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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不也] 瀟灑江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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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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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不也] 瀟灑江湖《全文完》
瀟灑江湖 作者:牛不也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
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5:16
第 一 回 名俠歸位
江南的臨海郡之西十八里,有一射的山。射的山周圍六十里,高兩百丈。山勢平緩,多茂林修竹,溪澗縱橫,濺珠潑玉。射的山南有一清碧湖,周九里,湖水清澈,平滑如鏡。湖東有一小山,時有白鶴棲息其上,因以名之,稱為白鶴山。
江南之地多柳樹。正是盛夏時節,白鶴山下,清碧湖畔千百株垂柳,叫溫熱的湖風一吹,萬縷翠綠騰空舞,千層碧浪亂擲金;又兼半湖荷花紅得正盛,風遞荷香,蓮舟載歌,好一幅多彩多色的圖畫。
午後,蟬兒在綠茵裡噪得正歡,草地上,有兩頭彎角大水牛低頭吃草。不遠處的湖邊垂柳下青石上,躺著一個十幾歲作牧童裝束的少年。他臉上覆著草帽,赤裸雙腳,一雙草鞋當作枕頭墊在腦後,呼呼睡得正香。這少年瘦削的小腿肚上,滿是紫色的斑痕,左腳更少了一隻小腳趾頭,兩隻交叉疊在肚腹上的手的手背也有暗紅的疤痕。這些傷疤,足示少年幼歷坎坷,多受磨難。
一粒小石子從遠處飛來,擊在少年的草帽上。草帽被擊飛在一邊。少年驚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驚慌地四顧。他的面容甚是醜陋,左耳少了小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有道紫疤;一雙眼睛眸子漆黑,閃爍著鐵藍的光。
又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來,噗地打在這少年的臉上。少年伸手一摸,抓了一手溼乎乎臭烘烘的爛汙泥。
少年像一隻狸貓似的跳了起來。
從右邊不遠處的灌木叢裡發出一陣鬨笑聲,隨即,露出四個少年人的臉。
那少年向四個惡作劇的人瞥了一眼,彎腰撿起草帽,繫好草鞋,轉身向兩頭牛走去。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兩道鐵藍的光。這目光是那樣狠毒兇猛,竟使那批頑劣的少年楞了楞,一時不敢再罵。過了一會,四少年中一個長手長腳粗眉大眼的醒過神來,越眾而出,傲然仰臉,笑道:“白不肖,你自稱名家弟子,武功蓋世,可敢跟我比試比試?”
被喚作“白不肖”的醜少年一動不動,似是沒聽見。
四少年中另一人也上前幾步,對領頭的那位高個少年說:“殺雞焉用牛刀!收拾那不肖子孫,用不著沈仁大哥出手,由我王誠一人便綽綽有餘——白不肖,你可有膽量與我放手一搏?”
白不肖轉過身,不徐不疾地往前走,竟不理會沈仁、王誠的挑戰和譏誚,似乎是怕了他們。
沈仁等人存心來奚落他的,豈容他從容脫身?草地溜滑,四少年又都有幾年功夫,一聲唿哨,四人倏地散開,飛奔向前,不一會就將白不肖圍在了中間。白不肖渾似未見,只顧埋頭往前走。沈仁伸臂叉腿,攔住他,笑道:“你不敢比試也罷,只要從我胯下鑽過去,我今日便饒放你。”
白不肖站住了,抬頭看看沈仁,問:“從你胯下鑽過去,你就不難為我?”他聲音沙啞,直似嗓子裡憋出來的。
“自然!我‘小霸王’沈仁說一不二,言出如山!”
白不肖想了想,說:“好!我鑽!”
眾少年沒想到他如此窩囊,又如此爽氣,反覺沈仁劃出的道比對白不肖太過寬宥,紛紛走上來,嚷道:“也得從我胯下鑽過去。”“要鑽都鑽!”依次站到沈仁身後,劈開雙腿。
白不肖點點頭,取下草帽丟在地上,“都鑽,一個不漏。”說著便彎腰,雙手著地,真似要從他們胯下鑽過去。
沈仁卻不是個君子,他將兩腿在裡收了收,打算在白不肯鑽胯時夾住他脖子好好折辱一番,否則何以顯出兩條鐵腿的功夫?
“鑽呀!快鑽呀!”
“我鑽!我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不肖往前一拱,堪堪要鑽進沈仁的檔下,突然就地一個滾翻,沈仁的身子霍地飛起來;與此同時,白不肖的兩腳在沈仁身後的王誠胸口踹個正著,王誠哪裡還拿得住樁?往後便倒,連帶撞翻了身後的李斌、陳龍。這時沈仁也落地了,蛤蟆似地合僕草地上,幸虧草地鬆軟,才沒撞落門牙。
“好!”有個蒼老的聲音喝了一聲彩。白不肖拿眼角一瞥,見瀕湖的柳樹下站著一個綠衫白髮的矮個子,竟不知從何時、何處來的。但這情勢已不容他多看多想,沈仁等四人齊從地上縱起,向他撲了過來。
倘以一對一,單打獨鬥,白不肖或不致落敗,此刻那四少年同仇敵愾,一擁而上,前後左右環攻白不肖。沒拆幾招,他背上就捱了王誠一腿,又被沈仁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眼冒金星,鼻血長流,而左肋又被劈了一掌,骨痛欲斷;但他一聲不吭,猶自苦鬥,也不按什麼招式路數,只是拳腳並用,瘋子似地亂打亂踢。那四少年已勝券穩操,身法輕捷,豈能讓他擊中?嘻嘻哈哈笑罵著,一招將他當作練拳的靶子。
“原來也只是個窩囊廢,捱揍的貨!”那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白不肖心頭一凜又一怔,被李斌一拳正搗肩窩,往後便倒。也是急中生智,他背一著地,雙腳一彈,草鞋飛出,一隻正打中李斌的臉,另一隻擊中王誠的嘴。眼見沈仁一腳向他臉上踹來,他倏出雙手扣住腳踝一擰,沈仁猝不及防,摔了個大跟斗。陳龍猶豫了一下,白不肖不失時機,雙腳一撐,和身跳起,頭頂心撞正陳龍的鼻樑。陳龍痛呼一聲,後退五六步方才倒地。
“這才像樣子!”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
白不肖一個翻身,雙腳齊出,踢中李斌、王誠的下陰。
李、王痛呼連聲,捂住下陰直跳著腳,懼意大生,哪裡還敢再鬥?
“你們太不要臉了!四個人打一個!”一個清脆的話音從湖面上傳來。眾少年循聲望去,但見荷葉叢中撐出一隻小舟,舟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著粉紅綢衫,頭綰雙髻,手拈荷花,艙內有一堆碧綠的蓮蓬頭。看去,正是一個採蓮少女。小舟離岸尚有三四丈,少女足尖一頓,纖腰微擰,便縱上岸來,顯見得輕功超卓,身手不凡。
沈仁初見綠葉叢中現出一紅裝少女,雙眼便定住了;但等少女近來,方看清她相貌似乎並不出眾,心中不喜,即板硬了臉喝道:“小丫頭多嘴多舌的,有你什麼事?打的又不是你的情郎哥哥!”
那少女款款地走上來,聲音嬌滴滴的,猶如黃鶯鳴春:“幸虧你們打的不是我的情哥哥,否則我還容你們油嘴滑舌?來來來,你們再一對一打過,我作公證人。”她轉向白不肖微微一笑:“你敢麼?”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心裡卻懊悔:我跟她素不相識,怎麼就聽她的了?那少女又問沈仁:“你敢不敢?”沈仁雖無勝算,當此情勢也不得不充好漢。他雙拳一搖,拉開架式,說:“什麼‘敢不敢’?我不懂的!”眼睛狠狠盯著白不肖,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了,“我讓你三招!”
少女將手中的荷花搖了搖,笑道:“慢來,慢來。比武狠鬥,拳腳無情。不管誰死誰傷,都不得怨別人,只怨自家學藝不精。”
白不肖與沈仁只道她說笑話——這不過鄉下頑童尋常毆鬥,哪裡談得到“死傷”二字?便都不吭聲。
沈仁見白不肖不出手,叫道:“來呀!我讓你三招!”
白不肖卻彎腰拾起踩癟的草帽,說:“我不與你鬥了。”轉身欲走。
沈仁豈肯放過他,怒喝一聲:“你敢戲弄我‘小霸王’!”縱上去,一拳直擊白不肖的後心。
這“小霸王”沈仁是十里外沈大財主的大少爺,自小跟“鐵拳鋼爪”方笑雲習武,這一拳搗出,雖不能說開碑裂石,卻也拳風呼呼,未可小覷。白不肖腦後雖不長眼,聽力還靈敏,身形一閃,避開了拳擊,卻未躲開沈仁的左掌,“啪!”一聲脆響,右頰結結實實捱了一下,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疼。
沈仁一招得手,乘勝追擊,右爪左掌,一抓鎖骨,一擊顱頂,滿擬將白不肖一舉擊倒。白不肖不及轉身招架,身影前俯,雙手撐地,雙腳後踢,架開一爪一掌,就勢一個前滾翻,口中大喊:“不打了!不打了!”沈仁嘿嘿冷笑,遽然拔起身形,足尖對準白不肖的心窩狠勁一端!
這一腳若踩實了,要出人命。王誠、陳龍、李斌三人齊聲驚呼,嚇得臉都黃了。這時,白不肖仰躺於地,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急把雙臂橫架胸前,這也是無計可施,拚了雙臂來換一條命的自救之道。
“喀嚓”一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緊跟著,一人長聲慘呼,驚得柳蔭中的蟬兒一同啞了。沈仁那長大的身子從白不肖頭上飛越而過,夯在草地上,發出重濁的撞擊聲。
王誠等急跑過去看,但見沈仁面色煞白,已昏暈過去。
遇此遽變,三個少年不禁愣在當地,不知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爬起來,檢視自身,手足無損,也大惑不解,竟不明兇狠毒辣的沈仁何以如此不堪一擊。
“好功夫!好功夫!”那少女不絕口地讚道,盈盈笑著走了過來,朝白不肖眨了眨眼睛,神情頗為詭異。
白不肖回頭一看,方才站在樹下的綠袍白髮老人已蹤影不見,心疑是眼前的拈花少女出手傷了沈仁,但看她的年齡,又很難想象她會身具高超的武功,便囁嚅道:“你……”
“好功夫!好功夫!”少女遞過一把綠珠子似的蓮子,“你吃你吃!莫客氣,我不收你錢。”
這時沈仁已醒來,被王誠、陳龍一左一右架著,哎喲哎喲叫痛。少女眉頭一皺,叱道:“叫鬼呀!煩死了!罷了罷了,賞你兩顆蓮子吃吧:”她右手一抬,兩道綠光電射而去,分擊沈仁雙腿的“足三里”穴。說來也怪,沈仁立時不叫了,由王誠等架著,落荒而逃,竟似怕極了少女。
白不肖再無懷疑:方才定是這少女助己脫險,只是清碧湖一帶的採蓮女中,向無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少女,且出手如此狠毒,一上來就斷人雙腿,也不知是什麼路道,便朝她點一點頭,返身去找自己的兩頭牛。
“喂!你這渾小子,我救了你一命,你連個謝字都不說就走?你莫非是個瘋子、呆子?”少女身形一晃,就越過了白不肖,兩手叉腰,瞪著眼氣鼓鼓地說。
白不肖無奈,使說“多謝你相助。只是你打斷了他兩腿,我回去又要捱罵了?”他一想到師父那鐵板似的臉;心下就不寒而慄。
“有我在,誰敢罵你?”少女一撇嘴,生氣地說,“你不要怕,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幫你的——你爹媽對你很兇麼?”
白不肖搖搖頭:“我沒有爹媽。”
“難道是你的爺爺?我的爺爺人家叫他大魔頭,多少人怕他,我就不怕!我還敢拔他的白鬍子呢!”
白不肖說:“我也沒有爺爺。”
少女大奇,眼珠子一轉,忽拍手笑道:“我曉得了,你是石板縫裡進出來的!所以沒有爹媽,也沒有爺爺!是不是?”
白不肖有點兒生氣了:“你胡說!我爹媽早就死了,爺爺死得更早。我是跟我師父過活,還有師兄。”
“你師父做什麼營生?是個篾匠還是木匠?對了,一定是個老放牛的!”那少女又自作聰明地說,她看白不肖是個放牛郎,便認定他師父是個老放牛。
碰到這麼個多嘴多舌又自命不凡的小姑娘,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展眼望去,兩頭大姑牛不見影子,心下發急,又怕少女纏夾不清,便說.“你看你看,我的牛都跑不見了,我要找牛去了。”
少女又迎頭攔住他,掀起嘴道:“兩頭破牛,好稀罕吶!跑丟了,我賠你!我幫你這麼大一個忙,你就不想報答報答我?”
“我拿什麼報答你呢?我一無所有。
“這容易得很,就看你有無存心了?
“你說,但使我力所能及的。”
“好!第一,你陪我說會子話;第二,你拜我為師父。”
意兩條皆使白不肯啼笑皆非。這姑娘不僅一個不凡,還好為人師。但不知怎的,他與她雖是初識,內心卻以隱隱有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感,便笑道:“待我尋著了牛,再陪你說話也不遲。”
“還有第二款呢?”
“你的武功比我高,這不假。但我已經有了師父,就不便拜你為師了。”
“那有什麼?你的老師父教你放牛,我這新師父教你武功,你又會放牛又會武功,以後再沒人敢政負你了!”
“你誤會了。我的師父不是放牛的,我的師父也是武林中人。”
“算了吧!你的師父若是武林中人,怎會教出你這麼個膿包徒兒來?噢,我曉得了——你的師父定是個打拳頭賣膏藥的江湖騙子……”
“你胡說!”白不肖對師父雖敬畏多於敬愛,卻也不容旁人言語中辱及師傅,便狠狠瞥了少女一眼。
“喲!我說錯啦?但你師父總不是什麼一流高手!”
“我實話告訴你,”白不肖很快朝四周看了看,怕人聽去似地壓低了聲音,“我的師父是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你聽說過沒有?”
少女並不為這名頭所驚,點點頭說:“原來是他呀,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只不過江湖上那班小角色沒見過世面,把他奉若神明罷了!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頭?我就是那個——我說出來別嚇壞了你喲!我是‘蓮波仙子’奇芙蓉!”她得意洋洋地仰臉向天。
白不肖的回答卻使她大為沮喪:“我是第一回聽到。”
沮喪歸沮喪,奇芙蓉很快就自我寬解道:“也怪不得你。一則,你沒闖過江湖,所以不曾聽說過我;二則,我殺人殺得不夠多,所以名聲還不夠大。日後我殺他千兒八百的人,大家便都曉得我了!方才不該放那四個渾小子活命的。”
白不肖嚇了一跳,這少女將殺人傷命當作掐蓮蓬那般輕鬆,莫非是個殺人狂?不禁連退兩步,失聲道:“你殺過好多人?”
少女瞅他一眼,嘆口氣道:“哪裡,一個也沒有。”似乎為此遺憾萬分。
白不肖方籲出一口氣,道:“聽你說起來,好不怕人。”
奇芙蓉不悅地睃了他一眼,說:“這半天了,我還不知你叫什麼?有多大年齡?”
“我叫白不肖,今年十四歲。”
“你騙我!哪有叫‘不肖之孫’的‘不肖’的?難聽死了。”
“我不騙你,我原叫白蘭生,爹媽臨終前給我改了名,那年我才七歲……”
“要改名,也得改個好聽點兒的,怎改了個‘不肖’來?”
白不肖默然無語。他垂下眼睛,側轉頭,以免讓奇芙蓉看到他眼中湧出的淚水。那是件傷心事,蘊含太多的悔恨、恥辱和辛酸。他一想起來,心裡就撕心裂肺似地疼痛。七年前,白不肖的爹媽曾是一對名動江湖的青年俠侶,只因愛子被惡勢力挾持,身不由己,陷身匪類,終於悔愧難當,雙雙自盡,臨終前給愛子改名,是期望愛子這一生做個堂堂正正、無愧於天地的人,別肖似他大節有虧的爹媽。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奇芙蓉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憐情,“以後誰再欺侮你,我饒不了他!一定替你出氣!”
奇芙蓉的口氣仍然很大,但也很真誠。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忽想起自己的牛兒,便說:“我得找我的牛去了。你現在往哪裡去?住在什麼地方?”
奇芙蓉撇了撇嘴:“又是牛!你去你去!兩頭牛兒介稀奇!”
白不肖見她氣嘟嘟的,心下好生歉疚:不論怎麼,她好歹幫過自己的忙,無以報答,陪她玩一會子還是該當的,只是放心不下那兩頭牛,便說:“你在此等著,我找著了牛兒,便來尋你玩。”
奇芙蓉只用鼻子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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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直到日頭偏西,才尋著兩頭大牯牛,折了根柳條抽著牛臀趕回來,湖畔草地上哪還有奇芙蓉的影子?只有一朵萎棄於地、被太陽曬蔫了的荷花,躺在自己的破草帽旁。
白不肖好一陣子惆悵。這許多年來,自師兄南宮虎藝成下山之後,他沒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師父北門天宇雖是名滿天下的武學大師,但生性內向,不苟言笑,對徒弟督責甚嚴。
白鶴山下,清碧湖畔那些獵戶農家子弟,又嫌白不肖形貌醜陋、武功低微,見到了不是嘲諷奚落就是戲弄尋釁。有時他實在忍受不住,與他們廝打,無論理直理曲,一被師父知道,非罵即打。
受了雙重的委屈,也沒處訴說,只有忍著。期望自己早一點學到師父的功夫,以告慰爹媽的英靈。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若論摸魚捉蝦,採藕摘菱,他無不一學就會,唯獨於武學一道,學了七年,還未窺其門徑。
師父罵他笨牛,他自己也覺自己愚不可及,不是學武的材料。只因這世上除師父師兄,他別無親人。師父要他做啥,他不得不做。功夫毫無長進,每日裡鬱郁悶悶,今日好不容易遇到個能夠一起說說笑笑的少年朋友,卻又因尋牛之故,失之交臂,白不肖怎麼不懊悔莫名?掄起了柳條,朝兩頭不聽話的大牯牛一頓好抽。
看看天色不早,白不肖沮喪地將抽斷的柳條一丟,驅牛上山,回家去了。
白鶴山,山高不及百丈。山上雜樹叢生,鬱鬱蔥蔥。從山下到半山腰,山路徐緩。而從半山到山頂,卻是危崖壁立,藤蘿懸掛。牛舍是半山腰楊梅林中的一間草房,住屋卻築在山頂。
白不肖把牛兒趕進牛舍,拴好柴門,即手攀藤蘿,足蹬石壁,猿猴般敏捷地往上爬。這堵石壁,在師父、師兄,只要施展輕功,如履平地,但白不肖上上下下爬了七年,攀到山頂時,仍然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白不肖在崖邊的山石上歇息片刻,才起身往家走。家在青松翠柏之間。此時,夕陽如血,飛鳥投林。山風習習,掀動林木,發出轟轟的濤聲。
林間空地上,北門天宇正在練拳。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漢子,長臉高額,著一身藍綢舊長衫,背微駝,頭髮己經斑白,看上去哪像個身負絕世武功的大俠客?倒似位鄉間老學究,一開口就是“子曰詩云”。
十年前,北門天宇在這世上已難覓敵手,他的“無形氣劍”和“龍虎掌”被稱為武學雙絕。十年過去,他每日勤練不輟,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據說其師“鐵面客”袁方伯在世時,也不過如此。
五年前,間或還有武學高手前來向他挑戰,欲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自那以後,武林中再自負自大的角色,亦不敢與北門天宇爭鋒。
習武之士,誰不想爭那“天下第一”的盛譽和榮光?但是,真正得到了“第一”,那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和孤獨便隨之而來。放眼天下武林,竟會生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空曠和悲涼。
幸而他生性淡泊,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侶白雲,友青松,徜徉於山水之間,興發時練一套功夫以自娛,倒也自得其樂,不覺歲月流逝逼迫人壽。
此刻北門天字練的這套“龍虎掌法”,共九九八十一式。他從五歲練起,已不知練了幾千萬遍。掌法展開,有龍之威儀,虎之兇猛。掌風所及,他身週二三丈方圓內的松樹柏木被颳得搖來晃去,松針柏葉紛紛飛舞,落下地來,圍成一個綠色的大圓圈。
白不肖躲在五丈外的大樹後,見師父的武功如此精妙,心裡直罵自己的蠢笨——學了七年,連師父半成功夫也沒學到,真是辱沒了師父的名頭。
北門天宇這套掌法打完,神定氣閒,揹負雙手。忽叫道:“出來吧!不要躲躲閃閃了。”
白不肖趕緊從樹後出來,怕師父見到自己臉上的傷痕又要責罵,便低著頭,怯怯叫一聲:“師父。”
誰知師父並不看他,仰臉哈哈一笑,又說道:“朋友,出來!”
白不肖好生詫異,這山上除師父和自己,並無第三人,師父又在對誰說話?一念未已,忽聞林深之處爆發出一陣“嘿嘿嘿”的怪笑,聲音尖銳,猶似猿啼。循聲望去,但見一團綠影,猶如鬼魅似地無聲飄出,一霎之間,就在師父後前一丈遠的地方多了一個人。
此人身材矮小,白髮勝雪,著一身綠衣,映得一張皺紋交錯的臉上,隱隱泛出綠光,加上兩條倒掛的白眉毛,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詭異。更可奇的是,他那一雙瘦如枯竹的手,竟然通體碧綠!瑩然生光,叫人疑心是青田玉石雕成的假手。
這綠袍老人倒著臉,眯著眼,將北門天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開口道:“你就是那個沽名釣譽的北門天宇嗎?江湖上把你吹得多麼了不得,我還道是三頭六臂的天神哩?嘿嘿,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遜聞名!嘿嘿嘿!”
北門天宇微微一笑,軒眉問道:“我本就是一凡夫俗子,從未以‘天神’自居,卻不知老前輩何出此言?天宇愚魯,老前輩有什麼見教,還望明示。”
綠袍老人笑道:“這話說得還有點人味兒!想那‘天下第一’的名號,豈是凡夫俗子可冒用的?看起來,你比你師父袁方伯那糟老兒要聰明些。那糟老兒最會自吹自擂,牛皮吹破了天,到頭來,還不是敗在‘九頭兀鷹’仇冷的掌下?”
北門天宇說:“老前輩可是先師故人?請恕北門天字孤陋寡聞,還沒請教前輩高姓大名?移趾白鶴山,有何貴幹?”
綠衣老人的兩條白眉一挑,面露驚異之色:“鬧了半天,你還不知我是什麼人?袁方伯活在世上的辰光,沒向你提起過我?真正豈有此理!袁方伯也太目中無人了!”
北門天宇蹩眉想了一會,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急躬身抱拳道:“先師在日,曾與弟子說起過和他義結金蘭的一位前輩,姓奇名竹瘦——前輩可是奇師叔?”
綠施老人把頭點了點,又搖了搖,說:“我是奇竹瘦,這不假,卻不是你的師叔。四十二年前,我就跟袁方伯那廝割袍斷交了,你難道不曉得?”
北門天宇面露尷尬之色,又不便說什麼,只唔了一聲。
師父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反目成仇的事,他略知一二。奇竹瘦似乎行止不端,誘姦了峨眉派一女尼,又打傷當時的峨眉掌門人玄妙師太以下四大弟子,挑起武林中的腥風血雨;而“鐵面客”袁方伯最是正直無私鐵面無情,先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又與其決鬥於黃山天都峰。
兩人大戰一天一夜,最後奇竹瘦身中三掌一劍,墜身懸崖。大家都以為他必死無疑,誰知他銷聲匿跡四十二年,居然又復現人間,真是匪夷所思。
數月之前,太湖臥波樓主曲淩水老母八十大壽,北門天宇應邀前去慶賀,遇到不少舊朋新友。杯觥交錯之際,大家說些武林逸聞。
有人說到,近日江湖上出現一個綠衣怪人,專向出家的女尼出手。此人武功絕高,來去如風,凡遭其襲擊的佛門女弟子,必被他硬灌下一種奇藥——兩年內如還俗嫁人,藥力便不解自消,否則就毒發身亡。
北門天宇在酒宴上聽了,只當是好事者向壁虛構的笑料談資,再想不到真有這麼個綠衣人,更想不到會是奇竹瘦。
當下,北門天宇想起在太湖臥波樓聽來的這個傳聞,忍不住暗暗發笑。這奇竹瘦昔年雖與師父結仇,但事情已過去那麼多年,師父也早已死了,上代人的恩怨不必計較,便又向奇竹瘦一揖:“奇先生遠來是客,請到草舍歇息,容晚輩奉茶,請!”
奇分瘦伸出一隻碧綠的手一搖,說:“慢來,慢來,想我千里迢迢從海南趕來,卻不是為了喝你的茶水。先把正事辦了再說。”
北門大宇一怔。這奇竹瘦看來沒有會什麼敵意,卻又有什麼“正事”要辦?
“請奇先主吩咐。”
“我實話告訴你:四十二年前,袁方伯的功夫是高我一籌。我從海南來此地,是聽聞你受了袁方伯的衣缽,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故來與你比一比高低。兩個時辰前,我上得山來,躲在暗處看你練武,不禁大失所望……”奇竹瘦連連搖首,不勝惋惜。
北門天宇聽了矍然一驚——奇竹瘦兩個時辰前就上山來了,自己居然不知道,難道此老的功夫已到了神鬼莫測的境地?
只聽奇竹瘦續道:“你的功夫,與你師父壯年時已不相上下,在庸常之輩眼中,或已登峰造極。但叫我看來,你靠的是幾十年勤學苦練,日積月累,下笨功夫得來的,至此已達極頂,無法再精進一層。你與你師父一詳,於本門功夫已可說是窮之盡之.卻不知武學之道猶如這頭頂的蒼天,無窮無盡,無邊無涯,是沒有止境的。你將師傳法門視為圭臬,墨守成規,一招一式無不因循守舊,一絲一是不敢逾越變化……”
奇竹瘦口講手劃,竟來了興頭。而北門天宇卻越來越不耐煩。他一向被天下武學之士所極力推崇;連少林、武當兩大派的掌門人在他面前也不敢說三道四;現在怎能容這個不知怎麼鑽出來的槽老頭子胡言亂語個沒完。一則念他是前輩名宿,二則也是顧全自己的身分,不屑與之作口舌之爭。
他當下淡淡一笑,截斷了奇竹瘦的話:“奇老先生所言極是。北門天宇生性愚鈍,雖孜孜學武數十年,心力交瘁,但師門武功博大精深,天可測度。天宇此生,能得師門心法之皮毛,便心滿意足,並不敢亦不能登堂入室。如奇老先生乃不世奇才,想來必已深暗武學之道,挾泰山而超北海。也不是難事吧?何不施展一二,也讓後生小子開開眼界?”
奇竹瘦聞言,臉色大變,嘆道:“罷了!罷了!戴盆望天,夫復何言?我總道‘天下第一劍客’,或多或少有些過人之處,原來也是個坐井觀天的蛤蟆。老夫今日若不指點你幾招,怎能叫你識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北門天宇哈哈一笑,道:“奇老先生既然道破來意,我也只好奉陪幾招。老先生請!”
他“請”字吐出,便將左手一抬。此時的北門天宇是何等功夫?雖僅抬一抬手,但一般雄渾無比的內力從掌心發出,“喀嚓”一聲,將他頭上三尺的一根松枝生生擊斷,又隨這股力道直飛上高空,去勢疾如快箭,伴以嗤嗤的破空之聲。
站在一旁的白不肖見狀,不禁又是驚駭又是悔恨。他雖已跟隨師父七年之久,但因師父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與人動手過招,故而也是第一次知道師父的真實本領,悔恨的是:自己學了七年的功夫,與師父相比,直如滄海之於一粟,實在是太沒出息了。他又為奇竹瘦擔起心來——這麼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怎能抵擋師父一擊?不要白白地送了性命。
但奇竹瘦知恍如未見,揹負雙手,踏上兩步,笑過:“我本想多指點你幾招,現在看來,一招足矣!——那小孩子,你站得遠些。我看你根骨不凡,來日方長,不要陪你師父白白送了性命。”
這後面幾句話,自然是對白不肖說的。奇竹瘦還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白不肖突然感到,一股清涼的風迎面拂來,竟身不由己,噔噔噔一連退出五丈開外,方站住了步子。
這在白不肖本人,還莫名其妙,而北門天宇卻心頭一凜,知道奇竹瘦的功夫尚在所料之上。饒是他身經百戰,會過多少武學高人,出生入死,博得“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卻從無像此刻這般心生戒懼,忐忑不安。
他感覺到,接下來的這一戰,將是生死之搏,無論自己是輸是贏,都將進入另一個境界。如果輸的話,從此世上再無自己這個人,如果贏的話,他也將盡棄師傳心法,而參悟到武學之道的精奧。
他忽然想到,是否應該向徒弟交代幾句話?他向白不肖看了看,還未開口,奇竹瘦就說話了:“你無須多慮。高手對陣,戰的是心,是意。你此刻心神不寧,意有旁屬,不用戰,也已輸了。”
北門天宇瞼上一紅,急斂神道:“老先生勝在口舌之利,我自認不是對手。但天宇嗜武成癖,不見老先生的絕藝,猶如入寶山而空回,終是心有未甘。老先生請出手吧!”
說話間,北門天宇躬腰曲背,左手成爪,舉過頭頂,右掌護在胸前,正是“龍虎掌法”中的“虎踞龍盤”那威力極大的一招。他足有十多年未用過了,蓋因這之前所遇的對手,沒有一個值得他如此對待的。
一陣山風颳過,木葉搖晃,塵土飛題。夕陽已快沉入地平線,西方的半個天空,雲霞如血染一般鮮紅。一隻歸林的飛鳥冒冒失失想從北門天宇和奇竹瘦之間的空隙掠過去,卻被兩股無形的力道摧肝裂膽,慘叫一聲,墜地身亡。
奇竹瘦忽然挺直身子,如一團綠雲似地移動著,旋轉著,越旋越快,好像成了一股飛速旋轉的氣流,跳蕩而前。與此同時,周圍的松柏似被一股大力吸引,全向他傾斜過去。無數的松針柏葉脫離了樹枝葉柄,如密雨,如飛蠓,劈頭蓋腦地向北門天宇疾射過去,但一射到北門天宇身前尺許,便如碰到牆上,紛紛下落,在地上堆積起來。
這時的北門天宇,仗渾厚無比的內力,苦苦撐持著。他自信只要再撐一會,待對手攻勢一緩,便可從防禦轉為反擊。“虎踞龍盤”這一招,本就是以守為主,守中有攻的妙著。相峙頃刻,他感覺到,奇竹瘦的氣勢已漸漸減弱,不失時機,右掌劃一個弧,向那團飛旋的綠影拍去。
這一掌,用了十分的力道,掌風隆隆聲中,那團綠影遽然一躍。北門天宇但覺自己身輕如羽,飄飄飛起,身周無所依傍,而頭頂心“百會”穴中,似被一枚冰冷的尖針刺了個洞,全身勁力急洩而出,腦袋裡頓時空空如也,什麼也不知道了。
站在遠處的白不肖看得真切。他見師父身形拔起,躥得老高,還以為師父是施展超卓的輕功,騰身半空,而後居高擊下。豈知師父競頭下腳上地栽了下來,砰然著地,動也不動了。白不肖驚呼一聲,急急奔過來,只見師父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忍不住抱住師父的雙臂大喊:“師父!師父!你怎麼啦?”
這時,奇竹瘦也捂著胸口踉蹌走過來。他雖聚畢生功力以一招擊敗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但自己也捱了一掌,胸內氣血翻湧,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置,一時說不出話來。
四十多年前,他死裡逃生,隱居海南,啖生魚,嚼野果,居巖壑,苦練武功,為的就是日後向袁方伯尋仇,待他神功初成,袁方伯已死多年了,這才不得已而求多次,向袁方伯的傳人北門天宇尋釁。
他雖能一舉擊倒北門天宇,但後者畢竟是得享大名的高手,也令他受了不輕的內傷。於是從袖中取出只小銀盒,拈了一粒蓮子大的藥丸丟在口裡嚥下,運氣三轉,消散了胸臆間的鬱悶,這才細細端詳躺在地上的北門天宇。
北門天宇雖仍在昏迷之中,但呼吸聲已漸漸粗重起來。奇竹瘦一按他的左腕寸關尺,但覺他紊亂的脈搏也漸趨有序,不由大吃一驚。照奇竹瘦想來,以自己“大含細入”那一招,破了北門天宇的體內元陽之氣,受者定無再活之理。誰知北門天字的內功的精純竟高過他的估計。於是,他獰笑一聲,抬起右掌,對準北門天宇的天靈蓋,緩緩拍落……
白不肖正在搖撼師父的雙肩,突見奇竹瘦目露兇光,舉掌下擊,危急之時無暇多想,猛地把師父的頭摟在自己胸口,打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護住師父。
奇竹瘦一掌拍下,蓄了六成勁力,突見這少年冒死救師,這一掌在白不肖頭上半寸處硬生生收住,沉聲喝道:“你尋死啊?快滾開去!”
此時暮色降臨,昏暗中只見奇竹瘦的滿頭白髮像亂草般飄拂,雙目炯炯如鬼火,一隻半裸的手,如青竹般瑩然生光,有說不出的詭異可怖。白不肖又懼又氣,心一橫,大聲說:“你打呀!你把我們一齊打死吧!”又本能地騰出一隻手去推奇竹瘦。手指甫觸老人的掌緣,但覺一股被蛇咬似的劇痛,不由得銳聲慘呼,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他只死死抓住老人的手不放。
奇竹瘦嘿嘿陰笑道:“我身上遍體有毒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奇竹瘦隱居海南時,常以毒蛇為餐,是以蛇毒貯蓄體內,這才使得自己肌膚泛碧。他內功高明,蘊毒而不為毒所害。白不肖如何經受得起?一條臂膀立即麻木了,腦袋也暈乎乎的,胸悶氣促,趁著神志還清醒,向奇竹瘦哀告:“你殺了我吧,只求別傷我師父……”隨即暈了過去。
奇竹瘦見白不肖寧以自己一條命來換師父的命,這份俠義世所罕見,心有所動,一掌懸是虛,未再拍下。但轉念想到自己為了今天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幾十年,心腸復又轉硬,咬牙關道:“好!好!我成全你們師徒之情,讓你們在黃泉路上搭個伴!”言畢,再無猶豫,一掌拍下。
但聞一聲暴喝:“別傷我徒兒!”
隨即,一掌從白不肖身下溜出,接著了奇竹瘦的一擊,發出悶雷似的巨響。那奇竹瘦的身子,猶如風吹蓬草,急速後飛,飛出三丈遠才砰然落地。
北門天宇身形一長,勁松般挺立當地。他怒目圓睜,亂髮翻飛,大袖飄飄,在暮色中,如一尊神威凜凜的天神。
原來,在白不肖中毒之前,他已醒來,一滴一滴積聚殘存的功力,在萬分危急之際,擊出一掌。奇竹瘦猝不及防,著了道兒。但北門天宇這一掌擊出,全身功力散盡,即嗒然氣絕,仍兀立不倒。
這時,白鶴山頂上的三個人,兀立著的北門天宇已然氣絕身亡;僵臥地上的白不肖和奇竹瘦,也氣若游絲,離鬼門關不遠了。
暮色四合,蒼松翠柏變成幢幢黑影,在夜風中發出悽切的鳴咽。遠處的山泉,叮咚作響,如奏哀樂。幽暗的林中,貓頭鷹呱呱怪叫,似乎看見了恐怖的景象。螢火蟲在沉重的夜霧裡滑行,發出鬼火般陰冷的綠光。
黑乎乎的林中,飛出一個女孩子嬌脆的歌聲:“天上星,亮晶晶。我和外婆浣紗裙。彼岸阿哥學貓叫,我在此岸作蛙鳴……”
歌聲愈來愈近,不一會,從林中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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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女正是奇芙蓉。
芙蓉看到一人站在林間空地上,便喊道:“爺爺!你站在這裡做什麼?”跑過去用手推他的背。那人應手便倒。
芙蓉嚇了一跳,借星光細看,見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已經死了。饒是她膽大包天,陡見死人,不禁心頭亂跳,後退數步,跳著腳罵:“你這傢伙可別活過來,我怕了你還不成嗎?”
人死了,自然不會再活。芙蓉一退再退,腳下絆著個軟綿綿的東西,摔了個仰天巴叉,差一點把自己一顆心從口裡摔出來。定神一看,絆了她一跤的正是在清碧湖畔新交的朋友——放牛郎白不肖。
這傢伙怎麼也死了?
芙蓉駭怕至極,忍不住從喉間憋出一聲哭叫:“你為什麼死呀?”
又一想,在這荒山野嶺,哭得再響也沒人來安慰自己,豈不白哭了?便收住悲聲,將只顫抖的手伸出去,在白不肖鼻子上探了探。哎喲!這廝還有氣哪!
原來他是以詐死嚇唬人來著。
芙蓉生氣了,跳起來,朝白不肖臀上踢一腳,罵道:“我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在這裡裝神弄鬼!快起來!”
踢也踢了,罵也罵了。白不肖依然不作聲。
芙蓉又疑惑起來,晃亮火折一看。只見白不肖雙目緊閉,面上一層黑灰,分明是中了她爺爺的“竹青毒”。
芙蓉生氣了。氣的是爺爺。爺爺居然對她的朋友下毒,那還得了!此刻如果爺爺在她面前,她定要拔光他的頭髮才能出氣。
她向黑暗的四周怒喝:“爺爺!我跟你沒完!”狠狠跺一跺腳。
前方,似乎有人發出一聲呻吟,混和在山風的嘯聲裡。心裡充滿了憤懣的芙蓉哪會去細辨?她取出一個細頸瓷瓶,撥開瓶塞,傾出兩粒紅似血液的藥丸,撬開白不肖的牙關,將丸藥塞進去。
這藥是爺爺給她的,據說能解百毒。但看來白不肖中毒的時間已久,毒質浸入腑臟,能否起死回生,尚在未定之天。
芙蓉略一思忖,出手按住白不肖頭頂“百會”穴,將自己的真力源源輸入。過了盞茶工夫,白不肖喉間咕咕連響,從嘴角流出一股腥臭的綠涎。
芙蓉功力尚淺,經一番折騰,已心躁氣淨,香汗淋淋。看看白不肖已有活氣,便盤膝坐一旁,收攝心神,調理內息。
“芙蓉——芙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夜霧中傳來。
芙蓉聽得真切,這不是爺爺嗎?她跳將起來,循聲奔過去。見爺爺坐在一棵柏樹下,背靠樹幹,凌亂的白髮遮住了半張臉。芙蓉也不多說,撲上去,抓住爺爺的一縷頭髮,狠勁一揪,口中罵道:“你這壞爺爺,毒害我的朋友,我拔光你的頭髮,叫你變成個精光葫蘆!”
待還要再拔一把,猛見爺爺口邊一片血跡,吃了一驚,不由鬆了手,急問:“爺爺,你怎麼啦?你可別死呀!”
爺爺笑一笑,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緩緩地說:“鬼丫頭啊,你再不來,爺爺就要死啦!”
芙蓉慌了,“哇”一聲哭出來,“爺爺,你不要死!我給你吃蓮子!你吃呀,你吃了就會好的!”她從兜裡摸出一把蓮子,端到老人嘴邊。
奇竹瘦疼愛地笑著說:“鬼丫頭,別哭了。爺爺死不了。爺爺是騙你的,爺爺怕你把我的頭髮拔光,變成個精光葫蘆,怎麼走出去見人呢?”
芙蓉破涕為笑,嬌嗔道:“爺爺,你嚇死我了。我一定要再拔你一把頭髮——看你還騙不騙人?”
她作勢要拔頭髮,但只將手虛探一探,另一隻手把一顆蓮子納入老人的口中。見爺爺費力地咀嚼著,她心直往下沉,知道爺爺傷得實在不輕。
把幾十粒蓮子給爺爺喂下,她又給爺爺按摩良久,推血過宮。這時,爺爺的呼吸均勻了,眼皮也微微閉海,漸漸入睡。她將爺爺放平了。地下本有厚厚的一層松針拍葉,猶如褥子一般,甚是平整。
安頓好爺爺,芙蓉又去看顧白不肖。白不肖依然昏迷不醒,但臉上的黑氣已消退了些。芙蓉把他提過來,放在爺爺的身邊,以便隨時照看。
夜已深了,殘月如鉤,掛在黑黝黝的枝頭。夜行的小獸在密林中穿行,足音窸窣。崖邊的蓬草猶如女鬼的長髮,隨風狂舞。松濤陣陣,轟鳴不已。這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生以來頭一次心事如麻,理不出頭緒來,頭一次嚐到了愁滋味。
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她一直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餓了,有爺爺給吃的;渴了,有爺爺給喝的;冷了,有爺爺給穿的;悶了,就拔爺爺的鬍子玩,以至把爺爺的鬍子都拔光了。去年春,她跟爺爺離開海南,北行到江南來玩。一路上,遊山玩水,穿州闖府,大大開了眼界,方知世界如此之大,世上的人有如此之多。
更有趣的是,這一路來,見爺爺捉弄那些大言不慚、牛皮烘烘的武林人物,把他們逗得七顛八倒,但又無可奈何。在她想來,要論武功,這世上爺爺找不到一個對手。
路過衡山時,“衡山二十八宿”、圍攻爺爺一人。她當時很替爺爺捏一把汗,對方畢竟有二十八條年輕力壯的彪形大漢呀!結果被爺爺一人打得如風捲殘雲似的,逃得只恨爹孃給少生了兩條腿。
至於戲弄那些一本正經的尼僧,就更可笑的了。那些女尼被強服了藥,無不哭哭啼啼的,像找不見爹孃的小娃娃。
但怎能想到,爺爺居然會在這小小的白鶴山上身負重傷,氣息奄奄?
倘爺爺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怎麼辦呢?
這個念頭使她不寒而慄。她並無別的親人,萬萬不能失去爺爺。
她望著月光下爺爺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心中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了。再看著並排躺在爺爺身邊的白不肖,心裡又騰起一團疑雲:爺爺為什麼要傷害他呢?爺爺若知是自己救了這個少年,會不會生氣呢?
她獨自胡思亂想著,直到山下村莊裡隱隱傳來雞啼,才霍然驚覺:長夜將逝,露水溼重,於爺爺和白不肖的康復大為不利。於是,她站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土灰,展目四顧,在曦微的晨光中,見西面一條小路伸向林中。就順著小路向前行去。
穿過一片林子,前面是一個石頭坡。翻過石坡,下面有幾間草頂木屋,屋旁一汪清泉,另有幾叢秀竹,幾株桃樹。芙蓉急奔過去,發現柴門虛掩,裡面毫無人聲。屋內鍋灶齊備,桌椅俱全。
芙蓉大喜,裡外察看一番後,返回那林間空地,將爺爺和白不肖提起來,一口氣跑到坡下水屋裡,把兩人分別安置在東西屋的床上。隨即翻箱倒櫃,找出一袋白米,於是生火熬粥。
鍋裡水才開,睡在東屋的奇竹瘦已然醒來。經過一夜安睡,仗著精純的內功,又兼服了清心去火的蓮子,雖然還不能起床下地,但自覺性命已揀了回來。他聞到一股粥香,又從房門口見灶房中紅光顯現,映著芙蓉纖柔的身影,不禁既喜且悲,提聲叫道:“芙蓉!鬼丫頭!”
芙蓉聞聲,把手中的劈柴塞進灶洞,趕進裡屋,見爺爺精神好多了,心裡一寬,忍不住落下淚來,說:“爺爺,你躺著別動,我給你熬粥喝。用不了幾日你就會大好的。”
奇竹瘦用手握著芙蓉的手,笑說:“有你這鬼丫頭在,我豈能撒手西去?我總要活到你上了花轎以後才安心呢!”他展目打量房間裡的陳設,問:“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
芙蓉給爺爺拔了掖被子,說:“我也不知是誰的屋子,見屋內無人就住了進來。”
壁上懸掛著一把劍。劍鞘烏黑,蒙著厚厚的灰塵。奇竹瘦叫芙蓉取下給他看。芙蓉依言取下奉上。奇竹瘦把劍抽出寸許,劍身墨黑,精炭似的閃閃發光,正是“鐵面客”袁方伯的“烏墨劍”,心念一轉,便知這裡正是北門天宇的屋子,鵲巢鳩佔,因果輪迴,真正是平生極大快事,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身負重傷,好容易才將體內紊亂的氣息導入經脈運行,這一大笑,牽動傷處,岔了氣息,喉頭髮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芙蓉哪裡明白這中間的恩恩怨怨,見爺爺吐血昏厥,慌了手腳,一邊帶著哭音叫爺爺,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按摩揉搓,推血過宮。好半天,才見爺爺緩過一口氣來。她忙翻檢出“止血祛腐金丹”給爺爺服下。打了泉水來揩淨血汙。
這一陣忙過,籲出一口氣,才覺自己手疲腳軟,頭昏眼花,心跳氣浮。強自掙扎到西屋,去看視白不肖。
白不肖猶自沉睡未醒,面上黑氣大多退盡,惟有眉心一點烏黑如漆。看來性命已是無礙了,但要將聚集眉心的毒質除淨,尚須假以時日,精心調理。
芙蓉回到灶前,續了些柴火,便斜靠牆壁,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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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正與兩個面目不清的人在惡鬥。他身在巉巖上,身後是萬丈深淵,眼前是兩個手執鋼刀的黑衣漢子。刀風呼呼,寒刃映日,熠熠生輝。他左支右絀,哪裡抵擋得住,連連後退,一腳踩空,身子就直墜下去……
他霍然驚醒,睜開眼來,心頭猶自怦怦狂跳。但見紅日映窗,鳥聲嘰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宋上。枕旁就是自己的那把鳳尾快刀,一時竟不明所以。
閉目想了想,猛記起昨夜的事,用手抓住刀柄大喊一聲“師父——!”欲一躍而起,手腳卻不聽使喚,咕咚掉下床來,手中刀捏不住,摔出老遠。牆角一隻出洞覓食的老鼠受了驚嚇,尖叫一聲,躥入床下。
門口紅影一現,進來一個人。白不肖睜眼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山下清碧湖畔結識的奇芙蓉。
心中的疑雲堆成了團,別的都無關緊要,最要緊的事得問個明白。
“我師父呢?我師父在哪裡?”
“誰是你的師父?我不認得。來來來,你躺到床上去,先把這碗粥喝了,聽我慢慢講。”
他全身無力,不聽擺佈也不成,被芙蓉扶到床上。
粥很香,腹中飢火正旺,但他推開了粗瓷碗:“我的師父呢?請你把我師父找來。”
“你這人好沒道理。我救活了你,你不說個謝字,倒纏七夾八地要師父。如果那個死鬼是你師父的話,你只好到陰曹地府去找他了!”
“什麼?你說我師父死啦?你騙人!”
“我騙你作甚?人,總是要死的。”
他完全想起來了:傍晚,林間空地上,綠衣白髮怪人碧綠的手掌……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如斷線的珍珠一粒一粒掉在胸口,打溼了衣服。這時,芙蓉就將昨夜救他的經過講了一遍,但隱去了有關她爺爺的一切情節。她看得出來,白不肖雖未現出極度的哀痛,但他那陰鬱的目光中,蘊藏著一種令人害怕的仇恨。
他很快地把一大碗粥喝下去,又叫芙蓉再盛一碗,也咕咕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想了想,從枕下摸出師父生前調製的“百花驅毒救心丹”吞下,低聲說:“謝謝你救了我。我這輩子若無法報答你,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下輩子你我還能碰頭嗎?我只要你這輩子報答我!”
“我……”
“很容易的,你辦不到的事我不會叫你做。”
“你說。”
芙蓉抿嘴一笑,揹負雙手在床前來回走了幾道,眼珠子一轉,說:“我一時想不出叫你做什麼事。這樣吧,我以後要你做三件事,你都得答應。”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會叫你去做傷天害理的事嗎?”芙蓉生氣地撅起嘴。
“那好!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你發一個誓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白不肖今生今世定遵奇芙蓉之囑做三件事,倘口不應心,來世變只癲蛤蟆!”
“好,你歇息吧,我也累了,到東屋去歇息,有事就叫我一聲。”
芙蓉笑盈盈地一轉身,紅雲似飄出房間,隨手帶上了房門。
白不肖又忍不住熱淚滾滾。師父雖然對他很嚴厲,但究竟是他在世上的惟一依靠。師父的養育之恩,再生之德,他死也不會忘記的。現在師父一死,倒叫他想起師父的種種好處來。
哭了一會,疲倦了,他昏昏沉沉,又入夢鄉。
那芙蓉待兩個傷者都歇下了,悄悄閂上柴門,越坡穿林,欲待下山,摘些菱角蓮子來佐餐。經過那片林間空地時,見北門天宇的屍身仍躺著,想他總算是白不肖的師父,不便曝屍野地,便用匕首削了一根臂粗的樹枝作掘土工具,掘了個淺坑,把北門天宇草草掩埋了,又在土丘上堆些松枝以作記認。這才下山,到清碧湖裡採來一大堆菱角蓮子,放竹筐裡,提上山來。
剛到山頂,下面傳來嘈雜的人聲。芙蓉俯身看去,半山處有四個穿白色長衫的人正聚一堆,向上指指點點。為首的個頭高大,絡腮鬍子,另外三人年紀輕些,皆身佩兵器,蓋因隔得遠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芙蓉心念一動,不忙回坡後木屋去,將竹筐放下,坐在一塊突兀的紅石上,一邊剝菱角吃,一邊等他們上來。
來人是十里外沈家峪的“鐵拳鋼爪”方笑雲和他的三個大徒弟萬諒、童雲、高風。
昨天,“小霸王”沈仁在清碧湖畔被芙蓉打斷了雙腿,回去後向其父哭訴,卻不敢提那個路見不平的紅衣少女,單說北門天宇的徒弟白不肖仗勢欺人,出手毒辣。沈大財主一邊延醫給寶貝兒子治腿,一邊將兒子的業師方笑雲請去。
“鐵拳鋼爪”方笑雲平時自負得緊,多少武學人物並不被他放在眼裡,但聽說沈仁是被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的北門天宇門下所傷,半晌作不得聲。
說起來,他與北門天宇比鄰而居,打過幾個照面,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既無舊誼也無新怨。武林中,有些不知高低的楞頭青總想找成名高手挑戰,以圖一舉成名。但凡去尋白鶴山晦氣的人,去時豪氣干雲,歸時喪魂落魄,抱頭鼠竄。
方笑雲愛惜羽毛,平日裡,門下一幫弟子變著法子攛掇他去跟北門天宇比高低,或問他與北門天宇相比,誰的功夫高些?他總是說:“天下各門各派,既能享名於世,必有所長,亦必有所短,以己長克彼之短,是謂高,反之,則為短。”用含混的話應付過去。
這也難怪,他成名不易,到了這個年紀,再不肯拿來之不易的成就去作孤注一擲的冒險。
沈仁已被大夫接上斷骨,敷上傷藥,見師父沉吟不語,就哼哼卿卿地說:“師父!那白不肖不僅百般折辱弟子,還口出狂言,說要到我們沈家峪來拆你老人家的門,不許你老人家在此居住。我們聽了,實在氣不過,明知不敵,為了你老人家的面子,這才與那廝動手的……”
方笑雲涵養再好,聽了這話,不能不動氣。沈大財主又捧出三百兩銀子來,求方笑雲無論如何到白鶴山走一趟,好歹討個公道回來。
一則白花花銀子晃眼睛,二則自己的徒弟被打成這樣,若無表示,太丟面子。當下,方笑雲一拍桌子,氣昂昂地說:“明日我就去走一遭,看那北門天宇有多大法道!”
話說得硬,心裡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盤算了一夜,總算想了個兩全的主意。白鶴山是要去的,怕儘量動口不動手,只拿江湖道理去擠兌北門天宇,只要北門天宇自承督徒欠嚴,那就掙回了十足的面子,各方面都交代得過去了。
到早上臨出門時,心裡還不那麼踏實,臨時點了三個武功最好的大弟子,都帶上傢伙,也算人多勢眾,自己給自己壯膽。
這樣,方笑雲師徒四人,朝白鶴山行來。到半山腰時,他們都已看到山頂那個紅衣姑娘。方笑雲等都知道白鶴山上除北門天宇外,別無人家,猜不透那紅衣姑娘是什麼路道。但想來,總與北門天宇有些瓜葛。於是,各各抖擻精神,施展輕功,提起丹田一口氣,颼颼颼向山上攀登。
論功夫,自然是方笑雲最強,上登速度也最快,離山頂只有丈餘了,突聞頭上一聲清叱:“什麼人?竟敢擅闖寶山!”
方笑雲抬眼看去,只見紅衣女立在崖邊,手一揚,簌簌簌,幾道綠光夾著風聲向自己面門疾飛而來。
方笑雲“噫”一聲,腳下不停,只將右袖一展,裹住射來的綠光,腰一弓,猶如飛鳥騰空,躥上了崖頂。即將袖子一抖,三隻菱殼滾落於地。
他見眼前這個女孩子僅十四五歲光景,居然身負武功,心下好生詫異,微微一笑,說:“相煩姑娘通報一聲,就說‘鐵拳鋼爪’方笑雲對北門大俠心儀已久,今日特來拜山。”
方笑雲說話時貫上內力真氣,聲調不高,卻震得芙蓉耳鼓一麻。這時,萬遊、童雲、高風三人也上來了,並立在其師身後。
芙蓉見這四人腰間都插一把閃閃發光的鐵柄鋼爪,這種奇形兵器她是第一次看到,感到好玩,笑道:“你們的搔癢耙子借我玩玩。”語聲甫落,身形一晃,疾出右手探向方笑雲腰間。
方笑雲豈容她得手?左手微抬,打算扣住她的手腕的“內關”、“外關”穴道,給她吃點兒小苦頭。
芙蓉乃是聲東擊西,纖腰一扭,越過方笑雲,彈出一粒碧蓮子擊向高風的左耳。高風一驚,急向右移半尺,不防腰間一癢,一柄鋼爪已被芙蓉抽去。
遭此變故,萬諒、童雲向兩旁跳開,嗆啷抽出兵刃。那高風更是惱羞成怒,一張小白臉臊得血紅,怒喝一聲,欲待和身撲上,方笑雲喝道:“不得無禮!”又對芙蓉笑道:“姑娘好俊功夫,不知與北門大俠如何稱呼?”
芙蓉也不搭話,真個將鋼爪當作“搔癢耙子”,反手伸到背後虛搔幾下,笑嘻嘻地說:“用這耙了搔癢,皮也要搔破了!想來你們的身子是鐵打的,且讓我搔幾下試試。”將鋼爪伸向萬、童二人,要替他們搔背。
萬、童二人見這丫頭一出手就取了高師弟的兵刃,早氣得嗓子裡冒煙,只礙著師父不能動手,現見她一而再戲弄自己,趁師父不及喝阻,兩柄鋼爪交叉壓下,打算將芙蓉手中的鋼爪一舉磕飛,挽回一點顏面。
“當!”一聲響,只見眼前紅影一閃,已失芙蓉所在,慌忙疾退,各人均覺背上有什麼東西勾了一下,發出裂帛的聲音,敢情自己的衣服被撕破了。隨即從腦後傳來一聲嬌笑,心下大駭,前縱八尺,才回過頭來,卻見芙蓉笑盈盈地站著,手中的鋼爪上,掛著兩條隨風飄動的布片。
眼看三個徒弟出醜,方笑雲又氣又恨,他畢竟是老江湖,心知自己的三個徒弟尚非庸手,斷斷不該敗得如此狼狽,主要是太過輕敵,又乏實戰經驗,以致大意失荊州,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他“鐵拳鋼爪”的牌子就算砸了。
“姑娘,你也玩夠了吧!請通報一下,我們求見北門大俠!”方笑雲心懷恚怒,面上卻半點不露,依然笑盈盈的。
芙蓉提著鋼爪款款走過來,說:“你們還是下山吧!北門天宇不能見你們了。”
“此話怎講?”
“北門天宇到西方去了。怎還能見你們?”
方笑雲萬萬想不到北門天宇已經去世,見芙蓉不像說笑的樣子,心頭一寬,說:“既如此,敢問北門大俠的高足白不肖可也隨師出門了?”
“你這老兒好不曉事!”芙蓉將臉一板,眼一瞪,“人家好端端的,幹什麼咒他?”
方笑雲一聽北門天宇不在山上,膽子也大了,沉下臉來,說:“那你把白不肖叫出來,我要代他師父教訓教訓他!”
芙蓉柳眉一聳,奇道:“你憑什麼教訓他?你姓方,他姓白,你又不是他爹!”
“我要問問他憑什麼把我的徒弟的雙腿打折?”
芙蓉格格格一陣笑,“憑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能打拆別人的腿?告訴你,是我打的!你別往他臉上貼金了!”竟然把臉一仰,很得意的樣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萬諒忍不沒喝道。
“你們連我是誰也不知道嗎?怎麼在江湖上混的!”她用教訓人的口氣說,“記住了,我是鼎鼎大名的‘蓮波仙子’奇芙蓉!”
方笑雲師徒面面相覷,江湖上從未有這麼個名號呀!既然她把事攬在自己身上,那再好不過了——白不肖畢竟是北門天宇的徒弟,還不便過分為難他,而對待這個驕橫的丫頭,那就不用客氣了。
方笑雲雙掌一錯,擺個架式,不過他一生謹慎,不願惹禍,動手前還問了一句:“尊師是哪一位?”
“我沒師父!”
方笑雲等的就是這句話,心中再無顧忌,冷笑道:“那好,我也打折你的雙腿!”力貫雙臂,掄起缽大的拳頭,一招“雙峰貫耳”,擊向芙蓉的左右“太陽”穴。
方笑雲既以“鐵拳鋼爪”名揚遐邇,拳術自是不凡;雙拳擊出,快逾閃電,伴著呼呼勁風,勢若奔雷。拳擊的力道,怕不有幾百千斤,颳著一點,不死也傷。
他的三個弟子,隨師日久,早知師父心意,萬諒、童雲手挺鋼爪,高風雙拳緊握,三人堵住了芙蓉的退路。總算還講一點江湖規矩,三弟子強壓心頭火,沒有偷襲。
方笑雲不愧名家身手,雙拳擊出,力挾千鈞,但依然面帶微笑,姿勢也相當穩重端莊。與他高大的個頭相比,芙蓉更顯出不堪一擊的弱小,似乎是小雞面對著雄鷹,嚇呆了,驚叫一聲,將手中那柄奪自高風的鋼爪一擲。
鋼爪脫手,迅疾地飛向方笑雲的面門。倘若打中,那寒光閃閃的四枚尖爪怕不在他臉上抓出四條血口子來!方笑雲不及傷敵,硬將擊出的鐵拳收回來,舒指為掌,手腕這翻,欲待抓住爪柄,先收回門下弟子的兵刃。
他五指剛剛提拔,突感到一股錐心的灼痛,似乎捏住了一段燒紅的烙鐵,不由發出聲痛呼,如見鬼魅似地疾退一丈,捧著那隻抓過鋼爪柄的手亂摔亂抖,顏聲問:“你,你,你弄什麼古怪?”
芙蓉格格一笑,睜大眼睛說:“我沒弄啥古怪呀!我只是在搔癢耙子上撒了一點兒毒藥。”
方笑雲又驚又懼,手上火辣辣的痛,卻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不得不厚著臉皮問:“毒藥?什麼毒藥?”
“是我自己煉製的‘透膚蝕骨腐心散’。方師父,我把配方告訴了你吧——拿天下十八種蠍子,二十七種毒蛇焙乾研粉,和在一起,再噴上‘鶴頂紅’、‘孔雀綠’,便做成這種‘透膚蝕骨腐心散’。不過,你別怕,我這種毒粉,只要用量適當,死不了的。”她抿嘴一笑,續道,“也活不成。”
方笑雲在江湖上好歹混了幾十年,總算是個成名人物,萬想不到一時大意,中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的道兒。又聽她把“配方”說得如此可怕,手上的痛楚也越來越甚,怔了半晌,百思無汁,只好放出笑臉,低聲下氣地說:“姑娘,我方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快把解藥給我。我們即刻下山。”言畢,自覺難以為情,一張臉也紅了。
方笑雲的大弟子萬諒,不僅武功居師兄弟中之首,且見智多謀,見師尊被一小姑娘製得束手無策,心下氣忿,當下向師弟童雲、高風使個眼色,三人躡手躡足從芙蓉背後圍上來,打算出其不意擒下她,再搶解藥不遲。
他們身形甫動,芙蓉便上前三步,又發出一串金鈴似的脆笑,道:“方師父,解藥我自然有,只是你的三個蠢徒弟想恃力強奪,我只好交給他們了!”
她話音未落,雙手交替後揚。嗤嗤的風聲裡,數十道綠光密箭似向後掠去。萬諒等猝不及防,每人頭臉上都著了幾下,痛呼連聲,定睛看時,卻是一把鮮綠的蓮子,也不知有毒無毒,但覺頭臉上腫起一個個疙瘩塊,都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輕舉妄動。
芙蓉轉過身來,手指著萬諒等,笑道:“三個蠢材,要想暗算本姑娘?做你孃的清秋大夢!快將這些蓮子撿起來,給你們師父送去!”
萬諒等稍一猶豫,方笑雲喝道:“照姑娘說的做!”
萬諒等敢怒不敢言,俯身撿起草地上的蓮子,都交給了師父。
“方師父,這蓮子便是解藥,吞服十粒,捏碎五粒敷在痛處,少時便好。”
方笑雲當此境地,不敢不信,便如囑行事,還多出八九顆蓮子,珍寶似地揣進懷中,以備不時之需。
方笑雲把蓮子泥敷在手上後,痛感頓失,他反覆檢視,確信毒質已解,寬心大放,雙目中便閃出兇光。
芙蓉笑道:“方師父是不是在想:既已解了毒,還怕什麼?得趕緊將這鬼丫頭斃了,免得傳到江湖上折了名頭!”
方笑雲正在這樣想,當下獰笑道:“姑娘聰慧過人,方笑雲佩服得緊,很想瞧瞧姑娘的玲瓏心可有七竅之多?”
嗆嘟!拔出了腰間的鋼爪,急縱前來,照頭砸下。
芙蓉纖腰一扭,那鋼爪離她臉頰寸餘,擊了個空,但帶起的勁風颳得鬢髮紛飛。她大叫道:“你真打麼?”身子向後急掠,似乎不勝畏懼。
方笑雲殺意已盛,更不搭話,似影附形急掠而上,右爪左拳,強勁的力道,排山倒海地向芙蓉襲去。
“鐵拳鋼爪”並非花架子,方笑雲旦夕浸淫,已有三十年的功力。利爪著著不離對方心口,鐵拳招招挾帶風雷。芙蓉僅仗著身法靈動,輕功超卓,左避右閃,連一招也遞不出去。何況還有方笑雲的三個虎視眈眈的弟子在旁窺伺,情勢相當危急。
方笑雲已決意要擊斃眼前這女孩子,否則難消心頭之恨。想他以開宗立派的一代名武師,幾次三番受一小姑娘折辱,傳到江湖上還怎麼做人呢?故出手毫不容情。他急風驟雨地向芙蓉連攻十幾招,竟連對方一片衣袂都未沾上,心知這丫頭不僅詭計多端,武功也相當出色,於是大聲招呼徒弟們:“併肩子上呀!對妖女不用講江湖規矩!”
萬諒等蓄勁已久,聞聲急掠而上,兩爪四拳織成一張網,向芙蓉迎頭壓下,滿擬將她砸成肉醬。
芙蓉呀的一聲喊,身子向後一倒,貼地後飛三丈,突笑道:“方師父!你又上當了!”
方笑雲聞聲一怔,怒喝道:“上什麼當?”
芙蓉款款走上前來,正色說:“這會兒,你才真的中毒了。單單沾上‘透膚蝕骨腐心散’,還死不了;再敷上蓮子泥,那可就活不成了!你那隻手,可已開始麻癢?”
言畢,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直不起腰來。
方笑雲果覺右手上似有無數蟲蟻在爬,憤怒至極,欲待再鬥,卻怕芙蓉說的是真的;欲待罷手向她求懇,又實在轉不過彎子來。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才好。想來想去,還是性命要緊,拔出匕首,寒光一閃,竟將右手齊腕切斷。一股血箭,射在草地上。
萬諒等見狀驚呼著撲過來。方笑雲正滿腔怒氣無處發洩,揚起左掌,“啪!啪!啪!”給了三個弟子一人一個耳光。隨即點了右臂的幾處穴道止血,解下腰間絲絛裹傷。
芙蓉裝模作樣地嘆息道:“可惜!可惜!好好一隻手切下來餵狗。方師父,你也太性急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那隻手有了麻癢之感,便是無虞了!只要用清水一洗,麻癢立消。”
方笑雲怔了徵,心中雖不願芙蓉此話是真的,卻又不能全然不信。但手掌已經割下,無法再續。想自己威風半世,今日卻在這小女孩手裡栽了個大跟斗,又氣又恨又羞,一跺腳,轉身就走。
萬諒、童雲、高風見師尊頭也不回地走了,哪裡還敢多留一刻?各自捂著紅腫的半邊臉頰,大氣不出,快步跟上去。
芙蓉待方笑雲師徒走得看不見了,飛起一腳,將地上那隻斷手踢下山去,兀自笑了一陣,才拎起竹筐,哼著小曲兒往回走。
推開門,芙蓉一眼看到白不肖合撲在東屋門內地上,身旁有一把鳳尾快刀。
她吃一驚,把手中的竹筐丟了,急奔過去,剛要俯身去扶,卻聽爺爺在床上說:“好丫頭,快拿刀殺了他!”
芙蓉把白不肖的上身扶起,見他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一臉的忿恚,喉間咯咯作響,卻說不出話來,知道他是被點了穴道,別無損傷,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怒聲道:“為什麼要殺他?”
“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乘我傷重動不了,偷偷摸進來拿刀要殺我!”
芙蓉看了看屋裡的情形,已將方才發生的事大致瞭然於心。
她出門後,屋內兩人先後醒來。奇竹瘦傷勢沉重,動彈不得;而白不肖毒質漸減,已能下地。他摸出來,見躺在東屋床上的竟是殺師仇人,於是近身取了刀來要殺奇竹瘦。但奇竹瘦畢竟內功精湛,身子動不了,卻運氣於舌尖,將一粒蓮子彈出來,正個白不肯的“膻中”大穴,因而兩人近在颶尺,卻誰也殺不了誰!
當然,因奇竹瘦傷後氣虛,雖以蓮子射中了白不肖的穴道,但只要再過片刻,白不肖運氣衝穴就將成功。芙蓉若晚到一步,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當下,芙蓉拍開白不肖所封穴位。白不肖立即俯身撿刀,咆哮著要向奇竹瘦斫去。芙蓉眼疾手快,出手扣著他頸後要穴。他頓覺全身酥軟,利刃再次落地。
芙蓉疾點了他肩上兩個“肩井”穴,把他提起來,扔回西屋床上,怒道:“那屋裡躺著的是我爺爺,不許你動他一根汗毛!”
白不肖四肢麻木,但還能說話,咬牙切齒道:“那老鬼殺了我師父,只要我。有一口氣,非得報此大仇不可!”
芙蓉也不睬他,來到東屋,冷著臉說:“爺爺,那醜小子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許你傷害他。”
奇竹瘦苦笑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要殺我。好孫女兒,你快去做翻他!否則我們爺孫倆都是傷在地手裡。”
芙蓉把眼一瞪,氣呼呼地說:“在我在這裡,你們誰也不許動歪腦筋,哪個不聽話,別怪我不客氣!”言罷,從東屋出來,洗蓮子,剝菱角,打算做中飯。
東西屋兩個冤家還在高一聲低一聲互相咒罵。芙蓉越聽越煩,忍不住出手分別點了他們的啞穴,以落得耳根清靜。
待午飯做好,她再進屋去看,見兩人皆吹鬍子瞪眼的,
白不肖更是一見芙蓉,就把臉轉過去,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珠一轉,有了主意。當下又把白不肖提到東屋放下,伸手拍開兩人的啞穴,板著臉說道“你們兩個既然都像瘋狗似地喜歡狂吠,我現在就坐這兒,讓你們吠,如何?待我來做個公證人,看誰的喉嚨響?”
兩人本來是要重開舌戰,聽芙蓉這樣一說,欲罵而止,兩隻烏眼睛鬥雞似地怒目相視。
“罵呀?怎麼又不罵啦?”
兩人氣得直翻眼,卻又無話可說。
芙蓉把臉色一端,老氣橫秋地說:“說起來,你們都是男子漢,卻像潑婆娘們吵個沒完沒了,我都替你們害噪!白不肖,你師父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這名號怎得來的?還不靠爭強比鬥,傷了無數的武學好手才混出的名頭。我爺爺與他比武,他技不如人,又有什麼話好說?你若有種,該當學好功夫,正大光明地與我爺爺打一架。現今趁我爺爺重傷之時,手無縛雞之力,你持刀將他殺了,又與江湖上的下三濫何異?你師父地下有知,也要替你害臊!自然羅,你現在的功夫太差勁,十年後,你再與我爺爺比鬥,我決不攔你!”
一番話,把白不肖說得低頭無語。芙蓉又轉向奇竹瘦:“爺爺,你枉為名震天下的武學大宗師、大高手,怎與一個小孩子一般計較?傳出去,墮了一世英名!”
奇竹瘦嘟噥著說:“他若不來尋我晦氣,我又怎會去睬他?”
白不肖兀自怒氣衝衝,橫了奇竹瘦一眼;道:“殺師之仇,我終是要報的!除非你們祖孫兩人此刻把我一刀殺了!”
芙蓉俯身撿刀在手,冷笑道:“白不肖,你道我不敢殺你?你這條命本是我救的,我殺了你,誰都不能說什麼!你方才向我發過誓,唾沫未乾,就要食言了麼?”
白不肖說:“我幾曾食言了?”
芙蓉說:“那好。我現在要你做第一件事;在這裡,不許你和我爺爺廝拼!”言畢,拍開他背上的穴位,將刀遞給他,便管自己出了東屋。
白不肖利刃在手,又見殺師仇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芙蓉也已出屋,胸中的怒火騰騰,真想一步縱過去,手刃仇人,但想到自己的誓言,只得將恨意按捺下去,繞室彷徨,轉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終難決斷。
芙蓉躲在門外,手中扣了一把蓮子,看白不肖如困在籠中的猛獸,轉圈奔突,神氣異常,冷汗淋漓,自己的心也拎在半空,幾次想射蓮子擊落他手中鋼刀。
白不肖的喘息聲越來越響,奔走得越來越疾,幾次要舉刀斫去,終是不忍。他體內毒質未淨,氣短力弱,漸覺頭暈眼花,胸悶氣促。
突然聽奇竹瘦說道:“那少年,你還是殺了我吧!”他然駐足,定神望去,那奇竹瘦安臥床上,面帶微笑,胸口一攤暗紅的血跡,顯得十分衰弱。
白不肖緩緩舉刀,瞪著老人看了半晌,哇的一聲叫,返身奔出東屋,將鋼刀一丟,倚在牆上,捶胸頓足,哀號不已,眼淚刷刷流下來。
從此,白不肖、奇芙蓉、奇竹瘦三人在白鶴山上居住。芙蓉心細,總是怕白不肖惡念難制,傷害了爺爺,竟日寸步不離二人。夜間,她在灶屋裡歇息,一有響動,即起來看視,以防不測。
不幾日,白不肖就康復了八成,僅是眉心一粒黑珠,終難消退,其餘無異常人。據芙蓉說:此因心魔過盛,肝氣橫逆,餘毒退入腎宮,寒結於表所致。惟有怯心火,平肝木,養淨水,假以時日,方能化解。當此關頭,如不寧心攝神,毒質回逆,病勢反覆,則是神仙大法力,也無可挽救。
白不肖早已對芙蓉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俗語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故深信不疑。只是時時念及與殺師大仇同居一屋,心神終難平定,故而,雖每日隨芙蓉上山掘獲苓、百合,下湖摘蓮心、菱角等清火敗毒的物事服了,眉心黑珠總是不消。攬鏡自照,不免鬱郁。
相形之下,奇竹瘦的傷勢更是難愈。他與北門天宇以真力相搏,雖僅一招兩掌,但兩人都使出了畢生功力。北門天宇稍遜一籌;當即斃命。奇竹瘦的五臟六腑也翻了幾個跟斗,肋骨折了五根,兼以年老,氣血兩衰,若不是靠了自己煉製的靈丹妙藥,芙蓉的精心療治、百般呵護,怕也一命嗚呼了。但他心情開朗,能吃能睡,加上內功精深,即使在睡夢中亦能積聚真力,通經脈,消瘀結。
數日來,以氣御血,以血導氣,先打通督、任二脈,化解了胸腹的淤血,繼以疏導手三陽、三陰經脈,漸漸能坐起來,兩臂也能活動了。所以,眼下的情形他還不及白不肖,但再過數日,也將能下地走動。不過他生性好動,坐臥床上,見兩個年輕人進進出出,心癢難熬,便怨自己進境太慢。
這日傍晚,窗外群鳥噪林,泉水叮咚,太陽已快下山,餘暉如金,空氣分外的清新宜人。芙蓉蹲在泉邊;洗髮濯足。泉旁幾棵桃樹碩果累累,紅果綠葉,倒映水面,十分逗人喜愛,便叫道:“不肖,你給我摘幾隻桃子來!”連喚幾聲,沒有回應。她心下好生詫異,綰髮回首看,哪裡還有白不肖的影於?忽聽屋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她心生疑懼,急穿襪著鞋,繞過屋舍,見白不肖正在屋後空地上練刀。
芙蓉將身子隱在一叢綠竹後,偷偷看了一會。只見白不肖橫眉立目,滿臉的煞氣,將一柄鳳尾快刀舞得呼呼生風。他上竄下跳,踢腿揮掌,薄刃快刀大劈大斫,竟似面對兇仇惡敵,要將滿腔仇恨全貫注在刀上。
他一招一式法度謹嚴,但在芙蓉看來,全是花架子,值不得一哂。待白不肖將一路刀法使完,她從竹叢後走出來,笑道:“似你這般練下去,三五十年後,或可儕身江湖三流好手之列,在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之流中,可以無敵了。”
白不肖再笨,也不致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這套刀法是他師父北門天宇親授,脫之於師祖袁方伯的“崑崙快刀”,一招一式凝聚了師祖、師父兩代大師的心血和智慧。七年來,無一日不練。他雖知芙蓉的功夫遠勝於自己,但她竟將這套刀法貶得如此不堪,心中大為不服,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星,鼻子裡哼了一聲。
芙蓉折了一支細竹,走過去說:“就刀法而論,倒也沒有什麼破綻。只不過,這套刀法不是你練的。”
白不肖更為不服,把刀尖一板,錚一聲輕響,斜睨著芙蓉,反問:“難道是你練的不成?”
芙蓉搖頭說:“創作這套刀法的人,必是有雄渾無儔的內力,出刀雖快,刀上貫注的勁力更是非同小可。因而招式極短,是不以刃鋒傷敵,而以刀風襲人。俗語云:殺雞焉用牛刀。但這套刀法,正以殺牛之力來殺雞。依我看,‘牛刀殺雞’,正是這刀法的要旨。”
白不肖心頭一震。師父生前教他練刀時,反覆講的,就是“牛刀殺雞”這句話,現在又從芙蓉口中說出,他怎不為之動心?便說:“你怎說我不宜練這套刀法呢?”口吻已轉了,含有請教之意。
芙蓉仰臉笑道:“有此一問,足見你尚非朽木。天下各門派的刀法,我雖不敢說全數羅列於胸,卻也十知其七八。一個人該不該練刀,該練哪一種刀法,大有講究。‘西子紅妝’一門,世代擅刀,柳葉刀。蓋因該門中全是女子。力氣不及男人,故柳葉刀勝在刀法輕靈,招式繁複,九虛一實,使人虛實莫辨。而塞北‘五虎刀’一派,門下弟子多彪形大漢,氣雄力足,刀法簡捷,招招取實,靠的是狠砍狠劈的牛力氣。若前十招不能取勝,就再無勝算。至於湘北‘潑風刀’講究的是快捷狠辣。南粵‘短尺刀’全是矮子,利於貼身近鬥。川中‘長刀王’必得以超卓的輕功‘凌雲步’為輔,否則,刀長六尺,轉身不靈,反是累贅……”
芙蓉侃侃而談,白不肖也聽得入神。忽然,奇竹瘦在屋內叫道:“鬼丫頭又在賣弄了!那醜小子是塊木頭,你白花力氣的!”
白不肖臉色一變,不相干的人罵他木頭,他倒還不生氣,但仇家的嘲笑,卻分外錐心鑿骨,便沉聲說:“我終有一日,以這師門刀法為師報仇!”
芙蓉怕兩人又爭吵起來,叫人心煩,須花許多後舌去拆解,便攀著白不肖的臂膊,小聲說:“我們走遠一些,休教他聽見。”
白不肖卻一摔手,還刀入鞘,陰著臉,一言不發走回西屋。
芙蓉本來正說得興頭上,見此光景氣歪了鼻子,想想好沒意思,自去搞了幾隻鮮桃,坐在泉邊的方石上把玩。
才坐片刻,聽門吱扭響,見白不肖夾一領草蓆,提著刀,從門內出來,經過她身旁時連眼皮也不抬,顧自縱過山泉,往山坡附近的松林裡去。
芙蓉心中納悶,猜不透他要幹什麼,便悄悄躡在後邊,進入松樹林中。
卻見白不肖走到林深之處,選一平坦的所在,將草蓆鋪在地上,和衣躺下,以刀作枕,闔眼便睡。
芙蓉想一想,恍然大悟:白不肖之所以獨臥林中,是以示與仇人“不共戴天”之意。這份硬氣,倒也叫人欽佩。當下,她也不去打擾他,從原路退回,管自己安歇。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6:52
第 二 回 血雨飄灑
白不肖躺在林中,耳畔時聞蟲鳴,頭上松濤陣陣,山裡蚊子又多,一團團嗡嗡叫著侵擾不休,難以安臥。不一會,臉上臂上被蚊子叮了幾個癢疙瘩。他起身折了一支馬尾松的松枝作拂塵,亂甩亂掃一陣。成團的蚊子四散逃逸,不一會,又捲土重來,使他坐立不安。
睡是睡不成了,他乾脆站起來,以松枝為“刀”,以蚊子為敵,又練起“崑崙刀法”。
練了一陣,他想起方才芙蓉的一番話,心裡更是煩躁。照理說,“名師出高徒”,想自己有這樣一位名滿天下的師父教習,七年中勤勉學藝,不敢有絲毫均懈怠之心,無論如何,武功也該有些火候了,怎練來練去,無所進步?不要說與芙蓉相比,即與那“小霸王”沈仁比,也尚遜三分。
以前,有師父悉心教導,天長日久,總會有水到渠成的一天。現在,師父已死,師兄南宮虎浪跡天涯,無從尋覓,自己這樣一個笨人,沒有良師益友的教導,怎能學成高明的武功呢?更別提日後做一個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俠了!
白不肖越想越灰心,一招使歪了,松枝劈在左近的松樹上,“咔嚓!”斷為三截。
明月升起在中天,銀光水瀉下來,林中明明暗暗,似瀰漫著一片白霧。樹影婆娑,螢火閃爍,顯出夜的神秘來。
白不肖又想,那奇竹瘦若不是殺師仇人,自己從他學藝,定會有所成就。那老兒武功奇高,博學多識,真是個不世奇才,連他的孫女兒芙蓉,年歲和自己相似,也已身懷絕學,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可惜!他看到自己和奇家祖孫之間,橫亙一道不可逾越的深壑,不由喟然長嘆。
一隻蚊子乘他不備,在他耳根下猛叮一口。他霍然醒悟,責備自己:你想到哪裡去了?奇竹瘦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動如此不堪的心思?師父地下有知,定要罵你忤逆不肖了!
他提起鳳尾刀,緩步出林。月下的草地,塗了一層燦爛的銀光。百合花、梔子花散發沁人心脾的香氣。一隻野兔縱躍而過,敏捷得像一溜青煙。
他來到師父墓前。
這青石墓碑,是他昨天立的。在青石較為光滑的一面,他用刀尖刻了“先師北門天宇之墓――弟子白不肖哀立”的字樣。此刻,他手扶墓碑,默默祝禱,希望師父能夠聽到,在冥冥中教他以處世之道。
他在墓前睡著了。
草地上一隻膽小的野兔正在吃那帶露的嫩草。這隻野兔膽子特別小,白天,它都躲在窩裡,只到夜間才敢出來吃草。一邊吃草,一邊豎起兩隻長耳朵,旋動著捕捉來自四方的聲響;同時,兩條後腿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準備著隨時逃竄。
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音使它警覺起來,似乎是微風在草葉上掠過。它不安地轉動兩隻長耳朵,停止了咀嚼。但這聲音又沒有了。蟲子仍一如既往地鳴叫著。
突然,它看到有兩條長長的影子飛過來,它知道這不是狐狸的影子,也不是蒼鷹的影子;但它膽子很小,匆匆擼了一口青草,掉轉頭,有力的後腿一彈,就躍起五尺高,八尺遠,向它的三個窟中距此最近的窟穴逃竄。
一條細長、筆直的白光閃電似的一亮,那野兔就定住在懸空了。它甚至沒感到痛苦,就死了。一把劍,貫串了它的心臟。
一個公鴨似的聲音說:“老二,你這一劃還是慢了半分,幸虧僅是隻兔子,倘是北門天宇,此刻死的就是你了。”
另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說:“老大,你不要嚇我。北門天宇已經死了,我們還怕誰來?”
這是兩個身穿皂衣的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皆以黑布蒙面,矮胖子手執一把四尺長的窄劍,劍上挑著那隻兔子。胖子手中劍下垂,兔子就無聲滑落於地。那瘦子說:“我總不大相信。北門天宇早就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這世上還有誰能宰了他?如果那廝未死,老二,我們兄弟倆別指望活著下山了。”他語言發顫,竟是很害怕似的。
胖子說:“這是‘無影雁’莫凌空親眼所見。北門與那綠袍人廝拚正酣時,他就躲在附近的樹上。想來總不會騙我們兄弟的。自然,總要親眼得見,才能心安。想當年,我們‘括蒼雙龍’也算得上一號人物,只恨被北門那廝壓著,硬逼我倆遁跡山林,面壁思過,不得他開禁令,不準在大庭廣眾露面。足足九年了,我都已忘了酒肉滋味。嘿!只要北門天宇真的死了,我倆就可重入紅塵,花天酒地,好好地再混半世!”
瘦子說:“我只怕那廝是詐死。那一來,我倆性命都丟了,還說什麼花天酒地?”
胖子喚道:“老大,你也太膽小了。九年餐風飲露的苦日子我是過夠了。北門天宇若真的死了,我們也就苦盡甘來。若未死,大不了再跟他拚一場,打不過就逃……”
“禁聲!”瘦子小聲說,收住了腳步,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圓鼓鼓的一堆,可是墳丘?”
“括蒼雙龍”停步凝望了一陣子,並肩前行十幾丈,又遽然駐足,他們看到了睡在墓前的孩子白不肖,隨後,又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括蒼雙龍”面對面看一眼,心意相通,急躍上前,一個抱著墓碑,一個撲在墳頭上,放聲大哭。這倒不是為北門天宇的辭世而哀悼,而是為自己九年的辛酸和屈辱傷心。哭了後又繼之大笑,哭哭笑笑,手舞足蹈,竟把白不肖忘了。
白不肖被“括蒼雙龍”的哭笑聲所驚醒,翻身爬起來,揉揉眼睛,見墓旁不知何時來了這麼兩個怪人,驚呆了,一時沒出言相詢。
“括蒼雙龍”鬧過一陣後,才想起白不肖,見他面目平常,耳朵也少了半隻,以為是同道,走攏來。瘦子問:“小兄弟!北門天宇真的死了?你可親眼得見?”
白不肖點點頭,暗忖這兩人的來意。
胖子一把抱住地雙肩,狂笑道:“好哇!太好啦!這叫做‘善有警報,惡有惡報’!北門天字橫行一時,不知害了多少江湖好漢!誰知老天有眼,叫他死在我們的前頭,真正大快人心!”
白不肖越聽越不解。這兩人不像來弔喪的,那會是什麼人呢?他後退一步,手按刀把,問道:“兩位前輩高姓大名?深夜來此,有何貴幹?”
胖子笑道:“我叫藍地龍,那是我兄長藍天龍。我倆合稱‘括蒼雙龍’。北門天宇那廝弄得我們死不死活不活,現在他一命歸西,我們好歡喜!”
瘦子心思縝密,對白不肖的神態已起疑心,說:“這位小哥何方人氏?怎麼睡在這裡?尊師是何人?”
白不肖已知來者是敵非友,自己如直道身份,凶多吉少,不由腳往後退,嘴上說:“我是藉藉無名的小輩,偶然路過此地,因天色已晚,胡亂睡一覺,原待天明就走,不意遇見兩位前輩,告辭!”他雙手一拱,打算溜之大吉。
藍天龍身形一晃,倏地欺上前來,伸出一隻大手,打算抓住白不肖的肩膀。白不肖暗說“糟糕”,左肩一沉,避開這一抓,裝作腳下滑溜,身子後仰,連退五六步。
藍地龍“咦”的一聲,奇道:“這小子還有幾下子呢!身法好滑溜,倒像是‘四明金花娘娘’門下的。”
藍天龍一抓不著,也好生奇怪。他看看白不肖,又看看墓碑上的字,猛喝一聲:“白不肖!”
白不肖正自籌措脫身之策,不防藍天龍突然叫他的名字,應道:“哎!”隨即醒悟,忙改口道:“前輩喚誰呀?我不姓白。”
藍天龍“嘎嘎”笑道:“鬧了半天,小哥原來是北門大俠的得意高足!好極了!”
藍地龍的心思慢,慌忙回顧,並不見有“北門大俠的得意高足”,心中納悶:“老大,你說的人在哪裡呀?”
藍天龍抬一治下頦道:“便是這位小俠。你我兄弟差一點走了眼吶!”
藍地龍瞅瞅白不肖,似信不信地問:“小兄弟,你真的是北門天宇的親傳弟子?那南宮虎又是什麼人?”
北門天宇的大弟於南宮虎在武林中名聲遠播。是以藍地龍有此一問。
白不肖仍圖僥倖,笑道:“北門大俠武功蓋世,怎會有我這樣無能的弟子?前輩認錯人了。”
藍天龍哪肯信他的話?搶上去,左掌斜揮,朝白不肖脖根切去。這一把有個名目,叫“行雲流水”,暗蘊勁力,以掌緣擊鎖骨,以五指拂穴,以袖子撲擊,姿勢瀟灑,看去輕描淡寫,實則狠辣至極。是以藍地龍不覺皺了皺眉,忖道:以兄長的身份向小輩出手,不該一上來便施殺手,傳到江湖上去,叫人笑話。
他念頭還沒轉完;卻見白不肖身子斜跌,右肩甫觸地,兩腿如剪,竟去絞藍天龍的腳踝。
這一招,既似“醉八仙拳”中“何仙姑醉臥雲床”,又像“地躺拳”裡的“懶龍打滾“,姿勢雖是不雅,但相當實用,是攻守兼備的妙著。藍天龍倒被鬧了個手忙腳亂,身子急退,才避開這一“絞”。
他心中疑惑,暗想北門天宇是武學大師,所對招式定然講究姿勢的美觀,那名動江湖的“龍虎掌”自己是領教過的,斷無如此憊懶不堪的招式,這少年或許確非北門弟子吧?但無論真假,總得先擒住他再說。
藍天龍一聲清嘯,趁白不肖剛躍起未站穩之際,右掌忽地衝向他胸口,左手駢指取其雙目。這一招兩式,虛實相間。掌挾勁風,卻是虛攻,厲害的是左手二指,明挾眼珠,實點“夾鼻”穴。
白不肖大駭,拔刀已然不及,只得故技重演,凌空一個後翻跟斗。用的力大了,竟將草鞋帶子掙斷。兩隻草鞋飛起來,那藍天龍卻不知何物,只見黑乎乎的兩團東西迎面飛來,以為什麼厲害暗器,竟不敢用手揮打,回手展袖,將草鞋拂落。
白不肖凌空後翻時,已抽刀在手。他這把鳳尾快刀,本是生母的遺物,雖不是那種切金斷玉的神奇兵器,但別有一宗好處。這刀又名“冷月寒霜”,在月夜之中,看去像一鉤殘月,通體發射著森森的寒芒。只可惜白不肖的生母“九天白鳳”烏幽蘭,從不知它的妙處,只當它一把普通的薄刃快刀使用,因之無法發揮其所長。
藍天龍兩擊不中,已是惱怒難當,更可恨的,至此尚看不出少年的武功來歷。此刻,見少年抽出一把彎彎的小刀來,他自顧身份,不肯用兵器,雙掌一拍,說:“好!且待老夫以一雙肉掌來會會你。十招內我若擒不住你,立即拍手走路!”他的嗓音本就沙啞,貫上真力,更如敲起破鑼,說不出的難聽。
老二藍地龍本已拔出長劍,聽老大如此說,只得還劍入鞘,站開一旁。
白不肖心知今晚極難脫身,想自己七歲喪父母,現下師父又去世,茫茫世界競無人可依靠。活著,也無甚趣味,且身上毒質未淨,也不知勾魂使者何時到來;左右終是一死,倒不如跟他拚一場。這一想,膽氣壯盛,說道:“藍天龍,你不用張狂!小爺就是北門大俠的關門弟子白不肖。你們昔日一定是為非作歹,先師才會出手懲戒。先師雖逝,英名現存。在他老人家墓前,豈容奸宄肆虐!我白不肖縱然粉身碎骨,也要和你們鬥上一鬥。你二人併肩子上吧!”
藍天龍哈哈大笑,拆下蒙面黑布,喝道:“北門天宇在日,我們倒懼他幾分。現下,還怕誰來?小賊,快過來領死吧!我成全你!”
白不肖把牙一咬,橫刀胸前,足下快速移動,繞著藍天龍轉了一圈,大喝一聲舉刀便斫。
藍天龍哪將他放在眼裡。白不肖連發三刀,他只扭腰晃肩,便輕輕避過。隨即身形一長,揮袖劈掌,轉入反攻。這一老一少,功夫相差何止倍數?若非藍天龍立意要生擒活捉,白不肖早就血濺墓前了。
在藍天龍連綿不絕的攻擊下,白不肖只覺滿天掌影翻飛,壓得他氣都透不過來,哪還能再攻出一刀?手足似被繩子牽住了一般。只聞藍天龍暴喝道:“撤刀!”白不肖手臂一麻,刀脫手飛起。他心知無幸,把雙眼一閉等死。
忽聞藍天龍長聲慘呼。白不肖睜眼看,但見藍天龍踉蹌後退,左手緊握右腕,右手的五指,少了三個,鮮血淋漓。
原來,藍天尤以三指拂中白不肖擎刀的右臂,那刀脫手飛出,旋飛成圈,在月光下似一寒光四射的銀輪,撲向藍天龍面門。藍天龍想揮袖拂落,卻被旋飛的刀絞斷了三根手指。
“冷月寒霜”刀的妙用,在這樣偶然的機會里發揮出來,又有誰能預知?這把刀出世已歷百年,數易主人,卻從未有人當它飛刀來使。用之對敵,無不守著“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常理,攥在手裡惟恐不緊,卻不知寶物不能以常理度之。今晚若非機緣湊巧,它將永遠是一把尋常的薄刃彎刀而已。
“冷月寒霜”切斷藍天龍三指後,又旋飛回來,白不肖覷準刀把一抓,便握在手中。他仍不明此刀的奧秘,呆在當地,恍若夢中,還道是師父顯靈呢!
“括蒼雙龍”在武林中,也算得上頂尖高手了。老大藍天龍莫名其妙地被一把古怪的彎刀切斷三指,而對方只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可謂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心中那份惱怒可想而知了。他不及裹傷,一躍而起,向白不肖撲去。藍地龍也長劍出鞘,後發而先至,尖細的劍頭直溯白不肖心窩。
“住手!”
半空裡落下一聲怒斥。兩道碧光向“括蒼雙龍”電射而來,微帶嗤嗤的破空聲。
藍氏昆仲原擬將白不肖一舉擊斃,此時不得不身子後仰,躲開飛來之物。定睛看去,月光下,勁松樹冠,赫然鶴立一個黝黑的人影。只見他衣袂飄揚,長袖輕拂,猶如九天神仙下凡來,那一頭長髮隨風飛舞,竟有說不出的神秘詭異。
藍氏昆仲心頭一凜,不由後退數步,顫聲問道:“你是何人?請下來見面。”
枝頭那人嗬嗬大笑,聲若銅鐘,激越宏大:“爾等何方狂徒?竟敢在此騷擾,攪人清夢?”
不等藍氏昆仲回答,他又續道:“以二敵一,算什麼好漢?老夫多時不在江湖上走動了,竟不知老規矩都叫爾等宵小之徒改得面目全非!”語聲威嚴,完全是長輩訓誡後生的口吻。
藍氏昆仲驚疑參半,怎也想不起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前輩高人。沉吟了一息,藍天龍問道:“前輩可是人稱‘伏地神龍’的海靖海老前輩?”
那人道:“咄!海靖算個什麼東西?”
藍地龍的心思一向不及乃兄,此刻靈機一動,猛想起那個擊敗北門天宇的綠袍人來,失聲道:“北門天宇可是敗在前輩手下的?”
那人哼了一聲,笑道:“爾等可是打算為北門天宇報仇來著?”
藍氏昆仲一聽,忙拱手道:“非也非也!我們是……”
那人喝道:“閉嘴!爾等看好了!”單手一揚,距地兩丈外的一棵柏樹“咔啦”一聲響,攔腰折斷,斜斜倒下。
藍氏昆仲幾曾見過如此強勁的劈空掌力,駭得六神無主。撲通!雙雙跪下,口中不迭聲地叫道:“前輩息怒,前輩息怒,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我等風聞前輩擊斃了北門那廝,特趕來為前輩慶賀。這小子是北門天宇的門下……”
那人怒道:“老天與北門天宇決鬥,是英雄較技。爾等鼠輩,又懂得什麼?還不快滾!休要多嘴多舌!”
藍氏昆仲對北門天宇已十分懼怕,現在又遇這個強過北門天宇的人,哪裡還敢放一個屁?爬起來,躬身後退十多丈,轉過身去,如飛一般逃走了。
白不肖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只聽那人“格格”嬌笑,競是奇芙蓉,不由又驚又喜。
奇芙蓉一個跟斗翻下來,拉住白不肖的手,關切地問:“他們沒傷了你吧?”
原來奇芙蓉放心不下,睡到中夜,出來看視,正遇到“括蒼雙龍”在盤問白不肖,欲待出頭助白,又恐敵不過雙方,反禍及爺爺,於是心生一計,回木屋取了爺爺的綠飽穿上,用刀將柏樹切斷九分,拿細繩拴了,自己竄上另一棵樹,揚手時把柏樹拉倒。所幸月色昏暗,藍氏昆仲又是驚弓之鳥,無心細察,被她的“神功”嚇得屁滾尿流。
當下,白不肖謝了奇芙蓉的救命之恩;回想方才的情形,猶自後怕,由衷說道:“你兩番救我,我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芙蓉推他一把,說:“說什麼報不報的,你只要少來氣我便好了。咦?你方才脫手飛刀那一招,哪裡學來的,妙得緊呀!”
白不肖對此一直百思不解,臉上一熱,愧道:“我被那藍天龍拂中臂膀,震脫了彎刀,自忖性命不保,誰知竟有奇蹟發生。想來總是師父憐我孤苦,顯靈助我吧?”
芙蓉笑道:“鬼話!死人怎會顯靈?只有我這活人才會較神扮鬼!我看,你下番打不過別人,也可依樣葫蘆,把刀丟掉,或會反敗為勝。”這自是嘲笑他連自己的兵器都拿不住,也沒想到這其實正是使“冷月寒霜”的訣竅。
兩人說笑一陣,白不肖不好意思再獨宿林中,便隨芙蓉返回木屋。這時,東方既白,兩人一夜不得安睡,倦意襲頭,打了幾個哈欠,相視一笑,各自回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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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白不肖醒時,已日上三竿。忽聞肉香飄來,腹中頓時咕咕作響,口裡酸津直冒。急翻身下床,趿鞋出屋,見灶間蒸汽騰騰。掀開鍋蓋,見有大半鍋牛肉已煮得爛熟,香氣撲鼻。
北門天宇生性淡泊,每日皆素菜素飯,是以師徒二人,少近葷腥。白不肖雖不以為苦,打熬不住時,也偷你在外抓些青蛙、魚蝦、長蛇、野兔調劑。今見半鍋香噴噴的牛肉,食指大動,顧不得油手,即撈了一塊大嚼起來。
七八塊牛肉下肚,才想起牛肉的來路,步出門去,抬頭一看,屋簷下懸著一排尺把長半尺寬的熟牛肉,兀自滴著湯汁、芙蓉坐在小凳子上。身旁一堆乾草,正在搓草繩。
白不肖大奇,正待開口相問,那芙蓉已抬起頭來,淡淡一笑,說:“你先去吃飯、吃肉,再來幫我搓繩。”
白不肖見她笑得不甚自然,眉宇間蘊著一股憂鬱,心中納悶,問道:“你搓繩作甚?哪裡來這許多牛肉?”
芙蓉把頭一低,悶聲道:“你休多問,先去吃了飯來!”口氣峻厲,大非常態。
白不肖心中慄慄,回屋盛了一碗飯,三口兩口吞下,出門在芙蓉身旁蹲下,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芙蓉一邊搓繩,一邊說:“我殺了你的一條大牯牛,你心疼不心疼?”
白不肖這才明白了這許多牛肉的來歷。那兩條大牯牛是他自小喂大的,旦夕相處,猶如同伴。聽芙蓉這一說,眼前出現那牛哀聲長號,血汙狼藉的慘象,心中一痛,沉吟未答。
芙蓉冷笑道:“幸好我事先沒告訴你,否則,你哪裡肯讓我殺牛?”
竟是譏刺他的吝嗇小器。牛死不能復生,悔也無用。
他笑道:“一條牛又算得什麼?我的命是你救的,你喜歡怎樣就怎樣!”這兩句話由衷而發,倒也說得慷慨激昂。
芙蓉側眼睨他一眼,抿嘴噗哧一笑,將一縷柔軟金黃的鬢髮捋到耳後,嗔道:“叫你幫我搓繩,你怎不動手?賊眼烏珠滴溜溜看我作啥!”
白不肖與芙蓉相處數日,只覺其聰慧狡黠,精明能幹,又處處護著自己,心中早將她當作可依靠的姐姐,並無他念,現在芙蓉忽出此語,也就直統統地說:“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芙蓉低叱道:“你這醜小子!”忽紅了臉,一個勁地搓草繩,再不吭聲。
白不肖見她忽嗔忽喜,也不以為意,搬過一塊方石作凳子,坐下搓繩。
蟬在樹林中聒噪。泉邊的桃樹上,一隻熟透了的鮮桃。“撲通”掉在水裡。白不肖暗叫聲“可借!”起身去搞了十八隻桃子,用水洗淨了,用衣褲兜了來給芙蓉。芙蓉揀了一隻,不住用手摩挲著,卻不急著吃,定定看了一會,忽幽幽嘆了一口氣。時已近午,陽光透過葉隙零落漏下,落在她粉紅衣衫上面,猶如鑲了片片金箔。她那張汗溼的臉上,血色充盈,透出一種少女的嬌豔和嫵媚。白不肖的一顆心,沒名堂地急跳起來,忙掉開目光,搭訕道:“你還沒告訴我,搓這麼多的草繩作甚?”
“我們要走了。我爺爺行動不便,須用長繩把他懸下陡崖。”
白不肖腦中嗡的一聲,“走?走到哪裡去?”他頓時心亂如麻。
“我爺爺說,我們留在白鶴山,危險太大。‘括蒼雙龍’雖被嚇退。但定會有許多江湖豪強來此。倘是你師父的朋友,即是我們的敵人;倘是你師父生前的對頭,也不見得會是我們的朋友。是以,只好一走了之。我們打算到杭州去,在西湖邊覓一隱秘處所。我爺爺的最大心願,就是在西子湖畔,山水之間,怡養天年。”
芙蓉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哽咽,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她背過臉去,續道:“我長到這麼大,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於情於理,你不能與我們同行。從此天各一方,後會無期了。我只願你自己保重,待我們走後,也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不肖只覺心慌胸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雖無一日不想著為師報仇,卻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芙蓉分手。從道理上講,芙蓉是仇人之孫,萬無成為知己的可能;但機緣湊巧,情勢所迫,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平等相待、殷殷關心的朋友。他幼年失怙,師父是個方正持重的人,山下的人們,無不以他的醜陋為嫌,都以折辱欺凌他為樂。好容易有了一個氣味相投的朋友,關切體貼。只道唇齒相依,永不分離,在這山上廝守一生,再不寂寞孤單了,誰知又將揮手作別。他心中倒海翻江,有說不出的難受,只痴痴望著芙蓉,眼中落下淚來。
芙蓉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自己心裡也十分傷痛,強自忍住,柔聲道:“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你是一代大俠之徒,自會受到各位前輩名俠的看顧照拂。我爺爺說,你根骨不凡,日後的成就不可限量。眼下,只不過如劍在匣中,未現其利。所以,你切不可妄自菲薄。須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這是我爺爺一生的心得。他說,天下的武人,欲成大器者,切不可拘泥於一門一派的招式,惟有博採眾長,不拘一格,方能臻於化境,所向無敵!”
其實奇竹瘦很想收白不肖為徒,但芙蓉心知這絕無可能,是以隱略未說。
不肖一向自卑,並不敢以“大器”自居。芙蓉的這番溫諭慰勉,激起他深埋心中的自尊自強,奮勇向上的意氣,便深深點頭,說:“你的話,句句都為我好。從今而後,我定照你說的去做。大丈夫自當雄飛天外,決不學蓬雀安居草間!”
幾句話說得大氣磅礴,芙蓉微微頷首,甚感欣慰。一個人如常悽悽慼慼,愁眉苦臉,其相必也黯然無光。此時,白不肖胸中豪氣盛生,一張醜臉上也眉飛色舞生機勃勃,兩隻眸子光彩熠熠,別有一種神清氣朗的魅力。
芙蓉心中一動,暈生雙頰,忍不住說:“壯哉!少年!”
白不肖見芙蓉的臉忽白忽紅,不明所以,想到分離在即,心中一陣難過。小聲道:“你不能多住些日子再走麼?”
芙蓉知他心意,自己也不勝依依,小聲說:“我們明早就動身。我會記得你的,不知你會不會忘掉我?”她眼圈一紅,低下頭去。
白不肖心中酸楚,強笑道:“我怎會忘掉你呢?要不要我發個毒誓?”
奇竹瘦突然在屋裡大叫:“芙蓉!你休聽他甜言蜜語!這小子賊眉狗眼的,不安好心!”
芙蓉比不肖年長一歲,已初解人事,聞言大窘,嗔道:“爺爺!你要要胡言亂語!你再多嘴多舌,我就拔光你的頭髮!”
不肖丟下手中草繩,站起來,衝屋裡大聲道:“奇老爺子!眼下,你身負重傷,我不來難為你。你記著,十年後,我必來尋你決一高低!”
“好!好:一言為定!”奇竹瘦答道,屋中再無聲息。
芙蓉忽叫聲“不肖,”展開右手心給他看。她那潔白如玉的手心裡,有兩顆龍眼核大小、晶瑩碧綠的珠子,看上去玲瓏剔透,甚是可愛。
“這是什麼?”
“這是‘百草精珠’。我在海南時,一隻千年老猿送給我的。能療百毒,長內力。我本早該給你服下的,又怕你痊癒了要不利於我爺爺,故想明晨動身前給你。現在你既與我爺爺訂下十年之約,給你也無妨了。”
不肖知這兩粒綠珠是寶物,自覺受惠太多,百般推拒,不肯收受。芙蓉虎起臉,怒道:“我就不喜見你這般小家子氣!”劈手拿住不肖的下頷,把兩粒“百草精珠”丟進他嘴裡,又往他胸口輕擊一掌。白不肖被她制住了,動彈不得,喉間咕嘟一下,珠子就滑了下去。
芙蓉推推他:“你且去運氣化解。‘百草精珠’是百草之英凝結而成的,丟在沸水中都化不開,何況在人的肚腹中?你須每日運氣兩個時辰,三年才能化開一粒。”
於是,不肖自去屋後打坐運氣。他的內功心法,得自北門天宇所授。北門天宇最重視內功修為,白不肖從他學了七年,多少有些收穫。他趺坐於地地,氣沉丹田,以意導氣,周遊四肢百骸,不久便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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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芙蓉已將草繩搓好,盤在院子裡的批把樹下。簷下的熟牛肉也瀝得半乾,收起來,裝在布囊裡。白不肖見芙蓉忙進忙出,有心要幫她一把,卻又插不上手。見院內尚有搓繩剩下的乾草,想他們旅途遙遠,左右無事,便坐下來給他們打草鞋。到晚上,兩雙草鞋打成了。
吃了飯,不肖在泉水旁洗了澡,又將院內的草繩搬進屋裡。正好,芙蓉給她爺爺服了藥,端著空飯碗出來。兩人相視一笑,再過幾個時辰就要分手了,心裡有許多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相對無語,各自都有些不自在。芙蓉將油燈剔亮,看看白不肖身上的衣衫上有個小洞,便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
白不肖搖頭道:“不用。我自己會補。”芙蓉知他但凡縫補漿洗諸事,皆是自己料理,也不再勉強,笑道:“我也累了——你日後作何打算?”她眼含真情,語聲發顫,似是放心不下,大有依依不捨之意。
白不肖心中感動,暗忖自己不知哪世修來的福氣,竟能結識如此關心自己的風塵知己,他對日後生計尚無所籌劃,但怕芙蓉牽掛,故作坦然,說:“我師兄南宮虎會來接我的。”
其實,他根本不知南宮虎現在何處,此刻,只一心一意盼望芙蓉旅途平安。“我師兄南宮虎,慷慨豪邁,對我最好——你間關千里,一路多加小心,若遇阻礙,還是轉來……”他真情流露,也不想他們倉促離去原是為了避禍,豈有回來之理了只是盼望能多聚一時,是以就口不擇言。
芙蓉微微一笑,還待叮囑他幾句,忽然,外面傳來唿哨聲,聲音雖微,又夾在風搖木葉、泉水流潺的聲息之中,但她聽力敏銳,頓時面色一端,側耳諦聽。
白不肖見她神情凝重,不知為了什麼,正要出口相詢。芙蓉輕噓一聲,堅指唇間,示意他別出聲,又應指門外。
白不肖傾聽了一會,只聞風聲、水聲、蟲鳴聲,別的並無異樣,正自納悶。東屋奇竹瘦在說話了。“這幫賊坯!來得倒快!來便來吧,卻又有許多張致!”
霍地,屋外唿哨聲大作,遠遠近近,此起彼落,匯成一片,在黑夜中傳來,顯得分外恐怖。
芙蓉、白不肖急啟門看。夜霧沉沉,樹影重重,風聲勁急,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東屋裡,奇竹瘦又朗笑道:“哈哈!竟有十七人之多,倒真是瞧得起老夫呢!”
這時,白不肖才聽到屋前林中,屋後坡上,隱約有急遽雜亂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的磕擊聲,驚得林中宿烏撲拉拉四下裡亂飛。
在這樣的黑夜,小小的白鶴山上一下子來了這許多江湖人物,在白不肖的記憶裡,還是頭一遭。他緊張得心頭怦汗直跳,不知將會發生什麼事。轉眼看芙蓉;她臉有驚懼之色。他心中忽起一種慷慨激昂的情緒,覺得應當保護她。他竟忘了自己的武功尚遠遜於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突然,門外刮進一陣涼風,吹得灶台上的油燈火苗亂晃。而門外黑夜中,陡然亮起一支火把。火把如一條懸空的火蛇,扭動著身軀快速遊動近來。緊接著,一支支火把相繼點燃,照出了一個個高高矮矮的人影。一雙雙發光的眼睛,在火把陰影中閃爍不定。
風聲、水聲、蟲鳴聲一齊消失了。四下裡一片凝結了的寂靜。
“芙蓉閃開!”一聲暴喝猶如半空裡打了個乾雷,門外的火把也似被這聲暴喝驚得火苗一矮,隨即又竄得更高。
芙蓉和不肖兩人只覺脖領一緊,身子懸空飛起,又向兩旁跌落。回首看時,只見灶屋中間赫然多了一個坐在太師椅上的綠袍老者,正是奇竹瘦。
白不肖萬想不到,重傷未愈的奇竹瘦還有如此超卓的功夫,心下又是吃驚又是佩服。門外眾豪不知,他是曉得的,奇老頭雙腿的經脈尚未打通,實際上形同半身不遂的癱子。他連人帶椅從東屋躍出,又提開門口的芙蓉和不肖,椅腳落地寂然無聲,這身功夫怎不驚世駭俗?門外眾豪中有人看得真切,也不由脫口讚道:“好功夫!”
奇竹瘦端坐椅上,目光炯炯,白髮披肩,威風凜凜。他忽然昂首發出一陣震人耳鼓的豪笑,朗聲道:“奇竹瘦在此!好朋友們報上名來!”
他的聲音傳出老遠,門外的火把人影騷動了一陣,忽又一線排開,整齊地移上前來,離木屋三丈處停住了。熊熊的火光下,來人的面目都一清二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俗,不多不少正好一十七人。這些人有的神情木然;有的緊咬牙根怒容滿面;有的東張西望,神色茫然;有的喜笑顏開,聳眉咧嘴;有的死樣怪氣,低眉垂目。各種各樣的表情呈現在各種各樣的臉上,組成一幅氣氛詭異的圖畫。
位居中間的是五位緇衣芒鞋,手執雲帚,揹負長劍的尼姑。年紀最大的已白髮森然,臉皮打皺;最年輕的才十八九歲,清麗脫俗,面帶羞容。火光下,那白髮老尼越眾而出,拂塵一揮,合什打個問訊,雙目間處精光四射。她開口道:“峨眉派靜空率門下‘圓’字輩四弟子見過奇先生。”
奇竹瘦點點頭,笑道:“原來是靜空師太,別來無恙!四十多年前,你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尼姑。歲月侵尋,青燈黃卷催人老啊!想不到你也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真是‘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唏’,來日無多啦!”
言語中竟含著無限的感慨。這靜空是峨眉派現任掌門人的小師叔,四十多年前曾以花容月貌馳名江湖。眾豪中的老英雄都還記得她與天山派風流書生金天的一段孽緣佳話。而今,風流書生金天早已作古,靜空也已變成弓腰曲背滿臉皺紋的老尼姑,世事滄桑,怎不叫人感慨萬千?眾豪中有人發出輕輕的嘆息聲。
那靜空師太神色木然,似乎奇竹瘦所言與她毫不相干。她又說:“四十多年前,奇先生壞我靜照師姐的清譽,作下逆天大罪。黃山一役,我只道你已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沒料到你竟逃脫性命。本該當隱姓埋名,與草木同朽,方可稍減罪愆。誰知你又混跡江湖,專折辱我佛門女弟子,可謂惡貫滿盈。但我佛慈悲,你如將解藥交出,從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我尚可給你指一條生路。我言盡於此,何去何從,奇先生快快決斷。”
奇竹瘦道:“師太此言差矣。遙想當年,靜照與我兩情歡洽,合天理,順人情,卻又礙著了誰?你靜空與金天,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江湖上誰不稱羨?都是你那位玄妙師父多事。靜照的慘死,不去說了。而金天風流倜儻,也鬱鬱而終。凡有心肝者,誰不扼腕嘆息?往事已矣,不提也罷!師太,你看你身周的‘圓’字輩弟子,個個是如花初放的窈窕淑女,你卻拿些腐得發臭的清規戒律來鎖住春光,還有幾分慈悲之心?我調製的‘陰陽和合丸’並無解藥。你門下服了此藥的小師父們,只要在兩年內得配郎君,便可無虞。郎君便是解藥。哈哈哈……”
奇竹瘦放聲大笑,似乎積鬱全舒,暢快異常,全不把眼前欲取他性命的眾豪放在心上。這份膽略和豪氣,令侍立一旁的白不肖為之心折。他心中忽起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人世間的善惡是非並不如師父所教導的簡單明瞭。
靜空師太雲帚一揮,退回人叢,只冷哼一聲,並不言語。左邊走出一位紅臉壯實的中年漢子,他身著白綢密扣勁裝,打著綁腿,腰裡插著一副雙鉤,看去是一臉的正氣。他朝奇竹瘦打了一躬,朗聲道:“在下是‘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奉敝門太上掌門陳濟世老爺子之命,率門下弟子劉東嶽、錢之希來拜會奇老爺子。風聞敝門的大恩人北門大俠遭奇老爺子的暗算,不幸身亡。道聽途說,不敢確信,還望老爺子據實相告。”
奇竹瘦冷笑道:“陳濟世既為‘太上掌門’,為何不敢出頭,卻叫你來送死?不過,這也是你們‘正人鉤’一派世代相沿的老規矩。技不如人,羞於言敗,倒打一耙,這也是你們‘正人鉤’門中世代相習的老伎倆。我在你們的祖師爺何正人手裡就領教過了。下去!”
文方遠又是一揖,退回人叢。緊接著相繼出來的是“超山梅花鏢”門下大弟子胡為、“鷹翎刀”掌門人周鐵、“錢江幫”副幫主“笑面虎”屠無之、“八卦劍”門中青年好手古相若、少林寺的大悲和尚、武當山的空塵道人、齊雲山的清水閣主。“雁蕩三英”中的老二“鐵筆銀鉤”王宏英、“黃山紅巾”派中高手“滿天星”潘大妹等等名震大江南北的俠客劍女。
這些武林豪強,或與北門天宇交好,欲為他報仇;或與峨眉派有淵源,前來助拳;或直接跟奇竹瘦由解不開的宿怨,前來了斷;或自負武藝絕世,要打敗奇竹瘦以揚名立威;或只為看熱鬧見世面;或既為趕熱鬧,又想乘機結交名流以自高身價。—一自報姓名,各說些氣壯山河的門面話後又紛紛退下。雖然各懷私心,倒也同仇敵汽,意氣風發。
來人之中,白不肖只認得“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和他的兩個徒弟劉東嶽、錢之希。三年前,文方遠接掌“正人鉤”,曾舉行盛大的儀式,遍邀大江南北武學各門派名流赴會。北門天宇因與老掌門陳濟世、新掌門文方遠兩代交契深厚,是以帶了白不肖前往慶賀,在山陰太平莊住了三天。那文方遠為人正直謙虛隨和親切,並不以白不肖年幼無知而輕慢他,常抽空找他說話,還特命二徒弟錢之希陪他四處玩耍。那是白不肖第一回隨師遠行,故而印象深刻。當他一看到文方遠時,心中一跳,忽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愧,很怕文方遠發現自己,偷偷往燈下陰影退去。
這時,白不肖猛然發現自己落入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門外強豪初現時,對方的聲勢嚇人。他就自然而然地將奇家祖孫的安危當作自己的安危,是以將師父的寶劍遞給芙蓉,自己也緊攝刀柄,一心一意想著如何突圍脫身。但當認出文方遠等三人,那是師父的好友,正是為師父報仇來的。才如夢方醒,自知別說什麼與奇家祖孫聯手拒敵,就是作壁上觀都將被視作大逆不道之舉。論理,門外眾豪是友,門內奇竹瘦是敵,但他卻與敵人站在一起,為敵人的安危而焦慮,實在是太可恥了!
他站在奇竹瘦身後,心亂如麻,不知怎麼辦才好。如要報師仇,此刻是最好的機會。他只要把刀輕輕抽出,出其不意,白刃一挺,即血花四濺。他彷彿看到奇竹瘦連哼一聲都來不及,那顆白髮覆蓋的頭顱便凌空飛起。什麼十年之約,口說無憑,根本不必去理會。
當然不允許別人傷害芙蓉,門外眾豪想必也不會為難一個小女孩。假使有人要起歪心傷害無辜,文方遠一定會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一諾千金。
他真的將刀抽出三寸。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奇竹瘦的脖子——那裡是下刀最好的地方。甚至不用多大的臂力,只要刀一出鞘,隨勢一拖,即大功告成。他的心咚咚敲打著胸腔。他屏住氣,感覺到抽刀的手臂上肌肉正一條條繃緊了。
但是,這樣好嗎?應該嗎?以這老兒的功夫,要擊斃他身後的仇家之徒,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以他的閱歷和經驗,面對大敵,身處危地,卻對身後要暗算他的人毫不關心。是他的疏忽呢還是他相信這個少年的十年之約?相信一個人說了話是算數的?相信一個未成年的少年不會有成人的奸詐和心機?
白不肖發抖了。他為自己方才的念頭感到可恥。他攥刀的手心裡一把冷汗。他鼻腔裡噴出的粗氣居然掀動了奇竹瘦腦後的幾莖白髮。他對眼前這顆頭顱居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敬意。
一個武學大家或應該有這樣一種過人的氣度吧——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糜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群居不倚,獨立不懼。在強敵環伺之下,從容談笑,視生死為尋常事……
白不肖正在思索,門外眾豪中靜空師太又越眾而出,懷抱雲帚,厲聲道:“奇竹瘦!你面對這許多一流高手,竟猶自端坐不動,如此自大,真當我匣中寶劍不利嗎?”
這老尼姑在峨眉派中已屬最高輩分,峨眉派弟子眾多,聲勢浩大,在武林中與少林、武當鼎足而立,這次率眾前來,自然以她為首。
她一向目高於頂,見奇竹瘦一直端坐椅上,早就憋了一口氣,忍不住出言相責。眾豪也鼓譟起來,紛紛亂叫:“快滾出來:”“老子一刀做翻你!”
奇竹瘦石帶微笑,道:“師太誤會了!老夫有這許多大英雄大豪傑來捧場,幸何加之!只是老夫日前與北門天宇較技,受了點兒小傷,眼下兩腿尚不良於行,只好坐著領教諸位的身手了。”
此言一出,白不肖又是一驚。門外的十七人,個個身手不凡,奇竹瘦即使未受重傷,也無勝算。現在自洩短處,豈不是叫對方以己之長來攻他的短處嗎?
門外眾豪卻將信將疑。靜空師太“嗆啷”反手拔出揹負長劍,叫道:“奇竹瘦,我知你武功高強,奸詐陰險,自忖一人不是你的對手。好在今日不是打擂台比武藝,是長劍蕩魔,鐵帚掃妖!我們峨眉派聯手與你鬥一鬥。你操傢伙吧!”
她長劍一揮,身後四個“圓”字輩的弟子一齊拔劍,躍前數步,與靜空並身而立。個個杏眼圓睜,峨眉倒豎,毫無出家人的慈悲,卻有羅剎女的兇狠。
“且慢!”那“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叫道。眾人也沒見他怎麼縱躍,只覺人影一晃,他已挺身擋在靜空等人前面。
文方遠將手抬了抬,說道:“我們前來白鶴山,是要向奇先生討一個公道。奇先生是前輩高人,四十多年前就已名滿天下。但隻手難改雙拳,今日之戰非比尋常,奇先生有什麼要交代的,即請示下。但凡不違江湖道義之事,晚輩等無不從命!”
他是一門之掌,雖然面容祥和,言語謙虛,但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群雄的豪邁氣度。這兒句話說得不卑不亢,甚是得體。眾人都已看見奇竹瘦身旁有兩個孩子,如果一動上手,兵刃不長眼睛,誤傷了孩子,有違俠義行徑,因而都在心中說:文大俠畢竟不凡。
一個人武功低微,尚可勤學苦練以求進境,但那種大俠的氣度和風範卻是與生俱來,再也學不像的。相形之下,靜空縱然輩高位尊,卻顯得浮躁飛揚,太沉不住氣了。
靜空原擬衝殺過去,被文方遠一打岔,手舉寶劍僵在那裡,模樣甚是尷尬,頓覺大失面子,但文方遠是同道友軍,不能向他發作,只得訕訕地垂下長劍,冷笑道:“文大俠你有所不知,一應壞事,那小魔頭都幫著老魔頭乾的!豈能饒過她?”言下之意,是要斬草除根。
眾豪都是俠義道中人,無不眉頭一皺,暗道:靜空師太未免太過激烈了。但若饒放了小孩子,留下禍根,亦將後患無窮。是以皆不作聲,看奇竹瘦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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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竹瘦久歷江湖,一看眾豪的神情,便知今晚必不能善罷甘休。他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掛念的就是芙蓉的安危。但他生性孤傲,決不肯向敵人軟言相求。
因此,他將芙蓉叫到跟前,撫摸著她的頭,眼中含著慈愛之色,低聲道:“鬼丫頭,爺爺今晚是要歸位了。你跟著爺爺這許多年,沒過上一日安生日子,爺爺總覺著對不住你。過一會動起手來,你不要管我,伺機衝出去。倘若老天開眼,你能逃生,從此隱姓埋名,千萬不可說是我的孫女,千萬不要存著為我報仇的念頭。切記!切記!”
芙蓉己是淚流滿面。她十幾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也經歷了無數的江湖爭鬥、武林風波。有時敵方的人數多過今日一倍,她也未見爺爺有如此凝重的神色。而這一次,爺爺重傷未愈,十成功力,最多隻剩三四成,況且兩腿疲軟,不良於行,毫無突圍的希望。來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無須動手,強弱之勢已判,勝敗之數已定。爺爺已抱定從容赴死的念頭,她難道就不能慷慨就義嗎?但為了不使爺爺分心,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十分溫柔十分聽話的口氣說:“爺爺,我一定聽你的話!”
奇竹瘦笑一笑,忽回頭對白不肖道:“小子,你可以出去了!”不等白不肖回答,他亢聲朝門外叫道:“北門天宇的小徒兒出來了,爾等要放暗器!”
門外眾豪顯然沒想到房中的另一個孩子竟是北門天宇的徒弟?更不相信北門的徒弟會和大魔頭奇竹瘦在一起而安然無恙。靜空銳聲斥道:“奇竹瘦你作要花招!”別的人也紛紛附和:“老賊攪啥鬼名堂?”“各位小心了,別中計上當!”拔兵器的聲音響成一片。
白不肖的腦中一片混沌,正不知該怎麼辦。暗中忽伸過一隻手,突然扣住了他的項後大穴,全身勁力頓失。他心中石光電火閃過一個念頭:糟糕!終是著了奇老兒的暗算!耳邊忽響起一個聲音:“小子,你好自為之!”身子即被提起騰空,一股大力驀地湧來,託著他的身軀從奇竹瘦頭上騰越反過,大烏似地疾飛出去,騰雲駕霧,好似在夢中一樣。
就在白不肖被擲出門,身子還未落地的瞬間,靜空師太運勁於臂,揚手朝飛來的這團黑乎乎的人影發出一掌。她雖以劍術、雲帚功稱絕於世,掌上功夫也不弱。這一掌使的是陰勁,看似隨意揮送,其實暗蓄一般陰寒透骨的力造,若拍中敵身,皮肉無損,卻能斷骨折筋,狠辣無比。
就在她一掌揮出時,驀地裡從身旁湧來一股雄渾的力道,將她撞開一步,同時聽得文方遠的聲音:“師太手下留情!”
白不肖的危險還未解除。文方遠內功精純,目力敏銳。他一邊注意飛來的人,一邊留心靜空的動靜。他是認得白不肖的,一見靜空肩頭微聳,出口喝止已然不及,當下反手一託,將靜空推開一步,卻哪裡知道身後有個“黃山紅巾”派中的暗器名家“滿天星”潘大妹要爭頭功。
潘大妹別的功夫倒不怎麼樣,但一身的暗器實在叫人防不勝防。她幼年曾遇一異人傳授功夫,身上從頭到腳,無一處不藏暗器,無一處不可發暗器,是以黑白兩道的人物,不管是誰,都對她忌三分。
也正因她的暗器功夫太過玄奧,雖有一副花容月貌,卻無人敢向她擲拋情絲,年過三十,仍孑然一身,便更不甘寂寞,哪裡有熱鬧往哪裡鑽,一有機會就要露一手,以期博風流俠少的青睞。她頭腦簡單,性子急躁,是以常常要出些亂子,叫人啼笑皆非。
所幸,潘大妹只是要露一手,拔個頭籌,並無致人死命的心思。因此,一上來並沒立即施展她那“滿天星”的絕技,只發出三枚普通的金錢鏢,射向白不肖身上的三處穴道。她的金錢鏢是特製的,一出手就發出“躩——”的哨聲,去勢勁急,文方遠大驚,暗說糟糕!只聽“叮叮叮”三聲清音響過,白不肖穩穩地站在地上,毫髮無損。三枚金錢鏢和三粒碧蓮子滾落地上。只聽奇竹瘦叫道:“好一夥大俠客大豪傑!竟對北門天宇的徒兒也毫不留情。佩服呀佩服!”
文方遠扶住白不肖,把他轉交給二弟子錢之希,雙手一拱:“多謝奇老先生教誨!”
眾豪皆知那三粒擊落金錢鏢的碧蓮子確係奇竹瘦所發,暗想:這大魔頭真有過人之處。他本來滿可挾待北門天宇的小徒為質,眾豪投鼠忌器,竟也不能將他怎樣。誰知他不僅送出仇家之徒,還在危急之時出手救援。這份坦蕩胸襟,不能不叫人佩服,故而誰都聽出了奇竹瘦話中的譏諷之意,竟無法反唇相譏。
靜空待看清白不肖果是一個小孩子,回想自己方才那一掌,心裡也怨自己太過莽撞,差一點誤傷了孩子。此刻聽了奇竹瘦的話,不由臉上熱辣辣的。她年輕時貌美心善,曾與風流書生金天有過一段情債孽緣,後來終於在嚴師督責下忍痛揮慧劍斬斷一脈情絲,從此潛心向佛,青燈黃卷數十年苦修行,卻不意養成偏狹激烈的性格,一點小事便耿耿於懷。
今晚兩次被文方遠阻攔,自覺受了從未有過的侮慢,在同來的眾豪面前丟盡了面子,心中那股窩囊氣越憋越盛,直欲將胸膛炸開似的。當下她將雲帚往腰間一插,挺直長劍,怒叱一聲:“老賊看劍!”身形一起,身、劍合成一線,如一道閃電,射向屋內的奇竹瘦。劍勢凌厲,身法快捷,要將奇竹瘦一劍搠個透明窟隆。
靜空是峨眉派中“靜”字輩碩果僅存的高手之一,峨眉派現任掌門圓性還是她的師侄。她輕功佳妙,這一招“劍挑北斗”是峨眉劍法中狠辣靈動的妙著。看似僅一劍,其實是七劍。劍尖連顫,分刺敵手前胸七大穴。而且這七到中,虛虛實實,變化莫測,端的厲害至極。靜空的內功修為也到了極;高的境界,一劍刺出,劍芒暴長,嗤嗤有聲。
但奇竹瘦面對這電射而來的利劍,不閃不避,只出一左手,手指連動,或點或按,或彈或捺,輕輕巧巧地將這一招七劍化解了。而左手驀地從腹下翻出,挾一股綿和的掌力擊向靜空。靜空無奈,身在半空閃避不及,只得出左掌相迎。
“轟”一陣響。眾豪只見電射而去的靜空又疾飛而回,在半空中連翻兩個跟斗,才輕輕落地。眾人不知門內的打鬥,只見靜空倏去倏回,輕功超卓,姿勢曼妙,不由脫口贊好。
誰知靜空落地後,退了兩步才站住,面色蒼白,胸口起伏,竟似後力不繼的模樣。
奇竹瘦忽叫道:“靜空,我念你曾與靜照姐妹一場,讓了你一招,你若再孤身犯險,不知進退,休怪我無情!”
靜空運氣三轉,方消解胸口的鬱悶。她自然知道,方才對掌,奇竹瘦未出全力,否則自己已受內傷。但她一向心高氣傲,奇竹瘦不提師姐靜照還害,一提靜照,她便怒火填膺。她一向認為,正是奇竹瘦勾引了靜照,弄得她身敗名裂,死於非命,追根究底,靜照雖非奇竹瘦所殺,但罪魁禍首卻是他。因此,她長劍一立,左手抽出雲帚,喝道:“徒兒們,跟我一起上,與那老賊拚個死活。”她右劍左帚,狂呼大叫,勢若瘋魔,率先撲上。“圓”字輩四弟子也都右劍左帚,緊跟上去。
“圓”字輩四弟子功力有高低,但皆非庸手,見奇竹瘦端坐門內,門口狹小,勢難一齊衝入。於是圓明、圓月隨師正面進擊;圓清、圓風分躍上屋頂,搗開苫草,欲鑽入屋內,從奇竹瘦背後偷襲。屋外眾豪急趨向前,團團圍住屋子,守住門窗,一則防備奇竹瘦逃逸,二則隨時準備加入戰團。
白不肖跟在後面,見狀心驚肉跳,不住地自問:我怎麼辦?我該幫誰?眾豪都蓄勁備戰,也沒人去理會他。
火光從屋前屋後門窗口照進屋內。圓清、圓風已在屋頂搗開兩個水桶粗的圓洞,將底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奇竹瘦端坐椅上,擋在門口,以一隻手迅疾無比地伸、縮、點、捺、抓、捏,擋住了靜空等人的三柄長劍,三把雲帚。門口狹小,三個人六件兵器擠在一堆,實也不易施展。再加上奇芙蓉站在她爺爺椅後,不住地發出青菱、碧蓮抗敵。
峨眉派的武功,歷來以輕靈翔動著稱於世。愈是在空曠之處,展開輕捷飄逸的身法,依仗招式繁複,變化多端的劃法,輔以出神入化、專奪人兵器的雲帚,愈現其派武功的優長。
現在三人擠作一堆,著著搶攻。一則因奇竹瘦那隻手上的功夫太過玄妙,二則奇芙蓉的菱角、蓮子源源而至要分神閃避,還要防備自家人的兵器碰磕露出破綻,是以變得棄長用短,束手束腳,哪裡攻得上去。
圓明、圓月的長劍還數度被奇竹瘦手指彈中,那勁力從劍身上傳過來,震得臂膀發麻,出劍就失了準頭。所以看上去劍光縱橫、帚影翻飛,其實戰況並不激烈,奇竹瘦應對裕如。
圓清、國風二人立即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對視一眼,心意相同,齊叱一聲,從洞中縱身躍下。
雖是從高躍下,但要防備屋中人的襲擊。因此清、風二人並不以長創直溯奇竹瘦的頭頂心,圓清從東躍向西,圓風從西躍向東。兩人身影在半空相交而過,兩把長劍也在半空交剪而過。這一“剪”,自然是“剪”向奇氏祖孫的脖根。
時刻、位置、角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二人輕功佳妙,這一招“靈蛇吞珠”配合得恰到好處,眼見就要一擊奏功。
驀地裡,奇竹瘦那隻始終下垂椅側的左手輕輕一抖,從地上遽然飛起兩條扭曲的長蛇,蛇頭高昂,直噬清、風二人的咽喉。屋外觀斗的人無不心往上拎。
清、風二人身在半空,眼睜睜看兩蛇撲來,嚇出一身冷汗,危急之中倏反腕回劍,空著的兩手交握一拉,身形復又轉身相交,避開蛇頭,分落在東西屋角。耳中聞奇竹瘦讚道:“好快的身法!”
原來,奇竹瘦見清、風二尼上房,便拾了兩截草繩在手,等二尼凌空躍下,他一抖草繩,分擊二尼。草繩有多重?但他運力得當,兩截草繩竟似兩條鋼鞭,勢道勁疾,險些勒斷二尼的脖頸,也幸虧二尼輕功超卓又富急智,才避開這一擊。她倆分別站在屋角,駭得花容失色,心悸不已。
靜空見二徒安然無恙,心頭一寬,勇氣倍增,刷一劍刺出,大叫道:“圓清、圓風!先廢了小妖女再說!”
清、風二尼此刻已緩過氣來,雙劍合璧刺向芙蓉肩窩。她們不欲傷眼前這小女孩的性命,又不敢違逆師命,是以長劍僅在四肢招呼。芙蓉卻不知二尼的心思,右手用劍格架,左手仍不斷髮出菱角、蓮子。
圓清、圓風都是派中好手,身手不凡,只為有所顧忌,故出劍謹慎,哪知眼前這少女劍招狠辣,又不斷髮射暗器,她們只好用雲帚卷拂,以二敵一,一時竟還打了個平手。
芙蓉向來狡計百出,見菱角、蓮子打不中二尼,越用越少,纏鬥下去,自己必敗無疑。因此,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劍走偏鋒,左手一揚,口中喝道:“打你頭臉!”清、風二尼正在激鬥,聞言自然舉雲帚一擋,誰知卻擋了個空。芙蓉又叫:“打你肚腹!”二尼不敢不信,回劍格架,仍然格了個空。
芙蓉再叫:“打你胸口、背心!”二尼不由一怔,胸口在前,背心在後,她又怎能同時打中?但見十數道綠光嗚嗚襲來,卻都射高了,紛紛越過她們的頭頂,噼噼啪啪打在牆上,炒豆般連響。忽覺背心後果然被打中數下,所幸反彈回來的菱、蓮無法認穴,僅僅一痛而已。但不管怎麼說,以二斗一,反而吃了虧,在眾親眼前,面子已丟掉了。心中怒氣頓盛,也學芙蓉的腔調,齊喝一聲:“取你小命!”雙劍如毒蛇出洞,一刺對方心窩,一搠咽喉,下手再不容情。而且手中的雲帚也不閒著,一卷芙蓉的寶劍,一掃她腿彎,直擬將其一舉擊倒。
芙蓉身後是她爺爺,後無退路,而前面的雙劍兩帚皆註上真力,又怎麼架得住?
屋外眾豪見圓清、圓風施出了致命殺著,無不在心中嘆息,以為這小丫頭必無生路了。
在這萬分危急之際,奇竹瘦怒喝一聲“出屋去打!”反手抓住芙蓉的衣領,連人帶椅向前一躍,挾摧枯拉朽之力,怒濤奔騰之勢,轟然出門。
眾豪中雖多是久經爭鬥的豪俠,幾曾見過這等打法?擋住奇竹瘦正面的靜空師徒三人,見奇竹瘦突然挾椅撞將過來,勢道驚人,圓明、圓月急往兩旁閃開,只覺勁風如刀,割得面頰生疼。
那靜空本居中而立,左右是徒弟,無可閃避,只有往後一仰,背脊貼地,趁那椅子將從身上越過之際,挺劍斜刺,將奇竹瘦的大腿切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但她自己也沒撈到好處,木椅的一隻後腳掃中她的右臂,“格!”一聲脆響,右臂骨頭折斷。
這一著真是險到極處,也快到極處。眾豪乍聞驚雷,即見一堆東西轟然出門,眼睛一眨,奇竹瘦已坐在高屋三丈之處,白髮飛舞,雙目如電,威風凜凜,身周浮塵未落,霧騰騰的彷彿雲氣線繞。
眾豪中不乏見多識廣的武林耆宿見此情景,也不得不暗暗嘆道:奇竹瘦若非雙腿癱瘓,再多十七人也攔不住他。難怪神勇如北門天宇,也非其敵了。
那靜空師太雖折了右臂,仍翻身躍起,鼓勇向前。她劍交左手,披頭散髮,雙目充血,振臂大呼:“今日如不合力剷除魔頭,他日天下武林危矣!”
眾人聽了,心頭一凜。趁人之危,雖於俠有悖,但若不如此,讓奇竹瘦從容逸去,養好腿傷再捲土重來,又有誰能製得住他?只有一擁而上,將其一舉殲滅,方可永絕後患。於是,都高舉火把,跨步向前,把奇竹瘦和芙蓉圍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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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支火把圍成一個大圓圈。這火圈忽而急速左旋,忽而急速右旋。火聲唿唿,腳步聲喳喳,又間雜著粗重的喘息聲。
白不肖站在那旋轉的人圈之外,望著人圈中央的奇家祖孫被火光映照的臉龐,心中倒海翻江,思潮激盪。他總覺著,這熊熊的火圈會漸漸縮小,那無情的火舌會向圈中人舔去,撕裂他們的衣衫,切割他們的肌膚,煎熬他們的血液。他們將在烈火中哀號呼叫,痙攣扭曲……
他怕極了,氣極了,卻無可奈何,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這場屠殺的發生。
他仰頭著天,天空漆黑一片。如果這時來一片烏雲,來一場大雨,澆滅這無情的殘酷的火焰……
他俯首看地,地上光禿禿的。如果這時地上裂開一條縫隙,將火圈和圖中人隔開……
他在心底憤怒呼喊;你們住手啊!你們都是人呀!你們都是生命呀!
白不肖終於喊出來了。他一邊喊,一邊跌跌撞撞奔上去。
“我求求你們,不要打啦!不要殺啦!讓他們走吧!要殺就殺我吧!”
高擎火把快步轉圈的人們停下來了,驚奇地看著這個淚如泉湧的少年,一時不明所以——這真是北門天宇的小徒兒嗎?嫉惡如仇的北門大俠怎麼會教出如此忘恩負義的弟子來的?
“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就殺我吧!殺了我吧!”白不肖牽住“鷹翎刀”掌門人周鐵的衣袖,哀告道。他見這周鐵慈眉善目的,或許會有一副菩薩心腸。
若非看在北門天宇那死人的面上,周鐵早就一掌拍死少年了。他冷哼一聲,抖袖將白不肖摔出三步遠:“這小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白不肖看到了文方遠,踉蹌著撲過去:“文叔叔!我求求你,叫他們不要打啦!我求求你……”一條黑影風快地擋住了他。“啪!”一聲脆響,白不肖臉頰一辣,眼前金星四濺,鼻管裡冒出一股血腥氣。他定睛看處,是靜空師太充滿怒容的眼睛。
“你把你師父的臉丟盡了!”
文方遠說話了:“師太息怒!這孩子想是痰迷心竅,神志不清了。之希,你把不肖扶到一邊去,讓他好生歇息。”
錢之希應聲過來,一把挾起白不肖,把他拖到遠處的石頭上坐下。解下腰間的酒囊,給他準了幾口烈酒,又用雙手,按住他肩膀,不讓他再去惹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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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圈復又轉動。
奇竹瘦端坐椅上,手捏草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在前面掠過去的一張張臉。他表情漠然,心中卻充滿焦慮。峨眉五尼,他倒不怎麼放在心上,文方遠、周鐵、大悲和尚、“錢江幫”副幫主屠無之等人,才是真正的勁敵。他們與峨眉五尼聯手進攻,自己就不可能支撐太久的。何況方才腿上中劍,又流了不少血。
奇竹瘦操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還有多少時間,而是在他身後的芙蓉怎麼突圍活下去。現在芙蓉在他身後仗劍而立。看起來,似乎護住了他的後背,其實,卻妨礙他無所顧忌地投入戰鬥。正是為了芙蓉,他到現在為止還只守不攻,未使出殺著。否則的話,峨眉五尼中的圓明、圓月早就一命嗚呼了。
奇竹瘦這一生,說得上殺人.無數,多少成名英雄喪身於他掌下。直到今日此刻,他才明白;殺人即是殺己。
此時後悔,也已來不及了。他低聲告訴芙蓉:“鬼丫頭,你要早一點突圍。你突出去了,爺爺才可放手一格!”
芙蓉怎不知爺爺的心意?只聽得不知什麼叫“害怕”二字的爺爺,已然語聲發顫,她也明白,最危險的關頭來到了。芙蓉隨爺爺闖蕩江湖多年,自知在眾多高手環鬥之下,自己這點微末功夫並幫不了爺爺的忙,反使他為之分心分神。但是,她又怎能拋下爺爺管自己逃生呢?
她現在只在後悔:不該在白鶴山上逗留過久,設若早一日離去,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面了。
芙蓉手執寶劍,注視著那一雙雙在火光下發紅的充滿殺氣的眼睛。
“八卦劍”門中的好手古相若和“雁蕩三英”中的“鐵筆銀鉤”王宏英兩個年輕人耐不住了。這兩位俠少,都在二十幾歲的大好年華,各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但是,武林中講究論資排輩,只要有一把鬍子,幾條皺紋,就可說三道四,指手劃腳。像古相若、王宏英這樣的青年英傑,也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此行中年紀最大的峨眉派耆宿靜空的身手,他們也見識過了,不過爾爾。因此,他倆覺得,該讓小一輩的人出出頭了。誠然,國清、國風的美目纖腰自也是激發少年熱情的一個原因。以出色的戰績換取佳人的顧盼,將是最動心的獎賞。
古相若左手舉著火把,右手執劍,腳踏八卦翩若驚鴻地掠出來。王宏英卻足尖一頓,將身子一長,騰空而起,兩根帶鉤的鐵筆在掌中盤旋如輪,凌空擊下,勢若蒼鷹搏兔。兩個人一高一下,同時擊向奇竹瘦。單從身法而論,瀟灑、飄逸,眾豪都脫口贊好。
奇竹瘦身在椅上動彈不得,右掌劃一個孤,向古相若平平推出,左繩一抖,離地飛越,竟去勒王宏英的腰。
古相若正要挺劍刺出,突覺一股無形的大力迎面湧來,猶如怒潮澎湃,身不由己往後直退。那王宏英眼見繩圈向腰間勒來,身在半空不易閃避,便用雙筆疾撥繩頭,意欲將繩頭撥轉方向。
“撲通!”“啪!”
眾豪中有兩人吃了虧。這兩人卻不是出手的古相若和王宏英。
奇竹瘦一掌一鞭,各有奧秘。那一掌明擊古相若,其實是用了“隔山打雷”的上乘心法,掌力雄勁自不必說,又暗蘊三重力道,一浪高過一浪。古相若腳步連退,只化解了第一重,卻不知奇竹瘦手掌略偏,後兩重力道湧向文方遠門下弟子劉東嶽。劉東嶽猝不及防,一跤跌翻。
草繩那一鞭,貌似攻王宏英,經王宏英雙筆一撥,繩頭疾轉方向,在齊雲山清水閣主臂上抽了一記,幸虧勁力已衰,只撕下一截衣袖。
奇竹瘦這手功夫一露,卻點燃了戰火。文方遠一聲長嘯,率眾圍上。眾豪分作兩批,一批九人,一批八人。各出兵器,此退彼進,輪番圍攻,是不讓奇竹瘦有喘息之暇。奇竹瘦雙掌翻飛,劃出一個個綿綿不絕的圈子,竟在身用築起一堵氣牆,不讓眾豪進入三尺之內。這份絕世神功若非親眼得見,誰能相信?
眾豪無不心驚,但手上卻絕不鬆懈,想己方有十七名高手,磨也要磨死他。因此也不冒險搶攻,進退有序,一招一式,井井有條。這十七人從未聯手攻敵過,但在文方遠的呼叱吆喝之下,配合得十分默契,竟像事先訓練過似的。
奇竹瘦這門“心照神功”,是在海南的六尺巨浪中練成的,輕易不用,蓋因太耗真力。眾豪的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縱然是中流抵住,也有被巨浪壓頂之虞。相持片刻,他頭上就冒出縷縷白氣,心知再不打開缺口,就無力助孫女突圍了。
眾家見奇竹瘦頭頂白氣氤氳,心中大喜,知道這老兒已近油盡燈枯之際,精神倍長,加力猛攻。那位少林寺來的大悲和尚,身胖力大,一根檀木棍長達丈二。他力運雙膀舉棍猛劈,一棍打在奇竹瘦肩頭,突覺手中一輕,咔嚓聲中,棍斷兩截。棍子彼端已入敵手,自己只握著四尺長的一段。還沒等他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又覺腰間一緊,身子橫飛。原來奇竹瘦誘他攻入,在運力斷棍的同時,已抖草繩拴住了他的腰,使勁一甩,將大悲甩起半空一蕩。那和尚便如一隻碩大無朋的流星錘盪開一個大圈子。眾豪中有兩人退得慢了一步,被大悲的身子撞中,口吐鮮血,昏死過去。
這一變故,大出意外,眾豪雖有火把、兵器在手,只因不知那繞繩旋飛於空的大悲的死活,誰也不敢拿傢伙往他身上捅,只退得遠遠的,惟恐撞到自己。
此時,芙蓉若要突圍,正是良機,但爺爺的低喝,她卻恍若未聞。
良機稍縱即逝。奇竹瘦見眾豪已都站好方位,暗歎一聲,一抖草繩,將大悲摔落於地。
眾豪一見大悲落地,挺刃又上。不防那草繩在地上一掠,又捲起一個方才被撞昏的人。一如先前,奇竹瘦用力揮繩,不讓眾豪近前。這時,“滿天星”潘大妹瞧出便宜來了,她柳腰輕扭,雙手齊揚,飛刀、鐵蓮子、三稜鏢、梅花針、飛蝗石、沒羽箭、透骨針,諸般暗器驟雨般襲去。芙蓉急舞劍躍前,擋在爺爺身前。只聽叮叮噹噹打鐵似的,大部分暗器都被擊落於地,但終有一枚海花針刺入她小腿肚。
奇竹瘦一見芙蓉身形一歪,便知其故,手腕一抖,將繩上那人向潘大妹直撞過去。潘大妹正在興頭上,突見一人橫飛而來,嚇了一大跳,返身便逃。哪裡逃得脫?後心如大石砸中,雙雙踣倒於地。
這一手人砸人功夫,眾豪心驚肉跳。卻見那草繩一垂,呼地又捲起一人。突聞奇竹瘦高呼:“芙蓉快走!”他繩頭脫手擲出。
本來繩上一頭是人,另一頭握在奇竹瘦手中。此時那繩頭從奇竹瘦掌中脫出,想來定是繩上分量太重他甩脫了力。被繩子捲住的那人便如一條飛龍,拖著身後長繩越過眾豪頭頂,遠遠落在草地上。
一待長繩脫手,眾豪再無顧忌,蜂擁而上。只聽得“哎喲!”“哇!”數聲慘呼,數聲悶哼,一把劍、一支鐵筆、三支火把、一隻斷手、一顆頭顱……從人叢中直飛上天,又有血雨噴灑,也有人影砰然倒地,兵器摔出老遠,碰到石頭叮噹作響。緊接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一支將熄的火把,把七個疲憊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夜風捲起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突然,一個女孩子的哭叫聲打破了這血腥的寂靜。“爺爺!爺爺!”
那是芙蓉的聲音。
原來,長繩第三次捲起的是奇芙蓉。奇竹瘦的狡詐,竟是遠勝狐狸。眾豪中誰也沒想到,奇竹瘦居然會用這樣一個空前絕後的方法,將孫女像擲石子一樣擲出重圍。
靜空師太正在對圓月和圓風兩尼的屍體垂淚。這一役,她峨眉派最慘,四弟子兩死兩傷,她自己也折了右臂。雖然終於把奇竹瘦擊斃,付出的代價畢竟太大。她一聽到芙蓉的哭叫聲,心頭一震,從地上撿起長劍,側耳細聽。隨即一個轉身,手舉利劍,邊跑邊狂喊道:“小妖女納下命來!”
芙蓉被繩卷拋出,落下地時雖未損傷,但腦子卻被震得昏昏沉沉,手中劍也不知落於何處。等她神志清醒過來,戰鬥已經結束。遠遠看去,那張椅子已然不見。她陡失親人,心神大亂,忍不住出聲哭喊,一步步走過來,腿上一痛,又摔倒於地。
待她拔出腿上鋼針,站起身來,見那靜空形若瘋獸,狂奔而來,這才返身逃跑。本來以她的輕功,又有夜幕掩護,不難脫身。但因心中傷痛,左腿又受了輕傷,縱躍不靈,竟被靜空縮短了距離。
這時,突然從一棵樹後跳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張臂擋住靜空:“師太!你饒了她吧!”
靜空真是氣昏了頭。她痛失愛徒,恨不得抓住芙蓉碎屍萬段,以洩心頭之恨,誰知半路里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她定睛看,竟又是北門天宇的小弟子。她舉劍怒道:“快滾開!你道我不敢殺你?”
這本是一句氣話,白不肖卻當了真,便說:“師太,你就殺我吧!”
靜空怒不可遏,長劍一挺,刺向他心窩,只道他總會閃開或抽身後退。誰知白不肖將眼一閉等死。長劍去勢甚急,她又正在氣頭上,心浮神躁,不能像平時那樣收發由心,待劍頭刺穿他胸口衣服方才警覺,硬生生將劍勢一偏,在白不肖的肩頭劃了一條口子。
靜空又悔又恨又氣又急,倒轉劍柄把他撞了個跟斗,展眼望去,黑暗中哪還有芙蓉的影子?只有一片黑沉沉的樹猶如冰冷的高牆一般橫亙在眼前。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7:28
第 三 回 寄身太平
白鶴山一役,奇竹瘦在眾豪圍攻之下,終於斃命。參戰的好手,也七死五傷,大損元氣。
第二日,“正人鉤”掌門文方遠率眾人在北門天宇墓前祭奠了一番,掩埋死者,抬起重傷員,相揖作別,各回故鄉。
文方遠見白不肖孤苦伶仃,肩頭又被靜空師太傷得不輕,不放心把他一人留在山上,是以與徒弟劉東嶽、錢之希商議了,決定帶白不肖同回山陰太平莊去。這也因北門天宇生前與“正人鉤”一派交誼深厚,文方遠不忘舊情之故。
白不肖迭遭劇變,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又有什麼主意?當下就到師父北門天宇墳前叩了幾個頭,收拾了換洗衣服,便隨文方遠師徒下山,同去山陰太平莊。
一行四人夜宿曉行,不一日,便到了山陰。一路上,有文方遠師徒的悉心照料,白不肖的肩傷好了七成。
山陰系水鄉澤國。河流縱橫,舟船如蟻;桑綠麻黃,稻香魚肥,真是魚米之鄉。辛稼軒有《清平樂》雲:“茅簷低小,溪上草青青。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小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蓬蓬。”說的便是此處農家田園生活。
這太平莊在山陰境內,並非是個村落,而是個大集鎮。青瓦磚牆,重重疊疊,有數千戶人家。鎮內水道交錯,狀如網絡,更有無數石橋碑坊,林立其間。太平莊所產的白絲,遠銷西域東瀛。太平莊所釀的美酒,香飄萬里。有此幾項特產的緣故,鎮上的人家,十九織絲造酒。是以青樓高聳,酒幌飄揚。南來北往的客商,攜了大把銀子來,絲酒交易之餘,無不停棹上岸,章台買笑,酒樓聽歌,盡興方歸。
早五十年前,江南的盜匪因太平莊的富庶太過出名,時常結夥前來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騷擾得地方無一日安寧。直到“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出世,以兩柄吳鉤劍在江湖上闖出好大的名頭,黑道上的人物再也不敢小覷太平莊。因此,太平莊的人們有句遠近出名的話:“吳鉤一出,天下太平!”誇的就是何正人對地方的功勞。
“正人鉤”一派,由何正人開山創立,已歷三代。到文方遠手裡,更因他正直無私,武功高強,交遊廣闊,又廣收門徒,故聲望愈隆,在江南武林中成為一大門派,雖尚不及少林、武當之聲名顯赫,但與峨眉、青城、崆峒諸大門派庶可近之。
是以,文方遠等人的烏篷船剛駛近太平莊,便聞鎮南碼頭上鑼鼓齊鳴,鞭炮聲震耳欲聾。“正人鉤”門中有頭臉的弟子和鎮上的富商大賈百餘人,在碼頭上躬身迎候。
船近碼頭,文方遠師徒少不得上岸與眾人寒暄一番,復又下船順水道駛到鎮東頭的一幢臨河的大新屋子旁泊岸。其時天色已晚,岸上數百隻燈籠一齊點亮。數百“正人鉤”門下大小弟子黑壓壓跪滿一條街,數百條中氣十足的喉嚨放聲高呼:“恭祝掌門人凱旋榮歸!”
白不肖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真如鄉下人進城,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驚惶,便由錢之希執了手,懵裡懵懂地上岸、進屋。先隨文方遠等叩拜了“正人鉤”的祖師何正人的牌位,又叩見了太上掌門陳濟世老爺於,再拜見文方遠的三位師叔。這一路,也不知叩了多少個頭,叩得昏昏沉沉、頭暈眼花。他肩傷未愈,一路舟車勞頓,待酒筵開張,再也支持不住,喝了幾口空腹酒就迷糊過去,人事不知了。
這一睡,整整睡了兩天兩夜。忽聽耳邊有人在說:“好了,好了,總算醒來了。”
白不肖睜眼一看,身邊坐著個面容俊秀的少婦,只見她眉聳青山,眼橫秋水,嘴角上還有一顆米粒大的紅痣。她喜容滿面,伸過一隻柔軟的素手替他掖了掖薄被,笑道:“小弟弟,你腹中可飢?要不要起來喝碗粥?”
白不肖撐起上半身看,這是一間小小的房間,紅燭高燒,映得窗紙泛紅,室中一床一桌一幾,窗外一隻蟈蟈兒,正在簷下籠中叫得起勁。眼前的少婦卻面生得很。心下納悶,不由低嚅道:“你……”
那少婦正將碗筷端來,笑道:“小弟弟,我是你二嫂。”
房門開處,錢之希大步邁進來,笑道:“不肖,這是我那口子,你喚她二嫂便可。她閨名英琳,是‘黃山紅巾’的門下。這幾日,我有些雜事要辦,便讓她照料你。你有事只管跟你二嫂說。”
白不肖這一路來,皆是錢之希照料,心中早就感激不已。兩日昏睡,又是錢之希的新婚妻子莫琳給換藥煮粥,不禁眼眶發熱,流下淚來:“錢二哥、二嫂的大恩大德我今世報不了,來世一定報答。”
莫琳臉色一端,正色道:“不肖,你這話就見外了。我輩武林中人,濟困扶危乃份內事。些許小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是北門大俠的高足,肯到我們這裡來,已是很給我們面子了。你只管安心養傷。待你傷愈,我還想向你請教武功呢!”
粥是香糯米中加了雞絲、火腿了用文火熬的,香味撲鼻,其鮮無比。不肖披衣下床,趴在桌上連喝五碗,覺得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嚐到的美滋味。喝飽了粥,又出一身汗,好像渾身十萬個毛孔都打開,十分舒暢。那莫琳又殷勤地給他絞來溼手巾,撤去了碗筷。
錢之希察看了白不肖的傷口,臉露欣慰之色,道:“不肖,你的傷口,再過三五日便可癒合了。我師父已派人去找你大師兄南宮大俠。你只管在這裡住著。我明日要到北方去結帳,十天半月後方能回來。我不在時,大家都會照顧你的。你若悶了,可到前院去玩耍,也可尋你二嫂莫琳說說話。天晚了,你安歇吧!”他向莫琳使個眼色,夫妻倆起身告辭出門。
錢之希、莫琳走後,白不肖默坐片刻,想“正人鉤”一門真是名不虛傳,待人接物既熱心又正氣。他又想起奇芙蓉不知到了哪裡?峨眉派還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她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飲露餐風受得了辛苦嗎?
白不肖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在吃吃地笑,又有一陣窸窸窣寉的響動。他心中疑惑,開了房門看,月光迷濛,院子裡花木扶疏,哪裡有人?便疑心自己聽錯了,正要轉身回房,頭頂風聲颯然,有兩個人影大鳥似地從屋頂翻下來。
白不肖一驚,定睛看處,院裡並肩站著兩個穿白衣的人:一個是長眉俊目,臉若銀盆,英氣勃勃少年;另一個身腰纖巧,腰間繫一條大紅綢絛,明眸皓齒,亭亭玉立,是相貌極俏麗的少女。
那英俊少年向白不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遭,側臉對少女說:“採桑,我還道‘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的徒弟像個哪吒三太子呢,原來只是一隻缺耳朵的小老鼠!”
白不肖不明他們的來路。這少年一見面就嘲笑他的醜陋,饒是他一向被人作踐慣的,心裡也不好受,是以默不作聲。
那少女道:“尚青哥,你不好這樣子沒規矩的!”她轉向白不肖,眼中充滿憐惜,語聲也溫柔起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爹說,一個人要成為大英雄,必得吃很多苦,受很多的磨難。我叫謝採桑,他叫蕭尚青。他的爹爹是蕭鐵幹,我的爹爹叫謝達平。”
少女這一說,白不肖就知道了。“正人鉤”祖師何正人座下四大弟於陳濟世、蕭鐵幹、謝達平、黃金沙,合稱“陳蕭謝黃,金沙最強”,說的是小師弟黃金沙武功最高。何正人本是把衣體傳給小徒弟黃金沙的,不料黃金沙做了什麼壞事,掌門便由陳濟世繼任。陳濟世在做七十大壽時忽宣佈傳位於大弟子文方遠,自己做有名無實的太上掌門。這“陳蕭謝黃”四人,白不肖都拜見過的。於是,便向眼前這少年少女施了一揖,道:“小弟白不肖見過蕭公子、謝小姐。”
謝採桑還了一禮。蕭尚青卻大大咧咧地說:“罷了!無須多禮。聽說白兄不肖父母肖師父,已得令師北門大俠的真傳,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已罕逢敵手。今夜月白風清,我們特來拜謁,想請白兄指點一二。”
白不肖聞言心中一愕。他在此是客,又兼肩傷未愈,怎好與主人家的孩子動手過招?見蕭尚青櫓袖伸臂拉架子,心中慄六,正不知何以應對。謝採桑扳住了蕭尚青的右臂,道:“尚青,我們說好是來看望白大哥的,你怎不守信用?再說白大哥肩傷未愈,怎麼動手?你若贏了,勝之不武;若輸了,以後還拿什麼說嘴?來日方長,等白大哥身子大好了,再向他請教也不遲!”
蕭尚青聽了,心雖不甘,但礙著情理,不好再相強,訕訕地放下袖子,哼了一聲。
白不肖賠笑道:“蕭公子有所不知。我雖在師門七年,只因生性愚鈍,先師的十成功夫沒學到半成。‘正人鉤’武學精深,博大無邊,蕭公子家學淵源,小弟萬萬不及,無論如何都不敢跟蕭公子動手過招。還請蕭公子海涵。”說罷,又是一揖。
蕭尚青少年性情,聽白不肖說得謙卑,臉色轉霽,揮一揮手道:“你休太客氣。今日你肩傷未愈,我也不便領教你的高招。待你身子大好了,再與你比個高低。採桑,我們走!”
蕭尚青衣袖一振,身影拔起,越牆走了。謝採桑向白不肖笑了笑,柔聲道:“白兄,你好生養傷。我去了!”足尖一旋,一個倒翻跟斗,縱上牆頭,一晃就不見了。
白不肖看蕭尚青、謝採桑年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輕功卻高得多,心中又是羨慕又是自責。想自己空負北門高足的名頭,卻處處不如人,到哪裡都抬不起頭來,倘再不勤學苦練,這輩子就別指望有揚眉吐氣的日子了。兩日的休息,元氣已復,肩傷也好了八成,趁這夜靜更深,正好練練內功。於是在院裡選一干淨的所在,趺坐於地,做起吐納功夫。不一會,他神明朗清,心靈湛定,一縷清涼的氣機從丹田升起,源源流向四肢百骸。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悠悠收功,只覺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四肢似乎充滿氣力,與以往練功時的感受大不相同,心中又驚又喜,卻又不明其故。
原來,武功絕世的北門天宇在教徒時走了一個大岔路。北門的功夫屬陽剛一路,練到巔峰,自然陰陽調和,水火相濟。但白不肖體質屬陽,北門墨守成規,一味拿他往陽火的路子上走,違背自然,弄得陽氣虛盛,心神不寧,反而成南轅北轍,白耗了七年的工夫。而奇芙蓉所贈的兩顆“百草精珠”,屬至陰之物。滯留他腹中,一點一點化散,正好培育了他的陰氣。因此再以師門的純陽內功心法練之,陰陽相補,功效就非同小可了。
白不肖慢慢睜眼,忽見五尺遠的一大盆茉莉花後,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方才他調運內息,潛神返照,身外之物自聽而不聞,視若未見。此時猛見五尺外一人佇立,自然深感驚詫,凝神看去,見那人穿一襲寬大的葛布長袍,蓬頭跣足,三絕清髯,一張狹長的臉上,兩顆眸子一動不動,形似木僵,了無生氣。白不肖急縱起來,躬身道:“原來是黃老前輩,晚輩不知老前輩蒞臨,多有得罪!”心中卻在想:這位黃金沙前輩前日叩見時,雖鬱鬱寡歡,卻還不是這副樣子,他夤夜到此,有何事宜啊?
黃金沙訥訥道:“珍兒,珍兒,你可是珍兒?”語聲溫和,含情脈脈,大有纏綿之意。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回答:“黃老前輩,我是白不肖。這裡並無別人來過。”
那黃金沙忽發一聲深長的嘆息,轉過身,揹負雙手,兀自自言自語:“哦,沒有珍兒。珍兒,你在哪裡呢?緣何不睬我?你在哪裡?……”聲調有無限的悽苦和幽怨,白不肖聽得心裡發酸,竟不由想流淚。但見黃金沙一面絮叨著,一面向北牆下角門走去。咿呀一聲,人影即沒,角門也關上了。
白不肖驚疑交集。回想黃金沙方才音容,竟像個瘋子。他口中絮叨不休的“珍兒”,又不知是什麼人?聽起來是個女子的名字。不管怎麼說,文方遠的四師叔深更半夜跑到這裡來找什麼“珍兒”,其中定有古怪。白不肖想了片刻,忽又警覺:自己身處客邊,凡事當十分小心,切不可多嘴多舌招人厭,更不可打聽主人家的隱私。當下回房睡覺。次日早早起來,在院於裡練一會拳腳,覺得肩傷已經好了。
剛將一套“龍虎神掌”打完,角門咿呀,進來一個眉清目秀,頭綰雙髻,稚氣未脫的小丫纂一手提紅漆木桶,一手拎著食盒,叫道:“白少爺起來啦!請洗臉用膳!”聲音甜甜的,宛若黃鶯鳴春。
白不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稱叫“少爺”,臉都紅了,忙迎上去接了水桶、食盒,連聲道謝。那丫料眼不錯珠,笑嘻嘻地看他漱口洗臉,又說:“夫人吩咐:白少爺膳畢請過去換藥。”
白不肖當她是莫琳身邊的丫鬟,便說:“請姐姐回覆夫人,就說我肩傷已愈,不必再勞動夫人。”
那小丫鬟很會說話:“白少爺休要客氣,夫人說,自少爺來此,閤府上下無不興高采烈。夫人因這幾日忙,沒過來看看,要請白少爺鑑諒。”
白不肖一聽話風不對,將食盒在桌上放下,問道:“卻不知姐姐所說的夫人,是哪一位?”
丫鬟笑道:“我家的主人姓劉,夫人姓嵇,名英娟,江湖上人稱‘玉觀音’。我叫小荷,從小就跟夫人。”
白不肖恍然大悟,這“夫人”原來是劉東嶽的妻子。真是張冠李戴,他還以為是莫琳呢!卻不知兩位夫人為何如此厚待自己,難道因了文掌門的特別關照?他真有些受寵若驚了。
掀開食盒,是一碗白米粥,十隻肉包子皮薄餡大。不肖剛夾起一隻包子送往嘴邊,門口有人厲聲說:“小荷!你到這裡來作甚?”
來人正是莫琳。她也手提食盒,腋下夾著只布包,臉上卻毫無笑意,兩隻眼睛如刀子似地刺向小荷。
小荷急俯首垂手,躡儒道:“這是我家夫人吩咐的。”
莫琳面帶寒霜,冷笑道:“嵇英娟好殷勤哦!小荷,你告訴你家夫人。就說白少爺在我們這裡諸事有人侍候,無須她來操心!”
小荷唯唯諾諾,抽步要走,又被莫琳喝住:“你將你帶來的東西都搬回去!我告訴你:下回你不得我允許到這裡來,看我打斷你的狗腿!”
小荷不敢作聲,噙著兩泡眼淚,委委屈屈地收拾了食盒,逃也似地去了。
白不肖大惑不解。看來莫琳和嵇英娟姑嫂間積怨甚深。但嵇英娟好心送來的食物都不容她留下,也未兔太不近人情了。
莫琳一邊將自己帶來的早餐往桌上擺,一邊笑盈盈地說:“兄弟,你有所不知。劉大哥那口子太不給我面子了。你想,掌門人將你交給我,我自會盡心盡力照管你。她嵇英娟卻來插一槓子,不是嫌我對你照料不周嗎?你錢二哥轉來,我又怎麼向他交代?”
原來如此。白不肖心下感動,由衷道:“二嫂,我自父母過世後,就跟著師父。現在師父又不幸去世,我在這世上舉目無親,不想又遇到文叔叔、劉大哥、錢二哥和二嫂你們這些好人。我也不知這是我哪一世修來的福分。我……我……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熱淚奪眶而出,心中不斷說:“為這些好人去死,我決不皺眉!”
莫琳輕輕撫著他的背,柔聲道:“兄弟,你是北門大俠的高足。北門大俠予我‘正人鉤’一門有大恩惠。我今日在你身上略略盡一點綿力,原是該當的。再說,你二哥和我別無兄弟,有你這樣個好兄弟,心裡十分歡喜。你在這裡,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日後,你成了名滿天下的大俠,我也感到光彩!你二哥武功說不上出類拔萃,為人卻最老實忠厚,掌門說什麼,他都盡心去做,無意中也裡裡外外得罪了一些人。我心裡老為他擔心,只怕他有什麼差池……”
白不肖奇道:“錢二哥武功既高,人又最熱心和氣,怎會與人結怨呢?”
莫琳將筷子遞給他,坐在價上,嘆了口氣,秀眉微蹙,說:“你年紀小,不懂事。你二哥熱心和氣,又對掌門人忠心耿耿,這些年來,為本門立了不少功勞,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老話說:‘謗隨名至’,‘毀生於嫉,嫉生於不勝’,裡裡外外,都招了些怨。這倒也還罷了,人正不怕影子斜嘛!怕的是有人偷施暗箭,那可就防不勝防了。”她搖頭嘆息,憂心忡忡,又續道:“現在有了你這好兄弟,我也放了一半心!”她深深看了白不肖一眼。
白不肖對她最後那句話大為困惑,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能幫錢之希做什麼事。他對錢之希夫婦滿懷感激,不由慨然道:“二嫂!你們但有用得著我的,只管吩咐!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我決不皺一皺眉!只是我武功低微,年幼無知,是最沒用的人……”
莫琳急打斷他,“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來來,光顧說話,你還沒吃飯呢!快吃了飯,試試我給你做的衣服合不合身?”
白不肖吃了飯。莫琳就在床上攤開布包,抖開一套綠綢褂褲,一雙黑緞面布鞋,強使不肖穿上了,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攏嘴,不住誇道:“兄弟這套衣衫穿了出去,誰不說是英俊俠少!”
北門天宇一向素樸,故白不肖在白鶴山時,都穿上布衣裳。今日穿上綢衣,又是害羞又是喜歡,心裡那份感激全寫在臉上,只覺欠錢之希夫婦的恩惠太多,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忽聽得院子裡有個男子在叫,“二師嫂:二師嫂!”聲音裡透出焦急。
莫琳應道:“是八師弟麼?請進來說話!”
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一身的黑緞密扣勁裝,更襯得他面白唇紅,分外英挺。這青年一見白不肖,便笑容滿面地一拱手:“白小俠可大好了?”
莫琳便給白不肖介紹:“這是老八朱城,跟你二哥最好。你倆多親近親近。”
白不肖忙還禮道:“朱八哥!”
朱城道:“久仰白小俠大名。上回白小俠與令師北門大俠枉駕太平莊,小弟正臥病在床,無緣拜識尊顏,心中十分懊悔。天幸白小俠二度屈駕蒞臨,使小弟瞻仰風采,果然勝似聞名!待自小俠痊癒了,小弟如能陪小俠到街上玩玩,更覺榮幸!”
白不肖究竟是個未見世面的鄉下少年,朱城的一套客氣話如何答得上來?漲紅了臉,訥訥道:“朱八哥太客氣了!小弟何以克當?”
那朱城轉向莫琳,卻欲言而止。莫琳一皺眉,教訓道:“白兄弟不是外人!有什麼事,你只管直說!”
朱城便向白不肖賠笑道:“並不敢拿白小俠當客人。二師嫂你言重了,小弟怎麼擔當得起……”
“廢話少說!”莫琳不耐煩了。
“是!是!前頭吵得一團糟,二師哥又正好出遠門了。我們師兄弟都不敢去勸,要我來請二師嫂出去勸一勸,去晚了,怕要鬧出事來!”
莫琳又氣惱又好笑:“你且說清楚了!誰跟誰在吵架?為什麼事吵架?”
朱城一拍自己的腦袋,也笑了:“是老掌門和掌門人在吵。為來為去就為那件事。”
莫琳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這種事我們做小輩的怎麼好插嘴?再說,不是還有三位師叔祖在嗎?我可不去觸這個黴頭!”
朱城道:“三位師叔祖中,黃師叔祖一向是死人不管的,日日在鎮中望月樓喝得爛醉。蕭、謝二位,自是站在老掌門一邊,其實是陳、蕭、謝三位老爺子跟我們的師父在日照堂裡吵。拍桌操凳的,吵得可兇了,我們都急得沒法子想。”
“不是還有你們的大師哥、大師嫂嗎?他們倆怎不去勸勸?”
“二師嫂,你是知道的——只有你出馬,這事才平息得下來。”
“好吧!”莫琳款款站起身,似乎很不情願似地說:“你們平日裡說起嘴來個個豪氣萬丈,真正事到臨頭,又都做縮頭烏龜。我就再去觸一次黴頭!”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對白不肖說:“兄弟,你若是悶了,可到街上去玩玩。你傷未痊癒,不要走遠了。這裡有十兩銀子,你拿著,喜歡買什麼就買。”她硬將一錠銀子捺在白不肖手裡,風擺楊柳似地扭著腰去了。朱城也跟著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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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摸著銀子呆呆站了一會,將銀子放回桌上。心裡想著朱城方才說的事,感到十分新鮮。“正人鉤”在江湖上的名聲如日中天,誰知門內也有諸多煩惱事。看來錢二哥夫婦威信卓著,待人卻又如此體貼入微,將來光大門派,或要靠他們這對夫妻。此番寄寓太平莊,有幸結交這對夫妻,也真是一種緣分。
院子裡靜下來了。盆中的茉莉花散發著郁馥的香氣,陽光射進院內,幾株桂樹無風自搖。
白不肖又想起了芙蓉,心中嘆了口氣,回房取了那把“冷月寒霜”刀來,在院子裡練了一路刀法。待將最後一招“丹鳳朝陽”使完,忽見綠葉滿地。收刀四顧,那幾株桂樹、茉莉的葉片疏疏朗朗,十成裡只剩下三四成。他哪裡知道這是因他內力大進,綠葉為刀風摧落,還道自己太不當心,削壞了這些花木。心中十分懊悔,只怕主人家責怪。撿了幾片綠葉放在手心裡,很想有個什麼法子把葉片粘回樹上。
想來想去,他想到了那錠銀子。趁莫琳轉來前往街上去買幾盆花來換上,多少能彌補自己的過失。
於是,他回房揣了銀子,開了院門,穿過一條市道,正好碰到一個掃地的僕役。那僕役知他是掌門的客人,領他到一扇黑漆邊門前,告訴他鎮上的路徑,開門送他出去。
雖非逢集趕市的日子,鎮上來來往往的人仍不少。商販沿街叫賣,店家倚櫃而售。酒樓茶樓青樓,人頭濟濟,絲行米行木行,門庭若市。白不肖向路人打聽明白,徑往後街花市走去。
過了幾座小橋,拐了幾個彎,便到了后街。一入后街,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半街的白蘭花、茉莉花,月季花、海棠花,大理花……叫日光一照,奼紫嫣紅,大放異彩,大放異香,使人眼花緣亂。目不暇接,鼻不暇嗅。
白不肖在一家小小的花店門口駐足。這花店半空懸著吊蘭、石榴,架上羅列奇松異柏,當門的地上,一盆盆皆是葉肥花繁的上好茉莉。卻不見店家的影子。
白不肖看得歡喜,就心已“店家!買花羅!”
“來啦!”脆脆的像春筍拔節的聲音從花叢中發出。從一篷嬌豔欲滴的鮮花後露出一張少女燦若春花的笑臉來。
怪不得方才沒看見她。她頭髮上綴滿各種花朵,身穿藍布褂子,胸襟上一排綴著十幾朵白蘭花,整個人也像是一樹繁花,置身花叢,實不易分得清。
少女盈盈笑道:“小官人,要買花?想買什麼花,小官人只管開口,小店定能辦到。”
白不肖指指茉莉說:“我就買這種花。卻不知花價如何?我錢不多,統共十兩銀子。”他是頭一回用銀子購物,對銀價不甚清楚。
少女噗哧一聲,掩嘴笑道:“小官人是外鄉客人?十兩銀子可將今日花市上的花都買走了!哪裡用得了這許多?我這些茉莉花,討價一分銀子一盆,你還價八釐,我也賣了。”
白不肖臉一紅,便道:“就一分吧,我要十盆。”說著便將那錠銀子遞過去。
少女見是一錠大銀,面露難色,說道:“小店本小利薄,不曾做過大生意,故不曾備有天平,小官人這錠銀子怕有十兩吧,小店沒有這許多找頭。是否煩小官人到銀鋪兌開再來?”
白不肖問道:“銀鋪在何處?”
少女答道:“前街上有三家銀浦。”
白不肖見她手中有把花剪,心中有了主意:“姐姐請將花剪借我一使。”當下接過花剪,將銀子放在剪口中,微一用力,便剪成兩半。他將那小些的半錠銀子遞給少女:“夠不夠?”
少女說:“太多了!太多了!做買賣要公平,我不能佔你便宜。你得再剪幾刀。”
忽然,一個輕薄的聲音插進來:“這便宜讓我來佔吧!”有隻毛茸茸的手倏地伸向少女拿銀塊的手。
“啪!”一聲脆響,白不肖沒看清是怎麼回事,那隻毛手已縮回去,手背上槓起三道紅指印。少女怒道:“癩皮阿四,你想做什麼?”
白不肖轉臉看,身後站著四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皆穿綢著緞,像是鎮上的浮浪子弟。當先的那位滿臉橫肉,白府綢長衫上繡著一朵朵小碗大的紅花,頭上有幾個銅錢大的疤,便是癩皮阿四了。別的三位,也都身高馬大,擠眉弄眼,滿臉的邪笑。
癩皮阿四朝手背上吹口氣,斜著一雙三角眼,笑道:“打是親,罵是愛。你打了我,我得親親你的香腮才扯得平。來呀,我的小心肝!”他嘟起厚嘴唇湊上去,作勢要親那少女。那三個青年便起鬨:“花奴,四大爺看相你,是你的福氣。”“你跟了四大爺去,榮華富貴享不盡!”
少女氣得俏臉血紅,眼淚在眼眶裡轉,身子直往後仰。白不肖實在忍不住,伸手一格,攔住阿四:“這位大哥,你要銀子,我這裡有。”
癩皮阿四有錢又有靠山,在太平莊上是橫慣的,萬想不到一個外鄉少年敢打岔,瞪眼看了白不肖一會,不由哈哈大笑:“誰他孃的褲襠開了縫,鑽出你這麼個小人來?快滾一邊去,若惱了你大爺,大耳括子劈死你!”邊罵邊出手推白不肖,打算推他一個跟斗。誰知觸手處竟硬如鐵石,一推推不動。阿四大奇,發力猛推,霍地裡從對方身上湧出一股強勁的反震之力,震得他連退三步,才拿樁站穩,一條胳膊又酸又麻。他還不想這少年是身負武功,只道是自己使力使岔了,怪叫一聲,掄起缽大的拳頭,照白不肖頭上砸去。
白不肖將頭一歪,疾出左手扣住阿四的手腕,本想借力打力把他甩出去,但又怕多是非,便輕輕一帶,阿四身不由己旋了五六個圈子,才站定腳跟。這一來,他知道了,眼前這貌不驚人的少年功夫遠勝自己。但街上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找回點面子,以後怎麼做人呢?他怒喝道:“弟兄們,打這臭小子!”
阿四的三個同夥如奉綸音,一擁而上,拳腳交加,砰砰嘭嘭一頓好打。閒人只見他們扭作一團,拳起腳落,“哎喲!”“噢!”呼痛聲和裂帛碎布的“嘶嘶”聲混作一團。過了一會,四個潑皮散開,個個氣喘咻咻,腳步踉蹌,有如中酒。有的鼻青眼腫,有的衣衫破碎。再看白不肖,卻好端端地站在街心,氣定神閒,身上的綢衫纖塵不染。
原來,白不肖以巧妙的身法閃避,讓四個潑皮的拳腳都招呼在同伴身上,打得天昏地暗,也只是自己打自己,連敵手的一片衣角都沒碰上。
四個潑皮醒過神來,望著白不肖又驚又怕。這時,有個三十來歲的人走過來,在潑皮阿四耳邊說了句什麼,阿四臉色大變,青紅不定,走過來,朝白不肖連連拱手作揖:“阿四有眼不識白小俠,冒犯虎駕,罪不容赦。白小俠您大人大量,饒了阿四這一遭,阿四給您做牛做馬亦心甘情願!”
白不肖一怔,不知他緣何前倔而後恭,想冤家易解不易結,便還了一禮:“這位大哥言重了!請便吧!”
阿四如蒙皇恩大赦,又深深一揖,催同夥伴,如飛般逃走了。
花店少女花奴謝了白不肖。閒人們也紛紛圍攏來誇他武功高強人又俠義,探問他的姓名、籍貫、師承。也有個老者為他擔心,勸他速速離去。老者說:“小官人,那癩皮阿四是前街裕豐銀鋪金老闆的四公子,又是‘正人鉤’的記名弟子,有錢有勢又有一幫弄拳使棒的弟兄。他這回吃了虧,一會還要轉來,你還是快點兒走吧。阿四人多勢眾,你小小年紀,孤身一人,鬥他們不過的。”’
白不肖這才明白,籟皮阿四為何前倨後恭,便笑道:“阿四既是‘正人鉤’的門下,這就好辦了。文大掌門正氣凜然,最是嫉惡如仇。他若知阿四在外為非作歹,斷斷不會輕饒。”
閒人面面相覷,不再囉嗦,紛紛散去。白不肖請花奴給挑了十盆茉莉。花奴問:“小官入的寶船泊在何處?我叫人給送去。”
白不肖說:“我就住在鎮東頭的朋友家中,只須在貴店借副擔子,我自會挑去,不用勞動別人。”
花店自備有挑花的繩釦扁擔,花奴把十盆花用繩釦繫好,遞給一根油光水滑的桃木扁擔,笑道:“小官人這身打扮,像個少爺公子,說話行事卻大不相同。”
白不肖不敢多耽擱時辰,挑了花擔一溜煙回到鎮東頭,仍敲開邊門,與僕役放好盆花。收拾停當,囑僕役順便將扁擔繩釦還給花店。
剛將僕役打發走,就聽得莫琳的聲音:“癩皮阿四戲花耍無賴,白小俠護妹行俠義!兄弟,你真是豪俠本色。此刻,滿鎮都在傳說你出手懲戒癩皮阿四的義舉呢!我做嫂子的聽了,也覺十分光彩!”莫琳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白不肖只恐自已在外闖了禍,要受責備,聽莫琳的語氣,略放了心,又對她這麼快就得到消息感到奇怪,便唯唯道:“二嫂,小弟太莽撞了,得罪了貴派中的大哥!”
莫琳將嘴一撇,鄙夷道:“那癩皮阿四本就是個浮浪子弟。只因他父親跟大師哥有交誼,由大師哥閒時點撥他幾下粗淺功夫,花名冊上補個名字,按月交些贄敬。其實算不得我派中弟子。即或真是我派弟子在外做壞事,人人都可出手懲戒!掌門人時常說:‘正人鉤’的要旨是個‘正’字!近年因事業發達,門徒眾多,不免混進些心術不正的傢伙,總要想個切實的法子整飭門風。否則,讓那些不知高低的傢伙在外滋事,壞了一門的名頭!掌門人本欲叫門下八大弟子做‘護法弟子’,專司其責,怎奈老掌門別有想法,是以未能實行。兄弟,你出手為我‘正人溝’整肅門風,掌門人高興都來不及,誰又會怪罪你?那癩皮阿四設若叫我撞上,必打斷他兩條狗腿!”
她頓了頓,又說:“不瞞兄弟你,方才前頭吵鬧,為的也就是這類事。我們陳老掌門一生無有後嗣,卻有個乾兒子在山陰城裡開賭坊,經營青樓,幾次三番要陳老爺子派幾個手腳利落的徒孫去做幫手。陳、蕭、謝三位四時八節收了他的厚禮,卻不過情面,便要我們掌門派人去給他護場子看家。我們掌門不依。就為這,不知吵了幾回。適才,我費了多少唇舌才將兩下勸開了。想那賭坊青樓都是壞人子弟的,我派號稱‘正人鉤’,門規第一條便是禁門下弟子嫖賭,一經發現,立即逐出門牆。老爺子們真是糊塗了!唉—一”她長長嘆一口氣,搖搖頭,莫奈其何的樣子。
說到這種事,白不肖自不便插嘴,心裡對這位二嫂,又多了幾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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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數日過去,白不肖肩傷完全好了。日日養尊處優,人也胖了不少。文掌門也親來看過他一次,告他安心長住下去,但不要荒廢了武功。白不肖自然奉命惟謹。那位巧舌如簧的朱城朱八哥,果然也陪他上街逛了逛,在酒樓裡請他吃了一頓酒,講論些平生得意的事蹟,盡歡而歸。
這日夜間,白不肖在花叢中躍坐練吐納功夫,練了兩個時辰,方徐徐收功起立。只覺得渾身上下充滿動力,想趁熱打鐵,練一練輕功。那與內院間隔的牆頭僅一人半高,他提氣一躍,身輕如燕,輕輕巧巧落在牆頭。不由心中狂喜不已。縱上跳下反覆練習,居然越縱越高,而師父以前所授的要訣,又—一浮上腦海。那時他不過死記硬背,不明其中奧秘,此刻反覆印證,霍然有悟,練到後來,西邊那堵丈五的高牆,他也一躍而上,落地無聲。更喜得撓耳抓腮,樂不可支。又想到師父如果還活著,看到自己終非朽木,不知會多麼高興,不由得悲從中來,彈了兒滴眼淚。他忽喜忽悲,情不可遏,坐在牆頭髮瘋了。
忽見遠處瓦脊上有個黑影一晃刻沒,白不肖心裡一跳,還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凝目看去。那黑影又出現了,如一道輕煙,悄無聲息地掠過幾重瓦脊,徑向近處竄來。身法之快捷,輕功之佳妙,幾可與奇芙蓉媲美,而且從身材看,確也是個女子,個頭更高些,更豐腴些。
當然,奇芙蓉生死莫卜,這不會是她。從道理上講,也不會是“正人鉤”門中人。夤夜潛行,躥房越脊,如果是“正人鉤”的對頭,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須知這一片屋宇中,住著“正人鉤”一派的精粹,萬一被人發覺,圍而攻之,還能活命鳴?
白不肖驚疑未定,見那夜行人身形一飄,落進了莫琳所住的院落。莫琳是他所敬重的“二嫂”。眼見情勢緊急,白不肖無暇多思,施展輕功,一陣風地掠過去,剛要出聲示警,見那夜行人在輕叩莫琳的窗戶。立即,屋裡亮起燈火,房門輕啟,夜行人側身閃進,窗紙上便映出兩個相對的人影。
這一來,白不肖更為驚詫,伏在牆頭不敢下去。看來,那夜行人非但沒有加害莫琳之心,而且似與莫琳相識。這事太過蹊蹺,叫他百思不解。一不小心,扒塌了牆頭的一塊風化的灰皮,“啪啪”掉進院裡。
屋裡的燈光隨即熄滅,房門開處,閃出兩個人來。當先的便是身穿夜行黑衣的女子,她手執雙刀;另一人是勁裝結束,包著頭帕,手持柳葉刀的莫琳。兩人四顧一番,沒發現什麼異常,莫琳小聲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兩人彼此點點頭,穿黑衣的女子縱上屋頂,飄然去了。莫琳也回房關門歇息。
白不肖滿腹疑慮,心想還是少管閒事為妙。幾個縱躍,轉回自己的住處,剛飄身下地,突見一條人影從自己的房內躍出,身法卻沒有方才那夜行女輕捷。這人頭戴布套,縱上屋頂時踏裂了一片瓦。白不肖提氣急追,那人回身將手一揚,撒出一蓬白灰。白不肖怕那蓬白灰有毒,屏息後退幾步,待白灰散去,哪還見得到人影?想一想,還是回房去察看。
他房中燈火猶明,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床塌了一頭,被褥皆被抖落成一堆,一半攤在地上,壁上的那幀花鳥畫也被扯落了一半,竟是被盜賊洗劫了一番似的。檢點物件,倒是一件不少。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掛在門後的壁上。
這事真叫人納悶。來人若是盜賊吧?總也得先探探路,摸清哪間屋裡有貴重物品才下手。若是仇家?又不會一照面就鼠竄而去。白不肖實在想不透那人究竟要在這屋裡搜尋什麼。他扶起椅子,搭好床架,收拾停當後,吹熄了燈。他盤膝坐在床上,心中翻來覆去想這兩個行蹤詭異的夜行人,仍恐其去而復來,直坐到雞叫頭遍,方和衣躺下合了一會眼。
次日一早,莫琳就來叩門喚白不肖起床。用早餐時,白不肖幾次想向莫琳提及昨夜有人入房來搜查的事,但轉念一想;如果莫琳反問:彼時你在何處?怎會讓人在你房中翻得一塌糊塗?那就不好回答了。是以心中七上八下,總捺著不說。
莫琳見他意有旁屬,心神不定,關切地問:“兄弟,你昨夜睡得不好?”
白不肖懷有心事,平常的一個問候也令他警覺,慌忙回答:“不,二嫂,我睡得很好。”“好”字甫吐出,卻不爭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急用手捂嘴,已然不及。
莫琳是何等聰明的人,笑了一聲,說:“兄弟,你有什麼心事?但說無妨。你錢二哥雖不在家,跟我講也是一樣的。”語氣極溫和,一雙深若寒潭的眼裡卻凝著疑惑。
白不肖看看瞞不過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將昨夜發生的怪事講了一遍,至於第一個夜行人與莫琳相晤之事,自然隱去不談。莫琳詳細地詢問了入屋搜查的蒙面人的體形特徵,又到房中各處看了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方冷笑道:“這廝好大的膽子!兄弟,你別怕,那是衝著我來的。早晚叫他看我的手段!”
顯然,莫琳己知蒙面人的身份和來意,但她既不說破,白不肖也不便多問,只是在心裡想:錢二哥大婦待我如親弟,我必以親情對之。如那蒙面人再來的話,我當死死纏住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加害二嫂。白不肖說:“二嫂!小弟雖武功低微,但腔子裡的血是熱的。不管是誰,若要加害二嫂,小弟但凡粉身碎骨,也要與他鬥一鬥!”
莫琳聞言,頗為感動,說:“好兄弟!俠肝義膽,不愧北門大俠的傳人!二嫂有你這樣一個好兄弟,心裡喜歡得緊。不過;我料那廝既被看破行藏,一時不會復來。我們‘正人鉤’門中,看去一團和氣,其實隱匿著奸詐小人。老掌門一輩皆已昏憒糊塗,不明事理。文掌門事多心煩,顧頭不顧腳,管外不管內,實在也力不從心。論理,該當我們這輩奮發有為之時,可惜錢二哥屢屢遭人讒言中傷,心灰意冷;我又武功低劣,幫不了他什麼忙。眼看著‘正人鉤’一派由盛轉衰,走上下坡路,卻又回天乏術,徒呼奈何!”她緊鎖雙眉,不勝痛心。
白不肖道:“二嫂!錢二哥精明強幹,深得文大掌門的寵信。我雖不懂得什麼,但也看得出,錢二哥的武功比對大哥還略高一籌。將來光大塊門,錢二哥必負重任!”
莫琳搖搖頭,笑道:“兄弟你越來越會說話了。你有所不知,你二哥的武功,在師兄弟輩中或不輸於旁人,但要講擔當大任,那還差得太遠太遠。武學之道的參悟,既要講學武者的資質稟賦,也要下水滴石穿的苦功夫,但更重要的,還是一個‘緣’宇。你錢二哥五歲入師門,資質還不錯,二十年苦功花下來,僅僅只有小成。身上這點玩藝兒,對付三四流角色固然不在話下,但要笑傲江湖,睥睨群雄,那還萬萬不能。為何呢?便因少了個‘緣’字。這就像道士煉丹,火候不夠,機緣不遇,窮一生之功,終還是難成大道。說來說去,沒有緣分啊!”
白不肖聽得以懂非懂,更不知莫琳所說“緣”字所指什麼,只覺那東西十分重要,卻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看莫琳愁眉不展,心事難舒的樣子,便安慰道:“二嫂,你放心。錢二哥這麼好的人,老天會給他‘緣’字的。”
莫琳看看白不肖,欲言而上,顧自出神想一會,忽一拍桌子,笑道:“閒話說了半日,把正事給忘了!快拿上你的刀,我帶你去見兩個人。這兩人已纏了我好幾天了,說一定要見見你。”
白不肖不知那兩人是誰,便問:“那兩人是誰呀?又帶兵器作甚?”
莫琳笑道:“見了面你便知道了。你等一會,我也要換換裝束。”
片刻之後,莫琳換了一身練武的白緞動裝,足蹬皮靴,腰懸雙刀,英姿颯爽,比她穿家常衣服更現俏麗。
兩人一個一後,往後院走去。穿過幾重院落,莫琳推開一扇黑漆角門,說:“到了。”
白不肖隨莫琳進門,才知這是一個好大的練武場。沿高高的風火牆,四邊是一排排銀杏樹。地面用黃土夯得實硬,場子邊上立著兵器架。西面有梅花樁,東面有木人沙袋,北邊幾根木柱上掛著粗繩,南邊有個水池,池中荷花開得正盛,池東假山矗立,還有個紅柱綠瓦涼亭。涼亭裡一紅一白兩個人,白不肖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謝採桑和蕭尚青。
蕭尚青站起來,叫道:“你們怎麼到現在才來?把人等得好不心焦!”
謝採桑手中擎著一截細竹枝,笑盈盈地說:“再遲片刻,我們就要找上門去了。白大哥身子可大好了?”
白不肖忙謝道:“好了,多謝小姐掛念。”
莫琳笑道:“若論起輩分來,這兩位還都是我的長輩。蕭尚青是蕭師叔祖的獨苗,謝採桑是謝老爺子的掌珠。不過你們年歲相差無多,江湖上各交各的,無須拘泥俗禮。好,我現在把白兄弟帶來了,你們怎麼謝我?”
謝採桑笑道:“你別得意忘形:拿去吧。”她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鎖形玉片,擲給了莫琳。蕭尚青從懷裡掏出一隻金錁子,二指一彈,一道金光向莫琳面門襲來,莫琳疾出兩指夾住,笑道:“你想打死我不成?”
白不肖看得明白,蕭尚青指彈金錁子,力道強勁,莫琳指夾,兩人都顯露了一點手上的功夫。他已知莫琳帶自己來此的用意,心想這是件令人頭疼卻又挨不過去的事,師父生前,因了“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頭,江湖上那些恃勇好鬥的角色便接連不斷找師父挑戰,而自己因了“北門高足”的身份,也不斷被人糾纏。師父生前,是不准他與人打鬥的。但今日情形不同,一則卻不過莫琳的面子,二則以那蕭尚青驕橫剛愎、強人所難的性情,也不會容他推搪閃避的。因此,白不肖只好硬著頭皮說:“蕭公子、謝小姐叫我來,可有什麼吩咐?”
蕭尚青劍眉一揚,說:“吩咐二字談不上。莫琳誇你身手不凡,我想領教一二。”
白不肖心知這場比鬥在所難免,又見莫琳在一旁頷首微笑,只好解下刀丟在地上,道:“小弟武藝不精,還請公子手下留情。”言罷將手一拱。
蕭尚青本已抽出雙鉤,見白不肖棄刀於地,笑道:“也罷,我與你三場決勝負。先拳腳,次輕功,最後用兵刃,誰先勝二場,第三場就不必比了。”將雙鉤交給佇立一旁的謝採桑:“你與莫琳作公證。”
蕭尚青今年十七歲,比白不肖高半個頭。他七歲隨父輩習武,已有十年工夫,在派中年齡雖小,輩分卻尊,最喜與師侄們比鬥。師侄們因礙著輩分,陪他過招時多趨奉容讓。久而久之,養成他自高自大瞧不起人的大家公子哥兒脾氣。不過他生性嗜武,旦夕練習,資質又佳,倒也練了一身好武藝。當下,他脫去外衣,露出一身的密扣勁裝,站在那裡,雙腳下不了八不八,淵停嶽峙,氣度不凡。
“正人鉤”一派雖以雙鉤奪魂稱絕於世,拳腳上也有精湛的造詣。開山祖師何正人才智出眾,自創了一套“大成拳法”,採擷了南拳北腿、少林武當、鷹爪八卦、擒拿點穴等等各種散打術之精萃,匯串成套,故名“大成拳法”,意思是集其大成。這套功夫極其繁複也極其難練。何正人以降,可說沒有幾人練成過。蕭尚青自幼好勝,勤學不輟,費十年之功,才學會了半套拳法,在“正人鉤”門派中,已屬難能可貴。
當下,蕭、白二人拉開架式。蕭尚青立意要三招兩式擊倒對手。是以一開首就勢若猛虎出洞,拳打掌劈,腿踢肘撞,指戳爪抓一氣猛攻,可謂先聲奪人。白不肖哪見過這樣變幻莫測層出不窮的怪招異式?只覺漫天的拳影掌形如自己在下來,他東躲西閃,連連後退,左右支絀,招架都十分不易,怎還能還招?一不小心,被對方在胸口擊了一掌。所幸此時他內力已強而對方掌力已竭,才沒受傷。眼看對方的攻勢如狂風暴雨,他霍然想起師父所授的一套“逐流步法”。那是他師父認為他資質欠佳,難學上乘武功,怕他日後到江湖上一遇強敵就白捱打,因此授他一套“逐流步法”,在與強過自己的對手比鬥時好少捱打。這套步法甚是簡捷,要訣是“隨波逐流”四字,設若敵手如驚濤駭浪,自己便如一葉飄萍隨波逐流。
白不肖這套步法一展開,身形忽而在前,忽而滯後,忽而掠左,忽而退右,踉踉蹌蹌,好似醉酒,跌跌撞撞,形同夢遊。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開了蕭尚青的打擊。蕭尚青眼見自己的一招一式,堪堪要打中了,卻又往往差了半寸五分,狠不能將手臂伸長一尺,心下焦躁起來。又聽莫琳和謝採桑一唱一和,稱讚白不肖步法的精妙,身法的靈動,心中更是惱怒。他長嘯一聲,雙臂一振,身形拔起半空,一招“雄鷹展翅”,兩手成爪,凌空擊下,打算將白不肖的兩臂關節抓脫骱。忽見人影晃動,已失散手所在,他暗叫“不好”,只覺一般大力從背後湧來,身不由己,向前俯衝十多步,砰然摔倒,幸虧沒磕破下巴。
白不肖僅以“龍虎神掌”的“虎踞龍盤”的半招,將蕭尚青推倒,心中好生後悔,連忙跑過去攙扶蕭尚青。蕭尚青連對手的招式都沒看見,就敗了,心裡窩了一股怨氣,現見扶自己起來的正是白不肖,惱羞成怒,反手一掌。白不肖哪會想到有這種事,臉上捱了重重的一掌,火辣辣的,楞住了。
蕭尚青在一掌揮出時,心中微生悔意,但他素日驕橫成性,不怪自己無理,卻怪白不肖不閃避,當下笑道:“少白,你推我一跤,我打你一掌,兩不吃虧,就算扯平了!”撣了撣身上的泥灰,若無其事地向謝採桑等走過去。
莫琳笑笑不作聲。謝採桑不齒蕭尚青所為,叫道:“青師哥,真要賴皮!明明你輸了,白大哥好意來扶你,你卻打他一掌。哪有這樣比武的了”
蕭尚青早將謝採桑的倩影印在心中,這話如由莫琳來講,倒猶尚可入耳,現從謝採桑口中說出,只覺一股酸氣直衝腦門,將一張臉漲得血紅,額上青筋在皮膚下躍動,斜了白不肖一眼,怒道:“我派‘大成拳法’中多的是反敗為勝的招式。這場比鬥怎麼算?你讓白兄自己說!”
論理,還有一名公證是莫琳。白不肖無辜受辱,心中氣憤,便看著莫琳,盼她說句公道話。
莫琳向白不肖眨眨眼,走上幾步,笑道:“尚青小師叔勝在拳招精妙,有擊中對方胸口一掌在先;白兄弟的步法亦令我大開眼界。我說句公道話,這場比鬥,該算平手。白兄弟,你看呢?”
白不肖沒料到莫琳竟如此偏袒蕭尚青,心中陡然感到委屈,暗想:你寄人籬下,吃的是人家的飯,穿的是人家的衣,住的是人家的屋,便該當受人家的折辱!罷了,罷了,就任人家擺佈吧!便笑道:“二嫂判得極公。我是心服口服!蕭公子武功超群,我本來就不是對手。”這樣說了,他又感到一陣輕鬆,想莫琳畢竟對自己不錯,給她一個面子也是該當的,何必計較勝負呢?
蕭尚青本未就口硬心虛,一聽白不肖的話中,似乎句句有刺,便從謝採桑手中接過爛銀雙鉤,互擊一記,叫道:“輕功也不必比了。我們兵刃上見高下!”他剛才敗得莫名其妙,只想在兵刃上找回面子,雙目怒視白不肖,恨不得一鉤鉤斷他的手。
白不肖已領教了蕭尚青的拳腳,心想他拳腳花招雖多,也不過中看不中用,如比兵器,必不會輸與他。只是兵對不長眼睛,動手過招,萬一有個損傷,可不好收場。所以沉吟不答,只拿眼睛看著莫琳,心想:是你將我帶來給他們消遣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辦,左右都依你罷了!
莫琳有顆七竅玲瓏心,見白不肖頻頻以目示意,已知他心中所思,便雙手一拍笑道:“兩位要在兵器上分高低,我是雙手贊成。我們如今不必學那蠻夫恃力勇鬥,須換個新鮮的法兒。你們兩個都與我過招。我只格架不還招,看誰先將我頭上這支鳳釵擊落,誰便贏了。比如說,尚青小師叔用了十招,白兄弟用十五招,那便是尚青小師叔勝;反之亦然。好不好玩?”
謝採桑第一個贊成,她高興得眉開眼笑:“好!這法兒好玩!莫琳你是‘黃山紅巾’的得意門生,人家都說你武功怎麼高,我還沒真正見識過。你今日可不能藏私了!”
莫琳笑道:“尚青小師叔和白兄弟都是高手,我怎敢藏私?若惱了他們兩個,手中兵刃不削我的頭上鳳釵,往我臉上身上招呼,我命還要不要啦?”
這話說得大家都忍俊不禁。蕭人責本來心中憋足氣,想與白不肖拼個死活。這一笑,氣消大半,又想莫琳的美豔是有目共睹的,武功究竟有多深?卻沒測出來過;今日她自告奮勇,是難得的機會。當下,點頭道:“你若怕我誤傷白兄,用這法兒也好。”
白不肖自無異議,與莫琳交手總比與蕭尚青交手好一些。
謝採桑已摘了兩根草莖來,理齊的一頭露在指縫外,叫蕭、白二人抽:“抽到長的先,抽到短的後。”
蕭向青不願先上,心裡禱告:菩薩保佑,讓我抽根短的。他瞅準一根略細的抽出來,偏偏是長的,氣憤地丟地上拿足尖碾碎了,一跺腳,衝莫琳道:“抄傢伙呀!晦氣事都輪到我!”
比較起來,先鬥是吃點虧。一是不明對方的路數;二是對方氣力正足。莫琳知他為汁麼嘔氣,笑一笑,道:“這樣吧,也不能叫小師叔太吃虧。第一場,我在荷花池裡與小師叔鬥。無論擊落鳳釵,或是我墜身池中,或溼了鞋都算數。第二場,我氣力已衰,得在實地上與白兄弟交手了。”
這樣的較技,明擺著便宜了蕭尚青。但在場的人並無異議,心裡急著要看看莫琳的身手。
假山涼亭旁,就是一個兩丈方圓的荷花池。滿池的荷葉迎風搖晃。珍珠似晶瑩的水珠在荷葉上滾動。莫琳抽出腰間雙刀,叫聲“來吧!”足尖一擰,縱身躍起,一個滾翻,如一片白雲似飄向荷池。一雙豔若紅菱的小靴點向池中的一片荷葉。荷葉往下墜了半尺,復又彈起,穩穩托住了她整個人。
碧綠的荷葉,豔紅的靴子,雪白的緞衣,簡直像一位仙女,叫人忍不住從嗓子深處吼出一聲:“好!”
蕭尚青看得呆了,一雙眼痴痴地望著那碧葉之上莫琳豔芳桃花的臉龐,心頭鹿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莫琳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一紅,發一聲嬌咦:“要鬥快鬥!看什麼?”
蕭尚青這才如大夢初醒,提起雙鉤,抖擻精神,走上前去,心中想:錢之希真好福氣,討了如此美豔的媳婦。心有所思,兩隻眼睛又發直了。
莫琳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雙刀一揚,低聲罵道:“你要死啦!還不動手?”
蕭尚青紅了臉,強打精神,雙鉤一高一低立個門戶,為掩飾自己的夫態,回頭叫道:“採桑,你數著招數!”收斂心神,刷刷兩鉤遞進去,左鉤直搗莫琳下盤,右鉤徑擊頭上鳳釵。莫琳雙刀一旋,輕輕架開。那邊謝採桑便大聲道:“一招!”
“正人鉤法”講究“狠辣迅捷”四個字,著著是搶攻的招術,護手的部位,又能鎖拿對方的兵器。這場比鬥,莫琳有言在先,她只招架不還手,是以蕭尚青無所顧忌,這套鉤法他練了十年,內力雖有限,招式已爛熟於胸,這一氣猛攻,只當平日練習,全力以赴,將一雙銀鉤舞得得心應手。旁觀的謝採桑起先還“一招、二招、三招、四招、”有板有眼地數著,後來只見兩團銀光裹著一個人影,叮叮噹噹之聲連綿不絕,來不及數數了。而莫琳的武功在這時才真正顯示出來。她身輕如煙,在滿地的綠葉上來回飄蕩飛旋,手中兩口薄刃柳葉刀,刀光映日,旋轉如輪,護住了周身,不要說對方是兩柄銀鉤,就是拿水來潑,也潑不進一滴一點。
鬥到酣處,莫琳突然大叫一聲:“罷手!”一點金光從她頭上向後射出,斜飛上空。蕭尚青鬥得興發,收勢不住,雙鉤兀自向她頭上砸下,堪堪要將這張千媚百嬌的臉砸成肉醬,心中大駭,將眼一閉,不敢看那慘象。忽覺雙鉤砸了個空,刷地將池邊一片荷葉壓碎。睜眼看時,莫琳已站在彼岸,手舉那根金燦燦的鳳釵。
莫琳從池東岸繞行過來,笑盈盈地說:“小師叔,你可真狠呀!差一點要了我的命!你在二十八招時擊飛了我的鳳釵。桑師姨,你說對不對?”
謝採桑看得驚心動魄,早忘了數數,又對莫琳的功夫心悅誠服,連聲道:“一點不錯!莫琳,你的功夫實在太好了。真是我平生僅見。”
莫琳道:“你說得輕巧。你不知我在怎樣苦苦撐持,何況我學的武功,本就以守為主,以攻為輔。若非小師叔手下留情,我連十招都接不下。用不了五年,我看之希也敵他不過了。”
蕭尚青正在懊惱,聽莫琳句句話都在稱讚自己,便又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武功不錯,再過若干年,會成為派中第一高手。他抹了一把汗,笑道:“莫琳,你以後別‘小師叔、小師叔’的叫我,你還比我大幾歲,叫我名字不行麼?”
莫琳道:“我怎麼敢?尊卑有序麼!豈不聞八歲的侄孫,搖籃中的太公’?你輩分高,那是生成的。”
謝採桑攀著莫琳的臂膊,親暱地說:“我真想叫你一聲‘姐姐’!尚青的話很對;其實我們都將你當作好姐姐。一敘輩分,反倒拘束了。你若不嫌我資質愚鈍,我很想拜你為師呢!”
莫琳道:“好了,好了,別折了我的壽。論輩分是你們高,論年紀是我大,無人處說說笑笑倒也無妨。有人處,長幼尊卑總要有的。我們先不談這些。白兄弟還有一場呢。白兄弟名俠之徒,我真怕接他不住。”她抬手將鳳釵插回頭上,“白兄弟,拔刀吧,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刀法!”
白不肖長這麼大,只有別人先動手打他的,從未他先動手打別人過。莫琳的刀法雖然精妙,他還是怕失手傷了她,手舉“冷月寒霜”,卻不知怎麼劈下去。
白不肖舉刀猶豫著,那蕭尚青就叫了起來,“你這算什麼刀法?”白不肖靈機一動,心想:我只要不在她身上斫,便傷不了人。於是,運勁於臂,一招“力劈華山”,朝莫琳的左手刀劈去。
“當!”一聲響,莫琳但覺左臂一陣痠麻,手中刀幾乎拿捏不住,心中暗呼:這小子膂力好大。眼看白不肖第二刀橫削過來,身形一閃,卻待躲開,哪知白不肖的刀隨之跟進,“當!”兩刀相交,迸出一串火花。莫琳胸口發悶,心知對方內力渾厚,再不能硬接硬架。於是施展輕功,一味躲閃退避,以巧妙的身法與之遊鬥,口中不住叫。“三招、四招、五招……”
白不肖本無鬥志,數刀劈空,更不想鬥下去,故而一刀慢似一刀,懶洋洋的,完全是在應付。蕭尚青在一旁看了,喜不自勝,想這小子根本不會耍刀,照這樣鬥下去,一百招也取不下莫琳頭上鳳釵,自己是必勝無疑了,也中氣十足地數著數:“九招、十招、十一招……”
突然,又一聲“當!”,隨後是“噹啷!”兩響。莫琳手中雙刀落地。
原來,白不肖見莫琳一味閃避,想她反正不能還招,乘莫琳右閃時,疾出左手去拔她頭上鳳釵。凡學武之人,危急時都會本能地保護自己,莫琳抬臂護頭,白不肖覷得正準,右手刀就斫將下來。這一刀力道沉雄,竟將莫琳手中雙刀一齊擊落於地。這時,蕭尚青剛數到:“第十五招!”
白不肖眼見莫琳雙刀落地,快一怔,急棄了手中刀,“二嫂,你不礙事吧!”俯身將兩把柳葉刀拾起,雙手捧還莫琳。那兩把刀的刃口上已有四五個缺口。
此刻,莫琳只覺胸腹氣血翻湧,一時說不出話來;兩臂麻木,抬都抬不起來;俏臉煞白,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她接過雙刀,嘆道:“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內力修為,真不愧名門高足!佩服!佩服!”
蕭尚青初見莫琳雙刀墜地,還道她與白不肖串通了的故意做作,待見她臉色不對,方知白不肖確是膂力非凡,但他仍不服氣,冷笑道:“若真是臨敵對陣,誰肯讓你恃蠻力胡劈亂斫?你方才那隻手,若非莫琳容讓,早已被截去五指!”
莫琳一聽這話風,便知蕭尚青還不服輸,笑道:“你們兩位,各擅勝場。白兄弟雖在十五招上擊落了我的雙刀,但我們比鬥前已言明:須擊落頭上鳳釵為勝。想鳳釵細小,擊落它要靠準、巧二訣。所以,依我看,這一場也算平局如何?”
白不肖不欲再囉嗦,便點頭道:“二嫂判得公正。其實,論招術的變化,我不及蕭公子。”
蕭尚青心知自己已佔便宜,嘴上還不服軟,哼了一聲。說:“也罷!日後再與你一決雌雄!”他覺得今日與北門天宇的徒弟戰成平手,也足可揚名江湖了。見好就收,不失為明智之舉。這一想,面上就神采飛揚,露出躊躇滿志的樣子來了。
莫琳道:“天下各派武學各有所長,各言所短。一個人若能取長補短,便能所向無敵了。尚青小師叔,不是我長別人威風滅自家志氣。我們‘正人鉤’一派的武功,勝在招式的繁複精妙,而失在內力修為。若要論內力修為,就不及武當派、天山派。”
蕭尚青是最推崇自家武功的,只道天底下無論哪門哪派的功夫,皆不及自家,聽莫琳揚武當、天山,抑“正人鉤”,當然不服氣。說:“不然!本派武功博大精深,決不遜於別家。我們的文掌門內外兼修,江湖上有幾人能與他比肩而立?即單以內功論,文掌門也不輸於武當山的道士們。但我派有個規矩,若非門中資質天賦俱佳的弟子,不得練那‘正人要訣’一書所載的上乘內功。是以,從陳老掌門以降,只有老掌門、黃師叔和文掌門三人練過。而黃師叔的內功,後來又被祖師爺廢去了。所以,實際上只有歷代掌門才可練那門內功。誰練那門內功的,便能做掌門。我父親和謝師叔,也只見過那書的封面。”
莫琳“哦”了一聲,問:“小師叔你資質稟賦俱佳,若能練那門內功,前程不可限量。那時放眼天下,無人敢與爭鋒,也好讓我派大放異彩。”
蕭尚青搖搖頭,沮喪地說:“我怎不想練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雖說規矩由人而興,由人而廢。祖師爺的話也管不了千秋萬代,不一定非得掌門人才能練。但是我聽說,這部秘籍已然遺失——這是派中極機密的事,你們切不可洩漏。老掌門為此事不知和文掌門鬧了多少回,有一回甚至要文掌門退位,另立掌門呢!文掌門也真太不小心了,讓派中的傳世之寶在他手中失落,怎還好意思高居掌門之位呢?上回我父親也責備他,他說不妨事,秘籍中的內容他早記得爛熟。秘籍能找回最好,找不回來,有他口授心傳,必不致本派的上乘武功由他而絕傳——我今日說的這些話切切不可外傳!”
莫琳道:“你放心。我若洩露一句,死無葬身之地!白兄弟更不會說。”
白不肖見莫琳拿眼睛看自己,便也說:“蕭公子,貴派中事,本不該與聞。現下既已聽到了,我也發個誓吧——我白不肖亂說一句,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不得好死!你們談,我到那邊去。”
莫琳急拉住白不肖:“好了,好了。我們都散了吧。兄弟,這個練武場平日不用,你只管到這裡來玩。”便與蕭、謝二人作別,要偕白不肖回家去。
蕭尚青忽叫道:“莫琳!”
莫琳便站住了:“什麼事?”
蕭尚青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沒頭沒腦地問:“這幾日怎不見之希的影子?”
莫琳說:“難為你還記得他。他奉掌門之命,到武進去結一筆帳,還沒回來。”
蕭尚青拍拍頭:“免的,是的。我都忘了。你們去吧!閒時我自會來尋你們說話。”他笑著跟謝採桑去了。
莫琳不知想起了什麼,“咕”地笑了一聲,復往前行。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8:39
第 四 回 禍起蕭牆
深夜的時候,文方遠的師叔蕭鐵幹蕭老爺子醒了。
蕭老爺子只比他師哥太上掌門陳濟世小一歲,今年七十有二,但真正是老當益壯,站起來,背直腰挺,儼然一棵不老松,無論誰見了,都會由衷讚一句:蕭老爺子雄風不減當年!
不過,蕭老爺子若躺下去,那就不妙了。蓋因蕭老爺子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的緣故。
蕭老爺子的原配王氏,是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用八抬花轎娶來的一位大家閨秀,端莊雅淑,容貌平平,終身不育,在做了五十大壽後便患傷寒背世了。那時,蕭鐵乾哭得死去活來。但想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便娶了青樓女子倩娘為續絃夫人。那倩娘原與蕭鐵幹有舊,又據南街上掛牌的算命先生張鐵口指過八字,認定她命中有三子一女。是以蕭鐵幹咬咬牙,不顧她的出身卑賤,便將她抬回家中來。倩娘體態風流,善解人意,又彈得一手好琵琶。總道從此多子多福了,誰知過了三年,依然腹中空空。蕭鐵幹一怒,先拆了張鐵口的招牌,又用一紙休書打發了倩娘。這時倩娘帶來的使喚丫頭小紅已出落得花容玉貌,亭亭玉立。蕭鐵幹心一軟,便將小紅收了房。畢竟蓓蕾初放,遠勝殘花敗柳,過了一年多,那小紅就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產下一個方頭大耳的麒兒,便是蕭尚青。
現在蕭尚青已十七歲,他娘小紅也早就紅顏老去,終日唸經拜佛,將家中搞得烏煙瘴氣。後來乾脆撇下他們父子,跟一個老尼姑走了。
現在蕭老爺子屋中床上的女子名叫桂香,年方二九。原是南街上開妓院的王龜兒買來的外鄉丫頭。蕭老爺子有一回去玩,看她楚楚可憐,心生惻隱,便花了三百兩銀子管她贖了身,領回家來作小妾。
待桂香進門後,蕭老爺子如枯枝發芽,古井生波,只覺滿屋春光融融,異香飄飄。是以天一挨黑,便閉戶熄燭,只愁夜短晝長。長此以往,蕭老爺子畢竟七十多歲了,精神不濟,落了些迎風流淚,放屁頭暈,腰痠膝軟的小毛病。有時去向大師兄陳濟世請安,見陳濟世屋裡養了三個年輕俊俏的小妾,依然鶴髮童顏龍虎精神,心中又妒又恨。他自知大師兄是靠了那“正人要訣”一書所載的上乘內功,才養得如此健旺。故而只嘆自己命薄,也無可奈何。便花了銀子打發人去購些驢寶狗鞭來滋補,也算聊勝於無。
此刻蕭老爺子醒來,是因為腹中一泡尿憋得急。摸黑下床,昏昏沉沉摸到門後,將一隻鞋子誤作便湧,瀝瀝淅淅灑了一地,汙溼了自己的雙腳,這才醒悟過來,暗叫晦氣。
偏偏事事不遂人意,找來找去找不著揩腳布,便取了桂香搭在椅上的衣衫將就擦了雙腳。摸索著要上床,忽又覺著今夜有什麼異樣。思索了好半晌,據省過來,怎麼沒聽見寶貝兒子蕭尚青的鼻鼾聲?
蕭老爺子晚年得子,對這兒子自是十分關愛。兒子出落得一表人才,武藝相貌均是上上之選。但是,尚青自小有一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一入睡,便鼾聲如雷,滾滾不絕。也曾延名醫治過,都說無妨。甚至有一位名醫說:此乃龍吟虎嘯,足見公子為名門之後,稟賦異常,他日出將入相,貴不可言!
因此,蕭尚青的鼾聲,在蕭老爺子耳中不啻天上仙樂,美妙無比。一日不聞,便心神不寧。
當下,蕭鐵幹開了房門。月上中天,銀光燦爛,院子裡花木扶疏,樹影匝地。斜對過蕭尚青的屋子,門窗洞開,毫無聲息。
蒲鐵幹知道,兒子大大咧咧,睡覺時常忘了關窗閉門。但不聞鼾聲,心中總是不安。沿牆走過去,進屋到床上摸,床上竟無兒子的身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打火點燃。蠟燭,連掛在床頭的雙鉤也不見了。
蕭鐵幹心中發慌,坐在床沿上思索:深更半夜的,兒子到哪裡去了?
知子莫過父。連這回,蕭尚青深夜出去,僅蕭鐵幹知道的,已是第四回。前兩回,蕭尚青自己說是和朋友在鎮上醉仙樓喝酒。蕭鐵幹暗使人查實了:兒子前半夜是在醉仙樓喝酒賭錢,後半夜是在百花院小紅鞋處尋歡。第三回,兒子說是偕謝採桑拜訪北門天宇的關門弟子白不肖。蕭老爺子也調查了,兒子所言不虛。但今夜,他又去了何處?
蒲鐵幹感到:兒子確實已大了,該給他娶一房妻子了。蕭鐵幹自己二離,卻不願兒子也荒唐。尤不願兒子與那半老徐娘小紅鞋荒唐。謝達平的丫頭採桑也有十五六歲了吧?得閒該跟謝師弟提一提,早一點給他們完婚,也算辦了一件大事。年輕人,血氣旺,弄出什麼事來,傳出去不雅。有一個女人放在屋裡,給他收收心也是該當的。
蕭老爺子坐在床沿上想心事,越想越覺得對兒子不住。自己七十多了,床上佳人接連不斷,卻不為兒子想想,真是老糊塗了。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黃金沙黃師弟當年何等的風流瀟灑?不也為了看不破一個“情”字,弄得身敗名裂,瘋瘋癲癲?倘若他心中那股邪火有處宣洩,以黃師弟的資質武功,又高踞掌門人的寶座,何至於鬱郁終身,潦倒不堪!
蕭老爺子嘆息一陣子,後悔一陣子,心中忐忑不安。他立意等下去,總要等到兒子歸來,才能寬心大放。
蕭老爺子總以為蕭尚青會回家來的。他猜度:兒子不是在百花院小紅鞋的被窩裡,便是在群芳樓賽西施的床頭。太平莊上,脂粉隊中,以這兩位姐兒為最出色當行。蕭老爺子都領教過,承認她倆為花中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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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老爺子想錯了。此刻,蕭尚青並不在那銷金窩裡尋歡作樂。恰恰相反,這時的蕭尚青,正躺在鎮上那幢三層高的凌雲樓的瓦脊之上。
凌雲樓在後街周黃昌周老闆的宅院裡。周老闆的表舅是朝中高官。因此,周老闆雖是經營絲茶的商人,也喜歡擺闊。這凌雲樓是為他的大公子中秀才而建造的。取名“凌雲”,自是圖個吉祥。
蕭尚青卻與吉祥相去甚遠。他仰臥在瓦脊上,蒼白的月光瞄著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雖還大睜著,卻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嘴微啟著,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的咽喉部有一個洞,粗如手指,凝結著烏紫的血塊。全身上下都很乾淨,白緞長衫仍如雪一般潔白,藍綢腰絛也整齊地系在腰間。最使人不解的是項上的血洞怎會不噴出血泉來。其實,他後頸還有一個洞,體內的血液是從頸後的創口湧出,順著瓦溝淌下去的。
來年,凌雲樓上的瓦松該會長得很茂盛吧?
蕭尚青就這樣死了,死在月明星稀的夜裡。死在太平莊最高的凌雲樓上。
這個十七歲的青年如果預知是這樣的結局,決不肯從家中溜出來的。
與白不肖的比武,使蕭尚青的自信陡增數倍。午後,他便跑到鎮上醉仙樓,將自己與北門高徒打成平手的喜訊告訴了每一位酒肉朋友。又慷慨解囊,為自己設了慶功宴。直喝到紅日西斜,才盡興而歸。
晚上,本來還要去醉仙樓的,鎮上的一批紈絝子弟已與他約好大賭一場。但是蕭尚青頭有點疼,不想去了。早早熄燈上床安歇。畢竟是“正人鉤”子弟,早起還要練功的,不可太放浪形骸。況且,這幾日文大掌門已風聞了什麼,沒給蕭尚青好臉色看過。
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閉上眼睛,便看到莫琳那嫩得掐得出水的臉蛋,那熟透了的鮮桃似的妖嬈的體態。尤其是她臨別時那回眸一笑,特別鮮明地印在他腦海中,令他輾轉反側,把草蓆軋得沙沙響。
小紅鞋是豔的,豔得俗氣;賽西施也算媚的了,卻媚得虛假。而莫琳的豔相,蕭向青覺得是從她骨縫中滲出來的。至於謝採桑,還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鳥,人事都不懂。蕭尚青幾次在無人處剝她的衣衫,她都要令人掃興地推拒不休。
或許是酒在作祟,或許是遠處叫春的貓兒太討人厭煩,或許白天的暑熱未散盡,蕭尚青只覺渾身不自在,心中有團火,體內有股氣。終於,他翻身起床,湊著映進屋內的月光,著好長衫軟靴,想了想,又摘下掛在床頭的爛銀雙鉤,系在腰間,躡手躡足閃出門外,施展輕功,躍出院牆,徑奔莫琳所住的院落而去。
“正人鉤”自陳濟世老掌門以下,兒媳傳弟子,大多住在一起。於今已有三代弟子同堂,形似一個大家族。嫡傳弟子一旦成家立業,也多在近處賃房典屋。無須多久,蕭尚青便行至錢之希、莫琳夫婦的居處。遊目四顧,寂靜無人,惟一輪明月,照著高牆屋脊。蕭尚青躡至黑漆門前,待要舉手叩門,卻又心跳不已,手軟無力。
躊躇片刻,沿牆根前行,當下靈機一動,提氣縱上牆頭,隱身樹冠後,撥開枝葉,屏息往下一一看,見莫琳房中還亮著一盞油燈,窗戶大開著,燈頭火苗跳躍不定,房中床上,居然沒有人。
蕭尚青心裡生疑,時交子夜產屋中亮燈卻不見人影。這莫琳去了何處?難道也像自己一樣,會情郎去了?
這自是以己度人,但蕭尚青只覺心如貓撓,一股酸氣直貫腦門,心道:不知讓哪個賊胚拔了頭籌去?且耐住氣,待莫琳回來揪住她。先責她不守婦道,不怕她不就範!過一會,他又為錢之希惋惜:傢伙!戴了綠頭巾也不曉得,真是憨鱉!蕭尚青還為自己後悔,不早些日子來,她丈夫出遠門,原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看她那雙桃花眼,便不是個正經的。
這樣胡思亂想著,蕭尚青捺住了性子左等右等。忽聞身旁風聲颯然,轉臉看時,一條黑影逾牆入院,依稀是莫琳的身形。她雙足落地,便要去推那房門。蕭尚青急縱身躍下,小聲說:“喂!等等我。”
那黑衣女子倏然轉身,手中雙刀便兜頭劈來。蕭尚青不及防,身子急退,面上一寒,明晃晃的刀鋒險些削破了鼻子。定神看去,那女子頭帕蒙臉,只露出雙晶光怒射的眸子。蕭尚青見她又揮刀劈來,急道:“住手!你是何人?”
那蒙面女怔一怔,卻不答話,雙刀又搠將過來。蕭尚青是公子性情,平日裡頤指氣使慣了,今日因事出意外,故有一問,誰道這蒙面女蠻不講理。當下側身躲過雙刀,反手抽出雙鉤,嗬嗬笑道:“大膽女賊!還不快束手就擒?”他用雙鉤架住劈來的兩刀,續道:“我蕭大公子可不是好惹的!”
那蒙面女仍不作聲,雙刀翻飛,將蕭尚青逼到牆根,忽縱身一躍,跳上屋頂就跑。
蕭尚青哪裡肯舍?無論從公從私,他都得將此女擒住。從公論,“正人鉤”弟子在太平莊上,若容來歷不明、形跡可疑的人在眼皮下跑掉,那不是自墮名頭?從私論,他無論如何得將此女的身份搞清楚,為莫琳出力。有這樣一個人情在,以後登堂入室,便名正言順了。
蕭尚青見那女子身形飄忽,輕功甚佳,更見獵心喜,也施展輕功,緊追其後。
一個跑,一個追,相距也僅兩三丈路。“正人鉤”一門,講究腳下功夫,蕭尚青是此道好手,輕功有相當根底。見那女子向前急掠,足不踮地,猶如狸貓。他賣弄身法,提一口氣,騰身躍起,一躍就是丈五,幾個縱躍便將距離縮短了許多。蕭尚青身穿白緞長衫,縱躍時衣袂飄飄,在月光下形似一隻白鶴,姿勢甚是曼妙,一起一落,真個身輕如煙。
那蒙面步奔行雖疾,但也知比長力自己有所不及,嘬唇發出一聲尖哨,同時手往後揚,低叱道:“給我躺下!”時出一隻飛鏢。
蕭尚青早防著這一手,豈能讓她射中?眼見一點寒星疾射而來,將右手銀鉤一揮,也叱道:“你給我躺下!”
“叮”一聲輕響,那飛鏢被彈回,反射蒙面女的後心。蒙面女聽背後風聲勁忽,不敢用手抄接,反手一刀拍落。這一來,身形緩了緩,又被蕭尚青追上數尺。
蕭尚青已能聽及蒙面女的急促的呼吸聲,心中大喜,叫道:“你跑不了的。太平莊上,本公子輕功第一!”心想,你會發暗器,難道我就不會?一伸手,掏出三枚金錢鏢彈出。他素有憐香惜玉之心,因此三枚金錢鏢皆射那女子的下半身。
蕭尚青的金錢鏢是特製的,一出手,就發出“瞿瞿瞿”的哨音。“正人鉤”門徒遵循祖制,雖是暗器,也光明正大。
那蒙面女已跑得香汗淋漓,又聽身後哨音大作,只得回身擋架,剛拍落三枚飛鏢,蕭尚青已追至眼前。
兩人就在屋頂上鬥起來。雙鉤銀刀,你來我往。蕭尚青勝在招式變化多端,那女子仗著身法輕靈,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底下的人家被瓦上的響聲所驚醒,以為是貓兒在房頂上打架,氣得破口大罵。那女子聽得駕聲,心下更急,手上刀慢了一慢,被蕭尚青左鉤搶進來,“嗤!”撕破了一片衣衫。雖未傷到皮肉,也嚇得心頭狂跳,刷刷兩刀將蕭尚青逼開兩步,轉身又跑,躥房越脊,縱身躍上了凌雲樓。
這凌雲樓是全鎮最高的房屋,那女子逐層躍上樓頂,其實是鑽進了死衚衕。蕭尚青習武十年,以今夜此戰為一最過癮,一見女子上了凌雲樓頂,也緊追而上,站在高處,但覺天低月近,又有八面來風,衣袂翻卷。他一個“金雞獨立”,自覺瀟灑風流,無過於此,於是精神大振,暗暗笑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當此絕頂之上,如此良夜美景,惟你我二人,姑娘何不除去面罩,一展芳容?我蕭尚青從來憐香惜玉,必不難為佳人。”
那蒙面女立在瓦脊上,看看後無退路,前有強敵,便說:“要我除卻面罩,倒也不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何匿身錢家牆頭?錢之希遠出未歸,家中惟有錢夫人一人,你夤夜扒人家牆頭,意欲何為?”
蕭尚青不料她會有此一問,不由滿面羞慚,幸好夜色迷濛,又無第三者在場,乾笑一聲,道:“姑娘既不肯動手,本公子為你代勞吧!”一鉤疾出,就去鉤她的面罩。那女子急舉刀擋格,道:“你看誰來了?”
蕭尚青只當她是詐語,雙鉤壓住她雙刀,笑道:“天王老子來也沒有用!”雙膀發力,硬將對方的雙刀一寸一寸往下壓。他已勝券在握,臉上浮出笑容。
突然,有一隻手摸住蕭尚青的後心大穴“靈台”。蕭尚青一想起“靈台受制,閻王升堂”這句話,哪裡還敢動一動,只覺冷汗淋漓,魂飛魄散,一個十分耳熟的聲音說:“蕭尚青,你且回過頭來看看我是誰?”
蕭尚青心頭一跳,依言慢慢轉身回頭,剛看清身後人的面目,只見白光一閃,喉嚨裡似灌進一勺滾燙的腥液,哪裡還叫得出聲?手中雙鉤,一先一後落於瓦脊,喉間格格作響,身子往啟傾倒。這時,才看見自己頷下長出一根圓鐵長錐——這是他至死也沒弄明白的怪事。
待蕭尚青的屍體仰臥於凌雲樓頂的琉璃瓦上,有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翩如驚鴻,疾如鷹隼,飛掠而下,很快就消失於溶溶月色映照的瓦脊之上。
這時,又有一個人影從二樓背陰處飄出。此人輕功顯然較差,他甩出一隻繩爪,鉤住了頂樓的飛簷,隨即瘦長的身形蕩起,上了頂樓的屋脊,蹲下來看了看死去的蕭尚青,嘆息一聲,復緣繩而下,沒於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
這三個行蹤詭秘的夜行人都沒發現,離凌雲樓八丈遠的一幢樓房的瓦脊上,還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將這深夜發生的血案全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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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鐵幹老爺子歪在兒子的床上睡著了。畢竟年紀大了,有心想坐等兒子歸來,卻熬不住陣陣睡意連綿襲來。上眼皮拴上大秤砣似的,直往下耷拉。這得怨桂香。蕭老爺子熬不住睏乏時,這麼迷糊地想。
一柄小小的飛刀從敞開的窗口呼地飛進來,刀風颳得蠟燭火抖動了一下。啪!飛刀扎進了板壁。
蕭老爺子驀然驚醒,翻身躍起。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幅度過大,身上的幾處骨頭髮出格格的響聲。
蕭老爺子先反手揉了揉腰骨,繼而抹去嘴角的涎水,然後站在床前想了一會,方記起那一聲奇怪的響聲,遊目四顧,慢慢地,終於將昏花的老眼轉向板壁。
一看見壁上扎著的飛刀,蕭老爺子雙眼陡然放出光來。那飛刀的樣式很怪,寬僅半寸,長僅四寸,刀尾的鋼圈中,塞著一卷白紙筒。
飛刀的刀身很薄,兩邊開鋒,很像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俠盜“飛刀老張”的飛刀。“飛萬老張”曾用半寸寬、四寸長雙面刃的飛刀紅了半邊天,當時有句話叫做“寧遇閻王,莫見老張”。“飛刀老張”早就死了。板壁上的這把飛刀自然不會是死人的。
蕭老爺子拔刀時不當心,右手中指一陣麻癢,叫鋒利的刀刃割了條小血口子。多少年不流血了,這個小血口子竟使他心中起了一股豪邁的氣概。他力運三指,將扎得牢牢的飛刀拔了下來。而飛刀也被他的“金剛指力”捏為兩截。
展開紙捲來看,是八個核桃大的隸書字,墨跡猶未全乾:“令郎現在凌雲樓巔。”
蕭老爺子一時不甚明白。怎麼會是“凌雲樓”?該是“醉仙樓”或者“百花樓”才對呀!太平莊上,青兒惟對這兩座樓興趣不衰。“凌雲樓”是周家的藏書樓,青兒斷不會去那裡的。
一股陰絲絲的風鑽進屋裡,泰老爺子打了個寒噤,隨即腦中嗡的一聲,雙手戰抖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喉嚨口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氣憋得難受,心跳得像打鼓。終於,蕭老爺子吼了出來:“桂香——!”
這聲吼,真如虎嘯深山,龍吟大澤。小妾桂香和婢女小娥都被驚醒,披衣下床。住在前院的家人僕役也相繼起來,因未得老爺子傳喚,俱候在中門外。
蕭老爺子哆嗦著手中的字紙,對趕過來侍候的桂香和小娥叫:“快!快!快去看看!”
此時天已微明,鎮上此起彼落的響起一聲聲雞啼。桂香看了字紙,倒還鎮靜,吩咐小娥,將一個叫“阿貴”的老家人叫進後院,命他帶幾個人去凌雲樓看看。
阿貴遵命去了。蕭老爺子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不知轉了幾多圈。直至旭日初昇,阿貴等方將蕭尚青抬回轉來。
蕭老爺子一見寶貝兒子的屍身,便如五雷轟頂,慘叫一聲,昏厥過去。桂香哪經歷過這種事?手足亂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幸虧阿貴見多識廣,居中調度,一面著人去請醫生;一面派人去稟告陳老掌門和文大掌門;一面指揮人將前院的客廳收拾作靈堂;一面叫人去鎮上購白布紙錢……有條不紊,指揮若定。
率先趕到的是文掌門的大弟子劉東嶽。他看了蕭尚青的屍體,大驚失色。接著,文方遠、陳濟世相繼駕臨。門下眾弟子也絡繹而至。“正人鉤”開宗立派數十年,還從來沒出過這等大事。是以屋裡屋外,院內院外滿是人,居然鴉雀無聲。人人均想;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太平莊上對“正人鉤”弟子下毒手?看來,這太平莊從此不太平矣!
待陳濟世老掌門驗著了蕭尚青的屍體,又彈了幾滴濁淚,在靈堂裡的東側太師座上坐定。文方遠叫聲“師父,”說:“尚青慘遇不測,此乃我‘正人鉤’一門之大不幸,方遠素為一門之掌,對敵疏於防範,難辭其咎!惟有擒住兇手,千刀萬剮,為尚青申冤報仇,方能稍衍大過,上慰歷代師尊,下安門下眾弟子,重振我派之聲威。弟子無能,須請師父您老人家主持大局。”
陳濟世已七十三歲,滿頭白髮白髯,但紅光滿面,雙目炯炯,依然威風凜凜,老當益壯。聽了文方遠的話,陳濟世長眉一皺,擺手道:“你是掌門人,緝兇報仇自由你承當。尚青侄兒喪身凌雲摟,死得不明不自。你可已瞧出點什麼來了?”
文方遠躬身道:“正要請師父和謝師叔兩位老人家點撥。依方遠看,尚青是為一尖銳的兵器所傷,一招即斃命。以尚青的身手,當不致如此不堪一擊,除非兇手是絕頂高手。但據弟子所知,方圓百里之內,並無一招即可致尚青死命的高手出沒。而尚青平日也無什麼冤家對頭。是以,這前因後果,甚難參詳。”
陳濟世點點頭,轉臉問謝達平:“師弟,你可記得三十年前金陵有個叫雷英的好手?”
謝達平欠一欠身,道:“怎不記得?金陵雷英外號‘閃電奪魂’,武功深不可測,為人忽正忽邪。據說五湖四大家的覆滅與雷英有關。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江南俠義道也無可奈何。後來雷英死在金陵家中,是被人先以‘陰陽魔手’的手法震碎天靈蓋,後用‘化骨掌法’揉裂全身骨骼,再以‘摘桃手’開膛破腹,死得慘不可言。對了,那雷英使的兵刃是‘閃電維’,長二尺五,粗如拇指。師兄,你莫非是說尚青侄兒死於‘閃電錐’麼?”
陳濟世深深點頭,說:“正是。尚青頦下的創口洞貫前後,正是閃電錐所為。人皆以為雷英一死,閃電錐這種獨門兵器已絕傳,不想今日又復現於江湖。”
文方遠道:“師父所言極是。弟子也想到了閃電錐。只是雷英生前迎來獨往,既無同門也無弟子,是以雷英死後,也不聞有誰替他出頭緝兇。閃電錐便自他而絕。再說雷英與我派向無瓜葛糾纏,所以……”他搖搖頭,顯出一派迷茫的神色。
忽有一個清脆的嗓音從堂外飛來:“陳太上掌門、謝師叔祖、文掌門明鑑:當今武林中有一異人,綽號‘萬事曉’此人自幼嗜武,因雙足癱瘓半身不遂,無法如常人那般習武練功。但此人天縱奇才,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不羅列於胸。知之甚詳,故名‘萬事曉’……”
兩代掌門人在上,哪一個弟子膽子這麼大?陳濟世等展目望去,堂外階下,站著的不是別人,是那聰明伶俐、秀外慧中的盈盈少婦莫琳。
眾人都聽說過有“萬事曉”這麼一個人,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都略知一二,但“萬事曉”身患殘疾,手無縛雞之力,縱然博學多才,畢竟紙上談兵。況且“萬事曉”隱居在千里之外的天姥山中,雙足不良於行,何能及此?均面面相覷。心想:莫琳這番話等於白說。
莫琳續道:“‘萬事曉’的表兄弟竺上游竺大俠在武林中可大大有名。竺上游從不自道師承,武林中也無人知道竺上游從何處學來那一身驚人的功夫。其實,竺上游是‘萬事曉’的弟子,一身武功全系‘萬事曉’所授。只不過‘萬事曉’與竺上游未行過拜師納徒之禮罷了。三位老人家只從此事上去推究,兇手為誰?或可尋出一點蛛絲馬跡來。”她眼圈紅紅的,淚跡未乾,極恭敬地朝上行了個禮,從容退下。
堂上的師尊和堂下弟子,無不點頭思索:那“萬事曉”既贈授出一個竺上游,怎不可教授出兩個三個高手來?既名“萬事曉”,又怎會不通曉雷英的“閃電錐法”?又暗忖:莫琳畢竟是“黃山紅巾”門下,見識果然不凡!
文方遠沉吟片刻,忽揚聲叫道:“東嶽可在門外?”
大弟子劉東嶽應聲進門,躬身道:“師父有甚吩咐?”
文方遠先不理他,又叫道:“莫琳也進來!”
莫琳脆脆地應了聲,走上堂來,站在劉東嶽下首。
文方遠說:“之希出門未歸。你尚青小師叔的喪事,還要你多費點心。你蕭師叔祖只此一子,喪事要辦得風光些,所需費用,只管到公帳上支取。”
莫琳道:“有掌門人的話,就好辦事了。請掌門放心,我會和老三、老四他們哥兒幾個商量著辦。總要讓小師叔體體面面。”
文方遠面露欣慰的神色,點點頭說:“你先下去。門外弟子都先散去,到鎮上各處打聽,看看有什麼行跡可疑的人。一經發現,立即回來報訊。但有一句話要說在前頭:誰也不許驚擾百姓,壞我門規!”
莫琳唯唯諾諾,轉身退出,關上廳門。
文方運轉過臉,向著劉東嶽說:“東嶽,你跟我有二十幾年了,也有了不少江湖經驗。你倒說說看,兇手是哪一路的人?”
劉東嶽三十五六歲,生得熊腰虎背,虯髯獅鼻。八大弟子中,以他為首,沉穩持重,深得太上掌門和幾位師叔祖的喜愛,幾次要文方遠立他為“掌門大弟子”,但文方遠總說他尚欠歷練,過幾年再說。師父將他單獨留下,他心裡正在忐忑,惟恐說錯一句話,想了一想,答道:“弟子一聞凶訊,便趕來侍候。尚青小師叔為閃電錐一類兇器所害,自是無疑。弟子方才又一路勘察,撿到了一枚飛鏢和一枚金錢鏢。這兩件物證,皆在凌雲樓以西數十丈的民房瓦縫裡。可見,尚青小師叔是與兇手一路打鬥過去的。另外,又有人給蕭師叔祖飛刀報訊。那麼,報訊與兇手可是同一人呢?弟子竊思,飛刀報訊者與兇手應是兩人。我‘正人鉤’一門在太平莊已歷數十載。兇手殺了人,怎敢久留?更不敢返回蕭宅報訊。是以,飛刀報訊的當是目擊者。但這種飛刀我門中無人練,江湖上也很少見。故刀主的身份也十分神秘……”
文方遠面露不悅之色,擺擺手說:“這些話以後再說不遲。我只問你:兇手是什麼路道的?”
劉東嶽有些惶恐,答道:“弟子無知,竟瞧不出來。弟子有一事,早想稟告師尊,又怕師尊心煩,一直隱忍不言。今日弟子不得不說了。近日夜間,有一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潛入我家後院的閣樓中,我家的婢女小荷起來解手,聽到閣樓裡有異響,掌燈去看,那蒙面人才越窗而遁,瞧身形,是個女子。尚青小師叔的被殺,莫不與這蒙面女子有關?”
文方遠濃眉一聳,呼地站起來:“竟有此事?”
陳濟世說:“東嶽,這等大事你怎不早說?”
謝達平又問:“尚青這孩子半夜三更帶著兵器出去又幹什麼呢?這孩子是沒半點心機的,若是有所發現,早嚷得全鎮都知道了。”
劉東嶽又說:“尚青小師叔心羨大俠風範,慷慨好武,帶著雙鉤夜間出來巡視,也是少年性情,不足為奇。”他其實是猜到了蕭尚青夜遊的目的。蕭尚青酗酒押妓,他也參與的,如實說出,必遭師父責罰,弄不好,還要被逐出門牆,所以急忙亂以他語。
文方遠沉思有項,忽問道:“東嶽,你家閣樓中有什麼東西,引得那蒙面女冒險光顧呢?”兩隻眼睛便牢牢盯住了劉東嶽。
劉東嶽一驚,急低頭答道:“弟子有罪。弟子上回幫一鄉紳收回陳年舊帳,那鄉紳送了一件古玩給弟子,弟子推不掉,只得受了,便藏於閣樓上。弟子私相收授,犯了門規,請師父懲罰!”雙膝一彎,跪在地上。
文方遠問:“哪一位鄉紳?什麼古玩?”
劉東嶽答:“是東鄉的趙守仁趙老爺,送了一匹玉馬。”
文方遠點頭道:“好!很好!揹著我什麼事都幹了!我派門規第六條‘不得結交官宦鄉紳欺壓良善’,你身為大弟子,為師弟們作的好表率!此事先擱過一邊。照你說,那蒙面女其實是個竊賊,尋常竊賊又怎能刺死尚青?”
陳濟世見劉東嶽一副可憐相,便說:“方遠,東嶽已認錯了,以後再說吧!倒是那個蒙面女該當查清。若在外來竊賊,無須蒙面。既要蒙面,多半是怕人認出本來面目。”
文方遠深深點頭,又淡淡地說:“東嶽,方才我們提到‘萬事曉’、聽說你媳婦的孃家與‘萬事曉’也沾一點親。你媳婦可說過‘萬事曉’的事?”
劉東嶽還跪著回答:“弟子不敢隱瞞。‘萬事曉’是我媳婦的表舅。但‘萬事曉’生性孤僻,從不與親戚交往,因此,我媳婦連她表舅長得高矮胖瘦都全不知曉。要不要我叫媳婦回孃家去打聽打聽?我岳母是‘萬事曉’的表妹,或者知道些什麼。”
文方遠極深沉地笑一笑,搖頭道:“那倒不必亟亟於此。我‘正人鉤’的事,自己料理得了,還毋用假手他人。你起來吧!帶幾個精細的人,將凌雲樓附近再勘察一遍。”
劉東嶽叩了一個頭,才起身出門。文方遠待劉東嶽的足音消失在門外,才回頭憂心忡忡地說:“師父,謝師叔,弟子覺著這幾日右眼皮直跳,果然發生尚青的事。看起來,我們太平莊內並不太平。先是‘正人要訣’不翼而飛,再是尚青師弟無辜被害。禍事接踵而來。弟子肩負萬鈞,力不從心,還要兩位老人家力挽狂瀾,方能化險為夷!”
陳濟世面露憂色,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歹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我只怕那兇手便躲在我們中間。謝師弟,你們晚間須警醒些。方遠,你的那些徒兒要叫他們夜間輪值,不可懈怠,以防為人所乘!”
文方遠點頭稱是,和師父、師叔一起,到首院看現蕭鐵幹。蕭鐵幹已醒轉,掙扎著要起床去看兒子。桂香、小娥、阿貴正在勸慰。見文方遠等來了,蕭鐵幹又放聲大慟,在場諸人想他老年失子,晚景淒涼,無不陪著掉淚。好容易才彼此勸住了。那壁廂小娥又抽抽泣泣哭了起來。眾人都誇她對小主人忠心赤膽。桂香卻悄悄說:“小娥自有她傷心的緣故。”原來小娥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便是蕭尚青下的種。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都默不作聲。那蕭鐵平卻掀髯狂笑:“好!好;老天有眼,不叫我蕭家絕後!”又哭又笑,又笑又哭,竟似癲了。眾人啼笑皆非,也不便多說,泛泛勸了幾句,各自散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29:29
第 五 回 同室操戈
太平莊上,人們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蕭尚青蕭公子的死訊。
醉仙樓位居鎮中心的十字路口。今日,真是生意興隆。從一大早起,來客就絡繹不絕。樓上的十二張圓桌,已坐滿鎮上的富家公子、秀才童生。樓下的十六張方桌,也很快被茶客閒人佔據。客人雖多,卻無意於酒菜茶點,切切嘈嘈的,都在談論這件聳人聽聞的大新聞。
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茶客感慨道:“蕭公子一死,那蕭二老爺的萬貫家財、千頃良田不知將落誰家?”
與他相對的一個年輕人說:“王三伯,你多操這份閒心!蕭家絕後,財產便入‘正人鉤’一派的公產,說什麼也不會分給你我。”
另一桌上,一個乾瘦的酒糟鼻,擎杯呷一口酒,用手擋在嘴畔,極神秘地對身邊的一短髭老者說:“張老兄,你是不曉得。那蕭公子夜間出來採花,正好遇上一個蒙面大俠。那大俠身高九尺,膀子比你大腿還要粗,手中一口屠龍寶劍,劍長六尺。蕭公子不識高低,要跟大俠交手。大俠一招‘倚天屠龍’,金光一閃,蕭公子的頭顱就飛出三丈遠,腔子裡的血,噴出一丈高……”
短髭老者斜對面一個衣衫襤樓的漢子說:“李老弟你又胡說了!蕭公子遇到的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長。那老道長練的是指劍。一隻手指長達尺五,指甲就有五寸長,可卷可展。對陣時,氣運於指,那指甲展直,比刀還鋒銳……”他邊說邊比劃,說得興發,右手食指突地捅出,正捅在酒糟鼻的酒杯上。那酒糟鼻已有五六分醉意,手中酒杯脫手飛出,翻著跟斗飛向近門一個又高又瘦蓬頭跣足的老人面門。那老人正斜靠柱子陶然引杯,堪堪要被飛杯擊中,漢子驚得叫起來。突然,橫裡疾出一隻手,在杯底一彈。那酒杯就向上直飛,將及樓板時去勢已盡,掉了下來,被那隻手穩穩接住,酒杯裡的大半杯黃酒,竟未灑出一滴。
這以巧妙手法彈杯接杯的是一個身穿綠綢衫的少年。他將酒杯還給酒糟鼻,笑一笑,轉身走到那倚柱喝酒的高瘦老人桌旁坐下。
小二立即殷勤地小跑過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少爺是頭一回光臨吧?請到裡面坐。”
少年說:“我就喜歡坐這裡。”
小二面露難色,看了看那蓬頭老人,賠笑道:“少爺你有所不知。這副座頭是這位黃四老爺包下的,還是請你移趾……”
少年笑道:“我跟這位黃四老爺是好朋友。你若不信,就可問一問黃四老爺。”
小二又看看“黃四老爺”。“黃四老爺”只管自己一口口地喝酒,對身週一切恍若未見。小二想:這黃四老爺平素決不讓任何人與他同坐一桌,今日居然無動於衷,也真是奇哉怪事!便問少年:“你要點什麼?”
綠衫少年道:“好酒三斤。”
小二又問:“少爺點什麼菜?”
少年笑道:“不用點菜。黃四老爺喝酒,從不用下酒萊的。”
小二唯唯去了。“黃四老爺”仍是顧自己喝酒,對身旁的少年,連眼珠也不斜一斜。
酒糟鼻等心中驚詫,交換著疑惑的眼色,小聲交談說:“這少年是什麼來路?看來身手不凡。那張桌子是‘正人鉤’文大掌門包給他師叔黃金沙老爺子的。他也敢坐?”
“前日後街花市上,有位小俠出手教訓了癩皮阿四的,大概就是他了。”
“正是,正是。聽說他性白,是文大掌門的客人。”
“黃四老爺也真可憐。瘋了那麼多年,喝了那麼多年的酒,混混沌沌過了那麼多年的日子。”
小二已端了酒來。三斤酒,分作六大碗。綠衫少年讓了讓:“黃老前輩,請!”
被酒客們稱作“黃四老爺”的黃金沙看也不看,端起酒碗就喝,咕咕咕咕,將六碗酒都喝乾,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瞪著綠衫少年道:“還有沒有?”
綠衫少年正是白不肖,他笑道:“小二,再來三斤好酒!”
小二慌不迭地端了酒來,黃金沙又喝得涓滴不剩。這會白不肖不等他說什麼,又叫小二端三斤酒。
待這三斤酒喝光了,黃金沙擺擺手,表示不喝了。他也真不能喝了,眼斜口歪,臉色發青,身子搖晃,伏在桌上,睡著了。
白不肖要了一壺茶,對著倚桌而眠的黃金沙,小口呷茶,悠閒自得,絲毫不現著急的樣子。
酒糟鼻等都看呆了。忽聽一陣雜亂沉重的腳步聲,門口暗了暗,出現五六個身穿勁裝,手執利器,橫眉豎目的青年。為首的是文方遠的第八個徒弟朱城。朱城跨進門來,展目四顧一番,叫道:“小二!”
小二急趨上前,拱手問:“朱八哥有什麼吩咐?”
朱城把眼一瞪:“你們醉仙樓中可有行跡可疑的練家子?”
小二賠笑道:“朱八哥,太平莊上除了貴門弟子,並無別的練家子。”
朱城伸手撥他一個趔趄,揚聲喝道:“到樓上看看!”一行人便挺胸迭肚上樓去。
樓上的客人,多是有錢的主兒,大半是本地富家子弟,見了朱城等,紛紛起立問候;小半是外地客商,見闖進一夥手持利刃的人,哪敢作聲?都埋頭喝酒。偏偏靠東窗而坐的一個年輕絲商心懷不滿,有意無意地斜了朱城幾眼。朱城發覺了,直撞過去,斥道:“兀那廝,你賊眼烏珠刮什麼?”
這絲商二十出頭,正血氣方剛,是頭一回出來歷練,又練過武藝,也氣往上衝,喝道:“你是仗誰的勢?怎麼張口罵人?”
朱城在太平莊上,哪見過這個,口中說:“還要打你呢!”就叉開五指拍過去。絲商身往後仰,扣住朱城手腕一帶,要甩他一個跟斗,哪知甩不動,只讓朱城前衝兩步。
朱城心頭一震,右手還被人家扣著不放,使左拳呼地直搗對方胸口。這一拳貫足了力道,雖不至開碑裂石,但若打胸中,骨必斷。那絲商因還坐著,兩人距離又近,眼看無幸,“啊!”地叫出聲來,只能眼睜睜地看那缽大的拳頭重錘似地擊來。正在此時,一根漆筷不知從哪裡飛來,直射朱城右眼。朱城不及傷改,先圖自救,總算他眼快手疾,急回手捉住了飛筷,只覺掌中一震,飛筷的力道相當強勁。
朱城大駭,後退兩步,反手抽出雙鉤,遊目四顧,要找出發飛筷之人。忽見屋北角牆下坐著一個戴草帽的人,帽簷壓得極低,只露出額下一綹青須,正獨斟獨酌,對身周發生的混亂漠不關心。朱城走過去,突伸手要撤他的草帽,只覺肘尖一麻,一條手臂就抬不起來了。
那人微抬了抬帽簷。朱城大驚,剛喊出“你……”,便有一隻魚丸子飛進他嘴裡,塞住了他以下的話。朱城將魚丸囫圇吞下,後退兩步,恭謹地說:“對不起,認錯人了。”轉身招呼同伴:“走!走!”率先下樓。同伴們雖心存疑雲,但朱城一走,也相繼跟上。樓上客人驚魂未定,又嘁嘁喳喳議論起來,說幸虧朱八哥氣量大,否則,那年輕絲商要倒黴了。
朱城率眾將出門時,才發現白不肖也在此,急趨上前,親熱地招呼:“白小俠,你陪我們黃四叔祖喝酒啊?小弟今日若非要事在身,也得向白小俠敬幾杯。”
白不肖客氣了幾句,拱手與朱城作別。回過身來,見黃金沙已悠悠醒來。他伸臂張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半閉半開,搖頭晃腦地吟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扶桌而起,也不管白不肖,踉踉蹌蹌出門去。
白不肖急付了酒錢,追出門看,那黃金沙跌跌撞撞地沿街西行,口中還在吟哦:“若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逢君貰酒因成醉,醉後焉知世上情……”
白不肖只聽他句句不離“醉”、“酒”二字,看他雖東倒西歪,卻又絕不跌倒。遠遠地跟著,越看越覺他悽慘可憐,絕難想象這個癲狂的老人,也有過意氣風發,瀟灑英俊的青春年華。
黃金沙一路踉蹌,出了鎮子,跨小橋,穿桑林,足不停留,一直到了竹林邊的草地上,方挺身站住,又叉開雙臂,仰首朝天,高聲狂吟:“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吾若不愛酒,豈有酒中仙。少年莫笑白頭醉,老醉世間有幾人……哈哈!”
這時天上陰雲低垂,地上清風陣陣,老人挺立著,長髮翻飛如蓬草,破爛的長衫鼓盪如帆,真有飄飄欲仙之概。
白不肖離老人一丈遠處站住了,叫道:“黃老前輩!晚輩白不肖有許多事弄不明白,想請老前輩釋疑指點。”
黃金沙緩緩地轉過身子,平日呆板的臉上現出惋惜的神情,他定定看了白不肖片刻,溫言道:“先賢曰:‘愚者笑之,智者哀焉。’不知便是福,知之必罹禍。小小年紀,何必舍福而趨禍耶?”
白不肖拱手道:“老前輩教訓得很對。但我有一事不解:老前輩既能預知吉凶,又為何夜蹈險地在先,飛刀示警於後呢?莫不是老前輩有逢凶化吉之術,轉危為安之能?”
黃金沙怔了一怔,目露的光,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胡言亂語!須知‘禍福無門,惟人自招!’你不從實道來,休怪老夫無情!”他舉起右掌,掌心彤紅,全身骨骼如爆豆似的一陣聯珠脆響。哪裡還像個瘋瘋癲癲的酒鬼,倒似面目猙獰的兇徒。
白不肖心中害怕,當此情勢卻萬不能退縮,硬著頭皮挺身上前一步,朗聲道:“你打死我自不要緊,但鎮上無數眼睛都看我隨你而來。我若被老前輩一掌打死,老前輩裝瘋作傻幾十年,豈不立即叫人識破了?”
黃金沙咦的一聲,揮掌劈下,掌未及頭,一股辛辣濃烈的酒氣已醺得白不肖頭暈。這一掌距由不肖頭頂“百會”寸餘處頓住了。黃金沙嘿嘿一笑,收掌退步,眯著眼笑道:“小娃兒膽子不小。你昨夜全瞧見了?”
白不肖點點頭:“是的。我就在老前輩身後十丈處。但我不明白,那人為何要刺殺蕭尚青?你黃老前輩又為何裝瘋作傻?那個蒙面女又是誰?”
黃金沙道:“這些事都與你無關。你管他作什麼?你既都看見了,只要閉緊嘴巴,可保無虞。否則,立遭殺身之禍!”
白不肖笑道:“我與貴門上下從無怨仇。文大掌門更是先師好友,誰會來害我呢?老前輩你不要嚇唬我。”他見黃金沙面現猶豫之色,又說:“再說,貴門於我有恩惠。老古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貴門有難,我縱然年幼無知,武功低微,卻也不敢置身事外做縮頭烏龜。”
這幾句話,慷慨激昂,顧盼間豪氣縱橫。黃金沙不由點點頭,嘆一口氣,說:“你倒很像我當年的性情,遇事無論難易,都勇敢果斷,一往無前。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我的事。但話說在前頭: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言盡即緣盡,從此各行其事,互不相干!如何?”
白不肖知道這是他開出的條件,便點點頭允可,心中卻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黃金沙左右一看,執住白不肖的手;拉了他就走:“此地或有人來。我帶你去一個隱秘的地方。”
兩人穿過竹林和桃園,來到一片亂墳崗。在高高低低的墳墓間三轉兩轉,黃金沙說聲:“到了。”
白不肖看,面前是一座石砌的大墳。墓前立一塊一人高的墓碑,石供桌、石人石馬、石言俱全。黃金沙繞到墓碑後,又開馬步,力貫雙臂,雙掌抵住墓石,只聽軋軋連響,墓石旋動,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口來。裡面黑乎乎的,冒出一股陰冷的黴氣,不知有幾多深,也不知有沒有死人。
黃金沙一彎腰,鑽了進去,又回頭叫:“快進來,不用怕。”白不肖心中忐忑,到此地步,別無他法,只好跟進去。
剛將後腳收進,轟隆一聲,基石合攏,墓中便一片漆黑。白不肖伸手一抓,已失黃金沙所在。他心一慌,“砰!”頭撞在冰冷的石頭上,火辣辣地疼痛,急提聲叫:“黃老前輩!黃老前輩!”墓中回聲嗡嗡,那黃金沙竟不知何處去了。
白不肖更加驚慌。墓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如盲人般亂摸著前行。行不幾步,前頭就是石壁。原來墓道向左拐彎了。左拐右彎,也不知拐了幾個彎,曲折前行,忽見前頭隱約有紅光透來。白不肖大喜,急向光源處行去,那紅光愈來愈亮,洞穴亦隨之開朗高敞。又行十數步,竟到了一個兩丈見方的石室。
石室正中,赫然並列兩口黑漆棺材。棺材前,是一張長石几。几上燃著一對長明燈,燈火如豆,忽急跳躍,映得室中陰影忽長忽短,鬼氣森森,加上黴氣觸鼻,饒是白不肖久經磨難,也忍不住上牙與下牙捉對兒打架,身上的十萬八千根汗毛,根根直立,只恐那暗處會爬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鬼來。
白不肖又抖抖地喊了幾聲“黃老前輩。”那黃金沙影蹤全無,哪裡會來答應他。
這真是怪極了。除了來路,石室四周皆以巨石砌成,高約一丈,頂上也是石板,並無第二個出口,黃金沙又會到哪裡去了?難道他有隱身術不成?
白不肖端著燈,將每條石縫細細看過來,石縫皆用灰漿粘接,連根針也插不進。他又循來路一路察看,洞中並無岔路。行至那進來的墓石前,他使盡全力去推,那墓石紋絲不動,像是彼此間用榫卯咬死了。
白不肖回到石室,坐在地上喘氣。想黃金沙如此陰險毒辣,自己又如此輕易上當受騙,又氣又恨,忍不住掉下淚來。
白不肖哭了一陣,收了淚。他心想:總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那老瘋子既然出得去,墓中必另有機關通道。於是,他扶壁站起,從衣衫下取出“冷月寒霜”刀,繞室細看,看出了一件怪事。
室中並列著兩口棺木。右邊一口前有一塊小小的木牌,上書“愛妻蔡曉珍之靈樞”。左邊一口前的木牌上卻是“傷心人黃金沙之靈樞”。
黃金沙明明活著,怎會有他的靈樞?白不肖萄然想起那天夜裡,自己正在練功,黃金沙喚著“珍兒”,形同夢遊者的情形,腦中石光電火似的一閃,便知棺木中必有古怪。於是縱到左邊那口棺木前,力運雙臂,掀開棺蓋來看,裡面果然空空如也。他倒轉刀柄敲那棺底。棺底發出“空空”的聲音。
白不肖抽刀出鞘,欲用刀尖撬棺底,忽地,棺底木板被移開一旁,露出一個方洞口,從下面傳來黃金沙的聲音:“小娃兒,算你本事大,下來吧!”
白不肖已上過一次當,豈肯事事聽他?便說:“你上來!”
黃金沙嘿嘿笑道:“我若真要害你,還用等到此刻?下來吧,下面有酒有肉,我們邊吃邊談不好?”
白不肖心想,自己既已到了墓中,還不由著黃金沙擺佈?便跳進棺中,拾級而下。
下面又是一個小石室。地上鋪著氈墊,有床有桌,桌上有酒有菜,壁上燃著蠟燭,儼然地底人家。
黃金沙將椅子讓給白不肖,自己坐在桌沿上,笑道:“我這裡從無外客,是以各樣家雜都成單。你用酒杯,我用酒壺。”又說:“你若怕食物中有毒,不吃也罷。”管自己對著壺嘴喝了一口,撕下一隻雞腿大嚼。
白不肖心想:這黃金沙真不簡單,裝瘋作傻數十年,卻偷偷在一座大墓中為自己築瞭如此隱秘的巢穴,心機之深,難以測度。他雖又渴又餓,但忍住了不去看桌上的食物。
“你一點都不吃嗎?等一下不要後悔喚!”黃金沙頑皮地眨巴眼睛,故意咀嚼得很起勁。
“不吃。我跟你到這陰森森的墓裡來,不是來吃的。”
“好了,好了。剛才我是跟你開個玩笑。試試你的膽量和智慧。倘若你的膽子太小,就會在上面發瘋,癲狂而死。一個膽小的人,最好不要去探聽秘事。”
白不肖道:“黃老前輩,我的膽子不大。我想,別人的秘事不聽也沒什麼。我還要活下去。”
黃金沙感到奇怪,問:“你真不想聽我的故事?”
“是的。我只想回到地上去。”
黃金沙大失所望,滿臉沮喪,他凝視著手中的酒壺,自言自語地呼嘯:“沒人願聽。我幾十年的痛苦,找不到一個人說。我只能一個人躲在墓穴裡,對牆壁說……”他悲容滿面,雙目中淚光瑩然,忽又猛然抬頭,怒視白不肖:“我一定要講給你聽!你不聽也得聽。你若敢不聽,哼!”他舉起殷紅如血的手掌,噗地擊在石壁上。石壁簌簌響,掉下許多碎末。那堅硬如鋼的石壁上,出現一個三分深淺的掌印。即使石匠用錘鑿精雕細刻,也不過如此。
白不肖一驚,凝目看去,四周石壁遍佈這樣的掌印。可以想見,許多年中,當黃金沙悲憤難遏時,是怎樣在這隔絕天日的地底石室中揮掌擊石,以舒積憤的。世上以掌力稱雄的高手不算少。北門天宇的“龍虎神掌”便渾厚沉雄,開碑裂石不在話下。白不肖有次看師父練掌,親見師父三掌將一株桶粗的柳樹攔腰打斷。但像黃金沙這樣掌陷石壁,而石壁不裂開的功夫卻是聞所未聞。靠的或是一股陰狠無比的勁力吧?他不由讚道:“怪不得人家說,‘正人鉤’一門中‘陳蕭謝黃,金沙最強’,果然不假!”
黃金沙悽然苦笑,搖頭道:“三十五年前世上就沒有黃金沙這號人了,只有一具行屍走肉,酒囊飯袋罷了。”他話語枯澀,含著無限的傷心和悔恨。
白不肖笑道:“黃老前輩,我此刻又不想上去了。”他伸手拆下一隻雞翅,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黃金沙瞥了白不肖一隊又灌了一大口酒,低頭沉思有頃,緩緩道:“三十五年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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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前,“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以七十六歲的高齡,無疾而終。
何正人天賦異稟,二十一歲出道,以一對鑌鐵鉤縱橫江湖五十餘年,大小百餘戰,不知擊敗過多少武林高手。到三十歲時,江南武林中已難逢敵手。於是輕騎北上,約鬥少林三老於嵩山之巔,誅塞外五魔於長城腳下,敗長白山參王于山海關外,最後與當時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鐵面客”袁方伯切磋武藝,互對了三掌,不分勝敗,結為知己。於是欣然南歸,回到山陰太平莊居住,潛心武學。
何正人一生中收了四個徒弟。大弟子陳濟世慷慨豪邁。精明能幹,性喜交朋結友,是以頗得乃師寵信。二弟子蕭鐵幹,為富豪子弟,自幼嗜武,奉師惟謹,規行矩步。三弟子謝達平,誠實老成,忠義剛正。老四黃金沙出身書香門第,因家道中落,學文不成,改而學武。
何正人一生最大憾事,是沒找到一個可託衣缽的弟子。門下雖有四個徒弟,冷眼看去,前面三徒雖各有所長,但資質平平,難成大器——這也因他武功太高,名師眼光,與眾不同。
比較起來,小徒弟黃金沙聰明伶俐,人品俊逸。四徒同窗學藝,那三個大的雖身強力壯,入師門也早,但論對武學精義的領悟,卻遠不及小師弟悟性高。時日一久,便分出高下來了。單以那套何正人自創的“大成拳法”來說,陳濟世學了二十年,才有小成。蕭、謝二人,費二十五年之功,才學會七成。黃金沙都只用七年,便中規中式,運用之際,頗有心得。
何正人何等眼光,早看出黃金沙是塊天生的學武材料,琢磨得法,或會青勝於藍。但何正人一輩子守法持正,嫉惡如仇,道貌岸然,將俠義二字看得山重。小徒弟的飛揚佻脫、偏執激烈的少年性情,叫他橫豎看不入眼。那三個大徒弟學武時,師父怎麼說,便怎麼聽,惟有黃金沙最喜問東問西,自作聰明,自創新招。有一回,江南武林各派會於黃山較技演武,特邀何正人為比武公證。何正人率四徒前往觀摩,行前叮囑弟子,此行黃山誰也不許出手。比武會上,陳蕭謝皆接師命作壁上觀。只有黃金沙居然偷偷溜出去,喬裝改扮了,冒捏一個假名,上台連續擊敗“九江龍”、“安慶過客”和“莫幹雌雄劍”三派中的三名後起好手。之後,又與江湖上頗有豔名的“桃花夫人”等在人字瀑下飲酒,還偷偷摸摸跟一名齊雲山玉頂觀的小道士打了一架,並將小道士的左臂打折。種種情事,都叫何正人氣得臉色鐵青,回山陰後,立即罰黃金沙面壁思過一年。
因此,何正人為選擇新掌門人一事苦惱了許多年。如果選陳濟世,其餘諸事皆可放心,但陳濟世資質有限,“正人鉤”到他手上,必難稱雄於天下。如選黃金沙,何正人的一身武藝必可傳下去,但“正人鉤”的“正人”二字恐怕要名不符實了。何正人左右為難,直到七十歲生日過了,看看來日無多,閉門想了七日,方召四大弟子人內,說:“我這一生,研習武學,孜孜以求,雖不敢說已超越前賢,但自忖在當今武林中,也算得上一枝獨秀,令天下群雄不敢小覷。我年已古稀,來日無多。不願將一生所學所悟的武學,帶進棺材裡去。今日為師的召你們來,是要託付後事。”
何正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隻檀木匣子,續道:“我已將學武的心得,著成一書,名‘正人要訣’,分上下兩卷,皆在此匣中。上卷為鉤招、拳法、輕功、暗器、解毒、療傷六篇,爾等俱已學成。下卷載的是內功心法,分作三篇:護體氣功、陰陽和會、化物大法。其中護體氣功也早就授與爾等。陰陽和會與化物大法便不是每個人可學的。這並非為師的藏私。蓋因這兩種內功,必須有超群的才智與德行的人方可領悟,否則必走火入魔,神仙難救。陳蕭謝三人,限於資質,與此無緣。因此,只能授於金沙。從今日起,金沙即為本門掌門弟子,修習‘要訣’中之下卷的武學。”
當下,黃金沙喜出望外,拜受了“正人要訣”。何正人又囑四徒定要和舟共濟,互相扶持。四徒唯唯受命。何正人面色一端,正色道:“金沙,你以往性情飛揚挑脫,為師嚴責數次,是為你好。你須牢記:我們‘正人鉤’一派之所以受江湖朋友推崇,蓋因我派以至誠為道,以至仁為德,行俠仗義,重義輕利。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我今付衣缽與你,要你此生今世毋忘做個正人君子。你若陽奉陰違,心懷貳志,別看你有了‘正人要訣’,為師一樣有法子制你!”
於是,黃金沙跪在地上發了毒誓。若違師命,死於刀劍之下云云。
光陰似箭,倏忽六載。黃金沙已二十五歲。這六年中,他一心一意修習“正人要訣”所載上乘內功,已有小成。何正人看他潛心向學,心裡也歡喜。
這年春天,何正人夜間起床小解忽覺頭暈,竟而僕跌於地,至次日午後斷氣身亡。徒子徒孫們大哭一場後,厚葬了何正人,又戴孝百日。
到了初秋,百日孝滿,挑了個黃道吉日,舉行新掌門接掌門戶慶典。
因為何正人生前英名遠播,是以前來慶賀黃金沙榮任掌門的賓客將太平莊的大小客棧統統住滿。
那幾日,太平莊上張燈結綵,鑼鼓喧天,鞭炮震耳,三山五嶽的朋友接踵而至。“正人鉤”門裡,大張筵席,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武林新聞江湖逸事。
到了第四日,大部分賓客已散去,只剩幾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還逗留太平莊,想跟年輕有為、英俊瀟灑的黃金沙印證武學,切磋技藝,看看這位何正人的得意門生是否真有幾分才學。
黃金沙推卸不過,只好脫去長衫,換上短打,先練了一路“大成拳法”,眾豪轟然叫好,又要見識他的雙鉤與暗器。
喜慶的日子,自不便佩帶兵器。黃全沙向朋友們告了便,轉入後院去取兵器。
誰知甫推開房門,一股勁風夾著寒光撲面而至。黃金沙側身閃避,見一柄鑌鐵鉤又直擊過來,鉤尖亂抖,遍襲自己胸腹“璇璣”、“膻中”、“氣海”三大穴,力道之強,認穴之準,儼然名家身手。黃金沙手疾眼快,左掌翻起拍擋,右手成爪。按住鉤身一扭一帶,用空手入白刃的巧妙手法,將鑌鐵鉤奪了過來。他心中大奇,這不是自己的兵器嗎,
忽聽屋中一聲嬌笑,宛如黃鶯鳴春。拾頭看處,屋裡暗處,站著一個妙齡女郎。那女郎身披黑絨披風,內穿緊身紅纓勁裝,隆胸蜂腰,臉蛋紅潤,髮梳高髻,兩彎漆黑髮亮的峨眉下,一雙以嗔似笑的桃花眼正目不轉睛地瞅著他。這女郎腰懸長刀,右手卻攥著另一柄鑌鐵鉤。她雖站在暗處,但明豔照人,那驚人的姿色令黃金沙心頭一陣亂跳,竟不敢與她對視。黃金沙拱手道:“姑娘尊姓大名?不知為何來到小可房中?”
紅衣女郎又咕咕嬌笑幾聲:“黃大掌門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她明眸一轉,款款走過來。黃金沙只覺異香撲鼻,想不起在哪裡會過她。突然手上一震,奪回的鑌鐵鉤又被女郎奪走,抬頭看處,女郎已如一團輕雲掠上牆頭,她回眸笑道:“你若追得上我,我自會把雙鉤還你。”
黃金沙無暇多思,忽提氣躍上。但見女郎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之上,如烏雲似飛快向東飄去,落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黃金沙緊追不捨,不一會,便出了鎮子。但見那女郎越過小河,竄入一片樟樹林。身影在綠色中閃了幾閃,就不見了。
黃金沙追入林中,四顧無人,正不知該怎麼辦,忽聽頭頂風聲響,兩柄鑌鐵構分空而降,噗地插在他胸前三尺的土中。抬頭看,那女郎坐在一根橫枝上,正用手指颳著桃腮羞他呢。隨即,她一躍而下,嗆啷拔刀,指著黃金沙:“來來!我和你大戰三百招!”
黃金沙被她弄得沒頭沒腦,拱手道:“我不知在何處得罪過小姐?還請小姐道個明白。”
女郎舉刀一撩,削下一段嫩枝,她瞪圓秀目,叫道:“你此刻就得罪我了!我認得你,你為何不認得我?”
此話幾近耍賴皮。黃金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抬起眼皮細看女郎,眉目間依稀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女郎被他細細打量,面泛春潮,氣嘟嘟一跺腳,嬌聲叱道:“誰讓你這樣看我的?”轉過身去,用刀挑起兩柄鑌鐵鉤,甩向黃金沙,叫道:“你不用想了,你反正早就把我忘了。我們還是打過再說。”回身就是一刀。
黃金沙無奈,抬鉤架開。那女郎竟似與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把刀如銀蛇狂舞,刀刀直刺黃金沙的雙目。刀招靈動,身隨刀走,居然是上乘刀法。黃金沙起先還不以為意,只用單鉤擋架。數招一過,一不小心,那刀尖差一點刺中面門,這才打點精神,不敢大意,全神貫注地見招拆招,纏纏鬥鬥三十餘招。那女郎見他雙鉤封得嚴密,清叱一聲,刀勢一變,一把刀舞得出神入化,挑起無數刀花,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削來。
黃金沙越鬥越奇,這是從哪裡來的女子,口口聲聲與他認得,但刀法如此辛辣。當下運起陰陽和合功,左鉤帶出一道道陽剛之勁,右鉤盪出陣陣陰力。這一來,那女郎左右支絀,立現敗象。黃金沙賣個破綻,讓她一刀當胸削來,鉤交左手,大喝一聲:“撒刀!”右手在無刃的刀背一拍。那女郎只覺一股力道從刀上傳至臂膊,再也拿捏不住,長刀落地。她衝勢正疾,長刀脫手,整個身子依然前衝,恰好衝進黃金沙懷中。
黃金沙與人比鬥,哪見過這種把式,無暇多思,便攬住女郎的蜂腰。只覺女郎的髮香,陣陣鑽入鼻中,令人心神盪漾,血流加速。他已二十五歲,從未接觸過女子。此刻懷中偎依一個絕色女郎,明知不對頭,但捨不得將手從女郎腰上移開。
那女郎伏在一個青年男子的胸膛上,羞得芳心亂跳,欲待掙開,又如酒後乏力,骨酥神軟,心迷意亂,反而將一個顫抖著的身子更緊地貼了上去,心裡歡喜得要命,眼淚卻清泉似的一股股湧出來。
黃金沙根本不知手中雙鉤是何時掉落的。他緊緊抱著一個誘人的身子,渾身戰慄著,從心中湧出一陣陣銷魂的浪潮。他被淹沒在瘋狂的激情裡,口中只是說:“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黃金沙吻著女郎的頭髮,吻著她的眼睛,吻著她滾燙的臉頰,最後,把嘴唇貼到她的櫻唇上。兩個人都如中電擊。迷亂地狂吻著,相擁著,恨不得把兩個身子合為一個。
許多時候過去了,他們才如大夢初醒。抬頭看,天色已暗下來,林中流動著薄暮。女郎嚶的一聲,掙脫了黃金沙的懷抱,情意脈脈地凝視他片刻,復又投入他懷中,低聲說道:“黃大哥,我一定要嫁給你!我等了七年,終於等到了。我真高興!”
七年?黃金沙終於想起來了。七年前,他隨師父師兄與黃山觀摩比武大會,結識了許多朋友,也出了一點亂子。在人字瀑下。他和“桃花夫人”比過酒量。“桃花夫人”身邊有個頭梳雙髻的小師妹。年方十三歲,看他們拼酒,常常尖聲尖氣地笑,尖聲尖氣地叫,也常常莫名其妙地臉紅。後來,他喝醉了,躺在石上,頭疼欲裂。那個小女孩用她的小手絹浸了泉水,蓋在他額頭上……
黃金沙雙手捧起女郎美麗的臉,熱切地說:“你是蔡曉珍?你是的!你一定是的!”
女郎合上雙眼,兩滴晶瑩如珠的淚水從濃密的睫毛間滾了出來,潤溼了嬌羞的嫩頰。
於是,這對痴男情女在幽深的樹林中倘徉到天明。什麼飢餓,什麼時辰,什麼家中的客人,統統丟到了腦後,伴隨他們的只有頭上的明月和林中的清風。
到第二天早晨,黃金沙握著蔡曉珍柔美般的手,向尋人尋到樹林裡來的三位師兄說:“各位師兄:小弟要娶妻子了。”蔡曉珍羞得不敢把臉抬起來,但她心中卻感到無限幸福。
三位師兄愕然了,交換了眼色後,都板起了臉。大師兄陳濟世道:“師弟,你現是一門之掌;婚姻大事要從長計議。”又客氣地對蔡曉珍說:“蔡小姐是否先回寶山,待我們師兄弟商議定了,再來迎娶?”
蔡曉珍羞羞答答,輕聲說:“我今日便回去,稟明大師姐。我無父無母,師父也已過世,一切由大師姐作主。”
蕭鐵幹見蔡曉珍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人,心中很羨慕一小師弟的豔福,想她大師姐定也是個美人,便問:“令師姐是誰?”
蔡曉珍答:“是‘西子紅妝’的掌門人蘇曉霧。”
謝達平脫口呼道:“原來是‘桃花夫人’!”臉色就很難看了。
“桃花夫人”蘇曉霧,時年已五十多歲,但駐顏有術,皮膚白嫩,望之仍如三十許。她發上喜綴桃花,生性活潑,不拘形跡,年輕時曾受許多英俊俠少的愛慕,製造過一些風流韻事。故而在道學家眼中,是個放蕩的淫婦。其最不可恕的,是她先後嫁過三個男人,而這三個男人都喪身於江湖風波之中。“正人鉤”門徒向以正派自詡,一聽蔡曉珍是“桃花夫人”的小師妹,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了。黃金沙雖是師弟,但更是掌門人,地位尊貴。因此三位師兄心中一萬個不願意,當著蔡曉珍的面,卻不能說什麼。
於是陳蕭謝便開始了對黃金沙的說服。整整一個月,苦口婆心,輪番進言,怎奈黃金沙心志已堅,非蔡不娶。陳濟世知事無轉機,改了主意,倒轉來勸說蕭鐵乾和謝達平,說“正人鉤”一向正氣凜然,蔡曉珍嫁過來後,耳濡目染,或會改變性情,所謂近朱赤、近墨黑,便是此理。
於是便允許黃金沙與蔡曉珍完婚。江湖人物於陳規俗禮雖不那麼講究,也免不了擇吉日,下聘禮那一套虛應舊習。十二月初九,陳濟世陪同黃金沙到杭州迎親。十五日回山陰成親。新婚燕爾,兩情相洽,終日廝守,如膠似漆。門中大事自有大師兄陳濟世代勞料理。黃金沙日日與愛妻影形不離,或漫遊郊外,指點江南風物;或夫唱婦隨,調琴撫瑟;或花前比劍,講論武藝……
倏忽三個月過去,那蔡曉珍忽感不適,晨起梳洗,頭暈目眩,噁心嘔吐,急請醫生來把了脈。醫生給黃金沙道喜。原來,已珠胎暗結,懷有身孕了。黃金沙喜不自勝,重謝了醫生。自此,對妻子更是精心照料,百般呵護。
忽一日,“錢江幫”幫主江上雲嫁妹,遣人送來請柬,邀請“正人鉤”掌門人黃金沙去喝喜酒。江上雲素與老掌門何正人交好,黃金沙不能不去。是以,備了賀禮,告別愛妻,與三師兄謝達平買舟前往。
“錢江幫”總舵設於杭州。黃金沙等抵達杭州的第二日,就接到家中大師兄遣人送來的急信。信中雲:蔡曉珍突患急症,病勢兇險,請黃金沙速歸鄉里。
黃金沙視信大驚,喜酒喝了一半,就向江上雲告罪,賃快船星夜趕回家去。
船至太平莊,人未上岸,使見家門前白幡翻飛,素幛高懸。晴天一聲霹靂,蔡曉珍已香消玉殞,魂歸地府。
黃金沙如捱了一悶棍,眼前一黑,便昏厥過去。好半天才悠悠醒轉,撫著妻子的屍體,只覺萬箭鑽心,痛不欲生,直哭得氣塞咽噎,數度昏厥。急怒攻心,悔恨傷肝,哀痛損肺,再加上旅途勞頓,外感風寒,他當晚就病倒了,高熱不退,神志不清,口中盡是胡言譫語。真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幸虧師兄師嫂們侍湯奉藥,殷勤調理,照應裡外。黃金沙病了半個多月,才脫離險境,掙扎起床。蔡曉珍的喪事,也全賴三位師兄料理。黃金沙到妻子墳上大哭一場,轉回家中,越想越覺得蔡曉珍的暴斃令人心疑。據大師兄、二師兄所言,蔡曉珍是因小產血崩,不治而死。黃金沙便去找那兩個給蔡曉珍診治的醫生。輾轉找到了,一個姓何的已於三日前失足掉到河中淹死,他家人正在辦喪事。另一個姓葉的,卻在十日前就賣了房屋地產,舉家遠徙。遷到閩粵交界的地方去了。據說是他自覺用藥失當,有愧於心,無顏再行醫濟世,故回原籍改作別樣營生。
黃金沙打聽明白了,與師兄們商議,自己要去尋那葉大夫。三師兄先是苦苦勸阻,後見他一意孤行,只好允可。於是給他打點行裝,治席餞行。
黃金沙心中憂戚,哪有心思喝酒?三師兄皆起身離座,向他殷殷敬酒。師兄們的厚意,實在難以堅辭,不得已,只好勉強舉杯。杯甫沾唇,黃金沙突覺腰後一麻。三位師兄突地後躍縱開,各從長抱下抽出明晃晃的兵器來。
陳濟世大聲道:“黃金沙!師父生前便疑你心術不正,是以密囑於我:如你有違師命,先以苦諫,若你能洗心革面,可仍奉你為掌門。若你執迷不悟,毫無改悔之意,我們便有權廢掉你!你娶妖女於前,沉湎酒色,不理掌門之事,汙我‘正人鉤’一派幾十年的清譽;猜忌師兄於後,包藏禍心,實已罪無可逭!若仍容你肆意妄為,我派還有何顏立於江湖之上?此刻你的‘命門’穴已中了先師授於我的‘化功無形釘’,化散了你的功力!”
黃金沙萬想不到三位朝夕相處的師兄,會向自己下毒手。他暗暗運力,但“命門”被制,體內空空蕩蕩,哪裡還提得上真氣來?但覺手足疲軟,勁道全失,已與廢人無疑。一時萬念俱灰,從現筒中抽出匕首,要往胸口插落。蕭鐵幹伸鉤一挑,黃金沙武功已廢,匕首立被震飛。
蕭鐵幹獰笑道:“小師弟不可自尋短見。若依先師遺命,本當取你性命。但我們究竟兄弟一場,手足情深,不忍亦不願傷你。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你只要活著,吃穿花還不能少你一份。你若願意,我們好歹再給你弄個女娘,生他幾個兒子,也好告慰你黃家列祖列宗。閒話少說,早點安歇。明早還待你主持大會,將掌門一職授於大師哥,那本‘正人要訣’也當由新掌門保管了。小師弟,想開些!”
於是,陳濟世當上了掌門人。黃金沙成了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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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中,壁上的紅燭已將燃盡,火苗噗噗跳躍。黃金沙一起身換了一支蠟燭,復又坐下,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白不肖望著這蓬髮爛衫的老人戚然的面容,悄悄抹去自己腮上的兩行淚,心想:世上慘事太多了!兄弟相殘,竟如一此冷酷無情,歹毒狠惡。“正人鉤”在江湖上名聲卓著,誰又能想到內裡有一幫人面獸心的傢伙。他本覺天地間,自己的身世夠苦的了,但聽了黃金沙所講述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不由對這老人產生深深的同情。
“黃老前輩,尊夫人究竟是怎麼死的?”
黃金沙臉上顯出憤怒之色,說:“是陳濟世毒死的。陳濟世一心要當掌門,乘我外出,在飲食中下了毒藥。其實,他只要早一點向我稍露此意,我是會將掌門之位讓給他做的。我只要有了曉珍,什麼名利權勢,都無所謂。以我的性情,並不願拘於俗務,倒很想和一知己,闖蕩江湖,寄情山水,無拘無束。可是……先師固然是正人君子,真道學,而陳蕭二人實實在在是假道學、偽君子!我那時太年輕,看不透他們的真面目!”
白不肖又問:“黃老前輩,你的武功很高嘛!為何不報此大仇?還讓這些衣冠禽獸活在世上?”
黃金沙搖搖頭,站起來,撩起衣衫,讓白不肖看他的後腰。他的“命門”穴上,有一殷紅的圓記,大小如指甲。
“你看,這便是陳濟世的‘化功無形釘’所致。起先大如海碗口,經我三十多年以千百斤酒力化解,才縮成這麼一點。‘化功無形釘’非金非石非木,乃是用天山冰峰上的五彩毒蜘蛛的毒液製成的慢性毒藥。陳濟世既不願負殺弟惡名,又要奪掌門之位,將我弄成廢物,用這法子欺世盜名是最好的了。三十多年中,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雪恨。但要恢復功力,談何容易,至今身上餘毒未盡。而陳濟世又參修了‘正人要訣’所載的上乘功夫。以他的資質,費數十年苦功,或能修成‘陰陽和合’之功,但是那‘化物大法’,卻是終身無望。饒是如此,我與他對仗,也無勝算。何況他有蕭、謝相助,現任掌門文方遠又是他嫡傳弟子。無論如何,我都處劣勢。”
白不肖道:“文大掌門是個好人。”
黃金沙造:“文方遠人品不壞,但他不明是非,陳濟世是他師父,鬥起來,決無胳膊肘向外擰的道理。”他頓一頓,又道:“本來,我還須花一年功夫才能拔淨餘毒。餘毒一盡,縱然陳蕭謝文四大高手聯手,其奈我何?我原想待大功告成,再報大仇。可惜,眼下‘正人鉤’就要起內亂了。且先讓他們去拚個兩敗俱傷!”他語聲中有掩不住的喜悅,哪裡有一絲惋惜?這也難怪,他數十年裝瘋佯狂,含辛茹苦,為的就是報仇雪恨。“正人鉤”派中內亂,他正好有機可乘。至於師門清譽,門派基業,統統置之不理了。
白不肖道:“文掌門武功卓絕,又精明能幹,必鎮得住局面。”
黃金沙放聲大笑,震得壁上灰屑簌簌下落:“說什麼武功卓絕?說什麼精明能幹?陳濟世何等奸滑?他將‘正人要訣’授給文方遠之前,已將下卷中的內功心法篡改得面目全非。因此文方遠所修習的內功,已真假參半,將走火入魔了。自顧不暇,還管他人事?何況陳濟世靜極思動,還想重新攬權,師徒二人勾心鬥角也非一日了。”
白不肖民“聽說‘正人要訣’已不翼而飛,此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黃金沙深深看了白不肖一眼:“你知道的事還不少嘛!‘正人要訣’是遺失了,但又未遺失。”
“此話怎講?”
“文方遠保管的那本要訣,是遺失了。那是陳濟世給他的抄本。而陳濟世從我手裡奪去的真本,猶未遺失。只是文方遠並不知道有那個真本而已。”
白不肖嘆道:“陳濟世心思太深了。那麼,假要訣究竟是誰偷走的?”
黃金沙莫測高深地笑笑,反問:“你猜呢?”
白不肖想起出入於莫琳房中的蒙面女,和到自己屋裡亂翻雜物的神秘的夜行人,恍然有悟:“是不是錢之希、莫琳夫婦?”
“非也!非也!”
“是大師哥劉東嶽?”
“非也!非也!”黃金沙提示道:“‘正人要訣’在誰手中,誰就是下一任掌門。劉、錢兩個小輩雖都欲得之而甘心,但別的弟子難道肯自甘人後?文方遠的八大弟子中,人人都以為別人偷了要決,是以你抄我的家,我翻你的箱籠,一到夜間就忙個不亦樂乎。可笑的是,那本假要訣誰也沒有得到手。”
白不肖如墮五里雲霧之中,越發糊塗了。“難道被外賊竊去了?”
“非也,非也。直到今日以前,是在老夫手中。今日之後,‘正人要決’又另有得主了。”黃金沙得意地說,仰起脖子,將壺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原來如此!將八大弟子弄得相互猜忌,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以致蕭尚青無辜喪命,釀成血案,皆是黃金沙在從中播弄。白不肖想:黃金沙為報大仇,該當找正主兒出氣。文方遠及八大弟子總是無辜的,如也被弄得自相殘殺,未免太過頭了。他彷彿看到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不由打了個寒呼,嘆道:“黃老前輩,害你家破人亡的惡人是陳濟世、蕭鐵幹,無論你以什麼手段炮製他們,旁人都不能說三道四。但文掌門和八弟子與你無怨無仇,你何必弄得他們不安生呢?”
黃金沙冷笑道:“是我弄得他們不安生,還是他們自己不安生?古人云:‘善氣迎人,親如兄弟;惡氣迎人,害於戈兵’。凡人若有善心,非同胞手足,可親如兄弟。凡人有了噁心,縱然兄弟姊妹,為蠅頭小利,也兵戈相向,你死我活!那八大弟子,外君子而內小人,口蜜腹劍,相互傾軋,利慾薰心。留在世上,只會害人。天假吾手以除之,吾豈敢違逆天命!”
白不肖想起錢之希、莫琳夫婦相待情深,便說:“黃老前輩之言固然有理。但人皆有善惡之心,黃老前輩若肯教他們去惡向善,改過自新,翻然悔悟,也等於救了他們一命。”
黃金沙道:“我為何要救他們?我的曉珍有誰來救她一救?我身中‘化功無形釘’深受難言的苦痛時,又有誰來救我?”
白不肖離座撲通跪下:“黃老前輩!請你高抬貴手,饒了他們吧!沒有文掌門和錢二哥,我已命喪荒山。是錢二哥、二嫂給我療傷,相待甚厚。你要出氣,就在我身上出氣罷!白不肖願以身代。”
黃金沙怔了一怔,無限感慨地搖搖頭,雙手扶起白不肖,道:“你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也罷!我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是生是死,由他們自己選擇。不過,你為錢之希夫婦求情,實出我意外。照我看來,要這對夫妻改惡從善,是難上加難了。他們待你好,是別有圖謀。莫琳刺殺蕭尚青時,可曾有過一絲猶豫?蕭尚青至死也不明白莫琳會殺他。僅僅因為蕭尚青發現了莫琳與神秘的蒙面女有瓜葛而已。其實,像蕭尚青那樣蠢笨的花花公子,三言兩語便可哄得不分東南西北了,又何須殺人滅口呢?”
白不肖默然了。莫琳刺殺蕭尚青,是他親眼所見。他對蕭尚青雖無好感,但也不覺蕭尚青該當死罪。不過要說錢之希、莫琳對他有什麼圖謀,他覺得是黃金沙言過其實了。大概黃金沙因身遭太多慘事,故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既然黃金沙已答應,給八大弟子一次機會,以他身份,必不反悔食言。白不肖心中大石放下,不再多說。黃金沙站起來,說:“此刻我們該出去了。我先送你出去。”便取下壁上紅燭,推轉一面石壁,從另一條地道將白不肖送上地面,他笑道:“你先走吧!我還要收拾一下。我一到地面上,便是酒鬼瘋子,不宜與你同行。”
天色已黑,暮色四合。竟不知在地下石室中呆了這麼長時間。白不肖出了墳場,尋路走口太平莊。一路的蛙聲蟲鳴,晚風稻香,一片平和的夜景。
走進鎮西后街,忽聞路旁有人喚:“白小俠!白小俠!”語音嬌嫩,竟是女子。原來是花店的賣花少女花奴。她正挑著兩水桶,要去河邊擔水,笑容可掬,很高興與白不肖相遇。
白不肖想起那日癲皮阿四凋戲她的事,笑道:“那個阿四後來有未再找你麻煩過?”
花奴道:“他不敢。他知道有白小俠給我撐腰,怎敢再自討苦吃?”一雙俏伶伶的眼睛在暗中光波流溢,充滿了笑意。
白不肖道:“花奴姐取笑了。你家都有些什麼人?怎麼讓你來擔水?”他看她身材纖弱,挑著一副大水桶,頗有點力不勝任的樣子。桶底不停磕到路邊的石階,啪噠啪噠響。
花奴道:“我自小父母雙亡,跟著舅舅過活。舅舅在此西去三十里的何家橋種花,讓我在這裡賃一間舊屋賣花。在太平莊上實在只有我一人。粗細活都是我自己做。”
白不肖道:“我替你挑幾擔水吧!”他自己幼年失怙,便對世上一切失去父母的人都懷親善之情。
花奴笑道:“你去挑麼?看你衣衫光鮮,是公子少爺的模樣,不像我們窮人家的兒女。”便把水擔子讓給他。
兩人到了河埠頭。白不肖將水桶勺得滿滿的,挑上肩頭。他在白鶴山上,門前有泉眼,從不挑水。這擔水,於他來說雖不很重,只因步子湊不好節奏,桶中水就晃出來,潑溼了鞋幫。花奴見他笨拙的樣於,掩著嘴咕咕直笑。白不肖乾脆抽去扁擔,遞給花奴拿著,一手提一桶,健步如飛,一會兒就回到花奴的花店,把水倒進大水缸中,又返回河埠頭汲水。如此一連提了四趟,方將水缸注滿。花奴只看著他笑,也不說什麼。待他將水桶倒轉過來,擱在牆腳,花奴說:“倒看你不出,蠻有力氣的!今夜可能要下大雨,我後院有幾十盆花木,也煩你幫我搬到屋裡來。”
白不肖連提四趟水,已微有氣喘,聞言一怔,心道:這姑娘倒有趣,竟順著竿子上。又想:她身單力薄,我有的是力氣,就幫她幹些活計也不打緊。便依言跟到後院看,院子裡擺滿大大小小的盆栽花木和水石盆景,約有百把盆。他脫了外衣,一手一盆剛提起來,花娘又叫:“一盆一盆搬!都是名貴的花木,碰掉一葉一枝就賣不出價錢了。”
白不肖無奈,只好一盆盆小心翼翼地捧進屋裡,直忙了半個時辰,才將盆花全數搬進,裡外兩間都擺滿了。總算籲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星,笑問:“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
花奴站在後院裡,只仰頭看天空,過了一會,又叫道:“還得把盆花搬出來!天上星星出來了,夜裡會晴,晴夜有露水,我這些花木品種很名貴的,飲了夜露長得更好!”
白不肖不禁愕然了。忽而搬進,忽而搬出,這不是消遣人嗎?就是僱來的人,也不能這樣隨便使喚的呀:心裡正在這樣想著,忽見花奴一臉求懇的神情,白不肖心就軟了,點頭笑道:“好的。我再搬出去。”彎下腰,捧起一盆茶花,還沒邁出房門,又聽花奴說:“你是否不耐煩了?不想搬的話也不打緊。”
白不肖楞了楞,心想,這姑娘好怪!口中卻說:“我沒有不耐煩。多搬幾趟也沒啥。今夜的露水不會小。”
這樣,白不肖又把盆花全數搬回院子裡,又拿掃帚回屋,把地上的泥屑都掃乾淨了,直起腰間道:“還有什麼要我做的?”
他總以為不會再叫他做雜役了,誰知花奴說:“煩你到灶間幫我把樹樁頭劈劈開。”
到此地步,還能怎樣?況且叫這麼個細皮嫩肉的姑娘自己劈柴,確非易事,反正已晚了,再晚些也無妨。白不肖到處屋裡,尋了柴刀,一看那刀口,鈍得割肉不疼,又有三五個小缺口。他不待花奴吩咐,找出磨石,先將柴刀磨利了,再把十數個樹樁頭都劈成細柴爿,在屋角碼整齊了。
站起來,想一想,想起裡屋的窗框榫頭已松,外屋有張椅子斷了一隻腳,便選了木料,取了鋸子、斧子,將窗框修好,木椅換新腳。又和一堆泥灰,將幾處破損泥牆補好。
花奴打了一盆水來,笑道:“好了好了,洗一洗吧!沒你的事啦!”
白不肖洗了手,倒去髒水,把銅盆放回架上,取了外衣要走。花娘說:“飯已做好,吃了再走。”口氣淡淡的,不像存心留客。
白不肖這一日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見外屋方桌上飯菜齊備,香氣撲鼻,肚中就咕咕叫起來,只因花奴口氣冷淡,便道:“不打擾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白不肖剛走到門口,花娘在他身後冷笑道:“你這人太不爽氣!心裡明明想吃,又怨我待客不誠,是不是?”
白不肖莫名所以,想這姑娘忽喜忽嗔,性情怪得可以,心念一動,回身道:“你說得不錯。我此刻回去,也只能餓肚子。就叨擾你一頓飯吧!”他老實不客氣地坐在桌前,狼吞虎嚥起來。雖只是米飯、黴乾菜、臭豆腐這些家常素菜,入口卻鮮美無比,遠勝龍肝鳳羹。他連吃五大碗米飯,才歇手。那花娘卻只吃了小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一雙俏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白不肖被看得不好意思,問道:“我吃得太多了吧?”
花奴卻幽幽嘆一口氣,感慨地說:“你這人良心倒還不壞!”
這話沒頭沒腦,白不肖難以接口,也就笑笑不作聲。花娘從衣襟下取出只凸肚細頸的小瓷瓶。道:“你幫我做了許多事,我無以為謝,這隻瓶子就送給你吧!”
白不肖起身道:“大姐作錯了,我白不肖給你做事,並無索酬的心思。”
花奴微蹙細眉,臉帶不悅之色,嗔道:“你若有索酬的心思,我還不會給你呢!你拿去!瓷瓶中有三十粒花籽,你每日晨起服一粒,雖不能長生不老,但保你無病無災!”手一揚,把瓷瓶擲過來。
白不肖接在手中,拔開瓶塞,只覺一股惡臭從裡衝出。令人慾嘔,傾出數粒花籽看,大如米粒,藍瑩瑩的,光滑圓潤,竟不知是什麼花籽。
“這是‘香臭花’的花籽。‘香臭花’長於西北華山的懸崖峭壁之上的石縫中,其葉如人參葉,其莖如千年老松枝,其根似何首烏,五十年開一次花結一次籽。花香無比,花籽臭極,故名‘香臭花’。你收好了。”
白不務心裡疑雲重重,越覺花奴不是尋常的賣花女,她剛才擲瓷瓶的手法較為獨特,似乎身負武功;惠贈花籽,更蘊深意。但她既不多說,白不肖也不便多問,塞好瓶塞,揣進懷裡,道:“多謝了,過一二日我再來幫你擔水劈柴。告辭了!”
白不肖轉回錢家,已時近午夜。他也不打門,施展輕功,越牆入院,回屋睡覺。
第二日晨起,吞了一粒“香臭花籽”,自己練了一會功。突然腹中疼痛起來,先是隱痛,繼之絞痛,好像肚腸被撕成十七八段,捂著腹部直欲打滾,渾身冷汗淋漓,實在難耐,腦中電光石火地一閃,覺得這突如其來的腹痛,定與花奴的“香臭花籽”有關。方念及此,痛楚頓失,而丹田之處,一縷氣機源源源湧出,循任脈上升,過“中脘”、越“璇璣”、直達“百會”。又順背後督脈而下,至“大椎”、到“命門”,直抵尾閭骨,然後便向督任脈交匯的“會陰”穴衝擊,衝了幾次未能破關。白不肖也不以為意,他知道以師父那樣的資質,也要到二十八九歲時才打通督、任二脈,龍虎交匯,成為一流高手。自己目下就能有此成就已很意外了。於是,他又慢慢導氣迴流,引向手三陽三陰、足三陽三陰十二大經脈。只覺目朗神清,氣機充盈,內力較昨日又有進步。心中自然歡喜,乘興步出鎮東,到樟樹林中練拳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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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濃濃的,像一匹輕盈的白紗,飄蕩在帶子似的河上,小橋只現出模糊的輪廓。晨霧飄進田野,悶住了沉甸甸含露的稻穗和豆莢。晨霧貼地漫湧,蓋住了碧葉無窮的瓜地。晨霧罩住了鎮子,屋舍就像浮在海中的小島,雞啼狗吠也變得聲音發悶。
白不肖在晨霧流溢的林中練刀。刀光一閃一閃劈開霧障。霧靄又迅速彌合,依然天衣無縫,一片混沌。
在大霧中練刀,彷彿置身於雲霧之中,眼前僅見白霧翻湧如浪,身周不聞紅塵之聲。心與刀合一,人與天地合一,但憑興之所至,手舞之足蹈之。刀握手中,又似無刀。白不肖練得興發,彎刀脫手一擲,破霧飛出,將濃霧絞出一道弧形的裂縫。忽聽前方喀嚓一響,彎刀又破霧飛回。此時方聞斷枝墮地的聲響。白不肖行聲覓去,見有一大腿粗的橫枝橫在地上,切口光滑無比,正有汁液浸出如漿。他端詳手中的彎刀,心有所悟;師父所授的刀法中,本無飛刀這一招。他上回在白鶴山上刀被“括蒼雙龍”中的藍天龍震飛脫手,飛刀傷敵,還可說是誤打誤撞,瞎貓碰著死老鼠。這次飛刀斫枝,卻非偶然。看來,飛刀這一招,威力甚大。難怪古人說:運用之妙,在乎一心。
白不肖正在思索,忽聽林外有兩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落步雖輕,但此時白不肖內力大進,聽力亦隨之而進。這兩人輕輕步入林中,站住了。
一個聲音說:“八師弟,你把我找來,鬼鬼祟祟的,到底有什麼事啊?”
白不肖聽這聲音甚是耳熟,似乎是錢之希,但錢之希出門未歸,又怎麼會是他?
另一個聲音道:“二師哥!你倒耐得住氣,一直不露面,可把小弟急死了。”
這是朱城的聲音,他口中的“二師哥”,除了錢之希,還能是誰?
錢之希道:“老八,你急什麼?我也沒閒著。要扳倒大師哥,總得有些證據呀!我已經收集了他不少勾結鄉紳欺壓良民,夥同官府綁票敲詐和拐賣人口姦淫婦女等等劣跡,到時候向師父一攤,他還想做掌門人嗎?”
朱城道:“二師哥,現在事情變化了,放著好好的近路你不走,還要大兜圈子走遠路,那才叫捨近求遠做笨伯呢!”
錢之希笑道:“好兄弟,那你便給哥哥指一條近路吧!”
朱城道:“二師哥,你還不知道吧?‘正人要訣’出世啦!你只要得到要訣,不是名正言順的掌門人了嗎?”
錢之希道:“老八,我還不知道你的性情嗎?酒肆茶坊妓院裡的流言蜚語,你都聽而不疑,好出息呢!”這是用激將法。
朱城笑道:“那好!我就當沒說過這回事。我肚中飢了,得回莊去吃早點。”
便有腳步移動聲,是朱城作勢要走了。
“八師弟!八師弟!”錢之希激將法失靈,只好討饒了,“兄弟間說句玩話,怎好當真?為兄的知道你是鬼精靈,閻王老子說悄悄話都休想瞞過你,為兄的決不會虧待你。”
“事關機密,你先到林中看看,不要有人在偷聽,白撈了便宜去!”
這是朱城的聲音,他因奇貨可居,反支使師兄來。接著。便有踏步聲近來。白不肖急掠上樹。這棵老樟樹枝葉蔥蘢,他隱在樹叢中,俯身下望。此時晨霧漸散,錢之希穿著土布直裰,足蹬草鞋,臉上粘了黑髯,打扮成中年農夫,走入林中,草草回顧一番,叫道:“老八,沒有人。你進來說話。”
朱城便踅進來,兩人正站在白不肖藏身的樹下。朱城笑道:“二師哥,我將這麼重要的消息賣給你,你出什麼價?”
錢之希道:“哎呀,我們不早就議定的嗎?你助我奪得掌門之位或‘正人要訣’一書,你我同修要訣所載上乘武功,另外,再給你五千兩銀子。”
朱城蹙眉道:“二師哥,時下行情又不同了。你做了掌門,要啥有啥。光我派中公產就值五六萬銀子,蕭尚青一死,蕭家絕後,萬貫家財又得併入公產,你算算看,又值多少銀子?”
錢之希冷笑道:“你做夢!蕭尚青到處採花,已把種子下在小娥肚中了。蕭家後繼有人,哪輪得到你我?”
朱城道:“一個丫鬟,誰知她肚裡是誰的種子?再說,誰能保證她平安產下一子半女?二師哥,你說對不對?哈哈哈!”
錢之希道:“錢財身外之物,再給你加五千兩,如何?”
朱城笑道:“二師哥說得對!錢財是身外之物,小弟也不怎麼放在眼中?”
錢之希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你莫非要跟我爭掌門之位不成?”
朱城急退兩步,雙手齊搖:“非也非也!小弟向無此望!你送給我我也不要。”
錢之希沉聲道:“你要什麼呢?”
朱城眼球轉了轉,道:“小弟平生所好,二師哥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問呢?”
錢之希道:“你好色!好美食!”
朱城笑道:“正是正是。食色性,人之大欲也。二師哥可謂小弟的知己!”
錢之希似鬆一口氣,笑道:“這容易得緊。俟大事一成,我到蘇杭二地為你覓一二名廚,三四名妓!”
朱城拱手道:“不敢勞動二師哥!小弟所欲,不那麼費事!”
錢之希不耐煩了,把眼一瞪,怒道:“你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朱城又後退三步,躬身道:“二師嫂姿容絕世,剛健婀娜,小弟心儀已久,若能一近芳澤……”
錢之希如遭電擊,渾身一震,雙目怒突,暴聲喝道:“你找死!”
朱城嬉皮笑臉地說:“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師哥你志在四海,虎視群雄,是要做大事業的。不像小弟庸庸碌碌,有醇酒美人.即樂不思蜀。你且想好了。”
錢之希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復,忽昂首哈哈一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能補,手足斷豈可續?誰教你我是兄弟呢!莫琳常在我面前誇你風流瀟灑,看來心中也早就有了你的影子。既然你有情她有意,做哥哥的便依了你們。但屆時你們也得顧全我的臉面,休將綠帽兒當著眾人的面往我頭上套!”
朱城道:“你先發個毒誓來!”
錢之希笑道:“好!一切依你。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朱八弟助我奪得‘正人要訣’後,我誓贈與萬兩銀子與賤內莫琳,並允其修習要訣所載上乘武功。倘口不應心,七竅流血而死!”
白不肖在樹上聽了,血脈賁張,怒火填膺,心道:天下真有如此卑鄙之人!為一己私慾,什麼都可出賣!若非親耳聽見,實難相信。他正尋思著怎樣儘快將錢二與朱八的陰謀告訴莫琳,樹下兩人又在說話了。只聽朱城說:“二師哥!那‘正人要訣’你道是誰偷去了?原來是陳老掌門!”
錢之希怫然不悅道:“豈有此理!陳老掌門既將‘要訣’傳給師父,他偷去作甚?你胡說八道!”
朱城神秘地笑一笑,低聲說:
我昨夜親耳聽師父與師孃在商量此事。昨日深夜,我當班輪值,行至師父的臥室外,聽裡頭在竊竊私語,便俯耳窗下,聽了個一清二楚。師父說:“真想不到,‘正人要訣’會被我師父竊去。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師孃說:“有啥想不到的。一則他想重掌門戶,二則他房中養了三個侍妾,照顧不過來,三個賤人常呷乾酪,老頭子就想修習‘化物大法’,返老還童。三則,老頭子叫你傳位給劉東嶽,你不依。他想私相授受!我早就清到是他!旁人誰敢?”
這時,師父嘆道:“倘是旁人,倒好辦了,偏偏是自己的師父。硬討,他不認,我做弟子又能怎樣?”
師孃道:“無論如何,都得取回來!否則。老頭子隨時可廢掉你。”
師父說:“就是沒個好法子!”
師孃說:“無非‘軟硬’二字。”
師父問:“怎麼叫‘軟硬’二字?”
師孃說:“軟,便是去偷回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諒他也不敢聲張。軟偷不成,那只有硬搶了。他不仁,你也不義。論功夫,你與他差不多。他七老八十,血氣已衰,沒有長力,怕他作甚?”
這時師父慌了,說:“硬字萬不可行:他是我師父,我是他弟子。犯上作亂的事要遭天譴的。只有軟取了。軟也不易,那東西在他第三房小妾麗娘房中,我怎好進去?於理不合。”
師孃自告奮勇說:“我去。你告訴我那東西在房中何處?”
師父說:“也不必急在一時。你便時,先去瞧瞧她房中可有一幅畫,畫的是楊貴妃出浴?那無頭帖子上說:在此畫的卷軸裡。”
師孃說:‘你放心,我定給你人不知鬼不覺地取來。明日,我先去鎮上叫金銀匠打幾樣時新式樣的首飾珠花。有了名目,便可去尋麗娘說話了。”
聽到這裡,我就溜出來,到處尋你。二師嫂起先也不肯說你的藏身處。後來……
錢之希揮手攔斷了朱城。“口說無憑。我怎能信你的話呢?”
朱城道:“這太容易了。你只消去鎮上幾家金銀鋪打聽一下;師孃有沒有去過?再一個,叫二師嫂到麗娘房中一看,便知我朱城的話是否確實?”
錢之希沉吟片刻,道:“朱八弟,此事的出入關係太大。有幾句話我要囑咐你,你俯耳過來。”向朱城招招手。
朱城不疑言他,走近去,側耳受命。那餞之希在他耳邊緩緩說:“兄弟,你色心太重,我豈能留你?!”突然用臂彎扼住朱城的脖子。
朱城本是八大弟子之一,武功雖不及錢之希,也不致一招受制。只因一時大意,被錢之希扼住了脖子,雙皮亂踢亂蹬,雙手亂抓亂撓,也是狂熱。他雙目怒突,白臉由紅變紫。錢之希發力扼緊,只見咯咯聲連響,競生失擰斷了朱城的頸椎骨。
錢之希待朱城氣絕,才將他推倒於地;又朝屍體踢了幾腳,恨恨罵道:“你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他戴上笠帽,揚長而去。
白不肖看了這一幕兄弟相殘的慘劇,心口怦怦亂跳,手足都軟了。等錢之希走遠了,他才跳下樹來。朱城的死相很怕人,雙眼瞪著,鼻孔裡流出的血已發黑,攤手攤腳地躺在地上。望著朱城的屍體,白不肖暗暗嘆息:朱城固然不是個好人,但錢之希也太過心狠手辣了。“正人鉤”弟子的作為,與“正人”二字相去實在太遠了。
白不肖回到下處。莫琳正在門口張望,一見白不肖,便滿面笑容地說:“飯菜都快涼了。你年齡小,功夫也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快吃飯吧!這幾日我要忙著料理喪事,照顧不到你。”
因為剛剛看了錢之希殘殺朱城的慘象,白不肖對莫琳的殷勤肅客忽有異樣的感覺,彷彿在莫琳的笑臉後面還有一張臉。他又想起莫琳殺蕭尚青的那一幕,也是出其不意,突施殺手。難道這對夫妻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白不肖感到背脊上涼嗖嗖的,飯菜吃在嘴裡也不知是什麼味道。
莫琳看白不肖木呆呆的,走到他身邊關切地問:“白兄弟,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白不肖急道:“沒有,我好好的。”他見莫琳親切地望著自己,心中一動,暗忖:我並不懂他們大人的事,或許他們殺人,也是迫不得已。
莫琳見他兀自出神,伸出一隻溫軟的手,摸了摸他的頭;叫道:“你在發熱嘛!定是昨夜沒關窗受了風!你吃了飯,就躺到床上去。我去給你找點藥來!”她急急忙忙回房去找藥。白不肖吃罷飯,站起身,陡覺頭腦一陣暈眩,真是得病的症候了。紅影一閃,莫琳己擎了一隻瓷瓶進來。她把白不肖扶到床上,倒了一碗水來,拔了瓶塞,口中說:“小孩子睡覺太不當心了。不要緊,我這‘華佗清熱袪風散’最是靈驗,服下睡一覺就好了。”她捧起白不肖的頭,給他餵了藥,掖好被,又殷殷叮囑:不可隨意起床吹風,免得風邪內侵,病症轉重,這才關窗閉門,走了。
白不肖心中很是感動。莫琳雖殺了蕭尚青,但她對自己這份無微不至的關心,怎麼也作不了假的。黃金沙說她對自己有所圖謀,也是無憑無據的揣測,不足為信。他孤苦伶仃,常遭人輕賤侮慢,到了太平莊,莫琳治傷換藥,解衣接食,可謂關懷備至,情深願重,這份恩惠,原該許身以報,怎能吹毛求疵以怨報德,反生猜忌之心呢?白不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一會便昏昏睡去。
片刻之後,莫琳又來到白不肖室外,側耳聽了一會,輕叩窗根,叫道:“白兄弟!白兄弟!”室內沒有聲音。她輕啟房門,側身問進,反手帶上門,躡手躡足行至白不肖床前,望著昏睡不醒的白不肖,她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自語道:“‘迷魂失魄散’果然靈驗!”
她坐在床沿上,抓起白不肖一隻露在薄被外的手,輕啟櫻唇,吐出一串古怪的話來:“不肖,為師授你的內功心法,你還記得麼?背給師父聽聽!”
白不肖呼吸深長,安然不動,什麼反應也沒有。
莫琳微座柳葉眉,又低聲喚道:“不肖!不肖!師父命你將內功心法背出來。你聽見了嗎?”
白不肖動了一下,仍未醒來。
莫琳發急了,搖搖他的手,道:“不肖,不肖,師父教你的內功心法,你都忘了麼?快背給師父聽!”
白不肖渾身抖動一下,睜開了眼睛,因門窗緊閉,室內黑暗,他定定看一會,方顯出驚詫的神情,想坐起來,但又一陣眩暈,力不從心,問道:“二嫂,發生了什麼事?”
莫琳心中狐疑,看上去,白不肖神志清楚,便問道:“你有沒有做什麼夢?”
白不肖這:“記不得了。似乎有人在講內功心法什麼的,又叫我名字,我便醒來了。”
莫琳笑道:“那便是你在做夢了。我在屋外聽你說夢話,便進來看看。你睡吧!”她又給白不肖掖好被頭,轉身出屋,心裡說:“迷魂失魄倒是百發百中的,在這廝身上怎不生效?真是怪事!或者他內功精純,藥量用少了?幸虧沒被他覺察出什麼。晚飯中得給他拌上多一倍的藥量,看他還能頂得住麼?”
莫琳為套取白不肖的內功心法,可謂處心積慮。方才,她在白不肖的飯菜中下了“迷魂失魄散”。這種藥無味無色,人了下後即神魂不清,迷失本位,產生幻覺,有問必答,套取口供最是靈驗,至於那人最終成為癲狂症,則不在莫琳所顧慮的範圍內了。
莫琳只須獲取天下第一高手北門天字的上乘內功心法,練成絕世武功,其餘皆在所不惜。但白不肖竟未如她所料那樣迷魂失魄,使她大出意外。反覆推究,斷定是白不肖的內功太過神妙,以至靈藥無功。這,更激起她攫為己有的慾望,倘若剖開白不肖的腦袋就能獲取不傳之秘的話,她會立即操利斧下毒手。可惜,那不是個辦法,所以,她只能強捺住內心的焦急,換上一副迷人的笑臉,一步三搖地出門去料理蕭尚青的喪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0:10
第 六 回 太上掌門
太上掌門陳濟也正在生氣。他端坐太師椅中,一面呼嚕嚕吸水煙,一面在肚子裡罵人。
他覺著事事不遂意,人人和他作對。今兒一早,三位愛妾便吵作一團。大妾美娘和二妾芳娘聯手與小妾麗娘吵,罵麗娘騷狐媚子,變著法兒將陳家的家產搬到孃家去。麗娘豈是任人捏的麵糰子?她罵美娘養漢,罵芳娘偷人。吵得陳老爺子昏頭脹腦,心煩意亂。
麗娘最年輕也最媚,陳濟也多寵她一點也是事實,多給她一些珠寶首飾也不假。三個愛妾吵來吵去,也無非為了財。陳老爺子不吝嗇,為了耳根清淨,便打發家人去尋文方遠,說要從公產中支兩千銀子。兩千是個虛數,只要有一千,就能把美、芳二人擺平了。誰知文方遠居然連一兩都不給,說陳老爺子歷年借支的銀子已達三萬之巨,得先將舊帳了結再立新帳。陳老爺子又打發人把最貼心的大徒孫劉東嶽召來,要劉東嶽盡一點孝心。誰知劉東嶽訴了一大堆窮,勉勉強強掏出二十兩。這怎能叫陳老爺子不生氣呢?
陳濟世發起脾氣來夠怕人的。聽三個愛妾兀自叨叨不休,他一怒之下,在每人的嫩臉蛋上印了五個紅指痕。這下,更捅了馬蜂窩。美娘嚷著要上吊。芳娘吵著要投井。麗娘更是哭成淚人兒,拿著明晃晃的匕首作勢要抹脖子。陳老爺子心一軟,只得從自己的棺材本中提出三千銀子來安撫。
美、芳、麗三妾算是安耽了,個個破啼為笑。卻把陳老爺子氣得心口發疼。三千銀子是三塊肉,這肉從自己身上切下來,焉能不心疼?想來想去,後悔自己不該為了享清福而把掌門之位傳給文方遠。現在雖有“太上掌門”的虛名,卻無“太上”之實權,弄得只有支出而無進項,調度幾兩銀子也不得自由,做人還有什麼味道?
陳濟世覺得,該將權柄收回來了。理由也不缺,文方遠昏憒無能,難當大任。第一,鎮門之寶“正人要訣”在他手中遺失,此罪不可赦;第二,“正人鉤”威震八方,但文方遠執掌門戶期間,竟發生門下弟子在太平莊遇刺事件,而兇手至今未被緝拿,如此丟人的事,是從未有過的。以這兩罪,文方遠難辭其咎!
如果文方遠戀棧不退呢?陳濟世一想到文方遠那張倔強的臉,更生氣了,一拳搗出,將紅木八仙桌桌面打了個大洞,木屑四飛,利箭似地嵌進牆裡。
陳濟世對自己的功力還滿意,文方遠的胸膛,斷不及紅木桌板結實。陳濟世想起自己當初未將“正人要訣”的真本傳給文方遠,實在是極高明的一著棋。否則的話,今日還不一定製得了他呢!
陳濟世氣消了,臉上恢復了紅潤的血色。他只要重掌門戶,一呼百應,派中弟子誰敢不聽命?派中的公產將可予取予奪,誰敢道個不字?自己還有什麼懊惱呢?
陳濟世丟下水菸袋,站起來出房門,甩手甩腳往院走去。他覺得今日天氣很好,不熱不涼。他的精神也分外好,行路帶風。他這麼個高大雄壯的人,龍行虎步,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像個大掌門人。
陳濟世的後園是個花園。假山魚池涼亭,奇石名花異木,曲徑通幽。除了他和三個愛妾,任何人不經允許不得入內。
陳濟世逍逍遙遙踏上卵石花徑,轉過假山,穿過紅亭,來到金魚池旁。池中水色碧綠,蓮葉團團,紅魚唼喋追逐。陳濟世俯下腰來,伸手入水,在池壁上一按,左轉右旋。他身後的一塊太湖石便徐徐倒下,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黑洞。陳濟世拾階而下,穿過地道,晃亮火摺子,點著一盞風燈,來到一個小石室。小石室中空無一物。陳濟世又伸手在室頂中央輕擊三掌,正首石壁上忽開啟了一扇尺方的小石門,門內有一隻檀木盒子。
陳濟世小小心心地捧出盒子,揭開盒蓋,他臉上那股得意勁兒突然被大風颳跑似的,代之以驚懼惶恐的神色。那本他秘藏已久的“正人要訣”的真本,已不翼而飛,匣中惟有一張五寸長,四寸寬的白紙,白紙上畫著一個正在橫刀自刎的人,眉眼頗似陳濟世本人。
這一驚嚇,非同小可。陳老爺子只覺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連心底裡都涼透了。這個密室,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卻被人闖了進來,盜走“要訣”,還留下一張畫來諷刺他。陳老爺子怎麼受得了,胸腹間氣血翻湧,眼前金星四濺,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屁股坐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呆若木雞。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一步一步,在空洞的地道里發出重濁的共鳴。陳濟世翻身躍起,捷如靈貓,緊貼石壁,雙目炯炯,死死盯著地道口。待到一個影子出現在道口,陳濟世左拳右掌連環擊出,勢若奔雷,力道千鈞。那人連叫一聲都來不及,背脊撞上石壁,發出清脆的骨折聲,即萎縮於地,一命歸西了。
陳老爺子定睛看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被他以“大成拳法”中威力極大之“橫掃千軍”一招擊斃的,不是偷兒竊賊,而是那千媚百嬌的小妾麗娘!她手中還抬著一枝月季花。
□□□□□□
當陳濟世老爺子在撫屍拗哭時,文方遠正面對第八個徒弟朱城的屍身垂淚。而太平莊鎮上前街中段的王記金銀鋪老闆王富仁,剛剛把文掌門的夫人送出門,才轉了個身,又有一個笠帽壓住眉毛,滿臉虯髯的漢子邁進了店堂。
太平莊上原有“金”、“張”兩家老字號的金銀鋪,近年,又冒出一家“王”記。王富仁原是做絲綢生意的外鄉人,定居太平莊不久,卻後來居上。王記金銀鋪的貨色款式新、成色足,價錢公道,先是得到三瓦兩舍愛俏的姐兒們的信任,而後南來北往的客商也喜惠顧“王記”。到目下,不要說附近的四鄉,遠至山陰、杭州的富貴人家嫁女娶婦,也有慕名到太平莊尋王老闆定製首飾的。王富仁也成了太平莊上數得上的富翁。
王老闆有一宗人所不及的好處。別的人一闊臉就變,王老闆並不因暴富而驕。上門來的,無論富豪抑或窮人,一律笑臉相迎,殷勤相待。眼前這位虯髯漢子,土布直裰上還有個補丁,腰包裡自也不會有大錠銀子,主老闆依然躬著他的對蝦腰,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客官來啦!請坐!請坐!”隨手用拂塵往那一塵不染的棗木椅上虛撣一撣,向裡面高喊:“阿毛!給客人上茶!”
虯髯漢子一落座,小學徒便奉上香茶。王老闆便躬身問:“客官要什麼,請只管吩咐,小號無論金的、銀的、珍珠、寶石一應齊備,任憑客官隨意選購。若要定製,隔日交貨,決不延誤。”
虯髯漢子擺擺手,粗聲道:“老闆生意好?”
“託福!託福!”王老闆連連拱手。
虯髯漢子道:“今日做了幾筆生意?”
王老闆心裡納悶:這位客人是什麼路數,盡問些不相干的話?但客人不能得罪,便隨口答道:“不多,不多,三四筆吧!”
虯髯漢子架起二郎腿:“你倒說說看,有哪些客人,買了些什麼?”
王老闆有點警覺起來,金銀鋪有為顧客保密的老規矩,以防綠林好漢來探盤子,是以哈哈一笑,道:“幾個老主顧,買了些尋常的銀鎖、銀手鐲給小孩子。”
虯髯漢子嘿嘿一笑,笑聲甫落,王老闆只覺眼前人影一晃,項下一涼,一柄雪亮的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結。王老闆心中一驚,以為碰到強盜了:“朋友,有話好說。小號底子薄。朋友的盤纏,小號傾家蕩產給你湊。”
虯髯漢子低聲喝道:“你瞎了眼,當我是黑道上的下三濫?我不要你一毫銀屑,只要你老實講來,今日來過幾位客人?”
匕首抵著喉結,性命交關的事,王老闆只好不管老規矩了:“東鄉的張舉人買了一對金絲金龍鐲,蘇州絲客李老闆挑了一顆貓兒眼,鎮上開布店的趙三爺買了一枝金簪,還有文大掌門的夫人定了一枚金鳳釵……”
“鳳釵幾時交貨?”
“明日上午給她送去!”
“好!我打只銀手鐲送給你!”
虯髯漢鬆開王老闆,取出一兩銀子,合在雙手中搓了搓,抻了抻,即成一條銀棒,將銀捧彎起來,便成手鐲模樣。虯髯漢把這隻銀鐲往櫃檯上一丟,哈哈大笑,揚長出店。
王老闆看得連嘴也合不攏了。躲在櫃檯後的小學徒阿毛伸出頭來,驚道:“老闆,這人好厲害的功夫!是哪條道上的?”
王老闆喝道:“你問我,我去問誰?阿毛你記牢,今日的事切不可對人說!玩刀子的朋友我們惹不起!”
虯髯漢走出店堂,左右一顧,拉下帽簷遮住大半張瞼,快步疾行,不防跟迎面走來的一位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肩對肩撞了一下。
這一撞,中年文士只晃了晃,虯髯漢卻如撞在一塊巨石上似的,連退三步,方拿樁站穩,右肩以下,過電似一陣痠麻。
虯髯漢微抬下頜,視線在帽簷下看去,見那正揉著肩頭的文士,一雙眸子內斂英華,兩條眉毛倒掛下來,勾鼻長臉,齜牙咧嘴的一副怪相。他哎唷叫痛,手中摺扇指向虯髯漢的左肩,叱道:“兀那賊坯!做什麼撞我?”
虯髯漢看得真切,文士手中摺扇隨意一指,正點向自己的“肩臑”穴,急擰腰縮肩避開,右掌從左肘下翻出,推向文士左脅,口中怒道:“你走路不當心,怎能怪我?”
虯髯漢這一掌看似隨意推拒,其實暗蓄勁力。文士何等眼光,怎能看不出來?二指將摺扇一翻,扇柄對住來掌的“勞宮”穴送出,笑道:“彼此,彼此。你我各自都該當心一點。”
虯髯漢順勢將手掌一翻,避開扇柄的打擊,作了個謙讓的手勢:“好說好說,你先請!”閃在路邊,讓文士先走。
文士邁開八字步,搖搖擺擺走過去。跟在文士身後、肩挑書箱的青衣書僮笑道:“相公,這太平莊倒是禮儀之鄉!”經過虯髯漢身邊時,書僮腳下打滑,一個踉蹌,扁擔尖便戳向虯髯漢的胸口,口中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虯髯漢一凜,急出左掌,一擋一準。左手剛搭上扁擔,猛覺有股大力湧來,單掌抵擋不住,急加上另一隻手掌,雙掌抵住扁擔發力猛推,但哪裡擋得住?他不得不後退三步,背脊靠上了路邊人家的牆。虯髯漢心中大駭,驀地,從扁擔上壓過來的力道遽而消失,那書僮也穩住了身子,朝虯髯漢點點頭,笑道:“多謝!多謝!”挑著書箱走了。
虯髯漢望著文士與書僮的背影,猜不透他們的來路。方才這番掂量,已知文士是個高手,而那十七八歲的青衣書撞,武功還在文士之上。方圓數百里內,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高手,他們來到太平莊,是路過還是有所圖謀?
虯髯漢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正自低頭思索,忽聽有人問:“喂!戴笠帽的,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秀士相公走過去?”
問活的身個手拄竹枝,頭髮花白,身穿葛布破袍子的半老婦人,蓬首垢面,形似乞丐,但口氣卻非常不恭。
虯髯漢哼了聲,不理她,管自己走路。老婦竹杖一橫,攔住了虯髯漢,怒道:“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虯髯漢幾曾見過如此蠻橫的老婦?怒目一瞪:“有你這般問路的嗎?”
老婦愣了愣,笑道:“這倒是老身的不是了。請問大哥:“可曾見一位秀才打扮的漢子走過去?他身邊還有個美貌女子。”
虯髯漢道:“有一位穿白底藍花綢衫的秀才過去不久,但他身邊並無女子,只有一個青衣書僮。”
老婦扶杖自言自語著說:“書僮?哪來的書僮?”她將竹杖往地上頓著。每一頓,青石板路面就顯出一條裂縫。
虯髯漢大吃一驚,趕緊走自己的路。走出老遠,方敢回頭看,只見那老婦一瘸一拐,飄然遠去了。
這虯髯漢是錢之希化裝的。太平莊上突然出現三個來歷不明的武學高手,使他大為困惑,心中只盼他們是路過此地。
錢之希穿進小弄,來到河邊,跳上一隻烏篷小船。他解纜離岸,輕搖船槳,小船便慢慢蕩向河心。錢之希收了槳,取出一根釣竿,坐在船頭,垂釣起來。這時,另一隻烏篷船駛過來。搖船的是扮作漁女的莫琳。兩船合攏,莫琳便躍過來,鑽進篷艙,錢之希亦棄了釣竿,隨後跟進。
白不肖直睡到近午,方起床下地。到院中伸伸胳膊踢踢腿,他覺得眩暈已失,也只當莫琳的藥物靈驗,不疑有他。正好文掌門打發了家人來請,說有兩位貴客駕到,貴客與北門天宇有舊,故請白不肖過去敘話。
白不肖跟了家人到文方遠的客廳裡,見廳中除文方遠、劉東嶽等以外,有一位中年文士、一位青衣書僮坐在客位。
白不肖向文方遠等行了禮。文方遠說:“白賢侄!這兩位是‘逍遙書生’武層樓武大俠、‘翠羽鳳’雲雁飛雲女俠。據稱皆與令師交厚,你認得不認得?”
白不肖睜眼看,並不曾見過,師父生前也未向他提起過這兩個人的名頭。那武層樓生得三角眼、倒掛眉、鷹勻鼻。皮笑肉不笑的長瓜瞼。女扮男裝的雲雁飛倒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美少年模樣,但大馬金刀地架著二郎腿坐著,與其打扮甚是不入調。但他倆既自稱與師父交厚,白不肖便執以晚輩之禮,道:“晚輩白不肖見過武大俠、雲女俠。”
武層樓離座來扶白不肖,道:“賢侄不必多禮。五年前我們與今師訂交於泰山之巔,此後天各一方,常懷雲樹之思,豈料老天不佑,令師竟傷於老魔之手,思之肝腸寸斷,朝夕以淚洗面。於是偕同雲雁飛,晝夜兼程,趕到白鶴山,臨穴撫棺,放聲一拗,哀悼知己。後聞賢侄客離山陰太平莊文大掌門處,特為尋來與賢侄一會。”
文掌門十分精明,察顏觀色,已知白不肖與武、雲二人素不相識。武、雲二人他也是初會,只知他們是湘中的高手。“正人鉤”這兩日接連死了兩個弟子,而武、雲二人又突然蒞臨,當此關頭,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於是便嘿嘿笑道:“武大俠、雲女俠待友之誠,在下十分欽佩。‘一生一死,乃知交情。’兩位與北門大俠之交契,足可證之矣!在下與北門大俠相交十年,無話不談,卻不曾聽他說過兩位,在下愚鈍,望兩位教我。”
武層樓共道:“北門大俠是當世第一人,相識滿天下。在下與雲女俠,不過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小人物,自不能與名震四海的文大掌門比肩。北門大俠不提在下的名字,也是在所難免的。”
雲雁飛也酸溜溜地說:“北門大俠倒日日將文大掌門的名頭掛在嘴上。是以我們雖在湘中,文掌門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聞名已久了。”
武、雲二人話中的譏誚,座中人誰都聽得出來。文方遠臉上一紅,甚是尷尬,但他心中有事。不想與武、雲二人作口舌之爭,便道:“這是在下失言,兩位責備得甚是。兩位遠道而來,可還有什麼事嗎?”
武層樓欠欠身,恭謹地說:“我二人此來,一是探望白賢侄,二是為文大掌門悉心照拂白賢侄的高義謹表謝忱;這第三嘛,北門大俠生前曾對我們講,說他有一幀無名氏畫的松梅竹三友圖要送給在下。想來必是文大掌門攜來了。要請文掌門將此畫賜於在下,也好作個念物。”
文方遠心中已明白,這才是武、雲二人的真實意圖。江湖上流言:有說北門天宇遺下大宗珠寶的,有說留下寶劍名刀的,有說留下武功秘籍的。其中一個說法流傳得最為廣泛,說北門天宇有一幅三友圖畫。此畫明畫松梅竹,暗寓一地圖,標明瞭吳越王錢俶的藏寶地址。宋太祖趙匡胤滅南唐後,偏安江南的錢俶已知吳越的亡國必不可免,於是將其宮中的珠寶珍奇之大半偷運出宮,埋於某處,留待給後裔作富家翁之備。
藏寶的處所十分隱秘,路線和開啟寶窟的方法都在一幅三友圖中。此畫不知怎麼被人偷出,在民間輾轉多年,最後落到北門天宇手中。有關這個傳說的還有別的說法:什麼三友圖須與一本“金剛般若經”相配,才能找到寶藏。
北門天宇還活著時,文方遠曾問過他有無此事。北門天宇只答了四個字:“不經之談”。後來文方遠等上白鶴山圍剿奇竹瘦,眾豪亦將北門天宇的屋舍裡外搜遍,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找到。武層樓和雲雁飛此來,必也是受了流言蠱惑。文方遠冷笑一聲,說:“白賢侄在此,你們不妨問問他,他師父可有這樣一幅三友圖?”
關於此類流言,白不肖以前也略聽到過一些,當下氣憤地說:“我師父既無什麼三友圖,也沒有金銀珠寶、寶刀名劍和武功秘籍。兩位前輩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你們自稱是我師父的朋友,卻對我師父的為人一無所知,居然會對荒誕不經的流言信以為真!真是可笑!”
武層樓和雲雁飛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當著眾人的面受到一個少年的直言斥責,十分難堪。雲雁飛臉紅過耳,目露兇光。武層樓倒還沉得住氣,哈哈一笑,道:“賢侄,你年齡尚小,令師也不會把什麼事都告訴你的。如今你吃人家的飯,住人家的屋,幫人家說話,也難怪你。只是你師父在地下怕難心安吧?”
文方遠哪裡還耐得住,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姓武的!你我今系初會,從無過節。我當你客人,故以禮相待。你居然欺上門來,血口噴人,也太張狂了!真當我匣中寶劍不利嗎?”
武層樓見座中眾人皆怒目相向,緩緩起身,打開摺扇輕輕一搖,笑道:“文掌門何必發怒呢?有道是有財大家發。和氣生財嘛!你只需將所得之半分給我,我們立即拍手走路!”
“正人鉤”眾弟子都七嘴八舌罵起來。劉東嶽越眾而出,指著武層樓罵:“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到這裡來撒野?”他雙掌一錯,便向武層接連環擊去。武層樓擰腰轉身,巧妙避開,手中大摺扇向劉東嶽一扇,笑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撒野?”油腔滑調的,完全是街頭無賴的口吻。
他這一扇,陰風習習,劉東嶽不敢大意,閃身避過,反手一招“猿猴獻桃”,是大成拳法的妙著。武層樓指挑掌劈連消帶打,猱身而上,竟攻入內盤。劉東嶽一個鐵板橋,上身後仰,右足、踢他下陰。武層樓急滑步後移,一退疾進,好的一拳打在劉東嶽左肩,竟將他震退三步,幸虧皮粗肉厚,未受內傷。劉東嶽虎吼一聲,怒目圓睜,縱身覆上,兩人又砰砰嘭嘭鬥在一起。
論身法,武層樓滑溜得緊,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劉東嶽的猛擊。若論力道的沉雄,鬥志的旺盛,則是身高力壯的劉東嶽為長。但廳中人都已看出,兩人雖鬥了個旗鼓相當,實因武層樓心存顧忌,未出全力,否則早已取勝。
忽有一人高叫:“劉大哥!你歇息,我來!”有個綠影一晃,插入了激斗的雙方中間,又似站立不穩,滑倒於地,沒等武層樓弄明白,腿胯上早捱了一腳,將他踢出八尺遠。
眾人一看,插進去的竟是白不肖。他已從地上躍起,對武層樓說:“武前輩,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言語中數番辱及先師。我不得不與你鬥鬥!”
武層樓莫名其妙被踢一腳,雖未摔倒,但也夠狼狽的了,一看踢他的是白不肖,更是大失面子。不過他臉皮厚,把扇子往頸後一插,笑道:“賢侄要跟老叔玩玩?老叔就讓你十招,看看你跟師父學了多少?”將雙手負在背後,竟似要以身法閃避。
白不肖道:“無須你讓我!我稱你一聲‘前輩’是瞧在你年紀的份上。你冒稱是我師父的朋友,卻又百般詆譭先師,我既在此,決不容作招搖撞騙!”
這幾句話堂堂正正,雖出於一個少年之口,卻也豪氣縱橫。眾人雖在心裡為白不肖擔心。但不得不暗讚一聲。畢竟大俠之徒,這份氣概就不一般。
武層樓一直以北門好友自居,文方遠才容他胡言亂語。現在白不肖已明確表示與武層樓沒有交情,武層樓的假面具使戴不住了,一張臉青紅不定。他冷笑道:“你既然撕破臉,也好,我也不必顧念北門大俠的舊情了。小子。我若十招內拿不下你,給你當孫子!”
武層樓立在廳中。渾身骨節爆豆似噼噼啪啪連響,那寬大的長衫也如充了氣,漸漸膨脹起來。眾人心頭一凜,想不到這“逍遙書生”的功夫如此驚人。文方遠見狀不妙。急喊道.“白賢侄速退,待我來會會這湘中名家!”
白不肖見武層樓一步步走上前來,知道這人功夫相當不凡,但當此時刻,話已出口,決不能退縮示弱,心道:我大不了給你打死吧!一咬牙根,左掌在前,五指微曲,右掌護心,擺出“龍虎神掌”的起手式“虎踞龍盤”。氣放神收,居然淵停嶽峙,氣度不俗。
武層樓以掌、紙扇點穴二技稱雄湘中,對付這麼個乳臭小兒自然用不上兵器。他的“逍遙掌”屬內家拳法,輕捷飄逸,講究後發制人,特別擅長繞身遊鬥。他又精於點穴打穴,在掌法中探進許多點穴、擒拿的招術,陰狠毒辣,因此往往能戰勝那些功力高於他的對手。
但面對這麼個少年,他口說十招,心裡卻想在一二招內解決戰鬥,因而也將後發制人、繞身遊鬥那一套棄而不用。
他左掌斜斜拍出,右手成爪,喝道:“躺下!”左掌蕩起一股勁風罩向對方,右爪是後著,擬抓住肩關節。
武層樓喝出“躺下”二字,白不肖果然俯跌前撲。眾人一見,無不嘆息,兩人差得太遠,一招即見分曉。誰知白不肖這一撲,好像是用的勁大了,收勢不住,颼地穿過了武層樓的褲襠。
武層樓一掌一爪都落了空,眼睛一眨,已失敵手人影,還沒悟過來,屁股上捱了不輕不重的一腳,前衝兩步才站穩。他一上手就吃了虧,心中那份惱怒幾乎脹破胸腔。他冷哼了一聲,雙足一旋,身子騰空躍起倒翻一個跟斗,見白不肖還沒來得及起立,兩足疾向白不肖背心踩下。
這一踩實,白不肖哪還有命在?廳中眾人無不發出驚呼。叫聲甫出,只見白不肖在地上又是個前滾翻,雙足順勢蹬向武層樓的小腿脛骨。脛骨相當脆,蹬著的話也非同小可。總算武層樓輕功出色,機變又快,及時收腿在亭柱上一蹬,身子斜飛一丈,飄然落地。
白不肖這兩招可謂險到極處,姿式也不上名堂,慌慌張張不像個樣子,但不光躲過了武層樓的殺著,反而還佔了點便宜。眾人想一想,當此情境,還非此不可,不由轟喝采。
彩聲一起,武層樓固然面上無光,但他畢竟久經大敵,反倒鎮定下來,面帶微笑,身形一晃,便欺上前來,左袖斜揮,右掌反撥,口中吟道:“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
他袖管頗寬,斜斜一揮,看似飄逸,實蘊陰勁,白不肖縮頭躺過。猛見他反撥的右掌中途變招直插胸口,急縱步後退才堪堪躲過。武層樓如影附形迫上來,右手沉肘擒拿,左手駢指點穴,口中仍悠然吟哦:“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他自號“逍遙書生”,以風雅自命,故將“逍遙掌法”的每一招都配上一句古詩,且吟且擊,載歌載舞。詩意與招式渾然一體,果然別出心裁,獨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雖然意態閒適,但把式變幻,威力甚大,兼之他內功精湛,吟詩之際貫上內力,聲音不高,但亂敵心神。數招一過,白不肖就左右支絀,只覺對方的力道如山湧來,竟迫得他呼吸不暢,手忙腳亂,全靠著一套“龍虎掌”配以“逐流步法”,騰挪縱躍,竟然應付了幾十招。
文方遠已看出白不肖的窘迫,高聲叫道:“白賢侄速退!”
他一叫,反使白不肖分神,閃避得慢了一點,被對方的袖子在左頰上拂了一下,一個跟斗跌出廳外。武層樓勝券在握,哪肯放過他?大袖一振,急躍出廳,口中吟道:“步步尋徑跡,有處特依依。”雙足連環踢出,將白不肖又踢一個跟斗,鼻子磕在石板上流出血來。
白不肖見武層樓兩臂齊展撲上來,無暇多思,就手拎起兩塊碎瓦往後擲出。武層樓眼見碎瓦飛向自己面門,回臂一拂拂落,突覺右腿一痛。原來,白不肖在擲瓦的同時,以足尖挑起一塊碎瓦射中了武層樓的右腿。這打法雖猶似無賴撒潑,也虧得他隨機應變,將敵人阻了一阻。
眾人見白不肖已血流滿面,兀自苦苦撐持,只怕他傷於武層樓掌下,紛紛叫道:“五十招已滿!武層樓你還是人麼?”“姓武的!你與小孩子廝拚算什麼好漢!”但武層樓充耳不聞,仍然連綿不絕地向白不肖攻去,看那樣子竟似非要擊斃他不可!
白不肖擤了一把鼻血,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武層樓臉上。武層樓生**潔,怔了怔。白不肖抓住時機,跳起來,一招“龍蟠鳳逸”,“啪!”在武層樓腹上印了個血手印,又轉身一腳反踢,正踢中對方下陰。
武層樓負痛彎腰,白不肖已騰空躍起,雙足連環踹在武層樓肩背。這兩腳又重又狠,武層樓下盤已虛,踉蹌衝出,抱住院中一株銀杏樹才未跌倒。這幾下快如電光石火,不過在眨眼工夫,白不肖就已反敗為勝。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待白不肖已回廳中,才作雷似喝一聲:“好!”
比武較技,講究點到為止。何況武層樓有言在先以十招為限。至此,兩人鬥了何止五個十招?單從比武,或可說不分勝負,但以一成名高手鬥一黃口小兒,五六十招還分不出高下,應不能再鬥了。但武層樓因起先口氣太大,結果不僅未在十招內擒下對手,反而纏鬥許久,還捱了兩腳,塗一臉血汙,弄得狼狽不堪,可說是成名以來的最大恥辱。他暴喝一聲,似箭一般疾射廳中,雙掌齊發,去向白不肖背心。
白不肖此時背對廳門,哪裡想得到武層樓會從背後襲擊?耳聞身後掌風呼呼,卻不知如何應付。在這萬分危急之際,文方遠也離座躍起,左手撥開白不肖,右掌迎了上去。
“嘭!”一聲悶響,雙方一觸即分,各退了一步。武層樓感到胸口如大錘撞擊,胸悶氣寒,說不出話來。文方遠也感到氣血翻湧,急運氣調息,才好過了些,喝道:“對一個孩子施偷襲,還算什麼好漢?”
兩人這一拚掌力,看起來不分高下。其實武層樓出了全力,而文方遠以一手撥開白不肖,可說未出全力,而且對掌後即開口說話,中氣充沛,神色不變。就內功論,比武層樓要略高一籌。
武層樓此時才調勻呼息,但胸口隱痛猶在,心知自己即或未與白不肖鬥過一場,比文方遠也無勝算,他臉皮厚,取扇一搖,哈哈一笑,道:“文大掌門以二敵一,在下佩服。”竟然反咬一口,將文方遠出手救白不肖說成文、白二人聯手攻他。
廳中眾弟子都鼓譟起來,指責武層樓厚顏無恥,矢口狡賴。這時,一直端坐不動的“翠羽鳳”雲雁飛冷笑一聲,站了起來,指著文方遠說:“文掌門,我在湘中便久聞你銀鉤奪魂,今日正好向你領教幾招,開開眼界。”
眾弟子並不知雲雁飛的來歷,見她膚色白嫩,身形纖一弱,年齡也不大,又扮作“逍遙書生”的書僮,推想她的武藝必在武層樓之下,現下竟指名向掌門挑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紛紛罵道:“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口出狂言?”“快點兒滾吧!不男不女像什麼東西?”“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雲雁飛站在廳中間,凌厲的目光將廳中眾弟子緩慢地掃視一遍,道:“文掌門,久聞你‘正人鉤’正氣凜然,今日一見,原來不過如此。門下弟子雖多,卻都是不懂規矩的.凡學武之土,講的是手下見真章,倘若比口舌之利,我甘拜下風!”
這是直斥“正人鉤”門規廢馳,百無禁忌,在掌門面前七嘴八舌胡言亂語。文方遠是個方正君子。聽此話人正辭嚴,便狠狠瞪了眾弟子一眼,拱手道:“雲姑娘藝高膽大,尋上門來向在下挑戰。在下若是就此應戰,傳出去,江湖上並不以為是雲姑娘要伸量在下,反倒要說在下仗著在自家門下人多勢眾欺負遠客。是以在下實難降心相從,要請雲姑娘鑑諒!”
雲雁飛笑道:“聽人說文掌門內方外圓,今日一見,果然不假。既然文掌門不肯佔天時地利之便,我也不能勉強。但我千里迢迢來此,如果入寶山而空返心實不甘。這樣吧,三日以後,我在西去十里雞冠山下恭候大駕。如果我輸了一招半式,此生再不入太平莊,若是文掌門一時失手,嘿嘿,要請文掌門將那三友圖……”
文方遠皺眉揮手打斷了雲雁飛的話:“雲姑娘休要多說。三日後,我與你一決生死便是了!”
決生死,就不僅僅比武較技,而是要你死我活方歇手。眾弟子的記憶中,掌門人還從未說過如此重話,顯見其心中憤怒至極,只礙了在自己家中不便發作而已。
雲雁飛抱拳道:“悉聽尊便。告辭!”纖腰一扭,人已到了廳外。武層樓卻一步三搖,輕搖摺扇,慢吞吞地步出廳堂。
眾弟子有的上來撫慰白不肖,說他小小年紀便這般出色當行,大起來更不得了。有的向師父詢問那雲雁飛的來歷和武功家數。有的嘲笑“逍遙書生”武層樓外強而中幹。有的憂心忡仲,說隱患未除,外敵又至,局勢愈演愈壞,真是禍不單行。
文方遠卻一言不發,緊鎖雙眉,憂容滿面,過了一會,他招手喚白不肖上前來,沉重地說:“白賢侄。你在我這裡耽不得了。方巖保玉寨寨主陸敬德是我的八拜之交,我想送你到陸寨主家去暫住一時。如何?”
白不肖剛被眾人捧得飄飄然,一聽此言不禁愕然,看文方遠神色凝重,使說:“小侄獲文叔叔收留養傷,心中十分感激,此恩此德,今生必報。現小侄已痊癒,正要向文叔叔辭行。”
文方遠知他會錯了意,心道:“這孩子如此倔強!”於是換了笑臉;道:“我與令師是知交好友,你肯在我這裡住一輩子,我更高興。只是‘正人鉤’不知應了哪一劫,大禍臨頭,我怕覆巢之下無完卵,致你無辜罹禍。日後,我怎有臉見令師於地下?倘能安然度過這一劫,我即派人接你回來。”
白不肖比眾弟子瞭解內情,知道文方遠這番話發於內心,心中感動,慨然道:“小侄年幼識淺,也聽師父說過,做人當見危授命,而不可看風使舵。文叔叔既雲‘正人鉤’有難,小侄豈能遠害避難,偷生失節呢?小侄不願做無義小人而苟活!願隨文叔叔共赴危難,不畏義死!”
這幾句話出自一個少年之口,但誰也不覺他老氣橫秋,倒覺得這少年不僅有膽氣豪氣,還有俠氣義氣。文方遠點頭道:“好孩子,令師地下有知,也足可快慰了。你便留下吧。但要小心!謀殺尚青和朱城的兇手還隱伏暗處,必有更重大的圖謀。那是比雲雁飛、武層樓要的險得多!”
後幾句話,也是對廳中眾弟子而發。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了。“正人鉤”一派開創五十餘年,從來揚眉吐氣,無人敢惹。門下弟子大多不知“兇險”二字的意思,現連死二人,卻連兇手的蹤跡都沒找到,人人都想:下一個冤死鬼會輪到誰?無言相顧,心裡都有幾分害怕。恍惚覺得暗中有雙充滿殺氣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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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太平莊上人家都早早閉戶關門。連那“百花樓”、“群芳院”等銷金窟門前也燈籠漆黑,行人寥落。大街小巷,更是空無一人,惟有不懂事的貓、狗竄來竄去爭搶魚頭肉骨頭。間或有一小隊“正人鉤”的記名弟子明火執仗,匆匆巡視而過。火光映著刃光,照出一張張緊張的臉龐,更給夜晚的太平莊增加一層不安氣氛。
陳濟世陳老爺子的宅院裡,除了小妾麗孃的房中透出一點燈光外,都是漆黑一片。但在黑暗中仍有多嘴多舌的僕婦、家人,在小聲議論今日的怪事:首先是三姨太麗孃的失蹤,無論是門房還是侍候三姨太起居的僕婦,都沒看見她出門去;其次是老太爺今日的脾氣大得不行,已有五個下人無緣無故捱了揍,其中平日最受寵幸的小廝溜兒被老太爺一掌打落了上下四顆門牙;再是老太爺的舉止也怪異得令人不解,整整半天,他坐在麗孃的房中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雙目直楞楞望著虛空,一對久置生鏽的護手鋼鉤擱在膝頭。
有人猜麗娘大概跟外頭什麼少年郎君私奔了。也有人掮了長竹竿依次到大院裡三口井打撈,猜度麗娘受了美娘、芳孃的氣,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還有人說,麗娘會不會給強人擄去做壓寨夫人了?太平莊已有兩人橫死,必是江洋巨盜所為……
下人們閒聊一陣,睏意上來,分別歸房安歇,只有幾個輪值守夜的,兀自抱著兵刃,坐在廊下、井旁打哈欠。
初更敲過,陳濟世換了一身夜行衣靠,躍出窗口,翻上屋脊,蛇行鼠竄,掠向文方遠的宅院。陳濟世想來想去,能與他爭奪“正人要訣”的,惟有現任掌門文方遠。他非得將“要訣”奪回來不可,哪怕就是為了死在那地下暗室中的麗娘,他也得這麼做。
陳濟世慶幸自己身手還矯健,並未將一身功夫撂下。他越過幾重屋宇,身輕如煙。巡夜的人都沒發現他。
就在陳濟世施展輕功出了自家宅院時,一個在鄰近屋脊後潛伏多時的黑影,翩若驚鴻地飛入麗娘生前所住的小院內。他以院內的桂樹隱住身子,貓一樣迅捷無聲挨近門窗。傾聽良久,然後以匕首插進門縫,撥開門閂,閃身入屋,晃亮火折,猛然發現要找的楊貴妃出浴圖,就近在眼前的牆上掛著,伸手可及。
也許因為得來太容易,反使人心生疑慮。他凝目注視,這張出浴圖系民間丹青好手所繪;圖中那位曾令“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玉環,袒胸露乳,正是“待兒扶起嬌無力”的嬌慵模樣,眉目之間,風情無限,豔媚入骨。他心中狂喜難抑,欲待伸手取下,又縮手思忖:如此機密重要的物件,怎會掛在當門最顯眼處?莫非屋裡還有另一張春宮圖不成?他閃身入裡屋,四壁都看仔細了,並無別的圖畫,轉身出來,伸手去摘。忽聽頭頂風聲颼然,有利器破空而來,他也夠機靈的,擰腰滑步,躥開一邊。只聽“錚!錚!錚!”三柄飛刀成品字形插在圖中美人的雙乳與咽喉之處,刀身猶自震顫不已,發出“嚶嚶”的聲音。
這三柄飛刀突如其來,錢之希已知自己的行藏被人瞧破,此時要逃還來得及,只消踹開東窗竄出便可。但他冒險前來,藏有“正人要決”的圖畫又近在咫尺,怎忍心棄而不取?危急之際,他只想:此刻不取,良機稍縱即逝,今生或再無緣見到“要訣”了。但要伸手取下,三柄明晃晃的刀紮在那裡,明白告訴他,屋外還有高手隱伏窺伺。
錢之希躲在門後苦思兩全之策。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陳濟世老爺子隨時可能返回,陳府家人也隨時可能被驚動,容不得他從容籌劃。他猛地拉開房門,不見院中有甚異動,即將右手鉤橫在胸前,步步後退,左鉤突然反手一撩,將那畫和三輛刀全掃落於地。
怪的是,那隱伏的人並不現身。錢之希心頭怦怦直跳,左鉤鉤起出浴圖,心想:東西已到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步步退入裡屋,足尖一點,猛地後縱轉身,破窗而出,使了個“一鶴沖天”的身法,躍上屋頂。突聽得右方不遠處有人嘆息,他足不停步,揚手打出一把淬過毒的鐵菩提,也不管有沒有打中,急往前衝,一心要趕回家中。
錢之希是八大弟子中武藝最出眾的,輕功尤其不凡,有“一陣風”之稱,幾個起落,就已遠離陳宅,看得見自家屋裡窗上的燈光了。他心中一塊大石剛剛落地,突見前方一丈遠外的屋脊後冒出一個人影來,雙臂齊展攔他。錢之希身子一斜,左鉤遞出要斬他右臂。那人側身一讓,任他衝過去。錢之希正在疑惑,猛見又一個人影從前方瓦脊長身而起,而身後那人說話了:“小賊得了什麼寶貝?咱們三一三十一,平分秋色吧!”語氣甚是輕鬆,口音不是山陰人。
錢之希一凜,凝神看時,前面正是日裡在街下撞他一扁擔的青衣書僮,身後的自是中年文士了。這兩人的來歷,錢之希已從莫琳口中得知,是湘中的“逍遙書生”武層樓與“翠羽鳳”雲雁飛。他心思轉得快,便作出驚懼惶恐的樣子,哆哆嗦嗦說:“兩位好漢,小的實因家貧,才做這等沒出息的買賣。今夜只偷了數十兩銀子,都送給好漢。請好漢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他懷中恰好帶有二十幾兩銀子,都取出來奉上。
雲雁飛卻不接他銀子,笑道:“武兄,咱們真是井底之蛙,怎想得到山陽太平莊上的小偷毛賊也有這麼俊的輕功?”
錢之希眼珠一轉,道:“好漢見笑了,小的就是腳頭快些,別的甚麼也不會。”
武層樓嘆道:“雁飛,咱們好歹是文掌門的朋友。你瞧這小偷腰插雙鉤,必是‘正人鉤’門下,文方遠何等慷慨豪邁,門下弟子卻做這種下流勾當。咱們既然碰巧見到,不能不為朋友分憂。你說是麼?”
雲、武二人一唱一和,根本沒將錢之希放在眼裡。他二人住在客棧中,原是有所圖謀而來,夜裡特別警醒,只怕文方運轉移那藏寶圖,是以一覺異動,便出來觀察,不想截住了錢之希。雲、武二人目光何等稅利,早已瞧見錢之希背上的圖畫,哪裡會信他的鬼話?一前一後堵住了錢之希。不容他逃竄。
身前身後兩大高手在,錢之希自知極難脫身,心中一陣後悔。他密謀取得“正人要訣”,由來已久。今晨在林中因朱城貪戀莫琳姿色而扼死了他,但朱城的話卻久久縈繞於心,只怕莫琳懷有貳心?因而,今晚竊圖,並未告訴她,否則有莫琳接應,他還不會陷入眼前的絕境。
後悔歸後悔,錢之希並不想束手就擒,他假作害怕,彎下腰來,戰戰兢兢道:“好漢饒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子,家境貧寒,不得已作此營生,萬望寬宥。今後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人。”“人”字出口,他就發動了,手中的銀子分射前後兩人,同時抽出雙鉤,身子一縱向前撲去。雙鉤如剪,絞向雲雁飛的脖頸。
武、雲二人早料他會有這一著。錢之希出手不謂不快,又是近距離發難,雖不盼一擊成功,但只要他倆縱躍閃避,即可乘隙衝出。銀光一閃,即沒入武、雲二人掌中。錢之希剪向雲雁飛的雙鉤,被後者側身一帶一引,猛覺雙臂大震,兵刃幾乎被震脫手。一交手,攻守之勢立換,雲雁飛冷笑一聲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擒拿功夫,半步也不退,兩隻柔若無骨的纖纖小手,在鉤縫中劈、拂、挑、拿、點、戳、捏,居然著著搶攻,渾沒將鋒銳的雙鉤當一回事。而武層樓負手閒立,面帶微笑,將這一場你死我活的狠鬥當作雜耍來看,自是相信同伴穩操勝券,無須他插手。
就武功言,錢之希遠遜雲雁飛。但他情急拚命,又有兵器之利,一招招連綿攻擊,皆是凌厲的殺著,一時還不失先手。兩人俱以輕功見長,在瓦脊上以快打快,猶似風車急轉,難分軒輊。鬥倒酣處,錢之希一聲慘叫,肩頭被雲雁飛指甲切入,劃了長長的一條血口子,一條胳膊就揮動不靈,被雲雁飛搶進來,左肘架住右鉤,右手箕張,爪甲如刀,狠狠插向錢之希胸膛。錢之希眼見要命喪當場,心中害怕,剛勇之氣頓失,呼道:“女俠饒命!”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雲雁飛是湘中女傑,年紀雖輕,性子驕傲,也已會過不少江湖好漢,從未遇見過如此窩囊的,正要一爪向他胸口插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臉驚懼之色,怔一怔,五爪懸空沒徑插下去。
這一念之仁,給了錢之希機會。他雙膝尚未跪實,乘機兩腿一彈,以頭為錘猛撞向雲雁飛胸口。
雲雁飛不曾提防,距離又近,應變乏術,被錢之希頭錘當胸一擊,身於如斷線紙鷂直飛出去,眼前黑蠓亂飛,胸中氣血翻湧,從屋上跌下地去,總算她武功高強,在半空中便將身子正了過來,才未在硬石板上撞破腦袋。
錢之希偷襲得手,更不猶豫,順勢前撲,一縱過街,上了另一座屋宇的瓦脊,發力急奔,只盼武層樓掛念同伴為傷勢,不再來追。哪知武層樓低吼一聲,身形拔起,縱躍過街,身在空中,已發出三枚蛇頭錐,直射錢之希的背心。錢之希一聽身後利器破空之風聲勁疾,回鉤一掃。三枚蛇頭錐雖被掃落,但身形由此一緩,武層樓已越過他頭頂,擋住了去路。
武層樓方才一直袖手觀戰,此刻見錢之希如此卑鄙,而同伴遭了暗算,還不知傷勢如何,心中憤怒之至,摺扇一張,就向錢之希頸中割去,左手也不閒著,掌帶勁風,拍向他天靈蓋。這一招名曰“左右逢源”。他的扇子以鋼刀作扇骨,鋒銳無比,錢之希若往右閃,正好將天靈蓋送到他掌下去。一招兩式,厲害無比,是武層樓的得意之作,平素不肯輕易施展的。
錢之希拚盡全力,以右鉤架扇,只覺一股大力從鉤上傳來,身不由己往右閃,掌未及頭,已感到一陣陰寒的掌風壓下來,饒是他狡詐無比,此時也無所能為,誰將眼睛一閃,等死了。
武層樓再不容情,左掌拍落。突然他背後有人叫道:“掌下留情!”一股刀風襲向他背心。當此關頭,武層樓不得不回掌自救。他身子一側,反手便去抓刀背。他藝高膽大,聽風辨器,已知背後襲來一刀的方位、角度,反手一抓,便以三指拿住了無刃的刀背,出手之快,拿捏之準,若無數十年苦功,焉能如此?
他出腳將錢之希踢了個跟斗,同時運勁一奪,要將身後的刀奪過來。誰知一奪奪不動,不得不半轉過身來,見是白不肖,心中大奇,想不到這少年內力頗為不弱。武層樓喝道:“白賢侄,你要作什麼?”一手仍挾住刀背不放。
錢之希被武層樓一腳踢在右肋,痛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也爬不起,見白不肖突然出現,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疑慮。
白不肖冷冷地說:“武前輩,這人是我的朋友,請你高抬貴手,放了他。”
武層樓一面斜睨錢之希,一面說:“白賢侄,此人夜人民宅非奸即盜,又拒捕逃竄。我們武林中人,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是本分,怎可袖手不管?況且,他還以卑鄙手段,暗算雲女俠。無論從公從私,我都不能饒他!令師若遇見這種奸賊,難道會網開一面不成?”
這番話義正辭嚴,無暇可擊。不僅將他黑吃黑的用意說得冠冕堂皇,還以大俠的身份,不輕不重地刺了白不肖一下。
白不肖道:“此人是‘正人鉤’門下,若是做了錯事,自有文大掌門秉公處置。武前輩如越俎代庖,恐怕不大妥當。”
武層樓知善言必說不動白不肖,臉色一寒,運勁於臂,連催三道陰勁,要讓白不肖知難而退。誰知他這三道勁力從刀上傳過去,猶如細流入海,無聲無息,他心頭大震,怕對方乘虛反擊,反傷了自己,鬆開抓刀的手指,摺扇一搖,笑道:“賢侄好俊的內力,若走正道,來日不可限量。這個奸賊,老叔便帶他去見文掌門。”便要俯身去提錢之希。
白不肖不上他的當,喝道:“住手!要去我們一起去!”
武層摟哄誆不成,又怕巡夜的人過來,而云雁飛蹤影不見;顯見傷勢不輕,當下無心久纏,一掌斜拍,倒轉扇椅,嗤的一聲指向他的“承泣”穴。
白不肖不防他會突施辣手,揮刀架開扇柄,左肩卻被掌緣刮及,一陣痠痛。他心中大怒,立時跨步側身,連劈三刀。左掌從刀縫中伸縮,挑戳拿斫,一氣呵成。
武層樓日裡還跟他交過手,雖不存輕視之心,究竟也未將其當作勁敵。眼見白不肖運刀如風,他不避不閃,只用扇子格架。欺近身去,左手一招“揮灑自如”,掌形盪出一個個螺旋圈子,欲絞斷對方的手指。
兩人均近身快攻,刀光扇影混作一團,拳腳錯落,你來我往,瞬息間便鬥二十幾招。武層樓越鬥越驚心,他擅長的是中距離遊鬥,仗著步法神妙,掌法靈動,身法飄逸得享大名;此刻因要迅速打發白不肖,帶走錢之希,不得不近身快攻,指望三招兩式便了事。
誰料十幾招中,他沒佔到便宜,而白不肖竟似越鬥越勇,一刀更比一刀快,一掌更比一掌有力。武層樓心裡急躁,乘對方一刀猛斫,他摺扇一架一翻,在刀脊上一捺,借力縱起丈餘,越過白不肖頭頂,身形下落時反手一掌斜拍,正中白不肖右肩。
白不肖右肩一沉,卸去他七成掌力,但也劇痛難忍,立即鉤腿反踢。這時兩人已背對背,這一足來勢方位,武層樓都看不見,他尾椎骨處似遭大錘轟擊,身不由己摔跌出去。總算他輕功不凡,伸扇在瓦背一點,抵消了俯跌的勢道,長身轉步,身形忽左忽右,曲折前掠。
白不肖只覺眼前人影一個變二,二個變四,似乎有無數個武層摟撲上前來。他哪見過如此詭異的身法,心頭一慌,只有急步連退,不防一腳踏空。掉下街去。
武層樓將白不肖逼下屋頂,急轉身去尋錢之希,哪還有人在?錢之希早就溜之大吉了。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去,武層樓怎不遷怒於白不肖,欲待下房去將白不肖一掌打死,近處的狗洶洶狂吠,從衚衕裡跑來一隊明火執仗的巡夜人。武層樓見良機已失,只得恨恨地一跺腳,踏碎了幾片泥瓦,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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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濟世直奔文方遠的宅院,一路上蛇遊鼠竄,避開巡夜值更人的耳目,須臾便至文宅。他躲在一棵樟樹上,向下看去,只見文方遠的屋裡亮著燈,文方遠和他夫人據桌對坐,正在商議什麼事。陳濟世雖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終因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從敞開的窗口望進去,只見文方遠皺著眉頭,文夫人起勁地比劃手勢,似乎意見不一,有所爭執。
陳濟世猜他們定是在議論“正人要決”,可惜連一個字也聽不見,急得抓耳撓腮,又無可奈何。他在樹上等待多時,也不見文方遠夫婦有上床安歇的模樣。陳濟世今日一天米水未沾,日裡因氣憤填膺無心飲食,此刻方覺飢腸纏頷,甚難忍受。好容易等文夫人起座走開,以為她去鋪床了,片刻後她又轉來,端著兩碗夜宵,一壺酒,竟似要長談消夜。
屋中人不熄燈睡覺;陳濟世的“薰香迷魂盒”就沒法使用。耳聽已敲三更,再等下去,天就快亮了,左思右想,別無良策,雙腳一瞪,飄身落地。
文方遠正在與夫人商議門派中的種種大事,忽聽院中有衣袂振風的微響,他耳力甚好,起身喝道:“什麼人?”手中已扣了三枚飛縹。
“徒弟!是老夫!”
文方遠一聽是師父的聲音,心中驚詫,開了房門,掌燈一照,果然是陳老掌門。見他身穿夜行衣,腰佩雙鉤,滿臉怒容,吹鬍子瞪眼的,竟莫名所以然,躬身道:“師父,發生了什麼事?驚動了您老人家?”
陳濟世冷冷說:“我‘正人鉤’門中出了欺師滅祖的叛徒賊子,你知不知道?”
文方遠道:“師父請進屋說話。不知是門下哪個小子惹您老人家生氣了?師父交待下來,我定按門規嚴懲!”
陳濟世昂然入屋,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握著鉤柄,冷笑道:“你別給我打啞謎了!快將那東西交還給我!”
文方遠摸不著頭腦,賠笑道:“師父請明示。弟子實不明白師父的話。”
陳濟世伸出一手,“你如將那東西交給我,早晚還得給你。我們‘正人鉤’的名聲也不致受到毀損。”
文方遠苦笑道:“師父跟弟子打啞謎,弟子心思愚鈍,實在猜不出來。”
陳濟世虎地站起來,想起最心愛的小妾麗孃的死,哪裡還忍得住,戟指道:“文方遠!你的一身功夫哪裡來的?你的掌門高位誰給你的?是我!沒有我,哪來你?你的良心叫狗吃了,竟敢算計到我頭上來?你還當自己羽毛豐滿了?可以為所欲為了?你在做夢!我既可給你一切,也可收回這一切!我還未死呢!”
文方遠被陳濟世沒來由的劈頭夾腦罵了一通,心頭恚怒,又見屋外有兩個輪值的記名弟子在探頭探腦,他是一門之掌,向來一呼百應的,何等威勢!今日算是將面於丟盡了,但礙著師徒名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站在那裡,臉上青紅不定,將心頭怒火壓了又壓。
文夫人卻按捺不住了,她一直在裡星偷聽,此時一撩簾子走出來,施了一禮,道:“老爺子言重了。方遠對師父的孝順,那是遠近聞名的。江湖上的朋友都說,做掌門的,做到文方遠這模樣也夠窩囊的了。凡事做不得主,這也罷了,老爺子精神健旺,喜攬事尋樂趣,便讓你多攬些事。老爺子方才的話倒也不差,徒弟是師父教的,師父說不教了,旁人也不能說三道四。話說在明裡頭就好,祖師爺開宗立派定下的宗旨就是要子孫後代光明正大,做正人君子;若只是口中說的一套,暗底裡做的另一套,便難叫人心服了。”
文夫人伶牙俐齒,緩緩道來,卻句句帶刺。文方遠聽得一半就坐立不安,向她連使眼色。陳濟世更是面孔鐵硬,一俟她說完,便對文方遠說:“想不到你是大長進了,居然叫媳婦來訓斥我。這倒是條新立的好規矩。我往日竟小看了你。別的話多說無益,你只須將那東西交給我。你我師徒名分猶在,否則……”
“師父,你口口聲聲要我把‘東西’給你,究竟是件什麼東西?”
“你從我那裡竊走的‘正人要訣’!”
文方遠大奇:“師父,你將‘要決’授予我,我經管不善被人竊走。這是你和各位師叔都曉得的事……”
陳濟世冷笑道:“所以,你潛入我後花園,盜走‘要訣’的真本!”
文方遠接到無名帖,說“要訣”在陳濟世小妾房中,正在想什麼法子去取回,現陳濟世反而找上門來,口口聲聲向他討還“要訣”的真本。他心思快,馬上就想到師父當未按祖制行事,竟將抄本授給後任掌門,而真本卻由己隱匿下來。歷來心胸狹窄的師父,傳功授藝時留一手,最遭徒弟的忌恨。文方遠立時悟到:自己修習的“要訣”功夫,已經師父篡改,不知何時會走火入魔,當下也放下臉來,冷笑道:“師父指我‘欺師滅祖’,方才據師父所言,師父並未將真本授予我,卻給了我一本假貨。可笑我有眼無珠,心思遲鈍,認假作真,頂禮膜拜如許年!這也不去說它了。師父如此待我,我卻不能如此待師父。有人告訴我,就是師父傳給我的假貨,師父也捨不得,又偷偷取了回去……”
說到“要訣”的真假,陳濟世理屈,臉上一紅,待聽到後來他氣又盛了,一拍桌子,怒道:“胡說八道!你偷了我的,反來誣我!你……”
文方遠道:“師父稍安毋躁。我也不相信,但知情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師父將從我這裡取回的‘要訣’藏於麗娘房中的楊貴妃出浴圖的卷軸中。故而,我想隨師父前去一驗真偽!”說裡便穿衣換裝要去陳宅驗看。
這一來,陳濟世索書不成,反被指證私藏祖傳要訣,氣得腦門上火星直迸,心中那股窩囊氣脹得購隔間隱隱作痛,砰的一掌打塌凌木四仙桌,欲待抽鉤拚命,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腦子發暈,身不由己往後跌倒,頓時人事不知了。
文方遠急上前扶起陳濟世,將其放在竹榻上,伸手切了脈息,弦急而虛浮,竟是中風的模樣。待要喚人請醫生,突覺腋下一麻,要穴“大包”被封,頓時動彈不得,形同木人石像。
畢竟陳濟世老謀深算,他見今日之事,已攪得七葷八素,勢非動手不可。是以佯作氣塞痰湧中風跌倒,誘得文方遠戒備之心全撤,出其不意,使重手法點住了他。陳濟世為周全計,五指連動,又點了文方遠“期門”、“氣海”、“風府”、“曲地”、“三里”諸穴,叫他十二個時辰動彈不得。
文夫人聽得外屋有異動,一掀門簾,陳濟世手中三鏢齊發。她雖會些武功,但變生肘腋之間;摔不及防,眼睜睜看三鏢迎面射來,一矮身,躲過了兩次,左膝“犢鼻”穴上中了一枚,站立不住,踣倒於地。陳濟世亦點了她的大穴,一手一個將文方遠夫婦提進裡屋,扔在床上。
外面值夜的弟子,只知老掌門與掌門人爭吵不休;但未經傳喚不敢入內,因此,文方遠夫婦被制,他們還不知道。
陳濟世將屋裡家雜翻了個遍,牆板和頂板也拆了幾塊看過,一直弄到天矇矇亮,也沒找著“正人要訣”。心疑自己可能誤會了文方遠,又轉念想;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須早作了斷。於是走到床邊,舉起手掌,欲運勁擊下,猛見文方遠一臉的憤怒傷心的神色,數十載師徒之情甚地湧上心頭,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轉眼看到文夫人那仇視的目光,心腸復又轉硬,低聲道:“方遠,你我師徒一場,弄到今日這個局面,也是始料不及的。為師的已明白,定是有奸人從中播弄離間你我。你今日放心去吧,師父我定要查出奸人,追回‘要訣’,為你報仇!”說完,力貫於臂,一掌向文方遠的頂門拍下。
正在此時,北窗嘩啦一聲巨響,整扇木窗撞向陳濟世背心。陳濟世吸氣挺背,拚著受它一撞,一掌仍不停留地拍下去。他急著除去文方遠,又知太平莊上並無別的高手,以自己的數十年修為,一扇木窗又算得了什麼?
誰知事出意外,那扇木窗撞在陳濟也背上,饒是他內功非凡,下盤極穩,也被撞得俯身前衝,那一掌使偏了過去,正好擊在文夫人頭上,將她的天靈蓋打得凹下一塊,立時身亡。
陳濟世不及轉身,又有一拳擊向他腰眼。他反手一掌接住,發力要將身後之敵震傷。掌力連催,卻有反震之力傳來,他心頭一凜,誰有這麼強的勁力?急收掌轉身看時,不由大為驚奇,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個瘦瘦的少年人。
“是你?”
白不肖點了點頭,若非親”眼所見,怎能相信這位“正人鉤”的老掌門竟會殘忍到如此地步?他又氣又怒,雖知自己處於極險的境地,但毫不害怕,雙目怒視陳濟世,道:“陳老爺子!你為什麼要對文叔叔下毒手?”
“這是我門中的私事,用不著旁人過問!”陳濟世答道,話一出口便又後悔,跟一個孩子有什麼好多說的?叫他滾蛋便是了,他若不知趣,也一掌打死。心裡是這麼想,但一觸到白不肖那凌厲的目光,竟端不起架子來。
“你做錯了事,該當知錯改過才是。你以為打死文叔叔,就無人知道你的錯處了嗎?你的心為什麼這麼狠毒?”
這話一下子挑出了陳濟世的心病。他惱羞成怒,心想;如北門天宇在世,我還有幾分顧忌,現北門天宇已死,我就打死你又怕什麼?當下冷笑一聲,出拳如風,直擊白不肖心口。這了拳勁道十足,兩人相距又近,房中狹小。白不肖除了硬接硬架,別無良策。於是,他也一拳直擊,毫不退讓。
二拳相碰,砰一聲響。陳濟世只晃了晃上身,白不肖朝後跌倒,後背撞在地板上嘭地巨響。陳濟世只道自己這開闢裂石的一拳,當打得對方骨折昏暈。他搶上一步,提腳向白不肖心窩踹去。一腳方出,白不肖比他更快,躺在地上,雙腳連踢,一腳踢中他著地左腿的膝蓋,一腳撩中他下陰。
陳濟世大意失荊州,痛得彎下腰來。白不肖又飛起一腳,正踹中他鼻子。這一來,陳濟世瞼上開了花,鼻血長流。他習武五、六十年。一生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漢,卻被一個少年以毫無章法的三腳踢得頭昏眼花,狼狽不堪。
陳濟世狂吼一聲,目眥盡裂,髯發俱張,拳腳齊飛,急風驟雨般向白不肖攻去。白不肖只一味在地下滾來滾去,藉著桌椅箱籠作屏障,使陳濟世招招擊空。白不肖心知陳濟世功力非凡,時間一長,自己必死無疑。自己一死,文方遠也不能倖免。
而陳濟世因數擊不中,更加惱怒,也不顧自己的身份,嗆啷一聲抽出雙鉤。雙鉤有三尺長,房間僅丈半見方,又有許多傢俱,白不肖還能逃到哪裡去?他砰砰嘭嘭將桌椅櫃打得稀爛,房中頓時空出好大一個空間,叫白不肖無所憑依。
白不肖一見陳濟世將兵刃抽出猛砸傢俱,立知其意,急翻身縱起,也拔出“冷月寒露”刀來。
陳濟世狡詐無比,雙目盯著白不肖,左鉤劃了一個弧形,手腕一抖,卻鉤向文方遠的脖頸,右鉤徑向白不肖劈來,這一招“聲東擊西”,虛虛實實,一石二鳥,端的是厲害無比。
白不肖離文方遠較遠,救援也已不及,當此萬分危急之際,惟有擲刀脫手,但見寒光一閃,旋出一團刀花。陳濟世啊的一聲,只覺左肘與臂分了家,連同一隻鋼鉤,砰然落地,斷臂的切口,鮮血泉湧而出。他慘聲長號,哪裡還敢再鬥,竄出後窗洞,如飛而去。他身法也真快,號聲猶在耳邊,人已遠去,餘音繞屋,嗡嗡不絕。
這時,白不肖方覺左臂一陣疼痛,原來叫陳濟世的鋼鉤鉤了兩寸長的血口子。回想方才的情形,猶自後怕,心想如果自己一擊不中,此刻便已和文叔叔一同喪命了。
白不肖不及裹傷,先給文方遠拍開穴道。文方遠一躍而起,看看死去的夫人,掉下淚來,良久方道:“賢侄,若非你拔刀相助,我已遭他毒手。大恩不言謝。我再不能以長輩自居。兄弟,你怎知我身處險地?”
白不肖愣一愣,含糊其詞:“是貴門中一位前輩叫我來的。”他被武層樓迫下屋頂後,知錢之希已脫險,便欲返回住處,途中被黃金沙截住,告以陳濟世欲不利於文方遠。黃金沙並無要白不肖救援之意,他處心積慮挑起內亂,眼見大功將成,滿腔喜悅,憋在心中甚是難受,所以拖住白不肖暢敘心中得意。白不肖一聽文方遠身陷危地,哪有心思聽他嚕嗦。於是匆匆趕來,僥倖救了文方遠。他不欲洩漏黃金沙的秘密,故支吾其詞,搪塞過去。
文方遠驟遭師徒相殘的慘變,愛妻又被打死,心亂如麻,對白不肖所言也不詳加推究,叫進弟子、下人料理眼前諸事。隨後即著人召集“正人鉤”一門中前輩老人及後輩弟子,在大廳議事。蕭鐵幹、謝達平相繼到來,去催陳老掌門的下人來回稟說:陳家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也不知什麼緣故。
文方遠聽了只是冷笑,說:“他倒有自知之明!”蕭、謝二人相顧愕然,不明所以。又有一弟子來報:說陳家屋宇起火,濃煙滾滾,火勢極猛。謝達平見文方遠只是撫髯冷笑;並不令人去救,忍不住說:“掌門快發令,門下眾弟子救火要緊!”
文方遠道:“謝師叔,你有所不知。這火是我師父自己放的,救它作甚?”當下就將夜來發生的事講了一遍,末了說:“若非不肖兄弟捨身相救,我早被師父打死了。他總算是我師父,即便以歹毒手段對付我,殺了我妻子,我念他數十年傳功授藝之恩,舊日恩怨就此一了百了。他自知罪率深重,毀家出走,倒也不失為明智之舉。否則,一個鎮上住著,彼此都不便!”
眾弟子大多暗知陳濟世作下的種種罪惡,覺得文掌門此言合情合理,並無異議。蕭、謝二人心中疑竇叢生,自忖二人聯手,也敵不過文方遠,只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二弟子錢之希越眾而出,躬身道:“陳濟世利令智昏、喪心病狂,既敢加害於掌門人,足見其心志失常,什麼事做不出來?尚青小師叔和八弟朱城的死,或許也是此獠所為。我‘正人鉤’以正字立世,門中出了如此歹毒殘忍之叛徒逆賊,掌門人不應礙於師徒名分任其逍遙法外,為害作惡,當集合門中好手,撲殺此獠,整肅門規門風,以為大逆不道者戒!”
這話直抉文方遠的心病。他雖然將陳濟世恨得牙癢癢的,但一想到師徒名分、傳功授藝、讓位之恩,“報仇雪恨”四字就無法宣之於口,故而一聽此話,句句入心,便轉向蕭、謝二人:“二位師叔的意思是……”
謝達平心直口快,說:“倘若大師兄果真犯了謀殺掌門人的大罪,證據確鑿,便當緝拿歸案,問明因由,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掌門人只需照門規辦,無需問我!”他話中有話,廳中人大多聽不出來,文方遠是明白的。
謝達平不相信陳濟世會做殺掌門人的事,再則,他對文方遠的不滿也由來已久,以前靠著大師兄在,還能對文方遠稍加裁抑,如今將陳濟世逐出門牆,他頓失依靠,以後再做那些有違門規的勾當,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所以,只要陳濟世在太平莊,以文方遠的性情,終不肯背“殺師”的惡名。那時三師兄弟聯手,不怕扳不過梢來?他這番話貌似公正,其實暗伏陷講,陰毒無比。
蕭鐵幹只因痛失愛子,被錢之希一激,思路就沒他師弟清楚,大聲說。“掌門人只要找出害尚青的兇手,我感恩戴德。別的事我也沒什麼主意。如說大師兄殺尚青。我怎麼也難相信。”
劉東嶽也走出來,說:“蕭師叔祖此言甚是!尚青小師叔和朱八弟大夥未報,切不可橫生枝節!”他有他的心思。他雖是文掌門的大徒弟,但一向對三老奉命惟謹;尤為陳濟世所信任。他想依仗三老之力,登上掌門人寶座。現陳濟世事敗潛逃,他失去有力的奧援,心中正懊惱不已,見錢之希跳出來表功,更是又嫉又恨;是以特地跟他唱一唱反調,煞煞他的氣焰。
文方遠不欲在此事上多費口舌,顧左右而言他,詢問武層樓,雲雁飛的蹤跡,分派弟子去緊緊盯住。他自己還要料理妻子的喪事。這幾日,禍患不斷,他心力交瘁,再也支持不住,即讓眾人散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1:35
第 七 回 英雄年少
白不肖勞累一夜,又負了輕傷,坐在床上運功調理氣息,一個時辰後,方覺元氣恢復。回想這幾日碰到的種種事情,他不覺得有什麼趣味,相反,感到非常乏味。“正人鉤”一派,在江湖上名聲遠播,都說其如何俠義,急人所急,扶危濟困,暗底裡卻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互相殘殺。
而那湘中的“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害人的把戲。住在這種地方,與這種人打交道;他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厭煩,很想一走了之,遠遠避開。白鶴山上雖然寂寞,但天是乾淨的,地是乾淨的,古樹野花、飛禽走獸也是乾淨的……
“篤!篤!”有人在輕輕叩門。白不肖打開房門,外面是手端漆盤的莫琳,親自給他送來飯菜。
白不肖道了謝,想起錢之希昨夜的勾當,滿不是個味兒,心裡發悶,也無心飯食,吃了沒幾口,就說飽了。
“兄弟,你昨夜一夜未歸,真把我急壞了。直到方才,我才聽說陳老爺子要害文大掌門,幸虧你出手相助,打跑了陳濟世,救了文掌門。我和你二哥光彩得不得了!文掌門還說,你是我‘正人鉤’一門的大恩人呢!喲!你還掛了彩?我去給你取傷藥!”莫琳的嘴伶俐如八哥,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觀察著白不肖的反應。
白不肖淡淡一笑,道:“文掌門已給我敷了金創藥。錢二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莫琳道:“我忘了告訴你,他是今早才回到太平莊的。適才,被掌門人叫去料理一些事務,沒來得及過來看望你。他還從北方帶來一點棗泥糕、高粱餡,我一會給你送來。”
白不肖心裡說:你還騙我?口中卻說:“錢二哥真把我當作饞嘴的小孩子了!錢二哥這趟出門來回數千裡,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琳笑道:“哪來的幾千里路程?他到杭州,便碰到從北方下來的人,把事託給了別人去辦,自己就回來了。”
白不肖也不去捉她話中的漏洞,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對她有所規勸,便說:“二嫂,你待我甚好。我有幾句話,憋在肚裡難受,說出來又怕你不高興,真是左右為難……”
莫琳心中一震,以為在飲食中下“迷魂失魄散”被他察覺,頓時變了臉色,頓了頓,強作歡顏道:“兄弟你說哪裡話了?你在這裡就如同自己家中一樣,有什麼話只管痛痛快快說出來。”
白不肖點點頭,說:“我師父生前常告誡我說;不該得的東西不要去渴求。他說:‘利’字旁有把‘刀’,便是告訴大家,欲求非分之利,反過來要為利所害,誰也逃不過的。貴門的陳老爺子照我想來,便是傷在這個‘利’字上頭。那從湘中來的武、雲兩位,若不就此罷手,早晚也得傷在‘利’字上頭。你說對不對?”
莫琳拍手讚道:“兄弟你年紀不大,心思不小。既有上乘武功,又有過人見識!我當真佩服得緊!你將來定是文武雙全的一代名俠!”
白不肖見她一味敷衍,無動於衷,心裡不禁為之嘆息,有心想把話挑得更明白些,又不知如何措詞,怔怔地看著莫琳,百感交集,雙眼溼潤,差一點流下淚來。
莫琳心虛,聽他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心中生疑,暗想這小子莫不是瞧見了什麼?得將他的話套出來。
便換了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樣,緩緩道:“令師所訓,皆是百世不易的至理名言。但‘利’一字,也有大小之不同。謀小利者,謀的是一己私利。故而蠅頭小利亦不肯放過,終為利所害。圖大利者,圖的是公利。比如我們既為‘正人鉤’門下弟子,便當為門派的大利奮不顧身。陳濟世雖曾做過本門的掌門,但此刻已成本門公敵,人人皆可誅之。你說是不是?”
莫琳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在白不肖聽來,極似在為她自己刺殺蕭尚青作辯解。但他所知之事比莫琳還多,故覺得他牽強附會,難圓其說,心中的反感愈盛,只礙著情面,不忍直斥其非,想一想,說:“二嫂的話,我不大明白。文大掌門是貴門之首領,為人正直仁義,錢二哥既然取得了‘正人要訣’,還應送呈掌門人才是!”
莫琳聽得心頭怦怦亂跳。昨夜錢之希竊圖歸來,他要面子,不肯說白不肖為他拒敵,而他卻丟下白不肖不管隻身脫逃之事,因此,莫琳於這一情節還不知道,想不透怎麼會被白不肖知曉這樣重大的機密,便哈哈笑道:“兄弟,你是哪裡聽來的大頭鬼話?‘正人要訣’是本門鎮門之寶,你二哥連見都沒見過,又怎能取得?”
白不肖見莫琳矢口否認,知道自己多說無用,低頭思忖:此地已不可再留,還是早早離開,眼不見心不煩。莫琳卻要追出他的消息來源,須知此事萬一洩漏,必大禍臨頭,連問他從何而知。
白不肖被逼不過,道:“二嫂只須問錢二哥便知。昨日他得手歸來,中途被武層樓、雲雁飛攔截,我都瞧得一清二楚。”他不說救錢之事,是不欲自彰己德,“我在尊府叨擾多日,也該走了。就此向二嫂告辭!”他抱拳一揖,返身取刀要走。
莫琳想,此事被武、雲二人知道倒還不十分要緊,這小子與文方遠大有淵源,萬一他去告訴文方遠,那還得了?見白不肖去摘牆上鋼刀,正背對著她,全無提防,此時不下手還待何時?她突進一步,從袖中滑出一根大鋼錐,照準白不肖的後項運勁突刺,銳器破風,嗤嗤作響。
白不肖手指甫及刀鞘,遽聞腦後風聲凌厲,猛一矮身,那鋼錐收勢不及,擦著白不肖的頭皮扎進板壁,沒入三寸有餘。
白不肖回身一看,襲擊自己的竟然是美貌溫柔,親切和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莫琳,不禁愣住了。那莫琳一擊不中,正在懊悔,見白不肖一臉迷惘、手足無措的樣子,欲拔出鋼錐再刺,鋼錐入木太深,一時拔不出來。
她心思極快,立即鬆手棄錐徑往白不肖頭頂擊下一掌。她練的是“綿掌”,專以陰勁傷人。頭頂“百會”穴,是人全身氣機會聚之處,這一掌如拍中,不死也得昏暈。她握錐的手本離白不肖頭頂不遠,順勢落下,白不肖萬難躲開,抬臂格架也已不及。
在間不容髮之際,他右拳直搗,擊向莫琳心口。這是一招情急拚命兩敗皆傷的打法。莫琳知道白不肖內力不弱,教他打上一拳也非同小可。白不肖願拚命,她可不願,飄身急退,避開這當胸一擊,她拍向白不肖頭頂的一掌也沒打實,只在白不肖額上刮出三條血痕。
遭此變故,白不肖又是傷心又是氣憤,雙目直愣愣地看著這曾令他感激不盡的“恩人”,渾身簌簌亂抖,口中不斷地問:“你為什麼殺我?你為什麼殺我?你殺了蕭尚青,又來殺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莫琳偷襲失敗,心知與白不肖單打獨鬥並無勝算,心中急恨羞怒交集,進退兩難,只盼錢之希回來夫妻倆聯手殺了白不肖,因此能多拖一時多一分希望。
她堵在門口,作出痛心疾首的樣子,眼睛夾幾夾,淚水滴滴答答掉下來,嗚咽道:“白兄弟,你不知我心中多苦啊!真是一步錯,步步錯。我好悔!文掌門要傳位給你二哥,可陳濟世他們三個老東西卻逼著文掌門讓位給劉東嶽,還竊去了‘正人要訣’。是以,我們夫妻倆一心要幫文掌門找回‘要訣’。
“數年中明查暗訪,毫無頭緒。總算是天不負有心人,‘要訣’有了下落。誰知蕭尚青那廝心懷叵測,欲不利我夫婦,迫不得已,我才失手宰了他。咋夜你錢二哥孤身犯險,從陳家取回‘要訣’,中途又遭惡賊截殺,好不容易才突圍出來,本待天明時交與掌門人,誰知陳濟世那老賊又啟禍祟,殺了文師母。
“眼下掌門人千頭萬緒集了一身,哪有心思來過問小事?我夫妻原擬待門中諸大事了結,再將‘要訣’交給掌門人,也算為‘正人鉤’盡了綿薄之力。可憐我夫婦一心為公,捨生忘死,又有誰道個好字?白兄弟,做人要有良心,你在我們這裡是冷了沒衣服呢還是餓了沒飯吃?……”
莫琳嘴裡囉嗦地絮叨著,漫無邊際地拉開去。白不肖本當她會多少承認一點過錯,誰知她還用謊言來欺瞞自己,心中厭惡之極,提了刀徑往門口走,口中喝道:“請你閃開,我要出去!”
莫琳何等機靈,一聽他那個“請”字,便知他還心存感恩之際不會用強,便兩手把住門框,挺起胸,把雙眼一閉,悽然道:“兄弟,你既如此恨我,乾脆一刀殺了我,我決不躲避。方才我一念之差,後悔莫及,惟有死在你刀下我才心安。你動手吧!”
白不肖怎會殺她?見她這副樣子,不由收住了腳步,說:“你讓我走!從此你我恩怨一筆勾銷。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也休攔住我!”
莫琳豈能放他走?她不退反進,跨進門內,嘶啦撕開自己的胸襟,露出一大片雪白粉嫩的胸脯,步步迫向白不肖,口中叫道:“你殺了我,你快一刀殺了我!”
白不肖究竟年少更事少,若是生死決鬥,刀光劍影之間,血火交進之際。他會勇往直前,不顧性命;但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的這樣一個行為,他惟有連連後退,束手無策,恨不能地下裂開一條縫,好讓他鑽進去。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連連後退,強弱之勢立變。白不肖已退到床邊,退無可退。莫琳依然展示著她美麗的胸脯逼上前去。她已看到白不肖臉上驚惶害怕無奈的神情,看到他躲閃的眼神和乞憐的表情。於是,她疾出兩手,扼住了白不肖瘦長的脖頸,十根綿軟白晳的手指,立即變為堅硬有力的鋼爪,深深陷進了少年的肉裡。
幼稚而輕信,熱情而真誠的少年,怎鬥得過狡詐、冷酷並且兇狠的成年人呢?
莫琳雖非一流高手,但也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招有個名目,叫“蘭花勾魂手”,是從“蘭花拂穴指法”中化出來的。她扼住白不肖脖頸的同時,兩手中指扣住了他腦後“風池”穴。“風池”屬“手太陽經”,此穴一封,白不肖雙臂就無法動彈,惟有用腿踢。但莫琳早伏有後著,白不肖右腿甫抬。她運勁一推,將白不肖推倒在床上,隨即縱身騎在白不肖身上,緊緊扼住他的脖頸。
白不肖一被制住,便覺後悔、悲憤、怨懟一齊襲上心頭。他極想大聲痛罵,痛罵莫琳的卑鄙陰險,痛罵自己的軟弱愚蠢。可是他透不過氣來,怎又罵得出聲?莫琳的臉離他不過半尺之遙。這張素日看來那麼姣好的臉上;交織著無恥得意狠惡的獰笑。從她的鼻孔中、櫻唇中噴出熱辣辣的粗氣燒灼著他的臉。從她的瘋狂的眼睛裡,他看到嗜血的快意。
白不肖透不過氣來。他知道這一次自己要死了。他亂蹬著兩條越來越無力的腿,腦子裡一片空白。濁氣在體內左衝右突,膨脹、擴大。他的身體變成一隻密封的氣囊。已快被膨脹的氣息炸開來。他的臉開始發紫,眼睛充血,脖頸好似要斷為兩截。
突然,他感到下體“會陰”穴好像被針刺了一下,鑽心的銳痛。隨即,一股氣息像找到了一個氣孔,迅猛地激噴而出,到達督脈的“尾閭”穴,一路循督脈上升,經“命門”、“大椎”,達頭頂“百會”,又順任脈直瀉而下,過“眉心”、“志堂”、“天突”“膻中”“關元”,回到“會陰”,復又過到督脈,循環往覆,源源不斷,行了三四圈。體內的憋悶感大消。顏面一陣清涼。
本來修習內功,最難打通督、任二脈的關隘,白不肖雖有良好的基礎,至少也得再修習十年後才能打通督、任兩脈,這靠的是水磨功夫,勉強不得的。許多練內功的人為求速成,強行衝關而致走火入魔。誰知莫琳扼住他脖頸,使他體內濁氣無處可走,積聚起來,壓力越來越大,終於衝破了生死大關。
督脈在背屬陽,任脈在胸腹為陰。這一來陰陽調和,水火相濟,龍虎交會。白不肖內力源源而生,元氣汨汨流淌,頓時目朗神清,四肢百骸全是勁道,雙手推出,力逾千鈞,大喝一聲。
莫琳哪裡擋得住?身子如只口袋似被擲向半空,兩臂骨骼喀嚓喀嚓被震得粉碎。她被頂板一撞,反彈下來。白不肖一躍而起,伸手接著。只見她臉白如紙,氣息奄奄,已昏暈過去,身子軟如稀泥。即使能活過來,全身經脈已被震斷,再也無法習武。
白不肖不屑於殺她,把她往床上一放,頭也不回,大步出房。
剛到院裡,見角門外人影一閃。白不肖嗆啷拔刀,大步走過去,大聲喝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快滾出來與小爺鬥個你死我活!休要鬼鬼祟祟的!”
喝聲甫落,門外轉進一個人來,卻是鎮上賣花女花奴。她穿月白短袖褂,水綠紡綢褲,發轡上插著紅芍藥,胸口綴著白蘭花,笑盈盈道:“這是怎麼啦?張口就罵人。”
白不肖還刀入鞘,道:“原來是花大姐,我還當是暗算我的賊人呢?”
花奴道:“青天白日的,誰敢暗算人呀?怎不見錢夫人?”
白不肖暗忖:她是來找莫琳的。心想:明人不做暗事,借她之口轉告錢之希也好。便說:“莫琳數番暗算我,我將她打昏了。她現就在這屋裡躺著。”
花奴怔一怔,笑道:“你開玩笑吧?”見白不肖臉色鐵青,心知此事不假,急趨入屋。莫琳兀自昏迷不醒。她摸摸莫琳的脈息,又從頭到腳觸摸一遍,已知莫琳雙臂骨胳寸斷,全身經脈散亂,即或治癒,也形同廢人。
當下急取出一粒藥丸,納入莫琳嘴裡,又點了她幾處穴道,返身出來,對白不肖厲聲喝道:“你為何將她弄成這副模樣?”
白不肖見花奴橫眉豎目,口氣峻厲,還以為她誤會自己傷害無辜,便一五一十將方才的經過講述了一遍,道:“像這種死有餘辜的惡婦,留在臉上只會害人!花大姐,你休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連累旁人!”
花奴道:“怎不連累旁人?你休走!”她見白不肖轉身欲走,足尖一點,急縱而上,身形尚在半空,一掌就拍向白不肖背心。
白不肖做夢也想不到花紋會在背後偷襲。只聽“噗”的一聲,花奴這一掌結結實實打中白不肖。此時白不肖神功初成,身體內真氣充沛,花娘用了五成力氣,陡憑手臂一震,急凌空後翻兩個跟斗,落在門檻上,只覺胸悶氣憋,一條胳膊全麻了。驚得她花容失色,心神大亂。
白不肖身子晃了晃,轉過身來,又驚又怒。他一日之中遭這兩個美貌女子的暗算,弄不懂,又自己瘋了還是別人瘋了?抑或大家都是瘋子?他捶胸狂喊:“你為什麼打我?為什麼?”
花奴手扶門框,氣喘不勻地說:“你將我師姐打成重傷,我怎能不為她報仇?我打不過你,你過來殺了我吧!”
“誰是你師姐?我為什麼要殺你?”
花奴悽然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莫琳和我都是‘黃山紅巾’門下弟子。他是我的三師組。我奉掌門人之命下山到此,便是作莫琳的外援,幫她尋找‘正人要訣’。”
白不肖驀然想起夜間出入莫琳房中的夜行女,心中恍然大悟,點頭道:“是了,那夜蕭尚青便是因為追你至凌雲樓,方遭莫琳的暗算。你們‘黃山紅巾’為何要竊取‘正人鉤’的武學秘籍呢?”
花奴道:“此中因由,起先我也不知道。只知我師父柴無憂似與文方遠有深仇大恨,但凡一提起文方遠的名字,就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後來,從莫三師姐口中,才知來龍去脈。此事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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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奴講了個故事。
大約是二十多年前的春天裡,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身材英挺,濃眉大眼,唇上有一抹濃密烏亮的小鬍子,配上一身皂色的密扣緞裝,顯得又精神又健美。這使是初出道的文方遠,遵循歷代武學先賢的習俗,闖蕩江湖,歷練人生。
他從山陰買舟北上,先到杭州,飽覽了西湖之秀美。又由運河坐船,達太湖,拜會了名震八百里太湖的“太湖幫”幫主雷雄。再到金陵,然後溯流而上,領略長江的浩大、壯烈。一路上,交朋結友,也做些鋤強扶弱的俠事。在潯陽在近重創了惡名卓著的“出水蛟龍”鄭春;在蕪湖與“終南雙俠”聯手擒住採花大群狄浪。那一役,他掛了彩,被殷勤好客的“清風閣主”樓秋山留住。住了四個月,久靜思動,便往南走,打算遊歷九華山、黃山、衡山。
這一日,到了黃山。黃山的雄奇和俊秀,他聞名已久。而在江南武林中,黃山又有另一種魅力,令血氣方剛的俠少為之神往。百十年前,“黃山大俠”凌聽籟一人一劍,力鬥少林三老與武當四真於玉屏樓。以一敵七,仍獲大勝,為江南武林大大出了一口氣。在凌聽籟以前,天下武學以中原為強,少林、武當的威名千百年不墮。而從不世奇才凌聽籟開始,改變了北強南弱的傳統。江南之地,尚武之風大盛。為紀念凌聽籟的功績,每隔十年,江南武林便會於黃山玉屏摟峰頂,比武校技,交流心得,分出優劣。許多年輕的武學好手,便是從黃山開始成名立威的。“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便曾在一次黃山講武大會上獨佔鰲頭,從此揚名天下。
近幾十年來,江南武林門派紛爭不斷,四分五裂,無心再組織選拔少年俊彥的黃山講武大會,但黃山這座象徵著力量與技巧的名山,仍能使武學之士熱血沸騰。
文方遠循著齪峭的山路,登上了奇峭的天都峰,又來到玉屏樓。但見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疊嶂聳翠,雲海湧白,蒼松翠柏,夭矯似龍。仰首看,只覺天低日近,似乎伸手可及。站在高山頂,追慕先賢風範,胸中頓時豪氣縱橫,他情不自禁,放聲長嘯。嘯聲遠遠地傳出去,又被群峰轟轟地震回來,使人覺得天地宏大,宇宙無窮,胸中油然生出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的勃勃雄心。
文方遠正欣賞黃山雄奇的景色,忽見蓮花峰上有一點紅影,細看原來是個頭系紅巾的採藥人。那採藥人.長繩繫腰,懸掛在陡峭的巉崖中腰。隔得遠了,望去極像在雲氣中隱現的一朵紅花。
文方遠也不在意,在山上信步漫遊。群猴在山林間出沒,蒼鷹在長空翱翔。溪澗倒掛,形似匹練。松濤陣陣,宛如虎吼。他流連忘返,不覺紅日西沉,叢林流金溢彩。狼嗥虎嘯,聲聲傳來。
他藝高膽大,打算就在山上露宿,待明晨觀賞雲海日出的奇景。文方遠覓了一塊平坦些的地方,揀了些隔年的枯枝幹竹,點著一堆火,取出乾糧和酒囊,獨酌獨飲,倒也自得其樂。
忽聞背後有人喝道:“什麼人在此放火?”聲音清脆,似是女子。
文方遠回首一看,身後一塊饅頭形的巨石上,站著一個明眸秀眉的年輕女子,她身穿緊身藍綢褂,頭系紅巾,手執小藥鋤,腰懸長劍,還揹著只竹藥簍。雖然生得窈窕,卻怒容滿臉,口氣峻厲。
文方遠不知她的來歷,便拱手道:“在下並不曾放火,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一個遊山的,夜間天氣冷,是以攏一堆火驅寒。再說現在是春季……”
“什麼春季秋季?黃山上不準任何人在野外點火!”那姑娘足尖一踮,凌空翻個跟斗,大鳥般飛掠下來,斥道:“快將火弄熄!”
文方遠血氣方剛,又剛剛成名,也有些心高氣傲,這盛氣凌人的姑娘毫無道理的斥責,叫他心頭微生怒氣,便冷哼一聲,也不睬她,顧自己喝一口酒,仰頭讚道:“好酒!”
姑娘是“黃山紅巾”的首徒柴無憂,人生得美,武藝又高,方圓百里的年輕俠少無不對其趨奉容讓,今見文方遠愛理不理的樣子,氣得俏臉彤紅,掄起藥鋤將火堆扒滅。她瞪圓杏眼,怒氣衝衝地盯牢文方遠。
文方遠見她如此蠻不講理,心頭火起,待要跟她理論,轉念又想:算了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便冷笑一聲,收起酒囊、雙鉤,轉身就走。
柴無憂更惱了。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氣憤。總之,這個相貌英挺、神情高傲的年輕人叫她生氣。
當文方遠的身影在大石後消失,柴無憂覺得,如讓他這樣走掉,太失自己的面子。她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就追上文方遠,伸手攔住,喝問:“你不丟下一句話就走?”
好像不講理的反是文方遠,而不是她自己。
文方遠笑一笑,又轉身往回走,這回是存心氣氣她,看她還能怎樣?
走不幾步,聽她在身後叫:“你站住!”文方遠也不回頭,說:“你憑什麼叫我站住?”提一口氣,展開輕功,迅如兔逸地往山上竄。
柴無憂所屬的“黃山紅巾”一派,向以輕功超卓稱譽海內,見這年輕人班門弄斧,以為他故意藐視自己,清叱一聲,緊躡上去。
文方遠聽得身後的衣袂振風之聲,知道那姑娘追上來了。他有心賣弄手段,一縱一躍地往前急掠,仗著渾厚的內力,要跟她比一比。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相距不過七八尺。連翻了兩個峰巒,距離仍是七八尺。就速度論,蓋因文方遠起動在先,兩人實是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縱是如此,柴無憂已覺自己落了下風,她在自己最可自豪的輕功上未佔便宜,遑論其它?她心頭一惱一羞,呼吸就不那麼順暢了。氣息一亂,腳下也溼遲滯。此時天色已暗。一不留神,她踩滑了一塊小石子。足踝一扭,痛得叫了起來。
文方遠見她輕功不俗,如此長距離的奔逐,自己竭盡全力,竟還無法拉下她一步,心裡實在有幾分佩服。這時忽聽她的痛呼,急收住腳步,回身看去,見那姑娘蹲在地上,便走過去溫言問詢:“姑娘怎麼啦?”
柴無憂崴了足踝,疼得鑽心,聽此一問,忽覺一股極委屈極傷心的情緒襲上心頭,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帶著哭音嗔道:“都是你害的!你把我足踝扭傷了!我要你賠!”
這話仍然無理至極,但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文方遠不由歉疚於心,俯下身道:“姑娘,是我不好,你讓我看看,有沒有傷著筋骨?”
他幫柴無憂褪下鞋襪檢視,但見她的左踝已有些許紅腫,觸手一按,柴無憂便痛得吸氣,他出指點了她傷處周圍的穴位止痛,又取下酒囊,倒了些酒在傷處,給她拿捏按摩,口中安慰她:“過一會就好,不要怕,我送你回去。”
柴無憂並不作聲,一任他擺弄。只覺他的手溫軟輕柔,掐捏推拿極有分寸。她是妙齡女子,從未讓男人觸摸過自己的肌膚,今日事急從權,心裡說:要不得的!被人知道不得了!但怎麼也沒勇氣將腳抽回來。只覺有股說不出的受用從心裡湧出來,神奇而且美妙,令人骨酥神迷,臉上更是燒得發燙,幸虧天色已晚,左近也無第三人。
文方遠初時只想著給她療傷。並無他意,但當自己的手一觸到她光滑細膩的皮膚,心中一蕩,覺得這樣做好像不對勁。可要將手縮回,一來不合情理,二來反顯自己心有私念,三來更怕引起她的誤會,因此硬著頭皮給她療傷。
但他正血氣方剛,初次與一妙齡女子肌膚相觸,只覺觸手之處滑膩如脂,更有處女的體香陣陣襲來,撩得他熱血鼎沸,情熱難抑。總算他定力頗強,又長期受師門那套仁義道德的薰陶,每每在心族搖盪之際,就對自己說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硬生生將一顆活蹦亂跳的心死死捺住。
片刻之後,柴無憂低聲說:“好了。謝謝你。”便將自己的腳抽回來,穿好鞋襪,一躍而起,低著頭問文方遠的名字。
文方遠便將自己的姓名來歷說了,又問女子的姓名:“我看姑娘身手不凡,令師定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前輩。”
柴無憂說:“家師是‘黃山紅巾’杜巧娘。我姓柴名無憂。方才言語衝撞,多有得罪……”
文方遠看四周已暮色沉沉,遠處有狼嚎豹鳴,便說:“柴姑娘言重了,適才我也有諸般不是。現天色已黑,山路崎嶇,我送柴姑娘回去!”
柴無優心裡是一千個願意,嘴上卻還要客氣:“我從小生在黃山,再是陡峭的懸崖峭壁,也去得了,誰知今日卻叫個個小石子崴了腳。多承文公子照拂,感激不盡。不敢再勞動文公於。告辭了!”她施了一禮,一跛一拐的轉身就走。
文方遠本是實心實腸的人,聽她如此說,不敢再勉強,心是還存著避嫌之意。但見她行走艱難,天黑路險,實在放不下心,急趕上去,叫道:“柴姑娘,我送你回去!”欲伸手攜扶,又怕失禮,隨手在路邊撅了一根樹枝,遞給柴無憂。
其實柴無憂的腳傷不重,經文方遠療治,走路已無大礙,但心裡很想與這英俊忠厚的俠少多相處一時,故意跛足而行,引他來護送。
這樣兩人一前一後,款款而行,柴無憂拿言語套問,將文方遠的家世、年齡等等問了個一清二楚。
一路上,每遇溝壑難行之處,文方遠都伸手攜扶,一到平坦之處,即將手縮回,真個進退有儀,彬彬有禮。
柴無憂平素所見的多是色迷迷的浪蕩子,拿來與文方遠相比,覺得這“正人鉤”的弟子,無論相貌、人品、武功,樣樣都好,不由心中情苗暗茁,只嫌路途太短。
其時,當文方遠將柴無憂送至北海時,天色已矇矇亮,太陽也快出來了。
到了北海,柴無憂怕被師父、師妹們看見說不清楚,再也不肯讓文方運往前送。臨別之際,不勝依依,便羞羞答答地放出話來:“郎若有意,快遣這人來說合。”不等文方遠回答,她即棄了樹枝,驚鴻一瞥,如飛般逃去。
文方遠喜得抓耳撓腮,在原地打了幾個跟斗,腦中只印著柴無憂宜喜宜嗔的面容,獨自出神想了一會兒,覺得該立即趕回家鄉稟明師父央人來說媒。於是晝夜兼程,回到山陰。
哪曉得,文方遠在外遊歷時,他師父陳濟世已與文方遠的母親商議過,給他定好了一頭親事,女方是師父的表侄女。
文方遠心中有了個柴無憂,自然不依。但他幼年喪父,全靠寡母養蠶紡絲過活,十二歲從師習武,師父就像父親。師父和母親作了主,他又怎能違逆?僵持了半月,師父說:你再不順從,將逐你出門牆!母親說:我也不要你這個不肖兒子!
到此地步,文方遠還有什麼話說7只好在心裡哭訴:無憂,我對不起你!
那柴無憂自與文方遠訣別之後,日日望眼欲穿,等待謀人駕到。一等等了五年,才聽說文方遠早已另娶佳婦。
一怒之下,她喬妝易容,下山趕到山陰太平莊,夤夜潛入文宅,本欲將文家一門宰盡殺絕,但湊巧碰到文方遠的三歲兒子患急症死了,一家人正在哀哀哭泣。她佇牆頭,思索半晌,終於沒下去,一抖手將四枚淬了劇毒的銅鏢都釘在文家院中的一株銀杏樹上,長嘆一聲,回黃山去了。
次日早晨,文方遠推門出來,猛見院中銀杏樹一夜萎死,不由大奇,仔細察看,發現樹身上的四支毒嫖,又見樹梢上掛著一塊紅巾,使知柴無憂已來過了。他心中有愧,也不聲張,即將紅巾和毒鏢取下,挖了個坑,悄悄埋下。
因為自己年輕時有過一段傷心事,後來文方遠接任了掌門,對門下弟子的婚姻大事再不肯多管。那柴無憂雖只將毒鏢射入樹身,但她心中那股恨意,數十年未消。她本來就性情偏激,婚姻失意,從此未再嫁人,性格更加怪僻,對文方遠也由愛生恨,總想著報仇。
尤其是文方遠做了掌門人,修習了上乘內功;在江南武林中名聲越來越大,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她將三弟子莫琳嫁給錢之希,便是安排了竊取“正人要決”,叫文方遠大失面子。柴無憂的報仇之念還不止這些。她擬取得“正人要訣”後,再與文方遠堂堂正正鬥一場,摧垮整個“正人鉤”。
“黃山紅巾”一派的武功,其實不一定比“正人鉤”差得太多。尤其是柴無憂本人,數十年專心致志習武,修為已相當不凡。但她很不甘心單以本門武功擊敗文方遠,她要將“正人鉤”與“黃山紅巾”兩家的武學在自己身上融為一體,方能補償年輕時所失去的那份情愛。
隨著時光的流逝,柴無憂那種常人極難理喻的怪念頭,也日復一日,更加強烈。因此,又派第十四個弟於花娘下山至太平在協助莫琳。
柴無憂沒想到的是:莫琳對她並不忠心。
莫琳在師門排行第三,又因心思太活,並不怎麼為師父器重,不大有可能繼承衣缽。而且,她也不理解師父的怪念頭。她只想自己開宗立派,不甘心永遠為人驅使。因此,當白不肖一到太平莊,她便設計騙取北門天宇的內功心法。
在莫琳看來,北門天宇的內功心法要比“正人要訣”強得多,何必舍長取短呢?一方面,她讓花奴去尋覓“正人要訣”以應付師父的命令;另一方面,她在白不肖身上下功夫,騙取白不肖的信任。又從花奴手中取得“迷魂失魄散”下在飯菜中給白不肖服食,欲令白不肖在迷亂中盡吐師門內功心法。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莫琳雖聰明過人,但卻沒想到師妹花奴不肯隨便害人。白不肖的忠厚純良使得花娘天良發現,送了他一瓶解藥。致使莫琳的“迷魂失魄散”全無效驗。莫琳因不知其事,還道藥量不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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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聽了花奴細述來龍去脈,呆了半晌,心道;這人世間恩怨情仇怎地如此纏結難解?一個人學了武藝,不去鋤強扶弱,剷除人間不平,只想恃強凌弱,縱然功夫天下第一,又有什麼用?一個人受了委屈,耿耿於懷,只想著報復,害人,又害己,活在世上又有什麼趣味?
“花大姐,我傷了令師組,實是迫不得已。你打了我一掌,又贈我解藥,你我恩怨一筆勾銷。日後令師若要追查,你只管如實說。我若有機會見到她老人家。也會向的解釋,還要勸她別與文掌門為難。我現在要走了。”
白不肖內花奴抱拳一拱,走了出去。花奴明知不能這樣放他走,但別無他法,只好眼睜睜看他走出院子。
離開了錢家,來到街上,白不肖心中茫然,如今該去哪裡?照理說,他可去依傍文方遠。但如果文叔叔問他為何打傷莫琳?若如實回答,豈不是既在“正人鉤”與“黃山紅巾”兩派間種下新的仇隙,又得將錢之希的事兜出來,叫他們師徒翻臉麼?文叔叔的麻煩夠多了,他不想再在中間插一槓子。
他想起“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與文叔叔約斗的事,覺得此時自己離開太平莊,實不相宜。武、雲二人武功甚高,文叔叔與之相鬥,並無勝算。那日,他已當眾說過要助文叔叔迎擊強敵,此時若不辭而別,豈非言而無信?
思忖再三,還不該離開太平莊。他順街信步走去,忽見前頭街旁地上,一人橫臥。定睛看去,正是喝得爛醉的黃金沙。
白不肖心念一動,他正想無處寄寓,黃金沙在墳地的暗室,不正是個極妙的居住地嗎?寄住幾日,諒黃金沙不會拒絕。他大步走上前去,看看近處無人,便低聲叫道:“黃老前輩,晚輩有一事奉懇。”
那黃金沙蓬頭跣足,躺在地上也不怕骯髒,閉著眼睛呼呼大睡。腰際一隻酒葫盧蓋子未塞緊,大半壺酒流個精光,在他身下稀溼一片,他也絲毫不覺。
白不肖連喚數聲,黃金沙兀自酣睡不醒。白不肖伸手拍他肩頭,他嘴裡訥訥著,舒腿伸臂,竟翻了個身,發出響亮的鼻鼾聲。
看上去,黃金沙倒不是佯狂,而是真的醉臥街頭了。
白不肖靈機一動,蹲下身子用指甲搔黃金沙的腳底心。這腳底心乃人身最敏感的部位,只搔了三四下。黃金沙即癢得熬不住,雙腳一縮一伸,將白不肖踹倒在地。黃金沙坐起,睜開一雙糊著眼屎的醉眼,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戲弄於我?我乃大羅金仙!太上老君是我外甥!你再不躲開。我叫閻羅王來捉你下地獄!”
白不肖見前頭來了兩個行人,急低聲道:“黃老前輩休要取笑,我有急事尋你說話!”
黃金沙搖搖空酒葫蘆,瞪著白不肖大聲說:“你是什麼東西?哪吒三太子娶了觀世音生出個孫悟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臥沙場君莫笑,笑口常開心常哭……”
他口中一味胡言亂語著,將酒葫蘆向白不肖擲去。白不肖一閃,酒葫蘆在街右牆上砸得粉碎。黃金沙急縱過去,揀起一碎片,放確前端詳一會,忽然塞進口中喀嚓喀嚓嚼起來。
看他瘋瘋癲癲的樣子,白不肖哭笑不得,心想,黃金沙是否怕在鎮上被人看破,故意不理我?看看那兩個行人走近了。他就低聲說:“黃老前輩,我去墳場,你隨後跟來。”
白不肖快步穿鎮而過,到了鎮外橋頭,回首看去,黃金沙並沒有跟來。他坐在橋欄上等了許久,仍不見黃金沙的影子,心中焦躁起來,欲待先去墳地,又不知開古墓機關門的法子,想來想去,還是回鎮上去找黃金沙。
剛進鎮口,見前頭來了七八個手執兵器的“正人鉤”弟子,當先的正是錢之希。白不肖心知不妙,待要躲避時,已被錢之希等看見。
錢之希快步如飛,急趕上來,口中大叫:“白不肖!你在哪裡走?快納命來!”他雙眼噴火,張牙舞爪的,恨不得一鉤搠死白不肖。那七個人也急縱上來,將白不肖團團圍住,怒目而視。
白不肖自覺並無過失,理直氣壯,也不害怕,說:“錢二哥,各位兄弟,且慢動手!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白不肖蒙貴派文大掌門收留,貴派的恩惠,沒齒不忘。但莫琳為一己私利,刺殺蕭尚青,被我看見,她為了滅口,又對我下毒手。我迫不得已失手傷了她。若論莫琳的罪孽,我本該取她性命,念她於我有治傷之恩,諸事皆作罷了。至於錢二哥你做的事,別以為無人知曉,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此刻懸崖勒馬悔過自新也還來得及,若一意孤行,文大掌門不會饒赦你的!”
白不肖語聲未息,錢之希等便忿憤地斥駕起來。
“這小子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拿下他去見掌門!”
“這小子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對我們‘正人鉤’竟然恩將仇報,今日一定得廢了地!”
“這小賊定是敵人派來臥底的!拿住他碎屍萬段,為二師孃報仇!”
錢之希等雖怒氣勃發,同仇敵愾,但都見識過白不肖的武功,尤其他出手斬下陳濟世的一隻手之事,除文方遠誰都沒看見,不免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因此雖將白不肖圍在核心,卻沒一人敢打頭陣。
論理,莫琳是錢之希的妻子,眾人裡又以他武功為最高,該當由他率先出手,但他剛取得“正人要訣”,還來不及修習“要訣”所載武功,自忖單打獨鬥不是白不肖的對手,若一擁而上對付一個少年,有礙“正人鉤”的名頭,師弟們未必肯聽他。
力鬥不如智取,他雙鉤互擊,叮噹作響,大聲道:“白不肖!你說莫琳刺殺尚青小師叔,又對你下毒手,此事如果屬實,我當大義滅親,決不袒護自己的妻子!你敢不敢隨我們去見文掌門分辨是非?我‘正人鉤’一派以‘正’字立世,不枉不縱,江湖上誰人不知?倘若其曲在莫琳,文掌門定會秉公處置!倘若其過在你,‘正人鉤’門下數百弟子,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你!識相點,快棄了兵刃,讓我等縛了去見文掌門!省得動起手來,傷了上一代的交情!”
錢之希這番話措辭嚴正寬容兼而有之,師弟們無不心中一動,暗說:二師兄的識見畢竟高人一籌!他的妻子被傷成那樣子,換作別人早撲上去拚命了。他為了“正人鉤”的名聲強壓悲憤,對仇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單是這份氣度胸襟,就足以令人心折了,怪不得師父那麼器重他。
倘若白不肖不知錢之希的人品,定會跟著錢之希等去見文掌門的。但他親眼見錢之希扼殺朱城、盜竊“正人要訣”、對敵之際棄友先逃等種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怎會被他的鬼話所迷惑?
白不肖冷哼一聲,道:“錢二哥,我曉得你心中在想什麼,只要我一棄兵刃束手就博,這輩子就休想再見到文掌門了。尊夫人要扼死我沒成功,你的手勁比她大得多,是不是?錢二哥,我仍然要勸你一句:除了我之外,武、雲二人還在太平莊上,你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我勸你還是及早向文大掌門認罪受罰,洗心革面,以求得貴派上下的寬宥,否則,你自己心中明白!”
白不肖總覺得錢之希尚未直接暗算自己,故還盼他悔過自新重新做人,不將他暗底裡的種種惡行當眾抖出來。錢之希聽得真切,心中大吃一驚,想道:自己的秘密已盡數為他所知,那是萬萬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了。一念及此,遽然變色,銳聲叫道:“師弟們,對這小賊不必講江湖規矩!併肩子上啊!”
錢之希揮舞雙鉤,猱身縱上,兩柄鐵鉤交叉遞出,出手便是一記毒招“二月春風”,雙鉤如剪,叉向白不肖的脖根。白不肖側身扭腰避過,又有四柄鐵鉤溯到胸腹。白不肖雙足一點,拔起半空,讓那四柄鉤搠個空,嗆啷拔刀往下一撩,刀尖在四鉤上迅疾無倫地各點了一點。
此刻他內力雄渾,雖只輕輕一點,那兩名使鉤的記名弟子猛覺雙臂劇震,手中鉤直欲脫手飛出,待硬生生捏住,步法已亂,竟一齊向錢之希跌撲過去。三人手上皆持兵器,若撞作一團,難免誤傷。錢之希的功夫高過這兩人何止倍蓰,兩鉤斜出,一引一帶,將兩個師弟帶過一邊,消解了他倆的跌勢。
白不肖已穩穩站在地上,說:“各位師兄,我們近日無仇往日無冤,不用鬥了。我跟你們去見文大掌門便是了。”
他想既然錢之希毫無悔改之意,也無須再對他客氣,同去見文方遠,將錢之希的惡行揭露出來,也好管“正人鉤”去一隱患,於是還刀入鞘,提步欲行。
錢之希怎肯真的同去見掌門?白不肖於掌門有救命之恩,即便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文掌門也不會為難白不肖。因此,錢之希雙鉤一挺,兩眼圓瞪,怒道:“太平莊雖非藏龍臥虎之地,‘正人鉤’弟子雖沒出息,卻也不容外人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白不肖,你也太張狂了!”
隨錢之希來捉拿白不肖的七名弟子中,有四名是記名弟子。功夫皆由錢之希代授,名是師兄弟,實際上是師徒。這些人武功不高性子卻傲,又從無經過挫折,其中兩人一出手就吃了虧,令眾人羞惱難當。錢之希的話正好火上加油,大家齊吼一聲,掄起兵刃從四面圍上,有的鉤頭,有的搠胸,有的刺背,有的挑四肢。十六把鐵鉤組成一張閃閃發光的網,旋風般地向白不肖裹去。
白不肖抽出刀來,右刀左掌守得極為嚴密,但要想尋隙衝出重圍,卻也不能。激鬥之標,猛聽錢之希大喝道:“師弟們,‘天羅地網’!”他喝聲甫落,漫天的鉤影一落又一起。八個師兄弟即佔住東南西北四個角,二人為一組,交叉跑動,佈陣而戰。
“天羅地網”是“正人鉤”開山始祖何正人所創陣法,將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之法化入鉤法之中。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坎為風門,雲陣牽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烏翔居離為鳥翔門,蛇盤居良為蛇盤門。又定四正四奇,四開四闔:天地風雲為四正門,龍虎烏蛇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四闔門,坎離震兌為四開門。
霎時間變化奇幻,分進合擊,攻守皆備。雖然是八個庸手,但練熟了陣法,結陣而戰,也威力無窮。哪怕敵手武功登峰造極,陷入此陣中,即如落進天羅地網,無處逃遁。何正人這套陣法出世後,從未用於實戰,只是拿來在演武會上演示給人看的,今日裡用來對付一個少年人,何正人地下有知,會作如何感想?
白不肖雖是名門高徒,但對這套陣法聞所未聞,以他師父北門天宇武學之淵博,也有所不知。蓋因其時武學之士講究單打獨鬥,總以藝高力大為勝,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是以鮮有鑽研陣法的人。
白不肖接得數招,但見鉤影如山,重重疊疊從四面壓來,頓時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仗著自己掌力雄渾,一記記劈空掌發出去,將襲來之利刃阻在身週三尺之外。但劈空掌是極耗真力的功夫,那“天羅地網陣”一發動,錢之希等八人此進彼退,輪番攻擊,交叉換位,一時雖還傷不得白不肖,但以逸待勞,已穩佔先手,只待敵人真力不繼之際再下殺著。
白不肖以一敵八,指東打西,左衝右突,哪裡衝得出去,不由暗暗叫苦。眼前八人除錢之希作惡多端,餘皆不明真相的人,故而他心存忌憚,不肯使那招飛刀傷敵的絕技。
久鬥之下,加以心煩意亂,漸感呼吸不勻,步法也略顯遲滯,一個不留心,被錢之希在背後以鉤尖鉤了一道血口子。
錢之希一招得手,精神大振,揮鉤大呼:“小賊要完蛋了!大家上啊!”十六柄鐵鉤連綿向白不肖攻去。白不肖刷刷刷一輪快刀猛所,擋開眾鉤,又發四掌迫開八人,心想力敵必不能破陣,惟有智取方可脫險。
他暴喝一聲,倏地矮身由右腿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圓圈。這招“掃堂腿”意不在攻敵下盤,而是將地上的浮土碎石盡數掃起,漫空飛舞。他刀交左手,右掌呼呼呼連發三掌,那漫空飛舞的浮土碎石為強勁的掌力所激盪,頓時變成飛蝗密箭,疾射四面之敵。
錢之希等八人哪想得到他會出此怪招?只覺飛砂走石迎面撲來,急舞鉤護住面門。八人皆顧自己,“天羅地網陣”不攻自破。長笑聲中,白不肖身法如電,射出重圍,一記反腿勾踢,將錢之希踹了個跟斗。
等到塵砂散盡,已失白不肖所在,八人面面相覷,心下均想:祖師爺傳下的“天羅地網陣”連一個少年都圍不住,還說什麼“天羅地網”?簡直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白不肖突出重圍,立即施展輕功,掠過石橋,向墳地方向疾奔,不消片刻就將錢之希等八人甩得遠遠的。他還怕錢之希等追來,一路上毫不停留,直到墳場將近,才放慢步子。
喘息甫定,用腰間絲絛裹了肩傷,白不肖也睏乏了,躺在草叢中沉沉睡去。睡了約兩個時辰,忽覺天上下起雨來,睜限一看,雨絲斜飄,白茫茫的一片雨霧罩住了林木荒野。白不肖身上衣服已半溼,看看天上,灰雲沉沉,一時還晴不了。他急爬起來,欲找個避雨之處。
但在這荒郊墳場裡,入目皆是大大小分的墳塋,無處可避風雨。他跳上一塊墓碑頂端,展目遠眺,見半里路外的小河邊,有一個茅草棚子,當下就走出墳場,向那茅草棚奔去。
離草棚還有四五丈路時,突見一團棕色的毛團從草棚裡竄出來。定睛看時,原來是一條小牛犢大的狗。它渾身的毛皮油光絹滑,敞著森森利齒,朝白不肖嗚嗚低吼著撲上來。
白不肖急扭腰滑步,朝狗頸拍出一掌。那狗十分敏捷,腰肢一抖,竟避開了掌式,狗頭朝上一拱,要欺進白不肖懷裡來,猩紅的舌頭距他胸口不過寸餘。白不肖大奇,抽身疾退。狗撲了個空,前足往地上一撐,人立起來,狂吠不已。
白不肖笑道:“你這畜生倒身手不凡!來,我們玩幾招!”左拳虛擊,右手從胸前翻出要去拿狗的下頦。那狗精明得很,居然不理虛擊的左拳,嘴一歪,欲咬白不肖的右手。白不肖即時變招,左拳擊實,砰地將它打了個跟頭。
狗吃了虧,知道眼前這個人比它厲害,不敢再貿然進攻,渾身的毛髮炸開來,脫牙咧嘴,惡狠狠地盯著白不肖,從喉間發出低沉的咆哮,好像在說:“你若敢往前,我必與你鬥到底!”
白不肖見狀,倒也不敢輕舉妄動,衝那草棚喊:“屋裡有人嗎?我是過路的,欲討口水喝!”
草棚裡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過路客人請進來吧!”她又唉狗,“熊兒!快回來!”棕毛狗搖了搖尾巴,瞥了白不肖一眼,轉身走回棚中。白不肖也跟了進去。
棚中一個村婦裝束的中年婦人正在補魚網。鍋灶俱全,桌椅旨備,還有一張破竹榻,一隻破水缸,擠得滿滿登登。補網的婦人打量著白不肖,用個葫蘆瓢舀了一勺水遞給他,問道:“客人從哪裡來?到何處去?”
前一句尚可回答,白不肖說:“我從太平莊來。”後一句就很難回答了,到何處去?他自己也不知該到何處去。這個世上,沒有他的家,沒有一個親人,他又能到何處去呢?他其實是個流浪兒,居無定所,四海為家。
婦人一眼看到白不肖肩頭的血跡,轉身在角落裡摸出一個紙包,丟給他:“你上點兒傷藥吧!”也不問他怎麼受的傷,似乎這種事在她也是司空見慣的,不足為奇。
白不肖倉促離開太平莊,什麼也沒帶,肩傷雖不重,但遭雨水一澆,也火辣辣地疼,敷了婦人給的藥末,疼痛立減,心中甚是感激,作個揖賠笑道:“多謝大嫂的金創藥!敢問大娘尊姓?也好容我日後報答。”
婦人看了他一限,轉身掀開鍋蓋,撈出一隻惹得爛熟的清墩全雞,放在盤子裡端給白不肖,淡淡說:“你肚子餓了吧?將這隻雞吃了。我一會有事問你。”’
白不肖腹中正飢,那肥雞香氣撲鼻,不禁食指大動,直似要從喉嚨裡伸出一隻手來,但想自己身無分文,這大嫂衣衫破舊,顯見是打漁為業的窮人,白吃她的肥雞,於心不忍;若要謝絕,肚子又不肯,心中七上八下,躊躇不決。
“想吃就吃。你若不吃,便給熊兒吃。”婦人冷冷說道,端起盤子,欲將熟雞倒給匍伏腳下的大棕狗。
白不肖急攔住她,“我當然想吃,只是身無分文,無以為報。”他急抓過熟雞,顧不得燙,撕下一隻雞大腿,大嚼起來。片刻工夫,一隻三四斤重的肥雞都進了他的肚子。
婦人看他吃光了雞,便指指門口的板凳叫他坐下:“你從太平莊來,可曾見一個姓雲的外鄉女子?”
白不肖想了想,反問:“大嫂問的可是從湖中來的‘翠羽風’雲雁飛?”他心念一動,已知這漁婦裝束的女子並非常人,怪不得她藏有金創藥,鍋中煮的不是魚而是雞,敢情她也是武林中人,喬裝隱居於此?
婦人點了點頭,說:“看來,你知道得不少,居然說得出雲雁飛的外號。你叫什麼名字?尊師又是哪一位?”
“我姓白名不肖,我師父早已去世了。大娘要問那雲雁飛什麼事?”白不肖心生戒備,在沒弄清婦人的身份之前,他對自己的事不欲多說。
婦人說:“姓雲的還在太平莊麼?”
白不肖說:“今日沒見到她,想來她還在太平莊的客棧裡。她與‘正人鉤’的文掌門約定後日早晨在雞冠山下決鬥。”
一縷冷笑浮現於婦人後際,她說:“你可知姓雲的為何要與文掌門決鬥?兩人中誰的贏面大?”
雲雁飛約鬥文方遠,為的是索取“三友圖”。白不肖想:如照實說,又不知此女與文方遠是友是仇?那“三友圖”本屬子虛之物,說出來反弄假成真,給文方遠惹麻煩,便說:“為何決鬥?我也不知,想來總是比武較技判分高下。依我愚見,雲雁飛必敗無疑。”
“何以見得?”
白不肖的判斷出於雲雁飛被錢之希一頭撞落於地的事實。他想,雲雁飛連錢之希都鬥不過,怎能與文方遠交手?但此事不便直說,便道:“文掌門武功卓絕,望重武林,又佔天時地利人和之便,雲雁飛怎麼是他對手呢?”
婦人冷哼了一聲,道:“但願如此罷!”她默思有頃,忽問道:“聽起來,你與文掌門似有交情?”
“文掌門是前輩英雄,我不過一後生小子,哪有什麼交情?但文掌門正直豪邁,俠名遠播,我對他很欽佩。敢問大娘尊姓?”
婦人顧自己出了一會神,並不理睬白不肖。白不肖又問了一聲。她把眼一瞪,沒好氣地斥責:“你問我姓名作甚?是否要給姓雲的賤人通風報訊?”
白不肖見她忽變了臉,心中好生疑惑,忙賠笑道:“大娘誤會了?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小子雖沒什麼用,但大娘的恩惠不敢忘記。”
婦人冷笑道:“說得好聽!男人都是慣會花言巧語騙人的壞貨!什麼‘恩惠,什麼‘情愛’,嘴上信誓旦旦,轉個身便忘得一乾二淨!”
白不肖是將“信義”二字看得很重的。若非如此,怎會對屢屢害他的錢之希夫婦一再容讓?
婦人倘以別的話來責備他倒猶可,斥他為“背信棄義”的壞貨,他十二分不服氣,當下傲然道:“大嫂此言大謬!這世上有口是心非的小人,也有言行一致言必信行必果的大丈夫!豈可一概而論?再說我與雲雁飛素昧平生,而大嫂於我有贈藥施食之恩,我怎會去向她通風報訊?”
婦人臉色轉霽,抬眼看他一眼,說:“小小年紀,性子倒傲。其實,我也不在說你。不過,這世上以怨報德的小人處處都有,叫人防不勝防!”她嘆了一口氣,神色間頗有難言的隱痛。
初次相見,白不肖也不便探詢她與雲雁飛之間有什麼過節,只覺此婦身份神秘,滿懷鬱忿,言語中對雲雁飛頗含怨毒,便站在門口去看雨。
雨,下得越發大了,千縷萬線落入河中,濺起無數轉瞬即碎的水泡。遠處的田野、村莊、樹林皆被雨幕籠罩,顯得迷迷濛濛,恍若世外仙境。
那婦人補好魚網,披上蓑衣,對白不肖說:“喂,小子,我去打幾網魚,你在我這裡休亂翻棚中的東西。”
她身形一晃,即鑽入雨幕中,那狗也緊跟上去。白不肖這才發現,這婦人左足微破。他想下雨路滑,她腿有殘疾,萬一滑入河中可不是耍的。棚中還有頂笠帽,他取來戴在頭上,緊追上去。
草棚緊靠河邊葦叢。婦人穿過葦叢從一棵傾斜河面的老柳樹下拖出一隻小船。她和狗跳上船頭,正要點篙撐開,白不肖已趕到。
“你跟來作甚?”婦人問,一篙把船撐開。
“我幫你打魚。”白不肖見小船離岸已有三丈之遙,提氣一縱,如只大鳥似地向船尾飄落。那婦人橫過長竹篙,朝白不肖攔腰掃去,怒叱道:“快回去!”
白不肖是好意幫忙,怎料婦人會阻他上船?這一篙掃來,他身在半空,勢必被掃落河中,那可就狼狽了。好個白不肖!眼見竹篙掃到,半空一個翻身,單手在竹筒上一握一帶,化解了橫掃之力,雙足已穩穩站在船尾。
她也沒想到白不肖會有如此佳妙的輕功,“咦”的一聲,便陰下臉來,說:“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快從實招來!不說我一篙捅死你!”竹篙上裝著明晃晃的鐵篙尖,離白不肖胸口不及半尺。
白不肖笑道:“大娘!你也太多疑了!我見雨大風急,怕你有什麼閃失,故特來幫你駕船,怎會有什麼歹意呢?”
婦人想了想,冷笑道:“我豈怕你搗鬼?江河之上,又有什麼人敢在我面前弄鬼?你既來了,幫我打槳!”她把竹篙往船艙中一放,操起魚網,佇立船頭,注視著水面。婦人並非對白不肖消除了猜疑心,而是自負武功絕世。無所忌憚,沒把白不肖放在眼裡。
白不肖輕搖船槳,把小船駛向河心。婦人連撒五網,網網皆空。不禁焦躁起來,叫白不肖將船搖向上遊,又一同撒下,雙手交互收繩,便覺同中沉甸甸的,收網上船看時,這一網打著了三尾大鯉魚,每尾皆二斤多重。
這時雨小了些,天色也漸漸發亮。婦人收攏魚網,叫白不肖駛轉船頭,順流而下,不一會便回到老柳樹下。於是系船上岸,轉回茅棚。婦人將三尾鯉魚開膛破腹,取出枚碧綠的魚膽,依次納入口中吞下。
白不肖看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大娘!你為何吃那魚膽?”
婦人蹲在地上剖魚去鱗,頭也不抬,門聲道:“治病!”
白不肖見她面色紅潤,矯健有力,除了足疾不像有什麼傷病,又問:“只聽說蛇膽可治眼病,祛肝風消肺熱,卻不知魚膽亦可治病。大嫂患的什麼病?”
婦人抬起頭來,不耐煩地睃了他一眼,道:“你這孩子怎這般好奇?”
白不肖道:“我有個朋友熟知各種藥性,無論什麼疑難雜症,雖說不上藥到病除,但也難不住她。”他說的是莫琳的師妹花奴。花僅精通藥理,他是領教過的。
婦人“哦”了一聲,道:“你吃我一隻雞便念念不忘要報答我,是不是?”
白不肖被她說中心事,只好點點頭默認。誰料婦人冷笑一聲,道:“我最恨市恩布惠之人。我的病我自己會治,不用你操心!”
白不肖一片好意,遭她一頓搶白,頓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婦人性情太古怪了。
婦人續道:“多年前,我救過一個人的性命,此人後來背叛了我。又有另一個人救過我的兒子,我與她結為姐妹,情逾手足,後來,她也背叛了我,幾乎害死了我。從此後,我再也不願市惠於人,也不受惠於人。因為,這兩個人叫我傷透了心,卻又無可奈何。對於前者,我既給過他性命,自不能取他性命。對於後者,她有恩於我的兒子,我也不能報復她。”
她語音顫抖,顯然心情激盪,難以自制。白不肖雖不明白她講的人是誰,但覺得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這正如他對於錢之希夫婦,明知這是一對害人精,但因多少受過他們的些許恩惠,總不忍將其除去。人間的恩怨,真是難以說清的。
他有感於心,忍不住深深點頭,說:“仇無大小,只怕傷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大娘,你真是性情中人。”
婦人萬想不到這形貌陋俗的少年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聽之下,只覺大獲己心,不禁反覆吟道:“仇無大小,只怕傷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定定看著白不肖,自覺活了四十來年,在江湖上混了半世,算得上見多識廣,但從無一人能如此貼切地道出她積鬱心中多年的那種恩怨難分的感覺。對白不肖的戒備頓時化於無形,反生出一種親近之感,隱隱將他視為知已了。
白不肖卻不知婦人心中所起的變化,看外面天已暗了,便向婦人告辭。婦人道:“且慢走,吃了魚再走不遲。我還有話對你說。”她語氣溫和,但自有一種威勢。
白不肖本無什麼事,便幫婦人燒火蒸魚。兩盞茶工夫,三尾魚蒸熟了,起出鍋來,撒上蔥花鹽末,就以魚肉當飯,吃了個飽,剩下的皆餵了那條被喚作熊兒的大狗。”
婦人出了茅棚,外面紅日西沉,空氣清新宜人,河面平滑如鏡。婦人說:“白小子,我看你身手不俗,定是名門之後,又兼心地純良,甚合我意。今日相遇,總算有緣分。你先打一路拳掌給我瞧瞧如何?”
白不肖辨她話意甚善,當下也不加多想,束腰擼袖,抱拳道:“獻醜了!”將師父所授的“龍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一遍。這套掌法,他在白鶴山上時已練了幾千萬遍,彼時內力不定,掌法中許多精妙之處無法體會,此刻內力大增,使起來果然龍形虎步,呼呼生風。
婦人在一旁看著,時而含笑輕輕點頭,時而蹙眉微微搖首。待白不肖將一路掌法使完,她說:“原來你是北門天宇的徒弟。這套‘龍虎神掌’威猛強橫,雄壯豪邁,稱得上至剛至大的功夫,但也失於剛失於大,若遇上一個內力強於你的敵手,你這套掌法可謂全無用處。”
她見白不肖眼中含著不服氣的神色,微笑道:“你若不信,我們過過招。”
相處一日,白不肖已知這婦人身負武功,決非常人。但見她批評自己的功夫,心中甚是不服氣,正想掂掂她的斤兩,因此抱拳道:“請大娘不吝賜教。”身形一矮,雙手從胸口翻出,左爪在前,右瓜在後,正是第一招“虎踞龍蟠”。凝重如山,攻守皆備。
婦人微微一笑,右拳一引,身隨拳走,左掌一搖,從右腋下穿出,早已拂中白不肖小臂。白不肖只覺身不由己,向前俯跌,臀上捱了一腳,砰然仆倒。
婦人笑道:“再來再來!”白不肖翻身躍起,依然是“虎踞龍盤”,雙掌交錯擊出,依然被婦人一拂一踢,依然跌了個嘴啃泥。
須知“龍虎神掌”下盤最穩,那“虎踞龍盤”這一招更是以守為主,後發制人的妙著。婦人輕輕巧巧就破了這一招,白不肖簡直驚呆了。從地上爬起來,不知是該再鬥呢,還是就此服輸。瞠目結舌,手足失措。
婦人笑道:“你定是在想:我這一招沒使對,若是我師父使出來,定無破綻可尋。其實,你這招‘虎踞龍盤’毫無破綻。只因你內力不及我,招式的變幻不及我。
“我右拳虛引,招式雖虛,內勁卻實,引你不得不將上身前傾。我左手的一拂,把式是實,內勁卻虛,以四兩之力與撥千斤,使你俯跌前僕。至於最後那一踢,本是多此一舉,因其時你背心已露大空門,無論拳擊、掌拍、指戳、腳踢都可以使。當此一時,你不敗也敗了。”
白不肖聽她解說得明明白白,心中不得不佩服,方知這婦人是身負絕技的武學高手。
婦人揹負雙手,續道:“大凡武功到了相當火候的高手,招式中本無破綻。須知無論哪一派的武功招式,無不千錘百煉,使之臻於完美無缺。是以對陣之際,不是去尋敵手的破綻,而是要引敵手露出破綻。兵法雲。‘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誘利、取亂、備實、避強八字,是武學至理。
“方才我不與你正面對掌,是避強,我右拳虛引,是備實而誘利,到左手一拂至末後一踢,則是取亂矣。那八字中,又以備實而為根本,我實力強,則有恃無恐。你現在年紀還小,是以與人相鬥,能用奇則不用正,避強擊弱,儘量不要與人硬拼。
“兵法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你要調動對方,而不受對方的調動,那便佔了先手……”
這些武學的秘奧要義,白不肖雖也聽師父講過,一則那時年紀太小,二則也因北門天宇不能深入淺出,因此就如秋風過耳,沒裝在心中,今日經這婦人口講手劃,反覆譬解,他恍然大悟,盤桓於心的許多疑惑迎刃而解,喜得抓耳搔腮。
忍不住插嘴道:“‘龍虎神掌’是至剛至猛的掌法,我師父內力修為極高,使出來自然威力無窮,擋者披靡。像我氣力不逮,同樣使這路掌法便有力不從心之感,對敵之際,反不如我胡打亂鬥有效,道理原來在這裡!”
婦人深深點頭,意示嘉許,表示“孺子可教”,又說:“‘胡打亂鬥’能有效,便不能叫‘胡打亂鬥’,招式愈是奇詭,愈是實用。可笑許多人只是墨守成規,泥古不化,守著祖傳的幾套招式,花了一輩子的功夫,終究難成一流高手,須知招式再精妙,關鍵在如何運用。
“一個武學高手,當不被招式所囿,不受招式所馭使;而該去運用招式。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是以天下各門派的招式,只要於我有用,即取之為我所用;祖傳師授的招式,若是不宜我用,棄之又何妨呢?這正如一個人若善使劍,別人鑄的劍可拿來自用,自己的刀倒該丟掉,而不必去計較刀劍孰貴孰賤!”
經此一番指點,白不肖只覺心扉洞開,悟到了許多武學至理。雖然直到此刻,他還不知婦人的姓名來歷,心中卻己將她當作良師來敬仰,臉上不由露出凝神傾聽的神色,惟恐漏掉一字。
婦人見他神色已知他心意,說:“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你師父是當代高手,武功並不比我差,我也不便收你為徒。我有一套自己琢磨出來的‘流水掌法’,演示給你看看。你隨我來!”
婦人撥開葦叢,來到河邊。這時太陽已落下,天色還亮。碧綠的河面倒映著藍天白雲。河畔葦叢搖曳,柳影婆裟,有說不出的清幽寂寥。
婦人一扭腰,臨虛御風似地掠向鏡子般平滑的河面,足尖如蜻蜒點水,將平靜的河面踩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如此超卓的輕功,白不肖聞所未聞,若非親見,怎麼也不會相信。仔細看時,才知河面上飄浮著片片柳葉,婦人的足尖便點在柳葉上,她身子輕盈如煙,在河上來去飄浮。
婦人臉帶微笑,輕舒雙臂,打出一套掌法。這婦人從小生在水上,出沒于波濤之中,對水性自是極熱。她年幼時遭際不見,得遇異人,傳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她生性沉靜,不喜與人結交,靠打魚捉蝦為生,是以武功雖高,但深藏不露,名聲不顯。
水上生涯數十年,她從四時八節初一十五的水情變化中悟出一套掌法,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渾然一體,姿式曼妙,恍若龍女凌波,人魚舞蹈。
這套“流水掌法”共六十四招,一百零八變式,從“春江潮水”、“一碧萬頃”起,掌式輕柔舒展,到“水光瀲灩”、“春風吹皺”,身法漸快,掌風漸響,至“驚濤裂岸”、“濁浪排空”、“連山噴霧”、“咆哮萬里”時,掌風挾轟轟的風雷之聲,岸上的大片蘆葦被掌力所摧,紛紛折斷。
白不肖連連後退,只見河中水花飛濺,裹著那婦人如出水蛟龍,彷彿要騰空飛去似的。接下去,“黃河之水天上來”、“大江東去浪滔滔”數招,更是氣勢磅礴,彷彿八月錢江怒潮,排山倒海,一往無前。白不肖看得目瞪口呆,方知自己以往所見的武學,不過滄海一粟。
那婦人將一套掌法演示完畢,飛掠上岸,周身衣衫,竟無一溼斑。而那河水依然震盪不已,波濤陣陣,良久方平靜下來。兩岸的葦叢,倒伏了一大片。
白不肖見此種技,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跪倒於地,口稱“前輩”。婦人將他扶起,說道:“不必如此。我千里東來,閱人無數,看你良材美質,天生的學武坯子,更喜你心地純良,若稍加雕琢,日後必成大器。但我明晨就將啟程北上,你我相處不過一夜工夫,你能領悟多少,就要著你的記性了。”
於是,婦人在岸上又一招一式教給白不肖“流水掌法”。這套學法雖不甚繁複,但畢竟時間太少,白不肖只用心記憶,顧不得去體會其中的妙處。兩人一直練到天明,婦人見白不肖勉強已將招式記住了個大概,也覺欣慰。於是整理衣囊雜物,打成個包,解開老柳樹下小船的纜繩,便要登舟啟程。
白不肖依依不捨,眼中落下淚來,說:“前輩此去,不知何時方能再見?還請前輩將名諱見示。日後弟子也好來看望您。前輩有什麼事未了,弟子也可代勞。”
婦人站在船頭,沉吟片刻,道:“不肖,你記住了:我授你武功,只望你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人所以學武,當衛國禦侮,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以武濟惡,須知惡有惡報,哪怕他當世無敵,到頭來終難逃公道,為世人所不齒。你我今日相別,他日在江湖上或還有再見之時。你也不必問我姓名。我知你與文方遠頗有淵源,明日他與雲雁飛、武層樓二人相鬥,並無勝算。你可助他一臂之力,至於對雲、武二人麼……隨便你如何處置。”說罷,她竹篙一點,小舟如飛,不一會便被濃霧吞沒,無影無蹤了。
白不肖在河邊佇立良久,才回到茅棚裡,心想那駕船北去的前輩真是一位高人,聽她口吻,與“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一定有什麼糾葛。他一夜未睡,睏乏至極,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這一題,直到近午方醒來,見甕中尚有幾斤白米,即煮了一鍋飯,吃得飽飽的,將婦人所授的“流水掌法”又練了三五遍。下河洗了澡,摸了幾尾鯽魚,又將衣衫也洗淨了,攤在葦叢上曬晾,自己坐在一旁運氣練功。直至紅日西墜,他才回茅棚,煮飯蒸魚,安排晚餐。
吃過晚飯,趁天色還亮,白不肖又到墳地去走了一趟,結果仍未遇見黃金沙。只好回到茅棚歇息。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2:19
第 八 回 流水掌法
太平莊西去十里許,有一座山。山不甚高,形似一把打開的摺扇,又像一隻雄雞的大雞冠。時在初秋,山上遍地紅楓。這山,鄉人喚作雞冠山。
碧綠的小清河,從山下流過。河灘上,一片雪白的卵石,與山上的紅楓交相輝映,煞是好看。好事的文人騷客,當深秋時令,駕船載酒,順流而下,賞紅葉,撿白石,會吟出好多詩來。
這日清晨,霧氣還遊蕩在小清河上,太陽也沒出來。“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率門下親傳七大弟子和數十記名弟子,皆勁裝結束,腰懸兵器,來到雞冠山下,白石灘上。
人多難免嘴雜,眾弟子見河灘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一影,忍不住罵開了。
“那雲雁飛別設個空城計,誆我們白跑一趟?”
“那女娘有多大能耐?早夾著尾巴溜回湘中了,卻虛晃一槍……”
“照我說當時掌門就該出手教訓她一頓!現在卻又去哪裡尋她?”
眾人正亂猜亂議,忽有個聲音哈哈大笑道:“‘正人鉤’慣會吹牛皮說大話,也不怕把天吹破!”
七八丈外的亂石堆裡,轉出一個人來,正是手搖摺扇的“逍遙書生”武層樓。跟在武層樓後面的,是“翠羽鳳”雲雁飛。今日,雲雁飛已恢復女裝,翠綠的窄袖裙衫上,綴著閃光的金絲銀線,腰束鵝黃絲絛,足蹬大紅薄底快靴,顯得婀挪又剛健。
武、雲現身,文方遠的弟子們立時安靜下來,並把視線投向雲雁飛。見那雲雁飛眉聳春山,眼橫秋水,唇紅齒白,十分豔麗,與當日扮作書僮時相比,判若兩人,不禁把眼睛都看直了。
雲雁飛冷笑一聲,嘆道:“名門弟子,如此浮躁:竟不知怎有臉自稱‘正人君子’?看來,‘正人鉤’氣數是盡了!”
文方遠臉上一熱,忍不住狠狠瞪了眾弟子一眼,手負背後,揚聲道:“文某今日應約前來。廢話不用多說。武先生、雲姑娘的口舌之利,文某已經領教;此刻,倒要想見識二位的真功夫。請二位劃下道兒來!”
武層樓將大摺扇一搖,笑道:“文掌門稍安毋躁!我還有一言相勸:文掌門成名不易,今日你們雖人多勢眾,又在自家門口,但須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倘若一個閃失,文掌門的數十年英名便將付之東流。依我看嘛,以和為貴,只須文掌門將‘三友圖’擲還,我們立即拍手走路,保全彼此的交情。”
文方遠總算是平和大度的人了,當此際也忍不住怒形於色,喝道:“姓武的,我當你遠來是客,故一再容讓。你口口聲聲誣陷我,我若不給你點顏色看,江湖上的朋友還道文方遠是好欺侮的,會個個跑來拉屎撤野了!”
他兩手往胸前一分,別別別繃飛了外衣的十數拉釦子,右手反轉將外衣脫下,往地上一丟。這一手乾脆利落,眾拍子齊聲喝彩。
文方遠正要提步上前,眼前人影一晃,二徒弟餞之希已竄了出來。
“師父,殺雞焉用牛刀?且先讓弟子與這位湘中大俠鬥一鬥!”
錢之希是文方遠門下武功最高的,又富智計。文方遠已知武層樓功夫不如自已,心想以錢之希的身手,三十招以內足可自保,便頷首道:“也好,你向武先生領教幾招拳腳。”
錢之希自告奮勇打頭陣,自有他的算盤在內。他已和武、雲二人交過手,覺得武層樓的功夫並不比自已高出多少。只要能應付三五十招,便已在師父和師兄弟面前掙足了面子。
他竊得“正人要決”,對掌門之位是志在必得,此刻需要多做門面上的光彩事以收服人心。這麼多師兄弟在場,他愛妻身負重傷,仍奮勇爭先,越顯得公而忘私,勇敢果決!
錢之希朝武層樓躬身抱拳,朗聲道:“武先生屢番辱罵吾師,晚輩明知不敵,也要與武先生拚一拚!縱然粉身碎骨,也不容武先生放肆!”
武層樓將摺扇插在項後,斜睨著錢之希,哈哈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樑上君子錢小二,那夜你……”
錢之希不待他往下說,猱身縱上,拳掌連發,出手如電,直擊中宮。“大成拳法”的招式何等精妙,加上他遽然發難,出其不意,竟將武層樓攻得手忙腳亂,仗著身法的快捷和步法的靈活,才沒吃大虧,但下面的話就無暇說出。
“大成拳法”集天下各門派拳腳功夫之精練,招式繁複,變化多端,最是難練。錢之希在這套拳法上下過苦功夫。拳擊,掌劈,指戳,肘搗,膝撞,腳踢,加上大小擒拿手、分筋錯骨術、鷹爪功、太極陰陽拳、蘭花拂穴手、金剛斷脈指……各種奇招妙式展出不窮,越打越快,一時竟佔了上風。
武學之士相鬥,多先認明對手的武功家數,然後再思克敵之術。武層樓雖久經沙場,但見對方的招式太過繁複,這一腿是少林派的,那一掌又像武當八卦掌,一時眼花繚亂,辨不清他的路數,惟有閃避格架,先取守勢。
“正人鉤”眾弟子見錢之希勇猛似虎,一口氣攻出二三十招,將成名人物打得連連後退,歡欣鼓舞,高聲喝彩,只道錢之希穩操勝券了。
彩聲甫落,只見武層樓滴溜溜一個轉身,倏退倏進,兩個激斗的人影攪作一團。砰的一響,一個人影飛了起來,文方遠急縱而上,伸出雙臂接住了倒飛的錢之希。只見他臉色慘白,雙目微閉。再看武層樓肩窩滲出一大片殷紅的血跡,竟負了重傷。
原來,武層樓熟諳了錢之希的拳法後,即轉守為攻,逆料錢之希突出袖匕,拚著胸口挨他一掌,將袖匕插進他肩窩。本來兩人是言明空手過招的,武層樓自負武功高出他許多,又是前輩身份,不料錢之希會施暗算,一時大意,雖一掌拍中,自己也吃了大虧。
他惱怒至極,但肩傷甚重,已無力再戰,惟有咬牙切齒地罵道:“‘正人鉤’門中盡是小人!”出指點了止血止痛的穴位,退到一旁去裹傷上藥。
文方遠雖恨武層樓的肆意謾罵,但理曲在己方,也做聲不得,出指切錢之希的脈門,知他內傷不重,急給他推血過宮。錢之希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師父,弟子幸不辱師門。”
文方遠點了點頭,將他交給身旁弟子護理,眼睛看著雲雁飛,說:“雲姑娘,該我們正主兒上場了吧!”
雲雁飛對武層樓的負傷,恍若未見,竟不聞不問。她踏上兩步,笑道:“文掌門調教出的好弟子,聰明伶俐,真正難得!我瞧著都歡喜起來!”
她臉上笑嘻嘻的,暗運勁於雙足。霎時之間,她足下所踩的白色卵石一塊塊飛將起來,呼呼射向文方遠及眾弟子。頓時,半空中亂石紛飛,密如飛蝗。
只聽哎喲哎喲呼痛之聲連成一片。眾弟子被打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其中兩個功力較差的,閃避不及,被石頭打破顱殼,一命嗚呼,至於臂折腿斷的,為數更多。白石灘上,紅血斑斑。
文方遠待石雨收歇,回身檢視,只有七大弟子安然無恙,那躡來看熱鬧的記名弟子竟無一幸兔。更有一個被嚇破了膽的,長聲呼號著狼奔豕突,掉進河裡才清醒過來。
文方遠動了真怒。雖然門下弟子武功低微,但云雁飛也太過毒辣,非但不給主人一點面子,還擲石打死主人的徒弟。“正人鉤”在江湖上屹立數十年,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折辱。
文方遠雙掌互擊,大步上前,兩道充滿殺意的目光,利劍似刺向雲雁飛,怒聲喝道:“你出招吧!我們一決生死!”他雖然恨不得將雲雁飛一掌拍死,但終究不失大掌門的風度,自忖年紀比對方大,不肯先行出手。
雲雁飛嬌笑道:“文掌門不必客氣,還是拔兵刃吧。本姑娘要想領教你的鉤上功夫!”她手腕一翻,手中就多了一件物事。這件東西形似馬鞭又不是馬鞭,長三尺半,寬僅寸餘,通形碧綠,更奇的是梢頭上還有一隻薄圓金片,極像一支孔雀的尾翎。
饒是文方遠見多識廣,也叫不出這奇形兵器的名堂。他心頭一凜,不敢託大,反手抽出雙鉤,一鈞指天,一鉤橫胸,立個門戶,沉聲道:“你進招吧!”
雲雁飛的兵器名叫“鳳翎劍”,劍身極柔極韌彈性極佳。她手腕輕抖,劍身一顫動,即發出琴鳴似的輕音。她搖搖頭,說:“叫你的徒弟們併肩子上吧!姑娘可不耐煩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文方遠在江湖上成名已近二十年,若非因雲雁飛踢石傷人露了一手驚人的武功,他還不屑用兵器對敵呢!雲雁飛這話,可說對他極度的藐視,他怒極反笑,朗聲道:“雲姑娘目空四海,文某十分佩服!有僭了!”刷的一鉤就遞出去。這一鉤貫注內力,挾著一股勁風,直取雲雁飛的右臂。
文方遠這對鋼鉤,實則是鉤連槍,頭上還有個小槍尖。這一招就是從槍法中化出的“雨打芭蕉”,槍尖連顫幾十下,將對手的半邊身子都作攻擊對象,看似平平無奇實則辛辣無比。對方只要一抬臂招架,彎鉤回奪,既鎖拿兵器又斷臂膀,一招中蘊藏許多變式。
那雲雁飛眼睜睜看一鉤潮來,既不格架又不閃避,好像是驚呆了,猝不及防。那槍尖堪堪要刺中肩窩,人人都當文掌門一招得手,正欲張口喝彩。遽料雲雁飛身形一長,鋼鉤向她腋下空檔遞進。文方遠招式用老,急抽鉤回奪,但鋼鉤已被她單臂夾住,猶如夾在石縫之中,回奪不動,而那支鳳翎劍已順著鉤身急掠而下,來削文方遠的五指。
勢非得已,文方遠不及攻敵,先求自保,忙躬腰疾退,將一柄鋼鉤交給了敵人。
照面第一個回合,就讓敵人奪去一柄鋼鉤,文方遠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這麼狼狽。雖可推說自己太過大意,上了敵人的當,但也不得不佩服對手心思靈巧,膽大藝高。當下,他將剩下的一柄鉤交與右手,收斂心神,鋼鉤斜劈,撩起一道白光,左掌從腹下翻出,食、中二指分點對方腹中要穴。
雲雁飛一招佔先,並不輕進,鳳翎劍劍頭亂抖舞出一朵朵碗大金花。她身隨劍走,如陀螺般急旋,左手倏伸倏縮,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想來搶奪文方遠的鋼鉤。
文方遠經驗老到,哪容她再得手?招招都不使老,一鉤鉤皆從意想不到的方位送出,左手指戳掌劈,快捷無論,漸漸扳轉守勢。
雲雁飛見他單鉤的威力並不遜於雙鉤,尤其厲害的還是他那隻神出鬼沒的左手,不由焦躁起來,清吟一聲,將一把鳳翎劍使得如靈蛇飛舞,越打越快。鬥到後來,眾人只見一團白光裹著一團碧光,兩條人影都不大分得出來了。
纏鬥良久,兩人竟然旗鼓相當,難分難解。文方遠心頭大驚,想不到這麼年輕的女子有如此身手,白己如稍不慎,幾十年的名頭得毀在這裡。當下招式一變,鋼鉤如挽重物,一招慢似一招,左掌連拍,想用掌力摧垮對方。
雲雁飛和他對了兩掌,便覺不對頭,對方的掌力看似柔和,柔和中卻蘊含一股殺氣,心知對方內力深厚,久鬥下去,必然無幸。何況她身後七大弟子虎視眈眈,萬—一擁而上,今日倒是個不了之局。於是,她也將劍法一變,由快變慢,一劍一劍直刺對方胸口。
驀地,她騰空躥起兩丈,凌空下擊。文方遠不敢大意,急掠向後。
哪知雲雁飛輕功卓絕,身在空中,無所憑藉,仍如蒼鷹搏兔斜飛而前,劍尖在文方遠鉤頭一點。借力躍得更高。這一招叫做“飛鳳戲蛇”,是雲雁飛的成名絕技。
如此一來,她始終保持凌空擊下之勢穩佔了上風頭,無論文方遠如何的前縱後躍,總是無法擺脫捱打的情勢,惟有將單鉤舞得密不透風,才堪塂擋住她倏落倏升一下一上的攻擊,若要講到還手,那是萬萬不成的了。
“正人鉤”弟子中,以錢之希最富智計,當師兄弟們一味觀賞雲雁飛曼妙無比的輕功之際,他已看出師父的敗局已定,只要稍有疏虞,雲雁飛鳳翎劍便可乘隙而入。他看到師父身左五丈外有塊一人高的巨石,心念一動,揚聲喊道:“師父,快速向左方巨石後!”
話喊出口,心中好一陣後悔,心道;我又提醒他作甚?讓他斃於雲雁飛創下,我不就即刻當上掌門了嘛!至於雲雁飛取勝之後,會不會誅盡“正人鉤”弟子?武層樓會不會立即報復?他可沒想到。
文方遠正自苦思對策,錢之希的一聲喊將他從夢中喚醒;只要有巨石作屏障,就可扳轉劣勢。他當即向左方退去。
雲雁飛怎不知他心意?她這“飛鳳戲蛇”在曠野之上威力最大,若有木石阻礙,情勢就大不相同了。眼見文方遠向巨石迅速靠去,她雙手握著風翎劍一挺,劍尖甫觸鉤身之際,左手一分,鳳翎劍一分為二,左手劍就勢下撩。
一道碧光閃過,文方遠長聲慘呼,右肩上射出一道血箭,整個膀子被卸落於地。他眼前一黑,仰身跌倒。雲雁飛得理不讓人,右手劍直取他心窩……
眾人一見此情景,都知掌門必死無疑,膽小的竟將眼睛閉上不敢再看。正在萬分危急之際,半空中嗚嗚之聲大作。一物如輪,閃閃發光,疾飛向雲雁飛的背心。
雲雁飛年紀雖輕,臨敵經驗還豐富,一聽這風聲勁急,便知蘊含極強的力道,不及攻敵,先求自保,雙劍疾往後掠,“當!”一聲響過,她像被人猛推一把,前飛丈多,方才落地,兩臂已痠麻得幾乎拿不住劍了。
轉過身來看時,有一人正從“正人鉤”眾弟子頭上騰越而過,伸手接住了一柄薄刃彎刀,原來是北門天宇的徒弟白不肖。
在場諸人無不大驚。雲雁飛是驚他的功夫在數日內精進如斯,與前幾日判若兩人,實在難以置信。錢之希等是怕他趁人之危,在“正人鉤”大傷元氣之際,報復下手。
白不肖還刀入鞘,大步上前,扶起文方遠,嘆道:“文叔叔,我來晚了。”一邊給他點穴止血,一邊撕下衣襟要給他裹傷。那邊劉東嶽等見白不肖不似有敵意,趕過來給掌門人上藥裹傷,扶到一旁。
白不肖見雲雁飛如此狠毒,義憤填膺,戟指道:“比武校技,點到為止。你怎如此沒有人性?已經得勝了還要對文掌門下毒手!”
雲雁飛胸中氣血翻湧,倘一開口,怕有大口鮮血噴出,故對白不肖的斥責充耳不聞,暗暗調勻氣息,化解了體內的憋悶之感,方開口吐聲:“武士動手過招之際,便得將性命押上。誰讓他藝不如人?”
若非白不肖插手,她已取了文方遠的性命,眼看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心中怎不恨得癢癢的?但不知白不肖的虛實,猜他身後有高手撐腰,故不敢貿然出手。
她遊目四顧,河灘上並無異樣,山腳的樹林中也不似藏有人影,這一來,膽氣復壯,指著白不肖道:“小子,你若不服,只管和他們一起上來。本姑娘定成全你們的孝心!”
文方遠的弟子們見師父被削去一條臂膀,悲憤難抑,在場的七大弟子中先跳出三個,又跟上兩個,劉東嶽見師弟中除錢之希負傷,都已跳了出去,他猶豫了一下,也走上前來,指著雲鵬飛想道:“你傷我們師父,我們死也不會放過你!”
站在一旁的武層樓一搖摺扇,走過來與雲雁飛比肩負立,大聲道:“好!我們也不以大欺小,你們都上來吧!”
白不肖銳聲叫道:“且慢!”他對劉東嶽抱拳作禮:“劉大哥,這一陣先讓了小弟。小弟如若不敵,各位師兄再上不遲。”
劉東嶽本不願送死,迫於情勢不得不出頭,現在白不肖一攔,他正中下懷,點點頭,回身對眾師弟說:“既然白兄弟願與姓雲的單打獨鬥,我們就先讓他鬥鬥!”他一邊說,一邊向師弟們使眼色。
眾弟子心中雪亮:大師兄的意思是讓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雲雁飛固是傷師大仇,白不肖重創莫琳,也是“正人鉤”的敵人。雲、白二人無論誰勝誰負,都是一件大好事。否則如果白不肖與雲、武聯手,“正人鉤”自掌門以下必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
眾弟子緩步後退,樂得作壁上觀。
白不肖見武層樓也要退開去,便向他招招手。“武前輩,你的肩傷若不礙事的話,可和雲姑娘聯手,省得小爺料理了姓雲的,還得再對付你。”
雲、武二人成名已久,幾曾受過這等輕慢?何況對方還是個少年人,直氣得怒髮衝冠,渾身發抖,若非在眾目睽睽之前,早撲上去一掌打死他了。終究是雲雁飛冷靜些,她冷笑道:“你這小子口氣這麼大。真不怕死嗎?快說,是誰指使你來的?”
她始終不信白不肖會在數日內練就上乘武功,故而有此一問。
白不肖心惱她下手狠毒無情,便笑嘻嘻道:“你這小子口氣這麼大?快說:是誰指使你來的?”他照她的話複述了一遍,油嘴滑舌的,是江南小兒與人鬥口時常用的賴皮法子。劉東嶽等忍不住笑起來。
雲雁飛粉面一寒,心中殺意暴熾,臉上卻不動聲色,嘆息著道:“我看你根骨不俗,人又機靈,來日方長,何必為他人來出頭送死呢?”
“對呀!我看你根骨不俗,人又機靈,來日方長,何必為他人來出頭送死呢?”白不肖又照她原話複述一遍,同時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武層樓,如此一家,竟似武層樓成了幕後策劃的主使者。
劉東嶽等又發出一陣鬨笑。
雲雁飛都當作沒聽見,慢悠悠地說:“白小子,這‘正人鉤’中有幾個正人君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錢的小子,深更半夜潛入陳濟世屋中偷竊之事,你也是曉得的。到危急之際,棄友先逃,絲毫不講朋友義氣,累得你差一點丟掉小命……”
雲雁飛之所以同白不肖磨牙,一則是忌憚他背後有高手;二則自己與文方遠苦鬥一場,氣力未復,故意拖延時間來恢復元氣;三則也可行離間計,分化敵方。
白不肖哪懂得江湖人這套伎倆,一聽到說錢之希的卑鄙事,忍不住回頭狠狠瞪他一眼。
雲雁飛正要他分神,一見白不肖回頭張望,機不可失,立即縱身前飛,劍身成為一線,射向白不肖胸口。這一把名曰“靈鳳搶珠”,辛辣迅捷,厲害無比。連人帶封地直衝,力量大得驚人。
白不肖近來所遇,多是奸詐之徒,是以警惕性甚高,一聽風聲簌然,便知敵人已施偷襲,他拔刀已然不及,雙臂一抬,自然而然使出了新學的“流水掌法”的第一招“春江潮水”。
雲雁飛正向前衝擊,遽覺一陣雄渾的掌力如潮般湧來,擋住了她的前衝之勢,就是再前進一尺也無能為力,只好雙足落地,左掌拍出,呼的一聲,地上沙飛石走,她站立不穩,後退三步。
“流水掌法”猶如潺潺流水,連綿不斷。白不肖一招未盡,二招“一碧萬頃”又使出,他左手輕拂,右掌平推,掌力便從身周平鋪開去。緊接著“清流汨汨”、“奔流到海”、“水光瀲灩”、“春風吹皺”數招接連使出。
那雲雁飛人如飄萍,身不由己,被流水衝擊似的暗勁撥弄得東倒西歪,幾次欲提劍衝上,但終究力不從心,只覺遍體生寒,呼吸窒滯,一顆心咚咚亂撞,直退出八尺以外才勉強站得穩身子。
她輕功絕世,又重演故技,足尖一點,身如大鳥,高飛三丈,頭下腳上,雙劍合一俯衝下來,頓時劍芒暴長,猶如一道閃電刺向白不肖的頭頂心。同時身子一抖,衣衫上的那些閃光的金屬片盡皆脫衣四射,成為無數紛飛的暗器,向白不肖兜頭罩下。
這一招叫“鳳凰涅槃”,威力極大,也大損元氣,若非萬不得已,她是決不肯用的。
白不肖見半空裡閃爍著無數光斑,其間夾著一道電蛇,當下不暇思索,一招“濁浪排空”。漫天的星雨和顫抖的電蛇化為無形。那雲雁飛如斷線紙鷂搖晃幾下,砰地跌落塵埃。
在場諸人,無不看得心驚肉跳,萬萬想不到武功如此高明的“翠羽鳳”竟會被白不肖不知從何處學來的十餘怪招打得氣息奄奄。
武層樓呆了半晌,才奔過去扶起雲雁飛,給她餵了一粒丹藥,又驚又怕地望著白不肖,問道:“鬱天華在哪裡?是不是鬱天華叫你來的?”
白不肖也沒想到這套“流水掌法”會有這樣厲害,驚得呆了,聽武層接問他,隨口答道:“誰是鬱天華?我不知道啊!”
武層樓拾起雲雁飛的鳳翎劍,又看了白不肖一眼,說:“你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嗎?你這套‘流水掌法’除了鬱天華誰會?我們認栽!雁飛,那婆子恐怕就在附近。我們快走!”他挾起雲雁飛,順著河灘大步疾走。
白不肖低頭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打魚的大娘原來名叫鬱天華,只不知武、雲二人,為何對她這麼懼怕?
他提氣急追上去,大聲叫道:“武前輩請留步!我有事要問你!”
武層樓一聽白不肖喊他,跑得更快了。他雖手中抱著一人,肩頭又掛了彩,但依然快逾奔馬,足不點地往前急掠。
白不肖追了一陣,見武層摟這副樣子,即便追上了,他也未必肯說,便停下腳步,慢慢往回走。
武層樓當然不會將實情告訴白不肖,他是鬱天華的丈夫,而云雁飛是鬱天華的義妹。兩人勾搭上了,私逃出來,怕的就是被鬱天華追殺。因此一見白不肖使出了鬱天華的武功,除了個“逃”字,別無良策,連所謂的“三友圖”也不敢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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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上文方遠師徒們見強敵遠遁,無不舒一口氣,但看掌門人丟了一條手臂,心頭又沉重起來,更怕白不肖轉回來,尋仇報復。看他現時的身手,即使師兄弟們聯手,怕也難以抵擋,便小聲商議,先回太平莊去。
眾人正要回轉,忽見前面來了一人,那人身材高瘦,頭髮花白,正是瘋癲多年的四師叔祖黃金沙。
只見黃金沙大袖飄飄,身法極快,足下浮塵不揚,一會兒就來到面前。他一掃平素那種邋遢相,雙目炯炯,衣衫洗淨,頭髮也梳得十分整齊,一絲不苟,手中還提個藍布包。
眾人感到疑惑不解;他不去酒肆灌黃湯,來此幹什麼?
劉東嶽忙迎上去:“四師叔祖,你來作甚?”
黃金沙傲然一笑,看著文方遠笑道:“我來問問文方遠,你是否該將掌門之位還給我了?”
聽他這話,猶自瘋瘋癲癲。文方遠道:“四師叔,你快回去吧!”
黃金沙冷哼一聲,將手中包袱遞給劉東嶽:“小劉,你將包袱打開給你師父瞧瞧。”
劉東嶽接過包袱,將手一摸,裡面圓圓的一個物事,像是西瓜,便解開結頭,包中赫然一顆人頭,白髮蒼然,竟是二師叔祖蕭鐵幹!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人頭落地,滾動了幾尺遠,端然不動。
“四師叔祖,你你……”劉東嶽連連後退,如同白日見鬼,渾身篩糠似抖個不休。眾弟子皆大驚失色,怎麼也猜不透蕭鐵乾的人頭會落到黃金沙的手中。畢竟文方遠鎮定些。指著地上人頭,問道:“四師叔,這是怎麼回事?”
黃金沙仰面大笑,笑聲蒼涼悲憤,震得眾人耳鼓震顫,心頭怦怦亂跳,方知這位癲狂的老人,身負深厚的內力。
黃金沙笑罷,雙目圓瞪,怒道:“蕭老賊惡貫滿盈,是我將他殺了!”
此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文方遠等只知這位師叔祖數十年來瘋瘋癲癲,時常醉臥長街,任憑頑童百般戲弄也從不生氣,因此雖然癲狂,卻於人無害。今日他竟將蕭鐵幹殺了,須知蕭鐵幹武功也不弱,既被黃金沙割了頭去,足見這癲子武功高強。他一開殺戒,如何得了?太平莊從此不得安寧矣!
錢之希心思最快,立即振臂高呼:“師兄弟們快聯手將這瘋子除去,否則後患無窮!”他不稱“四師叔祖”而稱“瘋子”,自是將其當作神志不清亂殺好人的害人蟲,避免“犯上作亂”的嫌疑。
黃金沙瘋癲多年,徒子徒孫們並不將他當作位崇輩高的本門長輩看,一聽錢之希的號召,立即各抽兵刃,從四面圍上。
黃金沙嘿嘿冷笑,身形急旋,連發五掌。眾弟子只覺掌力如山迎面壓來,身不由己,一個個跟蹌倒退,下盤不穩的,便坐倒在地。
黃金沙雙目直射文方遠,厲聲道:“文方遠,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文方遠幼年即拜陳濟世為師,黃金沙繼任掌門,因違祖訓被黜,至神志失常諸事皆發生在以後,雖不知其詳,但也知道個大概。見黃金沙今日言語條理清楚,不似癲狂,心中疑雲大起,便躬身答:“你是我第四個師叔。”
“還有呢?”
“你是本門第二任掌門,但……”
“‘陳蕭謝黃,金沙最強!’‘正人鉤’第二代弟子中以我武功最強,是以恩師將衣缽傳給我。誰知你那狼心狗肺的師父陳濟世覷覦掌門之位,夥同蕭鐵幹這賊子設下陷講害死我愛妻,又施毒計廢我武功,篡奪掌門之位,逼得我只好裝瘋賣假三十餘年,苟且偷生,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多少次,街上頑童將汙泥濁水潑到我身上,多少次,鎮上的閒人用惡言惡語辱罵我!我唾面自乾,腆顏人世,忍下來了,為的使是有朝一日報仇雪恨!總算老天有眼,叫我等到了今日!哈哈給哈!”
他仰天狂笑,眼中落下淚來,多年積憤都在這狼嗥似的狂笑聲中展露無遺。眾人聽了,不由連打冷戰,十分害怕。
文方遠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事關重大,雖知他極可能出手傷人,但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四師權所言皆是上一代的事,方遠縱無懷疑,只怕門下弟子不信服,請師叔拿出佐證來。”
黃金沙臉上青氣一現即隱,厲聲喝道:“還要什麼佐證?老夫數十載含辛茹苦便是天大的佐證!你這掌門之位是讓還是不讓?”
文方遠慘然一笑,道:“方遠已成廢人,對掌門之位並不留戀。凡我門中不管是誰,只要能找回鎮門之寶‘正人要訣’,我立即退位讓賢!耿耿此心,可表天日!”
經此一役,文方遠九死一生,又失去一臂,頓時將名利二字看得淡了,這番話可說出於內心。門下眾弟子聽了,無不心中一動,又想想漫無頭緒,卻又從何尋覓?
黃金沙聽了,嘿嘿一笑說道:“話倒不錯!沒有‘正人要訣’何來‘正人鉤’一派?爾等誰能找到‘要訣’,即可登上掌門大位!好!好!”
他雙眼斜睨,瞥向錢之希。
錢之希夢寐以求的,便是成為一門之掌,揚眉吐氣受人尊崇。文方遠的話一出口,他便心跳加速,只想站出來大叫一聲:“我找著了!我當掌門!”忽見黃金沙將目光掃過來,他頓生戒備之心,恐怕這是個圈套,忙將伸入懷中的手抽出來。
這時,白不肖已回來,站在人圈之外,默默注視著。眾人的注意力皆在黃金沙身上,也沒去留意他。
黃金沙又提聲問:“文掌門的話你們聽清了麼?想做掌門人的,快去找‘正人要訣’!”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忽有一人打破了難耐的靜寂,那是大師兄劉東嶽。他臉上青紅不定,額頭汗星點點,一副惶急相,聲音也顫抖著。
“稟告四師叔祖和掌門人;我……我……我……”
“你尋著了‘正人要訣’?”黃金沙面帶微笑地問。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劉東嶽,不信他有這麼好的運氣。
劉東嶽只是點頭,面上汗流如注。
“口說無憑,須拿出來讓我們驗證。若是真的,掌門人便是你了。”黃金沙說。
劉東嶽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從懷中抽出一冊書,遞給黃金沙,黃金沙接過,看也不看,就交給文方遠。
文方遠坐下,將書擱在膝頭,一頁頁翻看。這時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沙沙的翻書聲。眾人都將目光齊集到文方遠臉上,只待他一點頭,新掌門人便是劉東嶽了,當此重要時刻,誰也不敢出聲。
文方選將書翻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把書交給黃金沙。他臉上表情木然,竟不知在想什麼。
黃金沙略略一翻,即交還給劉東嶽。這時。文方遠說話了:“東嶽,你為本門立了一大功,使‘正人鉤’一派不在我手中斷絕。我心中甚是高興。”
眾人一聽到這話,便知劉東嶽手中的“要訣”是真的。:
突然,錢之希開口了:“師父,你看清了麼?大師哥手中的東西是真的麼?”
文方遠愣了一下,不知錢之希何出此語,便道:“我看是真的。至於東嶽從何處得到?他願講或不願講,我都不管!”他知劉東嶽與陳濟世過往甚密,猜他是從陳濟世手中得來的,心頭不樂,但話已出口也就不願多事。
黃金沙忽笑問:“之希,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東嶽的‘要訣’有偽?”
錢之希躬身道:“兩位掌門在上,之希並不敢說大師哥手中之物是假的。只是掌門人關係本派命運,之希多慮,是以有此一問。若兩位掌門都說是真的,那便定是真的了!”
劉東嶽一向與這師弟明爭暗鬥,錢之希的話雖冠冕堂皇,但言外之意誰都聽得出來,忍不住譏誚道:“錢師弟若以為是假的,就請將真貨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
黃金沙沉吟道:“我做掌門之日無多,那‘正人要訣’是三十多年前看的,其中內容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東嶽那本的真偽,我實不敢確認。之希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但此事甚難驗證……”
錢之希終於鼓起了勇氣,“兩位掌門;我也有一本‘正人要訣’,請兩位掌門辨別真偽。”
他也從懷中摸出一本書來。從外觀看,與劉東嶽那本一模一樣。
眾人大為驚奇,萬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文方遠將兩本要訣逐一對照了,居然一模一樣,心中那份震驚難以言喻:“這……這是怎麼回事?”
黃金沙將兩本“要訣”提在手中,左換右換,變戲法似地交換多次,使人辨不清哪一本是劉東嶽的,哪一本是錢之希的。然後,他將其中一本夾在腋下,另一本用雙掌夾住一陣揉搓,在眾人的驚叫聲中,那本“要訣”立即化為片片紙蝶,他舉手一揚,紙蝶翻飛,隨風飄去,落入河中。
“‘正人要訣’是開山祖師所撰,向來只有一種,現在出現兩種文字一模一樣的‘要訣’,總不成立出兩位掌門人來?故而我毀去其中一種。僅剩的一種誰屬?我並無定見。大家說怎麼辦?”
錢、劉二人初見黃金沙毀訣,急得要命,只是忌憚黃金沙武功了得,不敢上去搶奪。後聞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聲叫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黃金沙把僅剩的“要訣”一揚,笑道:“若說這‘要訣’是你們兩人中間某一人的,倒也不錯。若定要說定是某人的,只怕眾人也不服。我現在有個法予:你倆先鬥一場,誰勝了,誰便做掌門;那輸了的永不爭執,否則便群起攻之;如何?”
眾人都覺這法子甚好,點頭稱是。文方遠失血甚多,強撐到現在,心中明知黃金沙不懷好意,也無奈地點了點頭。
錢之希見師父一點頭,便知今日之局,自己要作掌門,非拚掉劉東嶽不可。心念一動,他身子已縱出去,雙鉤疾掄直取劉東嶽脖頸。那劉東嶽也是心狠手辣貪婪無恥之徒,抽鉤迎戰。師兄弟乒乒乓乓打成一團。
論武功,本是錢之希略高一籌,但他受傷在先,功夫打了折扣,與劉東嶽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同門學藝,招數相同,又都懷相同的心思,四鉤上下翻飛,都是狠辣的殺著,下手絲毫不留情面,已非比武較技,完全如性命相搏一般。
兩人都將手中鋼鉤掄得密不透風,倏分倏合,來來去去地激鬥,倏忽便過百招。突然四鉤互絞,掙脫不開。劉東嶽撩起一腿,徑踢對方下陰。錢之希疾扭胯避開,一個肘錘搗向對方軟肋。劉東嶽也如法炮製,以肘對肘,吸氣硬撞。嘭的一聲,兩人一齊脫手棄鉤,各退兩步,復又縱上,拳打腳踢,頭撞肘搗,勢若瘋虎餓狼,都紅了雙眼。
眾人看得心驚肉跳,屏住了氣一聲不響,惟恐使他們分神。
砰!劉東嶽左眼捱了一拳,立即腫起鴿蛋大的青包。嘭!錢之希胸口被踹了一腳,傷上加傷,往後坐倒。劉東嶽立即“餓虎撲食”,和身撲上。
錢之希雖敗不亂,“兔兒雙蹬腿”,將劉東嶽從身上踢飛過去。劉東嶽就地一滾,復壓在對方身上,雙拳連擊,都擂在對方身上。錢之希眼疾手快,雙手捏住對方左手腕用力一扳,喀嚓一聲響,生生將他腕骨擰斷。
劉東嶽慘呼一聲,目眥盡裂,張開血盆大口,狠命朝對方鼻子咬去。
鬥到此時,哪裡還像武學之士比鬥,直似無賴潑皮毆鬥打架,全無把式路數可辨。
文方遠看他倆實在不像話,數番出言喝止。他倆充耳不聞,仍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惡鬥。突然,錢之希騰出手來,白光一閃。劉東嶽“啊!”地大叫,肚腹上已插了一柄只剩短柄的匕首。他兩腿蹬了幾下,眼睛一翻,就此氣絕身亡。
錢之希搖搖晃晃爬將起來,渾身上下皆是血汙傷痕。他狂舞雙臂,且笑且叫:“哈哈!我勝了!我勝了!哈哈!我是掌門人了!”
他跌跌撞撞徑向黃金沙撲去,欲奪回“正人要訣”。黃金沙側身避開,高舉著“要訣”說道:“莫急,莫急。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搶不去!你看誰來了?”
錢之希急回頭看,身後並無別人。黃金沙道:“你再仔細看看,你身後有個鬼!”
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文方遠等皆感疑惑,莫非黃金沙瘋病又發作了?
“有一個鬼,我看見了。是個男鬼,舌頭紅紅的,拖得好長喲!”黃金沙的聲音中充滿驚恐,他一手虛指,眼睛發直,好似極害怕的樣子。
眾人明知他在胡言亂語,卻也忍不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
“錢之希,你看見了嗎?他來了,他要向你索命呢!”
黃金沙的語聲陰慘慘的,令人不寒而慄。
“四師叔祖,你莫開玩笑了。快將‘要訣’給我!”錢之希被他弄得心中發毛,急欲要索回“正人要訣”。他傷得不輕,元氣大傷,只怕師弟中有人橫生枝節,要與他比武爭奪掌門。
“那個鬼是朱城!朱城!”黃金沙突然厲聲叫道。
錢之希倏地變了臉色,驚慌失措,轉身四下裡亂看,渾身戰慄不已,結結巴巴地問:“在哪裡?朱城在哪裡?你不要嚇我!大白天鬼不敢出來的!”
黃金沙面色一端,說:“天一黑,他就來尋你了,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錢之希猛然醒悟自己失態了,強作鎮靜地說:“我繼任掌門之後,將不遺餘力查出真兇,為朱師弟報仇!”
黃金沙冷笑幾聲,沉聲說:“還要查什麼真兇?真兇便是你自己。是你將朱城扼死的!你這人心狠手辣,比那陳濟世老賊更勝一籌!弒兄殺弟,連眉頭都不皺一皺,還想做掌門人?做夢!”他將僅剩的那本“正人要訣”運掌力搓得粉碎。
然後,手負身後,凌厲的目光將文方遠等掃視了一圈,說:“自吾師何正人手創‘正人鉤’一派,迄今已近六十年。今日之‘正人鉤’門中多奸詐貪慾小人,猶自打著正人君子的名頭,吾師地下有知,怕不傷心欲絕?如此欺世盜名之門派,與其等待天譴,不如自行解散以稍減罪愆。實話告訴你們,方才毀去的那兩種‘要訣’皆是假的,真的‘要訣’就在我懷中。”
他掏出一冊封面破損的舊書來,託在手上讓眾人觀看,“這冊‘要訣’才是吾師手撰之真本,陳濟世從我處奪去後視作私產隱匿於地室之中,他又謄寫篡改了一冊偽本,傳於文方遠。真偽‘要訣’大同而小異,但小異處恰能導人走火入魔。
“方遠,若非我從你家可盜走偽本,你照著偽本修習到今日,早已四肢癱瘓成為廢人了。後來,我再創了一冊偽本,分別讓劉、錢二人竊走。這是想看看:這兩位精明能幹人才出眾的大弟子是否還有個點公心?
若有公心,就該呈交給掌門人。結果……這正所謂‘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朝人圈外的白不肖點頭示意,繼續往下說:“學武之人,本該以武功行善,倘用以濟惡,為害人間,反不如做個尋常的農夫販卒引車賣漿者……”
錢之希站在黃金沙的背後,越聽越是感到絕望。他眼中兇光大熾,口中胡胡發聲,突然抽出匕首用盡平生之為朝黃金沙後心突刺!
黃金沙正背對錢之希侃侃而談,與錢之希相距近在降尺,眼看無幸。白刃將及背心之際,他漠然橫移尺半,出手如電,扣住錢之希的手腕往前一帶,又回手一拗,反將匕首貫入錢之希的心窩!
錢之希連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命歸西。屍體僵立一會,直挺挺往後摔倒。一雙眼睛仍然圓睜不合,卻是什麼也看不到了。
這變故太過突然,文方遠和眾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頭怦怦亂跳,不知黃金沙還將做出什麼難以逆料的事來。如果他殺戒大開,在場諸人恐怕誰也休想活命。如果拔腿逃跑,更怕激怒了他,招來無妄之災。一個個皆如泥塑木雕,動也不敢動。
文方遠畢竟是掌門人,當此情景,不能也如門下弟子般緘默不言,便說:“劉東嶽心術不正,我是有所察覺。但之希扼殺朱城,師叔可有證據?”
黃金沙哂道:“我這無頭帖子給你,說‘正人要訣’在陳宅麗娘屋裡的一幅畫中,你沒取到,怎麼叫錢之希取了去?是朱城告訴他的。他在林中殺朱城,還有一人親眼看見,此人便是那位白小俠!”
白不肖走近來,說:“黃老前輩所言不虛。錢之希殺死朱城,是我親眼所見。至於蕭尚青,是莫琳所殺,因他偶然發現莫琳的秘密,故被莫琳殺了滅口。莫琳、錢之希要加害於我,也是因為他們的陰謀被我瞧見。”
白不肖兩次救了文方遠的性命,他的話,文方遠不能不信。文方遠看看劉、錢二人的屍體,長嘆一口氣,說:“四師權,方遠收徒不慎,弄了兩個敗類進門,難辭己咎,又兼只剩一臂,不宜再居掌門之位,斗膽請師叔執掌門戶,使我‘正人鉤’一派不致斷了命脈。”
黃金沙仰天大笑,道:“方遠,你怎麼如此糊塗?‘正人鉤’既為鼠輩充塞,還要掛這塊招牌作甚?你的這些徒弟,仗著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橫行霸道,敲詐勒索,欺壓良善,太平莊上和四鄉八村的老百姓誰不恨得咬牙切齒?這種命脈早一日斷,你這位大掌門的罪孽還能輕些!又有什麼可惜的?
“這本‘正人要訣’,若落到你的徒弟們手中,只會毀壞開山祖師的清譽令名!這位白小俠,心地忠厚純良,見義勇為,年紀雖小,但俠肝義膽,豪氣逼人,日後必將為武林放一異彩。今日我作主,便將這‘正人要決’贈於他,想來也不違先師之初衷。你以為如何?”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白不肖雙手急搖,連連後退。他不料黃金沙會行此舉,尷尬得滿臉通紅。
“正人要訣”上所載的上乘武學,是“正人鉤”弟子所夢寐以求的。錢之希、劉東嶽之所以同門相殘,先後橫死,也就為了爭奪此書。作為鎮門之寶,“要訣”存,門派就存,“要訣”亡失,“正人鉤”一派即岌岌可危。
此刻,黃金沙要將“正人鉤”的魂魄贈於一個不相干的少年,在場諸人哪個心服?即使是文方遠,也遲疑不決。大丈夫恩怨分明,白不肖兩次救他,他感激不盡,即或以性命報答,他也不會皺一皺眉,但“正人要訣”關乎本門氣運,非同小可!
文方遠心念急轉,苦無兩全之策,於是慨然道:“四師叔,祖師創立我門已垂六十年,弟子不肖不賢,無顏再掌門戶,但祖師所創基業,不可因弟子一人而毀。白兄弟人品武功,皆上上之選,放眼武林中,小一輩的俊傑裡無有人能出其右。若白兄弟肯入我門,接掌‘正人鉤’,方遠自歡欣鼓舞,竭誠擁戴!”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只要白不肖肯投入“正人鉤”門下,即可接受“要訣”而成新一代的掌門人。否則,他不同意將“要訣”送人。
眾弟子自入“正人鉤”門中拜師學藝,時間有先後,武功有高低,但皆是“正人鉤”門徒,至少在山陰境內,一抬出“正人鉤”的牌子,多少總有些便宜可佔,因此黃金沙要解散門派,他們一萬個不情願,只忌憚他武功超卓,敢怒不敢言,此刻聽了文方遠的話,名正言順,立刻同聲叫好!心想;管他誰做掌門,反正輪不到我:只要門派存在,總有我的好果子吃,如果門派散了,人人勢單力薄,昔日結下的冤家對頭找上門來,倒不易應付。
黃金沙冷笑道:“好?有什麼好?一點也不好!誰願做你們這群奸惡小人的頭兒?姓白的!這本武功秘籍你是要還是不要?你若不等,我便毀了它!”他雙掌夾起“要訣”。高舉過頭,只須運勁一搓,立即就化作紙屑。
“四師叔!”文方遠大驚失色,撲上去要搶奪,他傷後體虛,眼前金星迸射,身形晃了晃跌倒於地,猶自用手抱住黃金沙的腿苦苦哀求。
白不肖見黃金沙如此固執,心想這人,受了數十年的屈辱,積怨難舒,性情偏執乖張,不是軟言所能勸轉,當下便亢聲道:“黃老前輩,你也太小看我了!武學一道本無止境,一個人多學一點總好一點。但學武之人當以德為本,以藝為未,不以物惑。白不肖如見利忘義,又與錢、劉兩位何異?不是也成了貪婪之徒了麼?‘正人要訣’萬不敢收受,前輩厚愛,晚輩心領,謝謝!告辭了!”他抱拳行禮,轉身就走。
黃金沙愣住了一會,將高舉的雙手緩緩放下,看看文方遠滿臉的哀告神情,心腸一軟,待要付書於他,但轉念想起自己所受的千辛萬苦,深仇大恨,心腸復又轉硬,炯炯目光把在場諸人掃了一圈,揣書入懷,厲聲道:“‘正人鉤’一派面善而心思齷齪,從今日起即行解散!日後誰敢冒用‘正人鉤’的名頭,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大袖一翻旋,一股勁風拂出,捲起地上的灰土石塊,朝眾弟子劈頭蓋腦的襲去。將他們打得頭破血流,慘嚎痛呼聲此起彼落,各各拔腿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須臾工夫,就逃得不見蹤影,根本不管自己的師父安危生死。
黃金沙嗬嗬大笑。
河灘上只剩下黃金沙和文方遠兩人。
黃金沙道:“方遠,看在你對師門的一片忠忱的份上,我暫不毀去這本秘籍。現在交付於你,你可物色一人品稟賦兩佳之人,讓他繼承祖師遺志,再造我‘正人鉤’一派。倘若你此生覓不著上佳弟子,寧可將‘要訣’深埋於地下與草木同朽,也不可交付匪人!你記住了麼?”
“弟子謹記師叔的教誨!”文方遠回想自己濫收了那麼多的徒弟,沒有一個像樣的,不禁又羞又愧,朝黃金沙拜了下去,說:“弟子文方遠已悟昨日之非,現發誓以餘生為師門尋覓傳人,倘偷懶懈怠,天地不容!”
等他抬起頭來,黃金沙已在十丈以外,大袖飄飄,足不點地地向山上行去。須臾之間,他就進入如火似荼般的楓樹林中,再也看不見了。
文方遠站在河灘上,望著在陽光下碧波鱗閃的小清河輕快地流向東方,回想這幾日的遭際見聞,百感交集,忍不住喟然長嘆。然後,他用僅存的左手撫了撫懷中的那本秘籍,踩著河灘上雪白的卵石,踽踽走去。
空曠的河灘上,他的身形顯得那麼孤獨和落寞。
顯赫一時的“正人鉤”垮了。是陳濟世、錢之希、莫琳、劉東嶽這些貪婪無厭的人,將它摧垮的麼?
文方遠暗自問道,他覺著自己身負的責任很重,茫茫人世間,到哪裡去找到一個能夠重振師門聲威的人?
他把目光又一次投向潺潺流動的河水。小清河如一條長帶,曲曲彎彎伸向無盡的遠方。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3:04
第 九 回 大豪小俠
江南的三月,春風挾來淫雨,淅淅瀝瀝,接連下了七八日。柳絲在雨中轉綠,桃花在雨中怒放,燦若雲霞。群山聳翠,疊障盡碧,雲氣迷漫,恍惚蓬萊仙島出沒於迷霧之中。
這日,雨過天晴,杭州城裡的大家小戶,紅男綠女,紛紛出湧金門、清波門,或上靈隱古寺燒香還願,或去白堤觀花踏青,或登吳山聽戲看雜耍品香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西子湖上,萬頃碧波,水光瀲灩。畫航緩移,輕舟飛馳,鶯聲燕語貼著水面飄浮,輕歌如訴嫋嫋上揚。那是達官貴人載酒聽歌,小家碧玉泛舟遊湖。
城裡有座酒樓叫桂香樓,做的正宗杭菜,在杭州城裡是大大有名。今日一早,夥計就將“客滿”的牌子掛了出來。路人一見,便知一定是城裡哪位富貴人家將這酒樓包下來了。
夥計剛掛好牌子,一個轉身,便見一個頭戴笠帽,身穿舊布長袍,個頭瘦高的青年往裡走去。
夥計急跟上去叫道:“客官!請留步!請留步!”
頭戴笠帽的年輕人收住了步子,取下笠帽,慢慢轉身。夥計一看,心中別的一跳。眼前這人面相好怪。左耳少了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還有一星形的紫疤。這樣子該是十分醜陋的了,但他那雙烏炭似黑亮的眸子,卻透出一股英氣。
夥計行了個禮,賠笑道:“客官休怪,小店今日已客滿了!”
年青人朝空蕩蕩的店堂內瞥了一眼,笑道:“你店內空無一人,怎說客滿了?”
夥計道:“客官是外鄉來的吧?難怪對此地的規矩不知。杭州城裡,有的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闊佬們瞧得起小店,常來包店。今日,小店已被一位大佬包下了用來請客。多有得罪!請客官多走幾步路,城裡多的是酒樓飯店面館。”他瞧著年輕人那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袍子,臉上顯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
年輕人笑一笑,說道:“我聽說桂香樓有一宗菜名叫‘丹鳳戲龍’,色香味形俱佳,還有五十年的香雪海美酒,端的是杭州城裡絕無僅有的雙絕。故而慕名前來,還望小二哥通融則個。”
夥計聽來人贊他店中的美酒佳餚,神氣起來,說:“客官有所不知,那‘丹鳳戲龍’是用一百條野鴨舌,一百對山雞翅膀肉為主料,昂貴非常;五十年的陳釀也是論甏賣不零拷。單這兩樣便得三十兩銀子。我看客官……”
年輕人撩起袍襟,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大銀錠:“幸好我還有這隻銀錠,多下來的便送予你。”
望著白晃晃的銀子,夥計眼中要冒出火來。他在桂香樓做一年,也不過二十兩工錢。真想一把抓過來納入懷中,但想到今日包店的主兒的脾氣,不禁猶豫難決,連連撓頭。
年輕人問:“小二哥有什麼為難的?不妨說給我聽聽。”
夥計道:“常言道:開飯館的不怕大肚漢!哪有將送上門的大主顧往外難的?若是別的主兒倒也罷了,今日包店的主兒若知小人引進外客,只伯小的不光要被敲掉飯碗,還要遭一頓死打!銀子,小的是要的;性命,小的也不能不要……”
年輕人眉頭一聳,奇道:“今日在貴店請客的是哪一位呀?怎麼這般橫法?”
夥計倏地變了臉色,驚惶四顧,小聲說:“客官,你說話要小心些,免遭飛來橫禍。今日包下小店的主兒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位英雄,稱霸錢塘江的‘錢江幫’幫主唐潮唐大幫主,所請的皆是三山五嶽、大江南北的武林高手。倘大爺肯屈尊到廚房裡擺副座頭,小人可與大師父情商通融。”
年輕人哈哈一笑,道:“小二哥。你怎不早說?那唐幫主是我的知交好友。他發了帖子請我來赴宴,我因不喜那種繁俗的酬答,是以謝絕了。既是唐潮請客,你只管讓我進去。”
夥計將信將疑,見他袍下露出刀鞘,臉上傷痕累累,像個武學之士,心想唐幫主結交甚廣,這位真是他朋友也未可知。但二十兩銀子的小費落空,不免心痛難忍,便試探道:“唐幫主請客,訂的菜譜中。沒有‘丹鳳戲龍’……”
年輕人笑道:“無妨!無妨!你只管叫大師父做來,我自己惠鈔。”隨手把銀子交給夥計。
夥計喜出望外,急將年輕人往樓上引,肅客就座,沏來香茶,端上四碟時鮮水果、餑餑點心。
過不多對,熱氣騰騰的佳餚出鍋,一甏封存五十年的香雪海開了黃泥封口,兌入少許新釀美酒,攪和一會,傾在碗裡看時,那酒色如琥珀,香氣撲鼻。年輕人連盡三大碗,大呼好酒。
正在這時,樓梯上腳步聲噔噔噔響,上來三條黑衣黑褲的彪形大漢。當先一人生得豹頭環眼,絡腮鬍子,腰挎鋼刀。他一眼看到自斟自飲的年輕人,“咦”了一聲,叫道:“小二!”
夥計忙點頭哈腰地趕過去,滿面堆笑地說:“江大爺您來了,請坐!請坐!”轉身要去抹凳子,被豹頭大漢一把拉住,低聲問:“小二,這位是?”
夥計一怔:敢情你們不認識呀?著那年輕人.是假冒的,豈不砸鍋了。心裡一急,頭上就冒出汗星,急賠笑道:“那位是貴幫唐大幫主的朋友,一早就來了。”
這大漢是“錢江幫”唐潮的總管江汛,掌管幫中大小事務,位在幫主、副幫主之下,幫眾之上,也是江湖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眼見這年輕人陌生得很,又是一早就來的,心中疑雲頓生,但他生性謹慎,便緩緩走過去,臉上掛著笑容抱拳道:“這位兄台面生得很……”
那年輕人急站起來,抱拳還禮,笑道:“尊駕可就是人稱‘錢江黑蛟’的江汛江大總管?幸會幸會。小弟一年前與貴幫唐潮老兄晤面時,曾請唐兄向江兄轉達仰慕之忱。我與唐兄也有年餘未見了。他可安好?還有李兄張兄也都好?”
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皆鼎鼎大名的豪強,這年輕人僅以兄弟相稱,可見熟絡得很,夥計心中的石頭放下,但江汛心中疑慮未去。須知錢江幫聲名顯赫,幫中的首領人物更是名震八方的好手,武林中又有幾人配與他們稱兄道弟的?眼前這位瘦削的年輕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又不自道姓名來歷,今日的英雄大會何等重要?倘若叫奸細混進來,那是非同小可。江汛不動聲色,笑道:“尊駕的關愛,江某代唐、李幫主和張舵主謝過。但恕江某眼拙,還要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年輕人笑而不答,斟了兩杯酒來,遞一杯給江汛,說道:“小弟久聞江兄大名,今日一見,更覺江兄氣度雍容、雄壯豪邁遠勝聞名。你我乾了這杯!”
江汛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心中更是懷疑,但敵友未分,不敢造次,接過酒杯略一思忖,想先掂掂他的斤量,便說聲“多謝”,運勁於指,將酒杯直撞過去。叮!兩杯相碰。江汛心中一凜,他擎杯碰去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在酒杯上蘊了五成內勁,碰上對方內力淺的,早將對方的酒杯撞碎了。
但他這一碰之下,只覺對方行若無事,而且對方的酒杯上似生出一股吸力,將他的酒杯粘過去兩寸。他急運勁回奪,對方的粘勁倏失。他猝不及防,曲臂回奪之際手臂猛震,杯中酒直濺起來,若潑到自己的衣服上,那可狼狽不堪了。他將杯一低復一抬,將濺出的酒水全數接入杯中。
在場五人,除夥計外,都是行家,見江汛將抄接暗器的手法巧妙地用於收納濺出的酒水,時間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由暗呼一聲“好!”
江汛雖未失面子,但也未試出這年輕人的深淺來。他將酒一飲而盡,心中忽想起一個人來:“尊駕可是以一柄鑌鐵劍破了贛南九鬼的少年英傑伍天風?”
“不敢,不敢……”年輕人微微一笑。
樓下忽有人叫道:“大總管!客人們來了!”
江汛今日身負迎賓肅客的要務,忙向年輕人,道聲“失陪!”匆匆下樓去歡迎客人。那兩個幫眾也跟他下樓。
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誰是伍天風?”仍然落座,管自己豪飲大啖。
錢江幫一月前就定下這個英雄大會,各地的朋友接到書信後,紛紛趕來杭州,會議大事。這幾日,柬邀的朋友十成已到了七成,於是不再等待,包下桂香樓,一為設宴洗塵,同時一帶兩便,在筵席上商議大事。時交辰牌,寓居客棧的各路好漢皆絡繹來到,被肅客上樓,各各落座。何消半個時辰,樓上數十副圓台桌已坐滿六成。
因主人唐潮及幾位身份尊貴的客人,還沒駕到,眾豪品茶吃點心,相互打招呼寒暄,亂作一團,惟有那最早到來的年輕人因與眾豪皆不相識,只顧自己吃喝,在熱鬧的氣氛映襯下,他顯得特別孤獨,也特別的刺目。眾豪心中都在想:這小夥子是哪一派的?怎地如此餓法,竟不顧禮貌先叫酒菜吃起來!
有幾個酒徒聞得他桌上那壇酒的濃香,肚中饞蟲蠕動,口裡酸水直冒,在他身旁轉來轉去,想尋機搭話套上交情,也好討一口美酒潤喉。偏生那小子一臉倨傲愛理不理的神情,只管自己享用,無意與人套近乎。
有個來自武夷山的耆宿,武功不怎麼高明但腦子極活絡,又生就一副彌勒佛的福相,整日笑口常開,與人結交見面就熟。此人姓千名是祥,自己取個渾號叫“千事詳”,平生所好有三:酒、茶、吹。早上睡來睜眼頭一樁事是沏一壺茶、燙一壺酒。以茶解酒,酒醒了再灌黃湯。
人送外號“皮包水”,意思是他這層皮囊裡包的都是水。凡出門,他身邊必帶兩個葫蘆,一個裝茶一個盛酒。今日來赴宴,這酒葫蘆自未帶上。此刻見年輕人喝得舒暢愜意,實在熬不住饞,他厚著臉皮在年輕人身旁坐下,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小兄弟,你倒會自尋快活!怎不請老哥哥喝一杯?”
年輕人即將一隻空杯推到他面前:“老哥哥看得起小弟,小弟豈敢獨斟自飲。來來,咱們哥兒倆乾一杯。”
“要幹就幹三杯!”千事詳喜不自勝,連飲三杯,方無限愜意地咂著嘴連說痛快:“愚兄是武夷山三才劍派的千事詳,縱橫江湖六十年,閱人無數,沒一人比得上小兄弟你慷慨豪邁,真是相見恨晚!今日老哥哥交定你這好朋友了。”
年輕人道:“老哥哥過獎了。卻不知老哥哥貴庚幾何?”
千事詳道:“剛滿一個花甲,六十有二。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哪位大俠門下?說起來還不定是世交呢!”
年輕人聽他才六十二歲,便自稱“縱橫江湖六十年”,敢情兩歲就出道了?暗暗發笑,也不戳破他的牛皮,笑道:“小弟是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後學,賤名不足掛齒。老哥哥,喝酒!乾杯!”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竟將一罈酒喝得涓滴不剩。這一個贊另一個海量;另一個贊這一個千杯不醉。勾肩搭背十分親熱,似成了莫逆之交。夥計便將空酒甏和殘羹剩萊撤了下去。
這時,有個中氣很足的聲音叫道:“峨眉派掌門圓性師太、丐幫江南幫主喬鵬舉、大俠伍天風到!”
樓梯一陣亂響,上來五個人。當先的緞衣芒鞋,手持拂塵,是個妙相莊嚴的中年道姑。第二人個子矮胖,身穿百衲衣,滿面紅光,一頭白髮,手提一根紫銅仗,便是江南丐幫幫主喬鵬舉。第三人,年僅二十出頭,劍眉墾眸,身長面白,英氣勃勃,如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自是剛在江湖上闖出好大名頭的鐵劍伍天風了。
最後兩人,左邊的是這次英雄大會的東道主、錢江幫幫主唐潮,他約四十餘歲,膀闊腰圓,一張微黃的四方臉上含著微笑,一上樓即抱拳作揖。右首的是副幫主李子龍,瘦長面白,額下三綹清須,看上去文質彬彬倒似個飽學之士。
這五人可謂此番英雄大會中名望最大的人物了。先到的眾豪紛紛起立,相熟的便上去拉手寒暄,初次見面的也請人引見套交情,歡聲笑語亂作一團。一番客套過後,才落座開筵。夥計們將大魚大肉川流不息地端上來。
三巡酒過,唐潮站起來說:“今日將各位英雄請到桂香樓來,是要與大家商議一件關乎武林命運的大事。各位大概也都聽說了,近來江湖上風波迭起,黑、白兩道中有許多成名人物遭到一個蒙面劍客的襲擊。
“八個月前,嘉興的八極拳老掌門陳志和安臥家中,夜間被人割了頭去。其後金陵‘毒手居士’周泰在花柳巷中被剜去雙目、剁爛下體。接著,峨嵋派圓敏師太到武昌公幹,途中遇故,一招即被削穿咽喉。
“接下來慘遭毒手的有:鄂北‘鬼見愁’原氏昆仲、‘括蒼雙龍’兩兄弟、我幫海鹽分舵航主魚化龍、閩北‘黑蝴蝶’林逸湯、丐幫的七袋弟子‘玉面丐’朱瓊、南少林俗家弟子嶽峙、方巖‘鐵背虯龍’的師弟藍採英、湘西‘怪面客’韓傑等等數十人。
“以上人等均非庸手,但從屍狀看,似皆一招斃命,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可見那魔頭下手之際都出其不息,突施偷襲。與那魔頭交過手而未喪命的還有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吳兄、山兄二位今日也來了,便請他們說說。”
吳尚行和山伏平一齊站起來。眾豪一見,無不大驚。原來吳尚行少了只右眼,山伏平少了只左眼。
吳尚行生得面大身粗,十分雄壯,在太湖稱霸已垂十年,手下有數百嘍囉。此人雖是大盜,但盜亦有道,專事劫富濟貧,在江湖上名聲不惡。他內外皆修,水陸俱能,一身功夫雖未登峰造極,但在江南武林,也算得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了。
那山伏平自號“四明隱俠”,一向隱居四明山中,並不怎麼在江湖上出頭露面,喜歡獨來獨往。聽說他是五十年前名震一時的普陀劍仙的傳人,功夫也是不會差的了。這兩人能夠在蒙面劍客的劍下逃脫性命,雖然各丟了一目,也使座中眾豪刮目相看,都聚精會神,要聽他倆說些什麼。
吳尚行先開口,他臉帶慚色長嘆一聲道:“兄弟十三歲出道,縱橫江湖三十餘載,大江大河都過來了,誰知在陰溝裡翻了船。上月初二,我從唐潮兄處返回太湖,行至唐棲,停舟上岸投宿客棧。
“子夜時分,忽有人輕叩房門,我開門出來看時,幾個隨從已被點了穴位昏睡過去。抬頭看時,一個黑影立在對面屋簷之上。我以為是吃百家飯的,心想:你小偷竟偷到我大盜頭上來了!便急追上去。
“那廝身法極快,將我引到郊外桑林中,回身拔出一柄銀光燦然的長劍來。此人頭蒙黑布套,黑衣黑褲,身形瘦小。我以一柄鐵槳與其鬥了三十多招。只覺那人劍法極其詭異,我始終瞧不出他的路子。後來……”
他頓了一下,低下頭去。眾豪都已知道,吳尚行終於不敵,丟了一目。
伍天風急問道:“吳大俠,你與蒙面劍客相鬥時,他始終沒有說法麼?”
吳尚行道,“起先,我問他姓名來歷,與我有什麼過節?他一言不發。待我被他刺中右目,他才說:‘吳尚行,你我本無過節,但我瞧不慣你的作為。是俠便是俠,是盜便是盜。你怎敢混淆黑白自稱俠盜?今日我先取你一目以示懲戒!日後若再魚目混珠,我不饒你!’”
吳尚行述到這裡滿面羞漸,他是大惡身份之人,如此自認無能,實在難以為情。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又問他姓名,他哈哈一笑,道:‘告訴你也無妨。老爺性肖名不白!’聽他語聲,似乎是假作蒼老而實際年齡不大。我再三思忖,想不起江湖上有姓肖而使劍的高手。是以至今也不知他的來歷。”
山伏平未開口出聲。便胸膛起伏,右眼血紅,充滿怨毒之色:“那廝在第七十一招上毀了我的左眼後,說我既以‘隱俠’自居,為何不遁跡山林反到江湖上混?我觀那賊的劍法快捷無比、詭異異常,似是在‘關南閃電劍法’中揉進了‘雪峰冰凌刀’的招式。劍法固然特異,更兼輕功超卓。身法靈便。
“最厲害的還是他的內功。不瞞各位,在下的內力修為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也有獨到之處。我與那廝對了一掌,只覺他的內力陰柔至極,並隱隱含有毒質。若非我中毒在先,哼!”他甚是不服氣,忿忿然地坐下,呼嘯呼咳喘粗氣。
這時圓性師太說:“山大俠也曾問那蒙面劍客的姓名。諸位可知他怎麼回答?他說他複姓北門,單名一個社。但經山大俠與吳大俠彼此驗證,顯然所遇的是同一個人。可見‘肖不白’和‘北門杜’都是他捏的假名!”
山伏平又道:“那廝的語聲略帶嘶啞,口音南腔北調。諸位以後碰上可要小心了。”
群豪聽了無不聳然動容。凡武林中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明刀明槍,倒也不懼,即使受傷喪命,總也是技不如人,無可怨尤。但似這般偷襲暗算,防不勝防的鬼蜮伎倆,可怎麼應付呀?死了也是白死。座中諸豪心想:吳、山二位並無大過,僅僅因“名不符實”便遭毀目之禍,那做過一二件虧心事的人,豈不似冥冥中有催命無常跟在身後,隨時有掉腦袋的可能?實在太可怕了!
唐潮兩手往下虛按了按,示意眾豪肅靜,道:“江南丐幫的喬幫主見多識廣,老謀深算,現請他老人家說幾句。”
喬鵬舉外號“雲裡神龍”,一向神龍現首不現尾,蹤跡不定。座中諸豪久聞他名頭,但真正見過他的並不多。他原是北少林俗家弟子,與少林寺方丈大哀禪師是師兄弟,據說已練成“金剛不壞神功”,系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喬鵬舉一站起來,雖然笑容可掬,但眾豪立即精神一振,鴉雀無聲,要仔細聽聽這位叫化頭兒有什麼高見。
喬鵬舉一邊啃著雞腳爪,一邊說:“老夫能有什麼高見?老夫本是來吃唐幫主的雞爪的。俗語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老夫既然吃了唐幫主的好酒好菜,不講幾句,唐幫主必要跟我過不去,下次上門,只將出泔水缽頭來了。”
他三句話不離本行,眾豪忍不住掩嘴低笑,座中的氣氛輕鬆了不少。
喬鵬舉待笑聲一歇,兩條自眉一掀,續道:“這魔頭既已將武林攪得七葷八素,六神無主。我們也只好給他來個七葷八素,六神無主。現在是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無名無姓飄忽不定,我們都大名鼎鼎有家有業。他孤身一人,我們人多勢眾……”
眾豪不禁皺眉,暗道:這老頭怎麼盡說廢話?
喬鵬舉續道:“……他武功高強,我們也不賴。以往吃虧便吃在被他各個擊破。若是像今日這般,他若敢現身,我們一擁而上,吃虧的便該是他了。列位定在心中嘀咕了:喬鵬舉這糟老兒原來是個廢話簍子!囉嗦半天沒一句實在的。老夫的話只有一句是實的:為今之計,只有眾位高手聯盟,共同來對付那魔頭!不伯他飛上天去。”他撲通坐下,撕了一隻雞腿,大嚼起來。
眾豪心念一動,暗道:這老兒繞來繞去,便為了說這句話,卻不知誰來做盟主?
座中諸豪來自三山五嶽,武功雖有高低,但都是一時俊傑,禁騖不馴,一想到今後要聽別人使喚,心中都不舒服,所以喬鵬舉的話,竟沒人附和贊成。
靜默有頃,忽有一個瘦削黃臉的漢子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喬老……此言……不,不錯!便,便請唐,唐,唐幫主作盟,盟主。我,我們都入,入了錢江幫算了!”
此話的譏誚之意太過明顯,座中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與千事詳坐在一桌的年輕人不識這位漢子,千事詳便告訴他,這是“春江釣叟”餘亦奇,以一根鐵釣竿作兵器,功夫甚是不弱。
唐潮笑一笑,裝作沒聽出餘亦奇的諷刺,道:“餘大俠此言差矣!我們今日只商議對付蒙面劍客之策。無論哪一位作盟主,唐某都傾心相從。以唐某愚見,丐幫弟子遍及宇內,喬老幫主又是前輩英雄,‘飛缽神功’、‘打狗杖法’馳譽江湖,天下無敵,倘喬老肯偏就盟主之位,統率群雄,別說一個魔頭,十個也收拾得了!”
他話音甫落,從角落裡飛出一個聲音道:“既然喬老幫主如此英雄,便著他去對付那魔頭便是了,何須興師動眾?”
喬鵬舉正舉杯豪飲,一聽此話暗刺自己,不由將一口酒嗆了出來,站起來冷笑一聲道:“這位朋友是誰?若要伸量老夫,老夫接著便是!”隨即運指力將一截雞腳骨射向那發話之人。
喬鵬舉功力非凡,這截雞骨射出便挾破空之聲,力道甚是強勁。眾豪因此事與己無關,也不出手擊落。那發話的人嘴上伶俐手腳卻不利落,眼見雞骨似箭飛來,驚呆了,只啊地驚叫出聲。
眼看這雞骨要傷人,橫刺裡飛出一隻酒盅,剛好套住了疾射的雞骨,“當!”一聲落在地上。酒盅打得粉碎。
座中那麼多的好手,竟都未見這酒盅是誰擲出的。
一直未說話的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站起來,手擎酒杯。笑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來!來!我敬大家一杯!”他雙目如電左右一掃,即離座向千事詳走過來:“千老兄,咱哥兒倆乾一杯!”
千事詳急站起來,手往桌上一伸,卻抓了個空,面前的酒盅不翼而飛了:“咦?我的酒杯誰拿走了?”
他聲音不小,左近的人,都紛紛回過頭來。
李子龍拍拍千事詳的肩:“老兄深藏不露,小弟真走了眼了。”
千事詳一聽話風不對,知他懷疑自己是擲杯之人,他可不敢得罪丐幫和錢江幫,急得臉也白了:“李兄,我那兩下子你還不知道嗎?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攔喬幫主的興頭呀!”
李子龍略一思索便知千事詳沒這份功夫,他看著千事詳身邊的年輕人,笑道:“這位朋友好像是初次見面吧?來,我們碰一碰杯”
那年輕人恭恭敬敬地雙手端起舉杯,惶恐道:“李副幫主威名遠揚,小弟是久仰的了。”
兩杯輕輕一碰,叮!啪嚓!年輕人手中的酒杯被李子龍暗運勁力碰得粉碎,瓷片酒水濺得年輕人身上都是。李子龍急賠罪道:“對不起!對不起!”掏出手絹給年輕人擦拭,心中想:此人內力太差,是哪一派的弟子?他沒找出擲杯之一人,快快回自己的座位。
夥計又拿了兩隻酒盅來。千事詳心有餘悸,小聲對年輕人說:“小兄弟,咱們得當心一點,今兒這頓酒恐怕不好喝妮!”年輕人笑一笑,低聲道:“老哥哥說的是。”
這時那圓性師太緩緩開口了:“喬老幫主所言是否可行,各位自可從容斟酌。但那魔頭心狠手辣,來去無蹤,實是武林一大禍害。說不定當我們在此聚會之際,江湖上又有哪一位遭了他毒手呢!鋤魔鏟惡,是敝派數百年的宗旨,今日自也不會置身事外,當與武林同道齊心協力,共同對敵,撲殺此獠。
“眼下難的是,至今尚未排出這魔頭的來歷身份蹤跡。茫茫人海,又從哪裡去尋覓?貧尼有一愚見:座中各位不是各派的掌門人便是名門高手,或派眾弟子廣為偵緝,或知照親朋好友著意提防。一有蛛絲馬跡,便互通聲氣。另外再懸重金:誰能探出那魔頭的蹤跡,賞金若干,誰能手刃魔頭,賞金更重。至於不幸遭渦的,亦給一定數額的撫卹。這筆賞金,可由各門派幫會出份子共集!”
伍天風高聲說:“圓性師太這主意甚好!但我們學武之人,不全愛金貪銀。愚以為,再鑄一金牌,上鐫‘蕩魔使者’四字,誰能制住那魔頭,誰便得‘蕩魔使者’的稱號,天下共敬!”
武林中人,固不乏貪財之徒,但更多的還是嚮往“天下第一”的名頭,獨步江湖八面威風。因此伍大風的倡議贏得一片叫好聲。座中年輕些的好手,個個臉露激動的神色,躍躍欲試,想去獲取那面還沒鑄出來的金牌。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耆宿,也雄心頓起撫髯贊好,暗想:我一輩子習武,為的什麼呢?倘有幸獲此殊榮,對子孫後代也好交代了!少數幾個自知與金牌無緣的人,心想如能有誰除去那魔頭,便上上大吉,用不著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何樂不為?至於金牌得主是誰,都無所謂。故而也頻頻點頭說好。
眾家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忽從樓下傳來一片吵鬧聲。但聞數人出聲呼叱:“什麼人敢來此胡鬧?!”緊接著砰!膨!哎喲!啪嗒!一連串聲音響過。底下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顯然有人闖了進來,把門的錢江幫幫徒出聲攔截,旋被擊倒或點了穴道。
樓上百十位武學高手聚會,是什麼人膽子介大?竟敢來老虎頭上搔癢?
樓梯上嘻嘻嘻一陣輕響,好像是怕驚擾了樓上的客人,故意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
首先出現在樓梯口的,是一對頭梳雙髻、稚氣未脫的綠衣少女。一個圓臉大眼胖嘟嘟的;另一個瓜子臉,嘴角有粒黑痣。兩人都生得俏麗秀美,手提小馬鞭,腰間佩著短劍,那劍鞘上鑲滿寶石,光華四射,異常富麗。
眾豪不禁感到錯愕,心道;這是哪來的小女孩?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的丫鬟,卻又佩劍,算哪一路的?
兩少女一上來即分立兩旁,低眉垂目,竟對樓上這一大群人不聞不問,渾似視而不見。
樓梯上又有足音響起。這回上來的是一個白衣女郎。她年約二十,生得花容月貌,體態婀娜。一步三搖,環佩叮咚,說不出的嫵媚風流。葇荑似的小手中,捏一根金絲絞成的玉柄馬鞭。眉宇之間甚是倨傲,對樓上眾豪竟是連眼珠也不轉一轉。她腰間也懸一把短劍。鞘上鑲嵌無數鑽石,寶光奪目。
承擔迎賓知客之責的錢江幫大總管江汛心道:這是誰呀?江湖上並無這樣一位女俠。他急趨上前,抱拳問道:“這位女俠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白衣女郎朝江汛瞪了一眼,轉眼看著圓臉少女。圓臉少女雙手比劃了幾個手勢。白衣女郎也用手比劃幾下。眾豪見了,均感十分驚訝:這麼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原來是個啞巴。
圓臉少女向江汛道:“我家姑娘來自關外長白山,向聞錢塘自古繁華,故輕騎南下,來遊覽江南春色。現在是要吃飯。”這少女聲音清脆,婉轉動聽,直似黃鸝鳴春。座中諸豪多是粗人,聽她聲音好聽,不禁莞爾微笑。
江汛道:“請告訴你家姑娘,這家酒樓今日是我們錢江幫包下了宴請朋友。請你們別尋飯館。”
圓臉少女用手語將江汛的意思轉知白衣女郎。女郎那白如凝脂的臉頰上突現兩朵紅雲,星眸中透出一股嗔怒,打了幾下手語,顧自己徑往角落裡的空桌走去。
圓臉少女便對江汛說:“我家姑娘說了,她就喜歡在這裡用飯,誰也管不著。你們若是不方便,便請另換一家!”
這番言語可算十分大膽十分無禮。錢江幫在這塊地面上稱霸數百年,就是官府大員也忌憚幾分。江汛念她們遠來無知,又皆是女子,連用兩個“請”字,已是十分客氣了。此刻這啞女如此倔傲不恭,江汛身後的兩名幫眾哪裡還忍得住,口中大喝“站住!”一出右手,一出左手,徑向啞女背脊抓去。
座中群豪一見兩名幫眾的身手,便知這一抓是從“鷹爪劫”中化出的招術,心道:怪不得錢江幫能雄踞東南,幫下兩名默默無聞的弟子便有如此不凡身手!
哪知人影一晃,本來在前的白衣啞女忽而退到了後面。出手在幫眾背上輕輕一推。那兩名幫眾噔噔前衝,收勢不住,齊撲在一張空桌上,喀嚓一聲,將桌腿壓斷。
白衣啞女回過身來怒視著江汛。圓臉少女便罵開了:“你們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碰我家姑娘的金身玉體。敢情是活得膩了?”
她罵的雖是江汛,卻也將眾豪統稱之為“東西”。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傢伙哪裡還忍得住,氣得拍桌摔碗破口大罵。
江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還從來未被人這樣當眾辱罵過,胸中的怒火大盛,恨不得一掌拍死這丫頭。
但今日是錢江幫出面邀集群雄聚會,萬不能以小故攪了大事,是以不得不忍氣吞聲道:“小姑娘你教訓得很是。我這兩個隨眾不懂道理衝撞了你家姑娘,咎由自取。今日這家酒樓是敝幫包下了。你家姑娘如定要品嚐此間的佳餚,得改日再來。或者你們初來乍到,於此地路徑不熟,我可陪你們去尋一家飯館。請!”
江汛這番話可算合情合理。畢竟是大幫會的總管,處事為大不為小。至於將她們送出酒樓後會有怎麼一番變故,座中諸豪心中自然有數。
豈料圓臉少女根本不將這番話用手語譯給啞女,眉頭皺了皺,沒好氣地說:“你這人怎這等囉嗦?我家姑娘說過要在這裡用餐便在這裡用。你再求我也沒用!”
江汛哼了一聲,放下臉來,昂首道:“給臉不要臉!王大剛、張二狗、林江兒,送三位丫頭下去!”
座中應聲走出三位黑衣黑褲的幫眾,個個膀大腰圓,面闊頸粗。王大剛去拖白衣啞女,張、林兩人去拉兩個綠衣丫鬢。這三人都是江汛的心腹打手,在江湖上也都有些名氣,各有一身水陸功夫。
王、張、林三人一出手便是大擒拿手中的厲害招式,雙臂箕張,十指虯曲,向三個女子的肩關節拿去。
三對人影剛一接近,驀地又彈開。王、張、林三人一臉驚惶,各撫著自己的左肩不敢再動。原來他們與對方交手僅一招、便都被對方以分筋錯骨手卸下了左肩關節,又驚又怒又痛,哪裡還敢再上?
眾豪中大多人.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見三對人影倏合倏分,王、張、林便已敗了。關外來的三個女子最大的不過二十歲,竟有如此神妙的武功,若非親見,誰能相信?
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是“錢江幫”中第九位高手,他與伍天風坐在同一桌,見江汛身形一晃要出手,便連人帶凳刷地躍起,越過幾張酒桌,落在白衣啞女面前三尺處,紋絲不動。
這一手耍得甚是漂亮。須知帶凳縱躍,若非輕功非凡,內功收控自如,那可萬萬辦不到的。眾豪心中欽佩,齊聲喝彩。
張繼宗外號“潮頭魚龍”,年約三十餘歲,生得眉清目秀。他見白衣啞女生得美貌,有心賣弄手段,手足不動,身於在方凳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才落地站起,左足一挑,將方凳挑起,飛向白衣啞女身後空桌。他這一挑勁力用得恰到好處,方凳落在桌面上一點兒也不晃,好像是用手輕輕放上去似的。
眾豪又暴喝一聲:“妙!”
張繼宗朝白衣啞女一抱拳,道:“在下張繼宗,向姑娘請教幾招!”
白衣啞女睨了他一眼,指指她左邊那瓜子臉的少女,便揚起了臉,再也不理張繼宗。這意思,誰都明自:她還不屑於跟張繼宗動手過招。
張繼宗也是心高氣傲的,受此輕慢,一張白臉漲得彤紅。李子龍卻已看出三女均負極高的武功,他給三位脫骱的幫眾上好肩關節,揚聲叫道:“繼宗,你便與那小丫頭過幾招吧!”
那瓜子臉少女上前一步,輕啟櫻唇,低垂粉頸,羞羞答答地說:“小女子綠雲請教張老師高招!”她聲氣尖細,身材纖弱,與身材高大的張繼宗相比,矮了一頭都不止。
張繼宗心裡看她不起,雙臂環抱胸前,傲然道:“綠雲姑娘,在下讓你的粉拳打三拳,只要你刮到我一片衣襟,在下便認輸如何?”
綠雲瞥了白衣啞女一眼,徵得主人點頭應允後,方怯生生地說:“如此便請張老師小心了。”握緊小小的拳頭呼地朝張繼宗肚腹直擊。
張繼宗練有“鐵布衫功”,早運功準備,眼見綠雲拳到,“嗨!”發聲吐氣,欲將對方震倒。豈料綠雲這一拳將及肚腹時,忽展五指化拳為掌,一掌印實,掌力疾吐疾吞,將張繼宗一個龐大的身軀推了出去,喀嚓嚓壓塌一張桌子。
張繼宗應變也快,背未著地雙腿一彈而起。他又羞又惱,早將讓三拳的諾言棄之腦後,左掌右拳接連擊出。綠雲身法如電,滴溜溜一個轉身,叫對方的拳掌都落了空。
眾豪看得分明,張繼宗勝在力大招重,一拳一腳,力挾千鈞。綠雲的身法極為靈便,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出招快捷短促,一招未使老便轉為二招。兩人拆得十七八招,仍然分不出高下。慕地,綠雲欺身搶進。張繼宗左腿踢出,綠雲一把捏住他膝下“三里”、“五里”兩穴。張繼宗是連環腿,左腿被制,大腿仍然撩踢,也被綠雲制住要穴。他兩腿要穴被封,哪裡還站得住,咚地坐倒在樓板之上。
綠雲後縱三尺,抱拳謝道:“張老師承讓了!”聲氣依然怯生生羞答答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須知張繼宗身為“錢江幫”中第九高手,功夫甚是不凡,但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相鬥不到二十招即遭敗北。眾豪無不十分驚駭,心想:綠雲與那圓臉少女不過丫鬟身份,便有如此本領,那白衣啞女的功夫更不知有多高呢!
那張繼宗臊得滿臉血紅,大庭廣眾之下,敗得這樣狼狽,還有什麼話好說?樓上百十雙眼睛看得分明:綠雲精於擒拿點穴,武功家數自成一路,招式也不見得多麼精奇,但出手極快。
唐潮見張繼宗坐地不起,正欲過去給他解穴,“嗖嗖”兩聲響,一雙筷子飛到。張繼宗一躍而起,向筷子飛來的方向打了一躬,以謝擲筷解穴之恩,隨即掩面退下。一時,樓上靜得毫無聲息。眾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各自轉著心思。
有的想:這三個女子武功怪異,自己出場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顯醜不如藏拙,先讓別人去鬥過再說。有的想:錢江幫是主人,我若出場,叫主人面子上不好看。有的想:這三個女於將座中百十英豪視若無物,可見背後定有高人撐腰,我可犯不著沒事找事與人結怨。
那唐潮和李子龍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知今日之局若不能善了,錢江幫在江湖上便不用再混了,正要雙雙出場。那鐵劍伍天風忽站起來笑道:“唐幫主,小弟想領教一下那位綠雲姑娘的高招,請唐幫主俯允。”
眾豪一聽,心道:怪不得伍天風能闖出這麼大的名頭。敢情他做人也八面玲統,處處顧到主人的面子。
唐潮知伍天風武藝高強,便點頭道:“有伍公子出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她們和我們無怨無仇,伍公子但教她們知難而退便行了!”
伍天風身子一晃,便到了綠雲面前,深深一揖,道:“在下伍天鳳,向姑娘請教!”
綠雲早看見座中伍天風俊美脫俗,現來到面前,她芳心大動,不由粉臉染紅,還了一禮:“伍公子請!”
這伍天風是“江夏孤雁”的傳人,年僅二十二歲,已名動武林,號稱“鐵劍無敵”,在小一輩的好手中無人能出其右。更兼相貌英俊人品儒雅,他自詡文武全才,眼角甚高,
今見這三個女郎貌美藝高,心中蠢蠢欲動,早想跳出來露一手了。他指名與綠雲交手,只不過是將此作一鋪墊,要最後與那姿容絕世的白衣啞女比鬥。
這兩人一交手,眾豪就看出來了,伍天風果然名不虛傳。但見他面帶微笑,站在那裡輕描淡寫地將綠雲的攻勢化解了。前二十招,他只守不攻,雙掌緩緩地劃出一個個圈子,便似在身周打起一道無形的牆,令對方無法近身。二十招後,他的掌圍越揮越大,掌風也漸漸響起來,到後來,隱隱挾風雷之聲。那綠雲被強勁的掌風所迫,只好步步後退,拚力抵禦。突然,伍天風掌圈一收,掌風立消,綠雲猝不及防,踉蹌前衝。伍天風一聲輕笑,疾出左手五指連動,點了她臂上“雲門”、“曲池”、“外關”三穴,右手一攬,挽住她的纖纖蜂腰,中指便隨勢置於“命門”穴上。這幾下兔起鶻落,乾脆利索,眾豪暴喝一聲“好!”
綠雲左臂要穴被封,腰後“命門”被制,輸得心服口服,一張粉臉羞得彤紅,一顆芳心跳得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她吐氣如蘭,嬌聲道:“我輸了,請公子放手。”
伍天風其時方才驚覺,自己已將一個嬌軀半摟半抱,眾目睽睽,甚是不雅,急縮手,袍袖一拂,替她解開穴道,後退一步道:“姑娘受驚了。多有得罪!”隨即轉向圓臉少女:“姑娘是否也要與在下過幾招?”
圓臉少女蛾眉一挑,叱道:“讓我碧玉來教訓你一下!”猱身欲上,她身後的啞女“胡哩哇啦”叫了起來,碧玉急收住步子,垂手侍立。
白衣啞女解下白緞披風交給綠雲,金絲馬鞭遞給碧雲,看樣子她要親自和伍天風斗一斗。
眾豪都料想白衣啞女的功夫要高過兩個綠衣少女,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誰也沒法知曉。現見她親自下場,無不屏氣靜息凝神觀看。見那伍天風英氣勃勃,白衣啞女嬌豔勝花,不由暗自讚道:這一對青年男女真是出色的璧人。
伍天風抱拳道:“還沒請教小姐芳名?”
碧玉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家姑娘是‘長白參王’高望山高老爺子的千金、‘參女’高無痕。伍天風你可要小心了,在關外,還沒人能在我家姑娘手下走過三十招去。”
啞女好像聽懂了碧玉的話,點了點頭,但一雙秀目卻寒若冰霜,凜然生威。
伍天風心高氣傲,冷哼一聲,單掌一立,使個起手的虛招。那高無痕卻不跟他客氣,二指一曲,嗤地戳向他左目,雖說細如春筍,卻尖銳如錐,且帶著沁骨寒意。伍天風不敢格架,矮身躲過。橫刺裡,又有一掌無聲無息地拍到,他翻手迎上,波的兩掌相接。伍天風身子一晃,陡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心傳至於臂,急撤掌轉步。高無痕如影附形緊跟上來,指戳腳踢,快捷無比。伍天風心中一凜,閃身避開。
兩人鬥了七八招,眾豪已看出來了,適才伍天風與綠雲過招時舉重若輕,應對裕如。此刻在高無痕面前卻束手束腳,徒有招架閃避之力,無有還手之功,只怕真的連三十招也應付不下呢!
伍天風身在局中,心裡更急。高無痕的招式快如石火電光,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好像她的雙臂不僅是生在肩上,而是有時長在背上,有時長在胸口,令人防不勝防。更有一股奇寒之氣隨她招式中陣陣撲來,使人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忍不應要打寒戰。他心念一動,清嘯一聲,凌空後翻,落在一張空桌上,呼呼兩掌向下擊出,將對方的攻勢阻了一阻,扭轉劣勢。
看到這裡,眾豪略鬆了一口氣。心想:伍天風畢竟心思敏捷,啞女的招式利於近身搏擊,他現在居高臨下拉開一段距離,便能發揮己之所長,以渾厚的掌力遏制啞女的攻擊。
豈料那高無痕也呀的叫了一聲,縱身躍起,半空中翻了個跟斗,即頭下足上,雙腳鉤住了橫樑,雙手或拿或抓或戳或劈。她從高擊下,著著搶攻,伍天風反而要仰首迎戰,又落下風。
兩人一高一低拆得數招。伍天風抵擋不住,只得跳下地來。高無痕也隨之掠下。至此,一追一逃,勝負之數已定。伍天風惟有咬定牙根,苦苦撐持,只盼能過了三十招,輸得不要太狼狽。
這時,忽聽座中諸豪間有人大叫:“伍兄且讓一讓!”一條灰影刷地飛到,此人身未落地,便拍出一掌。高無痕眼疾手快,也是一掌拍出。兩掌相接,無聲無息,膠合片刻,高無痕臉色一變,撤掌後退一步,一雙妙目將來人上上下下看了看,秀眉微蹙,輕輕點一點頭,便轉身向樓梯口走去。碧玉綠雲知她心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緊跟高無痕下樓出外。
一掌迫退“參女”高無痕的便是那最早到桂香樓的年輕人。他方才與高無痕對掌,其實並未分出高下,卻不知高無痕為何便就此罷手下樓,心裡正在思索,忽聽耳邊一個聲音說:“小兄弟武功高強,給敝幫挽回面子,敝幫上下無不感激。還沒請教小兄弟的高姓大名?”
那邊江汛忽想起這年輕人曾自稱與幫中唐潮、李子龍、張繼宗等相熟,現唐幫主卻問他姓名,可見他前面那番話全是誑語,當下與李、張低語幾聲,三人便走上來,將他圍在中間。
年輕人一見錢江幫中四大高手環立四周,便笑一笑,道:“我本是默默無聞的小輩,既勞唐大幫主下問,說出來也無妨。我姓白,名不肖。”
“白不肖?白不肖?”四人各將這名字在心裡暗念兩遍,怎麼也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白的武學名人來。唐潮又問:“白小俠可否見告師承來歷?說不定我們上一代還交情不淺呢!”
白不肖搖頭微笑:“先師去世已久,在下武功低微,只怕有辱先師英名,是以要請唐大幫主鑑諒。”
江湖上因種種緣由不肯自道師門的屢見不鮮,唐潮也不勉強,便伸手請道:“白少俠請入席,我們同飲三杯如何?”
白不肖本不知錢江幫在此召集天下各路豪強聚會商議對敵要務,更不想被捲入江湖恩仇糾葛中,原擬一走了之,但現看唐潮雖笑容可掬,李、江、張三人卻是一副戒備的神色,略一沉吟,便隨唐潮入席對飲了三杯。
唐潮將他介紹給丐幫喬鵬舉、峨眉派圓性師太等一干武林名宿。那伍天風也過來向他敬酒道謝。而錢江幫自李子龍、江汛以下,又一一向白不肖敬酒,說了許多讚美之辭。
亂了一陣,鄰桌那位少了一目的太湖俠盜吳尚行離座端著酒杯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說:“白老弟一掌退‘參女’,倒叫我們這些老傢伙慚愧莫名。畢竟長江前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後生可畏矣!我吳尚行敬你一杯!”
白不肖連說不敢,與吳尚行碰杯。
吳尚行忽然獨眼圓瞪。“白老弟,你我是初交呢還是舊識?我怎麼瞧你面熱得很喲!”
白不肖臉有傷疤,耳僅一隻,相貌特異,如見過一面當不會忘記。眾豪聽吳尚行忽出此言,還道他見白不肖武藝不凡,要套交情,也不以為意。
白不肖道:“前輩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若論見面,今日還是頭一遭。”
吳尚行嗬嗬大笑,自嘲道:“那是我認錯人了。”他忽然臉色一端,沉聲道:“請問白少俠可認得一個叫肖不白的人?”
白不肖道:“不認識。”他心念一動,猛覺吳尚行這一問大有深意,自己的姓名叫白不肖,傷了吳尚行的那個魔頭自稱“肖不白”!他心中隱隱起了一陣恐懼。
吳尚行卻聲色不動,嘿嘿笑了聲,搖搖頭,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眾豪大多還沒悟過來,只覺吳尚行的舉止有悖常理,令人怫然不解。
吳尚行還沒落座,那位“四明隱俠”山伏平呼地起立,大聲道:“請問白少俠,老夫觀你方才那一掌,極似‘龍虎掌法’中‘龍飛天外’那一招,對不對呀?”
白不肖心中佩服,點頭道:“前輩目光如炬,晚輩方才那一掌是以‘龍虎神掌’作根基。”
山伏平道:“既然老夫眼睛不花,那麼,‘龍虎神掌’是昔日大俠北門天宇的獨門功夫。如此看來,自少俠也該知道‘北門杜’這個人囉?”
眾豪心中一震,至此方明白吳尚行和山伏平話中的深意。但看白不肖年僅二十來歲,實難想象他就是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大魔頭”。
白不肖這時心亂如麻,他萬想不到自己今日會在桂香樓中惹出這樣大的麻煩來,悔之不及,只好硬著頭皮道:“山前輩猜得不錯,北門天宇正是晚輩的先師。但晚輩方從白鶴山來,與什麼‘肖不白’、‘北門杜’毫無干係!”
同桌的圓性師太突然發出一陣陰冷的尖笑,她雙目大開,射出兩道刺人的寒光,銳聲道:“六年前,我師叔靜空師太為江湖道義,率門中四弟子遠赴白鶴山為北門天宇復仇,與大魔頭奇竹瘦力拚數百招,終於與眾俠聯手,將奇竹瘦斃於荒山之巔。那一役,唐幫主,貴幫的前任副幫主‘笑面虎’屠無之不也參加了麼?”
唐潮深深點頭,面露戚容,搞嘴道:“敝幫的前副幫主居無之兄弟在那一役受了重傷,回來後不上三月,便咯血身亡。”
圓性師太道:“我師叔靜空師太也受了傷,一年後即圓寂了。我心中一清二楚,靜空師叔是氣死的!靜空師叔等捨生忘死,為北門天宇報仇,豈料北門天宇的徒弟,一個姓白的小子,卻欺師滅犯,反與奇竹瘦祖孫聯手,致使奇竹瘦的孫女奇芙蓉逃之夭夭!白不肖!有沒有這回事?”她厲聲喝問,倏地長身立起。
“這……”白不肖臉色發白,急急忙忙地說,“師太,此事並非如你所說,那……”
圓性師太打斷了他:“你後隨‘正人鉤’文方遠文掌門去了山陰。不久,‘正人鉤’一門內亂迭起,門中好手死傷殆盡,文方遠也不知所終。江湖傳言,是一姓白的小賊勾連匪人摧垮了‘正人鉤’一派!白不肖,那姓白的小子是不是你?”
白不肖自救了文方遠後,即獨自回到白鶴山,在師父的墓旁搭一茅屋,隱居了六年,苦練功夫。上個月下山北上,來到杭州才第二日,哪裡曉得江湖上將他說得如此不堪,心裡又急又氣。
面對百十雙懷疑、怨毒、仇恨的眼睛,心想:你們都是成名高手,有身份的前輩名宿,硬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誣賴好人,我也沒有辦法,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因此,他把臉一扭,不理圓性師太。
眾豪見他不回答圓性師太的話,越發認定他既是助紂為虐的叛徒逆賊,又是濫殺無辜惡貫滿盈的蒙面劍客。嗆啷啷響起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凡帶兵器的人都抽出兵刃。霎時之間,刀、劍、槍、鞭、鈞、鐵筆、棍、錐……各種兵器舉起如一片樹林。
這時,有個惶急的聲音叫道:“列位不可造次!蒙面劍客是使劍的,這位白少俠只帶一把刀。大夥兒認清了,休冤枉好人!”
喊話的正是千事詳,他與白不肖頗為投緣,不信白不肖是壞人,見眾豪刀槍並舉,白不肖危在旦夕,是以忍不住出聲高喊。
白不肖雖然已橫下一條心,但心中委屈至極,只覺身負奇天大冤,無處可訴。千事詳出頭為他辯白,他只覺心頭騰出一股熱流,向千事詳微微笑一笑,心裡在喊:千老兄,我白不肖今日如不死,必當報你相知大恩。
眾豪見白不肖臨危不懼,鎮定如常,倒也佩服他這份膽氣。但對千事詳的話,卻沒幾人往心中去思索。一則萬事詳在今日會中只是算個叨陪末座的小角色,人微言輕;二則吳尚行、山伏平、圓性師太是何等身份?這樣三位言不輕發的大人物說他是叛徒逆賊,那自然不會有假。
江南丐幫的幫主喬鵬舉發話了:“白少俠,今日在座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人,她問你的話,你該好好回答。我們俠義道中人既不能冤枉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惡人。我與令師也總算有數面之緣,對他的人品武功,一向是佩服的。六年前,你還不過是個小孩子吧?即或做錯了什麼事,知過能改,向前輩們磕頭認錯,我看也不能怎麼難為你。”
以丐幫幫主的身份說這番話,喬鵬舉實在是愛借白不肖出眾的武功,又顧全了北門天宇的死人面子。
白不肖此刻心中又是憤激,又是驕傲,明知喬鵬舉不帶惡意,但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喬老幫主此話差矣!白不肖捫心自問無愧於天理良心。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便該去向她派中門徒去發威。我並未投入峨眉門下,憑什麼定要受她的盤問?”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喬鵬舉固然感到難堪,峨眉派的圓性師太更是怒不可遏,眼中殺意一閃,喝道:“就憑這個!”手中拂塵一揮,向白不肖當頭擊下。
“拂塵功”是峨眉派的看家本領,圓性在拂塵上浸淫了幾十年,內力貫注,一柄軟軟的馬尾拂塵頓時堅硬逾鋼。兩人距離近,白不肖閃避已然不及,隨手撈起一雙竹筷格開,旋即將筷頭閃電般向圓性臂上“曲池”穴點去。
他在一招之間即轉守為攻,圓性也不敢輕敵,立即回手盪開竹筷,心裡暗道:難怪他如此傲慢,果然有幾手真功夫!她心念急轉,手腕一抖將拂塵挺得筆直,斜刺白不肖肘彎。白不肖只以一雙竹筷招架,或挾或粘或挑或點,霎時之間,兩人便拆了七八招。
左近的人看得分明:白不肖僅以一雙竹筷便封住了圓性拂塵的攻擊之勢。兩人如果均以趁手兵刀相鬥,白不肖斷不會輸於這名震宇內的大掌門。
雖說旁觀者清,圓性自己又怎不明白?論年齡,她比白不肖大了一倍還不止;論身份,她是赫赫有名的峨嵋掌門,白不肖是初入江湖的後生小子。兩人相鬥近十招,她還未佔得先手,頓感大失面子,一招迫開白不肖,銳聲道:“姓白的!咱們到那邊去鬥!我若是在百招內收拾不下你,立即自刎謝罪!”
以圓性的身份,開口就是百招,一點也沒小覷了這個青年。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目光銳利,已判明圓性不一定鬥得過白不肖,於是乾笑一聲,插上來道:“圓性師太息怒!年輕人學了幾手功夫,心高氣做,對前輩不大尊重,我們痴長几歲的人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呢?現在這位白老弟既然身負重大嫌疑,依我愚見,不如屈尊到本幫小住幾日。待我們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後,再向各位好朋友作一交代。白老弟,你意下如何?”
李子龍這番話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座中那些性情持重的老人無不點頭附和,覺得這個辦法最好,既可避免誤傷好人,又不致枉縱了壞人。
但偏偏有個人不滿意,那是“四明隱俠”山伏平。他被一蒙面劍客剜去一目,恨之入骨,越看白不肖的身法,越覺像一那個狠毒殘忍的魔頭,此刻便大聲說:“李副幫主!姓白的小子是不是自稱‘北門杜’那惡賊?也無須讓貴幫來追查驗證,現刻當著天下好漢在此,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李子龍臉色倏變,冷笑道:“聽山大俠的話外之意,是信不過敝幫囉?”
山伏平也冷哼一聲道:“這姓白的小子適才替貴幫出頭退敵,有這麼一番交情……再說,他怎麼會在這酒樓之中?還不是貴幫請來的麼?”
李子龍哈哈哈一陣狂笑,手撫三綹青髯,斜睨著山伏平道:“照伏平兄的意思,敝幫與這白老弟有舊誼新恩?此話倒也不假,北門天宇與敝幫故老幫主交情深厚,適才白老弟又替敝幫圓了面子。我們錢江幫一向恩怨分明,人予我一寸,我報以一尺!這位白老弟我們是定要帶回去的!哪位好朋友不服氣,只管衝我李子龍說話!無論是來葷的,或是來素的,都由我李子龍接著!”
這李子龍貌似文弱儒生,其實是錢江幫中第二高手,以“秋風掌法”和一身暗器功夫稱絕江湖,人送外號“千手智者”,意思是說他發射暗器好像有一千隻手,令人防不勝防;更兼足智多謀,十分聰明。
當下這“千手智者”往白不肖左邊一站,雙目炯炯環顧全場,正氣凜然,倒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眾豪知道:錢江幫是地頭蛇,人多勢眾,那幫主唐潮人稱“錢江沙鱉”,如惹惱了他,他死纏到底,猶如沙鱉咬人指頭,決不鬆口,是極難對付的角色,對李子龍一向言聽計從。李子龍既將樑子攬到自己身上,誰要說個不字,便是與錢江幫作對了。因此即使強硬如山伏平之流,也不敢再出聲。
“千手智者”李子龍如此維護自己,白不肖既意外又十分感動,他本來已抱定決死的信念,要與圓性等人周旋到底也不屈服。此刻局勢起了變化,李子龍為維護他不惜與座上諸豪破臉。他是極重情誼的人,將心比心,自不願讓李子龍受委屈,便說:“各位前輩在上,適才晚輩因陡遭嫌忌,心中氣苦,故出言不遜,多有得罪。謹向各位謝過了。晚輩……”
李子龍突然打斷了白不肖的話,他神色間甚是不耐煩:“白老弟,跟這班無智無識的人無須多說。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且跟我走,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他展臂搭在白不肖腰際,扶著他便往外走。
山伏平、吳尚行、圓性等大怒,白不肖既肯當眾解釋,李子龍如此一來,豈非太不把大家放在眼裡了?三人同聲暴喝:“慢走!留下姓白的!”身子一動,要從三個方向撲向李、白二人!
李子龍驀地發出一陣長笑。長笑聲中,只見白不肖砰地踣倒於地,發出極驚怒的叫聲:“你!你……”
眾豪又是一驚,定睛看處,白不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是被點了要穴。李子龍佇立一旁,春風滿面,得意洋洋。
原來,李子龍故意裝作維護白不肖,誘得他戒備之心盡消,出其不意點了他後腰“腎俞”、“命門”要穴。這兩個大穴被封,白不肖立即便如木僵活屍,一點兒也動不了啦。
“千手智者”李子龍智計百出。他見白不肖藝業著實不凡,如動起手來,雖說己方人多勢眾,以百餘人對一必勝無疑,但一夫拚命,萬夫難擋,死傷是避免不了的。桂香樓地處鬧市,離府衙不遠,日後官府追究起來,總是錢江幫的不是,因此用智計擒敵才是上策。他適才那番做作,不光騙過了白不肖,連座中諸豪也上了當,以為他真的要為白不肖出頭抱不平呢!幸虧他作偽作得逼真,才一舉奏效。
圓性等一看白不肖被擒,愣了一愣即大聲喝彩,對李子龍的智計十二分的佩服,心想:若不是李子龍,誰能如此輕而易舉地拿下這個姓白的。眾豪紛紛向李子龍敬酒,有兩個幫眾便來將白不肖抬過一旁,又出指點了他胸前四肢幾個大穴。
座中也有少數正直的人.沒去向李子龍道賀,他們想:以如此奸詐的手段對付一個僅僅有些嫌疑的青年;實非俠義道所為。
白不肖當要穴被制之際,心中那股憤怒和傷心難以遏制,恨不得一頭碰死在當場。李子龍的奸詐陰險果然可恨,但更氣的是他自己竟如此輕信無知,屢番被人利用陷害仍不以為戒。他暗罵自己有眼無珠,活該遭此下場!他覺這人世間一片汙穢齷齪,以俠義道自稱的那些人都是口蜜腹劍、人面獸心的傢伙。他想:今日自己如果死了,一切都作罷!如果不死,日後定當報此大仇!
他惡狠狠地盯著李子龍、圓性、山伏平、吳尚行、唐潮等人。他們正在舉杯相慶,互相吹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3:49
第 十 回 蒙冤受辱
“千手智者”李子龍被眾豪簇擁著灌了十七八杯酒,已一然有些暈頭暈腦了,一時竟將白不肖置之腦後。山伏平和吳尚行報仇心切,見李子龍又將滿滿一杯黃湯料進嘴裡,互相交換眼色,由吳尚行開口:“子龍兄,那姓白的小賊如何處置?”
李子龍愣怔了一下,笑著反問:“各位可有什麼高見?小弟只管擒人,別的倒也沒想得太多。”他這人極富心計,明知吳尚行等要當場拷問白不肖,卻不肯由自己來說這話,以為日後留個退步。
吳尚行將衣袖一擼,大聲說:“天下英雄有一多半在此,大夥兒千里迢迢趕了來,就為了查明魔頭是誰,這姓白的有重大嫌疑;何不當場拷問,定要他吐出實情來?”
李子龍笑一笑,道:“小弟並無主見,各位如以為這法子好,小弟無不依從。但咱們不是私設公堂,得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此事。”
眾豪轟然叫好,便推了喬鵬舉、圓性、唐潮三人主審;山伏平、吳尚行、伍天風等四五人陪審。即時搬開當中幾張桌子,空出一塊地方來。山伏平便將白不肖提了來丟在空地中間,眾豪團團圍住。
因喬鵬舉年紀最大,眾人便請他先問。喬鵬舉沉吟有頃,摸著白鬍須道:“白不肖,我看你年紀輕輕,身手不俗,又是北門大俠的弟子,心裡甚是愛惜。你如作了錯事,只要將前因後果都說個明白,改惡從善,也未必不可重新做人。你且從實道來!”
白不肖身子不能動,開口說話還是不妨事的,但他只冷冷地瞥了喬鵬舉一眼,並不作聲。
圓性道:“我觀此人眸子不正,定是奸詐之徒,若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怎肯低頭認罪?”她將手中拂塵抖得筆直,以拂塵尖在白不肖肋上“期門”穴上一戳。
白不肖頓覺周身皮膚上似有無數蜂子蜇叮,又痛又辣,難受至極,他只是咬緊牙根強自忍住,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將出來。
唐潮見白不肖滿臉痛苦的神情,厲聲喝道:“白不肖,你快從實招來!座中百十好漢,每人都有一種刑法,你能熬得過去?”他隨手抓起兩根竹筷一擲。竹筷擊中白不肖腳底“湧泉”穴。
“湧泉”是人身最敏感的穴道,白不肖只覺渾身麻癢難熬,忍不住嗬嗬怪笑不止,笑聲中含著無限的痛苦,眾豪聽了禁不住渾身起了一陣寒戰,均知這痛猶可忍,奇癢最難熬。見那白不肖口中發出怪笑,臉上肌肉抽搐,齜牙咧嘴的,甚是可怖。
白不肖怪笑聲漸漸變得尖厲悽切,猶如荒野狼嚎,夜半鬼哭,突然他一口氣接續不上,笑聲頓歇;一張臉憋得紫紅,雙目盈突青筋怒凸,喉間咯咯怪響,頭一歪,竟閉氣昏了過去。
眾家見此慘象,心中駭異至極,均想;如此酷刑若施之於自己身上,真不知何以克當。
喬鵬舉紫銅杖伸出,杖頭急點,解了白不肖的渾身奇癢。伍天風忙含一口酒向白不肖臉上噴去。
白不肖籲出一口長氣,悠悠醒轉。
山伏平陰慘慘地說:“姓白的,你是招還是不招?你若是再不從實招來,老夫就對你不客氣了。”他掏出一隻油光紅亮的毛竹罐,伸到白不肖臉前半尺處,“你看仔細了,這是什麼?我這竹罐內養著一對五彩毒蠍、兩條白蜈蚣、三條藍斑毛辣蟲、三隻大腹紅蜘蛛!你若再不開口,我就將這十隻毒蟲放在你臉上,叫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場的都是弄槍使刀的武林豪客,即使白刃加頸也不會皺眉,但聽山伏平講他的竹罐裡養著毛蟲、毒蠍、蜘蛛、蜈蚣,便像眼前有許多毛茸茸的毒蟲在蠕動,不禁心中發毛,頭皮根子發炸。只怕他真的放出來,看著也催人作嘔,便七嘴八舌地說:“姓白的,你還是招了吧!”“姓白的,好漢作事好漢當!砍頭也不過碗大個疤,何必多受這份苦?”
白不肖乾脆閉上了眼睛。
山伏平見狀,拔開竹罐的木塞,將罐口一側,擱在白不肖臉頰上,獰笑道:“我看你能挺多久!”他一言方畢,便從罐口爬出一條指頭粗渾身長滿藍斑白毛的毛辣蟲。罐中毒蟲是他精心飼養,從不任其吃飽的,是以一出題目,嗅到血肉之氣味,即快速蠕動向前,在白不肖臉上尋找血豐肉滿之處下口。
眾人見了,無不汗毛凜凜牙齒打戰,好像那毛蟲要爬到自己身上來似的,一個個往後退縮。
山伏平放出一條毛蟲,即蓋上塞子,道:“姓白的,我這毒蟲非比尋常,你臉上經它咬齧之處,三個時辰後即潰爛腐蝕,無藥可救的!”
那毛蟲正附在白不肖鼻尖上探頭探腦,似乎還沒拿定主意是就此咬下呢,還是另覓膏腴之處。
眾豪雖恨白不肖死不開口,但見此令人心驚肉跳的惡蟲,也覺太過殘忍,心腸略軟的,別轉了頭不敢再看,心裡在嘀咕:山伏平以俠自許,但以這種可邪門歪道的手段來逼供,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這時,嗤嗤之聲連響,一叢如頭髮粗細的白光從人叢中直射屋宇。房樑上“叮叮叮”一陣急響。眾豪皆抬頭仰視,見有數十枚鋼針插在梁木上,心中大驚,不知是誰發出這叢鋼針?意欲何為?忽又有一人驚叫:“大家快看!”
眾人順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原先附在白不肖鼻尖上的藍斑毛蟲已滾落於地板上,身上插著兩枚晶光閃亮的細鋼針。
山伏平毒蟲被殺,勃然大怒,罵道:“是哪個兔崽子弄死我的神蟲?有種的走出來與我較量較量!偷偷摸摸的算哪門子好漢?”
心思敏捷的人一見毒蟲被鋼針扎死,便知那蓬射梁木的鋼針是為了調開眾人的注意力,行聲東擊西之策。以兩枚細針射死粗如指頭的毒蟲,而不傷白不肖皮膚,這份發射暗器的準頭和手勁控縱的本事,也足以驚世駭俗了。座中諸家雖不乏擅長暗器功夫的名家,但要論此道聖手,則非“千手智者”李子龍莫屬,此刻山伏平一罵,便有幾人不由自主地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李子龍。
鋼針自然是坐在前排的人所發,一則鋼針細小難以及遠,二則後排之人髮針必得舉臂。李子龍雖見到了許多懷疑的眼神,但自忖問心無愧,仍端坐不動面帶微笑。
豈知吳尚行見李子龍微微含笑,心中疑心更盛,暗想:這李子龍詭計多端,誰能猜知他與白不肖到底有無瓜葛。吳尚行也是個急性子,忍不住問道:“李副幫主!你笑個什麼?”
這一問甚是無理且無禮,但許多人已對李子龍起疑,便覺吳尚行問得合情合理,心道:若非是你乾的,你又高興個什麼勁?
李子龍何等機敏,想自己因微笑而遭無端的猜忌,心中十分惱怒,忍不住反唇相譏:“照吳大俠意思,李某該當擺出一副哭相囉?便是玉皇大帝也不能令天下人只許笑或不笑!李某生來便是一副笑相,那有什麼法子?”
山伏平一聽這話似乎暗射自己,氣往上衝,斜著一隻獨眼冷笑道:“李副幫主的一身暗器功夫,天下還有誰能與你媲美?難怪要笑口常開了!不過,暗器暗器,也只能在暗中搗鬼罷了!”
李子龍氣黃了臉,倏地站起來冷哼一聲,傲然道:“山大俠莫非要伸量在下不成?”他一向自負得緊,現山伏平竟敢嘲笑他賴以成名的絕技,焉能不惱!
山伏平也是個十分驕傲的人,他將竹罐往懷中一揣,雙掌互擊,想道:“有種的就出來練練!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眾人看他倆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窩裡鬥,但不知這次是真的犯彆扭?還是演雙簧要哄騙什麼人?故而雖見他倆針尖對麥芒,卻無人出來打圓場。
這時際,李子龍真是進退兩難。若真的與山伏平動手。暗器不比別的兵器,樓上那麼多人擠在一堆,萬一誤傷他人,那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若不與山伏平相鬥,便顯得示弱退縮,把面子丟盡了,今後怎能再在江湖上混呢?他只盼有人出來拆解,因此先不動手,說道:“山大俠要指點在下,那是好極了。久聞山大俠一對判官鐵筆使得出神入化……”
李子龍是欲拖時間等別人出來拆勸,山伏平卻沒這心思。他見李子龍絮叨不休,搶上一步,揮拳便打。
李子龍不防他說動手就動手,閃避已然不及,只好舞掌迎上。拳掌相交,李子龍身形一晃,山伏平卻紋絲不動,第二拳又運勁擊出。兩人接連拆了數招。山伏平自恃內力精深,出拳毫不容情。李子龍的“秋風掌法”講究的是輕靈飄逸,蓋因地方狹窄,無法騰挪,只好與山伏平力拚。
他內功稍遜一籌,硬接了山伏平那力挾千鈞的七八重拳,胸口隱隱發痛,暗暗叫苦,一時卻無良策。眼見山伏平又是一拳擊來,他忍無可忍,左肩一聳,射出三柄飛刀。山伏平急收拳五指連彈,將三柄飛刀彈飛。
山伏平指力甚強,那三柄飛刀經他一彈,分三個方向往人叢中射去,便有人驚呼起來。喬鵬舉、圓性和伍在風急出手接住,齊聲叫道:“兩位別打啦!”
山伏平見李子龍能從肩上發出飛刀,心下駭異,這一戰他已佔便宜,再鬥下去只怕對方暗器層出不窮地射來,倒也不易應付,他見好就收,退開兩步,朝李子龍怒瞪一眼道:“我們的賬先記下,日後再算!”
李子龍無緣無故結了個冤家對頭,心中好不懊悔,回瞪山伏平一眼,哼了一聲,也退回自己的座上。
圓性師大道:“山大俠,我看你對李副幫主有點兒誤會。你把毒蟲再放幾條出來,看看到底是誰在暗助這姓白的小賊?”
李子龍跺足道:“我早該想到這法子!姓山的!你將你的毒蟲全數放那姓白的臉上,看哪個王八蛋敢再嫁禍於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子龍後悔莫及。
山伏平被圓性一語點醒,急從懷中摸出那個油光紅亮的竹罐子,揚聲道:“各位招子放亮了,務必將姓白的同夥查出來!”隨即彎腰拔開木塞,將罐口向渾若死人的白不肖臉上湊去。這一回,他不再容情,要把罐中所有毒蟲都放出來。
只聽嘭的悶響,山伏平的身軀直飛起來,重重地撞上屋頂,破瓦而出!頓時,酒樓震動,碎瓦和樑上積年的灰塵嘩嘩落下來,瀰漫一片。迷得眾豪睜不開眼睛。圓性等久經大敵的高手應變奇速,立即從四面八方躍向中間,但終究是慢了一瞬,一條人影在漫漫灰霧中夭矯騰空,猶如潛龍飛昇,從山伏平撞破的大洞中激射而出。
圓性等身形一長,相繼躥出追趕。屋裡眾人只聽上面哎喲哎喲痛呼之聲接連不斷,又有一條人影從破洞倒栽下來,重重摔在樓板上,昏了過去。眾人一看,正是緇衣芒鞋的圓性師太。這時,屋頂上的毆擊呼痛聲已不再聞,代之以一片駭人的靜寂。屋中眾人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那追出屋頂的諸人大概皆已罹難,照情理也該出去救援,但誰也沒有勇氣來率先躍上去。
突然,屋頂上響起一個充滿激憤仇恨的聲音:“屋裡諸賊聽明白了!我白不肖若不報今日之仇,誓不為人!”
這話一個字一個字如釘子般紮在屋裡眾人的心頭。座中雖多桀驁不馴的武學高手,卻無人敢出聲應戰。許多人不由直打寒噤,似乎聽到了閻王催命的聲音。
丐幫幫主喬鵬舉見眾人噤若寒蟬,不由暗道:“江湖從今多事矣!”他紫銅杖住地上一拄,一個胖大的身子已躍起半空,倏地鑽出破洞,上了瓦背,遊目四顧,哪還有白不肖的影子?瓦背上僵臥著四條漢子,山伏平和吳尚行皆已氣絕身亡,錢江幫大總管江汛與伍天風都負了重傷,昏迷不醒。喬鵬舉又長嘆一聲,一手挾起一個,從破洞中跳下。
眾人見喬鵬舉安然歸來,便知強敵已遠遁,這才將一個激跳不已的心安回腔子中。有的人上屋頂將死者搬下來,有些人圍著三名重傷者商議救治之策,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談的都是日後的麻煩。大家心裡都明白,從他臨去時那番話看來,今日與會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了。許多人不禁對錢江幫及圓性、山伏平、吳尚行等人生出怨懟之心,若不是他們硬要拷問逼供,怎會弄出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
有幾個聰明人,乘這亂哄哄之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有一些身份較低,坐得較遠的人自忖不一定會被白不肖認準面孔,暗自慶幸,覺得名氣大未必是好事,名氣小也未必是壞事。當然,更多的人,心裡在想:如果白不肖確不是那個心狠手辣、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那麼,這一來,無疑是將他逼成一個與武林作對的魔頭了!再進一步推想,如果白不肖從今後與蒙面劍客聯手,天下武林焉有寧日?
忽有一位來自五嶺號稱“妙手摘星”的點穴名家容一啄大聲向李子龍發問:“李副幫主!容某有一事百思不解,要向閣下請教!”
李子龍正在協助唐潮等料理圓性、江汛、伍天風三人的治傷事宜,聽容一啄聲氣峻厲咄咄逼人,不由一愣,笑道:“請教二字不敢當,容大俠有話儘管吩咐!”
容一啄道:“素聞‘千手智者’不僅以暗器稱絕於世,點穴手法也別具一格。那姓白的既被你封住‘腎俞’與‘命門’大穴,怎又能從容逸去?容某愚鈍,望李副幫主開導!”
李子龍今日實在是晦氣星當頭,剛才山伏平疑他髮針助白不肖,現在又有容一啄懷疑他點穴時做了手腳,真是氣得兩眼發黑,血氣上逆。但此刻白不肖已跑得不知去向,錢江幫從此結下一個厲害的仇家,推本溯源,皆因由他設計擒住白不肖起。
當務之急,是共商對敵大計,多一個朋友多一分力量,萬萬不能意氣用事,自亂陣腳,故而只得忍氣吞聲,強壓心頭惱怒,賠笑道:“容大俠問的極是。在下點穴時使了獨門手法,照理至少得過十六個時辰方可解穴。我此時想起,先師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世上有一種‘移經易穴’的功夫,可自解被封穴道。那姓白的師父是‘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天字,想來也練成了‘移經易穴’的功大。嗨!只怪我一時大意,致使那廝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脫,還傷了敝幫的江汛兄弟!”
李子龍的這番解釋軟中帶硬,他故意抬出“眾目睽睽”和“江汛受傷”的事實來洗刷自己,語氣間又帶著疚歉之意,容一啄等既不知天下是否真有“移經易穴”的神功,又未抓住什麼確鑿的證據,心中雖疑雲猶存,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李子龍的推測實與事實相距不遠。白不肖所修習的內功,雖非“移經易穴”,但以意導氣、以氣馭血的奧妙庶可近之。當時他猝不及防,被李子龍制住要穴,即開始運氣衝穴。當被拷問之際,他一言不發,是因運氣解穴到了要緊關頭,無法分神。至李子龍與山伏平交手時,他已解穴成功,故意靜伏不動,主要是想搞清誰是髮針射蟲的恩人,以圖後報。
到山伏平再次俯身施放毒蟲,他遽然發難,一舉成功。他在山中苦練了六年,師門的“龍虎神掌”和漁婆鬱天華所授的“流水掌法”均有小成,因此,當圓性、伍天風、吳尚行、江汛四人追上屋頂,他左手使至陽至剛的“龍虎掌”,右手使至陰至柔的“流水掌”。
圓性等人連身子還未穩住,哪裡擋得住他全力施為的兩招?便落了個一死三傷的局面。至於山伏平,在身子飛起之際已挨重擊斃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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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白不肖施展輕功,在屋宇上縱躍奔竄,須臾間即遠離了桂香摟,看看後面沒有人追來,便跳下地來。他想:錢江幫在桂香樓召集各路豪強聚會,定在城內密佈眼線暗探,自己才從龍潭虎穴中僥倖脫身,可不能因大意再落魔掌,便混在人群中,出了湧金門。
江南春天多雨,方才天上還是豔陽高照,這會兒,陰雲四合,淅淅瀝瀝飄下雨絲來了。
湧金門外,即是西湖。湖邊草長鶯飛,桃紅柳綠。湖中蓮葉如錢,春水盪漾。遠處煙波浩渺,雨霧迷茫。三三兩兩的遊客傍著湖岸的青石路,也不管雨溼羅衫,興致勃勃地踏青賞花。一隊隊來自鄉下的村姑老婦,身背鵝黃香袋,逶迤南來北去。
白不肖看看眼前平和的景緻,回想方才桂香縷中九死一生的險象,不由生出兩世為人的感慨,暗暗對自己說;從今後,你該硬起心腸做人!切不可饒赦那夥自稱名門正派的惡人!
白不肖沿著湖岸向北行去。他無心觀賞湖光山色,不消半個時辰便到斷橋,踏上了白堤。
這白堤是一條土堤,形似長帶,橫貫湖中,連接孤山島。堤上兩邊,內層是婀娜多姿的垂柳,外層是絢麗多彩的碧桃,桃紅柳綠,交織如錦。有仕女遊客拈花拂柳,往來不絕。幾個小販沿堤叫賣茶水點心。
白不肖過了錦帶橋,忽聞前頭馬蹄得得,抬頭看去,但見從平湖秋月那裡過來三騎高頭大馬。當先的是一匹白馬,馬上騎者也渾身著白,在紅花綠樹中顯得分外扎眼。白不肖初時心頭一沉,那騎白馬的白衣人正是從關外來的“長白參女”高無痕。
真是冤家路狹,這白堤平直坦蕩,寬僅十丈,相向而行,勢非遭遇不可。白不肖想轉身往回走,又怕來人騎在馬上,正所謂登高望遠,一覽無餘。何況馬跑得比人快,他這一猶豫間,高無痕已到了三十丈外。白不肖惟有將笠帽的帽簷往下壓一壓,折向臨湖的堤邊,借碧桃樹隱身,硬著頭皮望前走,心裡只盼對方亂花迷眼,疏漏過自己。
高無痕與綠雲、碧玉所騎的都是口外駿馬,體高腿長,不一會就從白不肖身旁馳過去。耳聽馬蹄聲得得遠去,白不肖心頭一鬆,正欲回頭看時,那三女竟撥轉馬頭,揚鞭策馬追了上來,一個尖脆潑辣的聲音大喊:“喂!那小子,你站住!”
白不肖只當作不是叫自己,埋下腦袋往前疾走,心想只要到了孤山,就有法子擺脫她們了。
但哪有這樣的好事?白不肖剛過平湖秋月,就被追騎趕上。三騎馬分三面圍住了他,圓臉蛋的碧玉橫眉立目地叱道:“小子!姑奶奶叫你站住你為何不站住?”刷的一鞭向白不肖兜頭抽來。
白不肖焉能叫她抽著?反手一撩要抓她的鞭梢。碧玉知他藝業不凡,振鞭一抖避開他的一抓,又是一鞭抽下。白不肖心裡惱怒,站在那裡不躲不閃,眼睜睜看那馬鞭如靈蛇噬人呼嘯擊下,暗運氣於臂,打算一掌把她擊下馬來。
啞女高無痕“呀”地叫了一聲,撩起手中馬鞍一揮,立時將碧玉的馬鞭彈開。白不肖見狀,也垂下了雙掌。高無痕臉帶怒容,咿咿呀呀地朝碧玉嚷著,似是在責備她什麼,隨即她又向瓜子臉的綠雲打了幾個手勢。綠雲便朝白不肖拱拱手,輕聲道:“我家姑娘說,她沒有惡意。你是我們南來所遇到的第一個青年高手。我家姑娘想與你尋一僻靜處單獨較量一下,希望公子勿推辭。”
她強調“單獨”,自是影射先前桂香摟中那一掌的較量不能作數。
高無痕策馬追來僅僅是為了比武較技,這使白不肖略放下一點心事。但此刻他急急如漏網之魚,哪有心思與人比鬥?桂香樓距此並不遙遠,萬一那百餘豪強尋蹤追來,豈非才出虎口又入狼群?
白不肖略一沉吟,便對綠雲說:“請轉告高小姐,我今有急事,實難從命,尚請鑑諒。”
綠雲見他一臉惶急,不住向後張望的樣子;便說:“公子有什麼為難的事?可否告訴我們?我家姑娘最愛救人急難,在關外是出了名的俠女。”
白不肖此刻是聽到一個“俠”字便生氣。他從十四歲起碰到多少以“俠”自居的江湖客,大多幹著盜賊行徑。他心生戒備,冷冷說:“多謝你家小姐的好意,在下的事,在下自己料理得了。告辭!”他一抱拳,轉身欲行。
碧玉馬鞭一揚,攔住了他,沒好氣地說:“你這人好沒道理!總得留下個姓名、住址,日後我家姑娘仍要來尋你比試的!”
“萍水相逢,何必通姓道名呢?在下浪跡江湖,居無定所,你們也找不到我的。”
這時高無痕又向綠雲打手語,綠雲便將她的意思譯出來:“我家姑娘便下榻在城內悅來客棧,公子有什麼為難的事,可到悅來客棧找我們。我們姑娘說:你不肯見告尊姓大名,她也不勉強。後會有期!”
綠雲率先抱拳,高無痕也抱拳為禮,向白不肖點頭作別。三人撥轉馬頭,一抖韁繩,那三匹馬立即奮蹄揚鬃,飛馳而去。
白不肖心中也覺奇怪,這“長白參女”在酒樓中那般倨傲無禮,此刻卻又如此謙虛,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向西一路疾行,翻過孤山,越過西岸橋。在西泠橋下的涼亭裡買了一碗茶喝。這時雨停了,夕陽西照,湖山金碧輝煌。橋畔那座葬著南齊名妓蘇小小的墳塋前紙灰翻飛,有兩個羽扇綸巾的文士正在臨穴吟詠前人的詩句。一個穿綠的唱道:“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另一個穿白的便說:“且聽這一首:‘漠漠窮塵地,蕭蕭古樹林。臉濃花自發,眉恨柳長深。夜月人何待,春風鳥為吟。不知誰共穴?徒願結同心。’情真意切,真乃好詩!只是太淒涼了些。”
那穿綠的說:“蘇小小生時,雖以能詩善歌知名於世,但所遇者不是貪色狂徒,便是薄倖兒郎。茫茫人世,又有幾人真能與之永結同心?其寂寞淒涼,惟有夜月春風知之。若非有個知情知義的鮑仁為她建墓造亭,湖山雖大,何處可棲香骸呢?所以叫我來說,是沒有鮑仁便沒有蘇小小!西湖山水佳妙,古往今來,不知有幾千萬蘇小小這樣的女子寄跡於此,但一旦香消玉殞,便湮沒無聞了。只因出了個鮑仁,才使其中之一得以與湖山共存。”
那穿白的便撫掌笑道:“兄台此論甚是精妙!何不做一首詩,掃一掃前人的舊調陳詞?”
那穿綠的文土捻著頷下青須凝神思索。白不肖正想聽他能做出什麼富有新意的佳句來,忽聞白堤上馬蹄聲急如驟雨。他虎口餘生,正如驚弓之鳥,一聽這蹄聲急驟,細察之下,足有七八匹決馬急馳而來,哪裡還有心思聽文士吟詩?手按刀柄,急掠出亭,便揀樹木茂密之處,往棲霞嶺上跑去。
他一口氣奔上半山腰,方回頭察看,只見山下七區快馬馱著七個漢子向靈隱方向奔去,顯然不是來追殺自己的。他剛鬆了一口氣,忽聞頭上不遠處有人發出一聲輕笑。他嚇了一跳,急拔刀轉身。山林寂寂,並無人影。他還道自己精神太過緊張,將鳥叫誤作人聲,正要還刀入鞘,一個聲音說.“小兄弟真是好輕功。”
隨著這聲音,在白不肖前上方三丈處的一棵大樹後,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穿綠,一個穿白,正是在西持橋畔蘇小小墓前吟詩的文士。穿白的臉白無須,穿綠的頷下有一副短鬚,兩人都在三十歲上下,笑盈盈地瞧著白不肖。
白不肖驚駭至極,須知他輕功聽力皆已相當高明,這兩個文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他上山,甚至還能跑到他前頭去而不被他發覺,這份功夫怎不叫他目瞪口呆?倘若這兩人是錢江幫的同夥,就危險了。
心念急轉之下,白不肖立即拔刀在手,怒道:“小爺今日反正不打算活了,你們兩個一齊上吧!”
穿白的和穿綠的面露詫異之色,對視一眼,穿綠的說:“小兄弟怕是認錯人了吧?咱們是初次見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怎談得到‘生死’二字?”
白不肖被那些偽善的人騙苦了,怎能信他的話?一躍而上舉刀就劈向穿綠的,左掌同時向穿白的拍去!但眼前人影急晃,這蘊含十成勁力的一招兩式都落了空。白不肖自知身處危地,非速戰速決不能脫身,鋼牙怒咬,一口氣攻出十幾招,可是連對方的一片衣襟都沒碰到。
他心念轉得極快,猛攻既不奏效,便抽身疾退,身子往山下方向射出,人在半空就轉過了身來,雙足在一根樹枝上一點,借力彈起前飛,突然耳邊有人斥道:“回去!”便有一股拳風迎面撲來,那穿白的早已趕在他前面等著了。白不肖身子一折,向左掠去,一道綠影已超越了他,在他前頭停住。
穿白與穿綠的兩人圍追堵截,無論白不肖左衝右突,都無法跑出方圓十丈之地。那兩人似乎並不急於將他拿下,只以渾厚無傳的掌力拳風將白不肖迫回。
白不肖急怒攻心,奔突一久,便有些力不從心了。到此時,他越發認定這兩人是錢江幫的同謀,心想與其被他們擒去身受酷刑,還不如一刀自刎,免受那種死去活來的酷刑。
於是,他身形急停,站在一塊青石上,怒視迫近來的兩文士,咬牙切齒地罵道:“惡賊!我白不肖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他將眼一閉,迴轉刀鋒往自己頸中割去。
刀鋒將及項頸之際,穿白的“咦”了一聲,出手如電,以兩指挾住無刃的刀脊,硬生生將刀穩住了。
白不肖睜開眼睛,運勁急奪,卻奪不動刀,心知與對方差得太遠,乾脆鬆手奪刀,轉頭朝岩石撞去。
穿綠的急將單掌插上,白不肖急撞過去,著頭處綿軟異常,渾如撞進了棉花堆。
“你這後生,怎麼動不動就尋死?好沒出息!”穿綠的發力一推,白不肖噔噔噔後退三五步,背心撞在身後樹上,樹葉亂晃,震下許多綠葉來。
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成。白不肖面對這兩個武功奇高的文士,頓覺天地間自己是最不幸的了,心中一酸,忍不住熱淚滾滾。
那穿白的皺皺眉,說:“這麼大個人,心裡有什麼委屈只管倒出來,哭個什麼勁?”
白不肖看他陰陽怪氣地,一抹眼淚,怒道:“你們有種快殺了我!我若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好漢!”
穿綠的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忽而要殺我們,忽而要自殺,忽而又要我們殺你。你倒說說看,你與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
這一問,白不肖不禁目瞪口呆。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這兩人的姓名來歷,又怎談得上“深仇大恨”四字呢?
“你們為何要跟牢我?”白不肖能問的,只有這一句。
穿白的微微一笑,道:“我們見你輕功不俗,所以想跟你比一比腳頭功夫。無非是一時技癢,並無他意呀!”
比試之下,自然是白不肖輸了。
白不肖仍難相信,說:“你們難道不是錢江幫差來捉我的嗎?”
那兩人對視一眼,穿綠的臉上頓時顯出傲慢的神色,冷笑道:“小兄弟你太小看人了!錢江幫系一群地痞烏合而成,那唐潮給我當孫子我也不要。哼哼!再說天底下又有誰能差遣我們?”
口氣之大,好像他就是皇帝老子。
穿白的道:“小兄弟,你姓什麼?你師父是誰?”
白不肖如實回答了。
那穿綠的驚訝地說:“哎呀!你原來是北門天宇的徒弟,怪不得!怪不得!這麼說,令師已故去六年了?可惜;可惜!我兩人白來一趟了。”
白不肖聽他話中有因,試探地問:“兩位前輩高姓大名,與先師可是有舊?”
穿白的說:“我姓秦單名一個雷字,隴西人氏。這位姓展名堯臣,祖籍曹州。我兩人素聞尊師是‘天下第一劍客’。是以結伴南來,想與他印證一下武學,不料尊師已亡故了。真是可惜!”把刀還給白不肖。
白不肖已知自己誤會了,躬身施了一禮:“白不肖不知兩位大俠的來歷,多有得罪!展大俠、秦大俠是先師的客人,弟子本該為兩位大俠洗塵接風,但……”
展堯臣揮手打斷了白不肖的客套,不悅地說:“小兄弟,你休將‘俠’字往我們頭上套。我兄弟二人平生最討厭這個字。江湖上有多少人假‘俠’字以售其奸。我們無非是對武學一道有些許心得罷了,既不曾仗義疏財,又不曾鋤暴除惡、扶危濟困,哪裡談得上一個‘俠’字?”
白不肖覺得展堯臣這番話極對自己的心思,對這兩人大起好感,恭謹地說:“前輩說的是至理名言,弟子謹受教誨!”
秦雷笑道:“小兄弟你也不要‘前輩前輩’的。我們雖無緣拜識令師,但見識到了北門的武功,總算不虛此行。你現在打不過我們,不是你的武功不如我們,蓋因我們痴長十幾歲,修為比你強一些而已。再過十年,我便不是你的對手了。展兄或可與你鬥個平手。”
展堯臣連連搖頭:“到那時,我也打不過他了。他的掌法將至陰至陽熔於一爐,將至柔至剛揉成一路,是我平生僅見,實在不可小覷。但他此刻功力不逮,陰柔陽剛的轉換交融還見滯澀,只消假以時日,勤習苦練,十年之後,天下無敵矣!僅以這路掌法看來,秦弟,你我只怕比北門尚遜半籌呢!”
他只當白不肖的功夫全得之於師傳,是以自認不及北門天宇。其實,展堯臣的功夫比北門只強不弱,那秦雷也可與北門平分秋色。這二人,於武學極為痴迷,天賦又高;更有文學之長,只是生性恬淡,不大理會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因此名聲不顯。展堯臣自稱“武痴”,秦雷自稱“武迷”。故在北地有人將他倆合稱為“痴迷散人”。
秦雷也說:“小兄弟這路刀法也不壞,迅捷剛猛與飄逸靈動兼而有之。山西佟家的潑風刀法是剛猛至極的刀法,但也失之剛猛,若碰到對手比他強的,太剛則折。粵北柳葉刀是極柔的刀法,老子曰:柔弱勝剛強,每每能以柔克剛,但太柔則廢。所以無論什麼器械,總要剛柔相濟,方能戰無不勝!”
展堯臣笑道:“秦弟,你又迂了,一般的人限於資質、遭際、壽限種種不可超越的障礙,窮畢生之功,能練成至剛或至柔的功夫,便很不尋常了。雖說‘剛柔相濟’四字人人耳熟能詳,世上又有幾人能進入那個境界?這位白兄弟若非得遇名師,又怎能有目前的本事……”
這一痴一迷一談起武學來,便將什麼事都忘了,只顧滔滔不絕地批評各門派武功之長短,將白不肖晾在一邊。
那展堯臣說得興發,口沫四飛,指手劃腳:“器械、拳腳、輕功、暗器四者,其實不過是武學的形,稱之武技可也。一個人若真正悟到了武學之道,天地萬物皆可為之用。一草一木可化為切金碎玉的利刃,舉手投足便是最精妙的拳術掌法,鳥的羽毛和蟲的腳爪可以當作無堅不摧的暗器,而渡江河不用舟揮,越高山如履平地,乘風御氣扶搖騰空,隨心所欲。那才是武學最高的境界。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你我一著於形跡,便落入武學中的下品了……”他深深嘆息,為自己迄今未入上品而遺憾。
白不肖聽得心馳神往,暗想一個學武的人休說入上品,但使能有展、秦二人那樣的功夫,便足可快意恩仇、傲視江湖了。
秦雷忽笑道:“展兄,你我只顧自己說活,卻將白兄弟晾在一旁,未免太失禮了。白兄弟,你與錢江幫結了什麼仇,且說給我們聽聽如何?左右我們在此沒別的事。”
聽他的口氣,似乎要幫助白不肖。白不肖年紀雖輕,性子卻傲,心想:我已長大成人了,自己的恩怨當自己料理,怎可假手他人?便說:“前輩的好意,弟子心領。那錢江幫也不是三頭六臂,弟子並不怎麼把他們放在眼中。兩位前輩遨遊天下,見多識廣,可曾遇到過一個武功高強的蒙面劍客?此人自稱‘肖不白’或‘北門杜’,但這都不是他的真名。”
展堯臣和秦雷相互瞧了一眼,心道:這年輕人性子倒傲得緊!展堯臣道:“我們路過長沙一個朋友處,聽他談武林逸事,說到有這麼一個專向成名人物下手的怪人。但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從長沙到杭州,我們一路遊山玩水,也不理會江湖中的事,因此不曾再得到那怪人的訊息。聽你所說,他化名‘肖不白’和‘北門杜’,似與你的名字來歷有所關連?”
白不肖心中失望,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但晚輩初入江湖,自忖並無冤家對頭,怎麼也想不透他為何這樣做。”
這時,太陽已下山,暮靄漸降,西湖南岸淨慈寺的和尚敲響了晚鐘。鐘聲噹噹,隔湖傳過來,山谷皆應。西湖左近的寶石山、葛嶺、棲霞嶺、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天竺山等諸大名山建有許多的大小寺院。南屏晚鐘一響,各大小寺院的銅鐘也一齊轟鳴。一時間,前者未絕,後音又起,叮叮噹噹響成一片,煞是動聽。
展堯臣不禁逸興遄飛,悠然吟道:“翠屏對晚,烏榜佔堤,鐘聲又斂春色。幾度半空敲月,山南應山北……”
秦雷推了他一把,笑道:“展兄,張矩的西湖詩詞多的是,一時半會也吟不完。天色已晚,我們也該下山進城去打尖歇息了。”他轉向白不肖:“白兄弟下榻何處?咱們一起進城吧?”
可以想見,此刻錢江幫定夥同眾豪在城內大索。白不肖不欲牽連展、秦二人,抱拳謝道:“弟子不進城了,玉泉寺離此不遠,彼處有一友在等弟子。”
於是,三人循原路下山,抱拳作別。展堯臣、秦雷便向城裡去。白不肖徑往玉泉寺方向走去。
那玉泉寺在玉泉山麓,又名清漣寺。寺內有泉,色碧如玉,因以名之。
白不肖一路行去,但見暮色四合,鴉雀噪林,竹林寂寂,長草婆娑。行了多時,也沒碰見一個人,也沒見到寺廟的紅牆黑瓦,心知是迷了路。別的倒不打緊,林中草叢裡到處可以睡得,只是腹中咕咕、飢火上竄,無處去尋果腹的東西來吃。他也顧不得許多,只管撥草分樹往前走,翻過一個坡,見前面竹林中隱隱有燈火亮著,又有狗在暗處狺狺吠著。
竹林中有片空地,空地上搭著一座小小的竹樓,毗連的茅棚裡有羊在咩咩叫。
白不肖剛踏入空地,一條比牛犢還大的長毛巨獒嗖地從暗處竄出來,衝著他狂吠不已。
竹樓的門“呀”地打開,出來一個村姑裝束的姑娘,她手裡擎著一盞風燈,喝住了暴躁的巨獒。
白不肖急躬身施禮道:“請問姑娘,我是外鄉人,欲往玉泉寺投宿,因不熟路徑誤行到這裡……”
“錯了!錯了!”那村姑說:“客官你走錯了。此地是葛嶺後山,玉泉寺在離此西北十里路。天已黑了,這一路過去林密草長,多有野獸出沒,你單身一人怎麼去呀?”
白不肖道:“請姑娘教我!”
村姑猶豫了一下,說:“你不如先在我家住一夜,待天明再走吧。”
白不肖喜出望外,又深施一禮道:“如此便打擾了。飯錢鋪銀我一併照付。多謝多謝!”
“請進吧!不要客氣,誰也不是頂著屋子行路的。”村姑一提裙幅,正欲迎上來。竹樓裡傳出個老婦人有氣無力的聲音:“怡兒呀!誰在外頭?”
村姑應了聲,回道:“一個迷路的外鄉客人!”
那老婦便不再說話。
白不肖跟村姑走進屋裡,見屋中桌、椅、櫃、榻無一不是竹製,使用得久了,色作暗紅,精光滑溜,倒也別緻。通向內室的門上掛著竹簾子,那老婦必是在裡間。
白不肖道:“請姑娘請出令堂來,也好讓在下拜見。”
那村姑給白不肖倒了一碗茶,說:“那是我祖母,一直臥病在床。”
話音剛落,裡屋老婦便咳嗽起來,連咳了數十聲才止歇。
白不肖見這村姑膚色白嫩,容貌端正,十指纖纖,身子單薄,不像終年戶外勞作的人,便問:“姑娘家中便是祖孫二人嗎?做什麼營生?”
那村姑蹲在灶下點火為白不肖做飯,說:“鄉里人家,無非是繡花、挖筍、養幾頭羊、採茶,反正就我們祖孫二人,粗茶淡飯總應付得過。”
白不肖著屋角果然存有一副繡花的竹架竹繃,壁上倚著鋤頭、柴刀,暗想:家中若無病人,倒也應付得過,有個病人,日子就艱難了。他便探手入懷,摸出最後一隻銀錁子,放在桌上,心中不禁一陣後悔,後悔自已在桂香樓胡亂花掉了五十兩銀子。
“令祖母得的什麼病?可曾延醫診治服藥?”
村姑將米下入鍋裡,用手指把一綹亂髮撥到耳後,淡淡地說:“醫不好的。”
白不肖暗暗驚詫,奇的不是她祖母沉菏難愈,而是她的話中毫無難過的意思,真是久病無孝子,怪不得她家中有病人,屋內卻無藥氣味,敢情是她根本不將祖母的病當一回事。
白不肖想起還未與主人家互通姓名,使說:“我姓白,名不肖。敢問姑娘芳名?”
村姑自道姓陸名怡。飯將熟,她起油鍋炒菜,手腳甚是麻利。內室老婦喚著討水喝,陸怡離不開鍋台,白不肖就一手擎茶壺一手端杯進內室給她送茶水。
內室的大竹床上,擁被半躺著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床頭小竹板上一盞菜油燈,燈火灰暗。
白不肖見這老婆婆高顴塌腮,甚是憔悴,惟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灰黯的燈影裡熠熠閃光,心中不由一動。須知久病之人,氣血兩枯,必定眼神黯淡,雙目無神,但這老婦的眼神有異,或者她的病情並非如陸怡所說的那麼嚴重?
老婦向白不肖點頭致謝,掙扎撐起上身喝水。白不肖看得仔細:這老婦印堂間透出一股黑氣,臉色蠟黃分明是既中毒素,又負了內傷。
他心存疑竇,但交淺言深,也不便多問什麼,客套了幾句,扶老婦躺下,便轉身出外。心裡在想:怪不得這祖孫二人孤零零地住在竹林中,既不怕野獸騷擾,又不懼強盜打劫,原來是身負武功。
卻不知傷了老婦的是什麼人?她們為何隱居於此?是躲避仇家嗎?一連串的疑問在他心頭盤繞。他暗生戒備之心,偷看陸怡的臉色,但又看不出什麼來。
飯菜已熟,一盤炒筍片、一盤油燜筍、一碗筍絲湯,居然樣樣不離竹筍。那雪白的米飯也散發一股竹葉的清香。
白不肖腹中雖飢,但已對這戶人家起了疑心,只怕那陸始在飯菜中做了手腳,捏著竹筷遲疑不敢下箸,但盼陸怡轉身,好以銀錁子測試有無下毒。可是那陸怡偏偏在對面的竹椅上坐下來,抓起桌上的銀錁子問:“客人可是將此付飯錢鋪銀?”
白不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夠不夠?”
這個銀錁子足有二兩重,其時物價低廉,一兩銀子便可購一石上好的白米,白不肖所付的銀兩已大大超出一頓便飯的價格了。
豈料陸怡搖搖頭:“不夠!”
白不肖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看她一臉正經的樣子,頓時愣了一下,喃喃地道:“我身邊僅有這個銀錁子,不足之數,改日再給姑姑娘送來如何?”
陸怡冷淡卻堅定地說:“不成!這個銀裸子剛夠付飯錢。你吃了飯到外面羊欄中去睡,羊欄可以不收費。”
白不肖笑道:“陸姑娘你取笑了!這餐飯哪裡值二兩銀子呢?”
“值!我這飯菜裡下了一斤砒霜!砒霜是何等貴重的毒藥!”
原來她已看出了白不肖的心思。
望望她含嗔的眼神,白不肖疑慮盡釋,同時也更明白眼前這位村姑大非常人,此時此刻,只有放懷大啖,才可平息她的怒氣。他也真餓狠了,風捲殘雲似的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拍拍肚子,意猶未足地說:“陸姑娘真好手藝,以砒霜作佐料,鮮美無比!”
陸怡臉上毫無表情,收拾了碗筷,捧著一條薄被出來,鋪在繡花架子旁的竹榻上,說:“客人好歇息了。”轉身就進入內室,反手關上房門。
白不肖也弄不懂她為何冷若冰霜,想來總是自己不慎得罪了她。反正就此一夜,明日便分道揚鍵,各自東西了,也不去理會,洗了腳,吹熄了燈,摸黑上了竹榻,忽覺一陣眩暈,心裡,一急暗暗叫苦,身不自己往後便倒,立即人事不知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4:42
第 十一 回 竹林牧蛇
白不肖悠悠醒轉之時,陽光已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屋外竹林裡鳥鳴婉轉,風聲簌簌。
他猛地一躍而起,檢視身上,毫髮無損,吸氣運力一如往常,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放在竹枕旁邊。
這使他困惑不解。昨夜,他明明是中了暗算昏迷過去,怎又會毫無損傷地仍在這竹屋內?
白不肖環視屋內,桌、椅、櫃、繡花繃架一件不少,灶台上冒著縷縷白汽,內室裡傳出老婆婆的咳嗽聲,只是不見陸怡的人。
他叫了幾聲,內室裡老婆婆說:“怡兒洗衣服去還未歸來。鍋中熱著飯菜,客人請自便吧。”
白不肖掀開鍋蓋,果然,半鍋白米飯上架著幾碗菜。他越想越是疑惑,覺得這祖孫二人身上隱藏著一個謎團。若說她們要加害於自己,昨天夜裡他人事不知時完全可以從容動手。
當此時,他哪敢擅動鍋裡的飯菜?開了門走出去。那頭巨獒伏在門前空地上,威脅地齜了齜白牙,發出嗚嗚的低吠。
白不肖不敢招惹它,小心繞過它的身子,站在竹籬笆外看周圍的環境地理。
他昨夜經過的竹林原來是好大一片,萬竿翠竹一直往山上鋪展,在春風的掀動下,綠浪翻滾,此伏彼起,真個是一浪未平一浪又掀。右邊是一條幽深的小徑,看來通向竹林外。左邊是一條羊腸小路,或許是上山之捷徑。
白不肖循著右邊的小路步入竹林,即進入一個幽明不定的世界。頭上竹枝翠葉密密匝匝,擋住了天空。地上歷年積壓的枯竹葉不知有幾多厚,無數的春筍將嫩尖拱出地面。往前走,地勢漸高,能見到裸露地表的岩石。
白不肖信步走去,忽然聽到前後左右有一種“噝噝”之聲。他止步細察,嚇得頭髮根子直豎,只見地上、竹竿上無數通體碧綠的青蛇吞吐著紅線似的蛇信子,從四面八方朝他游過來。
江南之地氣候溼暖,山林中多毒蛇,白不肖久居鄉下。自然也會捉蛇。但那不過是偶爾碰到一條兩條,自是手到擒來。可是哪裡見過這許多竹葉青?休說他只有兩手,便是有一百隻手,一時之間也捉不過來。何況這種竹葉青,體形雖小卻劇毒無比,蜂擁而上,只要被咬著一口,就完蛋了。
白不肖嚇得渾身冒汗,眼見群蛇蠕蠕遊近,附近的幾株竹的枝葉上也有十數條蛇吐信張牙,伺機撲噬。他抽刀出鞘,旋身連斫,在一霎之間連斫十五刀。一截截斷蛇飛起來,血雨四濺。他又從盛暗器的豹皮囊中摸出一把透骨釘,以“天女撒花”的手法拋出去,把遊得最近的二十來條毒蛇釘死在地上。
但群蛇並不因為同類喪身而退縮。遊在前面的一圈剛被刀斫斷,被透骨釘釘死,後面的仍不屈不撓地迫上來。竹林裡充滿噝噝噝的駭人的聲音。
暗器總有用完之時,力氣也總有使竭之際。面對這成千上萬的毒蛇,白不肖氣餒了,心裡湧出一股淒涼的冷意,暗歎道:想不到我竟喪身於群蛇之口!
他鬥志一失,不再作徒勞的拼搏,還刀入鞘,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耳中一痛,似有一把尖錐在往裡剜,他以為被毒蛇咬著了,便睜開眼睛想看看率先咬自己的蛇是什麼模樣,但一看之下,心中大奇,那些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蛇群,此刻都掉轉頭往四下裡逃竄,不一會工夫,都逃得無影無蹤。竹林中又恢復了祥和的幽靜。
到群蛇皆隱匿不見,他的耳痛也即消失。看著掛在竹枝上,僵臥在地上的一條條死蛇,白不肖愣住了,不解群蛇何以退得這般迅速。
竹林深處紅影一閃,有輕輕的足音傳來。白不肖悚然一驚,喝道:“什麼人?”
“是我。”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白不肖迎上去,原來是洗衣歸來的陸怡。她端著木盆,眉宇間帶著一股不易被人察覺的喜意。
白不肖餘悸未消,說:“幸好陸姑娘你此刻歸來,若早一步,便被成群的毒蛇圍住了。那情景可怖至極!我還是頭一遭遇到過,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到。”
陸怡冷笑道,“幸虧我早來一步,否則你此刻已成一副白骨。”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轉念一想;是了,她久居竹林中,身上自然帶有雄黃之類闢蛇的藥物。“我倒替你多擔心事了,原來陸姑娘不怕毒蛇。”
陸情看他一眼,說:“你的良心倒還好!”
語焉不詳,不知她是讚許抑或諷刺?白不肖難以接口,只覺得這竹林、這女子處處透出神秘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竹林裡穿行。默然有頃,陸怡忽問:“你有沒有吃過飯?”
白不肖心念一動,覺著還是把話挑明瞭好,便說:“我沒敢吃。你做的飯菜中雖無砒霜,但似乎混有蒙汗藥之類東西。我不想再睡得人事不知。”
陸怡回頭看他一眼,冷冷地說:“我是為了你好!”
這話又極難理解,在飯食中下蒙汗藥,怎能說成是善意之舉?
“陸姑娘請道其詳!我進了你家中,猶如掉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悶葫蘆裡,心裡有許多疑團,怎麼也拆解不開!就拿方才林中那麼多的毒蛇來說吧,我本已束手待斃了,怎麼會一下子又不見了呢?”
“你本不該進入竹林的。它們不認識你,以為你要侵犯它們的領地,所以才向你發起攻擊。”
“後來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是我叫它們散開的。”
“你?”
白不肖瞪大眼睛,難以相信這文弱的女子會有馭蛇的神通。
陸怡轉身站住,從領口拉出一隻有絲線拴著的銅皮哨子,放在嘴裡吹了一下。白不肖沒聽見任何哨音,在竹林深處又響起“噝噝”的蛇鳴,不久,他就看到頭一批竹葉青快速地遊近來。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白不肖一見這些碧綠滑膩的毒物,心裡發毛,一步竄到陸怡身後。這時,他耳中又是一痛,群蛇立即轉身,向林深處遊走,倏忽就不見了。
白不肖驚魂甫定,不由嘆道:“原來你是它們的主人。你養著這麼多毒蛇做什麼?”
“蛇膽可賣給藥材商,價錢不低呢!”
白不肖覺得她的話不盡不實,索性點破她:“這麼大一群毒蛇,便像是一隊精銳衛士,縱然強敵來犯,也得見蛇而退。”
陸怡頭一回露出了微笑,說:“若非如此,我們又怎能在此安居樂業?”
“但令祖母的傷又是怎麼得來的?”白不肖問,“難道還有不怕毒蛇纏身的高手衝進你家竹樓不成?”
陸怡的臉又拉長了,不悅地斜了他一眼,嗔道:“你這個人太好奇了!須知不該問的事不要問。不該管的事不要管。這樣,壽命才好長一些!”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竹林,回到竹樓。陸怡把溼衣都晾曬出去,方回屋盛飯擺菜。白不肖幫她分筷子,端竹椅。陸怡問:“這餐飯你是吃呢還是不吃?”
白不肖笑道:“自然是吃的,大不了再睡一個長覺。”
陸怡抿嘴一笑即又端肅如故,先給她祖母的飯菜端進裡間,又出來跟白不肖一起進餐。
吃罷早飯,白不肖得走了。陸怡既不留他,也不問他去哪裡。
白不肖心裡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這間充滿竹子清香的小摟既神秘又親切,竟使他依依不捨,走出老遠,還回頭望了又望,可竹扉緊閉,寂然無聲,更看不見那位村姑的紅衣衫。這使他悵然若失,悶悶不樂。過了許久,方才自嘲地說:“人家與你素昧平生,能留宿留飯便很不錯了!你還想怎的?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是怎麼一副醜八怪模樣?”
白不肖走到昭慶寺附近,忽見從山門裡走出兩個黑衣黑衫腰懸鋼刀的矮壯漢子,這身打扮,一望使知是錢江幫的幫徒。
白不肖急收步轉身以防被他們看見,路邊正好有個賣香燭紙錠的小貨攤,他一邊裝作看貨,一邊偷偷觀察那兩名幫徒。
寺中的知客僧將黑衣幫徒送出來,其中一個幫徒去解馬韁,另一人回身對知客增兇巴巴地說:“倘若那小賊到你這破廟裡來投宿,你便穩住他,速來向我們稟告。若是隱匿不報,我們便拆了你的破廟!”
他說一句,那和尚便念一句佛,直到兩個黑衣漢子打馬去了,和尚才唉聲嘆氣地回進廟門裡去。
見此情形,白不肖不敢進城了。錢江幫正派出大批幫徒在四處搜掠,連寺廟都不放過,城內更是密佈眼線。他的模樣又特別好認,尤其是少了半隻耳朵皮,走到哪裡都惹人注目。
他離開貨攤,壓下帽簷,決定先找個地方躲避一時,待天黑再想辦法。
昭慶寺東就是寶石山。山上樹木青蔥,奇石峭巖巍峨,洞壑石窟幽秘,倒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白不肖避開上山的石階路,一專揀無人行走的地方,攀藤附葛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尋了一處雜樹茅草遮掩的乾燥石窟,用刀割了些長草來鋪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
透過垂掛下來如門簾一般的葛藤野樹的葉隙,整個西湖盡收眼底。但此時他哪有心思觀賞西湖秀美的景色?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李子龍等偽君子的面孔。他初入江湖,便被這些人無端誣為殺人傷命的魔頭,受盡了折磨,若不報此仇,怎能解得心頭之恨!還有那個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推本究源,他是嫁禍於人,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白不肖即或躺在石窟裡,也能想象到便是此刻,關於白不肖是魔頭的語言正通過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人之口,在武林中不脛而走,快逾奔馬。因此,他也得找出那個居心叵測的真正的魔頭,向他討還公道,否則,自己就有可能被永遠逐出人間,像野獸似地過著晝伏夜出的穴居生活。
他想到自己並無任何過失,但不得不東躲西藏,心裡真是傷感淡漠。
回想自己這短短的二十年裡,除了那個幼時朋友奇芙蓉和師父,似乎很少有人肯給予他真情與溫情,很少有人肯用誠摯善意的目光看他,多的是歧視、懷疑、輕蔑甚至仇恨,這不公平,太不公平!
白不肖躺在石窟裡,胡思亂想著。忽然,他隱隱聽到山上有人在呼喊什麼。他鑽出石窟,向上張望,但林木茂密,隔斷了視線。
呼喊聲又響起來,聲音淒厲,帶著哭音,似乎有人遇到了危險。
也許他受騙上當的次數太多,首先浮上心頭的疑問是:這是否又是錢江幫為誘自己現身的圈套?但是那呼救聲太過悽慘,使他無法從容判斷其中的真偽。
他立即像一頭羚羊似地往上疾奔,樹木岩石急速往後退去,耳畔風聲呼呼響。
他很快便看到在山頂那座直刺青天的保淑石塔的尖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哭喊。而另一個淒厲的呼救聲,則由石塔基座下發出。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是怎麼回事了。這保淑塔,是一座實心的石塔,高約三十丈,兀立在山頂來鳳亭和壽星石的旁邊。有兩個頑皮的少年到山上游玩。其中之一吹牛說他可以從石塔外壁爬上塔頂,於是便逞強爬上了塔頂。到了上面,已精疲力竭,再往下一瞧,頓時頭暈目眩,手足發抖,哪裡還下得來?何況高處風大,衣袂翻飛身子晃動,更嚇得半死了,惟有將手指緊摳石縫,再不敢動一動,只一味狂呼亂叫。
白不肖到了塔下,即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緊緊拉住他嚷著:“你快救一救我哥哥,他要掉下來了!求求你!”
白不肖用膀子摔開這孩子,沉聲喝道:“你不要嚷!你一嚷,他越怕!”隨即向塔頂的少年喊:“你別動!我來救你!”
他提一口氣,使出壁虎功,手足並用,身子貼著塔身嗖嗖往上躥,很快便到了塔尖少年的身旁。
少年己嚇得神志不清,蒼白如紙的臉上掛滿淚水,見白不肖向他靠近,驚恐地喊:“你別害我!你別過來!”居然騰出一隻手來推白不肖。
他這一推,另一隻手再也掛不住身子的分量,尖叫一聲,身子便往下墜落。他弟弟在塔下看得真切,也發出尖叫。
白不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少年是窮家小戶的孩子,身上的衣服已甚敝舊。“嗤啦!”衣服撕破,又往下墜。白不肖瞅準他頭上髮髻又是一抓,總算抓住了。
少年身子已經懸空,神志糊塗,頭上吃痛,兩腳兩手亂踢亂蹬,力氣甚大,幾欲將白不肖拉離塔壁。這可真是千鈞一髮,白不肖出了一身冷汗,心知稍一不慎兩人都得摔得粉身碎骨。他運勁於臂,把少年往上猛一提,隨即鬆開五指,乘少年身於上升之勢未竭之際,展臂攬著他的腰,五指連動點了他身上穴道。
這一提一攬全在瞬息間完成,倘若有毫釐之差,少年已墜身塔下。這一手可算是險到極處,塔下隱隱有人喊了聲“好!”白不肖也不去理會,挾著少年溜下塔來,隨手拍開少年的穴道。他仰望那高聳接雲的塔尖,方覺自己心跳得厲害,回想剛才置身高處的情形,不由還有些餘悸。
闖了禍的少年落地之後,過了片刻才相信自己已脫離險境,臉上也有了些血色,被他弟弟拉著雙雙向白不肖拜下去,口稱“恩人。”
白不肖急伸手扶住,忽聽身後一個聲音說:“見義勇為,機智果決,更兼膽大心細,身手矯健,真是英雄人物!”
白不肖急轉身著,卻是個手託鳥籠的白髮老人,正在向自己微笑,敢情他上山遛腿,剛好看見白不肖高塔救人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白不肖忙說:“不敢當,老丈過獎了。”又對那兄弟倆說:“快回家去吧!”
兄弟倆再次道了謝,轉身就走。誰知那哥哥脫了力,腳一軟便坐了下去。
白不肖想,自己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救人救徹底,索性送他們回家也是樁正事。
他將少年負在背上,叫那弟弟在前帶路,向老丈點點頭,便從山北小道下去。
一路上,那兄弟倆告訴白不肖,他們家就在山下黃龍洞左近。父親姓王是個木匠,母親徐氏在家紡紗織布。家中還有個姐姐叫阿娟。兄弟倆大的叫阿牛,十三歲,小的叫阿兔,才十一歲。
草頂木屋的女主人看到自己的大兒子阿牛被個年輕人揹回家來,猛吃了一驚。待她從兩個兒子結結巴巴的敘述中得知事情的經過後,一邊罵兒子的淘氣,一邊拖住恩人白不肖,一邊喚十六歲的大女兒阿娟端出香茶來待客。
阿牛這時也緩過來了,幫著母親和弟弟阿兔拖住恩人,無論如何不放他走。
窮人家的熱情不摻一絲虛情假意。等到白不肖無可奈何地應允在他家吃中飯,阿娟就挎了竹籃進城去割肉打酒,而阿牛、阿兔兩兄弟便歡天喜地地跳出門去,要把在別人家做活的父親叫回來。
白不肖吃著香茶、幹栗子和炒黃豆,跟阿牛的母親徐氏閒聊起來。四十餘歲的徐氏甚是健談,不一會就將白不肖的身世來歷盤問得一清二楚。
門外傳來阿牛、阿兔的歡聲笑語,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的王木匠回來了。王木匠一進屋就要給白不肖行大禮感謝救子之恩。白不肖哪裡肯依,硬拖著不讓他下跪,兩人對施半禮了事。
王木匠性情豪爽,幼時也學過幾招三腳貓的功夫,見白不肖佩著刀,便改稱“大俠”,說:“像白大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扶危濟困的大俠客!我活了四十幾歲,也見過不少弄槍使刀的角兒,除了仗著一點武功欺壓良善,或者給富豪人家看家護院作打手外,有幾個像人樣的?”
白不肖被他誇得臉都紅了,說:“王大哥過獎了。你‘大俠大俠’地喚起來,我坐都坐不住了。你我還是兄弟相稱,也親近些。”
王木匠哈哈大笑,說:“恭敬不如從命,我便放肆了,喚你一聲白老弟。阿娟她媽,阿娟這丫頭去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今日我要跟白兄弟痛飲幾杯!”
徐氏也有些不放心,到門口張望了幾次,自言自語道:“這丫頭怎麼還不回來?”
白不肖見狀,便說:“王大哥,你還是去看看,令愛去了好長時間了。”
王木匠笑道:“倒叫你白老弟見笑了。丫頭大了,又生得不醜,做爹孃的便要白操心。其實並沒甚事,她也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阿兔便急乎乎地跑進來報告:“阿娟回來了!有個姐姐陪她一塊來的!”
王木匠便起身到門口看:“阿娟!你……”下面的話頓住了,急趕了出去。白不肖就聽王木匠在外面大聲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接著就聽到阿娟嚶地哭了。
白不肖心知有異,便起身出門,見阿娟頭髮蓬亂,兩個眼睛腫得挑子似的,而在阿妮身後站著的,竟是陸怡。
陸怡也一眼瞥見了白不肖,朝他點了點頭。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阿娟割了肉,打了酒回來,路上碰到兩個黑衣黑褲的漢子。黑衣漢子見阿娟生得眉清目秀,又是單身一人,便調戲她,先是胡言亂語,接著動手動腳,拉拉扯扯,路人看了敢怒不敢言,幸虧陸怡經過那裡,喝退了兩個流氓,將阿娟護送回家。
王木匠夫婦自是對陸怡千恩萬謝,要請她進屋坐。她執意不肯,告辭去了,始終未與白不肖搭話。
白不肖心中疑惑,待阿娟收了淚,便問她那兩個黑衣漢子是否錢江幫的?陸怡可曾跟他們交手?
阿娟說,是不是錢江幫的人她也不知道,陸怡並未跟他們交手,他們看到陸怡,便顯得十分恭敬,口稱“小姐”,趕緊溜走了。陸怡當時還罵道:“下回被我碰上這種事,我必打斷你們的狗腿!”黑衣漢子居然一聲不敢響,想來是很怕陸怡,曾經吃過她的虧。
王木匠做木工活走鎮穿府,見過些世面,聽到錢江幫三個字,恍然大悟,擊掌怒道:“定是錢江幫那批惡徒!除了他們,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歹事?”
白不肖心念一動,問道:“王大哥可知錢江幫的底細?”
王木匠道:“這錢江幫由來已久,其創立之初,幫徒多是船工鹽販,只聯合起來對付海盜江賊,並不騷擾地方。傳到唐幫主手裡,綱紀廢弛,幫規敗壞。幫徒中多遊手好閒的流氓地痞,無賴惡棍。他們在江上設卡勒索船家漁戶和過往客商,近年又將勢力擴展到岸上來,杭州城裡的小販小商,都得逐月向其交納‘安樂費’,少一個子兒或延誤幾日,那幫兇神惡煞便打上門去。至於設賭館、販賣人口、誘拐婦女或搶奪財物,乃至傷害人命種種歹惡事情,都有錢江幫的份。”
“官府也不管一管?”
“管個屁!杭州府通判的小舅子蘇紀剛便是錢江幫中‘乘字堂’的堂主。錢江幫在杭州城南設有乘、風、破、浪四堂,每堂有幫徒三四十人,最是無惡不作。百姓傳言‘乘風破浪,小民遭殃!’我有個拜兄在城南江干開一家小小的木作坊,夫妻倆只有一個獨生兒子,年方十八,血氣方剛。今年元宵節晚上觀燈,見兩個幫徒當眾調戲婦女,實在氣不過,上去說了句公道話。第二日便有七八個幫徒打上他家,我那拜兄被打得口吐鮮血,他兒子被剁去一隻左手,真是慘不忍睹!”
白不肖聽得怒火填膺,拍桌大叫:“他們沒告官麼?”
“告了!狀紙才遞進去!便有一個師爺出來,對我拜兄說:‘你還是識相點自己去撤回狀子,否則你一家三口活不過明日。’他話才出口,即有四條大漢圍上來,就在衙門門口將我拜兄一頓好打。那些衙役便在一旁拄著水火棍笑我拜兄不長腦子:居然告起通判的舅爺來了?白老弟,你想想看,我們良善百姓怎鬥得過他們?阿娟今日真是萬幸,碰到了那位見義勇為的陸小姐……”
白不肖胸中一口氣竄來竄去,他強自捺住,道:“總有人會收拾他們的!王大哥你們看著!”
王木匠何等機靈,看白不肖的臉氣得紅白不定,便說:“白老弟,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你一個外鄉客人,諸事要多加小心。如果見到那幫兇神,須遠而避之,免得吃虧。”
說話間,酒菜已齊備,大魚大肉端上來。王木匠一家盛情難卻,白不肖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個酒醉飯飽。在王家盤桓到紅日西斜,向王木匠借了一套舊衣換了,託辭要到城裡會一個朋友,別了王木匠,獨自進城去。
白不肖換了王木匠的舊衣。王木匠身材高大,舊衣穿在白不肖身上又寬又長,恰好遮住了刀鞘,他壓下笠帽帽簷,一路上沒被人注意,待到城南江干,天已黑了。
江干一帶,多碼頭貨行、魚棧船廠。江風獵獵,水聲嘩嘩,船檣林立,漁網成堆,空氣裡瀰漫一股觸鼻的鹽腥味。
有兩個黑衣黑褲的錢江幫幫徒從一家小酒館裡打著飽嗝出來,他倆勾肩搭背,腳步踉蹌,口中胡言亂語,顯見已醉意醺醺。路人無不遠而避之,側目而視。
白不肖遠遠跟著這兩個幫徒,要看看他們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一路上這兩人盡是說著賭博、嫖妓的事,彼此取笑戲謔,言辭甚是下流。
路旁有家小小的藥店。兩個幫徒在藥店門口駐腳,見店裡只有個躬腰曲背白髮蒼然的老先生在坐堂,兩人相視一笑,便走進店堂,大聲說;
“老闆發財!”
藥店老闆見這兩個酒鬼闖進來,心中慄慄畏懼,臉上卻擠出笑來,點頭哈腰地肅客:“託福,託福。二位大爺可是要抓藥?”
個頭略高的漢子把眼一瞪,伸掌將櫃檯拍得山響,罵道:“你活得不耐煩啦?大爺百病不侵,抓什麼鳥藥!”
老闆連連打躬賠笑:“大爺們有何貴幹?”
矮個頭的幫徒嘿嘿奸笑道:“也不貴幹賤幹!我兄弟手頭緊腰包裡幹,要向老闆借二十兩銀子花花。”
老闆怎不知他們要恃強勒索錢財?只好軟言懇求:“小店本小利薄,生意清淡,實在是……嘿嘿,這點小意思二位大爺休要嫌少。”他摸出十幾枚銅子遞過去。
高個兒的黑衣漢立即一巴掌煽過去,橫眉立目地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當我們是叫花子呀?”
矮個兒的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黑漆櫃檯上一插,笑道:“老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這把寶刀值五十兩銀子,權且押在你店裡,你借我們二十兩,三日後再來贖!”
老闆撫著臉頰,眼瞅寒光閃閃的匕首,嚇得發抖。
“兩位要銀子,我這裡有!”
兩名幫徒遽然聽到身後有人發話,急轉身看。“噼噼啪啪”一人捱了兩個大巴掌,眼前金星四濺,鼻中鮮血長流。還沒看清來人,各人脅下一麻,頓時僵立在那裡,半點動彈不了。
出手的自然是白不肖。這兩個幫徒只會幾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碰上了白不肖,未及交手就被點了穴道。
老闆見這衣衫敝舊、笠帽遮住大半張臉的人一出手就制住兩名惡徒,又驚又喜,不知該怎麼招呼。白不肖一把提起兩名幫徒,拔了匕首,說道:“老闆休怕,我借你地方要問他們幾句話!”他撩開門簾進入裡間,將兩個幫徒丟在地上,伸足一點,先解開高個兒的穴道,問:“你等可是錢江幫乘字堂蘇堂主手下?”
他把匕首抵在高個兒的喉結上,高個兒怎敢動彈,嚇得渾身亂抖,連聲道:“大俠饒命!我倆是蘇堂主屬下!望大俠看蘇堂主的面上,放我一馬!”他傻乎乎的,以為此人是堂主的舊友。
白不肖笑道:“好說!蘇堂主住在哪裡?我正要去拜會他。”
“蘇堂主就在此街東頭那所大院子裡。小的願給大俠帶路。”
白不肖伸足一踢,又閉了他的穴道,隨即拍醒另一個幫徒。那人聰明得多,已看出眼前之人是幫主交待尋找的“魔頭”,嚇得魂不守舍,有問必答。白不肖仍點暈了他。隨即挾起兩人出店。江干一帶,多僻靜小巷,白不肖挾著兩個幫徒輾轉來到江邊沙灘上。為防這兩人日後向藥店老闆尋仇報復,他在兩人頸後“大椎”穴上各擊一掌,廢了他們的武功;又點了昏暈穴,令其十二個時辰無法醒轉。
將兩名幫徒在沙灘上安置好,白不肖即奔蘇紀剛住宅而去。
蘇紀剛本是里巷中的無賴,自他的妹妹妹與通判作姨太太后,倚仗妹夫權勢,開賭場設妓院,幾年工夫便掙起一份殷實的傢俬,又霸佔了一片好地皮,築牆起屋,造了一所帶花園的大宅子。
蘇宅座北朝南,大門前趴著兩頭張牙舞爪的青石獅,門上高懸兩隻紅燈籠,燈籠上有個“蘇”字。白不肖老遠就看見了,心道:一個幫會中的小頭目,竟有如此氣派的大宅子,足見其巧取豪奪之能為。
白不肖繞到北面小巷,見左右無人,足尖一旋,便縱上丈五高牆。伏在牆頭朝裡看,見有幾名巡夜家丁手執鋼刀正從假山後轉過來。
待這幾名家丁過去,白不肖悄無聲息地飄身下地,借花木奇石隱身,幾個起落即到了一座高樓前。
樓中一桌酒菜,四條漢子,皆已喝得眼餳骨軟,酒屁熏天。
白不肖“一鶴沖天”躍上屋頂,雙足勾住簷口,倒掛下來往樓中窺伺。坐在首座的是個粗眉大眼的光頭和尚,滿臉橫肉,身子胖大,正在啃雞大腿。左右打橫的,一個是身穿長衫、模樣斯文中年人,另一個是勁裝裝束的武士。
下首主位的則是個三十歲左右穿著綠抱的白麵漢子。另有兩個面目俊俏的侍女在一旁侍候。酒桌上的四人,頻頻引杯豪飲,談笑正歡。聽他們彼此的稱呼,和尚是“大慧禪師”,穿長衫的是“鄭先生”,武士模樣的是“花兄”,綠袍白麵人正是主人蘇紀剛。
這四人中大慧禪師禿頭高聳,顯見得身負精深內功。花兄長臂狼腰,目光銳利,也是個硬手。蘇紀剛既為四大堂之首乘字堂堂主,身手也自不弱。惟有那位斯文的鄭先生,卻不知深淺如何。
白不肖自忖無法一舉制服這四人,因此只好收腹翻上瓦背,靜伏瓦上以待良機。
他內功精湛,聽力亦佳,樓中四人的談笑,無不聽得清清楚楚。蘇紀剛等先是談一陣風花雪月,又吹噓彼此的武功,言語間對大慧甚是推崇。漸漸地,話題就引到昨日桂香摟的“英雄大會”上來了。
“狗屁個‘英雄大會’,盡是一批狗熊!”這是大慧禪師粗豪的聲音:“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唐幫主,召集了如許江湖朋友,竟會讓那小賊在眼皮底下逃生,傳到江湖上去,沒地叫人笑掉大牙!若是我早到一步,休說一個小賊,便是一雙,也是三個指頭捉田螺——穩拿!”
跟著是蘇紀剛諂媚的聲音:“這個自然!大慧禪師的‘乾坤一氣功’可謂是武學之巔峰,世上誰人能及?便是鄭先生的‘袖中風雷掌’和花兄的‘太陰劍’,那小子也生受不起!”
他將三人都捧了一下。大慧禪師嗬嗬大笑,中氣充沛聲震屋宇,門窗也被震得簌簌顫動。白不肖暗道:這酒肉和尚內功不弱,難怪口氣介大!
忽聽那鄭先生道:“大慧禪師與花兄皆一世之雄,武林共欽。在下這點微末道行,怎能與他二位同日而語?那可真如一粟之於滄海,螢火之於皓月,差得太遠了!”
他的話說得太過謙抑,反透出一股子酸氣。從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的自負是無人能及的。這鄭先生姓鄭名一時,系武林世家武夷鄭門中的佼佼者,精修內功,他與大慧、花留春皆是昨日白不肖道去後才趕到桂香樓的,被蘇紀剛曲意迎到蘇宅。他與大慧彼此知名,但並未交過手。見蘇紀剛一味吹捧大慧,心中很不服氣,故小小地刺他一下,以洩心頭之忿。
大慧外粗而內細,聽出那一時的譏誚之意,哈哈一笑,道:“鄭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早個百把年,武夷鄭門在武林中可謂一枝獨秀!鄭先生何必太謙?”
那花留春是浙南的獨腳大盜,貌似精明幹練,其實有點兒蠢,自以為只有他聽出大慧對鄭一時的抑揚之意,接口道:“武夷鄭門在百年前固然赫赫有名,便是放眼今日武林,鄭先生也是一時俊傑!”
鄭一時乾笑兩聲,對花留春道:“花兄太抬舉鄭某了。我鄭門人才凋零,已趨式微,怎及得上大慧禪師神功無雙,海內一人?”
大慧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我久已欲見識鄭先生的武功,但未得其便,今天幸拜識鄭先生真顏,果然勝似聞名!尤以鄭先生之辯才,便是蘇、張在世,怕也得甘拜下風,遑論我等口拙舌笨之輩。”
白不肖聽了暗自好笑,看來大慧和鄭一時有一場架好打呢。果然,下面鄭一時的聲音中已含怒意:“大慧禪師若要手腳下見真章,鄭某一準奉陪!”
大慧當即拂袖而起:“樓上狹窄!咱們到下面去過幾招!”
蘇紀剛和花留春其實也很想看看這兩人的真實功夫,一個說:“二位要印證武學,也不必急在一時,待明日酒醒之後再較量也不遲。”另一個說:“兩位點到為止,切不可傷了和氣!”
那鄭一時更不打話,雙腳一點,一個倒翻,身子已縱出窗口飄下院中。白不肖見他下落時大袖齊展,形如白鶴掠地,姿式甚是好看,暗暗喝了一聲彩。
大慧身子胖大,足尖在窗框上一踮跳下樓去,竟也落地無聲。隨後花留春和蘇紀剛也相繼跳入院中。
這時明月當空,銀光匝地,樹影婆娑。白不肖悄伏屋頂,惟恐自己的身影被人發覺。
鄭一時立在院中,神色倨傲,雙手負在身後,對大慧道:“久聞大師精修‘乾坤一氣功’,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今晚月色皎潔,大師便請出手,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絕世神功。”
大慧雙手合什,唸了一聲佛,更不多話,佇立當地,只見他寬大的僧衣好似灌足了氣似的膨脹起來。他身材本就胖大,此刻更脹了一倍,形似一個大球。他身旁的一株月桂為氣機所震,無風自搖,籟籟顫動,抖下片片枯葉。眾人見了,無不駭然,想這和尚能得享大名,實非幸致,果然有一身極怪異的內功。
這和尚踏上兩步,一拳直出呼的當胸擊去。招式並不精妙,但他一拳擊出時,龐大的身軀遽爾一縮,拳擊之力可想而知。鄭一時也不敢硬接,滴溜溜一個轉身,長袖順勢拂出,隱隱挾風雷之聲。兩股勁力相接,嘭!鄭一時退了一步,大慧僅身形微晃;又是雙拳搗出,還是簡捷的招式,卻封住對方上中下三路。鄭一時不敢大意,雙袖齊甩,使出了十成勁力,他的“袖中風雷掌”是一種獨門功夫。大慧也不敢小覷,立即化拳為掌,噗的一聲,四掌相接,兩人身形都是一晃,即拿樁站住。四掌仍膠結在一起,形成比拚內力之勢。
大慧的“乾坤一氣”功實在非同小可,他的身形忽脹忽縮,剛勁雄渾的勁力排山倒海地向對方湧去。鄭一時雖然身形清瘦,卻如中流砥柱,在大慧接二連三的大力衝擊下,仍巍然不動。若單以內力而論,他比大慧略遜半籌,但他的內功別具一格,控縱自如,收發由心,能將對方的力道導引於別處。現在他身無依託,便將大慧的力道從自己雙足導入地中,足下青磚頓時出現無數裂縫。他以逸待勞只守不攻,要持對方真力衰弱之際再行反擊。
那花留春和蘇紀剛原想看一場精彩的比鬥,豈料兩人一上來便比拼內力,什麼精妙的招式也沒施展,不禁大失所望,蘇紀剛是主人,怕這兩人鬥個兩敗俱傷,他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便叫道:“大師和鄭先生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依小弟之見,就此罷手再去喝酒如何?”
比拼內力最耗真元,先前兩人誰也瞧不起誰,一怒之下,便要較出高下,此刻拚上了內力,相持不下,心知對方武功高強,即使僥倖勝了,自己也要大病一場,各人都想罷手休鬥,卻又不肯先撤掌力,怕對方乘虛而攻,既然主人好言相勸,不約而同點一點頭,徐徐撤回掌力。
突然,從半空中落下一個譏消的聲音:“胖和尚輸了!”
大慧本已將掌力撤回七成,一聞此言,他是性情傲慢心腸狠毒之人,當即猛發掌力。鄭一時猝不及防,身子向後跌出兩丈,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白不肖一聽到那個聲音時,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去,一條黑影從對面的院牆上翩若驚鴻地掠下院中。此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的,惟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手中提一把又細又長又亮的劍。
休說白不肖驚詫不已,院中的蘇紀剛、花留春、大慧、鄭一時也驚駭萬分。這四人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便是一枚細針落地,他們也決不能不知道,但院牆上伏著一人,他們竟絲毫不知,蒙面黑衣人輕功之高,真是匪夷所思了。
蘇紀剛是參加過桂香樓的英雄大會的,一見此人臉蒙黑布手持長劍,一顆心便怦怦跳個不停,仗著身邊有三位高手在,膽氣一壯,笑道:“小賊,我們正打算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大師、鄭先生、花兄,這位便是大鬧桂香樓的小賊!今日可不能讓他跑了!”
他只以為蒙面劍客便是白不肖,白不肖就是蒙面劍客,卻不知白不肖正伏在瓦背上,也為這人的突然現身而困惑不解呢!
蒙面黑衣人長劍一立,手指著大慧問道:“你就是什麼‘酒肉羅漢’大慧和尚?”
大慧森然道:“你既知我名,還敢前來,這份膽氣倒也不小!”
黑衣人不理和尚,依次指著花留春和鄭一時。“你就是什麼‘一夫當關’花留春?你就是‘武夷病夫’鄭一時先生?”
他對大慧和花留春皆直呼其名,獨對鄭一時稱“先生”,顯得對後者不存敵意,與前者截然有別。
花留春右手一翻,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其形如廚子用的鍋鏟。他冷哼一聲:“你膽子不小,卻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鄭一時受了大慧的暗算,心裡惱怒之極,本欲撲上再鬥,這黑衣人突然一打岔,聽他口氣與自己無關,樂得作壁上觀,便抱拳問道:“尊駕何人?夤夜到此,意欲何為?”
黑衣人笑道:“我見你們鬥得熱鬧,見獵心喜,忍不住闖了進來,想跟不守規矩的酒肉和尚及這位花大盜鬥鬥!”
那蘇紀剛正站在黑衣人身後,見他對自己不聞不問,恍若未見,未兔太過無禮,便輕輕拔出二尺長的破甲錐,力貫於臂,朝黑衣人背心狠狠刺落。
黑衣人卻似腦後長眼,長劍往後一送,口中叫道:“得罪:”蘇紀剛手腕中劍,鋼錐噹啷墜地。他急護腕後躍;心裡又駭又怒,自知功夫差得太遠,不敢再施偷襲。
那黑衣人仍面對大慧和花留春,根本沒回過頭去瞧上一眼。
白不肖看得分明,自忖回手傷敵那一招也不是做不到,但要似這般強敵環伺而鎮定如常、談笑自若的氣度,卻頗有不及。
大慧道:“你是白不肖呢還是肖不白?抑或北門杜?”
白不肖聽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來了。他之所以遲遲不現身,便是為了弄清此人的真實身份,要問他為何嫁禍於人?
黑衣人道:“我便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你們兩個是一起上呢?還是一個一個地來?”
大慧和花留春皆知此人定然藝業不凡,否則怎敢孤身犯險口出狂言?但若叫他們聯手圍攻,面子上怎下得來?花窗春傲然道:“你花大爺從十四歲起與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從未尋過幫手!”
黑衣人笑道:“既如此,想來酒肉和尚是喜歡兩個打一個的了?和尚,你快去尋個尼姑來作幫手!”
大慧和尚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便到了黑衣人跟前,沉聲道:“老子若空手拿不下你,便退出江湖!”他伸手就往黑衣人臉上抓去。這一抓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十分厲害,後伏無數變式。黑衣人若抬臂格架,他便化作分筋錯骨手,若退避,即變抓為掌刀,若回劍橫削,就以金剛指點穴……實乃大慧和尚的得意之作。
誰知那黑衣人不架不避也不回劍,直挺挺地站著,待大慧五指堪堪抓到他臉上的黑布之際,突叱道:“你敢?”大慧一向詭計多端,疑心病重,見這蒙臉人似有恃無恐,惟恐有什麼圈套擺著叫自己去鑽,這一抓將及蒙布之際竟不敢抓實了,急縮臂疾退五尺。在旁人看來,竟像似被斥退的模樣,甚是狼狽。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和尚,你膽子也太小了,不配與我交手,還是回家找尼姑去吧!”他話未說完,長劍挺出,刷刷刷迅捷無比地連刺八劍,劍劍不離大慧的面門。逼得大慧連連後退,一時竟被弄得手忙腳亂。
他一輪快劍刺過,即騰空而起,凌空下擊,又是接連不斷的七八劍。那劍勢猶如靈蛇狂舞,閃電裂空,大慧哪裡還敢託大,身子躺在地上一路翻滾,總算將僧袍下的一把戒刀拔了出來。刀劍相交,噹噹兩聲,火花四濺。
黑衣人收劍躍開,笑道:“和尚食言而肥,難怪這麼肥胖!”
這是嘲笑大慧方才那句要以空手擒敵的大話。
大慧臉上一熱,幸虧是在晚間,別人看不出他臉紅。這時他已動殺機,恨不得一刀將對方劈為兩斷。只是忌憚對方快劍無孔不入,不敢貿然進擊。他戒刀橫在胸前,暗運“乾坤一氣功”,身上的僧袍便如大球似地鼓起來。
蒙面人見他身形忽然大變,奇道:“胖和尚你耍什麼把戲?是否將主人家的酒肉偷藏在僧袍裡?”
大慧不理他的調侃,刀掌齊施,攻向對方。黑衣人橫創一架,陡覺一股如山的勁力湧過來,頓時胸悶氣塞,急後翻兩個筋斗,吸一口氣,吐一口氣,身在半空已調習內息,穩穩地落在地上,右手劍順勢往旁邊的花留春刺去,叫道:“大盜看劍!”
這一到誰也料想不到,總算花國春身手不凡,猛一矮身,那劍貼著他頭皮刺過去,割下一莖青絲。
當大慧一運“乾坤一氣功”,白不肖便知蒙面劍客已無勝算,卻想不到他還平白無故地去招惹花留春,對方添一強助,他豈不敗得更快嗎?
花留春怒吼一聲,舞鏟攻上。黑衣人腹背受敵,回手一劍擋開鐵鏟,突然發聲大叫:“屋頂上的好朋友!他們兩個打一個,你還不來幫我?”
大慧和花留春雖以為他行誘敵分心之計,但還是忍不住抬頭往屋頂看去。黑衣人爭的便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欺身搶到大慧身旁,長劍捷如閃電,刺中他右肩窩的鎖骨。大慧鎖骨一斷,慘嚎一聲戒刀脫手飛出,龐大的身軀麼如洩氣的皮球塌了下來。他苦練了大半輩子的“乾坤一氣功”就此被破,欲待賴在江湖也已不能了,恰好應了他方才“退出江湖”的誓言。
花留春見狂妄自大的大慧霎眼間即變成一個在地上翻滾痛呼的血葫蘆,駭得魂飛魄散,頓時鬥志全失,眼見劍芒向自己心窩搠來,竟不敢格架,哇的一聲驚叫,轉身便選。逃不幾步,霍然見眼前又是一人站著,也不暇細看,一鏟照頭砸去。那人啊的一聲慘叫,便直挺挺地倒斃於地。
待鐵鏟砸中,花留著才看清,自己砸死的,原來是主人蘇紀剛。蘇紀剛功夫雖不及在場諸人,但也不至如此熊包,只是萬想不到花留春會嚇得敵友不分,突然向自己出手,白白送了一條命。這也是他作惡多端,所得的報應。
黑衣人笑道:“花老兄真是身手不凡又能痛改前非,佩服!”
花窗春失手斃了蘇紀剛,痛悔不已,陡聞此語,不禁愣了愣,才醒悟過來,心想這下與人多勢大的錢江幫結了仇,日後極難在江湖上混了。推本究源,全是因這詭計多端的蒙面劍客所起。與其日後死在錢江幫的酷刑之下,倒還不如與這蒙面人拚死一斗,倘能僥倖得勝,足可彌補誤傷蘇紀剛的過失。他是攔路搶劫的大盜,手底下傷過無數人命,原是殘忍狠毒之輩,當下急回身一鏟,口中大呼:“鄭先生!為蘇堂主報仇呀!”
鄭一時到了這時,再作壁上觀已不能,只得長袖一甩,擊向黑衣人後心。
黑衣人刷刷兩封,架開一鏟一袖,又發聲大叫:“屋頂上的朋友再不下來,我要罵山門囉!”
鄭一時和花留春哪裡還會再上他的當?前後夾擊,將他圍在核心。鄭一時雖有內傷,但他的“袖中風雷掌”招式精奇。花留春更是將此視為生死關頭,因此勢若瘋虎,著著搶攻。黑衣人雖然快劍無雙,但以一敵二,難佔上風。蘇宅的家丁因有主人吩咐不敢入院,時間一長。倘發現主人已死,難保不會召集大批好手攻來。黑衣人一輪快劍,將花留春逼退數步,又揚聲罵道:“屋頂上的傢伙,你是屬烏龜的麼?你再不動,我殺上來了。”
白不肖實在耽不住了,飄身下地,拔刀一揚:“我來了!”刷的一刀向鄭一時斫去。鄭一時大袖一拂,捲住他刀背運勁疾奪,誰知奪之不動,袖中掌就翻將出來,白不肖也用掌相迎。噗的一聲輕響,白不肖紋絲不動,鄭一時卻噔噔噔後退三步,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
鄭一時心中大驚,不料今晚所遇的敵手功夫一個比一個高,再鬥下去必然無幸,他與花留春僅是初識,犯不著為他送命,因此足尖一旋,飛身上牆管自己走了。
花留春當白不肖縱身跳下之際,便想腳底抹油了,可是黑衣人左一劍右一劍毫不放鬆,他想走也不成。只有揮舞鐵鏟左擋右格,只盼鄭一時儘快斃了白不肖來助己一臂之力。不料鄭、白二人只交一招,鄭一時便知難而退,撇下他一個人在院中苦鬥。
花留春的功夫並不差,“一夫當關”的名頭也非幸致,儘管黑衣人劍招辛辣,出手快捷,卻也刺不進他那柄鐵鏟舞成的韌網。可是花留春見白不肖提刀走過來,頓時心神大亂,鏟法一鬆,那長劍的劍芒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噗地刺進他左肋。花留春痛呼一聲,眼睜睜看一道血箭從自己身上射出,駭得手腳發軟,撲通跪在地上大呼“饒命”!
黑衣人見他如此窩囊,第二劍便刺不下去了,將他踢了個跟斗,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滾吧!日後你如再做歹事,定不輕饒!”
花留春通通通叩了三個響頭,爬起來一言不發,捂住傷處逾牆走了。
白不肖收刀入鞘,正要與黑衣人打招呼,黑衣人從腋下反手刷的一劍。這時,他背對白不肖,但認穴奇準,劍尖正對白不肖右手“外關”,正是先前對付蘇紀剛那一招。
但白不肖豈是蘇紀剛可比?來劍雖快,又是出奇不意,他只將手腕一翻,便出指將劍尖彈歪了。
黑衣人一劃落空,仍不轉身,手腕疾抖,又在霎時間刺出七八劍,惹得白不肖心頭惱怒,暗道:我幫你退敵,你倒反尋上了我?你會快劍,難道我不會快刀?他揮刀連斫,刀劍相交,叮叮噹噹一陣繁音密響,猶如打鐵似的。
這時,黑衣人方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一心想轉身迎戰,但白不肖刀招來得好不迅捷,逼得他無法轉身,急前縱丈五,右足落地,待要轉身,不料白不肖如影隨形,快刀又接連斫到。白不肖連劈九刀,他連架了九劍,雖然始終無法回身,卻也堪堪抵擋得住。
白不肖焦急起來,心想此人劍招如此精奇,背轉身子迎敵,已處目不見物之勢,只靠聽風辨器的本事,而出劍不失毫釐,真是罕見。難怪大慧和花留春先後傷在他劍下。今日倒要跟他好好鬥一場。
其實,黑衣人已在暗暗叫苦了,他雖快劍無雙,但內力不及,況且已與別人鬥了許久,勉強格開白不肖的九刀連斫,拿劍的右手已是既酸且麻。白不肖又是五刀劈出,他格架至第五劍時,手中劍再也拿捏不住,噹啷掉在青磚地上,口中發出一聲驚叫。
白不肖在斫飛對方的長劍之際,左手已向他背心抓去,陡覺這聲驚叫聲音有異,聽來分外耳熟,急曲臂收招,喝道:“尊駕到底是誰?請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回過身來,俯腰撿起長劍,一手去拉蒙面黑布,突然劍指白不肖身後,驚叫道:“有人來了!”
白不肖不知是計,回頭看時,身後風聲簌然,黑衣人一躍上牆,笑道:“恕不奉陪!”
白不肖哪肯放過他?急施展輕功向那蒙面黑衣人追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蘇家大院。其時更深夜靜,街上沒一個人影。那蒙面黑衣人身法甚是靈便,穿大街,鑽小街,忽而上房。忽而下地,竭力要擺脫白不肖的追蹤。
白不肖身蒙奇冤,蓋因這蒙面劍客誅殺武林人物而起,今日便是追到天邊也要將他拿住,弄清來龍去脈,是以緊迫不捨,一步也不肯拉下。
一個追,一個逃,始終相距七八丈路。兩人怕驚動了巡夜的兵丁,皆咬緊牙關不出聲。不久從城東跑到城西,來到西湖邊上。
西湖邊上已無住家,那黑衣人才回過頭來,邊跑邊叫:“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追我作什麼?”
他開口說話,腳下一緩,被白不肖追上兩三丈。
白不肖正要引他說話,也叫道:“你既與我無冤無仇,又逃什麼?”
他內力悠長,奔跑中可自行調勻內息。於腳下速度無礙。為了迷惑對方,他故意裝作氣喘淋淋,內力不繼的樣子。
黑衣人果真上當了,又叫道:“朋友,你再追我要發暗器啦!我與你素不相識,可不想傷你。”
白不肖乘機又追上三丈,這時他跟黑衣人相隔丈餘,提一口氣,縱身前躍,從對方頭上越過;趕在他前頭落下地來!
黑衣人不料他經此長途奔馳仍有此功力,收勢不及,整個身子撲到白不肖懷中。白不肖急展臂將他箍住,笑道:“看你還往哪裡逃!”
黑衣人被白不肖抱了個滿懷,帶著哭音罵道:“白不肖,你好不要臉!”
白不肖一聽他的嗓子變得尖尖的,鼻中聞到一股女子的粉香,心頭大震,急鬆手放開。“啪!”一聲脆響,他臉上早著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他耳內嗡嗡直響,左頰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緩緩取下蒙臉的黑布,白不肖驚得要跳起來了。月光下,這不是竹林中的陸怡姑娘又是誰?只見她粉臉通紅,杏眼含慍,氣鼓鼓地瞪著自己。
白不肖真還疑心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分毫不錯,他窘得兩邊臉頰火燒般燙,後退兩步,道:“陸姑娘,得罪!得罪!我實在不知……”
陸怡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想一想,也怪不得他,便訕訕地道:“是我不好。方才那一掌打疼你了。”
“不痛,不痛:該打,該打!”
陸怡忍不住嚶地低笑一聲,抱拳道:“我還沒謝過你相助之德呢!今夜若不是你也正巧在那裡,我還怕報不了殺父之仇呢!”
“令尊是……”
“先父是錢江幫中的一個舵主,一向管理富春江那一段水路。十五年前,那個大慧和尚在富春江上逼奸一個船孃。因大慧與前幫主交好,因此無人敢管。先父一向正直,便單身向他挑戰,終因不敵而身亡。這幾日,錢江幫召集各路高手聚會,我打聽清楚,大慧這賊和尚也要來赴會,因晚到半日,被蘇紀剛接走,故喬裝前去報仇。如果不是你援手,我很難全身而退!相助之恩,沒齒不忘!”
但女子終究心軟,她廢了大慧的武功後,還是沒下手殺他。
白不肖卻還有個疑問:“我並沒幫你什麼忙,不敢領謝!陸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大慧是你的殺父大仇人,你便是取他性命,旁人也不能說個‘不’字!但你為何假冒我的名義,在江湖上濫殺武林人物?弄得我身蒙不白之冤,難以出頭?”
陸怡眉頭一聳,說:“我沒有啊!那武林中紛紛傳說的蒙面劍客不是你麼?錢江幫中大小幫徒這兩日在城裡城外大肆搜索的不就是你麼?”
白不肖看她神情不似作偽,搖頭嘆道:“你有所不知,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我初入江湖,就被無緣無故架上一個大罪名!他們張冠李戴,沒本事找出真兇,便栽到我頭上來了!你既將我當作魔頭,昨夜又怎麼不綁了我去見貴幫的唐幫主?”
“我可不是錢江幫的,也不來管這種閒事。昨夜我給你飯菜中放了迷藥,是因為我要進城探虛實,怕你找麻煩。再說一個人是好是壞,我難道還看不出來?”
“多謝!我還從未睡過那麼香的一大覺!”白不肖心中一熱,甚是感動。他被那麼多武林人士當作十惡不赦的魔頭,倒是這素昧平生的姑娘一見之下,便知他不是壞人。頓起遇見知己之感,後悔在蘇宅中未及早出手,使她幾欲不敵,徒受驚嚇。
陸怡抿嘴一笑,道:“你今夜若還想吃迷藥,也還不難!”
白不肖聽她言中之意,是邀自己到她家留宿,他正苦於無處落腳,便道:“如此有勞姑姑娘了。只是我身無分文,付不出飯錢鋪銀。”
他是開玩笑,陸怡卻生氣了:“我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麼?你自己摸摸心窩看。”
白不肖果然裝作捫心自問的樣子,一摸胸口,懷中有個硬物,伸手入懷,那錠銀子好端端地在那裡。想來定是今晨他沉睡未醒時,陸怡給放回去的。望著陸怡那張娟秀的面容,他心頭陡然湧出一股甜意。
“你傻笑什麼?快走吧!”陸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快步走去。
白不肖也急跟上去。月色溶溶中波光閃爍,已是子夜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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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在陸怡家中住了兩日。兩日中,陸怡皆進城去打探消息,得知蘇紀剛死、大慧和尚和花留春受傷之事不僅使錢江幫上下大為震驚,還驚動了官府衙門。因此在全城大肆搜索,緝拿白不肖與一個蒙面劍客。各個城門都有兵丁把守,盤查往來人眾,一到夜間,大街小巷中更是密佈明崗暗哨。所以,白不肖數次三番要出去走走,都被陸怡攔住。
呆在竹樓裡,白不肖惟有與病臥在床的老婆婆閒聊打發時光。才知老婆婆昔年在江湖上也風光過一陣子,自陸怡的父親死後,她心心念念要為兒子報仇,自知功夫與大慧和尚差得太遠,便到處尋覓奇丹妙藥來增進功力。可欲速不達,她誤服了毒性甚大的一種藥物,又兼練功不當,反而走火入魔,只好癱在床上苟延殘喘。幸虧孫女陸怡苦練武功,總算手刃大仇,了卻了她的一樁心願。
老婆婆但凡一講到孫女陸怡,便神采奕奕,猶似換了一個人,說陸怡是如何的孝順,如何的聰明溫順,如何能吃苦耐勞……惟有一個弱點,便是她太過善良,大慧和尚是殺父仇人,她在廢了和尚的武功後,怎麼也硬不起心腸再補上一劍。
“我自知來日無多,去見閻王也是早晚間事。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怡兒也有十九歲了。如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在她這年紀多已生兒育女。嗨――”
老婆婆一說到陸怡的終身大事,便眉頭緊蹙,憂容滿面,唉聲嘆氣的。白不肖也不好接口,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氣急胸悶。
有一次,老婆婆喝了白不肖端給的茶水,強撐坐在床頭,久久凝神著白不肖,說:“白少俠,我看你心地甚好,有一件事想託付給你,不知你可能應允?”
白不肖慨然道:“婆婆請吩咐,只要我力所能及的,無不盡心竭力去做!”
老婆婆臉上顯出喜慰的微笑,點了點頭,緩緩道:“現下大仇已報,我不能再耽誤怡兒的青春了。怡兒週歲時,她父親給她訂過一門親事。男家是洛陽一戶姓伍的武學世家。怡兒的父親跟伍家的老大‘混江龍’伍世海是好友。伍世海有個公子,小名寶兒,寶兒比怡兒大三歲。那年伍世海到春江來,與怡兒的父親一見如故,遂訂下這門娃娃親。後來,伍世海與怡兒的父親相繼去世,我們又搬到這裡來了,兩家也沒再通音訊。但我想武林中人最重然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想拜託你到洛陽去一趟,倘伍家仍記著前約,便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們。設若伍家的主兒已負約另娶,我們也不用再等下去了……”
白不肖萬料不到老婆婆會將這樣一件事交付給自己,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老婆婆見他神色有異,便問:“你可是有什麼為難的?那潯陽距此有千里之遙,要讓你往返奔波,實在也……”
白不肖知她誤會了,急說道“婆婆放心!明日我便啟程。好歹要取個實信回來!”心裡在說:陸姑娘能有個歸宿,你該高興才是。卻不知那伍寶兒生得怎副模樣?定是一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否則怎配得上陸姑娘?
老婆婆謝了白不肖,從枕頭下摸出一隻蝴蝶形的紅玉扇墜,交給白不肖:“白少俠,這是伍世海當初留下的一件聘禮,你將去見伍家的長輩,也好作個驗證。”這隻紅玉蝴蝶晶亮潤滑,觸手生溫。白不肖用綢子包好,小心揣入懷中,又問:“婆婆還有什麼吩咐?”老婆婆想一想道:“你把我腳後那隻烏木匣子給我取來。”
這隻烏木匣子長一尺,寬高均五尺,入手沉甸甸的,也不知裝著什麼。白不肖依言交給老婆婆。
老婆婆打開匣蓋,匣中金光燦燦,竟是滿滿一匣子的瓜子金。老婆婆抓了一把給白不肖:“路途遙遠,須多帶些盤纏,買一匹好馬!”
白不肖頭一回看到過這麼多的金子,不禁猶豫了一下,轉念想:你富我窮,取之無妨。便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
婆婆說:“一會,怡兒回來,你不必跟她講。女孩兒家要害羞的!你後日再動身吧!”
白不肖唯唯稱是,心道:就是你不吩咐,我也不會跟她說,又想:想不到我還為人家的嫁娶牽線作伐。
屋外的巨獒喚了幾聲,是陸怡賣了竹筍回來。
陸怡又帶來些新消息。錢江幫在城內外查找了兩日,一點頭緒也沒有。幫內上下對李子龍頗有怨言,說都是他在桂香樓得罪了白不肖,平樹一個強敵,使得大家提心吊膽,只恐一有疏漏,便跟了蘇紀剛去。往日那些耀武揚威,橫行無忌的幫徒,現在也收斂了些。一些受慣欺凌的百姓私下裡紛紛傳言說:蘇紀剛是被兩位大俠以飛劍取了性命去的。那些惡人.歹徒早晚也會被大俠飛劍割頭……
她極為興奮,一張小嘴嘀嘀嘟嘟說個不停。
白不肖笑道:“他們卻不知道,飛劍殺敵的大俠客其實是個女子,姓陸名怡,外號‘竹林秀女’……”“竹林秀女”四字一出口,他心裡又是一陣後悔,眼前這位姑娘是人家的未婚妻,言語間得小心些,別使人覺著輕浮相。他偷眼相看,陸怡並無多心,才放下了心。
陸怡也笑道:“‘竹林秀女’若無‘江湖魔煞’相助,只怕要變成‘竹林死女’了!”說罷,格格格一陣脆笑。
白不肖覺得,陸怡自報父仇之後,一改往日那種冷凝端莊、不苟言笑的樣子,變得活潑詼諧起來,又想她不久將遠嫁他鄉,再也不能如今日這般談笑風生,不禁心中空蕩蕩的,有說不出的難受。
陸怡見白不肖神思不屬,無精打采的,只道這幾日將他留在家中,把他悶壞了,便道:“白大哥,你想不想出去耍耍?只要不進城,自己又小心些,諒來也出不了甚事。我下午要去靈隱寺拜謝菩薩,你去不去?”
白不肖不忍拂逆她的好意,便點點頭說:“去呀!為什麼不去?”
陸怡便去做飯,不一會,飯菜皆熟。吃了午飯,收拾了碗筷。陸怡取出一副假鬍鬚,給白不肖粘在下巴上,對著鏡子照了照,兩人不禁捧腹大笑。
陸怡道:“白大哥,你這麼一來,若非極熟的朋友,一照眼之下,又有誰能認出你來?”
白不肖笑道:“好極!好極!早知你有如此手段,前兩日我也不必躲在屋裡,大白天也可混進城去,再跟李子龍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陸怡瞪他一眼,正色道:“可不許你獨自進城去!他們人多勢眾,你不能幹冒奇險,白白丟了性命!”
這番話聲色俱厲,似長姐訓誡不懂事的幼弟,白不肖聽了反而心頭一熱,甜甜的甚是受用。他心想。在這世上,知我關顧我的只有她。她惠我一尺,我當報以一丈!明日就去潯陽,好歹要把那個伍寶兒請了來,讓陸姑娘早一點見到如意郎君,想到自己身負的重任,不由望著陸怡微微發笑。
陸怡忽見白不肖看著自己發笑,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推了他一把:“你先到外頭等著,我換件衣服就來。”把白不肖推到大門外。
白不肖站在竹樓外等。清風陣陣,竹喧譁譁。那頭巨獒已認得白不肖,衝他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天空晴朗,白雲如雪浪湧疊。他又想起那日在竹林中險遇群蛇的情景,想道:陸姑娘遠嫁潯陽,那些竹葉青不知帶不帶去?
正自胡思亂想,竹樓的門咿呀開啟,白不肖眼前一亮,只見陸怡換了一身鵝黃衣衫,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文靜中帶著少女的羞澀,嫣然一笑,十分嫵媚。他不敢多看,急斂神寧心,笑道:“你不背燒香袋?我見那些去靈隱寺燒香拜佛的老太太,人人背一個大黃布袋,煞是有趣!”
陸怡掩上門,抬手抿了抿鬢髮,笑道:“那我就當扮成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才用得著燒香袋。”
兩人一路說笑,經玉泉、九里松,往靈隱寺走去。靈隱寺是江南名寺,地處天竺山下,飛來峰旁。今日天氣好,山陰道上,車水馬龍,未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白不肖裝了一副鬍鬚,形貌大變,人流中即或有錢江幫的探子,也認他不出。倒是陸怡娟秀嫵媚,招來不少年輕人的注視。
白不肖說:“陸姑娘,我明早要走了。”
陸怡聞言一驚,忽又笑道:“你騙我!”她看白不肖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臉色便陰了下來,賭氣道:“你走吧!你最好現刻就走!你到什麼地方去?”
白不肖已想好了託辭:“我師父有個朋友世居金陵,十日後是他六十大壽,我當去給那位世叔拜壽。”
陸怡沉吟一會,問道:“你還轉不轉來了?”
“自然要回來的。快則二旬,遲則一月,我便轉來了。錢江幫中別的人倒還罷了,李子龍那廝我是不能放過他的!”
一想到李子龍害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他就怒氣勃發,將拳頭捏得格格響。
陸怡問:“料理了李子龍後,你又作如何打算?”
白不肖道:“那日在桂香樓中誣我為盜的那些正人君子們,我要一個一個找他們算帳!”
陸怡忽然嘆了一口氣,兀自搖了搖頭。
白不肖不解她何以如此,便問:“陸姑娘,你不贊成我找這些人算帳麼?”
“不!他們以名門正派自居,乾的卻是邪門歪道的勾當,驕橫跋扈!不給他們一點苦頭吃,他們越發橫行無忌了。只是……只是我祖母在堂,不能助你……”她低下頭,又幽幽嘆一口氣,忽又抬起頭來,黯然道:“白大哥,你日後縱橫江湖,蕩魔除妖,行蹤不定。如有暇,還望到杭州來走走。”她眼圈一紅,盈盈欲淚,語音已然發顫。
白不肖胸口陡然湧過一股熱潮,只覺這位有情有義的陸姑娘,乃百世難逢的知己。倘若她此刻叫自己去死,自己也決不會有片刻的猶豫。他在心裡說:伍寶兒,你倘有半點虧待了陸姑娘,我饒不了你!
其實,他根本不識伍寶兒,更無從揣測伍寶兒會如何對待陸怡,但心神激盪之際,不免會想那些莫須有乃至烏有之事。
他說:“陸姑娘,你放心。我白不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陸怡頓時粉面彤紅,快步往前走去。白不肖急跟上去。那陸怡就此不再說話,不再看白不肖一眼,只顧埋頭疾走,白不肖猜不透她的心思,還道自己失言,令她生氣了,偷眼看去,卻不見她有什麼慍色,心中好生疑惑。
兩人行了多時,便至靈隱。只見夾道古松參天,老柏侵雲。有名的飛來峰上,洞穴生雲煙,佛像羅列,千姿百態。冷泉亭畔,清流似鏡,奔泉激雪,穿沙繞石,聲如雷鳴。寺廟雄偉高大,山門莊嚴巍峨,重簷勾雲,畫棟彩梁,富麗堂皇。寺中鍾磐之聲伴香菸繚繞,唸佛誦經之音隨祥雲齊飛。那些善男信女,一近山門,便屏息靜氣,只怕驚擾了這片肅穆莊嚴的佛地。而幾個特別虔誠的,離山門老遠,便三步一叩,三步一叩,把額頭在青石路上碰得烏紫,以求得佛祖保佑。
大雄寶殿裡,如來的全身佛像高近十丈,真個是金碧輝煌,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陸怡燃香跪拜了,在和尚的化緣簿上寫了二兩銀子,便拉著白不肖出殿來到飛來峰上游玩。
他們先看了鐫在青林洞石壁上的彌陀、觀音、大勢三尊佛像,又到射旭洞中看著名的勝境“一線天”。白不肖見洞裡洞外的石壁峻巖上無數的大小石像,又見峰上怪石玲瓏,林木蒼鬱,不禁讚道:“如此洞天福地,難怪靈駕要從天竺飛來!”
陸怡笑道:“人人都說靈隱寺的大佛最靈驗,有求必應。你可知適才我在如來前祝禱什麼?”
白不肖道:“自然是祝禱佛祖保佑你祖母早日痊癒長命百歲囉。”
陸怡點一點頭,又問:“還有呢?”
白不肖見她偏著頭,笑靨如花,一到小女孩的頑皮相,心中一動,忙掉開眼睛,暗說:你自是祝你與伍寶兒姻緣美滿,多子多福。但這話不能出口,便道:“我怎麼猜得出,我又不曾鑽到你肚裡看過。”話才出口,心中暗悔失言,跟一個姑娘說肚裡肚外的,實在不成體統。
誰知陸怡不以為忤,正色道:“我還請菩薩保佑你旅途平安,早日歸來。”
白不肖大為感動,說:“多謝!我一定早日歸來。”
陸怡臉一紅,轉過頭,忽又道:“我跟你比一比,看誰先到峰頂?”隨即撒開步子循著山路往上跑。
白不肖自不甘落後,眼見陸怡的身影已在彎道處消失,便長吸一口氣,身形陡然拔起丈餘,雙足在樹枝上一點,借力前躍,輕飄飄地落在三丈外的樹冠上,不待雙足踩實,身子又是向前一躥,便如猿猴般,三縱兩躍就趕上了陸怡。陸怡聽得頭上有衣袂振風之聲,抬眼一看,白不肖已從她頭上越過。她單足一跺,也縱起半空,伸手在一棵慄樹的橫枝上一搭,身子連翻兩個跟斗,下落之際,正好在白不肖身側。她伸手拉住白不肖的左手,兩人同時落在一棵山槭樹上,又同時借力前躍。只覺耳畔風聲嗖嗖,兩人兩手互握,恰似一對大鳥比翼齊飛,心中都有說不出的甘美,只盼這山更高些,路更遠些,好這樣一直飛下去,飛下去……
“好輕功!”
突然,從左前方發出一聲讚歎。
白、陸二人一瞥之下,已見林木掩映的山路上的三女一男。
三女是“長白參女”高無痕、綠雲、碧玉;那男的,正是鐵劍伍天風。
原來伍天鳳在桂香樓追擊白不肖時受了掌傷,他年輕體健,內功已有幾分火候,服了藥,將息了數日,也就好了大半。這日獨自策馬出來遊玩,在玉泉寺遇到高無痕等三女。他那日一見高無痕的絕世姿容及綠雲、碧玉的秀意可人,心中便念念不忘,今日意外邂逅,喜出望外,即上前搭訕。他生得俊雅脫俗,又甜言蜜語會講軟話。關外女子性情本就豪放灑脫,不似江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見伍天風英挺雄健,且善解人意,便與他一同遊山玩水。伍天風到杭州的時日已久,西湖景色、名勝古蹟都知之甚詳,這一路便給三女講解各處風物的來歷傳說,居然頭頭是道。
西湖景觀,在俗人眼中無非一個湖,一些山,一些寺廟古塔,一些奇花異草,與別處也沒有什麼不同。但經配上一些傳說掌視名人軼聞,及歷代文人的詩詞書畫,則每一石皆有其神奇的來歷,每一洞皆有瑰麗的故事。伍天風指點山水,講得口沫橫飛,三女聽得心往神馳,眼中所及的每一物,便都與往日所見大不相同。四人一路遊玩觀賞,來到靈隱,將馬匹拴在山門外的松樹林中,步行上了飛來峰,恰好看到白、陸二人施展上乘提縱術,不由出聲贊好。
白、陸二人一時忘形,在山樹上騰躍如飛,現在既被人看見,倘再如既往,變成炫術人前,大違深藏不露的常理,也的孤身下地,互握的手便自然鬆開。
白不肖看清前面路上四人是誰,心裡不由一沉。當此狹路相逢,轉身下山會遭人疑,自忖額下一副假須尚可遮人眼目,便低下頭,小聲說:“我們走!”
陸怡並不認識伍天風、高無痕等人,忽見白不肖神色有異,只道他怕受人猜疑,招來麻煩,也就默不作聲跟在後面。
伍天風、高無痕等皆為好武之人,見這長鬚漢子和黃衫少女有如此超卓的輕功,暗道:“杭州城裡真個藏龍臥虎,山陰道上都能遇見高手。”心中便有了結納之意。但見這兩人迎面過來,連眼皮也不抬一抬,伍天風便暗自生氣,心道:好大的架子!且來耍他一耍。
伍天風倒並非那種一藝在身便要四處炫耀的淺薄之人,蓋因身旁有三個如花女郎相伴,尤其那啞女高無痕美若天仙,卻難得展露笑容,他一路上挖空心思逗她開心,眼前有個大好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
伍天風等四人站在石階路上,見白、陸走近,皆往旁邊讓。伍天風腳踩的石階,條石下已空虛,稍著力一踩這頭,那一頭便會翹起來。石階路兩旁,都是兩尺深的溝,以便在雨季洩洪。
伍天風眼含笑意,意態祥和,好像要跟來人打招呼似的。一俟白不肖前足踏上條石、後足提起之際,伍天風足下發力猛踏,那條石一翹,白不肖猝不及防,身子便歪向伍天風。伍天風等的便是轉瞬即逝的良機,他口中叫道:“朋友走好!”一手便托住白不肖肘關一揉一拿。他使的是擒拿手中“推金山”的把式,滿擬將來人推一個跟斗。
誰知他手掌甫及肘尖,肘尖卻似游魚般從他掌心滑開,隨即腕間一緊,似套上一隻鐵箍,整條手臂一陣痠麻。勿聽那人道:“朋友小心了。”腕上的鐵箍立即消失,那人已走了過去。
伍天風呆若木雞,一張俊臉臊得血紅,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
伍天風踩石、出手擒拿,白不肖脫肘、反擒拿,及兩人對答各一句話,這一系列的暗鬥皆在極短的時間中完成,在場的其餘四人皆行家裡手,雖不能將每一招每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大體手法皆瞭然於胸。高無痕、綠雲只抿嘴一笑,陸怡和碧玉卻格格格笑出聲來。
伍天風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已羞愧難當,現在被陸、碧二人嗤笑,面子失得太大,無論如何也得找回來。他身隨念轉,伸手就往白不肖背心抓落。眾人見他曲指如鉤,勢挾勁風,皆知這一抓十分厲害,又從背後偷襲,勢非得手不可,陸怡驚叫起來:“大哥小心!”
白不肖卻似背後長著眼睛,也不回身,反手一撩,也是曲指如鉤,要去扭伍天風的五指。伍天風心頭一凜,知道自已五指如入敵手,立即便被扭斷。他變招甚快,五指伸直,掌緣斜斫白不肖手腕。白不肖也翻手成掌,掌緣時掌緣,啪的一響,白不肖前衝兩步,伍天風后退兩步。眾女除高無痕外,皆高聲喝彩。
這一招貌似平手,其實誰都明白,輸家是伍在風。但他心思敏捷,變招迅疾,身手也還不壞,並非浪得虛名。
白不肖一掌震退伍天風,足不停步,仍往前走。他是怕被伍天風、高無痕識破,是以連頭也不回。但伍天風、高無痕他們卻不作此想,還道他驕傲自大目中無人。性子最急躁的碧玉捱不住了,提聲叫道:“你站住!”
白不肖不得不站住,把笠帽的帽簷往下壓一壓,緩緩轉身,問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他不壓帽簷倒也無事,一壓帽簷,遮江大半張臉,反叫人生疑。碧玉上前幾步,道:“尊駕面熟得很,咱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吧?”
白不肖心頭一震,撫著假須道:“姑娘認錯人了,在下今日才到杭州。”
陸怡到此時,才明白白不肖為何不願跟這批人囉嗦,她急縱上前插身於白不肖與碧玉之間,說:“你們定是認錯人了。我大哥外出多年,今日才回來!”
碧玉卻不理她,彎下腰來要看白不肖的面容。陸怡急了,擋住她的視線,怒道:“小姐請放尊重些,哪有一個大姑娘這樣子看男人的?”
碧玉一向行事隨心所欲,並不顧忌男女大防,但終究是妙齡少女,被另一個妙齡少女當面指責她不守婦道,氣得雙眼噴火,反手便是一掌。陸怡將頭一偏,堪堪避過。她這掌出手極快,但陸怡也避得恰到好處。眾人都暗暗叫好。
白不肖一拉陸怡:“妹妹,我們走!”
陸怡若不是為了白不肖,早就一掌還過去了,便怒瞪了碧玉一眼,轉身欲走。
碧玉哪肯放過他倆,提氣縱躍,越過他倆,伸手攔住:“尊駕請把帽子取下,若我真的認錯了人,給你們叩頭賠罪!”
她也是忌憚這兩人的武功,故口中客氣了些。伍天鳳、高無痕、綠雲見碧玉行事大違常落,心知有異,凝神看去,只覺此人家留了一副長鬚,但身材、語音卻十分熟悉,也走上前來。
那伍天風站在白不肖左側,驀然看到他殘缺的左耳,心中如電光石火似的一閃,失口驚叫:“你是白不肖!”不由後退一步。
到了這時,白不肖只好取下笠帽,朝伍天風點點頭,笑道.“伍兄好服力!別來無恙啊!”
高無痕等也呆一呆,認出了他。碧玉嘴快,得意地跟綠雲和高無痕說:“你們看是不是?我這對眼珠從來不會出錯的!喂!你好端端地幹什麼裝神弄鬼?”她斜了陸怡一眼,以示報復。
在場諸人中,以陸怡和伍天風最緊張不安。陸怡不知眼前這夥人是友是敵,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她們傷害白大哥!她暗自戒備,雙足丁不丁、八不八,蓄勁待發。
伍天風心中是別一番滋味,他自出道以來,無往不利,聲名大噪,因此被唐潮等厚幣卑詞請來助拳。豈料在桂香樓中,他先敗於啞女高無痕,後被白不肖一掌擊傷仆地,鬧了個灰頭土臉。幸虧唐潮等禮敬如舊,一口一個“伍大俠”,這才留住了他。
待傷勢漸復,他雄心又起,只道那日樓中之敗,是敗在變生肘腋之間,猝不及防之故,並非藝不如人,還想再與白不肖比一比兵刃上的功夫。他號稱“鐵劍無效”,精於劍術,倘有機會跟白不肖正大光明地比一場,諒有幾分取勝的把握。
今日山陰道上,他兩次向人偷襲皆未佔便宜,心內十分沮喪,待看清這人是白不肖喬裝,驚恐疑懼難以自已。此刻他呆呆地望著白不肖,不知該是拔腿逃跑,還是上前挑戰的好?兩種念頭在腦中走馬燈似地急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變換不定,竟連白不肖的問候也沒聽見。
綠雲心思最縝密,見伶牙俐齒的伍天風突然變得笨嘴拙舌,還道他誤襲故人,後悔歉疚,便要給他打圓場,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說。“原來伍公子跟這位公子也是舊交,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伍公子,你該給我們介紹一下呼!我們至今還不知這位公子的高姓大名呢!”
伍天風恍然大悟:有高無痕等在場,還怕什麼?他收攝心神,笑道:“這位白不肖白大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高手,專找成名人物的岔子,殺人不眨眼睛。你們可要小心了:”
綠雲便用手語將伍天風的話轉告高無痕。高無痕呀了一聲,一雙俏靈靈的眼睛把白不肖溜了一道。
陸怡氣紅了臉,怒斥伍天風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血口噴人誣陷白大哥?”她雖不知伍、白二人間的過節,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白不肖本與伍天風無冤無仇,在桂香樓中伍天風也未對自己出過惡語,因此未將他與李子龍那些奸詐小人等量齊觀,當下便說:“伍公子,我打過你一掌,今日你也偷襲了我兩次,兩造扯個直,誰也不欠誰的!告辭了。”拉起陸怡要走。
伍天風被陸怡當著三位美女的面罵作“什麼東西。”這一氣怎麼咽得下去?他見白、陸二人要走,嗆啷拔劍,藍光一閃,劍頭已指住陸怡的咽喉,相距不過寸餘,喝道:“站住!”
這一手倒是乾脆利落,快這閃電。眾人眼睛一花,他已用鐵劍逼住了陸怡,出手之快,足見鐵劍無敵之名,實非幸致。
“伍公子!”
白不肖不料他會如此卑鄙,欲待上前,又怕他鐵劍往前一送,陸怡就要命喪當場,雖然怒不可遏,竟束手無策,一動也不敢動。
陸怡武功不弱,實戰經驗太過欠缺,所以才會被伍天風用劍逼住。她見閃著藍光的劍頭在自己額下顫動,臉頰己感到劍上透出的寒意,心裡又驚又怒,銳聲喝道:“姓伍的!你屢施暗算,算什麼好漢?有種的就把我一劍刺死!”
伍天風實在因急怒攻心,失了常態,才會使出這種不上名堂的手段來,待一旦警覺此舉不妥,為時已晚,心中悔意雖生,卻又丟不起面子,因此舉劍硬著頭皮捱罵,心裡只當是在罵別個。但他終究臉嫩皮薄之人,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高無痕等也不料伍天鳳會突然發難,對視一眼,對伍天風甚是不滿。綠雲見伍天風英俊挺拔,心中早有幾分喜歡,現見他不進不退甚是難堪,便笑盈盈地說:“伍公子,咱們有話好好跟人家說,別嚇著了人家小姐。”
伍天風是聰明人,如何不知綠雲是給自己找台階,又聽她口中的“咱們”和“人家”,親疏自是十分分明,便趁勢落篷,回劍入鞘,訕訕道:“看在綠雲小姐的在上,我不跟你為難。”
陸怡若非顧及白不肖的安危,早就一巴掌掠過去了,當下恨恨瞪了伍天風一眼,怒道:“姓伍的,明日辰時我在此等你!”
伍天風不明這俏姑娘何以盯住自己不放?他好容易與高無痕等套上交情,約好了明日同遊九溪十八澗、龍井等處景觀,怎肯巴巴趕來與一女子比鬥,況且男與女鬥,勝之不武。便向綠雲、碧玉擠擠眼睛,對陸怡道:“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又約我到此來幹什麼?”他學的是公子哥兒油嘴滑舌的口吻,綠雲和碧玉都抿嘴一笑。
陸怡一向少與男人接觸,不知伍天風在要貧嘴,還道他真的不懂,便冷冷道:“我與你在劍上見個高下!”
伍天風哈哈一笑,手負在背後,歪著頭說:“姑娘原來要向我學劍,我還當約我來……”總算他沒說出輕薄的話來,“遊山玩水呢!對不起,我要陪那三位小姐玩兒,沒工夫陪你,還望姑娘……”
伍天風話還未說完。白不肖暴喝一聲:“鼠輩放肆!”他這聲喝貫上了內力,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怡將前後幾句話在心中想了一遍,才知伍天風不懷好意,戲弄自己,氣得俏臉血紅,手足發涼。
伍天風被白不肖那聲喝震得心頭髮怵,暗道:這廝內功甚強!自己傷未痊癒,真還鬥他不過。但眾女在場,怎能示弱?他把胸脯一挺,昂然造:“姓白的,你嚷什麼?我伍天風只怕正人君子,從來不怕邪魔外道!你只管劃下道兒來,我接著便是!”
他這幾句詩說得正氣凜然,慷慨激昂。白不肖聽了心中一動,把“從來只怕正人君子,不怕邪魔外道”默唸一遍,又見伍天風雄赳赳氣昂昂的,暗暗點頭,緩緩說:“好!我白不肖當你是正人君子,以往一切統統揭過不提。咱們就此別過!”他抱拳一拱,又向高無痕等點頭致意,拉著陸怡就走。
伍天風本以為一場惡鬥是免不了的,不料白不肖忽而轉篷掉頭去了,不禁呆在當地,目送白、陸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叢林後,方覺自己背上涼絲絲的,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高無痕比著手勢咿咿呀呀叫了起來。伍天風不明所以,便問綠雲她在“說”什麼。碧玉說:“我家姑娘說那位白公子不是怕你,而是敬重你那番話,所以不願跟你傷了和氣。她還說:白公子能伸能曲,身懷絕世武功而不自矜自傲,藏器待時。你要向他多學點兒!”
伍天風聽了前幾句話,喜得眉開眼笑。但後幾句話,分明是批評他飛揚浮囂,浮華不實,得志自喜,蓋因此“話”出於高無痕之“口”,毫無惡意,故而他只臊得滿臉彤紅,不敢反駁。
遠離了伍天風等人後,陸怡兀自悶悶不樂。她父母早夭,跟著祖母長大,隱居竹林之中,少與外人交往,又練了一身武功,也沒什麼人敢欺負她。今日碰到個口齒輕薄的伍天風,竟敢用鐵劍威脅她,這是她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大屈辱。
她意興闌珊,饒是飛來峰上奇石玲瓏,異花怒放,鳥聲婉轉,也提不起欣賞的興致來。在山頂上小憇頃刻,她便提出要回家去。白不肖無不依從。兩人尋得舊路下山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5:48
第 十二 回 落英流芳
次日清晨,白不肖啟程上路,進城之前,也喬裝改扮了一番。到馬市街的騾馬市上買了一匹鞍轡齊備的走馬,翻身上馬,出武林門,向西行去。
自杭州到潯陽,有一千多里。白不肖本可乘舟從運河轉人長江,再逆流而上。但他想水路不及陸路便捷,又難避開錢江幫之類水路豪強的眼線,才選行陸路。
浙西皆崇山峻嶺。他胯下這匹黃縹馬身形肥大,外觀雄壯,其實是供公子王孫在西湖邊的坦途上馳騁兜風的,是那種外強中乾的貨色。一入山區,山路陡峭險峻,它就無能為力了,稍行一段路,便口吐白沫,鼻噴粗氣,四肢顫抖,若聽到遠山裡的虎嘯豹鳴,更嚇得屁滾尿流,屈膝跪地。氣得白不肖哭笑不得,常常要倒過來侍候它。因此,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
這一日,到了西天目山山腳,但見山上都是參天古樹,林密路隘,猿聲淒厲,半山以上皆雲霧瀰漫,竟不知山峰有多高。
白不肖策馬來到一道山澗旁,下馬來歇息。澗水凜冽,清澈見底,水中游魚石蟹,歷歷可數。澗旁的坡地上,青草萋萋,碧得可愛。白不肖便讓黃馬自去啃齧。他選一塊平整的方石坐下來,就著清冽的洞水吃乾糧。
忽聽一聲聲牛吼聲,白不肖好生奇怪:此地往無人煙,是虎狼出沒之地,怎會有牛?正思索間,那牛吼聲轉為低沉,似遇遇猛獸來襲,憤怒而又絕望。他想:必是村裡人家逃失的牛,碰到了猛獸。山裡人多貧困,養一頭牛也不容易,好歹救它一救。他急抽刀跳起來,循聲奔去,越過一道坡,見又有一條山澗從山上密林巨石間蜿蜒而下。那牛吼聲就在澗之上游,更清晰可聞了。
白不肖沿著溪澗繞過一堆獸伏人立的亂石,突見一幕極為奇特的情景。
澗左一塊半浸入水的大石下,趴著一隻母雞大小,身上帶褐色條斑的山蛙。山蛙的雙眼之間,有一粒紅寶石似的圓班,十分豔麗。它雙目怒突,正鼓腹對著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蛇發出牛吼似叫聲。那長蛇竟似被它的威勢所懾,紅信吞吐,一時不敢進擊。兩者相距不過尺餘,看來已相持多時了,故連白不肖的到來,也沒驚動這對冤家。長蛇漸漸昂起頭來,左右搖擺,似乎要尋找下口的部位和突襲的時機。那巨蛙吼聲更為急怒,前肢微撐,上身也隨蛇頭的擺動而搖晃,竟是不肯露出破綻。
白不肖久居山上,略知蛇性喜食蛙鼠,但這頭巨蛙面對強敵毫無懼色,也不禁佩服它的膽氣。
長蛇的蛇頭擺得越來越快,忽左忽右,倏伸倏縮,突然猛地前撲,襲向左方,巨蛙也扭頭左擋。誰知這一擊是虛招,蛇身遽而一弓,蛇頭右衝,張口便咬住了巨蛙的一條後腿。巨蛙不甘示弱,怒吼一聲,也咬住了蛇身中段。長蛇甚是狡猾,一旦咬住再不鬆口,立即將長繩似的身了蜷曲起來,一道道往蛙身上緊纏,竟要將巨蛙纏住。
巨蛙已落下風,仍作拚死抵抗,四腳踢蹬,要從纏繞中掙脫,但哪裡能夠?踢蹬之力越來越弱。
白不肖再無猶豫,揮刀一掠,勁力拿捏得恰當好處,蛇身被劈成四五段,卻未傷到巨蛙身上。
巨蛙獲救,稍息片刻,居然張開大口,把死蛇一截截吞入肚中。白不肖不禁笑道:“看來我是多事了,竟不知你還有如此能為。”他聽得自己的黃馬在嘶鳴,轉身就走。
忽聽身後咯咯咯的叫聲,回頭看,那巨蛙蹦跳跟來。白不肖奇道:“你跟著我幹什麼?我是要趕遠路的,又不能帶你走。”
那巨蛙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把頭點一點,又略的叫一聲,把口一張,吐出一粒鴿蛋大小的白珠子來。
白不肖更為驚奇,俯腰揀起看,這珠子潔白晶瑩,渾若珍珠,但珍珠哪有這樣大的。
“這珠子你是要送給我麼?”他笑了起來。
巨蛙掉轉頭去,撲通跳進溪水中游走了。
白不肖不禁嘆道:“想不到山野之物也有靈性,居然知恩必報。在我不過舉手之勞,倒是受之有愧了!”又想;我要此物何用?在它或視作珍寶,還是還了給它。便握了珠子沿溪尋去,卻哪裡還有巨蛙的影子?
馬鳴聲不住傳來,叫得甚是惶急驚恐,更有蹄聲急如鼓點。白不肖不禁心念一動。他這匹黃馬從未有過狂奔飛馳的情形,怎會跑得這麼快?難道有別的騎者策馬人入山不成?
他急收起珠子,順原路奔口。剛到坡頂,便見黃馬瘋了似地在山谷裡奮蹄狂奔,左衝右突。在馬後有三團灰濛濛的野物緊迫不捨。
白不肖定睛一看,原來是三頭紅眼灰狼,難怪懶惰成性的黃馬突然快跑起來。
黃馬一見主人,悲嘶不已,徑向白不肖跑來。那三頭灰狼居然不畏懼人,仍緊追不放。
白不肖揀起三塊石頭,運勁擲出。飛石電射而去,三頭灰狼待要閃避,已然來不及。追在最前面的狼被石塊擊中腦殼,翻了個跟斗,倒地而斃。第二頭狼和第三頭狼一中腰跨,一折前肢,嗷嗷慘叫,各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爬起來回身逃竄。
那黃馬逃到白不肖跟前,前蹄一屈,跪僕於地,口吐白沫,渾身溼淋淋的一片汗水,好似才從河裡爬起來似的,兀自嚇得亂抖。
白不肖拍拍馬脖子,笑道:“你這畜生逃起命來倒跑得風快!”
他正整理鞍子、肚帶,忽聞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此起彼落,甚是駭人。只見從密林中、長草裡竄出七八個勁裝結束手執兵器的漢子,漸漸向這裡圍上來。
正面兩人一高一矮,高的執一根九節鐵鞭,矮的握一對鬼頭刀。左側兩人,一提短斧,一扛獵叉。右側兩人,一拿著明晃晃的鋼刀,一持松紋利劍。後面是三人,居中的是個頭髮花白高瘦陰沉的老者,空著雙手。左右兩人,一持花槍,一執雙短戟。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這九人裡以高瘦老者武功最強,他步履凝重,黑瘮瘮的臉上毫無表情,兩太陽穴高高隆起,顯見得是內家高手。
荒山野嶺,突然冒出九個武學之士,顯見得埋伏已久。白不肖單人匹馬,心中並不畏懼,當下緊按刀柄,將這前後左右九人掃視一圈,暗道:來吧!老子不怕你們!
這九人距白不肖兩丈處一齊收步,將他團團圍在垓心,卻不急於動手,顯得對白不肖頗為忌憚。
白不肖哈哈豪笑數聲,朗聲問道:“錢江幫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李子龍那賊子怎不敢出頭露面?”
眾豪面面相覷,眼中顯出疑惑之色。那高瘦老者道:“尊駕不必裝瘋賣傻了,快將那件寶物璧還,我們可不來為難你!”
白不肖一愕:我身上有什麼寶貝?他隨即醒悟:這定又是詐術,好叫我不提防。便笑道:“我只有一匹劣馬,一把鈍刀。尊駕有膽子,便過來拿去!我看尊駕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供他人驅使?”
老者左側執雙戟的漢子將手中兩把短戟互擊出聲,怒斥道:“你還裝蒜!我們‘天目九傑’在此恭侯多時,你不交出寶物來,今日休想活著走出這谷中!”
白不肖心中錯愕:這夥人自稱“天目九傑”,口口聲聲要什麼寶物,莫不真的弄錯了?當日杭州桂香樓中,並沒來自天目山的人呀!他將拔出一半的刀插回鞘中,向高瘦老者踏上三步,抱拳為禮,笑道:“在下久聞‘天目九傑’的大名,幸會,幸會。諸位口口聲聲要我交出什麼寶物,在下心中實在不明白,要請問各位;在下與各位有什麼過節?說明白了,也好叫在下死而無怨!”
高瘦老者與使雙戟的對視一眼,各點了點頭。那老者並且說道:“尊駕難道不是適才在那溪澗邊觀蛇蛙相鬥的人麼?”
白不肖點點頭:“不錯,我是曾在那邊看蛇蛙相鬥。這便又如何?”
高瘦老者又問道:“相鬥的結果,是巨蛙吞食了長蛇,對不對?”
白不肖又點頭笑道:“原來你也看見了。若非我助巨蛙一臂之力,該是長蛇吞食了巨蛙。”
高瘦老者便將負在背上的一隻竹筐往地上一放,道:“現巨蛙便在此,你來看一看,可是它麼?”
白不肖探頭一著,竹筐中央,赫然趴著那頭巨蛙,肚腹掀動,正在呼吸。如此巨大的山蛙並不多見,自然區是方才食蛇吐珠的那頭了。
“不錯!正是它I”
高瘦老者點點頭,道:“閣下既直認不諱,我們自然也沒弄錯。這頭巨蛙所吐的‘蛙王精珠’一定是在閣下手中了?”
至此,白不肖才明白:這夥人口中的寶物,原來指的是巨蛙吐出的白色珠子。這珠子他也並不怎麼珍愛,這夥人若軟言相求,他說不定也會奉送,但這般聚眾持械,以勢相逼,他就沒理由示弱了,當下取珠託在掌心,問道:“各位所要的寶物便是它囉?”
眾豪一見這晶瑩圓潤的“蛙王精珠”,不由噴噴稱羨,蠢蠢欲動。
白不肖五指捏攏,笑道:“在下並非貪婪之人,但聞和璧精珠、鳳毛麟角有緣者得之。造才這巨蛙硬要吐珠予我,我卻之不恭,只好收下。諸位若想要,何不向巨蛙求懇,讓它送你們每人一粒,豈不皆大歡喜!何必持刀執劍地向我來討呢?”
老者身旁使雙戟的漢子怒道:“這‘蛙王精珠’何等珍貴!你當是溪灘上的石頭蛋子嗎?我兄弟九人在山中巳守了五年。整個天目山區,也只有這頭蛙王,這蛙王一輩子才孕育這一粒精珠。而且這精珠非得讓它自己吐出才具神效,倘破腹取之則全無功用。你看著,它頭上原有一粒紅斑,此刻紅斑已退,足見此蛙已將精珠吐出,它壽限也將完了。我等五年中天天候著它,穴居野處,餐風宿露,受了多少辛苦,今日被你輕易得去,天下寧有此理!”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語音也顫抖了。
白不肖看他們個個衣衫敝舊,面色黝黑,顯得風塵僕僕,料來所言不虛,但九人費五年之功,僅僅為一粒珠子,到底作什麼用呢?
“方才這位仁兄說精珠須蛙王自行吐出方具神效,卻不知是什麼神效?可否見告?”
高瘦老者低咳一聲,道:“我門有一位恩公身患不治之症,我兄弟九人枯守山中五年,便是等巨蛙吐出精珠,將去給朋友治病。‘蛙王精珠’乃蛙王精魄所結,三十年方結一粒,能起沉菏,療頑症,治百病。常人吞服,亦可增二十年功力。閣下武學精純,倘服下精珠,陡增二十年功力,必可稱雄江湖。”
白不肖奇道:“閣下恁地老實,精珠有如此神效,怎還向我和盤托出?難道不怕我一口吞下?”
精瘦老者嘿嘿冷笑,傲然道:“天目九傑從來以誠信為本,不敢欺瞞任何人!”他臉色一變,雙目中精光四射,厲聲道:“閣下拔刀吧!醜話說在前頭:你一人,我們九人,雖不聯手而攻,但車輪戰是在所難免的!”
他話音甫落,其餘八人皆後退一丈,只剩他本人立在場中,雙手在腰間一摸,擎出兩枝黑沉沉的鐵筆,竟似要與白不肖單打獨鬥。
白不肖更覺奇怪,對方共有九人,倘若聯手圍攻,倒有幾分勝算,若一對一地單挑,那任憑哪一位皆不是自己的對手。他本已有還珠之意。但見獵心喜,要跟這些人鬥幾招過過癮。
白不肖雙掌一拍,笑道:“在下便以一對內掌與閣下過幾招,倘然不敵,自然將精珠奉還。閣下進招吧!”
老者更不多話,和身撲上。一筆擊上,一筆下戳。白不肖左足虛提,右足一旋,一掌盪開下戳的鐵筆,另一手便去抓那另一枝筆,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老者見他如此託大,低吼一聲,雙筆揮得風快,扎、挑、戳、砸、刺、搗、點七法連施,白不肖不應不閃,一味地跟他對攻。兩人倏忽間便拆了十數招。激鬥中白不肖長嘯一聲。眾人見兩人身形一合即分,一對鐵筆已到了白不肖手上。
高瘦老者呆了呆,竟不知對方使用什麼手法,便奪了自己的兵刃,他臉色一沉,往後退下。
那使雙戟的漢子立即大步上前,欲接鬥白不肖。
白不肖看了看身側三丈外一塊四五百斤重的大石,雙臂一振,喝聲:“著!”兩支鐵筆脫手飛出,錚錚兩聲,皆插入大石之中。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相顧失色。高瘦老者道:“閣下功夫太高,單打獨鬥,我兄弟九人皆不是對手,即或九人聯手也無勝算,說不得只好破一破老規矩,我們要一擁而上,閣下小心了。”
白不肖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天目九傑真是誠信君子,生死搏鬥還要講禮儀,難怪他們在江湖上默默無聞。
眼看九傑步步逼上,白不肖叫道:“且慢!我把精珠還給你們就是了。”便取出精珠遞給高瘦老者。
眾豪俱是一怔,想不到他真的會將這稀世之寶輕易送人。老者猶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轉遞給使雙戟的漢子:“二弟,你且收起來。”他向白不肖抱拳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閣下只要將精珠一口吞下,即增二十年功力,那時我弟兄九人又怎是你的對手?閣下連這一點也沒想到麼?”
白不肖心想:這老者先收珠再說這話,總算還沒迂腐到不可救藥的境地。便回施一禮道:“在下只在想:天目九傑為朋友治病能在深山荒野枯守五年,區區又怎能不見賢思齊,見義忘利焉?”
高瘦老者聞言大喜,笑道:“仁兄你這位好朋友我們是交定的了!還沒請教仁兄高姓大名?”
白不肖見這夥人武藝雖不高,但義氣深重,光明磊落,慷慨豪邁,心中甚是高興,道:“小弟白不肖,拜見各位兄長!”
高瘦老者自道名叫楊柏青,在九傑中年長居首,使雙戟的是老二陳雁峰,餘人也都—一介紹了。
天目九傑帶有酒囊肉乾,十個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談些各人得意的故事。彼此稱兄道弟,意氣相投,直到紅日西斜,雙方各道珍重,相約來日,揮手作別,各奔東西去了。
白不肖曉行夜宿,一路向西南行,數日後,過昱嶺關,到徽城;便折而西行,經休寧、祁門。這日到了一個地名叫北埠的鎮子上。投宿客棧,隨便叫了點飯菜,又叫棧房夥計給黃馬喂些黑豆,草草吃了飯,便熄燈上床。默想所行路程已過半,總算一路順利,還交了天目九傑這些好朋友,也是意外收穫;再過四五日,便可至潯陽,把陸怡祖母交待之事辦成了。他旅途勞累,不一會瞌睡上頭,便沉沉睡去。
睡至中夜,忽聽鎮外馬蹄聲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繁音密點,猶如驟雨擊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這片蹄聲得得得得,得得得得,白不肖細察之下,判明共有四騎之多,心想如是驛差快遞,最多兩馬,一匹跑累了,便更換一匹。四騎急馳於夜深人闌之時,竟似發生了什麼事。
蹄聲越近越緩,不久便至客棧門前。緊接著,便有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門,料來是夥計稍慢了一步,大門呢當巨響,似被大力震開。接著是夥計在叫:“大爺!大爺……”便聽啪一聲打耳光的聲音,靴聲橐橐響了進來。
客棧內一半客人被吵醒。白不肖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強橫之徒?便披衣起床,開了窗看。
天井裡站著四個高矮不一的漢子,皆穿密扣緊身勁裝,兩個帶腰刀,兩個佩劍。當先一人五短身材,暴眼掀鼻,約摸四十歲上下,聲音甚是宏亮:“老闆!老闆呢?快給我滾出來!”
那夥計捂著臉萎縮廊下,戰戰兢兢地說:“大爺,大爺,老闆不住在店內。夜間事宜,都交與小的料理。”
住樓下的一個客人按捺不住,開了門出來說:“諸位聲音小一點,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在睡覺呢!”
矮個漢子更不多話,一把抓住客人的領口,將他雙足懸空舉起來,喝道:“你老爺生來便是大嗓門,滾你的!”把手一送,那客人便跌飛進房內,超一聲摔了個仰八叉,哎喲哎喲喚痛。
這一來,客人們全醒了,樓上樓下亮起燭光,紛紛把頭伸出窗口,相互探問。
夥計見這些人如此兇惡,嚇得簌簌發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賠笑:“大爺息怒!大爺們可是要住店?”
矮漢瞪他一眼:“屁話!老爺們難道來與你攀交情?你快將客房統統騰出來!你這客棧,老爺們包下了!”
這是橫得沒邊了。深更半夜的讓已安歇的客人給他們騰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夥計打了一躬,哀懇道:“老爺,小店還有幾間乾淨客房,現已時交子夜,請老爺們將就一夜,明日再騰如何?”
矮漢又要打夥計,被他身後一個高瘦漢子攔住了,高瘦漢子說:“小二,若僅是我等四人,有什麼不可將就的?我們是打前站的。我們的太太和公子還在後頭呢!你快些將客房騰出來。”
夥計見他好說話些,使賠笑道:“大爺您是明白人,咱們開客棧的有個後不佔先的老規矩……”
高漢哈哈一笑,道:“我曉得了,你是怕得罪先到的客人。好,這個難人我們哥兒幾個來做!弟兄們,咱們兩人樓上,兩人樓下,將這些客人統統請出去!誰若敢說個不字,大耳刮子只管搧過去!”
這意思人人都明白:敢情他們要動粗的了,誰若賴著不肯騰房,便給一頓老拳。房客中有帶家小的,這個時候叫他們怎麼辦呢?立時有幾個人憤憤然地叫起來:“你們講不講理的?”
“我們就不搬,難道就把我們一刀殺啦?”
“從未見過如此兇蠻的,就是不搬!”
矮漢刷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暴聲道:“哪個兔崽子敢再說‘不搬’二字的?”
眾人一見真傢伙亮出來了,畢竟是性命要緊,立時便鴉雀無聲。
高漢笑道:“列位願意自己搬的,最好!自己搬不動的,咱哥兒四個動手幫你搬!”
他說得客氣,但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話外之意。
忽有個清亮的聲音從樓上飛出來道:“我已付了房金,此處也別無第二家客棧,我是不搬的!”
白不肖心道:誰膽子這麼大?仰頭看去,但見樓上東邊一個窗口站著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弱。
天井中的矮漢正要發作,高漢拍拍他肩頭,意示稍安毋躁。高漢冷笑道:“還有沒有不搬的?”他目光如炬,從樓上看到樓下,連問兩遍,見無人答腔,便道:“張標,你去請這位秀才相公下來說話。”他在矮漢背上輕推一下。
眾人都在心裡為那書主捏一把汗。張標雙足一跺,身形驟然拔起,雙手成鉤,徑直撲向窗口的少年書生。
少年書生眼見張標量從天井直撲上來,慌了手腳,也不知閃避,“哎呀!”一聲驚叫,便出雙手去推張標。
張標既能躥高,身手自然不弱,見書生雙手推拒,即化鉤為拳直搗。“嘭!”一聲巨響,張標的身子直墜下來摔在天井的石板上。他背脊落地,這一下摔得極重,立即暈了過去。那書生還扒在窗台往下看,嘴裡叫道:“這個人會飛的,真正嚇死我了!”
眾房客也感不解,張標既如此不濟事,怎還賣弄輕功?若是老老實實從樓梯上去,哪裡會跌跟斗?
白不肖看得分明,樓上的少年書生竟是武學高手,他慌慌張張的一推之際,實是蘊含擒拿點穴的手法,可笑兇惡的張標竟看不出來,著了他道兒。
高漢立即搶上兩步。俯身看了看張標,原來是被封了胸前要穴。他疾出五指,連點帶拍,解開穴道,直起腰來,仰頭問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在下沈迅達,承江湖上朋友們抬愛,送一個外號‘妙手摘星’。朋友尊姓大名?說不定大家都是好朋友。”
書生笑道:“真是太對不住閣下你了,我叫‘笨足踢狗’費慢至,是棉紗線上的,決不敢高攀閣下。”
眾人聽了,心裡一樂,知他外號姓名都是假捏的。人家“妙手摘星”,他來個“笨足踢狗”;人家名“迅達”,他來個“慢至”,譏誚之意昭然。與沈迅達同來的另兩名漢子耐不住了,怒聲喝道:“小子!你休裝瘋賣假!快下來領死!”
書生道:“你們是哪來的,怎恁地強橫?總得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你門要我們騰房,是憑你們的字號,還是憑別的什麼人的牌子?”
沈迅達嘿嘿一笑,道:“閣下的話有幾分道理。我們四一人,這兩位是‘左刀右劍’於信、於伺昆仲,那位是‘三寸丁’張標,算不得什麼奢遮人物。但我們奉主人流芳堡堡主姚抱薪之命前來安排宿膳雜事,不敢不盡力盡心。”
贛北流芳堡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堡主姚抱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熟,又與武當派素有淵源,是以沈迅達以為只要抬出他主子的名頭,便可叫少年書生俯首帖耳。豈料書生哈哈一笑,道:“鬧了半天,你們也只是人家的狗腿子呀!姚抱薪算得上一個人物麼?他是哪一條線上的?棉紗線還是蠶絲線?”
沈迅達涵養功夫再好,到此時也已不能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你是不要性命的了。於家兄弟便成全了他吧!”
於信、於伺蓄勢已久,一聞此言,一個右手擎劍,一個左手執刀,虎吼一聲,雙雙躍起,一招“雷電交擊”,刀劍交叉絞向書生,要將他絞作兩斷。那書生哇哇怪叫著,不等於氏昆仲撲到,便頭下腳上直栽下摟,離地三尺時,收膝弓腰將身子折了過來,穩穩落地。
於氏兄弟撲了個空,各出一手扎住窗框,對看一眼,心意互通,刀劍齊揮,從高處斜掠而下。本來於信在左,於例在右。兄弟倆在半空中交叉換位,變成於伺在左,於信在右,一個反手一刀斜劈,一個長劍直指,配合得頗為默契。
書主好似十分恐懼,抱頭大叫一聲:“好厲害呀!”極滑溜地從刀劍隙中鑽了出來,反足踢去,叫道:“笨足踢狗!”眾人看得清楚,便是這樣笨拙且不成章法的一踢,砰地將於伺踢了個跟斗。
於伺身手矯捷,背甫沾地便又彈起,左手刀刀光如水,砍向書生下盤。於信的右手劍劍芒似電,直搠書生脖頸。他們兄弟倆左刀右劍,分進合擊法練得精熟,聯手而攻,霎時之間便使出十數招厲害的招式,卻連書生的一片衣襟也沒沾到。
眾人只見他忽而抱頭,忽而護胸,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倉皇脫身,不時還裝漠作樣地喊幾聲,令眾房客為他的安危擔心。
白不肖明白,論武功,這少年書生比於氏昆仲不知高出多少,他之所以東逃西竄,是在戲弄他倆兄弟。書生的身法固然滑如泥鰍,他腳下的步法更是神妙,看以極其隨意,實際上暗合五行八卦之義。可嘆於氏昆仲太過愚蠢,兀自狂斫猛刺,要想將書生打敗。
沈迅達也看出於氏昆仲不是書生的對手,他之所以不喝止,是欲多看一會,認出書生武功的家數再由自己出手擒敵。
這時,一味逃竄閃避的書生突然回身喝道:“該由我動手了!”他雙手鉤拿拍打,叮叮噹噹一陣響,一刀一劍落地,原來都被他施展擒拿手法,奪過來拋在地下,隨手點了兩人的穴道。
白不肖看得心喜喉癢,忍不住出聲讚道:“好功夫!”
眾房客雖不懂武藝,但看他先前被刀劍逼得狼狽不堪,此刻一出手如兔起鶻落,眼睛一霎,於氏昆仲便丟了兵器,僵立當地。眾房客才知他先前的慌里慌張全是裝出來的,無不鬆一口氣,將吊起半空的心放了下來。
書生轉過身來,神定氣閒,說道:“‘妙手摘星’沈大爺還要不要試試我的‘笨足踢狗’?”
沈迅達臉色發灰,自忖不是對手,但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氣,若返身逃跑,主子也不會饒放他。因此,他強作鎮靜,挺一挺胸道:“閣下武功高強,令人大開眼界。但敝人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便是身首異處,也要跟閣下鬥上一鬥!”
書生看穿了他怕死又怕丟面子的心思,笑道:“你不是有什麼太太公子在後頭麼?咱們反正都不急,便等你主子來了再動手亦不遲。”
他話音甫落,便聞遠處馬蹄得得,車聲轔轔,似有大隊人馬往這邊行來。眾房客本已心安神寧,只道危機過去了,此刻傾聽車馬之聲,一顆心又提將起來,只怕少年書生寡不敵眾,白送了性命,但看他不動聲色,似乎成竹在胸,料來必有自保之策。
車馬聲漸漸近來,鎮上人家的狗便吠成一片。
書生反手出指連彈。兩縷指風嗤嗤飛向僵立的於氏昆仲。他倆各“啊”了一聲,伸臂舒腰,俯身撿起刀劍,抬著摔成重傷的張標,一聲不吭地出門去。那沈迅達怔一怔,向書生狠狠瞪了一眼,也返身出門。
大家都知道:這四人出門,必是去迎候他們的主子,訴說委屈。奴才便如此兇蠻,主子必更為狠惡。大戰在即,眾人的心都撲通撲通直跳。
夥計從底下轉出來,向書生兜頭拜了下去,卻一言不發。
書生眼珠一轉,即明其意,笑道:“你怕毀損店裡的傢什?好,我就到街上去。”他抬頭大聲道:“列位也關門閉戶休出來瞧熱鬧,免得吃了誤傷!”
當即有一大半怕事的房客砰砰嘭嘭關門窗。
書生一提袍襟,邁步出門,待回身關上大門,白不肖一步搶上笑道:“我來關門。”書生點點頭,站到街心,轉眼見白不肖也跟了出來,不禁皺皺眉頭,還沒開口,白不肖便搶在頭裡說:“一會兒我給仁兄喝彩助興。”
書生聽他說得輕鬆至極,不禁多看他一眼,見是個貌不驚人的長鬚漢子,也不在意。
當書生回頭看白不肖時,白不肖見他雙目澄澈,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此人,眉目之間熟悉得很,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這時,車馬已走進鎮來。十多位手執火把的騎者簇擁著一輛烏篷馬車。車輪碾著青石板路,馬蹄敲擊出點點火星,火炬映紅了小半邊天空,在靜夜之中,顯得分外的威風氣派。
白不肖站在門檻上,向那書生看去,見他手負身後,讓夜風掀起長衫的衣角,顯得瀟灑自如,心裡也佩服他的氣概膽略。
眾騎在街口略停了一停,即有七匹馬突然加快速度,狂奔近來。街道並不狹窄,七騎馬三前四後颶風似地飛馳而來,看去渾若決堤的洪水湧進水渠,激盪呼嘯,挾摧枯拉朽之勢,馬蹄翻飛,震得地皮發顫,聲勢著實駭人。
書生兀自仁立街心,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眾騎恍若未見。白不肖看得心口怦怦直跳,七匹大馬,二十八隻鐵蹄倘都往他身上踩落,豈不踩成一堆肉醬?眼見群騎已近,居中的白馬的馬頭距書生不過三尺許。馬上騎者又是一鞭擊在馬臀上,滿擬借這前衝之勢將書生撞翻在蹄下。
書生清叱一聲,白光一閃,那白馬頓失前蹄,仆倒於地,將背上的騎者掀了下來。白馬身後的騎者不防有此驟變,來不及勒韁控轡,座下黑馬一頭撞了上去,整個兒壓在白馬身上。不過一眨眼之間,七騎中便倒了兩騎。
餘下五騎,前頭的兩騎已衝過五六丈,勒韁轉回,後頭三騎人立起來,長嘶不已。馬上騎者定睛看時,哪還有書生的影子?不禁相顧錯愕,只聽上方有人嘻嘻發笑,抬頭看處,書生卻已立在屋面之上,依然揹負雙手。竟不知他以何術削斷了白馬的兩條前足。
白不肖看得仔細;書生使的是一柄軟劍,他削斷馬足即縱身上屋,將軟劍纏回腰間,只因他手法快捷,旁人一時看不清楚。
這時,跌翻在街心的兩人也站了起來。馬上五人,街心兩人,七雙眼睛一齊望著屋頂上的書生,不知是上去跟他動手呢,還是叫他下來?
正猶豫間,又有一騎飛馳而至,馬上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衫少年,生得面方耳大,濃眉圓眼,紫醬麵皮,腰間插兩把臂粗方楞鐵鐧,威風凜凜,正是流芳堡主姚抱薪之子姚志強,人稱“紫面金剛”。
眾豪一見小主人來了,皆退避路旁。姚志強在馬上抱拳施禮,道:“尊駕到底是哪一路的好漢,為何三番五次與我們過不去?”
書生從屋上跳下地來,還禮道:“看來,你便是這幫狗腿子的主子了?難怪這幫狗腿子如此強橫霸道,原來是有一位強橫霸道的主子慣的。你是皇帝還是宰相?要先住下的客人半夜三更搬到街上去,把客房讓給你們。想得倒美!”
他頓一頓;又說:“你不約束悍奴刁僕,倒來怪我與你們過不去,天下寧有此理?”
姚志強一躍下馬,冷笑道:“尊駕既敢出頭,手上必有幾下子囉?敢問尊姓大名,令師何人?”
書生笑道:“你不用問我師承來歷。你若打死我,是我無能,又去怪誰?你若打不死我,那是你無能,休想叫我容情。”
姚志強這次到金陵外祖父家接母親迴流芳堡,帶了十八名身手矯捷的家丁和護堡武師,一路上耀武揚威,無往不利。他父親姚抱薪在江湖上名頭甚響,他自己也剛成名,驕橫得緊,只當已天下無敵,故聽了書生這番話,不怒反笑,說道:“小輩,你大概還不知我的來歷吧?”
書生道:“確實不知。”
“你聽好了!我乃是流芳堡少堡主‘紫面金剛’姚志強!我父親是姚抱薪!你聽說過沒有?”
書生點頭道:“聽說過的。我聽人說過這樣兩句話,讚的是你們姚氏父子。‘抱薪救火必自焚,志強犬兒見無常!’對不對?”
這哪是贊他父子?原來是在詛咒他父子。但書生一本正經地說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語氣又極恭敬鄭重。那姚志強聽了前一半,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待將兩句“讚語”聽完,一張紫臉變成黑臉。
白不肖忍不住咕地笑出聲來,連姚志強的隨從也都忍俊不禁,背過了臉暗笑。
姚志強可謂自從孃胎裡出來,頭一遭受人如此挖苦嘲笑,當下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印向書生心窩。他武功確實不幾,這一掌拍出,勁道十足,掌風罩住書生全身。
書生不閃不避,眼看對方的手掌已堪堪印到,抬手一勾一帶,竟去抓他脈門。姚志強識得厲害,以實變虛,反點書生肘彎“曲池”,另一手暗蓄陰勁斜插對方右脅。書生斜踏一步,手臂甫縮即伸,徑拿對方胸口大穴。
兩人出手皆極短極快,霎時之間便交換了七八招。拳術、掌法、擒拿、點穴、鷹爪子,層出不窮。白不肖看得心迷神醉,暗道:這兩人武功駁雜,所學甚博,不愧為名家身手。有機會倒要和他們較量較量。
兩人纏纏鬥鬥,轉眼便拆了四五十招。酣鬥之中,姚志強忽地踢出一腿,撩向對方下陰。書生反手向他膝蓋抓落,這一招是以攻為守的妙著,對方勢非躲避不可,否則一條退便廢了。
哪知姚志強不避不架,竟多讓他往膝蓋抓實。書生五指甫沾對方膝蓋,觸手有異,急抽身後躍。姚志強的“撩陰腿”立即變作“朝天一炷香”,靴底在書生髮際擦過,掃歪了他的方巾。
原來姚志強膝蓋上縛了兩片護膝鐵甲,外罩長褲,書生不知,險些著了道兒。
姚志強一著佔先,精神大振,口中狂呼亂城,手足齊施,旋風般撲了上去。姚家武功內外皆修,姚志強已得乃父真傳。他本未就身子粗壯,比書生高了幾乎一頭,內力又強,這番猛攻,招式精奇,力道又足,一時壓得對方几乎喘不過氣來。
那書生顯得有點兒手忙腳亂,若非身法輕捷,長於騰挪閃避,早已被對方擊倒。
白不肖暗暗發急,他早在掌心擔了一片碎瓦片,打算在書生危急時出手助他。
姚志強心裡也急,他佔了上風,只盼三下五除二打倒對方,好好折辱他一番以洩心頭之恨,可惱的是對方身法太過滑溜,自己的拳掌不是短了一寸,便是歪了五分,激鬥許久,連對方一片油皮都沒蹭著。
書生的身法忽地又是一變,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穿花繞樹似地極難捉摸。突然,啪!啪!兩聲連珠脆響,打得姚志強眼冒金星,暈頭轉向,拳掌擊出更失了準頭。書生抓住良機,兩手勾拿拍點,拗住姚志強手臂一扭,砰地將他踢了個跟斗。
眾人看得明白,書生那一拗,也不過是擒拿術中極平常的“扣腕鎖肘”一招,姚志強竟會躲不開,敢情書生先前並未使出全力,只是要看看姚志強的真才實學,故顯不支,引他不備,然後將他一舉擊倒。
姚志強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末後的一腳並不重,重的倒是先前的兩個耳光,打得他兩面臉頰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痛。這可是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他從地上躍起來,抽出兩柄方楞鐵鐧,怒道:“大夥兒併肩子上!宰了這小賊!”猱身欺近,鐵鐧朝書生頭上砸下去。書生取下腰間軟劍迎敵。
這時,姚志強的十八名隨從,除了張標傷重,五人圍著夫人的篷車護衛照料,那十二名武師皆下馬堵住街道兩頭,將書生圍在核心,一聽得小主人召喚,各抽出兵器未,欲倚多為勝。
白不肖見狀,便假作拆勸,從台階上踉蹌而下,舞著雙手叫:“慢步,慢來,你們十三名大英雄打一個,羞也不羞?”
眾豪早已見他倚門而立,只當他是看熱鬧的,也沒放在心上,現看他竄入刀槍叢中,都罵起來:“快滾開!你不要命啦?”“哪來瘋漢?討打麼!”“甩他出去!甩他出去!”更有一個身高力壯的武師,二話不說,一拳直擊。
白不肖身形斜側讓過,乘勢在他背上一搭,借力打力,那大漢的身子呼地飛將起來,往人叢中壓下去。街面狹窄,人多擁擠,竟被他壓倒兩人,壓在底下的便哇哇亂叫,拳腳齊往大漢身上招呼。大漢熬痛不過,也還手打去。三人先就窩裡鬥鬥了起來,砰砰嘭嘭打得甚是熱鬧。
眾豪中已有兩人與姚志強聯手圍攻書生。其餘七人被白不肖擋住了。見他一出手便將一條近兩百斤重的大漢甩出去,才知他也不是等閒角色,立即排成扇形。
中間一個五十上下中等身材的武師道:“在下姓區名基,朋友尊姓大名?為何插手管這檔閒事7難道與我們流芳堡有什麼誤會麼?”
白不肖道:“區老英雄請了!我姓房名客,與流芳堡素無瓜葛,跟那書生也不認識。流芳堡稱雄江湖,靠的便是人多勢眾麼?”
人叢中有人叫道:“區總管跟這小子嚕嗦什麼?咱們一擁而上,踩也踩死他了!”區基不理他,說:“客棧裡數十房客,惟有你這位‘房客’出頭露面,敢情要存心跟我們流芳堡過不去麼?”
白不肖笑道:“區總管言重!在下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得罪人多勢眾的流芳堡呀!只要你們退開五丈,讓姚少堡主與那書生公公平平打上一架,在下樂得作壁上觀。”
他“觀”字方出口,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挾勁風電射而來,直取他左目。他怕暗器上有毒,不敢徑用手接,揮袖將一支金鏢裹住拋下。又道:“流芳堡若以眾凌寡,暗器傷人,在下亦無法袖手旁觀。”
只聽身後有人“啊呀”驚叫。原來是一名武師被書生的劍刺中了肩窩。
區基明白得很,若再不衝過去與少堡主會合,萬一姚志強有個閃失,他可擔當不起。他向左右看一眼,躬身抱拳道:“既然好漢如此說,咱們後退五丈便是了……”話未說完,他倏然前縱,從拳縫出突出一根鋼刺,一招“閃電破霧”,連人帶錐向白不肖當胸襲來。
區基心裡明白,白不肖既敢插手,必有一身武藝。他並不指望能刺中敵人,但敵人只要往旁一閃,他便可衝過去和姚志強會合了。
白不肖怎不知他心思,眼看鋼錐當胸刺到,右手一勾一帶,左掌沉肘斜拍,口中喝道:“滾回去!”
他這一勾一帶,區基若不轉向,手臂便會折斷;他左掌斜劈,區基若不和身躺下,頭骨便被擊碎。主子的責罰是以後的事,總是先顧自己性命要緊,區基果然在地上打一個滾,“滾”回去了。
但左右又有四個漢子挺兵刃撲到。白不肖心想:今日之局,若不顯點真本事叫他們知難而退,真還不易打發。當下運勁於臂,使出了“流水掌法”中“驚濤裂岸”、“濁浪排空”、“連山噴雪”三招。掌影翻飛,掌力疾吐,轟轟如怒潮奔騰,排空湧去。
四個漢子哪裡擋得住,只覺置身於滔滔洪流之中,噔噔噔連退三四丈。這才啪嗒啪嗒仰面摔倒,爬都爬不起來。眾人所舉的火把,火頭一縮,噗地都滅了。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心下大駭,相顧失色,再無人敢冒死上前。
這時,書生和姚志強等三人也已鬥到分際。姚志強鐵鐧沉重,又有兩名武師相助,三人夾攻,初十幾招,略佔了上風。但書生的一柄長劍使得神出鬼沒,而且劍身要軟便軟,要剛便剛,彈性極佳。只要一搭上對方的兵器,劍頭會彎過去刺人,令人防不勝防。
尋常的劍長三尺,他這把劍有五尺長,劍身極窄,使起來忽而冒出幾招鞭法。姚志強的父親姚抱薪見聞極博,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均知之甚詳,姚念強的武功出自家傳,鬥了半天,還瞧不出書生的武功家數。等到一名武師被刺傷右肩後,三個人便只有二個半的實力,漸漸沉不住氣了。
那書生見白不肖一人空手便擋住了十名武師,自己長劍在手,兀自與姚志強等三人強鬥許久,自感顏面無光。當姚志強雙鐧從上擊下,左面武師挺刀刺腰,右邊武師鷹爪抓肩之際;他心念一動,倏地縮身成團,從右側滑出,順手將右邊武師的膝彎一揉。
那武師俯跌前衝,正好姚志強左鐧擊下,喀擦一聲,將這武師的肩骨打得稀爛,咕咚跌翻,昏了過去。持刀武師突見眼前失去敵影,而後背風聲颯然,促急之中急回刀格架,一格架了個空,脅下一麻,手中刀便甩了出去,徑飛向姚志強。姚志強揮鐧一敲,將鋼刀攔腰敲斷,刀頭飛回,噗地插進那武師的大腿。
轉眼之間,兩名身手矯健的武師都跌倒在地。白不肖喝一聲彩。
到了這時,姚志強應該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書生的對手。倘若認輸罷手,倒還不失明智之舉。但他被父母寵壞了,從未吃過虧,也不肯吃虧,當下目眥盡裂,勢若瘋魔,狂吼一聲舞鐧攻去。
書生回身便走,待姚志強招式用老,軟劍從腋下外挑,叱道:“撤兵刃!”
當嘟當嘟兩聲響過,雙鐧落地。姚志強左腕中創,右手少了食、中兩根指頭。他呆立頃刻,彷彿不相信似的。書生手腕一抖,軟劍來回腰間,笑道.“姓姚的,快滾吧!”
姚志強這才醒悟過來,低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淋的雙手,“哇”地哭了出來,掉頭便逃,連兩根鐵鐧也不要了。
那區基帶了幾名武師過來,抬起傷員,撿回兵刃。區基躬身道:“二位好漢可肯留下姓名?也好讓區某回去回覆姚抱薪堡主。”
書生見他對這時還要抬出姚抱薪的名頭來嚇唬人,覺得好笑,便說:“我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姚抱薪。你去告訴他,叫他在家好好待著,我會去找他的,要責他教子不嚴之罪。”
區基還不肯罷休,轉向白不肖道:“這位好漢的大名可否見告7”
白不肖自不會告訴他,笑道:“我又不跟你主子攀交情,問我姓名作甚?”
區基呆了一呆,道:“既如此,區某告辭了。二位的恩德,姚堡主自然要報的!”他掉頭便走。
眾豪紛紛上馬,篷車也撥轉方向順著來路馳回,片刻間即走得乾乾淨淨,料來是要繞鎮了行了。
白不肖與那書生相視一笑。書生抱拳行禮:“多謝仁兄援手,否則我還真難應付呢!”
白不肖還了一禮:“彼此,彼此。你我皆是房客,誰也不想被攆出店。”
他有心想問書生的姓名,但怕碰個釘子自討沒趣,又想如書生反問他的姓名,又將如何應付?他究竟不知書生的來歷底細,如果書生是唐潮、喬鵬舉、圓生一夥的朋友,豈不馬上要反目成仇了?
白不肖對書生實是很有好感,這不僅因兩人聯手退敵感情上貼近之故,還因這書生生得清雅脫俗,似曾在哪裡見到過。
白不肖心裡轉著念頭。那書生心裡也在想;這個長鬍子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他武功這般高,但深藏不露,若是敵人派來對付我的,可極難應付,得趕緊甩掉他!如此一想,他朝白不肖拱拱手:“鬧了半夜,我也真的困了。”推門入內。眾房客見他安然歸來,無不歡呼雀躍,問長問短,他也不多說,撥開眾人,徑自上樓去。
房客們便攔住了白不肖,定要他講述方才街上的情形。白不肖拗不過,只得將退敵經過大致講了一遍,卻將功勞全推在書生身上。客人們自是對書生讚不絕口。
白不肖乘隙往樓上望去,但見書生的窗口並無燭光,想來他苦鬥半夜,睏乏疲憊,已自睡下。看看天色微明,離天亮不遠了,也回房安歇。
待天光大亮,夥計送進洗臉水來。白不肖向他問起樓上的書生,夥計笑著說:“那位相公端的是來去無蹤影的大俠客。做才我上樓送水,見房門半開,進去一看,被褥疊折得整蓬齊齊,那相公早就走了。我竟一點都不知曉。他是昨日午後從北面來的,騎一匹灰騾,看去斯斯文文,誰知有這麼高的功夫!”
白不肖聽得呆了,好半天才“啊”了一聲,心頭泛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好像與一朋友失之交臂,後會無期似的。
匆匆漱洗了,下樓用過早餐,結算了房金飯錢,白不肖便叫夥計將馬牽來。夥計進側院馬廄不一會,便失火似地驚叫起來。
白不肖聽他叫聲有異,便趕緊進去看,只見馬廄中栓著七入匹馬、三四頭騾,正在巴嚓巴嚓家吃草,獨獨自己這頭黃驃馬影蹤全無。
夥計叫苦不迭,口中殺千刀殺萬刀的罵偷馬賊。須知客人在客棧中失落了馬匹,客棧是要照價賠償的,老闆自將這筆銀子著落到夥計身上。一匹健馬少說得三十兩銀子,夥計怎麼賠得起?
白不肖想了想,心知這不是尋盜馬賊所為。否則廄裡這麼多健幢騾快馬,何以獨偷自己這一匹夾在中間的走馬呢?定是有人專奔自己來搗亂的!但要猜出偷馬賊的用意來歷,卻是漫無頭緒。
看夥計急得滿頭是汗,直欲哭將出來,白不肖反而安慰他:“偷兒存心要下手,你一個人怎顧得過來?罷了,罷了。你陪我去集市上買一匹快馬來便是。”
夥計千恩萬謝,等店中帳房和別的夥計來接班,便領著白不肖集市上去。北埠是個小鎮,騾馬市上不過七八匹無精打采的老騾瘦馬,卻有一地的糞蛋尿漬,臭氣熏天。看過來看過去,只有一頭白脖子雜毛騾略顯得精神些,偏偏又眇了一隻左眼。
騾主還神氣得很,口沫橫飛地贊他的“獨眼龍騾”如何的四蹄騰雲,健步如飛。白不肖也不去聽他的生意經,讓夥計與他討價還價,最後以二十兩銀子成交。銀貨兩訖,白不肖賞了夥汁一兩銀子,認鐙上騾,出鎮西行。
這頭條毛騾因瞎了一眼,走道時每每不自覺地往道右須顧斜行,幾次走進田畈裡去。白不肖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惟有時加留意扳轉轡頭。這一來,速度便慢了許多,所幸越往西安,道路平坦,村鎮稠密。五日後,他到了鄱陽湖濱的湖口鎮。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6:28
第 十三 回 人心難測
湖口距潯陽不過五六十里,北臨萬里長江,西瀕浩瀚無際的鄱陽湖。白不肖在鎮上客店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搭渡船駛向西岸。
渡船頗大,裝了二十多客人也不顯擁擠。兩個船伕,一個搖櫓,一個撐篙。清晨風平浪靜,船破霧疾行。不一會,東岸的蘆葦垂楊便沒入茫茫白霧之中。
船行至湖心時,四下裡忽然響起一片蘆哨聲,四條尖頭窄身的小船驀地從霧中駛出,向渡船靠過來。湖上乘客無不駭然,相顧失色。白不肖心知是遇上了湖匪。
向聞鄱陽湖中有十六股湖匪,其總首領是金、赤、黑、白、錦五條“龍”,合稱“鄱陽五龍”,專打劫過往客商,傷害人命。
四岸百姓有諺雲:“寧通湖神,莫觸龍角”。湖神發怒,頂多掀翻船隻,水性好的,或還逃得性命,五龍生氣,斷無生理。
船上乘客正惴惴不安,來船上一個聲音叫道:“老大!船上可有肥羊水貨?”
船老大低聲說:“客人們休慌。”又高聲答道:“我這一船全是老實百姓。好漢如不信,請過來驗看!”
那船便靠過來。白不肖斜眼看去,船上共三人,兩副划水木漿。船頭站著一個身穿水靠、腰繫寬帶的虯髯漢子,手執兩把分水蛾眉鋼刺,儼然小頭目模樣。
他往船艙裡看了一會,顯出失望的神色,對船老大說:“老大,我們是鞋山南寨的,這幾日你給我留點兒神,若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白面書生上了你的船,你給我載了來,重重有賞。我是‘破浪蛟’魚劍英!”
船老大賠笑道:“魚爺放心!小人一定替你老留心。”
魚劍英手一揮,四條小船上的水手一齊打槳,須臾便駛入濃霧中。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白不肖左側一揹簍老者道:“這兩日‘湖上大爺’怎恁地客氣?來來去去只盤查一個少年書生,卻不騷擾乘客。也不知那少年書生是他們的什麼貴客?”
白不肖心念一動,腦中立即浮起那位在北埠客棧所見到的少年書生,向老者拱拱手:“老爹請了。方才那位魚爺可是五龍手下?”
老爹位名一眼,道:“那自然是五龍手下的嘍羅了。”
“聽說流芳堡姚堡主與‘鄱陽五龍’一向交好,可有此事?”白不肖是冒問一句,他想流芳堡瀕臨鄱陽湖,水陸兩地的豪強相互勾結也是常情。
誰知老者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聽誰說的?流芳堡姚大堡主向來跟‘五龍’是冤家對頭!不是你咬我一口,便是我啄你一記。數十年來,從未笑臉相對過,最多是井水不犯河水,怎會論得上‘交好’二字?”
白不肖方知自己完全想岔了,言談間,知老者是潯陽東郊人氏,時常往來於湖東湖西做些小買賣。白不肖向他打聽潯陽武學世家姓伍的。
老者笑著說:“這可讓你問著了!若問別人,並不都知道的。我因常走鄉穿村,贛北武林的事也聽說過一二。‘東姚西伍,流芳落英’,說的便是湖東流芳堡姚家和湖西落英莊伍家。那伍世海在世時,落英莊聲名顯赫,與姚抱薪的流芳堡齊名。
“‘溫江龍’伍世海死後,落英莊便衰落了些。現在是老二伍世滄在管家,族中好手多已凋零。小一輩的子弟,多經商做大買賣,習武的風氣已大不如前,但落英莊伍家說起來還是名頭甚大,江湖上誰也不敢小覷。”
說話間,渡船已抵西岸,霧也散去,太陽出來,照得萬頃碧波金光燦爛。白不肖牽騾上岸,謝了老者,向東行去。
近午時分,他已至落英莊外。這落英莊四面皆是梨園桃林。時值暮春,梨花桃花皆已開謝,微風一吹,紅紅白白的花瓣,爛漫滿地。果園圍著好大一片後舍,粉牆高聳,青瓦鱗次。
白不肖不敢造次,取下假須,離莊門五丈便下騾步行。在門前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兩扇佈滿銅釘的黑漆大門緊閉著。
白不肖叩響門環,叩了沒兒下,門內有人應道:“來了!來了!”厚實的大門啟開一條縫,一個長著刀把臉、三角眼的家了伸出頭來,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鼻子哼了聲,道:“你是哪裡來的,有什麼事?”
白不肖便說了來歷,請他通報伍二老爺。
那家丁愛理不理地說:“伍二老爺正在會客。你改日再來吧!”
說著便要關門,白不肖急伸左足別在門縫間。家了用力推門,想夾痛他的腳,卻哪裡辦得到?直脹得滿臉濺朱也不能讓門合上一分,他正要破口大罵,忽見來人掌心中銀光燦然,定睛一看,是錠銀子,立即換了副笑臉,將門打開,接過銀子,打了一躬,道:“謝大爺賞賜,請進!請進!”
白不肖牽騾入內,見門內是一片空地,中間通道兩旁植著兩排翠柏,右手一個敞棚內,拴著三匹膘厚臀滿的高頭大馬,鞍轡齊備,果然是有客人在。
那家丁關上莊門,牽了雜毛騾去棚內拴好,又請白不肖在門側小屋內稍息,說:“大爺稍候片刻,伍福進去看看,得便就向二老爺通報。”使小跑著去了。
忽聞左邊有聲音傳來,是有人在練武。白不肖心念一動,暗想:莫不是伍寶兒?苦於隔了一堵牆,看不見東院內的練武的人。他站在牆下,側耳傾聽,但聞東院內金刃劈風之聲呼呼忽忽,那人使的是鞭、鏈之類的軟兵器。又聽託託託之聲連珠響起,顯然是發暗器射木靶,聽聲音便知手勁不弱。白不肖聽得心癢難熬,恨不能逾過境去瞧個明白。
在他的想象中,伍寶兒定是個英俊有為的武學好手,那樣才能配得上陸怡,若是如船上老者所說,只是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手無縛雞之力,又怎能是陸怡的良配?聽起來隔牆那人武功不弱,時已近午仍苦練不輟,名門子弟能如此勤奮,想來人品也必是好的。
他正在這裡獨自遐想,忽然呼的一聲,一件金光閃閃的暗器越牆飛來,將停在柏樹上的一隻鳥打了下來。
“伍福!伍福!”
搞那邊有人叫,聲音清脆悅耳。看來是要伍福將他暗器拋回去。白不肖一躍而前,撿起死鳥,伸手拔下釘在死鳥身上的暗器,原來是隻銅質蝴蝶嫖。他剛想將鏢拋回,轉念一想,何不讓他自己來取,也好看看陸怡的夫婿究竟何等模樣?便將蝴蝶鏢捏在手中。
一條紅影呼地越過牆來,落地之前先打個空心跟斗。白不肖一看,怔了怔;原來是個窈窕女郎,水紅衣衫襯得一張鵝蛋臉春色盎然。她看到白不肖,也怔一怔,冷冷道:“伍福跑哪裡去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蝴蝶嫖?”
白不肖便將鏢還給她。她也不說個“謝”字,看了白不肖一眼,見他衣衫敝舊,道:“你是哪裡來的?可不許偷東西!”
白不肖一愕,待要解釋,女郎已跳過牆去。他不禁苦笑了:伍家的人怎恁地傲慢無禮?
伍福顛顛地跑來,見白不肖佇立東牆下,便惶急地說:“二老爺送客人出來了!你快避一避!”拉了白不肖往小屋裡去。
靴聲橐橐,從裡面出來四人。白不肖從窗格眼看得清楚:前面的兩人,左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紫面漢子,步履凝穩,身腰筆挺,約摸五十來歲;右首著藍緞袍的人顯然便是伍世滄了,他約摸四十七八,面容清瘦,身材瘦削,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浮塵不沾。滯後兩人皆四十來歲,著密扣紫緞勁裝,雄赳赳的,看來是紫面大漢的隨從。
伍福早已敞開大門,牽過三匹健馬,客人們出門上馬。與主人拱手道別,馬蹄得得,疾馳而去。
過了片刻,伍福在門外叫白不肖。白不肖使出屋向伍世滄行禮,“二老爺好!在下姓白,受江南陸家所託,前來拜見伍二老爺。”
伍世滄怔了一怔,自言自語道:“江南陸家?姓陸的?”似乎一下子想不起來,“莫非是陸鯤?”
陸鯤是陸怡的父親。白不肖道:“正是陸鯤家!”
伍世滄點一點頭,說:“請裡面說話。”
兩人來到客廳。家人奉上香茶。賓主略寒暄幾句,白不肖就取出紅玉蝴蝶,將陸家的情形詳述一遍,看伍世滄的臉色,居然不動聲色,極為深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白不肖的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有種不祥的預感。
伍世滄道:“白朋友古道熱腸,在下甚是佩服。伍寶兒有老母在堂,我這個做叔叔的不便置喙。白朋友先寬心在舍下住幾日,你千里跋涉,也疲累了。待我稟報嫂子,她必有主意。來呀!”
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兒應聲而入。伍世滄站了起來說:“慶兒,你帶這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白不肖無奈,只得跟了慶兒去西廂客房住下。但見莊中高樓無數,僕役成群,皆屏聲斂息,不敢大聲喧譁,可見大戶人家,規矩甚嚴。
白不肖沐浴方畢,慶兒已捧了一疊嶄新的內衣外衫來,說是二老爺吩咐的,務請貴客休嫌寒磣,將就換上。白不肖也不客氣,換上了新衣,頓覺精神一爽。
少頃,有僕役端來客飯,雞鴨魚蝦酒擺了一桌。白不肖拉慶兒同吃。慶兒抵死不肯,說若叫老爺知道,還不打個半死!白不肖聽他說得嚴重,也不再勉強,便吃了個酒足飯飽。叫慶兒將剩下的酒菜吃了,一邊與慶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慶兒是伍家的家生小廝,對伍家的底細一清二楚。白不肖拿言語套問,將伍家的情形問了個十之七八。
落英莊伍氏三雄,老大世海,老三世湖都已相繼謝世,現下持家的是二老爺世滄。
老大世海一子一女,兒子便是寶兒,女兒叫珍兒。世滄和世湖都各有兩子。小一輩的子侄中,只有寶兒、珍兒尚武喜鬥,其餘的或經商或習文,皆與武字無緣。所幸寶兒天生是塊學武的材料,打從四五歲起,便跟父親練功夫,後來又拜武林異人“江夏孤雁”為師,身兼兩門之長,大有後來居上、青勝於藍之概。
珍兒,便是在東院練武的女郎,年已十八,一身功夫系她母親所授,精於鞭法、暗器,與其兄不相上下,比她叔叔世滄已高出許多。重振伍氏雄風,看來非寶、珍二人莫屬。
白不肖滿懷喜悅,急問:“寶公子現可在莊中,怎生與他會一會?”
慶兒道:“寶公子已離家一年多了。他師父“江夏孤雁”說:練武練武,要旨是個‘練’字,非得到江湖上去歷練不可。本來,珍小姐也要跟了她哥哥去的,老夫人說什麼也不肯。珍小姐已許了人家,是……”
白不肖關心的是寶兒,急打斷了他的話:“寶公子可曾訂親?”
慶兒道:“這倒未聽老夫人說起。白大爺,你既從杭州來,怎沒聽說過我們寶公子的名頭?他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了。前幾日還託人捎來家書說,他要去杭州一遊。”
白不肖心念一動,暗說:莫非便是在北埠客棧所遇的少年書生?急問:“寶公子生得怎麼個模樣?我竟不知他在杭州!真是可惜!”
慶兒眉飛色舞,指手劃腳地說:“白大爺,你是武林中人,怎會不識得寶公子?他個頭比你稍高一點,像個白面書生,平素喜穿白色衣衫,腰懸鐵劍,人稱‘鐵劍無敵’伍天風!”
白不肖跌足叫道:“原來是他!我真是捨近求遠了。早知伍天風便是伍寶兒,我何必千里迢迢趕到這裡來?我與他在杭州會過不止一次。”
慶兒說:“寶兒是小名,他大號伍天風。就是珍小姐,芳名亦叫伍素娟。白大爺原來跟寶公子是熟朋友,我得趕快去稟告老夫人。老夫人想寶公子一天要念上十七八遍。”慶兒一溜煙地跑向內院。
白不肖又是驚喜又是後悔,回想兩次與伍天風會面,皆是敵對身份,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那伍天風的相貌,自是不必說了,英俊儒雅,屬上上之選,武藝也不差,雖不致無敵於天下,但稍加努力,必能儕身一流高手之列。他與陸怡,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至於飛來峰上那場爭吵,算不了什麼,原是不相識造成的誤會,日後結成良緣,倒還是一段佳話呢!武林兒女,不打不成姻緣……
他思潮起伏,浮想聯翩,陸怡和伍天風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盤來旋去,竟連老夫人來到窗外都不知覺,還是慶兒的一聲叫,將他從回憶中喚醒。
老夫人年近五十,早年定是個美人,現在卻已發福,雙下巴,粗腰身,眼睛下垂著兩個肉泡泡,一副富家婆的樣子。陪她前來的還有伍素娟,見到白不肖,怔一怔,面上浮出兩片紅暈,似為方才的無禮而羞愧。
雙方寒暄一陣,分賓主而坐,伍素娟侍立她母親身後,慶兒張羅茶水。老夫人已從伍世滄處得知白不肖來意,不肯自居長輩,開口閉口“白爺辛苦,”甚是客氣,接著便細問兒子近況。
白不肖盡其所知,—一奉告,兩次與伍天風交手的事,自略去不談。又說,在杭州時,因不知寶兒即天風,致捨近求遠,當面錯過。這趟回去,定要與天風兄好好結交。
老夫人關心兒子,問得甚是細緻,飲食起居的種種細節也不放過,白不肖並不知道,但想只好揀好聽的說,安慰慈母懸念之心,自不會出錯。但也無非“飯吃五碗”,“人長胖了”之類廢話。
看看老夫人顯出滿意的神色,白不肖便將話頭轉到陸、伍兩家親事上來。他細述陸怡自父親死後,怎麼和祖母二人隱居竹樓,怎麼刻苦練武,怎麼孝順祖母,怎麼為父報仇,相貌和人品又怎麼的出色。老夫人始終微笑諦聽,伍素娟還不時插問,顯得十分關心。
白不肖將來意說完後,老夫人緩緩道:“早年,寶兒的父親是跟我講過這樁事。後來他父親病故,陸家也遭變故遷居他鄉,兩家斷了音訊,就不再提起。陸家既有這番意思,我們自然也是肯的。
“只是我們武學世家,兒女的婚姻大事。做長輩的不全作得了主。寶兒十二歲從“江夏孤雁”學藝,最聽師父的話,故而這事還得徵求他師父的意思。倘若他師父點了頭,寶兒自己也願意,我做孃的哪有不允之理?此事尚須從長計議。白爺寬心住幾日。”
白不肖聽她口氣,變成這親事是陸家硬要高攀,心裡甚是氣憤,但為了陸怡的終身,也只得忍氣吞聲,道:“請問老夫人,那位孤雁前輩家住何處?可否儘快請來一敘,或由在下前去拜謁?”
老夫人笑一笑,洗“孤雁是先夫好友,一向居無定所,遊俠風塵,沒處去尋的……”
那伍素娟插口道:“媽,十日後是爹的忌日,孤雁伯伯必來祭奠的!”看起來,她要比其母熱心,對那位未來的嫂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老夫人再說了會子話,起身離去。
將她們母女送走,白不肖回到房中,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趕來為人作伐,卻遭此冷遇,心裡甚是為陸怡不平。伍家叔、嫂二人言語中多推託搪塞之辭,並無多少誠意。若非事關陸信終身,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還會再滯留於此等什麼“江夏孤雁”?
伍世滄在潯陽城裡有一爿布店、一座酒樓,須時時去察看照料,伍家的人各有各的事。白不肖對無所事事的日子極感厭煩。這日,慶兒陪他到潯陽城去遊玩一趟,歸時已黃昏。進了落英莊,便見院中掛著一頭灰毛叫驢和三匹健馬,想來是莊中來了客人。
那馬驢同槽,甚不安分,挨著毛驢的大白馬老是掉轉屁股,用後面兩蹄踢那毛驢。毛驢個兒雖小,卻一點不肯吃虧,轉過脖子咬那大白馬,將大白馬的一隻耳朵咬得鮮血淋漓。
伍福與另一名家丁無論如何呼叱,也拆不開驢馬之鬥。一挨近去,那些馬驢又聯手尬蹶子攻人。人、馬、驢亂作一團。伍福急得跺足亂罵,將驢和馬的十八代祖宗皆罵了個遍,仍是無濟於事。
白不肖和慶兒見了,都掩嘴而笑。白不肖上前去,拉開伍福和那個叫伍貴的家丁,笑道:“我來試試!”
福、貴二人正無計可施,白不肖肯插手,自是樂於放手,但白不肖是莊主的客人,萬一叫鐵蹄尥個跟斗,主人面前不好交代,便齊聲說:“白大爺千萬小心,這些畜生兇悍得緊!”
白不肖道:“它們踢不著我!”言罷縱身一躍,從馬臀後躍上白馬的背。白馬長嘶一聲,人立起來,要將背上生人掀下去。那灰驢也助紂為虐,張口來咬白不肯的大腿。白不肖使個重身法,屁股往下一沉,白馬竟擋不住他的神力,四肢一屈,跪倒於地。
白不肖疾出一拳,打在驢脖子上,驢子若非韁繩拴著,早被一拳打翻。兩頭畜生頓時老實了。白不肖解開灰驢的韁繩,從馬背上躍下,牽開了毛驢,拴在兩丈外的樹上。
伍福、伍貴和慶兒看得呆了,哪想得到這位土裡土氣的客人有這麼大的力氣?一齊上來謝了白不肖。
伍福道:“方才二老爺著人來吩咐過:白大爺一回來便請到客廳去。今日有幾位貴客光臨,要給白大爺引見。”
白不肖問貴客是誰。伍福道:“都是二老爺江湖上的朋友,白大爺見了便知。”
白不肖洗了手,便往客廳去。甫跨進廳門,廳中五人都站了起來。伍世滄笑道:“白爺回來了。來來,我給各位引見一位好朋友。這位是從杭州來的白不肖白爺。這幾位……”
白不肖見座中的四位貴客倒有三位是認得的:那乾乾瘦瘦的小老頭,正是在杭州桂香樓中會過的千事詳;另兩位卻是北埠客錢交過手的於信、於伺哥倆;還有一位據伍世滄介紹說是流芳堡堡主姚抱薪的堂弟姚傳薪。
千事詳見了白不肖,怔了怔,隨即歡天喜地地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白老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白老弟,自桂香樓中別後,老哥哥一直在記掛你!卻不想在此重逢!諸位可知白老弟是誰?白老弟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的傳人,一身武功真個是……”
白不肖知道千事詳嘴快,惟恐他說出桂香樓中之事,急握住他手捏一捏,使個眼色給他,笑道:“做兄弟的也記掛老哥哥得緊。老哥哥近來可好?”又轉向姚傳薪與於氏昆仲道:“流芳堡威名遠揚。姚爺和兩位於爺的大名,小弟也是久仰的了。幸會!幸會!”
於氏昆仲初見白不肖時,心裡都打了個激靈,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北埠客錢交手,一是在夜間天黑看不太清楚;二則當時白不肖粘著假須扮作中年人,故心中雖疑,卻不敢指認,隨口客套了幾句,肚裡卻在做文章。
姚傳薪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壯漢,方面濃髯,虎目生威,論武功,在流芳堡中僅次於堡主姚抱薪。他一聽白不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論輩分該比自己矮一輩,但白不肖的一聲“姚爺”卻是平輩間的稱呼,心頭不悅,暗說:北門傳人又怎的?二十來歲的人能有幾斤分量!
他有心要給白不肖一個下馬威,淡淡一笑,道:“北門天宇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白老弟既是北門傳人,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一隻手多與白不肖拉手。姚傳薪內外皆修,金剛指力更是不凡,捏瓦成粉,鑽石見孔,是平生得意的藝業。
他一抓住白不肖的手,即運了五分力道,入手便覺有異,好似捏著一段枯骨,堅逾力鐵,便又加了三分勁為,但白不肖渾若未覺,姚傳薪心下駭然,不敢再催指力,惟恐對方後發制人,反震過來。便一笑鬆手開,道:“白老弟名門高徒,佩服!”竟沒能試出他功力的深淺。
伍世滄、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看姚傳薪的神色,便知他沒佔上風。千事詳是見識過白不肖的功夫的,便覺連帶自己也沾了光,喜氣洋洋地豎起大拇指道:“英雄出於少年,有志不在年高!咱們這位白老弟,可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
白不肖謙道:“千老哥過獎了.小弟這點三腳貓的功夫,算得了什麼!姚爺和兩位於爺身負驚人絕藝,名揚大江南北!適才若非姚爺手下容情,小弟哪裡還禁得起?”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姚傳薪吃白不肖一捧,心中舒服,疑懼之心大減,笑道:“老弟也不必妄自菲薄,再過十年,休說兩位於兄,便是我,恐怕也不是你的對手了!哈哈!”
伍世滄即傳擺酒。不一會,伍府僕役展桌安凳,水陸佳餚陸續搬上來。賓主落座,席上杯觥交錯,言談甚洽。那千事詳肚中藏不住話,幾杯酒下肚,便拿伍世滄和姚傳薪開玩笑。白不肖聽了幾句,才知伍、姚兩家是姻親。
伍世滄的侄女伍素娟已許配姚家少堡主姚志強。姚傳薪、於信、於伺此番來落英莊,便是與伍世滄商議嫁娶的事宜。白不肖暗忖:這門姻親一結,流芳堡與落英莊互為奧援,勢力更大了,若聯手向少年書生尋仇,只怕他難以抵擋。
但奇的是,姚傳薪等一句不提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他細想一想,恍然有悟:江湖上的人最愛面子,只願吹自己過關斬將的光彩事,當著外人,決不肯洩漏走麥城的屈辱。
由此推想開去,自己在落英莊決不能多呆,否則杭州桂香樓之事終究要傳到伍世滄耳中,自己的榮辱事小,若帶累了陸怡的名頭,豈不壞了大事?如此一想,心生戒懼,不住地拿眼睛看千事詳,只想起個什麼因頭將他調出去囑咐幾句。
白不肖只顧自己在肚裡作文章,卻不防於信、於伺心頭也疑竇叢生。他倆越看越覺得白不肖像是北埠客棧門外助少年書生的高手。於信敬了兩杯酒,走過來遞一杯給白不肖,眨巴著小眼睛笑道:“白爺,咱們乾一杯!聽說白爺打從杭州來,卻不知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
白不肖見他神情,便知他已起疑,笑道:“小弟水陸皆行,於爺可曾去過杭州?”
於信搖搖頭,道:“久聞杭州自古繁華。煙柳畫橋、荷花桂子西湖山水冠絕神州,我兄弟卻不曾到過。他日有緣,定當前往一遊。卻不知水陸路如何走法?請白爺教我。”
白不肖心中暗叫一聲:苦也!他並沒走過水路,怎又講得出來?便硬著頭皮說:“小弟先騎馬至鎮江,從鎮江搭船到湖口,上岸買了頭瞎眼騾,便到了落英莊。”
於信點頭道:“原來如此。湖口鎮牛馬市上奸商最刁,有個臉上有道疤的劉疤子最會弄虛頭耍花槍,去年我在他手裡買的一匹黑馬。牽回來一看,竟是匹聾馬。他騙了我四十兩銀子去!白爺的瞎眼騾莫不也從他手裡買的?”
白不肖只順著他口氣說:“正是!正是!我是聽別人叫他什麼‘疤子’。原來於爺也上過他的當?哈哈哈!”
於信也嘿嘿笑了兩聲,將話頭岔了開去,又鬧扯幾句,回到自己座上。
那千事詳有個毛病,酒喝得多尿也多,向主人告個便,離座出廳去方便。白不肖緊跟出去,在牆角暗處找到他,問千事詳怎麼到了這裡?
千事詳道:“我是姚家的媒人,怎能不來?老弟,不瞞你說,我這個媒人日後要挨伍家的罵!”
“此話怎講?”
“那姚志強在北埠跟人打架,丟了三個指頭,雖不致殘廢,但伍家的姑娘嫁過去後,一見新郎少了三個手指頭,心裡怎會高興?老弟,這事你可得瞞著!”
白不肯笑道:“這個自然。不過,昔日桂香樓中之事,也請老哥哥守口如瓶。小弟決不是什麼蒙面劍客,但眾口鑠金,小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小弟此番西來,也欲訪查蒙面劍客的蹤跡,拿住他,既可為武林除害,又可為自己洗冤!”
千事詳道:“老弟這話見外了。老哥哥雖貪幾杯黃湯,但心明眼亮,好人壞人是分得清的。老弟有這番志氣,老哥哥幫你都來不及,怎會壞你的事?你放一百個心!那日桂香樓中,都是李子龍、圓性那班人瞎了眼睛指鹿為馬,誣良為盜……”
白不肖拱手謝道:“有老哥哥這一句話,小弟感激不盡!日後但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句,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人攜手回到客廳。姚傳薪埋怨他倆逃席,罰他們每人喝三杯酒。他倆推辭不掉,各自喝了三大杯。
白不肖只恐久呆下去,露了馬腳,便推說不勝酒力,向主人告便。伍世滄跟姚傳薪等有要事要談,命人撤去殘席。白不肖自先回房歇息。
待白不肖一走,於信便向伍世滄拱手道:“伍二爺!那位杭州來的白爺跟府上是初識呢還是舊交?”
伍世滄見他神氣古怪,心中一動,便笑道:“那白爺是我們在江南的一位故人差來的信使,倒是頭一回見面。於大爺有什麼見教?但說不妨。”
於信、於伺對看一眼,於信說:“伍二爺休見怪,我跟我們姚二哥借一步說話。”
姚傳薪不禁皺了皺眉頭,想:這於大怎恁地不曉事?當著主人的面兩個人躲一邊去咬耳朵,主人心裡會怎麼想,便斥道:“伍二爺不是外人,你有話便在此說,鬼鬼祟祟像什麼樣於?”
於信尷尬地咧咧嘴,道:“伍二爺,我先向你告個罪。這位白爺,我們弟兄兩個是見過的。”
伍世滄心知有異,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兩位於爺的舊識。”
姚傳薪全矇在鼓裡,嗔道:“有話直說,休吞吞吐吐!”
當下,於信、於伺便將北埠鎮上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自然略去不談。於信道:“適才我特地虛捏了個湖口鎮的劉疤子,他順口答說他的騾子是向那烏有的疤子買的。可見他定是那書生的同夥!”
姚傳薪道:“你們不都說那人是長鬍子嗎?這姓白的明明是個光下頦!”
伍世滄點頭道:“不瞞各位,我們這位貴客的行囊中是有一副假須。對此公的來歷,在下恐怕比各位老兄知道得更多些呢。”他微微一笑,笑意詭秘,顯得極深沉的樣子。
姚傳薪、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皆是老江湖,聽伍世滄話中有因,都催他快說。
伍世滄為人精細,先得退左右,又親自繞廳外察看一圈,方關上廳門,將座中四人深深看了一眼,以壓得極低的聲旮說:“列位可曾聽說過?江湖上出現一個專門戕害武林人物的大魔頭,手段毒辣,無惡不作。不久前,錢江幫在杭州召集武林精英會議除魔大事,那魔頭竟單身潛入會中,殺了‘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
“座中百餘好手,只因變生肘腋,措手不及,竟叫那魔頭乘隙逸去。事後,錢江幫在杭城內外大索數日,卻沒找到那廝的一根毫毛。是以,與會的英雄飛馳八方,知照各地武林,詳說那魔頭的形貌及所用的幾個假名,要大傢伙著意提防,毅力同心,撲殺此獠……”
姚傳薪道:“伍二爺莫不已發現那魔頭的蹤跡?”
伍世滄點一點頭,道:“正是!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適才與各位同桌飲酒、舉杯笑談的那一位便是!”
姚傳薪等聽得心驚肉跳,面面相覷,心裡都在嘀咕:你伍二既將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視作座上賓,不用說,早已與他做了一路。於信向於伺使個眼色,按刀而起,顫聲說:“伍二爺欲待怎的?快請示下!若要取我們的性命,我們兄弟只有引頸就戮,不敢反抗!”
伍議論一愕,失聲笑道:“於家兄弟誤會了!伍二豈是開門揖盜之徒?那姓白的武功高強,伍二自嘆無能,莫奈其何,只好假以辭色,將他羈留莊上,日日好酒佳餚善待,暗底裡邀集各地好手,而後……”他雙手成圈,往中間一合,得意地咧開嘴微笑。
姚傳薪和於家兄弟鬆了一口氣。姚傳薪心直口快,拍拍伍世滄的背,笑道:“二哥你嚇得我不輕,出了一身冷汗呢!我是在想:落英莊以俠義立世已垂百年,怎會和邪魔外道沆瀣一氣?哈哈哈!”
他笑了一陣,面色一端,說:“二哥,那姓白的既是與俠義道作對的大魔頭,今日咱們五人聯手,難道還收拾不了他?”
伍世滄搖搖頭,緩緩道,“姚二爺,我不是滅自己人威風,長他人志氣。那姓白的既能在杭州群英會上將百餘好手視作無物,連斃吳、山二俠,聽說還擊傷峨嵋派掌門人圓性師太,那定是有極為不凡的藝業!況且,敝莊上下百餘口人中,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故而,若非有十成勝算,小弟不能與之鬥力。”
姚傳薪微感失望,心裡說:難怪落英莊盛極中衰,伍老二貪生怕死,又忒愛惜財物,只恐在他莊上動手毀損家財。伍氏是該退出武林了。他淡淡一笑,道:“二哥所言極是。能以智鬥,自是最好!小弟有個不情之情,還望二哥俯允。”
伍世滄道:“姚二爺這話就見外了。有什麼辦化只管直說,伍二無不照辦!”
姚傳薪道:“姚、伍兩家世代交好,而今又結為姻親,所謂唇齒相依,患難與共。那姓白的,既是武林公敵,又是流芳堡的私仇,二哥智計百出,必能以大智慧降魔擒妖,造福武林。我們流芳堡深感大德!先行謝過!”
他作了一揖,續道:“但天有不測風雲,古人曰:多算勝少算。能不戰而勝,自是上上大吉;萬一有甚疏虞,我們流芳堡自姚堡主以下數十高手,悉聽二哥差遣,即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伍世滄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姚傳薪的用心。白不肖是武林公敵,誰能將他除去,誰就能受到天下武林的尊崇。流芳堡聲望雖隆,但究竟只能雄踞贛北,連“鄱陽五龍”都不買他們的帳。倘能參與誅滅白不肖的大事,從此後,大江南北誰不敬仰?流芳堡的牌子在天下武林中就更叫得響了!
但伍世滄又怎能讓他人來分譽呢?落英莊盛極而衰,再不做一二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江湖上就沒有姓伍的字號了。伍世滄因資質有限,武學上已難有進境,子侄輩中除伍天風外,更無佳弟子可承伍氏衣缽。
伍世滄忝為莊主,眼見落英莊人才凋零,雄風難振,禁不住憂心如焚。倘若落英莊響了上百年的牌子在自己手裡蒙塵褪光,日後有何面目去見列宗列祖?白不肖送上門來,正給了他一個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大好機會。
他所謂的“暗底裡召集好手”一語全是虛話。他要獨力擒魔!他要讓天下武林看看:落英莊在伍老二手裡重振雄風!他要讓錢江幫會集上百名響噹噹的好手尚且拿不住的大魔頭在自己刀下授首!到那時候,他就將向天下證明一個武學的至理:智勝於力!
伍世滄雖已成竹在胸,但在此時此刻還不敢得意忘形,於是,向姚傳薪拱手謝道:“流芳堡高手如雲,伍二正要仰仗大力!有二哥這番高義厚意,我還有什麼顧慮?‘差遣’二字萬不敢當!到時候,定請姚堡主主持大局,伍二不才,推姚堡主馬首是瞻!但茲事重大,各位絕不可向外洩漏一個字。那廝機警得很,倘被他覺察,你我身家性命可全得賠進去了。”
姚傳新等聽他說得鄭重,都連連點頭。賓主又談了些閒事,各回屋歇息。
姚傳薪回到客房,遙望白不肖的屋中漆黑一片,且傳來陣陣鼾聲,心想只要幾步躥過去手到擒來,便可建不世之功,受萬眾敬仰。
武學之士中,多爭名逐利之輩,講究的是“功成名就”四個字。姚傳薪活了大半輩子,卻還是掙不脫名韁利鎖的羈絆。他名心一生,睡意全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中想的全是親手擒敵的美事,只覺這是揚名天下的良機,萬一錯過,必將遺恨終生。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來,輕叩板壁。於氏昆仲也警覺得很,急披衣起床,也不點燈,輕手輕腳閃入姚傳薪屋中,輕聲問:“二爺,有甚吩咐?”
姚傳薪的雙目在暗中閃閃發光,他輕聲說:“於大弟、於二弟,咱哥兒仨有幾條胳膊?那姓白的有幾條胳膊?”
於信道:“三人六條胳膊,他一人只兩條胳膊!”
姚傳薪道:“咱們六條胳膊,難道還鬥不過人家兩隻手?”
於伺已明其意,回想北埠客棧白不肖一掌迫退七八條大雙那一幕,背脊上掠過一道寒意,勸道:“二爺,那廝武功深不可測。以咱三人之力,實無勝算。以小弟愚見,還是回堡稟明堡主再作道理。”
姚傳薪勃然變色,斥道:“於二弟,想不到你如此貪生怕死!若待我回堡召集好手復來此地,那伍老二早將姓白的拾掇了!你倆若畏縮不前,我便一人去!”作勢要去開房門。
於信、於伺急各攀住他一條胳膊。於信道:“二爺息怒。我們弟兄蒙堡主與二爺豢養多年,怎能讓二爺孤身犯險?二爺主意既定,我們定效死力!小弟有一愚見:素聞那千事詳老頭子手腳雖不硬,但他的‘迷魂香’卻是武林一絕,何不請他過來一同計議,借他的‘迷魂香’先燻倒姓白的,咱們再一擁而上!”
姚傳薪雖覺此計太不上名堂,非為俠義道所齒,但真要正大光明地與白不肖力鬥,實在也沒把握,思之再三,終究是名利心佔了上風。他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千老頭兒嘴快,此事不宜讓他知曉,你倆怎生想個法兒,將他的‘迷魂香’偷來……”
於信、於伺對望一眼,於信道:“此事若要做得乾淨利落,二爺,乾脆把那糟老頭兒也一併……”他做個刀劈的手勢,“都推在白不肖頭上便是。”
姚傳新素與千事詳交好,聞言吃了一驚,默思有頃,道:“你們只將‘迷魂香’給我取來便是,怎麼個取法,我不管!”
於信點點頭,推開後窗,兄弟倆如狸貓般輕捷地竄出去,躡手躡足地捱到千事詳的後窗下,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
那千事詳在廳中聽了伍世滄的一番言語,心中愕然而驚。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盤算怎生暗底裡通知白不肖,讓他速速逃出毒掌。這老頭子武功不高,心腸卻熱,又最重情義。現在兩方都是他的朋友,他躺在床上反覆思量,覺得既要助白不肖脫厄,又不與流芳堡、落英在傷和氣,兩全之策實在難覓。
忽聽後窗外有簌簌微響,千事祥還道是白不肖費夜來訪,便從床上坐起,壓低嗓子輕呼:“白兄弟!白兄弟!”
於氏昆仲伏在窗外,突聽屋內千事詳喚“白兄弟”,嚇得心頭狂跳、手足冰涼,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
千事詳連喚數聲,見無人答應,心生疑懼。他江湖經驗甚豐,卻也想不到是朋友要來謀害自己,還當是樑上君子光顧落英莊。他暗歎道:難怪落英在名聲大落,連個小偷竊兒也防不住。
他仰身躺倒,一邊凝神諦聽,一邊微出鼾聲,要引窗外偷兒上鉤。
過了一陣,於家兄弟聞千事詳鼻息漸粗,料來他已沉沉酣睡。於伺輕輕拔出刀來,插入窗縫,微一運力,將窗閂無聲切斷。隨即輕啟木窗,正待縱身躍入,忽覺天上落下水來,澆得他倆滿頭滿臉,鼻管中但聞一股尿臊妹。抬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只見瓦背上站著一條瘦削的黑影,手中提一隻肉質夜壺。
這人正是白不肖。他趁於家兄弟錯愕之際,將夜壺中的尿水盡數澆下去,淋得於家兄弟狼狽不堪,哇哇亂叫。
那姚傳薪、千事詳聞聲皆出屋來看。月色皎潔,人人看得清楚,於家兄弟畏縮牆下,嗦嗦發抖。
白不肖一躍而下,朝於信、於伺深深一揖,笑道:“得罪!得罪!我萬想不到是兩位於爺,還當是偷兒人莊欲行竊呢!”
於氏昆仲滿面羞慚,一言不發,快步回房。姚傳薪心懷鬼胎,佯笑道:“這於信、於伺向有夢遊症,倒叫白爺受驚了。”心裡卻說:這姓白的如此警覺,幸虧不曾莽撞下手。
白不肖笑道:“姚爺言重了。千老哥哥,你那‘迷魂香’可得收好了,萬一再來兩個偷兒,只怕便要偷你的寶貝呢!”
姚傳薪心頭猛一跳,暗叫糟糕!私下商議的話全被他聽了去。當此際,他只有假痴假呆,步步後退,口中說道:“正是,正是。各人都小心些,休叫偷兒得了手去。”他見白不肖沒有出手的意思,就退至自己房後,一躍入屋,緊閉木窗。
千事詳先是莫名其妙,後將前後的事聯起來想一想,才將於家兄弟的用意猜了個大概,心中大怒,欲待發作,忽見白不肖向他連使眼色,便硬將一股怒氣捺住。
白不肖明知姚、於三人皆在窗後竊聽,故意大聲說:“千老哥,小弟要向你告辭了!請你轉告伍莊主及別的幾位朋友:我白不肖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平生沒做過虧心事,榮辱譭譽本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今日才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八字之下,害了多少好漢子!
“人道:巧言易信,孤憤難申;浮言可以事久而明,眾嗤可以時久而息。我白不肖不計較一時的流言謗訕,卻也不懼群小的鬼城伎倆。倘若有哪個再動心思暗算於我,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抱拳一供,振衣上房,一道煙似地去了,不一會便沒入沉沉夜霧之中。
姚傳新在屋內聽得清清楚楚,知道白不肖的話每個字皆對自己而發,又是驚懼又是慚愧,一顆心別別亂跳,臉上陣陣發熱,始終無勇氣挺身而出。
這時聽外頭再無聲息,偷偷拉開一條窗縫窺伺,只見銀光匝地,樹影婆娑,哪裡還有白不肖的影子。想到天明伍世滄問起來不好回答,便悄悄喚來於信、於伺,收拾行裝,偷偷出莊迴流芳堡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8:05
第 十四 回 挽浪洗劍
白不肖一口氣奔到鄱陽湖畔,這時,天光大亮,渡口已候著六七個左近的鄉民。從湖東岸來的渡船也已離岸不遠。
他想起落英莊上伍世滄、姚傳薪等人的險惡用心,胸口猶覺怒潮難平。若不是為了陸怡的終身,他豈肯見侮而退,委曲求全,
武學之士為了一己虛名,便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扼死另一條無辜的性命,相貌文雅的伍世滄會這樣去博取名聲,粗豪的姚傳薪也會走這條捷徑。至於錢江幫的李子龍、丐幫的喬鵬舉、峨嵋派的圓性,乃至後起之秀鐵劍伍天風,之所以得享大名,無不靠傷害他人的性命。
如此想來,自己的恩師北門天宇,以“天下第一劍客”而名震海內,在他那一輩子中,又殺傷了多少人的性命呢?死於他劍底的人,難道都是大奸大惡之徒?都犯有十惡不赦的大罪?
白不肖顧自佇立岸邊,思緒紛亂,心潮如湧。待船家連喚數聲,才醒悟過來,舉步上船。
今日刮的是東風,墨綠的浪頭一道道迎面湧來,撞在船頭,碎裂成飛濺的水珠,初陽一照,映出萬點金光。船伕一個搖擼,一個打柴,使出全身氣力,駕著渡船頂風破浪艱難地前進。
他們古銅色的肌膚上,青筋虯曲,肉蛋般的腳趾緊附在油光黃亮的船板上,面對著滾滾而來的浪濤,毫無懼色,反而與乘客們談談笑笑。
白不肖見搖櫓的船伕已滿頭大汗,便笑道:“老大,我幫你搖幾下。”那船伕看白不肖生得瘦削身材,笑道:“客官,你搖不動吧?這支大櫓,兩膀若無幾百斤力氣,還動它不了。”
白不肖笑道:“我來試試看。你先歇歇力。”上前接過櫓把,用力一扳,那船便嗖地往前竄去。船伕看他輕描淡寫地搖動大櫓,驚得合不攏嘴,讚道:“倒看你不出,好大的力氣!”
白不肖的膂力豈是尋常船伕可比?他操櫓駕船,不消片刻,即達彼岸。船靠碼頭,乘客—一上岸。白不肖別了船伕。棄舟登岸,即往鎮裡去。
湖口是一個大鎮,南來北往的行商旅客多在此歇腳,街市上酒旗高張,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車往,摩肩接踵,甚是熱鬧。
白不肖趕了半夜的路,肚中正飢,見路邊有一個包子鋪。才出籠的包子雪白滾壯,冒著騰騰的熱氣,便過去買了十個。剛付了錢,忽見人叢中伸出一隻骯髒瘦削的手,疾向籠展上的包子堆抓落。
包子鋪老闆是個矮壯的中年人,大喝一聲,一把捉住那隻髒手。再看那堆雪白的包子中,有兩隻已印了黑指印。老闆怒不可遏,運力一拖,拖出個十三四歲的小叫化子來,他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口中罵道:“你這小畜生!又來偷包子,老子今日打死你!”一拳拳擊向小丐。
小丐蓬頭垢面,穿一件長可及膝的百袖衣,一手提只大竹籃。他右手腕被老闆叼住了,只有用左手竹籃去抵擋拳頭。包子鋪老闆數拳打空,怒吼一聲,提足踢向小丐下陰。這一腳如踢中,至少得要小丐半條命。
白不肖看不下去,用肩頭輕輕一撞。老闆右足已飛起,吃了一撞,怎還站得穩?身子往外斜跌。白不肖早繞過去,笑道:“站好!站好!”伸手托住了老闆的身子,又說:“老闆息怒,那兩隻汙了的包子我買下了。你放了他吧!”
老闆怔一怔,仍拖住小丐不放,氣呼呼地說:“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小畜生日日來偷我的包子,我小本生意,怎禁得起他偷?今日非得折斷小雜種的狗爪子不可!”
那小丐竟不肯吃一點虧,瞪圓眼珠罵老闆:“你這老畜生!老雜種!”
老闆被罵得火冒三丈,揚手又打。白不肖一伸臂架住,勸道:“罷了!罷了!和氣生財。”將老闆與小丐隔開,對小丐說:“小兄弟,你來你來。”拉過小丐的手中竹籃,將十二個包子都裝了進去,“你拿去吃吧!以後可別偷人家的東西。”
小丐楞一楞,瞧著籃中的包子,一時竟不敢相信。鎮上乞討多日,討到的不是白眼便是唾沫,極難討一口餿飯酸粥。出於無奈,才偷才搶,苦於手法不高,每每被人捉住,打得遍體鱗傷。
眼前這位衣衫敝舊的人一下子給了他十數個鮮肉大包,怎不叫他感激涕零?他揚起那張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小臉,眼眶一熱,滾出兩滴淚珠,兩膝一彎,撲通跪倒,叩了一個頭,提起竹籃,擠出人叢,飛跑去了,倒叫白不肖楞怔了一下。
圍觀眾人皆斥責包子鋪老闆的不是。老闆怕犯眾怒,不敢再囉唣,低頭走開。
白不肖又掏錢買了些包子,吃得飽了,離開包子鋪,徑投安平客棧。
夥計將白不肖引進後院的一個單間,安排停當了,便離去張羅別的客人。白不肖梳洗了頭臉;喝了半壺熱茶,帶上房門,步出客棧,向江邊走去。
湖口是個水路大碼頭,北臨長江,南靠鄱陽湖。江面遼闊,千舟競發。沿江一帶,泊著無數貨船漁舟,椅桅林立,力夫喊著悠長的粵子裝貨卸貨。江灘上,鋪晾著漁網,破棚危屋前,晾曬著腥濃烈的魚鯗片。堤岸上,有一家家小酒館,醉醺醺的水手船伕咿咿呀呀唱著小調。賭場之中,傳出賭徒聲嘶力竭的吼叫。
白不肖問了幾隻船的船主,有的將駛向上游的漢口,有的聲言不搭客人。他也不急,江邊那麼多的船,總有幾條要駛向下游去的。便順著江邊,緩步東行,隨意觀賞江上景色。
忽聞身後有個細細怯怯的聲音叫:“大叔!大叔!”
白不肖回頭看處,是方才包子鋪前見過的那個小叫化子,踩著兩隻破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直到白不肖跟前才停步,小臉漲得紫紅,喘息著說:“大叔,我可找到你了。”臉上現出喜慰的笑容。
白不肖大為驚奇,不明白這小丐尋自己作甚,便道:“小兄弟尋我作什麼?”他猜小丐要討錢,探手入懷,掏出塊半兩重的碎銀遞過去。
小丐後退一步,連連搖頭,說:“大叔你誤會了。你快躲一躲!適才湖口鎮上有名的‘鐵臂金剛’譚震領著十多個打手四處找你,要尋你的晦氣!”
白不肖失聲笑道:“我與什麼‘鐵臂金剛’素昧平生,無冤無仇,他尋我什麼晦氣?”
小丐回頭看了一眼,拉著白不肖走到堤岸下一個凹窩處,說:“大叔,你不知道。方才那包子鋪老闆是譚震一個徒弟的表兄。你不讓他打我,又給了我許多肉包子,他覺著是掃了他的面子。說起來,實在是我給大叔闖的禍。
“那‘鐵臂金剛’譚震是湖口一霸,與‘鄱陽五龍’勾連得緊,最愛欺侮外鄉人。昨日,譚震的一個徒弟在街上將兩個外鄉人打得當場嘔血,只因他們走路時不小心踩著他的鞋後跟。大叔,你還是快點走吧!這夥人太兇惡。”
白不肖聽得氣往上衝,看看小丐急得抓耳撓腮,笑道:“我本是過路客人;隨時可離開湖口。你怎麼辦?”
小丐沒料到他反而關心自己的安危,怔一怔,道:“大叔不必管我。我一個小叫化子,哪裡不可去?便是讓他們打死也無礙!大叔,你還是快點離開此地!”
白不肖實在難以相信小丐的話,天下真會有這樣霸道的人麼?暗道:無稽之言不可輕信。我自己不也被人們說成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嗎?如此一想,便道:“多謝你來報訊,我會小心行事的。這塊銀子你拿下。”
小丐看他神色安然,知他並不怎麼信自己的話。便推開白不肖的銀子,挺胸道:“大叔請收起銀子,我這叫化子只討飯不討錢!”說罷轉身大步走去。
白不肖暗笑自己多事,沒想到小丐竟如此倔傲。他心中一動。使悄悄躡在小丐身後十餘丈遠處。借堤上楊樹隱身,向西行去。
走不多遠,突見一群提劍執刀的赭衣漢子湧出鎮口,翻上大堤,四處張望似在尋找什麼人。白不肖心頭一凜,暗道;小丐所言不虛,真還有這麼一群惡霸。
赭衣漢子中有一人高叫:“小叫化子在那裡!快抓住他!”
小丐愣了一愣,返身便逃。那群漢子蜂擁著追上來。白不肖急閃身樹後,倒要看看這群人究竟意欲何為?是否真像小丐所言那般兇蠻橫暴?。
小丐足下是雙破鞋,奔行之時,忘了脫鞋赤足,他邊逃邊回頭看,很見追眾迫近,急中生智,脫下雙鞋,雙手齊揚,口中喝道:“照鏢!”兩隻破鞋一前一後擲去。赭衣漢子們急閃身趨避,待看清只是兩隻鞋爿,大罵小叫著,又緊追上來。
小丐奔跑雖速,但又怎跑得過那群身負武功的漢子。當先一個濃髯環眼的中年長漢只幾個起落,便追上小丐,提起一腳,砰地踢了他一個跟斗。小丐在地上連翻三個滾兒,剛爬起來,噼噼啪啪捱了一頓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鼻流鮮血,暈頭轉向。
眾豪都已趕上來,將小丐團團圍住。其中一人寫道:“小雜種,護你的那個外鄉人呢?快說出來可饒了你!”
小丐甚是倔強,鼻血滴滴答答掉在胸前,他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只圓瞪雙眼;仇恨地盯著眾豪。
一個粗嘎的聲音叫道:“跟這小畜生囉嗦什麼,一掌拍死丟江裡餵魚便是了!正主兒是那外鄉人,我們還是去找正主兒!”
白不肖在樹後看得明白,見那為首的長漢抬起手掌欲朝小丐頭頂拍落,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要幹什麼?”
眾豪一楞,齊齊地轉過身來,十數雙利劍似的目光都紮在白不肖身上。為首的長漢濃眉一掀,厲聲道:“你便是那樂施好善的外鄉人麼?我們追尋不著,原來你躲在這裡!”
白不肖微微一笑,道:“你便是什麼‘鐵臂金剛’,號稱湖口一霸的譚震譚大官人?”
譚震見他赤手空拳尚如此傲慢,沉著臉低吼道:“徒兒們齊上!揍扁他!”
他身後的十來條漢子發一聲喊,挺劍舞刀逼上前來。白不肖看這些人腳步虛浮,並無一個高手在內,嘴角抿出一絲輕盈的笑意,仍將雙手負在背後,笑道:“倚多為勝,也算好漢麼?”竟把逼上來的刀光劍影視作無物。
這時,那小丐見白不肖身處危地,突然尖叫一聲,撲過來擋在白不肖胸前,大聲急叫:“大叔!你快逃命!”他反手護住白不肖,竟欲以己身去受刀劈劍刺。
這一變故,白不肖萬料不及,眼前刀劍溯來,他急欲振臂迎敵,誰知小丐在捨生忘死之際,力量大得驚人。白不肖一掙未掙脫雙臂,此時生死決於呼吸之間,更無餘裕再掙第二次,他想也不想仰面往後便倒,雙手往地上一撐,帶著小丐溜出一丈多遠。
眾家跟著譚震習武有年,在湖口鎮上亦與不少武學之士交過手,卻從無見過這樣的招式,一個人仰面跌倒後居然會像裝了軲轆似地滑開去,刀劍都搠了個空,無不驚愕,復又挺刃衝上。
白不肖一個倒翻跟斗甩脫了小丐站起來,長笑一聲,踏步迎上,兩臂連振,勾拿拍打,猶如虎入羊群,只聽叮叮噹噹連響,眾人手中兵器皆脫手落地。白不肖兩手一抓一擲,將十幾條漢子接連不斷地抓起擲向譚震。
那譚震雖自稱“鐵臂金剛”,連接了三人,兩臂已痠軟無力,待第四人飛來,他展臂去接,只覺一股力過排山倒海湧來,再也拿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接著飛來的七個徒兒,都壓在譚震身上。霎時之間,十二條大漢重重疊疊人壓人地堆在堤上。被壓在下面的,殺豬也似的狂叫不已,壓在上面的,手足亂舞,一時哪裡爬得起來?
白不肖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覺有生來以這一架打得最痛快。那小丐見白不肖轉眼間便將十二條莽漢打得哭爹叫娘,也放聲大笑。
譚震與他的徒弟們好半天才掙扎起來,一個個鼻青臉腫,披頭散髮,模樣甚是狼狽。
白不肖笑道:“姓譚的!還要打麼?”
譚震被眾徒壓得骨痛如折,遍身疼痛,哪裡還敢再打?躬身低頭,求饒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俠,該死!該死!還望大俠大人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一定洗心革面做人!”
白不肖道:“昔日你們在湖口橫行無忌,毆打外鄉人,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苦頭吃,天理不容!都給我滾吧!”
譚震等連兵器也不敢撿,都如蒙赦的死囚,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白不肖回過身,見小丐臉上、衣服上血跡斑斑,回想方才他挺身受戮的勇氣,心中甚是喜愛,便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親人麼?你今年幾歲了?”
小丐道:“我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會走路,便跟著黃爺爺四處乞討。黃爺爺死後,我獨個兒過活。人家都叫我小老鼠,今年十五歲。”
白不肖見他生得瘦瘦小小,個子只有十二三歲孩子那麼高,髒乎乎的臉上,兩隻漆黑的眼珠極靈活,難怪人家叫他“小老鼠”,想來他短短的十五年生涯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難。
白不肖自己幼年失估,是以對孤兒比旁人多幾分憐措,忍不住嘆息道:“小老鼠,這湖口鎮上你是呆不下去的了。那譚震之流地痞日後定要尋你的晦氣。再說,一個人以乞討為業,終非了局。不知你有何打算?”
小老鼠呆呆地看了白不肖一會,忽然雙膝跪倒塵埃,垂淚道:“大叔見憐,小老鼠雖是至賤之人,恩義二字還是明白的。大叔如不嫌棄,小老鼠願意給大叔做奴作僕,至死不渝。”
白不肖原擬助他些銀兩,讓他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卻不料小老鼠會作此想,急伸手去扶他。小老鼠怎麼也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說寧願給白不肖做牛作馬。
白不肖好生為難,他初入江湖即被視作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天下無數高手都欲取他性命而後快。這便註定他日日須提心吊膽,每踏一步都得十分小心,稍一不慎便將墮入深淵。
倘若帶一不諳武學的孩子在身邊,刀林劍叢之中,生死決於俄頃間之際,便得分心照料,弄得不好還會牽累這孩子的性命。他左思右想,待要回絕小老鼠,總覺於心不忍,極難出口。
小老鼠見白不肖猶豫不決,當下把頭碰得嘭嘭響,口中不斷叫道:“大叔若不收留,小老鼠只有跳江死掉算了!”
白不肖無奈,只得點頭應允,說道:“你起來,我帶你離開此地便了。我比你大不太多,咱們兄弟相稱吧!我姓白,你便叫我白大哥好了。”
小老鼠又叩了一個響頭,叫聲:“白大哥!”歡歡喜喜地爬起來,撣去衣上的泥灰,說道:“小老鼠長這麼大,才有一位英雄大哥,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大哥,你等等,我去洗個澡就來。”
不等白不肖回答,他飛奔下堤,邊跑邊脫去衣褲。跑到江邊,縱身跳入水中,站在齊腰深的淺水裡,索索打著寒戰將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才赤條條地爬上岸來,著好衣褲,對白不肖說:“大哥!我如今不做叫化子了,再也不受人欺侮了!”
白不肖見他雖仍著補丁累累的百袖衣,但臉上的泥垢血汙一去,顯得眉清目秀,精神抖擻,與先前判若兩人,心裡很高興,拍拍他肩膀說道:“兄弟,我們回鎮上去,先給你買一套衣衫。”
兩人回到鎮裡,先到一家估衣鋪給小老鼠買了一套七成新的衣服換上,然後回到安平客棧,叫夥計在房中再搭一張便鋪。
小老鼠說自懂事以來從未穿過好衣裳,從未睡過棕棚床。他摩挲著屋中的桌椅床鋪被褥,不由得熱淚漣漣,恍若再世為人,又如身處夢境,亦喜亦悲,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住撩袖揩淚。
白不肖安排妥當,攜了小老鼠的手到前街飯館裡叫了些酒菜。那小老鼠初次端坐滿桌的酒菜前,不禁食指大動,卻又怕露出饞相叫旁人嗤笑,雙眼儘量不看桌上的佳餚。
白不肖見他一本正經硬撐出斯文相,暗覺好笑,便說:“兄弟,你放開肚子吃吧!無須顧忌。”隨手給他斟一杯酒,又說:“一個人只要心正情真,有志氣,像飲食起居之類小事上不必學別人。”
小老鼠規矩地點頭道:“是,大哥!”才小小心心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來,細嚼慢嚥,十分拘謹。
白不肖想:他久作乞丐,一旦變作常人,不免規行矩步,惟恐讓旁人訕笑,倒也不失努力向上之心,用心可謂良苦,且隨他去,時日一久,待他習慣了常人習俗,便能自如了。如此一想,也不去管他。
兩人胃口均佳,將一桌酒菜吃得乾乾淨淨,打著飽嗝,出了飯館,仍往江邊詢問船家有否去下游海口的航船。
問到一艘正在裝貨的五桅大船,船主是個方臉大漢,姓方,自稱運貨至江陰,願捎幾個客人,每位五兩銀子,管飯菜不管酒。白不肖便向方姓船主定了兩個鋪位,說好明晨寅時開船,過時不候。
落實了回東的船隻,白不肖心無掛礙,左右無事,便帶了小老鼠來到一片空曠無人的河灘上。
白不肖道:“兄弟,我闖蕩江湖,居無定所,總不能老是將你帶在身邊。今番我將你帶到杭州後,當設法為你籌措些度日過活的本錢,先讓你有個家。日後,你年紀大幾歲了,再給你娶房妻子,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也對得起父母祖宗了。只是你性情倔強,易與人相爭。我又不能時時照顧你,故而息傳你一些粗淺功夫,以便於自保。你意下如何?”
小老鼠聽了一半,眼圈便紅了,當下雙膝跪地,口稱“師父。”
白不肖急攙他起來,正色道:“兄弟,我年紀尚輕,不宜收徒弟。你我仍是兄弟相稱,但我有言在先:我教你一點自衛的功夫,你只能用以自衛,若挾技作惡,休怪我翻臉無情。你記下了!”
小老鼠便對天發誓:若有違大哥訓誡,死無葬身之地雲。
白不肖便傳了他三招擒拿手,—一演示給他看仔細了,讓他照樣去練。小老鼠悟性甚高,不消半個時辰,便將招式記住,使出來居然像模像樣。白不肖暗暗稱奇,又給他解說招式的訣要。如此,一下午教了他九招。讓他自己反覆去練習體會。
直至紅日西墜,江面上金蛇狂舞,這才回到客棧,隨便吃了碗麵條,回房歇息。
次日天矇矇亮,兩人就離開客棧,直奔江邊碼頭。五桅大船已升起風帆。白不肖、小老鼠登上大船,交付了銀子。方船主就叫一個歪鼻子水手帶他倆去後艙鋪位。
不一會,起錨解纜,大船要啟航了。小老鼠少年好奇,便拉了白不肖出艙去看。兩人一踏上甲板,只覺船體震動一下,緩緩離開碼頭。這時,忽見碼頭上有一白衣人飛奔而來,邊跑邊喊:“等一等!我要搭船!”
水手們正用長篙將大船撐開,船體重達數萬斤,一旦離岸,再要攏岸搭跳板,是極費時的事。長江上的船家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船一啟航便如箭已離弦,決無回頭的道理。是以,自方船主以下的老大水手們,皆裝聾作啞,不睬那岸上客人的呼喊。
白衣客人奔至水邊時,船體離岸已逾三丈。水手們紛紛將竹篙收回來。只見那白衣人縱身一躍,如一鶴沖天,飄飄忽忽地向船舷掠來。船高岸低,且船體正在移動,兩者間距何止五丈,饒是輕功蓋世的人也難一躍而過。那白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縱身躍起時,已瞧準一水手橫搭在船舷的長篙,欲待在長篙上借力再躍。
豈料那水手不知因心慌還是惡作劇,將竹篙猛地一抽。白衣人無所憑藉,一腳踩空,“啊”的叫一聲,真氣一鬆,身形便直墜下去。白不肖暗叫不好,危急之中無暇多思,隨手撈起一根纜索運勁甩出。
那白衣人雙足已沒入水中,突見一繩如長蛇飛來,疾出右手抓住。白不肖振臂一揮,長繩夭矯似龍,帶著白衣客人飛上甲板。
此船與鄰船上的人都看得真切,不由齊聲喝彩。水手們皆中氣充沛,聲音宏大,這一聲彩轟轟如雷,驚得掠波水鳥四下裡亂飛。
白衣人一上甲板,便向白不肖行禮道:“多謝閣下接手相助。”
白不肖還禮不迭:“尊駕真是好輕功,叫小可大開眼界……咦?原來是你!”
白衣人怔了怔,隨即笑吟吟地說:“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原來,這白衣人便是在北埠客棧的少年書生。數日前,白不肖助他打退流芳堡的一班兇徒,今日裡,揮繩助他上船的又是白不肖。書生復又行一禮,道:“昔日與仁兄同店共宿,今日又同舟共濟,若非是有緣分,焉能如此巧法?請問仁兄,何以將額下美髯悉數剃去?”
白不肖昨日從落英莊出來,走得匆忙,也就沒顧得安上假須。他笑一笑,反唇相譏道:“昔日仁兄是一風度翩翩的少年儒生,今日怎又搖身一變,成了英俊俠少?”
方姓船主便過來張羅,將白衣人安頓在白不肖鄰近的艙房。
剛才水手們喝彩,驚動了艙內搭乘的客人,他們都紛紛出來看熱鬧,一共三男兩女五人。
三個男的,一是身穿灰衣,肥肥胖胖的大肚子老者,手上戴著黃澄澄的大戒指,像個俗氣的富商;一是著紫衫的瘦子,年約三十五六,腦門上一綹白髮夾在滿頭青絲中,分外顯眼;還有一人青衣有帽,神色恭謹,像是肥胖富商的僕人。
兩個女的皆三十餘歲,黑衣黑鞋,繫著黑頭巾,神色嚴峻,佇立船舷旁,不時朝白不肖瞥上一眼。
那胖胖的富商先踱過來,他滿臉堆笑,抱拳道:“我萬秉成行商二十年,在這條江上來來回回不知成了幾百趟,今日才得睹英雄風範,幸何如之!”
白不肖謙道:“萬老闆過獎了!在下不過一尋常野夫,與‘英雄’二字相去萬里。萬老闆在哪裡發財?可也是到江陰去?”
萬老闆笑道:“敝人家住江陰,沿江上下有幾爿小小的貨棧。閣下尊姓?聽來是江南口音?”
白不肖只覺那兩個黑衣女子神色有異,心生戒備,便道:“小姓蕭,世居浙東,今來潯陽接我表弟回去。請問萬老闆,這船到江陰須行幾日?”
那紫衫瘦子笑吟吟地插上來說:“這船現在是順水不順風,或需四日四夜。若在冬季刮西風時,從湖口至江陰,兩日兩夜便夠了。蕭英雄飛索救人那一招,我雖未親見,但聽了水手描說,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猜想。蕭英雄不是武當高手,便是少林英傑。”
小老鼠聽他吹得不著邊際,嗤地笑了一聲,道:“我大哥既不是和尚又不是老道,跟少林、武當又有什麼關連?”
紫衫瘦子受了一個孩子的頂撞,不以為逆,反而仰首哈哈大笑,道:“對極!小兄弟說得對極!在下姓徐,一介寒士而已。往日聽人說武學以少林、武當為宗,便只當天下武士不是少林,就是武當,實在是謬之極矣。信口雌黃,倒見笑於方家了。哈哈哈!”
白不肖見他身如瘦竹,勝似桃核,惟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怎麼看也不像個飽學儒生,心中起疑,便道:“我日常在山裡砍柴挑擔,有幾斤笨力氣裡了,哪會什麼武功呢?徐爺又猜錯了。”
萬老闆道:“什麼文啊武的,都不必去管它。今日風平浪靜,江上景緻看來看去也看膩了。左右無事,各位到我艙中小飲幾杯,玩兩把牌九如何?”
白不肖心裡惦記著那白衣人,有心想與他結交,便辭謝了萬老闆的邀請,誰說頭暈,帶小老鼠回船。他附耳在隔板上聽,隔壁艙房裡傳來陣陣均勻的鼻息,那白衣人覺睡著了。
船輕輕搖盪,白不肖睏意上來,便躺在鋪位上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時已近午,艙中不見小老鼠的人。白不肖怕他在船上亂跑掉江裡去,便出艙尋找。從船尾找到船頭,卻不見小老鼠。他急起來,放聲高叫。
便聽小老鼠應道:“大哥!我在這裡。”從中艙裡鑽出頭來,笑道:“大哥,那徐先生贏了許多銀子,大輸家是萬老闆!”原來他是觀賭去了。白不肖叮囑他幾句,叫他諸事當心些,小心別掉進水裡。
吃過午飯,起風了。大江之上,風掀浪,浪激風,但見層層疊疊的白浪前赴後繼,一往無前,端的是濁浪排空,驚濤拍雲,聲勢十分驚人。船體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東歪西仄,在波谷浪峰之間倏升倏降。
萬老闆、陳先生、小老鼠等部鑽進艙房。倒是兩個黑衣女子,仍站在甲板上觀望。白不肖看她們並不怕顛簸,面對驚濤駭浪毫無懼色,心下更無懷疑,這兩個女子是練過武功的。
這時,天上烏雲如萬馬奔騰,從東南方翻滾而來,雲腳低垂,有如巨幕倒懸。江上更是沸騰起來,亂流爭湍,噴薄如雷。一時波浪連天湧,風雲接地陰。大小漁船紛紛進港泊岸躲避。陡聞忽喇喇一聲驚雷,閃電如金蛇狂舞,出沒雲間,豆大的雨點,噼哩啪啦落下來。
白不肖正欲進船避雨,忽聞一個清朗的聲音吟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在於險遠,惟世之英雄豪傑所能至矣!聽雷吹雨,挽浪洗劍,人生能得幾回逢啊!”
白不肖聞聲望去,只見艙房頂上,那白衣人迎風挺立,一手挽長劍,一手擎酒壺,亂髮紛飛,衣袂飄舉,在大雨中飲酒舞劍。真是瀟灑風流得不可方物,彷彿神仙中人。
白不肖看得目眩神迷,怦然心動,極想跳上去與他過幾招,又怕東施效顰,畫虎類犬,反為他人嗤笑,是以強捺住蠢蠢而動的心,凝神看他練劍。
在狂風暴雨中。白衣人長劍翻飛,劍氣縱橫,一劍快似一劍。舞到後來,只見白光霍霍裹著一個人影,那劍彷彿是一樣有生命的東西,繞身疾飛,起伏盤曲,彈跳跌宕。
白衣人舞得興發,清嘯一聲,恰好頭上有一道閃電裂雲,他縱身躍起,長劍上掠,猶似與那閃電相搏。忽喇喇的驚雷聲中,白不肖陡見白光疾閃,披開雨幕向自己面門刺來。
饒是他屢經大敵,也萬萬想不到白衣人會突然向自己發難。危急之中,一個“鐵板橋”,上身後折,彎刀出鞘,叮的一聲,刀劍相擊,聲若龍吟,架開了突如其來的一劍。緊接著擰腰錯步,反手一刀斜掠。
那白衣人既不格架也不閃進,反而將長劍往腰間一繞。白不肖這一刀去勢甚疾,堪堪要劈到對方肋下,見狀心念一動,急將刀穩住,其時,刀鋒距對方不及三寸,若非他已收發由心,這一刀已劈進肉裡去了。
風雨漸弱,兩人衣衫都已溼透。隔著如線的雨絲,白衣人抹一抹臉上的水漬,笑道:“仁兄的身手果然不凡,當世之間,能避開我那一劍的高手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難怪敢乘這條船。佩服,佩服。”
白不肖聽他話中有弦外之意,便道:“聽仁兄之言,莫非這條船有什麼古怪不成?”
白衣人說:“非也,非也。這條船船體結實,再大的風浪也經得住。何況仁兄武功蓋世,無所畏懼,便是有古怪,又能怎樣?但時值春夏之交,風雨晦明,俯仰百變。仁兄你看,方才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此刻已雲收雨住,風平浪靜了。”
驟雨初歇,清風徐徐,太陽自雲層間投下萬束金光,照得滿江金碧輝煌。
白不肖猜不透白衣人的身份來歷,試探地問道:“仁兄的劍法自是十分高妙的了,似有武當劍法的飄逸靈動,又有崆峒劍法的狠辣快捷,還似峨嵋劍法的陰柔綿密,小弟看了多時,竟辨不出究竟屬哪一路。只覺似曾相識,卻又不識,心裡是十分的佩服。仁兄年紀輕輕,便已自成一家,真是了不起。”
白不肖倒是真心讚揚,但白衣人忽冷笑一聲,道:“我的劍法不值一哂,比起北門天宇來,可差得太遠了!”
白不肖陡聞他提起先師的名頭,心念一動,問道:“仁兄可曾跟北門大俠印證過?”
白衣人冷笑道:“北門那廝早就死了,我到哪裡去尋他比劍?他的徒兒又是個縮頭烏龜,也不曉得躲在哪塊石板底下……”
白不肖聽他言語中對先師與自己極度貶損,忍不住哼了一聲,不由握住了刀把,轉念一想,笑道:“尊駕遊俠江湖,所會者皆武學高人。小可與北門大俠的徒兒倒有數面之緣,下回若碰到,可將尊駕這番意思告訴他,只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白衣人被他問得一怔,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地說:“我嘛,名叫古仁,古代的古,仁義的仁。請你轉告白不肖那小子,只要他逃得脫武林各大門派的追殺,我總會找到他的!”
白不肖瞧他的神情,已知“古仁”並非他的真名,只不知他何以要隱匿自己的真名實姓,難道也和自己一樣為避禍什麼?便道:“古兄是哪一派的傳人?令師定是前輩高人囉?”
古仁面露不悅之色,斜睨著白不肖道:“你這人怎如此好奇?盤查我來歷作甚?告訴你:我師父名頭太大,說出來怕嚇壞了你!”狠狠瞪了白不肖一眼,轉身回客艙去了。
白不肖被他嗆了一下,甚是尷尬,回想他忽喜忽嗔的神情,似乎與自己有什麼過節,心念一動,想:這古仁難道是錢江幫、峨嵋派請來對付自己的高手不成?
他心中疑竇一生,便聯想開去:搭乘此船的客人中,那兩位一身皂色衣衫的女子最為可疑。瘦子徐先生腳步輕飄,似乎身負武功。這船上的水手,個個神色陰沉,身手智利健,也像是練家子。
倘若這些人原是一夥,加上古仁,在茫獲大江的一艘孤舟之上動起手來,自己就危險了,何況身邊還帶一個小老鼠。……如此一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砰砰亂跳。
他急轉回艙內,便見小老鼠一臉神秘之色:“大哥,我發現一樁怪事……”
白不肖心裡格登一下,急伸手捂住小老鼠的嘴,以手指了指隔板,暗示他隔牆有耳,同時故意提高聲音說:“雨中觀劍,倒弄得我渾身稀溼。你將我衣包取來。”
小老鼠甚是機警,一手將衣包遞給白不肖,同時附耳板壁聽鄰艙的動靜。
白不肖匆匆換了衣裳,一拉小老鼠的手,兩人鑽出艙來,行至船尾。就見那古仁換了身雨過天青色的綢衫,遊遊灑灑地往萬老闆的艙房走去。
白不肖直看古仁鑽進萬老闆的大船,方回頭看著激動不安的小老鼠,低聲問:“你見著了什麼?”
小老鼠四顧無人,才輕聲說:“適才我到船首去玩,見那個徐先生正和兩個黑衣女子在城城喳喳密談。只聽徐先生說:‘午夜動手,我們把跳上船來的那個扔水裡……’一個黑衣女說:‘老徐,咱們只護住船上人便行了,那人不一定是江匪。真要劫船,便……’他們一見到我便住口不說了,惡狠狠地趕著我,目光十分怕人。我嚇得趕緊溜回來。大哥,他們跟我們隔壁那位好像有仇。那話中意思分明疑心‘那位’要動船。”
白不肖聽了小老鼠的話,沉吟不語。事情與他所想的正好相反:照小老鼠聽到的話來辨析,徐先生與黑衣女是萬老闆僱來的護船武師,而古仁卻有盜匪之嫌。湖口鎮泊有那麼多東來西去的航船,古仁寧冒落水之險,也要死要活地縱上此船實在難避居心不良之嫌。闖蕩江湖的俠士,大多深藏不露,而古仁施展上乘輕功飛掠上船於先,冒雨舞劍於後,一而再地自炫武功,也使人難以索解。設若他真是獨腳大盜,自己又該如何處置呢?
袖手旁觀把?有違俠義之道;助徐先生們擒賊呢?萬一搞錯了豈不追悔莫及?
“大哥,我真有些怕!想不到……”小老鼠臉都嚇白了。
“莫怕,莫怕。凡事警覺些,你只跟著我便行了,你要再在船上亂跑。”白不肖隨口說道。
白不肖往白衣人住的艙房望了望,心裡想:古仁若真是江洋大盜,未必敢動此船,除非在這船上另有盜夥隱伏。他單身一人慾劫船,未免也太狂了些,難道他料定我不會插手干預麼?驀生此念,白不肖頓覺胸中豪氣橫生,暗道:誰高誰低須比過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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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將近,船在中流行駛,風急浪高,江上有稀疏的數點漁火。白不肖和小老鼠溜出船房,匍伏暗處。倏臾,有四條人影分左右舷,悄無聲息地願近古仁的客艙。鋒利的刃口映著星光寒森森地閃爍。
白不肖看得仔細,從右舷過來的是兩個持劍的女子,從左舷摸近的一是徐先生,另一人是方船主,兩人合提一堆黑黝黝的東西。
古仁猶在艙內酣睡,鼻鼾聲打得極響,縱然艙門緊閉,仍清晰可聞。
偷襲的四人圍住古仁的客艙。徐先生打個手勢,四人分四角各出雙掌抵住艙房板。
白不肖甚為不解,這算什麼戰法,難道他們四人練過“隔物傳功”的本事麼?他心念未已,只聽格格連響,古仁的艙房漸漸離地升高。原來這間艙房甚為獨特,其實是隻大箱子,四人一同運力,生生將它始了起來。
艙中鼾聲戛然而止,四人皆定臂凝神不動。須臾,鼾聲又起,四人便抬著客艙,一齊移步,向左舷靠近。
看到此處,白不肖已恍然明白:這個法兒甚巧,也很毒。大江之上,無風一尺浪,有風浪三尺。船行中流,隨波逐浪,四人合抬艙房縱有些許搖晃,艙中人也只以為風浪大船體顛簸,不疑有他。只要始至舷旁,將手一鬆,艙中人縱然驚醒,也已墜落江中了。
眼見那大箱子的一頭已搭在舷上,白不肖驀地想起:徐先生等既指認古仁為盜,怎不見古仁行動,倒只有他們自己害命?這其中定然有詐!
他還要出聲喝止,只聽嘩啦一聲,艙頂進裂。徐、方二人猛地一推,將客艙推下船去。
重物落水的嘩啦聲中,夾雜著一聲驚叫,隨即被轟轟的濤聲淹沒。
白不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便知古仁終究慢了一步,沒及時竄出艙房。船行甚速,此刻,他即或會水,也已趕不上船了。
這時他心中百念俱生,徐先生等人的陰險狠毒,已看得一清二楚,若自稱“古仁”的少年根本不是什麼江洋大盜,自己不就成了見死不救的小人了麼?
忽聞徐先生嗬嗬大笑,笑聲極為高亢,蓋過了如雷的濤聲,顯見得內動甚強:“老方,你這法兒太妙了!”
方船主受到誇獎,頗為得意,笑道:“徐先生過獎了。咱們賠他一口大棺材,總算對得起他了。”
兩個黑衣女中的一人冷冷地說:“兩位高興得早了一點。還有那個自稱姓蕭的小子呢!他與掉下江中的小賊本是一夥!”
“這不是說到我頭上來了嗎?”白不肖鉻愕之際,回頭去看小老鼠,誰知小老鼠已不在身後。
從船首方向挑出數盞燈籠,四個船伕裝束的彪形大漢,人人手執一柄闊面板斧,將反縛雙手的小老鼠挾在中間,大步走來。
小老鼠又驚又怕,東張西望,口中大叫:“大哥!大哥!”
徐先生雙手一拍,叫道:“姓白的!別躲了,出來吧!你瞞得過別人,還想瞞我‘神算先生’徐達麼?”
白不肖長身站起,縱身躍至艙房頂上,看了小老鼠一眼,凜然問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徐先生?又為何將我這位小兄弟縛住雙手?”
徐達冷笑數聲,道:“白爺易容化名,縱橫江湖,連斃高手數以十計,杭州桂香樓中一飛沖天,今天下英雄黯然失色,其時徐某叨陪末座。白爺目高於頂,自不會識得老夫。來,老夫給你引見幾位朋友。”他指一指方船主:“這位是‘揚子鱷’方慶榮。”又指著兩位黑衣女子:“那兩位是峨嵋派兩大護法聖尼圓空師太和圓照師太。”
“還有我!”有一人高聲笑道,腆著個大肚子一步三搖地從帆後轉出來:“不才萬丁金,命中無子無財,只好假冒大財主。杭州英雄宴上議定以十萬銀子買白大爺的人頭,方某不敢妄自菲薄,故而追隨徐大俠、方大俠和二位峨嵋聖尼之後,但得二萬兩便心滿意足了。”
圓空冷笑一聲,道:“萬爺此話差矣!我峨嵋派只求雪恥洗辱,分毫銀子不敢取,那十萬懸賞,你們三位每人三萬,餘多的一萬,便賞了這些‘水手’們吧!”
他們一本正經地商議懸賞獎金的分派,似乎已將白不肖視作囊中之物,隨時唾手可得。
白不肖心下雪亮,沉聲道:“各位既然衝著我來,為何傷那古仁的性命?難道以俠自許的名門正派便是這般傷害無辜,草營人命的麼?”
徐達昂首大笑,聲如鴟鳥夜號,分外刺耳:“‘傷害無辜、草營人命’這八字考語,還是奉還閣下為宜。閣下自入江湖而來,已害了多少武林豪傑的性命?那廝如飛蛾投火似地硬要擠上船來,卻又怪得了誰?閒話少說,眼下便有個無辜孩子的性命捏在閣下手中。小老鼠是死是活,但憑白爺一言而決!”
他語音甫落,一水手便將板斧寒光閃爍的刃口貼在小老鼠的後頸。只要水手手上一使力,小老鼠那領頭顱便會滾落甲板上。
小老鼠雖利刃加項,卻無所畏懼,大聲叫道:“大哥!你別管我!快跳江逃吧!我的性命是大哥給的,為大哥而死,死而無憾!”
以白不肖的水性,跳入江中自可無虞,但他豈忍撇下小老鼠不管呢?當此之際,別無他策,他冷笑幾聲,道:“白不肖生而有幸,總算在臨死前見到名門正派人士的嘴臉了。快放開那孩子!白某人任憑爾等處置!”
他把雙手往身後一剪,縱身跳下艙房頂,傲然挺立。
徐達等人反而楞了楞,不料他竟如此爽快,面面相覷,一時誰也不敢先上。
萬丁金笑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閣下不愧是條好漢!萬某佩服。白爺既然如此賞臉,請恕在下放肆了。”
他雙足一併,肥胖的身子如個球似的彈過來,十指連動,點了白不肖胸前背後三十六處大穴,然後扭臉高叫:“將那小崽子放了!”
小老鼠被解開縛住的雙手後,一邊活動著腕關節,一邊向白不肖跑來,跑到白不肖身邊,抱拳施禮,肅然道:“大哥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在下三生有幸,得與大哥兄弟相稱,拿酒來,待我敬大哥三杯,送大哥上西天!”
白不肖正在暗暗運氣解穴,陡聞小老鼠說出這麼一番話本,心神大亂,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鼠”竟是個奸細!一時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望著“小老鼠”那得意的神情,良久,方長嘆一聲,道:“養虎遺患,咎由自取……”
有個水手端了酒壺酒杯過來。方慶榮即上前敬酒,他拍拍白不肖的肩:“白爺,你也休要自責過甚。這位少年英雄可不是等閒人物。他是我們‘長江幫’尚幫主的大公子尚雲霄,人稱‘鐵鏈橫江’。你便是三頭六臂,只要在這長江之上,管叫你折戟沉沙!大公子請!白爺請!”
尚雲霄取了一杯,方慶榮端起另一杯送到白不肖嘴邊。兩人皆一飲而盡。如此連幹了三杯。尚雲霄向白不肖拱拱手,突銳聲叫道:“送白大爺上路!”
圓照、圓空挺直長劍,徐達從袖裡拍出一雙鐵筆,方慶榮掄起板斧,萬丁金高舉鐵帳簿,六件兵器從四面對準白不肖擊去!
叮噹咣嗆!金鐵交鳴之聲大作。六件兵器沒有一件擊中,白不肖居然在間不容髮之際,以快捷無論的身法從刀劍隙中鑽出重圍。
五大高手,六件兵器合擊一個被封了穴道的人,卻讓他毫髮無損逸出重圍,這可真是件稀罕的奇事。五大高手皆是雄霸一方的成名人物,未練過聯手合擊之術,招式不講究配合,難免有漏洞;但白不肖明明是被萬丁金點了三十六大穴,怎能在片刻之際便自解穴道?
徐達生性多疑,即將利刃似的目光刺向萬丁金:“老萬,這是怎麼回事?”
萬下金是荊襄一帶的豪強,外號“排雲手”,手上功夫極為不凡,尤以“錐指”、“鐵掌”稱絕於世,他點住白不肖時,雖未下重手法,但也落指不輕。他正驚疑不定,驀聞徐達厲聲責問,方慶榮、尚雲霄、圓空、圓照等人齊將懷疑的目光射來,急得將一張肥白的胖臉漲成紫醬色,口中“我……我……”話不成句,心裡越是想辯白,嘴巴越是不爭氣。
其實,白不肖僅僅運氣衝開了足太陽、太陰兩經脈上的穴道,雙腿自由,兩臂尚不能活動,見眾豪懷疑萬丁金做了手腳,心念一動,放聲長笑,叫道“多謝萬大俠援手!”
眾人聽得明明白白,心中更無疑慮。徐達冷哼一聲,雙筆遞出,擊向萬丁金,萬丁金舉鐵帳簿架開。方慶榮掄斧斜刺裡攻到,萬丁金擰腰錯步讓過,順手舉鐵帳簿直切,口中大叫:“你們上——當了!”
只因他惶急過甚,省略“白不肖”三字。眾豪一聽,還道他幸災樂禍,尚雲霄長嘯一聲,也加入戰團,圍攻萬丁金。
萬丁金是富商出身,愛財如命,手中的鐵帳簿是他自創的奇形兵器,以七片薄鋼片連綴而成,抖開來成一條寬鋼帶,邊緣鋒利,碰著便傷。他在鐵帳簿上下了三十餘年功夫,使開來,咣咣咣怪聲連響,聲勢嚇人。他心裡明白得很,當此際只有先保己命,再論黑白。他右手使鐵帳簿,左手指激掌劈,在三人圍攻之下,尚不落下風。
圓空、圓照是峨眉掌門圓性的師妹。峨眉派素來極重恩怨,掌門圓性在杭州桂香樓受了白不肖一掌,派中弟子便將白不肖視作師門大仇,分批下山,四處覓仇。圓空、圓照身為護法,武功甚強,途經湖口,被尚雲霄拉來合夥。
峨嵋派本不恥長江幫殺人越貨、劫掠商船的作法,但這次是為對付“武林公敵”,事急從權,便點頭應允了。當下,她倆見尚、徐、方三人合鬥萬丁金,不擬插手,轉眼見白不肖隱身桅杆之後。姐妹倆對視一眼,心意相通,各挺長劍分撲過去。圓照厲聲道:“姓白的!快納命來……”
她一言未畢,白不肖將口一張,一股酒箭噴礴而出,直射圓照、圓空。
二尼是出家的佛門弟子,向戒酒葷。白不肖酒箭未及,酒氣先至。二尼駭了一大跳,急將劍舞成一張劍幕,雖擋住了大股酒水,卻也有數滴乘隙而入,濺上衣衫。圓照更因張口說話,酒星飛入口中,氣得火冒三丈,連人帶劍撲上去,”恨不得一劍捅他個透心涼。
白不肖苦於上身穴道未解,無法拔刀應戰,陡見二尼衝來,不得已將適才喝下的三杯燒酒運氣逼回喉嚨口,噴酒阻敵。此刻見圓照正面攻來,圓空欲左繞側擊。峨嵋劍法快捷辛辣,自忖單憑兩腿未必敵得住,於是雙足曲蹬,縱向船頭。一水手掄板斧來砍,他閃身避過,勾腳反踢,將水手踢飛起來。
當務之急,白不肖非解開穴道不可,他藉著船上貨堆、艙房、盤索、桅杆作障礙,一味逃竄躲避,一面運氣衝穴。
那邊萬丁金已呈敗象。徐、尚、方三人中,就數方慶榮略弱一些。初時三人聯手,一則因配合不佳,二則見那鐵帳簿太過奇特,又忌憚萬丁金的錐指和鐵掌功夫,是以都不敢冒進。二三十招拆過,配合漸漸默契起來,萬丁金的武功家數也看明白了。三人手上催勁,狂風暴雨般地向萬丁金攻去。
徐達的一雙鐵筆使得出神入化,封住了萬丁金的左手。方慶榮把板斧掄得呼呼生風,堵住萬丁金的後路。尚雲霄施展擒拿功夫,不時近身搶奪他的鐵帳簿。
萬丁金身軀肥胖,騰挪不易,仗著內力雄渾,硬拚硬鬥。但好漢難敵人多,時間一久,真力漸耗,手上招式就不如先前那般狠辣迅猛了。他一腳將方慶榮踢了個跟斗,自己的肘彎麻穴被尚雲霄掌緣颳了一下,鐵帳簿脫手飛出。徐達雙筆齊點,噗噗戳準他胸口“璇璣”、“膻中”穴,又飛起一腳,將他踹倒於地。
兩個水手過來,拿一張魚網將萬丁金網住。
方慶榮爬將起來,對準網中的萬丁金掄斧欲砍,被尚雲霄喝住:“且慢!這太便宜他了。先請他吃碗‘魚片湯’!”
萬丁金大喊冤枉。尚雲霄不睬他,手一揮,上來三個水手,將萬丁金懸於船幫外,身子半浸入江水。萬丁金要穴被點住,又被魚網網住,半點不得動彈。船仍在行駛,拖著大半身沒人水中的他,浪花濺起來,他張口喊一聲冤便喝一口水,心裡驚恐至極,喊不幾聲就暈了過去。
尚雲霄等三人回過身來看二尼與白不肖。只見二尼挺劍追逐,白不肖一味逃竄。徐達、方慶榮欲待上前堵截,尚雲霄說聲:“且慢!”他凝神注視片刻,墓地叫道:“姓白的兩臂穴道未解,咱們是冤枉萬胖子了!”
徐達也看出來白不肖之所以不敢與二尼廝殺,是兩臂尚不能活動。他點頭道:“這廝如此可惡,拿住他碎屍萬段I”將雙筆往腰間一插,飄身過去,擋住白不肖,迎頭拍去一掌。
這邊方慶榮去拉魚網的繩子,要將萬丁金拉上來。繩子一入手,只覺輕如羽毛。他心頭一沉,急拉上來看,只剩一截繩頭,斷茬甚是整齊,被利器切斷似的。他心中一慌,急叫:“大公子!你來看!”
尚雲霄聽他叫聲有異,便過去看了繩頭,又探身舷外俯視,只見滔滔水流,擦舷而過,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粗如手臂的麻繩是如何斷的?只有一點是明白的:夜裡浪急,那“排雲手”萬丁金已葬身魚腹。
那邊,白不肖被“神算子”徐達三掌攔住,身後圓照、圓空兩柄長劍又堪堪攻到。這時他運氣解穴正到緊要關頭,如分氣力應敵,便前功盡棄。但兩劍一掌前後逼住,勢非顧及不可,只得開口吐氣怒吼一聲,雙足連環踢向徐達。徐達急側身錯步問過,讓白不肖衝將過去。那邊尚雲霄已從手下人手中取來一根長達丈餘的鋼釣竿,夥同方慶榮圍上來。頓時,五人各據一隅,將白不肖圍在孩心。
白不肖知道,即或自己雙臂自由,以一敵五,也無勝算,何況上半身穴道未解,僅靠兩腿,惟有捱打的份。現在五人合圍,船體狹小,再無僥倖可言。不由嘆道:“想不到我白不肖,竟喪於鼠輩之手!”
尚雲霄曾謊稱“小老鼠”,白不肖罵“鼠輩”雖泛指五人,但首當其衝的卻是他尚大公子。尚雲霄禁不住氣往上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兀自嘴硬!你們都別動手,讓我來鬥鬥白大英雄!”
他鋼釣竿一抖,竿梢為夜風所激,發出瞿瞿的聲音,顯見得內功亦自不弱。
這“鐵鏈橫江”尚雲霄確實是個人才,雖然年僅十六歲,但從小便跟父輩在長江裡經風浪見世面,歷練得聰明機智,又喜歡惡作劇。看漁人在江中打魚,他會潛入水中,摸至船底,穿鑿小孔,驚嚇人家。老翁在岸邊垂釣扳網,他會悄悄躡至身後,出其不意,將人家掀入江水裡,要等人家淹得半死不活了,才救他上來。
總要別人哭不出又笑不出,他才開心。閒常裡喝酒賭博,狎妓打架,必是要佔上風頭的,誰也不敢得罪他。這次他設計將白不肖誆上船來,便是欲令天下英雄看一看:尚大公子人小志大。
他這杆獨門兵器長達一丈三尺,形似釣魚竿。俗語說:兵器是“一寸短,一分險;一寸長,一分強。”他身材瘦小,卻喜歡用長兵器,可見其十分自負。
純鋼釣等可說是兼工槍、杆棒和長鞭三門兵器之長,以刺、姚、抽、甩、砸、磕、撅、掠八法為主。尚雲霄使開來,呼呼生風,尖梢不離白不肖胸腹。白不肖無法搶手,惟有靠步法的輕捷來閃避、後退。
尚雲霄不欲一下子將敵人弄死,長竿左刺右挑,側抽下掀,貓鬥老鼠似的,逼得對手左右支細,狼狽不堪。鬥不多時,白不肖胸腹間已被截了五六個小孔,衣襟上綻開朵朵血花,所幸入肉不深,只是皮肉之傷。他一聲不吭,雙目緊盯著蛇信似吞吐伸縮的竿梢,連連後退。
尚雲霄眼見被人們傳說成天神一般的白不肖在自己竿下敗得如此窩囊,忍不住放聲大笑,釣竿舞動,大喝一聲:“倒!”
這一竿正抽在白不肖“中脘”穴上。白不肖只覺肚腹上火烙似地一陣劇痛,急轉身欲逃,尚雲霄竿梢倏至,戳準他背上“筋縮”穴。
徐達等人皆袖手觀鬥,見白不肖被尚公子的一支釣竿治得無可逃遁,都笑嘻嘻地壁上觀。這時白不肖距方慶榮不及兩尺,方慶榮見他身子搖搖欲倒,為著給幫主的公子湊趣,伸手去按白不肖的頭,口中笑道:“大公子叫你‘倒’,你怎還不倒下?”
他話音未落,突覺右腕如被鋼箍箍緊,身子倒飛起來,頭下腳上,“咚!”一聲巨響,頭夯在船板上,便將寸餘厚的木板撞出一個洞,整個身子便倒種在船板上。他連叫一聲都來不及,便昏死過去。
眾豪驚呼聲中,只見渾身血汙的白不肖手執彎刀,威風凜凜地站立在主桅之旁。
原來,白不肖在強敵環攻之下無法凝神解穴,因此故意讓尚雲霄的長竿屢屢戳中自己的身體。最後那一下扎中背心“筋縮”穴,被封穴道全部解開。他雙手一得自由,下手決不容情。方慶榮糊里糊塗,便被他用擒拿手中“金鼎倒立”一招制住,隨即拔刀出鞘,環視眾敵。這時天色微明,已是黎明。
“姓尚的鼠輩,你還敢與我單打獨鬥麼?”
白不肖放聲大笑,目光炯炯盯著尚雲霄。船上諸人中,”他最恨的就是這個曾經裝出一副可憐相來欺騙自己的人,因而故意出言相激,誘他上鉤,好乘眾敵聯手合擊前斃了他。
尚雲霄雖然在長江上出盡風頭,對幫中眾人頤指氣使慣了,養成一股誰都不放在眼中的驕氣,但卻不傻,笑嘻嘻地涎著臉說:“你是大哥,我是小弟,我怎敵得過你呢?徐先生、兩位師太,咱們併肩子上呀!”他雙臂一振,釣竿嗡嗡發聲。徐達和二尼各擎兵器攻上。
“白不肖先前被他們整治得十分狼狽,心頭早憋足一口窩囊氣,眼見四敵五件兵刃攻到,奮起神威,大喊一聲,身形疾轉,連發三刀。叮叮噹噹一陣連響,猶如打鐵似的。其中尚雲霄功力不逮,只覺一股大力從竿上傳來,雙手再也拿擔不住,丈三釣竿脫手飛出,竿尖釘入主桅,畢身猶自震顫不已。
尚雲霄頗為驍勇,釣竿脫手,頭也不回,喝聲:“來!”他手下的幫徒立即遞上一柄三刺鋼叉,一隻短竿兜網。這小子一向別出心裁,所用兵器皆仿製漁具,自是將對手視作魚蝦,隱含藐視之意。
圓照圓空兩柄劍使得如靈蛇狂舞,加上身法輕捷,你進我退,我攻你守,配合得甚是默契,她倆迎頭擋住白不肖,知他內力雄渾,不與他鬥力,而與之比招。峨嵋劍法招式極為繁複,她倆一招招演示起來,雙劍合璧,在白不肖面前樹起一排劍林。白不肖欲前進一步也極艱難,只把刀舞得水潑不進,才堪堪敵住四人圍攻。
激鬥之際,忽有一水手驚慌大叫:“船漏了!船漏了!”眾水手也都騷亂起來,沒頭蒼蠅似地在甲板上東跑西撞找東西堵漏。才堵住一處,另一處又有桶粗的水柱冒了出來。叫喊聲此起彼落。水手們亂作一團。
這時,白不肖肩頭已中了圓照一劍,後背也被徐達用鐵筆砸了一下,雖然傷處不是要害,但鮮血泉湧,疼痛難忍。
船底一漏,徐達先慌了。他是不會水的旱鴨子,倘若此船沉沒,大江之中,必無生還希望。眼見水流如無數小蛇似地游上甲板,他率先退出戰團,衝向拴在右舷的救生小艇。
徐達一溜號,圓照、圓空也沉不住氣了。她倆不識水性,耳中滿是水手們的驚叫聲,忍不住斜眼去看。激鬥之際,最忌分神。圓照只見眼前白光斜掠,暗叫不好,急閃避時,已慢了一霎,刀芒掠過,削下她左肩一片肉。
這船上滿載貨物,底艙裡多瓷器陶罐,石磨鐵鋤等重物,還夾帶了數千斤私鹽。船底漏水,船體便迅速下沉。
尚雲霄見徐達已跳進小艇,圓照、圓空也已遮攔多廣進擊少,鬥志大減,便知若不搶在船沉之前聯手將白不肖擊斃,不僅是前功盡棄,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命。他大呼小叫,一邊召來數名持械的水手助攻,一邊招呼二尼殺賊。
本來,徐達一走,二尼鬥志衰減,白不肖陡覺壓力減輕。此時二尼也知如果拔足逃生,功虧一簣,日後再難有復仇良機,是以把心一橫,雙雙揮劍疾刺。尚雲霄召來的水手武藝更不上名堂,但高聲怪叫,也增威勢。如此一來,白不肖又落下風。
天已大亮,船已大半沒入水中,滔滔江水從兩舷傾瀉進來,洶湧可怖。
白不肖一刀架開二尼的雙劍,腳下一滑,左脅露出破綻。尚雲霄挺叉直刺,在他腰上帶出一道血溝。尚雲霄正欲回叉再刺,白不肖大喝一聲,緊臂夾住叉頭一拗。那三刺魚叉連頭帶尾皆銅鑄鐵打,經白不肖奮力一拗,頓成弧形。尚雲霄持柄的雙手虎口一疼,急鬆開雙手。叉竿彈直,頓時將一名水子攔腰打中。那水手只叫了半聲,便橫飛入水、屍沉江底了。
圓照、圓空、尚雲霄見他如此神勇,嚇得手都軟了,哪裡還敢再鬥?何況水已沒上了膝蓋,再挨片刻,這船便得沉沒。眾水手已紛紛跳入江中泅水。
尚雲霄雙手虎口震裂,鮮血淋漓,心知大勢已去,返身便往船頭跑。
白不肖最恨的便是此人,豈容他跳江逃遁?高叫一聲:“小老鼠!”手中彎刀旋飛而出,一招“冷月寒霜”,尚雲霄不及應聲,腦袋已與身子分家。
白不肖伸手接住飛回的快刀,轉過臉來,見二尼已爬上客艙的艙頂。
圓照、圓空親見他飛刀取首的神技,自知今日難逃一死,望著腳下滔滔江水,頷首無語。
白不肖還刀入鞘,道:“兩位師太,我與你們無冤無仇。這船將沉,你們快抱了浮木逃生去吧!”
圓照、圓空怔了怔,還道自己聽錯了,圓空顫聲問道:“你不殺我們了?”
白不肖道:“你們聽信讒言,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誣良為盜,種種“善”行,皆出之一個‘愚’”字。這世上愚夫盡婦太多,我殺你們又有何用?”
圓照、圓空滿臉慚色,向白不肖行了一禮,兩人各抱一塊木板,正欲跳下水中,突聞一個尖利的聲音:“且慢!”聲音從空中落下來。
二尼和白不肖抬頭看處,只見一道劍光從篷帆掠下,圓照、圓空各慘叫一聲,兩人咽喉中劍,撲通!掉進水裡,沉了下去。手持長劍從帆上飛身而下一劍斃二尼的,正是那個古仁。
他渾身上下溼淋淋的,一套船上水手的密扣黑衣緊貼在身上,瞧著白不肖微微冷笑:“好一個白大善人!我被他們丟進江裡,你見死不救!對那兩個惡尼姑你倒網開一面,任其逃生。莫不是見她倆風韻猶存,起了憐香惜玉之色心麼?”
“你?你還活著?”
白不肖萬想不到掉入江裡的古仁復又出現船上,驚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你是最盼望我去死囉!但要害死我,哪有這麼容易?若不是我鑿沉了船,你白不肖白大英雄早已死於亂刀之下啦!”
這時船體已經沒入水中,巨浪打來,水面漂浮的木板、缸、櫥、箱籠、炭簍等雜物,經浪濤衝擊,互相擠撞,發出砰砰嘭嘭的聲音。幾支桅杆也咔吱咔吱將要斷裂。
白、古二人無暇細敘,各抱一塊船板,縱入江中,奮力向南岸泅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39:31
第 十五 回 故友新朋
白不肖激鬥半夜,身被數創,失血甚多,離岸尚有二三十丈時,只覺手足疲軟,渾身乏力,連嗆了幾口水,身子直往下墜,頭腦也迷迷糊糊,辨不清方向了。蒙朧中,但知有人遊近,以手推他,睜眼看處,見是古仁,便朝他點點頭示意。
這時,一個大浪打來,白不肖躲閃不及,只覺著身子載沉載浮,忽上忽下,一陣眩暈襲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來,睜眼看處,頭上是草棚,身邊是泥牆,身下是絮軟的稻草,但聞外頭江潮嘩啦,夕陽的餘暉自門口瀉進來,金碧輝煌。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低頭看自己身上,傷口都已敷了金創藥。
忽然,有一股粥香鑽進鼻子,肚子便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
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個人影。耳邊便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你醒來了,喝一碗粥吧!”
這聲音分外耳熟,白不肖撐起上半身,睜大眼睛看去,手端粥碗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少女。因她背光而立,一時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覺她清雅脫俗,宛若陸怡。
他不由失聲叫道:“陸姑娘,你怎麼也在這裡?”
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陸姑娘?誰是你的陸姑娘?你睜大狗眼看清楚了!”砰地將粥碗往桌上一搡。
白不肖急揉雙眼再看,哪有什麼少女,分明是白衣少年古仁,只見他嘴角抿出一縷譏消,冷冷地斜睨自己。
他這才知道,自己大夢初醒,神志恍惚,一時看花了眼,將一英挺少年誤作窈窕蛾眉,實在失禮太甚,禁不住滿臉羞慚,爬起來向古仁施了一禮,謝道:“古兄再生之德,不肖銘記心中。”
古仁大大咧咧地說:“好說,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古某人向來慈悲為懷,幹過不少虎口奪羊的善事,救你一命又有何難!舉手之勞罷了!你請用餐,請。”
白不肖聽他口中不三不四,也不敢接口,坐到桌邊,端起粥碗就喝。那粥是才出鍋不久的,浮面結了一層薄膜,看上去沒什麼熱氣,內裡卻燙得很。白不肖飢渴之下,張口一吸,只覺一條火線竄入喉嚨,燙得倒吸冷氣。
古仁見狀,格格格笑起來。白不肖聽他笑聲尖脆,心中一動,偷眼看他,只覺他的臉龐圓潤,肌膚細膩,兩道眉毛也像用炭筆畫出,粗直得可疑,瓊鼻小口,越看越像個女子。
古仁陡見白不肖不錯眼珠地望著自己,倏地變了臉,伸掌在桌面一拍,想道:“你賊眼烏珠看什麼?惹惱了我,廢了你這對招子!”
白不肖見他暈生雙頰,心裡再無懷疑,佯笑道:“我越看,越覺著你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與與古兄會過。”
這倒是實話,白不肖在北埠客棧初遇古仁時,便覺他的面容似曾相識。”
古仁定定瞧著白不肖,目光中滿含柔情蜜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相逢不相識,可見天下多負心薄倖人!”
他站起來,走出門去。
白不肖只覺胸口如挨大石重擊,腦中混淹一片,忽然電光石火一閃,迷霧盡皆散去,一顆心別別亂跳,兩隻手各握一把汗水。“是她嗎?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不是她!天呀……”他心中驚疑交集。
驀地,門口紅影一晃,走進一個娉娉婷婷的妙齡女郎來。
白不肖縱然已有預感,但乍見此人,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叫:“奇芙蓉!”雙手抓住了她的玉手。
難怪總覺著似曾相識,難怪她自稱“古仁”(故人)。一別六七年,女大十八變。奇芙蓉已出落得夭桃濃李,白不肖竟不敢認了。
兩人相對良久,百感交集,滿腹話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心中都在問:這些年裡,你是怎麼過來的?
還是奇芙蓉先開口。她恢復了女兒裝,不免有些忸泥,將手從白不肖掌中輕輕抽回,嗔道:“我還道你認我不出了。”
白不肖驀然驚醒,方知彼此俱已長大成人,想到自己方才久握她的手不放,臉上便騰起一股熱浪,急收攝心神道:“你扮作翩翩公子,我怎認得出你?六年前,我在白鶴山中毒命危;是你救了我,今日大江之中,又是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謝,但……”
奇芙蓉秀眉一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怎麼又來了!我不喜歡聽這種話。你倒說說,這六年裡,你都在什麼地方?從哪裡學來一身好武功?我記得先前在白鶴山時,你頂著北門天宇關門弟子的名頭,武功實是不足一哂,實實在在是隻空心蘿蔔!”
六年的經歷,待要細說明白,須花許多時間。兩人在桌子兩側坐下來。白不肖從頭說起,如何隨“正人鉤”文方遠到太平莊,如何遇到鬱天華傳授“流水掌法”,“正人鉤”一派如何為爭做掌門起內江等等。
奇芙蓉每件事都問得十分仔細,不容他簡略。待他說到下山到杭州,初入江湖即蒙奇冤,為一干成名人物追殺云云,奇芙蓉不再插嘴,只微微發笑,時而點頭,時而搖首。當說到“竹林秀女”陸怡時,她突然問道:“她生得很美,是不是?”
白不肖一怔,不料她會提出這樣個問題來,便點了點頭。
“陸怡一定比我好看!是不是?”
這個問題甚難回答。在白不肖的心目中,陸怡有如一個受人憐惜的小妹妹,她文靜、堅毅,外冷而內熱。當時,那麼多人一口咬定白不肖是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只有她不信流言,但憑自己的眼睛和心來判斷是非。
因此,白不肖自然將陸怡視作可以信賴的、肝膽相照的患難朋友,隱隱懷有一種知遇之感。但要論及兩個女郎的容貌,他實在難以措詞,一時頗為窘迫。
誰料奇芙蓉於此極為認真,她見白不肖沉吟不語,便冷笑道:“我曉得了,你不必為難。我自小便是凹臉塌鼻子。不過你也醜得可以。好,講下去吧,那位美如天仙的陸怡姑娘還給了你什麼恩惠?令你不遠千里跑到潯陽去?”
白不肖一五一十地將陸怡祖母的囑託說了一遍,奇芙蓉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說到北埠客棧那一夜,她更是興致勃勃,說:“那時,你裝了副假須,但舉手投足之間和言辭語氣都不像箇中年老成的人,我仔細一瞧,原來是你。你缺半隻耳朵,還能逃過我法眼麼?
“你那匹馬,是我偷的。後來見你買了頭瞎騾子,我差一點笑掉下巴。‘潯陽五龍’是我的好朋友,是以你在落英莊中的一舉一動,都有五龍派在莊中臥底的手下告訴我。湖口鎮上尚雲霄喬裝扮作小叫化,連‘五龍’都矇在鼓裡,卻被我看破,是以跟著你們上了大船……”說到此處,她得意地笑了。
白不肖看她的神情,恍然又回到六年前的白鶴山。清澈的山泉叮咯歡唱,蜜桃樹下,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姑娘,拿出一把碧綠可愛的蓮子,一顆顆往水中擲去……
不知不覺的,天己全黑。燭火搖紅,兩人挑燈夜談,皆有說不完的話。比較起來,奇芙蓉的經歷更為複雜。白鶴山一役,她祖父奇竹瘦獨鬥群豪,力竭而死。她腿負重傷,乘夜幕掩護逃下白鶴山,躲在山林間養好傷,然後獨自一人浪跡天涯。她曾遠赴塞外,北抵長白山,南至雲貴苗毅,東達一蓬萊島,西到巴山蜀水之間,為的是偷招學藝,苦練武功。
六年中,她用過許多假名,一直扮作男裝,受了無數的辛苦,總算練出一身足可傲世的武功。於是遍訪以正派俠義道自居的武學之士,打得他們哭爹叫娘、膽戰心驚。
她一談到自己輝煌的戰績,眉飛色舞,口若懸河,顯得十分得意:“這些平日氣壯如牛、大言炎炎的俠客們,其實多是不學無術的牛皮客。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就是到了死時,還不知我是誰……”
白不肖驀地想起那個專門誅殺武林人物的蒙面劍客,心想奇芙蓉見多識廣,或許能知道他的來歷,便插口問道:“芙蓉,你縱橫江湖,可曾聽說過一個化名‘肖不白’或‘北門杜’的劍術高手,他總是蒙面對敵。”
奇芙蓉笑得前俯後仰,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道:“令群雄膽寒的蒙面劍客,正是區區呀!這些年我怎麼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靈機一動,便化名‘肖不白’和‘北門杜’,故意饒放了幾個俠客,讓他們到江湖上去放出風聲,如此一來,不是就會有無數武學名家來幫我找你了麼?你也太傻了!你若是稍微聰明一點,便該想到那個給你招禍的人,就是我呀!”
白不肖一聞此言,如夢方醒,存儲於心中的大謎團迎刃而解。他本已覺著蒙面劍客與自己有些瓜葛,但只從師父一輩的仇人身上推想過去,萬想不到是奇芙蓉開的一個殘酷的大玩笑,故而百思不解。
回想自己因奇芙蓉的一個惡作劇而身負不白之冤,平空背上個為害武林的“大魔頭”的罪名,江南武林甚至懸賞十萬兩銀子買自己的人頭,處處遭人暗算、受到圍攻,數番身陷絕境九死一生……
白不肖一想起以往所受的種種苦難,猶自心驚不已,不由得長嘆一聲,欲待出言責備,話到嘴邊,猛省她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找到自己,恩怨之間,甚難分個一清二楚,便搖了搖頭,苦笑一聲。
奇芙蓉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板起了臉,冷笑道:“白大英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是不是怨我給你招來禍祟?一個武土,不經陣仗,不歷奇險,不在刀劍叢中滾上幾回,能有出息麼?你不謝我給你磨鍊,反來埋怨我,天下寧有此理!你師父生前號稱‘天下第一劍客’,名震寰宇,那是靠打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
這番話固然有理,但學武便是為了打敗天下所有高手,贏一個“天下第一”的名頭麼?
比武較技,有時免不了失手傷人。但無心之失與有意殺人,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倘若非要以無數人的鮮血生命才能換取名聲和榮譽,白不肖寧可作一默默無聞的尋常武夫。
眼望著奇芙蓉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明暗不定的臉龐,他驀然發覺;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對他來說,她已變得很陌生了。
這種生疏感沖淡了舊友重逢的喜悅。白不肖的沉默,反使奇芙蓉誤作他心悅誠服,她興致勃勃,豪情滿懷,繼續說道:“不肖,你我聯手,足可與少林九老、武當雙傑放手一搏!這些武林遺老,威風了幾十年,也該推位讓賢,讓年輕一輩的人來風光風光了!”
少林、武當向為天下武學之源,少林九老與武當雙傑在武林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其武功,據說俱臻於化境。近年來,即或目高於頂、狂妄自大的人,也不敢向他們挑戰。已成名的高手,更是愛惜羽毛,言不輕發。
要推陳出新,惟有靠奇芙蓉、白不肖這些一流的後起之秀,以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向那些武林“帝王”們挑戰,將源遠流長的中華武學推向一個生氣勃勃的新天地。這也是白不肖藝成下山時所立的宏願大志之一。
奇芙蓉這短短數語,頓時使他激情勃發,豪氣橫溢,忍不住一拍大腿,朗聲道:“早晚得和九老、雙傑印證一下!眼下,或還是他們略勝一籌,不出十年,武林就該換一班新人了!”
奇芙蓉斜睨他一眼,不悅地說:“你還要等十年?你來免將他們瞧得太高了。依我之見,明日我們便啟程北上,先會一會武當雙傑,再將少林九老打個落花流水!”
白不肖搖搖頭,道:“雙傑、九老既能得享大名,必非易與之輩。況且,我還有急事在身,要趕回杭州去尋伍天風。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敢做失信之人。”
奇芙蓉愣一愣,笑道:“你倒是個誠信君子。也罷,我陪你到杭州走一趟,也見識見識那傾城傾國的陸怡小姐究竟是怎麼一副花容月貌。既能驅使白大爺千里跋涉,往返奔波,定有非常的姿色!”
時交子夜,蠟燭也將燃盡。白不肖見奇芙蓉哈欠連連,滿面倦容,心下好生歉疚,便道:“你累了一天一夜,該歇息了。”茅草棚僅只一間,地處江邊,屋外江風勁急,濤聲不息。白不肖盤膝坐在門內地上,笑道:“你只管安心睡攪,我替你把門。”隨即眼觀鼻,鼻觀心,潛神返照,調息練氣,修習功課。
奇芙蓉本是浪蕩江湖的奇女子,一向不理會男女大防之類陳規陋習,和衣躺在草鋪上,放倒頭便睡。不一會就鼻息沉沉,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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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白不肖和奇芙蓉離開茅棚,到附近集鎮上買了兩匹快馬。奇芙蓉仍作男裝,兩人並轡而行,一路向東而去。
來時白不肖單人獨騎,形單影隻,不免寂寞;去時有奇芙蓉作伴,兩人指點山水風物,說說笑笑,甚是快活,也不覺旅途勞累。
時值初夏,天氣漸熱,陰晴不定。一日之間,要下幾場雨,梅雨霏霏,道路泥濘難行。進入浙皖,山路崎嶇,村舍疏落。好在兩人皆吃得起苦,有時趕過了宿處,便露宿樹下,穴居洞壑,反倒別有一番野趣。
這日白不肖說起來時所遇到“天目九傑”和蛙王吐珠等事。奇芙蓉十分惋惜,連呼“蠢才!蠢才!”說:“那‘蛙王精珠’乃天地之異產,雖不至百世難逢,卻也十二分難得!你但憑人家片言隻語,便將之送給不相干的人,實在愚不可及!你怎不再尋一粒來送我?”
白不肖笑道:“此處前去不遠,便是西天目了,倘能再得一粒,我定送予你!”
奇芙蓉又好氣又好笑,睃他一眼,道:“你當是野果山花,唾手可得麼?此物是無價之寶,可遇不可求。‘天目九一傑’在山中枯守五年,尚無緣見到。你不過途經彼地,偶然得之,若不是天數使然,怎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你卻將它拱手送人,實在有違天意。”
她說來說去只是怪白不肖將寶貝送人。白不肖默然無語心裡卻說:什麼天意不天意的?天若有情有意,便不會容人間奸佞橫行了。
說話問,兩人牽馬上了高山之巔。細雨初收,雲氣瀰漫,叫陽光一照,折射出七彩繽紛的虹霓。放眼看去,但見群山堆綠聳翠,勢著波連濤湧,連綿起伏,逶迤欲東。深谷淺壑之上,白練倒掛,清泉濺雪,煙嵐氤氳,蒼鷹翻飛。一聲兩聲豹鳴猿啼悠悠傳來,更顯得群山之靜穆,天地之無窮。
奇芙蓉不由逸興遄飛,曼聲吟哦道:“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靜言深溪裡,長嘯高山頭……不肖,此處雖無黃山的險峻奇峭,卻也有王摩詰的詩畫情致。倘能結廬山頂,優遊林泉,寄情山水,浪跡雲海,倒也別有一番意趣呢!”
白不肖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大江上挽浪洗劍,豪氣干雲,今日又忽起出塵慕仙之想,欲歸去巖壑,息隱林泉,豈不聞‘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待你到了杭州,見了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卻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奇芙蓉臉一紅,回首嚷道:“你這人專會敗人興味。走吧!走吧!窮山荒嶺的,也沒什麼看頭!”她馬鞭一揚,策馬尋路下山。
白不肖見她忽喜忽嗔,卻不知怎麼得罪了她,便隨她下山。
林深路滑,又有藤蔓攔道,溪澗斷路,下到谷中,時已過午,天上浙浙瀝瀝下起小雨來。兩人在大樹下吃了乾糧,冒雨而行。那雨簾重重,數丈外就看不真切,惟見一片白茫茫。
兩人在谷中七轉八轉,不覺迷了路,辨不清東南西北。只見天上灰雲沉沉,一時還晴朗不了,待要找個人問路,這種天氣,哪還有采柯伐木的樵夫?
奇芙蓉急躁起來,不住口地咒罵老天,又埋怨白不肖未能好好帶路。白不肖只拿好言好語勸慰。兩人又行一程,忽見左前方危崖下有一間倚崖而建的茅屋,便牽馬過去。
來到屋前,只見矮灣七歪八倒,木門虛掩。奇芙蓉喊了幾聲,屋中毫無聲息。她伸手一推,木門應手而開,一股黴氣撲面而出。走進一看,屋內桌椅倒翻,灶破鍋漏,蛛網四結,竟似久已無人居住。一隻大老鼠咬地從暗處竄出,吱吱尖叫,又沒入屋角的破洞裡。一條灰蛇從灶膛口無聲游出,奇芙蓉嚇得尖叫一聲,返身躲到白不肖身後。白不肖出手捏住蛇尾,用力一抖。那灰蛇骨節脫開,即似一條繩子。他將臂一掄,把蛇從門口甩出去。奇芙蓉兀白手拍胸口,笑道:“啊喲我的天,嚇了我一大跳!”
白不肖進入裡間,只見房中空蕩蕩的,只有一張蒙滿灰塵的破竹榻。後窗開著,絲絲細雨飄落進來,溼了一片地坪。東牆上卻有一幅畫,畫著一頭雙叉梅花鹿,正站在一塊巨石上昂首望月。畫上既無題詞,又無落款。看上去,墨跡猶新。
白不肖於書畫一道所知甚微,便喚奇芙蓉進來看畫。
奇芙蓉微安兩眉,凝視許久,方緩緩搖頭道:“這畫有點兒古怪。荒山野嶺之中,怎會有丹青高手?庸手繪畫,以寫真摹形為本。此畫‘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以形寫神,極盡其妙。這頭雙叉雄鹿雄俊瀟灑,傲骨錚錚,卻又高標逸韻,遺世獨立,惟有對月顧影。其淒涼寂寞,無人能知。看起來,作畫的人自許甚高,或為一懷才不遇的隱士,卻又不甘與草木同朽,故從畫上透出一派抑鬱失意之氣。山間林下,幾人能真個幽獨?難怪孔稚圭要作《北山移文》譏刺那些身隱巖壑,心在紅塵的假隱士了!古往今來,竊吹草堂,濫巾北嶽的人在在多有,也不足為奇。卻不知此屋主人今在何處?說不定也‘抗塵容而走俗狀,’早已回到十丈紅塵中去了。”
白不肖道:“我見這畫墨跡猶新,而屋內卻塵埃厚積,是以覺得古怪,誰知引出你的一番感慨來!照我看,這茅屋已久無人居住,怎會有如此嶄新的畫呢?定是不久前有人繪了貼上去的。”
奇芙蓉歪著頭看了半天,沉吟不語,只微微點頭,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去揭那畫紙。畫紙應手而落。石牆上,赫然出現一個碗大的黑洞,裡面黑洞洞的,不知有幾多深。
奇芙蓉怕蛇,急後縱數步,目視著黑洞,叫道:“不肖,你且探探看,這洞有多深?”
茅屋緊貼危崖,便以石崖為東牆。白不肖縱然膽大,卻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去探這奇怪的圓洞的深淺。正欲出門去播根竹子來測試,突聞奇芙蓉失聲驚叫,更然回首,只見從那洞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來。
這隻手,五指細長,皮包著骨頭,指甲灰黃油亮,藏滿泥垢。
起先,它掌心向下,五指摸索著光滑的洞口;隨即,掌心朝上,五指併攏,形似乞討什麼東西。
若從那洞中真的爬出一條蛇,或者一條大蜈蚣,奇芙蓉和白不肖也不會這樣吃驚。
兩人定定地注視這怪手,駭得頭皮發麻,手足俱軟,陡覺這廢屋之中陰氣森森,有說不出的詭秘。奇芙蓉心念一動,立即想到,在自己身後什麼地方,會不會也有一隻怪手悄悄地摸過來?
她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倏地轉身,右手在腰間一按,嗆。嘟一聲輕響,長劍在手。
遊目四顧,室內並無別的異狀。突然,屋外馬兒悲嘶數聲,隨即“砰膨”巨響,似重物倒地。
白不肖叫聲:“不好!”急隨奇芙蓉出外察看。
兩匹馬已躺倒在泥水之中,馬腿無力地踢蹬數下,便不動了。
白不肖急縱上前一看,兩馬已然斃命,軀體上卻沒有傷口。
雨簾重重,茫茫一片。冷風咆哮,寒意侵骨。四周青山隱在雨幕裡,只現出個淡淡的輪廓。簷水連珠而下,在地上濺起無數個轉瞬即碎的水泡。
白不肖正欲將死馬翻個身檢視。奇芙蓉突叫道:“當心!”
長劍甫伸甫縮,劍頭挑起一五彩斑讕的物事。
白不肖定睛看,那是一隻小指頭大小的花斑蠍子,雖已被劍尖刺穿了身於,兀自六足亂動,將一支尾針翹得高高。
再看另一匹馬的馬鬃下,也有一隻花斑毒蠍蠕照而動。奇芙蓉長劍連顫,將它剁成數段。
“想不到這蠍子如此厲害,這下,我們只好用兩條腿來走路了。”奇芙蓉懊喪莫名,“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我最不願見這種蛇蟲百足。”
“毒性如此大的蠍子,我還是初次見到。奇的是怎麼會正好有兩隻蠍子來害我們的兩匹馬?實在不巧了。還有,屋裡石壁上的手……”白不肖心念急轉,自言自語地說。
奇芙蓉精神一振,道:“這地方有鬼!我先將那隻鬼爪子剁下來:”她返身入屋。白不肖怕她孤身歷險遭到不測,急道:“慢!我與你同去!”拔刀出鞘,拉住了奇芙蓉的衣角。
奇芙蓉知他關心自己,笑笑讓他走在前頭。兩人走進裡屋,見那手依然探出洞口,白不肖便以刀尖去投它。
刀尖觸手,便知有異,那手指堅硬如鐵,並非真的人手。白不肖以刀背輕叩;竟發出叮叮之聲。湊近了細察,方知它實是以玉石雕成的一隻玉手。
待知這物事既非鬼爪又非人手,兩人恐懼之心盡消而好奇之心大起。
奇芙蓉笑道:“這破屋的舊主定是個喜歡裝神作怪的傢伙,在屋裡牆洞中裝隻手,誰見了不嚇得丟魂落魄?來,咱們拉拉這隻玉手。”
她伸出手去與那玉手相握。運勁一拉,竟沒將它拉出來。須知她內外皆修,其內力修為與白不肖相比,也不遑多讓,運勁一拉,怕不有幾百斤力氣?但那玉手猶似與整塊巖壁生成,紋絲不動。頓知其不僅僅是為了嚇人,定有別樣緣故。她將那玉手左轉右轉,接連旋轉數十圈。忽聞格格連響,石壁上裂開一條細縫。
奇、白二人急縱身後退,但同格格聲中,石縫漸漸擴展開裂,出現一道寬約兩尺的縫壑,裡頭黑咕隆冬,往外呼呼地冒冷氣。
奇芙蓉闖蕩江湖十數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奇異的事,與白不肖兩人面面相覷。
白不肖幼時曾被臥龍山莊擄去為質,關在地道密室中數月。那臥龍山莊內機關密佈,暗道縱橫。眼前的景象顯然亦屬機關暗道,只不知為何人所設?何時所設?為何所設?
“我們進去瞧瞧,裡頭到底有些什麼花樣?”奇芙蓉說:“說不定是個藏寶窖呢!我們取它幾件玩玩。”
臥龍山莊的秘道暗室曾給白不肖帶來家破人亡的痛苦記憶,令他終生不忘。他雖也十分好奇,但不以奇芙蓉那樣迫切入內一窺秘奧。他伸手攔住奇芙蓉,說道:“且慢,機關暗道中多有陷講,切不可莽懂。況旦我們不知這洞口的開關之法,萬一有人在我們後面弄手腳關閉洞口,把我們困在暗道之內,那可怎麼辦?”
奇芙蓉雙眉一揚,問道:“依你之見和待如何?難道掉轉頭逃跑?虧你還是白鶴山的傳人,膽子只芥子大,有何出息?我是非要進去看過方甘心的。你就在此等我吧!”
白不肖被她說得臉上熱辣辣的,便硬著頭皮挺身上前,回頭囑道:“我走頭裡,你在後面,小心些。”他執著彎刀,側身鑽進洞口。奇芙蓉隨即跟進。
暗道中漆黑一團,初沒狹,兩邊石壁粗礪扎手,漸行漸寬。冷氣森森,陰風習習。白不肖以刀探路,摸索向前。
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反正碰壁轉彎,七拐八彎,碰到低矮處躬腰曲背,遇狹窄處側身收暖,逢寬敞處大步快行。忽見前頭彷彿有光,漸有花香飄來。奇芙蓉笑道:“我們莫非到了桃源仙境不成?”
兩人循光亮處走去,復行數十步,見前上方合一個桶粗的小口,天光便從洞口中瀉進來。洞口處藤蘿遮蓋,綠草叢生。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1:16
第 十六 回 無憂幽谷
白不肖、奇芙蓉潛伏著鑽出洞口,站起來一看,見是個四山環繞的深谷,方圓三五里。谷中百花怒放,落英繽紛,長草葳蕤,雜樹叢生。
這深谷位於四山屏圍之中,似乎亙古以來便無人跡。谷中狐、兔之類小獸見了人也不怕。更奇的是,適才外面陰雨連綿,此地卻陽光燦爛,想來是山高擋住了南來的陰雲。
奇芙蓉噴噴稱奇,笑道:“真是個世外桃源,卻無避亂的移民。不肖,你看這地方好不好?”
“好極了!將來老了,到這谷中搭一個草廬,養幾頭牛羊,種幾畝莊稼,自由自在,何等愜意!”
“還愜意呢?叫我是悶也悶死了。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有什麼味道?我們還是轉回去吧!”奇芙蓉費了老大的氣力,只見到一個平平無奇的山谷,頓時意興闌珊,索然無味了。
白不肖注視著前面的草叢,口中說:“芙蓉,你來看:這裡有一條路,像是常有人行走。”
奇芙蓉順地手指方向看去,長草叢中,果有一條踩踏出來的小路,伸向谷中。路兩旁的青草長得茂密,若不細看,倒還瞧它不出。聯想到地道彼端茅屋石壁上的玉手、紙畫等等古怪物事,頓時又來了興頭,說:“既已到此,便走去看看,究竟什麼人住在這裡。不肖,你將來年老時還須別尋去處,此地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兩人說說笑笑,循路行去。經過一個水潭,潭中水清見底,水中魚蝦歷歷可數。又穿過一片密林,林中老樹倒臥,新苗茁壯,葛藤纏繞,青苔滑腳。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亂石灘。亂石灘中間拱起一個大墳丘似的圓頂石丘,恰似將個圓球一剖為二,取其一倒扣地上。若說它是墳塋,四周不見墓碑;若說它是屋子,又不見門窗。
奇、白兩人繞著這石砌圓丘看了一圈,竟猜不透它是個什麼東西。白不肖見奇芙蓉蹙眉沉思不語,便推了推她,問道:“你見多識廣,你倒說說著,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叫我說,這是個大墳,裡頭埋著的定是個避世高人。他不欲讓世人知曉自己壽終於此,故不在墳前豎碑。”
奇芙蓉搖搖頭,說:“非也。若真有甘於寂寞的避世高人隱土,為何要將自己的墳墓修建得如此奇特?你想,要修建這麼大一個石墓,須費多少人工?我瞧這東西實在古怪至極,且讓我上去看個明白。”
她雙足一頓,飛身躍上高達兩丈的圓頂,用劍柄逐一仰擊頂石。白不肖在下面看得明白,知她欲弄清這石丘是中空抑或實心。
方叩得數下,忽聞一個粗豪的聲音大聲叫道:“什麼人在此搗亂?快快滾下來!”
奇芙蓉、白不肖聽這聲音便在左近,循聲看去,卻不見人影,不由悚然而驚。白不肖急縱上圓頂,與奇芙蓉並肩而立,遊目四顧,便見一條灰影從密林中穿出,快似奔馬,倏臾便來至圓丘下。原來是個灰衣灰褲的少年,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粗手大腳,若是在腰間插柄斧頭的話,便是山裡砍柴為生的樵夫了。
他雙手叉腰,大聲喝道:“你們倆怎麼敢到這裡來?快給我滾下來!”
奇芙蓉、白不肖聽他聲若銅鐘,又見他奔行之速,知他內力甚強。奇芙蓉笑道:“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我們便下去。”
那少年一愣,翻了翻眼珠,偏著腦袋想了一會,道:“我不能告訴你!”
白不肖好生詫異,弄不清這貌不驚人的少年哪來如此雄渾的內力。奇芙蓉已知少年有點兒傻,便也雙手叉腰,道:“那我們也不下去!”
那少年又是一怔,低頭想了想,說:“你們真的不下來?”
“自然是真的。上面好玩得很!”奇芙蓉一本正經地說。
那少年皺起了眉頭,叫起手指輕叩額頭,一副無可奈何的苦惱相,忽又叫道:“我上去抓你們下來!”
話一出口,他一躍而上,伸出兩手分抓奇芙蓉和白不肖。
奇芙蓉一見他出手,便知他內力雖強,武功卻是平平,口中啊喲大叫,移形挪步,欲待反拿少年的肘關節。誰知腕上一緊,使似套上一隻鐵箍。急運勁回奪,卻身不由己,被那少年掄臂一甩,身子就飛起來,頭下腳上倒栽下去。幸虧她輕功高妙,身於在空中一折,雙足輕輕落地,轉眼一看,白不肖也隨著掉下地來。
奇芙蓉和白不肖或家學淵源,或名門之後,在江湖上已罕逢敵手,居然雙雙避不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隨意一抓,這可是出道以來從未遇見過的事。兩人呆立地上,各自在腦中苦思那少年方才一抓的神妙。競忘了顧及自身的安危。
少年將他倆甩下去後,也緊跟著躍下地來。見他倆呆如木雞,便道:“你們快離開,這谷中不容外人來的!”
奇芙蓉道:“我們是外人,你難道不是外人?”
少年道:“我自然不是外人,我從小便住在這裡。”
奇芙蓉道:“你家在哪裡?怎不帶我們去看看?”
少年道:“我不能告訴你。你們快走,慢了可不行!”
奇芙蓉用手一指圓丘,笑道:“那是你的家吧!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中有什麼人?”
少年真有些傻了,奇道:“你怎知道那是我的家?誰告訴你的?”
奇芙蓉嘆了一口氣,道:“小兄弟,你住在那裡頭不氣悶麼?你想不想到外頭去玩玩?外頭世界可大呢!”
少年神色黯然,道:“我自然想出去玩的,可我要看家,不能去,師父也不讓我去。師父說外頭的人都很壞。”
奇芙蓉道:“你師父叫什麼名宇?說不定還是我的朋友呢!”
少年道:“師父就是師父,沒有別的名字。我叫他‘師父’,他叫我‘黑皮’。你們快走吧!一會兒我師父回來,看見你們在此,又要發脾氣了。”
白不肖見這少年憨厚朴實,傻里傻氣,便笑道:“你師父是我們的朋友,不會發脾氣的。你師父很兇麼?”
少年道:“你們若是朋友,那就更糟了。去年秋天也有三個人摸進谷來,自稱是師父的朋友,結果都被師父打死了,埋在那邊的月桂樹下。”
奇、白二人對視一眼,料黑皮所言必不虛假,避世高人大多性情怪戾偏執,若非如此,怎肯舍了花花世界,遠離人群親情,一個人孤零零地躲在山中?這黑皮的武功已如此高強,他師父更不知有多少厲害哩!但若彼黑皮一言嚇退,豈非太過膽怯?
奇芙蓉道:“黑皮,我們不見著你師父,是不走的。我們又不冒犯你師父,他怎好打死我們?”
黑皮想了想,說:“那你們就殺了我罷I”
白不肖奇道:“我們與你無冤無認為何要殺你?”
黑皮咬著嘴唇不語,臉上的神情又是憤激又是決絕。
奇芙蓉笑道:“我明白了。你師父定是說過:若你再讓外人進谷,便要殺了你。是不是?”
黑皮點點頭,道:“你們不殺我,就趕緊出去。”他少與人接觸,拙於言辭,說來說去,就是這幾句話。
奇芙蓉不耐與他嚕囌,使個眼色給白不肖,對黑皮說:“好,好。你送我們出去。你這谷中樹木茂密、荊棘叢生,我們已認不得路徑了。”
黑皮心心念唸的是隻要來人出谷,其餘無不照辦,黑黑的臉上浮出笑容,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道:“我送,我送。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呢。”
他一轉身,搶在頭前疾行,惟恐慢了一步,叫師父撞見。奇、白二人跟在他身後,見他奔行時如麋鹿縱躍,功夫別具一格,心下暗暗驚詫,實在猜不透他的武功家數。
三人一入密林,奇芙蓉即向白不肖打個手勢,白不肖會意。二人往左右一分,各躥上路旁大樹。黑皮久居谷中,哪知世人的狡詐無賴,還道奇、白二人緊隨身後,只顧往前疾行。待出得密林,猛覺身後足音全無,回頭看處,方知兩人未跟上來。他心眼忒實,以為自己走得太快,將奇、白二人甩下了,便立在原地等候。久候不至,心中才疑惑起來,循來路找去,口中自言自語地說。“他們到哪裡去了?莫非又迷路了不成?”
奇、白二人隱身樹上,見黑皮傻得可愛,都掩住嘴暗笑。
那黑皮在林中來來去去反覆搜掠,連每一叢荊棘茅草都不放過,—一撥開看過,卻沒想到抬頭查看樹上。
白不肖見他久尋不著,站在一棵樹下搔頭皮,一副苦惱不堪的樣予,心中不忍。便從樹上一躍而下,叫道:“黑皮,我在這裡!”
黑皮聞聲轉身,縱躍過來,口中怒斥道:“快給我滾出谷去!”足未落地,雙臂齊張,十指屈曲成爪,向白不肖當胸抓到。
白不肖已知他招式古奧,內力精強,不敢與他硬拚,施展小巧身法,閃在樹後,笑道:“你抓不住我!”
黑皮一抓落空,呆一呆,二抓又發。白不肖一時想不出破解之法,眼見他抓勢強勁,指風嗤嗤作響,惟有一個倒縱,後躍一丈避開。
黑皮兩抓不中,也愕然而驚,眼露茫然不解之色。師父授他這一路“勾魂十八抓”時說;除非妖魔鬼怪,世上凡人誰也逃不出,是百發百中的擒拿術,俗稱“沾衣倒”。意思是說,只要沾到對方一片衣襟,對方就跑不了.他心實,人不聰明,兩次出手落空,不以為自己功夫不到家,反疑白不肖不是凡人,直通通地問:“你可是妖魔鬼怪?”
白不肖被他問得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方能使他聽懂。
奇芙蓉也從樹上躍下,雙手叉腰,笑過:“我們雖不是妖魔鬼怪,卻也相差不遠,你再猜上一猜。”她知黑皮是非常之人,不可對以平常之法,便向白不肖眨了眨眼。白不肖恍然而悟,關以:“對了,我們非鬼也非人。你師父說此谷中不容外人涉足,我們不是凡人,自不在你師父的禁止之列。”
黑皮這次卻不上當,怒道:“不管是什麼。我師父說過的,這谷中使是外來的蚊蠅也不許飛進一隻。你們再不走,我可不客氣了!”
奇芙蓉道:“這山谷是天地生成,並非你師父私有。你們來得,我們也來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趕我們出去!”
黑皮自知鬥口鬥不過奇、白二人,反手一掌劈向奇芙蓉。他與奇芙蓉相距五六尺,這一掌論理該夠不著,誰知他一掌劈、出時,手臂陡然長了數尺。奇芙蓉怎能讓他打中,一個“鳳點頭”,身形一晃,便繞到黑皮背後,左掌鉤出,反擊其背。黑皮卻不轉身,左手後撩,要扣對方手腕。奇芙蓉左手陡縮,右手食中二指一併,戳他背心“至陽”穴,他手掌一抬,正好護住“至陽”。兩人連拆數招,黑皮背對敵手,居然有攻有守,不落下風。
白不肖見黑皮的招式看去平平無奇,但威力極大,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皆十分簡捷,全不講究姿式的美觀好看,只求實用。若非奇芙蓉經驗老到,身法滑溜,進退靈活,抱定不與之力拚的宗旨,哪能與他鬥成平手?
黑皮以背對敵,實非託大,他是忌憚白不肖出手,故而始終面對白不肖,兩手負在身後與奇芙蓉拆招。鬥了數招,見白不肖殊無上前夾擊之意,而反手鬥敵,實在太過彆扭,是以暴喝一聲,身形拔起,空中一個轉身,雙足連環踢向奇芙蓉頭頂。奇芙蓉一矮身,前縱八尺躲過,回頭笑道:“你抓我不著!”
黑皮雙足甫落地,微微屈膝力蹬,一個倒翻跟頭,追上奇芙蓉,向她背心抓落。奇芙蓉早就看準,身子橫移數尺,躲到大樹身後,與他捉起迷藏來。
初時黑皮數抓不中,心懷恚怒,但他終究少年人性情,在林中與奇芙蓉一追一逃,怒意漸消,而嬉戲之心漸生。他久居谷中,寂寞孤單,惟有與狐兔羚鹿玩耍消閒,今日突遇兩個比自己大不幾歲的青年人,若非畏懼師父的禁令,原也不忍將其驅走。到得此刻,玩心大盛,早將師父嚴命棄之腦後,與奇、白二人在林中追逐奔跑,玩得甚是開心。奇芙蓉又時時扮鬼臉逗他,引得他哈哈大笑。
三人施展輕功,在林中躥躍縱跳,驚得鳥獸四下裡亂逃亂飛,將一個寂靜無聲的世外幽谷,弄得聲喧塵揚,熱鬧非凡。
奇芙蓉借樹幹灌木隱身,悄悄出了林子,聽在不肖與黑皮猶在林內呼喊吆喝,便往往圓丘奔去。她向來好奇喜怪,既已費了老大氣力到得谷中,不將圓丘奧秘弄個水落石出,怎能甘心?
她縱身躍上丘頂,凝神細察。太陽已半隱於西山峰後,餘暉映照天際,反射下谷,周遭景物,層次更為清晰細緻,纖毫畢觀。她掃視腳下圓丘頂石,忽覺其中有幾塊的色澤質地與別的石塊有異。
這石質圓丘,通體以二尺見方的青石砌成。惟有頂上七八塊,顏色較淡,錯雜於青石之間,若非此刻光線恰到好處,倒還區分不出。她細數一遍,顏色稍淡的頂石共有七塊,凝神良久,心中恍然有悟。原來這七塊白石,竟是仿天上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斗柄在左,斗魁在右,指向正北。
奇芙蓉心知這“北斗七星圖”定與開啟圓立的門戶有關。急趴在地上細細摸索,七塊白石皆與別的青石咬得緊密,石縫間還灌以灰漿,無論劍撬足踢,都無濟於事。眼見天光漸黯,七石混雜在青石中已不甚清晰。再過片刻,就算黑皮不循跡尋來驅趕,在昏暗之中,要將“七星”從中辨出,也頗不易。
她心中焦躁,明明已抓住了訣要,只要再進一步,便能解開謎團,偏偏就是這一步邁不出去,就像找到了鎖孔卻不知該用哪一把鑰匙,而形勢又不容人將手中所有鑰匙—一試遍。
奇芙蓉在丘頂上團團亂轉,忽聽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耳邊說:“自斗魁向北數到第十塊方塊,那是北極星位。”
這語聲輕聲細語,就在耳畔,奇芙蓉一顆心全放在如何打開圓丘的門戶上,聞言腦裡似電光石火進門,竟渾沒念及是誰在指點自己,依言向前數了十塊方石,便到了圓丘下面。
那聲音又說:“第十一塊方石是活動的,你推它上半邊。”
奇芙蓉伸手一推,方石向上翻起,裡面赫然一隻玉石雕成的人手,與在外邊茅屋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那聲音說:“先向左轉七圈,而後向右轉四圈。”
奇芙蓉抓住玉手左轉右旋,待旋到最後一圈,猛然醒悟:這出言指點自己的到底是誰?他怎知開門的訣要裝置於此?急回頭看時,後頸上一麻,只聽到那人最後一句話:“進去吧……”自己的身子便被人托起,送進了一個黑暗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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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見奇芙蓉打了個手勢後,向林外逸去,便知她欲重探石莊的奧秘,當下大呼小叫,引黑皮來抓自己。黑皮不知人心狡詐,便舍了奇芙蓉,徑撲向白不肖。
兩人在林中爆戲多時,黑皮抓不住白不肖,不耐煩起來,叫道:“不玩了!不玩了!”東張西望地尋找奇芙蓉。白不肖怕他看出破綻,忙笑道:“黑皮,你逃我追。看我能不能抓住你?”
黑皮一聽此言,又來了興頭,返身便往林密草長處鑽,叫道:“你抓不住我!你抓不住我!”白不肖正要使法兒絆住他,便隨後趕去,忽而縱上樹梢,踏枝而行,忽而飄身下地,賣弄諸般身法,引得黑皮笑聲不絕,渾忘了奇芙蓉的去向,只覺自小到大,從未這麼快活過。
兩人在林中周旋許久,白不肖每每在將要抓住黑皮時或假作滑跌,或裝作撲空,使得黑皮更覺自己身手不凡,興致越來越高。
太陽已下山了,奇芙蓉尚未轉來。白不肖暗暗發急,總不能在林中與黑皮無休止地玩耍下去,心裡正在轉念頭,忽聞腦後一個聲音說:“站下罷,你也該玩夠了。”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收步轉身,見身後三尺處站著個頭發花白的高瘦儒生。他頭戴方巾,寬抱大袖,面白無鬚,劍眉入鬢,鳳眼生威,若是年輕二十歲,該是個極英俊瀟灑的人。
白不肖的武功,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之境,雖在與黑皮嬉戲,兩耳仍留神谷中的各種聲音,但這中年儒生來到自己身後三尺,自己竟毫無所覺,倘他出手偷襲,自己哪還有命在?急躬身施禮,道:“前輩請了,晚輩白不肖誤入幽谷,見此風景特異,留連忘返,望前輩見諒。”
那黑皮急走過來,怯生生地叫了聲“師父。”低頭垂手,大氣也不敢出,等待師父責罰。
中年儒生笑道:“我這無憂谷難得貴客光臨。令友已在寒舍等候,清閣下移趾過去小坐。”說罷,也不看佇立一旁的黑皮,顧自轉身,將雙手負在背後,邁著八字步,在頭裡領路。
竟似已料定白不肖定會跟他去的,故不必再說第二遍,也不用回頭催請。
白不肖猶豫了一下,不解他何以前倨後恭。情知此番前去吉凶莫卜,但奇芙蓉久不露面,料來已在中年儒士掌握之中,前頭縱然是龍潭虎穴,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一遭。當下,便跟在儒士身後,走出樹林,徑向圓丘行去。
中年儒士走到圓丘北面站住了,回身向白不肖莞爾一笑,即命黑皮開門。黑皮在石壁上摸索了一會,伸手一推,壁上便出現一個長方形的門洞,裡面有燭光瀉出。
儒土擺擺手,作了個請的姿勢。白不肖心中慄六不安,到得此時,身不由己,只有將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昂然入門。
展目四顧,才知裡頭是個穹隆大廳,頂高而四圍矮。廳中桌椅、條几、睡榻等木器皆精雕細刻,珠嵌寶鑲,頗為名貴。壁上字畫琳琅,篆隸楷草,工筆寫意一應俱全。還有一架架舊書古玩,古箏瑤琴,山石盆景,惟獨不見兵器。瞧其陳設,佔了“富貴儒雅”四個字,卻與武字無緣。
奇芙蓉便坐在左側木椅上,拼命朝白不肖鼓腮眨眼。
瞧她模樣,定是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亦不能開口說話。
白不肖故意視而不見,向中年儒土施了一禮:“還沒請教前輩高姓大名?對晚輩們有什麼吩咐?”
中年儒士肅客上坐:“請坐!黑皮給貴客們看茶!敝人姓司馬單名一個高字,二十年前偶入此谷,見谷中草木青翠,繁花似錦,仙鶴三二,狐兔成群,盡是見人不驚,真是一個風物佳勝的洞天福地,更喜還有這麼個大石屋,便住下了。
“誰知一住下就不想再出去,光陰倏忽,不覺已二十載矣!二十年中,鮮有人客來訪。今日二位大駕光臨,我外出方歸,小徒不知禮儀,多有得罪,實感歉厭。”他抱拳為禮,無名指輕彈,一縷指風射向奇芙蓉給她解穴。
奇芙蓉莫名其妙地被司馬高制住,許久有腿不能走,有口說不出,此時被解開穴道,雖知這人武功高得不可思議,但聽他說得好聽,忍不住說:“你既拿我們當客人相待,怎又在我身後施暗算害我?”
司馬高微微一笑,道:“姑娘責備得很是。初時我見你舉止詭秘,還當是偷兒竊賊,故有此誤會。謹謝過了。”
奇芙蓉女扮男裝,闖蕩江湖,不知瞞過多少人眼睛,卻被司馬高一眼看破,回想方才自己被他摟抱進屋,不由粉臉生暈,低聲道:“你眼睛倒尖。”
司馬高哈哈大笑:“姑娘貌若天仙,扮作男裝,更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不由我不多看幾眼。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奇芙蓉聽他不絕口地讚揚自己的容貌,雖然語涉輕浮。心中卻不能不喜,便回答:“我姓奇,名芙蓉。適才聽令徒黑皮兄弟說,前輩這無憂谷不容外人涉足,倘違禁令,格殺勿論。前輩欲待如何處分我們兩個?”
司馬高哈哈一笑,道:“奇姑娘言重了。說什麼‘處分’不‘處分’?孔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如白公子和奇姑娘這樣的好朋友,我是相見恨晚,請都請不到呢!我雖蟄居荒谷,不問人間世事,但看白公子的身手,定是一位俠名遠播的少年英俠吧!”
他又轉向奇芙蓉,“奇芙蓉,這個名字清雅脫俗。‘從來不著水,清淨本因心。’好名字!好名字!”
白不肖不由眉頭微皺,心裡說:這人怎如此無聊?一味地給人戴高帽子,究竟想幹什麼?既是避世隱士,言辭間卻無隱逸之氣。一念及此,心生戒備,站起來說:“我們誤闖前輩的仙谷,甚感歉疚。前輩寬宏大量,不怪罪我們,我們也該告辭了,以免打擾前輩清修。”
隨即向奇芙蓉使個眼色。奇芙蓉會意,也向司馬高拱手道別。
司馬高道:“天色已晚,二位且在寒舍住一宿,待天明再走亦不遲。敝舍寒素,匆忙間未備佳餚美酒,貴客休要見笑。”隨即雙掌互擊。那黑皮即捧了食盤上來。紅燒山雞、清燉兔肉、香菇鹿脯等等野味及自釀果酒擺了一桌。
奇、白二人看那酒壺食器。非金即玉,珠光寶氣,晃人眼目。兩人互看一眼,心想主人殷勤留客,若執意要走,惹惱了他,反為不便。當此際,既來之則安之,看他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其人武功極高,料來不會在酒菜中做手腳。只有留下來,見機行事。便向司馬高道了謝,分賓主而坐。
席間,司馬高給奇、白二人敬酒布萊,相待殷切。初時,奇、白二人尚有些拘謹,到得後來,見酒菜皆美不可言,而肚內正飢,也就開懷大嚼,無所顧忌。
司馬高見他倆吃得歡暢,喜動顏色,不住地誇他倆“英雄本色”,又夫子自道地說他年輕時食量極大,能日盡半頭黃牛,應邀赴宴,每每將主人家嚇得提心吊膽云云。
白不肖問他因何故入山隱居,他自承為情場失意,意中人患時疫而亡,故生厭世之心,謝絕交遊,獨來山中隱居。初時也不耐寂寞,後在石屋中覓得數冊武功秘籍,便在百無聊賴中鑽研秘籍上所載的武功奧秘,以打發時光。
不知不覺中修習了一身內外功夫。至於黑皮的來歷,則是他神功初成之際,出谷搏虎殺豹驗證自己的修為時,在虎穴中拾得的。其時黑皮不滿週歲,正跟在母虎身後蹣跚爬行。大約是那母虎產下虎仔後,虎仔亡失,它乳脹難受,便下山叼了農家嬰孩來哺育。
黑皮一直佇立一旁侍候,聽得師父講到自己的來歷,便咧嘴傻笑。
二人聽司馬高講得神奇,心中只將信將疑。奇芙蓉問道:“前輩既有一身絕世武功,何不出山做一番事業?說句冒昧的話。似前輩這樣長住山中,友麋鹿而侶松柏,雖然逍遙自在,自得其樂,卻辜負了一身好本事,說不定,還違逆了這石屋舊主的遺願呢!”
司馬高微微一笑,頷首道:“奇姑娘言乏有理。這石屋舊主,實在是一位奇人,其所撰的秘籍,博大精深。我窮二十年之功,只不過才讀懂十之三四,實在有愧先賢。想來,或許因我成年學武,本無根底,加之資質欠佳,故難窺全豹。若是像兩位這樣的英才,三五年便能將秘籍所載的學問鑽透了。”
奇芙蓉聽說司馬高的武功還不到秘籍所載武學的一半,心想:要是學全的話,那武功不知會高到什麼地步?她雖不至嗜武成病,究竟從會走路起便跟爺爺練武功,這輩子也算以武為業了,倘能更上一層樓,怎不動心?她眼珠急轉,笑道:“前輩既決意在此谷中修性養氣,不問世間日月,何不將先賢所著的典籍付於有緣者,也好使武學瑰寶光耀人間!”
話一出口,她臉上發燒,心頭怦怦亂跳,只怕司馬高斥責自己懷非分之想。偷眼暗覷,只見司馬高微微點頭,並不以此話為忤,顯然有動於衷了。她只想衝口說出:“將那秘籍給我吧!”終究缺乏勇氣,便暗暗踢了白不肖一腳。
白不肖怎不知奇芙蓉的心意?交淺言淺,這司馬高當著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毫不隱瞞自己的武功來歷,在白不肖看來,已大違常理。至於什麼秘籍,多半屬子虛烏有之事,不足為信。而奇芙蓉那話,跡近厚顏乞討,他聽了都背生芒刺,十分難受,怎會給她幫腔呢?他越來越覺司馬高心懷叵測,便坐在那裡冷眼旁觀,不理會奇芙蓉的暗示。
司馬高忽嘆息了一聲,說聲“少陪”,站起來走到屏風後去,隨即捧著一個黃緞包回到座上。打開結頭,展開黃緞包,取出三冊線裝書,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隔桌遞給奇芙蓉和白不肖。
“兩位請看:這位具大智大慧的先賢,在秘籍上連個名字也不留下,若非是筆參造化學究天人的聖賢,焉能如此?古人云:‘大賢無名’,斯人是也!”
奇芙蓉當其取緞包之際,便已怦然心動,卻又不敢設想司馬高會真的將秘籍示人。待接書在手,目光捉住封面上“無憂全書”四個隸書字,只覺氣都透不過來了。翻開第一頁,是一篇“序”,上面寫道:
“餘家數代習文。餘初時,六經三史,諸子百家,未嘗一日去書不觀。鄉黨皆謔餘為‘書呆子’。某年春,餘偕友走馬東郊,踏青賞花。忽遇狂徒欺凌乞婦。餘懷不平,責以仁義道德。言未畢,狂徒拔拳相向。折餘門齒二枚,斷餘肋骨一節。餘之友,皆名重一時之文士,陡見變故,莫不抱頭鼠竄而逃之夭夭矣。狂徒所恃,力也。餘所恃,書也。至此方悟盡信書不如無書。遂棄文習武,遍訪天下名師高手,學成萬人敵。白刃化不義,黃金傾有無。四十歲後,餘立馬中原,已無人敢與爭鋒矣。北挑少林,南屈武當,西掃峨眉,東踏泰嶽,大小百十餘戰,求敗而不得。海內群雄,皆奉餘為百世一人矣!放眼宇內,惜無敵手,遂毀劍折戟,披髮入山。築蝸舍於幽谷,嘯傲東山下,臥起弄書琴。靜思武學精要,在一個‘無’字。草書三卷,名‘無憂全書’,留於後世有緣者……”
奇芙蓉和白不肖剛看到此處,司馬高長袖一拂,將書卷了回去,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奇、白二人耳鼓發麻:“天時不早啦,二位早些歇息,來日還要趕路呢!”
奇芙蓉望著司馬高拿黃緞布包書,跟中幾欲冒火,若非忌憚他武功高強,早撲過去搶奪了。
司馬高包好秘籍,隨手置於身後案几上,即喚來黑皮收拾桌面杯盤,又搬出兩張臥榻,置於廳中,說:“兩位將就睡一夜罷。”袍袖輕拂,將四壁的燈火盡數拂滅,只餘條几上一盞孤燈,隨即道了便,顧自轉入屏風後。黑皮便睡在門邊的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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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酒足飯飽,上榻著枕便沉沉睡去。那奇芙蓉卻哪裡睡得著,不時睜眼偷看那孤燈映照的黃布包裹,心裡將司馬高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明知司馬高以秘籍為釣餌誘她上鉤,卻又不能如白不肖那般心靜如水。這一夜翻來覆去,多少次想下榻去偷看秘籍,終究不敢輕舉妄動,鬧得心癢無處搔撓,一夜未曾閤眼。
次晨,奇、白二人別了司馬高,由黑皮從舊路送出無憂谷。一俟黑皮轉回茅屋,奇芙蓉便破口大罵司馬高假仁假義,刁鑽刻薄。白不肖知她因何發怒,只是微笑,並不接口。奇芙蓉罵得膩了,轉而埋怨白不肖無用,不想個法兒將秘籍偷出來。
白不肖只當她積鬱難舒,說幾句出出氣也就罷了,豈知她絮絮叨叨囉嗦個沒完。白不肖素來不恥貪圖他人寶物的作為,忍不住慍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若非我之所有,便是一毫一釐也不敢取來。休道巧取豪奪,他司馬高便是雙手奉上,我也未必會瞧它一眼!”
奇芙蓉見他突然發怒,吃了一驚,不由將一張臉漲得通紅。欲待與他爭執,終覺理虧氣短,便連連冷笑,再不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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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失了坐騎,翻山越嶺,惟靠兩條腿。夜宿曉行,走了四五日。這日午間到了富春江邊的一個小鎮,在鎮上酒館打尖吃飯。
此地離杭州不過六十里水路,輕舟順水,三四個時辰即至。白不肖急欲趕回杭州,便催店家快拿飯來。奇芙蓉卻說連日趕路辛苦了,久聞春江鰣魚鮮美,冠絕天下,自作主張叫了許多酒菜,慢斟細嚼,吃了兩個時辰還不起身。白不肖只好枯坐相候,瞅著日頭漸漸西移,心裡一陣陣發急。
那奇芙蓉忽而嫌酒差,喚夥計另換佳釀,忽而嫌菜鹹重新換過,支得店裡夥計老闆團團轉。白不肖數番相勸,她都置之不理,只顧自己據桌憑窗,一邊眺望江上景色,一邊陶然引杯。
眼見她一杯又一杯,將七八斤善釀喝得涓滴不剩,一張臉由白轉黃,黃中泛青,猶自拍桌大呼“酒來!”白不肖只得強把她從桌邊拽起,拉出酒館。
她已醉眼迷離,腳步踉蹌,惟將身子靠在白不肖肩頭,方不至倒臥街頭。白不肖見狀,情知今日已走不得了,只好扶著奇芙蓉徑投客棧。
奇芙蓉才踏進客房,便覺胸臆間翻騰不已,酸水直冒,再也忍不住,張口滂礴而出,吐得白不肖一身汙穢狼藉。白不肖顧不得身上穢氣觸鼻,將奇芙蓉扶至榻上睡下,又打水給她抹臉,喂茶漱口,精心照料。那奇芙蓉卻似死人一般,醉得人事不知。
白不肖回房換去髒衣,又囑夥計燒醒酒湯來,復至芙蓉房中察看。見她鼻息粗重,酣睡不醒,心中甚是憂慮,猜不透她何以失態至此,便坐在椅上侍候。
忽聽奇芙蓉大叫:“白不肖!你忒薄情了!”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持燭察看,卻奇芙蓉雙目緊閉,咬著嘴唇,原來是在說夢話。他又驚又疑,不明她何以會有此念,反省自己與她重逢以來,事事對她遷就容讓,並無開罪於她,怎談得上薄情寡恩?
少頃,夥計端了醒酒湯來。白不肖將奇芙蓉搖醒扶起,喂她喝了湯。
奇芙蓉神志已清楚,回想自己酒後失態,全仗白不肖侍候照料,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硬推白不肖回房歇息。白不肖見她精神已復原,雙頰潮紅,目光羞怯,只道她想到了男女大防,自不便再留,就叮囑了幾句,回房安歇。
次晨醒來,聽隔壁房中毫無動靜,便輕輕起床,做了一會吐納功夫。見日光已從窗縫射進,就去叩奇芙蓉的房門。
連叩十數下,屋內仍無聲息。白不肖心中詫異,輕輕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屋中空無一人,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桌上用杯子壓著一張紙條。
白不肖急搶過去看,紙上有四句詩,曰:
萬里家山一夢寄,
故人漸改舊時心。
孤舟夜載他鄉客,
浮雲飄颺遠峰青。
詞意並不晦澀難解,聯想昨夜她的醉後夢中言語,白不肖呆在當地,不知所措,字紙上的水漬自也是芙蓉的淚痕了。他反身衝出房來。客找的夥計正給客人們端來洗臉水,被白不肖劈胸抓住,喝問:“與我同來的奇公子到哪裡去了?”
夥計陡然受此驚嚇,銅盆咣噹落地,半盆水全潑在白不肖褲腳鞋幫上,更慌得面無人色,只怕因此被敲掉飯碗,哪裡還顧得上回答白不肖的責問。
白不肖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尋她不著,以天下之大,日後難有相會之時,便隨手推開伙計,奔到大門外。門外正有一客人認鐙上馬東行。白不肖躍起一把將他從馬上揪下來,口中說:“借我一用!”身子已上馬背。
那客人大叫:“抓住偷馬賊!”白不肖聽而不聞,撥轉馬頭,向西疾馳,不多時便奔出七八里,卻哪裡有奇芙蓉的身影?
又奔了一陣,那坐騎本非良馬,怎禁得住狂奔疾馳十餘里?早就口泛白沫,鼻噴粗息,漸漸慢了下來。白不肖心如火燎,掌擊馬臀,足踢馬腹,催它快跑,但它已出全力,哪還跑得動?
忽見前頭來了七八騎。騎在馬上的僧俗混雜,皆帶兵器,是一夥武林豪客,胯下坐騎也都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當先兩人正是峨眉掌門圓性和丐幫幫主喬鵬舉。眾人見白不肖孤身一騎,均感錯愕。圓性正在四處找他尋仇,不意在此相遇,心頭狂喜,立即提樑催馬,向白不肖跑來。
狹路相逢,眾寡懸殊,自是十分兇險,但白不肖此刻心中所思,只是奇芙蓉的下落,昔時恩怨、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圓性拍馬過來,不逃反迎上去,問道:“師太從西面來,路上可曾見一穿白衣的年輕書生?”
圓性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那是誰?”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已想到彼此乃冤家對頭。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
圓性拂塵疾揮,刷地朝白不肖兜頭擊到。白不肖兩腿一夾,但他坐下馬從未經過戰陣,自不知主人心意,反而向前一躍,竟是要將主人送到拂塵下去捱打。白不肖身在馬上,躲避不及,肩頭著了一下,頓時骨痛欲斷,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身不由己地倒撞下馬。
圓性在桂香摟中與他交過手,知他武功精強,故一塵擊去原是虛招,並不期望得手。誰知一擊而中,倒叫她吃驚不小,心念一動,即知他心神散亂,措不及防,倒失悔自己下手太輕。眼見白不肖跌落塵埃,心想機不可失,立即一提韁,坐下馬舉起海碗大的一雙鐵蹄,朝他身上踏落。
白不肖當身子落地的瞬間,腦子已自清醒,急和身一滾,避開了馬踩之禍。待要縱躍起來,那馬又逼將上來,似正要將他毀於一雙黝黑的鐵蹄之下。他連滾十數滾,始終沒能得脫險境。
眾豪見他滾得一身泥塵,狼狽不堪,都鬨笑起來,一齊拍馬趕過來,欲乘機將他碎屍於眾路之下。
白不肖應付圓性一人一騎便已左支右絀,若待眾豪趕到,更難脫身。他在地上翻滾躲避之際已調勻呼吸,消解了半邊身了的麻木。待圓性策馬再次踹來,他趁馬蹄甫揚未落之際,冒險向馬腹下滾進,白刃一閃,竟將圓性的坐騎開了膛。
圓性只覺眼前一花,已失敵之所在。正自疑惑,坐下駿馬狂嘶一聲,人立起來。她應變奇速,一覺有異便離鞍騰空,左塵右劍護住周身要害,忙中一瞥,只見坐騎搖搖欲倒,白不肖已擎刀立在當地,滿身鮮血淋漓。百忙中決無餘暇再瞧第二眼,圓性長劍一挺,刺向敵人頭顱。
這一招名曰“雷電交轟”,是峨眉武學的得意心法,等閒不肯使用,蓋因其威力太大,發招必傷人。若非圓性將白不肖恨之入骨,視為平生勁敵,也不至一出手便使狠辣的殺著。
長劍疾似雲中閃電,曲折而下,勢道驚人,卻還是虛式,但敵手勢非招架躲閃不可,否則由虛變實,一樣傷敵。更厲害的是她左手的一柄拂塵,柔如水,剛似鐵,運用之妙在乎一心。圓性身為一門之掌,在這柄拂塵上浸淫了幾十年功大,更是得心應手。
白不肖眼見利劍刺來,揮刀一架,卻架了個空,陡聞“轟”的一聲,那拂塵的塵絲散開如同,兜頭罩下,倉卒間不知如何應付為佳,只有舉刀再格。那塵絲柔軟如發,早將他手中刀纏住,長劍又明晃晃地刺向面門。
當此萬分危急之際,他惟有脫手丟刀,側身閃避。只覺左臂一痛,被圓性用劍劃了一條三寸長的口子。與此同時,那馬也轟地倒斃於地。
圓性以一招“雷電交轟”奪下敵人兵刃,又傷了他左臂,眼見眾豪已成合圍之勢,勝券穩操己手,也不急於取他性命,當下拂塵一揮,將白不肖的彎刀甩得遠遠的,笑道:“姓白的,今日是你畢命之期。你作惡太多,罪無可逭,也怨不得旁人。
“但佛門慈悲,你只要說出與你一同在長江中殺死圓空、圓照兩位聖尼的那個魔頭的姓名來歷,我可給你一個快勁。否則,在場這麼多英雄,誰不想一刀刀碎割了你?”
白不肖兵刃既失,左臂被創,被眾家圍在埃心,情知今日無幸。死雖不足借,但死得不明不白,實在不甘心。當下遊目四顧,暗思對策,目中卻笑道:“師太,我問你見沒見到我的朋友,你未曾見到,也就是了,怎麼反向我要人?你峨嵋武功,名揚天下,我有什麼能為殺得了貴派高手?師太也太抬舉我了!”
圓性昔日在桂香樓中捱了他一掌,她是大派掌門,位高名重,雖可說是因大意輕敵之故,終究面上無光,不免耿耿於懷,規聽白不肖話中隱含譏嘲之意,不由臉上一辣,厲聲道:“廢話少說!你快招出同謀姓名來歷,還可得個全屍!”
白不肖雙手叉腰,哈哈長笑。眾豪見他渾身血汙,居然還有心意開懷大笑,倒也佩服他視死如歸的豪氣。喬鵬舉一夾馬腹,走上幾步,說:“白不肖,你身為北門之徒,原該繼承尊師遺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縱不能努力向上,也不該結交匪類,誤己誤人一至於此呀!”
向日在桂香樓中,比較起來喬鵬舉還略顯持重,也未出手摺磨拷問他,故而白不肖行了一禮,正色道:“喬老幫主說的是金玉良言,白不肖謝過了。常言道:捉賊要見贓!故捉賊也頗為不易。若只憑流言蜚語,便可坐實誰是盜賊的話,請恕晚輩不恭,晚輩向日在鄉下某地,也曾聽說圓性師太曾濫殺丐幫弟子。晚輩自是不信,但那人言之鑿鑿,有如親見,座中數人皆信而不疑。請問喬老幫主,可憑此類無根流言向圓性師太討還公道麼?”
此話可算無禮至極,但也十分有理。在場眾豪無不心中一震,喬鵬舉更是為之瞠目語塞。那圓性氣黃了臉,刷的一劍斜劈過來。白不肖側身躲過,指著圓性笑道:“師太要殺人滅口麼?”圓性第二劍剛刺出,聞言一愕,手中長劍便遞不出去了,怒聲斥道:“你這狡賊死到臨頭還血口噴人!”
白不肖心知今日之局,決非三言兩語可了,只想搶得一刻是一刻,好伺機突圍,又笑道:“別人說師太的不是,便是血口噴人;師太口中出來的,便咳吐成珠,無須驗證。師太是空前絕後的大聖人,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晚輩總算有幸,臨死前能明白這個至理,幸甚呀幸甚!”
在場的七名好手,都是在江湖上大有身份的成名人物,或為一門之首,或為一幫之主,所以糾合一起,但憑道義二字。初則尚覺白不肖臨危不懼,言之成理,後見他在眾豪前高談長笑,饒饒而辯,抑且語夾諷刺,無不覺其目無尊長,驕據傲慢,心下都不喜,便愈覺其面目可憎。
何況他明刺圓性暗諷眾人——在場諸豪誰也不曾見他作奸犯科,無非口耳相傳,方起除邪鋤惡之心—一更觸犯眾怒。那圓性更是難堪,她一向敏於事而訥於言,素受弟子擁戴同道敬重,今被一個初出遣的毛頭小子當眾非難,心裡那股無名火怎壓得住?當下手腕一抖,長劍發出龍吟之聲,冷笑道:“好一張利嘴!貧尼行事但求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道義,無愧於良心!你領死吧!”
她“吧”字出口,長劍已至白不肖胸前。白不肖早有戒備,身形疾晃,一掌蕩歪她劍頭,反抓她“臂臑”,另一手在她拂塵柄上一帶一鉤,便欲奪她兵器,足尖早挑起一塊拳大的石頭向左疾射,砰地正中喬鵬舉坐騎的腦門,打得它頭骨破裂腦漿四迸,撲通倒地。
眾人見他膽敢在峨嵋掌門面前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自十分詫異,及見他踢石斃馬,竟是不怕多樹強敵,無不心頭凜然,暗道:這小子果然邪門!
那喬鵬舉望重武林,秉性寬厚,便是對白不肖,也未曾用以重言,現被他一石擊斃坐騎,勃然大怒,將手中竹節銅杖往地上一插,大聲叫道:“師太且歇息。讓我來會會姓白的!”
這大路經千人踏萬人踩,早已將路面夯得硬如鐵石,喬鵬舉隨手一插,那銅杖矮了三尺多。這手功夫一露,眾豪鬨然喝彩。圓性便收劍跳開一旁。
白不肖見喬鵬飛白髮紅顏,威風凜凜,大步走過來,心中不由一凜,已知丐幫幫主必定武藝高強。他忽哈哈大笑道:“喬老幫主果然與眾不同,不肯與空手的晚輩動兵刃,佩服!”
此言一出,倒叫喬鵬舉一楞,心想這不是掃了圓性的面子嗎?忍不住斜眼一瞥,見圓性的臉漲得紅中發紫,不免暗暗後悔。但既已下場,決無退回的道理,便雙掌一拍,慍道:“小子休要耍貧嘴!咱們比一比掌力。”他說只比掌力,自是替圓性圓過面子,同時也自恃內功精純,掌法神奇,必操勝券。
白不肖道:“久聞喬老幫主‘九牛二虎掌’無堅不摧,剛猛無比,晚輩正要領教。但動手之前且把話說明白了。晚輩倒不怕車輪戰法,只是有要事在身,不耐煩與你們空耗時光,各位大俠、老俠、男俠、女俠併肩子齊上吧!”
他打的是如意算盤,只道眾豪愛面子,說一句:“你只要能在喬老幫主手下逃得性命,我們就不來難為你。”豈料眾豪皆聽而不聞。
那喬鵬舉有心放他一馬,但見同來諸豪皆不吭聲,也不便自作主張,”便說道:“白不肖,你只須接得下我三十招,我便拍手走路!看掌!”
他左手一立,右手在胸前劃個弧,平平推出。以他的身份,一出口便是三十招,竟是半點也沒小覷白不肖。這一掌看似平淡,其實已將對方上半身全都罩住。手掌甫抬,一股雄渾的力道便排山倒海地壓過去,激得地上塵土飛揚。
白不肖不敢輕敵,應了一招“春江潮水”。兩股力道一撞,轟然作響。喬鵬舉上身一晃,白不肖卻退了一步。
喬鵬舉久經大敵,經驗老到,只交一招,便知對方不僅身手敏捷,內力也十分精純,暗叫:僥倖!幸虧說了三十招。當下凝神接戰,手上催勁,“吳牛喘月”、“火牛破陣”、“水牛耕田”、“老牛抵角”、“童牛鬥虎”,一連五招連綿施出。在場話豪雖久聞“九牛二虎掌法”之名,卻還是頭一回見識,只見喬鵬舉憨頭憨腦,舉手投足間牛裡牛氣的,牛態百出,均覺十分好笑,心想這套掌法也只配叫化頭兒使用,若是別人來使,便俗不可耐,醜態百出了。
白不肖拆了數招,只覺對方不僅掌式古怪,掌力也十分特異,突發突收,稍一不慎便會受內傷。當下展開“流水掌法”和“逐流步法”,避免與其硬拼內力。
喬鵬舉見他小小年紀,不知從哪裡學了套神妙的掌法和步法,也暗暗稱奇,絲毫不敢大意。須臾間,兩人就鬥了十八九招。喬鵬舉焦躁起來;心想若三十招內擊不敗對方,自己這張老臉往哪裡擱去?當下“昂”地大吼,頭一低,雙掌齊出,一招“泥牛入海”,將勁力發揮到十成。
這本是一把兩敗俱傷的打法,頭頂、雙肩皆發勁道,泥牛入海,一往無前,再不回頭,傳到喬鵬舉手上,他加以改進,勁力勢道仍剛猛如故,只在內力運用上略加變化,在猛攻之餘還守住自己,不致弄得兩敗俱傷。
白不肖一瞥之下,已有計較,借對方埋頭直撞之際,身形疾退。四周皆是眾豪包圍著。一個滿臉虯鬚的綠袍漢子見白不背朝自己急退來。只怕喬鵬舉收勢不及撞到自己身上,便從馬上俯身去推白不肖,口中喝道:“去吧!”
白不肖爭的便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反手一鉤,借力打力,將那虯鬚漢從馬上拖了下來擋在自己胸前。喬鵬舉奔行正疾,陡見眼前換了一個人,暗叫不好,總算他內力運用已控縱自如,兩掌甫觸那人胸口,急收臂回勁,這股勁力非同小可,他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是自己傷了自己。
眾豪只見白不肖被迫得不住後退,都道喬鵬舉贏定了,豈料陡生大變,白不肖不僅安然無恙,喬鵬舉卻傷得口吐鮮血,不由都失聲驚呼。
那虯鬚漢子姓藍名野,是處州五行拳掌門人,功夫甚是了得。他猝不及防被拖下馬來,雙足一落地,手腕一曲一翻,立即從白不肖掌中脫出,反去扣他脈門,緊跟著下面一記膝撞。
白不肖不跟他糾纏,凌空一個倒翻跟斗,穩穩落在馬鞍上,雙腿猛夾。那馬吃痛,嗖地前竄,往藍野身上撞去。藍野急橫移閒開。白不肖即縱馬直衝過去,打算就此突圍。
四個騎在馬上的豪客豈容他脫逃?兩個迎頭攔截,兩個拍馬追逐。
前頭攔截的兩人,一個穿白使刀,一人穿藍使錘,大呼小叫地向白不肖兜頭擊來。瞧他倆身手,決非三招兩式便可。打發。白不肖一引韁繩,驅馬向右疾馳。
這馬腳力不差,眼看便要突出重圍,突聞腦後利器破空之聲驟響,他一個蹬裡藏身,兩枚蛇頭錐從頭頂掠過。馬兒又向前衝出數丈,四腿齊屈倒地。原來它肚腹上中了一枚飛錐。
白不肖當坐騎被錐傷倒斃之際,猝不及防,便從馬頭上摔了出去。就勢滾翻丈餘,早將被圓性拋甩的薄刃彎刀取回手中,一個“鯉魚打挺”長身躍起。眼前白光一閃,已有一柄鋼刀分心搠到。
他身形微晃,將那鋼刀夾在腋下。那穿白的騎者不料他會行此險著,急回力奪刀。一奪沒能奪動,白不肖彎刀已無聲無息向他斜劈過去。那人大駭,急棄刀後仰。白不肖這一刀勢道強勁,立將馬頭削斷。鮮血泉噴如射,汙得那人滿頭血汙,一件月白綢抱上開滿了朵朵紅花。
便這麼緩了一緩,眾豪悉數趕到,紛紛跳下馬來,各挺兵刃,將白不肖圍在核心.
他一瞥之下,便知在場諸豪無一庸手,接下去這場惡鬥將比昔日長江船中那次更為兇險。想到自己終於還是傷在這夥俠義道之手,死後還要頂個邪魔歪道的惡名,心中甚是激憤,一眼看到喬鵬舉也提杖夾在其內,冷笑道:“向聞喬老幫主言必信,行必果,這記性怎恁地壞?”
喬鵬舉一愕,隨即醒悟,滿臉羞慚,亢聲說道:“喬某適才雖敗於詭計,但終究是敗了,豈能食言而肥?姓白的,你好自為之!”隨後向圓性等拱一拱手,低頭拖杖,匆匆而去,他是大俠身份。三十招內贏不了白不肖,便不能二度出手。
喬鵬舉一走,圓性等甚是尷尬。明知以六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合鬥一個後生小子有違江湖規矩,但單打獨鬥,均自忖無必勝把握,萬一失手輸個一招半式,這面子往哪裡擁去?而今日之局,勢非作一了斷不可,若讓姓白的得脫性命,必將後患無窮。
六人互相一對眼光,心意相通。當下圓性冷哼一聲,道:“小賊!今日我們是合力除奸,並非比武較技,你仔細了!”
白不肖冷笑道:“多謝關照,你也小心了!”他“多”字一出口,即身形疾晃,說至“小心”二字,已欺到北面藍野身側三尺之地,左掌右刀,勢若奔雷。那藍野只道他該先向圓性出手,不料眼前一花,敵刀已至面門,急提手中九節鞭格架,卻架了個空,被白不肖一掌拍在肩頭。喀擦一聲,肩骨碎裂,身子直躍出去,摔了個仰八叉,口中噴出一股血箭,暈了過去。與此同時,南面那位使刀的也失聲驚呼,瞧著一蓬飄散的頭髮發呆。
原來,白不肖在掌擊藍野之際,彎刀反擲,將身後四丈外那穿白使刀的漢子頭髮削落一大蓬。這一招兩式,分攻南北之敵,眾豪雖都為武學高手,對此怪招還是平生僅見,均感駭然。
卻不知白不肖飛刀未能砍下敵頭,心中正懊悔不已,怪自己平日未能好好練習反擲之法,以至準頭差了寸許,未奏全功。
那刀削落頭髮即旋飛而回。眾豪皆久經大敵,心知決不能給敵人再度飛刀的餘暇,讓他各個擊破,齊吼一聲,挺刃圍上,諸件兵器都往白不肖擊去。
圍攻白不肖的五人,除圓性外,那穿白使刀的名叫“洛陽快刀”陳效禹,穿藍使錘的是“大力神龍”鄭剛。
另外兩個中,一是“聖手神指”郝知命,生得短小精悍,精擅發射暗器,方才發錐擊斃白不肖搶來的坐騎的便是他。近身群毆,自不便再發暗器,他用一件獨門兵器烏鐵手,是以精鋼打鑄的一隻手,上面也有五指,用於鎖拿兵器和點穴。
最後一個是女子,年已四十多歲,生得皮黑肉粗,膘厚體胖,手中兵器更為特異,一是硬木長柄洗衣裙,一是短把小鋼梳,人稱“心雄萬夫”梁二娘子,端的勝過無數鬚眉丈夫,
五人中,以圓性、鄭剛、郝知命武功最高,正面強攻;梁二娘子和陳效禹稍遜一籌,後行偷襲。五人將白不肖裹在中間,各件兵器齊施,頓時便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來。
白不肖心知今日必無生理,緊咬牙關,將一柄刀使得呼呼生風,水波不進,左手施展“流水掌法”,真力一掌一掌推出。
眾豪以眾敵寡,已穩操勝券,見他披頭散髮,渾身血汙,雙眼瞪得銅鈴大,口中胡胡低吼,不由暗暗心驚,也不敢過分迫近,以免為刀掌所傷,只將他團團圍住,待他力竭氣衰之際再施殺著,自是最精明的算盤。
到這時,白不肖再無弄巧使詐的機會。他出手稍緩,眾豪便一擁而上,以力鬥力,決無僥倖可言。苦鬥良久,便覺真力一點一滴耗散。他頭上汗流如注,氣喘心浮,兀自狂呼怒喝,掌劈刀斫鼓勇而戰,絲毫不肯懈怠。
忽聞東面馬蹄得得,有數乘馬疾馳而來。白不肖雖明知來者決不會是自己的朋友,但被心底求生慾望驅使,忍不住還是側臉一瞥。激鬥之際,怎容分心?郝知命鐵手搶進下盤,在他大腿上狠狠鉤去一大塊皮肉。
他身子一晃,左肩又中了圓性一劍,背上也被梁二娘子用長柄洗衣槌搗了一記。身被數創,頓覺眼前發黑,疼痛難忍,心中卻異樣清醒,也異樣的後悔。
他後悔自己始終將這夥人當作俠義道來對待,以至總是容讓,總想為自己辯白,總望能得到寬窄,以至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倘若早一點醒悟,早一點看穿這類自命不凡的俠客的真面目,何至於會有今日……
他不甘束手待斃,不甘以自己的枉死為他們獲取更大的名聲與威權。他好歹要拚個本兒回來!
眾豪皆知白不肖己是強愛之末。他們也等不及了。
東來的騎者無論是難,都會見到池們合五人之力殺一後生小子,這傳到江湖上,必有損清譽。即或沒有東來的騎者,他們也該出全力了。
五大高手聯合鬥敵,居然費了這麼多功夫,便是沒人瞧見,心裡頭也不舒服。這,不光彩,俠義道該感光彩的事。今日不得已,就該早一點了結此事,越早越好,否則,心裡頭總有那麼一點不舒服,不妥貼,不痛快,不愜意,不稱心!
該了結了。
畢竟都是豪俠之士,耳聞馬蹄聲愈來愈近,心中所思都相差不多。五個人一擁而上,皆將手中傢伙自高壓下。這一招事先並未練習過,蓋因從高砸下,最為痛快。五股力道交織成網,這網,重逾千鈞,便是石頭,也該壓成粉末;便是鐵人,也會壓成扁鐵一塊。
白不肖的身子陡然縮攏一團,好似要鑽進地裡去。五股下壓的力道突覺無所阻礙,大違常理,不由滯了一滯。這一滯,不過瞬息間,白不肖身形暴長,便似潛龍飛昇一般,破網而出,彈射騰空,夭矯而上。
眾豪突受大力反震,內力稍遜者如陳效禹、梁二娘子兩膀痠麻,兵刃拿捏不住,脫手飛出,連退數步一跤跌翻,只覺胸中氣血翻湧,腦中迷迷糊糊,甚是難受。
鄭剛號稱“大力神龍”,手中鐵鞭重四五十斤,端的力大身壯,不料鐵鞭反彈,險些砸破自己的頭。
圓性那一塵拂落,暗蘊八成陰柔勁力,突覺塵下空空,急退步迴護己身。
郝知命鐵手硬砸,滿擬一擊而中,誰知只撕下一片帶血的布片,怵然而懼,弓身後躍,抬眼看處,只見白不肖已形如球狀閃電,霹靂而上。
似乎手中不是一把刀,而是百把千把旋飛的利器,是一團精光。郝知命大駭,哪敢硬接反架,身形疾退,揚手發出一大片暗器。只聽叮叮噹噹連珠響,數十飛刀、袖箭、鐵蓮子。棗核釘、金錢鏢等皆被那凌厲的刀風絞得粉碎。
鄭剛和圓性二人均舉兵刃招架。刀光鋸齒形的一閃,墓地沒入鄭剛的左肩,又從右脅透出,傷了圓性的左臂。幾乎與此同時,白不肖身如斷線紙鷂,飛出三丈多遠,砰地著地,從口中噴出一支血箭。
圓性極為捍勇,左臂雖折,一見鄭剛橫屍當地,白不肖也傷重脫力,郝知命、梁二娘子、陳效禹駭得目瞪口呆,將手中長劍奮力一擲,叫道:“惡賊納命來!”
白不肖惡鬥良久,身被數創,最後那一擊,實已將真力耗盡,又被鄭剛的鐵鞭打中背脊,五臟六腑受大力震盪,明知只要就地一滾,便可避開圓性的飛劍,但渾身勁力俱失。哪裡動得了分毫?惟有將眼一閉,等待利劍穿喉的最後時刻……
圓性這一招期在必中,要將白不肖釘死在地上。長劍飛去,疾似流星,發出瞿瞿的破空之聲,勢道極為兇猛。
豈知橫刺裡飛來一條紅色的綢帶,突地纏住劍身。這劍兩面開刃,十分鋒銳,又貫足了勁力,竟將綢帶割斷,仍脫縛射出。但這一來飛劍準頭已偏,擦著白不肖右肩飛過去,釘在他身後一丈的地上,劍柄震顫不已,嗡嗡微響。
四乘馬已來到眼前,當先一人手攝綢帶,正是“長白參女”高無痕,身後兩人是綠雲、碧玉,最後殿尾、面現尷尬之色的是鐵劍伍天風。
原來,“長白參女”高無痕到杭州後,見江南風物處處佳勝,便樂不思家,由伍天風陪同,遍遊名勝古蹟。今日,是來春江觀魚。她久居北地高寒之所,馬術甚精,卻不慣乘船,故沿江縱馬。忽聞有相鬥之聲,趕來察看,見圓性擲劍,便解下束腰綢帶,將飛劍拉偏了數寸。
圓性在桂香樓中與高無痕等會過一面,又見伍天風跟在後面,又驚又疑,眉頭一皺。臉掛寒霜,沉聲喝道:“高小姐橫加插手,莫不與那姓白的魔頭有舊?”
高無痕側臉向綠雲、碧玉打了幾下手勢。碧玉就瞪圓了眼睛,沒好氣地說:“我家小姐不明白你的意思,育什麼話直說便是。什麼‘新’啊‘舊’的?”
圓性師太何等身份?若非忌憚高無痕的功夫,不願另生枝節,早已一掌劈過去了,現被一個丫頭當面搶白,更氣得眼睛發紅,說不出話來。
郝知命見高無痕以一條輕柔至極的束腰綢帶拉歪了圓性挾數十年功力擲出的飛劍,心知非易與之輩,他城府頗深,當下拱手為禮,賠笑道:“聽口音,姑娘們是從遠地來的吧?那人是個有名的採花淫賊,不知壞了多少好人家的黃花閨女的名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算叫我們拿住了。
“似這號十惡不赦的淫湖惡人,若不立誅之,還要我輩學武作什麼?”他一眼瞥見伍天風,又道:“姑娘們若不信老夫所包可問這位伍公子。”
伍天風迷於高無痕的絕世姿容,日日陪伴三女遊玩,他與白不肖本無深仇大恨,昔日在桂香樓中參與拷問白不肖,可說是出於江湖道義及年輕好名。雖曾受了他一掌,飛來峰上較勁又遭敗北,但日伴美人,早將向日之辱忘得一乾二淨。
高無痕出手阻止圓性殺人,他身居尷尬之地,左右為難,一聞郝知命之言,正中下懷,當下想也不想,隨口應道:“郝大俠的話是不錯的。那人是個淫賊。”誑言既出,陡覺慚愧,臉上熱烘烘的,便將頭轉了過去。
碧玉不知就裡,只道伍天風這麼個英俊瀟灑又溫柔的大家公子必不說謊,點了點頭,正待撥轉馬頭,忽見高無痕面有慍色,眼不錯珠地盯著伍大風,碧玉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伍公子!那日在靈隱飛來峰上你怎不說他是個……”她女孩兒家對“淫賊”二字說不出口,臉上微微一紅,“那種壞貨呢?”
伍天風被高無痕盯得心中發虛,口中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綠雲早看上他的丰神雋朗,見他發窘忙插上來打圓場:“伍公子是聽這位郝爺說的吧?”
伍天風忙就坡下驢,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郝大俠名動江湖,是人人敬重的老英雄,最是正直仁義。郝大俠的話決不會錯。”
這幾句話,明捧郝知命,暗地裡為自己擺脫干係。郝知命怎聽不出來,乾笑兩聲,心中直罵伍天風滑頭。
高無痕瞪眼努嘴地跟碧玉打手語。碧玉便將她的話轉譯給圓性、郝知命等:“我家小姐說了,這人跟我們有過節,我們要帶走他!”她一拎韁繩,放馬過去要提白不肖上馬。
圓性蛾眉一豎,叫道:“且慢!”
那梁二娘子一揚手發出五根鐵梳齒,兩根飛向碧玉,三根射向昏迷不醒的白不肖。她是“大力神龍”鄭剛的朋友,眼見鄭剛身首異處,心中悲憤莫可名狀,怎能容這三個來歷不明且又十分傲慢的姑娘將仇人帶走?是以也顧不得再釁事端了。
高無痕抖開一方府綢手絹,一抖一兜,五根疾似飛矢的鐵梳齒全插在手絹上。綠雲忍不住說:“暗箭傷人,算得什麼英雄好漢?我家小姐要帶一個冤家走,竟有這麼多人來囉嗦。江南的大俠客們便如此瞧不起外鄉人麼?”
高無痕向她點頭嘉許,贊她這番話說得好,隨即將手絹一抖,突突突連響,那五根梳齒全釘在梁二娘子的長柄堅木洗衣槌上。
這手功夫一露,梁二娘子即臉泛土色,情知是對方手下留情,若鐵梳齒不是射木棒而射人,自己哪還有命?以她的鐵梳齒射她的洗衣槌,更富有意味。她呆了呆,嘆一口氣,轉身提起鄭剛的屍體,頭也不回地走了。
圓性見高無痕等虎視眈眈地瞪著自己,心知以己方疲憊不堪的三人與彼方四人動手相鬥,必敗無疑,但要讓對方帶走白不肖,實不甘心,便說:“請問:爾等帶走這惡賊,欲待如何處置?”
碧玉若非高無痕出手衛護,凡欲傷在暗器之下,心中極為氣憤,看圓性兀自不情願的樣子,冷笑道:“師太管得不嫌太多麼?我們喜歡給他剖腹剜心也罷,喜歡給他剝皮塞草也罷,是我們的事,不勞師太掛懷!師太還是在青燈古佛之下多念幾卷經書罷,出家人本該四大皆空,慈悲為懷。如師太這般殺欲太重,恐怕難成正果呢!”
碧玉伶牙荊齒,一張小嘴嘰嘰呱呱的,圓性怎是她的對手?被她連搶夾棒的一頓譏諷,氣得渾身亂抖,欲拔劍出鞘,又怕打不過,待不教訓這無禮的丫頭,一口氣實在難往下嚥。
郝知命見狀打個哈哈,說:“師太不必掛懷,我更放心得很。高小姐既是伍少俠的朋友,拿了這淫賊去,定是一刀殺訖,難道還養起來不成?伍少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正邪黑白均瞭然於胸。這番手刃武林公敵,為無數冤死的朋友報仇出氣,天下武學之士誰不心感大德!老夫先在這裡謝過了!”他裝模作樣地向伍天風施了一禮。伍天風急忙還禮不迭。
郝知命人情練達,極為世故,他口口聲聲將白不肖稱為“淫賊”,高無痕等三人都是妙齡女郎,若私放“淫賊”,豈不自己跳進染缸,再也洗刷不清了?他針對伍天風的那幾句話,更是將殺死白不肖的重責架弄到伍天風頭上。
這條“移禍江東”之計,可謂萬無一失,圓性聽了也在心中叫好,暗暗佩服郝知命的老謀深算,便向伍天風深深看了一眼,又對高無痕說:“貧尼多慮了。高小姐冰清玉潔,決不容淫賊肆虐。伍少俠嫉惡如仇,急公好義,是當世奇才,必為俠義道爭光。咱們後會有期!”
交代了這幾句話,她更不停留,轉身便走,郝知命和陳效禹也跟著走了。
高無痕等均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門心思放在救人上頭,也沒去體味郝知命與圓性話中的深意。伍天風曾參與桂香樓群英會,來龍去路盡數瞭然,當下心中怦怦直跳。雖見名聲、榮譽就在面前,只因來得太過容易,反倒疑在夢中,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看著碧玉、綠雲將白不肖抬上馬背,他若痴若呆,竟不知該怎麼辦。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4:05
第 十七 回 長白參女
富春城中悅來客棧裡,高無痕、碧玉、綠雲、伍天風皆注視著榻上昏迷不醒的白不肖。
他臉上的血汙已被洗去,血跡斑斑的外衣也都換下,腿上、肩頭、背脊的外傷,均敷了金創藥。打從圓性等劍下救回至此刻,已過去七八個時辰了。
高無痕按著他的腕上寸關尺處切脈。碧玉、綠雲都目不轉睛,屏息靜氣看她的臉色,欲待從她眉目間晚出白不肖的生死禍福來。但高無痕始終面無表情,那象牙雕成似的臉龐上既不見喜又不顯憂。
碧玉忍不住輕聲說:“莫不是他傷得太重,咱們的‘參茸續命丸’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綠雲說:“豈有此理?只要有一口氣,咱們的‘參茸續命丸’便可保他活命。只是他內傷太重,元氣大傷,經脈都被震散了,便是能活下來,也形如廢人,再難復原。”
碧玉嘆了口氣,斜眼看了看伍天風,道:“伍公子,你們南方的大俠們怎恁地沒出息了專幹些倚多為勝、乘人之危偷施暗算的鬼名堂!在我們北方,將這種行徑叫做下三濫,人人嗤之以鼻的。是英雄好漢,便一對一地幹。便是敗了,也沒人笑話!”
伍天風臉一紅,道:“碧玉姑娘你有所不知。這個姓白的連勝數十武林人物,作惡多端,激起了公憤,被南方武林視為公敵,所以聯手殲魔,不按單打獨鬥的規矩辦。”
碧玉鼻子冷哼一聲,道:“什麼‘作惡多端’,你瞧見了麼?人證物證又在哪裡?那個什麼峨嵋派的圓性老尼姑,不僧不俗的,我瞧著就來氣!還有那個什麼梁三娘子,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發暗器射我,要不是小姐眼疾手快,我便傷在她手下了。你們南方的俠客便是這般濫殺無辜的,我已領教過了!”
伍天風道:“那梁二娘子是不像話。但這姓白的,江湖上許多大有身份的前輩名宿都說他是……”
碧玉冷笑道:“什麼‘前輩名宿’的屁話?我們到桂香樓吃飯,又礙著‘前輩名宿’們什麼了?居然一擁而上要打死我們!若是我家老爺知道你們這樣子欺負小姐,早趕進關來收拾你們了。梁二娘子不像話,你怎不出手阻止?”
這便有點兒胡攪蠻纏,鬧意氣的樣子了。伍天風礙著高無痕的面子,不能疾言厲色與碧玉斗口,只苦笑不已,連連搖頭嘆氣。
綠雲笑道:“咱們不管他們南方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小姐要救姓白的,咱們便救他。以後怎麼辦,咱們聽小姐的就是。再說,圓性是圓性,伍公子是伍公子。咱們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還多虧了伍公子引路導遊。小姐還說了,伍公子慷慨熱心,她心中是很感激的。”
伍天風一聽此話,頓時臉上飛金溢彩,向高無痕施了一禮,謙道:“小姐言重了。能夠為小姐效勞,是天風的福氣。再說,天風也性喜徜徉山水,一舉兩便的事,當不得小姐言謝!明日,我陪你們去普陀,那是佛國勝境……”
碧玉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現在小姐要你去街上藥鋪看看,有川穹、參三七、藏紅花,買些來。”
那伍天風並不見高無痕對碧玉有何指示,聞言一愣,明知是碧玉搗鬼,卻不敢不從,惟恐失了小姐的歡心,只好唯唯稱是,出門買藥去了。
伍天風一走,那高無痕再也忍俊不禁,噗呼一笑,用手指在碧玉額上戳了一下,罵道:“你這捉狹鬼!我幾時要他去買藥了?”碧玉笑得前僕後仰,綠雲也忍不住格格脆笑,室中頓時一片鶯聲燕語,春光旖旎。
原來“啞女”高無痕卻是裝啞巴。她是關東第一號大俠“長白參王”的掌上明珠,人長得極美,武功也極高,年已二十,仍待字閨中,蓋因眼角太高,關外的英俊俠少沒一個放在眼裡。
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對她十二分溺愛,雖然從十五歲始,上門求親的便絡繹不絕,但女兒非要自擇佳婿,兩老也不相強,只是眼見女兒年紀一年大於一年,心裡不免發急。這年有人介紹了一個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兩老看中意了,便來勸女兒。女兒卻嫌他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武功和文才實不值一曬,便執意不從。
“長白參王”大悔自己昔日對女兒的放縱,立意改弦更張,非要女兒嫁人不可。因此高無痕帶了兩個侍女偷跑離家,浪跡四方。久聞江南人人品俊逸,便迤邐南下,一邊遊山玩水,一邊物色文才武功品貌出眾的如意郎君,想天下之大,必有芳草。
她既懷了擇偶之心,故裝作啞巴,以便暗中閱人,也是處晦觀明,處靜觀動的意思。至於啞人的手語,胡亂比劃而已,只拿來矇混人的,若真要碰到行家,勢必露餡。
伍天風丰神雋朗,英氣勃勃,文才武功也還差強人意,而對高無痕一見傾心,鞍前馬後地獻殷勤,並不以其“啞”而露絲毫撼意,高無痕不能不動心,是以容他在身邊走動,也好細察其品性。
三女嬉鬧一陣,便聞白不肖在榻上呻吟了一聲,急趨近看視,見他猶緊閉雙眼,但臉上已現血色,呼吸也粗重多了。
高無痕搭他脈門,但覺脈跳已不似適才那般遲細無力,漸漸弦數起來,這才將一顆心放回實處。叫碧、綠二人將他扶起,伸掌搭住他命門穴,要將自己的內力輸進去,助他整理經脈,化敵瘀血,運功療傷。
高無痕是“參王”之女,年紀雖輕,修為卻已不凡,掌心一搭上他後腰命門,便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心中不禁訝然,想不到他傷得如此重,居然內息尚能流轉,內功實有非常造詣,其路數卻和自己所學大不相同。
“長白參王”久居高寒之地,常年服食山參鹿茸,其內功屬純陽洪正一路,高無痕雖是女於,所學皆由父授,內功也與乃父相同,只修為深淺之別。但白不肖初食至陰靈藥“百草精珠”,後習鬱天華所授“流水掌法”和內功心法,久而久之,內功已偏向陰柔一路。
此刻他剛從鬼門關口頭,內息實是極為微弱,若高無痕掌力一吐,陰陽頡頏,反而更為兇險。因此她便撤回手掌,讓白不肖躺倒,心想:終不能為助他反害了他,能否康復,要看他的造化了。
這時,伍天風已買了藥歸來,他去時匆忙,碧玉也未言明分量,到了藥鋪,老闆問他買多少?他傻了眼,轉念一想,多了不要緊,少了又得再跑一趟,是以開口說每味二斤。三味藥共六斤,包了三大包。
高無痕等見他夾著三大包藥走進來,都嚇了一跳。碧玉笑著說:“伍公子想是要經商開藥鋪了要?我們長白山遍地是藥材,日後倒可做個長久戶頭。”
伍天風一見三女神態,便知自己辦了蠢事。這三味藥中,藏紅花和參三七價值不菲。他是大家公子出手豪闊,自渾不在意。
但見高無痕莞爾微笑,恰如一朵牡丹驟然開放,而碧玉口角含噴、眉目失春的嬌態,綠雲眼波流轉,翠袖掩口的羞怯,頓覺如飲醇酒,心神俱醉,有說不出的舒坦受用。想古人千金難買一笑,今日自己以三大包藥博三美喜悅,實在上算得很了。
伍天風正想入非非,那邊白不肖又發出數聲呻吟。眾人都聚攏去看,只見白不肖雙眼睜開一線,已醒過來了。
碧玉為救他差點遭梁二娘子暗算,對他的生死自更比旁人上心,不由唸了一聲佛,嘆道:“菩薩保佑!這小子命也真硬。換一個人,便是有十條命也找不回來了!”
綠雲也歡喜,說:“菩薩是咱們小姐。若非小姐出頭,那菩薩的弟子圓性早取了他性命。”
伍天風心裡只盼白不肖傷重不治,現見他死而復生,高無痕又一門心思要救活他,明知她只出於惻隱之心,別無他念,心中還是不自覺地泛出絲絲酸味。
他不去留意白不肖,只偷眼覷著高無痕的臉龐,見她眼中滿含憐惜溫柔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瞧著白不肖,更是恨意大盛。又想:論家世品貌,這小子萬萬不能與自己相比,何必自尋煩惱呢?
又想:若是能得到高無痕的關護照料,便是身受重傷也值得的。只恨自己身子好端端的,一根毫髮不少。他初墮情網,不免心中百念叢生,以至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而難以自已。
白不肖睜開眼睛,忽見高無痕等,心中大是奇怪,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待聽了碧玉、綠雲的話,方知是高無痕等救了自己的性命,欲待要爬起來向她們叩頭謝恩,但手足重逾千斤,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無法動彈分毫。身上的傷口更是火灼一般的疼痛。
他只有開口說:“多謝……高小姐救命之恩,再生之德……”他神智雖清醒,卻氣力全無,便是短短一句話,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無法畢其詞。
碧玉急勸道:“你什麼也不用說,待養好傷後再圖報答也不遲。但我家小姐也無用你報答什麼。你只要好好活轉來,便等於報答了小姐救你之恩。”
高無痕連連點頭,又拍拍碧玉的肩稱讚她說得好,她與這兩個丫頭自幼相伴,名為主僕,實比姐妹還親。綠雲溫文而碧玉潑辣。相比起來綠雲更能體察她的心意,但這次倒是碧玉率先道出她要說的話,心裡更高興,隨即指示兩個丫頭給白不削民些雞汁香粥,眼食“參茸續命丸”。
心想此番南下,遊玩之餘救了一個人,日後回家說給父母聽,是一樁大慰親心的俠事。要叫父母得知:女兒不再是驅狼護兔,給小鳥治傷的小孩子,已懂得濟困扶危行俠仗義的大道理了。
白不肖服食了熱粥靈藥,出了一身汗。碧玉、綠雲又給他傷處換了藥,精神略復,眼見伍天風立在一邊,心想機緣湊巧,正好將陸怡的事告訴他,只是高無痕等在場,不便啟齒,只向他點點頭,說:“伍公子的救命大恩,白不肖沒齒不忘。”
伍天風見他向自己道謝,不由一怔,隨即醒悟,知道白不肖昏迷中人事不知,見自己與高無痕在一起,想當然耳!等要板起臉孔言明事不關己,又怕高無痕不喜,便說:“白爺該謝高小姐、碧玉和綠雲姑娘,我卻不敢當。”
白不肖不知他別有隱情,只當他客氣,也不再說什麼,當下閉上雙眼,默運玄功療傷。他元氣損傷太過,所幸年紀輕,內功底子好,高無痕的“參茸續命丸”又是大補元氣的藥物。只是心中掛念奇芙蓉的下落,又念著伍天風與陸怡的姻緣,好容易才摒除雜念,意守丹田,將散亂的內息一滴一點導入“氣海”貯積。
高無痕等見狀,無不詫異,真想不到他有如此上佳的內功修為,當下互使個眼色,悄悄退出房來。
眾人忙了一天,見天色漸暗,已是黃昏,才想起連午飯都忘了吃。現刻白不肖已脫離險境,寬心大放,頓覺腹中空空。飢腸轆轆。於是相偕下樓去吃飯。伍天風要討三女歡心,叫了滿滿一桌的酒菜。席間碧玉不住與伍天風斗口,綠雲間或插嘴解勸,高無痕仍作“啞巴”,只微微含笑。
待酒足飯飽,高無痕向碧玉打了幾個手勢。碧玉便說:“我家小姐說。那姓白的重傷之後,動彈不得,夜間要湯要水,沒個人照顧還不行。伍公子若不怕勞累的話,是否將鋪蓋被褥移至姓白的房中,也好就近照應,以免我們牽掛?”
伍天風不料會派給自己這麼個差使,不由面露難色。若傷者換作別人,他早就答應下來了,但白不肖惡名昭著,江湖上多少人將他恨得咬牙切齒。自古正邪同冰炭,善惡不可以同道,他看在高無痕面子上,對白不肖不聞不問,已經有違江湖道義,豈可更進一步助他養傷,自汙羽毛?
綠雲見伍天風躊躇不語,已知他為何作難,便勸道:“伍公子也累了。使點銀子叫客棧的夥計陪一夜便是了。”
碧玉冷笑一聲,斜瞄著伍天風道:“不願意,直說也無妨。我家小姐也不過是問一句罷了,怎敢差遣伍大公子呢?”
伍天風一抬頭,見高無痕一雙妙目正瞧定自己,似有求懇之意,頓時心神大亂,急賠笑道:。“碧玉姑娘一張嘴真正鋒利如刀。我並未說不願意,但教高小姐高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皺眉頭。你們只管放心安歇,那位白爺由我來照料。”
碧玉終究嫌他應承得不夠爽快,急跟著說了一句:“你休要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伍天風笑道:“你放心,我定將雙眼睜得大大的。”便做個瞪眼鼓腮的怪相,引得三女格格嬌笑。
於是,都上樓去,三位少女自回房歇息,那伍天風果然將自己的床鋪叫夥計搭進白不肖房中。高無痕見伍天風對自己百依百順,心中也有幾分高興。反倒是碧玉說他不夠聽話,於他人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空負俠義的名頭。綠雲便為伍天風辯白,說他能與白不肖捐棄前嫌,已屬難能可貴,若非氣度恢宏,又怎肯上街買來三大包藥?
伍天風搬床鋪時,白不肖運功正到關鍵時刻,一開口說話,岔了內息,不僅前功盡棄,還會走火入魔,是以雖知伍天風移榻相陪,卻顧不上向他道謝。料來伍天風是武學之士,自知這其中的輕重緩急,必不會怪自己失禮。
伍天風勉強答應了高無痕所造,獨個兒來到白不肖房中,心中實有說不出的懊惱。見他還在用功,正中下懷,可免了一番尷尬的招呼應酬。當下急急忙忙關門閉戶,展被捕床,放倒頭便睡。
心想只要不與白不肖接談,便不算與他同流合汙。雖然共處一室,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人神共鑑,自己仍是個名副其實的大俠客。這樣自欺欺人的譬解一番,居然憂懼大消,不一會便安然入夢。
半個時辰後,白不肖睜開眼來,經過這一番運功,自覺督、任二脈已打通,胸中的煩惡之感也消解不少,雖然還起不得床,但精神已好了許多,正欲跟伍天風說話,卻聞他鼻息深長,已經睡著了。想他定是為救護自已費神費力,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怎好再叫醒他?
他看著案上的紅燭,心想伍天風不念舊惡,以德報怨,慷慨大度,不愧俠客風度,確是陸怡的良配。而“長白參女”高無痕等急公好義,濟困救難,更是非常之人.這一番險情高義,今世報不了,來生給草銜環也得報之。
又想到自己這一生,每當危難之際,都有人援手相助,世路雖艱難坎坷,好人卻在在都有,也算不幸中之大舉了……
更深夜盡,白不肖睏意上頭,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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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伍天風忽然醒來。他是被一個惡夢驚醒的。在夢中,許多使刀弄槍的武林人物將他圍在垓心,一個個怒目圓睜,罵他是武林敗類、魔頭幫兇,百死不足贖其罪的大好人。他饒饒而辯,哪有人肯聽?急得渾身冒汗,手足發駭。
眼見眾俠齒巉巉如鋸,皆曰可殺,隨即有數人挺劍刺來,他欲拔劍格架,卻不知鐵劍何時失去,急返身而逃,但雙足都邁不開步,又有一人掄斧當頭所來……這時,便霍然驚醒了。
擁被坐起,猶自心跳不已,身上汗渾渾的。見案上紅燭已將燃盡,便披衣下地取過一支新燭換過。
遙視白不肖,正在夢鄉遨遊,那因失血過多而顯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安謐與沉靜,居然睡得甚是妥帖,若非心境恬淡忘機,無所憂愁,怎能如此安穩?他胸中油然萌生嫉恨之心。回想方才夢中光景及郝知命、圓性臨去時那番話,胸口猶如受大錘重擊,不由渾身一震。
這白不肖重傷之後,命若遊絲,只要悄悄掩過去,出指一點,便可取他性命。從公論,是為武林除害;從私論,也報了昔日桂香樓那一掌之仇!
伍天風一念及此,頓覺體內熱血沸騰,一顆心怦怦激跳。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稍縱即逝。雖說出手加害一個毫無抵抗力的重傷員非俠客行徑,但想到日後自己的聲名富貴、自己的聲望地位,心中更無猶豫。
立即屏息致氣,躡手躡足欺近白不肖榻旁,運勁於右臂,食中二指一駢,便要向他頭頂心“百會”穴戳落。“百會”是諸脈之總彙,白不肖原有重傷在身,輕輕一戳便能叫他一命歸西,且又無跡可尋,不致得罪高無痕。
伍天風右手甫抬,突聞屋外廊上有人足音移近。此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他內外功皆有相當造詣,又正處於極度緊張的時刻,便是一片樹葉落地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這人腳步雖輕,但在他聽來卻響若驚雷,心中一凜,便不敢出手了。
足音步步移近,至門外便不響了。門上響起畢剝的輕叩,便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地叫:“伍公子!伍公子!”聽來依稀是綠雲的嗓音。
打開門來一看,果然是綠雲。只見她雙手捧著一隻紅漆圓盤,盤中是一碗熱氣騰騰的大餛飩。原來,她怕伍天風長夜守護腹飢,便去燒了一碗夜宵來。女孩兒春心初動,無時無刻不念及意中人的冷暖飢渴。綠雲本就溫柔細緻,自然從小處顯出她的體貼關懷。
綠雲雖不及高無痕姿容絕世,但膚色白晰身材苗條,又正當妙齡,也算得上一個秀美的少女。此刻深夜送餛飩,多少有點兒私會情郎的意味,禁不住芳心突突,臉泛紅暈,媚眼如絲。那副嬌怯柔羞,脈脈含情的樣子,若放在平時,伍天風早該會心解意,此刻卻哪有心思著意於她的柔情蜜意?只盼她放下托盤,早早離去。
綠雲卻不知他心意,好容易鼓足勇氣獨個兒來送夜宵,只想和他多說會子話,多捱一刻也是好的,雖覺他神思恍惚,意有旁屬,也只當他夙夜不寐,睏乏勞頓所致,再也想不到盤桓他心中的竟是殺人惡念,使溫言慰諭一番,又看了白不肖的情形,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伍天風被綠雲一攪,弄得心煩意亂,總算將她送出門,靜立廊上做了一番吐納功夫,將腦中雜念悉數摒除,這才復行至白不肖榻前,看他仍沉睡未醒,使在心中叫道:白不肖,你咎由自取,休怪我心狠手辣!即聚力於指端,深吸一口氣,就要抬手戳下。
便在此時,白不肖忽然睜開雙眼,輕輕叫了聲:“伍公子!”
伍天風二指距他腦心不過半尺,見狀大驚,待要順勢戳下,又怕他大聲喊叫,綠雲離去不久,若聞聲復來看視,事情敗露,必不見容於高無痕。得失之間,甚難取捨,他心中疑懼交集,慄六不安,二指懸在白不肖頭頂,一時難以斷然自決。
原來,白不肖當綠雲叩門時,便已醒來,陸怡的親事不便當著第一人談,故仍閉眼假寐。待伍天風再至榻前,他睜開眼睛,突見伍天風滿臉殺氣,駢指如劍,懸於己頂,已知其意,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難過傷心,知道自己在伍天風眼中仍是個大壞蛋。
他此時勁力全失,實與三朝嬰孩相似,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死,不足惜,但別人所託之事未了,不免心感歉疚。他望著伍天風殘忍的眼睛,說:“伍公子定要殺我,便請動手。但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伍天風冷笑道:“你此刻求饒也已晚了。”
白不肖哼了一聲,怒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伍公子也把人看得太低了。若非此事與你有關,我也不屑與你囉嗦。”
伍天風見他面無懼色,心念一動,暗道:莫非他傷勢不重,故意使詐引我上當不成?便隨口道:“你這話只能拿來騙三歲孩子。什麼事與我有關?”一面暗自戒備,以防他突然發難。
白不肖見他眼露疑懼之色,不免好笑,此人岸崖自高,十分傲慢,實際功夫卻不足一哂,便道:“伍公子可曾聽令尊說過一個名叫陸鯤的前輩英雄?他與今尊有過金蘭之誼。”
伍天風聞言一愕。他父親伍世海亡故後,落英莊武功日趨式微,母親、叔叔們皆將振興落英莊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總是說他父親在世時何等英雄,何等威風,與江湖上奢遮人物有什麼交情。一方面是激勵他奮發向上之心,另一方面也是數說昔時的榮耀以自慰。
陸鯤的名字,他自小便耳熟能詳,怎能不知道?他入江湖後,也向別人打聽過父親生前好友的情形,欲以恃為奧援,卻不意從白不肖口中說出一個世伯的名字,心裡疑雲大起,沉聲道“你把我陸世伯怎麼了?”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放了下來。
白不肖道:“陸鯤前輩已去世,但他老母親猶在,還有一位掌珠。我奉陸老太太之託,到潯陽落英莊去尋過你,方知‘寶兒’是你的小名。這才返回來找你。陸家小姐,你也是見過一面的……”
當下,便將陸伍兩家的淵源講了一遍。
伍天風如驚雷轟頂,目瞪口呆。父親與陸鯤結義,並訂下兒女婚約之事,他是聽母親說起過的。但後來伍、陸兩家各道變故,人事代謝,音訊隔絕多年,也就淡忘了,並未將此當作不可變易的契約來信守。
他自從在桂香摟中一見高無痕清麗絕俗、剛健婀娜的驚人姿容後,一顆心使牢牢粘在她身上,真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挖空心思要親近美人。從此什麼事也不理會,日日陪伴高無痕,雖不能與她交接片言隻語,也已覺快樂無窮。
現下突然冒出個“未婚妻”來,恰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心,五臟六腑也似被翻了個身,心神大亂,胸口煩惡至極,只覺這世上惟有自己最悲苦最可憐,命運最不公道,造化最會捉弄人。
白不肖說了一會話,已覺精力不繼,閉上了眼睛養神,他願心已了,已無掛礙,要殺要放但憑伍天風自決。
閉眼停息片刻,耳中只聞伍天風喘息聲越來越重,睜眼看處,見他表情極為古怪,忽而歡喜忽而憂憤,忽而惆悵嘆息,忽而咬牙切齒,忽而皺眉苦思,忽而揪胸欲哭,神情在瞬息之間接連數變,兼且鼻翼扇動,呼吸粗重,胸口起伏不定,似乎胸中百念交戰,鬥得正激烈。
略想一想,便知他因何作難。白不肖心中忽起一股憐惜之情,忍不住點撥他一下,道:“伍公子,大丈夫以信義為重!”
伍天風陡然一震,瞪眼看了他片刻,冷笑道:“何謂信?何謂義?倘若今日不是你告訴我陸家的事,我又怎知這世上還有個陸小姐?倘若我已另娶、她已他嫁,世上又有誰能說我不信,責她不義?兩家老人醉時戲言,便要讓子孫後輩信守不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白不肖心念一動,覺得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其時孔孟之學大盛,武林兒女最重然諾,所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無論白道黑道,倘輕諾寡信,便被人看不起。更何況他一門心思要促成這頭親事,好讓陸怡有個歸宿,至於陸怡是否願意卻未加考慮。
當下便說:“伍公子此言差矣!兒女姻緣,事關兒女終身及兩家後世興衰,令尊與陸鯤老英雄皆一時豪傑,彼此義氣相投,才鄭而重之定下這門親事。陸、伍兩家皆武學世家,那陸小姐的品貌武功你是見過的。”言下之意是:沒有配不上你的地方.伍天風無言以對,默不作聲。
白不肖見他眼皮連眨,若有所思的樣子,還道他已被自己說服。卻不知情之一物,萌於心而根於心,哪裡是三言兩語所能泯滅的?白不肖只想趁熱打鐵,又道:“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當斷不斷反遭其亂!”他自是勸伍天風切斷對高無痕的戀情,以免自誤又誤人。
伍天風聞言又是一震,自言自語道:“當斷不斷,反遭其亂?對極了!多謝白兄教我。”
白不肖聽他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喜心翻倒。他千里奔波,出生入死,為的便是陸怡的終身大事,現總算有了個圓滿稱心的結果,但覺異常快慰。眼見窗紙微白,外面雞啼聲此起彼落,便道:“伍兄與陸小姐郎才女貌,實是天生佳偶。天已快亮了,伍兄也歇一會吧!”
伍天風笑道.“白兄,你也睡一會吧!方才所談的這件前請自兄不要對第三人說起。”
白不肖不知他另有打算,順口回答:“這個自然。”
於是各自安歇。到得天明,伍天風起床自去梳洗吃飯。高光痕等前來給白不肖診脈換藥,見他脈息較昨晚又有好轉,都十分高興。綠雲、碧玉告說照這個樣子看來,一週內他就可下地走動了,便是要恢復舊時功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足見“參茸續命丸”靈驗無比。
高無痕只是微笑,心中說:你們懂得什麼?靈藥固然有良效,但單憑藥的力道,也只能培本固元罷了,白不肖之所以能起沉痾,回春色,靠的是內力修為。
高無痕昨夜思索白不肖的內功家數,思得一個助他療傷的法兒,當下使個眼色給碧玉,碧玉便說:“白公子,我家小姐欲以自身功力助你療傷。但你的內功路子太過怪異,小姐怕傷了你,昨天一夜未睡,想了個法子,成與不成,要試過方知。萬一將你治死了,你休怪小姐,那得怨你的師父。你且將全身穴道放鬆了。”
白不肖只道她說玩話,笑道:“我這條命是高小姐給的,隨時都可拿去。”
綠雲見他渾不在意,便正色道:“白公子,碧玉的話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姐要從你兩‘太陽’穴中輸氣,你若怕死,就不必試了。”
“太陽”穴在眼角外一寸半處,是人身上的死生之穴,既可致人以死,又可使人得生,相差毫釐而失之千里。醫家視為險穴,就是名醫輕易也不敢碰它。白不肖焉能不知?但高無痕既敢碰它,必有六成把握。他淡淡一笑,道:“請小姐動手就是。”
伍天風正來看視,聽見綠雲的話,心中大喜,只盼高無痕將他治死,又怕白不肖拒絕,但當白不肖泰然自若地應允了,便想到高無痕定有神技,心中不免失望。他忽喜忽愁,盡在臉上顯露出來。旁人一來未注意他,二來也不知他心思,故不予理會。
其實高無痕最多隻有五成把握。她是千金小姐,生長在大豪之家,自小便不知懼怕為何物,行事但憑心意,並不計及後果。她救白不肖於峨嵋掌門人的利劍之下,也只出於一時的義憤,渾沒念及會由此得罪多少成名人物。
待將白不肖救回,便一門心思要將他治癒,只覺治好一個人要比治好一隻病鳥有趣多了。昨夜思得一策,今日便要試過明白方稱心遂意。總算還知人命貴重,故讓二侍女將話說在前頭。
當下碧玉和綠雲關窗閉戶,以免外面雜聲擾亂心神,又點起一忡安息香,高無痕閉目做了一會吐納功夫,便出兩指按著白不肖的兩個“太陽”穴,徐徐將內力輸入。
房中旁觀的三人都緊張到極點,碧、綠二女只怕小姐失手將白不肖治死,伍天風剛剛相反,惟恐此術見效,都睜大眼睛,屏息靜氣看白不肖臉上的表情。屋裡靜得連各人的心跳也聽得見。
只見白不肖微閉雙目,毫無表情,碧、綠互視一眼,暗暗籲出一口氣,知小姐此法可行。伍天風卻咬著嘴唇,心中的嫉恨更深了。
其實,高無痕心中並不輕鬆。她兩指按在“太陽”穴上,稍催內力,便覺白不肖體內驀地出現一股吸引力,要將她的內息悉數吸去。
此時白不肖極為虛弱,若外力大股湧入,必難調和融匯,不受種益,反道其害。好在她修為不凡,已能控縱自身內息,當下把握分寸,稍縱即控,一放一收,將真力分段輸入。當此之際,必須全神貫注,極為小心,稍一不慎,便出亂子而不可收拾。
伍天風在旁觀察片刻,見高無痕額現汗星,心知她並不順手,此刻只要有人從旁搗亂,她內力失控,白不肖必死無疑,待要如何搗亂而不著痕跡,一時苦無良策,也不敢輕舉妄動,只低頭思索。
過了盞茶工夫,高無痕緩緩縮手,碧玉急問道:“白公子,你怎麼樣啊?”
白不肖此時心頭甚是煩惡難過,一顆心咯咯亂跳。原來,高無痕為求其速愈,仍是過了頭。這便如一個久飢之人,初次吃飯只可吃個半飽,倘讓他放開肚子猛吃,定要闖禍。
白不肖體內真力甚微,高無痕一下子給他注入過多,他怎承受得起?方法雖對頭,分量未把握好,兩股真力一時未能融匯化合,在體內亂竄,他怎有暇說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亂竄的真力漸漸導入經脈。
他睜開眼來,吃力地說道:“高小姐……真是……神醫……”
綠雲已開了門窗,讓光線射入屋內。伍天風見白不肖說話有氣無力,臉上紅白不定,情形比先前只壞不好,心頭大喜,笑道:“小姐真乃華佗再世!小可佩服得五體投地。‘太陽’乃死生之穴,差異只有分毫之間,小姐拿捏得分毫不差,實在高明!”
高無痕初時面帶憂色,聽了伍天風的諛詞,漸將緊皺的眉頭鬆開,凝思一會,驀地喜容滿面,深深點頭。倒叫碧、綠二人愕然相顧,不明白她治壞了人為何反而高興,
“長白參女”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初時她見白不肖情形惡化,只道自已將他治壞了,但聽了伍天風那幸災樂禍的話,她略加思索,便知方法對頭而輕重失當。
“太陽”是死生之穴,不死即生,倘若路子錯了,白不肖已成一具屍體。他既不死,便證明此路可行,只是在把握分寸上寧不及也不要過頭。如此一想,怎不欣然自慰?碧、綠二人才智略遜,是以們然不解。
眾人都出屋來,讓白不肖一人靜室調息。伍天風便向高無痕等辭行,說他要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三兩天後再轉來,順便也可為白不肖尋些療傷靈藥。三女將他送出大門,伍天風打馬向東去了。
一俟伍天風走遠,碧玉就拉著高無痕問她何以喜悅。高無痕將其中道理一講,碧玉即轉憂為喜,笑道:“小姐你真聰明!你若掛牌行醫,定教那班庸醫敲了飯碗!”
高無痕微微一笑,道:“岐黃之道,博大精深,便是老爺也不敢說嘴,我又算得了什麼,誤打誤撞罷了。”
綠雲道:“我們小姐的聰明,自小便出了名的。方才,也只有伍公子猜中了小姐的理路。我和碧玉手心裡都提了一把汗呢!”
高無痕也當伍天風是好意,點了點頭,默思有頃,道:“碧玉、綠雲,我在想,這白公子體質偏陰;他那屋朝南向陽,於他療傷不一定相宜。你們去跟夥計講一講,給他換一間北向陰涼的屋子,最好在樓下,便是潮溼點也不打緊。”
易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天地是由陰陽之氣聚合而成,萬物之性皆屬陰陽。日為陽,月為陰。白天為陽,夜間為陰。雄為陽,雌為陰。凸為陽,凹為陰。上為陽,下為陰。外為陽,內為陰。
就人體而論,體表為陽,裡為陰;氣為陽,血為陰。有的人氣盛骨堅,體質偏陽。有的人血旺筋強,體質偏陰。陰與陽既對立,又統一,相輔相成,相互轉化。陰可以養陽,陽可以導陰。中華醫理藥性,究其本,皆由陰陽化衍。
“長白參王”文武雙全,熟諳易理,高無痕自小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知道白不肖傷後血虧氣虛,非得從滋陰養血人手,培其本元為主,導氣行血為輔。當下不再給他服那“參茸續命丸”,另開了一張方子,內多龜板、首烏等滋陰藥物,伍天風購來的川芎、藏紅花也正好用上。
斟酌分量,按君臣佐使的常理略加增減,推敲妥當,著綠雲上藥堂去抓藥,碧蘭去給白不肖換房。分派停當,自己想想也覺好笑,不料竟像模像樣地當了一回救死扶傷的大夫,若一味拴在關外家中,哪裡會有這樣的機緣?
高無痕並不知道,她這一番處置,實是救了白不肖一命。
過了片刻,碧玉來報,說已將白不肖挪至樓下後院一間北向的敞屋。高無痕便跟碧玉去看了。那屋子高大寬敞,終年難見陽光,地上鋪著大塊青磚,甚是陰涼。又見白不肖面色已略顯紅潤,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心下甚喜。
不一會,綠雲抓回藥來,便交與夥計小心用文火煎熬。帶上房門出來,又關照夥計不要打擾屋中傷員。
碧玉笑道:“此刻左右無事,我們何不騎馬到郊外走走?方才我到馬廄去看了,我們的幾匹坐騎閒極無聊,直與別的牲口咬架!”
高無痕和綠雲均點頭說好。三人同去牽了馬出來,認鐙上鞍,城中街道狹窄,往來人多車緩。三人控韁緩行,一出西門,便縱馬疾馳,絕塵而去。三人都是馬背好手,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只覺耳邊風聲呼呼,道旁樹木屋舍均一晃而過,心中甚是暢美無比。
道旁田裡定在務農事的農夫聞蹄聲密如連珠,見三女縱馬狂奔無羈,實為江南之地難得一見的壯觀奇景,無不翹首以望,嘖嘖稱羨。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5:06
第 十八 回 冤家路狹
高無痕等三人策馬,頃刻間便奔出七八里。江南多水,處處池塘。草長鶯飛,柳綠花紅,小橋流水,牛哞羊咩,別有一種醉人的平和祥寧。三人皆北地嬌娃,看慣了高山大樹,廣漠雪野,經這軟軟的暖風一吹,觸目處均玲瓏秀麗的山水風光。見那高高低低樹,疏疏密密花和叮叮咚咚水,最合晦明不定、曲折有姿的少女情懷,便信馬由韁,徜徉在芳草雜樹間,一邊說著私房話兒,議的話題不離南下見聞,漸漸便說到了伍天風身上。
雖然是小姐擇偶,其時大戶人家三妻四妾頗為常見。綠雲是丫鬟身份,想到日後小姐出嫁,自己多半是要跟小姐而去,作個側室小妾也強勝給低三下四的執役小廝為妻,臧否人物不免存了私見。
她見伍天風英挺瀟灑,出手豪闊,家資豐厚,兼且溫柔多情,內心裡已代小姐看中了,不住口地誇他對小姐如何痴情忠心,為人如何厚道,說話如何風趣,相貌如何出眾,武功如何高強等等,竟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
碧玉性格豪爽潑辣,對小姐忠心耿耿,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她聽綠雲將伍天風吹成一枝花,便道:“依我看,那伍公子固有種種的好處,對小姐確也一往情深,但要說他是人中之龍,未免過甚其辭。他終是不脫南人的浮囂習氣。
“咱小姐是巾幗英雄,不是尋常的小家碧玉,須得慷慨豪邁、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方配得上。那位公子處處顯擺大俠風度,不免落入矯情。須知大俠風範乃隨身以具,是從人的骨子裡不知不覺透出來的,哪裡是想學便學得來的麼?西子捧心是極美之姿,東施效顰便叫人笑話了。”
綠雲聽碧玉將伍天風貶損得一錢不值,心裡來氣,冷笑道.“竟不知碧玉丫頭的心有這麼高?什麼叫‘慷慨豪邁、頂天立地’?倒要請教!”
碧玉道:“這有什麼不好懂的?懷濟世之心,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見義勇為,不計禍福。勿以惡小而不去,善小而不為,好公義而惡私利。就像我們小姐那樣,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管她什麼峨嵋掌門!”
綠雲笑道:“小姐當然是大英雄。現在咱們講的是男人,你怎麼扯到小姐頭上去了?”
碧玉道:“若在這些品性上比不過我們小姐,那就提也不用提了。”
高無痕一直默不作聲,聽二人鬥目,這時插了一句:“有些東西,小事上是看不出來的。前人說:‘時窮節乃見,’便是這個道理。”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綠雲也受了感染,輕輕地嘆息。碧玉偏頭餐眉,若有所思,忽然眉頭一鬆,自言自語地說:“他?不行不行……真是作怪了,怎麼會想到他身上去……”
高無痕和綠雲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在想哪個。綠雲伯有人比下伍天風去,催她快說。
碧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瞎思想的,世上並無這樣的事,不說也罷。也免了你們責我異想天開。”
她越這樣,高、綠二人越好奇,非要她說清楚不可。碧玉推不過,笑道:“你們可不許笑我。我是想到了一個人,不,兩個人。若將這兩人合而為一,各取其長,小姐就圓滿了。我講的便是那姓白的小子,可借他沒有一副好皮囊,若是將伍天風的皮囊給了他,咱們便可帶他北歸見老爺夫人去了。”
果然是異想天開!但除了碧玉自己,高、綠二人誰也笑不出來。綠雲是因為心中陡然冒出一股對白不肖的恨意。高無痕則心頭一震,覺得碧玉的活雖然荒誕不經,但也有幾分道理。
她與伍天風相處多日,雖喜他風流多情,會獻小殷勤湊趣討歡心,但要託付終身,總嫌有所不足。碧玉此論雖過於苛刻,但伍天風確也少了一股子逼人的豪氣,難使她傾心相從。是以這些日子來,她決不對他假以辭色,還想要再看一看。倘若伍天風有那姓白的一半剛強、堅毅與質樸,她何至於心事如波濤難以平靖。
三人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到了個山場裡,但見松柏森森,溪澗淙淙。坡地上,草叢中,到處開著不知名的小野花。鳥聲鳴空,狐兔伏地,有說不出的清幽和冷僻。高無痕見此也沒什麼好玩的景緻,撥轉馬頭欲往回走,忽聽碧玉小聲道:“小姐,你看。”
她循碧玉手指方向看去,坡上齊肩高的茅草叢中,飄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北地乾燥,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山林失火,在往源於一點半星的火種,而致巨禍浩劫。她也未多加思索,兩腿一夾,策馬往那冒煙處跑去。
待跑近了,才知草叢中有一座孤墳,墳前有個綠衫女子在焚香繞紙。瞧她背影苗條,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聽得身後蹄聲得得,扭臉張望。高無痕見她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明亮似電,好像在哪裡見過的,不由怔了怔。那姑娘一瞥即回頭,似對這三個騎馬的少女不感興趣。
碧、綠縱馬趕到,見高無痕蹙眉發怔,心中詫異,綠雲問道:“小姐,你怎麼啦?不就是個上墳的女子麼,有什麼好看的?”
碧玉反為那姑娘擔心,道:“那女子膽子不小,這荒谷野郊的,孤身一人來上墳,萬一碰到大蟲猛獸,呼救也沒人聽得見。我去勸她回去。”她一拎韁繩,策馬走去,高聲叫道:“兀那姑娘!該回家啦!你孤身一人,此地不宜久留!”
那姑娘聽而不聞,從地上抬起遮陽草帽往頭上一扣,又抓起一把帶鞘寶劍,向那墳丘看了一眼,轉身疾走,遠遠地避開碧玉、高無痕和綠雲,兜了個圈子,才往山岰外走去。
這姑娘正是陸怡,她自報了父仇後,便想到父親墳上祭告。她祖母不放心她單身出遠門,一直不肯點頭放行。經她反覆哀告求懇,祖母才勉強放她出門,但要她速去速回,在外頭不許生事。
陸始的父親陸鯤去世後就葬在離春江不遠的山場裡。陸怡今日尋到父親墳墓,焚香燒紙,祭告一番,不料正碰上高無痕等。她以前與白不肖同遊靈隱飛來峰時曾與碧玉、伍天風犯過生澀,雖然也說不上有多大的嫌隙,但記著祖母“不許生事”的訓誡,故裝聾作啞,遠而避之。
碧玉看她手提寶劍,步履輕捷乃是個會武的少女,難怪膽子這麼大,但繞圈遠避,裝聾作啞,絲毫不理自已這片好心,心頭便微生慍意,有心要捉弄她一下,當下馬鞭一垂,從地上捲起一顆小石子,隨鞭甩出,口中高叫:“照鏢!”
陸怡聽腦後風聲簌然,有一物飛來,她也不回頭,反手一抄,將飛石抄在掌中,看也不看,隨即運勁擲回。
碧玉以鞭甩石,乃是想嚇她一嚇,並無惡意,陸怡就是不以手抄接,那石子也不會擊中她。但陸怡怎知碧玉是在開玩笑?接石回擲時,用上了五分力道,對準了碧玉的右臂。
碧玉身在馬上,忽見石子飛回,她只要左閃,自可躲過。但對方是手接飛石,自己若是閃避,便顯得技不如人,無形中輸了一分。她是心高氣傲的少女,寧輸理也不肯輸面子的,也欲襲人故智,要伸手抄接。右手甫抬,才覺得掌中還捏著根馬鞭。石子飛來何等迅疾?棄鞭接石已然不及,她應變甚速,急用鞭柄去撥。乒一聲脆響,整條右臂一陣痠麻,那根用翠玉製成的鞭柄斷為兩截,斷頭與石子一同跌落草叢之中。
碧玉的這根馬鞭,別樣無甚出奇,惟有一尺二寸長的柄異乎尋常,乃是一根翠綠的和闐美玉,原是人家送給“長白參王”的一件禮物。參王喜愛碧玉的純樸耿直,給她琢成一根馬鞭的柄,也含著碧玉享翠玉之意。
她使用經年,將這根玉柄摩挲得滑不溜秋,潤澤光亮。現在被陸怡一石擊斷尾端的二寸,不禁勃然大怒,也不想想是自已啟釁在先,拍馬趕去,一邊高聲喝道:“兀那潑婦,快給我站住!”
她是怒不擇言,將原本屬於自己的“潑”字贈於對方。陸怡擲石之後並不停步,現聽得對方寫自己“潑婦”,也不由心生怒意,收住腳步,緩緩轉過身子,將帽簷往下壓了壓。
碧玉馬快,轉眼間便至陸怡跟前,見陸怡尚在馬頭前三丈外,毫無躲讓之意。她一夾馬腹,那馬更不減速,朝陸怡直憧上去。
這馬腿長體高,神駿非凡,堪堪要撞到陸怡身上,終不能為一根玉柄真的將人撞死。碧玉急勒馬韁,那馬希律律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前蹄空踢數下,才穩穩落地,馬頭距陸怡不過兩尺。
碧玉見她在奔馬前沉穩如山,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和膽量,但斷鞭柄之恨不可不申,碧玉喝道.“快陪我的玉柄來!”手腕一抖,馬鞭就抽向她的草帽。
陸怡仍不躲不讓,將手中劍連鞘上指,纏住了鞭梢。碧玉手臂一曲,運勁回奪,預擬將她連劍奪下,不料竟然奪之不動,立知此女武功遠勝自已,急松鞭撤回,奇道:“你是什麼人?”
陸怡不欲與她多囉嗦,又見高無痕和綠雲也向這邊走來,便說:“姑娘沒別的事的話,告辭了!”轉身欲走。
“請留步!”碧玉跳下馬來,攔住了陸怡,側臉想看她面容,“你武功很好嘛!你在此祭奠誰?你叫什麼名字?我們交個朋友怎麼樣?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
高無痕、綠雲也下馬走過來。陸怡心知不顯出真面目今日難脫身,便將草帽摘下,板著臉道:“你不用石子射我,我就謝天謝地了!怎麼還敢高攀貴人?”
“原來是你!”碧玉一眼便認出她來,又驚又喜,“你的白大哥正在我們那裡。”
陸怡對她原具戒心,一聽“你的白大哥”,臉上一紅,只道她在取笑自己,哪會想到白不肖確實在她們監護下養傷?怒道:“你再嚕哩囉嗦,休怪我不客氣!”
碧玉的一片好意再次被誤會,又見幫手來到身邊,膽子大了許多,笑道:“你兇巴巴的作甚,難道我怕你不成?”
話才出口,使一拳直搗過去。陸怡側身避開,單掌斫她小臂。碧玉垂臂踢腿,還了一招攻守皆備的“陰拳陽腿”。陸怡只以左手與她拆招。兩人須臾間便鬥了十幾招。雖然只鬥了個平手,但陸怡僅用了一隻手,高下已判。
碧玉呼呼兩拳,將陸怡迫退兩步,叫道:“我打你不過。打得過你的人來了,你可別逃!”
陸怡早已看出碧玉、綠雲只是丫鬢身份,而那不言不語的高無痕才是正主兒,是以始終不肯以雙掌對雙拳,也是怕被高無痕看低了。
心知今日不拿出點兒真本事來,碧玉等一味糾纏不休,終是個不了之局,便抱拳道:“這位小姐貴姓?我姓陸名怡,武藝低微,要想向小組討教幾招。”
高無痕裝啞不能說話,以目示意,叫綠雲代答:“陸小姐過謙了!我家小姐姓高名無痕,見小姐身手不凡,不由技癢。陸小姐是要比兵刃還是比拳腳?”綠雲說一句,高無痕就點一點頭。她覺綠雲說話稍嫌傲慢,自己苦於有口不能說,是以面帶微笑,以免對方誤會。
但陸怡說出“討教”二字,本已相當客氣,綠雲的回答,相形之下便顯得頗為驕矜,決非高無痕的微笑所能彌補。當下陸怡也不再言語,“嗆啷”拔劍,面凝寒霜。冷眼看著高無痕,其意十分明白。是要在兵刃上見過高低了。
高無痕只得拔劍出鞘,抱拳一拱,一雙秋水也以清澈的眸子含著笑意,緊貼肘底的劍刃在陽光中熠熠發光。兩足不丁不八,雖然氣度雍雅,卻也英姿颯爽。
陸怡見她的封長僅二尺五寸,劍身寒芒流轉,顯然是一件寶物,不由心頭一凜,暗道:今日莫要輸給她了?
武林中,使劍好手代有名家輩出,形成太極、太乙、八仙、八卦、達摩、青萍、青龍、青虹、飛虹、峨嵋、崑崙、武當、昆吾、三才,龍形、螳螂、通臂、金剛、奇行劍等等門派。一般的劍,長均三尺,也有五尺、七尺乃至九尺的。高無痕的劍長僅二尺五寸。一寸短,一寸險,若非身負絕藝,怎敢用此短劍?
陸怡不敢大意,含胸拔背,先使一招“海底針”以為起手式,虛指對方下腹。高無痕還了一招“風掃梅花”。兩人不待劍刃相交,便都躍開。這一攻一守,使的都是太極劍中平平無奇的招式。各以平常劍招試敵,不肯使出真本事來,雖然僅是比武較技,並非尋仇廝殺,但都小心翼翼,惟恐失了先手,顯然對這場比鬥都極為重視。
碧、綠二女見她倆患得患失,出劍使招均過求穩,看得不耐煩起來,碧玉笑道:“陸小姐!你還是認輸吧!你是鬥不過我家小姐的!”
陸怡明知她出言相激,卻也忍不住心生怒意,一個跨步突刺,長劍絞出一朵朵劍花。她的劍法源於“越女劍”,靜如處子,迅如騰兔,奪之似獵虎,追形逐影,縱橫逆順,最講究內勁,而以無章法為章法,以意布形,以氣御劍。一旦施展開來,劍風霍霍,劍光閃閃,連綿不絕,真個是縱橫揮霍,流暢無滯。她連刺八劍,將高無痕迫退一丈有餘。
高無痕被這一路猛攻壓得緩不過手來還擊,面對如林的劍影,惟有連連後退,突然騰空躍起,短劍連刺,也是一連八劍,將陸怡的攻勢封架回去。她這套劍法,乃是“長白參王”自創,多凌空擊下的招數,以居高臨下而增氣勢,來彌補女子內力之不足。“長白參王”給這套劍法起了個雅緻的名稱:“散花劍”。高無痕手中本就是一柄寶劍,劍花星星點點,自天而降,好似天女散花,美不勝收。
陸信不由暗暗心驚,方悟碧玉所言,並非為她的小姐吹噓,這位來自關外的美貌女郎,劍術、輕功實在不凡。她以下迎上頗感吃力,趁高無痕雙足落地之際,也縱身躍起,“天馬行空”、“烏雲蓋頂”、“天孫擲梭”。一連三招也是自上擊下的招式。
鬥到此際,兩人才都展其所學,各逞其能,劍來劃去,一寒芒紛紛。只見一個夭矯如靈蛇狂舞,一個迅捷如電馳星飛。兩人都擅輕功騰挪,此起彼落,彼起此落,猶似兩隻綵鳳競飛,頃刻間便鬥了七八十招。劍刃相交,叮叮噹噹,好像繁音密點,甚是好聽。
兩條人影倏分倏合,劍氣縱橫如電,劍芒伸縮似霧。若論輕功,是高無痕略勝一籌,但劍術的精奇幻變,又是陸怡強了半分。兩人心中都明白,真要分出高下,須得在千招之外,不由皆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碧玉原以為高無痕的“散花劍”可算得天下第一了,誰料與陸怡激鬥良久,佔不得半點上風,心頭焦躁起來,暗想怎生使個法兒助她主人一臂之力。細看片刻,已有了計較。當下使個眼色給綠雲,突銳聲叫道:“綠雲姐!你看你看,一條大蜈蚣爬到陸小姐背上去了!”
綠雲不知是計,忙問:“哪裡哪裡?我怎沒看見?”
碧玉兀自頓足大叫:“這如何是好?這蜈蚣好大,毛茸茸的,正在往陸小姐脖子上爬去。若是叮一口,陸小姐細皮白肉的,怎禁受得起?不得了!不得了!毛茸茸……真噁心!”
陸怡武藝雖高,限於年歲,修為尚淺,還不能達到頂尖高手那般“忘其法並忘其劍”的境界。她雖疑心是碧玉使詐,但一聽到“毛茸茸”的毒蟲往自己脖子上爬,便覺渾身的不自在,激鬥之際,最忌分心,背上毒蟲雖屬子虛,但心裡有了個毒蟲的影子,出劍騰挪便略顯遲滯,被那高無痕搶進一步,一劍削落她的一片衣襟。
比武較技,點到為止。高無痕一招佔先,後躍丈餘,抱拳為禮,綠雲、碧玉歡然叫道:“小姐贏了!”
陸怡怔了一怔,見對方已還劍入鞘,自不便再鬥,只是這場比劍輸得不明不白,可說是吃了暗虧,心中不平,便冷笑道:“高小姐智計無雙,佩服!咱們後會有期。”她撿起草帽,往頭上一戴,轉身欲走。
綠雲叫道:“陸小姐,白公子白不肖身負重傷,我們小姐救了他,現在城中客棧養傷,你不去看看麼?”
陸怡聞言一驚,收住腳步,回過臉去,看綠雲神情不似作偽,但她只知白不肖去了金陵,不該在此出現,是以心中不相信的成份佔了大半,怒視著綠雲道:“姑娘平白無故咒人災殃,不怕舌頭生瘡麼?”
綠雲好意相告,遭此責斥,一張粉臉漲得通紅。碧玉怒道:“陸小姐,你的白大哥若非我們小姐救治,早已被閻王捉去了!你不說聲謝謝,反倒惡言惡語,實在太沒道理了!”
綠雲接到高無痕遞來的眼色,道:“陸小姐若是不信,與我們前去一看便知真偽。我們與陸小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騙你作甚?”
陸情卻還是將信將疑,點頭道:“好,我隨你們同去。”心中暗道:若真有此事,我給你們叩頭;若無此事,我也不怕!
綠雲率過一匹馬給陸怡騎,她自與碧玉合乘一騎。四人三馬,尋路出谷,徑向城裡馳去。
不消片刻,三匹駿馬載著四人已至城中客棧。綠雲領路,將陸怡引到後院,開了院門鎖。院中青磚生綠苔,縫中長青草,竟似無人居住。陸怡心中大疑,手按住劍柄。綠雲只當視而不見,輕輕推開北屋房門,悄聲道:“陸小姐請進,白公子就在此屋中養傷。”
陸怡凝目望去,見屋中一張竹榻上躺著一人,身蓋薄被,屋中光線黯淡,看不出其人面容。當得此際,饒是她素來鎮定冷靜,卻也一顆心激跳不已,彷彿要從腔子中竄出來。急趕至榻前,湊近一看,白不肖雙目微閉,兩腿深陷,憔悴不堪,氣息細微。頓時心神大亂,欲待出聲呼喚,但覺喉為之堵塞,兩串熱淚奪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白不肖的額頭。
綠雲見狀,俏步退出,掩上房門。
白不肖驀地醒轉,睜開雙眼,只見佇立榻旁飲泣的少女,面容酷似陸怡,心中又驚又疑,還道是在夢中,將眼睛連眨幾下,喜動顏色,驚道:“怡妹子,你怎來了?”
陸怡急拭去眼淚,問道:“白大哥,誰傷得你這樣?你快告訴我,我為你報仇!”她心情激動,也不想自己的武功還遜於白不肖,怎可輕言代人報仇?
白不肖知此地離杭州不遠,陸怡既能趕來探視,必是伍天風去通風報訊的了,便笑一笑,道:“虧了高無痕小姐等出手相救,精心療治,否則,我這回哪還見得著你?怡妹子,伍天風伍公子人品俊雅,武功高強。我很高興,總算不負令祖母所託。”
陸情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道:“我祖母託你做什麼事?伍天風又怎麼了你?”
白不肖見屋中並無第三人,想大事已諧,不妨對她直說,便將她祖母所託之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伍天風欲加害自己的事,都略而不提。
陸怡萬萬想不到有這麼一回事,她幼年失怙,與祖母隱居竹林,心心念念便為著練好武功,以手刃父仇,無暇念及婚姻大事。後得白不肖相助,報了大仇,見白不肖宅心仁厚,處處先人後已,不由情苗暗茁,難以自己了。雖尚未想到終身廝守那麼遠,但私心中,不自不覺地將他的禍福安危視作自己的喜怒哀樂之源。
及至他謊說到金陵祝壽,她枯守家中,日日望穿秋水,只盼他早日歸來。這次到春江為父親掃墓,實也因在家中難以排遣心中理不清剪不斷的思緒。她從白不肖口中得知父親早已將她許給潯陽伍家,而白不肖此行正是為了她的嫁娶之事奔走,頓時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透心涼徹,手足發麻,心中只是說:我死也不嫁那個姓伍的小白臉!
白不肖見她怔怔忡仲,臉上青紅不定,一雙眼直愣愣地凝視虛空,還當她女孩兒怕羞,便轉過話頭問她祖母的病勢可有起色之類瑣事。陸怡神思恍惚,隨口應答,不免答非所問。
過了片刻,碧玉、綠雲、高無痕等來看視,並給白不肖服藥。陸怡兀自痴痴呆呆,並不上前插手幫忙。
碧玉笑道:“陸小姐,我們並沒騙你吧!”
陸怡臉上一紅,搶上兩步,雙膝撲通跪倒,向高無痕拜了下去,口中說:“高小姐並兩位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粉身難報!適才多有冒犯,愧疚莫名……”
高無痕見她突行此大禮,措手不及,待伸手去扶,陸怡已拜了下去,將高無痕羞得面紅過耳。扶起來看時,只見她淚光瑩然,心中暗暗納悶,但於此一拜之中,便已察覺陸、白二人之間,情誼非同一般。
碧玉、綠雲因陸怡言中提及自己,忙還禮不迭,口中說:“陸小姐言重了,我們怎麼當得起?”
經此一來,雙方前嫌盡釋。當下,碧王自去張羅筵席,綠雲陪在高無痕身邊為高、陸二人傳話閒聊,無非說些彼此仰慕的話。陸情見高無痕膚色雪白,眉目勝畫,又兼武功精奇,雖然啞巴,卻心靈目澄,十分聰慧,心中早已傾倒,將自己與白不肖相識的過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言語中對白不肖十分推崇,將他說成個血性過人而又身蒙不白之冤的大好人。高無痕、綠雲這才知白不肖為何受群雄圍攻,幾乎性命不保的緣由,並知他原來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天宇的關門弟子。
過了片刻,碧玉來報,說酒筵已備好,四人辭了白不肖,到客棧斜對過的酒樓入座歡宴。待到宴罷轉回客棧,雙方都有相見恨晚之感,敘起年齡,高無痕比陸怡大了半歲,遂以姐妹相稱,倍覺親熱。
陸怡原想將白不肖帶回杭州靜養,現見高無痕等對白不肖的療治十分精心,也就不提此話。尤其是見了高無痕以本身真力為白不肖療傷,自忖無這般能為,也就更絕了此念。
是夜,陸怡便宿在前院樓上白不肖住過的屋中。她年當妙齡,情竇初開,剛剛在心中有了個意中人的影子,便驟遭大變,命運要她與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結為夫婦,怎不叫她柔腸百結,怨恨難消。
躺在床上,想一會兒俠骨豪氣的白不肖,想一會兒輕浮佻脫的伍天風,怨一會兒自己的命運,心中百念叢生,纏綿糾結,在床上輾轉反側,哪裡睡得著?想到悽切處,不由珠淚暗彈。滿腹心事無一可對人說,直折騰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5:52
第 十九 回 情是何物
夜闌人靜,起了風。風推著雲層從東南移來,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一條黑影嗖地躥上客棧的圍牆,似夜行的狸貓在瓦背上疾掠,悄無聲息地奔至陸怡屋後窗戶之上,他一個“蝙蝠倒掛”,以足尖鉤住屋簷,身子倒懸,從敞開的北窗向屋內窺伺一番,跟著翻身入屋,一步步挨近床,一手撩起蚊帳,另一手捏著劍,毫不猶豫地朝床上人刺了下去……
這一劍,貫足了勁道,好似要將床上人刺個透心窟窿,若非懷著刻骨仇恨,決不至如此狠辣無情。
本應是一擊必中的,偏偏刺了個空,鐵劍貫枕而過,卻沒刺到人的身體。這刺客應變甚捷,不加思索,收劍又刺。只聞噹一聲響,鐵劍被硬物架住,霍的一股掌風襲來,相距過近,閃避己然不及,刺客只得一掌迎上。“噗!”一聲輕響,他渾身一震,退了三步,還待挺劍再上,突翊一聲女子的清叱:“什麼人敢行刺?”
刺客一怔,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個女子手執如水長劍,已立在北窗之前,堵住了他的退路。
這刺客倒也果決,-見北窗被封住,左手一揚,發出兩枚鴿蛋大的鋼珠,身子卻似箭一般向後疾射,“嘭!”一聲巨響,竟用背脊將門板撞出一個人形大窟窿,轉瞬間便沒入黑夜之中。
待陸怡用劍將兩枚鋼珠擊落,緊追出去看時,見那刺客的身影已不見了。客棧牆外街上有人慘嗥一聲。
她急躥房越牆,飄落下地,只見街心橫著一人,俯身看處,是個白髮更夫,心口一個深洞。兀自往外汨汨冒血漿。想來是那刺客所殺。
陸怡抬頭看,街上哪還有刺客的人影子?她心中又是氣憤又是驚疑,忽聞身後有衣袂振風之聲,原來是高無痕、綠雲、碧玉聞聲追出來了。
四人合在一處,綠雲、碧玉要分頭去追,陸怡道:“追不得,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話甫出口,心念一動,急返回客棧,徑奔白不肖的住處。高無痕等不明所以,也緊隨其後。
陸怡只恐白不肖遭遇意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見窗紙上燭影透出,正要推門入內。屋中白不肖已在說話:“是哪一位?外面出了什麼事?”
陸怡推門入屋,見白不肖已披衣坐起,急扶他躺下,說:“一個蒙面刺客,已讓他逃脫了。”
高無痕等也進屋來。碧玉便問陸怡那刺客的模樣。陸怡只能道出個頭身材,那刺客以黑布蒙臉,且一直未發聲,音容就無法知曉了。“刺客武功不弱。我與他交了一劍一掌,覺他內力頗強,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又不知他為何要行刺?他若與我正大光明地交手。五十招內我還不一定佔得了上風。”
這意思誰都明白,論武功,她比刺客要高出幾分。“我一向隱居竹林,不涉足江湖恩怨,自忖沒有什麼兔家對頭,誰要加害於我呢?”
碧玉、綠雲是局外人,更猜不出刺客的來歷了。白不肖道:“怡妹,我在想,那刺客恐怕是衝我來的。那日,高小姐和兩位姑娘將我從圓性、郝如命、梁二娘子手中救出,他們豈能善罷甘休?說不定當時即派人暗暗跟著,後知我未死,便派高手夤夜行刺,以絕後患……險些因我這廢人帶累了你,我……”他懊喪不已,連連嘆氣。
陸怡心頭一熱,高聲道:“白大哥,你說這話,豈不叫我無地自容了?若不是為了我,你又怎麼會千里奔波,迭遭兇險?怎會讓圓性那幫狗東西打成這副樣子?小妹只恨自己武功低微,沒能擒住刺客為大哥雪恨!從此刻起,到你傷愈為止,我不離開你半步!便是千軍萬馬來攻,我但使一口氣在,決不讓你傷損一根頭髮!碧玉姑娘、綠雲姑娘,煩你倆將我的鋪蓋取來。”
高無痕等雖覺陸怡與白不肖交契不淺,卻仍未想到她竟會為白不肖的生死安危而將男女大防全然棄之腦後,其勇決果敢義氣,不使人不為之心折。碧玉、綠雲應聲去取鋪蓋。
白不肖初聞陸怡的話,甚為感動。朋友相交,貴在義氣,為這樣肝膽相照的朋友去死,死又何憾?他望著燭光下的陸怡,文秀的臉龐上顯出一股剛烈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動,便即想到男女之大防一節。
心知只要陸怡的睡榻在屋中一旦架起,二人同室,縱然相守以禮,但一個是待嫁之女,一個是未娶之男,在世人眼中,便已大違禮法。若有那一干陰險小人羅語結言,必致浮謗如川。眾口可以鑠金,他自己已因謗言以致身歷幾度生死,怎可再讓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毀於流言之下?
一念及此,矍然而驚,扶牆坐起,急道:“怡妹,使不得!那刺客既已遠遁,不會再來。再說,過幾日伍公子就要歸來,你們如許好手在此,誰敢冒死前來行刺?”
他故意提到伍天風,是暗示陸怡,又不在高無痕面前露了痕跡,用心可謂良苦。
陸怡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一見白不肖滿臉惶急驚恐之色,又聽他話中有活,立知他心中想的是什麼。她心志已決,冷笑一聲道:“白大哥,我一向敬重你是條心胸坦蕩的好漢,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誰知數日不見,卻成了個畏讒憂譏、汲汲於榮名的迂夫子。我都不怕讒言詆譭,你又有什麼可怕的?”
白不肖被她刺得面紅耳赤,礙著高無痕在一旁,不便與陸怡把話說得太透,只恨自己口拙舌笨,兼且心中實有禮法橫梗如骨,誰有搖首嘆氣,苦笑對之。
須臾,碧玉、綠雲捧被提榻進來,在近門處設起床鋪,又在兩床之間架起一道竹製屏風。事已至此,白不肖無法阻攔,只任她們忙碌,管自己翻身往裡閉上眼睛。
高無痕等離去後,白不肖偷眼相覷,見陸怡端坐幾分,長劍橫於膝頭,面容端莊,眉宇間流露一股挹鬱之氣,便嘆道:“怡妹,伍公子出身名門,才貌雙全……”
陸怡哼了一聲,嗔道:“你只管安心養傷,別去管伍公子七少爺的。你不覺你管別人的事管得太多了麼?”
白不肖見她面容冷峻,語音尖峭,滿含著抑制不住的憤怒,不由愕然而驚,竟不知她為何生氣,便不敢往下說。他忽然想起不告而別的奇芙蓉,奇與陸兩個少女,性子大不相同。
奇芙蓉素來任性無羈,喜怒無常,每有出人意表的行為;而陸怡,在他的印象中卻是溫文嫻靜、謙和有禮,自尊自重,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今日忽現狂涓之態,與往常謹慎細緻的性子大相徑庭,倒與奇芙蓉隱隱有些氣味相投了。左右睡不著了,倒不如與她講講奇芙蓉其人。
他從多年前奇竹瘦與北門天宇決鬥於白鶴山頂講起:奇竹瘦如何受群豪圍攻身亡,奇芙蓉如何帶傷逃脫。近年來,奇芙蓉如何與武林人物作對,如何冒他的名作下許多案子,究其源由只是為了找到他。再說到相逢於北埠客棧,在大江上並肩抗敵,入無憂谷拜訪避世高人司馬高等等情事。
陸怡長年依傍祖母膝下,哪經過這些江湖奇事?聽白不肖娓娓談來,直似比大書還要有味,不由悠然神往,只覺以往這寧靜的十多年簡直形同虛度,根本不知世上還有別一種笑傲江湖、縱橫五嶽的生活。
她喝一口冷茶,輕輕嘆道:“幾時得與那位姓奇的姐妹見上一面就好了。”轉念便想到奇芙蓉與白不肖久別重逢,多半是對生死情侶,心中微微一酸,頓覺將世事看淡了許多,雖不能盡釋愁懷,卻也略微輕鬆了些,笑道:“白大哥,那位芙蓉姑娘定是生得很美吧?”
白不肖見她滿面紅暈,眼中閃爍著羞澀的光芒,不由證了怔,心道;她們兩個怎麼都關心對方的容貌長相?這問題甚難回答,便含糊地說道:“奇芙蓉素常喜扮作翩翩少年,吐屬斯文,舉止瀟灑,不知瞞過多少人的眼睛。是以她雖作了許多驚天動地的事,竟無人疑心到她身上,反都賴到我這醜八怪頭上。”說著,微微一笑。
陸怡心道:你一點都不醜。再說一個人要緊的是心地的好壞,長相如何是次而又次的事了。你代人受過,吃了那麼多苦頭,卻毫無怨懟之意,若非對奇芙蓉一往情深,焉能如此豁達?
她又想:他早就意有所屬,我就是沒有先父訂下的親事,也屬自作多情,可笑復可嘆!那奇芙蓉真是好福氣。常言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居八九。白大哥慷慨豪俠,當世並無第二人可與之比肩,那奇芙蓉卻不知厭足,棄他而去,實在也太沒道理了!白大哥待我如此義氣,我必得以義氣報之,好歹要幫他找回奇芙蓉,方能心安。
次晨,衙門中的捕快來客棧中查驗兇手蹤跡,亂哄哄了半晌,一無所獲,只得向店主敲詐些銀子,怏怏而歸。居留客棧的客人中,膽子小的都結算房錢,拍屁股走了。偌大一爿客棧,頓時冷清了許多,倒利於白不肖靜養。
高無痕等只當陸怡是白不肖的情侶,除了來給白不肖運功治傷,其餘換藥送飯之事,皆不插手,都由陸怡服其勞。過了數日,白不肖外創都已結痂,奇經八脈俱已打通,已能下地走動了。
奇經八脈一通,體內氣息暢通無阻,元氣漸生。他本就際遇不凡,內功修為已有相當火候,又有陸怡執劍站在門口衛護,一心一意自行運氣療傷,不怕外感驚擾,進境更速。當日,傷勢就好了六七分,內力也恢復了六七成,使拳踢腿,再無窒礙。眾女見他好得如此迅速,俱是又驚又喜,才知他的武學修為,要比各人所料高得多。
白不肖謝了高無痕救命之德,便向她們告辭。江湖兒女,相交貴在知心,彼此一揖,各道後會有期。高無痕等還得等伍天風,是以將白、陸二人送出客棧大門,便轉回去了。白不肖本欲讓陸怡留候伍天風,陸怡執意不肯。他轉念想,她的婚姻是父母遺命,在回覆她祖母之前讓她私會未婚夫婿,恐與禮法不合,也就不再勉強。
兩人即在江邊僱了一隻快船,順水而行,三四個時辰,便至杭州碼頭。為防錢江幫的人尋釁,上岸前陸怡便替白不肖在唇上粘了兩撇小鬍子。那船家見他上船時猶是小夥子,離舟時已變成中年人,驚得目瞪口呆。白、陸二人向他笑笑,縱身上岸,揚長而去。
二人入候潮門,見沿街家家戶戶都插香燃艾,門前置案,供養著菱角、時果、五色水團、五色瘟紙。孩童幼兒額上都以雄黃點塗,賣粽子、桃、葵榴、蒲葉的攤販比比皆是,滿城清香瀰漫。掐指一算,今日正是端二,距端午節還有三日,不由相視而笑。陸怡即掏錢去一個攤頭上買了兩串肉粽子來,遞給白不肖一串。兩人且肅且吃,弄得滿手滿嘴的油。
行至清河坊時,忽聞路上行人紛紛傳言“來了!來了!”清河坊一向是鬧市區,街上大小店鋪,連門俱是,諸行百市,樣樣齊全。往來人流,直如過江之鯽,男女老少,摩肩接踵,這時連呼“來了!”齊向北流去,連店鋪中夥計、帳房也競相倚門踮足,引頸遙視。
白、陸二人不明所以,忙拉住一灰衣少年問。少年道:“今日是扇子巷王老闆的大少爺迎親吉日!”說了便掙脫白不肖的手,向北擠去,惟恐落後。
這時,便聞鼓樂聲大作,鞭炮聲密如連珠,震得人耳鼓發麻。適才潮湧而前的人流又紛紛散向街兩旁,空出一條甬道來。
在迎親隊伍最前頭的是十八名吹鼓手,衣帽嶄新,吹吹打打。其後是迎親的行郎,各執花瓶、花燭、香球、梳妝盆、裙箱、衣奩等等物事,一對對闊步向前。再後面才是新娘坐的花轎。
杭州人一向有愛軋熱鬧的“杭兒風”,何況又是城中有名的“扇子王”家迎親,就連平素深居簡出、掉了牙的老婆婆,也由兒孫攜著扶著,從小巷裡顫顫巍巍走出來,擠到街上爭睹為快,少年頑童更是在人叢中擠進擠出,失聲怪叫。爭搶未炸響的鞭炮子。
有一干浮浪子弟,專往大姑娘小媳婦堆裡擠擠撞撞,乘機佔些便宜。罵聲、笑聲、哭聲、喊聲雜作一團。
白不肖望著那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忽想到陸怡不久也會如這樣坐在花轎中被伍家抬了去,不由轉頭去看陸怡,不料站在他左邊的不是陸怡,而是個張著大嘴傻笑的胖大嫂。他左右張望,眼前盡是一張張汗流滿面的陌生臉孔,再也不見陸怡的影子,料來是被人流擠散了。
好久,迎親隊伍才過去,看熱鬧的人漸次散去。白不肖找了一陣,找不到陸怡,心想她或已回家去了,故也不著急,提步向北行去。出錢塘門,沿著西湖北岸西河,不消一個時辰,便至棲霞嶺後的竹林外。
時近黃昏夕陽如血,映得西邊雲霞紅似燃火。萬竿青竹綠浪翻騰,清香四溢。
白不肖憶起昔日在竹林中險遇群蛇周攻那一幕,不敢造次,繞竹林轉了半圈,尋到那條小徑。頃刻,便望到竹樓的尖屋頂。
走近竹樓,卻不聞巨獒吠客,他微感詫異,也不甚在意,想來陸怡已先至家中,將巨獒引開以免駭客也說不定。
白不肖站在門外喊了兩聲“婆婆”,未聞屋裡有人應聲。那門本是應掩著的,白不肖伸手一推,便呀然洞開,只見屋內桌椅潔淨,裡屋門簾撩起一半,露出陸老夫人的半個背影。
白不肖跨進門內,又喚了聲“婆婆”。那陸老夫人恍若未聞,一動也不動。他聞到屋內有股異味,心感蹊蹺,正要邁步向前,突聞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突然生變,轉身已然不及,他一個前撲,只覺一道勁風緊貼著背脊疾削而下。他心中大驚,萬料不到竹樓內會伏有大敵,緊跟著一個前翻,就勢拔刀在手,當背後利刃又一次襲到,氣運右臂,反手一刀急撩,預擬將偷襲者的兵刃震脫。
“當!”地一響,他頓覺虎口劇痛,手中刀險些反被敵人震脫,才知敵人的功力高過自己的估計。第三下襲來時,他還未能轉身對敵,仍是反手一探。兩刃相交,白不肖身子似箭一般向前射出以消去對方的勁力。便在腦袋將觸壁之際,他彎腰收腹,把身子轉了過來。
那人也沒料到白不肖重傷初愈還會有如此身手,怔了一怔,一時不知是該上前搏殺還是拔腿逃遁?
白不肖在轉身之際,已將偷襲者看清,這人身形頎長,渾身勁裝結束,一塊黑布矇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精光四射的眼睛,掌中一口寬身鐵劍,泛著油亮的青光。
白不肖喝道:“尊駕是誰?快撤下臉上的洗腳布!”彎刀斜撩,便削那蒙面劍客的脖頸。
蒙面劍客橫劍疾架,卻不知白不肖這一刀乃是虛式,他身形一轉,已轉到蒙面劍客背後,右刀左掌齊施,頓時將蒙面到客逼在屋角。
蒙面劍客一聲不吭,只把鐵劍舞得呼呼生風,穩守不攻。白不肖功力尚未全復,一時竟欺不近身。他心中牽掛陸老夫人與陸怡的安危,只想三招兩式便將蒙面劍客擒下,怎奈對方劍法精妙,勁力不弱,自己又是重傷初愈,力不從心,一輪進攻猛打,便覺心跳氣浮。
幾次刀劍相交,受大力反震,胸口隱隱發痛。自知硬拼強攻並非良策,當下故意賣個破綻,讓對方一劍在袖管上撕了個口子,口中“哎喲”大叫,急退出門到院子裡。
蒙面劍客一招得手,精神陡漲,喊了聲:“哪裡跑?”緊追出屋,鐵劍更使得得心應手,劍刃帶風,盡往白不肖胸前刺來。
白不肖聽他發聲,頗為耳熟。又見他身材高矮極像一個熟人,心念一動,腳下連連後退,裝作心力不支的樣子,口中說道:“原來是你!你終要殺了我才甘心。”
白不肖使的是詐術,要引對方多說幾句話以辨真偽。但那蒙面劍客頗為機警,只將劍直刺斜劈,不再吭聲。“仙人“指路”、“弩箭穿心”、“羅漢上殿”、“猛虎出洞”、“泰阿倒持”、“烏龍擺尾”,一招招厲害殺著接連不斷地使將出來,端的是形健骨遒,法度謹嚴。刺、洗、劈、砍、挑、點、崩、擊、斬、刜、抹、削、絞……各式層出不窮,儼然名家身手。
若非白不肖步法神妙,身法敏捷,又久經大敵,早已傷在他這套“盤龍劍法”之下。
那蒙面劍客卻已焦躁起來,他原擬在五十招內將傷後體虛的白不肖斃於劍下,誰知鬥到八十多招,還未能傷到對方一根毫毛,自己貌似佔了上風,實則劍劍刺空,那白不肖似有神助,每每能在間不容髮之際躲開劍刃。
久鬥下去,萬一對方來了幫手,自己要全身而退也不容易;但若今日殺不了白不肖,待他功力全復之後,自已更不是對手了。蒙面劍客低吼一聲,挽個劍花,身於騰空躍起,一招“雲龍三現”,人劍橫成一線。向白不肖兜心疾刺。
這一招是“盤龍劍法”中極精奧厲害的妙著,一招共有三式,故名“雲龍三現”。對方若舉兵刃招架,便以“烏雲壓頂”破之;若矮身躲閃,即以“長虹垂地”殺之;若後退逃竄,轉以“流星追月”斃之。
白不肖已退到竹林邊上,一見對方人劍合一,疾射而來,勢道驚人。退無可退,躲無可躲,當下急中生智,反手握住身後翠竹,用力一扳。
蒙面劍客陡見一大片翠綠的竹葉竹枝嘩的迎面掃來,饒是鐵劍無敵,也沒見過這樣的怪招,他身在半空,無所憑藉,不及傷敵先護自身,只有抬劍上撩。一根粗竹上有無數細技,鐵劍撩削,固削中大部,但也有幾根帶葉橫枝掃中他頭臉,頓時將他臉上黑蒙布掃落,額上現出數條血絲。
白不肖扳竹掃敵,將對方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時,他只要將刀一舉,以一招平平無奇的“舉火燎天”,立可將敵人開膛破腹。但在對方蒙布脫落那一瞬間,白不肖手中刀便舉不起來了。
這人正是他已猜到而又不願相信的伍天風!
伍天風頭臉一陣刺痛,雙足甫落地,脖根上便被一片冰涼的東西抵住。
一著失手,滿盤皆輸。到這時,伍天風才明白,他與白不肖無論武功、智慧,皆差得太遠。死在這樣的人的刀下,似乎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他倒並不懼怕,只在心中憤憤不平地喊道:“老天!你既生伍天風,為何再生個白不肖?”
白不肖以刀抵住伍天風,久久凝視這張俊俏的臉龐。伍天風的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懊喪,他眉宇間充滿了憤懣與傲慢。
白不肖明白,只要用刀一推,這憤懣與傲慢便煙消雲散,但—想到陸怡,一想到適才街上所見的迎親隊伍,便將提刀的手緩緩收了回來。
“伍天風,你暗算我不止一次,瞧在陸怡的面子上,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你滾吧!你記著,下一次你若再害人,我是不會饒放你了!”
伍天風自問必死無疑,不料白不肖竟會饒了他,胸中傲氣頓失,呆呆地看著白不肖陰沉的臉龐,一步步後退,怕他忽而變卦。直退出三丈多遠,見白不肖確無殺意,心中求生慾望大漲,忽轉身飛奔而去,至於這時心中可還有“一時瑜亮”之恨,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白不肖返入屋內,才知陸老夫人與巨獒俱已死去多時。陸老夫人是被掌力震碎顱骨,死於床邊椅上。巨獒則被利刃割斷了喉管,死在地上。料來必是伍天風所為。白不肖瞧著一人一狗兩具屍體,心中大悔。原先,他以為伍天風數次三番,只是要殺自己,卻不料他竟會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下毒手,但這究竟為了什麼呢?
難道伍天風因向陸老夫人退婚不成而起了惡念?
倘陸老夫人確係伍天風所殺,日前富春城中客棧裡的刺客必也是他了。
白不肖細看陸老夫人的腦門,只見掌印深陷,顱骨碎裂,照伍天風眼下的功力,似乎尚不能及此。又見她的膚色泛青浮脹,死去定少已有一天一夜,巨獒頸下創口也已發臭。難道伍天風會在此屋中伴著行將腐爛的屍體潛伏一天一夜之久?
設若兇手另有其人,又如何解釋伍天風會出現於此?
無數疑問盤旋於白不肖腦中,攪成一團亂麻,一時哪裡理得清?正自抱頭苦思冥想。屋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足音,由遠而近。接著,響起陸怡喜悅的叫聲:“奶奶!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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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怡在清河坊被觀看迎親隊伍的人潮衝散,初時尚能見到白不肖在探頭探腦地找自己。其時擠過去與他會合,並非難事。蓋因那花轎觸動了她的心事,頓時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怨艾之心,便任那人潮將她推來推去,離白不肖也就越來越遠了。
待迎親隊伍過去,她也沒再找白不肖,一步懶似一步地往前走。出錢塘門,又在西湖邊的垂柳下一個人坐了好久。
坐在湖畔呼吸微含腥味的水汽,看白條魚一群群在水面覓食,心裡頭那股愁緒如溼霧般久滯不散,直至暮靄漸降方驀然醒悟,嘆一口氣,站起來往家走。
一路走一路在想:白不肖必已到家,正在跟祖母說伍天風。祖母必是喜容滿面,笑得合不攏嘴……
直至竹林在望,她才將重重心事擱下,加快步子,只盼早些見到祖母。遠遊歸來,陡見蕭蕭茅屋,竟沒去留意周遭有甚異常,歡快地叫一聲:“奶奶,我回來啦!”
門開著,巨獒也未奔躍出來搖尾乞憐,屋裡沒有人聲。
陸怡步入屋內,只見白不肖站在裡房門前,神氣甚是古怪,似笑似哭,非悲非喜;又見桌椅翻倒,灶台半塌,不由心頭一慌,急問:“怎麼啦?我奶奶呢?”
白不肖往邊上讓開,讓她走進裡間。
陸怡已預感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顆心怦怦激跳,待看到祖母的屍身,頓覺胸悶氣促,天旋地轉,眼睛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白不肖見陸怡搖搖欲倒,搶上去扶住她,又掐人中又捶背。良久,陸怡悠悠醒轉,這才放聲大哭。她與祖母相依為命,十多年來須臾未曾分離,這次回鄉祭父,離家不過數日,歸來已人鬼殊途,怎不傷心得肝腸寸斷?”
這一哭,多少已忘卻的舊事一齊湧上心頭。白不肖知道無可勸慰,於是默默站在她身旁,且讓她縱懷一慟,發洩心頭的悲傷。同時也好乘這空檔,想一想該不該將伍天風伏擊自己的事告訴她。
伍天風嫌疑最重,自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一未親見,二無證據,萬一兇手另有其人,豈不誤了陸治終身?他反覆思索,覺得還是不說出“伍天風”的名字為好。
陸怡哭幹了眼淚,哭啞了嗓子,才收住悲聲,轉頭問白不肖,可曾發現兇手蹤跡?白不肖答以只見一蒙面劍客從房中竄出,他與蒙面人拆了數十招,終因功力未全復原,叫那廝跑了,至於蒙面劍客是否便是兇手,甚難確定。因她祖母已死去多時。
陸怡想來想去,平生仇家僅只大慧和尚一人;但大慧已被她廢去全身武功,決無康復之理,便是有心報復;也鬥不過祖母和巨獒,除了大慧,又有誰下得了這般毒手呢?
想到祖母被人所殺,自己卻連仇家是誰也不知,心中一痛,才幹的眼窩又聚滿了淚水。
白不肖見狀,心中難受,卻又幫不上忙,於是將陸怡的祖母放平在床上,將死狗提出門外,挖了個坑埋下,又生火、淘米、做飯。
陸怡終究是個少女,傷痛之情難以自已,心中全無主意。次日,白不肖徵得她應允後,到城裡買了口棺材,叫了幾名土工石匠,將她祖母收斂了,就在竹林裡砌了座墳墓,草草安葬。
料理了喪事,白不肖看陸怡猶痴痴呆呆,少言寡語,茶飯無心,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怕兇手再度來犯,是以不忍就此離去,便在竹樓旁用粗竹為架,結草為頂,搭了個茅廬,一面就近照料她,一面自己練功習武。
一晃過去半月。這半月裡,陸怡漸漸從傷痛中掙脫出來,白不肖傷勢也痊癒了,自覺內外功夫較受傷之前又進了一層。
這日早晨,他在外練了一路刀法,汗涔涔地迴歸草廬。見陸怡站在竹樓前的空地上晾衣,就走過去問候。
陸怡把溼衣搭在晾竿上,淡淡地說道:“白大哥,你該走了。”
白不肖一愣,看她神情不似說笑,猜不透她的意思,就反問道:“我走到哪裡去?”
陸怡忽的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人說男人天性涼薄,真是不假。”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話,心裡疑竇叢生,卻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便說:“你說我天性涼薄?”
陸怡斜睨一眼,道:“難道還有別人?奇芙蓉為找到你,踏遍三山五嶽,大江南北。而今她賭氣走了,你無動於衷,不是天性涼薄又是什麼?”
白不肖臉上一紅。其實,他何嘗不想去尋找奇芙蓉,只是抽身一走,撇下陸怡一個人,也不是個道理。他心裡一直在想著安置她的事,於是說:“我自然要去找芙蓉的。只是未將你安置好……”
“白大哥!”陸怡銳聲叫道,忽地紅了臉,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緩緩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倒不妨說來聽聽。”
白不肖道:“令祖母生前的心意是……”
陸怡眉頭一皺,打斷了他的話:“我曉得了。你又要提那個伍天風!我上回就說過:你管別人的事管得太多,該管管自己的事了。我的事該怎麼辦?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你既非我長輩,又非我兄弟,管頭管腳的,不怕人家厭煩麼?”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將衣袖一甩,顧自徑回屋裡,砰地合上門。
白不肖不料她竟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一片好意換來個老大沒趣,心頭微生怒意,便想就此甩手離去,左思右想終是硬不下心來。忽又聞屋裡陸怡嚶嚶的哭聲,更是心亂如麻,只覺女孩兒的心思太過深奧難以索解。
哭了一陣,陸怡收淚,聽屋外毫無聲息,還道白不肖已走了,心中大急,忙從門縫看去,見他仍一個人站在當地,禁不住柔腸百結,內心裡似有千百把鋼刀在絞。俏立許久,心腸復又轉硬,拉開門叫道:“白大哥,進來吃飯罷!吃了飯再走也不遲。”
白不肖見她淚痕宛然,聲氣卻與平素無異,心裡納悶,也不敢違逆,低頭進屋,就在桌旁坐下。
陸始將菜餚端上來,七碟八碗擺了一桌,又提來一壺酒,兩隻杯子。
白不肖見萊餚甚是豐盛,又有醇酒,知她是為自己餞行,隨口說:“酒就不喝了吧?”
陸怡正在往杯裡斟酒,說:“為何不喝?有酒就喝!你我痛幹三杯。須知:‘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今日是我請你喝酒,他日你和芙蓉姐締結白頭之約時,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她將兩杯斟滿,一杯遞給白不肖,一杯端在手裡;笑道:“先乾為敬!我先喝!”將酒送至櫻唇,一飲而盡,潑出的酒水打溼了胸襟。
白不肖見她言語舉止,俱露狂態,又聽得說自己和奇芙蓉的事,顯然有所誤解,待要解釋,三言兩語又說不清楚,於是也一口喝乾杯中之酒。
陸怡又將兩杯斟滿,笑道:“這第二杯酒,自是該謝謝白大哥對我的種種恩惠了。你於我恩惠太多,無以為報,便用這酒為酬謝吧!還是該我先幹。”又是一飲而盡。
白不肖無言以對,只好陪她再喝一杯。
陸怡端起第三杯酒,待要笑,眼圈忽的一紅,盈盈欲淚,低頭抹去淚花,鎮定心神。說:“這第三杯酒,祝大哥此去鵬程萬里,樣樣稱心如意!我先喝了!”
她喝得太猛,嗆了起來,將大半杯酒潑在衣上。一張臉紅如玫瑰,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白不肖縱然愚笨如牛,於這三杯中,也已看出陸怡對自己的一片深情。頓時酸甜苦辣一齊湧上胸口,體內情熱似火,燃得他心頭灼痛。他本就對陸怡懷眷戀之意,後知她已有婆家,這才硬將初茲的情苗掐斷,再不敢作非分之想。
今日陸怡置酒餞行,盡露心意,他正合青春年少血氣方剛,怎能無動於衷?
望著陸怡嬌豔如花的臉龐,楚楚可憐的神情,他明知只要一伸手,什麼都可得到,但從此後,他倆也將為世間一切正人君子所唾棄。武林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俠們,更會傾巢而出,將曾施之於他的手段,加到陸怡身上。
一想到冰清玉潔的陸怡將遭到千夫所指的厄運,他不寒而慄,暗暗叫道:白不肖!你是“大魔頭”,你切不可因一己歡樂去害了別人!你身上汙泥濁水再多些無妨,但陸怡是無瑕白璧,你不能讓她沾上一星半點!
他不敢抬眼看她,默默地喝乾了酒,默默地去盛了兩碗飯。
當白不肖心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之際,陸怡已冷靜下來,併為自己適才的舉動而深自悔疚,覺得對不起那位奇芙蓉。她本無他意,只是心裡有股說不出的鬱悶,借酒發洩一下,便輕鬆多了。等白不肖吃罷飯,陸怡從裡屋取出一隻包袱,交給他,道:“這裡面是一套衣衫鞋襪和些許盤纏。你帶了可路上替換使用。我不久也將離開此地,去了結我自己的事。我不送你了,你走吧,多保重!”
白不肖見她已復常態,語言中絲毫不帶眷戀不捨的情意,暗暗詫異,便雙手接過包袱,系在背上,抱拳為禮,道:“怡妹,你也多保重。我走了!”
他本想多說幾句,又怕控制不住自己,暗暗嘆一口氣,一頓足,走出門去。
在小徑拐彎處,他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那竹樓大門敞開著,卻不見陸怡的影子,晾竿上她的綠衣衫輕輕拂動。他凝視有頃,心頭嗒然若失,有難以言喻的惆悵與憂悒,接著深吸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前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7:45
第 二十 回 恩義難酬
光陰匆匆,倏忽一年多過去了。隱姓埋名的白不肖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沿海內陸,始終沒打聽到奇芙蓉的音訊。她宛如滴水匯入江河,無影無蹤。一個個以俠義自居的成名人物,也不再有追殺“大魔頭”白不肖的興趣。江湖風波歷來驟漲陡消,這倒給白不肖省卻不少麻煩。
其間,他曾回杭州一趟。棲霞嶺下翠竹林中,陸怡的竹樓已經倒塌了一半,成了狐兔的安樂窩。他尋到陸老夫人的墳墓,見墳草萋萋,也久已無人祭掃。他買了些時果香燭,在墳前憑弔一番,嘆息幾聲,怏怏離去。
浪跡江湖,少不得做些劫富濟窮,扶危濟困的俠事。這年初秋,他在太湖北岸,偶聞當地一張姓富豪為富不仁,巧取豪奪,欺壓良善的種種劣跡,動了俠義心腸,夜闖張府,出手教訓那惡霸,又竊金盜銀拿來賑濟左近窮人。
其後,他追蹤一個小有名氣的採花淫賊至金陵西郊,交手不過三招,便震碎那惡賊的心脈,為世間除了一害。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為數朝都城。左右無事,他就進城逛逛,各處玩耍。
這月午後在鼓樓一家茶館喝茶聽戲。那戲班子唱的是崑曲,曲辭雅訓,那生角的一條嗓子真個是金石鑄成,吊到高昂處,直似號角夜吹,響遏行雲。座中茶客皆擊節贊好。過了片刻,上來一個嫋嫋娜娜的妙齡女子,懷抱琵琶半遮面,極盡妍媸妖嬈之致,那一手琵琶彈得嘈嘈切切,也引來陣陣彩聲。
一曲未終,茶館門口一片嘈雜聲,緊跟著進來四個橫眉豎目、膀寬腰圓的黑衣大漢,近門處一個茶客躲得慢了一步,被當先那個胖大黑衣漢在肩頭一推,“撲通!”摔跌在地。那被推倒的茶客似是極怕這些人,竟一聲不吭捂著疼處躲開。
胖漢在中間一站,也不顧琴女猶在上頭彈奏,拉開個驢嗓大喊:“老闆!老闆在哪裡?”
有位頭髮花白的瘦老者拱手道:“這位官人聲音請放低些。”
胖漢把一對牛眼彈出,喝道:“大爺天生一條虎嗓,你管我聲音高低!”揚手一掌摑過去,老者不會武功,怎知躲閃,啪的一聲,左頰早著,身子跌飛出去,便要往白不肖的條桌上落下。
同桌的兩位茶客驚叫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鞋子,貼在老者背上,竟將他下跌的身子托住扶正推回原座。
這一來,不光老者本人莫名其妙,便是左近的茶客,也不明所以。那胖漢更是大驚失色,他看不見飛鞋託人,只見老者跌飛躍回,穩穩坐回椅上,還道這老者是身負絕頂武功的高人,駭得後退兩步,使個架式護住自身,口中連說。“你……你……”
他的三個同伴也都往一堆擠,齊盯著老者。只要老者一動,他們就一擁而上。
茶館老闆從裡頭趕出來,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向那黑衣胖漢道:“鹿三爺息怒!小人正在後頭燒水,不知鹿三爺駕到,未克相迎,有罪有罪!三爺是聽戲喝茶呢還是別有貴幹?”
胖漢見那老者半邊臉已腫起,眼含敢怒不敢言之色,似乎不像身負絕藝的樣子,膽氣又壯,狠狠朝老者橫了一眼,轉臉對老闆說:“老闆既認得我鹿三爺,那就好辦了。我大哥羊如昆羊大俠聽說你這裡有位綺春姑娘琵琶彈得好,小曲兒唱得不壞,叫我們來請她去。”
老闆連連作揖賠笑,說道:“鹿三爺有所不知,綺春只在敝館為茶客們助興,從來不唱堂會,要請羊大俠和鹿三爺見諒!”
鹿三爺勃然變色,一把揪住老闆的衣領,將他兩足提離地面,斥道:“三爺我看得起你,才說個‘請’字。你在金陵混飯多年,難道不知三爺我說一不二的脾氣?來呀!將那小娘兒給我抬回去!”
他身後的三個黑衣漢響亮地應了聲,齊向台上的綺春撲去。菜館裡頓時哄哄大亂,膽小的拔腳外逃,膽大的貼壁而立,要看這事如何了結。
三條黑衣漢、一擁而上,六隻毛茸茸的大手齊向綺春伸去。那綺春許是嚇呆了,兀自坐在椅上不動。坐在一旁的琴師,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白麵青年,一見情勢危急,掄起手中胡琴,向那六隻手打去。江湖藝人多有幾手防身武功。琴師掄琴一砸,六隻手中有兩隻縮得慢了一點,正被砸中手背。中間的黑衣漢哎喲呼痛。但胡琴的琴桿也斷成兩截。
右邊的黑衣漢罵了一聲,轉向琴師,揮拳就打,琴師側身閃過,還了一掌。中間和左邊的兩個黑衣漢仍撲向綺春。綺春身在椅上,“裙裡腿”連環踢出。兩個黑衣漢萬想不到身一個嬌怯柔弱的女子這麼厲害,猝不及防,一中下額,一中肩頭。
他倆各退兩步,愣怔一下,齊吼一聲,鼓勇再上。綺春以琵琶為兵器,一招“手揮五絃”迫退兩敵。跟著一個倒翻,從椅背翻向後面,順便一腳蹬在椅子檔上,一把硬木椅朝兩個黑衣漢疾飛過去,勢道居然不弱。兩個黑衣漢四掌齊出,將木椅打得粉碎。
那“鹿三爺”原以為搶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自是手到擒來,毫不費力。他看了片刻,見那青年琴師與自己的一個徒兒相鬥,還略佔上風;另兩個弟子合鬥綺春竟也不很順手。氣得大罵一聲“熊包!”
丟開茶館老闆,大踏步走上前去,伸手一抓,即抓住琴師往地下一擲。隨即推開與綺春相鬥的徒弟,咧開大嘴獰笑道:“讓我來領教姑娘的花拳繡腿!”又伸手一抓。
綺春舉琵琶一擋。“鹿三爺”比他徒弟強多了,五指抓落,頓將琵琶輕輕鬆鬆地抓過來,隨手往地上一摔。跟著又是一抓,綺春扭腰急閃,卻不知他這一抓乃是虛招,後腰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兩個黑衣漢上去,一抱頭一抱腳,將她扛了起來。
“鹿三爺”哈哈大笑,叫聲“走!”就率先往後走去。
老闆和眾茶客眼睜睜看他們搶人,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白不肖正擬出手,忽聞一個聲音叫道:“鹿三爺,慢走!”
他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擋在門口,他中等身材,穿一身泛黃的白布衣衫,四方臉上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鼻挺嘴方,上唇有一抹濃密的短髯。他揹負雙手,神態安詳,站在那裡,有如淵停嶽峙,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
白不肖一瞥之下,已認出他是多年未見的大師兄南宮虎,心情十分激動,忍不住喊了聲:“大師哥!”南宮虎忽聽有人喊“大師哥”,轉眼一瞥,見是個不相識的青年,還道是在喊別人,他全神貫注於眼前的不平事,哪有餘暇細察?
白不肖見南宮虎不理自己,心中微感委屈,轉念一想,大師兄離開師門時,自己才十一歲,暖別十年,自己己長大成人,大師兄怎還認得出來?當下硬捺下上前相認之心,要看看大師兄如何料理眼前之事。
那“鹿三爺”見一個貌不驚人、衣衫敝舊的漢子擋住門口,不由一怔。他形容粗豪,心思卻細,立知這出頭擋道之人決非易與之輩,當下擠出笑容,抱拳道:“尊駕眼熟得很,恕在下記性太壞,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會過?”
南宮虎抱拳還禮,道:“我與鹿三爺是初會。想來鹿三爺是認錯人了。初會也不打緊,古人有‘傾蓋如故’之說,鹿三爺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是以要想向鹿三爺討個人情。”
“鹿三爺”聽他辭氣並無惡意,笑道:“好說,好兌我鹿鳴春最喜結交朋友。尊駕高姓大名?有何見教?”
南宮虎笑道:“賤名不足掛齒。在下是想請鹿三爺放了那女子。”
鹿鳴春怎不知他出頭的緣由,但故作驚訝,道:“這事小弟可作不了主。這綺春姑娘是我大師兄羊如昆著小弟來請的。尊駕若定要這個結在姑娘,也不難,只要和小弟同走一趟,想來羊師兄不能不賣個面子給尊駕。”
他甚狡猾,幾句話便將一副擔子卸到大師隻身上。
白不肖暗想:十餘年不見,南宮師兄仍這等老實,與惡霸地痞還如此客氣。且聽他如何對答。
南宮虎眉頭一皺,想一想,說道:“既然是令師兄的意思。我便跟鹿三爺走一趟。”側身讓開一步,竟真的要跟席鳴春去。
鹿鳴春心中大喜,面上卻不露聲色,笑道:“尊駕請!我大師兄能結識尊駕這樣的好朋友,一定歡喜得緊。”提步往外走去。忽覺眼前一花,門口又多了個人。
“慢來!慢來!”這人笑道:“鹿三爺還未問過我的意思,便要抬走綺春姑娘,似乎也忒不講交情了罷?”
這人正是白不肖。他見南宮虎被鹿鳴春的幾句花言巧語懵住,便挺身而出,有心與大師兄開個玩笑。
鹿鳴春僅只眼睛一霎,面前就多了個人,心知此人武功不凡,心中暗自戒備,嘴上還是十分地謙和:“這位好朋友若肯屈駕,敝師兄定也十分歡迎!”
白不肖笑道:“鹿三爺一口一個‘好朋友’,在下深感榮寵。便請三爺將這綺春姑娘放下,我與這位仁兄同去向今師兄請罪如何?”
鹿鳴春嘿嘿乾笑兩聲,目露兇光,厲聲道:“小兄弟是定要掃我們面子囉?你也不打聽打聽金陵城裡鹿三爺向來說一不二!滾開!”
他吐氣發力,五指箕張,徑向白不肖胸口抓落。
白不肖不躲不閃,待他五指將及己胸,右手三指搭上他手腕,擰腰甩肘。鹿鳴春龐大的身子頓時飛了起來,呼的撞向南宮虎。
鹿鳴著的身子重達兩百斤,經白不肖借力打力甩出,衝撞的勢道怕不有四五百斤?南宮虎咦了一聲,左手一圈;使個“雲手”,口中說:“三爺小心!”將他的身子一託,化解了衝撞的力道,輕輕一推,鹿鳴春雙足穩穩落地,毫髮無損。
在旁觀者看來,都還道是鹿鳴春縱躍騰挪,不知白不肖和南宮虎已各交換了一招上乘武功。
鹿嗚春怔一怔,虎吼一聲,兩拳連發,擊向白不肖。白不肖移形換步,伸手一撥。鹿鳴著身不由己轉了個身,這勢如奔雷的兩拳便擊向了南宮虎。他收勢已然不及,砰嘭兩拳都擊在南宮虎胸口,觸手綿軟,竟似擊到棉花包裡,更有一股吸力,將他雙拳緊緊吸注。
他心中大駭,猛地運勁回奪。那股吸力驀地裡無影無蹤,喀嚓兩聲響,鹿嗚春使力過猛,雙臂脫骱,一個身子往後飛跌出去,痛得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白不肖急出雙手扶他雙臂,笑道:“三爺小心了!”以巧妙的手法給他上好了脫骱的關節。
那鹿鳴春在瞬息之間被兩個高手整治得死去活來,嚇得魂飛魄散,自知此刻再要逞強,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呆了呆,向幾個徒弟揮揮手,啞著嗓子說:“快放下!快放下!”
徒弟們依言把綺春放下來。鹿嗚春面如死灰,低頭往外走去。
白不肖叫道:“鹿三爺!”鹿嗚春嚇了一跳,急收步回頭道:“好漢有什麼吩咐?”
白不肖慢條斯理地道:“鹿三爺這便走麼?你的大師兄還來不來搶人啦?要不要我在此恭候?”
鹿鳴春聞言一怔,賠笑道:“好漢,我鹿鳴春是心服口服。至於敝師兄的意思,我亦不敢妄加揣測,倘若好漢肯見示尊姓大名與居留所在,敝師兄或會備帖拜謁。”
這話貌似謙恭實含威脅之意,誰都聽得出來。白不肖剛想回答,南宮虎卻搶在他頭裡說息“請鹿三爺上覆羊如昆羊大爺。便說‘寒山一枝梅’問候他。”他話剛說完,一直貼壁而立的一個少婦彈出一朵絹制蠟梅花,正好貼在鹿鳴春胸口。
鹿鳴春取下絹花一看,頓時大驚失色,朝那少婦深深一揮,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白不肖不由向那婦人看了一眼,見她年約三十許,柳眉粉面,雙目點漆,眉宇間有股凜然生威的神氣,極像個貴婦一人,心中波:“寒山一枝梅”是前輩女俠,怎會如此年輕?
南宮虎朝白不肖抱拳為禮,道:“小兄弟俠肝義膽,在下佩服得緊。金陵城中,似鹿鳴春般的地痞流氓數以百計,被我輩撞見,出手施以薄懲,乃理當所為。但我們外鄉人人地兩生;似不必捲入過深。小兄弟以為如何?”
白不肖見南官虎到這時還沒認出自己,暗暗好笑,道:“小弟年輕魯莽,但知懲惡揚善乃學武者本分,並不顧及對方人多人少,倒叫老兄見笑了。若小弟有老兄這般身手,早打上門去,管他什麼羊啊虎的!”
南宮虎聽他語含譏刺,嘲笑自己膽小怕事,也不以為一忤,笑一笑,道:“小兄弟血氣方剛,豪氣干雲。還沒請教高姓大名?”
白不肖道:“我是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小輩,賤名不足掛齒。方才聽老兄提及‘寒山一枝梅’的名頭,想來老兄是‘寒山一枝梅’的門下。久聞‘寒山梅劍’是劍術中的絕藝,小弟大膽,想跟老兄討教幾招?”
南宮虎眉頭一皺,道:“在下並非‘寒山一枝梅’門下。小兄弟誤會了。”
白不肖笑道:“原來老兄方才是狐假虎威,借他人的名頭來嚇唬人的。佩服!”
他扭頭就往外走去;南宮虎張口結舌;那少婦拍開了綺春和琴師的穴道,忽聞此言,銳聲叫道:“你站住!”
白不肖有心跟他們開玩笑,腳下不停,笑道:“罷了!罷了!靠他人威名欺世,只能嚇嚇鹿與羊,卻嚇不倒我。”
少婦正是“寒山一枝梅”的傳人何冰兒。自她師父息影江湖後,她承繼衣缽,行使仗義,浪跡江湖,在北方闖出老大的名頭。因其一身功夫已與其師盛年時不相上下,江湖上也稱她為“寒山一枝梅”。現在白不肖說她冒名欺世,她心中大怒,雙足一頓,便從茶館內翩若驚鴻地掠了出來,擋在白不肖前頭。她柳眉倒豎,粉臉濺朱,怒視白不肖,斥道:“你是什麼人?膽子倒不小!”
白不肖笑道:“我若是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告辭了!”他展開“逐流步法”,身形一晃,從何冰兒身旁繞過。何冰兒伸手一抓,差了半寸沒抓住。見白不肖腳下浮塵不起,人卻已在三丈以外。
何冰兒哪裡肯舍,提氣直追。南宮虎也只得緊跟上去。
街上行人見兩男一女三人疾行,無不駐足觀看,噴噴稱奇。有好事的子弟欲跟上去看個究竟,但哪裡追得上?
白不肖跑出城外方放慢腳步。何冰兒素以輕功自傲,但居然追他不上,心中暗暗驚訝,怎麼也猜不出這人的來歷。待見白不肖腳下一慢。她騰空一躍,越過他頭頂,攔住了他,厲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不肖笑而不答。南宮虎不欲多事,勸道:“冰兒,這位少俠既不肯說,不要勉強,我們走吧!”
白不肖道:“慢走,慢走。要我自道姓名也不難,只須這位大哥肯賜幾招讓小弟見識見識,小弟給你們叩頭也無妨。”
他話音甫落,就一掌拍向南宮虎,使的是“流水掌法”中“春江潮水”那一招。南宮虎見他招式怪異,一掌拍來,暗蘊排山倒海的勁道,心下驚詫,不得已應了一招“虎踞龍盤”。兩股大力一招,嘭一聲響,兩人都是身子一晃。
白不肖有心要試試師兄的功夫,這一招硬拚,頓感胸口發悶,立知師兄的內力要比自己強。他身隨掌走,“波峰浪谷”、“驚濤裂岸”、“大江東去”,一連三招攻去。
南宮虎見他掌法神妙,也不敢怠慢,當下見招拆招,將師傳“龍虎神掌”施展出來。他內力雄渾無儔,較之北門天宇當年、也不遑多讓。轉瞬間,師兄弟倆鬥了個旗鼓相當。
論內力自是南宮虎強,但白不肖掌法精奇,又對師門的掌法瞭如指掌。詳知南宮虎每一招的虛實、方位、角度,故絲毫不落下風。
南宮虎越鬥心中越疑,對方的掌法雖是平生僅見,但他的步法卻分明是本們的“逐流步法”。再看他面容似曾相識,心念一動,收掌躍開,叫道:“且住!你……”
白不肖撲通跪倒塵埃,叫道:“大師哥!你該認出小弟白不肖了吧!”
南宮虎大喜,上前一把扶起白不肖,端詳片刻,不禁喜極而泣,簌簌下淚,叫道:“師弟你長大了!做哥哥的好歡喜!”
兄弟倆相擁良久。南宮虎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何冰兒,便道:“師弟,她叫何冰兒,是‘寒山一枝梅’的親傳弟子,也是你的大師嫂。”
白不肖又跪下給何冰兒叩頭,口稱:“大師嫂,適才小弟多育冒犯,尚請見諒!”
何冰兒還了半禮,笑道:“你大師哥閒時常與我說起你,令尊令堂,昔年我也曾拜會過,‘龍鳳俠侶’倘地下有知,見你已長大成人,不知有多麼歡喜!”
當下三人回城裡,找了一家酒樓,叫了些酒菜,一邊喝酒,一邊各道分別十餘年中各自經歷見聞。南官點向居西北塞外,如今聽白不肖詳敘師父逝世經過,不由黯然神傷。
何冰兒插嘴道:“白師弟,我聽說害死你師父的奇竹瘦還遺下一個孫女兒。你久在江南,可曾見過那個小妖女的蹤跡?”
白不肖道:“我正在找她。她叫奇芙蓉,性子是較常人乖僻一些。”
南宮虎道:“好!我們兄弟倆好歹得找到她,為師父報仇!”
白不肖嚇了一跳,見南宮虎和何冰兒皆是神色嚴峻,知他們言出必踐。待要解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脫口道:“大師開、大師嫂,那奇芙蓉不是壞人!若不是她數度相救,小弟早已死了!”
南宮虎劍眉一揚,愕然不解。何冰兒更以鋒利的目光盯著白不肖,似要穿透他內心。
白不肖便一五一十,將奇芙蓉兩次相救的事和盤托出。他是想說奇芙蓉與奇竹瘦不同,但哪裡說得清楚?
尤其講到奇芙蓉為找自己冒名“北門杜”連戕江南武林好手一節,何冰兒拍案而起,怒道:“北門前輩是名震一時的大俠,誰知他死後還有人冒名作惡?單此一節,足見奇芙蓉的品性與乃祖如出一轍!白師弟,你是名門之後,切不可善惡不分黑白混淆!令尊令堂因一念之差,失身匪類,致貽終身之羞。你若認賊為友,怎對得起令尊令堂於地下?”
這一番話說得白不肖滿臉濺朱,心裡頭忿忿不平,怎奈長嫂如母,又是初識,縱然言辭似刀,也只得忍了。
南宮虎雖覺何冰兒責之過切,但素知她一向嫉惡如仇,眼中揉不進半點沙子,又見白不肖這副樣子,心中難受,溫言育功道:“白師弟,你師嫂是一片好意,言辭雖過激切,實是望你分清敵友,做一個響噹噹的好漢人說起來,師父早逝,我又遠赴塞外,讓你一個人失於調教、吃盡人間辛苦,我這做師兄,也難辭其咎。今日天教我們兄弟相逢,自後天天在一起,就好了。”
白不肖聽南宮虎言辭懇切,情深意厚,心中感動,沉吟片刻。拾頭問道:“大師兄,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奇竹瘦與師父的過節,定要著落到奇芙蓉身上呢?奇芙蓉並未加害師父,她出手懲戒的,都是些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怎麼就成了‘小妖女’呢?”
何冰兒柳眉一皺,持要開口,南宮虎忙遞眼色給她,拍拍白不肖的肩,道:“師弟,這些話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今日我們兄弟歡會,且不論他人短長。來,我們乾一杯。”
當下三人飲酒暢談,說的多是十多年前白鶴山舊事。南宮虎這些年多在西北塞外行走,於中原及江南武林逸聞所知甚少。何冰兒是名動天下武林的女俠,見聞皆廣博,問起白不肖“流水掌法”,知是湘江鬱天華所授,便有些不以為然,道:“那漁婆武功雖高,但性子怪僻,一向不問世事,故難臻一流高手之境。白師弟,你是北門大俠的關門弟子,還是以師門武功為主宗,兼習別家,方能繼往開來,卓然成家。你大師哥一心一意修習師門武功,心無旁騖。到令日雖不敢說青勝於藍,但在當世武林中,高於他的也不會很多。”
白不肖道:“這個自然。方才若非大師哥容讓,小弟早已敗了。我師門武功,博大精深,但小弟資質愚魯,辜負先師教誨,深感慚愧。日後有大師哥教導,當潛心學習,以期小成。”
何冰兒見他神情淡淡的,知他言不由衷,故心下不悅。但終究是初次見前,不宜多加數落。
三人飯畢,同出酒樓。何冰兒這回隨夫南下,途經金陵,拜訪一個世交姐妹。那姐妹青年受過她的恩惠,留住她夫妻不放。何冰兒便邀白不肖同去。白不肖道:“師嫂不用客氣。師嫂、師哥已在客中,小弟豈有再去打擾的道理?小弟仍是住客棧吧。”
何冰兒便看著丈夫。南宮虎道:“師弟既不願去,冰兒,索性我們一併都住客錢吧?我與師弟十多年不見,有許多話要說。”
何冰兒淡淡一笑,道:“我倒沒什麼,只是我那位姐姐盛情難卻。”白不肖笑道:“師哥也忒性急了,來日方長,小弟日日可聽師哥、師級的教誨,也不爭在一時。師哥、師嫂請先行一步。”
白不肖辭別了哥嫂,徑回客棧。回想日裡與師哥邂逅的情景,暗自好笑,覺得十多年不見,沒料到師哥娶了個如此威風的妻子。又想到他們對奇芙蓉的成見,不由暗暗嘆氣。
次日一早,南宮虎便至客棧,邀白不肖同去莫愁湖、雨花台等處遊覽散心。
白不肖問起師嫂何冰兒,南宮虎說她因有三個月的身孕在,已約了名醫診脈,不能陪師弟遊玩,深感抱歉。“你師嫂十幾歲便成名,在中原有不小的名氣,故說話行事不免直來直去,你體要放在心上。”
白不肖急道:“大師哥你多心了。師嫂也是為了我好,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懷有怨氣?況且‘寒山一枝梅’俠名遠播,如今成了我的師嫂,小弟深感榮光。小弟在江南,武林一干前輩對小弟有不淺的誤會。日後還要靠師哥師孃的威名,替小弟洗刷冤屈哩!”
南宮虎頗感欣慰,道:“師弟你儘管放寬心。此番我們一同回白鶴山,江南武林看我和你師嫂的薄面,沒有什麼不可化解的。休道你本是受了冤屈,便是真有什麼得罪了誰的地方,有我在,決不叫你吃虧!我們兄弟同心,定要將白鶴山的名頭再轟它響來,方不負師父的養育教誨!”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不覺來到了莫愁湖畔。但見碧波粼粼,芙蓉初綻,垂柳臨水,亭榭懸空。遠處綠樹如煙,近處繁花似錦。白不肖由“莫愁湖”三字驀地想起了浙西山中那個神秘的“無憂谷”,心念一動,隱隱覺得奇芙蓉多半是去了無憂谷中,那谷主司馬高不是個至誠君子,奇芙蓉別已遭他毒手?
他一念及此,不由悚然而驚,哪還有心思觀賞湖景,一個人直愣愣地出神。
南宮虎忽見白不肖神色連變數變,忽而唸唸有詞,忽而皺眉沉思,心中疑惑,連叫數聲,才將白不肖喚醒。他關切地問,“師弟,你有什麼心事?”
白不肖臉一紅,支吾其詞,顧而言他,將話岔了開去,遙指湖心道:“我見那船兒劃得飛快,料那船伕膂力不弱。”南宮虎還真當他看船出了神,也不疑有他。
二人沿湖畔漫步,忽聞柳蔭深處有金鐵交鳴之聲。二人愕然相顧,心道:在這風景如畫的所在,怎會有人打鬥?白不肖道:“師哥,我們過去看看?”南宮虎點點頭,又關照:“我們身處客地,凡事要小心些。”
他話還未說完,白不肖已似飛箭一般射了出去。他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這孩子如此毛糙!”惟恐師弟惹禍,兩臂一振,也緊跟上前。
白不肖穿進柳林,見前西林外空地上,三個漢子正在圍攻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個子。
那三個漢子,一個身材高瘦,手執長劍,一個矮矮壯壯,方腮濃髯,使兩根方稜鐵鐧;一個頭發灰白的老者,手裡一根鐵筆。那空手的小個子;衣衫上已有幾朵血花,在三名漢子圍攻之下,猶自拳打腳踢,鼓勇而鬥。
一旁還有個四十多歲,身穿錦袍的漢子站著觀鬥,他一見白不肖現身,只投以不經意的一瞥,仍自環抱雙臂,面帶微笑,著他們打鬥。
白不肖只看了片刻,使知小個子的武功比三人中誰都要高,但他吃虧在空手,又是以寡敵眾,便落了下風。三名漢子中,又以那使鐵筆的老者武功為最高。他身法靈捷,一支鐵筆伸縮如電,接過了小個子的大部分招式。
白不肖因多次受江南群豪的圍攻,是以最看不慣以眾凌寡的打鬥,一見老者的鐵筆又在小個子左臂上帶出一朵血花,忍不住高聲喊:“快住手!有本事一對一地較量,倚多為勝,算什麼好漢!”
圍攻的三條漢子各往後躍,扭頭看去,見林邊兩人衣衫敝舊,貌不驚人。身穿錦袍的漢子抱拳一拱,眼睛看著南宮虎,說道:“兩位請了!兩位可是這位‘三手’黃飛的好朋友?”
南官虎搖搖頭,道:“不是。我們只是偶遊至此,聽到毆擊聲,過來瞧一瞧。這位黃老兄做了什麼事?”
錦袍人笑道:“我等是金陵‘撲天金雕’申炳應申老爺的屬下,這位黃老兄只因多了一隻手,偷了申老爺家的一件寶貝。我們追上他,便是要請他將原物奉還。兩位看來也是江湖朋友。江湖上誰不知‘三手’黃飛是有名的偷兒?難道與小偷還要講什麼規矩麼?”
南宮虎不禁為之語塞。白不肖笑道:“黃老兄,你偷了申傢什麼寶貝?拿出來還給人家罷!”
那小個子約摸三十五六歲,細眉黃臉,怒道:“我自姓汪名泰,根本不是什麼‘三手’黃飛!這夥人血口噴人誣良為盜!別人怕申炳應,老子不怕!老子便是完了,也要化作厲鬼追他性命!”
南宮虎在金陵逗留數日,已聽說過“撲天金雕”申炳應的名頭,都說申炳應武藝高強,慷慨任俠,是條好漢子。他聽兩人言語大有出入,心中生疑,便含笑向錦袍人拱手道:“兄台尊姓?兄台說他是‘三手’黃飛,他自稱姓汪,究竟是怎麼回事?”
錦泡人道:“敝姓童,現在申老爺家執管事之役。他竊人財物,自不肯承認。老兄幾曾見過自承偷盜的偷兒竊賊?我們只有將他押回去請主人發落。”他下頷一擺,那三個漢子又挺刃攻上。
白不肖道:“慢來慢來!俗話說:捉姦捉雙,捉賊見贓。童管事指他為賊,可有憑據?”
汪泰一掌盪開攻來的鐵筆,叫道:“申炳應搶我汪家祖傳的青虹劍,才是不折不扣的大盜巨賊!”
他一開口說話,手上略慢一慢,被長劍削落一片衣袖,險些傷到皮肉。
南宮虎一時彷徨無計,不知該如何辦好,白不肖卻身形一晃,躥了上去,伸手一鉤一帶,奪下使鐧漢子的雙鐧,噹噹兩聲磕開鐵筆、長劍。那使鐧漢子手上一輕,兵刃不知去向,心中大駭,但要躍開,眼前人影一晃,雙鐧又回到自己手中。
旁邊的兩人還當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奪回來的,剛要喝彩,白不肖一掌斜劈,帶起一股勁風,那使劍和使鐵筆的漢子只覺大力湧來,身不由己,連退數步,才拿樁站穩,聽得白不肖道:“叫你們住手,你們怎不理睬?”其聲若暮鼓晨鐘,震得耳膜嗡嗡響。
南官虎見白不肖出手制住三人,心中雖怪他過於莽撞,但見他這幾下奪鐧擋劍、筆、還鐧發掌,快逾閃電,轉瞬之間,便鎮住了三條漢子,也不由在心中叫好。
他向童管事道:“童爺,我這位兄弟性子急躁,多有得罪了。”施了一禮,又轉向汪泰道:“汪老兄,童管事他們說你有偷盜之嫌。你怎麼說?”
汪泰道:“多謝兩位為我辯冤。便請那位童管事來我身上搜一搜,立判真偽。”南宮虎謝道:“汪兄真是爽快人!”轉向童管事道:“童爺你怎麼說?”
那童管事怔一怔,不料汪泰竟會提出這麼個建議來,臉上一紅,慢慢走過來,訕訕道:“童某隻是受主人驅使,與這位老兄並無過節。既然兩位仁兄出頭,童某無不從命。”
那汪泰已在自解衣釦,童管事走近去,口中說:“得罪了。”便伸雙手在他身上摸索一番,退開一步,面帶慚色,抱拳道:“諒來是我們弄錯了,這位汪兄身上並無申家財寶。得罪!”他將手一揮,帶著三條漢子急急忙忙地溜了。
白不肖目送童管事等遠去,才回過頭來說:“大師哥,太便宜他們了!若依我的性子,非得給他們弄點苦頭吃!”
南宮虎道:“師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冤家宜解不宜結。那申炳應頗有俠名,這回……。
他還未說完,忽見那汪泰身子搖晃,萎倒於地,口角流出鮮血來。
兄弟倆急將汪泰扶起來,解開他衣襟,只見胸膛上印著一個墨黑的掌印,深入肌膚。另外還有幾處穴道被封。
白不肖心念一轉,便知其詳:那童管事借搜身為名,暗底裡下了毒手。眼見汪泰雙目緊閉,氣息奄奄,白不肖心中大悔,頓足嘆道:“師哥!是我們害了他!你在這裡等著,待我追上去把那四個狗賊統統打死!”轉身就跑。
南宮虎也十分懊悔,想不到童管事如此狡詐狠辣,若汪泰一死,豈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但此刻以救人為要務。他大喊:“師弟快回來!”
白不肖聽南宮虎聲氣峻厲,不得不收住腳步,轉身回來。
南宮虎急解開江泰身上被封要穴,又取出一瓶丸藥,撬開汪泰牙關,倒進數顆紅色的藥丸,在他身上推拿按摩了一陣子。汪泰哇的吐出一口紫色的密血,微睜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好奸賊……你們串通一氣……謀害於我……我,我……”他眼一閉,又暈了過去。
白不肖按他脈搏,既細又虛,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悔恨,雙腿一曲跪了下來,叫道:“汪老兄,都是我白不肖害了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白不肖不為你報仇,天誅地滅!”
南宮虎見他雙目蘊淚,咬牙切齒的,一臉憤恨之色,心中一動,暗忖:師弟還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便提報仇一事,也忒浮躁了!便說:“師弟,先救人要緊。適才我給他服了三粒‘護心丹’。暫能阻住毒氣攻心。那童管事的黑沙掌十分厲害,又在汪兄不備之際下手,他體內真氣散亂。你扶住他身子,我來助他導理內息。”
當下,白不肖將江泰扶住,南宮虎將掌心按在他“命門”穴上,徐徐輸入真氣。頓飯工夫後,汪泰又吐了一口瘀血,悠悠醒轉。見南宮虎、白不肖幫自己療傷解毒,目露感激之意,知道適才自己錯怪了他倆。
以自身真力助人療傷解毒,最費精神,何況汪泰內功較差,毒傷又重。南宮虎費了老大氣力,累得額頭見汗,尚未見效。兄弟倆商議,先將在泰揹回城裡再說。
於是白不肖揹負汪泰,與南宮虎回到客棧,將汪泰安置下。白不肖便要去尋“撲天金雕”申炳應說話。
南宮虎百般阻攔,說道:“師弟,我總覺此事有些蹊蹺,那申炳應名聲不壞,素有大俠之稱,諒來不會劫掠汪泰的寶劍再下毒手滅口。此事待我與你師嫂商議了,再作理會。金陵城中藏龍臥虎,不比窮鄉僻壤,你切不可胡來。我們既已攬上這檔事,好歹要弄個圓滿的結局,方不叫江湖朋友笑話。”
白不肖覺得師兄有些膽小怕事;轉念一想,他現在是聲名卓著的“南宮大俠”,行事自講求持重穩妥,惟恐遭人非議,墮了威名。於是就應道:“但憑師哥師擔作主,小弟在想,汪泰身中毒掌,危在旦夕,咱們先不論沒是誰非,總得先請申府上童管事拿出解藥來。師哥、師嫂威名遠播,申炳應不能不買帳。”
南宮虎道:“此言有理!我即與你師嫂備名帖去見那申炳應。你在此看護汪泰。”
南宮虎匆匆去了。白不肖迴轉房中,即聞見一股腐臭。原來,汪泰胸膛上的掌印已開始潰爛。白不肖身邊帶有去腐生肌藥,即打了水來,給他洗去膿血,撒上藥末,雖知此藥不一定對症,但此時別無良策,死馬權作活馬醫。
汪泰服了“護心丹”,又經南宮虎用真力推血過宮,精神略復。見白不肖不避汙穢為自己洗創敷藥,感動得熱淚長流,哽咽道:“恩公大德,我汪泰今世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的。”
白不肖道:“汪兄言重。我姓白名不肖,我師兄南宮虎為你到申炳應家去討解藥。只要解藥拿到手,汪兄便能康復。汪兄,明人不說暗話,我問你:你與那申炳應究竟有什麼過節?”
汪泰長嘆一聲,道:“白少俠,令師兄南宮大俠的名頭我是久仰的了,有眼不識泰山!不瞞你說,那申炳應與先父乃是結拜兄弟,我還該叫他一聲‘世叔’的。”
“原來如此!令尊是……”
“先父汪宜仁在世時,江湖上稱他‘神劍汪’。蓋因我家世代擅劍,又有一柄切金斷玉的利器‘青虹劍’。不是我自貶家學,汪家劍法並非一流劍法,但有一柄寶劍在乎,平添五分威力。是以先父在世時,汪家在金陵赫赫有名,一干武學好手都願與先父論交情給朋友。
“先父頗有自知之明,故不甘假寶器揚威,心知須練成絕世武功,方能真正立於不敗之地。但汪家內功不過是些尋常的養氣功夫。他的那些結拜兄弟中,以申炳應內外皆修,申家內功得自一西域高僧所授,確有獨到之處。我那位申世叔知先父心意,便主動願以申家內功與汪家劍法相交換。
“先父起先不肯,說汪家劍法並非絕學,如此交換,你申賢弟吃虧太多。但申炳應說:學武之人應博採眾長,汪家劍法源遠流長,有許多精奧之處,何況兄弟之間本不論便宜吃虧。先父聽他說得有理,便應允了。
“於是,先父將汪家劍法傾囊相授;申世叔則日日傳授先父內功心法。如此,過了兩年,先父自覺內力大進,心下甚喜,日日修習不輟。誰知到第三年,忽覺左臂麻痺,頭重眼花,繼之兩足萎軟,行走艱難,種種跡象都顯出走火入魔的症候來。
“先父去向申炳應請教,申炳應道;申家的內功進境甚速,但最易走火入魔。你現在已現走火之兆,雖是天意,人力尚可挽回。有四句要訣可助你闖過這一關。但這四句要訣,申家歷代口耳相傳,不可輕洩。你我交情不淺,我寧違祖訓,也要成全於你。
“先父頗為感動,還道這位把兄弟真有那麼慷慨。這時,申炳應道:汪大哥,做兄弟的極愛你那柄青虹劍。咱哥倆再交換一回,你給我青虹劍,我給你要訣,兩不吃虧。
“先父至此才看穿了這位好兄弟的用心,當下便拒絕了。不久,先父便走火入魔,成了癱子。申炳應隔三差五來我家,名為慰問,實想得劍。先父無論如何不從。
“那申炳應極為陰險,一日乘先父昏迷不醒,從我母親處騙走了青虹劍,丟下一張書有假要訣的字紙。先父醒來後,知那祖傳寶劍已被申炳應騙走,急怒攻心,血脈爆裂,口噴鮮血,次日便亡故了。我母親悔恨交加,給先父做了三七,也一索於吊死了。其時,我才十五歲……”
白不肖聽得血脈賁張,胸悶氣塞,怒道:“這樣的惡賊還冒稱‘大俠’?老天太沒眼珠子!那張字紙可還在?”
汪泰道:“母親死後,我怕申炳應斬草除根,即遠走他鄉,遍訪名師,擬報此仇。可是一因我資質欠佳,二因所遇師父皆非高手,苦練二十年,仍遠遠不是申炳應的對手,連他手下的狗腿子也打不過。此生報仇無望了……那字條一直在我身邊。此乃證據,我怎能丟棄?”
白不肖道:“汪兄若信得過我,可否取出讓我看一看?”
汪泰微微一笑,道:“白少俠是我恩公,就在我裡衣的領子裡。”
白不肖撕開他內衣領子縫線,取出一根油紙。小心展開,內是一張泛黃的綿紙,上面是四句話: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
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落款是“弟申炳應錄家傳秘訣易汪兄青虹劍,以此為憑兩無賒欠,年月日”。
汪泰苦笑道:“先母目不識丁,被那申炳應從《沖虛至德真經》上抄來的四句話騙去了祖傳寶劍。”
白不肖默誦數遍,復將字紙卷好,向店家借來針線,仍給汪泰縫進衣領,說道:“汪兄且安心養傷,有我們兄弟在,定要那姓申的還你一個公道!”
他見汪泰神思睏倦,輕輕出房,到門口張望,心中暗間:不知師兄能否索回解藥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48:58
第 二十一 回 兄弟反目
卻說南宮虎迴歸下處,將汪泰之事跟何冰兒說了一遍。何冰兒一聽此事與“撲天金雕”申炳應有關,皺眉道:“你們也太多事了!申老頭兒名聲不惡,昔日與我師父也有數面之緣。那姓汪的定是做下不端之事,才惹惱了他。”
南宮虎賠笑道:“我們且不論是非。倘姓汪的真的偷了申傢什麼財物,也沒有死罪,童管事下手也實在太辣了!”
何冰兒瞥了丈夫一眼,笑道:“南宮大俠有仁人之心,我怎甘落後?便跟你走一道,看看南宮大俠的面子在金陵城中夠不夠份?”
夫妻倆寫了名帖,向主人家借兩匹馬,問明申炳應家所在。便上馬到申府去。
到得申府一看,黑漆大門上綴滿碗大銅釘,門前又有兩頭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台階上立著兩個挺胸突肚的家了。這氣派儼然達官貴人的深宅大院。
南官夫婦下馬,將名帖交給一個家丁,等了片刻,大門轟轟敞開,一個六十來歲,身穿紫緞長衫,背挺腰直的老者露著滿嘴金牙,滿面笑容地搶將出米,口中高聲道:“南宮大俠、寒梅女俠伉儷光降,老夫有失迎送!得罪!得罪!”
南宮大婦躬身施禮口稱“申老前輩”。何冰兒並代師父問候。申炳應滿口恭維,將他倆迎進大廳。
主客落座,僕役使奉上香茶,寒暄過後,南宮虎把話帶入正題,將日間在莫愁湖畔所遇之事說了一遍,說:“久聞申老前輩慷慨豪邁,那姓汪的或有得罪老前輩之處,是否給晚輩夫婦一點面子,請貴府童管事惠賜解藥,給他一條自新之路?”
申炳應笑道:“南宮大俠言重!那姓汪的別名‘三手’黃飛,日前窮途末路來投奔於我。我念著江湖同道,便收留他住下。想是他閒極無聊,又難改舊時習氣,捲了我幾件金器潛逃。下人稟告於我,我不過一笑了之。卻不知下人竟自作主張……來人,將童管事給我喚來!”
過了片刻,那童管事悄悄來到廳外,申炳應將他叫送來,慢條斯理地間:“童管事,你且看看這位是誰?”
童管事轉臉一看,不由愕然而驚。申炳應厲聲道:“你有眼不識泰山!這兩位是名滿天下的南宮大俠、寒梅何女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揹著我去追那姓汪的,還將人家打成重傷。不知道的人,只道我申某人指使你們行兇作惡!叫我為你們背惡名聲!”
他話甫出口,身子已從椅中躍出,結結實實打了童管事一個響亮的耳光,立即躍回到椅上,這時,童管事才砰然跌倒。
南宮虎看得分明,申炳應身法快到極點,心道:此老得享大名,實非幸致。他離座將童管事扶起,只見童管事半邊臉己紫腫,口角流血,忙道:“申老前輩息怒!管事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也怪不得他。晚輩不忍見姓汪的命喪黃泉。要向童管事討些解藥。”
童管事探手入懷,摸出兩個小瓷瓶,待要遞給南宮虎,又被申炳應喝住:“蠢才!南宮大快給你臉你還不要臉?你既失手傷了汪泰,還不快去給他治傷?你再去帳房領一百兩銀子給汪泰送去!”
童管事唯唯諾諾。南宮虎見申炳應如此處分,心中大喜,起身道:“申老前輩雲天高義,晚輩代汪泰謝過。解藥還是付於晚輩順路帶去。晚輩的師弟白不肖尚在客棧等候。”
申炳應哈哈一笑,道:“老夫久慕兩位大名,今日有緣幸會,老夫已備下水酒一杯,兩位說什麼也得給老夫一點面子。童管事,你再備一份名帖,速去客棧將白少俠請來!”
南宮虎和何冰兒對視一眼,均覺再要辭謝便不近情理了,只得道個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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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正在客棧中等得心焦,忽聽門外腳步聲響,聽到夥計在說:“白爺便住這屋裡。”他打開房門,見是童管事,不覺怔了怔,後退一步,道:“姓童的,你是否要趕盡殺絕?”
童管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白少俠取笑了。小人奉家主人之命,一來給汪朋友送藥送錢,二來請自少俠過去赴宴,令師兄南宮大俠、何女俠都在申府等候。日間之事,家主人已責罰了小人。小人特來領罪!”
白不肖見他臉上掌印宛然,神色極為謙卑,心念一動,伸手搭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道:“餘事以後再說,你先替在泰兄解了掌毒。童管事,你若要耍花招……”他掌上略一運勁,童管事嚇得面如土色,慌道:“白少俠放心!小人知錯了!”
“大椎”乃督脈要穴,白不肖只須掌力一吐,便可將童管事立斃於眼前。
童管事哪敢弄鬼,哆哆嗦嗦掏出藥瓶,紅色的粉末外敷,黑色的藥丸內服。
白不肖仍不抽回手來,靜靜地注視汪泰。過了片刻,只見他胸前的黑手印漸漸淡化,喉間咕咕連響,哇哇吐出半盂黑水,隨即坐了起來,向白不肖稱謝。
白不肖見汪泰掌毒已解,才緩緩抽回手來,笑道:“童管事,你的解藥還靈驗。”見他收起藥瓶往懷裡揣,急劈手奪過,道:“你這藥一發送給我罷!日後我若遭你暗算,也免得求人。”
童管事慌不迭地說選“好說,好說。”頓覺此言不妥,忙續道:“白少俠取笑了!小人這點兒三腳貓功夫,在白少俠眼中直如兒戲。”
白不肖譏刺道:“童管事太謙虛了,你的黑沙掌厲害得很吶!差一點就要了汪兄的性命呢!童管事,你日後可得小心些!把我所知,歷來以毒物傷人的角色,多半是不得善終的!”
童管事一張臉紅得發紫,連連稱是,道:“這一百兩銀子,是我家老爺贈於汪朋友作湯藥之資的,請汪朋友收下。這是份柬帖,我家老爺請白少俠過去聚聚。”
汪泰將銀子推開,道:“銀子清原物帶回:汪某武功雖低,卻不是銀子收買得了的。你告訴申炳應,我汪泰但教有一口氣在,他休想睡一個安穩覺!”
白不肖也將柬帖擲還,道:“童管事,請上覆你家申老爺,就說我盛情心感!他日有便,我自會登門拜訪!”
童管事見兩人一個峻拒一個婉謝,不由面露難色,囁嘴道:“白少俠如不肯移趾,家主人定要責我不會辦事。令師兄、令師嫂也會心存疑竇。”
白不肖哈哈大笑,道:“童管事,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莫不是想使個‘調虎離山’之計,將我調開,而後趁汪兄傷後體弱,再來一傢伙?你們日間在莫愁湖畔那套伎倆,委實不能叫我放心!”
童管事一聞此言,臉色大變,再不敢多話,施了一禮,夾起銀包,匆匆離去。
汪泰反覺過意不去,道:“白少俠再生之德,我沒齒不忘。白少俠與那申炳應本無過節,令兄嫂已在彼處,你若不去赴宴,似乎……”
白不肖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慨然道:“汪兄多慮了,我兄嫂因不知申炳應的底細,與之應酬可也。我既已知他是巧取豪奪謀財害命的惡賊,豈能再與他杯酒言歡?若非我投鼠忌器,方才就不能容那姓童的從容離去!”
他將從童管事手中奪得的藥瓶都給了汪泰。汪泰身上掌毒雖解,內傷未愈,強打精神說了會子活,便覺體力不支,神思睏倦。白不肖忙扶他躺下。掩上房門,到樓下胡亂吃了點東西,權作晚餐。而後,沏一壺茶,坐在廳裡靜候師兄南宮虎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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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府的大客廳裡,紅燭高燒,將裡外照得雪亮。廳中支起一張紅木大圓桌,府裡的僕役丫鬟川流不息地端來時果、美酒、佳餚。器皿非金即銀,寶光耀眼。
南宮夫婦見桌上堆放了如許美食,暗付:申炳應派頭不小,似乎請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幾個。
正在疑惑,見童管事匆匆入廳,附在申炳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申炳應臉色一變,隨即恢復常態,揮手叫童管事出去,望著南宮虎哈哈一笑,道:“好教兩位放心,那位姓汪的朋友已無虞了!令師弟想是對老夫有些誤會,不肯移趾前來,容老夫改日登門謝罪!這也難怪,下人做出不端之事,總是老夫約束不嚴之故!”說罷,又哈哈大笑。
南宮虎心道:師弟恁的不懂事!何冰兒講道:“我們這個白師弟任性得很!申老前輩寬宏大量,愚夫婦十分感佩!”
申炳應笑道:“賢夫婦俠名遠播,此間有幾位朋友心儀已久,今日難得兩位光臨,老夫欲給你們引見幾位好朋友!”
他話音甫落,門外足音雜亂,人影晃動,一下子進來四個人。南宮夫婦急忙離座起立,抬眼看去。前面兩人一是端莊自持的中年尼僧,一是瘦長面白,額下三絕青髯,文質彬彬的黑衫漢子,申炳應介紹說,那尼姑是峨嵋掌門人圓性師太,黑衫人是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後對兩人皆英俊俠少,一是申炳應的兒子申英傑,一是鐵劍伍天風。
這四人中,圓性師太是峨嵋派掌門,名氣最大。李子龍是錢江幫副幫主,來頭也不小。申英傑、伍天風年紀雖輕,但步履輕捷,英氣勃勃,也不可輕視。
南宮虎、何冰兒一邊與眾人寒喧,一邊想:這申炳應請得到圓性、李子龍這般大人物,可見不是等閒之輩,幸虧方才言語未曾失了禮數,只是白不肖柬邀不到,未免失禮。
圓性師太道:“南宮大俠、何女俠雖是初會,令師弟白不肖我倒有緣會過數次,端的是後輩中最傑出的人才了!江南群雄無不聞風喪膽!”
南宮虎見她面帶寒露,目蘊恨意,言語中又夾譏消,心中一動,又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好隨口應付:“我師弟年輕浮躁,日後要請前輩們多加教導。”
李子龍笑道:“南宮大俠過謙了,令師弟在江湖上的名頭已遠超賢伉儷。如我等蠢才,怎敢在他面前妄稱前輩?便是令師北門大俠復生,也未必在他眼中吧!,
南宮夫婦心中大疑,他們雖從白不肖口中得知他與江南武林有什麼嫌隙,卻不料連圓性、李子龍這樣的大人物也得罪了。何冰兒本對白不肖就沒有好感,但在外人面前,不便說什麼,拿眼睛看了南宮虎一眼,道:“南宮虎離開江南已十餘年,他們的師父又去世得早,對小師弟失於教誨,實難諉過。師太和李副幫主有什麼話,只管直說。我們夫婦絕不護短,總要讓師弟給兩位磕頭賠不是!”
圓性冷笑一聲,道:“只怕你們這位好兄弟要貧尼給他磕頭罷,”
申炳應笑道:“師太別再說氣話啦!南宮大俠、何女俠皆當世英傑,最是公正賢明,正直無私,天下好漢誰不欽服?老夫今日略備薄酒,一為南宮大俠、何女俠接風,二為好朋友聚一聚,彼此間有什麼誤會,說開便行了。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沒有什麼化解不了的。”
南宮虎至此才知申炳應殷勤留客實是為了這事,心想:自己本欲回到浙境再為師弟了結這場嫌隙,今日天假其理,正好將事情弄個明白,便道:“我師弟白不肖但有得罪各位的地方,我身為師兄,自當一力承擔。但凡事總有個是非、善惡,倘其曲在敝師弟,我必不詢私護短!”
南宮虎這幾句話,說得十分委婉,座中請人均知他大俠身份,言必信行必果。圓性、李子龍等面色轉緩,互望一眼,齊聲道:“有南宮大俠這句話,我等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南宮虎接口道:“列位恐對我白師弟有誤會之處,故道聽途說之言,今日先不談它。”
圓性怫然不悅,道:“南宮大俠,我等豈是信口雌黃、虛言欺世之輩?”
何冰兒素知圓性在武林中的地位聲望,在桌下踢了南宮虎一腳,賠笑道:“師太的英名,我們是久仰的了。家師昔日也曾多次與我談起當世武林中的女傑,對師太的武功人品是很佩服的。”
“寒山一枝梅”是當世碩果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其武功聲望尚在少林方丈和武當掌教之上,臧否人物,言不輕發,雖然是從何冰兒口中說出,也是一言之褒榮於華表。圓性心中大喜,謙道:“貧尼何德何能,怎當得起她老人家讚許?”那張石硬的臉上不由顯出難得的笑容。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冰兒暗自好笑,又道:“白不肖雖是我們的師弟,他犯了大錯,衝撞了前輩英雄,我們也是不依的,該責該罰,決不容情!”
南宮虎覺妻子這話太過軟弱,事情尚未理清頭緒,使顯出理虧氣短的作於,萬一其過不在師弟身上,豈不太委屈了他?心中是這樣在想,但自知應付場面上素不及妻子來得機敏能幹,也就默然無語。
當下,圓性、李子龍和伍天風將白不肖的種種“惡行”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他們都身受其害,辭氣激憤,怒形於色,咬牙切齒地將白不肖描述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申炳應、申英傑是中人身份,不便插嘴附和,便搖頭嘆息,扼腕制怒,做出種種不忍卒聽的情狀來。
南宮虎聽得心驚肉跳,待要不信,人家時間、地點、見證人都說得一清二楚,但要相信,又覺白不肖決不會是這樣的人,是以心中慄六,只盼立即趕到客棧,尋師弟問個明白。眾人見他坐立不安,臉上紅白不定,只道他已深信不疑,說得更為起勁。
總算到了唇乾舌燥之際,南宮虎霍地站起來,雙目炯炯,凜然生威,沉聲說道:“在下離開師門十餘年,竟不知師弟闖下了滔天大禍,真是慚愧莫名!”頓一頓,又道:“申老前輩見多識廣,閱歷豐富。據各位所言,我的師弟殺害山伏平、吳尚行、圓空、圓照、尚雲霄等,迭次擊傷丐幫喬幫主、國性師太、李副幫主、伍少俠等等江南群雄,請申老前輩說一句:白不肖該當何罪?”
座中各人,誰也沒料到南宮虎竟會向申炳應有此一問。但見他臉色鐵青,額上血脈賁張,嘴角抽搐,雙目噴火,極怕人的一副神氣,卻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就是何冰兒,也茫然不解。
申炳應愣怔難答,“這個…這個……”,饒是他活了六十多年,卻還是頭一回如此木訥。
圓性卻已悟過來了,心想:管你是什麼意思!申炳應算是居間調停的中人,中人最公正。中人說一是一。她即向申炳應投去鼓勵的眼色,笑道:“申老,南宮大俠敬重你公正賢明,特向你請教。你便姑妄言之也不打緊,誰還不知你申老是當今江湖上有身份有擔當的人嗎?”
李子龍極機靈,他知南宮虎這類人要的是面子,守信用,說過的話決不反悔,正該乘機逼住他,便也笑道:“申老說一便是一,我們決不另生枝節。”
申炳應失悔自己多事,走進一個險地。兩造都不是好惹的人,說重了,南宮虎雖不致當場破臉,但總要心懷恚怒,伏下後患。說輕了,與錢江幫、峨嵋派的多年交情就此了結。如什麼也不說,傳到江湖上去,都道申炳應膽小怕事,自損令譽。
左思右想,難有兩全之策,嘿嘿乾笑數聲,捋著鬍鬚道:“各位給我這麼大個面子,老夫不能不要臉,也就姑妄言之吧,各位姑妄聽之。照我看,白不肖戕害武林同道,罪不容誅!念他年幼無知,又自幼失於調教,看在南宮大俠、何女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性命,就由南宮大俠出面,廢了他的武功,將他逐出門牆!”
南宮虎點了點頭,道:“多謝申老前輩指教!師太、李兄、伍兄弟意下如何?”
圓性等齊聲答:“如此處分最公正!”
南宮虎緊跟著問一句:“三位可能代表江南武林?山伏平等死者的親友不會另啟事端?”
圓性傲然道:“南宮大俠能大義滅親,誰敢橫生枝節?貧尼大膽說一句:誰要是敢啟事端,便是跟峨嵋派過不去!”
南宮虎放聲大笑,聲震屋宇。眾人聞他笑聲,無不心驚肉跳,神亂意煩,心道:此人內功如此精湛,當世恐無人可與比肩了,只盼他快些停下來,否則要被他的笑聲震破耳膜。伍天風和申英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塞住耳孔。
南宮虎長笑倏收,斂容說道:“在下卻以為申老前輩心慈手軟。”
此言一出,眾人聳然動容,均屏息斂氣聽他往下說。
“白不肖百死不足贖其罪!我若是死者的親友,就第一個放不過他!不過,凡事總有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我們都是武林中人,一生之中,誰沒殺傷過人?大奸大惡之徒不多殺幾個,以何稱俠?白不肖因何殺人,因何傷人,我沒聽明白。日後再向各位請教吧!告辭了!”
眾人此刻才明白,貌似憨厚的南宮虎心思頗縝密,並非是一個容易對付的角色。大家眼睜睜看他夫婦離座向廳外走去,卻無計可施,心裡又是羞惱又是懊悔,還不得不顧全禮數,將他夫婦恭送出門。
待迴轉廳中,忽聽譁喇一聲響,南宮虎方才坐過的那張紅木凳子碎成一堆木片。料來是他使了一股暗勁,將一張結實沉重的木凳紋理震酥,是以過了片刻才激碎。眾人面面相覷,心頭突突亂跳。
饒是見多識廣的申炳應、圓性之流,也未曾見過這般功夫。若論以掌力開碑裂石,座中諸人都不在話下,但要以一股陰勁坐酥紅木凳,均覺匪夷所思。南宮虎內功之精湛,於此方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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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官虎、何冰兒趕到客棧,見汪泰已祛了掌毒,方安然入睡,心下寬慰。即同至白不肖房中,細述申炳應如何責罰童管事的經過,又埋怨白不肖拒邀失禮不懂人情世故。
白不肖只是連連冷笑,說道:“師哥、師嫂上門去論理,姓申的怎敢推搪?休要信他那套鬼話!那姓申的老賊欠汪泰兩條人命、一柄寶劍。小弟若是不在客棧中守護,去喝那申老賊的迷魂湯,只怕汪泰又遭毒手了!”
何冰兒以“寒梅女俠”身份之尊,在申府為白不肖低聲下氣向別人賠情道歉,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兼之她有孕在身,性子急躁,現見白不肖仍不認錯,心中反感更甚,忍不住道:“白師弟,請吃不到事小,誰稀罕口腹之慾了?你可知我們在申府碰到些什麼人?都是你的冤家對頭!申炳應出面為你化解舊時恩怨,你還說這些無根的話!虎哥和我在江南素無根基,要保全你並非易事!”
白不肖心中一動,問道:“申府還有什麼人?”
南宮虎見白不肖累了一天,本想將此事延至明日,但何冰兒既已出口,他不能一字不提,便笑道:“峨嵋派航圓性、錢江幫的李子龍、還有個什麼鐵劍伍天風,提起了一些舊事。”見白不肖神色頓變,怕他著急,故作輕鬆地道:“也不是什麼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慢慢分說明白就是了。這些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白不肖冷笑道:“原來是這一幫大英雄,必是將我說成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了?師哥,我問心無愧,所作的每一件事皆可宣之於眾。你們不必憂憂慽慽!”
何冰兒雖不喜白不肖,但他總是丈夫的惟一師弟,此番隨夫南歸,打算定居白鶴山,不料橫刺裡生出這麼件令人頭痛的事來,只盼早日了結,以免日後糾纏不清,無法過安寧日子。
現見白不肖闖了大禍猶自毫無悔過之意,心中不喜,說道:“白師弟,是非曲直一時也說不清楚。虎哥與我替你出頭,總要竭盡全力維護於你,胳膊肘沒有外拐的道理!但你也須內省自檢,罔談彼短,靡恃己長。
“你資質稟賦不遜於你師哥,眼光放遠些。今日且忍一忍,給他們磕個頭賠個禮,將一切恩怨丟開,你師哥已盡得師門真傳,待我們在白鶴山安頓下來,虎哥和我都可盡所學授你,日後你身兼兩門之長,還怕誰來?”
這番話說得溫柔動情,白不肖胸中驀地湧出一股熱浪,躬身說道:“師哥、師嫂的愛護期望,小弟牢記在心。小弟給哥嫂惹了麻煩,內心頗為不安,只要哥嫂安寧,小弟便受些委屈也沒什麼。”
南宮虎和何冰兒對望一眼,對白不肖的這幾句話,均感喜慰。南宮虎見何冰兒神疲眼澀,知她勞累不得,勸她先回下處。他自己留下,要與白不肖將圓性、李子龍、伍天民所告各事—一剖析分明。
師兄弟倆挑燈夜話,每件事都從頭細述,條分縷析,直談到四更雞鳴,南宮虎才將前因後果瞭然於胸:種種禍祟,追本溯源,皆起於奇芙蓉。只因她冒名“北門杜”、“肖不白”與江南武林中的眾多成名人物作對,移禍白不肖。群雄不知就裡,數度追殺白不肖,白不肖為自衛不得已傷人,更成為眾矢之的。
若要為白不肖洗刷乾淨,惟有擒住正主兒奇芙蓉。但南宮虎尚有一事不明,問道:“不肖,你說那奇芙蓉敢冒奇險數度救你,卻為何要嫁禍與你呢?”他雙眼直視著白不肖,心中已覺出師弟與那奇芙蓉之間有一段糾纏不清的瓜葛。
白不肖在南宮虎的逼視下,不覺一陣臉熱心跳。他與奇芙蓉兩次聚散,對奇芙蓉那喜怒無常、任性所欲、我行我素的性子已有所知,但要說對她心思全然明瞭,卻還遠遠不能。春江的不告而別,就使他百思難解。
他吞吞吐吐地說:“她這人,行事每每出人意外。我與她第一次分手,一別六年。六年中她打聽不到我的下落,便想了這麼個主意,要逼我出來。其實,她這人不壞的,決不是嗜殺之輩。傷在她劍下的多是欺世盜名、人面獸心的傢伙。”
南宮虎瞧他神態忸怩,心中有數。他初聞傳言,說師父北門天宇喪於奇竹瘦之手,自然對奇芙蓉亦耿耿於懷。待聽了白不肖詳述奇芙蓉的為人,聯想到自己的母親是早年惡名昭著的大魔頭“龍頭兀鷹”仇冷之女;自己的第一個愛侶白玉是邪派門徒,將心比心,自不能如名門高弟何冰兒那樣為世俗之見所困。
他低頭沉思良久,方抬頭問道:“不肖,愚兄縱橫塞外十數年,自認為天下沒有能難倒我的事,但今日這事愚兄頗覺棘手。我再問一句:你與奇芙蓉可有百年之約?”
“沒有。”白不肖回答得很爽快,一言出口,覺得師兄神色嚴峻,毫無笑意,便隱隱覺得他不單是關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想了想,補上一句:“但將來如何,甚難預料。奇芙蓉於我有活命之恩,我決不能做對不起地的事。”
南宮虎心頭一沉,暗覺那奇芙蓉的性情與不幸早夭的白玉有幾分相仿:情有獨鍾,至死靡它,卻又碰上個粗心而不解風情的少年,以致情鬱於心,無以舒洩,使得性情更為偏執,行事更為激烈……
當年白玉便因南宮虎舉棋不定而做出以死殉情的慘事,思來猶覺傷痛難忍。他深吸一口氣,毅然道:“不肖,奇芙蓉對你一片深情,你切莫辜負了她!愚兄雖與何冰兒做了夫妻,但對昔年與師父一同將你從臥龍山在救出的白玉姑娘終難忘懷。你切莫走愚兄的老路,以致遺恨終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啊!這些事,你也不必對你師嫂說起。愚兄與你情同手足,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全你與奇姑娘二人!”
師兄南宮虎年少時的情緣愛孽,白不肖略知一二,但彼時年幼,不懂人事,只是恩人白玉姐姐的死訊傳來,他大哭了一場,並不知白玉實死於一個情字。現見南宮虎眼中淚光閃爍,才曉得情之一物,並不因年光流逝而稍淡,只是不懂師兄既在心裡念著白玉,又為何與何冰兒成親?但這事與己無關,也不多想。
師兄話中,已將自己與奇芙蓉當作一對心心相印的生死情侶,明知不妥,但不知用何措詞才能使師兄明白,自己對奇芙蓉只是懷著一種生死與共的朋友之情。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南宮虎只當他少年人害羞,揮掌搧滅燈火,道:“天快亮了,我們都睡一會吧!”
南宮虎著枕便睡,發出輕微的鼾聲。白不肖哪裡睡得著?師兄的厚愛、奇芙蓉的下落、陸怡的去向、申炳應的陰險、圓性們的狠辣、何冰兒的抱怨,一張張臉孔都在腦海裡沉浮隱現,思前想後,心裡雜念叢生。五更天最暗,正是人睡意最沉之際,白不肖靜臥床上,卻睜著兩眼。忽聽南宮虎清晰地說道:“窗外是哪一位好朋友?”
白不肖還道是他在說夢話,心念未已,陡聞窗紙噗的一響,一件黑乎乎的東西錐刺而入,飛勢迅疾。他躍起正要伸臂抄接。對面榻上南宮虎一揮腰帶,將那飛物捲住。
黑夜隔窗擲物,除了刺客還會是誰?白不肖提刀啟窗,只見下面瓦背上一條黑影一晃即沒,他正要跳窗追擊,身後南宜虎驚道:“真奇怪!”白不肖聽師兄語聲有異,轉臉看去,南宮虎點亮燭火,他掌中是一把連鞘的寶劍。
黑夜之中,隔窗擲進一把連銷長劍,可算得奇事一樁。
那劍鞘,烏沉沉的毫不起限,待將劍身拔出一小半,只見晶瑩如玉,光芒四射。長劍出鞘,錚的一聲輕響過後,尚有餘音不絕如縷,那柄劍便像一段電棒,令滿室生輝,一屋增寒。
南宮虎見過不少神兵利器,他自己的短劍,能切金斷玉,算得上一件寶貝,但這劍在手,仍忍不住讚道:“好劍!”白不肖見聞遠不及師兄,更為之目眩神迷,張口結舌。
劍身近鞘處有四個篆體宇。南宮虎小聲念道:“‘青虹神劍’……真是一件神物!”他隨手一揮,劍芒暴漲,屋中似掠過一道閃電,瞬間之間亮如白晝。
白不肖一聽“青虹神劍”四字,急趨前細看,心頭突地一跳,脫口道:“這便是汪泰兄的祖傳寶劍了。是誰送來的?”
南宮虎道:“這人輕功不弱,距窗丈餘時我才知覺。”
白不肖暗道:師哥在睡夢中就能覺察出屋外丈餘有人踢近,我醒著的人反毫無所覺。可見師哥聽力警覺比我不知強了多少倍.我正想著幫汪泰奪回寶劍,卻有人巴巴地給送了來。此人究竟是誰?難道是汪泰的知交好友?
白不肖一念及此,急到隔壁房中將汪泰拍醒,道:“江兄,你過來看著。”
汪泰見他滿臉笑容,不知所以,即披衣起床,跟了過來。猛見南宮虎在屋中,怔了徵,搶上前去向南宮虎說了索藥解毒之恩。又見那柄寶劍,大驚失色,急拿起端詳良久,眼中滾出淚珠,低聲嘆道:“寶劍啊寶劍,若不是兩位恩公,我汪泰怎能再見到你?爹、媽,你們在九泉下可以瞑目了!”
白不肖想他汪家兩代為這把寶劍累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自能體察汪泰在寶劍失而復得之際且喜且悲的心情,不由偢然喟嘆。南宮虎卻不知其中緣由,以目光向白不肖詢問。白不肖未及回答,汪泰捧劍道:“南宮大俠幫我奪回祖傳寶劍,於我汪家有地載天覆之恩,請受我一拜!”
南宮虎和白手肖救了他的性命,他也只不過口道謝字而巳,為了一把冰冷的寶劍,他卻行此大禮。此劍在他心日中,竟是重於生命。
白不肖急拖住江泰,不讓他雙膝落地,笑道,“汪兄弄錯了!這劍是別人從窗外擲進來的。卻與我師哥無關。據我料來,或是汪兄的知交好友所為。汪兄可有手段高強的朋友?”
汪泰聽了,驚得瞠目結舌,呆了半晌,方苦笑道:“我哪有如此神通的朋友?申炳應在金陵氣焰熏天,我家舊時的親友皆知我們汪家與申炳應結怨,見了我避之猶恐不及,惟恐受到牽連。除了兩位恩公,誰肯援手?莫非是申炳應懾於南官大俠的威名,故悄悄派人將寶劍送來?”
白不肖聽了汪泰的話,蹙眉思索片刻,也覺這推測有幾分道理。師兄成名已久,威震江湖,申炳應畢竟只是一個土豪,一則出於懼伯,二則為籠絡結納、割愛市惠自是上策。
南宮虎還未將此事來龍去脈弄清,對白、汪對答不甚明白,正欲開口細問,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間雜幾張粗嗓子的怒罵亂嚷。緊跟著,砰嘭巨響,是門板撞破的聲音,有人哎喲痛號,是客棧夥計捱了打;雜亂的腳步聲和住客開門啟窗、女人的驚呼、小孩的哭音、桌椅倒翻的撞擊聲皆混作一團,直似大股強盜湧入打劫。
但這是金陵城裡,法禁森嚴,斷不會有大股盜匪騷擾。三人心裡納悶,開了房門到廊上憑欄看去:下面院子裡高高矮矮十來個壯漢,燈籠映著兵刃的寒光。居中是一個頭發花白腰直背挺的老者,南宮虎和汪泰認得:那正是金陵城大豪“撲天金雕”申炳應。
眾豪中有人驚呼一聲:“師父!你瞧樓上!”
申炳應抬頭一看,目光正與南宮虎相接,愕然而驚,隨即拱手笑道:“原來南宮大俠也在此地,巧極了!老夫率眾追賊至此,擾了南宮大俠的清夢,多有得罪!”
南宮虎心感蹊蹺,還了一禮,道:“申老前輩言重了。我昨夜便宿在此處,並不見有飛賊進來。”
申炳應早就看見汪泰手中的青虹劍,冷哼一聲,徐徐道:“南宮大俠說未見,自是未見。但賊贓就在你身邊那位汪朋友手中,卻又作何解耶?難道是它自己飛來的不成?”
白不肖聽他二人對答,已知老者是誰,搶在汪泰前頭說道:“正叫申老前輩言中了,這寶貝確係自行飛來。老馬戀棧,青虹通靈,自也會迴歸故主之手。申老前輩有何不解?”
汪泰眼見仇人,怒不可遏,大罵道:“申炳應!你狠心狗肺!你搶去我家祖傳寶劍,害死我雙親,還想殺我滅口。老子跟你拚了!”他向前一竄,欲跳下樓去廝拚。南表虎援臂一擋,將他攔住。
申炳應掀髯長笑,聲若洪鐘,震得眾人耳鼓發麻。南宮虎知他內功不凡,苦於不知汪、申兩家結仇的緣由底細,一時對助汪還是助申難以決斷。卻聽申炳應道:“這一位想來便是威鎮江南的白不肖白少俠了?幸會!幸會!白少俠適才說那劍會飛,何不演示一番,也可讓老夫開開眼界?”
白不肖笑道:“申老前輩怎恁地愚蠢?寶劍只會從別人手裡飛回舊主處,豈有從主人手裡飛往不相干的人?”
南宮虎不由皺了皺眉頭,暗道:不肖怎恁地貧嘴,難怪會得罪那麼多成名人物,惹了一身的麻煩。他心念及此,正色道:“申老前輩,我師弟好說笑,你要去理他。這把寶劍確是有人隔窗擲進來的,那人身法極快,在下慢了一步。未能看到他的面容。”
申炳應哪裡會相信他的話?他府中防範森嚴,寶劍更是放在極隱蔽的所在。那盜劍人點暈了五名巡夜家丁,殺死藏劍閣的兩名武功高強的守衛,破了十八件機關消息。諒汪泰的身手萬不能及此,除了南宮虎兄弟還有誰呢?
但他老奸巨猾,聽南宮虎口氣溫和,便哈哈一笑,道:“既如此,便請原物擲還,老夫謝過了。”他抱拳打了一躬,手提袍襟,提氣一躍,徑從樓下躍上二樓,雙足落在欄杆上,毫無聲息。真是身輕如葉。
南宮虎等見他這手功夫,暗暗佩服,立知此人不徒享虛名,著實有點兒真功夫。汪泰見申炳應縱躍上樓,低吼一聲,立即掄起寶劍連鞘向他兩腿掃去。這一掃滿含數十年的仇恨,出手毫不留情,就是掃不中,也要迫他下樓。
詎料申炳應根本未將這勢足力猛的一掃放在眼裡,左足輕提輕落,已將寶劍踏住。汪泰運力回奪,刷的一聲,將寶劍抽出鞘來。他更不猶豫,手腕一抖,長劍疾刺申炳應下陰。
申炳應站在欄杆上,雙手空空。汪泰以下刺上,手中又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申炳應勢非閃避不可。但他藝高膽大,橫移一步,足尖一挑,那劍鞘跳起來,嗆啷一聲,正好套住了劍身。
這時天色微明,樓下跟申炳應來的徒弟、打手們看得清楚,均同聲喝彩。南宮虎、白不肖也不得不佩服他這踢鞘會劍的神妙。
汪泰祖傳寶劍在手,竟絲毫奈何不得對方,心中的憤怒更難遏止,左手捏住劍鞘,右手一抽,正欲拔劍再戰,忽見申炳應一足飛來,兩臂劇震,寶劍脫手。申炳應大喝一聲:“且看飛劍!”
他足勾劍身,往上一挑,那寶劍連鞘往上斜飛而去。
白不肖不料汪泰恁地不濟事,眼見寶劍飛出,申炳應返身上躥去抓劍,白不肖怎能容他得手?也雙足一蹭,飛越欄杆去搶劍。
申炳應原就站在欄杆之上,比白不肖高出三尺,他勾飛寶劍之際便想到上縱抓劍。雖然兩人躍起的時間不差瞬息。畢竟白不肖比他要多三尺距離,離劍也就遠了三尺。
白不肖心知此劍一入申炳應之手,決非善言可以討還。他心思轉得極快,身一騰空便知不能與申炳應爭搶空中的寶劍,立即棄劍不顧,反扣申炳應的腰絛。
申炳應手指將及劍把之際,陡舉腰間一緊,他身在空中,靠的只是一口氣,哪能帶得住百多斤的人個大活人呢?他真氣一鬆,身子反往樓下落去。
白不肖乘機借力上躥。一個往下落一個往上躥,高低之勢立即易位。但申炳應不是等閒之輩,出手抓住白不肖的衣袂,帶同他一齊往下墜落。
其時,寶劍上飛之勢已竭,翻著跟斗往院中掉下去。院中申炳應隨從紛紛躥高伸臂,要接住寶劍。
白不肖被申炳應抓住衣袂,身不由己,眼見此刻局勢,只盼師哥援手,否則,青虹劍必仍將落入申炳應手中,忍不住大叫:“師哥!”
樓上人影一晃,有個人縱了下來,但終究慢了一步,寶劍已被申英傑抓在手中。這時,白不肖和申炳應也都落到實地上。
跳下樓來的不是南宮虎,而是汪泰。申府的人將白、汪二人擋住,申炳應在人叢後笑道:“白少俠說得一點也不錯,‘青虹通靈,自也會迴歸故主之手!’告辭了!”
白不肖愧恨交加,待要衝上去搶奪,心知憑自己和汪泰二人之力鬥不過申家父子及十來位好手。眼見擋住他的那些人並列如陣,擁著申炳應一步步往外退去,胸腔中一股窩囊氣左衝右突,將拳頭捏得格格響,指甲深陷掌心。
那汪泰見自家的寶貝重又落入敵手,氣得渾身發抖。他想起父母慘遭不幸,自己熬了數十年的艱難困苦,心心念念便是為奪四寶劍,總算有高人相助將寶劍送回,誰知仍被仇人當眾搶去。眼見申府眾豪均退出門外,他頓覺萬念俱灰,活在世上毫無意趣,長嘆一口氣;將兩眼一閉,便向磚牆撞擊,“咚”一聲悶響,頓時將頭顱撞碎,鮮血、腦漿四濺!
這一慘變,驚得白不肖目瞪口呆,心頭別別亂跳,急搶上扶起汪泰,見他雙眼微睜,已經說不出話來,隨即將頭一歪,就此氣絕身亡。
白不肖腦中一片混亂,手足冰涼,渾身戰慄,心裡的悲傷、憤怒與悔恨,皆至極點。只覺汪泰之死,實是自己的過失,只有拚出自己的性命為他報仇,才可稍減罪愆,否則,再無臉面活在世上。
過了片刻,眾房客和客棧的帳房先生、夥計圍了攏來,將屍體從白不肖懷中抱開,又扶他到廳裡坐下。
白不肖坐在椅中,仍似木人泥像,直愣愣地望著虛空,對周遭之事渾然不覺,直至有一人連喚他名宇,拍他肩膀,他才看清這人是師兄南宮虎。他胸中勃然湧出一股極度蔑視之意,手指著南宮虎放聲狂笑,且笑且道:“哈哈哈!你就是什麼南宮大俠嗎?哈哈哈!好一個扶危濟困除暴鏟惡的大俠客!嘿嘿嘿!世上欺世盜名之輩竟何其多也!嘿嘿嘿!你給我滾開!你們是一丘之貉!偽君子!”
南宮虎因不明汪、申之間是非曲直,故一直袖手旁觀,心中還怪白不肖年輕好事。及至寶劍被申炳應奪去,汪泰憤而撞牆自盡,釀成血案,方悟其曲必在申炳應身上。他心夠悔,急縱躍出牆,見街上行人往來不絕,申府眾豪簇擁申炳應呼嘯而去。
他為人精細,心知在城中動手,驚動官府該犯居民多有不便,故暫將此事放下,轉回客棧,欲與白不肖商議先替汪泰收屍安葬,徐圖除奸大計。不料白不肖急怒攻心,認定南宮虎明哲保身見死不救,致使汪泰慘遭橫死,將一腔怒火都潑在南宮虎頭上。
南宮虎成名以來,江湖上萬人敬仰,從未受過如此辱罵。眼見白不肖臉色蒼白,目露兇光,似笑似哭,跡近瘋癲,當著那麼多人對自己毫沒來由地冷嘲熱諷,放肆謾罵,初時還強自忍耐,後聽他越罵越兇,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一掌,啪的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掌,在南宮虎,只用了半分力道。但白不肖正處神志模糊之際,竟不知閃避。一掌打實,指痕殷紅,口鼻出血,也將他打醒了。
白不肖辱罵南宮虎,固因恨他始終不出手懲戒申炳應,也因自己的一腔悲憤無處發洩,怒不擇言之故,在心中,未必真將南宮虎與申炳應劃作一類。南宮虎這一掌,卻使他萬分傷心。
他多年來受盡欺侮凌辱,孤立無援,好容易與師兄相會,只道找到了親人,從今後有這樣一個英雄了得的師兄作靠山,再不受大人先生們的欺侮壓迫。但兩日來,師兄少溫言慰藉,師嫂多冷言怪責,倒與申炳應這種惡人杯酒言歡。已令他心中不快。及至今日申炳應打上門來,強奪汪泰的寶劍,南宮虎猶自置身事外,眼睜睜地看汪泰屍橫當地,心中怨氣大生。
他性情本屬偏激一路,捱了一耳光後,暗道:罷!罷!我本來就未得他庇護,也活到了現在,又要仰仗他作甚?他號稱大俠,其實也和圓性等人一樣,只會欺侮弱小,看到強過自己的人為非作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打我時毫無顧忌,打別的弱者更不用說了!
如此一想,白不肖不怒反笑,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尖,道:“南宮大俠,你大仁大義,一掌打死我呀!你打死了我,申炳應、圓性那一夥會送你一塊‘大義滅親’的匾額,對你禮敬有加,感恩戴德呢!”
南宮虎盛怒之下打了師弟一掌,心中微生悔意,現聽白不肖講出如此絕情的話兒,胸中怒意又盛。打是萬萬不能再打了,當著眾多房客的面,面對形似無賴撒潑的小師弟,竟不知如何處置,一張臉漲成紫醬色,嘆一口氣,恨恨地一跺腳,掉首去了。
白不肖仍在他身後譏笑:“去吧!去吧!南宮大俠,恕小人不遠送了!”及至南宮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客棧,他心中一動,頓生出孤獨悽楚之意,鼻根一酸,幾欲掉下淚來。一個人怔怔地在廳中坐了片刻,覺得好沒意思,起身上樓收拾了衣包,負在背上,朝師兄睡過的床著了一眼,走下樓來。
汪泰的屍身已被放在一塊門板上,地保正著人去報官。白不肖撥開人叢擠進去,跪下給江泰叩了一個頭,心中叫道:“汪大哥,小弟對不起你!你安心去吧,小弟若不替你報仇雪恨誓不為人!”隨即站起來,將身上的銀兩悉數摸出交給店主,道:“煩老闆給這位汪大哥料理後事,日後我會再來重重酬謝!”
老闆見他一臉殺氣,又見過他的身手,怎敢說個不字,接過銀兩連連稱是,白不肖也不再多說,跨出大門,大步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1:19
第 二十二 回 俠侶重逢
白不肖離了客棧,手撫刀柄,在金陵城大街小巷中疾行奔走。他胸中鬱結一股怒氣,漫無目的地亂逛了一個上午,以稍減心頭鬱悶。
時近晌午,他腹中空空,飢渴難當。見路邊有一家餛飩年糕鋪,想買碗年糕果腹,走過去在空座坐下,一摸囊中,暗叫不好,記起已將銀兩悉數交與客棧老闆為江泰發送之資,只剩下三五個銅子。待要起身離座,夥計已將一大碗熱騰騰的肉絲雞下炒年糕放在他面前。他將銅子悉數拍在桌上,道:“小二哥,我身邊僅有這些,若是不夠,你將年糕端回去!”
夥計笑道:“客官休急,你再角角落落裡摸一摸,或還能摸出兩枚銅子來。”言下之意自是還缺兩個銅子。左近的食客無不掩口而笑。到這類小攤頭進食的多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這腰懸鋼刀的赳赳少年連他們都不如,足見潦倒至極。
那夥計見他再摸不出一個銅子,便收起筷碗,賠笑道:“小本生意,賒欠不起,客官休怪,改日再來。”
白不肖笑道:“無妨,無妨,他日我有錢時,再來吃你個人仰馬翻。”眼睜睜看那碗香噴噴的炒年糕被夥計端走。
他收起銅子正要離去,忽聽路上馬蹄答答,扭頭看去,騎在馬上控轡緩行的,竟是睽別多時的“長白參女”高無痕及碧玉、綠雲三妹。他心裡一驚,怕被她們看見取笑,急低下頭來,但為時已晚。只聞一個嬌脆的聲音叫道:“白不肖!白公子!”
三姝紛紛下馬,向年糕鋪走來。白不肖只得這上去施禮。那些正在攤頭上據桌大嚼的食客,陡見三個俊俏姑娘當街招呼那位窮困潦倒的少年,無不大奇,紛紛交頭接耳,亂猜白不肖的身份。
彼此見了禮,白不肖問道:“伍公子怎不與你們在一起?”
高無痕臉上紅一紅,綠雲更是暈生滿頰,低下頭去。碧玉將小嘴一微,鄙夷地說道:“休再提那姓伍的小子!那不是個東西!白公子,你怎麼也來到了金陵?”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大街之上不便深究,便將自己的來意簡略地說了一遍,知她們遊山玩水,浪跡江湖,見聞必廣,便問她們可聽說過奇芙蓉這麼個人?
高無痕等互望一眼,碧玉心直口快,哂道:“原來白公子也是個風流倜儻的,芙蓉荷花的我們倒不曾聽聞,巧的是遇見過你的另一位朋友。”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怪責自己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意,不明所以,正要細問,綠雲道:“大街上不便細敘,白公子若無要事,何不與我們一起去用些便飯?”
這可正中下懷,白不肖笑道:“綠雲姑娘此議甚佳!不過在下不名一文,要你們惠鈔了!”
碧玉笑道:“白公子原來是個窮光蛋!同去!同去:我們小姐最喜賙濟乞丐叫化子,便施捨你些許殘羹剩飯也不打緊!”
這話說得四人皆哈哈大笑。前頭不遠處便有一座酒樓,三女牽馬與白不肖一同步行走去。碧玉原是個爽朗的少女,一路上不住說笑,逗得大家歡聲不絕。三個妙齡女郎本已十分引人注目,又加了個白不肖同行,路上行人無不側目而視,那些道學先生更是在心中暗暗罵人。
那酒樓高大巍峨,飛簷畫棟,大門上方懸一黑漆匾額,上書“望江樓”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夥計將四人引到樓上靠窗的一張空桌旁,立即有堂倌沏來香茶,端上時果點心。
樓上的客人,均為衣帽光鮮、顧盼自雄的富商名儒和衙門兵營中的老爺軍官,見上來三個花容月貌的窈窕少女,和一個略顯落魄貌的青年,都引為奇事,探頭探腦地張望。高無痕、碧玉、綠雲是見慣了的,都不以為意。白不肖卻略感窘迫,好在他素來豪放,又久受冤屈,自有一股我行我素的乖戾之氣,不去理會那些目光,自與三女談笑。
白不肖問道:“碧玉姑娘方可說曾遇到過我的朋友,那是誰呀?”碧玉微微搖頭,冷笑道:“薄倖兒郎何其多也?一年前你還與她柔情蜜意,難捨難分,怎麼轉眼就忘了?就是那位姓陸名怡的‘冷美人’呀!”
白不肖心中一跳,腦中即浮出陸怡的面容,忙收攝心神,道:“你們誤會了。陸怡與我情同兄妹,她是有婆家的……你們在何時何地看到她的?”
綠雲道:“十日前,我們在鎮江金山寺與陸小姐邂逅。問她去哪裡?她只說追蹤一個仇人,別的不肯多說,也不要我們幫忙。她還向我們問起你來。”
白不肖心道:如此看來,陸怡已知殺她祖母的仇人是誰。可惜我不知她去向,無法助她報仇,但願她別遇兇險。如果兇手的武功高於她,以她性情,必不肯忍耐以待時機,那就危險了。她與伍天風的親事……
堂館將酒萊端上來。高無痕等見白不肖忽現憂容,心中奇怪。碧玉問道:“白公子,你有什麼心事?”。
白不肖猛然警覺,要道:“沒什麼。”暗問自己:你對陸怡的關心是否太多了些?還有汪泰兄的大仇未報。白不肖啊白不肖!你沒有三頭六臂的神通,管不了天下不平事!
碧玉夾了塊魚肉給白不肖,道:“白公子,你方才問到伍天風,實話告訴你:那廝對我們小姐無禮,被我們打了一頓,現逃到金陵來了。”
白不肖聞言一愕,問道:“此話怎講?”
碧玉以目向高無痕示意,高無痕紅著臉點點頭。碧玉道:“那姓伍的迷上我們小姐的姿容,這倒不打緊。我們小姐貌若天仙,我若是男人也會對她著迷。哪知他見色起意,不知從哪裡弄來迷藥下在小姐茶水之中。無巧不巧,那晚我們在小姐房中說話,綠雲姐口渴,便將小姐的茶水喝下,忽覺頭暈思睡,躺在小姐床上睡著了。小姐一向待我們如親姐妹,便到另屋中綠雲組的床上安歇。
小姐心思縝密,總覺綠雲姐忽而嗜睡太過蹊蹺,又怕她生病,是以始終未睡深。到子夜時分,忽聞隔壁有撬窗的微響,起來看時,原來是伍天風那登徒子……若非念他初犯,跪地求饒之狀可憐。便取了他的狗命!”
白不肖聽了,無言以時。昔時,他奉陸老夫人之託,為撮合伍、陸姻緣不遺餘力,明知伍天風品性欠佳,還一再維護他。伍天風數次加害自己,自己均以恩報怨,為的是陸怡的終身,卻不想一想,陸怡若嫁給這麼個壞貨,哪有幸福可言?
這一轉念,方悟自己昔日所為乃大錯而特錯了!他一念及此,頓時坐立不安,心中萬分歉民,再也無心飲食,獨自出神凝思。
碧玉等見他神思不屬,臉上陰晴不定,均感詫異。忽聞樓梯上咯咯咯腳步亂響,似有七八十來人爭著上樓,都扭頭去看。
上來七八個歪戴帽子,擼袖袒腹、橫眉立目的兇漢,都擠在樓梯口,目光從左到右掃來掃去,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突然,樓下砰膨巨響,似什麼重物翻倒,間雜碗破碟碎的聲音和眾人的驚呼亂叫。樓梯口的七八兇漢隨即返身下樓,腳步震得樓板發顫。看這情形,諒是尋仇毆鬥。
樓上的客人多立到窗前向下張望。只聽樓下一聲長笑,笑聲未已,一條青衣漢呼地從窗口飛出,跌仆街心。他剛剛爬起來,又一條青衣漢飛出,撞在他身上,兩人一齊跌倒。緊跟著,又是兩個青衣漢接連飛跌於街上,四人相撞,疼得殺豬般嚎叫,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狼狽不堪。
白不肖心中明白:樓下必有一個高手在,將來犯之敵一個個從窗口擲出去。卻不知他是誰?心念未已,只見方才上樓察看的那夥兇漢,個個鼻青眼腫,抱頭鼠竄,從大門口蜂擁而出,其間數人託臂拐腳,竟是傷得不輕。
方才發笑的那個聲耷高叫:“小輩們聽著,叫你們的熊包師父來說話!老爺在此等候!”聲如金石相擦,尖銳如針,刺得耳鼓微微一痛,樓上客人中有幾個文弱儒士禁受不起,捂著耳朵失聲痛呼起來。
碧玉問道:“是什麼人?這般厲害,看看去!”手往窗台一搭,想縱下樓去,綠雲急拉住她說:“有什麼好看的?與咱們無關,休多管閒事。”
白不肖覺著那個聲音頗為耳熟,也想下去看個明白,聽綠雲這樣說,覺得有理,便倚窗而立,要看此事如何收場。
但見那向東逃走的十多個青年漢子忽又轉身返回,復向這邊行來。在他們後面,出現了三個中年漢子。白不肖凝目看去,見三人中左邊那深大的黑漢卻是舊識,正是數日前在茶館中會過的鹿鳴春。
中間一人,瘦瘦小小,個頭還不及鹿鳴和的肩頭,一身雪白的綢衫,生得眉清目秀,面白無鬚,腰丁一條帶子金光燦然,料來是老大羊如昆。右邊那人身穿素及泡,一張大馬臉,細眉星目,上唇微髭,猿臂猿腰,行路似足不點地,左手套著四隻銀白鋼輪,鋼輪輕磕,叮叮脆響。三人後面,又有二十多黑衣漢子。
那鹿鳴春在茶館搶人,行為無賴,是地痞惡霸。其武功不住一哂,但他身邊兩人實不可輕視。白不肖想,倘若樓下那位老兄敵不過,我得相機助他一臂之力。
走在前面的青衣漢子,距望江樓大門三丈遠處,皆散開兩側。羊如昆等三人走上前,卻不進門,在門口立定。位居中間的羊如昆抱拳滿面堆笑道.“高人鶴駕光臨,晚輩們喜不自勝,徒弟們不會談話,要清多多原諒。晚輩姓羊名如昆,這兩位是師弟馬行空、鹿嗚春,見過高人!寒舍已備薄酒,敬請移駕俯就。”說罷,又是一揖。
白不肖原以為羊如昆等人到來必有一場惡鬥,豈料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羊如昆自稱晚輩,言語謙恭,竟是來迎客的。心中正自疑惑,只聽門內那個聲音道:“‘金陵三霸’如此客氣,我若不去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也罷,你們前頭帶路!”口氣之大,真正是目中無人。羊如昆絲毫不以為忤,反以為榮,一張臉登現喜容,躬身肅客。
從門內大搖大擺出來一人,頭頂方巾,面白無鬚,劍眉入鬢,鳳日生威。白不肖看得仔細,不禁脫口輕聲叫道:“無憂谷主司馬高!”
這聲叫,就連身旁的碧玉、綠雲都未聽清,樓下的司馬高卻聽得十分清楚,循聲抬頭一望,怔了一怔,朝白不肖微微點頭,目光即從高無痕等三女臉上掃過。
白不肖驚愕未已,萬沒想到司馬高在叢山幽谷中隱匿多年,竟會復履江湖,出現在這十丈軟紅的繁華之地,被“金陵三霸”奉為上賓。”
從門裡又走出一女子,紅衣紅裙,珠翠滿頭,環佩叮噹,身形嫋娜,外罩黑絨披風,面容豔麗。她循司馬高目視方向側臉一瞥。白不肖驚得目瞪口呆,這濃妝豔抹的女郎,竟是他百尋不著的奇芙蓉!
奇芙蓉側臉向上一瞥,似乎並沒認出佇立窗前的白不肖,隨即別過臉,足下不停留,緊跟在司馬高身後。
白不肖似被人當胸猛推一把,呆了一呆,放聲高叫:“芙蓉!”伸手在窗台一撐,飛身縱下樓去。
樓高不過丈五,白不肖喊聲未息,雙足已落地。樓上樓下的人們突見一少年大叫跳樓,無不大感驚奇。見他足甫及地就伸手去抓紅衣女郎的衣袖,更是驚愕萬分。
白不肖手才伸出,方悟大街之上眾目之前出手抓一妙齡女子大是不雅,急將手縮了回來,叫道:“芙蓉,我尋你尋得好苦!”
奇芙蓉轉過身來,淡淡地道:“你是誰呀?認錯人了吧?”臉上既無慍色又不顯喜容,更不以為奇。
白不肖愣了愣,見面前這紅衣女郎,五官音容與奇芙蓉一般無二,天下決不會有像到十分的第二個人,可她自承不是奇芙蓉,白不肖奇怪之極,忙舉目向司馬高望去。
司馬高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別來無恙!這位是拙荊奇氏。咱們也算有緣,竟能在金陵街頭邂逅。小兄弟若不棄,一同去老羊府上喝一杯如何?”
白不肖這一驚非同小可,對著紅衣女郎顫聲問道:“芙蓉,你已嫁給了司馬前輩?你不能不認得我呀!”
女郎緩緩搖頭,說道:“我從不認得你。你認錯人了!”轉身向前走去。
白不肖雙手握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一片混亂:芙蓉為何不認我?她怎會嫁給司馬高這麼個半老頭子?她是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還是惱我恨我而故弄玄虛?難道世上真還有一模一樣的人麼?
眼見司馬高夫婦被羊如昆、馬行空、鹿鳴春等簇擁著大步遠去,他心中一急,拔足追去。突然眼前三條人影從天而降,高無痕等三女迎頭攔住他。綠雲急道:“白公子,去不得!”碧玉說。“白公子,那夥人氣味不正,你跟去或有危險!”
白不肖怎不知羊如昆等決非善類,司馬高也不像個好人?但此時哪顧得了許多,身子一晃;即從碧玉、綠雲二人之間穿了過去,口中叫道:“多謝關照,後會有期!”足下更不停步,緊追上去。
“金陵三霸”的弟子們一半在前頭開路,一半殿後護衛。壓尾的十多人見白不肖發足追來,即駐足回身,大聲喝道:“你跟來做什麼?”擺開架式要攔住他。
白不肖哪將他們放在眼裡?斥道:“閃開道!”兩手一伸,各抓住一名大漢,微一運勁推去。那兩名大漢身不由己地倒撞出去,又帶翻身後的兩個同夥。其餘的大漢見他如此神勇,各各拔出兵刃,分左右向白不肖砍刺。
白不肖大吼一聲:“來得好!”不閃不避,雙掌運力猛推,帶起兩股雄渾的掌力,將兩邊的七八件兵器阻了一阻。他在原地疾轉三圈,於瞬息之間連發六掌。“流水掌法”極為神妙,這六掌連發,或虛或實,七八條大漢陡似置身驚濤駭浪之中,彷彿有六道暗浪無聲襲到,衝得他們東倒西歪,再也站不穩腳跟,手中的傢伙不由自主地向同伴身上招呼。
一片慌亂的驚叫與金鐵相交的磕擊聲中,白不肖早已衝過重圍,追去“金陵三霸”身後。
“金陵三霸”聽到後面呼叱打鬥聲,已回過身觀看。見白不肖疾如旋風趕來,馬行空咦了一聲,出單掌擊推他胸口。這一推看去平平無奇,實是虛招,底下一腳飛踢扶他下陰。
白不肖擰腰錯步閃開,腳踩“逐流步法”,身形疾晃,想從左邊繞過。羊如昆怎容他闖過去?抬袖一拂,大股勁風撲向白不肖的面門。勁風中夾雜一股濃烈的羊羶味。白不肖首當其衝,鼻中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頓覺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
那鹿鳴春日前在茶館搶人受到過白不肖的折辱,這會子瞧出便宜,一拳向他背心捶落。三霸中以鹿略春武功最差,他一拳擊落,卻打了個空,還未覺察是怎麼回事,腕上一緊,似套上只鐵圈,身不由己地飛了起來,一頭撞向大師兄羊如昆,駭得失聲狂喊。
羊如昆見師弟被人家甩飛過來,不得不展臂去接。白不肖爭的就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乘三霸之間出現空隙,刷地穿越而過,幾個起落,便追上司馬高與奇芙蓉,攔住了他倆。
司馬高收住腳步,將白不肖從頭至腳掃了一遍,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白老弟大有進境了!卻不知在大街之上,攔截我們夫婦,有何貴幹呀?”
當白不肖奮勇破圍追人之際,心裡只想著如在此地與奇芙蓉交臂而失,日後再難相見,無論如何得弄明白:奇芙蓉究竟是受了挾持還是心甘情願為司馬高執帚?現被司馬高意態閒暇的一問,又見奇芙蓉神色漠然,臉上不由一紅,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拿眼瞧著奇芙蓉。
司馬高見狀,眉頭微蹙,顯出不悅之色,冷冷地說:“白老弟須自重!大街之上,廣眾之間,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夫人,意欲何為?”
白不肖心念急轉,斂容向司馬高施了一禮,道:“司馬先生,小子見尊夫人面熟得緊,極像舊時一位故友,一時忘形,還請見諒。”
司馬高哈哈一笑,道:“拙荊奇氏已言明不認識你,你還緊追不捨,換作別人,早就將你當作登徒子好色兒緝拿了!你還不速速退下?”
白不肖道:“尊夫人既姓奇,容貌又與我那位舊友一般無二,小子不能不弄個明白:尊夫人芳名可是‘芙蓉’二字?”
司馬高傲然道:“拙荊閨名正是‘芙蓉’二字!”
白不肖原以為他必不肯道出真名,詎料他直認不諱,倒反愣了愣,看著奇芙蓉道:“尊夫人的姓名與我那位舊友的姓名相同,這倒奇了!既然天下真有同名同貌之人,要怪小弟莽撞,告辭了!”
他見奇突蓉猶自漠然對之,似乎身周之事皆與己無關,不免氣惱到了十分,轉身就走,心道:你一嫁了如意郎君,便不再認我,我何苦多事自尋煩惱,徒遭其辱?
走不幾步,突聞身後奇芙蓉緩緩地說:“孤舟夜載他鄉客,浮雲飄颺遠峰青。”
白不肖聽得明白,這正是奇芙蓉臨去時在紙上題的那首詩中末尾兩句,心念一動,回過頭去,但見奇芙蓉已蓮步輕移,跟著司馬高去了。
“金陵三霸”及一班打手都對他怒目而視,立知此刻再趕上去也是枉然,奇芙蓉定是受了司馬高挾持,不敢與自己說話相認。一念未已,又想:若說奇芙蓉受了挾持,她武功不弱,又未被縛住手足,大街之上,盡有脫逃良機,為何不籌脫身之策?
想來想去,難以判明奇芙蓉的心思。眼見她已轉入一條橫巷,便欲跟上去探知她與那夥人究竟去向何處,忽見前頭南宮虎與何冰兒騎馬行來,他不願與他們碰面,閃身躲進一家臨街布店,待師兄師嫂過去後,方踅出布店,跑至橫巷口,哪裡還看得到人
這條橫巷的出口,是另一條大街。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白不肖踮足張望,料羊如昆等住處必在此左近,正欲向路人打聽,突沒有人拍了他肩頭一下。
回過頭來看,卻是個瘦瘦的中年人,白衫藍褲,膝蓋上還打個補丁,四臉大嘴,滿臉是笑。
“尊駕可是白不肖白少俠?”
“尊駕是……”
“小姓汪,與汪泰是同宗弟兄。汪泰兄已然作古,但白少俠救人於水火,行俠仗義的熱心腸,我汪氏老小無不感佩。”
“原來是汪爺。”
“不敢,小人汪五。敝族人才凋零,原不足與申炳應老賊相頡頏,但汪泰大哥死得太慘,族中老少人人義憤填膺,打算與申老賊拼個你死我活,縱由此滅族,也強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任人宰割。久聞白少俠義重如山,志鏟人間不平,族人皆欲瞻仰少俠風采,特著小人來尋少俠。”汪五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惟恐被人注意。
白不肖曾聽汪泰說他的親友怕罹禍,皆不敢與他來往,今據江五所言,汪門孑遺要以死相拚了,這股志氣可敬可佩:“汪五哥有話請直說。”
汪五眼珠一轉,道:“少俠不是外人,我便直言不諱了。不是我自損名頭,我汪氏一族,原以江泰兄那一支武功最強,其餘皆不足道。就是傾巢而出,也鬥不過申老賊,但不除申老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故想仰仗少俠神功除奸!”
說著,便深深一揖,“族中長輩已籌得一策,可誘申炳應一人出來。若白少俠肯發慈悲,便請隨我去一不為申老賊所知的地方。若不準所請,就此別過。”
申府打手眾多,又有圓性、李子龍、伍天風等為臂動,申炳應本人武功甚強,要除去他,實非易事。白不肖雖已在汪泰屍體前起誓為他報仇,但如何個報仇法,實還未深思熟慮,他族中耆老既已有誘申炳應孤身外出的良策,自是再好不過。
當下白不肖點點頭道:“我已對汪泰兄起誓,豈能食言而肥?我隨你去。”
汪五道了個謝字,將手一招,一輛馬拉篷車就駛過來。江五向車伕使個眼色,撩開篷車簾布,請白不肖上車。
白不肖稍稍猶豫了一下,跳上車廂,那汪五也爬上車來,放下簾布,道:“白少俠有所不知。申老賊在城裡一手遮天,收了無數徒子徒孫,耳目靈通。我們不得不萬分小心。此番白少俠為我汪氏除了死對頭,汪家列祖列宗也感恩不盡。我們便是傾家蕩產,也要重謝的。”
白不肖正色道:“汪五哥見外了。朋友相交貴在義氣,我豈是貪利之人?”
汪五急賠笑道:“是極!是極!但青虹寶劍非少俠莫屬。少陝除了申老賊,得了青虹劍,天下還有誰敢與少俠爭鋒?”
白不肖聽汪五此言,心頭不悅,道:“汪五哥!我白不肖為江泰見報仇,乃為義字所驅,如能邀天之幸殺了申炳應,追回青虹劍,當歸還貴族。如有貪寶之心,天誅地滅!”
汪五臉上一紅,嘿嘿嘿地笑了幾聲,神色甚是尷尬。
一篷車駛過繁華的街市。出了城門,車伕打了幾個響鞭,拉車的四馬奮蹄狂奔。白不肖從篷布縫中瞧出去,見草綠樹雜,已至郊外。但那車伕兀自不絕塵地驅馬疾駛,竟不知要到哪裡去。他以目光向汪五探詢,汪五隻說:“快了,快到了。”
越行離城越遠,篷車毫不減速。白不肖心中起疑,見那汪五微閉雙目,身子隨著顛簸的馬車搖來晃去,不由大聲問道:“汪五號!貴族中耆老究竟是在何處?”
汪五睜開雙眼,咧嘴笑道:“白少俠休急,馬上就到了。茲事重大,我們不敢不十二分謹慎。”
正說著,車速慢了下來。汪五撩起簾布一角,探出頭去看一看,又縮回來,對白不肖道,“白少俠你來看,那便是我家族主汪老太爺!”他挪開身子;讓白不肖看。
白不肖伸出頭去,但見前面有一座灰濛濛的磚砌高塔,塔下一個老者,鷹眼隆鼻,紫袍藍絛,腰直背挺,手中一對金光燦然的銅爪,腰懸寶劍,正是“撲天金雕”申炳應。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暗叫上當!心念未已,背上一痛,立知是“汪五”下毒手了。變生肘腋之間,車廂狹小,並無可供騰挪閃避之地,自忖必死無疑,出於求生本能,惟有向前猛竄。
誰知那“汪五”一匕插落,入肉半寸,便不再發力挺刃。白不肖縱身一竄,撞斷了車廂擋板,一掌將“車伕”推飛馬頭之上,正好掉在拉中套的黃馬蹄前,那黃馬收勢不及,兩隻前蹄踏上“車伕”背心,登時將他踩死。
白不肖在掌推“車伕”之際,已借力將身子側轉以對付身後的“汪五”。一拳甫出,卻見那“汪五”口中噴血,仆倒在車中。他怔了怔,不知“汪五”何以不打自倒,突聞暗器襲來的嗤嗤微響。當此危急之時,再無餘暇多想,他反手拔刀一撩,將射來的數枚飛器拍落,穩穩站落地上。
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從草叢中,土堆後,大樹上,突突突地跳出十多人,個個手持兵刃,將白不肖團團圍在中間。
申炳應仰首大笑,笑得極為得意、歡暢。原來那客棧中,原有他的手下喬裝混入,故白不肖與南宮虎吵翻,兄弟倆分道揚鑣之事他一清二楚,立即佈下圈套,將白不肖誘至此處。他本對南宮虎心存忌憚,現白不肖僅孤身一人,那是插翅難飛了。
申炳應笑道:“白不肖,今日實是你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若非你一心要害我,怎又會到得此處?俗語說:人無傷虎意,虎有噬人心,真是一點都不差。我不除了你,天理不允!你自恃名師之徒,會幾下粗淺功夫,即目中無人,竟跑到金陵來撒野,真正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夫出道時世上還沒有你呢!你居然敢與老夫作對,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白不肖身陷重圍,心知甚難逃脫,左右一看,萬幸圓性、李子龍不在,那伍天風被他瞪了一眼,似乎有愧於心,後退了半步,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申炳應見他遊目四顧,自知他心意,笑道:“你不用東張西望,也不必有僥倖之念。在場諸人,任誰都收拾得了你。伍公子是你舊識,這位……”他指著一個清瘦如竹、長臉高髻、目光陰沉的老者說:“是名滿天下的‘江夏孤雁’舒望北舒大俠,是老夫的拜弟,亦是伍天鳳的師尊。這位……”
他指著一個一手拿彎刀,一手持長劍的叫化子,“是丐帶八大長老之首‘無情尊者’項雨項大俠。這三位……”他指著三個面色黝黑,倒掛八字眉,各持一根渾鐵柺杖的黃毛老者,“‘鎮江三老’鍾猛、鍾礦、鍾狄……”
申炳應將其餘數人的名號都說了一遍,道:“汪泰那小子,倒還算識時務的。你若願學他的樣子自己了斷,我們老哥幾個也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這意思,是叫白不肖自盡。白不肖不怒反笑,道:“多謝指點!我有個壞脾氣,不見識見識各位大俠的絕技,死了也不甘心。各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宗師,聚在一起,必已練成聯手而攻的妙著神招,你們就並肩齊上吧!只要我死了,誰也不會知你們倚多為勝的行徑!”
“江夏孤雁”舒望北素來自高自大,目中無人,明知白不肖行激將計,仍是勃然變色,將手中長劍一振,怒道:“小輩休油嘴滑舌!你但凡能接得下我五十招,老夫從此不再用劍!”他手指彈劍,嗡嗡作聲,有若龍吟。
白不肖已看出在場諸人中,申炳應、舒望北、丐幫長老項雨乃是勁敵,“鎮江三老”鍾氏兄弟聲名不顯,但看他們頂門高凸,目蘊精華,手中鐵柺粗若酒杯,也非易與之輩。誰有拿話擠兌得他們不好意思群起而攻,方能尋隙脫身。他說道:“舒前輩既不欲介入群毆,先請站過一邊,讓慣於倚多擊少的好漢們上前來!”
這些人大多與白不肖素昧平生,是為申炳應叫來助拳的,武功有高低。但誰也不肯背個以眾凌寡的惡名,被白不肖一擠兌,都愛惜羽毛,各向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決非斯軟怕硬的孬種。
申炳應約齊好手在此設伏,立意要殺白不肖以絕後患,怎肯與他單打獨鬥。他手中兩把銅爪互撞,噹一聲響,沉聲道““白不肖!今日不是比武較技,而是群俠鏟魔!誰來跟你講江湖規矩?”言罷大步上前。
白不肖叫聲“好!”拔刀出鞘,欺上前去一刀斜劈。眾豪皆以為他還要說幾句話才動手,不料他會突然發難,刀光似電,傾瀉而出。申炳應擰腰錯步,左爪架右爪括向對方小腹,連消帶打,欲在一招之間佔個先手。
他的銅爪屬奇形兵器,擅於鎖拿刀劍,爪尖中空,灌上毒藥,抓破一點皮膚,便可致人死命。憑這對銅爪,他稱霸金陵數十載,會過無數江南好漢,聲名始終不墜。
白不肖這一招本是虛式試敵,不待與對方兵刃相交,翻腕一?,刀尖上指對方脈門,申炳應識得厲害,急回爪躲避,心裡嘀咕道:這小子刀法古怪,是什麼路數?
武學之士比鬥,都得先判明對方武功家數,再思破解之策。申炳應自忖所知廣博,天下各家刀法均瞭然於胸。但偏偏瞧不出白不隱的刀法屬哪一家,故一上來就被打得左右支絀。
其實白不肖起先學的是師父所授的“崑崙刀法”,因不合自己的資質,改向奇芙蓉學了幾路“天南刀法”的妙著,又從鬱天華的“流水掌法”中化出幾招,更多的乃是在實戰中東取一爪,西取一鱗,可算是轉益多師,博採眾長,並無定法,只求實用。故申炳應瞧不出他的路數。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幾招,白不肖刀刀進逼,申炳應步步後退,居然緩不出手來還擊。他成名四十年,今日被個毛頭小子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又羞又怒,眼見白不肖一刀直研,他雙爪交叉,運力一架,拇指一按爪柄上的譏關,爪尖上便噴出一蓬毒霧。
白不肖目光十分敏銳,突見爪尖處射出藍霧,心知不妙,急抽身後退,刀掌齊舞,用內勁將毒霧逼回。申炳應自己服過解藥,不懼爪尖噴出的毒霧,他見白不肖後退如飛,長嘯一聲,將身形拔起半空,腰一折,頭下腳上,柄上機關連按,撒出團團毒霧,欲將白不肖一舉毒斃。
白不肖見他上躍之際,已猜到他定要居高臨下噴毒。眼見申炳應以毒霧為先導,凌空撲下,他呀地大叫,身子後仰倒地,右刀護頂格架,左掌一招“春江潮水”,內勁綿綿密密,猶似平地潮漲,將毒霧盡數託信於半空。
霧本是流動聚散之物,申炳應從高噴下,覆蓋範圍甚廣,被白不肖以雄渾的內力一託,頓時向四面蕩散。眾豪原就站成一個圓圈以防白不肖逃竄,萬想不到申炳應的毒霧會毒到自己。
靠近的五六人,鼻管中各吸進少許,腦中一暈,砰砰地踣倒於地。內功深湛的舒望北、項商、鍾氏兄弟等人只覺胸口煩惡欲吐,各向後疾躍,以防被毒霧所染。
申炳應滿以為這一招定可將白不肖毒斃,沒想到反害了自己人,他本是心狠手辣之輩,當此際仍不罷鬥給昏倒於地的朋友解毒,雙足在地上一蹬,復又躍向高空,暴喝一聲,兩爪脫手飛出,直取白不肖。
申炳應這一招,名曰“飛爪擒龍”,乃是他不肯輕發的絕招。此刻,他使全力擲出,已是將白不肖視為平生第一大敵。
兩輛飛爪一前一後,一上一下,破空射出,被日光一照,金光閃爍,又挾著轟轟的風聲,勢道其是嚇人,更為奇異的是,銅爪飛至中途,前面反被後面那輛追上,在上的往下飛,在下的往上飛,交叉換位,猶似神助,叫人眼花潦亂、防不勝防。
白不肖剛剛翻身躍起,陡見兩爪纏繞射來,一時無有破解之法,閃避格架都已不及,也只有將手中刀擲出。
兩團黃光與一道銀蛇在空中相撞,嘩啦連響,一齊落入塵埃。
旁觀的舒望北等人看得驚心動魄,不由齊聲喝彩。
白不肖這招“冷月寒霜”若用以傷敵,會自行飛回,但與申炳應全力擲出的銅爪相撞,回力已消,故墜落於地。白不肖面臨強敵,怎能空手以搏,一見寶刀下落,即縱躍上前去接刀。
驀地裡眼前寒芒一閃,一劍斫他手臂,他只能縮手側身。轉眼一看,原來是伍天風阻他接刀。如此緩了一緩,刀已落地。那壁廂申炳應已拔出了青虹寶劍,舒望北、項雨、鍾氏昆仲也都踏步上前。
七大高手終究還是剝下大俠的風度,要聯手圍攻了。伍天風又是一劍直刺,劍頭將及白不肖心窩,見他不閃不避,挺胸受刃,又縱聲長笑,心下一凜,急蓄勁不發,不知這一劍是該刺落還是收回來。
正在猶豫間,白不肖疾出兩指,夾住劍身,運勁一抖。伍天風手臂劇震,急運力相抗,陡覺手上一輕,手中的鐵劍被白不肖攔腰震斷。他大駭疾追,卻見白不肖並不追擊,猶自長笑不已。
白不肖將手中的半截斷劍往地下一丟,兩手叉腰,怒視伍天風,喝道:“姓伍的孬種,你還有臉施暗算麼?”
伍天風臉上一紅,想起他數次饒放自己,於情於理,都不能再向他出手,但又怕他臨死前將自己的醜事一二抖出來,有心一劍劈死他,見他神威凜凜,正氣浩然,卻又無勇單上前刺殺,心中雜念叢生,又是驚懼,又是羞惱,呆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
申炳應用青虹劍指住白不肖,左手掏出解藥,遞給伍天風,叫他給毒昏的幾人解毒,眼盯著白不肖,乾笑數聲,道:“白不肖,老夫甚是愛借你這身功夫,只要你當著各們發個毒誓,從今不與我等為敵,瞧在令師兄南宮虎的面子上,咱們大可化敵為友,放你一條生路,你看如何?”
白不肖笑道:“你未免將白不肖瞧得也忒小了!除暴安良,是我份內之事;你若肯自刎於汪泰兄靈前,歸還寶劍,咱們倒還可交交。要我與你這種弒兄害嫂、巧取豪奪的下三濫同流合汙,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申炳應涵養功夫極佳,心中將白不肖恨到極點,臉上卻不動聲色,轉而對丐幫長老項雨、鍾氏昆仲道:“項大俠,這廝與貴幫原有過節;三位鍾兄,你們的朋友太湖俠盜吳尚行喪於他之手下,你們說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老夫並無成見。”
項雨雖恨白不肖打傷過幫主喬鵬舉,但要殺了他,畢竟處分太重,同時也不欲與南宮虎為敵,他看穿了申炳應的用心,是以躊躇不答。鍾氏三兄弟年紀雖老,卻個個是渾人,其實與吳尚行並無深交,但經申炳應挑撥,恍惚覺得為友報仇是人人稱頌的義舉,也不加多思,齊聲道:“為友報仇天經地義,殺了他便是!”
申炳應哈哈一笑,道:“三位鍾兄便請動手。項大俠、舒賢弟都是證人,三鍾為友報仇,義當所為!”這話一說,自是將殺白不肖之責全部推到三鐘頭上。
鍾猛、鍾獷和鍾狄互看幾眼,各舉起鐵柺,要將白不肖擊斃。
突聞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誰敢動一動,我殺了伍天風!”
眾人聞聲一驚,展目看去,但見馬車之側,一個黑衣黑褲黑帽,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手執寒匕抵住伍天風咽喉。那伍天風一臉驚恐之色;眼珠亂翻,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顯然已被制住要穴。
白不肖一見這女子的面容,頓覺胸中一熱,幾欲驚叫出聲。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睽別已久的陸怡。如此一來,化名“汪五”的刺客何以突然暴斃的疑團也迎刃而解。原來陸怡早就藏匿車下,“汪五”刺白不肖之時,她黃雀在後,殺了“汪五”。待伍天風去給毒昏的同伴服解藥時,她出其不會,一下子制住了他,以為人質。
眾人見伍天風被白刃加頸,都怔了怔。舒望北因愛徒落入敵手,師徒關心,便欲衝上搶人,才一提足,又投鼠忌器,硬生生收回步子。三鍾原是渾人,舉拐呆了呆,想伍天風死活與己無關,一咬牙關,掄拐仍往白不肖頭頂擊落。
近側的項雨一見不好,運出平生之力,左刀,右劍交叉一擋,架住了鍾猛的鐵柺。舒望北聽身後風聲驟響,反手一劍,挑開鍾狄的鐵柺。但仍有鍾狄一拐徑向白不肖頭上擊落。待白不肖警覺,拐頭離頂已不及兩尺。
大凡一人遇緊急關頭,內力自生。他大喝一聲,反手一綽,硬將挾數百斤力量的鐵柺抓在掌中,奮力一拗,一股猛力從拐身上傳過去,鍾狄胸口如挨大錘重擊,雙臂劇震,惟有放手才能消去襲來的大力。
但他腦子太慢,只怕兵刃被對方搶去,兩手死死緊捏不放,只聽喀嚓兩響,鍾狄痛呼一聲,連人帶拐飛了起來,砰地跌出三丈之外,臂關節都已脫骱,手中鐵柺想不放,也得放了。
鍾猛、鍾獷一見三弟傷得頗重,不怪兄弟莽撞,反任白不肖心狠,雙雙虎吼一聲,掄拐又擊。舒望北豈容他倆得手,返身護住白不肖,刷刷兩劍從拐隙中穿過,將猛、獷逼退三步,方怒道:“爾等休要胡來!”
陸怡高叫:“白大哥!快過來!”,申炳應寶劍一揮,擋住了白不肖,笑道:“姑娘尊姓啊?真是好身手!你放了伍賢侄,我也放白不肖!若想在老夫面前弄鬼,大不了落個玉石俱焚!”
陸怡道:“我姓陸,有勞你謬獎。就這樣辦吧,咱們一同放人。”她揮動匕首,割斷了兩匹馬的繩套,又叫道:“你將汪家的寶劍拿開,把我白大哥的刀揀起來還給他。”
申炳應並不珍惜伍天風的性命,但知他拜弟只此一個愛徒,若不交換,惹惱了舒望北,大是麻煩,當下只得忍氣吞聲,朝陸怡瞪了一眼,恨恨地道:“老夫認栽了,陸姑娘手段高明!佩服!”他收回寶劍,走上幾步,撿起彎刀交還給白不肖,同時也拾回自己的一對銅爪。
陸怡見白不肖彎刀在手,隨即拍開伍天風的穴道,推了他一把,低聲道:“滾吧!”想起父親、祖母要將自己嫁給這麼一個人,心中一酸,有說不出的煩惡,呸的吐一口口沫,一躍上馬。
白不肖絕處逢生,恩人又是陸怡,目光與她明澄如水的秀目相接,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激,又是煩惱,百念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朝她笑一笑,翻上馬背。
兩人正要策馬遠隨,突聞申炳應放聲狂笑,抬頭一看,見磚塔每一層的窗口皆露出密密的人頭,個個張弓搭箭,拉弦欲射。附近四周的草叢中、樹後也站起一個個射手。
原來申炳應老奸巨猾,不僅邀約高手出面圍攻,更將門下徒子徒孫埋伏在四周,設下幾道重圍,定要將白不肖置於死地。他安排的弓箭手,連舒望北等都不能預聞。
磚塔頂層上,一人高叫:“白不肖,陸丫頭!速速下馬束手就縛,否則我們就放毒箭了!”
白不肖凝目看去,那是申炳應的兒子申英傑,難怪他今日不露面,原來是在指揮弓箭手。他遊目四顧,心知策馬硬衝必擋不住亂箭,心念一動,反拍馬徑向申炳應等走去。陸怡心思很快,也緊隨其後。
申英傑原以為白、陸二人不是縱馬逃跑,便是下馬投降,見他二人反向父親走近,心裡正在疑惑。見白不肖也放聲大笑,叫道:“申家小哥,快放箭呀!令尊刀槍不入,是不怕亂箭的!我們能與舒、項、鍾、伍等大俠客同死於亂箭之下,甚感榮幸!”
白不肖說申炳應“刀槍不入”,不過是隨口胡謅,意在譏消。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舒望北等待白、陸二人走近,弓飭手齊將箭簇朝自己這邊指來,心頭一凜,驀地想起一件事來。
久聞申炳應嗜寶成病,一生中巧取豪奪,收羅了無數奇珍異寶。聽說他有一件金蠶絲甲,又輕又軟,是以域外金蠶絲織成,穿在身上刀槍不入,今日大戰,必是穿在了身上。況且,他安排弓箭手之事誰也不告知,諒來確有謀害朋友之惡念。
須臾間,久已淡忘了的小嫌隙、齟齬、不快之事異常清晰地浮上心頭,又想起他方才用銅爪內的毒霧毒倒助拳的朋友時毫無歉仄悔疚之意,更顯得今日之事他居心不良。舒望北與申炳應結交時日最久,對他那種外善內惡的性情也最瞭解,當下迅疾出手,扣住了申炳應腦後“風池”穴,叫道:“英傑賢侄!快將弓箭手撤走,否則我叫你父親先死!”
舒望北的功夫只比申炳應略高一籌,本不能如此輕易制住他:一則相距太近,二則出其不意,故一舉成功。
申炳應要穴被制,全身勁力頓失,更怕拜弟手指發力致自己於死地,心中驚懼交加,怒道:“賢弟你幹什麼?快放手!愚兄豈有害你之意?休中了白賊的離間計!”
舒望北自己也在生死關頭,哪會信他的話,叫道:“你只須令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到我面前來,我與你還是好兄弟,否則體怪我無情無義!”
申炳應素知舒望北為人陰鷙,生性多疑,今日之勢,若不照他的話做,自己必死無疑,只好長嘆一口氣,心裡說:禍起蕭牆,夫復何言?便大聲吩咐兒子依言而行。
申英傑心狠手辣不遜乃父,眼見奇計將成,反被叔父攪亂,心中恨極了,手持弓箭朝舒望北、伍天風比了又比,終究不敢行險,手一鬆,將弓箭從塔頂拋下。手下人見少主如此,紛紛拋去弓箭。
舒望北、項雨、三鍾等見箭簇碰到地上的青草蟲蟻,立即草萎蟲死,均知箭頭上所喂的毒質毒性極烈,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將怨毒的目光投向申炳應,對申炳應欲一網打盡之說更深信不疑。
待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於地上,舒望北已從申英傑陰狠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恨意,哼一聲,又道:“這些弓箭手留在此處無益,請賢侄叫他們統統撤回去!”
申英傑當此際,不得不依,便命手下頭目率眾回去。項雨、三鍾自覺更呆下去毫無意味,彼此拱了拱手,也各奔東西而行。
白不肖和陸怡見眾豪作鳥獸散,不由相視而笑,此時若要離去,正是良機,但兩人都欲看一看這對心懷鬼胎的義兄義弟如何了斷這場糾葛。
待助戰人眾走得乾乾淨淨,再也望不見影子,舒望北弓腰後竄三丈,手按劍柄,笑道:“適才小弟命系一發,不得不出此下策,得罪了大哥,尚請鑑諒則個!”
申炳應扭動著脖子,笑道:“賢弟自責過甚!都怪愚兄粗疏大意,反叫外人所乘,這也是天數使然。賢弟現將何往?”
舒望北知申炳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今日之事,他必不善罷甘休。推本究源,造成他們兄弟相互猜忌提防的是白、陸二人,必得殺了他二人方可挽回交情,便道:“小弟自然聽從大哥的吩咐……”他一言未畢,即兩足向後連挑,將地上一堆毒箭挑射白、陸二人。
這一手陰險至極。白、陸二人都控韁聽他們兄弟對答,不料舒望北會陡然發難,眼見七八支毒箭電射而來,待要拔刃撥架,其勢已然不及,況箭簇帶毒,不便用手抄接,所幸他倆身法快極,齊向馬背另一側躍落。七八支毒箭都射中馬匹,兩馬各悲嘶一聲,倒斃於地。
申炳應兩瓜一揮,哈哈大笑,叫道:“好!咱老哥兒倆一塊將這對狗男女料理了!”立即帶兒子申英傑從左側奔來,擋住白、陸二人的退路,舒望北、伍天風師徒各挺劍佔住了東南兩角。伍天風鐵劍原已被白不肖指力拗斷,又從申家門人處借了一柄鋼劍。這父子、師徒四人各佔一隅,立時將白不肖、陸怡圍在該心。
當此情勢,白不肖惟有暗暗叫苦。他原以為申、舒間會有一場惡鬥,萬想不到這對各懷心機的結拜兄弟,竟能在瞬息之間重續舊誼,聯手禦敵。情仇翻覆之快,可謂罕見罕聞。他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帶累了陸怡,內心大是不安。
白不肖、陸怡各拔兵刃,背向而立。白不肖遊目四顧,見北面是申炳應,申英傑守西,南面是舒望北,伍天風據東。比較之下,以東西兩人為弱。他心念已決,低聲道:“怡妹,我們先向西衝,隨後從東突圍。伍天風總不能對你下毒手!如何?”
靜俟陸怡回答,卻不聞她說話,又問了一遍,但聽陸怡粗聲道:“要逃,你逃便是,休要管我。”語聲甚不耐煩。白不肖心中打個咯噔,猜不透她的意思。
便是這樣緩了緩,良機立失。敵人已從四面迫近,四級兵器織成一張堅網,再無空隙可尋。申炳應的獰笑,舒望北陰沉沉的眼睛,申英傑鷹鉤鼻上的墨痣,伍天風臉上抽搐的肌肉,全看得一清二楚。白不肖一聽身後叮噹作響,便知陸怡已向申炳應發劍,當下想也不想,虎吼一聲,左掌右刀,分擊舒望北與伍天風。
這一輪交戰,與方才大不相同。以四對二,近身相搏,是力與力拚,決無討巧使詐的機會。敵對雙方均知今日之局惟有決出生死方能收場,是以一開手,即盡展平生所學。若論招式精奇,身法的快捷,是白、陸二人略勝一籌,若講到鬥敵經驗之豐富,則以舒、申兩人為多,況且申英傑、伍天風也不是庸手,他倆在旁助攻擾改,也大增威勢。
四個人如走馬燈似地圍著白、陸二人急轉,百十招之後,便佔了上風。白不肖內力精湛,倒還不覺什麼,陸怡一輪快劍刺出,不是被擋了回來,便是刺了個空,心中焦躁起來,額上微現汗星,呼氣吸氣也已不勻。
白不肖聽她呼吸粗重,心裡發急,明知硬拚硬打終難持久,一時苦無良策。稍一疏神,被舒望北劍尖挑破肩頭衣衫,幾欲傷及肌膚。又聞身後陸怡哎喲低呼,申炳應哈哈江笑,猜知她已負傷,心裡更是急躁,但激鬥之際,哪有餘暇返身看視?
眼見舒望北劍影如山傾壓而下,申英傑鋼槍似靈蛇出洞,電射而至下腹,白不肖猛提內息,炸雷似地大吼一聲,手中刀脫手飛出,旋飛如輪,直取舒望北之首級。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
舒望北見識過“冷月寒霜”的厲害,不及攻敵,先護自身,退步回劍,欲將旋飛的彎刀擊落。但他哪知這招的神妙,飛速旋轉的彎刀,會產生旋渦的吸引力,鐵劍剛舉,但覺一股強勁的旋勢裹住了兵刃,如不鬆手,一條手臂便會被生生扭斷。總算他見機得早,急鬆手撤劍,倒縱丈餘。
本來申英傑那一槍是必中的,但他被白不肖中氣充沛的一聲吼震得雙耳失聰,頓時心神大亂,槍尖一低,便從白不肖兩腿間刺了進去。正要回奪再刺,白不肖提起左足,朝槍桿上一腳踩落。
那槍桿若是竹木所制倒也罷了,偏偏申英傑自恃力大,用鋼鐵打製槍桿。白不肖猛踩一腳,槍桿彎成半圓形,他怎還握得住?十指疼痛如折,不能不放手。這一放手,槍柄落地,立即將他右足腳背大小骨頭一齊壓斷,痛得他失聲尖叫,抱足蹲下身去。
白不肖手一招,將飛回的寶刀接住,跟著回過身來,見申炳應返身欲逃,他又是一招“冷月寒霜”,申炳應只逃出兩三步,首級便與身子分了家,腔子裡血如泉噴,那無頭的身子又跨了一大步,才慢慢仆倒。
那舒望北剛拾起鐵劍,見拜兄死得如此慘狀,待要挺身上前,自知擋不住那神奇的“冷月寒霜”,待要拔足逃跑,又舍不下義侄、愛徒。戰、逃兩念在心中打幾個滾兒,一咬牙,還是逃命要緊,他一個轉身,奮足便溜。陸怡高喊一聲“飛刀來了!”
舒望北是被白不肖的飛刀嚇破了膽的,一聽“飛刀來了!”急收步轉身,挺劍格架。豈知來的不是白不肖的飛刀,而是三支竹葉飛鏢。他長劍一掃,將三支飛鏢悉數掃落。但陸怡也已持劍追至跟前。
在白不肖心中,申炳應是罪魁禍首,對別的人,他不擬趕盡殺絕。現見陸怡縱身追上舒望北,怕她有失,也趕上前去。只見陸怡鐵青著臉,兩眼射出刺人的光,以劍指著舒望北,厲聲道:“舒老賊,你今日還想逃命麼?你號稱大俠,卻對一個臥病不起的老婆婆下毒手,真比蛇蠍還要狠毒!姑娘今日不會放過你的!”
舒望北怔了怔,定定地著著陸怡,一張臉驀地變得蠟黃,當嘟一聲,鐵劍落地,他強自鎮定,笑道:“原來硬要做伍家媳婦的,便是你噢!天風,你快過來!你未過門的媳婦要殺師父了,你好好看著!”
白不肖恍然大悟,原來殺死陸信祖母的兇手,竟是伍天風的師父“江夏孤雁”舒望北。難怪陸怡會藏匿車底,敢情她已追蹤舒望北多時了。
伍天風被申炳應的死狀嚇得魂飛魄散,雙足軟得邁不開步,褲襠裡尿水淋漓,現聽師父叫自己,便痴痴呆呆地走過來。他並非不怕死,蓋因魂靈尚未找回,神志迷糊,怔怔忡忡猶在夢中幻境。
陸怡手挺長劍,劍頭只在舒望北心口前轉動,只須往前輕輕一送,就可將仇人斃於劍地。若論舒望北襲殺祖母,原屬罪大惡極,但他現已棄劍領死,這劍就難刺下去。
那舒望北自料必死,頭上冷汗簌簌而下,卻還嘴硬,跳著叫罵道:“姓陸的小賤人,你下手吧!你便是殺了我,也做不成伍家的媳婦:伍天風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要你的……”
白不肖見陸怡硬不起心腸,而舒望北越罵越難聽,頓時一心中又悔又怒,暴喝一聲:“住嘴!”直似平空打了個驚雷,震得舒望北渾身一抖,果然閉上了嘴。
白不肖道:“舒望北!你在做夢!伍天風算個什麼東西?陸姑娘是人中之鳳,九天仙子下凡塵,高潔無比。伍天鳳厚顏無恥,反覆無常,貪慾嗜利,小人也!我本不欲殺你,但你竟敢褻讀陸姑娘,我豈能容你?”
他手起掌落,噗一聲輕響,將舒望北的一顆頭顱打進腔子裡去,直沒至頂。那舒望北立時成了縮頭大龜狀,撲通仰倒,再無聲息。
那伍天風遭此一嚇,哇地驚叫一聲,倒嚇醒了,頓時渾身戰慄,雙膝跪倒於地,砰砰叩頭連呼“饒命!”
白不肖殺心一起,怎肯饒他?喝道:“留你這種奸詐小人何用!”手臂一抬,使欲運勁擊下,陡聞耳畔陸怡大叫“白大哥!”轉眼看去,但見她臉上紅白不定,眼中淚水盈盈,胸部起伏不息,心念一動,這一掌就沒拍下去,問道:“你有什麼話?”暗問自己:難道她對伍天風還懷有幾分情意?”
陸怡垂首呆立,頃刻間心中倒海翻江似的,明知方才讓白不肖一掌拍落,以往叫人心煩的諸事也就煙消雲散,但想起上一代交情,想起這個孱頭好歹是名分上的未婚夫婿,祖母生前確也心心念念想把自己嫁給他。殺之不義,留之便在心中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陰影。
想來想去,一時難以自決。白不肖約略猜到了她的心思,若非昔時自己過於熱心,一個勁地為她張羅嫁伍之事,怎會造成這不尷不尬的局面?終令陸老太太死於非命,這對未婚夫妻反目成仇。那舒望北竟對手無縛雞之力的陸老太太下手,乃出愛徒之情。
陸老太太欲將陸怡嫁給伍天風,自出於愛孫之情。自己千里奔波為人說合,為的是友朋之情。偏偏這當事的雙方之間卻無情無義。真是多情反被無情惱。情之一物,誰能真解其意?
白不肖一想到此,腦中電光石火似的一閃,豁然明亮,便對陸怡道:“恰妹,令尊、令祖之意,自是為了你一生的快樂幸福,並無他意。你若能快樂幸福,就是向先人奉上了一份孝心,否則,依其言而違其意,名孝而實不孝,故不孝是孝,孝是不孝。你該擇善而從,快快決斷。”
若論陸怡本意,對伍天風殊無好感,只有厭憎。但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做不得主。陸怡自幼受禮法薰陶,縱然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在口頭上卻不敢有半分違逆。倘非伍家另生枝節,這時她早已嫁作人婦了。
而伍家及舒望北也因固於禮法,才會作出暗殺陸老太太的勾當,想毀約於人不知鬼不覺。她這時聽了白不肖的話,默唸著“不孝是孝,孝是不孝”八字,只覺直抉心底隱疾,挑開了纏繞糾結的亂麻團,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暢受用。
頓時嬌羞滿面,向白不肖投去脈脈一瞥,心中說:你早就該講這話。隨即收攝心神,把伍天風叫起來,正色道:“伍天風,你我兩家先人原是好友,曾有過結成姻親的意思。那是長輩們的心血來潮,荒唐之言,反而害得我們白刃相向!這也不去說它了。今日我對你言明:以往之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後,你是你,我是我,再無任何瓜葛!你去吧!”
伍天風如奉綸音,連稱。“多謝陸女俠不殺之恩!”施禮如儀,向師父的屍身看了一眼,欲行不行。白不肖知他心意,說:“你將你師父的屍身帶走吧!你若要報仇,只管來尋我白不肖。”
“不敢!不敢!師父自取其咎,是天數!”伍天鳳提起屍體,快步走去。
申英傑腳骨盡斷,以槍桿為杖,一拐一拐挪至父屍旁坐下,看著父親身首異處,他不哭也不叫。眼見白不肖、陸怡走來,目中射出怨毒恨惡的冷光,怒道:“白不肖!你快殺了我!”
白不肖不料他如此強橫,怔了一下,道:“我殺你作甚?你父作惡多端,罪不容誅,我才取他性命。你尚無大惡,我怎會殺你?”他俯身解下申炳應的青虹劍,又道:“那輛篷車留給你。你足上有傷,駕車總還不礙事吧?”
篷車原有四馬拉套,其中兩馬被毒箭射死,還有兩馬套在車上,陸怡將車趕了過來。白不肖伸手幫申英傑搬屍上車。那申英傑十分硬氣,爬上車後,冷冷地道:“白不肖,十年後你若不死,我自會來尋你!”
他開口以十年為期,自是覺得白不肖武功高出自已許多,須勤學苦練十年,方能與之匹敵。
白不肖不耐與他多說,點了點頭,轉過身不再理他。申英傑駕車駛走了。
一時間,磚塔下只剩下這對患難之交。時近黃昏,塔影外長,清風徐拂,長草窸窣,孤鳥掠空,天地間頓顯一片寂靜寥落。兩人目光交投,心中充滿柔情蜜意,慢慢相向走近,不自禁地相擁在一起。
情熱似火,四條手臂緊緊摟抱,便是用刀砍斧劈,也休想將兩人分拆開來。擁抱良久,兩人才慢慢鬆開。
白不肖凝視著陸怡嬌美秀麗的臉龐。久久不忍將目光移開,情不自禁地說:“怡妹,我怎會有這樣的好福氣?我實不敢相信:我這麼個醜八怪,怎麼配得上你?”
陸怡嚶的一聲,又投入他懷中,在他耳旁說:“你不醜,你比世上哪個人都俊呢!你可知方才激鬥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能與你一同戰死,也強勝活在世上。你不曉得,我原擬去做尼姑的,我決不嫁給姓伍的!那時,我見你與長白參女的丫頭說說笑笑,我妒忌死了!”
白不肖聽她說得真摯,大為感動,雙臂緊一緊,道:“你不知道,你祖母叫我去洛陽落英莊時,我心中好似被刀子剜去一塊,可又不能不從命。方才你阻我殺姓伍的,我還道你真的對他有情呢!”
陸怡一把推開他,嚷道:“你總把人想歪了!”又偎在他胸前,“你記住,我只想嫁給你!從今後再不許提個‘伍’字。我要給你生個兒子,再生個女兒。我們活到一百歲,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兒女都要像你,若像我就糟啦……”
二人初嘗情愛,不免卿卿我我,說不完的愛語情話。直至天色黑下來,星星躍上天幕,這才攜手並肩,相傳相偎,迴歸城中。
次日,白不肖與陸怡同至客棧,問明店主汪泰墳墓的地理方位,買了些祭品,到汪泰墳前祭奠一番,在墓碑後挖了個坑,將青虹寶劍埋下,也算了卻一樁大事。
依照情理,白不肖該當攜同陸怡去見南宮虎夫婦,但他心中怨氣未消,也不跟陸怡說起有個師兄近在咫尺。兩人草草治裝,商議南歸。陸怡原是要回杭州祭祖,白不肖本無定見,陸怡說什麼,他都點頭應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3:05
第 二十三 回 神君令牌
多年來,白不肖都是獨自一人闖蕩江湖,雖然自由自在,但身處荒山野郊之中,臘月寒星之下,也會有寂寞孤獨之感。此番南行,一路有佳人為伴,聯袂漫遊,走走停停,到處遊山玩水。自金陵至杭州,相距不足千里,行了月餘,方到海寧境內的鹽官鎮。
浙江潮素稱天下奇觀,每年八月十八江潮最盛,沿江數百里男女共觀。而觀潮的佳絕之處,又以鹽官為最。可惜白、陸兩人到鹽官鎮時,才七月十三,離觀潮日尚一月有餘。
兩人在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用過晚飯,說一會活,陸怡自回房去。白不肖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譁,似有一大群人來投宿。
聽他們嘈嘈雜雜,說的是各地鄉音,個個中氣充沛,嗓門宏大,顯然是練家子。鹽官只是個小鎮,又未到八月中旬,市面甚為寥落,一下子來了許多外鄉客人,店中老闆夥計都樂得眉開眼笑,亂進顛出地忙著招呼來客。
白不肖開門探頭張望,見來客中既有挑夫又有船家,既有富商打扮,又有儒生裝束,還間雜一二僧道,身份頗為駁雜,但事不幹已,即掩門吹燈,上床睡覺。
睡至中夜,聽鄰房中喀喀輕響,似是打火點燈。隨即有一人壓低嗓門說:“老五,休要點燈了,莫驚動了旁人,多生事端。”打火聲便就止歇,而各房中都有開門走路的輕響。
白不肖早已醒來,聽鄰房中那人說“莫驚動了旁人,多生事端”的話,心念一動,想道;這批客人本是一夥的,口中所謂“旁人”,該是指我這樣的局外人了,卻又有什麼事端?難道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歹事?
當下他輕輕起床開門,正好陸怡也悄悄過來要告訴他。兩人傾聽腳步聲一路東去,互相打個手勢,飛躍出牆,偷偷追上去。
是夜滿天烏雲,不見星月,周遭漆黑一片。耳聽那片腳步聲折向東南,上了高高的大堤。大堤外是江灘江水,並無人家,顯見這夥人並不為打家劫舍而摸黑夜行。白、陸兩人好奇心大盛,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面。
兩人輕功均佳,又有濤聲遮掩,尾隨許久,前頭的人們毫無知覺。不消半個時辰,已行了二十餘里。
正行間,忽見前頭的人們停了下來,面江而立,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慕地,遠處雷聲隱隱。這聲音越來越響,轟轟發發,震耳欲聾。白不肖、陸怡凝目看去,海口方向的江面上,赫然一道白線滾滾移來。原來是夜潮到了。
白線漸移漸近,潮聲如雷鳴,如猛獸齊吼,如萬面金鼓擂響。水牆壁立,轟轟推來,勢若萬馬奔騰,群虎狂奔,氣勢澎湃,震地撼山,極為駭人。潮頭撞擊大堤時,濺起的濁浪高達數丈,彷彿怒龍騰飛。白、陸二人總算是膽大的,也不由得心頭怦怦亂跳,臉上變色:直覺造化之偉力無可御抗。
二人伏在堤頂,見前頭那夥人為怒潮的聲勢所懾,有幾個情不自禁地往堤內退卻,惟恐一個大浪打來,將自己捲入江中。
白不肖心道:這夥人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只為了一睹錢江潮的壯觀不成?向陸怡望去,見她也是一臉的詫異。
正自猜度不定,那潮頭已遠向西南而去,滿江濁流鼎沸,嘰嘰咕咕,好似煮開一大鍋粥,看久了,令人頭昏目眩。忽見江面上紅光一閃,有一條木船隨波逐流飛駛而來。紅燈下,一人挺立船頭。那船不甚大,忽而落人浪谷,只餘一截桅尖,忽而躍上濤顛,猶若離水騰空。船頭那人,似一段鐵板釘在船板上,穩立不動。
白不肖道:“錢江幫?”陸怡點了點頭,伸出一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意示勿要急躁。
那船越浪渡波斜行近岸,桅上一面黑棋繡著一條黃龍,在江風裡獵獵飛舞。船頭那人,身材魁梧,穿一身黑衣,衣袂飄舉,威風凜凜。他單臂一揚,一條粗如手臂的纜索如長蛇行空,呼地飛向堤上,纜索頭上有隻形似鐵錨的鋼爪,頓時便將船穩住在岸邊四五丈外。
堤上那夥人中有一個聲音叫道:“尊駕可是‘無上神君’?我等已在此佇候多時了。”
“無上神君”?這是誰呀?白不肖從未聽說過錢江幫中有這麼一個人,轉望陸怡,陸怡也搖了搖頭。船上的黑衣大漢哈哈哈笑了三聲,身形一晃,便掠過四五丈寬的水面,落在堤上。單是這份輕功,就足以驚世駭俗,錢江幫的唐潮幫主也未必及此。
白不肖正自疑惑,那黑衣大漢道:“些許小事,怎能請得動無上神君他老人家?在下是無上神君座下的一名小卒,姓檀名培的便是!各位都收到了名帖,禮物帶來了麼?”
那夥人低聲議了一陣,領頭人說道:“原來是‘東海龍’檀大俠,久仰了。神君他老人家五十華誕,我們都備了些薄禮給他老人家拜壽道賀。柬帖上說是在此處有人迎接,卻不知是檀大俠知客。就請檀大俠引路,我們前去拜見神君。”
“東海龍”檀培的名頭,白不肖聽人說起過,知他是一個海盜首領,窩巢設在錢江入海口的王盤山島。但“無上神君”又是何人,卻一無所知。
檀培嘿嘿嘿一陣冷笑,道:“尊駕是‘千里獨行狼’桑適吧?虧你在江湖上混了二三十年,怎一點規矩也不懂?神君乃世外高人,豈是桑朋友這般凡夫俗子見得到的?各位請將壽禮留下,各位的一片孝心,在下會稟報神君。”語聲中充滿譏消之意。
突有一個粗豪的嗓音怒道:“世上哪有什麼‘無上神君’?一紙柬帖嚇得倒別人,卻嚇不倒我歐陽宏!老子有個臭脾氣,不見真佛不燒香……”
檀培點頭道:“皖北‘神拳歐陽’快人快語,好!還有誰敢違逆神君雅意的?”
又有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歐陽見所言不差!我等半月前接到一個什麼‘無上神君’的柬帖,請我們喝什麼壽酒。我們備了厚禮,巴巴地從四方趕來,倘不能見一見那個什麼‘神君’的龍顏玉貌,怎肯甘心?列位說對不對呀?”
眾豪轟然應和,有的說定是檀培海面上的買賣不景氣,窮急了,想出這麼個斂財的法兒,有的說自己根本就沒相信,更沒備禮,有的說便真有什麼無上神君,但素無交往,憑什麼要給他送禮……七嘴八舌,各抒己見。
白不肖和陸怡已聽出個大概:這夥人皆是稱雄一方的武林梟雄,在半月前接到一份署名“無上神君”的柬帖,請他們會齊於鹽官鎮附近。柬帖上必有威脅性的言語,於是從四方趕了來,要看一看這無上神君究竟怎生模樣。不料出來個檀培,要他們放下禮物轉回去。
檀培道:“列位可已想明白了?都非要面見神君不可麼?”
桑適道:“檀大俠問得荒唐?我們給神君祝壽,豈有不見壽翁—面的道理?”
檀培道:“好!各位心意既決,在下也不便多勸。”他大步向前,一把向桑適抓去。
桑適早蓄勁待發,一見檀培雙足移動,就從袖管裡飛出兩枚雞典大小的鐵膽。二人相距既近,鐵膽飛出直擊檀培胸腹。只聽砰砰兩聲,射個正著。
桑適雖非一流高手,但袖中鐵膽卻是他的絕技,傷過不少好手。豈料打在檀培身上卻毫無功效,他一任之下,急抽身後退。但其勢已然不及,檀培五指扎落,在他腦門上鑽了五個血孔,連一聲都沒喊出,就一命歸西。
歐陽宏雙拳擊至,正中檀培小腹。他號稱“神拳”,拳勁自非同小可,小腹又是人身柔軟之處,兩拳擊實,卻似夯在一塊厚鐵板上,心知不妙,正要收拳再擊,檀培又是一抓,抓住他的頭顱,隨勢一扭,將他頸椎扭斷。
眾家見檀培兩抓,就連斃兩名好手,皆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心想他武功雖高,終究孤身一人,難敵人多。兩道兩俗挺刃撲上,兩把鐵劍、兩支鐵筆、一對銅錘,分上中下三路向檀培擊去。
檀培更不避讓,左手一鉤,右掌斜掃,雙足連環踢出,只聽一片金鐵相交的脆響,兩把長劍、一對銅錘落入江中,四個人或被打破顱骨,或被踢斷腰骨,或被利爪開膛,使鐵筆的那位,一對判管筆反而插入自己的小腹。也不過一招,四人盡皆身亡倒地。
餘下人眾見檀培如此猛惡,嚇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各持兵刃僵立堤上,個個面無人色,渾身顫抖。
白不肖早想縱出去拆解,陸怡知他心意,將手緊緊一捏,阻他出頭。
檀培笑道:“還有沒有想與本座交手的好漢了?”他語氣輕鬆,似乎根本未把連殺六人的事放在心下。
眾豪又驚又懼,誰也不敢答話。其中一人騰身躍起,向堤下逃竄。檀培伸足挑起一塊百十斤重的方形堤石,在那人雙足落地之前,堤石便撞正他背心,帶著他又向前飛一丈有餘,方一同落地。
檀培道:“誰敢不從神君之命,那七人便是榜樣!快將壽禮取出來!”
眾豪紛紛解囊取出珠寶奇珍,他們中大多在接到柬帖之後作了兩手準備,心想:不管神君究屬有無,生死關頭,只好信其有,保住性命是第一要務。也有兩人未備賀禮,此時只好掏出盤纏銀子權充禮金,心裡惴惴,惟恐被檀培看破。至於帶足了禮品的幾人,反而沾沾自喜,心想除非檀培不留一個活口,要留的話,必定留下自己,活命的希望比旁人多了幾成。
誰知檀培對各人奉上的禮物看也不看,手一揮,從船裡下來兩個水手,將禮物悉數裝進一隻大布袋,扛上船去。那幾個多付了贖命錢的不免有些肉疼,卻也無奈其何。
檀培換了一副笑臉,向眾豪拱手道:“各位的孝心,神君一定歡喜。俗語說,禮尚往來。各位對神君禮敬有加,神君也備了些許回贄,著在下分送各位。”說罷探手入懷。
眾豪見他說得客氣,皆躬身連說不敢,又見他伸手入懷掏摸,暗道:哪有將許多禮物揣於懷中的道理?定是在摸暗器了,都連步後退凝神戒備。
但見檀培摸出一把金光燦然的銅牌,手掌平攤,那疊銅牌長方形,厚約半分,碼得整整齊齊。植培笑道:“各位休嫌禮薄,都接住了。”也不見他抬臂,掌中銅牌一塊塊自行飛去,前後左右方向不同,正依著各人站立方位。
眾豪見了這份怪異功夫,不敢不接,待接在手中、一摸方知牌上鐫刻有字。目力較好的,便唸了出來:“無上神君,武林至尊。頂禮膜拜,無殃無災。”眾家都大惑不解,卻又不敢問,面面相覷,不知受了這份“禮”,是禍抑或是福?
檀培笑道:“諒來各位心中都在罵我老檀打逛語吧?一塊銅牌又算得什麼禮品了?各位休要小看了這面銅牌,日後在江湖上行走,若遇到急難之事,只要出示這面銅牌,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須知此牌乃無上神君他老人家所頒發,不出一月,天下武林各大門派都會接到神君諭旨。各位如若不信,便可至杭州‘錢江幫’總舵去試一試,只要取出銅牌,那唐潮定會待以上賓之禮。不妨告訴諸位一聲,少林、武當、峨嵋、崆峒四大門派的掌門人都已先後歸屬神君麾下。”
眾豪聽他說得玄虛,將信將疑,都將銅牌收好。白不肖料定檀培是個騙子,心想:峨嵋、崆峒倒還罷了,少林、武當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中原武學陽剛、陰柔兩大流派的發源地,其掌門人怎會聽命於什麼“無上神君”?倘若這是個謊言,那隻能說明檀培其人不僅武功高強,才智也非同一般。
正思索間,見那夥人都沿堤走去,檀培仍任立原處目送眾豪消失在黑霧之後,才緩緩迴轉身來,緩緩地道:“好朋友請現身罷!”
白、陸不由一驚,他倆隱伏之處離檀培足有五丈,其時江中濤聲不絕,卻不知怎為他所覺,當下也不隱匿,長身立起,向檀培走近幾步。陸怡怕他突然發難,手按劍柄全神貫注地戒備。
其實擅培並沒覺察白、陸二人。蓋因白、陸二人伏在上風頭,風將陸怡身上的脂粉香送至檀培鼻中,他為人精細,心中起疑,冒喝一聲,不料真的出來兩人,倒讓他吃驚不小,一瞧兩人步法身形,便知身負武功,比適才那夥人都要高得太多。他心念甫動,雙手微抬,嗤嗤連響,兩蓬暗器電射而出。
陸怡長劍斜揮,將射來的暗器悉數掃落,末尾運了一點回勁,劍勢一回,早拂著一片暗器,端近來一看,卻是一片橢圓形的鋼片,烏沉沉的,邊緣甚是鋒銳,極像一片大魚的魚鱗片,觸鼻一股腥臭,諒來喂有毒藥,忍不住罵道:“素聞‘東海龍’成名已久,原來靠的是使毒行詐闖出的名頭!”
“東海龍”檀培是海盜首領,獨霸東海二十餘年,武學上確有造詣,足跡鮮履陸地,卻威名遠播中原,眼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女隨意一劍便將他的龍鱗毒鏢掃落,又出口不遜,不由勃然大怒,大步踏向前去,一把便向陸怡的劍上抓去。
他的“龍爪手”算得上一門絕學,看似平平無奇,實蘊諸多變化,對付二三流好手,可謂百發百中。
陸怡一見他如此託大,擰腰翻腕,長劍上挺,心道:你敢以肉掌抓我的百鍊精鋼劍,我便剁掉你的爪子!當下毫不留情,劍鋒一拖,就要削下他的五指。
豈料“叮”一聲響,劍掌相交,陸怡的長劍猶如碰上堅鐵,竟削不動他的手掌。檀培一招得手,左爪便向她頭頂插落。陸怡運勁回奪,長劍似被夾在石縫中奪它不動,眼見五指尖利如刀插向己頂,當務之急,只有棄劍後退避開一抓。
忽覺身旁風聲颯然,白不肖肘撞、指點、掌擊,襲向檀培肚腹。這一招三擊出手快捷,勢道凌厲。檀培識得厲害,咦了一聲,急縮手疾退一丈,方避開白不肖的襲擊。
兩下里一合即分,快逾電光石火,卻已各顯示了一手上乘功夫。檀培心中大疑,問道:“兩位尊姓大名?好俊的身手!為何隱匿於此?”
白不肖心念急轉,決定冒他一冒,笑道:“你這人好沒眼光!神君他老人家派我倆來督察,看看你檀培可曾照他老人家旨意勤勉辦事?你又管我們作甚?”
檀培敢怔了怔,墓地想起無上神君特別器重年輕有為的好手,瞧這一男一女,年歲雖小,武藝著實可觀,說不定真是神君的親信近侍,可不能得罪了他倆。
當下換了副笑臉,躬身叉手,恭恭敬敬地說:“檀培奉了神君諭旨,絲毫不敢傷懶,這十幾天中,已收服了江浙皖三地的三十三家門派的主腦人物。尤為可喜的是,蘇北清幫程立德、太湖三和會滕寬兩大幫會皆已皈依神君門下。”
陸怡已知白不肖的意思,見檀培前倨而後恭,心中暗暗發笑,冷冷道:“你辛苦了!這般勤快,神君定有重賞。”她見檀培喜容滿面,如奉綸音般的恭敬,頓一頓,隨即厲道:“你為何濫殺無辜,大違神君慈悲及於蒼生的本意?毀損他老人家清譽令名?”
這句話卻問壞了。檀培歸順無上神君,本非心甘情願,他三個結拜兄弟桀騖不馴,皆喪於神君之手,深知神盡心狠手辣,若非他識時務及時向神君屈膝效忠,早已作了孤鬼遊魂,陸怡責他“濫殺無辜,大違神君慈悲及於蒼生的本意,”豈非南轅而北轍?
他心中起疑,卻不敢造次,賠笑道:“姑娘教訓得是!檀某知罪了。日往月來,天地定位,……下面兩句話怎麼說的?請姑娘教我。”
陸始徵了怔,不解他何以突然冒出這句話來,轉念間已猜知是他門派中的切口。她知“日往月來,天地定位”八字出於《周易》,但下面兩句是什麼,哪能得知呢?她見擅培雙目開合之間,精光四射,殺氣騰騰,暗說不好,笑道:“我自然知道囉!你或許已忘了吧?”
檀培嘿嘿冷笑,哂道:“小丫頭膽子不小,竟敢來消遣我?我便告訴你們也無妨,反正你門已活不過一時三刻了!下面兩句是‘神君御龍,江湖傾覆!’你們兩個不知死活的小把戲,速速跳入江中,省得本座動手!”
他雙臂一振,手上已多了條烏沉沉、粗若手臂的奇形兵器,似鞭非鞭,繞臂盤曲,有頭有牙,形如蟒蛇,且渾身生刺,名日“毒龍鋼鞭”。
方才白不肖見檀培膽敢以肉掌抓劍,便知他練有“鐵手”功夫,又見他此刻擎出了毒龍鞭,心下凜然,輕輕抽出兵刃,凝神戒備,笑道:“老檀!你口氣也太大了些,不怕神君抽你龍筋剝你龍鱗麼?竟敢與他老人家放對?”
擅培大怒,踏步而前,毒龍鞭一挺,鞭身挺直,分擊白、陸兩人。白不肖飄身上前,彎刀反磕,意欲將毒龍鞭磕開。不料,那毒龍頭倏地彎曲過來,利牙怒張,即來咬他手腕。檀培左手的一塊龜形鐵板,堪堪砸倒。他大為駭異,急飄身疾退。陸情長劍連顫,劍尖已在那龜形鐵板上連刺七八下。
檀培乃東海梟雄,功夫實在不凡,手中兩件奇形兵器,更是武林中罕見的奇珍。那條毒龍鞭,既有尋常軟鞭的招數,其厲害之處,就在以數十節綴成,盤曲環繞,龍頭靈動異常,四枚利牙上淬過海中毒鰻的毒汁,見血封喉。
左手那塊龜形鐵板,名曰“靈龜殼”,既可作盾,又能當重錘,腹內暗蓄五隻飛爪,按動機關,即可飛出傷人。這兩件兵器,他等閒不使用,正是將白不肖、陸怡當作勁敵,才取出來對陣。
白、陸兩人吃虧在對敵經驗的欠缺,對檀培的奇形兵器,可說是平生僅見,更不知其招式的路子。一交手,只覺毒龍鞭變幻無常,上擊下噬橫抽,無隙不入;靈龜殼勢挾勁風,劈砸推切,一往無前,不由心下大駭,連連後退,一刀一劍織成一片光幕,堪堪守護得住,也說不上見招拆招,更別提還手了。
檀培一路猛攻,原擬三招兩式便料理了這兩個後生。不料連攻二十幾招,對方刀劍守得異常嚴密,毫無破綻可尋,而且還從刀劍上傳過陣陣反震之力。自己的一對兵器擊出去,好像撞到了一張堅韌無比的網上,使的勁力愈大,反震之力就愈強。
心下嘖嘖稱奇,暗道:哪來的這兩個扎手的小子丫頭,若久鬥下去,誰勝誰負就難說了,當下牙齒一咬,毒龍鞭一鬆,故意賣個破綻。
陸怡所懼的,正是他這條渾身長滿倒刺、頭上生有毒牙的毒龍鞭,對那黑黝黝的靈龜殼,也只覺除招沉力猛外,並無特異之處。眼見他毒龍鞭下墜,肩上露出空門,一劍突刺過去。
檀培等的便是這一招。他沉肩閃開,毒龍鞭上竄,鞭身的倒刺立即將她長劍鎖住,左手靈龜殼推了出去,一拉機關,五枚飛爪電射而出。
若論對人心險詐的瞭解,白不肖自然比陸怡所知為多,他一見檀培露出破綻,便知他施誘敵之計,但也想不到檀培那塊不起眼的靈龜殼中會暗藏飛爪。眼見五件金光閃閃的暗器飛出,陸怡長劍受制,極難閃避,危急之際無暇多思,他挺身插上,左掌右刀齊施,將五枚飛爪中的四枚盪開,但還有一枚扎住他右肩。
檀培一發出飛爪,便抽步後退。他的飛爪見端有細鐵鏈與靈龜殼相連,他退開丈餘,硬生生將白不肖肩頭一塊肉撕下來。聞得白不肖一聲痛呼,檀培哈哈大笑,道:“小子!我的飛爪上喂有劇毒,你去見閻王吧!哈哈哈……
他得意洋洋,心知只剩下一個小丫頭,還不是手到擒來?故縱身長笑,要看白不肖毒發倒斃。笑聲未已,突見一團銀光旋飛而來;嗡嗡之聲大作。他舉起靈龜亮一擋,猛覺手上一輕。
睜眼看處,倒吸一口冷氣,自己的左手齊腕而斷,斷處驀地冒出一股鮮血,這才覺得痛楚難當,“啊!”的喊出聲來。又聞一聲怒喝,陸怡連人帶劍直射過來。檀培嚇得瑰飛魄散,不敢招架,身影一長,從堤頂倒翻下去,足尖在岸邊堤上一點,躍向船上。水手一刀砍斷纜索,正是退潮時分,那船立即順水飄開。
原來白不肖挺身救陸怡,受了一飛爪,陡聞擅培之言,肩頭創口又痛又癢,心知已中劇毒,一招“冷月寒霜”擬與敵人同歸於盡,可惜只斫下檀培一隻手。那飛爪上的毒性甚烈,他剛將彎刀接住,眼前一黑,撲通摔倒。
陸怡一擊不中,讓檀培逃上快船,忽聽身後撲通一聲,轉頭看時,白不肖已倒臥堤上。她心神大亂,急忙回到白不肖身邊,將他扶起,見他雙目緊閉,氣息奄奄,肩頭創口血作紫黑,腥臭難聞,急得哭出聲來。
連呼白不肖的名字,卻不見他應聲,心痛如割,暗道:白大哥中了劇毒,未必便死,我可不能自己慌了手腳,若是他真的死了,我決不獨活世上。當下強攝心神,出指如風,連點他胸腹九大穴,以阻止毒質攻心,又取出自己熬製的解毒丸給白不肖服下。
她久居竹林,常年與毒蛇為伍,自然備行解毒藥。至於這解蛇毒的藥丸能否祛除植培的飛爪之毒,卻難料知。她按了按白不肖的脈搏,覺他脈跳十分古怪。常人中毒之後,生命垂危,脈、息都細弱無力,但白不肖的脈跳猶沉弦有根,只是忽而快,忽而慢,遲數紊亂。
陸怡能解百蛇之毒,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症狀。眼見白不肖肩頭創口發出腐臭,黑血凝結成塊,急取匕首割了個十字,取一丸藥噙在口中,心道:趕緊將他創口毒血吮出,或還有救!
當下毫不遲疑地深吸一口氣,將櫻唇湊近,用力猛吮,吮了三五口,便覺頭暈目眩,心頭狂跳。自知以口吮毒大是兇險,但倘若白不肖竟而不治,兩人一起毒死,黃泉路上有個照應,也強勝一人活著。
她連吮三五十口,待吐出的血液已全轉紅,才頹然坐地,搜腸刮肚大嘔一陣,幾欲將膽汁也吐了出來。強撐著爬到水邊吸了幾口江水漱口,待要再爬上堤壩,卻力不從心,眼前金星四進,手一軟萎,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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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上,一向罕有人跡。白不肖躺了整整一天才悠悠醒轉。正是傍晚時分,夕陽西照,江面上金蛇狂舞。他掙扎坐起,又是一陣眩暈心跳,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展目四顧,卻不見陸怡的影子,她的長劍卻在自己身邊。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拄劍站起來,才看到她俯伏在臨江的堤坡上。急奔下去扶起她,見她雙目緊閉,眉宇間透出一層青氣,所幸呼吸均勻,脈息正常。看這模樣,似中了幾分毒,但渾身上下卻不見傷口。
白不肖又驚又疑,盤膝坐好,調勻內息,將掌心貼在陸怡背心“至陽”穴上,徐徐輸入真力。良久,陸怡面色漸紅,緩緩睜眼,看白不肖好端端地在自己身邊,問道:“白大哥,我們沒有死嗎?”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白不肖這番運功,累得氣浮心跳,且喘且笑道:“哪能死呢?咱們要活一百歲呢!”
白不肖幼年曾服過奇芙蓉贈予的“百草精珠”,尋常的毒質已不能損害他身子。檀培的毒是海鰻之毒,與陸上的蛇蠍蜈蚣之毒大異,若非陸怡以口吮毒,他原不能迅速復原。他內功又較陸怡精湛,故反較她復原得快。
他問明瞭陸怡中毒緣由,心下大為感動,試想陸怡若口中有些許創口,此時必死無幸,忍不住責道:“治妹,你記住了,我不值得你冒死救治。倘若你因我而死,我還能活著麼?”
他詞氣峻峭,陸怡反覺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心道:你此刻所言與我適才心中所思一般無二,便說:“白大哥,我救你也就為救我自己。”
白不肖聞言一怔,見她暈生雙頰,淚光瑩然,身子軟軟地倚在自己懷中,別有一番惹人愛憐的嬌情,心中一蕩,頓悟她言外之深意,怎忍再出言苛責?
兩人怕檀培去而復來,相扶下堤,朝三四里外一個村莊行去,一路談論那個什麼“無上神君”,雖仍不明其身份、性別和來歷,但想如檀培這般的海上大盜,甘心情願受他差遣,必是個了不得的武學大師。
兩人尋了一戶老實農家,向主人買了飯食吃個飽,又在茅屋內將息了一夜,各運內功拔盡體內毒質。到了次晨,白不肖除了肩頭外傷,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陸怡也能行走如常了,只是還施不得輕功。
他們也不敢久留,向主人買了幾件舊衣,一個扮作農夫,一個扮作村姑。攬鏡自照,不覺相互一笑,都說甚像。於是藏起兵器,專揀僻靜小路,往南行去。
數日後,便回到了杭州。進入城裡,但見街上人來車往,市聲喧囂,景物依舊,都大感親切。陸情更歡喜得眼圈紅了又紅。她自幼便住在杭州,一街一巷便是閉了眼也不會走錯,這幾年為追蹤仇人,遠離家鄉,浪跡四方。
今日大仇得報,又有心上人作伴同歸故里,更有遊子返家的感觸,轉念想到祖母墓木早拱,人鬼相隔,自己這番心事已無法向她言明,以求寬宥,不由又是慚愧又是傷感。
兩人匆匆穿城而過,回到竹林,昔日的竹樓已蕩然無存,舊址上長出無數翠竹嫩枝,凡欲將空地擠滿。白不肖倒不覺得什麼,陸怡卻神色悽惶,在舊址上來回踏看,尋尋覓覓,找到了一口鏽鍋,一隻缺了破口子的瓦盆,臉上淚水簌簌而下。
白不肖知她感念舊時光景,也不出言勸慰。片刻之後,陸怡收淚拭臉,抬起頭來對白不肖道:“白大哥,你在此等我,我到祖母墳前去去就來。”
白不肖道:“我與你同去吧!”
陸怡雙手連搖,神色大變,急乎乎地說:“你不要去!我是個件逆不肖的孫女,你若與我同去,祖母要生氣的!”隨即拔足竄入竹林。
白不肖一愣之下便即省悟:陸老夫人一心要孫女嫁給伍天風,而今陸怡大違祖命,自覺羞愧難當,故不准他去墓前。用心雖然無可指責,卻不兔太過迂俗了。白不肖惟有暗自苦笑,負手佇候。
等了許久,尚不見陸怡轉來,雖知這竹林內決無意外,他心下還是有幾分擔心,幾次想提足入內察看,又恐被陸怡責怪,因此,只在原地彷徨,心中好生為難。
忽聞林外有腳步聲急促,一個聲音叫道:“你逃到哪裡去?老子抓住了你大卸八塊!”
這喊聲粗嗓,來自與陸老太太墓地相反方向。隨即金鐵交擊之聲連響,又有一個聲音“啊喲”一聲痛呼,顯是受了傷。
白不肖大感詫異,這片竹林地處葛嶺後山,一向鮮有人跡,怎會有人打鬥?心念未已,但聞竹林嘩嘩亂響,一陣足音向這邊過來了。
頃刻間,一個十八九歲的白衣少年從林中竄出,他臉上身上血汙斑斑,手中提著一根方稜鐵鐧,看到白不肖,楞了一下,隨即面顯怒容,大喝道:“我與你們拼了!”舉鐧向白不肖頭上打來。
白不肖咦了一聲,橫門兩步,反指一點。那少年收勢不及,衝了過去,突覺背心一麻,就此僵立不動。
林中又衝出一條灰袍大漢,方面高額,圓眼大鼻,塊肉橫生,相貌甚是猛惡。他手挺一把厚背薄刃鋼刀,見了白不肖也未收步,二話不說,就舉刀向那僵立的少年斫下。
白不肖豈能容他殺人?叫道:“住手。”那大漢本未將一個尋常農夫放在眼裡,但白不肖一聲斷喝,震得他耳鼓一痛,似乎被尖針刺了一下。他手中刀路緩一緩,仍劈砍下去。眼見要將對方劈成兩半,突覺碰到了什麼窒礙,刀鋒懸在半空,怎麼也折不下去了。
只見白不肖用兩根指頭捏住了刀背。大漢膘厚體壯,膂力甚強,一刀劈落,勢疾力猛,怎麼也不信會被人家兩指捏住刀背就無法動彈,連連催勁,鋼刀猶似卡在石縫中,一動不動。他想也不想,左拳橫擊喝道:“放手!”
忽覺一股大力從刀上傳來,五指辣痛難忍,不得不放開刀柄,退後三步,瞪圓大眼,滿面驚懼之色,顫聲道:“你是神仙還是妖怪?”
白不肖哼了一聲,問道:“你為何追殺他?”手往前遞,將刀還給大漢。
大漢道:“我何曾追殺他?我與他是同門師兄弟,比武來著!要你多管?”
白不肖拍開少年穴道,見他額上、臂上好幾處刀傷,問行“他的話是否確實?”
少年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是師哥,我是師弟。我們兩個比武來著。我打不過他,只好逃。”
白不肖大奇,問道:“你們從何而來?叫什麼名字?跟誰學藝?同門師兄弟比武怎能真刀真槍地拼命?”
大漢道:“我們的師父是仙居黃紀中,外號‘刀鐧鎮八方’,上個月不幸謝世。我們師兄弟共三個。我叫王阿虎,他叫許根土,還有個小師妹黃素英,現在客棧中。師父原想招我為婿,執掌門戶,卻因感染時疫,不及交待後事使死了。
我們師兄弟妹三人便來杭州,想請師伯主持公道。不料師伯因事外出。我們久居客棧,盤纏將盡,無法久候,便商量妥了,兄弟倆鬥個高低,誰勝便娶師妹為妻執掌門戶,是以來到此地無人處比武。許根土明明輸給了我,卻不服氣。你倒來評評這個理!”
白不肖啞然失笑,看那王阿虎年已二十七八歲,相貌粗俗,而許根土眉清目秀卻是個小白臉,諒來他們的師妹決不願嫁給大師哥,看他們師兄弟的武功,實在低劣得可以,其師號稱“鎮八方”多半自欺欺人罷了。
白不肖笑道:“叫我來說,你們的師妹喜歡哪個就嫁給哪個,另一個做掌門,如何?”
王阿點呆了呆,皺起眉頭思索頃刻,忽然一跺足,喜道:“此言大是有理!師弟你看如何?”
許根土臉上一紅,低聲道:“但憑大師哥吩咐就是!”
王阿虎哈哈大笑,向白不肖連作三個揖,講道:“多謝大哥為我們排難釋疑!我做掌門,許師弟娶妻,各得其所,還保全了兄弟之誼!真是個三喜臨門。多謝多謝!”
許根土也向白不肖施禮道謝。兄弟倆掙扎多日糾纏不清的一件難事僅憑白不肖片言而決,都喜出望外,非要與白不肖到城裡去“喝三杯”。兩兄弟都是腦筋不太好使的渾人,也不問白不肖姓甚名誰,是否願意,一個拉住他右臂,一個扳住他左肩,推推搡搡好不熱情。
白不肖本是好交朋友的性子,尤喜王、許二人憨厚拙直,若非要等候陸怡,倒也願與他倆交交。他正要出言辭謝,左腰右肋同時一麻,“大包”、“淵腋”兩穴被制。王阿虎、許根土立即在兩旁跳開。這一下暗算,白不肖全無防備。驚得頭髮根子發乍,從心裡呼呼冒冷氣,真如做夢一般。
王阿虎、許根土退而覆上,一個持刀,一個舉鐧,要殺死白不肖。王阿虎道:“姓白的小賊,我讓你死個明白:我們是錢江幫的,你昔日得罪了我們幫主,今日又傷了無上神君的人,舊帳新帳一塊兒算。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是神君和幫主要殺你,你體要怪我們兩個!”
白不肖至此方知王、許二人為何誘自己上當。他深吸一口氣,上半身不能動彈,眼見一刀一鐧從左右擊來,倏地騰身上躍,雙足連環踢出。
王阿虎、許根上不料他要穴被制後仍具神威,砰砰兩聲,許很士正中胸口,七八根肋骨齊斷,身子如斷線紙鷂倒飛出去,口中噴出一支血箭,倒地斃命。王阿虎被踢中右臂,喀察一響臂骨立斷,鋼刀脫手飛出。此人皮粗肉厚,頗為兇悍,退了兩步即拿樁站定,乘白不肖雙足下落之際,一個掃堂腿,想要把白不肖雙足掃折。
白不肖雙足一屈避過,卻見王阿虎啊地叫了一聲,身子搖晃,慢慢跌倒,背心上插著一支袖箭,正中要害。白不肖大奇,張皇四顧,卻不見人影。
突聞林中一人哈哈大笑道:“名門之徒身手著實不凡!”四下裡竹葉喧譁,湧出八個勁裝結束的錢江幫幫眾,手中的兵刃寒光侵目,頓將白不肖圍在該心。卻又不立即動手。
白不肖正在暗暗運氣衝穴,心中又牽掛陸怡的安危,知道錢江幫既在此處伏下眾多打手,陸怡不是中伏被擒就是猶在苦鬥。
忽見一人從竹林梢尖飛掠而下,大袖翻飛,衣襟鼓風,直似飛鴻掠地,雙足落地毫無聲息,這份輕功雖說不上登峰造極,卻也罕聞罕見的了。
白不肖見他身材瘦高,面容清瘦,額下三綹清須,正是副幫主李子龍,心道:大人物親自出馬,今日要糟!
李子龍長眉一掀,笑道:“白少俠別來無恙啊?昔日桂香樓一睹閣下風采之後,唐幫主與在下都對閣下念念不忘。今日得知閣下與敝幫故舵主陸怡的千金相偕返杭,均喜出望外,特來相請大駕!
“昔日的誤會,其過實在我們。這幾年,我們也聽說白少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扶弱鏟強的種種義舉;心中很是佩服。說起來陸怡姑娘也是我的侄女,白少俠與我們的誤會,也該不解自解啦!”
白不肖哪去聽他的鬼話?只管自己運氣解穴。王阿虎、許根土算不得一流好手,點穴手法也平常,乘這工夫,他已衝開了左邊的“大包”穴,正凝神去解右邊的“淵腋”。李子龍的話只當作秋風過耳。
李子龍何等機警,一見白不肖的情狀,便知他正在運氣解穴,二指一彈,射出一粒鐵蓮子。白不肖一見鐵蓮子的來路,並不是封自己的穴道,倒是幫自己解穴,也不閃避。
鐵蓮子及體,力道輕重得宜,立時幫他解開了穴道。這可叫他大感驚疑,猜不透李子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李子龍伸足將王阿虎的屍身撥了個轉,凝目看了看他的面容,突問道:“你們有誰認得這兩個暗算白少俠的兇徒?”
一名頭髮花白臉皮打皺的老幫眾越眾而出,叉手回道:“回副幫主的話,小人認得。這兩人都是太湖俠盜吳尚行的手下,這大漢姓張,那個傢伙姓李。是小人發袖箭射死那姓張的。”
李子龍點了點頭,笑道:“孫三,你袖箭的準頭越來越好了。”
孫三得到嘉勉,臉上頓時飛金溢彩,笑道:“副幫主謬獎了!小人見姓張的……”他話還未說完,“啪!”臉上捱了一記耳光,身子旋了半圈摔倒在地。
“誰讓你射死他的?他們冒充錢江幫暗算白少俠,便是為了嫁禍於我幫。你射死他,豈不正好中了他們的奸計?如今死無對證,我幫的嫌疑怎生洗刷!”
李子龍這一掌打得甚重,那孫三口鼻流血,噗的一聲吐出兩枚牙齒,半邊險已腫了起來。
要知白不肖出道以來,所見到的武林人物,多假仁假義之徒,怎會信李子龍的話,當下抱拳道:“李副幫主的好意,我心領謝過!我還有一個朋友在竹林中,告辭!”拔足便行,要看看李子龍會不會阻攔。
李子龍將手一揮,手下的幫眾立即散開兩旁,個個躬身叉手,不僅毫無阻攔之意,反顯得十分恭敬。
白不肖心念一動,暗道;你既假作慷慨,我也毋庸客氣!足不停步,穿入林中。才走了三五步,便聞前頭足音喊喳,共有七人向此疾行而來,料來定是李子龍的伏兵。他輕輕抽刀出鞘,步步向前走去。
反正一場血戰在所難兔,前後皆有敵人,左右方必也伏有重兵。只是久久不見陸怡的身影,多半已落入錢江幫手中。她與錢江幫只有舊誼,並無嫌隙,今日遭劫,全因受了自己的牽累。想到這裡,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突見前方人影一晃,一人分竹拂枝奔跑過來,後面又有數人緊追不捨。白不肖定睛著去,跑在前頭那人倒提長劍,披頭散髮,不是陸怡又是誰呢?他心中大慰,急迎上去,叫道:“恰妹!我在這裡!”
陸怡也看到了白不肖,喜道:“你沒事嗎?”她為戰良久,氣力大衰,只是牽掛白不肖的生死安危,才不顧一切地奔跑,眼見白不肖安然無恙,心頭一鬆,頓覺手足酥軟,身子搖搖晃晃,就要倒了下來。白不肖急縱上前,攬住了她腰肢。
這時,六名幫眾也已迫近,當先的是總管江汛。而身後,也響起一片雜亂的足音。
白不肖攬著陸怡,足跟一旋,已將前後情勢看清楚,目視著江汛怒道:“賊子要取我性命,只管上來就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先見閻王?”
江汛不但不上前,反後退一步,臉上浮起笑意,道:“白少俠誤會了。賊子已被我們殺盡,並無一個漏網,哪還有什麼賊子?”
白不肖聞言一驚,又見江汛等六人均無敵意,個個刀在鞘中,劍懸腰際,不像是趕來廝殺的,心中疑竇叢生,便向陸怡看去。
陸怡初時目中只見白不肖一人,一時忘形,投入他懷中,此刻猛省周道還有旁人,臉紅得如紅布,忙掙脫白不肖的臂彎,道:“白大哥,適才我在祖母墳前受太湖幫四名好手的圍攻,是江總管帶了五位大哥救了我。我們怕你有什麼意外,故而急急趕來……”
若是換了一人,白不肖定不相信,但這話由陸怡口中說出,不容他不信,難道錢江幫確實要與自己盡釋前嫌不成?
江汛道:“白少俠沒碰到我們李副幫主嗎?李副幫主怕敵人兵分兩路,帶著八位弟兄去迎你……看,李副幫主來了!”
李子龍含笑大步走來,道:“冶姑娘沒受傷吧?方才兩個太湖幫的小賊向白少俠偷襲,反叫白少俠打了個落花流水。太湖幫那些熊包也太沒眼色了,練了幾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便來找麻煩,那還不是自討苦吃麼?白少俠只踢了兩腳,便叫兩個小賊去見了閻王!真是可笑復可嘆!”
他閉口不提自己助白不肖殺敵的事,言語中不著痕跡的將白不肖捧了一下。當此際,白不肖縱然再有什麼疑慮也不能不講點禮數,雙手抱拳作了個團圈揖,謝道:“李副幫主、江大總管和各位大哥的隆情高義,小子沒齒不忘。昔日得罪之處,雖然事出有因,但小子也太過魯莽,甘願領罪認罰。”
李子龍擺擺手笑道:“白少俠言重了!那時吳尚行、山伏平兩人一口咬住你,我們也難辭失察之咎。好在事情終有水落石出之時,如今真相大白,令師兄南宮大俠和何女俠上月路過杭州,也吩咐敝幫為白少使向各派分說洗冤,我們若再不認錯,不是成了下三濫麼?說起來也真是慚愧,我們活了如許年,要論看人的眼光,就遠不及冶姑娘囉!”
這麼一句話意合雙關,眾人均展容微笑,陸怡更羞得滿臉濺朱,雙手捂住發燒的臉龐,降道:“李大叔真會開玩笑。”
白不肖聽到李子龍這一番話,才知錢江幫寬宥自己的緣由乃是看著師哥南宮虎的面子,想到在金陵與師哥反目,心中十分慚愧,脫口問:“我師哥、師嫂現去了何處?”
江汛道:“南宮大俠和何女俠在敝幫小住了數日,與唐幫主一見如故,日日切磋武功,彼此意氣相投。現已去了白鶴山定居。行前南宮大俠還囑咐我,說碰到白少俠的話,讓敝幫通知他你的行蹤。”
李子龍又一再邀請。陸家自當家人死後與錢江幫不再發生干係。陸怡此番回杭,原已無家可歸,思之不免慼慼傷感。今日才回故里便逢大敵,萬幸錢江幫出手相助,故見了李子龍、江汛等一千長輩,心中自然生出一種“孃家人”的親近感,又聽他們言語間頗看重白不肖,心中也自十分歡喜。
更想到日後嫁娶的吉日,能有“孃家”的長輩出面張羅婚典,面子上要光彩許多,因此極願白不肖與錢江幫講和,便說:“唐大叔、李大叔這樣客氣,我們做小輩的受寵若驚。我們本來就要去拜見唐大叔、李大叔的,只是初到杭州,風塵未撣,這樣子去見長輩未免不夠恭敬。”
李子龍哈哈一笑道:“原來怡姑娘這麼會說話!陸兄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白不肖雖不想與錢江幫為敵,也不想與他們套近乎攀交情,只盼能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願心已足。但今日之勢,是自已受惠於他們,陸怡又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再要推託就失札了,只好跟了李子龍等前去。
錢江幫的總舵設在湧金門外。李子龍等來時分乘五條快船,歸去仍也坐船。西湖歷來水平似鏡,今日風和日麗,一湖碧水更像是一塊打磨得絹光緞滑的大水晶。船行其上十分平穩,不過半個時辰,就抵達南岸。
一行人棄舟登岸,早有四五名幫眾在碼頭上迎候。錢江幫的總舵是一座極大的宅子。李子龍、江汛將白、陸二人讓進一間大廳。賓主剛落座,就聽門外腳步聲響,一個粗豪的聲音笑道:“不肖兄弟來了麼?真想煞我了!哈哈哈!”
李子龍、江汛均含笑起立。白不肖進得大門後,見一干幫徒都屏息靜氣,連一聲咳嗽也沒有,獨有這人敢說敢笑,必是大有身份的人,忙站起迎候,只見一個方臉盆、濃眉大眼的大漢跨進門來,原來竟是幫主唐潮親自來會客了。
錢江幫可算江南最大幫會之一,號稱有數千門徒,勢力遍及蘇浙皖贛。唐潮雖只四十多歲,在武林中已與少林、武當、峨嵋、丐幫諸大門派的首領平起平坐。白不肖到得此時,不得不執晚輩之禮,屈下一條腿,口稱:“晚輩白不肖叩見唐大幫主!”
唐潮卻不容他行大禮,一把拉起他,笑道:“這可使不得!我與令師兄平輩論交,比你痴長几歲,叫你一聲賢弟,你不怪罪愚兄,愚兄就歡喜不盡了!”
白不肖被他隨意一拉,便覺一股大力衝來。他內功精純,一受外力體內即生出抗力,就勢站起,謙道:“唐大幫主忒客氣了!”
唐潮暗暗吃驚,心道。這小子內功如此深厚,竟不遜於我,難怪連喬鵬舉、圓性之流都栽在他手下。瞧他也不過二十來歲,當真不可輕視。
李子龍、江汛原以為幫主這一提,定能將白不肖提於空中,眼見他行若無事,便知唐潮未能試出他的深淺,心下都覺駭異。只有陸怡不知兩人在暗中較勁,向唐潮盈盈拜下去,口稱“大叔。”
唐潮已從手下口中得知陸怡的來歷,還了半禮,道:“令尊陸鯤兄原是我幫中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慷慨豪邁,多立大功。老幫主在日極為倚重,可惜英年早逝,人鬼殊途,使我不能時聆明教。天幸有女如花,亭亭玉立,陸鯤兄九泉有知,也當喜慰了。”
於是,賓主落座,唐潮即傳令擺酒為白、陸二人洗塵接風。那唐潮、李子龍、江汛三人殊為殷勤,不住地給兩個小客人佈菜斟酒。
錢江幫消息頗靈通,白不肖、陸怡在金陵與“撲天金雕”申炳應和“江夏孤雁”舒望北相鬥之事,唐潮等也略有所聞,便隨口問起這事的前因後果。白不肖知錢江幫與申炳應有淵源,但想事情已做了,也無須隱瞞,便道:“既蒙幫主垂詢,小子自當和盤托出。小子行事但憑天理良心……”
唐潮何等同警,一見白不肖的神色辭氣便知他心存疑慮,哈哈一笑:“白兄弟放心!申炳應、舒望北兩個老兒,與我等談不上什麼交誼。即便是沾親帶故,也該義字為先,古人說大義滅親,錢江幫雖不成氣候,是非黑白四個字還是認得的。”
白不肖聽他說得誠懇,便將申炳應如何害兄奪劍,如何追殺汪泰,如何設計謀害自己等等情節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唐潮等聽得血脈賁張、扼腕怒罵申炳應不仁不義。待白不肖說到如何與陸怡以少勝多,連誅申、舒二賊,唐潮等均擊節稱讚。至於寶劍的下落,白不肖多了個心眼,只說已歸還汪家。
李子龍讚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俠客本色!臨危不懼,勇猛克敵,正是壯士所為!見寶不取,磊落弘正,正是真君子偉丈夫風範!聽白兄弟笑談俠事,足可浮一大白,這一杯不可不飲!”他慨然引杯,咕呼喝了一大口酒,道:“白兄弟誅申、舒二賊,追回青虹寶劍,那位汪朋友可以瞑目了!”
江汛道:“青虹劍乃絕無僅有的神兵空器,原該有德者居之。申炳應枉自多年修為,貪慾一起,與其說是喪於白兄弟的刀下,倒不如說喪於自己的貪慾。‘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賊,’真是一點都不假!叫我說,如白兄弟這等慷慨磊落的大丈夫,原該配享青虹寶劍。”
白不肖心念一動,瞥了江汛一眼道:“青虹劍乃汪家之物,原該物歸故主。我若取來自用,豈非與申炳應一流人物無異了麼?”
江汛嘿嘿乾笑,面顯尷尬之色,不再言語。
李子龍道:“俗人多以珍寶為寶,只有如白兄弟這般見識胸襟不凡的俊傑,方以不貪為寶。我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什麼人沒見過?但像白兄弟這般人品武功俱是上上之選的奇男子,雖不敢說絕無僅有,但也屬鳳毛鱗角了!”
陸怡聽他們不住口地讚揚白不肖,喜心倒翻,不斷偷偷地看一眼白不肖,臉上紅潮忽漲忽退,只感到有說不出的驕傲自豪。
唐潮眼睛甚尖,笑道:“怡姑娘的見識胸襟也比我們這些做叔叔的強了不知多少倍。白兄弟固然是奇男子,怡姑娘也不輸於他。若不是怡姑娘料敵機先,藏身於車底,危急之際助了白兄弟一臂之力,白兄弟還未必鬥得過申、舒這幹老奸巨猾的傢伙呢!”
李子龍笑道:“怡姑娘是我們的侄女,幫主沒有當著客人面誇自己侄女的道理的。”
唐潮哈哈大笑,連連點頭說:“此言有理!此言大是有理!”
江訊也會湊趣,看看白不肖,又瞧瞧陸怡,笑道:“李副幫主的話說得不妥,怡姑娘是我們的侄女,白兄弟難道是外人不成?”他向唐潮、李子龍擠擠眼睛,又說:“我看白兄弟早晚也得是我們的侄女婿。”
此言一出,唐、李、江三人皆放聲大笑。白不肖和陸怡臉紅過耳,心裡卻是甜甜的。
次日,唐潮叫了兩名裁縫來給白、陸縫製新衣。唐夫人、李夫人、江夫人又將陸怡請進內宅說話,開日閉口“侄女”,透著十二分的親熱。
而錢江幫總舵的大小頭目,依職位尊卑,每日將白不肖拉去喝酒,席間都對他十二分的奉承恭敬。白不肖自入江湖以來,頭一回受到這般隆重的禮遇,不禁也有些飄飄然醒醒然。
如此盤桓了七八日,不僅與錢江幫中大小頭目混熟了,跟杭州城中一班有名的武師也稱兄道弟,喝酒賭錢,成了酒肉朋友。
他乘便打聽無上神君其人。有的一問三不知;有的說世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純屬好事者捏造的;有的說這人是西域百餘年前的高手。如此一來,白不肖反疑心是“東海龍”檀培用以勒索錢財中飽私囊、又可逃脫懲罰的妙計,便將此事丟開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4:14
第 二十四 回 江灘演武
這日是錢江幫小較武功之期。錢江幫歷代傳下的幫規,幫內弟子三年大較,一年小較,以考查各人武功的進境。大較時,各分舵弟子由船主率領,齊集杭州附近錢江兩岸,在八月十八日大潮來臨,或駕船或泅水,弄潮演武較技。小較就沒有這般花樣,由各分舵自行就地安排。
錢江幫總舵設在杭州,由李子龍兼領舵主之職,下轄“乘”、“風”、“破”、“浪”四堂,每堂各有四五十名幫徒。一大早,四大堂堂主率手下幫眾,各執器械,浩浩蕩蕩出望江門,到江邊沙灘上列隊。
然後,正副幫主由總管江汛率二十名貼身侍衛護擁,各騎高頭大馬行至江邊,在搭好的看台上落座。白不肖、陸怡作為幫主的貴客也躬逢其盛,同“坐在看台上。
那江灘上已設好一個大祭桌,上面放著捆紮住四蹄的活豬活羊,時果佳釀,用以祭饗錢江龍神。那唐潮率四堂幫徒面朝滔滔餞江,屈膝下跪叩頭如儀,以示不忘靠水吃水的本原。
一應應禮施畢,副舵主周碎嶽將小紅旗一揮,砰砰砰三聲號炮響過,四堂幫眾齊嶄嶄地分成四個方陣。數百人中沒有一聲咳嗽,個個屏息凝神,只聽得四面堂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
周碎嶽黑旗一揮,乘字堂的幫眾由堂主率領,都脫去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緊身水靠,齊躍入江水中,向離岸五十丈遠的一艘大木船游去。頃刻間,遊得最快的幾名幫徒已靠近木船,隨即攀舷上船,爬上桅杆,摘下桅杆頂上的一條大黃魚。
看到此處,白不肖已明其理:這一堂的幫眾比的是泅水的速度,錢江幫是水上幫會,幫中弟子必都精於水性,但若僅僅比誰的水性好,與“武”一字還隔著一層皮。也沒什麼看頭。
剛想到這裡,忽見隨後上船的幫徒已將那取得大黃魚的幫徒圍在中間,個個拳打腳踢,毆成一團。白不肖正自奇怪,江汛道:“若論泅渡,尋常漁夫也都是好手。但要將黃魚攜回岸上,沒有魚躍龍門的功夫,談何容易?”
說話之間,那條黃魚已數易其手,只要黃魚落到誰的手裡,其餘幫眾便都向他出手搶奪。木船雖大,待四十餘名幫徒都上船後,卻又擁擠不堪。只見一人奪得魚後,立即躍上主桅,捷似猿猴地爬了上去。其餘幫徒哪裡肯舍,似螞蟻烘笑頭般地湧向主桅。
主桅雖然粗大,但又能承受幾人攀爬?只聽喀察一聲,主桅攔腰斷折,墜入江中。附在桅頂上的四名幫徒也一同落水。船上的幫眾紛紛跳船下水奮勇爭搶黃魚。其中一人水性頗佳,猶如蛟龍出水似的一躍而起,一下撲住黃魚,回手一掌,將近身的同伴打了個翻身。
隨即他潑剌沒入水中,再不見蹤影。他附近的幫徒也紛紛潛入水中。
白不肖暗道:這人倒富機智,浮在水面上,水性再好,武功再強,他也擋不住數十同伴的追逐圍攻,一潛入水,倒反易擺脫糾纏。果然,有一半幫徒已自覺與黃魚無緣,不再潛水追逐,顧自己往岸邊游來。
這時,岸上眾人個個都關心那個奪得黃魚潛入水中的幫徒,均盼他能力克群雄,安然抵岸。此時隔著滾滾江水,已看不到水下情勢,各人但自逞想象,設想水下的劇鬥,只有比水面上更為兇險。
到得此際,白不肖才明白錢江幫奪魚技技,比的是水性、武功和機智,並非一件易事。
過了片刻,有一人冒出水面換氣,其距岸已不甚遠,眉目眼鼻俱能看清,只見他口鼻耳均有血液流出,諒來是屏息過久,血脈爆裂之故。緊跟著,又有數人冒出頭來,也都五竅流血。白不肖不禁駭然而驚,轉頭問江汛:“如此較技,豈非還要溺斃數人?”
江汛淡淡一笑,道:“優勝劣汰,自古而然。敝幫之所以歷數百年而名聲不墜,幫中弟子誰不是千錘百煉九死一生的強悍之徒?大浪淘沙,資質欠佳者,也只好讓他們隨波逐流。此乃命數使然,卻又怪得了誰?好比在陸上比武,兵刃不長眼睛,手足不夠利落的也會受傷喪命。”
白不肖聽他說得振振有詞,一時無言以對,但心下終究覺得此法太過殘忍,自己是以賓客身份觀光,自不便說三道四指摘主人的不是。
說話間,那名奪得黃魚的漢子也已冒出水面。此人內功已有幾分火候,在水下潛游最久,也只脹得青筋畢露,臉紅脖粗。他一鑽出水面,身後的十數名幫徒便嗬嗬怪聲,劈波斬浪,如飛般追上來。
他左手抱魚,右手划水,自熱不進別人遊得快。眼看將被追上,他深吸一口氣,又沒入水中。這一回那批追逐的幫徒不再跟著潛水,想來在閉氣潛水一項上,自忖無法與之對抗。
待那人重新冒出水面,已到了淺水中。他雙手高舉黃魚,唯哨狂呼,跳躍著跑向岸邊。岸上水裡的二百來名幫徒,一齊喝彩歡呼。唐潮、李子龍、江汛等大頭目,也都微笑點頭。
那名拔得頭籌的漢子由周碎嶽須著到看台前交魚領賞。白不肖著他才二十出頭,一身的肌肉盤結虯糾,臉上、肩頭、手臂都有抓痕青塊,手中的魚,卻是一條木頭制的魚,難怪禁得起這般激烈的搶奪。
接著,是風字堂幫眾操演陣法。數十手持三刺魚叉的幫眾在江水中忽而排成長蛇形,忽而變成圓月狀,盤盤旋旋變化了十數種陣形。
破字堂的幫眾則演示快船陣。二十條兩頭尖的小舟在江上穿梭而行,模擬種種分進合擊的陣法,也瞧得人眼花緣亂。
浪字堂的幫眾倒反而在陸上演武,打了一套“魚化龍拳”,躥高伏低,拳風呼呼,喝聲似雷,倒也威風凜凜。
白不肖冷眼看去,見大多人腳步虛浮,出招無力,較之前三堂要差得太多。果然,待這套拳打完,李子龍立即將堂主喚來,凌言厲色地訓斥了一頓。
那堂主是個五十七八歲的老者,只低著頭一聲不吭。他那一堂的幫眾也都面露愧色,其餘三堂的幫眾則幸災樂禍,指指點點,譏嘲謾罵,隆聲雜亂。堂主也不約束禁止。
周碎嶽令旗再揮,喧聲漸次靜息。李子龍便出來說了幾句場面話。四堂各有幾名幫徒出來,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操演完畢,這才是單人對練較武論藝。
那情狀便如打擂台似的,你下我上,各顯本事,再容不得半分矇混之心。如能連勝三人,便到幫工手裡領賞,然後下去休息。
先上場的幾對,武功都不怎麼樣,顯是位卑職低的小角色,沒有一個能連勝三場。白不肖心知高手還在後頭,耐下心觀看。過了一會,漸有好手出場了,掌劈拳打,肘撞腳踢,也像模像樣。
有一人連勝了三名對手,得意洋洋地領了兩錠銀光燦然的大銀子,走回乘字堂那堆人叢。白不肖想:乘字堂為四堂之首,堂中弟子也比別人強悍些。
這時,從浪字堂人叢裡縱出一人,他身形拔起丈餘,空中一個轉身,躍向場中輕輕落下,單論這份提縱術,要比先前諸人都要強得太多,頓時四下裡彩聲雷動。
那浪字堂弟子往場中一站,拱手道:“浪字堂弟子耿雲領教哪位大哥的高招?”
白不肖看他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頎長,挺拔如松,腰插兩把分水蛾眉鋼刺,雙足丁不丁、八不八,兩眼炯炯有神,顯是一把好手,只聽江汛笑道:“浪字堂方才不成樣子,這下派出耿雲來挽回顏面,未免也太性急了些。不留一點後手,以後怎麼應付?”
說話間,已有一條彪形大漢從風字堂人叢裡大步走出,此人濃須滿腮,牛眼大鼻,貌相甚是猛惡,手提一根黑黝黝的渾鐵棍,一開口,聲若銅鐘:“我封彪來會會耿老弟!”江汛又道:“封彪去年敗在耿雲手下,這回倒要看看他有什麼取勝之道?”
那半截鐵塔般的封彪也不施禮,單手掄起鐵棍呼地向耿去頂門擊下。耿雲腰一弓,後縱丈餘,手腕一翻抽出蛾眉鋼刺。封彪一擊不中,鐵棍著地橫掃。耿雲極是靈活,雙足一點,輕飄飄地從他頭上躍過,封彪更不轉身,鐵棍後送,耿雲又一閃躲開。
一連幾十招,封彪力大棍沉,全是剛猛的進手招數,耿雲仗著身法輕靈,躥高伏低一味閃避。江汛看了直搖頭:“那封彪毫無長進,又要輸於耿雲的。你縱然力大,一味狂攻猛擊,豈能持久?再拆三五十招,勝負可分了。”
一言剛畢,那封彪棍支左手,右手往腰間一摸,摘下一盤麻繩,刷一下,繩頭飛出,一個個繩圈往耿雲身上套去。耿雲不防他會使出這樣個怪招,險險被他套住右臂,疾退三丈,才堪堪躲開。江訊大笑道:“笨人倒想出個聰明法兒,倒也難為他了!好!好!”
封彪一手舞棍,一手揮繩。兩樣兵器一件至剛至猛,一件至柔至軟,居然使得頭頭是道,頓時將耿雲攻了個手忙腳亂。那風字堂幫眾一齊喝彩為封彪助威。白不肖卻已看出封彪必輸無疑。
果然十幾招後,耿雲已熟穩了封彪的打法,瞅準繩圈來勢,用蛾眉刺輕輕一撥。這一下使力恰到好處,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那繩圖倏地飛回去,反將封彪左臂連根一齊纏住。這一來,輪到浪字堂歡然喝彩了。
那封彪已無法再鬥,拖著鐵棍滿面羞慚退下,當即有兩人幫他解開纏住左臂的麻繩。
白不肖道:“左棍右繩,這法兒實在不錯,但封大哥使繩的右手仍是運陽剛之力,是以反遭其累,為耿大哥所乘。但要兩手使兩種截然相反的勁力,非得有極深厚的內功為根基,半點勉強不得的。”
江汛連連點頭,道:“白兄弟畢竟見識不凡!封彪不過一莽漢而已,我看他雖輸了,但萬萬想不到自己輸在什麼地方。”
白不肖微微搖頭,道:“不然。封大哥雖形貌粗魯,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能不拘困舊藝,自創新招,雖敗猶榮。他若再練幾年,必能勝過耿大哥。”
說話間,耿雲又戰勝一場,正與第三個對手在比拳腳。兩人皆擅輕功精於招式,以快打快,縱躍躥跳,倏分湊合,甚是好看。四周彩聲不斷。到底還是耿雲技高一籌,施展擒拿手拗斷了對手的一根腕骨。
他出全力為浪字堂扳回面子,雖然已精疲力竭,依然喜氣洋洋地領了賞銀,繞場轉了一週,方在歡呼聲中走回本堂人叢。
接下去的比武越鬥越烈,雖是較技,下手毫不留情。場場有人受傷掛彩,不是被利刃割肉,就是斷手摺足,還有一個乘字堂的弟子被對手一刀劈去半個腦袋,屍橫當地,馬上被拖了下去。
江灘上血跡斑斑,瀰漫著一股血腥味,而觀斗的幫眾反而更為亢奮,叫好喝彩聲震徹雲天。
時已過午,比鬥仍在進行。大夥兒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場中性命相搏,興致更高,絲毫不為同幫弟兄的死傷動心。白不肖暗暗嘆息,忍不住對江汛道:“貴幫人才濟濟,今日叫小弟大開眼界。只是較武論藝出手如此……剛猛,豈不因此在同幫弟兄中種下仇隙?我見有幾位受傷敗陣的弟兄。對勝者滿懷怨恨,似乎……”
江汛已知其意,不等他把話說完,便說:“敝幫幫規甚嚴,幫中弟兄間縱有深仇大恨,也不許在私下了斷,否則當視為大逆不道,受三刀六洞之重罰。至於較武之時,他要報仇雪恨,誰也攔他不得。現在場上以命相搏的幾對,多半是平日已有了過節,是以出手狠辣;倘彼此交好,一般也就點到為止,並不非要見血。”
白不肖默然無古。再看此時相鬥的兩人,皆是空手過招。一人打的是“螃蟹拳”,兩臂僵直伸展,橫進橫擊,勢姿並不好看,但出招霸道,步法凝重,確有無腸公子橫行無忌之姿。另一人使“黑鰻功”,身上好似塗了一層油,滑溜之極,使的全是近身而搏的短招,兩臂身腰皆似裝了機費一般,曲折有致,當真體若遊鰻,柔韌無比。
這兩人勢均力敵,纏鬥良久,仍分不出落下,有些性急的幫徒不耐煩了,鼓譟叫囂,怪這兩人未肯使出全力,鬥得這般斯文。突然那使“黑鰻功”的雙膝一屈,跪倒於地。眾人都看他未露敗象,怎的突然給對方下跪?連那使“螃蟹拳”的也為之一怔,硬生生將擊出的一拳在半途收了回來。突然,這人也是身子一晃,雙膝跪落。這一來,比鬥雙方都跪倒在江灘上,倒似互行大禮一般。
眾人皆愕然大驚,不明何以會發生這等聞所未聞的奇事。全場一靜之後,頓時口哨聲、跺腳聲、呵斥聲、怒罵聲喧鬧一片。更有無數的泥塊、貝殼向這兩個下跪的人身上擲來。這兩人身上臉上中了好兒下,猶自不動,彷彿泥塑跪像,渾然不覺。
墓地,看台上一條黃影翩若驚鴻地掠出。眾人只覺眼前影子一晃,這人已到了場中,揮手向兩人背心拍落。手未及背,兩人一躍而起,齊聲叫道:“多謝周副舵主救援!”
眾人看得分明,飛掠而出的是周碎嶽,但他也與那兩人一樣,一臉的驚詫迷惘之色,呆在當地發怔。
李子龍銳聲叫道:“恭喜周兄練成了‘怒潮神功’!”他語音峭厲,透出一股煞氣。
周碎嶽凜然而驚,躬身道:“幫主、副幫主明鑑,出手解穴的另有其人,並非是小弟!”
“怒潮神功”是錢江幫鎮幫上寶,歷來只有幫主一人可以修習,別的弟子若敢修習,便要受最重的處罰。所以周碎嶽知道其中的厲害,不論其餘,先自辯白。然則是誰給這兩人點了穴道,又是誰給解穴的?
白不肖眼光敏銳,已瞧見那兩人跪地,實是被四粒飛器打中了膝下三里穴。他也已捏碎一隻酒杯在掌心,倘不是周碎岳飛身搶出,他便要擲出瓷片解穴。至於解穴者,自是點穴之人,只聽唐潮一聲暴喝:“樹上的朋友下來吧!”
看台後面原育兩株大樹,從樹上發出兩串長笑,猶如夜鵲悲啼,即或在大白天,也叫人如聞鬼哭,渾身汗毛凜凜。在這十分難聽的長笑聲中,兩團綠影飄飄而下,在空中交叉擦過,無聲無息地落在看台前,隨即身形一長,卻是兩個身穿綠綢長衫的老者。
兩人均枯瘦如竹,凸顴凹腮,滿臉皺紋。左前一人禿頭鷹鼻,倒掛八字眉,一副哭相;右首那人細眼掀鼻,一張大嘴冽到耳根,笑哈哈的模樣。
錢江幫較技演武向來禁人觀看,較場四周,都有幫徒把守,不讓閒人靠近。這二老竟不知如何混進來隱匿樹上,又出手攪局,可謂大膽至極,明擺著是與錢江幫為敵。而孤身下樹的身法,又顯露了一手上乘輕功,是以,職司糾察的四名幫徒證了一下後,才虎吼一聲,從兩面撲上,伸手去抓這二個來歷不明的老者。
這四名幫徒,是從四堂中選出的好手,名為“四金剛”。左邊兩人四指併攏,拇指展開,使的是“蟹螫手”,剛猛迅捷。右邊兩人曲肘鉤指,自下抓上,正是“龍蝦爪”的招數,陰狠毒辣。
豈料二老錯步疾轉,左首的苦臉禿頭旋到右邊,右邊的笑臉老者轉到左首,噼噼啪啪四掌,四個幫徒兩個前撲,兩個仰跌,一齊摔倒。
“四金剛”雖非幫中一流好手,但也是身壯力大之人,被兩個老者如鬼似魅地一擊,居然連半分招架之力也使不出,一掌便倒。就是再沒眼光的人,也知這兩個形貌怪異的老者武功極高。
乘字堂堂主謝若愚、風字堂堂主宋友龍齊喝一聲,分從兩邊搶出。謝若愚個子矮壯,如一個黑球似滾向苦臉老者,雙掌推出,擊向對方小腹。苦臉老者更不閃避,右掌一翻。噗一聲輕響,三掌相交,苦臉老者紋絲不動,謝若愚退了一步,身子一晃,又退一步,仍站立不穩,再連退兩步方穩住身形,但臉上紫氣一現,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壁廂宋友龍施展“黑鰻功”與笑臉老者近身相搏,交手不及三招,喀嚓一聲,竟生生被拗斷兩根腕骨。
謝、宋兩位堂主,是四堂主中武功最強的,謝若愚的“大黿掌”招式笨拙,但勁力非凡,以雙掌對單掌,一招即被對方掌力所傷。宋友龍的“黑鰻功”最是滑溜,也不過三招就折了雙腕。
眾人看得凜然畏俱,心下皆想;恐怕只有正副幫主親自出手,才能料理得了搗亂的二老。但如果要兩位幫主出手,錢江幫顏面何存?
李子龍道:“兩位尊姓大名,可否見示?敝幫在此較藝演武,兩位膽敢闖進來搗亂,膽子真也不小。且讓李某來領教領教兩位的高招。”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從看台走出,落步沉重,腳下塵土飛揚。
白不肖暗暗點頭,心知李子龍已達自重至輕、自輕返重之境,數十年的修為,功力深湛。但要憑他一人之力,與二老相抗多未必有必勝之算。
那笑臉老者仰臉打了個哈哈,道:“李副幫主的大名,我們悲、歡二老是久仰的了。‘領教’二字卻不敢當。只不知李副幫主萬一有個閃失,是否再由唐大幫主下場?”
此言一出,錢江幫群雄勃然大怒,均破口大罵,笑臉老、老的話意再明白不過,直似將錢江幫視作無物。
白不肖一聽笑臉老者自稱“悲歡二老”,想起師父生前,與他講論天下各派武功時,曾說到勾吾山阮毋悲、阮毋歡兄弟的“自相矛盾功”尚可一觀。這路功夫善以敵人的力來攻敵,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適才負傷的“四金剛”和謝、宋二堂主,看來都是傷於自己的力道、招數。
他正在思索如何破解悲、歡二老的“自相矛盾功”,忽覺有人扯他袖管,轉眼一看,原來是陸冶。陸怡低聲說:“你去打他們兩個一頓!”白不肖看她神色,已知她希望自己在大庭廣眾之間顯露武功,掙個大大的面子,以便讓大家知道,她的郎君並非徒有虛名。
這番心意自然無可非議,況且白不肖自覺受惠太多,也該為錢江幫出點兒力氣。當下,他伸手在几案上一按,一個“白鶴沖天”騰身躍起,身子在半空中幾個轉折,便已插到李子龍與悲歡二老之間。群雄已知這少年是幫主的貴賓,卻不料他輕功如此神妙,轟然叫好。
白不肖向李子龍施了一禮,道:“李副幫主先讓晚輩來鬥鬥這兩個狂妄之徒,晚輩若是不成,李副幫主再為晚輩出氣!”
李於龍獨鬥悲、歡二老,殊無把握,但形格勢禁不得不出場,現見白不肖主動請戰,知他武功不弱,點點頭道:“白兄弟小心了。勾吾悲、歡二老不是庸手。”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悲、歡二老的名頭。
白不肖又向悲、歡二老施禮道:“晚輩白不肖見過兩位老前輩。久聞悲、歡二老‘自相矛盾功’神妙無儔,今日大開眼界。晚輩不自量力,想與兩位老前輩過幾招。”
悲、歡二老雖見他輕功不俗,但終究是一弱冠少年,只道他是錢江幫中的後起之秀,也不以為意。現聽他說出“自相矛盾功”五字,心中大為得意,暗道;我們一向隱居勾蒙山,不料連錢江幫中一少年也知道我們的神功。
悲老的臉上雖仍是一副死了爹媽的苦相,眼中卻笑意一閃。歡老原本是一張笑臉,此刻笑得更為歡暢,似乎幾間喜事皆集己身。悲老道:“你要送死在我們手裡也只得隨你。”歡岔道:“你來一千人我們是兩人,你來一人,我們還是兩人。”悲老又道:“你若死了,我為你哭三聲。”歡老接口道:“我只大笑三聲!”
四周數百幫眾聽他兩兄弟要以二敵一,又都大聲叫罵不休。兩老充耳不聞,將白不肖夾在中間,卻不出手。
白不肖知他們自高身份,不肯先動手出招,笑一聲道:“有險了!”右手微抬,左手劃一個圈,輕飄飄地拍向悲老。悲老一足提起,側身還了一掌。白不肖這一掌原是虛招試敵,並未運力,眼見悲老一掌拍來,也是有氣無力的,當下掌勢變實,掌力一吐,兩掌相交,驀地裡一股大力湧來,不得不後退一步。
眼見悲老行若無事,白不肖心裡凜然生驚,暗想:倒看不出這老者竟有如此雄渾的掌力。忽見歡老欺近發拳,他急勾手反撩,去扣歡老手腕,猛覺有股旋力箍向自己的手腕,白不肖疾變招抽身避開,才躲過斷腕之禍。
三人連拆十餘招,白不肖連對手的一片衣襟都未碰到,只覺兩老潛力無窮,自己發出的招式強,對方回擊之力亦強,自己使力虛,對方應招也虛,後發制人,端的十分詭異,難以捉摸。
悲、歡二老也暗暗吃驚,他倆自練成“自相矛盾功”後,將借力打力的妙訣推向極致,對手越強,所受的反擊之力也愈強,而受傷之後還不知是為己力所傷,眼前這少年才二十出頭,居然已將勁力運用得隨心所欲,控縱自如,真不可小視!當下打點精神,凝神接戰,將白不肖視為平生勁敵。
觀戰的群雄見白不肖與二老拆了十幾招而不顯敗象,連連喝彩,雖不敢期望他力克二老,只盼能再應付十幾招,為錢江幫挽回面子就感激不盡了。
白不肖一上手,使的是師門的“龍虎神掌”,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大開大闔,勁道勇猛。誰知反而連連受到自身勁力的反震,胸口隱隱作痛,心裡也暗暗著急,這場比鬥輸了的話,豈不叫陸怡傷心。
眼見兩老穿插交叉迅疾無比地變換方位撲上來,他深吸一口氣,使招“龍盤虎踞”,雙掌平平推出,運出九成真力。這兩掌推出,挾轟轟雷聲,勢道極為強勁,簡直無堅不摧。
悲、歡二老哪敢怠慢,齊叫一聲“好!”也是四掌推出。
掌與掌甫一相交,白不肖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勁道湧來,心知不妙,身形拔起空中。蓬一聲巨響,底下塵土飛揚砂石四進。二老齊地身子往前一傾。
白不肖在半空連翻幾個跟斗,一吸一呼調勻了內息,輕輕落在三丈之外。望著地上三尺方圓的一個淺坑,他嚇出一身冷汗,暗叫僥倖!心想若不是方才見機抽身,如此雄渾掌力打在自己身上,早已身受重創。
群雄奇了這般聲勢,相顧駭然,過了一息,才轟然喝彩。那李子龍也在想:幸好我沒上場,像這般剛猛的掌力,我萬萬接不住。
白不肖從悲歡二老掌力打空身子前傾之際,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以二老這般厚實的內功。決不該會身子前傾,師父說“自相矛盾功”是以敵之力反擊於敵身。我為何還要跟他們硬拚掌力?
一念及此,頓時醒悟:無論如何剛猛的掌力,兩掌之間必有一個間歇,悲、歡二老便是趁這極短暫的間歇,牽引對方的力道還攻對手。我不給他以可乘之機,且看他如何施展“自相矛盾功”?
白不肖計較已定,胸有成竹,笑吟吟地說:“兩位老前輩神功精妙,在下佩服得很!且再試試在下的這一路掌法。”
他腳踩“逐流步法”,身子搖晃如中醇酒,雙掌使開了“流水掌法”,一掌一掌猶如輕槳撥水,扁舟蕩波,向悲、歡二老拍出。
悲、歡二老精研以子之矛還剩其盾的神功,自是對天下各門派的功夫知之甚詳,方可乘勢利使後發制人。但這一路“流水掌法”卻是聞所未聞。只覺一股柔和綿軟的掌力似流水般連綿不斷地湧過來,前力未竭,後力又繼,試探了幾次,找不出兩掌間的空隙。
“自相矛盾功”也就無法施展,待要以尋常的拳括應付,又覺打出去都落年汪洋大海中,毫無著力之處,不由心頭大震,連連後退。
“流水掌法”的神妙在於水性無稜無角又無所不是無孔不入,抽刀斷水水更流。白不肖自“春江潮水”“一碧萬頃”起,掌法舒展隨意,到“水光做能”、“春風吹皺”,身法漸快,掌力四瀉,而至“驚濤榮岸”、“濁浪排空”,二老已如怒海破船,手忙腳亂,頭暈眼花,身於東倒西歪。
只覺左右前後上下無處皆是惡浪旋渦,氣都透不過來,只想躺倒地上,但手足卻不聽使喚,身不由己地踉蹌顛躓。白不肖看他倆已差不多了,一招“大江東去”。悲、歡二老像被巨浪揉搓的圓木,被他的掌力橫捲起空中,連翻七八個滾幾方砰嘭摔倒地上昏了過去。
群雄雖知白不肖武功精強,但也不料他的掌法如此神妙。悲、歡二老斗“四金剛”、兩堂主時何等神氣,但在他掌下卻如兩根朽木,頓時采聲四起,震耳欲聾。
白不肖作了個團揖,正欲走回座位,突聞空中一聲清叱:“姓白的小畜生慢走!”紅影一晃,眼前已多了一個秀麗苗條的紅衫女郎。
白不肖任了任,喜道:“芙蓉!你也來啦?”
奇芙蓉柳眉倒豎,滿臉怒容,叱道:“白不肖,你為何打傷悲、歡二老?他們都是我的手下!”
白不肖見她容顏清瘦,頗見憔悴之色,目中含著一股怨毒,不像是在說笑話,心下好生詫異,忙道:“芙蓉,在金陵時你不認我,是否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這悲、歡二老怎麼又成了你的手下?”
奇芙蓉點了點頭,說:“我那時不認你,今日認你,皆是我喜歡。你打傷了我的手下……”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奇芙蓉己欺到白不肖跟前,兩人相隔三四丈,不知奇芙蓉怎能在頃刻間一閃而至。奇芙蓉提起手來,噼噼啪啪,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撞,已撞中他胸口。
群雄聽她說悲、歡二老是她手下,諒她的功夫要高過二老,卻也不信便敵得過白不肖,哪知四個耳光偏去,白不肖連一記未避開,還被撞中了胸口穴道。眼見白不肖兩邊臉頰高高腫起,指痕殷然,站在那裡無法動彈。群雄驚然而驚,只覺這紅衣女郎簡直不是人,倒是鬼,否則,如何會有如此高妙的武功?
群雄正驚愕不定,又一條白影從看台上掠出,身法雖不及奇芙蓉那般迅捷,但也快逾奔馬,轉眼即至白不肖身旁,一掌拍開他的穴道。原來是陸怡姑娘。
陸怡早從白不肖口中得知他有個幼年的朋友奇芙蓉。此刻奇芙蓉突然現身,她心中又是驚疑又是恐慌,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也萬萬沒想到奇芙蓉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打人。她只怕奇芙蓉更會做出出人意表的事來,急忙掠出來幫他,至於會不會被人笑話,渾沒念及。
奇芙蓉見了陸怡,也不阻她解穴,斜睨著陸怡,將她從頭至腳來回掃了兩遍,冷冷地說:“你就是什麼陸怡吧?難怪!難怪!”她轉向白不肖:“二位什麼時候拜的天地?恭喜你呀白大爺,尋了這麼一房如花似玉溫柔體貼的好媳婦,豔福不淺嘛!”
陸、白二人員兩情相怡,終究尚未定親,奇芙蓉這麼高聲大氣一說,在場兩百多人都聽出清清楚楚。陸怡羞惱交集,叫了聲“奇姑娘……”再也說不下去,又見白不肖目不轉瞬地望著奇芙蓉,絲毫不以捱打受辱而現恚怒,一股酸氣直衝腦門,頓時心裡倒海翻江似的,雜念潮湧,跺一跺腳,低著頭轉回看台。
論武功,白不肖斷不致在連換四個耳光後再被點住穴道,只出奇芙蓉出手既快,他又猝不及防,渾設想到她會當眾打自己。這時,他捂著辣痛的臉頰,腦中一片混亂,心中怒意漸生,大聲問道:“你為何打我?”
奇芙蓉冷笑一聲。“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打你幾下又有何妨?”
一個大聲問,一個大聲回答,都沒將周圍數百人放在心上。群雄均感大奇,但也沒有一人覺得好笑。白不肖聽了奇芙蓉的回答,不覺一愣,心想她是幾次救過自己的命,大丈夫恩怨分明,她一向乖戾怪僻,挨她幾下耳光又有何妨?便改容道:“你說得對。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要打要殺,我不敢有二話!”
這固然是白不肖的心裡話,但也有幾分負氣的意味。奇芙蓉臉色一寒,雙目圓睜,怒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單掌如刀,呼地斫向白不肖的頭頸。場上幾百雙眼睛都看得清楚,許多人啊的驚叫起來。
白不肖不料她真會再次動手,略將身子偏了偏,臉上被她指端颳了一下,帶出一條血痕。這一掌他要躲閃格架原非難事,手肘甫抬,轉念想若不給她佔點兒便宜,只怕更糾纏個沒完,因此只略偏一偏上身。
奇芙蓉哼了一聲,道:“且先留你一條狗命,待姑奶奶日後再取。我問你:你與那姓陸的可曾……”她臉上一紅,低聲道:“……成親?”
“成親”二字聲音極低,白不肖與她相距不過兩尺,也沒聽清,但鑑貌辨色知她所問何事,心中一動,緩緩地搖了搖頭。
奇芙蓉臉上紅暈再現,凝目看著白不肖,忽輕輕嘆一口氣,掉臉遙望看台上的陸怡,自言自語地輕聲道:“郎才女貌,天生佳偶……”
周碎嶽滿臉堆笑地走過來,道:“姑娘敢情是白相公的朋友?敝幫唐、李幫主有請!”
奇芙蓉不睬他,看悲、歡二老已爬起來,叫道:“悲、歡二老!我們走!”一隻手往後一揚,一道金光電射而出,飛向看台正中的唐潮。唐潮伸手抄住。奇芙蓉也不回頭,提步便行。
周碎嶽見她膽敢向後幫主發射暗器,勃然大怒,口中喝道:“哪裡去?”右手疾伸,去抓她肩頭。奇芙蓉足下不停。周碎嶽一抓不中,二抓又出。奇芙蓉好似背後長著眼睛,待周碎員五指將及己肩,反手一記劈空掌,砰地將他打了個跟斗。
周碎嶽是總舵副舵主,一身功夫在幫內可排進前十名之列,這個跟斗怎麼栽得起?他在地上一滾,正好滾到一隻鏽鐵錨跟前,背脊一彈已長身躍起,力貫右臂,掄起鐵錨運勁擲出。與此同時,唐潮大叫道:“碎嶽住手!”但哪裡來得及,一隻三四百斤重的大鐵錨疾似流星般地飛向奇芙蓉的後心。
群雄雖黨該挫一挫這來歷可疑的紅衣女郎的狂傲之氣,卻也不忍將她一下子砸成肉醬。眼見這麼個妙齡女子頃刻間將成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均失聲驚呼。
但見奇芙蓉身子一晃,那隻大鐵錨轉了個身,呼地一聲飛了回來。
周碎嶽鐵錨飛出之際,已聽到幫主的命令,心裡正在懊侮,陡見鐵錨突然飛回,啊地叫了一聲,閃避已然不及,疾出兩掌難拒,明知此非善策,輕則斷臂重則斃命,但變生倉卒,急切間哪有別的辦法。忽覺眼前一花,恍惚插入一條人影,耳畔又聽群雄轟然喝彩,抬頭看處,那大鐵錨已直飛上天,高達五支許方往下墜落,好花大在地上砸出一個半尺深的坑。
周碎嶽驚魂未定,身子已被人提起,只聽得白不肖在說:“周副舵主受驚了!”
白不肖以一招“濁浪滔天”震飛大鐵錨。救了周碎嶽,隨即提氣向奇芙蓉追去,邊追邊叫:“芙蓉,你別走!”
奇芙蓉哪肯理會,展開輕功,幾個縱躍避開迎面攔截的幫徒。悲、歡二老返身阻擋白不肖。白不肖不欲跟二老纏鬥。但悲、歡二老身法快似鬼腔,他在東跨出兩步,便有悲老攔住;他往西繞,又有歡老橫截,如此緩了幾緩,眼見奇芙蓉已如一團紅雲飄入黑壓壓的幫眾中,掌拍指截,手鉤肘協擋者無不披靡。他急得大叫:“芙蓉!你去哪裡?”
只聽奇芙蓉答道:“明日午後,雷峰塔下,再取爾命……”
又聽身後李子龍叫道:“幫主有令;恭送奇姑娘與悲歡二老!任何人不得留難!”那些幫眾呼喇喇閃開一條通道,讓奇芙容與悲、歡二老三人從容退走。白不肖無奈,只得停步不追,回得陸治身邊。
陸怡冷冷的,微短秀眉,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麼,對白不肖不理不睬。白不肖心亂如麻,也沒顧上與她說話。不一會,李子龍便宣示小較大會結束,各路人馬由頭目率領依次退出。
白不肖、陸怡也隨江汛等回城。歸途中,眾人心裡都抱著一個疑團:幫主唐潮何以對攪亂了較武大會的奇芙蓉和悲、歡二老這般容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5:10
第 二十五 回 芙蓉三變
晚飯後,白不肖見錢江幫各堂頭目絡繹進入議事廳,窗紙上人影綽綽,院中、天井裡、高牆下皆有手執利刃的黑衣幫眾穿梭巡察,便知他們在聚議幫務,也不予理會,徑自到陸怡房中去尋她說話。
陸怡正在縫衣,見白不肖進來,抬眼看他一眼,也不讓座,淡淡地說道:“你來作什麼?”
白不肖一聽話風不對,便賠笑道:“不作什麼,尋你說會子話。”
陸怡冷笑道:“跟我有什麼好說的?你該去跟那位奇大小姐敘敘舊情。她武功那麼高,人又那麼美,原本就跟你有過生死的交情。日後你身逢絕境,也只有她能救你。你不去尋她陪小心,倒來我這裡,豈不好笑?”
白不肖知她為何負氣,笑道:“我正要跟你講講這位奇芙蓉。她……”
陸怡丟下手中的針線,用兩指塞住耳朵孔,咳道:“我不要聽,我耳朵都起繭了!她是天仙美女,因之打你四個耳光你都不動氣!幸好你父母已不在世,否則瞧見今日這場好戲,只怕氣也得被你氣死了!”
其時“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視作常情,女人喪夫再嫁便為不貞。男人若不慎從曬晾著的女人衣物下經過則是大大的晦氣。白不肖當眾被女人打耳光而安之若素,不能不讓陸怡生疑,何況她少女懷春,患得患失的心情較常人更強過許多倍,若不是因為奇芙蓉救過白不肖的命,她早造上去將奇芙蓉一劍斬訖。
白不肖哪裡想到陸怡會有這樣深的心機。師父教他武功與武德,卻不曾過多地著意於禮教的灌輸。他出山後,幾次身遭大險,都是蒙不相干的少女慷慨救援,故而在心目中,不但沒有男尊女卑的俗見,反覺得應該是女尊男卑才合情理,便笑道:“你若是覺著吃虧了,你就打我八個耳光,看我動不動氣?奇姑娘就是這麼個性子,其實她對我並無惡意。”
陸怡緩緩點頭,道:“只怕是對你一片好意吧?你們原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雖遭離亂,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現在久別重逢,正好‘比翼齊飛’,‘長作鴛鴦”,作一對瀟灑江湖的俠侶!”
白不肖不料陸怡醋勁這麼大,被她連槍夾棒地譏刺一番,不由微生慍怒,待要反唇相譏,又怕她受不了,待要解釋,一時之間哪裡說得清楚?只苦笑著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陸怡也不過一時激憤,口不擇言,才刺了他幾下,內心只盼他說一句:我對奇芙蓉是感恩,對你陸怡才是一片深情!哪知他默然不答,更坐實了她的猜疑。頓時,傷心、憤恨、屈辱、羞惱一齊湧上心頭,只覺柔腸寸斷,極為灰心,嘿嘿冷笑數聲,緩緩地道:“白不肖,你不用跟我掉花槍了,我都明白。”
當下拿起剪刀,將縫紉了一半的衣服喀嚓剪破。白不肖待要搶奪,其勢不及,一隻衣袖被剪斷了。
“恰妹,你為何這樣?芙蓉是我的患難之交,這不假!她數番救我性命,這也不假。但是我……”
“不要多說了!她打了你四個耳光,又約你明日午後到雷峰塔下見她。屆時,我與你同去。只要你當著我的面打她四個耳光,如何?”
白不肖看陸怡臉色發青,紅唇顫抖,雙目中透出決絕的寒光,知她“打四個耳光”的話並非虛言恫嚇,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氣惱,一時之間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只能報以苦笑,但覺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如此棘手的事。
忽聽一人說:“白少俠果然在這裡!”
轉身看,原來是管大門的阿土。阿土施了個禮道:“白少俠,大門口有個相公要見你。你見還是不見?”
白不肖正被纏得沒法脫身,忙說:“見的見的!阿土,煩你請他進來!”
阿上笑道:“今日江大總管吩咐了:說幫主堂主們要議事,禁外客入內,是不是請由少快移趾至門口小客房會朋友?”
“好的,好的。”白不肖連聲答應,向陸怡道別,便隨阿土往外走。兩人到了大門口,阿土推開小客房的門,白不肖一步跨進,桌上的茶杯猶在冒熱氣,房中空無一人。白不肖正自疑惑,忽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白少俠安好?”
他轉過身來,只見奇芙蓉頭頂方巾,身穿月白藍花長衫,足登厚底方頭布履,手搖摺扇,儼然一風流瀟灑的少年書生,忙叫道:“芙……”奇芙蓉向他使個眼色,接口道:“古仁見今夜月色皎潔,已備下小舟,意欲與白兄遊湖賞月,品茗聯句,幸勿推辭!”長袖輕拂,已隔袖捉住他的手。
白不肖不料她今晚便喬裝來尋自己,見她這身打扮,又自稱“古仁”,亞似當日長江船上的裝束,心頭一熱,往事歷歷,都在眼前,正想問清她的近況,只因阿土就在旁邊,更不願讓陸怡知道奇芙蓉來訪之事,就笑道:“想當年仁兄在大江上挽浪洗劍,慷慨豪邁。今夜浮舟西湖,又該有什麼出人意表的雅舉?”
奇芙蓉放開白不肖的手,眼中笑意盎然,邁著八字步走下台階,笑道:“白兄倒是好記性!還記得大江中孤舟同濟的舊事麼?小弟只道自兄整日裡與美人鼓琴弄瑟,畫眉吹蕭,早將陳年百古的事忘得一千二淨了!”
白不肖怎聽不出她話中的譏嘲之意?此時已離大門十幾步,估量阿土已聽不見,便問道:“芙蓉,昔日富春江邊你不告而別,倏忽已有兩年。這兩年中,我走遍大江南北,一點也得不到你的音訊,原來你是去了無憂谷司馬高先生那裡。金陵街頭相遇,我還當你被司馬先生所挾持,照今日的情形看來,我又想錯了。司馬先生待你可好?你可是帶我去見他?”
奇芙蓉避而不答,以摺扇柄遙指暮色籠罩的西湖,道:“天青月白,夜妝西子的綽約輕盈,果然不同凡俗。白兄是雅人,少頃上了船後,那西子姑娘見嘉賓來訪,定當遣湖神水怪奏仙樂恭迎。仁兄信不信?”
白不肖聽了怦然心動,芙蓉這話雖是隨口戲謔,似乎別有意蘊。想到她日間那副兇蠻的模樣,彷彿對自己懷有深深的恨意,此刻卻又笑靨如花、語意輕鬆,從頭到腳換了個人,真不知她在打什麼主意。自己倒該小心些,休要被她作弄了。
兩人行至湖邊。但見垂柳下有一隻白篷小舟,舟頭挑一盞碧紗燈,舟子坐在後梢暗處,是個精壯的方臉漢子,低眉垂目,好像睡著了似的,渾不覺客人行近。
奇芙蓉提起長衫的衣角,小心踏上船頭,回身伸手去扶白不肖,白不肖跟著上了船。兩人隔幾坐定,那舟子操槳連扳數下,小舟即向湖心蕩去。
一彎新月約在天幕上,灑下脈脈清輝,湖上粼光閃爍,三面青山已隱入夜霧中,湖岸垂柳宛若蓬蓬青絲倒懸水上,遠遠望去,彷彿是無數洗髮美女。湖上漁火數點,與天上繁星交相輝映。湖心的小瀛洲、湖心寺兩島,忽隱忽現,說不出的縹緲旖旎。
鼻中嗅著名茶的清香,耳中聽著遠處傳來絲竹管絃之樂音,眼中望著恍恍惚惚的湖光水色,頓覺俗慮盡消,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白不肖數次經過杭州。不是酒樓廝殺,就是石窟避仇,於西湖的湖光山色,並未曾多加留心,今日月夜泛舟遊湖,方悟唐時白樂天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詩句,的是發乎至情。
突然嘭的一聲爆竹響,前方水面上升起兩朵綠色的火球,直飛十幾丈高,爆裂成兩蓬銀光,漸次熄滅。緊跟著夜霧中出現兩條紅漆畫舫,彩燈高懸,珠簾錦幕,人影綽約,笑語喧譁。彷彿突然從湖底下冒將出來那般神奇。
白不肖正看得目眩神迷。驀地裡樂聲大作,絲竹金石齊鳴,猶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真是感心動耳,迴腸蕩氣,令人精神一振,胸臆間豪氣橫生。
奇芙蓉摺扇輕搖,曼聲道:“湖神水怪出矣!”
白不肖一聞此言,恍然醒悟:敢情這爆竹、煙火、樂舫、樂師都是她一手佈置的,卻不知其意何在?
這時那樂聲已轉為正大平和,兩條畫舫也盪開去。接著鐘鼓齊息,惟剩一琴獨奏,聲若浮雲飄蕩,青萍逐波。少頃,有一洞蕭插入,嗚嗚然,如怨如慕,如訴如泣。使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感到哀愁。那兩條畫舫也越行越遠,似乎融入了泱泱綠水。隨即,彩燈一盞盞依次熄滅,再也看不見船形,而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猶在耳際飄蕩。
白不肖見奇芙蓉猶在側耳傾聽,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芙蓉,都道錢塘山水溫柔軟滑,最能消磨英雄豪氣。便是方才那兩船樂聲,從雄壯軒昂始,有如攀崖登高,意氣高亢,到得後來,卻一落千丈,彷彿芙蓉泣露,纏綿徘側,有氣而無力。諒來那些樂師久居冶紅妖翠的江南名城,性情也多偏向柔弱一路罷?”
芙蓉妙目斜睨,腮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似笑非笑地道:“原來白不肖白大俠不光是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一條好漢,還是個精通音律的雅士。真是‘土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失敬了!早知你已被陸小姐調教得如此風流,我也不會弄這些個花樣來叫你嗤笑。舟子,快劃回去!”
舟子應了一聲,操槳一扳,小船就打橫掉頭,要往岸邊行。白不肖不料她變臉變得這般快,急道:“你明知我是個粗人,五音不辨,清濁不分,哪懂得音韻樂律?適才實是信口雌黃,說一句玩話,怎能當真?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
奇芙蓉接口道:“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就是四個耳光,你們早在背底裡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此刻又假惺惺地作甚?”
白不肖笑道:“我怎會駕你?舊友相逢,高興都來不及呢!”
奇芙蓉道:“你不罵,自有別一位罵。你當我不曉得?那位陸小姐當時將一張俏臉都氣歪了,恨不得拿劍殺了我呢!”
白不肖道.“沒有的事!”
奇芙蓉冷哼一聲,直視著白不肖問道:“即便不敢殺我,打是想打的罷?‘白大哥,那個母夜叉打你四個耳光,你不要怕,改日我替你打回來!’”這後一句話她模仿陸怡的口氣,居然有幾分相似。
白不肖自忖見識、辯才還差強人意,但碰上個伶牙俐齒的奇芙蓉,卻處處落了下風,一時無言以對。見她臉色略現和緩,不再命舟子轉航向岸行,心道:就讓你損幾句又有何妨?
奇芙蓉見他微微發笑,又把眼一瞪,說:“你怎麼不說話?你嘴裡不說心裡定在說:‘好男不與女鬥!’是不是?”
白不肖道:“芙蓉,我心裡在想:我總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所以惹得你那日不告而別,今日又當眾打我。我不是寡恩負義之徒,你有什麼難事,只管跟我說,但教力所能及,赴湯蹈火,我決不皺一皺眉。
“昔日白鶴山上,若不是你妙手回春,我早已中毒身亡。我在大江上遭尚雲霄那夥賊子的暗算,如不是你奮身卻敵,我也已身葬魚腹。兩番活命之恩,我無一日會忘。你心裡頭不快活,打我罵我,我怎會有半點怨總之心?你不用瞞我了,我瞧得出來,你定有什麼為難的事。你告訴我,我給你去辦!”
奇芙蓉蹙眉看了他一會,覺他這番話由衷而發,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便微微點頭。她沉吟有頃,忽地臉上一紅,悄聲道:“你可知當日金陵街頭我為何不認你?我若是認你,你早就沒命了。”
白不肖聞言,心中一凜,暗道:果然被我猜中!便不動聲色地問:“此話怎講?我看司馬先生倜儻瀟灑,氣度恢宏,不像是嗜殺之輩。”
奇芙蓉搖搖頭,說:“那年我與你誤闖無憂谷,見識了司馬高那一身深不可測的絕世武功,心裡著實羨慕,心想:只要學到他功夫的五成,便可當世無敵手了。於是隻身入山,二度進入無憂谷,求他收我為徒。司馬高見我只身返回拜師,十分高興,當即一口應允,還說他當日一見我,便有收徒授藝之意。說他善相面術,見我骨骼奇異,最宜學他的功夫,只須一年,便可有小成……”
白不肖暗道:你嗜武成病,他一番花言巧語,你自深信不疑,待入他彀中,就來不及了。
奇芙蓉續道:“我縱愚笨,也不信他一年便可速成的話。他見我似信不信的樣子,便指著一丈外一株高達五丈的慄樹,說:‘你自忖能否一掌將這株慄樹攔腰打斷?’
“那慄樹徑粗一尺有餘,怎打得斷它?司馬高笑道:‘我現教你一招掌法,兩句運氣心法。’他當即念道:‘意引力則力無窮,撼山摧崖但從容。’又將掌法演示給我看。他一掌劈在樹身上,那株大慄樹的上半部就平平飛出,斷口處竟如刀切一般齊整。
“他又另選一株粗細高低相仿的慄樹叫我照他所授心法運氣使力試發一掌。我便依樣畫葫蘆照樹身打了一掌,心裡只覺好笑,再也不相信真能打斷它。誰知這一掌還真將大慄樹攔腰打斷了……”
白不肖忍不住嘆道:“那不過是個障眼法兒,他先將大樹用利刃切斷,只留一丁點兒樹皮相連,休道你原有不弱的武功,便是換個絲毫不會功夫的壯漢,也打得斷它。這與走江湖賣膏藥的漢子拿燒酥的卵石演示‘擊石成粉’的‘功夫’如同一轍。”
奇芙蓉緩緩搖了搖頭,道:“我當時也如你這般推測,料他定是在樹身上預先做了手腳。於是自選了幾株各不相同的樹逐一驗試,無不應掌立斷。心中驚愕萬分,方知世上真有神奇的功夫,而往日所學不過是些花拳繡腿,實在不足一哂……”
白不肖的武功原比奇芙蓉高出一籌,自忖要一拳擊斷大樹也還辦得到。但今日校場中奇芙蓉以留空掌力將周碎嶽擲出的大鐵錨震回,那手舉重若輕的功夫,自問有所不及。心知奇芙蓉的功力,實已勝過了自己。
奇芙蓉道:“當時,我就給司馬高跪下,要行拜師大禮。他只以衣袖輕輕一拂,我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他緩緩說道:‘你先不忙行禮。我司馬高平生未收過弟子,黑皮不過是個管家的小廝僕役,算不上及門弟子,你是頭一個。你要拜在我門下,須得先答應我幾件事。你能辦到,就留下,辦不到請馬上出谷。’
“我想天下分門派收徒也都得向新入門的弟子言明門規組訓,就說:‘請師父諭示門規,弟子自當洛守不渝。’他笑道:‘我“無憂派”沒有什麼門規,其武學要旨是“無憂無喜無思無慾”八個字。你要投入我門下,第一,不得我允許,不能擅自出谷。’
“我想:這事容易得緊!我原是來學本事的,本事沒學到,你叫我出去我也不走呢,我一旦藝成,你也攔我不住。便答道:“弟子能做到不奉師命不出谷。’他點點頭,又道:‘這第二樁事麼,是為師的叫你做什麼,你便得去做。’
“我道:‘師父多慮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原該惟師命是從。’他微微一笑,道:‘第三件只怕你做不到了。日後我帶你出谷去江湖上走走,你若碰上白不肖,不得我允許,不能與他相認。’
我說:‘師父的三條門規,弟子都能辦到。’當下,他叫我發誓,我便發誓賭咒,心裡實是覺著十分可笑:那姓白的小鬼忘恩負義,我既獨自入谷,便已決計不理那姓白的小畜生了,師父的第三條實在多餘……”
白不肖再次被奇芙蓉“小鬼”、“小畜生”的亂罵,雖然夜色昏暗,舟上只有個啞巴似的舟子,但反覺得比日間校場裡捱罵時更難堪,同時更不明白司馬高為何要有這一條規矩,便攔住奇芙蓉的話頭,道:“這倒奇了,你師父為何不許你認我?你今日又怎違逆師命認了我?”
奇芙蓉怔了怔,忽沉著臉問:“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自?”
白不肖見她方才還和顏悅色地陳述拜師學藝的事,突然間變了臉,心念一動,細細回想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若有所悟,不由心頭怦怦直跳,臉上也騰起陣陣熱浪,心裡說。難道芙蓉真的對我一往情深?他反覆體味她對自己的嬉笑怒罵,忽嗔忽喜的神態,回想白鶴山茅屋裡,大江孤舟中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愛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裡凜然生懼,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奇芙蓉冷笑一聲,道:“你不用怕!凡事要講個緣字。你今日肯隨我上船來,便是有緣,他日刀兵相見,也是個緣。我還講我的事。
“我拜了師父後,就在那大石屋旁搭了間茅屋住下來。師父並不常在谷中,隔幾日便要出去一趟,每每須七八十來日才回谷。他臨走前,便教我幾句口訣,讓我自己修習。‘無憂神功’純屬內功,入門易而精進難。
“谷中只有個傻不楞登的黑皮為伴,甚是氣悶。閒來只有擷花成環,逐鹿攆兔耍子。如此過了三數月,自問所學,並無多少進境。若真要將師父的一身功夫學到手,怕不要在那死氣沉沉的無憂谷中呆一輩子?一念及此,不由悚然生驚;倘要在這谷中呆到齒落頭禿,眼花耳聾才學成神功,有功夫與沒功夫並無區別,倒反是劃地為牢,自國數十年光陰。
“這一來,我便生去心。師父經常不在谷中,我要逃走並非難事,只是不甘入寶山而空回。當日你我初次入谷,在大石屋中見到過三冊‘無憂全書’。我要走就得將此書帶上。乘師父外出之時,我在石屋裡各處搜尋,卻始終找不到這書。石屋中沒有,想未必藏在屋外什麼地方,於是草叢中、樹洞裡、山石縫……
“那無憂谷中凡是可藏匿秘物的處所,我無不細細搜索。幾個月裡,只要師父不在跟前,我便像覓寶者似的,心心念念尋找此書,凡欲掘地三尺,費了不知多少心力……”
白不肖插口道:“那‘無憂全書’既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司馬先生定是帶在身上,須臾不離,是以你百覓不見。”
奇芙蓉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想得到的,我豈能想不到?一日,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問師父能否將‘無憂全書’讓弟子一觀。師父奇道:‘芙蓉,那三冊秘籍我早就交付予你了,你怎麼至今猶未見到?’我大吃一驚,道:‘師父記錯了吧?弟子在谷中已逾半年,始終沒見過這三冊寶書。’
“師父望了我半晌,忽顯不悅之色,嘆道:‘芙蓉,我初時見你聰穎靈慧、機智過人,才收你為徒e現在看來,你才識平平,令我好生失望。你隨我來,看看到底是師父打誑語還是徒兒賴帳?’他便拉著我足不竭地地向我的茅屋行去。
“當時我又驚又疑,猜不透他在賣什麼關子。一到茅屋跟前,師父放開我的手,說:‘我早將三冊“無憂全書”置於你床頭上方的竹籃裡,你去看一看,它還在不在?’我聽了他的話,如遭雷擊似的,怔了半晌,心裡叫道:奇芙蓉,你真是愚不可及!
“那隻竹籃日日懸在我頭頂,已達半年之久,積滿了灰塵,骯髒得無處落手,我從未想到要取下來看看裡面裝著什麼物事。當下我急奔入屋,不顧骯髒,摘下破竹籃一看,果然有個長方形的油紙包……”
聽到這裡,白不肖不由嘆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令師再也想不到你會捨近求遠,盡在別處搜尋,反將鼻子下的地方放過了。”
奇芙蓉道:“我打開油紙包,只見裡面確實是當日所見的‘無憂全書’,當下喜心翻倒,捧書出屋,向師父叩謝。心裡想,只要此書到手,我哪裡不可去修習?誰耐煩在這裡枯守日月?
“師父道:‘芙蓉,我知你不耐幽谷歲月。但我看你心躁氣浮,雜念頗多,遠不能做到‘無憂無喜元思無慾”八字,便是將此書送了給你,你又怎能領悟書中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你若不信,就將書翻開來誦讀給我聽。’
“他這幾句話說得聲色俱厲。我不敢違逆,便打開第一冊,翻過序言部分,後面是張白紙,再翻下去,你道怎的?三冊全書,除了扉頁上的序之外,其餘全是不著一字的白紙!”
白不肖聽得聳然動容,脫口道:“是假的?”
奇芙蓉的語音變為苦澀:“真耶假耶?我至今尚不明白。當時驚得將書掉在地上猶不覺,只感到手足冰涼,渾身麻木,心裡大生驚怖之意,眼中看出去,儒雅親善的司馬高彷彿變為一個青面撩牙的惡鬼……
“良久,方聽他在說:‘“無憂神功”,要訣在一個“無”字,從無中生有,以無勝有。“無憂”者,“無有”也。惟“無有”才能達“無憂”。倘若這三冊全書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又與尋常的拳經刀譜何異?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致無形,道隱無名。又曰:大盈著衝,其用無窮。苟子曰: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易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凡至矣極矣之物,皆在一個“無”字。武學之道也不例外。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有各自的招式家數。一有招式家數,舉手投足便有所據亦有所拘,這便落入下品。惟有我“無憂神功”不滯於物,不著於形,無為而無不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你若能從這無字書中讀出字來,只管出谷去。為師決不攔你!’
“我聽了師父這番話,覺得似有幾分道理,又覺虛玄得不著邊際,便問道:‘師父,弟於愚鈍蠢笨,萬不能從無字書中看出字來。卻不知師父看出了多少?’
“他笑一笑,道:‘為師窮二十年之功,限於才智,也不過體味出二三成,倘能全部領會,早就白日飛昇,羽化成仙了。但僅這二三成,自問當世已鮮有敵手。’這話倒也不假,我便親眼見他摘葉飛花可以傷人的神妙功夫,就是少林高僧也未必有他的修為。
我既沒有無中生有的能為,只好安下心來,跟他學藝。平心而論,師父待我甚好,每從山外歸紛都帶些糖果糕點、新衣首飾給我。我的茅屋,他也從不踏進一步。”
白不肖道:“令師的這番高論,頗有見地。我師父生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每以自己不能達從心所欲、羚羊掛角的神妙境界為憾。但古往今來,又有哪一位武學名家能達天人合一、無中生有之境呢?縱是憑虛御風、移山喚兵的神功,也不過傳說中事,並無一人親見。
“令師的功夫固然不凡,但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照我看來,那無字的‘無憂全書’必是他杜撰的,用以欺世盜名。”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了什麼,內心深處,對那自命不凡的司馬高殊無好感。總覺芙蓉嫁給那個半老頭子,實在不值。
芙蓉道:“我在谷中呆了一年多。忽一日,師父說要帶我出谷。他雖叫我‘無憂無喜無思無慾’,自己卻眷戀塵世,不棄名心。他頻頻出谷,扮作遊方郎中,實是探察江南武林各派的底細。
“師父道:‘江南群雄的武功,我已—一探明,並無了不得的高手。今番我們出山,便是要叫“無憂神功”揚名天下,叫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泰山北斗,武學大道!’
“師父這番話甚合我意。一個人學了絕頂武功,若不拿到世上去硬碰硬地比一比,又有何用?何況幽谷寂寞,實不耐久居。
“師父又道:‘此番出山,你我孤男寡女,千里同行,實有諸多不便。你我不如便以夫婦相稱,也免得叫人說長道短!’我聞言大驚,慌了手腳,急道:‘師父!你偌大一把年紀,做我父親倒還使得,做我丈夫哪個肯信?’
“師父說:‘老夫少妻自古有之。況且我與你只冒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實。你在我谷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師的若有歹意,你自問可還能保住處子之身?’他若用強,我萬萬抵擋不住,只好跪下向他苦求。
“他道:‘芙珠我實話告訴你,我實是天閉,便是有心摘花,也無能為力。我原娶過一房妻室,夫妻倆相敬如賓。只因少了閨房之樂,我妻子鬱鬱寡歡,終於做出了不端的事來。飲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我深愛內子,並不怪責她,只怨自己無能,反為她隱瞞。
“詎料此事為族中老人所知,趁我外出之際,糾合族人將內子縛至詞堂前以白綾勒斃。待我回到家中,內子屍體已被野狗肢解。我一怒之下,手持一柄利劍,夤夜將主使者和兇手幾家老小殺得乾乾淨淨,又縱火將祠堂燒成一片白地。
“這才被髮入山,遁跡林泉,無意中偶入無憂谷,便長住下來。你初次入我谷中,令我大吃一驚,蓋因你的容貌身材酷肖我那慘死的內子。若非如此,你與那姓白的小子豈能活到今日?這幾十年中,入我無憂谷中的遠非你們兩人,其餘的都波我殺卻餵了豺狼!’
“我嚇出一聲冷汗,心知待要說個不字,立即命喪當地,待要點頭應允,心裡又是一萬個不願意。
“師父早將我的心思看穿,溫言道:‘芙蓉,我早知你不是一個言出必踐的人,也沒將你拜師之日的誓言放在心上。你依也罷,不依也罷,口是心非也罷,我都不管。你要想逃,我現在就放你走,看你能逃出多遠?你若不逃,三年後,我便不再拘束你。只怕到那時,我趕你走你也不肯走了!’他哈哈大笑,顯得胸有成竹。”
白不肖聽得心頭怦怦亂跳,兩手心裡都是汗,急問道:“你逃過沒有?”
奇芙蓉慘地一笑:“怎沒逃過?自出山以來,我無時不想著逃出他魔掌。前前後後逃過八次,最遠的一次也只跑出三百里。他簡直是個如影附形的鬼你每回將我抓住,即施以酷刑。你看!”她擼起衣袖,露出一截膚白勝雪的玉臂,上面既無鞭痕亦無傷疤,只在肘彎上有一粒綠豆大小的紅點,處在欺雪賽玉的肌膚上,更顯得鮮豔欲滴,有說不出的詭異。
“這叫‘美人痣’,名目雖雅,實是一種毒釘。我每回逃跑被擒,他便給我釘上一枚,或釘在臂上,或釘在臉上。這‘美人痣’毒性極為古怪,釘上之際不知不覺,毫無痛癢之感。但到子午兩時,則體內寒熱交集,四肢似有無數毒蟲咬噬,痛不可當。
每次發作一炷香的工夫,只有服了他的解藥,這紅點才會自行消退。若是自己服用解毒藥丸,反會加重痛楚。令日他已將解藥給了我。這枚‘美人痣’已在我臂上釘了十一日。”
“那你快跟了解藥呀!”
“服藥也有時間的,非得在子午兩時寒熱交作之際服下才有效,別的時辰全不管用。”
白不肖這才明白奇芙蓉何以忽然銷聲匿跡如許時間,心想她已八次身受毒釘之苦,實已成了司馬高的奴僕,其痛苦艱辛,已非常人所能想象,實是不忍她再受折磨,勸道:“芙蓉,你不要再逃了,三年之期轉瞬即過。三年後,你與他一刀兩斷,再不受人拘束,何等自由。你要忍!”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過了子夜,我服下解藥,便要逃跑了。你幫不幫我?”
白不肖一愕,好生作難。於情於理,他決不能坐視不管,但多半逃不脫,自己生死且不去說它,芙蓉又得再受酷刑之苦,於心何忍?他默思片刻,毅然道:“好!我幫你!大不了陪上一條命!”
“他倒還不會殺你,恐怕也要給你這醜小子種上一粒‘美人痣’。我看就在你雙眉間種一粒,倒也有趣!”
白不肖啞然失笑,芙蓉居然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倒真有生死不縈於懷的胸襟。他也笑道:“我就與你同受毒釘之苦罷了。但聽你口氣,你似乎己自知這次仍是逃不脫,為何還要再逃?”
奇芙蓉得意的一笑,道:“逃脫了是上上大吉。逃不脫,大不了再來一粒‘美人痣’。兩者都於我有益無損。司馬高不知道,他的‘美人痣’與解藥,實是大增功力的妙藥靈丹。我連受八次苦,但內力反而大進。想來想去,只有他的毒藥與解藥二者之功。
“他自然不會在自己身上試驗,天底下也沒有別的一個人如我這般連受八次的苦毒而仍不屈服。是以這個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現下說出來,你也明白了,還有那個舟子!”她一言未畢,白不肖只覺眼前人影晃動,船身一搖,那舟子啊一聲悶哼,雙眼怒突,口中噴出一口血,身子一歪,掉進湖中。
這下變故大出意外。那奇芙蓉背向舟子而坐,以白不肖的眼光,竟未能看清她如何倏去倏回,一掌拍死舟子,其身法之快,出手之疾,簡直形同鬼魅。當她說到“還有”二字,舟子已腦門中掌,待說到“那個舟子”四字,她已回至座上。其間語氣連貫,並無停頓,卻已殺死一人,真正匪夷所思。
白不肖怒道:“你,你怎麼胡亂殺人?”
奇芙蓉愣了一下,道:“我並未胡亂殺人,我不殺他,他去密告司馬高,你我都得死!你還當他是尋常舟子船伕?他是早年在澄江上殺人越貨的江匪‘鐵槳劈蛟龍’黃金壽!你去看看他那把獎是什麼做的?”
舟於落水,小船無人操縱,便根了轉來,那輛黑黝黝的槳還在後艄艙板上。白不肖移至船尾,俯身提槳,入手只覺冰涼沉重,比尋常的船槳重了許多,以手指輕叩,發出鍍鋅的金石之聲,願來是一柄鐵製船槳。“鐵槳劈蛟龍”黃金壽是黑道上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桀驁不馴,怎肯依附司馬高甘操駕船使舟之役?
奇芙蓉道:“黃金壽算得了什麼?師父出山後,黑白二道許多奢遮人物都心甘情願給他提鞋跟端洗腳盆哩!江湖梟雄,力大為王嘛!”
白不肖提槳劃了幾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道:“芙蓉,你跟司馬高走南闖北,可曾聽說過‘無上神君’這麼個人?”
奇芙蓉喚了一聲,道:“我也只是耳聞,尚未見到那無上神君的真身。那是我師父的師兄呀!聽師父說,此人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力。像我師父司馬高,已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與無上神君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白不肖聽她說得玄乎,也不由將信將疑,想到神君若實有其人,江湖上就不得安寧了。那神君自稱“武林至尊”,有君臨天下之意,武林中誰不臣服,即格殺毋論。那“東海龍”檀培不過是他的一名走卒,便已兇暴無比。
江湖豪士中雖不乏貪生怕死之輩,也大有鐵骨錚錚不畏強暴的好漢,這一場搏殺必異常慘烈。他隱隱覺得:自己遲早要與這人狹路相逢,拚個你死我活。
奇芙蓉見他沉默良久,不知他在想什麼,偷偷伸手入湖,猛地撩起一蓬水花向他潑去。白不肖猝不及防,被潑了一頭一身的水。奇芙蓉格格嬌笑。白不肖衣衫半溼,頭髮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見奇芙蓉笑得歡,也不由咧開嘴笑。心裡卻說;她這般任性無羈的住情,居然能在那陰陽怪氣的司馬高眼皮下保全自己,真非易事。
這時,小舟已近北岸,白不肖正要駕船掉頭,奇芙蓉急道:“不要掉頭,靠到北岸去!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已深了,月亮隱到了雲後。白不肖將船靠岸,跳上陸地,把船繩拴在一株垂柳上。凝目往前看去,只見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樹林,風掀林梢,簌簌作響。林深處,恍惚有盞燈籠時隱時現,越發陰森可怖。不知這片林子有什麼好玩,轉念想:奇芙蓉是要在子時後逃跑的,此處荒僻冷落,便於藏匿,因此被她選中。
奇芙蓉吹熄了船上的碧紗燈,握住了白不肖的手,一輕聲說:“跟我來,不要怕。”她的手柔滑溫軟,兩人身子貼得近,她身上淡淡的粉香直往他鼻管中鑽。白不肖心中一蕩,暗道:她對我實是關懷備至。我白不肖何德何能,有幸結交許多生死與共的朋友。隨即又想到了陸怡,不由心頭一凜,臉上陣陣發燙,很想把手從芙蓉掌中抽出來,又怕反而著了行跡,令她難堪。
林深路隘,兩人攜手而行,耳聞鴟鴞在深處哀鳴,眼見近處樹杈上貓頭鷹滾圓碧綠的眼睛,只覺林中陰風陣陣,令人心悸。正行間,突有一條長蛇從芙蓉腳尖前遊過,她嚇得驚叫一聲,返身投入白不肖懷中,將臉伏在他胸膛上,急響“你快打死它!”
那是條夜間出來覓食的蛇,身軀扭幾扭,便竄入草叢中不見了。奇芙蓉方才殺舟子黃金壽時,連眼睛都不眨一眨,此刻卻被一條蛇嚇得靈魂出竅。
她惶急之下返身抱住白不肖,並未慮及別樣,待長蛇遁去,立知此舉甚是不雅,雖然林中並無旁人,也羞得雙頰火熱,一顆芳心怦怦亂跳,急推開白不肖,嗔道:“你為何弄條蛇來嚇我?”心中還在回味方才伏在他懷中那股無比甘美的滋味,但轉瞬間即想起他情有別鍾,心中酸楚,自然而然地放開了他的手。
白不肖護住芙蓉嬌軀時,也未念及此舉唐突佳人,他自知她這兩年間受人挾持,遍歷苦辛,心中充滿憐意,自然生出要保護她的念頭。及至芙蓉雙手推拒,又強詞奪理地責怪他,才想到方才二人摟抱雖出於無心,但總涉男女之防。不由脫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此言甫出,心中又是一陣後悔,本屬彼此心照的事,宣之於口,豈不叫她更加難堪?
只聽黑暗中芙蓉輕聲道:“我沒怪你,我是怪我自己。”語音中大有苦澀淒涼之意,怨艾自責之情。
白不肖一怔,沒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對方的幽怨。奇芙蓉嬌豔無倫,身著男裝,更是容光逼人,有難以形容的俊俏風流。白不肖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但內心深處總覺欠她的情,面對佳人幽嘆,怎能無動於衷。
待要說幾句溫柔的話安慰她,心中忽地一動:白不肖,你既已與陸怡山盟海誓,就當屬守不渝,決不能朝三暮四,自墮情障,叫天下人看不起。想到此處,只覺背上涼颼颼的,竟出了一片冷汗,忙斂神道:“我走前頭,有什麼毒物怪獸,我替你打發。我們走吧!”
奇芙蓉低笑幾聲,道:“你又不認得路,你在前頭引我去哪裡了來吧!”她身形一起,形似白鶴展翅,白不肖眼前一花,只見芙蓉已掠上樹梢。她足踏細枝,衣袂飄舉,彷彿仙子下凡,說不出的風流婀娜。
白不肖也提一口氣,振袖縱上樹梢。奇芙蓉笑道:“我跟你比一比輕功。”便似一陣風地向前掠去。白不肖不敢怠慢,趁足下松枝反彈之力,上身前傾,一躍便是三丈。堪堪要趕到芙蓉前頭了,只覺臉畔微風簌簌,芙蓉往前一竄,又超越了他。
松枝富於彈性,白不肖縱躍之際,多少藉助松枝的反彈之力。只見芙蓉如一片輕雲,貼著樹梢飄飄而前,足下似乎毫不著力。一個借力縱躍,一個貼梢飛行,即或齊頭並進。難易不同,高下已判。況且芙蓉始終領先五尺,其輕功之佳,已勝白不肖一籌。
白不肖正要出言認輸,忽見前頭芙蓉身子一晃一沉,喀嚓踩斷了一根細枝,便往下墜去。這時白不肖已追至,急伸手抓住她左臂往上一提,林梢枝細,怎能承受兩個人的分量?喀嚓連響,白不肖足下斷了好幾根枝條,兩人身不由己,一齊往下墜落。只下落丈許,便踩住一根粗枝。
以芙蓉的輕功,不應有此意外。白不肖正自疑惑,芙蓉輕輕道:“不好,我體內毒發了。”隨即上下牙格格碰響,身於抖得如同風中樹葉,顯得不勝寒冷。白不肖手握著她左臂,透過衣衫,仍如捏著一段寒冰。當下心頭大凜,急抱起她跳下地來。將她靠在樹身上,催她速服解藥。
奇芙蓉身子緊緊縮成一團,兀自寒戰難止,語不成聲:“解……解……解藥……在……在在……我……懷……懷裡……”她突然大叫一聲,雙臂箕張,身子反弓,面紅似火,不住地扭著頭,額上頸上血脈賁張,連聲喊“熱”。
白不肖以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如觸紅炭,燙不可當。看她寒熱交作、痛苦難忍的樣子,形同癲狂的神態,彷彿正在受油煎冰炙之苦。白不肖急催她:“你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芙蓉恍若未聞,只呼哧喘氣,兩手痙攣,雙腿踢蹬,眼睛好像要從眼眶裡擠出來。
白不肖霍然醒悟:她若能自取解藥,何用你催問?過去,她定是在將近子時之際,已將解藥取在手中,寒熱甫作,痛楚剛襲時就納入口中。今日因與我比試輕功,才誤了時辰。她說解藥在懷中,就是要我給她取出。但……我縱然問心無愧,她神志清醒後豈不羞愧難當?想到這一層,不由躊躇難決。
奇芙蓉忽閃哼一聲,鼻中流出血來,諒是她體內燥火過盛,迸裂了血管。
眼見奇芙蓉痛苦不堪,白不肖心如刀剜,暗道:白不肖!你既自命心底無私,為何縮手不前,正因你心有雜念,才當斷不斷,進退失據。設若芙蓉是個男子,你還會猶豫麼?
當下,他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左臂將芙蓉托起,右手解開她領口的鈕釦,將眼一閉,伸手入懷摸索解藥。
一摸之下,觸手綿軟一團,饒是他心意已決,惟以救人為念,也不免心頭狂跳,耳中似乎聽到左近有人嘆息,急縮手睜眼四下裡看,卻不見人影,便知是自己心魔作怪,誤將草木之聲當作人聲。
於是略定心神,索性將她外衣解開,露階一件杏黃色的內衣,內衣之下是個大紅肚兜。白不肖究屬情竇初開的未婚男子,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地怦怦亂跳,伸手從她肚兜下貼肉處摸到小藥瓶,一碰到她乳酪一般滑膩的皮膚,身似電觸,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替她掩上胸前衣襟。
從藥瓶中倒出一粒乳白色的方形丹藥,按住她兩頰“頰車”穴。芙蓉口一張,白不肖趁勢將丹藥納入,又在她後項背上推拿數下。
這解藥極為靈驗,須臾工夫,奇芙蓉身上煩熱漸退,神志也清楚起來。閉眼靠在白不肖臂彎裡想息片刻,運氣將丹藥徐徐化開。又過了盞茶時間,她慢慢睜眼,舉目看了看周圍,吁了長長的一口氣。正欲做一會吐納功夫恢復元氣,一陣風吹來,她覺胸口一涼,低頭看處,才知自己的衣釦尚未扣好。
她神智已復,立知是白不肖解衣取藥。一想到自己將解藥視作命寶,藏在肚兜下貼肉之處,白不肖取藥,必已用手碰過自己的身子,頓時心中大羞,明知白不肖事急從權,實出於一片好心,也忍不住反手一撩,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掌聲音雖響,卻無半分勁力。白不肖萬料不到她又會出手打人,猝不及防,又沒避開,頓時勃然大怒,指著她道:“你太無理!”
奇芙蓉反手一掌拍出之際,純出於任性的女孩兒家的嬌嗔,並不心存惡意,也不擬真的能打中他。哪知白不肖沒能避開,當下深感歉仄,惶急之時也不及解釋,她一把拉過白不肖的手,在自己臉上重重地打了兩下,待還要打下去時,白不肖已然警覺,回力一奪,反將芙蓉拉了過去,兩人額頭相碰,咚的一聲,身子跌在一起。
這一來,兩人都感發窘,急急各自站起來。奇芙蓉背過身去整衣。白不肖望著她苗條的背影,頓時心事如潮,覺得芙蓉的舉止實在出人意表,但又處處含著脈脈深情。正自胡思亂想,芙蓉柔聲說:“不肖,我打痛了你麼?你肯不避嫌疑,我心裡實在是很……感激的。”
此言入耳,白不肖如遭大棒猛擊,腦中電光石人似的一閃,心下再無懷疑:芙蓉已不是昔年白鶴山上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也不是舊時喬裝改扮、浪蕩江湖、心無掛礙的劍女。她對我傾心之忱,早已超出遊伴、朋友之情。但我實在愚鈍,竟毫無知覺。現在我已有了一個陸怡,怎可移情分愛?
他又暗問自己:白不肖,你與陸怡在一起時,總想著奇芙蓉的生死安危;與奇芙蓉相對,又念念不忘陸怡。在你的心中,究竟對哪個更為關心呢?奇芙蓉當眾對你辱打,你只感驚奇,不覺憤怒,你對她僅僅出於感恩之心麼?
如此一想,更是心亂如麻,明知再與奇芙蓉糾纏不休,定然有負陸怡的情愛,但要就此與奇芙蓉揮手作別,又覺於心不忍。
正自情腸百結,難以決斷之際,見芙蓉已分枝拂葉行向前去,白不肖忍不住脫口叫道:“芙蓉!”
奇芙蓉迴轉身子,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秀眉一軒,嘴邊浮起一絲微笑,好像含有譏消之意。白不肖臉上一熱,暗道:她身處危難,我已答應了幫她,怎可言而無信?便道:“你身子已好了麼?走得這麼急。”快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
行不多遠,只見前頭有燈光閃爍,樹林中間,高牆壁立,圈著一所大宅子。那燈光就是從牆內重樓的窗口射出來的。
奇芙蓉道:“就到了,我帶你見見幾位你昔日的好朋友。”她說到“好朋友”三宇,語音拖長,顯是滿含譏嘲之意。
白不肖急道:“什麼好朋友,是誰?”
奇芙蓉笑了一聲:“見面你就知道了。”
兩人行至牆下,轉而沿牆向南行,忽聽風聲颯然,兩團黑影從樹叢中竄出,一個聲音喝道:“什麼人?”隨即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從左邊刺來。劍勢疾如流星,劍頭上發出嗤嗤微響,竟是使劍高手。
白不肖正要拔刀格架,刀未出鞘,但見奇芙蓉一晃而前,伸出三指在利劍的劍脊上一捺一勾,劈手奪過長劍往地上一擲,怒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看著我是誰?”
另一個使刀的急將刀收回,躬身道:“原來是夫人回來了,小的們多有得罪!該死!該死!”那使劍的更是臉色大變,如見凶神,嚇得話也說不清:“小人該死,衝撞了夫人。小人……”
奇芙蓉冷冷地說:“罷了!下回招子放亮一點!白相公,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指著使刀的瘦臉長漢,“昔日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天殺星’紀一刀。那一位是‘一夫當關’花留春。”
白不肖一聽“花留春”三字,頗為耳熟,定睛看去,原來是見過的。幾年前,他夜入錢江幫乘字堂前任堂主蘇紀剛宅中除奸,曾與這個花留春交過手。彼時他使的是一柄鍋鏟形的兵器,今日使的是口長劍。卻不知怎又成了芙蓉的手下?
那花留春不敢抬頭,自也不知“白相公”是誰?既然是奇小姐的朋友,諒來必是一位高手。
花留春揀起長劍,與紀一刀退入暗處,奇芙蓉領著白不肖仍往前行。高牆的拐角上有一扇黑漆小門,奇芙蓉曲指叩了四下。門裡就有足音傳出,門縫中透出燈光。小門呀然打開,在門內提燈籠侍候的是日間會過的悲、歡二老中的悲老,依然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叫別人替他難受。他一聲不響地將奇、白二人迎進院內,關好小門,提著燈籠在前照路。
白不肖見院中假山玲瓏,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彷彿富豪之家的後花園。院中又有手持鋼刃的家丁巡夜守更,一見悲老的燈籠照過來,即讓在路旁,佇立趨避。白不肖心中疑惑,也不多問,跟著奇芙蓉來到一座偏樓前。
奇芙蓉踏上台階,那中廳的門便敞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白綢裙丫鬟娉娉婷婷迎出來,向芙蓉行了一禮,兩隻水靈活泛的大眼睛在白不肖臉上轉了一圈,嫣然一笑,也施了一禮,道:“婢子小娟見過相公,請相公客廳奉茶。”聲若黃鶯鳴春,十分嬌媚。
白不肖見她身材略豐,一張雪白的鵝蛋臉,鼻挺唇紅,左頰一點痣漆黑,既豔且媚,忙將眼睛掉開。心裡說:想不到芙蓉成了這麼大的氣候,置奴蓄婢,儼然富家千金。
小娟便引白不肖在客廳坐下,奇芙蓉自轉入內屋。白不肖四顧廳里布置,見椅桌几案紅漆泛光,玉瓶古瓷,羅列於架,牆上更是字畫琳琅。便問小娟:“小娟姑娘,你跟隨小姐多久了?”
小她輕笑一聲,道:“整整兩天。奇小姐是昨天到的,我家老爺吩咐我侍候小姐,從昨天到今日,不是兩天麼?”
白不肖道:“你家老爺貴姓呀?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娟大奇,道:“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家老爺姓胡,杭州城誰不知胡大老闆?這裡是我家老爺的倚翠別墅,平時不住人,只在盛夏六月才來避暑。這裡的地名叫金沙港,奇小姐是我家老爺的貴客。”
白不肖恍然大悟,難怪這小娟容貌舉止不似小家碧玉那般拘謹,原來是大戶人家的丫鬟,習練有素,落落大方。卻不知芙蓉怎會與杭州的闊佬有交誼。
正自納悶間,眼前紅影一閃,奇芙蓉出來了。她已改回女裝,身著粉紅杉子,薄施脂粉,在明亮的燈光下,珠釵泛光,環佩叮咚,十分豔麗。小娟便退出客廳。
白不肖笑道:“你借了人家屋子,做起大小姐來了!我還道你發財了呢!”
芙蓉笑道:“這倒不是我的面子,這宅院的主人胡大老闆昔年曾被匪人綁了票,是悲、歡二老救了他。他感悲、歡二老的情,我是順帶沾光。”
白不肖道:“照這樣說起來,悲、歡二老人品不壞,怎會……”急收住了話頭。
芙蓉聰明伶俐,聞絃歌而知難春早猜知白不肖未說出的話是什麼,冷笑道:“怎會聽我這邪魔歪道的人驅使,是不是?他們哪裡是服我?是服貼我師父.我師父找他倆比武,言明輸者聽命於勝者。他倆不自量力,又死守個‘信’字,故而不得不當我師父的奴僕。”
白不肖道:“你說要帶我見幾個好朋友,他們在哪裡?”
奇芙蓉雙目泛出笑意,站起來就往外走:“你不說我倒忘了。這幾位好朋友是非見不可的。你跟我來!”便即出屋,左拐右彎,繞過魚池,來到一個太湖石壘成的假山前。
鑽進山洞,洞中原有一位身材瘦長的漢子守著,一見奇芙蓉,瘦臉上即顯出討好的笑容,伸手在某處摸索幾下,洞中地上的石板軋軋連響,移開一旁,露出個方形洞口,有石階通往下方。芙蓉取過燈籠,回頭道:“胡大老闆一旦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特築了個地下暗室來避難,正好給我用以安置你的好朋友。”便即率先步人方洞。
洞中潮溼陰涼,石壁上皆蒙著一層細密水珠。越往下行,涼意越濃,在這熱天,當是避暑勝地。白不肖跟著芙蓉下行四五丈,便覺遍體生涼,汗氣盡收。拐了一個彎,石階已盡,通道伸向暗處,似乎極深遠。石壁上間隔丈餘插支蠟燭,燭火如豆。
奇芙蓉帶白不肖走進一個三丈見方的大廳,廳中桌椅齊備,地上鋪著羊毛氈,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奇芙蓉雙掌互擊,便有條身軀雄壯而目粗豪的大漢應聲而至,躬身叉手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奇芙蓉道:“老熊,你將那幾位好朋友帶來此處,我們這位白相公要見見。”轉臉對白不肖笑笑,“白相公請坐。”
白不肖鑑貌辨色,覺她眉宇間露出得意洋洋之色,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心下實感納悶。通道上傳來厚門開啟的重濁聲,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間雜以老熊粗聲粗氣的呵斥。跟著,老熊出現在廳口,回道:“稟小姐,好朋友們帶到!”
奇芙蓉端坐椅上,朗聲道:請進!請進!”白不肖趕緊起立迎客,芙蓉拉了他一把:“但坐不妨。”
首先進門的是個中年尼姑,淡眉高顴,臉皮蠟黃,緇衣上血跡斑斑,還有幾處破口子,憔悴疲憊卻又祭驁不馴,進門後兩眼向天,對奇、白二人看也不看。
白不肖脫口叫道:“圓性師太!”
尼姑正是峨眉掌門圓性,她這時才睨了白不肖一眼,目光中殊無驚詫之色,絲毫不以在此相會為奇。
跟著進來的第二人是丐幫長老項雨,臉上一道劍創才剛結痂,右腿微跛,怒氣衝衝地朝白不肖瞪了一眼。
第三人卻是伍天風,一襲白綢袍到處是泥漿汙跡,昔日的風流瀟灑已蕩然無存,他身上雖無傷痕,但蓬頭垢面,雙目呆滯,精神比其餘兩人更壞。
最後進來的卻是協助長江幫尚雲霄設計暗算過白不肖的“神算先生”徐達,他的右臂已折,用繃帶夾板懸於胸前。他原來就黃皮瓜瘦,今日更是形消骨立,面容枯槁,不住地咳嗽。
這四人都曾將白不肖視為邪魔歪道,對他下過毒手。白不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處與他們相會。看他們的狼狽相,顯然經過血戰不敵被執。白不肖無比驚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實難相信他們已成階下之囚。
奇芙蓉笑道:“這四位好朋友,若論名望地位,多是武林中叱吒風雲的頂尖人物。向來是岸崖自高目無餘子的,打個噴嚏,也能叫長江倒流,淮水止波。我們這種後生晚輩,原是高攀不上的。今日有幸請到四位,得聆明教宏論,深感榮幸。”她頓了頓,續道:“四位高人可認得這位白不肖相公?”
圓性雙目閃動,滿臉憤激之色,怒道:“怎不認得?這姓白的小賊濫殺無辜雙手沾滿鮮血,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她雖已為階下囚,仍傲然挺立,不失大派掌門之威。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師太差矣!你身為佛門中人,卻要生食人肉,竟不怕褻瀆菩薩麼?我佛能洞悉過去未來之事,師太怎如此愚拙?時至今日猶指鹿為馬,真是可笑!實話告訴你吧,‘肖不白’也罷,‘北門杜’也罷,皆是本姑娘的化身!與白不肖風馬牛不相及。可惜本姑娘做事,倒叫他出名,實在太不公道了!”
丐幫長老項雨圓睜雙目,厲聲道:“白不肖,此言當真麼?我看你也是一條漢子,既敢作便敢當!你說一句:幾年前那個連找十幾位好漢的真是這妖女?”
他丐幫與白不肖結仇,以致喬幫主栽在白不肖掌下,弄得灰頭土腦叫人看不起,推本究源,皆是因了江湖道義,如果白不肖真的不是武林轟傳的殺人魔頭,以往種種便輕於鴻毛,更叫人笑話,是以他特別關心此事的真偽。
白不肖苦笑道:“以往的事還提他作甚?晚輩數次向各位解說,各位終不肯相信,又有什麼辦法?貴幫喬老幫主慷慨俠義,晚輩是很敬仰的。只是他辨事不明,誤會了我,兩次要置我於死地。我為了保命,不得已與他老人家比掌。項前輩日後見到喬幫主,還請他老人家寬宥則個!”
項雨自問已落入敵手,生死難卜,心想丐幫為了對付一個似是而非的魔頭受了那麼大的挫折,實是太過不值,不由長嘆一聲,無話可說。
圓性當此際,已知奇、自二人不是說謊欺瞞,但她素來剛愎自用,明明錯了也不肯認錯,見項雨面現愧色,朗聲道:“項大俠無須自責,這姓白的小賊縱不是罪魁禍首,必也是幫兇!他既與小妖女同流合汙,又能好到哪裡去?”
奇芙蓉也不生氣,笑盈盈地向白不肖望了一眼,目光中似對“同流合汙”四字頗為讚賞,隨後問道:“徐大俠、伍大俠怎麼說?”伍天風精神萎頓,魂不守舍,對奇芙蓉的問話沒聽清,木呆呆地望了她一眼,便低下頭。
徐達被悲、歡二老打傷擄來,一直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時方明白前因後果,也已認出高踞座上的紅衣女郎是昔時自稱“古仁”的劍客。他可不願送死,見奇、白二人神色溫和,便搖了搖頭,低聲道:“老夫受那尚雲霄的愚弄,冒犯了白少俠和奇女俠,罪無可道,思之慚愧莫名。”
奇芙蓉點點頭,道:“徐大俠肯識時務,好!老熊,給徐大俠看座。”老熊應聲而入,給徐達端來座椅。徐達暗暗鬆了一口氣,小心地坐下,心想自己的命多半已揀回來了。”
白不肖對這班人雖無好感,但想他們究竟是出於誤會才屢番追殺自己,今日真相已白,實不願再與他們結怨,便對奇芙蓉說道:“芙蓉,誤會既已說開,便請這幾位走吧!以往諸事,今日作個了斷,日後江湖上相見,井木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他心中忽地一動,心想:我的冤屈倒是洗乾淨了,諒來他們不會再找我麻煩,但奇芙蓉不是成了眾矢之的麼?何況她行事也不是沒有錯處。她將這些成名人物擒來對質,可算把舊怨新浪集於一身。武林中人最重恩怨,怎肯放過她?
奇芙蓉看了他片刻,唇際浮出譏消的笑,似乎在說:你倒會做好人!跟著她雙目閃動,暗蘊殺機,在圓性、項雨、伍天風臉上—一掃過,緩緩道:“白相公仁義過人,要我放了你們。放人倒也不難,但焉知你們出去後肯放過我?天下尼姑、叫化子實在太多,我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
圓性厲聲道:“不錯!我即便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要殺要剮都由你!”
項雨哈哈大笑,牽動了身上創痛,略皺了皺眉,沉聲道:“小妖女!項雨但教有一口氣在,誓與邪魔歪道周旋到底!”
奇芙蓉冷哼一聲道:“你們死到臨頭還嘴硬?好!”她“好”字出口,離座站起,渾身骨節格格連響,便要出手殺人。白不肖雙腳一彈,急插在芙蓉身前:“芙蓉!得放手時須放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放了他們吧!”
奇芙蓉臉色微變,道:“你怎恁地糊塗?今日我不殺他們,日後他們就要殺我,你就願讓我去死?”
白不肖心意激盪,他明知芙蓉別無選擇,像圓性這種睚眥必報氣量狹窄的人,若不殺之則後患無窮,但又怎能容忍芙蓉胡亂殺人?他倏地轉身,朗聲道:“師太、項前輩、徐前輩、伍兄,奇姑娘過去所行諸事皆是為了我白不肖,這段過節還當著落在我身上。日後哪一位要死纏到底,我白不肖接著便是!”
這幾句話一出口,他實是將好不容易才卸落的黑鍋重新扣到自己背上。他既不願圓性等屍橫當地,又不願奇芙蓉再墮魔障,舍此之外別無良策,至於自己的禍福,只能在所不計了。
這幾句話可謂擲地有聲,在場請人無不心頭一凜。徐達恭恭敬敬地向白、奇行了一禮,道:“徐某與二位本無過節,只因受小人,挑撥才冒犯了二位。今蒙兩位開恩,徐某感激不盡,從今退出江湖,再不敢惹是生非。”
項雨嫌徐達的話太沒骨氣,瞪了他一眼,道:“項某雖昧於事理,卻還知是非善惡,丐釋與白少俠的誤會就此揭過不提。但丐幫素以俠義自任,決不容邪惡肆虐於世!”他話中意思很明白:他與白不肖可以握手言和,但不肯與奇芙蓉善罷甘休。
圓性昔日在春江邊被白不肖砍傷胳膊,現東又被奇芙蓉率悲、歡二老活擒,心中對這兩人的怨毒已不能再深。她原就沒打算再活著,現在聽了白不肖的話,非但不感他的情,反更將他恨之入骨,但覺只要這個人活在世上一天,自己的尊嚴、面子、名譽就被剝得乾乾淨淨。眼見白不肖轉過身與奇芙蓉說話,心中惡念陡盛,毫不思索地朝他背心一掌擊落。
二人相距既近,一個毫不提防,另一個拚盡全力,這一掌就結結實實地拍中白不肖背心,白不肖渾身一震,只覺體內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好像翻了幾個身,眼前一黑,喉頭髮甜,衝出一股鮮血,他硬將鮮血吞回肚中。
在場諸人都沒想到圓性居然敢出手傷人,驚得瞠目結舌。
那圓性力竭被擒,十成功力只剩下三四成,她一掌拍中,也受到了白不肖雄渾內力的反震,一膠跌翻,坐在地上再無力補上一掌,自問必死無幸,便盤膝合什,閉目誦經,坐以待斃,居然臉帶笑容,似乎看到了西方的接引使者駕祥雲冉冉而來。
奇芙蓉勃然大怒,嬌軀一扭,從白不肖左首繞過,單掌一立就照準圓性的光頭拍落。這掌拍實,能將圓性打得腦裝四迸。哪知她單掌甫落,只覺腰肢一緊,被人以手攬住。回過頭來看,只見白不肖滿臉的求懇之色:“芙蓉,放了她吧!”挽住她腰的手又緊了緊。
奇芙蓉雖然心狠手辣、放誕無羈,究竟是冰清玉潔的黃花閨女,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纖腰被摟,只覺心神一蕩,手足軟軟的,有說不出的甜美舒暢,滿溢胸臆的殺心恨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兩頰熱烘烘地似乎燃起火苗。她又是歡喜又是害羞,痴痴迷迷地說:“不殺她?”
項雨等人原以為她定要打死圓性,忽見她回身返顧,滿臉的嬌柔羞怯和喜意,語氣也纏綿悱惻,情意脈脈,均大惑不解。
白不肖明知當眾摟住她的腰大是不雅,但圓性的生死繫於一髮,自己只要一鬆手,芙蓉或會又轉惡念。當下攬住她腰不放,道:“你看我面子上,不要再難為師太他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獨死的。”
這幾句話說得又是溫柔又是懇切,尤其是“我不會讓你獨死的”一句,在芙蓉聽來,簡直是生死與共的承諾,心頭一熱,收回手掌,渾忘了旁邊還有那麼多人,脫口道:“不肖,你今日才肯說這話,我仍然很歡喜,今後你說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都聽你的。”說著眼圈一紅,淚光瑩瑩。
這幾句情話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石室內的一片殺氣頓時被驅得乾乾淨淨,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蜜意。項雨等俱是過來人,觸景生情,各想起自己年輕時與意中人你愛我戀的光景,不由臉現笑意,絲毫不以為這“小妖女”當眾袒露真情有什麼不對頭,反覺得她其實沒如想象的那般兇殘可惡。
白不肖又是感動又是狼狽,明知芙蓉錯會了自已的意思,但此際又怎能解釋?便點了點頭,道:“那你就派人放他們走。”
芙蓉情迷意亂,原已忘了圓性等猶在身側,此時一眼瞥見,頓時羞得無地自容,跺足喚道:“你們怎麼還不走?老然,快送他們出去!不得怠慢,各人的兵刃都還給他們。”
老熊進來將圓性等人的兵器—一發還,伸手說聲:“請!”
項雨向白、奇點點頭意示感激,第一個出門;伍天風、徐達相繼跟出。圓性死裡逃生,不信奇芙蓉、白不肖肯這般輕易放了自己,以手拄地撐起身子,傲然說道:“我死不足惜!峨嵋派數千弟子不會放過你們!”
老熊伸手一抓,將她提出門去。她猶在通道上罵不絕口。芙蓉笑道:“這老尼姑實在討厭。”目光與白不肖一對,頓時大感羞澀,掉開眼睛,心道:若不是老尼姑作祟,他還不會摟住我,對我這麼親熱。低聲道:“想不到你內功如此精湛,受了老尼姑一掌後,手臂還那般有力,差點把我的腰勒斷。不過,我心裡很……歡喜的。”雖然廳中已無旁人,她說了這話後,仍羞得捂住了自己的臉龐。
霎時間,白不肖腦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覺陸怡和奇芙蓉倆,實在是春蘭秋菊,各擅其勝,對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自己對她倆也很難分得清孰親孰疏,倘能並娶二美,左擁右抱,自是無上之福。但以陸、奇二女的性情,又決不容別人平分秋色。
這樣糾纏下去,三人都不會有好結果,而自己又決不願她倆之間的一個人傷心。情之一物,真叫人難以理清。他只想遠遠逃開去,到無人之處獨自靜靜想上三天三夜。但面對情熱似火的奇芙蓉,又怎容他躲閃退避?
望著卜卜爆響的燭花,白不肖心裡倒海翻江,情潮難抑。一會兒喜,一會兒憂,一會兒愁,一會兒懼,不知如何才好。定了定神,問道:“芙蓉,你師父現在何處?你逃不逃?”
奇芙蓉初嘗兒女情愛,早將諸事都丟在腦後,聽得白不肖這一問,才醒悟自己的處境,凜然生懼,道:“他明後日便到杭州。我自然得乘他來到之際溜走。只是我逃向哪裡好呢?他的耳目遍佈江湖。”
白不肖已想到了一個去處:白鶴山。以師兄師嫂的武功名望,當能庇護奇芙蓉。但是兄嫂對芙蓉有成見,他們未必肯保護芙蓉。而芙蓉行事任性,也不會肯低聲下氣託庇於南宮夫婦。如此一想,就說不出口了。
奇芙蓉思忖片刻,忽面露微笑,白不肖知她已想到一個好地方,便催她快說。她走到門口看了看,折回來,笑道:“我們就躲到司馬高的老窩‘無憂谷’去如何?他萬萬想不到我們會來個‘鵲巢鳩佔’。”
“這果然是個藏身的好去處。但是司馬高若不回去,自不易想到你會躲進他的老窩,只怕他外面逛膩了,或要回去取什麼東西,豈不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你有所不知。司馬高向來是身處林泉,心在鬧市,名心極重。此番出山,江南武林有一半妙手向他低頭稱臣,每日裡好酒好肉加馬屁款待,他已樂不思蜀,兩三年內決不會想到個‘歸’字。除非在外頭跌了大跟斗無處容身,才會去吃那‘當歸’藥。
“但叫我看來,江南桃林沒有人能與之抗衡。就連錢江幫那樣的大幫會,不日亦將奉他為尊。即或他突然心血來潮,要回谷去看看,那無憂谷四面高山壁立,只有一條暗道可入。我們將那暗道堵死,他也進不來。就是進來了,你我大不了跟他拚個玉石俱焚!”
白不肖聽她口吻,是要與自己長居幽谷,廝守終生,一時躊躇難決。想到自己跟她逃亡,本已辜負陸怡,若與芙蓉廝守幽谷,豈不太過薄倖無義。
芙蓉見他默然不答,轉念間已縮知他的心意。心中一酸,頓覺自己一片痴情,實是系在空處,白白空歡喜了一場,心裡痠痛難當,臉上猶掛著笑容,沉默有頃,道:“不肖,方才我是跟你說著玩的。我哪裡也不去,師父待我甚好,我為何要逃?天快亮了,你也該回去了。我送你走。”她說到此處,眼淚如斷線珍珠,簌簌而下,語音也已發顫,帶著哭音。
白不肖若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硬漢,原本就不致步入情障而自溺不拔,或是真對哪一個心繫魂牽至死靡它,也不會心掛兩頭難以取捨。只因他將情字看得太重,人予一尺,我報一丈。只消哪個稍稍假以辭色,他就捨命相報。
以此交友,交的是生死朋友。以此卿卿,不免為多情所累,有用情不專之病。這時他見奇芙蓉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哪裡還硬得心腸說個“去”字?又慌又亂,急道:“我與你同去。不過……我不能將陸怡丟在這裡。我們三人一起去,司馬高若是追來,多個人也多一點勝算。你看如何?”
說到這裡,他不由臉上熱了熱,只怕芙蓉不願意。哪知芙感想也不想就說道:“好!陸小姐願意去的話,我十分感激。”
白不肖大喜,道:“事不宜遲,你收拾一下,我們這就去叫出陸治,三人一起走!”
奇芙蓉搖了搖頭,道:“不必忙在一時,你先回錢江幫總舵,待我收拾好行囊,自會去叫你們。”便點著燈籠,送白不肖出地下密室。
倚翠別墅內有水渠直通西湖,水渠有一丈寬,可行小船。奇芙蓉領著白不肖到得渠岸,渠中己有兩條尖頭窄身的划子。白不肖解纜上了左首的劃予。與芙蓉揮手作別,雙槳連扳,小划子就箭似射出港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6:50
第 二十六 回 芳蹤無影
白不肖到達南岸,天已大亮。錢江幫總舵的門子阿土已在大門外灑水掃地,見白不肖清晨方歸,臉帶倦容,猜他定是偕友到城裡花柳巷狎妓去了,便古古怪怪地朝他一笑。白不肖也不理會,從邊門走進。循夾道來到後院,跨過天井,在陸怡的窗根上叩了兩下。
陸怡昨夜與白不肖拌了幾句嘴,後見他久久不歸,怎麼也想不出他在杭州的秀才朋友是誰,心中牽掛,更怕他出什麼意外,是以一夜未睡,只和衣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打了個瞌睡。
忽聽窗欞畢剝,就知是白不肖回來了,忙趿鞋下床,開門迎進,劈頭就問:“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此刻才回來?”又見他臉色微黃,氣粗喘息,似乎與人交過手耗了真力,又問:“你與誰打過架了?”
白不肖忙掩上房門,將夜來所遇一五一十和盤托出。陸怡一聽又是奇芙蓉作怪,臉色就陰下來。待白不肖講到三人同赴無憂谷之事,她冷笑幾聲道:“白大俠與奇女俠要赴世外桃源,又拉上我作甚?莫非還少個丫鬟侍候你們的飲食起居不成?我是不去的!”
這話口氣極衝,醋意極濃,只因白不肖心有疚意,竟被嗆得做聲不得,再想不出話來勸慰,只急得滿頭見汗。
陸怡見他這副樣子,心腸就軟了,心想:無論如何是奇芙蓉身在難中,於理於情都不能置之不理!他本可徑直與奇芙蓉遠走高飛,既然巴巴地趕回來,可見心中還有個我。這一想,嘆一口氣道:“好吧!我就跟了你們去。不過話得說在頭裡:我只是看你的面子,與她無關。”
這個“她”字指的是誰,不言自明。白不肖只要陸怡能答允便已感激不盡,自不與她計較。當下兩人分頭打點簡單的行裝,只等奇芙蓉到來便一同遠避他鄉。
這日錢江幫總舵極為忙亂,一夥夥幫眾進進出出,人人臉色惶急不安,猶似發生什麼大事,幫中大小頭目齊集大廳,也無人有暇來與白不肖應酬。白不肖原就打算悄然離去,以免洩漏行蹤;主人家事多人雜,正好趁亂脫身。
陸怡畢竟與錢江幫有上代的淵源,這趟南歸,自幫主以降大小頭目皆十分關愛,現見幫中有事,不免關心,若非礙於幫規,早就拖住幫徒來問。兩人坐在房中,不斷輪番捱到門口去張望,一個是惦記奇芙蓉脫身與否,一個心分兩頭。
兩人從早起等到下午,得不到奇芙蓉半點音訊。白不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趟趟往大門口跑。真想過湖去尋,又怕錯進錯出另生枝節。陸怡看他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心裡來氣,待要刺他幾句,又怕更招惹閒氣,是以隱忍不發,只連連冷笑。
正在這時,一幫徒來傳話,說幫主有請。白不肖心頭突地一跳,還道自己要離去的事已被唐潮看破。心裡忐忑不安,與陸怡同來到議事廳。
只見唐潮、李子龍、江汛三個大頭目均面帶憂色,主客一落座,江汛就開口說:“我們不知白少俠原來與司馬伕人是舊交,多有怠慢,還請鑑諒。”
白不肖怔了一下,方悟過來他所說的“司馬伕人”就是奇芙蓉,便謝道:“江大總管太客氣了!奇芙蓉與我是兒時遊伴,我們也有幾年不見了。昨日校場邂逅,我也大感意外。”
李子龍道:“那位司馬伕人的身手,我們十分佩服。昨日幫中有幾個不知高低的蠢材因不識司馬伕人,以致冒犯芳駕,真是該死!還望白兄弟在司馬伕人面前善言幾句,就說錢江幫上下感愧莫名。”
唐潮道:“我們還要向司馬伕人賠禮道歉,屆時要請白兄弟從中斡旋,司馬先生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得罪了司馬伕人,雖說是無心之失,終也難辭其咎!”
白不肖越聽越糊塗,心想昨日奇芙蓉率悲、歡二老在錢江幫校場中搗亂,唐幫主等不尋她麻煩已屬罕見的寬容大度,怎麼反而還要向她賠罪?而且在語氣中對奇芙蓉極為尊敬,將她視作了不得的大人物?
便說道:“三位前輩的話我實在不大明白!貴幫肯不計較奇芙蓉的過失,就已給她天大的面子了!怎談得上向她‘賠禮道歉’四字?”
唐潮等互望一眼,唐潮緩緩說道:“白兄弟昨日尚不及與司馬伕人話舊,或還不知她現時的身份吧?白兄弟可知她臨走前擲給我什麼?請看!”他攤開手掌,掌心中是一塊長方形的金牌。
白不肖大惑不解,昨日奇芙蓉臨走前是將一物擲向唐潮,眾人都見金光一閃,即沒入唐潮手中,均以為是金鏢一類暗器,沒想到是塊金牌。他取過細看,只見金牌上正面刻著一輪從大海中初升的朝日,下方三個扁扁的隸書宇:“雙無令”。背面是十六字:“無上神君,武林至尊,頂禮膜拜,無殃無災”。他念了幾遍,恍惚覺著在哪裡聽到過這幾句話,不由“咦”了一聲。
陸怡道:“她是無上神君的手下?那日‘東海龍’檀培在鹽官江堤上不也拿這東西來勒索錢財嗎?”
白不肖恍然大悟,心道:芙蓉的師父司馬高是無上神君的師弟,芙蓉有這勞什子,也不足為奇。
李子龍道:“近年武林中出了個武功極高的無上神君,據說天下沒有一人能擋得住他一掌之力。這位高人的長相,身世來歷均無人知道。當世見過他的人只有他的師弟司馬高先生,因此,也有人疑心世上並無無上神君其人。這且不去管他,但我們還是寧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司馬高先生是許多人見過的,他的—身武學已足可震古鑠今。司馬先生出世後,專找武林中的幫會門派挑戰。起先是與‘九華七子’約戰於九華山紫陽宮前,‘九華七子’是當世劍術名家,其掌門人太乙道長已練成三清氣劍,哪知七子排出七星劍陣合鬥司馬先生一人,只鬥到五十招,七子五死二傷,全軍覆沒。後來他又與莆田少林寺當家和尚道藏禪師比掌,不過一掌便破了道藏禪師的護體童子神功。再後,他獨闖‘長江幫’總舵,連斃十名高手,尚幫主也被他以玄氣指戳得口吐鮮血,低頭服輸,這位司馬先生有一宗怪癖,找人比武必先言明:輸家得向贏家俯首稱臣,如果口是心非,格殺勿論。只因他武功實在太高,已到摘葉攻敵飛花傷人的境界,又極善使毒和易容,輕功也天下無雙。一則江湖好漢重然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縱心有未甘也不能反悔;二則因他行蹤飄忽來去如風,如輸了後不聽他話,無論防範多麼嚴密,一個月內必遭橫死。故而江湖梟雄已有不少人奉他為尊。大凡臣服於他的,他給一面‘雙無令’。‘雙無令’以金銀銅為三個品級。金牌只頒給極少數心腹,銀牌給武林名家、幫派首領,銅牌給二三流好手。所以昨日唐幫主見到金牌,又聽說司馬先生有一位姓奇的年輕美貌的夫人,故令幫中弟子不得留難。”
江汛接著話頭說:“既然司馬伕人已到杭州,諒來司馬先生也已到了。杭州只有敝幫是大幫會,司馬先生此行,多半是衝著我們來的。近日中,間或有練家子手持銅牌至敝幫來告幫,我們尊敬神君的手下,無不待以客禮。昨日倘司馬伕人先出示‘雙無令’,當不致發生誤會。”
白不肖這才明自錢江幫何以如此慌亂。司馬高武功雖高,但也未必真的便是天下第一了,道路傳言,添油加醋總是免不了的,聽唐潮等三人的口氣,似乎是打算不戰而降了,這倒需問個明白:“請問三位前輩,貴幫將如何對付司馬高?看這什麼‘雙無令’上的意思,那個什麼‘無上神君’自擬太陽,是要做什麼‘武林至尊’!”他連說三個“什麼”,輕蔑之意十分明顯。
江汛剛要開口,李子龍向他使個眼色,笑道:“依白兄弟之見,該當如何?據說司馬先生的武功只得他師兄無上神君的三四成,便已經是所向無敵。神君的功夫更高得不可思議。敝幫人數雖眾,比武較技總不能千把人一擁而上,何況他手下高手如雲,單以露了一面的悲、歡二老而論,就須我們幾人聯手方能取勝。與幫中大小頭目商議許久,也沒議出個結果來。所以想聽聽白兄弟的高見。”
白不肖心念一動。如果錢江幫敢與司馬高拚個魚死網破,即使敗了,也能挫一挫無上神君的銳氣,讓他知道江南武林,並不全是貪生怕死之輩。他慨然道:“司馬高其人我是見過的,武功是極高明,但若有幾十個不怕死的好漢與他車輪大戰,必能給他以重創,好教他趁早收起帝王夢!晚輩願打頭陣,死而無憾!”
江汛道:“人誰不死?我們一入江湖,就沒想著老死床榻!但倘若敝幫主腦一戰俱亡,錢江幫百餘年基業即毀於旦夕之間,又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大丈夫能伸能屈,只要能保全敝幫千餘弟兄,我意還該忍辱負重,徐圖後計為宜。”
白不肖看唐、李兩位幫主的神色,似乎並沒對江汛的論調有異議,心中恍然。唐、李、江三人已有定見,此刻喚自己來,並非垂詢和戰大計,實是要自己為他們向奇芙蓉說幾句好話。暗道:錢江幫雖然威名遠揚,其大頭目實是個個貪生怕死之徒,司馬高還未露面,便嚇成這副樣子,真是可笑復又可嘆!他們怎知芙蓉已是司馬高的叛徒,正擬脫其魔掌遠走高飛呢!
白不肖向陸怡看了一眼,道:“三位前輩只管放心,奇芙蓉那裡自有我一力承擔,管教她不對貴幫有些許怨懟之心。若無別的事,晚輩告退!”
唐潮等頓時愁容齊消,好像待決死囚聽到大赦令似的,對白不肖謝了又謝,方將白、陸二人送出廳外。
出得廳來,白不肖忍不住對陸怡道:“想不到唐幫主他們恁地沒骨氣,真叫人灰心!”
陸怡雖不滿唐潮等人的畏法,但與白不肖看法又不盡相同:“江總管說‘忍辱負重,徐圖後計’,諒來不會對無上神君甘心服輸,或是先以厚幣卑詞慢其心,將來再圖振作吧?”
白不肖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心裡忽想到:若師兄南宮虎在此,必不屈膝事敵,苟且偷生!緊跟著又想到:即或如圓性師太那般心胸狹隘的人,也會不畏強禦,不避斧鉞,拚全力一搏。而如丐幫喬鵬舉、項雨等武學名家,更是見義勇為視死如歸的好漢。司馬高及無上神君要想收取江南武林,談何容易。
陸怡見白不肖凝神思索,不發一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這時紅日西斜,奇芙蓉仍無音訊,她心裡也發急,道:“你那位奇小姐莫不是變卦了,怎到此刻尚不現身?即或她一時脫不開身,也該打發人送個信來!”
白不肖心裡更急,低頭思忖片刻,道:“怡妹,我怕那司馬高已經到了,芙蓉定是有了意外。我無論如何得過湖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陸怡道:“我不能讓你一人去冒險,要去,我與你同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白不肖睜眼看了她半晌,見她神色凝重,決非說笑,心知陸怡性子執拗,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勸轉,只好點了點頭道:“也罷,我們都帶上兵刃,只要司馬高還沒到,倚翠別墅裡不見得有一流好手。”
兩人行至湖岸,上了一隻遊船。划船的老漢既老且聾,好容易才弄清客人要去的地方,慢吞吞地解纜操槳,向北劃去。待到得北岸,暮霧已降,飛鳥投林,沿湖的一大片樹林中嘰嘰啾啾盡是鳥噪。林梢之上,不時有一群群鳥雀盤旋升降。
白不肖和陸怡棄舟登岸,舉步向倚翠別墅行去。片刻後,便隱約見到林深處露出一截粉牆。
白不肖昨夜跟奇芙蓉來過一趟,惟恐林中伏有暗哨,向陸怡打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後,放輕腳步,屏息靜氣,躡步行去。
這時天已全暗,四下裡寂靜無聲,別墅內更靜得死寂,彷彿是無人居住的大空宅。這一路行來,也沒碰見半個崗哨。
白不肖心感酸蹺,照理說正是掌燈時分,但牆內高樓的窗戶均不現燈光燭火,難道芙蓉已不在裡面?
白、陸二人躍上牆頭,藉著星光向裡看去,院內古樹森森,樓台亭閣依舊,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兩人對視一眼,飄身下地,借花木山石隱身,徑奔奇芙蓉所住的小樓。
小樓的中門半開半閉,樓中沒有半點燈光。陸怡貼身牆角望風,白不肖輕輕側身問入門裡,只見廳中桌倒椅翻,瓶碎帷裂,更有一把斷頭鋼劍棄之於地,柱上插著一把飛刀,還有一張紅木太師椅,被利器一劈兩半。這狼藉不堪的景象,顯示樓中曾有一場激烈的打鬥。
白不肖心口怦怦直跳,不由打了個寒顫。正要舉步入內察看,突然聽到樓外有一聲尖叫,叫聲尖利又極短促,彷彿才發出聲就被人捂住了口,頗似陸怡的嗓音。
白不肖心頭一凜,足失一旋轉身出門,足未落地已抽刀在手。遊目四顧,只見陸怡持劍從牆角閃出:“有人麼?”
“方才是誰在叫?”
陸信頑皮地向他擠擠眼睛:“是我。我想試試你究竟更關心哪個。她不在裡頭麼?”
白不肖見她身處險地還有心思開玩笑,真是哭笑不得。奇芙蓉生死未卜這院裡令人生疑的靜謐中蘊含殺氣。他無暇多說,立即返身入內,直奔樓上察看。樓上是間閨閣,脂粉頭油零亂一地,芙蓉穿過的粉紅羅衫掉在床前地上。床上帳饅低垂,裡頭依稀臥著一人。
白不肖心頭大震,身當此際,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伸刀挑起帳幄,只見芙蓉一絲不掛側臥向裡。
白不肖又驚又慎,急伸手去扳她肩頭,扳轉來看時,卻不是奇芙蓉,而是丫鬢小娟。只見她雙目微閉,氣息微弱,渾身上下並無傷口,只有指掐的青痕。伸手按她脈門,才知她是被人點了昏睡穴。以這情形來看,倒像是遭到採花賊的一強暴。
白不肖撕下帳幄蓋在她身上,正欲給她解穴。忽聽陸怡的叫聲,聲音極為驚慌。白不肖奔到窗口一看。見陸怡連連招手喚他下去。白不肖便從窗口躍下,陸怡跑過來說:“白大哥,我在屋後發現一具屍體,你快來看!”
那具屍體伏在樓後關台旁,身下一攤血汙,腥味沖鼻。白不肖將他翻轉來看時,忍不住“咦”了聲。死者原來是老相識花留春,他喉頭穿了三個小孔,右一左二,顯是彼敵人以手指抓出;而腰間的長劍還只撥出一半。
陸怡道:“江湖上誰擅於指抓傷人?且出手如此之快。以花留春的身手,正面迎敵,連劍都尚未出鞘,便被抓破喉頭,這人到底是誰?難道是‘鬼主’應四郎?”
“鬼主”應四郎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武林的江湖煞星,據說其玉貌美如潘安,但心狠手辣,獨來獨往,殺人不眨眼,是個人見人怕的厲害角色。他的絕藝是“陰風封喉爪”,專以指爪攫人咽喉,出手之快,被害人看都不看見,只覺陰風掠過,便已了帳。
但據白不肖所知,應四郎最後是敗在北門天宇手下,被迫自斷雙腕,乘舟出海,老死在東海中一個荒島上。這些舊事,白不肖曾聽師父講過:應四郎無師無友,無妻無子,與師父決鬥時也已四十五六歲,雙腕斷後不可能再續,即使活著也難以害人。故白不肖極難相信“鬼主”應四郎會復出江湖。
當下白、陸二人四處搜索,又在花園的花圃中發現紀一刀的屍體,他也是被人以三指封喉。“更奇的是,他那把賴以成名的鑌鐵刀,斷成三截。
接著看守假山密室的長漢、老熊、悲、歡二老的屍身也相繼出現,死狀與花、紀兩人一模一樣。惟有悲、歡二老被捏碎臂骨,料來他倆兄弟武功較眾人為高,還跟敵人拆過幾招,先斷臂而次破喉。假山洞中,金魚池畔,迴廊之上,都有護院家丁的屍體,他們是被點中死穴而斃。與一干好手的死法略有不同。
見了這許多死人,白不肖驚然大驚,陸怡更是嚇得不敢出聲,緊緊地拉著白不肖的手,惟恐從哪個陰暗角落中跳出個鬼魂來。
搜遍了別墅的每個角落,都沒發現奇芙蓉的屍身,料來她不是已先一步逃走就是被那個神秘、兇狠的殺手擄了去。
白不肖想起小樓裡被點了昏睡穴的丫愛小娟,她是唯一未死的人,或該知道些什麼。當下就與陸怡轉回小樓。先由陸怡給小娟穿上衣衫。白不肖手指連動,點她“人中”、“印堂”、左右“承泣”。豈知小娟毫無知覺,依然昏睡不醒。點她穴道的那人手法獨異,與白、陸二人所知的各派手法迥然有異。
二人在無計可施,前頭傳來打門聲與呼叱聲。從窗口看去,南大門外有紅光閃耀。跟著嘭嘭兩聲巨響,是大門被撞成碎片的聲音。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夾著一個粗豪的叫聲:“人都死光了麼?司馬先生駕到怎沒一個人來迎接?”
這叫聲刺人耳鼓,顯見其人內功不凡,白、陸二人所在的小樓距大門有三四十丈之遙,那聲音直似就在耳邊嗥叫。
白不肖和陸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司馬高一到,眼見這許多暴斃的手下人,定將大索兇手,我們再不離開,正好自居疑地。兩人心意相通,急從後窗躍下,趁司馬高等尚未到來之際,幾個起落即行完北牆下。一提氣,攜手往上一躥,飄飄逾牆,鑽進樹林。
白不肖雙足甫沾泥地,忽聽似有個細細的聲音道:“好俊的輕功!”急彎腰四顧,但見密林寂寂,樹影匝地,哪裡有人?陸怡見他神色戒懼,不明所以,問道:“怎麼啦?”
白不肖問:“你可聽見有人說話?”陸怡笑道:“這林子又黑又深,除了你我,還有誰會在此?多半是想她想瘋了……”
白不肖正色道:“不然!我清清楚楚聽到有人說話……難道真有高人在此?”他內功遠比陸怡精純,聽力也勝過她數倍,立在林邊,凝神細聽,就是林中黃葉落地的細微聲響,也難逃他耳朵,何況是一個人的說話聲?
他正自疑懼,忽覺右側風聲颯然,一物著地襲來。白不肖提腿避過,又有一物從頭頂擊下,他擰腰錯步,抽刀反格,一格格了個空,那物貼著他麵皮擦過,落在地上。俯身細尋,是一隻爛布鞋、一隻臭襪子。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舞刀一招“夜戰八方”先護住自己周身要害,大聲喝道:“是誰在戲弄在下,請出來說話!”
語聲甫畢,啪的一聲,又是隻爛布鞋擊在他刀上,他陡覺手臂一震,險險捏不住刀柄。緊跟著,頭頂上嘩啦喀嚓連響,一個人壓斷樹枝摔下地來。此人背脊著地,摔得著實不輕,痛得啊喲啊喲大叫。
白不肖和陸怡各退一步,定睛看處,那從樹上跌下的竟是個叫化子。他蓬頭垢面,身上一件百衲衣多處露肉,一足著襪,一足光踝,也不過二十出頭,渾身冒出酸烘烘的臭味,兀自喚痛不已。陸怡又驚又怒,挺劍踏上一步,劍尖離他鼻尖不過寸餘,罵道:“小叫化搗鬼,我一劍搠死你。”
那叫化子十分害怕,啊的一聲往後倒去,後腦著地。陸怡劍往前遞,仍離他鼻尖一寸。叫化子嚇得大叫:“殺人啦!殺人啦!”陸怡怕別墅中人聽見,又恐此丐真是個尋常的叫化子,便回劍上指,道:“你別裝神弄鬼!你躲在樹上幹什麼?不照實說我就殺了你!”
那乞丐抱膝坐起,一雙眼睛往白不肖臉上溜了一圈,沒好氣地說道:“我自在樹上睡覺,並沒礙著你們。你們吵醒了我的好夢不賠反要殺我,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賠我的夢來!我餓了三日,好容易才夢見兩隻香噴噴的大豬蹄,現在卻到哪裡去尋?賠我的大豬蹄來!”其聲氣神情,十足是個憊懶的街頭乞丐。
白不肖心中疑惑,此丐頸細頭大,雙目無神,怎麼也不像個身負絕藝的武學之士。倘若說他是丐幫弟子,那手擲鞋震劍揮襪戲弄的功夫當在幫主喬鵬舉之上。倘若他是尋常乞丐,獨棲林中竟不怕野獸噬人,其膽子又大得出奇。白不肖心念一動,笑道:“這位仁兄要我們賠你好夢,倒也不難。請問怎麼個賠法?”
那乞丐轉向白不肖道:“你這位大爺心地好。不像她雖然生得好看,卻兇巴巴地一個勁兒要殺人,我實在害怕!我夢裡頭有兩隻肥得滴油的大蹄子,你就賠我一隻夠了。”
陸怡聽他語涉譏消,怒道:“我賠你兩隻蹄子!”抬腳踢向他屁股。他哎喲驚叫,伸手去抓陸怡的腳。
陸怡這一腳用了三分力道,倘若踢實了,那乞丐手骨立折。一腳剛撩出,突見那乞丐的兩手汙穢不堪,她生**潔,只怕汙了自己的鞋,右足足跟一旋,左腳便避開了破手,踢他腰肋。乞丐又驚叫一聲,仍以雙手推拒。陸怡使出“鴛鴦腿”,右足離地,後發而至。
這兩腳連踢快如電光石火,乞丐哪裡躲得開?腰腹齊中,啊喲一聲,一個人直飛兩丈餘,他雙手亂抓亂舞,正好抓住一根橫校,慌亂之中無暇多想,十指一緊,便吊在樹上,弄得上又上不去,下又不敢下,只嚇得吐眸亂叫。
陸怡也不料自己兩腳如此厲害,把個叫化子踢上天去,看他掛在樹上那狼狽相,不由格格歡笑,叫道:“你鬆手跳下來吧,摔不死的!”
白不肖再無懷疑:這叫化子身負絕世武功,說不定與倚翠別墅的血案有干係。他看得清楚,方才哪裡是陸怡踢飛了那乞丐?其實是他自己躍上去的,還乘機抓脫了陸怡鞋子,可笑陸怡猶矇在鼓裡。便點了她一下:“怡妹,你的鞋呢?”
陸怡低頭一看,自己的鞋子已不知去向,只穿著白布襪子站在地上。
白不肖抬頭道:“朋友戲耍夠了吧?請下來說話!”
那乞丐哈哈一笑,反而向上躥高五尺,身於在空中一轉一折,飄飄下地,正好站在白不肖跟前。
白不肖見他輕功卓絕,心下好生佩服,又見他雖蓬頭垢面,衣衫襤樓,但鼻挺口方,實是個英俊少年,便起了結納之意,抱拳施了一禮:“朋友高姓大名?在下白不肖,那位姑娘單名一個怡字。”
那叫化裝束的青年還了一禮,道:“久仰!久仰!小弟姓喬單名一個陀字。”他口說“久仰,”但神色低微,根本沒將白、陸二人的名字放在心上,“白大俠目光如炬,佩服!你二人到那倚翠別墅中去幹什麼?”
白不肖心中一樂:我正想問你呢,你反倒問起我來了?便答道:“我們是去尋一個朋友。哪知別墅中的人都死絕了,我們的朋友影蹤全無。喬兄在樹上憇息,可知那些人是誰殺的?”
“我殺的!”喬陀神色自如,平靜地答道。
自、陸二人都不料他會直認不諱,不由各後退一步。陸怡更用手握住劍柄,問道:“那些人與你有仇?”她想起那一具具屍體,臉上微微顯出懼意。
喬陀擤了一把鼻涕,抹在衣襟上,道:“沒有仇!難道定要有仇才可殺人?我在樹上睡覺,聽到牆內小樓中有女子呼救,便跳進去看,見有個色鬼正在剝一個姑娘的衣衫,便將他殺了。後來看那院中另有不少男人,乾脆一併殺之,兔得我離開後他們再作禽獸。”
白不肖與陸怡對望一眼,心想照此看來定是奇芙蓉離開後,有人起了壞心,想要欺負小娟,才驚動了這位古怪的喬陀。
“喬兄鏟強扶弱,不愧俠義之士。但餘人並無惡行,統統殺之,不分青紅皂白,未免……”白不肖頓了一下,明知這話出口或會遭致殺身之禍,但骨鯁在喉,非得一吐為快,“濫殺無辜,有傷天和。”
喬陀嘿嘿嘿笑道:“錯了!錯了!你們做俠客的才有那麼多窮講究,我不俠不義,看到哪個不順眼,喜歡殺就殺!”
陸怡惟恐他要不利於白不肖,嗆啷長劍出鞘,全神戒備喬陀愣了一下,又笑道:“別怕,別怕,我還有幾種人是不殺的:沒有武功的人不殺,順眼的人不殺。好看的女人不殺。姑娘,你長得這樣好看,我怎捨得殺你……咦?”
陸怡聽他言語中一再說自己“好看”,顯有調戲之就再也忍不住,一劍突刺。兩人相距既近,她又是猝然發難,這一劍又快又準,直刺他肩頭,因此喬陀“咦”了一聲。眼見他難以閃避,白不肖驚叫:“別傷他!”卻見喬陀二指一夾,硬將劍頭夾住。這一招時刻、分寸、部位、勁力拿捏得恰到好處。
陸怡見他如此託大,使個旋勁,喝道:“放手!”喬陀用兩指捏住無鋒的劍脊,陸怡猛旋劍柄,劍身轉動,喬陀如不放手,勢非被劍刃絞斷兩指。哪知他笑嘻嘻地說:“不見得!”二指一轉,啪地折斷了寸長一段劍頭。
陸怡院覺手臂劇震,一股大力從劍上傳來,推得她站立不住,連退三步。只聽劍上嗤嗤連響,手上這柄已被折斷劍頭的鋼劍,好像是一段朽極的枯枝,碎成了七八十來截,叮叮噹噹,碎片落了一地。她手上光剩了一個劍柄,驚得目瞪口呆。
喬陀這手功夫一露,白不肖心頭大震,以二指之力折斷鋼劍,倒還不十二分稀奇,但要在拗斷劍頭之後再使對方長劍寸寸碎裂,這股內功的神奇,直是聞所未聞。看來喬陀不含敵意,否則陸怡早就傷在他手下了。白不肖讚道:“喬兄神技,叫小弟大開眼界!卻不知喬兄與‘鬼主’應四郎老前輩怎麼稱呼?”
喬陀神色訝然,奇道:“你認識我師父。你的眼光倒真不賴,你怎看出了我的師承?”
白不肖笑道:“別墅中人多死於‘陰風封喉爪’,世上會這門功夫的只有應老前輩。喬兄適才又以‘陰氣螺旋功’震碎陸姑娘的長劍。照這兩項獨門功夫看來,喬兄多半與應老前輩有淵源。尊師可還健在?喬兄甚時來到中土?”
喬陀道:“我師父已去世了。我一人住在島上覺著氣悶,便扎木作筏,飄洋過海,來到中土。白老兄見多識廣,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二十多年前有個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現在哪裡?”
白不肖心念一動:他找師父作甚?便答道:“北門大俠早已去世了。”
“死了?”喬陀臉色大變,目中射出兇鷙的光,一把揪住白不肖的左臂:“你告訴我,是誰殺他的?說!”
“北門大俠與奇竹瘦比武,力竭而亡。”
喬陀眼中落下淚來,像是極為傷心,又問:“那奇竹瘦現在何處?他殺了北門天宇,我就得斬了他!”
白不肖原以為他聽從師命要找師父報仇,因此沒將自己的師承告訴他,現聽他說要殺奇竹瘦,不由大奇,道:“喬兄為何要殺奇竹瘦?”
喬陀抹了把眼淚,黯然道:“先師授我武功,是盼我打敗北門天宇,為他老人家出氣。那姓奇的竟敢殺死北門大宇,我怎能放過他?”
白不肖嘆道:“奇竹瘦老前輩也已故世了。我竟不知尊師將勝負之數看得那麼重。上一代的恩怨,還要著落到下一代身上,怨怨相報,何時才能了結?”
他哪知應四郎生前武功既高,又極為自負,與北門天宇拆了千餘招,方輸了一招。當時憤激難抑,自斷雙腕,發誓退出江湖。哪曉得他平時行事但憑心意,得罪了許多人。這些人一知應四郎雙腕已斷,再不能以“陰風封喉爪”傷人,紛紛找他尋仇,弄得他十分狼狽,不得已駕船出海,找了個荒島隱居。
他雙腕雖斷,內功未失,獨居荒島,寂寞淒涼,積鬱無以舒發,想來想去,後半輩子弄得如此狼狽,蓋因從與北門比武開始。他心胸原非豁達,隱居島上,日日以野果充飢,山泉解渴,穴居巖窟,與群獸為鄰,一心一意在腦中回憶北門的武功招數及破解之法,自創一套專以剋制北門武功的招式。
但他雙腕已斷,也只能在想象中將北門天宇打得落花流水,究竟難稱心願。於是偷偷潛回大陸,偷了一個嬰兒回島,精心撫育,待過嬰兒三歲時,就開始授他武功,日日灌注於復仇雪恥之念,如此一晃十八年。應四郎日日有喬陀為伴,師徒親愛勝過父子,兼且年紀老了,復仇之念漸淡,反不肯放他離島。
因此喬陀只能在應四郎老死後,才回大陸。他是在荒島上長大的,到了大陸,才知謀生之法毫不相類,吃飯穿衣睡覺樣樣要錢,因此只好做乞丐。應四郎收他為徒,實是將他視作自己的化身,一身武功傾囊相授,偏偏沒教他謀生之道。這個得意弟子會落到這步田地,卻非應四郎始料所及的了。
白不肖見喬陀兩眼連眨,若有所思,還道他已被自己的話打動,又道:“喬兄,你武功固然極高,但一個人學武,如單以報仇為念,終究狹隘了些。武而不俠,即失其本,便似浮萍逐波,羽毛隨風,無以依傍。
“即使武功蓋世,不能拿來濟世,又有什麼用?古往今來,凡能光照千秋,彪炳後世的武學大家,不僅武藝超群,更在善惡、公私、是非大關節上可為後世楷模。倘只論恃勇而鬥,爭強好勝,便落入武學的下品了……”
喬陀突打斷了白不肖的話,問道:“白老兄,你可知北門天宇、奇竹瘦傳下的徒弟麼?他們是誰?在哪裡?”
白不肖一愕,不禁氣餒,心道:我說了半天,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問話的意思自是要找徒弟一輩的人報仇。白不肖才要回答,只覺陸怡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別說。白不肖哪肯打誑語,哈哈笑道:“不才便是北門天字的徒弟,只是才智盡拙,於先師的十成功夫中領會不到一成。”
喬陀神色微變,目中殺氣大熾,喝了聲:“好!你我見個高下!”出手如電,三指己搭上白不肖的喉頭。陸怡大驚,飛身來救時,陡覺喉頭一涼。喬陀的另一隻手也已快似鬼鐵似地搭在她喉頭上。
白不肖情知他只要三指一用勁,自己便無生理,只是白白賠上陶冶一條命,實在不值,便厲聲道:“喬兄,你方才說過不殺女人。難道說過的話不算數麼?”
喬陀倏地收回雙手,瞪眼盯著白不肖:“你騙人!北門天宇哪會有你這般不濟事的徒弟?先師武功雖高深莫測,也不能一招就制住北門高徒,你想騙我?”
白不肖坦然道:“我騙你作什麼?你當然不能一招制我於死命。我與你僅僅初識,無怨無仇,不會跟你動手的。你要殺便殺。”
喬陀奇道:“你不怕死麼?我真是不懂!或者你看不起我,不屑與我過招?”
“非也!我不想死,尤其在此刻我個一位好朋友生死莫卜,我更想活著去幫她!但你若一定要我死,我也沒辦法。”
“白不肖,我並不敢小看你!你我比鬥,誰死誰活尚在未定之天。”
“喬兄過獎了!此刻我若與你交手,死的一定是我。因的我心中毫無殺意,我只想著救我的朋友。”
喬陀點了點頭。“我有點兒明白了。我與你免不了一場死鬥。這樣罷,我幫你們找到那位朋友,助他度過難關。然後你我全神貫注地鬥一場,如何?”
白不肖喜道:“好極了!有喬兄相助,太好了!小弟謝過了。喬見你可曾見一女郎打從林子中經過?”
喬陀道:“你的朋友原來是個女子麼?可是昨夜跟你在這林中相接相抱的那位?”他於人情世故。竅不通,昨夜奇、白二人從這林中經過,全在他眼裡。他只見奇芙蓉被白不肖幾次擁在懷中,怎知是奇芙蓉身上毒發站立不住,是以就直通通地說了出來。
白不肖大窘,點了點頭,偷眼看陸怡,見她氣得臉色發青,胸口起伏不定,緊緊咬著下唇,目中淚光瑩然,便說:“那女子叫奇芙蓉,中了毒,站不住……”這幾句話說得心虛情怯有氣無力,比不說還要糟糕。
喬陀並不知他三人之間纏繞不清的情愛糾葛,也沒留意白、陸二人的神色,只顧自己說。“這位奇姑娘今日下午傍黑時分穿著一身白衣服從林中經過。我看她像個仙女,問她去哪裡,她不理我。我一直跟她向北走出林子,她扔給我一塊銀子,還朝我笑了笑。奇姑娘不光生得好看,脾氣也好,我是該幫她的。”
“脾氣也好”這一句,自是針對陸怡“兇巴巴”提劍殺人之事而發。
陸怡原已對白、奇二人在林中“相摟相抱”惱極,現在喬陀又說奇芙蓉容貌脾氣都勝過她,心中有如打翻了十二隻大醋缸,若非忌憚喬陀武功高強,早就大巴掌劈過去了。她站在那裡,心裡又是酸楚又是絕望,又是憤怒又是氣苦,真想轉身離去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
但轉念又想:我若離開豈不正合他倆的心意?白不肖,你騙了我,我不會與你甘休的!當下強自壓抑心頭惱怒,笑道:“喬陀,你還不知遇吧和那位又美又有好脾氣的奇小姐,正是白不肖的意中人呢!你幫他救出奇小姐,他要向你叩頭呢!”
喬陀不明“意中人”為何物,想來不是壞話,說道:“我不要他叩頭,只須事成之後他與我鬥一場。”
白不肖道:“喬兄,陸姑娘跟你開玩笑。你可知奇芙蓉往哪個方向去了?”
喬陀說:“她往東走的,多半是進城去了。”
白不肖頓足道:“定是找我們去了!快走!”返身就往湖邊疾行。喬陀雖不懂世事,倒言而有信,足下一頓,縱身躍起,追上白不肖,跟他並肩而行。陸怡一怔,見兩人已在三丈以外,咬了咬牙,發足便追。
到了湖邊,這時夜已深,載客遊湖的划子一隻也不見。三人沿湖東行,總算找到一隻漁船,解纜上船。茅屋裡的漁家聽得船響,光腳追了出來,大呼小叫“抓賊”。白不肖摸出一錠銀子丟給他:“借船一用,明日你到南岸去尋!”竹篙力撐、漁船就駛向湖心。
陸怡掌舵,白不肖撐篙,喬陀搖櫓,三人將船駕得飛快。何消半個時辰,便抵達南岸。三人徑奔錢江幫總航。時近子夜,管門的阿土早已睡下,聽得叩門聲急,披衣起來開了小門。見幫主的客人帶來一個叫化子,又是驚愕又是詫異。
白不肖也不與他囉嗦,只問有無人來找過。阿土說:“我一步還沒離開過,卻不見有誰來尋你。夜深了,白相公、陸小姐快些進去歇息吧!這位吃百家飯的朋友麼,就將就在門洞裡睡一夜吧!”
白不肖一聽奇芙蓉並未來過,急得渾身燥熱,一時不知該積何處去尋。陸怡道:“你不用著急,天下之大,她哪裡不好去?你尋她不著,那司馬高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自也尋她不著的!”
話雖有理,但冷言冷語,白不肖正在火頭上,哪裡聽得進去,若非喬陀、阿土在旁,便要發作了。他強壓怒氣,冷冷地道:“你先進去歇息,我再去尋尋,喬兄你……”
喬陀擺擺手道:“你我分頭去尋,無論尋著尋不著,明日卯時在適才上岸處會面。”言畢,身形一晃,人已在三丈開外,阿土看得目瞪口呆,驚道:“白相公你這位叫化子朋友敢情是丐幫的高手呀?得罪得罪……”一回頭,已失白不肖所在,他任了一怔,嘆道:“來去如風,神出鬼沒!江湖上是該後一輩的好手出頭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7:37
第 二十七 回 勇闖險地
這一夜,白不肖城裡城外,山上湖邊,馬不停蹄地奔了一大圈。饒是他內功深厚,輕功非凡,一夜狂奔,衣衫被汗水打溼,又被夜風吹乾,到了次晨,也禁不住氣浮心跳,兩足痠軟。看看卯時將到,在點心攤上胡亂買了一大堆燒餅、油條、肉粽、糰子,討兩張大荷葉裹起,便向湖邊行去。
到得湖邊,但見晨霧繞樹,夜露潤草,喬陀還沒來。使揀了塊乾燥的大石頭坐下,心中又憂又愁,又急又驚,只盼喬陀能帶來喜訊。轉念想。芙蓉或已離開了杭州,她行事素來任性,不告而別亦非頭一遭。遙望湖面,霧震茫茫,看不見北岸的影子,想那倚翠別墅中,司馬高定也一夜未睡,說不定已派出高手分赴各地,緝拿芙蓉……
正在胡思亂想,自尋把憂,忽聞身後草響,回頭一看,來人不是喬陀,卻是陸怡,不由微感失望。
陸怡見他神情,心裡一酸,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在他身旁的石頭上坐下,道:“喬陀此刻未到,諒來必有所獲。”
白不肖聽她說得肯定。問道:“何以見得?”
陸怡輕輕一笑,道:“你是當局者迷,那喬陀雖然討厭,卻還講信用,既違約逾時不至,定有其故。”頓了頓,拔了根草銜在嘴裡,柔聲道:“白大哥,你放心,吉人自有天佑。奇姑娘聰明極頂,武功又好,不會有甚差池……我,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保她平安!”
這是陸怡自奇芙蓉出現後,頭一回出以善言。白不肖見她神色激動,語音發顫,毫無半點虛飾,心中感動,道:“芙蓉是我的救命恩人,她遭逢危難,我不能不著急。我很盼望你們兩個成為好朋友。”
陸怡點點頭,心裡說:寧願受苦受難的倒是我!口裡的:“我倒有一計,趁喬陀在此,我們三人合力與司馬高鬥一鬥,未必會輸於他。只要除了這老賊,芙蓉之難不解而解。只是老賊勢力大,難找下手良機。”
白不肖怎不知除惡保善的道理?但連聲勢煊赫的錢江幫都向司馬高低頭歸順,江湖上不知有許多好手為虎作倀,司馬高本人的武功又高得出奇,要剷除這魔頭談何容易?除非有像師兄師嫂那樣名震天下的大俠出來登高一呼,召集忠義之士,方可與司馬高決一雌雄;但師兄師嫂現在似乎有不問世事的味道。陸怡之計雖好,終究緩不濟急。他只搖搖頭長嘆一聲。
正在此時,喬陀來了。他趿拖著兩隻破鞋子,臉上喜氣洋洋,高聲叫道:“白不肖,你我該鬥一鬥啦!”
他不講奇芙蓉,先惦記著比武,白不肖心裡一急,問道:“你找到沒有呀?”
喬陀一見白不肖手上的食物,兩眼放光,大叫“餓死啦!”便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你行行好,先給點吃的!”他餓得前心貼後背,一急,便漏出叫化子的口氣,一把搶過荷葉包,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竟顧不上理會白不肖。白不肖連問數聲,他口中塞滿食物,啊伊嗚嗚語不成句,把白不肖急得直跺腳。
陸怡用肘推了推白不肖,笑道:“你還不懂麼?喬陸已找到了奇姑娘,並說她安然無恙,毫無危險。喬陀,是不是?”
喬陀吃得太急,噎住了,只是翻眼點頭,好容易才說一句:“對極……”
白不肖大奇,問陸怡:“你怎知道?”
陸怡笑道:“你想他頭一句話是什麼?‘白不肖,你該與我鬥一鬥啦!’他若未辦成事,怎會求你與他比武呢?”
白不肖恍然大悟,喜動顏色,心裡雖極欲馬上知道芙蓉的下落,但見喬陀有如初出餓牢的餓鬼,無暇旁顧,只好強自忍耐,等他吃完再問。
轉眼間,喬陀就將兩大包食物送進肚裡,兀自舔嘴咂舌,猶未厭足,將沾在荷葉上的碎屑悉數倒進嘴裡,方用油漉漉的袖口抹了抹嘴唇,坐下說道:“我一直尋到清晨,才尋到奇姑娘。”
“她在時處?”
“在她自己家裡呀!還能在哪裡呢?我太笨了,起先聽了你門的鬼話,向東北行了五六十里,連個鬼影子也不見!這才自問:夜這麼黑,她不在家裡睡覺,到荒山野地來幹什麼?趕緊從原路回來,尋到她家裡……”
“倚翠別墅?”白不肖心頭一沉。
“是啊!奇姑娘好端端地坐在房中對鏡梳妝。見了我便說:‘你好大的膽子。怎麼敢跑那這地方來!’我說:‘龍潭虎穴我也去得,你這裡我怎麼不敢來?你的朋友白不肖託我來尋你。你就收拾收拾跟我去見他。’
“她說:‘我哪裡也不去這裡很好。你回去告訴白不肖:我的事不用他管。他好好地跟陸姑娘成親過日子,不要再在江湖上游蕩。’我說:‘你如一定不肯去,我去叫他來。’她說:‘他不用來,來了我也不見,你快走,一會被人發覺多有不便,你性命難保。’
“我不能不聽她的話,只好獨自出來,哪曉得在外面林中碰到三個人,問也不問就拿兵刃殺我。我就跟他們打了一架,將他們三人都丟進湖裡餵魚,這才趕來,誤了時辰。”
白不肖又喜又憂,喜的是芙蓉有了確切的下落,不必再沒頭蒼蠅似的去亂尋,憂的是她仍回到倚翠別墅,多半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司馬高,不得不迴轉去。
那喬陀毫無心機,只道大事已諧,又纏著白不肖要比鬥。陸怡瞪圓了杏眼,想道:“你這人怎如此愚蠢?奇姑娘受巨賊挾制,隨時有喪命之虞,白大哥哪有心思與你比鬥?”
喬陀聞言一愣,定定地看了白不肖半晌,嚷道:“白不肖!你有本事公公平平與我打一架!若是使詐弄鬼我是不依的。我替你找到了奇姑娘,你該信守然諾,躲是躲不過去的!”
白不肖沒心思與他抬槓,忽見湖上一條船如飛般破霧駛來。船頭立著一條大漢,身形依稀熟悉,隔得遠了,看不清面容。船上八名藍衣槳手打槳,八條槳齊起齊落,極為整齊。
陸怡自言自語道:“那是誰呀?”
那條快船筆直行來,快船前頭有隻小划子橫著,一名釣叟正坐在船上垂釣,不知身後有船駛來。待所得水聲響,回頭看時,兩船僅相隔三丈。那釣叟啊的叫了聲跳起來去拔篙,欲將己船撐開趨避,但其勢已然不及,來船嘭地一聲撞著個划子尾梢,頓時將小划子撞翻湖裡,釣具撲通落水。那快船上的人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駕船駛向岸邊。
白不肖心道:這等橫蠻的人卻也少見,湖面如此寬廣。只要稍稍扳舵,原可避開小划子。更可氣的是撞翻了人家的船後,理也不理,卻不知仗了誰的勢,如此霸道。
這時快船離岸已不遠,船頭那條大漢生得方面濃髯,大眼闊口,原來是邵陽湖東流芳堡二堡主姚傳薪,白不肖曾在落英莊伍世滄家中與他會過一面,難怪這等眼熟,卻不知他怎麼到了杭州?
快船距岸約三四丈時,姚傳薪雙臂一振,縱身高躍,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輕輕巧巧落在岸上,那八名槳手一齊舉槳喝彩。
姚傳薪待眾水手上了岸,展目四顧,看見了白不肖等一三人,便提氣高叫:“兀那後生!錢江幫總部設在何處?”他賣弄內功,這一聲喝叫運上了真力,聲若銅鐘,遠遠地傳了出去。眾水手又齊聲喝彩。
白不肖見他未認出自己,便叫道:“原來是姚二堡主,幸會!幸會!姚二堡主輕功超卓,內功精湛,令小可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姚傳新怔了一下,臉上浮出笑容,拱手道:“原來是白爺啊!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意能在此邂逅閣下,別來無恙?”他昔日在落英莊參與謀害白不肖,今日湖畔相會,心裡著實有點兒嘀咕,別的倒沒什麼,只怕吃了眼前虧。
白不肖一笑:“想不到能在此處與姚二堡主相會,倒應了句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我緣分不淺呀!不知姚二堡主問錢江幫總舵作什麼?小可與唐、李二位幫主交情不淺,現正寄食於總舵。”
姚傳薪頓時眉開眼笑,幸心大放。“啊呀!原來白爺是唐、李幫主的知交好友。失敬失敬!小可奉命來送一封帖子給唐、李幫主,請錢江幫頭目過湖赴宴。”
白不肖原已猜他來自湖北倚翠山莊,此刻再無懷疑,笑道:“原來姚二爺已改換門庭,投到了司馬先生座下,可喜可賀!”
這話諷刺意味昭然,姚傳薪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宇間得色盎然:“同喜同喜!司馬公乃無上神君師弟,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傳薪得蒙收錄麾下,實是三生有幸。日後或還與白爺同為一殿之臣哩!”他想白不肖既是唐潮、李子龍份好友,多半亦將歸順司馬高。
白不肖只覺好笑,故意說:“那得靠姚二爺多多關照囉!”便指給他路徑,彼此一揮,姚傳薪帶著八名手下雄赳赳地去了。
三人在湖畔商議一陣,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說來說去,最後只能歸結為四個字——“從長計議”。白不肖掏出銀兩贈予喬陀,要他買身好衣服,休要再在街頭乞討。
喬陀怕他又要耍詭計,接了銀兩在手,說道:“白不肖,你給我銀兩是你的事,日後動手之際,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咱們把話說在頭裡!你若要翻悔,就把銀子拿去,我自到別處去討。”
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告訴他決不翻悔,喬陀這才揣了銀子去了。白不肖和陸怡自回下處。路上碰見姚傳薪下書歸來,白不肖不欲與他多囉嗦,拉陸怡進一家店鋪躲避,待姚傳薪等過去,才重行上路。
白不肖回到房中,喝了盞香茶,心中愁悶,又兼一夜未睡。便覺神思睏倦,於是盤膝坐好練了幾遍行功,精神復振,就想一個人悄悄地到倚翠別墅附近看看。走出房來,正好碰到總管江汛。
江汛神色驚惶。一把拉住白不肖,說:“白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萬望自兄弟鼎助!”原來,他奉幫主命,要過湖去給司馬高送禮以為先容,幫主要隨後才到。他畏司馬如虎,只怕奇夫人的“枕頭風”要了他的命,於是親自來求白不肖陪他走一趟。
白不肖正欲去倚翠別墅探探虛實,有此良機怎肯放過?當下滿口答應。禮擔俱已備好,一行人來到湖岸,分乘兩隻駛向湖北。這時晨霧已散,陽光燦爛,自南岸到北岸不過數里之遙,頃刻使至。
泊船處離別墅的南大門不過十餘丈,早有十幾條橫眉立目的壯漢子執明晃晃的鋼刀把住大門。江汛遞上名帖禮單,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接過去瞄了一眼,揮揮手,邊門呀然打開。
江汛在錢江幫位居總管,江湖上也大大有名,不管到何幫何會招貼拜山,向例是從大門直進直出,不想今日在本地吃癟,只好乖乖地從邊門入內。
一腳甫踏入門,眼前兩道白光疾閃,兩把雪亮的長劍飛刺而至,江汛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輕叫。兩劍堪堪刺到他頸側寸餘處定住。出劍之快,動力拿捏之準,實為少見,江汛驚得心頭怦怦直跳,進又不是,退又不是。
只聽一個聲音笑道:“江總管受驚了!我們為你驅蠅。”江汛定睛一看,兩把劍的劍尖上果然各挑著一隻綠頭大蒼蠅。江南溫暖潮溼,蚊蠅本生,一到處亂飛,倚翠別墅清涼幽靜,一也不兔有幾個蒼蠅飛入。這兩人以劍刺蠅,雖有自耀武功之嫌,但劍術之精,非同一般。
白不肖不不由暗暗喝彩,搶上一步,疾出雙手,各以食、拇、中三指捏住兩劍的劍脊,笑道:“聽人說雁蕩山合掌劍法疾似閃電,果然名不虛傳!”說話間,他貫力於指,往外一分,將兩劍撥開。
這兩人正是雁蕩山合掌老人的再傳弟子藍況、雷冼。合掌老人是百年前有名的劍客,創制了一套“合掌劍法”,以快、準兩字為要旨。據說合掌老人生前,能一劍挑下停於人眼皮上的一片樹葉而不傷人分毫。
藍況、雷冼比其祖師自遠遠不及,但下了幾十年苦功,已深得快、準要訣,哪知白不肖出手更快,藍、雷二人眼睛一眨,手中到已被他捏住。直到白不肖放手,才將自己的劍收回,待往鞘中插,一插競插不進,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都被白不肖捏彎了劍頭。二人都四五十歲年紀了,頓時鬧了個大紅瞼,訕訕地退下……
江汛得白不肖給挽回面子,鬆了一口氣,心道;幸好請他陪來,否則今日連第一道門都不易進。他自知無論武功膽量都與白不肖差得太遠,前頭必還有更兇險的關隘,顯醜不如藏拙,說了聲:“白兄弟先請!”讓白不肖走在頭裡。
二門外站著一高一矮兩個漢子。高的身材極高,頭幾及門楣,打著赤膊,胸口黑毛叢生,兩肩膊肌腱似鐵鑄石鑿,兼且獅鼻虎口,站在門旁有如一座鐵塔。那矮的偏生極矮,身高不滿四尺,尖嘴猴腮,瘦骨伶仃,一副鬍鬚倒有兩尺長,一張欠多還少的哭喪臉,站在那裡若不注意還瞧不見他。
一俟白不肖走近,高漢右臂一橫,右腿一叉,便似在門洞裡安上兩根鐵柱,其意不言自明:要進門大先過他這一關。
白不留哈哈一笑:“兩位尊姓大名?司馬先生叫你們來看門,倒也是量材錄用。權貴門前的惡狗也沒你們的蠻!”
高漢聽他將自己比作看門狗,勃然大怒,暴喝一聲,好似半天裡打了個乾雷,震得地皮發麻。他腿長步大,一步就跨六尺,提起缽大的拳頭,一招“泰山壓頂”向白不肖頭上打來。
白不肖知高漢必具一身神力,心想我若以巧力勝你不顯本事,也大喝一聲,一招“雙雲手”,以下迎上,“嘭!”一聲,拳掌相交,以力硬擠。高漢上身一晃,白不肖退了一步。高漢又是一拳直擊,白不肖左掌立,右掌平平推出,噗的一聲輕響,拳掌相接,便如膠住了似的。兩人各催勁力,一時不相上下。
那高漢相貌蠢笨,卻是內外皆修,外家硬功自不待說了,內功也有相當造詣。他連連催勁,要將白不肖推倒,白不肖卻如中流砥柱,任憑對方的力道排山倒海地湧來,只兀立不動。
高漢的武功屬少林派的家數,走的是剛猛的路子,他姓崔名堅,自己起了個外號叫“無堅不摧”。他見白不肖只是個瘦瘦的青年,即使武功高強,但比拚內力怎會是自己的對手?是以一上手並未施出全力,哪知拳掌膠結,自己的剛猛力道一股股發去,卻像落人汪洋大海,無影無蹤。
若僵持下去,自己若有半分疏忽,對方乘虛反擊,大是不妙。當下便將手上的勁道加到十分,怒吼一聲,左爪成鉤,一招“黑虎掏心”直插白不肖胸口。二人相距極近,又正出全力比拚內功,萬萬無法閃避趨讓。
白不肖眼見五指插來,喝一聲:“去!”右掌一斜,帶動他右臂去架他左爪。崔堅這一爪期在必中,再想不到來抵擋自己左爪的會是自己的右臂,一爪插落,立即在右臂上抓出五條血溝。
他臂上劇痛,又覺一股渾厚無比的勁力如決口江潮驟湧而至,胸口有如被巨石夯擊,一個龐大的身利嘭地跌了出去,這麼龐大的身子跌倒不是件小事,直震得牆搖地動,柱晃梁抖,壓壞了天井中幾十盆秋菊。
這場比鬥,乃是以力鬥力,白不肖雖然勝了,卻也出了一身汗,微感氣喘心浮。
那矮漢怪笑一聲,縱身高躍,別看他人矮,這一縱雙腿如安了彈簧似的,躥起有七八尺高,他渾身骨節發出爆豆似的脆響,反手抽出兩隻黑黝黝的帶刺鐵輪,向白不肖當頭砸下,輪風呼呼,聲勢驚人。
白不肖見他輪重招沉,兼且鐵輪邊緣長滿尖刺,不敢空手去擋,錯步擰腰閃開。矮漢雙足甫一沾地,即二度躍起,左手短斜切白不肖脖頸,其縱躍出招一氣呵成。白不肖的刀一格,哪知帶刺鐵輪不光用以傷敵,更是鎖拿刀劍的剋星。
這一刀正楔入兩刺之間,矮漢手腕微側,鐵輪順著刀鋒切割而下。白不肖如不鬆手丟刀,手腕脈門必為輪上尖刺所傷。勢在危急,別無善策,他不得不棄刀後退。矮漢右輪擲出,旋轉飛向白不肖胸口。白不肖一個“鐵板橋”,上身後彎,堪堪避過。
矮漢左輪又旋飛而出,而先前擲出的右輪掠過白不肖後,盤旋半圈又向白不肖後心撞來。兩輪一前一後,嗚嗚作聲,實在駭人。白不肖足尖一點,身子平飛,兩輪一上一下交錯飛過,先後回到矮漢手中。他甫接即擲,連接連擲。兩隻輪子幻化成幾十只,在空中飛旋,將白不迫得手忙腳亂。
江汛等早已嚇得躲在柱後牆角,惟恐為飛輪所傷,眼見白不肖將傷在輪下,一齊驚叫出聲。
白不肖這時才知矮漢要比高漢厲害得多。他手中彎刀已失。無可格擊,兩輪飛行的路線實在難以捉摸,猛見高漢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心生一計,忙身形連晃,繞到高漢背後,以他的龐大身子為屏障。
這一來,矮漢若要傷他,必先傷了高漢崔堅。他飛輪之技雖神妙無方,至此已無法施展,手一招,將兩輪抄住,道:“閣下機智過人,請便!”便往旁一站,閃開了道路。
白不肖佩服他的氣度和身手,拱手道:“前輩神技妙極,晚輩由衷敬佩!他日有緣,再請前輩賜教!”跟著撿起彎刀,插回鞘中,昂然走進二門。江汛等魚貫跟進。
但見翠柏屏列,黑松夾道,幽篁聳綠,草地鋪碧。庭院中,滿目青翠,異花羅列,果然清涼世界,不虛“倚翠”之名,卻不見一個人影。一干人到此,均不禁屏息靜氣,惟恐驚擾了這片幽靜。
忽聞“錚錚”琴聲自左方傳來,眾人心念一動,循聲望去,只見三叢翠竹之間,一個綠衫女子背向而坐。膝上放一張七絃琴,正自彈奏。她衣衫與周遭竹木顏色相近,渾然一體,若不是操琴作聲,原不易發現。
聽那琴聲哀怨悽迷,彈的是一曲“臨江仙”。她且彈且唱,歌喉宛轉:“櫻桃落盡春歸去,蝶款輕粉雙飛……”
才聽了這兩句,江汛的隨從俱已受琴歌感染,不自禁地心中哀傷,眼淚簌簌而下,不由自主地向那女子走去。
琴聲果然美妙動聽,歌聲也悽婉動人:“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幕煙垂……”
這歌詞,是南唐李後主在圍城中所作。全詞意境,皆從一“恨”字生出:宋兵壓境,朝不保夕,大廈將傾而無力挽回。倚窗消愁,愁偏侵襲,望暮煙之低垂,對長空而惆悵,但悔恨何及?
江汛聞絃歌而感懷錢江幫目下的情勢,與李後主自當國將滅亡之事差可彷彿,頓時心潮起伏,難以自制,又聽到:“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不由心頭一酸,淚珠兒滾了出來。
白不肖內功深厚,心境也與江汛等大異,故不為琴歌所感,但見江汛以下皆痴痴迷迷,哀傷得不能自已,心頭一凜,情知若不將他們心魔驅散,這幹人定當為惑人的琴歌所傷,當下提一口氣,放聲唱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榖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首“臨江仙”是北宋蘇東坡名作。其豪壯清雄與李後主的悽惋哀愁正相反。白不肖一曲未盡,綠衣女手中琴絃已連斷三根,再難成調,人也被他的內力震得心神大亂,歌聲亦散亂低微,不得不將琴一丟,起身步入竹叢,始終未轉過臉來。
江汛的隨從們得白不肖高歌解救,個個如大夢初醒,伸臂直腰,看別人臉上淚痕宛然,摸自已臉上稀溼一片,竟都不明所以。江汛畢竟比他們高明得多,過來謝了白不肖。
眾人正在拭淚整衣,忽聽一一有叫道:“江汛等還磨蹭什麼?快來拜見司馬先生。”甬道盡頭大屋的中間訇然洞開,走出兩隊黑衣大漢,從門口排至階下,個個手執利刃,橫眉怒目。
江汛見此光景,只得揮手讓隨眾將禮擔歇下,硬著頭皮在兩隊黑衣漢中間走上前去,跨過門檻,屈膝下跪:“江汛叩見司馬先生和夫人!敬祝無上神君萬壽無疆,司馬先生和夫人福體安康!”
白不肖只打了一躬,抬眼看去,只見廳中紅燭高燒,司馬高端坐在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侍立右側的紅衣女郎,正是奇芙蓉,只見她臉上既無喜容,也無憂色,更不對白不肖的到來略現詫異。
倒是司馬高滿面笑容,拱手還禮,道:“江兄不必多禮,請坐!白少俠數日不見,又有精進,可喜可賀!”他輕描淡寫地一抬手,便有一股溫熱的力道向江、白二人襲來。
江汛正要起立,陡覺大力壓背,好像有隻無形的巨手按住他肩頭,不得不再度下跪以避其鋒。在旁人看來,似乎他又一次叩拜,在他自己心裡,卻是十分恐懼,勢非得已。
白不肖進得廳內,便暗自戒備,一俟司馬高內勁襲到,就運氣護住全身,反而踏上一步,開口道:“司馬先生謬獎了!”一股真氣從口中噴出,頓將司馬高的無憂神功化解於無形。兩股暗勁相撞,廳中數十紅燭的火頭一縮又一長。
司馬高暗暗詫異:這小子倒有幾分本事,難怪入得廳中敢長揖不拜。
江汛看了白不肖一眼,心道:原來你與司馬高也是舊識,卻一直不露聲色。
司馬高將江汛呈上的禮單漫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道:“卻又破費許多,叫司庫周碎嶽來。”
江汛心頭一動,暗道;此處也有個叫周碎嶽的?但見一侍童轉入後堂。不久,便聽靴聲踢躂,從後堂轉出一人,正是錢江幫總航的副舵主周碎嶽,江汛大驚。
周碎嶽看也不看江、白二人,向司馬高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司馬高將禮單交與他,道:“老周,錢江幫的厚禮你收下入庫。我送給唐潮、李子龍、江汛三位的禮物可已備好?”
“小人已備好了黃金千兩,玉馬兩對,美女一名。只是那名美女體態略豐,恐不中江總管的意。”
錢江幫三大頭目中唐潮愛財,李子龍喜玩古董玉器,江汛貪色,原是極少人知道的秘密。江汛至此方知周碎嶽早已暗中投靠了司馬高,驚出一身冷汗,惶恐不已,急插口道:“先生厚愛,小人受寵若驚!小人混跡江湖數十年,今日得蒙先生收錄以供驅使,實已喜出望外,萬不敢再領厚賜!周兄美意,小弟心領謝過!”
司馬高淡淡一笑,道:“江總管不要客氣!但凡肯真心來幫我的朋友,我都一視同仁,決不厚此薄彼。日後還要仰仗大力,若一味謙遜,反倒顯得生分,我叫你們做什麼事也有許多顧忌。”
這話貌似客氣,實含威脅之意,江汛怎會聽不出來?只好唯唯諾諾不再多嘴。說話間,下人已將“禮物”抬將出、來。所謂“黃金千兩”,實是一筐臭烘烘的馬糞蛋子;所謂“玉馬兩對”,竟是四隻死老鼠;所謂“美女一名”,卻是一幅畫,畫中是一個極肥極醜的禿癩老婆子。
白不肖看了,忍不住失聲大笑,向上望去,芙蓉也掩口而笑,而司馬高兀自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地說:“禮薄情重,還望唐、李幫主休要見怪!”
到了這時,江汛心下雪亮:司馬高口蜜腹劍,今日是誠心折辱錢江幫,要將幫中大老梟雄之氣掃得乾乾淨淨方稱心意。他心頭惱怒,但已走到這一步,悔也無用,更不敢略現傲骨,更自知只要將這份所物收下,江湖就再也沒有錢江幫的字號了,但在他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得一本正經地謝了又謝,說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話,才將“禮物”收下。
又覺這三種“禮物”中,給自己的那份還比較“雅”些,不算十二分的叫人難堪,這樣自我寬解,心裡就好過了些。
白不肖初時確有幸災樂禍之意,後見江汛臉上青紅不定、啼笑皆非之色,心中怒意漸生,心想:砍頭不過碗大個疤;他錢江幫輸誠投靠,原非得已,你如此折辱於他,實也太過無禮!你不來尋我麻煩則罷,如拿這種手段導我,我縱然血濺當場,也不會向你搖尾乞憐!
白不肖本非世故之人,心裡怎麼想,都清清楚楚寫在臉上。那司馬高卻恍若未見,笑道:“不知白少俠可願與老夫作個忘年之交?老夫見自少俠耿介殊俗,守真志滿,兼且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實是鐵中錚錚,庸中佼佼,慷慨不群的少年俊傑,倘能予老夫臂助,老夫情願退位讓賢!”
江汛連連向白不肖使眼色示意,白不肖卻不睬他,笑道:“不肖向來自由散漫慣了,既不願聽人使喚,亦不會使喚別人。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縱然販夫運卒,也當自立自強,何用去依傍他人?好好的人不做,去做人家的奴隸幹什麼?不肖雖不才,其自處卻不敢後於常人。”
江汛臉色大變,只恐禍及己身,一個勁地向白不肖擠眼努嘴。
司馬高臉色如恆,絲毫不為白不肖的頂撞而動怒,反而哈哈大笑,道:“人各有志,不敢勉強。老夫思才若渴。言語不檢,尚請白少俠見諒。
“不知令師兄南宮大俠可在浙境?老夫久慕南宮大俠沉毅仁厚,重義忠信,乃當世武林難得的豪傑英雄,-身武學已入化境。可惜無緣識荊,惄如調饑,還要煩請白少俠代為致意,就說老夫思慕得緊,他日有緣,定當親自登門拜謁聆教!”
白不肖知他要向南宮虎挑戰,心想師兄威名卓著,司馬高縱然目空一切,言語上也不敢失了半點禮數,便道:“司馬先生客氣了!我師兄若知先生已到杭州,諒他自會趕來與先生印證一下各自的武學修為。”他雖在金陵因故與南宮虎齟齬失和。但內心裡對大師哥還是十分敬仰,故貿然代南宮虎應戰。
司馬高微微一笑,端茶送客。
江、白二人出得廳來,與隨眾會齊。那江汛一顆心這時才落回腔子裡,回想方才白不肖與司馬高鬥口,猶自陣陣心悸,忍不住埋怨了白不肖幾句。白不肖看著那三份“禮物”,心鄙其貪生怕死的懦夫行徑,只微微冷笑,也不同他理論。
眾人一同出了南門,唐潮、李子龍的座船已泊在岸邊。江汛自奔上船去向唐、李稟告送禮受“禮”經過。
白不肖公立湖邊,聽到船艙中唐潮的怒吼與李子龍、江汛的勸解聲。頃刻後,唐潮、李子龍、江汛出艙登岸,一同向倚翠別墅走去。想來他們已決定以委屈求自保。白不肖心裡冷笑不已。
他正在回想別墅中的警衛與地形,忽聞身後有個聲音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奇芙蓉。
二人相別不過一日,卻似睽隔了三載,四目交投,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處說起。終於還是白不肖先開了口:“老賊有無難為你?你私自出來會我豈不違了他的禁令?”
奇芙蓉道.“是他叫我出來勸你,勸你什麼,我不說你也明自。我師父很看重你。他說他收取錢江幫,不過為收服一群狗,而你是頭虎。我跟他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說:‘我是龍,白不肖是虎。弄得好,龍虎相濟,弄得不好只得來一場龍虎鬥。你還是勸勸他。’我就來了。”
“你……”
“我沒事。我本來就沒想走,那是騙騙你的。昨日,我進城去買些胭脂頭油,不曉得你們會來。別墅中的人是不是你們殺的?”
“不是,我們進別墅時那些人已經死了。芙蓉,你不要再說言不由衷的活了。我與司馬高之間即或沒有你夾在中間,早晚也會有一場生死鬥的,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奇芙蓉搖搖頭,道:“你不是他的對手,你就是再練五年也鬥不過他,否則,他今日就不會放你走,只因他自恃高過你許多,才故示大度。”
白不肖道:“論武功,我或不是他對手,但我師哥南宮虎就未必會輸給他。何況我不是一個人。那司馬高對武林中有身份的幫會首領如此蔑視侮辱,他們未必肯真心服他。”
奇芙蓉見他如此倔強,轉動眸子想了一會,顧自點點頭,跟著道:“既如此……也好!我言盡於此。我已想通了:師父待我甚好,我不能再叛他。你我再見之日,或已成為對頭,除非你此刻就帶陸治姑娘遠走高飛,尋一塊世外桃源安居樂業。如再羈留此地多管閒事,我就會取你性命!告辭!”她抱拳一拱轉身就走。不管白不肖如何呼喚,始終不回頭。
奇芙蓉任性多變、喜怒無常的性子素為白不肖所知,此地離賊巢颶尺,言語難以暢懷,也是事實,但白不肖方不料她說了這麼幾句冰冷的話就掉首而去。若說她身處危地不得不作違心之論,那神態卻又冷若冰霜,斷無心口不一之態。若說她真的回心轉意,跟定了司馬高以謀求富貴榮華,那變得也實在太快。
白不肖百思不解,懷著滿腹狐疑怏怏而歸。
陸怡自他陪同江汛去倚翠別墅後就一直提心吊他地倚門佇候,現見白不肖毫髮無損,安然歸來,一顆心才落地,拉著他問長問短。白不肖自—一道來。怎麼連闖三關,怎麼見司馬高並與他鬥口,司馬高怎麼弄了三份齷齪不堪的“禮物”羞辱江汛。
陸怡聽得驚心動魂,忽憂忽喜,忽怒忽悲,彷彿自己也親歷了那些場面。末了,白不肖將與奇芙蓉晤面之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道:“我想她因受老賊挾持,言不由衷之故,或因久處積威之下變得膽小怕事了,司馬高折磨人的手段是十分厲害的。”
陸怡將奇芙蓉的話默默地在心裡想了一遍,緩緩道:“白大哥,依我看,奇姑娘的話句句出於真心。”
白不肖還道陸怡對奇芙蓉成見太深,故處處將她想壞了,當下恍然不悅,道:“怡妹,芙蓉不是個趨炎附勢的人。她行事是有三分邪氣,那是因她自小跟祖父過活,耳濡目染沾來的,她心地不壞。”
“白大哥,你誤會了!”陸怡一張俏臉漲得彤紅,眼角閃爍著委屈的淚光,“我說她出於真心,不帶半分惡意,實話說,我還很欽佩她、感激她呢!”
白不肖愕然而驚,想不到陸怡會這樣說。
“白大哥,我在想:如果我處在奇姑娘的境地,也會像她這般說。她是不願你為她冒大險!這片捨己為人的良苦用心,怎不叫人感佩?可是你卻像一段不開竅的木頭。竟不能體會她的一片真情!”
說到這裡,陸怡聲色俱厲,頓一頓,見白不肖恍然有悟的神情,又柔聲道:“白大哥,我早就想問你一件事。”
白不肖已知她要問的定是難以回答的事,一顆心怦怦直跳,卻又裝著沒事人的樣子:“你只管問。”
“我問你,倘若我與奇姑娘兩人都有生命危險,你先救哪一個。”
“兩個都救。”
“設若你只能救得了一個,你救哪個?”
“不會有這樣的事。”
“天有不測風雲,萬一碰到這樣的事,你怎麼辦?”
白不肖辭窮了:“讓我想一想。”
陸怡冷笑一聲,道:“生死決於呼吸之間,怎有餘暇從容思索?白大哥,我教你個法兒:三個人一同死!你救了這個,救不了那個,你這一輩子會總想著那個死了的,一輩子自怨自艾,自悔自報,活著還在什麼味道?所以,你只能自己也去與那兩人同死,方才無牽無掛,無疚無怨,一了百了。對不對?”
白不肖如換當頭棒喝,渾身一震,將陸怡的話反覆想了幾遍,覺得她實實在在說中了自己的毛病,忽笑道:“我想明白了:我去死,讓你們好好活著。”
陸怡一怔,不料他想了半天,想出這麼個法兒來,自己那番話等於白說,暗歎一口氣,就以他語岔了開去。心裡卻在說:我怎會讓你去死?
兩人反覆商量了,錢江幫投靠了司馬高,此地已不可再住,想來想去,只有同赴白鶴山,看南宮虎、何冰兒的意思再定行止。
當下兩人悄悄出了錢江幫總舵,乘渡船過了錢塘江,胡亂買了兩匹馬,向南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8:26
第 二十八 回 智鬥群狼
這一路夜宿晝行,不消十日,便距白鶴山尚有半日路程。天色將晚,白不肖原想趕夜路回白鶴山,陸怡道:“深更半夜去敲門,你兄嫂還當是強盜夜劫,反倒叫他們驚擾。也不爭在一天半日工夫。我頭一回見你兄嫂,總得略略梳洗一下,總不成這副骯裡骯髒的樣子去見人!”
其實,連日趕路,她不過略顯風塵之色,離“骯裡骯髒”四字,差得甚遠。白不肖除了師兄師嫂,別無長輩,在陸怡多少有點兒“新媳婦見公婆”的意味,故而與白不肖的心思不太一樣,總想打扮得齊整些,方可去見南宮虎與何冰兒。
兩人就在雲翔填上打尖投宿。雲翔是個小鎮,不過三百來戶人家。一條直街橫貫南北,沿街有些醬、酒、米、布、茶店鋪,市面寥落,往來多是穿草鞋戴笠帽的農人。一條溪流自東而西,穿越小鎮。晚霞燦爛,倒映溪中。
溪兩邊多有洗衣洗菜的村姑農婦,溪中有光屁股小把戲摸魚捉蝦。笑語喧譁,與隱瀑流水相應,呈現一派平和安詳的小鎮風光。小鎮四面重山復嶺,環抱屏綺,青崖翠發,遙同黛抹。東南面的大慈峰,山形詭怪,如掌弓屈成一拳,直衝雲表,四面玲瓏,有祥雲線繞。
白不肖便為陸怡指點解說:大慈峰上有古剎大慈寺,寺殿僧房傍巖而成,一半嵌入巖腹,一半凌架懸空,有長廊相接。石欄連續,因勢佈局,與山峰混為一體。還有羅浮仙境、經台秋風、玉劍飛橋、醉眠石、靈虛洞等勝境。昔年曾有一武學高人在靈虛洞靜修,創制了一套“落鳳掌”。可惜未覓傳人,高人仙逝後,則落鳳掌”也隨之不存。
陸怡聽得悠然神往,極想上大慈峰一遊。
白不肖笑道:“這一帶到處有奇峰異山,洞天福地,名勝技跡。待我們見過師兄師嫂後,我帶你各處逛一逛,看看比之你的西湖誰優誰劣?”
兩人說笑一陣,下樓用膳。僻遠小鎮的膳食,自比不上名都大邑精細,但見端上桌來的盡是粗碗大肉。那酒味甚辣,入口如刀。陸怡抿了一小口就不再喝。白不肖連盡三杯,大呼“好酒!”陸冷素知他並不貪酒,只是離鄉日近,心中喜樂,以酒縱懷,也不久阻他。轉眼間。白不肖就將一壺酒喝得涓滿不剩,又拍桌叫小二拿酒。
小鎮客棧難得有豪客上門,小二不敢怠慢,又燙了一壺熱酒來。這時,忽聽得門外“的篤的篤”柺杖拄地的聲音。白不肖和陸怡抬眼望去,門口一暗,進來四個女子。當先的是個頭髮花白的半老婦人,身材纖瘦,穿一襲寬袖黑衫,襯得一張臉雪白如玉。
她本是眉清目秀的人,偏偏在左頰上有條寸餘長的紅疤,使得兩頰一邊飽滿,-邊深陷,平添一股陰戾之氣,她兩眼烏如點漆,站在門口不經意地一掃,便有兩道寒光閃過,叫人打個寒噤。
她身後三人都在三十歲左右,一色白衣白褲白鞋,鬢綴白絨花,彷彿均熱孝在身。
其一少了只左手,另外兩人,相貌極像,顯是孿生姐妹,只是一個左足有疾,另一個右足帶跛,各在腋下撐一支綠瑩瑩的柺杖。四人在門口佇候片刻,即在屋角空桌坐下。
白不肖向陸怡望了一眼,陸怡搖了搖頭,表示不識這四女來歷。白不肖心道:這四個女人形容既怪,舉止異常,看她們行走腳步沉重,顯見得身負上乘武功,卻不知是什麼來頭?到這小鎮來作什麼?
這四女一入店堂,吃飯喝酒的客人都大感新奇,尤其是四女皆帶傷疾,卻又湊在一起趕路,服飾古怪至極,不能不叫人注意。
四個女人毫不理會客人們的議論。一店小二過去張羅,那斷了左手的女人道,“小二,給我們一人來半斤白米飯。”別看她徐娘半老,聲音卻十分嬌柔動聽,宛若豆蔻少女。
小二怔了徵:“女客官可要來幾個炒菜?”
斷手女人道:“不要!”
小二奇還:“湯也不要?”
斷手女人道:“不要!”
那小二在這家客錢也幹了有些年頭,侍候過無數客人,卻還是頭一回碰到這四個只要白飯的客人。他錯愕之後,便即醒悟,笑道:“敢情四位女客官吃齋茹素吧?小店備有素菜,有紅燒素鵝、醬爆素雞、三清鍋、四喜湯、文武筍……俱是不帶半點葷腥的!”
“砰!”斷手女子重重地拖捶了一下來回,嗔容滿面,怒道:“你還囉嗦?快端飯來!小心我折斷你的手!”
小二睜眼看時,厚木桌的一角已被她一掌震落,斷口處有如刀削般光滑齊整,頓時嚇了一大跳,哪敢再多嘴多舌,忙唯唯而退,自去端飯。
一干客人也都傻了眼,不料這四個怪女人脾氣如此暴戾,又負有武功,再不敢將好奇的目光向她們投去,只怕無端招來禍祟。
那四個女人每人一碗白米飯,都吃得津津有味。須臾飯畢,斷手女人丟了塊銀子在桌上。小二忙賠笑道:兩斤米飯,何須許多,女客官隨便擲幾文銅錢足矣!”
斷手女人道:“多餘的給你。我問你:此去白鶴山還有多少路?”
小二意外得財,歡喜得兩眼眯成一線,點頭哈腰地說:“白鶴山在此地西南五十里。其中三十五里山路,山道崎嶇,天黑難行。四位女客官不如在小店歇一宿,天明再行。”
斷手女人似又嫌他多嘴多舌,細眉一皺,又問:“你可曾聽說過白鶴山上有什麼人居住?”
小二道:“我怎不知道?白鶴山不過是座小山,但在江湖上卻大大有名。蓋因山上住著個‘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早些年,江湖朋友去白鶴山拜山,途經雲翔,多住在小店。聽說北門大俠掌中一把飛劍,可取敵首於千里之外……”
“胡說!”斷手女人喝道:“世上哪有劍飛千里取人首級的事?再說北門天宇早死了!我是問你今日有誰住在山上?”
小二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女客官休見怪!上月,我聽兩個身佩兵器的俠客說:如今,白鶴山上是北門大俠的嫡傳弟子南宮虎大俠夫婦住著。據說他夫人何女俠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連南宮大俠也打不過她。南宮大俠還有個姓白的師弟更厲害,現在外頭遊俠江湖,有個外號叫‘天下無敵’……”
白、陸二人自斷手女人說出“白鶴山”二字,便心生戒懼,這時聽小二滿口胡言亂語,平空給白不肖安上“天下無敵”的外號,不由相視而笑,心道:“一件事經數人口耳相傳便走了樣。白鶴山距此不過五十里,道路傳言就大相徑庭。
那小二別樣都好,只有一宗毛病:喜歡多嘴多舌。他見四女聽得入神,談興大發,一發收不住口了:“自打南宮大俠夫婦定居白鶴山後,那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頓時大變原樣,山下鄉農常見山上祥雲繚繞,仙樂陣陣,又有一龍一鳳在山巔隱現,吞雲吐霧。但凡做過虧心事的人一到白鶴山下,即七竅流血一命歸西。那是南宮大俠以劍氣殺賊……”
他話未說完,突然沒了聲音,眼珠怒突,臉上肌肉抽搐,兩隻手抽瘋似地抓撓自己的咽喉。眾人正聽小二吹得有趣,突見他這副樣子,錯愕間一時會不過意來,一還當他發了羊角風或別的古怪急症。白不肖和陸怡卻知他被點了啞穴,但斷手女人出手太快,沒能看清她用何手法。
白不肖見四女對白鶴山極為關注,諒她們與南宮虎或何冰兒定有瓜葛。一來不知她們是友是敵,二來不想在客棧中生事,是以只冷眼旁觀,探聽虛實。現見小二啞穴被點,雖與性命無礙,但時間一長,他真成了啞巴,無藥可治,豈不害了他後半輩子?但白、陸二人倘就此出手解穴、照江湖規矩,就是卸了斷手女人的面子。
白不肖一時苦無良策,忽見鄰桌桌肚裡有匹黃毛大狗正在嚼肉骨頭,咬得格吱格吱連響。他眉頭一皺,有了主意,悄悄取了片骨頭在手中,兩指一彈,骨頭飛出,正打中黃毛狗的尾骨。那狗負痛慘呼一聲。倏地從桌肚下竄出,奔向黑衣婦座下。四女見大黃狗竄來,一齊喝斥,忽聽身畔小二啊的一聲叫了由來,穴道已解。
斷手女人臉色微變,展目四顧,目光在白不肖和陸怡身上略微停留片刻,疑心這兩個青年男女在搗鬼,只因事無佐證,不便發作,湊到黑衣婦人耳邊嘟嗷幾句。那黑衣老婦便站了起來,看也不看白、陸二人,徑在外走。三個白衣女子也站起,相繼跟上。
白不肖得她們的模樣,是要趕往白鶴山,不由心念一動,截了陸怡一把,陸怡會意。兩人付了酒資飯錢,正欲出門跟上去,忽聽馬嘶悲切,隨即便毫無聲息。白不肖臉色微變,暗叫不好,縱出去看時,兩匹馬俱已倒臥槽間,馬脖子上各有一個碗大血洞,汨汨冒血沫。再看那四個女人,連影子也不見了。
白不肖大怒,心想我不過給小二解開啞穴,並無存心得罪你們,你們就宰我們的坐騎,真正豈有此理!看你們行事狠惡,多半不是好人,漏夜趕往白鶴山,定欲不利於我師哥、師嫂,我豈能袖手不管?當下他說了聲“追”,投足便行。陸怡還想回客棧去取行囊,見白不肖疾似奔馬地向西南追去,只好展開輕功,跟了上去。
此去白鶴山只有一條路。白、陸二人一口氣奔了三十多里,仍不見那四個女人的蹤影。山上山下林木蕭蕭,夜霧沉沉,遠處有狼嚎豹鳴。
白不肖好生奇怪:那四女只不過先行一步,怎麼追了那麼長的路還不見人影?難道她們走錯了路不成?
陸怡道:“看她們或不是去白鶴山的。大凡武學之士,都曉得江南白鶴山,離得近了,隨口問幾句也是常情。再說你師兄望重武林,誰敢去惹他們?”
白不肖一想也對,自己心心念念記住個白鶴山,人家來必拿它當回事,不由失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這山名玉台山,翻過山,行十餘里平路,就到白鶴山了。玉台山上有石床、雲泉、鑼鼓巖等處勝景。現既已到山腰,索性上去在石床上露宿,天明好觀日出。”
陸怡笑道:“罷了,罷了。好好的客棧不住,卻去睡那硬石頭!我的替換衣裳都不及帶來,明日只好穿了破衣會見你兄嫂了!”
兩人一步步順著石階路往上行。只聞山上狼嗥聲聲,此起彼落,在寒夜中聽來,分外瘮人。陸怡又道:“白大哥,你我今日別餵了狼腹呀?”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懼意,心想若真遇上狠群倒是個麻煩,便道:“也罷。我知前面不遠處有個仙女洞,再走幾步,到仙女洞裡胡亂歇一夜吧!”
陸怡向上望了望,一把抓住白不肖的胳膊:“你看,山頂有火光!”
白不肖抬頭一看,果見山頂有火光射出。紅光伸縮,顯是火頭被山風颳得搖動不定。霍地,一聲狼呼劃破夜空,四山相應。緊跟著,一片狼嚎聲大作,猶如群鬼夜哭。陸怡嚇得花容失色,緊緊往白不肖身上靠。
白不肖見此情形,便知有人被狼群困住。狼性兇殘,最善於以多勝少欺眾凌寡,只是畏懼火光。看來山頂那人正以火把拒狼。但狼性貪婪無厭,而火把一旦火光熄滅,其人哪還有命?白不肖素來見義勇為,喊了聲“救人要緊!”摔脫陸怡的手,腰一弓,嗖嗖嗖往上竄去,渾沒念及自身安危。
陸怡喊了幾聲見白不肖不回頭。只得跟上去。她雖非貪生怕死之輩,但實不願葬身狼腹。
白不肖翻上鑼鼓巖,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黑壓壓的狼群,不知有幾百只,將適才客棧所見的四個婦人圍在中心兩丈見方的凹處。群狼或蹲或站,或坐或伏,一雙雙綠熒熒的眼睛,猶如夏夜繁星,閃爍著飢渴兇殘的冷光。那四個婦人,各人手持一支松枝火把,分站四個方位,與群狼對峙。山風颳得火光搖晃,她們的臉亦在搖晃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瞧這情形,人與狼相待已有一些時間。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猶如武學高手對陣,在未看出對方的弱點之前誰也不肯先行出手,而一旦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大廝殺。
狼群有個首領,那首領即高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它前腿支直。後腿踞地,昂首一嚎,聲若裂帛,群狼也隨之齊嚎,淒厲悠長,極為恐怖,令人心摧膽裂。
但那四個婦人,仍如石像似的,紋風不動,渾沒將這一片償魂索命的狼嚎放在眼裡。白衣黑衫在風中獵獵翻飛。
白不肖雖對這四婦人殊無好感,但看到她們這份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定力和膽氣,心下也暗暗佩服。
頭狼沉不住氣了,它俯首扒爪,跳牙咧嘴,從喉間發出嗚嗚的低鳴。排在最前面的九匹公狼便如得到號令,頸毛一根根堅立,白牙閃閃發光,突然嗷地齊吼,後腿力蹬,九條狼好似九片烏雲,一齊向那四婦人撲去!
只見白芒閃電似地閃了幾下,狼吼聲立時止歇,半空裡似下了一場血雨:狼的頭、狼的前爪、狼的皮毛、狼的身子、狼的尾巴……噼噼啪啪落下來。火光驀地一暗,又蓬的一亮。四婦人仍據四隅孤立,在她們在周地上,卻堆滿了狼的殘肢碎肉。她們的白衣衫上,也濺上鮮紅的狼血。
這場搏殺從起始到結束。不過眨眼間事,白不肖看得明白,九頭公狼裡,有四頭狼喪生於黑衣老婦的袖中兵器。白不肖只見她雙袖各有白光伸縮兩次,斷手女子一人殺了兩狼,另兩位有足疾的女子以柺杖擊斃三頭。
第一批九頭狼的斃命,於狼群來說,不過初試鋒芒而巳,其包圍圈絲毫不見鬆懈,正相反,群狼嗅到了血腥氣,都激動起來。它們嗤嗤噴著粗氣,伸出鮮紅的長舌與森白的利齒,立起頸上的硬毛,四爪抓撓著地面,嗚嗚嗚哭泣似地號叫,急盼首領下令衝鋒。
而頭狼卻對它部下的士氣視而不見,它側起碩大的腦袋,歪著脖子打量著四個婦人。似乎對這四個婦人生出一種敬意,又似乎拿不定進退的主意。
群狼吼得更急,一雙雙鬼火似的狼眼更亮更兇,利爪抓撓著岩石,迸出點點火星。終於,有一條年輕強壯的小公狼等不及了,它悄悄地向前邁了一步。
四個婦人誰也沒動。
前排的十幾條狼各向前進一步。小公狼小心地提起右前足,欲神不伸地懸在半空,似乎還要想一想:這一步該不該邁出去。別的狼也都學它的樣,各提起一條前腿。
小公狼將前足放回原地,或許它感到了一陣死的恐懼。別的狼也將提起的腿放下。四個婦人手中的松枝越燃越短。火頭噗噗響著,間雜蛇鳴般的絲絲聲。她們中間的地上,有一堆枯枝,但此時此際;再無餘裕續點火把。但若手中松枝一旦燃盡,群狼一擁而上,縱然武功高強,怎又殺得盡這種多狼?因此面上雖鎮定如恆,心裡實是說不出的焦急。
頭狼遲遲不發號令,等的或就是火把熄滅之時到來?
白不肖隱伏石後,看得心慌意亂,急切間欲覓一救人驅狼之策,卻哪裡能夠?待要衝進狼群,那不過白添一條性命,於事無補。轉眼看陸怡,她縮身石後,連大氣也不敢出。
四婦人手中松枝將盡,群狼仍困而不攻。斷手女人道:“師父,我打頭陣,我們向西面突圍。只要一入樹林,爬上樹頂,等到天亮,狼群自會散去!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
黑衣老婦何嘗不知突圍才有生還之望?但她們所處凹地離西回樹林有一箭之地,只怕沒衝到一半,就會被群狼撕成碎片。她哼了聲,森然道:“我與你或能得脫,她們兩個怎麼辦?”“她們兩個”自是指腿上有疾的孿生姐妹。她倆不良於行,一旦逃竄,自比旁人兇險十倍。斷手女頓時語塞。
一黑衣老婦又道:“你們三個休動,且看為師殺狼!”
一言甫出,她將火把住空中一擲,身形疾晃,衝進狼群,雙袖中突出兩道一尺多長的綠光。綠光閃處,即響起狼的慘呼。她身法極快,眨眼間便繞了一圈,連斃七狼。待她回到原處,火把才落下,她一把接住。群狼經這衝擊,連連後退。
老婦又將火把往空擲去,叫道:“你們快續燃火把!”乘群狼尚未擁上,她二度掠出,這一次她意不在殺狼,只繞著三個弟子身周疾行,以防群狼乘機偷襲。她如飛般繞行三圈,頭狼才醒過神來,發出一聲怒嚎。狼群便潮水般向四人湧去。
三個白衣女子雖已點著了新火把,但被狼群前仆後繼地一衝,頓時被分割成四堆,形成各自為戰的局面。
眼見四女將被群狼撕成碎片,白不肖縱身高躍,手中彎刀飛出,一招“冷月寒霜”,直取頭狼後頸。這一招蓄勁已久,嗚嗚之聲大作。高踞巖上的頭狼錯愕之際,剛剛回過身來,頭已落地。
白不肖身在半空,已抄住彎刀,瞅準下方兩頭仰首人立的公糧,兩足連環踢出。那兩條狼各重七八十斤,被白不肖踢中肚腹,呼地飛起來,又重重跌落於地;肚破頭碎倒斃。
群狼突見一人從後面衝來,嚎嚎狂狺,返身圍上,牙爪並施,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白不肖左掌右刀,出手毫不留情。一刀將一頭母狼攔腰斷為兩截:刀勢未竭,又將另一頭老公狼開了膛,另一掌砰地擊中一頭和身撲上的兇狠。
各狼擊出四丈多遠。陡覺背上一痛,他回刀反刺,正刺穿從背後偷襲的狼胸,眼見正西又有六條狼衝到,他大喝一聲,一招“驚濤拍岸”平掌推出,掌風所及,六狼僵臥。
白不肖更不停留,縱身躍起,前掠三丈,足尖在一狼的後臀上一點,借力又躍三丈,即至左足跛的女子身側,一掌將咬住她柺杖的狼震翻,大叫:“我開路救你同伴!”那女子身上已多處負傷,雖驚不亂,立即舞杖護住白不肖背後心。
白不肖抬眼一看,黑衣老婦與斷手女子已將會合,右足殘的女子卻被十幾條狼四圈圍攻,她一手揮拐一手舞火把,披頭散髮,兀自苦鬥。
身在狼群之中,實無暇細看。白不肖陡覺眼前一黑,腥風觸鼻,三頭狼已從左中右張牙舞爪撲來。他暴喝一聲,連劈兩刀,左掌一翻,揪住左狼頂毛,震臂擲出,衝開一條血路。狼性雖兇殘無比,卻也有怕死本能,見白不肖如此神勇,紛紛避退兩側,轉攻他背後的跛足女子。
白不肖不得不回身助她。兩人且戰且走,好容易才將另一名跛足女救出。這時,黑衣老婦與斷手女也殺開一條血路靠過來。五人會齊,白不肖才發現陸怡沒跟上來。凝神一想:她自開初即未跟自已殺入狼群,急切間也無暇去尋她下落。
五人一會齊,但見狼群裡三層外三層仍圍得水洩不通,只是忌憚五人厲害。一時不敢逼得太近。放眼看去,無數的綠眼白牙,紅舌發碧,攢攢而動,著實令人心驚。頭狼雖死,群狼中立即又有一頭身實體壯的大公狼充任此職。
四婦人中的火把,只剩兩支。此處離柴堆已遠,地上光禿禿的都是石頭。
白不肖心知惟有衝出重圍,逃進樹林,方有脫險之望。倘與群狼久耗,終不免喪於狼腹。當下便慨然道:“我來開路!大家合力往西殺出!”
方才若非白不肖衝亂了狼群的陣腳,兩名跛足女子已成一堆白骨,心中自是極感他的情,危急時雖不及通名道姓,但已不自覺地將他倚為干城。黑衣老婦劈手奪過斷手女手中的火把遞給白不肖:“我斷後!”
豺狼怕火更甚於怕刀劍。黑衣老婦奪了弟子的火把給白不肖,自是一番好意。白不肖一手推回:“前輩自用!大家跟我來!”長吸一口氣,揮刀突入狼群之中。
白不肖刀砍、掌擊、膝撞、足踢,一路向前,猶如猛虎下山,擋者立斃。群狼似也知此戰關乎生死存亡,齊聲哀嚎,一排排地向前撲噬。前排倒下,後排覆上,那股捨命向前,寧死不退的勁頭,彷彿百戰百勝的軍隊。一時間,血漿飛濺,殘肢委地,毛團紛揚,慘嗥四起。
五個人好像五條小舟,在灰濛濛的驚濤駭浪裡奮勇向前。力與力較量,生命與生命搏鬥,靈魂與靈魂對抗,意志與意志絞殺,已分不出人類與獸類的區別。狹路相逢勇者勝!白不肖一路砍殺,一口氣衝了十來丈路。
驀地肩頭一痛,面前又有一頭狼居高臨下撲下來,它張開血盆大口,利齒林立。白不肖一矮身,讓狼從頭上撲過去,回手反勾,一把捏住背後偷襲的狼的後腿,運力一擰,喀嚓扭斷它腿骨。它猛覺劇痛,轉頭欲咬他的手。白不肖豈容它猖狂,掄臂一轉,盪開從左右逼近來的兩頭狼。
回頭一看,四個婦人竟未跟上,又被幾十頭狼圍住。白不肖大吼一聲,揮動著手上的狼來回橫擊。這條狼體重七八十斤,從頭至尾有五尺長,被白不肖倒提後腿當作大棒揮舞,頓時掃出一丈方圓的空擋,將四個婦人接應出來。
白不肖一手揮刀,一手捧狼,仍在前頭開路。激鬥了足半個時辰,才臨近樹林邊緣。到這時,他手中那條當著兵器來用的狼只剩下後半個身子。他用力一擲,半爿狼身飛出,一連撞翻阻路的兩條狼,又一輪快刀劈出,借勢躍至林邊,回身接應四婦人。
緊跟在白不肖身後的是斷手婦人。她身負多處傷,披頭散髮,右手劍亂劈亂刺,突見白不肖返身。神志昏沉加光線暗黯,一時竟不辨是人還是狼,一劍刺出。白不肖猝不及防突見利劍向面門刺來,舉刀疾格,刀劍相交,嗆嘟一聲,那女子原已力竭,利劍脫手飛出,托地紮在樹幹上。白不肖錯步一轉,晃到她身後,伸掌托住她的臀,運力上拋,將她她上樹權。
這時黑農老婦與兩名跛足女子也相繼趕到,分別躍上附近的三株樹。白不肖意欲未甘,奮勇衝上,一連三刀,將追在最前頭的三頭狼砍得一死兩傷,這才縱身高躍,以手勾住一根樹杈,收腹翻上。
群狼眼看到嘴的肉都上了樹,哪裡肯舍?潮湧而來,將五棵樹團團圍住。前面的狼各彈腿躍高,此起彼落。後面的各以後腿踞地,放聲長嚎。
五人中,右足跛的那位婦人所據的是株高僅丈餘的幼樹,樹身也不甚粗。幾十頭狼圍住她存身的小樹,其中五頭輪番縱躍,欲跳上樹杈吃人,另有三頭咔嚓咔嚓咬噬樹身,欲將樹幹咬斷。跛足婦人嚇得魂魄俱失,緊緊抱住搖晃不已的主幹。
黑衣老婦高叫:“雲英,你右首有株大樹,快往大樹上跳!”
兩樹間隔三丈,若在平時,縱身一躍當不在話下,但她這時身負多處創傷,流血不少,兼且心慌意亂,兩眼只看著腳下一張張血盆大口與數十兇光畢露的狼眼,雙手交替向上攀援,只盼爬得越高越好,渾不念及樹被群狼咬斷是怎麼個情形,更別說往旁邊的樹上縱躍了。
斷手女與左足跛的婦人也高聲出言示警。白不肖心道:她若能縱躍,何用你們提醒?一念未已,咔嚓一聲響,她手中樹枝折斷,身子便直墜下去。其餘三婦人.俱失聲驚叫。
這一落地,斷無再活之幸。白不肖不及多思,雙足力蹬,身子如脫弦之箭,飛射而出,後發而先至,在跛足女雙足將落地之際,一把抓住她的後領,帶同她向前飛掠。這時,黑衣老婦也掠下地來。
白不肖奮勇救人,實是自投狼口。他方站穩身子,使有七八條狼撲到。這時他一手挽著跛足女雲英,一手拿刀抵拒,極是不便。所幸黑衣老婦趕到,連殺五狼,將兩人救回樹上。
至此,五人全上了大樹,可算是脫離了險境。群狼兀自圍聚不散,諒來畜生的腦筋畢竟不及人類。
白不肖和雲英、黑衣老婦同據一棵大樹,看樹下群狼狂跳狂嚎,回思方才險急,猶自有些後怕。
雲英驚魂甫定,不及給自己敷藥裹傷,便拱手道:“少俠再生之德,小女子永誌不忘。不敢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白不肖道:“前輩不必客氣。在下姓白名不肖。敢問前輩們的名諱?”
黑衣老婦“哦”了聲,道:“原來你就是什麼‘天下無敵和�’的白不肖?北門天宇是你師父?南宮虎是你師兄?”
白不肖聽她言語中毫無感激之意,反倒隱含譏誚。心知有故,便道:“前輩見笑了!‘天下無敵’云云,在下也是在雲翔客棧小二口中第一次聽到,不知是哪一位跟我開玩笑。聽前輩之言,似與先師及我師兄相熟?”
黑衣老婦“哼”了聲,道,“豈但相熟?十多年前的事,老身無一日或忘!但與你無關,也不必多說。那三位是我的弟子,這個叫李雲英,那位是她孿生姐妹李雲華,還有一個左手殘缺的叫溫雲芳。你救了她們,待天明狼群退走後,我叫她們給你叩頭謝恩!”
她只說白不肖救了“三雲”,自是表示她自己不在白不肖相救之列。以她的武功。狼群困不住她,這倒是實情,五人中,只有她未受狼咬爪抓之傷。
她又道:“至於我,姓陳名虹影。你大概也聽說過吧?”
白不肖見她傲氣十足,不禁暗自好笑。她武功雖高,但聲名不顯,白不肖從未聽說過,又聽她話中對師父師兄懷有恨意,便答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是頭一次聽說老前輩的名諱。至於陳老前輩適才所言叩頭云云,在下不敢當。群狼噬人,但凡稍有血性的人都不會袖手旁觀。何況人與狼鬥,我自顧不暇,談不上誰救了誰。先師去世已久,我師兄一向在北地,卻不知怎麼得罪了陳老前輩?”
黑衣老婦冷笑一聲,道:“北門天宇和南宮虎既未將我名字告訴你,自是不欲你管閒事,你又多問什麼?”
白不肖笑道:“陳老前輩此言差矣!事關我師門之事,我又怎能不問?依我著,既是十多年前的舊事,還死死記著做什麼?大家一笑了之,老前輩若有興,到白鶴山喝杯清茶,豈不是好?”
黑衣老婦陳虹影不再接口,顧自己閉上了眼睛養神。
白不肖聽她話音,已知她與師父、師兄皆結有極深的仇隙,心想幸好自己趕得巧,幫了她們的大忙。江湖上講究恩怨分明,有了這番機緣,她們自不便向師兄出手尋仇。又想縱然師兄不怕她們,但看她們不是斷手就是殘足,實在也可憐得很,倘若給師哥打得傷上加傷,也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樹下的群狼仍眼巴巴地盯著樹上的人,一聲聲如哭如泣的長嚎吵得人心煩意亂。它們之所以久圍不散,多半是希冀天上掉下肉餅。白不肖想:呆在樹上左右無事,索性多殺幾頭惡狼,也好給後來的行人少幾分危險。
只是他未備暗器,便向對面樹杈上的雲英討暗器。黑衣老婦陳虹影霍地睜開雙眼,伸手搭了一把細枝,手腕連抖,嗖嗖嗖連響,七八根長僅半尺,比竹筷還細一圈的嫩枝電射而下。樹下眾狼慘嚎聲響成一片。有五頭狼被樹枝射中要害,掙扎了一會倒地死去。
白不肖忍不住大聲叫“好!”樹上細枝,既嫩且軟,到了陳虹影手中堅硬不遜鋼鐵、鋒銳不下箭矢。這份內力,白不肖自問萬萬不及,心下更增幾分敬意。
忽聽那老婦道:“白不肖你號稱‘天下無敵”,你告天下有幾人能敵得過我?”
白不肖不料她會說這樣的活想一想,答道:“我已告訴過老前輩,‘天下無敵’乃旁人強加於我,與我無關。以老前輩這手細枝殺狼的功夫來看,在下自問差得甚遠,但要說‘天下無敵’怕也未必!據我所知,就有一人已達‘摘葉攻敵,飛花傷人’的境界……”
“那是誰?少林寺的大哀禪師麼?武當山的玄黃老道麼?”陳虹影語音峻急,好像惟恐有人蓋過她。大哀是少林寺方丈,玄黃是武當掌門,武林中公認以這兩人武功最高。至於高到什麼地步,誰也說不清,因為二老久不問世事。
白不肖暗暗好笑,道:“你沒聽說過無上神君這個名字麼?無上神君我是沒見過,但他師弟司馬高先生的‘無憂神功’,人稱天下第一。”
陳虹影哈哈狂笑,震得樹葉簌簌下落,白不肖耳中嗡嗡直響,暗說:這老婦內功極深!怎生想個法兒挑她與司馬高鬥一鬥……”
陳虹影道:“司馬高那廝招搖撞騙!世間哪有什麼‘無上神君’?且讓他抖幾天威風,哼!”
白不肖道.“聽人說司馬高先生的武功已遠超大哀與玄黃。陳老前輩以為如何?”
陳虹影道“他功夫誠然不差,但要稱天下第一,還差很遠呢!”
白不肖急道:“陳老前輩可曾與他交過手?依在下旁觀,司馬先生或要比你高過一籌!”
陳虹影嘿嘿乾笑:“白不肖!你到我面前來耍花槍還嫌太嫩些。你定是受了他的氣,要想激我跟他相鬥,讓你漁翁得利,是不是?”
白不肖笑道:“老前輩明鑑!司馬高招降納叛,對武學各門派,取順昌逆亡之道,懷不逞之心,實是一大禍害。陳老前輩若願鋤強扶弱,得利的並不僅僅在下一人,而是整個武林,又何樂不為呢?退一步說,如陳老前輩這樣的高人,司馬高也不會讓你瀟灑江湖。他不能收羅門下,即趕盡殺絕,你欲雖身事外亦不能。難道你甘心受他驅使,任他呼來喝去?”
陳虹影默然不語。白不肖正欲趁熱打鐵就此說動她為江湖除害,忽聞一陣輕微的鼻鼾,凝目看去,她雙眼閉合,竟不知在什麼時候睡著了。他頓時興意闌珊,暗暗後悔:與我師門有仇的人,怎會有俠義心腸?我說了一大套,無異於對牛彈琴!
時交子夜,樹下群狼等得沒味,漸漸散開去分食同類屍體。白不肖倦意襲頭,閉攏雙眼,蒙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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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樹下群狼早已走得乾乾淨淨。白不肖展目四顧,黑衣老婦陳虹影跟她的三個弟子也蹤影全無。料她們已去了白鶴山。以南宮虎、何冰兒的身手,自保足足有餘。當務之急,是該尋陸怡。
白不肖跳下樹來,大聲呼喊。一路向東尋去。不久,便聽陸怡答應了一聲。
原來,昨夜當白不肖衝向狼群之際,陸怡在心中打了個格登:一則因群狼勢大,心生畏懼;二則因與那四個女人素無淵源,不想捨命去救。待如此緩了一緩,再衝上去時,白不肖已身陷狼群之中,另有十幾頭狼向她撲來。
陸怡武功不弱,但鬥志不旺,刺傷了幾條狼後即返身逃跑,她原在群狼邊緣,離樹林又近,一口氣逃進樹林,跳上樹去,居然毫髮無損,但也有十幾頭狼在她樹下圍了一夜,至天明方遁。
藏身樹上之際,她已知自己臨陣逃脫大是不該,但要下樹殺進狼群,又無勇氣,心裡還牽掛著白不肖的安危,這一夜可算過得驚心動魄。直到天明群狼遠遁,她還不敢下地,只怕狼群去而復回,待聽到白不肖的喊聲,才跳下地來,心裡又羞又愧,恨不能躲到哪裡哭一場。
白不肖哪知她心思?見她毫無損傷,已是喜出望外,急奔上去問長問短,又自敘夜來經過,道:“幸好你未跟我衝入狼群,否則我心有牽掛,無法一心殺狼,說不定現在已做了狼的點心!”
白不肖自是怎麼想就怎麼說,哪知陸怡聽在耳中,似一上句句含刺,臉色即陰下來,暗道:我舍你先逃,自是不該。但你也不必拿話傷我!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到這窮山荒嶺擔驚受怕?說什麼同生共死?你一見旁人受難就將我丟在腦後,還有什麼“牽掛”?她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淚珠子一串串掉下地。
白不肖正顧自己說得高興,忽見陸怡抽抽答答哭起來,大為納悶:“你為什麼哭?哦!是了!定是怪我昨夜未去尋你?你不知幾百條狼虎視眈耽地困住我們,我分身乏術,實在沒法顧到你。我想:你既未衝入狼群,自不會有太大危險。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我決不把你撇下!”
一句話說得陸怡破涕為笑。兩人尋了處山泉,草草洗臉淨手,往東南下山,徑赴白鶴山。
白不自身上被狼咬傷了三處,所幸傷口不深,又敷了藥上了血,於精力尚無大損。下得山後,十來裡坦途,半個時辰即至白鶴山下的清碧湖畔。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5:59:12
第 二十九 回 黑衣老婦
屈指算來,他已近三年未回來了,眼見青山依舊,綠水長流,一石一木俱是舊時模樣,心中自漾出一股遊子回鄉的親切感。沿湖岸行去,他指指點點,告訴陸怡哪裡是他放牛時常臥的地方,哪裡是他割草丟失鐮刀的處所,哪一棵楊梅樹的楊梅最甜,哪一株桃樹的鮮桃最大……陸怡只抿嘴微笑,兩隻眼睛東張西望。
翻上一個坡,白不肖咦了聲,只見黑衣老婦陳虹影和三個弟子均趺坐於草地上,面南背北,低眉垂目,好像僧人打坐入定。周圍有幾個小孩指指點點。
白不肖心感奇怪,暗道:不知她們是從山上下來還是尚未上山?快步走上前,撥開小孩,拱手道:“陳老前輩何在此處?既已到了白鶴山,使請上山奉茶!”四女皆不應。他睜眼細看,“三雲”姐妹印堂間透出一股黑氣,陳虹影眉宇間略現青光,顯然都身中劇毒,正在運功驅毒的緊要關頭。
白不肖大感蹊蹺,心想:白鶴山有師兄師嫂鎮守,江湖上誰敢小覷?陳虹影等又是遭了誰的毒手?以兄嫂的性情,即或陳虹影前來尋仇,必也是正大光明地打一架,決不會容人下毒,更不會以毒制敵。除非兄嫂已易地而居,白鶴山上另有賊人竊居……他心中疑竇叢生,急欲上山看個明白,但眼見四人中毒,卻又不能撤下不管。他對毒藥一道所知不多,急喚陸怡看視。
陸情早年隨祖母隱居竹林,曾養了無數毒蛇以為警衛,於各種毒物之性頗有心得。當下檢視了四女脈搏、眼瞼,又尋出腳踝處的傷口,說了聲:“不礙事!”從懷中取出幾個藥瓶,給四女服下解毒藥丸。又取匕首在創口劃個十字,讓毒汁隨血流出,料理完畢,對白不肖說:“她們是中了眼鏡蛇的蛇毒。奇怪的是腳上沒有蛇齒噬印,倒各有個利刃劃破的小傷口,多半是受了淬毒暗器所傷。”
白不肖搖頭道:“不會,不會!以陳老前輩的功夫,斷不會中人暗器!況且怎會四人都在同一部位受毒器所傷?此事太過奇怪!”
陸怡道:“這我就不明白了。除非你……”她本欲說“除非你兄嫂功夫遠勝於她,”忽見陳虹影緩緩睜開眼,就將後半句話咽回肚裡。
陳虹影功力最深,她中毒之後,運功驅毒,原已好了大半,陸怡的靈藥一下肚,她運氣將藥丸化開,頃刻間即驅淨身上毒質,睜開眼向白、陸二人點點頭以示謝意,隨即一躍而起,不發一言,走到斷手女人溫雲芳身後,掌心貼她背心,將真力輸入。
白不肖見此情形,便與陸怡對望一眼,走過去想給李雲華、李雲英助元驅毒,哪知陳虹影大喝一聲:“且住!”單手撐地,兩足踢出,分別抵在雲華、雲英背心。
白不肖心中嘀咕:這老婆子脾氣恁地壞!看她以一手兩足分別給三名弟子輸入真力,其內功的修為已達隨心所欲之境。俗語說內練一口氣,如白不肖的修為,以意導氣,可將丹田之氣同時運至雙掌或雙足,但要同時運至四肢百骸,那還萬萬不能,因此對這壞脾氣老婆子的內功修為,他不能不佩服,但心下也更疑惑不解。究竟是哪一位絕頂高手傷了她們師徒四人?
不消片刻,“三雲”俱已復原,站起來向白不肖和陸怡致謝。白不肖道:“你們師徒究竟有無上山?怎會中毒?”
溫雲芳看了師父一眼,遵:“白少俠兩度救了我們,我們感激莫名。但令師兄實在不像話,竟在山頂的草叢中都塗上毒物。我們上山求見,腳踝被草葉劃傷。萬想不到竟由此中了毒……哎!”
陳虹影厲聲道:“南宮虎欺世盜名,竟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好漢?”
白不肖大為驚愕,這才明白連陳虹影都會中了暗算。山上茅草甚密,在草葉上塗了蛇毒,只要趟草而過,便即中毒,這下毒的手法誰都防不了。他轉念又想:師兄師嫂都是一代名俠,決不會下毒害人,便說:“各位想必並未與敝師兄晤面吧?敝師兄宅心仁厚,從不沾毒。白鶴山是先師長眠之地,敝師兄若在山上,決不容旁人下毒!”
陳虹影冷笑道:“南宮虎是個蠢木瓜,諒來還想不出布毒草叢的詭計,定是他那個賊婆娘的花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否在山上躲一輩子!”
白不肖見她口出不遜,心生怒意,慍道:“我看你年紀長几歲,尊你一聲‘前輩’,要比罵人誰不會黨?你再辱我師兄師嫂,休怪我頂撞!”
陳虹影愣了愣,目中兇光大盛。陸怡插口道:“你們並未見到人,怎就一口咬定是南宮大俠下的毒?以南宮大俠、何女俠的名望,這不至於用毒阻故吧?”
祖雲芳、華、李雲英三人聽此言有理,微微點頭。雲芳道:“師父,那南宮虎說不定未在山上?”
陳虹影臉色鐵青,厲聲道:“雲芳、雲華、雲英!你們都跪下!給兩位救命恩人叩頭!”
她嘴裡說給人家叩頭,卻是咬牙切齒,怒不可遏,恨意畢露。三個弟子愕然而驚,溫雲芳道:“師父……”
陳虹影已“撲通”跪下,三個弟子見師父如此,也都跪下。白、陸兩人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待要避開不受她們的禮。師徒四人都已叩了下去。
陳虹影一躍而起,冷冷地道:“二位救過我們的命,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都已叩過頭,從此兩不賒欠!”
白不肖見她瘋瘋癲癲,一時會不過意來。陸怡拉了他一把:“我們走!”不容白不肖分說,拖起他就走。
兩人便往山上行去。白不肖問道:“你說那老婆子是不是瘋子?”陸怡不答,只一個勁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她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山下四人,低聲道:“你還不懂麼?她是要殺你!”
白不肖國頭望了一望,見陳虹影師徒猶站在那裡,心念一動,便即省悟。“她們這一叩頭,就不再將我們當作救命恩人。我師兄與她到底有什麼過節?老婆子脾氣實在太壞!”
陸信道:“你為何說她‘老’?我看她也不會超過四十歲,若不是頭上有幾莖白髮,臉上有老大個傷疤,實在是極美的一個少婦呢!你口口聲聲‘老前輩’,她脾氣怎能好得了?”
白鶴山不甚高,片刻後,兩人到了山頂。白不肖忽想起那四人中毒之事,怵然道:“怡妹,你當心點,休去碰那些草。”
陸怡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你怕什麼?”嘴裡說得輕鬆,兩眼卻仔細地察看草葉。山頂有一條小路,路邊茅草、狼棘叢生。陸怡看了一陣,自言自語地說:“並不見什麼布毒的草葉呀?”
又用鼻子吸了幾口氣,離開小徑,前後左右踏勘一大圈.白不肖直為她擔心。須臾,陸怡便轉了回來,左手提著一隻死野兔,右手隔衣袖捏了根狼棘草葉,道:她們倒也沒騙人,西邊有幾蓬草上布了毒,這隻兔子就是被毒死的。你看這根草上,下的是蘄蛇的毒。”
白不肖看那草葉上有一縷黃褐色的長線,便用刀挖了個坑,將死兔毒草埋下。
陸怡又說:“怪的是這小徑兩側的草叢中並未布毒,想來陳虹影她們自作聰明,上山後不走小路,去趟草叢柴棵,反而著了道兒。”
陸怡猜得不錯,陳虹影她們確是放著好好的路不走,想偷偷摸摸從隱蔽處掩上去,正好自找苦吃。
白不肖心轉憂慮,難道兄嫂未在山上?他怎麼也不信南宮虎會在山上下毒。
兩人沿小徑前行,走進樹林,忽聽前面有個小孩稚嫩的聲音:“看你兇!看你兇!黃龍衝上去咬它!”似乎是唆使狗與什麼野物搏鬥。兩人加快步子,循聲趕過去。只見林中空地上,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蹲在地上,正用一根樹枝在撥弄什麼東西,口中起勁地嚷道:“好!好!花將軍敗了!”
白不肖大奇。白鶴山山雖不甚高,但山勢陡峭,四周多懸崖峭壁,一向無人居住,而自北門天宇在山頂結廬以來,更無人敢輕易踏上此山,卻又從哪裡來了這麼個孩於?
兩人從那孩子身後悄悄掩過去一張,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孩子在玩兩隻蟲。一條是半尺長的大蜈蚣,另一隻是渾身帶白斑的大花蠍。他用樹枝撥弄使其相鬥,一個人玩得興致勃勃,揮不知身後來了兩個人。
鄉間小孩鬥蟋蟀、一斗螞蟻、鬥貓、鬥狗取樂,不足為奇,白不肖兒時自也這麼過來,但鬥毒蟲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見那蜈蚣張開大牙步步進逼,大花蠍舉起雙鉗抵擋,連連後退。待遇到一塊石子旁,後路被阻,退無可退,它一個轉身,尾針伸縮。大蜈蚣似也有所畏懼,掉頭避開。花蠍扳回先手,突地一跳,又將尾針狠狠刺去。蜈蚣張牙一咬,正好咬住花蠍一隻大鉗。兩蟲即纏繞一起。花蠍的尾針一紮進蜈蚣的背脊,蜈蚣咬住了花蠍的肚子。兩蟲一陣痙攣,便不動了,鬧了個同歸於盡。小孩伸足將兩蟲搓揉得稀爛,吐了口唾沫,又從懷中掏出兩隻青竹管,剛要自拔管口塞子,忽覺身後有人,回過頭來看了看,道:“你說黃龍厲害還是花將軍厲害?”
白不肖任了一下,隨即知他所說的“黃龍”是蜈蚣,“花將軍”是花蠍,隨口答道:“都厲害。”
小孩得意地笑了,露出兩顆虎牙,白不肖見他生得黃皮瓜瘦,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汙泥,兩隻手瘦骨磷磷,身上穿件不灰不白的大人衣,正要問他從何處來,那孩子道:“想不想再看一場精彩的打鬥?”一他舉起右手的竹筒,“這是最厲害的‘小白龍’,”又舉起左手的竹筒,“這是最兇猛的‘黑旋風’……咦,你們是哪裡來的:”他這時才醒悟該問問這兩個陌生人的來意。
白不肖笑道:“我原來就住這裡,剛從外頭回來。你又是從哪裡來的?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站起來,將兩隻竹筒揣回懷裡,瞥了眼白、陸的兵器,吸吸鼻子,挺胸道:“你們要想比武是不是?先報上名來!告訴你們:我姓閔名捷!”
這幾句話模仿江湖人物,只是出於小小孩童之口,不免令人發笑。
白不肖笑道:“她姓陸名怡,我叫白不肖。你是自己跟我們比武呢還是去叫大人來?”
自稱閔捷的小孩怔了怔,不相信地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遲遲疑疑地問道:“你真是白不肖?”
“如假包換!”
閩捷雙膝一屈,跪倒叩頭:“侄兒拜見師叔!師父、師母常常說到師叔!”
白不肖急將他扶起:“原來你見南宮師哥新收的弟子!你師父師母可好?快帶我去見他們!”心裡卻說;師哥怎麼收了個愛玩毒蟲的弟子?真是想不到!
於是,閔捷蹦蹦跳跳在前帶路,三人同是茅屋。師兄弟相見,均十分歡喜。南宮虎見師弟帶回個文秀俏麗的姑娘,更喜心翻倒。那師嫂何冰兒已腹大似鼓,人也胖了一大圈,更拉著陸怡問長問短,透出十二分的親熱。閔捷則忙進忙出燒水沏來。亂了一會,何冰兒要去廚下張羅,陸怡跟去幫忙,閔捷奉命洗菜。堂屋中只剩下南宮虎與白不肖。
白不肖要去師父墳上叩頭。兄弟倆攜手出屋,徑往北門天宇墓地行去。拈了香,叩了頭。兩人便在墓前席地而坐。
白不肖見南官虎比在金陵時所見又胖了不少,想起他的徒弟閔捷卻瘦如獼猴,便問他何時收的徒弟。
南宮虎笑道:“這孩子是個孤兒,自五歲起即在外頭遊蕩我與你嫂子從金陵南歸,在鎮江左近的道上碰到他。其時他正病得不輕,躺在泥水地裡人事不知。我們見他可憐,便給他請醫抓藥。哪知他病好後定要跟牢我們,怎麼甩也甩不脫,所以只好收下了他。閩捷這孩子人倒是聰明伶俐,只是流浪久了,不免有些叫化習氣。還特別喜歡玩毒蟲蛇蠍。出且天賦異稟,居然百毒不侵,也是一樁怪事。回到此處後,你嫂子身子日重,我也沒心思教他武藝。你回來就好了,你可幫我給閔捷授些基本功夫,免得耽誤了他。”
白不肖此番回白鶴山,本不打算久居,還想請南官虎出山與司馬高拚個高下,現聽他口吻,頗以伴妻授徒換為樂,便試探著問:“師兄師嫂長居此地,可有江湖人物前來騷擾?”
南宮虎淡淡一笑,道:“我們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免不了有幾個無聊狂徒前來聒噪。不過先師威名猶在,總的說,還算清靜。”
白不肖暗道:師哥真是謙謙君子,敢來挑戰的決非庸手,他不說自己憑本事打敗對手,卻都推到師父的餘威上,這份胸襟,我就遠遠不及。
白不肖忽笑道:“師哥,我們在外頭碰到過一個師哥的故人,似乎與師哥有什麼過節……”他不說陳虹影就在山下,是想到何冰兒行將臨產,南宮虎無心旁鶩,欲自己代師哥料理此事,但陳虹影與師哥的仇隙,不能不問個明白。
“那是誰呀?”
“她說她叫陳虹影,是個臉上有個大疤、四十歲光景的婦人。”
南宮虎渾身一震,自言自語道:“她還活著?她在哪裡?”這後一句是問白不肖。
“我們是在別處碰到她的,她還帶了三個女弟和不是斷手就是殘足,十分古怪。師哥與她有什麼過節?”
南宮虎臉上現出十分苦惱的神色,反問道:“你還記得臥龍山莊麼?”
白不肖怎會忘記?他幼時被臥龍山莊的“鐵算盤”蕭大先生擄去為質,脅迫他父母為臥龍山莊効力。後來是北門天宇與白玉衝進秘道,將他救出,他父母悔恨難當,自絕經脈而亡,臨終託孤,並將他改名為“不肖”,意即別肖大節有虧的爹媽。他自己在秘道中吃盡苦頭,怎麼忘得了?
“臥龍山莊是當時以無性師大為首的黑幫‘七葉一枝花’的總部。當時師父會同群俠打破山莊,剿滅‘七葉一枝花”,這個陳虹影就是‘七葉”之一。我與地之間,恩恩怨怨……這麼多年未聽到她的音訊,我還當她死了。說起來,我個人確欠她太多的情!難怪她耿耿於懷。”南宮虎無奈地苦笑一下,將自已與陳虹影之間的瓜葛簡述了一遍。
原來,南宮虎幼時父母雙亡,自己又被仇家追殺,承陳虹影與她祖父搭救,結為姐弟,隱居大翮山。之後,仇家覓到他們的隱居地,陳爺爺力擋追兵身亡。南宮虎墜身深淵,陳虹影被無性師太救走。若干年後,陳虹影已成無性師太傳人。
“七葉一枝花”意欲獨霸江湖,南宮虎被拘於臥龍山莊。陳虹影既傾心於南宮虎,又與無性同流合汙。終於這對患難之交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剿滅臥龍山莊之役中,無性等皆喪於北門天宇掌下,只陳虹影一人漏網。此人雖助紂為虐,但對南宮虎確是一片真情。而南宮虎的第一個情侶白玉,卻又死在她的刀下。
想起這段往事,南宮虎百感交集,喟嘆不已。
白不肖哪知師哥與陳虹影間有這麼一段恩仇情緣?頓知此事自己極難插手,心想陳虹影猶在山下,以她的性情,必不肯自行離去,便道:“不瞞師哥說,那位陳虹影已上山來過了,不慎為草上蛇毒所傷,知難而退。陸姑娘還給她們服一瞭解毒藥丸。她們仍在山下。”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回身道:“你說她們上山時中毒,這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已猜到這是閔捷的手腳,但見南宮虎滿臉怒容,忙說:“小弟也不解。我們上山後,陸姑娘確在草葉上發現有有蛇毒,也得怪她們放著好端端的路不走,鬼鬼祟祟去鑽草叢刺探!師哥,你到哪裡去?”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道:“故舊來訪,不能不見!我要下山去!”
白不肖道:“師哥,且聽小弟一言。那位陳虹影絕不為訪故敘舊而來,倘若她一見面就動手,請問師哥何以自處?”
南宮虎愣了愣,道:“我自不與她動手。當日若不是她祖孫,我哪有今日?”
白不肖道:“她要殺你,你待如何?”
南宮點又是一愣。愀然道:“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她要取去便讓她取去!”
白不肖又道,“你如作此想,我決不讓你去!你死了,師嫂怎麼辦?師哥,舊日的恩怨,能化解就儘量化解。總不能遺禍子孫!”
南宮虎一想到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方寸大亂,哪裡還有主意:“不肖,你說怎麼辦?”
白不肖道:“依我之見,先不去理她。她已中過一次毒傷,短時間內不敢再上山來尋釁。為保萬全計,一發在山頂四周都布上毒……”
南宮虎怫然不悅:“我雖未下毒,她上白鶴山來中毒;我已難辭其咎,豈可一而再?休說我不懂使毒,就是會使,也決不做有傷武德的事。”
白不肖知他將仁義看得極重,就說:“總之,你不要貿然下山。還是先讓小弟為你探探她口氣,我與她無冤無仇,她總不能動輒便殺人。此事也不必說知師嫂聽。”當下又將途中救她們出狼口的事說了一遍,“諒她們對我還不會下辣手。”
南宮虎心亂如麻,在地上來回踱步,思來想去,別無良策,惟有唉聲嘆氣,幾度想到崖邊望望陳虹影,都被白不肖死死拉住。他心中既想見到陳虹影,又怕見到她。想起昔時她相待情深,更是感到萬分歉疚。
白不肖見威名遠揚的師哥竟被弄得六神無主,暗暗嘆負:情之一物,實難說清是什麼。看起來,師哥對她不僅僅懷感恩之心,否則,也效她的樣叩一個頭後,起來拚個你死我活不就了結啦!轉念又想:若我處在師哥的地位會怎麼應付?恐怕也會像他一樣無所適從。我既有了陸怡為何還那樣關心芙蓉?我明知一個人不該用情不專,為何又心分兩半?想到這些,白不肖也不由嘆了口氣。
南宮虎思之再三,仍覺此事無法由旁人代勞,便說。“不肖,這事還該由我了結。你既有恩於她們,待吃過中飯,你陪我下去。萬萬不可告訴你師嫂!她是個急性子!”
白不肖答應了,與南宮虎轉回茅屋。瞅個空子,將閔捷拉到一旁,問他草上蛇毒為何人所布。閔捷說那是他用來捉山兔野狐的,比什麼夾子陷講更要靈驗。
白不肖不禁暗歎:想那陳虹影武功極高,不料竟栽在黃口小兒手下,說出去誰能相信?又問他會什麼武功,閩捷答以師父未授武功,只教他認字。白不肖說:“你去將那些下了蛇毒的草都毀乾淨,日後我教你武功。”閒捷聽了一蹦老高,喜不自勝,高高興興去毀毒草。
望著他的背影,白不肖想:師哥收了這麼個徒弟,日後有得麻煩。
片刻,飯熟菜香,大家入屋用餐。飯食更不精緻,但是師兄弟歡聚師門,暫將煩惱事撇開一邊,談談笑笑,都吃了個酒足飯飽。
飯罷,何冰兒自去歇息。南宮虎使個眼色將白不肖調出門外,二人一同下山。
到了山下,卻不見陳虹影師徒的影子,白不肖心下詫異,自言自語道:“難道她們無法上山,自行退去了?”但想到陳虹影那種偏執激烈的性情,似不是肯知難而退的。南宮虎眉頭微皺,展目四顧,神色頗顯焦慮。
兩人沿湖西行裡許,始終沒見到陳虹影師徒的蹤跡。白不肖拉住一個牧童詢問。那牧童道.“我沒見四個婦人從此經過。”
白不肖想了想,猛叫聲:“不好!”返身就跑。南宮虎急跟上,問道:“不肖,怎麼回事?”
白不肖腳下不停,道:“師哥,我們快回山上去!那幾個婆娘定是另行覓路上山了!”他心裡十分後悔:白鶴山雖陡峻,但以陳虹影等人的身手,哪裡不能上去?
兩人一陣急奔,功夫就分出高下來了。白不肖雖起步在先,但不到半里即被南宮虎超過。只見他上身並不怎麼晃動,步子也並不怎麼大,足下浮塵不起,卻快逾駿馬狂奔。到得山前,白不肖已落後五六尺,不由暗暗嘆道:我自負輕功不壞,比起師哥來卻又差一大截。武學一道,實是沒有止境的。
白鶴山山腰以下,路還好行,山腰以上,陡峭如壁,附有許多粗如兒臂的葛條古藤。只見南宮虎到得絕壁前,雙腿微屈,即躥起四五丈,左手在古藤上一搭,又拔上三丈,右手再一搭,又是三丈高,真個身輕如鴻毛一片,扶搖直上。白不肖讚歎不已,也不甘落後,施開貼壁遊牆功,向上攀去,頃刻即至山頂,比之南宮虎仍差了五六尺。
兩人穿越松林,翻上巖坡,只見陳虹影四人正從東北絕壁下攀上來,已將及巔。這絕壁寸草不長,幸有縱橫交錯的巖縫供插足,否則足有殘疾的李雲華、李雲英姐妹就上不來了。
陳虹影當先躍上,立在崖邊眯起眼睛裡著南宮虎,一言不發。山風掀起她黑衣的下襬,啪啪作響。陽光射在她花白的頭髮,更顯森然。
南宮虎也似呆了,目不轉晴地望著面前這未老先衰的女人,好像想從她那帶有大傷疤的臉上找到舊日的影子。
兩人默然相對,四目交投,渾然忘了現在的時間、地點及意圖,忘了過去情愛、仇隙交織的青春。
溫雲芳等三人也上來了,她們與白不肖一樣,看著這對靜默的男女,既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只覺他倆本不該是仇人,而應是生死相依的親人。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此話卻由陳虹影口中道出,“不是冤家不聚頭!南宮虎,咱們總算還能活著再見一次。”
她微微含笑,聲音充滿溫情。但南宮虎聽了心頭一寒,強笑道:“虹影姐光臨,南宮虎未克遠迎,甚感歉疚。請虹影姐並三位女俠到寒舍奉茶。”
陳虹影臉色一變,凜然道:“不必了!你還忘了一句話:冤家路窄!此地風光甚好,你我就作一了斷吧!十多半不見,你的劍法總該有所長進吧!”
白不肖見她說翻臉就翻臉,忙插上笑道:“陳前輩有話慢慢說。我師哥聽說前輩駕到,喜不自勝,適才我陪師哥從前山下去迎接,不意陳前輩與三位大姐從後山上來,因此錯過。我師哥恭迎貴客,一片至誠,怎會帶劍呢?”
陳虹影黑眉一軒,道:“白不肖,這不干你事!你退開,讓我與南宮虎決一死戰!”
白不肖道:“陳前輩昔年於我師哥有大恩惠,師哥方才還跟我說,當年若不是陳前輩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陳前輩的大恩,他無一日或忘,怎會跟前輩動手過招呢?”
溫雲芳等隨師前來,只知師父要尋南宮虎的晦氣,至於兩人間有什麼仇,因何結仇,一概不知。現見南宮虎神色甚恭敬,白不肖更振振有辭,也覺師父在禮數上有所欠缺。她們惟奉師命為謹,口不敢言,神色間卻頗以白不肖的話為是。”
陳虹影一恨南宮虎薄倖負情。二恨他引來北門天宇等剿滅“七葉一枝花”;三恨他十幾年來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四恨他與何冰兒結為夫婦……種種仇恨深刻入骨,卻又均涉及兩人間的愛恨情仇,怎能當眾宣示?況且說到底,她對這個冤家究竟是恨還是愛?殺了這個冤家後自己又該怎麼辦?實也說不清楚,更難講給旁人聽了。
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這一生落到這般地步,積鬱難舒,想來想去只因了世上有個南宮虎,不尋他出氣,又去尋哪個?
眼見正主兒南宮虎默不作聲,不相干的白不肖卻在一旁喋喋不休,陳虹影氣往上衝,道:“好!你既不帶兵刃。我就領教領教你的龍虎神掌!”
她神色一端,兩臂抬至胸前,渾身骨節噼噼啪啪連的。屈指成鉤,身形疾晃,即欺上前,左臂橫擋白不肖,右手五指向南宮虎頂門插落。
這兩招內力充沛,她左臂橫掃過來,白不肖便覺有堵無形的牆築在了面前,不由退了半步。陳虹影要的就是不讓白不肖插手,右手五指嗤嗤破風,即襲向南宮虎。這招勢道極猛,但南宮虎只要後退、側閃、臂擋都可化解。哪知他不知是驚呆了,還是甘願就死,竟直愣愣地看著陳虹影,紋絲不動。
陳虹影五指及頂,見他不架不閃,怔了一下,即蓄勁不發,厲聲喝道:“南宮虎,你不怕死麼?”
此時南宮虎性命全繫於一髮,對方只要內力一吐,五指穿顱入腦,斷無生理。他已決意以命償恩,苦笑道:“你要殺我,我也沒辦法。”
陳虹影此番前來,原擬與他決一死戰,無論是殺了他或自己被他殺死,均可心安理得。偏偏南宮虎甘願領死,心念一動,想起少年時的親密無間,渾身一抖,五指就提高了半寸,又想到如果就此放了他,自己毀容之恨、整居荒山十幾年之苦,豈不白捱了?五指又慢慢放落。
白不肖、溫雲芳、李雲華、李雲英等佇立一旁,都將心提到了半空,心知南官虎的生死存亡全在陳虹影一念之間。她腦中善惡交戰,臉上表情也瞬間變幻,忽而情意脈脈,忽而兇狠暴惡。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惟恐擾亂了她的心神。白不肖更悔恨難當,兩眼死死盯著陳虹影,心道:你若殺師哥,我誓為他報仇!”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一個孩子驚慌地叫道:“師父!師父!”
殺氣凝結的山巔,突來了一個黃瘦小童,眾人都將目光調過去看了一眼。白不肖知這是個救師哥的良機,待陳虹影一疏神,一掌印向她左肋。陳虹影極機警,她雖用五指扣住南宮虎,絲毫未放鬆對白不肖的戒備,左掌一翻,波的一聲,兩掌相交,白不肖好像擊在空氣中,幾無受力之處。待要回臂再擊,手掌卻被對方吸住了,臂上勁力也被引了山去。
忽聽南宮虎門哼一聲,轉眼看去,見他臉紅似火,雙眼努突。陳虹影嘿嘿冷笑:“白不肖,你要殺你師哥只管發力好了!”白不肖一凜,猛收動力,陳虹影也不趁虛偷襲,兩掌就此分開。
白不肖吁了口氣,才知陳虹影有“移山填海”之功,能牽引敵人的內力施之於第三人。剛才他如發大力,真要將師哥殺死。投鼠忌器,這一來,他再也不敢妄動,叫道:“陳虹影,我師哥受惠於你,不跟你動手。你我素無瓜葛,正大光明地鬥一場如何?”
陳虹影聽而不聞。道,“南宮虎,要我不殺你也辦得到,只須你休了何冰兒那個賊婆娘便可!”
南宮虎閉目不答。
這時,閔捷已來到身邊,見一個面目醜陋的老婦人將五指搭在師父腦頂心,怒不可遏,大聲道:“你這賊婆子幹什麼?快放手!再不放手小爺要對不起你了!”
陳虹影自不能與黃口童兒鬥口,見南宮虎這副樣子,心中惡念橫生,道:“我數到五,你再不答應,我就殺了你,讓你們恩愛夫妻到陰間去團聚!一、二……”
她才數到“二”,突覺腰間一緊,似被帶子束住,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小孩緊緊地抱住了她。她雖是半老婦人,一生未曾嫁人,還是處子之身。陡被人緊緊抱住,雖是一個小孩,也大感惶恐,頓時滿臉通紅。回手欲一爪抓死他、哪知閔捷抱住她腰後,頭直往她胸口撞,要將她撞開。胸腔原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陳虹影這一抓勁力全失,被南宮虎一把拿住了手脅“虹影姐手下留情!”
南宮虎救徒心切,這一拿用了八成力。陳虹彩正被纏得心慌意亂,身不由己倒了過去,臉頰正好貼在南官虎唇上。這一來,她又羞又急,心旌搖盪,充沛於胸中的殺氣頓時無影無蹤,叫道:“你幹什麼?”另一隻手自然向南宮虎推去。
南宮虎冷不防她會倒過來,嚇了一跳,便放開了她,搖搖頭道:“虹影姐,你要殺我,我沒話說。這孩子你可不能難為他。”
陳虹影兩指連點,封了閔捷身上穴遣,聞言抬頭一看。南官虎神色峻厲,白不肖虎視眈眈,心中柔情一去,惡念又生,道:“這小鬼是你徒弟?好!好徒兒!恭喜南宮大俠收了個好徒兒!”她一把提起閡捷背心,行至崖邊悠了悠:“我只要五指一鬆,好徒兒就變成一堆肉餅了!”
這時她立在崖邊,手臂一橫,閩捷身子就懸在崖外。南宮虎、白不肖知她說得出也做得出,對望一眼,誰也不敢上前。
南宮虎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可難為這孩子!”
這話說來平靜,但含有極大威勢。大家都明白;南宮虎動了真怒。
陳虹影放聲大笑,聲震山谷:“這樣個好徒兒,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難為他?告辭了!”
她身形一晃,即挾著閔捷飄下崖去。“告辭了”三字已是從下傳上來。南宮虎和白不肖急趕到崖邊探頭張去,只見她黑衣飄飄,猶如蒼鷹貼著陡壁緩緩下降。
溫雲芳、李雲華、李雲英三人行至崖邊,忽又回過身來,拱手施禮。溫雲芳道:“白少俠於我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說:南宮大俠要尋孩子,請到杭州去。後會有期!”
南宮虎死裡逃生,全仗小徒兒援手,眼見閔捷被陳虹影擄去,想她不知會怎樣炮製孩子,心頭壓上千斤大石,惟有唉聲嘆氣。
白不肖原對閔捷印象不佳,此刻見他捨身救師,大為感動,又見師哥愁眉不展,便道:“閔捷福大命大,又絕頂機靈,一時未必會有性命之虞。我們好歹要救他回來!先回去計較。”心裡卻說:若非你餘情不斷,怎會累得孩子受苦?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這輩子何能心安?
兩兄弟回到家中,自不能再瞞著何冰兒,將適才之事說了一遍。
何冰兒氣得臉都黃了,狠狠瞪了南宮虎一眼,道:“那妖女從來就不是個好東西,若叫我碰上,一劍捅死她!你居然讓她殺你,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你眼睜睜讓捷和任他擄去,我真不懂你們男人是怎麼個心思?”
這話是連帶白不肖一起責備,南宮虎一向懼內,訥訥不知所云。白不肖賠笑道:“師嫂放心,我正欲與師哥同去救捷兒!”
何冰兒冷哼道:“你們救得了他麼?你們若救得了他,就不會在家門口讓那妖女大發雌威了!這事非得我去辦!”她一起身,眉頭忽皺,捂住肚子,恨恨道:“偏生在這當口出這種事!”
南宮虎怕她動了胎氣,上前扶她坐下,心裡又愧又疚,道:“你別急!捷兒捨身救我,我說什麼也要救他回來。就請陸姑娘在家陪你,我與不肖明晨動身。”
何冰兒雖極欲手刃陳虹影,但妊娠在身,力不從心,凝神思索一會,道:“也好!南宮虎,你聽著:你這次去若不殺了那妖女,救回捷兒,你我夫妻就做到頭了,你也不用回來見我,就跟了那妖女雙宿雙飛去吧!”
這話醋意極濃,當著白不肖和陸怡的面,南宮虎十分尷尬。白、陸二人.背過臉竊笑,想他們這對名動江湖的俠侶,在外頭受萬人崇仰,在家中卻是常為細故嘆氣,與常人無異。
陸怡本來也想跟去,但要照顧何冰兒,兼且她與何冰兒十分投緣,已姐妹相稱,便留在了白鶴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6:00:06
第 三十 回 激戰高塔
南宮虎和白不肖日夜兼程,實在乏了,就在途中打個盹,運幾遍氣行功恢復元氣、兩人內功都有獨到造詣,腳頭又快,數日後,即到了杭州。
在途中,白不肖已將最近江南武林中發生的大事都告訴給南宮虎:司馬高如何招降納叛,錢江幫如何屈膝投靠,司馬高對不服他的武林人物如何大肆殺戮等等,內心極盼師哥出頭為武林申張正義。
但南宮虎功成名就,娶妻成家,只想過安分日子,近十年來未逢可與一戰的對手。在白鶴山逍遙時,上山來挑戰的,沒有一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性情趨於淡泊恬然,喜靜厭喧,已不復會當年爭強好勝的少年豪氣。
此行只想著救回徒弟,對江湖紛爭無大興趣,只說:“不肖,武林中有王霸之心的狂徒,代代都有,我們也管不過來。只要他們不來犯我們,他要稱王稱霸是他的事,與我們無關!”
白不肖微感失望,又說:“師哥,那司馬高曾對我說他要與你比武。你名聲那麼大,他怎肯放過你?”南宮虎道:“你娘子將分娩,閔捷又生死莫卜,我哪有心思跟他比武?”
不過他也怕司馬高糾纏。一到杭州,未去錢江幫及其餘幾位有交誼的武師處拜訪,與白不肖徑投客棧住下,悄悄打聽陳虹影的下落。
蓋因避免與江湖人物接觸,一連數日,什麼也沒打聽到。陳虹影猶如泥牛入海,毫無音訊。而南宮虎與白不肖到杭州的事,反被錢江幫幫徒偵知。
這日晚間,二人才回下處,便聽到李子龍的聲音在問店主:“老闆,南宮大俠、白少俠住在哪一間?”
兄弟倆雖化名住店,但知躲不過去,只好出房迎客。李子龍帶了七八個隨從,不由分說,便將他兩人的行李捲起。李子龍道:“兩位到了此地,哪有在外住店的道理?分明是瞧不起敝幫!且去且去!”便將他倆請到門外車上。
到了此際,南宮虎拗不過他的深情厚意,又想錢江幫人多勢眾,耳目靈通,或能知陳虹彩的下落,便與白不肖去了錢江幫。
唐潮早已備下酒席,山珍海味隨即端上來,奉南宮虎坐了首席,主人殷勤勸酒佈菜。酒過三巡,唐潮道:“我七日前剛派人飛馬傳書去白鶴山恭請南宮大俠,想來南宮大俠途中未通信使?”
南宮虎搖頭道:“未遇.唐幫主飛檄見召,有什麼事?”
唐潮道:“此事說來可算武林中一樁大事。四十年前,令尊在嵩山大會上力挫群雄,奪得‘擎天一柱’美稱,為當時少年英傑之冠。三十年前,令師在黃山論劍之期以一把長劍打敗所有高手,人稱‘天下第一劍客’,名垂數十載,江湖上人人欽服。自令師去世後,武林也算人才輩出,但究竟是哪一派武功高,哪一位把式奇,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服誰。
“弄得你殺來我殺去,幾無寧日。白白死了不少人,流了不少血。因此,與武林中一些前輩名宿談起,都覺得應舉行一屆武學大較,讓各門各派的好手亮亮相,比一比各自的絕學,將優劣次序定下來,免得互不服氣,紛爭不休。同時亦可給大家一個印證武學、取長補短的好機會,將上一代老英雄傳下的功夫發揚光大,日後去見祖宗時也不至於臉上無光,讓祖宗罵一聲‘一代不如一代’……”
白不肖插口問:“唐幫主,這屆比武大會諒來是貴幫主持囉?”
唐潮愣了一下,臉上微顯尷尬之色:“非也!非也!敝幫人手不算少,但個個是飯桶,奔走張羅雜務自當仁不讓,要主持大會,豈不讓天下英雄笑掉了下巴?主持大會的另有夠身份的高人。屆時少林、武當的高僧、老道將與會公證,南宮大俠。白少俠正該雄才大展,為我們江南武林爭光!”
南宮虎名心不重,但畢竟是武學之士,況且父親、師父都是一代宗師,他縱然不想爭個第一第二,但有機會觀摩天下各門派的武藝,不能不怦然動心。白不肖年少氣盛,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心知此事定與司馬高有關,或有什麼私心摻雜其內,也佩服他的大氣魄、大手筆!
南宮虎道:“在下資質愚鈍,才疏學淺,深知武學一道,無窮無盡,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隱伏,山澤巖壑更藏龍臥虎。獻醜不如藏拙,屆時,我們師兄弟但能開開眼界,心願已足,比武是萬萬不敢的。”
李子龍笑道:“南宮大俠是北門傳人,名滿天下,白少俠血氣方剛,是少年弟子中的佼佼者!你們兩兄弟不露一手,這屆比武大會就不必舉行了!即使勉強舉行,決出來的冠軍也名不副實,難以服眾!”
南宮虎被他一捧,心裡舒服,但他掛念閔捷,謙虛了幾句,即把話轉入正題,道明自己的來意。唐潮自一口答應,拍胸脯打包票。南宮虎知錢江幫在此地勢力極大,眼線眾多,才略為放心,起身向唐潮等致謝。
南宮虎和白不肖客寓錢江幫,幫中大老將他二人奉為貴賓,輪番作東宴請;杭州的一班武林名士也都聞風前來拜會;加上許多三山五嶽的高手名宿陸續抵杭參加比武大會,或仰慕南宮虎的威名,或本系意氣相投的舊交,新知舊友同會杭州,更少不了一番應酬。把兩兄弟更纏得分身乏術,整日前門迎客後門送友,忙得團團轉,哪還有工夫去找尋陳虹影及閔捷。
這日剛送走一批豪氣如虹的客人,管門的幫往送來一信。說是個頭梳雙髻的小孩交來的。南宮虎忙拆信展讀,信曰:
南官大俠台鑒;
僕再拜言南官大俠足下:曩者僕浪跡江湖,每聞天下武士雲:任俠仗義扶危濟困者雖在在多有,然其佼佼,首推南宮!僕既愚且拙,仰慕當世英雄,時作效顰,常思學步邯鄲,縱為人笑亦不悔矣。日前仍見一婦挾童而行。老婦惡悍,幼童病弱。僕尾隨窺之,方知幼童閔捷乃足下高弟也。乃憤而出手,邀天之幸,奪得令徒。本當護送至門,因身被數創,力不從心。斗膽請足下一人於今夜子時移駕六和塔領徒。僕謹再拜。
知名不具
南宮虎又喜又驚:喜的是閔捷有了下落,總算不曾喪命,驚的是這通書信不具名,竟不知系何人所為。白不肖讀了讀,於驚喜之外還多了層疑慮,直覺其人作事有點兒違背常理:他既能派人送來書信,何不徑派人送了閔捷來?為何要師哥今夜半孤身前往?忍不住說道:“師哥,我看其中有詐。我陪你去!”
南宮虎怫然道:“不肖,人家與我素不相識,幫了我這麼一個大忙,若還疑神疑鬼,未免對不住人。”
白不肖道:“師開,比武大會臨近,這幾日四方好手雲集,已發生幾起暗害對以掃除奪冠障礙的事。師哥樹大招風,江南武林眾望所繫,都盼你在會上獨佔鰲頭,難保沒有陰險小人在會前阻你出頭。要不,我代師哥去赴約!”
白不肖說的的確是實情。比武大會定在三日後,來自各地的好手絡繹至杭州,其中自知沒什麼絕藝在身的人,只存觀摩看熱鬧之心,但更多的人,好不容易才盼到這三十年來首屆大校武,怎不想力挫群雄,一舉成名?即或不能奪得第一第二,能躋身前十名也不枉此生。
光明磊落的好漢,自是隻打算以真本事真功夫嶄露頭角,但一干陰險小人,則另闢捷徑,或刺探別家武功秘奧,或下毒謀害對手,或設計損傷別人的內功,明爭暗鬥層出不窮。
其中最轟動的一件事是:某一北方年輕好手。投宿杭州一家客棧。每到夜晚,即有兩名濃妝豔抹的美女推門而入,既不自道來歷,又不索要財物,只說慕君風流,前來攀龍。
那年輕人來自北方沙漠之地,哪見過江南美女風華絕代,還真道自己風流遊灑,引得美女爭寵奪愛。自坦然而納,夜夜狂歡,一連五日,換了十名美女,弄得元陽大損,玄功盡失。第六日早上起來欲練練功失,一對二百斤重的大鐵錘才論了半圈,手一軟,鐵錘墜地,將自已的腳背砸得血肉模糊。
卻見兩名妖妖嬈嬈的美女捲了他的金銀。笑盈盈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出門去了。年輕人大呼抓賊,客棧的店主說:“好漢不要叫了!這些女子都是青樓賣身女,你出些夜度資也是該當的!”
丟失金銀還是小事,他雄心勃勃地來與群雄爭高低,卻先敗在群雌手裡,殘了雙足還不知對頭是誰,又氣又急義憤,一時想不開,自絕經脈而歿。若論他武功,實已臻一流高手之境。
此事轟傳杭城,南宮虎也數次聽來客講論,故知白不肖是一片關念之意,便道:“不肖,閔捷是為救我才落入人手,倘我為了一己虛名,竟不去接他,有何面目以師自居?我意已決,你不要再說了!”
是夜,南宮虎結束停當,也不與唐潮等說知,默運數遍玄功,待夜深人靜,飛身出牆,往六和塔行去。
那六和塔在錢塘江邊月輪山上,系吳越王錢俶於北宋開寶三年為鎮餞江潮而建。塔身九層,高五十餘丈,頂上裝燈,江上夜航船隻賴以導引。在夜幕中看去,高塔頂天立地,猶如擎天大柱,直指星空;又似倚天長劍,飛刺雲天。
南宮虎繞塔行了一週,但見夜霧沉沉,不見一個人影,耳聞江濤嘩嘩,風掀木葉。心裡忖道:要我到六和塔來接人,卻不知是在塔下抑或塔上。
正思忖不定,忽聞空中一個聲音笑道:“南宮大俠真是信人矣!令徒便在塔上,佇候已久,請移趾上塔!”
這聲音清朗如磬,雖從塔頂發出,卻如在耳邊。南宮虎心念一動:此人內力極深,絲毫不像受傷難行的樣子,倒真叫不肖猜中了,其中果然有詐。他藝高膽大,見塔門緊閉,便不假思索,起身一躍,飛起六丈,伸手勾體第二層的飛簷,力貫雙臂,借勁一落,身子再度飛起,足上頭下,倒躥上去,便至第三層。
他雙足剛踏定飛簷,便聞一聲暴喝:“下去!”一道勁鳳撲胸而至。這時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身子還未穩定,倘硬接這股掌力,勢非落下塔去不可。百忙中橫移一尺,二指一彈,嗤的一縷指風彈出,射進那股潮湧而來的掌力之中。那人渾不料南宮虎身處劣勢竟還有能力反擊,雙掌一錯護在胸前。指風透掌而入,頓將他兩隻手掌戳了一個透明窟窿。
南宮虎看也不屑看他一眼,身子再往上躥,掠過了第四層的飛簷,身在空中之際,“龍虎神掌”已輕輕拍出,這是有了前車之鑑,先出掌護守。“龍虎神掌”本是至剛掌力,但到了化境,已由剛轉柔,自重返輕。他兩掌拍出未遇阻力,雙掌一圈,即將發出的掌力圈住,以免損傷塔身。
正欲提氣再跌,兩條長鞭從兩個窗口射出,無聲無息,輕飄飄地盤曲飛來。一條卷他雙足,一條繞他脖頸。
南宮虎一掌疾拍,將卷足的長鞭震開。另一手兩指一鉗,立將繞頸的鞭頭鉗住。他這兩根手指,一注真力,就一條鋼條鐵棍生鉗得斷。但鉗住鞭頭,只覺似毫不受力,彷彿是一條極薄的綢帶,隨即兩指微微一麻,趕緊鬆開,長帶便飛了回去。跟著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
南宮虎頓時省悟。喝道:“是靈峰‘勾魂雙使’麼?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賺我來此!”
“勾魂雙使”是一對姐妹,皆四十多歲,貌美心冷,以綢帶為兵器,在西北一帶久享大名,連何冰兒的師父“寒山一枝梅”巫倩倩也險些喪在她倆的綢帶下。她倆的綢帶不是尋常之物,帶上密生小刺,又柔韌無比,利剪也剪不破。南宮虎雙指去鉗,反為帶上小刺所傷。
只見兩姐妹縱出窗來,一著綠,一全身紅衣,雖然徐娘半老,仍媚眼如絲,唇紅噴火,膚若凝脂,豐乳細腰,說不盡的風流婀娜。那姐姐史繹珠格格嬌笑道:“南宮虎,你跪下來給我們姐妹叩個頭,我們心腸一軟,就放過了你。”
南宮虎正要答話,陡覺二根手指一陣麻癢,心知她們帶上喂毒,忙運氣逼住指上毒質,不使循血上行,暗道:你們如此歹毒,我豈能輕饒?單掌一立,喝道:“吃我一掌!”一招“神龍擺尾”明擊史繹珠,暗襲史綠珠。
“神龍擺尾”是“龍虎掌法”中極精妙的一招,專以極解前後夾擊之敵。他掌勢前擊,而掌勁卻向後發出。史繹珠見他一掌向自己拍來,不敢硬擊,側身退避。那史綠珠長帶揮出,夭矯似靈蛇噬鳥,偷襲南宮虎左耳。不料迎面一股暗勁湧至,不僅將她揮出的長帶捲回,還將她推向窗裡。她一腳踩空,倏地掉進塔裡,後臀起的撞在樓板上,幾欲摔成四爿。胸口氣血翻湧。
史絕珠大怒,揮帶攻上。她長帶揮出一個個圓圈,忽而上卷頭頸,忽而下纏足踝,極為靈動。南宮虎只以劈空掌盪開他的綢帶。史綠珠又重新躍出窗來,助姐夾擊。兩條長帶一左一右,盤旋飛舞,使得得心應手,將南宮點上中下三路封住,要把他退下瓦背,摔個粉身碎骨。
“勾魂雙使”雖然厲害,但南宮虎是什麼人?他只輕輕抬手揮送,用充沛的內勁在身子四周立起一道氣牆,便將兩帶阻在外圍。“勾魂雙使”連攻十幾招,始終沒法將長帶送至他身上,焦躁起來,史絕球大叫:“妹妹!他已中了我帶上的‘離魂引’,撐不了多久的!”
南宮虎笑道:“不見得!”內力疾收,放那兩帶進來,左手虛引,帶出一股旋勁,頓時把兩帶相互纏住。這一來,兩根長帶連成一根,兩端分別操住“勾魂雙使”之手。南宮虎不欲和她們久纏,雙足一蹬,躥向第五層。
這可是他太大意了!“勾魂雙使”本來就練有一招“萬榮歸一”的絕招,這一招即以兩帶互結,合力傷敵為宗旨。南宮虎縱身高躍之際,“勾魂雙使”同聲嬌叱:“下來!”長帶中間彎成弓形,倏飛而起,後發先至,高過了他頭頂。
他若不收上縱之勢,正好是自己去湊那長帶。帶上遍生小刺,又貫注兩人勁力,碰著就傷。南官虎力隨意走,不得已鬆了內息,落回四層瓦背。“勾魂雙使”手腕一沉,長帶壓下,同時又從近手處各抖出一個圓圈,飛也似地落向中間。
頭上長帶壓下,兩邊帶圈旋至,南宮虎先手盡失,且又身在空中,除非飄身下塔,才能得脫此大厄;但如果掉到第三層,哪還有臉再往上闖呢?
在這危急之際,他身子一折,嗆啷出劍,一招“空空如也”,暗夜中劍芒疾閃,長帶被斷成七八截,紛紛揚揚飄下塔去。
“勾魂雙使”陡覺手上一輕,成名兵刃已毀於閃電似的劍光,各怔了徵,無言退入塔中。南宮虎暗暗叫了聲慚愧!他已多年不用劍對敵,今日被逼出劍,勝亦不喜.忽聽史繹珠叫道:“給你解藥!”將一個瓶子擲了出來。
南宮虎本已運息將指上毒質全迫出體外,心想人家既是一片好意,不使拂逆,造了聲謝,便欲伸手去接。突有一物橫刺裡飛來,擊中那個瓶子。啪!瓶子炸裂,火光一閃,一蓬細如牛毛氣息甜悶的毒針嗤嗤四射。南宮虎急劈出一掌,將毒針掃落,才知“勾魂雙使”以擲瓶為名,實射歹毒暗器,頓時心下大怒,飛身入塔,繞行了一週,“勾魂雙使”早躲得沒了影子。
六和塔共九層,每一層間都有樓梯盤旋連接。南宮虎心知有人暗助,但急欲上塔頂,料想第五局必有高手阻擊,不敢大意,手提寶劍拾階而上。哪知第五層中空無一人。他即行向第六層,剛到中間,撲簌簌一陣響,無數帶翼生物從背後撲來。他疾轉身橫劍抵擋,從上面也飛下一群東西。只聽一個陰慘慘的聲音格格失笑道:“南官虎!‘萬蝠之王’在此,你還不丟劍認輸?”
“萬蝠之王”是雲南大山中一個異人的外號,據說輕功、暗器兩項天下無人能及。他還善馴一種吸血蝙蝠,驅之噬人,極為厲害。
南宮虎身居樓梯之中,上下均有群蝠撲至,接連使了兩招“空中樓台”、“空前絕後”,光閃閃的劍幕將襲來的蝠群擋住。有幾隻毒蝙蝠,被劍氣所傷,墜在地上,猶自吱吱亂叫。
南宮虎一面舞劍護住身周,一面叫道:“霍老大!你有種出來與我鬥三百招!躲在暗中偷襲算什麼好漢。”
這兩群編蝠吱吱亂叫,雖一時間不進劍幕,但倏進倏退,圍著南宮虎上下翻飛,他的劍也再傷不著它們。人蝠相鬥。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南宮虎雖身經百戰,像這種陣勢卻還是平生第一回遭遇,手上寶劍絲毫不敢鬆懈,舞得水洩不進。
相對良久,猶不見“萬北王”霍景洪現身,耳中只聞蝙蝠的撲翼聲與吱叫聲,想自己縱橫江湖,鮮逢對手,難道反叫一群蝙蝠困住不成?南宮虎深吸一口氣,猛然發聲長嘯。他內力充沛,這聲長嘯彷彿龍吟大澤,震得塔內板牆、樓梯格格亂顫,樑上灰塵簌簌落下。那些編幅被嘯聲中的真力所激、噼噼啪啪下雹子似地落下地來。
這群編幅是霍景洪豢養多年、苦心調教出來的,被南宮虎一嘯震斃三成,霍景洪不得不振唇為哨,召群蝠歸來。他居高臨下,手臂一抬,從袖中射出四隻鐵蝠鏢,兩隻直擊南宮虎頭胸,兩隻從他頭上飛過。
南宮虎寶劍一撩,“噹噹”兩聲,手臂一震,暗道;這屠景洪手勁不小。驀地腦後風聲勁疾,原先飛過他頭頂的鐵編幅突然飛回反噬。南宮虎急彎腰縮頭,嗤的一聲,眼前飄落幾莖斷髮。這才知霍景洪不僅靠毒蝙蝠揚威,手上功夫著實不差。兩隻鐵蝙蝠割斷了南宮點幾根頭髮,即飛回霍景洪手中。
南宮虎抬頭看去,見霍景洪站在樓梯口,渾身黑衣,實像只大蝙蝠。他寶劍一指,喝道:“你讓開!”連人帶劍直刺而上。這一劍勢挾千鈞,追風逐電,快捷無倫。只見眼前黑影一晃,已失霍景洪所在,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黑影倒懸樑上,千百點寒星激射而下。
南宮虎暗叫不好,一個前縱,只聽身後奪奪奪奪連響,無數暗器都釘在樓板上。再看霍景洪,已無蹤跡,忽聽窗外傳來他的聲音:“你能避開三擊,我放你上去!”
南宮虎趕到窗前一看,只見霍景洪斜飄下塔,他衣袖寬.大如翼,被氣流托住,連搧幾下,即落向塔旁十幾丈外的大樟樹。這份輕功,南宮虎自嘆不如。想他雖以偷襲始,但三擊不中即孤身引退,終不失高手風範,與屢施詭計的“勾魂雙使”不可同日而語。
南宮虎掠上第七層,未遇阻礙,又上到第八層。只見塔裡迴廊中間的小室內一僧趺坐於蒲團上。他身周地上豎著五支蠟燭,映得他那張窄長的黃臉油汪汪的,好似打了層蜂蠟。這老僧垂目合掌,妙相莊嚴。南宮虎到他跟前,他也不抬眼觀望。南宮虎心中納悶,心想這和尚究竟算哪路尊神?既無敵意,且不必理他!即轉身欲上頂層。
那和尚開口道:“施主轉來!”聲音低微。有氣無力。
南宮虎停步轉身,道:“敢問和尚上下怎麼稱呼?有何見教?”
和尚緩緩起身,開目道:“貧僧乃靈寶山聖壽寺映空是也。久聞南宮施主內功精湛,今日有緣相見,怎不施展一二,以慰貧僧渴思?”
南宮虎聞言一愕,這靈空山聖壽寺遠在山西,本不是什麼出名的佛地,只因其方丈映心佛學高深、武功卓絕,已修成“金剛不壞功”,聲望直追少林方丈,故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人道靈空山“三映”,映心、映靈、映空。映空雖是三映之末,亦當非常人可比。
南宮虎急插劍回鞘,斂容答禮道:“原來是映空大師,晚輩失禮!晚輩這點兒微末功夫一怎敢在大師面前顯醜?”心裡卻感納悶;這夥人今夜齊聚六和塔,到底是何用意?
映空也不再多說,左手掌心向下,虛虛一提。地上一支蠟燭即懸空躍起。他手掌一翻,那支蠟燭像被一無形之手托住,直直向南宮虎飛來。映空說道:“施主小心了!”
南宮虎一見那蠟燭緩緩移來,大吃一驚,想不到這臉帶病容的和尚已練成以意馭物的功夫,正要伸手去接,一聽他的話,顯是考較自己的功夫來著,心念急轉,左掌一圈一提,發出一股旋勁,立即將那支蠟燭帶得急旋上飛,火頭噗噗微響。
映空叫聲“好。”兩掌連提數下,將地上的另外四支蠟燭悉數引上半空,徑向南宮虎飛來。這場比鬥可謂十分奇特。南宮虎若是手指碰到蠟燭,或讓蠟燭墜地,或以掌風搧滅蠟火,都算輸了。眼見四燭明晃晃齊至,上升那支亦將墜下,他滴溜溜連轉三圈,以一股柔勁虛虛抵住蠟燭,將蠟燭全向映空送回。
小室內五支蠟燭來來去去憑空飛行,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繞著兩人的身子飛舞,蔚為奇觀。兩人靠的都是真氣託物之功,時間一長,即分出了高下。映空猶臉帶微笑,揮灑自若,南宮虎頭上卻冒出縷縷白霧。他眼見自已將功虧一簣,要敗在老和尚手下,心念一動,雙手拇中指連彈。將五支蠟燭都攔腰切斷。五個斷頭就飛向映空面門,映空不料有此變故,不得不分神去拂那射來的五個斷頭,真氣一鬆,五朵蠟燭先後落地,正好將他留在當中。
映空怔了一下,微笑道:“施主富於急智,佩服!”
這自是說南宮虎以詭道取勝。南宮虎自知內功修為不及映空。也不客氣,拱手道:“承讓!”縱身一躍,掠上頂層。
素淨長明燈下,站著一個身穿白袍高高瘦瘦的中年人,他兩鬢微霜,面白無鬚,雙目含笑,安詳隨和,拱手道:“普天下能連闖四關的人實在數不出幾位,人說南宮大俠是當世奇才。果然武功蓋世!幸會!”
南宮虎心知此人才是正主兒,抱拳還禮:“閣下過獎了!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賺我來此,意欲何為?”
那人劍眉一聳,笑道:“在下司馬高,久欲拜識尊顏,無緣識荊,故不得不出此下策,請得閣下光降。閣下稍待片刻,令徒閔捷即至。”
南宮虎已從白不肖口中得知司馬高其人,卻不料是這麼個儒雅恂恂的人物。聽他說閔捷即刻理至,更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
忽聞樓梯響,一個黑臉黃衣漢子匆匆上來,向司馬高躬身叉手,氣喘喘地稟道:“小人劉滄浪報知主人:閔捷公子已救回!同去的方懷慶、陳志和戰死,汪亮、蕭堅身負重傷,丁楓、丁柏昆仲在後頭護送閔公子。小人先來報訊。”
南宮虎聞言大驚。劉滄浪、方懷慶、陳志和、汪亮、蕭堅、丁楓、丁柏合稱“東嶽七劍”,是名動江湖的劍術好手;看劉滄浪衣衫上血斑點點,顯然經過一番惡戰。
司馬高點了點頭笑,道:“你們辛苦了!那個姓陳的潑婦跑掉了?”
劉滄浪面有愧色,低下頭去,說道:“小人們無能。不過,她左肩上受了小人一劍,右腿被汪亮劈了一劍。那潑婦輕功極高,小人們追了一陣……”
司馬高轉臉對南宮虎說:“我本欲替南宮大俠了卻此事,想是她陽壽未終……”
樓梯上又是一陣足音,一下子上來四個高高矮矮的勁裝漢子,人人神色疲憊,氣喘吁吁,有兩人身上血跡殷然,傷得不輕。當先的大漢身後揹著個孩子。南宮虎一看,正是賢徒閔捷。閔捷見了師父,喜得大叫:“師父!”急扎手紮腳地從那大漢背上掙扎下來,奔向南宮虎懷中。
南宮虎一直對司馬高的話將信將疑,現見聞捷安然歸來,心頭一熱,摸著他的頭說:“捷兒,你受苦了!快謝謝這幾位前輩。要不是他們救了你,你我難有再見之日。”
閔捷聞言一怔,看看師父,又看看劉滄浪等,小小的臉上滿是憤恨之色,忍不住大聲道:“師父!你弄錯了!他們不是好人!陳姑姑沒礙著他們,他們七個人打陳姑姑一個!以眾凌寡,算什麼好漢!”這最後一句,小手戟指,怒不可遏。
劉滄浪等捨生忘死地將他救回來,反遭責罵,礙著主人的面不敢說什麼,人人面上又是尷尬,又是惱怒。
南宮虎對“東嶽七劍”救回閔捷感激不盡,不料閔捷居然敵友不分,頓時大怒,一掌摑去,打得他口鼻出血:“你瘋了!”又向七劍深深一揖,道:“劣徒定是失心瘋了!各位休往心裡去。各位的人恩大德,南宮虎沒齒不忘!”
司馬高使個眼色,劉滄浪等躬身退下。那閔捷被師父一掌打得頭昏眼花,腦袋裡嗡嗡直響,好一會才醒過神來,摸了摸臉,一手的血,心中委屈萬分,哇的哭出聲來,兀自叫道:“陳姑姑是好人!他們是壞人!是……”他後心一麻,頓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南宮虎素來重情義,恩怨分明。閔捷這一鬧,簡直是恩將仇報,顛倒黑白。何況七劍兩死兩傷,這份厚恩本已難酬。閔捷縱是小孩不懂事,傳到江湖上去,人家只會說有其師必有其徒,不得已出手點了徒弟的昏睡穴,令他無法向當眾出醜。
司馬高道:“這孩子多半是嚇壞了腦筋,南宮大俠不必過分責怪他。天時不早了,我送你們師徒一程。”
南宮虎深施一禮:“司馬先生的隆情高義,在下永記在心。先生留步!在下將小徒安頓好後,即對府上給先生與各位朋友叩頭賠罪!”他提起閔捷,快步下塔。
南宮虎剛離開六和外樹後轉出白不肖。原來他終是不放心師哥孤身前往,暗暗跟了來。
“師哥,塔上是誰呀?閔捷設事吧!”
南宮虎揮揮手道:“一言難盡,回去再說!”
白不肖見他神色嚴峻,也就不再多問。兩兄弟邁開大步,一陣急行,途經鳳凰山脈,忽見一團黑影如飛般從林中掠出,落在路中央。
白不肖手按刀柄,喝道:“你是何人?”凝目看去,那人渾身黑衣,臉上覆著零亂的長髮,形若鬼魅。
那黑衣人嘿嘿冷笑,聲若夜梟,令人頭髮根子直麻:“南宮虎!你好本事!”
白不肖、南官虎聽得明白,這人竟是陳虹影,兩人皆往後退了一步。
陳虹影道:“南宮虎!你枉為一條漢子!自己的事要假手他人,了不起!”
南宮虎急道:“虹影,你誤會了!我……”
“你不過也是個仗勢欺人的下三濫!司馬高的走卒而已!告訴你南宮虎;我跟你沒完!”她身法快疾,聲猶在耳,人已如頭大鳥掠入黑沉沉的夜霧之中。
白不肖拔足欲追,南宮虎一把拉住他,澀聲道:“別追她,讓她去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6:00:53
第 三十一 回 群雄會聚
南宮虎和白不肖回到下榻處。將閔捷放在床上,南宮究方將夜來所遇講給師弟聽。白不肖原已猜對了一半,待聽師哥講完,冷笑道:“難怪陳虹影怒氣沖天,她以為你乞援司馬高……師哥,司馬高送了這麼大一份人情給你。定是有所圖謀。你待如何回報?”
南宮虎慨然道:“人予我一寸,我報以一尺!這這有什麼好說的?雖然我並不想假手他人料理私事,但事已至此,我天亮後即攜閔捷去叩謝大恩!”
白不肖默然無言,他知師哥極重恩義。陳虹影於他有恩,即或再三逼迫,他也始終忍讓趨奉,毫無怨懟之心。司馬高於他向無私怨,今又予大惠,以他的性情,也只會感恩圖報。但司馬高心懷叵測,陰險狡詐,倘連南宮虎也與其握手言和,天下還有誰能製得?
白不肖一想起司馬高的手下“東海龍”檀培那濫殺狂戕的情形,忍不住抬頭道:“師哥,義有大小,恩有公私。司馬高為一代嫋雄,對天下武學各派,或以恩結或以仇殺,順昌逆亡,橫行無忌。他故示小惠於師哥,自是要你為他的王霸大業效死力,要你為他掃蕩群雄!至少也得對他的倒行逆施不聞不問,任他為所欲為。師哥,你要三思,切不可上當!”
南宮虎怫然不悅,道:“師弟,我看司馬高儒雅恂恂,未必如你所說那般狠惡。不管怎麼說,大丈夫恩怨分明,人以義來,我以義報。你我這麼多天來毫無收穫,若不是司馬高手下的‘東嶽七劍’出力,閔捷怎能安然返回?”
白不肖知他勘不破“恩義”二字。轉念一想,笑道:“師哥,倘若‘東嶽七劍’殺了陳虹影,你又待怎樣?陳虹影於你有救命之恩,她擄去閔捷也未加摧殘,只不過要刁難於你。若是她喪於‘東嶽七劍’之手,你這番恩怨又如何了結?現在她殺了‘七劍’中兩人,日後有得麻煩,你又如何處之?”
南宮虎原也擔心陳虹影有甚不測之禍禍,後見她來去如風,諒無大礙,才放下心。現聽白不肖一說,想到她既與司馬高手下結仇,日後倒真難應討,萬一兩造相搏,自己夾在中間,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想了好久,只苦笑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倒是閔捷的糊塗,叫我頭痛。”
他拍醒了閔捷,拖他起來問他這些日子的情形。
那日閔捷在白鶴山被陳虹影拐走後,先到了海里一個小島上。
閔捷因見陳虹影對師父如此兇惡,自份再難生還,天天對陳虹影罵不絕口。他原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罵人的話自一套又一套。但陳虹影充耳不聞,毫不動怒,反誇他有良心重情義,不像師父那麼薄倖無行,朝三暮四。
連罵三日,自己也感到無味了。小島四面瀕海,陳虹影師徒不禁他行動,讓他在島上自由行走。閩捷究竟是個孩子,便在島上捉蟹掏鳥窩抓松鼠自尋開心。這日,他爬到懸崖上去掏鳥卵,不慎踩著一塊風化右,掉入海里。
那片海域暗礁叢生,漩渦密集,兼且風急浪高,他掉下去後奮臂划水,想往岸上泅,但被激浪打了幾下,頭昏眼花,幾口海水一嗆,身不由己地被漩渦捲入海底。
待醒過來後,人已在山洞裡。只見陳虹影、溫雲芳、李雲華三人圍在自己身旁,洞中還有一堆熊熊柴火。陳虹影道:“小子,你命真大!”端過一碗噴香的魚羹,要來喂他。
閔捷年紀雖小,性子極倔,雖知是她們救了自己一命,但因師父之故,決不領情,他一掌打翻陳虹影手中的魚羹罵道:“誰要你們假惺惺!讓我死了豈不正合你們的心意?”
陳虹影怔了一下,勃然變色,手掌一抬,對準他腦門拍下。閔捷自問大限到來,也不畏懼,把雙目一閉,哪知等了許久,還不見手掌拍下,睜眼看時,只見陳虹影雙目噙淚,臉上皮肉抽搐不定,長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站起身來一言不發步出洞外,不久,即傳來她的哭聲。溫雲芳、李雲華也大放悲聲。閔捷這一驚非同小可,再想不到像陳虹影這樣的人會因受了自己的衝撞而哭泣,爬起來問緣由。溫雲芳且哭且訴:原來為了救他,李雲英不幸葬身海底,屍骨無存。
這一來,閻捷如挨當頭棒喝,心想自從被擄來後,陳虹影師徒對自己從無有一絲慍色,茶飯都送到自己嘴邊。看自己衣衫單薄陳舊,她們又買布縫衣,照料之精心,決不亞於師父、師母。現在孿生姐妹之一又為自己喪生。
他心中悔疚難以言喻,直覺只有一死才能報答李雲英捨生相救之恩。他飛跑出洞,奔向崖邊,縱身往下跳落。就在身子懸空那一剎那,後領一緊,被陳虹影提回崖上。
陳虹影道:“你這一跳,豈不是讓雲英白白丟掉性命?”
閔捷但覺心中痠痛難當,放聲一慟,直哭得天昏地暗,方覺好過了些。
次日,陳虹影即攜閔捷乘舟北上,至錢塘江口,趁海潮倒灌入江,到海寧登岸。兩日前到了杭州、兩人也不投客店,宿在南山山中一石洞內。陳虹影打聽得南宮虎、白不肖三到杭州。她擄人徒喪己徒,深有所感,性情大變,覺得皆固自己性情乖張,才累得李雲英死於海中,於是決定將閔捷送回南宮虎身邊,將舊時恩怨作一了斷。
昨夜她攜閔捷下山,途中被“東嶽七劍”所困。“七劍”口口聲聲說奉南宮虎所請,卻又拿不出半點憑據。閔捷自與陳虹影相處,日久生情,早已不將她視為敵人,反覺她雖性情乖戾,實具至情,且身世可憐,又見“七劍”個個貌相兇惡,他緊緊倚著陳虹影,說寧可跟了陳姑姑,也決不跟了七個生人。
陳虹影一生未嫁人,所收的三個徒兒也都是孤苦女子。現見閔捷依戀不去,大為感動,便道:“七位既奉南宮虎所請而來,這孩子信不過你們。我與你們也素不相識,放心不下。我就跟你們一起去,只要南宮虎一露面,我拍手就走。如何?”
哪知“七劍”中方懷慶、陳志和乘她不備,提劍就刺。汪亮、蕭堅搶進奪人。
這一來,陳虹影大怒,拔出兵刀與“七劍”交手。她雖身負兩處傷,面對名播四海的“東嶽七劍”毫無懼色。一輪激戰,斃了方、陳,傷了汪、蕭,劉滄浪一見勢頭不對,立將劍架在閔捷項上,威脅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孩子就是你殺的!”
陳虹影雖然劍法通神,但投鼠忌器,只好眼睜睜地看他們逃遁。當時閔捷要穴受制,手足皆不能動彈,惟有破口大罵。“七劍”倒也不難為他,一直將他背到塔上,才解開穴道。是以在他心目中,“七劍”都是壞人,而陳姑姑卻是面冷心慈的好人。
南宮虎聽了閔捷詳述經過,方知他為何對“七劍”毫無感激之心,反而張口就罵。心裡雖怪司馬高多事,但從道理上說,他總是幫了自己,至於“七劍”為奪人而不擇手段,實也無可厚非:他們既不知自己與陳虹影的瓜葛,更不知陳江影與閔捷之間已生情誼。
在他們看來,陳虹影擄掠幼童,必非善類,故出手就毫不容情了……這些話就是說給閔捷,他也不懂,南宮虎惟有苦笑嘆氣,安慰了徒弟幾句,叫他自去睡覺。
待閔捷睡著後,南宮虎對白不肖道:“我本想叫捷兒給司馬高和‘東嶽七劍’叩頭謝恩,這孩子甚麼也不懂,去了反要誤事,若是再像昨夜見了‘七劍’就罵,那可怎麼收場?我只好自己去了。”
白不肖以為師哥該醒悟了,哪知他仍是將司馬高的虛情假意當作恩惠,心道:師哥竟不及一個孩子明白事理!看來,一個人太出名了,聽到的多是媚言諛辭,看到的多是脅肩諂笑,久而久之,腦子是要糊塗的!便淡淡地說:“師哥既決意要去,小弟沒別的話說,只一句話:師哥是一代名俠,但願休空負了一個‘俠’字。”
言罷,自回房歇息。其時天已大亮,白不肖心裡煩亂,哪裡睡得著?過了片刻,聽得院中腳步聲響,扒著窗欞看:南宮虎穿得整整齊齊走出去了。白不肖長嘆一聲,心道:師哥認敵為友,為小惠所迷,什麼時候才會回頭呢。越想心裡越惱,開門出去,走到吳山腳下,尋了一家小酒館,一個人自斟自飲喝悶酒。
這吳山是杭州第一名山,山勢起伏,綿延數里。山上有城隍廟,一年四季香火不絕。山下茶館、酒館、飯店鱗次櫛比。山陰道上,燒香拜菩薩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雖是早晨,茶館、酒館中已有不少客人。
白不肖正在喝悶酒,忽聽鄰桌兩人在說比武大會的事,便暗暗留意。
那兩人其一穿月白長衫,貌似文士,手搖一把摺扇,操北地口音。“這次大比武為三十年首輪,屆時魯兄的‘太極劍’亦該出鞘立威了!”
另一人是個白髮蒼須的老者,眯著一對紅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鄢兄取笑了!我‘太極劍’一門人才凋零,老夫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哪還有爭強好勝之心?如今武林中,該是後生們叱吒風雲,鄢兄正當盛年,‘陰陽扇’神妙無窮,天下又有幾人能敵?老夫敬你一杯,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鄢兄”笑道:“魯兄謬讚!吾輩學武所為何來?手上這點玩意兒藏著掖著又有誰知道?眼下是八方英才會杭州,誰也不是光來看熱鬧的。小弟自忖才疏學淺,本不該與群雄一爭短長,但忝為一門之掌,若不在會上勉力比劃幾下子,門中老老小小都不高興。”
他口中謙遜,眉宇間卻洋洋得意,似乎穩操勝券了,又說:“說來也好笑。大比武還未開始,這幾日城裡城外已有不少好手私下打了個頭破血流。昨日鄂北‘轟天拳’的麻老夫子,塞外‘兩儀刀’的夏掌門硬拖我到紫陽山過招,小弟僥倖沒出醜……這樣也好,省得在大比武中叫大家看二三流人物磨時間。”
“魯兄”道:“前日也有遼東‘太極劍’的掌門老金纏住我,硬說我川南‘太極劍’冒他的名。我被纏得沒法子,只好將他打發回去了。說來也好笑,他輸了招還不服氣,硬說他的太極劍是正宗,我是旁支。我說你這‘正宗’的太極劍給祖宗丟臉!你連‘旁支’都比不過,還想到大比武上去出醜麼?他才沒話說。”
白不肖聽到這裡,不禁暗笑:這魯老頭一會說自己沒爭強好勝之意,一會又與人家比鬥,忒也口是心非了。
那“鄭兄”又道,“魯兄是武林前輩,見多識廣,依魯兄看,這次大比武誰能獨佔鰲頭?”
“魯兄”呷了口酒,眯著眼睛道:“這可難說得很。要講武學源流,自以少林、武當為外內兩派之宗。但天下之大,能人輩出。關外的‘長白參王’、蓬萊島的‘百敗老人’、西北的‘大漠明駝’、西南的‘一點白雪’和江南的南宮虎這些成名人物若都出場,自各有絕藝可待。
“還有那一干雖聲名不顯但確有真才實學的避世高人,以及後生晚輩中的佼佼者,也不可等閒視之。但要論內外兼修、文武全才的絕世高手,還以無憂谷主司馬高莫屬。加上他手下高手如雲,而天下各門各派原是一盤散沙,故而……”
“邵兄”悚然而驚,脫口道:“照魯兄說,那司馬高要待咱們各門派的高手先拚個兩敗俱傷,再來收拾殘局,不費吹灰之力登上榜首?”
“魯兄”神色沉重地頷首道:“其勢如此,故老夫只存觀摩之心,不擬上場為他人作嫁。”
白不肖聽到這裡暗暗點頭,心想這川南“太極劍”的魯老頭見識比常人高出一籌。可惜大多數人猶在夢中,還道真能憑本事在天下群雄面前揚眉吐氣。
那“鄢兄”面露憂色,沉吟了片刻,道:“倘若江湖上各武學門派都有魯兄的見識,大家合力與那司馬高鬥上一鬥,未必就能讓他如願以償!”
“魯兄”搖了搖頭,道:“與會者大多功名心切,各打各的算盤,照我看,鷸蚌相爭之勢已不可免。無論是誰皆迴天乏力,只要能少死些人,便是上上大吉了……”
他一言未畢,門外喧聲震天。嘩啦!是竹棚倒塌之聲,叮噹!是金鐵交鳴之聲。白不肖隨眾人擠出門去看,只見四個武士打扮的正捉對兒廝殺。吳山腳下是鬧市,看客們擠來擠去起鬨笑鬧,將路邊一個水果攤、一個茶水攤擠塌。
“魯兄”嘆息道:“這成什麼樣子了?那兩個使劍的是青城派的弟子,那兩個使匕首的是豫東鄭家門的。要比武也該尋個僻靜所在,在這裡騷擾百姓,成什麼體統!”
白不肖撿了幾片破茶碗爿。乘人不備,—一擲出。叮叮噹噹四響,四個正恃勇酣斗的好漢手中兵刃全被震落。
那四人大駭跳開,張望一陣尋不出是誰在搗蛋。其中一個黑臉大漢罵道:“有種的出來跟老子拚三百招!鬼鬼祟祟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
看客中有人大聲哂笑:“尊駕連自己的傢伙都管不住,倒真是一條丟人顯眼的好漢!”
那四人愣了愣,皆面紅過耳,撿回自己的兵器,擠出人群溜走了。看客也一鬨而散。
白不肖正欲回酒店付帳,橫刺裡“刷”地伸過一條手刁住他手腕:“尊駕攪了場子想走?”
縱然猝不及防,但能一下子擒住白不肖手腕的人在江湖上還不多。白不肖沉肘回撞,那人錯步閃避,同時也放開了手。白不肖轉臉一看,原來是喬陀,依然一身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邋遢不堪。
“你跑到哪裡去了?叫我好找!”喬陀滿臉不悅,“去,去!咱們尋個地方好好打一架!這回不許你賴皮了!”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要與白不肖比個高低。
白不肖笑道:“好兄弟,你要想打架,這幾日此地那麼多的練家子大高手在,你不會尋他們去打,為何定要纏牢我?”
喬陀正色道:“那些傢伙多是牛皮客,學了幾下花拳繡腿便自以為了不得。跟他們打架太沒味道,我只想跟你好好打一場。”
看來他已和“花拳繡腿”們交過手了,意猶未甘,故仍要盯住白不肖不放。
白不肖沒有心思跟他比鬥,想了想,便說:“喬兄,三日後便是大比武之期,你大可去一展身手。屆時小弟也要去的。咱們一見如故,喬兄要與小弟印證武學,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
那喬陀自與白不肖相識後,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實不願與他拚個你死我活。自上回白不肖悄悄離杭後,他城裡城外百尋不著。心裡著實難過,好像一個好友突然失蹤了。今日街頭偶遇,喜出望外,“打架”云云,無非是個藉口,現聽白不肖這樣說,他正好借坡下驢,道:“好好,我都依你便是。只是我早起還沒吃過飯,你可否施捨幾文?”
白不肖見他不改本色,笑道:“你怎不早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隨即拉他進了小酒館,喚夥計上菜添酒。喬陀毫不客氣,放懷大饗,風捲殘雲似的,將酒菜一掃而光。
白不肖喜他憨直質樸,道:“喬兄,你我意氣相投,何不結為兄弟?”
喬陀大喜。“好!好!”忽又皺眉,“不好!不好!我若與你結為兄弟,這場架就打不成了,對不起師父。”
白不肖笑道。“我看未必!你師父是前輩高人,晚年更看破了紅塵,早已無嗔無憂,哪裡還會將早年的小小怨隙放在心上?他若知你我結為兄弟,只會高興,再不會來怪你。再說,我們結為兄弟,也可相互切磋武功,取長補短。”
喬陀心裡自是一百個肯,只是覺得對不起師父,皺眉思討了半晌,面顯忸怩之色,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有個法子,既不違師命,又送你我之願。只是……你不肯的。”
白不肖道:“你還沒說,怎知我肯不肯?你且說來我聽聽。”
喬陀面上一紅,道:“除非我為兄你為弟,你多向我叩個頭,師父那裡就交代得過去了。”
白不肖不禁失笑,起身道:“有何不可?山上有個城隍廟,我們就到城隍老爺金身前燒香叩頭!你做大哥!”
喬陀喜道:“這才是好兄弟呢!去!去!”
兩人便即攜手上山,到城隍廟燒香叩頭,也不敘年齒,喬陀為兄,白不肖為弟,義結金蘭。眾香客見白不肖與一叫化子結為兄弟,無不掩嘴而笑。
兩人出得廟來,登上極目閣,但見左湖右江,杭州湖山盡收眼底。喬陀道:“賢弟,我既是你兄長,你有什麼難了之事,只管跟愚兄說,愚兄為你料理。”他憑空做大,心裡著實過意不去,一心想為兄弟做些事,才不致擔了虛名。
白不肖道:“大哥久在杭州,不知有沒有再見到奇芙蓉?”
喬陀愣了愣,臉上驀地泛起一股紅潮,道:“見……她過的。愚兄昨日還承她賞了一頓晚餐。”
白不肖見他神色忸怩,好生奇怪,心道:大哥毫無心機,一向快人快語,怎麼一提到奇芙蓉,他反而吞吞吐吐……他心念未已,喬陀又說:“不瞞賢弟,我見她生得好看,常去倚翠別墅外的林中窺伺。昨日便是在林中遇到了她。她還向我問起你來,我不知你去了哪裡。她便給了我一兩銀子,叫我休要再去那裡。我不敢違逆她的話,便出了林子。”
“你有沒問她過得怎樣?她有無中毒的徵兆?她氣色如何?”
“問……問她什麼?我看她過得蠻好呀!臉上紅紅的,血足氣旺。”
喬陀雖不諳世事,究屬血氣方剛的青年,見芙蓉生得嬌豔明媚,縱無好逑之心,也不自禁地心蕩神移,便是多見一次心裡也舒服些,至於別的,渾未念及。他見白不肖惶急,也急了起來,道:“賢弟要想見她,也還不難,愚兄與你同去!”
“慢來!慢來!比武大會上能見到她的,何必急在一時?”白不肖心知這位義兄直肚直腸,不能對他明言倚翠別墅的兇險。否則他牛性一發,來個硬闖別墅,反要壞事。
白不肖也不回錢江幫總舵,與這位新結義的哥哥談兵論武,四處遊玩,結交各地來的俠少英傑。喬陀有了一位義弟,不再丐食野宿,講講談談也有對手,自覺無限快活。他於世事俗禮一概不懂,名為兄長,實際上事事聽計於兄弟。也不覺掉了價,反覺免去許多煩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6:01:47
第 三十二 回 桂雨洗兵
三日工夫一晃而過。杭州城街頭巷尾皆在哄傳,說大比武於凌晨起在桂雨谷舉行。正是桂花飄香時節,地點又在桂雨谷,與會的名家中有文事不遜武功的雅士,便將這屆比武大會定名為“桂雨洗兵會”。武人們嫌它拗口,仍叫“比武大會”。
桂雨谷在城南二十里的山中。山谷中有數百丹桂,待深秋花謝,桂雨紛紛,香飄百里,是以得名。
一些日子來,會集杭州的八方英豪個個臨陣磨槍。人人厲兵秣馬,以待在三十年一度的盛會上揚名立威。大比武次晨在桂雨谷舉行的訊息一傳開,天剛擦黑,就有一夥夥雄赳赳的高手身著勁裝,手持利器,揹負酒肉先行去桂雨谷佔位子,似乎比別人早到一刻就多一分勝算。
待三更過後,偌大一個桂雨谷,已聚集了三山五嶽的名家二三百人。以內功見長的,不管人多喧雜,就在桂樹下坐地運氣調息。精擅外家硬功的,呼叱吆喝,掄掌練拳。有那生性活躍喜交朋結友階則在一堆堆的人群裡穿梭往返,稱兄道弟。有那口舌便利的,則放言高論誰勝誰負,彷彿天下大勢皆在他胸中羅列。
至於臨時服丹藥、人參、靈芝、驢鞭、狗寶、首烏、鹿茸、鱔血以進補生力的,則各尋陰暗處搗鬼。這一夜,桂雨谷中烏煙瘴氣,喧聲震天,嚇得附近山上的走獸飛禽紛紛逃遁遠避。數百株丹桂,合該遭劫,被殺氣一激,半點香氣也放不出。
好容易等到天亮,那些大門派的掌門人和武林耆宿才絡繹進谷。早就候在谷中的群豪又是一陣騷動,那些初見世面的少年弟子自然最為興奮;看見和尚便猜少林方丈,看見道士說武當真人,看見尼姑就說是峨嵋派……不免張冠李戴,讓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嗤笑。
白不肖和喬陀趕到谷中時,已至卯時。放眼看會,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與四周的林木山石同在晨霧中浮沉隱現,將一個大山谷擠得小了許多。兩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武林中有如此之多的門派幫會。
那喬陀不禁憂容滿面,啃嘆著道:“這許多人,哪一日才能比出個結果來?”
白不肖笑道:“大哥你多操這份閒心,真正上場顯技的,十成裡不會有三成,大多是來看熱鬧的。”
兩人尋了塊突兀的岩石坐下,探頭探腦地看人。喬陀專揀那貌相古怪的人看,白不肯則是尋熟面孔。忽從谷口方向傳來一陣鑼鼓樂聲。大家都起身踮足張去,只見谷口進來一大隊人,彷彿大官出巡,前頭十六名鑼鼓手開道,緊跟其後的是一名白眉灰袍瘦小的老和尚與一名長身大臉背插雲帚的道人。
人群中有人說:“這才是少林、武當的高人哩!那和尚是少林九大神增之五慧智禪師;道人是武當五子之三凌虛子。”
白不肖暗道:司馬高確有本事,居然請得少林高僧與武當道長蒞會!再看後面,是三名土頭土腦鄉下人打扮的老者,個個葛布長袍,腰束麻繩,各拿一根旱菸管,且行且吸菸,吞雲吐霧。又有一個聲音說:“九華三老已十數年不問江湖事,今日居然也來了,真正難得!”
九華三老的後面,並排走著四人。左首第一人是丐幫幫主喬鵬舉;第二人是峨眉掌門圓性師太;第三也是個尼姑,年紀較圓性大,高額闊嘴,手捧念珠;右邊那人濃眉短髭,豹額虎目,腰懸雙刀,威風凜凜。
白不肖聽識得的人說,那尼姑是圓性的師姐圓絕師太,為峨嵋派第一高手,武功遠在掌門師姊之上。腰懸雙刀的大漢,是長江幫尚幫主的弟弟尚浪。這四人之後,則是東道主錢江幫唐潮、李子龍和南宮虎等人。
排在隊伍最後的,是幾十個高高矮矮、奇形怪狀的各門派高手名家,簇擁著仍作文士打扮的司馬高。在司馬高身後,則是身著男裝的奇芙蓉。那司馬高笑容可掬,抱拳當胸,向道旁群線頻頻點頭致意。奇芙蓉穿一身綠底白花長衫,頭頂方巾,手搖摺扇。她目光朝白不肖這邊掃來,白不肖正要舉手招喚,他卻將眼睛掉了開去,臉上不喜不憂,甚是平靜。
這一隊大有來頭的人物入谷之後,早有錢江幫的幫眾驅散了北面人群,搬來十七八張太師椅,招呼大人物落座。
有個來自衡山派的青年好手是個楞頭青,他昨夜便到谷中佔了一塊方石。現在要他讓開地盤,他怎情願?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方石上,任幾名幫眾推來操去,只是紋絲不動。九華三老之一的莫老是個火爆性子,大步走到那衡山派的好手面前,將旱菸管往腰裡一插,歪著頭問。“小子,你讓不讓開?”
衡山派好手道:“你又不是天下第一,憑什麼……”
他話未說完,莫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他胸口,像提小雞一般拎起半空,喝道:“就憑這個!”伸臂一送,那衡山派好手身不由己,飛起三丈多高,砰地落下地來!
這一抓一擲,招式平平無奇,衡山派好手居然便閃避不及。谷中群雄看得清楚,轟然喝彩。彩聲未歇,但見莫老彎腰伸臂,捧住那方石一搖一拔,硬生生將那塊半截入土的大石拔起,又向上一擲,大石高飛三丈,居然向那被摔在地上尚未及爬起的衡山派好手砸落!
許多人驚叫起來!只聽嘭的巨響,地皮為之一震,那大石正落在衡山派好手腳旁,距他足尖不過三寸。谷中靜了瞬息,頓時彩聲雷動。這貌似鄉下土老兒的莫老,不光是神力驚人,其運力之妙,幾達隨心所欲的境界。
莫老這手功夫一露,谷中有許多人雄心頓消,暗道: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憑我這幾下玩意兒嚇唬老百姓足足有餘,但要在天下高手前揚名立威,那是萬萬不行的。單是莫老這手功夫,我練三輩子也攆不上呢!憑什麼去跟人家爭那虛名?
這時,那位衡山派好手才扎手紮腳爬起來,臉色如土,一言不發擠進人群中去了。
眾大豪落座。鑼聲噹噹噹敲了三下,唐潮越眾而出,滿面春風地作一個團圈揖,開口道:“三十年前,天下各門各派的前輩英豪會聚黃山,論劍演武,最後北門天宇技壓群雄,榮膺‘天下第一劍客’稱號。
“花落花開,花開花落。少年子弟江湖老,上一輩老英雄多已作故。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放眼當今武林,身懷絕藝的英雄在在皆是……”他說到這裡,人叢中飛出一個嘲諷的聲音:“唐大幫主就是當今首屈一指的大英雄!”
眾人—陣鬨笑。唐潮面不改色,接口道:“這位朋友說得不錯,學武之人,誰不自以為功夫了得?你說你了得,我說我也不賴。但究竟怎麼個出類拔萃,旁人卻不甚瞭然。是以誰也不服誰,打來殺去,江湖上無一日寧靜。
“血流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但到底誰是首屈一指的當世大英雄呢?恐怕也無人知曉。因而就有高人來指點我們:何不舉行一次比武大會,手底下見個真章,也好排出序次,讓大家心服口服?
我們錢江幫裡飯桶多,爭強好勝之心是沒有的,奔走執役還勉強辦得來,承三山五嶽的朋友熱心贊助,總算將這屆‘桂雨洗兵大會’的架子搭起來了。今日可說是群英畢至,少長鹹集,天下英雄大多來了。敝幫忝為地主,招待不周之處,尚清原諒!”他又拱手作個團圈揖,滿面春風地退了下去。
緊跟著,是江汛站出來宣佈比武的規矩,他先將少林寺的慧智和尚與武當凌虛道人狠狠捧了一下:“天下武學之源,出於少林、武當兩家。真要論誰是天下第一,不是少林寺的高僧,就是武當山的道長。可是這兩家的大宗師不來跟我們爭虛名,是以我們請慧智神僧和凌虛真人作大會的總公證。九華三老為總執法,誰要搗蛋撒潑,他們三位老人家有權處置!”
江汛雙掌互擊,十名身著黑衣的錢江幫幫眾端上來十張紅木太師椅一字排開。江汛又道:“這次‘桂雨洗兵大會’,擬決出當世十大高手,自問有能為坐得上十張紅木椅的好漢,請上座!”此言一出,群情聳動,一時卻無人敢上去坐。
江汛微笑著環顧全場一週,又擊掌三下,四名幫眾抬出一張嵌金鑲銀,扶手上雕龍的大交椅來。江汛提高了聲音:“這張龍椅,自是留給武功第一的那位大英雄的。他老人家既是天下武功第一,自也是武林之聖,江湖至尊!”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震得山谷裡響起嗡嗡的回聲。群雄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張金光銀輝交映的龍椅上,心裡在想:不知誰能成為本次洗兵大會的武聖?
喬陀用肘撞了下白不肖,道:“兄弟,我們去各弄張椅子坐坐,這塊石頭七角八翹,硌得我屁股痛!”他原不知深淺,想到就說,引得左鄰人們側目而視。白不肖急拉住他的胳膊,低聲說:“大哥休急,那些椅子是人家坐的。我們且先看著!”手上緊一緊。喬陀只是不諳世事,腦子卻不笨,聽了白不肖的話,雖不懂為何是“人家坐的”,卻也不莽撞搶出。
鑼聲噹噹連珠響,一時沒人上去搶椅子坐。人人心中在想:你說那龍椅難坐,即使十張紅木椅也不是好坐的,你一坐上去,場中那麼多好手向你輪番挑戰,你縱然武功超卓。怎經得住車輪大戰?但反過來想一想:若哪個屁股還未坐熱就被人趕下來。又怎能排入十大高手之列?
江汛忽笑道:“倘若沒人肯來坐這十一張交椅,我們乾脆搬回家去得了!”他頓一頓,拉長聲音叫道:“來呀!”他身後一夥幫眾湊趣應道:“來啦!”身子卻不動。群雄哄地大笑,卻有一人將玩話當了真,銳聲叫道:“慢著!”箭一般地從東掠出,坐在了右首的紅木椅上。
眾豪一瞧,見是個瘦小精悍的黑臉漢子,手中持根綠油油的洞蕭。江汛笑道:“這位是‘玉莆仙’華通華大俠。華大俠拋磚引玉……”
華通白眼一翻,怒道:“江總管!你怎知我拋磚引玉?我是拋玉引磚!”
便即有人大叫:“磚頭來了!”從西面慢吞吞地步出一個胖高大漢,他每走一步,臉上的肥肉便抖一下,兩隻小眼睛深陷肉中,好似大夢初醒。他好一會才走到那排椅子前,猶豫半晌,坐在左首第一張紅木椅上。江汛道:“這位是金華‘無斧屠夫’朱信達朱大俠!”
朱信達猶自笑嘻嘻地,睜眼看了一會,叫道:“我這塊大磚頭來了,寶玉們怎還不現身?季延齡!徐行!梅柏寒!俞悅之!各位都來坐呀!”他這一指名招呼,那些被點到名字的臉上就掛不住了,華山派掌門李延齡、崆峒派高手梅柏寒和無極刀名家徐行相繼而出,只有太行霹靂掌的掌門俞悅之遲遲不現身。
十張紅木椅巳有五人佔下。江汛道:“各位自忖可與這五大高手比肩的,速請上座,也可與這五大高手中任何一人過招!”
他語聲方畢,即有五人越眾而出,有的身輕似鶴,有的疾如奔馬,有的躍躥似兔,有的蛇行曲折,瞬息間,都到了椅前落座。江汛一看,都不認識,正要相詢。其中一個揹負長劍,長身白臉的中年漢子起立道:“天下英雄請了!我們是名不見經傳的結義兄弟,向居定軍山。在下馬無速,這位是黃本幹,那位是關赤、還有張伏、趙從。自不量力,向天下英雄情教高招!”
有人嘀咕道:“這五人身手不弱,怎麼都沒聽說過他們的名頭來歷?”白不肖心知這五人用的都是假名,乃借了三國蜀漢五虎上將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的姓氏。卻不知是否司馬高的手下?
十張紅木椅一佔滿,等於先擺下了十座擂台。後來者要想坐椅子,自得將那十人中的一人打敗。
這時出來一個紅妝少婦,雲髻高堆,珠翠滿頭,面目俊俏,體態風騷。她腰懸雙刀,足蹬小蠻靴,往場中一立,頓時吸住了千百雙眼睛。
白不肖認得她是“西子紅妝”一門的現任掌門杭小娥,卻不知她是想去坐龍椅還是向誰挑戰。只見杭小娥嬌聲道:“久仰‘無斧屠夫’朱大俠英姿颯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小女子杭小娥向朱大俠領教幾招!”
那朱信達形如肥豬,醜陋不堪,她倆說“英姿颯爽”。嘲諷之意昭然若揭,群豪不由鬨堂大笑!那朱信達居然若無其事,笑眯眯地站起來道:“既然杭女俠相中了在下這塊大磚頭,在下少不得要挨幾下杭女俠的粉拳!”
兩人各立個門戶,便鬥將起來。兩人一個身材胖大,一個嬌小玲瓏,一個蠢笨似肥豬,一個眉目如畫,頓時將大夥兒的目光吸引住,另幾對廝拚的,卻沒幾人留心。
朱信達雖然身子臃腫,掌上實有幾分真功夫,掌緣似刀,劈、斬、砸、拍、割、切、剁呼呼生風。杭小娥勝在身法輕盈,一套美女拳曼妙嫵媚,極具楚楚之致。只見她“西子捧心”、“昭君出塞”、“貴妃醉酒”、“飛燕曼舞”、“千金一笑”一招招地使出來,兩隻白生生的小拳頭玉色生香。
鬥到五十餘招,杭小娥趁朱信達轉身騰挪不易,繞到他左側,一記“胡笳十八拍”,拍中他脅下要穴,又飛起一腳,將朱信達踢了個跟頭。她笑靨如花說聲“承讓!”山谷中頓時掌聲雷動。
那朱信達羞得將一張大肥白臉漲成豬肝色,退入人叢中。杭小娥還未落座,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同時飛出三人。這三人輕功既佳,身法又快,頓將杭小娥圍在核心。
眾豪看去,這三人皆是二十幾歲的英俊少年。一個穿綠袍手待銀笛的少年說:“杭女俠留步!滄州幸霧請教高招!”另一個穿白衣腰插鐵尺的少年說:“遼東‘無量尺’門下柯青請女俠賜教!”還有一個穿藍緞密扣勁裝的少年道:“在下衡陽費平。”
杭小娥臉一紅,妙目流轉,道:“三位少俠可是要聯手與我過招?”
三少年本屬不同門派,怎會聯手與她相鬥,錯愕間又聽杭小娥道:“三位先比出個高低來再說,恕不奉陪。”身形飄動,竟回人叢中去。她實是個聰明人,自忖未必能排入十大高手之列,打敗了朱信達,見好就收。
那三少年因見色心喜,故不約而同飛身搶出,不料正主兒抽身退場,反叫他們鬥個明白。那滄州車霧頗機靈,抱拳道:“柯兄費兄先請!”往後一個倒翻跟斗,正好落在朱信達空出的椅中。
柯青、費平鬥將起來。那一頭“玉莆仙”華通已戰勝了一個對手,剛回座上養力,見幸霧手持銀笛,便縱了過來叫陣:“你使笛我使蕭,咱1倆半斤八兩,正好鬥上一斗!省得讓你等會揀現成果子吃!”
幸霧讓柯、費二人先鬥,確存下一份私心,要待他倆鬥得精疲力竭再來揀現成的,現被華通一語中的,臉上一紅,慍道:“我豈怕你不成?”也不與見禮,銀笛一指,戳向華通胸口。
華通玉簫一橫,簫笛相擊,噹一聲發出清音,幸霧上身一晃。這兩人兵器相仿.招數也相近,鬥起來好像同門師兄弟過招。簫去笛來,甚是好看。鬥了一陣,華通頭一低,吹出一串好聽的簫音,幸霧也將笛橫唇際,吹出一陣笛聲。
眾家看了都發笑。白不肖卻知兩人弄蕭吹笛,也是一種奇門功夫,不同於尋常樂師的奏樂,實是在吹奏之際,各以內力比拼,只是在旁觀者眼中不免有譁眾取寵之嫌。
論把式是幸霧精妙,比內力修為,卻是華通見長。兩人且鬥且吹,到得後來,蕭聲悠長而笛聲短促。那幸霧原是小白臉,白中更透出青氣,額上也有豆大汗珠沁出。只見他步步後退,已呈敗象。突然間橫笛一吹,聲若裂帛,難聽至極。那華通猛然啊一聲慘叫,以手捂住右眼,指縫中滲出血來。
幸霧一縱躍開,道了聲“承讓!”顧自落座喘息。
華通大罵:“暗器傷人算什麼好漢!”舞簫衝上再搏,但他盲了一目,玉蕭遞出已失準頭,反被幸霧銀笛力揮,打斷了右臂。
原來,幸霧的銀笛中藏有銀針,他最後一次,吹出噪音擾敵心神,乘機一按笛上機關,射出銀針,弄瞎了華通的右眼,反敗為勝。
這一場他勝得極不光彩。眾豪中許多人大聲怒罵,指名挑戰。那武當凌虛子道:“‘桂雨洗兵大會’可比拳腳、比暗器、比器械,但盼大家點到為止,至於兵刃不長眼睛,有傷有死,也只好各安天命,會中不準尋仇報復!”這老道內力充沛,話音中貫足真氣,立將場中喧鬧聲壓了下去。
有個來自魯南的暗器名家“無影飛蛇”盛陽是華通的好友,他向幸霧挑戰。兩人鬥不到十招,幸霧即被盛陽以一枚飛錐貫心而斃。
自此始,場中比鬥即趨激烈,須臾工夫,使有十幾人或傷或死。除了定軍山來的五人猶未敗過,其餘五張椅子,走馬燈似地換過一茬又一茬的主人。
天已過午,白不肖見那些一流好手仍不上場,而二三流人物卻鬥得熱鬧,心下暗想:怎生想個法子讓高手們出場?正在思忖,忽聞兩聲長嘯來自南山。一個嘯聲雄壯厚實,一個清越嘹亮。只見一青一白兩條人影從半山腰飛掠而下,瞬息之間便到谷中。
那穿一身雪白衣衫的,正是“長白參女”高無痕,那一身青衫的卻是個翩翩少年,生得劍眉俊目,風流瀟灑,手持一支銀光燦爛的細棒。兩人往場中一站,女的嬌豔如花,男的挺拔似松。眾豪見了暗讚一聲;好一對璧人!
這一男一女彼此互看一限,雙雙抱拳道:“蓬萊‘百敗老人’門下丁碧峰、‘長白參王’門下高無痕拜見天下英雄!”
眾家聽了,皆聳然動容。蓬萊百敗老人和關外長白參王都是名震遐邇的前輩英雄,武功出神入化,雖久已不問世事,威名猶存。這對少男少女年紀雖輕,但喊聲立威,顯已得乃師真傳,既來谷中,必有為而來。
白不肖與一干見過高無痕的人更為驚異。高無痕一直不說話,眾皆以為是個啞巴,哪知她聲若百靈,清脆悅耳。白不肖自不知曉,高無痕江湖覓婿,自己發願,如不遇可託終身的如意郎君就不開口說話。她尋覓經年,終於與丁碧峰一見傾心,當然不再假冒啞巴。
江汛知這兩人來頭不小,迎上肅客:“兩位名門高第,便請上座!”他自不是請丁、高坐那龍椅,是請他倆坐到大人物席上去。
丁碧峰劍眉一揚,朗聲道:“不敢當!我倆想與這十位英雄鬥上一鬥!”
那坐在椅上的十大高手對這兩人早就不耐煩了,馬無速縱了過來,擎劍在手,道:“我馬某來鬥鬥丁少俠!”
丁碧峰單掌一立,馬無速便覺一股勁風拂面而來,氣息為之一塞。丁碧峰笑道:“我一人鬥你們定軍山五傑,那五位英雄由高無痕打發!”
眾豪雖知這兩人身手非凡,但以二敵十,未免太不將人放在眼裡,須知這十人迭經苦鬥,技高一籌方能坐穩交椅,決非大言炎炎之人,便是長白參王與百敗老人親至,也未必如此狂妄!頓時全場靜得不聞一聲咳嗽,要看看那十人如何應答。
馬無速長劍一招,道:“我們五兄弟來會會丁少俠!”
定軍山五傑始終未敗過,比另五人又更被大眾看好,哪知他竟不以丁碧峰之言為狂,倒是一樁奇事。定軍山五傑一一離座躍出,反使另五人甚感難堪。五人合鬥高無痕,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要單打獨鬥,誰也不肯先出頭。
只聽高無痕叫了聲:“請起!”身影飄動,從那猶自端坐的五人前一掠而過,那五人相繼起立。原來她一掠之際已在每人肩頭輕拍一掌。挨掌的人都當自己被襲已為旁人所見,倘不應戰也無顏再坐椅上,不能不站起。待見旁人都站了起來,方知別人也都捱了一掌,再要坐下就來不及了。
馬元速、黃本幹、關赤、張伏和趙從各持兵刃,將丁碧峰團團圍住。馬無速手持一把長劍,他大喝一聲,率先衝上,掄劍向丁碧峰所去。這一劍聲勢猛惡,卻是虛招試探,眼見劍刃將及,對手猶自兀立不動,他力貫單臂,虛招變實。但眼前一花,已失敵蹤,猛聽耳後一聲輕笑,急勾足反踢,膝彎裡一麻,又踢了個空。忙站穩轉身,只見一線銀光襲來,急舉劍擋架,叮叮噹噹打鐵似一陣脆響。五人手臂一震,各退後一步。
但見丁碧峰將銀棒往上一擲,嗤一聲風響,那銀棒直飛上天。丁碧峰手勾腳踢,肘撞膝頂,身形轉了一圈。五人手中兵器稀哩嘩啦都脫手墜地。這時銀棒去勢方盡,才落下來。丁碧峰縱身高躍抄在手中,飄身圈外。
定軍山五傑,本非泛泛之輩,除了馬無速攻了兩招,其分四人還未及出手,兵器就已脫手。眾豪看得清楚。頓時彩聲如雷。
喬陀不悅地說:“有什麼好?那五人本就是沒用的角色,連兵器都拿不住!”
白不肖笑道:“丁碧峰功夫不在你我之下,大哥你別不服氣!”
喬陀道:“我當然不服氣,你叫他來奪奪我的兵刃看?”
白不肖道:“你又急了。等一會我叫你上你再上。那兩位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跟他們動手。”
那邊高無痕與另五人已交上了手。高無痕以束腰的綢帶為兵器,揮帶成棍,迫得五人近不了身。那五人原來還不肯合力鬥她一人,待此刻交上手,只覺她那條長帶忽柔軟如水,忽硬實似鋼,忽使出長鞭招式,忽變為棍法,忽似一根鐵槍,無隙不入,防不勝防。一個使瓜錘的漢子一不慎,手中瓜錘被她綢帶捲去,當作流星錘來掄。也不過三十來招,達五人的兵器一一被高無痕以綢帶捲走,甩出老遠。
與會的不少人到這時才知道什麼叫做“高手”,什麼叫“功夫”;才知自己所學的本事與武學二字還未沾上邊呢。
這十人一敗,原該丁、高二人上座。哪知他倆情意脈脈地互看一眼,一個說:“走吧!”另一個點點頭。身形一起,也不與主人打招呼,如兩朵輕雲似地向谷口飄去,把江汛急得大叫:“丁少俠!高女俠!別走……”
丁碧峰、高無痕聽而不聞,連頭都不回。這時又有個聲音叫道:“高手將要出場,兩位就跑了,豈不損了百敗老怪和長白老怪的名頭!”
這聲音陰森森的,叫人汗毛凜凜。丁、高二人一聽這話已涉及自己的尊長,不得不住步回頭。丁碧峰叫道:“既有高手現身,我們何妨再看上一會。”他倆也不往椅座處行,便就近擠進人叢。
白不肖即拉了喬陀一把,擠過去與丁、高二人見禮。丁碧峰已從高無痕口中聽說過白不肖的來歷,原以為是個堂堂一表的七尺漢子,不料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瘦弱青年;喬陀更是從頭到腳鄉里鄉氣,便也沒怎麼把他倆放在眼裡,敷衍了幾句,不再理會。高無痕一向對白不肖敬重,今日相見自十分歡喜,問長問短說個不停。
這時場中座椅又被十人佔滿。內有圓性的師姐圓絕、長江幫尚浪、丐幫喬鵬舉等大門派的首腦人物及幾位久卓威名的江湖名宿。
那丁碧峰初入江湖,聽唱名的江汛報稱了這麼多奢遮的武學高手,不禁動心,臉上顯出躍躍欲試之色。
喬陀一見丁碧峰那自命不凡的派頭就來氣,存心要出他的醜,就說:“丁兄的銀蛇棒確是一寶,這十位高手實在也算不得一流人物。像丁兄這樣有身份的人,該坐那張龍椅才配!”
丁碧峰的師父百敗老人,確是一位武學大師。他年輕時未遇名師,百戰百敗,憤而出海,在一荒島上苦練三十年,再度回陸地遍訪名家,歷百戰而無一敗。他自號“百敗老人”,以示不忘幼年百敗之恥。
丁碧峰是百敗老人惟一傳人,已得乃師八成功夫,這次藝成入江湖,還未碰到過一個敵手,只與高無痕戰成平手。他年輕氣盛,受不得激,明知“桂雨洗兵大會”高手雲集,自己未必是天下第一,但一聽喬陀的話,又有情人在側,便氣往上衝,道:“別人坐得,我又有什麼坐不得?”
一言甫出,身子已縱起空中,手中八尺長的銀蛇棒探出,在地上一點,又借力前躍,如此銀蛇棒連點連躍,徑往龍椅落下。這份以棒代足的輕功,姿勢美妙,別具一格,落在龍椅之際,身輕如羽,無聲無息。全場靜了靜,突然歡聲雷動。比武會直到此際,才有一人敢去坐那象徵冠軍的寶座,且不論他究竟坐得住坐不住,單是這份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就令人為之心折。
丁碧峰,一坐上龍椅,高無痕頓時笑靨如花。她是大家之女向來不知什麼叫“怕”;江湖覓婿,尋覓的也是品貌出眾豪氣干雲的英俊少年。這下心上人在天下英雄前大大露了個臉,怎不使她心花怒放?
白不肖卻又是別一樣心思,他擠來與丁、高敘活,是想與司馬高決戰時得一強援,此刻丁碧峰先行佔住龍椅,便在無形中與天下英雄放對,好比自投獅群,只怕未見司馬高現身就先敗下陣來。
那坐在紅木椅上的十大高手心裡更不是個滋味。倘若頭一個登上龍椅的是一成名多年的耆宿,倒還可忍耐,但偏偏是個乳臭未乾的後生小子,心裡那股醋意就直衝腦門,個個扭過頭去瞪他,恨不得拿眼睛吞了他。
待要挺身上去挑戰,卻又有諸多顧慮:勝了自無話說,萬一落敗,半世英名盡付東流!心裡頭來回盤算,終無一人挺身而出。
這時,有一個黃麵皮、頭髮花白、微胖的老者從北面那堆人中大步走出。他走到丁碧峰面前三尺站住,臉上堆笑,抱拳道:“丁少俠,下來吧!這龍椅也沒什麼好玩,坐坐就可下來了,別遭人嫌!”
他的口吻極像慈祥的祖父哄淘氣的小孫子。
丁碧峰還了一禮,道:“前輩怎麼個稱呼?可是要與晚輩比武?”
那老者猶自笑容可掏:“我掛上官,單名固。我與令師有過數面之緣。丁少俠,聽我一句話,這龍椅自有得主,不是誰都可隨便坐的。”
眾家一聽“上官固”三字,無不聳然動容。十多年前,上官固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獨腳大盜,有一回與長江幫結怨,連挑了長江幫四大分舵,後來金盆洗手息影江湖。谷中群雄大多聞名不知其面,今日一見,原來是個和顏悅色的胖老頭,不由大感驚奇。
丁碧峰哪管他是誰,劍眉一軒,唇際浮上一絲冷笑,顧自坐回椅上,道:“前輩既不想坐這龍椅,且叫那位想坐的人來與我見個高下。他勝了我,我自會讓位。不勞前輩多事!”
上官固打了個哈哈,道:“你也未免太狂了。這張龍椅就是百敗老兒也沒資格坐呢!下來吧!”伸手就去抓了碧障的左臂。他雖臉帶笑容,這一抓,卻毫不含糊,五指拳曲加鉤,指風嗤嗤。
丁碧峰自上官固一現身即暗自戒備,眼見一抓襲來,左手伸縮,反拿他肘底。上官固沉肘變招,一掌印他胸口。丁碧峰曲臂回格,足尖往倚在扶手上的銀蛇棒中腰輕挑,著地一端的棒頭倏地飛起點他腰際。上官固側身還開。丁碧峰也從椅上躍出。
兩人在瞬間交換了幾招上乘功夫,心頭皆是一凜,情知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上官固也不敢再倚老賣老,喝叫道:“拿我兵器來!”便有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刀擲來,他伸手接過,耍個刀花,沉聲道:“你進招吧!”
上官固仍恃身份,不肯向後輩先發招。偏偏丁碧峰性子極傲,一抖蛇棒,發出一陣顫音,笑道:“你進招吧!”
上官固再也耐不住性子,擰腰錯步,一連七刀劈出,刀光似水,兜頭潑去。他這把刀重達五十斤,已屬重兵器。通常使重兵器的多以招沉力大為主旨,不怎麼講究招式的精妙變化。上官固卻能將重兵器使出輕靈飄忽的快刀路子,功夫實是不凡。
他快,丁碧峰也快,銀蛇棒伸縮吞吐,點挑掃打,專在刀隙縫裡鑽。兩人瞬息間交了二十幾招,上官固竟未佔到一招先手。
眾豪只見一團金光中夾著縷縷銀光,兩條人影走馬燈似地旋轉,幾乎看不清哪是丁哪是上官,都轟然喝彩。那十大高手看得目不交睫,暗道:這小子真還有幾下子,竟能與上官固鬥得難分勝負。
鬥到六七十招時,上官固急躁起來,自己是成名已久的前輩,竟與一默默無聞的毛頭小子纏鬥良久,縱然勝了也臉上無光。他刀勢一慢,刀尖上似挽重物,一招一招,左掌右刀,緩慢擊出。
這路“上官刀法”要旨不在招式的精奇,而在內力的雄渾。丁碧峰銀蛇棒連擋幾下,就感手臂發麻,掌心發熱。加上對方左掌拍出的掌風勁疾無比,還帶著灼人的熱氣,迫得他呼吸不暢,胸悶難舒,手上的招式也不得不慢下來。這一來攻守之勢互易,上官固佔了上風。
白不肖看得直皺眉:丁碧峰對敵經驗太少,他本以招式神妙見長,與有數十年修為的老手比拚內力,豈能持久?喬陀反而幸災樂禍,連罵:“熊包!”高無痕情熱關心,只怕丁郎有個三長兩短,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戰況。
白不肖靈機一動,大聲道:“大哥!你看那老傢伙弱處在哪裡?”
喬陀答道:“你看不出來麼?那老傢伙不過多吃了幾年飯,內力強了一點,要論把式,他也無甚出色!若是我上去,三十招內就已擊敗了他!”
白不肖又道:“你胡吹大氣吧?你憑什麼三十招內擊敗他?”
喬陀道:“總之我能擊敗他!”
白不肖一聽喬陀還未會過意來,只好說:“丁兄也能擊敗他的!”
喬陀道:“下輩子吧!”
白不肖道:“哪裡用得了下輩子?丁兄的騰挪功夫加神妙無儔的銀蛇棒法,反守為攻,老傢伙就得認輸了!”
丁碧峰正被對方製得縛手縛腳,一聽此言,頓時醒悟。我原該以己之長攻其之短,現在變成跟著他打了,他快我快,他慢我慢,怎能取勝?趁對方一刀劈來之力,飄身後躍,蛇棒反撐,借力高躍三丈,棒頭快戳,居高臨下,迫得上官固昂頭對敵。
丁碧峰的輕功騰躍原是一絕,蛇棒粗如手指,彈性極佳,既可彎曲似弓,又能直挺如槍。他靠這根蛇棒支撐,身子在空中騰躍,立即板轉劣勢。那上官固反而變得處處捱打,刀掌無功。
兩人又鬥了一陣。丁等峰銀棒凌空戳下,正中上官固手腕,喀嚓!腕骨立斷,紫金刀墜地。丁碧峰借力外飛,又落回龍椅中。他苦鬥取勝,耳聞彩聲大作,不免沾沾自喜,向高無痕投去一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2-13 16:02:43
第 三十三 回 風華正茂
猛聽一聲大喝,好似半天裡打了個焦雷,一團灰黃的人影從北邊人叢中掠出,一路揚塵掀土向丁碧峰滾滾而來,聲勢甚是駭人。
白不肖看得仔細,這人竟是錢江幫第一高手、幫主唐潮,心下大震。他不暇多思,在喬陀背上一推,低聲道:“大哥!這是你的對手,你代丁兄擋他一陣!”
喬陀自與會來,一直被白不肖拘住撈不著架打,陡聞此言,大喜若狂,大叫一聲:“我來了!和身縱起,在空中連翻三個跟斗,後發而先至,搶到丁碧峰座椅前擋住了唐潮。
唐潮奔行甚急,突見眼前插進一人,硬生生地將衝勢煞住。他說行便行,說停便停,乾脆利落,博得了陣陣彩聲。
唐潮見這出來阻擋的是個陌生少年,衣衫雖新,卻不甚合體,又有幾粒鈕釦未扣好,顯出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便淡淡一笑,道:“你叫什麼名宇?何人門下?也要搶龍椅坐坐麼?”
喬陀道:“我叫喬陀,是我師父的徒弟,是我義弟的大哥。你又叫什麼名字?想跟我搶龍椅麼?”
唐潮唐幫主威名遠播湖海,又是這次大比武的東道主,谷中群雄誰人不識?這喬陀居然問他姓名,誰不以為是故加嘲諷,谷中頓時噓聲一片。唐潮涵養卻好,咧嘴一笑:“我叫唐潮。”
“久仰!久仰!你是唐幫主,太好了,正對我胃口!我們打一架裡!”喬陀滯留杭州已久,唐潮是錢江幫幫主這一節倒是知道的。至於“正對胃口”,是他真心寫照。但在旁人聽來,畢竟語涉哂弄,把堂堂錢江幫幫主當作一碟可口的小吃。
唐潮道:“好說!你亮兵刃罷!”
喬陀有一對兵器,左劍右鐧,自入江湖後還未用過。他正要抽出,忽見唐潮挺立不動,奇道:“你的兵刃呢?”
唐潮雙掌一伸:“我與後輩動手,向例是一對肉掌!”
喬陀大怒:“你敢小看我?我就肉掌對你肉掌!”
唐潮一怔,隨即道:“也好,我們對對掌。你只要接得下我十掌,這龍椅就讓你坐!”
喬陀笑總“十個十掌又何妨?你……”
唐潮不等他說完,右掌平平推出,“第一掌來了!”
喬陀右掌迎上,噗的一聲。兩人都退了一步。喬陀方站穩,陡覺又一股大力湧來,再退一步,仍立不穩,只好退第三步。幫眾們見幫主一招即佔上風,轟然叫好。
唐潮有一門“怒潮神功”,是上幾代幫中一位高手創制的,這門神功發揮到極致,可連推十八道勁力,猶如錢江惡潮,一往無前。
唐潮知喬陀不是尋常少年弟子,故一上來就用了怒潮神功。他說十掌見高下,實為自己留下極大餘地,如果十掌暗蘊神功的掌力推不到對方。他也成了強勢之末,再無餘力制敵。
第一掌比拚,唐潮雖佔了上風,卻也暗暗驚詫:這少年的掌力陰冷狠戾,兩掌相接,如觸寒冰。
喬陀叫了聲:“第二掌來了!”弓身縱上,突然一個魚躍滾翻,頭下腳上,以腳掌與唐潮對了一掌。唐潮見他如此當眾侮弄,這一掌擊出用了八成怒潮神功,滿擬將他全身骨胳震碎。
手掌與腳掌相交,唐潮猶似胸口捱了重錘一擊,一股寒意自掌心衝向胸窩,半片身子都麻了,噔噔噔連退三步。那喬陀則以手代足,倒立著飛退十幾步方正過身子來。
這一掌,樣式的古怪自不必說了,谷中如許武學之士,別說是看,連聽都未聽說過,起先還以為喬陀意存輕悔,待見唐潮連退三步,方知他以腳掌代手掌乃是一門奇功。
喬陀的師父應四郎外號“鬼主”,平生最喜研製詭異怪奇的招式,別人越說他旁門左道,他越高興。但應四郎其人別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再想不到喬陀是他傳人。喬陀所習內功名“太陰大法”。取導陽培陰之意。唐潮的“怒潮神功”兼具陰陽之氣,但以陽為主。
他接了第一掌,已從對方掌力中吸入陽氣,轉化為陰力,輸至足底“湧泉”。第二掌以足底相迎,又吸入許多陽氣,輸至掌心“勞宮”。這兩掌一輸等於將唐潮輸給的真力摻入自己的功力中。這一來,體內真氣大盛,功夫陡增一倍。
喬陀雙掌平推,叫道:“去你的!”唐潮亦雙掌平推,將“怒潮神功”發揮至十成。四掌相接,毫無聲息。兩人上身同時一晃,四隻手掌就膠結不松。
這就到了純以內力相拼的關頭。論修為,喬陀原不及唐潮,可是他的內功正是唐潮的剋星。唐潮的“怒潮神功”發出,一股股勁力如落人汪洋大海,水波不興。而喬陀卻正相反,他平空得了源源輸入的真氣,內力愈來愈強,真氣更加充沛,反擊之力也更強更寒冷。
唐潮只覺自身真力如決堤洪水般洩去,而對方傳來的絲絲寒氣幾欲將血脈凍住。他冷得渾身簌簌亂抖。一心想撤掌認輸,但兩掌已被吸住抽不回來,心頭閃過一個“死”字,不由大悔。
喬陀本可吸引對方元陽之氣,令他凍死。一見唐潮臉色如土,眼中滿含哀懇求生之意,心中一軟,撤掌抽身,道:“唐幫主,你輸了!”
唐潮如一堆軟泥,萎頓坐地,大口喘氣,點點頭道:“我……認輸……‘鬼主’應四郎……是你……”
喬陀道:“那是我先師。你功夫還是不壞的,前兩掌我幾乎接不住。”
喬陀三掌贏了唐潮,谷中群豪竟無一人喝彩。大家看著這弱冠少年,心中都包了種異樣的感覺,彷彿此人非仙即鬼,決不是凡人。那唐潮是大幫之主,三掌即遭敗北,實在匪夷所思。
坐在紅木椅上的圓絕師太冷笑數聲,緩緩起立,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眸子。道:“原來是‘鬼主’高徒,了不起!了不起!”
她話音如金石相擦,尖銳高亢,一張慘白起皺的老臉又死氣沉沉的,毫無表情。眾豪無不心頭一凜,暗道,這老尼姑與喬陀有什麼過節?
喬陀見了她這死樣怪氣的模樣,心裡就不舒服,一拍拍身上沾著的灰,道:“你也很了不起!是不是要跟我打一架?”
圓絕冷哼一聲,身形一晃,即數近身去,合掌唸了聲佛:“好說,你我兵刃上見個高低吧!”反手一掠,取出雲帚,在身前輕輕一拂,發出嗤嗤微響。
喬陀笑道:“見個高低就見個高低。”解下了寶劍。他原是左劍右鐧兩件兵器,見圓絕只拿出拂塵,不肯佔她便宜,將寶劍抽出,卻不去鞘,以承公平比武之意。
圓絕卻未安好心,她見丁、喬兩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人連敗成名高手,心裡便有一股無名火竄上來。又見喬陀連劍鞘都不去,更是恨得牙癢,再不多話,一抖腕,那柄下垂的雲帚倏地彈起,帚尖似錐,嗖地戳向喬陀肚腹。
喬陀錯步閃開。圓絕如影附形跟上,手中雲帚翻飛,遍襲他上三路,雲帚被她貫注真氣,嗤嗤作聲。喬陀久聞峨嵋派以劍術、拂塵功兩大絕藝著稱於世,不敢怠忽,仗著身法的輕捷,—一閃避,乘隙還出一二招。
那圓絕連攻十招,招招落空,怪叫一聲,縱身躍起,欲居高下擊。喬陀不甘示弱,也跳起空中,對拆三招,與她一齊落地。一時,兩人鬥了個旗鼓相當。眾豪見他倆甫落即起,一次比一次躍得高,彷彿鷹隼搏擊,頻頻喝彩。
圓絕是峨嵋第一高手,與一初出道的後生小子久鬥不勝,自覺面上無光。耳聞彩聲不絕,心中殺意陡盛,厲叱一聲,手中拂塵脫手擲去。這一招叫“飛龍在天”,乃峨嵋拂塵功中不傳之秘。拂塵飛擲,塵絲如一大團飛蠓。脫柄射出,化為無數暗器,而塵柄去勢更疾,夭矯似龍,力挾千鈞。
兩人皆躍起三丈,身在半空相距不到一丈,圓絕突發絕招,塵絲散射,塵柄電擊,眼看喬陀無幸,許多人驚叫起來。卻見喬陀右足在左足背一踏,驀地向上拔起半丈,那大蓬塵絲、一柄鑌鐵塵柄,恰恰從他足底射過。
圓絕不料他有如此精妙的輕功,心中一悔,一串念珠分上下一線,再度發射。那念珠中間有個穿繩的眼,破空而出,頓時發出一片瞿瞿瞿的哨聲。喬陀揮劍一掃,嘩啦一片響聲,磕飛了射來的精鋼念珠。
兩人一前一後相繼落地。到這時,圓絕的兵刃已失,不敗也無能為再鬥。可這老尼姑驕傲得緊,要她向一後生小子低頭服輸,那真是比死還難過。她臉上青氣一現,雙臂一振,大袖拂出一股勁風,捲起地上的砂上細石,向喬陀掃去。
喬陀只道她自己說過比兵刃,既兵刃已失,該當認輸了,不料竟會再度出手,百忙中向後飄退丈餘,道:“你這尼姑不講信用!高低已分,還打什麼?”
圓絕充耳不聞,欺上前去,左手去抓他連鞘寶劍,右手似刀切他胸腹。這老尼姑的指甲養得又尖又長,恰如五把小刀。喬陀哪能叫她得逞?“陰風封喉爪”原是他師門絕技,百發百中。圓絕指刀還未及體,咽喉反叫喬陀三指扣住。
當此際,她再不服輸也說不過去了。只好低頭退開三步,合掌道:“喬施主技高一籌,佩服!”
喬陀躬身回施禮,突聞嗤嗤連響,眼前白光疾閃,十枚暗器飛射而來。喬陀一個“鐵板橋”,上身後仰,雙膝電擊似地一麻,撲通摔倒於地。
原來,圓絕趁喬陀躬身低頭回禮之際,又射出十枚念珠。喬陀雖然武藝高強,又怎知成名人物會在大庭廣眾之間偷施暗算?總算他身手矯健,躲過了八枚射上身的念珠,兩足的“陽陵泉”還是被圓絕打中。
那圓絕偷襲成功,居然面不改色地回到座椅上坐下。其餘九人中雖有人心鄙其行為惡劣,或素與峨嵋派交好,或事不關己,或畏其心狠手辣,皆默不出聲,更有幾位耆宿向她道賀。至於四周與會群豪中,雖噓者不斷,她卻安然端坐,貫若罔聞。
白不肖看得又氣又恨,正欲出去幫喬陀解穴,那喬陀已自己解開穴道站了起來,向北面端坐的總公證慧智和凌莊子大聲問道:“兩位不是‘洗兵大會’的總公證麼?這一場是那卑鄙無恥的老婆子贏呢還是我贏?”
慧智道:“喬施主嘴上積一點德吧!這一場叫我們說是圓絕師太勝了。天下各派武功中都有反敗為勝的絕招,不足為奇。不過,喬施主身手不凡,若要再上場也無不可!”
此言一出,場中大譁,自是對慧智的偏袒不滿。
喬陀大怒,指著圓絕、圓性道:“好!你們峨眉派既不要臉,我也不客氣了!你們兩個老尼姑滾出來!小爺再領教你們‘反敗為勝’的絕招!”
圓絕、圓性在武林中輩高位尊,幾曾被人當面罵過?兩張白臉頓時脹成紫醬色,正欲離座應戰,一個聲音高叫:“喬陀你休狂!我來領教你的高招!”
一人從北面人叢裡縱出,大袖飄飄,足不點地地掠來。本家一見,紛紛驚呼:“是南宮虎!”“南宮大俠!”
白不肖暗暗叫苦;一個是義兄,一個是師兄,無論誰勝誰負,只對司馬高有好處。眼見南宮虎快速掠向場中,無暇多思,高叫一聲“師哥!”越眾而出,幾個起落,即至場中。
南宮虎這幾日被司馬高著意籠絡,往來甚密,雖也覺察司馬高有稱霸武林之心,但不想與他為敵。參加“桂雨洗兵大會”,他自忖若得不到第一,對十大高手的虛名也無興味。見喬陀武功十分怪異,見獵心喜,便欲出戰;又見圓絕手段惡劣,心以為非,但峨嵋派向為俠義道,不忍見她們太難堪,因而出場向喬陀挑戰,要煞煞他的鋒頭。
南宮虎身未定住,就一掌斜拍,耳中陡聞師弟的叫聲,也不以為意。喬陀見來人出手,使知他比圓絕高明,身形滴溜溜一轉,也是一掌斜劈。兩掌相交,兩人均退了一步。
南宮虎心頭微驚,暗道:這小子才二十出頭,內力恁強?倒要小心了。喬陀更是大驚,他覺對方掌力極為雄渾,透出一股煞辣,彷彿是“龍虎神掌”,便大聲道:“你是什麼人,怎麼也會‘龍虎掌法’?”
白不肖已行近,急道:“大哥,他是我南宮師哥呀!你們不要鬥了!”
喬陀一知這是白不肖的師哥,不由喜動顏色,左掌右爪連環兩招攻去。他師父應四郎創制了一套專為剋制北門武功的招式,他本欲在白不肖身上施展,只因結為兄弟,竟至無用武之地,現在突然冒出個“師哥”來,正好拿來試招。
他這兩招,出手極快,掌拍胸口,爪抓肘關節。南宮虎被白不肖一打岔,稍稍疏神,眼見怪招進擊,一時無有拆解之法,抽身疾退。
喬陀哪裡肯舍?一個魚躍,雙手撐地倒立,雙足交替連踢六下,忽又騰出一手,利爪撩陰。南宮虎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招式,被迫再度後退五尺,一招“虎踞龍盤”。以守為攻,打算扭轉劣勢。
北門天宇的“龍虎神掌”中,“虎踞龍盤”這一招守得最穩’被稱為無可破解的守著。雙掌發出的掌力交織成網,封住上中下三路,猶如無形的銅牆鐵壁。為了破解這一招。應四郎殫精竭慮,終於想出了一招“驅蛇趕貓”。
只見喬陀著地和身一滾,忽而以手代足,忽而以足代手,身子在地上滾滾連轉,便已繞到南宮虎身後。南宮虎內力已收發由心,掌力甫吐,忽見已失敵影,立即以足跟為軸心和身一旋。那喬陀已彈起身來。身子旋轉如風車,同時繞著南宮虎東旋西轉。南宮虎以不變應萬變,仍是一招穩穩的“虎踞龍盤”,將來招盡數封住。
白不肖看得驚心動魄。驀地想起當日師父與奇竹瘦在白鶴山比鬥那一幕,奇竹瘦也是以與喬陀相似的招數攻破了“虎踞龍盤”。
眼前喬陀修為不及奇竹瘦,而南宮虎已不遜北門天宇,故兩人相持不下,勢均力敵。但時間一長,必能決出勝負。從內心講,他實不願二人拚出高下,但自忖功力不逮,無法拆解。
白不肖暗自著急,又不敢出言擾亂他們的心神。突聞一個女子的厲叱:“南宮虎!我來與你鬥鬥!”
一條黑影快逾飛箭,射入場中,身形未停,已從袖中突出兩道綠光,閃電似地刺向南宮虎。
南宮虎正自凝神對敵,突見又一人挺兵刃插入,後退七尺拔劍一格,叮叮脆響,將來人震退,定睛一看,失聲叫道:“虹影姐!”
那陳虹影一退又上,袖中劍倏突倏收,猶如與大仇人拚命似地,著著搶攻。喬陀喝止不住,又不便與她聯手,只好退開一旁。
圓性當白不肖躍出之際,便欲與他相鬥,終因忌憚南宮虎,強捺著滿腔的仇恨,死死盯住他。現見又有個女子尋南宮虎拚命,自覺良機到來,雙手在椅子扶手上力按,騰身而起,連翻兩個跟斗,落在白不肖面前:“白小賊!你拔刀,我與你決一死戰!”
白不肖見她兩眼火紅,咬牙切齒,倒為之一怔,但見白刃一閃,圓性長劍刺來,急錯步避開,叫道:“師太!我不與你比鬥!快住手!”
圓性數次折在他手下,恨不得啖肉寢皮,怎會聽他的話?一連刺出七劍,招招指向要害。白不肖只一味閃避,並不還招,叫道:“師太!你有本事去向司馬高挑戰,贏了我又有什麼光采?”
忽聞嚓一響,喬陀橫刺裡替白不肖架了一劍。他那把劍是件削鐵如泥的寶貝,立時將圓性的長劍削斷,那斷頭飛了起來,喬陀手疾眼快,寶劍連揮,將斷頭劈成無數碎片。只見半空裡銀星點點,閃爍不定。
喬陀道:“你這尼姑好不曉事!我兄弟懶得與你動手,你還糾纏不休?要不要與我鬥鬥?”
圓住心知喬陀功夫高過師姐圓絕,被他一打岔,頓生怯意,恨恨瞪了他倆一眼,將斷劍一丟,轉身離去。圓絕見掌門師妹走了,再也無顏坐著,起身跟了上去。
白不肖心知這幫俠義道只關心個人的虛名恩怨,斷不敢與司馬高作對。當下長吸一口氣,叫道:“天下英雄請了!我白不肖挑鬥司馬高!司馬高!你敢不敢與我鬥一場?你高踞在上,讓別人先拚傷元氣,你再揀現成便宜,打的真是好算盤!你要想做武林之聖、江湖至尊?沒那麼容易吧!”
與會眾豪中許多人均知司馬高招降納叛、網羅高手、濫殺無辜的行徑,也知那張龍椅本是為他所設,只是忌憚他手下高手如雲,他本人的武功已出神入化,故誰也不敢去爭那龍椅。但盼能儕身十大高手之列就心滿意足。
現見白不肖徑向司馬高指名挑戰,紛紛起鬨附和。雖不指望白不肖能得勝,只要能挫一挫司馬高的銳氣,令他日後有所顧忌,不再為所欲為,便上上大吉了。
這時,九華三老疾奔入場,且行且喊:“大膽狂徒,竟敢搗亂!不要命啦?”
三人三隻手齊向白不肖抓去。眾家都曾見過九華三老中的莫老的身手,只道在這三隻手下,白不肖必然無幸。
白不肖大喝一聲,雙掌一先一後相繼推出,正是“流水掌法”中“大江東去”那招,掌力如潮,一浪高於一浪。龍華三老滿擬手到擒來,只覺大力衝到,胸悶氣促,不得不飄身後退以避其鋒,臉皆變色。
白不肖目光似電,厲聲問道:“九華三老莫非也受了‘神君令牌’?好好的人不做,甘做司馬高的走狗!”他自問並無差錯,但三老猛下辣手,猜他們已與司馬高做了一路。
三老臉上一紅,為首的仇老罵道:“小子胡說八道!爾乳臭未乾,竟敢向司馬先生挑戰,吾等身為執法,豈容你猖狂!”
此言一出,眾豪大譁,紛紛指責三老執法不公。白不肖大聲道:“九華三老如此維護司馬高,天下英雄誰能心服?三老既甘心為虎作倀,已不配再居執法之位。我就一人與你們三個鬥一鬥!不知慧智禪師、凌虛道長可有異議?”
慧智和凌虛是總公證,眼前之事看得一清二楚,其曲本在三老,但他倆也看不慣後生小子的飛揚跋扈,小聲商議幾句,凌虛道:“三老只為大會執法,並不來爭搶名次,怎能與你比武?除非三老願意……”
司馬高插口道:“九華三老是成名多年的老前輩,今在天下英雄前受黃口小兒的辱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字宇徐徐道來,聲震山谷,將喧聲立時壓了下去。
當此際,九華三老不能不戰,三人互看一眼,居末的莫老抽出腰間早煙管,打火點著,猛吸一口,道:“好!我先來會會小畜生!”鼓腮撮唇一吹,煙霧噴出,筆直如線,直射白不肖面門。
白不肖見這白煙來得古怪,氣湧丹田,張口噴出,兩股真氣在半空撞激,立即白煙反捲回去,莫老忽閃開。
白不肖道:“你們三個一起上!我可不耐煩與你們車輪戰!”
喬陀正自在旁觀戰,鼻中吸進些許煙霧,頓覺胸中煩悶,心頭一凜,暗道:這煙有毒!便道:“三老,我們兄弟倆鬥你們三個。”
喬陀的武功大家都已見識過了,掌敗唐潮,又與南宮虎不相上下。三老見他出頭,再不敢託大,均拔出旱菸管,打火點著。仇老道:“你們亮兵刃裡!”
白不肖正欲拔刀,喬陀拉了他一把,笑道:“我們兄弟的兵刃出鞘。不飲人血刀不還鞘,還是借你們的毒煙管一用!”左手虛晃,右臂一振一勾,立時將莫老手中的旱菸管奪了過來,往地上一丟。
那莫老早間驅逐衡山派好手時何等乾脆利索,這回將手中兵刃送給喬陀,也顯得利索乾脆。
三老氣得目眥盡裂,齊聲怒吼,閃身撲上,他們以旱菸管為兵器,精擅打穴。仇、紀兩老嗷嗷亂叫,手中煙管點綴劈挑,莫老兵刃雖失,施開大擒拿手,分筋錯骨。白、喬二人只以巧妙身法閃避,間或貓逗老鼠似地還擊數招。五條人影糾纏盤旋,地上塵土飛揚,轉瞬間就鬥了幾十招。
激鬥中只聽啊啊兩聲驚叫,白、喬已飄身退開,手上各擎一支烏沉沉的旱菸管。
到了這時,三老唯有面面相覷,待要認輸,面子上怎下得來?待要再戰,卻無勇氣。正自猶豫間。忽見兩根菸管飛了過來,白不肖和喬陀齊聲叫:“接住了!”
仇、紀伸手抄接,那兩根菸管來勢甚捷,堪堪飛到面前,忽地交錯而過。仇、紀接了個空,煙管落於塵埃,與地上岩石相撞,迸出兩蓬火星。
三老也真厚顏,各俯身撿起,裝上煙末。那仇老道:“我們年老手腳不利索,再跟你們比比內功。”對眾豪的嗤笑怒罵充耳不聞。
白不肖和喬陀相視而笑。白不肖道:“也罷!索性奉陪到底,看你們的毒煙可能毒倒我們倆?”
仇、紀、莫三老分立三隅,各自猛吸菸管。只見那三隻小碗大的銅煙鍋中嗤嗤微響,越來越紅,不時迸出火星。三人的肚子也像充了氣的球,漸漸鼓圓膨脹。白、喬見了,也暗自驚駭。場外眾豪更屏息靜氣注視,連南宮虎和陳虹影也罷手不鬥,走近觀看。
吳老、紀老率先將煙霧噴出,兩線濃煙筆直地噴向喬陀和白不肖的面門。
白、喬早已運氣於口,眼見濃煙射近,鼓腮一噴,立將煙箭阻住。四股真氣相撞,蓬蓬有聲。只見莫老噴出的那條濃煙,向上折卷;紀老的濃煙向後翻滾。
觀鬥眾豪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但這樣的比鬥,還是平生僅見。只見兩股濃煙忽伸忽縮,忽聚忽散,蔚為奇觀。
鬥了片刻,仇老亦加入戰團,接替莫老。他噴出的濃煙色作明黃,更奇的是在筆直一線的煙龍外,又套著一個個滾滾而前的菸圈。莫老換過一口氣,又上來接再紀老。
這一來,變成三老都有輪番換氣的機會,而白不肖和喬陀,卻只能以一口氣拚搏到底。這好比是比賽在水中得氣,一個終站將頭埋在水中,另一個卻不停地浮上來換氣。眾豪見三老如此下作,紛紛怒罵斥責。
白不肖、喬陀內功都有獨特的造詣,一口氣比常人不知長了多少倍,但終究有時而竭,被兩支毒煙逼住,勢無換氣間歇,久耗下去,必敗無疑。兩人對瞧一眼,猛提丹田真氣磅礴而出,直似從口中噴出兩條氣龍,頓時將射來的毒煙席捲回去,乘機一躍而前,各出雙掌推去。
三老雖口鼻早含有解藥,不懼自己的毒煙回襲。但兩道濃煙被對方吹散,成了一團遮眼的霧障。煙霧中四掌翻飛而來,仇、紀不得不翻掌迎上。莫老正在換氣,看出便宜來了,見喬陀與紀老拼掌,就從旁一掌向喬陀腰間拍落。喬陀早防了他這一擊,勾腿反踢,以腳掌接住莫老來掌。
只見三聲悶哼!九華三老分向三個方向躍出,各自口中噴出一口血來,還雜帶大股毒煙。
眾豪齊聲叫好。白不肖、喬陀揮掌盪開毒煙,喬陀笑道:“九華三老服不服輸?”
仇、紀、莫三人被大力震傷了臟腑,爬都爬不起來了,怎還能答話?
丁碧峰起先還不怎麼看得起白、喬二人,現見他倆將三老打得服服帖帖,不由肅然起敬,再也坐不住了,從龍椅上躍下,叫道:“白兄、喬兄請坐!小弟讓賢!”
白不肖道:“丁兄留步!這龍椅我們不稀罕,砸碎算了!”足尖挑起一塊舉大的石蛋,砰的一聲,將那嵌金鑲銀的龍椅打得粉碎。
那十大高手中除圓絕、圓性自行離去,還餘八人,見了丁、白、喬三少年英傑的身手氣概,無不自慚形穢,心中忐忑。現見龍椅打碎,只怕他們來搶自己的座椅,內中也有人由此悟到:一個人如不能自立自強,頂天立地,縱獲了個什麼虛名,也名不副實。那丐幫幫主喬鵬舉生性豪邁,哈哈大笑:“想不到後生的識見比我們又高了一籌,好!”他“好”字一吐,力沉後臀,喀嚓!將紅木椅震碎。其餘七人終是怕了司馬高,不敢弄碎座椅,但再也無顏端坐,一個個相繼起身走開。
丁碧峰掄起銀杖,一杖打碎了四張椅子。喬陀雙足一頓,飛身掠去,足尖在餘下的每張椅背上點了一下,飄身掠回,大喝一聲,那五張椅子嘩啦連響,一齊倒塌,碎片四迸!
這一來,標誌當世十一名大高手的交椅頃刻間化為烏有。司馬高一手操縱的“桂雨洗兵大會”亂作一鍋粥,谷中噓聲、叫好聲、罵聲、笑聲匯響如潮。
司馬高原來盤算得好好的,要在今日登上武聖寶座,名正言順地成為號令群雄的江湖至尊。哪知被三個少年攪亂,眼見數年心血盡付東流,氣得兩眼發黑,氣血逆湧,長嘯一聲,彷彿虎嘯深山,龍吟大澤,震得人人耳鼓嗡嗡直響。
他高叫:“武聖在此!誰敢亂動!”他座下五名高手飛掠而出,奔向白不肖、喬陀、丁碧峰三人。
這五位高手是“快劍”陳鮮、“勾魂雙使”史繹珠、史綠珠、“萬蝠之王”霍景洪、靈寶山的映空和尚。
五人中,映空起步最遲,卻頭一個到達場中。
南宮虎見師弟等將洗兵大會攪亂,心中雖不贊成,卻已無可奈何,現見司馬高座下五高手齊出,自己再難置身事外,他知映空武功最高,兜頭攔住,躬身一揖,道:“大師是無嗔無慾的羅漢,難道也來與我們俗人爭名奪譽麼?”
陳虹影早將司馬高很得牙癢,此時也無暇與南宮虎糾纏,見霍景洪奔近,身形一晃迎上,袖中劍彈出,分心便刺。
那壁廂喬鵬舉接住了“快劍”陳鮮。高無痕也奔來,與丁碧峰雙戰“勾魂雙使”史氏姐妹。
白不肖見己方以五敵五,足可自保,拉了喬陀一把:“我們去尋那司馬高!救芙蓉出來!”隨即拔刀出鞘,揚聲叫道:“司馬高!滾出來!”
他一馬當先,奔向司馬高。陡見眼前插入一條黃影,慧智和尚怒聲斥道:“不懂規矩的小輩,快滾回去!”那邊凌虛也攔住了喬陀。
慧智是少林寺與方丈同輩的九大神僧之一,這一聲“獅子吼”,貫足真氣,擬將白不肖震退。哪知白不肖身子疾晃,從左側晃過。慧智回手一撈,“拂袖功”、“龍爪手”齊施。白不肖回掌斜拍,掌緣及袖,只覺他袍袖鐵硬,立運氣變招,借力前躍,叫道:“大師自重!”
慧智是被司馬高以卑詞邀來作公證人的,他是大宗師身份,對一後輩小子二擊不中,自不能三度出手,又聞“大師自重”四字,不解其意,愣了愣,白不肖已過去了。
那邊凌虛子對喬陀也未攔住。喬陀和白不肖已衝近司馬高,司馬高身周的好手,紛紛挺刃阻攔,怎擋得住這兩個初生牛犢,紛紛向兩旁趨避。
司馬高端坐在一棵大桂樹下,面前置著幾桌。見兩人勢若狂龍,擋者披靡,大喝一聲:“都給我退開!”伸手在幾桌邊上一擊,幾桌上的酒壺、酒杯、盆碟果菜被他內力所激,飛跳起來,向白、喬打去。
白不肖、喬陀刀劍一揮,雖將飛來物事悉數掃落,但各覺臂膀劇震,停住了衝勢。
司馬高哈哈一笑,長身立起,雙手負在背後,道:“少年人有此身手,也算難能可貴的了。若不露幾手給你們看看,你們怎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他伸手摺下一株連葉帶花的桂樹枝,將成一串桂花放下鼻下嗅了一下,又道:“桂雨洗兵,花燻劍氣。我就以這支桂花枝與你們倆過幾招,只要能削斷我手中樹枝,便算我輸,如何?”
他意態閒暇,壓根兒就未將白不肖和喬陀放在眼中。
白不肖聽芙蓉說司馬高已到了“摘葉攻敵飛花傷人”的境界,不敢怠忽,但以二敵一,勝之不武,便道:“大哥,我先上,你替我掠陣,我若不行,你再上。”彎刀一立,知司馬高不會先出招,道聲:“有僭了!”一刀“月華如水”,斜斜劈下。這原是虛招,招未使老,回手上挑,削他手中花枝。
司馬意抖腕避開,大袖一捲,盪開他刀勢。花枝一抖,數片綠葉脫蒂射出。白不肖不料他武功如此神奇,一矮身躲過,一輪快刀劈山,刀芒暴長,席捲過去。司馬高大意輕敵,袍袖上被削去一片布。
他勃然大怒,手中花枝連抖,左手鼓勁,發力猛推,葉片、花蕾如雨點般傾瀉而去。嚇片和花蕾原為輕軟之物,被他內力一激,堅硬不逾金屬飛器。白不肖快刀織成一張刀網,猶抵受不住,連連後退,有片綠葉砍刀網而入,削斷了他一莖頭髮。
司馬高以花枝對敵,佔了上風,哈哈大笑,身法如魅似鬼,飄身而前,將樹枝作劍,上刺下挑斜掠橫斫,招招搶攻。白不肖仗著兵刀之利,堪堪招架得住,但要還擊,卻緩不過手來。
一個緊逼,一個連退,頃刻間兩人就鬥到谷中。
司馬高偷眼一看,見已方五名其手除了映空對南宮虎猶是個平局之外,其餘四人皆落了下風。心中只想三招兩式打敗白不肖,好去收拾別人,可是白不肖將刀舞得水潑不進,便暗悔自己過於託大。他蓄勁於掌,一“劍”把白不肖逼向左側,袖中掌刷地翻出,掌力迅若奔雷,震歪了刀勢,大喝一聲:“躺下!”暗藏於口中的“舌底鏢”隨之射出。這枚“舌底鏢”射的不是白不肖,卻是右側觀斗的喬陀。
司馬高知那喬陀武功尚在白不肖之上,即或打倒了白,還得與喬鬥一場,只怕時間久了,手下的高手盡數落敗,自己孤家寡人,縱藝高於人,也不耐與那麼多人車輪大戰。故明擊白不肖,暗襲喬陀,要將他一舉擊倒。
喬陀正凝神觀鬥,猝不及防,“舌底鏢”來勢極快,體積又小,待自驚覺,已近面門,百忙中一個“懶睡雲床”,往後仰倒,頭皮上痤,削了個血口子。
司馬高口一張,又是三鏢射出,這時喬陀已仰躺在地上,極難躲閃。白不肖手中刀擲出,旋飛如輪,將那三枚“舌底鏢”絞得粉碎。司馬高“樹劍”突刺,在他臀上刺了個血洞。
這對喬陀已“鯉魚打挺”一躍而起,左劍右鐧兩般兵器一絞,將司馬高的樹枝絞斷。白不肖也接回飛力,兩人合鬥司馬高。
司馬高武功雖高,但在兩大高手攻擊下,只得連連後退,也顧不得食言而肥,兩臂一振,兩條金光燦然的龍頭短鞭從袖中滑出,噹噹噹架住三件兵器。
白不肖、喬陀陡覺虎口一痛,幾乎兵刃脫手,心知司馬高內力極強,不能與之硬拚。他兩兄弟的武功家數本屬陰柔一路,立即展開身法,避免兵刃相交,此進彼退,彼進此退,只從鞭縫裡伸傢伙。
司馬高“舌底鏢”都已射光,力鬥白、喬二人,雖落了下風,但尚可自保。見敵人身形飄忽,招式詭異,雙鞭遞出無著力處,心裡急了起來,心生一計,刷刷兩鞭掄出,回身就走。白、喬哪裡肯舍,提氣直追。司馬高奔行中突地一回身,雙足連頓,靴尖射出兩支藍瑩瑩的毒針。
白不肖和喬陀已知此人詭計多端,眼見毒針從下上射,掄刀劍拍落。乘此空檔,司馬高兩條龍頭鞭遞出,龍口大張,噴出兩股紅色的毒霧。白、喬閉氣不及,各吸進少許,腦中一暈,連退兩丈,猶覺胸口煩惡欲嘔,運息三轉,才消了鬱悶之感。
司馬高原以為這一下能將二人毒斃,不料他們遠退之後,居然挺立不倒,縱躍而上,欲再噴毒霧,驀地橫刺裡插進一人,叫道:“師父!我來幫你!”正是奇芙蓉,她一劍刺向白不肖脖根。
司馬高心中一喜,毒霧卻不能再噴,以防誤毒笑蓉。
白不肖一刀架開芙蓉的劍,驚叫道:“芙蓉你……”
奇芙蓉怒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領死吧!”一劍在白不肖臂上刺了個血口子。
白不肖因不信奇芙蓉會真心助司馬高,故對她長劍未加防範,待劍刃入肉,才醒過神來,心中的痛苦更甚於臂上創痛,揮刀猛削,也削下她一片烏絲。
這一下,以二敵二,白、喬重落下風。所幸他倆鬥逢大改,勇氣百倍,招招搶攻,司馬高卻不願拚命,一時倒也莫奈其何。
劇鬥間,奇芙蓉慘呼一聲,單足跪倒,手中長劍脫手飛出,無巧不巧,將五丈外正與喬鵬舉相鬥的陳鮮左臂斫斷。
白不肖邦一刀原已將劈到芙蓉肩頭,硬生生收住。
司馬高見芙蓉受傷,憤恨至極,力貫雙臂,呼呼兩鞭將白、喬二人兵刃盡數震飛。白、喬二人各悶哼一聲,口吐鮮血,軟倒於地。
司馬高雙手扶起芙蓉,低頭看她傷勢,突見兩道白光一閃,兩柄寒匕向自己腰間插進。
兩人身子相貼,奇芙蓉白刃刺師,只道必然得手。哪知匕尖破衣後卻刺不進去,待要飄身後退,背心一麻,已被點了要穴,立時萎倒於地。
司馬高發出一陣狂笑,且笑且問:“芙蓉,你捫心道來,我待你可好?你為何要暗算我?”
芙蓉恨道:“師父,你待我好的地方,我自不會忘記。你授我武功,給我吃,給我穿,給我戴,我多次逃跑,你也不殺我。可是,你硬要別人照你的心意活著,你硬要別人向你低頭,奉你為尊。你說白,別人不能說黑,你說馬是鹿,別人也得跟著瞎說。你倒想想看,我怎會對你忠心?你殺了我吧!”
司馬高呆了一會,說:“我早知你懷有貳心,是以內穿軟甲。既然你一意求死,我……成全了你吧!”
他滿面戚容,緩緩提起手掌,長嘆一聲,正要擊落。
白不肖和喬陀被大力震傷,掙扎不起,眼睜睜看著,卻無可奈何。突聞一聲暴喝:“掌下留人!”
眾豪見他們師徒反目成仇,早已罷鬥,均抬頭望去,只見兩個中年人如飛掠來,一穿綠,一穿白,足不點地,倏忽便至。
司馬高一見來人身法,便知是高手到了,他怕橫生枝節,再不猶豫,一掌拍落。突聞嗤嗤風響,兩物向自己雙臂飛來,聽那風聲,就知不好對付,急旁躍閃開。穿綠的已到了跟前,手捻著頷下短鬚笑道:“你就是什麼司馬高吧?怎恁地蠻橫?這姑娘說不願跟你,你就要當眾殺人?”
那穿白的垂袖一拂,就把芙蓉的穴道解開。
司馬高又驚又怒,喝道:“你們姓甚名誰?憑什麼管我的家事?她是我的徒兒,又是我妻子,我要打要殺,又礙著了誰?”
白不肖早已認出,這兩人是昔日在西泠橋蘇小小墓前見過的“痴迷散人”展堯臣、秦雷。正要張口叫,見秦雷向他眨眼示意,便忍住了。
展堯臣道:“你不必管我們是誰!你想做江湖至尊,我不大服氣!你要當眾殺人,我看不過去!”
司馬高更知來者不善,但猜他倆最多如南宮虎一流人物,只要單打獨鬥,又怕誰來?哈哈一笑,道:“好!我與尊駕百招內見個高低吧!”
展堯臣道:“何需百招,三招足矣!”
司馬高心道:且讓你說嘴!立即默運玄功,抬臂及胸,臉上一半青氣陡現,另一半部血紅,十分詭異,令人不寒而慄。
展堯臣見了,也不敢怠忽,凝神應戰。
此時半空中充滿氣機,靠得近的人只覺勁風颳面,齊向後退。附近的幾株金桂,為氣機所激,紛紛墜落,花雨繽紛。
司馬高縱身躍起,足有五丈多高,以雄鷹搏兔之勢,雙鞭出袖,凌空擊下。
展堯臣仍如嶽峙淵停,單掌一招“天王託塔”,一般大力激噴而上,司馬高竟不敢撲下來,凌空一個跟斗倒翻,穩穩落地,左手龍頭金鞭倏地飛出,龍口大張,毒霧狂噴。
展堯臣微微一笑,斜掌虛劈,將那龍鞭在空中擊斷。毒霧更瀰漫半空,眾豪紛紛後退,惟恐沾著,只見他卻張口一吸,將毒霧盡數吸入肚中。眾豪見此,驚叫出聲。展堯臣神色不變,緩步踏上,笑道:“這第三招該我出手了。”
口一漲,一道紅煙滾滾如龍,向司馬高襲去。司馬高雖不懼自己的毒煙,但見了這般神技,不禁失色。紅煙中,一掌飛速印來,他急舉鞭格架,那掌形卻不見了蹤影,緊跟著後心一痛,“大推”穴上似被刺了個洞,全身勁力急洩而出。
這-驚,非同小可。司馬高只道必死無疑,胸中那股爭強爭霸的戾氣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說什麼至高至尊?說什麼一呼百應、頤指氣使?死,不過黃土一抔,冷月悽風……
他冷汗簌簌,正自胡思亂想,忽覺身後那人已失,只聽展堯臣道:“司馬先生,你服輸麼?”
司馬高茫然地點了點頭。他自以為海內一人,不料只三招就被制住了要穴,眼望著展堯臣,不得不服輸。
展堯臣笑道:“則以你的身手,我要贏你,至少得五十招以外。‘無憂神功’原是一門絕技,可你名心太重、殺氣太重,離‘無我無敵’差得太遠了!你懂了麼?”
司馬高又點了點頭,他神情木然,猶未從慘敗中醒來。
展堯臣見白不肖、喬陀已相繼站起,向他倆點了點頭,微微笑道:“二位後生可畏,適才我也不過是襲人故智,從二位與九華三老相鬥時學了一招!由此可見,武學一道,永無止境……”
這自是說他吸毒霧反噴迷敵這一招學自白、喬二人。招式雖相仿,但他是將司馬高的毒霧全數吸入,絲毫不為毒霧所傷,其內功之深湛,豈能同日而語?
展堯臣續道:“哪有什麼‘天下第一’的武功?學武之人,心心念念記著個‘天下第一’,便落了下流,天下各派武功,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但能取長補短,揚長避短,貪多務得,細大不捐,不怕我獨是,終能有所成就。”
眾家見展堯臣三招打敗司馬高,心裡都想奉他為“天下第一”,聽了他這話,似乎對“天下第一”之稱很不以為然,奉他為尊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南宮虎、喬鵬舉等一班人又向他倆請教姓名。穿白衣的秦雷微微一笑,道:“有勞各位下問,我們弟兄倆不過匆匆過客而已,從未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恕不奉告。大哥,我們走吧!”
展堯臣點了點頭,拍拍白不肖、喬陀的背,以示嘉勉,然後抱拳為禮,與秦雷並肩而行,飄然出谷。
白不肖、喬陀經一番調息運功,氣力略復,又被展堯臣在背上各擊一掌,突覺熱氣透膚而入,心知這隨意的一掌,實還有助己療傷之效。白、喬心中極是感激,見他倆飄然遠去,回想展堯臣那番言語,不由心頭怦怦直跳,均躬身施禮。
司馬高早已走了,展堯臣和秦雷也出谷去了。眾嫋亂作一團,有的主張比武照舊進行,有的說大高手不在場,決出來的名次也難作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
白不肖原無意與人爭高低,也不麼理會洗兵大會是繼續還是散夥,抬眼尋找奇芙蓉,見她獨自一人任南山上走去,就高叫一聲。“芙蓉!你去哪裡?”
芙蓉停了停,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回頭理會,俄傾,又舉步前行。
白不肖拔足急追,他傷後氣虛,直追到山頂才追上芙蓉,一把拉住她衣袖,問:“你為什麼不回頭理我?你要去哪裡?”
芙蓉緩緩轉身,見他一頭大汗,滿臉憋急之色,抽出手絹給他拭汗,似笑非笑地問:“你說我該去哪裡?”
白不肖一怔之後,驀地想到了在白鶴山陪伴何冰兒的陸怡,頓時心亂如麻,臉上熱烘烘地似火在燒灼,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芙蓉古怪地笑了笑,手指山下。說:“你看那谷中。”
白不肖回頭看去,只見桂雨谷中,武人們又捉對兒廝殺起來,諒來他們千里遠來,不甘心叫三十年一度的桂雨洗兵大會中途夭折,非要決出高低、排出序次不可。他心頭忽湧出一股悲涼落寞之情,暗暗嘆了口氣。
又見山腰間露一人奮力向上攀登,凝目看去,正是喬陀。白不肖想起這位義兄對芙蓉傾心之忱,眷戀之深,心念一動,眼瞧著芙蓉如春花初綻般嬌豔的臉龐,又看看漸行漸近的喬陀,待要開口,又怕芙蓉惱羞翻臉,他柔腸百結,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只聽芙蓉輕聲道:“不肖,你須記住,做不到的事不要輕易答應。你心地雖好,終難管住天下所有的事。我們相識於江湖,還是相忘於江湖吧!”末兩句話,她強作歡容,但語音已然發顫,目中淚光瑩然。說完,她拔足便行,奔入密林之中。
白不肖追了幾步,突又收步,心中酸楚難當,但欲哭無淚,只覺萬分地對不起她。
只見她的身影起先猶清晰可見,不一會就沒入一片青翠之中,再也看不見了。只有一株株株樹在搖,一叢叢竹在搖。
“賢弟,她去了哪裡?”喬陀已至山巔,展目四望,著急地問。
白不肖指指芙蓉行去的方向,道:“大哥,你快去追她,陪她去浪跡天涯,休讓人欺負她!你我後會有期!”順手在喬陀背上推了一把。
喬陀怔了怔,便拔足追了下去。
白不肖轉過身來,見那桂雨谷中,眾豪猶在恃勇相鬥,呼叱吆喝之聲隱約可聞。他呆了片刻,尋路下山,回到客棧,取了包袱,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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