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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余宛宛 -【妾心不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3:45     標題: 余宛宛 -【妾心不臣】《全文完》

妾心不臣 作者︰余宛宛

這男人一身王者風範,
可她深知,當他狠下心時,定是絕不留情,
一如當年決戰各國聯軍時,斬殺千人眼也不眨。
而今她以質子身分助他登上皇位,
求的不過是一個保全自己及身邊人的機會;
她雖身為南褚國皇女,卻自小遭毒害以致體弱,
若回國必死無疑……

這女子身為南褚國皇女,卻想成為他北墨國謀士,
不只不要金銀財寶,更不要他的寵愛,
反倒想憑一己之能為北墨富國強兵,一統天下!
女人他見得多了,但膽識這般強,
並能勾起他興趣的,她倒是頭一個。
她,真有那本事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4:05

第一章

    每逢十五月圓,留滯北墨國的各國質子,便會涌入皇城東側的言羽宮里。

    「皇上恩典,賜各國皇子皇女富貴酒一杯!」

    內監高公公言畢,手執金壺,逐一為這些身為質子的皇子皇女斟酒。

    「恭祝北墨皇帝,龍體萬安,聖業千秋。」各國質子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諸位殿下這邊請,吾皇已在辛皇後的千秋宮等待各位的請安了。」高公公目光掃過眾人一眼,轉身便往外走。

    無論是哪國的皇子、皇女,如今到了他們北墨,也不過是個人質。口頭話說得漂亮些即可,舉止又何需恭敬呢?

    南褚國三皇女褚蓮城看了高公公一眼,將手中酒盞放人一旁小內監手上的托盤里。

    「殿下,此為陛下所賜聖酒,不可剩余。」

    褚蓮城抬頭看見前方一名小內監正向剛來的東隆國皇子說道。

    是啊,這酒能不飲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褚蓮城在心里嘆了口氣。

    東隆皇子瞪了小內監一眼,卻還是板著臉將酒喝完。

    鎊國皇子皇女開始移步千秋宮,三五成群地說著話——「都說南褚國醫術過人,怎麼南褚公主如此病弱……」

    「看來南褚國醫術也不過浪得虛名……」

    褚蓮城在侍女朱萱兒扶持下,神情柔和地緩步向前,像是什麼也沒听見。

    「天下誰不知南褚三皇女自小體弱,原活不過十歲,可在南褚國各方名醫調理下,如今已安然長至十八之齡,此乃回天之術,正可見南褚國醫術過人。」一名眉眼清俊、身形修長的男子朗聲說道。

    褚蓮城揚眸望去,但見西柏國皇子柏尚賢正對著她微笑——一個自她來到北墨國後,所見到的最真誠笑意。

    「多謝尚賢殿下出言相助。」褚蓮城讓侍女扶著走到柏尚賢身旁。

    「蓮城殿下母親出身我西柏國皇室,我們算來是遠親,何需言謝。」

    柏尚賢緩下腳步與褚蓮城並肩而行。

    此時一陣春風吹過,落英繽紛,揚起一陣淡然幽香及褚蓮城一身月牙白袍。

    褚蓮城衣袂翩然,身軀隨風晃動著。

    柏尚賢但見她的身影竟像是要被吹走一般,伸手便想去扶。

    「我沒事。多謝尚賢殿下擔心。」褚蓮城薄唇微揚道。

    柏尚賢放手,鼻尖隱約吸進一股微涼藥香,再見她孱弱的身子,不免嘆了口氣,說道︰「你可知東隆國皇子為什麼不將酒飲完?」

    「我知。」酒里有毒是各國質子心知肚明之事。「但問題其實是在酒盞,而非酒。」她神色未變,一對黑白分明眸子定定地瞧著柏尚賢。

    柏尚賢頓了下身子,旋即隨著她繼續往前走,只是更靠近了她些,以便于听到她呢喃般的低語。

    「酒杯之內涂了一層由墨草萃取出的寒毒,墨草味道偏苦辛,難免讓酒液苦口難飲,于是又多放了一味百年大參以壓其味,並以此稱其極為養生。」褚蓮城見柏尚賢滿眼的欽佩,只是淡然地說道︰「我自小體弱,且曾習毒物、藥理多年,多少懂得一些。」

    「既知如此,如何還能咽得下?」柏尚賢皺眉問道。

    能不喝嗎?褚蓮城咽下話,只是說道︰「我們到了‘千秋宮’請安之後,辛皇後會賜平安糖。那糖吃下之後,便可解去一半的毒。」

    「那剩下的一半呢?」

    「身強體健者能排去一些。但若是月月喝、年年喝,遲早要減壽。這也就是為何各國質子替換頻頻的原因。您不也知道酒液有毒,所以才出言警告我嗎?」

    「我五哥在北墨待了五年,去年病逝……」他緊了緊拳頭。「他們……欺人太甚。」

    「誰讓無人能抵擋北墨呢。」褚蓮城說。

    天下十二國,軍威強大的北墨獨佔三分之一西北側土地。十年前,七國聯軍攻打北墨,不料卻被北墨大軍敗于窮奇一地。北墨軍隊屠殺各國三十萬兵卒,血地三月未干。

    她雖是千金之軀,可當時曾跟隨鬼醫師父上場救治南褚軍隊傷患,親見滿山遍野、堆疊如山的尸體,那血腥慘況多年來仍讓她惡夢連連。

    窮奇一役後,各國被迫對北墨獻上皇子皇女為質子,以護各國安全。她身體虛弱,原本不該她來的,可南褚國能繼承皇位的就只有三名皇女,而在北墨當了十年質子的二皇姊已在上個月離世。

    「只盼蒼天有眼,世間各國終能有公平一日。」柏尚賢說。

    「當年七國聯軍攻打北墨時,可有人提及公平一事?」褚蓮城搖頭,緩聲說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不變之理。公平二字,該是出自百姓之口,畢竟你我皆為皇族,再不濟,總還不至于淪落街頭。」

    柏尚賢一愣,看著她清瘦臉龐上一對熠熠眸子,就移不開目光了。

    西柏女子尚溫良,名門女子不隨意拋頭露面?,可國內有三分之二人口是女子的南褚則不同,女子任官經商與男子並無兩樣。是故看似孱弱的褚蓮城,也能說出這般犀利言論。

    「在下言論驚著殿下了,還請見諒。」褚蓮城見他神色驚異,拱身微揖致歉。

    「不……」柏尚賢沉吟了一會,揚眸對她一笑。「殿下所言乃真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褚蓮城回以淡淡一笑,知道這西柏殿下果然一如傳聞中的儒雅有禮。

    「蓮城殿下新來乍到,若對京城事有何不清楚之處,便來問我吧。」柏尚賢說。

    「多謝殿下。」褚蓮城見所有人都已走遠,即從荷包里拿出一盒丹藥,很快放到他手里。「此乃百草九,散風邪。若殿下不嫌棄,便與您分享。可這百草九制成不易,一年只能得二十余粒,願殿下珍惜。」

    「如此珍貴之物,你留著吃。你身子不好,多吃一點。」

    柏尚賢欲將丹藥推回她手里,她後退一步,將手負于後。

    「傳言尚賢殿下仁厚英明,就當我替西柏國百姓保您一命吧。」她看著他的眼說道。

    見她透著病氣、可一對眸子卻是泠泠有光的小臉,他脫口說道︰「這麼珍貴的藥,不該自己好好保存嗎?你……很奇怪。」

    「殿下與我非親非故,今日主動為我體弱一事辯駁于它國皇子,豈不更怪?」

    只是,待得距離「千秋宮」尚有百來步距離時,褚蓮城突然蹙了下眉,說道︰「好濃郁的薰香味。」

    柏尚賢深吸了一口,揚袖輕掩口鼻。「確實是香得過分了些。」

    「北墨富有,可這乳香及麝香也不需用得這般張揚吧。」她閉眼,特意放緩了呼吸。

    「你竟連是何種香味都聞得出來?」他瞪大了眼。

    「還有薰陸香及艾草……」褚蓮城辨別著香氣,只覺得這些濃郁香味像是在掩蓋什麼其它味道似。

    「敢間蓮城殿下的小名可是螞犧?」

    褚蓮城抬頭看柏尚賢,忽而笑了。

    柏尚賢看著她笑成一彎明月的眸子,也笑了。

    再往前走了一會之後,質子們的隨行侍從均被摒除在外,一群金枝玉葉便在內監的「護送」下,走至千秋宮的台階前,分列成數排。

    褚蓮城與柏尚賢站在一塊,長揖彎身,眾口同聲說道︰「向北墨皇帝請安!」

    褚蓮城這一揖身,卻聞到了一股讓她起雞皮疙瘩的味道,一個她連在夢中都沒法子忘記的味道。她身子輕輕一顫,听聞前排皇子皇女們低聲說道︰「听說北墨皇帝已經三天沒早朝了,誰去請安都不出,不知龍體是否……」

    「前幾月我們來請安時,皇帝也沒出來,別胡亂猜測……」

    上個月皇帝雖不曾現身,可彼時千秋宮卻沒有這股讓她害怕的味道。褚蓮城掐緊手掌上的合谷穴,努力維持清醒——如果撲鼻濃香下那股若有似無的味道真如她所想……那麼北墨便要大亂了。

    「多謝諸國皇子、皇女,朕一切安好,你們都退下吧。」千秋宮內遙遙傳來一道聲音。

    「恭送各國皇子、皇女離宮!」高公公朗聲說道。

    待得所有人都起身離開時,褚蓮城這才緩緩站直身子。此時的她,臉色青白,額上泌出冷汗點點。

    柏尚賢看她神色有恙,立刻伸手攙住了她。

    褚蓮城沒有阻止,因為她確實抖顫到連站都站不穩。

    「你還好嗎?可要請太醫來看?」柏尚賢問。

    「我身子沒事,但有一事相求。」她取出巾綃拭去額上冷汗。

    「說。」

    「今晚北墨皇長子黑拓天自北境返國,設夜櫻宴款待各國質子,殿下可要前往?」她揪緊他手臂上的絲袍,壓低聲音說道。

    「坐下再說。」見她薄唇毫無一絲血色,他連忙扶她走出千秋宮,在一處亭間坐下。

    「殿下可是身子不適?」褚蓮城的侍女朱萱兒見狀,神色慌張地上前。褚蓮城搖頭制止朱萱兒過來,從腰間荷包取了顆白色寧神九咽下,吐納幾口之後,才又抬頭看向柏尚賢說道︰「您在北墨已一年余,我與皇長子則是初見,能否麻煩您為我引見?」

    「你……」北墨皇長子黑拓天英姿雄峻、氣宇不凡,向來是眾皇女心中的夫婿人選,他沒料到竟連她也動了心思。

    「我一身病弱,此生並無成親打算。」她神色未變,神色淡然地迎上他的眼。

    「那為何要我代為引見?」

    皇長子黑拓天為北墨前皇後韋氏所生,韋氏一門忠良,朝中能臣、名軍大將盡出于韋氏。黑拓天十歲時被立為太子,十三歲時韋皇後病逝,十四歲時寵妃辛氏登上後位,一心想立親生子三皇子黑達天為太子。是故黑拓天于十八歲時,被北墨皇帝因細故廢去太子之位,並不顧眾人反對,派他至北墨南境為監軍。當年窮奇一役,黑拓天與其舅父韋門將軍率南境大軍奮戰天下七國,自此成為北墨軍戰神人物。

    「不過是听聞皇長子曾經游歷天下,想問問他對南褚國的想法。」褚蓮城明知此話听來即知是推托之詞,賭的也就是柏尚賢交不交她這個朋友。

    柏尚賢看了她一會兒後,文雅面容上雖滿是不解,卻仍說道︰「我會替你引見的。」

    「謝過尚賢殿下。」褚蓮城一揖身。

    「不必客套。以後就叫我一聲兄長,我這命若能多保個幾年,也該是你的功勞。我們如今也算生死與共了。」柏尚賢笑著說道。

    褚蓮城也笑了,笑意為她過分蒼白且近乎透亮的雪肌添了一層淺淺艷意;而這層淺艷襯著她聰黠明眸及淡色唇瓣,竟讓柏尚賢更移不開眼光了……

    北墨皇長子黑拓天所設夜櫻宴位于皇苑西側的百花林;此時正是櫻花盛綻時分,數百盞紅色燈籠立于櫻花樹邊,襯得明明該是清柔的粉櫻妖美異常。

    黑拓天身著雲紋雙色繡黑袍,頭系金冠,腰掛玄色長劍,盤坐園中高榻之上,目光掃過眼前各國質子。

    夜櫻宴年年皆由父皇主持,去年則是三皇子黑達天;可今年不知何故卻落到他頭上,說是他剛回城,要讓他與各國皇子皇女交好。

    辛皇後那幫人怎麼可能讓他與各國交好!且父皇不早朝雖不是頭一回,可這次顯然不尋常,因他設在各地的密探已回傳辛皇後兄長加平侯已自東境領軍往皇城而來的消息。

    想他這幾日于千秋宮外請命時,父皇雖未曾露面,仍能與他說上幾句。太醫院的數名御醫亦稱日日為父皇請脈,想來父皇若真出了什麼狀況,辛皇後那女人該也不至于膽大妄為到隱瞞吧。

    只不過父皇縱欲體衰,想來時日已經不多了,辛皇後才會讓加平侯率軍西來,部署逼宮大計。只是,她能布局,他便不能嗎?舅父韋門將軍擁南境三十萬大軍,皇城內三萬禁衛軍亦由韋氏親信方剛所帶領,她辛氏若想動搖這天下,還得再多加把勁。

    黑拓天仰首將酒一飲而盡,對于前方數道傾慕的目光視若無睹。

    「拓天殿下。」柏尚賢上前一揖。

    「尚賢殿下。」黑拓天放下酒盞。「近來可好?」

    二人談話之時,站在柏尚賢幾步外的褚蓮城正打量著北墨皇長子一如今天下男色偏向娟美,許多男子麗容如女,雌雄莫辨。她原以為以容貌聞名的黑拓天也該是那般仙姿卓越風采,沒想到今日一見,黑拓天鷹眸炯然、輪廓冷硬,光是劍眉星目中那股頂天立地、讓人望而生畏的王者氣魄,就足以讓人移不開眼光了。

    「……容我為殿下介紹南褚國三皇女褚蓮城殿下。」柏尚賢在說話之間,回頭看了褚蓮城一眼。

    「見過黑拓天殿下。」褚蓮城上前一步,拱手為禮。

    黑拓天移眸看向眼前這名骨瘦如柴的女子,臉上神色未變,冷然問道︰「蓮城殿下看來疲憊,可需傳御醫前來一看?」

    「殿下可是猜想我南褚國以醫術聞名,為何我卻是如此體弱?」褚蓮城定定看著黑拓天的眼。

    「並無此意,也未多想。」南褚皇女即便是死了,也與他無關。.

    褚蓮城未料黑拓天竟沒順著她話意說,只得勉強又接話道︰「事實上,我南褚醫術最為人樂道者,是能經由診脈而知天命。」

    黑拓天舉杯飲酒後,一雙鷹眸對住她的眼。「這倒是前所未聞。」

    「若殿下允許,請容我為您診脈。」

    「若是天命,自然不可改。若是能改,便不能叫天命。」黑拓天將這女人一身的病弱及那像是用水洗過的清淡五官看了一遍後,只在心里冷嗤她的不自量力。「不必。」

    「天命即是時機,若是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卻不懂得把握,便是逆天而行,下場之淒涼,亦可預見。」褚蓮城說。

    黑拓天看進她的眼,只見她不拒不迎,眼神凜然,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明明就是瘦得見骨,可眼神卻是如此堅定。他從沒見過女人用這般眼神看他。

    「在我座位旁多設一席。」黑拓天轉頭向內監說道,下顎隨意輕朝自己身側一點。「請。」

    褚蓮城對于黑拓天有些輕蔑的姿態不以為意,只朝柏尚賢一笑,撩裳起步登座。

    柏尚賢看了她一會之後,選擇退下離開。

    黑拓天看著緩緩坐下的褚蓮城一月牙白衣衫在燭火夜色及緋紅夜櫻的映襯下,倒顯清新。

    他不知褚蓮城想做什麼,不過就憑她那尚不若她身上微涼藥味來得吸引人的平凡容顏,著實是自不量力。

    「敬殿下一杯。」黑拓天低頭對她一笑,黑眸緊盯著她的眼。

    褚蓮城見他笑顏,胸口悶窒了下。她只當是舊疾發作,按捺了下呼吸,淡淡回以一笑,舉杯到唇邊時,用只有他能听見的聲音道︰「在下有要事告之,請殿下讓歌舞奏起。」

    黑拓天垂眸睨著她鎮定的姿態,隨即彈指,內監匆匆退下,樂音便自兩側響起,舞娘輕紗曼舞于漫天櫻花鮮瓣間,炫惑所有人的目光。

    「說。」黑拓天看著前方歌舞,舉杯就唇說道。

    「請殿下力持鎮定,無論如何都要不動聲色。」褚蓮城舉杯以袖掩杯,低聲說道︰「皇上已駕崩。」

    黑拓天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內監上前欲添酒,他揮手讓人退下。

    「不是說要替我診脈嗎?」黑拓天將手置于幾案之上。

    「多謝殿下信任。」褚蓮城傾身向前,一手搭脈。

    「你如何得知?」黑拓天雙唇幾乎不動地問道。

    「今日在‘千秋宮’外拜見聖駕,濃濃香氣中卻掩不住尸水腐味。若聖駕仍在‘千秋宮’,誰敢在里頭藏尸體?只能有一個解釋……」褚蓮城佯裝閉眸,專心診脈。

    「他們掩蓋父皇死訊。」黑拓天置于桌下的手緊握成拳。

    「殿下或可一查。」她揚眸看向他。

    黑拓天雙唇一抿,如今總算明白加平侯為何要領軍拚命往京城趕路、為何黑達天今晚沒出來宴客了。

    「若你這訊息錯誤……」他黑眸殺意凜凜地瞪向她。

    褚蓮城握緊拳頭,努力不在他那冷惡目光下打顫。

    「即便有誤,您也只能信我了。殿下之能,天下皆知。可皇上當初甘冒群臣反對,也要廢您太子之位,您不會不知道原因。若有朝一日,辛皇後收買了所有人心,扶持三皇子為帝,或是皇帝陛下留下遺旨一紙,傳位給三皇子,您與眾官若不服,也只能起兵造反。早反,晚反,都是要反的。」

    言畢,她抽回為他診脈的手,微笑地說些脈象。

    黑拓天見她臉色自若,對她的鎮定倒是留下了印象。當他有心要威嚇人時,很少有人能不心生懼意的。

    「你為何幫我?」

    「幫您就是幫我自己。」

    「恩情不忘。不送。」

    黑拓天聲方落,褚蓮城便已起身作揖告辭,走向始終注意著他們的柏尚賢。

    黑拓天狀若無事地喝酒觀舞,腦中盤算過一日之內所能動用的人馬和計畫後,召來內監添酒,暗中吩咐速秘傳始終支持他的左相、太尉及禁衛軍首領及皇宮衛尉統領人宮。

    半個時辰後,穿戴黑色全副盔甲的萬名禁衛軍包圍皇城,守住四處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距離皇城最近、由黑拓天親信墨青所帶領的一支二萬人軍隊也已接獲密函,正朝著京城外的護城河聚集。此外,更有飛馬快騎帶著黑拓天的口信,朝南境韋門將軍處出發。

    正所謂,夜深人未靜啊……

    三更時分,禁衛軍精英三百余人在無聲無息間圍住千秋宮所有出口。

    黑拓天立于殿門之前,一身戎裝,黑色盔甲的冷光映著月色,更顯殺氣。禁衛軍統領方剛則立于黑拓天身側,面色極是凝重。

    殿前十多名內監及效忠辛皇後的殿前錦衛,一看到這陣仗,慌慌張張地想要入殿稟報。

    黑拓天大手一揚,禁衛軍飛步而出,很快便制伏了這些人。

    「大膽盜賊!還不快點滾出‘千秋宮’!」黑拓天朗聲一喝。

    「大膽盜賊!還不快點滾出‘千秋宮’!」

    禁衛軍同聲一喝,手中戰戟同時往地上一頓,整座千秋宮都為之震動了起來。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驚擾聖駕!」殿內有人喊道。

    「傳聞盜賊挾持皇上,請聖上出面,以安臣心!」方剛大聲道。

    爆內再度陷人沉默,許久後才又傳來一聲——「大膽!」

    黑拓天一听是父皇的聲音,濃眉一皺。

    方剛則是滿臉錯愕地看向殿下。

    「父皇,可平安無事?」黑拓天再問。

    「朕……朕沒事。你還不快給朕退下,朕豈是你們說要見就能見……」

    這一回,黑拓天听見說話之人聲音里的顫抖,他雙唇一抿,明白了是有人假扮父皇。若不是聲音顫抖,當真是維妙維肖了。

    黑拓天回頭看向方剛,傾身說道︰「那不是我父皇的聲音。」

    「殿下當真確定?」方剛神色肅然地問。

    黑拓天冷然黑眸定定看著他。「若你不信,我便只身入內救父皇,生死之責我一肩扛起。」

    方剛看著這個即使不為皇長子,單憑著北墨律法中戰功封爵一條,亦能高官厚爵的征戰好友,挑眉說道︰「到這了,功勞難道要由你獨佔嗎!」

    黑拓天勾唇一笑,利劍出鞘,銀光一閃「救聖駕!」

    「救聖駕!」方剛大喝一聲,舉高右手向身後示意。

    「救聖駕!」黑衣禁衛軍齊聲大喝,百余人如銅牆鐵壁般步步前進,推攻千秋宮殿門。

    瓖刻著黃金紅玉的殿門沒能擋住太久,便讓禁衛軍給推開了。

    黑拓天與方剛手持長劍一前一後殺入殿門內,宮內近百名侍衛瞬間如潮水般一擁而上。

    「千秋宮內如此陣仗,若說沒鬼,誰肯相信。」黑拓天冷笑,手起劍落間已砍殺數人。

    黑拓天目光緊盯住那幾名正往內殿逃去的人影,和方剛交換一眼後,二人並肩向前。

    「父皇!兒臣救駕來遲!」黑拓天喊。

    「聖駕受驚!」方剛喊。

    幾條人影逃入主殿內,里頭傳來一聲——「大大……大膽……還……還不快退下!」

    「大膽妖孽,竟敢假冒父皇!千刀萬剮不足以清其罪!」黑拓天大喝一聲,手中殺勢未停,長劍揮過之處必是人頭落地。

    刀劍劃開人身的冷戾及慘叫聲混著四逸的血腥味由外殿漫至內殿大門前。殿內侍衛與內監無人生還,方剛及禁衛軍輕易攻破內殿之門。黑拓天持劍而入,一陣濃郁香氣及惡臭同時涌上。

    黑拓天舉袖掩住口鼻,就怕此味有毒。待他再往前走,便發現惡臭來源——他的父皇躺在正前方的床榻之上,面目青紫、七孔流血,龍袍被尸水浸濕,發出陣陣尸腐味。

    一名內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是你假冒父皇聲音?」黑拓天的劍擱在他脖子上。

    「小的是奉皇後及三皇子命令……」「大膽!」方剛舉高長劍欲斬其首。

    當!黑拓天的劍擋住了方剛的。

    「若你之後肯于朝堂之上詳實道出皇後及三皇子陰謀,可保你全尸。」黑拓天說。

    「殿下饒命啊!小的幾次想逃離向殿下報信,可高公公命內監拿刀壓著我脖子啊!」

    「話這麼多,是想我立下就給你個車裂之刑?」

    內監面色如土,抖顫得說不出話來,只得拚命磕頭。

    黑拓天讓禁衛軍押下這名內監,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銘黃長榻之上,臉龐浮腫、死猶不能瞑目的父皇。

    為色所迷、妒兒臣賢名,懼我于京中威脅您的地位,又為了想一統天下,不敢得罪南境之師,發派我為監軍,說是讓我隨著韋門將軍建功立業。可您機關算盡,卻料不到自己竟會死在這千秋宮里,連尸都沒人收。

    「其余黨羽都抓到了嗎?」黑拓天問著方剛。

    「我的人是什麼本事,應該快到了……」方剛聲未落。

    「報告統領!抓到了正要從後門逃走的皇後及三皇子,還有高公公。」禁衛軍押著三人上前,迫他們在黑拓天面前跪下。

    黑拓天長劍一起,高公公立刻身首異處。

    辛皇後瞪著滾到面前的高公公頭顱,尖叫出聲,拚命往後退。

    「罪婦辛氏大膽謀害皇上,你可認罪?」黑拓天冷聲說道,眸光如電。

    「皇上不是我害死的!皇上用完膳即倒地,我們還沒傳御醫,皇上就斷了氣……」辛皇後一臉驚恐,步搖雲鬢皆亂,絕美臉上涕淚縱橫。

    「毒後辛氏、孽子黑達天隱瞞皇上駕崩之事,意欲為何?!」黑拓天再次大喝,不怒而威的氣勢,嚇得辛皇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父皇死前已留遺旨,說要立我為帝!」黑達天目眢盡裂地瞪著他。

    「遺旨?分明是你母子二人假造……」黑拓天冷笑一聲,抬頭看向方剛。方剛二話不說,長劍直直刺入三皇子胸前,一劍驚命。「三皇子隱匿皇上駕崩之事,且欲行刺皇長子,我為天下除害!」方剛說。「我的兒啊!」辛皇後手腳並用地上前,抱住兒子不肯放手。

    「來人!將她押入天牢!」黑拓天冷眼看著這個十年來殘害忠良無數、虐殺後宮女子的女人。

    辛皇後被禁衛軍拖開,尖聲叫道︰「你會有報應的!」

    黑拓天冷笑一聲,手中長劍入鞘,頭也不回地離開千秋宮。

    之後,一干朝臣被允放行,進入宮中。驚聞內監近日來假冒皇帝聲音,又見千秋宮內聖駕慘狀,無不嚇得腿軟,連滾帶爬地沖至皇長子黑拓天居處,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決心侍奉皇長子登基,擇日再行登基大典。

    這一夜,睡眠原就輕淺的褚蓮城猜想著宮中現下局勢,自然是不得好眠,腦中總縈繞著夜櫻宴時自己為黑拓天診脈的那幕。

    彼時她拋出了那等驚人的消息,可他的脈象竟只是微動,旋又恢復了平穩,如同他那時不動半分聲色的臉龐一般。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也或許,他早已料到這日必會到來,早部署妥當,所等待的只是一個時機。

    只不過,那男人雖是一身王者風範,可當他狠下心,想來定是絕不留情;如同當年窮奇一役,他身為北墨監軍,斬首百千余人,戰神之名不脛而走。如今若登上北墨皇位,天下各國所憂懼之事怕要成真——天下一統。

    鐺鐺鐺鐺……

    遠遠地,皇城處傳來十二聲鐘響,表皇喪。

    褚蓮城起身推窗,引鐘聲人室。春夜曉風微帶寒,她身子輕顫了下,認命地拿過斗篷覆上肩頭,否則著了寒,又要有幾日幾夜的昏沉了。

    她此生此身如此,早已不多求什麼,只求一個保全自己及身邊人的機會。南褚國皇長姊視她如眼中釘,她能活到現在,已是上天護佑。

    而上天給予的這份福澤,既然延續到讓她向黑拓天通報了北墨皇帝已駕崩的這等大事,只願黑拓天日後能不忘此事之恩,給她一條安身立命之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4:26

第二章

    一個月後,辛皇後被斬首示眾,其兄加平侯因知情不報,視同共犯,被判車裂五馬分尸之刑。辛氏一門,凡有官階者、封爵者全被褫奪,流放邊陲。

    辛氏罪行被公諸于世之日,百姓咒罵紛紛;黑拓天則在眾望所歸之下登基為皇。

    黑拓天登基大典之日,褚蓮城與各國質子、北墨官爵大臣皆列位于大殿平台之外觀禮,玄衣鐵甲的殿前錦衛羅列紅氈兩側。

    「聖駕到!」禮官喊道。

    褚蓮城抬頭,遠遠見到——黑拓天頭戴白玉十二旒冕冠,一襲金繡十二章圖紋的冕袍,昂然而行。白玉之下龍顏出眾、神逸非凡。

    天人該就是這般英姿了吧,褚蓮城在心里忖道。

    黑拓天行走快速,所過之處,眾人皆不敢直視,盡數垂首低眸;待聞得他腰間佩劍與玉佩在行走間交擊出的清脆之聲消失在紅氈那頭,再抬首,就見其已在大殿龍座。

    雅樂奏起,禮官導引百官及觀禮之人依序人太極殿對天子朝拜。

    輪至各國質子時,褚蓮城與其它國質子同時彎身為揖,齊聲喊道︰「北墨皇帝萬歲千秋!」

    黑拓天銳眸掃過質子們,目光在褚蓮城臉上多停了一會,又漠然移開。

    褚蓮城在他冷眸掃過之時,心微擰了下。

    她在期待著他的下一步——她出言示警固然是為了北墨日後能有個英明君王,可她也不是完全不求回報的。

    她當然知道他未曾忘記她示警之情,因而在大典之前私派人送來一襲南褚禮服及相搭襯之釵環珠寶——想來他已對她的處境有所了解。她雖身為皇女,可卻因皇長姊的排擠,生活用度皆拮據……

    褚蓮城心思猶未平靜,即與一班質子們被引導出太極殿,轉至西側「水泉宮」的慶賀宴會。

    一入「水泉宮」,宴舞早已翩然。內監們告之,皇上讓他們毋需拘謹,先行宴飲,待得空時便會前來同歡。

    褚蓮城與柏尚賢分坐左右二幾,因為不想多記掛黑拓天之事,便央尚柏賢說說他少年時游歷天下的趣聞;其中有些地方她亦曾陪同鬼醫師父去采過藥,自是會補上幾句。說到興起,二人都忘了餐飲,直至她的侍女朱萱兒上來提醒她該用膳了,她才驚覺幾案上飯菜已涼。

    「殿下,這湯還溫著,你先喝著暖暖胃,這冷菜就別吃了。」朱萱兒將湯推到褚蓮城手邊。

    柏尚賢訝異地看著褚蓮城當真就只喝了幾口湯,便不再多食。

    「不是我嬌慣,而是身體底子寒,所有寒食一律吃不得。」褚蓮城見柏尚賢神色有些怪異,便開口解釋。

    「我還想你跟著你師父山里水里去,難怪會瘦到只剩一把骨頭。」柏尚賢這些時日與她早已熟稔,說話自是毫無顧忌。

    「小妹這是讓兄長引以為戒,知道以後迎娶妻子時,得找個身段豐腴些的,表示胃口好、狀況佳。」

    褚蓮城也笑了。

    柏尚賢看著,放柔了聲音說道︰「我府里新聘了個廚子,一會到我那去吃點東西吧。我先讓人回去吩咐廚子備……」

    「蓮城殿下,皇上有請。」一名內監來到褚蓮城面前。

    褚蓮城看著內監,輕輕一點頭——還以為黑拓天會在宴飲後才召見她;不過早召見也好,省得她多掛心。

    「殿下,請。」內監見她仍無動作,輕聲催促。

    「擇日再到殿下府上拜訪。」褚蓮城讓朱萱兒攙扶起身,緩聲對柏尚賢說道。

    柏尚賢雖訝異于她的鎮定,像是早知北墨皇帝會召她過去一般,卻也沒法多說什麼,只是朝她點點頭。

    褚蓮城才款步離宴,身後便起了議論。

    「北墨皇帝該不會是對褚蓮城有興趣吧。」

    「她憑哪一點啊!她那點才能,北墨皇帝根本不放在眼里。至于外貌,就更不用提了。應是那次夜櫻宴時替他把了脈,說了什麼吧……」

    柏尚賢眉蹙起,想到的卻是褚蓮城在千秋宮內請他代為引介黑拓天時的神態。莫非那時她已知千秋宮內的丑事……

    「你們可別瞧她一身淡雅,看似無所用心,實際上卻是心思用盡。瞧她那身素衣,乍看不起眼,可就是會讓人忍不住再看一眼。這一眼,便會發現她那款素衣用的可是天衣綺羅啊。還有衣袍底部的銀線百花刺繡,要不細看,都不知道那可是價比千金……」

    「听你這麼一提,我發現她今日佩戴的玫瑰玉佩也是上好極品,看來的確是精心打扮過,就等著被召見呢。」

    柏尚賢看了一眼正圍著說話的幾名質子,只覺得他們那番批評她衣著的話語,竟與褚蓮城給他的感覺相同。

    她身子的確太瘦太清淡,乍看之下或許不起眼,可她五官縴秀,言語之間顯現聰慧,確實會讓人忍不住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

    黑拓天……會不會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召她過去?

    柏尚賢皺起眉,舉杯連連,目光頻頻朝宮門外看去,只盼她能早些回來。可直至夜宴結束,仍不見她或黑拓天出現。

    「陛下,南褚蓮城殿下已帶到。」

    內監夏朗在紫極宮門外恭敬地稟報。

    「嗯。」坐于榻上的黑拓天應了一聲,目光仍在奏折上。

    為了掌握局勢,在得知父皇駕崩那日,他即刻坐上帝位,今日登基大典是為了彰顯威儀,宴樂也只是找個名目讓眾臣同樂。畢竟他登基是喜事,總不好壞了他人興致.,可他還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如何解決那堆高聳如山的奏折,例如——

    還一個重要的人情。

    黑拓天听見門被打開,內監腳步聲及另一道幾乎不聞足音、只隱約傳來衣袂飄擺的聲音同時人門。

    他定楮在左相希望他回復他在太子時期所立的博士學宮,以期日後能繼續廣納各國英才的奏折上,許久沒抬頭。

    夏朗看著毫無抬頭跡象的陛下,又看了眼就這麼定定站著、雙眼平視前方,也不出聲的蓮城殿下,一時竟沒了主意。

    又張望了一會,見陛下蹙了下眉,夏朗立刻說道︰「蓮城殿下已到,奴婢告退。」

    黑拓天放下已閱畢的奏折,抬頭看向褚蓮城。「既然來了,為何不出聲?」

    「怕驚擾陛下思緒。」褚蓮城緩緩一個揖身,身上懸掛的玉佩、珠簪,竟無發出一絲聲響。「褚蓮城恭賀陛下登基,大業千秋。」

    黑拓天支肘斜倚一旁小幾,打量著仍是發太墨、膚色太白,一對眸子空靈得不染俗塵的褚蓮城。

    「你想要什麼獎賞?南褚皇位?」他看入她的眼。

    「我體弱,不堪皇位折騰。」

    皇位是種折騰?黑拓天唇角往下一抿,原就漠然的神色更凜了幾分。

    「那你要什麼?」

    「送各國質子歸國。」

    黑拓天臉上不動聲色,眼色卻是厲了幾分,緊盯著她被明亮燭火映紅的雙頰。

    「送還質子于朕有何好處?」

    「北墨羈留各國質子,不過是壓制各國的一步棋。若陛下有心要攻打各國,質子性命又算得了什麼。」被他火炬般的眼神這般盯著,她盡可能地保持平穩的呼吸。

    「既是壓制各國的一步棋,朕為何要因你而撤棋?」

    「因為陛下欲施仁德,讓天下知您能寬厚以待各國。」

    黑拓天微一勾唇,不知她此話是只在仁德上著墨,還是算準了他有更深一層的想法——他要擴張北墨領土,因此必要各國被收服得心服口服。

    他盯著她看似淡然的眼,修長指節在幾上敲了幾下之後,才又開口問︰「你想回南褚?」

    「不。」皇長姊如今已為皇太女,她一回國,就注定是死路一條。

    「說出你的目的,不要浪費朕的時間。」他大掌重拍桌子。

    她沒有受到驚嚇,只是又深吸了口氣。

    「陛下在太子時期廣納各國英才人博士學宮,替北墨謀策各方大計。如今曾為您掌管博士學宮的程大人已貴為左相,可見陛下用才求才之心不變,懇請陛下讓我成為博士學宮的謀士。」

    「你身為南褚皇女,卻想成為北墨謀士,分明居心叵測。」黑拓天冷笑。

    「一個無法掌權、連生計都困頓的皇女,不過是想求來能夠安身立命的一官半職。」

    黑拓天眸光變深,想起不久前曾讓人調查的訊息。南褚確實是存心讓褚蓮城陷入困境的;她來到北墨,靠的是在南褚的舅舅所送來的少許財物及變賣當初她母妃留給她的一些首飾,才有辦法維持南褚質子府的日常所需……

    「若是只求一生富貴,朕可賜你金銀萬貫,保你一生無虞。」

    「金銀可保我一生無虞,卻無法讓我利及百萬人。」

    黑拓天微一挑眉,又將她禮服之下的孱弱身軀打量過一回。

    「你有何才能利于政事?」

    「願替陛下謀富國安民之策。」

    「隨便一民間書生亦能發此言論。」他雙唇微揚似笑,可眼眸卻更顯冷厲。他怎可能輕信一個異國質子!

    褚蓮城站直身子,毫不閃躲地回視他的眼說道︰「尋常書生不敢告訴陛下,一北墨安逸已久,富者愈富、窮者愈窮;天下久無戰事,百姓沒有能以軍功翻身的機會。尋常書生不敢告訴陛下,北墨土地貧脊,多數務農人民收成不豐,即便賦稅較商人為低,一旦天時有變,人民餓了肚子,便是禍害起時。」

    黑拓天聞此言,眼中嘲諷盡斂,正坐起身,傾身向前問道︰「你有何策略以對?」

    「願陛下允我入仕博士學宮。」褚蓮城再度揖身。

    黑拓天看著她的墨黑發色,想她果然是個皇女,有她的傲氣。尋常人若在此時,早已滔滔不絕說起自身的雄才壯略了。

    「既是如此想入博士學宮,為何先要我釋放各國質子?」

    「為陛下博一美名,利于天下一統。」此話縱是投機,卻也說出了各國國君的野心。但她衷心認為——他比別人更有機會。

    黑拓天內心一震,卻仍面色自若地道︰「你是南褚人,為何要助北墨?」

    「既想有立足之地,又想富國濟民,自然要擇明君。」

    「明君?」原來她不過是個阿諛之徒,方才的話不過是想投他所好罷了。「我才登上皇位,你便知道我是明君?」

    「陛下若不是明君,早早便可以派人殺我滅口。由一個質子察覺宮內大事,畢竟不光彩。」褚蓮城再度彎身為揖,以示敬意。

    他不語,褚蓮城也就繼續彎身,直至身子骨原就不怎麼好的她,雙膝開始顫抖,才听見他說︰「謝陛下賜坐。」她緩緩起身,落坐一旁,忍不住低低喘著氣。

    他見她身子雖過分孱弱,可彎頸似玉,玉色肌膚在燭光中映著光彩,幾乎與他送去給她的天絲綺羅一樣地細致。

    女子之于他,是欣賞,亦是能放縱肉欲的一種歡快。他雖不貪女色,但于男女之事上確是閱歷頗豐。只是……女人他見得多了,但膽識這般強,並能勾起他興趣的,她倒是頭一個。

    黑拓天傾身向前,扯過她手臂。

    她不防此舉,而他不知她輕盈若此,竟整個人撞入他懷間,臉貼在他腰腹之上。

    她掙扎著想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不許。

    低眸看向她眉眼間的無懼,他微眯起眼,握住她冷涼的下顎。要女人對他死心塌地,有何難?

    她看著他愈俯愈低的俊容,呼吸著他身上麝香混著蘭芷的氣息,眉頭霎時一皺一他是不是會錯意了?

    「你不該入博士學宮。我擇日便向南褚提親,封你為妃。」他的呼息拂過她唇邊。

    「不!」

    她瞪大眼,一手擋在他胸前。

    「你說什麼?」

    黑拓天轉而拎起她衣襟,輕而易舉便將她扯到面前,與他四目交接。

    她身上一股藥香撲鼻而來,意外地振了振他疲累一日的精神;因此,他沒讓她後退,仍讓她半跪半趴在他身前。

    「懇請陛下切莫因一時貪鮮,迎入一名無貌且體弱多病的皇女,卻因此斷送了一名人才。」她看著他,感覺心跳在變快,所以更加放緩了呼吸。

    「無貌?你倒挺有自知之明。」黑拓天握住她冰玉般的下顎往上一抬。

    褚蓮城心頭緊揪了下,隨即暈眩了一會。她知道這是表示體內舊毒又犯,可她此時進退不得,只能極力掩飾不適。

    「陛下後宮必然全比我貌美,但敢如我一般直言的臣子只會有一個。若我成為陛下妃嬪,對陛下有了愛憐之心,便會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得到專寵。且辛皇後之事甫了,陛下又豈會允許後宮干政。這事怎麼想都對陛下與我不利。」黑拓天不語,墨眸死盯著她。見她臉色更加慘白,這才放手讓她坐下。

    褚蓮城松了口氣,用力深吸了幾下。她身子其實累不得也餓不得,若讓他發現此事,必不會讓她入仕。

    「我北墨朝中女官雖不若南褚國那般多,但我博士學宮里卻沒有女子。」

    「博士學宮是當年仍為太子的陛下始創,凡事都有先例。且我一旦入博士學宮,便能讓所有人知道,不論男女、它國、身分高低,同樣皆可為北墨所用。」

    黑拓天微勾了下唇角,並未回話。他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不要他的寵愛,反倒想憑一已之能為北墨富國強兵。可她有那本事嗎?

    黑拓天發現自己心里竟有了期待,于是再次將她打量一會後,大掌一揮說道︰「你暫且退下。」

    「是。」褚蓮城下榻,行過禮,轉身走離。

    「備轎送蓮城殿下回府。」黑拓天看著她弱不禁風的身影揚聲說道。

    「是。」門外內監夏朗應話。「謝陛下。」褚蓮城轉身,再次行禮。

    能在皇宮之中搭轎的人,除了皇上之外,便是有功之臣了。看來日後耳語注定免不了,但她現在已沒力氣婉拒,因為她雙腿發軟、全身力氣正快速耗損中,隨時都有可能昏倒。

    褚蓮城一出宮門,立刻掏出藥丸入口。

    夏朗看著她抖顫著手服下藥,便吩咐其他內監招呼她妥當之後,這才回到了宮里。

    「陛下可要用瞎了?」夏朗問。

    「先備些膳食讓她在路上用,免得什麼事都還沒成就,人便病了死了。」黑拓天一笑。

    夏朗听了,連忙又去打理,自然也將這蓮城殿下給記在心上了。

    黑拓天起身,取出各國質子的身家背景造冊,再細看了一回褚蓮城的。而後,他彈指喚來他的隨身暗衛,讓他們將褚蓮城的身世再查得更詳實些?,因為他向來疑人不用,但若真的要用人,就得——不疑。

    「皇上有旨,南褚皇女褚蓮城才華出眾,特封為書吏郎官,即刻入宮領職。」

    十日後,褚蓮城在府中領旨謝恩後,愣了半天還回不過神來。

    這書吏郎官是皇帝身邊的文書侍從,得在皇上批閱文書時,隨侍一旁抄錄整理方略及草擬詔書;所以皇上如今是在測試她是否有那個本事嗎?可即便他真認了她有才,但把一個異國質子放在身邊,他難道不擔心?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奴婢夏朗,蓮城殿下日後若有事,吩咐我便是了。」夏朗笑著行禮。

    褚蓮城看著這個眉清目秀、一臉聰明相的內監,淡笑著說道︰「多謝公公。」

    「還有皇上賜予您的衣帛藥食,我這就去讓您府里的人點收一下。再者,皇上讓您即刻人宮,車馬在外頭候著,請殿下準備進宮謝恩吧。」夏朗說。

    褚蓮城回房。因要謝恩,仍是穿上黑拓天登基那日所穿的月牙色錦袍,畢竟她最值錢的衣裳也就這一套了。幸好,這以後有了官名,便有官服可穿、有官銀可領,外加皇上賞賜,如此一來,捉襟見肘的情況便能有所改善了。

    只盼她這書吏郎官真能提出有益民生的策略,如此方不負太傅當年壯志未酬身先亡的遺憾啊。

    朱萱兒在房內為褚蓮城更衣,紅著眼眶說道︰「殿下總算是熬出頭了。」

    「是啊,以後餐餐都能吃飽,連我都想哭了。」

    她這殿下身分原本就是個空殼,以致她對人生的要求真的不多;能養活自己及身邊人,最好還能對他人有所助益,也就心滿意足了。

    「殿下之後在宮里吃飽些,多長點肉,看起來定會更美。」朱萱兒說道。

    「長了肉也不可能變天仙美女。我若真的靠這張臉過活,早就連你這丫頭都養不起了。」

    褚蓮城起身,斂斂身上衣袍。鏡子里的自己,雖是眉目清雅,面龐卻過分削瘦,好在這襲三層禮服層層疊疊,勉強撐起了些氣勢,萱兒為她涂上的淡淡胭脂,也讓氣色變好了些。

    「丹藥可都備妥了?」褚蓮城轉頭問道。

    「當然。您就靠這些丹藥活命,早早便全收進您的荷包里了。奴婢還怕您一忙就忘了服用。」

    「放心,我再忙,命也是會顧著的。」

    褚蓮城取出一顆白色養氣九,服水咽下後,走到前廳,由夏朗送上馬車,一路朝著宮里去。

    鎊國質子府皆被安排在皇城最外圍,與王侯大臣們的府邸谷鄰而居。褚蓮城的住所距離皇宮內院也不過兩刻鐘時間,她還來不及在馬車內打個盹,便進到了皇宮內院。

    爆院前,誰都得下車;于是,夏朗上前開了車門,伴著褚蓮城往前走。

    褚蓮城行走于各殿之間的廊道上,只覺得這里一彎繞便能見到曲水飛泉之景,那邊一個拐又見百花盛放,再往前走遠一些,更是碧湖垂楊,一時只覺心曠神怡,想著北墨前皇帝為了辛皇後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傳聞這些廊道都是為了討好不愛日曬又想看美景的辛皇後而建的。

    「前頭就是紫極宮了。」夏朗對著這個一派悠閑、簡直像是來閑晃的南褚質子說道。

    褚蓮城點頭。

    「殿下日後便要常伴皇上身邊,可有任何要吩咐之事?」

    「不瞞公公,」褚蓮城停下腳步,面色嚴肅地看著他。「我禁不得餓。」

    夏朗睜大眼,想笑,卻還是忍住了。

    「唉呀,那可怎麼好。陛下總是一忙起來就忘了要用膳……不如這樣吧,我隨時備著點心,殿下若是肚子餓,便出來給我使個眼色,我盡快遞給您用。」

    「這……立意雖好,卻不合體統吧。」褚蓮城想著自己像小老鼠一樣溜出去,背著皇上躲在角落吃東西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

    「實不相瞞,小的……也這麼想啊。」夏朗苦笑道。

    二人互看對方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待得紫極宮前的內監見到二人,上前相迎時,二人才又回復一本正經的神態。

    「稟皇上,蓮城殿下到。」夏朗站在外殿朗聲說道。

    「嗯。」

    「陛下應該在外室後頭的書房。」夏朗替她開了門,就不再跟進了。

    陛下喜靜,這紫極宮內除非有吩咐,否則誰也不得進。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經常得在外頭三番兩次提醒陛下用餐,有時說得過多,陛下索性連應一聲都不願。

    褚蓮城放輕腳步入外室——也就是黑拓天上次召見她之處。只見外室擺放著幾床靠窗長榻與無數書櫥,淡淡水沉香正從獸首金爐間裊裊升起。

    褚蓮城忍住想一探藏書的心情,緩步移往內室,果然瞧見皇上正坐于長案之前,案上榻間滿滿都是奏折。

    「謝陛下允我入仕。」她上前一揖身。

    「跪下行禮。」他頭也不抬地說。

    褚蓮城身子一僵。

    「你入仕為我北墨之官,還以為自己是南褚殿下身分嗎?」黑拓天冷眸看向她。

    褚蓮城旋即雙膝落地,行了叩首大禮。「臣叩謝陛下聖恩。」

    「平身。你若夠格,能把在我身邊當差的事辦妥,便允你入博士學宮。」

    「臣必定殫精竭慮,不負陛下提拔之恩。」

    「殫精竭慮倒不必,你那身子別死在我面前就好。」黑拓天取起桌上一份紙絹,朝她的方向一推,說道︰「看。」

    褚蓮城伸手接過,只見上頭全是她親近之人,舅舅、舅母、表妹、還有侍女朱萱兒家人……等。

    「可還漏了什麼人?」他斜著身子,倚向身後錦墊。

    褚蓮城蹙起眉。

    「你非北墨之人,替朕做事,考量必得比旁人多些。」

    「陛下是要以我親人威脅于我……」

    「你身為質子,那些人便是在南褚制著你不要輕舉妄動的棋子。可你在北墨任官的消息一出,他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我已暗中派人將他們全接至北墨。」

    褚蓮城看著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陣熱血沸騰,雙膝一跪,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褚蓮城任憑陛下差遣。」

    日後她領差事,只許辦好,不許有差錯了,因為她的親人之後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親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會如皇長姊那般喜怒無常,要殺要剮全憑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動這些腦筋。」他漠然地往旁一頷首。「坐,撰朕詔命。」

    褚蓮城坐到一旁,開始依言落筆。筆起筆落之間,自然也將皇上所下的幾道詔令全在腦中轉過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諫言,能知民情,能為百姓之利而爭。北墨有君王如此,國勢只會更加強盛啊。褚蓮城就這麼低頭苦寫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眯起眼楮,放下筆想研墨時,身子倒先一陣暈眩了。她意識到自己的頭昏目眩,也才發現她的手其實在發抖。

    「掌燈。」黑拓天說道。

    夏朗領著幾個內侍進門,御書房內那幾盞樹枝狀燭,一會便把屋內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嗎?」夏朗上前問道。

    「不必。」

    褚蓮城倒抽了一口氣。許是太大聲了點,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餓了?」

    「很餓。」她點頭,見他神色怪異,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跟皇上說話;果真是一累,就什麼禁忌都給忘了。

    她臉色慘白地搖晃起身,行了個大禮。「陛下恕罪,臣不敢對陛下說謊。」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寫的幾份奏折,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適合這職務的人選。文筆通暢不失威儀,字體娟麗而有風骨。他左手受過刀傷,寫起小字總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過兩個書吏郎官擔任這份工作,卻沒她這般貼心做得好。

    「來人,替她送膳。」黑拓天起身走向內室。「你用完膳就離開。」

    「是。」

    就這樣?她沒被責罵?褚蓮城悄悄揚眸,但見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頭,不自覺地摸摸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條小命。

    「蓮城殿下,這邊請。」夏朗將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長榻,站在一旁吩咐宮人該注意事項。

    褚蓮城看著夏朗熱絡招呼的姿態,想他或許是誤會了什麼,皇上怎麼會看上她呢。

    不過,若是別人的誤會對她有所好處,那倒也不需費心去解釋吧。褚蓮城盤腿在榻上坐著,唇角因為期待而微勾了起來——

    靶覺很快就能飽餐一頓了啊。

    很快地,內監送來了幾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蓮城一待內監離開,便先取出一顆益元丹入喉,隨即眉飛色舞地大快朵頤起來。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宮沒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謂全補回來了。

    北墨強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連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這道翡翠蝦環,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鮮蝦紅綠相映,讓人眼口皆得滿足另一道紅燒鮑魚,光是調味配料就至少有十來種,以致吃來雖是鮑魚口感,卻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納了進來。

    她不愛在外用膳,因為太容易流露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頭宴席時,為顧著這殿下二字,總沒能盡性;可如今這御書房里,就只有她及這桌美食啊。

    吃了一會兒,將各色菜肴全淺嘗過一回後,她滿足地一笑,真想請夏公公讓她把余下膳食帶回府給萱兒試試味「看來晚膳不差。」

    褚蓮城驚跳起身,睜大眼看著幾步之外、換上了銀絲雲紋青墨便袍,仍是神態出眾、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啊!他是何時來的?褚蓮城慌亂起身,趕緊一揖身。「臣惶恐,沒注意……」

    「不用說了。」黑拓天手一揮,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來可以放松一些,因為她們對他的要求多半不難猜測,不過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睞罷了。

    可他登基之後,宣布後宮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宮女子不得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來,名門大戶莫不大感頭痛,紛紛急于往下尋找遠房親戚有姿色者入宮。可關系一旦牽得遠了,他還怕對方不露出想攀緣皇室的蛛絲螞跡嗎!

    「怎麼你用膳時這麼……」他想著她方才面對膳食時的笑逐顏開,倒是難得地沒弄懂這女子的心思。

    褚蓮城呆呆站著,想說些得體的話,可吃得飽了,腦子就鈍,脫口便說道︰「有飯可吃,當然開心。無比開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見她對桌上膳食那般依戀模樣,慣來嚴峻神色不由得緩了些。

    這南褚三皇女雖然以仁心智慧才德聞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間,除了曾與他並肩作戰的兒時好友墨青及禁衛軍統領方剛之外,有誰膽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傳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東西吃完。」

    夏朗領著人亦步亦趨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畢,沒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著眼,勉力不睡著的模樣。

    褚蓮城真後悔自己這頓飯吃得太慢,來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說完對北墨的建議,你就回去。」黑拓天擱筷,定定看著她。

    她不防此著,瞠大眼,于瞬間回了神。先前為了進博士學宮而寫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時脫口而出——「北墨半數土地干涸,物資不足,才會有百年前的厲皇力振軍威,以軍功封爵,以殺頭數為獎勵,拚得了兵強國盛的北墨大業。可如同臣先前所說,百姓求的就僅是安穩一口飯,而若要得這安穩一口飯,北墨土地便該引溝渠灌溉。」

    「‘引溝渠’三字你說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費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國。」黑拓天傾身向前看她。

    「若是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後,陛下雄業百年,余芳千年。」她聲音脆柔,毫無懼色地迎視他的眼光。

    「我北墨國並無溝渠人才。」

    「梁國工于造橋鋪路之術,可它夾在北墨及西柏之間,向來備受兩國威脅,始終無法富強。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說梁國,讓他們以為只要幫北墨興建溝渠,北墨便再無財力征戰梁國,那麼梁國如何會不幫?」

    黑拓天沒說話,只定定瞧著她的一對清澈眼眸。

    褚蓮城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丁點情緒,可實在盼得他能听進她的建言,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長身一揖。

    「臣對陛下俯首稱臣時,便以北墨為國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讓我服毒,如同我先前為質子時一般。」

    「你以為你那身體還能服多少毒?」

    褚蓮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個把人命當命的君王,這樣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著想。

    「退下吧。」黑拓天說。

    褚蓮城告退,轉身離開紫極宮,可腦中想的卻還是黑拓天。

    當她說起引溝渠灌溉一事時,他沒露半點情緒,亦沒駁斥,是否表示他曾經做過這番考量呢?

    她決定回去之後,先去拜訪幾名正在北墨京城內的著名國水師,與他們詳細討論後再寫下興溝渠利弊諸事,讓興建溝渠成為利民而非擾民之舉。

    她做事習慣未雨綢繆,向來只會多做。而一個會在寢宮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會太狹隘。因此,若是她為官順利,真能做得一些利眾之事,此生也算對得起她的太傅,了無遺憾了。雖她注定無法活得長,但能見到明君在世,也是頗值得的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4:45

第三章

    棒日,當褚蓮城到達紫極宮時,黑拓天正在文鳳殿中與朝臣論事,先前已要夏朗讓她在書房里謄寫他交辦之事。

    她坐在幾案之前,突然有些懂得他為何願意讓她來擔此大任了。新皇即位,各方勢力無不爭著攀附,她一個異國質子,和誰都不親近,況且被嚴密地看管及調查過,根本難以逃出他的掌控,不用她用誰呢?

    于是,一個月時間過去,褚蓮城偶爾會見著皇上,但多數時候看到的是夏朗,二人總嘀嘀咕咕商議著餐食。她說得一口好菜,加上跟過南褚著名的鬼醫數年,頗懂得養生,每回提出的菜色,夏朗總能讓御膳房八九不離十地呈上,讓她當真把想吃的養生甜品全吃了一輪,滿足到覺得此生已足矣。

    夏朗私下告訴她,御膳房前日上了幾道她所說的甜品給皇上,向來不重吃食的皇上不但多問了句是什麼做的,還派人送了幾份到已逝二皇子的府邸,給他五歲的女兒黑凌瓏;當然,也賞了御膳房的人;因此,御膳房現在天天追著他要新吃食呢!

    這等利人利已之事,褚蓮城即使再累也樂于配合。縱使腦力有限,可古人智慧無窮,古書中那些吃食重現之日就待她了。

    于是,雖然她仍不知黑拓天對她所提興建溝渠之事有何看法,但有事可做,覺得自己為明君所用,書寫奏折時自然更加用心起勁;加上宮里膳食極好,竟讓她瘦削臉頰豐腴了些。如今她除了擔心舅舅一家人是否已離開南褚、在來北墨途中之外,實無太多事要煩惱。

    或許,還是有一些事要擔心的,即清明節氣前後,她體內的余毒總要發作一回;加上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離宮上轎前不小心濕了鞋襪,那寒氣從腳底竄向全身。待回到府中,她已經凍得全身僵硬,萱兒趕緊押著她泡了澡,還灌了姜湯,可一早起來,頭還是昏的,四肢仍是冰冷的。

    她給自己開了袪寒藥方,然吃了藥後仍得多休息,只是,她既食君俸祿,依然得入宮做事。反正一般而言,皇上過了午後若沒進紫極宮,就表示不會再來,她通常能早點回府。

    褚蓮城從懷里掏出益元丹,服下一顆。

    勉強抑制住體內那股抽搐般的微疼之後,她揉了揉眼,決定將最後一篇抄寫完畢,就能趕在毒發之前回府休息,她今日是撐不了多久了……

    對于褚蓮城這個書吏郎官,黑拓天大抵是滿意的。

    她不多話,只安分地埋首工作;處世如同她這些年因為身分不同,各方拜帖雖不斷,但她總沒赴宴,依舊只和柏尚賢有著好交情一樣地低調。此外,她才思敏捷,他每回挑幾份折子讓她回去想想,總是不出幾日,就會收到她的回覆;更甚者,像是興造溝渠一事,他才開口讓她寫個利弊得失過來,她便雙眼發亮地從懷里掏出早已寫好的奏折一洋洋灑灑十多頁清揚但工整的字跡,將利弊得失全列舉了。

    「這個蓮城殿下腦子里究竟都裝了些什麼?咱們北墨國富民安,關她何事?哪來這麼多想法。」這日,將軍墨青在武凰殿看完黑拓天遞給他看的奏折之後,不解地問道。

    「要不就是對南褚已徹底死心,要不就是有其它更讓我們意料之外的想法。她畢竟不同于一般人。」黑拓天拿出另一份關于褚蓮城生平的密函,遞給了墨青。

    密函中提到褚蓮城母親因為不受寵而致瘋癲,被關入冷宮至死;而褚蓮城在南褚雖以才德聞名,卻從沒過過好日子,靠的多半是身為傷科大夫的舅父接濟;並曾因被認為與太學生惡言攻詰皇室一案有關,被抓入獄中審問.,後來還被迫服毒以示清白,若不是當時南褚有名的鬼醫守在她身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褚蓮城這皇女也當得太痛苦了吧。我之前是曾听過她跟著鬼醫行走天下的傳聞,這實在不該是一名皇女會有的待遇。」墨青看著密函,嘖嘖有聲地說道。

    「也正因為有那般的遭遇,她如今方能有種與旁人不同的自在。」

    黑拓天如今想到她時,便覺得她的眉目愈來愈清晰。習慣了她靜靜待在一旁做事,偶爾也命她同桌用膳,因為她對食物總是興致高昂,他瞧著瞧著,倒也能吃得比平日多些。

    畢竟是吃過苦的,更能懂得惜福。如她,如他。

    「她是個人才,待在我這歷練一段時間過後,便讓她進博士學宮。」黑拓天說。

    「那……方才收到的南褚情報,不知對她可會有影響……」

    「傳褚蓮城。」

    「皇上是要告訴她嗎?」墨青一驚。

    「關于南褚皇室私下拋售領地部分,不用提。其它的事,她早晚都會知道的。且她既要為我北墨臣子,便要更加堅定為北墨付出的念頭。」她若撐不過這關,便無資格入博士學宮,這是——他對她的試驗。

    原本打算回府的褚蓮城,在離開紫極宮前接到了命令。匆忙之間,又多服了一顆益元丹,祈求皇上這回可別有什麼大事要議。

    因為身體不適,原本一刻鐘的路程,她走了兩倍時間,待要進武凰殿時,她已是臉色慘白、四肢發寒、皮膚透著冷氣,並不自覺地哆嗉著。

    她取出綃巾拭去額上冷汗,深吸了口氣,在內監傳喚後,人殿走到黑拓天面前請安。「陛下。」

    「免禮。」黑拓天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

    墨青站在一旁。這麼近看之下,也不禁詫異于褚蓮城的年輕與一體弱。這似鬼一樣的臉色、風一吹就倒的身子,能做什麼事?「把那份密函給她。」黑拓天說。

    要不先叫御醫過來吧,免得看了密函之後病急攻心,人先倒了一墨青在心里咕噥,卻還是將密函遞到褚蓮城手里。

    一直目不斜視的褚蓮城,此時才注意到黑拓天左側站著的高大身影。

    「多謝墨將軍。」褚蓮城雙手接過。

    「你如何知道我是誰?」墨青看著她水亮的眼,還有眼下的疲憊。

    「能被陛下視作股肱之臣的年輕將領,且在陛下面前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許不只我一個。」墨青說。

    褚蓮城淡淡一笑,沒再應話,只想盡速看完這東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卷軸一開,她便震驚到彎下腰,再沒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長女褚樓丹逼宮皇上退位,以莫須有的叛亂罪屠殺異已,包括上百名官員與其家族,數千名無辜之人全被亂箭射死于西北大坑,焚燒尸體之烈火,三日不絕。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聲說道。

    褚蓮城搖頭僵住,流不出眼淚,只是握緊拳頭,硬擠出一抹笑意說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見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忍著沒讓落下。

    「有仁君之處,便是吾國。只是可憐了南褚的百姓。」褚蓮城手握密函,忽而在黑拓天面前雙膝落地。「願陛下救南褚百姓于水火之中。」

    「如何救?」黑拓天問。

    「取了南褚為北墨州郡。」褚蓮城對著黑拓天一磕頭。

    黑拓天與墨青交換了一眼。

    「如何取?」墨青開口問道︰「南褚人口雖不過數十萬,與北墨京城人數相差無幾;可重點是南褚國土北與北墨相交,西與西柏接壤,我們一旦進攻南褚,西柏能不出兵一塊搶劫嗎?」

    「我听聞西柏如今大雨連月,百姓苦不堪言,可西柏國皇帝卻依然夜夜笙歌。

    只要皇上不惜重金,派使臣到西柏國賄賂重臣,讓他們以國中雨災不利出兵為由,阻擾興戰派之人……」

    「你抬頭。」黑拓天看著她白到泛青的臉孔以及顫抖的雙唇。「你可知你說的是亡南褚之計?」

    「國與國縱有分別,人命與人命卻無不同。我……希望南褚百姓都能好好地活著……」褚蓮城站直顫抖的身子,拇指與食指緊掐住手掌上的合谷穴,只盼著能夠暫時抑下那口已侵逼到嗓子眼的血氣。

    黑拓天緊盯褚蓮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從她臉上看出她真正的心意。

    「你到底在想什麼?」墨青忍不住嘀咕了句。

    「南褚百姓能吃飽喝足,安享天年。」她晃動了下身子,指尖已全然掐入合谷穴間,痛到她總算清醒了點。

    「那你還讓我興兵?」黑拓天說。

    「南褚兵弱,若陛下大軍一入,也許幾天便能輕取南褚。若是南褚投降,陛下不傷兵卒人城,南褚戰敗死亡人數必然少于皇室迫害下的亡魂;而陛下仁德入城之日,亦是得到南褚百姓信任之日。只要南褚人能過著比如今舒適,民心如何能不歸順?」

    黑拓天瞪著她額上冷汗及強忍不適的神情,濃眉一皺,低聲一喝︰「你先退下吧。」

    「是。」褚蓮城搖搖晃晃地起身,才轉身走了兩步,便喘到無法再前行。

    褚蓮城驟咳出聲,一咳即無法止住,她急忙拿出巾帕掩唇將那口血味壓在其間,知道此時已毒發了!

    若讓皇上知道她身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差上幾倍,她這個官還有得做嗎?他還敢重用她嗎?

    她想加快腳步,可毒性發作得更快,她的雙腿和腦子已經不听使喚。她掏出所剩無幾的「萃仙九」往口中一放,雙膝同時軟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

    「來人!將她送到紫極宮,傳御醫。」

    倒地前,她听見皇上帶著薄怒的聲音這樣說道。

    黑拓天看著躺在外室長榻上,臉龐毫無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已死去一般的褚蓮城。

    「……殿**內似有積毒,五髒六腑較之常人為弱,加上又染了風寒,才會昏迷至今。方才已喂過祛毒丹,一個時辰後或可清醒。日後需要一邊袪毒,一邊養氣補氣,最忌休息不足、神思過慮……」太醫說道。

    「若不補不理不休息呢?」黑拓天問。

    太醫看著皇上的嚴峻表情,背後泌出些許冷汗。蓮城殿下即便清瘦得過分又著官服,可如今既在皇上寢宮之內,應當就是皇上心之所系之人。

    「稟陛下,殿下若能好好休養,應當還有十年年壽。」

    十年嗎?黑拓天雙唇一抿,目光緊盯她的臉,眼也不眨地說道︰「都退下吧。湯藥熬好後再送上來。」

    待得只剩他們二人時,黑拓天在榻邊坐下看著她。

    措蓮城年少便以才學聞名南褚,雖然身子孱弱,卻仍受人民愛戴,都說她憐民愛物、毫無皇族身段,能恤民之苦,廣納民意,是以外出時總引來民眾夾道歡呼。功高震主之下,當年的南褚皇帝才會听信皇長女讒言,認為褚蓮城慫恿太學生議論國政,並對之用刑。事過多年之後,南褚皇帝、皇長女仍對褚蓮城有戒心,才會將其當成質子送到北墨,並斷絕其生計。

    只是,他以為她被迫服毒一事,或許只是傳聞,否則她不會如此勇于自薦。因此他始終認為褚蓮城或許身弱,但必能為他所用;因他認為並吞南褚並不是難事,但如何收服一國,使其民心不亂,方能有益于北墨日後並吞其它國的計畫一他要並南褚為北墨的郡州之一,需要一個能穩定該國民心且對北墨忠心之領導者,而他以為褚蓮城會是那個人。

    可這場計畫還未開始,她居然就倒下了!

    他不喜歡事情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偏偏她——始終沒在他的控制之中。

    黑拓天瞪著她,騫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呼息雖弱,但總算還沒死。

    抽回的手指不小心劃過她臉頰,那如絲般的細滑觸感讓他一驚,手掌一翻便又撫上她的臉。

    也沒啥特殊之處。後宮中多的是女人,而後宮女子哪一個沒有水般的肌膚。不過,似這般涼似水泉的肌膚,也就她一個了。

    他微施了力,感覺她肌上的沁柔讓他的指尖微微發麻。

    她蹙了下眉,輕吟一聲,嗓音與她的人一樣偏冷涼。

    黑拓天蹙起眉,發現自己微動了情,長指于是順著她的臉龐滑下頸子;才施了勁,指尖拂過之處,皆泛過道道櫻花般的粉痕。

    「……我沒事。」她閉眼說道。

    黑拓天看著這個明明就有事的女子,濃眉霎時一擰。

    她到底是病得多重多久、有多不想讓人擔心,才會神智還沒清醒,連眼都還沒睜開,就急著說「我沒事」?!

    指尖拂過她的唇,黑眸緊盯著她輕顫的羽睫。

    她眼色迷蒙地睜開眼,神識仍未清醒。

    「我沒事。」褚蓮城雙唇微啟,恰恰吮住他的手指。

    他眸中閃過暗焰,驀地抽回手。

    她的眼眸乍然睜大,因為想起了眼前之人是北墨皇帝。

    褚蓮城拚命地想拱起身,可實在是不濟事,只能顫抖地說道︰「陛下,恕臣無禮不能起身。可臣既領了職事,便不會愧于俸祿。」

    「你這身子還能做什麼?」他冷眸看著她。

    「能做的可多了,便是要趁著腦子還能用,身子還能動時,多做一些……」她為了證明自己身子沒那麼差,勉強試了幾次,最後總算顫巍巍地坐了起來。

    「躺下!」黑拓天壓住她肩頭,將她制回枕間。

    「謝陛下。」她長吐了口氣,小手揪住錦被看著他,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她。

    他看著她如墨發絲散在雪般臉龐側,面容瘦得不像話,可一對眼眸卻瑩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陛下……」她被看得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中了何毒?為何沒說?」他問。

    「這毒叫‘隱憂’,從我十二歲那年就被逼著吃了。我那鬼醫師父是個藥痴,沒有一日不在思索要如何調出解藥,但毒性總無法全解,每年都要毒發一次,發作時吃了藥,休息幾日便好。」她故意隱去毒性最終的結果不提,只淡淡說道︰「不過,也幸虧我中了毒,鬼醫師父才能以用我試藥為由,帶我上山下海,游遍天下,讓我避開了宮內惡斗。至于沒說的原因……」

    「怕朕以此為由不讓你入仕。」

    她點頭,垂眸,避開他的眼。

    「你不怕死?」他挑起她的臉龐。

    「怕。最怕餓死。」

    黑拓天笑了,卻很短暫。

    她看著他,胸口悶抒了下,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正與俊美君王獨處一榻。她雖心無邪念,但她身為女子的這一面顯然不這麼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病了,可不是死了啊。

    「歇下吧。」他驀地起身。

    「臣回府里再歇下。」

    他回頭瞪她一眼,墨眉一沉,不悅氣勢排山倒海而來。

    「臣立刻歇下。」褚蓮城連眼都閉上了,一手還擱在肚子上一醒了,就覺得好像有點餓了。

    「我派人傳膳。」

    她很快地點頭,並微紅了臉。

    黑拓天揚起唇角,但在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又朝她跨近一步時,神色一沉,驀地轉身大步離去。

    他親政的第一日便告訴自己,他可以擁有天下他想要的任何女人,但他不會被任何女人所影響,後宮也休想干政半分。他有自信不會為任何女人而改變。

    褚蓮城在夏朗的服侍下用完膳、喝完藥,又讓御醫把了一回脈。跟御醫說了她體內毒性與所服丹藥的成分之後,她原本想閉目養神一會後就回府,沒想到眼才一閉,便已體力不繼地睡去,再醒來時是因為——很「吵」!

    「皇……皇上……嗯……嗯啊……啊……」

    隱身在榻邊暗處的褚蓮城睜開眼,一時之間不清楚發生了何事,只听得嬌聲亂啼,不明撞擊聲隨之益加強烈。

    她微動了下身子,半側身朝著明亮處望去,但見一褚蓮城的臉孔瞬間辣紅起來,明知道該別過頭,但她卻驚愕到完全沒法子移開目光。她閱讀過許多書冊,包括市井之間所謂的艷詞yin書,可這畢竟是她頭一回看到真實的男女交歡,那激烈程度嚇得她連眼都眨不了。

    于是,她眼睜睜看著他側過頭,黑眸直望向她_褚蓮城閃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撞上他火般的眼。她倒抽一口氣,一手捂住胸口。

    他在明,她在暗,他應當是無法看清楚她才對!

    只見黑拓天將身下女子翻了個身,讓她背向以對,雄偉身子再度沉入女子體內。女子一聲聲嬌喘低吟,二人肉體交纏之聲更加響亮。

    黑拓天緊盯著褚蓮城的眼,想從最微暗的燭光間看出她此時神態。

    若她此時在他身下,那一身冷涼肌膚沁著他,該有多舒心。「皇上……臣妾……啊浮浮……」

    他盯著褚蓮城的眼,欲望驅策著他動作更加激烈,逼得身下女子嬌吟著半昏了過去,逼得他的血液沸騰著要求釋放。

    在抵達顛峰的最後一刻前,他退出女子體內,在錦被上留下縱情痕跡。

    褚蓮城望著他因為欲望而火燙的眼,驀地背過身,不敢再看,就怕心會跳出胸口。

    黑拓天看著褚蓮城的背影,微眯起眼,正坐起身。

    「皇上,可要到臣妾那里安歇?」床上女子以嬌軀挨著他,歡愉後的眼神魅惑至極。

    「淨身。帶她退下。」黑拓天下榻走向屏風之後。

    女子眼神一黯,輕咬了下紅唇,神態楚楚可憐,可惜黑拓天連一眼都沒瞧,兩名內監便已上前將她用銘黃被褥卷起,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黑拓天讓內侍們淨了身,披上雲紋黑絲單衣,簡單擊上腰帶後,揮手撤下旁人,手執一燭盞,大步朝褚蓮城走去。

    褚蓮城听著腳步聲,全身不覺緊繃了起來。不會吧?隔那麼遠,他不可能發現她在偷看吧?褚蓮城咬著唇,緩緩蜷著身子背對著外頭,盡可能地挨在床角。「看夠了?」

    她身子一僵。「臣不是故意要看——」

    言未盡,她身子被轉了過來,只見——他長發披散于肩後,淡了肅穆之氣,可一對黑眸火灼似地亮著,逼得人不敢迎視。

    她面紅似血,連大氣都不敢喘,飛快地垂眸。

    自己瞧見他這等親密之事,現在只想去鑽地洞。可……明明是他隱私被窺,她該有何不自在?況且,他明知她在此,還這般放縱,能怪她嗎?

    褚蓮城縮在錦被里,胸間悶悶地痛著。那般情景對她來說,畢竟還是太過于震撼。

    她用力呼吸,幾回之後,也就慢慢鎮定了。

    黑拓天大掌握住她的下顎,眯眼看她。

    她揚眸回視,已是平日鎮定神態。

    黑拓天看著她的平靜眼色以及臉頰微紅,勾唇笑了。

    他自小身分尊貴,且面貌出眾,哪個女子看了他不是嬌羞以對,即便是微服出巡各國,他的艷事也從沒少過。

    可她除了初時的驚慌之外,看他的目光始終與看尋常男人無異;或者,該說她只動搖了一瞬。那瞬時的她,臉上神色嬌艷……

    「耳朵紅成這樣,可是動情了?」他傾身鎖緊她的眼。

    「方才……動……動情的人是陛下。」她避開他的眼,偏偏呼吸間又盡是他沐浴後的氣息,鬧得她心慌。

    「朕問的是當你看見之後,可有什麼感覺?」他再逼向前,鼻尖輕觸著她的。

    「臣保證會忘記的。」她身子一顫,力持鎮定地說。

    「我不認為。」他笑了,長指拂過她面頰,滑至她的耳珠,再順著她冷涼的頸項拂了下去。

    她不住輕顫著,決定自己不喜歡這樣被影響,于是身子又往後挪了幾寸,防備地看著他。

    「臣用生命作擔保。」「那就更不用了,你原本就是朕的。」

    褚蓮城睜大眼看他,還來不及說話,便見他朝她俯下身來,她嚇得閉上眼,唇冷不防被他吻住。

    唇舌冷涼、藥香微苦,正是他想像中的滋味一黑拓天攬過她不盈一握的腰,放縱地吮吻得更深。

    「停……」她低語。

    听她低喘之聲掃過他耳邊,他感覺那就像她讓他流連的唇舌及肌膚,清淨微涼,讓他愛不釋手……

    「停!」她捶他手臂。

    這一捶,她傻了眼。

    他直起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皇上恕罪……」她勉強自己說道。

    「無罪。朕只當這是床笫間的嬉戲。」他再度低頭以鼻尖嗅聞她染了藥香的肌膚。

    「為……為什麼是我?」她身子止不住輕顫,小手不由自主地揪著他衣襟。他抬頭看她。

    「朕想要女人,還需要理由嗎?」

    「我非女人,我是陛下之臣。」「朕何必為了一個臣子,出兵去救南褚百姓?」

    「陛下是為了北墨的疆土、南褚百姓的將來而出兵,絕非只因為我身為女子一事。」她擰起眉,一本正經地說。

    「我說過要對南褚用兵了嗎?那也得看你能讓朕為你做到什麼程度。」他正坐起身,雙眸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這……這……」她一急,氣息便亂,雙頰也隨之酡紅。

    他欣賞著她雪頰上綻出粉櫻紅暈,目光隨之在她修長頸項及半敞的衣襟間繞了一圈。

    「總該不是要我把皇上迷到神魂顛倒吧,那我不會……」她的眉頭愈鎖愈緊。

    「美貌之人,朕看得夠多了。」

    「所以是想換口味?可我這面貌……」

    「擔心什麼,朕就要你這樣子。」

    黑拓天揚臂將她拉向懷里。

    褚蓮城的臉貼在他結實暖厚胸前,感覺他的體熱暖烘地包圍住她。她心跳如雷,身子卻僵直如尸。

    他撫著她長發,指間在她火紅的耳珠上流連。

    她怕癢,身子微動,不自覺地往他懷里鑽進了些。一會後,見他沒有松手之意,且他懷抱實在溫暖舒適,她體力畢竟不佳,最終決定舒服地挨著他——反正她也推不開他。

    黑拓天看著揪著他衣襟、蜷曲得像個孩子似的她,俊顏神色愈來愈和緩。她還真放心把他當床榻?完全不懂得逢迎巴結求他垂憐?

    「我還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揉著眼,只覺又有睡意襲來。

    「先把身子養好。」

    「最好也就是您平時看到的那樣了。」她咬唇,忍住一個呵欠。

    「是嗎?那可得再好一些。」

    「為什麼?」她努力睜眸看向他。

    他將她放平,傾身吻住她的唇,恆久綿長到她差點昏過去。

    「懂了吧。」

    褚蓮城想起方才女子的叫喊,頓時苦了一張臉,脫口說道︰「臣不擅長體力活啊。」

    黑拓天驀地大笑出聲,笑到整座殿內都回蕩著笑聲,笑到門外守著的內監都驚跳起身了。他們幾曾听過皇上笑得如此開懷啊。

    而褚蓮城看著他的笑,只覺得他模樣真是好看到極點二個這般英挺的君王,即便不是君王,亦能讓天下女人傾心啊。

    她不諳情事,也慶幸自己沒因為這事而傷神。因為她早認定自己不會長命,只想死得無牽掛,萬萬不想愛上一個男人,病了死了,一顆心都還牽掛著……

    所以,她不能愛,也萬萬不能因為他如今的一時在意而失了心,他不過就是貪鮮罷了。

    畢竟,天下有哪個宮妃會像她一樣病成這副德性,說話還不懂得溫言軟語,只知道救國救民。

    也罷也罷……若他對她的興趣能持續到救南褚國之民,那她以身殉國也算是功德無量吧。

    「想什麼?」見她直盯著他瞧,臉上神色實在說不上歡快,忍不住掐了掐她的冷肌。

    她開口想說話,卻先打了個呵欠。等她想到自己有多失禮時,他又笑了。

    「睡吧。」他大掌覆住她的眼。

    她閉上眼,只覺他大掌傳來的熱度暖烘烘得很是舒適。藥效加上倦意再度襲來,她也就真的人事不省了。

    他坐了一會,看她呼息平穩了,這才起身朝長榻走去。深眠中的她,完全沒想到——這一夜,便成了她在紫極宮過夜的開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5:05

第四章

    即便有御醫隨侍在側,又在毒發當下服了「萃仙九」,可褚蓮城這一年一次的毒發,還是讓她無力了數日。幸好在毒發隔日,黑拓天便允她所請,讓她回府里休息。否則待在紫極宮里時,她總不免神思恍惚,怕他又來招惹,更怕自己意亂情迷。

    可她知道該來的終究躲不過。她的保命「萃仙九」已所剩不多,而普天之下除了已行蹤不明的鬼醫之外,就再也沒人能用百種藥草為她調配制成那種九藥;因此,她必得把握剩余的時間和氣力,盡快做好想做之事。

    因此,待她能自行清醒起床,精神稍好之後,在簡單盥洗後,便進宮去面對數張幾案上那堆如山高一般的奏折。

    「您怎麼不多休息幾日呢?」夏朗一看到她又要磨硯提筆,急得直嚷嚷。

    「食君之祿,不敢怠懈。」

    「您大病方愈……」

    「不礙事的,我的身子我很清楚。不適已過,便無大礙。」

    夏朗跟在褚蓮城身邊,見她已拿起奏折,也只能嘆了口氣,喚來個小內監隨侍在側,自己則站到殿外,做好隨時叫來御醫的打算。

    褚蓮城看了幾份皇上已批閱過的奏折,仍覺得他真是字如其人,凌厲張揚,可其筆勢沉穩,收筆亦甚圓融,如同他所下的命令一樣。

    然他于男女之事上的張狂可不是這樣。

    這個念頭一入腦海,便讓她倒抽了一口氣,連忙正襟危坐地提筆蘸墨——還是忙碌一點較好,才不會胡思亂想。

    她于他雖無男女之情,但她畢竟不是清心寡欲之人,黑拓天這樣的男子,太容易得到女人芳心了,她又怎麼可能毫不動搖,或者該說是被迷……

    褚蓮城一甩頭,低頭振筆疾書了起來。抄錄聖諭可是一字錯,就得從頭寫過啊。

    不知過了許久,身後突然有人一喝。

    「誰準你到這里的!?」

    褚蓮城嚇得手中筆一沉,黑拓天眼明手快,握住她手腕,另一手奪了筆,沒讓它落到奏折上。

    她仰頭看著多日未見的皇上,心窩一緊,立刻起身。

    「參見陛下。臣沒事了,御醫今早到府里來把過脈,說臣可以走動了。」

    他放下筆,松開她那只像是只覆著一層皮的手腕,漠然地看著她。

    「說你可以走動,不是說你可以操勞。」

    「為陛下鞠躬盡癢,乃是為臣本分。」她站得直挺挺。

    為臣本分?以為這麼說,就能讓他忘記他想要她一事?事實上,她愈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就愈想弄清楚她對他究竟是否動了心。

    「用膳了嗎?」他問。

    她搖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傳膳。」黑拓天說道。「是。」門外內監應聲道。

    黑拓天朝她伸出手。

    褚蓮城看著他的舉動,蹙了下眉,不解地問︰「陛下要拿什麼嗎?」

    「我的東西。」

    黑拓天握住她的手,扯她離開榻邊。

    褚蓮城的臉轟地紅了,怔怔地被拉著手,跟他走到另一側靠窗長幾前,被安置在他身側坐下。

    她看著被他厚掌握住的手,才想抽回,又被緊緊握住。

    「可以不要這樣嗎?」她低聲說道。

    「哪樣?」

    「可以只當我是臣子嗎?」

    「不可以。因為你舅舅一家已經被接入北墨了。」

    「當真?!」她驀地抬頭,見他黑眸微露笑意,她慌張下跪行禮。「多謝陛下!」

    「坐回朕身邊。」

    他聲醇如酒,褚蓮城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黑拓天見到她這個動作,微勾起唇角一看來她對他並不是完全無動于衷的。

    褚蓮城垂眸。

    若能救得舅舅一家,她就當自己是謝禮又何妨。雖不知他對她會有興趣至何時,但她生生死死幾回,什麼尊嚴、矜持,在必要時是真能全丟掉的。

    褚蓮城在與皇上相距一人距離處坐下,依照宴席坐法,臀部坐于後腳跟上,背脊挺得筆直。

    黑拓天拉過一旁隱囊置于身側,單肘支在榻邊,半倚半坐地甚是隨意。

    「給陛下送膳了。」夏朗領著一干內侍進門,很快地在長幾上布滿了菜。十多樣菜肴,都依照平時宮內的用膳方式,每一式都呈了兩份。

    「有殿下陪著,陛下的用膳時間可正常多了。」夏朗笑說道。

    「喔。」褚蓮城點頭,低頭目不轉楮地看著自己的衣袍。「那很好。」

    黑拓天見她一本正經的姿態,倒是有些想笑。

    他抬頭看了夏朗一眼,夏朗低頭退下。

    「用膳吧。」黑拓天坐直身子,舉箸用餐。

    食物一送上來,褚蓮城便發現自己實在是餓了,便默默地吃了起來——八珍豆腐鮮美、幾道新春野菜極為香嫩可口,她吃得忘形,滿足地長嘆一聲。

    「食欲不錯。」

    褚蓮城這才想起身旁還有皇上在用餐,抬頭想說話,可腮幫子此時全是糖醋溜鯉魚,只得努力咽下。

    「這核果香糊味道極佳,試試。」他說。

    她還未伸手去取,他已經自了一勺遞到她唇邊。

    她張口吮了,還來不及害羞,那核果香氣便直沖腦門,讓她睜大了眼。

    「好吃嗎?」

    她用力點頭。

    他又遞來一勺,喂了她大半碗,直到她搖頭說吃不下為止。

    褚蓮城看著他,腦子還是沒辦法正常思考,蹙眉脫口說道︰「這樣不對。您是皇上。」

    「我說過,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養好。多吃一點。」黑拓天看著她氣色雖已稍佳,可仍嫌蒼白的面容。

    「我飽了。」

    「你才吃不到一半。」

    「我沒法多吃,不過應當是一會就餓了。」褚蓮城想說他既已知她身子不佳,也就沒什麼好再隱滿了。「我這身子不好照養,也吃不得太多苦。我知道自己這好惡逸勞的毛病,所以才想著或許能靠腦子求個一官半職,多做些事的。」她的坦白讓黑拓天另眼相看,挑眉說道︰「既然想多做些事,那便過來侍候。」

    侍候?怎麼侍候?是要替他 手嗎?褚蓮城呆住,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見他眼里有嘲笑之意,她想著怎麼樣也得爭氣些;于是,坐直身子,指著離他最近的一道菜肴說道︰「這道茶香青蝦,以香油熗茶葉,再將腌制後的青蝦放入熱油鍋中微炸……」

    「你當真是一點情趣也無。」他勾唇卻未笑,可眼里隱隱有笑意。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奇怪地瞅他一眼,明明她介紹得很認真啊。

    黑拓天拉過她挨近他一些,把筷子放人她手里。「喂朕。」

    褚蓮城睜大眼,感覺自己的臉轟地全紅了。原來他指的侍候是這種!

    那她方才豈不是讓皇上侍候了?!會不會被雷劈啊!褚蓮城手里的筷子抖了兩下,連夾了幾回才順利將青蝦送到他唇邊。

    他鎖著她的眼,張嘴吃了。

    她瞧著他白牙一閃,竟有種被人吞食下肚的感覺。她心跳如雷,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干脆閉上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她的反應取悅了他;他想這個一論及國事便侃侃而談的家伙,竟然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原以為她木訥不解風情,如今才知勾她慢慢沉人情網,正是樂趣所在啊。

    「朕吃完了。」

    褚蓮城睜開眼,看準了下一道菜,快狠準地夾起送到他唇邊,然後,就只盯著他的唇。

    在喂他連吃幾道口味偏重的料理後,她依著自己的習慣,倒了杯茶送到他唇邊。

    「茶能清除嘴里味道。」她依舊目不斜視地盯著他的嘴。

    他伸手接過茶盅,喝了一口。

    她見狀,松了口氣,順勢把筷子放回他手邊,卻不防她才一側身,便被攬抱到他腿上,緊接著她便嘗到了他唇齒間的茶香。

    「你瞧著朕的唇這麼久,朕能不如你意嗎?」

    「我……」她的話被他吞入唇間。

    第二回被吻,明白他會對她做些什麼,但她仍是不知所措。感覺他嘗著她的舌時,忍不住輕顫著,感覺一股快慰從二人接觸處漸漸漫暈開,忍不住抓緊了他的手臂……

    他的唇從她唇間移開,長指順著她臉龐滑下她頸項,著迷于她冷涼柔滑肌膚被他指尖劃紅的模樣。

    她揪緊衣襟,屏著氣息搖頭。

    「要我放過你?」

    「我……還沒完全恢復……」她紅著臉說道,能拖一日是一日。

    「太醫不是說你可以走動了?」

    「走動和那事怎能相提並論呢?」她驚跳起身,身子拚命往前傾,只想離他愈遠愈好。

    他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模樣,笑著松手讓她離開。

    就這麼逗著她,也挺有意思的,否則男歡女愛這回事,到手了反倒沒了韻味。「我能回府了嗎……」她問。

    「今日可以。」

    褚蓮城不敢去想他話里的意思,只知道現下她可以回府了,于是飛快下榻行了個禮,逃難似地跑開,卻听得身後傳來一聲——「夏朗,替她備轎。」

    她知道自己該回頭拒絕的,深宮內院能被備轎的人,要不就年高德劭的功臣、貴族,要不就是後宮妃子;而她一點也不想被歸類為後宮之人啊。

    可一旦她回頭謝恩,誰知他會不會心血來潮又改變心意;所以還是假裝什麼都沒听到吧。

    褚蓮城跑得急,腳步一個踉蹌,隨即听到身後一聲低笑。

    她脹紅了臉,拔腿往前快跑了起來。

    無論褚蓮城心里如何忐忑黑拓天會在何時出手把她變成他的女人,她總歸還是有很多事要忙;而黑拓天是個英明君王,這樣的君王,當然不可能不忙。光是丞相、御史大夫及各處縣丞縣守所呈的奏折以及博士學宮的建言補正……就有如山高的公事要處理了。

    近日,褚蓮城有了兩名幫忙抄錄、整理的副郎官,除了休沐之日外,鎮日也只有用膳時才能稍喘口氣。

    幸而,忙碌之余,褚蓮城總算盼到了舅父一家的到來。見著他們平安,褚蓮城自然是喜悅非常;然則他們帶來的消息,卻讓府內所有人的心情如喪考妣。

    舅舅說皇長女褚櫻丹登基後,南褚百姓的徭役賦稅更重,偏偏今年又遇上旱年,已有百姓因為沒有收成而鬧起饑荒,無計可施之下,紛紛逃離想求生路。然而朝廷卻在城門邊境設兵,不許百姓出境,要不是因為帶他們離開之人以重金賄賂了守城士兵,怕是也要在京城里活活餓死。

    因此,當他們知悉此番是北墨皇帝派人去營救時,全都激動地要褚蓮城竭盡所能去報恩。

    褚蓮城心里何嘗不知黑拓天對她的至大恩情呢,只是,她還沒準備好以身相許報恩。

    之後數日,她一直想找機會謝恩,可此時北墨南境傳來游牧囂族侵掠土地之事,黑拓天忙著與墨青討論出兵事宜;于是,她也只有在黑拓天匆忙進出紫極宮或有口諭要撰寫時,才有機會與他打照面……

    這日,當她完成了黑拓天交辦的一紙方略,才放下筆墨,夏朗便替她傳了膳。

    她一邊用膳,一邊听著夏朗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皇上這幾日議事忙,每天夜里都是三更才睡……」

    那就應該沒空召後宮侍寢了吧?

    褚蓮城一思及此,不由得咬了下唇。她是開始在乎他了吧,否則何必理會他召誰侍寢呢?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必須侍寢一事,便不免想起曾于書上所見的男女交歡之事,書中將那回事寫得痛快淋灕,而那天于內殿里瞧見的,似乎也是如此。可她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和他做著那事……她原就沒打算此生要成親的,更遑論是和他……

    「方才武凰殿傳來消息,說皇上這日又沒用膳了。」夏朗湊向前,唉聲嘆氣地說︰「殿下能否幫忙想個法子?將皇上身子照顧好,是奴才的本分,可我就是沒那本事讓陛下用膳,那些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

    「公公不是一直跟在皇上身邊嗎?怎麼近日都沒過去武凰殿侍候?」褚蓮城突然想起此事。

    「皇上掛心殿下身子,命我這個月都待在您身邊,有事便立刻回稟。」夏朗說道。

    褚蓮城沒想到會是這原由,頓時一怔。皇上……何必如此待她?她緊握了下手掌,回神之後,從幾案前起身,急忙說道︰「我身子沒事了,公公還是留在陛下身邊侍候,陛下不能沒人照顧啊。」

    「奴才必會稟告皇上,殿下對陛下龍體的關懷及不舍。」夏朗笑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

    褚蓮城終究吞下那話,改向夏朗細說了幾道南褚才有的簡單小菜。「麻煩御膳房做這幾道菜。做好之後,我就去請皇上用膳。」

    「奴婢馬上去辦。」夏朗立刻飛奔而去。

    褚蓮城轉身看著外室的層層書架,想起里頭關于算術、歷學、醫學各方面的書,都是他翻閱過及寫過眉批的。

    她走過許多地方,知民之苦,也因為長期生病而在榻間讀過不少書,很多時候,她腦中會生出許多利民安邦的想法,但像是建溝渠、治軍等等這些事的細節,她都不盡然清楚;可黑拓天卻是什麼都要得懂得一些,否則便無法施行政策。

    像是她提了建溝渠一事後,這牆上便掛上了一幅北墨的水路馳道地圖,也下令各地郡守派出水工實地訪測。因此,她對他是由衷佩服的。

    她當然知道黑拓天不乏她這份關心,可她作為一個臣子、一個被施恩之人,想為他多用點心做點事,也是人之常情吧。

    腦中閃過他那雙黑眸,胸口驀地一緊。

    褚蓮城長吐了口氣,告訴自己別再在意更多了。即便二人日後真有了親密關系,他也只能是她的恩人;因為他是皇上,是個即將迎娶皇後,讓後宮為他孕育無數孩子的一國之君。

    黑拓天在武凰殿階下負手踱步,腦中盡是方才與墨青研討的軍情——囂族一事已讓墨青派軍平定,而南褚國內情勢大亂,正是宜于出兵之時。

    但若真要在此時出兵南褚,那找梁國水工建溝渠之事便得緩上一緩。且各地今年雨量不足,氣候若有異變,饑荒便難免。治粟內史雖說了國內財貨糧食無虞,可一旦開戰,糧食勢必會短缺;即便可讓少府撥出皇室財貨以供急用,只是若年年如此,終非長遠之計……

    北墨需要沃土種植糧食,需要其它能讓百姓溫飽的物資,而這便得回歸到溝渠興建一事上……還有,西柏皇帝病況益加嚴重,亦是需注意的一步棋……還有還有……黑拓天眉頭皺得愈緊,腳步愈快。

    「稟皇上,蓮城殿下求見。」夏朗在殿外揚聲說道。

    黑拓天驀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殿門。

    「進來。」

    褚蓮城一進門便迎上他沉思的目光,她立刻彎身一揖。

    「臣多謝陛下救我舅父一家之恩。」

    「平身吧。」他看著她豐腴了些的面龐,沉聲問道︰「應該抵達半個多月了,為何現在才來謝恩?」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然陛下近日國事繁忙,臣不敢以此家務之事干擾陛下。

    「所以,你現在是特別跑來這一趟?」他語帶譏諷,目光卻沒離開她身上。

    「陛下恕罪,臣立刻離開。」褚蓮城感覺到了他周身的煩躁,不覺放輕語氣說道︰「陛下國事繁忙,請您千萬保重龍體。臣斗膽請御膳房做了幾道南褚國料理,望陛下用膳,常保身體健康。」

    黑拓天皺眉,冷冷看她一眼。

    以為你是什麼身分,竟敢妄想干預朕的作息。褚蓮城在那一眼中,讀懂了他的心思,心口不禁一痛,彎身作揖一退。

    「臣多嘴,這便告退,望陛下恕臣自作主張無禮之罪。」

    黑拓天看著她,心情忽而變好了。他什麼都還沒說,她倒是懂了他的心思,果然是個知進退的解語花,不枉他偶爾會記掛起她,否則,他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會不可得呢。

    褚蓮城雖然低著頭,卻知道他仍盯著她,因為感覺到他的氣息籠罩著她。

    「我回紫極宮用膳,你也過來。」黑拓天說。

    褚蓮城一愣,走出殿外依言交代之後,夏朗便忙著帶一干人趕回紫極宮。

    而她沿著通往內朝的長廊快步離開,就怕耽擱了時間,比皇上還晚抵達紫極宮。內朝長廊盤曲如帶,上覆頂檐兩側圍欄的閣道,轉彎之處盡是不同美景,讓她不時分神,幸好仍趕在皇轎之前進了紫極宮。

    黑拓天一入宮門便人內室,換了一身玄色便袍後,這才走到已布好膳食的幾案之前。

    「你們都退下。」黑拓天看了夏朗一眼。

    夏朗領著人快步退下。

    褚蓮城想著自己似乎不在那退下行列中,可此時她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對,只好呆然佇立著。

    「上來侍候。」黑拓天拍拍身邊座位,看著快成了石雕的她。

    褚蓮城想到上次侍候的結果,心不禁跳快了幾下。

    她緊了緊拳頭,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上前,還沒開始做什麼,他便已拿起一本奏折閱讀。

    他近來都是這樣邊看奏折邊用膳的嗎?

    黑拓天看她一眼,微微挑眉。

    「陛下請用。」她一手執小碟、一手執筷將食物送到他唇邊。

    他張口吃了泰半瞎食,目光卻沒離開過奏折一寸。

    她注意著他是否已咀嚼完畢,目光自然沒法從他臉上移開;可看得久了,便刃心不住開始打量一深目高鼻、峻眸有神,薄唇優美、氣勢傲然,他一長得可真好看。

    纂地,他利眸與她的對上。

    她的手微顫了下,倒抽一口氣,立刻拿起另一小碗面食。「此是鰻面,以蒸鰻入面,再以雞湯揉之,用雞汁、火腿汁、蘑菇汁煮之。」

    他看著她的眼,吃下那口。

    她垂眸,再舉箸要夾菜時,黑拓天的大掌忽而覆住了她的手,牢牢一握。「不必。」

    他起身走向書房,頭也不回地說︰「備筆墨。」

    褚蓮城立刻上前,站在幾案旁靜靜地研墨。

    「你坐。」黑拓天命令道。

    褚蓮城看著仍站著的黑拓天,想著他剛用完膳,坐著怕會積食,只好當著他的面坐下。

    她鋪好紙絹,執筆仰頭等他開口。

    黑拓天看著她不慌不亂的舉動,便覺得心也跟著安適了下來,這才開口說了一串指示。

    她在腦中思索過一回,便落筆寫下。

    半個時辰後,他交代完事情,起身走向外室。

    她松了口氣,連忙起身恭送。

    他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北墨官服盡是玄色,官位之不同取決于衣擺刺繡花色。她一名書吏郎官,著墨袍藍繡,一身莊重之色,襯得她臉色皙白,黑童瑩亮。

    他想起他登基時,她所穿的那身月牙白,決定待會讓夏朗再替她打理一些同色衣料。

    「以後用膳時便過來。」他說。

    她驀地抬頭看人他眼里,神態微窘,卻仍盡可能自然地說道︰「陛下用膳時,若能暫歇國事,對身體較好。」

    「知道了。」

    她松了口氣,想說這樣她便不用次次來侍候他用膳。

    「但你還是得過來。」

    見她臉色一僵,面上寫著百般為難,他心情于是變得極佳。

    他不曾讓人這般「食過」因為想顧食他之人全都居心撥測,可他知道她待他不同,因此才會讓她這般對他。

    「怎麼?你今日到武凰殿不正是要去哄朕用膳嗎?」

    「我沒有要哄……」話脫口後,便發現自己的大不敬,隨即低眸道︰「臣不敢,臣是擔心陛下龍體。」

    「擔心朕,就把你自己照顧好,免得朕多操煩。」他上前挑起她下顎,不悅地眯起眼。「眼下淡青為何如此嚴重?方才進門時,並沒這麼明顯。」

    她訝于他竟注意到這一點,垂眸淡淡說道︰「臣氣血一向貧弱,每至傍晚便會這樣。」

    他大掌握住她的下顎,撫著她冷涼的肌膚,淡然說道︰「回府休息吧。」

    「也請陛下保重龍體。」

    「嗯。」黑拓天再度走向書房,頭也不回地說道︰「傳墨青、太尉早朝前入宮。」

    褚蓮城揖身之後,緩緩走出紫極宮。

    站在廊檐之下,她看著宮牆邊上的夕陽余暉,想著方才顧食皇上的那幕,仍覺得港尬。可這般不自在的感覺,在看到他勤于政事時,便都化為滿心的佩服。北墨有這樣的憂國憂民之君,實乃百姓之大幸。但願南褚百姓也能有這樣的福分啊!

    「蓮城殿下。」

    「尚賢殿下。」她笑著拱手為禮。

    「不是讓你稱我為尚賢兄嗎?」柏尚賢臉上掛著斯文笑容說道。

    「你不也叫我蓮城殿下嗎?」

    「怎麼尚賢兄至今還在宮中?」

    「博士學宮在討論溝渠之事,我年輕時曾拜于梁國水師門下,正巧懂得一、二。皇上雅量,讓博士學宮的人邀了我一塊前去商議。」柏尚賢微笑說道。

    「是啊,皇上英明,乃北墨百姓之福。」不在其政,不謀其事,褚蓮城雖對柏尚賢所提關于溝渠之事甚感興趣,但她沒問。

    柏尚賢也想問她在皇上身邊工作的甘苦,可一想到二人畢竟還在皇宮之中,也不好隨意論及這事,只得問道︰「你身體如今可好?」

    「很好。」

    柏尚賢與褚蓮城並肩而行,瑣碎地說著話。

    他想著宮中的謠言,說是皇上重用她,與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說是皇上對她關心之至,讓她留宿殿內……可這些話全都問不得,且他看褚蓮城神情一派自然,想來是皇上惜才,旁人不免傳得夸大些了吧。

    柏尚賢思忖及此,也就不去在意那些緋言流語,只和她說著他近來得了幾本詩文集,並和她提提文人交流間的趣談等事。

    她听著笑著,只覺得能有個朋友自在談心,實是美事一件。

    行經園林旁側時,四邊空曠,一道晚風忽而刮起,冷得褚蓮城身子瑟縮了下。

    柏尚賢立刻停下腳步,脫下斗篷。

    「若是蓮城妹不介意,就穿上我的斗篷吧。」柏尚賢看著她的白皙小臉,耳朵微紅著。

    「多謝尚賢兄。我還沒習慣自己帶衣衫入宮,得靠侍女提醒。」褚蓮城接過斗篷披上,可柏尚賢高大,她只好高高拎起衣擺。

    「像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她仰頭笑看著他。

    夕陽余暉下,她眼若星光、齒若編貝,柏尚賢瞧得怔了。

    「尚賢兄,你可是凍著了嗎?」褚蓮城笑問。

    柏尚賢急忙回神,擠出一抹笑說道︰「我不冷不冷。對了,一直沒機會告訴你……西柏皇室有一套養身功,每日若能練得一刻,可保體質康健,睡眠雖短少,人卻有精神。若你之後有時間,我便去你府上教你。」

    「那就先謝過尚賢兄了。我每日都要睡上四、五個時辰,才有精神力氣應付尋常事務,想來大好光陰都被我給睡掉了……」

    「現在是在指責朕不懂得愛惜臣子嗎?」

    褚蓮城僵住,看著從園林中走出、有泰半臉龐還掩映在陰影里,更顯陰郁的皇上。

    「皇上。」褚蓮城與柏尚賢同時揖身。

    「平身。」黑拓天定定看著她,沉聲說道︰「怎麼不說話了?不是正在說要教她養身之法嗎?」

    褚蓮城听出黑拓天聲音中微乎其微的怒氣,只好輕描淡寫地說︰「尚賢殿下知我身子骨極差,怕我拖累了政事,這才提議要教臣養身之法的。不知陛下聖駕在此,若有驚擾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柏尚賢低頭不語。

    「朕讓你早些回去休息。」不是讓你在此耽擱。

    「臣正在回府路上,多謝陛下關心,臣立刻回去休息。」褚蓮城說。

    「你們話都說完了?」

    「是。」柏尚賢和褚蓮城同時說道。

    「天色已暗,你盡快回府。」黑拓天看著柏尚賢說完,目光很快地落到褚蓮城臉上。

    褚蓮城一想到不能馬上回府休息,不由得輕咬了下唇,而她這看似不甘的舉動,讓黑拓天微眯了下眼。

    柏尚賢不想放她一人,但皇令不可違,再看了她一眼後,也只得一揖身,轉身離開;可才走了幾步,便听到身後傳來褚蓮城一聲輕呼。

    柏尚賢沒敢回頭,反而加快腳步,踩著自己的影子黯然離開。

    他一個質子,如何能與北墨皇帝搶女人?只是不解褚蓮城怎會甘願成為黑拓天後宮中的一人?或許她在乎他這個尚賢兄比黑拓天多,卻推不開黑拓天?柏尚賢思及此,忍不住回頭一望——身後已無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5:29

第五章

    褚蓮城覺得自己前一刻還看著柏尚賢的背影,下一刻便被拉入園林之間。

    「啊……你……您做什麼?!」

    黑拓天瞪著這個怎麼看都只是清麗,也不過比旁人聰慧些、比旁人會看眼色些、多懂得他心意一分的女人,臉色更加鐵青了。

    他方才在幾案上看到她謄寫的那些卷軸時,便滿意地勾唇笑了。她確實是個人才;謄寫文章時,總是能將他的筆誤適巧訂正,便連撰寫他口諭時,亦能仿他語氣。

    就在此時,夏朗來詢問是否要召人侍寢,他搖頭之後,突然覺得紫極宮空蕩蕩得緊,于是沒讓人跟著便走出宮門想散散心。

    他本是習武之人,登基以來也沒荒廢,依舊保持著早朝前持續練武的習慣。于是,他很快便走出內朝宮殿,恰巧看見了她與柏尚賢的身影。

    見二人談笑晏晏,她自在的神態是他前所未見,忍不住廣上前了。

    褚蓮城見他神色凌厲,又是一臉逼問姿態,便先開口說道︰「陛下……可是听見了我與柏尚賢的對話?惱我們不該提及他在博士學宮的事?」

    「不。」黑拓天怒瞪著她,不知這個平素極懂他眼色的女人,怎麼就不懂他此時怒氣從何生。

    莫非他表態得還不夠清楚?黑拓天驀地扯下她身上斗篷,往地上一扔。

    她身子一顫,立刻雙臂交握在胸前。

    黑拓天脫下自己的狐裘緊裹住她,將她置于胸前懷里。

    他衣襟上的沉木薰香及他身上的暖意瞬間包圍住她,這讓她不禁一僵。

    「您……您……不是還要處理政事嗎?」

    黑拓天見她神色如此驚惶,更加使勁攬她靠在他身上。

    「氣朕壞了你和他的好事?」

    「我與尚賢殿下就是能聊得上幾句的交情,您多慮了。」她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輕推他胸口。

    「柏尚賢年輕有為,此番他父皇病重,早晚是要將他召回登基為王的。」黑拓天低頭看著她說道。

    「那是西柏國之福。」

    月光下,見他眼色一沉、唇角冷笑,她頓時胸口一窒。

    「您……想做什麼?」褚蓮城身子往後便想掙離他。

    黑拓天的手扣住她腰,迫她貼在他身上。

    「換作你是朕,你會怎麼做?」

    褚蓮城看著他黑灼眼眸,四肢開始冰寒。

    柏尚賢有才,若回西柏國登基,西柏國便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北墨國。可柏尚賢若是明君,緊鄰著北墨的西柏,便會是黑拓天之患。

    「我……我不是陛下,我只願身邊人及天下平安。」她不自覺地揪住他的衣袖。

    「若要天下平安,不是不啟戰事,而是將戰事規模縮到最小。必要之殺,也是利益天下百姓的一種手段。」他厲眸閃著寒光,俯身以額頭輕觸著她的。「懂嗎?」

    褚蓮城懂,所以她打了個冷顫。

    她懂這個男人的野心——跟隨在他身邊已有一段時日,她怎會不清楚他。

    他明白他要的是什麼樣的天下,也已經把一切都想遍了,于是在各方臣子獻計之時,能夠支持他的理念往前走、能夠幫到他的,他便會視其才能而用。他要創建一個屬于他黑拓天的新朝代,所有朝臣的建議都只是在為他完成這個局面罷了。

    「懂了什麼?」他握緊她的下顎,往前一抬。

    「陛下想一統天下。」

    「哪國君王不想一統天下?」他黑眸一亮,緊盯住她的眼。

    「可每國君王想一統天下,都要先針對眼前最強的敵手北墨下手。但身為北墨皇帝的您,卻已經在針對各國做逐一擊破的計畫。」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黑拓天話未盡,褚蓮城已在他面前單膝落地。

    「陛下並吞西柏國既是早晚之事,願您能留下尚賢殿下,讓他能如我一般成為您的股肱之才。」

    黑拓天瞪著這個向來在他面前除了家國親人之外,像是不在乎一切,可如今卻為了柏尚賢屈膝的褚蓮城。

    「我為何要留他?留你,是因為你沒有野心,但他有。」他從齒縫里蹦出話來。

    「那就給他一個失去野心的理由。」至少還能留得一條命。

    「你就這麼舍不得他被殺?」

    黑拓天一把抓起她縴瘦手臂,用力將她拉到胸前。

    他埋首于她頸間,嗅聞著她身上的藥香。

    對于這樣的親密她還沒能適應,只能一動不動地由他挨著。

    她的木然,讓他驀地抬頭,掐緊她的下顎。

    「回答朕,你就這麼舍不得他被殺?」

    「除非是萬惡之人,否則任何人被殺,我都會不忍。況且,我視他為友。」

    「那麼朕若被殺呢?」

    「陛下身邊有千萬人會因為陛下的逝去而感傷。」

    「若朕不再是朕,你可會為我傷心……」他收緊了手指力道。

    「若您不再是您,便不具資格強逼我回答這種問題。」她痛得眼泛淚光,卻仍掙不開他的手。

    「好。你認為朕強逼你,那朕豈能不讓你如意。」

    「您……想做什麼……」

    她的唇在瞬間被他狠狠攫住,他強霸唇舌的糾纏讓她喘不過氣,只得用力捶他。

    他抬頭瞪著她泛著水光的眸,她還來不及反應,便已被他打橫抱起,大步走向紫極宮。

    「放我下來!」

    「這麼大聲張揚,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我與你正欲成好事?」

    褚蓮城看到一名總在皇上身邊服侍的內侍正朝他們走來,她倒抽一口氣,立刻將臉埋入他胸前。

    「淨空往紫極宮的道路。」黑拓天命令道。

    褚蓮城緊縮在他胸前,焦慮到連胸口都揪痛了起來。

    他這般抱著她,她怎麼可能不知他想做什麼!可她一直以為這一日或許會晚些到來;或者,他會對她失去興趣,她便能逃過一劫……

    「朕不會強逼于你。」他附耳對她說道。

    他灼熱氣息吹人她耳間,她輕顫了下,狠咬住唇。如果這一關終究難逃,那麼……

    她揪著他胸前衣襟,悄然抬眸看他,用氣音說道︰「我怕痛。」

    他見她神色怯怯,沒忍住掠奪的心意,低頭攫住她的唇,恣意采擷。

    「我會讓你忘記疼痛的。」他在她唇間說道。

    她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氣,也只能相信了。

    他確實讓她忘記了要痛。

    他在男女情/yu上懂得太多,她終究不抵他的百般逗弄,即便是初嘗人事,仍是在他身下因為歡愉而拱身相迎。但即便是情潮顛狂,高大的他在沉入她體內時,她仍是痛得哭了出來;雖然,那樣被刺穿的痛,在他的刻意操弄下,不一會兒便成了潮浪般襲來的歡愉。

    被他進入身體的感覺,既陌生又張狂,有好幾回她都覺得要喘不過氣,只想躲只想逃;可他總不允,鎖著她的眼,扣著她的腰,任由她怎麼捶打,便是抵死著逼她迎向顛峰,而後昏迷在他身下。

    第二回的歡愛,她是因他落在她背上的吻而驚醒的。她迷蒙地睜開眼,還沒回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讓他翻過身吻住了唇,在他指尖撫觸之下再一次失守。少了初次的痛,他的沖擊力道讓她哭著緊摟著他頸子在他懷里崩潰,而後再度人事不省地昏了過去。

    依稀記得有人替她拭了身子,又替她穿了衣,好似還有人說了些話,可她終究沒力氣醒來,直到不知多久後,她被人搖醒。

    「喝完藥再睡。」黑拓天一襲單衣坐在榻邊,將她連人帶被地摟到臂彎里。

    她勉強睜開,眼色仍迷蒙。

    見她薄唇仍留著被吮的紅,身上白皙肌膚盡是他留下的痕跡,他只覺憐愛,拿過一只翡翠玉碗遞到她唇邊。

    「御藥交代,這藥睡前得喝完。」

    入口的苦味讓她蹙了下眉,卻因為已經習慣喝藥,還是喝得一滴不剩。

    他接過玉碗往旁邊一擱,愉快地看著這個不自覺偎回他懷里的人兒。

    她蹙了下眉,當意識漸漸清醒後,身子跟著一僵。

    「別動。」見她想退縮,他低聲一喝。

    她抿著唇,緊閉著眼,卻還是想起了晚間的所有事……知道他在等她開口,可她此時說什麼都不對,只能問道︰「方才那是什麼藥?」

    「你昏了過去,我怕你有狀況,傳了御醫。」

    褚蓮城倒抽一口氣,對上他噙笑的眼,旋即低頭抓住錦被就要往里頭躲。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在紫極宮留宿,她以後怎麼做人啊!

    「御醫說你氣弱體虛,在身子沒有大好之前,不得太顛狂。」他低笑著,拉下錦被。

    她的臉益加辣紅了,只覺此生不曾如此困窘。

    「可是在惱朕?」他黑眸鎖著她模樣,怎麼看也不魘足。

    「我……累了。」她背對著他,閉起眼。

    「在想什麼?」他將她轉過身,再度鉗住她的下顎。「說——」

    她仰看他,看得久了一些,便覺得胸口一陣脹。就算對這個男人沒有情,可總會記得他與她之間的一切,更何況她在心里對他是有所眷戀的。

    但他是一國之君,所以她不能讓太多情緒往心里去。皇上是屬于後宮眾多女子,而非她一人的。

    她緊握了下拳頭,「在想以後要如何才能不與陛下親近。」她聲若冷泉。

    「你!」黑拓天驀然坐正身子,一把將她抓到身前。

    一夜貪歡,她身子仍是無力,在他這般搖來晃去之後,她不適地蹙起眉,無處可靠,只能抵著他的肩頭輕喘。

    見她病弱,他抿緊唇,這才放輕了語氣,撫著她背脊說道︰「你已經是朕的女人了,肚里或許已有朕的孩兒了。」

    「若陛下還惜我有幾分才,就該讓我喝避孕湯汁。我這樣的身子若是懷孕,那是自尋死路。」她身子一顫。

    他臉色一沉,眼色變冷厲。他不是忘了要讓她喝避孕湯汁,而是刻意不交代的,誰知道她的身子竟孱弱至此!

    一股無名火讓他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惱她的病弱;惱自己擁有了一個天下,卻對她的病弱無能為力;惱自己在歡愛之後,竟更加不想放她離開。

    「抬頭看我。」他命令道。

    她看了,心緊抒了一下。

    「不管有沒有身孕,朕就是要你。」

    她迎視著他黑灼的眼,多少懂得他的心思。他面前的每個人都怕他,或對他有所求、有所算計,可她的求、她的算計有哪些,已全都告訴他了。他信了她,知她沒有太多貪求,因而希望她能陪在他身邊。

    畢竟他不是一個喜歡阿腴奉承的帝王。

    褚蓮城伸手撫住他的臉龐,感覺他面龐一僵,抿緊了唇角。

    「您想要我,那臣就陪吧。」沒想到她這輩子竟也要涉入男女情愛了。

    「就這麼不情願嗎?」他冷冷說道。

    「我以為陛下喜歡我這樣說話。」她皺了下鼻子,模樣倒有些頑皮。

    他瞪她一眼,心下卻松了口氣一長臂將她攬入懷里,埋首她頸間,聞著她身上的藥香。

    她沒有反抗,反正也掙不開他。況且他的身體那麼溫暖,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習慣挨著他了,原來四肢都被捂暖了是這麼舒適的事。

    「我待會能回府里嗎?」她眼眸半睜地說道。

    「已派人通知你府里,你今夜留宿宮中。」

    「陛下日後還會再留宿我嗎?」她輕咬了下唇,痛得微縮了下。「還有……關于尚賢殿下的事,您能饒他一命嗎?」

    「你現下是在用自己的身子交換他的命嗎?!」黑拓天大怒,驀然起身就要下榻。

    她一個旋身,自他身後抱住他的腰。

    雖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在意她與柏尚賢之間,可君王之怒要禍及人命實是輕而易舉;于是,即便忝著臉,她也要讓他息怒。

    「我對男女之事向來不上心,陛下與我相處已有一段時日,應當知我。況且……我……我方才對您的反應,可有半分牽掛他……」她話說至此,已辣紅了臉,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黑拓天沒回頭。

    褚蓮城輕嘆一聲,把臉貼在他背上。若真要說起記掛之人,她惦著黑拓天還比柏尚賢多,只是她對黑拓天思慮過多,不敢眷戀啊。

    可如今這局面,若黑拓天喜歡她眷著戀著,那她便眷著戀著,暫圖個皆大歡宣口的假面吧……

    「我頭昏,想睡了。」她軟聲說道。

    「你想睡便睡。」

    黑拓天沒回頭,仍在惱她竟能如此動搖他。

    靶覺她松開了環他的手,在他身後挨著他身側躺下,接著傳來拉錦被的窸窣聲。一會後,一只冰冷小手握住他的,一道涼柔聲音說︰「陛下也早點歇息。」

    黑拓天心中一動,不由得回頭她閉著眼挨著他,可臉耳都是紅的,眼睫仍輕顫著,如此少見的兒女嬌態讓他暖了心。

    他側身上榻,將她身子納到胸前。

    她身子先是一緊,既而往他懷里縮去。他胸中頓時一陣血氣翻騰,若非顧念她體弱,真是想再鬧得她動情的。

    黑拓天盯著懷里的人兒,大掌一下下撫著她背脊,呼吸間都是她身上淡淡的藥香,雙唇竟不由得微微揚起。

    柄事之間能懂他心思之人尚且不多,更何況是後宮那些只懂得爭寵的女子。她這般懂他,他是歡喜的。

    人,需要被懂——即便貴如天子。

    所以,他想寵她,想用她想要的方式來成全她對和平之向往。

    她先前提出的一些論議,確實與他心中所想相同。只不過,她畢竟心軟,而他為了社稷大業,有些事絕不能退讓半分,即便她日後會因此而懼怕他,她也應該會比誰都懂他。

    黑拓天低頭在她發間落下一吻,听著她淺淺的呼吸,不由得也放緩了呼息,安穩地睡去。

    「……這梁國渠豈能說建就建!費用要從哪來?這一建便是幾年光景,人民若是不堪其擾,誰來負責?!且這主事策劃者都是梁國人,他們若真的那麼善良,前年會跟著西柏一起攻打我們北墨嗎?分明就是有詭!」

    半個月後的早朝過後,幾名老臣氣呼呼走下文鳳殿堂台階,才轉了個彎,見著四周沒了皇宮衛尉軍,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了起來。

    「……誰讓這是那個褚蓮城提出來的事,一個幾歲的黃毛丫頭,當了書吏郎官才多久,便成了皇上寵信,半只腳都踏進博士學宮了。懂得紙上談兵,就以為無所不能……誰讓皇上就是寵信她,八成是施了什麼媚術。」

    「……就她那幾分姿色能施什麼媚術!」

    「……就是只有幾分姿色才要施媚術。」

    待得一幫老臣走遠之後,因為听見他們的討論而特意避在廊後的褚蓮城與墨青,這才緩緩走出來。

    「你不替自己辯駁一下?」墨青問。

    「辯駁什麼?除了施媚術一事之外,他們倒也沒說錯什麼。我確實是空有想法,至于想法能否落實,仍是得靠其他專才。」褚蓮城說。

    「你不是那種有勇無謀之人,先前陛下讓你到博士學宮提出看法時,不是已先找過多名梁國渠人才,說你那計畫是可行的嗎?」

    「多謝墨兄信任。」

    褚蓮城不久前以書吏郎官身分被允進入博士學宮觀摩,才一進博士學宮,眾青便向眾人宣告她是他義妹,日後有什麼不滿就沖著他來。褚蓮城知道,墨青這舉動自然是皇上授意,心領之余,也就私下稱墨青為兄長了。

    其實墨青先前雖得皇上授意,主要還是看著這褚蓮城不爭寵取鬧,皇上每每沉眉要動怒時,只要見著她,怒氣便能稍緩一事的份上。有幾回,他甚至瞧見皇上不過看她一眼,她便像是能了然于心似地去取了筆墨或是端來茶水,或掩卷準備休息。

    雖說皇上後宮不封妃位,可褚蓮城這般身分、這般受寵程度,早晚也是要立為妃的。瞧瞧皇上三不五時的行賞,只差沒把褚蓮城那座南楮皇女府邸翻起來瓖金嵌玉。

    「自家兄妹謝什麼呢,就請為兄的到你府里吃飯。你那府里的廚娘手藝有一套,你舅母做的素菜,更勝山珍海味,無論拿幾只豬來跟我換,我都不換!」墨青咽了口口水。

    「瞧墨兄這模樣,像是我家的飯菜有多難得吃到一樣。」褚蓮城笑說道。

    「當然難得。你都快長住在宮里了。」墨青呵呵笑。

    褚蓮城臉兒微紅,不敢再接話了。

    身為孤兒且尚未娶妻的墨青,一年有大半時間都駐扎在外。某回,褚蓮城偶然邀他及柏尚賢到家中,墨青對她家蔚子的手藝贊不絕口;此後,只要褚蓮城有機會回府用膳,他便不客氣地跟了過去。當然,為怕流言蜚語,她亦會邀柏尚賢同行。

    她曉得黑拓天對柏尚賢是有所打算的,只盼著柏尚賢若能與墨青熟稔一些,日後或許能多個人替他說話。

    「蓮城殿下,皇上有請您至御書房議事。」夏朗上前說道。

    「啊,果然今晚‘又’沒法到你府里吃飯了。不如也替我通報一聲,我也一塊去見見皇上,如何?」墨青說。

    「小的這就過去稟報。」夏朗退下。

    待得褚蓮城和墨青到了紫極宮時,站在門邊的夏朗便領了二人進門。

    二人才行過禮,夏朗便喚來三名內侍送上膳食。此時尚未達用膳時分,呈上的是一盅米粥及幾色小點。

    「坐。」黑拓天落坐,朝他們看了一眼。

    墨青坐下,褚蓮城卻上前替皇上掀開玉碗碗蓋,拿起湯勾輕輕攪拌著,待玉碗不再燙手,便將之送到皇上手邊。

    黑拓天喝了一口,雙唇微揚問道︰「是什麼?」

    「伏苓雞湯熬的粥,燒得米粒俱軟,對身體最好。」褚蓮城說。

    「怎麼瞧著就像是你偏好的錦衣玉食。」墨青朝她一挑眉。「現在連御食都歸你管?」

    「龍體萬安乃萬民之福,若多寫幾道食譜能讓皇上食欲大增,我自當全力以赴。」她輕描淡寫地說道。

    「說得像是你一點都不重餐膳一般,那日御膳坊不過換了個人做點心,你抿了一口便知道不對勁了。這挑嘴使性子的毛病幸而是生在皇室里,否則這風吹便倒的身子能撐多久。」黑拓天低笑晚她一眼。

    墨青放聲大笑。

    褚蓮城則紅了臉說道︰「臣該吃苦時,絕對能吃;不該吃苦時,便吃不得苦時,所以必定為陛下戮力盡忠,才能不愧于陛下所賜俸祿及恩惠。」

    「朕也沒打算再讓你吃苦。坐下喝粥,冷了傷胃。」黑拓天命令道。

    褚蓮城點頭,垂眸吃粥。

    「以後為兄的就跟著你吃香喝辣了。」墨青哈哈大笑,打了她一下。

    黑拓天笑著朝墨青看去一眼,只覺得這二人倒真像是兄妹了。他的好友、他的女人,便該如此。

    見黑拓天瞥來噙笑一眼,墨青還在笑,褚蓮城卻已避嫌地後退了一些。

    墨青沒注意到她的舉動,黑拓天卻是眼色一凜。

    難道她以為他會對墨青如何嗎?

    「你既然來了,朕就先跟你說說明天要你辦的事一建梁國渠的費用得讓你來辦。」黑拓天看著墨青。

    「我?」墨青瞪大眼,「我何時能生銀子了?」

    褚蓮城聞言,雙手不由得緊絞在一起。一個將軍如何能生出銀子?唯有——戰爭!

    且北墨能因戰事而得利者,目前只有——南褚!

    黑拓天見她臉色霎時慘白,有些意外她竟能在瞬間便懂了他心思,但他目光仍是移向了墨青,繼續說道︰「南褚克海外貿易藥材生意,可一連二代國君暴虐,百姓苦不堪言。下位者不敢報民間之苦,歌功頌德言天下太平,賦稅重役,壓得人民怨聲載道,近來饑荒更甚,人吃人的悲劇時有所聞,如今也該是北墨出手的時機了。

    且我剛接到密探消息,南境囂族為我軍所敗之後,便轉向西柏;我們先前既已布局讓西柏重臣反對出兵南褚,如今西柏本身便有戰事,已無暇多……」

    褚蓮城听到此處,已完全明白了黑拓天意欲為何,于是起身走開不忍再听。

    她是想讓南褚百姓過好日子,也知道得先有一番破壞方能重建;但只要一相心到戰爭死傷、人民慌亂,總是難受……這也是她佩服黑拓天的一點,要有慈心,卻不能因為一時之仁而亂了大謀。

    「……臣明日立刻召來程林與郭明等人與陛下共商進軍南褚大計。」

    褚蓮城緩行至幾步外,掩唇假意低咳幾聲之後,一陣冷意卻真的漫至喉嚨,讓她連連咳了起來。

    「……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陛下見諒。」褚蓮城說。

    「夏朗,傳太醫看診。」黑拓天頭也不抬地說。

    「臣回府……」褚蓮城握著拳,只覺得通體生寒。

    「是要朕下令你今晚留宿紫極宮嗎?」

    褚蓮城搖頭,安靜地退開,走回內室。

    「她無名無分,卻老是留宿‘紫極宮’,這樣妥當嗎?」墨青曾得黑拓天特許,私下相處時能夠不拘君臣,因此說起話來也就百無禁忌了。

    「有何不妥?朕就想看看要如何才能寵壞她。」黑拓天收回視線。

    「幸而她不是個禍水。」

    「若是禍水,我寵得下去嗎?」

    「也是。陛下才剛提及南褚一事,她便避嫌地退了下去。這般氣度,也是難得。」墨青點頭贊許,卻忍不住揶揄道︰「不過,往後我若咳個兩聲,陛下是否也會傳個太醫過來瞧瞧?」

    「朕就賜個妻子給你,讓你天天有人照顧,比太醫還貼心。」黑拓天笑逍。

    「別別別!我現在可沒力氣消受這些,這不是還要我去為國出征嗎?」連忙搖頭擺手,引來黑拓天一陣笑。「您還笑呢!老臣們現在個個蠢蠢欲動,趕著哪天就要上奏讓您盡快立後了。」

    「朕不娶,他們能奈朕何?朕知他們打算,怕這皇朝如今無嗣無後。這事朕正琢磨著,如今先說予你听……」

    墨青听著皇上說著皇位繼任之事,震驚到半天都說不出一句來。

    黑拓天將話都說盡之後,看著氣息粗重、脹紅了臉的墨青。

    「如此激動,可是有什麼好建議要提點朕?」

    墨青起身,雙膝頓時往地上一落,用力一磕頭,那磕頭聲響在房內回響著。

    「但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方是天下萬民之福。」墨青抬頭,雙眼猶紅。

    「有你為我北墨出征大將,亦是天下萬民之福。」黑拓天下榻扶起了墨青。

    二人又討論了一番關于攻打南褚及西柏之事後,太醫恰好入宮,正在門前行大禮。

    黑拓天點頭,揮手讓夏朗領人進去後,又對墨青說道︰「……總之,關于調齊軍隊及軍糧運送諸事,上次南境囂族入侵時,博士學宮和太尉府便已合提了一套方法。此一役正好可以就著那套法子來辦,你且多費心看看還有哪里需要改進。」

    「等我回去琢磨一番,明日再來報。」墨青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把事問清楚,「那關于……陛下所說西柏之「朕明日便會下旨,以西柏皇帝病重之由讓柏尚賢回國探親,至于其它後續相關,朕方才已說過,你該懂得如何辦了。」

    「我明白。只是蓮城殿下向來與尚賢殿下友好……」

    「若非是她,今日朕便不會是這般做法。」

    墨青恍然大悟,彎身一揖後,順勢退了下去。

    黑拓天緊抿的唇卻沒因此而松開。人命關天,但若是能犧牲少數,換得多數百姓之利,那他對于殺人見血一事,不會眨一下眼;至于那個肯定會為柏尚賢心痛之人,他守著便是了。

    黑拓天轉身,大步走向不停傳來說話聲的內室。

    「殿下……您就別讓我們為難吧……皇上都吩咐下來了,您就讓太醫進來瞧瞧吧……」

    黑拓天還未走入內宮,便听見夏朗著急勸說的聲音,而後便听見褚蓮城說道︰「不許讓太醫過來,沒人比我更懂得自己的身體。太醫若來,我便回府……」

    黑拓天皺眉,推開內宮,揮手讓所有人退至外宮候著。

    褚蓮城一听周遭全靜下來了,自是知道何人進來了。可她仍維持著原來的姿態,靜靜坐著,呆看著幾邊一盆新栽。

    一雙大掌將她抱起,放到腿上。

    「怎麼又任性了?」他挑起她下顎。

    「我非任性,只是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她很快地垂眸,不許自己再多問一句關于南褚之事。

    對南褚而言,唯國滅,百姓的命方能保住。

    「那你來告訴我你的身子狀況如何?」他知她此時心頭焦慮,也就順著她的話問道。

    「我身子向來冷寒,避孕湯汁寒涼,多喝傷身。此時尚未下雪,我便開始冷咳,這點自我診斷功夫,我還是有的。」

    黑拓天萬萬沒想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臉色霎時一沉。

    「是想我從此不動你?」

    「最好如此。」她握緊拳頭,覺得胸口有情緒翻絞著。

    「朕自有不讓你受孕的其它方式。」

    听他說的不是不與她在一起,而是不讓她受孕,她低頭默然不語了。

    雖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執著于她,可說她心里沒半分歡喜,那是假的。況且,她在他身下習得了男女之歡,也動心于他,只是如今知道他攻打南褚不過早晚之事,若在此時于他身下承歡,令她感到不安。

    「皇上該去後宮……」

    黑拓天狠握住她下顎,見她吃痛,卻仍執意如此。「若朕想去,你以為有人能攔得住嗎?」

    「我不想攔。」

    「好一句不想攔。」

    「知我為何不去後宮?」

    他忽而讓她背靠著自己,扣著她的腰往後一勒,二人身子于是平貼如一人。

    她不敢亂動,因為曾被他用這般姿勢愛過,那夜的放肆,光是想起,便讓她心跳如雷。況且,她此時已察覺他身下火熱的悸動,哪還敢再多撩他半分。

    「就只有這種時候懂得害羞。」他俯身以舌尖輕舔過她血紅耳廓。「全身都冰寒,就這對耳朵,動情時便殷紅如血,什麼反應也藏不住。」

    「我今天很倦……」

    「朕說要做什麼了嗎?」

    褚蓮城松了口氣,正欲起身時,卻被他一個翻身置于身下。

    「您不是說……」

    他撤去她的衣帶,一件一件地掀去她身上所有袍衫。

    她掙扎著,卻被他單手扣住雙腕置于頭頂,無助地任由他將她剝得寸縷未著。他用身子將她壓在榻間,黑色繡袍映著她雪白肌膚,火了他的眼神。

    ……

    她身子猶輕顫著,腦間仍不甚清明,也就依著平日習慣,挨向他身側。

    黑拓天伸臂擁過她,讓她枕著他肩臂。他的女人,就該這般眷著他、離不開他。

    「接下來的時間,你留在府里,哪里都別去,什麼也別听。若有什麼狀況,朕會召你。」

    褚蓮城輕點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一顆顆淚水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低頭吻去那淚水,再次將她攬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5:48

第六章

    接下來數日,褚蓮城待在府里,不問政事,鎮日過著清風明月、吟詩頌詞的風雅生活,可她心里卻沒一刻安寧過……

    她知道北墨要對南褚出兵了,但以什麼方式、何種型態她全不知情。想來他已有了西柏不會出兵的把握,而南褚一旦成為北墨屬地後,南褚皇室的那些民膏民脂,除了能用來改善百姓生活之外,也會成為北墨營建溝渠費用;更遑論南褚港口的舟楫之利,北墨若能好好運用,富國強兵絕不在話下。

    只是北墨軍隊尚軍功,斬首敵軍便能有賞,封官晉爵者向來也以戰功為尚。

    若是北墨軍隊對南褚動武或屠殺……褚蓮城每每思及此,便夜不能成眠。

    幾夜不能成眠後,體內的毒便出來折騰了。有時好不容易才得了淺淺睡眠,總會咳醒過來。如同此時。

    褚蓮城蜷著身子,不住地低咳著,在經歷了一番像是要把心肺都給咳出來的痛苦後,她拿出絹巾捂口,然後發現自己竟——嘔出了血塊。

    褚蓮城看著血塊,霎時無法動彈了。往常若身體狀況差些,不過就是毒發之後咳出血來,但這回咳出的卻是血塊。

    表醫師父曾說過,當她咳出血塊時,表示「萃仙九」已經無法抑制髒腑衰敗,此時髒腑中的腐血便會和體內滯留的毒混成血塊喔出,她最多活不過一年了一她至今仍記得沉迷于醫術鑽研的鬼醫師父無法為她解毒時的憤慨眼神。

    事實上,她手邊的萃仙九也只剩十顆了,萃仙九若沒了,她也就只有死路一條。也即是說,咳出血塊之後,萃仙九便只剩止痛效果;但她怕痛,能不受折磨,總是好的……

    「殿下。」

    褚蓮城連忙藏起綃巾,揚眸看去,侍女萱兒正蹙眉站在門口。

    「怎麼了?」

    「尚賢殿下府內管事派人來報,說殿下前幾曰被剌客所傷。宮里怕這事會造成人心惶惶,也怕打草驚蛇不好調查,今日才許他們對外告之此事。」

    褚蓮城心一痛,立刻扶著長榻起身。「他的傷勢如何?」

    「听說連腿筋都砍斷了。幸好禁衛軍經過,及時殺了刺客,救了尚賢殿下一命……」萱兒上前扶她下榻,輕聲說道︰「大伙都說一定是西柏其他皇子怕尚賢殿下回國爭皇位,所以先下手為強……」

    「是嗎?」她不這麼認為啊。

    北墨自從黑拓天登基之後,出入國內外都需要旅商證明,守城士兵若有收受賄賂者,一律死罪;負責警衛皇宮的衛尉部門,甚至有一份北墨城里的異國人士名冊。如此嚴密防備之下,若還有殺手能出手,那也是被默許……

    褚蓮城低頭沉吟著,讓萱兒替她換了衣衫。

    「一定是西柏的人干的。否則柏賢殿下出了事,還有誰能得利呢?」朱萱兒說。

    「只要算準了影響……何必是直接得利呢……」褚蓮城握緊拳頭,忍住一陣暈眩,抬頭看向萱兒。「去請我舅父,跟他說明尚賢殿下的情況,並請他立刻帶足丹藥跟我前去尚賢殿下府里,為殿下看診。」

    朱萱兒點頭,匆匆離去。而褚蓮城則是將此時能吃的九藥,全都咽進肚腹里,只求這身子能再撐一段時間,至少讓她在離世前,一切都是最好的結果。

    褚蓮城的車馬才在柏尚賢的府前停下,府內管事便已站在門前迎接。

    蓮城殿下是尚賢殿下在京中的知已,亦是皇上面前紅人,若此時有誰能保住尚賢殿下的生命,必是她無疑。

    「殿下還好嗎?」褚蓮城一待舅父也下了車,便腳步未停地朝府內走去。

    「御醫剛走,說……」一頭花白發絲的管事哽咽了下。

    「說什麼?」

    「說殿下腳筋已斷,今生怕是沒法子再行走。」管事低頭拭淚,「除了御醫之外,殿下已經幾天不肯見人了……」

    「煩請管事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見他了。」

    「殿下說誰來了都不見,尤其是您。是我多事,派人請了您來。」

    「就說我在宮中听聞了消息,不請自來,你們不敢攔我便是了。」褚蓮城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道,「把他屋內的人都撤了,這樣我們說話方便。」

    「殿下屋里沒留人,也不許人進入。」管事說。

    「這是我舅父,是極有名的傷科大夫。你先跟他說說殿下傷勢情況。」

    褚蓮城言畢,三步並成二步地穿過守在內院外頭的一干人,直接推門而入——一陣藥味混合血氣及悶濁空氣的味道朝她撲來,一地凌亂更是不在話下。

    「誰敢進來!滾!」

    一只玉壺朝著地上狠狠摔去,柏尚賢的怒吼讓她一驚,因為她從沒听他人聲說話過。

    褚蓮城抬眸望向發聲處,只見睡榻兩旁垂下的紗簾正因柏尚賢狂砸物品而下停拂動著。

    「尚賢兄,是我。」

    柏尚賢的動作忽停,屋內只余粗重喘息聲。

    「你出去。」

    「你早晚都是要見我的。」

    「滾!」柏尚賢大吼一聲。

    褚蓮城听著這聲嘶力竭的一吼,眼淚就滾了下來。她持續朝著榻邊靠近,即便那頭正連枕頭、被褥都扔了過來。

    「幸好,你還有力氣扔東西。」她撩開紗簾,看見他素白單衣下那幾處被層層包裹住的傷口。

    「一個終生無法再行走的皇子,與死何異!」柏尚賢重重一拍長榻,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柏尚賢此話一出,褚蓮城這才驚覺到他即便再平和,仍是個有登皇位心念的皇子。黑拓天果然比她懂得柏尚賢……

    「尚賢兄可是遺憾不能回國承接大統?」她看著他如今雙頰凹陷的臉孔問道。

    「你素知我對皇位無野心,心中所念也是一旦登上帝位,便能讓百姓過好一點的日子。只是……這事如今是再也不可能了……」他雙唇顫抖地說。

    「愛國益民之事,與你行動不便並無妨礙。我能替兄長想出……」

    「罷了……」他看她一眼,低頭露出一個極苦笑容,「如今為兄不只是廢了腿,心中另一願也勢必永遠成遺憾了。」

    「兄長心中還有何願?若小妹能力所及……」

    「這樣殘缺之人,還能娶到你嗎?」柏尚賢脫口說道。

    她看著他激切的眼神、凌亂的發絲,先是一怔,既而紅了眼眶。

    她低頭覆住他的手。目他牢牢地反握住,手臂上的刀傷又泌出一些血。

    「我……已不是完璧,身體多病且無法生育,此生未曾想過要婚……」

    「為兄亦不是完人,況且如今連兩條腿都不听使喚。唯有一顆真心,祈求我一心想娶的你。」柏尚賢揚高音量,激動地看著她。

    褚蓮城深吸了口氣,抬頭緩聲說道︰「尚賢兄,實不相瞞。我年少時曾被下毒,五髒六腑皆已敗腐,虧得我師父留下的丹藥才能保命至今,可他留下的丹藥已無人能再煉出。我手邊丹九最多只能再保我——一或許連一年都不到……這樣的將死之人,實在不宜為任何人的妻子。」

    柏尚賢震驚地看著她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事情的臉龐,他抓著她的手,嗅聲問道︰「……你當真連一年都不可得嗎?」

    「一年已是一個很好的數字了。」

    他頭一低,男兒淚啪地燙到她的手背。

    她心一慟,伸手撫住他的發。

    「上天為何如此待我們?」他雙肩不住起伏,哽咽地說。

    「兄長別難過,能知道自己尚有多少時日可活,不也是好事一樁嗎?如此我才會盡快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幸好她當初想盡法子在北墨朝廷任職,至少讓她的一些想法有機會實現。

    「蓮城……」柏尚賢拉起她的手貼在胸前。「一年也好,半年也罷,我想娶你之心不變。」

    豬蓮城看著他清亮的眼神,心頭悶悶地抽痛著。她與柏尚賢言談契合,若真能成親,或可成一對佳偶。況且,她一個將死之人,能圓他一個夢,豈不善哉?

    「若你真想娶我,就得先答應我一事。我舅父乃南褚傷科名醫,對于筋絡外傷甚有研究。曾有不良于行之人被他治療之後,即能短暫行走。他如今在你外廳中,你得讓他進來為你看診。」

    「我讓他進來,你便嫁予我?」柏尚賢握住她的手不放。

    「待你能夠重新站起,緩步行走時,你便來提親。」

    「你當真願意?」

    「我願意。」見他神色大喜、眼色發亮,不由得也隨之雙唇微揚。「但我要先收聘禮。」

    「聘禮是什麼?」他迫不及待地說。

    「以你的水利之才,竭盡心力替北墨建好梁國渠。」因為這才是保全柏賢兄的最佳方式。

    尚柏賢臉上笑容頓時斂去,沉聲道︰「我身為西柏國子民,若為北墨出力,即是叛國。」

    「我是南褚人,可我想幫的是能助益百姓的那一國。」

    「你……認為北墨……」他倒抽一口氣,臉色一白。

    「能一統天下。」

    「不,至少北墨攻不下西柏。五年前一戰,北墨不也無功而返嗎?」

    「五年前一戰,北墨戰敗是因當時皇帝為了張揚威勢,同時出兵攻打三個國家。重點是,如今北墨皇上是被喻為戰神之人,當時並未出戰。想他當年窮奇一役,各國聞北墨軍隊色變的毀滅之行,北墨若想再攻佔另一方新疆域,難道會是難事嗎?」

    「不……」柏尚賢只是搖頭,「我是西柏人,絕不能助北墨。」

    「你是西柏有名的皇子,雙腿的遺憾雖無損你的才能與仁德,可這天下各國目前尚無法接受國君身有殘疾一事。

    西柏派人毀了你雙腿,便是毀了你日後在西柏登基及西柏百姓的希望。你認為西柏在你兄長統治下,百姓能過得比北墨人民好嗎?」

    「你居然要我背棄西柏,投效北墨!」他狠瞪著她,驀地推她在一臂之外。

    「我只是希望你能為西柏人民著想。若北墨皇上明白你的才能,日後他才會因你之故而對西柏寬厚,那才是西柏人民之福。」

    「你是他派來的說客!」柏尚賢聲音揚高了起來,伸手就想再去推她。「國不能亡!國亡,根何在!你給我「國是什麼?我只知道北墨百姓能吃飽過安樂日子,為何南褚人民就要人吃人、死于饑荒?人命有何不同?!」褚蓮城手掌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畢露。

    柏尚賢看著她,許久之後,才有法子擠出一句。

    「他知道你的想法嗎?」

    「應當知道。」她緩緩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

    「難怪他如此鐘情于你,你代表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整個南褚。」

    褚蓮城聞言,心下一震,不由得握緊拳頭。

    「或許吧。若我在南褚及他的心中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那……事情就不會走到太差的地步。」她松開拳頭,強迫自己緩慢吐氣。「我言盡于此。方才的一番說詞,都是我個人的想法。畢竟我們同為皇族之後,食民之祿,原本就該為民分憂。」

    柏尚賢看著她淡青的眼圈及幾乎沒了血色的雙唇,心里一陣懊惱。

    「若無它事,我請我舅父進來為你看診。」她對他一頷首,淡然說道︰「保重身體,其它事暫勿多想。」

    「你……他……我……」柏尚賢想起黑拓天待她的一切,脫口便說道︰「他會讓我娶你嗎?」

    「我只是他的臣子。」

    「你舍得他嗎?」

    「若不舍得,方才怎敢向你先求聘禮。」對于自己與黑拓天之間的一切」她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柏尚賢看了她半晌之後,嘆了口氣說道︰「梁國渠一事再讓我想想吧。我既已成廢人,日後能出幾分力也不知……」

    「你非廢人,我舅父會將你的腿醫到最好。」

    「萬一醫不好……」

    褚蓮城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眼說道︰「你會好的。」

    柏尚賢面色一熱。「我相信你。」

    褚蓮城對他一笑,轉身離去。

    柏尚賢听著她在門口吩咐管事替他準備膳食的聲音,手掌不由自主地撫上雙腿一他信她;信他的腿能恢復一些、信她毫不猶豫便同意下嫁于他的心意,命運突然悲愴至此,總該有樁好事發生吧!

    這日于文鳳殿的早朝里,各方朝臣在听聞了西柏質子被刺殺的消息之後,紛紛上奏以求嚴防國境進出人口,加強京城防衛等等諸事。

    「……在我皇城之內,西柏竟敢派刺客謀殺質子,分明就是要以此嫁禍我國,挑起兩國事端。」

    「……梁國說願派人替我國督建梁國渠,必然也是居心叵測,只是想消耗我北墨國力……」

    黑拓天面無表情地听著各方意見,始終未發一語。二日之後,他便會向朝臣發布出兵消息——墨青此回表面上是領軍至東境駐防,可現下應該已至北墨與南褚邊境與當地駐軍會合。

    潛人南褚的間諜早已傳來回報,說南褚軍隊已經三個月沒發薪餉,兵士們個個疲弱不振,加上國內饑荒,幾乎毫無戰力可言。至于他們派去西柏游說不對北墨開戰的幾名說客,也是回報西柏如今因為皇位之爭,加上南方囂族從北墨轉而犯之,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且軍隊安逸已久,將領亦皆年邁,目前並無它力再戰它國。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向來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何種方向與結果!

    黑拓天听完臣子們的稟報之後,沉聲說道︰「針對你們所提之事,朕自然會有所處置,如今也已讓皇城禁衛軍在防御一事上再多做些推演。之後還有何事要稟?」黑拓天目光往階下一巡。「可還有要事稟報?」

    「臣尚有一事要稟。」須長至胸的右相彎身一揖,「陛下登基,政風清明,百姓樂業。可如今皇家無嗣,唯一皇室血脈便是已故二皇子的稚女黑凌瓏,百姓無法真正安心。臣斗膽懇請陛下早日立後,整頓後宮,以安民心。」

    「你的意思是朕的後宮亂到必須要有個皇後來整頓?」黑拓天神色一凜。

    「臣非此意。陛下後宮安寧,可皇後乃是天下母儀表率……」右相額頭泌出冷汗,卻仍執意往下說。

    「如此便讓廷尉那邊寫一份規矩出來,替後宮立表率。」

    「稟皇上,規範還是得有人執行。」右相說。

    「那還不簡單,我博士學宮人才濟濟,若是以為男子不可逾越後宮,也有褚蓮城能代為執事。」黑拓天說。

    「此事萬萬不可!」御史大夫上前站到右相身邊,「不在其位,不謀其事。況且那褚蓮城只是陛下身邊的書吏郎官,被允許人博士學宮觀摩,如何能逾矩管理陛下女眷?還是懇請皇上早日立後,為我朝開枝散葉。」

    「朕為天子,想讓何人來統領後宮,誰敢有意見?來人!」黑拓天目光炯然地看向夏朗,「傳褚蓮城入宮上朝!」

    她已半個多月未曾入宮,鎮日守在柏尚賢府里,也該是她現身表態之時了。

    褚蓮城沒人宮的這些時日,幾乎都待在柏尚賢府內,等著舅父替他針炙完畢,再陪他用膳喝完湯藥,見他躺下休息,這才回府。

    舅父說接續經脈,如同針縫刺骨之痛。頭一回,柏尚賢便痛得昏了過去;可後來幾次,他餃枚忍痛沒再昏過去,但她卻看得冷汗涔涔。幾回下來,竟是不忍再多看;而柏尚賢也不願讓她看到他備受折磨的模樣,每每一到治療時刻,便催著她外出走走。

    這日,褚蓮城只身在柏府內行走,繞了半圈的湖後,找了個建在柳樹邊的小亭挨了進去,享受如酒溫風。只是,才閉眼沒久,便听到外頭傳來哭聲。

    「姐姐怎麼了?一早便哭成這樣。」

    「我……是……我心儀的公子今日娶了別人……嗚……」

    「都娶人了,姐姐怎麼還記掛著啊。」

    「你還小,不懂喜歡了就會記掛著,哪能說忘就忘呢!嗚……」

    哭聲漸弱,可褚蓮城卻已沒法子再安歇了。

    是啊,喜歡便會記掛,沒法子說忘就忘;因此,她喜歡黑拓天必是比柏尚賢多上許多的。柏尚賢如她的兄長,個能陪她廝守一生、不讓她心痛的選擇。可一想到黑拓天要娶親,想到他有一座後宮,也必會有一個皇後…

    褚蓮城捂著胸口,用力地喘息著,而後便听見外頭傳來幾聲捶打之聲。

    「姐姐為什麼要捶心?」

    「心痛。」

    「喜歡人會心痛嗎?」

    「和他四目交接的時候,心會痛;想到他時,心也會痛。知道他要成親時,更痛!」

    「所以,若是想到你想到一個人時,心會痛,便是喜歡嗎?討厭,不是也會嗎?」

    「討厭是氣憤,恨不得對方去死。」

    「好姐姐,他既娶了別人,那你現在心痛應該是氣憤,不是喜歡……」

    婢女的聲音飄遠了,褚蓮城則是捂著胸口,透過竹簾看著湖邊搖曳綠柳,長長嘆了口氣。

    是氣憤,是喜歡,她也分不清了。

    一開始便注意到了黑拓天,畢竟是那樣的一個偉健男子,誰能不多看幾眼;可她對他,也就如此了,沒存什麼臣子之外的心思。

    然而後來為臣之後,他的霸氣、他的才能,都讓她折服;加上他成為「她的男人,與她有了床笫之事,怎能不更加動心?可即便是如此,她仍不以為自己能成為他的伴侶。

    因此,她總不敢釋放太多情緒,不敢放縱心情,就怕自己會因為這個男人而傷心。

    她的命不長,應當好好過日子,不該再浪費時間去為情愛傷神,因此嫁予柏尚賢會是個最好的決定;而她若要嫁人,黑拓天即便身為皇帝也沒有理由阻止。

    黑拓天待她是特別,但他是皇上,有皇室規矩要守。

    最為難的人是她,在清楚了自己對黑拓天的情感之後,要如何淡然待他呢?男歡女愛之事,得找辦法拒絕他……

    「蓮城殿下!蓮城殿下!」

    「蓮城殿下!您在哪?」

    著急叫聲由遠而近,在滿園風中散播著。褚蓮城一听見尋人聲音愈急,蹙起眉,撥簾而出。

    「何事如此著急?可是尚賢殿下身子有恙……」

    一名奴婢氣喘吁吁地朝著她跑來,嘴里說道︰「皇上傳您入宮上朝呢!車馬已在外頭候著了。」

    傳她入宮上朝?莫非是南褚已敗?褚蓮城身子微一晃動,臉色刷地慘白。

    不,北墨軍隊再快,也不可能行軍如此快速。

    可召她入宮,還能有何事?

    害怕南褚百姓有所損傷的褚蓮城,捂著疼痛的胸口,舉步往大門方向行去——只願一切都好。

    ***

    褚蓮城匆忙進宮,甚至來不及回府換官服,只是披了件黑色斗篷覆住今日所穿衣衫。

    「蓮城殿下入殿。」

    褚蓮城站在文風殿門前,仰望著殿內後方居于高台之上的黑拓天,心頭驀地一驚。

    斑高在上的他,看來更加凜然出眾了。那讓人無法迎視的帝王光彩,讓她在一瞬間便斂去了心頭愛意。

    他是一國之君,是她不該高攀的那片天。

    褚蓮城凝神斂目,一步向前入了殿,走道兩旁大臣的目光火炬般地照向她。

    究竟發生了何事?褚蓮城心里雖忐忑,但她向來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于是輕輕地吐氣、一步步跨出,目光直視前方金階,像是不曾注意到身邊尚有眾多大臣一般。

    「臣匆忙而至,服儀不端,請陛下見諒。」褚蓮城在階前跪下行大禮。黑拓天看著她波瀾不驚的眼,擺手淡淡說道︰「無妨。是朕急召你來。起身說話。」

    「不知皇上急召臣來,有何要事?」褚蓮城問。

    「群臣對于朕後宮及立後一事,頗有意見。你對于朕立後之事,可有什麼想法?」黑拓天緊鎖住她的眼。

    褚蓮城先是一怔,百感之下,胸腹之間頓時狠絞了起來。原來不是要跟她說南褚已敗。原來是他——要立後了!

    幾名老臣一听皇上這話,臉色全垮了下來。都說皇上與這褚蓮城有私,她難道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嗎?

    「褚蓮城,為何不說話?」黑拓天唇角微揚,眼里噙著外人難得一見的笑意。

    「臣是在思索皇後人選。」褚蓮城拱手一揖,低頭掩去眼里的痛,只是心頭絞痛沒那麼容易散去,于是雙唇微有顫抖地說︰「听聞杜門侯爺之女性性情純善,儀容出眾,學養豐富,應是適合帝後人選。」

    黑拓天眸光霎時變寒,可他臉上卻揚起了一抹笑意,像是听到了極好意見一般。他微微傾身向前,鎖住她的眼。

    褚蓮城被他盯得背脊泌出冷汗,胸腹之間也竄上一股惡痛,逼得她只得更加努力地站直身軀。

    諸多老臣一听,松了口氣,看向褚蓮城的目光這才和緩了些。

    「你是一國皇女,你亦博學強識、其心純厚,這樣不也適于皇後之位嗎?」黑拓天看著她變得慘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說得極慢,像是唯恐旁人沒听見一般。

    此話一出,一名大臣急著出列想說話,卻被旁邊的人拉住,耳語般說道︰「瞧不出蓮城殿下自有分寸嗎?」

    「臣身子不佳,即便是身居後宮都是不宜,何況是居于後宮之首呢?」褚蓮城看著黑拓天,因為胸腹間絞痛益加嚴重,身子一瑟縮,連帶地連出口的話都顫抖了。

    「那你說說怎麼樣的女子適合為朕的皇後,休再提人名。」黑拓天寒著臉再問。

    「皇後要懂皇上安國濟民之心,要能以仁慈之心為民表率,要能讓皇上無後顧之憂,一心為家為國。」

    「你倒是很懂我。」

    「臣少說了一句。皇後亦要能為皇族開枝散葉,生下能承繼天下大業的皇子。」褚蓮城再度揖身,因為忍痛而泌出一身冷汗。

    褚蓮城此話一出,大臣們紛紛點頭稱許,不少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可所有人的笑都在瞬間凝結,因為——皇上正面無表情地從龍椅上起身,步下了台階。

    褚蓮城沒抬頭,但她听見了他步下階梯時,皇冕上珠串撞擊的聲響。

    她身子踉蹌了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由于現在她的身子已經不適到除了盡力不讓自己昏倒外,再無法去想其它事情了。

    她看著他的玄色龍袍停在面前,用力地掐緊手掌上的合谷穴,希望能讓自己再撐持一下。

    黑拓天看著她幾乎已被掐紫的手掌,冷冷說道︰「抬頭。」

    褚蓮城抬頭,已經在喘氣,額上也冒出了冷汗。

    「既然她對我選後條件如此了然于心,你們這幾日便把合宜人選名單送上,交給褚蓮城來處理。」黑拓天說。

    「這……」大臣們看了下褚蓮城,又看了眼皇上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她的視線,全都慌張了起來。

    「稟皇上,臣恐怕力有未逮……」她彎下身,然後竟連直起身都不能了。

    「若你不能,那這事就暫且擱下。朕不認為有誰能比你更清楚朕的立後條件。」黑拓天冷眼看著她面露痛苦之色,袖間大掌亦已握得死緊。

    你也會難過嗎?可知道你碎了我多少心意嗎?

    「蓮城殿下,您可千萬不能推辭啊!」

    「蓮城殿下,求您為了北墨著想啊!」諸多大臣朗聲勸著。

    「不是我不願,而是不能……」褚蓮城聲未落盡,一口血腥味已經從喉間嘔出。

    褚蓮城以袖掩住,卻再也不支地單膝落了地。

    黑拓天瞠目瞪著那口腥紅血塊,上前一步——「皇上……」

    「皇上,不可……」

    黑拓天在眾人議論聲中打橫抱起了她。「傳太醫到紫極宮!」

    殿中頓時一片靜寂,沒人想到皇上會為了褚蓮城而如此失態,幾名大臣甚至氣極脹紅了臉,身子竟也搖崗欲倒。

    黑拓天低咆出聲,抱著懷里不停顫抖、冷得像是沒有熱度的她,大步走出文鳳殿。

    褚蓮城用盡力氣揚眸看了黑拓天一眼,只來得及再說上一句︰「放手……」

    人便昏迷了。

    黑拓天瞪著她死白臉孔,從齒縫里蹦出一句——「你休想!」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6:07

第七章

    褚蓮城這一昏迷便是五日光景。黑拓天除了上朝及與博士學宮討論征戰之事外,其余時間幾乎都在紫極宮里處理政務,並盯著她的情況,差點把太醫嚇出病來。

    對太醫們來說,褚蓮城髒腑衰敗是早知的事實,他們只是沒預料到她惡化情況會如此嚴重,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護住她心脈,能撐幾時是幾時,可皇上一句「她若出事,我唯太醫院是問」,簡直讓御醫們頭皮發麻。

    憶及皇上當時身為皇子時在戰場上的殺名,至今仍讓許多人聞之色變膽寒。登基之後,雖是除了肅清辛皇後等黨羽外,並未大開殺戒,但從來沒人認為皇上是近人情之人。又想皇上甫一登基,便雷厲風行地清除各地貪功及辦事無力者、為人關說者,一律與犯罪者同刑。

    加上前些時日皇上因發現後宮宮女在廊庭中嬉鬧,便將那些宮女及其主子全都杖責,且遣送出官。皇上辦事,看來是全然不顧人顏面的。

    因此,當御醫們一听到皇上對于褚蓮城的病情提出那般強人所難的命令,沒有人懷疑皇上的「唯太醫院是問」,會不會是拿他們陪葬。

    整個太醫院百余人于是翻天覆地外出尋找解毒高手,甚至開始追查南褚鬼醫是否真不在人世了。

    幸好皇宮內院珍貴藥材多,幾味只有帝王才得以使用的珍貴名藥,也全被拿來護褚蓮城的心脈。

    好不容易她的脈象轉趨平靜,就等著她清醒;但,沒人敢保證就算她醒了,還能再活上多久。

    「她今日手腳偶爾會抽動,這是怎麼回事?」黑拓天站在褚蓮城榻邊。

    「稟皇上,蓮城殿下的筋脈原已全被毒阻塞,這幾日臣等用千年老參輔以百年護心草舒通其脈絡,但筋脈仍有凝滯,因而身子難免抽動。」

    「她何時會醒來?」黑拓天看著她。

    昂責每個時辰都來診脈的三名太醫互看了幾眼,沒人敢開口。

    「我再給你們兩個時辰。」

    「皇上!」一名太醫跪地說道︰「病人有時不醒是因為體內血脈正在修復,若強要她在此時醒來,反倒是對她不利啊。」

    「好。」黑拓天點頭,緊接著說道︰「那就再給你們一天,朕要看到她睜開眼。」

    「臣等遵旨。」

    「退下吧。」

    太醫們從她身上取出十來支插在穴位上、暫時護住髒腑的銀針後,這才苦著臉退出去。

    黑拓天坐在榻邊,沒有踫觸她;原就一身藥味的她,如今更像是在藥缸里浸泡過一般。

    他知道她愛干淨,每日仍是讓她的侍女為她淨身、更衣。只是她臉色雖好,卻始終沒有醒過來,即便她的侍女喂她吃了「萃仙九」亦然。

    三日前,他甫向朝臣宣布出兵南褚消息時,眾聲沸騰;殊不知北墨大軍彼時已在墨青及副將程林的帶領下逼近南褚國境。

    北墨軍隊陣容威肅,南褚守牆士兵一見軍威,膽子先嚇掉了一半,竟有人在城牆上便想投降叛逃。可這些南褚的叛逃士兵,立刻就被南褚其他士兵擊殺,死了十多人之後,這才沒有人敢向北墨投降。

    南褚為一方形之地,北面有一座號稱有去無回的「無我叢林」,其余三面皆為城牆。墨青假意于南邊部署較少兵力,果然在第一日深夜里,南褚便派人偷偷出城求救兵。

    北墨軍隊于是趁此機會想攻人其間,不料南褚竟派了士兵當人牆,以尸身人首抵擋攻擊。墨青想到此戰是要收歸南褚人心,也就暫時下令退兵。不過,南褚兵力已是大傷,再無法派人外出求援。

    「我們與南褚的這場戰役,若不是速戰速決,南褚百姓便得吃更多的苦。里頭饑荒的情況超乎你所能想像……」

    他低語道。

    「不……不是他……不是太傳叫我做的……太傳,學生對不起您……」褚連城哭著,身子陡然痙攣了起來。

    黑拓天怕她傷了自己,立刻壓住她的肩臂。

    「醒來!你在作夢!」

    「太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痛很痛……」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身體仍不停瘦攣著。

    「醒醒!那只是夢!」他低吼出聲,眼睜睜看著她的淚水不停涌出。

    黑拓天試著想將她拉進懷里,但見她孱弱至此,只得小心翼翼彎身將她攬到懷里。

    明明已是八月高熱天候,她卻像是全身浸在冰雪中,唇色都白了。

    他擁緊她,低聲說著哄她的話,只見她的抽搐慢慢減緩,也因為被他擁著,身軀恢復了些許暖意,可仍不住地搖頭囈語著。

    「不不不……」

    「醒來。有朕在你身邊,誰敢動你一根寒毛!」他用手松開她緊皺的眉宇。

    她緩緩揚眸,茫然看了他好一會之後,才開口說道︰「陛下……」

    「我傳太醫過來。」

    「不不……」

    「這事能容得你任性嗎!」

    「我知道我沒事,您……抱著我我就不怕……不怕就沒事……我現在不要看到其他人……」她驀地又打了個寒顫,想往他懷里縮,偏偏又沒了力氣。

    「他們不會看到你。」黑拓天放下榻邊簾幕,再往外一喝︰「喚太醫!傳膳及湯藥!」

    御醫們上前看完診,開了些補氣祛毒及安神的藥之後,又退了下去。

    膳食是御醫們開出的方子,送上的是以香藥炖煮的米粥。黑拓天扶著她坐起身,喂她吃了幾口,她便搖頭。

    「再多食幾口。」黑拓天又自了一口到她唇邊。

    她瞅著他,沒拒絕,又多喝了幾口,然後虛弱地倒回榻間。

    他用綃巾輕拭她的唇,再拿過湯藥讓她飲盡。她眉頭沒皺一下,便將藥喝完。

    喝完藥,她抬頭看他,知道他要問什麼,可還沒開口,身子便又輕顫了下,更不自覺地揪著他衣襟。

    「我……」她的話哽在喉頭,一時說不出口。

    「朕在,沒人能動得了你。」他握住她的手。

    她看著他好一會,將他的手拉到頰邊握住後,才又開口說道︰「我夢到了以前的事……我……我十二歲時,太學生上書批評皇長女生活yin亂、賣官取財。我皇姊認為是我太傅慫恿的,我太傅被抓到牢里用刑,但他怎麼樣都不認這個罪名,所以皇姊找上我……」

    「她對你用私刑!」黑拓天低吼出聲。

    「她……她……」褚蓮城身子不斷顫抖著,幸好他將她抱得死緊。「她找人暗中擄走了我……他們用繩子將我全身關節從反方向綁住,我動彈不得,繩子一收,我被吊在半空中,全身骨肉像是要被撕扯裂開一般,血汗便從肌骨里被擠壓出來,那繩子染了血,都變成了黑色……」

    他氣得目眢盡裂,頸間手背上青筋畢露,當下決定他不會留南褚女皇全尸。

    「我痛到生不如死……」她又縮了下。

    他將她擁進懷里,低聲說道︰「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他們問我是不是我太傅教唆太學生,我一說不是,他們就緊縮繩子,還在繩子尾端放重物,我痛昏了好幾次。然後,他們還跟我說,不說實話就要換一種方式再綁……」

    「我要將她凌遲至死!」黑拓天大吼出聲,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殺了她,我太傅也回不來了。是我對不起他,受不住痛,被迫承認是他教唆太學生們,是我害死了他……」她淚流滿面,哭到不停顫抖。

    「那樣的酷刑連男人都熬不住,何況是一個十二歲小女孩。」

    「不,我太傅就熬過了。是我沒用……」

    「那不是你的錯。」

    「我對不起我的太傅,所以至少我要做到他生前遺志——救世濟民。所以……你可以幫我嗎?不……」她抱著他的手臂,勉強自己坐起,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您可以幫我嗎?」

    「只有我們二人時,不需敬稱。」他撫著她冰涼面頰說道。

    「您可以幫我嗎?」她仍堅持著敬語,因為她所求于他的並非私事。

    「我即便已是您的謀士,但我中了毒,能做的事有限。可您是一國之君,您能讓天下百姓……」

    黑拓天看著她,當真啞口無言了。當她是謀士時,他對于她的直言及無私之心印象深刻;當她是心愛女子時,他明白了在女人面前自在的歸屬感;可當身為女人的她用著謀士之心……不,幾乎是用一種贖罪的心情要求他為蒼生百姓付出時,他當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即便她的愛國愛民是因為她對于太傅的虧欠,但她可以不必如此憂國憂民的,她甚至可以恃寵而驕,如同她能求取他的帝後大位一樣……

    「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他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問道。

    她覆住他的手,定定看著他的眼說道︰「我希望您立後娶親,為皇族留下後裔,以安朝堂百姓之心。」

    「你!」他狠瞪著她。

    「您立後有了子嗣,以您的英明所培養出來的後代,必然也會是個明君,如此百姓安居樂業的時間便能再延長。」

    「我就只是你為滿足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工具?!」他咆哮道。

    「皇上,我不是個易動情之人,此生也沒想過會動情,可您來到了我面前,我即便將離世,都怕自己會舍不得您……我不想將您放在心上的……我也想死得無所牽掛……可是……」她用手撫去不停滑落的淚水,只想好好地看著他。

    「朕不會讓你死的!」

    「生死有命,但求無堊礙。我只要一想到您能讓南褚百姓過上好日子,我便覺得死而無憾……」

    「閉嘴。」他驀地擁她入懷,將她的臉納入胸膛。

    她听著他急促的心跳,靜靜地閉上眼,只覺得如果能夠死在他懷里,不也是美事一樁嗎?但她是絕對不忍心這麼待他的。

    「皇上……」她抬頭看他。

    「有事直說。」諒她說不出更氣人的話了。

    「我前些日子都待在尚賢殿下府里,他身體落了殘,但經過治療,日後緩慢行走應當沒問題。重要的是,他日後願為您效命,他以為是您救了他一命。」

    「西柏確有殺他之意。」

    「是您留下了他一條命。」

    是。他們縱容刺客入墨北,並在他們打昏了柏尚賢時殺了刺客,卻也在同時挑斷了柏尚賢的腳筋。

    「你怪朕嗎?」柏尚賢與她的交情畢竟不同于一般。

    「您畢竟保住了他一條命,且為了萬民福址著想,這是最合適的一條路。」

    「你的太傅當真不同凡響,怎能有法子教出你這樣一顆聖人心?」他皺眉說道。

    「我只是承師遺志罷了。」

    黑拓天看著她已恢復平靜的臉龐。

    「若你身體同常人一般,你可願做我的皇後?」

    「我沒想過。」

    她一臉的坦蕩讓他怒火勃發,呼息亦隨之粗重了起來。

    「做我皇後真這麼讓你不堪?」

    「我這身子注定就不是常人了。」

    「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這種話……」

    「與其做皇後,我想當的是妻子,有個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見他神色更冷峻,她也只能在心里嘆了口氣。這種實話,他怎麼會願意听呢?

    「現在是在嫌棄我後宮女人過多?」他板著臉說道。

    「不。」她抬手撫著他臉龐,苦笑道︰「您是什麼樣的男子,想要什麼樣的女子不可得呢?此事甚且不分男女,我的皇姊除了駙馬之外,亦有十多名夫婿依寵愛程度不同而封爵。依您的權勢,您甚至可以算是節欲了。是我貪求了。」

    「不,你不夠貪。」

    「我貪的。」她將臉埋人他胸前,「貪您陪我時,我的溫暖、我的好眠。」

    「為何你不再貪多些?」為何不貪後位、不貪不許他離開?

    「那陛下便不會如現在這般讓我為所欲為了。」

    「你——」

    「我希望您能擁有最好的一切。」她食指輕點著他的唇,沒讓他開口。「若你心允許,臣日後替後妃造冊完畢,讓您選出中意人選後,便召辦一場宴會。您可以不現身,暗中觀察她們的心性。臣以性命擔保,會替陛下選出最適合的後妃人選——」

    黑拓天狠狠咬住她的指尖。

    她疼得眼淚滑出眼眶。

    「不要在我面前稱臣!」黑拓天啦哮。

    「如果我不再是臣,我在陛下身邊就沒有位置了。」

    「朕允許你有,是你不願。」

    「何苦呢?我能不能活過這一年都是問題……」

    「他們都說南褚鬼醫必有法子醫治你,也許他沒死!」

    「鬼醫師父自從進入‘無我叢林’後,已有五年沒有消息,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他從來不是那種會韜光養晦之人,若發現稀有藥草,他便想找人醫治試療效。」

    「天下之大,我不信沒人能救你。」他輕握住她的下顎,溫著那冷涼。

    「生死有命。我一生有您如此在乎,已是幸運至極。」她握住他的手,只願能安撫他的怒氣。

    「為何不問我北墨與南褚的戰事?你不怕不擔心?」

    「陛下不提,便是一切順利。我心雖有所懼,但絕對相信陛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人他眼里。

    他將她拉回胸前,低聲說道︰「我交代北墨行軍所過之處,不得擾害百姓。寬以待俘,不得強取財富或侵犯南褚男女。不過,若有試圖反叛北墨者,仍是一律格殺毋論。」

    「多謝陛下。」她將他的手拉到唇邊,印下一吻。

    「真有謝意,便用我想要的方式謝我。」

    「陛下,臣願長伴您左右,只求您不要讓臣看到您與後妃之間的親密。臣是人,會心痛。」

    「莫非我便不是人,就不能迎娶我心中所欲之人?」他眼色一冷,甩開與她交握的手。

    「您是皇上,該以大局為重。」

    「那你說,朕該如何待你?」

    「讓我離——」

    「休想!」

    下一瞬間,黑拓天將她壓回榻間。

    她仰頭看著他,見他益顯清瘦的臉龐,輕嘆了口氣——國務和她,都讓他擔憂。

    「您這是何苦呢?」她撫著他臉龐。

    「我不以為苦。」

    見他一臉執著,她輕咬了下唇,低聲說道︰「陛下莫要再這般偏心于我了,否則以後旁人一提及我,都要將我當傾國妖姬了。而他們若見著我,一定會認為以我這等品貌,八成是對您施了什麼妖法。」

    「你知我寵你,也就夠了。」拉過銘黃錦被為她蓋上,手卻被她握住了。

    「我若不知,便不會寧願受苦,也希望您能做出最好選擇。」和他說了這麼久的話,她確實有了些倦意,于是閉上了眼,手卻仍握著他的沒放。

    說要他讓她離開,但她知道自己其實沒那麼灑脫。她向來只做自己認為應當做的事,可這一回她的私心卻不顧一切地留了他。畢竟,時日不多了啊。

    「睡吧,我陪你。」黑拓天抬起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

    「你還有很多事……」她睜開眼,大局為上的個性還是讓她抽回手,改推著他。

    「呼。」黑拓天上榻躺到她身邊與她並肩。「什麼都不要想,就讓我們這樣躺著。」

    褚蓮城半側身面對他,旋即將自己投入他懷里,緊緊地挨著。

    是啊,就這一回,讓他不要是皇上,而她不要把家國百姓擺在最前頭;就這一回,他們只有彼此的陪伴。就這一回……

    數日之後,戰報透過北墨長年建立的密報快馬方式,一日一傳——北墨攻城的第三日,南褚士兵以熱油倒城牆的方式阻止北墨軍隊登城,可南褚鬧饑荒,竟窮到連油也沒法子倒得周遍,墨青一看這陣仗,便故意讓軍隊假意攀城,讓南褚在當日即油盡,便連夜里城牆上的火燭也稀落得如同鬼城。

    這樣的南褚,在第四日便不敵北墨大軍的攻城,三處城牆先後被攻破。墨青進城之後,領著三千精衛直奔皇宮,輕易便擊敗皇宮衛尉軍,扣住了正準備帶著一干人逃往「無我叢林」躲避的女皇褚櫻丹,逼她棄國投降。

    南褚軍隊全被嚴密看守著,北墨軍隊則開始發糧給百姓。百姓像是被北墨這次快速的攻打給嚇呆了,還沒人做出劇烈反抗……

    以上是這幾日軍方傳來的密報內容。可黑拓天不是個只听片面之詞的君王,各地官員及御史對于此次進攻南褚的密折亦在同時進到他手里。

    黑拓天將官員及御史的這部分事務全交由褚蓮城處理,讓她整理出一份梗概。褚蓮城此時若想掩蓋任何訊息,是完全可以只手遮天的。

    可他知她亦知,她不會那麼做.,因為她在為年幼時的自己贖罪,而他讓她來處理這件差事的原因亦在此。她對南褚百姓有著他所沒有的情感,她能從奏折間看到多一些的民間疾苦,能多護著南褚一些。

    可褚蓮城的身體畢竟不比常人,幾日下來,總在晚膳之後便要睡倒在紫極宮外室。

    于同此時,黑拓天進門時,看到的便是她臥在榻上的睡姿,身邊還堆著如山高的奏折。

    「陛下……」她睡得淺,一听見聲音便掙扎著想起身。「我怎麼又睡著了。」

    「累了便睡,有何不妥。」他在榻邊坐下,壓著她不讓她起身。

    他讓太醫在她晚膳里放入輕量安神藥,便是要她好好休息。

    她沒起身,把頭挨到他腿上靠著,輕聲問道︰「南褚那邊可有新消息?」

    「明天會有一些北墨官員抵達南褚,負責整頓吏治,丈量清點人員田地財物,務必盡快讓南褚百姓回覆正常生活。」他撫著她發絲,輕聲說道。

    「我——」

    「你回南褚去也沒用,反倒徒擾民心,不利于收歸南褚為州郡罷了。」他還不懂她的操心嗎!

    「那……我能去探望尚賢殿下嗎……」

    他眉頭一皺,沉聲說道︰「你如今為了收集各方對南褚的建言,並且整頓南褚變成北墨州郡一事,還不夠忙碌嗎?」

    「忙和關心他是兩碼子事。」她說。

    「他復原狀況良好,你舅父每日前去看診,說他已經能站立。」他面無表情地說。

    「太好了。」她一笑,不由得看向門口,像是已經看到柏尚賢能夠再度行走的模樣。

    「誰允許你跟朕說話不看著朕?」

    褚蓮城回頭看他沉郁臉孔,撐坐起身,捧著他的臉,笑著說道︰「看著呢看著呢。」

    「放肆。」他瞪她。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發火,攬著他的頸子,伏在他肩窩處笑道︰「臣失禮了。」

    「既知失禮,那朕這就處置你。」他狠攬過她縴腰,一個翻身便將二人帶入床榻間。

    她才低呼出聲,唇便被他覆住。

    他在她冷涼唇間嘗到藥味,鼻尖也盡是她身上淡淡的藥香,探手入她寬大衣襟內,撫過她的冰肌玉骨。

    「我……身子……」她身子微顫,在他唇間喘道。

    「太醫說只要不太過激切,可以。」

    「你……居然問御醫這種問題!」她辣紅了臉,覺得再無顏見那些御醫了。

    他笑著扯開她衣襟,雙唇隨之而下,吮吻她的柔軟。她總抗拒不了他,終究在他身下與他纏綿,在歡愉中生生死死了幾回。

    知道她體力不佳,他也就只縱情一回,便放開了她。

    看她無力地偎在他身側,正是他最愛的嬌弱姿態,再狠狠吻了她一回後,luo身抱起她,走至側房里那處已注滿了藥湯的白玉浴池。

    藥湯脂滑,她又累得在他懷里輕顫,引得他幾乎無法再忍。握著她的手至他的昂揚處,讓他紓解了一回。她臉紅似血,就著他的手勁起伏,目光完全無法從他臉上的如醉神情上移開。

    他盡興之後,攬著她倚在浴池之間,她羞得不敢再抬頭看他。

    「動情了?」他挑起她的下顎,咬她的唇。「那就把身子養好,朕就賞你盡興。」

    「你……您……說什麼呢!」她羞得捶他。

    「難道你不想要我?」他攪過她往身上一貼,二人無一處不熨合著。

    她難耐地動了下身子,卻見他眼中火炬又起,立刻推他胸臂說道︰「我……該休息了。」

    「也是。」話雖如此,但他仍是看了她好一會之後,才許她退開。「再折騰下去,我們都難受。」

    黑拓天打橫抱起她,拿過故在一旁的布巾將她全身裹住。他則套上輕便袍衫,喚來她的侍女進來服侍她。

    等到侍女服侍完畢,將她送上睡榻之時,她已是頭一沾枕便歇了。

    她累了,睡得也沉,連他上榻摟她入懷都未覺。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想起墨青說他在南褚翻天覆地地找鬼醫,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听聞進去「無我叢林」的人至今無一人生還。至于太醫院能找到的各地解毒高手,也都說即便毒可解,可髒腑已無法重生。況且,至今沒人能斷言她體內的毒是何種毒,甚至她服用的「萃仙九」成分也無法知悉……

    她看似平靜,可他知道她其實正努力地用她最後的生命去成全想做的事。雖然她可以這般安然等死,但他不行!

    天下他都能得,沒道理留不住她!

    黑拓天瞧她瞧到眼倦,嘆了口氣後便也躺下與她並肩而歇了。累倒了,就什麼事都沒法子做了。為了她為了天下,該休息時,他會休息的。

    「陛下,可醒了嗎?」天色未亮,夏朗在門外喚道。

    「嗯。」

    黑拓天應了一聲,身子才一動,她就醒了。

    他壓著她肩膀,不讓她起來。「你再睡一會兒,一會再讓太醫把個脈。」

    「我不累……還有很多事要做……」

    「既然不累,那就陪朕在早朝前再做一回。」他睨著她,邪邪一笑。

    「你……您……」她睜大眼,捶他一下。

    知道他是縱容她的,否則她老這樣你您不分,早不知道被砍頭多少次了。

    「再睡。」他伸手覆住她的眼。

    「嗯。」她在他掌間印下一吻,閉上了眼。

    他放下紗帳,走到一旁的屏風後,由著夏朗領著內監為他淨身盥洗,而後換上朝服,大步離開內室。

    褚蓮城听見門被關上的聲音之後,原本是想起身的,偏偏體力耗盡,于是迷迷糊糊地又沉人了睡鄉——夢中的她被囚在紫極宮里,在窗內看著他神采飛揚地迎娶一個細眼杏眼,姿容艷絕、身著鳳凰紅羅吉服的女子。

    他低頭吻去女子唇上的胭脂,女子笑容明媚地挨在他懷里,縴梠揉罟他胸膛,側耳對他說了些話。

    褚蓮城知道自己正在作夢,但她醒不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黑拓天對那女子說道︰「何必與她一般見識。朕不過是嘗個鮮罷了。來人,將褚蓮城押人大牢……」

    一瞬間,褚蓮城便回到了當年那個囚她的刑室。她全身被捆綁,懸在半空,痛不欲生。

    「咳……咳……」

    褚蓮城睜開眼,既而低咳出聲,咳到胸背處痛得像是被人重重毆打過一回,咳到她徹底從夢中醒來。

    她拿出綃巾緊掩住口,一股血腥氣從胸腹竄上,令她又嘔出了血塊。

    不到十天期間便又嘔出了血塊,是在提醒她時間不待人了嗎?

    那她得快些起身,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啊。褚蓮城拿過綃巾拭唇,在氣息平息後,緩緩起身。

    她愛人的方式,是不要對方因她而悲傷;所以,她希望黑拓天不要因為她的離世而難過。他有家國要守護,因此她得再多花些氣力,找來其他人為她守護著他,即便此事會讓她心如刀割;可為了他,她會做,而且會做得很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6:28

第八章

    三日之後,褚蓮城在黑拓天的面無表情中呈上了後妃名單。

    「沒想到你還有心情想到立後之事,你想怎麼辦,便怎麼辦吧。」黑拓天凜著臉撂下這一句,而後幾日竟是不再與她踫上一面。

    褚蓮城知他惱火,卻仍是設宴邀請後妃人選、各國質子以及黑拓天原本的後宮,全聚于水泉宮外的柳榭聚飲。

    一來她想讓黑拓天看看這些後妃名單中的女子;二來是質子于北墨的地位特殊,正好試驗這些女子在這些人面前能否合宜應對進退;三來她們日後既要為後宮之主,那麼面對黑拓天原本的後宮,其態度也值得審視。

    這日,宴會在夏朗代皇上宣告讓大家盡情宴飲的口信之後,褚蓮城便坐在一處不被人打擾之地,靜靜觀察著候選女子們的言行舉止。今日前來赴宴的女子,無一不是粉妝玉琢,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竊竊低語,或是高傲地不與人應對,或蝴蝶一般地交際著、或羞澀低頭不與人多談……

    唯有杜門侯爺之女杜麗娘與左相府千金李蓉,一派落落大方地與質子們談論著各國風俗民情,神態從容。

    「你……身子還好嗎?」

    褚蓮城驀地抬頭,見到柏尚賢正被僕佣扶著,走到她面前。

    「嚇著你了?」柏尚賢定定地看著她。

    「是驚喜呢。尚賢兄身子果然大有起色啊。」她看著他的臉,笑著起身讓他在她榻邊坐下。

    「如今已能夠短暫行走數步,今日皇上特許我搭轎人宮。」

    褚蓮城與他四目交接,彼此心中都有太多感慨,最終都化成了淡淡一笑。

    「今兒個這場宴會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緒。若是廣邀後宮以及高門名媛還可理解;至于邀請各國質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柏尚賢問道。

    「各國皆有不同風俗民情,且……」褚蓮城壓低聲音說道︰「邀請質子入宮,我才能藉此機會見到尚賢兄。」

    「難為你沒忘記愚兄……」

    「小妹自知時日不長,必定要在還能活動時,將諸事交辦妥當,因此無法前去探望兄長,還請兄長見諒。」

    柏尚賢一驚,看著她面上一派淡雅神態,他聲音卻顫抖了。

    「你……莫非是在……」處理後事嗎?

    「是,我是在處理後事,盡可能地讓一切沒有遺憾。」她努力笑著,不許自己因他眼泛淚光而跟著感傷。

    「可你現在看起來氣色不錯,還豐潤了一些,或許情況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差……」

    「北墨國富,收藏了一些難得的邊境之國藥材,像是能解毒的各色訶梨勒藥九配方。我如今還能行走自若,也就是靠這些千金難買的奇藥。」

    「那……南褚的事,你都知情了吧?」「自然。」

    「你……舍得嗎?」

    「我如今听聞的消息是,南褚百姓有飯可吃,不用再受官吏及皇室欺凌,我沒什麼好舍不得。」

    「你倒是想得開。」柏尚賢嘆了口氣。

    「不想得開一點,苦的還是自己……」褚蓮城還想再說些什麼時,正好看到一名後宮女子上前朝她走來,她于是帶著淺笑等待著對方。

    「皇上呢?今晚不會就不過來了吧?」女子問道。

    「應當一會就過來了吧。」褚蓮城說。

    對方將她從上到下打量過一會之後,即轉身離去。

    「皇上會來嗎?」柏尚賢問。

    「這是為他而辦的宴會,立後之事關系著君王的一生……」褚蓮城喉頭緊縮了下,但還是將話說完︰「如此茲事體大,皇上一定會到的。」

    「若他就是不來呢?」柏尚賢問。

    褚蓮城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可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待得宴舞宴樂都已盡瓜,黑拓天卻始終沒出現時,褚蓮城開始冒冷汗了。

    眾多女子們亦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目光不時投射到褚蓮城身上。一名侯門千金甚至已在侍女陪伴下,朝她走來了。

    褚蓮城深吸了口氣,才準備好說詞要上前安撫大家時,便見夏朗現身了。她松了口氣,看著夏朗朝她走來。

    「皇上政務繁忙,無法前來,請蓮城殿下代為處理今日宴會之事,無論如何處置,聖上都不會責怪。」夏朗走到她身邊,一揖身後,壓低聲音說道。

    褚蓮城一听,冷汗全冒了出來。這麼大的陣仗,若是皇上連現身都不曾,要她如何對這些權貴名門之女交代?萬一因這造成君臣不合,她又如何擔當得起。看來也只能暫時演上一場了。

    夏朗退到一旁後,褚蓮城走向那專為皇上設置的高榻之前,朗聲說道︰「陛下方才曾悄然出現過,因為國事繁忙不能久留,且為了不干擾各位雅興,因此並未出聲,不知各位是否注意到了?」

    大伙一听皇上竟然已來過,頓時嘩然。原來皇上不現身,竟是故意在暗中評量大家啊!

    褚蓮城迅速看過所有女子,從她們臉上表情看到了各種反應。

    後宮女子一方面欣慰皇上沒現身,表示他對這些新人沒興趣;卻又失望于皇上的不現身,畢竟她們已經許久不見皇上了。

    至于那些被列為後妃人選的女子,有的開始坐立難安、有的倒像是對自己表現極為滿意般地微笑起來……那杜門侯爺千金杜麗良便是如此。倒是左相府的千金李蓉,臉上雖盡是失望,卻仍維持著笑容。

    丙然,還是得多觀察幾次她們的進退應退啊,畢竟,門第權勢那些,皇上根本不在乎。

    「皇上勤于政事,乃北墨之福。雖不克多留于此,但確實有心與各位同享夜色華美,若有人願意以此獻詩一首,便留下賦詩交予內監,明日必定呈交皇上。」褚蓮城轉頭向幾名內監說道︰「去備筆硯吧。」

    她聲剛落,有人即立刻轉身離開,自然也有許多以才名見長的後妃候選人,或是希望得到皇上青睞的各國質子,走回座位上閉目沉思備寫詩作。

    褚蓮城再度落坐,發現背上竟泌出了冷汗。她接過萱兒送來的養生茶,抿了幾口,安安心神,長吐了口氣。

    「皇上是真的來過了嗎?」柏尚賢低聲問道。

    「是。」褚蓮城也只能繼續說謊。

    柏尚賢看著明顯受寵的褚蓮城,脫口問道︰「你……跟皇上提過我們的事嗎?」

    「南褚如今仍是大難之時,不宜談兒女私情。」

    「我……抱歉。我都忘了。」

    「別這麼說。」褚蓮城將手放在柏尚賢的衣袖上,然後很快地收回。

    既知自己身子狀況比預期中還糟,還是別給任何懸念最好。

    「夏公公,可還有事?」褚蓮城看到夏朗傳令後始終站著一旁,連忙問道。

    夏朗看了柏尚賢一眼後,上前站到褚蓮城身側壓低聲音說道︰「皇上在紫極宮,像是在等著殿下。之前已問過幾回宴會結束了嗎。」

    柏尚賢臉色一沉,手掌緊握成拳,卻只能佯裝沒听見。

    「應當是想問我今晚宴會情況吧。」褚蓮城朝柏尚賢一笑後,看向夏朗。「有勞公公陪陪今晚賦詩的貴客,我好前去向皇上稟報。」

    「你還會再到宴會上嗎?」

    「不會。」夏朗說。

    「你——」一個內監憑什麼替她接話?!

    「柏賢兄,」褚蓮城一看柏尚賢就要出聲喝斥,再度用手輕踫了下他的手臂。她不能當面喝斥夏朗。「夏公公擅自接話,無非是因為知道我體弱,該回府休息了。待我手邊事務到一個段落後,必定親至府上與你暢談終日,如此可好?」柏尚賢見她笑臉迎人,也只能強忍下怒氣,對她點了點頭,再瞪了夏朗一眼後,喚來隨身僕役,扶著他離開。

    褚蓮城臉色沉凝地看向夏朗。「我還沒病到神智不清、無法自理,我的事我還能自己回答。」

    「奴婢多嘴無禮,請您恕罪。」夏朗對著她深深一揖,「實是陛下交代了,若您待得太晚了,要奴婢務必催您回去休息。奴婢想您一會還要去紫極宮,實在不能再回這榭台,一時掛心便脫口而出了。您也知道若您有了什麼狀況,陛下那是比擔心他自己還——」

    「我知道。」褚蓮城抬手阻止夏朗再往下說。「我這就過去。」

    褚蓮城轉身,才走幾步,便發現有一頂小轎在等著她。

    她身子一僵,不敢回頭看究竟有多少人注意到這樣的恩寵。可既而一想,都不知道能再活多久了,還掛心別人的目光做什麼呢,也就坐上了小轎,一路朝著紫極宮而去。

    褚蓮城在紫極宮階前下了轎,經過兩側高大衛尉軍,向站在門口的內監說道︰「煩請公公通報。」

    「皇上有令,您可自行入內。」內監說。

    褚蓮城推門而入,不料卻看到博士學宮的人幾乎都在里頭。

    「臣參見陛下。」褚蓮城一揖身。

    「過來坐下。」黑拓天用下顎指著自己身旁的坐榻。

    褚蓮城心里倒抽一口氣,見黑拓天仍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也只得硬得頭皮往前走。

    她知道眾人目光全落到了她身上,她完全不敢抬頭迎視。關于皇上與她之間早有許多傳聞,但他在外頭待她多半還是尋常的君臣模樣,可如今這姿態分明就是……對待自己女人的模樣。

    「皇上有何事要吩咐?」她站到榻邊,並不上坐。

    「坐著。忙了一晚,累了吧。」黑拓天說。

    「臣為皇上盡心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不累。」旁人她可以不管,可博士學宮是她經常要去商議事情之處,至少面子得保住。

    「有事告訴你,你坐下。」

    褚蓮城此時才注意到他深眸中並無笑意,且書房里的氣氛亦顯凝重,並不曾因為皇上待她的不尋常而有半分騷動。

    「南褚怎麼了?」她脫口問道,握緊了拳頭。

    「南褚有異……」黑拓天握住了她的手。

    「南褚怎麼了?!」她急聲問道,忘了要抽回自己的手。

    「墨青發現南褚死亡人數過多,經追查之後,發現南褚爆發疫病。」他直視她的眼說道。

    「疫病……」她頹了雙肩,眼眶瞬間紅了。

    南褚人民還要多苦?還能多苦!

    「墨青回報說那些原本以為是死于饑荒的災民,應該都是因為疫病而死,可南褚皇室和朝廷故意隱瞞疫情,凡提出疫情的官吏全被處理。如今感染人數增加,全城已有十分之一倒下,死者人數日有百余人。」

    褚蓮城驀地低頭,雙手蒙住臉,因為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黑拓天看著她顫抖的雙肩,也只能將手放到她肩膀上。

    「請問陛下,現下處理情況如何?」她悶聲問。

    「我軍如今已退守城外,只留萬人于城中協助隔離病患。墨青也已經讓距離南褚最近的吳郡開始運送食糧、藥物過去。可南褚疫情若再擴大,唯有將生者移出、焚城以抑疫情一途。」

    褚蓮城晃動了下身子,在深吸了幾口氣之後,她放下雙手,淚痕未干地看著他。

    「是何種疫情?」

    「墨青將疫情癥狀寫得極為清楚,太醫院判定應當是鼠疫,我已命太醫院派大夫連同醫藥,明日與三千快騎一同前往。」

    「皇上——」

    褚蓮城驀地往黑拓天面前一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你休想!」黑拓天怒瞪著她,因為已猜出了她的心思。

    「懇請陛下讓臣返回南褚。」她沒抬頭,只是匍伏于地。「南褚乃臣之故土,臣願與舅父一同回到南褚,救治病患。」

    「你這身體回去能做什麼!」黑拓天大掌重重一拍,榻邊幾案上玉杯隨之摔落榻間、滑向地上一玉石碎裂聲在房內回蕩著。

    「南褚甫戰敗,從皇室至官員一片混亂。臣身為南褚皇族,懂得南褚政事運作,又是北墨之臣,由臣入內統領救命醫病之事及隔離一事,是最佳且唯一的人選。」褚蓮城抬頭看向他。

    「你不要命了嗎!?若你一回去便染上疫疾,回去能辦何事?!用你的命辦嗎?!」黑拓天怒吼出聲。

    「正是因為臣來日無多,所以才要讓這條命更加有用。」

    「閉嘴!」

    「臣體內有毒,自知活不過今年。死有輕如鴻毛重于泰山,望陛下成全臣保家護民之心。求您不要讓臣……」褚蓮城再次磕頭——一次二次三次,「……死不瞑目。」

    博士學宮之人此時面面相覷,無人敢發一語,亦有人別開頭,不忍心再看。這褚蓮城也是個人才啊!且從來不曾恃寵而驕,怎麼年紀輕輕就要損落了呢?

    「全給我退下!」黑拓天低喝一聲。

    博士學宮之人一揖身,齊齊離開紫極宮。皇上方才便交代了他們要在明晨送糧與藥物之前,做好對南褚境內疫病最好的安排、官員分配。況且,現在看到褚蓮城如此,他們何嘗不想多幫點忙呢……

    褚蓮城沒听見他的話,還在磕頭。

    「停!」黑拓天一把抓起她的身子,將她拖到面前。

    褚蓮城磕得頭昏,額上一片紅腫,甚至泌出血絲。

    她閉著眼,腦子昏亂了一會後才清醒。她站在他面前,正好與他的目光平視。她心一慟,雙膝隨之一軟,坐到了他腿上,臉龐挨著他疾驟的心跳。

    「什麼叫做你活不過今年?」

    「我身子惡化的情況出乎我的意料。」她閉眼說著自己咳出血塊的情況,因為不敢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瞪著她的慘白小臉,唯手背上青筋畢露。

    「既是如此,我更不該讓你回去南褚。那會讓你的幾個月變成一個月或是連一個月都不到。」

    「皇上。」她抬頭揚眸,眼神堅定地看著他。「請成全臣的最後心願吧。」

    「這就是你最後的心願?」他從齒縫里蹦出話來,想揪緊她對她咆哮,可一看到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卻只能心痛到手足無措。

    「對。臣畢生所想便是為南褚百姓分憂,如今南褚被滅、疫病驟起、人心再沒有比此時更慌亂無助,也再沒有比此時更需要臣回去。」她撝著發痛的胸口,喘著氣說。

    「他們的命是命,那你的命呢?!」他大吼了一聲。

    「若臣一命能換來百千條人命及人心,足矣。」她伸手欲撫他臉龐,卻被他握住攥在掌間。

    「那你是否想過,若你能待在朕身邊,陪著朕成為更好的國君,朕能替你救更多的人!」

    他所言讓她微笑,可她終究兩行清淚一落,還是搖頭了。「臣也有私心,臣畢竟是南褚人。」

    他牙關一緊,凜聲說道︰「若朕不讓你回去,你意欲如何?」

    「若皇上不允,臣也無法可施,但臣會心有不甘。況且,您不會不知派我去南褚,正是平息這場災難與動蕩的最佳人選。南褚一役,若處置得當,必大得民心,陛下日後出兵它國,阻礙自然會變少。我會成為陛下一統天下的第一步棋。」

    黑拓天瞪著她。「在你心里,朕真是如此不堪,只懂得利用?」

    「不,我傾慕于您,所以希望您能一輩子記住我,希望我的名聲能長伴您的天威所及。」她看著他,對他笑著。

    她這一笑,他的鼻尖卻是一酸。這是他愛的女人,在求他一個與他齊名的機會……他深吸了口氣,再深吸了口氣。待開口時,已聲若洪鐘——「褚蓮城,听令!」

    「臣在。」褚蓮城雙膝落地。

    「朕命你為特使,前往南褚處理災疫及撫平人心諸事,明日成行。你可自行挑選副使及陪行人員,需得日日稟報狀況。一個月之後,若災疫未平,政局未定,你仍需返回北墨,再也不可干預南褚之事。」

    「臣遵旨。」褚蓮城欲再磕頭,卻被他握住了下顎。

    他黑眸噙著冷光,可他抓著她的手掌卻是極為火燙,就像他的話一般——「你給朕活著離開南褚,否則朕便把南褚百姓當成你的陪葬。」

    「您不能這樣!」

    「你若執意回去,朕意便是如此。」

    褚蓮城仰頭看著他,淚水開始不停地往下掉——她怎麼會不懂他的不舍,她只是不敢想啊。

    「你想清楚了嗎?」他一定得再問一次。

    她點頭。「臣要回南褚。」

    他松開了置于她下顎的手。

    「皇上恕罪。」她低語。

    「恕什麼……」

    褚蓮城驀地投人他的懷里,用力地抱著。

    她抱得那麼緊,彷若這一松手就是生離死別。

    黑拓天心都寒了,他背上冷汗涔涔,只能發狠地把她往懷里帶。她一身的瘦骨嶙峋,甚至壓痛了他,讓他心痛更劇。

    「朕會再加派太醫院的十名太醫隨行,你身子若有狀況,便立刻讓他們知情。」

    「多謝皇上。臣命不足惜……」

    「我要惜的只有你這條命。所以一」他身子一顫,竟無法再說。

    她點頭,掙扎著在他懷里坐起,捧著他的臉,痴痴看著他既暴怒又悲慟的眼。

    「臣放肆了。」

    她在他唇間印下一吻。

    他扣住她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吻到的卻都是淚水的苦咸。

    終于,她推開他的臉,哽咽地說︰「臣告退。」

    黑拓天握緊拳頭,緊到他全身都在顫抖。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從他身上滑下,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

    終于,她在門前回過了身,紅著眼眶對著他深深一揖。

    「能遇見陛下,蓮城此生足矣。」

    ***

    棒日,褚蓮城與舅舅及其親眷在三千快騎的護送下,與二十多名太醫院及被欽點前往南褚辦事的官吏一同上路。

    柏尚賢听聞消息,一早便進了她府里,說什麼都不願讓她孤身一人,怎麼樣也要陪同她回南褚。

    褚蓮城不得已,只得喝斥他一他不在期間,若西柏出了事,該由誰去負責與北墨談判?她要他不能因私情而耽誤百姓。

    柏尚賢這才退下,可涕淚難忍,看得褚蓮城也紅了眼眶。

    但她不能被此事耽擱,仍然依照預定時刻上路。

    黑拓天撥了駟馬大車讓她能于路途間辦事,而每到一個驛站,軍隊也都已備好替換馬匹,好方便他們前進。

    雖是趕路,可所有事都不能耽擱。一路上,褚蓮城的舅舅與太醫院之人商擬對策,沿路收買能治療此番疫病的草藥。褚蓮城則是寫下幾名她之前在南褚時所知道的各方面領事人才,派遣傳令兵送出密函給墨青,讓墨青先給予那些人實權官職,讓他們能在她尚未抵達之前,先行整頓出一番局面。

    她知道沒人想進去南褚,因為疫病當頭,大家都珍惜性命。而顯然黑拓天也清楚這點,因此派了一隊百來名的死士隨她進入。若是死士殉職,家人後代皆能得到幾世的俸祿。

    日夜兼程趕路之下,她體力早已耗盡,體內「隱憂」之毒竟是每五日便要發作一次,她完全是靠著「萃仙九」才將病情壓制下來。可「萃仙九」如今只剩八顆,若是發作日一再提前……

    褚蓮城不敢多想,只是便連睡夢之間,也都要請御醫們為她扎針護住心脈,因為她還要活著回到北墨,向皇上覆命。

    這日,距離南褚尚有兩個時辰時,褚蓮城遠遠地便見到北墨軍隊正朝著他們前來。

    軍隊黑色盔甲在太陽下閃閃熠亮,黑色旗幟迎風飄揚,百余人的隊伍軍容整齊劃一,所有人見狀全都精神為之一振。

    褚蓮城看著為首的墨青將軍,斂去了私下見面時的嘻笑怒罵後,他顯得方面權腮,氣宇不凡。

    「墨將軍。」楮蓮城彎身為揖。

    「特使一路遠來,辛苦了。」墨青看著她的清瘦臉龐,等著待會該在密函里告訴皇上什麼。皇上要他實話報告,可實話就是傷人——褚蓮城如今只是靠意志在撐持身子吧。

    「煩請將軍告訴我南褚如今情況。」褚蓮城說。

    「特使送來的南褚官員任命書,我早在收到那日便依命執行。其間或有幾人不願接任,但多半都在第一時間便領事而行;城內萬名士兵配合其行,如今已將南褚疫病之人集中管理。每百戶家庭為一單位,嚴控疫情,徹底以藥草清潔環境,並且每日回報最近情況。」

    「沒有暴亂嗎?沒有人試著逃出嗎?」

    「疫情不能蔓延,南褚如今只進不出。」

    墨青意思是表示已經鎮壓過了——褚蓮城深吸了口氣,但她知道此時是非常時期,自然得用非常手段。

    「北墨的士兵都服藥了嗎?情況如何?」太醫院有一帖避疾疫方,目前先讓士兵們服用,若是成效不錯,便會廣發至南褚百姓。

    「目前無人發病。」

    「好,我們即刻便人城。」褚蓮城聲音微顫,說話也快了起來。「我們帶來了一些香藥,可供民眾煮沸後清理家園。」

    「如今城門已封鎖,你們入城時要快,不許驚動城內百姓,否則他們若是知道城門已開,全都要沖出來,出來多少人就會有多少具死尸。」墨青臉色沉重地看著她,見她點頭,才又繼續說道︰「還有,我已通知你派任的官員全都到城門口候著了。」

    「敢問將軍,皇宮府庫可有人看守?」

    「自然重兵看守。」

    「可否讓我及太醫到皇宮里頭,看看是否有能用之丹藥,南褚畢竟是藥草之地。」

    「此事皇上已在密函中交辦,我也已交辦負責城中軍務的程副將。」

    「多謝墨將軍。」褚蓮城一揖。「謝皇上吧。」

    「皇上之恩,來世再報。」

    墨青看著她,心里閃過不好預感,可還來不及多說什麼,褚蓮城已經往前走去說道︰「請墨將軍帶路吧。」

    墨青點頭,舉手讓一名親信領隊向前。

    墨青看著她被風吹得鼓起的黑色官袍,目光卻怎麼樣也沒法從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身上移開。

    她長相普通,就是那聰慧氣質與眾不同,就是孤身吾往矣的氣勢讓人側目。而皇上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讓她來送死的呢?

    畢竟誰會相信這樣的身子能在疫病中存活下來……

    兩個時辰後,墨青看著領隊的千夫長在城門上敲出暗號,看著笨重城門緩緩地被推開一條能容雙人並行的縫隙一褚蓮城所率領之一干人馬,很快地消失在縫隙之間。

    城門再度合上,南褚再度陷入與世隔絕的境地。

    再回南褚,褚蓮城疾步而行穿越城門,可無論她心中曾預期會看到什麼,都沒想到會看到眼前的這一片荒蕪——街道死寂,兩旁店鋪大門緊閉,明明是白日,卻森然肅靜得讓人不寒而栗。

    她停下腳步,揚眸看向正向她走來的一隊人馬——「恭迎特使,我是程林。」程林拱手為禮。

    「多謝程副將舍命護我南褚。」褚蓮城彎身一揖。

    「特使切莫行此大禮,此為我應盡職責。」程林一驚,立刻彎身為揖。

    「蓮城殿下……」

    十多名官員從軍隊後方走出,個個皆不能置信地看著褚蓮城。

    褚蓮城看著眼前這些寫滿了疲憊與國破家亡之痛的臉孔,亦紅了眼眶,長長一揖。「久違了,各位。」

    「殿下……」一名臣子痛哭出聲,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其他人的哽咽在此時也都沒忍住,大伙涕淚相對了好一回,直到褚蓮城開口說道︰「此後,別再稱我殿下,我如今是北墨特使。」

    「北墨欺人太甚……」

    「北墨軍隊未入南褚之前,南褚便已有疫情了。南褚百姓水深火熱,民不聊生,亦非北墨之錯。」褚蓮城說。

    「北墨不該趁人之危。」

    「我知道我說得再多,你們總也當我是被北墨收買;可你們應當是知我之人,我向來只會就事論事。今日回到南褚,正是因為不忍南褚人民受苦。十年前南褚也曾發生過一場疫病,我皇姊封村燒死數千人,我記憶猶深。可如今北墨皇上卻派我領藥前來,盡全力救助,二人又豈能相提並論。批評我人格事小,可百姓之命事大。諸位都是我心中的股肱之臣,若願與我站在一起助南褚度過此一難關,便請各位留下。」褚蓮城對著他們一揖身。

    眾人互看了幾眼後,同聲喊道︰「願追隨殿下!」

    「別喚我殿下了,就稱我特使吧。此為多事時期,便別再多惹事端,一切以救命為上。」褚蓮城看向副將程林。

    「煩請副將帶領太醫們到宮內休息吧,太醫們總要睡好,才有力氣。」

    「我已請衛明揚先生替特使及太醫等人安排了住所。」程林說道。

    褚蓮城看向那個曾是她太傅的首席弟子一當年被嚴刑拷打,身體落了殘卻活了下來的衛明揚。

    「我家中整理出了房間,請各位太醫到我家里吧。」衛明揚說。

    「多謝衛大人。」褚蓮城說。

    「我早已不是官府之人,此時幫忙亦未領職事頭餃。」

    「有才無官,正是發揮之時。」褚蓮城笑說道。

    衛明揚看著這個當年以仁德、才能著稱,總想著要為南褚做事、卻始終在與生命搏斗的蓮城殿下,心中滿是感觸。她依然是憂國憂民,可如今看來,卻像是時日不多了。

    南褚此時若沒有她……衛明揚一驚,發現自己不敢再多想。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6:49

第九章

    褚蓮城入南褚之日,大批糧草隨著她的進城而運送進來。百姓有飯可吃,有了復原力氣,南褚總算又恢復了吹煙處處的景象。

    此時,南褚染病的病患全都集中在西邊,自願救疫之人則被集中在附近,太醫院及南褚的百來位大夫每日都會前去看診及投藥。至于死者,則是全數被送至東側低地統一焚燒。

    因為太醫院及南褚大夫的藥草配方得宜,病患增加之數及死亡人數都在減少之中。南褚大夫們和太醫院商量後,又以當地紫草熬成大量藥汁,分給照顧病患之人,以增強抗疫力。

    除此之外,褚蓮城也讓她任命的南褚官員依照北墨法制,制定了獎懲之法。照顧病患、采集藥草、戌守家園有功者,日後都重重有賞;反之,趁火打劫,怠情無事、欺壓良善者,則加重刑責。為此之故,民眾規矩良好,竟有了一種能開始好好活著的生氣感。

    而在褚蓮城回到南褚的這幾日里,她和太醫們每天都是清晨即起,黃昏即回衛明揚家中,盥洗用膳完畢,倒頭就睡。因為大家全都知道一旦體弱,便有可能會染疫病,便不能再多救人。

    如同往常數日,褚蓮城晨起之後,朱萱兒已經備好了養生粥膳,侍候她喝下並服食完所有湯藥後,便讓她戴上薰了藥的面罩——這是皇上的命令,這才喚來小轎。

    小轎是衛明揚替褚蓮城所準備的,讓她能坐時絕不用站著。畢竟,她去巡視疫情及各地情況時,日日連站一、二個時辰,尋常人況且無法,何況是她。

    褚蓮城此時坐在小轎上,雖想認真听一旁衛明揚說的南邊諸縣播種等事,但她的雙鬢卻痛得像是有人拿刀在割一般。

    她昨晚作了好多個夢,夢到了黑拓天。夢中的他仍是體魄魁偉、威儀無比,卻對著她怒吼大叫著.,可她躺在棺木里,一動也不能動,只能听著他發出痛徹心肺的哭聲。一下子,她又夢見他成親了,洞房花燭夜之時,她像抹幽魂似地在他殿內游晃著,但他卻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傷心欲絕,像抹煙一樣地消失了……

    醒來時,她淚流滿面,嘔出了血塊,又吞了萃仙九,之後便再無法入睡了。

    她知道自己舍不得黑拓天,知道自己其實並不真的可以那麼甘願地死去。她只是知道有些事,比她的生死更重要,所以她才能將死亡一事置之不理……

    「褚蓮城!」

    「滾出南褚國!」十多名衣衫襤褸、姿態剽悍的男人,眼色凶惡地擋住褚蓮城小轎的去路。

    「大膽!」褚蓮城身邊十多名士兵立刻在她面前築成一道人牆,舉劍相對,劍身映著日光閃閃,殺氣十足。

    其他隱于暗處保護的士兵,也在瞬間一擁而出,守護在這道兵牆的外圍。若非皇上有令,不可濫殺無辜,他們手里的利劍此時早壓在對方頸間了。

    十多名男人顯然被這陣仗給嚇到了,其中兩人立刻轉身跑走。

    褚蓮城坐在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群人,並不訝異他們知道她是褚蓮城。

    這事她並未特意隱瞞,且南褚的幾員辦事之人總是改不了稱呼,脫口便稱殿下。

    不消幾日,整個南褚都知道她回來了。

    「來者何人?」褚蓮城看著眼前那名橫眉豎目、帶頭叫囂的領頭人,沉聲問道。

    「被你們這群皇族害慘的南褚人!」領頭人大吼道。

    「你胡說什麼呢!我家殿下少時在外地餐風露宿,今年又到北墨當質子,她何時害過你們了?!」隨行在側的朱萱兒大聲一喝。

    「皇族憑什麼壓榨我們?!要我們服役、重稅,然後北墨攻城,你們卻雙手一舉就投降了!」領頭人又說。

    「你說的是什麼鬼話!殿下身子不好,還請命到這里來看你們,你以為是為了什麼?這些糧草這些藥材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北墨皇帝認為我們殿下是個人才,才給了這些供應的!你以為我們希望她到這里來嗎?我們保她的命都來不及了!」朱萱兒氣壞了,邊哭邊抖聲說道︰「現在還要站在這里听你們胡言亂語!」

    暴民听到這里,已有不少人動容,臉上氣焰也隨之消退不少。

    「分明就是她和北墨勾結,亡了南褚!」領頭人繼續睜著牛目說道。

    「對!里應外合!就是她把城內守勢跟北墨皇上說的!不要臉!賣國求榮!」同行之人幫腔道。

    「南褚何需北墨來滅亡!」始終站在褚蓮城轎旁的衛明揚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北墨軍隊未進攻之前,餓死、疫病者佔全國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百姓數日只得一餐,餓死在城里鄉間的人,還少得了嗎?!城郊那些孩童尸體,你們見過嗎?那些先前發病而死的患者,都被埋在北邊叢林大炕里,你們看過嗎……」

    此時,原本叫囂的南褚百姓全都安靜了下來。

    褚蓮城低下頭,不忍再听。

    「反正,她就是不對!」領頭者說。

    「對……」幾聲零落的呼應聲。

    「你們來此,意欲為何?」褚蓮城問。

    「我們要錢要地!要你賠償我們的損失!」

    褚蓮城一听到要錢要地的話,臉色驀地一沉。

    她冷著臉下了轎,不顧衛明揚的阻止,穿越士兵往那群百姓面前一站,冷聲喝道︰「憑什麼要給你們錢與地?你們原本是在做什麼的?無所事事?欺壓良善?我不信你們其中一人原本就有錢有地!你們敢讓我查嗎?」

    十多名男子再無一人出聲,只剩下站在最前頭那個仍瞪著她。

    「國難當前,若只是一味批評時局、困境,為何不去多做一些改善之事?昨日已從國庫拿出了一批種子,南部過馬縣縣令已開始帶頭拓荒墾土,山城那邊也一直有人不顧生死地進去照顧染病之人。若這些人全都像你們一樣,只喊著要錢要地,什麼事都不做,南褚要如何度過困境?」褚蓮城說到後來,因為不適而晃動了下身子,但這並未阻止她繼續說道︰「來人!喚來此地保衛官,查看這些人的來歷!」

    褚蓮城這麼一喊後,又有幾人轉身就跑。

    「讓我來處理吧。」衛明揚走到她身後。「這些人不但對民生無益,還散播危言擾亂民心,根本不用浪費米糧了。目前先關入大牢,待得城內疫事平定,便逐他們出國。」

    「你憑什麼關我們!」帶頭之人大吼。

    「各地保衛官已經宣令過,疫病期間,趁火打劫、怠情無事、欺壓良善者,加重刑責。」衛明揚說。

    「哼,若是依我北墨軍令,如今正是非常時期,你們敢攔路威脅人,就是人頭落地!」不遠處,知道有了騷動而趕來的程林,朗聲說道。

    「煩請副將處理。」褚蓮城對著程林一點頭。

    程林一舉手,士兵們一擁而上,十多名攔路者便全被押了起來,在一陣大吼大叫中被押向官府方向。

    「日後,若有人替這些人喊冤,如是情有可原,還是酌量寬刑。」褚蓮城看向衛明揚,低聲說道。

    「我會視情況而定。」衛明揚點頭,轉身跟上士兵腳步。

    「特使,規矩便是規矩。」程林對著褚蓮城搖頭。

    「人命在這里消逝得夠快了,且北墨若能以仁德治理南褚,對皇上英明亦是助益。」褚蓮城說。

    程林點點頭。

    「我們繼續往前吧。多謝各位。」褚蓮城向周遭士兵一頷首之後,轉身回到轎上。

    「今兒風大,您還是蓋上披風。」朱萱兒拿著披風上前。

    「我現在倒不覺得冷……」

    褚蓮城的話哽在喉頭,與萱兒對看一眼。

    褚蓮城胸口一窒,抓過朱萱兒的手放在自己額頭。疫病的第一個癥狀便是發熱,高熱到雙臂前胸起了紅疹之時,也正是最易感染旁人之際。

    褚蓮城撩起衣袖一看——幸好,尚未起紅疹。

    「您……」朱萱兒才哽咽,褚蓮城立刻將她推到一臂之外。

    「所有人全都退下。撤下小轎,換上承載疫病患者的紅色馬車過來。我可自行到疫城讓太醫檢查。」

    「不可!」程林一個箭步就要沖上來。

    「大人,請勿再前進,切記以軍隊、百姓為重。您若染病,這一干子新興之事,要落到誰身上?」褚蓮城說道。

    程林看著她一臉平靜,抿著唇,立刻命令一人快馬去喚來紅色馬車。

    「萱兒願陪您入隔疫區。」朱萱兒挨向褚蓮城。

    「你——」

    「您說過一戶能容一名自願照顧疫病之人跟著進入隔疫區。萱兒跟隨您多年,如同您的親人。」朱萱兒牢牢抓住褚蓮城的衣擺不放。

    「對!您萬萬不可拂逆她的好意。」程林正怕褚蓮城在里頭沒人照顧,不知如何跟陛下交代。

    「萱兒……」褚蓮城握住她的手,知道她與自己一同進入隔疫區,要冒著多大風險,心頭又是感傷又是不舍,抬頭看向程林說道︰「程大人為證,我褚蓮城今日收朱萱兒為義妹,此後有福同享,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也請我舅父一家人善待她如我。」

    「殿下……」朱萱兒用力搖頭,淚都流了下來。

    「叫姐姐。」褚蓮城笑看著她。

    「蓮城姐姐。」朱萱兒一看她笑,淚水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好了,扶我到一旁等車吧。」褚蓮城說道。

    「特使,千萬保重。」程林看著褚蓮城視死如歸、毫無懼色的神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了。

    「我會的。南褚萬事拜托了。」褚蓮城言畢,在紅色疫車到來之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程林直到見她上了紅色疫車之後,立刻飛馬奔至府內,讓人送出密函給城外的墨青。

    「只要疫病人數一沒增加,即刻速回。」

    黑拓天看完本日南褚密函,寫下一封要給褚蓮城的密函,連同要給墨青的那份,卷好後交給夏朗處理。

    待得她收到此函,應是七日之後。即便她收到此函,當日即返,又得是七日。

    他至少還有半個月時間見不著她。

    南褚一日一報,每日情況都較之前一日為佳,褚蓮城與墨青的密函皆如此寫著。黑拓天至此稍微放了心。十多日過去,疫情顯然已經在控制之中,唯一不受控的是人心的多變。

    西柏的興兵派官員一見到北墨輕易入主南褚,如今正在西柏朝廷鬧得翻天覆地,要求出兵南褚與北墨大戰一場,搶奪南褚。

    黑拓天對此事只是冷嗤——西柏將領戰士松懈已久,能不能上戰場、能不能禁得起行軍波折都是問題。北墨軍隊即便不遇戰事,依舊會有操練,戰能、戰技各方面早就遙遙將各國軍隊拋在後。因此,防備西柏是必要,但他們要想打敗北墨,是絕對不可能之事。

    況且,收了大量賄賂的西柏官員們仍然力主南褚有疫疾,西柏軍隊若驟然攻人,也只是兩敗俱傷的說法……西柏新任君王甫登基幾日,正愁沒有軍資,听聞此言,自然樂得什麼都不管。

    黑拓天不認為自己是明君,可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明君,他想原因也不過是他有自制力;他在做出決定前「多半」能先把一已之私擺在家國大事之後,除了對褚蓮城之外……

    不知她的身子可好?南褚已滅,她如今已非殿下身分,然則她此去南褚平復疫情有功,一旦回來,他便要賞她一座距離皇居更近的宅第,封她為「南褚侯」,讓她領有俸祿,負責南褚政經諸事。若此方式得宜,西柏的柏尚賢此後亦能比照辦理。

    「陛下。」夏朗在宮門外朗聲說道。

    「怎麼,又要用膳了嗎?」黑拓天失笑問道。

    她走後第一日,夏朗便在午後端上膳食,說是褚蓮城大人留了一個月的點心食譜,吩咐人依照氣候呈上。既是她為他操心之意,那他自然也就接受。況且,她總是懂他味口的。

    「右相和御史吳大人一行,說有要事要參見陛下。」

    「若是選後之事,便讓他們退下。」黑拓天沉下臉說道。他先前便以戰事在即,此事稍後再議的說法警告過他們了。

    「右相說是關于梁國渠之事。」

    「讓他們進來。」黑拓天走到榻前,盤腿坐下。

    門打開,右相和御史同時上前一揖身,同聲說道︰「臣等叩見陛下。」

    「是梁國渠的何事要奏?」

    「我們派至梁國的探子,探知到梁國渠真乃梁國要削減我國力的陰謀,他們要我們建渠勞民傷財,民怨載道,影響國力。」御史說。

    「請陛下暫停梁國渠的興建,將梁國派來協助建溝渠的使者全都拘禁審問,以免我北墨成為天下笑柄。」右相說。

    黑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幫面露焦慮之色的老官員,沉聲說道︰「為政者,要能高瞻遠矚,要能見百姓所不能見。梁國渠開辦初時,人民居宅因為需要遷移,必有民怨。可這梁國渠一通,北墨近一半土地便成富饒可耕之地,再也不需擔憂糧食溫飽,進而農耕商業亦可因應而生,此事勢必得行。」

    「可這梁國渠一辦就是十年,百姓必然不勝其擾。」右相說。

    「世間有何事是不需付出,便能坐享其成的?開辦前便已讓官吏四處宣揚梁國渠的好處,派下的官吏若不能撫恤民意,為何還要上呈百姓皆已接受安撫銀兩、舍棄房舍的奏折?莫非是欺君?!」黑拓天重重一拍桌子。

    「陛下,主要是這操辦梁國渠之人心叵測啊。若是他們蓄意搞壞渠道……」

    御史語重心長地沒把話說完。

    「我北墨立國以來,只納人才,不論國別。那幾名梁國渠水師,如今得到重用,已舉家遷居北墨,沒人會與名利過不去。你只憑梁國密函,卻不知道人心是會被收買的。」

    「皇上,人心難料,也許那些人就是梁國派來的奸細啊!」右相急道。

    「只有梁國有人才嗎?他們建溝渠時,朕難道會笨到沒有找其它國家的水師來堪輿嗎?你反對得如此劇烈,倒是讓我不得不相信那些參你的奏本。」黑拓天拿起幾本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因為家族有大批土地位于梁國渠將通過之處,因此與當地官吏起了極大爭執,還曾說過梁國渠絕對不會開辦之類的話,是嗎?」

    「臣冤枉啊!臣縱有土地位于梁國渠將通過之處,可臣心心念念的全是陛下的千秋大業,如此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動搖國本之舉,只怕……」右相雙膝落地,不住地磕頭。

    「怕什麼?朕沒要什麼千秋大業,朕要的是在有生之年,北墨不需要向國外購買糧食,尋常百姓能夠輕易吃到一整碗的白米飯。」黑拓天看著他們說道。

    右相低頭,不敢再開口。

    「臣等對于梁國渠縱有過慮之失,可梁國渠一事畢竟茲事體大,牽涉甚廣,還望陛下三思。」御史揖身說道。

    「朕明白了。會再讓博士學宮之人提出更好奏議,找出更多興辦銀兩,讓百姓更加安心,方才會開始動工。」黑拓天手掌一揮,沉著臉說道。

    「陛下英明。」御史說。

    「都退下吧。」

    「陛下,臣……」右相臉色慘白地看著皇上。

    「退下!」

    黑拓天低吼出聲,右相與御史立刻落荒而逃,而始終站在門邊的夏朗則進門低聲說道︰「西柏尚賢殿下求見,人現在還在皇城外候著。」

    黑拓天不知道這人來做什麼,皺著眉說道︰「傳他入宮,為之備車。」

    一刻鐘之後,柏尚賢被內監扶入紫極宮。內監退出後,柏尚賢行禮說道︰「在此謝過陛下昨日所贈的生辰賀禮。」

    「各國質子皆有生辰賀禮,你身子不適,無需親至宮中致意。」黑拓天說。

    「今日前來,是想向陛下求取另一樣生日賀禮。」柏尚賢說。

    黑拓天眸光一戾,心中已然有底。國事之上,柏尚賢無置喙之處;至于私事,還有什麼是他需要求到皇帝跟前的?

    「說。」黑拓天火目似箭射向柏尚賢。

    柏尚賢心頭一抖,卻沒別開眼。

    「臣與褚蓮城兩情相悅,懇請陛下同意在她回北墨之後,便讓我們成親。」

    「兩情相悅?」黑拓天冷笑後,薄唇抿得更緊。

    「臣曾向褚蓮城提親,她亦答應了,此次前來是望陛下允許,讓臣親自到南褚護她回北——」

    「她同意嫁你為妻?」黑拓天聲音一沉。

    「是。」他這幾日惡夢不斷,愈想愈覺得心頭不安,總覺得若不親自前往,便會失去她。

    「好大的膽子,兩名質子也敢私訂終身。」

    「她如今已非質子,而是北墨之臣。小人身殘之日,心中亦已自絕于西柏。臣與她,終究都是北墨屬臣……」

    「住口!」

    黑拓天霍然起身下榻,高大身軀往柏尚賢面前一站,便逼得柏尚賢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她居然選擇了柏尚賢!只因為柏尚賢可以只納她一人為妻?還是柏尚賢的儒雅才是她心中真正所愛?對她而言,他黑拓天只是個能成就她心中偉業的人選?不,他不相信褚蓮城那些眼神、那些在他懷里的溫存與依戀、那些對他訴說的情話都是假的。

    「朕不會允許她嫁給任何人!」

    「她嫁給我會比較快樂,後宮不是個適合她生存之處。」

    「我願為她棄舍,但她不願!她以家國為上,要我多生子嗣!」

    柏尚賢身子一震,為著皇上臉上怒意所驚、為著褚蓮城的大義而凜然、為著自己感到悲哀——難道她會願意嫁予他;因為她不想再讓皇上及她自己傷心傷神了……

    「陛下!館下……南褚再報!」夏朗聲音從門外傳來。

    一日二報,不會有好消息!黑拓天臉色一沉,立刻朗聲道︰「快!」

    夏朗跑著進宮,將密函交到黑拓天手里。

    一特使褚蓮城身染疫病,已由侍女朱萱兒陪入隔疫區。

    黑拓天瞪著那張由程林署名的密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早知結果會是如此,早知她那身體受不了太多折磨,他為何以為只要他一聲令下要她不能死,她就不會死?他當真以為他是皇上,就連生死也能掌握了嗎?

    黑拓天死握著密函,瞪著密函,只覺上頭全是他不識得之字。她不可能會染上疫病、她至少還有幾個月時間……

    「皇上,臣斗膽一問,可是褚蓮城出了什麼事?」能讓皇上臉色驟變至此,不會有旁人。

    「她染了疫病。」

    柏尚賢身子一踉蹌,既而雙膝落地。

    「請皇上允臣前往探視!」

    「不許!」要去也該由他自己前往。「她如今已人隔疫區,誰去都見不著面。」

    「雖已人隔疫區,可若能听到舊人來訪、給予撫慰,或許能讓她病情快些好轉。」柏尚賢說。

    黑拓天抿緊唇,知道柏尚賢所言無誤。

    而他是君王,不能任性妄為!況且,他的身後事此時尚末交代妥當,若是不幸染上疫疾,天下必然大亂。褚蓮城即便是死了,也不會原讀他的。

    「皇上,臣知您也關心她的安危。但您是一國之君,不可冒險前往,請讓我代您到南褚探望她。」柏尚賢挪動雙膝往前。「我願放棄西柏皇子之位,只求能前去探望。」

    柏尚賢的堅決讓黑拓天一驚!他低頭看著柏尚賢臉上的不顧一切,知道自己沒有法子做出一樣的選擇。因為他心急如焚、心痛恰像是烈焰焚身,但他知道有些事該凌駕兒女私情之上一他是北墨之君,他得為天下蒼生保護自己,而這亦是褚蓮城之願。

    「柏尚賢听命。」

    「臣在。」

    「朕命你即刻帶著十名太醫及醫藥、物資,替朕到南褚慰勞諸軍、太醫,並帶上詔書宣布防疫有功之人回國必有重賞。」黑拓天傾身向前扶起柏尚賢。「務必將她平安帶回北墨。」

    「遵旨。」柏尚賢點頭。

    黑拓天喚來內監將柏尚賢送走,再喚來夏朗急召一干官員及太醫院之人進宮。

    待得紫極宮又只剩他一人時,他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手,側身往榻上一跌,這才發現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黑拓天騫地將臉埋入雙掌之間,心痛到再無法多想,他只知道——他不想、也不能失去褚蓮城!

    ***

    南褚防疫城里的一處二進院落里,褚蓮城正躺在內室榻上,深吸了一口薰香器里燃出的香藥味道——這是這幾天由南褚大夫與北墨御醫們在調整了數次配方之後,所研發出來的除疫香。

    聞了此香、服了此藥,發病者有八成能夠痊愈。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味治療熱癥的「南草」,唯產于南褚近北部叢林外;而另一味安定心神的「燕絲花」則是北墨山上特有的。也許上天在冥冥之中,也是屬意南褚和北墨合而為一吧。

    褚蓮城知道自己每日發熱時間正漸漸變少,她認為自己應當能平安度過疫病;但她知道自己離開人世的時間,也離得不遠了。

    每晚夜里咳出的血塊,讓她如何能不做好心理準備呢?

    也只能趁著白日精神較好時,盡量讓自己沒有遺憾罷了。如同此時,她雖躺在榻上,但朱萱兒仍替她與在疫城之外的墨青以紙墨傳遞消息。

    疫區之外的最近城鎮擠滿了想見你一面的百姓。再者,你在里頭可還有什麼需要?墨青寫道。

    疫病漸漸平息,南褚開始有了傳聞,說褚蓮城是上天派來救助他們的使者,所以北墨軍隊才會待人民如此良善,才會願意送藥送糧草來助他們度過難關。

    苞他們說明,若是真心希望我好,就努力地安居樂業。我再過數日就會離開疫城,屆時一定親自去看看他們是否過好生活。又,播種的種子到齊了嗎?褚蓮城停筆,低喘了口氣。

    「殿下,您別再忙了。墨青將軍怎麼一天到晚拿外頭的事來煩您呢!您以為我不知道您最近都咳了一夜……」的血嗎?朱萱兒哽咽道。

    「你切莫多嘴我的病情。還有……」褚蓮城皺眉看著朱萱兒,「我說過多少次,不要再叫我殿下了。若是旁人听到,以為我要造反了,豈不多生事端。」

    「我知錯了。」朱萱兒低頭說道。「墨青將軍問我們里頭可還有什麼需要。」

    「讓他再多送炭柴進來吧。您怕冷,夜里不燒炭,全身便凍得像冰。您又不讓我留在屋里侍候您……」

    「好好好,加炭柴。」最怕朱萱兒開始嘮叨的褚蓮城飛快地落筆。「放心吧,我也不想那麼早死。」

    要死,至少得回北墨境內才死,否則黑拓天說他要毀了南褚啊。

    雖然,她認為他不會這麼殘忍用南褚來陪葬,但她也真的希望能多活一點時日,因為她還想看著南褚恢復她童年時美好的日子。有了北墨的後援,有了南褚這麼一干好官員,百姓的曰子一定會愈來愈好的。

    褚蓮城將紙絹交給朱萱兒,房門才關上,她便滑回榻上。

    听見腳步聲離得遠了,褚蓮城立刻以帕絹捂唇,嘔出一大口血。

    她吞下一顆萃仙九,愣愣地看著荷包中的最後四顆。

    她能撐到她跟南褚百姓說說話,讓他們能接受北墨的統治?,她能回到北墨,再看黑拓天一眼,讓他緊緊地抱著她嗎?

    褚蓮城屈身低咳了起來,好希望可以死在黑拓天的懷里。那樣的她雖然會不舍,但她會很安心,因為有他守候著。

    但,他怎麼就這麼可憐呢?她走了之後,誰來陪他呢?

    他雖貴為天子,可她知道他也有他的孤單,也會有僅僅是想要有人陪著,而不是算計著龍胎或恩寵的夜晚啊。

    「老天爺,求您讓我這身子還能再好好地陪他一回吧。」褚蓮城跪在窗邊,低頭對著上蒼祈求。

    當柏尚賢抵達南褚時,正是南褚疫情平復,再沒有任何新疫情傳出,北墨軍隊再度人南褚城門的隔日。

    當柏尚賢一行進入城門後,只見立于街道兩側的北墨禁衛軍及負責幫忙百姓運送物資及整理環境的士兵們,全都行為端正、儀容莊嚴,不時還會看到南褚百姓送茶水給士兵,以及大嬸們領著姑娘家在帳篷外給士兵縫補衣服的情況。

    前來迎接的副將程林則說,全城都是藥草味,是因為這兩天都還在用藥水清洗街道,防止疫情由動物傳染。

    柏尚賢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褚蓮城的用心。既然南褚皇室不能善待百姓,那麼她寧願是黑拓天來好好對待他們。

    他在旅途中就曾听過北墨有名士兵因為調戲婦女而被軍法論斬。治軍如此,士兵焉能不有紀律。

    「特使,一路辛苦了。」墨青一身輕便戎裝地站在官府前迎接他,拱手為禮。

    「墨青將軍守護南褚,辛苦了。」柏尚賢在僕役的扶持下,下了馬車,對著墨青拱手為禮。

    「替皇上安撫天下,是我的職責,不辛苦。」

    柏尚賢讓左右都退下後,從袖中取出一卷銘黃絲軸說道︰「我帶來皇上旨意。」

    「墨青接旨。」墨青跪地。

    「北墨軍隊此次平息疫情有功,士兵們多加一年軍餉,凡有官階之將領依其戰功行賞。墨青不畏生死,領導有方,賜為靖遠伯,封地雲縣。」

    「墨青謝恩。」墨青雙手接過聖旨。

    「聖上還讓將軍也順便想個法子,替北墨士兵考量一下終身大事。畢竟,南褚原本就是女多于男,未婚嫁的女子不少。若是士兵能于此地結婚生子、長駐于此,亦是美事。」柏尚賢說。

    墨青聞言,先是一怔,既而哈哈大笑道︰「陛下和褚蓮城的心思還真是如出一轍啊!」

    柏尚賢臉上笑意斂了一下。

    「褚蓮城也讓我上書跟皇上說南褚女多男少,若是軍隊將長留此地,能否鼓勵他們與南褚女子成家立業。其實就我看來,這場混亂之後,男男女女你來我往,久了不免也有些情愫。若再有個什麼鼓勵方案,興許有上萬士兵願意留下來也說不一定。」墨青哈哈大笑道︰「這事好,我得空就去找褚蓮城商量。」

    「她還好嗎?」柏尚賢急問。

    「說到這事,您可得替我勸勸那顆石頭腦袋。」墨青雙唇一抿,臉色也沉重了起來。「她算是疫病的最後一個患者,三日前也已離開疫城。然後,她說她明日便要返回北墨,誰勸都不听。」

    「能回北墨,表示身子已痊愈了嗎?」柏尚賢皺眉問道。

    「疫病已無大礙。」墨青說。

    「謝天謝地。」

    墨青看著他臉上笑容,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因為等見著了她,尚賢特使自然就知道狀況了。

    「我帶你去看看她吧。勸她多休息吧。」墨青說。

    「好好好。她怎麼就不多休息呢?明明身子那麼不好。」柏尚賢焦急地往前走了幾步,既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人現在在哪里。

    「她那個性就只急著做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管身體。之前還沒離開隔疫區前,就已經寫了幾篇奏折要我往上呈。」還說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听得他提心吊膽了起來。「幸好,皇上猜到了她的個性;在我第一次替她送出奏折的那日,就已收到皇上的聖旨,讓她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所奏之事,一律不準,她這才沒再上奏。」

    「雖無上奏,卻依然在寫,等著日後要面呈皇上,對吧?」柏尚賢接話道。

    「唉。」兩個男人同時嘆了口氣。

    「您往這邊走吧。」

    墨青讓士兵領來他的坐騎,柏尚賢則讓人扶上了馬車,二人于是朝著褚蓮城所在之處而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7:09

第十章

    褚蓮城喝完粥、藥,原本還想再繼續寫奏折,可萱兒不許,說她用膳完馬上坐下會積食,她只好披上披風站在窗邊假意看著花圃。

    「有什麼事急成這樣,一定要馬上寫呢?」萱兒忍不住叨念著,端著杯盤往屋外走。

    褚蓮城淡淡一勾唇,並未應聲。一見萱兒離開,便立刻緩步走回案前。

    可才寫了兩個字,一陣腳步聲朝著屋里奔來,她還來不及起身,便看到萱兒沖了進來。

    「殿下……」朱萱兒見她冷眼望來,立刻改了口︰「姑娘,尚賢殿下來了!」

    「他怎麼來了!快命人迎接他到大廳!」褚蓮城心里一陣喜,立刻起身要往外走,只是這一走得太快,身子突地一陣虛浮。

    她扶著牆壁喘氣,腳步緩慢地移往門口;幸而,才走出房間,早她幾步出門的朱萱兒導已喚人備好了軟轎。

    褚蓮城坐進軟轎里,一路上就見兩旁新聘人的僕役正忙碌于刷洗,凡與她目光交接者,她便點頭微笑。

    僕役們一見到她,先是一愣,可從她所坐軟轎,都猜出了她的病弱。

    「殿下。」一個、兩個,繼而所有南褚人全跪下磕頭。

    「我不是殿下了,你們全都起來吧。」褚蓮城輕聲說道。

    「謝殿下救命之恩……」

    「莫再喚我殿下了。還有,這回疫病能平,全靠北墨皇帝送來的醫藥,功不在我。」

    「是您讓北墨皇帝帶著醫藥過來的,否則南褚就真的要亡國了……」

    「小的是在您回來後才有口飯吃的……」

    「我娘的病,是您帶來的大夫治好的……」

    「是北墨皇帝仁慈。今後大家就能好好過日子了。」褚蓮對著他們微笑道。

    「姑娘,您怎麼就在這里耽擱了呢!」朱萱兒一回頭,見軟轎仍停在原地,忍不住又犯嘀咕了。「今日風大……」

    「我沒事,不過是多聊幾句罷了。」褚蓮城轉頭看向僕役們,輕聲說道︰「我有貴客,先去接迎。你們快起來,別再跪著了。」

    僕役們起身,目送她離去,接著忍不住七嘴八舌起來。

    「我娘說咱們蓮城殿下就是老天派來的使者……」

    「不是說不許再叫她殿下了嗎……萬一被北墨听到了,對殿……她不利……我們可千萬不能害她……」

    「她……怎麼瘦成這樣?她會不會……」

    「不要瞎說,這麼好的人,老天一定會讓她長命百歲的。最好是把那個妖孽褚櫻丹的歲數全給蓮城姑娘……」

    朱萱兒听著這些人的話,心里只希望老天爺也能听到他們的心聲,讓蓮城殿下活得長久些。

    朱萱兒追上褚蓮城軟轎,在大廳門前扶她下轎。

    褚蓮城在朱萱兒攙扶下進了屋。

    柏尚賢從榻上起身,朝她走了幾步。

    「尚賢兄,你的腳看來極好啊。」褚蓮城站到他面前,笑彎了眉眼。

    柏尚賢看著眼前只剩一副骨架撐著的褚蓮城,眼眶不由得一紅。

    「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你氣色已恢復,便來取笑于我。」褚蓮城只是笑著。

    「你不好好照顧自己,將來要如何好好陪著南褚人民。」柏尚賢心里難受,只覺她像是隨時要昏厥過去一般。

    「怎麼現今人人都知我罩門在何處。」褚蓮城笑著看了萱兒一眼,萱兒立刻扶她落坐。

    柏尚賢緩慢向前,在僕役的扶持下落坐。

    待得屋內只剩二人之後,褚蓮城傾身看著對座的他。

    「你怎麼來南褚了?」

    「我擔心你的身子,向皇上領了職事護送聖旨過來的。墨青將軍原本是跟我一塊過來的,後來好像是天牢里有事,找了他過去,便沒和我一起過來。」柏尚賢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孔,忍不住搖頭。「你……千萬不可再任性了。該休息時便休息,如此才能做更多的事啊。」

    「尚賢兄,謝謝你來了這趟。因為我這身子最多也就再十天半個月了。」她苦笑道。

    「什麼?!」

    柏尚賢一驚,立刻抓住她的手;這又是另外一驚,因為她雖穿著狐裘斗篷,手卻凍得像冰。

    「你……」他哽咽地想開口,卻已心痛到無法說。

    「我已有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急著想趕回北墨。」褚蓮城輕拍著他的手背。

    「不可能的。你明明就還能坐在這里跟我說話,不會只有十天半個月的……」

    「我每清醒一個時辰,便要昏睡一個時辰,若硬撐得久一些,便會頭昏眼花到連眼前有什麼都看不清楚,連氣都喘不過來。」

    「御醫怎麼說?」

    「御醫和南褚的大夫都要我好生靜養,切莫多想。」她苦笑道。

    「我們即刻成親。」柏尚賢牢牢握著她的手,緊盯著她的眼。

    「尚賢兄,」她凝望著他,「你的情義,我一輩子不忘——」

    「你說過只要我能站起來,你便會和我成親的。」他再次打斷她的話,面容因為大聲說話而開始脹紅。

    「若我今日還有半年壽命,我必願嫁你。可若我如今嫁予你,只是讓你平白多了一個亡妻。它日你若要迎娶名門千金,總是會有人忌諱這事……」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她伸手拂去他臉上的淚。「我希望我的兄長能得到良妻為伴,讓我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安心。」

    柏尚賢將她的手壓在頰邊,一時哽咽到無法言語,半天之後才又開口道︰「你只當我是兄長,對嗎?這也是你當初不願意嫁給北墨皇帝,而要嫁予我的原因,對嗎?因為他乃一國之君,你不想連累他,對嗎?」

    褚蓮城沒有閃避他的注視,只是紅著眼眶說道︰「兄長果然知我。」

    「他知道你現在的病情嗎?」

    「我怕皇上一時沖動,便請御醫及墨青將軍千萬別提此事,只說我疫病已愈,身子尚虛弱即可。但他心里又豈會沒有數?」誰都知道死亡必然會來到,只不過是不願意去面對罷了。「你該告訴他的。」

    「何必呢?」她苦笑地搖頭。

    「至少不要有遺憾。」

    「所以,我才趕著回去見他一面。我明日起程回北墨。」

    「不可!」柏尚賢握住了她的肩,搖頭連連。「你這身子如何趕路!」

    「無所謂。已經憔悴成這樣了,再趕路又有何妨。最好是當他瞧見我面色枯槁時,便是斷念之際。」

    柏尚賢胸口一陣驟痛,臉色也不由得慘白了起來。還以為她對自己或許還有些男女之情,可她這般為北墨君王著想,又能有幾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呢?

    罷了罷了,情愛之事如何能強求,他既在乎她,便希望她能圓滿所願。

    「為兄陪你一同回去。」他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多謝尚賢兄。」

    二人又說了一會話之後,柏尚賢其實還有話想說,可一看到她臉上雖有興致,臉色唇色卻已然慘白,身子也在顫抖,甚至得靠著牆才能勉強坐著,他便催著她快點回房休息。

    褚蓮城也不推辭,回房讓萱兒盥洗一番之後,就連自己是怎麼回到榻上睡著的都不知情,當然也就不知道萱兒被柏尚賢喚出去問話,然後柏尚賢去找了墨青,讓墨青發出一封密函給北墨皇帝。

    當褚蓮城再次醒來,已是深夜。

    萱兒請來了御醫把脈,而褚蓮城喝了些米粥、服了湯藥,讓人點燃屋內所有燭光後,便又催著人回去睡了,可萱兒卻是怎麼樣也不願離開。

    褚蓮城看著萱兒紅腫的眼,猜想這妮子方才必是又哭過一回了。她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萱兒,人都難免一死。」

    「我知道……」萱兒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可是姑娘還年輕啊。」

    「我死前能看到南褚百姓過著好日子,已是沒有遺憾了。」褚蓮城拍拍她的肩膀,發現自己近來安慰人已安慰到對于死亡愈來愈能適應了。

    「不可能沒有遺憾……您難道不想多陪陪皇上?」

    「能多陪,很好。不能陪,我也認了。畢竟有很多回憶在腦中了。」褚蓮城淺淺笑著,心微微地酸。

    「可是……我舍不得您啊……」萱兒彎身趴在褚蓮城膝邊大哭了起來。

    褚蓮城撫著萱兒的頭發,用袖子為她 眼淚。「既然舍不得,就在我還活著的每一個時刻好好陪伴我,不要一直去想之後的痛苦。」

    「好。我陪您睡陪您吃陪您寫字……」萱兒立刻 干眼淚,站起身。「我這就去灶房拿點心過來,剛炖好一鍋甜湯。」

    褚蓮城點頭,由萱兒扶到桌幾前,繼續寫她那篇論南褚將來該如何自處的奏折。南褚臨海,又有藥材之利,若能好好發揮,便是個能生金雞蛋的母雞啊。只是要如何讓南褚人民在歸化北墨之後,覺得被照顧而非被利用剝削,也是要注意之事。

    這些事情原本是想當面跟他稟告的,可以她現在的狀況,怕是見了他也無法再多說什麼了,還是先寫下為宜……

    「咳咳咳……」褚蓮城抓住綃巾捂口咳了起來,這一咳又是五髒六腑皆抽搐了。

    她咬唇忍住呻吟,不許自己去吃那最後兩顆萃仙九,于是怎麼樣都無法止痛,只能蜷縮成一團,痛到完全沒听到外頭萱兒的驚呼以及喧亂。

    「那群太醫是在搞什麼!誰準你變成這副德性的!」

    一聲低喝,嚇得她連痛都忘了。

    她勉強抬頭,看見那個她日夜思念的男人竟站在門邊,依然是鷹目冷唇、氣宇不凡,只是臉上卻是她前所未見的暴怒。

    「皇……皇上。」

    她立刻抓了一顆萃仙九入口,踉蹌地下榻,還沒走上一步,便被他擁進懷里。她沒問安,也沒跪拜,就是緊緊地抱著他。

    「褚蓮城,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瞞朕病情!」他怒吼。

    「您怎麼來了?」她喘著氣說道。

    「得知你疫病痊愈那日,我便出發了。」他瞪著她病人膏盲的模樣,氣到臉色鐵青。

    「那是四天前,您比尚賢兄還晚出發,怎麼——」

    「日夜兼程。」

    七日行程,他硬是在四日內抵達。

    「您怎能……您不該……」她看著他,只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卻又不想什麼都不說。「您……您……雖說是南褚疫病已愈,但如果您有個萬一……」

    「又來了!你能不能就一次為你自己的私心……」

    他的唇被她吻住,她用盡全身力氣攬著他的頸子,吮著他——

    我不願別的女人踫觸你、我想跟你同游天下、想讓你騎馬載我在草原中馳騁;我一次都沒看過你的騎姿,都說你箭術奇準,馬術亦出眾啊……我想替你生個孩子……不……生很多孩子,願他們都像你……

    她對他有好多好多好多的私心,可是她不能說不想說。說了,他會心痛。

    褚蓮城心中的吶喊有多少,她的吻便有多激切,吻到她在他唇邊嘗到自己的苦咸淚水。

    他將她抱到身上,怎麼擁吻都不足以滿足體內想將她吞噬的欲望;但現下她如此孱弱,他只得松開唇,鉗她在胸前,盯著她的淚光閃閃。

    「你要活著,朕要立你為後。」

    「不。」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許你就這樣消失,我們之間還有那麼多的事要一起做,還有那麼大片江山還未看遍。你若能撐過此時,我們便出游天下,天下奇人何其多,我就不信沒人能治愈你。」他不許她死!

    褚蓮城看著他,知他此時已拋卻君王身分,只希望留她在身邊一生一世。而她又何嘗不想呢?

    「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意,但我是命在旦夕之人……」見他眼中怒意又起,她一手捂在他胸前,一下一下地撫著。

    「立後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能撐過那冗長儀式都還是個問題,又何必讓北墨及南褚百姓空歡喜一場呢?」

    「你不嫁我,難道是要嫁給柏尚賢嗎?為什麼與他私許終身!」他握住她的下顎,瞪著她。

    「臣當初為了讓他有生存勇氣,所以許了他婚嫁;但被您冊封為後則是另一回事,此乃動搖民心之舉,不該是明君所應為……」

    「天下既是朕的,我想如何就如何!」他揚高聲音,氣到連聲音都顫抖了。

    「你食民之祿,榮華富貴是你代替上蒼看顧天下百姓的酬勞;所以,你不可以任性。」她氣喘吁吁地回吼完,低頭又是一陣劇喘。

    他鼻尖一酸,一把緊抱住她,將臉埋入她的頸間,悶聲說道︰「知我莫若你,可上天為何要如此待我們。」

    「是啊,為什麼您不是昏君,而我不是妖後呢?不顧他人死活,我們也許都能過得自在一些。」她身子已經沒有力氣,只是靜靜地偎在他懷里躺著。

    黑拓天凝看著她,將她每一寸模樣、每種神態,全印在腦海里。

    她由著他看,也看著他,二人就這麼凝視著彼此,久久都沒移開視線。

    「南褚西邊有座小蒼山,此時應該已是楓紅時節……」她說。

    「我們明日便去。」

    她笑了,將臉埋入他胸前,真心歡喜他們還能有這樣的一次機會。

    棒日一早,黑拓天與褚蓮城上了一輛黑色馬車,黑拓天的隨身護衛換上尋常兵卒衣衫混在墨青派來的百來名精衛士兵之間,除了少數人等,沒人知道北墨皇帝如今正在南褚境內。

    馬車內按照黑拓天吩咐,盡可能布置得柔軟舒適,可路程難免顛簸,褚蓮城雖表示無礙,可終究還是臉色發青了,最後是他一路將她抱坐在腿上,她才在他懷里睡去,直至抵達小蒼山。

    小蒼山上楓林如霞,火紅蔓延至天際。

    褚蓮城被他抱下車,一踩著地上落葉,雙眼便亮了,像孩子一般願蹦跳跳起來。

    「我最愛听落葉被踩得窸窸窣窣的聲音了,小時候恨不得將它們放進嘴巴里咬……」她喘著氣說道。

    「小時候的你是個什麼樣?」他扶住她身子,忍不住皺眉看著她。

    「很努力,但也很快樂的孩子。」

    「現在也一樣。」

    「我現在不用努力,也能很快樂。因為老天爺送給了我一份大禮。」她見四下無人,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將她往身前一拉,攬她入懷。

    她靠在他胸前,看著滿山遍野的楓紅,隨著他的身體輕輕晃動,雙唇一直是上揚的。

    「陛下可願允臣一事?」

    「說。」

    「您可願陪我在落葉里滾上一滾?」

    她話完,即被他抱著在地上躺平,只是才滾了一圈,她便喘不過氣了;可她笑得合不攏嘴,連眼尾皺紋都笑出來了。

    「我好開心!」她躺在落葉上,望著藍天。

    黑拓天支肘托腮,側身凝看著她,無數酸楚在胸腹間翻絞。他一生富貴,從不曾害怕過失去什麼,想得到的他亦會盡力去爭取,這是他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

    褚蓮城微側過身,看了他一眼後,將自己滾進他懷里,仰看著他。

    「若能死在這一刻多……」

    他一個翻身,低頭覆住她的唇,不許她再說。

    「我一直以為我無情少欲……」她在他唇間說道。

    「我從沒那麼認為過。你的叫聲能勾魂……」他吮住她的耳珠子,听見她一聲動情低喘,一時情動,便要吻向她。

    「這周遭都是護衛。」她捂住他的唇。

    「誰敢偷看。」

    「可我一叫,所有人都听見了,都知道我們做了什麼,那豈不更……」

    他眯起眼怒火一閃,光是想像有人听見她那歡愉的聲音,他便不快。他所擁有的她已不多,當然是一丁點也不許別人沾惹。

    「這樣也惱?那就安分些啊。」她把臉埋人他頸窩之間,輕聲笑著。

    「要朕安分,可你這是什麼舉動,分明撩人。」

    她細碎的氣息惹得他氣血紛亂,不由得扣住她的腰,把她往上一抬抱到了身上。

    她那縴細到像是隨時都能折斷的腰,讓他一怔,再次緩緩地故下了她,依舊讓她安歇在他的肩頭及身側。

    「陛下開心嗎?」

    「開心。」

    「若我不在您身邊,您也要一直這麼開心下去……」

    「不要說出違心之論。」他板著臉,支肘撐起自己看著她。

    「換作先前不識情愛的我,會認為愛了一個人,便斷然不會希望對方有娶嫁之舉。可如今我不這麼想了。若我無法再陪你伴你,還是希望你開心,最好是有個人能陪著你開心、在你難過時能抱著你……」

    「我若想人陪,後宮可以三千。」

    「若你真是那種後宮三千的人,我與你也不會在此纏綿了。我怕的是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飲。」她撫著他的臉,輕聲說道。

    「世上就只有一個褚蓮城。」

    他的眼神讓她心酸,脫口又說道︰「你一回北墨,就娶妃或立後吧。後宮三千也好,也許能得一有心人……」

    「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還沒七老八十,怎麼就如凡俗的嘴碎婆子了?」他雙唇緊抿,瞪她一眼。

    她低笑出聲,靠上他胸前,鼻尖呼吸著淡淡草香,耳听他平穩的心跳聲,身側被他暖暖地攏著,她唇角上揚,輕輕地合上眼。

    但願好夢不醒。

    ***

    當褚蓮城再度清醒,人已經在府里了。黑拓天正坐在她身側,低頭看著奏折。

    她看著他英挺的側臉,靜靜地用心記住這一刻。

    黑拓天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眸朝她看去。

    「醒了。」他放下奏折,扶她坐起靠在身上。「來人!」

    朱萱兒推門而入,身後領著一干拿著物品的婢女,其中一、二名年輕婢女多看了黑拓天一眼。

    黑拓天神色一凜,沉聲說道︰「將那兩名左右張望的女人逐出府去。」

    「大人饒命!」婢女們不知他的身分,只知道府里來了個氣宇不凡的貴人,立刻雙膝落地。

    「你何必……」褚蓮城扯扯他的衣袖。

    「這是規矩。且你身邊只能是最好的人。」

    萱兒命外頭護衛將那兩名婢女帶出去後,領著其他人在小幾上布滿菜肴,又在屏風後的木桶注入熱水,最後全都退了出去。

    「皇上交代我替姑娘沐浴更衣,打扮一番。」萱兒說。

    褚蓮城抬眸看他一眼。

    「朕一會有事宣布,你得現身。」

    褚蓮城點頭,簡單沐浴之後,便移坐到一旁的梳妝鏡前。

    萱兒動作極快,替她盤起了雲髻,斜簪一支玫瑰色玉步搖,步搖下串串珠玉剔透,一襲兩色金百蝶穿花月牙色三層隆重大服,豐潤了她過于清瘦的身子,也為她雪白瘦削臉龐增了好氣色。

    褚蓮城看著鏡中眼泛水波的自己,淡淡一笑。

    「姑娘這模樣真好看。」萱兒看著她,卻紅了眼眶。「待您用膳後,再為您補上胭脂。」

    褚蓮城一笑,讓她扶起走出屏風之後。

    黑拓天正低頭振筆寫著,一會之後才抬頭看向她——「都裝扮妥……」

    黑拓天怔怔地看著她一身清雅風華,只覺她似天女,飄飄然地就要遠去。他不由自主地朝她伸出手,嘎聲說道︰「快過來。」

    萱兒見狀,淚水滑出了眼眶,低頭默默地退出房外,輕輕關上了門——殿下能遇上北墨皇帝這樣深情以待的男子,也算是上天垂憐啊。

    門才攏上,褚蓮城便被黑拓天抱到腿上,細細打量著。

    她紅了臉頰,輕推了下他。

    「看傻眼了嗎?」

    「初見你那日便傻了眼,哪有這麼瘦的姑娘。」他低頭輕觸她的鼻尖,呼吸著她身上的淡淡藥味。

    「你那時可是連瞧都不想多瞧我一眼。」

    「彼時女人對我而言僅有一種功效。」

    「我沒叫你放棄其他女子。」褚蓮城胸口一窒,用力呼吸了起來。

    「我身為皇長子,有太多機會能擁有各色女子。可我一直不是重欲之人,身體或許會對女子肉體起反應,可每回歡快之後,除了身體舒暢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得到什麼。年長後尚未娶妻、登基之後不重後宮,亦是這般原因。

    如果只是貪一時歡快,我何必娶妻?我的妻必然……」他的額頭輕觸著她的,吐氣在她皮膚上。「要與眾不同;要讓我在與她結合之時,便舍不得和她分離……」

    褚蓮城的鼻子輕觸著他的,不允許自己回應太多關于他對妻子的向往。這一刻,她當自己是他的妻子,也就夠了。

    「再不用膳,飯菜都涼了。」她說。

    「嗯。」他抬頭,傾身夾了口菜喂她。「用完膳後,你便與我同登皇宮前的祭天高台。我一早便讓墨青四處去詔告各級官員及百姓,說你有事要布達。」

    「說什麼呢?」她咽下飯菜後說道。

    「與我攜手一同安撫南褚民心。」他定定看著她。

    她覆住他的手一握,雙唇揚起笑容——「多謝陛下。」圓滿她最後一個心願。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7:31

第十一章

    午後太陽微溫之際,褚蓮城和黑拓天一同抵達了皇城前的祭天高台。

    斑台前方廣場擠滿了各地大小官員以及听說蓮城殿下即將前來的諸多百姓。

    此時,褚蓮城站在高台後方,由著黑拓天握著她的手,大步跨上台階。北墨軍隊的黑色旗幟在高台兩側飄揚著,四十名鐵甲戎裝的高大侍衛面無表情地立于兩側。

    「來了來了!有人上來了!」南褚人民一看高台上出現了人影,紛紛開口,卻又同時噤聲了。

    台上男子一襲縷金五爪坐龍墨袍,濃眉如墨,威儀出眾,可他手里卻握著蓮城殿下的手。

    「吾皇萬歲萬萬歲!」

    斑台四周千名北墨大軍同聲呼喊,手中兵器同時擊地發出金振之聲,威武之聲直達天際。

    南褚人民因被南褚皇室迫害已久,一听到這般威武之聲,竟有部分百姓嚇到立刻跪了下來。

    黑拓天走向高台中央的繡龍大椅,托著褚蓮城手腕,要讓她在身邊坐下。

    褚蓮城搖頭。

    「殿下!殿下!」高台下有人喊道。

    「南褚已無皇室,蓮城如今已非殿下之身,懇請各位切莫再如此喚我。」褚蓮城對著台下說道,既而轉身對著黑拓天單膝落地。

    「參見皇上。」她仰頭看著他。

    「免禮。」他起身扶起她,看著她的眼朗聲說道︰「南褚皇室不仁,北墨為民除害。如今南褚已入北墨國土,本皇于此策封褚蓮城為南褚王,統領南褚封地,免去百姓一年徭役。」

    褚蓮城知道自己該跪下謝恩,但她睜大眼搖頭。「皇上,臣不敢接下如此重擔……」

    「南褚王體弱多病,可心地良善。戰爭必有死傷,可因她苦勸,我北墨大軍入南褚時,盡量不去傷民毀物。她還勸我運來了大量物資,助南褚脫離疫病。南褚人民今日若能保住性命,全是因她之緣故。」黑拓天對著南褚人民說道。

    「此乃陛下寬厚待南褚,臣愧不敢當。」褚蓮城說。

    「南褚王所在一日,南褚必然平和,可她體弱且身受前朝女皇褚櫻丹施毒,如今已是病入膏盲。」黑拓天緊抿了下唇,才又說道︰「我听聞南褚是奇藥之國,大夫能人亦多,若有自信能解她身上之毒,便請到高台右方同御醫討論對策。若能保她身子無虞,一來南褚在她的看顧之下必能長治久安,朕亦將贈予此人千金。」

    黑拓天話才說完,便有不少人蠢蠢欲動,畢竟南褚藥草、醫家甚多,哪家沒有一些偏方呢?

    「跪下接旨,領這南褚王封號吧。」黑拓天對褚蓮城說道。

    「且慢!」人群中忽而傳來一聲大喝,「褚蓮城是我南褚三殿下,乃我南褚之皇室,豈可屈居為王!」

    褚蓮城順著群眾目光看去,發現說話之人竟是衛明揚。

    「大膽!」墨青面色一沉,幾名兵卒立刻上前圍住衛明揚。

    「我南褚皇室即便不仁,也該由我南褚百姓起而反之。如今北墨攻佔我國,置我南褚百姓于何地!」衛明揚大聲說道。

    「你們若有本事發兵造反,早就將你們那個荒虐無道的皇室給扳倒了!可你們不但沒有,只是一味忍受,任由南褚頹敗至此。今日若不是北墨出兵,也會有其它國來進攻。」黑拓天往前站一步,目光如鷹地瞪向百步之外的男子。「還有,你們難道不知南褚皇室所擁有的國土已有一半以上變賣給異國商人了嗎?這些土地地契,如今都已轉賣到朕的手里,一待她接受南褚王封號,便全數贈予她為賀禮。」

    黑拓天此話一出,在場眾人全都目瞪口呆了。

    衛明揚臉色變得慘白,身子不住顫抖著。

    「你如今口吐狂言,可有自信能讓南褚人民過著比在北墨統治下更好的生活?」黑拓天這一喝,讓大伙及衛明揚都噤聲了。

    南褚已成空殼,早晚是要落人別人手里的;可如今北墨軍隊雖攻佔了南褚,但這支傳言中殺無赦的恐怖大軍,在進城時不僅少有殺戮,對于老弱婦孺更是極為保護,甚至比當年的南褚軍隊更得民心啊。

    「南褚王謝陛下恩典。」褚蓮城眼眶泛著水意,雙膝落地一拜。

    「起身。」黑拓天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肘將她帶起。

    「謝陛下。」她原欲站到一旁,可黑拓天利眼旋即看去。

    「過來坐下。」

    在百姓面前與他並肩而坐?褚蓮城看著他眼里的笑意一閃,驀地後退一步,但顯然沒快過他——他攬過她的腰,將她置于身側。

    褚蓮城感覺全身血氣都往臉上沖,她低頭低頭再低頭,只差沒把臉給埋到胸前。

    「把人帶上來吧。」黑拓天對墨青說。

    「陛下,他只是心系百姓,絕非故意要口吐狂言……」褚蓮城以為他要帶上衛明揚,一時情急,伸手便去扯黑拓天的袍袖。

    「此是你的屬民、你的地方,朕難道會為難于你嗎?」黑拓天拍拍她的手,並順勢將她的手握于其間。「想來你是弄錯了我要墨青帶來的人。」

    此時,墨青已至高台後方一處以黑布覆蓋的囚車里帶出一個系著腳繚的女子——她在鐵鏈撞擊聲中登上高台,丹鳳眼緊盯著褚蓮城不放。

    「妖女!」

    「殺我族人三十多條人命,你的報應到了!」

    「還我兒子命來!」

    當高台下的南褚百姓一看到前女皇褚櫻丹時,頓時嘩然。褚櫻丹把持朝政多年,橫行天下、濫殺無辜,不合她意者只有死路一條,如今得而伏法,自然是人人稱快。

    褚蓮城看著皇姊,心中沒有憐憫及難過,只希望皇姊能夠知錯,並為自己所犯的錯得到應有的懲罰。

    「褚櫻丹為害南褚,隱瞞疫病,視人命如草芥,朕今日便當著南褚眾人面前,審其罪名。」黑拓天瞪著這個害得褚蓮城如今命在旦夕的女子。

    「我方才听聞,若是有人能保褚蓮城的身體康健,能得千金。」褚櫻丹抬起下顎看著黑拓天。

    「這事與你何干?」黑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褚櫻丹。

    「若我不要千金,要其它獎賞呢?」褚櫻丹說。

    「你知道如何解她身上之毒?」黑拓天緊握了下褚蓮城的手。

    「蓮城身上的毒既是由我所放,我自然比誰都清楚她身上的毒該如何解——」

    褚櫻丹話未說完,高台下的南褚百姓已「高聲叫了起來。

    「妖女!竟敢對蓮城殿……對南褚王下毒!」

    「殺了她!蠱她拿出解藥!」

    「此女狡猾,不能相信她的話!」

    褚櫻丹充耳不聞,只陰陰地笑道︰「我若能解毒,請陛下賞我一項要求。」

    「你是要立刻說出方法,還是要朕即刻將你交給南褚百姓處置?」黑拓天說。

    褚櫻丹臉色一沉,立刻噤聲。刑罰不及王者,是天下共識;可黑拓天若把她交給百姓……吃肉剝皮都有可能啊。

    「陛下,我身上的毒已入髒腑,即便能解毒,髒腑亦早已腐敗,那不是她能救的……」褚蓮城對著黑拓天搖頭,希望他別誤信皇姊的話,因為連她都不相信皇姊了一皇姊是那種為了自身利益,連爹娘都能殺的人。

    「听听無妨。」黑拓天墨眸看向褚櫻丹。「說。」

    「獎賞。」

    黑拓天朝墨青看去一眼,墨青立刻將褚櫻丹推到高台最前方,作勢欲往台下扔去——群眾們發瘋一樣地朝著高台撲進,有人扔鞋,有人拿發簪想刺她,有人去扯她的腳繚……

    「我說我說!」褚櫻丹掙扎著要往後,墨青壓著她,沒讓她移動半分。

    「讓她回來。」黑拓天說。

    墨青將披頭散發的褚櫻丹拉到高台後方。齜牙咧嘴的百姓見傷不了她,只好用咆哮怒罵來代替攻擊。

    褚櫻丹喘著氣,目光不住地往群眾看去,又很快地縮回。

    「你未被傷到一分一毫,就已經如此恐懼。為何不想想當初那些被你下令施以酷刑的無辜之人是什麼心情?」黑拓天冷笑道。

    「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知道能替她解毒的人在哪里!我死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褚櫻丹眯眼朝黑拓天看去,雙手掐得死緊。

    「他不要!」褚蓮城朗聲說道。

    現場因為褚蓮城的話而陷入一片寂靜。

    「他不受任何威脅,而你該得到你該有的報應。」褚蓮城說。

    「不要把我丟下去!我說我說!」褚櫻丹尖叫出聲,認為現在說了至少還有一線生機,于是快口說道︰「我的寢宮內有一密室,密室里藏有一名大夫。」

    「為何要將大夫藏于密室?」黑拓天皺了下眉。

    「那是我心愛的男子,我不許他見到我之外的女人。」褚櫻丹滿是血絲的眼瞪著褚蓮城。

    「鬼醫師父……」褚蓮城臉色一變,傾身就要朝皇姊走去。

    黑拓天握住褚蓮城的手肘,將她拉回身邊。光是看到她站在那個蛇蠍女身邊,他就不舒服。

    「你將鬼醫師父藏在密室里整整五年!」褚蓮搖著頭,不敢相信她如何能做出這樣的事。

    「他既是連死都不願愛我,那我便讓他恨我,這樣他總會記得我一輩子了。」褚櫻丹說。

    「那這段你被關起來的時間……鬼醫師父他……」褚蓮城急得紅了眼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水眸直瞅向黑拓天。

    黑拓天攬過褚蓮城,往自己身側牢牢一攏,她原本輕顫的身子這才慢慢平復下來。

    「你以為那是個什麼樣的密室?那里有著寶石、礦物,還有各種窯、研磨工具、泥甕,蒸餾器,還有一道通向‘無我叢林’的入口,讓他可以隨時進出采集其中的各色奇特蟲魚草木。」

    「沒人從無我叢林生還過。」褚蓮城皺著眉說。

    「他就能。」褚櫻丹側頭笑了。

    「但他還是被關了五年!」褚蓮城捂著胸口,覺得喘不氣來。

    「你少在那里假慈悲,替他討公道。若不是我困著他,現在哪能有他來救你!他為了想解你所中的毒,每日不停地尋找著藥方,你得意了吧!」褚櫻丹齜牙咧嘴地看著褚蓮城,巴不得撲上去狠咬她的喉嚨。

    「領著她去把人帶出來。」黑拓天看了墨青一眼。

    墨青點頭,領了幾個曾習得機關之術的將領轉身離開。

    「若鬼醫能救褚蓮城,你就放我離開!」褚櫻丹回頭喊道。

    「她該死!不能讓她走!」群眾大喊。

    褚蓮城咬住唇看向黑拓天。

    黑拓天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目光凜然地看向褚櫻丹說道︰「你若救了她,便是南褚之福。若你乖乖交出鬼醫,我就依照刑罰不及君王之慣例,將你發配到北墨的苦離島。」

    「我不要去苦離島!」褚櫻丹瞪著黑拓天。

    「你當初以酷刑為樂、視百姓如糞土時,就該想到這個下場。」黑拓天說。

    「這是我的天下!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褚櫻丹知道自己死不了卻也逃不開被放逐的命運後,不顧一切地大吼了起來。

    「為何是你的天下?」褚蓮城脹紅了臉,大聲說道。

    「我既出生于皇室,得了皇位,便是得了天命。這里本來就該是我的天下,可以為所欲為……」

    「胡說八道!」褚蓮城推開黑拓天的手,向皇姊走近一步,喊得喉嚨都痛了。

    「天命如此,是讓你有機會照顧更多的人,可你走到這種下場,便是逆天而行,自取滅亡。你不但不知反省,還如此……」

    「滿口仁義道德、惺惺作態!以為是什麼貞節烈女,最後還不是靠著上了男人的——」

    墨青一把捂住褚櫻丹的嘴,很快地把她拖下高台。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群眾們喊道。

    黑拓天走到高台中央,舉起右手——「肅靜!」北墨軍隊同聲一喝,震耳欲聾的雄渾之聲,便連高台都為之震動不已。南褚人被這一吼,自然安靜了下來。

    「為了救蓮城一命,朕無法將褚櫻丹的命交給你們,在此向你們致歉。」黑拓天對著高台下深深一揖。

    南褚人全都一驚,一時面面相覷,嚇到不知該說些什麼了。皇帝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為何要跟他們致歉?

    褚蓮城亦上前站在他身後一步,也是深深一揖,說道︰「請大家相信我,北墨會善待南褚的……」

    百姓看著高台上深深作揖的二人,突然間人群里有人冒出大喊︰「陛下萬歲!南褚王萬歲!」

    「……陛下萬歲!南褚王萬歲!」無數人這樣地喊道。

    褚蓮城抬頭,看向黑拓天。「陛下恕罪,他們不過是一時欣喜,並非真的將我的地位與陛下並列。」

    「無妨。朕願與你同歲。」黑拓天對她一笑,牢牢握住她的手,在眾人歡呼聲中走下祭天高台,回到了馬車里。

    馬車朝著黑拓天臨時行宮,也就是往昔的蓮城皇女府飛快前進著……

    褚蓮城從高台下來後,胸背之間傳來的痛苦讓她知道毒性又要發作了,于是取出萃仙九入口,盡量不去想這已經是最一顆,只覺得能夠看到他與南褚百姓之間有了良好互動,當真是比什麼事都還讓她開心。

    「不舒服?我讓他們去催鬼醫快點過來。」黑拓天扳正她的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沒事,就是例行吃該吃的丹藥……」

    褚蓮城話還沒說完,黑拓天已經朝著外頭朗聲命令道︰「來人!讓墨青盡速將人帶到。」

    「我沒事。」她看著他的眼,忽而朝他舉起手臂。「抱我。」

    「膽子倒是愈來愈大。」黑拓天將她抱到腿上。

    褚蓮城凝看著他,心里滿是感動。現下她剛服了藥,不適驟減,而他以為鬼醫能治她病,還抱著希望……

    她傾身向前勾住他的頸子,冷唇輕觸了下他的。

    黑拓天與她的唇舌纏綿了一會,感覺她喘了氣,便松開了她。

    「我想睡……」她偎在他肩窩處低語道。

    「想睡便睡。」

    她揚唇對他一笑,而後順著他身子滑了下去,枕在他大腿上,握著他的手,合上了眼。

    黑拓天看著這個躺得如此恰然自得的女人,只是伸手撫著她的發,看著她清瘦臉上的五官,享受著有她在身邊的感覺,直到馬車停下,夏朗拉開車門為止。黑拓天抱著褚蓮城下馬車。

    站在一旁迎接的眾人一看皇上竟抱著她,立刻上前說道︰「陛下,請讓小的護送南褚王回房。」

    「無妨。」黑拓天抱著她,繼續往前走。

    可走著走著,他突然發覺了不對勁。她向來淺眠,總是才一動,便會清醒,怎麼可能連下了馬車都還沒有反應!

    「蓮城。」黑拓天臉色一變,顫聲喚道。

    褚蓮城沒回應,仍然維持著雙唇微揚的幸福神態,偎在他懷里。

    「蓮城!」黑拓天晃動她。

    她依然一動不動。

    「傳太醫!」黑拓天抱著褚蓮城,狂奔起來。「還有,叫墨青快點把那個鬼醫帶過來!」

    黑拓天才沖入內室,等著要服侍的朱萱兒一看到他的表情,立刻飛撲上前。

    黑拓天將褚蓮城放到長榻上,伸手去探她的呼息、去握她的脈動——微乎其微,但還活著。

    他瞪著褚蓮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髒評評評地撞擊著胸口,逼得他張口喘氣——「你不能走!鬼醫快來了!你會活下去的……」

    「陛下恕罪。」朱萱兒俯身在褚蓮城腰間荷包找東西。

    朱萱兒取出一個粉綠小更,打開之後,卻傻了眼。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眼淚流了出來。

    「藥呢?!為什麼是空的?!那個什麼萃仙九呢?!」黑拓天吼道。

    「沒有了。」朱萱兒泣不成聲。

    「沒有了……」黑拓天看著褚蓮城,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聲音嘎啞到連字句都不甚能辨得。「你方才在車上明知沒有萃仙九了,為何不說!為何不讓我快點去找鬼醫……」

    朱萱兒跪在地上,只是哭著。

    「陛下,御醫到了。」

    黑拓天黑眸瞪去,四名站在門口的太醫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夏朗方才已告訴過他們被急喚而來的原因,可南褚王身體衰弱至此,他們都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刻的。

    四名太醫依次上前把脈。黑拓天站在榻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

    幾名太醫把完脈,互看了一眼後,年高的太醫顫抖著聲音說︰「陛下,南褚王……」

    「她怎麼了?!」

    「南褚王只余一絲氣息。」太醫低頭,根本不敢抬頭。

    「那還不替她醫治!」黑拓天重重一拍長榻。

    「臣等已盡力,但南褚王體內之毒已是積重難返,陛下心里要有準備……」

    「什麼叫積重難返!」黑拓天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他若是不這麼大吼,他會拔出長劍殺了這些人。「早早便讓你們好好守著她不是嗎!什麼珍貴良藥也都任由你們動用了,這樣都救不回她,要你們何用!」

    「陛下饒命!」

    黑拓天的指節緊握到  作響,他心里有股噬血的沖動,想讓他們全給她陪葬;但他下不了手,因為她不會樂見如此。

    「滾!全給我滾出去!去給我用最好的藥,把她給我弄醒!」黑拓天吼。

    太醫們點頭,腳步踉蹌地離開。

    「你也出去。」黑拓天對朱萱兒說道。

    「小的先替姑娘放下頭發,她說……」朱萱兒用力吸了下鼻子,才又說道︰「說她披散長發,穿寬袍時最舒服。」

    「好,你替她更衣。」

    黑拓天坐到榻邊,看著褚蓮城被褪去了一身華裳與妝扮之後,更顯單薄的身影。

    朱萱兒在屋內升了兩個火盆之後,默默地退了出去。

    「你給我起來!」黑拓天看著褚蓮城,開始惱她為什麼還不開口,「朕還有話沒跟你說完!你就這樣走了,南褚百姓你打算如何處理……」

    「陛下!鬼醫蘭方到了!」夏朗在門外喊。

    「快!讓他進來!」黑拓天起身,往門口望去——一個銀發披肩、肩背布袋、身穿青色寬袍的男子正疾步而來。

    蘭方一進屋內,目光便只放到了褚蓮城身上,他旁若無人飛步到褚蓮城身邊,在榻邊坐下,握住她的手腕。

    然後,蘭方從懷里取出一包長針,動手去扯褚蓮城衣襟。

    「你要做什麼?!」黑拓天大掌驀地扣住蘭方。

    「她的心脈已斷。」蘭方甩開他的手。

    「你能接上?」黑拓天心狠狠地被擰痛了。

    「天知道,但總得一試!」

    蘭方在手起手落間,便在她胸前中央至肚臍之間落下十余支金銀二色長針,針柄上燒著藥草,藉此將藥氣導入氣血阻塞的穴道里。

    「讓她服下。」蘭方從腰間取出一顆半透明藥九。

    黑拓天取了,放到褚蓮城唇間。

    「這是補氣的水晶九,萃仙九是沒法再做了,因為里頭有一種靈珠草只長在‘窮奇’山崖。那一年北墨軍隊大火燒敵軍尸體,遍燒窮奇,已無法再得。」蘭方閉眼,握著她的脈門。

    黑拓天看著她,卻說不出話。沒想到十年前奠定他手握軍權地位的一役,卻成了害死她的關鍵。他想嘶吼,他有滿腹的怒火想噴發,但他沒法子甩自己兩巴掌。

    「我即刻派人去窮奇,也許靈珠草已經再度長出來了。」黑拓天說。

    「靈珠草百年一生,況且煉成萃仙九需要一年時間,也是緩不濟急之事。」蘭方睜眼,看向一臉冷戾的黑拓天。

    「讓她喝下這個。三份藍瓶里的水,加上一份黑瓶里的液體。」

    「這是?」

    「黑色那瓶是用無我叢林里的鐵礦滲出岩石表面的汁液所提煉的。藍色的是‘月靈’,是用祖母綠、珍珠加入藥草、石英祛毒,萃取後,再加上……」蘭方雙唇一撇,「反正,名單很長,我不想說了。」

    「她……」黑拓天手掌握成死緊。「還能救嗎?」

    「我當然想救,但能否成功,我不敢保證。」蘭方旁若無人地拿出隨身炭筆及一張紙,開始低頭喃喃自語地寫起字來。

    「褚櫻丹說毒是她放的,她知道如何解毒,所以供出了你。毒可是你放的?」黑拓天問。

    「‘隱憂’這毒確實是我煉制的,卻被褚櫻丹拿去逼蓮城吃下。所以,我才會收蓮城為徒,帶著她四處去尋解藥。你別吵,我要想還有幾帖東西應該放下去……靈脂是熱性、龍膽性寒……」蘭方皺眉停頓了一會兒,才又繼續振筆疾書。

    「我需要這些東西。」

    黑拓天看了一眼藥單,立刻皺起眉。「珊瑚、珍珠,這些能入藥嗎?」

    「研磨後再以藥草祛其毒性之後就可以。」蘭方得意地說道︰「還有,你快備好車馬,我要立刻帶她到無我叢林里。」

    「她現在這種情況能到無我叢林嗎?」黑拓天看著蘭方,只覺此人不可盡信。

    「你要不就信我,要不就在這里等著明天替她收尸。」蘭方不耐煩地說道。

    黑拓天板著臉,要不是因為這人是救褚蓮城的唯一希望,哪會如此忍受他!

    「還需些什麼呢?」黑拓天問。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還有——你還得叫人去找出褚櫻丹收藏的那副玉棺,還有褚櫻丹,還有一些不怕死的南褚采藥工人,還有一個照顧她的婢女。」

    「玉棺及褚櫻丹何用?」

    「褚櫻丹收藏的那副玉棺,是用雪山寒冰里的白玉切削而成,不但睡了能駐顏,還能鎮定心神。蓮城暫睡其間,能夠暫緩髒腑衰敗情況。至于褚櫻丹的用途嘛,一來是因為她和蓮城擁有相同血脈,方便我試藥試毒,反正沒人比她更該死,不是嗎?」

    「你想用什麼藥救蓮城?」黑拓天皺眉問道。

    蘭方正想說這,不禁雙眼一亮,傾身向前看著他說︰「我在無我叢林待了五年,可不是白待的。里頭有一種吸血毒蟲,把它關在密罐中一年不讓它吃喝,它會扁成樹葉薄度,但只要一開罐子,它立刻就能重生再度靠吸血存活。然後,無我叢林中有一種名叫‘苦果’的毒藥,人服下此毒之後,因為髒腑會腐蝕,因此會在瞬間產生極強氣血想修補人體,若是能讓毒蟲吸出人體此時極盛血氣,制成血藥讓蓮城服下,配合剛才那幾味藥材,或許可以修補她的髒腑。」

    蘭方的話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卻又句句有理,說得黑拓天一時不知該不該相信,只好問道︰「這些藥物,你可曾在人身上試驗過?」

    「當然!褚櫻丹的仇敵那麼多,我想試什麼藥,還怕沒有對象嗎!一試再試,試到就差一個髒腑腐壞的蓮城來證明我的無毒不解了。」蘭方手舞足蹈地說道。

    黑拓天終于知道為什麼褚蓮城說蘭方是藥痴了,因為此人除了對于藥草治病有狂熱外,是不把人命當命的。

    「但褚櫻丹服下的既是毒藥,蓮城服下血藥之後,難道不會有影響?蓮城之前髒腑衰弱,不正是因為毒藥嗎?」

    黑拓天問。

    「蓮城服的毒藥會讓髒腑衰竭,可褚櫻丹服下的苦果之毒只會腐蝕內髒,不會擴及氣血,所以褚櫻丹會痛不欲生,可能還要防止她輕生。」

    「蓮城……」不會希望用別人的痛苦來挽救她的命。

    但這話黑拓天說不出口,因為他有私心。

    「你果然在乎蓮城。否則,當年殺盡各國三十萬兵馬的戰神,怎會因為一條人命而遲疑。好了,我不想說話了,你盡快把差事辦妥。」蘭方朝他一揮手,背過身,又低頭對著褚蓮城沉思了起來。

    「你真能救活她?」他需要蘭方的保證。

    「我又還沒救,怎麼會知道。總之,我拔針之後,若她心脈已被接通,就有機會。你叫人把她搬到我的密室里,我的東西都在那里……」

    「來人。」黑拓天喚人過來,交代一些事讓他們速辦之後,再次轉頭看向蘭方。「她何時會醒來?」

    「你該問的是,如果她運氣好今天沒死的話,那她何時會醒來。」蘭方完全沒注意到黑拓天的殺人目光,逕自盤腿在榻邊坐著。「如果沒死,應該也是幾個月都無法醒過來。不過,那表示她死不了。好了,該收針了。」

    黑拓天身子一僵,看著蘭方逐一取出長針,他連眼都不敢眨,就怕這麼一瞬間,她與他就是生死兩隔了一明明她方才在馬車上還帶著微笑,膩人地挨在他腿上躺著……

    黑拓天心如刀割,他想努力站直,但雙膝卻是一軟地坐到榻邊。

    蘭方取完針,再次握住她的手脈,皺眉測了一會之後,才又說道︰「一時死不了了。快叫人把她抬到我那里去,我得先讓她服食一種無我叢林里的藥草,那藥草一拔下,不過幾次呼吸時間就會枯萎……」

    「我同她一起。」黑拓天牢牢握住她的手,努力想溫暖她。

    蘭方下榻,雙臂交握在胸前地看著黑拓天。「我治病少說也要幾月或幾年時間,你是打算北墨、南褚都不管了嗎?」

    「我不能將她一人放在南褚。」黑拓天定定地看著她。

    「如果我方才沒把她心脈上的那口氣接續下來,她現在已經死了。」蘭方起身往外走。「你快回去,快叫人把她送到我的密室。」

    「朕要單獨和她說一會話。」

    「她听不見的。」

    「滾出去。」

    「你只能說幾句,否則就是想害死她。我在門外等著。」蘭方大步往外走,砰地一聲關上門。

    黑拓天將褚蓮城的手放到胸口,一看到她毫無生氣的臉,他的眼眶便發熱了。

    「我不想與你分離,但我一定得把你交給他。因為我知你不會希望我耽誤兩國政事,你會希望我一切以大局為重。所以……」黑拓天深吸了口氣」擠出一抹笑容。「所以你得好好地活著,因為你要醒來,等著看我為北墨及南褚所做的一切。」

    「南褚政事如今先以北墨官員為主、南褚官員為輔,待得你醒來之後,便以南褚官員為主。我走後,會留下三萬軍隊保護南褚。回到北墨,亦會遣派兩名御史過來監督整頓南褚,將此建設為天下醫藥重地,重金禮聘最好大夫,成立鋪子,讓這里的人都能有藥草知識,所有你想對南褚做的事,我都會替你做到。」他緊握她的手,將它們握出了一點體溫。「是替你積陰德也好,或為我日後役取其它國家當成典範也好,你若想看到南褚最好的一面,就得醒來……醒來……一定要醒來。」

    黑拓天驀地將臉埋入她的掌心之間,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別讓我一個人……」

    「好了沒?是想說到她死嗎?」蘭方在門外喊道。

    黑拓天低頭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再次凝看了她一眼後,深吸了口氣,斂去臉上所有神色,沉聲一喝︰「來人!抬架進來!」

    十多名僕役抬著一個擔架到了榻邊。

    黑拓天抱起褚蓮城,將她放到架上——朱萱兒已在架上鋪了多層軟被。

    「好了,走吧。」蘭方背起藥袋,跟在擔架旁邊,腳步輕快地往前走。

    待得所有人消失在門外之後,黑拓天落坐榻邊,用力呼吸著那屬于褚蓮城的藥味,一顆淚水滑出眼眶,啪地滴落到錦被上。

    蓮城,你要記得我剛才的話,我們必再次相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2-20 00:07:53

第十二章

    一年半之後,北墨文鳳殿里,眾臣齊祝——

    「恭賀陛下萬壽無疆!」

    「恭賀陛下再收東隆國為東隆州……」

    「梁國渠已完成第一階段。清平州郡的百姓,今年遇干旱,竟也有水源可耕耘,各地都在拜神謝天,叩謝陛下德政。其余州郡見狀,都在加緊趕工,半年後柳寧州的溝渠也將如期完工……」

    「恭賀陛下,南褚藥草此季在海外營運收益豐碩。如今百業興盛,已有不少其它州郡之人移入居住或經商,州中如今多是年輕夫妻帶著新生子女,市井間一片新氣象……」

    黑拓天听著官員的拜壽祝詞,知道他們所言與他派去巡查的御史上報之事並無太多差別,臉上于是浮現了少見的淡淡笑意。

    「陛下聖安,但願陛下政躬康泰。」一名七、八歲孩兒,身著五色穿蝶玄色禮服,平穩地行禮揖身。

    「平身。」黑拓天雙唇至此上揚,招手讓她過來。

    黑凌瓏起身,走上皇階,站到龍椅旁,端著一張小臉看著皇上。

    「可有跟著太傳好好學習?」黑拓天問。

    「有。」黑凌瓏聲音仍帶著孩子稚氣,可語氣卻十分老成。

    皇階下原本一臉嚴肅的百官們,一看到皇女小小身影努力要端出嚴肅模樣,全都不由得微笑了。

    黑拓天看著二哥的女兒黑凌瓏,唇角揚起。

    二哥早逝,只留下這個由王妃吳氏所生的女兒一吳氏在他二哥病逝後,也因病而離開人世。黑凌瓏從小由外袓父母帶大;官拜尚書的外袓父是以清譽聞名的司法廷尉,吳氏亦是當代有名的才女。黑凌瓏四歲識字,五歲能背詩讀文,最難能可貴的是這孩子全無驕縱之氣。

    他在去年策立瓏兒為皇太女時,朝堂反對聲浪不斷,或有勸他廣進後宮、或有勸他盡快立後。

    他非暴君,卻下了一紙詔令——議論君王婚事者,罷官。

    當日,還有官員不信,隔日仍然上奏。他當場免除那人官位,此後再沒人敢多發一言。

    他不是為褚蓮城守節,只是勤于政事之後,每日百余卷的奏折要看至三更半夜,哪還有心力用于女子身上。

    也不是沒了欲望,想念她時,夜深人靜、清晨初起之際,身體怎會沒欲望。他亦曾試著召過後宮數女,想壓抑那樣的痛苦;可那沒有用,沒有人是她!

    幸而,還有凌瓏在他面前,能去除他一些思念之痛——他與蓮城若有女兒,便該是這番模樣吧。

    「怎麼這麼瘦呢?氣功和騎術都有在練嗎?」黑拓天看著瓏兒問。

    「我每餐都吃兩碗飯,氣功和騎術也有練,但就是不長肉啊……」黑凌瓏皺眉看著自己的手臂,很是苦惱。

    黑拓天見她苦惱得那麼認真,失笑道︰「瘦沒關系,讓你練功不過是希望你身體好。瓏兒會累嗎?」

    黑凌瓏愣了一下,點頭又搖頭。「累啊,騎馬還騎到**疼呢。但是,學習是一件開心的事。況且,有外祖父、外祖母陪著,很開心。能夠時常見到陛下,也很開心。」

    「好孩子。」他知道這孩子渴望著一個父親,因此也分外地與她親近,且這孩子從不對他說謊,又怎能不得他心呢?

    「陛下今天會到水泉宮參加壽宴嗎?」黑凌瓏問。

    黑拓天撫著她的頭,看著小臉上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到另一雙也總是這樣無畏看著他的坦蕩眼神。

    一年多過去了,褚蓮城那邊仍舊沒有更好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她還活著,可褚櫻丹在三個月前便死了,死狀甚為枯槁一看過她遺體的墨青和朱萱兒,在信中如此提到。

    但他想的卻是,若蘭方以褚櫻丹為藥,那麼藥不存在了,褚蓮城還能活著,應該是表示她身子已轉好了吧?可蘭方不讓任何人進無我叢林和他的密室,只說人還沒死,要他們再等等。

    「叔父為什麼不說話?不知道怎樣回答瓏兒的問題嗎?」黑凌瓏不解地眨著眼。

    「叔父想一個人靜一靜,瓏兒代替叔父去水泉宮看看便是。」

    「這樣啊。」黑凌瓏失望地嘆了口氣。「那叔父為何要辦壽宴呢?」

    「讓你熟悉文武百官。」他拍拍她的頭。

    「那……」黑凌瓏壓低聲音說道︰「那等瓏兒熟悉完了,可以去找叔父嗎?」

    「自然可以。」看著孩子眼中的開心,他微笑說道︰「不過別待得太晚,莫忘了叔父交代你得睡飽。」

    「呵呵。」黑凌瓏點頭,兩彎眉眼笑若新月。「只見一會也沒關系,明日是我進宮時間呢。」

    每隔三日,黑凌瓏便會到紫極宮請安。那時,他們會共進午膳,黑凌瓏還不懂得要怕他,童言童語總能逗得他開心。便連夏朗也常說,如果南褚王回來時看到聰明可愛的皇太女,一定會極高興的。

    「好了,你快去水泉宮玩耍吧。」黑拓天言畢,笑看向夏朗,夏朗立刻揚聲一呼︰「恭送陛下!」

    黑拓天離開皇座,迎著明月清風,行于宮殿之間的長廊,步過武凰殿、越過四季園、踱過百花圃,終究回到了紫極宮——他與蓮城在這里相處時間最久。

    黑拓天坐回幾案前,看了幾份和南褚相關的奏褶。

    柏尚賢昨日剛從南褚回來向他稟報當地情況一如果有人跟他一樣惱記著褚蓮城,那該就是柏尚賢了。因此,他讓柏尚賢領了御史官職,督導南褚。

    南褚如今是醫藥之州,柏尚賢的雙腿在那里已然恢復泰半,行走算是自如,也算是另一項意外收獲。

    事實上,昨日和柏尚賢一塊回國的還有墨青。難得一臉喜色的墨青向他稟告北墨留守在南褚的軍士與當地女子成親者如今逾半,在那里落葉生根者亦有許多,南褚北墨的融合比意料中快。

    只不過,一切都好,唯有褚蓮城仍然在玉棺里治病,不死不活地沉睡著。這般情況之下,他的壽宴還有何意義呢?

    黑拓天放下手中奏折,決定——他要去南褚見她一面,當成他的壽禮!

    這一年多來,他廢寢忘食于政事,便是為了讓她醒來時能看到最好的一面」如今也該是時候了。

    他得親眼看到她還活著,才能安心。蘭方不讓旁人見她,可他又豈是旁人!

    黑拓天下定決心後,眉宇一松,又批了幾份奏折,揉著頸項感覺有倦意襲來,于是閉眼往長榻上一斜,恍恍惚惚間被拉進睡夢之中。

    夢里,藥香淡淡,還有著兩人說話的聲音。

    「……我沒見過你。」黑凌瓏輕聲說道。

    「……我剛回到皇城。參見皇太女。」另一個聲音讓他雙唇微微上揚。

    「……你的手為何這麼冰呢?」

    「……我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怎麼不好好休息呢?」黑凌瓏問。

    「因為有比我休息更重要的事。」

    「看著我叔父陛下是很重要的事嗎?」黑凌瓏說。

    「世上再沒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是嗎?那我陪你一起看。」

    睡夢之間,黑拓天唇角一揚,只願這個美夢能作得久一些「叔父陛下笑了呢。」黑凌瓏笑說著。

    「希望他正作著一場美夢……」

    是美夢啊,夢中有著褚蓮城的聲音,因為她從來不曾入他的夢。

    黑拓天感覺到有人為他覆上輕裘,一陣藥香隨之撲鼻而來。

    「別走。」他伸手抓住了那道冷香,驀地睜開了眼——一身月牙白,一臉清雅、雙唇微紅,一對黠眸正漾著淚光……

    「你——」黑拓天睜大眼,完全不敢眨眼。

    「陛下,生辰快樂。」褚蓮城笑看著他,一顆淚水滑出眼眶。

    黑拓天驀地起身,一把將她拉到了身前,看著她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任由他看著,因為她也正痴痴地凝看著他。

    一旁的黑凌瓏側頭看著他們一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好像快哭了一樣?方才她進門時,夏朗公公也正站在門邊對著這個姑娘掉眼淚呢。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你回來了……」黑拓天啞聲說道。

    「陛下恕罪,是我讓墨兄和尚賢兄他們瞞著陛下的。陛下待我之情,我無以回報,特選在您生辰這日歸來以為賀禮。」

    黑拓天將她攏入懷里,緊緊地抱著。

    「叔父陛下,這是誰呢?」黑凌瓏挨了過去,一臉的好奇。

    黑拓天低頭凝視著褚蓮城說道︰「皇後。」

    褚蓮城倒抽了一口氣。

    「你有話要說?」黑拓天握住她仍是偏涼、但已較之先前變溫熱的左手。

    褚蓮城抬起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眼泛水光,淺笑以對。

    「不。就是還在習慣終于可以日夜待在您身邊了。」

    黑拓天笑了。

    「怎麼之前都沒人跟我說有個皇後娘娘呢?娘娘你之前到哪去了,怎麼沒陪著叔父呢?」黑凌瓏見她可親,挨到了她身邊,仰頭看著她。

    「之前的故事,有空再跟殿下說。」褚蓮城低頭對黑凌瓏笑道。

    「好,我喜歡听故事。」黑凌瓏對她一笑後,又看向叔父,然後當下便決定她喜歡這個溫柔的娘娘,因為叔父現在看起來好開心。「皇後娘娘,我真高興你回來。這樣我沒來宮里的日子,你就可以陪著叔父了。」

    「瓏兒覺得叔父需要人陪?」黑拓天對著黑凌瓏一挑眉。

    「因為叔父經常皴著眉好似不開心。」黑凌瓏學著他皺眉看奏折的表情。「如果有娘娘陪著,就會像現在這樣一直笑著了。」

    黑拓天和褚蓮城看著黑凌瓏逗趣的小臉,不約而同地笑了。

    「凌瓏殿下,您該回宮歇著了。」宮門外響起夏朗的聲音。

    「喔。」黑凌瓏垮了小臉,不由得看向叔父,希望能再多留一會兒。

    「明天不是還要過來嗎?她回來之後,你可有口福了,她可是說得一口好菜。」黑拓天空著的手拍拍黑凌瓏的頭。

    「是嗎?」黑凌瓏立刻看向她。

    「陛下是在嘲笑我不擅廚藝呢。」褚蓮城握著黑拓天的手,始終沒松開。

    「皇後娘娘喜歡甜食嗎?」黑凌瓏一臉期待地看向她。

    「我喜歡。明日便為陛下備妥花瓣湯餅。只是……」褚蓮城輕捏了下黑拓天的手。「陛下,殿下對我的稱呼……」

    「瓏兒,我尚未正式策封她為後,你如今稱她為嬸嬸即可。」黑拓天說。

    「我們尚未成——」親。

    「拜見嬸嬸。」

    褚蓮城還沒把話說完,黑凌瓏突然想到自己還未行禮,立刻拱手行禮。

    「參見殿下。」褚蓮城當然立刻回禮。

    「好了,自家人見面還需要這麼生疏嗎!」黑拓天一揚手,又將褚蓮城的手握回手里。

    「以後殿下有空時,便過來和我們一同用膳。」褚蓮城說。

    「如果我每天都來的話,外袓父外祖母就不能常跟我用膳了。」黑凌瓏說。

    「是我疏忽了。陪伴他們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事。」褚蓮城笑著對她點頭。

    「可我也喜歡來陛下這里,」黑凌瓏看了一眼褚蓮城,「也喜歡嬸嬸。嬸嬸很香。」

    「嬸嬸一身都是藥草味,哪里香……」待褚蓮城發現自己脫口說出嬸嬸二字時,臉微微紅了,根本不敢看向黑拓天。

    黑拓天看著她,怎麼樣也沒法子不笑。

    「凌瓏殿下,回宮的車馬已備好。」宮外夏朗再度喚道。

    「今日夏公公催得好認真啊。瓏兒告退,明日再來找陛下和嬸嬸。」黑凌瓏嘆了口氣,卻還是乖乖地行禮退下。

    待她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又回頭對著褚蓮城燦然一笑,這才離去。

    「殿下是個好孩子……」褚蓮城回頭看向黑拓天。

    他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她心跳如雷,被他看得一顆心都抒了起來,想對他笑,可鼻尖卻先一酸,眼眶泛紅地低下頭。

    「總算是活著回到我身邊了。」他握住她的下顎,抬起她的臉。

    「再也不離開你了……」她偎人他胸前,雙臂環在他的腰間。

    此時無需敬語,天地之間唯有他們彼此二人。

    他低頭將臉龐埋人她發間,嗅聞她身上的淡淡藥草味,感覺心上的傷正一點一滴地被療愈。

    他究竟等了多久?等到心都快涼了;等到已經把不去想她免得心痛當成了習慣;等到——她終于回到了身邊。

    「身子全好了嗎?」他在她耳邊低語,吮著她耳珠子。

    「也許比不過常人,但鬼醫師父說幾十年壽命沒問題。」她絞著他的衣襟,身子輕顫著。

    「你是何時清醒的?」

    「褚櫻丹死去的那一日。」

    「已經三個月了!為何不通知我?」黑拓天濃眉一皺,不快地看著她。

    「鬼醫師父說,我那時甫清醒,言語行動尚無法自若,怕你擔憂……」

    「是怕我鎮日催著他醫治好你吧。」他冷哼一聲。

    「想不到陛下竟成了我師父的知已了。」她笑著伸手去觸他的臉龐。「我那時連走路都要人攙扶,若你看見,必然會心急。況且,我那時狀況不好,也不想你看見。」

    「你再不好看,都是我要的人……」他說。

    「女為悅已者容,我總歸還是希望你能看見我最好的一面。」

    「我就看我想要的那一面……」他低頭覆住她的唇,吮吻了一番,惹得二人都情動不已才松開了她——隱忍多時,他自然想要她,但他還有話想同她說,纏綿一事自可稍緩。

    只是低頭一見她雙唇被吮得水紅,忍不住又低頭以舌頭輕舐了一下。

    她喘著氣,低頭將臉埋入他胸前。

    「對了……」她抬頭看向他,「我臥病在床這段期間,全靠萱兒照料。我當時入疫城之前,便已認她為義妹……」

    「她照顧你有功,我自會重賞于她。」

    「謝陛下。」

    「該賞你師父嗎?」他指尖輕觸著她的五官,想確定她真實地存在著。

    「鬼醫師父是藥痴,能把我救活,他心中的那份得意比之什麼獎賞都讓他開懷。且你派出了一組藥工在各國行走,讓他能得天下各方藥草,鎮日廢寢忘食,更不需其它獎賞了。倒是可以安排幾名心思伶俐、心地良善、對藥草有興趣的女子陪在他身邊照料食衣住行,最好是還能拜師學藝,多學些能救人的醫術,才是正務。」

    「此事你看著辦,需要什麼便說。」

    她點頭。

    黑拓天握住她的下顎,仔細地打量著她——太不可思議了,二人已經說了好一會的話,可她卻依然神態自若,模樣沒有絲毫不適。

    「沒想到蘭方說的那種近乎匪夷所思的方式,居然有效。」他驚嘆道。

    「我如今的安好,是用褚櫻丹的命換來的。鬼醫師父告訴過我,褚櫻丹毒發時,髒腑被餓之痛,就像被毒蟲一口一口噬去一樣地痛。她就受著那樣的苦一年多……」褚蓮城微低著頭,身子輕顫著。

    「你中毒是拜她所賜。」黑拓天再度挑起她的下顎。

    「我能再度活著回到你身邊,便不想再有仇怨之心。只是總還是不忍心她受那樣的痛,況且鬼醫師父其實是六親不認的,明知褚櫻丹喜歡他,卻還是將她當成藥材一樣地使用……」

    「好了,回來便不許再去想那些事了。之後便一心一意陪在我身邊,連生兒育女這些事都不用擔心了。」

    「你能無私將皇位傳予瓏兒,實是了不起。」她對著他點頭。

    「放下重擔,沒什麼了不起。倒是瓏兒若要當個好皇帝,便要辛苦一點了。所以,我讓她從小鍛鏈體魄,也是想她身強體健才能多擔待些。虧得她之前跟著外祖父母吃了許多苦,是以如今再怎麼累,總也不喊苦。」他說起瓏兒,唇邊總是有笑意的。

    「她現在跟著你,你就是她的典範,她也會是個好皇帝的。況且,我听尚賢兄說了,你成立了遴選制度,日後各部主事若是出缺,便讓你挑出的人選與各部推選之人互相辯論,各抒已能。而且博士學宮現在除了文識人才之外,也開始納入各類工藝及醫學等等各種術業專精之人。墨將軍還拿了北墨軍里新鑄的武器劍給我看,說是兵器營里的多數工匠就只專心一樣兵器部位,每個人的技術都練到爐火純青……」褚蓮城說到興起,雙手即隨之比劃起來,臉龐也泛紅了。「你是認真的好皇帝。」

    「我不過是沒讓私欲凌駕于治國之上。」

    「一定是因為你如此認真,所以上天才讓我回來的。」她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如此夜以繼日地忙于政事。

    褚蓮城心頭一暖,明白了他這段期間為了替她多積德,過的是何等忙碌的生活。

    「為我如此,值得嗎?」她一躍而人他的懷抱。

    「我會確保你讓它值得。」他攬著她貼在身上。

    「鬼醫師父還是不認為我該生育,但是除此之外,所有妻子該做的一切,我都能做。」

    「是在邀請我夜夜春宵嗎?」

    「哪有人每夜都做那種事!」她捂住發燙的臉,掙扎著想後退,卻讓他攬著腰讓二人身軀全緊密貼在「是在挑釁我能力不足?」他俯低臉龐,氣息拂過她的肌膚。

    「你你你……」她捶他的肩臂,紅著臉垂了眸。

    「我在開你玩笑。」

    「以為你說大話呢。」

    褚蓮城一抬頭見他眸色變深,看著她的神態亦轉為掠奪,她倒抽一口氣,連忙擺手。「我學你開玩笑,真的開玩笑……」

    「但我當真了,該如何處理?」

    他傾身逼近她,她身子不停後仰,整個人于是一偏,倒到了榻上。

    他低笑著順勢將她壓在身下,雙手撐在她臉龐兩側,定定地看著她。

    她被他看得耳朵發熱,伸手撫住他的臉龐——「你瘦了。」

    「你胖了。」

    「我想你。」她啞聲說道,眼眶又泛了紅。

    「你不會有我這麼想。」

    她想著她在昏迷期間,他的煎熬、他為她所做的一切,淚水便不受控地流了滿面。

    「別哭。」他吻著她的淚水。「別哭,以後不許再有淚水了。」

    「……這是喜極而泣……」她吸著鼻子哽咽地說。

    「我不想看到你哭,那會讓我想起這一年多來的苦……」

    「那我不哭。」她眨干淚水,伸手拭去殘留頰邊的淚,一逕對他笑著。

    「當真如此百依百順?」他用鼻尖輕觸著她。

    「只有這一回。畢竟你待我與眾不同,不就是因為我從不對你百依百順嗎?」

    她輕笑推著他的肩,他不防她如今竟有這般力氣,竟被推倒在榻上,而她隨之跨坐他身上。

    「好大的膽子!」他眸子閃著光。

    「那麼你可允我放肆一回呢……」她捧著的臉,輕觸著他的唇。

    「就怕你不夠放肆……」

    他扣住她後腦,加深了這個吻。一夜之間兩情繾綣,自是不在話下。隔日君王不早朝,亦在預料之中。

    其後,北墨史冊中記載,聖宗皇帝黑拓天娶南褚王褚蓮城為後,終生只立一後,為之盡散後宮。

    聖宗皇帝在位三十年,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收南褚、東隆為州,陸鳴、杜薩兩小國主動歸順,亦設為郡縣。北墨版圖之大,空前絕後。聖宗皇帝退位後,攜後廣游天下。皇太女黑凌瓏繼位後,秉持聖宗之志,以仁德治理北墨,在位三十年,亦得民心,百姓稱此二朝為「兩聖之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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