十年。一算約期早過,始終不見樓、桑二人到來接引。戊土對頭也未前來訪查秋雲蹤跡。超群所習雖不甚深,但是道家吐納練氣的根本功夫,因為天資穎悟,用功又勤,十年如一日,永無絲毫懈怠,自然融會貫通,不知不覺中功力大長。

此外,樓、桑二人傳的兒種防身闢魔諸法術,也都練得精熟。久候無音,心念秋雲,無殊飢渴,只不知她投身何所,無法尋訪。屢向銅椰島通誠遙拜,也無徵兆。

等到第十一年上,相思大切,實忍不住,以為秋雲死在本山,投生之處料不會遠,意欲姑盡人事,先在近山村鎮訪問。漸漸越訪越遠,幾乎把近山村鎮府縣全都訪遍。同時又遣家中精幹佃傭輾轉託人,只要聽出有秋雲死難那日降生的女孩,立即趕往查看。

一晃又是四五年,仍無線索可尋。超群情深一往,終不死心。先還恐己他出,樓、桑二人突然尋來,錯過仙緣,出去時均在家留有地址,如有人來,立可用快馬尋回,不敢走遠。這日一想:“所約早已過了期限,以桑仙姥的性情行為,直不似個正經修道的人,也許在銅椰島仙府中犯甚大過,受了嚴罰,故此違約不來。秋雲轉世已十數年,人早成長,不知能否記得前生之事?萬一昧卻夙根,今生父母又不知她的來歷,將她嫁出,物慾銅蔽,忘了本來,由此墮落凡世,難再修為,永無相見之期,追源禍始,豈不又是自己誤她?樓、桑二人如有心接引,即便因己遠出相左,也必留下地址,等自己回來問知再去尋找,也是一樣。秋雲之事卻是萬不能緩。”心有偏愛,關心太切,便自己給自己解說,越想越覺有理。主意打定,告知父母,帶了盤川,重又遠出尋訪。

哪知事情真巧,他等了十數年樓、桑二人也未來,剛走不到十天,樓滄洲便已飛降。

桓老夫妻自從學道以來,疑忌全消,已不似昔年心念,見面甚是恭敬。問起來意,才知天痴上人因所居銅椰島為地極元磁精氣所萃,無論什麼法寶、器具,只要是五金之質,到了島上,立被島後磁峰吸去。所以島上寸鐵皆無,上人師徒所用飛劍仙兵,俱是島上堅木所制。近因門人不時奉命外出採藥,遇上敵人,師傳法寶雖然神奇,但是飛劍本質大差,常為敵人所破,白用許多功夫祭煉,直和佩在身上的飾物一樣,不切實用。知道只有採取東方乙木精氣煉成飛劍,才可以發揮妙用,由二十年前起便命門人四出尋訪。

門人輾轉尋到中土,由一門徒無意中在武夷山中將桑仙姥尋到。當時本想約她同往銅椰島見師覆命,不料桑仙姥雖是東方乙木之精轉世,因出生不久,性更乖張,暴戾多疑,竟把好心當作惡意,仗著天賦本能,隱身逃走。跟蹤追趕了兩次,俱被遁脫。那門徒恐她離本土遠颺,或生他變,被別人網羅了去,更難如願,只得行法通靈,向師遙祝。上人隨運玄機,費一日夜之功,推算出靈木降生因果。傳示樓滄洲,授以機宜,令其趕往武夷,依言行事。

桑仙姥自知氣候未成,容易啟人覬覦。自尋超群遇見敵人,吃了點虧,又被人跟尋了兩次,逃回後山後,行跡越發隱秘,宛如驚弓之鳥,遇上生人,先存仇視。樓滄洲費了不少心力口舌,力言無他,把本意說明之後,桑仙姥才喜諾。滄洲因武夷乃桑樹生根之所,如不將崖上老桑根下精氣吸盡,他年老桑重生,仍有好些隱患。當下先用師傳妙法助桑仙姥脫去本根聯繫,增長道力。桑仙姥未出走前在桓家後屋每夜身埋土內修煉,便是為此。初意少說也須三二年才能成功。如俟氣候成長,須俟十餘年後。一聽只消四十九日即能成道,越發喜出望外,聽命施為。居然到期煉成。

雙方原約定桑仙姥功候圓滿,同去銅椰島,由她用本身乙木精氣,將島上千年銅椰化為神木,再由天痴上人伐木煉劍。事完,接引超群前往,拜在她的門下,一同送往小南極,覓一海島,隱居修煉,使成正果,並助她免去好些劫難。這本是雙方有益的事,無如桑仙姥儘管因人成事,惡根依然未盡。又以出生不久,不曾見過甚世面,見銅椰島上美景如仙,宮室壯麗;又有天生元磁精氣凝成的一座磁峰,於她修為最關緊要。心想如將此島據為己有,異日道成,但可獨自稱尊,為所欲為,連那天性相剋的大白庚金也制她不了,宇宙之內更無可以傷她之物。所有應受災劫,也不必再須天痴上人相助,便能從容應付,永為五行之長。因而到島才只數日,便起貪心,妄想反客為主。表面相助上人煉那靈木飛劍以及各式仙兵器具,暗中卻加緊修為,只等功候精純,便即發難,取而代之。

她和上人本可互相為利,彼此交受其益,這一陽奉陰違,成了仇敵。到第四年上,居然冒險發難。以上人道術神奇,她自然不是對手;何況上人一見便看出她雖得人身,未具人性,早將其好謀兇心識破,有了準備。起初還想她於自己將來成道有關,又知此人記仇心甚,不欲反顏相向,屢用善言點醒,期其悔悟,哪知她覺出上人對她生疑,發動更速,終於被上人用仙法禁住。上人因恨她下手狠毒,有的地方竟出意料,若功力稍差,立為所乘,如非將來還有大用,幾乎處死,使其萬劫不復。幸得滄洲仰體師意,代為求恩,將她送往小南極青虹島上,囚居島洞之內,每日子、午二時受那金、水相生禁制之苦,迫使降服。誰知桑仙姥心性特強,一旦成仇,至死不忘,受罪越多,仇恨越深,寧甘百死,也不肯降服,使上人他年受她之助。威脅利誘,百折不回,枉費了若干心力,終無悔悟。

上人一則相見之初曾經互有誓約,不便加害;二則自己他年成道,非得她助不可,這樣必然仇恨越結越深。又聽輪值監防的門人歸報,她因一日兩次金、水之厄受苦不過,竟想自殘尸解,轉劫投生,前來報仇。尋思無計,又命滄洲前往輪值,故賣人情,私停金、水之禁,再以婉言勸導。桑仙姥起初仍是不肯,一提起上人,便咬牙切齒,毒口咒罵。後來滄洲反覆勸說,上人又故命門人查看滄洲詢情也未,用了一回苦肉計,將滄洲處罰了一頓,同囚島洞之內,共受金、水之厄。桑仙姥好容易免去受罰,不料二次重受,又累滄洲同當,越發難耐。滄洲又故用幻象,加上許多做作,鎮日苦勸,桑仙姥方始漸漸屈服。上人又聽她時常思念超群、秋雲,才看出她恩怨分明,只是生性冷酷,不易被人打動,並非完全絕滅天性,沒有轉機。又磨折了些日,才由監防行法的弟子代二人向師求恩,撤去禁制,也不再提將來用她的話,放將出來。

滄洲便勸她就在青虹島上修煉,自己趕往中土來尋超群。因年時已久,見到以後,當時能訪出秋雲再生下落更好,否則滄洲尚奉師命,受有重任,不能久停,便先將超群送往青虹島上,隨桑仙姥修煉數年。等有了幾分法力,再來中土尋訪秋雲下落。不料人已離家外出。桓雍留他不住,超群此去又沒有一定地方,歸期久暫難定,恐誤仙緣,便請指示方向途徑,以便超群回來再去。滄洲道:“我此番回去,便和全體同門隨定家師煉丹,非等三年之後不能離開一步。桑道友渴念令郎,並有用他之處,甚時前往皆是一樣。只不過那青虹島遠在小南極,中隔數十萬裡大海,不特風濤險惡,中間一段還有數萬裡的厚冰雪山,海中時有十百里大小冰山隨波漂流,便是鐵鑄巨舟遇上也無倖免,天氣酷寒和海中巨鯨、惡鯊之類尚在其次,常人如何飛渡?此事想是因桑道友性情不好,弄巧成拙,自貽伊戚,陰錯陽差,少此一二幫手,以致功候不能十分圓滿,他年不免多受苦厄也未可知。令郎根器深厚,便無桑道友,早晚也有遇合,何況還離他不得,成道機緣決不致因此一行錯過。只要過三四年,等我再來尋他,始能如願了。”桓雍聞言無法,只得強留款待,停了半日送走,桓妻終是婦人之見,巴不得愛子能在家中多留幾年。

哪知因此一耽延,桑仙姥和超群、秋雲俱多受了好些苦難。

超群遍尋秋雲蹤跡仍無下落,歲暮回家省親,聞說滄洲來過,因情繫秋雲,並不十分可惜。知秋雲可以同往島上,訪求之心更切。又疑秋雲夙根未昧,人已出家,隱居深山之中修煉,所以尋訪不到。由第二年起改了主意,舍卻城市,帶了乾糧,徑往各地名山和沿途庵觀之中尋訪。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27:31


第八十回 鑄錯信奸讒 忍教雹散春霆 霜凋夏綠 銳身赴急難 誓結三生鶼鰈 同命鴛鴦

話說光陰易過,一晃三年。超群把東南名寺全都踏遍,不知受了多少跋涉辛勞,茫茫宇內,終於杳然。一算日期,滄洲又快到來。心想:“還是仙人尋訪較易為力,至不濟也可託他轉求天痴上人默運玄機推算。”恐再錯過,只得趕了回去。果然到家第二日,滄洲便到,問起秋雲,滄洲說:“上人已然算出她另有遇合,相見還須數十年後。此時漫說難尋,即便尋到,反於雙方有害。”超群空急無法,只得拜別父母,隨定滄洲,一同飛往小南極。

桑仙姥見了超群,暴跳如雷,怪他上次為何不在家中守候,致累自己種下禍根,此後非要報復,使超群、秋雲同受其害不可。超群知她生性冷酷乖謬,言出必行,這次又是從來未有之忿,口雖強辯,暗中還是在擔心,恐以後難處。哪知當時怒罵之後,第二日便又平和,反比以前還要親切,也就漸漸放下心來。由此拜在桑仙姥門下,每日隨同修煉,屢問秋雲下落,只是支吾不言。

一晃過了三十年。超群中間三請歸家省親,均未獲準,這日又請,竟一口答應。行時滄洲來訪,方才說起秋雲再生才七歲,隨父母上任,船至錢塘江遇風沉沒。秋雲抱一木板隨波漂流,被一有道行的女尼救去為徒,只不令她落髮。仗著夙根深厚,前生之事並未遺忘,修為又勤,進境甚速,不出十年,便將根基扎穩,學了好些法術。無如師徒緣淺,沒等她盡得乃師傳授,第七年上,老尼便已功行圓滿,示寂坐化。老尼臨去以前告知秋雲,說不是佛門弟子,只憑夙世一點香火因緣結為師徒,日後另有遇合,方是歸宿。所以不許她落髮出家,只令帶髮修行,便是為此。不過前生孽重,中間要經好幾次災劫。現已兩次轉劫再生,仗著靈根不昧,儘管一劫比一劫重,道基反愈堅固。並說:

“這第三次災劫所受本應更慘。如能預識先機,脫將過去還好,否則不特仍要轉劫,並還要在未來生中備歷艱危,飽經魔擾。稍一不慎,前功盡棄,立墮輪迴。如在我門中,年久也還可抵禦,偏緣分只此。如能先發宏願,多立外功,等我滅度以後,即仗我所傳道法修煉防身,隨時下山行道濟世,也許能借此積修善功,減去前孽。身受禁毒雖仍不易解免,再生失足之患總可無慮。”說完,又給了兩件防身御害之寶,以及半葫蘆靈丹、兩封標明開視日期的柬帖,方始化去。

秋雲感激師恩,痛哭一場。將法體安埋之後,心記師言,益發勤勉。不久便離開所居印南山,如言修積。秋雲因自己生得太美,前世仇人俱已轉生,在印南山中修煉恐生變故,不惜毀容微服,裝成女丐,在齊魯燕趙各地行道濟世,一晃數年,不曾離開北方。

中間兩遇災劫和狹路逢仇,俱仗所留柬帖先期避過,不曾受害。眼看所許善願將要圓滿,不料黃河附近蛟精為患,得信時已有兩處決口,本要趕去誅妖除害,偏值為一滄洲富紳家兒子治病。

那富紳姓方,人極正直好善。方子明敏多才,又是一個天生情種,秋雲只管掩飾行藏,毀容自汙,仍被識破。這時秋雲本在別處行道,流轉至此,寄居附郭土窟中,藉著行乞為名,暗中救人。方子表面仍裝不知,只以多金助她行善。秋雲只能以法力為民除害醫病,遇到窮人,便須設法先給富人醫病,令其出資濟貧,捐彼注此。師門規嚴,不能無故攘取,就向人募化,也須出諸心願,一個不巧,便感為難。居然遇到這樣百求百允,永不推辭的父子善人。自己給方紳治過急病,以為無礙,於是一遇用錢濟貧之時,便找他父子求取。方氏父子不特有求必應,對於她更是十分禮遇,也不向人宣揚她的靈蹟,諸使心安。日子一久,不覺交誼日厚。

當出蛟前兩天,秋雲正要另去別處,方母忽然當面揭穿她的行藏,代子求婚。秋雲自然堅拒。方子聞說不允,又聽日內就要長行,不易再見,當時情急,嘔血暈倒。雖仗秋雲靈丹救轉,無如心疾難醫。秋雲感他情誼,再四向他分解,許其結為姊弟。並說自己前生便為情緣牽累,鑄成大錯,以致慘死轉劫。今生立誓清修,如今正奉師命積修善功。就這樣苦行修持,尚恐難免宿孽,一誤何堪再誤?如照情分來說,超群比他更痴,併為自己送了性命,先世還有白首之約,她尚不願相見,何況於你?方子自知絕望,聽她歷述前情,漸漸醒悟,但心終不捨,便向秋雲求說:“姊姊天上神仙,凡夫俗子自不敢再有同好之念。但是姊姊絕代佳人,一向韜光隱晦,風塵自汙。相識經年,只似犢珠溫玉,精華不能掩盡,神儀內瑩,潛光外映之中略見端倪,從未現過廬山真面。務求滌垢去塵,現出本來容光,在我家中住上十天半月,聊慰年來相思之苦,就感激不盡了。”

秋雲本不欲以色相示人,只因天性溫婉,仍如前生,又見方子發情止禮,情深一往,心憐他痴,沒奈何,允留七日。

秋雲當晚便聞河決出蛟之訊。黃河決口原是常事,上次秋雲曾往救過飢溺,也是傳說水怪為患,略一查考,並無其事。方子再四挽留,繼以哭泣,堅不放行。秋雲不忍堅拒,方氏父子又允捐資鉅萬,以救災民。心想:“災患已成,空身前往,只救病傷之人,全活無多,反不如多住幾天,帶了錢去。”便留下來。到第五天上,秋雲突聞蛟患猖獗,在河南、山東境內竟連決了二三十處,人民、田舍喪失不可計算。那蛟也不似往常,初出時鬧過一陣,便順流入海,後只在農村擾害。秋雲知道如若早去,必可保全不少,這一遷延,平白多喪失了千萬生靈。雖系劫數使然,但照師門規條,這無心之孽,卻造了不少。心急如焚,也不再和方氏父子明言,當夜起身趕往,不辭而別,那蛟正在黃河上游作祟,秋雲費了無數心力,才算除去。因為晚去數日,不特多傷人命、田業,而且蚊已成長,不似初出易制,費力不說,那蛟死前負傷情急,又興風作浪,撞決了一條大口,雖仗秋雲法力防堵,依然死了好些人民。秋雲由此終日沿河行法,暗助官民防堵決口,連費了三月光陰,才行畢事。

秋雲自以為功能補過,或者無妨。哪知她得信便走,行時匆迫,不及毀容易服,徑穿了一身華服前往。除妖時又以須用人力相助,跟著又助治河,當地官民人等奉若天人。

加以生性本來愛好,靈異已顯,難再隱諱,欲俟事完再行喬裝,重返初服,化身女丐,改往別處行道。初意妖物已死,治河不難,至多不過十天八天工夫。沒想到洪流猛烈,決口大多,人民死傷眾多,災民嗷嗷待哺,兇災之後百端待理,直到走前還有好些餘波不曾辦理完竣。日子一多,遠近哄傳。

那前生對頭正是一個貪色的妖道,聞說有一仙女在黃河誅妖,美絕人間,本就心存邪念,老遠趕來探看。仇人相見,自是眼紅,又貪她的美色,更不放過。無如目睹秋雲治河時的法力比他高強得多,自知不敵,當時沒敢下手,一直在旁隱伺,意欲相機發難,秋雲一走便尾隨下去。秋雲行時如不為妖道所見,等到微服變形,也不致被他看出。偏又情重心慈,恐那些災民衣食無著,重又去見方氏父子話別,就便募些錢米運往助賑。

這一來,行藏全落在仇人眼裡。

妖道一直跟了她兩個多月,因知她貞烈,不易勾引,自己法力又是不濟,始終沒敢露面。正打不出主意,這日行至野外無人之處,正在遙遙尾隨,忽被秋雲看破。因妖道已不似前生相貌,只想起前治河時,曾見他雜在人叢中向己注視;今又在此相遇,行跡詭異,不似偶然,又帶一臉邪氣,料定不是好人。沒打算傷他,只想略為警戒,遂喝問何故暗中跟隨。妖道貪色記仇,本已不耐,又是作賊心虛,誤以為秋雲已然看破,冷不防施展妖法,欲將人攝走。不料秋雲法力高強,早有準備,鬥不一會,妖道便即受傷被擒。妖道這才發覺秋雲不認識自己,立即編些假話,跪地求饒。秋雲只告誡了幾句,便即放掉。以為妖道無甚伎倆,不足為患,依然化身女丐,在外行道,行藏顯露,也未想到後患。

秋雲前師陳嫣恰在前年回到仙都故居,尋取昔日所遺法寶,並與前生丈夫、徒弟相見。到山一看,兵解時所設五行禁制已發動過,迥非昔年形勢,人既不知去向,法寶也損失了好些。幸是道根深厚,元神堅凝,轉劫時靈根未昧,法力猶存,轉生不久,便被一地仙度去,說她這麼好資質,不應投身旁門。前生所習后土神經雖還不差,但用它煉那戊土之寶則可,不應以本身元命與戊土相合,受那五行剋制。況又是生人修煉,不是土精投生幻化,何苦自尋拘束?令她改習玄門正宗,從頭學起。昔年遭劫時不捨原有軀殼,曾令門人堅持參拜,以備轉世修煉,道成歸來,重返原身。現在卻毫無必要了。

陳嫣悲悼了一陣,先料洞中三人俱為仇敵所害,心中憤恨已極。重又撤去禁制,收了秋雲遺留的幾件戊土之寶,再行法將前身屍體埋葬。回到山中,稟告乃師,請為推算。

那地仙早算出此中因果,以前曾經攔阻,不令她重返故山探望。聞言再四告誡,說她師徒諸人冤孽相纏,尤其前生丈夫是個心存叵測的妖邪一派。並說,“你夙孽未盡,如能借此解脫,不再聞問,最是佳事;否則,循環仇復,永無止境,他年仍有奇禍。那時我已功行圓滿,隱居海外清修,卻無人來救你。”

陳嫣初聞師命,也頗悚畏知警,無如天性偏狹,恩怨分明,既不捨那失去的寶物,又忿愛徒為己慘死,心終耿耿。這日,乃師去海外訪友,閒中無事,欲往嵩山遊玩,就便採取靈藥。行至少室附近,忽與妖道相遇。二人本來都不相識。妖道人極機智,起初也和遇見秋雲一樣,見色生心,及至上前一勾搭,陳嫣激怒發話,欲下毒手傷他,才聽出是前生妻子。不由驚喜交集,立即改口,哭訴自己為尋愛妻,受了無數辛苦艱危,乍見時忽然心動,覺出相貌雖變,聲音神情好些相似,但拿不準,為此故意拿話試探,不料天假之緣,居然得遇。裝得詞色甚是誠懇真切。陳嫣雖不忘師戒,對他也未十分忘情,又想探詢前事和丈夫、愛徒被難詳情。

妖道痛恨秋雲,答說:“自你尸解以後,秋雲欺我不能行動,又覬覦洞中諸寶,只是表面恭謹,叛跡未現。又值仇敵桑仙姥初生,我恐將來成了心腹大患,欲乘其氣候未成之際,永絕後患,那日命秋雲帶了許多法寶,前往桑妖投生那家行刺。當時仇敵降生不過數月,本是手到成功之事,哪知她竟藉此與敵勾結,將戊土真精本命之寶獻了一枚與仇敵,回來假說途中遺失,事關他年我夫妻安危,我自然忿急,對秋雲略為加了一點責罰。因這時仍不知道秋雲有心內叛,便一面追令尋回,一面我加功祭煉陣法,以防萬一。哪知她本仇人轉世,自從受責,越發懷恨,不知用甚方法將仇敵的黨羽引來。先將墓穴中所有重寶一齊盜去,又乘我入定之時引賊深入,破了榻前禁制埋伏。正下毒手,我忽然驚醒,忙即行法抵禦。不料小賊竟持有乙木至寶,下手又辣又快,又有內賊獻底,深悉洞中機密。我發覺太遲,未及施為,使為所傷。這時秋雲才吐實言,向我辱罵,說她前生為我夫妻所害,轉劫投生,靈根未昧,前生之事全都記得,法力也還尚在。只因戊土法寶厲害,不敢妄動,一直處心積慮,裝呆多年,好容易才與桑妖勾結,得有今日,只惜你已尸解,不及手刃,只算報仇一半;雖將墓穴中法體毀去,仍是難消全恨。此後仗著桑妖師徒相助,必要遍尋字內,將你尋到殺死,才能罷休。”

妖道又說:“秋雲這賊丫頭心忒狠毒,將我制住以後,本想盡情辱罵以後,再下毒手,欲使我形神皆滅。幸虧我機警,見機不佳,知難活命,故作傷重不支,束手等死。

暗中卻運用玄功,突然發動,自行兵解,才將元神遁出,轉劫再世。日前忽在河南境內無心與秋雲相遇,看出是她,仍和前生長得一樣,意欲上前報仇。誰知她此生不知拜在何人門下,法力甚強,竟為所傷。總算天佑,沒被認出是我,才得脫身,否則命又不保。

仇深恨重,自顧非敵,思來想去,只有尋到你,或能如願。以前我連去仙都兩次,所居洞府已非昔年形狀,用盡方法,都被五行禁制阻隔,不能入內,恐損後洞你的法體,未敢強進。及至上半年備了酒果前往祭奠,就便探查你歸未,到後發現後洞又改了樣:五行禁制已撤,卻把全洞泥土變成整片山石。我知外人無此法力,斷定是你來過,已然復了原身,舍此他去。我悲喜交集之餘,益發相思不已,每日流轉四方,遍尋字內山川勝域,終未尋到。我正愁人海茫茫,不知何年始得與你相見,這次因記叛徒之仇,來此尋一道友相助,反倒不期而遇,真是萬幸。”妖道跟著又把秋雲雖是俗裝,看那行徑法術,頗似投身佛門,現在化身女丐,雲遊各地,為人治病之事說了。

陳嫣聞言,心想:“昔年初收秋雲時,愛她美質慧根,相待極為優厚,任人百般進讒,終不為動。臨尸解前還恐丈夫疑心她是夙孽相循,心有叛意,再四叮囑他務須善視。

這等加恩,即便真是冤孽,也當化解,不料狼子野心,如此刁狡狠毒。就說與己有仇,醜女何辜,也遭慘殺?自來人死不結冤,殺死丈夫已可消恨,怎麼也應想起昔年引度她入門的師恩深重,留一點香火之情才是,不該做得這等惡毒,竟連自己的法體也想一齊毀去。如非自己改習玄門正宗,無須恢復原身,儘管墓穴中防備周密,五行禁制神妙無窮,法體未被毀去,但是丈夫、愛徒俱早受害,無人代為主持行法參拜,戊土元命之寶又復失去好些,原體回生自是絕望,至多隻能以現在之身重去修煉,法力、根稟便差得多。一不小心,被她遇上,二仇合謀尋來,必用極厲害的乙木之寶相剋,萬敵不住,稍有疏忽,便前功盡棄,萬劫不復,”陳嫣越想越寒心,立將怒火勾動,同了妖道,前往追尋仇人下落。

秋雲雖然喬裝女丐行道,終不免露出一些靈異之跡在人眼裡,每到一處,不消多日,不免傳出。妖道、陳嫣有心探尋,自易尋到。妖道時常進讒,陳嫣心存先人之見,一見面,便不由分說,驟下毒手。秋雲猛見前師歸來,還在心喜,剛叫了聲師父,第二句話還沒出口,便被擒住。總算應變神速,一覺不妙,立即行法護身,只受了點傷,不曾送命。陳嫣一則見她有佛法護身,一時殺她不死;二則連日丈夫苦求破鏡重圓,仍為夫婦,明知他身入旁門,難於歸正。又緊記師言:此人不可再近,以免自誤仙業。心想:“丈夫生來好色如命,現時苦口糾纏,難於擺脫。難得此女美麗如仙,正好用她代替。”便把秋雲帶到越城嶺鐵鱗峽後洞中,禁閉起來。時常禁制拷打,逼令降服,嫁與妖道為妻。

秋雲劫後重生,一意擺脫情緣,向道之心更切。連前生曾共患難的愛侶,尚恐情孽牽擾,不願相見,如何肯從那生平最厭惡的兩世仇敵,一任拷打,百折不回。

妖道本覺秋雲比陳嫣美麗,表面假惺惺,心中實是喜極,巴不得秋雲能夠嫁她。見秋雲誓死不從,好生情急。便和陳嫣商量,藉口報復前仇,欲將秋雲帶往王屋山中用邪法處治。哪知初見時,陳嫣對他猶有餘情未斷,後來看出他只是一味貪淫好色,並非真個情有獨鍾,不禁生了鄙薄之念,又為秋雲貞烈剛毅之氣所動,便和妖道直說:“照此女前生行徑,僅有無心之失。只恨她不該大意,失去我的至寶,引鬼入室,致誤大事,又想使她嫁你,故此給她罪受。如論心跡,她為報師仇,不惜性命,以身犯險,也頗難得。你說她所言不實,但我所失諸寶,她身上並無一件;而且既然降順桑妖,為仇人出此大力,怎還會遭劫轉世,所習道法全是佛家傳授,不沾一毫仇人氣息?不過她前生實死我手,師父曾有仇冤相循之言,既然磨折,保不定懷恨,我又答應逼她嫁你,除了順服,不便縱虎貽害罷了,你今生所習更是左道邪法,除非她自願相從,我如將她交你,此女志行高潔,終不屈從。你如以惡毒邪法害了她,師父知道,也不答應。我近忙於修煉,師父海外之行也快歸來,你在此諸多不便,最好先回山去。我也決不放她,年時久了,此女一旦迴心允諾,再與你送去好了。”妖道一聽陳嫣竟下逐客之令,空歡喜一場,鬧了個兩無著落,好生不快。但是乃妻心情已非昔比,法力又高強得多,語氣決絕,無法挽回。如死賴下去,弄巧還許變臉,白白吃虧,異日反難相見。只得忍氣吞聲,支吾了幾句,作別而去。

由此,秋雲便被困在鐵鱗峽巖洞之中,陳嫣雖不再加折磨,終恐記仇報復,不肯釋放。那散仙也一直未回來。

樓滄洲遍尋秋雲下落不得,日前才由一個與陳嫣常共往還的同道口中,訪問出了底細。桓超群一聽便著了急,當時便要尋去。滄洲道:“那散仙得道已近千年,陳嫣雖未盡得師傳,但她持有兩件極厲害的法寶,憑你一人,決非敵手。我日內要隨師父在銅椰島上第一次用神木鼎煉丹,我和諸同門責任重大,不能離開,須有百日耽擱。在此期內,我將本門隱形之法傳你。等到煉成,我也事完,來此與你同去。因那散仙與家師相識,我只能暗中相助,不便公然出面。敵人道法頗高,一被警覺,人救不出,自身還要失陷在內。這隱形法關係你的安危,務要精習純熟,絲毫大意不得。功候不到,萬不可冒失躁進,自投羅網。”

超群對於秋雲刻骨相思,縈於魂夢,已有多年,忽聞音耗,又知落在仇敵手中,越發情急心慌,恨不能插翅飛去。等樓滄洲詳說利害,傳了法術走後,立即加緊練習,日夜不輟。眼巴巴盼著滄洲煉丹事畢,相助同行。哪知百日期滿,人卻未到。又以桑仙姥前叛天痴上人,仇隙未消,不便往銅椰島探看。越等滄洲,越無音信。心想:“反正滄洲不能露面,去了也是自己下手,不過多一後援而已。隱形法已然精習,只要臨事謹慎,多加小心,便可無害。以前身是凡人,只憑三支木箭尚敢深入虎穴,犯那奇險;現時精通道法,飛行絕跡,又煉了幾件法寶和乙木真氣,怎倒膽小起來?”遂打算和師父商量,獨自前往。

事有湊巧。這日,忽有一道裝少女來青虹島遊玩,正遇桑仙姥師徒二人在洞外閒眺。

桑仙姥褊急多疑,不願外人入島。少女見桑仙姥生相醜怪,不似生人,雙方言語失和,動起手來,桑仙姥運用玄功將少女擒住。問起姓名、來歷,巧與仇敵相識,新近還與陳嫣見過面。因來小南極採冰蓮雪芝,路過青虹島,下來遊覽,無端被擒,意頗忿忿。超群力勸桑仙姥將她釋放,化仇為友。並告以小南極諸島只產冰蓮,那千年雪芝只本島才有,願以相贈,只要留她在島上暫住些日。

少女名叫殷瑚,年輕好勝,自思身落怪人之手,萬無幸理,就能逃生,也是奇恥大辱,不料如此優禮。因己長得美貌,誤以為超群對她有甚邪念,心生疑慮,再三要超群說出留她在島上的原因。超群知她已為師父木遁所制,就與明言也逃不脫,便把她延進洞去,將兩生情事一一說出,請她詳說仇敵洞中禁忌和秋雲近況,以便前往。殷瑚才知留她在島是恐洩露,並無他意,聞言大為感動。於是笑告超群說,自己與陳嫣雖有師門淵源,但她性情孤僻,又多私心,每次前往,俱為拜望她師父,彼此並無甚情分。這次因往王屋山中採藥,不知她師父出遊海外,便道往訪,只在洞中留了一日,便即辭出。

殷瑚並說:“你說的那少女我也見到過,果然生得美秀靈慧非常。我曾揹人問她,說是初去時最受苦毒,幾非人所能堪。如非佛法護身,真恨不能即死。後來再四詳說前生經過,陳嫣先為妖道所愚,還不肯信。一直苦捱了月餘,陳嫣連用詐計試探,見她並無異志;又發覺前夫心術不端,語多不實:這才停了刑逼。只是疑忌未消,依然要她答應妖道婚事才允釋放。她自然不肯,可是陳嫣也未再凌虐。我去的前幾天,陳嫣因洞中無人,將她由地窖中放出,命為服役,相待好似比前稍好。元神卻被禁住,仍是脫身不得。她雖不曾明說,看那神氣,以前所受必甚殘酷,心已寒透。否則,陳嫣對她已生憐愛,身邊又未收有門人,如若迴心求說,重新拜師,必蒙應允。我拿話引她,卻說她已入了佛門,一切苦厄磨難俱是冤孽運數,持以毅力恆心,終能消免。明知假意曲從和苦求拜師均可免難,但她師門信條切戒誑語,寧甘受罪,也不能犯戒欺人。我對她甚是敬愛。

“因談前生之事,說起孽由自作,誤己誤人,以致兩個至交良友,均為她送了性命。

一個還可說是不察賢愚,魯莽蠻幹,自取其禍;另一個實是為她受了許多辛苦艱危,出死人生,百計委曲求全,結果為救自己橫遭慘殺,踐了同死同生之約。並還是個凡人,家有父母,儘管中間一段有點背信食言,但也為了保全自己所致。當時感激師恩過切,明知仇人厲害,卵石不敵,仍去犯險行刺,自死應該,白白害他一命。否則當時對頭已允收錄,只息行刺之念,便可同往仙山尋求正果,何致今生受諸苦難?那人也不知下落。

我還不知所說的人是桓道友,便戲她道:‘你志切空門,而語氣之間不忘故劍,一往情深。令師不許祝髮,想已前知,只恐將來仍是葛鮑雙修一流人物吧?’她紅了臉,沒有回答。一會,陳嫣做完日課走進,我還為她說了許多好話,才行別去。想不到竟與道友巧遇。

“陳嫣此舉,決非乃師所喜,我便為道友和那難女效勞,異日歸來也不至於見怪。

她的法力本領和洞中禁制我俱所深悉,如若同去,必將此女救出,道友一人前往並非不可,只是陳嫣為人狠毒,如無一人內應,一旦警覺,道友或許無妨,此女元神已被禁住,一個弄巧成拙,反害了她。”

超群覺殷瑚話雖誠懇爽直,終是初交,又是仇人同道之友,不可不加小心,便謝她道:“盛情心感。只是道友與陳嫣有同門之雅,為此失和,令人不安,只請詳示機宜,便感謝不盡了。”殷瑚便不再多說,隨把陳嫣洞中詳情,以及每日入定時刻一一告知。

並說自願留島相候,等他歸來再去,以示無他。

也是超群和秋雲宿孽大重,災劫未滿,甚事都是陰錯陽差,自投死路。這次不去,秋雲固可無害;否則晚去十日,或與殷瑚同往,也可將人救回。偏對殷瑚不能放心;而樓滄洲在銅椰島煉丹事完,又奉師命他去,遲來了好些天,趕到青虹島,超群已走。

殷瑚之師乃湖北荊門山仙桃蟑女仙潘芳,原和天痴上人相識。滄洲問知前事,大吃一驚,便告訴桑仙姥不可如此,又向殷瑚解說。殷瑚笑道:“我當時原可脫身,只因那日倉猝之中,沒想到島主人秉東方乙木精氣而生,以致被她擒住。經桓道友力勸乃師釋放,以客禮優待,並未絲毫凌辱。他師徒不知我的來歷,只知我與對頭相識,難怪生疑。

彼時如去,對不起桓道友。好在我無甚事,多留些日無妨,只是陳嫣法力不弱,又極機智,桓道友學道年淺,不是敵手。人又情痴,此去若不順手,必還再接再厲,絕不罷手。

初次仗著道友所傳隱形之法或可無事,等對頭已然警覺,二次下手,吉凶禍福便難逆料了。走前如對我說出他與道友淵源,至少也可設法使與道友相見一面再去。偏因我是對頭之友,他心存疑忌,語多隱諱。我雖憐惜他夫妻志行遭遇,但我的身分在敵友之間,終於未便深詰。現他已去十日,我和道友及時趕去,也未必能夠來得及了。”

桑仙姥本就心記陳嫣前仇,只因修煉正在吃緊之際,不能分身前往,聞言好生憤恨。

厲聲對二人說:“超群不死便罷,如若此行遇害,異日不將仇人擒來,使其身受無限楚毒,決不罷休。”滄洲知她性情如此。殷瑚對她更從一見面便生厭惡,後雖暫留島上,依然格格不入,只想等到超群成功回來,或有甚音耗再走,長日相處,一個自己修煉,一個隨意在島上游散閒眺,輕易不相問答。所以二人聽她發怒,均未理睬。

滄洲隨和殷瑚起身趕到王屋山鐵鱗峽,超群、秋雲已同在三日前遇害。陳嫣的師父恰在二人死後次日回山,得知前事,將陳嫣責罰一頓,先後離山,不知去向。二人到後,見洞口雲封,空無一人,便知不妙。行法開通,人洞一看,在案上有那散仙一封書信,備述二人死因,才知經過。

原來超群到時,正趕上陳嫣的前夫妖道回山,妖道是因久等無信,心怨妻子薄情,假裝相思,前來探望。又約請了兩個厲害妖黨藏身附近,意欲暗中下手,相機行事。能逼陳嫣重溫舊夢,一箭雙鵰,固是絕妙;至不濟,也將秋雲攝走,強逼順從。如果不允,便攝取生魂,祭煉邪法,再尋陳嫣晦氣。超群未入洞前,向山中樵夫探詢鐵鱗峽所在,恰被妖道等識破,尾隨下來。超群情急救人,心無二用,竟未覺察。妖道等見他走不多遠,突然隱身,知於陳嫣不利,忙令同行妖黨在外防守,自己進去。陳嫣連日由秋雲口中又問出妖道許多惡跡,越發心中厭惡,見他到來,把臉一沉,正要發話。妖道見秋雲已然放出,在側侍立,見了自己避去,陳嫣面色不善,恨在心裡,當時且不說出,搶口便道:“你先莫急,我今此來,實是為你安危,並非為了前事。請你速將洞中禁制發動,再行詳談,以免發生不測。”陳嫣見他走進時身上突然煙雲環繞,有如臨敵之狀,知他如有惡意,並非自己對手,正不知是何用意,聞言驚疑,忙問何故如此。妖道連說兩次不聽,因敵人身形已隱,不知是否在側,陳嫣又不甚相信自己,只得湊近身去假說:

“閒遊路過,發現一形蹤可疑少年,似是仇人桑妖所差,現已隱形入洞。前說秋雲是仇人一黨,你還不信,只恐來賊便與此女有關。你只要將禁制發動,便可看出一點蹤跡了。”

超群與妖道原是先後腳趕到,因秋雲痛恨妖道,見他一來便往後走,超群本無心傷害陳嫣,一見心上人果然在彼,連忙跟蹤往後趕去,妖道所說全未聽見。否則,超群隱身法甚是神妙,只要不被人識破,至多暫時不能走出,隱在一旁。陳嫣查看不出異狀,秋雲又無逃走形跡,必當妖道有心鬧鬼,兩人為了秋雲反要鬧得同室操戈,超群正好乘隙將人救走。這一情急,卻被看出破綻,誤了大事。

秋雲剛到後洞,想起妖道此來必將不利於已,方在惶急傷心,忽聽耳側有一極熟口音低喚道:“姊姊,不要傷心,我救你脫身來了。聞你元神被禁,如何才能出困?快些說出,以便下手。我已另換軀殼,不是原來相貌了。”秋雲儘管志切空門,力爭正果,不願與桓超群相見,重惹情魔,心中卻仍是未能忘情。尤其身在患難之中,一聽出是他口音,知又為了自己,甘冒險難,來此相援,悲喜交集。剛要答話,面前人影一晃,一個丰神秀朗的美少年已經現身出來。知道對頭厲害,稍一不慎,便無倖免,忙道:“你已深入虎穴,洞中禁制重重,你萬敵不住。我元神被禁,也不是急切間所能脫出,非候到對頭入定,無法解免。你這隱形法甚妙,急速仍將身隱去,再作商量。此人多疑,適又來一同黨,便是她前生丈夫轉世。二人今已失和,迥非昔年夫妻恩愛之情,對我用心卻是十分可惡。”說到這裡,忽似有甚警覺,連催快隱。

超群本知陳嫣厲害,又見秋雲惶急之狀,將身復又隱去。秋雲又道:“此時不知何故,洞中禁制忽然發動。許是對頭同室操戈,有了爭執也說不定。若是另有別的緣故,這後洞禁制也要相繼發動,你不可與我挨近。”說時,側耳一聽,中洞也有了動靜,不禁大驚。估量超群人洞時多半已被識破,低聲急喊:“來了,快躲到東壁角去。你只要不胡亂走動,或是妄想走出,便可無妨。她看不見人,疑心一消,再捱到她入定之時,就好想法了。”隨說,將手連揮。超群見她驚惶情急,老大不忍,只得低聲應諾,閃向一旁。秋雲以前飽受楚毒,成了驚弓之鳥。又以陳嫣早已心軟,不再緊逼,此刻突然發動禁制,又當妖道正來之際,越發害怕。惟恐所料如中,超群形跡敗露,更是不得了。

憂疑過甚,未免現於神色。一面揮手催促超群快避;一面暗中行法護身,準備萬一。哪知二人一個驚慌失措,一個不能隱忍,一會工夫,相繼露了馬腳。這裡剛準備停當,仇敵已然走進。

陳嫣對於妖道本是半信半疑;又知秋雲雖受禁錮,始終逆來順受,恭順異常,元神又被禁住,無法勾引外人,即使真有仇人潛入,也是另外一事,秋雲決不知情。因與妖道緣孽已滿,加以今生所習道法門徑不同,勢猶冰炭,妖道品行心術又極卑鄙,越發心中厭惡。暗忖:“真有仇敵潛入,洞門已然禁閉,不會查不出來。妖道所說如真便罷,如果並無其事,心藏奸詐,暗蓄陰謀,便藉此反目,將他逐出門去。以免礙著前生情面,不便過於決絕,使他引為得計,時常來此糾纏,誤己修為。”陳嫣主意打定,一面搜敵,一面反想借此坐實妖道虛妄,乘機斷絕,遂故意由前洞起,一層層發動,往後搜查過去。

每到一處,俱施展極厲害的禁制,不特敵人不能遁出,就連在室中微有動作,也必與禁制相應,就不致當時受傷被擒,也必可以看破,全洞七層石室封了五六層,並無影跡,陳嫣已疑妖道別有詭謀,所說不實,不住冷笑。妖道雖然口硬,咬定還有一兩層未到,來人是秋雲勾引來的外賊,此時定在一處商議脫逃之計,但因那少年沒到洞口便即隱身,是否人內,拿不一定,而這次陳嫣對己越發淡漠,視如路人,並還含有疑忌,神色大是不善,若搜尋不出敵人,說不定就許反臉。所約兩人不曾同進,無人相助,心中也頗害怕。

假定秋雲神色沉穩自如,超群再能忍耐片時,不為義憤所激,也就雙雙攜手同歸,不會再有以後那些事了。陳嫣快尋到後洞時,看出妖道色厲內在,面上神色甚是難看,本已忿恨妖道,哪知秋雲心中有病,情虛失智,瞥見對頭怒衝衝同了妖道走來,以為事洩,大驚失色,陳嫣未及發問,妖道已先戟指喝道:“賤婢勾引外賊,今在何處?快快指明,免受酷刑。”秋雲聞言,當是仇敵已盡知底細,更是驚惶。一心只在盤算,仗著佛法護住那已受禁制的心神,竟沒答上話來,這一來,恰被妖道無心中詐出真情。

陳嫣見狀,自然生疑,獰笑喝問:“你何時與仇敵勾結?他是什麼來路?是否在此?

怎禁制無有反應?”秋雲聞言,才聽出對頭不曾知底,立即低聲答說:“我連日在側隨侍,未曾離洞一步,如何能與外人勾結?”陳嫣又喝問:“既然如此,何故舉止慌張,神色不定?快些吐實,免遭毒手。”秋雲知對頭並未發覺機密,深悔自己情虛,差點露了馬腳,聞言越發心定,便說:“我是因以前妖道進讒,備受楚毒,想起心寒,今日見他又來,心料必將不利於己,來到後洞暫避,本就擔憂。你二人忽又追來,面色那樣兇惡,以為又要用甚毒刑,所以驚惶。至於有甚敵人混人,休說我禁閉洞中,元神受制,無從勾引;就算有人,全洞禁制已然發動,敵人既敢前來,此時他走不出,當無不動之理,你們也不是查看不出。我本不知情,何苦聽信妖人之言來凌逼我?”

陳嫣見她說時聲淚俱下,好似理直氣壯,已有幾分相信。妖道眼珠一轉,忽然大喝一聲:“在這裡了。”跟著飛身往前追去。陳嫣當是發現了奸細,追出去一問,妖道悄聲力說秋雲形跡可疑,不加拷問,決難吐實。陳嫣不肯,說:“今日就有來人,也不是她勾引,何況未必。以前因你說她背叛,白使她受了許多毒刑,後始查知冤枉,如非恐她將來報復,已早放卻。此女資質心性均好,我的師父久出,洞中無人,我還想等師父回山問明有無後患,收為弟子,此時正以恩相結,如何又去傷她?事情若虛,或是雖有敵人,與她無干,豈不又是冤屈好人,更難使其歸心降服麼?”

妖道再四力說:“今日所見小賊身有乙木煙光外映,與前生遇害時所見小賊一樣,定是前仇轉世,得知情人被困,趕來相救無疑。你以為此女無甚惡意,恐有冤屈,不防以幻象加刑引逗。小賊如與她一黨,見她受苦,必不甘休,出面一動手,不就試出來了麼?”陳嫣道:“全洞禁制已然發動,沒有不現形跡之理。現在朕兆全無,果如你所說敵人真尚未去,那隱身法定必神妙,此人法力也必不弱,那幻影怎能瞞得他過?我如不都做到,你也不會死心。但是此女恨你如仇,誓死不從,你此來如想乘機播弄,將她帶走,卻是休想。”說罷,便喚秋雲快去前面。

秋雲深知陳嫣的性情,聽出她聲音和善,不帶怒意,以為又是勸說她降順妖道之事。

一面答應;一面趕緊湊向壁角,悄告超群稍候,事已無妨,不可出屋行動。並說:“她那禁法神妙莫測,由心運用。如見我能走出,跟隨在後,必被發覺。”匆匆說完,趕到中洞。陳嫣果然防到敵人乘機混出,催動禁制。陳嫣一試,不見有人便對秋雲道:“你與我原有師徒之誼,只因自不小心,誤人誤己,加以前三生又死我手,使我不能無疑。

雖不合不查虛實,便以毒刑相加,但你前生誤我遺命,失卻許多重寶,至今尚留有隱患,你也不能無罪。連日見你心性甚好,根器尤厚,既是一心向道,不願嫁人,我也不再相強。等師父回來,稟明之後,便可決定去留,不會對你再有惡意了。只是適才有一小賊隱身潛入,雖然不曾親見,但我喚你時心靈忽動,決非無故。你出時又來得慢,必有原因。我知來人即便為的是你,事前你也不會知情,你卻不可瞞我。如若相識一氣,從速說出真話,便可無事,我本不難施展大搜形法將此賊擒住,一則師父嫌此法過於狠毒,禁我使用;二則後洞乃師父日常修煉之地,恐有損毀。所以先和你說明利害,真要不知好歹,我為除害計,大施法力,一將敵人搜出,你便難逃公道了。”秋雲不知自己關心過切,囑咐超群時陳嫣已然發覺,還在強辯。陳嫣倏地變色怒罵:“無知賤婢!你因為自己無辜受苦,引敵來援,也是人情。我意欲委屈保全,只要你吐實,試明心意,便可重為師徒,同修正果。你偏執迷不悟。適才你和人說話,我已聽到,你還想抵賴麼?難道還要先將真贓實犯捉到,才心服口服麼?”隨說,隨將禁制催動,秋雲便被烈火包圍。

秋雲知道一時疏神,和超群說話被敵人聽去,便行法護身,奮力抵禦。心裡還妄想超群能守定自己的話,後洞地方甚大,身在暗處,只要不妄動手,或想逃出,陳嫣不敢毀損洞室,縱施禁制,也不致為她所傷。哪知陳嫣別有狡謀,一面施刑威逼,一面故意大聲呼喚,連秋雲痛苦慘號之聲也一齊傳向後面。又將通後洞的禁制放鬆一路,暗示機宜,令妖道故作後洞搜敵,去引超群自行投到。超群見秋雲一去不歸,心甚嘀咕。一會,便聽前面少女慘號之聲,如斷如續,隱隱傳來,中雜敵人辱罵威嚇之聲,不知是陳嫣行法作偽。雖覺與秋雲哭聲不甚相似,無如關心則亂,又當危險優懼之際,以為洞中除秋雲外便是仇敵夫婦,更無別的女子。情急萬狀,如非秋雲行時再三囑咐,早就趕往前面,不禁切齒頓足,心如刀割。

也是妖道該死,陳嫣原令誘敵,他卻忽然貪功,自覺敵人已入羅網,看年紀又極輕,也許只會隱身,無甚法力,所以到了洞中便即藏起。前妻轉世已然變心,自己這次好意告密,反對自己生疑。萬一敵人知道洞中底細,不肯到前面去,豈不心機白用?非但人搜不出,妻子保不定又生他念。於是一到後洞,便厲聲喝罵:“賤婢已然飽受毒刑,命在須臾,小賊快快出現,束手受擒,免得死前還要多受茶毒。”接著施展邪法,想逼敵人出現。超群因聽秋雲說他心存邪念,恨入骨髓,哪裡還禁得起撩撥。又聞秋雲飽受茶毒,越發怒火中燒,忿不欲生,妖道剛一出手,超群也便發動。妖道轉世以後,法力有限,本非對手,又是一明一暗;超群又惟恐一擊不中,以全力施為。所以人影還未看見,十餘道青光已電一般包圍上來,那妖道一聲未出,便絞成粉碎,血肉狼藉,慘死在地。

超群見除敵如此容易,妖道只發出一些煙光。自己仗有乙木精氣附身,並無傷害。

心疑秋雲所說的埋伏禁制不過如此,只因她本身法力太差,驚弓之鳥,談虎色變,才說得那麼厲害,實則無甚了不起。妖道入內,並無異狀,既能進來,必可出去。秋雲正受苦難,命在須臾,事又由己救她而起,果真遇害,要死也死在一處,萬無置身事外之理。

當時氣往上撞,更不尋思,往外趕去,到了中洞一看,秋雲果在烈火包圍之中掙扎,雖未出聲,面上神情甚是慘痛。陳嫣正站在對面行法辱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滿擬像殺妖道一樣,冷不防把所有法寶全施出去。超群隱身法神妙,出時路已開通。陳嫣料定敵人既然知機,不敢行動,出時必隱隨在妖道身後,等人進門,突然施展禁法,立可出現,再行擒殺。萬不料妖道會死,以致超群出時並未覺察。超群如若稍忍片刻不動,陳嫣久候妖道不出,必往後洞探看,秋雲必可囑咐,不會妄動。超群這一情急,便送了二人性命。

原來陳嫣法力甚高,雖看不見超群,卻料到他隨妖道出時,難兔驟下毒手暗算,因而暗中早自戒備。尤其室中禁制神奇,敵人只一發動,立生妙用。超群眼看成功,忽見敵人身側發出一片白光,將那十來道青光一齊阻住。心方一驚,耳聽秋雲急遽悲號:

“她有金水相生之寶,你非其敵。急速收寶,由原路隱退,或許還能兔害。”話未說完,陳嫣已將室中禁制催動,朝青光飛來之處一指,一片粉紅色的淡煙過處,超群隱身法便被破去。超群知道難逃羅網,又聽心上人不住悲號,情急悲憤之下,死生已置度外,破口大罵:“無恥妖婦,我與你拼了!”一面施展法寶迎敵;一面在百忙中又分出兩道寶光,妄想破去烈火,救出秋雲。可憐超群學道並無多年,雖有乙木真氣護身,功候尚還未到,如何能是陳嫣對手。秋雲在烈焰包圍中,見他當此危機一發之際,還想救己脫難,不禁心膽皆裂,急喊:“我想不到你法力如此長進,此時敵人埋伏已全數發動在此,前洞空虛,只要拼著受傷,自斷一臂,向白光紅煙之中,速用乙木遁法往外衝出,便可逃命。回去再尋師父為我報仇不晚,千萬不可顧我,以免同歸於盡。”超群沒防到敵人正在加功行法,一舉便制他的死命。聞言悲叫:“姊姊如此受難,要死,你我一處。我蒙桑仙姥傳授道法,已成不壞之身。至多你我再轉一世,仍為夫婦。現時妖火已為我法寶所破,漸漸減少,敵人又被絆住,難再加害。如僥天幸,再有一會便可救你脫難。即便妖婦厲害狠毒,你我要死也死在一處,我決不獨生。”

陳嫣性情忌刻,本斷定超群自己到來,秋雲事前並不知情,沒想一起加害。及聽二人這等問答,不特敵人不能放脫,便秋雲對己也是怨毒已深,萬不能留。心腸一狠,竟欲將二人形神一齊消滅,斬草除根,永去異日之患。一聽秋雲指點逃路,恨上加恨,假裝被那幾道青光絆住,暗中加緊施為,競將師門降魔所用最惡毒的五遁搜形大法施展停當,再行猛下毒手。當超群說到未兩句時,一片五色煙光已由身後包圍上來。

超群雖覺護身乙木真氣支持不住,身如火炙刀裂,凶多吉少,卻依然不顧性命,咬牙切齒,強忍苦痛,奮力施為,想將秋雲救出。秋雲自是識貨,知道厲害,無如超群為她視死如歸,百折不回,一任忍痛呼號,聲嘶力竭,兀自不肯聽從。只得慘聲急叫道:

“陳仙姑,他不聽我良言,已入羅網,斷難活命。我雖有佛法護身,一則元神被禁,難受長日苦難;二則他已兩次為我送命,義不獨生。你那禁制厲害,能否轉劫再生尚不可知。請你暫寬一線,撤去餘火,容我夫妻訣別。”超群雖然功力不濟,已得桑仙姥乙木真傳,心恨陳嫣切骨,已準備在萬分難活之時猛下辣手,縱不能使敵人同歸於盡,好歹也給她一個重創。聞言大喝:“這等喪盡天良的無恥妖婦,和她有甚話說?我已和她結下萬劫不復之仇,我二人能逃便罷,不能逃時,姊姊既能以佛法護身,千萬緩死須臾,不出三五日,必有人來複仇救你,睬她則甚?”

話剛說完,秋雲繞身烈火已全破去,超群心中大喜,趕緊撲上前去。秋雲忙喊:

“你我已入絕境,護身真氣不可鬆懈。”超群全神貫注秋雲,本想運用玄功,發揮乙木妙用,將身外菸光猛力排盪開去,將護身真氣略為放鬆,一把抱住秋雲,再照前說斷去一臂,一同拼死往外硬衝。哪知敵人詭計,見他護身先天乙木真氣厲害,雖己受了禁法壓制,急切間仍奈何他不得,欲使形神俱滅,尤為難事。知道超群欲救秋雲,必將真氣放開,欲取姑與,故將烈火逐漸減弱。超群果然上當,儘管秋雲雙手連搖,大聲疾呼,仍是不聽。秋雲知勢危急,萬無生理,再如遲延,受害更速。只聽長嘆一聲,投向超群懷中,雙雙抱住。秋雲悲哭道:“此時萬難逃走。我那元神現被敵人禁住,就在對面石室之內,恰巧也是戊土禁制。你如尚有餘力,可速衝進去,用神木箭照那壁間黃影…射,便可破去。這樣我二人雖然不能免死,或可另轉一劫。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這時陳嫣的禁制業已乘虛而入,二人都似火焚,通體奇痛如割,四外更受重壓,痛苦已極。幸虧陳嫣所施五行禁制中的庚金雖是剋星,要想消滅先天乙木真氣仍是艱難,才得苟延些時。

超群先想拼將所有法寶一齊葬送,強行衝出,聞言才想起秋雲元神尚被仇敵禁住,當時運用全力往對面石室中衝去。兩地相隔只有十來丈遠近,本來眨眼即至,無如四外都是五色煙光環擁,力重如山,舉步皆難。秋雲因知此舉比性命還要緊,也在強忍痛苦,運用全力相助抵禦。二人費了無窮心力,方始緩緩移動,急切間仍難到達。陳嫣見二人想沖人法壇,救了元神再行逃走,以為敵已被制人網,行動艱難,照此緩行,不等到達,形神已是全滅。又因行法正急,無暇分身退入法壇加害,一時大意,只顧加緊施為。

這裡超群見秋雲玉容愁慘,面如死灰,自己前進沒有一半,精力已將用盡。四外阻力更大,身心痛苦也與時俱增。又聽秋雲悲號,不禁悲憤填膺,百脈皆沸,目眥欲裂,頓將與敵同盡之念勾起。猛喝:“姊姊且緩前進,我們不要再熬下去了。”秋雲只當他力窮智竭,自己也實不支。剛一緩氣的工夫,超群已是奮起神威,照桑仙姥傳授毒計,猛地自將護身真氣往外一振,運用玄功,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將出去,那十來道青光本來仍在煙光之中與敵相持,並未消滅,只是無人主持,又受庚金剋制,減了力量。陳嫣因知先夭乙木之寶乃仇人精氣凝鍊,毀滅甚難,再說也可惜,樂得殺敵之後收為己用。

做夢也沒想到超群會改了逃生之念,來個兩敗俱傷。瞥見敵人一口血光噴出,護身青氣突然暴長,身外五色煙光競被盪開了些,以為超群黔驢之技已窮,妄想衝蕩五行禁制,舍了秋雲逃出。方欲喝罵,不料血光已射到那十來道青光之上,一聲震天價的大震,隨著超群手指之處,挨近陳嫣的一道青光首先自行爆裂,宛如萬點流螢,四下飛射,近處五色煙光立被衝破。雖是一閃即滅,晃眼又復原狀,可是聲勢猛惡異常,全洞震撼,似欲坍塌。陳嫣首當其衝,直似中了一炮,如非法寶護身,幾受重傷。就這樣,還被震退了十來步。不禁大吃一驚,趕緊行法抵禦時,哪知超群心存必死之念,不借毀去法主相拼,而先天乙木真氣自行爆裂有絕大威力,又非後天五行所能禁克。緊跟著第二道青光又自爆裂,幸是雷霆之威,一擊即止,否則也是一樣經受不住。陳嫣知道厲害,又恐敵人遁去,反鬧了個手忙腳亂。

這時超群如若遁走,並非不能,只因要救秋雲,不肯獨逃。秋雲勸他不聽,見身外阻力已減,超群一味和敵拼死,法寶已毀了好幾件,忙道:“哥哥,你既不逃,這樣徒傷法寶有甚用處?還不如趁此時機,衝進室去救我元神,好歹也能圖個轉劫再世。”超群原是恨極了陳嫣,誓與同盡,正擬用最後一著,將殘存的七道青光一齊爆裂,增厚威力,就不能致敵於死,也可兩傷,幸得秋雲提醒。這次超群卻極乖巧,左手抱定秋雲,緊了一緊,故意喝道:“妖法阻路,我力已竭,難再衝行,反正元神難以救出,我還有極厲害的法力,因關礙著你;不曾施為,現時妖道已誅,我已決心和妖婦拼命,與她同死,不想活了。”說時,早把青光止住不發,暗中運足全力,猛伸手一指,一團栲栳大的青光忽向前飛去。

陳嫣受乙木神雷連擊之下,剛緩過一口氣,青光也已飛到,忙發一團烈火迎敵,兩下一撞,立即爆裂,青芒電射中,護身神光幾被擊散。只管事前戒備,未被木雷擊中,因勢大猛,也被震退出老遠。剛剛站穩,超群夾了秋雲,已將第二道青光爆裂,盪開身前五色煙光,往側面室中法壇衝去。陳嫣最擔心的便是這一著,先聽超群那等回話,還當真個力已用盡,心中暗喜。只盼敵人將那殘餘青光化為木雷發完,即可成擒。所以一心只在防禦上設想,不料竟是詐語。木雷厲害,不敢上前硬攔,只得加緊催動五行禁制阻擋。

超群原已打好主意:一木雷將陳嫣震退,更不再發,下餘青光專作開路之用,見只衝出丈許,五色煙光又復湧到阻住去路,便將青光相繼爆發,似這樣發揮先天乙木威力,朝前猛衝,居然到了室中法台之上。可是青光也只剩了兩道:第一道是秋雲所說的神木箭;另一道乃桑仙姥自煉之寶乙木神梭,來時才行傳授,它與寶主人心身合一,靈應相通,最有威力,超群也最為心愛。本不捨毀,無如人到法台,陳嫣也已追進。超群回顧身後,五色煙光潮湧而來,秋雲又在哀聲催促急速下手破那台上禁制元神的戊土之寶。

事在危急,也不再顧藉,手指木箭,一道青光首先射中台上所懸黃影。煙光散處,秋雲將手一指,喜抱超群道:“元神復體,我們把軀殼交給仇人,一同兵解轉世去吧。”說時,二人已被五色煙光連那殘餘的兩道青光一同困住,舉步皆難。

超群聞言,抱緊秋雲,厲聲喝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姊姊不要害怕,待我給妖婦一個厲害。”隨說,運用玄功,手指處,那一箭一梭突然衝開護身真氣,一同往外飛出。只聽震天價一個霹靂,化為千萬點青星,爆裂開來,滿空砂石亂飛,數十丈厚的洞壁竟被震塌,塌去了半邊,天光立時透下。陳嫣也被震倒。秋雲雖在超群懷中有乙木真氣護體,也被震得膽寒驚悸。匆迫中,一眼瞥見頂上天光,驚喜道:“我們脫險了,還不快些逃走!”同時超群也已省悟,二人互相抱持,往前便飛。

二人照勢本可脫逃,無如超群的法寶盡失,秋雲的幾件法寶又在事前失去,只憑乙木真氣護身,如何能敵。陳嫣法力原比二人高強得多,雖然受傷,並不甚重,知道超群奉兩世夙仇桑仙姥之命而來,他那乙木神雷已如此威力,不於此時將他除去,如被逃走回山,將桑仙姥勾來,更是無法抵擋,見要遁走,如何能容。也不顧身上所受鱗傷,大喝一聲,縱起便追。因見青光已然爆完,無所畏忌。一面施展極惡毒的禁制,緊緊追趕;一面把隨身法寶全數施展出來。

超群既要護秋雲同逃,是個累贅,難施乙木遁法;又當苦戰力竭之餘,逃走不快。

秋雲回顧身後,敵人已然追近,煙雲滾滾,光華亂閃,電馳而來。暗忖:“自己此時如死,超群或許還能脫身,但勸他定必不聽。”便緊抱超群哭喊道:“哥哥不可輕生,報仇要緊。他生再見,妹於去了。”超群聞言大驚,急說:“不可。”秋雲已下了決心,早將天靈自行震破,死在超群懷裡。

超群悲痛欲絕,儘管情勢危急,仍欲抱了秋雲屍首一齊逃走。說時遲,那時快,微一驚顧停頓之間,身子已被敵人煙光圍住。超群嘗過厲害,自知逃生絕望,秋雲已死,義不獨生。恨重仇深之下,咬牙切齒,把心一橫,百忙中二次施展辣手,暗中行法施為,抱緊秋雲屍首跳落下去,那五色煙雲立即乘隙侵入。陳嫣見敵人已被禁住,萬無生理,正想連元神一齊消滅,不料超群死前還有一下狠的,竟不惜毀滅,咬破舌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血光射處,身外乙木真氣立化神雷爆發,山搖地動,一聲大震過處,青螢亂射,血肉橫飛。超群雖遭慘死,屍骨粉碎,那五行禁制卻被破去,元神得以遁去,又毀卻兩件法寶。

當超群被困之時,陳嫣好似聞得遙空中有人厲聲呼喝:“徒兒住手!”剛聽出是師父口音,超群已運用乙木神雷自行炸死。跟著便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晃眼飛到,正是從海外回來的師父。見面便埋怨道:“你的夙孽甚重,我欲為你解免,所以再三叮嚀,不許再修前怨。你前生丈夫罪大惡極,我已說過,你仍不知警惕,又與交往,雖未隨同為惡,卻勾起這三生仇怨。秋雲原是你前數世的仇人,註定兩次俱死你手。但此女靈根一直未昧,魔劫雖多,道力也日增進。前生投到你的門下,不特事師恭謹,井還為你送命。你如乘機化解,消去前怨,她可免去一劫,你也免卻他年…場大難,本是雙方有益的事。你不合先入為主,忌刻偏狹,受妖道蠱惑,不分青紅皂白,妄下毒手,加以殘虐,致使她冤苦灰心。如能將她放掉,此女心性和善,自知冤孽,至多和你斷絕師徒情分,絕無報復之念。前孽也可算是抵過,不會再有未來隱患。桓超群與她情孽糾纏,已歷數世,均未得為夫婦。到了近兩世,精誠感召,情誼日固,越發糾結不開。聞說秋雲被難,前來援救,只想將人救走,本無傷你之念。你又不合二次聽信妖道讒言,使二人一齊慘死。因你做得太過,秋雲被擒時所受楚毒有甚於死,本已報復過當,轉為虧欠,再加上桓超群這一個深仇大怨,如何解法?

“以我初意,本擬海外歸來,使你傳我衣缽、法乳。只因訪友採藥,在小南極四十七島中遇一妖人,苦鬥多時,最終雖然得勝,等到趕回,你竟鑄成大錯。桑仙姥前在銅椰島得天痴上人指點,近在青虹島上潛修,已成氣候,非我師徒之力所能除去。你又天性乖張,即使能敵,永遠尋仇,糾纏不休,豈非苦事?何況她那功候法力又是與日俱進,更得天痴上人師徒暗助,我等結局仍是非敗不可。她和你雖然相剋,卻只是克你,於她無傷,嫌怨本來易解。前因桓超群愛屋及烏,再四勸說,已不欲對你不利。你現將她生平惟一親愛之人殺死,死的人又與她成道遲速以及銅椰島師徒好些關聯,兩家一定不肯甘休。大仇已結,強敵已樹,不日即有人尋來,復仇以前,你永無寧日。

“似你這樣不聽良言,違背師命,本應由你自去。不過敵人下手慘毒更甚於你,念在師徒一場,我前在雲貴邊境亂山中物色到一座洞府,可去那裡隱跡銷聲,閉門遠禍。

如能從此警惕,努力虔修,許能捱到老桑自身劫數到來。乘她有好些年不能行動之時,再行設法去向轉世的秋雲結納疏解,也許能夠避免。我不日即去海外修煉,師徒更無相見之日。此間已不可留,速去為妙。”

陳嫣悔恨已是無及,只得叩謝師恩,隨同飛去。等樓滄洲尋到,破法人洞,只發現妖道屍首,敵人蹤跡已杏,趕緊先回銅椰島稟告師父。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46:29


第八十一回 恩怨兩難言 誰啟戎心因聚斂 吉凶皆自取 同遭孽累為貪嗔

話說天痴上人因超群夫婦與桑仙姥成道遲早有關,自己他年抵禦重劫又非得先天乙木之助不可,木精修成若遲,便不能為己所用;他又天生怪性情,只此二人與他有緣,此外決不肯再收徒弟:因而雖然運數註定,仍是忿恨。便運用玄功,一面推算陳嫣下落,命人報仇;一面訪查超群夫婦轉生何處,以便一出生便引度到木精門下,二次重修,自然容易,這樣仍可趕上自己抵禦天劫。誰知陳嫣得乃師指點,早已防到,不特隱跡變名,閉戶虔修不出,井由乃師行法,顛倒生死,作為在路上為人所殺,遭了劫數。上人雖疑作偽,無如對方防備周密,連算兩次,均推詳不出下落,只得罷了。

超群、秋雲二人精魂固結,魔難未消。投生兩家本是對字而居的至戚,生未週歲,同遭家難。恰值一個有法力的左道中人路過,救去為徒。滄洲等奉命尋找,偏在途中遇到意外的耽延,好容易訪問到地頭,人已不知去向。超群夫妻便在左道門下生長,從小習染,又受師長督促,雖然償了三生夙願,成為夫婦,人卻人了歧途。過了很久,左道也伏了天誅。二人慧根又沒有全昧,剛剛自拔,改行向善,結局仍是遭難。幸而回頭尚早,又是為了一件救活多人的極大功德,方與以前同黨妖人結怨,身遭兵解,功能補過,才得轉世。只因遭難時人居兩地,各不相謀,轉世不在一起,相隔甚遠。經此一來,耽誤了不少歲月,天痴上人劫難已過。

桑仙姥雖因樓滄洲時常感化,到時竟棄前怨,趕往島上,以全力相助天痴上人,無如功候尚未精純,天痴上人脫難以前竟為天魔所誘,幾乎走火入魔。事後全身不能行動,只能運用元神行使法力,必須若干年後始能修煉復原。跟著,桑仙姥也到了功候,法力甚是高強。無心中發現超群剛剛投生,那家恰巧姓桑,這才引度上山,取名桑桓,傳授道法。因桑桓是三世修為之身,不消多年,便煉就頗深法力。再三請求出尋秋雲,居然不久便即尋到。秋雲未一世也是從小便喪父母,經人收養為婢,只知姓冷。桑仙姥嫌她婢名太俗,便以所居的島命名,取名冷青虹。

陳嫣年久未見敵人尋她,早已靜極思動。無意中收到一隻五爪飛狸,乃天生靈物,通體茸毛,水滑光亮,赤如丹砂。前額生有三眼,當中一眼直立,睜開時精光四射,能透視地底,無論山石水土,只要在千丈以內,俱如鏡中觀物,一覽無餘,尤善鑑別寶物。

胸前一爪形如人手,大小如意,隱現隨心,多厚山石沙土,一爪便起。脅生四片金翅,飛行空中,其疾如箭。不用時包沒全身,只露四爪,堅逾精鋼,刀箭不入。陳嫣性喜華麗陳設,最愛寶物,儘管修道多年,積習未除。深知飛狸靈異,制服以後便用諸般禁制逼它搜掘寶物。飛狸一則受人欺壓刑辱,心中憤恨;二則知道這類貪慾,彼此俱有後患:

因此始而不肯。後來熬受不住禁毒,只得給她找了幾件。哪知陳嫣大劫將臨,一味倒行逆施,竟忘了修道人的本色,此端一開,益發誅求無厭。將全洞陳設完峻以後,又在湖心建立了一座仙山樓閣,強迫飛狸尋掘寶物,將全樓閣陳設齊全後,始允放它。飛狸難耐金水之禁,急於脫身,只得把自己所知的幾處海底珍藏說出,由仇人攜同去取。滿擬所建靈瓊小築陳設完峻即可釋放,誰知陳嫣貪念日深,永無止境,推說所設禁制太毒,須要物色一個代死的替身始能撤去,欲以稽延時日,再勒索些寶物。

這日陳嫣出尋替身,遇著兩個極厲害的妖人,拿著一面寶鏡滿地亂照,鏡光到處,地底宛如一泓清水,纖微悉睹。貪心頓起,妄想隱身劫奪。不料自己身形早在鏡中現出,才一近身,未及施為,反先中了敵人邪法暗算。雖仗道法高強,敵人見她貌美,意欲生擒,未下毒手,僥倖逃脫羅網,還佔了上風,仍不免於受傷,形勢也是危急異常。陳嫣因聽妖道說那寶鏡就在所居附近瘴澤中得到,人土並不甚深。那地方瘴氣極濃,時常彩煙上浮。日前海外歸來,發覺寶氣隱隱,曾問飛狸是否有寶,答說無有。彼時因新得了數百件珍奇之物,又以飛狸素來誠實,信以為真,竟將這稀世奇珍對面錯過,被妖人得去,還幾乎送了性命。不由犯了忌刻天性,想起飛狸知而不言,是個罪魁,恨之刺骨。

回山不問青紅皂白,便將飛狸禁向泉眼之中,要使其受完了百般磨折,然後提出,數以罪狀,立逼掘取古仙人的法寶、神物贖罪;否則永淪泉眼之下,受那五行禁制無量痛苦,再無出頭之日。飛狸悲憤冤苦之餘,也發了野性,死不肯應。陳嫣無法,只得每日子、午二時,運用金、水之禁,給它罪受。飛狸自知難免,便將前爪斷去一指,作為替身,經此一來,自然更不會應允。陳嫣見它倔強,到底殺之不忍。

過了兩年,陳嫣忽聽人說起前遇兩妖道下落。既想得那寶鏡,又想報仇,於是跟蹤尋覓。二妖知道不是她的對手,一面加緊隱藏,一面另求能手相助。陳嫣尋了兩次均未尋到。二妖人藏伏之處名叫赤鯨島,乃小南極四十六島之一。左近有一無名小島,島上有一妖人,名叫田無害。二妖人本已和他定下誘敵之計,全島設下禁制,欲誘敵人入網,陳嫣第三次趕去,恰好遇上,因是心辣手快,才一照面,二妖人便死去一個,另一個見機逃去。寶鏡恰在逃人身上,陳嫣自然不捨,加緊迫趕。追到無名島上,被敵人發動禁制,逼令降服,陳嫣因邪法厲害,恐死後元神受了禁制,萬劫不復,不敢兵解。仇人煉的又是採補之術,大仇已結,如若就此降服,身受侮辱,元精仍要失去。

正在生死兩難,情勢萬分危急之際,桑仙姥師徒恰在青虹島上遙望,無心發現無名島妖煙籠罩。桑桓夫婦知道島主田無害淫兇狠毒,前涎冷青虹美貌,曾有邪心,嗣知是桑仙姥門下愛徒,才沒敢來招惹。此人留在左近,終是後患,這時既在賣弄伎倆,必又有甚好人被他困住,正好乘機除害,便力勸桑仙姥一同趕去。到時見陳嫣因忍苦不從,已然身受重傷,命在旦夕,危機繫於一髮,不特性命,連元神都快保不住了。桑仙姥生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去乃桑桓夫妻力勸,非出本心。又知四十六島妖人均有聯繫。

初意只令釋放,便可無事。也是眾妖人劫數臨頭。桑仙姥性情古怪,話帶強迫,極不中聽;田無害又看中了陳嫣的美色和隨身法寶;又當人前,不願示怯丟臉,以為當日島上準備周密,許能僥倖連桑仙姥師徒一齊擒住,幾句話便動起手來。吃桑仙姥發揮先天乙木神雷妙用,將島上妖人全數殺死,一個不曾漏網。陳嫣也被救下。

師徒三人一看救到的正是陳嫣,桑桓自然仍記前生之仇,反是桑仙姥不令報復。青虹也覺事乃定數,彼雖不是,終是前生師父。現已苦盡甘來,成道可期,正可以德報怨,解消前孽,何必再使仇怨循環?便在旁力勸。桑桓與青虹此生雖是同門師兄妹,相親相愛更勝前生,言無不從,又加修道多年,有了功候,一經解釋,也就罷了。當下師徒三人便將陳嫣帶回青虹島,加以救治。

陳嫣自知所受邪毒過重,除去兵解,難於自拔。既感桑仙姥師徒以德報怨,又不捨靈瓊小築所遺留的那些珍寶。便與桑仙姥立下誓約,將實話說出。求桑仙姥將她即日送回山去,助她兵解,將屍骨埋藏前居洞內。並把多年聚斂的寶物、珍玩,以及師傳法寶、道書之類,一齊轉託,代為保存。等她轉世之後,到了年限,命超群夫妻下山接引。這樣不特可以重返故山,並收事半功倍之效,免得在塵世裡迷了本性,以及受人侵害。桑仙姥一聽說有這麼多法寶、珍物,立即應諾,將她送回山去。陳嫣為報恩,還把法寶、珍物選贈了三十多件。又將飛狸提出水來,說明來歷,然後由桑桓、冷青虹用飛劍助她兵解,藉以了結前生因果。

陳嫣滿擬諸事付託得人,可以無慮。哪知桑仙姥自知劫數也快臨頭,起初不報前仇,實則另有詭謀。後來又起了貪心,表面應諾,卻陽奉陰違。陳嫣靈根未昧,一出生便知修為,井盼桑仙姥師徒前往接引。嗣見約期早過,終無人來,心中生疑,也防到師徒生心變卦,不敢冒失迴轉故居。又在別處深山中修煉了些年,自覺法力已和前生一樣,才回山中探看,想好一番說詞,相機行事。初意對方即便昧良,也有救命之恩,自經大劫,已然徹悟,只要將代藏的師傳法寶、道書發還,別的珍奇玩好能還固好,不還也就任之。

到時故意不提前事,想探出對方口風再作計較。

桑仙姥陰險狠毒,早已羅網密佈。談不多時,便說自己不日就回轉青虹島,答應往後湖寶庫點交寶物。陳嫣哪知她是有心試探自己,看是否仍以主人自居。一聽發還前存寶物,心中一喜,便說:“妹子離山日久,荒居全仗照看,不被外人侵入。患難至交,久別未見,正好聚首,如何便去?”桑仙姥自來靈瓊小築,便喜當地風物清美。又以青虹島舊居與四十七島鄰近,以前常發生事故,近又殺了田無害等妖人,仇怨日深,雖然不怕,未來百年內正是成道大關頭,強敵時常擾鬧,未免妨害清修。陳嫣兵解後,桑仙姥回到島去,用奎風神碑和五行禁制將洞府封閉,本打定鵲巢鳩佔之計,永遠據為己有。

陳嫣來時如肯虛心卑下,甘居弟子之列,也可無事。這一自居主人,立惹下一場大難。

剛同走到閣前平台之上,待往後湖飛去,五行禁制已經發動。

陳嫣法力既沒有桑仙姥高,雖已精習五行禁制之術,無奈敵人以先天乙木真氣為主,平增了許多威力妙用,比她所習厲害;又是出其不意,驟然發難。當時如若束手入網,也可保住一命,偏又錯了主意。出時耳聽一聲斷喝,立見當頭百丈青煙倒山一般壓將下來,情知中了仇敵暗算,當時又驚又氣,自恃幾生修煉的功力,不特想以法力抵禦,並將來時準備和人翻臉的兩件厲害法寶施展出來,妄想傷害仇人師徒。桑仙姥因桑桓、冷青虹曾經苦諫,說初遇時若殺她報仇,並無不合。以前既不肯傷她,並還化敵為友,受人贈與和重託,為貪她寶物和洞府,不去接引,已然食言背信,於理不合;現她親身尋上山來,強佔人的寶物洞府,還要行此陰謀詭計,致人死命,良心上更說不過去。師父既不肯聽勸還人故物,至少也不可傷她,只將她逼走便了。桑仙姥先還遲疑不決,二人知她性情雖怪,可以理折,再三連勸代激,桑仙姥也覺理虧,才行應諾。只迫令屈服,舍此而去,本已不想殺害。不料陳嫣居然抵抗,桑仙姥立被激怒,競將五行禁制全施了出來。

陳嫣和桑仙姥雖是數世宿仇,兩人動手尚屬首次。陳嫣先見青煙壓到,雖被困住,並無預想的威力。以為自己今生法力較高,乙木真氣已能抵禦。膽氣一壯,破口大罵,加急施為。忽見敵人面帶獰笑之容,將手連搓。冷青虹面容驟變,急喊:“此女數世修為,煞非容易,又是弟子前師,務求師父看在弟子面上,椎恩饒她一命。”桑桓也在側勸阻。桑仙姥連理也未理。同時湖心中水沸作響,泉眼裡隱有風雷之聲。陳嫣猛想起桑桓前生只是仇人門下未學後進之士,死前所發木雷尚有那麼大威力,何況仇人本人,又是早有埋伏,以逸待勞,其厲害可知。自己所發的那兩件法寶又被青氣裹住。身外青煙看似無甚壓力,卻是一任奮力飛騰,青煙滾滾,繞身而過,照理少說也飛出了數十里,可是敵人仍在原立平台之上,自己更是未離跬步。無論上下四方顛倒往復,往哪一面飛行,均是如此。初起不知怎麼回事,稍隔須臾,才看出自己所有法寶、法術全都失了效用。

陳嫣剛覺出不妙,膽氣一餒,桑仙姥已經發動,手揚處,滿空光華亂閃,宛如萬千道青蛇,電一般滿空交織。略一掣動隱現之間,那百丈青煙立即化為乙木神雷,爆裂開來。如換法力功候稍差的人,這一雷中上,休說肉體,便連元神也被震散。總算冷青虹心地淳厚,仍未忘卻前兩生師門引度她的恩情,見勢不佳,拼受師父嗔責,在旁大聲疾呼:“事已危急,速將元神遁人湖中,免使形神俱化灰煙。”陳嫣被她提醒,以前又嘗過木雷厲害,一見青色電光亂掣,知道危機已迫,又看出冷青虹實是志誠相援,明知湖中也是險地,但是此外無路,百忙中趕緊運用玄功,將元神離去本體。剛往湖中一沉,雷便爆發,血肉橫飛,原身震成粉碎。心中方在悲憤,湖中金水相生的禁制也已發動,一片彩光將她元神裹住,捲入湖底泉眼之下,由此被困在內。

陳嫣見那地方正是自己前禁飛狸之處,仇人所用禁制也和自己一樣,只是道路不同,功力較深,另有一種玄妙,無法破它。這時方悟報應循環,師父前說的大劫實應在此。

心想:“假使當年不為一念貪嗔,就算以後狹路逢仇,照在青虹島仇人師徒相救情景,並非不可化解,何致連遭兩次大劫,元神又被禁住?到時五行威力發動,即便能夠支持,被人消滅,禁毒仍是不免。仇人如此狠毒,法力又高,逃出更無望了。”越想越悔恨悲苦。事已至此,悔恨有何用處。尤其那金、水相生的禁制非常厲害,平時已夠受的,到了子、午二時更發揮無限威力,越是難當。陳嫣料出仇人是想永絕他年之患,每日子、午行法,有心滅她元神。心知照此下去,日久終無倖免。正悲急萬狀,不料五行有救,受了數十天大罪,忽在萬分絕望之餘,在泉眼深處尋到了當年飛狸作替身的斷指。

這類代形的法術,陳嫣原會,無如肉身已被炸散,只剩元神,無法割裂代替,但卻給她開了一條生路。暗忖:“那日原身為雷震碎,也許剩有殘餘沉落湖底。只要能找到寸許殘骨,便可行法,免受禁毒。”無奈平常有金、水二遁剋制,雖不像子、午二時厲害,要想搜尋湖底,隨意遊行,真是萬難。事有湊巧。陳嫣正打不出主意,天已正午,非但金、水之禁不似往日加增威力,反倒停了剋制,只水面一層無法衝上。連受楚毒之餘,忽然得此,頓覺輕快非常,喜出望外。知道此山外人足跡不至,必是仇人師徒有事外出,無暇及此。看這神氣,元神遁出仍是無望,還是先尋到了替身,免被消滅,日後遇上機緣,再打逃走主意。想到這裡,便往平台前面泅去。

陳嫣隔水遙望,見桑、冷二人並肩立在平台之上,手指湖中,正在耳語密談。心想:

“也許是仇人試看自己功力,故意如此,看能逃走也未。幸喜不曾冒失,否則便中了圈套。”不敢大意,悄悄沿湖搜尋,居然尋到了一塊殘骨。因是修道之身,骨髓堅凝,儘管水泡多日,內中竟有些須血髓。心中大喜,忙即取回泉眼之中,運用玄功,如法施為,將那一片殘骨煉成替身,因是本體已失,只剩元神,煉時甚是艱難。更恐煉到中途,功還未成,金水禁制突然發動,既要抵禦磨折,又要加功行法,一個支持不住,不但全功盡棄,並且日子一久,元神多受一次禁制,便受好些損耗,再煉自是更難。那殘骨也不是容易可以找到,尋時稍為疏忽,被敵人發覺,其禍更烈。

其實這時桑仙姥已然應了天劫。她本是先天乙木之精化生,不致毀滅形神,只須運用玄功,以本身精氣抵禦,過了時限,便能兔難。至不濟,捨去現時軀殼,應了劫數,或以元神修煉,或再另轉人生,均可無害。只因剛愎乖僻,自恃法力高強,生就不滅之體,又不捨這副軀殼,妄欲硬拼過去,以致走火入魔,將元神閉住,人也不能行動,終於仍要重修多年,再受一次兵解始能成道。無如她那先天乙木之氣,非法寶。飛劍所能剋制,兵解之望直是無望,錯已鑄成,後悔無及,只得每日苦修熬煉,等候時機,以致湖心禁制無人主持。冷青虹眷念前生師門情義,桑桓愛屋及烏,見桑仙姥現正在緊要關頭,暫時無暇及此,樂得故作不知,寬容些日。

陳嫣乘此機會,方得轉危為安。等將替身煉成,桑仙姥也稍為恢復,脫了危境,除身子仍不能行動外,已漸能說話行法。知道冷、桑二人未代主持湖中禁制,還著實怒罵了幾句。至於陳嫣有了替身之事,師徒三人卻均不知悉。由此雙方各自勤修。

一晃多年。桑仙姥對本身安危原經深思熟慮,遭劫以前雖然一意孤行,作那人定勝天之想,對於敗著也早有一個打算。既恐桑桓。冷青虹法力較差,抵禦不了外敵,一旦被人將洞府佔去,自身雖不至於消滅,卻保不定受人禁制利用,復體、兵解兩更艱難。

又恐桑、冷二人離山,舍此而去。心中想好陰謀,再用言語試探二人心志。假說自己遭劫以後,法體雖關重要,但可行法禁制,不使受人侵害。盤問二人:如仍在此修煉,便須候到千年以後,始能出山行動;如願離此他去,洞府一經封禁,不俟自己轉劫修成,便不能再來。心意如何,務須明言,免致到時後悔。

桑、冷二人夙根深厚,志切金仙。既覺起居陳設窮極奢麗,不宜清修;又以自身非稟乙木精氣而生,任是如何勤於修為,到時依然難免天劫;尤其道家內外功行原是並重,桑仙姥一向獨善其身,輕不出山一步,長此相隨,終無好果。平居私議,原有遇機請求下山行道,一面積修外功,一面尋求正教之想,因而聞言正合心意。

桑桓在桑仙姥門下已歷三生,深知她的性情為人,心中還在尋思如何答法。冷青虹見他躊躇,惟恐他戀著洞府華麗安逸,隳了遠志,話說在前,不可挽回,忙先答說:

“師父道法通玄,已成不壞之身,此番大劫必能平安渡過。倒是弟子等稟賦既異,法力又薄,不得不按修道人的規矩循序而進。久欲請求恩允弟子等出山修積,因恐無人隨侍,未敢明言。師父超劫以後便須入定靜修,為時甚久。好在五行禁制神妙無窮,不慮外人侵犯,可否恩允弟於等下山略積外功,為將來成道打算?”

桑仙姥假笑道:“你們有志向上,有何不可?桓兒也是這等心意麼?”桑桓隨她年久,知道老怪刻薄寡恩,說翻臉便翻臉。多少年面上難得現出笑容,不笑還可,這一笑決無好事。但是青虹話已出口,所說本是同心之言,如若不為分過,使她一人承當,非特所受罪孽更大,一個不巧,逼她一去一返,就許更無相見之日。遂立即抗聲應諾。

桑仙姥當時獰笑道:“你也如此麼?那好極了。此劫我如抵禦不過,我必使你夫妻了此心願。但你二人法力有限,我門下的人決不容人欺侮。我如尚在,自不怕吃人的虧;萬一我此次失機,雖然不致形消神滅,報仇卻是無力,豈不使我幹看著生氣?我大不放心,為此給你夫妻預為安排:我如躲過此劫,對你二人去留自然另有吩咐;否則你們須照安排的那些關口,一一渡過,再出山去,便不致再受人欺,我也就放心了。”

桑桓知她狠辣,料定難當,抗聲詢問:“師父想要處治我們,只管明言,不必藏頭露尾。再者我二人只想出山修積外功,也是修道人本分應為之事,並非叛師。師父又說即便遭劫,可用法力封禁全山,不畏外人侵害,我二人留去無關重要,因此才想乘此閒空歲月出山行道,也非違背師命,強欲求去可比,如若收回前言,願留在此,又當如何?”

桑仙姥厲聲答道:“言為心聲,話出如風,豈能收回?我不遭劫,你二人還可無事;否則我雖設下諸般禁制,照我所傳加工修煉,到了功候精純之時,也並非不能脫出。便平日有點小磨折,也無甚傷害。只是出山路上有一片古林木,我在那裡設有五遁,你們必須由此穿過。開頭十數年,以你二人之力,僅能勉強忍受。等到功候精純,每年到我應劫之日,乃是脫生之機,只要到時沒有人物闖破便能脫身。還有一樣:我乃靈木之精,秉東方乙木真氣而生,最易啟人覬覦,修道人如得了去,受益無窮。現時自然奈何我不得。此次如難免劫,我雖不致消滅,僅剩元氣,遇上真正法力高強的人,仍能制我。多年隱居不肯出山,以及這樣對待你們,均是為此。以後無論遇見甚人,只能說我已早兵解仙去,如若洩露行藏,休要怨我行事狠毒。”二人知她言出必行,向無情義,便也不再求說。一心只盼她到時能夠平安渡過,或是兵解,均可免去許多罪受。

過不多日,便該是應劫之期。桑仙姥在用了無窮心力,桑桓、冷青虹為了自己前途安危,也各出死力相助,依然抵禦不過天劫。最終桑仙姥弄巧成拙,將本命玄關閉住,周身盡廢,不能行動,法力雖存,本命元嬰不能出竅,鬧了個死活兩難。總算遭劫之日,見桑、冷二人冒險護持,奮不顧身情景,看出心實無他,略為受了一點感動;又以他年脫離兵解,仍須倚仗二人之力:才把所施埋伏禁制的機密一一吐露,傳以趨避之法。並說:“當初只當你二人生心離叛,將要棄我而去,心中恨極,故此羅網密佈。到時如能忍受,每日雖受一點苦難,尚無大害;如果自恃法力,妄想衝逃出去,觸動埋伏,萬無幸理。日前看出你們對我忠誠,無如一切設施在前,除卻你們煉到功候,自行闖破,非我親身行法不能撤去。此時我身不能動,已無法力。但你們如能照我所傳勤苦修煉,日常雖不免於苦痛,於修道上卻大有進益,未始不是將來之福。此中機密兇險,我已指示,熬煉到了年限火候,不問我能脫難與否,終有出頭之日。這麼長歲月中,保不定有外人來此閒遊,如若相遇,仍須縝密,不可洩漏。否則,你二人元神已為我暗中禁制,呼吸相通,休看我身不能動,制你二人死命仍極容易。”隨令二人行法,將她法體移入底層地室之下。

這些都是應劫十日以後的話,說完,桑仙姥由此便終年不再說話。直到女崑崙石玉珠無心路過此山,與二人相遇,結交定約,桑、冷二人黨出脫難可期,心想:“師父為人乖僻莫測,不知有無別的玄虛?”便通誠試探,桑仙姥才答了一個“好”字。二人見她詞色和善安詳,與前在青虹島拜師時初見心喜的情景一樣,雖覺可喜,心仍不放。其實桑仙姥自從應劫以來,先還急躁忿激,愈加乖謬,年歲一多,漸漸矜平躁釋,心氣和平。加以生具異稟奇資,修煉容易,年來虔心默慮,靜體天機,已然悟參造化,洞徹天機,知道桑、冷二人脫困之期便是自己兵解之日。只為二人心地淳厚,只管自己相待嚴刻,無甚情義,他二人依然感念師門援引之恩,念切忠誠,多年困厄,毫無怨尤,事前如與明言反倒誤事,因此不為詳言,僅在呂靈姑等到前數日,二人照例前往參拜時,略示了幾句機宜。所以二人始終謹畏,不敢疏忽。

二人一聽石玉珠知道桑仙姥的來歷底細,便嚇了個心神皆戰。桑桓更似驚弓之鳥,如非冷青虹暗中堅持,幾欲請客起身,不勞相助了。後聞桑仙姥在地室傳呼,桑、冷二人心還以為要糟,暗運玄功,以心靈叩問。桑仙姥對於今日來人竟是隻字未提,只囑速將度厄舟送還。二人料知師父已許脫困,好不心喜。便請石玉珠、呂靈姑、虞舜華、裘元、南綺、阿莽兄妹等照預擬之策分頭行事。

桑、冷二人只料定此次師父不致再鬧玄虛,並沒想一切早已前知。明知眾人不免疑慮,總覺石玉珠得道年久,眾人惟她馬首是瞻,她既相信,必無差池。師父脾氣古怪,未蒙面允,還是脫困之後再行詳說,免得中途又生枝節,功敗垂成,還累良友自受其害。

二人又以去年石玉珠去後,桑仙姥只說二人脫困時,自己也可以去掉一些束縛,但須開金、水之禁,陳嫣當於此時乘機衝入地室,報復前仇,只要人在外防守,不令衝入,決可無事,並未說到別的。以為外有石玉珠等防護,比預擬的人還多了幾個,並還多是能手,決可無害。

及至到了地穴,假手巨人阿莽,將那禁制元神的鎮物和五遁樞紐破去,桑仙姥才說道:“今日仇人必定侵入報復,危機一發,恐該數盡。她在湖底早有替身,休說有心縱放,便真照己意按時發動金、水禁制,也無奈她何。現在她在湖心苦煉多年,不特元神堅凝,法力高強,並還煉就戊土真氣,只等金、水之禁略撤,便要出困尋仇。如照以前,我當然不怕,無如此時我春蠶自縛,身不能動,元神不能出竅,好些法力不能行使,萬敵不住。除去西方大乙真金煉成之寶可使我兵解,否則一被仇人侵入此地,我必被她擒去,照樣用五行禁制將我全身包圍,飽受楚毒之苦,終於煉到形神俱滅為止。仇人元神玄功變化神妙無窮,你二人決非其敵。我雖算出有一線解救,吉凶仍是難知。我這護身乙木真氣,除非前古仙人用西方金精煉成之寶可以破去,尋常多厲害的飛劍俱無用處。

兵解一層實不可靠,法體如被劫去,最好仗今日來人之助奪下;否則,仇人飛遁異常迅速,你們一旦迫不上,被她將我帶到一個地方收禁起來,只要受過幾天五行禁制,即便能救出,道行、元氣均要損耗不少。追她反倒誤事,且由她向西,你們自向東,急速趕往銅椰島,去求天痴上人,命樓滄洲用他鎮山元磁之寶,跟蹤趕往相救。如蒙允諾速行,也許能趕得上,稍為遲延便無及了。仇人所去之處也是我的對頭剋星,你們自己去了也無能為力,白白吃虧。天痴上人師徒全知根底,無庸再為先說了。”

桑、冷二人聞言大驚。又知禁制已去,不能再設,心中憂急,便向桑仙姥說:“今日所來諸友頗有能手,也許能將仇人阻住,不令進入。但此後樊籬盡撤,終是後患,還有甚別的方法沒有?可否由弟子同諸友人將法體護送到銅椰島去?”桑仙姥厲聲答道:

“昔年我和天痴上人反目時,曾說此身如在,決不自己登門。儘管現在前怨已解,萬無說了不算之理。我如兵解,元神往投,尚還可說;本身前往,豈非自食前言?你二人如念師徒恩義,只照我所說去做好了。”說時桑仙姥對桑、冷二人所設的全山五十三層禁制,由中樞破解起,一層層挨次失去效用。只等阿莽將桑仙姥自己設來抵禦天劫的鎮物破去,便算大功告成。

二人知道自在樓閣外面所施法力,決阻不住仇人侵入,師父又不許將法體護送了走,一心正盼石、呂、裘、虞諸人能將仇人趕走,緩過目前之急,再作良圖。便向桑仙姥苦口力勸:事須從權,成敗關頭,不可固執成見,致貽後悔。卻忘了顧及阿莽。桑仙姥所設護身禁制威力絕大,阿莽初破法時,自覺仙法神妙,身是凡人,儘管桑,冷二人力說無妨,心終懸虛。及至禁制相繼撤去,現出寶座上面法體,見桑仙姥形容既是醜惡,宛如妖鬼,聲音詞色又那麼獰厲,本來有些害怕,破那鎮物時,又發出極厲害的反應,一時萬雷轟動,光煙四射,不由目眩心驚,欲以靈符護身。不料弄巧成拙,已然大功告成之際,為乙木真氣所困。尚幸桑、冷二人解救得快,雖未受重傷,人已昏迷倒地。同時仇敵也在桑仙姥身能離去原座之際,在樓外面運用玄功,分影化形,乘虛沖入,只一照面,便將桑仙姥抱起逃走。桑、冷二人見狀大驚,不暇再顧阿莽,忙即一同追出。

這時陳嫣元神已早飛出湖心,因看出仇敵防衛周密,個個飛劍、法寶厲害,自己深悉閣前禁制微妙,雖能衝破,仇敵所延的幾個助手卻難對付。現在幻影必被識破,非有實物,不能代形。便將前在湖心被困,閒中無聊時收養的怪蟲三頭作為替身,外用戊土真氣圍護,用來誘敵,一味在空中閃躲飛騰,等將眾人越引越高,然後一個冷不防,將真元神往閣中投去。

南綺、靈姑首先警覺,知道不妙,趕緊追去。飛下時南綺忽然想起冷青虹曾有“離地飛起,不可再降”之言。剛把勢子放緩,招呼靈姑時,靈姑性急,已是凌空飛墜,還未落到閣前平台,便被乙木真氣包圍,被困在內,左衝右突,不得脫身。裘元和舜華姊妹儘管留意,無如閣前禁制已被靈姑觸動,千百丈青霧騰空飛湧,勢急如電,飛避不及,也同被困在內。

石玉珠雖得道多年,見聞甚廣,因見黃影飛投入閣,大錯業已鑄成,既恐一誤再誤,眾人俱被困住,自己又帶著狄勝男一個累贅,如再失陷,面於難堪。又見空中原來的三團黃光尚在飛躍,本因黃光全無邪氣,不願傷人,這一著急,不由生了敵意,打算不問何物,先破去它,以便少挽顏面。念頭一轉,立即撥頭,向那三團黃光追去。

呂靈姑等四人幹在霧中著急,一任身劍合一,四外亂衝,全無用處。靈姑一著急,便把五丁神斧取出,初意不過情急試用,不料前古元金所煉至寶,正是先天乙木真氣的剋星,再也恰當沒有。才把斧揚起一撩,那大半輪赤紅如火的光華髮出五色奇輝,精芒電射,千百丈青霧立往四外潮水一般盪開。靈姑心方一喜,猛瞥見適才所見黃影由閣中飛出,黃影裡隱現出一個少女,胸前好似抱有一物,身外光煙閃爍,看不真切,其去如箭,迅速異常。跟著便聽冷青虹高聲疾呼:“諸位姊姊,快將敵人截住,她把我師父劫走了。”話還未了,靈姑已先追去,一聽桑、冷二人疾喊,追得更緊。同時裘元、南綺、舜華三人也自殘煙中衝出追來。上面石玉珠剛把三團黃光破去,發覺飛蟲幻化,心正有氣,聞見這等情景,立即兩下里夾攻,迎截上來。

陳嫣見前後皆是敵人,也是悲憤情急,想施毒計借刀殺人,返身迎著斧光,將桑仙姥朝靈姑對面擲去。哪知桑仙姥早有準備,靈姑當敵人使甚法寶,舉斧一撩,正好將她以前作法自斃,用來抵敵天劫,反將元神禁閉的乙木真氣破去,只聽一聲微呻,那團五色光絲立即破散。桑仙姥屍首下墜,頂門開裂,冒起一幢青氣,簇擁著一個老婦般的元嬰直上高空,朝著石、呂諸人含笑點首為禮,星馳電轉,往東方飛去,眨眼投入遙天雲影之中,不見形影。

陳嫣見仇人雖為元神禁閉竅內,但是功候精純,善於趨避,竟在一髮千鈞之際,藉著神斧威力,破去護身真氣,開裂命門,脫體飛昇。自己匆迫中不暇詳思,弄巧成拙,明是報了殺身之仇,反倒作成仇人兵解,等她元嬰修煉成功,永無制她之策。心裡自然不甘,悲嘯一聲,自將身外戊土真氣爆散,欲待冒險忘命追去時,石、呂、裘、虞等五人已經合圍上前。陳嫣儘管道妙通玄,因為原體已消滅,所煉元嬰功候未到,生前所有法寶、飛劍又均在遇害時失去,勢孤力弱,眾人劍、寶厲害,更怯五丁神斧威力。又聽冷青虹哀聲求告,想道:“自己原是她兩世殺身之仇,竟能不修舊怨。後來遭劫被困,危機已迫,又全仗她和桑桓釜底抽薪,得有今日。怎自己對仇敵便要苦苦窮追,不肯甘休,並且仇人飛行神速,看那神氣,這些年的靜中修煉,功候也必不是尋常。先天乙木本是戊上剋星,適才只因她元神受了夭劫反應,禁閉竅內,好些法力均不能施,才能反客為主。現已脫身飛昇,雙方都是元嬰,論起功力,她並不在己下。仇人玄功奧妙,更能發揮本身先天妙用,中途追上也制她不住。再要窮追到了銅椰島,天痴上人是她舊友,雙方又有利害關聯,必出護庇,與己為難,豈非自投羅網?再者此時仇人有許多能手相助,本來彼強我弱,照她平日為人,正不必逃,一面和自己相拼,一面令她門人、同黨上前夾攻,自己焉有生路?她卻含笑飛去,明示不再修怨之意。自處不利之境,她不尋找,如何反去尋她?歷劫三生,苦煉多年,煞非容易。以前已為氣量偏狹,飽受災厄苦難,幾乎形神皆滅,好容易熬到超劫脫困,再覓名山,修煉些年,便成地仙不死之身,怎又為了一朝之忿,只顧復仇念切,竟忘利害?”陳嫣想到這裡,不由心驚氣餒,立乘石玉珠攔勸與冷青虹哀聲求告之機,乘風轉舵,就便借用呂靈姑的神斧,去償那夢想多年的心願。

恰巧靈姑初出茅廬,不識箇中微妙,妄自忖度,上來先錯疑了好人,跟著又把仇敵放進閣去,最後更誤殺了主人師長,連鑄大錯,慚惶無以自容。聽出冷青虹急於為雙方解去冤仇,少女又借斧要挾,正好藉此稍贖前愆,也沒看石玉珠神色,立即脫口應諾。

這一來,雙方皆大歡喜,一同去至含青閣中落座。冷青虹這才想起阿莽適才雖被全力救脫危境,尚還昏迷未醒。又令桑桓去往地室,將他救治醒轉,給服了一粒靈丹,移入別室靜臥養神。

桑桓回到室內,與冷青虹重整酒果,款待眾人。說完桑仙姥經歷以後,又說:“那少女前三生名叫陳嫣。因為精習戊土遁法,雖和桑仙姥成了自然仇敵,並無尋仇之意。

只因夙世孽緣,受了妖夫蠱惑挾制,欲乘靈木未成氣候以前將其制服,逐漸收服五行宗主,融會五遁,自創教宗,使舉世修道之士,不論正邪各派,海外散仙,鹹為臣僕。無知妄想雖大,法力有限,這裡靈木之精未及制服,那煉有南方先天丙火之精的磨球島離朱宮少陽神君師徒首先被惹翻,尋上門來問罪,以致妖夫為純陰之火所困,不能行動,陳嫣也遭劫尸解。第二世投到一個姓沈人家為女,因是元神附體,奪來的廬舍,自從落生,便精道法。只是初生,童心未退,氣量又復不宏,時常炫露。幸遇一位道行極高的女散仙,見她資質甚好,根器尤厚,恐人歧途,自暴自棄可惜,才六七歲,便度上山去,再三勸誡。說她以前所習戊土遁法只可用來防身,不可用以安身立命。令其舍舊圖新,不許迴轉故山,免生枝節。陳嫣終不捨前生埋藏的那些寶物,再四求說。恰值女仙有事海外,她這一去,仇孽相循,重又引來殺身之禍。雖在湖心泉眼裡禁閉多年,受盡災劫,終於將本命元神煉成形體,成了地仙。”

眾人見陳嫣靈秀美豔,丰神俊逸,宛如珠玉照人,俱都樂與訂交。互相談罷前情,虞南綺笑問值:“道友如今已成地仙,桑仙姥前怨已解,此後仙山歲月,永享長生,怎還有甚為難之事須人相助、我等法力有限,何不先說出來,也好打個主意,看看能否同效綿薄呢?”陳嫣答道:“說來慚愧,這便是前生自作自受。本來學道甚好,冤孽糾纏,一時失足,誤嫁好人,為他所惑,妄想聚煉五行真精之氣,去奪靈嶠仙府,助丈夫創立教宗。除自煉戊土外,知癸水、丙火、庚金均可人煉,只有東方乙木系由自生。訪查到靈木根源以後,當時如若收取,本極容易。因那靈木之精已然附在一個少女身上,孕有靈胎,不俟產出,法力不強。恰又聞得丙火主者少陽神君被靈嬌宮舊友請去,須要盤桓些日,正好乘機奪他火珠。以為乙木雖屬本身剋星,但是初生力弱,自己又長於五遁之術,在她初生十年以內,制她並非難事,便將靈符贈與少女之父。初意不過藉此少殺雷火威力,能將靈嬰乙木精氣消耗一些,使其難於成長,以便異日易制固好;即使平安出生,她非十年以後不能飛行變化,自己也足趕得上。當時先往磨球島離朱宮趕去。不料少陽神君法力高強,宮中禁制重重,所盜火珠不曾得手,反因下手太辣,傷了他一個門人,結下仇怨。回山不久,便被尋來,自身遭劫不算,還將我以前費盡心力,在北海萬丈冰窟中得來的一個赤玉球奪去。

“此球乃前古金仙留賜有緣之寶,看去通體渾成,實則可分可合。內中貯有靈液,為元嬰成形後煉神至寶,有了它可抵數百年功力,但非前古元金所煉之寶,不能分裂。

所以少陽神君雖然將它得去,至今仍未取出,現收藏在靈焰潭內。非有呂道友五丁神斧,難開此寶。那潭的上半百二十丈神火厲害,凡金到此,立即熔化,也非此斧護身不能下去。故此須請諸位道友相助成全。去時如再能帶一滴天一真水,更是容易。只不過天一真水只峨眉大無仙府與紫雲宮兩處有,諸位道友雖有淵源,但聞少陽神君師徒與峨眉長幼兩輩均有交情,又是希世奇珍,必不肯給。”

這一席話說出,石玉珠便知事情並非容易。連桑桓、冷青虹、虞舜華、南綺也都聞言大驚,彼此相看,做聲不得。裘元見幾人俱不答話,陳嫣面上立現憂容,覺得適才既已答應人家,萬無食言之理。並且峨眉、青城誼如一家,日前有難,齊靈雲還趕來相助,用的便是天一真水,看她用得甚多,好似無甚珍惜。只要一滴,有甚難處?脫口說道:

“按說天一真水也非難求。紫雲宮中主人齊靈雲、秦紫玲二位師姊,便是我們好友,日前還曾見面,彼時妖人烈火厲害,她將天一真水像雨一樣發出。向她要上一兩滴,料無不與之理。少陽神君雖與峨眉交好,我們拿去,又不要她同往,有甚妨礙?”

陳嫣聞言大喜,方要稱謝,石玉珠已先說道:“裘弟哪裡知道。少陽神君雖非玄門正宗,人卻正直光明,所煉丙火曠世無侍。豈但峨眉,便你我師長,又何嘗不是舊交?

那天一真水只這兩處有,她不是不知道,如何可以冒失?你看齊道友破那烈火用水甚多,實則事後仍可收回。如用來破這丙丁真火,便是用一滴,去一滴了。話雖如此,我們話既出口,陳道友儘管放心,成敗難知,事則必辦。便天一真水也可和齊家大姊要一滴來,但此事不能由你我出面。我們原定往香蘭諸去謁寧一子,南妹中途變計,欲助玉花姊妹除那妖童。我又為踐冷妹妹前約,便道來此,才有今日之事。助人需要助徹,我們可仍去南疆助玉花姊妹除那妖童。陳道友不妨在故居小住,等我們南疆歸來,然後同去紫雲宮閒遊,不提此事,只由陳道友說成道須此,求取一滴,我們均不開口,以為主人日後卸責之地。不過,兩月之期未必能趕上了。”

陳嫣喜道:“妹子原因初脫大劫,意欲靜養些日。自從遭難以來,久悟昔年謬妄,此間故居擬贈冷、桑二道友,自己不願再住,只舊存法寶尚須取走一些,略有數日耽延。

再者少陽神君離朱宮神火厲害,雖承諸道友盛情相助,也須作些準備,非有月餘不能就緒。因此行期擬在兩月之後,並非一定如此,久暫無妨。蒙允攜帶同往紫雲宮一行,尤為快事。諸位道友雖然有事,妹子準在此間恭候,遲早悉憑尊意好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47:17


第八十二回 劍氣縱橫 銅鼓山下誅邪祟 煙波浩渺 香蘭堵上拜仙真

話說眾人議定之後,便欲辭別。冷青虹、桑桓、陳嫣三人惜別情殷,再三苦留了一日,到了次日傍晚才起身。石玉珠因阿莽初愈神弱,身是凡體,人又生得過於長大,有這好地方,恰可安置,反正不久歸來,索性連勝男也一起留下,以便早去早回,免得累贅。冷、桑二人也因阿莽出力受傷,正不過意,一口喜諾。四外禁制已撤,毫無阻滯,石玉珠、呂靈姑、裘元、虞舜華、南綺一行五人,自含青閣平台上飛起,晃眼便飛出山去。少了兩個凡人隨行,五人俱想早點將事辦完迴轉,飛行更速,飛不多時,便人了南山地界。空中憑眺,月光之下,四望叢山雜杏,林莽蓋地,不時只見猛獸成群作隊在下面往來竄伏,迴環數千裡,更見不到一處山寨墟落。

石玉珠知道山人最喜月亮,這等月明之夜,山中居民定必成群出來,吹奏蘆笙,亂擊銅鼓,寨舞趕郎為樂。二妖童既以惑人為事,又會一些妖法,藏伏之地許在深山居民聚集之地,眾人飛得又高又快,難保不會錯過。好在網無人跡,便令眾人將遁光放低一些,貼著山皮飛行。裘元笑道:“山有這麼多,知道哪裡是妖童藏伏之所?又是深夜,他如藏在山洞裡頭,不錯過了麼?”石玉珠道:“這一帶都是南山,東邊一帶便是我們來路,雲龍山的支脈一直伸到滇、緬交界蠻域之中。我意原因月白風清之夜,山民多喜出來寨舞,許能訪查出一點蹤跡,不想如此荒涼。現打算照直飛行,越過前面哀牢山,過了紅河,再繞飛到滇、緬交界雲龍山邊一帶山墟之中降下,那時天已大明,易於訪查了。”

眾人俱不識路,自惟石玉珠馬首是瞻,一路飛行,不覺到了滇、緬交界之處。正打算沿著紅河往有人煙的蠻域中飛去,忽見前面高峰刺天,瘴風四起,形勢異常險惡。便把遁光升高,飛越過去一看,峰後又是一片溪谷,當中盆地上有大石台,四外叢林密莽中隱隱有炊煙浮動,山崖坡澗之間不時發現山民所居的竹樓蘆舍,而來路一段境極荒涼,氣候也不好,知是山中土著聚居的墟寨,與玉花姊妹所說之地一東一南雖不甚合,但是土著這麼多,也許能找到一點線索,便留了心。

眾人正將飛行放緩,留神往下查看,忽見右側一片極茂密的橡樹林中走出一隊披髮文身,頭插鳥羽,手執長矛的土著。當頭四人,長矛插在肩上,分抬著兩個長約丈許的號筒,在前引導。這隊土著共有三百多個,內中還有一些抬有大鼓,手持樂器的。俱都生得奇形怪狀,裝束詭異,行走卻甚遲緩。後面督隊的是一個身體瘦小,滿頭亂髮披拂,形如野獸的男巫,一手持著一根粗如人臂的白骨,一手搖著串鈴,時前時後,時左時右,時而口中怪嘯連聲,瞪目亂蹦,時而將身倒立,旋轉如風。隨在土著之後做作了一陣,倏地一聲極尖厲的長嘯,猛旋轉身,弩箭脫弦般往來路林中如飛射出,一時更不再出。

前行眾上著直如例有文章,並無一人回顧,依舊緩步前行,往當中石台上走去。眾上著到後,為首四人,分兩人一面,各抬著那長號筒左右排立。抬鼓的幾個,也將三面大約方丈的皮鼓架好,餘人也各分排排列,似要舉行什麼大典,神氣甚是嚴肅。中有十餘人,各持利斧,跑到台側密林之內,一會工夫,砍了許多木柴樹枝到來,堆在台的中心。

石玉珠見聞最多,看出那是土著要用活人祭祀妖神,便令眾人停飛,暫隱密雲之中,如若害人,便下去救援。因知那督隊土著妖巫慣用邪術惑人,權力最大,橡樹林內樹枝繁茂,綠森森一片,看不到底,必還有些花樣。正待隱身飛入林內探看,土著忽將號筒吹響,聲如牛吼,洪亮非常。同時又將皮鼓敲打,嘭嘭之聲振動山林。跟著四方八面的土著聞聲蟻聚,蜂擁而來,到了台下,各自環繞拜伏在地。石玉珠略停了停,還未降落,先回林去的土著妖巫已二次走出,神情動作越類瘋狂,面向林中來路倒退而出,跳躍倒立,進退回旋,轉風車一般,通沒絲毫寧息。一會,林枝動處,隨著土著妖巫手舞足蹈,走出兩隻大白象。為首一隻象背上坐著兩個年約十六七,裝束得半山民半漢族的少年。

第二隻象背上端坐著一個獅頭虎面,身體奇胖,肩插幡幢,手執金鐘的蠻僧。最奇的是,象前面竟有兩個女子,吃蠻僧用一根細線套在頭上,在地下行走,神情狼狽已極。

眾人俱是一雙慧目,見象背少年不是土著打扮,早已心動。再一看這被擒二女竟是玉花姊妹,不由又驚又怒。裘元、南綺首先按捺不住,當時便要飛落。石玉珠忙止住道:

“我看玉花姊妹已為妖僧邪法所制,前行必是漏網妖童無疑。蠻僧妖黨甚多,不宜使其漏網。他既設下祭壇,必然還有許多做作,不必忙於一時,且把萬全主意打好,再下不遲。”隨令裘元、南綺和舜華分三面在空中隱身埋伏,堵截妖僧,以防漏網;令呂靈姑隨定自己,一同相機下手。

分配停當,石玉珠和呂靈姑便即隱去身形,往下略為降低,停住等候。一會,白象走上法台,蠻僧將手一指,玉花姊妹自往柴枝堆上走去。靈姑見玉花姊妹面容慘變,好似失了常度,好生憐惜。悄問:“別時畢真真、花奇曾允急難相助,如何不見到來?她二人也頗有本領,此時怎會神志昏迷,聽人擺佈?莫非失魂了麼?”石玉珠悄答道:

“我想她二人必是冷不防中了妖僧暗算,不及向畢、花二人告急,元神便受禁制,否則不會如此。看這情景,妖僧必有攝取生魂的鎮物,但我細查未見,內中必有緣故。我們如不將鎮物破去,妖僧再如逃走,追趕不上,她姊妹依然難救。適才我不令造次,便是為此。這事奇怪,也許還有同黨和主持人未到,下手時,妖僧和二妖童千萬不可悉數殺死,務須留一活口,以便逼他獻出鎮物,免致債事。若等妖僧一發火,鎮物仍未出現,只好由靈妹速將飛劍、神斧一齊施為。殺死妖僧以後,屍首務要守住,或是提向一旁,以防萬一鎮物藏在身上。同時我便下去,一面救人,一面生擒妖童拷問。”

石玉珠說時,妖僧已在台中心坐定,口中哺喃,不住念那邪咒。妖巫和台上下千百眾土著也已奏樂舞蹈不休,狀類瘋狂。一時蘆笙嗚嗚,皮鼓咚咚,相與應和,四山回應,勢絕雄詭。石玉珠知道妖巫所念邪咒只是附和蠻僧助勢,愚弄土著,行法的仍只蠻僧一個。咒一念完,便該發動妖法,燒形煉魂。無如怎麼仔細觀察,也看不出鎮物何在。靈姑幾次要下去,俱被石玉珠攔住,意欲等到發火時鎮物也許出現,然後下手,免費好些手腳,還有憤事之虞。這一持重果然不錯,蠻僧唸完邪咒,立有一片紅霧將全台籠罩,兩妖童隨走向蠻僧面前,雙方似在爭論。約有半盞茶時,忽聽破空之聲。跟著兩道青白光華由橡林一面飛來,直投黃煙之中。落到台上,現出兩個妖道,大聲喝道:“賤婢甚是倔強,不肯服順,我已無所憐憫,和尚只管行法好了。”

妖道話還未完,石玉珠早瞥見妖道一人手上捧著一個瓦罐,知是攝取二女魂之物,心中大喜,悄告靈姑道:“我去破法救人,靈妹仍殺那妖僧,不可放過。南妹她們見我們動手,自會下來接應,無庸再招呼了。”說時,二妖童已滿面喜容,由妖道手裡將鎮物接過,一人捧了一個,站在蠻僧前面,靜候施為。蠻僧剛剛離坐站起,伸手去拔身後小幡,石、呂二人已凌空飛墜。石玉珠仍未現身,首先身劍合一,衝入紅霧之中,揚手一雷,照二妖童打去。一聲霹靂,滿台雷火星飛中,妖童所捧瓦罐立即震破,兩縷青光微閃即隱,柴堆上二女便已回醒過來。

蠻僧、妖道聞得疾風下墜,便知有警,趕緊行法護身抵禦時,無如事起倉猝,敵人來勢萬分迅疾,雷火聲中邪法先破,二妖童也各受傷倒地。緊跟著,石玉珠現出身形,將手一指,玉花姊妹頭上紅線先斷,一手夾著一人,駕劍光往上便飛。妖僧、妖道剛怒喝得一聲,靈姑飛劍、神斧也在此時突然一齊發出。妖僧法力實是不弱,偏遇見這類前古元金百鍊而成的至寶,加以遭人暗算,暴怒頭上,一心傷害敵人,出那惡氣,並未想到縱身閃躲。瞥見大半輪紅光發出五色精芒,當頭飛到,以為尋常道家所煉飛劍、法寶,忙把右肩一搖,先飛起火龍也似一道光華迎上前去。同時搖動右手金鐘,口誦梵咒,還待施展邪法時,靈姑的五丁神斧寶光已是落下,那條火龍迎刃立解,化為萬點焰光,一閃即滅。妖僧百忙中見狀才知不妙,方想逃遁,已來不及,斧光到處,只怪吼得一聲,便被由頭至腹齊當中血淋淋分為兩片殘屍,倒在地上。台上下土著立時一陣大亂。

靈姑原不知妖僧、妖道法力深淺,因日前為助冷、桑二人脫難,追趕陳嫣元神,衝入含青閣前青霧之中,幾乎被困,這時見妖僧法台上滿布赤紅煙霧,不由生了戒心。又把妖僧認作主腦,下來時身劍合一,手握五丁神斧往下砍去,心裡還以為妖僧事前諸般做作,妖法必是厲害,未必一擊便中,及見下手如此容易,尤其台上紅煙迥非含青閣前乙木真氣之比,劍光一衝即散,毫無阻滯,心中大喜,趕緊朝二妖道飛去。二妖道本想用飛劍、法寶追殺石玉珠和玉花姊妹,忽見又一女子駕劍光飛落,手中持著一件從未見過的奇怪法寶。先以為蠻僧邪法厲害,金鐘一搖,敵人便會昏迷倒地,護身法術也極神妙,敵人萬難近身。不料死得這麼快,來人才一照面,便已了賬,不禁又驚又怒。更恐妖僧身旁法寶被敵人奪去:兩人都懷著同樣心思,舍了石玉珠不迫,各把手一揚,飛出一道冷森森的碧光,打算先將敵人擋住,然後施展分身化形之法,將妖僧殘屍搶走,取了身旁遺留法寶,再用妖法異寶殺敵報仇,相機行事。

誰知空中還伏有三個強敵,早就躍躍欲試。見妖道到來,呂、石二人一同飛下,裘元、南綺首先按捺不住,一指劍光,流星下瀉,跟蹤飛墜,恰在此時降落。妖道只顧前面,通未覺察。靈姑的神斧、飛劍已非敵手,如何受得住兩下夾攻,又是驟出不意。迎頭先遇呂靈姑,才一接觸,妖道便覺敵人飛劍、法寶大異尋常,心中大驚。但又不捨,拼著兩口飛劍不要,專心去搶妖僧屍身上所留法寶。正打算運用玄功勉強支持,不作全勝之想,只抽空搶了屍身便逃,猛聽頭上破空之聲,兩道光華驚虹電射而來,喊聲:

“不好!”趕緊向側飛遁,意欲讓過來勢,再取法寶迎敵。南綺何等機智,看出二妖道失勢心慌,更不怠慢,一面催動劍光殺敵,一面揚手便是一蓬五色彩絲,雨一般當頭撒下。妖道兩口飛劍非靈姑之敵,本來不能持久,這時急於逃遁,心神一分,被斧光接連幾撩。裘元的飛劍與靈姑的飛劍兩下會合,再一絞,立被絞成萬點碧螢,四下散滅。這原是瞬息間事。妖道瞥見南綺彩絲飛到,自己兩口飛劍同時消滅,不由亡魂皆冒,不敢再事逗留。正待施展化血分身之法向空遁去,倏地震天價一個迅雷打將下來,妖道剛往斜刺裡遁走,恰好打個正著。裘元等三人飛劍、法主義往起一合圍,立被絞成一團血雨落下。石玉珠更將神雷發個不休,休說屍身,那妖道連元神也未保住,全被雷火、劍光一齊消滅。

這些土著俱是山中信奉邪教、喜吃生人的土著,漢人只要迷路誤入,走到他們的境內,遇上一個便休想活命。殘暴兇狠,勝於豺虎,卻是個打勝不打敗的性情,又最畏天神、惡鬼。台下看妖僧行法,火燒活人為樂的一群,先聽晴天迅雷下擊,突有兩個滿身電光飛舞的女神飛降,一現身便將妖僧殺死,妖童擊倒,都當是犯了神怒,天雷行誅,女神下界,嚇得心膽皆裂,紛紛忘命四竄,其去如風,轉眼都盡。只苦了台上這些有職司的,一則妖僧護台妖煙急切間還未被眾人掃盡,無法逃走;二則來勢又極神速。石玉珠深知這類吃人土著秉性兇殘,死有應得,雖不值專心殺他們,並無絲毫憐憫顧藉之心。

又認出二妖道正是竹山教下妖黨,俱煉有元神化身,心靈相通,求援逃遁均極迅速。如被行法求救,雲貴邊境深山之中多是妖黨巢穴,似這兩人固然無妨,萬一將首要諸人引來,憑著同行諸人,決非其敵。就是當場殺死,只要被元神逃走,也是不了。除惡務盡,為免後患,以全力運用玄功,施展太乙神雷,照定台上連珠下擊。眾土著身當其衝,自然遭受池魚之殃,等到妖煙隨著妖僧、妖道殘魂碎骨一體消滅,眾土著也隨著屍橫就地,血肉狼藉,百不存一。

只二妖童狡詐,先為雷火所傷,人並未死,自知情勢不妙,一面詐死倒地,暗伺動靜;一面行法,準備暗放妖蠱傷人。再要不行,便拔刀自刎,將元神附在自煉妖蠱身上,化形遁走,覓地重修。正倒在地上,互使眼色,準備一同下手。不料玉花姊妹兩個行家高手,自被石玉珠救起空中,神志一清,首先注意到二妖童的身上,雙雙齊喊:“恩人放手,我姊妹還有要事。”石玉珠見妖僧已死,妖道力竭勢窮,手忙足亂,料無妨害,一面發出神雷,一面放下二女。玉花姊妹因雷火猛烈,不敢降下。玉花忙命榴花收蠱,自拔頭上金針,化為一絲火光,朝下擲去。正趕二妖童覺出大勢已去,凶多吉少,就地一滾,避開正面雷火,雙雙忍痛起立,剛把身畔妖蠱化為千百點烏金光華往上飛去,吃榴花暗中行法,將手一招,全數收去。二妖童望見頭上兩溜青螢螢光華滿空遊走,猛想起仇人已被救走回醒,當時面色慘變,各自拔出刀來,未及回手自刎,那絲火光其疾如電,已經飛到。頭一個妖童首先被穿通前額,慘嗥一聲,死於就地。第二個妖童因立在後,沒有看真,心中一驚,手勢略緩,也被金針打中。跟著石玉珠連珠神雷發動,連那丟了手中白骨,想要乘機往台下縱逃的妖巫,同時被震成粉碎。

事完之後,台上只剩下許多土著的殘屍剩體,泥石交混,血肉狼藉,一片焦臭,刺鼻難聞,看去甚慘。石玉珠道:“這類野人都是窮兇極惡,死有餘辜。附近諸山多是竹山教下妖人巢穴,本非善地。適才為殺妖道,我連發神雷,聲聞遠近,保不定驚動尋來。

他們心靈相通,最長報警之術,飛行也極迅速,一被迫來,便是麻煩。妖人、妖巫全數伏誅,只逃走了些無知土著。事後妖人發現,找不出敵人線索來路,再好不過。我們都還有事,妖人氣數未盡,此時何苦招惹?急速離開為是。”說到這裡,隱聞遙空異聲啾啾,恍若鬼語。石玉珠側耳一聽,悄道:“不好,快隨我走!”說罷,率領眾人一同飛起。

眾人因玉花姊妹飛行不快,便由舜華、南綺相助,同駕遁光,往雲南境內飛去。初飛起時,遙空異聲除去路一面,似有好幾處隱約相聞。眾人因石玉珠當先開道,神情匆迫,飛行極速,料有原因,也各催動遁光加緊前駛,晃眼便是數百里。飛了一會,異聲越聽越遠,逐漸消失,石玉珠才令眾人略緩。一看下面地界,忽將眾人喚住,喜道:

“日前我們本定往香蘭渚去見寧一仙師,因事耽延,來時又應了陳道友之約,以為南疆地遠,墟寨甚多,二妖童不知投向何處,尋找玉花姊妹尚須時日,歸來再往紫雲宮求取天一真水,再同赴磨球島離朱宮靈焰潭盜寶,事完少說也須四五月後。人事無常,能否有緣進謁,實不敢定,哪知才一日夜便與玉花姊妹巧遇,還除了三個妖孽。適才所聞異聲,便是竹山教下妖人互相傳問的靈語信號,必由雷聲引發而來。他們傳遞極速,我們都能聽到,可知甚近。這還是首孽大敗失勢之餘,稍為斂跡,遇上警兆,散居各地的妖人先自互相詢問,非他同黨遇上兇危不肯出頭。否則那雷聲一聽便知是正教門下,如在從前,早已四方八面循聲擁來,不問來人是否和他為敵,只要是正派門下,必以全力齊下毒手,決不放過了。我料他們聞雷生疑,最後問到被殺二妖人,沒有迴音,才立即追來。為首幾個妖孽邪法厲害,尤其我們的人本領不齊,各有所短,遇上時吉凶難卜。恰巧這一面沒有動靜,只顧加緊飛行,未及細看。適才一看,前面不遠竟是滇池,豈非快事,我們可擇池旁荒僻無人之處降下,再踏水往香蘭渚去,以示誠敬好了。”

石玉珠說罷,領了眾人,同往池北岸蘆草叢生的荒僻野岸降下。略為歇息,就便詢問玉花此行經過,怎會落到妖人手裡。

原來玉花姊妹自從死中得活,頗知警覺,一心傾慕正教。只因眾人力說南疆蠻域盛行巫蠱之術,一時不易根除盡絕,如無人為之宗主,後患無窮;只有釜底抽薪,令她姊妹繼承天蠶仙娘法統,嚴訂規條,逐漸消滅,方是良策。玉花心想:“玄門修道最重外功,此舉實是功德無量。好在這些正教仙人已然相識,只要志切修為,將來總有仙緣遇合,何況畢真真已允收為記名弟子,更不愁沒有進身之階。先就現成基業去立外功,等有成效,眾仙自會看重。”於是便答應了。後來又想:“二妖童頗有法力,逃時又帶走了好些惡蠱,如不除去,不特將來各蠻寨、山墟的漢、山人民交受其害,如等勢力成長,連自己眼前的地位、生命俱不能保。”切身利害,自是愁急,所以別了眾人,便往雲貴邊界各深山蠻域中尋去。

玉花姊妹去時以為滇邊地域廣大,盡是高山峻嶺,危崖連蟑,毒嵐惡瘴,棒莽蔽野,無數蠻寨、山墟零落隱藏其中,妖童驚弓之鳥,望影先逃,定必匿形潛影,難於搜索。

旋欲借山民敬畏本教心理,故示神奇,令妹榴花先充神使,向各寨、墟傳示神命,自己隱隨在後,一路往前訪查。哪知這一求快,反幾乎送了性命。

那二妖童人小心大,前在天蠶仙娘教下,曾有一次奉命往滇邊大諸葛嶺銅鼓山寨中催索貢品,與寨主龍河旺身旁執掌大權的妖巫結下私交。起初不過想勾結妖巫,準備日後稟知仙娘,奪取寨主之位。這時恰好用上,便投了去。二妖童見了妖巫一問,才知是他們去年走後,寨中來了一個山僧,自稱雲南第三法王,不特能夠吞刀吐火,手指生蓮,咒人立死,並能騰雲飛行,用電閃神火殺人,法力高強。來不兩天,便將全寨山民制服。

妖巫並說現時寨主和自己均已拜在他的門下,因聽天蠶仙娘美貌,本定不久便要尋上門去,用大法力強逼成婚。如想仍照從前預計,在此立教,決辦不到,反有殺身之禍。如能回去勸仙娘嫁他,卻是再妙不過的事。二妖童隨說仙娘已為人所殺,奪她位的人比仙娘還美,法力卻差得多,法王好色,何不勸他下手?比仙娘在日更易成就。妖巫聞言大喜,立即引見蠻僧,也拜了師。第二日,又來了兩個竹山教下的妖人,乃蠻僧好友。於是連日商量去尋玉花晦氣,恰值玉花姊妹尋上門來。

二女雖在仙娘門下,卻不以師孃所行為然。又以婚姻失意,心灰意冷,除了每年定時朝拜奉教而外,輕易不去。因而妖童奉使與妖巫勾結之事,一點不知,也未想到他們就在鐵鑼寨潛身,只是順路查訪,全無機心。榴花先往寨中宣示神命,寨主妖巫立出接見,編了一套假話,說二妖童日前來此,現住附近山洞之中,但他們有一師父法力甚高,宜用汁誘。又盛筵款待,儀式隆重,崇敬非常。二女知山民對本教奉如天神,決不敢絲毫違逆,只當無心巧獲,得來容易。加以連日跋涉辛苦,妖童新師法力深淺難測,打算宴後再命寨主、妖巫誘來,當時擒了就走。正飲食間,猛聽梵咒之聲,蠻僧和二妖童突然出現,方疑上當,猛覺頭暈心惡,人便昏迷暈倒。等到醒來一看,身已被人擒住,神魂也受了妖法禁制,休說脫身抗敵,連向畢真真、花奇二人求救都不能夠。

蠻僧見玉花果如妖童所云,生得美麗,心中甚喜,始而要她從順。玉花天性貞烈,自忖身落人手,如與明抗,必不能保。仗著得了天蠶仙娘真傳,學會處子完貞全節之法,一面拿話點醒榴花,不令怒罵,假意應允,等將禁身邪法撤去,立即暗中施為,欲將貞體保住;一面暗放神蠱,去致蠻僧和妖人,妖童死命。蠻僧惑於美色,居然應諾。玉花如趁此時向畢、花二女求救,不消多時便可趕來。只因保全女貞之心太切,易緩為急,把求救之事放在第二步,忘卻二妖童法力本領雖不如她,卻是行家。二妖童又知玉花平日守身如玉,性甚貞烈,連仙娘都強她不得,怎會順從那生相兇惡醜怪的蠻僧,一說就允?料定有詐。先勸蠻僧緩解禁法不聽,便留了神,玉花姊妹剛在暗中行法化為石女,保住元貞,二妖童立即警覺,從旁叫破。

榴花恨極妖人,下手較快,將本門神蠱暗使出來,除二妖童早有戒備,不曾受傷外,蠻僧和二妖道全受了暗算。榴花因是驟出不意,神蠱已然附在妖人身上,稍緩須臾,便可殺敵制勝。只因蠻僧儘管惑於美色,因二妖童再三勸阻,不能無動於衷,禁法雖撤,暗中也有準備,收攝神魂的鎮物就在身旁,一舉手便可將二女神魂攝去。加以二妖童在側全神貫注二女動作,一見妖法被撤後,二女各把雙目低垂,心神內斂,一言不發,便知要鬧玄虛,立即揭發。總算閉竅全貞之法乃天蠶仙娘秘傳,二妖童雖蒙寵愛,因是男體,學它無用,不知底細。榴花放蠱時,又以全力猛然發動,二妖童臨難先顧自己,才得佔了一點先著。

蠻僧、妖道見敵人乘隙反噬,自是憤怒,二次行法將人擒住。攝去神魂以後,依了蠻僧,立時便要加以殘殺。因二妖道也垂涎玉花美色,見此番僧所得,本就在打主意,不捨就殺;又以身附蠱毒,雖然主持無人,不致便受大害,如欲除去,卻著實要費一番心力,終是未來隱患。解鈴還須繫鈴人,力勸蠻僧消氣容忍,自將鎮物取去行法,強勸二女收蠱降伏。蠻僧也知蠱毒厲害,又經力勸,只得應允。哪知二女斷定不免,一任行法禁逼,軟硬兼施,神魂始終倔強,不肯順從。一連數日,將蠻僧激怒,決計用土著最惡毒的邪法火化二女原身,禁煉形神,報仇洩忿。二妖道終恐去那蠱毒費事,二次再三勸說暫緩半日。

也是妖人惡貫滿盈。如再延遲一日,石玉珠等便要錯過,玉花姊妹也就萬無生理。

只因二妖童急於二女速死,惟恐她們受妖法禁迫降伏,嫁了蠻僧,日後就不能報仇,也必奪去寵愛,不能力所欲為,不住慫恿激怒。又以鐵鑼族每月均要火焚一二生人敬祭妖神,恰可一舉兩得,便令妖巫率領眾山民將祭壇設好,並催促蠻僧同二妖道說好,若過了時限二女還不降伏,立即行法處死。

二妖道雖然不畏蠻僧,礙於交情極深,將來又有用他之處,不便堅持破臉,只得把收禁神魂的鎮物留下,加緊誘迫,作那萬一之想。二女天性剛烈,心裡又深信畢真真、石玉珠等必能前知,趕來相救;即或不然,為妖人所殺,也只元神暫時受禁,終有超脫之日。如若真該遭劫,以前兩次早已不免,何待今日?竟打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想,一任妖道用盡心思,倔強到底。

一晃捱到預約時刻,二妖道也甚憤怒。等將鎮物送往祭壇,石玉珠等一行五人恰在這時路過發現,因是下手太快,玉花姊妹不及施為,眾妖人便全數送終。否則蠻僧、妖道俱已中蠱,二女只一脫困,便能致他們死命,一樣也是要遭慘死。二妖童攜逃的許多惡蠱俱在身上,不及放出。二女本不想留來害人,也就聽之,事前沒有收回之念。都被石玉珠連珠雷火一陣亂打,全數消亡。南疆惡蠱本極猖獗,為害甚烈,連經幾次重創,如金蠶,七修、鐵翅、蜈蚣等極厲害的惡蠱,俱已除盡。玉花一掌教,嚴訂教規限制,只能置毒飲食之中,極少能夠飛出害人。熟悉山情的漢人一望而知趨避,中毒以後醫治也較容易。尤其是無故決不害人,有受害的也都是負心背義,激怒山人,咎由自取。從此威力大遜,十不存一,不足為害了。

玉花說完經過,眾人見那八百里滇池煙波浩渺,天水相涵,湖心鶴汀鳧渚,棋佈星羅,宛如黛螺點點,飄浮水面,景象雄闊,清麗無侍,正在遙矚之際,忽見較遠一座小島嶼上似有一片祥光隱隱飛墜。石玉珠驚喜道:“想不到小寒山姊妹也會在此不期而遇,以後的事想必好辦多了。”眾人間故,石玉珠道:“這是我兩個好友:一名謝琳,一名謝理,為同胞孿生。她義父乃武夷散仙謝山,自從峨眉開府,得一前輩神僧點化,歸入佛門,已成正果。她兩姊妹也在峨眉開府以後,投到小寒山神尼忍大師門下。自乃師二次閉關,我和她們已有五年未見。此事說來話長,我和她們別久會稀,急於相見,過些時再詳談吧。”說罷,眾人一同隱了身形,貼水踏波而行,往香蘭諸上飛去,晃眼行近。

那香蘭諸地方不大,孤立水中,泉眼就在下面。逆浪排空,宛如奔雪,風濤險惡,地方又僻遠,漁舟之所不至。洛上生著千百種幽蘭,間以奇花美樹,馥郁蔥寵,五色繽紛,宛如仙境,點塵不到。眾人還未到達,老遠便聞見陣陣幽香。南綺原具愛蘭之癖,又見景物如此清麗,連聲贊妙。石玉珠道:“寧真人想已知道我們要去進見,否則這近諸一帶俱有仙法禁制,早被阻住,不能前進了。”話還未完,人已到了清邊。

眾人剛剛上岸,倏地眼前一亮,由左側幽蘭叢生的危崖後面,有兩個年約十六七的淡裝少女分花拂葉而來。石玉珠連忙迎上前去執手相見,甚是親熱。眾人見兩少女不特相貌如一,連穿著,神情俱都似一個模於印出來的,都是美秀出塵,容光明麗,令人不可逼視。靈姑和舜華、南綺本俱自顧美貌不後於人,見了也由不得生出一種天人之感,愛敬交集,不等石玉珠招呼,全趕了去。

雙方引見之後,南綺最是聰明,暗忖:“寒山二女一般相貌身材,她們和石玉珠同輩至交,以後不知能否和她們親近?如若僥倖能與常見,應該有個分別才好。”便在暗中留神觀察二女言談動作,看到底有無分別長幼之處。看了一會,才看出二女於清華朗潤之中,別具一種天真。說話時面上常帶笑容,一笑,面上便微現一個酒渦,恰是一左一右,這才認定長幼之分,見眾人也在留意觀察二女有無分別,均未看出,心中大喜,且不說破。

石玉珠問二女來意,打聽寧真人出遊也未。謝纓笑道:“真人現在洞內等你們去進見呢。至於我姊妹的來意,暫時卻不能和你說。並非隱瞞,也是受人之託,內中有點緣故。且等到時再奉告吧。”石玉珠笑道:“琳妹近已成長,還是當年天真。你不對我說,我也不問,如何?”謝纓笑道:“委實有點關礙,暫難明言。你們見完真人,可還到哪裡去麼?”石玉珠便說:“有一新交好友要去紫雲宮遊玩,因與主人素昧平生,約同前往,代為引見。只等見完真人,約齊同去的人,便即起身。”謝琳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意,有時說早了反倒誤事,暫時不說出來最好。”

石玉珠因陳嫣紫雲宮求取真水,事前不宜洩露,故此未對二女明說。聞言不禁心中一動,暗忖:“聞說謝家姊妹近已得了小寒山神尼忍大師真傳,道法益發高深,莫非紫雲宮求水之事已被她算出來了麼?”才一轉念,謝瓔笑道:“石姊姊,你素日對友雖喜銳身急難,但也須對方是個好的才行。你那新交好友人品如何,想必甚好吧?”石玉珠笑道,“同輩道友中,哪還蓋得過你二位去?尤其品貌更是無人能及。不過這兩位道友也各有其長處。內中一個叫冷青虹,更易引人親近喜愛。但如比起道行法力,那就差得多了。”謝琳笑道:“石姊姊眼界素高,這樣誇她,一定美秀已極,我真想見她們呢。”

謝櫻笑道:“早遲自會相見,忙這一時作甚?”謝琳笑道:“人生遇合,各有因緣運數。

此念一動,便是種因,到時自然相見,我不過說說而已。”石玉珠笑道:“想起我們在凝碧仙府初相見時,賢姊妹修道已逾百年,依然稚氣未脫。自歸忍大師門下並沒多年,竟換了一半性情,連吐屬也變了好些。真個士隔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了。”謝瓔笑道:

“石姊姊就愛挖苦人。只顧我們敘闊說笑,卻令同來諸位道友久候,快到洞中見寧真人去吧。”

謝瓔說罷,領了眾人折向崖後,面前突現一片平地,數十株大逾十圍的參天老檜矗立其間,樹幹上各生著好些寄生蘭,葉長二三十丈,花大如杯,累累下垂。左邊一片危崖,更有千百種奇珍名貴的幽蘭叢生其上,異香芬鬱,相與融會,令人聞之心清神旺。

眾人除石玉珠在凝碧仙府觀賞過兩次,餘人均屬初見,方在心中贊絕,小寒山二女和石玉珠已先往危崖上飛去。眾人隨上一看,那崖高只十餘丈,自腰以下壁立如斬,通體玲瓏剔透,形勢奇妙。上半一段突縮進去四五丈,現出一片平地,疏落落長著十餘株老松。

松下磐石上置殘棋,兩旁設有三四個石墩,似是真人平日與客對棄之所。全清皆種幽蘭,獨有此片石地寸草不生。那些老松俱自石隙之中怒生,盤纖磅礴,夭矯騰舞,清奇古拙,各具姿態。清風過處,發為松濤,與狂波擊石之聲相與和應。四望清波浩浩,天光雲影,浩無際涯,真令人有出塵遺世之感。後面還有六七丈高的危崖,洞穴甚多,主人便就著原有形勝,因勢興建,闢成三層洞府,地方不大,精妙異常。

眾人正待循著崖腳石級走上,忽見二層洞內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道童,笑朝小寒山二女道:“李哥哥嫌二位姊姊不肯同去,已賭氣回武夷山去了。家師請你們稍候,他就出來。”謝琳道:“他回山最好。”石玉珠見謝琳說時,使了一個眼色,道童便不再往下說,只笑問二女道:“令世弟也同來了麼?怎我先未看見?道法想必又更精進了,真是難得。是同來的麼?”謝纓笑道:“你還誇他呢,都是家父愛他過甚,慣成這樣子。

以前便愛惹事,近年又奉家父之命,出山修積外功,越鬧得不成話了。見了風,就是雨,不管對方深淺,一味蠻幹。偏又運氣好,居然很少吃虧。他和齊金蟬、石生。南海雙童、易氏昆仲等八九個人最好,只要湊在一起,必有事故。我姊妹兩個也不知為他操了多少心。去年和峨眉這幾個小弟兄假名到金鐘島去看我葉姑,路過小南極無定神洲,成心找人晦氣,將黃沙老祖的愛子、愛妾殺死,給葉姑找了不少麻煩。今早隨便得了一點風聞,又想淘氣。因金、石諸人正奉教祖齊師伯之命,在煉濟世用的靈丹,沒處找伴,恐自己法力不是對方敵手,來找寧真人借件法寶。我姊妹還是為他才趕了來的,因他早來,你未看見。適才我說他兩句,還是嬉皮笑臉,他向來不管多大亂子,只一說就要做到,賭氣回山,決沒好事,不知又安甚心思呢。”

道童笑嘻嘻插口道:“是真賭氣。二位姊姊不許去,師父又不借他法寶,他怎敢深入虎穴、否則我也同他去了。”謝琳笑道:“你也不是甚好人,定是通同作弊,想瞞我怎行?你才有多大氣候,也跟他學?遲早吃了人虧,再偷偷去哭吧。”道童笑道:“漫說我不會吃虧,就吃人虧也不會哭,姊姊放心吧。”謝瓔道:“如何?話漏出來了不是?

小世弟真膽大包天,我簡直想不愛他了。”石玉珠笑道:“你姊妹兩個這叫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令世弟自從由妙一真人引進到令尊門下,彼時才只兩年光陰,如非你二位愛他,帶往小寒山,強磨著令師傳了不壞身法,又喜他到處遊行惹事,怎會膽子越來越大?自己先誘人犯法,如今又要充好人了。”謝氏姊妹還未答話,道童已在旁拍手笑道:“這話真個通極,要不是每次出事都有二位姊姊趕往相助,小世哥還未有這樣膽大呢。我如有一位有本領的姊姊,也早和他一樣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石玉珠料知二女姊弟此來必非細故,否則彼此交厚,決不致連自己也隱而不宣。還有寧一子素來對人謙和,從不以尊長自居,適才已令謝家姊妹來喚進見,到了這裡又令少待自出,內中均似有文章。久聞此老雖然性情謙虛,永不與人爭鬥結怨樹敵,在前輩散仙中如論法力,並不在神駝乙休、百禽道人公冶黃等人之下,看這情景,弄巧許與自己同來諸人有關都說不定。正尋思間,一個相貌清灌,長身鶴立的葛衣道人,已由石級上款步而下,石玉珠忙引眾人上前通名拜見。寧一子含笑命起,說道:“你們遠來不易,本想延人洞中小坐,盤桓些時,不料適才有人相約同往西崑崙訪一道友,此時便須起身,無暇接待。昔年煉有一爐靈丹,久無用處,現贈你們每人兩粒,以備不時之需。等你們將來便中路過,再作長談吧。”寧一子說罷,取出十粒丹藥,命道童代為分配。長袖一擺,一道白光直射空中,宛如長虹經天,飛星過渡,眨眼無跡可尋,眾人各自向空遙謝了一陣。

裘元見那小道童生相清秀,神情俊爽,想走過去請教姓名;道童也覺裘元年紀比他大不許多,是個好道伴,由不得惺惺相惜,對走近前。雙方正要開口,石玉珠笑道:

“我們只顧說話,還忘了給小主人引見呢。這是寧真人新收不滿十年的高足蔣栩。他和謝真人高足李洪一樣,都是三歲入門,十餘歲便得了師門心法。休看人生得似幼童,如論法力,差一點的異派中人都不是他對手呢。”隨說,又指眾人向蔣詡分別引見。蔣詡笑道:“裘師兄,休聽石姊姊的,我如何能與李哥哥相提並論呢?”謝嚶笑道:“詡弟不要大謙了,至不濟,你兩人淘氣愛惹事總是差不多的。”蔣詡聞言,朝二女扮了一個鬼臉,引得眾人都忍不住要笑。

呂靈姑見二女儀態大方,又聽法力那樣高深,衷心傾慕,聽說要走,好生不捨,脫口道:“二位姊姊道法高深,難得有緣,不期而遇,我等正想多領教益,如何便走?”

餘人也隨聲附和,一致挽留。舜華姊妹因聽二女近日無事,更想約去冷青虹那裡小聚數日,再行分別。謝琳笑道:“諸位姊妹厚愛,我豈不知?聽石姊姊說起冷青虹為人,也頗想見她。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過些日我姊妹自會尋你們去,何必忙此一時呢?”

靈姑又問二女誰長誰幼,到底有無分別,請說出來,會見時也好稱呼。蔣詡在旁插口道:“朋友相交,總該彼此相識才是。她兩人偏長得一樣相貌身材,又愛一樣打扮,好些同道到現在還分不出長幼來,真個笑話。諸位姊姊已來了些時,怎還未分出誰是姊妹麼?”靈姑、舜華、裘元齊說,二女容貌身材、舉止神情無不如一,著實不易看出。

南綺獨笑而不言。蔣詡道:“虞二姊不說話,想是看出來了?”南綺手指謝瓔方要開口,剛說得一個“這”字,謝琳忙道:“我知甫妹看出來了,但這樣認法不算,我倒要考你一考。”說罷,拉了謝瓔,轉風車般在場中轉了幾轉,各繃著臉,同聲問道:“諸位姊妹認來。”南綺見二人頰上梨渦全都未現,笑道:“我只看出二位姊姊相貌身材以及神情動作無不相同,只玉頰梨渦一左一右,略分長幼,但非到笑時仍看不出。這等寶相莊嚴,就認出來,也是碰上的了。”眾人聞言方始省悟。

石玉珠笑道:“不見二位妹子這等童心,已近十年了。今日有甚可喜之事,如此高興?”謝瓔道:“琳妹天性如此,我只好隨著她些,否則又不高興了。”謝琳微嗔道:

“沒見你這樣老實人,自己先認了姊姊,還教人猜呢。我是妹妹,沒的教人認錯了你,屈尊吃虧。這酒渦真討厭,要都生在一邊不好麼?”說到末句,忍不住嫣然一笑,右頰酒渦立時現出,眾人都笑了起來。

二女和石玉珠始終未提何日再見,又聚談了片時,二女作別先走。靈姑見二女只朝眾人含笑揮手,道聲再見,跟著祥光微閃,便即無影無蹤,不知去向,既未見飛起空中,更未聽到甚破空聲息,心中讚羨非常。

眾人正要跟著起身,蔣翊忽拉裘元,笑指道:“裘師兄慢點走,又來人了。”眾人隨手指處一看,兩道劍光宛如白虹貫日,在西北遙空雲影裡,夾著破空之聲,朝香蘭諸這面電駛而來,晃眼飛墜,現出兩個道裝少女。石玉珠和蔣詡忙向眾人分別引見,才知來人乃是峨眉派門下弟子墨鳳凰申若蘭和女空空吳文琪。二女見面之後間起,知道寧一子已赴西崑崙,謝家姊妹已然來過。申若蘭驚道:“想不到謝家姊妹竟有如此神通,我們真慚愧極了。”

蔣翊問故,申若蘭道:“我和吳師姊日前路遇一位老前輩,本命我兩人先來這裡,後去小寒山,託謝家姊妹辦一件事。我因那事重大,謝家姊妹分別數年,渴欲一見,又以為時尚早,寧師伯輕不出門,路又順便,意欲先去小寒山約她姊妹一同來此。不料到時,她姊妹正隨侍忍大師坐禪入定,留有一紙,上寫她姊妹得忍大師指示先機,早知就裡,如欲晤談,請在小寒山少待。否則,日內必去峨眉與一班姊妹道友共謀良晤。我素來性急,等了一日不見醒轉,她又沒寫明準時候。那位老前輩命我兩人先來這裡,對她姊妹二人坐禪入定之事必已前知。心想往返不過半日,何必在那裡枯候?便趕了來,誰知她們競分身神遊到此。既與寧師伯見過,此事定已有了眉目。蔣師弟可知道麼?”蔣詡笑道:“知是知道一點,暫時還不能說。”吳文琪道:“那就難怪了。謝家姊妹說日內要往峨眉相見,我們還是回山等她們好了。”

石玉珠道:“我與二位姊姊也有兩三年不見,難得不期而遇,如何便走?謝家姊妹峨眉之行也無這麼快;二位近年已得師門真傳,掌教師尊近已閉關,不須隨侍。反正山居清修,出入任意,並無要事在身,何不在駕同去敝友那裡小聚數日呢?”申若蘭笑道:

“妹妹哪裡知道。那年掌教師尊和諸前輩師長奉師祖玉筐金敕,就著舊居凝碧崖,以玄門無上法力化石熔沙,模山範水,鼓鑄峰嶺,陶冶邱壑,宏開五府,冉建仙宅。群仙盛會之後,門下男女弟子便奉師命,各本自身根器、功候、法力,分由左元。右元二洞所設各種魔障險阻闖將出去。或由火宅衝出,或由十三道鐵門限內越過,一切均無阻滯危難,方許去至正殿,領了法寶傳授,經由飛虹橋上下山積修外功,從此自立洞府,往來自如。眾弟子中除了本來根器深厚,功力高深的寥寥十多人通行無阻外,只李英瓊妹子法力不濟,但根器、緣福極厚,仗著白眉禪師前賜佛門至寶,硬由火宅衝出;向芳淑,司徒平二人各得乙,凌二位師伯之助,也勉強轉危為安,越過十三限。餘者多是知難而退,甘在兩洞危壁石穴之中苦修,靜俟水到渠成。有那心存僥倖,或是急於成就,自恃大高的,火宅衝出大難,走的人還沒兩個,都想用自身飛劍、法寶護身,強以定力由十三限衝出,不料全碰了釘子。總算師恩深厚,一到危急時便加解救,否則,縱不遭劫身死,也須重傷,或是走火入魔。

“我便是其中之一,因想一人力薄,還約了凌雲鳳等六位姊妹,將各人法寶、飛劍聯合一起,先以為怎麼艱險也能渡過。誰知人數越多,心念越不齊。尤厲害的是,開頭已然聯合,便成一體,休慼相關,牽一髮而全身皆動。儘管事先商定,潛光內照,護住元神,一任護身寶光、劍光擁著緩緩前行,心想不論有多厲害的景象,視若無睹,不去睬它,又有師父加恩護持,決不至於真正受害。明知是幻象,這還有甚可慮?誰知上去真個容易通過,到了第四關上,不知怎的一來,六人分明在一處,並未分開,竟會成了六起,各自為政,晃眼如醉如痴,入了幻景。如非師父恩憐,全都走火入魔,就到如今,也休想行動一步。大家一齊遇險,受害深淺卻各有不同。我僥倖算是較好,修煉最快,二次通行時也最容易。可是欲速不達,直到如今,所許外功仍未修積圓滿。前年掌教師尊二次傳授本門心法,又須加緊修煉,內外功同時都要修積。表面上好似正路出身的弟子,不比奉有特命出山,大都身負重任,無甚閒暇,來去行止均可由心隨意,毫無拘束,實則一天也不敢鬆懈。幸而自知道淺力薄,難與諸先進同門爭衡,不敢自立洞府。約同吳、李、萬、裘諸同門,稟明師長,仍舊在山居住,在師門庇護之下,不用擔心外道邪魔侵擾,以便一面修積,一面隨時領受恩師訓海,省卻許多煩擾則有之,要似英、雲、八姑姊妹和嚴、莊、金、石、諸葛、林、嶽諸先進同門那樣,法力既高,功行也將圓滿,行止施為更是無不由心,那就差得大多了。這次只是偶和吳姊姊抽空出山,修積一點外功,遇見一位老前輩,命為代辦一事,方得到此,出來已有多日。近來奉命採藥的兩輩弟子已相繼回山覆命,各地同門應交靈藥也都送到,不久開爐煉丹,就許命我二人隨同守爐,如何敢在外面逗留呢?”

石玉珠見文琪雖只兩年不見,道氣益發盎然,宛如仙露明珠,自然流照,料知功力大為增進,暗忖峨眉門下進境真速,讚羨不已。玉花姊妹更是衷心敬仰,自恨福薄,向道之心越加虔誠。申、吳二人自然謙謝。石玉珠也不再挽留,略訂後晤,便同別了蔣詡,各自分道起身,申、吳二人自返峨眉山。不提。

石玉珠和裘元、南綺、舜華、靈姑、玉花姊妹一行七人往含青閣飛去,劍光迅速,不消多時,便已飛到。冷青虹、桑桓、陳嫣三人此時嫌怨既消,十分投契,正在閣前平台之上對弈,俱沒想到石、呂諸人回來得這等快法,互相見面,說了前事。

靈姑見勝男姊弟未在台上,一問冷青虹,才知阿莽傷勢治癒以後,昨日隨了冷、桑、陳三人出湖登岸,閒遊全山,並去陳嫣故居小坐。歸來天已昏暮,行至湖邊,忽遇一位姓紀的道友,說奉青城山朱真人之命,因竹山教改了約會之後,自知法力不濟,又去長狄洞勾結了兩個厲害妖孽,朱真人為破妖法,不久便要設壇祭煉法寶,恐勝男姊弟去晚了不及傳授,命來接往,已然走了。石玉珠道:“我因紫雲官不能帶他二人同行,我由磨球島事完,又須回山,諸位暫時無人送他們前往青城,帶了是個累贅,放在這裡也有不便,這樣倒省事不少。陳道友如無甚事,此時便可去紫雲宮了。”

陳嫣知石玉珠急於回山,呂、裘諸人奉命行道,也不宜多有耽延,略為盤算,答道:

“妹子新近脫劫,元神未固,現正每日子午二時修煉,本來尚須月餘光陰。無如諸位俱都有事在身,諸荷鼎肋,已極感愧,再為妹子多延時日,心更不安。妹子意欲勉為其難,先去紫雲宮求來天一真水,再行相機行事。諸位道友以為如何?”石玉珠道,“道友元神已然凝固,無須過慮。我意磨球島遲早前往無妨,紫雲宮之行卻以早去為宜,免得夜長夢多。據我看來,現已有好幾位知道此事,齊、秦、週三位主者,如有一個不能裝糊塗,這水就不好求了。”舜華、冷青虹俱說:“此論甚是,事不宜遲,我們走吧。”陳、冷、桑三人便留眾人小住一日,略烷征塵,明晚起身,就便款待玉花姊妹,遊玩全山。

玉花姊妹聞說紫雲水仙宮閥之勝,自恨無福,不能隨往,好生難過,靈姑、南綺勸道:“你姊妹不要介意,只要志切向上,此次回去正位以後多積善功,上次拜畢道友為師已然種因,遲早自有仙緣遇合。即或不然,我們將來如有成就,也必設法引度,使求正果。你們放心好了。”玉花聽二女說得十分真誠懇切,不禁感激涕零,再三稱謝。

當晚冷。桑、陳三人先在閣中設下盛宴款待,雖非世俗筵席上的魚肉珍鍺,卻也備極豐腆。尤其是各種佳釀果脯,甘芳腴嫩,雋美無倫,無一不是罕見珍品。問起來路,十九均是飛狸平日所獻,保存至今。眾人各快朵頤,讚不絕口。連石玉珠已然辟穀的人,也隨眾飲啖起來。時正月明,湖波渺渺,平勻如鏡。時見朵雲冉冉,浮沉碧空,影落水中,上下天光一齊流走。又有那雲樓斜壁,玉棟雕樑,霞光瀲灩,金碧輝煌,與中天月華掩映生輝,幻為異彩。眾人憑欄賞月,臨流把盞,直有置身瑤宮貝闕,境真天上,不似人間之感。石玉珠多歷仙山靈境,舜華、南綺姊妹所居長春仙府更勝於此,裘元也曾見過,不以為意。靈姑因境由人建,陳設器用過於華麗,覺非真修道人所宜,儘管誇好,也無動於衷。玉花姊妹生在蠻荒天蠶仙娘洞府,只是清潔無塵,多陳珠玉錦繡,俱是人間之物,幾曾見過這等光彩繽紛,甭皇清麗之景,豔羨非常,現於詞色。

陳嫣笑對玉花道:“昨日我和冷、桑二位道友約定,磨球島事完,一同另覓洞府清修,故居已不願再住。只是昔年修建這含青閣,以及到處搜掘這些器用珍玩,曾費多年心力,一旦棄卻,也覺可惜。別位道友志切清修,必不願在此久居,一個付託失人,又造孽因,正愁無人接受,適才盤算令姊妹承繼天蠶位業,山民初附,如在此居住,創立教宗,大可炫耀于山民,使其增重信仰,這裡居停有主,日後我們舊地重遊,也有一個東道。實是一舉三得,合宜已極。意欲以此相讓,不知願否?”玉花驚道:“這裡仙山宮闕,珍寶甚多,最易引起妖邪生心,我姊妹二人法力淺薄,如何承當得起?”冷青虹道:“這層我們已有打算,既請你姊妹居此,焉有任令妖邪侵犯之理?只間願與不願吧。”玉花是山女,天性直率,心口如一,便答道:“這是神仙住的地方,只愁沒福享受,焉有不願之理?”陳嫣喜道:“你姊妹不要犯愁,本山原有桑仙姥遺留的乙木禁制,一切俱早佈置停當,只須如法施為,足可自保。你天資穎悟,學它不難,有這一夜工夫,由冷、桑二道友傳授,明日便能運用自如了。”玉花聞言大喜。眾人也都代她欣慰,樂於玉成。

桑仙姥所設乙木陣法本是寶物,現成設備。席散後同去地室,經冷、桑二人一一指點演習,並述其中微妙,到了次日,玉花全都學會。冷、桑、陳三人又引眾人往閣後寶庫中去,將原存法寶取出,分別帶上。南綺見法寶共只十餘件,其餘珍玩、寶物之類不下幹件,均是人世間罕見之物,看出陳嫣大有一去不歸之意,笑問:“這些好東西莫非都不要了麼?”陳嫣慨然道:“昔日一念貪嗔,造下許多魔孽,自遭大劫,方始省悟。

日前諸位去後,本想仍由冷、桑二位道友留用,因是志切清修,堅拒不受,這些東西,尋常人得去,反是禍水,並且為數大多,便贈新居停也非所宜。諸位道友不妨隨意選取,再贈幾件與玉花姊妹,餘下的仍然埋入地底,以免留在世上害人。諸位以為如何?”石玉珠和舜華、南綺本沒把這類珍寶放在心上,裘元、靈姑更恐犯了師門戒條,俱都謝卻。

玉花姊妹自覺得居這類神仙宮室已出非分,眾人俱不肯受,如何還起貪心,也以婉言辭謝,陳嫣嘆道:“妹子昔年為寶忘身,千方聚斂,惟恐所得無多。今日請位如此高潔,真出人所料。”

石玉珠道:“這話也不盡然。海內外散仙、地仙有宮室器用之美的,也不在少數,只不是百計千方,專一尋取而得罷了。陳道友以前之失不在藏珍,而在以法力強迫異類,誅求無厭,以致惹出許多事來。天地珍物,顯晦有時,沉沒千百年,既被道友發掘出來,也是定數,何必重又埋藏?我們實是用它不著。我看玉花姊妹無甚法寶,內中頗有幾件可以祭煉,不妨代選幾件。再挑幾件難得的送往紫雲宮,作為禮物,餘者仍用法力暫時封藏,以備日後或有用處。即便無用,寶庫本來深藏湖底,又有禁法封閉,尋常異派妖邪無法攻入,並也無從知底;真有極大法力的道術之士,又不會生心掘取。比另行覓地埋藏穩妥得多,何必多此一舉呢?”眾多稱善。陳嫣道:“妹子也是驚弓之鳥,未免多慮,以珍物大多,聚在一處,易啟妖人覬覦。我們不在此地,玉花姊妹力薄,縱令寶藏不被攘奪了去,也是麻煩,弄巧人還受害。故想將它分散開來,另覓幾處隱秘之地埋藏,免有後患。石道友說無礙,便仍由它在此,將來再作計較好了。”

陳嫣說時,冷青虹又再三向眾力請各取兩件,以志因緣。眾人不願拂她盛意,各自商量,揀那稍為有用的取上一件。石玉珠取了一粒夜明珠,舜華取了一隻溫涼玉環。裘元、南綺、靈姑三人因聽石玉珠說這些珍物本質極佳,中有好幾件,如肯下功夫,俱能煉成法寶,都是一般心思。無如庫中珍物過多,珠光寶氣,相互輝映,看不出哪樣合宜,又不願貪多,正在逐件摩掌付量。

陳嫣因這次磨球島之行一半仰仗靈姑,心存酬勞之想。見三人久無中意,倏地想起一事,喜道:“三位道友志切清修,這些珍奇玩好之物料難入選,不必找了。記得昔年屢次強迫飛狸尋掘古仙人遺留法寶,它俱堅持不肯。未一次同它前往海中掘取藏珍,因答應只此一行,歸來便即放它,它面上似有喜容。歸途所有珍物均系妹子行法攝運,內中有一個碧玉枕它獨親自抱持不放。我因這類玉枕已有好幾個,問它為何如此重視?它說內有十九柄古錢刀,乃古仙人舊物,只消知道用法,再加祭煉,便可運用。但寶主人昔年仙去,將此寶埋在一個亙古無人的火山峽壁之中,原藏洞壁上留有古篆咒訣,並記明源流以及行使之法。那地方終年烈火千丈,連我也難進入一步,只它可以犯險出入。

非等我撒去禁制釋放,由它獨自前往,不能得到。問它頭次得寶時怎不記下?它說烈火時有強弱,為取此寶已費了不少心力,犯了若干大險。等發現壁間古篆,看不一半,火勢忽強,再如勉強延挨,便須命喪火窟。嗣想再去,便被我擒住。因我屢次逼令尋掘法寶,無心應命,這次慨允放它,才將此寶獻出。我知它是恐我事後食言,以此要挾。等將玉枕封禁破去,打開一看,果是十九柄錢刀,形制奇古,精芒內蘊,幻為奇光,果然不是常物。我也曾行法運用,竟似頑鐵,全無靈效。怎麼盤問它,始終咬定牙關,非等放後,去將咒偈抄來,不知底細。我欲先同它去探,也堅拒不允。方想將它替身尋到,姑且釋放,相機行事,便遇二妖人在附近掘到一面寶鏡,不合貪心奪取,弄巧成拙,反遭暗算。回山遷怒飛狸,毒刑拷問,復施金、水之禁,由此成仇,它甘受楚毒,不吐隻字。明知枕中錢刀是件異寶,連費了若干心思祭煉,並向友人請教,始終不知底細,不能運用。一賭氣,將它收藏在後面那些不甚心愛的珍物之中,一直不曾取視。又隔一年,便遭大劫,早已不在唸中,適才方得想起。令師朱真人得道多年,法力高強,見聞廣博,同道中尤多天仙一流人物,當能查知此枕中錢刀來歷。三位道友何妨將它分帶回去,請令師鑑定,加以傳授,也許能合尊意呢。”

庫中寶物,俱由陳嫣採取海中珊瑚作成各式格架,巧奪鬼工,精緻無倫,頗費了一番心思,玉枕就藏在最後寶架上。陳嫣隨往取出,眾人見那玉枕通體碧綠,形制古雅,看去一色渾成,並無縫隙。陳嫣雙手握緊兩頭一推,忽然分裂為二,上半是蓋,下半有十九個凹槽,每槽各臥有一柄錢刀,長約五寸,精輝掩映,宛如新鑄。石玉珠和舜華姊妹俱都識貨,一望而知不是常物,好生驚奇。刀雖十九把,匣只一個,不便分散。靈姑為人謙讓,不肯收持。裘元、南綺看出陳嫣意在靈姑,也不肯拿。石玉珠道:“你三人不必謙讓,此寶現尚不能運用,在誰手內都是一樣。我聽家師說青城初傳弟子共有十九人,此寶恰是一十九柄,與人數恰巧暗合,也許將來貴派同門人各一柄。我看玉枕長有尺餘,靈妹也不好攜帶,還是交與南妹暫時收藏,等朱真人看過,傳授用法,再作主分派吧。”眾人俱以為然。南綺身畔法寶囊本可收藏多物,不顯痕跡,聽眾人如此說法,便取來收了。

冷、桑、陳三人又選了幾件寶物,贈與玉花姊妹。重又行法,將寶庫嚴行封閉,退了出來。然後再向玉花指示完了機宜,一同作別,往南海紫雲宮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48:15


第八十三回 狂颶起遙天 飛斧玄雲傷怪士 祥氛消劫火 沉舟碧海訪珠宮

話說南綺從小便住長春仙府,新近才隨裘元出外行道,和襲元、靈姑一樣,都是初次飛渡海洋。見那海中波濤浩瀚,漫無際涯,水碧天青,風景壯闊,俱說有趣。舜華和三人原把遁光會合一起,聯袂而馳,見狀笑道:“這裡剛離中土海岸,只是天水蒼茫,眼界空曠而已,要到紫雲宮那一帶才是真好呢。”裘元、南綺俱都性急,聞言便問何時可以到達。舜華道:“我也沒有去過,只是聽說相隔中土有好幾萬裡,就我們劍光迅速,也得些時才能到呢。”南綺撇嘴道:“原來並不曉得,也要笑人。紫雲宮是石姊姊舊遊之地,我問她去。”靈姑見石玉珠同了冷青虹、桑桓、陳嫣也和自己這撥一樣,為減長途寂寞,便於說話,把遁光合成一體,在前急駛,兩下里相隔尚有裡許之遙,笑拉南綺道:“反正會到的,問它則甚?”裘元也說:“兩下里遁光已各聯合,這一去,彼此都要費事。”不令前往。南綺嗔道:“我本來和石姊姊搭伴,你偏要我到這邊來。先還以為大姊近年常往海外訪友,多少總知道些,不料全是茫然。這樣好景緻卻不知一點底細,多麼悶人。”

南綺說時,舜華遙望前面天邊有一片灰雲浮動,便道:“颶風來了,你就追上她們,也是一片烏黑,什麼也看不見。”裘元道:“現在日朗風清,碧空晴明,哪來颶風?”

舜華道:“你沒來過海上,怎知天氣變化?那朵灰雲便是風母,勢還猛惡異常,少時便教你知道。”眾人飛行迅速,又當風的來路,話剛說完,那片灰雲已漸展布開來,先只呼呼有聲,回顧身後來路,尚是晴空萬里,水天一色。隨聞異聲尖厲,起自雲中,跟著狂風大作,海中狂濤澎湃,駭浪群飛,矗立如山,天旋地轉,眩人心目。晃眼之間,風勢益發猛烈,再顧身後,已是冥冥濛蒙,一片濃黑。耳聽風聲、水聲上下交鬨,宛如崩霆怒震,萬竅皆鳴,除石玉珠等四人遁光在黑影中閃動朝前飛射外,什麼也看不見。

眾人衝風飛駛了個把時辰,那風仍未過完。裘元、南綺正說:“天不作美,這樣多麼悶人。”忽見前面黑雲中銀輝萬道,四下分射,石玉珠等一行竟被裹入在內。隨著劍光、法寶紛紛飛起,似在與人爭鬥神氣。眾人一見大驚,趕緊催動遁光,飛趕上前。這時因為颶風太大,加上高空原有的罡風,眾人逆風而駛,雖精遁法,畢竟吃力。石玉珠一行四人法力較高,飛行漸前,裘元等一行便漸落後,兩下相隔約有二三十里。等到追近,又發現銀光萬道中,還雜著無數暗紫濃黃色的焰光,石玉珠等四人劍光已由分而合,大有轉攻為守之勢。估量敵強我弱,石玉珠等四人既難取勝,自己這一撥也佔不了上風,想起靈姑五丁神斧威力甚大,或能取勝,便令靈姑取出備用,只一分清敵我,立即下手。

靈姑剛剛點頭,如言將斧取出,準備施為,猛聽叭的一聲,一團皎如明月的銀光倏地當空爆散,灑了滿天銀雨。同時又是一道長虹也似的紅光,在黑雲中連連掣動了幾下,那些紫焰黃光似覺不支,倏地合而為一,往左側逃去。南綺早分辨出雙方邪正,又見銀光與石玉珠等會合飛來,料定逃走的是妖邪,也沒看清石玉珠等是否追敵,脫口便喊:

“那是異派妖邪,我們快些將他們擋住。”四人遁光會合,本由南綺一人主持行進,口中說著話,手一指,早往近側紫焰黃光逃路迎截上去。靈姑和南綺最是交厚,本就言聽計從;加以出山不久,年輕好勝,所得五丁神斧屢顯威力,心粗膽壯。一來一去,兩下迎湊,只是方向略偏,自然晃眼撞上。

對面敵人又早看出有正派中人駕了遁光擋住去路,並未放在心上,不過新遭挫折,無心樹敵,本意往側面遁走,免得多事。一見對面迎來,分明有意相欺,不禁也生了氣,更不躲閃。正待近前,現身喝問,看是何來路,是否明知故犯,再作計較。哪知這四人倒有三個都是初出茅廬,不知厲害,也不認識這些異派中的高人,又都心急喜事。眼看兩下快要接觸,相隔還在三五丈問,南綺這裡首先將遁光一分。靈姑隨持五丁神斧,身劍合一,飛將出去,竟未容對方現身,大半輪紅光早發出五色奇輝,精芒電射,直朝對面紫黃焰光中飛去。只聽哇的一聲厲嘯,焰光中現出一個虯髯赤臂的道者,滿面怒容,注視靈姑,一閃即隱。靈姑的劍光、斧光已跟著往前一絞,眼看紫焰黃光紛紛散亂中,突有一道紫晶晶的光華夾著霹靂之聲,比電還快,往斜刺裡射去,眨眼沒入狂風墨雲之中,無影無蹤。

靈姑出時,南綺本想隨出相助。舜華為人溫和,平日人不犯她,輕易不肯出手,比較沉穩。先看出石玉珠等四人和那銀光是朝自己這面迎來,並未往側追敵,方覺有異,敵人已經迎面,猛想起紫黃色焰光的來歷,不禁大驚。忙即拉住南綺時,遁光分處,靈姑首先出手。未容出聲喚住,雙方勢絕迅速,敵人業已受傷遁走,知道仇怨已結。方在悄聲埋怨南綺冒失,石玉珠也率眾趕到,遁光重又會合一起。靈姑只聽南綺的話行事,哪知事情輕重。石玉珠又是成事不說的人,見面先給同來的人引見。才知前面不遠便是元龜殿,那放銀光與敵人交手的,便是散仙易周的兒媳綠鬢仙娘韋青青,同了她的好友飛鴻島主展舒、王嫻夫婦。逃走的敵人名叫赤臂真人連登,法力甚是高強。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只因王嫻生得絕美,連登偶遊飛鴻島,與她相遇,誤以為是尋常修女,想收為妻妾,說話冒失,動起手來。

其實,連登雖是旁門,講究採補,人卻講理。所有姬妾也以旁門中人為多,全出心願,並不強迫,更不向尋常民間擄掠。平日又喜作些濟人善舉。因此各正派中首腦對他都有容讓,他也從不與各正派門下為難,有時遇上事,反倒出力相助,或為雙方化解。

這次如知王嫻來歷,也就不會生心。無如一則見她大美;二則展、王二人隱居絕島,夫妻同修仙業,除往謁易周外,無甚同道往還,極少人知底細。海外各島這類散仙修士甚多,俱無甚高法力,連登無心初到,只說彼此都好的事,容易成功。哪知對方並非弱者,一聽出口不遜,又是邪魔外道的裝束神情,不等說完,一聲怒叱,便動了手。王嫻法力雖高,卻非連登之敵。偏巧展舒從不獨出的,這日恰往左近海底採取珊瑚,不在島上。

尚幸王嫻機智,長於潛形水遁之術,見勢不佳,先自遁入海底,不曾被他擒去。

連登還不死心,算定這島是她的巢穴,早晚必要歸來,假意離開,暗中回來,隱身島上守伺。等了一會,王嫻尋到展舒,一同趕回,連登才知二人本是神仙眷屬。自知無禮,本想現身分說,化敵為友。因聽二人咬牙切齒大罵,憤怒已極,如若出現,必討無趣,反倒難處,使用法力在石壁上留下幾句告罪的話,暗中飛去。

展、王二人也是三生情侶,前兩世備歷艱危,受盡苦難,比冷青虹、桑桓夫妻所受不在以下,或且過之。二人終是精誠團結,生死不渝,直到今生重聚,才得苦盡甘回,不特償了雙棲之願,並還遇合仙緣,同注長生。所居飛鴻島地雖不大,卻是氣候清淑,風景幽麗,四季長春,點塵不到。夫妻二人修煉之餘,除了玄龜殿散仙易周、易晟父子是師門至交,不時常往看望盤旋外,每日只在島上作些賞心樂事,翱翔碧海青天之間。

又各有極高深的法力,端的美滿已極。

二人自從隱居此島以來,一直過著安樂歲月,從未有人到島上侵犯過。忽然遇到這樣無因而至的橫逆,又斷定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妖邪一流,王嫻匆匆和人動手便遭挫敗,又不曾問得姓名,無處尋訪。如先尋易周打聽也不至於生事,只因二人還以為當時事出不意,加上存有輕敵之念,好些法寶未及使用,展舒法力又較王嫻高些,未免心有所恃。

再看敵人壁間留字,明裡是謝過,實帶恐嚇,卻不留下姓名來歷,頗似有心作偽,使人不備,好二次潛來侵犯。斷定妖人既已生下邪心,必要再來,自己多年心血佈置、棲隱修煉的仙島難免不遭毀損,便在島上遍設埋伏,準備以逸待勞,報仇雪恥,也為世人除害。哪知連候了多少日,仇敵終未來犯。展舒這日想起玄龜殿已有經年未去,易周是散仙前輩,見聞眾多,仇人雖未留下姓名來歷,照那奇形怪狀的相貌裝束,易周也許知道,何不就去看望,前往詢問,也好作一打算。王嫻本認此事為生平奇恥大辱,報仇之心更急,聞言立即同行。

事有湊巧,二人行至玄龜殿不遠,恰值海上颶風大起。王嫻忽發童心,要和展舒排盪風云為戲,以試各人法力深淺。展舒知愛妻雖然得道多年,猶是當年嬌憨好勝性情,必是近日虔心修煉,功力精進,想和自己較量,便即笑諾。因恐易周父子說他夫妻炫露,沒有再往前進,就在當空暫停。王嫻令展舒先試。展舒笑道:“休看我們俱精道法,畢竟還是造化力大。你看風勢如此猛惡,要想全數禁制固是萬難,就是排盪出數十里清明海面,也非易事哩。”展舒說完,把先天純陽之氣調煉純一,運用玄功,張口噴出一股白氣,匹練也似,其疾如箭,朝風陣中衝去。那被狂風翻滾湧起,黑沉沉密重重的亂雲海霧,隨著這道家所煉純陽乾罡之氣,所到之處立即由細而洪,現出一條裡許長,一頭小,一頭大的長衍,逐漸擴大開去。那狂釗水霧只在衖外怒嘯猖狂,仍是陰霆瀰漫,不能見物,但一點也侵不到裡面。王嫻知丈夫有心相讓,他本來的功力尚不止此,直說:

“這樣不算,今日須要各憑真正法力比試,免得事後又來說嘴。”展舒給愛妻再三催迫,心想:“此時不致有人經過,即便有甚高人經過,這等險惡天氣,至多笑我賣弄,也不致遭人忌憎。”隨又加功施為,張口向外連噴。眼看風雲排蕩越遠,己有七八里路之遙。

正在運氣凝神,想到十里遠近止住,另換愛妻來試,忽聽身後隱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

這時,颶風正烈,海水群飛,山立百丈,此起彼落,前後激撞,發為海嘯。天空旋釗何止萬柱,也是互相排擠衝軋,匯成怒聲,直似萬雷轟發,地裂天傾,震耳欲聾,就有多麼宏壯的巨聲也為所掩。換了道行稍差的人,那御空飛行之聲本極細微,就在近側也聽不出,何況又自遠道而來。展、王夫妻二人因是功候精純,展舒更極謹慎,惟恐被外人撞見,早就留心,一聽便知有高人由後飛來。正待收法讓他飛過再說,免被看見,說時遲,那時快,猛覺前面也有人飛來,而且更近,似將到達。心方一動,忽聽有人怪笑道:“何方道友在此驅逐風雲為戲?雅興不淺。”聲隨人到,一片紫、黃二色的焰光閃處,由前側面飛進一個相貌醜惡,佩劍執拂,道袍只穿大半邊,露出一條右臂的虯髯道人。道人才一照面,忽地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賢伉儷呀。恕我魯莽。”底下話未說完,只聽耳側一聲嬌叱,王嫻飛劍已如銀龍離海,飛將出去。展舒原聽說過仇敵相貌,也自警覺,相繼飛劍出去,合力夾攻。

王嫻久已氣憤,惟恐敵人逃遁,無處尋蹤,邊鬥邊罵,喝問:“無知妖道,叫甚名字?”道人笑答道:“貧道連登。那日偶遊仙島,誤認這位女道友小姑居處,一時無知冒昧,致有非分之請。後知二位道友本是神仙眷屬,自覺理虧。因賢伉儷正在憤怒頭上,不容面致歉忱,只得在壁上留書告罪,悄悄離去。只說此怨已解,不料今日無心相遇,二位道友依然不忘前惡。我想天下無不可解之仇,何況事出無知。如能釋嫌為友,固是幸事;否則話已說明,就此拉倒,也還省事。須知貧道並非怕事,只因理屈在前,不得不甘退三舍;如真非成仇敵不可,那日賢伉儷雙雙歸來,貧道也正隱身在側,要是心存叵測,變生倉猝,事出不意,只恐二位道友法力雖高,也難保不吃一點小虧。貧道不過說錯了幾句話,何苦逼人太甚?”

展舒見連登相貌裝束雖然醜怪,談吐卻不俗,也還講理,與別的妖人專一蠻橫刁狡,恃強為惡者不同。並且所說也是實情,那日他隱身在側,自己竟未覺出。對方法力又似不弱,就動手也未必準佔上風。與他為友雖非所願,得了就了,也省許多糾葛。方想與之解消嫌怨,各自東西,不料王嫻天性疾惡,恨極了異派妖邪;又聽連登想要化敵為友,越認他是見硬來不行,故意藉此退身,心藏詭詐。見展舒沉吟欲答,知道丈夫性情和易,就許應諾,不由氣往上撞,大喝:“無知左道妖孽,我夫妻只為世人除害,誰聽你這些鬼話?有甚本領,只管使來好了。”連登本來性如烈火,早覺對方不知進退,聞言勃然大怒,喝道:“你二人既是不納忠言,一成仇敵,那就莫怪我狠毒了。”說罷,將手一指,紫黃焰光忽然大為增強。展舒知道愛妻這一來強敵已樹,仇怨已結,也以全力施為。

兩下苦苦相持了些時,越來越怒,漸成了不能兩立之勢。

正打在緊急頭上,先是易周之媳、易晨之妻綠髯仙娘韋青青飛到,緊接著石玉珠同了冷青虹、桑桓、陳嫣四人趕到。石玉珠認得綠鬢仙娘韋青青,見與妖人對敵,本欲相助。剛要上前,忽認出對方竟是赤臂真人連登,和師父半邊老尼相識,並還幫過同門姊妹的忙;韋青青雖助展、王二人對敵,同時卻又為雙方化解。忙即住手,也在旁代為勸說。南綺等四人落在後面,只見石玉珠等四人遁光分而複合,誤認作敵人厲害,改攻為守;實則旁觀相勸,並未動手。

這時連登被展、王二人同聲怒罵,又因鬥法各毀了兩件法寶,心已發橫。見韋青青上來先助敵人夾攻,然後再打出易周旗號解勸,認作有意相欺,上來先存敵意。同時展舒因見敵人厲害,惟恐愛妻有失,運用玄功,以全力防護,有兩件厲害法寶均無暇施為,而敵人的飛劍漸漸越逼越緊,正在惶急,恰值韋青青趕來相助,立即乘機施展法寶。連登雙拳難敵四人,驟出不意,幾乎受了重傷,越發火上添油,怒發千丈,不但不聽勸解,反倒厲聲喝罵,連韋青青也罵在其內。

韋青青素常性做,和王嫻既是至交,又恃有公公作主,自然不把連登放在眼裡。見連登不聽勸解,出口傷人,冷笑一聲,喝道:“連道友,你自無故登門欺人,我已勸王姊姊看我份上,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卻還要任性猖狂,不肯甘休,連我這說和人也罵在其內。我不過家君有命,說你在異派中比較無甚大惡跡,給你留臉罷了。既非自討無趣才走,那也無法。但是話須言明,展道友夫妻隱居飛鴻島二三百年,從來不曾與人爭執,這次是你無理侵犯,其曲在你。今日是我強出頭打抱不平,將你趕走。如是好的,以後不必去飛鴻島惹厭,只管到玄龜殿尋我家算賬好了。”說時,一邊示意展、王二人少時不可窮追,手揚處,早把乃翁易周最得意的法寶赤電神梭取在手內,發將出去。展、王二人見先發寶物未曾傷著敵人,心中忿怒,便把輕易不捨使用的寒魄珠取了一粒,搶先發出。

連登正聽韋青青的話有氣,未及反唇相譏,猛瞥見敵人一揚手,一團蛟如明月的銀光迎頭打到,因展、王二人所用替光劍也是銀光,還當是同類的飛劍又加增了一道。自己採取虹霓之氣煉就的劍氣神妙無窮,只因敵眾我寡,恐防法寶暗算,已然運用玄功,與身合一,遂照舊迎敵,不曾在意。誰知銀光才一接觸,倏地爆散,紫黃二色的劍氣焰光立被震散了些,並覺奇冷之氣侵骨貶肌,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那銀光也如銀雨飄空,一閃即滅。這才省悟此寶乃敵人採取月魄寒精所煉成的冷雷。幸虧自己修煉功深,法力高強,稍差一點的人,不死也必受重創,而且自己元氣也耗損了不少。

連登心方驚怒,韋青青的一道朱虹也夾風雷之聲尾隨飛到。連登認出此是易周所煉純陽之寶,心想:“對方既將此寶取出施為,必是真奉易周之命特意援助展、王二人,抱著必勝之念而來,所帶寶物當尚不止此。自己出來時因生平無甚仇敵,又自恃玄功變化,好些法寶俱未帶出,不想狹路逢仇,受此惡氣。敵人有了此寶,自己決難取勝,久了只有吃虧,這裡又離敵人巢穴甚近,再要將易周老兒引來,更無幸理。”越想越恨,勉強支持了一會,委實相形見絀,沒奈何,只得強忍憤怒,縱遁光逃去。連登逃時回顧,見展、王二人雖被韋青青攔住,不曾追趕,前面卻有正派中人遁光飛來。受挫之餘,不願多事,本意往側讓過。偏又遇上南綺、靈姑兩個初生犢兒,冒失迎上前去,惟恐不勝,妄用五丁神斧。等石、韋、展、王等七人趕到,錯已鑄成,連登已受傷逃走了。

大家說完經過,韋青青聽說眾人要往紫雲宮去,喜道:“久聞紫雲宮仙景無邊,幾次欲往觀光,不得其便。鼎、震二子曾隨舍妹去過,回家來說起宮中美景靈奇,益發嚮往。只因與舍妹性情不投,懶得煩她。小兒在峨眉又是未學後進,每隔三年恩准歸省,為期只有三日,平常又積修內外功行,無暇同往。前者開府盛會,與二雲姊妹匆匆一見,又無深交,雖為不速之客,宮外又設有幾層禁制,碧海千尋,外人和沒去過的直難登門。

石道友與二雲姊妹交厚,難得有此勝遊,可肯攜帶同往,一開眼界麼?”石玉珠道:

“齊、秦、週三位道友人既謙恭,性又和易。府上與峨眉淵源甚深,就無妹子陪往,也必歡迎嘉賓蒞止,決無見拒之理。至於宮外禁制更無足慮,齊家大姊近來道法益發高深,宮中設有一座寶鏡,又新闢了一條甬路,可不必由闢水牌坊前海眼入內。迎仙亭故址也經修復,有客人宮,人還未到,宮中寶鏡先現形跡,主人再一行法,迎仙亭連那小島和甬道人口立即現出。不是令門下弟子金萍、趙鐵娘,便是主人親自出迎,還愁找不到麼?”韋青青道:“原來如此。我只道人宮不易,空想了些年,不曾如願。可恨鼎、震二兒也幫他姑姑哄我,說得那等難法。”石玉珠道:“這事莫怪。以前紫雲三姊妹正在閉宮修煉,外人確是難進。我說這些,俱是近來的事。前面不就是府上麼?今日天變得厲害,連我們也直到近前才行看出。”韋青青道:“舍間已到,請諸位道友暫停雲步,小坐片時,容我稟知翁姑同行如何?”

眾人多知易周乃前輩散仙中有數人物,難得遇到這樣機緣,俱想拜見。石玉珠和韋青青、女神嬰易靜姑嫂本是舊交,更無過門不入之理。聞言齊說理應前往參拜。韋青青甚為欣慰。眾人便把遁光合在一起,同往玄龜殿飛去。行不多時,忽見前面狂風慘霧之下,有一大片白影現出。韋青青笑道:“本來只玄龜殿上空有法術禁制,風霧不侵。如今荒居全島俱現清明,必是家君知道諸位道友惠臨,特地掃蕩風雲,迎接嘉賓了。”話剛說完,遁光迅速,已由黑風陣中衝出,眼前倏地一亮,已到了玄龜殿上空,往下降去。

眾人見來路和四外依然漆黑,風號霧惡,海濤怒嘯,震撼天地,宛如一圈黑城將全島圍在中間。下面卻是水碧山青,波平浪靜,瑤宮貝殿,宏麗如畫。那玄龜殿矗立海濱,前有一片廣大平台。全島地勢宏敞,山勢秀潤,並無劍拔弩張之勢。到處嘉木美蔭,繁花似錦。十幾所金碧樓台參差掩映,位列其間。一任四外風濤肆虐,黑霧彌天,內裡卻是點塵不起。正想讚美,韋青青已領了眾人越過平台,往殿中走去。眾人連經了兩層殿閣,面前突現出一座拔地孤起,厚只五六丈,高廣約百丈,滿布碧苔的排天蟑壁,當中卻有一個由地平起高約十丈的大洞,恰成了天然門戶。由門走進,又是一條極寬大的白石甬路,兩旁平原盡是高約數十丈的森林。甬路由此逐漸高起,到頭有一處樓閣,方是易周起居之所。

韋青青領了眾人正往裡走,忽一垂髫侍女由門內走出,從對面迎來,近前對韋青青說道:“老大公已知諸位遠來,因值靜修之時不及款待,諸位又有紫雲之行,久留恐有延誤,令師父陪了諸位走至靈石仙館小坐,便即同往紫雲好了。還有展師伯與師伯母如願留此,等客走不多一會,老大公日課也就做完了。”韋青青知道乃翁日課早完,此是託詞。心想:“今日來人,公公決無拒而不見之理。聽口氣,並不願展。王二人同往,內中定有緣故。”且喜紫雲之行不曾禁阻,便即應諾,展、王二人雖也聽出易周留他們在此,只因久慕紫雲仙景,難得遇此良機,易周又未明言阻止,也就不以為意。

眾人因有遲恐延誤之言,島主又在入定,不能進見,多主即時起身,以免誤事。只石玉珠一人明白易周先天易數精微,最長於前知,必已算出眾人將有磨球島之行。他和少陽神君多年老友,如與眾人相見,便難置身事外。其勢不能阻止,又不能先向少陽神君告警,最好不聞不問,免使心生芥蒂,故此推託不見,又催速行。實則紫雲宮主者齊靈雲、周輕雲、秦紫玲三人,近年外功業已圓滿,只在宮中修煉,享受仙福,輕易不肯離開。即使他往,也有一人留守,決無相左之理。石玉珠見韋青青挽留甚殷,並說還想送點禮物,力請眾人去至靈石仙館少為款待,歇息片刻再走。便向眾人道:“主人情意殷殷,我們也不在乎片刻之留,並且來路不遠,又遇颶風相鬥,大家頗費一點氣力。此去紫雲宮還有不少路,宮中地域廣大,萬一寶鏡現出形跡時,主人和她門下女弟子恰有事他往,不曾在側發現,我們還須直降千尋海底,穿行海眼,去到前宮闢水牌坊叩關求見。深海水的壓力重如山嶽,陳道友元神初固,裘、呂二位修為年淺,雖然可以各用法寶、飛劍合力護身,闢水降落,到底也是費力。且隨韋道友去至靈石仙館小坐,略為歇息,再把這裡的青靈乳飲上一杯,助點氣力,同時也領了主人盛意,豈不是好?”

韋青青道:“石道友的話說得極是。至於直入海眼一層倒無足慮,家君頗煉有幾件闢水法寶,我可向阿婆討兩件來應用,此時便由海底穿行,比起空中飛行還快,只大家侷促一處,促膝而坐,稍為氣悶一些。有了此寶,足能抵擋這停留的時刻了。”眾人本愁風勢猛惡,空中飛行難免稍為緩滯,聞言甚喜。韋青青又道:“諸位道友俱都心急求快,我也不作客套,徑命小徒引往靈石仙館,我先去取那法寶就來。”說罷,轉身往閣後飛去。

那少女便領眾人由左林小徑穿出,忽見平湖在望,鏡波浩渺,廣約數十頃。長堤如帶,環繞湖邊,中有裡許長,五七丈寬的石地,由湖濱起突人湖中。盡頭處矗立著四十多丈高,畝許方圓,上豐下銳的石峰,雲骨撐天,通體玲瓏剔透。上有數十百個孔竅,大者一二丈,小者三五尺不等,妙在由下至上,各孔相通。峰頂形如朵雲初升,上面卻極平坦,主人就著原來形勢,建了十來處飛樓亭台。最上一層名為靈石仙館。人登其上,一面是海夭相接,波濤浩瀚;一面是湖光山色,青碧相輝。全島景物齊收眼底,端的妙極。

眾人到了上面,那少女乃韋青青新收弟子,名喚蘇芸,款接甚是殷勤。請眾歸座之後,便憑欄嬌喚:“玉奴,有客在此,快同他們取十盞青靈乳來。”石玉珠笑問:“玉奴是那白鸚鵡麼?”蘇芸答道:“這十幾只鸚鵡只有玉奴最為靈慧,能做好些事呢。”

正說笑間,忽見殿閣後峰飛來一群鸚鵡,五色相間,文彩煥然。當頭一隻潔白如雪,紅睛鐵喙,尤為神駿。各用嘴銜著一個帶柄的白玉盞,平穩飛來,穿檻而入。到了眾人面前,雙翅招展,只不飛動,候眾人將盞接過,方始飛去。眾人見玉盞雪白,形制古雅,那青靈乳只有半盞,顏色湛碧,青白相映,先很悅目。人口更是甘芳涼滑,令人心清意遠。裘元正想問何物所制,白鸚鵡因被石玉珠喚住撫問,還未飛去,忽然叫道:“蘇姊姊,師父來了,還不接去?”嗚聲甫住,韋青青已喚了一身雲裳霞佩,容光流照,飛將進來。

韋青青對眾喜道:“阿婆今日高興,竟把她老人家昔年和家君漫遊海景的制勝之寶碧沉舟借給我們了。此舟乃前古獨角天犀之角所制,長約丈五。昔年家君和阿婆為想盡遊渤海,周覽海中景物,因海底深黑,海水壓力太大,妖物蛟嫡之類更多,水行費事,難於隨意安遊,恰在本島湖心發掘到一根巨大的犀角,費了不少心力,煉成此寶。行在水中,能隨意發動風雷,精光遠射,任多黑暗的深海底,所經二三十里以內景物纖微悉見,多厲害的妖物和敵人也難侵害。形式、靈效與鼎、震二兒所持九天十地闢魔神梭略有不同,但一樣也可穿行地底。只是通體透明如晶,人在其內,遠近可見,不似神梭只有一兩處洞眼,遇見強敵還可關閉。飛駛也極迅速,用作長途水行之用,真是再好不過。”眾人自是欣慰。

韋青青隨同眾人向湖濱飛落,沿堤走不半里,到了一個形似船塢的水閣裡面。一會,便有一條形似梭魚、碧色晶明的東西,掠著水波飛駛而來,晃眼到了眾人立處,青光微閃,那魚形之物忽在頸部現一圓洞,韋青青由內現身,向眾招手。眾人知那魚形之物便是碧沉舟,上去一看,舟形完全似魚,那艙便是魚腹,人口處在頸部,魚頭內設有風雷禁制。外面碧綠,滿布極密細鱗。由外觀內,只是碧光閃閃,映水生輝;由內望外,卻如隔看一片極薄的水晶,一覽無遺,分外清楚。人一進內,將出口一封,便通體渾成,不見絲毫縫隙。艙中几榻、座位、用具全備,錦裀文褥,華貴高潔,舒適異常。大雖丈許,十來人坐臥其中,甚是疏散,一點不嫌擁擠。

眾人坐定以後,韋青青去至舟首發動仙法,將手一指,全舟便往湖底沉去。晃眼順著湖側一條通海的小溪駛向海內,全舟立即大放光明,由舟殼外發出百丈銀光,舟中雖然明如白日,只是舟外光華反映,一點也不耀眼。一會,碧沉舟越降越深,漸達海底。

舟外光華照處,海底各色各樣奇魚貝介,種類何止萬千,紛紛過目而逝。有時駛向海藻、珊瑚繁茂之區,只見海水碧綠,翠帶飄舞,珠樹成林,紅株搓訝,齊泛奇光,相與輝映。

又有那深海中潛伏的吞舟巨魚,大如山嶽,三五棲伏,遙峙前路。始而望見光華,猛然激怒,紛紛鼓浪揚鰭,張開比城門還大十倍的巨口迎面駛來。快要近前,因見光華強烈,略為膽怯停頓,被韋青青略一施為,發動雷火,連聲霹靂過處,一齊掉首驚走,狼狽逃去。迴旋之際,海底泥沙立被攪動,激成無數山嶽一般的急漩。那舟一任水勢如何顛狂,照舊安穩飛駛,去如疾箭,全不動搖。沙均五色,內雜金砂,舟光一照,平捲起千尋彩浪,萬丈金雪。四外魚貝受不住巨浪排蕩,上下飛舞,異態殊形,千奇百怪,景物端的奇絕。引得眾人喜笑顏開,紛紛叫絕。

裘元笑問:“這魚和山一樣大,留在海中,豈不為害?韋仙姑怎不將它除去?”韋青青道:“這類大魚俱是千年以上之物,看似龐大凶惡,實則蠢然一物,虛有其表,並不為害人類,終年棲息海底,非到壽盡遭劫,輕易不現出水面。因是潛居一地,不常遊動,海中魚介、生物只要不去往它口邊送死,便不致遭吞噬。又以這類前古子遺的大魚已漸絕種,所以家君、阿婆每次海行相遇,俱都放過,至多發動雷火將它們驚走,不肯傷害。最可惡的還是象鼻鯨和各種鯊魚、海蛇之類,常人在水中遇上,決無倖免。尤其鯊魚身量不甚長大,卻兇殘無比,紫雲宮附近出產最多。還有兩種有毒的大蝦、大蟹,爪長几及三丈,牙利如刀,差一點的漁舟被它一夾,便成兩段,連舟帶人全做了它口中之物。此外惡物種類雖多,俱不常見,只上述這幾種為害最烈。前聽鼎兒說,紫雲三主人曾想將宮前鯨、鯊等惡物除去,免得繁殖生息,為害世人,不知怎的,掌教真人不許殺戮,也就未舉辦。此舟水行極速,大約再有一兩個時辰,便可趕到迎仙亭下面了。”

南綺笑道:“想不到海底生物種類這麼多,景緻奇絕。可惜有事,舟行甚速,好些景物沒看見便一晃而過;否則,使這隻寶舟緩緩遊行,沿途細心觀察前去,正不知有多好看呢。”韋青青道:“這有何難?等到紫雲宮歸來,我們緩緩遊行,再到寒家小住幾日再走,豈不好麼?”南綺笑道:“要能這樣,自然是好,無如我們還有事呢。”

陳嫣求取真水之事,石玉珠本未和韋、展、王三人明說。韋青青雖知此行有事,因婆母叮囑遊罷即乘原舟回島,不可他往,知有關礙,聞言也並未往下深間。唯王嫻和南綺、靈姑一見投緣,人又坦白天真,恰是聯肩並坐,便問何事。南綺不好意思拒絕,笑答:“此時還不能定,等事完回來,再對你說吧。”

石玉珠恐她還要往下追問,一眼瞥見前途海水通紅,正想設詞岔開,忽聽韋青青道:

“前面火山又爆發了,不知又有多少生物葬送火海之內。反正路過,待我將船升上水面,看能救點生靈不能,就便也可觀看奇景。”裘元問道:“這裡怎會有火山爆發?”石玉珠接口道:“聽說紫雲宮附近千里方圓以內有不少島嶼,俱是火山底子。當初紫雲三女初鳳、二鳳、三鳳降生的安樂島便爆發過一次。彼時初風剛到紫雲宮修煉不久,二風、三鳳報完父仇,留戀故土,恰但地震山崩,火山爆發,幾乎死於沸拇以內。前行數百里便是安樂島故址,你聽地底雷鳴,已生海嘯,這麼深的海水,遠望都成了紅色,勢子猛烈,可想而知。越往前去海水越熱,如到當地,只怕全成了沸湯,海中生物如何經受得住?天變終是厲害,就有道術的人遇上時也須加點小心,我們現在碧沉舟內,所以毫不覺熱;如由水底遊行,就有劍光護身,恐也難受呢。浩劫已成,我們就上去施展全力,恐也無濟於事了。”

舟行之處,相隔災區只三二百里途程,一晃便已臨近。耳聽海嘯之聲越發洪厲,碧沉舟往上斜駛,漸漸升出水面,前行雖是順水,此時也成了逆流。舟才出水,便見海面上洪波矗立,宛如山崩嶽墜,奔騰洶湧而來。這一帶原是前遇颶風發源之地,本就不曾停歇,再經地震山崩,烈焰肆虐,越發助了威勢。漫天黑霧沉沉中,遙望前面火煙突突,上衝霄漢,火山附近千百里方圓以內的黑雲都被映成赤色,駭浪排天,幻為紅紫。碧沉舟衝風穿濤而進,有時一個山嶽般的巨浪迎頭壓到,被舟外神光一逼,一聲怒嘯,立化萬重雪浪崩墜。頭一個浪山剛剛衝散,第二個浪山又復壓到。似這樣一個接一個衝駛過去。因那海水已成沸湯,多麼強大凶惡的生物也禁不住。加以逆流狂漩力大如山,每一浪山崩墜,必有無數大小魚介之類的屍體急滾翻飛,隨波往四外漂流,看去慘極。

眾人見浩劫已成,前途火山太大,就擠著受熱,多費心力,也難遏止。方共慨嘆,那火山離舟已只三五十里,轉瞬即至。身在寶舟之中,水火不侵,雖然不怕,要想出舟行法救熄卻是萬難。韋青青剛說:“這火沒法救,還是把舟沉入海底,繞將過去,不惹它吧。”一言甫畢,猛瞥見火山頂上狂風暗雲之中,有一幢彩雲往來遊動,火勢好似較前減小了些。石玉珠定睛一看,不由大喜,忙請韋青青先將碧沉舟止住,暫緩前進,悄告陳嫣道:“前面那幢彩雲便是紫雲宮主人秦紫玲的彌塵幡,你看火勢漸衰,必是她用那天一真水來此救火。只不知齊、週二位主人同來也未。那天一真水是先天癸水精英所萃,任多猛惡的火均能熄滅,並且用後還可收回。火勢這麼大,火區又廣,用得必多。

我想請諸道友舟中暫候,你我藉著路遇相助為由,趕近前去,乘機和她要上一些,她必不好意思推卻,並且日後對少陽神君師徒也好說些。見時我自有話點她,如能暗取到手更好。她三人道法高深,就不明白箇中緣故,也必看我情面,不致見怪,你只管放心大膽行事好了。”

石玉珠說罷,便和陳嫣立起,向眾說道:“前面火山上空有人救火,似是紫雲宮中主人。我和陳道友意欲出舟相助,就便還有幾句話說。諸位道友如見火已熄滅,那幢彩雲飛去,我二人不曾回舟,便是同了主人先去紫雲宮相候,請即駛舟趕去好了。”眾人會意,俱都點頭。韋青青見她和陳嫣耳語,眾人俱不隨行,自己須要行法駛舟,不能同往,便笑道:“去是可以,但此時舟外酷熱如火,不比舟中清涼,尋常金石到此皆熔。

請先將身劍合一相俟,舟門一開,立即飛出,免受炙熱之苦。”

石、陳二人依言放出飛劍,為了慎重,又各取了一件法寶保身,彼此劍光聯合一起。

轉瞬停當,由韋青青行法戒備,舟門一開,立有一片冷森森的寒光擋在前面,令石、陳二人衝光而出,以防舟外熱氣侵入,二人便隨著光影分合之間飛將出去。才到外面,二人首先感到的便是那猛惡的海嘯加上火山爆裂,波濤怒湧,水火皆哄之聲,宛如天翻地覆,震耳欲聾,比起舟中所聞何止百倍。氣候更是酷熱如焚,如非身劍合一,防備周密,烤也烤死。

二人不敢怠慢,趕緊先往高空飛去。到了火山上空往下一看,數百里方圓一片大火穴。儘管隨著彩雲飛駛之下,火勢逐漸減弱,因地方太大,急切間仍難消滅。火穴附近山石和地底蘊藏的礦物,全被燒化成了熔汁沸漿,順穴口四下漫流,火光照處,一條條龍蛇也似飛舞蜿蜒,順著窪處流向海內。海水如開了鍋的沸湯一般,泡沫怒湧,互激互撞,發為厲聲,與風聲、火聲交織,萬雷迸發,匯為怒吼,入耳心悸。熔汁注處,熱氣蒸騰,凝結成千百丈高下的白霧,將島圍住。火穴當中主焰獨高,宛如一根沖天火柱。

當頂黑雲早被燒散,現出一片青天,被火光一映,幻成奇霞,附近數千裡的天空血也似紅。遙望四外天邊,卻冥冥濛蒙,依然漆黑。加上風狂浪惡,海中波濤怒立,萬嶽繼崩,水往上湧,天往下壓,相與引接,幾成一體。如非烈焰上刺重霄,當中一團獨顯天高,幾疑天宇將傾,地宙上合,勢將混沌,重返鴻漾。這等猛惡壯絕的奇景,便石、陳二人道行,法力造就高深,也覺心悸目眩,由不得生了幾分畏懼。

二人正停空驚看間,那幢彩雲已繞完一大圈,朝二人飛來。近前現身相見,竟只秦紫玲一人。石玉珠匆匆引見陳嫣,紫玲喜道:“我正愁火勢太大,無人相助,稍遲片時,便有無數生靈遭殃,二位道友來得正好。”紫玲說罷,由身畔取出兩個小玉瓶,分遞二人,揭去瓶塞,又將手上所持貯天一真水的瓶口一指,便有一縷銀光飛向二人瓶內。然後說道:“此火乃地極五火穴之一,有了天一真水,滅它不難。無如附近還有兩三處小火穴,難免同時爆發,我一人兼顧不來。此兩火穴一南一北,俱在火山附近,乃兩個亙古無人棲息的小島,看似孤立不大,實與火山一體,海中山脈仍是相連。這裡主穴之火一滅,餘火無從宣洩,恐要由那兩處小火穴中排湧噴出,又傷生靈。二位道友請即分頭前往,如見島上有一片凹下去的空地,下面便是火穴。此次災區大廣,火勢奇烈,天一真水用後雖能收回,仍須有些損耗,能夠不用最好,二位道友守在穴旁先不施為,如聽地底震動,隱隱有了風雷之聲,便是火山將要爆發。那時可用玄門禁制之法,乘它不曾發作以前,先將那一帶地層封閉。然後將瓶口朝下,直對火口,行法催動,使其穿透地層,直入地底。先天水母精英具有生克之妙,地火未發出時,與它相遇,立即化合為氣,日久仍要穿透地層噴出,但已變為清泉瀑布,順流入海,只為島上添一奇景,不足為害了。”石、陳二人俱習玄門禁制之法,無庸多事所囑。

秦紫玲原在紫雲宮中入定,忽聽女弟子金萍入報,遠方海上火山爆發,災害甚烈。

紫玲仁慈,惟恐多害生靈,欲以法力挽救浩劫,立帶天一真水趕來。因和石玉珠交厚,見陳嫣與她同來,又是道家元嬰之體,料無差池。救災心切,未暇深思,匆匆一晤,便將天一真水分與,使其相助。

石、陳二人自然正合心意,立即依言行事,別了秦紫玲,便往兩小島飛去。到後一看,那島相隔大火山各二百多里海面。二人開始同路飛行,先到山北小島。陳嫣甚是識貨,見全島只五六里方圓,形如圓笠,浮在海面,島雖不大,卻是水碧山青,花木繁茂,景物奇麗,受災也極輕微,樹木多未拔倒。又見當頂有一小湖,湖水清淺,本與岸齊,到時正在乾涸,湖邊水痕猶新。料知火穴在下,行將爆發,瓶中天一真水必要用上,恐收不回,便請石玉珠留下。自己繞著火山,加急向南飛駛,俄頃到達。

此島面積較大,約有四五十里方圓。外面一圈宛如城牆,奇石羅列,寸草不生。下面狂濤衝擊,浪花飛舞,甚是雄秀。越過山崖,內裡地勢忽漸凹下,現出大片平原,草木繁茂,禽獸眾多。因附近大火山爆發,山崩海嘯,風狂浪惡,紅光如血,照映中天,所有禽獸、生物似知浩劫將臨,紛紛悲嗚跳躍,衝風疾竄,惶駭失次,不知如何是好。

又因位列山南,正當颶風來路,不似山北小島有大火山屏障,風災較輕,所有森林、花草全被狂風摧毀,滿空飛舞,縱橫載途,表面看去一派荒涼殘破,風景悽槍,恍如大禍降臨。及至飛抵島的中部一看,當頂果有一片草木不生的盆地,但是並無異兆。陳嫣守候了一陣,不見動靜。遙望大火山上空,已被一片極薄極淡的祥氛佈滿,直似一片冰絹霧毅將那火山包沒,大火閃映,幻為五彩奇光,閃耀不已。鄰近火山這一帶本來奇熱如炙,祥光一罩,奇熱已減去了好些。暗忖:“此島火穴好似不會爆發,即或火要噴出,憑自己的法力,噴出真氣滅火也非難事,乘機取那天一真水,易如反掌,只是這等行為無異偷竊。石玉珠儘管和對方有深交,但是人家看重自己,才以這等珍貴之物相授,新交之友,不告而取,太不應該,便石玉珠面子也不好看。自遭大劫以來,痛悟前非,立志清修,以求正果,如何做此虧心的事?”越想越覺不對。最後決計不要取巧,還是防害要緊,等到了紫雲宮再打主意,和主人明白求取。

陳嫣心方尋思,忽聽風聲海嘯中,北方石玉珠防守的小島上起了一聲巨震。跟著一股濃煙往上冒了兩冒,火山上空那片祥氛立即展布開來,將那小島連火山一齊罩住。同時石玉珠的劍光在空中閃了兩閃,濃煙便被壓了下去。當地雖和當中火山差不多高下,因有一山阻隔,北方小島地勢甚低,看不清楚,估量火方出穴,便被熄滅。陳嫣心想:

“石玉珠法力不弱,又持有天一真水,如非秦紫玲相助,尚且幾乎被它噴出,釀成災厄,厲害可想。這三處火穴地底都相通連,那邊往下一壓,地火受迫,無從宣洩,保不定由這裡奪口噴出。秦、石二人行法之地俱偏在島北,萬一禁壓不住,被它噴出,成了災劫,誤人重託,生靈還要受害,豈非造孽?”念頭一轉,便留了神。果然北方小島所噴濃煙往下一壓,不多一會,面前那片盆地之下便漸漸有了聲息。先只轟隆連響,有似火藥爆炸,聲如貫珠。後來風火交織,聲越猛烈。陳嫣原精五遁之術,甚是當行,知道當中火山主穴之火已為天一真水消滅,雖只剩南北兩島這點餘火,但其為勢也極猛烈。如想將天一真水攘為己有,火無宣洩之地,只用法術禁制,或用戊土威力將它壓閉地下,不使噴出,當時固可免災,那火蘊藏地底,年時一久,勢必仍要攻穿一條道路衝出。那火終年鼓盪排擠,蓄怒已久,一旦噴出,其勢特強,為害更烈。只有乘其將發未發之際,將天一真水注入地底,使其與火化合,變火為水,較為萬全。想到此,陳嫣決計熄了竊水之念,一面行法佈置,一面手握玉瓶,俟機而動,守在旁邊。

不到盞茶光景,面前沙地忽然往上一拱,墳堆也似凸起一個包,四外地皮也似在撼動。陳嫣知火山將爆發,立即如法施為,一口真氣噴出,那快發火的火口被陳嫣用戊土遁法一禁,出口一帶土便凝結。那火未見風時只是濃煙黑氣,連受擠壓,無從宣洩,在地底自行鼓盪,見縫就鑽,勢愈兇猛,彷彿一個氣泡,越吹越大。此時陳嫣只一存私心,當地雖然凝結,不致噴火,再隔一會,別處山石禁不住火氣排擠,只要有一兩處崩裂,大災立成。三穴之火會集一處,比起當中火山不在以下。即便秦紫玲事後可以挽救,但是億萬生靈齊化劫灰,那天一真水也要多耗好些了。

總算陳嫣知機,見火被壓住,方盤算還用真水不用,忽聽地底下另起了極繁碎的炸音,濤水一般向四外湧去。知道那是地底深處山石被火氣熔化崩裂之聲,想不到此火竟有如此強烈,不敢怠慢,忙將手一指,地下黃光閃閃,土花飛旋中陷了一個寸許小洞。

跟著又將玉瓶往洞口一倒,立有一絲銀線直射下去。上面沙地經過戊土禁制,本已堅如鋼鐵,洞穴一穿,下面火氣鬱脹,立即奪穴上衝。仗著陳嫣早已防到,等洞眼快要穿通火層時,把真水隨即注入。說也奇怪,玉瓶中放出的那股銀線剛剛注入,便聽嘩嘩之聲繁密如霰。不多一會,又聽水聲激盪,那熔石沸沙之聲越往後越減低,水聲越盛。知是水火交融,漸化溫泉,數滴真水竟有如此靈異,好生驚歎。

陳嫣全神貫注那火盆地,目不旁視,也未留神身後。正在留心地底變化,忽聽身後有人笑道:“此次道友功德不小。”回頭一看,止是秦紫玲。陳嫣自信煉就嬰兒,已成地仙,法力頗深,不料人來身後,竟會毫無覺察。且喜適才未存私念攘竊真水,否則被主人撞破,何以自容?不禁面上一紅,笑答道:“天一真水真個神妙,不可思議。全仗此水,方得消滅地中烈火,妹子因人成事,何功之有?”

秦紫玲笑道:“此言並不盡然。今日也是該有這場大災,假使齊,週二位師姊不曾離宮他出,此火一起,趕來便可熄滅,豈不要少葬送億萬生靈?只因事前警兆毫無,齊、週二師姊走後颶風才起,未及防備。這裡地處極邊,每隔三年必有一次大風,只不似今日風這麼廣,為時這麼長。因是深居海底,妹子未在黃精殿內,門人由寶鏡中望見海上風起,見慣的事,未以為異,後見火起來報,災象已成。妹子聞訊趕來,本就獨力難支,匆迫之中見二位道友,還心喜得人相助。竟未想到此是千萬年前地底鬱結的猛火,那將發而未噴出的火氣能崩石裂山,力大異常,不比當中火山火已噴出,氣已宣洩大半,只用天一真水便可消滅。尤其它那噴口出路,經那火氣亙古侵蝕,石土已漸熔化,真水雖然神妙,用時為數甚微,急切間難使化合。地底火氣廣如湖海,當頭火氣雖為真水所化,四旁火氣仍是極濃,必由側面奪路爆發,山崩石破,全島粉碎,比原出口還要廣大。事後雖可挽救,一則費力,比較艱難;二來那一帶生物依然不保,無異徒勞。必須在它將發之時,先用五遁禁制之術,將火口一帶化為頑鐵,使它四周也難衝出。再用真水開穴注入,使其由漸而進,徐徐化合,方可無事。石姊姊只知照我所說行事,火氣已然決穴上湧,尚幸發覺得早,北方小島離正火山近,恰在真水籠罩之下,趕緊催動水雲下壓,不使見風生火,方未成災。否則那島出水地面雖小,海中佔地卻廣,海水又已奇熱,島陰一面仍保殘息,難免要傷不少生靈。鑑於北島之失,恐南島也有萬一,忙著趕來。不料道友法力高強,防禦周密,已然舉重若輕,弭患於無形了。

“道友來意,適在北島救火時,已聽石姊姊說起。愚師姊妹三人雖奉師命居住紫雲宮,但對修積外功一層甚為注重,時常分頭出外濟人行道。尋常人尚且時以全力匡助救濟,何況道友並非左道旁門一流,辛苦修持多年,不知經受多少災難,好容易才得煉就元嬰,脫殼飛昇,為使元神早日凝鍊,須用真水化合靈丹,本是佳事,又是石姊之至交,自然更樂於效綿薄,玉成其事,道友只管放心。少時此間三處火穴餘焰齊化清泉,流向海中,地底立成空殼。索性一客不煩二主,再請道友施展神通,運用戊土威力將空殼填平,以免上面石土下壓,將山面降低,日後遇有大風大浪,又有浸沒之患。永絕後害,功德無量。真水之外,宮中還藏有兩種靈藥,均於道友煉形凝神不無助益。玄龜殿韋道友和諸位道友尚在停舟相待,只等事完同往紫雲宮,連那天一真水一齊奉上好了。”秦紫玲隨即飛去。

陳嫣想不到主人自己吐口,另外又送靈藥,自是喜出望外,感謝非常。因地底火氣強盛,急切間還未化完,估量災劫已免,更無疏虞,那放泉入海須俟主人行法,便在島上守候。遙空中颶風勢已大減,火山主穴之火已滅去十之八九,只剩大股濃煙繚繞天空。

天一真水所化輕絹一般的水雲已由四外倒卷下來,將全山包沒,密無縫隙,祥光幻彩,襯著火後紅霞,景更奇麗。不消片刻,秦紫玲所駕彩雲幢忽由北方小島飛起,到了火山上略為遊動,煙外水雲倏地往裡緊束,縮向中心,將那參天煙柱緊緊裹住,又往下一壓,一齊壓向火穴之中。隔了不多一會,先是數十百縷細如遊絲的銀線往當空彩雲幢中飛去,晃眼無跡。緊跟著一股清泉由穴中噴出,直上天半,勢子勁急異常,下口緊束,粗約畝許,越到上面越大,到了頂梢才向外分射,銀雨流空,飛射海內;遠遠望去,宛如一朵奇大無比的白蓮花,峙立在萬里狂濤之中,奇絕壯絕。

陳嫣正在佩服觀賞出神之際,石玉珠所駕遁光忽自彩雲幢中飛出,迎面駛來,到了身前飛隨,說道:“地底火穴俱都通連,今仗秦姊之法力與天一真水妙用,烈火悉已化盡,韋道友等久候多時。道友還不急速行法,運用戊土將地底空隙填沒,好早點起身麼?”陳嫣聞言,側耳一聽,地底火聲已住,只剩水聲洶湧衝蕩,知道水已由地下順泉脈往前流去,下面漸空,不久便可畢事,忙即行法。手指處,一聲巨震,地便陷裂出一個大洞。當中火山有了出口,南島地底已成半空,無須防水上噴,只是如法施為,毫不費事,為了求速,並酬對方盛意,竟將自煉戊土元精之寶取了一粒,往穴中擲去。一團黃光墜處,立生妙用,化為無量真土,隨著空隙往前填補。水受下面土力一逼,齊向火山上噴口奔去,飛泉更激高大了數倍,勢愈猛急,全火山俱被水霧籠罩,適才奇熱為之銳減。

碧沉舟中諸人在遠方望去,越覺奇觀,生平未見。韋青青道:“火滅風止,天色不久清明,事已將完,此舟又不畏波濤,我們何不迎上前去,能邀主人同行,豈不更好?”

當即催舟前進,這時噴泉之水衝到天空,再如銀河倒傾一般往四面飛墜。海中熱浪受此洪水灌瀉,越發奔騰澎湃,排空怒起,雪浪如山,直似百萬迅雷震撼宇宙。颶風、海嘯俱已停歇,碧空漸廣,陰霆飛散,劫雲如焰,猶滯遙空,另有一道長虹橫亙天半,與四外紅霞相互輝映。一任下面海水群飛,浪駭濤驚,山奔嶽墜,依舊靜沉沉的,紋絲不見移動。水天異態,動靜各殊。

眾人見奇景當前,轉有悟道之思。快要駛近火山,忽見山頂噴泉突然往下一落,重又上升。似此三起三落,水勢便減去十之八九。可是那根水柱猶有三十丈高下,三四丈粗細。天光返照,虹影如流,矗立海中,煞是好看。指顧觀賞之間,那幢彩雲也迎面飛墜,韋青青忙把人口開放,雲幢衝破舟口雲光,飛入舟中,現出秦紫玲、石玉珠、陳嫣三人。除韋、秦二人以前見過相識外,餘人多是初見。互相請教後,眾人都急於往紫雲宮去,韋青青隨即行法開舟。南綺、冷青虹問起救火之事,石、陳二人說了前情。

原來秦紫玲本定將地底的水放完再走,嗣因韋、呂、裘、虞、冷、桑諸人都在舟中等久,地底水量又多。似此大量飛湧,須經數日始能放完,否則便須多闢水口。又因火山上面風景清美,巖壑幽奇,又離紫雲宮近,暗忖異日可使金萍、趙鐵娘等門人來此,另闢一座洞府,因而不願使它遍體瘡痍。正在心中盤算,見噴口的水受了陳嫣戊土遁法一逼,直往上湧,聲勢越發猛烈,壯觀已極,估量地底水量尚宏。心想:“稍為行法運用,使其循環上湧,便可永久依時噴湧,為此島常留一個奇景,豈不甚好?”念頭一轉,便將陳嫣由南方小島招來,三人合議。三人先將戊土禁制略停,減小噴出的水量。再由紫玲行法運用,將火山頂上噴口開出一個大湖,把湖心發源之處束緊,使穴口四外堅凝如鐵,旁邊湖底卻開出兩個收納的水眼,使水只往上湧,不似初發時向四外噴射。噴到了頂上,仍落歸到湖底,流入水眼,再由正穴往上噴出。週而復始,永無問斷。仙法神奇,指顧畢事。跟著風散霧收,除了海浪奔騰,急切間聲勢仍是猛烈外,海嘯早住,噴泉之聲也減輕了好些。那數十丈高一根擎天晶柱矗立於萬頃洪波,滿天紅霞之中,越發好看,綺麗無濤。

韋青青的碧沉舟也已駛到,石、陳二人便邀紫玲一同登舟。舟行迅速,又與主人相見,此行不虛,所願將達,彼此志同道合,一見投緣,紫玲人更和善,賓主相得,談笑風生,不消多時便駛到紫雲宮左近。紫玲請韋青青開舟,傳音送信。黃精殿中輪值弟於先由寶鏡中看見海底駛出一條魚形碧光,其疾如電,直朝後宮人口海底駛來,因是初見,甚是驚疑。忽接紫玲傳音相示,才知師長陪了嘉賓來遊。金萍為首,忙即會合同門和宮中侍女,出宮趕往迎仙亭上恭接。晃眼碧沉舟到達亭前,升出水面,眾人出舟登岸。韋青青行法閉舟,隱去形跡,使其潛沉海底。然後一同步入亭內,金萍等紛紛上前參拜接進。靈姑、南綺、裘元三人見紫雲諸弟子無一個凡品,內有數人並且得道年久,只因自己是乃師朋友,均執後輩之禮,甚是恭敬,心中未免不安,極口謙謝。秦紫玲笑道:

“青城、峨眉,誼同一家,三位師妹、師弟日後俱是朱師伯門下,她們本是後輩,理應如此,何必客氣?”隨邀來客人宮。

那後宮門早已開放。這條通路原是當年紫雲三女初鳳姊妹所設神妙甬道,後來七矮大鬧紫雲宮,雖經嵩山二老追雲叟白谷逸、矮叟朱梅用月兒島火海連山大師遺留的前古至寶龍雀朱環將內中五行變化運用的五雲神砂運走,作為凝碧崖五府開闢時建設虹橋飛閣以及百十處仙館樓台之用,但是舊日甬道並未廢去,只用仙法禁制將出入路口堵塞。

等峨眉開府以後,齊靈雲、周輕雲、秦紫玲三人仗著定力智慧,一同闖過仙府左元洞十二限難關,下山積修外功,不久便奉師命,帶了備門人弟子,移居紫雲宮內。初到時同門師兄弟和晚一輩的門人為數甚多,俱都散羨紫雲仙府貝闕珠宮,無邊美景,紛紛前來遊玩。無如宮前闢水牌坊上面的海眼人口終古漩渦電轉,深海底下水的壓力太大,各人功力深淺不一,法力稍差一點的人都禁不住。為了來人出入方便,特將通往迎仙亭的昔年故道開通。又因那甬道里程大長,三人合力施展師傳移山換嶽大法,將故道縮短大半,連迎仙亭小島一齊回移,並使其升降隱現,無不如意。秦、週二人又就原甬道中添了一些景緻,比起昔年紫雲三女盤踞之日,別是一番景象。

眾人對於紫雲仙府奇景嚮往已久,這時還未走進宮中,剛一踏進這壯麗輝煌,二三十丈方圓的人口,未及向前細看,就聽身後海水沸騰,腳底的地也似漸往下沉。回頭一看,來路門前五色雲煙起處,適才所見小島已連同仙亭一齊縮向人口宮門以內,往海底沉去。晃眼之間,雲煙斂處,宮門便閉,一無所見。眾人再定晴往前一看,那甬道比起人口處宮門還要寬出一倍,地平如鏡,兩旁和頂上卻是圓的。當中一條五丈來寬的人行路,以及兩旁窗頂,都似整塊晶玉凝成,光鑑毫髮。路左右種著各色各樣通不知名的瑤草琪花,一眼望過去,只是五色繽紛,光霞燦爛,麗影交輝,香沁心脾。每隔三數里,不是路中,便是道側,必有一兩處碧玉黃金結成、巧奪天工的亭台,加上四外晶壁通明,人行其內,如在鏡中。雲裳霞據,仙影嫂婷,花香鬢影,送菠流輝,端的人是仙人,境是仙境,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眾人多是初到,俱各徐行瀏覽,不捨快走。石玉珠笑道:“這裡雖好,全出人力,又為這宮頂甬道所限,除卻一眼望不盡的瓊壁仙花為別處仙山所無外,只是壯麗甭皇而已,以此地全景來論,還不算是最好所在。現時甬道雖經縮短,仍有好長的路。因舊居停紫雲三女昔年所設總圖,已為廉紅藥道友用媒姆無音神雷所毀,又系左道邪法,未便因襲故智,不能照以前那樣,千里神砂,彈指即至。這二三百里長的甬道,似此徐步前行,何時可到宮內?還是御遁飛去,早到宮中游覽吧。”南綺笑道:“我們都似鄉下人進城,不比你以前常來,見慣無奇,自然覺得處處新鮮了。”秦紫玲道:“此間為地勢所限,想不出甚法子佈置。就目前這樣,種上些宮中原有的花草,建了些亭台,以備外客來遊有個起坐,大師姊還覺多餘。再往前去,大同小異,不過如此。妹子已令眾弟子宮中設宴,請諸位小飲,稍盡地主之誼,再陪往各地遊覽。至於路長,倒還不愁,雖不便學前人神砂陣圖故技,大師姊為備門人有事外出和接送嘉賓往來迅速起見,當中甬道已變成了活的,沿途這些亭台全可充作舟車之用,只消坐在裡面,如法施為,便會自行前移,其去如飛,不消片刻便可到達那邊出口,同御遁飛行差不多少。不但省事,兩邊景物仍可略為瀏覽。諸位道友何妨一試呢?”

冷、桑、陳、虞諸人知是玄門乾坤挪移之法,好生欽佩。秦紫玲便邀眾人往前面不遠一座設有錦墩、玉幾的六角亭中坐定,手掐靈訣,如法施為,將嵌在當頂亭心形如指南車的長針一拔,那條甬道便自往前飛駛。那兩旁花田景物便似電轉潮奔,往後面倒退飛去,石玉珠笑道:“我才數年未來,宮中又添了奇景,主人法力如此高深,真個令人敬服。適才令高足們出迎,也是如此走法麼?”紫玲答道:“這樣現成設備,只須知道用法便可行駛,她們倒是十九都會。不過碧沉舟駛行神速,如等她們在寶鏡中望見,到了迎仙亭側再行出迎,已然無及,妹子先已傳音相示。她們前為飛行迅速,還煉有兩件法寶,比此稍快,必仗法寶之力趕出,所以恰是時候。”眾人聽眾弟子已有如此法力,越發驚佩。

談笑未終,飛亭突然停止。離亭三四丈處,現出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大圓門。紫玲隨起立邀客,眾人知已到達出口,便同走出。還未到門,便見裡面珠宮貝閥,氣象萬千。

走出門外一看,直對圓門,又是一條寬約十丈的玉路,和來路一樣,兩旁俱是廣闊無垠的花田。仰望天空,晴碧澄鮮,水雲流走,宛如滄海浮霄,另是一幅景象。眾人再前裡許,便見長湖阻路,寬約數里,碧水如帶,環宮而流。一條長約五六里的長橋,玉虹也似橫臥水上。憑欄俯視,只見鏡波浩渺,清深見底,湖中魚龍曼衍,介貝成群,小隻寸尺,大逾尋丈,異態殊形,千奇百怪,種類之繁,何止萬數,俱是尋常人畢生難見珍物。

紫玲見眾貪看停步,一聲清嘯,這些海族俱有靈性,紛紛張牙舞爪,鼓髭揚鰭,爭先恐後,蜂擁鼓浪而來,湖中波濤立即釗舉如山,萬千種魚龍介貝一齊昂頭水面,向上拜舞。

有的更發出各種異聲,狀若獻媚。眾人見了這許多滑稽形態,俱都好笑。眾人看過一陣,紫玲二次肅客。金萍在側隨侍,呢見客已將行,那些水族兀自昂頭水面未去。內有十幾條奇形魚介,身長几及十丈,搶在眾水族前頭舞嘯更歡。便低聲罵道:“誰耐煩看你們這些醜態?還不縮頭退去。”話才出口,當頭這十幾條魚介竟似害羞忸怩神氣,懶洋洋掉頭回身,潛向水內。跟著湖面上又是一番大騷動,萬千水族一齊回身駛退。湖水洶湧,雪浪奔騰,萬點白痕,其去如電。晃眼之間,湖波浩蕩,仍在澎湃不休,水族蹤跡已杏。

眾人看了越發好笑。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49:06


第八十四回 靈桂飄香 珠宮談異跡 佛光度厄 黑海拯仙姝

話說宮中地域廣大,所有道路、宮室,不是黃金、白玉鋪就,便是珊瑚、翡翠砌成,到處光鑑毫髮,纖塵不染。土地多是五色細砂,琪樹瓊林,所在都是瑤草仙葩,燦若雲錦。以前宮中主人天一水姥佈置全宮,費時千年,本是鬼斧神工,無殊天上。嗣為初鳳姊妹三人竊據了數百年,用天魔大法祭煉神砂,造成千裡甬道之後,又添建了好些宮室園圃、亭樹湖沼,益發集美增華,富麗矞皇,窮極精麗,及至峨眉開府以後,掌教妙一真入覺著紫雲宮水仙宮闕仙景無邊,長此封閉廢置,未免可惜。門下弟子齊靈雲、周輕雲、秦紫玲三人,本是宮中主人轉世,道行法力已有深造,便令移居宮中,闢作別府,隨時修積內外功行。

三女到後一看,覺著宮中設備過於奢侈安逸,非修道人所宜。正在籌計更改,功還未半,忽接妙一真人法諭,說:“神仙宮闕多是玉柱金庭,便佛家也是極樂世界,寶相莊嚴。窟居野處,苦行修持,原為初學時收束身心,並非永遠如此。爾等三人功候將到,只要不有意作為,儘可各憑緣福,隨遇而安。宮中原有諸景多是前人役使神鬼,費去許多心力建成,改建也非容易。與其多耗人力為此無關宏旨之舉,何如勤加修為,一切視如無見,安之若素,方是真正有道之士胸襟。至於恐怕門人、宮侍習於安逸,養成豪侈一節,更無可慮。一則這些後輩門人根骨福緣均極深厚,又多是昔年水母宮中侍者轉世,本系舊地重來;二則現時並未奉命出宮,只是一時權宜,功候稍成,仍須回到峨眉,經由左右二元火宅、十三限等難關通過,始準獨出行道,積修外功,以求正果。現在本門日益昌明,規矩至嚴,不容少犯。取材尤慎,一經選中,準其入門,至多限於根骨緣福,不能求得上乘正果,決不至於中途墮落,有貽門戶之羞。大可不必多慮。”

三人拜讀之後,忙即停止改建。可是宮中蜈蚣殿、寒碧亭、天聲小榭等最繁華富麗、巧奪天工之區,已被廢去了一半。即使如此,尚且到處珠光寶氣,金碧輝煌,當初更是宇宙間的奇觀了。

眾人且談且行,往北面玉路一折,行不裡許,忽見前面兩邊瓊林盡處,現出一座極大的黃金廣殿。殿外白玉平台之上,有二十多個美如天仙的少女,正奏仙韶迎賓。冷青虹見了這等仙宮一般的景物,不禁笑道:“這等神仙宮闕,幾生修到?如能列為侍女,長居此地,隨侍三位姊姊清修,於願足矣。”紫玲笑看了她一眼。冷青虹心方一動,紫玲已邀客同升,去至黃金殿內,盛筵已早設就,大家分別落座。

此間酒果又與冷、桑二人含青閣所設大不相同,遍席不見煙火之物。除玉液瓊漿、仙家美酒以及數十種佳餚,如蕉脯瑚膏、翠櫻紫髓之類外,皆是深海中的珍奇食品、千年以上靈藥。常人服了尚可長生,何況有功候的人。這次紫玲因陳嫣助她滅火,格外高興,特意把宮中所有全取出來款客。休說靈姑、裘元、南綺等不曾夢見,便韋青青和展、王二人得道年久,見多識廣,又是海島散仙,也不過知名辨物,好些俱是初次到口。石玉珠前雖來過幾次,因彼時物品無此齊全,有的更連名都不知。餘人是隻有驚讚,無庸說了。這些酒果食品俱用五色盤杯盛著,陳列在一個徑丈的水晶案上。主客十二人分三面而坐,由宮中女侍更番奉上。眾人因珍品難得,盛筵難再,主人情意殷殷,又俱是有益之物,都想每樣見識嘗它一些。隨意飲啖,談笑風生,不覺過了兩三個時辰。一問主人,尚有少半不曾奉上。

石玉珠笑道:“秦姊姊只顧賣弄傢俬,顯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都成老罷了。現在我們少說也有二三百樣好東西進口,雖然仙廚珍品,不怕多吃,這千年仙釀已是難於承受。

為時已久,宮中仙景珍奇者不到十一,諸位道友俱都意切觀光,盛情已領,即請輟宴前往如何?”紫玲笑道:“諸位道友遠臨,深為光寵。此間珍果本多,又經恩師及我姊妹三人經營培植,近年頗有一些生產,意欲全數取出,請諸位道友一嘗,品第甲乙。其中有的別處仙山也可移植,如若中意,行時便可奉贈一些,略盡地主之誼。既是諸位道友欲先遊覽,待我化整為零好了。”隨命大弟子金萍傳示,將下餘珍品分設在各處宮殿樓閣亭館之中,以備遊蹤所及,隨意飲用。韋青青笑道:“主人真個情重。幸虧是仙府珍物,如是人間酒食,來客再要是個凡人,怕不把肚皮脹破了麼?”王嫻笑道:“就是這樣,我已不勝酒力了。”紫玲道:“此酒還是紫雲三女初人宮時,採百花百果之精釀成,收藏千年,香醇無比,就是多飲,也只陶然微醺,絕不似山中惡釀一醉千日。道友放心,多飲無妨。”

說時石玉珠見陳嫣朝己使眼色,知她帶有禮物,當眾不便交出。又因峨眉派與少陽神君是知交,主人法力甚高,一被知曉此水用途,便難到手。惟恐夜長夢多,想把天一真水先要過來。略為盤算,忽向紫玲笑道:“陳道友此次前來拜訪,一則慕三位主人和海宮仙景已有多年;二則求賜數滴天一真水,以備成道之需。因與三位姊姊素昧平生,無故求此曠世奇珍,於心不安,為此備了幾件寶物,聊當投桃報李之獻。及見宮中到處寶物充盈,珍奇羅列,自慚寒儉,遲未取出。但是中心感佩,其意甚誠,自己慚於啟齒,適託妹子代致衷曲,還望主人笑納。”說著,陳嫣乘機便把來時所備的幾件寶物取出遞過。笑道:“妹子久仰三位主人道行法力,只恨無緣,不能執贄門下。適託石道友代致微意,不腆之敬,幸勿見拒。”

紫玲接過一看,那寶物共是三粒毒龍珠,大如雞卵,奇光電耀。知其功能闢水,帶在身上,無論水行陸行,蛟蜃蛇蟒之屬,望即遠避。若稍用法術祭煉,立可發揮威力,生出許多妙用。宮中照夜明珠為數雖多,似此神奇卻也罕見。另外還有一柄古玉圭,一件天生成的珊瑚九連環。珊瑚連環,每環徑可二寸許,其色如火,紅光炫彩,映人眉宇。

這雖是一件難得的珍玩,還不怎樣,那柄古玉圭卻是大禹遺物。外觀五色斑斕,只是形制古雅,無甚奇處。及運慧目細看,不特內中晶瑩,若可透視,並還現出風濤洶湧和各種奇異水族之形,飛舞生動,全似活物影子映在裡面,遊行出沒。紫玲看罷上面古篆,驚道:“此乃前古奇珍。天一真水雖然難得,同道之交本有相扶之義,如此厚賜,何以克當?萬萬不敢全領。重承盛惠,這三粒毒龍珠稍經祭煉,可供日後門人外出行道之用,敬謹拜領。嘉惠已多,下餘兩件奇珍敬以奉壁,仍請收回好了。”

陳嫣笑道:“妹子未始不知此是禹王治水遺留之寶。只因初到手時已看出它的奇處,但和另外兩件寶物一樣,一任苦心祭煉,終不能發出它的威力。自知物非其主,不配留用。來時想起三位主人道法高深,而貴派掌教真人以次更是法力無邊,不可思議,必能知道此寶詳細來歷、用法,發揮妙用。紫雲宮深居海底,此寶使無憚高深,也可作為永鎮海域、萬古長存的先兆,為此專程奉贈。珊環微物,更是充數而已。天一真水乃水母所煉,亙古無二的奇珍至寶,聽說為量並不怎多。初次邂逅,一經請求,便蒙惠賜,高情古誼,感切心骨。如此戈戈心意,如再不蒙笑納,妹子更過意不去了。”紫玲見她意極真誠,堅拒無效,雖然不再推謝,終覺禮物太重。想了想,答道:“此間之事,向推齊大師姊作主。盛意殷勤,不容辭謝,而惠賜又太重,妹子只好暫時收下,等齊、週二位師姊回宮間過再定了。”

石玉珠知道紫玲人最溫良和善,只要勉強收下,便不愁她退還。見陳嫣還要往下分說,便道:“二位已是神仙中人,怎也學了世俗送禮客套?豈不知物各有主,莫非定數?

如不應為己有,便是強詞巧取了來,也不過暫時保藏,早晚失去;否則任怎固執不取,展轉循環,仍要落到手中。送禮的已然出手,怎好收回?受禮的已然收下,更無退回之理。陳道友由主人說去,如果齊、週二位回宮固卻不收,雙方俱都不取,我來厚臉承受如何?”眾人都說還是石道友爽快。紫玲笑道:“既是這樣,石姊姊現在便取了去,作為陳道友和愚姊妹公贈如何?”石玉珠道:“那又不對了。陳道友一番美意,齊、週二位連東西都未見,我便中途篡取,於理不合,你也有慷他人之慨之嫌。再說,我哪裡去找天一真水答謝人家?等你們雙方不要時,這類前古治水奇珍即我無緣,也決不會無人承受。倒是那天一真水我聞名已久,近日才連見到它兩次妙用,只是都有法術運用,發時不是幾縷銀線,便是濛濛祥氛,一片水雲靈雨,不曾見到它的本來樣子。姊姊反正要送陳姊姊幾滴,何不就此取出,使我們開個眼界,就便傳授用法,豈不是好?”韋青青笑道:“石道友靈心妙口,真不在玉清大師以下。”南綺笑道:“石二姊姊不但巧思惠舌,迥異濤倫,她那熱腸古誼,肝膽照人,以及設想周密,心細如髮,更令人敬佩莫及呢。”

紫玲對友至誠,向無機心,被石玉珠一引,便即點頭笑諾。命身後女弟子金萍,將回宮時交她收藏的法寶囊取來,送往綠珊水樹候命。

金萍乃宮中大弟子,資稟特厚,早隨紫雲三女修煉多年,後入峨眉,益發奮勉勤修,已得本門心法,功行甚深。早覺出今日來客只有三五人是為慕宮中仙景而來,餘者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遊覽只是未節。又見來人市重言甘,石玉珠又這等說法,頗似想將真水先取到手,惟恐遲則生變之意,心中奇怪。心想:“陳嫣這人從未聽說,又非左道一流。如說求取此水專為助她成道,誰都樂予玉成,便無好友同來情面,冒昧來此幹求,已然答應,也無變卦之理。況所送禮物已然收受,陳、石二人如何這等情急?其中必有緣故。前日玉清大師匆匆趕來,進宮和眾相見,坐不片刻,便將齊、週二師同約了走,行時所說的話俱似有甚深意。不久,海上風起火發,成了巨災,秦師立往救災,跟著便將來客帶回,前後參詳,諸多可疑,但是來人除陳、冷、桑三人是外人,餘者多與本門師長各有頗深淵源交誼,便這三人也是地仙、散仙一流人物,無一邪魔外道,照理不應有甚叵測之行,好生不解。事變之來,往往出人意表。秦師長人最溫厚,對己尤為鍾愛,恩意至深。莫非玉清大師早知來人用意於本門有甚礙難,或仗此水與人為仇,或是化煉什麼不應得的法寶,恐日後三位師長任過,故意將齊、週二師約走,使秦師獨任其難,為日後卸責之地?齊、週二師此時也必不知就裡,日後即使事情發作,秦師也是照著師門意旨,好心教人,既未誤交惡人,此舉又是修道人應為之事,這麼多來客更無一個說不過去,求水人並有相助滅火救災功德,因而決不能怪她妄以宮中重寶輕授非人。不過畢竟有點疏忽。石玉珠和師父交情甚久,決不會打誑語。我有心密啟師父,盤間明瞭到底此水拿走何用,再行贈與。可是師父正在陪客,無法請問,重禮又已收下。萬一此事須裝糊塗,不能事先明說,一間反倒兩難。師父又是向來不輕然諾,從無反悔,說也無用。石玉珠與陳嫣初交,真有後患,決無幫助外人來欺好友之理。”

金萍正在尋思,忽聽師父命取寶囊,即送綠珊水榭待命。金萍一面躬身應諾,返身回走;一面心中暗忖:“師父不知猜透來人心意也未?石玉珠雖是師父至交,到底不是同門同派。師父如若未知底細,貿然相贈,豈不讓她輕視?我即使不便向師稟告作梗,好歹也給來人稍微點破。”主意想好,暫作不知,且等送客之時再作道理。

金萍去後,這裡眾人仍舊且談且行,隨處遊覽流連。前行便是妙香簃,全宮只這一處是齊、周、秦三人到後所增建。這地方乃是一座小山上面的一片平地,地僅二三十畝,種著十餘株桂花樹,行列雖是疏秀,因是地脈甘腴,靈泉滋潤,每株高約十丈,大都十抱左右,蔭被盈畝,枝幹叢生,翠葉肥茂,繁花如雲,此落彼開,四時不謝,宛如十餘柄天花寶蓋,金碧流輝。枝頭都孕桂實,大如巨杯,奇芳四溢,清芬襲人。花林中卻用深海底所產水沉竹建了一所敞廳,軒窗空明,妙香暗送,沁人心脾。眾人徘徊其中,齊贊妙絕,不忍捨去。

紫玲道:“同門師姊妹中,只申若蘭師妹有許多閒情逸致,喜歡佈置興建,往往常景經她微運巧思便成奇景。當初紫雲三女屠戮生靈,祭煉神砂,所有劫灰俱棄於此,積為小山,因是宮中較僻之處,向無人留意。上次申師妹來,忽說廢物可以利用,要為宮中添設一景。先用法力改易山形,使其姿態生動,峻秀靈奇。再在山頂闢出一片平地,建這一所敞廳,將凝碧仙府靈桂仙館所結桂實種植了十二株。她雖學道多年,童心猶在。

為欲一新諸同門耳目,並想藉此作一良晤,行法之時,預先叮囑不到時候不令人看,同時向遠近同門傳音告急。這時一班同門除卻二三十位後進在凝碧仙府修煉外,全都在外行道,或另闢有洞府居住,忽接傳音告急之訊,俱當這裡變出非常,有甚急事,全數趕了前來。她事前又沒和我們商量,偷偷發個警報,引得眾人受了一場虛驚,到後才知是請看她所建的妙香簃,就便作一聚會。都是久共患難的同門至交,這裡又有好些可供流連之地,終日歡聚,快樂非常,俱都不捨離開。連聚了十來天,最後還是接到師尊法旨申斥,才行別去。至今想起還令人戀戀呢。”

紫玲說罷,又陪眾人在桂花樹下流連了片刻,才去別處。下山由一滿植奇花的花徑穿出,沿湖走不多遠,便到綠珊水謝。金萍已然先到,拿著寶囊相候。那地方便是初進門時所見長湖支流匯成的湖蕩,方圓不過裡許,湖中全是白沙,水吝牽絲,蘋花散鈿,綠水溶溶,清淺見底。一道十來丈的白玉長堤由西邊湖岸起始,突向湖中。盡頭處用海底萬年碧珊瑚建了一座兩宙方圓的水謝,上用二尺方圓的錦貝為瓦,文彩陸離,與波光翠色掩映流輝,發為奇彩。地面是上等水晶,經過仙法化煉,融成一片整的,通體晶明,貼波平浮,碧珊瑚的寶光下映,越發清澈,水中魚介往來,纖毫畢睹。加上軒窗四啟,裡外空明,到處玉砌晶鋪,纖塵不染,格外鮮明清麗。比起前見長湖飛虹亙水,浩渺汪洋,浪詭波譎,魚龍曼衍,壯闊雄偉之景,又是不同。

韋青青邊贊邊笑道:“當初紫雲三女不知浪費了多少物力心力,才得構成這等奇景。

照她們前生,不過水母宮中三個侍兒,轉世重來,竊據此間,已然福緣不稱。又無端自昧夙因,誤習左道,自甘暴棄。宮中原有之景已然無殊天上,還要驅神役鬼,大事興修,窮奢極欲一至於此,哪得不身敗名裂,遭那大劫呢?”石玉珠道:“如論紫雲三女福緣、根骨,真不算淺。只因誤救一個生具惡根的女子,以致二風、三鳳在她降生的安樂島上留戀過久,無形中受了塵世上情慾牽引,致虧本質。二風心地純良,只不過孽緣遇合,嫁與金須奴,失卻真元,雖不免於兵解,一經轉劫,便有仙緣遇合,反因此轉禍為福,便罪過也少受許多。三風卻因受了冬秀、許飛娘等好人蠱惑,成了罪魁禍首,造孽甚多,結果害人害己,受報尤為慘烈。總算她最前生在水母座下修煉勤苦,積過不少善功,雖然再生迷途不返,身遭慘劫,轉世之初居然幸遇真仙點化,靈根不曾全昧,誓發宏願,欲以三生善業修積無量善功,挽蓋前愆,才得投入玄門,重修正果。無如許願太宏,今生決難圓滿,將來劫運當頭,終不免於兵解。他生仍要看她修為如何,稍一不慎,再蹈前轍,便會全功盡棄,連今生的修積也悉付流水,直到三世修積,方可有功行圓滿之望。

雖然轉劫他生時有今生師長和諸友好同門憐她修為不易,此生遭劫又太慘,等她轉世以後必往接引救助,有許多的關照,卻到底重在自己修積,助力越多,遭遇也更艱難,只不過迷途墮落之憂,因為隨時有人指點防護,比較少些罷了。”

眾中王嫻曾因昔年小南極閒遊,與初鳳有過交往。當時正值初鳳女弟子胡娉奉命小南極採覓靈藥,路過黑砂島,為島主剛辰所困,妄欲納為姬妾,胡娉不屈,自將天靈震破身死,元神逃回宮中哭訴。當時神砂甬道還未興建,三鳳、冬秀二人正值訪友出遊,不在宮中。初鳳得知前情,勃然大怒。胡娉又是初鳳最期愛的徒弟,必欲手戮妖人,為她報仇。因聞剛辰是小南極四十七島之中最厲害的一個,尤精潛形變化之術,行蹤飄忽,來去如電,稍不留意,便被遁走。以前連遇大敵,到了鬥法不勝,便即逃去,對方法力雖高,竟沒傷到他分毫。怕到時人少疏忽,又被兔脫,只留下慧珠一人守宮,自和二鳳、金須奴夫妻一同前往。

初鳳到了黑砂島,生擒妖徒拷問,才知仇人於日前外出,現在小南極光明境附近西腸嶺上別府之內。初鳳憤極之下,將島上七十餘妖徒全數殺死。島宮中還有好些妖人的姬妾,初鳳本欲全殺,金須奴力說這些都是妖人由中土擄來的良家婦女,從旁阻住。初鳳因急於趕往光明境尋仇,既未將這些婦女分別遣散,送還中土,也未詳考有無本來生性淫邪,久隨妖人,已然學會妖法,得了傳授,當時假充良孺,冀免誅戮,事後仍要興妖作怪的妖女在內,便匆匆往光明境趕去。

剛辰別宮最是隱秘,又以平日樹敵大多,外設迷陣,本來極難尋到。偏巧王嫻路過當地,恰與妖人剛辰無心相遇,剛辰又生邪心,妄欲擒充姬妾,雙方正在拼命惡鬥。初鳳等老遠望見,立分三面合圍,先用法術將上下四外去路阻斷,然後現身,喝問姓名、來歷。剛辰久聞紫雲三女威名,起初雖然色膽包身,任性胡為,胡婢一死,便已警覺仇人厲害,隱憂未已。此次舍了島宮不居,來在西腸嶺別府潛匿,便為躲避鋒銳之故。他妖法高強,不特長於隱形、飛遁,並能變化相貌,判若兩人。當時所現乃一美少年,不似本來極惡窮兇猙獰面目。如非與王嫻鬥法,被初鳳看出妖法來歷,尚未見面,先在暗中佈置停當,然後上前相機行事,幾乎忽略過去。就這樣,初鳳還覺對方雖是妖邪,但畢竟與愛徒元神哭訴和平日所聞剛辰相貌迥乎不似,初見躊躇,並未遽下毒手。及一喝問,剛辰情知不妙,沒法抵賴,只得強裝門面,挺身說道:“我便是剛辰,你欲如何?”

剛辰方欲暗下毒手,初鳳等心中憤怒,早有準備,一經看出果是仇人幻像,立以全力夾攻,妖人竟不及施為,先被二鳳用煉剛柔將其鎮山之寶紅雲杵破去。同時金須奴又用清寧扇將妖人的血焰釘消滅,跟著發動禁制,將妖人形神一齊困住。然後用大陰六戊煉魂之法,活活將他煉成一堆白灰,連元神也未遁走。

王嫻本已不支,眼看危急萬分,忽為初鳳等三人所救,並還將痛惡的強仇除去,自然感激非常。初鳳也愛王嫻容貌端麗,美秀人骨,雙方越談越投機,初鳳便邀她往紫雲宮中游玩。王嫻此次出遊,原因丈夫去往中土訪一前輩師叔,因故不便同行,獨居無聊,偶出閒遊,就便採取靈藥,事前丈夫並不知道。屈指丈夫歸期將屆,心想:“夫妻二人向來不輕離開,他回島如不見我,難免四出尋找。紫雲宮深居海底,相隔遼遠,丈夫無處尋找,又生疑慮。適和妖人苦鬥,元氣耗損,也須靜養。”便用婉言辭謝,說等丈夫回島,夫妻一同人宮拜謝。於是雙方分手。

及至王嫻趕回島去一看,乃夫展舒恰也剛到不久。夫妻互談別況,王嫻說了前事。

展舒驚道:“我自終南迴來,歸途曾路過玄龜殿,本心出來日久,恐你一人寂寞,急於趕回,沒想降落,不料易老前輩同了世妹女神嬰易靜,正在殿前平台上閒眺,用招雲法將我招了下去。對我說,日前東海三仙中的苦行頭陀來訪,說紫雲三女日趨迷途,劫運將臨,不久峨眉派便要命人往取宮中水母遺留的天一真水,融化神泥,取南明離火劍。

按說紫雲宮中主者已然轉世,投到峨眉門下,初鳳姊妹等只是一時竊踞,本可驅逐。東海三仙一則念三女修為不易;二則珠宮貝闕,玉柱金庭,一切陳設用具過於華美,非初修道人所宜。真個無人主持,那是無法,三女已然盤踞多年,修為到此,煞非容易,雖然所習不正,卻尚未十分為惡,不願恃強奪取。原定將來三女如知警惕,獻出真水,雙方有了情分,然後徐徐點化,使其省悟,歸入正道,只將水母遺留中不應被她們佔有的幾件法寶交出,餘者便由她們用去。這樣三女不特免去大劫,還可永住宮中,勉求地仙正果。不料三女近與妖邪左道交往,惡跡日著。儘管妙一真人本著與人為善之心,到時仍照原議行事,向她們善取,傳書曉以利害,憚能有自新途徑。但是三女日趨墮落,劫運臨頭,照苦行頭陀默運玄功,詳參因果,三女終為劫運所限,陰錯陽差,自趨滅亡。

妙一真人先禮後兵,也只姑妄試之,盡心而已。日後所煉神砂陣圖甚是厲害,奉命取水的門人又是未學新進,無甚法力,可能阻礙橫生,被困在內。那時苦行頭陀業已飛昇,峨眉一千長老又值無暇分身,為此來煩易老前輩,到時出力相助。苦行頭陀說罷飛去。

易老前輩隨用先天易數虔心推詳,不特紫雲三女不久遭劫,並還算出初鳳近與你巧遇,一見如故,成了朋友。現時紫雲宮中常有妖人足跡,唯恐我夫妻二人因有日前難中相助之德,夫妻同往拜訪,三女俱都愛友,雙方蹤跡難免親密,以後時相過從,一旦遇上事,不能置之不問。就不受妖邪左道蠱惑,與之同流合汙,甘遭墮落,這渾水早晚也必要刪上。為此算定我必路過,特出相候,預為告誡,千萬不可聽你之言,一同往訪。並不許將所說的話向人洩露。”

展舒說完前事,王嫻膽小謹慎,素來敬信易周,好在不曾約定時日,便沒有前往踐約。隔不幾天,三女便祭煉神砂,惡跡彰聞。展、王二人料知前言將驗,越發斷念,不敢問津了。三女遭劫以後,王嫻終念前德,不曾去懷。又聽人說初鳳被金須奴用清寧扇救走,幸得免難。此刻料想石玉珠與峨眉門下交好,必知詳情,忙即追問初鳳下落。

韋青青道:“我聽靜姑上次回來談起,初風自被金須奴救走以後,逃到中土福建廈門附近的一個無名孤島之上,因用魔法不慎,反受魔頭之害,始而神志喪失,如醉如痴。

嗣因金須奴施展法力,冒著奇險,驅遣附身邪魔,想要救她還原。初鳳心靈受了魔頭主宰,竟然反恩為仇,時而施展法寶、飛劍,時而用毒計陰謀暗害,時而做出許多淫情邪意勾引,想要致他死命,百計千方,防不勝防。金須奴每日守著這個比蛇蠍還要狠毒的恩主,一面想她復原,一面還得時刻留心,防她暗害,心身苦痛直非人所能堪。他卻救主情殷,受盡折磨,歷久不渝,始終憐他主人受了魔制,非由本心,誓與同歸於盡也不肯捨去。有兩次危機瞬息,幾乎慘死,全仗著神智靈明,道心堅定,才免於難。似這樣歷時數年,終於至誠感動,來了救星。論金須奴和初鳳得道已數百年,法力。道行俱非尋常,那救星竟是一個十一歲的幼童,你道奇也不奇?”

石玉珠驚道:“我只知初鳳在島上為魔所欺,困了數年,這日忽又暗用毒計要害金須奴,不知怎的島上忽現出一輪佛光,大放光明,竟將魔頭驅走,不知去向,這事乃散仙匡乾傳出。匡乾原是一個苦行的修士,明初得道,隱居在那二人所居無名小島附近,一意清修。除偶然在濱海諸省遊戲人間,作些善舉濟人外,輕易不與同道交往。起初不知金須奴不肯傷他主人,並非真個不敵,動了義憤,因覺情勢緊急,沒間明白,便上前去行法相助。哪知二人相持之處,四外均有禁制,及至強衝進去,反被金須奴用清寧扇將他擋退出數十里外。匡乾心中奇怪,二次回去,二人已然停手。因覺出對方法力高強,他不敢再行冒失,正在隱形窺探,又被金須奴行法看破。知是一番好意,將他喚住,一面謝他相助盛意,道歉前事;一面述說苦情。匡乾這才知道就裡,心敬金須奴為人,欲以全力助他法魔。無如道淺魔高,便初風本身的法力也比他強,真是愛莫能助,無計可施。

“初鳳原住在島上一個巖洞以內,除靈性已失,把來因盡昧,前事全部忘記,平日也和好人一樣。但是魔頭潛制,不知何時便突然發難,隨時隨地絲毫不能疏忽,稍一不慎,立和他同歸於盡。尤其是以前之事不能提起,只略提醒,或稍勸誡,立成仇敵,反顏相向,和金須奴拼命。一惡鬥便是好幾晝夜,咬牙切齒,恍若不共戴天之仇。直到精力交敝,金須奴防範森嚴,萬攻不進,才一聲媚笑,頹然慵倒,若無其事。可是每經一次,便要耗損她好些元氣,到了未年,初鳳已然元氣大傷,形銷骨立。魔頭本以害人為志,凡與中魔的人稍微親近,雖不似受害人那樣如影附形,萬無倖免,卻也不捨放鬆,尤其對方道心越堅,越欲殺之為快。如非想藉初鳳連類而及,使金須奴也受制慘死墜劫,助長魔焰,初鳳早受害了。金須奴先欲苦口諫勸,使其警醒,嗣見這等情形,又是困苦,又是疾首痛心。只有終日通誠位訴,上籲穹蒼,忍苦耐守,甘與同歸於盡,別無善策。

“匡乾感他精誠忠義,處境可憐,還想強為其難,伺機下手,乘隙驅魔。後來金須奴見他有兩次俱幾乎反為魔乘,遭了初鳳毒手,再三勸阻。說:‘此事雖是前孽,也許上天有意磨練,玉成於我。萬一我的孽重,不能自拔,連累良友,我固萬劫難安;你修道數百年,能有今日,頗非容易,一旦為了萬難倖免,而自己力量又決達不到的事毀敗功行,也太不值。此事當初恩主救我不久已有先兆,我曾在靜中虔心推算,並照水母所留天書遺偈參詳,後禍雖是難免,只要道心堅定,能耐磨折苦難,也並非不能轉禍為福。

不過恩主遇難為期已久,始終看不出絲毫佳兆,所恃以為一線生路者,只有當初對她有恩的嵩山二老白、朱二位真人。我因這裡瞬息不能離開,也曾屢次通誠,虔求救助,迄未降臨。二老法力高深,破宮時朱真人又曾目睹我將恩主救出時,在峨眉諸道友飛劍、法寶圍攻之下,厲害非常,危機迫於一瞬,我不得已,用連山大師留賜的清寧扇抵擋。

朱真人本可將我和恩主擒住,不但不曾阻擋,反而相助,方得幸免峨眉諸道友的誅戮,此事萬無不知之理。我這樣日夕哀求,不賜援手,不是我和恩主魔孽太重,便是難期未滿。這類魔頭陰毒險惡,稍與接近,便受其害。以前我不令道友人我禁制限界以內,便是為此。嗣因道友詞意懇切,盛情難卻,堅辭不允,方請道友進來勉力一試,果然幾乎鑄錯,且幹事無補。而道友明知其不可為,厚愛反倒較前更切,以致二次試了一回,又幾乎出了亂子。我這才警覺,也許道友因和恩主兩次鬥法接談,就許在暗中受了魔頭勾引,如不早日罷手,將來便要誤己誤人。為此剖陳利害,請道友即日罷手了吧。’“匡乾聞言,猛想起近來日為此事懸心,時刻都在唸中,明知不行,屢欲強試,直似十分依戀,非此不可情景,好些不解。想到這裡,不禁大驚,立時警醒。回去澄心靜慮,一連靜修了多日,心神才得安寧。由此生了戒心,儘管憐念,僅在島上遙望,再也不敢涉足了。

“這日正值海上起了颶風,雖不似來時所遇風火海嘯為災,風勢卻也猛烈。風后繼以暴雨,一時陰雲壓頂,惡浪滔天。匡乾和金須奴已成良友,知道每值風日晴美,波平浪靜,天氣特佳,或是天陰日晦,雨暴風狂,天氣極惡之際,初鳳附身惡魔必要生出伎倆興妖作怪,和金須奴為仇。不是施展極惡毒的法術、法寶想致對方死命,便是玉體橫陳,流波送媚,或迫或誘,軟硬兼施,狐媚蠱惑,隱伏兇機,無所不用其極。再不便是明偷暗盜,想將對方數年來全仗以防身免害的一柄清寧扇竊去,欲致他死。雖知金須奴驚弓之鳥,時刻留意,防禦甚嚴,終以天色陰惡,易長魔焰,良友關心,不免懸念,隨時出洞憑眺,看了兩次,不見動靜。

“到了傍晚,匡乾忽見島上似有祥光一閃。因這類鬥法已經司空見慣,往往一連好幾晝夜不稍間斷,雙方法寶均見過,唯獨祥光還是初次見到,心中奇怪。因是一現即隱,便不再見,不像似在對敵,島上禁制未起,反應也不似有人進犯,自己又不能擅人禁地。

心想:‘金須奴法力頗高,護身之寶清寧扇尤為妙用無窮,魔頭奈何他不得。如若侵犯對敵,決不這樣輕鬆。並且近來金須奴有了經驗,情知無效,已不再對初鳳勸解,一連安靜了三四月。遇到這等天氣,自必加緊提防。’念頭一轉,也就沒有近前觀察。

“到了子夜將近,該當匡乾自己人定修煉以前,又出洞外遙望,對島忽現一輪佛光,剛一看到,便即隱去,也未看真島上景物。這時風雨之勢更惡,附近大小島嶼全在浪花水霧暗影籠罩掩蔽之下。雖疑島上來了仙佛解救,因為連日修煉正緊,又與金須奴約定,只要有脫難之望,必同初風來島相謝,或放寶光相告。心想:‘島上禁制未見撤退發動,料有高人過往,和自己前見二人情景一樣,仗義相助。無如魔頭厲害,力無所施,經對方說明原委,也就罷休。黃昏所見那人必是初遇,為金須奴所阻。此時初次上島,再施法力,才得知悉前情。所以佛光略現即隱,未舉全力。只奇怪初鳳見了外人,魔頭怎未還攻?’略為尋思,便歸洞入定。準備明早再往島側,向金須奴遙問:昨夜佛光是何緣故?有無外人經此欲加解救?佛光如此神異,如有人來,定必不凡,是何人物?能否由此現出生機,因而脫難?哪知做完夜課,天明出洞一看,業已風平浪靜,碧空澄弄,一輪紅日剛由東方天際升起,照得海水俱閃金光。對面島上也是靜悄悄的,連用慧目注視,也不見金、初二人蹤影。環島四周所設防人窺探闖入的幻景掩蔽,均已不見,好似禁制已撤。

“那島曾經金須奴用法嚴禁,外觀島形已變為一座草木不生的黑礁石。起初匡乾見島形突變,前往細心觀察,也是看不出來。嗣後二人訂交,金須奴因匡乾法力雖然不濟,為防變生倉猝,萬一有什須助之處,有此良友可以略備緩急;便是遭劫身死,也不至於無人掩藏法體,致受風日雨露侵蝕:便把禁制機密以及如何觀察動靜出入方法全數告知。

如是外人,便是法力高強之士,空中路過,也只見亂石一叢,大僅方丈,孤立怒濤之中,必被忽略過去,匡乾既見島形突然重現,料定昨晚發生變故,吉凶莫卜。如若二人為魔頭所害,不特負了良友之託,便天地問不平之事也莫過於此。連忙飛身趕去,看出上面禁制是行法人自己撤去,並非為敵人所破,心才稍放。只是找不見二人影子。心想:

‘金須奴與己交厚,又曾相約,他如遇救,或是自行脫難,近在咫尺,萬無不告而去之理。即或行時萬分匆迫,知道自己正在入定,也必留有信物字跡之類。,於是遍尋全島。

尋到島陰初鳳所居石洞外面,見洞門已被人行法封閉,心生驚疑,自覺先前所想尚有錯誤。此島方圓共只三里,雖然孤懸海上,樹石清奇,在金、初二人眼裡絕不至於留戀,如真脫難,應即飛去,連與好友握別尚且無暇,怎還會將一個大僅方丈、陰晦低溼的石窟費上許多事來封閉得這麼緊,漸疑初鳳又乘天變,猛下毒手,金須奴應變失措,將她誤傷致死,自覺為負恩主,先將初鳳屍身藏向洞內,撤去四外禁制,然後將洞封禁嚴密,閉洞自殺。於是決計破洞人觀,看個水落石出。

“匡乾剛一行法,洞門上金光一閃,突然現出字跡,大意是說:

金須奴前在紫雲宮遭劫逃出時,本還同有紫雲三女的轉生義母慧珠。行至宮外上空,忽遇金光阻路,以為又遇強敵,妄欲再用法寶抵禦,不料金光電駛捲來。當時情急萬分,不及兼顧,只得舍下慧珠,棄了護身法寶,狂揮清寧扇,駕遁逃走。回顧慧珠,已被金光捲去不見。他覺得慧珠為人極好,全宮只她一人深知邪正之分,見機最早,自身修為向無過惡,怎也遭此劫數?天道未免難論,平常想起,還在憤慨。昨日島上大風雷雨,金須奴既恐陰魔暗制恩主,又乘天變迫其發難;又見她近來元氣大耗,骨立形銷。心裡正戒懼悲痛,忽然祥光飛墜,有一仙童降落。魔頭見有外人,猛迫恩主發難,剛一出手,便被仙童施展佛法制住,將恩主封閉洞內,以佛家大法煉那陰魔。

不久,慧珠飛來,說起前被金光捲去,乃為一前輩仙真所救。因知她忠義不亞金須奴,而法力功行不高,初鳳孽重,難還未滿,三人如若同行,必為陰魔所害,為此將她救去。但是陰魔厲害,非佛法不能驅遣,慧珠屢次向師求救,均未獲允。這日乃師忽帶她同往金鐘島,看望一音大師葉繽,恰值小神童在座。剛談完前事,神童便起身辭別,跟著又一神僧來訪,師徒二人連同一音大師便代金、初二人求救。神僧賜與慧珠兩道靈符、兩九靈藥,來島相救。誰知那神童先聽一音大師推辭,業已先到。陰魔雖暫被驅走,但是賊去城空,初風明白過來,人已危殆。金須奴為救恩主,竟舍內丹給她服了,初鳳命雖保住,金須奴的元氣也已大傷。同時那陰魔並未消滅,只為佛法所逼,暫時退避,不敢近身。神童只要離開,仍然如影隨形,附在初風身上,不令滅亡不止。而金須奴內丹已失,法力大遜,陰魔如捲土重來,他也連帶受害,難於倖免。氣得那神童正拼犯險,欲施展佛家最厲害的金剛降魔大法,用波羅神焰拘煉陰魔,慧珠恰好趕到。慧珠照著禪師指示,假裝絕情,一任金須奴哭求哀告,置之不理。暗中卻如法施為,設下埋伏,約了神童走去。尚幸那陰魔乃初鳳以前自煉,雖然機智狡詐,終不如那諸天神魔飄忽若電,隨人心念來去,毫無跡象可尋。以致果然上當,自投陷阱,被靈符所化煉魔神光化盡,永絕後患。

功成以後,慧珠、神童重又趕回,方傳師諭說金須奴災難已滿,只是前孽未盡,又為救主失去內丹,以後更難躋身仙業。必須就此化去,再轉一世,方可求得上乘正果。

金須奴向道心堅,不畏苦難,立即感謝拜命。當下由二人相助,給他服下靈丹,並在託生以前將他元靈閉住,以免前生法力尚在,既易炫弄取禍,修為又有混雜,難於大成。

又把他屍體藏入初鳳所居洞內,行法封閉,隨身法寶由慧珠代為收藏。一切停當,再由神童帶他前往雲貴邊省,尋一積善人家投生。初鳳便由慧珠帶往西海青門島上,一同清修。居然地仙有望,免去一番塵劫,總可算是因禍得福了。

匡乾剛剛看完,那壁問留字隨即隱去。留字的顯然是那小神童,卻未留下名姓。方今小一輩的佛、道兩門中有名人物,差不多都有耳聞。這位神童法力如此高深,先前向同道中打聽兩次,竟無人知道禪門中新進後起的有此人物。有人疑是苦行頭陀高弟笑和尚所為,一則他年紀輕輕,二則此時他面壁十九年之期尚還未滿,決然不會是他。一音大師近已功德圓滿,閉關修煉。她的弟子朱駕,也只在峨眉見過一面,素無來往,未便登門訪問,所以至今不知這神童來歷姓名。韋道友既聽靜姑說起,想是知道的了?”

韋青青道:“我聽說的經過還沒有道友所知詳細。神童來歷倒是曉得,他便是峨眉教祖妙一真人九世前愛子,那年開府經天蒙禪師度上峨眉,後經真人引進到寒月禪師門下的李洪。道友不也在場麼?”石玉珠道:“竟是他麼?我們來時,他正往香蘭渚見寧一子。聽說近來法力愈發高強。他救初鳳時不過十歲左右。自隨寒月禪師去後,除去每年往峨眉歸省一次,從不與外人相見,無人提過行蹤,自然想不到會是他了。”

王嫻間出初鳳蹤跡,好生欣慰,便間近況。石玉珠道:“慧珠師父便在初風遇救的第二年飛昇。由此她和初風同居修煉,輕易不出山一步,聞說要等金須奴轉世成長才下山哩。”王嫻始終懷念初鳳相救之德,前聞紫雲宮失陷,三女道劫,初鳳被金須奴救走,不知下落,惆悵多日,一旦得知下落底細,便想前往看望。當時也未向眾說起,自在心中盤算少時即走,不提。

眾人說罷前事,紫玲便令金萍將天一真水交與陳嫣。金萍應命遞過,說道:“陳仙姑,真水共是三滴。本來無論融化何物,一滴已足,當初掌教師祖為餘師叔融化神泥,取南明離火劍,也只用一滴,還收回了一半,多麼厲害的狂焰,有此三滴也足敷用,如用以合煉靈丹,卻用不了這麼多哩。”陳嫣聞言,知道來意已被識破,臉上一紅,不便深說,笑答:“有勞道友見教,貧道異日小有成就,實是非此不可。盛情心感,容當後謝吧。”金萍知她會意,點到為止,也不再往下說。

紫玲又引眾人遍遊全宮,隨地都有仙釀、餚果相款,境物之靈奇清華,各有各的勝處,自不必再為細寫。陳、石諸人既以遊宮為名,自不便得水即去,韋青青。展、王諸人又不捨仙宮美景。等游完全境,同到黃金殿內,紫玲又留眾人小住數日再走,即以妙香簃為下榻之所。

照著外間歲月,眾人單遊賞全宮景物便去了好幾天,連同宮中耽擱,一晃又是十來天。陳嫣暗忖:“真水已得,少陽神君回山雖還有些時日,到底夜長夢多,事情仍以早了為是。”私下和石、呂、冷、桑諸人商議先行。石、冷、桑三人自願助她事情早了,呂靈姑和裘元。南綺雖戀著宮中仙景,不捨即去,終以正事為重,俱無話說。

事有湊巧。南綺和王姻連日相處,成了莫逆之交。行前不知王嫻也急於往見初鳳,因明日將向主人告辭,便與話別,重訂後會之期。王嫻問眾何往,去得怎這麼急?南綺不肯瞞她,便說要往西海有事。王嫻一聽,甚是心喜,便說自己也要往西海去看初風,正好結伴同行。南綺因她不比易周與少陽神君有交,韋青青不便同行,便同往磨球島也無甚妨礙,何況各有去處,當即點頭笑諾。及向石玉珠一問,才知初鳳所居的青門島就在磨球島之西,兩島相隔只百餘里,可以互相望見。無如話已說出,只得罷了。

次日,眾人和紫玲一說,紫玲見虞舜華面有凶煞之氣,說:“上次見面已囑你仔細,最好暫時不要回轉長春仙府,冀能避免。你近日煞氣日透,隱含晦色,必有災難。如與眾人同行,也許在外面又遇上甚事。難得無心來此,正好在宮內避上些時,免致無心涉險;即或命中註定,難於避免,有我在一起,到底要好得多。”舜華性情溫婉,見良友關心,盛情難卻,只得打消行意。除虞、韋二人暫留外,餘人紫玲均未深留,一行共是陳嫣、冷青虹、桑桓、石玉珠、呂靈姑、裘元、南綺、展舒、王嫻等九人。由秦紫玲同了虞、韋二人送出宮外迎仙亭上,再往上升。這次不用碧沉舟,眾人走完甬道盡頭,霞光閃動中,宮門開放。那迎仙亭人口有一長堤與宮門緊接,堤上矮欄與那六角亭柱均為天犀角所制,雖常沉海底,點水不沾。相隔堤亭十丈以內,海水壁立,上下四外宛如晶衖。深海之中盡是奇形怪狀的水族,碧波晶瑩,白雲流動,各色各樣的大小魚介往來不絕,被亭上奇光映照,匯為異彩,五光十色,煞是好看。眾人到了亭中落座。長堤盡頭一端竟似龍蛇翹首,活的一般,往上升起。因靈姑、南綺說此去不知何時方得重遊,來時入宮心急,未得細看四外奇魚形狀,頗為怏快。約有半個多時辰,長堤漸成垂直之勢,亭才透出水面。賓主十餘人重又殷殷話別。

紫玲看眾人去後,歸途笑問舜華道:“我見連日石道友談話神情頗不自然。此次她為陳道友求取真水,因我三人和她交厚,不曾深思;又念陳道友相助滅火之德,彼時她本可將真水藏留一半,免致萬一見拒,她卻毫不自私。那初到時情急求水之狀,事後想起,諸多可疑。以石道友平日為人光明,絕不至於瞞我,但她對朋友心太熱,其中必有難言之隱。尤其今日諸人向我話別,只陳道友一人說往西海有事,歸島便可閉洞修煉,勉求仙業,又說了些全仗成功的話。石、襲二位道友和南妹遊興未闌,對這裡甚是留戀,卻非和眾同行不可,分明有什麼緊急之事。

“西海地方雖大,島嶼卻不多,又因少陽神君最惡妖邪,不容在他左近藏伏,這多年來,除青門島。多摩羅五島兩處主人俱是玄門清修之士,地仙一流,能與相安外,凡是左道妖邪,為愛西海景物清淑,地介幽僻,欲往卜居的,只一到那裡,便被少陽神君師徒驅逐。每次都是先禮後兵,對方知他厲害的,聽來使一說,立即遷去,不過鬧個掃興,還不致怎樣;如若倔強不服,雙方動起手來,必被用真火罩住,喪了性命,甚或裂山而焚,連妖人盤踞的島嶼也化劫灰,陸沉海底。

“展、王夫婦往訪初鳳倒還可說,那多摩羅五島主人向不與外人來往,所居又在西海最盡頭處,比磨球島還要遠出七萬餘里,中隔一萬八千里罡風之險,終年有無限風柱互相排蕩衝擊,亙古陰霆,不見天日。下面海底乃西方大白精氣所萃,水中含有真金之氣,又受狂飆激盪,其利如刀。人若在上空飛行,必為風柱所傷,風勢猛烈,比諸位道友來時所遇颶風還勝十倍;如由海底通行,又禁不起長途金水之險。可是一走過去,到了五島,便無殊天仙境域,風景靈奇,幾與靈嬌仙境伯仲。天險所限,便五島主人偶然出遊,也頗費事。休說呂、裘二位學道不久,功力尚淺,就是石、陳、冷、桑諸人通行也非易事,我想他們決不會去。

“此外只有磨球島一處。少陽神君雖然人極方正,終非玄門正宗。他得道年久,每喜自居先輩。他那島中也是壁壘森嚴,輕易不許外人涉足。而所產靈藥、異寶又復甚多,門下弟子恃有真火煉成的諸般法寶,獨步當今,個個都夜郎自大,看不起人,有時還在外惹事。前十多年,曾有兩門人偶來中土,路遇武當七姊妹中最美的姑射仙林綠華和梅花仙子林素娥的兩個女弟子,一同在羅浮梅花林中玩月。因愛三人貌美,冒昧通詞,妄冀婚配,以致動起手來。三女本要吃虧,值三女的師父俱在當地元元大師山洞中對棄,林素娥還不怎樣,半邊老尼的性情豈是容門人無故受欺的,當時聞報趕出,將二人擒住,竟欲處死。幸得元元師叔因雙方與本門至交,再三勸阻,才行痛責了一頓放卻。半邊老尼因愛徒被真火所傷,雖可養好,氣仍不出,事後還要尋到磨球島去理論。元元師叔知道少陽神君也是性烈如火,此去必要大動干戈,重又力勸,方始作罷。隨以百零八日苦功,煉成七件防禦真火之寶,分賜七女弟子。並囑再遇少陽門下,稍有無禮,惟力是視,無須容忍。那兩人自知理屈,吃虧回去,並未敢告師父。不知怎的,日前仍被少陽神君得知,大怒之下,重責了二人一頓。事已過去,不便再向半邊老尼理論,心中卻不免存了芥蒂。

“石、陳諸位所去之處既是西海,又將天一真水要去了些,此行就許於磨球島有關。

聽說少陽神君現時在外,須有數月耽擱,不在島上。那些門人怎容外人去犯,又有武當門下在內。我雖一時不察,將真水與人,但陳道友有助我救火功德,又是端人,求時並說藉此可以成道,我便知她底細,只不明說出來,也應贈與,況是事前實在不知。陳道友不肯明言,分明恐我知道來意為難,並非有心欺友。虞姊姊早與他們同在一起,可知此中詳情麼?”

舜華自然不便再隱,據實說出。韋青青聞言驚道:“他們來時路過玄龜殿,與我相遇,曾欲進謁家翁,囑為先容。我以為石、呂諸位師長俱與家翁深交,他們以後輩之禮來謁,家翁人最和易,對於後輩無不盡力提攜指點,尤其對峨眉、青城兩派門下另眼相看,斷無不見之理。哪知我同來客還未走到後殿,家翁便著人來婉謝。及至我向家姑求借一物以供水行,順便請問為何不見來客,家姑只說:‘他們遊罷紫雲宮,想還要往別處去。你素喜事,不可同行,也不可盤問此行用意。’並命同乘碧沉舟由海底走。此舟經家翁姑仙法制煉,專為遊海之用,極為神妙。尤其行程可由寶主人隨意限制,此次便是限定去紫雲宮一個往返。我雖能駕駛往來,如往別處,便不聽命。分明家姑防我喜事,恐帶了此舟與眾同行,生出別的事來,故此先為限制。嗣聽諸位道友露出西行之意,早猜是往磨球島,更無別處,果然料得不差。家翁和少陽神君至交,如與諸位道友相見,便很為難,陳道友既非那靈藥不能成道,但對方又必不肯一求便與,雙方這樣交情,自不便幫助來人與他為難,只好不見了。

“那靈藥產處乃少陽神君入定之所,名為靈焰潭,上有千尋烈火毒焰阻隔。少陽神君昔年煉此靈藥時,曾經聲言並非決不與外人,只要能入潭自取,便可拿去,否則任何情面也是無用。照著往常舊例,來人如去求藥,須先以後輩之禮拜謁主人,得了神君允許,命門人領至潭邊,然後估量法力,入潭自取。三百年來,去求的人著實不少,十九都是見了神火烈焰過於厲害,自顧不行,知難而退。真肯拼命冒險下去的,前後只十餘人,而如願相償的只有兩人,並且還有原因,不全因來人之力,一個是持有峨眉教祖妙一真人親筆書信,一個是神君至交天乾山小男的弟子。雖然照例要經過烈火焚身之險,但是入潭之先,神君已授意門下弟子火行者發動烈火時減去十之七八的火力,來人又各持有師長所賜的靈符和護身法寶,方才到手。可是潭中靈焰被人下去引發,又被火行者止住,鬱怒未得宣洩,人快飛出潭上時,立即爆發,千丈烈火、毒煙如驚泉出地,蓬勃上升,迫襲了來。如非事前早得師長暗示,得手立即飛遁,逃得靈妙神速,換一不知底細的人微一疏忽,一被包圍,心中惶急,必妄借火遁逃走,那火已有靈性,與別火大不相同,怎能借它遁走?仍是葬身火窟,休想活命。

“這麼厲害的地方,少陽神君與武當派又暗結有夙怨,見了石道友必要勾起前仇。

少陽神君不在,門人自然更可以逞快私意,不是一見面便惡聲相向,攔頭作梗,便是譏嘲幾句,引向靈焰潭,使來人照例下去,並以全力發動潭中烈火。陳道友雖有天一真水可克那陰陽二極互相為用的真火,但是潭心伏有丙火之精煉成的兩條靈蛇,所噴靈焰遠勝雷霆,中人立被炸裂粉碎。除卻峨眉門下鄭八姑、金蟬、李英瓊、餘英男四人各有一二法寶可以剋制傷它外,尋常飛劍、法寶均難防禦。單憑真水,火勢一為所制,主持烈火的靈蛇立被激怒飛出,到了勢急之時,雖可將真水化成的水雲招回防身,要想成功如願,非只徒勞,弄巧還許受傷。石道友在武當門下年久,七姊妹中獨她交遊最廣,見聞最博。因常得各派諸尊長、師執、良友教益,近年功力大為精進,決不會如此輕率,不知利害。看諸位道友去時欣然,陳、石二人均無愁慮之容,所恃以為無恐者,決不止此三滴真水。莫非還有什別的大援在後麼?”

舜華答說:“呂靈姑上次元江取寶,得有一柄前古至寶五丁神斧,可與真水同時施為,不致受害。”秦紫玲道:“我知少陽神君門下都不好惹,就是此寶可御靈蛇,敵人氣憤難消,也決不肯輕易放脫,定有爭執。所幸諸道友去時面上均無晦容,雖有煞氣,也不甚重,便不能如願相償,也不致有甚兇憂。我們愛莫能助,由他去吧。”三人便在宮中談論。不提。

且說石玉珠等一行九人離了紫雲宮海面,便同駕遁光往西海進發。兩處都在天地極邊,一南一四,相隔遼遠。如由上空循海飛去,是個弧形,下面天水相連,漫無際涯,不知其幾千萬裡,除不時發現大小島嶼,宛如點點翠螺飄浮水面外,只是一片汪洋,直到夭邊,什麼也看不見;如走弓弦直路,雖然較近,但須飛越無數高山峻嶺,經過數十百處國家和土著野人的部落,到了西海將近,還要橫斷那最有名難越的西極山。此山上接天閻,高險無匹,全山迴環四萬三千九百餘里,峰嶺雜沓,洞壑幽異。尤其是全山氣候異常,罡風激烈。有的地方景物靈秀,四時如春,奇形怪狀的飛潛動植之屬生長遊息于山谷原野之間,宛如仙景。但這類地方只五六處,多為西極教下窟宅,餘者多半不是嚴寒,便是酷暑,再不便是一日之間寒熱數變,各趨其極。外方人到此,萬難生活。

最難惹的是那些西極教下徒黨。這類修士非僧非道,另立宗派,法力甚強,最精咒敕禁劾之術,厲害非常。所居謂之神域,固步自封,向來不許外人涉足。偶有各地散仙雲遊經過,一被發現,立即群起為難。若不與結嫌,見即知難而退,不過落個掃興而返,還不妨事;如恃法力,傷了內中一個徒黨,教中長老跟著出敵,由此尋仇報復,當時即能逃走,事後也如影附形,追隨不捨,不將對方殘殺,決不甘休。西極教雖是魔道野狐禪,但其教徒無事只在山中修煉,不觸他禁忌,無故也不傷人。全教共有六位長老,已成不死之身,終日端坐巖窟,虔心靜修,輕易不出來走動。底下徒黨十九不禁飯食男女之慾,但等道成,便自屏絕,學諸長老人穴靜修。可是此教雖有五千年曆史,能如願相償,超劫獲得長生的,仍只那六個長老。此外都是修到年限,不是尸解轉世,便為自奉魔神所殺。

各派群仙因其遠在西極,那環山大小十餘國俱奉此教,早已相安,既不十分害人,也就不去理睬。連少陽神君師徒偶來中土,也都避道而行,不去招惹。所以眾人行前便已議定,寧繞海路弧形走,不走弓弦直路,免得遇上,多生枝節。這時正當上弦之未。

眾人功候不齊,遁光有快有慢,一離海面,便把各人遁光聯合一起,以便彼此言笑,免卻長途寂寞;並免和來時一樣分成兩起,互不接頭,以致呂靈姑冒昧傷人樹敵,生出別的事端。眾人飛行不多一會,一彎蟾魄漸漸升起,海上月明風靜,並無狂波白浪,月光底下只是一層接一層的尋常細浪,浩浩蕩蕩,直向天邊湧起,一眼望不到邊。這次眾人因由南繞西,走的不是原來的路向,相隔紫雲宮數千裡內,海域空曠,波光雲影,天水相涵,更看不見一個島嶼,分外顯得海波壯闊,月色清美。等飛行到了半夜,漸見下面島嶼群列,俱不知名。許多都是林木蓊翳,形勢奇秀,空中下視,宛如大小千百個碧筒翠螺,星羅棋佈,浮沉於無限波濤之上,景物越發清麗。先見半彎明月也漸往圓處長復,清光流照,朗耀中天,好似望前的月亮,再有兩夜便可重圓。

裘元答問:“這半日夜工夫,月亮怎會長圓了?”南綺笑道:“虧你還是青城門下高弟,修道的人,連這日月運行之理都不曉得。這還要問?雖只半日夜的工夫,可知飛行多遠了麼?東盈西虧,本是相對,我們正朝它圓滿的地方走,怎得不圓?再往前飛,還要和十五六的月亮一樣,更圓了呢。可是再往前走,又要由盈而虧裘元這才省悟,笑道:“難怪你挖苦,我只貪看月色,見它長圓奇怪,意忘了計算走了多遠。怪不得今夜也格外夜長呢,原來我們是和媳娥姊姊同路走的,下面這些島嶼一片青綠,景緻想必極好,不知也有修道人在上面隱居麼?”展舒笑道:“這條路,愚夫婦昔年頗喜遊覽,曾經走過,只不是由紫雲宮這一面起身。彼時也因見下面島嶼羅列,形勢奇秀,下去遊覽。哪知多半都是些前古浩劫所遺的荒島,島上滿是森林茂草,棒莽縱橫,塞途蔽野,更無隙地,低窪之處多是浮泥沼澤,久為蛇獸毒蟲盤踞之所,自來無人居住。偶有數島住得有人的,也都是那前古遺留,蠢如鹿豕,向無知識的土著野人寄跡其間,哪有甚修道之士曾來此卜居?再往前去,比紫雲宮海面還要空曠,也是因為相隔西海將近,少陽神君既無緣進謁,更無可以登臨之處,只好就不去了。前行海天無際,既無可供遊覽之地,除卻磨球島,便是西極五島,多是不喜外人登門,何苦多事,掃興回去之後,便沒再來。相隔不滿百年,現在料和從前一樣,不會有甚高明之士在上隱居。”

眾人只是隨口閒談問答,遁光並未停住,照舊向前飛駛,不消片刻,便把那群島嶼過完。前行更無尺土寸地,海面益發空曠壯闊,將墜的月光也逐漸將要圓滿。海水甚清,與別處所見不同,映月生輝,作金銀色。眾人又飛行了些時,方始月落日升。回顧身後,那朝陽先只像一個金月牙,在東方天邊海天相接處出現,漸現漸大。及至現出半輪,又似一個金饅頭,浮沉在碧天盡頭海波之上。一會現出全形,變成一個極大金輪,離水而升,紅光萬道,上映晴空,下照碧海,半天文霞散綺,麗景流光,端的絢麗雄偉,莫與比倫。”南綺笑道:“這日出奇景竟這等好看。”王嫻道:“我們走的是天樞直線,一東一西,恰好正對,今日天色分外晴弄,所以格外顯得壯麗。我因素喜邀遊,除卻修煉,每年總要漫遊一兩次,這類景緻見得獨多。有時遇到明月已升,斜陽未瞑,半天紅霞映襯著碧海青天,暮靄蒼茫,還更好看呢。”

眾人又飛行多半日,遙望前面海天邊際鬱郁蒼蒼,露出一片島嶼陸地,氣象甚是雄秀。石玉珠見磨球島已然在望,相隔只千百里,不消多時便可到達。展、王二人所去的青門島還在島的西偏,須要繞過,此去難免和少陽神君門下惡鬥,二人如若同往,被對方認明相貌,歸途定受阻滯。因此一面囑令眾人隱去遁光,一面和二人商量,請其分開單行,在眾人之前先往青門島,以免回時惹出麻煩。二人因與眾人交好,不便置身事外,又恃自己擅長隱形飛遁之術,執意不肯,要俟眾人磨球島事完之後再行分手。眾人攔他們不住,只得罷了。

一路無事,劍光迅速,不覺越飛越近。眾人因恐對方事先警覺,有了防備,下手更難,老遠便把遁光隱去。準備等到達磨球島上,或是由石、陳二人上前現身通詞,按照島規前例,請其領往靈焰潭畔,會合靈姑、冷青虹、桑桓一同下去。裘元和南綺、展舒和王嫻兩對夫妻隱身上面接應,以備不虞;或是九人全不露面,到後探明虛實地點,乘其無備,仍由石、陳等五人突然飛下,仗著五丁神斧與天一真水之力御火防身,直人潭底靈焰閣內,盜了靈藥便即遁走。眾人本來相機而行,不曾說定。展、王二人知少陽神君師徒性做量狹,靈焰潭中靈藥雖是埋伏厲害,防禦森嚴,表面卻並未禁人去取。如照其舊例行事,不成固是無關,如若成功得手,事前有他門人允許,事後也有話說,不愁他責難;如按眾人所擬第二條行事,不告而取,跡近欺人,就當時僥倖得手,也必樹下強敵,尋仇不已。便勸眾人慎重,還以明取為是。

石玉珠也並非不曾想到此舉不合,只因師門夙怨未消,如與明言,對方問知來路,定要出口不遜,一個忍耐不住,不等人潭,先起爭鬥,事更難辦。自己如若隱身不現,靈姑和自己交厚,初出茅廬,不知利害輕重,難保不失陷,或又惹出亂子。更以陳、冷二人之請,誼無袖手。再說少陽門下不禁婚嫁,見冷、陳、王、虞諸人美如天仙,難保不生心,發動全島埋伏,一個不好,不能得手,人還被他困住。想起師父也曾授意,只一遇上,不可放過,雙方早晚終會有場爭鬥,莫如把此事攬在自己身上,好在雙方均和峨眉至交,真到不可開交,也會有人出頭化解。陳嫣非此不能成道,志在必得。反正仇怨難免,與其當時為他所敗,轉不如先把靈藥得到手內,日後少陽神君不肯甘休,再去打點。展、王二人見她另有成見,不便深說,只得罷了。

眾人飛行漸近,磨球島全形已在前面呈現,相隔只數十里,晃眼便到。眾人見大敵當前,不論如何下手,都不敢怠慢,便把飛行放緩,徐徐前駛,暗中留神查看,只見那島形勢甚奇:方圓約有六七百里,前面一片大海灘,幾佔全島面積十之六七。地面甚高,幾與海水成了平面。除卻當中數十里平沙,兩面俱是森林,鬱鬱蔥蔥,一片蒼綠。前半海灘過完,忽又現出十餘里寬,與島等長的海面,一水中分,將全島隔為兩半。當中卻有一道長堤,將兩面陸地連接。過堤以後,山勢忽自平地高拔起千百丈,除卻山腳一大片淺灘外,全是山地。山勢也極雄詭,山頭向外突出,自頂以下逐漸向裡傾斜,正將那淺灘罩住,似欲傾墜。因是坐西向東,淺灘上花木甚多,雖在高山危崖陰影籠罩之下,一點不顯幽暗。尤其是斜日將墜,夕陽影裡,所有山石林花均泛奇光,景色分外鮮妍。

山雖險峻,上面卻多平坦之處。另有十餘處奇峰秀嶺,飛瀑清溪分佈其間。到處仙山樓閣,金碧輝煌。那有名的離朱宮便在山頂中央一個形似圓球。大約百畝的天生玉石崖上。

眾人原自高空隱身緩緩飛來,比山頭高不多少。越過前半海灘,正待往當中山頭降落,展舒一眼瞥見對面山上淺草如茵,甚是平曠,疏落落十幾株形似玉蘭的花樹,大都十圍以上,鐵幹挺立,虯枝盤纖,宛如天花寶蓋,奇芬馥郁。臨海數株最為高大,花也最繁。樹下設有三席,餚酒上陳,人卻不見。分明適才有多人在此面海聚飲,現在忽然離去。知道少陽神君門下均非弱者,心疑對方已有警覺,忙和王嫻暗中止住眾人,先自下落。

二人一同留神往前看時,見花林後面一溪前橫,水甚清澈。再過去又是一片花木鮮明的草原,一條白玉甬道,當中豎著一個十餘丈高的黃金牌樓。再過去,走完甬路,便到達圓崖之下。崖並不高,只有二十餘級寬大石階,上去便是那用紅晶砌成的離朱宮前面大白玉平台。這時全島不見一人,乍看天色晴明,水木清華,一片空靈之境。及至定睛細看,那玉石牌樓之下連同草原花林之間,均似有淡煙微嫋,情知有異。

若依了展、王二人,最好暫且退出數十里,將身形現出,再往前飛,作為明白求見。

正和石、陳、冷三人商議間,裘元同了南綺、靈姑在前,見島宮景物清麗,氣象萬千,不禁失聲說道:“想不到磨球島景緻也有這麼好。”一句話脫口,前面數十縷輕煙忽地暴長,晃眼工夫,濃煙滾滾,宛如潮湧,對面捲來。展、王等六人一聽裘元失口,便知不妙,互相一打手勢,仍照前策,展、王二人搶上前去,拉了裘元、南綺,忙即往後暫退。石玉珠、陳嫣、冷青虹、桑桓、呂靈姑五人見蹤跡已露,敵人早有覺察,埋伏已然發動,也忙將隱形法撤去。正準備就勢現身拜島,向對方述說來意,相機行事,哪知她們這裡剛撤去隱形法,敵人也已紛紛現出身來。只見黑煙匝地中,現出五個身材高大,相貌奇詭的道裝童於,各持拂塵,分立在花林前面,俱都面帶怒容。

這時五人由陳嫣為首,正駕遁光下落。對面濃煙本如潮水一般湧來,及至五人身形一現,那五道童好似有些驚訝,為首一個火面鳶肩的將手中拂塵一指,滿地濃煙便已止住。陳嫣不等對方開口,忙迎上前躬身說道:“貧道陳嫣,同了四位同道,來此拜謁神君。煩勞道友通稟,不知可否?”為首道童說道:“神君家師現往天乾山、大荒山等處,有事勾留,須要三兩個月才回。適才我等花下會飲,望見遙空遁光飛駛甚速,忽又隱去,知有人來本島。蹤跡如此隱秘,料非端人,為此設下埋伏相待。現既見機,以客禮來謁,我們也不再為難。如無甚事,可等神君回山再來。如想在此生事,有甚希圖,也可明說出來,仍可照著前例行事。如似來時那樣鬼祟行徑,必定自找無趣,等到神火焚身,休得後悔。”眾人聽他語氣傲慢,心都不快。仍由陳嫣含笑答道:“貧道此來自然有事相求。只因來路與西極山相近,恐與彼教中人相遇,故將遁光斂去。聞說神君靈焰潭靈藥並不禁人人取,貧道等初入寶山,途徑潭址有何禁忌,俱都茫然,即便神君賜見,也還要奉勞指點引導,何用隱形詭秘之術?諸位道友不必多心,貧道等實為那靈焰潭底靈藥而來。果如人言,可以援例自取,即乞領往;如因神君不在,諸位道友不能作主,也祈明言。好在神君只三數月便可回山,到時再來拜求也是一樣。”

陳嫣原因看出對方氣盛而驕,故以言相激。不料這五個道裝童子正是少陽神君門下能夠掌點權的愛徒五火使者,與火行者洪丙是同等身分,聞言竟受了激動。加以天生特性不喜女色,向道最堅,成年只在島上修煉嘯做,享受清福,輕易不肯離開一步,連峨眉開府那等曠古難逢的群仙盛會都未隨往觀光,並未見過石玉珠,為首求藥人又是散仙元神煉成,沒想到有武當派門人同來。於是冷笑答道:“我弟兄五人,便是神君門下初傳弟子五火使者,神君不在,一樣可以作主。不過那靈焰潭深達數千丈,中隔百幹丈烈火神焰,有無邊神妙。以往求藥的人,不是知難而退,便是被燒得頭焦額爛而逃。到時神君如見來人可惡,不發慈悲救他脫險,甚或葬身火窟。數百年來,從無一人憑了自己法力即能得手。我引你們前去不難,只是你們自己還要度德量力,不可冒失。你五人法力深淺我雖不知,但看行徑,如無此靈藥,即便不能成道,仙業終還有望;如因求取此藥不成,為真火所傷,以致形神皆滅,求榮反辱,求生反死,豈不冤枉可惜麼?”陳嫣笑答:“我等五人久聞神火威力,明知厲害,但是潭底靈藥關係自身成道,又承諸位道友不計艱危,鼎力相助,良友盛情厚意,說不得只好冒險,勉為其難嘗試一下了。”五火使者道:“我因見你們修煉不易,好心相勸。既然不聽良言,那也無法,可隨我走。”

說罷,各把拂塵一擺,滿地黑煙忽然盡行斂去。隨即轉身,引導眾人同行。先順玉石甬路走到離朱宮前,再繞左面曲徑往宮後走去。陳嫣暗中查看那五火使者,為首一人身材較高,目光如電,生得格外威猛;下餘四人也都是火面鳶肩,鷹胸虎頸,只略為有點胖瘦之分。相貌俱差不多少,裝束更是一模一樣,直似五個同胞孿生兄弟,分不出甚長幼。乍看生相雖極詭異,可是個個道氣盎然,造詣甚深,決非庸常散仙、修士一流。

尤其是每人除身佩一個硃紅葫蘆而外,腰問還有一個式樣靈秀、質地柔細的魚皮寶袋,精光內蘊,隱隱可見。

陳嫣暗忖:“拂塵妙用適已見過。葫蘆所貯必是神君師徒所煉三陽真火。這魚皮袋內不知是甚厲害法寶?聞說神君門下長幼三輩門人,法力均非尋常。這五火使者看去便不大好惹。此來雖有準備,終是有求於人。對方人多勢眾,尚未全部出面。難得這五人正派直爽,不似別的門人見色心喜,易生枝節,何不以謙恭感動?至不濟,也可減去一些阻力。”便偷偷朝眾人暗打個手勢,邊走邊道:“久聞五火使者道行高深,法力無邊。

今見五位道友神光內瑩,有如良玉明珠,自然流照,果然話不虛傳,幸會之至。貧道道行淺薄,隱居荒島,潛修多年,僅脫軀殼。此次承諸位同道至交相助,專程拜謁,求取靈藥,以為成道之用。誰知福薄緣鏗,神君仙馭遠遊,未得拜見,幸蒙五位道友鑑察愚誠,憐我修為不易,俯如所請,盛情已甚感謝。自維菲質,妄冀非分之福,靈潭真火神妙無窮,不能如願,原在意中。不過神君對於後輩素樂成全,而玄機奧妙,必早洞悉未來。貧道累劫餘生,所歷苦孽實難盡言。所幸向道虔誠,頗知奮勉,耿耿此心,也許得邀神君鑑憐,恩加格外,也未可知。少時萬一僥倖,貧道自不能不感大德,以後難免再上仙山,不時求教,不知五位道友可能折節下交麼?”

陳嫣是道家元神修煉成形,宛如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嬰童,生相既極美麗靈秀,說話又那麼謙恭得體,聲如出谷乳鶯,非常好聽,本易動人憐愛。五火使者又都是高亢耿直性情,初發現眾人時因存敵意,有了成見,故此詞意不善。嗣見來人都是一身仙風道骨,不是左道妖邪一流,嫉視之心已減去了大半。只不過覺著靈焰潭神火厲害,就此時不與為難,讓他們帶了回去,結局也是徒勞罷了。後來聽陳嫣問答溫婉,一味謙和。再細一查看,果然元神初凝,功候尚差,非潭中靈藥不可;否則,不再轉一世,也須苦煉三四百年,中間還須無甚災害魔擾,始能成道。與平日那些來人本不一定須此,只因師父有任來人自取之條,便覺是個便宜,得了去可以錦上添花,增加道力,卻不知利害深淺,妄冀僥倖,終於慘敗,咎由自取者,迥乎不同。人又那麼嬌小美秀,由不得生了愛憐之心,漸把敵意消混。

為首一人笑答道:“同道交往,有何不可?我等也知道友元神受傷,初凝未久,需此成道。無如家師法令素嚴,不能更改。尚幸今日正是大師兄輪值,率領長幼三輩同門在離朱宮底層地室之內,循例教煉三陽真火。我弟兄五人無事小飲,恰與諸位道友相遇。

愚兄弟秉丙火之精而生,且為孿生兄弟,自離母胎便遭孤露,先為一散仙度去,後始拜在家師神君門下。前半備歷艱危災劫,深知修道人的嬰兒若受仇敵侵害,雖得成形長大,但是真元已有損耗,修復至難。此中甘苦,非身歷者不能備悉。所以對於道友雖無大助益處,決不似別位同門格外為難,多生阻礙。可惜成例難破,至多僅能在諸位道友一出一人的緊要關頭,故意顛倒神火上下方位,略效綿薄,稍減火勢而已。至於成功與否,仍要看諸位道友本身法力如何,有無這等緣福,愚兄弟就愛莫能助了。此問因潭中靈焰厲害,人如不知進退,便為神火所傷。來人師長多與家師有交,自身不識利害輕重,事後反有微詞。為此家師立下規約:凡是來求取靈藥的均以外人相待,不問有無淵源,一視同仁。照例取藥之前不問姓名來歷,便自報姓名,也如不聞。我看諸位道友神情行徑,必有與家師有淵源之人在內,既同來此,當知底細,且俟得手與否,再以客禮相見敘談吧。”

陳嫣連忙稱謝。暗忖:“我正想你不節外生枝。尤可慶幸的是那些討厭人俱在宮中修煉,不曾在外,省卻好些阻力。看這兆頭不惡,定能成功。”好生欣喜。眾人見陳嫣謙和對人,五火使者變為前倨後恭,又聽出其意甚善,也都代她暗幸。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0:07


第八十五回 入火宮 炎潭驚鬼女 斬靈蛇 絕島鬥仙童

話說那靈焰潭偏居離朱宮後西北方,離眾人降落山頭約有三四十里。雖不甚遠,因隨五火使者步行前往,又以雙方逐漸化敵為友,談話投機,眾人自信成功十居八九,不但不想求快,反欲藉此結納,可以得他們助力,就便還可觀賞沿途仙景,一路瀏覽前去,一點也不心急。磨球島原本景物靈奇,復經神君數百年經營,仙山樓閣,壯麗非常。如在往日,勢派尤為莊嚴,由前島起到處都有執戟侍者輪守,來人到了前半島便須降落,通名求見,然後一層層轉上去,須費好些周折始能見到少陽神君。獨眾人來這兒日,恰是全島上下人等每年祭煉神火之日,只五火使者當日無事。這五人在少陽下三輩門弟子中資稟特異,看似高做,最通情理,最愛幫人的忙,忠信果斷,只要投機,得了他們的同情,無不推誠相助,一答應便算數,決不中途反覆。人又方正,不近女色,性情剛烈,法力高強,一干長少同門對他們俱有幾分敬畏。陳嫣等湊巧相值,無形中得了許多便宜還不自知,以為平日島上也是如此,只顧想和主人結納,一路觀賞談笑,不覺耽誤了些時候。

五火使者以前對同門中,只佩服大師兄火行者一人。只因十年前楊瑾、凌雲鳳和嵩山二老等在白陽山古墓斬殺前古妖屍窮奇和無華氏父子,紅娘子餘瑩姑路遇妖鬼徐完門下鬼女喬喬為邪法所困,正在危急,恰值火行者空中經過,看出餘瑩姑是峨眉門下,上前相助。本意用真火將喬喬燒死,不料喬喬見勢危急,用邪法捨身求活。火行者為她所惑,竟把喬喬帶回島宮,稟知師父,領了一頓責罰,成為夫婦。五火使者覺著師父近三百年以來儘管屢改規條,創立教宗,無如積重難返,雖以教規嚴肅,門人不敢為惡,一切行徑修為均與左道旁門迥乎不同,終非玄門正宗。連大師兄平日那樣向道精勤,極知自愛的人,到了情慾關頭,依然把握不住。弟兄五人暗自勉勵,由此起把火行者看輕,不再似以前敬重。遇到自身權力可及之事,便獨斷獨行,全不稟承意旨。

五火使者以潭中靈藥本許人自取,來人又非妖邪左道一流,真能取走,樂得成全,不能也無關礙,竟未向離朱宮中諸同門通知。又以眾人初來,彼此投緣,漸以嘉賓之禮相待,到處引往遊觀,沿途流連,雙方全無顧忌。後來還是石玉珠深知磨球島戒備森嚴,門人多半驕傲,與當日身經迥乎不同,覺著當日只是湊巧,適逢其會,遇到這五個好相識,上來雖仍不免據做嫉視,一經以禮相見,便混猜嫌,轉成投契。此等時機稍縱即逝,如遇別人,決無這樣容易應付。唯恐夜長夢多,自身雖有準備,到底好來好去方為上策。

暗使眼色,拿話一點陳嫣,催其速行,勿再耽延。陳嫣自然機警,也覺早點成功可以放心,便向五火使者笑問靈潭還有多遠。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因諸位道友初次寵臨,少時萬一不濟,潭中真火發動,便難再留,欲陪諸位略為遊覽,再往靈潭取藥。道友如若求藥心急,可先去吧。”

走到中途,五火使者為想指導客由後山正西方繞過去,這一岔道,比和起身處還要稍遠。經行之處名為火珠坪,三峰環峙,一水旁流。左邊清波浩浩,裡許寬一條廣溪,與紅湖相連,蜿蜒如帶,通向後山。右邊一片平地,既寬且長,與廣溪平行,上有千百株異樹,高約十丈,大都四五抱以上,鐵幹翠條,綠葉如掌。枝上開著海碗大小的紅花,重台疊瓣,鮮豔無匹。花蕊形如五朵火焰聚在一起,當中蕊上結著五粒手指大小的珠子,斜陽映處,燦如紅霞,加上碧水青山一襯,分外色彩鮮明,耀眼生穎,地形寬長,坪上並不盡是這類火珠林,還有不少樓台館榭,依山傍水,矗立其間。樹的行列也有疏有密,因勢據勝,各有匠心。

五火使者請眾人到路側小亭之內落座,說道:“我等弟兄五人隨著家師修煉多年,輕易不與外人交往。每次取藥,多是別的同門輪值引導,難得晤見,偶有相遇,也都落落寡合。今與諸位道友一見如故,前緣可想。家師島規甚嚴,雖難更易,勉效綿薄也還可以。本島這類小亭共有四十五座,表面點綴風景,實則暗設禁制。每一小亭均可飛行移動,為全島禁法樞紐,也是最厲害的埋伏。諸位下去,烈火已經愚兄弟故意挪移,諸位既敢深入,當能抵禦。但是潭中尚有丙火之精孕育的兩條靈蛇,萬一引動,卻非小可。

諸位道友俱是玄門清修之士,能到今日,大非容易,為此先引來此,略洩此中機宜。不問得手與否,上來時萬一靈蛇不能抵禦,再不小心觸動潭底禁制,這四十五座小亭齊化烈火,圍困阻路,前有重重火山,後有靈蛇追趕,諸位必往空中遁走,稍失機宜,不死必傷;即便飛遁神速,也易蹈危機。最好認準此亭形狀,一見火山阻路,不可上行,即以原有法寶、飛劍護身,認準方向,由西面衝入。火山乃小亭所化,外觀火勢猛烈,令人難耐。但是飛行迅速,只不過瞬息之間,身一入亭,立即清涼無事。諸位再將這亭心所懸火焰形的法器扭轉,使焰頭正對來路,以火御火,去阻後面靈蛇,趕緊由東方遁出,然後上升,便可無事。愚弟兄並非有意詢私,家師在島每遇正經修道之士來此,也多授意門人暗中指點。諸位初來,相隔尚遠,便坐此亭前往,就便請諸位看個明白。”隨說,為首一人已然如法施為。

小亭六角,僅有丈許方圓,卻有兩丈四尺高下。亭心法器形如古燈檠,並未點燃,所說火焰只是燈頭虛影。行法之後,火焰突燃,閃了兩閃,風雷之聲立即隱隱交作,四外俱是紅光和青白煙霧圍繞。眾人覺出亭已飛離原地,忙運慧目注視,只見台榭之類影綽綽由亭外瞥過,稍不凝神,便連這點影子也看不出。石玉珠和冷青虹二人知道厲害,一面故示從容問答,一面暗中留意,查看主人動作,一一默記在心。五火使者樂於相助,認定眾人成功之望大少,有心助他們脫難,不特沒有隱諱,並還告以如何運用。說時遲,那時快,數十里之隔,晃眼即至。五火使者說道:“到了。諸位謹記前言,量力行事,但盼得手,還能相晤。愚兄弟五人要去前側面丙火峰上瞭望,就便為諸位少效綿薄,減輕火勢,恕不奉陪了。”說罷,將手一拱,一同出亭,往東南高峰上飛去。

五火使者初開口時亭已停住,火焰頓斂,恢復了原形,面前也換了一番景象。五火使者走後,眾人忙出亭外一看,四面高崖環若城堡,崖頂石地平坦,寬約一二十畝。東南崖上孤峰獨聳,高約二三十丈;西北崖上一塔矗立,比峰稍矮,遙遙相對。崖中心陷一大坑,坑前有一黑色金字牌坊,上有“神焰靈域”四個古篆,靈焰潭便在其下。俯視青雲靄靄,白霧濛濛,望不到底,也沒覺出有甚火熱之氣。回顧身後來路,只見無數峰巒樓閣掩映於碧林紅樹之間,全景歷歷在望。最前面又是海天無際,波濤浩瀚,雲水相含,一派空靈明麗境界,美觀已極。剛才所坐小亭已然不知去向,料已飛回原處,便不去管它。略為觀察形勢,一齊走向潭邊。

陳嫣四顧無人,悄對四人道:“潭中青煙白霧便是真火積英所萃,一經觸動,立發千尋烈火,厲害非常。我和冷、桑二位五行生剋之術雖非其敵,但也有點用處。以前不知多少有道之士在此吃虧,微有疏忽,丟人事小,還要受它危害。現我和冷、桑二位已看出這裡一點奧妙,委實非同小可。為求萬全,請石道友執掌天一真水,仍照前議,將我們五人作悔花形合在一起下去,呂道友持五丁神斧居中,石道友殿後,我在前面,冷、桑二位一左一右。姑且先由我和冷、桑二位運用五行生剋之妙碰它一下,如若不妙,呂道友再施展神斧威力,闢火而下。我們各有飛劍、法寶護身,略知五行生剋,主人又有釜底抽薪之意,下去當不甚難。但是今日所遇五位主人雖極至誠,證以往日所聞,島上三輩門人大半驕狂量小,哪有如此便宜的事?萬一靈蛇出動,全島門人必定警覺,即使不趕來為難,我們深入重地,虛實莫測,來時所坐小亭已如此神妙,知他還要出甚花樣?

我們不得手還不致有甚枝節,如若得手,保不定群起為難。那天一真水關係最重,不到萬分危急,還以不用為是,以免在事前為他所黨,併為烈火所耗,減了力量。石道友以為如何?”石玉珠點頭稱善,忙由陳嫣手內接過玉瓶,手持戒備。

五人匆匆議定,正待飛落,冷青虹目光最敏,猛瞥見西北崖石塔頂上有一女子影子,冰絹霧毅,玉立亭亭,身材、容貌彷彿甚美。一眼還未看真,那女子已迎面飛到,明眸皓齒,面帶巧笑,朝五人斜睨了一眼,便往離朱宮飛去,來去如電,神速異常。陳、冷二人見由塔上飛來,料是宮中女弟子,方欲為禮,那女子理也未理,便自擦身飛過。呂靈姑失聲道:“這位道友怎長得如此美秀?”言還未畢,石玉珠同時驚道:“我們還不快下,不多一會人就來了。”

陳、冷諸人原因五火使者有相助之意,此外更無他人,雖以事大順手,出於意料,心中疑慮,臨事卻不甚匆遽。聞言也覺兆頭不佳,料定此女一去,定來阻力,儘管法力高強,戒備周密,到底不敢疏忽。無暇多說,互一招呼,各把飛劍、法寶放出,同駕遁光往潭底衝去。剛剛鑽入煙霧層中,忽聽潭上來路一面有巨鍾撞動之聲遠遠傳來,料是離朱宮中徒眾出動,知時已迫,越發加緊飛降。眾人初降時遁光到處,那青白色煙霧宛如波分浪裂般衝盪開去,並無異狀,也不見煙中有火。

呂靈姑見陳、冷、桑三人全神貫注外圍,手捏靈訣,準備應變,面色甚是嚴肅,暗忖:“此時已下有百丈,除卻煙霧濃密而外,並不覺熱,怎大家說得那麼厲害?”幾次想問,俱被冷青虹搖手止住。靈姑聽上面鐘聲撞了十九下止住,那煙霧好似稀薄了些,方料快到潭底,猛瞥見陳嫣揚手發出一股黃煙,疾如電掣,直往腳底煙霧層中飛去。同時冷、桑二人也面帶驚惶,雙雙把手一揚,先是一片銀光飛起,展布開來,連五人的遁光一齊包沒,不露絲毫縫隙,跟著又是一片青光包在銀光外面。忙打手勢,催動遁光,加緊下降。靈姑忙看下面,淡煙影裡現出一片薄如水泡的青灰色的光網,將下降之路隔斷。光面上稀落落冒起數十股青煙白氣裊裊上升,約有三數十丈方才散開,互相盤繞。

初下時煙霧甚濃便由於此。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轉瞬之間,陳嫣所發黃氣已然衝入下面青灰色光網之中,那光網看似極薄一層,無甚異處,哪知此乃真火精英所萃,黃氣才一接觸,立似沸油著火,轟的一聲,全都爆發。青光閃得一閃,化為千百丈烈火朝上湧來,同時來處那些青白色煙霧也一齊點燃。當時全潭上下成了火海,只聽呼呼之聲,襯上四壁迴音,天搖地撼,聲勢猛烈,無與比倫。休說是人,便是一塊精鐵,只要挨著,也必化為溶汁。

眾人幸是早有戒備,護身寶光而外,又有陳、冷、桑三人五行妙用,身被三層光華包著,暫時不甚覺熱,依然在千尋烈火之中往下降落。只因火勢上衝,阻力絕大,飛降卻是不快。石、呂二人初遇時雖然心驚,還以為人言梢過,憑著飛劍、法寶,五行真氣護身便可無妨。陳、冷、桑三人卻是內行,知道此火與常火不同。尤其陳嫣前生吃過少陽神君大虧,深知厲害。見火力太大,下降漸遲,五行真氣不能持久,全宮敵人已然察覺,天一真水須要留備出去時應急之用,不敢妄費。靈姑五丁神斧雖極神妙,但是道力尚淺,潭中埋伏出乎預料,火勢猛烈,恐其難以持久。還是隻有降一段是一段,等五行真氣快要耗盡,相隔潭底不遠時再令施為,以免為火所逼,時久難支。卻沒料到初下時有五火使者暗助,五人陰受其福,火勢雖烈,比較往常還不能算是極盛。這時火行者等全體宮眾已與五火使者相見,知道來人不特有武當門下在內,並還在上面看出陳、冷、桑三人路數也似夙仇。兩下里爭論了一陣,五火使者業已袖手不管,改由火行者等主持,火勢立即大為增強,陳嫣盤算未終,已經發動。五人正降之間,猛覺火勢轉強,紅光轉為白光,勢如狂潮,猛湧上來,上下四外的烈火也都變成銀色。尤其下面火力奇強,往上猛衝,眾人立被衝蕩起了十餘丈,下降之勢愈難。緊跟著一片白煙過處,頭層青光先已消滅,忽然火勢炙人,奇熱難支。

陳、冷、桑三人見狀知道不妙,忙從裡面放出一片黃光,略減火勢。方想若讓靈姑上前,這等奇熱決支持不住,意欲借那神斧一用,未及開口,靈姑早就躍躍欲試,一見身外青光散去,熱得難受,心裡一急,也沒和眾人商量,便把五丁神斧突然伸將出去。

陳嫣方恐破了五行真氣,將火引人,慌不迭回身阻止,並加強運用真氣時,斧光已衝寶光而出。大半輪紅光夾著五色奇光到處,身外本來為其包緊,沒有一絲縫隙,現在竟被盪開,現出丈許空處。以前不知此斧有五行妙用,功能闢火,想不到如此神奇,不禁心中大喜,連忙住手。靈姑一看有效,也極高興,跟著挺身將斧舞動,四外烈火立被蕩散。

陳、冷、桑三人知火雖不致燒人,但上下四周都是烈火,烤炙久了也難禁受,惟恐有失,一面令靈姑改作前鋒,用五丁神斧衝開烈火;一面加強癸水真氣之力,護著五人身體往下速降。等到相隔潭底靈焰閣數十丈高下,阻力已去,晃眼便穿透火層降落。

眾人見那潭底地面比上面潭口寬大得多,正中心建著五層樓閣,通體高約三十丈,廣只畝許,造形精麗,窮極工巧,通體玄色透明,非金非玉,不知是何物質。除環樓有半畝來寬一圈淺堤岸外,四外皆水,宛如一片湖蕩中間建起一座樓閣,堤上滿植來時所見的火珠樹。水泛銀色,無風自浪,波濤奔騰,擊石有聲,撞到堤岸上,不時飛激起一兩丈高的銀花,雲湧珠噴,精光四耀。仰視火層,離樓頂約有二三十丈,勢正猛烈,火雲千丈,亂卷如飛,雖然懸罩頂上,並不下壓,看去也頗驚人。

陳嫣道:“我們下來的難關已然度過,這裡便他們自己人也輕易不敢下來。聞說閣中尚有埋伏,正好從容行事,就便稍為歇息。到手以後,再同奮力上升,只要不驚動兩條火蛇,或是能夠抵禦過去,一到上面,就不怕他們了。”說罷,一同查看好了形勢,悟出閣內外許多妙用和出入方法,然後一同由正面第一層樓下走進。

那樓閣每層本只一大間。這頭層樓內並無甚華美陳設,只當中放著一張龍鬚草編成的短榻,環榻三面立著三十六根質如黑晶,二尺方圓,一尺多高的矮墩。因地面也是質如晶玉,與墩同色,直似天然生就,不見人工痕跡。陳嫣看出這裡是少陽神君會集嫡傳弟子傳道煉法之所,中間短榻乃是師位。那三十六個矮墩參伍錯綜,並非作三行排列,連同中央師座與三陽火位,腹度相合,其中必有奧妙。尚幸自己累劫修為,深悉先後天五行生剋及宮位躔度秘奧,又有這柄前古至寶五丁神斧相助,可以無慮。如換旁人,即便能夠衝破火層,下落潭底,這五層樓閣各有機密禁制,厲害埋伏,處處都是網羅陷阱,觸一發而全身皆動,稍失機宜,不但靈藥得不到手,弄巧還要陷身在內,當下喚眾人暫緩前進,並請靈姑手持五丁神斧,由冷青虹指點,運用接應,以防萬一有甚大變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將這主持埋伏的矮墩破去,以免失陷。

陳嫣囑咐停當,然後手掐靈訣,按著火、土相生法則,運用五行真氣,放出一片黃色煙光籠罩全身,照三陽火官方位躥度,由東北方最末一墩跳將上去,試探著一步一墩縱將過去。似這樣五方繞行,將三十六墩踏遍。最終繞到正南方丙火方位,到了當中短榻前面,知已無害,心中大喜。忙就墩上朝短榻拜倒,向神君致謝默祝了幾句,便又繞退回來。

那三十六墩疏密相間,近者二三尺,遠也不過丈許。眾人在後諦視,見陳嫣並非順序跳去,忽東忽西,忽南忽北,縱橫往復,左右迴旋,只沒跳過重的。先跳的幾墩並無異狀,五六跳以後,每換一處,身一落到墩上,必要冒起一股煙霧,煙色各異,或青或白,或藍或紅,多是淡煙微嫋,略現即隱。中有一次是突然濃煙暴發,將人圍繞在內,幾乎不見一點形影。靈姑心疑有變,冷青虹俏說:“無妨,此是五行生剋反應,必是陳姊姊拿不一定主人埋伏是否在彼,有心試驗。等將這三陽陣圖走完回來,就全探明白了。”言還未畢,果然陳嫣又由煙中縱起,落向鄰墩。似這樣又經過了兩次,終於成功,平安回到原處。

石玉珠笑問:“埋伏厲害麼?”陳嫣咋舌低語道:“無怪少陽神君為一派宗主,果然法術高強,幸我不曾造次。這裡佈置竟是三陽烈火大陣。如是不知底細的人,只知他藏藥藏珍之所在最高一層,為圖省事,不由此入,徑往上層尋取,因是無法擅越雷池,走不進去,但只徒勞,還不妨事;若是僅具一知半解,或以客禮自謙,由此頭層依次上升,前往五樓藏珍之地,除照我這等走法,誰也休想成功。那三陽烈火好不厲害。這頭層樓便是一個火窟,這些墨玉矮墩俱是三陽真火凝鍊而成,每一發動,有似萬千迅雷同時爆發的絕大威力,除此五丁神斧而外,任何神妙法寶均難抵禦。不特頭層如此,全樓均是真火凝結,架空建立,真陽內斂,反現為陰。雖在漫天烈火籠罩之下,以火制火,兩兩相抵,倒不覺炎熱,但哪一處的埋伏發動俱難禁受。只是頭層陣圖所在乃全樓樞紐,威力更大罷了。

“聞說神君昔年煉此靈藥,本為自用,因剩餘甚多,煉時受盡艱危,既想以此救濟真正修道之士,又不願使其得之大易,才把它收藏在這丙火陽精集結之所。潭中千尋烈火、兩條靈蛇已是夠人受用,怎這裡還有如此厲害禁制?照此情形,哪還有人能夠取得藥去?不特有違初心,也未免使人有吝嗇量小之譏。

“適才五火使者只說此潭難下,中間烈火厲害,並未說到別的,而這陣圖勝似來路烈火十倍。我想以前幸得神君許諾入潭的人,必還傳有入樓之法。看初下時上面嗚鍾聚眾,情勢頗急,多半拿我們當作敵人,特將埋伏發動也未可知;否則看五火使者別時神情,如有危機,萬無不言之理。即使主人把我們當作敵人,我們既已能悟徹機密,可以循此而上,主人決出意外。正好將計就計,緩緩一步一步從容試探前進,一點不觸動他的埋伏,使他疑我們不是失陷,便是徘徊猶豫,無門可入。等將靈藥取到以後,再相機行事,冷不防衝將上去,抽空遁走,免得傷人樹敵。我們已然成功,神君本有任人來取前言,我們循例取走也無法見怪。話雖如此,初入虎穴,身在重地,是否還有別的奧妙尚不敢定。還請諸位道友暫隨妹子身後,看清下腳之所。等將這三十六墩走完,二層樓門階梯必要現出。此樓埋伏與上面必有關聯,我們如始終不去觸動,他們必不至於覺察。

敵人雖然個個可以自行上下,聞說神君嚴厲,門下弟子不奉命不許妄入,料他們不敢。

只要無人來,就可無慮了。”

陳嫣說罷,又將陣圖機宜一一指點。然後領頭前行,照舊往墩上縱去。等陳嫣跳到別的墩上,再由石玉珠第二,桑桓第三,呂靈姑第四,冷青虹殿後,一個接一個,緊跟陳嫣挨墩縱去。靈姑以為這樣矮墩,又不觸動禁制,必定容易。陳嫣因是領頭,所以審慎遲緩。哪知上了頭一墩還未覺出異樣,再往前跳,便聽同行四人一齊囑咐:“靈妹留意,不可冒失,更不可沾地。跳時務使身體凌空,如黃鵠摩雲之勢,覷準前路落腳之處再下。”心方警惕,果然覺出難來。第一是腳底上似有極大吸力,如以尋常跳法,決跳不過;第二是三二尺之隔,竟似甚遠,如非眼到心到,便會過頭不及。連跳了十來個墩,方始悟出輕重遠近,有了準頭。

陳嫣自是輕車熟路,一會便領眾人走完三十六墩,到了短榻前面丙火正位,重又率眾行禮通白,照著預擬,手指處,一道黃光飛出,罩向榻上。忽然煙光迸射,黃光立被擋開。一會,那榻漸有移動上升之勢。陳嫣剛覺預料有誤,心中惶急,不知如何是好,見榻一動,榻下似有一股彩氣連榻上升,猛地觸動靈機,心中大悟,不暇多說,忙喊:

“快隨我來!”當先縱向榻上。眾人剛剛隨著縱上去,榻上煙光已聚成一股,往頂衝去,榻面離地而起,由緩而急,往上升去。同時煙光直衝之處,樓頂現出一個與榻相等的樓門。短塌升到二層樓面,便即停止,不大不小,恰巧將樓門填滿,四外渾成,和生了根一樣。

眾人下地一看,那二樓沒有墩,除原乘短榻之外,四外另有四榻,似是主人煉丹之所,每座榻前各有一座三尺來高的丹爐。餘者俱和頭層相似,只四壁上滿畫著無數大小火焰,色紅如血,隱幻奇光,生動逼真。五榻、五鼎之中,一個二尺方圓的太極圖微微隆出地面,看不出何處可以上升。陳嫣雖知頭層陣圖為全樓埋伏樞紐,大難關已然度過,但照二樓形勢,也極險惡,一個不巧,誤觸埋伏,四壁所畫火焰齊化真火圍攻,如用五丁神斧抵禦,便須通體破毀始能上達,就不將上面強敵引來,也必結仇更深。正在審慎查看,冷、桑二人也和陳嫣一樣,四下尋找上升道路。

桑桓偶然抬頭仰望,看出樓頂板上隱隱約約有火圈虛影,與當中太極圖上下相對,只是要大出十來倍。起初當是太極圖反映上去的影子,及至定睛細看,下面太極外圈並無光華,上下相隔又甚高,四壁火焰所幻奇光均未反映,樓頂圖影又是微微流動,隱現無常。心中奇怪,便俯下身去,試用手朝那紅丸用力一推,並未推動。再用力一推黑丸,也是如此。陳、冷二人也早料出太極圖有異,只猜不透內中奧妙。冷青虹見桑桓用手左右力推,笑道:“桓哥,你也是有道之士,這類佈置不知用法、口訣,豈是憑手就能推動的?”

桑桓道:“我是心有觸動,姑妄試之,並不一定有效。你可看出樓頂這圈圖影有點異樣麼?”說時,桑桓因順推不動,又改了逆推,仍未推動。冷青虹聞言,恰正抬頭瞥見樓頂圖影似有碗大紅光一閃,忙告桑桓二次用力推那紅黑二丸,果然上面圖影光華又現。最奇的是,現光與下相反,推紅顯黑,推黑顯紅,陰陽兩極互易,並不一致。陳嫣在旁也已發現,三人才知上下聯繫,息息相關,上面所現並非圖影反映,只要將兩極紅、黑二丸推動,十九便可現出通路。偏是正反連推,均未推動。換了陳、冷二人,也是如此。每次逆推,二丸雖仍不動,上面必有碗大紅、黑二光隨著隱現,用盡心力,只推不動。

眾人正商議問,石玉珠因自己不精五行之法,恐有疏失,同了靈姑只作旁觀,全聽三人所說行事。到了二樓之後,見陳、冷、桑三人尚未尋到路頭,便一面賞玩四壁畫光,一面暗中留神,相助搜尋上升之法。剛由左壁繞走過來,見三人蹲在一處商談,便和靈姑繞過短榻丹鼎,忽然想起一事,忙喚住冷青虹道:“昔年芬陀大師嫡傳弟子楊瑾同了峨眉女弟子凌雲風,同往白陽山下古妖屍窮奇與鳩後無華氏父子的古墓穴中奪取前古至寶九疑鼎時,凌道友新收兩憔僥小人,一名沙沙,一名咪咪。二人自恃膽勇,曾背乃師涉險深入,私往查探,撞見妖屍窮奇正背妖黨,私由地穴取鼎偷看,後被妖黨發覺,起了爭執離去。沙、咪二小往查藏鼎之所是在地底,地面上也有類似這樣的太極圖形,後被兩小朝紅黑二丸一陣亂推,居然無意中觸動機關,悟出開閉之法。先將一面寶鏡和鼎中一粒混沌元胎盜藏一旁,等楊、凌二人到來,裡應外合,竟建奇功。以致神尼芬陀為酬二小之勞,施展佛家無邊神法,使兩小無須重新投生,只在旬日之間,在佛家三相金輪上歷劫三生,長成大人,傳為釋、道門中佳話:楊、凌二人與我俱有交往,曾談取鼎經過,尚還記得。這裡太極圖形頗與相似,儘管作用不一,料還不難參悟。三位道友只朝一面力推,並未將紅黑二丸照著左右順反同時推動,何不試上一下?”

三人原是情急匆忙,互相照本畫符,忘了變通,聞言立被提醒。冷青虹正蹲圖旁,首先招呼眾人戒備。一面默運玄功,以防萬一;一面雙手分按紅黑二丸,照玉珠之言,或順或逆,或是兩手一順一逆,試推過去,推了幾下無效。陳嫣笑說:“青妹且起,我來試試。”冷青虹笑答:“稍候,我還有點意思沒有試到。”冷青虹說時覺著紅丸有移動之勢,樓頂立即光華大亮一下,頓悟陰陽向背、虛實相生之理。重又沉靜心神,分按紅黑二丸,先一順一逆用力一推,覺著有些動轉。猛地倒反過手,順逆互易,猛力一旋。

圖中陰陽二極忽然自行大動,光華電閃,旋轉起來。陳、桑、石三人防有急變,忙拉青虹躍起,靜以觀變。只見下面圖中陽陰二極飆輪飛駛,上層摟板上的圖形也變成丈許方圓,一輪紅黑參半的奇光上下相應,轉了有四五十下,四壁所畫火焰忽都隱入壁中,不見痕跡,跟著下面太極圖光越來越強,竟將頂層圓光吸住,連為一體。又同轉了四五十下,上層圖光競被吸落,徐徐下降,與圖合成一體,光便隱去。圖形也恢復了原狀,上層樓面卻開出一個丈許大洞。

眾人見通路已得,忙即飛身直上。到了三樓一看,乃是貯藏丹書、道經以及各種火器、法寶之所。均有翠玉為架,放置其上,每件另有禁法封制,五光十色,寶焰輝煌,耀眼欲花。靈姑笑道:“陳道友說全樓皆煙火精英凝鍊,人如觸動,立成火海,卻將這些好東西放在其內,萬一有外人來盜,誤引烈火,不都化成灰燼了麼?”石玉珠笑道:

“此間各物禁制重重,外人休想伸手。如若觸動埋伏,發生大火,也必先有防護之法,決不至於燒燬。不過像我們這樣,未得主人默許,全憑己力直達頂上層樓,只恐以前還沒有過呢。”

眾人因是身入重地,烈火埋伏厲害非常,格外謹慎,每上一層,必要逐步留意查看,方始前行。到了三樓,一面觀察內中陳列布置,一面尋找上升之路。初意和頭兩層一樣,出路隱蔽,各有各的神妙設施。哪知只頭兩層難上,四、五兩層竟是尋常,對著前湖一排八扇水晶樓門,正對當中四扇樓門,有一架墨玉階梯,兩邊另有上處。先還以為未必如此容易,試探著循梯而上,竟是一無阻隔。四樓架在半中腰上,除有禁法阻隔外,並有一玉碑,上現神君法渝,禁止外人妄入。又寫明走完樓梯,便到五樓靈藥藏處,得藥之後可由五樓飛走,不可再由原梯下去,腳更不可沾地。那靈藥每次只有一小玉盒,內中共是丸藥九粒,玉膏一小盒,只供一人之用,不能多取。

眾人志在取藥,不願多事,既不令人四樓,便往上走。回顧來路,果有一梯影隱約由三樓正面門窗直達樓下,一半現出樓外,來時竟未看見。這才省悟以前取藥的人如得神君允許,並無須由頭層覓路上升,只消衝破靈潭烈焰,到了湖邊,便可由此至梯,舍卻頭兩層,徑由三樓直抵五樓。這次必是宮中徒眾有意為仇,將梯隱去,五火使者先未料到,所以未說。

眾人匆匆趕上五樓一看,正對樓口室中心有一五尺方圓墨玉圓台,上下四外俱是火焰虛影圍繞。台頂當中畫著一朵青蓮花,重台疊瓣,一半含萼,尚未全開,內裡蓮實隱約可見,畫得十分工細,姿態生動,遠看隆起台上,宛然欲活。陳嫣心料靈藥藏在其內,忙即通誠拜倒,起視尚無異狀。知道四圍焰影俱是烈火,功差一貫,不敢冒失下手。隨和眾人繞台查看,也未看出機關所在。

桑桓道:“我看這座靈焰閣上下五層所有埋伏設施,俱按陰陽兩儀,先後天五行生剋,虛實相生變化而成,樓梯玉碑已然寫明到此即可將藥取走,想必無甚艱難兇險。現既不能查出端倪,主人業以仇敵相待,反正不能善去,靈藥明藏此台之內,何不看清出路,試照五行生剋妙用逗它一逗?埋伏如若發動,索性用五丁神斧逼住烈火,破了此台,取了靈藥,往上遁走。免得夜長夢多,敵人發覺我們深入,又生枝節。”陳嫣一想,也覺久等下去不是事,還是早將靈藥取到才能放心。好在頭兩層難關最厲害的埋伏禁制俱已安然渡過,只繞台這一圈烈火,自信還能抵禦,何況還有五丁神斧與天一真水可作萬一之備。便照桑桓所說行事。

陳嫣一看五樓四外俱是晶牆,頭上又是晶頂,其勢不能破壁飛走,只南北兩面各有一個六角形的空洞,可以由此飛出,但由空洞諦視,卻是火雲隱隱,焰影幢幢,竟看不見一點樓外的天色景物。明知出必遇火,無奈此外更無出路。便和眾人議定:由陳嫣行法取藥,靈姑持斧隨同戒備,冷青虹、桑桓、石玉珠各駕遁光,放出飛劍、法寶,旁立相待,以為接應。得手之後,仍仗前來之法護身,由南窗空洞中飛出,到了萬分不濟之時,再用天一真水。

陳嫣因見台上焰影熊熊,先料必定厲害煩難。及至將身飛起,到了台側,剛要行法將台上焰影逼開,一眼瞥見台上青蓮好似比前隆起了些。猛然觸動靈機,暗忖:“神君既肯成全那苦行修道之士,只要能深入至此,便可成功,哪有這等難法?他環台真火焰影許是別有用意,妄去破它,莫要弄巧成拙,本來易事,反倒艱難,轉為徒勞,豈不冤枉?”略一遲疑,因再挨近即觸動真火,不由身子往後一退。見台上青蓮又恢復了原狀,覺出有異。試再前進,青蓮又漸隆起。這次比前較近,青蓮也較前隆起更高,竟似一朵真花要由畫處冒出。立即醒悟,只是對環台焰影仍存戒心。想了想,先不破那真火,姑用五行真氣護住身手,冒險再試,及用手伸過去,那虛影並未發動真火,花已半截冒出台上。越發膽大,算計取藥許不費事,忙告眾人留意,以防得手以後有甚意外。用雙手試探著伸過去,輕掐花朵,往上一捧,青蓮立變一朵斗大真花冒出檯面,當中花萼跟著開放,內裡現出一個形如蓮蓬的碧玉圓盒。心中大喜,伸手一摘,便已取下。盒才到手,青蓮忽隱。

陳嫣方欲開視圓盒,忽聽呼呼火發之聲。眾人知道埋伏發動,正在驚呼駭顧,待往孔洞中飛身遁出,說時遲,那時快,聲隨火發,四外焰影齊化真火。陳嫣、呂靈姑離台最近,驟不及防,首被千萬朵火焰化成的一幢焰雲簇擁著往上升起。冷青虹、桑桓、石玉珠站在台側,趕忙遁開,未遭波及。靈姑一見火發,剛要用斧去撩,陳嫣猛覺出那火併不的人,只是託著上升,其力甚強。同時又瞥見隨著火聲發動,樓頂忽現出一個丈許圓洞,那先準備的南北兩孔逃路,卻變成冥冥漆黑,隱聞風雷交作之聲,四壁電光如織,金蛇亂竄。才知通路是在頂上,靈藥到手,自然出現。南北兩孔乃是火穴,萬去不得,非由當頂上升不可。全樓真火已發,不乘焰雲湧護往上飛昇,稍遲便為真火所圍。

陳嫣見冷、桑、石三人尚在焰外,靈姑不知就裡,又要用五丁神斧御火,恐有疏失,百忙中不及細說,忙一手把靈姑持斧的手拉住,不令妄動。同時運用玄功,將擁身焰雲按住,使其緩升。口中大呼:“出路在上,快飛到我這裡來,由火雲擁住上升,不可妄動。”言還未畢,冷、桑、石三人已黨奇熱如焚,雖有遁光護身,仍擋不住,陳、呂二人又被烈焰擁起,好生惶急。聞言瞥見上面頂開,立即醒悟,趕緊飛身向上。無如先前不應避開,這時竟被焰雲阻隔,衝不進去。略一遲頓之間,益發奇熱難耐,眼看樓中煙光蓬勃,火勢就要大旺。那焰雲上升之力絕大,陳嫣運用全力竟壓不住,焰雲與樓頂圓孔已連在一起。斷定自己如若飛出,樓頂必定立即封閉,上下四外風雷之聲又越發猛烈,情勢險惡,但又無計可施。

靈姑見冷、石二人面帶惶急,石玉珠已將玉瓶取出,暗忖:“想不到真火如此厲害。

天一真水須備萬一逃命之需,能不用最好。現時三人均為雲焰所隔,何不仍用神斧一試?

總比耗費天一真水好些。”想到這裡,為救石、冷二人,也未和人商量,竟將神斧往外輕輕一撩,雲焰立即散開。冷、桑、石三人剛剛乘虛飛入,會合在一起,待往上升,猛覺身上一熱。再看身外雲焰已為神斧所破,同時風雷大震,當頂圓孔漸往中心收攏,五人紛喊:“不好!”立駕遁光往上衝去。遁光雖極迅速,那出口也收得甚快,遁光飛到,已縮成尺許大小,晃眼即閉。陳嫣、石玉珠雙喊:“靈妹,快使神斧!”靈姑早不等招呼,當先一斧揮去。斧光到處,焰光迸射,樓頂竟被開出一條兩丈大小裂口。五人立即衝出,回顧下面樓中烈火風雷,宛如狂濤飛湧,向上捲來。

陳、冷諸人知道此樓一有動靜,必被敵人覺察,逃得愈快愈好。更不怠慢,仍照下來時方法,小心戒備,往上面火雲層中衝去。當頂火層因被呂靈姑用五丁神斧掃蕩,好似沒有來時猛烈。靈焰閣頂為神斧劈損,上面應該立時覺察,也無甚動靜。火雲瀰漫潭的中心,靜蕩蕩的,被遁光一衝,方始攪動,擁將上來。

這次改了靈姑當先持斧開路,冷、桑二人左右護衛,石玉珠手持玉瓶天一真水居中準備策應,陳嫣斷後。劍光、法寶之外,另用五行真氣包在遁光之外護身,衝煙冒火,破空直上。只靈姑一人因要掃蕩焰雲,五行真氣俱畏神斧,不能在內施為,雖有五行真氣護身,但是奇熱難耐,因此將上半身突出五行真氣之外,另用劍光護身,揮動神斧,往上急升。神斧雖有闢火之功,斧光到處,烈火狂焰滾泛四散,不能近身,但那火勢大大,烤炙也是難耐。仗著冷、桑二人左右保護,連將癸水真氣放出,護著靈姑頭面,僅使左右兩手相次倒換露出運用,才得無事。

眾人因火勢上衝,那發源之所的火層衝破以後,上升迅速,不似降時為人氣所阻,遲不得下,歸途容易得多。眼看千尋烈火就要過完,查聽上空,仍無朕兆,只要衝出火層便可遁走,敵人就覺察也阻擋不住。陳嫣向石玉珠低聲談說,方在慶幸不用一滴天一真水便可脫險,猛聽腳底來路忽起異聲。那火勢雖沒有降時猛烈,到底千尋烈火,何等厲害,呼呼之聲仍舊震耳欲聾。眾人上升既速,五行真氣又與真火相剋,兩下排蕩衝擊,更增威勢,本不易聽出別的雜音。那異聲並不洪大,卻是尖銳刺耳,噓噓怒嘯,先還當是烈火生風,發為厲嘯。及至靜心一聽,竟似由遠而近,彷彿是有甚東西由腳底來路直追上來,並且迅速異常。

眾人雖都聽出有異,因正上升,來勢過急,未容細想便已鄰近。只陳嫣斷後,聞聲心動,一面隨眾破空急駛,一面小心戒備,運用慧眼定睛往來路下方注視,見上下四方離身數丈以外全是烈火狂焰,一片赤紅。因有神斧開路和五行真氣環繞,硬將那密火層衝盪出一條上升之路。遁光剛剛過去,身後腳底的火雲烈焰便似驚濤駭浪一般突突亂滾,捲起無數急漩,飆輪電馭,紅光耀目,一任慧眼神目也看不出十丈以外,陳嫣暗忖:

“下面並無敵人,如是埋伏,應該在沿途所經之處,在上而不在下,不應由後發動往上追來。莫非靈焰閣頂層為五丁神斧損毀了些,那閣通體乃三陽真火精英凝鍊建成,神斧是它剋星,一發牽動,及於全身,因此全被毀壞?此時不是閣已坍塌,便是因此斧之故,觸動埋伏,三陽真火一齊爆發,風火激盪,成此異嘯。走時匆忙,未及細看,不知就裡。

起初只防潭中火精靈蛇,今已快要出潭,並未出現,實是幸事。偏因一時疏忽,致誤機宜,逃時不得不用五丁神斧破閣飛昇,到底惹出事來。聞說此閣乃少陽神君收煉丙火精英,用了無數心血所建,中藏靈丹、異寶不計其數,連門下愛徒都輕易不許下去,如真給他全毀,日後回來豈肯甘休?”

這時那腳底異聲已越來越近,幸虧眾人上升也極迅速,否則早被追上。陳嫣漸漸聽出那是怪物口中的怒嘯,並且還是兩個。暗想:“潭中藏伏的靈蛇,適才以為不曾出現,還在暗幸。聽嘯聲如此怒而激烈,莫非中途驚動二蛇,由後追襲了來?”心中一動。久聞此蛇靈異,威力可怖,剛想招呼同行諸人留意,猛瞥見一條色紅如血,通體晶瑩,粗如人臂,長約三丈的蛇形怪物,由腳底衝盪開千層火浪,滾滾焰雲,追將上來。方喊:

“靈蛇已出,大家小心!?同時運用法寶和五行真氣戒備時,那蛇並未照人衝襲,竟和眾人成了平行之勢,端的比電還快。就在這同飛並駛,側顧一瞬之間,已是擦身飛越,往當頂火雲中破空竄去。

眾人正前後驚顧,有的連蛇影還未看清,緊跟著又是一條身黑如墨,通體晶瑩,長才七尺,一個拳大血口卻噴出二三尺長火焰一般紅信的怪蛇,由下面怒嘯追來。陳嫣因前蛇不曾犯人,樂得不去招惹,意欲放它過去。哪知這蛇雖小得多,卻不特來勢猛烈,竟是照直朝人衝來。眾人聞聲下視,剛見蛇影,那蛇口張處,便是一團大如栲栳,比血還紅的烈火噴出,朝前面眾人噴來。陳嫣原有準備,一見那蛇昂首追逐,張口噴出畝許大一個紅網,知道厲害,忙將手一揚,一團斗大黃光飛將出去,迎個正著,立被血色紅網包住。停得一停,眾人遁光便飛上去百十丈以外。那靈蛇滿擬一下將敵人網住,不料黃光飛來,迎在前面,擋住去路,敵人竟被逃走。益發大怒,口中連聲厲嘯,意欲避開黃光,再朝上空敵人急追。不料那黃光乃陳嫣用戊土精英煉成的異寶,神妙非常,竟避不開,靈蛇連張紅網無效,路又阻住,只得連帶黃光硬往上衝,無奈阻力絕大,不能似前迅速,情急暴怒,一聲厲嘯,口張處又噴出一粒酒杯大小的火星,想將黃光破去,再追敵人。陳嫣早料及此,知道自煉戊土精英終不敵靈蛇乾陽丙火威力,不等它先發,默運玄功朝後一指,震天價一聲大震過處,那團黃光立化為萬點金星,靈蛇驟不及防,為戊土神雷所震,受了重創,箭一般倒退下去。

陳嫣大喜,一看上空火勢只剩數十丈,運用慧目,已能看見天光,知脫難關,忙催:

“快走!”言還未了,耳聽腳底轟隆之聲天驚地撼,火勢也驟然強盛,由紅色轉成銀色,中雜靈蛇怒嘯之聲,噴泉一般向上湧來。同時出口也越飛越近,晃眼便可逃出火層。靈姑正在前面手持五丁神斧,強忍炙熱,掃蕩上面烈火,眼看還有七八丈遠便要衝出火層,上面潭岸隱約在望,猛覺烈火光中血也似冒起一圈紅影。冷、桑二人修道多年,目力較佳,認出是先前飛越過去的那條紅蛇,不禁大喊:“仔細!”說時遲,那時快,就這一句話的工夫,眾人遁光離那靈蛇已只有兩丈光景。靈姑當先飛駛,先見紅影,已疑是那靈蛇,及聽冷、桑二人之言,不由停了一停。

潭中兩條靈蛇最是通靈變化,機智非凡,平日被少陽神君禁制在潭中腰真火發源之處。眾人成功以後,如若好好退去,本不會飛出傷人。偏生人多,事前又不知潭中底細,取到靈藥以後,石、冷、桑三人立得較遠,沒被蓮台火雲擁起,緩得一緩,等到發覺閣頂上升之路,時機已遲,不得不用五丁神斧破開閣頂而出。,靈焰閣本是真火凝建,備極神妙,息息相關,稍有損毀,禁制立撤。靈蛇驚動,知道來了敵人,暴怒飛出。照例紅蛇禁制先撤,如見敵人易制,當時便將敵人圍繞,發出最猛烈的三陽真火,將其活活燒死。如覺敵人不甚易制,便飛越到前面去,將潭口出路阻住,等後追那條黑蛇出動,然後兩下夾攻。黑蛇看去雖比紅蛇要小得多,但是威力靈異更比紅蛇還要厲害,尤其性情暴烈,無與倫比。初追來時,見眾人有劍光、法寶護身,不等與紅蛇合攻,便欲用內丹所化火網將眾人一網打盡,不料被陳嫣用戊土精英煉成的戊土神雷震傷。靈蛇幾曾吃過這樣的虧,越發暴怒。微一運用玄功,便已復原,火性一發,大肆兇威,竟將內丹全數噴出,發動起無邊烈火毒焰,二次猛迫上來。

原來如照潭中三陽真火原有威力,本比眾人所經厲害得多。只因機緣湊巧,到時恰好遇見少陽神君門下的五火使者,起初不知有仇人在內,一意玉成其事,下來便釜底抽薪,減卻多半火力。鬼女喬喬雖認出來人有仇敵門下在內,但因五火使者看不起她,最難說話,又看出五火使者有意助敵,不願自找無趣,忙去離朱宮中報警。喬喬丈夫火行者和一干同門正在宮中修煉,聞報大怒,立即率眾趕來。見火勢已被五火使者倒轉,便即告知來者有仇敵,不可輕縱,欲將火陣復原。五火使者性情古怪,說話做事向無更改,便對眾說:“師父本未禁人取藥,就是仇人,也只能尋到他們門上去,或是等他們上來再說,不能在此乘人之危,何況我五兄弟已然答應人家。這結仇原因又是無故涎人美色,不知自愛,難怨對方。此潭烈火何等厲害,來人如無極高法力,休說真火全數發動,便眼前這樣火勢也得焦頭爛額,不死必傷。如有闢火之力,火勢多盛也是一樣,何苦授人口實,說我們不知信義,倚勢欺人?”五火使者行次僅在火行者之下,修煉精勤,品端行正,最為師長及諸同門愛重畏服。火行者雖是師兄,卻強他們不得。無奈何,只得再三勸說:“來人如單取藥,不存敵意,便等他們上來再說,否則看事行事。”五火使者冷笑道:“他們莫非還將靈焰閣毀了不成?來人與我弟兄非親非故,我們既已答應了人家,除非果如師兄所說,他們心存叵測,別有詭謀,那便由你,否則不能更改。你們自在此守候,我們不能和人家說那蠻橫無禮的話,自到島邊飲酒去了。”說罷,一同往前島飛去。

火行者吃了幾句搶白,氣在心裡,暗忖:“五火弟兄性如烈火,師父又極寵信,不便逆他們,傷他們和氣。何不暗將閣下樓梯隱去,來人無路可進,勢必亂撞,設法入門,不論他們走哪一層,均須觸發埋伏,多大法力也無倖免。”又經幾個同門一慫恿,便去小峰總圖行法,將樓梯隱去。火行者等了半日,不見動靜,心正驚疑,眾人已裂頂上升。

靈焰閣略有損毀,或是靈蛇出動,上面便即警覺。這一來,火行者等宮眾全都怒上加怒。

知來人果有敵意,五火使者已不能再左袒,立將潭底真火一齊復原發動。經此一來,益發助長靈蛇威焰,比前火勢厲害十倍,潮湧而上。

眾人還認做脫險在即,並未覺察。尤其靈姑初生之犢,一點不知輕重利害,因聽冷、桑二人示警,略一停頓。當頭那條靈蛇本來蓄勢待發,一見敵人飛近,身子一搖,立點暴長數十丈,蟠旋上空,將去路阻住。緊跟著把口連張,噴出一團血紅色火雲,晃眼展布開來,朝著眾人迎頭兜到。靈姑不知靈蛇所噴內丹乃三陽真火凝鍊的精英,比起來路火力厲害得多,尋常金鐵之屬休說被它燒著,只略挨近,便即熔成漿汁,又有靈性,人手如何禁得住。一見紅蛇阻路,噴出火雲,照舊用五丁神斧一撩。雖也盪開,但是火雲後面有靈蛇主持,聚而不散,略退下去,又像一面大網似地罩將下來。眾人雖未為火所傷,靈姑雙手輪流在外揮斧,卻中了火毒。只因相隔尚遠,又在急迫之間,本就奇熱,當時不曾覺察。及至連擋兩次,靈姑猛覺左臂酸脹,血熱如炙,以為放在外面久了的緣故。心想:“只差數丈就可出險,反正神斧能夠抵禦,何不衝將出去,也省得受這四外烈火烤炙。”心念一動,立把左臂縮回,改用右手持斧,振奮起全副精神,揮斧直上。

下餘四人並未發覺靈姑受傷,因底下火勢由紅轉白,平添了不少威勢,黑蛇嘯聲重又追來,陳嫣知道不妙,也正催促速上,恰好同催遁光往上飛駛。

這原是一瞬的事。那紅蛇連噴內丹,兩次無功,不由犯性,厲嘯一聲,口中火雲連連噴出,昂首往下撲來。靈姑哪知厲害,強忍火熱,運用玄功,一聲清叱,單臂舉斧,使一個風掃殘雲之勢,往外一撩。靈蛇本是連身下撲,火雲初噴,大如栲栳,一離口便展成畝許方圓,一團接一團往下罩來,勢極猛烈。無如靈姑手中神斧是此火剋星,這一用斧舞動,斧光益發強盛,只見大半輪紅日般的光華從四圍飛將上去,迎頭一攪,便已衝盪開去,靈蛇來勢更急,火雲如血,光焰強烈。靈姑先還看出一點蛇影,及至靈蛇連連噴火,濃焰如血,精芒耀眼,急切間面前只是一片鮮紅,奇熱炙人,什麼也看不出來。

剛將火雲撩散,覺著右臂也和左臂一樣毛焦火辣,疼痛非常。猛瞥見紅蛇張開血盆大口,紅信焰焰,迎頭撲到,以為那蛇不畏神斧,一時情急,不曾尋思,舉斧往上便砍。

其實靈蛇並非不畏神斧,只因從來沒吃過虧,又聽到潭底同伴追來,妄想上下夾攻,暴怒之下,勢大猛急。等到所噴火雲為斧光攪散,覺出神斧威力,身已臨近,再想逃退,如何能來得及。當時被神斧將前半身劈為兩半,帶著半截身子,往潭底墜落下去。同時,靈姑右臂也被火毒的傷,又因用力太猛,半身痠麻。靈姑先並不知就裡,因離火層僅得丈許,隨著眾人避開紅蛇下落之勢,還欲忍痛持斧,震盪餘火。往上升起時,猛覺手臂奇痛,不能再舉,方覺不妙。幸而冷青虹在旁瞥見靈姑忽然面容赤暗,一雙玉臂均成烏焦之色,那柄神斧雖然仍附在主人手上,也大有墜落之勢,知中火毒甚重。又聽下面火勢愈猛,蛇嘯將近,陳、石二人俱在全神貫注來路,不敢怠慢,忙一手緊抱靈姑,運用遁光真氣將那上半身護住。冷青虹剛伸手過去將靈姑持斧的手輕輕握住,靈姑火毒已然攻心,悲叫一聲,暈死過去。青虹見狀忙喊:“石姊姊,靈妹妹中了火毒,快將天一真水取出解救。”說時眾人遁光本在一起,並不因有人受傷停止,依舊上升。已然飛離火層,到了上半無火之處,再有數十丈便可升出潭岸。

下面那條黑蛇看見同伴被斬,屍身下落,悲憤暴怒,兇威大熾,恰在此時追到。眾人眼看就要飛出靈焰潭,猛覺精光上升,一股奇熱由下而上。陳嫣忙往來路低頭一看,全潭烈火已全變成銀色,光華閃閃,耀目難睜。銀光中隱隱一條靈蛇影子,口中噴出千萬縷銀光,往上湧來,猛然漫過頭去,將眾人遁光一齊網住。遁光外面五行真氣抵擋不住,雖還未被立時消滅,可是蛇口所噴丹元厲害得多,又夾著全潭三陽真火威力,迥非初見之比,兩下才一相接,那五行真氣便消滅了一半。遁光中人立似暑天烈日之下走入火窖中去,烤炙得通體炎熱如焚,無法透氣。同時遁光也被靈蛇丹元所化銀絲般的火網網住,吸力絕大,難再上升。略為停頓,下面千尋烈火便潮湧而來,上半數十丈潭口全被烈火佈滿,重又陷身火窟。

此火與前火不同。不是五行真氣、法寶、飛劍所能抵禦,一到便被包圍。靈姑暈死過去,五丁神斧難再施為,端的危機瞬息。身上五行真氣一被破盡,眾人縱有飛劍、法寶護身,也禁不住千尋烈火烤炙。遁光被吸,不能脫逃,其勢非被燒死不可。並且此時靈蛇因見同伴為敵人所殺,奇憤攻心,復仇念切,有類瘋狂,來勢更是神速,眾人只稍遲延,即難免禍。幸而事前籌劃周詳,石玉珠手持天一真水,一心戒備,始終不曾絲毫消耗。及聽冷青虹一喊,瞥見前面靈姑受傷暈倒,被青虹抱住退回遁光以內,一時情急,知道天一真水是她惟一救星,忙把瓶塞拔去,如法施為。一縷銀絲般的涼氣剛由瓶口飛出,灑向靈姑上半身手臂等處,猛覺遁光吸住,身外銀光耀眼。陳嫣在後大聲疾呼:

“速放天一真水,不可遲延。”石玉珠先只忙著救人,還尚不知厲害,聞聲回顧,忙舍靈姑,先將玉瓶往外一甩,立有數千縷銀絲箭射而出。隨即分散開來,化為薄如蟬翼的水雲涼霧,將身護住,當時炎熱盡去,遍體清涼。靈姑所中火毒立停了蔓延,人也呻吟甦醒過來。石玉珠原聽靈姑說過神斧用法,代為接了過去。

這時陳嫣五行真氣已為烈火化盡,暫時雖可無慮,可是遁光仍被光網吸住,不能再往上飛,靈蛇在外,不知敵人內有天一真水護身,見五行真氣已盡,敵人遁光猶自活躍,不曾燒死,幾番發威衝來,俱因眾人飛劍、法寶厲害,阻退回去。靈蛇怒極,便將內丹所化光網靈焰連連噴出。

似這樣相持了一陣,隱聞潭岸上敵人紛紛怒喝。陳嫣知事已鬧大,時久事多,便問石玉珠:“瓶中天一真水還有多少?護身之外,還可供滅火之用嗎?”那玉瓶原也是件寶物,裡外透明,用去多少真水,一望而知。石玉珠久聞少陽神君三陽真火威力,早有戒心,又見形勢不佳,料定亂子鬧大,身在敵人重地,只有三滴天一真水是臨危救命之寶,所以用時非常仔細,見真水所化水雲業將眾人身子護住,便即收勢,不再續往外放。

聞言舉瓶一看,瓶中真水只去了四分之一,答道:“日前途中火山爆發,秦家大姊所耗真水總共有二十餘滴。這裡火區雖比那火山要小得多,但此乃三陽真火,既有敵人行法主持,復有丙火之精所化靈蛇,威力比起火山之火必要強烈得多。又是有源頭的活火,生生不絕,憑這幾滴天一真水想要消滅,決非容易。現在瓶中真水尚存多半,無如身在重地,上面敵人已然警覺,不知還有多少厲害埋伏。萬一火不能滅,真水反倒用盡,再遇強敵,如何抵禦?還是慎重些好。”

陳嫣道:“石道友所慮雖然甚是,此水神妙,威力尚未深知。秦道友因見火山爆發,惟恐蔓延,災劫浩大,因為急於收功,而且真水用後仍可收回,所以用得甚多。實則真正滅火,也只消耗不過兩滴,已然足用。要論天一真水的威力,實是神妙不可思議。涓滴所化,可盈江河,而滅火之力,卻又遠勝。這裡形勢與途中所見火山不同:火乃有主之物,有人運用主持。全島宮闕、僂觀、花樹、池沼、無不壯麗裔皇,清幽出塵,當初少陽神君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有今日。本人又不在島,門下弟子決不敢將地底靈焰火穴爆發,與我們對拼,使全島仙山樓閣化為劫灰。如能發揮真水全力,將潭中之火一滅,他們不知我們虛實,看出真水是他們的剋星,上面一切火攻埋伏禁制不敢隨意妄用,我們逃走就容易了。否則,照此相持下去,靈蛇厲害,夜長夢多,如有他變,再想脫身就更難了。”

石玉珠終覺此舉大險,力主慎重。冷、桑二人也不以此舉為然。商議了一陣,漸漸看出靈蛇頗怯眾人法寶、飛劍,儘管發威怒嘯,不敢硬衝,口中靈焰火網雖然越噴越多,恰似千萬縷銀絲將眾人遁光兜住,精光耀目,兩下相映,炫為異彩,奇麗無恃,吸力絕大,卻被寶光所阻,一點也奈何敵人不得。冷青虹見靈蛇伎倆只此,因有真水護身,毫不覺熱,猛想起法寶、飛劍俱在外層,真水乃火剋星,為何放在裡面,何不顛倒一試?

便和眾人說了。

石玉珠原因那天一真水乃曠古聖水,甚是難得,如僅用以防身,事後仍可如數收回;與火對峙,怎麼也須消耗。各人飛劍、法寶俱是奇珍,不畏三陽真火燒熔,只是隔火烤炙,無異置身洪爐以內,萬禁不住;又恐放出之際,烈火毒焰乘隙侵入。故此將真水所化水雲包在遁光以內,其意只為取涼避熱,還沒想到以水闢火的主意。聞言立被提醒,暗忖:“陳嫣欲將真水全數放出滅火固是行險,長此相持也非了局。如將這護身水雲放向外層,衝開火網上升,許能辦到。”忙即點頭應諾。為防萬一,內裡護身水雲反正不曾耗損,仍令原樣不動。一面囑咐眾人運用玄功飛遁,引滿待發;一面把身後遁光外層自己所放劍光略撤,露出酒杯大小一個光洞,趕緊行法一指,立有數十縷銀絲俞一股由瓶口網飛射出去。

那靈蛇原極靈警,自從口噴火網將敵人吸住,便目不轉睛,覷定前面遁光,準備伺隙進攻。一見前面遁光現出一洞,以為時機已至,口張處,一團手指大小的火彈,銀光如電,剛剛急飛出去,石玉珠的天一真水也正由光洞中飛出,兩下迎個正著,火彈爆散,化為萬千銀花。還未及助長遁光外面烈火之勢,天一真水數十縷銀絲也化成一片水雲,朝那萬幹銀光兜去,光華電閃,銀花消滅。石玉珠看出那火彈乃靈蛇丙火內丹,料知厲害,心恐真水放得太少,不能滅火,消耗更大,沒等發生妙用,又接連將瓶中真水放出,水雲溟檬,越出越多。這一下,水雲勢盛,火彈所放銀花消滅之後,水雲順著石玉珠手指處反捲過來,包在眾人遁光外面。靈蛇所噴千層火網便如斷了線一般,電光閃閃,忽紅忽白,吸力立即大減。眾人見狀大喜,忙催遁光加緊往上飛去。

石玉珠見靈姑神志雖漸清醒,火毒卻深入肌骨,兩臂皮肉依然黑紫,全仗真水清涼止痛,尚未痊癒,不特不能對敵,行動也還須人扶持,無形中減去了兩個有力幫手。潭中靈蛇如此厲害,靈焰閣為神斧所毀,兩條靈蛇又斬了一條,敵人必將全島埋伏一齊發動,裘元、展舒等不知能否接應?便囑冷青虹專護靈姑,桑桓改向中央,自己試持五丁神斧當先開路,陳嫣仍然斷後,內層真水所化水雲並不收轉,以防萬一。到了上面,遇見敵人,只防不攻,也不傷害。

眾人議定,便將行列掉轉,衝焰冒火向上急飛。那靈蛇一見敵人逃走,自不肯舍,也在後面狂噴怒火,緊緊追來,雪亮如電的銀焰似暴雨狂濤一般,由於尋烈火中不住向眾人頭上漫過。雖然天一真水神妙,有剋制之功,無如火勢猛烈,吸力絕大,仍要不時停頓一下,方能破火上升。眾人心料靈蛇為真水所制,也不能為害,便不再去理它,專一防禦上面敵人動作。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1:09


第八十六回 雷叱霆奔 烈焰千尋騰海起 雲籠霧裹 金光百丈自天來

話說眾人飛行迅速,一會便衝上潭邊。一看,不但看不見一個敵人,而且連裘元、南綺、展舒、王嫻四人也不見蹤影。陳嫣等四人都是久經大敵,道法高強,見狀情知有異,不敢冒失行事。先將遁光略停,運用慧目,往上下四外留神查看,一切景物果非來時原狀。離潭上四面危崖十里以內,俱變成了淺紅色的空砂地,適見林木花樹不知去向,連草都不見一根,到處浮起一層淺霧。那麼大一座離朱宮,也不見一點蹤影。只有百數十座大小亭子隱現在環崖遠近薄霧之中,來時雖曾見過,位列卻是四九火宮陣法。再看頭上天色,也似晚霞反映,成了一片暗沉沉的粉紅色光景。

陳嫣首先識破入了厲害埋伏,低囑眾人仔細,等辨明火宮纏度,尋出門戶,然後突然一下飛遁出去。正說之間,那條靈蛇見敵人上潭停住,便帶起千尋烈火,口中亂噴火焰銀絲,猛撲上來,吃水雲遁光阻住,不能前進。方在盤旋飛舞,怒嘯發威,忽從側面高峰上流星過渡般飛來一個酒杯大小的紅丸,直朝蛇口投去。靈蛇見了,好似又急又怕,始而不住退縮,將頭連擺,避了兩次。峰上忽起異聲,似在催促。緊跟著一條血紅色的虹影由潭底飛起,直撲靈蛇,那紅丸第三次又朝蛇口飛到。靈蛇見狀,似知無法規避,一聲狂嘯,將口一張,吞了紅丸。那條血虹也繞上身來,兩下絞在一起,破空直上,閃電也似,略一掣動,便即無蹤。靈蛇帶上來的千尋烈火也突然隱形,不知去向。

眾人見狀,料知形勢不佳,敵人四九火宮陣法已然現出。依了桑桓,不間青紅皂白,仍給他一個硬走,破空衝逃出去。好在內外兩層有真水護身,火勢已無足畏,各人飛劍、法寶又極神妙,禁制任多厲害也無可奈何,怕它作什?陳嫣攔道:“我等斧斬靈蛇,天一真水能破三陽真火,敵人萬無不知之理,依然用火宮陣圖相困,當有制勝之策。少陽神君乃海外前輩散仙中有數人物,法力高強,門下弟子俱非弱者,全島均有神奇埋伏。

真水固可抵禦真火,看此形勢,真火之外必還另具不測之機,稍一妄動,便許落他算中。

即便不能傷害,萬一人困陣中,不能脫身,他卻飛書向師告急,將少陽神君或別的厲害人物請來,豈非大錯?這條靈蛇突然隱退,更是奇怪可慮。裘、展兩對夫妻一人不見,敵人虛實深淺尚不知悉,如何可以造次?火宮陣法已現,四外火亭齊向中心對列,必有人暗中主持,我等只一遁走,必然立即發動。此陣火宮纏度、我還略知大概,暫時最好不忙,容我仔細觀察門戶向背,內中有無隱藏別的機密,看準地方,運用全力,說走便走,或能脫出陣去。敵人為防毀損仙山景物宮室,又料我們必由上空遁走,所有火力必都用在下方。你們看頭上沉沉冥冥,全為紅霧所蔽,不見一絲天色,那黑靈蛇隱退時又似上飛,厲害可想。我們只一往上飛起,觸動火勢,當空烈火必似火海自天倒傾,壓蓋下來。縱有這兩層真水護身,火勢如此強烈浩大,恐也抵它不住;就說無礙,敵人必將陣法頻頻倒轉,挪移去路,使我等置身無邊火海之中,任怎飛行迅速也逃不出去。時日一久,身外水雲逐漸耗幹,一個也休想逃走。我們雖未必如此糟法,但也不可不防。”

冷青虹接口道:“敵人陣法雖現,尚無動靜,何不將它引動,看看有無空隙可乘,以免長此相持,又生枝節。”陳嫣道:“我何嘗不是心急脫險,這層也早想到。但我奇怪這四九火宮陣法,火亭雖有四十九個,如今數來數去尚少四個,其數不全,明現空隙,敵人不應如此疏忽,是真是詐,難於斷定,故爾躊躇。久持也屬非計,大家留意,待我姑妄試之。”陳嫣說罷,一面將先天金水遁法施展出來,暗中囑咐眾人用聲東擊西之法,故作往東方來路逃走。等將敵人埋伏引發,速急改道,由東南方有五個做梅花形並列的紅亭一面衝去。眾人點頭應諾。

陳嫣如法施為,故意去犯正路,手掐靈訣,往正東方一指,先有一片白光飛將出去。

果然埋伏引發,當時紅雲滾滾,煙塵大起,四外數十座火亭一齊飛動,環擁上來。丙火本是庚金剋星,卻因防到內中有詐,暗藏著先、後天妙用,庚金轉生癸水,變成丙火的對頭。三陽真火雖然力大,突遇剋星,火的大部主力又被火行者等主持人運向上空,急切間施展不得,竟被金水遁法阻住。

陳嫣原極內行,見敵人正面埋伏暫失效用,火宮陣勢已難即時倒轉變化,知如預料,有了逃路,更不怠慢,忙照預定方略撥轉遁光,星飛電掣,往東南方逃去。那五火亭本隨正面埋伏發動,由萬朵火雲擁住,焰光電閃,迎面飛來。眾人知道雙方已成仇敵,陣中之火比潭底不同,除火以外還有別的厲害禁制,千變萬化,雖然仗有兩重真水護身,見此猛惡之勢,也甚心驚。石玉珠手持五丁神斧當先,一見五亭各發光焰萬道,如火山一般飛來,正要用斧去砍,陳嫣在後行法,一眼瞥見,忙喊:“石道友且慢,我們不到萬分無法,不可毀損主人法物。”

言還未了,那火行者等一干離朱宮眾果如陳嫣所料,看出敵人法力高強,已能隨意出入千尋烈火,靈蛇已為所傷,驚急忿怒之下,決計發動全島火力埋伏,制敵死命。但又防到火勢猛烈,毀了仙山景物。料定敵人必由上空遁走,將真火主力齊聚上空,等敵人離潭上時,當頭罩下,上下夾攻,浮空圍困。火行者等以為如此一來,便是上天金仙,也難逃毒手,及見敵人上來時出了潭口,略為停頓,用先天金水遁法貼著地面數丈,往東方陣門低飛衝去,心還暗笑:“敵人雖然認出火宮陣法,只知躲開上空真火主力,卻不知纏度變化,這當中陣門乃全陣緊要關頭,怎衝得出?”忙即行法運用,欲發揮全陣威力誘敵人網。哪知敵人甚為當行,竟是聲東擊西,他這裡正面威力還未發動,敵人遁光倏地轉往東南。

火行者因適才來了敵黨窺伺,不合輕敵大過,將火亭毀去四個;全陣只此處破綻,也吃敵人識破:此兩舉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知道一被突圍衝出,過去不遠便是離朱宮仙景最繁之處,投鼠忌器,便難免不被逃走。師父回山,如何交代?一面分人將空中真火升高,向前移動;一面倒轉陣勢。這一手忙腳亂,那裡石玉珠吃陳嫣一喊,猛想起來時五火使者所授火亭出險之法,剛要進去,桑桓恐失事機,己擦身飛過,搶向前面引導,口喝:“我們快照五火使者所說穿亭而過。”邊說邊當先往亭內衝去。眾人本已警覺,遁光又是連在一起,一人向前,便全數追去。同時火行者也將正門烈火發動,一排火山由斜刺裡漫天湧來。他萬沒想到五火使者已然洩機,會被敵人穿亭而過。眾人衝煙冒火到了亭內,桑桓趕緊將亭心所懸火焰形法器如法扭轉,隨由東方衝出。

那四九火宮陣法變幻神奇,威力絕大,眾人雖有真水護身,也只暫時不受火傷。如非五行有救,五火使者無心洩機,識得火亭妙用,稍遲一步,正面火山湧到,五座火亭立分五面列開,將人圍住,上下四外都有萬丈烈火崩山倒海壓來,火行者暗中再將陣勢移向高空,由靈蛇所化神焰助長威勢,火力越來越盛,生生不已,眾人脫身不出,至多數十日便將瓶中所帶天一真水耗盡熬幹,休想活命。這一穿亭飛出,亭中法器倒轉,立有千萬朵火焰亂箭一般射將出去,以火御火,成了反克。這些火焰乃少陽神君所煉真火精英,比四外之火猛烈得多。火與火斗,互相沖蕩排擠,那鮮紅如血的火焰一飛出亭外,便連珠也似,不住在萬丈火焰中自行爆炸,宛如萬千迅雷相次爆發,電舞雷奔,震撼天地,聲勢猛惡,從來未有。晃眼工夫,那一排火山便被震盪分裂,前半已不能再凝聚,火勢全被阻住。

火行者見狀大驚,知道陣勢已發,此時如稍疏忽,不特真火耗損,還有別的損害。

當時急怒攻心,咬牙切齒,痛恨敵人,必欲得而甘心。一面趕緊行法暫止火陣,使亭中火焰不再發出;一面命人前往復原,親自率領宮眾緊緊追去。這一延緩,眾人已是脫險上升。那亭的前半又在離朱宮上空境域以內,不能不加顧忌。一直追到了西海上空,方始二次發動烈火,將各人所煉丙火之寶紛紛發將出去。

這裡眾人飛出島境,遙見裘元、南綺、展舒、王嫻四人駕遁光迎來。眾人本來憂疑,見四人不曾失陷,好生欣幸,九人會合,往前飛駛。四人間知靈藥已得,也甚歡喜。石、陳二人詢問四人何往,怎得未見接應?四人同說:“真險!”正要敘說前事,忽聽身後來路呼呼風火之聲,宛如海嘯怒起。回首見有十來畝大一片火雲,簇擁百十個奇形異狀的道裝童子,帶著萬丈烈焰,漫天蓋地而來,疾如風飄電馳,迅速異常,晃眼天被遮紅了半邊,海水也被映得通紅。眾人原只飛離島境百餘里,因與展、王等人會合,略一停頓,竟被追近了些。遁光甚速,雖然未被追上,但也成了首尾相銜之勢。

南綺見呂靈姑受傷,想起了適才久候眾人取藥不出,下去探詢,敵人許多無禮,又發烈火相圍,如非展、王二人道法高強,幾為所傷之事,大怒道:“少陽神君並未禁人求藥,我們俱以客禮行事,並非強取暗盜。適才四人無故受他欺凌,因我們還有人在他潭底,未與計較,忍氣退走。現在我們照他島規將藥取來,呂姊姊又受了傷,我們不尋他算賬,反而窮追不捨。以前少陽神君任人取藥的話,分明是斷定烈火厲害,無人能下,假充大方,誘人入險上當,顯他威風。等來人真有本領取走,便生吝借,群起為仇了。

可見這類夜郎自大的旁門中人,一個好的也沒有。視此行徑,欺人太甚。我們現有天一真水護身,在他火宮陣內和靈焰閣火源重地的千尋烈火之中尚且無奈於我,何況這些旁門子弟?反正是不肯罷休,轉不如回身迎住,給他一個厲害,為呂姊姊報仇,少出我們惡氣。”

石、陳諸人雖不願結仇怨,但是敵人如此窮追,也實逼人太甚,未免心中有氣。同時又見後面飛來許多法寶、火器。心想:“早晚仍被追上。就此隱身遁走雖說可能,一則太以示弱;二則照此情形,仇怨已成,將來仍要被他尋上門去。此時已然離島,不在火宮陣地以內,敵人三陽真火已減卻不少威力,除此以外,別的更不怕他。返身迎鬥一場,使他知道我們全是相讓,並非怕事。便日後乃師相逼時也理直氣壯,有話可說。”

正擬議間,接連數十枝火箭已從身後飛到,只因被真水所化水雲阻住,不能近身。南綺、王嫻、裘元三人心中實不服氣,一面同聲高呼:“諸位道友且住!”一面早各把飛劍、法寶由遁光內放出迎敵。石、陳等諸人剛將遁光暫停,漫天火雲烈焰已如狂濤怒湧,簇擁著火行者等百餘宮眾,連同先發的法寶、火器飛駛而來。晃眼越過頭去,將眾人團團圍住。火行者同了乃妻鬼女喬喬為首,指揮全體宮眾各逞威力,發出百餘道精光血焰,箭雨一般上前夾攻。

裘元等當先迎鬥。裘元飛劍乃古仙人所遺神物,又得青城真傳,本就厲害。南綺囊中法寶更多,也非常品。王嫻一動,展舒也跟著出手,二人修道年久,法力高強。這四人無一弱者,對方憑那數十枝火箭如何濟事,吃四人的劍光、寶光迎頭截住,會合一絞,便成碎段。那火箭俱是三陽真火凝鍊,斷後並不下落,仍在遁光外面飛舞。展舒正要將它消滅,火行者等宮眾遙見大怒,行法一指,滿空斷箭殘光倏地融合,化成丈許一團血紅光華,二次又朝眾人打到。展舒看出此是真火凝鍊之寶,已化成三陽神雷,眾人雖有水雲護身,這一震之威卻甚猛烈。難得他自行凝聚,正好收去,以備後用。見裘元、南綺、王嫻三人正指揮劍光、法寶上前抵擋,忙喊:“且慢!”說著揚手飛出一片烏雲,風捲一般朝前兜去。那神雷吃三人劍光法寶一逼,本快爆發,烏雲恰巧趕前飛到,一下正好兜住。同時火行者等宮眾也已趕到。展舒連忙將手一招,烏雲便電掣一般飛回,逐漸收縮,變成一個不足半尺的絹囊,落到手上,輕軟如棉,火光在內,隱約可睹。

火行者想要行法奪取,已被收回遁光以內,來不及了。忿急暴怒之下,立意想將眾人一網打盡。火行者一面施展各種厲害法寶合力夾攻,辱罵誘敵;一面暗下毒手,將強迫潭中靈蛇所化靈焰隱隱分佈在四面高空。然後照著本門真傳,運用玄功,如法施為。

等準備停當,突化千百三陽神雷,雹雨一般凌空下擊,誰知只將敵人身外水雲衝開震散了一些。但火行者以為這類三陽神火乃丙火元精化身,大有靈性,與前放火箭不同,得隙即入,多大道行的人也敵不住。外面再有千重烈火和諸般法寶、火器合圍,料定敵人必難倖免,因而仍在暗中施為。

石、陳諸人見敵人紛紛叫陣辱罵,法寶、火器滿空飛舞,光焰萬丈,聲勢浩大,恐有疏失,忙止裘、展四人切勿出戰。只在遁光水雲以內飛出法寶、飛劍迎敵,暫且相持,然後再打取勝主意,以求有勝無敗。眾人議定以後,因忿敵人辱罵,各以全力施為。石玉珠心想:“自己雖然略知五丁神斧的用法,但此寶並非己物,從來不曾用過。敵強勢盛,深淺難知。此寶威力原不止此,靈姑也只僅能使用,不能發揮全妙。倘遇識者,有了疏失,如何對得住良友?況且少陽神君並非左道妖邪,便他門人除了心驕自大,也無甚罪惡。前與本門結怨全出誤會,與峨眉、青城諸正派均有頗深淵源。此時雖成仇敵,將來終歸化解,不便仇結大深。此斧神妙厲害,一出手難保不傷人。但能得已,還是緩和些好;眾人已有許多法寶放出,何苦將事越鬧越大,使其糾結不開?再說神斧不是自己的法寶,不能由心所指,隨意施為,隔著遁光水雲,用時好些不便。”為此不曾施展出去。

火行者等雖然人數甚多,法寶、火器無不神奇,具有極大威力,無如遁光中敵人差不多俱是硬對,所用法寶、飛劍件件厲害。尤其陳、展諸人均精玄功五遁之術,道法高強。所以一任火行者人多勢眾,急切間不特不能取勝,所用法寶、火器反被敵人破去了十好幾件。陳嫣等以為敵人伎倆不過如此,自己又不在島上火宮陣內,三陽真火威力大減,已無足畏,意欲冒一點險,將瓶中天一真水再分放些出來,化作水雲,將靈姑交給石玉珠護持,由陳嫣和冷青虹各用真水護身,飛出遁光以外,施展五遁玄功,給敵人一個厲害,打退回去,省得長此相持,糾結不開。

三人議定以後,石玉珠剛把靈姑由冷青虹手中接抱過來,手中玉瓶也交給了陳嫣,待要照計行事,對面火行者恰好行法已畢。他先以這類法術狠毒,發出來的三陽神雷,比起島上原埋伏的烈火還要厲害,並還累及好些生靈遭殃,靈蛇元氣耗損,重煉也極費事,意尚躊躇。及見同門宮眾紛紛挫敗,敵人所用飛劍、法寶絲毫未損,自己這面卻喪失了許多,怒火攻心之下,更不暇再作顧忌,竟將多少年來只在強敵當前,放起空中示威,護衛島宮重地,備而不用的靈蛇火精所化三陽神雷火網施展出來。一聲怒嘯,將手一揮,率了全體宮眾,立即升空而起,緊跟著咬破舌尖,手接血滴,合攏一搓,往下一揚,千百縷火絲箭雨一般四下分射。密佈空中的神雷火網,立即猛發出萬千點比電還亮的銀光,雹雨一般往火光中打下。陳嫣等存身之處頓時成了一片火海,千百丈烈火紅光中包圍著畝許大小一片水雲,火光、寶光裡外相映,霞輝燦爛,電舞虹飛。三陽神雷又從高空打下,銀光亂落如雨,轟隆之聲震撼大地,海水沸騰,矗如山嶽。景色雄麗壯觀固是奇絕,聲勢之猛惡也已到了極處。

陳嫣接過玉瓶,如法施為,瓶中天一真水便化作一股輕雲般的祥氛飛將起來,待要包沒陳、冷二人全身。忽見遁光外面許多敵人倏地各收法寶、火器升空直上,勢急如電,迅速已極。看去行動一律,又是一直上升,未往回路逃遁,並非勢窮敗退,情知有異。

忙令眾人將法寶、飛劍暫行收住,先勿窮追,靜以觀變。陳嫣隨說,隨運慧目仰面查看。

猛瞥見當頂烈火光外昏暗,不是正經天色,相離海面也低。知道此時烈焰上燭,天空雲翳早被衝退。三陽真火與尋常之火不同,火外無煙。天色為火光反映,理應四邊燦如紅霞,高空正中天心仍有青色,不應如此一體昏茫低壓。敵人又恰在此時突然上升,料定必有毒計。再一諦視,敵人晃眼工夫已然飛出火層之上。因有千尋烈火阻住目光,由明視暗,用盡目力,只隱約看出一點跡象,看不真切,心疑島上九宮火陣已然移來。陳嫣忙喊:“敵人不戰而退,必肆險毒,諸位留意!”猛又瞥見由空中敵人影裡射出一片血雨般的紅光。剛道:“不好!”空中星雨流天,萬千三陽神雷已當頂下擊。到了水雲層外,迅雷霹靂紛紛炸裂,立時海水橫飛,熱浪排空,高起數十百丈。吃烈火一燒,全成了沸湯,四下飛灑。

這三陽神雷威力厲害,猛烈無比,所中之處便是高山大嶽,也成齏粉,熔成漿汁,何況如此繁多勢盛。天一真水只能滅火,卻禁不起這萬千迅雷密集猛震。始而眾人在火光水雲之內,被神雷震盪得東搖西擺。後來神雷越來越盛,密集如霰,水雲遁光雖還未被擊破,卻似星丸跳動,飄蕩於千尋烈火,萬點銀光之中。最厲害的是,神雷乃丙火之精所化,具有靈性,能合能分。每一迅雷,先只酒杯大小一團銀光,一與水雲相觸,便即暴長,大約畝許,如吹泡一般,倏地化為無數銀色焰花,一齊炸裂。雷數又多,直似萬幹天鼓相次怒鳴,比尋常霹靂何止百倍。任是有道之士,置身其間,也由不得耳鳴目眩,心驚神悸,難以自制。那些銀色焰花並不消散,隨著一震之威過去,又由四外往中心聚攏,由大而小,由分而合,逐漸縮小,往空升起。經火行者等行法一指,仍為神雷,往下猛擊。生滅相繼,永無休歇。

眾人想不到敵人竟如此厲害。一面強自防禦,各運玄功支持;一面護持呂靈姑,以防不測。各自驚惶,想不出什善策。火行者等見眾人雖被神雷打得滿空飛舞,卻仍傷他們不得。又因天一真水是火的剋星,時間一久,三陽神雷便會有損耗。情急忿怒之下,拼著多耗真元,將同門宮眾選出四十九人,按照四九火纏度分列空中,一聲號令,一起行法,各將舌尖咬破,化為血光,噴將出去。這一來,三陽神雷平增了若干火勢。

眾人在火光中還未覺察,忽見數十團拷栳大的銀光分四面自空直下,挨近水雲便天崩一般紛紛爆裂,聲勢比前越發猛烈,火光竟被打下去百餘丈,幾乎降落海面,知道厲害。如被打入海底,不特無量生靈遭殃,而且這千里以內海水齊成沸湯,敵人必定運用三陽真火使水火交織,增強威力,更難脫身。只得各自運用玄功,同駕遁光,冒著烈火迅雷往上升起。剛剛升到原處,又是數十團銀光當空打下。陳嫣因見敵勢大強,不以全力支持,決難禁受,心中焦急,把心一橫,也拼著耗損元精行法,把左手中指咬破,待要施展最惡毒的法術抵禦時,不料烈火圍攻時久,又經這一次迅雷猛擊,雖然真水有克火之功,未被侵入受傷,卻是互有耗損,外層水雲也無形中消耗了許多。眾人身在火光以內,因見萬雷齊發,始終被水雲擋住,不曾攻進,情勢又異常緊迫,一時疏忽,竟未顧及。等二次迅雷打到,火勢愈甚,水勢愈衰,一片連珠霹靂爆發過去,外層水雲竟被震穿一洞。外面烈火擁著許多銀星立即乘虛飛入,紛紛化為神雷靈焰,一齊炸裂,其力絕猛。第二層法寶、飛劍結成的光罩,也被震盪開一個裂縫。雷火相繼攻入,又復爆發,來勢神速。

陳嫣行法未及施為,又值被擊下降,情勢危急異常。如非內裡還有一層水雲籠罩,眾人雖有法力,也是措手不及,非受重傷不可。幸而五行有救。陳嫣手正持著玉瓶向外發放,見狀大驚,不顧行法傷人,忙即縮回左手,慌不迭將手中玉瓶向外連甩,將瓶中所剩約有少半天一真水齊化祥氛,飛射出去。同時眾人忙自運用玄功,將二層寶光加緊連合,以防再有空隙。石玉珠見事危急,又把五丁神斧先伸向前抵禦,才未被雷火繼續飛進。那先飛進來的雷火吃了五丁神斧一撩,又吃瓶中飛出的水雲一裹,全數消滅,才保無事。但是外層水雲已為迅雷震散,化為片片祥氛,飛舞在火海之中。內外隔斷,空自可惜,不敢妄自收回。中層飛劍、法寶強弱不等,有的禁不住烈火迅雷燒擊,已經毀損,如再被敵人攻入,更難抵禦。內層水雲雖比前厚密得多,但瓶中真水已然用盡,後難為繼,暫或無害,久則可慮。何況神雷威力比前更大,久了也是難當。

火行者等宮眾見敵人身外水雲已破,俱都大喜,益發施展全力下擊。眾人正在鼓勇上升,還未升到原處,第三迅雷又復打下,這次竟比前兩次還要猛烈。那遁光外的千尋烈火也加強了狂焰,由紅色轉成白色,發出震天價怒嘯,與萬千霹靂之聲相應,焰光如潮,猛衝上來。

眾人見雷火之勢一次勝似一次,眼看數十團銀光夾著銀星晃眼臨頭,如照此無數大小迅雷更番連擊,每次加重加強,如何能敵?方覺要糟,就在這危機密佈,一發千鉤,滿天雷火就快打到之際,猛瞥見一片金光由逃路那一面疾逾電掣,橫海飛來,映得眼前奇亮,滿空紅白光焰齊耀金霞,正擋在眾人遁光之上。當空大小神雷也恰在此時打到。

雙方勢子都急,真個不差一瞬,好像眾人便要被打中。不料那神雷打在金光之上,立即爆發,萬雷怒鳴,聲勢自然較前更猛。那金光竟連動也未動,晃眼展布越廣,金光之下,一片祥光,擁護著一個貌相英俊童子,赤足短衣,臂插一柄玉鉤,腰繫寶囊,光華閃閃外映,通體細白健壯,美如冠玉。一手指定頭上金光,一手持著一件法寶,正在向空施為。

眾人見狀,料知來了救星,不由精神大振。忙即定眼看時,石玉珠認出那短衣赤足小童,正是日前曾往香蘭諸求寶、峨眉派掌教妙一真人齊漱溟歷劫多生的愛子、武夷山神僧寒月的愛徒小神憎李洪。心想:“三陽神雷何等厲害,他竟能舉重若輕,一到便即止住。小小年紀,想不到有如此高深法力。”忙和眾人說了。休說那裘元夫婦,連陳、石、展、王、冷、桑六人,也都自愧弗如。

眾人念頭剛轉,李洪揚手處,突發出一股黑風,先只有尺許粗細,激如湧泉,漸上漸大,直上數十丈。金光突然開裂出一個畝許大洞,那黑氣便直衝上去,一會中斷,上半全由洞中穿出,金光重又合攏。這時上面三陽神雷仍是密如貫珠,震天撼地,打個不休。下面還有千尋烈火和一些殘餘的雷火靈焰,俱吃金光上下隔斷。李洪重又將手中金缽往外一揚,黑氣二次由內飛出,由小而大,筆也似直飛入烈火之中,約有一二丈長短。

停住以後,便如神龍吸水,巨吻鯨吞,四外烈火如萬壑奔流,齊往黑氣中捲進。眼看海面上浮空幹尋烈火由盛而衰,由密而薄,約有盞茶光景,全被吸盡。那一股黑氣吞完烈火,突往金缽中投去,一晃不見。

李洪隨向眾人含笑飛來,高聲說道:“沒有事了,老藏在裡面作什麼?還不快些出來。”眾人忙收遁光上前,互相通名敘見。眾人謝了相助之德,井問怎得來此,是否有人請託。

李洪笑道:“說來話長。大家說我年輕,也不想他們初學道時年紀是大是小。誰來請我?我自奉家師之命許我下山行道,前往峨眉省親回來,正覺閒得難受,無心中聽人說起諸位道友的事。忽然想起四年前我乘家師出門訪友,聞說金蟬、石生兩兄在括蒼山誅一怪物,偷偷趕往湊熱鬧。到後一看,怪物已然伏誅。金、石二兄同了甄、易四兄也早回去。我見山景甚好,玩了半日。剛要起身回去,遇見兩個裝束奇特的少年,欺我年輕,言語失和,動起手來,被我行法困住,說了他們幾句。內中一人忽說大話,說他是離朱宮中侍者,奉命出來採藥,忘帶法寶,所以為我所敗。如有膽子,日後敢往磨球島一行,便叫我知道厲害。我氣不過,答說現時師父不准我遠去海外,你們如不服氣,不妨約了你的師父、同門,去至武夷山絕頂尋我也是一樣;再不四五年後,我如奉命下山,必去磨球島尋你們見個高下。說完,將他放掉。可恨這廝真不要臉,假裝和我說話,冷不防放出火箭暗算。我貼身穿有家母所賜仙衣,雖沒受傷,我在括蒼山中捉到、想帶回武夷馴養的一隻雙頭怪獸,卻被火燒死。我氣急想追,已被他就勢同駕火遁逃走。這一斗法耽擱,我回山時恰巧師父比我先到了一步,怪我不該私自離山,幾乎受責。我本想告知師父的,因此一來,也沒敢說。心想這廝行時那等惱怒,日後定往武夷尋我。一直等了四五年,也未見來。

“我後去峨眉,遇見金蟬哥哥,說那雙頭怪獸名叫連喬,乃是神物,養大了來,能夠噴雲吐霧,千年難得一遇。無故被這廝燒死,真個可惜已極。氣得我當時便想尋去。

金、石二兄又對我說,那廝師父和家父相識。他島上三陽真火雖然厲害,但也有法寶可以抵禦,並將那幾件法寶的名稱妙用,和主人是誰,都對我說了。我一想真火厲害,他們人多,他師父和家父各位師父相識,我一人前往尚可裝作不知,其勢不能約請幫手。

只好記在心裡。這次聽人一說,把前念勾起。難得少陽神君又不在家,正好前往。看在他師父份上,也不殺傷他們,只助你們取那潭中靈藥,就便踐約,使他們見識見識。

“我主意打定,因那法寶有一件在寧一子師伯那裡,他平時很喜歡我,以為可以借到。等到香蘭渚一說,兩位世姊作梗,沒有借成。我一賭氣,又去尋找別人。誰知不是人不在家,便是視而不見,只借到一件防禦雷火之寶,破那真火仍是不行。我到處飛馳,連跑了好些天,算計沒有多日你們便來。方想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憑師父所傳法寶,自身法力,和這柄斷玉鉤來此硬碰,就算真火破不掉,好歹也可大鬧一場。不料又將路走錯,誤經西極山玄姥嶺,遇見不少西極教下的徒黨,將我阻住。因我誤越玄姥嶺聖地,他們本來立意為難,當地設有禁制,已將發動。我見說理不行,不由有氣,想要動手。

在這雙方就要動手之際,忽聽峰腰之上遠遠傳來異聲,跟著一片墨雲自空飛墜,落下一個老人,自稱是他教中第二長老,一聲怪叫,那些教徒便即停手。

“那老人穿著一件前短後長的自衣,非僧非道,十分怪樣。鬚髮糾結,恰似披了一頭長短不等的白麻繩,當頂一大圈卻是禿的。身高面紅,闊鼻扁平。兩條濃眉之下眯縫著一雙滿布皺紋的眼睛,藍光炯炯。見面便說還有一個長老在崖洞裡,想要見我,因正修煉,不能行動。我如允往相見,於我此行大有助力,並還幫了他們的大忙。我見他雖似旁門中人,頗有道氣,說話也頗和婉,尤其是開口便知我的來歷,覺著有點意思。反正不爭這一會工夫,我也不怕他們鬧什鬼,答應隨他去見。他便向眾教徒說了幾句,說的是他們的土話,我一句也未聽懂。但見那些教徒先被老人喝住,不令動手,好些還在忿忿,多是敢怒而不敢言之狀,及聽老人一說,齊聲歡嘯,朝我拜倒。有兩個竟走近前來,伏在腳前,親我的腳,眼中流出淚來,好似感激涕零,喜出望外神氣。跟著,把路讓開。

“老人引我飛上峰腰落下,走進一個兩邊危崖交覆,黑森森不見天日的峽谷中去,盡頭處是一個崖窩,中有一條洞徑。老人到此神態立改恭敬,一言不發,問他,只低聲笑答到後自知。循著洞徑繞走了九個轉折,路都向上,越走越高。估量快達峰頂,對面忽現一個大洞。老人請我暫候,他先走了進去。一會,他走出來,引我入內。一看,當中有一座方丈大小蓮台,台上盤坐一個長老,千百蓮瓣俱是精鋼所制,鋒利異常。當中另有百十根花須,鋼刺一般。台上長老想是坐關苦行多年,衣服俱已粉碎,僅剩一些絲縷縮在身上,通體赤露,坐在蓮台之上,座下花須梗由肉裡透穿向上,直似坐在許多刀上。

“我未進以前,聞有風雷之聲。這時雖已止住,離身三丈以外仍是黑風滾滾,連同無數碧綠雷電四面旋轉飛舞,明滅不停。雖不似這三陽神火猛烈,別有一種陰森慘厲景象,令人見了心情不安。那長老當初想也身材高大,皮肉潔白,只因坐關年久,日受風雷刀兵諸般苦難,成了一具僅具形體的枯僧,挺坐在台上,身已灰黑,又幹又瘦。老人向長老蓮台跪倒,用土話說了幾句話,台上長老鬼叫似一聲長嘆。回答了幾句,將眼睜開,洞本陰暗,那兩眼中藍光竟如電一般亮,遠射丈許。

“那老人隨令我回看,只見對著蓮台來路的洞門之上有一石鏡,忽現圓光。石鏡先把我此行經過一一全現出來。最後現出西極山玄姥嶺絕頂,頂中心有一個圓潭,潭水時漲時落。漲時上齊地面,落時潭便成了無底深坑。隨又現出我飛來,原為長途飛久,看見高山景物,落下觀看,誤入禁制之中。潭水也正上漲,一時滿山紅、黑、白三色煙光四起,夾著千萬刀箭,百丈烈火,潮湧而來,吃我施展佛法和斷玉鉤將禁法破去。我剛要飛走,便聽峰下眾聲喧譁,瞥見多人朝上怒叫。我因覺奇怪,意欲查問是何原故,一落地便吃眾人圍住,喧吵不休?內有十幾個更先飛起空中,防我逃走。我正發怒,要想動手,那個老人連先飛起的人一同飛下,圓光便隱去。

“我問是何故?前老人道:‘絕頂靈潭名為玄陰凹,乃我西極聖地,庚金元精生化癸水,實源於此。當大荒開闢之前,五方五行互為生化,只是相生而不相剋,全宇宙內無氣混茫,渾然一團。經過若干萬年,天地始定,五行也各有位次。壬癸之水因由庚金生化,源頭未絕,滔滔不竭,遂有洪水之患。泊大禹出承帝命治水,疏導江河,歷時九年。最後玄陰水姥為禹所迫,逃往西方,欲與庚金之神合力、金、水相生,增厚威力,使宇宙復歸混沌。禹率治水諸神為探本窮源,來我西極,查知弊害。以毅力虔心,極大智慧,精研極思,仰參造化,上窮原始兩儀化生之源,因悟五行相生亦可轉而相剋。便命五相、六丁、九宮諸神,以無邊神力,重正五行之位,使各相生克牽制,遵依天象經緯,永順南北四時之序。玄陰水姥也被強制復位,水土因以平治。

…當時水姥勾引庚金所生真水精英尚有不少,如令夾以歸位,此方諸域必致氾濫;如以戊上剋制,又要多出一片大海。本來宇宙之內水多於陸,滄海桑田,本隨人物繁庶逐漸縮小。直到水小於陸,不敷人用,茫茫大地均為人與生物佔滿,重又混沌,轉為洪荒。水陸兩地大小,開闢之始已有定數,增減不得。再增一片海域,無異使千萬年後生靈早遭若干年的浩劫。禹心仁愛,自不肯為,只得將真水禁制在這西極地軸之中,截斷庚金水源,與絕頂相通。每年起落三百六十五次,使其隨著日月光照,化為雲霧,逐漸消耗。這樣每起落一次所耗雖是無多,但是歷時已數千年,去今百年以前水便消耗殆盡,只存百之一二。下餘一二分乃金水真精所革,再過數千年也難消滅,神妙威力卻是不可思議。尤其這近數百年來,有一仇敵近在時腋,時防侵害,如得此水之助,便可無害。

本教歷代長老俱想收來,永為鎮山之寶。無如事情太難,神禹禁制已是難破,又具有靈性,威力至大。雖只原量百之二二,休說還要化生,便是原樣放將開來,也足淹沒西極而有餘。何況此時之水又非昔比,與凡水大不相同,所到之處萬物皆要毀滅。一旦收不好,為禍至烈,躊躇多年未決。

“‘嗣有本教中一位長老誓發宏願,以苦行毅力收煉此水,擇吉告天,當初神禹封禁聖潭時,曾在此洞行法九日,一切禁制樞紐全在洞內。洞與聖潭遙遙相對,已然封閉數千年,外觀與山石一體,毫無孔竅。那位長老費盡心力,測出門戶,攻山開石,將它打通,人內坐關。用本教至高至上法力,每日默運玄功,詳參五行先後天生克秘奧,凝鍊潭中真水。因洞中禁制與聖潭相接,彼此呼應,長老備受金刀、風雷之苦。歷時百年,仗著本教法力,居然悟出金、水相生妙諦,潭中真水也被逐漸凝鍊。無奈潭口封禁,五行相生神妙莫測,不能取出真水。稍一冒失行事,洞中禁制立即發動。金刀、風雷均可抵禦禁受,惟獨蓮台下面烈火厲害無比,任是多高法力,身處其中,也被煉成灰燼,為此不敢輕率從事。一贅之功,長老自不願就此罷休,只在洞中苦熬。忍受金刀、風雷之外,復有諸般魔擾,這多年來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奇險。一直熬到如今,苦無良策。前數年,屢於諸般苦厄之中虔心推算,得知此事必須假手外人之手始得成功,並於心鏡中現出那人形象蹤跡。神禹禁制只在聖壇上下,自從長老坐關行法,恐有仇敵乘機擾害,全嶺之上埋伏密佈。外人如有觸犯,除非真個不知禁忌,說出理來,本教中人立以仇敵相待。可是此峰偏居西極,遠隔遼海,凡人足跡萬不能至,高明修道之士又不會不有耳聞,所以從來無人經過。適才道友不知底細,誤越禁地,又將上設埋伏破去,好些教下弟子自然不肯甘休。尚幸發覺得早,洞中長老聞得他們喧譁,忙運法眼神光,看出來人竟是心鏡中所現之人,這才出聲喝住,命引進來相見。’“老人說完前事,又把我領至蓮台前面,指說道:‘這座蓮台便是神禹所留,這裡和聖潭兩處埋伏,俱都發源於此。我們現已悟出內中奧妙,並非不能破它,不過禁制神奇變化,有無窮厲害。蓮台一破,這三百六十五把金刀所化花須、花瓣立化純陽真火。

非特台上長老有身化劫灰、形銷神滅之虞,地火也必被它勾動,使全山化為火海,與潭中真水交相為害,彼此遙遙牽引,息息相關,此後更無收它之法。必須有一人持著一件不受五行剋制之寶,先將兩處禁制隔斷,減去純陽真火之力。等台上人將禁法破去,只剩真火包圍,這聖潭禁制已失靈效,再施法力將真水引來,滅去真火,方可收此真水,永鎮西極。’他又說這類法寶最是難得,想不到我倒持有兩件:一件是天蒙老禪師所賜,由曉月禪師手中取來的前古至寶斷玉鉤;一件便是我現在用來隔斷敵人神火迅雷的佛門至寶小諸天香雲寶蓋。為此請我助他們成此大業。

“我聽他說真水能滅真火,觸動此行心事,便問這玄陰真水能滅少陽神君所煉真火不能,成功以後能否由我借用。他聽出我的心意,越發高興,答說他所說左近敵人,便指離朱宮而言。本來少陽神君不愛惹事,多少年來彼此相安。兩不侵犯。只是他們門下徒眾近來甚是驕橫,明明乃師曾經有令,說西極教禁忌頗多,如往中土,可由海上飛行,他們偏陽奉陰違。如是借路也罷,有時遇上教徒,偏還要故意欺凌,或是說上些難聽的話,如非教中長老迭有嚴令,不是真犯本教大禁不許計較,雙方早已成了不解之仇。老人又說事情雖小,一則令人可忿;二則本教庫中藏珍甚多,難保不是心存叵測,故意挑釁,履霜之漸,不可不防。此次急於取得真水,一半也是為了防他們。得手以後,本心只想使宮中徒眾看個顏色。因為雙方未真破臉,教徒輕易從不出山;就出山,也不會由磨球島經過;況且本教中人志在清修,雖想稍為做戒,卻不願把事鬧太大。難得假手於我,使知畏懼,以後不再來此惹厭。正是一舉兩得。

“老人隨又說起磨球島本是前古南方丙火支脈,自從天地五行定位以後,便被隔斷在此。島中地底有一火穴,藏火至多。自從少陽神君來島修道,加以祭煉,平增了無限威力,與尋常地火大不相同。因它會合三陽乾焰而成,除所煉諸般法寶外,丙火精英已被煉成形體,通靈變化,神妙無窮。雖然天一真水能制,但是為數大多,所耗可惜。便這玄陰真水是它剋星,要想全數消滅,也須耗去若干水力,費上好些時日,才能興許成功。如便畏服敗退,卻是容易。那收去真水的乃教中一件鎮山至寶。取攜也極方便。只要我助他們成功,必傳我用水之法。以後隨時相借,無不如命。

“此舉自然合我心意,便答應由他調遣。他先引我由蓮台後面通過,經後洞門去至潭邊,當時就要發動。因聞我會金剛禪法,越發喜出望外,說是這樣可省去好些危險,請我面潭行法打坐。候到子正,洞中起了異聲,發出先約定的暗令。一時潭上下禁制相次發動,金刀、風雷、烈砂、黃火,還有東方乙木之氣,夾著萬千根巨木,相互變幻生化,夾攻上來。吃我先用香雲寶蓋將它們罩住隔斷,再將斷玉鈞放出,施展師傳法力,破那諸般禁制。仗著法寶靈效,佛家法力神妙,五行風雷之劫經了一日一夜,才得畢事。

“事前那長老再三叮囑,不可心慌畏縮,時至自解,決可無礙,千萬耐心守候,必不誤我磨球島之行,實則所說並不十分可靠,風雷一起,老人假託行法,先自隱去,一直未見。我料他膽怯,不敢在場。因已答應在先,也就聽之,專心耐守,與風雷五行苦鬥。終於被我一一破去,他才出現。這次相見,他比前還要欽敬,並還向我告罪。他說神禹禁制厲害已極,雖早參悟出破法取水應在我的身上,又帶有兩件剋制之寶。但是我年紀太輕,並非修道人元嬰煉成,只是根骨甚佳,從小入道,能否勝重任,實無把握。

偏生此水已然通靈,再遲不取,約有年餘,便要變化成形,震破潭中禁制,由地肺中遁去,非收服不可,但事太行險,不得不力,慎重,少存私心。他並說台上坐關的名叫宗多拿,乃他西極教中第三代長老首座祖師,為了些事已遲數百年功果,破法時稍一不慎,便會形神皆喪。此入關係他全教盛衰存亡,最受全教門人尊崇愛戴。他乃宗多拿第五弟子,名叫基凡都,正當值年,責任重大,不得不留一退步。後雖知我有佛門禪功,心終不能全放。一面請我依言行事;一面去至洞中,用他教中最狠毒的法術為師護法;一面暗令教下門人全數逃往離此七百里金雲山絕頂暫避,以防波及。準備我到時一個支持不住,洞中真火未起以前,他便刺破心血行法,代師應那坐關以前所發惡誓,護住乃師遁去。

“基凡都又說我有二寶護身,雖不致死,困厄受傷或者不免,他卻不暇顧及。想不到我竟有如此定力,不特自身無什傷害,因我除用法寶隔斷禁制外,並能以佛家法力和堅忍勇毅戰勝諸厄,將所有風雷五行禁制一一阻住破去,洞中竟未受至(一毫呼應,減去不少力量。經乃師行法,破去十之八九,現時只剩最後一層烈火還未發動。只等引真水入洞,立可大功告成。

“基凡都說完,自往潭邊行法,咬破舌尖,噴出一片血光,飛入潭中。跟著左手一揚一招。自從禁法破後,潭中真水已然暴落,怒吼如雷,不再上漲,望去深不可測。忽化一股黑氣,隨手飛起,基凡都拉了我回頭便跑。那黑雲緊隨在後,同由後洞飛入。一看台上坐的宗多拿,全身皆被蓮瓣所化金刀刺穿,神氣似頗苦痛,手中捧著一個金缽盂。

見我二人引了黑氣飛到,面上立現喜容。口誦梵咒,將手一指金盂,盂口突然大張,由內中飛出一圈五色光華,迎著黑氣吞去。基凡都忙拉我往側閃去。那黑氣先還急往回縮,意似抗拒。宗多拿早已防到,右手一揚,五指上各放出一道長約十丈的淺碧光華,如抓活東西一樣,將黑氣抓住。同時盂口所噴寶光宛若鯨吻大開,已然捲上前去,緊緊吸住。

黑氣這才就範,不再掙扎,長蛇歸洞一般,直往盂口內投入,勢急如箭。約有刻許工夫,方才收完。

“宗多拿本意已然受了百餘年苦難,不爭這片刻工夫,拼多熬受一點苦痛,想將玄陰真水先行收入盂內,然後破去金刀,離台而起。等蓮台烈火發動,再將真水放出,消滅烈火。以免神禹禁制秘奧尚有未盡之處不曾參透,萬一發生意外。主意雖然穩妥,比那上來便引水滅火,少卻好些危險艱難,要強得多。誰知神禹禁制一層層互為倚伏,玄機隱微,神妙莫能盡測。宗多拿雖然法力高深,受盡諸般苦厄,費了百餘年心力參悟,但智者千慮,依然有失。宗多拿以為大功業已告成,潭中禁制已破,這等謹慎從事,決可無害。卻沒料到神禹昔年為防數千年後禁制逐漸失效,真水年久通靈,驟然化去,發動洪水,為禍生靈,最後還有一層極厲害的禁制,真水受禁制牽引,緊隨在後,如欲強行掙脫,飛到空中,便發動出萬千迅雷,使真水爆散,化成片片水雲,分往字內遠近乾旱之區,化作驟雨飛降。這樣,真水仍還本來,雖仍不免添出許多湖沼、河流,使桑田復歸滄海,災害畢竟減輕得多。因有這層禁制,法破以後,水不上行。及經基凡都強自行法引水上來。那金水化合的無數玄陰水雷,卻伏在真水之後。這層禁制深藏地底三千六百丈以下,中有真水隔斷,事前不知底細,難於推算。又以功成在即,一切順手由心,宗多拿全神貫注在收復真水上面,沒用他教中心鏡神光查看,一時疏忽,幾成大錯。當那真水快要收完之際,忽聽洞外迅雷紛紛爆發,山崩地撼。心剛一驚,萬雷齊鳴聲中,後洞門首先崩塌了一大片。隨見萬點金星驟雨一般捲進,雷聲密如貫珠。後面黑氣吃迅雷一炸,化為百丈水雲,急馳而來。這時危機瞬息,晃眼便往金盂中投去,聲勢之猛,從來未見。宗多拿機智,一聽洞外雷聲,情知有異,忙運法眼一看,大吃一驚,趕緊行法,將餘氣截斷。同時我見形勢不妙,趕緊放出香雲寶蓋。總算僥倖,擋在前面,未被侵入。

“這時,休說那金水化合的神雷厲害無比,便那被神雷擊散的玄陰癸水精氣所化的水雲,也是神妙非常。斗大一團水雲,一經展布,便化洪流,使數十里以內陸地化為湖沼。制止稍緩,便要發生洪水之災,使四極全土化為大海。而台上金刀之禁,又被勾動,將化烈焰,也是刻不容緩。尚幸後面神雷被香雲寶蓋隔斷,不能與玄陰真水聯合呼應,失卻妙用,不再爆發助長,緩了水雲上升之勢。宗多拿師徒法力頗高,那玄陰真水恰已收入盂內,又有香雲寶蓋擋在前面,不致再有他虞。長老趕緊在台上行法,剛把金刀之禁破去,離台欲起,四外烈火便已爆發,圍擁上來。他將金盂一指,適才所收黑氣便由內飛出,將火四外圍住。同時行法,以防另生循環五行變化。那火威力特異,與道家尋常所煉真火不同,真水罩在上面並不就滅。好似數十丈赤紅色烈焰,擁著一朵十丈金蓮,上面又蒙著一層厚而透明的墨晶。內裡精光萬道,外層雲煙濛濛,流走如織,互相映射,幻出無邊異彩。約有半個時辰,那火才由盛而衰,逐漸熄滅。基凡都則一見神雷被我制住,也忙由前洞飛出,繞到洞後。因那水雲已為那神雷擊散,急切間難於復原,使用他教中禁法,將所化水雲一齊驅往聖潭之內。又將業已化水的驅向高空,化為零雨四散。

總算下手得快,只似山洪爆發,將全山沖洗一遍,千里左右降了一場驟雨,沒有惹出別的亂子。就是這樣,也只是勉強大功告成。因為應變倉猝,只當真水一出火便熄滅,沒想到那火有如此威力,宗多拿破去金刀、離台飛起時,稍微疏忽,左腳幾被吸住,仍受了傷。

“事完之後,師徒二人極口向我稱謝。俱說他們得道多年,於三教以外別樹一幟,自信法力甚高,不落人後,今日方見佛家威力。和我訂交,再四留住一日,等他傷愈再走。並將金盂真水借我,傳授用法。我想借那真水一用,只得應諾,當下隨他向山後一座大石洞走去。路上聞得鐘聲連響,站在山後連望,教下門徒紛紛歸來,齊在雨中向洞遙拜,洞門外也有不少教徒侍立禮拜,將我們迎進洞去。到了洞中,宗多拿說真水靈異,新收到手,用時如若無力禁制,能發而不能收,立惹出洪水之災。便他師徒二人深知此水奧妙,又在洞中遙為祭煉,心靈相通,也須再經一番施為,始能隨意運用,收發由心。

隨令我和基凡都左右侍立,他自居中,行法祭煉,就便傳我用法。未了,又令我如法試驗了一次。

“我問那未爆發的神雷尚多,我收回香雲寶蓋時如被消滅,當時應有跡象,為何不見?基凡都答說,那神雷日後用處甚大,已被他收回。不過暫難使用,異日我若相須,可自來取,當以十雷相贈。我因日期將到,知他教中心鏡之法能夠前知,請其行法查看。

他說此法最耗人的元神,輕易不用,特地為我勉為其難。神光一現,看出諸位道友已被敵人追逐,身後萬丈火雲潮湧而來。他說逃人有天一真水護身,只惜太少,暫時決可無害,來援正是時候。又教我到此如何施為,方始辭別,我便帶了金盂趕來。現時敵人已落下風,我們定勝無敗了。”

眾人見他興高采烈,只管說之不已,全沒把當前強敵放在心上;尤其那西極教乃有名的旁門左道,對於外人素無情面,向來有我無人,他偏說得那等好法,好生奇怪。初次見面,未便攔他高興,只得一面靜聽,一面留神觀察空中動靜。眾人先只看出香雲主蓋有無上威力,還不甚信那玄陰真水如何神異。及至聽了一會,空中金光層上的迅雷之聲始則由密而稀,由大而小,漸漸雷聲全息,只剩了風火交響之聲,比前大不相同。當空一片已被金光佈滿四外的火,自被黑氣包沒,升到天空,下面便不再見火影。談了刻許工夫,敵人也未見有別的施為,直似伎倆已窮。

石、陳、展、王諸人雖知李洪所說不虛,心想:“少陽神君得道多年,偌大威望,便是門下弟子也非弱者,吃此大虧,豈肯善罷?似此苦鬥,相持不退,不是另有殺著,便是等候援兵。就許向乃師告急,把少陽神君引了回來都說不定。李洪雖是法力頗高,根骨至厚,又有兩件制火異寶,畢竟修道年淺,初次出山。最好還是見好就收,乘此勝勢適可而止,免得仇怨大深,無法化解,惹出別的枝節。”越想越覺事情無此容易。正想勸他稍為緩手,相機進退,不要迫敵大甚,裘元已先開口道:“李道友,敵人烈火委實厲害,連紫雲宮天一真水都難抵禦,現在雖為玄陰真水所制,久聞少陽神君師徒神通廣大,多年威望,難道他們就無一毫還手之力麼?”

李洪笑道:“此乃西極長老師徒出的主意。他們說少陽門下徒黨甚眾,差不多都有一兩件不是真火所煉的厲害法寶。因心大狠,以為真火威力至大,想將來人一網打盡,故未使用。我雖法力高強,但他們人眾勢盛,法寶又多,鬼女喬喬更擅長諸般邪術,對敵費事勞神,一個不巧,就許為他們暗算。本來無什大仇,雙方師友又有交往,此來只為救人脫險,並踐前約,點到為止。如若面對面鬥法、鬥寶,難免有人受傷,難於落場。

教我一到,先用香雲寶蓋去破神雷,同時把玄陰真水精氣大量放出,將真火圍住,迫使服輸。他們見本門命脈為玄陰精氣所制,必以全力收奪回去,無暇再有別的施為。時久無效,眼看真火消耗,恐受師責,自己便會甘拜下風,豈不是好?我因不服氣姊姊,凡我前往借寶之處,他必先到囑咐,不令人借寶與我。想不到我在無意之中有此奇遇,所成遠在預計之外。此時敵人必是不甘服低,拼命想將真火收回,尚在空中相持,敵人無什伎倆,香雲寶蓋已無什用,待我撤去,便有奇景可見了。”隨說,手向空中一招。

展舒最是謹慎,始終留神靜聽。正聞得當空風火轉成沸水之聲,甚是猛烈,覺得有異,忙喊:“李道友暫緩收寶!”李洪隨手招處,已將香雲寶蓋收去。這一念輕敵,幾乎惹出亂子。只見一道金光剛剛飛向李洪手內,仰望空中三陽真火,已吃玄陰真水黑氣包沒,方圓只有數十畝大小,水沸之聲便由此傳出。可是黑氣之外又蒙著薄薄一層紫豔豔的光華,適才那麼多敵人俱不知去向。只極高空際有一簇紅影浮動,因被大團水火隔住,眾人居中在下,匆促之間僅見一點痕影,看不真切。方欲運用慧目查看紅雲之中是否敵人,忽聽李洪“咦”了一聲,猛瞥見十餘道紫色金光箭也似自天直下,迅速異常。

眾人俱在查看敵人蹤跡,未免疏神,來勢又十分急驟,未容施為,箭光已是飛到。

尚幸身在空中,飛劍俱已放出,見勢不佳,忙縱遁光、飛劍抵禦。同時李洪收回法寶,也瞥見黑氣之外籠有紫光,也覺出有異,箭光飛落,隨手忙將香雲寶蓋二次飛起,才得擋住。只王嫻一人,因見呂靈姑在冷青虹扶持之中,連經適才雷火震盪,益發委頓不堪,雖仗天一真水妙用,火毒不會蔓延攻心,傷終未見起色,面上神情甚是苦痛,心中頗為憐借,近前慰看,沒有留神。箭光飛到時,冷青虹急於救護靈姑,慌不迭忙縱遁光避向一旁。因知王嫻道法頗高,必能抵禦,又以情勢危迫,竟未能兼顧。等到王嫻瞥見紫色箭光照眼,冷青虹夾了靈姑遁開,看出厲害,想逃已是無及。百忙中意欲身劍合一,硬碰一下。就在這身劍相合瞬息之間,那道紫光已由左臂問掃過,當時一個寒噤,神志一迷糊,便已暈倒。總算李洪發動得快,又是一閃一迎,錯過正面,他這裡中箭,遁光往下一沉,香雲寶蓋早飛將上去,那大片金光似有無限吸力,十餘道紫光全吃捲去,只閃了兩閃,便化為煙雨爆散紛飛,沒被繞上身來。展舒在側,剛躲過頭一道箭光,瞥見愛妻受傷,大吃一驚,忙即飛身趕去接住。收了劍光一看,人已昏迷不醒。

李洪見狀大怒,喝道:“我不傷他,他反傷我。諸位道友快隨我來,我也給他一個厲害。”說罷,首縱遁光飛起。眾人見靈姑、王嫻先後受傷,敵愾同仇,也都忿怒。因料敵人厲害,自己這面還有兩人受傷未曾治癒,恐有疏失,趁著此時空中三陽真火為玄陰真水所制,飛行無阻,便將靈姑、王嫻兩個傷人交給展舒、冷青虹二人護持,飛往歸途,覓一海中小島暫停守候,眾人得勝回來,然後同行。四人走後,陳嫣、桑桓、裘元、南綺、石玉珠等五人忙縱遁光隨後追去。李洪當先正往前飛,回顧下面眾人迫來,猛想起玄陰真水雖將真火制住,外面卻繞著一層紫光,分明敵人厲害,別有制水之寶。恐再有人受傷,臉更無光,意欲等眾同上,如有不測,可借香雲寶蓋護身,免再挫折。原只和展、冷二人說句話工夫,晃眼追上,眾人會合一起,李洪獨自一人搶前領頭。眾人鑑於前失,仍將遁光連成一體,外用天一真水所化祥氛水雲護身,各在裡面指揮飛劍、法寶,緊隨在後。

自從紫色箭光飛落,被香雲寶蓋破去以後,敵人更無別的動靜。眾人已然飛近水火交鬥之處,仍未見什動靜。俱料敵人隱身上空紅雲之中,不知又鬧什麼把戲。李洪下山不久,心高氣做,將手往後一攔,令眾緩進。先朝金盂一指,盂口中黑氣重又飛出,箭一般朝空射去。李洪本意是見玄陰真水雖被紫光包沒,但是紫光甚薄,真水所化黑氣並沒消滅,內中烈火卻似受制,火雲滾滾,在裡面急轉不休。打算加強真水之力,一面再用香雲寶蓋施展佛法,將它推盪開去。不料敵人方面早來了能者,紫光一破,看出下面敵人持有佛門至寶,又驚又怒,忙即施為。只展、冷二人因護傷人先走,敵人正在行法,無暇兼顧追截,幸得逃去。餘人才飛起百丈高下,敵人陣法便已發動,俱都落入陷阱之中。

眾人俱未看出,見李洪行法,還在等待。哪知黑氣才飛上去,倏地眼前一暗一明。

等再定睛看時,空中水火紫光合成的大彩圈已不知去向,卻現出網一般大的一大片紫光,黑氣直朝網中射去。陳嫣首先看出玄陰真水受制,忙喊:“李道友,速收真水!”李洪也已覺出不妙,忙即行法回收,那紫光吸力絕大,竟收不轉。只得拼著損失一些,將黑氣截住,停止再放,收了金盂。氣得粉面通紅,也不細查敵人所在,手朝香雲寶蓋一指,一片金光朝那紫光兜去。眼看相接,眼前忽又一暗,紫光黑氣全都不見。由此天昏地暗,四外冥茫,如在濃霧之中。李洪又急又怒,一面手掐靈訣,往外一揚,便有無數金色天花隨手彈出,跟著便化成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朝前打去;一面指揮香雲寶蓋發出萬道金光,當先開路,隨著連珠迅雷往前亂闖,意欲衝將出去。誰知敵人陣法厲害,金光神雷所到之處,雖然煙霧紛紛蕩散,上下四周仍是一片茫茫,無盡無休,好似投向霧海之中。

雖仗佛門至寶和神雷威力,暫時未受傷害,無什阻隔,一任左衝右突,上下飛駛,只衝不出陣去。

陳嫣、石玉珠、桑桓三人見多識廣,知已陷入敵人羅網,而且其伎倆決不止此。尤其形勢突變,適才那紫色箭光來得太奇,迥非少陽神君門下路數,分明另外請來能者。

必因香雲寶蓋威力靈異,意欲乘隙而動,不欲驟發,少時必有殺著。李洪雖有法力,但是他下山不久,無什經驗。惟恐一時疏忽,落了圈套,忙追上去將他喚住。石玉珠道:

“我等已然入伏,敵人此時必在顛倒陣法,這樣走法,無論飛向何方,決衝不出重圍。

洪弟不必著急,可停下來大家從長計議,想好主意,破陣出圍,方為上策。否則,敵人不肯出面,彼暗我明,知他還出什花樣?稍一失算,便為所乘,悔無及了。”陳、桑二人也跟著勸說。李洪只得暫停下來,和眾人聚在一起,將香雲寶蓋展將開來罩住全身,一同計議。

陳嫣道:“無論何種陣法,俱有門戶。現在陣法雖然顛倒,方向尚能分辨,我們俱有法寶、飛劍護身,更有李道友這件佛門至寶,敵人任有多大神通,也只能將我們暫時困住,無可奈何。不過看此情形,頗似都天修羅神煞,再用五行大挪移法暗中操縱,使我們陷身在內,不能衝出,所以絲毫大意不得。”李洪道:“敵人索性出來和我們明鬥也罷,他偏不敢。似此一味藏頭縮尾,多麼悶人,我真氣他不過。再遲片刻,他不現身,惹我性起,我也不管他是什麼少陽老陰,就要和他硬拼了。”

眾人見他說時鼓著腮幫子直生氣,猶有稚態,方覺好笑,忽聽當空巨聲大喝道:

“無知豎子,還敢逞能!起初我看在你們父師份上,欲使你們時久自行悔悟,認罪服輸,略加儆戒便罷。你們竟敢執迷不悟,口吐狂言,情理難容,轉眼就叫你們知道厲害。”

李洪怒喝道:“看你這等烏煙瘴氣,鬼祟行徑,分明是旁門妖邪一流,決不是什正經修道之士。是好的,你現出身來,報上你的名字,與小爺見個高下。這樣藏頭縮尾躲在一旁說大話,我也替你害羞。”空中也接口喝道:“我自在此觀籠中之鳥,豎子肉眼難見,還敢如此狂妄。急速認罪服輸,交出玄陰真水,由我處罰,免遭毒手;否則,爾等一人也難倖免,悔無及了。”李洪怒道:“有本領,只管使出來,讓小爺見識見識。你人不露面,連姓名都不敢說,只賣弄一些妖煙邪霧,就想叫人服低,不是做夢麼?”空中怪笑道:“我不似少陽神君和爾等父師結交,猶有顧忌。只不過雙方俱有知聞,素無仇怨,不願為爾等幾個無名小狗男女傷和氣罷了。爾等既願送死,問名相見,想是命該遭劫,故此必欲犯我戒條。我不現身,爾等雖受一點折磨,因是侵犯少陽神君,不是犯我,只要當時悔過,還可活命;我一現身通名,爾等已知來歷,再稍不遜,一個也休想活命。

我已再四姑息,爾等自去商量回話,免得說我不教而誅。”

李洪先疑他是趕回來的少陽神君,雖然忿怒,終以父師相識,心存顧忌,未敢十分放肆。及聽答話不是,越發有氣,接口便喝罵道:“放你孃的屁!我只當你是正主人呢,原來事不幹己,橫幫一腔,便你肯饒我,我還不肯饒你哩。不用你看什麼情面,只管通名現身,我看你是什麼怪物變的!”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1:59


第八十七回 排難解紛 退蒼虛獨調慧舌 佛光異寶 飛紫缽各顯神通

話說陳、石二人先聽敵人口氣雖兇,隱寓和緩,行徑又與少陽神君不類,早料是旁門中前輩高明之士。因他知眾人來歷,不願與諸正派長老結怨,又見法寶、飛劍俱都神妙,勝之不武,不勝為笑,故此遲不發揮全力,將眾人困住,欲俟日久勢蹙,略為服低,以便見坡就下,並非定要如何為仇。正尋思此人是誰,已然佔了上風,為何不肯現身通名,是何原故?及聽未後一段答話,忽想起一個旁門中的極厲害人物,也是這等習性:

人如不知他來歷,誤有侵犯,只要肯服輸,向不計較;否則,必置對方於死,決不甘休,但輕易也不與入結怨。

此人姓蒼名虛,業已得道千年,左道旁門中人能夠連御四九重劫,終致長生不死仙業的,自古迄今只有三數人,蒼虛便是其一。自從元初躲過第三次魔劫,便隱居大鬼山坐鐵嶺青汗谷中。生平只有兩個門人、兩個服役小童。因知所習不是玄門正宗,自身脫劫全由機緣湊巧,一時僥倖。門下弟於決難學步,任怎勤修,到了劫運臨頭,依然躲不過去。因此門下弟子俱使在應劫以前先期兵解,等到轉世以後再接引入門,重又隨他修煉。所以門下弟子雖然轉了好幾世,仍是當年的人。此老性情古怪,卻重情義,恩怨分明。所居乃洞天福地,仙景清麗。正邪各派中長老多知其厲害,往往告誡門人,遇上時務要小心迴避,不可與爭,免為所傷。由於蒼虛近數百年來益發深居簡出,不與外人往還,從未聞有人相遇。陳、石二人還是初次下山時,聽師父說過他的相貌舉止以及一切與人有異之處。如果真是此人,卻是得罪不起。只不知怎會來此為火行者等應援?

陳、石二人剛想到這裡,李洪已經開口喝罵。”無法攔阻。二人方料不好,忙打手勢令眾留心戒備,果然李洪喝罵方完,當空已厲聲大喝道:“無知乳臭,有何倚仗,竟敢出言無狀,侮慢先輩?別的小狗男女尚猶可恕,獨你休想活命。我便現出法身,使爾等知道大鬼山青玕谷太虛一元祖師蒼虛老人的厲害。”

這句話一說,眾人中只有裘元、李洪尚在夢中,餘人均在以前各聽師長父母說過,俱都吃了一驚。石玉珠忙朝李洪搖手,不令答話。李洪初生之犢,既已斷定對方是左道旁門,又非父執師交,如何肯放在心上,連理也未理,徑自還口罵道:“老怪物,不要臉!你如真個有名有姓,小爺怎會沒聽說過?不知何方妖孽,無故來此惹厭。小爺名叫李洪,如說出我的來歷,顯我倚勢欺你。是好的,和我一個對一個,快現原形動手,不要牽連別人,被我打死認命,不許打聽我的師長,又去訴冤告狀。”

石玉珠見蒼虛老人遲不現身施為,知他仍想轉圜,只要對方聞名知畏,便可作為不知不罪,免卻這場仇怨。及見李洪不聽攔阻,罵得更兇,斷定禍已惹上,至少李洪一人無可挽回。同在一起,自然禍福與共。心正焦急,果然話還未完,忽見面前天紳倒掛般凌空飛懸下兩丈方圓、十丈高下一幢青光。光中現出一個身材高大的怪老人,蒼顏鶴髮,頷下一部青色美髯飄拂胸際,青衫芒鞋,手持鳩杖,周身衣著俱是蒼色,相貌奇古,與吳道子所畫《列仙傳》中人物相似,威儀儼然,神情倒並不怎嚴厲。指著李洪哈哈笑道:

“無知豎子,你當老夫不知你的來歷麼?你不過是齊漱溟前生蠢子罷了。我己得道千餘年,屢經天劫,成了不死之身,難道還見你不得?起初念你屢世修為,能有今日殊非容易,幾次姑寬,給你點明生路,你偏是執迷不悟,定要自投羅網,怨著誰來?”說罷,一擺手中鳩杖,鳩口內立即噴出大片紫光,離口分散,化為箭雨,朝眾人頭上射來。

李洪原極機智,儘管口中喝罵,早聽出敵人口氣不是易與;又見眾人多半面帶驚惶,不還一言,石玉珠並在旁搖手;再見蒼虛老人現身時神情氣勢,必為強敵。身已在人家陣中,恐又吃虧,暗中早在準備,將佛家降魔大法波羅神焰施展出來。

蒼虛老人鳩杖中紫光先前已吃李洪破去,原意敵人法力雖不如己,那護身之寶香雲寶蓋威力至大,以為李洪年幼不知輕重,紫光一出,必用香雲寶蓋來破,想以此誘敵,聲東擊西。等香雲寶蓋稍為離開眾人,現出絲毫空隙,便再下手。哪知全出意外,李洪功力既不似所料之淺,而降魔禦敵尤得佛門真傳。更因李洪事前和眾人商定:敵人陣法尚未怎看出細底,玄妙莫測,惟恐別的飛劍、法寶不足為功,那面香雲寶蓋決計用以護身,不令離開,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因此不特香雲寶蓋未被紫光引開,那佛家波羅神焰早飛將出來。蒼虛老人正在暗中行法,伺機而作,瞥見敵人護身金光並未迎著紫光飛來,只在中間突然開裂一孔,紫光如雨,也將飛到。同時由金光孔內電一般飛出一朵形如燈焰的金花,才一出現,立即暴長丈許,爆散開來,化為萬千朵與初現時同樣的金花火焰。隨又爆散,生生不已,勢疾如電,晃眼彌滿天空,迎面飛來,那紫光才與相接,便被消滅,化為烏有。

蒼虛老人生性好強,起初沒想到那是佛門波羅神焰,只當是件厲害法寶。自恃身有神光圍擁,雖知此寶厲害,但是對方俱是後生小輩,被人叫陣出去,才一照面,便即嚇退,空中還有火行者等離朱宮眾在彼觀戰,未免面子不好看。再者自己已煉成不死之身,玄功變化無窮,也不至於受傷。微一驚疑未決,那無量數金花火焰已潮湧飛來,近身全都爆裂,身外青光立被震破了一半。如非見機得快,一覺兆頭不好,立即施展玄功變化,隱卻身形,遁出陣去,照樣也會受傷。蒼虛老人由不得羞惱成怒,憤不可遏,暗忖:

“是何法寶,如此厲害?”惟恐敵人辨明門戶方向,盪開陣中煙雲,乘機衝出陣去。愧忿之下,把心一橫,決計復仇結怨,樹此強敵。一面催動陣法,全力施為;一面把火焰連招,將千餘年來所聚煉的乾天罡氣發放出去。跟著又將腰間葫蘆取下,手掐靈訣,把所煉太乙星砂儘量往下倒去。

這太乙星砂乃蒼虛老人每逢六辰之夜,在山中當天設下法壇,乘天空流星過渡,餘熱尚存,乾天元磁精氣未在九天飛散以前,用極玄妙的法術攝取下來。分別去留,擇那合用的收入丹爐以內,化成靈砂,然後行法祭煉,曾費千百年聚煉苦功。用時再以乾天罡氣鼓盪,分合聚散,無不如意,具有絕大威力,為平生所煉第上件至寶,比起散仙姬繁所煉天藍神砂還要厲害得多。任有多高法力,多麼神奇的法寶,均難抵禦。尤其像飛劍和五金精英煉成之寶,只一遇上,便被星砂粘上,無法消滅,越聚越多,終被吸緊捲去。如是身劍合一,連人也同被捲走。

眾人哪裡知道,見神焰飛出,敵人便已挫敗,都覺李洪法辦高強,委實可佩;蒼虛老人不過徒負盛名,並無什了不得處。李洪更是得意笑罵。因那波羅神焰頗耗真氣,畢竟功候尚淺,不宜久用,見敵人已逃,忙即收回。晃眼由分而合,仍化一朵金花,飛入法寶囊內。石玉珠問他怎不乘勝衝出陣去?為何收轉?李洪知敵陣尚存,敵人未退,不便明說自己短處。心想:“反正破陣已有把握,不如先收回來,等把真氣調勻,運足全力相待,如仍衝不出去,然後一鼓作氣,二次施為,破陣出險。”便使了個眼色,笑答:

“老怪物這等膿包,不值用它,破陣容易。”話才出口,忽聽怒嘯之聲又尖又厲,陣中煙雲雜沓,越發昏暗,隨即罡風大作,自空飛墜。眾人黨著比在高山絕頂和高空飛行時所遇罡風還要猛烈得多。

南綺舊居長春仙府高接靈空,從小便與罡風相鬥,煉有反風禁制之法。見那罡風來勢絕猛,立即行法,手掐靈訣,往外一揮,風勢便被擋住,怒嘯之聲越厲。同時李洪、石玉珠、陳嫣、桑桓四人見那罡風來得異樣,也不約而同紛紛發動神雷和五行禁制,欲將風頭擊散,反衝回去。一時霹靂連聲,煙光四合。眼看風頭擊散,成了好幾十股,往四面和當空來路排蕩倒退。猛地眼前一亮,上下四外俱是極細的火星;漫天蓋地齊往身前飛來。遇上反退回去的罡風,立即絞在一起,先化成百十條火龍滿空飛舞,上下四外同時夾攻。當空一面更是火海倒傾,銀河怒瀉,奔騰而下。到了陣中,一半往眾人頭上壓下,一半便向四外分散,再往中心圍攏。其勢越來越盛,晃眼之間,那百十條火龍也合成一片。罡風更助勢相迫,無量數的火星自相激撞擠軋,發出震天價的怒嘯,越添威勢。

眾人適才雖然連經兩三次火海烈焰圍困,見過大陣,也由不得為之驚駭。起初多當是蒼虛老人力絀計窮,與人行者等合力重用火攻,那無量火星乃三陽真火所化。休說還有香雲寶蓋,便這許多飛劍、法寶和天一真水,敵人也無可奈何,便各施展法力抵禦。

哪知來勢神速已極,未容如何施展,便被圍攏在護身寶光遁光以外,密得更無一絲空隙。

內中桑桓動手較快,放出一件專破風火之寶,竟吃火星重重裹住,忙想收回已是無及,隨見一團青煙爆散,立即化為烏有,桑桓自是痛惜非常。

經此一來,眾人方知厲害。幸虧李洪因石玉珠再四叮囑不可輕敵,已然因為粗心被陷,所以儘管得勝高興,依然不敢鬆懈,始終以守為攻。覺著敵人不應再使三陽真火,又看出漫天火星有光無焰,又是不斷增加,並不變化長大,忽想道:“前年歸省,在峨眉凝碧仙府遇見父親昔年初成道時所收弟子阮徵轉劫重歸,正值金蟬、石生等七矮世兄弟回山參謁師長,在朱桐嶺魚樂潭香波水榭設筵為他接風,自己也同在座。因阮徵前生持有兩件至寶,神妙無窮,新由父親發還,清其當眾施為:一名金陀寶幢;還有一葫蘆神砂,發出時滿空金星,便與敵人火星大同小異。果是這類法寶,卻極難敵。”念頭一轉,空中火星已如泰山壓頂罩下。李洪存有戒心,試將香雲寶蓋往上略起,覺著重如山嶽。暗道:“不好!”不顧招呼眾人,慌不迭將手一指,四外金光倒卷而下,電也似疾,將眾人遁光由上至下一齊包住,這才保得無事。就這樣,仍有好些火星包在夾層以內,散附在眾人劍光之上,急切間無法除去。否則,稍遲一會,眾人即便不致受害,這遁光中好幾件飛劍、法寶俱多是五金之質煉成,必被星砂粘附,始而不能運轉,一會越聚越密,非被卷吸去不可了。

眾中陳、石二人最是當行,以前雖未遇見過這類法寶,都有耳聞,這時也看出此砂威力果是不凡。因桑桓失去了一件法寶,另外好幾件飛劍、法寶俱吃那隔斷在內的殘星緊緊粘住,用盡方法去它不掉,又有香雲寶蓋隔斷,不敢再妄用嘗試,只得困守在內,甚為憂疑。李洪氣忿道:“老怪物不知用什邪法?他這鬼砂子,峨眉阮世哥便有這類東西。據他說,此砂有邪正之分,異派中所用的還附有千百兇魂魔鬼在內,最為陰毒。一旦遇上,如若無力抵禦,第一先用法寶之力將全身護住,不可稍露空隙。否則,此砂見縫就鑽,如被粘上,輕則神昏體戰,身冷如冰,當時暈倒,事後或者還能救轉;重則一被侵入,便難封閉,後面邪砂奪隙鑽入,晃眼通體上下全被擠緊填滿,人更早已失去知覺。不是陰火發動,將人化煉成灰,便是元神被他吸去,受那煉魂之苦,永遠沉淪,助他為惡,更無出頭之日。便他惡貫滿盈,或為正人所殺,或伏天誅,那邪砂也隨以消滅,與之同歸於盡,連那受苦受難的殘魂剩魄都化為烏有了。我看他這鬼砂子聲勢雖惡,與阮世哥所說邪砂好些不像。我們被他困住,長久相持也不是法,並且還叫老怪物笑話,實在可恨屍爹孃和師父原傳有好些法術,傳時曾說,不到萬分危急,不可妄用。現在施展,想必不會怪我違命冒失。敵人深淺難知,就此衝出,惟恐有失。那鬼砂子被我隔斷了些在內,附在諸位道友飛劍、法寶之上,正好拿它一試。如能破去,拼著誤傷少陽門下,日後回山受責,和他分個高下存亡。不是我心狠,這是老怪物逼我的,父師責怪,也說不得了。”

裘元、南綺二人聞言,首先慫恿急速施為。陳、石二人卻較持重,料他所說必是佛道兩傢俱有無上威力的降魔大法,便問是何法術如此厲害?李洪道:“一是家母傳授的道家十二都天寶篆,具有無窮妙用,專能以暴制暴,敵人邪法越厲害,反克之力越大。

可惜家父怕我年幼不知輕重,只許學了一多半,還有小半不令家母傳授。所以只能和左道旁門對敵,遇上玄門正法,效力便小得多,不能反克傷人。一是前年隨家師往謁白老禪師,因我和小神僧阿童交好,他對我說他師不久成真,本門降魔大法除大小旃檀之外,還有金剛巨靈神掌,現在佛門諸長老只三四人有此法力,定在日內傳授與他。因練此法頗難,須時四十九日,教我稟知家師多留些日子,井揹人默禱,虔求傳授。我聽了自是歡喜。哪知老禪師佛法高深,動念即知,已同家師說好,我二人才走進去,老禪師便說阿童饒舌。阿童看出他師父有了允意,又經我一再跪求,老禪師笑說他本和我有緣。當年引度上峨嵋時,天蒙禪師曾將曉月禪師這柄斷玉鉤取來相賜,他老人家已有多少年來身旁不帶法寶,一時無以為賜,我又年幼,本心是為將來長大再遇時賜我一件合用之寶。

問我是要法寶,還是要傳授此法?我答:‘自從峨眉開府,完成九生夙願,自返佛門以來,海內外前輩諸仙迭有恩賜,所得法寶頗多。去年歸省家母,因弟子已蒙禪師傳授道法,再等三數年便下山行道,又將靈嬌諸仙和昔年代存之寶發還了一半,足可應用。只求老祖禪師傳授佛法,不要寶物。’禪師笑答:‘佛家最重因緣報應。你雖為佛門弟子,但是過去多生備受妖邪惡人侵害欺凌,受盡千災萬苦,應在今生報復,所以殺機頗重。

你尚年幼,到時決難化解。此法威力甚大,恐你妄加施為,多犯殺戒,無心種下孽因,又誤今生正果,所以我有點躊躇。念你誠求,傳授以後,務須謹慎。好在你法寶甚多,無一不是希世珍奇,只要臨事小心,善於運用,足可抵禦,多高法力的左道旁門也難傷你,非到真正危急,萬難脫身之際,不得任性妄用。’我敬謹受誡之後,家師辭別先走,將我留下,和阿童一起練法。練了四十九天,我二人全都學會,方始辭別回山。此外我還有斷玉鉤和靈嬌三仙所賜三寶,都是專門抵禦邪法的。起初因他雖非正主人,既來助陣,也必是少陽好友,惟恐傷人,日後受師父責罰,未肯輕下殺手。又因我們人多,應共安危,諸多慎重。他偏不知好歹,一再苦逼,那有何法?就多傷人,也是他自惹出來的。現既無所顧忌,我就不怕他了。諸位道友不必愁慮,等我試將這些殘砂鬼火化去,便能破陣出去了。”

眾人因平日只是聞名,知他法力高強,竟不在金蟬七矮之下,到底不曾親見,聞言還在驚疑,哪知李洪九世修為,夙根至深,福緣尤厚,從小起到處都有奇遇。不過初遇大敵,天性又厚,知道敵人雖與父母無交情,三陽師徒卻有淵源;又想起新近誅戮妖屍,火行者還曾相助。恐把亂子惹大,致使父母師長不快,許多顧忌,連那波羅神焰均只打算對付蒼虛老人一個,未曾全發威力。所說句句實話,說罷便即如法施為。先回手由腰間一個薄如蟬翼,大才五寸的素絲囊內,取出十二面小旗,託在左手掌上,右手另掐靈訣,口噴真氣,往空中一舉,立化成十二道不同顏色的光華,結成六座旗門,懸空不動。

眾人本在裡層遁光之內,與李洪隔光相對,外面還有香雲寶蓋所化的一層金光,那六座旗門夾在中間。李洪隨對眾人道:“這十二都天寶篆,共是生、死、幻、滅、晦、明六座旗門,與長眉師祖在峨眉仙府所留六合微塵陣彷彿,威力雖或不如,此中妙用無不具體而微。至於門戶方位,因奉命保密,不便明言。諸位道友可把遁光縮小,隨我往各旗內遊行一轉,那些鬼砂子必能化去。再如無效,我只有豁出受責,拼百日苦練之功,損耗一點真元,將那金剛巨靈掌施展出來,將老怪物除去。至於火行者等一些少陽門下,是否遭受池魚之殃,只好聽天由命了。”

眾人久聞長眉真人兩儀六合微塵陣威力,想不到李洪竟有如此神通,好生驚異,忙把遁光收縮,由李洪當先引導,先向西北旗門飛進,然後穿出東方,轉向東南,再穿東北,繞走正西方,由西南方穿出。似這樣循環往復穿行,把六座旗門向背十二面,全都穿行了一遍。所過之處,只見煙雲漠漠,祥氛騰湧,耳聽水火風雷之聲一齊交作,光霞明滅,變幻無窮。等到繞行完畢,到了中心,一片金霞隨身而過,那些附有火星的飛劍、法寶本極沉滯,己難運轉,忽覺輕鬆自如。出陣一看,全都復了原狀,所粘附的火星業已消滅淨盡,俱都大喜。李洪笑道:“我剛才被困入陣,便想到用金剛巨靈掌破陣而出。

一則此法太狠,白眉老禪師傳時再三告誡,恐多傷亡,不敢違背;二則我的功力尚還不到,用時要耗去些真神元氣,更恐傷得敵人大多,結仇太深,不好化解,傷了父師情面,所以不肯妄用。不料老怪物如此可惡。現在十二都天寶籙已能破他鬼砂,想必不用此法也可破陣出去了。”

李洪說罷,轉向空中大喝道:“老怪物聽著:你這類妖術邪法有什希罕?我因此行只為助幾位道友脫身回去,並踐昔日括蒼山之約,不想傷人,所以遲不還手,你偏再三相迫,逼我不得不下辣手。你本旁門左道,不在山中閉門修煉,躲避天劫,無端出來管人閒事,興妖作怪,你如伏誅,咎有應得。火行者等一千少陽神君門下,只不合夜郎自大,仗勢欺人,尚無別的過惡。我所行乃玄門無上妙法和佛門降魔大法,一經施為,此陣立破。只是這方圓五十里,直上三百六十丈以內的人物全成齏粉,我不知他們是否在這死圈以內,不願傷及無辜,先行告誡。你如自問不是我的敵手,急速縮頭逃走,念你修行不易,我也不跟你一般見識。否則,你一人闖禍一人當,莫令旁人也受連累。叫火行者等少陽門下急速離開,回島最好;如若不甚相信,也須遠出五十里以外,看我到底能否有此神通,如是假話,再來尋我不遲。”

蒼虛老人見敵人機智異常,竟未容星砂近身,便將香雲寶蓋施展開來,包沒全身,毫未受到傷害,漫天罡風也無所施其技。再運慧目定睛一看,敵人竟用六座旗門將隔在內的一些星砂全都化去,認出是當年長眉真人的六合旗門,不禁大驚,益發老羞成怒。

正打算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施展毒手,將所有敵人全數殺死。聞言厲聲怒喝道:“無知乳臭豎子,知什天高地厚?爾等死在臨頭,還敢口發狂言。這六合旗門便能奈何我麼?

稍等片刻,爾等便悔之無及了。”

石、陳二人久聞此老難惹,情知勢成騎虎,非拼不可,聞言忙教李洪不可大意,敵人已識旗門妙用,必有抵禦之法,索性連金剛巨靈掌一齊使用。李洪想了想,心仍慎重,先掐靈訣指定香雲寶蓋,將頭層金光往大里撐開;一面運用十二都天寶篆,將那六座旗門也往長大里展布開去;一面默運玄功,施展白眉和尚佛門降魔大法金剛巨靈掌,以防萬一。

如換別人,雙方勢成騎虎,實逼處此,破陣之法已被敵人識破,年輕好勝,又經眾人慫恿,自必急於脫險,那還計及利害。只因李洪屢世善報,心地慈祥,雖然少年心勝,疾惡如仇,卻極不願多傷人命。儘管晴中準備,一想到此法具有極大威力,一掌發出,休說少陽門下眾弟子多要波及,不死必受重傷,而且從上到下,偌大一片地域,知有多少大小生靈在內?就說先前海面上烈火籠罩,此時又有敵人陣法,所有生物不死也必驚走,但是上空還有數百丈殘留的,想也不在少數。何況聲音極巨,遠勝迅雷,不必打中,就這一震之威,也禁受不住。如用此掌,當時天搖地動,風雲變色,海水群飛,矗如山嶽,稍小一點島嶼也被震碎。上自空中飛烏,下至海中魚介,凡是在左近的決被震死無疑。又不比功力到了火候,可以隨意運用,大小由心,一發便不可收拾。勝是必勝,這些生靈遭劫何罪?就說強以真元控制,專向上空發去,海中生物或可保全許多,到底不免有所傷害。李洪為此欲發又止,重又付度了一下,心終不敢。心想:“敵人並不知道這都天寶篆之名,只看出是六合陣法,也許略知名目,不識此中微妙。好在有至寶防護,還是先用六合旗門試上一試,真到危急,再用此掌不遲李洪想到這裡,也沒向眾人說。恰值外層金光已暴長了百十丈,六合旗門也繼續增高,與之相等。隨將左肩一搖,背上斷玉鉤化為兩道光華,如金龍剪尾,飛舞而出。跟著一拍前胸,靈峙三仙所賜玉辟邪立由胸前發出大片銀光,一同將身護住。然後與眾人遁光會合,飛人旗門以內,將手…指,外層香雲寶蓋所化金光立即縮小,往身前飛來,仍包圍在遁光外面。李洪笑道:“我因金剛巨靈掌太狠,用時難免多傷生靈,不到萬不得已,不肯使用,情願多費點事。如今我們身在六合旗門之內,身外又有香雲寶蓋圍繞,敵人多大本領,也決沒奈我何。諸位道友可將遁光收起,各持一兩件得力之寶備用,我要和他拼了。”眾人應諾,各將飛劍、法寶收去。

蒼虛老人想不到對方一個小孩如此厲害,愧忿交集之下,知非易與,同時也在施為,恰好雙方…齊發動。李洪說完了話,便把旗門轉動。陣中本是煙雲瀰漫,火星如潮,自從李洪率領眾人施為以後,煙霧茫茫中突然矗立起高約數十丈的六座旗門,只見霞光萬道,瑞彩氖氫,隨著煙光明滅。變幻一停,看見一個人影,四圍煙霧火星紛紛擁來,到了門前便即阻住,絲毫不得侵入。始而蒼虛老人見狀大怒,將手連指,一面催動陣法,一面把葫蘆中的天河星砂儘量往下倒去。乾天罡氣再一鼓動,增長威力,罡風烈烈,火星閃閃,泰山壓頂,奔濤墜流,齊朝那六座旗門擠壓下去。哪知壓力越大,抗力也越強。

到了旗門跟前,忽然一陣煙光迸裂,當前的星砂全都爆散,儘管隨滅隨生,前仆後繼,那旗門反倒威勢越盛。

蒼虛老人方在氣忿,待要改下辣手,李洪也已運用停當,將手一指,六座旗門一齊轉動。光霞連閃了幾下,倏地同時暴長數千百倍,發出萬丈光芒,撐空匝地,分六面向外盪開。滿空星砂受乾罡之氣催動,本極猛烈,兩下勢子都是迅疾異常,撞在一起,當時光霞電閃,互相激盪,雷霆齊震,罡釗怒發,滿空火光煙霧宛如雪山驟崩一般,往四方八面排盪開去。那旗門仍在繼續增高,往外開拓不已。

蒼虛老人見六合旗門竟有如此威力,知道不再急速施展辣手,不特無法下台,少時旗門越發開張,把全陣震破,連那千年苦功煉成的天河星砂也要一齊葬送在內。咬牙切齒,把心一橫,決計不再姑息,寧拼去轉一劫,也不輸這口惡氣。忙把手一招,收回星砂,將幾番躊躇、備而不肯妄用的玄武烏煞羅喉赤血神罡發動。在空中披散頭髮,踏罡步鬥,咬破舌尖和十指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又由腰間取出寶盒,口誦靈文,往外一甩,便有四十九股黑煙噴將出來,加緊催動。

眾人在六合旗門之內,眼看旗門越長越大,越布越廣,晃眼高大了千百丈。那由乾罡之氣催動的無量火星,到了旗門前,便被祥光金霞衝散,自行擠壓激撞,發出一種好看的彩煙火花,紛紛消滅。儘管前滅後湧,來勢越急,一點也衝不進來。李洪心中高興,再一行法連連催動旗門,伸展越發神速。李洪方料破陣出險在即,敵人雖識此法來歷,實則無什伎倆。忽然罡風頓收,星砂也似狂潮倒流一般往四面來路退去,一時俱盡。正在留神查看,猛見旗門外倏地一暗,上下四外都被極濃黑的黑氣包沒。跟著便有無數暗赤色的箭光暴雨一般射到,雖吃旗門阻住,沒被射入,可是箭光齊指門內,好似強弓引滿,蓄勢待發,陰森尖厲之聲如潮,祥光金霞只能阻往,不能盪開。

李洪九世修為,煉就神功,心靈首先起了驚動。暗忖:“此是從來未有的景象,是何妖法如此厲害?”料知不可疏忽,忙把十二都天寶篆妙用盡量發揮,六座旗門頻頻轉動,專一抵禦邪法,暫停伸展,欲待改攻為守,看準情勢如何,再作計較,旗門光焰立即大盛,祥雲如雨,精芒如電,紛紛往外狂噴出去。眼看凝聚門外的黑煙箭光盪開了些,空中忽起異聲,那剛退下去的箭光忽然融合,成了一片赤暗暗的血光圍湧上來。那六座旗門竟被上下一齊包沒,連人帶旗門,直似沉浸在血海以內。血光僅有旗門所隔,不得湧進,一任李洪加緊行法施為,光霞怒湧,休想衝突得動。

眾人見狀大驚。陳嫣更識得此法厲害,惟恐旗門伸張太大,一個照顧不到,被這血光湧進,便難抵禦。忙即告知李洪,速往小處收縮,徐圖善策;並令眾人將護身諸寶重又施展,以防不測。李洪也看出邪法厲害,不比尋常,心中憤恨。一面以目示意;一面運用法力,故作猛力抵禦,等來勢越緊,忽用收法突將旗門縮小,由千百丈高大縮成二三十丈;…面暗運玄功,施展金剛巨靈掌,準備如真無法抵禦,萬一危機到來,仍以全力報之一擊。

原來蒼虛老人也和李洪一樣,以所行之法過於惡毒,又是多少年未用的旁門左道,心中顧忌甚多。只因顏面所關,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真元,如不能傷人,己必受傷。見六合旗門祥光萬丈,妙用無窮,上來並未攻進,反而倒退了些,沒奈何,只得拼著多耗真元,運用全力化成一片血光,將它包沒。起初只料敵人必以全力相抗,後被血光強壓,方始漸漸縮小。一面盡力運用,一面留神查看敵人縫隙,只要有一隙可乘,便可成功。因求勝心切,差不多把全身真氣悉數施展出來。那旗門共有千百丈高下方圓,眼看火焰如潮,六門齊發,往外狂噴。蒼虛老人益發不敢大意,正運全力緊緊下壓,沒想到敵人會使狡檜,欲退先進,改攻為守,冷不防猛然縮小,勢子比電還急,收得如此快法,大出意外。那上下四外的血光本來齊往中央擠迫,其力之大,不可數計,忽然壓空,失了平衡,相互擠撞,無形中行法人便吃了大虧。幸虧是修煉多年,法力高強,一見不好,不顧迫敵,先忙運用真氣收勢,免去自相鼓盪,才未受什大害。

如若法力稍為不濟,即便少時得勝,這一下先受傷不輕,至少也須幾年苦功才得修復了,自然氣憤到了極處。調勻真氣,將勢緩住以後,重又加緊包圍上去。這次力量更大,六合旗門竟被緊緊包沒,壓擠得寸步難移。眾人雖仗法寶之力,暫時不被血焰攻入,要想脫身卻是萬難。

李洪心仍不服,試用香雲寶蓋衝蕩,只覺血焰力大,重逾山嶽,法寶雖是神妙,自身功候不到,又要主持都天寶篆,無力兼顧,奮力前衝,也只衝出丈許,不能再進。收回時,差點沒被血焰乘隙攻進。眾人知道危機已迫,敵人不知還有什別的毒著,力主先發制人。桑桓並說:“現時旗門外面已成火海,還有千尋烈煙邪霧,除卻敵人,所有生物不是死傷便是逃亡。實逼處此,脫身為上,還有什麼顧忌?”李洪也覺這類邪法過於狠毒,敵人決非善良,平日不知要害多少人,除了他,功過足可相抵。念頭一轉,重又鼓起勇氣,意欲用金剛巨靈掌往上擊去,免傷海底生靈。便喝道:“老怪物再三苦逼,我可顧不得了。”說罷,面囑眾人留意防守,自將頂門一拍,盤膝坐定,運用玄功,按照佛門真傳如法施為,反手向上一掌,待要打出。

眾人見這金剛巨靈神掌果然神妙不可思議。李洪才一坐定,周身便已金光圍繞,耀眼生纈。等行完了法起立,手才一揚,便有一片形如大手的金光,由香雲寶蓋中離手飛起,轉瞬便二三十丈,將六座旗門上空佈滿。李洪手再一指,旗門上護頂祥氛便自分開。

眼看那隻大手發出極強烈的金光,發出轟轟震耳的雷聲,就要由旗門上面往空迎擊上去。

猛聽遠處傳來一聲清叱,喝道:“洪弟且慢魯莽!”傳聲極快:聽頭一個“洪”字,好似相隔極遠;說到第三、四個字,聲已由遠而近;等聽到未一字,來人已離身側不遠。

李洪聽出是小寒山二女的口音,心中大喜,忙對石玉珠道:“小寒山兩位世姊來了。”

這時那金剛巨靈掌正往上擊,旗門上面千重血焰已被震動。因是李洪緊記白眉和尚叮囑,臨時慎重,初發不敢太猛,僅用了全力的百之一二,欲俟那隻金手離開旗門,方以全力發揮妙用。否則聲勢還猛十倍,血焰因要分裂擊散,蒼虛老人元神受了重創,也必以全力拼命,決不甘休,解圍人晚來一步,大禍便闖出來了。

李洪知小寒山二女雖然素嫌自己冒失,但對方使出這類邪毒法術,分明是妖人,又在自己被困危急之際趕來,自然同仇敵愾無疑,只當來了救兵,所以聞言絲毫不以為意,並未收法停手。和石玉珠=句話還未說完,人隨聲到,先瞥見一幢五彩金霞由斜刺裡橫飛過來,將那金剛巨靈掌強行壓住,不令上擊。緊跟著一片祥光裹住三個美如天仙的少女,一同落向面前。內有二女同聲喝道:“洪弟怎不聽招呼?還不速將巨靈神掌收回!”

李洪尚欲爭論,二女又忙喝道:“我來自有道理,再如膽大妄為,我便要傳聲稟知爹爹,叫你回山了。”李洪見二女急怒神色,料有緣故,只得運用神功收回神掌。金光閃處,那隻大手由大而小往下飛降,李洪揚臂一接,印在了手臂之上,兩下一湊一合,便即不見。

同來一個霞據云裳的少女,本用一手指定上空彩霞,神情更顯匆遽。金剛巨靈掌一收,才復了原狀,搖頭微笑道:“佛門法力玄妙,果是不同。如非李道友功候還差,我真成以卵敵石,不知自量了。”石玉珠認出來人中兩個容貌相同的是小寒山二女謝瓔、謝琳,那霞據云裳、儀態萬方的道裝少女是靈嬌三仙中甘碧梧的大弟子陳文現。聞言才知擋住金剛掌的彩霞是陳文現所發,金剛手一收,採霞便將上空封閉。因在峨眉開府時見過,忙即向前為禮。正待給眾人引見,陳文現已向向眾道友敘談,說先了此事要緊。

李洪便問二女:“這類妖人理應誅戮,世姊為何攔阻?”小寒山二女同道:“你點點年紀,初出茅廬,不過倚仗白眉老禪師一點傳授,師父憐愛,在外惹事,曉得什麼?

你且隨諸位道友在這裡,等我事完回來,再和你說吧。”李洪道:“你說什麼?我還借有人家好些玄陰真水沒收回呢。那老怪物更是可惡,事不幹己,逞強出頭,興妖作怪,他來時還傷了我們一人,決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有什淵源,看什情面,此事和他善罷,也不能向他服輸。否則,將來如再遇上,我仍放他不過。休看你們助我,沒有你們,我照樣也能除他。要去都去,想瞞著我向人說好話,那個不行。我倒看他有多大本領,好便罷,不好,闖出禍來是我的事。”話未說完,謝琳道:“呸!你自己先就賢愚不分,當那借玄陰真水與你的就是好人麼?以為我們愛管你的閒事呢,還不是爹爹叫我們來的?

你不聽話無妨,我們回山自會和爹爹說去,關我們什事?”李洪方要還言,陳文璣勸道:

“蒼虛老人性情孤僻,今日之事終不免於芥蒂。反正一半情面,一半強得住他才行,令弟只要不插口,同去無妨。”謝琳道:“洪弟說話氣人,誰肯好端端向人服低?我們不說,陳仙子也隨我們丟人不成?”

李洪原因二女來勢匆迫,又將陳文現請了同來,再聽那語氣,分明對方雖是旁門,來頭甚大,那金剛巨靈掌也未必傷得了他。既恐代自己向人說軟話,又想觀察敵人神情心意,到底有多大法力,以便異日相遇好為之備,所以執意非去不可。及聽許他同往,笑答:“我想兩位世姊也不是服人的,不過你們來得如急風暴雨,活似我得罪了吳天大帝一樣,二世姊又慣善拿我做人情,有點不放心罷了。既不壓我一頭,還有什話說?”

謝瓔笑道,“只有你討厭,什事都有你的份。本只防你一人多事,又生枝節,索性請諸位道友也同去吧。”

陳文璣道:“我們身在六合旗門以內,任是多大法力,外人也查聽不出。飛遁神速,血焰千重,甚是濃密,此老只覺煙光明滅震動,未必看得見我們,他那乖僻自恃之性,不上來先給他見點真章,也難說話。還是請賢姊妹就勢先把這血光暫時代為收斂,或是緩緩衝蕩下去,然後再與他相見如何?”小寒山二女笑道:“愚姊妹恐難做得合適,還是請陳仙子施展法力吧。”陳文鞏道:“他那玄武烏煞羅喉血焰神罡實是厲害,要是我代賢姊妹動手,卻無這大本領,只好借用師父的青靈囊了。”謝纓笑道:“我們原為此老連歷多劫,修為不易,欲加保全,奉命化解此局而來,不管陳仙子如何施為都好。愚姊妹此時僅得家母伏魔真傳,尚未到那爐火純青地步,如若出手,這漫天血光便被佛光擊散,此老受了重創,固是恨同切骨,血焰餘氛乘風飛散,到了中土,豈不又是流毒人間?與其這樣,還不如任憑洪弟胡鬧呢。”

陳文現笑了笑,便把長袖一揚,一片形似紗囊,薄如蟬翼的青雲,立由袖口內往上飛起。轉眼變大,遮滿全陣,巨吻箕張,囊底在下,微微鼓起。陳文璣再將手一抬,收了陣頂金霞,那團青雲便代金霞堵塞陣頂,發射出萬條奇光。上面血焰立似潮水一般往大口中灌入,勢絕迅猛。眾人隔著青雲向上仰望,只見那麼狂盛的血焰到了囊口裡面,宛如石沉大海,只見一絲紅影在囊中急轉,那雲囊仍是輕飄飄地浮懸頂上。

約有半盞茶時,陳文鞏道:“此老這時已有警覺,我們一同去吧。”說罷將手一指,雲囊往側一偏,小寒山二女一同護住,謝琳道:“洪弟,你還不快將那寶貝旗門收去,一同走麼?”李洪道:“我見血光還未收完,當是連這旗門同去呢。”隨將六合旗門收下,隨了眾人,在祥光環繞之下,往上空飛起。旗門一收,青囊也相隨浮空暴長,上下四外的無邊血焰直似磁石引針般被青囊吸住,齊往大口之中湧進。眾人雖見殘焰不住由身側飛過,因血光稀薄,力已大減,又有祥光護體,通無所覺。陳文現回首向眾道:

“休看這些殘焰無力,仍是惡毒非常。人如沾上,固是重傷中毒;如被佛法擊散,消滅未盡,殘留空中,飛向中土,只要有一片絲縷,當地便能發生大疫,引起許多災害。你道毒是不毒?”李洪便問:“老怪物如此惡毒,為何還要解和,不將他除去呢?”謝琳道:“叫你不要多口,怎又說了。”李洪便不再說,因要收那血光,飛行較緩。眾人一看,所行正是往離朱宮的去路,才知適聽敵人發話好似近在頭上,實則人在磨球島行法遙制,大家竟未聽出。別的不說,就此而論,法力已非尋常,怪不得遠居靈嶠仙府的地仙也為此事前來。如非三位女仙來此解和,勝敗恐未易卜呢。

正飛行間,忽見左側遙空雲裡有大團黑煙包著大團火焰,外面又有紫色煙光環繞,光焰絢爛,奇麗無比,沸聲如潮,勢頗驚人。原來正是那玄陰真水和敵人的真火紫光,一層層相互包圍、相持,已被敵人引遠,離了原地。另外還有數十道光華火焰在空中急鬥,也是勝敗未分,兩不相下。李洪心想:“這是何人,也來助戰?事前怎不知道?”

忙運用慧目法眼定睛一看,一面是火行者等一干離朱宮眾,另一面約有七八個著黑衣的,竟是西極教中人物裝束。方始省悟小寒山二女之言果然不假,西極教下不特假手自己用玄陰真水去破三陽真火,並在暗中跟來相機行事。李洪暗忖:“西極教下必是看見自己和眾人被困血光之內,意欲乘隙侵犯離朱宮,去破少陽神君真火發源的根本重地。蒼虛老人恐火行者等抵禦不住,趕往島上坐鎮,就便防護。因他要兩頭兼顧,適才自己的一掌雖未全發出去,他也必小受創傷。那漫天血焰又吃陳文現青靈囊吸收了去,益發不敢大意。所以只用五行挪移之法將水火煙光互相結成的光團移近島邊,守住根本重地,以防不測,尚無餘力去助火行者等宮眾消滅西極教下來敵。照此看來,這時手忙腳亂,可想而知。西極教雖然巧使自己,不說實話,到底同仇敵愾,並無惡意。”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李洪想到這裡,只見前後左右的血焰已被青靈囊吸收淨盡,天光早現。前面血焰漸成了一股,由大而小,直達磨球島上,前半仍有數十丈粗細,好似敵人尚未覺出有人收去,只管源源發來之狀。陳文鞏一面搖手,不令眾人開口,只指定青靈囊靠近血焰,順著來勢緩緩往前收去。眾人心想:“蒼虛老人法力如此高強,那血焰又是運用本身真氣發出,稍有動靜,靈元便有感應,便看也看出來,怎似毫無所覺?”俱都奇怪不置。

原來蒼虛老人自從發現敵人六合旗門神妙,又有香雲寶蓋為助,急切間無可奈何,便把血焰大量發出,準備以全力運用,費上數十日工夫,將旗門和敵人一齊煉化,以消胸中惡氣。忽見十來道青黑光華電駛飛來,與火行者等鬥在一起。另有三道玄色精光如黑虹經天,直往磨球島一面電駛而去。知是少陽神君夙仇西極教中能手乘隙來犯,欲壞火源根本重地。暗道:“不好!”忙運玄功,暫舍下面敵人趕去時,西極來敵已快侵入島上。尚幸五火使者性情倔強,因適才為了取藥人和火行者等爭論負氣,又無人防守,始終在島遙望,不曾離開,一見西極強敵來犯,立即迎敵,尚未失陷。

蒼虛老人剛用法力將西極教三長老打退,李洪已將金剛巨靈掌發動。因他不捨玄陰真水,只顧施展五行挪移之法,將空中水火雲團移往磨球島附近,欲待收取真水,等移來以後,再助火行者殺敵,以為己用,正打著雙管齊下之計。猛覺前面血光大震,真氣幾乎受創,大吃一驚,不暇再顧左近敵人,忙運玄功固住真氣。因血光只震動了一下便即寧息,他還不知小寒山二女和陳文現業已飛人陣內;以為李洪不耐久困,一時情急,又用香雲寶蓋猛衝。見血焰強盛,並未衝動,略震即止,心中一寬。一面將血焰大量放出助長威勢,一面將陣勢往回移近。更恐玄陰真水被西極教中長老收回,也在加力施為。

同時還須防到人行者等宮眾不是西極教中的對手,自己在場,仍為人所傷,面子上不好看。把一條心分作三四方面去用,自然不免疏忽。

陳文現心思既巧,法力又高,成心不使敵人看出。青靈囊妙用無窮,那漫天血焰雖往囊中鑽進,仍如佈散空中一樣,毫無異狀。同時暗用法力,將最前面一段隱蔽,直到島前方始突然出現。所以蒼虛老人絲毫不曾警覺,一心以為勝算在握,所差只是時間早晚。正在高興。打算勻出心力,先給西極教來人一個重創,不料對面敵人已把空中血焰吸收殆盡,相隔已然不遠。他這裡辣手還未及施為,猛覺真氣微微一緊,又不似受什震盪情景,競似被人束緊,從來無此異狀。心方奇怪,跟著真氣又是微微一頓,離身十餘丈的血焰便即不能再進,好似一種極大的力量擋住退了回來。忽然祥光閃處,現出一夥人來,除先見敵人外,為首還有三個美如天仙的少女。前頭一個十分面熟,頗似在初成道時曾經見過,手指一團青色雲囊。那漫天血焰只剩面前十丈遠近一股,餘者俱被雲囊收去。那血焰一頭在囊口內,一頭在葫蘆口內,兩頭銜接,不進不退,筆也似直,好似一道赤梁橫亙空中。

蒼虛老人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自己靈元已然受制,幸是留神未下毒手,否則血焰已被吸收殆盡,以敵人的法力,加害自己甚為容易。現雖發覺,不致再中暗算,但如自將血焰截斷,同敵人拼命,休說勝敗難料,即使能勝,真氣也必受重創,決非百年以內所能恢復。平時雖喜尚氣,到底千餘年苦功修煉,能有今日地步不是容易,當此緊要關頭,也不得不加慎重。又想起那面熟的少女乃赤杖真人徒孫,靈嶠三仙門下高徒陳文現,人還未見,便行所無事,把自己漫天血焰從容收去,無形之中已然判出法力高低。

何況另兩孿生少女不知是何來歷,竟會發出萬邪不侵的大乘佛光。別的不說,即此而論,敵人已有勝無敗,如何能敵?心氣為之大餒。

蒼虛老人見對面為首三女妙相莊嚴,面帶微笑,只把正往外發的一股血焰阻止,也不再往囊中吸收,妙目湛湛,一同望著自己,也不再有動作,似在觀察自己心意:自己如能見機,便可無事;否則便把血焰截斷,或是全數收去,再行對敵。本是萬分緊急的局面,卻現出緩和情景。蒼虛老人生平從未向人服輸,這話如何說法?越想越不甘服,暗中咬牙切齒。正待把心一橫,拼著身受重傷逞強到底,冷不防自將血焰截斷,先以全力應戰,如若鬥法不勝,到了力竭勢窮之時,再自斷一條肢體,用化血分身之法遁回山去。那時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再遭一劫,把屢次想和自己結納、均被嚴拒未允的左道妖邪全數召集攏來,把昔年成道時恐傷生靈、不肯祭煉的幾種邪惡窮兇的陰魔邪法祭煉成功,然後再尋仇人師徒報仇洩恨。

蒼虛老人念頭還未轉定,陳文鞏見他瞬息之間面色陰晴不定,兩道長而斜垂及顴的灰白壽眉忽然往起微振,早看出他心意。不等開口,先微笑道:“蒼虛老人,一別千年,何幸相晤?適往峨眉訪友,得遇小寒山忍大師門下兩位高足謝家姊妹,談起忍大師由大乘心光中看出這裡有人用毒禍生靈、最幹天忌的玄武烏煞羅喉血焰神罡將諸位道友困住。

大師所持大乘佛法心光遠照,威力至上,凡在靈空天域以下,宇宙之內,無論遠在極邊,只一運用,對方任多厲害的法術、法寶俱失靈效,破法並非難事。因見行此法的人只為一念貪嗔,迫於不得已,又是初次施為;大師專以慈悲普度,自從得道以來,從未傷人。

她小寒山坐關三百餘年,每日虔修佛法,外人知者絕少,便由於此。惟恐心光反應,行法人驟出不易,難免傷害,不欲自開殺戒。同時又見內有寒月禪師高足李洪,因為久困六合旗門不能脫身,也橫了心,竟欲將白眉禪師所傳佛家降魔大法金剛巨靈掌施展出來。

此掌一發,赤血神罡必要擊散,一個消滅不盡,流毒無窮。而李道友又是峨眉掌教真人前生之子,與大師也有淵源。如施為稍遲,便難挽救,而李道友喜事躁妄,也須告誡。

因謝家姊妹恰在峨眉訪友,立以心聲傳示,命即稟知齊真人,即時起身來此解圍,就便向李道友規勸。同時我又接到家師飛書,並附有致道友的小簡,令我隨同和解。到時正值火焰彌空,李道友金剛巨靈掌正往上發,禍機瞬息。尚幸李道友還恐殃及海底生靈,初發極緩,道友當時想也有所感覺。經我與謝家姊妹強行制止,才得無事。但是火焰阻路如不衝散,我三人雖可勉強通行,諸位道友卻過不來。如由李道友以巨靈掌開路,不特有違來意,更恐殘焰被天半罡風吹散,飛往中土和各海島上,日久化成瘟疫,為害生靈,遺禍造孽。彼此都有過錯,沒奈何,只得以家師青靈囊代道友沿途收來,此寶尚能勝任,一切運用悉由鄙意。血焰神罡幸無損傷,敬以奉還主人,請道友收回吧。”

蒼虛老人因那血焰頗關自身利害,初見敵人時便想收回。只因看出敵人法寶神妙,而且尚留有情面不曾截斷。自己如稍為冒失行事,一個收不回來,弄巧成拙,不特丟人貽笑,還不免於損傷真氣,毀卻一件法寶,顯得外強中乾,故不敢造次。及聽陳文現語氣緩和,並未使己十分難堪,又持有乃師手書,越知有意居間,來為雙方排解釋嫌,心便放了一半。但是千年威望,一旦敗於孺子之手,終是忿忿。想了想,且不收回血焰,強笑答道:“我與道友師徒一別千年,不想今日相遇。其實我素不喜多事,只因少陽神君與我至交,他應一要約他出,不在島上,昨日忽向我神火傳書,說是適接門人火行者等兩次神火告急,經所去之處的主人行法照影,看出內有一個小孩與西極教敵人聯合,大舉來犯,欲妄用玄陰真水毀壞島上火源根本重地。又照出那小孩是峨眉掌教愛子、寒月神僧之徒。此子父師兩方與少陽俱有淵源,素無嫌怨,不知怎會行此毒計?料定他是受了仇敵蠱惑,決非出自父師所教,他自己分身不開,請我來此相機應付。本意問明情由,稍為做戒,便即放卻。不料此子依仗父師之勢,甚是狂妄。我到時,他正用西極玄陰癸水真氣將神火包圍。如非此火乃丙火真精乾陽靈蛇所化,與往日三陽真火不同,滿空真火豈不全為所毀?他父師便有如天法力,這千萬年凝鍊的天生至寶丙靈陽精也是無能補償。就這樣,我仍苦口婆心幾次開導,此子偏是執迷不悟。等我說出姓名以後,反更狂謬無禮。同時西極敵人也相繼蠢動,乘機侵犯。我實忍無可忍,方下毒手。本意決不寬容,等到他們為我赤血神焰煉化以後,不必乃父乃師尋我,我自尋往峨眉、武夷兩處,看妙一、寒月二人到底有何法力,如此溺愛縱容,放任子弟出來為非惹事,目無尊長?我得道千餘年,難道還見不得一些後輩童豎麼?既令師出頭,只要此子和這些盜藥諸後輩悔罪服輸,交還靈藥,我便應允,至於西極鼠輩,我自有法處治,不與他們相干。”

小寒山二女近年道法精進,忍大師授以佛法,力戒嗔殺,聞言還不怎樣動氣。李洪在旁早已忍耐不住,幾番想要開口,俱吃陳、謝三仙女以目示意,強行禁止,氣得鼓著一張嘴,怒視蒼虛老人,不住冷笑。等聽到未句,李洪剛怒喊道:“世姊莫攔,我實忍不住了。”未及上前,謝琳把手一擋,攔住李洪,不等蒼虛老人再往下說,面揹著陳文鞏,空身離眾,上前笑道:“你老是得道千年,連免三次天劫的人了,真正玄門之士,似你這樣福厚神通的也沒有幾個。至於我這小弟,今年才十餘歲,誠如尊言,是個小孩,要專論人年紀,連他九世修為算在一起,也未必有你一半歲數。常言道:‘大不與小鬥,老不與少鬥。’何苦為他生這麼大氣呢?此事如按情理來論,少陽神君當初煉此靈藥,原欲救助有緣,為苦行修道人成功之助,並非靳不與人。只不願人得之太易,又防一干左道妖邪生心僥倖,為此將它藏在靈焰潭內。照著舊規,只要來人以禮來求,便許其自憑法力入潭尋取,甚或釜底抽薪,樂幹玉成。數百年來,後輩修士仗以成道者頗不乏人,用意良美,人多讚佩。

“陳嫣道友以散仙清修,遭劫被困,仗著素日根基法力。於請般險厄中煉就元嬰,終於孽滿超劫,煉成法體。所差只此兩九靈藥便可成道,故虔誠拜山,來此尋求。她既非左道妖邪一流,又未觸犯島中禁忌,以禮來求,允取與否,主人自有權衡。如不允取,儘可明言,令其退去。即神君未在,門人不能作主,也應善言相告。而一班離朱宮眾氣量偏狹,性復貪吝,以為神火厲害,自來外人人潭求藥,多半傷折,十九無成,心料來人不能如願,正可藉以顯揚火宮威勢。始而既然應諾,等陳道友等取藥出來,又讓鬼女喬喬蠱惑,心生吝惜,發動諸般埋伏,欲將來人殺害。此等居心行事,左道妖人所不屑為,何況堂堂主者少陽門下。

“當時諸位道友以事屬求人,靈藥已得,只圖脫身飛遁,並不欲與之為敵。火行者等宮眾偏欲趕盡殺絕,迫人太甚,竟發動千尋烈火,苦苦追逼不休,將眾道友圍困火海之內。似此挾勢凌人,以眾暴寡,行道之人均所不平。世弟李洪與諸道友本有淵源,值與少陽門下訂有舊約,前來踐晤,無心相值,仗義拔刀,本意也未想怎十分為仇。火行者等宮眾平日欺凌良善,佔慣上風,小有挫折,便即悲憤難堪,見風不順,遂發警報向師求救。神君未暇查明底細,自己又不能來,轉請你老相助。你老與諸位道友路道雖有不同,年歲總大得多。明知雙方師長俱都交好,不過勢成騎虎,兩不相下,本非深仇大怨,勢不兩立。你老到時如以前輩身份向雙方曉偷化解,自必遵從,斷無不了之局。為何推波助瀾,使事情越鬧越大?你始而藏頭露尾,一到先用法寶暗算。傷了一人。他們見自己人受傷,自然不免同仇敵愾,怎肯善罷?至於說洪弟師父縱容門人,目無尊長,更非事實。他師父與你既無淵源,又非同道。在你以為得道千年,法力高強,威名遠震;在他卻從未聽人說過。正經佛道門下,專為降魔誅邪為務。他年幼初出,怎知你平日能知自愛,不與異派妖邪合流?一見連番使出那樣陰毒法術,自然心生誤解了。

“我想你老齒德俱尊,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如若強令服罪,洪弟年輕氣盛,未必肯從。我們與他都是世交朋友,不是他的尊長,適才強令他將巨靈神掌收去,心已不甘,倘再相強,豈不有違陳仙子為雙方化解美意?與其迫令鑷而走險,萬一冒犯威嚴,轉不如聽從陳仙子的化解,暫時罷休,免傷少陽神君與峨眉齊真人的和氣,你老如不服氣,心猶芥蒂,這等新進後生也不值與之對敵。誠如尊言,他父師一在峨眉,一在武夷,你老不是不知,事後仍可尋上門去質問。齊真人與寒月家父震於你的威名,也許當面處罰洪弟,迫令認罪。事既光明,又復安然無慮,不強得多麼?至於行宮靈藥,神君原許人來取,事前宮眾並未攔阻,陳道友到手應得之物,無庸交還,更是不值一提。尚望你老暫息雷霆之怒,稍平盛氣,略為忖度情理,語無輕發,便易使人敬服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2:53


第八十八回 苦憶箴言 一老懷仇離遠嬌 難收神物 眾仙失計縱山僧

話說蒼虛老人儘管得道千年,自來剛愎尚氣,又在怒火頭上,想到便說,益發不善言語。教謝琳靈心慧舌,大肆譏嘲,逐層駁詰,妙語如珠,一句也回答不出,又急又愧。

先聽出二女乃小寒山神尼忍大師門下,神尼本人雖不曾見,還曾聽得與己功力相等的同道無心中談過一次,說她佛法微妙,不可思議。她既在小寒山坐關三百餘年,當地毒蛇猛獸俱受佛法感化,兇惡相剋之物俱能悉泯殺機,同在一處生息,其精通大乘降魔佛法,自在意中。但是傳聞靈異之跡無多,其中寶相現出極少,縱習此法,也未必到了火候。

這兩個女弟子年紀甚輕,說是已得師傳,實難深信。對面一個賤婢竟敢離開護身佛光,獨出答話,口齒如此尖利,也似非戒律謹嚴者所應有,今日局面,決難佔得上風。聽賤婢口氣,只憑靈嬌三仙一紙來書和這新來三人,便要強行和解,敵人決無認罪服低之事。

自己千年威望,就此掃卻,這口惡氣怎平得下?自來修大乘法的佛門弟子,照著戒律,最忌嗔殺,便有忤犯,也不計較,與其被她一席話便嘲弄回去,轉不如暗放冷箭試她一試,到底看一個明白。如真不敵,再行退走,比較也值。

蒼虛老人想到這裡,頓起惡意。以為謝琳未有佛光、法寶護身,必是看出自己色厲內在,又以魯仲連自居,輕敵驕狂,不曾戒備。於是假裝聽話,默運玄功,暗下毒手,先用冷焰搜魂之法試一攝取元神。只見謝琳從容言笑,神色自如,疑是暗中強自鎮懾。

心中大怒,又以全力施為。猛覺反應之力極強,心靈大震,幾乎迷糊。對方仍微笑嫣然,竟如無覺。蒼虛老人不禁大驚,雖知難惹,終不甘服,將口微張,竟把煉成七八百年從未用過的天戮神針試放了幾根出來。

此針乃蒼虛老人採前古遺藏地底的陰煞之氣,並從四千九百斤深海寒鐵中提煉精英,再用玄功法力,以本身真氣會合,凝鍊而成。細小如毛,隨心大小,不用時即以藏在命門紫府以內,發時無形無跡。中在人身上,生兩種妙用,專傷修道人的元神嬰兒。如若對方法力高強,中針時有了驚覺,將元神遁出,或自閉穴,不使循著氣血攻心,傷及要害。此針遇阻不行,立即暴長數千萬倍,在受傷之處爆裂。只要被中上,便非受重傷毀及肢體不可。又目力看不見,陰毒異常,極難防禦。蒼虛老人適才已知敵人法力高強,巨靈神掌且難當,祝又加上三個能手,仍在心存首鼠。之所以口發強橫,意欲一拼者,此寶便是所恃之一。滿擬此針發出,敵人多少總得受傷。哪知連發五針,全如石沉大海,音無跡兆。因是恨極,最後所發兩針更向敵人兩眼發去,也未生效。只見對方妙目澄波,顧盼自如,彷彿未沾身,便即化去。

這一來,蒼虛老人方才心寒氣沮,再不見機,定遭慘敗無疑。又見謝琳話已說完,目光湛湛註定自己,恐她說出自己兩次暗算,再加挖苦,更是難堪。只得強忍怨毒,扮一醜臉,假裝大方,忙接口笑道:“老夫得道千餘年,想不到如今後起小輩中竟有能者。

小寒山二女法力果非尋常,老夫連試她們定力佛法,均被破去,真乃後生可畏。陳道友也無須和解,甘拜下風,老夫去也。”話未說完,陳文璣看出他要走,忙說:“家師尚有書信在此。”隨即飛身出外,遞過一封書信,蒼虛老人口中說著話,左手接信,右手掐訣往回一招。陳文現早把青靈囊口放開,內中血焰本已收斂縮小,散出自比收入神速得多,隨手招處,嗖的一聲,便往蒼虛老人葫蘆中飛去,晃眼即盡。接著便見面前青白二色煙光驟起,再看人已不見,只見遙天空際忽有青白光影,一閃即沒,端的快極。

眾人沒想到蒼虛老人口說大話,氣勢洶洶,卻收得如此之易,俱覺好笑。陳文現道:

“老人得道千年,仍有這麼盛的火氣。家師和齊真人原意,此老雖是左道旁門,但他生平從未作什大好大惡之事,因此三次天劫俱有極巧機緣,得以僥倖獲免。自古迄今,左道中人經時千三百年以上而未遭劫者,連他和大荒山一男一女兩老怪物,共只三人。自來修道之士投身旁門者,人數最多,一時也誅戮不完。俟其惡貫滿盈,運數將終,生靈已受害不少。與其揚湯止沸,無如釜底抽薪,留此三人,正可為一干異派妖邪作為榜樣,使知所習雖是左道,只要不為惡,一樣可以得脫天誅,天仙固然無望,長生卻是可保。

為此不願洪弟與他各走極端,仇怨太深,不肯休止,迫他鋌而走險,自取滅亡。

“並且老人此次之來,是為昔年在圖南山遭遇第三次天劫以前,無心與少陽神君相遇,傾蓋論交,結成好友。到了臨難之時,因知天劫一次比一次厲害,多高法力也難相助。本心還不願累及良友,只想三陽真火恰是魔火剋星,打算借用。哪知才一開口,少陽神君便託詞拒絕。他認此舉只是聊勝於無,本無多大功效,對方祭煉非易,不願白送,也是人之常情,並未見怪。又託以身後之事,神君仍是漠然。他平日對於外界人雖然妄自尊大,言出法隨,睚眥之怨,毫不寬假,但對朋友卻極愛護容忍,縱令絕交,不出惡聲。當時覺少陽神君情薄,心中有些不快,也未發作。哪知少陽神君對朋友比他還好,表面堅拒,心早打好銳身急難的主意,恐事先明說了出來,分了他的心神,佯為不允,暗中卻作準備。

“到了第三日蒼虛老人應劫之期,少陽神君忽然不辭而別。事雖兇危,因前兩次都能轉危為安,蒼虛老人自然仍作萬一之想,無暇再生閒氣,徑去山頂,坐候劫運之來,欲以死力相拼。與魔頭連鬥了三日夜,連經險難,均仗自身法力抵禦過去。到了最後一夜,元氣消耗,精力已疲,忽為魔火所困。他自知不能倖免,求生望絕,再隔些時定不能支,便須發號令給遠方守候的門人,用飛刀自行兵解,以免神形俱滅。就在這危機瞬息,一髮千鈞之際,神君卻從身後一座孤峰上,將本身元神與丙火之精所化的一條靈蛇合成一體,突然出現,冒著奇險飛入魔焰之中,由靈蛇口裡發出萬千三陽神雷,連鬥了三個時辰,終於將百丈魔焰擊退,助他脫了大難。而少陽神君元神卻受傷不輕。蒼虛老人這才知道良友苦心至情,感恩自不必說。

“由此二人愈成生死之交。所以那麼不肯管閒事的人,一接到少陽火書告急,立即趕來。這原是他知恩感德,對朋友的義氣。雖說他乖張驕狂,不合妄使邪法,也因多年威望,惟恐失墜,情勢所迫,非由本心。又是初次對人下這毒手,種種均有可原。家師一面想保全他,一面又以他最末一次劫運將臨,事由今日而起,事前消弭,比較容易,如果沒有今日之事,他便生出別的災害,劫運更難挽回。故此想定時日,令我先回峨眉,與齊真人等計議。正值謝家九妹先受青城朱真人之託,暗中早有安排。嗣又以峨眉三英、二雲、七矮諸道友多半至交,今年應往峨眉朝拜掌教師尊以及各師長,自陳功過,難得聚在一處,就便往訪。

“起初因李道友是此老命中剋星,他雖然年幼,臨事並不冒失,非有幾分必勝成算,決不輕往。如三陽神火厲害,必往各師執和諸道友世好那裡求借法寶相助。他本和金、石、甄等七矮兄弟要好,當著人前,故意鬧些小孩脾氣,實則異常親熱。揹著人時,大家商量,同尋異派人晦氣。還有寧一子的門人蔣詡,和他也很莫逆。七矮兄弟正煉濟世靈丹,無法相見,而寧一子又有抵抗神火之寶,必往求借無疑。為了阻止他前往,打算釜底抽薪。我又奉了忍大師之令,和寧一子商議一事,正好就便趕去攔阻,不令借與。

剛到香蘭渚,李道友也隨後到來,法寶未借到手,賭氣飛去。謝家姊妹又把他可以求助的地方全都趕在前頭一一吩咐。以為他素好勝,六合旗門只能防身,巨靈神掌擊滅真火,要傷害無數生靈,不敢亂用。沒有剋制真火法術,也許暫時中止,日後再往,將此事錯過。只等諸位道友被火圍困之時前來解救,便不致與此老引起仇怨。不料李道友數世清修,交有不少有法力的同道至友。日前又在香蘭渚從蔣翊得知一位前生至好燃脂頭陀,現在南海朱竹島妙香巖坐關。於是趕了去,不特把佛門至寶香雲寶蓋借來,並還指點雲路,教他如何走法,卻未說明有何遇合。其實那正是去西極嶺的正路,無意中助人取出前古玄陰真水。

“西極教和少陽神君師徒互相嫉恨已久,只未公然發難。見李道友如此神通,正好暗收漁翁之利,妄想將磨球島真火收去,逐走少陽師徒,光大門戶,獨佔西極全土。李道友只圖真水可以制火,便照計而行,帶了真水前來。西極三長老連同好些得力門人,便暗中尾隨,相機發動。本來玄陰真水眼看就要成功,忽被蒼虛老人用九煉赤屍之氣圍住,那火又是丙火真精,靈蛇所化,不但不能消滅,因水為赤屍所包,轉成了裡應外合,真水竟被煮沸。如非蒼虛老人也存妄念,欲收此水以為己用,只消三日三夜便可煉幹。

固然所去不過全數十之二三,一則可惜,二則異日重煉此水要減去若干靈效,再想收制三陽神火,力便不足。西極三長老一時情急,乘著少陽師徒離島而出,蒼虛老人全力對付強敵,島上空虛,欲去靈焰潭毀滅火源根本之地。不料島上尚有五火使者,均非弱手,這一阻攔,蒼虛老人也就趕回,將他們趕走,險些鬧出事來。

“依我本意,早來些時,西極教便許不出手。只因在峨眉時遇見大方真人,力說今日之局關係定數,人力徒勞。原來西極教教祖悟徹玄機,自知所習非佛非道,似是而非,再煉多年,成就也只如此。為求正果,於是發動真火,自焚轉劫,以期再生轉入佛門,尋求正果。為想維繫教門人心,堅其信仰,以為轉世再來,改定教宗,重興彼教,當時施展法力,故示白日飛昇靈蹟,連他門下掌教的三個嫡傳愛徒均被瞞過。誰知弄巧成拙,轉世之後,雖然得為高僧,但以發願大宏,至今尚未圓滿,不能重返故土。而西極教氣數已盡,近數百年來日益驕妄,貪嗔忌刻,自前輩諸長老起,以及末代教徒,十九行為乖謬,倒行逆施。此次正是彼教劫運。現在前古玄陰真水已為所得,以為少陽神君在他臥榻之側,不容並立,暫時如不發動,日後必為離朱宮師徒大患。齊、朱二位真人與寧一子諸位,以彼教遠居西極,雖然天性剛愎,忌諱大多,有怨必修,人如犯他,永無休歇,但彼教規至嚴,操行尤苦,從不無故犯人。只有兩次,因為無知觸他禁忌,大修其怨,人已避逃,兀自窮追不捨,終於趕來中土報復,將兩個得道多年的散仙,連同門徒七人害死,幾乎連元神亦為所滅。此外惡跡無多,教徒又眾。齊真人等憐其修為不易,欲為免去此劫,等那轉世祖師歸來度化,也不過是本著一念慈悲,姑盡人事而已,照著目前情勢,分明定數難移,莫可挽回。我們因聽大方真人叮囑,謝家姊妹又想稍為磨練李道友,因此晚來了一步。適才正想勸說此老,面交家師手札,不意謝家二妹不忿他狂謬,先走出去一片冷嘲熱諷。此老自是難堪,怒極之下,暗中連用兩次陰毒法寶,俱為無相神光不壞身法所破。說又說不過,鬥法又非敵手,雖然迫於無奈,借題遁去,看那去時情形,並未甘服,心中怨毒已深。但盼他歸途看了家師手札,幡然悔悟,就此回山避禍,還可無事;如逞一朝之忿,這場劫運恐比前三次天劫還難避免呢。”

謝纓笑道:“如非洪弟喜事任性,今日事已早了,這蒼虛老人千餘年道行,西極教下那麼多的修士,怎會因此斷送?我佛慈悲,我爹爹也教你如此麼?”李洪道:“大姊,你怎也和二姊一樣刻薄我?你們也有朋友,以前不是也愛管人閒事麼?我這還是奉了師命,下山行道,才到四處走動。你們剛到小寒山不久,便瞞了師父,和那癲尼姑同去幻波池惹事,不比我更淘氣麼?如今卻來說人。我只照情理,分邪正,不背戒律師教,他們定數應劫,與我何干?又不是我害他們的。”謝琳道:“洪弟,你真會胡說。我們去幻波池,乃是明知豔屍為妖邪,當然應助良友一臂之力,師父法力高深,豈能隱瞞?我們前往,分明許可,你不知西極底細居心,又未能分出蒼虛老人善惡。前者謬託知己,為人所愚;後者以為只是旁門,便可誅殺,妄用巨靈神掌,豈非荒唐?如何能和我姊妹比呢?”李洪紅著臉,還要爭論。陳文現道:“西極教人已退走,等那三人到來,再到磨球島,照齊真人之言行事吧。”

眾人見陳文璣只是暢談,不再收拾殘局,本覺奇怪。聞言側望,只見二三十道光華,正往西極嶺來路遁去,轉眼不見,空中真水真火與赤屍之氣互相連接的大光團也已不見,只剩半天烈火紅光,隨著火行者等宮眾,往磨球島上飛去。同時對面飛來三道光華,轉眼近前,現出三個天仙般的女子,都是霧鬢風鬟,雲裳霞裙,玉骨冰肌,光豔照人。內中一個年紀較輕的丰神朗潤,尤為獨絕。神情都是一般嫻雅莊重,連石玉珠那麼交遊極廣識人最多的,俱未見過。謝琳先開口道:“三位道友可是青門島主麼?”三女點首應諾,隨即通名禮見。眾人才知來人乃昔年紫雲宮舊主,現在隱居磨球島西青門島的初鳳、慧珠和原在島上隱居多年的一位女仙、青門仙子朱蘋,好生欣慰,各道仰慕不迭。

眾人方欲詢問經過,忽聽陳文璣對三女道:“我以家師不喜與人結怨爭鬥,西極教中人一與成仇,便會拼命糾纏不休,前仆後繼,雖彼災難將臨,何苦自我發難?並且他對李道友雖是利用,並無惡意,又是訂交於先,同仇敵愾,焉可倒戈相向,強令退去?

而少陽神君與家師和峨眉、青城兩派均有交誼,便是石道友令師也是素識。今日之事,本由誤會而起。火行者等宮眾先已受挫,蒼虛老人去時以為我們既來和解,必為火行者等出力,又知三位道友小蓬萊之遊此時必歸,少陽神君師徒本皆相識;而西極教徒驕恣強橫,專喜排除異己,夜郎自大。磨球、青門兩島相去匪遙,耳目也可相及,磨球如被西極教佔去,青門必不見容,唇亡齒寒,從此多事。三位道友見火行者等力絀勢窮,理無袖手。我們既是兩俱不能偏袒,只可取一點巧,在此閒談相候,等三位道友歸途路過,假手鼎力,暫息此爭。適見西極長老僅被三位道友小挫,便率門人引退,三位道友與我們俱是初見,復承寵迎,均有原因。西極三長老當是自料無什結果,與其強為所難,自取傷亡,還不如全師而退,徐圖大舉,異日捲土重來,自在意中。火行者等宮眾也竟在原島相待,莫非也都省悟,消去嫌怨,不再興戎了麼?”

初鳳答道:“我三人到時,鬥法正盛,慧姊心性和易,先向雙方勸解。西極三長老不聽也罷,竟以惡語相加,我三人才助火行者等動手。剛佔得上風,勝負尚難定,火行者忽接少陽神君神火飛書,並還附有少陽神君好友、大荒山無終嶺枯竹老人一道青竹靈符。火行者接到後面容大變,似頗擔心,暗中行法,傳語同門。不知怎地會被西極三長老聽去,只朝我們說了一句‘再行相見’,把手一揮,立即退去。我三人本是受激而發,並非有意為敵。火行者等宮眾又得乃師飛書警告,不令窮追,速與諸位道友言和,一切俱候神君回島,再聽訓示施行,力戒躁妄。對於前事,大加申斥。神君法嚴,令出必行,休看火行者得寵,一樣也不敢稍為怠忽,因此俱未追趕。火行者等素來性驕,不肯服人,先吃了諸位道友的虧,師命又不敢違背。儘管來書有陳仙姑與謝家姊妹來作調人之言,但是上來便將蒼虛老人破法逐走,此時聚在一起旁觀,又不過去,不知諸位道友是何心意,不好意思過來。我三人見他們面有難色,自思諸位道友雖然素昧平生,神交已久,何況神君來書已經說明陳、謝三位道友來意,諒無見拒之理。為此不揣冒昧,來此請諸位道友同去離朱宮中小坐,就便了結今日這件公案如何?”陳文璣道:“此次雙方誤會,原是定數。如非火行者警報告急,少陽神君與大荒二老煉法正在緊要關頭,不及仔細推詳,向蒼虛老人告急求救,也不致鬧得這麼大。諸位道友已都說好,便道友不來寵召,我們也要去呢。”

眾人正要起身,石玉珠插口道:“呂、王幾位,一受火毒,一為蒼虛老人暗器所傷。

剛才因見情勢險惡,已由展、冷二位道友各護一人逃出陣地,往歸途覓地暫避。呂、王各位傷勢很重,似非尋常道家所煉仙藥所能醫治。尤其呂道友的火傷,非少陽神君師徒不能醫好。看去厲害,連天一真水也只保她體內清涼,火毒不致攻心,神情委頓不堪。

難得陳、謝二位道友在此,離朱宮眾又已代除心事,正好分出兩人,去將他們二人接回,由火行者收去火毒,並請陳、謝幾位道友施展法力,將道友救回復原,豈不是好?”

朱蘋接口道:“石道友所說四位道友,可是三女一男,內有一位女道友相貌很美,身有青光保護,能發乙木神雷的麼?”石玉珠答說:“正是。道友何處相遇?”朱蘋道:

“前途海面空曠,並無陸地,只離此九百里有一礁石,大約數十畝。四位道友落在上面,又遇大仇強敵。內中二位本在受傷昏迷,只有一個羽衣星冠的道友和那青光護體的美女,又要保著受傷同伴,又要迎敵仇人,情勢甚是狼狽,我三人過時發現,隱身下去觀看,見雙方鬥法甚是激烈,敵人法寶十分厲害。如換別人,早已上前相助。因那仇敵乃赤臂真人連登,以前本有數面之緣;那四位道友均似散仙一流,不知來歷。愚姊妹隱居青門島,清靜已慣,不想亂管閒事。連登素來又無故不欺善良,遇事多少總有幾分歪理,為此躊躇不決。嗣見那兩位道友實是不敵,我三人俱愛她們不過,眼看形勢十分危險,正商量姑試出去解圍,相機行事,忽然一道經天白光閃電般飛來。這時二道友已為連登所放烏金色寶光所逼。白光一到,便將連登的烏光隔斷,現出一位前輩道長。我以為連登素恨人管他閒事,何況對方又是他的深仇大恨,來人這等行徑,決不甘休,必有一場猛鬥。哪知連登竟然知機,只氣呼呼地看著來人說道:‘這也有你的事?’那個道長卻沒火氣,微笑說:‘道友何必負氣?小道尚有話說。’言未了,連登已經逃走。那道長望空微微嘆了一聲,也沒再說。你那二個道友過去行禮相謝,才知這個道長竟是住在香蘭渚的寧一子老前輩。他把傷人看了看,聽那口氣,前在香蘭渚別時,去的人各給一丸靈藥,任何傷毒皆可醫好,能救修道人一次大難。大約當初送藥之時,見諸位道友多半早晚各有一次大難,但是有輕有重,所受苦難不同。因被神火燒傷的女道友定數有此大難,見天一真水難收全功,諸位道友以為此藥不能醫治,又在臨敵急迫之時,一時疏忽,未取一試,致受若干痛苦。其實在那靈藥內有千年香蘭所結之實,加以千百種靈藥制煉而成,功能起死回生,靈驗無比,如早使用,早無事了。說時,又以中毒箭的一位無此靈藥,另送了一包,分別照法服下。本來即日就好,因為延遲了時間,尚須靜養七日。且恐連登還不肯甘休,醫好之後,便由寧一子和未傷的兩個一同護送,往玄龜殿散仙易周家中去了。我三人先未仗義拔刀,有見死不救之嫌,羞於出見,不曾現身。哪知早被寧一子看破,行時暗中指示玄機,才行飛走。等愚姊妹想起此老,乃是一個最善良的老人,應當拜見請教,要想出見時,遁光很快,已來不及了。”

眾人聞言,這才放心,隨同往磨球島上飛去。到後一看,火行者等為首尋仇諸人早已避開,只五火使者和一些道眾在島旁樹林之中相候。見面請往離朱宮前平台之上落座,宮中侍者送上靈泉異果。眾人見那平台大約十畝,一色深紅寶石修建而成,晶光四射,照眼生輝。外景如此宏麗,宮中景物更不必說了。互相通名禮敘之後,五火使者便說適才又奉乃師飛書,斥責火行者等為首發難諸人怠忽師命。現由寶鏡中看出形跡,命往地底火室侮過待罪,等到回山再行發落。隨又說起各方師門友誼,不應如此,現既有人出頭,理應釋嫌修好。

眾人由陳,石二人為首,各人都很客氣,並同起立,望空暗謝少陽神君寬洪大度,不咎既往。五火使者等雖與火行者不和,到底同門義重,尤其此事大損島上威望,師父為人向來寧折不彎,不知此次為何如此自謙,惟恐門人不肯甘服,並還下了兩次飛書嚴令。師命難違,不敢不遵,心中卻是不快。便火行者等受責待罪之言,一半也是託詞。

及見眾人這等客氣,一面謝罪,一面說出被迫還手,勢不得已之苦,覺得實是火行者理虧,庸人自擾,自己易地而居,也必如此,不能怪人,才把內恨消除。李洪也要開口,吃小寒山二女以目示意止住,也代致了幾句道歉之辭。最終方由陳文現細說來意,取出靈嶠三仙和妙一真人手書仙柬,囑等少陽神君回山面交。又告以西極教仇恨已結,此輩最重彼教聲威,結仇不解,百計報復,自來不計危亡,磨球、青門二島從此多事。好在相離不遠,雙方可以望見,以後務要約定,互為聲援,不可疏忽。等神君回來看完書信,自有安排。

五火使者謝了指教,便和陳文現說:“玄陰真水現被西極仇人得去,如用他教法術再一加功祭煉,便是三陽真火剋星。加以丙火真精所化靈蛇,因師兄火行者行事冒失,只圖傷敵,將它化作三陽神雷。如照平日,只不過靈蛇受點痛苦,復原甚易。不料對手太強,先被五丁神斧斬了一條,耗去不少精氣真元,修復已難。最通靈的一條化作神雷,出去就遇見佛門至寶,元氣連耗帶散,最終又被玄陰真水圍住,受傷很重。就家師回山重煉,也非短時期內所能復原。李道友所發玄陰真水,如被蒼虛老人收去,也可減卻它很多靈效威力,偏又遇中途收了赤屍之氣退走。後來家師飛書到來,火師兄又不合心急疏忽,向眾同門告知,雖是本門傳聲之法,仍被西極仇人聽去。他見家師來書附有大荒二老靈符神光,便已留心。再一聞知陳、謝三位道友,不只為雙方作調人,如見彼教猖狂,並還要助本島把他們趕出。青門三仙又復義氣相助,他勢越弱,情知難得公道。再若戀戰,不特多樹下許多大敵,並還要吃大虧。再如將李道友所發的一些真水失去,便連異日報仇全無指望,為此急忙收了真水,逃回山去。彼教量小排外,有仇必報,寧死不止。家師歸期無定,眾同門道淺力薄,非其對手,防不勝防,後患實是不可設想。縱有青門島上的幾位道友為助,終無得勝之策。適見李道友發水時,持有彼教中鎮山之寶閻羅奢缽盂,內中真水也未發完。彼雖邪教,李道友曾與論交,並無仇恨。借人之物,自己本不便扣留。但當初取水,本靠道友的佛法至寶相助才得成功,分潤少許,於理無虧。況以前又不知彼教是如此行徑,何妨將真水取出,能暫留借於此,固大佳事;如其不能,也請帶回去收藏,只將缽盂交還,釜底抽薪,免使持以濟惡,似屬情理兼盡;再如不願,亦請少留時日,等家師回山,再行交還,便不怕他了。自身法力不濟,難御外敵,轉而求人,中心實是慚愧。只因敵強責重,為什萬全,迫不得已,恃在師門交情深厚,乃有此不情之請,不知諸位道友以為如何?”

李洪覺得此舉有欠光明,不是丈夫所為,老大不願。方欲拒絕,陳文礬卻知少陽神君門下人等對西極教怨毒已深,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不惜自貶身價,用些甘言,把缽中餘水留下,以便日後行那毒計,將西極教一網打盡。見李洪面色不善,此役本李洪一人行強魯莽,惟恐話不得體,又勾起舊怨,忙先笑答道:“道友,你當缽中還有餘水麼?西極教何等狡猾,起初利用李道友發難,等雙方大仇已結,他再出面,明為朋友,實則陰收漁人之利。此缽乃他教中三寶之一,與三老本身心靈相通,休說外人不能據為己有,便他借與,用時若違他意,也必不生靈效,甚或為害。家師與妙一真人書上已有制他之法,無須乎此。至於恐他乘隙來侵一節,他自立教以來,休說教中長者,便他行輩稍高的門徒,也從未經過今日這等慘敗。誠然仇深恨重,勢不兩立。但他知道諸位道友並非弱者,今又加上青門三道友,更有枯竹老人靈符,短期內如何敢於輕舉妄動?此時他以心計雖被人識破,但與李道友訂交之前並無嫌隙,又想留日後相見之地,仍以朋友之禮相待,不將此寶收回。聽憑李道友日後面交,所以此寶還在手內。否則似李道友的法力,雖不至於受傷,早已化去無疑的了。此舉招人輕笑,徒損令名,幹事無補,萬使不得。道友如不肯信,可以當時試驗,就知道了。”

五火使者等宮眾暗忖:“法寶為本主人收回化去,尚在意中。內中真水明明未用完,李洪又知用法,怎會涓滴無存?”聞言未免半信半疑。小寒山二女看出宮眾不甚相信,便對陳文現道:“陳仙子,一個旁門也有如此神通,如非眼見,連我也難以置信。左右空閒,倒不如看他如何取回,大家開個眼界。洪弟素來喜事,免他日後親身送回,又生出枝節。你看好麼?”陳文璣知她用意是在兩全:既免宮眾疑心,又省李洪再與西極教徒交往,笑答道:“我料如此也說不定。我們不必在此,可同去前面空曠之地試上一回,就知道了。”五火使者等一千宮眾本覺陳文現言之太過,不甚相信。眾人也欲一廣見聞,齊聲附和。

五火使者便一同起行,先引向平台對面的空地上去,便欲止住。陳文璣道:“我只知此寶頗多神妙,略加妄動,必有反應,是何情形,因未見過,還很難說。此處雖然空曠,左近花木泉石頗多,風景秀麗,若一變生倉猝,不及防範,有了毀壞,豈不可惜?

不如到前半島沙灘上去吧。”五火使者等宮眾益覺所說誇大,各在暗中準備,少時此寶如有變故,立即施為,將之毀去,既可堵口,又可洩忿。心內尋思,表面卻不露出,同了眾人飛往前島,到了臨海沙灘之上,一同落下。

陳文現道:“我想缽盂中真水定被西極長老用彼教中法力禁住,不會再有噴吐。但臨化去時是否還有傷人之力,卻拿不穩。諸位道友各自稍作戒備,以防不測,何如?”

五火使者中為首一人乘機答道:“此寶如不待李道友送還,便由彼教收回,可知心存疑忌,並不以李道友為友,這還和他講什麼客氣?陳仙子又說得此寶如此神奇,未免令人難服。現在李道友手內,我等自不能妄動,他如自行收回,便將以友為敵。只一離開李道友的手,即便被別人收走,或是毀壞,也是他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我們遇見仇敵濟惡之具,當然不能放過。少時它不化去便罷,如若化去,我們意欲禁阻,不令收回,不知可否?”

陳文現道:“自來正勝邪消,彼教現已日趨滅亡,法寶再多,也無用處。諒他只小器多疑,我們卻須大量。靈嬌三位師長多與令師有舊,齊真人與令師更是深交,來時還道及神君師徒助誅妖鬼徐完之惠,情誼決非泛常。此次爭鬥,實由令師兄見取藥人之中有武當門下在內,同門情重,想起前嫌,誤會於先。李道友又是初次下山,今生修道年淺,久居武夷,不知彼此淵源,昔年又與兩位貴同門曾訂鬥法之約,前來尋事,只是年少好勝,居心本無惡意,巧遇諸位道友被困,遂有今日之事。現既當面言明,誤會全消,情同一家。不過李道友訂約在先,借人法寶,在彼劣行未現以前,未便反顏相向而已。

休說教有正邪之分,交情也有厚薄之別。就是雙方行道為人相等,也無偏向彼教之理,所說俱是實言。以諸位道友的法力,仇敵之物,禁阻未始不可,畢竟物各有主,能由李道友手中收回,理雖少欠,情尚可原,我們如不取他缽中真水試驗,他怎會不告則收?

中道阻截,成亦不武,不成為笑,反倒坐貽口實,說李道友倒戈賣友,大是不值。何況事之成否,尚難知呢。”

五火使者見陳文現言語婉轉,語中有諷,神氣頗壯。又見小寒山二女以目示意,令陳、石二人同立一處,不要散開,並向李洪叮囑,雖是隱言,卻看出是令其小心戒備神氣。暗想:“陳文現所說實是情理,口氣也頗關切。照這情景,此是西極三寶之一,莫非真具厲害?”便暗中示意眾人暫勿亂動,只在暗中準備,相機進止。

這時小寒山二女早已準備停當,看好眾人立處,令即施為。李洪忙即取出缽盂,託在手上。眾人見那缽盂發出紫光,約有二尺方圓。李洪腰間,好似無物,卻取出一件這般大物來,取時又是這麼容易,各都現驚奇之色。李洪行法之前,笑說:“我不信西極長老如此小器多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水無水,能否在我手中化去。”謝琳笑說:“洪弟少說話,這類本身元靈所煉之物,你就能禁制住它,不令飛回麼?不信,你就試試,可是大意不得呢。”李洪道:“那個自然,不用你招呼,稍有動靜,我就感覺出來了。”

隨照西極長老所傳噴發真水法施為。本來一經行法,隨手指之處,立有千百丈黑氣由盂口內激出而去,任意所為,往前馳去。哪知行法兩次,那件缽盂仍是好好的,宛如常物,全無動靜。李洪先前臨敵,真水只發出了一半,知道其中還有不少,怎麼也不會一點沒有。又是藏在母親妙一夫人所給寶囊之內,決不會有變故。見狀大是奇異,才知謝、陳三仙女所說是真。李洪覺著西極長老把寶交他手,決無予敵之理,如何以小人之心度人:

心中有氣。一面重又施為,一面照小寒山二女隱語示意,把在小寒山參見忍大師傳小金剛不壞身法暗中運用,以為防範。等到第三次行法催動,依然不見真水噴出。李洪不禁怒道:“我這人最重信義,儘管神君是父執師長,但我事前未想及此。西極長老既將此寶和真水交我,自然日後原物奉還,此時就是試出內有真水,也無轉奉他人之意,如何當我賣友小人看待?此盂藏在我囊內,任他多大神通,也不會暗中把真水收去,我會不覺,必是在西極山上行法遙制無疑。既然如此,我偏要逼它出來,看看它到底還有什麼變化?”

說罷,便即施展仙法,想將盂中禁制破去。左手託缽,右手掐訣,朝外一揚。跟著大中二指掐緊一揮,立有一團佛火神光投向盂口以內。眼看那盂似往四外膨脹,李洪還待施為,猛然叭的一聲巨震,那紫金缽盂立即炸成粉碎。烏金紫三色光華宛如暴雨,橫飛四射,附近山石挨著一點,立即爆散,成為菌粉,勢子猛惡已極。同時盂中凸起一股黑金色的煙光,宛如正月裡的花炮,當中簇擁著一個與西極教門人同樣裝束的元神,破空直上。那碎盂所化的三色精光,本向四外發射,朝裡大半環彷彿有什隔阻,擋了一擋,立即收回。連同外半環發出的光華,一齊掉轉,向上一照,晃眼與空中煙光人影會合為一,往西極嶺一面飛去,端的比閃電還快得多,瞬息已渺。只聞天空密雲影裡隱隱風雷之聲,由近而遠。說時遲,那時快,眾中除陳、謝三仙外,誰也沒料到此寶化去時如此神速猛烈,變起倉猝,一瞥即逝,竟不容人下手阻隔,便連盂內玄陰真水一齊飛走。

李洪因得小寒山二女警告,雖在暗中戒備,也沒想到如此厲害。那三色光雨威力尤大,如非事前運用佛法防身,驟不及防,非受重傷不可。一想到西極教行為這等惡毒,此寶如果一有變故,立即化去,或是隔遠覺有何兆,立即收回,照例如此,也還情有可原。適才分明見有一個成形體的元神隱藏在內,可見約交借寶之時,先存小人之心。而這時明知自己只是在此試法,並無惡意,就說不應以佛力控制發出真水,恐為敵人取用,也可暗中明言,至多化去,自己和他相交在前,也不肯強行禁阻,何以還要下此毒手?

由不得心中有氣,大喝一聲:“往哪裡去?”左肩起處,斷玉鉤立似蛟龍剪尾,電馳而上,追將上去。同時五火使者等宮眾也是驟出不意,又驚又怒,呆得一呆,也各將法寶紛紛放起,合力追趕。下面數十道光華剛剛相繼破空直上。空中煙光人影已早逃走。轉身之間,連那風雷之聲,也從上空雲影中隱隱逝去。眾人追趕不上,只得忿忿而止。

陳文鞏笑道:“如何?此次如非李道友煉就佛家不壞身法,而諸位道友立處又經謝家姊妹無相神光掩護,恐不免於受傷呢。我先前只知此寶靈異,卻不知竟有如此威力。

且看右側面那些木石,便知道它的厲害了。”眾人隨手指處一看,適才光雨散出之處,左近有一小石峰和二株大有三五抱的大樹,已經消滅無蹤,直似齊地面被人鏟去。左側四五里外,卻有大片灰紅色影子隨風旋舞,宛如雨雪,飄飄下落。細一辨認,原來那兩株相連數畝大的參天古木,已被那三色精光炸成粉末,震出老遠,正在隨風下落。山石較堅且重,震得更遠,下沉也快,料已落向海中。尾芒所及,威力已是如此,怎不相顧駭然。

五火使者等才知陳文現所說俱是實言。敵人法寶如此神異,未免心驚。對於眾人自更禮重,重又請往台上落座款待,並請指示機宜。陳文現道:“休看西極二寶厲害,到時自會有人制它,何必多慮呢?”五火使者說道:“並非我等膽小怕事,只因家師不在宮中,自知法力淺薄,恐有差池。我等安危無關,那靈焰火源乃本宮命脈,關係非小,尚望陳仙子和諸位道友指示玄機,悍能勉力應付,實為感幸。”陳文璣道:“這有何妨?

此事神君早有成竹,西極三老新敗之餘,不操必勝之算,決不再冒失行事。何況真水尚須祭煉。適才一舉,必疑李道友倒戈相向,轉為貴島助力,又知這裡持有枯竹老人靈符,豈肯造次?到是適才一戰,火精、靈蛇俱受重創,貴同門也不免有負傷的,心中自然不無介介。日後令師回宮,尚望諸位把前後因果以及我和謝家姊妹此行經過一一詳陳,善為說辭,免得芥蒂不能全消,致令敵人生心,就無事了。還有蒼虛老人本在山中靜修,不問外事,日後應劫,雖是定數難移,終由神君飛書請援而起。神君患難至交,必不坐視,到時必要往援,保不定又生出別的枝節。齊真人早見及此,另有給神君的親筆信一封,今交道友收存,務俟神君回山後再行交奉,不可落在別人手內。”說罷,將信取出。

五火使者中為首一人便即接過。

陳文璣道:“我尚須回山覆命,諸位道友想也各有去處,就此分手吧。”隨起作別。

初鳳、慧珠、朱蘋堅邀眾人前往青門島一遊,眾人急欲往玄龜殿探望靈姑、王嫻等眾人,陳嫣靈藥已得,也急於和桑、冷二人覓地修養,俱都推謝,期以異日。只小寒山二女久在峨眉聞說紫雲三女之名,心有夙契,和初鳳等青門三仙一見傾心,甚是投機,又見眾人都不肯去,覺得情面難卻,左右無事,便即允諾,不再堅辭,三仙大喜。臨分手時,小寒山二女笑問:“洪弟何在?莫非也隨著諸位道友同去玄龜殿?”李洪答說:“我自有我的去處,去玄龜殿作計?”二女道:“你終不免惹事,我也懶得管。你早晚回山受責,才知厲害呢,由你去吧!”李洪微笑不言,轉向眾人,道了聲:“再見。”雙足一頓,一片金光閃處,轉眼無蹤,眾人好生稱讚。小寒山二女笑道:“卻也虧他,我們也各走吧。”當下眾人分別告辭,各縱遁光飛起。小寒山二女自隨青門三仙往青門島去訖。

石、陳諸人便往玄龜殿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3:33


第八十九回 再訪仙靈 小往玄龜殿 重尋正果 同登度厄舟

話說這時海面上煙霞盡消,天空無雲,晴波浩蕩,清風陣陣,與昨日雙方戰鬥時烏煙瘴氣之景大不相同。眾人為了談話方便,仍把個人遁光聯合一起,向前飛駛。途中互詢此次何往,石玉珠道:“我本還有事,急於回山,只因靈妹五丁神斧尚在我手,她初出行道,法力尚差,此寶關係她的安危,實少不得,必須送往。我到玄龜殿交還此寶,便回武當,參見家師去了。”南綺笑道:“展、王二位道友一向隱居仙島,此行本屬巧遇,決不會再和我們同往中土行道。石姊姊必須回山,陳、冷、桑三位道友必須另覓仙山修煉,只剩我們三人在一起了。難得萍水相逢,便成莫逆,才共完了患難,忽然之間風流雲散,從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時可得再見,以後難免想念。陳、冷、桑三位道友尚無一定處所,更連尋訪都難。還是請石姊姊出個主意,約個時間、地點,能夠聚首才好。”

石玉珠笑道:“南妹情長,喜聚惡散。我們患難相交,各有前緣,也非容易,自然能得常聚為快。不過陳道友劫後修煉元神,正是要緊關頭,難於分身。冷、桑二位也有尋求正果之意,又和陳道友在一起。此去舍劫故居,另覓仙山,必以白雲封洞,暫時不與外人交往。我們無事,再不能阻他三位清修。展、王二位,輕易足跡不履中土,此次又與赤臂真人連登結下仇怨,必須時常戒備。只我一人常在各地雲遊,南妹等又當著修外功之際,容易相遇。我想再見之事,暫時實難說定。明年青城教祖朱真人滅了竹山教妖人以後,門下弟子每年都有三四個月留山修煉。算起來,還須等將來南妹等青城諸道友留山煉法之時,大家前往青城相見,比較好些。如今因陳、冷、桑三位道友要閉門修煉,無法晤對。等到在青城見上一次,以後便有一定居處,常晤不難了。”

南綺道:“好倒是好,只是日期太長,令人難耐。還有紫雲宮那好地方和宮中請位先進師姊,都是令人難捨。只恨功力大淺,海宮仙府不易擅入,空自望洋興嘆,沒法親近罷了。”陳嫣笑道:“紫雲三位道友也由修煉而來,何況峨眉、青城誼如一家,都是玄門正宗,上來根基先就扎得堅固。不比我們開基已舛,根骨緣福又差,累劫之餘,始得悟徹玄機,仍要費上許多心力,也只地仙有望,難期天仙位業。兩兩相較,何可以道里計?只要努力前修,終有成就之日,何必妄自菲薄呢?”南綺笑道:“道友說得倒容易。休說根骨不如遠甚,昔年聽家父說,峨眉門下那十幾位最負盛名的後輩,福緣遇合之奇,真是從來未有,我們怎能與他們比呢?”石玉珠道:“南妹此話誠然,目前各正派中後起人物,實比峨眉相差遠甚。他們累生積修,才有今日。尤其那十幾位傑出之士,哪怕別人與他們一樣修煉,一樣成就,論起法力、法寶,仍有相形見絀之感,如何能與相較?不過以南妹與裘道友的根骨,修到他們那等地步,並非無望罷了。”

裘元聽眾人一路說笑,忽想起未上青城時所交好友方氏弟兄和火仙猿司明、雷迅等人,分別已久,不知此時光景如何?竹山教鬥法業已改期明年,反正隨緣行道,並無一定去處。到了玄龜殿,見著靈姑以後,如仍願一路,便約了她,和南綺同去尋訪二方、司、雷諸人,謀一良晤,以踐別時異日各人學道,如有成就,互相告慰,以便日後設法長聚,彼此扶助之言。裘元想到這裡,脫口問道:“南妹,陳、冷、桑、石、展、王六位道友各有打算,少時到了玄龜殿,大家便須分手。我們和呂師妹俱無什事,往何處去呢?”南綺笑道:“你倒說得好。我們名為下山行道,積善修功,試問修積了些什麼?

前在湖心洲消滅惡蠱,助大家出了點力,那還是搖旗吶喊,因人成事,此外更無微勞。

天下不平的事盡多,受苦受難人尤為不少。我們既要修積,還怕找不出事來做麼?”

裘元道:“不是這等說法。因大家分手之後,我們三人沒有一定去處。前在長春仙府和你所說,我未上青城拜師以前那幾個患難至交,久未相見,彼此互無音信。除方二哥家居事母外,餘人當已各有遇合,不知修為如何,心中甚是想念。還有我那表兄甄濟,本非惡人,只為妖邪勾引,誤入歧途,屢次為惡。上次我由長春仙府迴轉青城,中途與之相遇,他還與妖人合謀害我。他雖不仁,到底骨肉至親,須看在姑母面上救他。久想和諸位師兄商量,稟明師父,誅戮妖師,哪怕學道無緣,好歹也送他回去,免得歲日一久,上膺天譴,難以挽救。恰好阿莽、勝男尚未參見師父,陳、冷、桑三位道友覓仙山修煉,舊居必定要封閉,他姊弟再住下去也不是個事。現在妖童已伏誅,玉花姊妹已然重興彼教,無庸我們相助。竹山之約又已改期,莫如我們從玄龜殿出來後,隨陳道友等前往含青閣,帶了勝男姊弟,先去尋訪二方、司、雷諸道友下落,並訪查甄表兄與妖鬼蹤跡,就便送勝男姊弟回山拜師。師父如在,便去稟告,與諸位師兄姊領了機宜,誅戮妖邪,不就有事做了麼?”南綺正要答話,石玉珠道:“我早聽家師說,鬼老師徒惡貫滿盈,數限將終。若能將其除掉,倒是一件莫大功德,又可順便送勝男姊弟回山,果然是一舉兩得。”南綺道:“我也知此舉甚好,不過下山以來,並未積什功德,就此回山,師父縱不責怪,自己也覺汗顏,多少有點善功回去,也好看些。我想到哪裡行道都是一樣,前半就依元弟,先去含青閣,帶了勝男姊弟往訪二方、司、雷諸友下落,然後看機行事。好在那些地方都是離青城山不遠,你這些朋友家住深山,安置勝男姊弟也有地方。

我們回山與否,均是兩可。”

諸人一路談笑飛馳,次日一早,便飛到了玄龜殿。韋青青和展、王、冷、呂四人早得易周預示,已在殿前平台之上迎候。大家見禮,一同人內,先往參見易周、楊姑婆。

眾人知二老夫妻與少陽神君至交,蒼虛老人也是相識,並未談起前事。只說路過,前來參謁,請其教訓。二老夫妻也未詢問由何處來,只對裘元一人獎勉有加,期許甚厚,餘人也約略指點。臨辭出時,楊姑婆又賜了裘元三個連成一副的玉連環,傳了用法。笑道:

“難得你小小年紀,人門不久,便有如此功力,根器尤厚,好生努力,必可大成。不久恐有小兇險,此寶乃是我當年常用之物,名為三才環,專御陰煞之氣。遇到妖氣分割,只要把自己人聚在一起,取環如法施為,立有三道光華將人環繞,便可仗以防身,衝出險地。對方妖氣任多厲害,也不致受傷了。”裘元大喜,連忙跪謝領教,隨著眾人一同拜辭出去。先後去往韋青青和林明淑、林芳淑三人所居亭樓之中,談宴歡聚了一日。石玉珠還了靈姑神斧,急於回山,首先告辭,林、韋三主人挽留不住。只得送她上路,石玉珠獨自迴轉武當不提。

眾人本來多要起身,因主人再三苦留,情意殷殷,只得應允再留三日。南綺掛念姊姊,間知秦紫玲留她在紫雲宮小住,欲待面上晦紋退去,或是應了災劫再走。與紫玲同居,料無他慮,也就丟開。王嫻、呂靈姑自經寧一子靈丹治癒,送了回來,靜養了兩天;韋青青又向二老討了瓊漿靈液與二人服用。眾人到時,已經復原如初。

光陰易過,轉眼又過三日。除了展舒、王嫻因為主人苦勸,恐赤臂真人連登尋他報復,留著暫避之外,餘人都辭別起身,一同前往陳、冷、桑三人舊居含青閣飛去。到後一看,勝男姊弟用功甚勤,自從走後,也無什事發生,眾頗喜慰。把來意和二人說了,又同盤桓了數日。依了冷青虹,只用五行禁制將舊居一帶封了便罷。陳嫣笑道:“照此次磨球島之行看來,我們法力實是有限。這裡景物多出人工,過於富麗,如是真正修道之士來居,送他也罷,但又不會看中。旁門中人只一發覺,必要心生竊據,多神奇的禁法也有破法。只要來一個法力較高的強人破法佔去,便要多種不少孽因了。留下此閣,終是後患。現在狄家姊妹已隨三位道友同返青城,我三人已下決心舍舊謀新,別找靈山虔修正果,要它無用,留此反倒惹人依戀。還是將它沉埋地底,改換林谷,使一班左道旁門無法看出,比較穩妥得多。”

議定之後,到了行前之日,先將寶庫撤去,可以應用的法寶則一同帶走。餘如閣中的陳設,金珠珍貴物品,只要能在人間變錢而不過於炫人耳目、易起爭殺之機的,也全取出來,找一洞穴埋藏,以便將來行善濟人之用。好些價值連城,只能供富貴人家玩弄的奇珍異寶,另聚一起,同置閣中,一同埋藏。

次日早起,一同走出閣外。陳嫣笑對眾人道:“今日說不得,只好用以前旁門未技了。”說罷,披髮仗劍,踏罡步鬥,施展禁法,先將那座金碧輝煌的神仙樓重重封閉。

跟著飛入湖心深處,撤那金水禁制。一會水光瀲灩,急漩釗轉中,陳嫣飛身而起,將手朝冷台虹一招。冷青虹會意,忙即上前,雙雙繞往閣後飛去。陳、冷二人都是玉骨仙姿,美豔絕倫。那一片汪洋的湖面上,添了兩個像天仙般的人物凌波飛渡,再襯上湖心那麼富麗森嚴的一座靈台,以及四外上下的紅樹青山,波光碧影,便是畫圖上也找不到這種景緻。呂靈姑正和南綺指說讚美,陳、冷二人仙氣飄飄,已往台後駛去不見。湖中禁制一撤,碧波溶溶,分外瑩活。

南綺笑對桑桓道:“桑道友,哪裡修道不是一樣?又是多年辛苦,現成地方,不用再加修建,境更幽靜,無什人知,何苦別找住處費事?要是我,這麼清麗的景物,才不捨得拋棄它呢。”桑桓笑道:“此事我三人也曾熟計多次,並非故意矯在嗚高,只因這裡過於富麗安閒,好些都似人間的享受,大非修道人所宜。雖然雲樓斜壁,玉柱金庭,仙人所居,大半如是。休說桂殿瑤宮,玉樓十二,便我們所知的凝碧仙府、紫雲宮、幻波池等仙府,哪一處不是瓊樓貝闕,玉字瑤階,甭皇富麗,氣象萬千,一則質判仙凡,尚有清濁之分;二則此間所有,都由聚斂掠奪而來,殺機隱伏,冤孽循環。本來道淺魔高,而福澤又不足以當之。此後既尋正果,內外功行俱須努力修積,一意檢束身心,同下苦功,但得一遠隔人境的幽靜洞府,得供入定之用已足。這些身外之物用它不著,也就不留戀了。”

話未說完,陳,冷二女忽架度厄舟由後台飛駛而來,近前便喚:“諸位道友請來舟中,此台不久便沉沒了。”靈姑等六人應聲飛落。冷青虹將手一指,度厄舟便往對岸飛去。陳嫣隨著眾人登岸,先作別道:“我因此舟將來不免有用,我們又帶有不少東西,用它搬運,頗為方便。少時台閣沉沒,此湖也將變為陸地,我們三人便起身了。且等他年小有成就,再相見吧。”說完,彼此都各依依不捨,又說了幾句別詞,陳、冷、桑三人一同登舟。

眾人都登岸觀望,只見陳嫣等三人舟到湖心,手掐靈訣往下一指,度厄舟下面湖水立即上騰,化作一根與舟大小相似的水柱,託舟而起,亮晶晶的,甚覺好看。升約數丈高下停住,陳嫣隨將兩枚黃色晶丸連同兩面小幡,分與冷、桑二人,獨自站向舟間,手掐靈訣,朝那湖中玉石平台與崇樓閣一指,同時左手往下一揚。忽有一團黃光環繞在全台的四面,宛如一個極大的光城,緊緊將湖的中心和那玉石台柱一同圍上,由上套下,往湖底落去。湖水立時波動,水花激濺,水聲嘩嘩,洪波滾滾,貼那光牆往四外分去,疾如奔馬。轉眼之間,湖水下落,陷成一個大坑,現出下面台柱,有如一根數十丈高的大玉石柱,頂著那面金碧輝煌的樓台,矗立在四面光城水壁之中,越顯雄奇偉麗。跟著陳嫣又將手遙向前面一按,將台址玉柱連同四外光城,便向湖心地底緩緩沉陷下去,漸下漸低,一會全部陷沒。陳嫣將手一揮,閣頂黃光往內一合,隨著台上飛樓齊入地底,更無蹤跡。陷處土坑相繼平滿,四外湖水重又合攏,復了原狀,只剩託舟水柱仍峙半天。

陳嫣一聲清叱,二次手掐靈訣,往外一揚,身後兩旁侍立的冷青虹、桑桓也各相隨施為。

三人作三角形,面向北方,相背而立,手上各發出一片黃光,轉眼由外而內,快要佈滿湖面。陳嫣手指處,那託水舟柱便自離湖上升,似如春雲舒捲,化作一片水雲,改直為橫,仍將度厄舟托住,停在半空。下面黃光也將全湖一齊籠罩。只聽黃光之下,聲如殷雷,轟隆不絕,四山震動,似欲崩塌,加以水聲如潮,勢甚駭人。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猛見黃光閃動了幾十下,一聲震天價的巨響過去,黃光化為三道,向三人手上飛去。再看底下,變成了一大沙土平原,原有大湖已不知去向。裘元等三人俱未見過這等妙法,方各驚讚,忽聽空中陳、冷、桑三人齊聲高喊:“諸位道友前途珍重,行再相見,恕我三人先走一步了。”眾人聞聲仰望時,只見陳、冷、桑三人都在舟中,向下面揮手作別,度厄舟已然掉轉,忙揮手搖應,舟上便發出黃、青、白三色光華,由下面水雲托住,其疾如箭,直往西面雲層之中射去,瞬息已沓。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4:25


第九十回 選勝盡勾留 愛玩煙霞遲遠路 思親拼獨往 飛翔險阻急心歸

話說裘元、南綺、呂靈姑、狄勝男、阿莽一行五人見主人已走,也就起身。因當地迭經陳嫣、桑仙姥師徒多年修煉經營,山明水秀,景物靈奇,禁法一撤,山容畢現。除去含青閣故址一帶,前山尚有不少優勝之區。五人俱有山水之癖,此山地介蠻荒僻遠之區,外觀山勢異常醜惡,仙凡足跡均所不至,從此一別,相見不知何年,未免留戀。靈姑首先提議步行出山,沿途遊賞過去,離了山口,再帶勝男、阿莽同駕遁光飛行。

南綺接口道:“我兩次來此,俱在空中留心查看,由這裡起身入蜀,山脈蜿蜒不斷。

我和元弟奉命出山行道,並未有什大修積,便要回山,就師長不說,見諸位師兄,面子上也不好看。方氏兄弟和司、雷諸友我雖未見,元弟既說別後當可遇合,人家拜師不久,想必用功正勤,就見了面,也無閒暇與我們多聚。如也逢奉命修煉,不許出山,到了連人也見不到,都在意中。元弟偏是心熱,執意要找無趣。勝男姊弟多力健步,近又學了氣功,都是日行千里的腳程,我們三人更不必說。依我之見,不單這裡,索性全順山路過去,真要遇上山路中斷,或須經過城鎮,再用遁法跨越,免驚俗人耳目。休看山中居民多是山野之人,一樣也是生靈。還有好些左道妖邪,多喜潛伏在這類蠻荒偏僻之地,魚肉山民,作威作福。前救玉花姊妹所遇那山僧和竹山教下妖人,便是一例,山高皇帝遠,猴子稱大王,越是偏遠無人留意之地,越易有妖邪作怪。我們自從下山以來,所經幾次爭殺,哪一次是在通都大邑人煙繁密區?一樣是往回路走,如無耽延,不過晚到些日,這種事說不定就許遇上。萬一機緣湊巧,無心中積些功德回去,見了師長同門,受上幾句獎勉,這不光彩得多,至不濟,也可多經歷些地方,觀賞許多景物山水。師父本是命我二人步行,以便沿途留意,訪察人間疾苦,加以救援。只因湖心洲誅殺天蠶以後,先遇石、呂二位姊姊,得知竹山教改期事後,又結交了冷、桑、展三位道友,互相成了一路。而所辦之事,又都事機瞬息,刻不容緩,不得不御遁飛行。所經山川城市俱在腳底,一瞥而過,遠看都不曾看真,人民苦難何從知悉?如非這次是有前輩仙人修書引進狄家姊弟,靈妹不久轉入本門,尚未見過師父,引往拜識,有此兩層藉口,並且回山少住仍要出來,師父如問所經各地是什情景,有無善舉,看你怎好意思答話?”

靈姑最喜登臨,奉有師命,隨緣相機,便宜行事,並無拘束。又和南綺交厚,言聽計從,互無違忤,聞言連聲附和。勝男姊弟更無話說。

裘元童心未退,天性又厚,一半是想探望舊友,實則本心是想就近乘便省歸父母。

因恐南綺不願往世俗人家居住,說他戀家,故未提起。先聽眾人允回青城一行,益發歸心似箭,恨不能當時插翅飛回。打算先到且退谷、紅菱磴等地略訪諸友,安頓下勝男姊弟,便帶著南綺一同歸省。連送別陳、冷、桑三人含青閣小住,數日之聚,俱非所喜。

這一步行,便途中無事,一路急趕,山路遙遠,也非十天八天所能趕到,自是不快。無如南綺說話有理,性又嬌慣好勝,主意一定,強她不得。裘元有心想說:“善功修積,遲早一樣,還是先回青城的好。”無如寡不拗眾,愛妻脾氣固執,多說徒遭搶白,毫無用處。一賭氣,便不再言語,暗中卻打點好,如走得慢,獨自回家一行,當時也未再說。

南綺見他悶悶不語,笑道:“對朋友好的也不是沒有,沒聽說一想到就要見面,連十天半月都等不得的,真是小孩子脾氣。也不想想,我們出來是為什麼?偏不依你,你有本事,你便自己一個人去。”

南綺和裘元雖是神仙眷屬,不作琴瑟之好,但都是天生情種,彼此相親相愛。前在長春仙府初訂婚姻,便恨不能朝朝聚首,一刻不離。及至下山以來,日夕相對,患難與共,自然情愛更深。南綺因是童心猶在,女兒家終是嬌憨,喜佔上風,每因細故和裘元鬥口,總喜爭贏。裘元自然讓她時多,但有時吃南綺戲侮,也假裝生氣。南綺又以溫柔哄慰,輕嗔薄怒,問以蜜語柔情,雋言調舌,成了家常便飯,往往無事生風,以此為樂。

自到湖心洲遇紀氏祖孫起,南綺、裘元日常相處,多有外人在側,不好意思親密,已有多日不曾口角。這時雖仍有人同行,呂靈姑是姊妹至好,勝男姊弟又是所救之人,均無所用其避忌。南綺料定裘元決捨不得離開自己,雖能飛行自如,但地理不熟,所以如此說法,滿擬藉此淘氣。不料裘元別具深心,不特沒有還口爭論,反乘機安慰道:“南姊料我不能自走麼?過兩天,我偏一人走給你看。”甫綺存心嘔他,把櫻口一撇,微笑道:

“誰不知道你現在絕跡飛行,頃刻千里,多遠的地方俱都能去。只是梯雲鏈必須帶上一副,當心又遇見你那位好親戚啊。這裡不比昔日青城乃是熟路,到時再遇鬼老門下妖徒擒了去,害我無法救你呢。”

裘元一樣年輕好勝,揹著人,對南綺雖是愛極生敬,讓她時多,聽她當著人…說,老大不是意思。暗想:“你是我妻子,每一提起回家省親,你總說俗家煙火難耐,不願前往。如今又當著外人揭我短處。我已連經大敵,有了經歷,至多途中不管閒事,數千裡途程當日可至,有何可慮?你料我不能前往,偏不帶梯雲鏈,走給你看。”便低頭前行,一言不答。

南綺見裘元滿面通紅,想起他素來好勝,不應當著人如此嘲笑,必已生氣,頗悔失言。便不再往下說,表面仍和靈姑、勝男指點菸嵐,暗中留神查看。裘元仍是獨個兒在前行走,低著頭悶悶的,似在想什麼心思。南綺忍不住問道:“元弟,走得那麼快作甚?

這花兒開得多好。”隨說隨湊過去,借看花為由,笑問道:“你生了氣麼?”裘元知她是來賠話,心想一交言便不好意思再走,答道:“我不敢。”南綺見他仍板著臉,當著外人,又不便多言撫慰,也賭氣道:“由你,只要你真敢走。”裘元也未回答,正值靈姑發現左側有一美景,喚眾往看,只得走開。南綺更不再答理裘元,只和同行三人故意說笑嘔他。裘元只裝不見,仍然隨眾同行,暗中盤算主意。南綺知道,每次口角,只要自己一生氣,裘元必要軟語央告,變方設法,把自己哄高興了才罷。這次竟和沒事人一般,連身都不走近;偶然和阿莽問答兩句閒話,也似神志不屬,與往日情景大不相同。

心雖奇怪,但還以為是當著外人,不好意思過來賠話,怎麼也沒想到裘元會獨自溜走。

眾人腳程都快,雖然沿途瀏覽,也比常人快上十倍。遇到卑溼荒寒、晦寒陰森之區,又多是飛身越過,時光沒到黃昏,便走出六七百里的山路。勝男姊弟食量本是兼人的;靈姑、裘元、南綺三人雖然能耐多日飢渴,有可吃的,仍是照常食用,未絕煙火。含青閣中食物尚留有不少,陳嫣除把便於藏貯的取了些,放入度厄舟中帶走外,任憑五人儘量取攜,起初原定直飛且退谷,當日便到,用不著多帶糧食。還是靈姑說這類珍奇果脯食物,尋常人終身不能望見,放在閣中,任其沉埋地底,豈不可惜?帶去送人,不特是個人情,勝男姊弟是大食量,萬一到了且退谷因事留住,方、司兩家山居想必清苦,初到無從獵食,也好以此接濟。眾人俱都稱是。南綺道:“這個容易。”便令阿莽編竹為筐,將閣中餘存食物裝了七八百斤,再把冷青虹代自己送人的一些珍貴禮物放在上面。

然後畫一靈符,命阿莽、勝男扛起同行,那千百斤的重載立時輕若無物,所以食物帶得很多。

靈姑因未由來路出口,改作穿山而行,前途更要轉入別的荒山。所經之處,紅樹青山,景物又是絕勝。便笑道:“我們已然走了一天,前行恐入蠻區,景緻絕沒有這裡好。

狄家姊弟不比我們,想必腹飢。我們先對著夕陽晚山吃上一頓,把前面無人荒山趕將過去。好在大家都會打坐,也不找什麼洞穴棲身,只擇一干淨點的疏林,各自養氣調元,坐上些時,把精神調養復原。天明分一人飛空查看,找那有炊煙冒起的林野,尋到人家,問明去四川的途徑,就便訪問山中情形,有無什事。我們雖能升空飛行,到底不知地理。

就是飛行,也應知悉大概,何況是步行呢。”南綺道:“靈姊說得極是。”隨令阿莽卸下竹筐,取出食物。勝男又去汲了一些山泉,擇了一個山頭平坦石地,分別跌坐,一同食用。

南綺對靈姑道:“你看我們今日這等走法,沿途還有流連,已走了這麼多山路。明日起,自然走得更快,這還能有多少天的耽擱?”裘元會意,知南綺話已當眾出口,不便改轉。又見自己不快,故意如此說法,來安慰自己不要心急。心雖感她情重,繼一想:

“此機一失,便到且退谷,也未必容我歸省父母。”只得狠一狠心腸,佯笑了笑,仍不答話。南綺看出他假笑,以為心中忿猶未解,心想:“我屢次示意求和,你怎氣定了我:

難道我和你恩愛夫妻,患難同門,還不如你那幾個朋友?”不由也犯了小孩子脾氣,決計不俟裘元服輸,決不再和他說話。恰值靈姑答話,便岔過去。兩小夫妻這一爭執生心,由此惹出事來,當時無話。

靈姑也漸覺出二人神情有異,因知二人夫妻同門,恩愛異常,又不知為了何事,不便插口勸問,就此忽略過去。吃完已是東山月上,夜景清幽。南綺見裘元相助收藏餘物,便未動過食物,也重新取出幾包整理,以便前途之用,看去頗有興致,以為他忿氣已消,也沒想到別的。心還在想:“你倒好了,我還氣呢,誰叫你方才不曾理人哩。”

裘元收拾停當,阿莽將筐扛起,重又上路。再走三四十里,越過一片危崖峭壁,前途景物頓變。沿途深山林密,叢莽荊棒,山巒雜沓,時見蛇獸竄伏,月下游行,虎嘯猿啼,四山遙應。再要走到危崖幽谷之間,每一說話,空谷傳音便往回響,到處黑影幢幢,彷彿有山鬼弄人,遙與應答。裘元對阿莽道:“我自奉命下山以來,總在山野中行走,也有好些次是在夜裡。怎這一帶山並不大高,景象卻如此陰森淒厲,要是尋常膽小的人,還害怕不敢走呢。你居山多年,山鬼、木魅之類看見過嗎?”阿莽搖了搖頭。

靈姑想乘機打開小夫妻的僵局,笑對南綺道:“畢竟元弟在荒山中夜行時還少,到的地方也不算多。我自小便遭世變,常隨家父往來各地,所行都是荒山野嶺,比這裡還要幽險怕人的地方不知經過多少。最可怕的是家父為毛賊所傷,賴有仙師憐憫,令將原身藏入地底,以待他年重生。事完我獨自一人,只帶了一隻白鸚鵡,趕往大熊嶺拜師。

正值山中大雪,路既奇險,又第一次離開大人走這千里長途,乘了雪滑,深夜急駛於荒山之中。知前途危機隱伏,中間只有兩個宿處,錯過便會遇見妖邪為害,又限定要在短時間內趕到山那邊去。當時年紀幼小,慈父新喪,影隻形單,本就心傷膽寒。這裡所見鬼影,乃黑暗處的山石樹枝,還是假的。我去的地方是莽蒼全山,最幽僻深險,慣藏蛇獸鬼怪之物,一路之上也不知遇見多少奇怪兇惡的影子。若非拿有寶光護身照路,不為所害才怪。最後仍遇到一個由妖鬼徐完門下逃出的姊妹,惹了一場兇險,才得一同逃往苦竹庵去。如今想起,還在膽寒,若比這裡,簡直是天淵之隔了。”

南綺道:“靈妹哪裡知道。他是貴公子出身,最好終日守在家中,享受人間俗福。

這山野之中,如何走得慣?自然就覺著路途辛苦,不願意了;在他以為谷暗崖幽,景物陰森;在我卻以為山高月小,景物清寒,博大雄深,迥絕塵俗。且比城市人家用人工矯揉造作的園林,強得不可以道里計呢。修道之人講究犯險吃苦,要圖舒服,回家多好。”

裘元方想爭辯,說她只顧挖苦人,文不對題,自己只隨便一說,既非膽小畏苦,更談不到求安逸的話。側顧南綺,一雙妙目似嗔似喜,望定自己,似知必有回答,話到口邊,又復忍住,只微笑了笑。南綺見他始終閉口不言,引他不理,不由又添了氣,忍不住方說了句:“以後再理我是小狗。”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沙石驚飛,林木呼呼有聲。靈姑、勝男最熟山中氣候,忙道:“快變天了,如若下雨,下得必低。我們往高處去吧,不特可以避雨,並可一看月下雲海呢。”眾人聞言,俱都高興應諾。遙望前面,正有一座山峰高出眾山之上,矗立雲表。忙縱遁光,帶了勝男姊弟往上飛去。且喜峰頂甚大,頗為平坦。

剛擇好地方坐定,只見狂風大作,四山雲起,轉眼峰頭以下數十丈已被雲霧佈滿。

閃電金蛇也似,不住在雲中亂竄。雷聲雨聲俱在雲下,清晰可聞。當頭一輪明月,依;日光明。因為雲霧均在腳下,碧空澄弄,分外清明,顯得月光分外皎潔。那四外大小山巒俱為浮雲所罩,高一點的也只露出峰尖;月光之下望去,竟如白茫茫一片大海,遠近相間,疏落落浮起一些黛嶼螺洲。眾人披襟當風,絕頂臨觀,仰望朗月疏星,千里一碧,俯視雲煙泱蟒,波瀾壯闊,電舞光飛,雷雨在下,端的氣象萬千,心神為之一爽。

靈姑笑道:“我想無論人工多巧,總沒有天然景物雄奇靈詭。你看這裡景物多好,真叫人捨不得走呢。”南綺道:“如論我所見景物,峨眉凝碧仙府我沒去過,紫雲宮深藏海底也當別論,據我所見,還是長春故居最好。地方本來高出雲表,靈境天成,又經家父多年經營佈置,大至峰巒,小至林泉,以及一草一花之微無不有它勝場之處。他年靈姊光降,就知道了。”靈姑道:“我不是指靈山福地,是說造物靈異,與乎風雲月露之奇。一個不怎好的地方,只要經天工點綴,立時變成偉觀。這一帶山景何等荒寒,休說長春、凝碧仙靈所居,便故居莽蒼山與哀牢山大熊嶺等地較次的山景,也比它強得多。

但云雨一起,忽然移步換形。現在這等清麗雄偉的景物,不是奇麼?”南綺道:“靈姊既這樣喜愛,不喜離去,反正天時已晚,我們又拿定主意步行到底,誰也不能更改,雲雨中行路,就說我們有法力,不為所苦,到底悶人,何況有狄家姊弟同行,長行也須休息,莫如就在這裡流連上一夜,願打坐便打坐,明天上路。由此起,我再走馬觀花,索性和前人遊山一樣,五日一山,十日一水,盡情領略過去。別人不管,既奉師命,好歹也有點事才回山呢。”靈姑知她有為而發,不便答言,微笑不語,裘元暗笑:“你無須取瑟而歌,我此時本已歸心似箭,這等說話,我更好走,少時我便藉故起身了。”南綺口裡說話,暗中留神,見裘元聞言僅有歡容,覺與往日情景不類,心中奇怪,也沒詢問,便岔了過去。

一會,下面雷雨漸停,忽起一陣大風,吹得四山雲霧疾如奔馬,往天邊湧去。遠山近巒,漸漸現出原形,浮雲盡散。風雨之後,近處是白雲如帶,蜿蜒迂徐,橫亙峰腰;遠處半山以上,不時有一堆堆的雲氣漸漸湧起,似要隨風飄去。山雨初晴,夜月清輝,照耀天地山林,清麗如畫。力”以雨後新添的無數飛瀑流泉滿山亂竄,如走銀蛇,水聲淨孤,清籟天成,令人置身其間,頓起登仙羽化之思。本來還可乘著月光沿途遊賞過去,再趕一程,南綺因與裘元嘔閒氣,故意推遲了行期,堅持不肯,於是眾人都在峰頂聚眾賞月。清景難逢,著意領略,多不捨就入定。

裘元抱著滿腹心事,本想呆到眾人入定,好獨自溜走,以免走出不遠,被人追回。

見眾人只管遲延,好生煩急。有心藉故下峰,揹人飛遁,惟恐南綺發覺追趕。又以久違定省,此次於數千裡外飛駛歸去,難得阿莽筐中所帶食物果品和諸般禮物多是人間不見之珍品。內有幾種珍果,不特珍貴無比,並還可以輕身益氣,益壽延年。適才助阿莽收拾整理,便是想抽空帶些回家,孝敬父母食用。當著眾人,自然沒法取;空身獨行,又覺可惜。想了想,忽生一計,便對阿莽道:“我懶得再看景緻了,由他們在此玩月,你同我去到那旁打坐,兩無相擾如何?”阿莽直性心粗,立答:“好的。”勝男暗使眼色想攔,話已出口。裘元見他應諾,乘機說道:“我替你拿了食物筐子,少時想吃,還可吃些。”阿莽道:“小哥哥人太矮小,還是我來拿吧。”裘元恐眾攔阻,隨口答道:

“我人小,不會提了它飛將過去?”隨說,不等還言,提了筐子,便往左側靠近峰後,相隔眾人約有三數十丈的盤石上飛去。行時南綺當他和已嘔氣,不願和己親近,有意避開,憤道:“走得越遠越好,從此不見才妙。”裘元心意已定,明明聽見,只裝不知。

落地故意高喊:“阿莽快來,你看這裡打坐才好呢。”阿莽聽南綺發話,才知二人失和,正在為難遲疑,又聽裘元連聲呼喚。南綺笑道:“與你無干。這瘋子一個人在那裡和喊冤一樣,還不過去,少時更要惱羞成怒,說我們欺他了。”阿莽聞言,見勝男也示意令行,這才趕去。

南綺見裘元今日大改常態,儘管和他賭氣,心終不安。遙望二人打坐之處是一片盤石,石旁邊立有一個大石筍,小峰也似立在那裡。裘元已走向石筍後坐下,連人帶竹筐全看不見,只阿莽看到半邊背影。方恨裘無情薄,生了一天的氣,未了連自己都不願看見。忽聽二人笑語之聲,時斷時續,隱隱傳來,越料定是避自己。否則同時玩月說笑,大家一起圍坐多好,何須離開?又還借山石把身子掩蓋住。不禁越想越氣憤起來。

靈姑見南綺面上生了氣,笑道:“元弟怎還是小孩子脾氣?這裡同坐多好,我喚他去。”南綺忙一把拉住道:“理他呢,我偏不睬他。自從我說改作步行起身,以便修積外功,回山好有交代,他便生了我的氣,直到如今沒和我說話。往日哪裡是這樣、他那些討厭朋友,我要肯同去相見才怪。再犯脾氣欺我,我也不修什仙,明日回山告知師父,我回家去了。”靈姑聽她說時語聲甚亮,頗能傳遠,料是故意使裘元聽到之意,不便往下勸說,只得借別的話岔將過去。底下也不聽有裘元和阿莽語聲。南綺心中有氣,無心觀賞,便也提議入定,並囑靈姑、勝男:“不要再理裘元,行時看他有什臉見我?”二人都知南綺的性情,不便違她,都想明日藉故閃開,容他夫妻揹人相對片刻,自會和好,當時含笑允了。

坐定以後,勝男要運氣吐納,忽想起裘元和南綺夫妻相見最早,看他們平日十分恩愛,向無違忤,怎麼今日為點小事,又未十分口角,便失和暗鬥?好生不解。尤其裘元行徑與往日大不相同,好些可疑,現又揹人速坐,身避石後,著實難測。勝男越想越奇怪,惟恐要出花樣,有心前往藉詞探詢,甫綺偏不令其勉強。強捺心神坐了一陣,睜眼一看,靈姑早已入定,南綺竟睜著一雙秀目坐在那裡,似想心事。悄問:“南姊,坐功做過了麼?”南綺搖了搖頭,答說:“今晚不知怎的心亂,竟會鎮靜不住神思,好生不解。”勝男知是為了裘元之故,乘機說道:“莽弟心粗,這半夜未聽他們說話,不知人定也未?我想看一看去。”南綺正想起一事心動,自己不肯過去俯就,巴不得有人代往,聞言笑說:“你去把令弟喚來,看他一人有甚意思?”

勝男知是藉口,立即應諾,朝那石筍跑去。南綺遙望阿莽仍背坐在側,勝男趕到,剛往前一探頭,便失驚大叫道:“南姊快來,裘師兄許是走了!”南綺聞言大驚,立縱遁光飛去。到了石後一看,阿莽剛被勝男喚醒,驚愕地站在當地,裘元卻不知去向。竹筐已然打開,失去兩大包食品,備送方、司諸人的禮物也失去了一大半。南綺見狀,料知裘元和自己負氣,揹著眾人獨自私行,往且退谷、紅菱瞪等地趕去。始而氣得要死。

繼一想:“裘元平日對自己總是百依百順,恩愛之情,非世俗兒女所能比擬。他心念;日友,也曾屢次提說,以前便答應他,稍有機緣便與同往。好在飛行迅速,為此耽誤行道不過三數日工夫,也不妨事。這次本是說定,日前在含青樓送陳、冷、桑三人起身,耽誤了數日,他已不願。好容易盼到今日上路,無故又生阻難,自然心中不忿。自己無論如何總比他歲數大些,理應讓他一點才好,怎遇事專斷,當著外人,也不給他點餘地,算起來還是自己的錯處多。他近半年來雖然功行大進,但是除了飛劍,並無甚高明的法術,年紀又輕。目前妖邪橫行,危機隨處可遇,一個狹路相逢,立有性命之憂。前次在長春仙府,也因私自回山,歸途遇見鬼老門下,幾遭不測,便是前車之鑑。那還是走熟的道路,相隔又近。這次長途數千裡,道路又沒走過,豈不更是可慮?況且梯雲鏈尚在自己身旁,他也未帶走,遇上強敵,除了任憑宰割,連個脫身之計皆無。”這一尋思,越發著急起來,當時便要縱遁光往前追去。

勝男畢竟旁觀者清,心神未亂,忙一把拉住道:“南姊休要著急。看裘師兄一路神情行徑,早具深心。他把莽弟喚去與他同坐,故意用疑兵之計穩住我們,便為防備我們追趕。此事最好從長計較,不可慌亂。如不把他行藏查明,商量好了再追,一個追他不上,彼此相左,反倒誤事。我料裘元師兄說完未兩句話時,便催莽弟入定,自己假裝取食物,將竹筐打開。等見我們三人相繼入定,立即偷偷取了相帶的東西,先由峰後走下,到了僻靜之處,再駕遁光飛走。照此情形,差不多已有兩個時辰過去。你說拿不定他的去處,只能照歸途去撞;就知所去途向,也追他不上。事急即亂,於事無補。再說也不忙在這一時。還是把呂師姊喚醒,並問明莽弟適才襲師兄是甚神氣,有無留下甚話。然後大家商議,或是分路,或是同道,總要有個預計,以免互相失散,更多枝節。”

南綺被她未兩句話提醒,心料裘元走時,必對阿莽留話,暗示去處,隨問阿莽入定以前是甚情景。阿莽果然答說:適才裘元和他同來大石後面,未入定以前,曾說:“我因要去見方,司諸友心急,不願步行遲延,才和南姊負氣。其實我最敬愛她,決不能為一點無足重輕的事便和她分心,萬無此理。方、司諸人是我的良友,誠然久別思念。但是早遲一樣相見,假使我不能飛行,必須步行前往,數千里長途,走上三五個月還不一定趕到,又當如何?我自有我的心事,她卻誤會,當著人不好意思向她賠禮。明早請轉告令姊,代我說句好話,免她為此氣苦,我心難安。就往且退谷,也須三五日後。”

勝男道:“我早料他另有去處,如何?”南綺知道裘元一面要走,一面仍恐自己氣苦,心裡越覺難過,便道:“他除往且退谷訪友,哪還有別的地方?”勝男道:“南姊,萬不可優急慌亂,此事我已看出八九,此時雖追不上,準能找到。且先把靈姊叫醒,商量好同行便了。南綺便問勝男:“可是有甚預兆?”勝男一面點頭,一面拉了南綺同去喚醒靈姑,略說前事,便道:“日裡我已看出裘師兄好些異樣,此時無暇多說。請想竹筐中物原說是送方、司諸人的,要想帶走應該都帶了去,他又不是不能拿走,如何只挑最好的,每樣分取一些?他和莽弟示意,又是那等說話,可見別有去處。且退谷之行,不是不去,大約至少也須三五日後。他雖仙人,年紀還輕,除卻方、月諸好友,無甚相識之人。最親的只有父母兄弟和南綺一人。他天性又極孝友,雖在外面行道,心中豈有不想念之理?南姊和他久在一起,自不必說,單我姊弟這次和裘兄一起才多少日,便聽他提到過好幾次了。雖然每次所說,都因是在含青閣吃到珍奇美味而起,沒說到想回家的話,對於堂上雙親,可見是隨時在懷,不曾忘記。我們同吃晚餐後,他以幫莽弟收拾竹筐為由,又把放在下層的好東西全取出來重新包紮,又多分了一份出來。我聞莽弟問他:包得好好的,何故如此費事?他答說:方家附近除銅冠老人外,還有一家好友的父母,須送一份,走時忽然忘卻,故此重新分配,以便到了且退谷一一分贈。南姊時正負氣,也不知聽見沒有,我卻心動了一下。只不過見他平日敬愛南姊,雲路太長,方向途徑暫時俱難深悉,勢孤力薄,不至舍眾獨行,就走也沒這麼快。後聽他約莽弟過那邊去打坐,有說有笑的,不像要走的神氣。後來聽不見二人聲息,我才有些疑心,過去查看,果然溜走。照莽弟所說,分明他說完未兩句話不久,乘莽弟入定,獨自翻山,揹人飛去。

再看筐中食物,只把吃了能延壽強身的給方、司兩家父母各留了些,差不多全帶走了。

另外還有好些美味的的果脯之類,卻只每樣略取一點。這不是回家省親,還有何處?走後己久,要追決迫不上,不如徑往灌縣青城山麓環山堰裘家找去,準能遇上。”

眾人聞言,俱覺有理,南綺更想起以前裘元時有思家之想。自己也非不願他去,一則奉有師命,出山行道,為日並不算久,又未有大修積,不便無功回去。二則神仙美眷,對於丈夫雖無燕婉之私,畢竟身是人家家婦,裘元天性又厚,到家以後,必被二老強令留住,俗家繁囂應酬,實難忍耐。何況又有兄弟姊妹,不能不做出當兒媳的道理,故此把還家視為畏途。自來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南綺又說不出決不願回的話。每遇裘元一提思親之言,便藉口說:“師命未完,一子成道,五祖昇天。真盡孝道,不在這短時日間不違養。與其這樣依戀,時刻思家,轉不如早日修成仙業,為父母謀求長生,還能得到實際。並且你家親族又多,必都知你出家修道,一聽回去,定來看望,互相應酬,在所不免,人情不能緊拒,既擾修道之心,復驚世俗耳目。你本書香世族,再如將你我靈異之事傳說出去,極易炫惑聽聞。官府多喜生事,萬一說是妖言惑眾,於二老、兄弟也都不便。你看望方、司諸友,他們多住深山之中,有的並已拜在仙人門下,朋友之交,要走便走,無甚掛慮。不比父母子女,根於天性,許久不見也就罷了,久別重逢,彼此分外依戀,斷難割捨,遲早終須一走,只初見時得到一點安慰,轉而多使傷心,樂不抵苦。回家之念,不待自己功行完滿,仙業已成,或能使父母白日飛昇,或可為之增益壽數,得享修齡的時節,最好不要打算。”自己老是這等話,以他聰明,焉有聽不出所在心意之理?平日蘊積已深,自然遇機即發。負氣一層,實是借題行事,情義仍深,與前一樣,惟恐錯過時機,所以假裝到底。恐去後自己憂急,又向阿莽留話示意,用情良厚。

勝男所料絲毫不差,只是長途數千裡,路又不熟,沿途都是高山峻嶺,妖人險阻,實在堪虞。萬一中途迷路,或是和上次私返青城一樣遇見妖人,如何是好?偏又帶著勝男姊弟,同行累贅,不能飛行太快。若與靈姑分開,各帶一人,更是艱難。沒奈何,只有照著勝男所料,一同趕往灌縣家中去撞一回。反正裘元只有兩三個去處,相隔都近,如找不到,去往別處也方便,只要他中途不出山,準能將人找到。念頭一轉,立促起行。

靈姑和南綺交厚,覺得裘元負氣私行,多半由於自己貪玩山景,提議步行,以便沿途選勝登臨而起,見南綺憂急之狀,心自不安,便道:“我法力有限,攜帶狄家姊弟稍難,我想先行一步,南姊帶了狄家姊弟隨後跟來,這樣可以早將元弟找到。南姊以為如何?”南綺猛想起梯雲鏈的妙處,喜道:“我想起一個法子來了。靈姊可將我梯雲鏈帶一副去,盡你能力飛去,越快越好。到了前面,我只將梯雲鏈女,法一招,我三人立可趕上,這樣要快得多,路也不怕認錯,不是好麼?”靈姑連聲贊好,匆匆接過梯雲鏈,由南綺傳了用法,一同起身。

靈姑單身飛行,雖然較快,南綺卻也不弱。靈姑好勝,飛了一陣,回顧甫綺遁光,隱現後方密雲之中,兩下里相去不過二三十里。不知勝男姊弟近來吐納功深,身子日輕,帶著飛行,並不似前吃力。以為甫綺功力較深,自覺相形見絀,忙運玄功,以全力加緊飛駛起來。南綺帶著兩個巨人,終究少差一些,又飛了個把時辰,兩下里便看不見影子,南綺估量相隔已遠,便把梯雲鏈取出施為,立化一條紅雲,夾著風雷之聲,擁著一行三人向前趕去,一晃便已趕上。南綺雖有天狐所傳至寶,但前居長春仙府時無處使用,只傳授裘元時試過幾次,相隔俱近。似此長路飛行,尚系初次。見用此寶比飛遁還要迅速,二次追上靈姑以後,暗笑自己真呆,既有此寶可以飛行,何苦白費氣力,拼命一般朝前猛趕?等第三次再追,便把遁光放慢了些,果然快慢相差有限。心想任是如何急趕,終以前面靈姑為主,便不再似前那麼急追了。沿途無什警兆,全恃梯雲鏈的功效,兩下里相隔漸漸越來越遠,已然飛人四川境內,均無什麼事發生。

靈姑在前,心想再有兩個時辰便可飛達灌縣環山下。正催遁光急駛之間,忽見前面山頭上有四五道劍光正在相持惡鬥,恰當自己去路。靈姑自從上次元江取寶,交了好些峨眉、青城兩派門下,雖只苦竹庵中數日之聚,已長了不少見識。後又與石玉珠結伴同行,連經大敵之餘,越發長了眼力,邪正高下,一望而知。看出是以上兩派中人在和兩個妖人苦戰。裘元之行,多半由己而起。南綺夫妻情重,關心太過,既恐裘元把路走錯,又恐遇妖人吃虧受害,正在憂急,一刻不把人尋到,一刻不能安心。靈姑先恐為此耽延時刻,並且內有一正教中的劍光似如驚虹電掣,神妙無窮,比自己功力高得多,看情勢萬無敗理。本心繞將過去,暫時不管閒事,還是先助南綺尋到裘元要緊。至不濟,也等南綺三人駕梯雲鏈追來,見面說明,再作計較,省他擔心憂急。繼一想:“此是入川正路,山勢橫亙,正當去路,又有妖人盤踞,看敵我雙方相持已久,焉知適才裘元不在此遇阻?也許失陷於此,這三個正教道友便為了他才與妖人苦戰,都說不定。”靈姑遁光迅速,只顧心中尋思,微一遲疑,舉棋不定,已經飛近。峨眉、青城誼如一家,本來就應同仇敵愾,不能視如無睹。這一鄰近,又發現兩道劍光都是上次元江取寶所交的兩個好友:一是秦紫玲的妹子秦寒萼,一是墨鳳凰申若蘭。還有一個容貌極美,所用飛劍也最具威力的少女,卻未見過。雙方老遠俱都認出,如何還好意思避去?又疑心裘元有什差池,因改了初念,一聲:“請吧!”一面發出飛劍,殺上前去;一面飛向三人,一起合力應敵。

對方妖人乃一男一女,都是道裝。年輕少女生得十分妖豔,飛劍卻是不弱。秦、申等三人的劍光雖然較為勢盛,急切間卻也奈何對方不得。靈姑與三人匆匆握手為禮,方欲回訊,申若蘭已開口道:“妹妹,這兩個狗男女乃華山烈火老妖門下餘孽。以前曾勾結了好些妖黨,前往依環嶺幻波池盜寶,吃易靜、癲姑、李英瓊、餘英男四位師姊誅戮了多一半,只逃出這兩個狗男女,後又連在金、石、甄、易等七矮弟兄手下漏網兩次。

今日我姊妹三人同林師兄路過此山,無心中撞上他們在此害一位有根器的少年。那少年已被一妖婦攝了遁去,行時還說大話,說要另約妖黨前來報仇。林師兄令我三人誅戮這兩個狗男女,自追妖婦,尚未迴轉。另外還有兩個妖道,已被秦師姊白眉針所殺。兩個狗男女狡猾萬惡,這次萬萬容他們不得。妖婦更擅身外化身,我三人飛劍都未能夠誅她。

呂妹妹來得正好,可助我們將她除去,省得留在世上害人。”

說時南綺也已飛到。靈姑因聽說有一少年被妖婦擒去,心疑裘元在此失陷,不禁大驚,聽完忙問:“少年是什相貌,可曾和他答話?”秦、申等三人答說:“此事為時已久。當初發現時,地方是在左側山谷之中。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已被妖婦擒住,正與狗男女對飲,迫令降服。我們四人認出妖人,正去解救。為首妖婦甚是機警,一面飛劍抵敵,一面和狗男女說了兩句無恥的話,攝了少年,往東南飛去。林寒師兄隨後急追,也不知道追上沒有。狗男女與我們且戰且逃,戰到此地,才行停住。妖婦逃時,曾向狗男女說另約一人,也沒見到。狗男女分明非我們對手,尚在苦戰,未起逃意,這裡離妖婦巢穴甚近,不是待援,便許還有詭謀。乘此時機,正好誅戮。”甫綺恰都聽去,再一盤問那少年相貌穿著,竟與裘元一般無二。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心慌萬狀,不暇再顧別的,忙把勝男姊弟交與靈姑照顧。因是恨極,揚手先是兩團烈火,朝男女二妖打去,也不問對方受傷與否,急匆匆便往東南方趕去。那兩團烈火也為二妖人破去,並未受傷。

寒萼等三人見她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片紅霞電駛飛來,與靈姑對面現出身形,也沒和人禮敘,間了幾句話,放下同來兩個巨靈般的少年男女,發出兩團雷火,便自飛走,覺著好笑。正想詢問靈姑,忽聽破空之聲,由正東方飛來兩道光華,其疾如電,一紅一碧,晃眼便已臨近。寒萼認出來的有一個正是適才逃走的妖婦,另外還同了一個山僧。

山僧生得豹頭環眼,塌鼻凸額,厚唇闊口,鮮紅如血,滿頭亂髮披拂兩肩。戴一個二指多寬的束髮金箍,精光燦爛,映得那張色如豬肝,滿生橫肉的胖臉直泛油亮。口下一部短才寸許的連鬢絡腮鬍鬚根根猖立。身著烈火長衫,袒露著一條又粗又圓、滿布黑毛的臂膀。背上斜佩著一個二尺多長的大黑葫蘆,一柄方便鏟,左腰掛著黑麻口袋。赤著…

雙比常人要厚大出一兩倍的雙足。看去甚兇猛。

二妖人才一到達,妖婦先指秦寒萼等三人說道:“這便是我說的那三個峨眉賤蟬,還有一個姓林的小狗,已被我引往烏藤峽,被四娘子困住。另外這三人,想也是峨眉徒黨。你如擒了去,不正合用麼?”言還未畢,寒萼等三人見了妖婦引了妖僧同來,林寒不曾迴轉,料知出了差錯,又驚又怒,同聲大罵:“無恥妖婦!”紛將法寶、飛劍放起殺敵。妖婦和那同來山僧也各放起飛刀、飛劍迎敵。先和眾人苦鬥的少年男女,本已不支,一見來了生力軍助戰,心氣頓壯,也各以全力施為。

靈姑見雙方數十道光華滿空交織,映得山光霞影齊幻異彩,中雜風雷之聲,勢甚猛烈,惟恐妖人詭詐,勝男姊弟無什法力,被其乘機暗算,正在留神戒備,只見勝男姊弟見勢不佳,雙雙隱形遁走。這才想起二人曾得仙傳,學會護身隱形之法,心方略放。對面山僧看出敵人飛劍、法寶神妙,長此相持,有敗無勝。忽然行使妖法,左手掐訣,口中喃喃誦了幾句邪咒,目射兇光,兩道粗眉往上一翹,頭上束髮金環立化一圈紅黃色的光華飛起空中。墨鳳凰申若蘭見光圈往上直升,越展越大,轉眼展布達數百丈方圓,光焰搖動不定,知是邪法,不等下落,揚手便是一團雷火,打將上去。同時秦寒萼和那同來小女也已覺察,一同發動大乙神雷,朝著眾妖人和空中光圈連珠打去。然後每人取了一件法寶,還未及於施為,妖僧一聲厲嘯,空中光圈突然落下,吃秦、申兩人神雷一擊,便已破裂。

妖僧見狀,益發暴怒,咬破舌尖,張口一噴,飛出一片血光。空中殘光斷焰重又合攏,化為數百丈紅黃色光霧,往眾人頭上罩下。一任雷火連擊,只是隨消隨長,聚而不散,來勢比前更速。轉眼圍繞身外,立有血水之味,刺鼻欲嘔。耳聽四面鬼聲啾啾,若近若遠,似在呼叫各人的姓名,由不得心旌搖搖,神魂不定。尚幸寒萼近年久經大敵,備歷優危,各派邪法妖術多能辨別。一見光華有異,先升後落,光焰赤暗昏茫,神雷不能擊滅,便知是妖僧所練厲害妖法。恐有閃失,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忙把彌塵幡取出,化成一幢彩雲,將四人全身護住。除申若蘭相隔稍遠,聞到血幾乎暈倒,隨後忙運玄功鎮定心神,已經恢復原狀外,均未受到侵害。這時如用彌塵幡衝出雲層遁走,原是易事。

只因四女都恨極妖人,一面將彌塵幡護身,一面仍然指揮法寶、飛劍,與眾妖人相持,苦鬥不休。

妖僧見邪法無功,敵人如此厲害,也甚心驚。咬牙切齒,對眾妖人道:“賤婢如此猖狂,如不殺死她們,天理難容。”隨說隨施妖法,左肩一搖,背上大黑葫蘆內立有萬千朵赤暗暗的血焰激射出來,排山倒海一般往眾人身前湧去,一轉眼便佈滿全陣,眾人立覺上下四外都吃血焰塞滿,彷彿又膠又膩。彌塵幡彩雲霞光依然輝耀,雖未受汙被血焰攻進,但是離身十丈彩雲外面,都被血焰緊緊的圍困。一任寒萼運用玄功向下猛衝,均不能移動分毫。寒萼知道這類魔火血焰陰毒異常,一為圍困,時候久了,護身法寶十九為它所毀,人也難保不被煉成白灰。眾同門只有四五人能破此邪法。

依了申若蘭,便要放起飛針,告急求救。寒萼因近來時乖運蹇,數次遭敗,到了危急之時,不是神駝乙休、雲南派教祖怪叫花凌渾、嵩山二老、玉清大師、楊瑾等趕來解救,便用飛針向三英二雲和金、石,甄、易七矮兄弟等法力最高的十幾位同門告急,每次假手於人,方得脫難。寒萼想起自己也是一樣同門,只因當年一念之差,性情偏私,致在紫玲谷為天靈子魔頭所困,失去元陰,本質已虧。第一次隨眾同門通行火宅玄關,又是師恩成全和神駝乙休求情暗助,事出勉強。下山之後,又不能似三英、七矮等人奮勉重修內外功行,因此進步緩慢,鬧得處處落後,總不如人。等到日後悔悟,創鉅痛深,已是無及,當初入峨眉拜師時,一班男女同門十九年幼新進,無什法力,以為自己高出同輩,何等氣做,如今卻變成動輒求人相助。固然眾同門都極義氣,對於遭遇只有嘆惜,聞警即來應援,決無輕視之理。但回數太多,終是慚愧。

這次寒萼與眾妖人無心巧遇,內中又有兩人是兩同門至好的深仇,數次尋他們,均吃漏網遁去。眾同門每談到,便即憤恨,大家都欲殺之為快。自己又防二妖人元神遁走,不能消滅,而想生擒後送往依還嶺幻波池,由易、靜、癲姑、李英瓊三人先給他們受點活罪,囚禁起來。再以飛書將那以前受過他們害的人請來,當眾行法處治,使其形神俱滅,以博眾心一快。又因兩妖人所有厲害法寶,早被英雲、七矮諸人相繼破去,此時伎倆有限,遠非昔比。以為自己有彌塵幡,瞬息千里,任其逃遁神速,也能追上,決不怕他們再逃,所以未用殺手。適才二妖人法寶全毀,只剩兩道劍光,又被自己這面四人困住,眼看成擒在即,不曾想到逃去妖婦約會救兵到來,勝敗之局忽然倒轉。明知魔火血焰厲害,一則自恃彌塵幡威力神妙,三五日內至多被困不能脫身,決可無害;二則數次向人求救,不好意思。心想:“一行三人還有幾件師傳異寶尚未施為,何不挨次取出一試。再把空中對敵的飛劍、法寶各自收將回來,四人合力運用,掃蕩這血焰邪毒,或許會轉敗為勝。真要看出萬分危急,再行求救,也不為遲。”寒萼念頭略轉,急忙止住申若蘭,一聲招呼,先各運用玄功奮力回收。魔火焰光雖然厲害,畢竟峨眉派玄門正宗所用飛劍、法寶與眾不同,又都是長虹一般的光華,無人同行,只少受了點阻力,全數收轉,到了雲層外面便聯合在一起。這一來,眾人威力大增,急切間雖仍不能衝出重圍,卻已鬆動了許多。

妖僧見敵人劍光法寶神妙,血焰如潮水一般湧上前去,都被衝開,儘管隨散隨聚,生生不已,終究無奈他何。暴怒之下,一面把葫蘆中血光毒氣盡量放出,一面運用妖法加緊施為,妄想多費幾天苦功,必能連人帶寶一齊煉成灰燼。

後來妖婦和先鬥二男女妖人卻探知敵人不是易與,並且同門中能手眾多,到了危急之際,一用飛針告急,不消多時,救兵便會從天外飛來,每次都是轉敗為勝。所以各異派中人提起無不膽寒。山僧法力雖頗高強,上來既未將敵人殺了,長此相持,結局必是凶多吉少。現在敵人業已被困多時,也許飛針業已發出求無奈,才打算令若蘭髮針求救。

呂靈姑早就想取出五丁神斧一試,只因起初應敵匆促,未暇施為。又以心中仰慕峨眉,有了先入之見,以為寒萼等法力高強,無須自己逞能。又看出三女是想生擒敵人,神斧厲害,惟恐破了妖人飛劍,將其驚走。稍一遲疑,妖婦便引山僧前來,見面即施妖法,發出數百丈魔火。未容出斧抵禦,身子已吃彌幡護著。先還暗贊峨眉法寶果是神妙,照此情景,萬無敗理。後見寒萼等三人百計施為,歷久無功,又想取斧一試。一則上次助陳嫣往磨球島求取靈藥,由靈焰潭飛上時為火所傷,中毒幾死,有了戒心;一則此斧雖是前古至寶,新得不久,尚未盡知運用之法,不能發揮它的無上威力。也不能和飛劍一樣,可以放心大膽,隨意遠近,飛出應敵。惟防萬一失落,只能用右手揮動。魔火烈焰陰毒異常,得機即入,稍一疏忽,便為所乘。靈姑又見寒萼等三人自將空中法寶、飛劍招回後,只在彩雲層外聯合應戰,未令飛入雲層以內。萬一冒火施為,彌塵幡為斧光所傷。固是愧對可惜,再被魔火烈焰乘虛侵入,更是不得了。所以欲發又止,老是舉棋不定。

靈姑一直等到最後,聽若蘭勸寒萼用飛針向各同門告急求救,料知三人力盡智窮。

才忍不住從旁問道:“妹子有一五丁神斧,乃是前古至寶。只因初得不久,用法尚未深悉,恐被妖人奪去,不敢隨意飛出應敵。此寶倒也神效,意欲請秦姊姊將雲層稍露一孔,由妹子取斧出去一試如何?”寒萼還未回答,申若蘭先驚喜道:“這不是上次元江取寶所得的神斧麼?久聞此寶神妙無窮,威力至大,百邪不侵,正是魔火剋星。靈妹得此寶時,我還在場,才得多久的事,我們竟未想起。靈妹不是不知此寶的妙用,怎也不取出一試呢?”靈姑道:“妹子不是不曾想到,只因前在磨球島也是在千尋烈火中往上衝起,曾被火傷,便為以手持斧,不善運用之故,現在又被火包圍,有了戒心。又因三位姊姊法寶、飛劍都在雲幢之外禦敵,既恐互有傷損,又恐陰火乘虛沖入,因而遲疑不決,這才想詢問呢。”寒萼接口道:“這魔火烈焰雖然陰毒,如何能與三陽真火相提並論?我這彌塵幡本來便是天府之珍,近年又由紫玲家姊用本門心法重加祭煉,越增妙用,能按愚妹妹的心意施為,與尋常護身法寶大不相同。不特靈光護體,百邪不侵,並可將飛劍、法寶自內向外隨意施為,無須開放雲光。不論法寶、飛劍光華強弱大小,一任主持人在內施為,雲光都是四外密接,並無一絲縫隙使那魔火毒焰得以乘虛侵入,靈妹但用無妨。

前聽楊瑾姑說,此寶關係青城派發揚光大,定數應為靈妹所有。雖然用法尚未全知,外人決奪它不去,只管放心好了。”靈姑聞言才放了心,立將五丁神斧取出,由彩雲層中伸將出去。寒萼為試此寶威力,先將外層法寶、飛劍往兩邊飛撤,使當面現出一片空門。

這時四外的魔火比前愈盛。加以妖僧邪法催動,妖婦等三人也各用邪法加緊施為,以致光焰千丈,邪霧蓬勃,相與會合,齊向中心雲層壓到。被四人飛劍、法寶連同太乙神雷衝蕩阻攔,不得迫近,早已憤怒莫洩,前面一有縫隙,立即猛衝。吃靈姑如法施為,舉斧一揮,大半輪紅日般的精光帶著五道光芒,立即暴長二三十丈,飛伸出去,迎著煙光烈焰,只一掃,直似擊在空虛一般,立即紛紛暴散。後面火光依然猛進,斧光到處,相繼消滅。寒萼又善於攻擊,一見神斧奏效,心中大喜,便駕著雲幢,夾了靈姑,持斧滿天飛舞,並發動神雷助戰。晃眼工夫,魔火血焰來勢便減了許多。打算再有一會,便和靈姑在雲幢上現身,身劍合一,同時施為,破了妖法,誅了山僧和三妖人洩忿。

山僧先因敵人被困將近三日,葫蘆中魔火血焰已然放完,只等時至收功,對方彩雲一經化煉,便把人攝走。滿懷必勝之念,全未想到敵人竟能轉敗為勝。便是妖婦素來機智,也因敵人伎倆已窮,無力反抗,又見救兵不到,血焰濃密,下面成了血海,只有幾道光影隱約在內閃動,不定睛注視已不易發現敵人動作,因而疏忽。男女三個妖人只和山僧說笑談論,不時把自煉的黑神砂發將出去助戰,也是靜俟收功,不曾在意。做夢也想不到,敵人有此前古奇珍尚未使用,後來下面血焰已吃靈姑神斧和申若蘭等太乙神雷消滅了十之三四。

畢竟血焰是山僧自煉奇物,覺著下面雷聲越密,敵人寶光已然上映,與前感覺不同,自覺不妙,不顧再說快心的話,定睛往下一看,才知妖法漸被人破去,敵人已從彩雲幢裡出現。適見法寶、飛劍之外,又添了大半輪紅日一般的奇光,光中射出五道光彩,精光四射,帶著雲幢,在霧陣中往來飛駛,同時發出大片雷火助戰。四外密集的煙火黑氣、魔火血焰,吃那大半輪紅光一掃,雷火再一震動,直似飛螢投火,風捲殘雲,紛紛消散,轉眼工夫便去了不少,大出意料之外。同時男女三個妖人也已警覺,覺得敵人已被困兩三日,早就力盡計窮,又無外援到來,不知怎的情勢突變,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山僧更因那魔火血焰祭煉多年,為煉此寶,費了不少心血。因一見對方難制,又想討妖婦的好,以遂平日妄想,有意顯能,將它儘量放出。不料到頭仍被敵人破去,就算結局能勝,無法補償所失。又是憤愧,又是痛惜,格外情急暴怒。知道敵人已能剋制,再不收回,勢必全數斷送。於是一面掐訣行法回收,一面口中厲聲大罵:“該死賤婢,我因見爾等生有幾分姿色,只想擒去作樂,未下毒手。竟敢乘我偶然談笑疏忽,將我神焰破去。如不叫爾等形神俱滅,化為灰煙,誓不為人!”

妖婦邪法不如山僧,卻是好猾知機,只一眼便看出那大半輪紅光是件從未見過的至寶。敵人被困,不曾飛針求救,可知別有勝著,再如相持,決無好事。一聽山僧還在輕敵自恃,口發狂言,心甚鄙薄,只同妖黨使了一個眼色,令其暗中準備逃退之策,表面也不說破。那魔火本在相繼消滅,山僧恐全數斷送,便加急往回收,自然散得更快。

山僧因來中土以後,從未遇見敵手,這次和四女對敵,又是上來就佔了上風,歷時甚久,未免驕橫輕敵,以為血焰雖有損傷,身邊還有兩件厲害法寶不曾取用,妄想收回殘焰,再行施為,必能報仇獲勝。卻沒料到強敵當前,與以往所遇庸手不同,此退彼進,勢極神速。本來餘焰尚多,就是五丁神斧厲害,所至必破,到底還有不少阻力。這一收回,敵人無所阻隔,自然猛力進攻,如何容你緩手。其勢又必須收完,始能施為,萬難雙管齊下,一收一發同時兼顧。

寒萼、靈姑等四人俱知魔火血焰陰毒非常,留著害人。難得五丁神斧奏功,正好將它消滅淨盡,兔留後患。一見妖僧情急收回,掃蕩益發迅速,來勢絕快。他這裡收還未有小半,敵人已紛紛指揮飛劍、法寶,衝盪開殘焰斷霧,電駛飛來。兩下里才一照面,申若蘭見血焰如泉,正由四外集中,合成了一股,往妖僧肩頭大葫蘆口內投進,知被收回不少。惟恐少時妖僧帶了遁走,拼舍一粒火雷珠。將手一揚,先是一團雷火朝血焰中打去。接著把前向天乾山小男求取來的火雷珠雜在雷火中間發將出去。

寒萼等三人的大乙神雷,在一班峨眉派弟子中功力較差,並不能消滅妖僧魔火,只能略為震盪,增加神斧威力。那珠只得黃豆大小,雖只能用一回,但是威力至大。未爆發時,出手也只半寸大一團紅黃色的光華,光並不強,與火焰光相近,本易混入,又有大片雷火遮掩,妖僧收勢更速,一點沒有覺察,便被混入血光之中一同吸收,到了葫蘆以內。妖僧見血光不曾收完,敵人已經近身。同黨男女三妖人各放飛劍、法寶上前,與敵人才一接觸,便似不支,急收回去。也看出厲害,正在手忙腳亂,猛聽背上轟的一聲巨響,那平日收藏魔火血光的異寶突地炸成粉碎。那大黑葫蘆本是千年結實的異種靈物,又經妖僧多年辛苦祭煉,堅逾精鋼,烈火、飛劍均不能毀。不只收藏魔火血光,靈效甚多。妖僧到手不足十年,珍愛非常,萬想不到會遽然爆裂。因驟出不意,勢又異常猛烈,如換稍差一點的人,便不再受敵人合力夾攻,只這一震;便被炸死。妖僧雖然妖法高強,沒有喪命,肩背上也被炸得肉破血流,受了好幾處重傷,奇痛刺骨。當時血焰橫溢,四下噴射,重又瀰漫天空。

妖僧只管強橫,經此一擊,也不禁膽寒心悸,忙縱妖光遁向一旁。驚魂乍定,回顧浮空血光,吃敵人用那大半輪紅光四下掃蕩,正在紛紛消亡。葫蘆已破,無計收回,又是憤怒,又是痛惜。見敵人又正追來,忙施邪法,強止背上傷痛。咬牙切齒,把心一橫,一面先將方便鏟、飛刀一同飛出,暫且迎敵;一面想打開腰問寶袋,施展最惡毒的邪法,孤注一擲,與敵人拼個死活。

雙方動作本極神速,當寒萼等衝焰追近,男女三妖人微一迎敵,見機先退,申若蘭用火雷珠炸碎葫蘆,妖僧負傷,驚遁一旁,差不多俱是同時指顧間事。

寒萼見妖僧揚手,發出一道似如龍蛇的黃光和一道白光,迎面飛來。一手提腰問寶袋,一手又在掐訣口誦邪咒。重傷挫敗並無懼色,空中血光也已捨棄不收,二目兇光閃閃,滿臉都是獰厲之容,惡狠狠飛回。料知伎倆未盡,必還有比前厲害的妖法。便喊:

“三位賢妹,留神妖僧鬧鬼。”各把飛劍、法寶、太乙神雷一齊施為,正向妖僧殺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迎敵瞬息之際,猛瞥見當空有極強烈的金光一閃,立有一個震天價的霹靂夾著千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震得山搖地動,眼花耳鳴,聲勢猛烈,甚是驚人。金光雷火到處,那浮空血光先被消滅,跟著飛落七八道光華。為首一人是個小和尚,左手指定一團佛光,祥輝閃耀,看去甚是柔和。後面隨定林寒和峨眉門下高弟嶽雯、金蟬、石生、司徒平,南綺也在其內,裘元卻是未見。寒萼等三人認得那小和尚乃白眉禪師的小徒弟、採蔽僧朱由穆和大凡尊者李寧的師弟小聖僧阿童。有了此人前來,便十個妖僧也非敵手,何況還有好幾個本門能者,心中大喜。

妖僧見神雷威力迥異尋常,已是大吃一驚。又見來人中有一小和尚,手指一圈佛光,知道邪不能勝正,萬非敵手。氣餒心寒,不敢再行戀戰,嚇得忙收法寶。待要遁去時,眾人來勢何等神速,一照面,早指揮法寶、飛劍追將過來。妖僧兩道寶光立被嶽雯、金蟬、石生、林寒的劍光裹住,只一絞,立即粉碎,灑了半天星雨,紛紛消滅。同時妖僧也吃佛光照定,不能脫身。司徒平由後指揮烏龍剪趕上,兩道光華宛如神龍交尾,裹住妖僧一剪一絞之間,全身化作白煙,連血肉都沒有見便已身死。阿童把佛光一撤,白煙似要凝聚飛起,吃石生由斜刺裡飛來,揚手一個太乙神雷,便即震散,形神俱滅,屍骨全化。靈姑見眾人法力如此神異,不禁看得呆了。

男女三妖人早有逃意,神雷一震,首先縱遁光逃走,動作極快。寒萼等三人先見邪法厲害,三妖人略鬥即退,只顧全神貫注妖僧一人,連靈姑俱未留意到三妖人。阿童等七人又自遠方飛來應援,遙見前面血焰瀰漫,煙霧浮空,雷火飛鳴,寶光電舞。乍現時,不知四人借神斧之力轉敗為勝,以為經時將近三日,四人縱未被困,也在苦鬥,忙將聲音隱蔽,加緊趕到。從空中下望,瞥見妖僧一人正在施為,嶽雯更看出妖僧黑布袋中藏有極厲害的陰魂毒砂,立即發動,一同下擊,先由嶽雯發出太乙神雷震滅血光,然後合力誅戮妖僧。因男女三妖人避向一旁觀望,沒有動手,眾人一到,先行逃走,所以也忽略過去。及至妖僧伏誅,寒萼等回顧,已不見三妖人。妖婦固是萬惡,那男女二人更是眾同門的公敵,仇深恨重,已被漏網數次。這次為他們險遭不測,略為疏忽,又吃遁走。

忙喊:“諸位師兄,那一對狗男女和那妖婦又遁走了。”嶽雯、阿童聞言,同運慧目往前一看,說道:“逃還不遠,我們快追。”話一出口,眾人立駕遁光,道聲:“青城諸道友,行再相見。”同縱遁光往前追去。神影流天,似如飛星過渡,眨眼無跡。

靈姑見話也未及和來人說,好生可惜,忙問南綺:“裘師兄是否失陷?”南綺道:

“真冤枉,白叫人愁急了兩三天。如非嶽、金諸位道友和小聖僧相助,還幾乎失陷在妖人手裡。照嶽師兄和小聖僧推算,他已回了老家。事有定數,欲速不達,我也想開了,由他去吧。經過的事,說起來太長,且到灌縣環山堰家中再說,我們先趕路吧。狄家姊弟呢?”

靈姑聽她口說由他自去,卻催上路,自相矛盾,心中暗笑。答說:“先前妖法甚是猛烈,他二人雖然隱形避開,還不知受傷沒有呢。”說時低頭一看,勝男姊弟已在山那面巖洞中鑽出,正在向空揮手呼喚。忙同飛下一間,才知勝男先見形勢險惡,恐被波及,冒險逃向遠處隱蔽,正在血光籠罩之外。否則縱有法術護身,這樣厲害的邪法,也是難免不被波及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5:09


第九十一回 孽儘可憐宵 生死纏綿終一痛 功成生滅火 去來惆悵又分飛

話說四人互相略談了幾句,因已知裘元下落,重又上路。適才一忙,平空惹出這場周折,欲速反緩。照著先前使行梯雲鏈走法,雖然較快,但是前後兩不相顧,萬一再生枝節,轉多遲延。並以適才飛行,試出勝男姊弟在含青閣留守這些日功力大進,越發身輕,帶了飛行,無什吃力。同行雖然稍慢,免去梯雲鏈起落分合之煩,計算相差無多,還可互談經過。於是便作一路,試照日前往磨球島的走法,南綺、靈姑將遁光聯合為一,帶了勝男姊弟,四人攜手同飛。各人再運用玄功,以全力催動遁光,向前急駛。果然較前慢不多少,也就不再更改。

路上一談,原來妖婦因林寒追趕太急,法力又極高強,抵敵不過,眼看首尾相及,快要追上,忽然遇到兩個有力同黨,在當地山谷僻處演習陣法。妖婦自是心喜,忙即夾了先攝走的少年,飛入陣去。林寒因疑妖婦所攝少年是正教中新進門人,恐遭毒手,必欲救到了手才罷。一時輕敵,深入敵陣,被妖法困住,失陷在內。雖然有飛劍、法寶護身,急切問卻不能破陣而出。那主持陣法的也是兩個淫賤之女,見妖婦所攝少年英俊,強行留下。妖婦事急求人,又非其敵,只得忍痛割捨,負氣而去。眾人鬥處,本系妖婦巢穴。本意是令男女二妖人權且對敵,自往附近去求援救,再回來報仇。臨行前並將先擒少年帶了同逃,以免萬一援兵不在,好不容易到手之物,不致被人奪去,不料會被同黨妖婦乘危打劫。又以事情是由寒萼等無故干涉而起,越想越恨。預想的援兵偏值他出,不曾等到。氣憤不出,才拼著肉身佈施,去將新近交往的山僧尋來報復,要將仇人擒殺之後,再打主意奪回所愛。誰知山僧妖法雖厲害,卻不能奈何敵人,結局反倒轉敗為勝。

林寒在峨眉諸弟子中也是數得著的人物,雖然被困陣內,不能脫身,但仍能發揮自身威力。雙方正在相持,南綺忽然趕到,同被妖人困住,合力抵禦已兩日。林寒不能脫困,便是為了救那少年,不肯獨自遁去。況又加上一個南綺,問出是青城門下,益發不能捨之而去。

二人一邊合力苦鬥了二日,實在難以脫身。而且先追妖婦一晃便即遁走。據南綺說,寒萼等三人尚與男女二妖人在山頭上惡鬥,妖人勢已不支,本來約定同往依環嶺幻波池,去赴易靜、癲姑、李英瓊、餘英男等本門第五代開山盛會。林寒知易靜等四人法力高強,法寶、飛劍尤為神妙,眾人在外行道,遇有險難,都仗餘英男、二雲、七矮諸人合力救助,易靜等四人尤為熱心,更以幻波池仙府以前洞主聖姑仙家的至寶可以傳真現影於萬里之外,常命門人行法查看,早識先機,每遇變生倉猝,危機瞬息之際,往往不俟飛針告急,先後馳來。眾同門多半受過四人援助,情誼深厚。這次又是四人奉命建造幻波池別府以後第一次開山盛典,所收弟子又比眾人多,特意先期趕往,代為照料。除苦孩兒司徒平因事他往,另由別處趕往外,自己在棗花崖隱修,本還有事未完。因寒萼等由凝碧仙府起身,路過棗花崖,便有此約,才提前三日起身,不料途遇妖婦,用妖法害人,生此波折。按說三人如若獲勝,必要尋來,寒萼有彌塵幡。只要尋來,不論勝負,均可一同護身,遁出陣去。怎會等了兩日,也未見到?心中疑慮,先想用飛針告急。繼一想:

“只有幻波池離此最近,人來最快,但是易靜等四人連日正忙於開山盛典,各處仙賓雲集,此時邀她們不大合適。別處不是相隔太遠,便是法力比己還差,也許人已到幻波池都說不定。”

林寒正在躊躇,嶽雯、金蟬、石生、苦孩兒司徒平及小聖僧阿童忽然自空飛降,各施法力,殺死二妖婦,破了妖陣,連那一少年一起救出。見面略談,才知主持陣法的二妖婦乃妖道摩河尊者司空湛的愛妾。妖道伏誅之時,她們恰值他出,因得漏網。平日無惡不作,已在金、石等七矮弟兄手下逃脫一次,銜恨切骨,新來潛伏此山,欲待練成妖陣報仇。七矮弟兄也在到處尋覓妖婦蹤跡。易靜等四人又籌備開山盛典,延款仙賓,和本派同門等近日無暇行法傳真,所以林寒等四人在兩處被困,歷時二三日不曾知悉,還是金、石兩人前往赴會,談起妖婦可惡,數次漏網之事,拿出所得妖婦飛刀,請癲姑運用玄功,行法傳真,才現出四人在兩處被困景象。金、石兩人知妖婦不是自己對手,暗囑癲姑不要聲張,以免驚動眾人。引了多人隨去,借往上面觀看山景為由,剛出仙府,縱遁光飛起,便遇見嶽雯、司徒平、阿童三人飛來赴會,問知前情。嶽雯、阿童俱和金、石二人最是交厚,司徒平又以寒萼被困,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於是合為一路。這幾人的法力合在一起,妖婦便把妖陣練成,也非敵手,何況功力還差。司徒平關心寒萼等三人之安危,本想請眾分道往援,阿童一算,說是無須,先援林寒,省事順路。五人到了當地,不消多時,便成了功。

那被妖婦捉去的少年,乃靈和隱士徐祥鵝新收的弟子,也是峨眉後輩。因事大巧,南綺到時已被二妖婦藏入洞中,只聽林寒說那年貌衣著極似裘元,認定必是。及至救出相見,始知誤認。心中失望之餘,仍不免憂念,便和眾人說了。阿童、嶽雯見她憂急,運用玄機一推算,告知人已抵家,無須憂愁。南綺才放了心,匆匆與各人說了幾句,便縱遁光飛來。到時寒萼仗著靈姑五丁神斧,已然轉敗為勝了。

甫綺、靈姑互說完了前事後,便催動遁光,往灌縣急駛。滿擬裘元久違定省,思親念切,這次回家必有多日耽延,到時必能相見。哪知裘元一面孺慕情深,急於歸省;一面仍是愛戀嬌妻,自己又是不辭而別,惟恐南綺憂急氣怒。先料必然尋來,到家住了三日,未見南綺趕到,惟恐沒悟出自己借題回家,心中愁急,往別處找尋。第三日早起,仍無人影,放心不下,實忍不住,只得告知父母,去往且退谷探看。南綺到時,人剛走了不久。心想:“裘元長途飛行尚且無事,且退谷、紅菱磴相隔甚近,自不會有什麼波折。況又為尋自己而去,見人不在,定要回來。”既恐中途相左,又以翁姑再四挽留,不便拂逆,只得留下。到了當夜,不見人回,又猜是方、司諸小弟兄久別重逢,不願分離,留住在彼處。

裘友仁夫妻因見愛子飛行絕跡,出入青冥,非常驚異。裘元孝親,唯恐日後自己在外,父母掛念,把所有驚險經歷全都隱起不談,回家只將好的得意的話說。友仁夫妻都當他已是神仙一流,以為且退谷不過深山路險,常人步行尚能勉力尋去,何況愛子是有道行法力的人。知道媳婦也是神仙中人,不喜在塵俗人家久居。惟恐南綺尋愛子一同他去,不再回家,此別不知何年始能再見。如將媳婦留住,愛子至多在方、司兩家住上一兩日,必定迴轉。加以南綺性情溫和,事親有禮,全不以仙人自傲,裘妻更是戀戀,捨不得放走,競編了些誑話,說裘元歸時,原說方、司諸人良友久別,到了決不放走。即使甫綺未去,恐也須在彼流連些日。不問南綺去不,終須回家辭別了父母才走。萬一南綺尋到家中,務令在家等兩天,還要回來再去。南綺好面子,性又柔和,見二老慈愛,因為自己不願與俗家相聚,競不惜得罪親友,所有來人一概婉言謝絕,住處又安排在花園以內,精舍數間,地方清靜,隔絕繁囂,除二老外,更無俗人來往。室中陳設也極華美精雅,慈愛親切,用心周到,體貼入微,明知婆婆這些話初見時未說,必有出入,但知裘元終要回家一行。無論如何,總是人家媳婦,翁姑相待,禮貌這等隆厚,自然不便逆說,堅執著非去不可。又以嶽雯、阿童佔算無差,只自己晚到了個把時辰,又未說裘元有什兇險,也斷定是在且退谷,紅菱噔兩處耽延,決無不歸來之理,只得應諾。

南綺住了兩日,裘元仍未見回。心想:“裘元甚愛我,他在家中尚恐自己生氣或走失,放心不下,趕往且退谷探看,怎會被朋友久留不回?並且兩地相隔不遠,就是方、司諸友盛情難卻,也應抽空先回家說明,以免父母掛念。他當初回家一層,還說出人意料之外,自己或許不曾理會。且退谷之行,事情早經言明,就算自己和他負氣,不尋了去,尚有靈姑同行,也無不去之理。事已多日,一人未往,自必愁慮萬分,焉能置之度外?以往日為人和平日夫妻情份,斷無如此荒唐。雖然這一帶地方密邇金鞭崖、紅菱嶝,青城派教祖和銀髮叟洞府均在這一帶,異派邪妖照理不敢涉足。但事出情理之外,終多可慮。”南綺又想到先前裘元長春仙府歸途遇險,以及甄濟奉鬼教之命,往金鞭崖盜靈芝之事。萬一無心巧值,途中偶遇妖人,豈非危險?越想越覺不妙,深悔不該面軟,到時不先追蹤趕往,平白耽誤了兩日。萬一出什差錯,十有八九難以補救,如何是好?靈姑、勝男姊弟也覺可慮,南綺情急,因恐兩老憂急,不便明言,便婉轉請求,要去尋找裘元回來。並還有人送與方、司諸人的禮物,也須送去。惟恐不信,又把勝男姊弟留下。

等尋到裘元回來,再行送往金鞭崖,拜見師長。裘妻方始相信應諾,再三吩咐叮囑,務和愛子同回,才放起身。南綺心亂如麻,匆匆隨口應諾,便和靈姑由後園破空飛走。心料裘元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便是凶多吉少。所引以自慰的,只是嶽雯、阿童沒說到裘元前途有險而已。

那且退谷和青城山相隔不遠,如由空中飛行,不繞走山下,曲曲折折的山路,只有二三百里途程。路近行速,不消多時,便已到達。二女全未到過,南綺只是聽裘元說過山形位置。因當地萬山雜沓,峽谷荊棘,形勢幽陰,到處林木森嚴,參天蓋日,而方、石、雷三家又深藏谷內,極是隱秘,難以發現,連查看了好幾處,俱都不見。靈姑見南綺十分著急,便道:“這裡的情形均與裘師兄日前所說相似,且退谷必在這一帶無疑。

峽谷大多,既不能挨次降落探尋,山中晨炊又已過,無炊煙冒起。林木茂密,空中查看,除非近在腳底,可以看出跡象。我們飛翔越急,越難查看。裘元師兄原說且退谷北面,是紅菱噔外大崖壁,兩處相隔只百十里,望得清楚,崖就在對面。適才看那兩處幽谷,飛行太速,也許混過。依愚妹之見,方、司、雷三家均非尋常無識山民,我們何不將遁光放低,順次從來路起分頭環飛,再查看一回?另外姊姊再施法力,發出一些靈異之跡。

他們看到寶光,又聽破空之聲,必要出頭探望,只一見人,就好查訪了。”南綺點頭稱善。

二人重又各駕遁光,依言行事,一東一西,環空飛翔,往下查看。靈姑飛的恰是以前看過的所在,因為方才錯過,格外留神。正飛之間,發現下面有一片大森林,由東南平野蜿蜒而來,直達西南崇山之下。先前因那一帶不是峽谷,方向又與裘無所說正對北面崖壁之話不對,不曾留意。這一回低飛留神,才看出那森林對面竟有一條極窄的空隙,兩面都是肢陀,因林木茂密,都是數十丈高的參天老樹,高低無什差別,地形山路全被掩沒,所以看不出來。再往盡頭處落下去一查看,竟是一條山夾縫,也為山崖草樹所掩,外觀不見,內裡甚深。試再循著所見夾縫由那高山上飛越過去,遙望前面道路修潔,人家水田,羅列可見。宛然入了桃園樂土,迥非山外草樹縱橫,荒涼之境。照那人家地形一看,果在危崖之南。才知裘元所說,必由方、司兩家舊居算起。自己由環山堰飛來,路往右斜,抄出且退谷口之前,已是不對。又認定紅菱嶝外崖作準,只在崖南一帶查看,見那山太高,裘元不曾提到,沒有越山查看,故此迷了方向。不由恍然大悟,斷定已尋到地頭。

靈姑正要回頭去喊南綺,南綺在空中飛翔了一陣,越看越覺不似,欲往回路查看,遙見靈姑越山而過,跟蹤趕來,也發現下面森林中隱伏的山徑,正好趕到。又見前面村落中已有人趕出向空揮手,似已發現自己。裘元卻不見迎出,分明十九人不在此,心疑出了差錯,好生憂急。匆匆無暇多說,一同往前飛去,轉眼飛到。下面的村民也越聚越多,連田園果林裡農作的人也紛紛擁了上來,竟有百餘人之多,只無裘元在內。二女遁光按落,為首一個猿臂蜂腰的英俊少年便迎了上來。南綺不見裘元,心中發急,未及問訊,少年似已早知來意,開口先問道:“二位仙姑到來,頗似青城派朱真人門下,可是來找裘元弟的麼?”二女問知少年便是裘無結義弟兄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且退谷主人雷春之子雷迅,忙把姓名來意說了。雷迅便請二女去往家中。二女聽他初見面所問的話,只當裘元來過剛走,已回家去,來時路未走對,以致相左,心還稍放。南綺一面交了帶去的禮物,笑答:“雷大哥不必客氣,愚姊妹尚要找元弟有事。如已起身,請即見示,改日再與他專誠拜謁老伯和方、司兩家尊長便了。”雷迅聞言,略一尋思,答道:“此事說來話長,我也不知其詳,須待方、司二弟少時回報,始知就裡。這裡人多,仍請去至舍間小坐,以便奉告如何?”說時,雷春同了司明之父銅冠叟也自內走出。

雷迅給雙方引見之後,二女見老少三人面上均有優色。再看雷迅一雙俊目滿布紅絲,面容灰白,更似連夜未睡神氣。重又憂疑起來。隨同走往雷家。到了裡面靜室之內,剛一坐下,雷春便道:“二位仙姑不要著急,裘賢侄並未受什麼傷害,不過現在正失陷妖鬼窟穴以內,暫時不能脫身罷了。”二女聞言大驚。南綺自然更急,忙問事情經過。

雷迅在旁答道:“前日元弟到此,言說本定與二位仙姊,還有巨人狄家姊弟同來舍間,作一良晤。因為思親念切,先走一處。行時留話,算計仙姊們必要跟蹤找來。到家數日,未見人到,疑心巨人阿莽話沒說對,仙姊們到此地,被我們留住,特意趕來探看。

到後見仙姊們仍未到來,又疑途中游山,延誤了兩日。心料仙姊仍迴環山堰家中,匆匆留了幾句話,連方、司二弟俱未見面,只等候仙姊到家,再同來訪,便自飛回。我們再三挽留不聽,知道兩位仙姊不會在他家裡久住,三五日之內必要同來。次早正商量命司家弟妹去往紅菱噔告知方、司二弟,稟告師長,來此謀一快聚。方、司二弟忽然急匆匆而來,說是元弟昨晚歸途又碰見兩個鬼老門下。元弟飛劍神奇,如將他們一齊殺死,當時飛走,也不至於出事。只因元弟天性太厚,忽想起失陷妖鬼門下的表兄甄濟,便只殺了一個妖徒,將另一個妖徒困住,強迫他供出妖師鬼老洞中虛實和甄濟近況。卻沒防到妖徒本身介於人鬼之間,即使為飛劍所誅,也不易消滅,仍可遁回妖窟,告急求救。妖徒知道同伴雖被飛劍所斬,只是靈元受傷,將來仍可用乃師妖法重新凝鍊。元神已遁走回洞,少時妖鬼便到。又知敵人尚不知就裡,心性又慈,便編了一些鬼話,向元弟訴說,拖延時間。元弟不知那是緩兵之計,正嫌妖徒說話絮叨,妖師鬼老忽在面前出現。妖徒也是該遭惡報,劍光未撤,先就得意大罵。元弟知道上當,因忿妖徒刁惡,一面和鬼老對罵迎敵;一面默運玄功,雙劍一絞,便將妖徒形神一同絞散。偏巧鬼老兇頑忌刻,到時聽見妖徒正在洩機,向敵人哀求,並不念在妖徒是為延時待救,迫不得已,反以為是背師怕死,如不趕來,豈不洩了自己的機密?因而不特沒有阻止裘元殺他,反倒在旁暗用言語譏諷。元弟又因前殺妖徒只要有一縷黑煙飛起,元神便會逃走為祟,鑑於前失,刻意加工,劍光裹緊妖徒,全無一絲縫隙。殘魂餘氣本極不易再凝聚,鬼老又噴了一口妖氣,當時吹散消滅。按理仇恨加深,誰知元弟這一來,反倒因禍得福。原來妖道門人均有定額,又各有職司,祭煉妖法時缺一不可。自從上次金鞭崖盜草之後,覺出門下妖徒本質太差,早就打算物色有根器的美材收為門徒,以便發揚光大。元弟資質自是上乘,一到便被看中,有意以元弟補缺,因此才得保住性命。否則妖鬼窮兇極惡,心腸狠毒,再加幾個也早沒命了。

“元弟殺死鬼徒之後,和鬼老又鬥了不多一會兒,便被捉去,帶往洞窟,用邪法囚禁山穴以內,百計誘迫,逼他歸順。元弟自是不肯降服,已將妖鬼觸怒,待下毒手,眼看危急。總算五行有救,他那表兄甄濟,不知怎的會天良發現,上前求情寬免,討下限期,願代妖鬼說服。本來鬼老法嚴,御下又是刻薄殘酷。休說甄濟是新人門不久的徒弟,便是隨他多年的妖徒,不問話時,輕易也不敢開一句口。平日同門妖徒犯過,任受毒刑處治,儘管物傷其類,觸目心驚,都戰戰兢兢,面面相覷,無一敢代求情,何況又是一個對妖鬼倔強辱罵,還殺了兩個徒弟的仇敵。妖徒們都覺甄濟過於膽大冒失,所求必不準,妖鬼還被觸怒,甄濟身受惡刑定所不免,正在幸災樂禍。哪知事出意外,妖鬼許因美材難得,聞言並未發怒,只獰笑了一聲,便命帶去,急速勸說好了回話。表面兇惡,實則連日期也未限定。元弟本已被縛上法台,放在妖幡底下,只等妖鬼行法刺心,受那煉魂之慘。不料死裡逃生,又被放了下來。

“甄濟後對元弟說,當時形勢奇險,自己雖以至戚之誼,自恃法師近日寵愛,拼受毒刑,上前求說,但是這類事絕無僅有,只是盡心,十九無效。想不到一求立允,可見對元弟十分看重。他自投到妖鬼門下,因是質地不惡,人更機智,頗得妖師寵信。一干妖徒恐他後來居上,人人忌恨,屢欲中傷。幸仗妖人身側寵姬月嬌暗中保護,眾妖徒總是弄巧成拙,害人反害己。近雖生了畏心,不敢再行陷害,暗中圖謀愈急,不知何時發難。身在虎穴,妖人喜怒無常,素來不講情義,稍有不合,輕則使受楚毒,重則身受煉魂之慘,永無超生之日。甄濟起初本性已迷,惑於美色,每日沉酣淫慾,還不知道厲害。

嗣因月嬌時常揹人警誡,又受眾妖徒數次設計傾陷,方知危機四伏,微有疏失,便遭慘禍。又想起前次盜草這事和所見元弟情景,漸漸省悟,憂急起來。他身陷妖窟,無計可施,想了想,只有力求精進,博得乃師歡心,以期壓倒眾妖徒,使其不敢生心,始可無事。又以單人勢孤,雖有月嬌一人可共心腹,但是隻是揹人暗助,不能明顯。便這次為元弟求說,一半因是天良發動,一半也為自己勢力太孤,看出妖師心意,想拉元弟下水,結為一氣,以便增厚勢力之故。

“甄濟略說完了經歷,力勸元弟以父母為重,徒死無益,不如順從妖鬼,一同享受。

元弟堅持不允,說自己必是命中該有此難,朱真人和師姊法力高強,決不坐視,不久必來掃蕩妖穴,誅戮妖鬼師徒,救他出險。二人正在辯駁,妖姬月嬌忽然現形,說是奉了妖鬼之命,暗中考察二人言行,並以色為餌,誘令元弟降順。說完,一面數斥甄濟粗心,先前說的話雖非叛逆,已含怨望,如被另一人聽去,便是禍事。一面又對元弟說:‘你莫錯會了意,我們乃是迫於無奈。現你被困在此,內外隔絕,漫說朱真人不知你被陷,就是知道,聽鬼老說,他知邪正不能兩立,相去又近,早已煉好法術準備。再說你現在落他手內,一有什事,必先害你,性命仍保不住。你也深知,一旦受了鬼老脅迫,作惡大多,異日必無好果。無如陷溺已深,萬難自拔,只好隨著鬼老過一天算一天。我並非好人,今日對你這等盡心,也不是有什麼意思,只因我和你表兄恩愛,幾次想拼命救他,無如他那元神早已被禁,稍有舉動,被鬼老識破,立受慘害,連鬼都做不成。為此日夕愁思,不敢妄動。因知你是朱真人的愛徒,又和他是至親,這才想盡力相助,種點好因,為他異日免死之計。這裡任是多好的人,只一失足,遲早必遭惡報。我並不勸你降服,但如若放你,我或能免,他便非死不可,這層自辦不到。但我比他出入行動較為容易,法力也較高些。這地穴門戶,又只我和小玉二人知道。難得鬼老有事他去,今晚子時起身,如無急事行法告急,需要三日才回,正是絕好時機。我聽說朱真人師徒均往幻波池未歸,只有一人守觀,金鞭崖已用法力封鎖,外人進不去,去也無法求救。鬼老出門也是為了想約同黨,合力與朱真人一戰之故。你不是說有兩同門師姊一路去麼?想必人在近處,可將地方說出。我願代你前往送信,令她二人乘此三日之內,速往幻波池求救。

那幻波池在依環嶺的地底,上有靈草飛泉掩蔽,昔年原是聖姑的故居,現被峨眉門下幾個女弟子建作仙府。連日正在開山傳道,不特朱真人,好些海內外仙人修士,以及峨眉許多能手,俱在觀禮,只一告知,必定立時趕來相救。不過這一來,鬼老師徒恐不免誅戮。鬼老日夕籌計,苦煉邪法,原防到早晚有此一舉。平日對我們說得雖兇,好似有備無患,不在心上,我卻知他外強中乾,決非對手。我把門戶虛實,再一告知,只要按時到達,你必出困無疑。不過話要言明,我叛師犯險,所為何來?似我這淫惡女子,異日萬無倖免,兇吉禍福早置度外。只請念在他是你的骨肉至親,本來又非惡人,只為求道心切,無意中遇到左道妖人,邪法迷心,誤入歧途,勢非得已。我又冒險救你一場。到了鬼老師徒惡貫滿盈,全數遭報之時,向你師長同門代為求恩,保他一命,就算是報了我。’

“元弟聽她說得那麼情至義盡,好生感動,一口應諾,只要洗心革面,休說甄濟可以棄邪歸正,另拜仙師,便是她也必可以免死。月嬌微笑不答,只催快說地方,從速下手。元弟一想:‘妖姬話雖說得好聽,到底難測。自己家中和這裡俱不能告她知道,以防後患。並且二位仙姊尚未見著,不知此時到這兩處也未?,想了想,便令往紅菱噔去告知方、司二弟,轉求師長設法,往幻波池求救。月嬌一聽紅菱噔,面上突地變色,意似看出元弟不肯信她。說紅菱嶝她不能去,還有別人可尋沒有?又問現成的兩位同門師姊為何不尋?元弟恐她生疑中變,只得將與二位師姊中道相失之言說了。並說如不為此,一人獨行,怎會被妖鬼擒來?只把回家訪友之事隱起未說。月嬌方始相信,呆了一呆,忽然咬牙切齒,與甄濟說道:“我以前和你說的話,近來想已看出,知道厲害了吧?務要記在心裡。能在事前脫身,自是再好沒有,否則到時雖有你表弟相救,也要警醒一些,不可隨眾自誤,使我白用這番苦心。那銀髮叟是我仇敵,疾惡如仇,此去定必不容,但是此外無法救你表弟。你以前又以盜草之事種下惡因,為了將來救你,只得冒險一行,也說不得了。”甄濟自是不捨,緊緊拉住,力阻月嬌前往。月嬌笑道:‘此外還有什麼法可想?我雖妖邪女子,說出來便須做到,你不要攔。此老雖然疾惡,諒通情理,當為我至誠之言所動,也許無害。我早先不知他與表弟相識,如肯援手,便他一人,也許能夠把人救走都不一定,由我去吧。’說完,身形一閃,便已隱去。

“月嬌雖尋到紅菱噔,但還未深入,便被守山老猿發現,用埋伏的禁制將她困住。

銀髮叟正督方、司二弟修煉,聞報,便命方五弟持了靈符,將月嬌擒往洞中。月嬌因銀髮叟以前有一門人死在她的手內,自料此行多半兇險,只圖把話傳到,為甄濟將來開條活路。因是拼死前往,禍福全置度外,到了洞中,一毫也不害怕,未等對方發作,首先自承其罪,領死不辭,只容把話說完。隨把元弟被陷之事說出,請即賜救。銀髮叟先見老猿所擒妖女是她,本已大怒,才一對面,便由手上發出一道白光,將她裹住,懸吊起來,欲使形神皆滅。聽完前事,不等說出門戶,便哈哈笑道:“你於我雖有殺徒之仇,但是此次擒到,並非你受妖鬼所差,存有敵意;乃為救人而起,自行投到。我素來光明,不肯假借,須憑隨身法力行事,不喜撿人便宜。連妖鬼師徒所居密迤,俱因我法未煉成,不能一舉手間全數誅戮,只他門下無知妖孽來此窺伺的,被我誅戮了兩個。自我門人遇害,遲至今日,不曾尋他。我現除妖鬼,本身法力雖還不足,又不肯約人相助。但是救我門人好友,與除他報仇,乃另一事。我縱不肯破例前往,也有別人往救。至於妖鬼洞中虛實門戶,出入方法,我已盡知,無容你說。你可回去,告知元兒安心,我以前見過他,便不遇你暗助,也無死理,可安心少待,靜俟出險報仇好了。你這次倖免,再如敢來,形神皆滅了。”

“這時月嬌已早被放落,這類妖女何等機智,看出銀髮叟天性好勝,什事都要用自己法力,又極重情理,曲直分明,知已不會再有加害,立即跪下,哭訴自己也是好人家女兒,吃妖鬼攝去,迫充淫賤之役,妖道妖法厲害,慣迷人本性,除非根骨深厚有道行的修士,或是兩間正氣所鐘的貞姬烈女,決無幸兔。殺害門人,乃是妖鬼所迫,奉命誘害,情出不已。明知罪重,不免誅戮,只求將來遇上時釋放殘魂,俾仍得墮輪迴,便是萬分之幸等語。銀髮叟雖然怒斥未允,口氣卻緩和了許多。月嬌隨即拜辭飛去。

“‘方、司二弟一聽元弟被困,自是義憤惶急,當時跪哭求救。銀髮叟道:‘妖鬼魔法也頗厲害,我此時尚難以全勝,故不便去。依環嶺離此頗遠,你二人往返費事,恐有失誤。我與主人不識,朱道友也非深交,不願往說。元兒所訪朋友必是雷迅、方端和你二人。此事只可作為你二人為友行事,可速待我法寶。丹藥,照我所說門徑方向,用靈符護身隱形,由地底人內。到了妖鬼那裡,將法寶、丹藥交與元兒,令作防身之用,以備萬一妖鬼期前折回。你二人若能在期內求到救援,兔受危害,順路往且退谷送上一信。如遇元兒中途走失的同伴尋到,可告知此事。她們學道較久,幻波池諸人又多相識,求救迅速,你二人便無須前往了。’方、司二弟領了機宜,便即起身。路過且退谷,匆匆進門說完前事,便自飛走,至今未回。

“二弟方端本來往昔日故居金鞭崖下采掘獲苓,為方老伯母配藥,因為元弟之事甚急,未顧得去見方、司二弟,已奉師命出山往援,心中略放,便騎虎前往。不料到了金鞭崖下,遇見元弟的師兄五嶽行者陳大真和一位姓程的道長正談此事,忙上前行禮拜問,才知元弟該有此難。方、司二弟未到幻波池以前,朱真人便早知此事,一切已有安排。

元弟共有七日災難,必須等幻波池開山盛會之後,朱真人方始能回來救援。現時元弟得方、司二弟送去的丹藥法寶,決可防身,不致再有危害。不過妖鬼回山,如不急於元弟降服,尚可無事,捱到難滿脫身;否則妖鬼只一心急,二次把元弟喚去,用妖法威逼,元弟只一用法寶抵禦,保不定看出破綻。元弟雖然無害,妖女月嬌和甄濟卻不免於受罪了。陳道長便是奉了朱真人之命,為防妖鬼乘虛去往觀中侵擾,留守的人大意疏忽,中了詭計,被妖鬼師徒混入,特意回山坐鎮。陳道長又恐自身法力不夠,朱真人又不令撤去觀外禁制進內,只在觀外覓地來守候,又約了那位程道長相助,並說鬼老原是半陰半陽的邪法:山陰地洞,一干妖徒屬陰,十九煉有元神,介於半人半鬼之間,有的直是兇魂厲魄凝鍊成形;山陽也有洞府,內中徒弟屬陽,以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為首主持,也都煉有元神,並能離開本身飛出為惡,看去卻和尋常道中人一般修煉,不似山陰師徒一身妖氣,法力也強得多。

“鬼老對於門人忌刻酷毒,生殺任性,獨對邱槐無可如何。當初鬼老本也旁門煉士,邱槐雖是他徒弟,但是生來高大,具有異稟,修為精進,不消數年,便盡得妖師傳授,大有勝藍之勢。鬼老忌他,意欲假手妖人徐完將他除去,令往盜取鬼書陰篆。邱槐心直,聞命即行,一到北邙山鬼宮,便被妖人門下擒去。照著徐完為人,萬無生理,不知怎的,竟將他看中,強欲收為徒弟。邱槐雖是妖邪,卻極知恩感德,想起往年為盜,犯案落網,官府已將明正典刑,多虧乃師路過,看他異樣,用妖風攝去,才由死中得活,又收為門徒,傳授道法,才有今日,執意不肯背師降伏,在鬼宮中備受陰刑炮烙之苦,始終不屈。

徐完轉受感動,為求異日之用,欲以恩結,將鬼書陰篆借他,井與訂約,令妖人師徒煉此陰篆,另創一教。又告以妖師毒計,然後放卻。邱槐自是心喜感謝,回見鬼老大鬧,說自己素來忠心,為何毒計陷害?鬼老自知理屈。又以求得冥聖陰籙,以為至不濟,將來也可修到鬼仙,和徐完一樣,多厲害的正教中對頭也殺他不死,不意之得,喜出望外。

邱槐已得妖人徐完做他靠山,陰篆在他手上,如何還敢得罪。再四巧辯,婉語獎慰,取媚妖徒。邱槐倒是吵過拉倒,鬼老卻始終內愧心虛。

“師徒自來鐵硯峰潛伏,修煉多年,創立鬼教。邱槐始終嫌他師父妖氣,淫威暴虐,要往峰陽另立洞府,陰篆並未學全,卻從別的妖人學了一些妖法。鬼老自立教宗以來,收徒日眾,一意立威,刑法嚴酷,也嫌邱槐礙事,易使徒眾輕視腹誹,又沒法去他,此舉正合心意,索性把最初相從的一些徒黨都交邱槐帶往山陽,自立門戶,分作陰陽兩道。

自在洞中專心煉那陰籙鬼道,兇焰益張,隨時命人攝取童男女生魂為徒,稍有違忤,便加刑戮。同時又攝美女,以供淫樂。眾妖徒習與性成,學得個個忌刻兇殘,慘無人道,罪惡滔天。朱真人久欲除他,均以時機未至,還有顧忌,遲至今日。妖人師徒自恃法成,勢益猖狂,惡貫滿盈,不容再緩,方始定計下手。

“那銀髮叟人極好勝,雖記鬼老殺徒之仇,但是自身勢孤,雙方法力幾乎相等,難於全勝。又以妖人徐完一層顧忌,所以上次擒到邱槐,只略為懲處,未加殺害。既不願假手外人之力成事,又不肯舍愛徒之仇不報,為此特命方、司二弟代他行事,預示機宜。

現在奉命去往且退谷北方埋伏,等鬼老過時,驟出不意,予以重創。妖人師徒近更倒行逆施,攝取生魂愈多,人被看中,決無生理,命方二弟回來告知眾人,在這三五日內,最好藏伏谷中,不可妄自走出,未成年的童男女尤應小心等語。又賜靈符一道,以備萬一之用。方二弟歸途又遇方三弟妹,言說方、司二弟現在左近埋伏。因是弟兄久別,匆匆回家稟知方老伯母,便和我們同往相見。

“那地方在且退谷外三四里一片草原之中,方、司二弟奉了銀髮叟之命,在彼設有奇門遁法,不發動時,人看不見,外觀只是大小亂石和些樹木錯列其間。三人正在行法佈置,見我們去了,惟恐洩露行藏,忙將門戶開放,引進一看,裡面就著原有大青石設有法台,佔地數頃。四面均有旗門,另外附有三十六柄專戮兇魂厲魄的飛叉。風雷之聲隱隱可聞,景象甚是森嚴。方、司二弟說他們剛由幻波池送信回來,到時開山盛禮方在舉行,明早事畢,朱真人同了好些峨眉派的男女道友便即趕到。聽那口氣,也許今晚子夜以前,便有幾位先趕來的。方、司二弟回山覆命之後,他們師父銀髮叟不願因人成事,卻算計鬼老和幾個有力的妖徒煉就元神化身,只有三陽真火能制。峨眉、青城諸道友雖然法力高強,掃蕩妖穴自在意中,但為首諸妖邪行蹤飄忽,機警絕倫,除他仍是不易,至多消滅他的原身,所煉元神仍恐被其遁走。現時北郊妖鬼徐完已然伏誅,黨羽全盡,無可逃奔,只有竹山教諸妖邪可投,鬼老師徒事急必往相依。此地乃他必由之路,特命方、司二弟帶了護身符篆法器、旗門飛叉,來此埋伏,設上旗門,用乙木丙火之法,連同專煉來誅戮妖人的太陽戮魂飛叉,以為一網打盡之計,永除後患。

“我二人到時,仙法尚未佈置完竣。談了一陣,知二人事完,便立即回山。他們雖想和師父求說回家省親,住一二日再去學道,但是銀髮叟督飭甚嚴,近日修煉正勤,如非為了誅戮鬼老,援救元弟出險,直一步也不能離開,能否許他們歸省,尚不一定。如干事完便中回家,又帶著許多旗門、飛叉、法器之類,這些東西均不能往家中停放。鬼老師徒元神還許被飛叉釘在法牌之上,務須回紅菱噔去消滅,隨帶到家,尤為可慮。所以事完即行,不能在外片刻停留。方二弟天性孝友,不捨就走。所設法台,又最好多添一人坐鎮。恰巧陳道人贈了他一道靈符護身,便被留在那裡,候到仙法佈置完畢,將我送出陣地。本想回來享知家父,藏在附近偷看,方、司二弟力說鬼老師徒厲害,又當挫敗忿激之際,遇上決難倖免。便他二人,近雖煉成飛劍法術,如非師父所煉法器、旗門、靈符俱都現成,只須到時心神鎮靜,如法施為,便能發生極大威力,身在陣中,仙法防禦周密,不致受害,照這樣也不敢攫其兇鋒。並說他們師父十分期愛,此次許是故意託辭,不肯出面,有心要試他們勇氣膽量,到時卻在暗中防護相助都不一定。家父和司老伯父也力誡行險,才息了此念。

“現時元弟已決無害,二位仙姊如欲往援,最好是在亥於之交前往。事前應先往且退谷東南暗尋方、司、二弟,問明鐵硯峰妖穴門戶方向,以及出入之法。否則妖穴深藏地底,隱秘非常,埋伏重重,不特無門可入,並還打草驚蛇,反而誤事。如於子時趕到,正好幻波池諸仙趕來,可以合力下手。即或妖人邪法厲害,一時不能消滅,戰到天明,朱真人率峨眉、青城請道友也隨後趕到,萬無不勝之理,豈不穩妥得多麼?”

南綺耐心聽完前事,心始稍安,覺雷迅之言煞是有理。無如救人心切,意欲少時往尋方環、司明,詢問妖穴出人門戶。雷春父於和銅冠叟、方母四人再三力勸說:“連日妖徒時出生事,且退谷外相隔山陽妖穴不遠,白日前往,妖徒不時出沒往來,容易撞上。

二位仙姊雖然法力高強,方、司二人埋伏難保不被識破。還是乘他深夜閉洞煉法之際,前往相見,比較穩妥。”呂靈姑也從旁勸說。南綺無奈,只得勉強留下。雷、方、司三家主人自有一番款待。

好容易盼到戌初,南綺重和靈姑告辭,主人知留不住,指明途向,送出村去。南綺、靈姑隨即起身,一晃飛到且退谷口,便即落下,悄悄往谷外走去。時正下弦,四山雲霧溟濛,殘月匿影,一片漆黑,偶見三五昏星在當空隱現閃動。平林茂草之中蟲嗚卿卿,盪漾空山。隱聞虎嘯狼叫之聲或遠或近,相互應和。奇石怪樹宛若鬼怪,兀立原野之中,似欲搏人而噬,顯得景物分外陰森淒厲,再看雷迅所說方、司二人埋伏之處,果是草樹繁茂,怪石縱橫,並無異狀。估量人藏其內,恐放劍光驚動妖人,便各運功力,看準方向途徑,往亂石堆中走去。走了一會,算計早到,仍無動靜。南綺忍不住說道:“雷大哥明明說在此,如何還不見方、司二人?莫非我們走入奇門裡面,方、司二位和我們不曾見過,錯當做是敵人了麼?”靈姑答說:“許是我們把路走錯。方、司二位道友既然奉命在此設伏,我們看不見他們,他們必能看見我們。如誤認作敵人,我們身已入伏,應有景象現出,否則便應趕出,怎會靜悄悄全無跡兆?”南綺道:“此話不然。我想二位道友也許拿不定我們是敵是友,尚在暗中觀察,故未發動。要不,哪有走這一陣,還沒走到之理?為防妖人警覺,不便施展,等我打個招呼試試,就知道了。”

靈姑未有回答,猛覺二人身旁有微光一閃,跟著一片風雷之聲隱隱斂去,耳聽有人問道:“二位仙姊可是裘元哥哥的同門師姊麼?”二人連忙回顧,見身後突然現出兩個道裝童子,年紀和裘元差不多。都是手持法牌,腰懸革囊,背插飛叉,一般打扮。南綺原聽裘元說過火山猿司明的相貌,料那身量稍高的一個必是方環。忙答:“我二人正是裘元的同門呂靈姑、虞南綺。道友可是元弟好友方、司二位麼?”二童喜道:“果是二位仙姊,差點沒有冒失。我二人正是方環,司明。裘元哥哥可曾脫身了麼?”南綺答說尚未,自己初到,也因為元弟之事,來向二位道友請教去妖穴的門徑。方、司二位忙答:

“這裡雖在陣中,不愁妖人聽見,但非談話之所。二哥現在法台之上,可同去那裡坐談吧。”隨令二人前行。

進約十幾步,殿前突地一亮,現出當中法台。當地本是一片高低錯落的石堆,法台便設在一塊約有畝許方圓、兩丈來高的大石筍上。方環之兄方端,頭髮披散,赤足禹步,居中仗劍而立,神態甚是端肅。面前地上放著金、木、水、火、土五行法物和三面令牌。

四面各設了一座三尺多高的小旗門,空中懸著二十多支大小飛叉,光作碧色,叉尖齊對來路,寒光閃閃,勢欲騰起。方端的頭上有一片白光,將整座法台罩住,看去好似敵人將到,就要發動情景。南綺知方、司三人初次臨敵,又主持這種極有威力的陣法,方端更是連師門都未入,所以分外看得重大,十分謹慎,不敢絲毫疏忽。因已入了中樞要地,外人不便走上,便把腳步停住。方環已當先趕往台前,口喚:“二哥,裘哥哥的兩位師姊來了。”方端原在台上候令發動,早看見二女從對面走來,因方、司二人還未發話,未敢輕動。聞言用手中長劍將前面法物移動,台前一面立有一片煙光飛揚而過。方環始縱上去,回手招呼司明,陪了二女一同飛身上去。方端隨將面前法物回了原位,又是一片煙光明滅,然後將劍插向身立之處,走了過來,互相禮敘。二女略談來意。

方環正在述說妖窟地穴出入門戶方法,忽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似往前面飛來。司明急道:“敵人來了!”說時方環已慌不迭搶向方端前立之處,將石地上插的長劍拔起,手掐靈訣,向外一陣揮動。同時方端也已搶進,代將法物移開。司明首先飛身往來路暗影之中飛去。方環隨將長劍轉交方端,仍令照著前傳之法坐鎮施為,自己匆匆退出,悄告二女:“現又有人入陣,因幻波池有幾位道友許要先期趕來,查探妖穴虛實,來人似由遠處飛來,不知是敵是友。如見明弟火花暗號,便須迎敵。我二人無什法力,雖有師父傳授的仙法,可以隨心運用,終恐疏失。難得二位師姊來此,來人如系敵黨,不是鬼老師徒,還望相助一臂,以防被他們逃走,洩漏機密。”二女應了,側耳一聽,那破空之聲已然落在奇門埋伏以內,四下裡別無動靜。目光為禁法所阻,心又掛念妖穴之事,想走,話未問完,又不好意思,不禁為難。

方環對方端道:“明弟去了,怎無動靜,也不見來?二哥哥可將火宮方位現出,看看是自己人不是?”方端剛應得一聲,司明忽然同了兩個長身玉立的道裝女子,由黑暗中直往台前飛來。見面便高喚道:“方二哥,我姊姊和石大師妹看望你來了。”南綺定睛一看,內中一個正是乃姊舜華的好友,武當山半邊老尼門下石氏雙珠中大的一個縹緲兒石明珠。同來一個青衣女子明豔如仙,比起石明珠還美,司明說時,見她玉臉生嗔,微瞪了司明一眼。方氏弟兄已把正面禁制移開,一同飛上。方端也忙把劍插好,走出位來,口呼:“表姊,怎一別多年,今日才回?”

賓主七人互相禮見之後,才知青衣女子乃司明之姊司青璜,現在半邊老尼門下。眾人良友骨肉,不期而遇,自是喜慰非常。及至一問來意,怎得找到?司青璜才說:“因近來修為精進,學成飛劍,奉命回家省親。先到舊居,見方、司兩家都己搬走。心想老父、姑母必在附近山中隱居,不會太遠。因是思親心切,正準備連夜查訪。路過金鞭崖,忽想起觀中道友相隔頗近,舊居一帶,共只這兩家人住,也許知道,試往探詢,崖已封禁。失望欲走。忽遇伏魔真人門下高足陳大真,竟知底細,並說及諸人奉命救裘元出險,共殺妖人之事。匆匆回家,見到老父銅冠叟,命來相助:我惟恐方、司二弟力弱難勝,想起石明珠現在附近山中訪友,欲去約請,行至中途巧遇,便同來此。”

司青璜和南綺、靈姑原是先後腳一去一來,因南綺、靈姑在谷中降落,先後步行了十來裡,司青璜卻是始終飛行,因此南綺、靈姑到不多時,石、司兩人也便趕到。互相問完前情,南綺又把前在湖心洲遇到石玉珠,後來同在一起多日,往返南疆、南海,並和少陽神君門下火行者等宮眾惡鬥,最後得仙都二女、李洪、陳文現四人解圍釋嫌,又往玄龜殿、含青閣小住,分手還不滿十日,大略一說,便要起身。

石明珠勸道:“南妹且慢。我今日剛由幻波池起身,本來是因開府盛會席上,峨眉諸道友談起誅除鬼老師徒之事,除朱真人師徒外,未約外人相助。我知近來幻波池諸友法力甚高,又有朱真人同行主持,事本容易,不打算湊這熱鬧,想來此山附近訪一位朋友,不巧雲遊未遇。正想往別處去,巧遇司師妹往約,強被拉來。魔窟之事,朱真人和諸道友已有成算。因知鬼老昨早逼迫裘元道友降服,裘道友仗有銀髮叟所借法寶、靈符護身,絲毫奈何不得,當時又大起疑心。幸而裘元道友事前大罵甄濟和那洩機的妖女,臨受刑時又故意想殺這一人一鬼洩憤,假說銀髮叟是他師叔,日前曾令門人由地底通行,隱形人見,授以機宜,只等日內仙法煉成,便來掃蕩妖窟,人鬼不留,並說日前被擒,乃是突中妖法,出其不意。及至洞中恢復知覺,便想將妖鬼激怒,趁他生魂煉法之際,假裝昏迷,下手行刺,為甄濟小賊所阻,未得如願。現在日夜均有防備,道心堅定,真神凝固,所有妖法淫技,均不會動搖,雖然暫時受困,其奈我何,鬼老又命別的心腹妖人前往蠱惑,元弟因有靈符,用盡淫惡伎倆,終無用處。鬼老還恐妖女通同矇混,暗中自往窺伺,及見裘道友對甄濟和諸妖人辱罵,並用法寶意欲殺害情景,這才相信不是自己人內叛,去了疑心。可是因此一來,卻生了戒心。他知銀髮叟素來持重,恩怨尤為分明,向不受人欺侮,自從門下愛徒為己無知誤殺,時常防他復仇,始終未見人來,若無其事一般。因對方用意難測,兩次命妖徒往探,均為所殺。最後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因想收服出沒本山的一隻怪鳥,無心路過紅菱噔左近,已被捉住,反倒放卻,真不知是何居心。照此老為人行徑,非有全勝之策,決不出動。自己的地穴禁制如此嚴密,他那門人尚且從容出入,自己近年苦煉邪法,當無不知之理。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所煉法術定必非常厲害。鬼老愈想愈覺可慮,想往大雪山白牛嶺尋一幫手,須到破曉前後始能回山。

“鬼老邪法也頗厲害,性又多疑,現因發現有人去過,便把出入門戶全部改變,並將所煉邪法密佈洞內,埋伏重重。休說你我諸人,便是峨眉諸道友,如非預為佈置,突然來此,也未必便能攻進。並非小看南妹,此時前往,不特徒勞無功,更無門可入,弄巧還許被他困住。依我之見,最好在此守候到天明將近,然後和呂道友前往,就趕在朱真人和峨眉道友的前面,也無礙了。至於先來的兩位道友,只能入內窺探虛實,以便到時破那邪法,裡應外合,一網打盡,當時也不動手。並且來的人均精地行之術,老遠入地,由地底通行,直達妖人腹地,方始找地上升。南妹與來人不識,因不知其下落之處,也無法與之同進。我們久別重逢,正好暢談。玉珠妹終年雲遊,近有事尋她商量,竟未找到,今日才知她和南妹聚了些時,愚姊也還有話敘談。好在裘元已決無慮,何必急急呢?”

靈姑不知石氏雙珠均與舜華姊妹交好,石明珠相交更久,情分尤厚,把南綺當同胞小妹看待,說話切實。又知南綺與裘元有夫婦名義,此行必以南綺為主。靈姑既是附從,又在鄭顛仙門下。想起元江取寶時,鄭顛仙因峨眉開府時半邊老尼神情倨傲之仇,對於武當七女乘便收寶雖未阻止,也未命門人以禮相待,和各派中弟子一體看待。中間妖人乘虛侵害,自己還率眾姊妹出力相助,師父卻始終視若無睹。石明珠性做,不似石玉珠態度和易,心存芥蒂,對於靈姑本是淡漠,又無感情,自然只攔南綺一人。靈姑卻認作看輕自己,好生不快,當時隱忍未說。

等眾人聚談了一陣,靈姑對南綺道:“峨眉諸位姊妹在元江取寶時,曾經見過好幾位。照石道友說,妖窟防禦嚴密,門戶已變,自難攻進。此時天色已是不早,相隔天明不過幾個時辰,我意欲往妖窟探看動靜,以便看那來人是否相識。南姊在此暫候,妹子去去就來,你看如何?”南綺雖吃石明珠攔住,心仍惦記,聞言笑道:“要去自然同去,如何姊姊一人前往?”靈姑道:“那也好。”石明珠只當兩女年幼氣浮,因是靈姑先說要去,不便再攔,只囑:“南妹仔細,不可輕敵深入。反正後援不久即到,也不爭此一兩個時辰。”南綺素敬石氏雙珠,自然笑諾。

二女隨向方、司、石男女五人作別起身,由方環撤開外層禁制,司明送了出去,二女到了外面,恐驚敵人,仗著目光如神,腳步輕快,不畏黑暗崎嶇,先提氣輕身步行了數里,繞出陣地左近的荒原石堆,走向相反之處,再駕劍光飛起。因妖窟深藏峰後地穴之中,相隔甚近,不消片刻,即可到達。二女知道當晚雲霧滿山,只要飛行破空之聲不被聽出,妖人決不至於警覺。便把遁光升高,隱入密雲層中,慢慢飛行。等越過峰去,再稍降低,由雲層影中擇一與妖窟相背的僻靜山崖,悄悄落下,依然步行,試照著方、司二人所說途向走去。

南綺到了一看,果然門戶已變,找不出一點道路。悄告靈姑道:“石大姊說得不差,果然無門可入。我想這裡雖進不去,妖窟在此,定然無疑。內中必有厲害埋伏,如不留神,就許撞上。還是在左側樹林中尋一地方藏起,等峨眉諸道友有人來此,再同進去吧。”靈姑道:“我何嘗不知石明珠說的是真話,只不忿她太藐視人。彷彿我們離了峨眉諸道友相助攜帶,不特寸步難行,並還一近妖窟,便即失陷神氣。我倒敬她姊妹,她卻這樣看不起人,比她妹子玉珠為人差大多了。我在那裡越想越不服氣。我雖然功力差些,也曾隨了諸位姊妹見過幾次陣仗,我就不信鬼老師徒比磨球島火行者還厲害,至多不能取勝罷了。我們都有法寶護身,何況掌教師尊和陳師兄等不久即到,就被困住,也無奈我何,因此想爭一口氣。到此有法暗中進去更好,實不能進,索性明來,向妖鬼叫陣,或是身劍合一,用法寶、飛劍朝這山腳一帶硬衝,好歹也和妖人師徒見個真章。萬一僥倖,乘著鬼老未回,將裘元師兄搶救出來,讓她看看,豈不也好?”

南綺急欲救出裘元,本巴不得早一時好一時,聞言雖覺靈姑誤會,極力代石明珠解說,勸其不可多心,此行用意卻正對她心思。又以後援不久將至,有恃無恐。正和靈姑商量如何下手進入妖窟,忽聽身側不遠深草地裡寨餌亂響,在暗影中現出好些酒杯大小紅綠二色的星光,不住閃動。定睛一看,草裡竟有好些蛇蟒和丈許長的晰蠍之類盤踞,見有人來,紛紛蠢動,口中毒舌吞吐不休,張牙舞爪,蜿蜒游來,越來越多,幾乎遍地都是。同時鼻聞奇腥,頭上不遠也在呼呼有聲。再一仰望,左近樹梢上也盤著好幾條尺許粗、七八丈長的毒蟒,兩目兇光四射,張開血盆般大口,露出短劍般白牙,伸出火焰般紅信,亂噴毒霧腥涎,昂首夭矯,照人襲來。四面又聽鬼聲啾啾,遠近相聞,陰風四起,走石飛沙。深夜荒山,天色如此陰暗,再加上這許多淒厲險惡的景象,兩女雖有法力劍術,突然相遇,也不覺為之一驚。

南綺不知妖徒已在暗中窺探,發難在即,還想稍為隱秘,看真無門可人,再照靈姑之言明做,不肯當時下手驚敵,忙拉靈姑往石側空地上縱去。南綺正在地上畫圈行法,阻止毒蟲蛇蟒近身,等把鬼聲來路查看清楚,謀定後動。鬼聲忽然俱寂,跟著一陣陰風由腦後吹來,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二女處此陰森怖人之境,本就存有戒心,一回頭瞧見身後兩側又現出數十個似人非人的怪物,各張血口,伸出鳥爪般的怪手,向身旁撲來。南綺覺出是入了妖人埋伏,已然無法再隱。並且敵人還在暗處,不曾出現。方喊:

“此是妖人邪法,靈妹留意!”一面待放飛劍出去時,靈姑已忍耐不住,早把飛劍放出。

那些怪物似知不妙,嚇得厲嘯連聲,紛紛四處逃竄。劍光何等神速,突地暴長開來,驚虹也似橫掃過去,只一絞,幾聲慘叫過處,便斬殺了二三十個。那離得較遠,見機得早的,俱縱一溜黑煙逃去。

靈姑見是些廢物,也未窮追。心想這些毒蟲蛇蟒,留著卻是害人最烈。便叫:“南妹,我們蹤跡已露,還不就此進攻麼?”南綺口答:“我也有此意。這些兇毒蟲蛇,必是妖人師徒養的,且就便先將它們除去,免留世上害人。先那怪物好似人為,如生捉到一個,就可問出一點底細了。”隨說,隨將飛劍放出。那些毒蟲蛇蟒,因受妖徒暗中驅使,用來惑亂人心,並不似先逃怪物膽小,見了劍光毫不畏縮,依舊朝人竄來,二人儘管亂殺,挨著便成數段,依然前仆後繼,四面一齊擁來。也是兩女不該受害,預有戒備,時刻小心留意,神志未分,稍有警兆,立即發覺。加以所殺蛇蟒中有好些極兇毒的異種,飛劍斬斷以後,殘身仍然亂竄亂蹦,高下橫飛。二女知道這類毒蛇頗有靈性,身上處處有吸口,只被殘段沾上,無論人獸林木,均被緊緊吸住,休想甩脫。恐有疏忽,便縱遁光飛起空中,準備一個改用火雲針,一個改發神火圍攻,一網打盡,再去搜捕那先逃的怪物拷間。

就在兩女收回劍光,待往上飛之際,妖徒攝魂妖法不先不後,恰在此時發動。二女剛覺心旌搖搖,神志欲昏,身劍已經合一。知道不好,有人暗算,忙運玄功,強行鎮懾元神,立即凝固。上來頭一著出其不意沒有用上,敵人當必警覺,加功抵禦。便是鬼老親來,單用這攝魂法,也難把魂攝去。妖徒功力自然更差,如何能行,無奈鬼老法令嚴厲。

那在崖前一帶防守埋伏的共是四個妖徒。起初埋伏之處太僻大隱,吃了地勢的虧,沒有發現敵人劍光自空飛落,只見兩個少女由峰後一條幽谷之中走來。也不想想這等月黑天陰的深夜荒山,來者怎會是那尋常的人物?可是兩個妖徒因有兩次在黃昏前後曾遇到兒個遊獵迷路自送上門的遊人獵戶,得過便宜,誤以為二女也因遊獵把路走迷,不會點武功,極易得手。等一走近,妖徒都是練就鬼眼,專能暗中視物,又看出兩女相貌與身材無一不美,益發喜出望外。

本來妖徒當時便要暴起捕捉,內中一個名叫黑心玉女浦朝霞的,相貌醜陋,人卻狡詐多智。悄告三妖徒說:“連日兆頭正緊,這兩個女子深夜到此,形跡可疑。如是常入迷路,反正手中之物,何必太忙?且看明來意下手不遲,以免萬一是有本領的仇敵到此,一擊不中,反而吃虧。”眾妖徒便在暗中觀察,見兩女到後,在峰前略轉,附耳低語了幾句,便走向路側疏林之中立定,不時又附耳說上幾句,乍看好似有什約會,在林中等候;又似遊山失路,想等天明認路再走的情景。再一尋思:“來人如是遊山迷路,來到這等荒涼陰森淒厲怖人之境,神情舉止應該驚恐憂慮,並帶疲勞之狀,不應如此從容沉穩。如是敵人尋上門來,既不見有動作,又是步行走來,除丰神英朗,與常人不同外,看不出什麼奇異之處。”依了浦朝霞,師父天明前後即回,反正對方不走,且多觀察一會,能擒則擒;如是強敵在此等候同伴,到來一同下手,或是師父未歸以前忽要走去,不得不動,那是無法,否則便等師父將到時再行下手。這樣不求有功,必可無過。穩妥得多。

浦朝霞原因鬼老自近日妖法煉成,性情越發暴戾,老覺門下妖徒資質大差,也不論親疏和相隨久暫。有幾個同門並無甚大過錯,或以應對之間稍不投機,或以一時不能領會意旨,均以區區詞色之差,隨意殘殺。死後還將元神攝去,永淪苦趣。那麼多疑善忌,刻薄殘酷的天性,對於一二未學新進,平時認為不曾試滿年限,決不可靠,如甄濟之流,反倒十分寵信,就犯了萬無可赦的條款,也必曲於優容。宛似末日將臨,倒行逆施,處處出乎常度。又覺兔死狐悲,連類而及,自己稍不順眼,所遭也是一樣。感到切身利害,終日提心吊膽,如伴毒蛇虎狼。她為人極工心計,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能倖免,於願已足,所以如此說法。叵耐同伴三妖徒天性一般兇惡,他們雖也知道妖師兇殘暴虐,喜怒無常,時有喪命攝魂之慘,只是心越害怕,越想討好,冀能因寵免難。一見這等自行投到的絕色美女,想捉到手,獻於妖師受用,豈非奇功一件?只顧往好處想,全不以妖女所說為然。

妖徒見二女站立林內,無什動靜,雖也看出她們的氣度與常人大不相同,好似有為而來,並非遊山失路所致,終以貪功心盛,欲以邪法驅遣所豢蛇蟒。毒蠍、蜥蠍之類毒物,試探二女有無法力。及見二女縱向空處,畫地行法,又將飛劍放出,才知果是勁敵,膽怯害怕起來。知道就此上前迎敵,必非對手,便生毒計,迫令當地埋伏的怪物現形上前,四面夾攻,去搖惑敵人的心志,暗中行使妖法,打算驟出不意,攝取生魂。那些怪物原是鐵硯峰後所產的一種野獸,名叫狗猩,性最靈敏多力。二女所見這些,均經鬼老將生魂攝去,祭煉教導,均會一點邪法,益發通靈兇猛。雖為邪法所制,迫於淫威,日受眾妖徒驅役鞭撻,不敢強橫,但到了生死關頭,卻也知機。先只奉命口發鬼噓,恐嚇敵人,還不怎樣。及至妖徒迫它們上前,知道劍光厲害,一近前便送命,俱都畏縮不前。

無如妖徒再四威逼,沒奈何,只得試探著往前撲去,暗中早打好見機遁走的心思。當頭數十隻狗猩吃二女劍光一繞,去了一大半。後面的嚇得亡魂皆冒,也不顧少時嚴刑楚毒,紛紛叫喊,齊縱邪風遁走。

妖徒因見二女飛劍神奇,知道這類修煉人的元神十九凝固,非使心分神散,四下忙亂,難於搖動。如被稍為警覺,心有主宰,便即失效。又看出狗猩害怕情景,不得不暗中嚴加督促,已延緩一步。後面狗猩再一抗命逃遁,不肯上前送死,連用妖法催迫也無用處。只得重用禁制之術,驅使蛇蟒毒蟲上前送死,又是一緩。二女忽發現蛇蟒中有不少極惡毒的異種在內,恐偶一疏神,被滿空飛迸的斷蛇殘屍沾上,便把劍光飛回護身,改用別的法寶消滅,只有瞬息之差,妖法那裡發動,二女同時身劍合一,如何能將生魂攝走?妖徒還在妄想敵人已在伏中,還可將四面埋伏發動,不能收攝生魂,人總可以困住,靜等妖師回來生擒。哪知二女先見蛇蟒毒蟲,還當本山原有,事出偶然;一聽鬼聲四起,便知是敵人暗中鬧鬼;跟著眾狗猩一齊上前夾攻,心神再一搖盪,越知入了妖鬼埋伏,危機四布。於是一面收回劍光,與身相合,以防不測;一面早在暗中留神觀察。

尤其南綺本是天狐之女,平日備得父母傳授,對各旁門左道妖法妖術俱頗知聞。初和裘元下山行道時,還不怎更事,遇敵往往大意,疏於防範。近來連遇大敵,已然老練好些。飛在空中,一看下面形勢方向,便明白了幾分。再用慧目定睛一看敵人的蹤跡,首先發現方、司二人所說妖窟門戶左側百餘步有一缺口,雖然天陰夜黑,到處昏暗,但一運目力觀察,仍可分辨。見那一帶畝許方圓地面,似有煙霧隱隱籠罩,將後面的山形遮住。乍看不覺,只一用心,便可看出。情知有異,妖鬼黨徒十九埋伏在彼,暗中作怪。

一面仍作不知,只管和靈姑聯合發揮飛劍、雷火威力,誅戮蛇蟒毒蟲,暗中卻準備發動。

那些蛇蠍毒蟲自不禁殺,晃眼便去了大半。

三妖徒見二女突然飛起空中,身劍合一,妖法無功。那些蛇蠍毒蟲俱是潛伏深山大澤成長多年龐然大物,當初鬼老收服聚集,也頗費心力。一旦全數葬送,敵人一個也未擒到,少時如何交代?又見浦朝霞袖手旁觀,時作詭笑,知道是嫌不聽她話,弄巧成拙,妖師面前若進讒言,便無幸理。既恐蛇蟲死完,急於收回,又想發動埋伏,將二女困住,將功折罪,以致鬧了個手忙腳亂。

南綺忽向靈姑身側飛近,悄說:“妖鬼藏在那邊崖下,急速隨我下手。”說時把手一指,一片紅光似箭雨一般,朝左側峰腳飛去。靈姑聞言,也忙要將劍光飛去。甫綺又低喝道:“妖鬼伎倆頗多,你我身劍不可分離,以防暗算,要去同去。”說時紅光已然先到崖下。

四妖徒只有浦朝霞一人知機,早就看出形勢不妙,知崖腳一帶鬼老所設埋伏含有誘敵之意,比起洞中妖陣相差甚多,只能困那尋常修道之士。二女飛劍如此神妙,必是正教中高手,那藏伏之處,早晚必被發現。心中早打好逃遁之策。一雙怪眼覷定空中二女動作,見三怪徒只顧忙著行法收蛇,通沒防備眼前危機。因忿先前不肯聽話,鬧得如此慘敗,一個不巧,連自己也要受連累,巴不得全被敵人殺死,自己才有轉罪為功的把握,卸責巧辯也較容易,因而更不再警告,聽其自然。南綺紅光一現,立即飛起,往斜刺裡逃去。

三妖徒原本法力有限,只因恃有妖師鬼老護符,日常在外為惡,不曾吃過人虧,未免膽大粗心。雖看出二女是個勁敵,心稍警疑,仍以為鬼老妖法可恃。見對方紅光如雨,電射流星而來,不特沒有縱身飛遁,反倒妄想迎敵。各把手一揚,先發出三道碧陰陰的光華迎上前去,紅光竟吃擋住,越發高興。一面趕緊催動妖法;一面又把背上飛叉發出,各化成一溜叉形碧光,朝二女飛去。哪知南綺一招呼,靈姑飛劍便不再發,兩人略一停頓,便見紅光到處,碧焰蓬起,妖徒放出飛叉迎敵。知道先未料錯,雙雙身劍合一直衝去,正好對上,雙方勢子都急。尤其靈姑前在大熊嶺後山所得那口飛刀,比南綺飛劍更具威力,迎著三柄飛叉,只一絞,立即粉碎,化為萬點碧螢,飛灑如雨。三妖徒不知敵人飛刀、飛劍如此厲害,驟出不意,休說再使妖法,連轉念遁走的工夫都沒有,便被裹住。兩道光華再會合一絞,立即成了一堆血肉。這三妖徒俱是肉身,死後元神也吃劍光衝散,化作數十縷黑煙,待要激射而起。南綺知道妖徒俱都煉就元神,這些殘魂剩魄如被遁走,仍能聚斂合攏,另附人體回生,興妖作怪。見妖徒一死,早把手一揚,發出數十丈烈火,將那鬼魂餘氣一齊包圍,晃眼形神俱滅。

這時崖前一片埋伏已被妖徒發動,四外陰風颯颯,鬼聲大作,魅影縱橫,全崖俱在邪霧陰雲籠罩之下。黑心玉女浦朝霞見同黨妖徒慘死,雖然稱了心意,但見敵人聲勢如此猛烈,也是驚心,暗想:“這兩個女子如此厲害,如若困她們不住,師父回山,自己一樣難討公道。”更不再作貪功之想,急忙發動埋伏,匆匆遁入地穴,告知主持妖陣的幾個首要妖徒,說敵人來勢厲害,輪值三妖徒已然慘死。外層埋伏發動,恐困仇人不了。

雖然妖洞門戶已變,禁閉嚴密,不愁敵人攻進來,但恐被敵人逃走,惡氣難消;師父回來,還要怪罪。因而內層陣法必須發動。

眾妖徒多是兇殘忌刻的習性,又以近來鬼老性情大變,殘暴酷虐,自保不逞。因而遇上好事,逞強爭功;遇上這類敵強我弱,形勢兇險,奉命身當其衝,那是無法,再不便是鬼老在場,不得不奮勇齊上,均不願多事。當晚形勢嚴重,更與往日不同,知道不久便有強敵上門,乃師尚且膽怯,出外求援,尚未歸來,何況自己。所以外面打得儘管熱鬧,內裡除地穴深處代鬼老主持全局的為首二三妖徒,因未接到告急警報,以為來人與他們無什相干,就洞外四妖徒便可擒住,沒做理會外,那把守頭層人口的一千妖徒明明知道形勢不佳,俱如無覺,各守原地,一個也不肯出去相助。

浦朝霞深知乃師近已眾叛親離,各不相謀,但是自己腳步必要站穩。原想告急之後,如無人理,便自將門戶開放,誘敵人網。偏巧這晚鬼老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正在洞中,聞報大怒。又聽上面山崩地裂之聲,益發驚異。立命眾妖徒施行妖法,並命浦朝霞仍出去誘敵。眾妖人素來對他敬畏,自然不敢違背,各在地穴中發動陣勢,密佈羅網不提。

上面南綺正率靈姑同用飛刀、飛劍,照方、司二人所說妖窟舊出口之處猛力前攻。

靈姑忽道:“南姊看出妖窟門戶在此麼?”南綺搖頭答道:“我想這裡門戶雖被妖鬼變幻,妖窟終在這一帶地底。妖鬼閉洞不出,我們給他一味猛撞,終有攻穿之時。即或不能,這班妖徒性多兇暴,恐將上面峰崖毀去,只要有幾個激怒出鬥,便可查出一些門徑了。”靈姑道:“我見南姊殺了三個妖徒,還當看出來了哩。既然如此,我那五丁神斧開山裂石,如摧枯拉朽,用它多好。妖鬼詭計多端,甫姊且退後面為我戒備,以防暗算,由我一人用神斧施為如何?”南綺笑道:“我只顧氣急,還忘了神斧妙用哩。”說罷,便退下來,飛身空中觀察。靈姑隨將神斧取出揮動,大半輪紅日般的光華朝四邊放射出五道芒角,數十丈精光霞芒,往山腳下幾個起落,只聽咔嚓連響,崖石紛紛崩裂,碎石大者徑丈以上,小亦數尺。四下迸射飛濺,石火星飛,宛如雨射,震落地上。寶光照處,激得崖前一帶沙塵飛揚,高達百丈,轟隆之助聲震動天地。

鬼老所居洞穴,乃是僻在山陰的一座危崖。崖前是一片平地和一條出入谷徑,兩邊峭壁排雲,下臨絕壑。後面危峰刺天,終古以來陰森森不見天日。加以叢莽重重,悲風蕭蕭,蛇蟲伏竄,魅影縱橫,景物陰森,直非人境。那崖雖不甚廣大,也有數頃方圓,七八十丈高下,形勢陡峭,甚是雄險。崖腳吃靈姑用神斧一陣亂劈,晃眼之間開裂出了二三十丈深一個大洞,上半危崖失了支撐,搖搖欲傾。靈姑估量妖窟當在地底,恐上半危崖崩裂,將下半開空之處塞住,要多費不少心力。正揮神斧往下砍,猛聽吹竹之聲起自地底。忽然陰風又起,妖霧沉沉,越發濃密。雖然身與飛刀合而為一,不能侵害,但也看出妖法正在催動,增加不少威力,形勢比前險惡,那四周鬼嘯之聲也越發淒厲。飛刀、神斧精光照耀以外,全成了一片陰黑,連左邊的山石林樹,也看不見一點形跡。妖徒不出,妖法埋伏又不來侵害,也就不以為意,略一傾聽,仍揮神斧往下砍。斧光掃處,轟的一聲,石地上便開裂出二三十丈長、十多丈深一條裂縫。

靈姑正待二次揮斧下落,忽然眼前一暗,對面山崖忽然隱去不見,斧光下落,競是空的。當時只覺天地旋轉,悲風怒號,魅影幢幢,往來亂飛。知有變故,仗著飛刀護身,不畏妖侵,忙把心一鎮靜,回頭一看,南綺已無蹤影。急喊兩聲“南姊”,也無迴音。

方一驚疑,一陣陰風過處,面前不遠現出一幢綠火。火光中擁著一個怪人,生得面黑如漆,滿頭亂髮披拂兩肩,一隻三角怪眼圓凸,滴溜亂轉,似如鬼火閃閃放光。闊鼻平塌,兩孔掀天,額顴高聳。上唇甚短,露出一張幾佔滿臉三分之二的闊口,唇紅如血,上下兩排密牙,森森露列,領上生著一叢羊須。身材不及四尺,卻披著一件大而且長的道袍,後半飄曳火焰之中。相貌兇惡醜怪,如同鬼魅,不似生人。一手仗劍,背插一面妖幡,戟指罵道:“該死賤婢,竟敢乘真人不在時毀我仙山,傷我門人。你同伴賤婢,已被仙法困住。本當將你擒住,煉魂誅魄,與我門人報仇。念你資質不差,還有幾分姿色,速將飛刀、法寶獻上,束手降服,還可免死;稍有遲延,教你身死魂消,沉淪慘劫,永無超生之望。”

靈姑聽那口氣,知是鬼老,又驚又怒。大敵當前,南綺無蹤,不知失陷也未,哪裡還敢怠慢,不等話完,便將神斧揮動,連同飛刀殺上前去。哪知刀光斧光飛到前面,鬼老不迎敵,也不閃避,直如無事,依然說個不休。靈姑竟殺不到他身前,一任飛刀如何神速,雙方相隔總是十餘丈遠近。情知不妙,邪法厲害,又不敢使刀光離身飛出。只得運用玄功,把握心神,加緊戒備,以待救援。口中大罵:“無知妖鬼,今已惡貫滿盈,劫難臨身,少時我師父青城朱真人便率峨眉諸道友到來,踏平妖窟,把你師徒全數殺盡,還賣弄邪術,信口狂吠什麼?”鬼老聞言,好似吃了一驚,忽又厲聲喝道:“你原來是朱矮子的徒弟麼?我和矮子無仇無冤,他偏數次和我作對。我早想尋他算賬,他自上門來尋死,再好沒有。本來我還看中你姿色,既是仇人徒弟,待我先殺了你,再等矮子上門送死。”說罷,回手取下妖幡,正要搖動,忽聽遠遠吹竹之聲甚急,自地底隱隱傳來。

緊跟著風雷大作,轟隆之聲密如擂鼓,震得天搖地撼,勢甚猛烈。鬼老面色突變,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手指靈姑怒喝道:“且容你多活片時。”隨將手中幡一搖,也沒有什麼煙光飛出,人影一閃,便已無蹤。

靈姑本是情急無計,正取火靈針向鬼老打去,一溜金光烈火剛剛脫手,對面綠火一閃,鬼老已經遁去。那火靈針乃仙府奇珍,被鄭顛仙得去,加功祭煉。因為鍾愛靈姑,割愛傳授,使其事完,以作行道時防身之用,神妙非常。不似五丁神斧,儘管是前古至寶,因靈姑得之日淺,功力又差,不能盡力發揮它的妙用。這一出手,鬼老雖然邪法高強,如不遁走,也必打中。因為鬼老已走,無意之間,卻將邪法黑青妖網破去。金光烈火到處,吱吱連聲。靈姑定睛一看,原來對面不遠暗影中,竟有大片黑網上下佈滿,吃火靈針一穿,燒裂了一個大孔,放出奇腥臭氣,聞之慾嘔。殘煙搖盪中,四外黑絲又似投梭一般,互相交織,似要將那孔洞補上。才知鬼老暗中還布有羅網,忙揮神斧過去一陣亂舞。總算邪法剛起,羅網未及密佈,火靈針和五丁神斧又非尋常法寶,二寶同施,不多一會,便將妖網破去,化為無數殘煙斷縷搖曳空中。

靈姑雖未遭暗算,但是四外仍是邪霧迷漫,一片昏茫,魅影幢幢,不時怒嘯出沒,似欲噬人,也分不出東西南北和妖窟所在。因南綺失蹤,不知去向,估量自己尚未遭毒手,南綺自更不會,必是被妖人隔斷。困在陣中,邪煙濃密,看不出來。鬼老忽然不見,不知又鬧什麼鬼,算計天已將明,掌教師尊和峨眉諸人還未見到,一任飛行衝突,均在邪霧籠罩之下,衝不出去。尚幸陣中鬼怪俱知神斧。火靈針厲害,只要被寶光掃中,立即慘叫傷亡,已不敢飛近,只在遠方叫嘯,作勢欲撲,看去形態猙獰可惡,實則寶光所到之處,望影先逃,半點不能侵害。

靈姑急欲找到南綺與之會合,免得勢孤,更易吃虧。便不再追殺鬼怪,口呼“南姊”,滿陣飛駛尋人。飛了一陣,仍無蹤影,也聽不見南綺有應聲。約有刻許過去,空中飄蕩的那些黑絲雖然被斧光分裂寸許,並未消滅。靈姑見它不能為害,又未想出化去之法,沒做理會。這時漸往一處凝聚,陣中陰黑如墨,不借寶光映照,慧目注視,又看不出那黑絲具有靈性,時久便能集合連接。靈姑先並不覺,正飛行間,猛聞到頭上腥臭之氣,忙舉頭一看,那無數殘絲已然合攏,復又交織成一片黑雲般的絲網,便往頭上壓來。心中一驚,左手發出火靈針,右手神斧往上一撥。這次黑絲雖然由分而合,鬼老師徒又被他人絆住,妖法無人主持,功效自然大減,烈火紅光到處,立即裂開。靈姑看出妖絲厲害,少時保不住重聚,南綺若尋未見,且先破去再說。便不似以前亂竄。一面運用神斧分裂,不使凝聚成網;一面指定火靈針發出神火,順著裂口燒去。只聽吱吱連聲,腥臭之氣益發濃烈,刺鼻難聞,分佈又廣,一時不能燒盡。

靈姑正在難耐,忽聽震天價一聲迅雷,夾著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空打將下來。跟著霹靂連聲,滿地雷火,縱橫四射,當時妖煙一掃,邪氣飛揚,紛紛消散。陣中無數惡鬼也齊聲悲嗚慘叫,到處飛竄,無如身受妖法禁制,遁逃不出陣去,全被雷火震成殘煙消滅,轉眼都盡。天光也已現出,雖然地在山陰,日光下照,景物陰森,仰望天際,雲白天青,景色分明,天已大亮。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5:51


第九十二回 肆兇威 摧殘同命鳥 聞警報 急救可憐蟲

話說靈姑一聞雷聲,又見那來勢,心雖失驚,卻知決非妖黨。一面戒備,一面飛向一旁觀看,見妖陣果然破去,自己仍在前崖不遠。越料是掌教師尊等救援到來,滿心歡喜,準備拜見。等一了會,不見有人飛下。側耳一聽,鬼老去時所聞地底風雷以及各種異聲仍未停歇,反倒比前更盛。南綺仍是不見。心方驚疑,忽見一道紅光自空飛墜,落地現出一個美如天仙,年約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女,手中還提了一個相貌兇醜的妖徒,一到便擲在地上,朝靈姑笑道:“你可是呂靈姑師叔麼?”靈姑一聽那少女稱她師叔,猜是幻波池易靜、李英瓊等人門下,忙答:“我正是呂靈姑。道友何人,怎如此稱謂?”

少女笑答道:“弟子上官紅,由依環嶺幻波池到此。家師姓易,人稱女神嬰。峨眉、青城本如一家,師叔與家師同一班輩,弟子自然應執後輩之禮。”說罷,重又盈盈下拜。

靈姑見那上官紅丰姿明媚,骨秀神清,有似意想中的瑤島仙娃,不帶一點菸火之氣,人又那麼有禮謙和,又愛又佩服,連忙還禮拉起。自知修為年淺,法力不如人家遠甚,仍不敢以尊長自居。心中掛念著南綺的安危,便問道:“我還有一位同伴師姊南綺,先前同在此地。我正用神斧攻打妖窟,忽聽吹竹之聲,回顧人已不見。後來地底遠遠起了風雷之聲,鬼老便已遁去。我在陣中四面搜尋,終未尋到,事隔多時,甚是憂急。現在妖陣已被姊姊破去,現仍未見。我想師父朱真人以及令師、各位道友均應來到,姊姊許是奉命來援,可知她的下落麼?”

上官紅笑道:“尊卑有分,師叔怎如此稱謂?鬼老一回山,便以邪法挪移妖陣,將虞師叔引入地穴之內困住。只師叔神斧威力,恐帶入地穴傷毀法寶,不敢驟下毒手,欲就原地用攝魂之法先將師叔捉住,再回地穴害人。嗣見師叔元神凝固,法寶神奇,雖被困入埋伏,急切之間無法加害。剛將黑絲網放出,便接地底告急信號,根本重地不能不顧,只得舍此而去。虞師叔先被邱槐等妖徒在地穴之中合力圍攻,本已不支。剛值易鼎、易震兩位小師叔由地底駕了闢魔神梭趕到,將她救人梭內,身劍合一,防禦又嚴,才未遭毒手。遂與先來的元皓師叔及米、劉、袁三師兄會合應戰。鬼老便在此時趕回地底,他那怪陣本極難敵,諸位師叔師兄也非其敵。因弟子隨同元師叔先來,乘隙暗上法台,將當中主旗破去一面。雖然險遭毒手,邪法威力妙用卻給他毀去好些,九天十地闢魔神梭又是百邪不侵之寶,這樣才未失陷。雙方正在相持,家師同了朱太師叔、各位師長相繼來了八九位。敵方鬼老的幫手也有幾個趕到,但仍不是我們敵手,邪法異寶十九破去。

家師因料妖鬼伏誅在即,知道裘師叔被困在這崖腳地穴之下,師叔又一人在此,恐其力竭逃遁之時,情急反噬,來此加害。地下通路又吃邪法隔斷,地形全被倒轉。如以神梭等法寶猛攻,便會勾動地水火風,難於收拾,裘師叔還不免於波及。只可由上面尋著門戶下去,乘著鬼老仗恃最後到來的一個有名妖人,心中還想轉敗為勝,不捨消滅根本重地之時,暗命弟子隱形來此,破陣救人。後來那妖人煉有一種極厲害的邪法,破他也頗費事。這裡出入門戶,只這妖徒知道。偏是生魂煉就形體,飛遁迅速,機警異常。這廝正在下面地底看守裘師叔,適才奉了妖道密令,暗中上來,代鬼老主持邪法,暗算師叔。

妖陣一破,立即遁去,弟子追出老遠,方始捉到。下面還有妖徒甄濟、鬼女月嬌,家師說一個須看在裘師叔表兄弟情分,一個是可憐人,這次又有捨身告密之勞,請師叔下去時不要殺他們,等各位師長到來,再行處置。現在雙方鬥法還得個把時辰,待弟子迫令妖徒指出門路下去吧。”

說時靈姑見那妖徒吃上官紅法力禁住,臥倒在地,不能變化。想是自知無幸,滿臉獰厲憤激之容。聽到未兩句,面色突地一變,微微地笑了一笑。上官紅和靈姑把話說完,轉身喝問:“妖鬼聽見了麼?我不用你,不過費點手腳,也能裂地入內。我也不來騙你,似你這等妖孽,惡貫滿盈,要想放你逃生,自辦不到。你如好好獻出門戶,至少說可叫你少受好多罪孽。”說時將手一指,妖徒便能開口說話,厲聲大罵起來。靈姑聽他語極汙穢,好生忿怒,正想放出飛刀,先給妖徒吃點苦頭。上官紅阻止道:“無須如此。”

手掐靈訣一揚,立有一片紅光飛將過去,將妖徒全身罩住。跟著光中現出萬千根飛針,穿梭一般在妖徒全身穿來穿去。妖徒先還咬牙忍受,仍在毒口大罵。轉眼工夫,針尾上又發出豆大一團銀色火焰,宛如正月裡的花炮,滿身穿行,上下飛舞。才一現出,妖徒知道禁受不住,惡狠狠慘號:“罷了,你且停手,我帶你們進去就是。”

上官紅早知他禁受不住,聞聲把手一招,紅光飛針一齊收回。重又喝問:“你這總該看出我的法力,再如生什好心鬧鬼,我必將你帶回幻波池去,用五遁煉形之法,使你受盡楚毒,然後形消神滅,化為烏有,連轉入畜生道中俱都無望了。”妖徒一聽口風,覺還有一絲生機,立即哀聲哭求道:“小鬼當初原也是修道之士,只因中途誤投邪教,習與性成,致有今日報應。現已悔悟,知罪服輸,情願獻出地底門戶,帶兩位仙姑進去,決不敢有絲毫二心。明知罪無可恕,但求二位仙姑大發鴻慈,恩施格外,只將小鬼現煉真形誅殺;小鬼殘魂剩魄,不使全數消滅,俾得重入輪迴,勉力向善,仟悔今生之孽,就感激不盡了。”上官紅笑道:“我素不白用人,原定你如好好獻出門戶,我便法外施仁,不將你殘魄消滅,少留餘氣,雖不能再去附形害人,興妖作怪,仗著這裡是山陰一面,不畏日光爍炙,每日依草附木,自將殘魂疑煉,仍可重入輪迴。你偏估惡不俊,口出不遜,此時服輸,乃為法力所迫,非出本心,這話說得已嫌晚了。到了地底,且看你運氣如何。我意已決,不必多口,急速吐露真情,免又吃苦。”

上官紅天性最是仁慈,輕易不下絕情,本心仍只打算將他所煉真形殺死,耗散元氣,仍留殘魂,放其自轉輪迴。只因忿他辱罵,故意恐嚇,以查他是否有一二分悔罪之意。

妖徒不知就裡,聞言以為求生絕望,有心反噬。又看出對頭法力甚高,身已受禁,連暗用邪法向師告急求救俱辦不到。又恨又怕之下,重又激發兇惡天性。心想:“地穴中除已背叛的甄濟、月嬌,還有小玉等十幾名鬼女妖姬。與其在此受罪,結果地穴仍不免被仇敵攻進,不如姑且領了進去,相機行事。也許仇敵不知地穴中底細變幻,稍為照顧不到,便可脫身。”妖徒念頭一轉,立即抗聲答道:“仙姑既不開恩,只好聽命。那地穴人口已然改了方向,現在右首深澗之內,地極幽暗。小鬼身受禁制,不能行法。澗壁腰上有一大盤山藤、一株小松樹。仙姑飛到那裡,只把樹後小穴中所藏鎮物移動,便有一股形似旗幡的黑煙冒起。再把此幡向東方連晃三下,門戶一現,人便到了裡面。”

上官紅聞言,側耳略聽,隨告靈姑說:“前面地底,敵我兩方尚在相持,正好乘機下手,破了妖人地穴。驟出不意,用家師靈符將地層封閉,以防妖鬼情急闖禍。徑由地底攻入巢穴,合力夾攻。”說罷,提了地上鬼徒,照所說崖澗飛去,到後一看,那地方深居懸崖之下,絕壑中腰,相隔地面不下百丈。由上俯視,暗影沉沉,一片深黑,望不見底。壁問滿是數百年以上古藤,雜草怒生,荊棒密佈,全無可著手足之處。巖突峰高,天光全被遮住,一絲不透,終古冥冥如夜,端的險僻幽暗,似如鬼域。那株小松看去不大,實則結根年久,樹幹甚粗,盤屈於峭壁之上。劍光照處,形勢奇詭。

上官紅尋到樹後小穴,見那鎮物乃是一道符篆,上有好些惡鬼之形,畫滿在穴壁以內。知是妖徒所說未盡,想借此試探自己法力深淺。暗笑這類代形邪法,怎能難得倒我?

瞥見鬼徒口角微帶冷笑,只做不見,故意笑對靈姑說:“我當是什麼鎮物,原來是妖鬼所畫的代形邪法。請師叔稍退後,待我破它。”隨說,由身畔革囊中取出一物,退出兩丈以外,再發出去。便有一片銀光飛起,向那一帶崖壁一聲雷震,將那小松劈成粉碎。

立時煙霧飛揚,無數猙獰魔鬼剛飛起來,便吃銀光罩住,包圍成了一團,只閃得幾閃,便沒了影。上官紅待把太乙神雷連發出去,妖徒見狀,知道仇敵法力實非尋常,再使詭詐,白白惹惱敵人。門戶所在已然說出,如被雷火攻穿進去,勢更不妙。忙喊:“仙姑停手,無須如此費事,鎮物已破,神幡即要飛起。請把寶光撤去,照我所說施為,門戶便可出現,省事多了。”

上官紅也知他伎倆已窮,所說不假。也是一時疏忽,沒想到妖徒還存有拿別的人肆毒洩恨的好心。便把銀光收回,果見松根附近盤石無故向側移動。跟著晃悠悠升起一面妖幡,因是邪法已破,起得頗緩,升出原地約有丈許,停住不動。幡乃黑煙凝成,中間擁著一個白骨森立的猙獰惡鬼。上官紅遙指那幡,用真氣催動,剛待晃動,便聽壁中有男女聲音說話,內中一個女的說道:“外面雷聲邪法已破,必是你二人的救星到來攻這地穴。乘此時機,我將你二人放將出去,以免來人急切間攻不進來。照我前後行為,無論哪一方得勝,均不容我活命。只請裘表弟向請仙長求說,不將我消滅淨盡,就是萬幸了。”另外兩個男的,似在勸令同出,爭論頗急。

靈姑聽出有裘元口音在內,忙喊:“裘師兄你在哪裡?”話未說完,幡已連連晃動,突地煙光變滅,地穴門戶便自現出。對面一條極高大的甬路,內有兩男一女,正同走出。

上官紅忙和靈姑同妖徒飛將進去。對面三人正是裘元同了妖徒甄濟、鬼女月嬌。裘元見了靈姑,忙喊:“呂師姊,這是我表兄甄濟和鬼老的女徒月嬌。他二人以前雖在鬼老門下,乃是迫於無奈,並非本心,請師姊告知同來這位仙姊,不要傷害他們。”說時上官紅見那甄濟已受妖女暗示,跪在面前,滿身俱是邪氣籠罩。妖女月嬌雖促令甄濟跪倒,自己反而泰然站在甄濟身旁,也不逃,也不跪下求饒,若無其事的樣子。雖是生魂煉成的形體,相貌身材也頗美豔,只是邪氣甚重,不能倖免。上官紅正要喝問,靈姑已引裘元過來相見。

二人匆匆禮敘之後,上官紅便問裘元:“這裡當是地穴出口,裘師叔受那邪法圍困,並且穴中還有不少鬼女妖姬俱精邪法,怎得脫身到此?那些鬼女妖姬何在?”裘元指著月嬌道:“本來地穴禁制嚴密,身受妖法束縛,非把地穴攻穿不能脫身。只因月嬌姊姊拼死相救。她和另一鬼女小玉法力最高,最得鬼老寵信,穴中妖法俱都知悉。先因她本身元神受過妖法祭煉,又有鬼老寵信,比較行動自如,但要想脫身,仍是難如登天。妖鬼黨徒又多,耳目四布,漫說難於放我,即便拼犯奇險,乘鬼老不在,暗將法台上七煞神燈破去,將我放出,救援不到,仍是無用,逃不多遠,必被擒回,反倒弄巧成拙,同歸於盡。沒奈何,偷偷趕往紅菱噔,向銀髮叟求救,方端等三位兄弟奉命送來靈丹、法寶,才得將命保住,未受煉魂之慘。可是鬼老對她和甄表兄卻起了疑心,幾次試探,並命妖徒窺伺。尚幸月嬌姊姊事前防到,彼此應變機警,裝得甚像。鬼老雖被瞞過,但是出入門戶已變,羅網偵伺越發嚴密,休說是我,連月嬌姊姊也不能擅越雷池一步了。本料昨晚子時前後救兵必到,但久無音信。自從前晚起,盡添了三個鬼女在囚牢內,一半看守,一半蠱惑,小玉不時還來賣弄妖淫。

“天明前,月嬌姊姊忽然抽空偷偷進來,塞了一張紙條,說鬼老已回,正和外來敵人在鬼穴中鬥法。命一得力鬼徒賈霸,來此主持地穴中妖法埋伏。並說通往前洞鬼宮的甬路,已被妖法隔斷,如若敵人厲害,情勢不妙,便要發動地震,命鬼徒到了緊急之時,接到前洞鬼老號令,速將法台上所有妖幡、鎮物。法器一齊收拾,和月嬌、小玉率領眾鬼女妖姬和甄表兄,乘仇敵只注意前洞,不知後洞虛實,急速遁走,逃往離此四百里的臥眉岡妖黨那裡潛伏,等鬼老師徒去那裡會合,再作報仇之計。卻將我一人閉在地穴以內等死。事情已是萬分危急,而鬼徒賈霸法力頗高,想冒險設法除去此人,就便解去甄表兄元神禁制。事如成功,自能引我二人出險;否則必為妖徒所害,吉凶難料。令我暗中準備,運用法寶防身,以防萬一救援未到,地震先發,可以往外硬衝,或者能夠倖免。

待不多時,忽聽吹竹號令,小玉和三鬼女匆匆跑去,剩我一人禁閉在地穴牢內,心疑大難將臨。

“一會,月嬌姊姊同甄表兄趕來,言說鬼徒剛被說動,忽奉鬼老傳來密令,說後洞外面還困有一個敵人,乃前洞仇敵一黨。因來時一先一後,兩地隔絕,尚還不知就裡。

此女持有兩件法寶,大是神奇,現雖被困陣內,傷她卻難。乘此無事,可將地穴法台與小玉、月嬌二人代主,可即出洞,隱身暗算。恰值小玉未在,妖徒受了愚弄,交代由月嬌一人主持,並將所有機密一齊吐露。妖徒一走,月嬌立就原設妖法,先把小玉等一千妖姬鬼女元神加以禁制。然後發動邪法,除留下兩個新自民間攝來的良家好女子外,全數用鬼火燒化。然後破去妖法趕來,又將囚牢禁法一層層全數破去。我三人合力,連衝過好幾道關口,剛逃到此,聞得外面雷聲,二位姊姊已破法而入了。”

上官紅因月嬌身在妖鬼門下多年,習染已深,適才殺戮同黨又那麼手辣心毒,如放出去,是否將來不犯舊習,改行歸善,實拿不定,方自尋思如何處置。月嬌本來昂立一旁,神情甚做,及見二女神態和善,似無惡意,裘元、甄濟又在旁極力代為勸說求情,不禁也起了求生之念,漸漸把頭低下,面現希冀容色。上官紅一想,此女為了一念情痴,竟不惜身犯奇險,出死人生,救還兩人。尤其是隻求情人得活,自身竟不惜一死,處境也煞可憐。便喝問道:“照你以前的行為,自然不能免卻誅戮。但是今日之事,你不為無功。本心放你逃生,只恐你在妖鬼門下多年,所習皆是妖法,放將出去,日後仍不免興妖作怪。你如真心悔改,可自將所煉形體棄去,遁出生魂,以便投生轉世,免我突然下手,連你魂魄擊散;就能勉強凝聚,也須受盡苦處,魂氣還不堅凝。你意如何?”

月嬌慨然答道:“婢子自知沉淪邪教,陷溺已深,早晚大劫臨頭,必伏天誅。為此日受妖人驅使,甘服賤役,縱慾荒淫,取快一時。無端孽緣遇合,一念情痴,不願意中人好好世家子弟,異日與妖鬼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於是苦口勸勉,百計為他解脫,甘於犯險洩機,背師叛教,致有今日之事,視此行為,罪孽愈重,無論何方均不容誅。仙姑法外施恩,使殘魂得免消滅,得以轉世投生,心雖感激萬分,無如婢子生性妒忌,又極固執。以前奉了妖師之命,蠱惑的人雖多,但只是被迫荒淫,無動於衷。自從孽緣遇合,便與甄郎成了一體,糾結不開,不許他人染指。便是今日殺死許多同伴姊妹,一半固為急救甄郎兄弟脫身,一半也為這些姊妹多與甄郎有染之故。現我二人情深似海,如照初心,只合攜手同歸,無論深山修煉,或是同返人間,從此長相廝守,地老天荒,萬劫不離,才稱心意;否則情願身膺顯戮,形神俱滅,無聞無見,也所甘心。如照仙姑所說,甄郎性情無定,婢子煉形…散,不能與之同返人間,結為夫婦。縱令猶念前情,不忘故劍,他父母只此獨子,必強令娶妻生子。婢子殘魂得脫,為了甄郎,必不肯去投生,定要如影附形,暗中隨往。眼看自己九死一生救出來的心愛丈夫,與別的女於同室歡樂,休說法力已去,難與人爭,就照本心,也不願他為我絕嗣,終身鰥居。但是妒念難消,泉台悲苦,長夜如年,情何以堪?轉不如請仙姑行法毀滅,餘氣消亡,知識全無,反倒乾淨。既無可生之道,寧甘玉碎,不為瓦全。仙姑進來時,婢子在此靜待殺戮,不敢逃死,便是為此。”

說時甄濟跪在地下,抱著月嬌雙膝哭喊:“姊姊,你只管前去投生,我回家後,決不負你恩情,一定等你轉世長大,再作夫妻。難得仙姑開恩放你,何苦要把自己毀掉呢?

再不,我也願死,陪你同往轉世,你總放心了吧?”月嬌只是冷笑不答。

上官紅見她慷慨陳詞,不禁心動。暗忖:“此女如此多情至性,雖然陷身邪教,造孽已多,自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要真心洗心革面,自己拼擔一點責任,成就兩人這段情緣,也未始不可。”念頭一轉,故意把面色一沉,怒喝道:“你此時深入情網,不能自拔,自然生死均置度外。但你習於魔教,陷溺已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如放你,不久必要故態復萌,興妖為惡。我不能姑息養奸,為世貽患。既然你不知好歹,那我只好行誅,到時殘魂能否凝聚,就須看你的孽報深淺如何了。”說時暗察月嬌,頭又昂然抬起,並無懼色,心中好生讚歎。仍想試她一試,手指處,一片紅光飛將出去,待向月嬌當頭罩下。

甄濟本來煉有一身妖法,先見雙方僵持不下,上官紅忽然變臉,嚇得心膽皆裂,一見紅光飛起,慌不迭由地上躍起,周身黑煙籠罩,大聲疾喊:“仙姑饒命,弟子情願代死!元弟快幫我求一求。真要不行,便請仙姑將我和月嬌姊姊一同殺死,放走生魂,同去投生。”月嬌見敵人發作,自知無幸,本是昂首待斃。因知甄濟素來惜命膽小,適才情願和自己同死的話,不過一時為己至情所感,非出本心。本身又受妖鬼脅迫,惡行未著,情有可原,又以裘元情面,對方也決不會下手殺他,即非假話,決難實現。見他猛然飛起爭死,朝對面紅光迎去,事出意外,大吃一驚。月嬌情急之下,也慌不迭飛縱上前,哭喊:“你家尚有父母,所生只你一人,死不得呀!”隨說,隨也往前爭搶。甄濟投身魔教雖然日淺,但是資質頗佳,鬼老寵愛,盡心傳授,雖沒月嬌所習的多,功力卻也差不許多,又當忘命拼死之際,月嬌急切之間竟拉他不下。男女兩人扭結在一起,互相哭喊,爭搶不休。

上官紅假喝道:“你兩人罰罪不同,爭有什用?”說罷,手掐靈訣往前一揚,一聲輕雷震過後,便似有極大的神力將二人強行分開,各向兩旁跌去,紅光也便收回。月嬌當局者迷,那麼機智絕倫的靈鬼,竟不知對方乃峨眉派再傳高弟,女神嬰易靜得意門人,已得乃師真傳十之七八,法力甚高。如真有心殺她,十個月嬌也早形神皆滅;甄濟那樣銳身代死,並無用處。以為紅光未下,是對方不肯連甄濟一同殺死,投鼠忌器。這一分開,紅光必定罩上身來。驚遽百忙之中,震落一旁,還未立穩,誰知事有湊巧,落處正在妖徒身前,相隔才只尺許。

妖徒陰騖險狠,兇狡非常,被擒之時,妖法原未盡破,只是身被禁住,不能飛起。

本想暗算敵人,因見上官紅法力高強,恐怕弄巧成拙,白白吃苦。又想獻出門戶,賣師求活,隱忍至今,未敢妄動。及聽生望已絕,又恨月嬌洩機,便打好死中求活,肆惡相拼的主意。進洞以後,又聽說洞中鬼女妖姬俱為月嬌殺死。這一來,奸謀詭計無法再售,知道自己貪色受愚,為人所賣,益發把滿腔怨毒種在月嬌一人身上。只因相隔數丈,中間還有兩個強敵,只一妄動,立遭誅殺,形神俱滅,仇仍難報,只得權且強忍,待機而作。妖徒嗣聽敵人恩寬月嬌,釋放生魂,令其投生。月嬌天性奇妒,竟甘受戮,不願生離。覺著這樣能使月嬌形神俱滅,比自己報仇還強。暗罵:“賊淫婢,我只當你叛師求榮,可得活命,誰知仍是難免一死,並還為了情孽牽纏,不能擺脫,結局和我一樣,連個殘魂餘氣都難保全。”正在快意,想辱罵她幾句,忽見紅光飛起,甄濟、月嬌相繼爭死,不由又遷怒到甄濟身上。想道:“此人實是罪魁,今日之事,全由此人而起。可惜是裘元小狗的至親,決不會處死。”方打算等月嬌死後,乘隙下手,向他暗算,瞥見紅光停空不落。又偷覷出靈姑、裘元張口欲語,上官紅暗使眼色止住。旁觀者清,立即省悟,敵人不過是故意相試,並無加害之心。照此形勢,月嬌連所煉真形均可保住,與甄濟同往家中,去作恩愛夫妻,忿火妒焰突又中燒。妖徒正打不出主意,忽見月嬌落向身前。這等時機,如何肯放,毒口一張,首先噴出一蓬暗綠色的火焰,將月嬌全身籠罩。

同時由後面運足全力,猛撲上前去,將月嬌緊緊抱住,死也不放。

月嬌方知中了暗算,除與妖徒同歸於盡,更無幸理。雙目圓睜,厲聲大喝:“這廝在鬼老門下窮兇極惡,無與倫比。二位仙姑不必顧全婢子殘魂,請速施展法力,一併誅戮。否則這太陰煉魂妖火,專一克制生魂煉就的身形。他已拼死報復,決分不開,蟬子固是多受苦痛,他將婢子元神收去,合為一體,法力大長,許能乘隙遁走都不一定。”

二女見他話未說完,已被陰火煉得花容慘變,周身亂抖,神情慘痛已極,不禁大怒。

旁邊甄濟被震出去,身剛立穩,見妖徒賈霸猛下毒手,已將月嬌夾背心抱住,周身俱是陰火包沒。知道這類妖法最是毒辣,除了仇敵自行鬆手,萬解不開,月嬌必無倖免之理。

連急帶痛,不顧命往前縱去,也把自己陰火發出,朝妖徒身上燒去。妖徒已是決意拼命,見火燒來,竟咬牙切齒,拼忍痛苦,雙手抱得更緊。甄濟情急失智,無計可施,又要往二人身上撲去。月嬌見狀,慘聲急喊:“你快不要近前,速請仙姑下手,將我與妖鬼一齊殺死為是。”語聲未歇,甄濟已吃裘元用劍光隔斷,厲聲大喝:“表哥,你不念姑父、姑母朝夕恩念麼?”說時,靈姑也是恨極妖徒,要將飛刀放出。

上官紅仍想保全月嬌,投鼠忌器,恐怕殺死,又恐忙中有誤,妖徒還有別的化身代形詭計,萬一元神藉此遁走,想觀察清了再行下手。一面止住靈姑;一面把當地封閉,四面設下禁網。仔細一看,月嬌吃陰火一燒,衣服已毀,身漸成了影子,將與妖徒合併。

慘呼求死之聲越發哀厲,不忍入耳。知道二人形體俱是生魂煉成,二魂相合,似如水中著墨,皂白難分,憑自己法力決難解開。上官紅想了想,只得仍照入洞前初計,為防妖徒警覺,先把手一指,一片紅光射將過去,將月嬌與妖徒全身圍住,故意對月嬌說道:

“你既甘與妖徒同盡,此意我亦謂然,我也不再留你殘魂,與他一齊消滅,成全你吧。”

月嬌還未答言,妖徒先厲聲喝道:“賊賤婢,我已被你禁制,只剩這點法力,本只想將小淫婦元身化去,使這賤婢不得遂心,稍為報仇,洩我心中之恨。你有本領,只管放她殘魂投生,二世再去受報,無須說什麼詐語。我現雖為你所殺,你們這幾個狗男女早晚落在我的師父手中,還不是和小淫婦做一路貨?”

上官紅性情溫厚,素來不輕動怒火,見妖徒如此好猾兇殘,心中本已憤極,聞言知被識破,自己本是預防,料他也無什特別神奇伎倆,怒喝:“無知妖徒,本來我已不想保全此女,見你這等狂吠,且教你看個是非善惡。”說罷,將手一指,另有一線金光長約尺許,朝月嬌頭上飛去,往下一落,便又飛回。當時月嬌一聲慘叫,頭上飛起一條黑影。妖徒口雖如此說法,心中仍想肆毒。一見月嬌生魂脫體飛出,忙一鬆手,帶走一蓬陰火,往上便抓,卻不料上官紅先見兩人糾合一起,恐把月嬌魂氣擊散,故此遲遲下手。

生魂一出,便無顧忌,先前又曾上當,格外小心。一面用法寶破了月嬌天靈,擊破頭上包圍的陰火;一面暗中戒備,黑影一離頭飛起,禁法也已發動,妖徒的手剛抬起一半,便被禁住,不能轉動。同時紅光往上一合,將妖徒緊緊包沒。然後戟指怒喝道:“我向來不肯趕盡殺絕,本心是想掃平妖穴之後,只將你自煉元體消滅,放你殘魂自去投生,適才也曾向你露過口風,你偏如此刁惡兇橫。此時前洞有朱真人和各位師長在彼誅邪,用我們不著,反正無事,且教你受點慘報。”

妖徒初意,仇敵忿激之下,必用極厲害的法術、法寶將他形神一齊消滅,長痛不如短痛,反正不免消亡,還可落得個痛快。暗中正將元氣凝鍊,舍大圖小,以備神光雷火下擊時,萬一邀天之幸,得有一絲空隙,殘魂餘氣仍可遁逃一些。及見紅光雖將自己包沒,並未發生妙用,與初對敵時不同,心已驚疑,恐對方多加楚毒,不令好死。再聽上官紅一說本心來意,更加後悔不及。無論多麼兇惡的人,當那發橫拼命之時,想到便做,哪怕刀山油鍋在前,都是一往直前,全無顧忌。等到事情過去,惡氣已消,眼看輪到自己頭上,儘管表面強項兇惡,故意說些大話,當這生死存亡關頭,也沒有不動心的。再聽到孽由自作,若不這樣橫行為惡,事情還可解免。自己害人,原為報仇洩忿,結果對頭受害有限,甚或因之轉禍為福,而自己所受惡報卻要加上多少倍,不由得悔恨起來。

悔心一生,壯氣便餒,越發挺不住了。妖徒情知仇人恨極自己,所施毒刑一定難當,又想激怒敵人,以求速死,便在紅光中穢口辱罵。

上官紅聽出他外強中乾,聲音都戰,冷笑道:“你想激怒我麼?索性讓你多狂吠些時,慢慢享受。”隨把手一指,先前那一線銀光便穿向紅光中去。妖徒一見仇人用的是靈焰煉形之法,專一熔神消魄,惡毒非常。身被紅光束緊,又不能動。知已弄巧成拙,連忙改口疾呼:“仙姑開恩,求賜速死。”口才一張,銀光已往口內投進,跟著在七竅中穿梭也似出沒循行,漸漸通行全身要穴。妖徒煉就真形,無異生人,身受禁制,一任楚毒。當時通身麻癢奇酸,痛徹心髓,不住戰聲哀號,神情慘厲已極。

上官紅也不去理他,轉臉一看,月嬌生魂已經飛出,甄濟早撲上去一把抱住,放聲大哭,憤不欲生。這時月嬌法力全部消滅,比起常人生魂只稍堅定,也強不多少,除嗚鳴痛哭外,已不能盡情說話。甄濟抱在懷裡,也似一團雲煙,介於有無之間。月嬌起初神情也頗悲慘,一會面上又帶出喜容,依在甄濟懷中,語聲甚低,也是邊哭邊訴。

上官紅知她重創之後,說話艱難,便走過去說道:“你二人勿須悲泣,聽我開導。

起初我因月嬌雖能回頭,但為情慾所激而然,惟恐就此放卻,異日不免故態復萌。想將你真形消滅,只放生魂轉世投生。後又見你因愛成痴,生出妒念,甘為情死,纏綿糾結,情意可憐。本想擔點責任,試明心跡,仍放你二人攜手同歸,成就這段孽緣。不料妖徒狼子兇心,早生毒念。我先不知道這裡門戶,以為妖徒已受禁制,不能飛遁,無法為患,意欲迫令引導。匆匆不及細察,未將妖法去盡。你二人又一同爭死,糾纏不解。行法分解之時,稍為疏忽,沒想到妖徒仍能肆毒行兇,致你為他所算。表面看來,彷彿你那真形已毀,暫時難與甄濟同歸。實則妖邪之氣盡去,還你本來面目。以你魂氣之堅凝,此去必能擇一較好人家投生,十餘年的光陰轉瞬即可成長。我再略施法力,使你元靈仍在,不昧夙因,不特患難夫妻再世團圓,而且異日同證仙業,學那劉樊合籍,葛鮑雙修,也並非無望。豈不比帶著一身邪氣,半人半鬼,去作人家媳婦,動輒被人猜疑強麼?而且自來正不容邪,鬼老邪教又與別的左道旁門不同,一望而知,無從斂跡,如遇正教中新進之士,你儘管早已革面洗心,改行歸善,而對方不知底細,只以消滅妖邪為務,萬一再遭慘劫,更何以堪?至於甘為玉碎,不願重生,更是痴話。須知好死不如惡活,便墜入畜生道中,只要夙國未昧,仍能修復人身,終有出頭之日。一旦形神皆滅,連為畜生也不可能。除非真正極惡窮兇,不知悔悟,罪惡滔天,萬不可赦者,決不會受此惡報。

原來那殘魂餘氣擊散以後,當時雖然消散,並不全滅,只是萬不再聚,化為萬千殘絲斷縷飄蕩空中,雷霆風雨與日月之光皆是酷刑,常日身受,不知何年何月,隨天時燥溼,化生各種蟲蟻。身受之人,無殊把一身化作百千萬億,去嘗無邊苦孽楚毒。這個妖徒便遭此報,你如何也生此念?你本聰明女兒,只緣前身孽重,誤陷邪教,至有今日。想是你還有夙根,居然孽海抽身,現已轉禍為福。經此一劫,當必更明善惡邪正之分。等我行法之後,你夫妻分別,好好投生去吧。”說罷,隨用法力放出一片祥光,向月嬌照了兩照,收將回去。

月嬌聞言,只是哀哀哭泣,叩頭不止,鬼聲啾啾,甚是悽楚,似有好多言語欲訴無從之狀。甄濟也是悲泣不止。眾人見了,俱都惻然心動。

上官紅知她不能放聲盡情傾吐,這還是在陰森地穴以內,不過生魂新創,言語艱難,別的還不妨事,少時到了洞外,日間陽火炙的,夜間寒風如割,更難忍受。至於投生一節,決沒那麼巧的事,出去便能尋到好的人家,不知還要受多少日苦趣魔孽。上官紅心生憐念,索性成全到底,重又止住二人悲泣,說道:“我適用慧光照你,此去投生,夙根自可不昧,魂氣也可堅凝,但我見你說話艱難,分明適才魂魄已然受創,外間風日侵灼,仍難禁受。我現用一粒靈丹助你陰靈,便可白日飛行,擇地投生,方便多了。此丹乃本門教祖妙一真人傳授,各位師長率領我們門人在依環嶺上,用海外仙山所有百餘種靈藥配製,以極高深的法力護法守煉,在丹爐中煉了百零八日,新近才得煉成。我只受賜十粒,還是第一次應用。今以賜你,足可抵得未來一甲子修煉之功。你轉世以後,不論學道與否,務須默記前因與今番遇合得之不易,努力修善;勿負我苦心成全之德,免我有縱容惡人之過,受師父責罰,就算報答我了。”

上官紅說罷由囊中取出一粒豆大靈丹,放在手上,合掌一搓,一口清氣吹去。那丹立化成一片霞霧飛出,清香襲鼻,聞之心神皆爽。月嬌喜出望外,忙甩脫了甄濟,迎上前去。上官紅手再一指,煙霧便將月嬌全身裹定,漸漸侵入月嬌魂體之中,由濃而淡,由淡而無,合為一體。月嬌忽化作一幢黑煙滿地滾轉,一會便現出身形。立即神清健旺,魂氣堅凝,不似以前虛無飄渺,若隱若現,輕浮不實之狀,同時便能開口說話。

月嬌滿面喜容,急忙上前朝上官紅、靈姑、裘元三人撲地跪倒,叩頭謝道:“婢子先前自知孽重,不能避免,又為情痴妒重,欲請恩仙行戮,原是一念忿激,不知利害所致。及至恩仙試查婢子心跡,假意行戮,甄郎爭死,看出真情。婢子心雖生悔,話出如風,無法收回。正拚爭先一死,又被神光震落,方窺測出恩仙成全心意。不料妖鬼肆毒,吃他乘隙制住,照著平日所知,以為萬無解免。妖鬼怨毒已深,本是恨極拼命,連他自己想要中止都不能。惟恐妖鬼邪法較強,藉此遁脫殘魂,心橫氣沮,拼與同盡。萬沒料到恩仙法力如此高深,竟將婢子生魂救出毒手,一點無傷,並還深恩再四成全。又承恩仙開導,已然如夢初覺,焉有執迷不悟之理?此去投得人生,定當奮勉前修,竭力從善,以消今生冤孽。只是甄郎天性雖然不免稍薄;根器並非十分低下,只為陷身邪教,無計擺脫,迫於兇威,實非得已。這次幸蒙二位恩仙援手,救出火坑,寬其既往。但他以前曾習妖法,身上妖氣猶在。起初原令其託裘表弟轉求恩仙保留,就此放歸,以作防身之用。但先聽恩仙訓示,若妖法在身,不特異日易受妖邪引誘,並還易遭正教中人殺戮,委實害多利少。但是鬼老門下妖黨幾以千計,此次難保不有人漏網,知道禍由甄、裘二人與婢子而起,異日狹路相逢,必定加害。去了妖法,防身無術,故此冒死乞求,尚望恩仙施展無邊法力,大發鴻恩,終始矜全。婢子夫妻身經萬劫,皆是戴德之日了。”

上官紅不等她說完,接口笑道:“不必說了,我知你的心意。志向雖佳,暫時還無機緣,須看你二人將來修為如何。至於妖鬼黨徒。此次惡滿,全應伏誅。各位仙長,羅網周密,還有銀髮叟命門人在且退谷外設有仙陣,決無漏網之理。你只靜看我處治完了妖徒,將洞穴填沒,對你丈夫自有處置。本來朱真人曾說他心術不端,現看裘道友情面,你又可憐,才格外加恩,少時便知便宜他哩。”甄濟跪在一旁,聞言想起前害裘元之事好生愧悔,隨定月嬌叩頭不止。上官紅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二人不必如此,可各起來。”說罷,便往妖徒身前走去。

這時妖徒外面被紅光包沒,內裡又受靈焰在體內遊行銷的,裡外來攻,已不成形。

如是常人肉體,到了痛急暈死過去,便失了知覺,受罪還好一些。妖徒是元神煉就的形體,只要餘氣仍存,便有知覺。通體上下又被紅光束緊,絲毫不能轉動,只得睜著兇睛活受。外面好似一團烈火,將全身籠罩,身子彷彿蠟油所制,眼看著一層層緩緩被火燒熔。偏又命長,不能即死,只覺通體皆在焚燒,痛楚萬般。同時內裡好像有一條周身帶刺而又發火的毒蛇,順著氣脈七竅在全身上下出沒遊行,又麻又癢,又酸又脹,火辣辣的,比起身外火燒還要殘酷十倍,那罪孽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就上官紅與月嬌說話這刻許工夫,妖徒已痛得力竭聲嘶,兇焰盡去,只是噢噢慘呼,休說毒口辱罵,連哀求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上官紅原是一時之忿,以為這等兇惡陰毒,平日為惡之多可想而知,一死猶不敝辜,怒火頭上,直恨不能將妖徒磨折個夠,再行處死。及見妖徒身受如此慘痛,不禁想起昔年師父女神嬰易靜在幻波池用神火化煉豔屍玉娘子崔盈,因是用刑太慘,有乖天和,幾受掌教師尊重責之事(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那還是師父先為妖屍所困,幾遭毒手,仇恨太深,崔盈淫毒罪孽也太深重的原故,尚且不可;妖徒與己並無仇怨,雖然兇橫,決無妖屍崔盈三世積惡之甚,只顧一時快心,萬一教祖降罪,如何是好?上官紅不禁心驚後悔,忙將內外兩層神光一齊暫止,戟指喝道:“無知妖孽,你本可脫魂,轉入輪迴偏要執迷不悟,死到臨頭,尚逞兇謀,結局害人反而害己。如非平日罪惡大多,也必不會鬼使神差,使你身受慘報。此時總該嚐到滋味了吧?這就難禁,下去還更慘呢妖徒做夢也未想到會緩這一口氣,驚魂震悸中,窺見對方怒容已斂,似有哀矜之色,深幸有了轉機。自知難免,也不敢再作求生之想,只盼能夠速死,於願已足。楚毒雖停,急切間說不出話來,正在滿懷希冀。及聽到未兩句,後面所受還要楚毒,不禁心膽皆裂,哪還敢再顧喘息,戰巍巍哀聲急叫道:“仙姑,仙姑,妖鬼知罪,悔已無及,不敢求生,只求仙姑大發鴻恩,早賜誅戮,免至多受楚毒,就感恩不盡了。”上官紅見妖徒被神光銷爍,外形已經殘毀消滅,許多已成氣體,內傷自然更重,悲號斷續,幾不成聲,神情慘厲已極。聞言喝道:“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不給你厲害,情理難容。”說罷,假意行法,又要施展,抽空故向呂、裘二人使一眼色。

裘元在妖穴數日,深知鬼老師徒罪惡,身又被陷,疾惡如仇,又恨妖徒暗害月嬌,正願他多受苦楚,站在一旁,只裝不見。還是呂靈姑少女心慈,本來就想勸阻,只因法力淺薄,見識無多,妖徒刁狡兇毒,萬一非此不可,自己行輩又尊,話出無成,面上無光;如若聽從,縱走妖鬼,日後又去流毒人間,豈非自己之過?心想這類可惡妖鬼不值憐惜,何必管這類閒事?心中卻是有些不忍。及見上官紅也已息怒心軟,又遞眼色,再見妖徒戰慄震悸的慘狀,立即勸道:“這廝苦孽已然受夠,稍為放寬一點吧。”上官紅乘機允諾,住手喝道:“你這妖鬼,行為太已陰毒。本意使你受盡苦楚,等到鬼洞妖穴破去,再用太乙神雷擊毀形神,任你餘氣殘絲轉入化生之中,為蟲為沙,看你平日罪惡深淺,受那無量孽報。今以呂仙姑大發慈悲,適才著實也夠你受的,現在勉承呂仙姑之命,給你一個爽快。你先已受了不少慘刑罪孽,已少可抵消。我也不再趕盡殺絕,看你自己造化如何吧。”

上官紅說罷令眾退後,雙手一搓,往外一揚,霹靂一聲,震得山搖地動,洞壁連晃,滿地俱是金光雷火,紅光也在同時收回。妖徒全形早被震散,殘魂一片吃雷火一撞,化作萬縷千絲,一齊消滅。這一震之威,具見玄門法力。又在地洞之中,勢更猛烈。休說月嬌、甄濟心神皆戰,便是靈姑、裘元也覺耳鳴目眩。眾人本已退向出口,雷響之後,上官紅心料這裡巨雷猛震,前洞鬼老與妖黨必定警覺,又以妖穴中鬼女妖姬俱為月嬌用鬼老原設的妖法所殺,無須再往搜索,正打算施展法力,將這地穴填死,忽見適才雷火震處不遠,有尺許大小一片黑影緊貼地上,知是妖徒的殘魂餘氣,那麼猛烈的雷火,竟被漏網了一些,不曾全滅。此事固在意中,本沒想斬盡殺絕,妖徒的功力已可想見。如任其兇魂脫體逃走,就不為惡作祟,轉世也必是一個窮兇極惡之徒。幸其自己作孽,沒照預計放脫。

上官紅便喝道:“無知妖魂,你用元靈分化之法,乘我撤去禁制發放大乙神雷之際,將元神分化,拼著多半魂氣為雷火擊滅,往上猛飛,將一魄一魂殘餘之氣改上為下,由下方竄出,緊貼在此。以為魂氣與地上同色,決難識破,等我們離開,便可逃走。可知此舉又要弄巧成拙,休說此等小伎倆怎能瞞過我,即使暫時疏忽,被你瞞過,妖穴中殘餘妖鬼已全遭報伏誅,邪法已為月嬌所破,汝師鬼老倒反地軸兇謀已無所施,我也無須深入。我未行時,你不敢飛避光遁;一逃,被我發覺,仍是無幸。我行時,又必將此地獄變相的地底妖窟,施展法力填塞封禁。你法力已失,魂魄不全,勢必從此禁閉在內,萬劫沉淪,長為餓鬼,永無出土之日。連化蟲蟻,去享受一點日月照臨,雨露滋潤,都絕望了。其實你無須如此作偽心勞,我因恨你兇毒,上來處罰太重,覺你身受已可抵補。

適才所說,明有稍為寬放之意,你便不作偽,也不至於形神全滅。所以雷火擊處,獨空東南一角。不然,你這殘魂餘氣有多大力量,能遁逃出網麼?惟其恐我覺察,不敢遠遁,伏處正與雷火相近,正受銷釺。否則你只管逃,決無人來攔你,不是早遁出洞去了麼?”

說時,地上黑影便宛轉伸屈,發出一種低而淒厲的“噢噢”之聲。

上官紅知他恨極,又道:“你幸是遇我心慈,言出必踐。像你這魂魄不全的餘氣,即使強投人身,也必早年喪命,遭受兇報。夙世冤孽相纏,使你多受惡報苦難,尚不在內。不知要經多少劫,還須大徹大悟,多修善行,累世修積,才能解免,不墮畜生道中,受那無邊苦難。諒你也無能為害,我仍照初心,放你逃走。如遇別位疾惡如仇的道友,見你如此極惡窮兇,你還有絲毫生路麼?我現在便要封閉洞門,你急速逃生去吧。”地上黑影才貼地蜿蜒往外緩緩游去。上官紅知是殘魂伏竄,因在雷火邊上,受了波及所致。

上官紅又正色告誡甄濟道:“你資質原本不差,只為天性涼薄,私心太重,才致陷身邪教。幸是祖德尚厚,得遇夙世因緣,孽海抽身,方得免予誅滅。否則今日各位師尊掃滅妖窟,豈不與之同盡?前者你已迷途罔返。此次回頭乃受情人再三開導,你對她又是既愛且畏,不敢拂逆;並在事前激發一線天良,老鬼已將裘師叔交你勸誘,勢成騎虎,不得不爾。實則你久貪淫樂,陷溺已深,此舉並非出於本心,所以連共患難的情侶對你都不放心,斷定你情薄心浮,易受搖惑,將來不免薄倖相負,甘為殉情之舉,現我看裘師叔份上,並念你乃書香世裔,父母年高,只你獨子,格外從寬,放你全身回去。但你所習邪法尚未去盡,月嬌和你夫妻重逢,至少也在十年以後,身側無人勸誡,此去人間,難保不炫弄賈禍;甚或再受妖人引誘,故態復萌,遇見正教中人,誤認妖邪,遽加殺害,均所難料。如若給你去盡,萬一遇見舊日同黨,不受脅從,便為所害,也是可慮。現用我峨眉師傳心法太乙神光,將你所染妖邪之氣去盡,但法力仍在。另賜靈符一道,並傳玄門正宗初步吐納之法,以供防身向道之用。不過邪氣雖去,妖鬼所傳皆是左道邪法,多半有害生靈,為此特加警誡:以後只就固有而無害於人者,到迫不得已之時,方許應用,不許另行祭煉。須知以你為人,實在一無可取,只緣遇合有幸,既重裘師叔的情面,又念月嬌情痴可憐,才有此逾格矜全。我那靈符印在你的身上,只要不犯舊惡,自能助你抵禦妖邪,逢凶化吉;你如稍行惡事,或負月嬌恩情,此符立化神光飛回,轉瞬我便得知,無論相隔萬千裡外,我必立時趕來殺你,以免姑息養好,為你所累,今日所殺妖徒便是你的榜樣了。”

甄濟聞言,自是感激,驚喜交集,嚇得諾諾連聲,叩頭不止。月嬌更是意外,跪伏在上官紅面前,不住嗚嗚鬼哭,感激之情直非言語可以形容。

上官紅隨命甄濟盤膝坐地,指示玄機,先糾正所習吐吶導引之法,再傳授正宗口訣,令將心情守定。然後將口一張,一股太乙真氣噴將出去,立化一片神光,將甄濟全身上下一齊包沒在內。甄濟本是周身黑氣隱隱,面目作青白色。神光一照,周身火熱,正覺舒暢已極,忽然真氣欲脫,心神一迷糊,便失了知覺。

一會兒醒轉,神光已然收去,覺著周身微作痠痛,但神智空靈,心曠神怡,與前大不相同。上官紅等三人已然不在,只有月嬌守在身側。正驚疑問,忽聽月嬌說道:“你受妖毒至深,適才邪正交戰,心神已失主宰,危險異常。如非上官紅仙姑深恩賜救,幾受妖法反應之害,就此葬送。現在肉體雖稍疼痛,無異脫骨換胎,反而因禍得福,深恩大德勝於再生。此後回家,只須奉侍父母,虔心修持,等我轉世相聚,便可同修正果,凡百皆可無慮。那靈符已然深印背上,不是妖鬼黨徒所能侵害的了。上官仙姑因聽我說妖洞中藏著不少珠寶金銀,可充濟貧之用。裘表弟日常所說的虞仙姑,也自前洞趕來,說鬼老同了幾個外約的妖黨,均被各位仙長困住,先前妖法已破。鬼老妄想發動地水火風,吃青城朱真人制止。後洞法台又被我毀去,不能呼應,越發無效。眼看力竭技窮,正要逃竄,朱真人知幻波池諸仙因虞仙姑想見裘表弟,鬼老寢宮中還有殘餘妖法以及妖幡法器之類尚未破盡,好些附有無辜生靈,命虞仙姑來此夫妻相見,並傳知二位仙姑與裘表弟,一同合力破去寢宮妖法,放走妖幡上所附生魂,然後同往且退谷助戰。此事適才我本就要說,只因救你心切,還沒顧得上。尚幸上官仙姑沒有見怪。虞仙姑人更天真,先前見你好似忿怒,及裘表弟說我夫妻此次以死力相救,以及兩家父母親厚之情,上次途中奪劍,欲加陷害,乃是心神已為妖法所迷,又受妖徒驅迫,並非得已,不是本心,便消了氣。又以救裘表弟,後半乃我力主,親受艱危,不惜百死,故對我尤為愛憐,當時送我一粒靈丹。並允轉世十年之後必往查訪,等我夫妻婚後,遇機隨時相助。情意甚是優厚。談了一陣,等上官仙姑將你大難免去,才同人內,命我守候在此。

“我先釋放的那兩個同伴鬼女,肉身尚在,其中一個來日無多,還未受到鬼老淫汙,我先雖放她們元神,令其復體為人,自行逃生,但二人知道鬼老法嚴,我那一舉做得大狠,何況勝敗未分,妖徒尚在外面對敵,我在悲憤情急之下又無暇詳為開導,嚇得她們進退兩難,只是同病相憐,在法台前互相扶抱,悲泣了一陣,聞得外面雷聲起了兩三次,久候不見妖徒回去,才料妖鬼真敗,但逃出來,恐受正教中人殺戮;不逃,又恐地穴不久就要封閉,便要沉淪地底,永遠不見天日,二人商量了一陣,才沒奈何,奓著膽子,試探著偷偷掩了出來,聽到三位仙姑和我說話,先還不敢露面,只隱身甬路拐角,偷看外面,隱隱悲泣,上官仙姑聞聲查問,經我言明,引來此地,因所受妖毒不深,一個更和常人一樣,二人又均有心計,逃時身上裝有珍寶,上官訕姑便未令她們回宮取物,只把邪氣去盡,由虞仙姑各給了延年益壽的靈丹,以補所受痛苦,好在這二人俱是我家婢女,山行不畏虎狼,就此送出洞外,指明途向放走。

“我原以為青城、峨眉兩派門下疾惡如仇,鬼老師徒罪惡如山,決所不容,早晚必受形神俱滅慘禍,何況我平日自甘墮落,存著過一日是一日的心意,任情放縱,無所不至,能得鬼老寵信,也由於此,一旦孽報臨身,自然萬無解免之理,就是後來與你夙緣遇合,心生悔恨,也覺遷善無計,想為好人,情勢也所不許,不過看你好好一個有根器的少年,受妖鬼脅迫,雖然失足在此,陷溺還算不深。如能勸你及早回頭,遇機逃了出來,或許還有一線之路,但想不出使你脫身之策,為此時常向你勸諫,百計千方恢復你本身靈智,雖以法嚴事險,未全做到,畢竟近日要好得多。

“日前恰值裘表弟被陷在此,你果然天良激發,冒險求情,欲代鬼老勸其降服。我盤算至再,知道他既是青城門人,朱真人法力高強,何等厲害,斷無不知之理,必是數中該有這場厄難。如拿他作個現成人情,正是你的最好時機。本欲去往金鞭崖告急,偏值朱真人他出,全崖已然封禁,無法進去;觀中無人,去也無用。這才想到裘表弟同伴身上,誰知一盤問,他的同伴未來,只銀髮叟門人是他好友,偏是我的仇家,此外又無人可找。為想保全你,沒奈何,只得拼著性命前往告知。此老雖不曾難為我,看他那神氣,異日遇上,恐仍不饒我。因此一舉,鬼老禍發更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全鬼宮師徒男女黨徒決無一個可以幸兔。或偶有一二暫時漏網,將來仍是不免誅戮。反正一樣遭報,長痛不如短痛。以前我灰心沉湎,淫樂縱慾,終日昏天黑地,過慣生涯,還不怎覺苦痛。自從與你相遇,彼此生出真情,想到恩愛不能長享,憂今慮來。鬼老又是兇惡殘酷,其心莫測。我和你表面歡樂,實愁腸百結,懷中如割,痛苦己極。倒不如拼著神滅形消,既免我經常憂疑危懼,活受無形罪孽,又可乘此千載一時良機,使你脫出水火。

又以情深善妒,前生必定虧負了你,今生還報。雖看出你心性無定,將來十九薄倖,偏會割捨不下,甘心毀滅,死而無怨。

“適才初見上官仙姑,實是引頸待戮,決無希冀。嗣看出有放我投生之意,雖不能無動於衷,仍以滅亡為願,不願偷生人世,看我所愛之人重締新歡。而我身已轉世,報復無力,地老天荒,徒增苦痛,生既無歡,死不消恨。後來上官仙姑居然曲意矜全,意欲就此放我夫妻二人回去。不料妖鬼包藏禍心,幾遭不測。先想罪孽大重,該遭惡報,對方已然深恩曲宥,自己仍是不能免難。直到陰魂出竅,上官仙姑詳為開導,方始如夢初覺。又蒙施展仙法,恩賜靈丹,使我神魂凝固,元靈不昧,不特現在情景有異別的生魂,來生更是受益無窮,並還連你也得了莫大益處。算起來,更比現在一人一鬼攜手同歸要強得多。我不過略知邪正善惡之分,一時悔悟,並還為情所動,有激而然,競得轉禍為福。你並無多罪惡,又受妖鬼脅迫,不是本心。如能從此向道歸善像裘表弟那樣,不也是人做的麼?今日我夫妻的遭遇,真是平日做夢也萬想不到。休說上官仙姑深恩大德不可以忘,便你這次陷身妖窟,以至脫出水火前後身經,對於善惡邪正,兇吉禍福之分,也應知所警惕。

“我等三位仙姑和裘表弟出來拜別,便要往尋投生之所。本來此去十年,始可相逢。

我不在你身側,無人提醒,仍恐日久疏忽,受人搖惑。你的邪氣雖去,法術尚存,終是妖法,雖然於你防身有用,卻添了我一層心事。你須知上官仙姑這次恩施格外,一半由於見我夫妻可憐,心生惻隱;一半由於裘表弟情面。你那背上靈符實是厲害,從此革面洗心,自然為福不小;稍存惡念,縱不形神悉受誅滅,飛劍斬首必所不免。禍變發於瞬息,不須如何作惡,只在你當時心念一轉移間而已。我因放心不下,此去必在近處擇那貧寒多子女的好善人家投生。因得靈丹之益,生而能言,體力也異常兒,防驚俗人耳目,不得不作三年韜晦。一過三歲,我必相機告知父母,請其引往你家相見,也許自來。你還可在近處尋訪,我右手掌紋有一月字為證。若在我三歲以前尋到,可多贈那家田產,先將我買了去,長大完婚,再通往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固難預定,姑且如此預擬。

萬一近處無可投生,或是三年已過,而我未來,那必投生遠處,你也無須憂念,更不可離家遠尋,以免孤身在外,巧遇昔日漏網同類,又生枝節。便是近處尋訪,也只密派家中僕婦,問明以後,再領往家中辨認,不可輕出。你能謹記勿忘,我就放心了。”

甄濟此時驚魂乍定,本已立誓歸正。又見月嬌深情蜜意,死生纏綿,又說了這一番迴腸蕩氣的話,自然唯唯諾諾,永矢無他。只是二人情愛膠結,說到轉眼要分開,俱都難捨難分,相親相抱,由不得哀哀痛哭起來。

夫妻二人正在互相慰勉,纏綿不捨,忽聽甬道深處雷聲大震,知是上官紅等四人已將後面鬼宮封閉,事已辦完,就要出來。剛剛收淚,起立相待,又聽鬼老徒黨與青城、峨眉兩派劍仙鬥法的前洞妖窟霹靂連發,宛如天崩地裂,震得四壁亂晃,大有崩塌之勢。

這通往地穴鬼宮的甬道秘徑長達五里,雖經鬼老妖法修建,堅固非常,但在玄門太乙神雷猛擊之下,決禁不住。何況鬼宮所設法台又被毀壞。月嬌無妨,甄濟是個肉體,甬道如果倒塌,不死也必重傷。偏生出口又吃上官紅行法封禁,不能跑出。晃眼之間,雷聲越猛,前後兩洞相應和,甬道頂壁等處受了猛烈震動,已現出好些龜裂痕跡,簌簌下墜,四處迸射,越往後越密,眼看就要全部崩塌。

月嬌邪法已去,只是一個靈鬼,無力助人。恐上官紅等急於行法掃蕩妖穴,或有別事,不暇兼顧,頂壁倒塌,將甄濟埋葬在內。如往後洞鬼宮迎去,甬道又長,不等到達,已經崩塌。當地相隔上面地層何止百丈,前後泥土堵塞,脫身更難。只有出口近在咫尺,只要禁法一撤,便可衝出。就是甬道先塌,只要把身體護住,不被壓傷,上官紅等必定警覺撤禁,破土放出,也較容易。於是便令甄濟急速行法,將全身護住,以防受傷,一同走往鄰近出口之處守候。

正在心情惶急,忽見上官紅縱了遁光飛來,身剛臨近,上面頂壁受了前洞神雷猛擊餘波,連晃了兩晃,轟的一聲,震裂了四五丈大一條,兩壁也在搖搖欲傾。上官紅見狀,不顧和二人說話,回手一指,先飛出一片紅光,剛把出口一帶甬道頂壁護住,隨聽轟隆之聲由紅光下照之處起,由內而外連珠般往甬道來路一直響去。緊跟著甬道深處也起回聲,忽然轟隆大響,除三人立處挨近出口三兩丈遠一段是被紅光托住外,下餘全甬道一齊崩陷堵死。

上官紅這才轉身,對二人說道:“鬼老端的奸詐百出,他那鬼宮臥室之內竟設兩層埋伏,並有三條秘徑:一條通往前洞平日聚會妖徒黨羽的廣堂中間座位之下;一條通往山陽大妖徒所居洞中;一條通往離此百餘里的幽谷之中。中間歧途四出,大約全妖窟徒黨鬼女所居室內均可通行。適才我四人入內,在無心中發現。先前事出不意,如換法力稍差之人,必定入伏被陷。正在破法,鬼老不知又想鬧什麼玄虛,忽由前洞遁來。還未走出秘徑,便吃發覺,連用法寶、大乙神雷將他打傷。遁時還肆兇毒,幸我早有防備,沒有使上,反吃呂師叔用五丁神斧將他半身斬斷,化作兩道黑氣,轉眼又行合攏,仍由秘徑中往來路遁去。同時聞得朱真人傳聲,令三位師叔用五丁神斧當先,緊緊隨後追趕,與前洞諸位師長會合夾功。命我把鬼宮藏寶封藏一處,以備日後取以濟貧。將全地穴行法填死,免被別的妖黨尋來盤踞。然後才來這裡放你二人出去。鬼宮正在崩塌,稍候一會兒,等這後半妖窟全數填塞,我收了法術,重加一層禁制,就引你夫妻出去了。”二人重又叩謝一番。

上官紅側耳靜聽,後洞崩塌之聲已漸寧息,前洞依然猛烈,重又手掐靈訣,施展禁制,使那崩塌之處所有石土堅如鋼鐵。方始引了二人出洞,飛身空中,又施法力,將出口封禁。一同飛上崖去,略向二人叮囑幾句,令其避開前洞一面,到了環山堰再行分別。

二人感恩悲泣辭別,由甄濟帶了月嬌陰魂,自往環山堰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6:37


第九十三回 鐵硯峰飛叉擒鬼老 紅菱嶝烈火煉梟魂

話說上官紅送走二人,趕往前洞一看,妖穴已被朱真人用移山之法倒轉填沒,塵土飛揚,高起百丈,地軸轟隆之聲兀自殷殷未息。只靈姑、裘元、南綺三人同了李英瓊的弟子米鼉、劉遇安在妖穴對面的危崖上注視守候。近前一問,眾仙已去金鞭崖。妖穴所在雖是危崖幽谷,全山最隱僻之地,但由於妖鬼和所約妖黨情急心橫,想要倒反地軸逃遁,朱真人和峨眉眾仙,將計就計,藉此將妖穴填沒,以致震波所及,範圍較廣,恐傷附近生靈,特命米、劉二人持了靈符,在此守候,防生他變。須等震勢寧息,近居山民無人震傷,方可離去。

上官紅又得知:“妖鬼此時遁往山陽大妖徒神目童子邱槐所居靈焰洞,此洞門戶雖在峰頂,但有一半是在山腹,一半深藏地底。如要除他師徒,必須穿透全峰,始能入內。

如將此峰移去,附近多有山民居住,樵採不絕,最遠的居民相隔不過百里,一經地震,必要累及無辜生靈。並且經過適才一戰,妖鬼連受重創,元氣大損,心膽已寒。於是師徒二人發動九天元魔靈焰,將峰頂直達地底的出入口化成了一個火井。另外又設了上中下三層妖法禁制。眾仙投鼠忌器,攻陷極難。可是妖鬼師徒天性兇橫,卻不知眾仙有所顧忌。只知孽報將臨,對方已立意趕盡殺絕,任他天羅地網,鐵壁銅牆,如何防禦周密,也阻不住敵人來勢,早晚終被攻陷。並且留得越久,越難逃走,尤其眾仙見他逃進陽洞以內,便不再攻迫,各自飛去,使妖鬼猜不透是何用意。門下黨徒死亡殆盡,也無法命人窺探虛實。鬼老多疑善詐,必又當是敵人知道魔焰的厲害,不易攻陷,欲取姑與,暫時放棄不問,暗中命人向同道中借取九天陽尺、天遁鏡這一類專破魔火之寶,以備一舉成功。鬼老既恨且怕,又無可奈何,已知不能長保,與其坐以待斃,轉不如遷地為良,遠走高飛,避開鋒銳,日後再謀報復。於是也將計就計,故作盡力死守,乘敵人還未發動,就在今夜子時前後,突出不意,帶了陽洞法器逃往雲南,去與竹山教聯合。眾仙窺破詭謀,先去金鞭崖歇息。為防中變,到了夜裡,在東北西三面埋伏,空出且退谷外銀髮叟所設陣地一面。等鬼老師徒一逃,朱真人立刻趕往峰頂行法,移來山石泥土,將陽洞自頂往下一同填沒,斷了他的歸路。並防別的妖人日後佔據,除裘元、南綺、靈姑三人去與方、司諸人會合埋伏外,上官、米、劉三人候到地震餘波平息,同赴金鞭崖候命。

銀髮叟行事,素不喜外人參與,裘元等三人本與方、司諸人相識,去還無妨。餘人只要鬼老師徒不由另外三面逃走,均不上前,等其入伏,便各自回山。事完,靈姑先去金鞭崖拜見教主;裘元、南綺先回環山堰省親,好使父母安心,只留一日,再帶阿莽、勝男同去金鞭崖相見。

眾人互相談了一陣,震勢已停,塵土漸息,米、劉二人也把四周禁制撤去。仗著地勢幽靜,圍著妖窟一帶又均有禁制,當地村民只感到地底微微搖動,一會兒即止,人畜田舍均未損傷,眾人自是心喜,略為敘別,便各分途起身:上官紅同了米、劉二人自往金鞭崖聽命;裘元、南綺、呂靈姑三人也一同起身,飛往且退谷。

方、司、雷三家老少見裘元脫險飛出,愈知當晚方、司諸人成功無疑,決無妨害,好生欣慰。雷迅見同輩弟兄曾幾何時,多己入道修真,絕跡飛行,羨慕已極。一面設備盛宴款待,一面把裘元引到無人之處,告以心意,請念弟兄之情,見了朱真人代為援引。

裘元自是義不容辭,但以婉言勸道:“伯父年高,膝前只你一人,和方端二哥一樣。銀髮叟也曾說他將來必有遇合,只是此時奉養老母,不能離開。請大哥少安勿急,小弟隨時留意,但有機緣,必定設法引進。”雷迅也想起老父年老,只一獨子,便有仙緣,也不能捨卻老父而去。知道裘元誠實,所說不假,既已應諾,遲早必應,也就不再深說。

老少歡敘,不覺已是戌亥之交。南綺見難再延留,催促起身。裘元又向諸老、雷迅等辭行,互約後會,同了南綺、靈姑一同飛起。仍到谷口落下,步行出谷,穿越林木陀陀,趕往方、司埋伏之處。前已有兩人來過,知道陣地所在,照直走去。火仙猿司明因時候將至,正在陣前窺探,見三人走來,又有裘元在內,越發歡喜,忙接進去,與方端,方環二人相見,略談經過。南綺見縹緲兒石明珠和司青璜不在陣內,便問何往?

方端答說:“昨晚二位姊姊走後,到了天明將近,石姊姊和司表姊聞得山陰妖窟起了雷聲,鬼老和門下餘孽久未到來人陣,疑心出了變故,同往妖窟探看。石姊姊遇見峨眉派一位女道友,才知朱真人和峨眉、青城長幼眾仙已回金鞭崖。原因是妖徒神目童子邱愧自從上次在紅菱噔吃銀髮叟老仙師制住,吃了一次大虧,幾乎送命,回山以後想起紅菱噔、金鞭崖兩處強仇大敵,相離均近,妖師鬼老近來膽子越大,惡跡日著,邪正不能並立,早晚必要尋上門去,越想越害怕,一面加緊祭煉妖法,一面到處勾結妖黨,以為聲援。他和天殘、地缺二老門下孽徒黃權本來相識,自從元弟失陷,端弟、明弟去往妖窟探看以後,鬼老見機密已洩,朱真人決不甘休,勢成騎虎,自恃妖法已然煉成,意欲一拼。一面召集陽洞諸妖徒商量應付,分頭約請妖黨;一面自己也親出約請能手,準備大舉。邱槐知道這兩處強敵俱都難惹,料定凶多吉少,便發信香,把黃權請去,向其求助。黃權因天殘、地缺二老自從上次因為兩個孽徒與採蔽禪師鬥法,經百禽道長公冶真人勸解,雖未吃什大虧,卻也認作平生奇辱。自思事由孽徒而起,表面護短,暗中卻約束門人,從此不稍寬假,如與青城、峨眉為敵生事,只一出手,不問勝敗,回山這場苦刑決受不了。只得詳說本身不能出面苦衷。妖徒原想由他把天殘、地缺二老引出,聞言大是失望,再三求其出力暗助。黃權和妖徒至交,平日又說得話滿,不能過於推卻,便代鬼老師徒約了一個極厲害的妖人相助。為防敵人倉猝來攻,陽洞妖窟所設禁制不能抵禦,又把乃師所煉五色神泥暫借妖徒應用。

“那五色神泥乃古蝸皇煉補天石所餘,本是存在西崑崙萬丈寒潭之中。當年天殘、地缺二老費了不少心力得到手後,又經三年祭煉,極為神妙。妖徒如若用以封閉洞府,不特洞口封住,萬難攻進,而且全洞上下都可堅若精鋼。也是鬼老求勝心切,知道此寶尚有克敵妙用,從妖徒手裡強索了去,妄想以此傷人,不料幻波他易、李兩位仙姑恰有剋制之寶,不曾使上,反被朱真人乘機收去。因知此寶一失,黃權當不起這個責任,早晚必來拼命。鬼老師徒也知此寶關係重要,必要再發信香將他引來,藉此拉其下水。現在如若窮追,不放鬼老師徒遁入陽洞,迫令來此伏誅,一則石、司兩位姊姊尚非鬼老之敵,二則我弟兄三人法力又差,我更無用。雖有仙陣埋伏妙用,只是照本畫符之事,不能深悉微妙。稍有疏忽,立被漏網,不可不防。須等元弟和虞、呂二位姊姊趕來,有了五丁神斧這類專殺妖邪之寶從旁相助,方可萬尤一失。況且朱真人日後誅戮竹山諸妖人,五色神泥大是有用。雖然無心得到,又是奪自妖鬼之手,但是天殘、地缺二老已與正教中人釋嫌,脾氣又極古怪,雙方雖無交往,彼此相知,各不相犯。既不便就此據為己有,更防黃權情急行險,又去勾結別的妖邪前來奪取。乃師護短好勝,出於天性,以前只為孽徒生事,受了恥辱,再要使他愛徒受傷,新仇!日恨,一齊發作,雖知勝敗難定,也必不肯甘休,老羞成怒,鋌而走險。微風起於蘋末,循環報復,又惹出許多事來。二老只是天性孤僻,恃強自傲,並非妖邪一流,不願為此小事結怨。

“如等鬼老師徒伏誅,黃權不知朱真人的心意,當時知拼不過,既不敢獨自來奪,又不敢回山見師,勢必到處尋人,只一交手,便難善罷。只有此時由妖鬼將他引來,當時使其得知神泥已失之事,他情急之下,不暇尋思利害,妖鬼再想借他窺探金鞭崖敵人動靜,從旁一慫恿,定思冒險往盜。朱真人等他到來,先用法力將其困住,再與要約警誡,曉以吉凶禍福,發還此寶,並代隱瞞,不令乃師知曉。只到誅戮竹山諸妖人時,暫借用一次。這廝雖喜與妖人往來,平日尚無大惡,膽子又比他兩個師兄要小得多。經此一來,少卻許多周折,並還可以誘使遷惡從善,免致長與妖人接近,日受薰陶,久而同化。朱真人臨時變計,讓鬼老師徒多活些日,自率眾仙迴轉金鞭崖相待,便由於此。

“石姊姊因良友重逢,均欲敘闊。又以朱真人是前輩師執,以前見過,下餘眾仙也十九相識,俱約她和司表姊一同前往金鞭崖真人觀中一談。情不可卻,和司表姊趕回,匆匆說完前事,便又去了。司表姊本是回家省親,適才聞說眾仙除虞、呂二位姊姊和元弟之外,今晚都不來陣中相助,恐我三人力弱,行時曾說,到了子夜妖人逃遁以前,必把石姊姊拉了同來。此時天已交子,來不多總該來了。”

說完,方環、司明知道師父所設木火奇門陣法神妙,人在裡面儘管大聲說話,陣外的人絕聽不出。見時已不早,便將陣中門戶生克變化威力一一告知三人,免得到時不明此陣何用,出什差錯。又請裘元、南綺二人居中護法,保定方端在法台上如法施為,以防初臨大敵,鬼老來勢兇惡,沒見過這等陣法,臨機慌亂,萬一妖鬼情急,乘虛反噬,致為所傷。呂靈姑仗著台前旗門掩護,等陣法催動,鬼老師徒被誘入陣,施展法寶神斧,迎頭予以重創,司明獨在陣前誘敵。方端專管那三十六柄太陰戮魂飛叉,等妖人師徒誘入陣地,受創遁逃,吃司明用法牌罩定之時,再發飛叉將他們釘住,帶回紅菱噔去祭煉,大功便告成了。石明珠、司青璜如在事前趕到,便在左右兩翼,隨同司明誘敵,多上兩個好幫手,自然更好。如若隨了金鞭崖諸仙去掃平陽洞妖窟,估量必在妖鬼快要伏誅以前趕到,也可裡外夾攻。無論如何,決不會被妖鬼漏網。

議定以後,裘元覺司明年紀太輕,法力有限,初次出手,便遇到這類極惡窮兇的妖人。陰洞地穴妖鬼雖全被殺,只逃出一個神目童子邱槐,陽洞這裡必還有留守的妖人黨徒殘存在內,來者決不止妖人師徒兩個。司明雖只在陣前一現,妖人一追,立即避入陣內,有了旗門掩護,不畏侵害,但妖人神通變化,詭詐陰毒,司明一人應敵,終是可慮。

方端把握全陣樞機,地位雖極為緊要,但是四外均有禁制防護,只要寧靜沉著,不要膽怯害怕,便可無礙,有南綺一人守護右側已足。因而他執意要隨司明陣前誘敵。方、司、裘五小弟兄情如手足,義勝同胞。司明因方端什麼法術都不會,全仗連日傳授,照本畫符,恐有疏失,事前又未想到裘、呂、司、石諸人會來相助,時機已迫,急切之間無法變換他人。雖然台上禁法防護周密,仍是關心,不能無慮。心又有點自恃,所以自告奮勇,當前去打頭陣。對於防護方端,惟恐不及,力說自己無妨。裘元執意不允,只得罷了。重又改作南綺一人在台上護法,裘、司二人同出誘敵。

這時陣勢已然發動,由外望內,看不出一絲跡兆;由內往外,卻是多遠都能看出。

所以眾人仍然聚立一處閒談,同時仗著陣中仙法妙用,觀察動靜,稍有警兆,立即飛出。

待了一會,眼看子時將過,也無動靜。且退谷外盆地,原是在鐵硯峰陽洞妖窟的西南方。

眾人久候無信,心疑生變,司明、方端因相隔不過數十里,晃眼即可來回,欲往妖窟附近窺探,南綺在陰洞地穴中被困了一次,後又隨著眾妖對敵,嘗過味道,知道鬼老妖法厲害,來去如電,說到便到。方、司二人雖然是初出犢兒不畏虎,決非其敵。如在陣前與之相遇,稍為不敵,立退回來,便可無事;離開陣地稍遠,不被發覺便罷,稍吃警覺,敵他不過,再想逃回,決非容易。即使師父和一干道友同門在彼,終是危險,所以力勸勿往。裘元也在妖窟吃過苦頭,知道此舉非同兒戲,不可冒失,跟著在旁勸阻。二人方始勉強應諾。

方環性最疾惡好勝,惟恐頭一次奉命除妖,白白勞苦了好幾天,結局變作徒勞。見裘元、南綺極口勸說,不令前往,又想飛空遙望,以防妖人萬一變計,不來人網,必和金鞭崖諸仙在峰的左右惡鬥。手中持有專戮妖鬼的法牌神箭,便可約了呂、裘諸人一同趕去助戰,好歹也可試試手,免得落空,眾人勸他不聽,司明又力說只在陣門上空遙望,決不遠離涉險。南綺心想:“下面便是門戶,本來妖人到時,也要飛起誘敵,不過稍快一步。妖人驕橫自恃,決不至於為此驚退。縱然來勢兇惡,無論發動奇門妙用,或是分人上前應援,均來得及。”只吩咐了幾句,便答應了。裘元自不放心,也隨了同去。司明知道裘元飛劍乃青城嫡派,聚螢、鑄雪又是神物,勝於師傳,益發膽壯,興高采烈,同了裘元飛昇高空。

二人剛一飛到鐵硯峰前橫嶺危崖之上,一眼望見峰頂妖窟側面峭壁之上邪霧瀰漫,劍氣縱橫,煙光雜沓,電駛星飛,雙方惡鬥正濃。緊跟著峰左高空中一聲霹靂,一道金光夾著千重雷火,驚虹飛瀉,筆也似直朝妖煙邪霧中斜射下去,雷火橫飛中,煙霧便被擊散了大半。敵我十餘道劍光、主光仍在相持,晃眼之間,正東、正北兩方太乙神雷相繼發動,勢甚猛烈,四山皆起迴音。司明、裘元雖然退在百里以外,也覺轟轟震耳。因那雷火大密,又是三面齊發,無形中成了大半圓的火城。正當四山雲起,月黑星昏的暗夜,從天空到地下,都是黑沉沉的。十餘道劍光吃四外雲霧遙遙圍繞,宛似無數五色飛虹在空中追逐惡鬥,上下飛騰。外面再蒙上一層彩毅冰紈,已是非常好看。及至大乙神雷連珠大震,當中大片山雲和妖煙邪霧雖被震散衝開,那四外積雲依然一叢叢山嶽也似矗列旁空,被這金光雷火連成的大半環火城映照上去,雲仍是白的,邊沿上卻幻出一層層的異彩,越發輝耀中天,奇麗奪目。二人看出妖鬼師徒剛一出洞,便被眾人截住。看那金光雷火三面環攻之勢,分明迫令往且退谷這面逃來。

二人也是年輕疏忽,明知妖鬼三面逃路已斷,不久必要逃來,因見夜景奇麗,司明更是出生以來初次見到,又以埋伏就在足底,不覺大意,看出了神。正在彼此指點說笑,互贊眾仙法力神奇,忽見前面飛劍雷火光中現出一條鬼影。因相隔在百里以外,看去競與常人相似。眨眼之間,那鬼影忽然冒著滿空雷火,往上長高,通身俱是碧綠火煙環繞。

相貌雖看不真切,神態獰惡已極。形神更是高大得出奇,少說也有五六十丈,孤峰也似矗立空中,而且還在繼續長高,並未休歇。那雷火打將上去,明明看出已透身而過,震散了好些,形影殘缺,晃眼又復完整。另一面,那和眾仙鬥法鬥劍的幾道灰白光華,自從太乙神雷震散妖氛以後,便已失勢。只有一道較強的碧光和一道金光、一道白光分向一旁,略為馳逐,便已隱去。餘者各吃眾仙飛劍、法寶分別絞緊,無力掙脫,重又相持惡鬥,互相糾結。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圈佛光,競往千餘道光華中罩去。跟著一片霹靂之聲,眾仙劍光、寶光連連掣動之下,所有妖光邪火忽然全被絞散。灑了一天碧螢,雷火金光再往下一擊,全都消散。惡鬼影子也似長到了極限。

二人都看在興頭上,仍未覺出事機已迫。遙望那圈佛光已向惡鬼影子飛去,猛聽身邊有人大喝:“鬼老已至,你二人還不準備,等待何時?”裘元聽出是師父青城教祖矮叟朱真人的口音,雙雙嚇了一大跳。正待略為降低,準備迎敵,猛瞥見且退谷中飛起一團祥輝,照得大地山林明亮如畫。同時光華映照之下,由谷中上空飛來三條黑影,其勢比電還疾,才一發現,黑影已到面前。裘元認出為首一人正是鬼老;司明也認出內中有一妖人正是初探紅菱噔,拜師以前所遇妖徒神目童子邱槐。知道妖鬼師徒已然逃來,想不到來勢如此急驟,又從斜刺裡飛來,未由鐵硯峰正路,不禁慌了手腳。司明忙即招展神符,催動陣法,並隨定裘元一同用飛劍迎敵時,已然稍遲了一步。

鬼老也是該死。他在陽洞曾聽留守妖徒說過日前在且退谷外遇一騎虎少年,名叫雷迅,資質甚好,本欲擒回。嗣聽少年說極願出家學道,只因家有老父不能遠離。並說他有三個結義兄弟:一個在青城門下,兩個在銀髮叟門下。投鼠忌器,恐將兩處強敵引動,未敢招惹,只假意和他結納。以為日後師父法術煉成,準備大舉之時,再作計較。鬼老當晚被眾仙在鐵硯峰包圍,二次慘敗時急怒攻心,忿無可洩。忽然想起妖徒所說逃時陽洞殘留的徒黨,已被眾仙誅滅殆盡,只剩神目童子邱槐和一個本是兇魂煉成名叫胡堅的妖徒。便一同往且退谷遁去,準備殺害仇敵家屬,並將騎虎少年雷迅攝走。哪知眾仙已有防備,早令李英瓊用牟尼珠去且退谷上空防守。鬼老師徒見勢不佳,趕緊遁走。一眼瞥見前面兩個少年駕著遁光停在空中,認出內中有一個正是起禍根苗裘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立縱妖光撲去,勢絕神速。一到便下毒手,迎面一口邪氣先噴將出去。裘元發覺較早,又聽師父傳聲警告,先存戒心,加以聚螢、鑄雪仙劍神妙,一聽警報,使用劍光防護全身,未受其害。

司明卻是初臨大敵,來勢急驟,未免慌張,未及迎敵,鬼老師徒三人已先發動。眼看危機一發,邪氣就要罩上身來,忽聽一聲“請吧”,兩道青光夾著一團烈火,突由斜刺裡飛來,紅光當先,來勢最急,正停在司明面前,那片邪氣首先被擋住。接著裘元和來人的劍光、法寶也迎上前去,同時下面埋伏也已發動。陣勢一倒轉,鬼老師徒三人便入了埋伏。司明雖未重傷暈倒,仍吃邪氣稍為掃中了些,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周身冷得亂抖。因是生性好強,覺著先前說了大話,和妖鬼還未交手,便挫敗不支,面上大難堪,又氣又急之下,一面按照師傳運用玄功,咬牙忍受,一面仍照預定行事。見旗門變幻,鬼老師徒已入陣內,強掙著大喝道:“妖鬼已陷埋伏,二位姊姊不必多費力氣,由他自去送死好了。”

司青璜手足關心,聽他語聲發戰,大吃一驚,回看司明,面色灰白,周身寒戰,料知中了邪法暗算。自己不是鬼老之敵,惟恐一人不能防護。司明又持有法牌,到時必須上前,別人又替他不來。心中好生憂急,想把石明珠換回同保司明行法,高喊:“石姊姊,快到這裡來!”

鬼老師徒三人儘管自恃妖法高強,飛遁迅速,畢竟是連遭慘敗之餘,驚弓之鳥,十分心虛。本以為裘、司二人是無心相遇,又知他們法力有限,不是自己對手,復仇心切,打算乘機猛下毒手,將人殺死,攝走生魂,略消心間怨毒。及見石、司二女突然飛來,已疑敵人可能在此埋伏。及聽司明喝罵,鬼老師徒忙留神往下一看,就這雙方交手瞬息之間,景象已變:四外青霧渾茫,身在其中,上不見天,下不見地,所有左近峰巒樹林全都失蹤。只青霧中隱隱有五六座旗門隱現,煙光變滅,若遠若近,不可端倪。憑自己的法力見識,急切問竟看不出此陣的門戶方位,藏何妙用。知道中了敵人誘敵之計。

鬼老師徒三人猛又想起:“今晚敵人甚多,適才三面圍攻,卻空出一面逃路。後來自己鬥法慘敗,敵人飛遁神速,多半不在自己之下,自己逃時並未見敵人窮追,卻在且退谷中派出能手埋伏。分明早有成算,在此佈下羅網,幾面堵截,非逼我等入伏不可。

照此行徑,此陣必以全力運用,十分厲害,決非易與。”當時鬼老急怒交加,把心一橫,怒喝鬼徒:“還不下手,先將小狗除去再說!”隨即師徒三人一同施展邪法,放出飛叉、飛刀,與裘元、石明珠對敵。同時鬼老揚手發出百十支白骨箭,照司氏姊弟飛去。不料陣勢已全轉動,敵人全飛入旗門之內了。

鬼老師徒飛叉、刀箭暴雨一般發將出去,以為眼前幾個敵人怎麼也有兩個人受傷。

猛瞥見敵人往側一閃,連人帶遁光全都沒了影子。同時裘元等四人一經掩人旗門以內,法台上方端便如法施為,將奇門方位轉動,立生出離形化影妙用。鬼老見敵人才隱,忽又在前出現,往前面一座旗門之下飛遁,看去又似誘敵,又似怯戰逃去。明知前面必有玄虛,無如不知此陣門戶妙用,追與不迫,俱是一樣。心還自恃神通變化,兩個門徒或許替死遭殃,自己至多毀去原身,元神仍可遁走。萬一敵人是因白骨箭厲害,亂了陣法,略有掩藏,想要逃出陣外,手底之物被他滑脫,豈不冤枉?念頭一轉,一聲怒嘯,如飛往前追去。

銀髮叟所設奇門禁制雖然神妙,因主持行法的方、司二人道力有限,禁制範圍不廣;又必須由頭層旗門引人,始能發揮全陣威力。陣法倒轉以後,裘元等人進了陣門,鬼老師徒身雖入伏,並未深入陷阱。可是那些煙光旗門和隱而又現的逃敵俱是虛景,右方逃路也為幻景所蔽,其餘前、後、左三方俱是羅網,稍一移動前進,便即入網,不能自拔。

鬼老師徒事前如稍知陣中虛實,不往前、後、左三方行進,徑直往右方逃走,陣中敵人法力比他較差,追趕不上,或可衝出危境,往雲貴一帶逃去。一則事起倉猝,上來吃了輕敵的虧,等到四方八面旗門出現,奇門妙用發揮,形勢全非,那往雲貴逃走的正路,反改作了往鐵硯峰去的途向。鬼老師徒剛由那裡逃來,好些厲害強敵尚在峰頂行法封閉陽洞妖窟,自無趕往送死之理。僅此一線生機,還為禁法迷住,下餘三面全是死路,前進一步,立踏危機,便不迫敵人,也是無幸,不過緩死須臾,使方、司、裘、呂諸人多費一些心力手腳而已。

鬼老天性涼薄,兇殘忌刻,危機當前,只顧自身。全鬼宮大小數百徒子徒孫、鬼女妖姬,被敵人誅戮殆盡,只剩邱槐、胡堅兩個最得力的妖徒,仍不稍顧惜,勝敗尚且不知,先就打點好用他們替死,與敵人一拼的陰毒主意。本來惡貫滿盈,數盡當時,這一追,正好人了正宮重地,死得更快。

妖徒胡堅平日極惡窮兇,最得鬼老歡心,屢欲謀害邱槐,欲取而代之。只因邱槐法力較高,鬼老知他人雖強項,不似別的妖徒鬼黨聽命馴服,對師卻極忠誠,心實無他,又有短處在他手內,儘管心中不喜,無可如何。因此胡堅幾次中傷,未得如願,反倒結怨樹敵。只得拼命祭煉妖法,極力向鬼師討好,以為日後之計。對於邱槐,卻視如強仇,惟恐突然發難,報復前仇,平常都存有戒心。胡堅先見全數徒黨死亡將盡,只剩有限十多人,心中愈發膽寒。暗想:“此時師父稍有不測,無人庇護,落在邱槐手內,休想活命。事已至此,只有始終緊隨師父,既可裝作忠心效命,固寵邀歡,與強敵對陣時,還可免卻許多危害。”當鐵硯峰受眾仙圍攻之時,果然因為緊隨鬼老力戰,攜以同逃,得免誅戮,以為得計。又見冤家路窄,漏網妖徒除自己外,偏生餘下死對頭,越發害怕,不敢離開鬼老一步,一聽說道,連忙跟去。

邱槐人雖兇橫,性情卻是爽直。本早料到鬼老殘酷寡恩,淫惡太過,必有今日。雖不肯舍之而去,暗中卻在留神打算。及至鐵硯峰二次敗後,依了邱槐,徑直投奔雲南竹山教,不必再往且退谷去殺害無辜,以免延誤時機,另生阻礙。並且今晚敵人情勢,一切似有了定算,就此逃走,尚恐無及,如何再生枝節?無如逃時事機瞬息,鬼老飛遁又極神速,哪有工夫勸阻。有心獨自先逃,又覺臨危棄師,未免不該。敵情難料,獨逃也勢孤力弱。反正順便的事,無多耽延,只得相隨同往。一到,便遇見李英瓊,差點沒吃大虧。等由且退谷驚逃出谷,又遇裘元、司明。鬼老連經慘敗,急怒攻心,死星照命,神志正亂,一見仇人,便橫飛上去。邱槐比較明白,心想:“連且退谷一個不相干想不到的地方都安排得有埋伏,可見事均前知,羅網周密。這兩個小孩並無什大法力,明知雙方正在惡戰,如無厲害計謀,怎會在此停空眺望,恰又正當著往雲南的逃路?不是設有埋伏,志在誘敵,也必有他物拿手之處。”二次又想勸阻,鬼老仇深怒極,心念才動,已相隨一同追上。跟著對面現出兩個適在鐵硯峰助戰的武當派門下女弟子。邱槐先還疑是敵人埋伏有人,準備前後夾攻。又聽司明一說,陣形出現,才知自己當斷不斷,已陷危境,好生悔恨。雖也隨同動手,終存戒心,時刻防備退路。不似鬼老心辣手狠,妖法、異寶一齊施展,連身飛撲,忘了留神去路。陣法突然一變,邱槐雖也有些迷糊,但由何方飛來,身未轉動,四面途向卻是記得。鬼老、胡堅往前追趕上去時,邱槐心疑有異,方喝:“小狗詭計誘人,師父且慢。”鬼老飛行迅速,人隨聲出,已然進了旗門,投入羅網。

方、司諸人全神貫注鬼老,初次主持陣法,又是強敵當前,未免慌張疏失,沒看清同來的妖徒全數落網也未,便已發動,稍微快了一步。邱槐在旗門外略一遲疑,瞧見鬼老同胡堅剛往前一飛,面前煙光略閃,一座極大的旗門突然湧現。再看鬼老、胡堅和先逃四人已無影蹤。猛想道:“敵人一干首要適才不曾追趕,此時更是一人未見,必是隱身陣中行法無疑。似矮叟朱梅和幻波池峨眉門下幾個能手,連師父都非其敵,自己如何能行?看他兩人入內即隱,禁制埋伏必在對面。記得右方應是逃路,反正亂撞,姑且一試。”邱槐靈機一動,立即施展妖法,往右方逃去。先見前面旗門變滅,還在憂驚,恐逃不出,因哪一面都有煙光旗門隱現變滅,本拿不定,只得硬著頭皮前衝,飛遁迅速,轉眼便衝了出去,才知竟是一個虛影。回顧身後適才師徒三人遇敵之處,只是黑影沉沉,竟然看不出那一帶的山石林木。那麼多煙光旗門,出陣便已無跡,也不再見有一絲跡象,直似同行兩人平空消滅。料知陣法神奇,厲害非常,哪敢逗留,急催妖遁,往前飛逃。

走出老遠,不見有人追趕,驚魂略定,猛聽來路身後鬼老慘叫之聲,甚是悲厲。回頭遙望,只見七八道劍光同自陣地飛出,中有四道青白光華擁著兩面法牌,牌上釘著兩條黑影,四外烈火環繞,風雷隱隱,帶著破空之聲,往紅菱噔那面飛去。另有三道劍光卻往且退谷投去,一閃不見。知道鬼老、胡堅已落敵人手內,萬無生理,不由心寒膽裂,加緊往雲南逃去不提。

且說方端在中央法台上主持妖法,雖有南綺在旁守護,依舊是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因為自身是個凡人,初次照本畫符,主持這類神奇的陣法,大敵當前,形勢萬分險惡,稍微疏忽,不特妖人漏網,自身和手足至交還有性命之憂。先還能極力鎮靜,及至空中有了警兆,遙聽雷聲,心便頻頻跳動,忙即加緊戒備,全神貫注在手中令牌、符劍之上,謹守主幡,準備應用,一絲也不敢放鬆。其實方端老成持重,膽子原大,只因事關重要,顧慮大深,井非膽小害怕。照此行事,雖是矜持過甚,發動卻快,原不至於被妖徒乘隙逃走。也是南綺見他持重端肅,神態過於緊張,以為奇門變化妙用無窮,法台四外均有禁制,敵人無法侵入。自己不過在此為主持人壯膽,聊備萬一,原用不著。一經把妖人誘入旗門之內,便算入阱,決逃不脫,何須如此自苦?又聽鐵硯峰那面神雷尚在連發,山鳴谷應。南綺仰視空中,裘元、司明也在凝望未動。自己昨晚曾在峰陰妖窟中同眾仙應敵,知道鬼老邪法厲害,困獸之鬥,還能支持些時。再如有甚外來的妖黨相助,敗逃更慢。覺著方端無須如此自苦,便勸他不必畏懼,妖人不會來得如此迅速,就被衝來,也不礙事,可以放從容些,免得虛損精神。如有警覺,她也會對他說,決來得及。

方端對於南綺自是信服,又以雷聲連響,妖人仍無到來之兆,不由放寬了一些。又正趕上和南綺問答,心神略分。不料雷聲未息,裘、司兩人未下,妖人師徒突由且退谷中繞道飛來。這一來連南綺都出乎意外,大吃一驚,急喊:“大哥快將旗門轉動!”說時方端也已望到了上空鬼影,南綺一急呼叫,上面司明又發動了警號,益發慌了手腳,忙將奇門轉動。說時遲,那時快,妖人師徒來勢既極神速,雙方對敵又只一照面的工夫,陣中旗門虛影剛剛出現,裘元、司明、石明珠、司青璜四人已借正面隱藏的旗門掩護退了進去。緊跟著妖鬼師徒二人便跟蹤追來。方端在法台上自然看得清楚,見妖人疾如閃電追將進來,勢絕兇猛,雙方相隔甚近,轉眼可以飛到,竟把陣中妙用忘卻,既恐搶上台來,又恐被其遁去,也沒看妖人來了幾個,是否全數入洞,南綺又在旁指說當頭那個長有羊鬍子、尖頭尖臉的便是鬼老。心裡一急,忙把台上奇門變動,陣門便已封住,斷了妖人歸路。後面邱槐看見鬼老師徒失蹤,臨機警覺,至被逃去。否則妖徒尚想喚住鬼老,陣中旗門虛影環列,隱現無常,極易迷惑心神,看不出何是逃路,也想不到往相反一面硬衝,只要往其餘三面稍為前移,立即入阱了。等看出妖徒逃去,要以全力應付元兇,哪還有餘力兼顧,並且敵人已經逃脫,更難除他,只得聽之,悔之無及了。

方端封了陣門之後,一面正忙著發揮木火威力,吃方環在台上回首看見,知乃兄應敵心慌,亂了章法。忙喊:“大哥且慢!妖人已陷陣內,無異網中之魚。聽我招呼,再下手除他便了。”鬼老師徒明明見前面男女四敵人駕了遁光往前飛駛,及至往前一追,身剛飛出,敵人忽然不見,對面不遠卻現出一座法台。那台設在一個大石頭上,因通體雲煙圍繞,看不出地皮,也不知離地多高。台上分五宮位列,放著許多法物,四面各有一座旗門。當中一個相貌英俊的少年,手持符劍令牌,披髮赤足,禹步而立。身旁立著一個前在陰洞地穴內外曾與兩次見過的少女,正指自己笑罵,另有一幢白光連人帶台一齊罩在裡面。剛剛入眼,鬼老還未及看清,猛瞧見少年手中令牌長劍略為晃動,覺出身後一亮。忙一回顧,身後現出一座高大的旗門,兩片青紅光華左右相交,在門上如電閃過,旗門立隱。再看正面法台,也同時隱去。四方八面一片沉冥,只離身不遠暗影中有一片白光微微閃動。

鬼老雖知陷入敵人陣內,但見青城教祖矮叟朱梅和幻波池這班強敵一個未見。法台上只有兩個少年男女,覺著易與,只要搶上法台,破了全陣重要之地,便可無事。弄巧還會轉敗為勝,殺死這幾個有根器的敵人,攝了生魂逃走。哪知一入陣門,又為奇門禁制所迷,法力逐漸失效。眼看數盡,還不自知,上來忽欲破陣復仇,毫未想到逃跑。及至飛行了一會,晃眼立至之地,老見白光在後,停住不動,也不見有別的異狀,只是飛不到。鬼老雖是邪教,畢竟功候甚深,不比尋常,平日又弄慣這類顛倒挪移的奇門變化來擒制敵人。當時雖然迷惘,時間略久,立即警覺。心裡還暗罵:“自己氣急發昏,這類道家常用的奇門禁制竟未看出。如今飛行了一會,雖然仍在這片地上,並未飛遠。但是敵人已乘此時機加上許多圈套變化,無論破陣或是逃走,均要比前更難,真個糊塗已極。猶幸對方只是幾個小狗男女,如像前兩次惡鬥所遇強敵,豈不大糟?”

鬼老念頭才轉,忙命妖徒胡堅暫且停住,等試探出了門戶方向,再作計較。話剛出口,猛又想起:“事情難說,自從由且退谷入陣,敵人首要一個未見,邱槐又忽然失蹤,焉知強敵不是隱藏在內,故意用些門下小狗男女出來誘敵?”心膽一寒,忽生毒計。鬼老欲用妖徒替死,以為自己脫身之計。秘告胡堅說:“我師徒已然陷入敵人陣內,你師兄邱槐膽小怕死,已在入陣以前逃走,現為仇人埋伏所殺,形神皆滅。我已將此陣機密看破,必須我師徒兩人分頭下手,始能破敵出險。那對面白光乃法台所在,有奇門變化,這等前飛,就飛多少時候,也飛不到。為今之計,我師徒可向左右兩方分頭相背急駛。

同時我再施展法力、法寶,往四面發動,敵人旗門、五宮陣位必要現出,往中間圍困了上來。我全宮許多徒弟喪亡淨盡,此仇萬世難消。今只你一個是我衣缽傳人,無論如何我也要保護,不能再落敵手。旗門一現,可聽我傳聲所指方向,獨自遁走,去往前途相候,這樣可免我後顧之憂,剩我一人,進退皆易。即或不能殺死這些小狗男女稍出怨氣,我有玄功變化,他也莫奈我何。”

胡堅知道鬼老狠毒陰險,又看出當時的情勢凶多吉少,心實不願離開。繼一想:

“不聽命不行,稍為違忤,一逃出去,酷刑先難禁受。再者,門人只剩自己一個,再不保全,勢必更孤。也許所說是實,並非賣已。”胡堅正要應諾,妖人見他吞吞吐吐,已經發怒。方欲喝問,猛聽左側有一女子喝道:“無知妖怪,死在目前,還想鬧什麼玄虛麼?好好束身待斃,雖不免形神皆滅,化為蟲沙,萬劫不復,卻可兔去許多活罪受呢。”

這時鬼老看不見眾人,眾人仗有奇門妙用,隱身旗門之下,鬼老師徒行動卻看得十分真切。經此阻延,全陣禁制早全發動,齊往中心逼來,鬼老聲東擊西,利用妖徒代死之計,早已無效。除卻去中間法台的死路外,左、右、後三面俱是天羅地網,鐵壁銅牆,連隨意四下飛竄都不行了。發話這女子正是縹緲兒石明珠,因見司明身中妖毒,周身冷戰,偏是少年好勝,手持法牌,等候陣勢發動,將妖人層層緊束,萬無逃理,再行下手,咬定牙關,堅不肯退,面色甚是苦痛,不禁同仇敵愾,心中大怒。又見陣勢運行已然嚴密,萬無一失,鬼老師徒眼看要伏刑誅,忽然警覺停住,口皮亂動,似用邪法,傳聲密議。

想激他多吃點苦,便出聲喝罵。

鬼老果被激怒,但他知道敵人有陣法隱蔽,語聲聽去是在側面,實則非是,拿不定人在哪一面。口中厲聲辱罵,卻把白骨箭往前、左、右三面發去,也是想引仇人現出一點形跡,以便再用惡毒妖法一試。哪知無效,青燐萬點,紛飛如雨,一齊投入前側三面暗景之中,竟然消滅無跡。才知仇人厲害,出乎想像以上,心中加了憂急,方寸便亂。

同時他這裡一放白骨箭,奇門妙用立生反應。方端見仇人揚手發出大片碧光,左側旗門忽隱,知已觸動木、火二遁禁制,只要把靈符擲出,立生出極大威力。忙即如法施為,先將靈符往前一拋,手中長劍一指,一點火星飛往符上。震天價一聲迅雷過處,靈符化為一片五色彩光,一閃即沒。立時煙光滾滾,佈滿全陣,五方旗門隨又同時湧現了出來。

鬼老正在暗影中咬牙切齒,打不出主意,一聽雷聲,知道陣勢已全發動。暗想:

“先前不曾防備,以致陷入奇門以內,失機於前。身陷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出來,門戶方位全難查知。現在仇人已將羅網密佈,方將陣形出現。雖然詭計周密,一定厲害,但此陣的真實門戶方向以及逃路總可看出。剛巧自己又帶著一個替死的妖徒在側,自己湊巧連原身都可保全。”鬼老想到這裡,心神一振。煙光雜亂中,陣形已經畢現。忙仔細一看,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來此陣乃銀髮叟當年心痛愛徒慘死,知道妖人黨徒眾多,自身勢孤,生平不願藉助於人,竟不惜費了多年苦心,採用正派、旁門兩家之長,以先天旁門五遁為主,內中加上旁門中極厲害之禁法和一些剋制妖人的法寶法器,神妙非常,威力絕大,專為對付妖人師徒面設。銀髮叟本意是再有三數年,新收方環、司明二徒法力功候有了基礎,此陣威力妙用也愈發增強,師徒三人突出不意,先用此陣把鐵硯峰陰陽兩洞妖窟一齊圈入陣中,使仇人一個無法走脫,然後再施展法力迫令出戰,並毀去地底妖窟,以便一網打盡。不料裘元被陷,月嬌代向紅菱噔告急。銀髮叟知道妖人又惹下殺身之禍,覆亡在即。

但知鬼老工於身外化身,玄功變化,眾仙儘管法力高強,如無此專為制他之策,只能斬殺他的肉身,元神仍被走脫,隨地可以另覓形體,與不死一樣,多半要被漏網。雖然陣法新近練成,功效尚差;自己又不肯親往附和,不能立時施為,必須預為佈置;方、司兩人法力有限,佈陣範圍也不能大小隨心。那且退谷卻是妖人必經之地,眾仙知道此事,也必三面防堵,迫使入網。此陣要想全妖宮徒眾齊來上套,自是不易,如乘鬼老新遭敗北之餘,連同殘餘的三數妖徒誘使伏誅,卻是手到成功。就這樣,銀髮叟還覺方、司兩人資質雖厚。修為精進,到底年幼,初臨大敵,不甚放心。為防萬一,又在中央法台之上加了一件專殺妖人的法寶。起初只令方、司二人把方端找去,代掌法台,只要如法施為,誘得妖人入陣,便萬無一失,何況又添了幾個有力幫手。

鬼老在邪教中也是數得出的厲害人物,見多識廣,妖法高強。這時看明陣形乃是五方五座旗門。自己和妖徒正立在當中旗門之下。面前不遠的山石上面有一法台,和前見一樣,只是護台白光,已經收去。離台丈許,虛掛著三十幾支叉形碧光,叉頭上靈焰閃閃,蛇信也似吞吐不休,作出引滿待發之勢。除台上少年男女二人外,先前對敵諸人俱都未見。那旗門也此隱彼現,互相輪替。憑自己的法力見識,竟不知此陣的來歷名稱和門戶妙用,情知不是好相識,匆迫中,鬼老還不知那三十六柄太陰戮魂飛叉,以及隱在法台前面的呂靈姑所持五丁神斧,俱是專殺他的剋星。只知照此情景,多年煉就的法體原身十九難保。門下妖徒死亡殆盡,只剩胡堅一人,對於自己又極恭敬,生死相隨,反正不保,何苦害他形神皆滅?正想密告妖徒,令將元神與己會合,以備事急之際,自己拼舍肉身,帶了他一同逃走。猛又一轉念:“無論是什麼神奇陣法,均由法台中心要地主持發動。此時仇人忽將法台現出,主持陣法的明是一個初次出場的庸流。身後護法的少女又是手下敗軍之將。這等陣勢,怎會如此率意?分明又是有心誘敵。自己雖打點好捨身化形,只將元神衝散出陣去的主意,無如仇人首腦一個未見,連先對仇人的幾個少年男女也毫無蹤影,情形大是可疑。莫如還是令胡堅先去試探一下,看明情形如何,再作計較,比較穩妥。”

當下鬼老毒念重生,悄對胡堅道:“如今仇人全陣現出,門戶已被我看清,必須搶上中央法台,將小狗手中令牌破去,方能脫險。仇人防禦周密,頗多變化,事機神速,我如前往,他兩旁埋伏發動,你必抵禦不住,我又無力兼顧。為今之計,只有由你用我所傳隱形飛遁之法,突出不意,連傷台上小狗,帶奪去他那手中令牌。我一面抵禦仇人埋伏,一面為你防衛,才可保得無事。台上飛叉雖然厲害,有我法寶,足能抵禦,無須害怕。我料仇人隱伏陣中者尚多,我師徒此時大勢已去,報仇之事,只可俟諸異日,即便僥倖破了全陣,也須防他群起夾攻,不可逗留。事一得手,立即隨我往東方生門逃走,一出此陣,便不怕他了。”

妖徒胡堅雖知鬼老平日兇狠陰險,照例只說一兩句話,令出必行。這時忽然說了這許多,詞意神情均較親切和善,不似往日殘暴嚴厲之狀。如非事急相需,要自己為他賣命,便是笑裡藏刀,另有陰謀。無如妖徒對於陣法更是茫然,除聽鬼老調度,別無他計。

明知此舉兇險,總想同類只己一人,妖師任多兇狠,故意將他送死尚不至於。胡堅又看出台上行法少年正是那日在且退谷中所遇騎虎少年雷迅,僅是凡人。身後女子,昨晚曾見她隨在敵人一面,與師父同黨鬥法,雖有幾件法寶,但也難傷自己。照此情形,分明敵人不夠分配,以為法台雖關重要,只是如法施為,無須對敵,所以連這樣毫無法力的常人也找了來。看那女子在旁護法,情虛膽怯,可想而知。師父因不認得那少年,疑此陣神奇厲害,以為艱難。只要台上飛叉他能抵禦,殺此少年,奪取令牌,易如反掌。還覺可以邀功,聞言立即應諾。暗喊:“師父留意,弟子去也。”

鬼老知那法台決走不上去,本心是想拿妖徒試驗,雖然假裝相隨同進,實則虛張聲勢,身仍未離原地。欲待觀察妖徒前進,有何變化,相機覓路遁走。哪知白害了妖徒,仍救了不自己。心勞計拙,終受煉魂慘報,形神皆滅。

妖徒原是隱形前進,外人決難看出。哪知身子飛出兩三丈遠近,猛覺兩邊旗門齊往中央合攏,眼前奇亮,身子便被青光罩住,如被重棉緊束,四外有絕大神力壓來,絲毫不能動轉,才知上當。心還妄想妖師救援,剛強掙著急喊一聲:“師父!”光中遙望對面主持法台上的少年將手中令牌朝己一揚,青光忽轉紅色,烈焰熊熊,焚燒起來。妖徒是生魂煉成的形體,法力又不如鬼老,自然禁受不住。偏生方、司諸人痛恨妖人,不肯發揮火遁全力使其速死,只管緩緩煉去,眼看元氣消鑠,形神一點一點煉化,慘號連聲,求死不得。諸人見妖徒已被制住,各以全力對付鬼老,也不去理睬,任其自食惡報。

這裡鬼老瞥見妖徒才一飛出,便被紅色光華罩住,陣勢未怎變動,白葬送了個心腹徒弟,逃路門戶仍看不出。還不知道自己也在中央旗門之下,無異魚游釜中,只等火發,稍為行動,立生出絕大威力。以為只是肉身難保,逃出費力。自恃玄功變化,正在舍卻原體,用身外化身之法,聲東擊西,故作往東遁走,元神卻冒奇險往西方法台衝去。以為這類陣法多是以實為虛,那可逃之路禁制必嚴。當中一面只是法台樞要之地,防禦周密,不易攻破。那逃路多半就在法台後面,只要繞過去,便可衝出逃走。何況自己飛遁神速,元神又是隱秘飛行,敵人只顧那逃走的肉身,決想不到聲東擊西之法。並以全神貫注前面,法台上疏於防備,吃自己順水撈魚,傷他一兩個解恨都是意中之事。鬼老心剛一橫,元神還未遁出,眾人見他久停中央旗門之下,以為陣中動靜相生之妙被其識破。

方環首先不耐久候,大喝:“妖鬼還不上前伏誅,我們稍費點事,先下手吧。”方端聞言,便將法台上奇門變化,生出威力,中央旗門立射青光。鬼老聞聲,料定仇人發動,來者不善,心中一驚,忙運玄功施展邪法,剛把元神隱遁出去,他肉身本定是往東方生門飛遁,還未飛起,便吃青光圍攏,和妖徒一般困住。鬼老見狀,又驚又慌,立即乘機往西方法台上面飛去。哪知仙法妙用,稍為行動,立生反應,自以為身形已隱,其實早在對方洞察之中。

這時石明珠已到了台上,見鬼老分化元神,隱形逃竄,有心使他難過,暗囑方端先不下手,只將旗門轉動,引他在陣中亂竄急飛,卻不讓他飛出去。鬼老飛逃了一會,見法台仍在前面,回顧身後肉身,已被烈火環燒,快要燒化,相隔仍在兩三丈左近。不由心驚膽寒,無計可施,只得改變方向飛逃。哪知用盡方法,上下四外一齊飛遍,始終仍在原地。除四方旗門包圍,煙光變滅外,別無異狀,也不見有人出來。鬼老知是玄門中的顛倒奇門挪移遁法,越飛越情急,性毒心橫,妄想把所有法寶連同邪法一齊施為,以圖一拼。猛聽一聲雷震,身後肉身立被雷火擊成粉碎,化為一片黑煙,在焰光中一閃而滅。同時五座奇門齊隱,上下左右連同身後俱是青紅二色的光華烈焰,齊朝自己湧壓上來。

鬼老知道陣中乙木、丙火二遁威力已然發動,那最厲害的禁制必在前面,欲逼自己上前送死,所以單把法台一面空出。照此情形,暗中不有能者,也必有對頭剋星。如若往前拼命硬衝,即使能脫羅網,受傷一定不免;如不一拼,木火相生,威力至大,休說久了元神被其消爍,長此相持,幹吃虧苦,也不是事。先前只說身外化身,玄功變化,只舍肉身不要,至多費點心力,稍為受傷,大體無妨。卻不料陣法如此神奇厲害,元神竟為陣中神光照定,不能隱跡,一任飛遁如何神速,仇人只將奇門隨時略為轉變,逃出直是休想。最苦的是身在禁制之中,除卻勉強抵禦外,要想還手,已是無效。驚弓之鳥,心一遲疑,打算先不向前,暫時拼著真元損耗一些,且憑本身法力,與木、火二遁相抗。

同時仍將殘餘的幾件法寶準備停當,再假裝禁受不住丙火烈焰,被迫向前,不問有什埋伏,突然暴起,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同時以全力施為,向仇人發去。此著雖是犯險,卻可死中求活。只要除去一個仇人,所守門戶無人主持,自然現出,稍見縫隙,立可衝逃出去。

鬼老正在暗運玄功,一面抵禦,苦苦相持,一面暗中施為。猛聽身後一聲斷喝,突地紅光耀目,精芒電射,罩上身來。方覺有異,百忙中回顧,見一少女駕著劍光,手持一柄神斧,斧間上發出大半輪紅光,帶著五色芒角,當頭揮到。看出是先在陰洞地穴外面交戰的少女,那手中神斧乃是自己的剋星。初會時還可無礙,這時身在木、火二法包圍之中,好些邪法俱難施為。又在匆促之際,如何抵禦?亡魂皆冒,哪敢抵禦,更無暇計及前途兇險,怪嘯一聲,慌不迭往前逃去。因變生匆促,一任鬼老飛遁神速,仍吃斧光掃中右臂。負傷情急,正往前竄,百忙中猛又瞥見對面台前現出一個道童,在一幢白光之下戟指怒喝。心中憤極,剛剛張口,所煉邪氣還未噴出,只聽道童口才喊得“妖鬼”

二字,手揚處,台上數十枚碧森森的光華已電射飛來。情知不妙,不顧傷人,忙噴口中邪氣,想要抵擋。

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裡口中邪氣剛剛噴出,身上忽然一緊,似被什麼東西吸住。

大驚回顧,心神略分,那數十柄戮魂飛叉已刺上身來,當時全身不能轉動。卻由身後跑來一個道童,一個少女。定睛一看,元神已被二三十柄戮魂飛叉釘在一面法牌之上,緊跟著又是兩聲迅雷過處,陣法全收。妖徒胡堅也已現形,同樣被飛叉釘在另一法牌之上。

那兩面法牌一經施為,大約七尺,寬約三尺。飛叉將妖鬼釘住後反倒縮小,長只尺許。

碧光卻是分外晶瑩,奇輝映目。胡堅身上共只釘了四支,鬼老從頭到腳全身皆被叉釘緊,最是厲害,單頭上便釘五柄,幾被碧光遮沒。

其實多大神通變化的妖邪元神,只要被法牌神光吸住,釘上三四柄飛叉,必無走脫之理。似鬼老這樣,至多釘上七柄飛叉,便痛苦難禁,不能轉動,本用不著這許多。只因司明沾染了一點邪氣,石、司二女接應稍遲便無幸理,方、石諸人同仇敵愾,越加忿恨。本心還要用木、火二法的威力使鬼老師徒元神多受酷虐,再行下手。嗣見司明在乃姊護持之下,隱在鬼老身後咬牙忍受,惡寒冷戰之狀,好似難耐。鬼老法力較高,不比妖徒不禁木、火二法侵爍,仍能勉強支持行動,看不出過分苦痛之狀。方、司二人知道憑此陣法,只能使其被困就擒,終須帶回紅菱噔去,才能消釺他的元神,使其滅亡。方環一聲號令,便即發動。因恨極了鬼老,那三十六柄飛叉,先給胡堅頭上前心雙足各釘了一柄。心想:“此叉名為太陰戮魂,乃妖魂的剋星,多中上一柄,必多有一柄的威力,就不能將妖鬼形神消滅,至少也令多受好些痛苦。”便把下餘三十二柄全朝鬼老發出去,除固定七處要害外,凡是穴道關節之處,全給釘滿。跟著方環如法施為,將手一指,叉尖上碧焰便愈強烈,即此鬼老已難禁受。方環意仍未足,又發出大片神火,連法牌帶二妖鬼一齊籠罩。鬼老自知惡報臨身,萬無生路,無奈面上兩目口鼻俱被飛叉釘住,陰火焚燒,無限痛苦,連想毒口咒罵幾句都所不能,只在鼻孔裡不住慘哼。眾人也不理他。

一切停當以後,因押著二妖鬼,還有許多法器,司明又中了一點妖氣須人護送,便把人分開行動。由方環、司明、司青璜、石明珠四人押著那兩面法牌迴轉紅菱噔。司、石二女等將二妖鬼護送到後,銀髮叟如允方環、司明二人回家小住,便與同歸;如因化煉鬼魂須人侍壇,不能分身,司青璜也必約了石明珠同回且退谷省親,就便與眾人作一小聚。

裘元惦記父母,又以甄濟回家時忘了叮囑,到家必要說起自己涉險經過,恐二老驚憂,急於回家一行。原想事完到且退谷與雷迅和方、司、雷三家父母見一面,稍為晤談就走,無奈愛妻南綺和縹緲兒石明珠至交姊妹,久別重逢,彼此都有不少話說。明珠和乃姊舜華更是患難莫逆之交,此次離開武當,便為尋訪舜華,曾去長春仙府未遇。初會南綺時,以為她姊妹分別已久,甫綺和裘元同奉師命在外行道,平日又多步行,姊妹二人不會在一起。恰值裘元被陷,南綺心情惡劣,見面不多時,便和呂靈姑同往峰陰妖窟,語焉不詳。等救完裘元回來,石明珠已被友人約往金鞭崖小聚。後來妖鬼誤人伏地,司、石二人飛來相助,才得重見,又忙於擒殺妖鬼,始終無暇細詢舜華近況。直到制伏妖鬼,快起身押送時,南綺要石明珠從紅菱噔回來後,在且退谷或環山堰裘元家中,任擇一處小聚一二日,就便商量乃姊之事。無心中談起齊靈雲、秦紫玲均說舜華面色幽晦,恐有危難,現在紫雲宮中小住,以圖避禍。石明珠一聽,正與師父半邊老尼之言暗相符合,良友關切,益發在唸,當時不及細談,便對南綺說:“元弟家中世俗耳目大眾,就是主人賢惠,園林清雅,他一個書香世族,我們這些行蹤詭異的人前往,也易啟居民猜疑。

連賢梁孟和巨人姊弟,都不宜在彼久居,何況於我,如去彼此均有不便。且退谷遠隔塵囂,所有居民都是雷氏父子的門人親族,無所避忌,青璜妹子老親在彼,此次本是奉命省親,一舉兩便。還是請南妹梁孟和呂道友住且退谷稍候,我和青璜妹子押送妖鬼,見了銀髮叟老前輩,立即迴轉好了。”南綺隨口應諾。

裘元因日前負氣私行,致為妖人所害,累得愛妻著急,犯險相救,勞師動眾,費了好大心力,才得轉危為安。這時她已答應了人家,怎可再生異言?又一想:“父母即便聽甄濟說了身經諸險,但知自己已然脫困無事,妖鬼也俱伏誅,甄濟況又眼見諸仙法力,必還多所鋪陳,豔羨自己仙緣仙福之厚。二老不過事後想起害怕,縱有憂疑,經甄濟在旁一解說,也就無事。並且甄濟早就到家,見著二老已先說出,此時便趕回去,也幹事無補。愛妻因見自己受了這點驚險苦處,見面時不特沒有一句埋怨,反恐自己負愧,一味溫柔慰勉,深情款款,也實不忍再離她先行。”想了一想,只得和南綺、靈姑一同帶了方端,往且退谷飛去。

鬼老師徒因為被奇門禁制,神志漸昏,在陣中飛逃,覺得甚長,實則連被陷和被太陰戮魂飛叉釘上法牌,共總才只片刻的工夫。

神目童子邱槐雖是妖人,卻有血性。逃出以後,遙望鬼老師徒兩妖魂被人釘向法牌之上,周身都是碧焰烈火聚集環繞,料知鬼老那等玄功變化,竟會被敵人殺死,連元神都不能脫身,禁法厲害和身受之慘可想而知。邱槐想起鬼老雖然兇殘暴虐,終究是自己師父,不禁悲憤填膺。暗想,“敵人自負玄門正宗,行事也如此陰毒,竟將全宮徒眾一網打盡。自己適才也是危機一發,如非見機得快,稍差一瞬,一樣要遭毒手。就說邪正水火,不能並立,陰洞地宮那麼多鬼女生靈,大半都是良家女子,被師父法力禁制脅迫。

雖然長日荒淫,習染成性,本來面目並不如此。內中還有一兩個是新攝取來的,師父連日事忙還未進御。難道內中竟無可恕,全數殺死,一名不留?那叛師背主的淫婢月嬌,師父在前洞事敗,曾由秘道走回,竟欲倒轉全洞,發動地水火風。不料法台已被人破去,行法未成,反遇強敵,迎面受傷退回,自己由秘道飛出時,曾聽敵人說起,法台主幡全仗淫婢賣師求榮,不特免去一死,還許得了仇人好處,都在意中。師徒二人費了多年心力,好好創立下的教宗,一旦微風起於蘋末,晃眼便敗於仇人之手。追究罪魁禍首,全由於月嬌一人所致。”

邱槐越想越恨,師父徒黨已盡消亡,便投竹山教,也只依人,難於再起。眼前這些仇人雖然勢強力大,不是他們對手,先尋妖婢這禍首報仇洩恨卻是容易。估量敵人只能將她寬放,這類淫蕩之女,決不會帶回山中收歸門下。此女又只煉就生魂,無甚交往,不是經仇人相助轉劫投生,便是另覓軀殼,在附近隱僻之處尋一洞穴,潛伏修煉。妖徒邱槐因憤乃師行事太惡,便別的左道旁門也無此窮兇狠毒,性又不喜女色,無事輕易不入峰陰地宮,事起倉猝,只從敵人口中得知月嬌內叛,還不知道為了甄濟情緣結合之故。

開頭只在近處隱伏,暗中查訪月嬌蹤跡,欲得而甘心,沒想到別人身上。過了兩天,才漸想月嬌雖是禍首,事由裘元而起。甄濟乃是裘元的表兄,曾代求情。月嬌平日是甄濟的愛侶,賣師之事多半與聞。破洞時,裘元看在至戚份上,必代求情寬免,此人定還尚在。可惜平日看不上地宮,這些後進同門難得交談,不知他以前家況,居住之地,急切問查不出下落。查聽口音神情,似是近山各縣的大家子弟,仔細查訪,總可尋到。於是便在青城近山各城鄉村市四處尋訪,又生出了好些事來,不提。

這裡裘元心雖念家,因南綺已允往且退谷等候石明珠,不便不從,只有同往。初意石、司兩女至多天明以後必來相見,哪知到了次日中午仍未到來。南綺漸漸看出他思親心切,便答應裘元,如若伴他在此候久,迴環山堰時,也在家中多留些時日。裘元道:

“師父還命引勝男姊弟去拜見呢。”南綺道:“你總以為我不願在你家久住,實則像這次一樣,二老另設靜室,不令親友來擾,多住些日又何妨?你能依我,我也依你,不會把勝男姊弟送至金鞭崖,拜師覆命之後,再回家去住幾天麼?”裘元聞言,好生歡喜。

因貪愛妻能同回省親,在家多留些日,方、司、雷三家老幼又殷勤挽留,也就罷了。哪知到了次日夜間,石、司兩女仍未到來。

南綺因師父還命事完速帶勝男姊弟往見,在家只有一兩日居留,石、司二女不是不知,也覺奇怪,便令袁靈姑往探。靈姑半夜迴轉,言說司明不合自不小心,中了妖鬼所噴陰煞之氣;當時又太逞強,不即回山救治,以致妖毒之氣侵入骨髓。此時銀髮叟一則痛恨妖鬼罪孽大多,不足掩辜,欲令他多受苦痛,不即處治;二則急救司明,也實不暇兼顧。只得把兩妖鬼放在法台之上,任其受那報應。但是鬼老黨徒眾多,還走脫了一個妖徒神目童子邱槐。這人雖是妖徒,對師頗忠,為惡也有限度。平日交遊甚眾,黨羽甚多,妖鬼門下只他一人能夠漏網,未始不是由於他為惡不多,天性還厚之故。他知妖師被擒,難保不千方百計四處約請能手,拼死來救。還有竹山教妖人均與鬼老有交,日前眾仙誅殺妖黨時,鬼老所約幫手,便有竹山教中妖人在內。雖吃女神嬰易靜與李英瓊二人殺死,但有一個姓彭的妖人煉就身外化身,人更機警,見勢不佳,首先元神離體,舍了肉身逃走。眾仙發覺稍遲,竟未追上。他回山必約請了有法力的同黨復仇生事。來時如見妖窟覆沒,鬼老又無下落,或是遇見妖徒,或是察覺鬼老被擒,必來明搶暗救。法台四外雖設有極嚴密的禁制,卻無人在上防守主持,終是可慮,最要緊的是這頭兩日。

為此留下石、司二女,令代在法台之上防守,如法施為,日用神火煉那妖魂。現在銀髮叟本人正在所居石屋之中,端坐位上,令司明盤膝,坐在對面,先服了靈藥,再由銀髮叟把本身所煉太乙真氣噴入司明腹內。同時運用玄功,由身內吸出所中妖毒之氣。必須一連三日夜,始能完功。袁靈姑去時,銀髮叟與司明對坐,全神貫注,一絲不懈,正當最吃緊的關頭。

方環守在門外,只對袁靈姑說了前事,不許入內,人並不曾見著。那法台設在石室後面不遠一個極為隱秘的崖夾縫中,外有藤樹掩蔽,尋常便難發現,況又加上禁制,更看不出一絲痕跡。本不令人進去,靈姑仗著從小生長在彼,舊遊之地,識得出入的門路,才由方環開放門戶,引了入內,見到兩女,說明來意。石明珠說還有兩日夜才能離去,令其回告南綺不必久候,金鞭崖回來,便道往且退谷相見,也是一樣的。

南綺聞言,才知白白等了一日夜。便和方、司、雷三家老少辭別。雷迅、方端知他夫妻有事,日後還要再來,也就不再挽留。只袁靈姑與呂靈姑雖然相聚日淺,卻甚投緣,份外依戀。呂靈姑見她靈慧矯捷,加以久食煙火,身上茸毛已然退盡,出落得容光煥發,骨秀神清,又有同名之雅,對她也極愛憐。彼此殷勤話別,約定後會。呂靈姑本來隨了裘元、南綺,就要起身,因時已午夜,雷春父子力說:“此時起身,環山堰相隔不遠,空中飛行,片時即至,天尚沉黑,裘賢侄府上人均入睡,恐驚老人。不如在快天明前起身,到時剛亮,免卻許多驚擾。”於是又多留了些時。

直到東方有了曙意,三人方始上路。飛到環山堰,天已大亮,先在空中對準後園無人之處隱秘落下。先到那間靜室之內安頓好靈姑,夫妻兩人再往父母房內請安。友仁夫妻剛起,正在洗漱,見愛子佳媳果然一同平安回來,歡喜非常,裘元恐日後在外行道父母憂急,未說實話。先探父母口氣,難得甄濟想得周到,只說自己年來九死一生,所經奇險,全仗裘弟同一鬼仙月嬌約請了許多仙人相救。殺盡妖鬼,才得脫難歸來。表弟隨仙人=起,日內即和表弟妹、呂仙姑等回家等語。對於裘元失陷在妖窟之事,一字未提。

甄濟投入妖教門下之事,裘元曾向父母暗中提起過。甄濟父母家人卻不知道,事後聞說,自是心神皆寒。幸甄父官事已了,全家已移回環山堰舊居。甄濟自經大難,痛恨前非,到裘家共只來了兩次,每日在家侍親修道,步門不出,昔日紈挎氣息已然去盡。但有一件可疑之處:每日除在室中打坐外,往往關門兀坐,揹人自言自語,不知為了何故。

裘元問知前事,益發心安。估量月嬌鬼魂依戀,尚未去投人世。和南綺對看了一眼,也未在意。甄濟雖已棄妖歸正,想起以前許多惡毒行為,終是不無介介,況又急於引了勝男姊弟,往金鞭崖參謁教祖,孺慕情殷,在家不能久停,一心想和父母多聚。於是一面嚴囑見到自己的宅內僕婢不許向外洩露,說自己回家;一面伴同父母,喚來兄弟侄兒,同去後園靜室,與靈姑、勝男姊弟歡聚。到了午後,裘元還不捨走。南綺笑說:“師父雖命你在家小住,但是大前日不合在且退谷白守了兩日夜,這樣一心掛兩頭,也沒意思。

還是見師覆命之後,稟知師父,你先回家,我和呂師姊同去且退谷,與明珠姊姊相見,至多一二日也必趕回,再和你侍奉父母,索性在家住上十天半月,略盡你的孝思,不是好麼?”友仁夫妻雖然愛子情深,但知兒子媳婦已是將近神仙一流人物,對於師命不能違背,恐其為了自己延誤,也在旁催促。裘元一想:“短聚不如長聚,好在愛妻已允來家留住些日,師父更無不允之理。”也就不再堅持。仍候到黃昏人靜,方始拜別父母家人,一行五人同往金鞭崖飛出。友仁夫妻先已推病謝客,除內僕婢外,連前屋長年、火房俱不知小主人迴轉。裘元貪和父母多聚一時是一時,由回來到走,才只一個白天,始終沒想到甄濟身上,也未通知,令其自來相見。

甄濟所居,離裘家還有十里,自然更不知悉。這時儘管渴盼表弟夫妻回家,總想回來必命人相告,或是自來,萬想不到人已回而又去。等到次日,月嬌覺著裘元久不歸家,心中生疑,命人探問。友仁夫妻不便明言,只好說是人尚未回。來人回去一說,甄濟和月嬌以為裘元夫妻回到金鞭崖,又被朱真人留住,或是另有使命,暫時不便迴轉。二人初脫陷阱,同是驚弓之鳥,這次因禍得福。死裡逃生。又知恩愛夫妻,不出十年,便可團聚,並還可同修仙業,後望越奢,越發愛惜性命。月嬌又是鬼魂,雖得靈藥仙法之助,魂氣堅凝,但是妖法已盡。金鞭崖乃青城山最高之處,時有罡風吹動,本就不敢冒失往探。加以回時雖聞鬼老師徒不日一網打盡,究未證實。月嬌送甄濟到家第三日,往附近找尋投生之地,便發現妖徒神目童子邱槐蹤跡,如非靈敏小心,幾被撞上,區區靈鬼,怎禁妖法一擊。又察覺妖徒直是專為查訪自己投生之地而來,知一投生,或是狹路相遇,立遭毒手,如何還敢停留,忙即走回。因妖徒尚敢在青城山附近村落現形,鬼老是否伏誅,便拿不定。夫妻二人想到如被妖鬼捉回,所受毒害與煉魂之慘,心膽皆裂。仗著月嬌之事家人尚不知道,不會洩漏,由甄濟嚴囑家人對外宣揚:小主人自從那年上京求名,久無音信;主人年老,日夜愁急。同時仍盼裘元夫妻回來,再作打算。從此二人除晨昏定省外,每日守在房內,一步也不敢離開,真是提心吊膽,度日如年。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7:18


第九十四回 斜日景蒼茫 姑射仙人逢俠士 洞庭波浩渺 岳陽樓上對君山

話說裘元、南綺、靈姑三人高高興興地帶了勝男姊弟,同往金鞭崖飛去,到時正遇師兄小孟嘗陶鉤在觀門前與一道友話別。陶鉤本來最愛裘元,見他夫妻帶了兩個小師弟今日才來,說:“師父和姜師叔還有好幾位同門現在後進丹房以內,明日就要往峨眉山凝碧仙府去應教祖齊真人之約,你們再晚到一夜便見不著了。”陶鈞的那位道友見了勝男姊弟,也覺稀奇,走了過來,笑間陶鉤:“這便是你說那將來破竹山教妖徒邪法的兩個巨靈麼?這麼高身量,且喜觀中房屋俱都高大,否則如何進去?就這樣,你和紀道兄住那兩間,便須俯身而入了。”裘元等見那道友是個面黑如鐵的道裝少年,正要請教,陶鈞已向雙方引見。

原來那道裝黑麵少年也是峨眉派後起之秀,名叫黑孩兒尉遲火。新奉教祖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之命來此,面見矮叟朱真人、伏魔真人姜庶兩位掌教尊長,商談一事,並請往凝碧仙府赴宴。剛說完了話,辭別出來。裘元見尉遲火人甚豪爽,雖然初見,甚是投緣,便和陶鈞請他到觀中小坐。黑孩兒答說:“同門至好苦行師伯衣缽傳人笑和尚師兄,前因犯過,在東海面壁十九年,現已期滿。我要同了金蟬等七矮兄弟前去接他同往峨眉,金蟬師弟日前得信已然先往,事在明晚,此去東海釣鰲磯路途遙遠,我並還有事在身,恐趕不上,且等將來諸位道友到凝碧崖相訪時,再作良晤吧。”靈姑一心記掛著老父呂偉回生之事,每遇到峨眉門下同道,便即心動,聞言更是切中心事。方欲設詞探詢自己何時能去,黑孩兒為人性急,話剛說完,朝陶鈞把手一揚,道聲:“再見。”

便駕遁光破空飛去,轉眼刺入高空密雲之中,無影無蹤。眾人都覺黑孩兒飛劍神速,稱讚不置。

陶鈞笑道:“各派劍仙,只峨眉一派得天獨厚。他在峨眉門下,還不能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像三英二雲、七矮兄弟、諸葛、嶽、林諸位,法力、飛劍比他還要強得多呢。”南綺笑道:“師兄所說這些人,我前後也見過幾位,固然高明,法寶、法力不必說了,如專論飛劍功力,比這位尉遲道友,也未看出十分勝強之處,師兄怎說要強得多呢?”陶鉤道:“師妹不曾深考,這十多位峨眉門下傑出之士都到了爐火純青地步,已不怎現鋒芒。尋常飛行,只看去比人快些,不遇強敵,怎能看出他們的神妙呢?只來去那般神速,無什聲音,便非尋常所能望其項背。何況各人都有幾件法寶、仙劍,不是前古神物利器,便是天府奇珍。本身又是累世修積,應運而生,得有玄門最高真傳,無怪其法力高強,獨步當時了。”

靈姑、裘元、甫綺三人都是好勝性情,聞言覺著陶鈞過為外人揚譽,明示青城不如峨眉,心裡雖豔羨,卻都不服。暗忖:“自己也是玄門正宗,神仙也是人為,只要努力修為,焉知不是峨眉諸仙人之比?”彼此對看了一眼,不曾開口。陶鈞原因三人乃本門三秀,故意激勵,明知三人心中不服,也不說破,借題支開。隨引人內,直到後進丹室以外,令眾少停,先人稟告。裘元、南綺、靈姑、勝男、阿莽五人便在階前恭候。等了一會,陶鈞走出,笑說:“丹室地窄,已有多人。勝男姊弟人太高大,可去前殿等候二位掌教師尊升座,再行參拜。只令裘元、南綺、靈姑三人自行入見。”說罷,隨引勝男、阿莽往前殿去訖。

裘元等三人隨照陶鉤所指,走進丹室一看,那丹室原就觀後崖洞建成,外有三間房舍。丹室在儘裡頭,只有一間,乃青城教祖矮叟朱梅平日煉丹修靜之所。室內約有五丈方圓,石壁如玉,甚是清潔,陳設用具也極古雅。室中心放著一個丹爐。右壁有一矮石榻,長廣丈許。上邊放著兩個細草編成的蒲團,上首坐著朱真人,下首坐著青城派第二位掌教師長福建九峰山神音洞伏魔真人姜庶。本門弟子,除大師兄紀登外,還有姜真人親授弟子楊詡、陳太真、呼延顯、羅鷺、尤璜五人,俱就左壁小石墩上落座。榻前鋪有草茵的大石墩上,另有兩位外客:一是麻冠道人司太虛,一是宜昌三遊洞俠僧軼凡。這些人,裘元等三人多半初見。紀登忙即起立,引了三人去向兩位師長參拜,再分向外客及諸先進同門一一通名禮見。裘元見姑父羅鷺在座,行完同門之禮,重又跪拜,行了叩見尊親之禮。然後和南綺、靈姑一同走向榻前,正待下跪,請賜訓示,朱真人將手一擺,說道:“無須,且各侍立在側,少時還有人來。”

話未說完,忽聽前室外面庭院中有破空之聲飛墜。司太虛笑道:“顛仙道友來了。

數日之內往返萬里,辦那麼難的事,所約時刻不差分毫,真信人也。”靈姑聞說恩師到來,渴念已久,心中大喜,忙即偷眼側顧,聽外間已有人接口道:“我如來遲,誤了事,豈不又是貧道罪過?”隨說,走進一個相貌清癯,身著一件破舊道衣的半老道姑。眾中只裘元、南綺聞名未見,餘者俱都相識,紛起迎接。靈姑隨同一干後輩行完了禮,等顛仙在旁列石墩上落座,重又進前跪倒。

顛仙見她滿面依戀之色,伸手拉起。笑道:“我因成道在即,眾弟子尚未深造,惟恐我去以後不易成就。你又數中應是青城門下,以前引度歸道,便是受了朱、白二位道友之託,你那各同門師姊,已由我分向各正派引進,奉命他往。只你一人,尚未行那拜師之禮。恰直朱、姜二位道友這次應峨眉諸道友之請,往幻波池赴會觀禮,為了誅戮鬼老師徒,回山一行有四五日耽延,你們三人同了勝男姊弟又都在此,特於百忙中抽空到來。我南海有事未完,以前所採丹藥,也還有兩樣靈藥不曾齊備。少時等朱、姜二位道友升殿,勝男姊弟拜師領訓之後,我便同在座諸道友到峨眉凝碧仙府一轉,要了所缺靈藥,即去南海借地煉丹。丹成之日,我當命辛青喚你前往送別,再見一面。朱、姜二位道友,與峨眉諸道友一樣,俱是玄門正宗。你根骨既佳,天賦尤厚,此後隨著二位師長努力前修,不患不能成就仙業。你我最後一晤,尚有數年,約在竹山群妖伏誅之後。我屢世苦修,今生方得成就,乃是喜事。只要你功行精進,將來便可常見,何須思戀愁苦?

你父本應十五年後孽滿劫盡,方獲重生。但你孝思感格,上次峨眉教祖齊道友曾向我一至友談起,意頗嘉許。明早我和諸道友前往峨眉,也許能向齊道友求說,請其大力相助,不俟芝仙成道,另謀良策。既免損人利己,又可使你和未來師弟紀異的一父一母少去數年災難,早日回生,以遂你們二人的孝思。此事甚難,能否如願,尚不可知。即或可成,你和紀異也須各為父母立下許多功德,才能抵補。我去以後,你仍自安心修積內外功行,不應以此懸盼,致分道心。”靈姑想起師恩深厚,感激淚流,敬謹拜命領諾,侍立於側。

伏魔真人姜庶笑向鄭顛仙道:“南海之行如何?”朱真人笑道:“區區左道,還有多少伎倆?你顛仙準時而至,可知收拾甚易呢。”

顛仙道:“此話不然。南海那群妖孽並非易與,我又人單勢孤,本來極難應付。如非事前齊道友預示仙機,我也不敢如此輕率。我剛到不久,便被妖人發覺,鬥起法來,幸而事已辦完,無什顧忌。那邪法也頗厲害,正相持間,恰值長春嶺虞道友長女舜華同了紫雲宮齊靈雲的女弟子金萍、趙鐵娘前往那島上,救一被難好友出險,也在此時趕來,深入妖穴。剛將被陷的人救出,埋伏便已發動,將舜華等四人一起困住。金萍在峨眉第三輩女弟子中,雖非米明娘、上官紅之比,卻也不弱。上來仗著紫雲宮師傳異寶,便將洞中妖徒殺死了好幾個,終於仍是無效,那和我苦鬥的妖人,又分了幾個回去,這一來,益發不是對手。

“舜華原因齊、秦二人見她面有晦色,恐其日內有難,留在宮中,不令回去,意欲避過。不料命中註定該有這場無妄之災。那幾日正是幻波池易靜、癲姑、李英瓊、餘英男等峨眉第二代弟子奉命開山盛會,齊靈雲、周輕雲二人已由別處趕往。秦紫玲因連日正當南海群妖氣數將盡,多事之秋,雖然水宮仙府禁衛森嚴,外人不能擅入一步,想起上次朱道友封閉紫雲宮,居然有人大膽混進,結果損失了好些仙兵神鐵,到底謹慎為是。

她本擬算準時日,到了會期正日,再行趕往。偏巧小寒山二女謝家姊妹路過往訪,就約了同行。謝家姊妹力說宮中請弟子近年法力精進,何況又有那前古異寶,短短數日工夫,怎會出事?就有萬一之變,傳音告急,立即可以救援,也無大害。舜華如若同行也好,紫玲偏又過於小心,見她面上晦紋日顯,將要應驗,覺著目前正邪雙方勢同水火,仇怨日深,極易狹路相逢,就許途中有事,不如仍在紫雲宮暫居比較安全。況且這次幻波池開府,赴會的人均有請柬,規模比昔年凝碧崖開建五府相差甚遠,舜華與主人又非素識,便沒帶了同去。剛走,舜華便接到好友傳音告急之信。如是外人法寶,紫雲宮也難透進。

偏又那般湊巧,那傳音之寶正是年前秦紫玲所贈,因舜華再三求說,並還破例傳了外人互相使用之法。舜華拿去暗贈給這好友、不但一發即至,並還把地址全行說出。舜華與那人患難至交,情分深厚,接信自是情急,當時連命也不顧,便要趕往。金萍、趙鐵娘見攔她不住,又以新煉道法,意欲藉此歷練,試驗自己功力,反正宮中不會有事,這才同往。及至身陷妖穴,金萍機智絕倫,又恃師長鍾愛,擅自離宮私出,情非得已,一見不妙,便不聽趙鐵娘之勸,由地道強衝出險,擠受責罰,立用飛針傳音告急求救。為首妖人趕回妖穴時,飛針已先發出。紫玲和小寒山二女途中訪友耽延,還未到達幻波池,接信立即趕來。到時舜華已受重傷,被金萍用法寶護住,正在危急。我又另在一處,不知此事。紫玲等稍遲片刻,便來不及了。

“我無形中也得了助力,內外合攻,先將妖窟掃平。紫玲等護送舜華,連他好友同返紫雲宮,安置停當,自去幻波池赴會,我也轉道南極。夜明島諸主人自被金蟬等七矮制服以後,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歸正,已不敢再似前時猖狂,對我也頗禮敬,這後半卻毫未費事,便已成功。這前半經過,先難後易,頗經艱險。跟著又往幻波池回趕,與諸道友見面時,正值舉行開山盛典。這次所採集的靈藥,又有兩種必須當時制煉,靈效才顯著。島主人既不作梗,又肯借地方和丹爐器用,樂得就在當地先行制煉。不過附近各島旁門左道甚多,未必都和夜明島、不夜城諸主者一般心意,加上四十六島餘孽未盡,對於我們仇深恨重,他們與主人仍在交往,難保不暗中作祟破壞。辛青…人守在那裡,主人雖力言無妨,但此輩妖邪詭詐百出,防不勝防,畢竟不可大意。觀禮完畢,我連宴也未赴,便告辭而去。

“果然我一到夜明島,便見四十七島幾個餘孽在和辛青惡鬥。如非主人信義,勸解不從,群起相助,辛青一人決難抵敵。所幸四十七島餘孽只有四人。原往島上拜訪主人,巧遇辛青,懷忿挑釁,因而惡戰,並不知我煉藥之事。主人法力與之相等,人數卻較多些,才未遭其暗算。妖人本就不支,我再一出手殺死了一個,下餘三個自知不敵,相率遁去。本來昨日便可迴轉,因三妖人中有一個最是刁猾兇頑,絮絮不休,行時咬牙切齒咒罵主人,怨毒太深。這廝又是四十六島中為首諸孽之一,邪法高強,行蹤飄忽,來去如電。如非勢窮力蹙之餘,以前所有幾件厲害法寶已吃武夷山寒月大師和金鐘島主葉繽道友合力破去,便我也未必容易取勝。

“我見主人似在憂慮,惟恐累他日後受害,略問了幾句經過和三妖人藏伏之地,仍令辛青守護在彼。我由主人派一得力門人引導,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跟蹤趕去。他那巢穴,深居海眼之中,海底歧徑甚多,密如蛛網,又設有妖陣埋伏,甚難除他。也是妖人該當伏法,潛伏海底本難被人發現,忽然靜極思動,出海時又不安分,無故激動風濤。恰值東海女散仙石野仙的女弟子韋梨雲路過,見海上惡浪滔天,妖氛隱隱起自水底,誤認作蛟蜃水怪之類,一時好事,剛把飛劍放出,三妖恰也飛出,只一照面,便將飛劍收去。此女法力雖淺,卻有隱形飛遁之寶在身,見勢不佳,立即遁走。她和葉道友門人硃紅至交,立往求救。

“硃紅本奉師命,傳了好些法寶,守伺這幾個餘孽,準備一網打盡。聞報趕到當地,妖人已去夜明島,不曾相遇。硃紅詳問韋梨雲經過情形,斷定巢穴深藏海底,隨下海底搜尋,查見所設妖陣,立用師傳法寶破去。入內搜索,又殺了一個留守的徒黨,知妖孽必要歸來,便用法力毀了妖巢,斷了他的歸路。剛升出海面,待和韋梨雲往夜明島不夜城等處搜尋,三妖人剛好敗回。硃紅發覺較早,仍用梨雲誘敵,自在一旁,暗將葉道友所煉冰魄神光寶幕張布開來,待他自投羅網。梨雲原是假裝由南向北斜飛。三妖人由西北面逃回,以為我和夜明島諸主人不曾窮追,只一入海,便可無礙;葉道友又自四十七島掃平之後,便移居中土,參修佛果,未再趕盡殺絕,心頗安定。做夢也沒想到,葉道友因知四妖人氣數未盡,藏處隱秘,殺卻不易,既恐海中生靈連帶遭害,自己又急於往中土參修,不暇及此。容他苟活些年,待其數盡,方始殺他,暫時寬縱。早已暗囑門下高弟,傳了誅邪法寶,在金鐘島留守,去此未來隱患。

“硃紅雖想早把此事辦完,好往中土見師覆命,就便與各派中至友姊妹快聚,因而不時到處搜索。無如妖人埋伏海底,輕易不出;偶往各外邦攝取婦女,或探聽仇人動靜,也只一二人隱形前往,得手即歸,次數絕少,又不在外逗留。以致雙方從未遇上,時久膽大,已不為意。歸途忽又發現出時所遇美女由斜刺裡飛來,見了自己,慌不迭改道往前飛逃,只當現成便宜,籠中之鳥,到手成擒,還在高興,忙同追去,正施妖法擒拿,忽又隱身不見,三妖人不知身已入伏,方在可惜下手稍晚,又被滑脫,硃紅突自高空密雲之中飛墜,一聲雷震,上下埋伏,一齊發動。三妖人以前迭經慘敗,驚弓之鳥,看出強仇到來,忙想逃走,已經無及,吃冰魄神光一齊網住,一陣絞煉,三妖人當時消滅了兩個。為首妖人妖法甚高,深知此寶威力,見勢不佳,一面施展妖法全力抵禦,一面拼舍肉身,用身外化身之法,好容易走出羅網,元神還受了重創。飛出不遠,我便迎面趕到,被我連用法寶和太乙神雷,與後面追來的朱、韋二女前後夾攻,把殘魂擊滅,連餘氣都給絞散才罷。

“硃紅聞我煉丹,言說島上近忽發現靈石仙乳萬載空青,用以和樂,更增靈效,再三請我往金鐘島小坐。我情不可卻,只得帶了隨去的人,同往她島上盤桓了半日。那靈乳見風即化,最難保存,硃紅雖發現,尚未取出。我助她將石中仙乳空青全數取出,竟得有五寸高一玉瓶。我取走的也有同樣大小半瓶,還不在內。真乃亙古稀有靈奇之事。

我正說金鐘島玉山瑤壁乃南極靈華所萃,經此一來,只恐靈氣已盡,不似往昔。忽接葉道友飛書,命硃紅用法力封閉島宮仙府,帶了囊昔遣散未盡的三個女侍者,與新得的靈乳空青,速去武夷山絕頂寒月大師謝道友那裡相見。附帶向我致謝,並請我助硃紅封住全島,以免妖魔乘虛前往盤踞。我照她所說,將事情辦完,看朱、韋二女同飛中土、才回夜明島。

“那靈乳空青,夜明島主人最為需要,前曾為它信使四出,窮搜字內各地靈山,物色了數百年,一滴也未能尋到,早已死心。那年島主聞說苦行禪師弟子笑和尚同了黑孩兒尉遲火在南山中殺除毒蟲怪物文蛛,二人先在一石洞內藏身,發現所臥青石有異,誤疑有寶,用飛劍削石掘取,無意之中得到此寶。因二人當時功力識見尚淺,不知收存之法,事前又未看出,以至糟蹋了將近一半。只尉遲火因離得近,靈乳自石中冒出時用口接住,吞服了些下去。島主深知此寶來歷,除靈乳外,石中還藏有千萬年靈石精英孕育的青玉小牛、小羊之類奇珍,如能生得,用法力養活,固可隨時取出它口中靈液應用;便是當時不知,已吃見風化成玉質,如能得到,也能設法利用,不過功效差些。並且靈乳雖然見風上騰,散入太空,看似化為烏有,實則本質尚在,不過上面沒有阻隔,被風吹散罷了。人如無心服了,仍可明目輕身。如是花草沾潤,效力更大,開花結果均異尋常,立成仙種。只是這類事千百年來未必能遇一次罷了。島主斷定黑孩兒吸取靈乳之處正在洞中,不是空地。那糟蹋的一小半化成靈氣,向上急升,必被洞頂隔住。此寶見石即透。一入石中,日久重又凝聚為乳。如能取來,在南極擇一靈地,用法力將石脈接上,過上些年月,照樣可以取用。因此島主得信連忙趕去,準備覓取石中靈物,並用法力將那洞頂揭來。哪知石中玉牛已被黑孩兒取走,那洞頂也為別的修士捷足先登,整片揭去。

島主以為自己無緣,便斷了此念。一旦聽說我得了這麼多,又知石中青羊竟能出石遊行,無須人力便能存活,已吃硃紅取乳之前收去,分明年代更久。靈效更為顯著,自是豔羨非常。我為報他們相助假地之德,三個主人各贈了四滴,他們自是喜出望外。我便乘機勸他們與南極那些左道旁門中人疏遠,得天賦地利之益,各自清修,永保不死仙業。免得與彼輩相近,日子久了,不知不覺受其播弄,以致牽累,他們也都聽了,又堅留我待了半日,這才按著約定時日趕來,並非故意如此。要是事不湊巧,休說按時而至,恐那日幻波池赴會都未必能趕到呢。”

伏魔真人姜庶笑道:“原來南海之行,還有這些枝節。鄭道友苦行三世,終於大功告成,成真不遠,可喜可賀。”顛仙笑道:“我事已完成十之八九,朱、姜二位道友當年見託的事,也幸不辱命,呂靈姑已歸貴派門下。此女與紀異均是至性可嘉,她對乃父復生之事刻不去懷。雖然難期未滿,為了成全她的孝思,我打算將此事提前舉辦。並令於應積外功之外,另發宏願,多修善行,為乃父乃母減消冤孽,以便情、數俱可兩盡。

此去峨眉向齊道友求情,不必說了。死者前生孽重,救起之時難保不有阻礙,事情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了。到時我恐不能前往,今日在座諸位道友均須請往相助,才可萬全呢。”

朱、姜二真人見顛仙說時目視麻冠道人司太虛,知道顛仙鍾愛靈姑,又為孝行感動,曾在靜中默運玄機,詳推因果,料非司太虛相助收功不可,所以如此說法。真人未及開口,司太虛慨然答道:“這類至性純孝兒女,人神均樂為相助,何況又是朱、姜二位道友高足,更無不顧之理。到時,貧道必效綿力便了。”俠憎軼凡卻是微笑未答。眾仙知他功行早完,為助聾啞僧消孽成道,又遲兩紀飛昇。許是證果日期將近,到時不能往助,也未詢問。靈姑在側,聞言感激涕零,忙向眾仙跪謝不迭。

司大虛道:“天已不早,起身期近,主人怎不升殿,受那兩個巨靈參拜?”朱真人道:“還得稍等紀異。紀異先被散仙無名釣叟發現,一見驚為異質,自知所學不是玄門正宗,徑去告知他好友蒼須客。此人乃百禽道人公冶黃當年惟一傳衣缽法力的弟子,因犯教規,在公冶道友未遭天魔之劫走火坐僵以前(事詳《蜀山劍俠傳》)便受師罰,禁閉雲夢山中。直到公冶道友在黑谷中修煉復原,往莽蒼山陰風穴中取來冰蠶,峨眉開府以來,才行釋放。因見紀異天生資質,性又賢孝,曾賜靈丹,助他母親多活了兩年。當紀異二次犯險,跋涉數千裡,前往雲夢山求取靈丹時,他正封山修道。剛巧白眉禪師命弟子寧一禪師李寧前往預示玄機,才命守洞神獸將紀異引了進去,告以乃母因他至行感格神仙,和靈姑之父呂偉一樣,十二年後拜上峨眉,求來芝血,可以重生之事。當時蒼須客只知與紀異有師徒因緣,卻不知紀異乃紫雲宮金須奴轉世,結局應歸在我的門下。

性情又和他師父公冶道友一般奇特,不願自己徒弟向人求助,又不捨這好資質,並且本人也正閉山煉法,尚須數年始能完滿,欲令無名釣叟就近先傳些防身的法術,等到了年限,善功已修積了不少,再照所說拜到凝碧崖,求來芝仙靈血,將乃母救轉,再收到他的門下。寧一禪師當時未阻他的高興,隨即別去。我自不便明言,遷延至今,上月公冶道友前往峨眉,齊道友才把這事告知。公冶道友立即飛書傳偷,他始得知前因後果。此時他雖不曾正式收徒,對於紀異卻極關切,自從天蠶妖女伏誅之後,除託無名釣叟就近傳授而外,又賜了他一口飛劍和他本門劍法。紀異自是感恩,早已遙行拜師之禮。他接到師偷,還親到紀家曉諭了一次。紀異堅持不肯忘本捨去前師,如今算是他本門以外另一恩師,反由記名弟子改作真弟子。蒼須客見他如此至性,自更期愛。紀異本具仙根,一學便會,雖只短短數月工夫,已能御空飛行。這次為了誅除竹山教妖人,本門弟子俱應來聽命,日前已飛書相召,也在今晚到此。等他一到,便往前殿指示機宜,大約也快到了。請諸位道友在此少坐片刻,我兩人到殿前去了。”

正說之間,陶鉤入報紀異已到。說他在途中遇見華山派妖人烈火祖師門下女徒生香娘子胡採春,各用飛劍惡鬥,紀異儘管生有自來,終以修煉不久,僅憑一口飛劍,自非妖婦之敵,尚幸妖婦看出他根骨奇厚,意欲生擒回山,未下毒手,只用邪法困住。紀異又極機警,謹守乃師蒼須客仙示,仗著仙劍靈異,見勢不佳,立即改攻為守,一任妖婦用盡心機引誘,始終用劍光護定全身,不令有絲毫間隙,身雖被困,妖婦無虛可乘。紀異被妖法困了大半天,相持到了夜裡,剛巧峨眉派弟子黑孩兒尉遲火由青城回去,空中飛行路過當地,遙見前側面山野間妖氣邪霧籠罩,內中隱現劍光飛躍,立即趕往,用大乙神雷震散妖霧,破了邪法,將妖婦逐走。問知紀異來歷,又親送了他一程,才行別去。

為此擔擱,遲到了些時,現在前殿候命。

朱、姜二真人聞言,立命室中諸弟子同去前殿,一同傳授道法,指示機宜。隨即起身,眾弟子隨在後面。到了殿中,二真人升座,先受阿莽、勝男、紀異三人參拜,行了拜師之禮。再向眾弟子分別前後,一一指點傳授,示了機宜。又將靈姑、南綺獻上的含青閣陳嫣、冷青虹、桑桓三人所贈十九口寶刀,每人賜了一把。並說:“此刀乃古仙人伏魔奇珍,如以十九口同時運用,比起峨眉派七修劍的威力不在以上。不過此刀非照本門心法重行精心習練,不能發揮它們的威力。眾弟子功力尚差,如歸一人來保持,也難全數施為。本門剛巧十九弟子,正好一人得一把。”隨傳練刀之法。十九弟子本未到齊,餘刀交與紀登暫代保存,日後等人來了,再行分與,並照師門心法,各代傳授。

朱真人又向眾曉諭說:“竹山教氣數將終,屢遭挫敗。力絀心勞,破綻時出。二次所約仍難作準,不是還要改期,便是到時藉詞規避。欲俟邪法煉成,結好厚援,再行發難。我師徒以誅邪為任,本沒視若敵體。這次因十九弟子多半新進,法力不濟,誅除妖人之法寶也未煉得齊全。他因不敵,我也不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永絕後患,樂得容他多活兩年。等二次約會時,十九弟子人數已齊,功力也非昔比,再有這十九口古人遺留的至寶與本門法寶、飛劍,必能一舉成功,到時不問妖人如何,只照預定行事好了。”

眾弟子一同拜命起立。

伏魔真人姜庶道:“竹山教所煉妖陣,有一座白骨罈,內有九十九名兇魂戾魄合煉的神魔鎮守。非稟賦純厚,真陽極旺盛元神,不能破他。我和大教祖要主持全局,無暇分身。眾弟子中,只阿莽、勝男可以勝任。少時可由大弟子紀登將他姊弟護送到我那裡,等我回山另有修為。我和大教祖去後,除紀、陶二人事完仍舊留守外,陳大真、楊詡等五弟子仍各分頭行道。呂靈姑、紀異暫時與裘元、虞南綺一路,隨意所之,修積善功。

等往峨眉見到妙一真人夫婦,如鑑你二人孝心,格外恩憐,以迴天妙法,使你二人父母能提前數年原體復生,再行傳知。眾弟子俟我與大教祖、眾仙行後,在觀中小聚歇息,便各分頭下山便了。”

說完,天已大明,二位真人也就起身出殿。眾弟子隨去丹室外院伺立恭送。待有片刻,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兩位教祖,陪了俠僧軼凡、鄭顛仙、麻冠道人司太虛一同步出。眾弟子一齊拜倒,朱真人含笑命起。跟著把手一揮,一片金光疾如閃電,破空直上,晃眼射入雲空,只剩一點金星,在朝雲層裡流空飛渡,一瞥即隱。新來諸弟子初次見到師長遁光如此神速靈奇,俱都敬佩異常。

紀登、陶鈞乃先進師兄,又是主人,便邀眾人走往前殿,備酒款待。眾人知他們不往自己房中延款,是因勝男姊弟身高之故。即使前殿那麼高大,阿莽尚須俯身出入,到了裡面,仍不能隨意走動,坐下尚可,如若站起,伸手便及殿頂,頭與頂相差不過數尺。

裘元因師父曾許自己隨意行道,又是一行四人中的主體,南綺已然應允回家,足可在家住上些日,略修子職,毫無梗阻,心中高興。見勝男神態還算從容,阿莽自慚身太高大,又與諸先進同門初見,跌坐在蒲團上面,其狀甚窘,笑道:“掌教師尊仙機法力端的神奇。你看全觀殿房比別處廟宇要高得多,尤其這兩具蒲團也是又高又大。我前未下山時,便是這樣,覺著此崖乃青城絕頂,山高風大,殿房裡應矮些才好,怎倒比別處廟宇高出兩倍?心還奇怪。今日一見,竟是為狄家姊弟設的。你們看莽弟坐在那裡都有那麼高,誰家要有高大房子,到過年打掃頂棚時,請他前往,不用架梯搭桌椅,綁竹竿,只消一塊大粗布,一把大管帚,兩大缸水,由他站起身來,和擦洗鴿籠一樣,一點不費事,全打掃乾淨了。”南綺接口道:“照你這一比方,我們都成鴿子了?”引得眾同門都笑了起來。

眾中只五嶽行者陳大真與座上諸人是全見過,餘多初晤。適才師長尊客在座,不便多言,這時重又敘談,互致敬慕,甚是親切。羅鷺和裘元更是至親,裘元便說父母家人對他渴念,每次回家俱曾詢問蹤跡,因不曾相遇,無可回答。難得在此重逢,又是同門,少時便要歸省,務請姑父同往,小住些日。羅鷺答說:“我要和尤師兄同行修積外功,尚有小事未了。並且十數年來,每年清明必回掃墓,只沒到你家去。此時無暇,明春回家掃墓,必去訪看你父母好了。”裘元小時和羅鷺最是親熱,聞言便拿出小孩脾氣情態,一味軟磨。羅鷺正想詢問尤璜是否同去,忽聽南綺埋怨紀異道:“既有此事,先前你怎不說?元弟,我們快回去吧,那妖鬼大約尋到甄家去了。”眾人聞言驚問。

原來紀異天明前來時,路過環山堰左近,見一人在近山路上為兩狼所困,忙上前將兩狼殺死,救了那人。問他深宵夜馳,有什急事?那人答說他乃甄家下人,因小主人為一妖鬼所困,當晚已經尋上門來,只有前村一位表親才能救他,此人偏去金鞭崖未回。

“現因事更急迫,奉主人之命,前往訪問歸未。那至親姓名卻不肯吐。紀異一聽金鞭崖,便料與裘元有關。當時急於見師,自知法力有限,沒敢冒失,便告那人說:“我正往金鞭崖去,必將此信息代達。”那人原是初遇救時感恩,無心吐出真情,後聽盤詰,便有悔意。聞言越覺天下無此巧事,隨口支吾了幾句,慌不迭轉身走去。

紀異到後,因初拜師,又聽無名釣叟叮囑,說朱真人平日隨便,不拘形跡,伏魔真人姜庶卻是禮法嚴謹,不可率意,言行必須恭謹,以免受罰。又見諸先進同門敬畏之狀,更不敢大意。又覺村民多愚,慣喜大驚小怪,既為妖鬼所困,如何還能命人出來求援?

並且環山堰相去金鞭崖不遠,尋常妖鬼怎敢在教祖眼前作怪?話又不曾問明,恐怕失錯,遲疑未吐。再加二位真人正向眾弟子指示傳授,不能妄自插口。又要留心靜聽訓示,就此丟開。跟著師長起身,直到紀、陶二人二次要往前殿款敘,方始想起前事。先想和裘元說,裘元偏又和羅鷺談笑正有興頭。此外只有南綺最熟,便轉過去,說了經過,南綺一問那家地址,正是甄濟家中,料定漏網妖鬼神目童子邱槐前往尋仇。甄濟不知輕重,這等不分日夜命人去裘家詢問,必將妖鬼引到裘家無疑。裘元便是妖鬼深仇,本人不在,妖鬼何等兇毒,必拿家人出氣,翁姑家人安危大是可慮。又知為時已久,不由大吃一驚,忙向眾人說了。

裘元首先憂急。羅、甄兩家也是老親世好,羅鷺聞言也甚關切。又知裘元入門不久,恐其不敵,乃允同往。紀登卻認無關緊要,否則早有師命。當下議定,除羅、尤二人與裘元夫妻、呂靈姑、紀異同往外,餘人仍照預定行事。真要不濟,眾人現在觀中,往援也來得及。裘元心念父母,方寸早亂,勿匆說了兩句,一行六人便和眾同門作別,往環山堰飛去。

到家一看,全家老幼平安無事,心才一寬。家人言說甄濟自從裘元剛走,便派人來問,答以未回,隨即走去。由昨日黃昏起到今早,竟派了三四次人來,並命心腹下人在此守候,等裘元夫妻一回,立即請往,先未說出真情。下從多知他獨子嬌生,一向少爺脾氣,想到什麼,當時便要做到,只當他久候裘元未歸,心中懸念,仍照主人的話回覆。

後見來人神情惶遽,來得頻繁,才行入內稟告。時已夜間,友仁聞言,喚進甄家派來的下人盤問。下人說道:“小主人忽然發現妖鬼要尋他拼命,先還不甚驚慌。今日黃昏,妖鬼竟在附近現形,知已尋上門來,可是小主人終日守在房裡靜坐,步門不出,也不知如何看到的。先只發急,令小的快來訪請裘大少爺,沒肯說出妖鬼尋他之事。到了黃昏日落時,才把小的喚進房去,低聲說了前事,命來探看大少爺歸未。如值初回,不肯就去,可以告知小主人正在危急,如去遲了,就許全家喪命。”正說之間,下人入報,甄家又命人探看。友仁聞說大驚,知金鞭崖僻在深山之中,除愛子外無人去過。荒山深夜,虎狼險阻,飛行固是近便,頃刻即至,常人如何去得?來人說時又極驚惶,說:“妖鬼甚靈,說話稍不留神,被他聽去,立是禍事。如非少主知機縝秘,謹守密室之中,早已被他尋到。如向金鞭崖焚香跪禱,通誠求援,必被覺察,反而壞事。”友仁夫妻空自愁急,無計可施,幸虧捱到天明,尚未接到甄濟凶信。心想大自日裡,妖鬼當不至於橫行,心才放定了些。正商量選派兩名強壯膽大的佃僕持了弓矢器械,假借行獵為名,依照裘元平日所說方向,往尋金鞭崖所在,令將子媳追回,愛子忽然迴轉,竟已得信,並還同了羅、尤、呂、紀四人,均系道術之士,不由喜出望外。

友仁夫妻因六人剛從金鞭崖趕回,內中又有久別重逢的至親好友,以為白日無妨,意欲少留,款待敘闊。羅鷺道:“這類妖鬼不比尋常,並無日夜之分。照來人所說,必是尋仇到此,人尚未被尋見。否則甄表侄學有旁門法術,又得峨眉靈符防身,或能抵禦片時,他父母家人必被波及。事不宜遲,早去為是。元兒與妖鬼仇怨更深,幸是大哥大嫂宅心仁厚,福大命大,否則早無幸理。聞說妖鬼飛遁神速,行蹤飄忽如電,我們人數雖多,難保不被其漏網。萬一逃來此間,乘隙加害,如何是好?我們六人不能全去,擬請尤師兄在此保護,以防不測。餘人隱秘前往,以防驚逃。若尋他不到,我們又不能在這裡守候。必留下未來隱患,裘、甄兩傢俱難安枕了。”裘元聞言,恐父母受驚,也欲隨同尤璜守候在家裡,羅鷺笑說:“無須,有尤師兄一人已足。此去須防妖鬼逃脫,人數越多越好。你是妖鬼大仇,有你在場,容易激怒,他復仇心切,不甘就退,我們下手也容易些。並且他對你家原不知道,我只是備個萬一。你如在家,妖鬼既看不見你,又不能加害甄濟,勢必見人就殺,見物就毀,轉有害處。”裘元只得罷了。

說罷,正待作別起身,忽見甄家一名心腹下人氣急敗壞,奔將進來,言說:“妖鬼已然白晝現形,進了花園,公然要小主人現身受死,否則殺死全家,雞犬不留。幸而老主人已先避入小主人室內;全家上下,小主人事前均有安排,妖鬼一現形,全都避開,無人阻攔,也未張揚,才未傷害。小主人又會仙法,妖鬼一到,立有紅光飛出,將書室籠罩,來時有人偷看,妖鬼手上發出數十丈綠光黑煙,將紅光圍了個風雨不透。現在人鬼正隔著煙光叫罵爭吵。明知大少爺未回,但聽小主人說,只此一個救星,心中憂急,姑且趕來撞撞。不料竟已迴轉,想是主人全家命不該死。裘大少爺去吧。”說時聲淚俱下,叩頭不止。羅鷺料知事急,不等說完,便和友仁夫妻道聲:“再見。”帶了裘元、南綺、靈姑,紀異飛身趕去。下人們見裘、羅諸人竟是飛仙一樣,俱都驚喜異常。友仁忙囑見到諸人不許向人走口,否則仙人怪罪,便擔當不起了。下人們自是奉命惟謹不提。

甄家花園在環山堰後青城山麓之下,卻不當入山的道路,甄父暮年喜靜,特意建了這麼一個別業,隱居納福。一切均就原有形勢佈置添修,背山面水,遠隔塵囂,離環山堰村鎮不足十里。四外俱是茂林修竹環繞,遠望一片綠雲,不近前便看不出一點房舍,景極幽靜。

羅鷺等一行五人剛從裘家飛起,便見到前面山坡樹林中煙光瀰漫,邪氣籠罩,知道不曾誤事。羅鷺唯恐驚遁妖鬼,又留後患。早囑咐眾人分四面散開,等自己和妖鬼交了手,然後合圍夾攻。飛遁神速,晃眼飛到,往下一看,甄濟雖然還未遭毒手,情勢已是萬分危險的了。

原來甄濟自從月嬌日前往附近村鎮中尋找投生人家,發現妖鬼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正在訪查自己的下落,當時驚魂欲斷,逃了回來。知道妖徒復仇心切,遇上必無倖免。

金鞭崖相隔甚近,竟敢在此流連,全無畏忌,可見怨毒已深,不特尋找自己,甄濟也必在內,夫妻兩人越想越害怕,一心只望裘元夫妻能夠回來,相助除害,才可免禍。哪知昔日薄情背義大甚,裘元又戀父母,未來拜訪。等甄濟命人往請,已往金鞭崖飛去。甄濟只當未歸,不知回來又走了,夫妻二人愁顏相對,連命下人去問數次,眼巴巴還在苦盼。後來還是月嬌靈慧,第三次下人回報,令甄濟問出友仁夫妻並不十分盼望,料有原故。心疑裘元夫妻忌恨前仇,又是初回,下人未說實話,故意推卻,不肯前來。一面叫心腹下人前往坐守,如見友仁,不妨相機密告;一面自恃對裘元有救命之恩,意欲冒著奇險,親身往探。

甄濟膽小害怕,正在苦口勸阻,所差心腹下人忽然急奔回來,說道:“小的行至途中,遇一相識佃戶,身有急事,本沒想到答理。時正日落黃昏,村農歸家之際,山路上往來人多。瞧見路旁有一身材高大,生著一時亮光怪眼的道士,在向路上的行人打聽附近可有一個名叫甄濟的少年。因覺得那人怪相,形跡可疑,又在打聽小主人的姓名住處,心裡一動,便藉著和那佃戶閒談,暗中偷聽。剛巧和道人答話的是一個老實人,住得又遠,仍記著老主人吃官司,小主人避禍逃走失蹤的事,便照實說了。那道人間完,意似不信。答話的又說自己住得遠,只聽傳聞,不知底細。隨把主家田莊說出,令往打聽,總算沒把主人別業花園說出。”

甄濟夫妻聞言大驚,知道妖徒必欲得而甘心。那田莊離此只十餘里,妖鬼行蹤飄忽,轉眼即至。雖然莊上農戶用人均經吩咐,但仇人這等細訪窮搜,危機隱伏,如何應付?

甄濟又恐妖人拿親人出氣。自己雖非敵手,但有靈符在身,或能抵禦。並且上官紅別時又說,靈符只一發動,她那裡立即警覺,幻波池仙府中有一寶鏡,多遠的事都能看出,真到事急之際,還許親身來援。話雖不曾說準,怎麼也能抵禦些時。便由月嬌安排,把老父請入房來,由甄濟痛哭陳情,月嬌也現身拜見,一同守在房裡,靜等應變。守候了一夜,也不見有動靜。甄父想要回房,甄濟夫妻極力勸阻,說妖徒乃人修成,並非真鬼,來去如風,說到就到。昨晚還到附近訪問,變起來瞬息,不可預測。除非救星到來,至少須過十天半月以後,還要先由月嬌犯險出探,委實蹤跡已無,才可離室走動。甄父見月嬌也是白日現形,不由不信,這才罷了。

三人正在室中望救慮禍,優急如焚之際,忽聽窗外一陣怪風過處,跟著有人喝問之聲。月嬌警覺,怪風一起,便知不妙,妖徒果然尋上門來,大吃一驚。因自己法力已失,忙命甄濟按照預計,暗中戒備。隔著窗戶,悄悄往外一看,書房前面桂花樹下,突然飛落下來一人妖人,正是神目童子邱槐。業已換了道童般的怪裝,穿著與尋常道人一般裝束,正在厲聲向一家童喝問。甄濟夫妻唯恐家人遭殃,昨晚早已吩咐,甄父精明,所用下人幹練者多,遇變竟不慌亂。妖人突然隨風下來,那隔得稍遠的俱裝作未見,各自從容溜走。

那答話的家童,便照主人之命,向妖人跪下,滿口神仙菩薩亂叫。邱槐雖是妖人左道,平素最喜人趨奉,又覺著小童無知,事與無干,何苦殺害。只厲聲喝問:“你主人叫甄濟麼?”家童答說:“正是。”邱槐又喝道:“現在何處?”家童答道:“剛回來沒幾天。現還未起,我代神仙去喊他出來。”邱槐怒喝:“快去,喚他出來納命。”家童這才裝作聽出來意不善,害怕情景,連聲應是。邱槐原以當地密逸金鞭崖,月嬌不見,想已投生。本擬尋到甄濟報仇之後,再往搜尋月嬌下落。本心只殺甄濟一人,最好不動神色,以免多事殺戮,過分興妖作怪,致將金鞭崖諸強仇驚動。又見小童答話伶俐,知道甄濟蹤跡既然尋到,決逃不出自己毒手,等他聞報不出,下手不晚。便喝:“快去,小畜生如不即出受死,我便殺死他的全家,雞犬不留。”家童邊應邊跑,如飛往前院跑去。

邱槐不知甄濟夫妻早有成算,正準備乘機暗算,仍立當地等候。等了一會,不見人出。正值清晨,下人、園丁都在園中工作。邱槐先未留神,這時四下一看,只見荒草鮮肥,晨露未晞,佳樹蔥蔭,曉煙未斂,雲白天蒼,晴輝初上。碧樹紅欄之間,到處繁花盛開,嬌豔欲滴。林蔭中烏聲細碎,如弄竹簧。只是滿園中靜悄悄的,適才所見十來個執役栽花的園丁、下人,一個也不見影子。邱槐猛然省悟,不禁暴怒,以為花園遊觀之地,雖然亭館羅列,台樹參差,必無人住在裡面。下人尚且溜走,主人必有預囑,怎會在此?方想飛往前院挨次窮搜,見人便殺。甄濟夫妻知已到了時候,忙打手勢。甄父便假裝初起,低喚了一聲:“來人!”邱槐聞聲立即趕去,喝問:“甄濟可在前院?”甄父隔窗答說:“他是我家主人,你尋他則什?”邱槐只當答話的是甄家老僕,一點沒有防備,怒喝:“老鬼快說,人在何處?免我費事,連你也難活命。我先說的話,你沒有聽見麼?”

說時,邱槐心已不耐,正待飛進屋去,冷不防一叢本門的鬼箭妖光由窗中飛將出來。

邱槐驟出不意,又隔得近,如非妖法高強,幾乎不免,就這樣仍受了點傷,知道中計,人藏在內,不由怒火上攻,怨毒愈深,一聲怒叫,揚手便是一大片妖焰鬼火飛將出去。

滿擬甄濟法力有限,此舉不過情急拼命,底下伎倆已窮;自己雖遭暗算,受傷不重,只一出手,立可破法,致他死命。但以甄濟罪魁禍首,仇恨大深,就此殺死,未免便宜;意欲生捉,攝往遠處荒山之中,使其備受酷刑,再行殺死,方消怨氣。

邱槐儘管狠毒,初出手時,邪法並不厲害。不料妖光發將出去,敵人陰火鬼箭已經急掣回去,兩下並未接觸。同時對面窗戶忽然打開,由窗中飛出一片金亮紅光,勢急如電。妖光立被衝開,轉眼便將敵人存身的一幢靈寶精舍籠罩了一個風雨不透。邱槐認出是正教中的法寶,匆促中沒見敵人施為,看不出是何物事,只覺威力甚大。又知甄濟是裘元的表兄,以為連日盤桓左近,被金鞭崖強仇發覺,預設埋伏,藉著甄濟誘敵。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定睛往窗中一看,只見室中四壁圖書陳設精雅,而窗前書案已移向左壁書架之下。室當中放著一個新添置的蒲團,仇人甄濟端坐其上,身後站著月嬌。兩人身子都在金亮紅光環繞之下,與籠罩全室的金光相連,但較盛些,此外並無第三人在內。

邱槐見這幢精舍原是兩大間,明暗相通,當中只掛著一個帳幔,作為隔斷,流蘇低垂,簾鉤已下,紅光強烈,精芒閃爍,耀眼生輝,看不甚真。佑量適才答話的老者必是一個正教中的強敵,掩藏幕後,暗中行法施為,這室內外的金光紅霞,便是此人所發;再不便是仇人知道自己必要尋他報仇,向正教中人借來法寶防身。否則甄濟、月嬌背師叛教才得數日,怎會有此法力?

邱槐拿不準敵人深淺,正在沉思,忽聽甄濟叫道:“大師兄,你我素無仇怨,師父自己倒行逆施,遭了惡報,與我二人何干,你苦苦尋仇作什,當鐵硯峰陰洞鬼宮事敗之時,我二人也同時被擒,幾受誅戮。經我苦求,又蒙舍親代向各位師長說情,只我一人得準改邪歸正。月嬌姊姊仍遭兵解,如今法力已失,僅保得殘魂在此,不知何日始能投生人世,乃是明證。回來時因朱真人垂憐,算出你誤信讒言,意欲加害,借我二人防身禦敵的靈符法寶。因念你為師報仇,畢竟是義氣,只要知難而退,從此洗心從善,就是將來狹路相逢,也不再與你為敵。命我等你來,說明利害兇吉,如肯就此省悟便罷;否則這裡與金鞭崖只有咫尺之隔,室外神光上燭歷時稍久,各位仙長知你執迷不悟,立即趕來,悔之晚矣。至於你想殺我二人,休說我這護身神光你不能破,而且我還有兩件厲害法寶,因念同門之誼,尚未施為,勝敗尚不可知。你害我二人,絕對無望,稍一不妙,立遭形神俱滅之禍,何苦來呢?”這一套話,俱是月嬌所教。無如邱槐來時早已橫心,便室中真個伏有能手,尚欲一拼,何況無人。又以月嬌也在室內,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只因要知仇人說些什麼,才強忍怒火靜聽。

起初邱槐當是室中另伏能手,略伏戒心,意欲試探著下手,以免冒失壞事,本無去志。及聽出室中共只仇人兩個,僅仗兩件借來的法寶靈符防身抵禦,心中大定。覺著仇人所說也是實情,當地密迤強仇,下手愈快愈好。以免夜長夢多,驚動金鞭崖諸強仇勁敵,這裡的仇沒有報成,反倒吃了人虧。邱槐當時怒火上撞,厲聲怒喝:“狗男女勾引外人背師叛逆,還敢巧言強辯?你以為矮鬼便能嚇退我麼?真是作夢!”隨將邪法加緊施為。

月嬌見邱槐咬牙切齒,厲聲喝罵,兩隻怪眼齊射兇光,並把極惡毒的妖法以全力施出來。知他怨毒已深,蓄意一拚,百無顧忌,好言勸說已無用處。反正雙方已成勢不兩立,除了裘元夫妻得信趕到,或是金鞭崖朱真人師徒望見妖氛趕來援救,決無脫身之望。

靈符威力神妙,還能抵禦,未被攻進,暫時雖然無妨,但邱槐法力不在鬼老之下,時候久了,卻是難料。即或能支,邱槐歷久無功,惡氣不出,難保不殺全家,毀壞園林,俱在意中。月嬌想了想,索性破口喝罵道:“無知妖孽,眼看報應臨頭,和鬼老一樣,身遭誅戮,形神皆滅,還敢行兇發狂!我韓月嬌本是良家女子,好端端被鬼老攝去,被迫任賤役,終日忍痛吞聲,冤苦莫訴。後來遇見甄公子,也為妖鬼擒去,已受邪法所迷,落在火炕裡面。是我憐他書香世族,只此獨子,不忍見他隨著老妖鬼受那未來刑誅,暗中苦勸多次,百計維護,方始有些醒悟。只是老妖鬼邪法厲害,已入陷阱,無力自拔。

如若逃走,必被擒回,受那煉形之慘,不得不聽命忍受,奉行惡事。我每日憂危慮禍,正在無計可施,恰值朱真人的愛徒裘家表弟誤受妖法暗算,也被鬼老擒到洞中,強迫歸順。我黨有機可乘,才勸甄公子向鬼老求情討令,把襲表弟引回他的房內。甄公子不知我的用意,還在苦口勸說,令其改投鬼老門下。我卻冒著奇險,前往紅菱噔,向銀髮叟告密。哪知人家早知此事,朱真人有意除你師徒,知裘表弟身有法寶防身,雖被鬼老擒去,無奈他何;命中又該有這幾日災難,故意任其陷身妖穴。只等幻波池諸仙開山盛典過去,立即趕來,一網打盡。我和甄公子同是妖鬼黨徒,本來玉石不分,也難倖免。幸我這一告密,諸位仙長覺我二人尚知悔過,以前受惑脅從,情有可原,又得裘表弟求情,方免一死。就這樣,因我以前被鬼老迫行惡事,造孽不少,雖免滅神之慘,那用妖法煉就的形體仍是不許存留,只留殘魂,令往投生。

“此事不問是否由我洩機,引來敵人,或是鬼老惡貫滿盈,該當命盡,諸位仙長早有成算,甄公子事前均無一毫知情。當時他日戀鬼宮淫樂,陷溺已深,不知利害。前雖經我再三勸說,也只因我幾次以死力救護他的情分,當時感動,過後輒忘。直到我送完信回來,同時裘表弟的道友至交也暗入鬼宮,向裘表弟指示機宜;他又見鬼老說得鬼宮那麼厲害機密,卻被敵人門下兩個未學新進來去自如,通行無阻:心中有所省悟,我這才說出真情。他雖懼禍,久在鬼老淫威之下,叫他棄邪歸正仍是不敢。我幾次苦勸他放了裘表弟,一同逃往紅菱嶝去,先將腳步站住,均未聽從,還延了幾天。果然各位仙長按時而至。我不能保得原身,仍須轉世為人,便由於此。不錯,諸仙掃蕩妖穴之時,我曾暗中相助,將後宮法台毀去。我那是向鬼老與平日陷害我的那些鬼女報復前仇,並防鬼老發動地水火風為害生靈。所有這些事,連適才用鬼箭傷你,均我一人所為,與甄公子何干?你尋他作什?我日前去往前村尋找降生之地,正遇你向人打聽我和甄公子的蹤跡,便料你這妖孽不懷好意,急忙趕了回來。你既不聽良言,少時自有報應,難道還怕你不成?”

月嬌原是深知邱槐性情,故意設詞把罪過全攬在自己一人身上,減他忿恨甄濟之心;一半藉著說話分對方的心神,拖延時間。邱槐果然上當,不等說完,便厲聲喝道:“原來背師叛逆,毀壞後宮法台,為敵人作內應,俱是你這賊淫婢作的麼?既是敢作敢當,自己招認,急速滾將出來納命。至於甄濟小狗種,只要隨我同行,便可兔我一體殺戮。”

月嬌知道甄濟就免一死,也必被他攝走。再者,甄濟也決不捨自己出去送死。益發將計就計,激他道:“我為什麼要出去?休說朱真人和各位仙長少時即至,便是無人來救,我與甄公子有救命之恩,他忍心讓我出去麼?這防身仙法何等神妙,樂得安坐室中,看你瘋狂行兇能到幾時?”跟著歷數鬼老師徒罪惡,辱罵不休。甄濟卻照上官紅所傳,守定心神,運用靈符神光,一言不發。這一來,把仇全移在月嬌身上。氣得邱槐急怒攻心,立誓非將月嬌魂魄消滅,不肯甘休,把所習妖法全數使出,終於無效,神光依舊朗耀,籠護全室,一絲不露。最後邱槐恨極,切齒橫心,一面施展冷焰搜魂之法;一面咬破舌尖,將口一噴,發出一片深赤血光,罩在室外神光之上。

月嬌知道,這片血光乃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所傳邪法,名為赤屍神焰,汙穢惡毒,專毀正教中的法寶。妖人徐完看得極重。因喜邱槐剛強膽大,意欲收為己有,破例傳授。

傳時曾命立下誓約,不再傳人,因此邱槐輕不使用。妖師鬼老生性刻毒,門人少有違逆,任情殘殺。邱槐平日那麼跋扈無禮,鬼老儘管心中憤恨,也不敢責問,反任他在鐵硯峰創立陽洞,開山設教,一半便由於此。今既施為,可見橫了心。上官紅靈符神光雖然神妙,時候久了,必被血焰魔光煉化,稍有一絲空隙,被其侵入,室中老少三人一個也無生理。反正是兩擠的事,不死即活,除了救星天降,更無活路。同時暗中讓甄濟照著仙傳運用,謹守心神,不可慌亂。為了激怒邱槐,使其加緊施展,以便妖光邪氣上騰,引得金鞭崖諸仙望見來援,於是益發破口大罵。

邱槐見赤屍神焰雖將仇人室外紅霞緊緊逼住,光輝仍是強烈,急切間看不出一絲破綻。又見月嬌戟指跳足,指著自己咒罵譏辱,越發刻毒,只能望著,奈何不得,怒火攻心,忿無可洩。也曾起過殺害甄氏家人,略消怨毒之念。但以仇人詭詐,又有正教中法寶護身,自己稍一疏神,紅霞便要騰起,光華越盛,再要逼其減弱,更加艱難。仇人家屬奴僕又早避開,如往前院搜殺,難保不被乘隙逃走。所逃之處,又必是金鞭崖,如若窮追了去,一旦遇上強敵,仇不能報,反為所傷,邱槐除了運用妖法,加緊施為,以冀最後一逞,更無別法。明知多耗真元,但以事機瞬息,稍縱即逝,就算仇人被困,不能脫身,似此相持下去,必將金鞭崖諸強敵引來無疑,為了報仇洩忿,也說不得了。

那赤屍神焰原極厲害,初上來時神光尚能相抗,不減光輝。及至邱槐加緊施為,又相持了一會,光雖不曾減退,已有相形見絀之象。月嬌漸漸看出有些吃力,雖知還能支持半日,但知裘元夫妻對於甄濟未必不存芥蒂。按理妖光邪氣如此隆盛,金鞭崖諸仙神目如電,斷無不見之理。相隔這麼近,久不來援,必有變故。月嬌又想起從前在鐵硯峰脫困時,只得上官紅、呂靈姑二人垂憐關切。裘元雖也從旁勸說,只對自己感謝,對於甄濟,並不十分關切。贈丹贈符,俱出上官紅一人所賜。裘元夫妻別時無什叮囑,也未說到將來有事相救之意。此次回家,未命人來通知往見。種種可疑,萬一故作不知,室中三人焉有命在?

月嬌心中憂急,便對甄濟道:“再待個把時辰,稍覺不妙,乘著靈符不破,神光未被妖焰魔火煉化以前,背了老父突圍出園,往金鞭崖趕去。雖然身背有人,不能飛行,步行很慢,一則金鞭崖諸仙遠望妖人在山中窮追,恐其多傷生靈,不敢坐視不理;二則只要靈符神光不破,便可趕到崖前,求得活路。妖人見此法無功,別的更難加害,也許追到半途,心生畏懼,舍此而去,怎麼也比守在室中坐以待斃要強得多。”

甄濟聞言,心神略分,神光便減退尺許。月嬌見狀大驚,自覺不能多延時刻。但此時便即突圍逃出,又恐行路不比打坐,心神難於專一,神光更易消滅。道上又背有一人,甄父雖藏房裡,不曾露面,妖人究竟看出與否尚未可知。父子之親,其勢不能捨之而去。

萬一救星少時即至,卻因膽小先逃,反而鑄錯,何以挽救?月嬌口中雖仍喝罵,中懷膽怯,心如懸旌,搖搖不定。尚幸靈符威力猶在,神光稍減即上,依然強烈。這一來,越發看出此符半仗行法人主持運用,動不如靜,益發不敢造次。危機偏又緊迫,眼看外室妖焰邪火越發濃密。甄父人雖曠達,但以生平只此獨子,也是驚憂已極,藏在裡間內,不住叩頭禱告,默祝仙佛保佑。

父子夫妻三人正在愁急無計,忽聽震天價一個霹靂夾著無數雷火,自空中打將下來。

月嬌知道來了救星,驚喜交集,心神立即大定。回視裡間,甄父驟聞雷震,跌倒地上,嚇得亂抖。不顧細看房外,忙趕進去,喜叫道:“爹爹請放寬心,金鞭崖朱真人和各位仙長、裘表弟都已趕到,妖鬼少時便要伏誅,不妨事了。”隨說隨將甄父扶起,請向榻上臥倒歇息,等眾仙除了妖鬼,再出相見。說罷不俟答言,匆匆趕出,見甄濟已然立起,對窗外望,滿面均是喜容。月嬌不禁大驚,忙拉他道:“妖鬼怨毒已深,恨我夫妻入骨,志在拼命,邪法厲害,詭詐百出,雖然眾仙來援,稍微疏忽,仍能乘隙暗算,你怎如此大意。”甄濟笑道:“無妨,神雷一震,妖鬼便已離開。此時靈符神光比前還略強盛,正好看他就戮,膽小作什?”說時,月嬌也看出房外紅霞越發鮮明,妖鬼煙光已然撤去。

料定妖鬼無隙可乘,才放了心。

夫妻二人並立窗前,朝外觀看,見妖鬼已被來人劍光法寶纏住。妖鬼仍仗赤屍神焰護身,一面施展飛叉、鬼箭之類邪法、異寶拼死相持,一面口中厲聲咒罵不休。自己這面來援的,一個是表弟妹虞南綺;另一個道裝少年,甄濟認出是出家已久,幼年曾隨老父授業的累世親友羅鷺,越發喜出望外,忙對月嬌說了。方訝表弟裘元怎未見到,月嬌道:“表弟妹在此,表弟斷無不來之理。如非恐妖鬼逃時乘隙暗算家人,在家留守,以防萬一,便是知道妖鬼來去飄忽,恐他遁走,給我夫妻留下後患,在空中埋伏堵截。我看妖鬼邪法無靈,僅仗血焰魔火護身,他知金鞭崖離此甚近,強敵已然趕到,夜長夢多,保不住情虛膽怯,想要逃遁。這廝性烈如火,一旦暴怒,便似瘋狂,寧死不屈,我們有靈符護身,他又被飛劍、法寶絆住,反正無奈我何,莫如同到外面,再激上一下,使他怒急發瘋,擠死之心更切,一心只想報仇洩恨,就不走了。”甄濟道:“我們出去,爹爹呢?”月嬌道:“我起初也顧忌,恐怕離開老人受驚。現在一看,來的救星實比他強,妖鬼又被飛劍、法寶環繞,只我夫妻防他拼著同歸於盡,猛下毒手,我們有靈符護身,決無可慮,他見我們出去,志切報仇,總想乘隙一拼,必不捨走,用以誘敵,再妙沒有。

爹爹休說沒露面,聽他後來咒罵,要往前院殺害全家出氣,尚不知裡間有人。此時正在緊急,他無心及此,就出去被他看見也不妨事。何況羅表姑舅與表弟妹也決不容他下手。

我已想得仔細,我們就在窗外,不過引他見仇人眼紅,並不遠離。此室許仍在神光籠罩之下,就有什事,也來得及,決可無妨。”議定之後,同由窗外飛出。

上官紅的靈符出自師祖妙一真人仙傳,神妙非常,這一離房外出,紅霞神光越發上騰,映得園中花草林木、亭館樓台俱成紅色。人在精光影裡,看去卻是清明,如在鏡中,纖微畢現。夫妻二人見身後精室仍在神光籠罩之下,越發放心。立即昂首空中,戟指邱槐,大聲辱罵。邱槐本用赤屍神焰將仇人紅霞緊緊罩住,以為漸有成功之望,猛聽神雷天降,人在血光以外,幾乎受了重傷,不由又驚又怒。先還沒想把血光撤回,嗣見空中飛來兩道劍光,相繼現出一男一女,飛劍寶光如電飛來。為首一個少年道士,揚手便是大團連珠雷火,自己迎敵的法寶全吃破去,幾乎受傷。邱槐知道厲害強敵趕到,此仇已是難報。但因恨月嬌勝於甄濟,又見來人是青城門下,並非為首人物,心又略放,暗忖:

“賤婢乃罪魁禍首,遠勝甄濟十倍,此仇不報,怨毒難消。難得敵人只是兩個無名後輩,看去法力雖似不弱,飛劍尤為厲害,只要矮叟朱梅與峨眉派那些敵人不來相助,憑自己也能勉力應付。看敵人來勢,也許金鞭崖諸仇人均已他往,不在山中。自己本抱死志而來,對方同是仇人,如能仗著赤屍神焰將小狗男女殺死,一樣報仇;即或不能,賤婢和甄濟護身紅霞已漸減退,見有援兵,必然大意,只要相持下去,仍可伺機暗算;真要兩俱無望,也等形勢危急之際,再逃不晚。至多拼將肉身葬送,保得元神逃去,另尋軀殼,並非難事,怕他何來?”

邱槐念頭一轉,勇氣倍增,那赤屍神焰立由下面招回,正想朝新來敵人飛去。初意冥聖徐完新傳的邪法,決不會是敵人都能抵禦,只一上身,便無幸理。卻沒想到先在鐵硯峰遇敵時情急施為,吃上官紅之師女神嬰易靜用六陽神火鑑將魔火血焰消滅了一半,威力已是大減。而且羅鷺近隨峨眉派幾個同輩至交在終甫山中巧遇妖鬼徐完兩個得有嫡傳的妖徒,雙方鬥法,曾經見識過,深知血焰來歷,身有破它之寶。早防邱槐要下毒手,因而一面囑咐南綺放出法寶,一面又把師傳煉魔之寶九宮大環連同飛劍發將出去。邱槐先施展的邪法異寶,吃二人寶光、劍光一絞,立即破去,才知不是易與。百忙中忙即飛入血光之中,先仗赤屍神焰把身體護住。心想另使法寶傷敵,身外血光魔焰已被敵人寶光逼緊,連用鬼箭、飛叉,出手即被消滅。情知凶多吉少,有心遁走,又覺此來仇未報成,反損耗了好些法寶真元,恨上加恨,就此捨去,心甚不甘。後見新來仇敵甚強,自己所煉法寶,前後三次遇敵,已然喪失十之七八,不敢妄想一逞,而退又不捨。猶幸血光魔焰還能護身,便改攻為守,消耗真元,忍痛相持。打定主意,決不空退。至不濟,也拼了原身不要,與仇同盡,殺得一個是本錢,再多便是利息。

月嬌見他任憑辱罵,一言不答,眉發皆豎,目眥欲裂,瞪著一雙兇睛怪眼註定自己,似要冒出火來。知已上當,犯了天生兇狠剛愎之性,因而越發得意,罵得更毒。又拿話向南綺高聲示意,令速下來。羅鷺也看出妖徒怒極犯性,並無退志,恐鬥時太久,驚動世俗猜疑,為甄氏父子引出謠啄。便發暗號,令空中埋伏的裘元、紀異、呂靈姑按照預計行事。裘、紀、呂三人見南綺因有鐵硯峰妖穴受挫,幾為鬼老師徒所辱之恨,不按羅鷺預計,立隨羅鷺上前動手。又看出妖徒拼死相持,並無退志。正在不耐,躍躍欲試,一見號令,略為商議,突然夾攻上來。

邱槐連經挫敗之餘,本是強弩之末,雖仗有妖鬼徐完所傳赤屍神焰厲害,不是尋常所能破去,羅鷺、南綺法力又非幻波池易、李諸仙之比,勉強可以支持。但是行使此法,最耗真元,重在速勝。時候久了,行法人元氣固要損傷,血光魔焰也要隨之減退。加以復仇心切,一味注視下面仇人的空隙,意欲猛然下擊,一旦得手,立即遁去,心神分去好些。

呂、裘、紀三人來勢極為神速,呂靈姑手中五丁神斧更是左道妖邪的剋星,多厲害的邪法也禁不住。靈姑新得不久,雖還不能完全發揮它的威力,用以應付邱槐,卻是綽有餘裕。

這時邱槐與羅鷺對面相持,南綺在左。邱槐正苦思如何可以先將月嬌、甄濟殺死,忽聽破空之聲,忙即側顧,見有三道劍光,兩前一後,由後方晴空白雲層裡朝自己斜射下來。因破鐵硯峰妖穴時,與裘元見過陣,認得聚螢、鑄雪二劍;又看出同來的一道劍光功候尚差。匆促之間沒防到後面還有一個敵人,誤以為是新由別處趕來。邱槐自恃血光護身,似這等青城門下未學新進之士,再多幾個也無妨害,又以來人中有一個是禍根大仇,激起報仇之念。所以不特沒想到勢大孤弱,不宜戀戰,反想新來二人不似先鬥之敵厲害,打算欲取姑與,故作不支,等到劍光迫緊,冷不防施展邪法異寶,猛下毒手,先除去一兩個敵人,然後相機行事,哪知落入敵人算中。

裘元因見羅、虞二人一北一西與敵相持,特和紀異做一路往東襲來,雙劍齊施,加緊前駛,使飛劍破空之聲分外響亮,以分妖徒心神。同時由呂靈姑暗運五丁神斧去襲妖徒背後,卻把遁光放緩,自己和紀異等靈姑相隔妖徒身後不遠,然後發動。邱槐剛瞥見二人劍光,靈姑恰好同時到達,在最後一瞬間雖也發覺身後來了敵人,總以為赤屍神焰可恃,仍無遁逃之念。百忙中剛待回顧,已是無及。說時遲、那時快,頭才撥轉,靈姑已駕遁光,揮動五丁神斧,化作大半輪紅日一般的寶光,帶著五道丈許長的五色芒尾飛將過來。事有恰巧,破鐵硯峰時靈姑是在山陰,後來鬼老伏誅,邱槐臨陣見機,先行逃遁,所以這時二人尚是第一次交手。這前古至寶,邱槐還從未見過,不知厲害,先無畏心。只覺敵人此寶精光萬道,不似尋常,斧光已衝焰而進,血焰魔火立即飛散。邱槐方才膽寒,斧光過處,肉身先被劈碎,元神也連帶受了重創,再想逃遁,如何能夠。斧光連連飛舞之下,再吃羅、虞、裘、紀四人飛劍、法寶四面截住,合圍一絞,連同那大片血焰魔火一齊攪碎。

羅鷺先以妖徒行蹤飄忽,來去如電,自己這面雖有五人,紀異法力,劍術功候尚淺,不能作數,只因他力請同行,不便阻他勇氣。算計妖徒不會往金鞭崖逃走,便把紀異安置在去金鞭崖的一面。初意令四人隱在空中堵截,及見南綺不照預計行事,到後隨同下手,惟恐空出一面逃路,後將妖徒困住,月嬌、甄濟在下辱罵,妖徒看似怒極心橫,並無逃走之意,心才略放。暗想:“九宮環乃煉魔至寶,只要妖徒不設法突圍遁走,血光一破,立可成功。”不料妖徒乍看有些勢弱,實是改攻為守,意圖乘隙下擊,身外血光竟未減退多少,只得發令三人上前。因和靈姑同門初見,不曾想到五丁神斧如此神奇,一到便即奏功,心中大喜。惟恐血焰魔火消滅未盡,殘魂餘氣重又凝聚,命眾停手。將手一指,九宮環寶光立即舒展開了,將空中殘煙剩縷一齊圍住,再往小處收束,意欲化煉。南綺笑道:“何須如此費事?”彈指一團烈火往圈中飛去。羅鷺一面放入火團,也把神雷往圈中發去。一片雷火閃過,收寶一看,妖魂邪焰齊化烏有,只是微聞奇腥惡臭之味。再施法力一逼,也就散向高空。眾人見已無患,方始一同下降。

甄濟夫妻見大功告成,永除後患,早把靈符神光收去,扶了甄父出來,互相述說,慶幸不已。一見眾人降落,忙即分別長幼,禮見稱謝,並邀進室中款待。羅鷺謹慎,因和妖人在空中鬥有半個時辰,雖然離地不高,又在山野,外有密林遮掩,但甄氏父子和月嬌被困是在地上,遠近居民難保沒有發現,尤其妖人來時,全家人等俱知此事。甄父正當憂讒畏譏之際,惟恐世俗驚駭傳說,引起謠啄。因此羅鷺一落座,便命甄濟將全家上下人等召至面前,告以妖鬼本要為害一方,現經諸位大仙除去,已然永絕後患。但是天機不可洩漏,如有人問,只說是日晴空,忽有雷電交馳,半晌方住,不在當地。不可說出實話,口稍不慎,立有奇災,甄父待人甚厚,家人都受小主人叮囑,俱在近處覓地潛伏觀變,仰望空中煙光雜沓,電閃星馳,略有人影隱現其中,一會消散。不等呼喚,全試探著趕來後園,見老少主人無恙,來的仙人中還有兩位是主人至戚,俱都欣喜非常,紛紛拜伏在地,同聲應諾不迭。羅鷺料不至於走口,才命退出。重聚別況,談了一陣。

甄父本欲盛宴相款,因裘元急於返家稟告父母。羅鷺也說:“此來無多耽延,並還有一位同門至交現在裘家守候。”堅欲同回。甄父知這五人俱是修道之士,不能以俗禮相待,但又不捨就別。好在妖鬼就戮,問知甄濟、月嬌後患已除,無所畏忌,便和眾人商議,將宴席移向友仁家中,一同會集,作一良晤。羅鷺等五人應諾,作別先行,同駕遁光往友仁家中飛去。

到了園中精舍一看,因尤璜自五人去後,便飛身空中遙望,看出妖氛盡掃,眾人往下飛落,已告知友仁。料定裘元不會在甄家耽延,事完必陪羅鷺等迴轉,早吩咐家人,在園中備下盛宴款待了。裘元見了父母,告知詳細經過,並說:“鐵硯峰妖鬼師徒日前幾乎全數伏誅,只妖徒邱槐一人漏網,現既除去,永無他虞了。”

友仁夫妻聞言,益發欣慰。因和羅鷺至交至戚,情分深厚,久別重逢,見他已似飛仙一流,不禁想起妹子芷仙自被妖風颳走,便無音信。後雖聽羅鷺說芷仙被峨眉仙人救去,收為門徒,現在凝碧仙府修煉,只是從未見她回家。後命裘元訪問,答話也不似真確。心疑羅鷺恐自己思念妹子,設詞安慰。否則同是有法力的仙人,連愛子小小年紀,修道不久,俱能時常抽暇還家省親,妹子天性甚厚,骨肉深情,豈有忽置之理?況又聽說峨眉、青城誼如一家,妹夫是多情人,出家便為了妹子,同道相見,自必容易,怎也不說見過?忍不住問道:“大弟這些年來,想與舍妹時常相見吧?”

羅鷺嘆息道:“哪有如此容易。峨眉教規甚嚴,外人不易輕涉仙府;芷妹向道精誠,用功既勤,所掌事務繁瑣,不能離開。家師兩次去見齊真人,小弟均值奉命他出,未得隨侍,錯過了機會。我想了多少法子,託峨眉同輩道友致意,並去相訪,先後共只見到兩次。我看出她對我情深意厚,只是不願再踐前約。連第二次相見,也是小弟覷著教祖他出,親往凝碧仙府相訪,堅持不見到人不去,芷妹無可奈何,又經同道姊妹勸說,方始勉強出見。語甚真摯,令人心感。我知她的心意,原不想劉樊合籍,同駐長生,只想和她常共往還,她偏固執不肯。我不忍拂她心意,只率罷了。還家一層,我也說過,說時她頗傷感,未始不渴念兄嫂。並還說她因自己資質比較一班同門稍差,事事謙退。現在峨眉派領袖群倫,日益發揚光大,比她還後進的同門都已奉命在外建立仙府,傳道收徒、她卻始終隨侍師長,不肯遠離。想要修到功候,情願尸解再轉一劫,以求上乘正果。

掌教夫人見她志行堅定,固是憐愛。一班男女同門,也都和她情分深厚,各願以全力相助。

“近三年來同門中如四大弟子、七矮兄弟、三英二雲十幾個有名人物,差不多都已盡得本門心傳,功候精純,在海內外仙山靈境建有仙府。去年八月中秋,齊集凝碧仙府,拜謁本門師長,曾奉掌教師尊妙一真人之命,分別領了三百多種靈藥,回往東海釣鰲礬小仙源、南海紫雲宮、依環嶺幻波池各人仙府以內,同煉大成丹等七種靈藥。因這些靈藥功奪造化,最幹神鬼之忌,到時必有魔頭擾害,未必能夠一次煉成。限期雖在九年以內,功力深的幾位,如若道心堅定,防衛周密,所擇開煉時日機緣恰巧,也許只消三年光陰,一次便可成功。丹成之後,獻奉師長的只有少半,下餘由本人分別用途,留賜門下弟子以及行道濟世之需。同門中有需此靈藥的,也可隨意贈與。除大還丹每爐只有九粒,又是修道人脫骨換胎成道必需,功參造化,須有極深厚的仙福始能享受,不奉師命,不敢妄以授人外,另六種中有三種均可返老還童,延年益壽。內有一種並可駐顏輕身,化去凡骨,使人心性空靈,抵一甲子吐納之功。這六種丹藥為數均不少。

“聽芷妹口氣,等眾同門丹成,多要贈人。意欲得到手後,轉奉兄嫂,就便回家看望一次。遲遲其行,一半由於在仙府之內奉有職司,不似我和元兒奉命在外行道,只一得便,即可繞道歸來,比較自如,無什拘束;一半也由於兄嫂骨肉恩情,行入暮年,自己出家學道多年,已近半仙之體,還家又不甚容易,不願空手歸來之故。聞說奉命煉丹諸同門,以掌教真人前生之子金蟬等七矮弟兄開煉最快,一開始便受了挫折,如非法力高強,幾乎把一爐靈藥仙草一齊糟掉。這一來,須俟第四年上才能重新開始,欲速反緩。

餘人因此俱生戒心,多在幻波池開府以後,新近才開始煉丹,雖然成敗遲速尚自難定,內中釣鰲磯諸葛、嶽、林等四大弟子和南海紫雲宮妙一真人長女齊靈雲、周輕雲、秦紫玲等三女仙,一在昔年束海三仙故居以內設鼎,一在海底貝闕珠宮以內開煉,俱都佔有地利,功力又深,決無他慮,一次必可成功,幻波池開府已過,由今算起,至多大後年秋天,芷妹必能將丹得到,回家一行了。”

友仁夫妻知非虛語,大為欣慰。羅鷺又說:“元兒出家學道,芷仙己早得信。又聽師長同門傳說,元兒異日還是青城十九弟子中秀出之士,不久要和幾個同門前往凝碧仙府拜謁各位師長。”

靈姑、紀異聞言,備人想起父母回生之事,必與此行有關,忙即詢問詳情。羅鷺答道:“當時不知呂伯父與紀伯母回生之事,晤談又頗匆遽,沒有深問,未聽說是為何事前往。”說著,甄氏父子同了月嬌也隨後趕來,大家見面,重又略談前事,互相敘闊,各詢近況。

天已中午,友仁夫妻早安排好盛宴相待,便將甄家送來的宴席移到晚上。羅、尤二人本定當日就走,見眾挽留,情詞懇切,勉強應諾,多留半日。青城諸弟子多還未到完全辟穀的地步,葷酒也向來未禁。羅、尤二人日在外間行道濟人,甚是清苦,重嘗家鄉口味,又與至交親故久別重逢,興致頗豪。兩家主人更是惜別情殷;把兩席並作一餐,由中午人座飲宴,直到更深方始散席,又在園中精舍烹茗交談。友仁還欲強留羅、尤二人吃完次日午宴再走。羅鷺笑道:“我和尤師兄已好幾年不曾如此大嚼,便每次回家掃墓,所有祭餘,亦都付與墳親享受,祭畢即行,難得人口。昨日連吃了許多葷酒,先時還好,未後便覺煩膩。前途並還有人相待,實實不能再領二位老大哥的盛情了。尤師兄雖不一定再來,小弟終會重晤。人生聚合,原來有數,世無不散之局,何必爭此半日之聚呢?”友仁方不再強留。談到天明,羅、尤二人起身作別,將平日濟人的丹藥取了十幾粒,分贈兩家主人,各用紙包好,一一註明用法,方始起身飛去。

二人走後,南綺想起且退谷石,司二女之約,悄告裘元轉稟父母,往且退谷住上一二日再回。友仁知兩小夫妻正修仙業,不便以世俗之見相待,又以愛子天性孝友,少有閒暇,必要回家看望,與羅鷺難得再聚者不同,便不阻止。只令吃完午飯再走,事完務必回家住上些日。裘元自是允諾。

甄濟見裘元年紀比己還小几歲,總角相親,同在一起,並還共過患難。只因當初一時私心自利,鬧得陷身邪教,出死人生好幾次,僅保一命。他卻仙緣遇合,道法日益高深,現在已是飛行絕跡,異日成就可想而知。自己並非不想尋求正果,力迫仙業,無奈無門可入,起初還想從此勉力修為,等月嬌重生,踐了前盟,再求他夫妻設法引進。昨日見他相待和答話口氣,雖仍有幾分親近,已迥不似以前視若骨肉同胞情景。自己和月嬌所商心事,到時想要求他,多半無望。不禁自怨自艾,悔恨不已。襲元看出他心意,故作不解,表面仍然歡笑優禮,只不詢問修道之事。甄濟偶吐心志,也隨口唯諾,不加可否。月嬌聰明,明知裘元敬愛南綺,言聽計從,自到裘家二次相見,便刻意交結,百計奉承。南綺本來感她暗助丈夫之德,見她如此恭順,益發心生憐愛。只覺甄濟涼薄,心性不純,根骨既非上品,丈夫又記著昔日乘隙傷害之仇,恐話出口難於辦到,未便明言,只說將來但能為力,必盡綿薄。月嬌也不往下深說,連聲感謝不已。因月嬌強仇大害已去,回到甄家住上半日,夜裡便要去附近尋覓人家投生;裘元夫妻和靈姑、紀異又要往且退谷一行:所以吃完午飯,無多停留,各自分別起身。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8:02


第九十五回 重返水村 同謀消浩劫 潛游山寺 合力探妖蹤

話說裘元等一行四人到了且退谷,雷迅騎虎正要出去,見四人自空飛降,甚為欣喜,迎接人內。先拜了司、雷、方三家尊長和方端、袁靈姑,並代紀異一一引見,禮畢歸座。

南綺初意石明珠、司青璜尚在紅菱噔侍壇未歸,及至坐定一問,才知昨日先是司青璜一人回來,言說鬼老狡猾異常,自知無幸,不甘魂魄全滅,兩三次妄想分化元神逃遁。不料銀鬚叟仙法神妙,掙扎越甚,反應之力越強。又恐妖鬼同黨暗中搶救,最後一日九次化煉,妖徒已早消滅,鬼老也只剩了一些殘煙餘氣,附在法碑之上,死灰決難再燃。司青璜急於歸省老父,請命先回,到家只住了一夜。午前石明珠隨後趕到,說適才在紅菱噔奉到師父武當山半邊老尼飛劍傳書,上寫乃妹女崑崙石玉珠自和裘元、南綺二人分手,趕回武當,因在外耽延,半邊老尼恰值他出,不曾見著。石玉珠同了同門師姊妹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偶然交談,林綠華說了一個故事。

原來林綠華前數月在外行道,路過雲南小白茅山,見深山之中有一盤籠族,全族人有數千,都以耕織田獵度日,山景美麗,氣候溫和,本可安居樂業、不知怎的,去年山酋召三光往離鎮上百里的火龍寨去趁墟回來,不久便染奇疾。始以為事出偶然,等到臨終告知繼承的酋長,才知是在中途中蠱,蠱神便是天蠶仙孃的愛徒。曾對召三光道,叫他獻出全族累世所積財貨牲畜贖命,從此率領全族永為奴僕,予取予求,不得違命,否則到時便要裂腹而死。盤籠族乃山民,召家族分支雖是山野之民,性卻馴良。召三光人更智勇忠正,知道妖蠱兇毒,一經屈服,自己暫時雖得保命,還可分沾一點餘潤,但是全族從此淪於水火。想了又想,決計拼舍一命,保全全族生命財產,死狀至慘。山人多知妖蠱禁忌之法,召三光又頗機警,當中蠱時情知不妙,故意害怕,滿口應命,並未說出真實地址。先將妖徒穩住,先在途中繞道遠處,擇一荒山僻谷,照著素習之法設一疑陣,滴了二滴中指血,使異日妖徒發覺上當,循蹤加害,到此而止。至多到日蠱發身死,不至害及族人。因恨極妖蠱,死時掘一深坑,命人將屍體如法焚化,想連身中之蠱一齊燒死。後任酋長自然依言行事。

召三光初意所居地僻甚險,須由千百丈絕壁攀縋。上下有一秘徑,已在百年前地震山崩,將路阻斷。便本族人,能隨意出入的也沒幾個。事前又有種種佈置防備,決可無害。哪知天蠶妖蠱不比尋常妖徒,雖為召三光所愚,急切問尚未尋到,那蠱一燒人士後,又復回生,化身千百,不消多日,全族的人十之九中了蠱毒。按理蠱有靈性,與放蠱行法的主人靈感相通,妖徒久尋不獲,人已裂腹而死,蠱卻不飛回,勢必接連行法,令其轉害旁人,禍發也必迅速。可是中蠱的人多是面黃肌瘦,目光灰藍,四肢無力,似如病重,人卻一個不死,終日憂惶,不知何時腹破腸流。

正在無計可施,林綠華忽然無心飛降,問知前仇,又問天蠶仙娘下落。無奈盤籠族除每十年往火龍寨換鹽一次外,從不出山,山外的事俱不知悉。天蠶仙娘之言,還是妖徒自稱,不知底細。中蠱人數大眾,林綠華身帶靈丹無多。再者中蠱與中毒不同,不是根本之計。只得傾囊取出,用大缸清水將丹藥化開,令眾分飲,先將煩渴止住,身稍康復,再作計較。

林綠華正要出山往別寨訪查蠱跡。忽見山人自殘親生之子,忙即喝住詢問。說是盤籠族族昔年曾為別族所敗,避來此地。先只數百人,震於先世出山有禍之訓,隱居耕獵。

除少數為首人因有要事,每隔些年輪流著一人出外謀幹外,十九終身不離開一步。當地雖是氣候溫和,泉甘土肥,但在環山深處,地方不大,出路又被地震隔斷,耕地無多,後來生齒日繁,便難足用。酋長聚眾商議,說本族人素來良懦,外面仇敵甚多,與其和先世一樣,受那殘殺滅族之慘,還不如減少人口,永保當初神人指點的這一片樂土。由此下令,以當天全族人數為定額,不許再行增加;如生子女,必須有人老死,或有空額,始許留養,否則生後即行殺死。如生子女過多,父母不捨殘殺,就有缺額可補,也須按照家計分別獻納。始而當父母的還多不捨,無如這一山民比較別的土著聰明,素喜慮後。

酋長為人又公正,以身作則,毫無偏私。出產也實無多富餘,還得留存一些以備災荒。

年月一久,成了習慣,也就不以為意。

林綠華聞言大怒,便向山人斥責說:“你們好好安居度日,不似別的山民兇暴,本得天佑。今為惡蠱所害,便由於多殺無辜嬰兒,上天降罰之故。再不改此惡俗,非到全族滅亡不可。”眾人見綠華來時現有許多靈蹟,視若天神,怎敢違抗。一面應諾改悔,一面哭訴說:“本族生育甚繁,耕獵之地無多,出口又斷。如無限制,衣食無法供給,如何是好?”綠華知他情非得已,方始息怒。惟恐當時應諾,去後重犯,再三正言開導,告以附近並無異族為害,儘可開闢。如嫌無路可通,等自己訪得天蠶妖女,盡掃蠱毒以後,定必回來行法開山,將舊日秘徑打通,使其可以向外另闢田畝。

山酋仍是緊記上輩遺命,不願與外相通。答說:“舊日秘徑本極窄狹,現為崩山所塞。附近雖無異族盤踞,但是別種土民天性兇暴,遷徙無常,又喜與外族爭搶仇殺,敗便分頭四竄,另覓安身之所。本族良懦,能在此安居好幾代,便由於內外隔斷之故。如將舊路打通,在外開田闢野,早晚必受異族侵奪燒殺,連這舊業也難保有。仙娘如若開恩,不必重開舊路。昔年族人發現南崖之後,有一大片好地方,水土平曠,地方廣大,出產比此還多,也是四面危峰環繞,與外隔絕,好似從無人去過,先人幾次想要過去開闢,偏有絕壁險阻。並且內有各種野獸,頗多猛惡之物,少數人去,就能冒險用山藤蕩了過去,也無濟幹事。仙娘如將崖壁鑿穿,就用崩石填壑,使兩地通連,便成了樂土了。”

綠華問明方向,飛過崖去一看,果然景物極佳。但那橫隔兩面的危崖峭壁,最薄處也有裡許。估量自己一人之力不能勝任,意欲回山約了同門相助,開山斷崖,為那山民造福。也未明告山人,推說:“事雖可行,一則天罰未終,尚非其時;二則對崖有不少猛獸,現時蟲毒未消,難於清除抵禦。須俟我先滅妖蠱,使爾等康復,再行開通。但我還有事,此去搜尋天蠶妖蠱,三五日內如未尋到,便須回山一行,事完再來。現有靈丹保命,暫時決可無憂,百日之內必有好音。”山人聞言,歡喜如狂。

綠華安定好了人心,立時飛往附近山墟,查訪天蠶妖蠱下落。不料那一帶山寨相隔妖巢最遠,玉花姊妹雖已繼位傳知,為防眾心不附,仍假繼承為名,並未詳說那天蠶妖女伏誅之事。眾山民又畏禍太甚,同類相見,尚不敢提說姓名,何況外人,大都談虎色變,矢口不吐隻字。綠華原是富貴人家小姐,不知山人習性,又嫌山民粗野,雖用法力兩次擒人詰問,山人看出是蠱神之仇,越發害怕。綠華見他們寧死不說,想起回山期近,只得暫時作罷。回到武當,又值師命另有要事,無暇及此。等師走時稟告,半邊老尼生平不喜山人,只說石玉珠常年在外,熟知山情,可等她回山一同商議,便自他去。

林綠華說完以上經歷,聽石玉珠便說妖女天蠶娘早死,否則盤籠族已中蠱毒,妖徒必早尋去,縱不全數滅亡,也必同受苦難。現雖不至於死,但惡蠱附身,耗人精血,日久仍難保命。並且留下這麼多蠱種,玉花尚不知道,流毒無窮。此事易辦,只須尋找玉花,同往小白茅山,將眾山民附身惡蠱收去,稍為施治,便可痊癒。

三女因事情不難,可救數千生命,還兔未來的遺患,功德甚大,高興非常。略為商議,便即同往玉花姊妹所居蠶神寨飛去。路程本來遙遠,石玉珠以此行事決順手,行前和張、林二女說,想在沿途順便訪一道友。

林綠華道:“我自前年起,時常獨自下山行道。上次師父本命我去湖廣一帶行道濟世,因在岳陽樓上憑欄看湖,遇一少年,欺我獨身女子,說話無理。我本想將他引往湖邊,在無人之處將他殺卻。不知怎的,被他看出我的形跡,始而和兩同伴風言風語,忽然改據為恭,代我會了茶錢。極口道歉,自認過失,說他有眼無珠,多多冒犯。稱我仙姑,力請去至他家稍坐,尚有要緊話說。此人說風話時臉未對著我,又未指明是誰,本可不認為是為我而發,他卻勇於任咎。細看面上神情和兩個同伴,也不像是市井好惡之徒。文人打扮,卻似會些武功,為人如何,難以分辨。又疑心他誘我去到他家,不懷好意,意欲隨往看個究竟。如是好人便罷,否則,此人看去頗有財勢,又有一身武功,平日惡跡必不在少,此去正好為當地除害。便答應了他。

“約定之後,著他先行。滿擬他如存有壞心,必會防我滑脫,不是強勸同行,便是暗中著人尾隨防備。他卻深信不疑,一口應諾,立和同伴走去。我等他走後向人打聽,才知此人不特是個義俠少年,並還是前明忠良之後。因秉先人遺命,不事功名,輕財仗義,愛武好友,品行極為端正。至今年近三十,尚無妻室。日常只同朋友遊山習武,濟貧救危,有求必應。此次請我去往他家,必是看我孤身女子,衣飾單寒,欲問明來歷,加以賙濟,乃是好意。他先和同伴說風話時,語聲甚低,別人原未聽出,所以我對別人所說也未深信。那少年姓楊,所居是在濱湖一個村莊以內,離岳陽樓還有二十餘里,我沿途向人打聽,無論老少俱都知他為人和家世,所答也和先前所聞差不多。如照我初見時心情,定要在殺好人,尚喜不曾冒失。

“及到他家,少年名叫楊永,將我恭禮延至後園精室以內,互一談詢,果與人言相近。”林綠華說到這裡,略一停頓,又講了楊永的經歷。

原來楊永上輩姓周,乃三湘名宦。起初家在長沙,當地只置有田業,歸一姓楊的母舅掌管,也是書香世族,明末流寇之亂,乃舅在外省做知府,全家盡喪,只逃得一人回來。老年無子,便以外甥承繼。不久,他祖父在甲申殉難,長沙兵災之餘,物產蕩然,親屬零落,更有仇家大豪凌迫,說周氏心存故國,嘯聚鄉兵,欲圖不軌。尚幸乃舅為人機智,家業竟能保存,周家本有田產寄存,為了避禍,棄了長沙劫餘的田業,往依母舅,並改姓楊。舅死以後,兩輩均絕意功名,耕讀傳家,喜行善事。楊永好武,喜歡結交英雄之士,慷慨好施,更勝乃父,因此義俠之名,遠播湖湘。但卻因此惹下一樁隱患。

起因是由於去年夏天,偶同好友往遊洞庭湖君山,在山上遇一道士。楊永不知那是竹山教下妖道,互相談說了幾句,問知就在山後居住,也未明說地方。楊永只當是江湖異人,見道士詞色傲慢,目光如電,閃閃四射,漸覺不是良善有道之士,便存了一分心,未往自己家中延請,只把隨帶酒食分贈了一些。妖道也未回問,總算看在楊永執禮甚恭,說話兼和,一說要他隨帶酒食,立即分贈,並無吝嗇,當時無事,便自別去。

楊永隨向君山一漁人打聽,說道士來只兩月,隨行還有一個道童,似是女子,貌極美麗。平日除在山前望水外,什人不理。這日忽來買魚,第一次給了十兩銀子,魚只拿走五條大的白鱔。可是下次再來拿,便一文不與,魚卻隨意自取。漁夫覺得當地魚蝦本賤,一船鮮魚蝦,也只賣得兩許銀子。又以道士詞色兇惡,第一次給錢時,漁人不敢要那麼多,剛說得一句“不用許多”,便吃厲聲喝罵了兩句,丟下銀子,取魚便走,覺他又奇怪又可怕。心想:“有這一次錢,便取一年的魚也值,何況不是天天來。”仍是笑臉奉承。道士始終不理,自揭魚簍,拿魚便走。第三次起,漁人漸看出道士取魚時好些怪處。第一,所取的魚,總是五條白鱔魚。第二,魚簍甚多,外觀不知有無虛實,那五條白鱔魚無論放在何簍,一取必得,不用漁人指點,也不低頭查看,決無差錯。故意放向別處,也是如此。內有一次,將魚分放五簍之中,道士只向一處探取,出手仍是五條,直似會搬運法一般。最奇是那五條白鱔魚不特長短大小屢次如一,看去十分眼熟,並且到日只一舉網,準是五條在一起,與別的魚全不相混。日子一久,漁夫看熟之後,認下魚的暗記,下次打魚上來一看,果然又是道士取走之魚,一般無二。習以為常,每次得這五條白鱔,總在未次收網時節,道士也必應時而至,永遠只隔半個時辰。漁人曾用種種方法試探,絕無分毫之差。別的魚,道士從來不要。

那一帶居民漁戶本信神怪,道士又來得突然,心疑是神仙點化。這日道士又來取魚,漁人早預囑家人避開,等道士來時,迎前禮拜。方欲求告,道士忽厲聲喝罵道:“你已數次管我閒事,本當殺卻,念你豬狗一樣無知,姑且寬容。今對你說,魚錢我早給過,每次所取仍是那幾條,沒虧負你處。我也許要取上一年,你自安本分還可無事,再如惹厭,休想活命。”漁人本就怕他,嚇得諾諾連聲。

道士也別無異狀,只是每隔一日,必來取魚。起初漁人曾尾隨過,見他持魚去往後山,有時口中喃喃,自言自語,似是對魚說話,向魚喝問,也未見他放魚入水。可是一到第三日黃昏收網之時,五條白鱔必定同時入網,怎麼也猜不透是何原故,漁人自受道士怒罵以後,不敢再作探詢之舉,一晃兩月,倒也相安。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8:47


第九十六回 風雨深宵 漁人驚怪異 仙靈咫尺 水主示玄機

話說這日又該五魚入網之期,適值下大雨,漁人終是好奇,心想:“自從道士第一次取魚以後,成了刻板文章,彼此原未說定。今日天下大雨,正好藉故不去,試看他還來取魚不?”主意打定,便沒往湖上下網,準備道士來問,便以雨天推託。到了入夜,道士並未前來,雨卻越下越大。

那漁人父子兩人,父名丁財,子名丁三毛,為了打魚近便,居家就在湖邊。晚飯之後,正商議收拾安睡,忽聽門外風濤之聲大作,宛似潮水暴漲,已到門前,勢甚猛烈。

開門一看,大雨已住,湖水雖漲,離門尚遠。暗影中瞧見一股尺許大小的白光,銀蛇也似由湖水洶湧中迎面射來,其疾如箭,迅速已極。丁氏父子倉促之中不知是何怪異,又疑發蛟,方欲逃避時,那銀光已就地騰起數尺,投向堂前魚簍之內。身後帶來的湖水也順低處急退回去,流入湖內。

過了一會,不見動靜。丁三毛年輕膽大,試探著過去低頭一看,正是那五條白鱔,業已自行投到。再看門外,風平浪靜,湖月皎然,上下澄霧,全無異狀。以為道士必來取魚,等到次日中午,仍未見到。丁三毛心想:“此魚必非尋常。”假裝討好道士,防魚失水不鮮,取了一個大水盆,將魚倒在盆中仔細觀察。見五魚一般無二,只額上隱隱有角隆起,通身現出不少紅影,細如遊絲,由頭至尾另有一道紅線,比較明顯,俱為以前所無。血痕內浸,似被刀針之類鐵器劃傷。鱔本無鱗水族,這一細心注視,竟看出五條白鱔不特白如霜雪,與常鱔不同,並還通體俱是細鱗密佈,銀光閃閃。倒著一摸,稍為著重,立覺刺手生痛。魚在水中也不泅泳,各把頭昂起,朝漁人連點,目中竟有淚痕。

丁財知非尋常,低聲默祝道:“我父子雖以打魚為生,但也願者人網,只謀衣食,從不多取。有時或因魚小,或是大多,還當時放掉。自你們第一次被道爺買去,便見你們隔日必來。既然覺得這樣吃苦,何必每次都來人網?昨晚更怪,我連網也未下,你們乃是自行投到,這怨誰個呢?神人路隔,言語不通,我也不知你們是什麼心意,那位道爺為何要這樣做。現在道爺未來,也許不要你們了。我們本無成約,至多被他罵上一頓,如覺來得後悔,放你們回去極為容易。如通人言,你們只把頭連點三下,我便送你們回湖如何?”五魚在盆中同時把頭連搖,意似不願,依然目中有淚。丁財父子都道:“放你們回去既然不願意,又向我們做可憐相,彼此又沒法說話,如何是好呢?”那五條白鱔忽將身子在盆中陸續盤出“仇人心毒,要害生靈。身是湖中水神,十日後如有人來問,求救可免,不可走口洩露”等字跡。丁三毛小時曾在村塾中念過兩三年書,還能勉強認識,見了好生優懼,隨將五魚放開。

又過了一天,道士才行走來,仍和往常一樣,將魚用草索取走了。丁氏父子問:

“道爺為何前晚未來取魚?”道士好笑了一聲。也未答話,往日取魚,均往後山,這次卻是走向湖岸,口中喃喃說了幾句,將五魚一同拋向水中,掉頭不顧而去。

由此起,道士每早必在前湖山麓對湖獨坐,見人不理,半夜才去。有時也憤然作色,走向後山,去上兩三個時辰又來。魚已不再入網,道士也不再來取。本山居民本少,雖有幾處寺觀,遊人時常來往,因道士坐處不當泊船埠頭與入山道路,外人不留意。在前山出現才只數日,偶然有居民看出古怪,因道士不是不理,便是詞色傲慢,答話兇橫,也就無人理會。只丁氏父子知他鬧鬼,心存不良,謹記水神所吩咐,每日除借販魚為由,去往前湖略為窺探外,父子二人分別在家中守候。

這日楊永約友遊山,本應在湖岸埠頭泊船,照理不會與妖人相遇。因將到達時,湖中忽然起了風浪,不知怎的,船伕搬錯了舵,吃急浪一催,順流往斜刺裡駛出三四十丈,到了妖道默坐的前面,才收住勢。船伕原要回泊埠頭,楊永一行俱是豪俊少年,急於登臨,見當地原是一處舊埠頭,雖然石岸報廢業已多年,泊船仍無礙;覺著當地清靜,岸有嘉木繁蔭,風景又極清幽:便令船伕就在當地停泊,一“同上岸,才得與妖道對面交談。及至游到後山,越想那道士神情越覺奇怪。恰巧丁財以前受過楊家賙濟,每去岳陽,必要送些肥魚活蝦,多得魚價,彼此相識。先以為來人既是救星,必是法官一流,未想到會是楊永,沒想吐口。及至楊永開口一問,忽然心動:“楊永會一身好武藝,家中有本事的客人甚多,今日正是第十日,水神所說也許應在他的身上。”便把前後經過一齊說出。

楊永機智過人,聞語雖也駭異,卻想不出道士是什作用。五魚雖然可怪,既是水神,怎無靈異,任憑道士隨便捉弄?湖邊居民多信神鬼,丁氏父子不怎識字,也許附會其事,疑神疑鬼。此事真假難料,就說是真,身是凡人,也無從下手。焉知那五條白鱔不是湖中妖怪,為道士所制,故意顛倒其詞,均說不定。楊永又想道士神情不似善良一流,江湖僧道本多異人,此事如真,關係不小,冒失不得。便囑同行諸人不可洩露。歸途欲向道士設詞探詢,到時人已他往,命人遍尋不見。在山中寺觀內住了三日,留意查訪道士蹤跡,均無人知往何處。有見過的,也都提起厭惡。

山中有一寺觀,觀主史涵虛,是六十多歲道士,人甚風雅。楊永每遊君山,必往相訪,在觀中住上些日才回。楊永先問怪道士行蹤,只答不知。第三日早起,楊永等要往後山隱僻之處再去尋找,史涵虛忽說:“貧道昨已命人把後山尋遍,大約那位道友已走,不必徒勞。公子如要見他,等他回來,我往府上送信好了。貧道明日須往岳陽訪一施主,請回去吧。”楊永每次來遊玩,史涵虛必要挽留多住一二日,這次並未說走,忽下逐客之令,說到末句又看自己一眼,料有原故,便請搭船同往。史涵虛答說:“行否未定,公子仍請先行。”

楊永作別回去,到家天已昏黑。家人密報,史道爺適才由後園叩門,現在園中靜室之內坐候。楊永所乘之舟乃自備快艇,回時更命船人加快,湖中並未見有一船越過,史涵虛竟會先到兩個時辰,聞報大為驚疑,匆匆趕往園中去。一見面,史涵虛便屏人密告,說他早年在茅山出家,曾習道術。當楊永未去君山以前,便聽徒弟報告,說前山有一道士,神情行跡怪異可疑。他假裝路過,暗中前往探看,見道士滿臉兇邪之氣,斷定不是善良。此來必非無為,無如法力淺薄,查不出他的真意所在。那日聽楊永探詢道士行蹤,揹人間出底細以後,當晚子夜人靜,便即布卦推算,竟是大凶之相。幸有解救,正應在當日來客身上,詳情卻不易知。

次夜又以玄功入定,元神飛入湖中,尋見水神查詢,才知君山下面便是湖眼。前古時節,岳陽附近諸郡俱是洪水,一片汪洋。嗣經大禹治水之後,用一神鍾將湖眼罩住,另在衡嶽移來一座小山壓在上面。另闢了兩處小眼。一面引水由巴陵人江,一面使烏江以東五嶺中越城、都龐、騎田、萌諸以北的資、澧、湘、沅諸水,皆於此湖交匯,使其只保有三百里方圓的水面,吞吐雲夢三湘,為民眾水利。不知怎的,被妖道知道,欲取此鍾煉法。但是君山有神禹法術禁制,妖道難於移去。便以極惡毒的邪法,附在丁財魚網之上,將湖中水神化作五條白鱔魚網起,帶回所居後山崖洞,行法威脅,迫令在山腳穿一洞穴,直達此山中心覆鍾之所。等到打通以後,妖道再用避水法寶入湖取鍾。

水神俱是南宋忠勇殉國的將士,正直聰明,知道此鍾一去,不消兩日,洪水暴發,連岳陽帶荊襄九郡齊化澤國,因而抗命不允。妖道狠毒,問日一用毒刑拷打。這還是妖道知道水神所居就在湖底,君山腳下,如欲攻穿山腹,到達湖眼,非水神相助不可,否則早下毒手遇害了。最後一次,妖道見水神忍死苦熬,始終倔強,不禁暴怒,一面在湖中下了極惡毒的禁制,一面離山往尋同道妖人,另謀取鍾之策。總算妖道心未拿穩,沒有斬盡殺絕,給水神留了一線生機,才得保命。水神先仍不肯,強捱了一日,為妖法所制,已然遍體鱗傷,實熬不過苦痛。同時奉到洞庭君巡行太湖途中敕令,得知此是註定劫難,為保鉅萬生靈,捨命與妖道相抗,已得帝眷,除命宣敕使者來助,指示機宜外,並準其姑且屈從,以為緩兵之計,免得白受楚毒。

水神奉命大喜,因使者乃含鄢口水神,性暴,來時帶有風雨。丁財父子見妖道行徑可疑,藉著風雨為由,故意不下魚網,使水神沒法上岸。水神本身原非水族成真,神通較小。不似都陽、太湖、江海諸神,不論水陸,多能通靈變化。水神又不肯發水上岸,使生靈廬舍遭殃,又在重創未愈之際,恐過時限,再受毒刑。幸得含都口水神相助,送上岸來,直投丁財魚簍之中。正打算如何向丁財父子傳達意旨,恰值丁三毛心好,見妖道過期未來,將水神所化白鱔魚倒向水盆養起,妖道又恰好外出未來,這才藉著淚眼示意,將魚身盤成字跡,令丁財父子到日留意。

那妖道原是雲南竹山教中妖人,既貪且狠。以為那鍾既是前古奇珍,到手以後,一用妖法祭煉,立可無敵。無心得知底細,喜極欲狂。恐外人生心搶奪,意欲獨佔,多親厚的同黨也未告知。只把所愛妖婦換了道童裝柬同來,在君山十二螺後尋一隱僻巖洞住下,結壇行法,令妖婦鎮壇,自去湖邊作怪。先也費了些手腳,終於將水神擒到。每次均帶回後山巖洞毒刑威逼,然後限期放回。這次出外尋人相助,原因水神拼死不屈,情出不已。而所尋妖黨,又是生平惟一患難至交,這才勉強尋去。途中想起,仍不放心,惟恐那同黨恃強分潤;或是因此洩露,在妖法未煉成以前被人搶奪。準備見了那人,先探明瞭心意,再約相助。稍有可疑,仍回君山,再向水神毒刑誘迫。本來首鼠兩端,心意不穩。及至尋到那妖黨巢穴一看,人已不在。路遇別的妖黨,才知那妖黨與妖道分手不久,便在滇邊為正教中人所殺,形神俱滅。

妖道見諸正教日益昌明,門下弟子個個法力高強,既痛心好友之死,欲為報仇,又恐自己日後與仇敵狹路相逢,也步了好友的後塵,為其所殺。於是求鍾之念更切,誓欲必得。自知一班同黨個個貪狠,無什信義。法力比己淺的,全無用處;神通大的,到手時必被搶奪了去。死去好友尚且難料,別人更靠不住。妖道想了想,還是回到君山,仍按預計,強迫水神行事,比較機密穩妥。雖幸行時把穩,留有退步,對於水神未下絕情,但是水神太已剛強不屈。途中盤算,覺著對於水神,重了不好,輕了也不好,真想不出用什麼方法好使屈服。

妖道回山一看,水神居然自行投到,當時妖道喜出望外。只是水神答說:雖然被迫順從,但環湖諸郡有千百萬生靈,必須謹慎,儘量減輕災禍。本身法力本極淺薄,又受妖法重傷之餘,如由湖中山腳攻穿到湖眼覆鍾之處,至少也須百日才得成功。妖道自是不允。水神說縱然不顧生靈,神力也是不逮。最後水神勉強應允七十日以內將山攻穿,否則死活惟命。妖道惟恐夜長夢多,繼一想:“自己已來了兩三個月,並無所成。好容易才將水神制服,允為出力,如再鬧僵,更無善法。如若橫行,將整座君山揭去,必定山崩水湧,江河齊泛,神鍾還不一定見影,先鬧出驚天動地的聲勢,一干正教中仇敵多在外修積功行,無事尚且找事,見這樣巨災,不問由天由人,必不放過,只一發現,立即相率而至。便是各異派中同黨,見此曠古奇珍,也必不容獨取。洞庭湖又是衝要之地,正邪各派空中時有飛過,絕無不發覺之理。”覺著水神所說也是實情,不能再以力屈,只得強忍氣忿,允了七十日的期限。每日去往山麓守伺督促,以防懈怠。

水神無奈,只得假意出力,向湖底君山腳下進攻。等攻進十來丈以後,暗令含鄱口水神藏在洞內防變。那地方就在舊日泊岸的水底,水勢既不深,所攻之處又在湖水以下,上面還有數十丈的汙泥。所攻之洞不大,一到十丈以內,妖道便難觀察,做作極像。妖道料水神不敢違約,一心盼著七十日的限期到來,穿山取鍾。對於三湘七澤,環繞數十郡縣的千百萬生靈,全未放在心上,狠毒已極。

這日楊永停船時,那一個急漩將船向舊埠頭斜馳過去,便是水神欲使與妖道相見,暗中引去的。妖道知道那舊埠頭久無舟船停泊,那船又斜轉得奇怪,楊永又上前間話,先頗生疑,不懷好意。及看出是遊山少年,楊永禮貌言詞又極謙恭,更見所攜酒餚豐美,忽動食指,向楊永要些,回往後山與妖婦同享,離開當地不久,洞庭君便已到來,將山腳水洞裡面封固,以防萬一。可是洞庭君終非妖道之敵,只能釜底抽薪,暗中防護。而那日楊永停船雖出無心,妖道卻動了疑心,與妖婦商量,覺出近來心動不寧,似非佳兆。

恐時限未至,便有人來,壞他兇謀。妖婦又說:“你神情詭異,易啟世俗猜疑,坐處又在前湖,萬一仇敵路過發現,立敗全局。看水神那等剛強,既然應允,必非搪塞,守伺在彼,有損無益,還是想好到日如何應付施為要緊。”妖道本覺坐在岸上往下注視,只看水神出入進攻,水底汙泥似沸花一般騰湧,水洞以內情景難於觀察,徒勞守伺。為防到日有人作梗,竟欲向本派長老借上兩件法寶,以備萬一。聞言大以為是,次日便往雲南飛去,所以近日未見。但那喬裝道童的妖婦甚是機警,時常藉故往史涵虛觀中巧語窺探。水神曾說救星由於楊永而起,史涵虛惟恐妖婦警覺,故未同行。來時佔有一卦,佔出有雙木人解救,日內便可發現,除害仍須期限將滿,妖道回山之時。令楊永隨時留意,必有應驗。

史涵虛說罷,楊永答道:“我只會點武功,妖道邪法如此厲害,怎能抵敵?那雙木人,想是姓林的神仙,肉眼凡胎,怎能識得?”史涵虛道:“那卦象仙人,屬於陰性。

岳陽洞庭濱湖一帶,景物清麗,水天壯闊,時有仙靈往來其間。貧道昔年便曾遇過,只惜福薄緣鏗,未蒙垂顧,失之交臂。貧道對於術理之學,頗曾下過苦功,卦象當無差錯。

公子累世行善,祖澤甚厚,況又為此莫大陰功義舉,必荷仙人垂青無疑。從明日起,公子也無須專赴何處守候,更不可洩露風聲,顯出形跡。每日午後,可去湖樓一帶隨意閒遊,機緣到時,自能遇合。那男女妖人甚是詭計多端,貧道與公子先後腳起身,在此久停,恐被發覺。還須去至城中尋一施主,假裝募化,引往君山上香,掩飾行藏。至多在城中施主家住上一夜,明早必歸。非到所盼仙人到來,不能見面。今日也不能在府上居住了。事關數千萬生靈,公子不可大意。貧道去了。”說罷,作別自去。

楊永平日本就深信史涵虛之言,加以好些異跡,心中憂急萬分。送走史涵虛後,嚴令家人不許對人說史道爺來過。次日飯後,便藉詞出遊,去往湖邊一帶,物色留意。初意連日晴和,岳陽樓上盡是俗人,仙人不會混跡其問,如來,必在濱湖清幽之地。連訪候了數日,均無所遇,每日均到了入夜始回。有時也去岳陽樓上品茗飲食。

這日,楊永出門稍早,在湖邊遊了一會,正覺著口渴思飲,忽遇一好友,強拉往岳陽樓上品茗。楊永先見滿樓茶客多是各路商客,市井俗人,無一具有雅骨。暗想:“昔日呂祖三醉岳陽,仙蹟留傳,不知真假。此樓風月無邊,景物固佳,似此塵俗之地,酒肉喧囂,怎得仙人停留?自己不肯在此延仁仙蹤,不為無見。今日為友拉來品茗,未有去湖邊物色,莫要錯過。”繼而又想:“史涵虛原說仙人必要相遇,只要時時留心,休被當面錯過,無須專注一處。卦象先兇後吉,多半不致失誤。”一面尋思,一面又和同去友人談笑,不覺到了黃昏將近。樓中茶客以土著居多,好些湖湘商客藉著品茗商談交易,到了日落黃昏,相繼散去,樓中逐漸清靜。楊永暗道:“此樓風景最佳之處便在風月,所以範希文一記,便成千古佳作。此時正人佳境,遊人反賦歸去,端的俗不可醫。”

楊永正在尋思間,一眼瞧見一個白衣少女,正在湖樓一角憑欄望湖,只看見半面,彷彿絕美,丰神尤為可愛。岳陽水陸要衝,商旅往來,五方雜處,遊娼本多。楊永一桌四人,其中兩個是志同道合的英俠密友,一個和楊永一樣,也是世家公子,他們雖非浮浪一流,畢竟年輕喜事,又有幾杯酒下肚,引起少年人的興致。以為茶樓酒家,孤身女子怎會在眾人叢裡出現,全無羞澀畏懼之狀?竟誤認作是江湖娼妓一流。雖然一時見獵心喜,依然各自矜持身份,不願當著人引逗,意欲少時隨往女家,再行結識。只問答了幾句隱語,並未公然向女輕薄。

楊永越看那少女越美,因在側面,少女憑欄遙望,不曾回顧,不好意思過去。暗想:

“此女半面已如此美麗,全貌必更驚人,真個平生未見。想不到這裡會有如此國色,打扮又如此素淨,真如畫圖上仙女一樣。古稱西子、南威,想也不過如此。”正在一面尋思,一面目注少女,隨口向眾問答,想到未兩句,忽然覺著少女一身素白,不施鉛華,膚色如玉,丰神秀逸,舉止嫻靜,裝束神情哪一樣均不像娼妓江湖一流。猛想起史涵虛所說仙人是個陰性之言,心裡一動。

姑射仙林綠華見茶樓上人對於楊永過於趨奉尊敬,又對自己說些風話,中間還雜有江湖上隱語,也誤認作是土豪惡霸之流,倚勢橫行的惡少年。本就有氣,欲加懲治。只因素來在外行道,不肯操切,以防誤殺,故作未聞,依舊憑欄望湖,不去理他。嗣聽四人品頭評足,絮絮不已,雖然語聲極低,近側無人,終是侮辱。更認定是夥匪類,決計除悼。想認清四人面貌,以便少時訪明惡跡,酌情下手。這一回顧,與楊永剛好對面。

楊永雖未見過真仙人,平日喜與英俠緇流來往,頗有幾分目力識見,本看出少女好些異於常人之處。方欲暗囑友人住口,不可多言,有話少時再說。及見一少女一回顧,覺出少女之美,固是到了極處,出乎想像之外,並且丰神高潔,玉潤珠輝,別具一種冷豔容光。尤其那一雙鳳目已含薄怒,神光炯炯,隱藏威嚴,令人見了,為之膽怯。即便不是神仙,單這一雙眼睛,也可看出是個非常人物。同時又看到少女腰中佩有一柄鑲著金牛頭,長才七寸的短劍。先為手臂所掩,不曾看出,這一回身,略為顯露,短劍並不曾出匣,隨著身子一轉,那樓欄暗影中,便有光華連連閃動,分明是匣中寶光隱隱透出所致,益發斷定所料不差。楊永情知方才言語輕薄,已然得罪,連忙親身走過去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楊永,日前受一道長指點,有機密大事奉告。弟子在湖樓上下等候仙駕,已非一日。適才發現上仙在此,因是肉眼凡胎,心拿不定,不合妄自試探,語多狂言,乞恕弟子不知之罪。這裡耳目甚眾,說話行禮,均有許多不便,擬請上仙駕臨寒舍,再行細告,不知可否?”

林綠華和楊永一對面,看出他二目神光滿足,內功頗深,臉上並無邪氣。說時語聲甚低,似乎怕人聽見。氣便消去好些。心想:“自己的行藏多半已被識破,所說之言必有深意。此時還拿不定他為人善惡,既請去往他家,正好就便觀察,相機行事。如是惡人,所說道長必也妖邪一流,一同除去,更是兩得。”側顧樓上茶客已幾散盡,自己和對方四人均在樓角僻處。茶夥都在收拾桌椅,洗滌壺碗,無人注目。便冷笑答道:“你住何處?”楊永答說:“沿湖往右,順大路直行二三十里,再往右折轉,見有大片水田園林,便是寒家。地名水雲村,一問即知。”綠華便令楊永等四人先行,自己隨後就到。

初意楊永如有惡意,必要強勸自己同行,或是令人暗中跟隨,未必肯允。楊永人甚精明,知道適才語言不檢,將仙人冒犯,此時面上怒猶未消,心跡未明以前,對方已把自己當作惡人,便無此請,也必隨往。立即躬身答道:“弟子謹遵仙示,先往舍間,恭候光臨便了。”說罷回座。

三友均是同道至交。內有兩人日隨楊永湖邊遊行,已知楊永要尋訪一位異人,先聽吩咐住口,漸看出少女好些異處。另一人雖是不期而遇,見此情形,也料知有異。俱改了莊容,靜候下文。楊永只說:“天已不早,我們走吧。”便一同起身,下樓走到後湖邊無人之處,料眾要問,推說:“小弟得一高人指教,所訪異人居然無心尋到,事情關係小弟成敗安危甚大,此時尚難明言。三兄不論今日有暇與否,均請至寒家小住數日,事完再行。此事與別人無干,也不須人相助,只請縝密,勿再另告他人,便感盛情了。”

同行三人均喜與楊永盤桓,往往在楊家一住數日。又年輕喜事,今見有異人美絕塵凡,巴不得隨往相見。於是各人應諾,同往楊家走去。

林綠華見楊永慨然應聲走去,已覺非如所料,再向茶夥一訪問,茶夥也把綠華認作是江湖女子,為綠華美色正氣所懾,沒敢妄答,只把楊永如何毫俠好善說得天花亂墜。

綠華有了先人之見,以為這類惡少多善揮霍,茶夥平日貪得賞錢,適見兩方問答,故意為之宣揚,並未深信。等了一會,起身下樓,走到路上,想了幾句說詞,假借投親與家貧求助,向人打聽。沿途問了好幾處,鄉民老者都是眾口一詞,同聲讚美,這才把心中成見去了十之八九。乘人不覺,駕了遁光,往水雲村飛去。

綠華到後一看,那地方三面水田,一條廣溪碧波粼粼,與洞庭湖相通。楊家就在溪的對岸,松竹桃李梅花楊柳雜植成林,蔚然森秀,一片碧綠,煙霧繚繞,與湖光山色遠近相映。湖上漁歌之聲隱約可聞。端的水木明瑟,清麗絕塵。剛剛落地,走過溪上橫著的赤欄小橋,楊永已由對岸一片桃林小道中趨出,拜倒在地,綠華已看出不是惡人,含笑請起。仍由楊永前導,避開正面前門,由桃林中小路,繞往後面花園之中,到修竹環繞的精舍之中,楊永重又下拜。綠華見室已上燈,只他一人,書童下人均已遠遠望見避去。便一面還禮,命起歸座,問有何事。楊永才把洞庭湖妖人作怪,欲取君山下面所壓神禹鐘鼎之事說出。

綠華聞言,大為驚異,對於楊永為人固是釋然,但是事關重大,妖人深淺難知。自己在外日久,師父立等回山,尚有要事待命,也難在此久候。既知此事,又不容不問。

便令楊永毋須驚疑,今夜且去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計較,楊永大喜,隨請綠華在園中住下,令家中姊妹作伴,備宴相款,並代三友求見。綠華也不推辭。楊永慣與江湖大俠異人奇士來往,時有女客過訪,家中下人看慣無奇。賓館中雖還有幾個常住客人,事前已有設詞,都知道主人有一前輩師執來訪,因是女子,不樂與生人見面,只在後園精舍,同了三個與來客相熟的友人,連同主人兩妹,伴客飲宴,也都不以為異。綠華見主人行事機智縝密,甚是讚許。

席散,三友拜辭,往前院客房安息。楊永兄妹伴著談笑。到了子夜,綠華起身,縱遁光飛往君山落下,先往湖神觀尋到史涵虛。問知妖道日前同一黨徒前來,當晚月明如晝,雖值深夜人靜,但以連日天色晴爽,各寺院遊客頗多,前山更多漁人居民,妖道毫無顧忌,逼迫丁財父子操舟馳離湖岸二三十丈停住,再用妖法分開湖底君山腳下之泥水,查看水神所開洞穴深淺。水神以前原是緩兵之計,攻穿十餘丈以後,便只做作,不再進攻。妖道再一離開,索性連做作也一同停止。妖道見洞才開了十餘丈,相隔覆鍾之處尚遠,七十日內決難攻穿。本來生疑大怒,當時便要給水神一個厲害,幸是水神五行有救,史涵虛日裡發現妖道回山,先在觀中揹人行法,畫好了符,去往湖邊偷偷焚化。水神得知妖道迴轉,還同了有力妖黨,料他多半人水查看,恐怕機謀被其識破。連洞庭君也著了慌。救星未到,無可奈何,只得仍在水底虛張聲勢,假意朝山腳洞穴猛攻,以圖隱瞞一時。哪知前攻不到丈許,忽然現出神禹封固此山的禁制,再往前,便堅如精鋼,紅光電閃,休想動得分毫。此事連水神也出於意料,知道妖道想破神禹禁法,移去此山,絕非容易。寬心大放,歡喜自不必說,這一來也有了藉口。妖道先還不信,以為是假的,親自闢水入湖查看了一次,見果是厲害,所約妖黨又從旁勸解,說水神法力淺薄,不能怪他,方始息怒。就這樣,妖道仍說自己前在湖岸上曾守了數日,水神理應早已攻到當地,為何不報知?幸虧同黨力勸,曉以利害,說這等作法有損無益,且易惹事,這才一同忿忿而去。行時聽妖黨的口氣,似甚為難。次日便連後山妖婦一同飛去。

史涵虛因妖道既已發覺事情艱難,必定另有兇謀,事機遲速難料,說發便發,不比以前,還有七十日的限期,卦象上的仙人又尚無音息。昨日在海岸柳蔭中獨自面湖凝眺,心正愁慮,忽見一個相貌奇古,身材偉岸的長髯老者,由身後老松之下迎面含笑走來。

史涵虛剛由松側走過,松外又是湖水,知非常人,忙即恭禮。互一問詢,老者竟是洞庭君所化,說:“昨日妖道走後,恐神禹禁制只有正面,不甚放心,特令含鄱口小神穿通泥上,環繞全山,並無空間。後在原開洞穴左近發現鐵碑上有古篆:‘君山須俟十萬年後,神禹禁制失效,二次洪水氾濫,方始陸沉。’照此情形,妖道盜那神鍾雖是夢想,決取不去,但他心決不死。也許仗什邪法異寶,測準覆鍾之所,由君山頂上開一洞穴,向下直攻。到了洞底近處,再如遇阻,不是遷怒水神,強下毒手,便是施展邪法,強移此山,或用邪法將山震毀。不到力盡計窮,決不肯止。雖然發難較晚,預料至少必須兩三個月後,妖道方法全都試完,方始行那移山下策,但結局終於貽禍生靈,殆無疑義。

妖道日後如若事敗逃走,也是未來隱患。現算出救星明日必至,乃是武當女劍仙,此時只是路過,尚無閒暇。妖道歸期尚遠,也無須亟亟。而且若是一人之力,也難竟全功。

可請其回山,事完之後,多約一兩位同道來此。那時當再於原處樹下相見,先期告以機宜。並請不要張揚,以防妖人警覺退避,因而漏網。此事如成,功德無量。”說完作別,回顧已是不見。

綠華聽完史涵虛之言,又獨往後山妖窟查探,男女二妖人果都不在。一見所設法壇和禁制所居洞穴之法,覺出妖道法力有限,益發放心。因下山日久,急於回山見師,好在妖人再來尚須時日,不至有誤。隨往楊家把經過情形匆匆告知,便回武當。見了半邊老尼,覆命之後,說了君山之事。

半邊老尼笑道:“君山鎮水神鍾,以前修道之士俱知梗概,覬覦此鐘的也非少數。

無如關係千百萬生靈性命,誰也不敢犯此滔天大惡,空自羨慕,無人往取。直到元初,才有兩個妖僧生心竊取。二妖僧法力頗強,並還防到多傷生靈自取天誅,事前先以妖法幻術與些怪異,假說某日要發生洪水大災,妖言惑眾,更有官府為之張目,使環湖居民盡行遷徙。到日再以收妖為名,將湖水禁制,現出湖底山腳。一面準備替代此鍾封禁湖眼的法物及符篆,一面另開了十四處水口。如若封禁不住,也能以彼教中的大法將湖水禁制,不令橫溢,化為一條條高出水面,千百丈的晶流,順所開水口入江,再由江入海。

汁慮甚是周詳。照此作法,雖仍不免傷害生靈舟船,比起全湖潰決,氾濫三湘,卻好得不可以道里計。妖僧也以慈悲仁厚自詡。

“哪知一切停當,剛把湖底山腳攻陷十多丈,便遇見大乙神鋼之禁,妖僧用盡妖法,不能再進分毫,反因心急勢猛,折了兩件心愛法寶。妖僧此事原曾奏明法王,得了朝廷允許,誇過海口,急愧之下,欲將此山移去。所行邪法本極兇惡歹毒,當時湖水四面壁立數百丈,環山泥石在神鋼環繞之處又被去盡,風雷之聲震動天地,那山仍不能移動分毫。二妖僧怒極,一同施為,發出小山般大一團雷火,待將此山自頂震碎。眼看那山就要崩裂,突地一聲大震,妖僧所發雷火忽在空中炸裂,立即狂風暴起,地暗天昏,所禁湖水也齊崩散,波濤浪湧,高舉如山,勢甚駭人。直至次早才風平浪靜,君山二十螺仍浮在碧波之上,只山麓和環湖低凹之處有些氾濫之跡,死魚介貝到處都是。二妖僧連人帶船以及隨行徒眾官人,俱為雷火震成灰煙,連劫灰也沉入湖底。直似大水初退情景,別的尋不出一點痕跡。由此才無人敢生心竊取,此事漸少人知。

“那妖道乃竹山教下孽黨,必是為報青城派教中祖師朱、姜二道友的仇恨,不知從何處訪查到此鍾來歷,想盜了去祭煉邪法,復仇稱雄。如非用心忌刻,不使人知,必被同黨中較有識見妖人阻止,也不致遽取滅亡。由古迄今,多少高明有道之士尚且不敢妄動,何況此類么魔小丑。照他一意孤行之跡,必無什法力,又無什羽翼相助,無須再有多人,足可了事,就是無人前往,也必自敗。朱、姜二道友法力高強,誅戮竹山群邪早有定計,本可無須多事。不過妖道情急之際,保不定興風作浪,貽害生靈,你此舉頗有善功。適才以我推算,為日還早,不妨隨意前往,相機行事。你發覺在前,到日青城門下如無人在彼,自應身任其事;如有人在,便是朱道友已有安排,你從旁相助好了。”

姑射仙林綠華在七姊妹中貌最美秀,性情也最溫柔和平,素常行事謹慎。因知竹山教雖是妖邪,聲勢浩大,內中頗有能者,日前妖道已然約有一個妖黨在彼,到了事急之際,焉知不再約有力妖人相助?青城派有無人去,事尚難料,自己縱勝得過,也難防他漏網,致留未來隱患。意欲約了同門七姊妹,一同建此功德。剛一說出,半邊老尼便道:

“你的用心甚好,我也知你勢力稍嫌單薄,無如眼前眾弟子除玉珠遇事耽延,又不知我還有後命,此時尚未趕回外,餘人只你和大徒兒在近三月內還有空閒。你既臨事謹慎多慮,可和你大師姊商量,同往好了。”綠華終覺事體雖大,妖道估量還能抵敵,那神禹禁制何等威力,萬一被妖道用邪法將其觸發,無力收拾,如何是好?師父又性情古怪,最不喜門人絮聒,不敢再有煩讀,只得唯唯應諾。

半邊老尼原是應靈二子之約,去往終南煉丹,並辦一件要事,次日便帶了摩雲翼孔凌霄等三個女弟子先往終南飛去。綠華送走師父,便和大師姊照膽碧張錦雯商議說:

“那年因為輕看左道中人,便吃了金針聖母的虧。久聞竹山教中妖人邪法甚多,君山又有神禹禁制,如何可以大意?此時如若告知青城派諸同輩道友,自然是萬無一失,但是事情由我發現,臨期求助外人,不特示弱,師父知道也必不快。師父偏看得那等容易,大師姊你看如何?”張錦雯道:“師父道法通玄,平日看似容易,實則全有成算。你未回時,師父因司青璜小師妹兩次請命往青城且退谷省親,師父算出她到家有事,特命明珠師妹事完與之同行,並令先走。尋常省親,尚且如此,何況當此大任?師父為人好勝,如無勝算,怎會命你前往?我原奉命在山留守,因你一說經過,師父便改命我助你前往。

師父向來活不說完,待門人自去作為,你又不是不知。以我推斷,此事必能成功,不必過慮。”

過了一日,女崑崙石玉珠回山,綠華本想約她相助,此事尚須時日。又因聽玉珠說起天蠶妖女在湖心洲伏誅情形,便把盤籠族合族中蠱之事先說出來。因石玉珠心熱,說救山人事易,師父又未指明令她相助綠華,綠華意欲等她救完山人回來,再行告知。及聽玉珠要在途中就便訪友,知她交遊眾多,恐防途中耽延,另生枝節,方始說出。玉珠笑道:“師姊妹中,你林師妹性格溫柔,過於和緩。既有這類大事,怎不早說出來?照此情形,妖人君山盜寶雖然應在兩三月後,此時仍須防他暗作手腳。還是先繞道巴陵,看妖人在彼有無佈置,如已在彼作怪,當時便除了去,以防養患才好。”綠華好善,眼見盤籠族疾苦之狀,救人心切,素又信仰師父,以為到時再前往必無差池,力主先救盤籠族,只歸途不要耽誤便了。石玉珠素來敬愛綠華,便依了她。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4:59:35


第九十七回 明月開樽 小集湖洲招蠱主 清波盪槳 重探妖窟過君山

話說議定之後,姑射仙林綠華便同了照膽碧張錦雯、女崑崙石玉珠同駕遁光,往雲南小白茅山飛去。路過湖心洲,石玉珠下去一問,紀異已赴青城拜師,只紀光在家。談不幾句,醜女花奇忽來探望。石玉珠便把張、林二女喚下來,與花奇相見,談起盤籠族中蠱之事,意欲往尋玉花姊妹,同往醫治,說了幾句,便要作別。花奇笑道:“石道友那麼秀氣的人,怎不明白什事都講當行?山人惡蠱厲害,尋常濟世丹藥往往無效,有時連我們都難為力。可是他們自己人多有獨門傳授的秘藥法術,手到成功。何況玉花現在又是教主,豈非小事一段,何須如此看重,還親自前去尋她?我們難得相見,便這裡也因異弟行前再三吩咐,我一日中抽暇前來看望一次。莫如請三位道友在此小住,譬如往小白茅山耽延,由我把玉花姊姊請來。本是她教下所放惡蠱,仍責成她自去辦理。事情一樣,省去一番跋涉,我們還可稍為盤桓,豈不比我們去打交道強得多麼?”石玉珠原喜花奇心性率真,對友熱情。玉花上次曾拜她師姊美魔女辣手仙娘畢真真為師,花奇乃王花師叔,自然一招即至。如此事更簡捷,便笑允了。

花奇隨即行法相招,不到半個時辰,玉花之妹榴花的元神首先飛至,向花奇和張、林、石、紀諸人分別行禮跪拜。言說玉花接到飛音神符,知師父師叔喚她,惟恐有什急事相招,相去數百里,本身飛行遲緩,特命榴花元神先來聽命,玉花也立即起身趕來,隨後便到。

石玉珠笑對花奇道:“你看她姊妹對畢道友何等恭謹,怎還只允收做記名弟子?近來可曾勸過麼?”花奇道:“我原極愛她姊妹,也曾勸過多次。只因畢姊妹性最好勝,認為她姊妹資質雖還不惡,所掌卻是邪教,既不能操之過急,命其消滅,又無好人可代執掌,使玉花棄彼來歸。再者,以前屢犯師誡,致遭嚴罰,此次收作記名弟子,尚是諸位道友強勸,一時權宜。在未稟承師命以前,如何可以擅自收徒?故爾遲遲。不過此事將來也非無望,日前家師新收小師弟玄兒來傳師命,我曾偷偷託他代探家師口氣,並代相機求說,已然一口應允。只要玉花能始終勤勉向善,終有如願之日。”榴花聞言,極口稱謝。

眾人談了一會,玉花也便趕到,花奇說了張、林、石三人來意。玉花聞言,一口應諾。並說:“弟子繼承蠱神之後,知道天蠶仙娘師徒以前迫害山人,放出去的惡蠱甚多,曾經立志收回。無如山民眾多,散處西南諸省深山之中,隱僻荒涼,好些地方因蠱主人已遭誅戮,絕了聯繫,非其自來投到,不易發覺。前命門徒四出搜查蠱跡,防其蔓延,並防備山寨中妖巫藉以作祟。又傳知遠近山寨,令其具報,近日已驅除不少。盤籠族想系居處太僻,與外隔絕,外族難得往來,為日又久,習與相安,一時尚未查出。此事在本教中人看來極為容易,只消命妹子榴花帶了解藥前去,一到便可了事,無須再勞頓三位師伯仙駕了。”

石玉珠見玉花近來越發出落得美豔絕塵,神采奕奕,言動也極溫文柔和,甚是喜愛,讚不絕口。玉花又向石、林二人求說向美魔女辣手仙娘畢真真拜師之事。花奇負氣道:

“似你這等資質人品,要換是我,早已收了。就是將來為了擅自收徒,受師父一點責罰也並非不值。她偏如此固執,我已勸過幾次,再勸也是無用。你仍好好向上吧,只等你修積日厚,釜底抽薪之法見了大效,所掌惡蠱不再似前猖獗,難為人害之時,就畢姊姊不要你作她徒弟,包在我和石道友身上,定給你另找一個好師父便了。”玉花聞言,含淚答道:“弟子已受師恩,決無再拜別位仙長為師之理。否則,師叔和石師伯如此錯愛,不是一樣可蒙恩收錄麼?師父不肯正式收錄,傳授道法,必是弟子向道之心尚欠虔誠,所掌又是邪教之故。此後弟子惟有勉力虔修,早日擺脫,以盼師恩憐鑑,仍望諸位師伯、師叔隨時進言,代為求說,感恩不盡。”石玉珠道:“你掌蠱教,當時原是眾道友公議,此舉乃大功德,怎能因此見怪?我見你師必為解說。以你忠誠,向道心虔,不特令師久而感動,便令師祖韓仙子,也無不允之理,放心好了。”花奇道:“你倒說得容易,不知我那位大師姊事情才難辦呢。”

正說之間,忽聽丁零之聲起自湖邊。花奇驚道:“此是神獸丁零嗚聲,它隨師姊寸步不離,怎得到此?”一言未畢,忽聽一女子口音接口道:“醜”r頭,你又揹人說我麼?”眾人隨聲注視,一個長身玉立、英姿颯爽的道裝少女,正由近湖濱水面之上凌波而來。身前有一隻尺許大小,毛白如霜的異獸,已先上岸,朝花奇撲去。吃花奇一把抱起,樓在懷中撫摩,甚是親呢。玉花見來人正是師父美魔女辣手仙娘畢真真,驚喜交集,早慌不迭率了妹子榴花飛跑過去,迎拜在地。眾人除花奇低頭撫弄異獸外,俱都迎了出來。晃眼畢真真上岸,與眾含笑禮敘,一同入內落座。

石玉珠自是熟識,張錦雯、林綠華與畢真真也在峨眉見過,只無深交。這時見她一身雲裳霞裙;霧毅冰紈,人又長得英秀美豔,比起玉花之美又是不同,料想月殿嫦娥不過如是。石玉珠首先讚道:“這身仙衣,分明天孫雲錦,珠光寶氣,清麗絕倫。也只有畢道友這等玉貌仙容才配穿呢。畢道友早來了麼?”畢真真平日喜以容華自負,聞言笑道:“這身衣服,原是犯過前友人所贈,確非人間所有,妹子共只穿過兩次,適才因奉家師仙示召見,令愚姊妹一二日內往白犀潭,隨侍同往凝碧仙府,與峨眉諸老前輩同赴海外阿寧島參加三百六十年群仙盛宴。自慚陋質,欲借它裝點門面,才穿了它。因此一行,連同別處耽延,大約須要三月才能回來,愚姊妹曾受異弟之託,應常來此看望紀大公,恰好奇妹在此,特地趕來辭別大公,並令玉花代愚姊妹時來看望。近日為省節外生枝,頗秘行蹤,來去都隱身形。到時欲覽湖山之勝,在對岸落下。剛到,便聽諸位道友說笑之聲。不料武當七美竟有三位在此,妹子方在自慚形穢,怎倒讚美起來?”張、林、石三人同說:“此是定評,道友天人,愚姊妹怎能比擬?”花奇插口道:“你們惺惺相惜,都是月裡媳娥,無須互相標榜,反正比我和榴花兩個醜怪總是一天一地。修道人戒打誑語,莫非和我來比,也說沒我長得好麼?”眾人聞言,又見花奇醜怪之狀,不禁大笑。花奇道:“就長得美,有什麼用處,還不是一個人?我看心地和善慈悲一些倒好。”

畢真真秀眉一聳,微怒道:“我知你近日又欠罰呢,知道什麼,隨口亂說!”花奇吐了吐舌道:“大姊姊又生氣了,怪不得了零先打招呼呢。由你去,我再不開口如何?”

石玉珠方欲乘機代玉花說情,畢真真忽向玉花道:“林師伯要你去救盤籠族,此是好事,榴花又是元神到此,怎不令她代你先走?”玉花連聲應諾。榴花連忙拜別飛去。

畢真真又向玉花道:“我自上次分手,已在暗中查看你多次,果不負我期許。為了激勵你向道行善,我表面雖然堅拒,實則已向師祖兩次通誠求告。只因我素日言出必行,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不知師祖是否開恩。你花師叔又是回直心快。故而我堅持不允。今早奉到師祖手諭,已然恩允我收你為徒,並還無須將你所掌妖教棄去,反命你重收餘燼,將各種惡蠱加功祭煉,另有錦囊仙示,上附養煉之法。此舉乃是以毒攻毒,限期三年。

諸惡蠱均有師祖所傳丹沙、毒藥、毒瘴和諸般惡蟲、毒蛇精血餵養,不傷無辜生靈,威力卻大得多,不在往年綠袍、天蠶妖法所鍊金蠶惡蠱之下。到日與敵同盡,用完之後也無一存留。切不可將本身元靈與之相合,更須縝密,勿使人知。等到成功,自然領你隨往白犀潭拜見師祖,再行入門之禮便了。”玉花聞言,喜出望外,忙即跪謝領命。眾人也代她欣慰不置。畢真真隨取出一封錦囊,遞與玉花收起,歸去依言行事。

張、林、石三人本言定在紀老家中小住兩日才走,因畢、花二女要往岷山白犀潭,隨著韓仙子到峨眉仙府,與眾仙同赴海外阿寧島仙宴,便起身告別。後經紀老再三挽留,花奇也說限期三日,遲個一半日起身尚有餘裕,難得相見,不妨明早再走。畢真真急於見師,卻與三人投契,議定再留半日,到夜起身。紀老早準備好了酒菜,請眾臨江小飲。

時正望前二日,水波浩渺,一島孤峙。雖還不如洞庭君山波瀾壯闊,漫無際涯,但是青山環繞,碧水中涵;千峰黛潑,萬樹紅酣;茂林修竹,綠雲片片;神燕仙禽,銀羽翩翩;山光嵐影,樹色泉聲,相與映帶涵會,無處不是天機流暢。一會東方月上,漸到天心,白雲麗霄,明贍散綺,玉字無聲,纖塵不染,皓月揚輝,上下只是一片澄洪,如在水中。更有紀異所豢守墓仙禽銀燕俱通靈性,競娛仙賓,大小無數,什百為群,飛翔於清波明月之間,雪羽照波,霜毛映月,越顯清絕人間,無殊仙景。眾人舊雨重逢,知心契合,芝花幽賞,情更親切,俱都不捨遽去,越談越是高興,不覺到了子夜。

姑射仙林綠華忽然笑道:“自來清景難逢,勝遊莫繼。休說常人如此,便是我輩,雖還不能自命神仙,異日散仙地仙一流總可有望,又能絕跡飛行,頃刻千里,也可算是自由自在的了,但似這等良宵美景,賞心嘉會,也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再聚呢。”畢真真道:“妹子此行雖然預計三月,其實海外兼旬留連,往返不過一月。只因久違師顏,欲在白犀潭小住,領些教益,所以至少非三月不可,但家師的事難說,也許不許在水宮久住。那時如不獲命,愚姊妹定往君山相訪,以祝成功,就便一覽巴陵水雲風月之勝,再在君山作一良晤如何?”張、林、石三人齊聲贊妙。

玉花足跡從未到過三湘,久聞洞庭雲夢之勝,聞言也是心動,只因師長在座,平日謹畏已慣,不敢啟齒。石、林二人最憐愛玉花溫柔淑靜,看出了她的心意,石玉珠首先笑問道:“你想遊洞庭麼?此時還早。如等令師帶你同往,又未定準,況你又奉命煉蠱,未必能夠久離。好在飛行迅速,你可先回山煉蠱,到時我來接你如何?”林綠華也從旁附和。玉花見畢真真也在含笑點首,心中大喜,忙起身謝了。畢真真道:“石師伯她們有事,到時也許不暇分身。我給你一道護身飛行神符,再過一月我如不來帶你同去,可自前往,不必再煩石師伯跋涉了。”石玉珠道:“這更好了,索性你等一月就去吧。”

隨將楊家住址留下,令其去訪,不可先去君山,以防與妖人相遇。玉花一一拜謝領命。

畢真真又道:“斗柄西斜,天已不早,我們分別吧。”說罷,眾人別了紀老,一同起身,各往前途飛去。

張錦雯、林綠華、石玉珠三人聯袂同飛,林綠華笑道:“還是玉妹交遊廣,辦事容易,隨便談笑之間,便即了事。我自那年奉命出山,雖也做了幾件小功德,並無一件容易。當年所許外功,不知何日才能修積完滿呢。君山之行,關係億萬生靈,也像這樣容易,豈非絕妙?”張錦雯笑道:“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盤籠族中蠱毒的人雖多,主持妖蠱之人早已伏誅,就說沒有他本教中解法解藥,我們不過多耗師父自煉靈藥,終可治癒,絕無什大妨礙憂危。君山之事如何能比、我近年功力稍進,凡事均有先兆,只恐此行要多費手腳呢。”

石玉珠道:“此事如只有林師姊所說兩妖道一妖婦,憑我們姊妹三人必能成功。不過師父素來前知,平日督促我們修積外功惟恐不及,時常警誡,說在老人家飛昇以前,我姊妹無論何人,外功如不完滿,以後修積便要難些,莫要自誤仙業。君山這等大功德事,照林師姊所說,師父神情似頗淡漠,其中必有原因,不是與青城有關,便是別有枝節。我們早去,原是事由林師姊發現,既知此事,便應早些防備,妖人勢大,除去較難。

本為善不肯後人,當仁不讓之意,既不與別人爭功,亦不計及成敗,各盡其心,管他難易作什?”張錦雯道:“玉妹說得極是。林師妹性情溫和謹慎,重情面軟,謀定後動,不肯行險,所以遇事便覺難了。其實不特該成功的固是必成,不該成的,只要是好事,一樣也可以人力戰勝天心。此事必在兩可之間,師父才那等說法。否則,林妹最得師父憐愛,豈有不詳示機宜之理?我姊妹並非喜與外人爭功,事情終由我起,如若一無成就,也有辱師門威望。妖道如若大舉,必在日後,這次越下手得早才越好呢。”

林綠華因張、石二人都不喜愛到世俗人家久住,君山孤峙湖中,寺院、漁民眾多,無可寄跡,便向二人說道:“那楊家居停雖是凡人,人品心地均非庸流,園林也極清靜。

他和湖神觀主史涵虛,對於此事早已留心,日夜焦慮。岳陽重鎮,名勝之區,人煙甚密,我們三個女子也不便投宿君山寺觀。君山岩洞又多不適用。照大師姊心意,到了楊家,略詢君山近日情況,另尋居處,未免辜負主人一片至誠。並且此舉不是一到可了,巴陵附近諸山覓地棲身,相隔妖人窟穴既遠,日常往探,易被警覺。如住楊家,既易掩跡,平日窺伺妖人動作,史、楊二人均可代謀,無須親往,兔去妖人疑忌,好些利便之處。

師姊、玉妹心意如何?”

張、石二人知道林綠華性喜清潔,不願在尋常巖洞中居住,必已答應楊家回去下榻,才行堅持。一想君山即便能住,相隔妖人窟穴大近,已陵諸山相隔又遠,果然兩俱非宜。

石土珠便答道:“妹子是想居停主人雖賢,富家奴僕成群,此人又是好客,耳目甚眾,世俗酬應,我們更是厭煩,故想另覓住處,我看兩位師姊都不必各執成見,且到那裡暫住一二日再定。住在世俗人家,終是不便,我們如能尋到合適住處,自以別住為是;如果不能,主人又能縝秘一些,我們也只好擾他了。”

林綠華便說:“主人頗知利害輕重,上次別時,已說另在園中收拾精室數問,作我下榻之用。同時又設詞將花園隔出一半,不令人入內。只他兩個妹子作伴,一老僕隨侍,連主人自己無事也不入見,以防洩漏機密。一切起居飲食,悉遵照我的心意行事,決無違背。大師姊一到就知道了。”張,石兩人俱極愛重綠華,見她堅持,只得允了。

飛行迅速,不消多時,飛到巴陵。楊家在離城二十餘里的水雲村,便在距村五里僻靜田野中落下。岳陽樓尚在前面,不曾由樓前經過。那一帶除了水田,便是林野。三人見天色尚早,路上往來人多,便由密林中往楊家後園繞行過去。初意到了園側,由綠華先去告知主人,問明款待之地,再行入園。哪知人還沒有走到,主人楊永已同了史涵虛穿林尋來,見了三人,便即下拜。綠華見楊、史二人一起,知非巧遇,笑問如何得知?

楊永答說:“自從仙姑去後,久盼不來,君山妖人已來去過兩次,黨徒日眾,只管卦象無妨,終是憂急。昨日史涵虛忽又發現兩個異人,在君山繞行了一轉走去,得信暗中往探,人已不知去向。一問當地船伕,並無一船載過這兩個異人。照所聞行徑,似比以前諸妖人還有法力。是否妖黨,尚拿不定,心疑另是一起覬覦水底鎮水神鐘的道術之士。

夜間虔占卦象,只佔出先後有十多位仙人為除妖黨陸續到來,都是同道一路。有五六位日前已經來過。今日楊家便有三位仙人駕到。別的卻佔不出。因已終日留心查看,除昨日兩異人外,別無仙蹟,欲請洞庭君再現法身,指示機宜。通誠以後,去往水邊,守候到了天明,神並未出。及用催符叩請,水中忽湧出許多魚蝦,聯成‘速退,忽妄行法佔算,免遭不測’十二字。魚蝦出時,水先微響,日光正照平波之上,字跡分明,現滅俱速,一閃即隱。史涵虛自知能力淺薄,雖習占卦,未能預料仙機。洞庭君不肯現身,卻以魚蝦現字示警,狀甚憂急,越發驚疑。只得趕往水雲村告知弟子,並查所佔三仙是否今日到來,在敝舍候看大半日,渺無跡兆,弟子等二人俱都惶急,姑照所佔三仙來路尋去,居然相遇。”

張、石兩人見楊、史二人都是一臉正氣。又問知楊永連日為了準備延款仙賓,已然推病拒客,將花園隔開,備下幾間靜室,無論男女上下人等均禁前往。眾人也均預先警誡,說自己日內要請史涵虛做功德道場,不許向人說起。行事周密,設想尤為周詳,果如綠華所云,心中頗為嘉許。

賓主五人邊談邊走,一直走入後園。因為楊永預誡,沿途未遇一人。到了靜室之中,主人重又禮拜,互相謙敘,一同歸座。楊永一面命隨侍老僕喚來兩妹陪客,一面備宴接風。張、石二人見園中花竹扶疏,水木清華,几淨窗明,點塵不染,陳設用品都頗古雅。

主人雖是豪俠之上,談吐極為清雅,毫無俗氣,與尋常富貴人家大不相同。地方又當濱湖風景最佳勝處。綠華便詢楊、史二人別後詳情。

綠華和史涵虛在君山分別,迴轉武當的第二日,兩妖道和那妖婦便一同迴轉,在後山所居崖洞內停留了兩日。中間只往河邊去了一次,在河岸上略有停留,一同入水,待有刻許工夫,便即上岸。時正深夜風雨之後,清靜無人。事前史涵虛原在妖道時常守望的左邊找好伏人之處,一聽說後山有了妖道蹤跡,早命心腹門人帶了食物,前往窺伺。

那藏處本是一個報廢多年的土地舊廟,屋只兩間,一間已破,又極矮小,連一個成年人都容不下。門外有株被風吹折、入土重生的老樹,枝葉茂盛,四垂拂地,恰好將那破屋罩在裡面,外觀只能看見後半截破短牆,決看不出有人藏伏在內。命去的人是一個道童,名叫秋月,人雖年幼,極其機智膽大。預先想好應付機宜,萬一被妖道發現,便說犯了師規,恐受重責,逃來廟中藏伏,準備候到相熟船伕,乘船逃往俗家等語。妖道以為行蹤詭秘,來去飄忽,君山寺觀俱是庸俗道流,即使有人生疑,也無妨礙,一時託大,果未想到有人在側窺探。從水底上岸後,立和妖婦一同飛去,行動全被秋月看見。守到天明,未見飛回,方始向師報告。

史涵虛聞報,令稍歇息洗沐,夜裡仍作背師逃走,再往土地廟守望。又暗向洞庭君和三水神通誠,求現法身,探詢妖道入湖何事,未有迴音。秋月連守望了兩夜,也未見妖道再回。方始猜疑,這日妖道忽又出見,到湖神觀向史涵虛借屋暫居,給四十兩銀子作為祖價。史涵虛答說:“同是三清門下,觀中盡有餘屋,道兄暫住,哪有收錢之理?”

妖道立即沉著臉說道:“我和你們這些念三官經,畫符送鬼的俗流不是同道。我現向你租房,錢速收下,不必假惺惺。可是我租那東偏一院,連同上下樓房,即日騰空,不問我在與否,不許有人人內一步,也不許向人胡說。至多兩三個月,我事一完即走,如不聽話,自取滅亡,休怨我不教而誅。”史涵虛聞言,假裝膽小怕事,連聲應諾。妖道初見時,自稱是雲南哀牢山煉士姚法通,同來妖黨名紀承沛,妖婦名茹良,似是化名。說完前言,便同拂袖而去。史涵虛日內必要搬人,虎狼同居,固是可慮,探查妖道行動,卻較容易。便停了湖邊守候,吩咐全觀道眾門人隨時留意窺探,但須十分小心。如見怪異之事,也不可張揚及傳說談論,只可伺便暗中告密,防被警覺。

次日,只那扮裝道童化名茹良的妖婦搬入,兩妖道並未入居。可是山上濱水一帶,時有一二面生可疑之人往來,留神查看,均不似甚正經道路。史涵虛屢次佔算,都與以前卦象相似。以為來人不論正邪,都是道術之士,恐佔算有失,不甚放心,連請洞庭君和水神出現,也未獲允。因先後發現諸人都在水邊略為遊玩,便即離去,有的連後山都未到,更無一人走往觀中尋訪妖道、妖婦,當是路過來遊的異人偶然相值。洞庭君上次現身所說之言,料無差錯,見無什怪事發生,也就放開。

這日二妖道忽由偏院走出,神情頗為匆遽,看出似往湖濱。後來暗問各地守伺的門人,只有一人見二妖道在觀門前閃了一閃,走入觀旁松林之內。因奉師囑,各在原地守伺,只在遇上時留心,不許尾隨,以防警覺生疑,惹出亂子,未曾跟去。復問前面守候的同門,並無人見妖道由觀中走去,就此失蹤。到了午後,見一小舟載著兩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穿著雖是布素,可是目有英光,器字不凡,相貌一美一醜。醜的一個還看不出,美的一個一望而知是個富貴人家的子弟。二人口音不同,卻似兄弟相稱。洞庭君山乃名勝之區,遊湖遊山的人本多。二少年到時,史涵虛正在湖岸上送一施主坐船回去,無心相遇。先並沒有在意,送完了客,正要回觀,忽見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孩向二少年道:“照這快法,少爺游完了山回去,我爺還不會回家呢。我一人走,怕沒這麼快,還是送少爺回去吧。”貌醜的一個答道:“你自先走,包你回去和來時一般快。早點到家,省你娘由城裡回來,見船不在擔心。我們又說不定什時走。你這娃兒很有孝心,我再給你點銀子好了。”說罷,由身上取出五兩一錠銀子遞將過去。小孩不敢收,說:

“少爺人真好,已給我那麼多銀子了,如何還要?不過我看少爺本事大,奇怪……”還要往下說時,貌美的一個低喝:“不許胡說。銀子只管拿去,我們不計較這個。”小孩還不肯收,吃醜少年強塞在手裡,附耳低聲說了幾句,小孩方始歡喜走去。

史涵虛知道,連日湖上頗多風雨,又值水漲季節,那船又是小划子,不是遊船,船中必還另有大人操舟。及至回頭一看,駕船竟是小孩一人。雖然洞庭水鄉,婦人童子均習舟揖之事,但是這等風強浪大,以一幼童駕一葉小舟遠泛洪濤,也屬罕見之事。方代他擔心,忽見小孩解纜以後,剛將小船用槳撐離岸上,那船便向前急駛出去,越向前越快。小孩坐在船中,手持雙槳,直似擺樣,也未見怎划動,便由滾滾洪波之上飛駛過去,輕快絕倫,宛如箭射,晃眼越過十多隻遊船,出去老遠。當日又是逆風浪,史涵虛不禁驚奇。猛想起兩少年和小孩所說的話,再一回顧,人尚未行,同立柳蔭之下,美的一個手指湖心,微微劃圈。內行眼裡一看,便看出是在行法催舟,知是異人。因有二妖道在前,拿不定來意如何,又恐是妖邪同黨,未敢造次。心料小船飛渡全湖,就有少年暗中行法,也還得些時候才能到達岳陽樓前湖岸。兩少年相貌英俊,不見邪氣,適才談吐又極為和易,與妖徒邪惡不大相同。便用暗號示意隨行道童,令其急速傳知分守各地遊行刺探的門人,留心查看兩少年言行動作。自己仍作岸邊閒眺,暗中偷覷,並心中盤算設詞探詢。

史涵虛正待走近前去,醜少年似已覺察史涵虛在側窺探,把兩隻英芒外映的眼睛微微一翻,轉面說道:“哥哥,那小孩很靈,不會和別的船撞上,我們走吧。”說時,美少年已行完了法,向前面凝眺,沒留意近側有人,也未聽出話因,隨口答道:“我恐他娘擔心,送得快了些。他走後,我才想起萬一有人看出,和那日木客一樣,無故賣弄作難,豈不惹厭?好在那廝所說時候也還未到,我們早來,不過因這裡是三湘名勝之地,以前不曾來過,想就便遊玩一會,不忙在這片時,要是心急,也不坐船了。”醜少年見他不聽,又湊近前,耳語了幾句,手朝右方一指,二人隨往右邊山麓走去。史涵虛朝兩少年所去之處一看,那地方正是以前妖道守候的舊日停舟廢埠,水神被迫所攻山腳洞穴便在下面水底。

這時正有一條空漁船沿著後山划來,船上坐著二偕一道,都是相貌古怪,裝束也不似尋常的僧道。搖船的正是頭一個和妖道相識的丁三毛。到了埠頭前面,相隔十丈,急在水面停了一停。內中一個內服紅衣,外著黃麻僧袍,掀鼻凹睛,闊面廣腮,黑麵濃髭的胖僧,忽然嘴皮微動,右手略抬,袖口內立飛出數十縷細如遊絲,長約五六寸碧光,直射水內。兩少年正走過來,老遠望見此事,醜少年好似忿怒,一手方欲揚起,吃美少年一把拉住,同去岸邊柳蔭之下立定,假裝觀湖,卻借老樹掩著身形,窺覷小船上人動作。史涵虛才知他倆不是因為自己才走開。再看那兩僧一道,發完碧光以後,向水略為注視,船頭掉轉,往去岳陽的路上開走,漁船頗大,風浪猛,丁三毛一人搖槳,又兼掌舵,一點也不顯得吃力,和先前兩少年所坐小船情景一樣,其速如箭,瞬息之間馳出老遠。兩少年仍立樹下,遙望未動。

史涵虛謹慎持重,心料雙方縱非一路,也必相識,此來必與湖底神鐘有關。妖道、妖婦現在本觀,應付稍有疏忽,便是亂子。不問雙方是敵是友,均不宜與之接近。適見秋月又揹人往樹後潛伏,少時必有所見。兩少年如是妖道對頭,自是佳事;否則,見人發覺他們的詭秘行藏,必生惡念,此時仍以離開為是。且等秋月回報,再作計較。主意打定,便作興闌歸去。

到了傍晚,秋月偷偷回觀,回到密室之內,師徒二人借考問功課為由,各以隱語對談。

原來秋月偶遇丁氏父子,得知今早後山又來了一個不相識的妖道,言說有兩個道友約同遊湖,聽人說丁氏父子為人老實,現擬借他漁船一坐,給十兩銀子船價。只等人一到,便要上船,要早收拾乾淨,不可再去打魚,以免用時誤事,並說坐船人都知水性,可以相助,無須父子同船。由後山麓漁船停處上船,到前山岸邊略停,便去岳陽樓飲酒。

是否仍坐原船回來,還不一定。至多用上一日夜。道人詞意和善,與前時買魚妖道不同。

丁氏父子已得史。楊二人密告,聽出是前遇買魚妖道同黨,未敢深問,一口應承。惟恐妖道要用酒餚,擬向前山備辦,因而路遇秋月。秋月機智膽大,算計妖道必往舊埠頭停留,惟恐洩露機密,徑往土地祠中守候。

到了下午,秋月果見丁三毛載了妖道,還有兩個妖僧,同舟而來,往水裡發了一蓬碧光,便即離去。那兩少年目送那船走遠,醜少年回顧無人,突地縱身入水,待不一會縱上岸來,笑嘻嘻和同行少年說了兩句,便往秋月埋伏處左側走來。秋月不禁驚惶,疑被看破,假裝熟睡,微閤眼皮偷覷時,暮色黃昏中,只見青光似電閃般地微亮了一亮,耳聽破空之聲直上天空,知已飛走。趕緊探頭仰望,對湖遙空密雲層裡,似有兩道青白光華一瞥即逝,兩少年人已不見。再從舊埠頭前往下一看,風浪平息,湖波平靜。因近黃昏,月被雲遮,暗沉沉的,只見水光盪漾,什麼跡兆俱未看出。

歸途忽遇現住觀中偏院,化裝道童的妖婦,見了秋月,便借話勾搭,強拉秋月陪她同去湖邊遊玩。秋月只十餘歲,知識己開,見妖婦神態淫蕩,料是不懷好意,極口推說師父法嚴,快做夜課,不敢貪玩,必須即時歸去。妖婦依然強拉不已。秋月心正害怕,妖婦偶望天空,忽然面容遽變,忙使了個眼色,故意喝道:“我師父今晚回觀,必往湖邊賞月。快給你師父去說,我知他自釀陳酒甚好,速賣一罈給我,送到偏院門外,由我自取。這是十兩銀子酒價。如不代我備好,這頓好打,你卻禁受不住。”說著取了一錠銀子遞過,借勢又捏了秋月一把。秋月明知妖婦忽變口氣,如此做作,必有顧忌原由,欲使難堪,故作不解。妖婦見狀,好似有些惶急,厲聲喝道:“蠢東西,莫非連這幾句話都不會和你師父說麼?如辦不好,叫你知道厲害,還不快滾!”

秋月見她已發怒,不敢再強,只得假裝害怕回走。到了觀前高地,藉著大樹隱身回望,適才妖婦立處忽多了兩個少年。暮色已深,月光雖然漸吐,光景仍是陰暗,相隔又遠,看不清是否先見兩少年。只覺出雙方似在爭論,一會便同往舊埠頭前走去。三妖人在湖岸一同立定,指點談論,一會忽然不見。等到回觀,忽見妖婦立在所居偏院門外,已然先到,遙向秋月喚道:“孩子,酒不要了,過兩天我再尋你同玩,銀子給你買衣服穿吧。”秋月不敢回答,到了密室,藉著默寫功課掩飾,報知前情。

史涵虛問明經過,自是驚疑。到了半夜,又向洞庭君通誠,請現法身。又虔心占卜,卦象與前無什出入,並無壞兆。只算出明日仙人要來水雲村,餘俱不能明悉。過了子夜,又冒著險,藉故去往湖邊守候,以為這等虔誠,洞庭君必現身指示,不料直到天明,並無迴音,天明後湖面上忽有大隊魚蝦突出,聚成前述字跡,愈覺得事情緊急,也許身側已有妖人窺探。回觀略向心腹門人叮囑;便去往水雲村楊永家中,等候仙人降臨。到了午後,卦象果然應驗。

張、林、石三人聞悉前情,照膽碧張錦雯疑心兩少年本與妖道同類,但非同謀。因聞妖道盜竊湖底神鍾,心生覬覦,暗中圖謀,意欲到時坐收漁人之利,乘問奪取現成。

石玉珠道:“恐不盡然。我想那少年如非青城門下,也是各正教中的新進之士。秋月後來所見,與妖婦同去湖邊的兩同黨,雖然衣著年貌大致與之相似,一則隔得遠,正當日落以後,天色昏暗,看不真切;二則妖婦看上秋月已然成人,正欲施展邪媚,盜他童貞元陽,忽然發現同黨飛來,恐被看出與外人勾搭行徑,並假裝買酒為由,藉詞掩飾。這類妖邪專喜採補,結識外人多半不以為意,妖婦竟會對他倆如此畏忌,來的又非本夫。

史道爺先見兩少年,在常人眼裡雖然覺得行徑詭異隱秘,我們看去卻是平常。他倆對操舟小孩那等愛護賙濟,妖人哪有如此好心?並且言談動作也決非妖邪一流,怎會與之同類?以妹子觀察,這兩少年同出行道必還不久,此次不是奉有乃師密命,便有別的前輩高人指點,知道二妖人要往舊埠頭下用那邪法行使毒計,或對水神加以侵害,先期趕到,出其不意,假裝成遊人守候在側,等妖僧妖道走去,入水破法,使其邪法無功。因是初生之犢,又必有些神通,去時頗具自信之力,準備一被妖人看破,立即動手。所以行徑稍為大意,只在樹後略為閃躲,妖人一去,便自下手。惟其如此,也才容易成功,未被妖人覺察。

“坐小船作怪的三妖人必自恃妖法高強,又知此事隱秘,各正教中人尚無知者,君山有妖婦坐守,並無敵人蹤跡。兩少年初到就被看見,也必定以為如是敵人,必要出手作梗,就算暗中窺探行動,也不會就在近側樹後藏伏,可見是常人無心撞見,有什相干?

還以為所使妖法,外人難破,下手又極迅速隱秘,只要當時未被真的敵人看破行藏,便無大礙。卻沒想到敵人行跡雖然大意,卻先就準備好破他好謀之法,佔了先機。他才一走開,便容容易易把妖法破去,並還許設有幻景代替,以為掩飾。妖人固是絲毫未覺,連妖婦和那後來二妖黨去往行法之處查看,也認作邪法尚在,不曾看出。

“此事我如料得不差的話,兩少年必定得有師長預示先機,全局定有統籌。兩少年突見妖人,一個竟欲伸手,吃同伴阻止,便由於時機未到之故。但他得手以後,妖人並未察覺,初出行道的人十九貪功好勝,喜歡冒險,看事容易,日內必去無疑。好在我姊妹已有賢居停,史道友可先行回山,今晚我們先著一人前往君山,略為探看,就便查看;日埠頭下雙方所為是什用意。明早再假裝遊玩,同往君山相機行事。如能遇到暗破妖法的兩少年,也許容易知道底細與妖人伏誅之日了。”

林綠華極口稱善,張、楊、史三人也覺石玉珠所料極為有理。史涵虛因妖婦已然看中秋月,心中掛念,急於回山,不等席散便自別去。石玉珠恐他歸去遲了,意欲贈符行舟。史涵虛說:“貧道略識尋常遁甲小術,可以促舟速返,歸途還不會慢。倒是秋月安危可慮,儘管小徒尚有一點智慧和定力,終是年幼識淺,妖婦邪法厲害,無力抵禦。三位仙姑如不光臨,妖婦近日又無顧忌,明日便要令其逃往別處,藏伏避害了。仙姑如賜一護身定神靈符,使能防備萬全,實為感謝。”石玉珠道:“妖婦未見,深淺難知,有此一符,被其識破,今高足若定力不堅,反為受害呢。”史涵虛仍然力求。石、林二人同道:“這類符,大師姊功力最深,常人得去,也可應用,但須持符人定力堅強,始能保得一時。相贈不難,仍須道友力囑令高足用時守定心神,不可心神搖動。”說罷,張錦雯便向主人要來黃絹,畫了一道護身靈符,傳了用法。史涵虛稱謝接過,隨即起身道別,由後門走出,往君山趕去。

這裡眾人商談了一陣,不覺天近子夜,估量史涵虛早已到達,仍由林綠華往探,初意史涵虛必在後殿丹房守候。及至飛到湖神觀後殿,各層殿上神燈光亮,觀中道士多因夜深入睡,四處靜悄悄的,不見一人。月色清明,湖中夜行船頗多,不似有事的情景。

也許史涵虛回觀發現妖人有什舉動,前往探察,暫時離開。林綠華正盤算或者隨便喚起一個小道士詢問,或者就去妖婦寄居的偏院以內查聽,忽聽丹房牆後有人低語。趕近一聽,原來牆上有一離地甚高的小門,外有字畫掩蓋。內裡有一間密室,乃史涵虛平日避客人定之所,房中說話的兩道童,一個正是秋月,上次林綠華來時也曾見過。此時正在雲床上打坐完畢,準備安息,一見有人推那暗門,便走了出來。看清是綠華以後,忙即請人密房,跪拜行禮。未等發問乃師何往,秋月便低聲先問道:“家師日裡便往水雲村楊家等候仙姑去了,林仙姑曾見到麼?”綠華聞言,心料史涵虛多半在途中出了什事,因恐二童驚急,且不就本題回答,先問乃師平日行法催舟遲速,竟是早應回觀,越知所料不差。於是又盤問觀中妖人行蹤。

秋月答道:“家師原在湖邊守到天明才走,行時十分焦急,說妖婦對弟子心意不善,此去不問仙姑是否能到水雲村,黃昏時候必歸。走後也無什怪異之事,只午後見有兩個身材瘦小的外鄉人在舊埠頭上徘徊凝望,遠看頗似前見兩少年。恐其生疑,未敢去細看。

後來這兩人自己走近,才看出兩個乃是中年人,只衣服和身材有幾分相似。因這兩人在;日埠頭上停留些了時,我疑心他們是妖人黨徒,便留。了神。一會兩人同往後山,便不再見別的形跡,卻未看出有甚異處。我剛才做完夜課,因家師素來言行如一,今天到此時不歸,料被仙人留在楊家有事,心正掛念,仙姑便來了。照剛才仙姑所問的話,莫非家師已先起身回來了麼?”綠華不便哄他,只得答道:“適才和令師先後起身,此時未到,必是舟行不如飛行迅速,落在後面。即使今晚不回,也不必驚恐,更不可向觀中人透露。”兩道童人均精明,聽出話裡不妙,面上立現憂急之容,跪地哀求道:“照此說法,家師必已出事,望乞仙姑憐念,救他脫險才好。”綠華力說無礙,無須如此著急。

秋月道:“弟子也知家師少年出家,為人忠厚好善,生平不曾做過一件錯事,不會受什慘害。但是家師無甚法力,決非妖人之敵。日前弟子等見他日夜為了妖人憂勞,時常犯險去往水邊窺探,曾勸他為本身吉凶占上一卜。家師力言:‘環湖千萬生靈要緊,存心自有天知。如先有吉凶成見,心生顧慮,只想趨避,事便難辦,結局仍避不開。該如何還是如何,徒亂人意,有何益處?我屢次佔算,不過想多盡點人事而已。事如順手,免此浩劫,不必說了;否則便盡得一分人事是一分,求以人力戰勝天心,至少也把災害由大減少。其實此舉也在數中,我個人一身安危有什相干?’所以家師連日卜象不明,心雖憂疑,從未為自己佔算過一次。興許蹤跡被妖人看破,或今晚行法催舟回來時路上相逢,被妖人看破,捉去查問,家師這麼大年紀,怎能禁受?再要不好,連命送掉,如何是好?”說罷哭了起來。

綠華道:“不妨事,適見令師面上並無兇色。此時不歸,虛驚也許不免,但他五行有救。令師來時惟恐你遭受妖婦暗算,向我們討了一道護身靈符。那符如是你用,功效還差;令師雖然只習尋常符篆,但有多年吐納之功,心神靈明湛定,對敵不行,有此靈符,必能暫保一身。只管放心,性命決無妨害,依我看來,妖婦現住本觀偏院,令師又是由外迴轉,水中風平浪靜,月明如晝,並無妖人作怪形跡,多半登岸時發現妖人鬧鬼,暗中窺探,被其看破,人定落在本山,不在偏院困住,便在後岸囚禁。你二人千萬不可憂急張揚,我此時如探不出下落,或是當夜,或是明早,必與兩位師妹同來搜索妖跡,準保令師平安回來便了。”二童見綠華銳身自任,心方略安,一同收淚拜謝。

綠華又略略吩咐幾句,正想飛出去趕往偏院探看,猛聽院中急風颯然,覺出有異,忙打手勢令二童噤聲。還未及走出查看,跟著便聽有人掀簾進了外問,忙把身子掩向門側暗中戒備。來人好像來過,一到便打著壁上小門喚道:“秋月小弟弟,快些起來,跟我吃酒去。”秋月聞言,將手一比。綠華料是假扮道童的妖婦,因嫌密室地窄,恐妖法厲害,遭了誤傷,或將房屋損毀,便打手勢,令秋月叫她在外稍候。秋月會意,在內答道:“今晚師父不在家,我本想尋你去,只怕師父生氣打我,這屋有人,也大小,你莫進來,我穿好了衣服就出去了,你在院中等候吧。”妖婦答道:“儘管放心,你那師父外出雲遊,一時半時是不會回來的了。”秋月聞言,疑已遭害,心中一急,仍然忍淚,勉強低聲答道:“師父日裡出門,沒說遠去雲遊的話,你哄我,我不和你說了。”妖婦接口道:“實告你說吧,你師父不懷好意,見我師父要除水中怪物,暗中窺探動作。我師父生了氣,把他囚禁在一個地方。若非我師父今夜有事出遠門,要過三天才回,早沒命了。你只要聽我的話,包你有無窮的享受,且比跟你師父強得多呢。”

秋月聽出乃師未遭毒手,知道綠華必能解救,心中一喜。又問道:“我真怕師父,他被你們捉去,關在什麼地方,能帶我去看一眼嗎?”妖婦似已情急,不耐再候,剛答了一句:“你師父就在後山。”跟著便改口喝道:“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再如不知好歹,我一生氣,你就和你師父一樣吃苦了。還不快快出來,跟我一起走!”說時,綠華已早準備停當,因秋月想探乃師安危下落,不曾發動。及聽妖婦已有變臉之意,秋月再不出去,定要闖進來,忙把手一比。秋月口答:“你莫生氣,我出去了。”邊說邊開門出去。綠華跟隨身後。

當晚妖婦已然換了女裝,神情打扮都極妖豔。臉含媚笑,剛喚得一聲“小弟弟”,正待伸手去拉時,猛聽秋月身後有人喝道:“無恥妖婦,你來得去不得了!”心方失驚,一片光華已經罩向頭上,跟著綠華更由小門內飛身而出。妖婦原因妖道和同黨適才遠出,須過數日才回,又知史涵虛已被妖道囚禁,後殿密房早經查知,只有秋月一人在裡面。

即使撞見觀中道眾,也奈何不了自己。於是放心大膽換了女裝,前來勾引,認定手到成功的事,半點不曾防備。綠華心思又極細密嚴謹,查看妖婦的來勢和史涵虛所說行徑,儘管斷定不是自己對手,惟恐二童被其誤傷,或將房裡什物損毀,戒備甚嚴。乘著雙方問答之際,早想好一舉成擒之策。法力既較妖婦為高,下手更是神速,變生倉猝,突出不意,妖婦便有邪法異寶,也來不及施為,敵人面目還未看清,身子早被金牛劍光罩住。

綠華再一施展禁制之法,休說逃遁還手,連轉動都不能了。

妖婦知道敵人劍光厲害,稍一轉動,全身立成肉泥,不禁膽落魂飛,嚇得顫聲急喊:

“仙姑饒命!”綠華看出她伎倆有限,心神越定,戟指喝道:“你這妖婦已落我手,放你不難,速將妖道覬覦水底鎮水神鐘的好謀,近日鬧什鬼蛾伎倆,妖道和諸妖黨的來歷和姓名,現在何處,觀主史道友怎會被爾等捉去,禁在何處,從實招來,許能免你一死;如有半點虛言,手指微動,便叫你形神皆滅,連想做鬼轉入畜牲道中都不能了。”妖婦一聽敵人竟知自己底事,照此情景,分明專為此事而來,益發憂急。想起妖道素來兇狠,如將機密洩露,就是敵人轉念肯容活命,日後妖道得知,必受苦痛,一樣難免於死。因此又急又怕又後悔,不禁哀聲痛哭起來。

綠華喝道:“你敢不說實話麼?叫你知我厲害!”說罷,將手一指,妖婦立覺全身上了鐵箍一般,痛徹心骨。慘聲急叫:“仙姑饒命!我說,我說。”綠華隨松禁法,方欲二次盤問,秋月接口道:“夜長夢多,妖婦又沒骨氣,這等鬼喊,恐將妖道引來,話未問明,又生枝節。請先問他家師下落,先去將人救出,再問詳細也好。”

綠華知他擔心師父安危,略一尋思,還未發問,妖婦已先說道:“我們有一人見你師父昨晚獨立水邊,直到天明,已生疑心,只因知他無什法力,又未見有別的動作,不值計較,也就放開。誰知當時有事,稍為疏忽,不曾上前盤問,也未見他回觀,便自離開。後來我師父回來聞說此事,忙來尋他,人竟未回觀內。料定看出我們形跡,出去尋人與我們作對,早晚仍要回觀,便命先見他的人在水邊守候,相機行事,如考查出是無心之舉,也就作罷。到了夜間,我師父和幾個同道正要起身,他忽迴轉,這才看出他也會一點尋常法術,越發疑心。等他上岸時,守候的人故意突然出現,攔路盤間。他以為馬腳敗露,心裡一驚,身上立有神光現出。經此一來,情虛可知。立時將他擒往偏院盤問;始終不吐實話。依我師父,本想殺卻。一則是我在旁苦勸;二則他有神光護體,人雖被擒,急切間卻難傷他性命。大家又忙著要走。他雖出外尋人,不知尋著也未。他雖無什法力,所約的人就來,也不會高明,到底不可不防,留在偏院,恐被來人覺察,萬一是個能手,我法力也有限,豈不吃虧?除我以外,又都非走不可。於是送往後山,封禁舊居崖洞以內。令我在側用法力逼他吐實,並用陰火煉化他的神光。我因獨居無聊,又不願和尋常老道士作對,想乘師父不在,約你去往偏院飲酒同玩,不料會被仙姑捉住,悔已無及。你如代我求情,請仙姑饒命,我必引往後山,將你師父放出如何?”

綠華聞言,暗想:“如在觀中處治妖婦,好些不妥。不如先救了史涵虛,就在後山崖洞盤問妖婦詳情,眾妖人何故離開。事要縝密。”便告之另一道童,令其守口,不許吐露。自帶秋月,夾了妖婦,同往後山飛去。妖婦見事已至此,只得指明地點,撤去掩封洞口的禁制,引了進去。

那崖洞共只兩三丈寬深,就著原有鍾乳,分作兩間石室。地上石筍甚多,洞頂奇石鐘乳略略下垂,容身之處不多。出口是個裂縫,高不過丈。內裡不透天光,景極幽暗。

外間一塊大石上面設有法壇,壇上分立著大小四十幾面幡幢,煙霧迷濛,時有碧光鬼火隱現變滅,徐徐閃動。頂當中一盞神燈,共有七個燈光,化作七股黑煙,上升七八尺高,方始發出茶杯大小七團火光,碧焰熒熒,不住升沉浮動,照得全洞皆成綠色。鬼氣森森,冷侵肌發,置身其間,如遊鬼蜮。綠華見已不是上次妖道所居洞窟,正在留意觀察。秋月一眼瞧見裡問焰光閃閃,探頭一看,正是師父史涵虛,跌坐地上,四周時有一條條的碧影,長鞭也似連肩搭背挨次打到。環身起有一圈妖火圍住,高只尺許,不時冒起,朝人撲去。

史涵虛坐在圈內,狀似入定,火光鞭影快到身上,便有一片光華騰起,將其格退。

秋月見狀,急喚了聲“師父”,便要朝前撲去。綠華忙喝:“且慢上前,你師父已被魔法禁制,身受鬼鞭陰火酷刑。此時因是無人主持,又有靈符護身,看不出它的厲害。魔法未破以前,怎可接近?就有我在此,一樣也吃現虧。一會便可脫身,忙他作甚?”秋月只得停住。因連喚師父,不聽答應,心中憂疑,回顧妖婦隨立在側,憤無可洩,轉身過去,迎面一個嘴巴,底下便是一腳。

妖婦被打,順口流血,哭道:“你師父又不是我害的,他們叫我代用法力拷間,我見他年老可憐,心還不忍。他們才去,我便停手,只拿好話勸他。不信你問,就知道了。”說時,綠華已命秋月住手,向妖婦問道:“我看史道友所受禁制與壇上妖法同一路數,如有關聯,可速供出實話,免受酷刑。”妖婦忍淚答道:“壇上七煞修羅大法,原為取那湖底神鍾而設,準備移山之用,此時尚未成功。日前他們看出事情太難,已不打算使用,本想撤去。因有人說此法也曾費過些心力,將要煉成,撤去可惜,事尚難料,也許到日仇敵闖來作梗,不如姑且留下,可備萬一之用。史觀主所受禁制,雖是一人所為,與這法壇卻無關聯。走時全交與我代為主持,你如放我,他當時便可脫身了。”綠華笑道:“我本心將你殺死,既已悔悟,如將邪法收去,放了史觀主,我便放你逃生,如何?”妖婦大喜應諾。

綠華又問道:“這法壇你也能破麼?”妖婦恐綠華以此要挾,發急道:“這個不比史觀主的禁制,雖有他們傳授,法物也在我的手內,我怎有這麼大法力?望乞仙姑憐鑑。”綠華笑道:“我也知你不能,但我知竹山教下妖人多是疑忌兇殘,不論親疏,犯了他惡,一體殺戮。我如將妖法全數破去,你見了妖道,還可分說,偏我又無此法力。

妖道回來,見別的妖法全是原樣,只史觀主逃走,而破法行徑又決非外人。你若說受我所迫,他必以為如是正教中仇敵到此,必將邪法盡破,洞中設施一齊破去;即使當時力所不能,也必另約能手前來。你更不會輕放,焉有隻救一人,底下不問之理?而我救人之後,又必將他師徒帶回山去,以防受害。妖徒定疑是你為史觀主言語所動,通敵私放,你豈不是難免殘殺了麼?”

妖婦聞言大驚失色,哭道:“我本良家女子,吃妖道攝去,平日雖然寵愛,傳授道法,但他為人狠毒,喜怒無常,不容絲毫拂逆,每日如伴虎狼,實無人生之樂。便這次勾引秋月,也是初犯。仙姑適才所說一點不差。賤女實願改邪歸正,如蒙仙姑垂憐,一同帶走,感恩不盡;如若不允,我也無法,只好一放了史觀主,即便逃到遠方藏伏,非等他遭了孽報,不敢在人前出現了。”綠華道:“我放你生路,已是格外寬容,想隨我去,再也休想。放人之後,你另覓生路好了。”

妖婦知道身受禁制,敵人法力甚高,防備嚴密,不放人決逃不脫。無可奈何,只得請綠華暫寬禁制,走向裡間,施展邪法,將手連指,地上那圈邪火立似一條火蛇,朝石壁石筍後面一小葫蘆口內投去。再用手一陣連畫,那四外鞭影便向妖婦袖中飛回。綠華喝道:“妖道法物不能帶走,可速交出。”妖婦不敢違抗,只得把袖中一面畫有符咒血痕的竹牌取出遞過道:“史觀主已然脫身,仙姑開恩,放我逃生去吧。”綠華見她面隱忿色,只作不知,笑道:“這個自然。”說時,史涵虛也已睜眼,見了綠華,喜出望外道:“我知仙姑必來救我,果然得救。”秋月也趕忙過去相見。

綠華回顧妖婦,把手一揮道:“禁制全撤,你可去了。”妖婦口說一聲:“多謝。”

突地面容頓變,緊跟著碧光一閃,人便無蹤。史涵虛,秋月方在駭異,同時白光一閃,一片輕雷響過,綠華喝道:“我不失言,便宜了你。此去如不洗心革面,再遇別人,就難活了。”話未說完,一道暗綠煙火如箭一般往外射去。再看綠華,手上拿著一個葫蘆,仍立面前,並未追趕。秋月料知妖婦已逃,便問:“妖婦如此刁惡,怎不殺她呢?”

綠華笑道:“此事也是難怪。她初被我擒時,倒也十分害怕,一味乞憐求活,不敢妄生他想。後來來到妖穴,她聽我說無力毀那法壇,想到妖道兇殘多疑,洞中邪法如若全破,回來還有推託,如只將人救走,禁制史道友的邪法又是她親手所破,妖道回來,看出是自己人所為,百口難辯,無以自解,所受茶毒有甚如死。尤其這發妖火的葫蘆乃妖道所煉異寶,妖道因自己必須遠出,妖婦不能帶走,但又防她一人勢孤,特留此寶,為她防身禦敵之用,順便火煉史道友的護身神光,逼吐實情。這葫蘆關係至為緊要,如若失去,即使史道友仍困此間,妖道也必不容,何況人寶兩失。妖婦想是自知法力淺薄,無可投奔,情急匆迫之中,覺出我不能破那壇上邪法,本領有限,妄想出其不意,乘機奪了逃走,然後相機行事。算計妖道如能收容,便仍隨他一路;否則,便逃往遠方隱伏,有此葫蘆,也可防個緩急。卻不知我並非真個不能破此法壇,乃因竹山教中頗有能者。

妖道心貪,自私心重,出約同黨,原出不已,實非所願,就眼前所約諸妖人,也未始不生疑慮,能不找人便不找人。此時以為事甚機密,如敵人尚無如聞,所圖謀應付者,只在湖中原有的神禹禁制,不曾防到我們。我如將法壇破去,他知對頭已然發動,有人來此破法,自知力弱,起了畏心,必激得他廣延有力同黨,來此相拼。事情一旦洩漏,異派妖人聞風繼至,非但我們事情棘手,並許事後還留隱患。再者,那天罡七煞禁法,我姊妹三人俱都隨時能破,無足為慮。只得將她穩住,使其心安意泰,不加戒備。為此用這反間之計,連史道友的禁制,都逼令妖婦自破,以免我破法時雷火法寶將洞毀壞,留下痕跡,引起疑心。

“經此一來,妖婦自不敢再與妖道相見。我再將史道友帶往水雲村藏起,稍佈疑陣。

妖道歸來,見此情景,定必疑心妖婦因他暴虐,久已生心內變,這次又受了史道友的蠱惑,乘他和諸妖黨往返數日耽延,又留了兩件法寶給她,兩人同謀,帶了法寶逃走,殆無疑義。否則,如是各正教中仇敵到此,不特洞中要留有殘破痕跡,那法台即或當時來人無力破去,也必請了能手來破,萬無存留之理。妖婦若不能倖免,也還留有劫灰殘骨。

如今法台無恙,人寶兩失,分明不是外敵所為。我不過把無足輕重的妖法暫時留置不問,到時卻可以去若干強敵阻力,不是好麼?

“至於妖婦後來心事,在她收那鬼鞭,不捨獻出時,我已看破,早就防到她要乘隙發難。我因妖婦人雖刁狡,本性尚非極惡窮兇。相隔那麼近,所用邪法又極神速,如換別的妖人,想必乘機報復,一面奪取葫蘆,一面對我三人下手暗算。她卻只為自己未來安危著想,並未起念傷人。固然我暗中防備,兇謀決不能逞,但她不可能知道我有防備。

而且事前又苦口求我收容,不允才行此急智。可見她只是陷身妖黨,儘管淫蕩墮落,平日並未十分為惡害人。我有意放她一條生路,也是為此。不然她逃時我一舉手,立成粉碎了。”

三人談了一陣,綠華便對秋月說道:“你現在可以回觀,暗中告知師兄弟們,就說令師已被仙人救走。但不要說出人在水雲村隱伏。你和大家隨時留心妖道和二少年的舉動,但不能露出私毫行跡來。妖道如在觀中查詢令師的下落,可答以那日忽然外出未歸,許是在施主家中留住,這樣乃是常事。萬一妖道發怒,或有別的異事,只管從容應付,到時自有人來料理。聽妖婦口氣,妖道回來,至少也要在兩三日之後,觀中道眾決不會受害,此舉不過姑防萬一,無須憂愁。妖婦已去遠了,天明再來,帶你同往水雲村好了。”秋月心羨神仙,本想乘機向綠華哀求接引。繼又想:“師父恩重,剛得脫險。又是一位女仙,未必肯允,今尚非時。好在仙人須待除了妖道後才走,不必這等亟亟。”

因而幾次欲言又止。

綠華隨駕遁光,帶了史涵虛,同往水雲村飛去。到時天已將明,楊永兄妹仍在園中精舍陪伴著張、石二仙坐候,不曾歸臥。張錦雯因綠華去時較久,恐遇仇人對敵,欲往接應。石玉珠道:“林師姊素來謹慎機智,這裡隔君山不過數十里湖面,如與仇人鬥法,老遠便可望見劍光。適才我在外面升空遙望,今晚月明如晝,浪靜風平,湖中還有客船來往。後山十二螺都是靜悄悄的,清澈可見。不像有什事的情景。也許林師姊到後,聞得日裡又出甚變故,或是探出仇人君山以外的洞穴,跟蹤查探。或是敵人有甚鬼蛾伎倆,在彼施為,暗中守候,卻是難料。現非正經下手之際,我們行蹤越縝密越好,以免打草驚蛇,徒令敵人多懷戒心,添約幫手,幹事無益。就要去,也仍照預計,等到天明,裝作遊玩再去不遲。張錦雯終不放心,正想說數十里水面不消片刻便可往返,只暗尋史道友一問,不至驚動敵人,還是去看一次,相機行事,免有疏失,話未及說,綠華便帶史涵虛飛下。

說完經過以後,楊永因三人就要起身,早命人備好宴席,請眾吃完再去。石玉珠笑道:“先前張師姊不願在主人家中住下,便為招待太好之故。愚姊妹閒雲野鶴,雖離仙業尚遠,人間煙火葷酒也未全盡,但只是偶然乘興一嘗,往往經年不食,成為習慣,固然同道往來,時或款待,均非塵問食品。昨日初到,主人意盛勤厚,只得叨擾。如以人世待客之習,每日早晚盛宴款待,便難領受了。最好請自今起,不必再備酒食,有此數間房舍下榻,足感盛情,別的就無須了。”史涵虛也說:“可以無須。”楊永原因仙賓寵臨,不知如何款待才好,聞言驚恐道:“弟子原是一點微誠,既然三位仙姑不喜世俗飲食,以後略備鮮果香茗如何?”綠華道:“那也不必,我們不用客氣,如有所需,自會說的。此時盛宴已設,妖人不在君山,稍遲無妨,這次就領盛情,下次不必好了。”

楊永喜謝,隨請入座。

眾人一邊歡飲,一邊商議去探敵人蹤跡之事。張、林二人本不主張楊永同去。楊永兩次遇仙,向道之心甚切,自知膏粱子弟,恐被見輕,又恐煩讀,致令他去,不在己家居住,未敢輕易開口。卻在心中盤算,亟欲乘機明志,便道:“事關億萬生靈,只要能除敵免劫,便舍了身家性命也值。何況有三位仙姑在前,未必便遭慘害,雖然自知無能,決不敢置身事外。再者三仙是外路口音,女子游山,不帶侍從,易啟猜疑。弟子如作後輩隨從,便可無礙。仍望三仙攜帶,少效微勞。”石玉珠見他意誠心壯,便道:“公子志切救人,即此善念,已邀天眷,同往無妨。但裝作晚輩隨侍,決不敢當,姑以堂兄妹相稱便了。”楊永堅持不敢平輩稱呼,三人強他不得,只好允其以姑侄相稱。

席散以後,立即出發。楊家原有遊船,可由後園溪中直泛洞庭,便同登舟,向著君山而去。因算計妖婦已逃,妖人遠出,所查訪者只是埠頭水中有無妖人潛伏和昨日兩少年的行跡,發難之日尚早,正可就便一覽湖山之勝,便不以法力催舟,由著舟人慢慢搖去。

這時雲白天青,朝日初上,湖波浩渺,千頃汪洋,風帆片片,三三兩兩,遠近駛行,直到天邊,一望無涯。遙望君山,一叢黛螺浮沉於碧波之中,煙樹溟濛,蔚然蒼秀,有如波中新浴初起,鮮豔欲流。張錦雯笑道:“似此風景,絕勝圖畫。大好湖山,惟又想得到中伏禍機,這巴陵千里環湖諸郡的億萬生靈,都有陸沉之憂呢?”林綠華道:“幸是史道友、楊公子早日識破妖人之法,否則真不堪設想了。”張錦雯道:“事難逆料,就我們先悉隱微,預有戒備,到時能否勝任,化險為夷,尚不可知。竹山教中頗有能者,師妹莫把事情看易了。”石玉珠笑道:“林師姊素日行事謹慎小心,大師姊更喜長妖人的氣勢。休說自來邪不勝正,便是師父,如覺此事太大,浩劫難於避免,也必有所警戒,不會毫不在意了。”張錦雯道:“正因師父不肯多說,才感覺出此事未必成自我們呢。”

林綠華道:“我們只是盡心盡力,外人如能成此大功,可知也是各正教中同道,只要同心協力,免此空前災劫,誰成功不是一樣?何必功出自我,計較成敗則甚?”

楊永道:“林仙姑此心,便是無量功德。以史道長的卜象和水神所示,此事必由三位仙姑之手成功無疑。”林綠華道:“那倒不然。家師曾說為日尚早,必有原因。我們早來,也只相機應付,試為其難。如由我們成功,只等三數日內妖人回山,便即除去,豈不簡便?家師也不那等說法了。我們人只三個,妖黨卻越來越多,時日一久,詭謀已成,事也更難,如何可以看得容易呢。”楊永本極崇信三仙法力,必能勝任,見都如此說法,可知前路甚難,不禁憂疑形於顏色。

石玉珠自到水雲村,便對楊永留神觀察,見他委實義俠仁勇,向道志誠;這時又看出他是憂念生靈,並非以自己身家性命為念;根骨資稟雖非上等,也是具有夙根,不是庸常一流人物。石玉珠方在暗中嘉許,欲加指點,偶一眼瞧見前途水面上有一小舟,上坐兩人,由一小孩操舟,從右往左,直向君山腳下橫駛過去,其疾若箭。因為相隔遙遠,湖上又正起風,雖在晴日之下,舟小波高,船頭兩人,一個微現側面,一個只能看見背影,看不清人的面貌。舟行絕迅,橫浪而渡,毫不偏斜起伏。所經水面,少說也有三里,轉眼之間便傍了岸。及間綠華,傍舟之處又正是君山舊埠頭下,不禁奇怪。石玉珠忽然想起史涵虛昨日所見兩少年,也心中一動。再看兩人已經上岸,果然身材矮小,不似成人,越知沒有認錯。除楊永凡目,隔遠未見外,張、林二人也已看見,見兩少年到後,便往山腳林中走去。操舟小孩把船泊好,也跟蹤追去。楊家本是土著,遊玩人多認得,湖上來往的船正多,若突然疾行,恐驚世俗人的耳目。心想:“兩少年初到君山,必還有些時日停留,不會就走,去了必能找著。即或要走,既然發現,留了點神,也逃不過眼裡,臨時分人飛身追趕也追得上。何況少年兩次均駕小舟來遊,這次並令小舟停著等候,好似數十里湖面均難飛越,想來未必有什法力,不必忙此一時。”便暗中行法,使坐船稍微加快,不令遊人及船伕看出異樣。船隔君山本還有數里之遙,經此一來便有了點耽擱。及至船到君山,一行上岸,先去湖神觀,秋月早在途中迎候,接到了後殿。秋月說天明之前,林、史二人走後,估量偏院樓上不會有人,妻著膽子前往探看,發現臥榻之上殘留下好些零碎銀兩和殘餘脂粉衣物之類,甚是散亂狼藉。分明妖婦逃時,曾回偏院攜取衣服銀兩,看那情景,似極匆迫忙亂,果如綠華所料,逃走必遠,不敢再回觀生事了。

張、林、石三人因要查看妖人有什佈置,又要尋訪兩少年的蹤跡,於是乘著早晨遊客稀少,湖神觀隔著舊埠頭不遠,張錦雯帶了楊永兄妹,假扮遊侶,由觀側松林僻徑繞去,閒步前往,相機行事。石玉珠由後殿用隱身之法暗往偏院樓上查看。林綠華對山中路途已熟,情勢也較知悉,專去尋找兩少年的行蹤。一行五人,除石玉珠查看偏院,防與妖人突然相遇,為觀中道流惹出災害,必須小心,不令驚黨外,張、林二人也都說定暫時不露面相鬥。如遇妖黨,綠華孤身一人,固可隨機應變,進退自如。張錦雯與楊永兄妹一起,帶有男女僕婦,妖黨就遇著,也必認作大家眷屬來此遊山,決不至於生疑。

等到各人事完,再回觀中後殿會集,然後同往後山一帶仔細搜查,除前見妖洞外,有無別的可疑之處。議定之後,立即分途行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01:49


第九十八回 變滅潛蹤 藏舟戲俠女 兇頑護犢 截浪鬥巫師

話說石玉珠首先行法隱身,往東偏院飛去。到了妖婦所居樓上一看,樓共五間,甚是寬大,臨湖兩間均有木榻。除秋月所見零碎衣物銀兩外,榻上還放有包裹道袍之類;臨窗案上放著兩份杯筷,酒菜豐美,尚未動過;榻旁有一大壺美酒;另一桌上的生果食物甚多,用具也有六七套。看情景,房中決不止妖婦一人居住,妖黨也必常來會飲,人數至少也有五六個。石玉珠再一搜索,忽在衣物內發現一個畫有山形的略圖。仔細觀察,除上畫有簡略山巒林木外,並還布有五行、九宮、十二元辰方位,那中宮要地卻在後半,前半隻舊埠頭注有記號。才知君山底下泉眼不在當中,競在後山十二螺一帶。想起林綠華昨晚發現妖窟換了地方,不是原處,也許妖人新設法壇下面便是湖眼大禹覆鍾之所。

此圖胡亂藏在道袍袖內,以前大概由妖婦保管。因為昨晚人寶兩失,妖婦不敢再見妖道的面,決計遠逃,惟恐此圖帶走,妖道益發不肯甘休,故爾臨去時將它留下,胡亂塞在妖道袍袖之內,使其減少報復之念。

石玉珠隨把道袍拿起一抖,果然落下一張字條,錯字歪斜,殊不成字,筆跡也甚潦草。大意是說:昨晚正在洞內向史涵虛逼供,突然來一敵人,是個少年女子,奪去了兩件法寶,將人救走。因怕主人回來責怪,迫不得已,只好暫避。自己曾被敵人捉住,追問主人行蹤,因知此事關係重要,抵死未曾吐露,終於乘機逃走,脫了毒手。略圖恐要應用,不敢帶走,逃出以後,又覆冒險趕回,將圖留在道袍袖內,僅取了些應用衣物銀子,即行離去。此後將隱居荒山絕境,照主人所傳道法自行修煉。等到日後水落石出,主人去了疑心,自會來歸。迫於不得已,請勿追究。並說那女子法力好似有限,被捉系出不意。敵人不特不知法壇奧妙,並不知法壇下面還有許多機密妙用,連史涵虛的禁法都不能破,還是強迫自己收法,始將人救出。看情景,好像史涵虛約來的黨徒不是峨眉、青城兩派仇敵。倒是前湖另一要口,時有生人在彼處逗留。昨晚敵人未來以前,曾有兩個少年在舊埠頭前泅水,內中一個,人水好一會才行冒出,神情甚是可疑。因主人與諸道長不在,為守行時之誡,專心防守後洞,未敢招惹。自知不合誤事,本已不敢再見,為表忠心無他,既有所知,不敢不告。

右玉珠看完,覺著無意之間發現妖人機密,此行不虛,好生歡喜,估量新設法壇底下必有文章,後山新!日兩妖窟均不曾去過,欲尋張、林二人同往查看。便把字條、略圖一併收起,又把全院上下一一查看,方始離開。想要先尋林綠華,剛現身走出觀門,便見張錦雯同了楊永兄妹及隨行僕人,由舊埠頭那面緩步走來。石玉珠迎上前去,說了前事。

張錦雯驚道:“這就對了。我剛才到舊埠頭,假裝在柳蔭小坐,默運玄功,元神人水查看,見水底君山腳下穿了一個大洞。乃是以前水神受了妖人強迫所穿,沒等穿進多深,便即遇阻,不能再進。我原聽林師妹說過,無什異處。最可疑的是洞口以內不遠,還有一個三尺方圓的小洞,是由上而下,照直往水底穿通,與前洞由橫裡直攻向山腹不同。上有浮泥掩蓋,本來不易看出。我因妖道、妖僧曾駕丁家漁船來此鬧鬼,似往水裡撤有法寶;走後那兩少年便跟蹤入水,昨晚又來此游泳:認定必有原故。仔細查看,才看出那一片泥花不住地微微翻滾,不像別處寧靜,好像泥底下聚有水中生物神氣,但只數尺方圓一圈,不住往別處移動,泥花翻滾又是極勻,好些可疑。試用法力分開浮泥一看,下面竟有一個圓井一般洞穴,深約十餘丈。最奇的是近底之處有一個尺許大小薄鐵片製成的風車,經過人力催動,在下面旋轉不休,還有碧光閃耀。可是那風車並非真個法寶和禁物法器之類,除能自轉放光外,並不能再朝下進攻。上生浮泥也是行法人故意顯出的狡獪。如說無用,洞已攻穿甚深;如說有用,我已再三試探查看,分明是三片廢薄鐵片,用麻線紮成,毫無靈氣。如防人知,何以又在湖底面上現些形跡;如要人知,那地方之水甚深,又在橫洞口內,便是十分留心的人也看不出。真不解他何故如此。”

石玉珠插口問道:“師姊把那風車和掩飾法寶形跡的法術破了麼?”張錦雯道:

“放風車那人做作甚是巧妙,乍看洞底,碧光紫光亂閃,活像一件異派中的法寶發揮威力,往水底進攻,洞又被攻穿那麼深,不由人不把它看重,直到破去,才知竟是障眼法兒。因為不像左道妖法,我又將它復原,仍使自轉,並略幻了些光華在風車上,底面浮泥也使之恢復原樣。上來回想林師妹與史道友所說前事,照著今日所見情景,好像妖人見環山一帶有神禹金水之禁,無法攻穿,於是改橫為直,想由山外直穿水底,攻入地心,再往橫裡進攻。又以環山既有禁制,湖底深處未必沒有防備,此舉不過姑試為之,必還另有陰謀詭計。大概他不耐煩守候,便駕舟來此,照你所得圖形宮位,將法寶放向水洞之中,聽其自身日夜往下攻去,與後山法台雙管齊下。滿擬兩路必有一成,事極隱秘,外人不會發現。不料兩少年暗伏其側,等妖人一離開,便即入水。惟恐妖人驚覺,一面將他法寶收去,一面卻用法力掩蓋,使敵人再來查看時誤認為法寶仍在,到時再給他一個空歡喜。就這樣,意猶不足,昨晚又來用鐵片制一風車,代替妖人之寶,並幻出些妖光,在下急轉,使其身臨洞上也看不出。照此情景,兩少年不是青城門下,也是正派中人。我不合一時疏忽,破了他的巧計,勉強復原,終恐失誤。林師妹不知尋到也未?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埠前停泊,只要見到他們,間明來歷,與之合力,必有益處。你說後山法台一節,妖人今日既不會回來,稍慢前去也無妨,還是先尋那兩少年為是。”石玉珠點頭稱善。

二人邊說邊行,一會便回到湖神觀。因為觀前高坡可看全山全景,秋月密告有人看見兩少年出入松林之後,便未再看見,便由張、楊諸人在上遙望,留意兩少年歸路。石玉珠仍去尋找綠華,並查看兩少年的蹤跡,連尋了好幾處,均未見人。正駕遁光隱形四下找尋,忽見林綠華由後山飛來,忙即上前叫住。未容開口,綠華先問:“來時曾見兩少年蹤跡也未?”石玉珠好生奇怪。綠華笑說:“我們不應看輕人,今日走了眼了。”

原來綠華因覺兩少年駕舟來往,法力必不甚高;又見小船尚泊埠頭,兩少年並帶操舟小孩隨行;君山地不甚大,張、石諸人均在前山,兩下里一留意,斷無尋找不到之理,未免大意了些。上來先照兩少年所去松林跟蹤尋找未見,後山地僻,也未隱去身形。後來連尋了好幾處,一直尋到後山,終不見兩少年和隨行小孩影子,又沿著後山水邊往回路尋找。綠華正走之間,忽瞧見前面竹林中有小人影子一晃,忙即飛身趕去。到了林前,正待走進去,忽見一小孩愁眉苦臉走出林來,往湖邊遙望。綠華看他穿著好似操舟小孩,過去一盤問,小孩滿面愁容,答說:“今早我由岳陽樓前湖邊載了兩個遊客,由黎明起在湖上游了一陣。後來此地,一同上岸,閒遊到此,遊客忽說這裡水中藏有寶物,隨同下水尋取。命我在竹林中守候,不令走開。已然守了這麼大一陣,不見出水。久聞君山水底有神,那寶物必是水神所有,也許客人被水神捉去,送了性命。客人手頭大方,日前曾坐我一次船,給了不少銀子。母親知他們是好人,才應的僱。家中靠此為生,如若空船回去,又沒得到船錢,母親決不信客人入湖取寶的話,必當我頑皮偷懶,背了客人私自回去,或將客人得罪,不給船錢,到家非受責打不可。如今客人入水已這麼多時候,毫無動靜,所以發愁。”

綠華估量兩少年不問是否妖黨,必在水中有事。照日前史涵虛所說,兩少年對這小孩似頗愛憐,既帶同來,決不會棄之而去。綠華為防小孩警覺,一面安慰小孩,一面把身帶備用的散銀給了些與他。並說:“客人少時自會出水,否則你已有了船錢,回家見娘,也可交代。不過你已受人之僱,不應走開,何況少時還可再得一份。你可仍去林中等候,以防客人上來找不到你。”小孩甚是歡喜,仍回林內。

綠華也假裝走開,到了僻處,隱去身形,重往湖邊等候。仔細運用慧目觀察,那一帶水中並不似有人在內情景,先還未想到小孩是詐。後來越看越不像,那一帶原是山右湖濱最僻之地,山麓水淺,水面上佈滿浮萍,毫未動過,水中也查看不出行跡,漸覺可疑。便想尋小孩詳詢,是否見少年由此入水,或是泅往湖心。及至尋往竹林一看,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卻留有三人並立的腳印。旁邊一株巨竹竿上,還有刀劃的字跡,上寫:

“男女授受不親,為何向道童探問我們的行蹤,四處尋找?看在你不是妖人黨羽,人還大方,不值與你計較。如真要尋晦氣時,我們去岳陽樓上等候,你敢去麼?”字甚潦草,語意行徑均帶稚氣,不禁又好笑,又好氣。

綠華知道上了當。適才出時,令秋月指點少年所去途徑,必被隱伺在側偷聽了去。

既約往岳陽樓上相見,何故令小孩哄騙自己,在此等候?如欲叫陣,這裡隱僻無人,正是地方。岳陽樓上游客眾多,如何可以動手?好些俱不合理,心中不解。估量兩少年一會必駕原來小舟回去,猜不透是什麼來歷,決計非尋到他們,查看明白不可,於是又往前山趕來。

石玉珠聽綠華說完前事,正在尋思,忽聽後山雷震起自地中,連地皮都受了震動,但只震了一下便住,聲甚悶啞,遠方的人不易聽出。好似發雷時恐人發覺,下了禁制。

一問綠華,正是後山妖洞左近。突地警覺,急道:“師姊,我們受了人家捉弄,中了他的道兒,這廝不知鬧的是什麼鬼。我們還不快走!”

說罷,二人飛起,同往後山趕去。到後一看,綠華昨晚救人的妖窟所設法台已全被人毀去,妖法盡破,台底陷有一個深約五六丈的地穴。再飛下去仔細觀察,那地底事前早被妖人掘空,當中另設一台,本來四邊妖幡林立,此時均已寸斷粉碎。台前懸著一盞神燈,台上還有一座鐵架,架上滿布符咒,也已倒斷毀去。穴中餘氛還未散盡,分明破法不多一會。此外架底中心地面上有妖法畫就的一個圓圈,大約三尺,圈外畫有八卦,形如一井。圈中有一拳大小眼,已被人用法力封閉。看形勢,那鐵架必還懸有一二件鎮物法寶之類,業已被人取去。先疑破法人隱身伏伺在側,暗用法力一試探,也無反應。

二人覺得聽到雷聲,立即飛來,路非隔遠,晃眼即至,中間只初聞雷時匆匆兩三句話的工夫;洞中上下兩層法台,均是左道中高明人物所設,不是急切間所能破去;沿途也曾留意觀察,對方就是隱形飛去,也應有點破空聲息:怎會不見人影?如說破法人不是那兩少年,所有全觀大眾隨時都在留意窺伺,山中連日除卻妖黨,只有兩少年行跡詭異。如說是妖人自破妖法,萬無此理。況且聞警無人前來,妖婦所供全數遠出,自非謬語。再照兩少年指使小孩愚弄綠華的情形來看,分明是故意延宕時間,以便乘隙去往妖穴下手無疑。所以連那雷聲俱加禁制,不使巨震遠聞於外,如非行家,直難聽出。少年雖非妖人一黨,但是其意難明,興許是有大來頭的散仙門下弟子,也是為了鎮湖神鍾而來。儘管連破邪法,與妖人為敵,本心卻為自取。萬一如此,豈不於竹山教諸妖人之外,又添一層麻煩?看他在竹上留字叫陣,目中無人之狀,必還有恃無恐,如真不幸料中,便非樹下強敵不可。對方隱形遁跡均極神妙,連石玉珠久經大敵,見聞眾多的人,俱未看出他們的蹤跡家數,定然棘手。

二人估量此時就是仍在後山未走,也尋他不到,不如暫松一步。好在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遠去前山暗探,有那操舟小孩,早晚便可窺破他一點隱秘。只要對方露面,立即上前攔阻,盤問根由。如與自己一樣是為除害免劫,自是絕妙;否則,憑著師門威望,又是這等關係千萬生靈的大事,任是多大來頭,決無退避之理,便樹強敵,也非所計了。

林、石二人計議停當,打算再往回趕。石玉珠行前忽想起綠華說竹上所劃字跡潦草,語含稚氣,心料對方學道年淺,只是得有高明傳授。這類初出茅廬的少年,多半性做自負,容易受激。因此到了洞外,和綠華暗使了個眼色,故意冷笑著說道:“誅戮妖邪,拯救生靈,原是修道人的本分,理應光明正大,才是正理。我姊妹三人也為除妖去害而來,既非妖黨,也非有所貪圖,有人與我們同心合力,正是佳事,斷無加害作梗之理。

如若詭計哄人,有何用處?看這兩位道友,似有畏忌我們之意,既然藏頭藏尾,不願相見,我們也不再勉強尋他。且到觀中再稍遊玩一會,好在妖人外出未回,姑且回去,這兩位道友對我二人尚且偷偷掩掩,估量不敢與妖人明鬥,只仗隱形遁跡之法,乘人不在,暗中毀壞作梗罷了。似此行徑,雖使妖人稍為吃虧,但卻增了他的戒心,定要多約有力同黨來此作祟,弄巧反而成拙。等他們無力應付,進退兩難,我們再來好了。”邊說,邊留神四外查聽,終無迴音。

石玉珠因疑兩少年不會離去這麼快,必仍隱藏在側,別有用心,故置不理,自己一走,還許尾隨一段,等人走遠,再回妖窟封閉地穴,料理未完之事。於是假裝負氣,拉了綠華起身,連遁法都不用,故示閒暇,一路觀玩風景,指點菸嵐,往湖神觀走去。走了一段,隨口又說了幾句譏嘲誘激的話。但始終沒聽見有人飛過,或是尾隨在後的聲息影跡。二人本來料定後山妖法雖破,事未辦完,對方暫時走開,也必回去善後,況又向綠華留有岳陽樓相見的話。此時不見,定是別有隱情,並非真有所畏忌,所以給他留空,使其不再生疑,從容將此事辦完,去至前山登舟。二人剛由後山離開,恐其分人尾隨,不便回顧。如在前山久候,料那小孩不能捨舟。於是決定分出一人,出其不意,徑由觀中隱形飛往後山查看;一人隱形守在埠頭柳蔭之下;一人去觀後高峰上留神眺望;環山四外,再設下一圈禁制。固然對方深淺難知,未必能將他們阻住,如其飛過,卻可看出一點形跡。主意打定,滿擬兩少年只有後到,決不會趕向前去。哪知到了湖神觀一問,道眾說張、楊等一行先在觀前閒眺,忽命道童回說,就要起身回去。林、石二仙姑如來,請其速返水雲村向楊公子詢問,便知就裡。秋月也被帶走。二人料有原故,忙問兩少年所駕小舟開走也未?那道童恰在旁立,悄聲答道:“張仙姑大約便為追那小船去的。”

再問船走時刻,正是二人由地穴中走出以前不多一會。

原來張、楊二人先在觀前山坡閒眺,也因兩少年年貌行徑不似有什大來頭,又帶一小孩同行,誤以為林、石二人必能將他們尋到。當日湖上天氣又好,萬里晴霄,綠波浩蕩,一望無涯。加上風帆隊隊,沙鷗迴翔,水闊天空,風清日美。張錦雯儘管是久居仙山靈境的人物,對此美景良辰,也不禁心曠神怡,悠然意遠。對那舊埠頭停泊的小船,認為就是少年突然回船開行,多快催舟之法,也追得上。何況林、石二人已去尋找,這些時未見迴轉,許已晤面,並是兩個初見的另一正派同道,正在敘談,所以還未迴轉,所以只偶然看小船一眼,心情多在賞玩風景上面。時候一久,漸漸忽略過去。恰巧又有一船泊岸,上來的人頗雜,多是各寺觀的香客,內中又雜有兩個遊方道士,連日妖人正在作祟生事,未免多注視了一會。

同時上流頭又順水馳來一隊木排,下流頭卻有一隊吃水甚重的白木船,正往上張帆衝浪而進,兩船恰巧頭對頭,那麼寬湖面,偏是誰也不肯讓誰。尤妙是隔老遠船上人便在各自吆喝對方讓開,晃眼臨近,相隔只有兩丈來遠,忽都停住,不進不退,波濤滾滾,繞著船排而過,浪花激起老高,雙方均似死釘波心之上,後面尾隨的木船和木排也齊停住不動,互相爭吵。木船上的人說:“我們滿載,逆流而上,轉舵費力,沒有那富餘的精神。你們木排由上流來,又輕,順水容易。這麼寬湖面該你們先讓,我們不能讓。你們若敢往船上撞,我們便信服你們。”木排上人說:“我們湘江木排,從來就不讓人。

這湖是官家的,誰都能走,憑哪一樣該讓你們?我們知道你們是王家老船,有本事先使出來見識見識。我們如撞你們,顯得我們排上欺凌孤兒寡母,要只憑嘴頭旗號,還是乖乖轉舵,把路讓開,等我們過完再走。要不聽好話,我們等上一年也不過去了。”雙方越說越僵。

船上為首的是個十五六歲,頭梳沖天小辮的小孩,橫眉怒目,大聲呼叱,首先開口,勢頗蠻橫。木排上答話的是個中年黑瘦漢子。旁邊木墩上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短衣瘦矮老頭,手拿一支長竹菸袋,正抽葉子菸,一任眾人吵鬧,直如無聞無見,神態十分安閒。

雙方正吵得熱鬧,木排上瘦漢忽然發怒,罵道:“不知死活的狗崽,想尋死麼?”船上小孩大怒,方欲破口還罵,忽聽後艙有一婦人口音喝道:“小紅官,跟誰個吵架?你娘作黑睡少了覺,正歇晌午,懶得起來。叫我和你說,湖是官家的,船愛怎麼走,就怎麼走,哪個也不用管人家怎麼走法,本來多餘吵這嘴架。人家木頭硬,我們的船也不是紙糊的,各自開船就是,哪有許多話說?”說時由後艙船舷走來一個相貌粗蠢,赤著雙足的中年婦人。

小孩聞言,益發氣盛,大聲答道:“他們大可惡了,明明老遠見我們船到,竟裝沒見一樣,對準我們船頭開來。好話和他講理,反而出口傷人。今天不顯點顏色與他,他不知小爺我貴姓呢。”說罷,伸手便把那頭上所扎小辮解開。說也奇怪,那木排原是頭號木排,木頭又長又大,俱用竹纜蔑條和粗麻制就的巨索層層捆紮,排底尤為堅厚結實,不到地頭用刀斧分解,萬無散裂之理。小孩的手剛剛捋那小辮,木排立即四面軋軋亂響,大有斷裂之勢。排上為首瘦漢見狀,冷笑了一聲,順手拾起一根三寸長釘,手中掐訣,正待發話施為。旁邊木墩上坐的瘦矮老頭低喝了聲:“無須如此。”隨即站起,把手中長旱菸袋往木排邊下磕了兩下,本排上斷裂之聲立住,對面貨船卻兩邊亂晃起來。

這時木排前頭站了好幾個篙工,老頭身形矮小,坐在後面木墩上,被前面人遮住,本身又不起眼,貨船上為首小孩只顧和對頭爭鬧,未曾留意。及至老頭立起,對面排上人往兩側一閃,這才看見,好似想起什事,面色突地大變。口方微噫了一聲,那中年婦人忽把眉頭一皺,搶向前去,強裝笑臉朝老頭道:“向三老爹也出來強管閒事麼?”老頭笑道:“羅老五是我師侄,這排上財東又是我的好友,這閒事怎能不管?我老頭子借大年紀,已然歇手多年,不與人爭了。其實呢,把排路偏開,讓你們一頭,也無相干。

無奈我老頭子年老人懶,來晚了兩天,他們前天在白蓮蕩接到有人尋事的信,便請排師父緊了排。你也知道徘上規矩,任是天王老子,寧可散架,也是不能讓人的了。沒奈何,請你上覆王四大娘,把舵偏一偏,各走各路,就算讓我老頭子一回,改日我再登門謝罪如何?”

婦人還未答話,那小孩自老頭一出現,立往後艙奔去,跟著同了一個寡婦走了出來。

那寡婦身材婀娜,皮膚甚白,一雙小腳裹得十分整齊周正,又穿著一身素白。雖然年紀已逾花信,神情蕩逸飛揚,決不似個安分婦人。尤其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四射,妖媚之中隱蘊煞氣。剛由船舷上繞過,人還未到跟前,老遠便似嗔似喜地高聲媚笑道:“我說誰個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膽,敢欺寡婦沒人守,撞我王四家船呢,原來還是三老爹呀,這就莫怪了,你這小猴崽子太沒出息了,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的?雖然你爹死了,自來都是人在人情在,欺人寡婦孤兒,那是常事,你也不看一看三老爹是那種混帳人嗎?莫非他老人家還看不出我們這回的船吃水大重,沒法讓人?快滾過去,給他老人家磕上兩個響頭,把你當小輩的過節盡到,他就放你的船過去了。”邊說,邊往前去,右手掐著一個印訣,似在微微連劃。小孩聞言,意似不服。寡婦也扭到船頭,忽改作滿面怒容,俏眼一瞪,怒罵道:“你這小挨刀的,自從你爹死後,我就和你說薑是老的辣,世人講交情的人大少,憑你一個小崽,年歲大小,接不起來,你偏不信,是不是?出門才兩次,便給老孃現世,雞蛋撞上石頭,不認輸服低,想在這裡和人家呆上一世不成?

你這活報應,氣死老孃了。”越說越氣,伸手便抓小孩頭髮。

老頭早看出寡婦假裝數說小孩,鬧鬼暗算,只裝聽她說話,微笑相看,神色不動。

及見她右手要抓小孩頭髮,暗把左手印訣對面揚來,才笑道:“王大娘,我和你夫妻雖無什交往,也算相識多年,雙方無仇無怨。你想替你兒子揚名開碼頭,法子盡多,何苦專向我師徒尋事呢?”一言甫畢,寡婦已把小孩髮辮掀散,口喝:“該死的東西,我叫你看看老孃的話如何,還敢強不?”隨手一個嘴巴,打向小孩臉上。說時遲,那時快,她這裡伸手一打,同時木排周圍綁紮的篾條、麻索忽然咔喳一聲,無故全被震斷。跟著這一掌,木排又微微晃了一晃,才行穩住。前後左右的湖舟看出排老師遇上對頭,雙方鬥法,恐被波及,俱都避開,紛紛轉舵閃退,以為這些蔑條、麻索一斷,木排非當時散裂不可。誰知那綁索雖斷,木排仍是原樣未動,直似內裡還有長釘釘牢,成了一體,一根未散。老頭仍作不經意的神情,望著對頭微笑:

寡婦見法力無功,面上立現驚疑之色,眉頭一皺,厲聲喝道:“老鬼休裝好人,你問姓羅的狗崽,是老孃無故尋他晦氣嗎?我兒年輕,初在江湖上走動,你們就不看我寡婦,也應念在他死爹也是同道中人,好歹留點情面,給他一點照應,才顯江湖上的義氣。

為何上次我兒在江口與人爭執,他不幫忙不相干,今天反助一個不相識的野種與我兒作對?小娃兒家,頭次出門便失風丟臉,這事沒個回找,將來如何做人?我兒因上次粗心大意,沒留神輸在他手,這次專為尋他分個高下。我早算計狗崽沒有種,知我母子不是容易受人欺的,必定找出你來撐腰,所以我也暗中跟來。本來你若不出頭,我兒輸了,算他自不用功,我平日少了調教,決不伸手。否則任是天王老子,我母子姊妹三人,也要和他拼個死活存亡。果然你這老鬼逞強出頭,想要以大壓小。以前死鬼在日,我夫妻雖然常聽江湖上朋友說你許多可惡,心中有氣,自來井水不犯河水,既沒敢惹我們,就由你去,這多年來還沒向你領教呢。現在你既強出面護犢,已然成了對頭。實對你說,休看你排上有丁甲護住,老孃這不過報你一個到,還沒正經下手呢。今天除非叫姓羅的狗崽出來叩頭服輸,讓開水路,便可饒他;不然的話,莫怪老孃心狠。”說罷。”又向身側婦人打了一個手勢,那婦人隨往後舷退去。

老頭一任寡婦怒罵,只把目光註定對方動作,毫不插言。直等說完,才從容說道:

“王大娘,你只聽令郎一面之詞,可知他在江口所行所為麼?像他小小年紀,便要搶劫良家少女,還要傷害人家一船財貨生命,說話又那等狂妄,任是誰個,見了也是難容。

何況羅賢侄上來還是好意相勸,並無一語傷人。令郎破口大罵,跟著用五雷釘暗下毒手。

就這等狂妄無知,羅賢侄仍念他父親只此獨子,未肯重手還他,只把五雷釘破去,欲使其略知做戒便罷。不料他不知進退,單人離船上岸,仗你傳授,一味苦纏,一追即逃,不追便暗中尾隨行使毒計,每次用的都是你門中最陰毒的手法。似這樣糾纏了兩天,終於遇上別的異人,破了他的法術,將人擒住,吊在樹林內,逼問他師長是誰。異人是兩位劍仙,你與我兩方俱非同道,事本兇險。幸虧令郎在江口所欺少女的親友那隻船也在後面趕來,令郎又改口告饒服輸,對頭念他年紀尚輕,初出為惡,人未害成,只算是聽了羅賢侄的解勸,打了四十下荊條,將他放脫。他那傷還是羅賢侄給他治癒的。哪知他人小心黑,對頭一離開,人才上岸,便反臉耍賴,說了許多將來如何報仇的狠話,方始逃走。自己不好,如何怨人?既有本領,如何不去尋那擒他的對頭呢?我因念你女流,不願和你交手,好言相勸,不聽無法。但你心腸太狠,只顧害人,不合把你兒子和本身行法來作嘗試。計謀雖然狠些,卻沒想到此法如使不上,害人不成,轉而害己。一個弄巧成拙,悔之何及?我老頭子近百歲的人了,生平從不過分,你此時如知悔悟,急速退避,還來得及;否則千鈞一髮,真到不可開交之際,我就想保全,也無從善罷,那就糟了。”

話還未畢,那寡婦突地目閃兇光,面色立變鐵青,氣呼呼指定老頭喝道:“誰個聽信一面之詞?不錯,我兒是看上那酸丁的女兒,想要把她娶回家去,但他上來也是好好叫人提親事,憑我王家的名頭家當和我兒的人品本事,哪一樣配不上?我兒見女家窮,還答應養她全家,這是多好的事。偏那挨刀的酸了不知好歹香臭,硬不答應,還說上許多氣人的話。我兒才生了氣,把他船定在江裡,非要他乖乖把女兒賣給我們,才放船走。

其實當時把人帶走就完了,也是我兒心軟,年紀輕,欠點老辣,見那賤人哭哭啼啼,不忍當時下手,想逼酸丁好好答應,將來仍算親戚,限了三天日子。人又貪玩走開,未守在船上。第二天便遇羅狗崽船過,聽酸丁父女向他哭訴,才知這場過節。我兒為的是自己闖蕩,不肯打我夫妻旗號。我素來最講情理,羅狗崽要不是知道我兒根底,也還叫人想得過。最可惡的是,明知我兒是王家子弟,依然逞強出頭,不由分說,先把我船上香頭打滅,護了酸丁的船就走。在他好像留了幾句屁話,就算夠了交代。卻不想平日破壞人婚姻,如殺父母之仇,休說老孃母子不受,誰個也咽不下去,這能怪我兒尋他嗎?我兒回船得信追上,當然認作仇敵看待了。你問我:怎不尋那兩個小畜生?一則不知來路姓名,急切間尋他們不到,不比你們好找;二則事有因由,既由羅狗崽多事而起,自然先尋到他算賬,等和你們見完高下,分過死活存亡,再尋酸丁父女和小畜生不遲。這個不要你操心,也用不著你讓,老孃今天宗旨已定了,這江湖上有你沒我,索性和你對拼一回試試。老孃如敗在你這老鬼手裡,休說行船過往,從此連這湖水江水都不吃一口,你看如何?”

說到末句,把手朝後一揮,嘩嘩連聲,身後艙門往後一倒,前半船篷忽向後推去,當中立現出一個香案。案側左右各有一個大水缸,又高又深,不知中有何物。適才退往後艙的中年婦女披髮赤足,右手掐訣,左手拿著一束筷子,上纏一縷頭髮和七根紅線,立於案前。

寡婦手拉小孩,正往回退,老頭把兩道壽眉一皺,喝道:“你執迷不悟,孽由自作,只好聽之。你不發動,我決不先下手。無須如此防範張皇,有什法於,只管從容使將出來好了。我如不肯容情,適才你那法子沒有使上,我稍為還手,你那孽子早送命了。”

寡婦聞言,好似又羞又憤,只裝未聞。到了案前,將中年婦人替下。又打手勢,遞了一個暗號。伸手接過竹筷,嘴唇微動,往外擲去。那竹筷立即凌空浮懸在船頭之上,離地約有五尺。中年婦人和小孩早得了暗示,一邊一個,分退缸旁。寡婦厲聲喝道:

“老鬼承讓,你在混了這麼多年江湖,莫一頭投在水缸裡淹死,才笑話哩。”說著揚手一掌,把虛浮在面前的竹筷隔空砍去,只聽咔喳一聲,筷上束的頭髮、紅線忽成寸斷。

同時對面木排上也起了一聲巨響。就在筷子隨著響聲就要往下散落的眨眼之間,老頭雙手合攏一搓,再伸手一招,那數十根筷子忽又由散而聚,自行合攏擠緊,順老頭手抬處,往對面木排上飛去,噗的一聲,直落下來,釘在木排之上,深深嵌進,僅有小半露出在外。

寡婦見狀,意似驚惶,隨手又拿起案上一把剪刀,待要施為,老頭已先喝道:“你為何這等不知進退?都是這一類的五鬼小六丁法,怎能動得我排上一塊木片?已然連敗三次,還只管老臉使它則什?難道你門中就這點現眼花樣麼?”話未說完,猛聽對船艙底起了一片軋軋斷裂之聲,同時身後也是大片震裂撞擊之聲密如串珠。跟著人聲鼎沸,怒罵不絕,老頭似知自己輕敵大意,中了暗算。突地面色一沉,冷笑一聲,回頭看時,只見隨行在後長蛇也似大小二三十副木排,除當頭一副外,餘者所綁蔑片、釘箍之類忽然紛紛斷裂。排上堆積的整根巨木,連同上面所搭小屋,以及什物用具,一齊土崩瓦解,四散翻滾,飛舞碎裂。排上水手已有好些被木頭撞跌,受傷滾倒。近邊的木頭,已然順浪往外盪開,晃眼分崩離析,散落水上。

老頭聞聲,早料及此,更不怠慢,一面回顧,一面忙伸右手,把頭上白髮扯了一束下來,一根接一根,往左手三指上繞去。先前那姓羅的瘦漢見狀大怒,口中喝道:“賤婆娘!”方要伸手,老頭怒目一斜,便即止住。說也奇怪,那麼多木排本已山崩一般離群分散,吃老頭急匆匆用頭髮一纏手指,忽又自行歸攏,由下層往上緊擠,一片隆隆之聲過去,又復了原狀。老頭低喝:“羅賢侄去看看有人受傷麼?這潑賤我對付她好了。”

瘦漢應了一聲,隨手拾起一塊跳板放人水中,縱身而上,立即亂流而渡,滑著水皮,往後面諸排馳去。

王寡婦先前原因老頭果如人言是個強敵,自己恐非敵手,無如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只得於預定法術之外,加上好些詭詐。表面用尋常小六瞭解破之法與敵相持,並借預設疑陣去分敵人的心神,同時密令同黨和孽子暗中行法。滿擬敵人法力高強,即或毒手行使不上,將後面所有木排全數解散,使敵人當眾丟臉,自己佔點上風,挽回顏面,再傷他幾個水手,稍出惡氣,總可辦到。沒想到敵人收拾得這等神速。

王寡婦方在驚急,忽見對面仇人下水,往後馳去。老頭尚未回身,一個後背正對著自己。暗想:“一不作,二不休,反正成仇,樹下了強敵。且喜來時慎重,早安排下逃路,萬一全敗,帶了兩個親人棄船逃走,必可無害。”念頭一轉,意欲雙管齊下,乘敵心神專注,冷不防猛下毒手,傷得一人是一人。哪知老頭名叫向家德,是湖湘間有名的老祖師,久經大敵,法力高強。適才因覺王寡婦決非己敵,沒想到她會使促狹,未上場前便有佈置,明知法力不勝,卻用詭計取巧暗算。偶然疏忽,吃她當場出醜,丟了一個小人。不禁怒從心起,把來時只使知難而退的本心遽然改變。料定敵人夫妻平日擅長小六丁五陰掌之類邪法,一計不成,必生二計。一面暗中準備,應付反擊;一面故意露出破綻,誘使敵人乘隙下手,作法自斃。王寡婦果然上當、只當向家德心傲驕敵,目注後面那些已散復聚的木條,手掐法訣施展全力。揚手一五陰掌,覷準敵人背心要穴,隔空打去。口剛喝得一個“著”字,猛覺手心一震,似有一種極大的潛力猛撞過來。知道不妙,趕緊收勢,已是無及,當時右掌齊腕撞折,痛徹心肺,幾乎暈倒。

王寡婦急痛攻心,憤激之下越發心橫,強自忍痛定神,咬牙切齒,左手戟指,厲聲大喝:“向家德老狗,老孃今日與你拼了!”隨說隨把筋皮尚連的斷掌往香案上一拍,口中急誦邪咒,左手把散發揪過一大束銜在口裡,跟著取了案上斜插的一柄明如霜雪的尺許小快刀,惡狠狠往右手五指砍去。

偏巧向家德又是自信稍過,把事料錯。以為王寡婦雖然兇悍,終是女流,受此重創,掌骨已斷,休說手已殘廢,痛苦難禁,再不收勢趕緊治傷,命都難保。當此性命關頭,就算恨極仇人,也必先顧了自身,才能打點報復之策,急切間決無餘力還手。同時又發現有一打魚小舟由斜刺裡馳來,破浪橫流,其疾如箭,斷定來勢有異,不是常人。最奇的是船上空空,只一操舟童子手持雙槳,坐在舟尾微微划動,此外並無二人。敵我正在鬥法之際,忽然來此異舟,匆迫中分不出來意善惡,是什路數,心生驚異。暗想:“自己名震江湖數十年,沒失過風,俱為平日謹慎寬和,不作絕事之故。就這樣,仍恐名高招忌,晚年稍有異兆,便即退休,已有好些年不曾出外走動。這次如非師侄與敵結仇,而王寡婦又是乃夫王玉根一死,益發淫兇驕狂,無惡不作,前兩年還只為害行旅商客,近一年半為想給狗崽開道闖牌號,更是專尋湖湘江西木排上人作對,本門後輩吃他的虧已有不少。自己再不出來給她一個厲害,實在說不下去。又經一千後輩再四求說,這才勉強出場。如論法力,自己固是較高,但這潑婦恃著姿色未衰,人又風騷淫蕩,善於結納,江湖上九流三教有法力的人物好些相識。先前疏忽,誤遭詭計,將木排拆散。經用法力聚集復原之後,為防仇敵舟中還有別的好謀毒計,不能奈何自己,卻暗中傷排上諸人,曾在環排附近湖面下有禁制。來舟竟是行所無事,毫無阻隔,此事奇怪,莫要數十年聲望敗於一日,還鬧個身名全毀,那就糟了。”

老頭心念一動,認定王寡婦不足慮,小舟上人不是敵黨還好,如是敵黨,凶多吉少,不禁暗中戒備。心神一分,目光只顧註定這突然凌波飛來的小舟,便把身後強仇忽略過去,未及返身回顧。雖然小舟來勢絕快,不多一會的工夫,王寡婦這裡邪法已經發動。

頭一刀下去,先把右手第一節指骨斬斷了四節,只見一片紅光閃過,轟的一聲巨震,向家德所乘木排和後面相連的三排立即中斷為二。這種邪法也頗厲害,事前如無防備,或是遇變時無力抵禦,不等她全部威力施展出來,就這一下,為首四排上的人,至多向家德法力高強,早已行法護身,不至於死,餘者休說排上的人,便是所有生物,也和那數十百根徑尺以上巨木連成的大木排一齊分裂為二,休想活命了。按照當時情勢,這小六丁五鬼分屍大破解法如吃妖婦相繼施為,連斬三刀將右手十四節指骨斬斷,再一陣亂砍,將妖法全力推動,應敵的又不是向家德,另換一個排教中後輩,不特那麼多大木排皆成粉碎,人也全成血泥汙水,一個都不能保全了。

總算五行有救,向家德先前遇變,除環排的湖面外,並在上方和四側設有禁法防護;又是久經大敵,應變神速,正看小舟快要駛到,忽聞腦後生風,夾有一股血腥,立即警覺,知道不妙,抵禦己是無及,只得先顧人命要緊。百忙中咬破舌尖,滿口鮮血,雨絲般向空噴去,方始把四排十餘人生命保住。就這樣仍被王寡婦破了護排的禁法,將四條大木排各自中斷為二。向家德見她心腸如此惡毒,不由怒火中燒,暗罵:“潑婦,你便來了強力同黨,我豁出老命不要,為世除害,也必與你母子拼了!”因此對那將到未到的小舟也不再有顧忌,手指處先將八段斷木排禁住,不令分散,忙即回過身去。

王寡婦仇深恨重,怒極之下,原已豁出右手不要。一面行使毒法,一面運用真氣,閉那斷手傷口的氣血,以止疼痛。既要復仇,又要護痛,自比平日稍慢。滿擬開頭便能殺死許多敵黨,不料人並不曾傷了一個,木排雖然斷了四條,也未散落。仇敵已然回身,料知不是易與。又見小舟來勢可疑,看出道路各別,並非同黨,心生驚疑。王寡婦意亂神昏,不暇再顧傷處,好在手已麻木,能夠強忍,忙即跟著行法,二次握刀斷指。同時示意狗崽、同黨,準備最後伎倆使窮,復仇無法,三人立即赴水逃遁。刀落指斷,血光剛剛微閃,一眼瞥見向家德罵了一聲:“賊潑婦,今日惡貫滿盈了。”隨手抓著衣領往下一撕,前胸便已裸露。緊跟著左手一柄五寸許的小鋼叉迎面三晃,便要回鋒往前胸刺去。王寡婦認得此是排教中和強敵拼死活的毒手孤注,一經施為,敵人不死,固應反受其害;就把敵人殺死,行法人的精血元神也必大為損耗:所以輕易也不見有人使用。何況仇敵正佔著上風,怎會如此?真個做夢也想不到。如與一擠,自身十九難免,愛子也無活路。當時心膽皆寒,不敢遲疑,口裡低喝:“快走!”

中年婦人乃王寡婦的同門師姊,早就看出不妙,暗中準備。知王寡婦應敵匆促,心難二用,一聽招呼,忙搶向左,一手夾了狗崽,一手掐靈訣,往水中一指,水面上立現出一個空洞,三人一同往下縱去。說時遲,那時快,向家德原因恨極仇敵母子,惟恐新來的小舟是她後援,急於除害;又以兩次受敵暗算,雖未全敗,終是丟面子的事情:這才橫了心,準備拼命,不問如何,先把仇敵母子和同黨三人除去。哪知叉尖剛到胸前,未及刺入,小舟已由側面斜駛過來,到了敵我二者的中間,同時人影一晃,船頭上忽然平空現出兩個少年。定睛一看,不禁大喜。略一停頓之間,內中一個身材矮小,相貌醜怪的少年,已把手朝對船揚去,立有一片金光雹雨一般打將出去。王寡婦三人身剛離船縱入水洞,便吃漫天光雨猛然往下一壓,連聲也未出,就此成了粉碎,沉入湖底。向家德方喊:“張賢侄,令尊何往?”兩少年已同聲說道:“妖婦已除,底下請老先生料理吧。”說完,人便隱去,無影無蹤。

妖婦這幫白木船原也有不少只,妖婦一死,手下徒黨連同受僱舟子各跪船頭,膽寒乞命不迭。向家德知與他們無干,本心不願鬧大,忙即縱身過去,喚了兩個頭目,好言告誡,令其各散。說完回到排上,仍命開行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02:40


第九十九回 情殷舊友 鞏霜鬟婉語進良箴 巧遇真人 張錦雯荒山聞異事

話說那兩少年隱現動作,神速已極。張錦雯先吃那夥遊方僧道一分神,跟著又看那排教中人鬥法,一心觀察雙方善惡。正看在熱鬧處,忽聽坡側有一小孩自言自語,氣忿忿罵著走過,大意是說:人不講理,欺他小孩。言明遊湖連送帶接,包一整天,如今卻說要住在這裡,叫他獨自回去,卻只給半天的錢。來時客人有法子催船,不費力,還走得快。這回去,曉得船能和來時一樣快不?張錦雯一問旁立的秋月,正是那操舟的小孩,料兩少年還留在君山。正想命人喚來盤問,小孩似見遠方有人鬥法,急於往觀,飛跑趕往埠頭,跳上船去,解纜划走。張錦雯心想林、石兩人未來,多半與兩少年見了面。又以寡婦神情邪媚,不似良善之婦,意欲看準以後,暗中相機懲處。嗣見小孩操舟絕快,晃眼駛出老遠,以為持有催舟符咒所致,全未想到兩少年隱了身形也在船上。直到小孩的船直往船排當中駛去,心方一動。兩少年突然現身,一照面,便有一片金光霞雨,將妖婦等三人壓人湖心,跟著人又隱去。照此情景,分明有意避人,連操舟小孩所說的話也是愚人之計。林、石二人多半不曾尋到。所發金光雖非左道妖邪,但也不似諸正派中門路。好事決不避人,如此隱形避跡,必有深機。

張錦雯心疑對方乃散仙門下弟子,也為大禹神鍾而來,只與竹山教中妖人不是一路而已。深悔適才疏忽,沒將小孩攔住,被他瞞過,滑脫了去。張錦雯不禁有氣,斷定兩少年還在船上,不曾離開。忙囑楊永等一行速急上船回去,到家後嚴囑舟人不可洩露。

並令道童回觀,與林、石二人留話。匆匆上船,遙望前面,貨船已經轉舵讓開水路,木排也正魚貫而行。別的舟船遇上這類事,照例遠遠迴避,置之不聞不見,照常往來,若無其事一般。小孩所駕小舟並未遠馳,反倒改慢,往去岳陽的路上緩緩划行。估量必能追上,向楊永兄妹道聲:“再見。”便即隱形飛去。楊永也以為張錦雯必能將小孩的船追上,哪知張錦雯才走,小舟忽然失蹤。楊永到家,張錦雯也未見迴轉。

林、石二人向觀中道童間知前事,立由觀中飛回水雲村,問知張錦雯追趕小舟未回。

石玉珠雖知不會有失,終覺兩少年行蹤詭異,非查明來意不能放心。料定那小舟必在岳陽樓附近湖濱漁村中所僱,只要將小孩尋到,必可盤詰出一點線索。不過小孩曾受到對方唆使,對於自己已然留意戒備,就是尋見,也未必肯說真話。楊永是世家上著,又有善人俠義之名,鄉民仰望,詢查較易得實。石玉珠便教了一套話,令楊永暗帶幾名與本地鄉民漁戶相識的老佃工下人,分頭去往沿湖一帶尋訪。自己和林綠華追尋張錦雯,以防萬一對方真個法力高強,雙方起了爭殺,好為接應,就便也尋那操舟小孩下落。

匆匆議定,林、石二人便從楊家後園飛起,到了洞庭湖上空往下一看,水碧山青,清波浩蕩,輕帆片片,往來於斜陽影裡,漁歌互作,槳聲咿呀,相與應和,湖山如畫,景色甚是安閒。只不見那小舟影子,張錦雯與小舟也都隱去,不知何往。巴陵一帶,山川交錯,難於追蹤。二人先駕遁光在環湖諸山的高空之中飛巡了一圈,俱不見有異狀。

估量雙方爭鬥及兩少年所居之處決不至於太遠,憑自己的目力,當日又無什雲霧,凌空縱覽,雙方如在數百里內鬥法鬥劍,當能看出一點形跡,怎會全無跡兆可尋?並且張錦雯素來持重,如看出對方大有來頭,固然不輕易出手;如是尋常人物,除非看出是左道中庸流,當時擒回,拷問真情,稍覺不穩,也必放寬一步,先飛回來,大家從長計議,謀定後動。即使所遇是個強敵,現在同門七姊妹均得有師傳金牛劍,如見形勢不佳,早已飛劍告警。似此人不見回,杳無音信,實出意料,越想越奇怪。

林綠華心疑兩少年窟穴是在遠處,意欲由荊門上溯,去往巫峽諸山尋找。再如不見,歸途繞道湘江沿岸諸山飛回,許能查出一點形跡。石玉珠笑道:“如欲一一細查,西起夏口,東達武昌,我們不必遠去,單這近湖諸山,已夠我們搜索的了。此時我似覺有警兆將臨,大師姊身有師父所賜專為防身脫難的法寶靈符,決無他慮。便那兩少年的行徑,我們也只多慮,未必真是仇敵。倒是君山洞庭,內中隱伏危機,表面卻十分安靜。自來禍變將臨之前多是如此。如無妖人暗中鬧鬼,也倒無妨。現在妖人圖謀日亟,黨羽日眾,這兩天風物偏如此晴美,絕似山雨欲來之兆。還有水雲村居停主人雖是俗家,未被妖人察覺,但我們今日與他同往君山,妖黨雖說未遇,那兩少年總已看破行跡,將來是否由此生事,也難拿穩。主人俠義好善,我們又同住他家,如若受什災害,豈不難堪?依我之見,還是不宜走遠,免得徒勞,並又生出別的枝節。小舟失蹤,不過暫時,久了仍會現出。大師姊如若挫敗被困,這等飛空巡視,必能看出形跡。現既一無所見,定有原故,可由他去。楊永主僕分頭往湖邊尋那操舟小孩;也許尋到了。我未見過兩少年和那小孩,仍在這裡飛空眺望。師妹可尋楊永主僕詢問,並在沿途查訪,免他主僕查明瞭詳情,我姊妹三人俱未回去,無從告知,又有疏失。只要能尋到操舟小孩,勸誘他說了實話,分清這兩少年是敵是友,省得幾面兼顧,諸多疑忌。”林綠華道:“我因大師姊為人素來無此大意疏忽,故覺有些可慮。其實同門姊妹中,近年新入門的小師妹不算,論我武當姊妹七人,當以大師姊、明珠姊姊和你的法力最高。大師姊更精遁甲玄功,所遇如是勁敵,大師姊不能取勝,自會退回。我二人在此飛巡,他老遠便能看見,不會相左。楊家主僕去已多時,現在天將黑透,既不宜於遠行,反正無事,乘著好些月光,我去尋他主僕問上一問也好。”說罷,二人分手,綠華自往尋找楊永。

石玉珠獨在洞庭湖上空巡視,又飛翔了一轉,明月已正中天,張錦雯仍無影子。凌空下視,湖波幹頃,宛如一面冰鏡。月光照處,君山和環湖的山林城諜、水田村舍,全都纖微畢現。湖上游船商舟,三五往來,笙歌細細,時與欸乃之聲相答,點綴得夜景十分清麗。

石玉珠暗想:“昨日楊永說巴陵雖經鼎革變亂,地方殘破,因是水路要衝,商賈雲集,又太平了這些年,近二十年中清廷又屢次市惠,減稅薄斂,不特元氣恢復,井比前明還要富庶得多。前明正因為官紳殘暴,苛虐人民,加上兩三次閹禍,無惡不作,使得人民日在水火之中,怨毒既深,禍害日積,遂致流寇一起,不可收拾。雖有祟楨求治之主,但是積重難返,連換了五十個相臣,始終不曾得到一個好幫手,終於造成亡國慘禍。

一班孤臣遺民見故君壯烈,身殉社稷,未嘗不心圖恢復,志在宗邦,無如明政不綱,人民疾苦已久。易朔以後,儘管大獄屢興,多所殺戮,但所危害的,不是忠義豪俠之上,便是有才華而不受他網羅的文人。這類人自是少數,何況行事多半隱秘。對於一般不識不知的人民,卻能多革前朝弊政,不時再市上點小恩小惠,如同減收租賦之類。

“自來從善政之後,為善政難;從弊政之後,為善政易,牧民無他法,最上者為之興利,使其平日得十者,得百得千。然興革之際用財必多,官家只要能使民倍其利,不必減什租賦,即取其所得之半,民亦樂為。其次為除弊,使民自由生息,不為官擾,喪亂之後,即此已足收拾民心。現在官家這一層已是辦到,年時一久,人民各能安居樂業,逐漸歸心同化。所以塔平湖的周氏父子,雲南雲龍山的王人武,空自招納了許多英傑志士、劍俠異人,終以對方無隙可乘,不敢妄動。眼看光陰虛度,歲月磋舵,上一輩的主持人老死,後起者漫說未必能有前人機智忠勇,就說是個好的,而大勢已去,孤掌難鳴,也是無計可施,終於消沉。能不受危害,保得首領,還算是天幸了。

“楊永為人頗工心計,起初也是志切先朝故物,前些年還打算全家變產出走,不投北周,便投南王。近年默察民心形勢,知道先朝歷數已盡,空懷孤忠激烈,無可如何,於是灰心氣短,頗有披法人山之想。這次再一親見神仙靈異之跡,越發心中嚮往。不過此人聰明沉穩,因見我姊妹三人俱是女仙,恐所求難遂,反生厭憎,不在他家下榻,一旦離開,以後更是無望。看那意思,分明是想等除竹山教妖人,免去這場大劫之後,再行開口求說。如論此人,心地光明,天性仁厚,而又勇毅忠誠,學道原本相宜。雖然根骨不是上乘,這次總算積了極大的功德,又有居停之惠,不應負他的心志。本門俱是女弟子,自然無法援引。且等事完,如無機緣遇合,便連同諸姊妹,往師叔靈靈子門下引進,料無不收之理。”

石玉珠正尋思間,一眼瞥見岳陽摟上燈燭輝煌,人影往來,遙遙可睹。知有遊人在上賞月,猛想起兩少年曾約綠華往岳陽樓上相見,語氣頗有較量之意。雖是日裡的事,後因錦雯追那小舟錯過,但也不妨前往一探。自己此行尚未往樓上去過,正好乘便登臨,看看樓上風景,是否與範希文《岳陽樓記》相符。心念一動,立即飛往。

石玉珠到了樓下,乘人不見,現出原身,往上走去。到了樓上一看,只有兩桌富貴人家的子弟在彼張燈夜宴,憑欄賞月。見玉珠孤身少女,生得又極美麗,夜間獨自登樓,似有驚異之容,互相以目示意,不再哄飲。除兩三人偶作偷覷外,多半容色甚莊。玉珠不知這夥當地遊俠少年俱與楊永交好,上次楊永遇仙之事多有耳聞,內有二人還曾見過林綠華,當日岳陽樓上又出過一樁異事,所以見她孤身美女,並未敢以尋常跑江湖的輕視。玉珠見無所尋的人在內,意欲去往樓邊,略為眺望,便即走去。

樓上夥計卻少眼力,因當晚全樓酒座已被這兩席貴客包下,先當玉珠是客人招來,不曾阻攔,及見雙方沒有招呼,知非一路。當地江湖女子又多,品類不一,每令上等客人厭惡。這兩席客人又均是城中富貴人家,恐惹不快。以為這等深夜還上樓來,分明是見有貴客,想來引逗,忙趕過去喝道:“你懂規矩不懂?今晚是張大公子請客全包,不賣外客,樓底下懸有牌子,沒有叫你,上來作什麼?還不快請!”話未說完,石玉珠面色一沉,正待發話,忽聽席上有人喝道:“夥計,你胡說些什麼?我們包這全樓,原為今晚良朋盛會,不願俗客混雜,敗人清興。對於仙姬淑女,山林異人,但求寵降,合座生光。只因仙凡分隔,恐有誤解,未敢遽然恭請入座罷了。日裡的事,你也親見,不看看來的是何等人,就肆無忌憚地隨口亂說,莫非也想找苦吃麼?”夥計聞言,嚇得諾諾連聲,趕緊退去。

石玉珠朝那兩席一看,共有十一人,雖是些豪華少年,卻無浮浪之氣,與尋常紈袴不同,只是對月縱飲,也未攜有妓女,神態也頗端莊。聽其口氣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流,本來沒想答理,及聽到未兩句,忽然心中一動。略為沉吟之際,那發話的正是席中主人、楊永的好友張其泰,文武雙全,人品極好。此席本來約有楊永,因為君山之事,託病未赴。石玉珠一上樓,張其泰便看出異樣,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誤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夥計冒失逐客,乘機發話。及見玉珠目注全席,面色轉和,覺出不致堅拒,張其泰隨即起立,恭禮說道:“今夜洞庭月華清麗,君山十二螺嵐光浮動,水天一色。因覺清景難逢,約請同社友好,對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雲村主楊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為憾。不圖上仙寵臨,凡夫俗子,原難奉侍壺筋。但上仙編袂雲鬟,獨對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現擬重整杯筋,再治粗餚,以邀寵幸,不知上仙亦能鑑察愚誠,略此須臾雲泥之分否?”石玉珠本有允意,又聽是楊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貧道浪跡江湖,漫遊過此,月夜閒步湖濱,久聞岳陽樓風月名勝之地,遙望燈燭輝煌,以為人皆可臨,不料諸位貴客在此夜宴,竟作不速之客。貧道飲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擾,對月清談,尚可奉陪。”張其泰這一對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絕塵間。尤其是那一雙剪水雙瞳,精芒隱射,與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與楊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認識綠華,幾疑便是一人。聞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煙火之物,便不再勉強。同座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夥計撤去殘席,紛紛上前見禮,來請人座。張其泰笑著道:“上仙必不喜煙火,稍喝兩杯,略進點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謝入座。

互通姓名之後,便問日裡樓上有何異事。

原來君山在岳陽樓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色清明,一望人目。日裡湖中排教鬥法時,岳陽樓上先去了兩個女客,在樓角僻處要了一壺清茶,憑欄觀湖。這時同席恰有二客在鄰桌品茗清談,因楊永這一夥朋友均常與江湖英雄異俠交往相近,頗有識見,又是上次和楊永在一起見過林綠華的兩個。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裝閒談觀湖,暗中察聽二女言談動作。內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忽對年紀稍長的一個低語道:“你看出君山上面並無什跡兆,你說那話,怕那夥妖孽無此膽大吧?如由我二人發難,漫說難期其成,就算僥倖,造下這場大罪孽,卻是無法抵補呢。依我之見,無事便罷,你所聞如確,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請其令人防範。我們不與對方結怨,還可積些功德,豈不是好嗎?”年長的道:“你總是顧慮大多,連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跡,必在後山和湖底一帶。這等遠望,雖只十餘里之遙,到底難於詳察。我看還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長的忽然側耳一聽,失驚道:“後山地中雷鳴,必有原因,我們就去如何?”

年少的答道:“白日耳目眾多,這夥妖孽縱無忌憚,也不至於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性猖狂,驚人耳目。這地底雷聲甚小,不是芳姊一說,我也幾乎忽略過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覺出地底微震,不易聽出。發雷人分明有意隱秘,妖人決不會在大白日裡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對頭乘其日間無備,潛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壞所設妖術邪法。你聽雷只響了一聲,現在只是一點震動的餘波,底下並無迴音。遙望君山上面並無異狀,不是來人法力太強,便是妖人不在。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機行事,得點現成便宜,不願樹敵作對,自惹煩惱。各正教中道友,我們相識頗多,此時前往,如與相遇,不特難於措詞,以後更難伸手。萬一到時破法人已走,眾妖黨忽然聞警趕回,或是本來在彼,無心相遇,…定把我二人認作他的敵黨,當作仇敵看待。這夥妖孽一與生嫌,便糾纏不清,豈非惹厭?為今之計,只有坐山觀虎鬥,不論何方,均不與之明敵,才可收那漁人之利;否則稍一失措,便許鬧得一無所獲,樹下強敵之外,還要吃虧,才不值呢。

據我觀察和芳姊日前所聞,事機還早,此時不過開端,我們蹤跡越隱越好。真欲探個底細,也應候到深夜,對方正待施為之際,用我們法寶隱身護體試一查探,得了虛實,立即避開。時機未至,固然不應出面;就到了時機,也應看事而行,能取則取,如有貽患,或是為害生靈,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禦,那也只好作罷。便是內有多麼靈奇的前古至寶,也只率捨去,絲毫不能妄動了。”

年長的聞言,呆了半晌,冷然說道:“此事不冒點險,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膽怯謹慎,我們十九無望的了。”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隱居天平山這些年,雖不敢自誇道力精進,對於善惡取與之間,頗知審慎。定數所限,不可強求。這次如非芳姊發現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患難骨肉之交,休說另換一人,便我自己也不會來了。”

年長的道:“我們仗著那兩件法寶和先師所遺靈符,下起手來,甚是隱秘神速。況又不是想得那鍾,只是乘機取一兩件,便十分滿足了。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陸沉之憂,更不致被雙方警覺。事無人知,有何可慮,值得如此膽小?”

年少的偶一回顧,瞥見那少年默坐在側,相去頗近。隨轉臉過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煩惱,都吃虧在大意兩字。你道事無人知麼?就拿我二人所說的話,恐已有外人聽去了呢。”因楊永二友坐處前有樓柱,二女初到時,見樓角地勢偏狹,無什茶座,一心注視君山,又見樓上全是一些俗人,不曾往柱後查看,就此忽略過去。雖是並肩憑欄,喁喁小語,聲音甚低,無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少年人耳朵又靈,雖未詳悉,也聽去了一個大概。

年少的話才出口,年長的突地面色一變,立時回過頭來。總算不該吃苦,二友人又機警,早從側面看出年少的雖是美貌溫和,年長的卻是眉宇之間隱有煞氣,似不好惹。

聞言自知被其識破,恐防觸怒,立時同起,倚向身旁另一面僂欄上,假裝指點湖山,縱情說笑,若不經意之狀。同時事有湊巧,一個年輕茶夥色迷濛心,見二女風韻天然,誤認作跑江湖的女子,竟欲探她們口氣,代向人拉攏,於中取利,恰由別的茶座上走了過來,到了二女身側立定,一面暗窺秀色,一面盤算用什話語兜搭。

年長的心中有事,貪念甚熾,偏生所約同伴比她恬淡把穩,彼此意念相左。但是所謀的事孤掌難鳴,非那同伴相助不可,所以儘管心中煩惱,還不得不屈己從人,不便違忤。素性又甚剛愎,此時正是氣在心裡,無從發洩之際。忽吃年少的拿話一激,本是借題規誡,勸她不可自恃機密,無人察覺,卻將怒火激動。先前一味盤算,本沒留意二友在側。猛一回顧,正看見那茶夥站在身側,面帶詭笑,眉眼似動非動,一臉不正經的神色。誤以為有意窺伺言動,同伴所指便是此人,適才所說的話多半已被聽去。一個尋常茶夥計雖然無礙,但在氣忿頭上,不禁勃然大怒,口中微喝得一聲:“鼠輩敢爾!”跟著回手一揚。年少的知她錯認了人。覺出旁坐二人不似浮浪少年與市井好惡之徒,又見年長的動了真怒,知她手辣,便不肯再行指明。又見那店夥神情異常鬼祟,隱帶輕狂,看他樣子也不是善類,也應稍加懲處。及見年長的猛下毒手,又覺小人無知,罪不致死,此罰太重,心念微動之間,早把手略抬,往橫裡稍推了推。隨口低語道:“這類無知小人,並非有心如此,芳姊何苦和他一般見識?”二女動作雖快,相隔身側店夥還有好幾尺,手未沾人。除年長的面色發怒外,年少的仍是笑臉,外人決看不出中有殺機。別的茶座相隔更遠,簡直無人看到。

那不知死的茶夥滿想設詞勾搭,一見二女先後側身回顧,心方一喜,剛賠著一臉狡笑,未及開口,猛覺出年長的二目寒光炯炯如電,迎面射來,一臉煞氣,神色大是不善,由不得心中生畏。剛剛吃驚,猛又覺一股疾風勁力擦身而過,在肩頭上好似掃中了一些,當時有些麻木,還不知自己死裡逃生,人已吃了大虧。只為年長的威嚴所懾,覺出二女不是好相與。同時別座兩個熟客又在指名相喚,只得搭訕著問了句:“要什酒點不要?”

年長的方把臉一沉,年少的已先答道:“我們不要,你這人氣色不好,快找醫生去吧。”

茶夥不知就裡,便往別座退去。

二友終是少年膽大,儘管故作望湖,生了戒懼之心,仍在暗中偷覷。瞥見二女相繼向茶夥揚手,微聞疾風颯然,二友本來內行,知道對方業已出手傷人。不問是否道術中人,能有這等內家氣功,也是登峰造極之流。年少的適才的話,分明是指自己,茶夥無知,恰在此時趕來,做了替罪羊。再不見機,年少的稍為指明,自己決非其敵,立有性命之憂。這才真個膽寒,不敢在側逗留,互相晴中一扯,假裝循欄遊望,各捏著一把冷汗走了開去。

二人到了人多之處,另尋一座坐下,留神回顧,見二女仍在面湖密語,並未注意自己,心才放下。忽見眾客紛紛往湖面樓欄前搶去。抬頭一看,原來湖中排教鬥法,船一排迎面對峙,各停在急浪之中,正在相持,因相隔得遠,別的看不真切。這類事,每年湖上常有發生,有時鬥法的人還在岳陽樓上暗中施為作梗,無足為異。覺得這時窺察二女正是好機會。見樓閣除二女坐處外,身側欄上已擠滿了人,俱都定睛遙望,不時互相耳語,無一大聲發話的,忙也覷便掩向二女近側人叢中,故作觀鬥,暗中偷聽。

待了一會,忽聽年少的微噫了一聲,說道:“那小船上少年所用隱身法,極似你昨日所說老前輩門下家數。小船又自君山駛來,必與適才雷聲有關。此老如派人來,我們更是夢想。他這隱身法,我還略知一二,不如尋見這兩少年,問個明白。如是無心來遊,不妨仍照前議行事;否則,只好作罷,免得徒勞,還要吃虧,就更冤枉了。”年長的意似不悅,答道:“我此行原仗霜妹一人大力相助,進退成否,以你為主。其實我也不是貪心,實為事如有成,或能了我數十年的心願而已。此老如真出頭,實在可慮。我們先探明瞭,再定行止也好。不過你主事須隱秘,這一向人探詢,豈非自洩機密,於將來是否有害呢?”年少的道:“事情哪能萬全?不發現此老派有人來,也就罷了;現既發現,不慎之於始,必貽後悔,此老豈是能瞞得過的?”說到這裡,忽然回頭朝二友看了一眼,口角微帶笑容。

二友因恐聽不真切,見二女不曾留意,觀眾又越聚越多,膽子漸大,漸漸轉向少女身側,雙方相隔只有尺許。忽見回頭相看,知被識破,心中大驚。方恐發作,又聽身後有人說道:“人總要度德量力才好,一意孤行,等墮落下去,就來不及了。”二友聽那意思,好似承接二女前言而發。同時又覺出年少的面容和善,已然回過頭去,似無惡意。

忙中回顧,身後丈許正有一個形態枯瘦清灌的道人,往當中大樓柱後從容走過,也不知那話是否道人所說。一想年少的意似示警,此女雖然和善,年長的一個卻不好惹,如被警覺,定遭不測。聽那口氣,已然要走,不敢再在身旁窺伺,意欲就勢閃向一旁,看他如何走法。二友互扯了一下,剛往右方走出幾步,再一回看,二女已無蹤跡。人都聚在前面樓欄一帶,除帳桌上坐著一人和旁立兩三夥計外,全樓空空。二女無論走得多快,就這舉步回望之際,也不能毫無形影,大是驚奇。

二友想起那道人也有異處,忙即跟蹤去看。只見大柱後面盡是空茶座,又不當下樓之路,適才還見道人後影,就這晃眼工夫,人蹤已渺,料定不是偶然。只奇怪先前長女用內家功力打人,茶夥不能無傷,怎到此時還未發作?人多嘈雜,都集前樓,茶夥與客人多混在一起面湖觀鬥,急切間難於看出。心想:“掌風到處,當有痕跡現出。記得長女發掌時,又經少女推了一下,也許將長女功力擋向一旁,茶夥不曾受傷,便由於此。”

姑先走向樓角查看二女坐處,已被別的茶夥擠滿,桌上留有一小錠茶資,並無異狀。再估量那掌風所到之處一看,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來適才茶夥立處,身後本有一片板壁,為便遊客觀覽,門戶板壁均已撤去,欄、柱仍在。柱粗徑尺以上,未撤完的板壁還有五尺來寬的一段,木質甚是堅厚,本來全無傷損殘破之跡。這時忽然多了一道指許寬、二尺多長的斜直裂印,由柱側起連向板壁,直似用什刀劍鑿了一道深槽情景。最厲害的是那裂槽全是透底洞穿,整齊光滑。知道多厲害的內家功夫,也難到此地步,二女定是劍俠一流無疑。茶夥未必被那勁風掃中,否則焉有命在?

二友正駭異間,忽見那茶夥面色蒼白,由樓上走下來,右肩隆起老高,裡面似有包紮,匆匆走向櫃前要了些錢,轉身要走。二友忙趕去問時,茶夥和櫃上先生均帶驚懼之容,先朝二友搖手,示意勿問。二友會意,悄聲說道:“那二位女客走了,但說無妨,都有我哩。”櫃上人因二友乃城中來熟了的貴客,又被點明,恐有觸犯,不便再隱,又見樓角二女客果然已走,才略放了心。隨令店夥先回家休息。然後把二友請至樓裡僻靜無人之處坐下,然後悄聲說了經過。

原來那店夥受了重傷還不自知,當時只覺年長的女客迴轉身來,面有怒容,緊跟著右肩頭上發麻。因有熟客指名相喚,略為搭訕兩句,便即走開。等到了那熟客面前,正在賠笑問話,猛覺右肩又痛又辣。未及查看,忽聽客人失驚道:“你這肩頭上哪來這麼多鮮血?”店夥聞言,大驚回顧,右肩頭上已連皮肉帶衣服被人削去了一片,肩骨也被掃去了些,鮮血正往外冒。連嚇帶痛,立即暈倒。那熟客和旁坐還有幾位客人方在駭異,未及開口喚人,店東恰是一個老江湖,立處正隔不遠,也在同時發覺。茶夥受人重傷,恐眾茶客得知驚駭,把事鬧大。這類事多是江湖上異人能手所為,最難應付。如是夥計言行失檢,自惹出的亂子還好;如是專尋自己晦氣而來,現時還只開端點到。憑自己人力既非對手,經官更糟。店主驚惶之下,猛生急智,隨手脫去身著長衫,忙奔過去,低聲喝道:“你犯病,告假調養好了,不可弄些豬血在身上嚇人,還不快走!”隨說,早把長衫給茶夥一圍,半扶半抱,夾了便往樓下走去。旁坐諸客恰又是幾個跑江湖的商客,見此情形也都省悟,不特不再聲張,有那坐在遠處的好事之客,看出有異,過來探詢,反用言語支吾過去。因店東應變甚速,內樓客少,眼見的只鄰近有限五六入,餘者全未覺察。二友為防二女對己不利,臉正朝外,就此忽略過去。

店東提心吊膽,將傷夥抱扶到了樓下櫃房以內,用糖水將人救醒。正在情急詢問致禍之由,以及對頭何在,忽由門外閃進一個相貌清癯古怪,骨瘦如柴的道人。進門也不說話,徑走向傷夥面前,問道:“人家雖是手毒,論你為人也非善良之輩,只是處治大過罷了。我如給你一粒丹藥,你也無此福緣。且將你傷醫好,稍為歇息,再行回家靜養,七日之內便可復原了。再上樓去,那女客也不會傷你了。從此學為好人,自可無事;此事如若張揚,卻是於你不利呢。”說著將手一指,連劃了兩下,立時血住病止。店夥知是異人,忙即跪倒,拜謝不迭。

店東還想叩間道人與二女客的來歷,道人開口先說:“人家另外有事,你這夥計眼拙,看錯了人所致,固然一半由於代人受過,適逢其會,到底仍是咎由自取,如無邪念,哪有此事?對方並非尋你晦氣,儘管放心。不久附近有事,岳陽樓上也許還有怪人來往。

這類事情,不是你們世俗中人所能參與,你不惹人,人決不會傷你。即以今天的事而論,有兩個好管閒事的,如非有人代為受過,我又恰巧上樓看見,幾乎吃了大苦。以後無論是誰,在此一兩日內,如見什麼可疑的人物行跡,最好不聞不問,也不向人談說,決可無害;否則自尋煩惱,重則送命,輕亦受傷。我只是過路,不可長久在此,真要吃了大苦,或死或傷,卻無人解救了。有人如問,可以此言轉告。好在不久發生的事,僅是局中人爭鬥,傷不了外人。你們便探明來人底細,也是莫奈他何。不知無關,知道反有災禍臨身,何苦多事,自取傷亡?我為此人醫傷原出無心。我素不喜與俗人交接,偶管閒事,一半是緣,一半由於一時乘興。再如相遇,不可理睬。你這人久於江湖,當能略知此中利害。不必多間,只當沒這樁事好了。”說罷便走出。

東、夥二人趕送出去,正值有不少人,聞得湖中排客鬥法,紛紛趕來觀看,上樓人多,眼看道人走人人叢之中,再找已無蹤跡。店東素有閱歷,心疑道人和二女客俱與今日湖中鬥法之人有關。又知湖中雙方俱負盛名,法力高強,威勢極大,這類人一毫也忤犯不得,只得聽命而行。看道人神情,就再尋到,也不會答理,弄巧還要觸怒。但求無事,於願已足,如何敢於違背?便令傷夥換了血衣,將傷處略洗滌包紮,上樓支了點錢,回去養息。

二人間完前事,知那道人所說多事的人分明是指自己,那夥計果是代己受過,語意中已在警戒,事雖過去,回憶前情,真個險極,不禁生了戒心。本想回去,忽然家人來送信,說當晚有同窗好友請在樓上飲宴賞月。同時湖中鬥法已畢,船、排各自走開,二女也早已不見,於是留了下來。

黃昏後,店東命人通知,說今晚有城中貴客包了全樓請客,請眾各散。當地風俗,日裡茶客雖多,天一傍晚,便各散去,留者寥寥。夜間照例多是官紳富豪借地張筵。如是官府或有勢力的紳宦,多命縣役傳差,將全樓包定,不許外人上樓,已成慣例。這時所剩客人原極有限,都是品茗未歸,改在樓上飲食的本地商幫,酒飯已然用過了,店東就不打招呼,也留不住,聞言紛紛付帳,下樓而去。待不一會,主人聞報人已散盡,便同了所約友好,相繼到來。

二人悄悄一說前事,俱都駭異不置。眾人對於楊永遇仙之事頗有耳聞,只知湖中不久將要發生水災,全仗所遇女仙解救,但是天機不可洩漏,必須縝秘等情。並不知危機隱伏,關係湘鄂諸郡千萬生靈的安危,禍變甚大,一發不可收拾。聞言疑與楊永所說水災有關,意欲告知,偏生楊永推病辭謝,不來赴宴。命人往水雲村送信,回報楊永病已二日,現在外出,在華容就醫,三五日後病癒方回。眾人只得罷了。這夥俱是楊永同社的一班舊家世族中的佳子弟,性情慷慨,全都興豪好事,意氣如雲。當晚月明風靜,天水相涵,飲到深夜,猶不捨散。

石玉珠聽完了他們的敘述,暗想:“他們所說的那兩位女客,年長的一個頗似在荊門山仙桃蟑隱居的女散仙潘芳。此人生性古怪,好友無多。聽她喚年少貌美的作霜妹,那必是她以前同門生死之交蘇州天平山玉泉洞後洞石仙府隱居的女散仙鞏霜鬟無疑。照那口氣,定是潘芳聞得竹山妖人覬覦禹鍾,結黨盜取。她知鎮湖神鍾之下還有別的法寶,妖道尚不知底細,意欲到時乘隙奪取。原想自收漁人之利,但以孤掌難鳴,竹山妖人人多勢眾,邪法厲害,一被窺破行藏,不特樹下許多強仇大敵,就許當時受害,不能脫身。

因鞏霜鬟是她平生好友,法力既高,更有極神奇的隱形防身至寶,便去約來相助。不料鞏霜鬟近年在天平山閉戶清修,功力大進,深知此事關係大大,既然發現妖人將為禍生靈,自己不能誅邪除害,消弭這場浩劫,如何反生貪念,於中取利?必是不以為然,又迫於情面,沒奈何,隨了前來,表面應諾,暗中卻在想法規避。

“聞說前輩散仙百禽道人公冶黃是二女師執老前輩,潘芳前因犯戒,被師逐出,因在外行事惡辣,還受過公冶黃兩次懲罰,醫傷道人生得那麼枯瘦,頗與百禽道人相貌相似,不知是否?此老自從峨眉派開府,受了妙一真人之託,屢次為眾後輩出力解圍,頗傷了不少妖人。近年迴轉仙山清修上乘道法,久已不再多事,怎會來此?看來君山之事,必定兇險已極,不是尋常可了。此老以前最期愛鞏霜鬟,既是同時在此出現,潘芳也許不知,鞏霜鬟當必有些覺察。自己和二女曾有數面之交,鞏霜鬟還曾有過兩次交往。二女此時必在君山乘夜查探妖人蹤跡設施,如能尋到,必可得到妖人虛實。師姊張錦雯雖一去不歸,以她法力為人,料無差池。枯候無益,且往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計較。”

石玉珠想罷,便向主人告辭。在座主客自是卑詞挽留。石玉珠見眾意誠懇,只得稍留。坐了一會,正二次要走,遙望一青一白兩道光華,由西南遙空中飛來,前往君山後投去。來路高遠,飛行神速,月光之下,似如流星隕瀉,卻不帶什邪氣。心疑潘、鞏二女前往,便和眾人說:“天已深夜,尚有同伴約會,不能再留。”眾人知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石玉珠急於起身,知道蹤跡已露,無法隱瞞,便說道:“我實為救災而來,只請諸位不要向人傳揚,免誤生靈遭劫。異日如能再見,毋須如此客氣。乘著店夥業已遣開,貧道由此起身好了。”說罷,將手一舉,一道光華穿窗而去,破空直上,眨眼無跡。眾人雖看出她是異人奇女子,因未看到有什奇異之跡,還未拿定是否神仙中人。正各自心中懸揣,打算尾隨查探她的行蹤和如何走法,不料飛行絕跡,去勢如此神奇,俱各駭異不提。

這裡石玉珠飛離岳陽樓,便把身形隱去,直飛君山。到了落下,細一搜查,後山十二螺到處寂靜,月明如晝,哪有潘、鞏二女蹤影。暗中飛往湖神觀喚醒道童一間,說道:

“日裡自從楊公子與三位仙姑走後,妖人、妖婦均未迴轉。除了遊人往來,並無異事發生,也未見什可疑形跡。”石玉珠暗想:“適才分明見劍光下落,只和岳陽樓諸人說了幾句話的工夫,便即追來,目光始終不曾旁註,並未見她們飛走,怎會毫無行跡?”估量二女必還留在君山,有什營謀。石玉珠想了想,因後山一帶連同仙人兩次設壇的妖窟均經窮搜,無須再往。欲借水遁去往湖底,環著山腰繞上一遭,就便觀察形勢和神禹禁制的威力。

主意打定,隨即走出,飛到湖邊。正待行法人水,林綠華忽由身後飛來。石玉珠便問:“大師姊尋到也未?”林綠華答說:“此事說來話長。大師姊已迴轉水雲村去,因我二人不在,久候未回,又出來尋找,遇見我和楊永正向那操舟小核問話。現已回村等候,命我尋你,一同速回。我見你不在洞庭湖上空,知道不曾遠離。岳陽樓上尚有燈火遊人,疑你久候無聊,想起日裡兩少年與我訂約之事,也許就便前往探看,我便隱身尋去。見有十多個遊客,俱是楊永之友,正在密談你適才走時情景。本想不到你走何方,走時偶聽一人說你走前曾有兩點極亮的流星,似往君山那面飛渡,也許仙人之行,於此有關等語。我覺此人料得有理,你必在樓上望見有人飛來君山,跟蹤到此,便尋了來。

到時用本門隱現身形之法試一查看,恰巧發現你由觀中飛出。你人如未找到,可先隨我回水雲村去吧。”石玉珠正要說前事,林綠華插口道:“既未找到,這兩人不是妖邪一流,早晚相遇。大師姊催我二人速回,急速走吧。”石玉珠料有什事商議,便同飛起。

二女到了水雲村,見著張錦雯一問,才知日裡剛由船上隱形飛起,小船上兩少年似已覺察,忽然連舟帶人一齊隱去,撲了個空。心想小舟不會遠去,便把泛舟附近一片水面下了禁制一試,也無迴音,也未現形。便覺出對方不是易與,益發留意。正在這時,恰有幾隻商船由側駛來。張錦雯因在那一片水面下有禁制,知道船行至此,必遇阻滯。

張錦雯素來行事謹慎,恐啟舟人駭異,剛把禁法一撤,待放來船通過,猛覺微風颯然,由前面吹過。循聲一注視,日光之下,瞥見兩線光華在左側閃了一閃,帶著極微細的破空之聲,已朝西南方天空中飛去,知道對方已然乘隙飛遁,忙即跟蹤追趕。滿擬對方飛行決不如自己迅速,況且又是隱形追趕,未被覺察,多半可以追上。哪知料錯,不特對方飛行甚速,並似知道身後有人急追,到了上空人目難及之處,遁光忽加長大,格外明顯。始而一味朝前急飛,等到追近,倏地隱去。張錦雯略一停頓尋視之間,忽又轉向側面現出。似這樣時隱時現,追了一陣,漸漸由西轉向東南,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圈,又繞回來。張錦雯這才覺出對方安心作弄,起初遁走,並未被自己法力禁住,乃是因那操舟小孩無法走脫,恐被尋到,盤問出他們的來歷蹤跡,特意行此調虎離山之計,將人調開,好放小舟遁走。照此情形,對方不特機智靈敏,法力也非庸手。只不知他們既非妖邪一流,自己三人蹤跡已被窺破,何以如此隱秘迴避,不肯相見?

張錦雯越想越覺藏有深機,立意要把他們追上。又想:“適才自己在大船上飛起時身形已隱,竟會被他們警覺。後來追臨一近,遁光必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會又行現出,引自己去追。所用飛劍雖是仙府奇珍,如論功力,並還未到上乘境地。對於身後自己相隔遠近,偏會看得那麼準。出沒閃避,更是又靈又快,直使人無從捉摸。師門隱身法最是神妙,除正教中幾位首要的長老前輩外,尋常外人便是近了身也未必能夠覺察。何況自己因見對方好猾,志在必得,到了後來,連破空之聲均行收斂。他卻仍能夠警覺,只一追近,相隔二三十丈以外,便被發覺,分明身邊帶有異寶,不然哪有如此準法?再照前追,必追不上。未將來歷問明,雙方對面交手為敵以前,不便冒失施展法術法寶。與其這等啞追,莫如索性現身,間明來歷,何故如此行徑?再如不應,便施展法力試探便了。”

張錦雯念頭一轉,查看所追之處,已然繞回洞庭湖附近,湘江和傍江諸山均在腳下。

時已人暮,默算途程,從君山西追,到了巫峽荊門一帶,再繞圓圈,到夏口之東數百里,又漸漸迴繞,始終環著洞庭、湘江一帶,已繞了兩個多大圈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便把身形現出,邊追邊喝道:“前行二位道友,請暫停雲路,貧道是武當門下張錦雯,有話請教。”語聲才住,前面遁光果然慢了下來。張錦雯心中一喜,方欲追將過去,細謁來歷姓名,內中一個貌若雷公,瘦小奇醜的少年,忽然現身回顧,朝張錦雯把醜臉一板,哈哈笑道:“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各幹各事,又不與你們沾親帶故,有什話說?我還告訴你,誰有本事,誰殺這夥妖孽,建這一樁功德,少要管人閒事。我們並沒有礙著你們。先前因為這天空是公的,誰都能走,我們愛在空中往返飛翔,自然不能阻攔別人。只要不惹我弟兄,便沒有事。所以你追了一大陣,沒有理睬。現既明說了出來,可見和日裡禁制湖水一樣,立意要和我們作對。你要放明白些,我弟兄二人一再相讓,並非怕你。再不知趣,苦苦糾纏,惹我性起,管你是誰門下,也只好不客氣了。”說時遁光只緩得一緩,依舊邊說邊飛,並未停止,只雙方隔得近些。同行另一少年似恐張錦雯難堪,不住低聲勸阻。醜少年不聽,仍是大聲數說,說完方住。

張錦雯乃武當七女中第一人,是半邊老尼的嫡傳弟子,素來沉穩練達。追了半日,已早看出對方決非左道旁門之士,這才現身追問。及聽對方說話稚氣甚重,再一臨近觀察,分明是兩個未成年的幼童。醜的一個身材瘦小,更和十多歲頑童一樣,偏有這等功力。年長的一個根器雖佳,造詣好似還不如這醜的。暗想:“近來各正派門下並未聽說有這兩個少年高弟。再者,師門均有交往,素無嫌怨,並多有淵源,如為誅邪消災而來,理應同仇敵愾,互相協助才是,如何迴避不肯相見?才一開口詢問,又是這等聲色,拒人於千里之外?細詳語氣,又似知道自己來歷,故意如此。如說少年心大貪功,想要獨力完此大功大德,不願外人參與,不特這兩人的法力對付那麼多的厲害妖人未必濟事,就算有此本領,以前二人形跡甚是縝密,連眼前有限兩個妖人尚且惟恐被其覺察,如何在事情毫無把握之際,卻疾聲厲色先得罪人?又似於理不合。”心中好生奇怪。因對方口出不遜,欲乘機詰問,也和他不客氣,反唇相向。

醜少年忽又笑道:“雖然妖法厲害,我們也只為朋友盡心。要憑你們這幾個姊妹,也是一樣不能成功,徒惹嘔氣。依我相勸,趁早回去,免生煩惱,徒勞心力。那操舟小孩是個凡人,什麼也不知道。我弟兄二人憐他年少孝親,藉著租船為由,稍為賙濟,你們尋他無益。話已說明,以後最好各不相擾。信不信由你,我二人要失陪了。”張錦雯方喝:“且慢!”醜少年說到末句,手向胸前微微一按,立有一片明霞飛來。張錦雯驟出不意,疑有暗算,忙用飛劍防身抵禦,不料竟是虛的。那明霞光極強烈,只在面前閃得一閃,便即消失,其疾如電,神速異常,連劍光均未及接觸。同時兩少年也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張錦雯素性雖是和平,見對方如此無禮輕視,也生了氣。忙施法力,滿空搜索禁制時,哪有半點蹤影。沒奈何,只得沿著湘江回飛。因見湘江流域土地肥沃,人煙稠密,山野之間也有不少村落,恐驚俗眼,仍把身形隱起。劍光迅速,眼看飛離洞庭只百餘里,明月已上東山,夭字澄潔,清輝廣被,夜景幽絕,正在暗贊三湘雲夢山水之勝,遙望左方一座高山危崖上有三人對月聚談。先當是附近山民登山賞月,沒什在意,已由側面遠遠飛過。因覺內中一個少婦衣飾華美,不似山中婦女,偶一回眸注視,又看出那危崖高踞山陰深處,不特附近無什人家,形勢又極險峻。如照常人來說,便即能夠攀升,也非當晚所能上下。附近更無投宿之處,又是童山,除可眺遠之外,別無可取。張錦雯越看越覺可疑,輕輕飛近前去細看,共是兩男一女。女的這時剛剛立起,正在指劃形勢和兩同伴商議,年約花信,頗有幾分姿色,言動風騷,眉目之間隱含蕩意。只是一足微跛,好似以前受過重傷。兩男同伴俱是道裝少年,相貌陰險,目光閃爍,一臉邪氣。一望而知是三個左道中的能手,似在互商一件緊要事情。本來爭論頗急,當張錦雯快要飛近崖側時,妖婦把手一揮,忽止住同伴,不令開口,一同向外注目傾聽。

張錦雯雖連破空之聲掩去,飛得又輕又緩,由側面繞來,終恐對方邪法高強,被其警覺,忙運玄功,將師傳金牛劍和防身禦敵之寶準備停當,以防妖人深淺難知,自己勢孤,萬一變生倉猝,好作應付。只見男女三妖人並未覺察有人掩來,只朝自己適才去路凝眺諦聽。隔一會,內一黃衣妖道忽由懷中取出一面銅鏡,向上一鬆手,立化一團明如皎月的寒光,懸在三人面前。略為注視,口中說道:“三姊,你看哪有人影,就有人,也早飛過去了。”妖婦道:“你怎如此看法?適才明明有人在我們面前隱身飛過,如是無心經此,應該遠去才對,如何剛飛過去便沒了聲息?這一帶人煙稠密,便君山也非正經修道人隱居之所。這人飛行如此神速,功力必非尋常,忽在前面降落,必有原因。我想竹山教那夥蠢牛遷延日久,許把對頭引來也未可知。壞他的事無妨,我們到時,豈不又多出好些阻力了麼?可惜你這面鏡子只能照五六十里方圓,不能照見那君山洞庭一帶。

為防兩面對頭覺察,不到時間,不便在近處顯露形跡。地勢又是這裡最好,只是美中不足,難於兼顧。萬一被我料中,雖然不怕,到底多費心力。這人如是為了君山之事而來,多半是個勁敵呢。”

另有一個妖道插口道:“照此說來,不特那人隱身可慮,弄巧我們蹤跡也被看破。

也許發現我們三人在此隱聲隱跡,飛將回來窺伺,並不是在前面降落呢。”黃衣妖人不服道:“我有這面鏡子,對頭隱身法有什用處?這廝如來窺伺,正好送死,我們早看出來了。”黑衣妖人冷笑道:“那不見得吧?自從你在中條山將陽鏡失去,剩了半面,功效已然大差。尋常隱身法,近照自能現形,要遇上高明一點的強敵,就無用了。”黃衣人聞言,好生不快,面色一變,正侍開口,妖婦似知二人貌和心違,互相妒忌,怕起爭論,忙分解道:“那到不會。我一聽有人飛過,當時隱蔽不及,索性置諸不理,便是防他要窺探,誘使入網。可是我最留心那飛行之聲,實是過去以後,並未回來,飛得更是又低又急,真是無心疾馳過此。如非停得太驟,直無可疑之處。要是回來窺伺,不必這面鏡子,就我左耳這隻聆音環,也聽出來了。”

張錦雯早看出前面數十里的山河人物影子齊現鏡中,清澈如繪,已然照到洞庭湖邊境。自身影子近在咫尺,卻未出現,知道師傳隱身之法神妙無窮,心才略放。見妖婦口裡說著話,耳卻偏向左邊,左耳上所帶形狀奇古的金環閃閃放光,好似聽得格外用心。

自己站她對面,先前並未見此景象,看出耳環正生妙用。但見妖婦神情所注完全在左,對著自己這面仍然無聞無睹,毫未警覺。知道寶鏡雖不能照見自己,那耳環頗為可慮。

張錦雯正在小心戒備,暗中窺探,妖婦忽向二妖人微使了個眼色,面帶詭笑,一雙媚眼隱泛兇光。二妖人也微微點頭示意,不約而同朝妖婦左側看了一眼,暗中口唸法訣,一個伸手入袖,似要發作。張錦雯心方一動,猛瞥見一片明霞電一般閃了一閃,同時震天價一個迅雷發自左側。耳聽適才所遇醜少年在空中喝道:“看在送我這面鏡子的情分,饒你們三個狗男女多活兩天吧,”來去迅速已極,霞光明滅之間,三妖人面前鏡光忽然不見。聲隨人去,瞬息已沓,聽到未句語聲,已然遠在遙空。

三妖人原早發覺有人在側窺伺,只不知適在崖前飛過的人也暗中飛了回來,一心註定妖婦左側。滿擬敵已入網,不怕逃走,正待用妖法迫使現形,不料敵人身有至寶,只是故作失機,一心覷便奪那寶鏡,實則並未被邪法困住。妖婦又過於自恃,以為敵人行動均可聽出,遂致吃了大虧。總算見身左敵人身形也未在鏡中照出,料非庸手,雖落在禁網以內,也許情急相拼,稍為加了一點小心。當明霞閃耀,大片雷火下擊之際,三妖人便知不妙,不由又驚又怒,各由身上冒出一片綠光,將雷火擋住。緊跟著…同把手一揚,各發出好幾道青綠光華,大片紅如血的箭光暴雨也似朝敵人發聲之處飛去,人也跟蹤破空而起。

三妖人每日均聚在崖上,本有一圈埋伏禁制。張錦雯因覺妖人不是易與,到時處處留神,相隔較遠,存身之處恰在禁圈以外的崖角左近,恰巧不曾踏入禁地。及見雙方發動,才知除自己外,先遇醜少年也在側窺探。難得蹤跡未露,本想暗助一臂,心念才動,三妖人已紛紛施為。醜少年雖是隱身神妙,飛行迅速,妖人邪法異寶聲勢也頗驚人。妖婦手上並未持有法寶,揚手便是一片從未見過的妖光,俱自五指尖上發出。五股血焰脫手化成一片赤紅光華,然後如雨一般分佈開來,變作數畝方圓碧森森紫陰陰的光箭,比電還疾,漫空飛去。妖婦雖然不知身側有人,因隔大近,立處較高,張錦雯恰當醜少年的去路,也被光雨稍為掃中了一些。覺出力大異常,如非事前早有戒備,遍身具是金牛劍光環護,幾乎受傷。就這樣微微一擦過,覺著護身劍光與妖光兩下相觸之間,身子幾乎受了震動。只因三妖人追敵心切,全神貫注上空,自己又未出手施為,才未被其察覺。

張錦雯暗想:“那兩妖人深淺還未十分看準,即以妖婦一人功力而論,醜少年恐不易操勝算。尤厲害的是那片妖光發動之快,直是罕見,一出手便散佈半天。三妖人立即跟蹤飛起,一轉眼的工夫,已然直上遙空,再想出手暗助,已是無及。醜少年若動手稍緩瞬息,必不能脫,醜少年適才說話行徑雖存輕視,終是正教中人。此次也奉師長之命,為了誅邪除害而來,初出茅廬的少年,多半貪功自傲,目中無人。不問如何,總算同道中人,雙方師長定是相識,即或無什淵源,也應同仇敵愾,不值與他們計較。妖人如此厲害,萬一不能遁走,或是抵敵不住,這樣好的後起人才,如遭妖人毒手,豈不可惜?”

念頭一動,立即破空飛起,跟蹤追去。遙望前面天際,紫綠色的光華穿向碧霄自雲之中,宛如繁星翻空,花雨飛灑,豔麗悅目。照此窮追,必已發現醜少年行跡,無如起身稍遲,急切間還難追上。

張錦雯正催遁光加緊飛行,猛覺飛行停滯,身子受了…種潛力往下牽扯。自己隱身飛行,外人極難看出,用的又是師父新傳的金牛劍,威力神妙,何人有此法力?不禁大驚。忙低頭下看,下面一座小山坡上,坐著一個枯瘦的道士。身旁立著兩人,絕似以前所見兩少年,手指天空。張錦雯因飛得甚高,正在身不由己,隕星飛瀉一般往下飛墜。

初覺時未免心驚發慌,沒看真切。及見無力相抗,又漸明白不是惡意,索性改逆為順,就勢運用遁劍,加緊飛墜。只見道人仍坐石上,認明是散仙中最有名的老前輩百禽道人公冶黃,知是師父老友,此舉必有原因,心方一喜。再看兩少年,已隱形不知去向。

張錦雯晃眼落地,拜禮叩問道:“弟子適見男女三妖人追趕一個少年,疑是未見過的後輩同道,妖法厲害,恐其勢孤,意欲趕往相助,不料師伯在此,忽命下降,不知有何指教呢?”公冶黃笑道:“你知那三妖人的來歷麼?”張錦雯躬身答道:“弟子識淺,實是不知。”公冶黃笑道:“他們的師父乃玄門中的大敗類,自受長眉真人重創,隱跡已久。此是他新收門下孽徒,你未遇到過,自不知底細,但是各異派中名手所用獨門法寶飛劍,令師應有指點。適才妖人施展其孽師獨門秘傳散花神針追敵時,你正隱伏側,相隔頗近,應當看明,竟沒想起他們的來歷麼?”

張錦雯聽公冶黃說得慎重,知非小可。雖然想起一個怪人,但覺此人所用飛針還要神奇,光色形式均與妖婦所發大不相合,好似不是一家傳授。尤其此人本是孿生怪胎,姊妹兩人自小得道,平日最是恃強好勝,目中無人。因護犢好勝之心太甚,門下弟子不是得其真傳,十之八九輕易不許在外走動。一經令出,便決不許外人輕侮。由於怪僻成性,第一次因異派中兩個大名鼎鼎人物的名號與之相同,易於含混,受同道一言之激,強要對方更名。偏巧對方也是兩個怪物,晤面以後,只兩三句話,便即動手,惡鬥了五十四日。後雖經人和解,雙方也覺法力相等,兩不能勝,只得忿忿而罷,卻由此伏下危機。兩同胞傷折一人,所留又是性惡的一個,護著幾個惡徒,任其橫行,無所不為,終於被長眉真人當著她面,將其所有惡徒全數誅戮。此人自覺奇恥大辱,又無法報復,從此匿跡銷聲,隱伏荒山,潛心修煉。當時自稱長眉真人殺她徒弟,是因在事前設有圈套,門人又不爭氣,背師妄為,以致被對方問住,自己向來言出必踐,不得不袖手旁觀。但是當初要長眉真人放走諸門人元神時,曾有約定:非等這些門人轉劫再世,報復前仇,決不出門走動。照此人的口氣和以往傳聞,這些孽徒不出則已,出必與峨眉、青城兩派為仇,法力必極高強,難於抵敵。適見三妖人雖非庸手,看他們被醜少年暗算情景,似還不配算這怪人的再世嫡傳高弟。張錦雯心裡拿不定,便答道:“弟子只見兩飛針是由五指尖上發出,還有那光色變紅與好些異處。家師對於異派主要人物來歷本領,以前雖多詳示,今夜所遇,卻未想起。”

公冶黃道:“三人師長也是異派中有數人物,令師當然說過,你也不是想不起,只拿不定是否罷了。”於是公冶黃便說起了異派中那個怪人的經歷。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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