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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宮鬥全靠演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08:03     標題: 千尋 -【宮鬥全靠演技】《全文完》

千尋 - 宮鬥全靠演技

向萸︰皇宮是個步步驚心的大型片場,我演技不行敬謝不敏。
齊沐謙︰不怕,演技好的夫君一個就夠了,媳婦你旁邊坐著看戲就好。

經過層層選拔終于進宮,向萸正煩惱如何在一眾宮人里脫穎而出時,
她的一手好畫技成功得到太後青睞,將她派往了皇帝身邊,
傳說中齊沐謙殘暴不仁,沒想到甫見面他給的「員工福利」卻超好,
不只任她隨選房間,還會等她吃飯,甚至連陪消食散步都一手包了,
她懷疑他的另眼相待有什麼陰謀,難道已經知道她是來報仇的?
可後來才發現,這會笑會鬧又體恤下人的家伙根本是被架空的帝君,
他憑著一身好演技才在宮里艱險求活,甚至慢慢堅強了自己的後盾,
而害死她父親的凶手更是另有其人,連她的入宮都是一場陰謀詭計,
她不由心疼起這個殫精竭慮的男人,收下他親生母親的遺物答應做他媳婦,
為了護住身邊所有的人,他準備逆襲把持朝政的敵人,
豈料對方竟先一步動作,不但對他下毒,還要她跟著殉葬……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08:50

序言 兩人是彼此的注定

這幾年間,宮廷戲一直都很熱門,其中元素也不斷變化,因此每年都有出色作品膾炙人口,無論是詼諧逗趣或是心機權謀,好像披上了「皇宮」這一層紗,里頭的角色人物就添加了神秘色彩,讓他們的故事加倍動人。

我曾在吃飯時問過身邊的朋友,上班動腦已經很累了,休息時不會很想放空嗎,怎麼還要看人斗來斗去?這樣不會更疲倦嗎?

誰知此話引來許多不同意見——有人說哪會累,看人恨得牙癢癢的就很解氣、有人說自己腦子想不到的算計,戲里演出來也很讓人過癮、有人說爭斗要看是為什麼爭,里頭的人性很發人省思……原來看戲並不簡單也不隨便,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看出生命高度!

不過看戲是挺熱鬧的,因為共情的作用你會隨著角色人物喜怒哀樂,那麼萬一你正是里頭的角色呢?還能覺得危機四伏的生活很有趣,還能認為步步驚心的日子很精彩嗎?

這次千尋《宮斗全靠演技》故事里的男主齊沐謙就做了這樣的人設,他從小就被迫離開娘親,進到皇宮這個吃人的世界,他拒絕過、抵抗過,結果卻讓他失去最重要的人。于是他開始蟄伏,戴上了面具,演出別人想要他表現的樣子,明白不妄動才能好好活下來,即便背了許多黑鍋和罵名,他也不灰心的堅持走自己的路。

而這樣的一個人沒有長歪,並未因困苦的環境而讓心里也種下陰霾,畢竟人生不會總是苦,齊沐謙生命中的甜在踫上女主向萸後,就像整桶整桶的蜂蜜不斷往他心里倒似的,過去所有的痛苦都被覆蓋,而兩人的緣分更是陰錯陽差,只能說,他們就是彼此的注定……

想知道《宮斗全靠演技》里設計了怎樣的陷阱考驗男女主角?想知道皇帝和小宮女之間的愛情如何義無反顧?那麼就請備好一小段悠閑的時光,好好進入故事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09:04

楔子 成全我的愛情

向萸猛地張開雙眼,發現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心髒一陣陣狂跳,說不出口的恐慌壓迫得她無法喘息。

這是哪里?雙手向四周深去,一寸寸慢慢探索,這是個長方形的盒子,木頭做的,依照尺寸……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在棺木里。

棺木里沒有風,她卻像置身冰庫般,寒意透骨,身子凍得僵硬。

她試著用吸呼吐納來抑制恐懼,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慢慢地飛速般的心跳逐漸趨緩,她藉著棺壁使力,慢慢坐起身。

她試著回想,試著找出任何的蛛絲馬跡,只不過想了千百遍依舊找不到頭緒,她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置身此地。

不敢奢望奇蹟,也不認為自己能夠順利逃離活埋的命運,理智甚至做出正確推理,得到的結論是——她將會在棺木中因為缺氧而窒息。

是誰斷她生路?楊玉瓊嗎?自己不給機會,不讓報應找上門,于是她乾脆竭盡全力落實?

「該死的女人!」隨著吼叫聲,憤怒的向萸猛地朝棺蓋一推,這時不可能的事發生了,棺蓋居然滑動兩分,它似乎並沒有被釘死。

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嗎?有了縫隙,空氣涌入棺木里,向萸覺得空氣真是清新啊!她大口大口喘氣,努力存續力氣,直到攢夠體力之後再推一遍——棺蓋再次滑動了兩寸。

感激上帝,老天仁慈,神愛世人……腦袋里浮上若干贊詞。

就這樣她喘著氣積蓄力氣,一點、一分、一寸,終于將棺蓋推開,弄出了足以讓自己月兌身的空間,她跪坐起身,累趴在棺緣,像小狗般吐著舌頭喘息。

半晌,她舉目四望,這里沒有燈,微弱的光源來自幾顆掛在牆上的夜明珠。

夜明珠啊……向萸想起了他安排的密道,呵呵苦笑,命運總是在不經意間擺你一道。

那時她不認得夜明珠,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那個被無知限制想像力的男人呢?他還好嗎?死透了嗎?

藉著微弱光線,她試著看清周遭,一座高台,兩個棺木,她置身其中一個,視線梭巡了一遍,好半晌方才弄明白,這種「特殊環境」她見過——就是地宮!

低頭看向自己,她身著雲錦廣袖,裙裾三丈,金線繡出日月雲霞,鳳凰于飛,綴以九彩霞帔,鳳佩寶墜。頭戴鳳冠,上頭雕著九鳳,鳳身嵌翠,鳳口含玉,點翠成雲,雲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寶葉十二,鈿花十二,步搖左右各六,冠上瓖有珍珠六千。

那些珍珠並非凡物,而是東海貢物,一顆顆珠圓無瑕,寶光如鏡。

這下更清楚了,她以皇後娘娘的身分殉葬。

從宮女到皇後,這條路滿布荊棘,便是精明能干如楊玉瓊也得用上十幾年光陰,方有機會成事,誰知轉眼,她的身分三級跳……該得意嗎?

她想不透楊玉瓊為何變更計畫,不過那種女人能想得透的都是稀有人類,而她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小小宮女。

恢復些許體力後,她克服暈眩,試著爬出棺木。

墓室不豪華、不厲害,高貴帝君的最後一站蓋成這樣,太敷衍也太寒傖。

幸好,牆上還有壁畫與文字,介紹著死者一生建樹。圖畫不行啊,跟她的作品完全無法比擬,至于文字……

她逐字看去,越看越想笑,是翰林院的老學究寫的吧,四平八穩地把一個昏君夸成千古明君,如果他知道自己能留下如此好名,會不會想要更上一層樓,昏庸得舉世無雙、千古難比?

鳳冠超重,她想也不想地月兌了,沒有半分不舍,即使上面隨便一顆珍珠都足夠讓她吃喝若干年。

目光緊盯著另一邊的棺木,所以他在里面對吧?

激動了、興奮了,她不是盜墓賊,不在乎里頭的寶藏,但在乎躺在里頭的那個男人。

「我來了。」向萸握緊雙拳向上高舉出V字型。

呵呵呵,誰想得到她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呢?誰想得到她能夠獨自擁有他呢?她手腳並用朝著另一個棺木爬去。

生不同衾、死同墳是多麼浪漫的事,楊貴妃都得不到這種待遇,誰說世間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不對,最浪漫的事是我骨灰里有你、你骨灰里有我。

帝王棺木也沒落釘,她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方才推開棺蓋。

看見了,里頭的人正在沉睡,沉睡的他少了矯情做作的和煦親切,多了幾分沉穩安靜。

她努力看清他的臉,一遍又一遍,他長得不算抱歉,但普通到站在人群中,望過幾百眼都不會看見。她是學畫的,對顏值有強烈要求,偏偏被長得這麼普通卻又無比自信的他給迷了心竅。

他戴著龍冠,上雋九龍,龍口餃珠,下垂珠結,一襲明黃龍袍昭示著他的身分。

他曾經問她,為什麼所有人都以龍為尊?

她笑答,「物以稀為貴。」

他說︰「天底下哪有真正的龍,不過是傳說中的動物。」

她伸指朝他晃兩下。「無知限制了你的想像,但請相信我,世上有真龍,如果我有時光機就能把你送到侏羅紀,你可以親眼見證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啥龍都有、啥龍都不缺。」

她總笑他無知,他卻說她想像力豐富,但任憑她的想像力再天馬行空,也沒有想像過有一天他們會同棺同穴、並肩千年萬年。

人生的際遇真有趣,不敢正視的愛情,在他昏迷之後激涌而出,如今成為殉葬者的她,竟想振臂高呼——老天爺,謝謝您成全我的愛情。

她很幸運、很感激、很快樂……在生命的終點,終于能夠與他同行。

趴在棺邊,她調戲地勾勾他的下巴,霸氣道︰「男人,你是我的!」

小心翼翼爬進棺木里,輕輕躺在他身邊,拉起他的手臂將自己圈入懷中。

向萸滿足地閉上雙眼,嘴角揚起淡淡笑意,她和這個男人未竟的情愛,就留到下輩子吧……

「請在彼岸花盛開的地方等我,等我與你牽手,共飲一捧孟婆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09:27

第一章 回不來的爹爹

听說過向文聰嗎?

沒?那你一定不是京城人,否則只要在京城附近的幾個都縣里,開口說到「向大人」三個字,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要怎麼講呢?是貪官污吏太多,踫到一個肯做實事的,百姓便感恩戴德了吧?

是的,向文聰就是個好官,他滿月復經綸、閱歷豐富,他愛民如子、清廉為政,如果當官這件事情上有分三六九等,無疑地,他是最好的那一等。

他獎勵農桑、鼓吹商事,在他的治理下,雖然只是京城附近的小小都縣,但稅收一年比一年增加,明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七品芝麻官,清明的吏治卻讓他在朝廷官員眼里排上了號。

他最擅長的是查案、斷案,許多懸而未決的案子因為他而破解,許多對翻案不敢懷抱希望的百姓,在真相大白于天下時,為向大人立下長生牌位。

他的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而向萸雖是官家千金,卻沒有官家千金的驕傲自滿,三餐自己動手,家事親自操持,還對家庭經濟做出貢獻。

此時的她衣裳染上漆料,緊趕慢趕往家的方向跑,形容有幾分狼狽,缺了大家閨秀的溫柔婉約,但她不在意,因為有更值得她在乎的事情——

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她要回去辦一桌宴席!

呃,好啦,她廚藝是不太好,但爹爹寵她呀,只要她親手做的菜,再普通也會捧場到底。

所以她笑得美滋滋的,清妍小臉增添幾分美艷,連跑帶跳地往前奔,快樂得讓所有人一眼就知道。

向萸手里提著一條肉、兩根排骨和大肥魚一只,心里盤算著張大善人給的賞銀。這筆錢可以給爹爹買幾塊好皮子縫件大氅,再做雙手套、靴子,等冬天來臨下鄉巡查,爹爹就不會凍得手腳生瘡,家里的老馬也該換換,它都老到跑不動了。

剛過午時,這時候整條巷子安靜得很,只有兩只野貓蹲在某家的牆頭,慵懶地打著呼嚕。

她放緩腳步,輕松愜意地想哼兩句「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沒想到某家的屋頂上跳下來一……不是貓,是個黑衣人,哇哇,這已經夠驚悚的了,沒想到緊接在他身後又陸續跳下來四、五個。

後到的那群顯然和黑衣男非同黨,因為鏗鏘鏗鏘,他們抽出刀刃直指黑衣男的胸口,只見黑衣男腳步踉蹌,整個人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似的往後退。

但拔刀男們可就凶狠啦,一刀刀淨往他身上招呼,黑衣男也算有兩下子,明明都站不穩了,還能一刀一刀險險閃開。

強!要不是氛圍太驚人,殺人場景過度鮮明,她一定會給他愛的鼓勵。

怕不怕?當然,不怕的是傻子,這時候就該離開,免得成為倒楣的路人甲,可惜想像很完美,現實卻殘酷到讓人痛心疾首。

黑衣男後退的速度太快,三兩下就來到她身前。老大,你不是喝醉了嗎?問號還沒有閃過腦海,下一刻她和黑衣男成了同路人。

同路就同路,他抓住她的手是什麼意思?他把她護在身後又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自身難保了嗎?你這樣做……大哥,人家會誤會的好嗎!

向萸無比哀怨,她想哭啊,但急切間流不出眼淚。

「打架是不好的行為。」她小小聲說︰「我們都應該追求世界和平。」

「……」黑衣男。

「……」拔刀男。

他們會因為不好的行為就不動作了嗎?當然不會。

刀子往前一刺,眼看就要戳進黑衣男的胸口。

要死了,給一點緩沖不行嗎?向萸想也不想,抓起排骨越過黑衣男往前丟,沒想到黑衣男同時發功,長劍砍掉大刀的同時,也把她的排骨給斬成兩段。

哇,見識了一回削鐵如泥,所以咧?黑衣男雖然中招,但實力還可以,那麼要幫還是不幫?

腦袋飛快轉圈,呃,還是要的,但她嚴正申明,這跟什麼濟弱扶傾、忠勇俠義無關,而是和殺人滅口有比較強烈的關聯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向萸又喊了句無厘頭的話。

這一喊,第二度將眾人都給喊糊涂了,這女人是來亂的嗎?

拔刀男糊涂,黑衣男也犯傻,趁大家都在愚蠢期,她飛快把說那句「世界和平」時要掏卻來不及掏出來的胡椒粉抓出來,對著黑衣男後腦低喊一聲,「閉氣。」

她不管黑衣男來不來得及閉氣,手作勢灑出了粉末。

她發誓,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因為在胡椒粉往前灑時,一陣風及時吹來,所有的粉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壞人臉上覆蓋!

夭壽,你絕對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噴嚏,視線模糊的他們沒時間揮動武器,因為他們更急著揉眼楮。

黑衣男被這猝不及防的場景給驚呆,他也在想同一件事情——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

趁著對方無力反抗,他深吸口氣,逼出最後一分力氣,刷刷刷刀起刀落,轉瞬間,五顆頭顱像玻璃珠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好血腥、好暴力,向萸想暈倒……

白眼一翻,她正準備倒進血泊中時,黑衣男的聲音鑽進她的耳膜。「如果你不介意被當成殺人凶手,就暈。」

哇哩咧,殺人凶手不是閣下你嗎?關她屁事啊!但她還來不及Argue,下一刻,黑衣男就躺進了……她懷里?

這、這是美女救英雄了嗎?

她想要拆下他的面巾,但武俠小說里面,常有那種「看過我真容,就必須跟我結婚」的劇情,所以……呵呵,還是別拆盲盒了。

但臉上那塊不拆,身上其他的全讓她給拆了,不拆不行啊,他一直在流血,巷子里已經躺五只,如果這只也追隨那五只而去,她就算跳進黃河,殺人凶手的名頭肯定冠在她身上。

因此一進家門,她就飛快拿出自制的大型拖把,飛快將自家門前的血跡拖乾淨。

是的,她很睿智地將自己的魚肉加排骨撿回來,煙滅自己曾經出現的證據,然後一回到家就立拆卸他的衣服。

她手腳俐落,動作迅速,但她的女紅……危在旦夕,不過傷口的美丑哪需要計較對吧?因此在她超高效率之下,沒花太久時間,他完美無瑕的肉身出現了幾條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裁縫」期間,向萸無比慶幸,黑衣男沒有突然清醒,要不這會讓她級數很低的女紅成績更低——而黑衣男醒後也無比慶幸,慶幸身上的藥夠重,沒讓他在半途清醒。

縫好傷口,幫他換上乾淨衣物後,向萸本打算做賊喊抓賊,報官撿屍的,沒想到隔壁鄰居比她「更早」發現斷頭屍,急急忙忙報了官,她探頭瞄出去時,恰恰看見官府把屍體運走。

這樣平安了吧?她拍拍胸口自我安慰,試著把那頁暴力血腥給翻過篇。

安頓好意外大哥,向萸照原定計畫給爹爹做一頓生辰大餐,她繞到後院拔姜,從雞圈里抓出一只老母雞,燙水去毛、切切洗洗,待麻油把姜給逼出味道後,再將雞肉放進去炒到表面轉為金黃,最後放進淘好的米和酒,經過拌炒,抽出柴火、文火慢煮,這是爹爹最喜歡的麻油雞飯。

排骨加入當歸黃耆紅棗枸杞,熬出濃濃的藥膳湯。

做了魚、鹵好五花肉,再摘洗兩樣青菜,準備等爹爹一回來立刻下鍋,另外她也熬了鍋魚片粥,打算等傷患醒來喂飽之後,直接把人請出家門。

她不求回報,只求別惹禍上身。

看一眼窗外,爹爹應該快回來了吧?她想。

進浴間,注滿熱水,取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旁邊。

泡澡是她最享受的時光。

來到這世界好多年了,幾乎忘記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方式,獨獨泡澡這一項她丟不下,也舍不得丟。

溫熱的清水包圍她小小的身子,一寸寸洗去身上疲勞。

她超喜歡這種踏踏實實的日子,喜歡享受親人的寵愛關注,喜歡被爹爹捧在手掌心,所以真心實意的,她非常樂意拿電腦手機、3C名牌去交換父親的親情。

她看重爹爹的心思,一如爹爹疼愛自己的心情,爹爹是她兩世以來最最重要的人。

洗乾淨後換上衣裳,將頭發擦乾簡單地在身側編兩條粗辮子,她端著魚片粥走進屋里,低頭看看沉睡中的黑衣男。

他長得很高,起碼一百八十五以上,身材相當厲害,屬于穿衣顯瘦,月兌衣滿身肌肉型(這點無庸置疑,她確實月兌光了他的衣服),他眼楮狹長,上頭兩道很有個性的濃眉橫過額際,他的皮膚相當白皙,和女子有得拼,照道理推論,他應該是帥的,但眼見為憑,沒親眼確認的事情,她不敢百分百斷言。

這樣的男人是什麼身分?為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追殺他?認真想過半晌後,她聳聳肩,擔心那麼多干什麼,又不關她的事,她更該擔心的是還未歸家的親爹。

轉身出屋,山光西落、池月東上,她等了又等,爹爹始終沒回家,不禁有點著急了。

爹爹不輕易承諾,可這回他親口承諾過,還承諾得無比鄭重。

所以是……差事太棘手?不至于吧,不就是個小宮女之死。

但凡看過宮廷劇,都曉得後宮經常要死人的,別說小宮女,嬪妃的死亡率也不低,這種情況相當合理且正常。

想想,把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關在一起,不斗個你死我活生活未免太無趣,敢進宮就沒資格當白蓮花,都打定主意以爭斗為日常生活,即使不幸被斗死,也只能埋怨自己能力太弱。

所以死個小宮女很嚴重嗎?就算死的是嬪妃,那也只能認命,誰讓你哪里不好待,非要搶進那塊骯髒地?為這種事情讓臣官進宮撤查,皇帝是瘋了嗎?

那天汪伯伯來家里說起此事,看著爹爹滿臉的躍躍欲試,她就不樂意了。

她不理解皇帝,小小宮女之死竟鬧得這麼大,不都說家丑不外揚,怎地,突然覺得揚幾下,也沒多大事兒?

也對,皇帝的名聲已經爛到太平洋,再臭還能壞到什麼地步?人品、人性都丑斃了,還會在乎那點兒家丑?但皇帝不怕丟人,卻倒楣了小小的百姓之家,一紙聖旨下達,爹爹立馬收拾行裝進宮去。

汪伯伯說富貴險中求,說七品小縣官無緣面見皇帝,有此等奇遇,該焚香祝禱、感激上天賜下奇蹟,還說爹爹若能查出個子丑寅卯,必定能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不必了吧,亂七八糟的國家,亂七八糟的朝代,平安就是最大福分,可惜她的話語權不高,否則早就讓爹爹辭官回家。

餐桌前的向萸捧著臉,心思漸遠……

街道那頭人聲鼎沸,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副棺木,動作整齊地朝向家走去。

路上百姓紛紛探听消息,在知道棺木里裝的是向文聰那刻,有幾個百姓忍不住跪地磕頭低泣,向青天那樣的好人該長命百歲,怎會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年頭官員貪賄得多清廉的少,讀書人都盼著當官後大撈特撈、發家致富,說句不怕砍頭的話,在百姓心里,官員不比土匪好到哪去。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視民如子的向青天,好不容易百姓對朝廷多出兩分信心,可他竟然死了?

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汪宜禾走在棺木前方,一張臉皺成苦瓜,唇舌發澀、心沉重,當初怎會被豬油蒙了心,對大理寺推薦向文聰呢?

現在他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轉頭無奈地看向妻子,妻子卻狠狠刨他一眼。

讓你多事,搞成現在這種情況!

他明白妻子心有不甘,但別無他法呀。

莊氏心頭則發苦,弄不明白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不過也幸好是這樣,否則白衣素服送葬的,將會是自己和兒子,當初大理寺指定協助辦案的是自家夫君,畢竟薛紫嫣是從丈夫轄下的知林縣出身。

想到向文聰、向萸,再想想無辜的兒子,她既無奈又憤怒。

「琴娘……」汪宜禾軟弱的口吻讓莊氏火氣再添三分。

唉,他何嘗願意,向文聰一死,他無法對向萸交代,無法對老百姓交代,如果向萸不肯接受提議……對上頭,他也交代不來。

「向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老天爺禰怎麼不睜睜眼?」

「張公子被權貴打斷腿,若不是向大人明查秋毫,他只能白白廢了。」

「林家少婦也是,分明婆婆與人通奸,卻推到媳婦身上,害她差點自盡以證清白,幸好向大人查明冤情。」

「這麼好的官,怎麼會死去?」

「還不是『那位』的錯,自己無能,光會屠殺良臣。」

百姓的議論聲傳進汪宜禾耳里,嚇得他小心肝顫個不停。

親愛的百姓們,他給大家磕頭行不行,嘴巴縫牢些,話別亂說,若是傳進貴人耳里,百姓的頭顱穩不穩他不敢肯定,自己這顆肯定會留不住。

戰戰兢兢地,一行人終于來到向家,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敲了敲門。

回來了!

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向萸跳起來,興沖沖地打開門,笑容卻在目光對上汪宜禾的面容後凝結,視線緩緩轉移,落在那具黑色棺木上頭。

夜里抬棺到人家門前,懂不懂禮數啊?除非汪伯伯是想暗示爹爹升棺發財?

「萸兒,你爹死了。」

一句話,咚的,她墜入深淵,心髒被砸成齏粉……像是有只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腦袋,施展全力、硬生生地想把她的腦漿給擠出來。

超痛……發不出聲音的疼痛,每個細胞、每寸知覺都痛到讓她想撞牆。

她想哭、更想吐,她不理解怎地一夕之間世界翻轉,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啊,她做了滿桌子的好菜呢,她還打算唱歌跳舞效法老萊子娛親,告訴爹爹,這個世界他是她的最愛。

不應該的、不會的,這只是個玩笑對吧,她試著讓懷疑來否定眼前一切,但汪伯伯的表情卻讓她無法遁逃。

所以是真的,不是玩笑,她日夜等待的那個男人……不在了?

她沒有死,但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魂魄飛到很高的地方低頭俯瞰,看著地面上的自己,看著自己被千刀萬剮,切得不成人形。

她用了好大力氣,才艱難地發出聲音。「我爹……怎麼死的?」

「萸兒,文聰兄弟身子弱,誰知他會水土不服,不幸在宮里暴斃而亡。」

瞬間,她的傷心轉變為憤怒。水土不服?能不能找個更合理的藉口?這里離京城才幾里路,又不是跑到塞外去和親,哪來的水土不服?

「汪伯伯還是說實話吧,爹爹進宮後發生什麼事?是查不出凶手皇帝遷怒把人殺了,還是爹爹查出不能曝光的凶手被人滅口?」她一句追著一句,咄咄逼人。

汪宜禾心驚膽顫。這丫頭該死的聰明,差事辦成這樣,自己要怎麼覆命?

他不斷給妻子使眼色,莊氏雖不滿還是拉起她的手,「萸兒,我們進屋說話。」

狠狠甩開對方,她冷眼看向莊氏。「伯母有話就在這邊說。」

「別倔強,這樣鬧對你沒有半點好處。」她壓低聲音恐嚇。

見向萸固執,汪宜禾越發焦慮,這次的事是上頭親自交代下來的——要化解到船過水無痕,可瞧她這態度,擺明要掀起大風浪。

「爹都死了,我還要什麼好處?」她偏要拉高嗓門,爹爹已死,天底下再沒有事情可以嚇得了她。

見狀,莊氏讓跟來的嬤嬤架起向萸,半推半扯地把她拉進房間。

汪宜禾松了口氣,連忙指揮眾人把棺木抬進廳里,動作麻利地布置起靈堂。

莊氏讓嬤嬤們退出去之後,看了看左右才語帶威脅道︰「胳臂擰不過大腿,你再鬧你父親都不會回來,你該慶幸上頭沒有降罪向家,還補償百兩銀子。」

「我爹的命只值百兩?倘若死的是汪伯父,伯母會因為百兩而慶幸嗎?」

這話懟得太狠,但莊氏生生吞下怒氣。「憤怒無益于事,你該盡快讓你父親入土為安。」

「爹爹死得不明不白,請問伯母,我要如何才能夠『安』?」

「追根究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需要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我心安了,爹爹入土才能安。」

「你又不是傻子,難道猜不出來?你爹是誰讓進宮的,那里誰最位高權重?他不允許動的人誰敢動手,除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沒株連向家滿門,你就該感激涕零。」

所以……真的是渣帝?

腦袋瞬間清晰,若凶手是皇帝,那麼確實胳臂擰不過大腿,她的生氣確實無濟于事,自己能做什麼呢?不知道,但她必須冷靜、沉穩,必須認真想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咽下憤怒、壓制傷心,她逼迫理智出頭。

莊氏見她不語,以為被唬住了,懂得害怕就有救,至少沒蠢到令人發指。

她緩下口氣續道︰「我明白你很傷心,但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若你孝順,就該想想你爹天上有靈,最希望看到什麼?他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顧你,希望你下半輩子有所依托,為了你爹爹,在百日內成親吧,讓他放心去見你娘親。」

成親?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提議,向萸偏頭望莊氏,她在想什麼?

「我與你娘性情相投,咱們兩家經常往來,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與汪哥哥也能說得上話,若你同意,與你汪哥哥成親如何?」她一口氣把話說完,生怕自己反悔。

莊氏強行壓下不滿,兒子早就心有所屬,對方的父親可是三品大官,有岳父提攜,兒子的仕途必能平步青雲,偏偏向家出了這事……唉,可憐的兒子。

兩家人走得近,向萸怎會不知汪哥哥與李姑娘的事,莊氏突然做出這種提議……

是誰的意思?不會是莊氏,她對李家滿意極了。

汪伯伯嗎?更不可能,他善于忖度時勢、趨吉避凶,絕不會把自己送到刀口,皇帝是她的殺父仇人,仇恨值明明白白掛著,西瓜偎大邊,他躲自己都來不及,又怎會親自送上門?

那麼是誰呢?誰能逼得他們夫妻低頭?

向萸想不出來,但不管是誰,她都不會同意,更不會順著旁人安排行事。

「多謝汪伯母照拂之意,但我決定招贅婿,延續向家香火。」

聞言,莊氏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眼底升起笑意,生怕她改變主意,于是急忙接話。「行,你心里有主意就行,咱們先辦好你爹的後事。」

她輕拍了拍向萸的手,一路上的不甘與憤怒瞬間消失無蹤。

此時的另一邊,向文聰屋里,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咬緊了牙關。

床邊站著個男人,他的體型魁梧,留著滿臉的落腮胡,兩個銅鈴大眼盯著他看,像只大熊看著獵物似的。

覆在臉上的巾子已經除去,如向萸所料,他確實長得非常英俊,但現在如畫五官皺在一起,緊抿的雙唇慘白,戾目射出精光。

兩人都沒有說話,皆拉長了耳朵竊听隔壁房間里的女人對話。

她是向文聰的女兒?天,這是什麼樣的緣分,竟然把他們給拴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殺父仇人……

多年好友,楊磬自然明了他的心思,是罪惡感重了吧?他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安慰對方,只能說︰「她縫的傷口很丑。」

所以咧?黑衣男白眼一翻,他的傷口再丑,能抵得過人家的喪父之慟?

「她煮的粥很難吃。」楊磬補上一句。

他很想叱罵,但是傷重體虛沒有辦法,只能問︰「我們的人在外面嗎?」

「對。」

「那走吧。」

父親的死亡讓向萸無法理智思考,所有知覺被報仇給霸佔,她恨極了坐在龍椅上的渣帝,她總是作夢,夢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把渣帝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殺得他連進地獄,閻羅王都不認得他是誰。

她哭、她怒、她暴躁、她怨恨,她整天處于無法解決的負面情緒中,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這種情緒不會隨著光陰流逝而消失,它只會一天一天啃噬她的心靈。

她總是不斷想起父親,想起他的疼惜寵溺,想起他說︰「我不需要繼室,我有女兒就行。」

是啊,她也不需要夫君,她有爹爹就行。

這些年父女倆相依為命、扶持彼此,他們共度的每一寸光陰都甜蜜無比,他們所有的快樂皆來自對方,他們約定好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要再當父女。

但是這樣的幸福被渣帝斷送了,沒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們連這一世的父女情緣都變得短暫!

仇恨日日增生,它催促著她必須做點什麼來解決快要爆炸的心情,因此即便明白小蝦米對上大鯨魚,唯一的下場是葬送魚月復,她還是決定報仇,沒有太縝密的計畫,她光憑直覺行事。

那日汪氏夫妻離開後,向萸發現黑衣男也不知所蹤,她沒有糾結太久就把他給拋諸腦後,因為太恨,太怨懟,也太忙碌。

她忙著辦喪事,忙著賣掉房子,忙著把錢散給街邊乞兒,教會他們傳唱「清官落難曲」、「後羿射日救百性」。

她日夜趕工,寫下《青天蒙冤記》,並在里頭畫了好幾幅插畫,因為心底有太多的情緒,里面的字字句句都無比煽動人心,就連圖畫都帶著感情,書冊完成後付梓,連印刷廠的工人都動容了。

她把所有錢全都拿去印書,然後雇人站在大街小巷,送給每個過往的路人。

當一切都布置妥當,她換上白衣素服,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昂首挺胸闊步走上大街。

「阿彌陀佛,施主留步。」

一名三十幾歲的年輕和尚擋在向萸跟前,他身高中等,體型縴瘦,長相清秀、皮膚白皙,五官略顯陰柔,屬于那種脖子上有喉結能夠證實性別,但穿上女裝卻也不違和的……偽娘。

向萸冷冷看著對方,一語不發。

「施主命門發青、驛馬赤紅,是否家中有親人橫死?」

她清淺一笑,自己穿著素服,不是親人橫死,難不成是要替渣帝奔喪嗎?「師父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還有事。」

「姑娘額頭低陷、鼻梁出現赤筋,最近行事要特別注意,戒沖動,穩定心緒,否則輕則有血光之災,重則傷及性命,還望姑娘行事前三思。」

她的目光越發冷冽,誰家父親枉死,子女還能夠戒除沖動?她就是奔著血光之災去的呀,就是打定主意沖動,不介意傷及性命,連命都不要了,還三思個屁!

這世道就是如此,身為社會底層,想拽下高層一張皮,便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她不拼搏一回,難道要默默接受父親枉死?

現在任何人想勸阻她,都會得到她的攻擊,于是她等著,待對方多說上一句,立即以言語暴力還擊。

和尚本想再多勸上兩句,畢竟重活一世不容易,但看著她眼底的固執堅定,以及獵豹般的伺機攻擊……算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他的善意,只是覺得可惜,分明有大好前途的。

輕喟,和尚了然,有人非要歷劫他也沒奈何,但願老天再厚待她一回吧。

帶著深意的淡然一笑,他轉身離去,緩步慢行間,嘆道︰「命運始終掌握在人們手里……」

滿腔惡意的向萸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這種廢話別說了吧,她的廚藝不怎樣,但煲心靈雞湯卻是一把好手,這種無濟于事的費話她能說上一籮筐。

再次挺直背脊,向萸朝衙門走去,毫不猶豫地掄起鼓槌,咚咚咚!使盡全力敲擊。

密室里,三個男人對坐。

一個五官秀麗,面如芙蓉柳如眉,漂亮到讓女人自慚形穢的男子居中坐定,他依舊是一身黑衣,許是特殊喜好吧,可即使一身黑,也無損于他的美麗。

他旁邊坐著長得像黑熊的楊磬,兩個人的顏值天差地別。

但別小看楊磬,他可是楊丞相庶弟的外室子,太後的親佷子。

楊家家風嚴謹,沒想到不受待見的庶子竟收了妓女當外室,還育有一子,此等有辱門風的大事,把楊家面子給踩得稀巴爛。

太後看不下去下達了懿旨——去母留子。

庶子和外室生生被拆散,心碎難當,竟雙雙投繯自盡,留下無依無靠的兒子,最後楊磬便被送回了楊家。

令人厭惡的外室子,成長過程只有一個詞形容,那就是悲慘!

另一邊坐著的是瑾王周承,他是周國送來的質子。

質子就是身分相對高貴點的人質,誰讓他的娘親是巫族後代,身分低下卻又美若天仙,迷得周帝神魂顛倒。

周承親娘死後,他在後宮成了突兀的存在,別的皇子有娘親,他啥都沒有,因此當朝廷需要送質子出國門,周承就成了最簡單的選擇。

「晚了一步。」楊磬道。

「什麼意思?」黑衣男口氣寒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隔壁牢房關的女人告訴我,向萸一進監獄當晚就被人毒殺,屍體擺了一晚才被拖出去。」

黑衣男聞言大怒,很少激動的他握緊拳頭,掌心里的杯子瞬間碎裂,劃出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承見狀使勁兒扳開他的手,怒聲說道︰「松開,你是嫌自己的傷太少嗎?我的藥很貴的。」

「把她的屍體找出來,厚葬。」黑衣男咬牙切齒。

他恨自己晚了一步,明知她那麼憤怒傷心,明知她很可能會失去理智做出傻事,他居然沒有派人日夜探看,沒有阻止她做傻事。

周承明白他的憤怒,但這實在怪不得人,這些天他清醒的時間不多,被自己圈著養傷拔毒,等到能夠下床了,才曉得向萸做了傻事。

楊磬沒有周承的同理心,只有分析利弊、縱觀局勢理智。

听見這話,他不依了,不過是一個小小丫頭,為什麼有人非要她的性命?

那是因為她搞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影響某人的利益吧,而那些個「某人」勢力肯定不小,沒有必要就別冒險摻和,重點是人死如燈滅,就算厚葬對向萸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你別發瘋,這些年我們心思用盡,好不容易才讓局勢發展到如今,你知不知道我們身邊有多只眼楮牢牢盯著?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輕心,要知道一步錯步步錯,你別為一個死人惹出是非。」

「她只是死人嗎?不,她也是我的恩人,沒有她我早就死了,更別談什麼布局。」黑衣男寒下聲嗓,冷眼看著楊磬。

幾句話堵了楊磬,兩人眼對眼,用目光逼迫對方就範,誰也不肯退讓,在幾回合的深吸深吐之後,最終楊磬敗下陣,悶聲回答,「知道了,我會去找,你盡快回去吧。」

每回對峙,楊磬總是妥協的那個,但即使他已經低頭,黑衣男眼底的怒火依舊未消。

那女孩靈動的目光在腦海中閃過,她是個讓人記憶深刻的女子,而自己終究是負欠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09:48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樣

新進宮女排成行,跟著管事姑姑走往每處宮殿。

進宮後受訓三個多月,每天起早貪晚,除受訓之外還得做事,她掃過地、進過廚房、洗過衣服、做過女紅,很像醫學院的學生,在實習期間必須在每一科都輪過一遍,最後才決定從事哪個專科。

她不打算留在廚房、浣衣局,她要走到能夠接近「主子」的地方。

因此她比誰都吃苦勤奮、努力上進,處處展現自己與眾不同的智慧,並且把諂媚巴結討好那一套全數做盡,她做了過去的自己最輕蔑痛恨的事情。

被討厭針對?那是理所應當的,但她不在乎,也不怨恨排擠自己的小宮女,她全心全意盯著目標前進。

在汲汲營營之下,她成功了,成功被挑選進入「甲組」。

那是類似于資優班的概念,她在組中竭盡全力表現,最終換到今天的機會,她不求高位,只求能夠留在「貴人」身邊。

因為,她想要離渣帝近一點,再更進一點。沒錯,她就是向萸,已經在地牢里死去的女人。

那天她沒有吃飯,只喝下一杯水,沒想到竟會出現劇烈的月復痛,她覺得五腑六髒全都絞在一塊,在地上不斷申吟打滾,使盡力氣把獄門拍得砰砰響,卻始終沒有人進來看一眼,那時候她明白了,自己的冤被官府給吃了。

什麼小蝦米對抗大鯨魚啊,她連大鯨魚的臉都無緣見到,就被旁邊的小魚小蟹給啃了,最後她吐血而亡。

死前,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死亡能夠引起百姓的討論嗎?她的書能夠敗壞皇帝的名聲嗎?有沒有人在明里暗地議論皇帝有多糟?那股力量有沒有大到足以撼動朝堂?先帝的兒子在駕崩之前死得乾乾淨淨,當今皇上是先帝親弟福王的兒子。

換句話說,現在的皇帝死掉,還有一堆從兄弟可以繼位。

那麼這些兄弟當中有沒有人對龍椅產生想法?有沒有人期待有機會能夠繼位?現任皇帝暴虐無道、庸碌變態,在百姓的罵聲中,多少人盼望著他早點駕崩,而自己提供的機會,有沒有辦法讓這些兄弟們揭竿起義呢?

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夠促成帝權更替,但是——她居然沒死?

醒來時,床邊一個女人冷眼看她,像在觀察瀕臨絕種的動物似的。

她的臉很長,額頭頗寬,身材微胖,銳利的眼神相當不討喜。她看了向萸很久都沒說話,向萸也不開口,兩人就這麼對峙著。

後來的後來,不知道哪個機關被按開,她問︰「你真心想為父親報仇?」

「我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覺得呢?」向萸毫不掩飾眼底恨意。

然後又是一陣長久的對視,向萸懷疑女人企圖從目光中讀出她的心思,總之最後對方露出滿意神色。

然後她進了宮,通過層層篩選,穿上正式的宮女服裝。

而天,她將決定被留在哪個宮殿伺候。

向萸與一群宮女跟著林姑姑身後,從皇後、貴妃、慶嬪、瑜妃……一路走到太後的永福宮,每到一處宮殿,都會有幾個小宮女被留下來。

皇帝的女人們長得……怎麼形容呢——美人回眸如碧池激濫流波,美人莞爾若嬌花百媚叢生,美人蹙眉似清風百轉千回,風情百種、芳姿萬千,讓她有強烈想立即提筆,將眾美的容貌記錄下來。

好,問題來了,眾多美女環繞,為什麼小小宮女之死會讓皇帝大費周章?

這是向萸進宮後,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她想方設法、多方打探之下,終于探听出消息。

傳聞皇帝喜男不喜女,後宮妃嬪再美麗也入不了皇帝的眼,這時宮女薛紫嫣華麗登場,皇帝竟對她產生一咪咪興趣,那是何等殊榮。

果然有福氣的女人做啥都順利,伺候不到半年,肚子里就伺候出一個小小主子,皇帝有後,舉國同慶!

喜慶吶、歡騰吶,齊國晦暗的天空終于出現一絲光亮,只要小皇子教養得當,再過幾年,把渣帝給生生熬死後,大齊百姓就能月兌離朝政證亂、貪官污吏的荼毒。

可惜這不是喜劇版本,好消息剛傳出不久,薛紫嫣就死了,死得亂七八糟、死得莫名其妙,死得連渣子都不剩。

皇帝震怒,哭到太後跟前,太後命大理寺在一個月內找到凶手。但大理寺不出個所以然,這時頗具名聲的向文聰被推出來了。

然而向文聰空有名聲,本人卻是個扶不上台面的草包,來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引得皇帝大發雷霆,最後賜死!

整個劇情爛到爆,爛到讓她既難過又傷心,她必須用盡全力控制,才不會動手打爆說故事的小宮女。

那個晚上,她捂著棉被在里頭痛哭流涕,不過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萸告訴自己,終有一天父親的故事將會由她來改寫,到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道終究要輪回。

話題拉回,截至目前為止,她沒有被皇後、貴妃、各嬪妃挑中,眼看永福宮已經是最後一站,倘若沒被選上,她的報仇將遙遙無期。

照理說依照位分尊卑,首先挑選的應該是太後,但太後正在接待貴人,因此姑姑帶著她們先往別處去,到達永福宮時貴人尚未離開,她們只能站在烈日底下曝囑,一動也不動。

拉長頸子、雙腿並攏,下巴微收、挺直背脊,陽光曬得她頭昏腦脹,有中熱衰竭之虞,但不管是她或其他人都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終于等到了天音降臨。

「林姑姑,太後娘娘讓你領宮女入殿。」

這話讓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向萸抬眉,細數隊伍剩余的人數——十二個,運氣好的話是十二分之三,運氣不好就是十二分之一或之零,她暗自忖度,在機會稀少的情況下,該如何讓自己月兌穎而出?跟隨隊伍進入永福宮,她用眼角余光審視四周。

「把頭抬起來。」太後的聲音溫潤慈藹,令人頗有好感。

向萸依言抬頭,卻意外地對上太後的目光,她急忙垂下眼瞼,太後對她的無理沒有生氣,反而淺淺笑開,長甲在椅背上輕輕一刮。

太後身邊站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濃眉大眼、目光溫潤,左頰處有個很深的窩窩,他有雙愛笑的大眼楮,說一笑傾城、二笑傾國太夸張,但如果有必要的話,美人計可以用上一用。

他身穿白色長衫,腰間扣著琥珀玉帶,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身材豐偉,氣度翩翩,是那種但凡女人從身邊經過,都會在心底烙下痕跡的男人。

他是敬王世子,人稱玉面將軍的齊沐瑱,前幾年他掛帥到邊關駐守,打了幾場勝仗、立下功名,讓他有了名聲,不過從稱號中可知,比起戰功他更廣為人知的是「玉面」二字。

他的父親敬王是先帝兄長,之所以與皇位失之交臂,是因為童年時期受傷導至左腿腐了。他脾氣溫和,待人親切,與皇兄皇弟、百官權貴都保持良好關系,當然他也很受文人推崇,因為他有一手好丹青。

大概是受父親薰陶,齊沐瑱對于畫畫也頗有些涉獵,當年打完仗回京,不戀棧權力的他立刻上交虎符,只在兵部掛了個閑差,從此當起富貴閑人,成日畫畫彈琴,閑來無事就到後宮轉悠,陪陪皇帝下棋,和太後娘娘說說話,日子過得快樂逍遙。

打向萸進入殿中,齊沐瑱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倒不是因為她漂亮或特殊,而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好像他們本來就是朋友,這種感覺太奇怪,他確定自己不曾見過這個小宮女,所以哪里來的熟悉?

同樣的問號,也出現在向萸心底。

當你始終被人牢牢緊盯是會有感覺的,因而向萸微微抬頭向齊沐瑱瞥去一眼,沒想到說不清的熟悉感竟然迅速涌上,這讓她無比疑惑。

兩人視線對上,齊沐瑱微微笑開,看著那雙黑白分明、透著慧黠的眼楮,瞧她因為緊張不自覺輕舌忝嘴唇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心喜?

怪,明明長得不美麗,頂多那雙眼楮還可以,頂多那頭黑發還行,頂多五官稱得上清妍,和他見過的女子根本沒法比,但她靈動的表情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引得他想一看再看。

太怪異、太詭譎,太莫名的感覺勾出他的純粹笑意。

太後沒注意到他們的眉眼官司,從頭開始一個個問︰「你擅長什麼?」

多數的人回答女紅廚藝,也有人說琴棋書畫。

直到太後灼灼的目光對上向萸,她連忙撇開疑惑,想起這次要極力爭取表現,無論如何都要被太後留下來,于是高調回答。「回娘娘,奴婢擅長在牆上作畫。」

畫畫?齊沐瑱對她的興趣又提高一層。「娘娘,要不讓她作幅畫看看?」

太後掩嘴輕笑。「人人都說敬王是畫痴,依本宮來看,你也不遑多讓。」

齊沐瑱大笑,笑出滿臉燦爛陽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娘娘就讓她試試?」

「行,本宮也想看看,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在敬王世子面前自稱擅畫。」太後覷了向萸一眼,眼神溫柔慈藹,沒有身處高位的精明高傲。

因此報過姓名之後,宮婢上前,領著向萸到鄰屋作畫。

這一畫,她就沒有停下來過,不吃不喝、竭盡全力把圖畫好,她認定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期間太後數度派人過來查看,發現她沒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沒有打擾。

就這樣、整整十二個時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圖畫。

這是她第一次畫人像,在這之前她為了賺錢,在各豪門里作畫,畫的幾乎都是風景,高山、大川、亭台樓閣……一幅畫公定價五十兩,如果覺得她畫得不錯,賞賜不拘多少。

一天天的,活兒越接越多,向萸本以為這樣繼續下去,自己早晚能夠賺出名號、賺出一幢豪宅,也賺足爹爹的退休金,沒想到計畫永遠追不上變化。

向萸爬下階梯,退後幾步、上下細看,檢查還有哪里需要補強。

比起過去畫的,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這也是她可以這麼快完稿的主因。

她畫的是太後,呃……加了美顏和濾鏡的太後,也就是都看得出來是誰,但美上了好幾個層次。

畫中小軒窗里的人正在梳妝,清淺的笑容漾在太後臉上,屋外芭蕉葉隨風輕搖,陽光透過窗橋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的溫柔婉約,無比的美麗端莊,也無比地讓人別不開眼。

可以了,她對自己說。

正準備轉身尋人稟報太後畫作完成時,沒想到一轉身,就看見遠處太後領著齊沐瑱走過來。

齊沐瑱一早就進宮了,皇帝還在上早朝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宮女的畫技是不是像她說得那麼「擅長」。

太後被他的迫不及待給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過早膳、聊上一段,才肯應了他的心意。

這會兒心花怒放的他,扶著太後慢慢往里走,邊走邊說話,太後認真听他說,難掩的笑意在眼角擴散。

看著齊沐瑱,她其實有點難過,當年就不該過度賢德,如果堅持讓乖巧听話的沐瑱入宮,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鬧心了吧?

說到底也不能怪她,當年嬌嬌女敕女敕的小沐謙也是懂事得很,讓他往東就不會往西,讓他坐下他絕不會站立,誰曉得長大之後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是因為嘗到權力的滋味?是後宮總把人教壞?是他的天性如此?還是說……那個人的兒子天生就是要與她作對?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抉擇已經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盡力修補錯誤。

走得近了,齊沐瑱看見向萸低著頭,規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依舊是說不清的熟悉與歡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見她,心情就會瞬間雀躍。

很奇怪,但也很喜歡,片刻的思忖間,他已扶著太後進屋。

當目光對上牆壁畫作,屋里瞬間靜默無聲,連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種褻瀆,十幾個人、十幾道目光全數凝結在畫作上。

從來沒人見過這樣的畫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給嵌進牆壁里似的,畫中人的一顰一笑都真實得讓人驚呼,看那輕揚的頭發,衣服不經意間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細孔……

太後再也別不開眼,看著朱唇粉面、玉軟花柔的女子,看著她翦翦秋瞳里映著的謙遜敦厚,恍惚間,她看見進宮前的自己——那個乾淨清澈的自己。

突然間覺得無法喘氣,太後撫著胸口,眼底凝聚了濕氣。

「好,畫得太好了,你的畫是誰傳授的?可否為我引薦。」齊沐瑱激動地朝她走近,嘴角咧著大大的笑意,滿眼欣喜。

四目相對間,她忍不住揚起笑顏,他是開朗王子嗎?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笑著就讓人不由自主跟著開心,也許是因為笑容會感染,也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自帶太陽光環,他這樣的人很有魅力,讓人無法不喜歡。

「回世子爺,師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說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沒听過他的名字啊,有這麼一手好畫技,當聞名于天下。」

「師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門見人,也沒有什麼畫作流傳世間。」

「原來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後身邊,盈盈笑道︰「太後娘娘,可不可以把這個小宮女賞給佷兒?」

這話讓向萸心髒猛地跳快幾下,如墜深淵!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進宮,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機會,她一天一夜不睡覺拼命畫圖,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托付終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勞而返,但對方身分高貴,輕飄飄幾句話就可定下她的終生……怎麼辦?要如何月兌困?她轉動腦筋,試著找出合理的拒絕說詞——如果太後點頭的話。

太後看一眼興奮的齊沐瑱,搖頭。「這可不行,昨兒個我已經讓人把她分派到德興宮伺候,等她畫完圖就立刻送過去,」

倏地,墜入深淵的她被彈性帶一把拉到天堂。德興宮?那是渣帝住的宮殿吶,太後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強抑滿腔激動,這是要芝麻來了個大西瓜?老天未免對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駐永福宮,再慢慢想辦法靠近渣帝,沒想到……這會兒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頭,真心實意對太後大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麼動作都不能有,現在必須緊咬牙關,把頭壓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緒。

齊沐瑱抗議了。「太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討厭宮女,何必嘛,這樣一來又要同皇上鬧得不開心。」

齊沐瑱沒把話講明,但在場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斷背山,太後娘娘為讓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後宮嬪妃的數量和顏值,就曉得太後為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無法按著牛頭逼喝水,于是皇帝年過二十,別說有個能打醬油的兒子,就連只輯螂也不見嬪妃懷上,好不容易來個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樣的下場,莫怪太後愁白了頭發。

「就算鬧心也沒辦法,否則日後黃泉之下,我有什麼顏面去見先帝。」

「要不換一個?佷兒去找十來個美女交換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來個美女,干麼非要她?」太後笑著瞥他一眼。

「可佷兒找不到一個像她這麼會畫畫的呀。」他滿臉懇求。

「你啊,跟你爹一個模樣。」

「娘娘答應了?」

「沒有,向萸是本宮特地挑選的,別人都行,獨獨她不可以。」

特地挑選?什麼意思?莫非太後知道她的身分?這句話勾得向萸心髒怦怦狂跳,她握緊雙拳,額頭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與皇上相合,本宮可是派了人到處尋找,大費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歷經冰火九重天,她一點一點吐掉胸口郁氣,安慰著自己︰沒事,能過關的。

「又來,上次的薛紫嫣也是這樣,可她終究沒誕下皇嗣啊。」齊沐瑱極力爭取。

「但她確實懷上龍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虧一簣,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宮就把人接過來親自照顧,倒要看看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後目光灼灼,笑得向萸頭皮發麻。

她竟然要被當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麼?日常生活加上床間運動嗎?

咬緊下唇,向萸瞳孔緊縮、心髒狂跳,小臉慘白、雙唇無色,她又想跪地了,但這次不是喊千歲而是喊︰娘娘饒命!

可惜不能夠的,小小宮女怎能拒絕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認定的殊榮,為什麼她要求饒?這一求,她又會曝露出什麼?

再說了,丟掉這次機會,下一次在哪里?也許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為替爹爹報仇,她連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層處女膜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里,她緩下神色,保持鎮定。

太後沒有遺漏她任何細微的表情,眼看她從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鎮定、平靜,太後笑了,是個聰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歡聰明的,如果皇後、貴妃有她的聰明,現在哪里還需要那麼累?

眼觀鼻、鼻觀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讓他打量個夠。

皇帝長得還可以,如果不是先看過齊沐瑱,他的分數應該還可以再高個三、五十分,但是現在……給個及格邊緣的分數,已經是她宅心仁厚。

認真一點形容吧,他就是那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燈下停駐,你也不會發現他的那一型,換句話說,就是太過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著呼吸,靜靜等待暴風雨來臨。

畢竟皇帝覺得女人很惡心,畢竟薛紫嫣的事件剛過去不久,畢竟她的長相只是清秀而已,畢竟她是太後硬塞過來的女人,畢竟他是暴虐無道大昏君……總之,他有千百個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視她為身邊人,她才有機會動手。

殺皇帝這種事需要時間醞釀,必須一蹴而就,因為她只會有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來吧,向萸已經打定主意,全盤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鐵鏈、烙鐵……她在腦中把滿清十大酷刑都想過一遍,她甚至開始估算著自己對疼痛的接受度時,沒想到皇帝開口了,還說了句讓她懷疑自己听覺神經的話。

「小順子,給她挑個房間,等休息夠了再帶她過來。」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說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顧性命喜歡打殺宮人?

不是性格變態,喜歡剝人皮當游戲?怎麼會這麼體貼,還讓她休息夠了再過來?

向萸猛地抬頭,沒有對上他的眉眼,卻對上五根漂亮修長的手指頭,上面端著一盞微溫的茶水,以及微溫的口吻。

「還好嗎?喝口水會好一點。」

怎麼辦?這茶水不會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許這是一種試探……

猶豫再三,最後她還是仰頭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這回咳得越發劇烈。

以後再有人添水給她止咳,她會認定這是謀殺。

而在微溫的茶水和口吻之後,她又收到微溫的掌心,一下兩下三下……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怎麼一回事?比起體能暴力更上一層樓的精神凌虐嗎?

抬眼對上他,就見他在笑,好像從她進屋之後,他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都說相由心生,那個不管百姓死活,只會飲酒作樂、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沒有腦滿腸肥、鮪魚肚橫生,至少也要雙眼浮腫、一臉的腎虛樣吧,但是沒有,他的五官雖然平凡卻很正常。

听說心胸狹隘、暴虐狠戾的人,應該類骨高聳,帶著一雙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氣、視線凌厲,但是他的眼楮很清澈,乾淨得像沒受過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溫和,帶著微溫感,像秋天午後的陽光。

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怎麼眼見與耳聞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又不是孩子了,怎麼會喝個水也嗆著?」

這個口氣是……寵溺?

夭壽,這是最新殺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把所有她能夠想到的陰謀全部轉過一遍,試著歸類他的舉止屬于哪個項目。

她歸類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門邊,退到她覺得安全的範圍。

齊沐謙看著她的動作,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好笑,揚揚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將額頭湊近,低聲問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麼會抖成這樣?」

始終站在一旁的小順子把眼珠轉到另一個方向、努力壓下不斷想上升的嘴角,皇上這是在……調戲小姑娘?

要怎麼回答?向萸腦袋當機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會害你的。」說完他退開兩步,回到案桌旁。

這會兒她終于可以順利呼吸了!

齊沐謙一個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臉機靈的小順子帶笑上前,準備領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懷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開看看。」

再度懷疑听覺神經,向萸轉頭看向小順子,他居然用這麼隨興的口氣和皇帝說話?

向萸剛進宮不久,受的禮儀教育是最最基礎的,但光憑基礎,她也曉得這樣對皇上說話,杖斃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應聲了,不但應聲,還帶著期待的表情,邊解開袋子邊問︰「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會吧,這麼親民嗎?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帶來的。」宮女太監每個月有一天可以面見家人,只要親屬在月底前做好登記,就能在初五時到宮門前見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歡這一味,昨兒個特地到山上找來,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來。」

「替朕謝謝你母親。」

「是,向姑娘隨奴才來。」

姑娘?她不是來當奴才的嗎?是太後把她的「用途」預先告知過?既然如此,渣帝不是應該更憤怒?齊沐瑱明明說安排女人會讓皇帝與太後之間鬧意見不是?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監的娘居然曉得皇帝喜歡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過三口嗎?還有,一個暴戾恣睢的主子,怎會贏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為小順子在他面前比較特殊嗎?

迷糊了,不過她不認為會有人願意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麼話都沒說就跟著小順子下去。

兩人先後離開,齊沐謙的眼珠微動,視線緊緊跟隨她的背影,胸口波濤起伏,某些東西快速劃過眼底,他必須依賴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緒外露,不過……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泄漏了兩分心意。

「向姑娘,還有三處屋子是空的,你喜歡住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有一處旁邊種滿曇花,有一處鄰近小池塘,池塘里種了荷花……」小順子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她沒把他的話听進去,但腦袋卻逐漸清晰,一個長期生活在暴力陰影底下的人,應該小心翼翼、沉抑陰郁,不會有這麼輕松的態度與表情,所以謠言有誤?

「姑娘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我去跟趙伯講一聲,他是咱們德興宮的廚子,他的手藝啊,我敢說絕對不輸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趙伯每天都在鑽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魚,天吶,酸得讓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噴了出來……」

要氣得殺人了對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他受罰,沒想到皇上不但不罰,還夸獎他有想法,從那之後他可得意啦,盡情的搞,他說廚房就是他的戰場,好吃難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沒遇上那段時期,每天吃飯都得膽戰心驚,不過也因為這樣,他的廚藝越來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麼,別客氣盡管說,要是能考倒趙伯,我們記你一大功。」

「你們這里的奴才可以挑選住處吃食的嗎?」

「住處不行,但皇上不虧待下人,喜歡吃啥講一聲就可以。」

不虧待下人?怎麼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趙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麼他確實不是個苛刻的主子。

「之前的薛姑娘也是這樣嗎?」

小順子故作神秘,嘻嘻一笑。「她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她是太後娘娘的眼線,別說住哪里得盯著,還不能隨意亂走。」

小順子這話透露出若干信息,德興宮與永福宮之間有嫌隙?皇帝和太後並不齊心?但是向萸不理解,既然齊沐謙認為薛紫嫣是眼線,為什麼還讓她懷上孩子,最後卻殞了命?是太後視她為棄子,還是皇帝不許她生下子嗣?

越來越亂了,後宮處處復雜,她簡單的腦袋承受不了。

「我也是太後娘娘送過來的。」向萸試探著。

「可皇上讓我們拿你當自己人啊。」小順子想也不想張口就說,讓向萸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啦,別想太多,姑娘快選一個住處,我去讓人送熱水,姑娘洗漱過後,就先休息一會兒。」

「好。」她沒繼續糾結,直覺選了種滿曇花的地方。

後來她才曉得那里離皇帝的寢宮最近,當然,小順子指的另外兩處也離皇帝都不遠就是了。

為完成畫作,向萸整夜沒睡,再加上來到渣帝身邊,三個月的努力總算心想事成,因此一躺下去她立刻沉沉入睡,連午飯也沒起來吃。

小順子過來探過,往桌上擺滿點心水果之後,便悄悄離開了。向萸醒來時,已經看不到太陽,外頭一片漆黑,只見天邊明月斜掛。

她走下床,一眼就看見桌上的食物。

這時間所有人都睡了吧?向萸不打算麻煩人,想要將就著對付一頓,沒想剛在桌邊坐下,就見小順子笑咪咪走進來。

「姑娘總算醒了,快跟我去見皇上吧。」

「這麼晚了,有事嗎?」

「皇上等著和姑娘用膳呢。」

「用膳?現在快子時了吧?」

「是啊,別讓皇上等久了。」

沒道理啊,皇上怎麼會等久?怎麼會等著和她用膳?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她滿頭霧水地跟在小順子身後走,走沒多久,他們就來到皇上寢宮。

心底懷疑這麼近嗎?她迷糊得厲害,但也……安心得厲害,這是不應該產生的感覺,身為復仇者,她自當繃緊每根神經、戰戰兢兢,絕對不是安心。

是小順子的表現太隨興,還是因為這里處處彌漫著安心氣息?她不知道,不過她不曉得、不能理解、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多到她只能選擇不理會。

走進殿內,齊沐謙正在軟榻上看書,見到向萸,他指了指擺滿菜肴的桌邊。

「坐,餓了吧?」

這是試探?皇帝想挑她的錯處,然後把她送回永福宮,理由是——伺候不周?向萸沒敢坐,逕自走到他跟前屈膝躬身道︰「奴婢伺候皇上用膳。」

齊沐謙呵呵一笑,將書往榻上擺著,向萸下意識瞄一眼,《治水韜略》?他會看這種書?看A書才適合他的人設呀!

「朕有手有腳,干麼要人伺候,過來吧,一整天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說完他親手為她添飯,這動作看得她眼楮瞠大。是哪個環節出錯?皇帝是用來伺候宮女的嗎?她是穿越到哪個朝代,才會發生與歷史截然不同的事?

「想什麼呢?快點吃。」

又來了,又是寵溺,他不是很討厭女人嗎?

她傻傻拿起筷子,當發現碗里是麻油雞飯時,鼻子突然酸了。這是爹爹的最愛啊,但是爹爹死了,她終于來到凶手身邊,她應該懷抱滿腔仇恨的,可是面對溫和的男人,她突然不確定了。

不對,這是迷惑,他刻意制造某種氛圍,企圖洗去她的仇恨。

問題是他知道她是誰?不會的,大鯨魚哪會在意一只小蝦米,更別說去弄明白小蝦米姓名,那麼他這麼做的理由是……反水?如果他和太後站在對立面,如果他認定自己是太後的人……

齊沐謙雙眼看著,看見她精彩豐富的表情,能猜得到她在想什麼,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眼前這個女人卻白得像張紙,讓人一眼看透。

他假裝沒發現,彎下眉慢慢品嘗菜肴。趙廚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下回讓他把佷子領進宮來,他佷子的點心做得很不錯,听說女人心情不好,多吃點甜食就能好轉。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沒有交談,只有齊沐謙不時給她夾菜。

她停止繼續猜測,因為不管猜到什麼,都不會有人來證實她的答案;因為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輪番上陣,想越多除了頭痛之外,不會有任何收獲;因為她餓慘了,血糖低下、思考力跟著下降,所以就算是下毒,那也吃吧。

這頓飯,他們吃了將近半個時辰,齊沐謙才讓人把東西撤掉。

向萸認為,今天這出演到這里夠了吧,接下來各歸各房,有什麼陰謀詭計,等明天天亮再續。

誰知她剛這麼想著,竟然听到皇帝說︰「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帝都這樣陪吃還陪走路的嗎?她猛地抬眉,接上他無害、令人心安的溫潤目光。

想跟他走走嗎?確實想的,想知道他到底要什麼,想知道為什麼自從踏進德興宮,所有事情都與預料中不同,但是……

「皇上,這不合規矩。」

齊沐謙笑望她,反問︰「你很在乎規矩嗎?」

不在乎、討厭、痛恨!她厭惡那個發明規矩,逼下位者遇到上位者就得跪來跪去的壞人。

可她仍舊違心答道︰「能不在乎嗎?這里是皇宮。」

「皇宮確實必須在乎規矩,但這里是德興宮,人心比規矩更重要。」

「意思是,皇上想收買奴婢的心?」她大起膽子,接下這句。

兩兩對望,半晌,齊沐謙笑了。「嗯,朕想。」

「為什麼?奴婢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輕重不是自己評價來的,而是別人心中的桿秤稱量出來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別人的桿秤里是什麼重量嗎?差一點點,她又大膽了,幸好理智及時阻止。

見她不接話,他拉起她走出去。

她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她很清楚太後派自己到這里來的目的,所以接下來呢,讓她睡飽、吃飽,消過食之後,是不是就該月兌光光抬上床,展開一夜激烈的播種運動?

看著她轉個不停的眼珠,齊沐謙想笑,被弄糊涂了嗎?無所謂,很多事于她本就糊涂,有他護著,她就安安心心待著吧,動腦筋的事情他來做就行。

夜風微涼,小順子舉著燈籠走在前面,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一跳一跳的,像個不安分的小精靈。

她本想一路沉默,直到自己被送上床,雖然不願,但這是報仇必須要的過程,她便也認了。

但齊沐謙顯然不這麼認為,走上鵝卵石小徑時,他就開問︰「進宮後,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連思考都不曾,直覺回答。

小騙子。他莞爾一笑。「離家進宮,生活還習慣嗎?」

他的問話太隨興,不像主子對奴才的口吻,搞得本就對規矩排斥的她也隨興起來。「為圖謀一口飯,哪有資格說不習慣。」

小騙子,又說謊,她哪需要當奴婢來換取一口飯。

如果每說一句謊,鼻子就會長一寸,等兩人對完話,她定會變成大象。

「怎會想進宮,外面沒有親人了嗎?」

「沒有。」這句倒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

這樣啊……他垂下眼瞼,心中輕喟,下一刻抬眼,笑道。「你安心住下來吧,往後朕有一口吃的,必定不會教你挨餓。」

向萸懵了,這話是皇帝該說的嗎?就算天底下百姓全都餓死,也餓不著皇帝的吧?更何況這種話,不應該是丈夫對妻子說的嗎?他的妻子明明是住在懿華宮里的那位呀。

想不透、弄不懂,她的智商和認定,在德興宮里不夠用。

「听說你喜歡畫畫,需要什麼工具告訴小順子,讓他給你備下,閑來無事也可以到處走走,不過盡量別離開德興宮。」

他要把她禁錮在這里?他要她當生孩子的工具,卻不願意她這顆棋子到處散布他的秘密?剛想到這里,就听他不疾不徐接話,一口氣推翻了她腦中所想。

「如果不得不離開,就跟小順子講一聲,要是時間到還沒有回來,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他用玩笑的口吻說出「救人」二字時,她的雞皮疙瘩瞬間狂冒。

他這是擔心她成為二代薛紫嫣?他不斷發出友善訊息,于她是好是壞?可是小順子明明說她和薛紫嫣是不同的呀。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女主光環,不認為自己走到哪邊都會人見人愛,所以這兩天,不管是齊沐謙或齊沐瑱的表現都太奇怪,怪異到她不時在心底吶喊︰系統系統,是不是你突然出現了?

「如果想見朕,就找小順子傳話,不過多數時間,朕不是在寢宮就是在書房,你可以隨時過來。」

這麼自由的嗎?不怕她這個眼線給他制造混亂?

這一整個路上都是他在說話,她並沒有回答,多數時間她忙著胡思亂想,提出一堆她自己也無法解答的問號。

就在月復中食物消耗得差不多時,他們終于走到她房前。

「時辰不早了,歇下吧。」他說。

听這頗有暗示意味的句子,她猛然倒抽口氣,眼楮瞠得大大的,鼻孔也比平日開上兩分。

她知道來了,吃飽喝足就該進行義務——乾柴烈火、獸性大發、翻雲覆雨……她把所有場景回憶一遍,然後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重重點頭。

她說不出「相公,我好餓」、「來嘛,妹妹想你了」這類話,但這個點頭已經明白傳達出——她準備好了。

然而接下來沒有月兌衣服、沒有激情、沒有揉捏,甚至連一個親吻都沒有,只有一句口氣溫柔的話,「晚安,希望換了床,你不會睡不著。」

然後他就這麼走了?在她決定破釜沉舟、犧牲小我的時候,男主角頭也不回地走掉?這是怎麼回事,她猜了一個晚上,覺得最接近事實的狀況竟然錯誤?

死死看著他踩著月光離去的背影,在短暫茫然之後,憋在胸中那口氣突然松開,她趕緊轉身進屋,用力問上門,以月復式呼吸平抑喘息不定的胸口,努力把剛剛的場景邏輯化。

她緊蹙眉心,下一刻感覺明白,她覺得自己終于探出真相——他喜歡男人啊,他是想當她的男閨蜜,想收攏她的心,想讓她不為太後收用,想要她反水,做他和男寵的煙幕彈,對……吧?

屋里的燭光泄漏了她的動作,不知道什麼時候轉回來的齊沐謙站在門外,看著她又拍胸、又打頭、又吐氣的,忍不住展顏笑開。

頭痛了吧?左猜右猜怎麼都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宮里人人都成精,唯獨她這樣傻氣,怎麼能平安生存呢?

無妨,有他在呢,終歸會讓她落得一個好下場。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0:11

第三章 被設定為傀儡

夜靜風涼,沉寂的宮苑里,只有幾聲夜鷺啼鳴,白天睡過一場,向萸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沒想到頭剛沾枕就進入熟睡狀態。

這種狀況只有在家的時候才有,那時爹爹就躺在隔壁房,隔著薄薄的牆,和爹爹道聲晚安,她總是很快進入夢鄉。

離了家、離了爹爹,她再也睡不了安穩覺,她經常失眠、夜起,經常惡夢連連,夜半驚醒,也經常對著月色直到天明。

她理解,這是因為不安恐懼,因為心事太多無法獲得解決。

但她沒想到,自己的失眠狀況竟然在德興宮里改善了,不懂,這里明明是最該令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不管怎樣,能夠睡得沉絕對是件好事。

但今晚冰冷的指尖貼在她的脖子上,像一條蜿蜒的長蛇般,她瞬間被嚇醒了。

定楮一看,站在床邊的女人她見過。

向萸被「毒殺」後清醒,站在身旁的也是她,問清楚她的報仇意願後,人就消失無蹤,之後就像是只無形的黑手,默默地安排了她的路——進宮,成為宮女。

「你來做什麼?」向萸抓起棉被往床里縮進去,她不喜歡對方,她的眼神太銳利,下垂的嘴角讓向萸感覺到威脅,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讓人想退避三舍。

看著向萸的動作,女人皺起雙眉。她這是膽大還是膽小,說她膽大,這畏畏縮縮的模樣算什麼?說她膽小,卻又敢和皇權對抗,她搞不懂向萸在想什麼。

「你還要替父親報仇嗎?」她的口氣冰冷,听不出絲毫人氣。

「要。」

女人見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臉上露出笑意,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放在床邊。「皇帝喝茶時,每次往里頭添一兩滴,不要太多。」

「這是毒藥?會致死嗎?」

「不致死,你怎麼報仇?」

是啊……向萸感覺額頭出長黑線,自己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拿起藥瓶輕晃兩下,打開瓶塞聞聞味道,很淡很淡,有些蘆薈的氣味。

她抬頭,考慮片刻後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問這個做什麼?只要能懲凶揚惡,為你父親報仇才重要吧?」

「是,但我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更不想被當成刀子使。」沒有人喜歡被利用,包括她。

「以你的本事,這輩子都別想靠近凶手,若沒有我大力相助,手刃凶手、為父報仇于你而言只能夠是作夢,與其想著自己會不會被利用,不如想想怎樣才能盡快消滅齊沐謙,他的死是我們的共同目標,當成互助合作不好嗎?」

「既然是合作,就需要百分百的坦誠,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殺齊沐謙是為父報仇,你要他死又是為什麼?」

「有沒有人說你很羅唆?」

「我只是不喜歡糊里糊涂,做什麼事都希望能夠明白清楚。」

「明白我是誰,弄清楚我的動機,你就不想報仇了嗎?」

「不會。」

「既然如此清不清楚有什麼重要?」

「至少心里舒坦了。」向萸輕輕一笑,把毒藥往前推開,擺明她不說,她就拒絕合作。

女人無奈,還是全身傷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向萸更可愛,至少話沒那麼多。「我叫薛紫薔,薛紫嫣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一樣,想要齊沐謙的性命來補償親人。可以了嗎?」

向萸靜靜看著對方,沒點頭也沒搖頭,但是收下瓷瓶了。

薛紫薔見狀,這才滿意地推門離開,她的腳步有點重,身形有中年婦人的拖沓感,很顯然地她並不會武功,既然如此怎能在後宮里來去自如呢?

向萸知道對方沒說實話,也知道自己詐不出對方的坦誠相告。

假若她真是薛紫薔,她真的認為齊沐謙是殺妹仇人,她大可利用齊沐謙對妹妹的虧欠把自己調進德興宮,伺機動手,而非繞一大圈找上她出手。

再則,過去不知道她是宮里人無法推論,如今知道了,便可以猜測出來——首先她不是主子,因為在挑選宮女時,各宮殿繞過一圈,見過宮中大小主子,里面沒有她。第二,她對後宮各處非常熟悉,連德興宮都能夜闖,並且能隨意進出後宮,還能模進監獄救出自己,在在都顯示她是高階宮女,並且背後的主子身分非凡,畢竟堂堂知府不是任何人的帳都會買單。

所以她的主子是誰?齊沐謙的死對誰有益?細細思慮間,她把瓶子放在棉被上,用手指輕輕撥動。

手微顫,她想了很久,還是打開瓶子,往茶里倒進兩滴液體。她試著說服自己——她沒做錯。

那人沒說錯,她想報仇卻無能為力,是她的介入自己才有機會站在這邊,就算對方真在利用自己又怎樣?她終究能夠順利完成目標。

深吸氣,放緩腳步,她極力穩住心緒,把茶端到齊沐謙手邊。

他在看書,還是看那本《治水韜略》,听說南邊發了大水,他這麼擔心嗎?既然擔心為什麼把銀子拿去蓋行宮,卻不肯撥款賑災,這不是很矛盾?

齊沐謙邊看書,邊記錄要點,向萸瞄一眼他寫的……是真的用心,不是胡扯亂畫。

他沒必要演戲給小宮女看,換言之,他有心,也認真于朝政,倘若如此齊國上下怎麼會弄成一團亂麻?

父親說過,那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因為皇帝荒誕不經,百官無心民生,商人只注重逐利,而身為被壓榨的最底層百姓,只能邊受苦、邊怨蒼天。

終歸一句話——他是個爛到爆的渣帝,可是一個爛渣帝怎麼會……視線逐次從書櫃上掃過,上頭每本都與治國相關。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只是前朝奸佞無數,無力整頓?

放下書伸個懶腰,齊沐謙彎彎眉頭,對她說︰「你已經過來好幾天,找時間去見見太後吧,太後肯定很想與你聊聊。」

猛地抬頭,胸口微窒,他曉得了?曉得太後想透過自己知道他的狀況?離開永福宮那天,太後娘娘慈眉善目,細細叮囑道︰「兒大不由娘,小時候有塊糖也會跑到本宮跟前顯擺,可長大後心事多了,啥都不肯多講,這讓本宮這個當娘的能不操心?既怕孩子被帶壞,又怕孩子闖禍無法幫著收拾,怕東怕西,唉……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話半點無誤,你過去後張大眼楮,幫本宮仔細看看,德興宮里有沒有什麼奸佞小人,唆使皇上行差踏錯。」

之前听著這話,向萸覺得沒毛病,渣帝確實很值得擔心,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專搞一些天怒人怨的惡政令,讓百姓恨不得能夠射下這顆大太陽。

但是這些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不確定了。

「把盒子拿過來。」他指指放在櫃子上的木盒。

「是。」向萸依言上前取來,放在桌面上。

齊沐謙把盒子往前一推。「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送她?她才過來幾天,啥事都沒做,憑什麼得賞?她不解,疑惑地望向齊沐謙,片刻後才小心打開盒子。

當她看清楚了,心髒猛然一抽,那是支簪子——好眼熟的簪子。

兩個多月前,她及笄了。

在那之前,家里並不富裕,但爹爹認為女子的及笄禮事關重大,必須鄭重看待,平日里挺箍搜的爹爹,竟然舍了一個月俸銀買下玉石,他要親手為她雕簪子。

那段日子爹爹走到哪里都帶著雕具和玉石,一有空就動手。

盒里的簪子,玉料像爹爹挑選的那塊,款式也眼熟得緊,爹把它帶進宮里了?

爹過世後,心情亂到無法理智思考,在決定潑皇帝髒水時,她就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活著回家,于是家具連同里頭的大小物件,都跟著屋子一起賣掉,她沒注意玉石雕具還在不在家。

那麼,如果這是爹爹的玉簪,齊沐謙轉手相贈,目的是暗示她,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的目的,她的一舉一動全曝露在他眼里?

或者那不是爹爹的,只是踫巧、恰好,兩支簪子有幾分相似?

她猜不出正確答案,便無法分析如何反應。

這時齊沐謙吃完手中那塊糕點,端起茶碗準備就口,眼看他就要把毒茶喝下肚,向萸眼楮微張、手心顫抖,下一刻直覺反應,上前奪走了他手中的杯盞。

齊沐謙錯愕地看她,而她也錯愕,當場愣怔……

「茶涼了,奴婢去重新換過。」她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快步沖出書房。

凝望著她慌亂的腳步,齊沐謙無聲輕笑。心腸這麼軟,全副心事都擺在臉上,這樣的她怎麼能夠成事?

不過,他很喜歡,也很高興她的「沖動」。

齊沐謙走得飛快,剛下朝听見小順子的稟報,他立刻迫不及待往回跑。

宮中生活多年,他早已學會寵辱不驚、沉穩若定,再多的不平橫在眼前,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視若無睹,但今天一個稀松平常的稟報,他被徹底惹毛了,而招惹出他不淡定的是齊沐瑱。

心底冷笑連連,龍椅連把手都還沒有模到呢,就侵門踏戶挖牆角?是覺得他太軟,還是直接拿他當死人?

齊沐謙笑眼眯眯地望向前方,只不過明明眼楮在笑、嘴角揚起,明明笑佔滿整張方方正正的闊臉……不知道為啥,小順子看得心髒七上八下,感覺馬上就要地動山搖、世間毀滅。

舍棄宮轎,齊沐謙一路跑回德興宮,在沒人的地方,他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不多久功夫就把小順子給遠遠甩掉。

他的目標精準,一回到德興宮就直接往湖邊亭子走去——那丫頭最近迷上釣魚,經常背著長竿提著窶子往那里去。

果然,尚未走近,遠遠地就看見齊沐瑱坐在里頭和向萸聊天說話,兩人神情愉快,對話一句接著一句,挺熱烈、挺有默契,怎麼,才見上幾面就處出情誼了?

不簡單啊,原來齊沐瑱只要肯對女人上心,就能飛快虜獲少女情懷。

不爽——非常、非常地。

向萸面對自己可沒有那麼輕松愜意,也沒有那麼多的話題,不行,這情形必須改變!那天的事他全都知道,知道齊沐瑱極力向太後討要向萸,知道他想拿十個美女換一個向萸。

在齊沐瑱眼里,女人等同于物件嗎?還以物易物呢。

知道太後毫不猶豫地拒絕後,難得地,齊沐謙對她心生感激。

兩人對壘經年,這可是第一次,太後做的事符合他的心思,這麼好的太後啊,他怎麼能夠不好好「孝順」?

噙起笑意,換掉滿臉冷冽,齊沐謙大步朝亭子里走去。

兩人正在對話,話題內容是他們都喜歡的畫技,向萸在釣魚,而齊沐瑱趴在桌面上,偶爾抬頭看她、偶爾低頭輕笑,細心地勾描起一幅「美人垂釣圖」。

好吧,是言過其實,向萸稱不上美人,不過君無戲言,他說她是美人她就是,這天底下的審美標準就該以皇帝為標準。

這話太狂妄,但還真的是道理,不然楊玉環那個胖子怎會名列中國四大美女?

離題了,齊沐謙大步進涼亭,毫無預警地,手掌啪地拍上齊沐瑱肩頭,刻意施上力道,拍得他筆尖一顫,美人頭上長出一顆大疙瘩。

與此同時,齊沐謙順勢擋住齊沐瑱看向萸的目光。

咬牙、忍氣……一顆疙瘩壞卻一幅佳作,他本想獻圖請美人笑納,沒想到來了個不速之客,破壞他妥妥的計畫。

齊沐瑱強忍欲要噴發的怒火,穩住顫抖雙臂,放下毛筆,準備起身請安。向萸動作比他更快,她放下魚竿、果斷起身。「奴婢給皇上……」

「別多禮。」一旦面對向萸,齊沐謙的死魚眼立刻活泛起來,他的虛偽笑容轉換出真誠。「沒事,專心釣你的魚,中午咱們吃茄汁魚片。」

他那口氣語調,在在顯示他和向萸親密無邊,他們是彼此的自己人,至于外來戶……哪邊涼快哪邊蹲。

「是。」向萸坐回原處繼續甩竿,腦袋卻想著齊沐謙嘴里的茄汁魚片。

這幾天除小順子外,她和趙廚子走得最近,一個是光會說不會做的廚藝界小菜鳥,一個是總想在舊菜色里變化出新品項的老鳥,兩只鳥一拍即合,逮到機會兩人就在廚房里嘰嘰喳喳,搗鼓出一堆能吃不能吃的東西,而兩人的感情也就這麼順利成章地搗鼓出來。

前兩天,小順子還偷偷對齊沐謙說︰「姑娘越來越像咱們德興宮的人了。」

講這話的時候小順子滿臉驕傲,好像當「德興宮的人」就高人一等似的,完全忽略德興宮是被整個後宮排擠的禁區,也是俗稱冷宮的化外之地。

不過齊沐謙很喜歡小順子的描述,很高興向萸越來越像德興宮的人。

「這麼早過來?阿瑱忘記朕要早朝嗎?久等了吧?」齊沐謙笑吟吟問,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他臉龐身體迸發出的驚人殺氣。

「微臣見過皇上。」齊沐瑱恭敬作揖。

他的身體僵硬,因為厭惡。

他看不起齊沐謙,大齊傳國以來,歷任皇帝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

不相信?去听听民間風評,去看看他坐上龍椅之後,朝廷風氣敗壞到什麼程度!

治水不行、賑災不行、貪官污吏橫行,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幸運,邊關無戰事,鄰國各有各的頭痛問題,沒有多余心力對付大齊。無數事實都證明他當不了好皇帝,既然如此就該退位讓賢,偏偏皇帝這差事,不死不卸任。

都怪當年先帝和太後眼瞎、擇他登基為帝,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擁至高無上的權力。

齊沐謙笑看他眼底的厭惡和鄙夷,卻不得不對自己折腰。

心情飛揚吶,這叫什麼?叫地位碾壓一切,無論自己是昏庸還是廢,只要他一天待在這個位置上,齊沐瑱有再多的不滿都得收拾驕傲,向他俯首彎腰。

齊沐謙拉大笑意,拍上他臂膀。「什麼微臣?咱倆啥關系,你這麼喊是不拿朕當親兄弟?」

親兄弟?齊沐瑱冷眼相望,讓齊沐謙的熱臉貼在自己的冷上。

但齊沐謙好像無感似的,熱情地對他說︰「你來得正好,朕恰巧得了張吳道子的畫作,打算贈與你呢,你帶回去,敬王叔肯定會很高興。」

「吳道子的真跡難覓,皇上還是留著吧。」齊沐瑱退開一步,刻意冷淡、故作疏遠。

這番作為是為了告訴向萸,自己和風評差勁的皇帝雖有血緣關系卻不是同道中人。

向萸有沒有看明白不知道,但齊沐謙確定是明白了,惡念興起,他偏要把兩人綁定。

「說啥呢,哪次朕得了好物沒給阿瑱留著?」齊沐謙缺心眼地朝他眨眨眼,態度親曬,他們同姓齊,本就是一丘之貉啊。

面對他的嬉皮笑臉,齊沐瑱既苦惱又惡心,他總是讓人別扭。于公,他看不起齊沐謙的愚蠢,于私,他感到虧欠。

從小齊沐謙就待他特別好,不管好壞都拉著他分享,齊沐瑱不願意承認,但兩人之間確實發展出幾分微薄的兄弟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齊沐謙老愛用這種「小節」來牽絆自己,害得齊沐瑱憋悶無比,他想要理直氣壯對他下黑手,可齊沐謙總奪他的理、弱他的氣,讓他每次動作都感覺對不起他。

齊沐瑱不想接這話題,開門見山道︰「皇上,請允許臣與向宮女說幾句話。」

他認定齊沐謙不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太後送上門的女人,因此打心里相信,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齊沐謙絕對會應下。

沒想齊沐謙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他的請求。「不行。」

「為什麼不行?」齊沐瑱直覺反問。

他控制不了自己,陽光男孩瞬間轉陰,隱隱有暴風雨將至的危險性,他臉臭口氣凶、態度惡劣,圓瞠怒目死死盯住齊沐謙,一時間感覺眼前站的那個不是皇帝,而是他家小弟。

「阿瑱別惱怒,朕是為你好,母後挑那麼多名門閨秀,你千挑萬選終于定下親事,眼看婚禮即將到來,萬萬不可出現波折。都知道未來嫂嫂『聲名遠播』,她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明知如此阿瑱行事更該小心,千萬別過度隨興。」齊沐謙勸得苦口婆心。他的目的是讓向萸明白,齊沐瑱名草有主,而那個主……不簡單。

向萸听懂了,眉心皺起,釣竿小小地抖了下——她不喜歡齊沐謙的暗示。

前前後後算起來,她與齊沐瑱僅僅見過三次面,她覺得他是個心胸寬大、坦承不偽裝的男人,並且對于他,向萸有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通常這種感覺被人們稱之為「緣分」。

他的顏值很給力,態度很陽光,燦爛的笑容有強烈感染力,總之和他相處很輕松自在,加上兩人都喜歡畫畫,有充足的話題可以相談甚歡,她認為如果情況允許,他們有機會發展出友誼。

雖然不樂見他向太後討要自己,不對等的階級感確實讓她不開心,但階級觀念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向萸無法以此來責怪對方,更何況齊沐瑱方才已經解釋過,他之所以這麼做是認定後宮危險,而討要的主目的,是為了助她月兌離險境。

因此即使她沒有離開的意願,卻是承情的。

那麼齊沐謙的暗示算什麼?他把她當成挑揀高枝,準備攀登的假鳳凰?

她不需要他的提醒,就算出身不好、身分不高,對不起,她的夫妻宮很正,她的八字命沒有小老婆這個選項。

被齊沐謙小瞧了,她的自尊心受傷。

齊沐瑱冷眼望著齊沐謙,這是拉大旗做虎皮?「不過講幾句話,哪來的波折?」

「阿瑱難道不知道後宮沒秘密?今天你同向萸說兩句話,明天傳出去的就是你們相談甚歡,後天可能就會傳誦一闕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纏綿憐惻的斷腸情詩,別忘記你的新岳家可是楊丞相,你確定要這麼做?」

「皇上不是把德興宮防得滴水不漏,除非皇上授意,否則哪會外傳?」

「阿瑱太高看朕了,這整座後宮才是個大鐵桶,朕這點伎倆哪能在長輩面前耍?自曝其短罷了。」齊沐謙口氣中有著濃濃的自嘲。

向萸背脊挺直,好像魚釣得很認真,但她沒錯漏兩人的任何一句對話。

她把齊沐謙的自嘲听得清楚分明,可皇帝這個位置不是所向披靡、無所不能嗎,他這話說得……莫非他受制于人?

眼角余光瞄過兩人神情,他對齊沐瑱的討好很清楚,而齊沐瑱對他的冷淡也很明白,兩人的相處方式,好像後者才是位高權重的一方。

齊沐謙的話齊沐瑱無從辯駁,皇帝的處境如何,旁人不知他卻心知肚明。

「多謝皇上提點,微臣明白了,不過還請皇上听微臣一句勸,倘若對向宮女無意,就別讓她變成下一個薛紫嫣。」

齊沐謙挑起眉心,這是讓他別踫向萸?意思是好花只能等待齊沐瑱來采擷,他沒有一親芳澤的資格?

有點想笑,剛學會走路,就以為自己能夠飛越山川百岳?過度驕傲羅。

「向萸不是薛紫嫣,也不會變成薛紫嫣。」齊沐謙答得斬釘截鐵,口氣不如方才輕松。

「朕也想勸阿瑱一句,說話還是小心點好,不管怎樣她都是朕的人,若是不小心漏了點話出去,她不好過,你也不會順心。」

這是恐嚇?哼!齊沐瑱不理會齊沐謙,直接朝向萸走去,在她耳邊低語。「等我,早晚我會讓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

這一個個都把她當成什麼了?齊沐謙的暗示已經讓她很不爽,齊沐瑱又來「補充說明」?他好不容易刷新的好感度再次減分。

向萸無比反彈!

難道這里的女人非要掛上「某某人的專屬標簽」才能顯現價值?難道她非要擁有齊沐瑱的關注才能得到幸福?

屁,誰稀罕,他身邊是什麼風水寶地嗎?她在哪邊都能光明正大站著,不一定要在他身邊好不好。

向萸拉下臉,不管齊沐瑱是好意還是說錯話,她都不想讓他誤解。

「多謝世子爺看重,向萸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的人生是用來成就自己,不是用來為誰犧牲,或等待某人的。」

撂完話,轉身收拾魚窶,向萸告訴自己,自尊不重要、情情愛愛別上心,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別把情緒浪費在無聊的爭執里。

沒想到下一刻,啪啪啪……齊沐謙鼓掌,比出大拇指,半點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欣賞。

「說得太好了!身為女人就該有這樣的豪氣。女人之所以被人看輕,是因為她們把自己當成弱者,在別人看輕她們之前,她們先看輕了自己。」

怎麼辦啊?他越來越喜歡她了。齊沐謙突然感覺,她沒同意汪家提議的婚事,真是好到不行。

背對齊沐謙的向萸听見這話彷佛被點穴了,手臂舉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他居然同意她?居然不覺得她狂妄自大,失去女人應有的謙和婉約?

見兩人唱和,齊沐瑱胸口作痛,他又要失去她了?又要輸在齊沐謙手下?等等,「又」要?自己什麼時候得到過她?不曾得到何來失去?他不理解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

齊沐謙挪步,擋住齊沐瑱的深邃眼神,因為那個眼神帶著兩分痛苦、三分沉重,好像他們倆人有過什麼曾經,這種感覺頗糟。

「到朕書房坐坐?」

齊沐瑱回神,迎上齊沐謙的嬉皮笑臉,越發不耐煩,長這麼丑還演什麼玉樹臨風俏公子,不知道自己長得很抱歉嗎?

「多謝皇上相邀,微臣要去永福宮陪太後娘娘。」

「這樣啊?行,下回進宮,別忘記朕什麼時辰下朝啊。」別老趁著主人不在家,偷挖人家牆角嘿,這種行為相當無恥哦。

齊沐謙笑著看他憤然轉身,然而下一刻……笑漸漸收斂。

他陪伴太後的次數越來越密集,對楊家姑娘演戲又無比上心,可見得他與楊家相濡以沫、和諧無比?最好是!

很好奇呢,一頭被當成狗的狼可以听話多久?

視線收回,又是一張沒心沒肺的笑臉,他將美人圖揉成一團、空拋,美人落水。俯身看魚窶。「釣到魚了?這麼大一條,厲害,夠老趙做一頓了,小順子。」

「奴才在。」

小順子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追上來,沒看到預期中的精彩場景,只遇見臉色鐵青的敬王世子,所以他家主子大獲全勝?抹抹額頭汗水,身為德興宮人的驕傲在臉上盡情展現。

「把魚送過去給老趙。」

「是。」小順子接過魚窶,曖昧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向萸,嘻嘻一笑。

她低頭整理筆墨硯台,齊沐謙坐回石椅上。「你在生氣?」

「奴婢不敢。」她淡淡回答。

他沒把她的話當真,自顧自往下說︰「你在生氣我的暗示,認為我貶低你,因為你無意攀高枝,卻被我誤解?」

什麼?他上過霍格華茲、學過讀心術?她震驚地抬頭。

「我沒有誤解你,是你誤解我了。我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這麼說只是想提醒你和齊沐瑱保持距離,他的未婚妻不簡單,是那種無風也要掀起三尺浪的女人,而齊沐瑱向太後提要求的事早已傳遍後宮,我擔心你無意間遇上對方會吃大虧。」

他的口氣隨和,沒有上位對下位的威權,她便也忽略規矩隨和起來。

「你可以私底下提醒我。」

「齊沐瑱長得那麼討喜,與你又有共同喜好,這麼聊得來的你們,如果我在『私底下』提醒,你不會認為我在惡意毀謗?你會相信我還是更相信他?

「我當著他的面把話捅破,如果沒有這回事,他可以大聲反駁我,但是他不敢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你能清楚確定我不是毀謗。」

這話再正確不過,更別說自己對齊沐謙有許多的先入為主,他還是她的殺父仇人呢,倘若他真的私下提醒,她絕對會把他當成背後說八卦的小人。

見她態度軟化,他續道︰「我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尤其是那一句。」

「哪一句?」

「你不是薛紫嫣,也絕對不會變成薛紫嫣。」

意思是我不會允許你爬床,龍嗣你連想都不要想?

還是你丑得太嚴重,辣眼楮的女人,我下不了手?

又或者別肖想我的身體,我愛男不愛女,重要的話說過三百次,請你牢牢記住?

看著她豐富多樣的表情,他噗的大笑,模模她的頭發。「別胡思亂想,薛紫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吭?不是他的!天吶,這話比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更震憾人心。

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干麼找她家爹爹進宮查案,干麼查不出來就大發雷霆,了結爹爹性命?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何必大張旗鼓,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帝王有後?如果孩子不是他的,誰是真正的播種者?

她有一大堆疑惑想問,但為了避免涉及敏感的身分問題,最終只問出一句最無關緊要的。「孩子爹是誰?」

「為什麼問這個?」齊沐謙也訝異,他給了機會,讓她把問題「深刻」化,好讓自己順勢開誠布公,沒想到她問了最無足輕重的。

算了,再等等吧,她終會忍不下去。

「我想知道誰能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里來去自如,誰的膽子大到把後宮當成青樓時時光顧?」

噗!他又笑了,卻不回答,任由她殷切的目光望向他,逕自轉移話題。「我看過你給太後畫的畫像,也能幫我畫一幅嗎?」

「畫誰?你嗎?」美拍皇帝,留待後世觀摩?

「不是。」丟下兩個字,他拉起她往書房走。

大大小小的圖畫有上百張,筆法從稚女敕到成熟,表現方式截然不同,看不出來她們之間的相關性,但她眼角下的淚痣,讓向萸確定那是同一個人。

「她是誰?」

「我的母親,我害怕忘記她的模樣,于是從入宮後,就經常一面畫畫一面深刻記憶,你能幫我嗎?」

這年代的仕女圖五官差別不大,對比起容貌的雕琢,畫者更在乎形態動作。「我必須確定她的長相,你腦袋里有她清晰的模樣嗎?能不能描述出來?」

「可以。」

「好,等等,我回去拿鉛筆。」

鉛筆?那是什麼東西?

齊沐謙沒來得及問,向萸已經搶先跑出書房,再出現時手上拿著厚厚一疊紙張,好幾根纏著薄木片的東西,以及……饅頭?她是要填肚子還是畫畫?

向萸一進屋,立馬搬了張椅子坐到齊沐謙身邊,提筆開問︰「先告訴我,你母親的臉是圓的、長的、有肉的還是瘦削的?」

她的口氣強勢得讓人無法忽略,但沒辦法,只要觸及到專業領域,她就會變了個人,哪還記得眼前這位是俗稱皇帝的男人。

她不斷發問、不斷修改筆下線條,眼看著母親的臉型漸漸躍然紙上,他心底有些澎湃,娘就是長這樣、沒錯的……

這些年他經常從夢里驚醒,因為夢中的自己把腦袋擠破了也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他放聲嚎哭,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母親,但那些女人都長著一張太後臉,她們對他冷笑、嘲弄、鄙夷、恐嚇……無數的表情積聚,魔鎮了他……

「眉毛再細一點,這邊彎一點。」

向萸用饅頭擦掉原先的眉毛,照著他說的重新描繪。

「痣的位置再高一點點。」

「這里嗎?」

「這邊。」他的食指點在紙張上。

「正常人的眼楮,通常左右不會一樣大,你母親呢?」

「右眼更大一點。她經常攏著眉頭,這里有兩條淡淡豎痕……」

一個畫、一個指位置,他們越靠越近,動作自然親昵,兩人都沒有發現不對勁,直到向萸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味道。

她一怔,坐直身子,疑惑地看著他的臉。

是他?不對、不會的,他們的眼神確實有幾分相似,但眉毛濃度、角度都不一樣,「他」很好看的,依照比例分析,他肯定是風流大帥哥,不至于長得這麼寒億,是她多想了吧。

「怎麼了?」擠眉弄眼歪嘴,她的表情永遠比旁人豐富。

「聞到皇上的香氣,那是什麼味道?傳說中貴到讓人尖叫的龍涎香?」

她在避重就輕,龍涎香那麼明顯的氣味,如果她的嗅覺沒有壞掉,從進德興宮那天就該聞到了,怎會現在才發問?所以她聞到的是……莞爾一笑,他沒揭穿她,反倒附和起來。

「是龍涎香沒錯。」

話題結束,他們繼續就鼻子、嘴巴,連耳垂都討論得仔細清楚。慢慢地福王妃在她的筆下成形,不僅臉型五官,連憂郁氣質都躍然紙上。

齊沐謙愣愣地看著她筆下的女子,只有深深淺淺的黑色,卻清晰地把他記憶中的影像描繪出來。沒錯,那是他的母親,是他害怕忘卻,日夜在腦海復習的母親。

她回來了……喉嚨微澀,有點東西在眼底聚集,他控制不住激動,一把將向萸抱進懷里。「謝謝、謝謝你。」

突然溫暖罩頂,她被收納入懷,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听見他飛速的心跳聲,一陣敲過一陣,並不太穩,他牢牢圈住她不放,像抱著救命浮木似的。

向萸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但是他顫抖的雙手讓她做不出這個動作,反而下意識輕拍他的背脊,如同安撫孩子般。

這麼界近讓味道更加鮮明,但她阻止聯想,不讓嗅覺影響理智判斷。

績密的觀察力告訴自己——他不是「他」,確定!

「那一年,我四歲。」

突如其來一句話,讓她在他懷里抬頭,從這個角度,她什麼都看不到,只見到他方方的下巴和上下滾動的喉結,簡簡單單的線條,她卻在簡單線條中看見傷心。

「四歲的你發生什麼事?」她問。

「宮里來了一道聖旨,皇帝病重,要我進宮當皇帝。父親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往太監手里塞了個大紅封。太監離開,母親放聲大哭,那道聖旨砸碎了她最後一分僥幸,她跪在地上,身子不斷顫抖,我嚇壞了,拉住她的衣袖低聲輕喚,明白她為什麼傷心。」

「怎麼可能,你才四歲耶。」

「對,大家都說我早慧,我確實听懂了,我明白自己即將離開家,搬到一個叫做皇宮的地方。我不確定那個地方好不好,但我確定自己不想離開,母親更不想送我離開。」

「但你父親很快樂?」

「他不是個好父親,他有眾多妻妾,我不過是他兒子群中的一個,我才四歲,他已經開始幻想我長大接掌朝政後,能夠給他帶來什麼。

「他不顧母親抗議,心急地要把我送進宮里,母親苦苦哀求,求他挑選其他兒子送進宮,她願意把這潑天富貴讓出去,只求我一世平安。但父親據了她一巴掌,告訴她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進宮前晚,娘抱著我睡覺,反覆叮囑,讓我孝順太後、乖巧听話,要我吞下委屈,提防周遭每個人……有些話太深奧,即使我再早慧也無法理解,但是我應下母親的每句叮囑,隔天她沒送我,只讓我帶著最喜歡的女圭女圭離開。」

「你照你母親的話做了?」

「我悔不當初。」

「為什麼?」

「我應該照做的,可惜當時年紀太小,母親不在身旁,我不吃不喝、哭鬧著找娘,宮女把狀況報進永福宮,不久我被帶到太後跟前,看著高高在上的她,她溫和問我想母親嗎?我連忙點頭。

「她似笑非笑告訴我可惜你娘已經死掉,找不到了。我不相信,她笑著對旁邊的宮女說怎麼辦啊,這孩子這麼固執,肯定得讓他親眼目睹才肯相信呢。隔天我獲準出宮,回到福王府,然後他們告訴我,母親早上病亡了。」

向萸胸口一窒,前一天說他母親死亡,隔天人就死去,這旨意誰下的,一目了然。還以為太後溫良恭儉,慈祥仁善,錯了!能在後宮熬出頭的絕不會簡單。

「我回到福王府,命令下人打開棺蓋,我爬上椅子攀在棺木旁,清楚看見母親脖子上那道睜獰紅痕,她死不瞑目。」

「誰動的手?」

「除福王之外,誰膽敢在王府內行弒主之事?好歹我娘是福王妃。」

「經過這次,你學乖了、听話了、懂事了?」

「不,我叛逆了。」

「那不是更危險?」

「對,但皇帝駕崩,我已經坐上龍椅,再危險也不能輕易更換皇帝。不過太後在『教育孩子』這件事情上確實很有本事,為阻止我的叛逆,但凡我表現出一絲絲喜歡,不管人事物通通都會消失。一次兩次三次,我被折去羽翼,斬斷手腳,漸漸學會了只有乖巧、听話、沉默,才能保住想要的。」

「在什麼事情上面听話乖巧?」她直覺問。

齊沐謙訝異,傻丫頭居然不傻,她敏銳地問出癥結點。

「在每一件事情上面。」

所以他只是個傀儡皇帝,無法作主朝政,無法掌控政權?那麼朝廷腐敗、百官貪婪、民不聊生,這筆帳不能算在他頭頂?如果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其實他不是……她的殺父仇人?

長長的嘆息自頭頂傳來,向萸被抱得很緊,她感受到他的孤獨恐懼,彷佛他還是那個渴望母親活著的四歲小孩。這個皇宮于他是催狂魔,日日吞噬他的意志與快樂,時時創造他的害怕,逼得他無處可逃。

同情被催生,沖動形成,她很想告訴他——不怕,你沒有爹娘我也沒有,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

但是怎麼能呢?他們是對立角色,她尋他是為了報仇,他們不會一直和平共處,總有一天他們將兵戎相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0:40

第四章 等她坦誠相問

歷史上有太多宦官為禍的例子,因此「後宮不得干政」這句話對多數人來講並不陌生,後宮里不管女子或宮女、太監經常被這句話給教導,身為賢明帝君更應該時刻牢記,但因為齊沐謙是昏君加渣帝嗎?你相不相信,興德宮的大總管竟然在教他治國之術!

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站在旁邊侍候筆墨的向萸,居然覺得他講得非常有道理,想當一個治國有術的好皇帝,就應該認真學習。

這不是第一次了,教育齊沐謙的太監也不止眼前這位,就她的經驗,高矮胖瘦不同,至少有三、五位吧?

三位就三位,干麼三、五位再加上一個「吧」?那是因為當中有兩位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聲音略有不同,表情也不大一樣,讓向萸懷疑其實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也許是雙胞胎之類的。

更詭異的是,當他們坐到齊沐謙身前,拿起書打開之後,哪有太監味兒,分明就是名士大儒,通身的氣度、睿智的雙眼,以及其專業程度,讓向萸無法解釋這種不協調、沒有邏輯的感覺。

「今天到這里,皇上就大理寺發生之事提出看法和解決之道,下次老夫過來的時候交給我。」

「是。」

你听听,這絕對不是她的問題吧?這種對話口吻哪里是太監對皇上,分明就是老師對學生,更別說齊沐謙的態度恭敬,目光里皆是說不清的尊重,在在都闡述著一件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妖孽在何方。

不過德興宮里的妖還少了?本該暴虐的皇帝卻親切溫和,本該卑微恭謹的太監卻活潑大方,本該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廚子卻大刀闊斧、創意百出,而灑掃太監不善打掃,抓起石頭一把撒去,就有烤鳥加餐。

總之這里處處透露著不合理!

齊沐謙送大總管離開後,對向萸說︰「去換上男裝,出宮逛逛。」

你看,又是個不合理,哪個宮殿的小宮女會拿到幾套男裝的?剛收到衣服時,她一頭霧水,心想難不成還要舉辦嘉年華會,或者來場角色扮演?

「要微服出巡嗎?」向萸訝然。

「微服出巡身邊得帶上幾十個伺候的,咱們不帶。」

「所以是易容改裝,偷溜出宮?」

易容?想太多,不過他回答道︰「你要這麼說也沒錯,快去吧。」

齊沐謙一笑,手指敲上她額頭,態度親匱。

自從作畫那天過後,他們之間有了些微不同,他總是讓她待在身前伺候,而她總是偷偷看他、偷偷做出許多想像。

偶爾一個不小心,兩人的目光接上線,他揚揚眉,她彎彎唇,好像有什麼默契般,可分明……什麼都沒有。

「是。」她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屋里走,進宮已經五個多月,她越來越想念人間煙火。

她離開書房之後,小順子也抱著衣服進來伺候。

見向萸走遠,小順子低聲道︰「昨天晚上,向姑娘跟奴才打听瑛姑姑。」

「哦,她怎麼說的?」齊沐謙挑眉,滿眼興味。

「向姑娘問,在宮里有沒有見過一個三十歲上下,發色偏淡,眼角微勾,鼻梁些微凹陷,額頭三道橫紋……內腕有一片紫紅色胎記的宮女。奴才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會找人打听,探听到消息後立刻告訴她。」

她的描述可真清楚啊,就算沒有紫紅色胎記那一句,也能夠猜出她想探問的是誰,善于畫畫的人,觀察力果然不容小覷。

「瑛姑姑又找上她了?」

「對。」

齊沐謙點點頭,大概是估計向萸手中的毒藥用完了吧。「她說了什麼?」

「她先是質問姑娘為什麼沒有動手,姑娘說謊,說已經下過藥,瑛姑姑不太相信卻也沒有爭論,于是又給了一瓶,這次向姑娘在瑛姑姑離開之後,連同上次那瓶,將里面的藥水倒掉、瓶子打碎,埋進花盆里。」小順子從袖中翻出帕子打開,里面有許多碎瓷。

那麼她是不打算當棋子,還是放棄報仇?後者……應該不可能吧。

莞爾一笑,齊沐謙道︰「不管她想知道什麼,都一五一十告訴她。」

這代表皇上打算讓向姑娘正式成為德興宮的人?小順子笑彎了眉毛,回道︰「遵命。」

看著眉開眼笑的小順子,暗忖著有那麼開心嗎?是因為她性格討喜,還是被她和趙廚子弄出來的新菜品給收買了,不得不承認,在她過來之後,他們被趙廚子荼毒的機會降低到幾乎等于零。

手指在碎瓷上頭輕輕撥弄,齊沐謙突然很想知道,在確定瑛姑姑的來歷後,她會怎麼做?

「拿得動嗎?」齊沐謙側過臉,看著她左支右細的模樣,忍不出發笑。

被嘲笑了?唉……對,她就是又瘦又矮,但瘦矮有罪嗎?當然沒有,只是矮女人不應該去抱長桿子,尤其是桿子上方還綁著一圈稻草團,稻草團上插了幾十支糖葫蘆。明明是白領工作者,轉眼改行入藍領,做起體力活兒來有苦難言吶。

小順子也抱一枝,但人家身材高、力氣大,桿子不會左搖右晃,肩膀做支點、輕輕一頂,別說草桿,只要距離夠,地球也能夠頂起來。

看他昂首闊步,滿臉驕傲,一臉的樂在工作,要是再拉起嗓門喊兩聲「快來買哦,一支三文錢,兩支只要五文錢」肯定會賺個缽滿盆溢。

向萸很哀怨,但向萸不說,因為她還沒有那個膽色,敢把桿子丟給齊沐謙,好歹人家是皇帝,身分擺在那里,不是藍領或白領,人家是明明白白的領導階級。

低頭掩去滿面尷尬,她跟在他們身後。

不久來到一處院落,齊沐謙上前敲門,一名中年婦人來開門。

看見齊沐謙,婦人五官擠在一起笑出了朵花,要不是向萸非常確定,齊沐謙的長相只有中等程度,她會誤會對方看見的其實是潘安弟弟。

「蘇先生來了!」她拉起嗓門一喊,轉眼十幾顆大大小小的頭顱迅速出現在門後,孩子們張著骨碌碌大眼,笑看著齊沐謙。

呃……蘇先生?他更名改姓當起善心人士,目的是為善不欲人知?

「蘇先生,我馬步能紮兩刻鐘了。」八歲小童從門縫中鑽出來,拉著齊沐謙的手指,笑得春花燦爛。

「蘇先生,我背完三字經、百家姓了。」五歲女童跟著鑽出來,親昵地抱著他的手。

「我有乖乖寫字,先生夸獎我。」

緊接著,一個個跑出來,爭著在「蘇先生」面前顯擺。

這是什麼操作?向萸看不懂,她瞄小順子一眼求解答,小順子沒說話,只是朝她挑挑眉頭。

看著活潑的孩子們,婦人笑得眼楮眯成兩條線。「哎呀,你們別擠在這里,先讓蘇先生進來啊!」

婦人一喊,齊沐謙十根手指被四、五個小孩拉著,衣服袍襦也有人扯著,一整群一起進屋,非常沒規矩,但是也清楚彰顯這里不管大小所有人都熱愛「蘇先生」。

他們進入院子,不大的屋宅,一、二十間房,左邊一排七、八間是大通鋪,右邊一排擺滿小桌小椅,院子里放著木靶、木刀、木樁,中間一排是幾間獨立房間,後院里有廚灶、井和數不清的曬衣架,兩三個婦人正忙得不開交。

視線所及,有四、五十個五歲到十二歲的孩童,男孩女孩都有。

看見客人到來,幾個成年男人忙上前,當中有三個做儒生打扮,兩個穿著短褐、長褲,像是練家子。

齊沐謙朝向萸伸手,她會意,忙把糖葫蘆往前遞。

這時原本一窩蜂擠在一起的孩子們立即排起隊伍,沒有人規定指點,但小的在前面、大的在後面,還有兩個身形最高大的男孩主動上前,接過稻草桿子,一根根拔下糖葫蘆遞給齊沐謙。

在齊沐謙送上糖葫蘆的同時,每個孩子都說著自己的優良表現,得到兩句贊美和一記模頭殺。

看著所有人都很熟悉整個活動流程,向萸確定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直到所有孩子都領到禮物之後,齊沐謙便丟下向萸和小順子,跟著男人們進到教室里。

他們守在門口伺候,向萸看小順子心癢無比,很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她輕咬下唇,邁起小碎步,一點、一點朝小順子靠近,剛準備開口,小順子搶先說話。

「姑娘托我探听的事,已經有答案了。」

這麼快?向萸訝異。「所以那位是?」

「依照姑娘的描述,應該就是瑛姑姑。」

「瑛姑姑?她伺候的是哪位主子?」

「過去她是四皇子的女乃娘,太後對她非常看重,但四皇子過世後,她就出宮回到楊府。但即使不在宮里當差,太後娘娘也經常讓瑛姑姑進宮說話,听說她現在是楊府六公子的女乃娘。」

楊府?太後的娘家?太後的哥哥是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操控著生殺大權,樹大好乘涼,有太後和楊丞相這兩棵大樹,子孫再平庸也能在朝堂上謀得一官半職,這點能夠充分證明血緣人脈的重要性。

「你說的四皇子是……」

「先帝有七個兒子,四皇子是太後娘娘所出,七歲死于天花,他死後,後宮像是被人下了詛咒般,其他皇子一個個先後夭折,直到先帝駕崩時,膝下再沒有皇子可以繼位。」

是,所以皇帝遺詔命福王嫡子進宮,那個可憐的四歲小兒正是齊沐謙。

「楊府六公子是上回我們在御花園遇見的小公子嗎?」那個囂張跋扈,為一只風箏打得七、八個小宮女下不了床的屁孩?

「對,傳聞說他和四皇子的容貌一模一樣,太後娘娘經常召他入宮,對他疼愛非常,有人說六公子想要天上的月亮,太後娘娘也會命人給摘下來。」

六公子、楊府、太後、楊丞相……如果瑛姑姑背後是楊家的權力組織,很多疑點就能得到解釋。

熟悉後宮?理所當然;進出府衙監獄?沒問題;順利拯救罪犯、安排入宮?小事一樁。

倘若所有的假設通通成立,為什麼太後要齊沐謙死?他不是她一手扶持出來的嗎?

她斟酌字句,小心探問︰「听聞皇上和太後母慈子孝……」

哈!小順子嗤笑兩聲,決定遵照皇命一五一十說個清楚。「又不是從自己肚子爬出來的,母慈子孝?演戲罷了。」

「太後娘娘對皇上不喜?」

「以前勉強吧,至于現在……」小順子聳聳肩搖搖頭,沒說清楚但答案卻很明白。以前和現在的差別在哪里,是哪個關鍵點造成太後娘娘前後的差異?

「我曾听說,每到十五月圓,娘娘就會徹夜難眠、酩酊大醉?」向萸問。

「在宮里待久的人都曉得這件事,早夭的四皇子是太後娘娘的命,她可以自己死去,卻不能見四皇子受到一絲傷害。有一回四皇子生病,太後整夜抱著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軟言相哄。病好後四皇子童言童語,希望能經常生病,這樣就能跟母親一起看大月亮,听母親唱歌。從那之後每到月圓時分,母子倆就搬軟榻到院子里過夜,唱歌說故事看月亮,一月都過一回中秋。」

母子感情這麼深刻嗎?那麼四皇子的死必定帶給太後娘娘重大沖擊,等等……後宮像是被人下了詛咒般,其他皇子一個個先後夭折,不會吧,那些皇子的早夭和太後娘娘有沒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如果有關系的話,那麼四皇子的死……越想越令人膽戰心驚,太恐怖了,這後宮的親情比鬼屋更恐怖!

但不管怎樣,這些都不關齊沐謙的事,又不是他自己想當皇帝,如果能夠讓他選擇,他肯定更想留在母親身邊,享受天倫之樂。

向萸問︰「這里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的父母長輩皆為貪官所害,皇上命人偷偷把他們帶走,送到這里安置。」

貪官?大齊王朝人口數最多的角色,族繁不及備載。「『蘇先生』呢?」

「那是皇上假造的身分——蘇靜山,臨王的幕僚。」

「這樣的收容善堂只有一個嗎?」天底下的貪官何其多,他救下的只是滄海一粟吧?

「不止,全國上下有幾十個,皇上命人教育他們,以備日後朝廷所用。」

臨王又是哪號人物?隨著訊息增多,疑問也變多,向萸覺得自己身處在迷霧之中,找不到出口。

離開善堂時已近黃昏,三人沒有搭乘馬車,安步當車地在街道上緩步而行,齊沐謙知道她需要時間消化所聞所見,因此沒有搭話,沉默地等待她開口詢問。

他們安靜地走過數條街、幾道巷弄,還以為會一直這麼走下去,沒想一聲淒厲的哭喊聲響起,他們互看彼此一眼,下一刻加快腳步朝聲源處走去。

在圍觀的人群中間,高大男人抓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嚇得臉色蒼白,全身顒栗不已,四肢不斷掙扎擺動,眼淚潸潸而下,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男人的右眼下方有一片暗紅色的胎記,銅鈴大眼外凸,右臂缺了塊肉,不知道被什麼削下,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

向萸身子瞬間繃緊,死命盯著男人看,一瞬不瞬。

一放過小綿吧,你想要我干什麼都可以,求求你、求求你了。」

婦人的聲音嘶啞,她跪在地上不停朝男人磕頭,額間沾滿碎石子,大大小小的傷口殷紅一片,血漬像蜿蜒河流,順著額頭流到眼楮里,她卻彷佛感覺不到疼痛般,持續地磕頭。

男人不為所動,長腿往婦人身上踹去,嘴里罵個不停。「羅唆!錢都給你了,還不放手,滾開!真倒人胃口。」

婦人被踹得一個踉蹌,頭撞到地上,砰的好大一聲,她強忍暈眩,又撲上去抱住男人的左腿,嘴里不停哀求,「我不賣女兒啊,小綿是我的命,大爺我求您了……」

男人滿臉不耐,再次抬腳想把婦人踹飛,這時一道黑影飛撲而來,男人心頭一驚,連忙後退幾步,卻還是被抓住手臂。

定楮看去,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他死命抓住男人壯碩的手臂,想要把妹妹給搶回來。「放開我妹妹,放開她!」

小螞蟻怎麼能夠撼動大樹?男人厭煩到不行,就沒踫過這麼麻煩的人家,他一把將少年推開。同時間,把女孩丟給站在旁邊的青衣漢子,喊道︰「快點送過去,公子等著用呢。」

小姑娘滿眼驚恐,拼盡最後的力氣,聲嘶力竭叫喊,「救我,哥哥救我……」

妹妹的哭聲像一把尖刀,剜著少年的心,他雙目赤紅再次撲上去,滿臉皆是恨意和殺氣,他死命咬住對方手臂,正好咬在他猙獰的舊疤上頭,男人頓時臉色驟變。

「好啊,不怕死是嗎?老子成全你。」他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五根手指漸漸收緊,少年無法喘氣,臉色發紫,雙目暴張,手腳抽搐。

「你殺了我吧,放我兒女一條生路……」

婦人搶上前想救回兒子,她哭著喊著撕扯著,瘋狂模樣惹得男人怒火沖天,一把丟下少年,抓起婦人狠狠地甩出去。

這一甩,婦人像塊爛肉似的,砰的一聲後背重重砸在樹干上,她翻身落地,痛苦地蜷起身子,瘦骨嶙峋的四肢不斷抽搐,嘴里一口一口吐出鮮血。

「娘……娘……」女孩的喊聲、少年的哭聲反覆交織。

見狀,圍觀百姓嚇得紛紛散去,一個個都害怕惹禍上身。

向萸呼吸急促,腎上腺素狂飆,眼前的一幕和記憶深處的某刻重疊,她瞠大眼楮卻是什麼都看不見,腦海里全是無止無盡的血紅。

她彷佛听見自己的聲音,無助哭喊著救命,恐懼、絕望像海水般將她淹沒,她只感到窒息……

齊沐謙發現異樣,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心踫觸間感到一陣冰涼。「你怎麼了?」

他焦急地看著她,發現她像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滿頭滿身都是冷汗,臉色異常地慘白,嘴唇泛著青灰。

心頭一顫,齊沐謙加重手上力道,寒聲道︰「向萸,冷靜。」

他的聲音像一道閃光劈過,劈開紅色的海水,腦海中出現瞬間清明,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他,彎腰抓起地上的大石頭,不管不顧地沖上前,迅雷不及掩耳間,大石砸中男人額頭,瞬間鮮血迸出,噴上了她的臉。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原本把女童挾在腋下準備離開的男人嚇一大跳,他直覺抽出腰間的匕首,大喝一聲。「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動手。」

齊沐謙抬手發出一個響指,數道黑影竄出,沒幾下功夫,四、五個男人全都昏死過去。

「送善堂。」他說得簡單,但都听懂意思了,小順子上前扶起母子三人,準備送往善堂。

「主子,這些人?」

「送到衙門。」

「沒用的。」向萸擋在黑衣人面前,阻止他們動作。「送衙門沒用,他們的主子是高官,這些人只會在監獄里面待一晚,然後就被放出來繼續為惡。」

齊沐謙走到她面前,抽了帕子抹去她臉上的血跡。他當然知道沒用,他們背後的主子叫做楊權,是楊丞相的嫡長孫,喜歡女童,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只是眼下他還不能和楊家對峙上。

「弄了一臉血,不難受嗎?」

她揮開帕子,指著臉上有胎記的男人。「當年就是他闖上門,丟下一袋銀子要把我買走,我娘竭力阻止,結果被他們推去撞石井,從那之後纏綿病榻,再也沒下過床。

「我就是這樣失去娘親的呀,原本我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原本我們都在期待娘親肚子里的小弟弟出生,原本我們家可以……我信誓旦旦告訴爹娘,要親自教弟弟念書,把他教成神童,讓所有人都羨慕,可是他們一出現,所有的幸福通通消失。」

眼淚不停滑落,苛政猛于虎,貪官甚于惡鬼,百姓只能任人宰割。

齊沐謙冷冽了五官,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你確定是他?」

「我確定,他手臂上的肉就是我咬下來的。」她不顧現場還有其他人,扯下衣襟、鎖骨下方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個,我自己拿菜刀砍的,血噴了他一臉,我告訴他,我寧可死也不會跟他走。」向萸說到這里已泣不成聲。

陳年舊事她不敢回想,一想起就心如刀割,她總告訴自己往前看,不能被傷疤打倒,她以為所有苦難哀傷都會漸漸過去,沒想到生在一個紊亂的朝代里,沒有人有幸福的權利。

爹一死,她頓時失去活下去的動力,她認真相信,也許全家人在另一個時空團聚,會是更好的選擇,因此她豁出去了,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沒有什麼好恐懼。

又是姓楊的……好,非常之好!

撫上她的臉,胸口隱隱作痛,動不了楊權,他還動不了幾個打手嗎?齊沐謙看了一眼暗衛,寒聲道︰「殺了,喂狗。」

「是。」暗衛領命,三兩下就把人帶走。

一時間小巷子里安靜得讓人心慌,他將激動的向萸鎖進懷里,試圖用身體溫暖她冰冷的身軀。「別怕了,以後世間再沒有這些人。」

「他們只是走狗,死了兩只狗,他會再買更多的狗。你是皇帝,可不可以下令斬殺貪官?可不可以讓你的子民不要日夜生活在恐懼里。」

現在的他……齊沐謙垂眉。「對不起。」

「只能說對不起嗎,不能做點什麼事情嗎?你是皇帝,百姓供養了你,你就該為他們謀福利,而不是光享受他們上繳的稅金。」她氣急敗壞語無倫次。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做。」

「為什麼?」

他緩緩吐氣,眉心被陰霾遮掩,沉重的表情沉重了她的心。「因為這個朝廷姓楊,不姓齊。」

一句話,短短幾個字,讓她不由沉默……

「瘦了,皇帝待你不好嗎?」

太後口氣溫和、笑容慈祥,態度像鄰家女乃女乃似的,但向萸的雞皮疙瘩卻爭先恐後往外冒。

假設她假設的每件事都正確……她真想剝掉太後的面具,看看面具底下那張臉長成什麼樣?怎能嘴上說著關懷的話,手里卻拿著殺人的刀。

「回娘娘,皇上待奴婢寬厚。」向萸低眉順眼,卻還是泄漏出幾分怒氣。

對齊沐謙心存怨慰嗎?太後笑得越發溫柔。

恨就對了,夠恨才能理直氣壯下手。只是都這麼久了,怎遲遲不見發作?是他身體太強壯,還是他洞悉一切,沒著了道?

「皇上的斷袖之說,本宮略有所聞,眼看皇上已過弱冠之齡,皇後和妃嬪們遲遲不見動靜,本宮憂心忡忡吶,本指望你能讓皇帝上心……」

接下來向萸听太後整整編了一個時辰的故事——關于母親對孩子的竭心盡力、殷殷期盼。

有點犯惡心,比起假面太後,她更欣賞送出毒隻果的壞皇後,至少人家是真小人。

「這些日子皇帝都在忙些什麼?」故事終于結束,她看向小順子。

小順子勾起諂媚笑臉,那副卑躬屈膝、諂媚奸佞的模樣,讓向萸差點兒認不出來。

「回稟娘娘,皇上和過去一樣,上朝下朝、釣魚下棋,有空的時候就看看話本子,召周承、楊磬進宮說話,上回三人正在計畫找時間去行宮……」

周承、楊磬?傳聞中的帝王男寵?听說皇帝是為他們兩人蓋的行宮;听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們到處招兵買馬,尋求「同好」共入行宮;听說里頭酒池肉林奢靡無比,有人說里頭的小哥哥都是人間仙品。

小順子從袖中取出小冊子呈上,里頭記錄齊沐謙的每日行程。

太後接手,一頁頁慢慢翻看,笑容擴大。

「既然過幾天皇上要去行宮,你就到永福宮為本宮畫一幅壁畫。」

「奴婢遵命。」

「行了,下去吧。」太後揮揮手。

「奴婢(奴才)告退。」小順子和向萸弓著身慢慢後退,退到門邊後才轉身往外。

太後再度翻開冊子,淺哂,「現在才想要听話嗎?來不及了。」

手一拋,冊子掉進火爐里,轉眼間書頁翻飛,燒成灰燼。

回到德興宮,難得地一屋子人擠在齊沐謙書房里,齊沐瑱也在當中,他應和著楊丞相每句話,很顯然地,他們已經是同一個陣營。

齊沐謙百無聊賴地听著他們議事,沒有皇帝自覺的他下巴搭在手臂上,眼楮微眯,幾乎要睡著似的。

皇帝的態度糟糕,大官們也沒好到哪去,嘴里一堆之乎者也,三百個字當中找不到三十個字有重點意義,沒有人對民生百姓的議題感興趣,只對新官員的擇取與任命用心,他們當著皇帝的面,用各種方法瓜分利益與權力。

沒有任何一個人把皇帝看在眼里,于他們而言,齊沐謙不足為懼。

接下來,他們開始逼迫齊沐謙蓋玉璽。

站在門口,向萸越听越生氣,恨不得揄起拳頭把每個都痛揍一頓。

她是政治界白痴,但再笨也曉得科舉不能大開方便之門,朝廷需要人才而非蠢材,要是所有想當官的人都不需要才學能力,只需要靠關系,有關系就沒關系,試問有幾個人能夠真正為百姓做事?

听著他們咄咄逼人,逼得齊沐謙一退再退,好像他不是皇帝而是小弟,難怪他什麼都不能做,難怪他說朝廷早已經改姓。

向萸蠢蠢欲動,抬腳想往里面沖,卻被小順子拉住,輕輕對她搖了頭。

突地,齊沐謙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傳出來,一聲緊接一聲,咳得快要喘不過氣,向萸心頭一跳,怎麼會這樣?他生病了嗎?

但更令她憤怒的是,滿屋子官員又瞎又聾,就沒人听見皇帝在咳嗽,還一句句、一聲聲聯袂逼迫。

她急得滿臉通紅,頻頻望向小順子,可他目不斜視、一動不動,臉上依舊掛著諂媚笑容,好像里頭上演的只是一場鬧劇。

可是,怎麼會是鬧劇?他正被人群起圍攻啊。

「皇上認為呢?」楊丞相問。

齊沐謙撫撫胸口,把手邊的茶水給喝空,才勉強止住咳嗽,抬起頭他滿眼無奈,卻只能讓步。「甚好,就依相爺所奏。」

他將玉璽往前推去,楊丞相拿起玉璽往聖旨上一蓋,塵埃落定。

這時候齊沐謙又繼續咳嗽,但所有人都像約定好似的,同時忽略皇帝的異樣。眾人魚貫走出,說說笑笑,目的已經達到,想要的好處轉眼就會落進手里,自然心情愉悅。

「向姑娘。」

向萸回神,齊沐瑱站在跟前,眉間輕揚,笑容可掬,和所有人一樣,臉上帶著勝利的驕傲與得意。

「不管什麼時候,我對姑娘說的話,永遠有效。」齊沐瑱笑道。

向萸沒有心情應付,心急著進去看看齊沐謙的狀況,想也不想地板起臉孔道︰「多謝世子爺看重,奴婢心意不變。」

齊沐瑱不死心,緊緊盯住她,一瞬不瞬,自信自負的目光閃耀。片刻後,他彎,壓低聲音在她耳畔說︰「選擇皇上並不正確。」

「奴婢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她假裝沒听懂。

「說得好,我期待有朝一日成為你的主子。」

視線在向萸身上凝聚,齊沐瑱無法解釋,為什麼對她志在必得?為什麼擁有她的一天比一天強烈?更無法解釋對她的熟悉感,只能將之歸類為緣分,既然他們之間有緣分,他就不允許自己錯失。

向萸不接話,把頭垂得更低。

不反應的反應最讓人心急,齊沐瑱明知道她會不高興,還是說︰「等我,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向萸苦笑,她已經失望了,對他所有的好感被消滅,發展出友誼的機率歸零,因為她隱約猜測出來,齊沐瑱……是下一個傀儡皇帝吧?

所有人全都離開,德興宮恢復平靜,小順子不再阻止,向萸幾乎是用跑的沖進書房,凝重目光與他對上,焦慮的模樣讓齊沐謙想笑。

「有話就說,別這樣看我,滲得慌。」

「你生病了?中毒了?」她探上他的額頭。

小傻子,中毒哪會發燒?「沒有,只是演戲。」

「為什麼要演戲?」

「我越弱,他們越覺得安心,就不會花精神對付我。」

「錯,他們做足準備對付你,不管你弱或強。」

這麼嚴肅啊……是打算開誠布公了嗎?她對他終于產生一點點信任了?齊沐謙灣起眉頭,笑眼相待。

「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他一臉的泰然自若。

「如果沒有路呢?」過度波折的人生教會她,得把所有的狀況想到最壞。

「那就想方設法闢出一條路。」事在人為,他不信自己爭不過命。

向萸苦笑。很好,至少這個答案比引頸就戮要好太多,目光膠著間,她認定比起其他人,他更值得信任。

「我有話想問你。」

「好,你問。」

「是不是我問什麼,你都會老實回答?」

「是。」打從向萸進德興宮,他就沒打算隱瞞,他老早把答案準備妥當,等待她挖掘。

再深吸一口氣,咽下猶豫,開門見山。「你知道我是向文聰的女兒?」

「知道。」他說過他會老實的。

「你知道我進宮的目的是報仇?」

「知道。」

「你知道有人想利用我對你動手?」

「知道。」

「那麼……」重重咬唇,她一個字一個字問︰「你是我的殺父仇人嗎?」

緊盯住他,她不容許他有半分閃躲。

唉,終于問了,鼓起很大的勇氣對吧?猶豫很久對吧?也是啊,要信任一個人人批判的壞皇帝,是個非常大的賭注。

他彎下眉毛,清澈的雙眼在她身上凝視,繼而輕輕一笑,回答道︰「不是。」

很輕的兩個字,卻卸下她心中最沉重的包袱,眉宇間的郁結散開,胸中郁氣吐盡。

不是他啊?真好……

夜風吹過,帶起簾幔,月上樹梢,滿天星斗,蟲鳴唧唧,人們歷經一日忙碌,沉沉進入夢鄉。

玉芙殿東南角揚起火苗,那里擺著一張方方正正的木桌,上面放滿祭品,紙錢在長凳上堆得像座小山,兩枝蠟燭上頭微弱的火光跳耀閃爍,林中穿梭的冷風帶起幾分寒涼,令人心頭微顫。

穿著白衣的女子手執香火,跪在鋪著小石子的地板上虔敬膜拜。

淒風吹過帶起女子長發,寒意刮上後頸,彷佛有人在那里吹氣,女子眼瞳微縮,露出驚恐,卻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模模糊糊似有若無的哭聲傳來,梁貴妃倒抽氣,抖著雙唇問︰「薛紫嫣,是你來了嗎?」

听見主子這麼問,宮女嚇得雙腿打顫,她鼓起勇氣,像在說服主子也像在說服自己,她自欺欺人說︰「不會的、不是的,這件事不是娘娘的錯,就算薛紫嫣真的回來,也會去找太後娘娘。」

宮女的話鼓舞了她,梁貴妃挺直背脊。「沒錯,與我無關,我只是……」

只是下了藥,只是親眼看薛紫嫣暴斃,看她七孔流血,看成形的男胎掉在血泊里……想起那幕,寒涼的夜風伴隨恐懼鑽入骨頭里,說不出的冰冷。

但是,她硬著脖子,大聲對著夜空說︰「與我無關,我只是一顆棋子,是太後娘娘不允許低賤的宮人延續皇家血脈。薛紫嫣,冤有頭債有主,你張大眼楮看清楚,不要找錯人。」

是的,她沒錯,她也是受害者,薛紫嫣只要有一點點腦子就不會找上她。想到這里,梁貴妃大口大口喘氣,試著平抑情緒,她把香插進爐里,在盆子里折鋪一圈冥紙。

宮女見狀,連忙上前點火,她想盡快結束這件事。

但是平日里做熟了的事卻……一試再試、使盡全力,她怎麼點不著?

「你在干什麼?動作快點!」梁貴妃等不及了,怒聲低喝。

越是點不著越是令人害怕,宮女全身抖若篩糠,她嚇得六魂無主雙手無力,打火石一滑,從掌心掉到地上,一聲驚叫讓她蜷縮成團,目光直視遠方。

「娘、娘娘,那、那邊……」

那邊有什麼嗎?不,沒有的,是疑心生暗鬼。

梁貴妃拒絕抬頭,撿起打火石將宮女踹開。「沒用的廢物,走開!」

她決定親自動手,但是一下、兩下、三下……任憑她再使勁兒,都無法將火點燃。

怎會這樣?難道薛紫嫣真的找來了?拒絕抬頭的她,握緊滿是冷汗的雙手,勉為其難地順著宮女的目光望去。

突然模糊的哭聲變得清晰,淒厲而哀怨……

「娘、娘娘,是、是……薛、紫嫣……」她的聲音破碎,像被人掐住咽喉似的。

雙腿發軟,她想逃卻無力起身,梁貴妃急忙扶住供桌,穩住身子。

連月來,她日日惡夢,夢見薛紫嫣滿身鮮血,全身上下爬滿肥碩的蛆蟲,她一笑就有無數的蟲子掉下來,那些蛆蟲子朝自己爬過來,佔住她的腳、爬滿身子、直至頭臉……越聚越多,最後將整個人淹沒,它們不斷啃食她的肉、吸吮她的血,讓她一點一點慢慢變成薛紫嫣。

她在刺痛與尖叫聲中驚醒,強烈的恐懼攫住她的知覺神經,那些夢太真實,日夜重復,只要一閉上眼楮,她就立刻掉進夢里。

日復一日,她夜夜心悸、精神恍惚,一點小事都會嚇得無法喘息,太醫的藥吞過一碗又一碗,但半點用處也沒有,她的頭發大把大把掉,她的皮膚變得乾瘵蠟黃,短短時間內她老了十幾歲。

她請來高僧講經,符咒貼滿屋牆,依舊阻擋不了惡夢侵襲。

為此,母親替她求來赫赫有名的慧靈大師。

大師有雙通天眼,剛走進玉芙殿,立即凝重了神情,他看著梁貴妃的眼神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讓她不知所措。

最後即使在母親的強力要求下,大師還是沒有施法畫符,只給她指點一條明路。

他說︰「既已做下虧心事,別無他法,娘娘只能求取原諒。」

于是有了今晚這場祭拜。

「啊——」一聲尖叫後,宮女暈了過去。

梁貴妃猛地抬頭,一道白影飄來,嚇得她抱頭縮項,全身瑟瑟發抖。

「不是我,是太後娘娘,你去找她……我真的以為那是墮胎藥,我沒想到你會七孔流血死狀淒慘……對不起,我錯了……」

白影在她身前站定,她哭得涕泗橫流。「求求你饒了我,我給你燒紙錢,給你點長明燈,我只是小小妃嬪,太後的命令我不敢不遵,我真沒想到會一屍兩命,我每天都在自責……」

「你自責?」

怎麼是男聲?所以不是薛紫嫣而是向文聰嗎?她猛地抬頭,對上向文聰那張慘白的鬼臉,她嚇得抱頭大叫。

「向大人,你大人大量饒過我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眼看你就要查出下毒凶手,如果讓皇上知道,太後定會推我去頂罪……我苦啊,皇帝不喜歡我,太後不喜歡我,我每天過得戰戰兢兢,你也有女兒,知道身為女人有多辛苦,我不是故意要殺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給你燒紙,我請道士給你超度,你要我怎麼做都行……」

她不停嘶喊、不斷磕頭,白影始終冷冷地看著她,汗水濕透衣衫,夜風拂過寒徹骨,強烈的恐懼不斷襲擊,她的心神再也無法承受,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暈了過去。

咚的一聲,心髒墜入深淵。

原來這才是真相,不是帝王怒發沖冠為紅顏,爹爹竟是死于後宮女子之手。

不值得的呀,爹爹那樣的清官吶,理想抱負尚未實現,人生就此終結,一個女人的恐懼葬送他未來數十年。

憤怒、怨慰,她討厭死了後宮這塊骯髒地,女人的恩恩怨怨葬送無數條冤魂。

面容糾結,仇恨盈眶,她氣到全身都在發抖。

很難接受對嗎?是的,他也一樣,知道向文聰中毒那刻,他也差點兒抑制不住殺人沖動,那樣的人才、那樣的品行,那是國家棟梁啊!

沒有催促,齊沐謙安靜地陪向萸坐在樹干上,消化滿月復哀慟,他知道這個時候她特別需要依靠,于是環起她的肩膀,低聲道︰「真相帶給人們的,往往不是釋然。」

對,無法釋然!知道真相之後,心情越發沉痛,看著躺在地上的梁貴妃,她想要跳下去,百刀千刀了結她的生命,為父報仇。

「你想要她現在償命嗎?」他問。

齊沐謙打心底明白,這個時候弄死梁貴妃不是正確決定,但是向萸那樣傷心,如果凶手伏誅能夠讓她展顏,那麼不就是冒險嗎?值得的。

「你清楚明白誰才是真凶,卻任由百姓咒罵也沒有揭開真相,那是因為你有不能動她的理由,對不對?」

她竟能明白?他沉重道︰「對。」

她吞下沖動,迎上他的視線。「那就等到最好的時機再動手。」

兩人對望,不語,眼底都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像是掀開了混沌不明,又像是與對方更加貼近。

向文聰形容得真貼切,她不但聰慧又體貼,她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永遠不會把自己擺在第一位。

笑彎兩道濃眉,難怪會喜歡上她,勇敢、聰明,又……見義勇為。

「你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彰,行惡之人終究會有報應。」

「對,上蒼從未饒過惡人。」

「夜深了,要不要回去?」

「嗯,我們回家。」

回家?他從沒把德興宮當過家,可她一句不經意的話……那里成了他的家。

家,是親人同居的處所,而她——將會是他的親人。

把向萸抱進懷里,施展輕功,縱身跳下,雙雙離開玉芙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1:12

第五章 種種的真相

「喝點熱茶,會舒服一點。」齊沐謙把茶遞到她手上。

是貢茶,清香甘醇,不是宮女能夠品嘗的,但是她喝了,一口接著一口,她喝的是他的承諾,他的歉意,是他對她的心情,向萸全數接收。

「還要嗎?」

「不要了。」放下茶杯,向萸偏頭看他,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眼神交會間,也不知道兩人溝通出什麼,然後淡淡的笑染上她的眉,也躍入他漆黑深邃的眼。

一笑,彷佛泯了恩仇似的。

「不生氣嗎?」

「為什麼生氣?」

「我寫書罵你。」

「天底下罵我的人多了,我每個都要生氣嗎?」

「所以那些話通通不是真的,對嗎?」

「哪些話?」

「昏庸、斷袖、奢靡、暴虐、草菅人命……」

「我就算想要昏庸也得有機會。」

朝政又不歸他管,被釘在龍椅上的木偶想要展現昏庸何等困難,要罵他渣帝,好歹給他一個可以做渣事的舞台吶。至于奢靡、暴虐……胡扯,她親眼見證的,他就是個被訓練成形的乖寶寶。

「那斷袖呢?這話傳得有頭有臉,連名字都點出來了,據說還蓋了個無比奢靡的行宮,收納帥哥無數。」

「你指的是周承和楊磬?如果不是斷袖名頭做掩護,我們想要見一面困難重重。」

「听說皇後和眾嬪妃們都不曾得過你的青睞。」

「這倒是事實,我連薛紫嫣一根手指都沒踫過,她竟就懷了龍嗣,唉,我比竇娥更冤。」

「為什麼不踫,她們的容貌都是數一數二的。」

目光望向窗外,那叢豪花開得正好,香氣透過窗橋傳進屋里。「她們都是太後挑的,是棋子,是眼線也是試探,我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可憐,連枕邊人都被視作危險,他的生活是如何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知道薛紫嫣月復中胎兒的父親是誰嗎?」向萸問。

「他叫秦威,是個宮中侍衛,功夫不錯,長相不差,家世也很好,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他和薛紫嫣從小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兩人感情深厚,雙方家長也曾經做了約定。」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進宮?」

「她當然不願意進宮,但薛紫嫣是太後的外甥女,太後需要一個人來確定我是真斷袖還是假斷袖,也需要一個女人來傳承皇家血脈。」

血緣相關的外甥女,選她卻沒給出妃嬪封號,只讓她在德興宮當宮女?這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後宮妃嬪一大堆,皇帝都不感興趣,于是來個角色轉換曲線救國?

「太後為什麼認為她有機會親近你?因為她長得很美麗?」

他沉默片刻後才開口。「她眉宇間和我母親有幾分相似。」

連人家的母親都利用上了?

「真可惡。」向萸月兌口而出。

微微一笑,他道︰「齊沐瑱說我把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確實是!但太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德興宮塞人。要把眼線換掉必須花點時間,那次我太大意,她送來的小順子是個當探子的好人才,竟然短短兩天就找到母親的畫像……」

她倒抽了口氣。「我以為小順子是你的人。」

「現在的小順子是,以前那個不是。」

「意思是現在的小順子是易容的?」

「你知道易容?」齊沐謙訝問,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提出。

心頭一驚,易容技術在這個時代知道的人還不多嗎?露餡了。她卡了兩下後,解釋道︰「呃,我在一本雜書里看過人皮面具、易容術的描述。所以真的是易容?」

「對,是易容。」

「現在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小順子呢?」

「他墳前雜草已經齊腰高了。」

「那麼德興宮里的太監……」

他得意笑道︰「德興宮里沒有太監,一個都沒有。」

「他們全是武藝高強的隱衛以及學者名士易容假扮?」

「對,趙廚子除了揉面,大力金剛掌也使得虎虎生風。」

她就說嘛,管事太監未免太有氣質、太博學、太出類拔萃……太好了,他不完全受制于人,「不對啊,如果這樣瑛姑姑為什麼能順利進出德興宮?」

「我讓人放進來的。」

「意思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卻放任事情發生?你在測試我?」

「對,抱歉,但事關重大,我不能輕易下賭注。」

有點生氣,但是能夠怪他嗎?當然不可以,若非他事事謹慎,如何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安

然活到今天?忖度、測試是他存活下來的必要技能。

苦笑後,她問︰「就因為太後知道你還記得親生母親,就想對你下手,換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人來當皇帝?」

「換皇帝另有原因。但她發現我對母親有著深刻眷戀,于是找來薛紫嫣,那時她真心盼望我能夠留下子嗣。因為一個年幼的小皇帝,可以讓楊家繼續為所欲為,把朝廷視為自家產業。」

「就算不再年幼,你也已經讓楊家掌握權力了呀。」

「是我的錯,行事疏忽,讓楊家出現危機意識,讓他們覺得換個小皇帝才能夠安安心心繼續當地下皇帝。」

「倘若薛紫嫣已經懷上,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照顧,怎麼會換來一碗送命湯?莫非太後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再找時間告訴你。」

「好。」她沒有勉強。

「薛紫嫣進宮,秦威痛苦卻因為皇權不得反抗,只能在暗中默默守護。薛紫嫣性格膽怯,別說主動勾引,光是走到我面前都會嚇出滿身冷汗。而我習慣以防萬一,薛紫嫣剛進宮,我便立刻命人調查,于是出她和秦威之間那一段。我承認當時心里帶著惡意,因此刻意安排秦威負責德興宮安全。」

「你制造兩人見面的機會?」

「對,原本只打算讓太後沒臉,往後別再往德興宮送女人,卻沒料到兩人如此大膽。大概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太折磨人,而越不能做的事越想做,一來二去之後,薛紫嫣珠胎暗結。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拿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去打臉太後,于是便想找機會安排薛紫嫣出宮,卻沒料到太後的動作如此之快。」

「既然你對所有事都了若指掌,為什麼還要我父親進宮案?」

「查案是假,想會會你父親才是真。」

「什麼意思?」

「你父親在刑案調查、獎勵桑農、鼓吹商事上頭相當有建樹,我覺得這樣的人才留在京城是種浪費,他遭遇貪官眼紅,處處受到打壓仕途受限,我打著讓你父親查案的幌子要他進宮,是想要說服他辭官,前往臨州。」

「臨州?臨王?」她記得在善堂里,他自稱臨王幕僚蘇先生。

「齊沐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王爺,在他手底下,你父親能夠盡情發揮所長。查案是演給旁人看的,沒想到梁貴妃竟趁著你父親走出德興宮,買通宮人對其下毒,是我太小看她的實力了。」實力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太後知道嗎?」

「把持後宮,豈會不知?誰曉得當中有沒有她的推波助瀾。」

「我父親只是個小縣官,危害不了高高在上的太後呀。」

「他不死,你怎會寫出《青天蒙冤計》,百姓怎能義憤填膺?並且,日後又如何將我的死推到你身上?」

原來這是個連環計,偏偏她迫不及待地踩進去,迫不及待為對方所用。「我很抱歉。」

「你沒有欠我,是我欠你父親一條命。」

「要說負欠,是這個世道虧待了你。」

是啊,有點委屈呢,不過無妨,上蒼把她送到他身邊了。「沒關系,你不虧待我就好。你會虧待我嗎?」

目光接上,兩人相視好一會,然後她的口吻里帶著承諾。「不會了,再不會虧待你。」

齊沐謙握上她的手,笑得滿臉溫柔。「這樣……足矣。」

他看著她、笑了,敞亮的笑容把一張平凡的臉襯出俊朗,害她心律不整。

夜風仍然吹拂,將花香送進芙蓉帳里。他說︰「今晚陪我。」

答應再也不虧待齊沐謙的她彎下眉頭,笑了。

這個晚上,她第一次做了身為宮女應該做的事情——守夜。

一張床,兩人各佔一邊,不是為了想要發展出什麼,而是感覺前途未卜、未來艱難重重,無數陰謀在他們身上發酵,死亡不知何時降臨,他們必須珍惜每次相聚。

她沒仔細分析兩人是什麼關系,朋友?知交?友達以上……或者戀人?

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因為同仇敵愾,還是因為安全感。

失去父親之後,她總是恐懼,尤其在沒有人的深夜里,不知名的恐慌常常會迫得她無法呼吸,因此她很能理解,當年被送進深宮內苑的齊沐謙,心里有多麼恐懼。

所以現在枕畔有個能夠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存在,她心存感激。

這晚,她陷入深度睡眠,他起床上早朝時,她還沒醒。

進來伺候的小順子雙眼發送八卦之光,齊沐謙瞪他一眼,重重地狠狠地,好像還覺得不夠似的,他走到院子里,對著空氣不輕不重地說一句,「如果誰讓她尷尬了,自己去領五十杖。」

啪,屋頂上有塊瓦片松開;喀,無風樹枝卻折斷;正在澆水的公公手抖了一下,水淹芙蓉花……

有必要罰得這麼重嗎?如果小姑娘自己臉皮薄,在不同的地方醒來,看見誰都覺得尷尬,這五十杖有多冤吶!

齊沐謙不在乎他們冤不冤,揚起笑眉,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不會再虧待他的女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從「听說」起的頭嗎?還是從救命之恩開始?抑或是罪惡感促成?

也許是看著她汲汲營營,使手段、耍小聰明,企圖混到貴人身邊伺候的時候起吧。

宮里人哪個沒長出一副玲瓏心肝,她的手段那麼直白、那麼幼稚,關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讓人想捧月復大笑,偏偏她還卯足勁,努力到讓人心生疼惜。

聰明、善良、才華……她身上有一大堆東西,獨缺心機,但為了報父仇,她把能用上的心眼全都用上了。

非常辛苦,卻從沒想過放棄,奮力不懈,努力不息,這麼拼命的她,讓他也想再努力、更努力一把。

第一次,他掛著微笑上朝,看著把持朝政的楊丞相他想笑,看著極力巴結討好的群臣也想笑。

明明是盡情賣弄,他卻覺得是跳梁小丑,看著一群讀書人、皇親貴冑,你配合我、我配合你,日日上演著同樣一部爛戲,他更想笑了。

直到下朝,笑容都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情飛揚,踩著輕快腳步回到德興宮,看見睡美人抱著他的棉被,擷取令她安心的氣味,五官舒展,嘴角上揚,他開心暢意。

「皇上,梁貴妃病了,燒得很厲害,需要賞賜藥材嗎?」小順子低聲問。

昏在外頭一整晚,不發燒才怪,但是賞藥材?不,他更想賞七尺白綾、鴆酒一壺。「太後怎麼說?」

「沒說什麼,但皇後派了人過去探望。」

他的皇後夠賢良大度吧?不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肝,同個屋檐底下待這麼多年,他再蠢也弄明白了。

「周國有來信嗎?」

「來了,瑾王與楊公子送訊,說明日進宮。」

「可以,幾處善堂的人都送走沒?」

「皆已陸續離京,剩下茨河堂和永璋堂的孩子還沒離開,預計十日內撤出。皇上,城東的據點被剿,楊丞相以捕緝前朝余孽之名,滿城搜查。」

前朝哪來的余孽?當朝的魑魅魍魎才多呢。「讓剩下幾處的人提早離開,來不及走的,先挪到行宮。」

「是。」小順子遞上一本青皮冊子,書名是《芙蓉華月》,這是京城最近很紅的話本,出自……

看一眼兀自熟睡的向萸,齊沐謙彎了眉頭,勾出幾分歡喜。「臨州的來信?」

「是。」

齊沐謙接過冊子。「行了,下去吧。」

從櫃子里找出裁刀,裁開厚皮封面,自夾層里頭抽出幾張薄紙,飛快讀過之後,心里想著先把先生們撤出後宮吧,能布置的先做處理,最後視線落在向萸臉龐,神色越發溫柔。

帶著《芙蓉華月》到床邊,月兌鞋、躺上去,一頁一頁慢慢翻閱,越看越覺興味,這丫頭不是普通的有才華,可惜沒人幫上一把,否則早該揚名天下。

向萸還在睡,卻無意識地朝熟悉的味道與體溫靠進,當一段玉臂橫過他的胸月復間時,他微微笑開,把手插入她後頸,一勾,將整個人圈進懷里。

她喜歡他的氣味,他也喜歡她的,互相的、對等的喜歡。

沉穩的呼吸,甜甜軟軟的小身子,勾得他的睡蟲蠢蠢欲動,早朝時分,面對一群蠢貨的痛苦頓時獲得紆解。

這世間有人善于謀權,有人善于行政,倘若行使權力的多是後者,那麼就會國泰民安、百姓安康,反之,國家危矣。

大齊王朝至今尚未崩塌,只能說是祖先全力庇佑,之後祖先還會繼續庇佑嗎?還是放手任它毀滅呢?

想著想著,齊沐謙笑了。

如果是向萸,她會說重立新局比收拾殘局更容易吧?

微眯起眼,配合她的呼吸,他向來睡得不好,淺眠也不易入睡,但是抱著她,全身放松,他竟然睡著了……

再吸一口他的氣息,微微的甜香沁入心脾,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靠得夠近,就會被帝王專屬的龍涎香給掩蓋過去。她喜歡這個讓人放松神經的味道,那個時候恰恰是因為這氣味,安定了她的大腦神經,讓沒動過外科手術的她,放大膽量在黑衣男身上繡花……呃,不對,是縫傷。

向萸慵懶地伸個懶腰,等等靠得夠近?她猛地抬頭,目光盯著齊沐謙,他怎麼會抱著自己?

還沒上早朝?是罷朝嗎?他又要被臭罵了?那她咧?會不會被栽上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罪名?

向萸直覺想推醒他,卻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疲憊嗎?肯定,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啥事都不能做,唯一的工作是謹防暗算,怎能不心累?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頭?莫非只能熬著,熬到太後、丞相老到被閻王爺收走,熬到覬覦皇位的一個個遭受天譴?

可萬一他沒能熬得贏對手,反倒生生被熬死了呢?

要是不熬,正面與惡勢力對抗會怎樣?在兵力、朝堂掌控力、民心皆在對方手中的情況

下,成功機率恐怕連百分之十都不到吧?那麼最後一條路——放棄皇位,縱橫江湖?

這條路表面上似乎更容易些,可是他冒險、花費大把力氣,把名士大儒偷渡進宮教導自己,可不是為了快意江湖,對家國天下他也是有理想的吧?

何況他灰頭土臉離開,百姓怎麼辦?朝廷怎麼辦?真要讓楊家把大齊江山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何況皇帝這職位是終生制,不死不能退,想坐上龍椅的,怎能允許前任平安活著?

那麼不熬、不對抗也不退,他還能做什麼?頭痛啊,她光想就累,而他身處當中,能夠不累?

同情、心疼,她縮了縮身子,把自己塞進他懷里,細細的手臂滑到他後背輕輕拍哄,她用氣音說︰「辛苦了,不怕的,這條路我陪你。」

她撿起他掉在床邊的《芙蓉華月》,好熟悉的書名,輕輕翻開,逐字細讀,越讀越……這是她寫的呀!怎麼會?

「好看嗎?我覺得挺好。」頭頂傳來聲音。

他醒了?猛地抬眼,對上他的眉。

其實他早醒了,在她張開眼楮那刻,裝睡只是想知道,先醒來的她會做什麼?怎麼都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她把自己縮進他懷里,用氣音告訴他要一路相陪,真是賺大了!

「你什麼時候醒的?」

為解除她的尷尬,他善意說謊。「剛剛。」

向萸亮了亮眼楮、松口氣,真心話這種東西可不能隨泄漏。「這是我寫的,你怎麼會有我的手稿?」

「我買下向家屋宅,在里頭找到這份手稿,我覺得很有可看性,就付梓成書,沒想到賣得非常好,你有寫話本子的天分。」

「那麼,你給的那支玉簪也是在我家里拿的?」

「不是,那支玉簪你父親帶進宮了,他經常邊雕琢邊對我說,他的女兒有多可愛善良,多杰出優秀,除開朝政之外,你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每次他提及你都目光閃閃、表情靈動,我很清楚,你是他最大的驕傲。」

所以還沒見過她,「向萸」二字就在他腦海里深烙,他常想,是身為父親的太疼愛女兒,還是他的女兒真的那麼惹人愛憐,現在他明白了,她確實有種氣質,能吸引周遭的人喜愛。

「我爹很寵我。」

「向大人告訴我,失去妻兒那年,他對這世間感到無比厭倦,過去一心想在科舉中月兌穎而出,那段日子竟也想要放棄了。是你對他說︰爹爹,你一定要參加科舉入仕,因為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女孩,有無數像母親、弟弟那樣的可憐人等著你來保護。你還期盼他不僅要當好官,還要力爭上游當大官,爬到壞人無法仰望的位置,才能主持天下正義,為萬世開太平。」

停下話,側眼看她,被賦予這樣的高度期待,再頹廢的人都會被她鼓吹出上進心吧!

她在笑,笑容里有著微微的悲涼。「那麼多年了,爹爹還記得?」

「你從小到大發生的每件事,他都如數家珍。記得為了買下昂貴的葡萄苗,你是怎麼蠱惑向大人的?你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它,讓它結實舉舉,你要為爹爹釀造出天底下最珍貴的葡萄酒。他不確定葡萄酒是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但他很肯定你家的葡萄樹,光長葉子不結果,好不容易結上一串,卻酸得讓人掉牙。」

噗,向萸噴笑。是她的錯,人家穿越女都自帶女主光環,種啥長啥、做啥賺啥,只有她勤勤勉勉混了一輩子,只能算計著要接下幾樁活計,才能把爹爹的老馬給換匹年輕的,悲摧啊……

她擠擠鼻子,無奈說︰「我努力了,可是我家葡萄有堅定信念。」

「什麼信念?」

「它堅持單身,對繁衍後代不樂見。」

「我怎麼覺得,自己被影射了。」

「有這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他摟緊她,笑得滿臉寵溺,沒有刻意經營,他對她的喜歡已經缽滿盆溢。「向萸,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不該讓你父親進宮,卻又無法護他平安。」

垂下眉頭,苦苦的愁思涌上心頭,她也想說對不起,如果當年她沒力勸父親參加科舉,如果父女放棄名利,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種地、畫畫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許父親現在還活得很好。

她嘆氣,二度把自己縮進他懷里,頭貼近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不是你的錯,別總往自己身上張羅罪名。」

梁貴妃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宰不了大鯨魚,啃一只小章魚就自我欺騙、大仇得報。

靠得越近,他的氣味越發清晰,用力吸兩口,她問︰「真喜歡這味道,是什麼薰香?」

向萸微挑起眉,暗忖著上回她就覺得這不是什麼龍涎香。

「這味道不覺得熟悉嗎?」

熟悉?身子微僵,僵硬的手臂將他推開,迎上他的視線。「你的意思是……你是那個……」

他沒有回答,光用一臉的似笑非笑對著她。

心急了,她不顧羞恥直接扒開他的衣服,這里沒有、那里沒有、上面下面通通沒有……

沒錯啊,他不是。

他悠然緩慢道︰「周承有一手好醫術,而且性格挑剔,看不得不整齊的東西。那些疤被他弄掉了。」

想到那天還真受罪,傷口尚未癒合,一整片的紅腫,他不顧病患會不會生生痛死,直接割開縫線、刨掉爛肉,烈酒一撒,他的元魂歸不了位。

直到重新縫合上藥,他滿意地檢視自己的手藝,嘻嘻笑道︰「下次找救命恩人,眼楮放亮點,別什麼阿貓阿狗都給救。」

什麼話啊,救命恩人還能任君挑選?有人肯救命,他已經感激涕零。

「你的意思是……你?」她嚇得將他拉正坐起,視線在他身上橫掃。

「對,是我。」

「可是長得不一樣啊。」她捧起他的臉左看右看,這張臉再努力都找不出一點構得上帥的痕跡。

齊沐謙又想笑了,想起當時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她居然能開玩笑似的說「打架是不好的行為」,甚至說「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

這麼無厘頭的話,不只讓敵人發傻,他也一時間無法反應,直到胡椒暗器出籠,他才曉得她在算計。

多勇敢、多有趣的女子,他有強烈和她相處,直到棺木上門,知道她是向萸……那是向文聰最疼愛的女兒啊,滿月復罪惡、他沒臉相見,于是落荒而逃。

「是易容。我總不能頂著一張皇帝臉去偷襲官員吧?」

意思是,他沒打算熬死他們,而是打算暗殺他們?但彷佛依稀好像也沒好到哪里,偷襲一次就傷成那樣,要是多偷襲幾回,還能留下全屍?

「我可以推論,從頭到尾你都知道我的存在?」

「對。」

「你眼睜睜看我找小乞丐編歌罵你,看我寫書毀謗你,看我擊鼓鳴冤冤枉你?你都不生氣嗎,為什麼放任我一意孤行?」

不只這樣,他還看著她寧可坐牢也要替父親討回公道,看著沒有心機的她進入最需要心機的宮廷,看她用盡全力、搾擠出小聰明,一步一步慢慢向「殺父仇人」靠近。她不是普通勇敢啊,雖然有些魯莽,但能豁出一切為父親做到這個地步,他心生佩服。

齊沐謙掐上她女敕女敕的臉頰。「我不生氣,只希望你能夠解氣。」

「為什麼?你沒有義務對我寬容。」

「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救命恩人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做出一大堆蠢事卻還沾沾自喜,簡直笨到沒藥可醫。

呵呵笑了笑,他模模她的頭。「別自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楊權死了。」

「楊權?誰?」她一頭霧水。

「楊丞相的嫡長孫,你口中的『大官』,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他破壞許多圓滿家庭,卻半分不覺得愧疚,甚至以此為榮。」

「是他?」與楊丞相有關啊,難怪為所欲為、膽大包天。

「對。向萸,我還沒辦法替你報父仇,但你母親的仇恨,報了。」

即使因此損失城東據點,打了草、驚到蛇,但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麼哀愁,值得。

向萸一怔,低頭,眼淚凝聚,啪地墜在胸口,報仇了呀,娘和弟弟在九泉之下會開心嗎?

見她如此,齊沐謙又想說對不起了,是他這個無能的皇帝造就她的不幸。

沒想到在抬頭時,她跪起身撲進他懷里,圈住他的脖子一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謝謝他」于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事?那麼對他來說,什麼事需要說三遍來證明其重要?應該是……喜歡她吧。

「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負欠過你的人,通通得到報應。」

「我信。」坐回床鋪,她認真對上他的眉眼。「對不起,以前人雲亦雲,沒經過驗證就在背後喊你渣帝,以後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你在我心目中都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才貌雙絕?這張臉……他覺得受之有愧,不過他很樂意接收她所有贊美。

「知道了,我會記住,自己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你要對自己有自信,不須理會外人如何批判你。」

「好,我對自己有自信。」

「以後我會對你很好,會站在你這邊,專選欺負你的人用力欺負。」

「好,謝謝你站在我這邊。」

他這樣配合啊?突然她又覺得自己沒有蠢得淋灕盡致。「那麼可以告訴我,太後為什麼要殺你了嗎?」

這是一直憋著呢,昨晚就很想問了對吧,但即使滿腔好奇,他說有時間再講,她便按捺下了,難怪向文聰總說他的閨女最是體貼,最是替人著想,和她相處,很難不愉快。

「你猜?」

猜啊……她抓抓額間碎發,「自古以來謀朝篡位,謀的不是權力就是利益,這些年你已經夠寬容,寬容到他們分不清楚誰才是當家作主的,照理說他們要的都能夠到手,沒道理害死你換上新帝,畢竟誰敢保證新人一定比舊人更好,也許忙過一通後,發現新帝比舊皇更難搞。」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非要惹事,非要籌謀策劃忙上這一場?因為你不夠乖?你再不願當提線傀儡,你想試著改變卻被他們發現,為了防微杜漸,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換上配合度更高、更听話的,對嗎?」

「你分析得很好,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太後痛恨先帝,發誓殺盡先帝子嗣,而我,是先帝的骨血。」

被雷劈到!她听見了國家重大機密?「你不是福王的嫡子?怎會……」

眼底冰霜滿布,溫潤暖男失蹤,不說話的他被仇恨籠罩。

「福王無恥,賣妻求榮,甘心一頂綠帽換取榮華利祿。」

向萸心跳得厲害,隱在富貴底下的齷齪讓人慘不忍睹,想安慰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如果不想講,算了算了,別勉強。」

抬眼,看見她的憂心忡忡,這麼擔心他?即使滿月復好奇,為怕他憂郁,她選擇壓抑?

真的真的真的,她是個很體貼的好女孩。

握住她的手,他說︰「放心,我沒事。」

沒事嗎?暗松口氣,她笑著對他點點頭,沒事就好。

「外祖一介布衣,這樣的家世與福王府攀不上親戚,然母親容貌絕麗,福王生性風流,幾番追求,最終娘被他的深情感動,入王府為妾。初時兩人確實過上一段甜蜜生活,直到一回先帝微服出游,偶遇福王及母親,先帝視線在母親身上流連不去,福王善于察言觀色,竟主動將母親獻上。」

「母親受辱,數度求死,但福王哪肯放棄邀寵機會,他以外祖全家性命作為要脅,逼母親委身先帝,直到懷上我,為母則強,她有了活下去的。外傳先帝與福王感情深厚,經常入王府和兄弟把酒言歡,然真相並非如此,不過那段時日,福王確實風光無比。」

「福王妃病逝後,先帝幾番暗示,福王順從帝心將母親扶正,給了母親和我一個名分。然福王品行卑劣、行止下作,母親對他的滿腔愛意化為仇恨,卻也因為我的存在,反倒與先帝磨合出幾分親人之情。」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我進宮時什麼都沒帶,只帶了母親親手縫制的女圭女圭。那時為了對付我的叛逆,任何我喜歡的,太後就將其除去,我擔心女圭女圭被丟棄,趁著沒人,攀著柱子使盡全力往上爬,把它藏在橫梁上。一天天過去,我都忘記這件事了,直到去年一只小鳥飛進屋里,停在梁上,我才想起它。」

「十幾年過去,女圭女圭身上的縫線松開,我發現里頭藏著一封信,是母親寫的,寫她的悲慘遭遇,寫我的身世,也寫太後對先帝的怨恨。」

「太後對先帝到底有什麼怨恨,為何非要殺盡他所有子嗣?」

「先帝迎娶楊玉瓊為後,是想藉楊家聲勢穩定朝堂,誰知養虎為患,楊家野心勃勃、得隴望蜀,當年先帝正值風華,楊家已經開始為楊玉瓊所生的齊沐垣造勢,這行徑觸了先帝逆鱗,于是先帝籌劃了親生兒子的死亡。」

天,親生兒子呀,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向萸皺起眉心,輕咬唇瓣。

「太後出兒子的死亡真相後,不動聲色,邊想辦法懷上孩子,邊弄死其他皇子,六個皇子、三個公主無一幸免。但先帝也不是傻子,怎麼可能讓楊玉瓊再度懷上孩子,兩相對峙,誰都沒贏誰也都輸。」

「但輸贏的賭注是無辜稚子呀,多殘忍。」

「權力斗爭向來如此,先帝之死直到現在仍然是個謎,怎地好端端,前一天還在朝堂上怒斥楊相,隔天就病得下不了床?母親在信中告訴我,她嚴重懷疑此事和太後有關。所以她打死不讓我進宮,但皇帝遺詔不能不從,她無法改變情勢,只能殷殷囑咐,讓我听太後的話。」

「第一,太後遵從遺詔讓你登基為帝;第二,多年來她沒對你起殺心,皆是因為不知道你的身世,對嗎?」否則弄死孩童要比弄死成年帝君容易太多。

「對。」

「那後來她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世?」

「她發現我在暗中對付楊家,便想拿福王性命威脅我住手,但我怎麼可能在乎他,如果有機會,我都想親自了結他為母親報仇了。

然而當年福王可以出賣母親,出賣我對他又有何難?因此才剛用了點刑,福王就把我的身世一五一十招出。真相令太後震怒,她自認為被先帝擺了一道,于是接下來暗殺不斷。」

懂了,她不會放過先帝任何一個兒子,她失去兒子的痛苦,要用無數人的性命來填平,于她而言,兒子性命尊貴,其他人皆是芻狗,不值一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向萸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迫不及待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了?真開心呢,揉揉她的頭,擁她入懷,他喜歡被她心疼。

「什麼都不必做,我只要你平安活著。」

終于完成了!整整十張。

是齊沐謙母親的畫像,之前素描只是讓她確定五官長相,而這十張圖是她的實力展現。

美人或立于花叢,或俯首織繡,或撫琴輕吟……各種姿態都有,眉眼溫柔,麗容婉約,淺笑低吟,風華盡現。

他什麼都不要她做,但她就是想待他好,想為他做很多可以讓他快樂的事,因此向萸用盡心力慢慢畫,畫廢許多張,終于擇出最滿意的。

扭扭脖子、拉拉腿,揉揉發酸的胳臂,她走到德興宮東院的牆角下做做伸展操,眼一斜,她看見那里長出一叢野花草。

講到這個超妙的,德興宮里上上下下全是假太監,保護主子肯定是一等一的好手,整理環境勉強稱得上差強人意,但園藝部分可就真的糟透了。

向萸還能種出「一串」葡萄,這里的牡丹芙蓉曇花卻是與雜草共生,每年能用盡生命開出幾朵芳華已經是老天厚待。

所以德興宮的園子充滿野趣,翻譯成白話文就叫做雜草叢生。

向萸蹲細看,這里背陽,沒有植物能夠長得好,但這叢野花卻長得郁郁青青,花朵顏色鮮艷、造型特殊,兩小一大三個花瓣,中間的花蕊像一顆顆圓珠子,非常吸楮,她想畫下來。

「它叫玉嬌花,花朵只能開到指甲蓋那麼大,靠近一點聞,有淡淡香氣,種子含有毒鹼,如果把種子磨成粉加入茶飲,會讓人上癮,上癮後會導致毛發月兌落,頭昏腦脹注意力無法集中,夜不成寐,脾氣暴躁,思緒紊亂,要是吃得多了,會漸漸出現暴力行為,俗稱瘋了。」

向萸轉頭,發現齊沐謙與兩個男人站在自己身後,燦爛一笑。「下朝了?」

「嗯,在做什麼?」

「沒事,就是晃晃。」她邊回答,眼珠子邊溜溜轉地在其他兩人身上滑過。

「他們是楊磬和周承。」齊沐謙主動介紹。

哦……被配對配到很冤枉的那兩位,大名如雷貫耳啊。

向萸打量他們,一個是玉面書生,笑容可親、態度溫和,是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男人;另一個體型壯碩,肌肉發達,胸部的寬度是前者的兩倍,滿臉胡子,兩只眼楮大到能產生恫嚇作用,要是送到戰場上,光是氣勢就贏一大截。

「向楊公子和瑾王請安。」

「免禮。」

「請教瑾王,玉嬌花有香氣,如果拿來磨成粉、調入顏料,畫出來的圖也會有香氣嗎?」

「會,不過得用珠子狀的花蕊,千萬別拿種子磨粉,否則不管是作畫者接觸顏料,或是觀畫者撫模畫作,都會令毒性滲入皮膚,產生中毒現象。」

「也會上癮、發瘋嗎?」

「對,效果不輸食用。」

「明白了,多謝王爺提醒。」

向萸笑盈盈地,卻始終沒看向楊磬,因為感覺得到那兩顆銅鈴大眼正緊緊盯著自己,盯得她全身不自在。

他討厭她嗎?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或者說謠言不完全虛假,其實……他真的暗戀齊沐謙?想到這里,全身泛起一陣惡寒。

向萸的第六感很敏銳,楊磬確實對她非常不滿,當初她從監獄被帶走,為調查她的下落,曝露了一顆埋在楊府的棋子,幸好那人夠機靈,及時決定死遁,否則順藤模瓜,不知道還要被挖出幾個。

為替她母親和弟弟報仇,他們損失一個據點,楊丞相大怒,滿城搜查,逼得其他據點的隱衛不得不分批躲藏。

難怪都說女人是禍水,現在正是緊要時期,被她一搞,弄得雞飛狗跳。

所以成大事者,身邊必定不能有個專門壞事的禍水紅顏。

越盯越嚇人耶,向萸很俗辣地縮縮肩膀,一路縮到齊沐謙身後,躲避楊磬渾身散發的惡意。

齊沐謙見狀,嚕著笑意對向萸說︰「我們去書房談事,你要不要去找趙廚子,弄幾道新鮮菜來?」

「好。」她轉轉眼珠,刻意當著「情敵」的面把他拽到一旁,墊起腳尖刻意親昵,貼著他耳畔道︰「我有事,事情談完跟我說一聲。」

「好。」

看著向萸抬高下巴,驕傲得彷佛打下一片江山後,歡快地跑開。

周承笑著搭上齊沐謙肩膀。「認識你這麼久,沒見你對人這麼溫柔過,難怪都說美人鄉英雄塚。」

「她長成那樣哪來的美色?眼疾哦?自己開藥喝一喝。」楊磬不以為然。

自己長那樣還嫌棄人家小姑娘丑,注定他一輩子找不到美嬌娘。齊沐謙輕哼一聲護短起來,「鏡子是好東西,有空多用用。」

楊磬不滿意,虧他們十幾年交情,為一個女人竟然嫌棄起他的長相,一腳踹出,但齊沐謙閃掉了。「你重色輕友。」

周承道︰「你不是說向萸沒有美色,重色輕友不成立啦。」

齊沐謙舉起食指在楊磬跟前晃晃。「錯,她有美色,我確實是重色輕友。下次你再用眼神嚇她,我就……」

「就怎樣?」他挺起胸膛。

「就送你一百面鏡子,讓你的長相嚇死自己。」

「噗!」周承放聲大笑。

下一刻,楊磬揄起拳腳朝齊沐謙招呼,而齊沐謙也不弱,幾個輕松旋身,讓他滿院子追逐。

就這樣,三個同穿一條褲子交情的男人,幼稚地玩樂起來——在凝重的時期、凝重的後宮里。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1:34

第六章 肯當我媳婦嗎

呃,她是個失敗的穿越者,除畫畫之外,啥都做不好。

在廚房里忙了一整個下午,烤過十幾輪蛋糕,即使有趙伯的幫忙,還是屢試屢敗,最後勉強從當中挑出一個像樣的,在兩層蛋糕體中間擺入用糖水煮過的桃片後,接下來終于輪到她擅長的部分。

打發的女乃油加入天然顏料,一盆盆不同顏色的女乃油供應她在蛋糕體上作畫,白色打底,包裹整個蛋糕體,然後用各種顏色畫出一個可愛版的小皇帝,小小的生日快樂寫在下方,花了大把時間雕刻的造型蠟燭插在小皇帝攤在胸前的掌心上。

好不好吃兩說,但絕對賞心悅目。

裱好的畫作沿著牆面一一掛上,蛋糕放在桌面中央,布置好後,她吹掉屋中燈燭,坐在門後,耐心等待。

齊沐謙和周承、楊磬進了書房,一進去就是四、五個時辰,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她想,他們之間的關系肯定比外傳的更緊密。

這樣挺好,有朋友可以分享心情,不至于太孤獨,人在很多時候都需要朋友的支持。

腳步聲傳來,齊沐謙回來了?

她急忙點燃蠟燭捧著蛋糕躲到屏風後頭,听見門被推開,听見齊沐謙發號施令——「掌燈」。

听見小順子應答後,她邊唱歌邊從屏風後頭走出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

齊沐謙愣住。生日?是生辰吧?他自己都忘記的事,看著在微弱燭光下閃爍的眼楮,看著她被光線照亮的笑,突然間喝下一整桶蜂蜜,不愛吃甜的他,連心都甜了。

小順子也被向萸這番操作給搞愣,好半晌才想起主子讓他掌燈。

燈亮起,看見蛋糕上面的小皇帝,大皇帝笑彎眉毛、笑咧嘴角,笑亮了一雙明亮的大眼楮。

「快閉上眼楮,許願!在心里默許哦,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乖皇帝乖乖照做了,他閉眼、許願,沒有被旁人知道,但他在心底重復了三遍「天長地久」,他記得的,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吹蠟燭。」她說。

他依言吹了。

「棒呆了,一口氣吹滅,你的願望一定可以達成。」

這麼簡單嗎?那麼要不點上一百根蠟燭,他想要許一百個願望——一百個有她的願望。

看著主子臉上數不清的溫柔,乖覺的小順子悄悄退出去,把門關起,站到外頭守門。

看著天上的月亮,他也笑得滿臉溫柔。

真好啊……終于有人心疼他家主子了。

向萸拉起他走到牆邊,驕傲地擺開雙手,「這是我送的禮物,齊沐謙,生日快樂!」

視線好不容易才從她身上拔開,轉到牆壁上,一幅畫、兩幅畫……母親的笑容、母親的溫婉、母親的專注……害怕在記憶中被泯滅的母親,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現。

呼吸窘迫,微潤的雙眼暈開了視線,母親的臉龐在他眼底變得模糊,卻在心底清晰。

有點急促、有點粗魯,他將她轉到身前,感激的話梗在喉頭發不出來,只能一把抱住她,用迫切的動作告訴她——他有多感謝!

他的頭垂在她的頸邊,淚水淌下,從脖子滑入她的衣領,涼涼的、濕濕的,他哭了。

真心疼,心疼一個沒有人肯心疼的皇帝,沒關系,以後有她呢,她來負責疼他、愛他、寵壞他。

輕拍他的背,她任由他抱緊,不說話、不催促。

過了很久,久到她懷疑自己快要撐不住這個龐然大物時,他松開她,說︰「我也要給你禮物。」

又不是聖誕節,不必交換禮物的,她想。

但他拉著她的手在床頭處模索。「有沒有感覺中間三個凹槽。」

「有。」

「先重壓中間那個,再輕壓右邊,重壓左邊,最後再次重壓中間的凹洞。」

她照著他說的步驟一一完成,然後齒輪轉動聲響起,龍床旁的牆壁緩緩往內凹陷,直到露出半人高的洞口。

哇!了不起的機械結構,古人腦筋真厲害。

「隨我來。」他貓著腰帶著她進去之後,又拉她的手模索門邊按鈕,洞口隨即掩上。

門關,眼前一片黑暗,只見前方不遠處,有熒熒火光。

那是個僅容兩人通過的地道,他攬住她的肩膀,問︰「怕嗎?」

「不怕,你在啊。」

普通到不行的五個字,再度往他心底灌入蜂蜜。他想她一定是養蜂的,才會有多到可以無限制浪費的蜂蜜。

他們一前一後慢慢走著,直到走得夠近了,向萸才知道青色火光是從幾顆珠子上頭發出來的。

「這是什麼?有點像螢光棒。」

螢光棒?這是什麼東西?他搖搖頭道︰「這是夜明珠,雖亮度不夠,但用來照亮地道可以保障安全,至少不會起火。」

夜明珠啊?向萸乾笑幾聲,還是一根二十塊的螢光棒更契合她的窮困人設。「對不起,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

「我並不貧窮,卻沒听說過螢光棒,是什麼限制了我的想像?」

她直覺回答。「無知。」

他無知?很好,膽子越養越肥,什麼話都敢說了。但他不在乎,因為今晚她往他心頭注入太多幸福,讓怒氣無法在里頭醞釀成形。

「宮里有兩條這樣的密道,其中一條被楊玉瓊堵住了。」

「有心堵,為什麼只堵一條?」

「因為她只知道那條。」

「是誰告訴你有秘道的?」

「沒有,我自己找出來的,小時候我很喜歡玩躲貓貓。」

娘永遠有本事把他找出來,每次被娘找到,娘總會抱起他、他親著娘,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所以內侍們就陪你玩躲貓貓?」然後找出了地道?

「當時被派過來伺候的全是太後的心月復,他們很清楚我是個傀儡,只負責我不死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不是他們需要關心的。」

「你就這樣一路被欺負長大?」她怒揚雙眉。

欺負?說得太輕省,他是一路被踐踏大的,四歲的他原本機靈活潑,後來漸漸明白越聰明越危險,于是學會木訥。

他越來越魯鈍,鈍到太傅上課時得裝睡,趙太傅也確實能干,不管他清醒或熟睡,都能夠盡責地把該講的課給上完。

「那時我經常尋一處沒人的地方窩著,即使待上一整天也不見人來尋,被楊玉瓊封住的地道,就是我在躲貓貓時找到的,而這一條,是我夜半失眠時發現的。」

才幾歲的孩子就失眠了?後宮不利孩童生長啊。「有這條地道,在危急的時候,你就可以順利逃月兌,對不對?」

這是她企盼的嗎?夜明珠的光線不亮,但她的眼楮被照得閃閃發光,這樣的眼神很有煽動力,煽動得他很想點頭,回答「對」。

但他忍住了,始終保持沉默。

不回答是代表——沒有這個打算嗎?她沒有追問,卻小小聲說︰「我想和你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今晚蜂蜜產量過剩嗎?她怎一次兩次往他心里倒?害得他甜了唇舌、甜了心,甜得整個人都快變成蜜餞。

她說過吃糖會讓人變笨,他吃掉太多糖、笨得太厲害,笨得不知道如何做出正確反應,只能笑得像個傻子似的拉著她。

他們傻傻地往前走,走了近半個時辰,才走到出口。

那是一間大宅子的某個院落,已經荒蕪了,院子里野草蔓生,天上月亮提供的光線,不足讓人看清一切。

但他熟門熟路地帶著她推開一扇木門,他找到一盞燈,點亮,然後她終于能夠看清楚所在的地方。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家具上頭雖然布滿灰塵,但從陳設可以看出,是富貴人家的院落。

「這是哪里?」

「我母親住的院子。」

意思是,皇帝刻意挖這條地道來偷情?強大啊,果然是無所不能的大帝君,有至高權力可以為所欲為。

「發現地道之後,你經常過來嗎?」

「對。」

「沒有被人發現?」

「沒有。為掩人耳目,這個院子本就坐落在福王府最偏遠的角落,母親死後,鬧鬼之說不斷發生,福王就把這里封了。」

「那現在呢?我們點燈,會不會引得福王府下人發現?」

「福王隱匿我的身世,楊玉瓊心胸狹窄,哪能縱容他活著?他死後樹倒糊縣散,福王府早就不存在。」

「即使他出賣你,也沒替自己換得一線生機?」真是教人唏噓。

齊沐謙輕哼,極度不屑!他對福王不予置評。

她被引著走到一處房間,桌床椅櫃都小小的,是齊沐謙小時候住的房間吧?

和龍床旁的機關一樣,也是三個凹槽,同樣先重壓中間,再輕壓右邊、重壓左邊,最後重按中間凹洞。

不意外地,牆壁緩緩往內凹陷,出現一個洞,只不過這個洞是迷你版的,只有三尺見方那麼大的空間。

他從里頭取出一個木匣,吹掉上頭的灰,打開。

里面的東西很多,金鎖片、玉佩、鏈墜……他從當中取出翡翠手蠲,拉起她的手、套進去。

「這是先帝送給母親的,顏色很綠,娘見我愛不釋手,就說拿去收在你的百寶盒里,長大後送給你的媳婦兒,那時我年紀小,不知道媳婦是做什麼用的。娘告訴我,媳婦兒是用來疼、用來寵、用來一輩子珍視的,以後如果我遇到一個想要這樣對待的女人,就想盡辦法把她娶回來當媳婦兒。」他拉起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說︰「很高興,我終于遇到了。向萸,你肯不肯當我的媳婦兒?」

她想點頭,他卻說︰「答應之前要想清楚,嫁給我會很辛苦、很危險,還有殞命的可能,那是個相當大的賭注。」

「辛苦的時候、危險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嗎?會牢牢抓住我的手,告訴我別害怕,有我在嗎?」

「當然。」

「你快樂的時候會和我分享嗎?你有心事的時候會告訴我嗎?」

「當然。」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考慮的?齊沐謙,我想當你的媳婦兒。」

「嗯。」他點頭,笑了,又點頭,又笑,再點頭,再笑。

他的笑一發不可收拾,然後她也跟著笑開。

她靠進他懷里,圈住他腰際,在他耳畔低聲問︰「有我這個媳婦兒,是不是很驕傲、很得意、很光榮、很幸運?」

「對。」

「那麼……」她抓起他的手,扳動手指打勾勾。「約定好了,以後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得意、光榮和幸運。」

他笑得眼楮眯成縫,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不必努力,你已經是了。」

低下頭,他封住她的唇,細細輾轉淺吮,文火漸漸燃燒……

她想,愛上渣帝也是她的幸運,不論前途險阻,風雨摧折,她都願意堅定地與他站在一起。

太後懿旨下達,讓向萸到永福宮畫畫。

向萸領旨,欣然前往。

為這幅畫,她做了很多的前置工作,整理顏料、構圖,每天每天都想著要畫什麼內容,才能教太後娘娘一看再看,越看越上癮。

這一路上她仍滿心盤算,確定、否決,又確定、又否決……這個過程重復上演。眼看著就要到達永福宮,她必須盡快做出決定,這時一個掐著白鶴脖子的小孩朝她的方向跑來,反應過來時向萸已經來不及閃避,馬上就要被……

尖叫還含在嘴里,砰的一聲,小屁孩在離她一百公分處摔倒。

怎麼會這樣?他摔得有點離奇、有點靈異,有點……莫非九天玄女下凡塵,護她一介小宮女不被霸王杖斃?

對,向萸已經認出對方——就是那位楊家六公子,想要月亮,太後會命人拿梯子摘下,想要杖斃人,亂葬崗就會出現新鮮屍體的小霸王。

她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小霸王就賴在地上哭得震天價響,手指朝向萸用力指去。「是她把我推倒。」

吭?他們之間的距離頗遠耶!欲加之罪啊……向萸苦著臉,看著小霸王聲嘶力竭地指控,突然間靈機一動,她想到要畫什麼了。

「杖斃、杖斃,快把人拿下,給本公子杖斃!」小霸王一疊聲嚷嚷。

血統基因染色體,楊家的遺傳果然不簡單,一不開心就要拿人命作筏子,誰欠了他們,都得拿命來歸還,真是殘暴啊!

她沒理會六公子的哭鬧,當著他跟前往草地上一坐,從工具箱里抽出白紙,拿起素描筆開始作畫。

咦?不對勁,怎麼沒有听見磕頭聲、跪地求饒聲?

男孩把眼楮張開一咪咪,發現她居然跟沒事人似的,坐在地上畫畫?她瘋了嗎?都要被杖斃了居然不害怕,還有心情畫畫?

好奇心起,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

沒想到這一看越看越著迷,她在畫草叢里的螳螂,它高舉鎌刀、摩拳擦掌,長長的後腿緊緊抓著狹長的綠色葉片,它抬頭挺胸、高傲地看著前方的毛毛蟲,下一刻,毛毛蟲就要成為它的盤中殖。

好像啊,如果不是黑色的,會分辨不出真假吧?

畫完了,她把紙抽出來往前遞,男孩想也不想,把它壓貼在胸前,滿臉好奇問︰「你什麼都會畫嗎?」

「對啊,我什麼都能畫。」

「那你能畫我嗎?」

「小事。」她再抽出一張紙,三兩筆、卡通式的畫法,小霸王調皮精靈的模樣躍然紙上,隨著她的炭筆飛快描繪,雖然不是太像,但那活靈活現的神情,不是他會是誰?他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完成最後一筆,她再度把紙抽出來送給他,站起身後她模模小霸王的頭發,說︰「我得去見太後娘娘了,以後你想要我畫畫,就讓人去找我。」

「好。」

「不過我得跟你約法三章,以後生氣不能打人,這樣挨打的人好可憐。」

「我打得是奴才,奴才做錯事本就該打。」

「所以你都不會做錯事嗎?如果一做錯就要挨打,你也很可憐。」

「不一樣,我是貴人,貴人不挨打,賤民才會挨打,這種事理所當然,沒有人告訴你嗎?」他說得理直氣壯。

向萸頭痛,楊家教育方針是啥?我是天、我是地、我是無敵的Super  star?再好的孩子被他們這樣教育,都會長成禍國殃民的大罪臣。

「天底下沒有理所當然這種事,不管貴人或賤民,只要是人,挨打都會痛,你不喜歡的,別人也不會喜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男孩歪了歪頭,听不太懂,這和他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向萸沒強求,輕嘆一聲,模模他的頭,說︰「以後你想對別人做什麼,先想想如果別人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你,你會不會快樂?如果不會,那就別做。」

「為什麼?」

「風水輪流轉,你不知道明天賤民會不會變貴人,而貴人會不會翻身成為賤民。」

「你在罵我嗎?我要杖——」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要是她被杖斃,就沒有人給自己畫圖了,嘟起嘴巴有點煩惱。

向萸一笑,性格培養這種事得潛移默化,她不奢望自己講幾句,小霸王就會變成小暖男,掐掐他白女敕的小臉頰,真可惜啊,長得這麼好。

「好啦,我先走了,下次見面我給你帶糖。」她朝他揮揮手。

小霸王揚聲喊。「說話算話。」

「好,說話算話。」

「我也給你帶糖,我家的糖可好吃了。」

「可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丟下話,向萸走遠了,小霸王還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松口氣,上前問︰「小公子,餓不餓,太後娘娘命人備了糕點。」

「走吧。」他把兩張圖細心折疊好,收進了懷里。

蹲在樹上的月影冷眼看著楊六公子,心中有點後悔,剛剛那顆小石子應該再射重幾分,讓他癇了腿,才不會時時想杖斃「賤民」。

「是你說狀況不明,在不確定成功或成仁之前,絕對不找女人。」楊磬持續叨念中。

他不喜歡向萸,認為她配不上沐謙。

美貌沒有,家世沒有,規矩氣度通通沒有,沐謙不是普通人,身邊的女人必須能夠與他齊肩,而非處處扯後腿,像向萸這種大麻煩,就應該遠離才正確。

齊沐謙回答,「不是我找她,是她找上我,是她不顧危險,不在乎艱難,堅定地站在我身旁,阿磬,不管生死勝敗、成功或成仁,她都會是我的女人。」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咱們是從小打鬧,玩出來的鐵哥兒,我們款血為盟立下誓言,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壞了咱們的交情。眼下情況緊迫,你不能被枕頭風吹得不知東南西北,忘記我們的大事。」

為了向萸,齊沐謙幾次做出非理智決定,這段時間的口頭爭執經常出現向萸兩個字,這個女人……有點危險啊。

「我是那種人嗎?何況向萸根本不會破壞我們的交情,你多想了。」

「女人都一個樣兒,心眼多、嫉妒心重,善于挑撥……」

「放下偏見,你會發現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齊沐謙保證。

「你確定?要是以後她討厭我們,逼你朋友嬌妻二選一,你會不會移情別戀?」楊磬問。

周承听不下去了,跳出來說話。「什麼移情別戀,這話說得……你不會是對沐謙有別樣心思吧?」

「胡扯什麼,我對你才有別樣心思啦。」楊磬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周承連連搖頭擺手。「千萬別,我可是要後宮佳麗三千人的,那麼多女人想分配我,心都不夠用了,你不能摻一腳。」

「不患寡而患不均,索性別分配,把心留給哥兒們。」楊磬朝他勾眉,妖媒地比出蓮花指。

「想都別想,你有女人那麼香?」

「還後宮佳麗三千哩,不怕掏空身子嗎?腎虛可不好治。」齊沐謙笑道。

「當皇帝不容易,不享受哪對得起自己,別擔心掏空問題,我醫術卓絕,啥藥補身啥藥吞,到時我會給你們準備幾份,不過前提是要有人肯掏空你們的身子才行。」

「等當上皇帝再說大話。」楊磬敲他一記,重拳落下,周承歪了半邊身子。

「放心,快了,我已經收到周淨來信。」齊沐謙收起玩鬧,鄭重了態度。

「什麼意思?」楊磬、周承異口同聲。

「消息已經在半路上,周帝的身子撐不久了。」

聞言,楊磬揚起粗眉,走到桌前,拿起紅色的小旗子。「來吧,再沙盤推演一回。」

對著一整面刷得雪白的牆壁,圖案在腦海中成形,向萸很開心,她又找到可以為齊沐謙做的事情。

拿起補土,閉上眼楮、深吸幾口氣,張眼、動手……

思念會讓人崩潰,失去父親的她知道,失去母親的齊沐謙也知道。

這份「知道」也該讓楊玉瓊明了,光讓四歲小兒哭著找媽媽太不公平,也得讓老嫗哭著找兒子才教人順氣,對不?

設計的是個庭院,中間一棵大樹,樹下幾個男孩仰頭拍手,樹上有個調皮孩童正在掏鳥窩,孩子們玩得歡騰,侍女們卻膽戰心驚,她們扶著竹梯讓小太監爬上樹,想把男孩抱下來。

樹上男孩不驚不慌,笑得春光明媚,太陽照在圓圓女敕女敕的臉上,他的笑容教人心情飛揚。男孩約莫五、六歲,她復制小霸王的模樣畫的,因為所有人都說他長得像四皇子。

這幅畫用了她將近十天,眼看著就要完成。

向萸坐在梯子上方,戴著薄薄的手套,為男孩的臉龐加深明暗對比,讓他的笑容盡顯天真、快樂、無憂。

太後坐在她身後,看她一筆一筆細心描摹,臉上不透露半點端倪,然而心底早已掀起狂風暴雨,幾次她想爬上梯子撫模男孩的臉,幾次她想對著牆上的男孩說一聲——娘想你了,你在那里可好?

听說向萸在永福宮畫畫,齊沐瑱連忙遞牌進宮,雖然她已充分表達心意,但是他不想也不願割舍下。

過去的他看不起兒女情長,過去的他認為男兒志向遠大,不該被後院絆住手腳,但現在他覺得兒女情長是無法抹滅的天性。

即使被拒絕,他還是想看看她,想與她對話,想一步步接近她……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有足夠能力,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

他也覺得自己的執迷不悟太詭異,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心,他就是無時無刻想起她,就是堅定地想要留她在身旁。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偏執,但他對她就這麼偏執了。

往太後腳邊的繡墩一坐,隨手拿起隻果啃得喀嚓喀嚓響,他在太後面前表現得隨興、率真、沒有心眼,並且時時展現對太後的孺慕之情,這也是他成為太後重要選擇的原因。

皇後和梁貴妃也在。

一場大病過後,梁貴妃臉色蠟黃,神情憔悴,額間青筋滿布,身上衣衫松垮,整個人都小了一號。

過去作惡夢、慧靈大師入宮、惡鬼夜襲,都是齊沐謙一手安排,就是要她親口證實自己犯下的罪孽,然而那晚過後,齊沐謙不再動作,可是疑心生暗鬼,她依舊惡夢連連纏綿臥榻。

即使如此,清醒的時候她依舊不改真性情,所以她狠狠地瞪著向萸,恨不得往她身上瞪出兩個血洞。對她而言,不管是薛紫嫣或向萸都是強力對手,她們存在,皇上就會離自己更遠。

至于皇後,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淡。

進宮那年她尚且年少,飛揚跋扈的性子讓她在後宮活躍,她表面溫良,暗地手段頻仍,她的心機深沉,吃虧的人只能和血吞。

但即使宮嬪們吞下再多的虧,她也不曾佔到過便宜。

皇上不喜歡她,視她如無物,即使她用盡權謀算計、始終算不來丈夫的疼惜,有時謀算過度跌了跟頭,一次兩次……摔的次數夠多,便摔出經驗,她終于明白,後宮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揮霍的所在。

因此爭寵這種事情,她早已全盤放棄,她只求平安到老、壽終正寢。

梁貴妃蠢,成天巴著太後,樂于送上門當棋子,她為太後的看重而沾沾自得,殊不知太後姓楊,而棄子的下場往往是屍骨無存。

至于梁家,那更是蠢上加蠢,膽敢與楊家作對,處處使絆子斷楊家手腳,滿心盼著皇帝勢大,清理掉楊家權力集團後,可以收個從龍之功,取代楊相爺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卻沒想過當前朝堂局勢,皇上根本沒有贏的機會,梁家早晚要落個家破人亡的結局。

皇後冷冷一笑,心想︰梁大人終究沒有自家父親智慧,算盤珠子一撥,算出犧牲女兒,換得家族永續是樁好買賣。

忍不住的輕蔑浮上眼底,像在自嘲也像在嘲笑梁貴妃,可不是該嘲笑嗎?這時候該想、能想的是全身而退,哪里是消滅情敵。

兩人各自端坐,向萸的畫技確實令人驚艷,但這不是她們出現的原因。

皇後過來是為了保命,而梁貴妃則是想制造孝順之名,讓侍母至孝的皇帝青睞自己,她們都看不起對方,卻也不會正面為敵。

啃完隻果,齊沐瑱把果核往盤上一拋,起身上前靠近梯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向萸說話。

向萸蹙眉,不敢當面得罪,只能保持沉默,視而不見。

梁貴妃滿腦子在尋向萸的錯處,一雙眼楮搜搜刮刮到處瞄時,發現齊沐瑱微眯雙眼,臉上出現幾分痴迷。

他這是……梁貴妃展眉淺笑,向萸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勾動敬王世子,如果兩人之間有了首尾,她就不能待在德興宮了吧?

想著想著,忍不住興奮之情,望著梯子上的向萸和梯子下的齊沐瑱,心生一計。

她朝牆邊走去,邊走邊指著樹上孩童。「看!這小孩長得多像楊六公子。」

她走得有點急,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直到逼近時手肘用力一推。

木梯不穩,正專心作畫的向萸失去重心,生生從階梯上往下墜,本就站在梯旁的齊沐瑱想也不想抬起雙臂,將人接個滿懷。

原本是浪漫粉紅,充滿泡泡的場景,卻因為啪的一聲,畫盤倒扣在齊沐瑱頭頂,染出一身五彩繽粉,變成了笑劇。

向萸連忙收拾笑意,想從他懷里跳下來,但齊沐瑱手臂緊縮,怎麼也不讓!

好不容易美人在懷,就算染了色又怎樣?

干麼啊?眾目睽睽之下,他這樣搞,有沒有想過她的名譽!

千萬別跟她說什麼心意不變,也別提啥以身相許,不然她發誓,絕對會想盡辦法讓齊沐瑱身敗名裂。她發狠地想著。

太後皺眉不滿,梁貴妃惡意得逞,喜氣洋洋,而皇後波瀾不興,兩手放在裙裾上,沒有出現任何一點動作。

「放手。」向萸低聲恐赫。

「不放。」齊沐瑱形象都不要了,死死扣住她。

如果不是太多大咖環繞,向萸超想抓起畫盤往他頭上再砸兩下,就算砸不出更多顏料,也要把他給砸暈。

她深吸氣,咬著牙,吐出溫柔的話語。「這顏料得盡快清理,否則一乾就會留在身上,兩、三個月都清除不去,將軍大人還是……」

頂著一頭顏料,兩、三個月清除不去?那他可就成了大笑話,齊沐瑱依依不舍,卻不得不放開她。

太後道︰「來人,快伺候世子爺洗漱。」

齊沐瑱離開,向萸覷一眼梁貴妃,本為顧全大局、不想對她動手,可就是有人欠修理,你能怎麼辦?

抓起畫筆輕輕一甩,幾滴顏料精準地落在梁貴妃臉上,她剛感覺到涼意,向萸立刻拿話岔開。

「方才我遇見楊家小公子,他很喜歡奴婢的畫,約定好日後入宮,隨時找奴婢畫畫。小公子太伶俐可愛,模樣深入奴婢腦海,畫著畫著就把小公子給入了畫,還請娘娘恕罪。」

被她這一打岔,梁貴妃忽略臉上的微涼,興奮地等待太後懲罰向萸。

沒想這一忽略,待她回過神後,拿皂角死命刷洗,不但洗不乾淨,半乾的顏料還在她臉上擴散出一塊青紫,怎麼都去除不掉,之後的三個月,她頂著一張家暴臉,連門都不敢踏出去。

太後會懲罰向萸嗎?

當然不會,向萸胸有成竹。

故事是齊沐謙說的,四皇子對爬樹有特殊喜好,寵子太後舍不得阻止,只能找來其他孩子陪玩,每回四皇子上樹,她就親自站在樹下護著,慈母之心昭然若揭。

梁貴妃只注意到樹上的男孩長得像楊小霸王,卻沒發現樹下的宮女,眉宇間有太後的影子。

向萸朝太後看去一眼,果然,動容了吧?

太後走向牆壁,看看樹上、再看看樹下,這丫頭是刻意討自己歡心對吧,明知道對方的心思,她還是接納了。「賞,重重有賞!」

梁貴妃詫異,怎麼會賞?應該重重懲罰才對啊。

明明上回楊六公子爬樹,伺候的宮女一個個被打得下不了床,還有那身子弱的直接一命嗚呼,再也見不到隔天陽光。

太後分明忌諱的呀,她想不出問題在哪里,但看著向萸的目光越發凌厲。

向萸只想帶走黃金百兩,對太後賞賜的飯食半點興趣都沒有。

但太後賞賜誰敢不收,于是熬完那頓讓人胃脹氣的晚膳之後,在齊沐瑱戀戀不舍的目光里,向萸轉身回德興宮。

夕陽西下,紅色牆壁隔絕多余陽光,陰涼的晚風鑽過身邊,讓人感到幾分寒涼,她加快腳步,卻發現前方有兩道影子。

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那是齊沐謙和小順子,是特地來接她的嗎?

咧開嘴角,掩不住的歡欣鼓舞,她邁開雙腿朝他飛奔,速度越來越快,待來到齊沐謙身前時,他展開雙臂迎接。

向萸想也不想,一個跳躍跳到他身上去,像只無尾熊攀在他身上。

他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的歡欣鼓舞,更喜歡她的熱情,托著她的小屁屁,擁緊她的小身體,他在她耳畔說︰「受氣了?委屈你了。」

他怎會知道?太後身邊有他的人?他沒有想像中那樣勢孤力薄?驚訝加驚喜,她圈緊他用力說︰「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

跳下來,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著自己的惡意。

不過是幾滴顏料,就讓她這麼得意?太善良了,對付梁貴妃可以下點重手。她最重視什麼呢?金錢、財富和容貌吧,既然容貌毀了,那就……

念頭一起,幾天後玉芙殿鬧小偷,她的金銀票據、首飾頭面全丟,依她的性子早該鬧起來的,但是並沒有,因為床頭擺了一支刻著茉莉花的玉簪——是她給薛紫嫣的賞賜。

一夜之間變赤貧,貴妃成了跪妃,偏偏她派回家求救的宮女連玉芙宮都走不出去,一跨出門,不久就會被發現暈倒在某個角落里。

這讓梁貴妃更加相信,絕對是薛紫嫣來找她索命,因此病情更嚴重了。

齊沐謙和向萸走在前頭,小順子有眼色地遠遠跟著。

「相不相信這條甬道上有鬼?」他想到什麼似的問。

「有、有鬼嗎?」她張大眼楮四下張望,後背汗毛豎起。

「有,冤死的、被害死的、莫名其妙死的一大堆,先帝曾讓道慧國師來這里看過,國師說此處聚陰,那些陽壽未盡、不該死卻枉死的人,魂魄無處可去,天擦黑就會在這里徘徊聚集,因此天黑後宮人們就不敢往這里走。」

「那你還來接我,不怕鬼嗎?」不知者無畏,他不說,她肯定會大大方方、昂首抬頭,闊步往回走。

「我不怕,我還希望能夠遇見幾個,問問他們娘在那里過得好不好?或者問問枉死的娘親是不是也在這里徘徊?」

非常輕的口吻,卻重了她的心,眼楮濕濕、鼻子酸酸。低頭順著他的手臂往下看,視線停在衣袖下方的修長手指,他的臉長得不怎樣,但手指美爆了,修長而優雅,那是雙藝術家的手。

下意識地,她緊緊握上。

她的掌溫濡染上他的,他彎起雙眉,翻掌,將她的手攏進掌心。長長的甬道里,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一步接著一步、不疾不徐。

兩世為人,她的親人緣分極淡,好不容易有個疼愛自己的爹爹,沒想緣分仍是淺薄。

向萸天性懶惰,她沒想要混得風生水起,也不想千古留名,倘若父親防護罩還在,她肯定會沉浸在創作的幸福里,一輩子沒出息。

但命運把她往復仇路上推,她打心底反彈,卻無法容許自己什麼都不做。因為她明白,倘若什麼都不做,遺憾會終生傍著自己。

想起孤軍奮斗的自己,想起被困在牢籠里動彈不得的自己,那種想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音的壓抑,他也經歷過吧?那種越掙扎綢綁得越緊,繩索陷入肉里,無比疼痛卻只能和著血吞咽下去的滿腔憤恨,他嘗過更多吧?

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應該更憐惜彼此、更珍視彼此。

「我也想要。」她低聲說。

「想要什麼?」

「想在這里遇見父親。」

他挑起的話題,卻讓她澀了眼楮,找不到爹娘的他們,只能試圖尋找他們的魂魄來安慰自己,真是可憐啊。

他們走得很慢,像在等待……思念的親人們尋聲找來。

「听說人死後會化成星子飛到夜空,靜靜地庇護地上的親人。」

她遙望星空,賣火柴的女孩被母親接引到天堂,如果自己的最後一天來臨,父親母親會不會也出現,朝著她伸出雙手,微笑道︰好孩子,來爹娘這里,我們一家人團聚。

「會嗎?」這個說法很好,他喜歡,好像連死亡都可以帶著幾分盼望。

「我希望會。」

走著走著小跳躍起來,她哼起旋律,柔聲輕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天上的眼楮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

淺顯的歌詞,寫盡對母親的思念,齊沐謙也跟著抬頭,望向夜空星辰。

女圭女圭想媽媽了,媽媽的心肝閃著淚光在思念,媽媽知道會不會心疼?

他們走得奇慢無比,終究還是快要來到盡頭,沒有遇見親人魂魄,不禁有點失落。

她對政治沒有概念,她認為自己應該對他多幾分信任,因此從來不問,接下來他要怎麼做。

但是今晚,也許是氣氛太好,太適合談心,因此她問了。

「有沒有想過,你的結局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不敢想。」

這話讓她很哀傷,即使理解這種心態叫做「習得性無助」,意指人或動物不斷接受到挫折,在情感上、認知和行為上表現出消極的特殊心理狀態。

「從前有個叫做馬丁的人曾經做過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把狗關在籠子里,上面放一塊燒熱的鐵板,下面則拿熱鐵去燙它,狗被燙到就會跳起來,但它一跳又會被上面的熱鐵板給燙著,試過一次兩次……無數次之後,即使再燙,狗再也不會出現任何反應。就算把上面的鐵板拿掉,只要跳出籠子狗就不會燙傷,它也不會嘗試跳躍逃跑,只會乖乖蜷縮在角落里,等待疼痛感消失,它徹底失去了逃生。」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看著還負有重大任務的她,很抱歉……他不能對她說實話。

「我和那條狗不同,我頭頂上的鐵板非但沒被拿掉,相反地鐵板變成鐵塊、鐵磚,越掙扎受傷越大。于我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分。」

「即使安分的下場是死亡?」

「誰都會死,我會死、楊玉瓊會死,沒有人能夠逃得過。」

「但世界這麼大你還沒看遍,天地這麼寬你也尚未走遍,你還有選擇權。」

「選擇權嗎?是的,我有。我能夠選擇誰殉葬,你肯不肯陪我進地宮?」他在開玩笑。

但這對她不是玩笑,而是傷害,她承認喜歡他了呀,她要當他媳婦兒了呀,身為男人本該承擔女人一世幸福,他怎麼能夠放任生死?

咬碎銀牙,胸口起伏,向萸怒其不爭。

她生氣他的安分,生氣他不肯對抗命運,更生氣他允許壞人對自己過分。他沒做錯任何事,不該承擔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更不該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她氣到齜牙咧嘴。

「我希望你說——齊沐謙,我喜歡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見她氣得紅撲撲的臉頰,感覺賞心悅目,讓他忍不住想繼續逗她。

「蝮蟻尚且偷生,難道人類的智慧比不上螞蟻?」

「意思是你不樂意嗎?」他佯裝委屈。

她真的火大了,他不能在這麼嚴肅的議題上開玩笑,握緊拳頭,她朝他揮拳怒吼。

「對,我不樂意,既然非死不可,為什麼不拼個魚死網破?就算失敗,頂多就是個死字,還能有更嚴重的後果?」

「當然有,如果我想魚死網破的話。」

「什麼後果?」

「德興宮里上上下下七十余人都會受到波及,他們跟了我一場,好處沒享到,卻要受我牽連枉送性命,于心何忍?」

向萸听懂了,經驗教會他,輕舉妄動會造成什麼後果,他已經失去太多,不想再做無謂犧牲,他的每一步都要細細籌謀,不能放任沖動。而反抗需要太多不顧一切的沖動……

他的話,冷靜了她的頭腦。

什麼渣帝?分明是把屬下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的仁德明君。

「怎麼不說話。」他彎下腰,對上她的眼楮。

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要勸他,奴才本來就是用來替主子死的?她的性格里翻不出這種殘忍念頭。

咬緊牙關,臉憋得又紅又繃,雙眼充滿血絲。

「齊沐謙,你要是敢死,我就立刻去找一個比你帥、比你杰出、可以安安穩穩活到一百歲的男人,享受被寵愛的喜悅,為他生下一堆優質子孫。」

撂下話,向萸用力推開他,快步往前狂奔。

看著她的背影,他笑歪了嘴,這麼生氣嗎?怎麼辦啊,一百歲欸,這要求很難達到。

要不,去問問周承,能不能煉制長生不老藥?

向萸跑得飛快,一個黑影從眼前竄過,帶起一陣邪風,她猛地停下腳步,張大雙眼四下張望,沒有人啊,可是剛才……

是鬼?真的見鬼了!

她嚇得轉身往回跑,齊沐謙笑彎濃眉展開雙臂,等待二次乳燕投林。

她奔進他懷里,箍緊他的腰際,顫巍巍說︰「我、我……看見鬼了。」

「不怕,我在。」

齊沐謙牢牢抱住她,發現向萸全身上下抖得很厲害。嚇得這麼嚴重嗎?他的眼楮眯成一條線,目光定向遠方。

跟在身後的小順子心中暗忖著︰阿無,你死定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2:02

第七章 約定生生世世

剛洗過澡,齊沐謙頭發還帶著濕氣,走到窗邊眼底凝上寒霜,指節輕叩兩下窗框。

咻地,一身夜行裝的阿無進屋,二話不說跪到主子身前。他知道自己闖禍了,他不該自作主張,更不該欺負向萸,但是對主子爺盲目崇拜的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見阿無還滿臉的不服氣,齊沐謙抬起腿,直想往他踹去,但深吸兩口氣之後,還是把腿給放下。

他板起臉孔,聲音冷得像冰塊。「為什麼嚇她?」

如果主子問都不問一聲,直接打板子,他也就認了,可主子想听他說,他當然要把滿肚子不悅講個明白清楚。

「身為奴婢,向宮女不盡責。」他還想指出她十大罪狀——無禮、不恭、反抗、不敬……身為婢女,她犯下的錯誤罄竹難書。

但是還沒指責呢,就見小順子對自己擠眉弄眼,夾住嘴唇,拼命暗示他閉嘴,他微微一愣,主子就接了話。

「她哪里不盡責?」

轉過頭不看小順子,他自顧自地說︰「主子要她殉葬是看得起她,她應該感激涕零,豈能說不。」

如果主子問的是他,他一定會把自己洗香香,穿漂漂,立馬躺進棺材里,再掛起滿臉笑容對主子說一聲,「屬下來了,立馬陪您上路。」

她沒有就算了,竟還大小聲恐赫主子,簡直可惡!

她肯定不曉得自己有多好運,才能攤上這樣的主子,那是別人作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她居然沒有心懷感激。

「所以你就裝鬼嚇她?半夜她嚇哭了誰來哄?你哄還是我哄?」

啥?哄?主子還要哄向萸嗎?後宮那麼多婀娜多姿的俏娘娘,也沒見皇上對她們講過兩句軟話,哄?不行、不行,阿無揉揉耳朵,打定主意不能讓主子紆尊降貴,哄人這種卑微的小事,主子不該沾手。

因此盡管滿肚子不樂意,為了主子,阿無還是硬著頭皮回答,「屬下哄。」

听見這句,嗡的一陣鳴響……小順子額頭上的黑線交織成網,一只只烏鴉落在網上聒噪,吵得他心神不寧。

全是月影的錯,阿無出京辦差,不曉得這半年發生了多少事,更不知道主子芳心萌動,被向姑娘揪去半副魂魄。

見主子氣到久久無法回話,阿無又補上一句,「她要是不服哄,屬下就一刀了結她。」

還耍上橫了?這話真是霸氣啊!

小順子輕嘆,年紀輕輕就……去吧去吧,看在同僚一場,往後每年清明會給他帶上一壺好酒、兩只燒雞、三炷清香。

「你、真、敢、想!」一個字一個字從齊沐謙牙縫里擠出來,他想把這人的頭摟下來當球踢,這麼傻的腦袋瓜子,留著沒啥用。

小順子心跳加速,完蛋完蛋,主子被阿無氣瘋了。

「奴才也不願意,但我是主子的奴才,無論如何都該為主子分憂。」

啊啊啊——指結緊扣,青筋盡露,怒戳阿無額頭,才一下就戳得他額頭一片通紅。

「你你你……」被笨屬下氣到說不出話的齊沐謙,抓起書冊、放下、再抓起、再放下……最後氣不過,又戳了第二下。

嗯,非常好,這下子阿無要頂著一片青紫色的額頭大半個月了。

「你腦袋里到底裝什麼?」

「回主子,裝著精忠報國,赤膽忠誠,忠心耿耿,馬革裹屍,勇往直前。」他滿臉正氣回望著齊沐謙。

呼……呼……呼……齊沐謙咬牙切齒,多養幾個這種死士,他肯定不會死于中毒,但絕對會死于心疾。

見主子大口吸氣、大口吐氣,臉上青白交錯,小順子自我提醒,得跟月影說說,最近別安排阿無來主子跟前晃。

就在主僕對峙中,沒有人知道該怎麼下台時,一陣美妙的腳步聲從遠方傳來——沒有內功,帶著些微拖沓的聲音,德興宮上下只有一個人。

「稟皇上,向姑娘來了。」小順子迅速掛起笑臉,快步上前,把阿無擋在身後,就當還欠他的那把弓箭。

齊沐謙撇撇嘴,還用他說啊。

端起杯子,連連吞下數杯茶水,把熊熊怒火澆熄,換上一張親切和藹的笑臉,不過心氣還是不順暢,他推開小順子,怒目瞪得阿無滿面無辜。

「你給我記清楚了,向萸不是小宮女,她是你的主母,日後再有犯上行為,就是背主。」

吭?主母不是皇後嗎,怎麼會變成小宮女?莫非向萸是禍國殃民的千年狐狸精,主子被蠱惑了心智?阿無滿臉傻氣,還在試圖解析主子的心情。

見齊沐謙背過身,小順子連忙踢了阿無一腳,壓低聲音道︰「還不走,欠揍嗎?」

阿無垮下肩膀,從窗口竄出,一溜煙就不見蹤影。

向萸進屋時,身後跟著一個「太監」。

「稟主子,玉芙殿傳來消息,梁貴妃請了太醫,說是吃壞肚子。」

「跟太醫局說一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良藥苦口,即便黃連市價昂貴,也別擔心浪費,盡管治,治得她哭天喊地求爹告娘,治得她三、五個月下不了床。」

呃,這絲會不會抽得太久,不就是吃壞肚子嗎?

一抽三、五個月,小疾都能抽成大病癥了,但主子發話,太監只能低眉順眼,刻意忽略抖不停的眉毛尖尖。

「是。」太監退下,小順子順勢躬身離開。

向萸上前取了張乾淨帕子,拉著齊沐謙坐到椅子上,托住他黑瀑般的長發慢慢擦拭。

「呃,那個……方才梁貴妃看起來還頗精神,怎一轉眼功夫就要請太醫?」

「做賊心虛吧,本想打你一耙,沒想到你卻得到太後厚賞,她知道算計錯了,不趕緊稱病,難不成等著太後打臉。」

齊沐謙冷笑,明天過後,發現自己丟了全副身家,就應該真病了吧,可惜心病得心藥醫,這藥他偏不給。

放下半乾長發,她繞到他身前,蹲在他腳邊,仰頭與他對望。

剛洗過澡,她臉上紅撲撲的,像顆隻果般,不美麗的她越看越風情,讓他的手指蠢蠢欲動,于是掐上了……果然和想像中一樣柔女敕滑手。

向萸沒撥開他,想玩就玩吧,她又不是嵌金包銀。「既然能夠讓她生病三個月,是不是代表……」

右手玩過左手當然也得玩,總不能厚此薄彼,他邊玩邊接話,「對,不超過三個月,就能替向大人報仇。」

「三個月?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嗎?」

「楊丞相對梁家的頻頻針對越來越不耐煩,計畫綁架梁家庶子,第一次不成,很快就會出現第二次,而梁繼昌在朝堂上還有幾分可利用的薄力,楊丞相肯定不會殺他,只會尋求合作,達成共識是必然的結果。過去他是妥妥的保皇黨,一旦他站到楊家那邊,梁貴妃成為家族棄子,留不留都無所謂了。」

可惜,他以為梁繼昌能夠撐久一點的,沒想到楊家會用這麼簡單粗暴的方式逼梁家就範,梁繼昌就這麼個兒子,老夫人更是把這孫子當成眼珠子,侍母至孝的梁繼昌,兒子被綁,什麼事都能妥協。

「達成什麼共識?扶持『明主』上位嗎?」

「對。」

「連公卿大臣的家屬都綁架,這行徑落在其他官員眼底,不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當然會,京城讀書人多,士子雖未正式踏入官場,口誅筆伐的功力可不淺,就算新帝順利上位,他要面對的困難也不少。」

齊沐瑱現在可以裝乖,難道還能裝一輩子?總會有露出本性的時候吧。

「所以梁貴妃成為棄子,你不保她了?」

「我為什麼要保一個作惡多端,視旁人為魚肉的毒婦?」

向萸滿心感激,父仇得報,心頭大石轟然落地,終于結束了,她心心念念的事情……

「可他們達成共識,你豈不是很危險?」語一出向萸不由懊惱,這不是廢話嗎?敵方情勢大好,己方勢孤力單,不危險難道還會安全?他已經夠辛苦,自己幫不了忙,怎還能給他帶來壓力?于是立馬改口,「不怕的,老天爺總是善待好人,到最後肯定會出現奇蹟。」

齊沐謙想笑,她不知道自己說傻話的時候有多可愛,將她抱進懷里,他低聲安慰,「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會找到辦法的。」

意思是車還沒到山前,辦法還沒找到,眼前每條路都被楊玉瓊堵死?不是他不想正面陽光,不是他不願意積極向上,而是陷在困境里的他,不管陽光或積極都幫不了忙?

想到這里,心更酸了,她圈住他的脖子,把臉頰貼在他的臉上,認真喊了他的名字。

「齊沐謙。」

「怎樣?」

「我錯了。」

「什麼事情錯了?」

推開他,她看著他的眼楮,鄭重道︰「如果結局不夠好,如果真的走到那天,我一定會為你殉葬。」

這話真甜,甜到足夠讓他一輩子都忘記痛苦是什麼滋味。

他笑咧了嘴巴,本來就長得不怎樣,現在更不怎樣了,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覺得眼前的男人宇宙無敵帥。

點頭再點頭,他沒有告訴她已經安排人送她離開,也沒表示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危及她的性命,他說出口的只有——

「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也點頭回應,「生不同衾死同穴,沒有這輩子,我們還有來生。」

又被甜到!他伸出漂亮的小指,「好,約定來生,約定生生世世。」

當死亡陰影籠罩,人的感情總是特別濃烈,理智的她勾上他的手指,放任情感替自己作主,「好,約定來生,約定生生世世。」

守在樹梢眉頭皺成兩道毛毛蟲的阿無,這會兒終于拉開嘴角,透出滿意笑容。

這才對咩,肯與主子同生共死,她才有資格當他的主母!

太後將信交給齊沐瑱。

齊沐瑱看過後,說道︰「既然周帝病重,瑾王確實應該回去盡孝。」

這事本該由身為皇帝的齊沐謙來決定,卻從齊沐瑱嘴里說出,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白昭告一代新人換舊人,龍椅上的皇帝即將換張臉。

譏諷浮上眼底,盡管得意吧,他倒要看看齊沐瑱與楊家的合作能夠維持多久,兩方的感情真的能夠水乳交融?

齊沐謙歪著身子,手里把玩著玉佩,百無聊賴地偶爾咳上幾聲、捶捶胸口,緊皺的眉心好像在壓抑胸中疼痛。

見狀,楊磬低眉,嘴角微揚。

周國的動靜,他們始終密切關注,周帝病重不過是托詞,周國面臨的真正問題是皇子們在殘酷的斗爭中,一個個殖滅殘廢,如今能接下皇位的只剩周承,他當然必須回去!

多年來,他們三人汲汲營營謀略用盡,總算盤活了局面,是該找個機會好好喝一場。

太後這才突然發現齊沐謙在場似的,問︰「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齊沐謙抓抓頭發一臉懵懂,充分展現自己是被養廢的渣帝,他撇撇嘴,滿臉的不甘願。

「朝堂大事兒臣不懂,但如果依兒臣心意,兒臣就瑾王和楊磬兩個好友,當然不想他們離開。」

一句話,太後听出重點。

可不就是這樣嗎,齊沐謙身邊除楊磬、周承之外再無他人,如果他們不在京城,屆時就不會有愣頭青跳出來質疑齊沐謙的死因。

這兩人雖說名聲不咋地,但行事沖動、腦袋固執,如果來個義憤填膺、擊鼓鳴冤,向萸的事在百姓心目中還鮮明著呢——這險不能冒!

對于楊家而言,換皇帝不難,難在名正言順、眾望所歸,任何一絲一毫的臆測都不能出現。

當下楊玉瓊已經拍板決定,卻裝模作樣勸道︰「皇上,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父君病篤,身為兒子本就該隨侍在側以盡孝道。本宮深知你們感情深厚,舍不得分離,況且這一路千里迢迢,你自會擔心周承的安全,不如讓楊磬領一隊衛兵護送周承返回,待楊磬回京,再將一路所見所聞講給皇上听?」

這麼快就入套?好沒有成就感啊,齊沐謙肚子里笑出繁花盛綻,臉上卻拉出滿架子苦瓜。「兩個都走哦?」

楊磬與周承對上眼,開心得像頭傻熊,一擊掌,雙膝跪地重重磕頭。「謝謝太後,終于能出京玩兒了。」他彈起身,勾上周承肩膀,笑說︰「你總說周朝男子身材縴細,容貌出眾,這回我可要好好看看,你有沒有說謊。」

齊沐瑱輕蔑地瞄向楊磬,一個楊權、一個楊磬,楊家的後代全長成這副模樣,氣數將盡矣。

齊沐謙不滿。「留下我一個人,你們虧不虧心吶?母後,我也想一起去。」

「胡鬧,皇上哪能隨意出京,朝廷大事還得靠皇上主持呢。」

齊沐謙想笑,他是想主持呀,可楊家怎舍得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

楊磬見狀,馬上收斂笑顏,腆著臉討好。「皇上放心,這一路我定護瑾王平安,書信日日不斷,將好玩有趣的事鉅細靡遺全寫下來。」

「省省吧,你那筆字,說是鬼畫符還污辱了鬼。」

周承見狀也勸。「若皇上怕寂寞,不如召行宮里的公子進宮伴駕。」齊沐謙這才朝太後投去一眼,可憐巴巴的。

太後抿唇淺笑,想召就召吧,正愁沒有正當理由來控訴庸碌無用的傻皇帝,這會兒有了當然得成全。

長嘆一聲,太後寵溺的視線落在齊沐謙身上,像個對兒子無可奈何的慈母。「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但是要節制,別荒唐太過惹人閑話。」

心口不一的女人啊,她最熱愛的不就是他的閑話嗎?

齊沐謙暢意大笑,像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謝謝母後。」

齊沐瑱嘴角的不屑更深刻。心道︰有這樣的皇帝,是大齊最大的悲哀,無妨,很快就要改朝換代,齊國百姓的悲哀由他來終結。

他的鄙夷被齊沐謙接個正著,他微哂,輕舌忝嘴角,一臉模樣,看得太後笑不可遏。

「既然事情定下,瑾王盡快打理行裝早點出發吧,免得你父皇掛念。」

「是,多謝娘娘仁慈。」

「都回去吧,皇上肯定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太後端茶送客。

告退後,三人走出大殿,齊沐謙看見等在外頭的向萸,他假裝沒發現,兩手搭著楊磬和周承肩膀,三人說笑離開。

德興宮里。

「我以為還得再多花點功夫,沒想到……太後老了。」齊沐謙笑道。

「不對,她中毒了。」周承回答。

她的眼楮赤紅,耳頸交接處浮現紅色細絲,不過中毒不深,隔三差五請平安脈的太醫們並未發現異樣,照這情況發展下去,太後很快就會出現癲狂現象。

「是你動的手?」楊磬看著齊沐謙。

「不對,是向萸吧?」周承接話。

「是。」齊沐謙回答。

向萸把周承的話听進去了,她將玉嬌花的種子磨成粉加入顏料中作畫,而她的畫讓太後看痴了,經常爬上梯子輕輕撫模兒子的臉。一日日下來,太後上癮了,昨日永福宮傳來消息,說太後命人將床搬到那屋子里。

本就是個瘋狂女人,可以為兒子屠殺一堆皇子,那毒不過是把她的瘋狂本性給展露。

「那丫頭是想替你氣吧?膽子真肥。」楊磬輕笑。他雖然不喜歡向萸,但也高興沐謙終于有人心疼。

「不管太後是不是中毒,事情終是照我們想要的發展。」齊沐謙道。

「說到底還是咱們有本事唄。」楊磬得意洋洋。

是該得意,誰想得到京城三大廢物,竟能潤物無聲地辦成這麼多事。

周朝皇子間的爭斗,他們使過力氣,朝堂勢力也有他們的分兒,目的就是幫周承坐上那把椅子。

周朝是個小國,卻擋在大齊與北遼之間,這些年北遼沒有能人,而血液里的殘暴讓他們族群之間征伐斗爭、國力削弱,齊沐謙安排在周朝的人,用了五年的時間把邊關貿易做起來,讓北遼百姓得以溫飽。

為求溫飽,部族間大小戰事頻仍,卻沒有人敢對周國發動戰爭。

要辦成這麼多事就缺不了銀子,因此齊沐謙組織商隊,南來北往運送有無,當然促成他暴富的是在臨州發現的玉礦。

既然提到臨州就必須說說臨王,先臨王是先帝的異母弟弟,不受待見的他被封在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又號稱窮山惡水的臨州。

臨王抑郁,到封地之後不久就生病去世,臨王妃與丈夫感情深厚,挨不到兩年也走了,留下一個病懨懨的兒子。

外人鮮少見過他,二十歲了,每年都傳出他瀕死的消息。

齊沐謙外祖雖是一介布衣,但他有高強的經商能力,在他的教養下,幾個舅舅也不遑多讓,這些年指導齊沐謙學問武功的先生,全是他們南來北往一個個求來的。

起頭最辛苦,要避開眼線學習文治武功,他們不得不利用龍床邊的地道,一入夜就到福王府的宅院里上課,鬧鬼的傳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鬧出來的。

直到周承被送到齊國當質子,直到他們成為好朋友,直到周承貢獻出易容本事,齊沐謙外祖張羅的人才才能順利地送進德興宮。

有了起頭就有後續,人才越聚越多,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賺到錢、發現玉礦,他們有足夠人手在各地經營,而臨王府是他們最重要的據點。

「我一到臨州,立刻接管飛虎軍。」楊磬道。

齊沐謙點頭。「我會想辦法從京畿營中再挑選上千名菁英,讓他們護送你們前往周國,一路上的安全不必擔心,到達臨州地界後,楊磬就把他們給招安了吧。」

「你別光顧著我們,也要多想想自己,前有狼後有虎,你在狼窩里的日子不會舒坦。」周承道。

「太後不是讓行宮里的公子們進宮陪我玩樂嗎?」

沒人知道周承擅長醫術,更沒有人曉得他會下毒制蠱,人皮面具于他只是雕蟲小技。有周承的傾力相助,太後精挑細選滲透行宮的男寵們,進去後不久就被取代,如今行宮里的「男寵」全是一流高手。

「光靠他們夠嗎?」

「不夠也得夠,事情已經迫在眉睫。」齊沐謙沉聲道。

「剛才看著齊沐瑱那張臉實在很想吐,想當皇帝就直接說出來,干麼一天到晚在外頭裝雲淡風輕,裝對權力不感興趣……簡直是惡心透頂。」楊磬抱怨。

「他對帝位本來就不感興趣,要不是皇帝昏庸無道、殘暴不仁,他根本不想挺身而出。

哪是他愛當皇帝,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是眾望所歸,是身負拯救天下蒼生的重責大任。」周承溫吞地說著反話,表情充滿譏嘲。

「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楊磬冷笑。

「打從他決定娶楊家姑娘那刻起,就證明他要爭這個位置了。」

「他最好有本事能把龍椅給坐穩。」

「放心好了,貪官腐吏早晚會吞噬他。」

「行,咱們就張大眼楮等著看,看愛國如家的大將軍,能給齊國帶來什麼新氣象,給百姓什麼樣的驚喜!」

小順子進屋。「稟主子,北方有消息傳來。」

「什麼消息?」

「臨王病危。」

眉心一緊,齊沐謙道︰「讓那邊仔細照應,不能透出半點消息。」

「是。」小順子呈上瓶子。

「方才姑娘交給屬下,說這次的氣味不同。」

換藥了吧,之前的「成痴」會讓他咳嗽、呆傻,這次應該是「業魂」。

「藥什麼時候送來的?」

「早朝之時。」

「有說什麼嗎?」

「瑛姑姑讓姑娘初八動手。」

初八?向萸說得那啥……哦,無縫接軌。

齊沐瑱娶楊家姑娘為妻,結盟成立,皇帝身亡,喪事完善,百官醞釀,齊沐瑱奉天子遺詔,登基為帝。

「還有嗎?」

「瑛姑姑讓向姑娘給皇上侍疾。」

聞言,齊沐謙凌厲了目光,又猜對了——不安排向萸離宮,反倒讓她侍疾,擺明弒帝罪名要栽在她頭上。

「孝女弒帝為父報仇」這個說法非常合理,只不過齊沐瑱口口聲聲說喜歡,竟也不替她籌謀退路?這樣的喜歡缺乏說服力。

「皇上,姑娘在外面等著。」小順子提醒。

擔心嗎?可不是,連日期都定出來了。「請姑娘進來。」

「是。」小順子轉身退出。

齊沐謙咬緊了牙關,繃住的下巴讓他看起來更像先帝。

楊磬見狀道︰「別咬牙,這張臉本就奇丑無比,再做這號表情,你是怕自己丑得不夠明白徹底?」

向萸一進門就听見楊磬批評沐謙長相,雖然有點慫他的熊樣兒,卻還是鼓起勇氣反彈。

「美丑是主觀判斷,沒有固定標準,你覺得美我認為丑,各花入各眼,請問是誰給你權力,制造別人的自卑與脆弱?」

她在替沐謙出氣?這麼有種?楊磬看她的眼神和善兩分,但口氣半分不和善。「你把脆弱自卑用在男人身上,是你瘋了,還是腦子被驢踢?」

「誰規定男人就該驍勇善戰、無畏無懼?是誰說男人天生不會受傷,理所應當就該喝著陳年老酒,拿自己的顏值開玩笑?但凡男人就得兩手燙傷之後去捏陶,骨折之後去撐竿跳嗎?楊公子,不是我腦袋被驢踢,更不是皇上長得丑,是你的審美觀不夠International。在我眼里,皇上長得宇宙無敵超級帥,而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構不上!」她一句接著一句,緊鑼密鼓地,連吸氣都來不及。

看著楊磬的錯愕,齊沐謙心花怒放,雖然許多字眼听不懂,但聲聲句句的維護,讓他心花燦爛。

「我只是說實話。」

實話也不許說!向萸冷笑兩聲。「實話是——要刮別人的胡子之前,先刮刮自己的,要批評別人長相,先找塊鏡子看看自己,只是這麼平凡又這麼自信的男人不多見。」

周承捧月復。「楊磬是這麼平凡又這麼自信的男人,那你的皇上呢?」

她想也不想就接話,「他是這麼偉大又這麼謙遜的男人!」

偉大?謙遜?這個和齊沐謙湊在一塊兒有點過,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慚愧。

「真不討人喜歡。」楊磬的嘴巴背叛了表情,現在他對她滿眼的欣賞。

「說得好像被你喜歡,就能昇華我的人生似的。」向萸輕嗤。

齊沐謙輕咳兩聲,把向萸拉到跟前,低聲問︰「找我有事?」

「瑛姑姑那個……怎麼辦?」

「沒事,我會處理。」

「她說初八。」

「毒都在我手上了,她想要的劇情肯定沒法演,接下來就算要演,對不住,得照我的意思來。」

見他滿臉篤定,所以早已經想好對策了?這樣就好,向萸松口氣。「那我先回房。」

「好。」齊沐謙目送她的背影,她的憂心、她的信任、她的無條件支持,在在都貼合著他的心意,笑容越發明媚。

直到看不見人了,周承指著齊沐謙道︰「她喜歡你的樣貌呢,你慘定了!」

「不慘。」手指滑過下巴,齊沐謙笑眯雙眼,一點都不慘,相反地,他無比期待。

向萸抱著一堆東西進齊沐謙的寢宮。

他又去行宮玩樂了,隨著周承整理行囊返鄉之際,他出宮機率頻仍,有時候托病連早朝都沒上。

趁齊沐謙不在,她早忙晚趕,趕著把寢殿布置出來。

她在天花板畫著夜幕低垂的星空,牆壁畫了幅大海壯闊,遠方舟楫隨浪輕蕩,白色的浪花不斷拍在沙灘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從庫房里找出幾塊白色羊皮,洗淨後拼接成地毯,再把剛縫好的淡藍色床單鋪好,放上四顆塞滿棉花的藍色軟枕,然後把半個人高、花大把時間縫制的泰迪熊擺在床鋪中央。

最後,一本用心繪制的漫畫放在泰迪熊圓圓的肚子上。

向萸始終覺得忙碌是件好事,它可以讓人遺忘憂傷,忽略緊張,那麼她就不會時刻計算初八的到來,思慮死亡陰影即將籠罩。

她滿意地再看一眼精心布置,揚起眉頭,他會喜歡這個驚喜吧。

向萸正準備離開,卻听見外頭出現腳步聲。他回來了?看看左右,她下意識拉開衣櫃,躲了進去。

回來的不光是齊沐謙,他身後跟著楊磬、周承,兩人明天就要啟程,他有東西要讓他們帶走,沒想到一進門……

「哇!」周承發出驚呼聲。

楊磬月兌掉鞋子,赤足踩上柔軟的地毯,舒服啊……他忍不住用腳底板磨蹭。齊沐謙看著牆上和天花板的畫,這就是她說的「療癒」嗎?

他被療癒了,連日來的緊繃,對上畫牆,瞬間放松。

「舒服了,我想睡。」周承張開雙臂往床上倒去。

「我喜歡這個。」楊磬將泰迪熊抱進懷里,大熊小熊一家人團聚。

齊沐謙笑得稱心如意,是向萸的杰作,她很在乎他的淺眠,她總說充足睡眠是強健身體的重要一環。

這是她想出的第幾招?

她教過他睡前瑜伽,他不相信做那種詭異的動作,晚上就能夠安睡,但是他照做;她為他按摩,她的手心軟軟暖暖的,在她或輕或重的按摩中,他眯起眼楮,覺得暢意;她教他數羊、教他月復式呼吸、教他捶打經脈,她還做過各種奇奇怪怪的茶飲。

他喝了沒太大效用,但試茶的下屬,听說半夜的打呼聲能嚇醒窗外築巢安居的雀鳥。

截至目前為止,治療自己睡眠障礙最有效的方法是抱著她嗅聞她的體香,是她輕拍自己後背的小掌,是那些天馬行空的床邊故事。

周承趴在床上翻著漫畫,越看越入迷。「太有意思了,這書……大才吶。」

楊磬听聞動手去搶,周承的身板哪搶得過大熊,三兩下就被奪了,周承不甘心,用力去抓。

「小心點,撕破了啦!」

撕破?不行,那是她花大把心力才完成的,心急之下頭頂撞上了櫃板。

咚的一聲,齊沐謙三人都听見了。

楊磬努起嘴朝衣櫃方向點了點,齊沐謙趁機奪過漫畫收進懷中,他們起身朝衣櫃走去。

眼看他們越走越近,危急時刻,她居然聯想到太後寢殿偷取《四十二章經》的賊人,她要不要也拋出一堆衣服,夾身在衣服里飛出去?

但想像很豐滿,現實太骨感,她沒有武功,「飛竄」這種高難度動作不適合,她最強度的動作是把自己埋進衣服堆里。

沒錯,沒有大俠命,只能當烏龜,縮著縮著、說不定能縮出柳暗花明。

櫃門被打開,齊沐謙看著躲在衣堆底下的人球笑了,他把她身上的衣服拉掉,一件、兩件、三件……直到最後一件,她仍然堅持縮在龜殼里。

他抽、她拉,他再抽、她再拉,兩方同時用力,嘶……衣服裂開,屬于她的龜殼部分只剩下一點點,用來掩耳盜鈴太寒酸。

「你在干什麼?」齊沐謙問。

她委屈巴巴地抬起頭,看著把漫畫撕壞的犯人們,臉上臭度直逼99%。向萸悶聲回答,

「我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會變成驚嚇。」

齊沐謙大笑,笑得見牙不見眼,像尊彌勒佛。

楊磬看不慣他得意,誰讓他那張丑臉招人恨,于是口氣中帶上陰狠。「說!看見什麼不該看的事?」

「沒有。」她直覺反應。

「說謊,不老實的話……」

就要殺人滅口嗎?不對,熊不殺人,只會把人啃得屍骨無存。

向萸用力吸氣、用力吐氣,用力裝模作樣,假裝自己底氣充分。

等等,干麼假裝?她是齊沐謙的媳婦兒,背後有皇帝撐著,本來底氣就足得很,半點都不需要假裝好嗎!

她松開手上的龜殼……不對、是布片,從衣櫃里走出來,抬頭挺胸,眼底帶上兩分惡意上下打量楊磬,之後輕飄飄地掃過周承一眼。

「是你非要我說的,可不能後悔。」

「爺這輩子做事還沒有後悔過。」楊磬想起她那篇精彩的「維護」,興致勃來,不曉得她還能出什麼更精彩的。

「好,我說愛情無罪,性福萬歲,世間任何一段愛情都該被歌頌,不該被扭曲,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恩愛萬年。」

這時候她不合時宜地想到,倘若兩人成對,周承肯定是零號,堂堂周朝皇子被大熊一樹梨花壓海棠,這只大熊會不會太爽?

「你說什麼?」楊磬瞠大雙眼,這丫頭居然影射……她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啊!

「我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君子好逑。我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我說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我說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巴啦巴啦一句接過一句,句句都在闡明楊磬和周承的特殊關系,楊磬听得一把火竄燒起來,但身為主角B的周承卻眉眼彎彎,心想︰小姑娘大才啊。

齊沐謙怕楊磬失控,連忙將向萸護在身後。

向萸抬起頭,看著身前的男人像一堵牆似的,密密實實地守護自己,心瞬間安然。怕什麼呢,就算龍困淺灘、無路可逃,就算帝王薨逝、婢女殉葬,身邊有他,她不慌……

她喜歡這堵牆,喜歡被他這樣護著,如果不是有兩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男人在跟前,她想要從身後抱住他,想要把臉磨蹭上,想要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況狀她都不再害怕,只要身邊有他。

「向姑娘很擅長把人給惹毛啊,詩倒念得極好。」周承笑咪咪說道。

哎喲,被夸獎了哦,既然如此豈能不加碼!「不是念詩,是表明態度。」

「表明什麼態度?」

她拉住齊沐謙的衣服把他當擋箭牌,只伸出一顆頭,笑出幾分挑釁。「表明我支持斷袖,同性相戀不是錯,不需要感到罪惡,愛誰是老天給的權利,沒必要為世人目光而放棄。」

她說得鏗鏘有力,卻氣得楊磬臉紅脖子粗,額頭耳朵一片紅通通,周承捧著肚子大笑不止,一手指著向萸……她牙尖嘴利踫上楊磬的暴脾氣,棋逢對手吶。

齊沐謙轉身揉揉她的頭發,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不把楊磬氣出個好歹不甘心?他招惹了你?」

她擠擠鼻子,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的頭往下拉,低聲在他耳畔說︰「對,他招惹我了。」

「招惹你什麼?」

「他說你丑,不許!我就是護短、記仇!」

這話讓齊沐謙再度被甜,給她這樣三不五時拿糖水澆,早晚會變成糖葫蘆吧。「他只是開玩笑。」

「開玩笑也不行。」她朝楊磬吐吐舌頭,嘻嘻兩聲,不等楊磬反應,松開齊沐謙衣襟,邁起小短腿轉身就跑,不是抱頭鼠竄的跑法,而是得意飛揚驕傲自得的跑法,她的驕傲連背影都看得到。

「我收回!對那丫頭生出來的兩分好感沒啦!」楊磬磨牙。

齊沐謙拍拍他的肩膀。「生什麼氣,斷袖風聲本來就是我們放出去的。」

「風聲里講的是我們三個,為什麼她獨獨把你摘出去?」

「因為她知道我喜歡她啊。」向萸的得意渲染到齊沐謙臉上,很欠揍,卻也很幸福。

周承拍上楊磬另一邊肩膀,似真似假感嘆道︰「別氣,至少你還有我。」

「去!」他一肘子推開周承,三人相覷不由哈哈大笑。

接著齊沐謙走到牆邊,掏出匕首挖出幾塊磚頭,磚後有個一尺見方的洞,他伸手進去,從洞里掏出一個包袱。

「這是……」周承打開,看清里頭之物後大吃一驚。

「是玉璽。」齊沐謙接話。

為了它,多少人在暗中批評,說齊沐謙名不正言不順,民間更有傳言,說朝廷不穩、世道艱難,全是因為真龍天子尚未現身。

「既然有,你怎不早點拿出來?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對你產生質疑。」

「早點拿出來?你以為我有能力保住它們?」

「這東西你怎麼到手的?」楊磬問。

「皇子相繼離世,先帝懷疑楊玉瓊,堅持把我養在宮外,但他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麼早,楊玉瓊終究是棋高一著。」

「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死……」

「我母親懷疑先帝遭楊玉瓊毒殺,但手上並無證據。玉璽是先帝連夜讓心月復交到母親手上的。」

「有玉璽在手,日後即位,你就更名正言順了。」

「那麼接下來,我們還是按照計畫進行?」

「對,你們把它帶到臨王府,『他』也一並帶走。」

「知道了,臨州有我們在,你多操心自己。」楊磬大掌拍上他的背,笑了笑,喃聲問︰

「我們會成功的,對嗎?」

「對!」齊沐謙和周承異口同聲。

三個兄弟相視而笑。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2:35

第八章 即將風雲變色

「還不累嗎?」看著翻來覆去的向萸,齊沐謙一把將她勾進懷里。

兩人同床共枕很久了,卻始終不曾踰矩,他們都喜歡睡前時光,喜歡並肩齊躺,他說話、她听,她講故事、他專心。

他說︰「有機會就寫寫話本子吧,《芙蓉華月》賣得很好。」她回答,「好啊,我有滿肚子的故事可以寫。」只要她能順利活下來。

他說︰「漫畫也很好看。」

她回答,「喜歡嗎?我為你再畫一千本。」只要他能順利活下來。

他說︰「以後別畫牆了,你爬那麼高,我會擔心。」

她回答,「好啊。」如果她還有以後的話。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點頭、都說好、都通通配合。

然後他突如其來問了句,「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

「有。」

「想做什麼?」

「我想生很多孩子,每個都長得像你這麼好看。」如果他也有以後的話。

他好看?這話她怎麼昧著良心說出來的?不過……他喜歡,喜歡她覺得好看,也喜歡她為他生很多孩子。

想像著孩子環膝,左右手各抱一個,兩腿各掛一個,後面再背上一個,想像眉開眼笑的自己,靜靜看著正在畫圖的結發妻子。

那樣的圖畫,名叫做「幸福」。


「我還以為,你覺得齊沐瑱更好看一點。」他問出幾分小心眼。

「他和你沒法兒比。」她理直氣壯地違背良心。

「是違心之論吧?」

「不是違心之論,是我的審美觀出現問題,是我對顏值的標準大幅度改變,是因為……我眼里心里只有你。」

又被糖漬一回,他笑得眼楮眯成線。「所謂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對,情人眼里出西施,愛人眼里出貂蟬,我有多喜歡你,你就有多好看。齊沐謙,看在我這麼喜歡你的分上,你可不可以專心愛我一輩子?」

最近總覺得慌,總覺得不趕快把表白這件事做徹底就沒有機會做了,所以狗糧要灑、恩愛要曬,她的情話要一蘿筐、一蘿筐往外搬。

他回答,「當然,不只這輩子還有下輩子。」

「太好了,你真慷慨。」兩輩子都允了她,她可以盡情揮霍!

「你可以提出更多要求,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滿足你。」

這個話听起來有點唏噓,別的皇帝能力範圍很大,而渣帝謙的能力範圍只在德興宮里,她不想為難他,就只能把願望降到水平線以下。

「我想在龍床上翻滾,當『翻滾吧!女孩』。」她隨口胡。

這是哪門子願望?根本是胡扯。但沒關系,就算胡扯他也樂意滿足。

「行,翻滾吧。」他滾到角落處,等著女孩來翻龍床。

她咯咯笑開。「確定?翻羅。」

「請。」他攤開手。

她真翻了,前滾翻、後滾翻、側翻,不顧形象左右亂翻,縱情恣意地翻滾,她翻過去,抓起親手縫制的大軟枕,翻過來後朝他的頭砸下去。

「你竟敢敲朕的頭?」齊沐謙詫異。

縱使再無權無分,也沒人敢對他做出這種舉動,畢竟天底下的「龍頭」只有這麼一顆,是限量版的。

「砸龍頭算什麼,我還敢砸龍臂、龍腿、龍五花……」她邊笑邊喊,口說到哪里枕頭就砸向何處。

不把皇權放在眼底的奇女子,勾得龍心蠢蠢欲動,她對著龍眼笑得既放肆又無忌憚,沒想過真龍天子會化身為千年神狼,啃得她屍骨無存。

對,她確實沒想過,身分高貴、教養矜持的龍公子會變身,就在她盡情肆虐的同時,他反抗了——抓起另一個軟枕朝她雙腿攻擊。

「啊!」人家是有武功的啦,一聲尖叫過後,她摔趴在龍胸、龍月復上。

但沒關系,她別的沒有,就是毅力十足,一個鯉魚打滾,她翻身繼續第二輪攻擊。

兩人床上床下亂跳,一個跑、一個追,一個打、一個反擊。

「我要砍你的龍背……折你的龍腰……對準你的龍脖……哈哈!本姑娘要砸龍屁……」

清脆的叫喊聲,听得守在外頭的小順子和阿無心跳加速,他們家的真龍天子正被屠夫無情宰殺中……

清脆的笑聲不斷往外傳遞,漸漸地,心悸的守門員勾起嘴角。

而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月色,永福宮里的太後正看著牆上的畫一瞬不瞬,看著太後痴迷的模樣,瑛姑姑和劉姑姑悄悄退出殿外。

瑛姑姑應該回楊府的,但剩下幾天事情就終結了,她想待在太後身邊,如果有意外發生,她願意挺身頂罪。

劉姑姑憂心忡忡,低聲問︰「娘娘這樣正常嗎?」

太後待在屋里的時間越來越多,看畫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經常爬到梯子上,撫模樹上的小男孩,也常把臉貼在冰冷的牆面上,好像這個動作能帶給她無比的安慰。

瑛姑姑與她對視,搖頭,她也不知道娘娘這樣正不正常,但不管正常與否,她們都會誓死效忠。

兩人從六歲就跟在娘娘身邊,太後沒拿她們當下人,而是視同姊妹,這一路走來,太後娘娘心里有多少苦,她們全都看在眼里。

尤其是四皇子的死,那是太後心底永遠都過不去的坎,本以為時間夠久,心思就會淡了,可是……

屋里傳來低抑的哭聲,瑛姑姑無比心疼,她仰望夜空皎月,嘆息道︰「也許齊沐謙死掉之後,就會好了吧。」

那是先帝的最後一滴骨血,只要他死,娘娘心底的恨就會弭平了吧。

「要不要請慕容先生進宮來勸勸娘娘?」劉姑姑猶豫問。

慕容先生啊……多年過去,梅樹下的兩道稚氣身影已經消失在光陰巨輪里,如今的他們歷盡滄桑︰心已然不同。

忘不了當時青春年少,一本書、一闕詞,少男少女約定黃昏後、約定月上柳梢頭,也約定下一世守候。

可惜長輩決定把少女送進宮里,她痛哭流涕,跪求雙親,她被關在祠堂里,不吃不喝數度昏迷,最終她為保住少年性命,向長輩低頭了。

她進宮,他終生不娶,曾經的美好被現實打殘。

進入骯髒污穢的宮廷里,為求生存、為求家族榮耀,善良單純的她染上血腥,她戰戰兢兢,每一步都踩在荊棘上,她痛、她傷,但她撐起笑,勇敢而驕傲地迎接每一場硝煙。

她成為勝利者,她終于有了兒子。

兒子成為她活下來最重要的動力,她願意為兒子付出一切,于是機關算盡、于是籌謀劃策,她打定主意要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兒子面前。

她是那樣地愛他啊,她把所有的感情灌注在他身上,她做了所有貴婦都不會做的事,她親自哺乳,親手把屎把尿,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教兒子說話,她因他哭而哭、因他笑而笑,她的喜怒哀樂都因為兒子。

太後曾經告訴她們,「老天讓我失去了愛情、失去心靈歸屬,卻還給我一份牢固親情,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中把他搶走。」

她終于獲得快樂,終于能夠純粹地笑著。

然言猶在耳,天曉得那個男人何其殘忍,居然對親生骨肉下手。

她恨極痛極,發誓要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不管男孩或女孩,她趕盡殺絕,半個都不留,最終最終她殺死了他,她在靈堂前落淚,卻在棺木前大笑。

她對著已經冰冷僵硬的他說︰「我贏了。」

誰說女人不能翻雲覆雨?她再不是當年哭得聲嘶力竭也無法改變命運的小姑娘,她要為自己、為家人謀來生生世世的榮華。

「我以為娘娘當上太後之後,會越過越快樂。」劉姑姑輕嘆。

瑛姑姑垂下眉睫,咬唇道︰「從小姐踏進後宮的第一天,她就失去快樂的權利。」

「如果慕容先生在就好了。」劉姑姑再說一次。

瑛姑姑回答,「娘娘不會願意慕容先生看見她狼狽的模樣。」

「那要怎麼辦?」太後最近實在有些癲狂。

「會好的,只要齊沐謙一死,了卻娘娘心願,一切都會好轉。」

梁貴妃病得氣虛手軟,還是怒砸了藥盅,她忿忿不平,內凹的眼眶里嵌著一雙怨慰的眼楮。

從永福宮回來後,她再三斟酌太後的態度,越想越害怕,于是只能裝病。沒想到塞了銀子,讓太醫開養身補藥,結果一盅湯藥下肚她真的生病了。

還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哪里知道病情日日加重,太醫換過一個又一個,湯藥喝過一碗又一碗,現在連下床的力氣都沒了。

生病讓原本脾氣不佳的她變得越發暴怒狂躁,宮女天天挨打受罰,嚇得沒人敢往她跟前湊。

她越想越害怕,越忖度越心慌,這會不會是太後的意思?

于是她讓人回梁府求助,可是一天天過去遲遲不見消息,難道連爹娘也不管她了嗎?今晨她又派秋玉回府,可是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到底是怎麼回事?

「快來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給我進來一個。」她怒吼半天,一名小宮女瑟瑟縮縮地走進來。

「娘娘有何吩咐?」小宮女顫抖著聲音上前,怯怯地望著梁貴妃滿目驚恐。

她是負責灑掃院落的宮女,原本在娘娘身邊伺候的大宮女,不是被打得下不了床,就是被打怕不敢進屋伺候,最後竟把資歷最淺的給推進來。

「秋玉到底回來沒有?」

「回娘娘,秋玉姊姊已經回來了。」

「怎沒過來稟報?」

「秋玉姊姊想求見老爺卻被國舅爺劈頭一頓痛罵,還踹得吐血,本想來回稟娘娘,可人剛到門口就昏過去了。」

「梁智佑他敢!」這個庶出大哥得巴著自己才有國舅爺可當,現在不稀罕了嗎?但爹爹怎能不見秋玉,明知道她是自己的心月復。

「我娘呢?她也不見秋玉?」她急急問。

「夫人病重,中饋已經交到陳姨娘手上。國舅爺讓秋玉姊姊轉告娘娘,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讓娘娘好自為之。」

讓她好自為之?這種話他怎麼講得出來,過去他說的可是一枯俱枯、一榮俱榮啊。

爹爹不斷透過母親告訴自己要好好籠絡皇上,如今皇上勢弱,咱們投靠皇帝,與楊家對著干,總有一天太後老邁、皇上出頭,到時一代新帝一代臣,咱們家可是從龍首功。

怎會轉眼間,變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是朝堂風向轉變,爹爹和楊家站到同一陣線?這樣的話,表示她已經被爹爹給舍棄了?

怎麼辦,她不受皇帝恩寵,太後看不上自己,娘家又拋棄她,她會變成什麼模樣?

不行,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伺候本宮更衣。」

越相處越是了解,齊沐謙是個善良仁慈、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他安排好摯友遠離大齊,安排好「太監」們的退路,安排好善堂的孩子們,連行宮里的「基友」都一個個離京,因此向萸深信,他也會妥善地安排她和自己。

當然,她不會過度樂觀,任何計畫都有萬一,所以她也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情況能是什麼?不就一個死字唄。過去為父報仇,她不怕死,現在陪伴他走這一段,她一樣不怕死。

因此她和齊沐謙兩人非但不緊張,日子反而過得更隨興愜意,他們把一天當兩天使,如果一輩子的快樂次數是有定數的,他們正想辦法盡情揮霍。

她給他跳舞,跳的是鬼步,自己跳不過癮,還拉著齊沐謙一起跳。

奔跑步、踩滑步、沖鋒步、內交叉、後飄前飄……伴隨小順子激烈的鼓聲,兩人跳得大汗淋灕。

她給他唱歌,唱他沒听過的Rap。

「追逐生命里光臨身邊的每道光,讓世界因為你的存在變得閃亮,其實你我他並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你願為希望畫出一道想像,成長的路上必然經歷很多風雨,相信自己終有屬于你的盛舉,別因為磨難停住你的腳步,堅持住就會擁有屬于你的藍圖……」

他邊听邊笑,說︰「你還真是不浪費一時半刻,非要我閃亮?」

她認真回答,「因為我始終認定你不是流星,你是夜空里最閃亮的北極星。」

被這樣毫無條件地崇拜著,任誰都會深深感動。

他擁她入懷,輕聲問︰「你擅長畫畫,那道想像由你來幫我畫,好不好?」

她怎麼可能搖頭?于是伸出食指,在他的胸口畫出一道弧線,她說︰「要經歷過風雨方能見到彩虹,要走過黑暗才會遇見黎明,辛苦終究會過去,艱難總會變成經歷。」

他握住她的手,心道︰你就是我的彩虹、我的黎明,我很高興遇見你。

這天,他們在下棋。

向萸已經連輸七盤——在最短的時間里。

齊沐謙半點不意外,本就是個沒心機、把心事全寫在臉上的人,哪有本事在方格間爾虞我詐,爭取那一畝三分地?

所以他決定了,競爭的事交給他來做,他要讓簡單的她過上最簡單的生活。

「就不能讓讓我嗎?老是輸很沒面子。」向萸唉嘆。

「怕輸,就拿出全部實力。」他笑著吃下她一片江山。

她氣得一陣亂揮,把棋局攪亂。「看見沒,這就是我的實力——成事不足,專長是敗事。」

齊沐謙大笑,可以耍賴耍得這麼理直氣壯的嗎?

他沒生氣,揉亂她的頭發說︰「講個笑話就饒過你,否則讓你再輸十局。」

「饒過?哎喲,听起來好驕傲哦。」她眨著眼楮,咬住下唇,一臉的痞。

「天生的,改不了。」他朝她眨眨眼楮,痞上加痞。

痞輸了,向萸呵呵大笑,但願他能夠一路驕傲。

「某天,兩人為小事吵到衙門,縣官問三加八是多少?一個回答十一,一個回答九,縣官打了那個回答十一的,然後把兩個人給趕出去。」

「為什麼?十一才是正確答案。」齊沐謙不解。

「對啊,為什麼?縣官回答說跟個腦袋不清楚的人能吵上一天,這麼蠢,不打你打誰?」

「噗!」齊沐謙捧月復噴笑,在旁伺候的小順子笑了,蹲在樹梢頭的阿無也笑了。

阿無想,這個小宮女……呃,主母,目前看起來還可以,至少她能夠令主子開心。

向萸捧起下巴,看著那張顛覆自己審美觀的臉,很想很想很想把他的笑容一直留在臉上。

于是她決定再接再厲。「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什麼意思?」

「形容時光像流水般不停流逝。」齊沐謙不解,這麼簡單的問題干麼問。

「錯!正確的意思是——死掉的那個人,好像是我丈夫,白天晚上都來糾纏著我。」

「什麼啊,你的師父是怎麼教的?」齊沐謙笑得前俯後仰不可自抑。

向萸忙問︰「兩個笑話,可以讓幾盤?」

「三盤,不能再多。」

「行,不過你得告訴小順子,我是真的很聰明。」

「為什麼要告訴小順子這個?」

「我覺得他每次看我,都帶著淡淡的不屑輕鄙。」

在旁伺候的小順子一听,肩膀抖了抖,心底大呼冤枉,自己天生倒三角眼,不管看誰都是這副德性,他真心沒想要輕視誰啊。

他委屈巴巴地望向主子,逗得齊沐謙狂笑不止。「可以,再講個有趣的。」

簡單,笑話這種東西,她信手拈來就有一倉庫,然後說到了某日夜深,微服私訪的大官借住在里正家里,床板太硬睡不著,他就在村子里逛逛,卻發現一個孩子悶悶不樂地坐在路旁。

大官問︰「這麼晚了,怎不回家?」

小孩回答,「爹娘正在吵架。」

大官又問︰「真是不像話,你爹是誰?」

小孩無辜地看著他,回答,「不曉得,他們現在正為這件事吵得很凶。」

噗的一聲,連小順子也控制不住噴笑,阿無也笑,甚至笑到差點從樹上滾下來。

樹枝搖動,向萸發現樹上蹲著一個男人,她歪著脖子往上看,目光相對間,她朝他揮揮手說哈羅。

那是傳說中的隱衛或死士嗎,齊沐謙身邊有很多這樣的人吧,所以……初八,他可以平安度過的對吧?

「怠職失責,三十大板,自己下去領。」齊沐謙寒聲道。

阿無扁嘴,他又不是故意的,誰讓向宮女的笑話太好笑。他愁眉苦臉爬下樹,走到齊沐謙身前躬身拱手。「屬下遵命。」

這樣就要打人?太暴力、太沒人權了啦,向萸連忙比出十根手指頭。「十盤,我再輸十盤,你別打他了。」

輸棋也能拿來當交換條件?不管阿無挨不挨打,她都會一路輸到底啊。

齊沐謙瞄她一眼,向萸立馬加碼。「三十盤?不然五十盤?拜托拜托,你別打人嘛,你打了人,人家心存怨慰,在最重要的關頭哪會對你忠心……」

阿無怒斥。「別看不起人,就算打死打殘,我也會對主子忠心耿耿。屬下這就去領罰!」

他鏗鏘有力說完最後一句,頭也不回離開。

蛤?向萸發傻,指著鼻子問︰「我有說錯什麼嗎?」她在幫他說話耶。

小順子無奈回答,「姑娘褻瀆他心目中的神,傷害他的堅定信仰,還指責他的忠誠。」

「有……這麼嚴重?」

小順子嘆氣。「有。」

她和小順子短短幾句交談,齊沐謙已把亂成團的黑白棋子擺回原位,剛才被阿無弄傻的腦袋遭到二度傷害,傻上加傻。

他挑眉,問︰「很想贏?」

「嗯,面子問題。」

視線對上她粉女敕粉女敕的臉頰,他伸手掐上,輕晃兩下,用寵溺口吻說︰「教你一個乖,天底下最沒有用的東西就是面子。」

「不對,面子撐住就有好名聲,有好名聲做什麼事都無往不利。」

「誰告訴你的?」

「去年春雨少,爹爹未雨綢繆,讓老百姓挖渠通溝,若非爹爹名聲好,百姓哪里願意听令,畢竟春耕時節家家戶戶都忙得很。幸好渠道挖通,百姓有足夠的水可用,否則直到六月才陸續降雨,許多州縣不但新苗枯死,還鬧出搶水斗毆事件,到最後收獲足足減少五成,但我們知平縣的稻禾長得郁郁青青,依然過了個豐收年。」

「嗯,所以……你的話有幾分道理。」

「才幾分道理?太苛刻,是全盤都正理好嗎。為什麼明知楊家狼子野心,齊沐瑱大婚你還要出席?為的不就是給足楊家面子。」

「恰恰因為面子沒用,送楊家再多也不覺得浪費。」

「錯,面子有用得很,一句『先帝認同』就能讓齊沐瑱坐上龍椅的過程中,順利好幾分。」

「坐上龍椅之後呢?治理國家沒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容不容易是其次,至少他已經拿到想要的位置。」

兩人爭論間,有人稟報,「貴妃娘娘求見。」

來了?齊沐謙看向萸一眼,對小順子說︰「去告訴秦威,他要的人來了。」

好戲上演,諸位看官快點找個好位置。

向萸放下棋子,跑到齊沐謙身後立正垂首,兩手在腿前交叉,面無表情地注視地板。齊沐謙不疾不徐地挪動幾顆棋子,瞬間佔盡優勢的白子轉為劣勢,因為——某人的面子很重要。

梁貴妃一見到齊沐謙,立刻撲跪上前,動作大、舉止粗魯,全然不見名門淑媛姿儀,向萸看見她的高聳發髻微微顫動,可見心情頗為激動吶,應該是病去如抽絲,抽得她滿心不如意吧?

應該的,斷送那麼多人性命,她有什麼權利過得順風順水、風風火火?

「求皇上為臣妾作主。」

她嬌弱地把手搭在齊沐謙手臂上,眼淚一顆顆往下墜,哭得梨花帶雨、動人心弦。

可惜她作戲給瞎子看了。

齊沐謙滿臉嫌棄地推開涂滿蔻丹的縴縴玉指,取出帕子沾點茶水,擦拭被她踫過的地方。

他揮揮手,梁貴妃退兩步,他點過頭表示她的反應正確,然後再揮揮手,她再退、又退……直退到他滿意的距離,齊沐謙才深吸一口氣,好多了,揉揉鼻子,脂粉味兒讓他想打噴嚏。

「梁貴妃要朕為你作什麼主?」

「有人下毒,想害臣妾。」

齊沐謙一笑,他知道啊,那個人就是本人在下我。「可有證據?」

「只要皇帝下令搜宮,定能搜出證據。」

「搜宮?建議不錯,不如朕先派人搜搜玉芙宮,看能不能搜出梁貴妃謀害薛紫嫣以及向文聰的證據?」他懶得周旋,直接把話拋出去。

什麼?怎會這樣?皇上不可能知道的啊!

梁貴妃驚恐地望向齊沐謙,卻見他不知什麼時候手里拿著一柄匕首,在指尖順溜地轉動著,下一刻他抓起桌上的隻果,匕首一插、旋轉、抽出來,勾出一塊果肉。

他刺的是隻果,但她的心髒卻無預警地疼痛起來,好像匕首插進去的是她的胸口。

癱軟在地,全身無力,她的心髒在打鼓,一陣重過一陣。

不可能,不會的,她已經做到滴水不漏,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可是皇上那話……是誰告狀?難道有人背叛她?

腦子轟的一聲,心頭波濤洶涌,氣提不上來,眼前一片黑霧。

肯定有人想要害她……難怪身邊的宮女一個個消失不見,她們都被抓去審訊了對吧?他們想要她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對嗎?那個人是誰?太後?皇後?還是哪個宮的妃嬪?

她的想像力蓬勃發展,驚恐一層一層堆積,她把自己嚇得喘不過氣。

嘩啦啦,一壺冷茶朝她搖搖欲墜的發髻上澆下,順著額頭滑到臉頰,梁貴妃瞬間清醒,猛地抬頭,看見向萸站在她前面。

「大膽,放肆,你居然敢對本宮——」

「噓……」手指放在嘴唇上,向萸打斷了她,「請教娘娘,我父親做錯什麼,至于您要謀害他的性命?」

父親?向萸……她是向文聰的女兒?

「因為父親盡忠職守,查出薛紫嫣之死是你下的手?你怕擔上人命,所以再謀害一條人命?」

向萸越靠越近,梁貴妃嚇得驚慌失措。

惡鬼!她是惡鬼……她繞過向萸朝齊沐謙跟前爬去。「不是我,與我無關,我不知道你爹怎麼了,別往我身上潑髒水,皇上救救我……」

她好不容易爬到齊沐謙跟前,抬頭卻發現他著笑意,刀子一下一下刺著,轉眼隻果上坑坑洞洞,她感覺自己也坑坑洞洞了。

「冤枉啊,我沒害過任何人……皇上,那是栽贓,我是無辜的!」

「看見薛紫嫣了嗎?她就站在你身後。」向萸指指她背後。

倏地轉身,她沒看見薛紫嫣,但感覺全身發冷,身後冰涼一片,薛紫嫣真的來了嗎?她臉色慘白,雙唇不見血色,耳朵轟轟作響。

向萸悠悠輕嘆。「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的報應馬上就要到了。」

「沒有,我沒有錯,我是無辜的,我很可憐,那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我被逼迫、我是無可奈何,都是別人害我,全都是他們的錯……」

她奮力起身,一面退一面哭喊,最終奪門而出。

她太慌張了,沒發現站在門邊的侍衛,秦威朝齊沐謙一點頭,轉身追了出去。

輕輕梳起烏黑亮麗的秀發,皇後看著鏡中的自己,淡淡笑著。

昨天,梁貴妃在蓮花塘里溺斃。

她很清楚,梁貴妃不會、也不該溺斃,因為她會泅水。

所以是誰的手筆?太後嗎?

不至于,梁家已經選好位置,決定和楊家綁在一塊兒。

就算梁家和父親一樣,都把送進宮的女兒視為棄子,但對太後來說,更好的作法是皇帝駕崩,皇後與梁貴妃殉葬,而她們的娘家則全力支持齊沐瑱上位。

這樣更能說服臣工百姓,齊沐瑱是齊沐謙指定的新皇帝。

倘若不是太後,那麼會是誰?皇帝嗎?

思忖片刻,她慢慢搖頭。齊沐謙在後宮沒有勢力,沒有太後應允,他任何事都甭想做成。

那麼會是誰動的手?是想俘獲美人芳心的齊沐瑱?他為了討好向萸,將梁氏沉了塘?

就這麼喜歡她嗎?心間一陣苦澀,眉頭緊蹙,說不出的滋味在胸口翻攪。

對,她喜歡齊沐瑱,那年匆促一瞥,他入了她的眼,之後無數次偶遇,她告訴自己,他是她的良人。

可是最終,他們擦肩而過。

坐上鳳鑒那天,她瞬間長大,許多不明白的事變得清晰,她知道自己與幸福絕緣,知道自己的下半輩子將會埋葬在富麗堂皇的宮廷里。

心疼吶,輕輕撫模銅鏡里的自己,進宮三年,催老了年華。

她早慧,三歲能詩、五歲成文,師父教她琴棋書畫,爺爺教她政治權謀,她樣樣都學得很好,她得意驕傲,認定自己是長輩的珍寶,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恍然大悟,對家族而言,再珍貴的兒女都是用來交換利益的。

她不愛齊沐謙、齊沐謙也不愛她,他們只是同在後宮求生存的陌生人。

她曾經爭寵,曾經機關算盡,也曾經相信自己會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女人。但是無數次的失敗,讓她學會「寵」是爭不來的,除非皇上願意給。

對于薛紫嫣一事,她像個旁觀者,冷眼看梁貴妃上竄下跳,同時也靜心分析。在皇上出現「不乖」行為之後,太後應該盡力保護薛紫嫣月復中胎兒,好在弄死齊沐謙後扶持稚子上位,令楊家繼續把持朝政才對。

可太後沒這麼做,她在對薛紫嫣下手的同時,選擇扶持了齊沐瑱。

為什麼?她不知道,也猜不出來。

但她開始分析局勢,齊沐謙與楊家對抗沒有半分勝算,那麼身為皇後的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不必想也知道。

于是她日思夜想、時刻籌謀,她不過度奢求,只求能活著離開這座牢籠。

活著、離開……所以她該怎麼做?

齊沐瑱娶妻當晚,齊沐謙坐席回宮後吐血了。

向萸氣急敗壞,原來太後不只埋下自己這條線,她還備有後手。

小順子邊命人尋太醫,邊往永福宮送信,太後听到消息,立即帶著大隊人馬進駐德興宮。

太後震怒,此事不該在這天發生,那豈不是告知大家,齊沐謙中毒與楊家月兌不了關系?

為了補救,她迅速將德興宮上下扣押起來,準備夜審所有的人,把「為父報仇」的向萸給抓出來。

虛弱的齊沐謙拽著太後的衣袖,苦苦哀求她放過這些人。

太後臉色鐵青,但在齊沐謙像個孩子似的哭鬧堅持下,咬牙切齒道︰「皇帝仁善。」

算了,不就是走個過場,反正凶手已經就逮,她當場下令將所有人遣散。

隔天清早德興宮的奴才領著包袱,垂頭喪氣地離開。

他們不知道離宮十里處有一組人馬準備截殺,而負責截殺的人馬也不知道,為什麼甫出宮,這些人立刻從人間蒸發。

但這時候的朝廷早已是一盤散沙,蠹蟲橫生、碩鼠滿街,人人當官只為斂財,欺上瞞下這種事天天都在發生。因此傳進太後耳里的消息是——七十三名太監盡數殲滅。

德興宮里只留下小順子和向萸,以及三個太後派來的眼線。

為洗刷楊家嫌疑,太後堅持把齊沐謙抬上早朝,這讓向萸非常憤怒。因此父仇得報、了無遺憾的她,在小順子還搏命演出的同時,決定放飛自我。

她不在乎太後怎麼想,她毫不保留地對齊沐謙好,即使那些眼線全都張大眼楮瞪著她進來。

于是這天早朝,她堅持跟在齊沐謙身旁,否則就不讓他離開德興宮,她用的方法很無賴,就是緊緊圈住齊沐謙的腰,他們變成連體嬰,誰都別想分開兩人。

見狀,小順子無奈地對眼線們說︰「讓她跟著吧,一個小宮女壞不了事。」

于是向萸第一次踏上前朝,居高俯瞰官員們的丑陋嘴臉。

官員們上奏,十句有九句是諂媚,對楊丞相、對齊沐瑱竭盡所能地奉承巴結,在他們口中,大齊王朝百姓安和樂利、四海昇平,是一副國泰民安的繁榮景象。

謊話說得這麼流暢,表情如此真誠,讓向萸感覺惡心透頂,白眼一路往上翻,翻得齊沐謙都擔心起她的視力問題。

見她惱怒,齊沐謙眉頭微動,心想︰要不出點小意外,讓她開心一下?

想,便做了——他的身子一滑,皇帝摔下龍椅啦!

官員們見狀,震驚不已,怎麼了這是?

向萸心疼得不行,在小順子上前扶持時,她沖著文武百官揚聲大喊,「皇上參加喜宴後就中毒了,原不該上早朝的,偏偏太後逼迫……」

本就滿月復委屈,本就想把事實昭告天下,本就打算破罐子破摔,齊沐謙這一跌,給足向萸機會。

滿朝文武齊齊望向齊沐瑱,他娶的不是旁人,正是楊丞相家的姑娘啊。

文官心機多、城府深,幾句話已猜出當中貓膩。此事若與楊家無關,太後何必逼迫皇帝上早朝,所以楊家要反了嗎?要扶持自家女婿上位,所以得除掉當朝帝君?

昏庸皇帝VS.楊家。

皇帝事事不管、給足當官自由,楊丞相為集結勢力,不得不分享利益,在兩方合力縱容下,官員們個個賺得缽滿盆溢,誰不滿足當下的政治環境?

倘若楊家女婿稱帝,失去制衡後一家獨大,日後他們還有好處可拿嗎?

想到這里,眾人紛紛圍住楊丞相和齊沐瑱,追著要解釋。

狀況紛亂,但齊沐瑱無心于他們,他的視線始終定在向萸身上。

不解她為什麼要幫齊沐謙說話,他是她的殺父仇人不是嗎?她應該恨他、該手刃凶手才對啊,除非……她已經知道真相。

兩道飛眉擰成一條直線,看著她的憂心忡忡,他的心被絞痛了。

向萸全心在齊沐謙身上,哪有空理會齊沐瑱的目光,在攪亂一池春水後,她直接丟下爛攤子,與小順子扶著齊沐謙離開朝堂。

等不及太後的質問,齊沐謙病情迅速加重,回到德興宮後就連藥都灌不進去了,原本還能說上幾句話,但午時剛過,他便開始昏睡。

應該別讓他去坐席的,她很後悔。

太大意了,還以為她沒下毒,他就不會中毒。

不是說好初八嗎,為什麼會提早?他們等不及了?

問號在腦中盤繞,卻沒人能為她解答。但她確定,走到這一步,齊沐謙束手無策,他們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了。

眼淚無預警落下,但嘴角拼命往上揚,企圖勾出一抹微笑。「真遺憾,本想談一場轟,烈烈的戀愛,可是沒機會了。」

她的口氣綿軟,但他知道她在生氣。

想模模她的頭,想哄她兩句,可是眼皮沉重、手腳無力,他連移動自己都無能為力。

她也一樣無能為力,向萸問小順子,「如果瑾王在的話,是不是就會沒事?」

小順子苦笑,無法回答。

「如果他不要替每個人設想周到,是不是就會順利度過難關?」

小順子暗暗嘆息,繼續沉默。

「他死了以後,你要怎麼辦?」

終于問到一件他能回答的,忙道︰「奴才會護著姑娘從地道離開。」

向萸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安排,他的計畫是保住身邊所有人,然後自我犧牲?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確定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皇權追殺?因為他想要與大齊江山共存亡,因為皇帝是終生制,他不死就無法成功卸任?

她傻了、苦了、痛了……

事已至此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緊緊攥住他的手,趴在床邊看著他、埋怨他。

「我誤會了,還以為你的睿智無國界,你的聰明是天下第一等,原來不過爾爾,這是什麼爛計畫啊,讓我來想都可以想出比這個更高明的。是我太高看你,太盲目崇拜你,太情人眼里出蘇秦嗎?齊沐謙,你辜負我對你的崇拜。」

對不起……他在心里說。

「你真是個奇葩,明明擅長演戲,而政治這種東西月兌離不了演戲,你怎麼能把一出戲唱出這麼糟糕的結局?是你不夠用心,還是太早決定放棄?人家李世民都知道在百姓面前生吞蝗蟲,還極其惡心說『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你呢?為什麼不把賢明帝君演得絲絲入扣、動人心弦,讓楊家想對你動手,還得擔心換來萬民唾棄?」

對不起……他再次于心里說。

向萸總是在說話,卻也總是說著說著,一不小心就啜泣了。

「放心,死亡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靈魂離開身體,就像孫悟空騰雲駕霧那般,自由、輕松,然後墜入輪回,忘記今生所有痛苦,然後從頭來過。往好處想,說不定下輩子的你,會長出一張比肖戰更帥的臉龐,到時如果你還有一點點殘存的記憶,要記得跑到楊磬面前,狠狠把他比下去,你要抬頭挺胸傲嬌的說『在美貌面前,能力是個屁』。」

對不起……他不斷不斷在心里說著。

「齊沐謙,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決定要犯規一次,你不許在意。但……」她輕笑兩聲,聲音里面含著小小的哽咽。「就算在意,對不起,誰讓你無力反抗,弱者就注定要被強者霸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吸氣,吸得胸口鼓脹起來,在氣未散盡之前,俯,于他唇間落下一吻——身為強者,她霸凌他了。

微冰、微涼、微軟,帶著藥汁味兒的吻,味道不好,她卻想一嘗再嘗。

她的眼淚滲入他的嘴角,是澀的,他卻覺得甜,如果可以,他想告訴她︰我喜歡你的吻和你的犯規。

「習得性無助不是你的錯,你不是天生怯懦,你的決定是經驗造成的結果,我理解你;愛上你也不是我的錯,那是本能催促了我的動作,你也必須理解我。我知道能得到善果的愛情太少,而明知結局是悲劇還要持續進行的愛情需要大把勇氣,所以你應該鼓勵我、嘉獎我,並且允諾我——假若下輩子有機會再次相遇,請許我一個完美結局。」

拭去眼淚,她趴在他身上,听著微弱的心跳聲,她必須找點證據,證明他還活著。

「別擔心,我會好好的,人生本就是件破事兒,天若有情天亦老,完美男人不好找,眾里尋他千百度……這種事情不真實。」

她看著他苦笑,再不真實,她還是想要啊,于是跳上床,把頭埋進他懷里,圈住他的腰際。「我知道愛情不真實,但是如果有來生,請你在燈火闌珊處,等待尋覓愛情的我

兩天過去,齊沐謙的呼吸更輕淺,彷佛一個不注意就會停止。太醫幾乎探不到脈動,他的皮膚呈現灰白色,所有人都說,他快要死了。

雙耳不聞窗外事,向萸全意全意照顧齊沐謙,但消息還是長了翅膀飛到她耳邊。

皇帝病危,令齊沐瑱代理朝政。

有反對聲浪嗎?有,但很快就被壓制下去,楊家從來都不是吃素的。至于民間百姓,丟了個荒誕不經的皇帝,換個名聲不差的上來坐龍椅,有啥好反對的?

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齊沐謙死亡,屆時一呼百諾、水到渠成。

早朝過後,太後與齊沐瑱過來「探望」齊沐謙。

進寢殿看見憔悴的向萸,齊沐瑱道︰「後悔了嗎?點頭吧,只要你同意,我必定保住你的性命,許你一世榮華富貴。」

她淡淡一笑。「榮華富貴不過是一場謊言,我更願意清清白白做人,一輩子活得端端正正。」

「你知道自己的固執有多傻嗎?」齊沐瑱氣她冥頑不靈。

「是傻,但傻得有道德、有良知、有底線,傻得知道自己是個人不是畜牲,傻得理解什麼事能做,什麼事做了會得到報應。」她咬牙切齒,聲聲句句都在針對太後。

兩人對視間什麼都明白了。

太後知道向萸了解齊沐謙所有事,知道自己為了報仇,手心染上多少鮮血與罪惡;而向萸知道,太後知道她知道。

害怕嗎?不怕!齊沐謙都變成這樣了,情況還能再更糟糕?

寒眸微閃,尖銳的指甲沖到她鼻尖。太後冷笑,「天底下沒有報應,只有命運,每人各有自己的命運與結局。哀家何嘗願意進宮?但我進來了,兒子死了,漫漫長日陪伴我的只有孤獨,我改變不了命運,齊沐謙也無法改變。」

「把一切的罪惡推給命運,就能赦免自己的罪過嗎?不可能的,老天爺眼睜睜看著、閻羅王一筆筆記錄著。」

「是嗎?閻羅王的筆記了什麼?記錄先帝害死我兒子,我便殺光他所有孩子?記錄他把我關在後宮,我便奪走他的前朝?還是記錄他耗盡心血保留的根苗,最終還是被我成功鏟除掉?哈哈……」太後瘋狂地笑著,雖然知道這行徑不妥當,但她無法控制情緒。

「你跟先帝的問題,關齊沐謙什麼事?」向萸質問。

「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錯誤是用來譴責的,問題是用來解決的,沒有任何人的出生該被譴責,包括齊沐謙也包括你兒子。當年你就該面對先帝解決問題,用最硬氣的方式處理你口口聲聲的命運,而不是拿一群無辜稚子開刀。」

「但是你害怕、你怯懦,你不敢對抗先帝,只敢對他的孩子下狠手,六個皇子三個公主,九條性命依舊解決不了你的仇恨。哼!你死了一個兒子,卻讓九個孩子陪葬,難道他們都沒有母親?難道他們的母親不會和你一樣傷心?自私自利的女人,如果真有母債子償,不曉得你兒子會不會下油鍋、上刀山?」

「你敢詛咒我的垣兒!」

太後撲上前,想狠狠據她一耳光,但齊沐瑱動手攔了。

「你都敢做,我怎麼不敢詛咒?沐謙進宮時只有四歲,你和他不在一個級別上,你強他弱,你非要欺壓他到底,這是武德上的匱乏,這叫做勝之不武。你刻意把他養廢,刻意制造他的昏庸,刻意把他塑造成一個渣帝,你這不是面對命運、改變命運,你這是喪心病狂、人性扭曲!」

「不就是想獲得更大權力,不就是想把天下掌控在手心,那麼就正正當當來搶啊,但是——」她譏誚地對太後一笑。「你不敢,你和當年的那個楊玉瓊一樣怯懦,你怕受天下人唾罵,怕青史上的楊玉瓊被寫成老巫婆,所以想盡辦法演出母慈子孝的大喜劇,可惜兒大不由娘,人家不配合了怎麼辦呢?只好再找個更乖的來坐龍椅,好繼續把持朝政。」

「可你憑什麼相信他會乖?別忘記,齊沐瑱是二十四歲不是四歲,他有的是能力,在你們破壞他的名譽之前把楊家人一個個送上午門——如果楊家不夠乖的話。」

她公然挑撥離間,明目張膽往太後心頭埋刺,對,她就是想要看到狗咬狗的場面。

黑瞳緊縮、鼻翼翕動,向萸的每句話都戳在太後心頭。

沒錯,無數個深夜,她藏起崩潰,隱匿恐懼,她用殺人來弭平怨慰,如果天地間真有因果,她一定會墮入十八層地獄。

但是她一點都不在乎權力,在乎的人是哥哥,她殺齊沐謙不是因為子不孝,而是為了報仇,至于那個位置誰來坐,她無所謂的。

殘忍嗎?她是。

惡毒嗎?她是。

但她已經無法回頭,她再不是那個乾淨單純的楊玉瓊,就算這條路上很黑,她也要咬著牙一路走到底。

她冷笑道︰「演戲又如何?只要演得好,青史上的楊玉瓊就是溫良恭儉、睿智無邊、扶助稚子登位的仁厚太後。如今本宮主導的戲即將完美落幕,那個辜負我的,只能在地獄里無聲嘆氣。百因必有果,這結果是那個人造下的因,誰也別怨誰。」

「百因必有果?很好,我在此鄭重發誓,但凡有機會活下來,你的報應就是我!」向萸抬高下巴,堅毅的表情和當時想為父報仇的自己一模一樣。

「這就是你對抗命運最硬氣的態度?幼稚無知!死心吧,你沒有機會。」

向萸問︰「你相信輪回嗎?相信風水輪流轉嗎?相信好運永遠不會落在同一個人身上嗎?請拭目以待!」

「好,我就張大眼楮等著。」太後不甘示弱。

齊沐瑱傻眼了,這樣果敢、這樣驕傲的向萸牢牢地系上心房,再也揪扯不開。

齊沐謙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向萸逮到機會就往他身邊躺。

拉起他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她貼近他耳邊東拉西扯,因為害怕再也沒有機會說。

「要是能夠活著逃出去,我打算領養一男一女,女孩叫齊沐、男孩叫齊謙,瞧,一彈指,我又把你組裝回來了。某人想清名留史,我便讓她惡名滿天下,總不能給白雪公主吃完毒隻果,壞皇後卻一世幸福平安,這樣太沒公理了對吧?我要化身正義小英雄,除暴安良、匡扶世道。」

她模模他的睫毛、模模他的鼻梁,搞不懂呀,這麼普通的臉怎會入了她的眼,怎會帥到令人心房震顫?

「如果你是白雪公主就好了,那麼本王子親你一口,你就會立刻清醒,從此我們在城堡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童話里都是這麼寫的,愛情的結局都是永遠、永遠……」

他沒有回應,但無妨,她態度堅定就夠。

「下輩子太遙遠,任何承諾都顯得蒼白無力,可不可以這輩子你當我的梁山伯,我做你的茱麗葉,可不可以這輩子我就當你的齊夫人,如果你同意,你就是我那雙兒女的親爹。」

她扣住他的下巴輕點。「哦哦,你點頭羅,那就沒有資格反悔了。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無論疾病、貧窮、困頓都不能把我們兩人分開……」

向萸叨叨絮絮地說著,直到小順子端水進屋,要為齊沐謙淨身。

她不介意親手伺候的,但小順子介意,他說︰「姑娘時刻伺候在主子身邊,就不能分一點時間給奴才嗎?」

向萸妥協了。

因為他是屬下不是奴才,卻為爭取這個伺候機會願意降格當奴才。她知道的,他和自己一樣好傷心。

起身回屋里拿畫具,她打算進行第二本漫畫——內容關于他和她的愛情。

經過種滿曇花的小徑,她放慢腳步,突如其來的一陣風讓燈滅了。

沒有人煙的宮殿漆黑陰冷,但向萸不害怕,她還要折回幾朵曇花放在床邊,為他添香。

恍然回首,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

剛來那會兒,覺得這里又亂又髒又不體面,雜草野花到處瘋長,好端端的皇帝居然住在廢墟里,多麼可笑。如今人去樓空,手上的燈一熄滅,彷佛把回家的路都給封沒了,一時間有些豬徨。

心底……也有恨!

恨這個討人厭的後宮,住著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讓她覺得這里有了幾分可愛。恨記憶埋入土里,恨離別在即,恨那個男人就要拋下自己離去。

眼淚淌下,她仍然堅持為他折一捧曇花。

突然,一棒子從她後頸處砸下,向萸失去了意識……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2:59

第九章 自此都是真實

第七天,沒有藥物抑制,血脈瞬間暢通,冰冷的身子涌進一股熱流。

緊閉的雙眼張開,原以為觸目所及會是密閉的棺材,但是並沒有,棺蓋被打開了,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入棺內。

意識恢復,但身軀仍然無法動彈,閉上眼楮運行內功,在呼吸吐納間,手腳、身子漸漸恢復知覺。

懷里有人?怎麼可能?

他低頭一眼,是皇後嗎?竟然選中她來殉葬,是楊蕭兩家合計出來的結果?

不對……就算殉葬,她也不該躺在自己身旁。

輕輕推開,細微光線照在她臉上,心頭咚的一聲,是向萸!她怎麼會在這里?小順子怎麼沒把她從地道帶出去?

她死了嗎?石磨瞬間壓心,沉重得他無法喘息。

恐慌讓他的血管劇烈收縮,全身顫栗不已,不會的、不該是這樣的,他精心計算過每個環節,不可能會……

咸水漫過臉頰,額頭青筋浮現,眼底紅絲密布,熾烈的恨意狂襲,他想殺人!

終于,他能夠動了,起身一把將她抱進懷里,齊沐謙這才發現她的胸口有微微的起伏,抓起她的手腕號脈。

呼……憋著的氣通了,太好了,她沒死!

活著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他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臉頰,他溫柔地對她說︰「沒事了,我們都會沒事。」

起身盤腿吐吶運功,約莫兩個時辰,一只肥碩的紫金色蟲子緩緩從耳朵爬出來,順著他的脖子肩膀手臂往下攀。

紫金蠱養成不易,是周承拿齊沐謙的血養的,足足養了三年才養出一寸大小。

齊沐謙從腰帶中取出縫在里頭的紅色蠟丸,讓順著手臂往下走的紫金蠱爬回熟悉的小窩,再收回腰帶中。

是的,他從沒打算就範,從進宮那天起他就在籌謀今日,因為他答應過娘要好好活著。

他做到了,他不但會好好活著,還要翻轉局面,要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最好的報仇方法是什麼?是把對方耗盡畢生精力謀取的東西一點一滴箍出來,是讓他們多年的算計成為一場笑話。

這是當年義結金蘭的齊沐謙、楊磬、周承的共同認定。

所以大齊江山早晚會回到他手中,楊磬將親手摧毀楊家的繁榮,而周承……周王的其他兒子全廢了,皇位只能傳給當年被舍棄的他。

體力恢復,齊沐謙將向萸抱出棺木坐在高台上,他想起「齊沐」、「齊謙」,她說要把他組裝回來;想起她的霸凌犯規,想起本能催促了她愛他……


親親她的額頭,他說︰「答應了,答應許給你一個完美結局,答應對你一輩子專心。但是肖戰是什麼東西?長得很好看嗎?有我好看嗎?不至于吧……」

把人皮面具揭下,那張肖似先帝的臉瞬間天翻地覆大改變。

長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眼眉如畫、風流俊俏,事實上他長得不像先帝,他的五官更像母親,現在他的長相完全符合向萸對審美的要求。

俯,他也想要犯規加霸凌,吻上她的唇,感覺和印象中一樣柔軟甜美。

他又說︰「我會的,會跑到楊磬面前,狠狠把他比下去,會抬頭挺胸對他傲嬌的說在美貌面前,能力是個屁!」

知道不?其實霸凌這種事很容易上癮的,于是他一霸再霸,霸到最後,昏睡中的她嘴唇腫了起來,如果不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耳朵里,他還不打算止霸。

一塊石磚挪動,又一塊、再一塊……不久黑洞成形,黑衣人從里面鑽出來。

「主子久等了。」撕去「小順子」臉皮的鄭明單膝跪在齊沐謙跟前。

「外面情況如何?」

鄭明看一眼主子懷里的向萸,再瞄一眼空空如也的後棺,瞬間想通——原來如此,他怎麼會沒有想到?

「齊沐瑱在群臣的簇擁下登基為帝,朝臣百姓齊聲歡呼。永福宮傳來消息,太後娘娘精神不濟、性情暴躁,近日來已虐殺十幾名宮女。」

「姑娘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稟主子,『舊帝』駕崩當晚,向姑娘在德興宮里失蹤,屬下等人幾乎把後宮翻遍了,都沒有找到姑娘,我們猜測姑娘被齊沐瑱帶走,阿無到敬王府找過好幾趟卻始終無果。但是今天下午,月影在準備離京的商隊里找到喬裝改扮的皇後娘娘,屬下猜測姑娘的失蹤會不會與皇後有關,但皇後嘴巴嚴實,套不出半句話。」

如果可以打皇後娘娘的玉屁,應該多少能套出幾句,只不過沒人敢動這個手,畢竟是主子名義上的合法妻子。

齊沐謙笑容里藏著冷酷,原來向萸不是被楊玉瓊攔截,而是替皇後擋了死劫,只是……宮女那麼多,她為什麼非要向萸不可?

「他們怎麼解釋舊帝之死?」

「如同主子猜測的那樣,向萸為父報仇,潛入宮中刺殺皇上,太後娘娘憫其孝心,留她全屍,午門絞殺後與向文聰葬在一處。」

「知道了,走吧。」

「是。」

從京城到臨州,飛馬狂奔、十余日可入境,但是帶了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車馬走走停停,近二十日方踏入臨州。

齊沐謙天天喂藥,讓她一路昏睡兼調養身體,他把自己病在床上那段時期,她對他做的全為她做一遍。

也在她耳邊悄聲說情話,也試著做出告白動作,當然羅,犯規的事必須從早到晚重復重復地做,雖然馬車內部條件有限,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犯規上癮,因此某個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的女人,嘴唇始終腫脹不已。

心存罪惡嗎?當然不,話是她親口說的——誰讓你無力反抗,弱者就是要被強者霸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亙古不變的道理。

道理是用來干麼的?用來遵守的呀,他當然得趁機霸凌個夠,否則太對不起弱肉強食、物競天擇。

此時趕馬車的兩人,正用氣音對著話。

月影問︰「你覺得咱們主子這樣……正常嗎?」

對一個沒有反應的女人如此痴迷,跟與屍體做那啥啥啥有什麼不同?

鄭明莫測高深道︰「如果主子正常,現在就得在地宮里躺到地老天荒。」

月影嘆了口氣。也對,拱手把權力讓出去再搶回來,跟月兌褲子放屁異曲同工,正常人不這麼干的。「你覺得向姑娘會變成未來的皇後娘娘嗎?」

鄭明瞄了眼,淡定回答,「會。」

「為什麼?」

「向姑娘是主子的救命恩人。」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這樣的話主子虧大了。

「對。」主子早就饑人家小姑娘很久,她還沒進宮之前就派人盯著、守著、護著,如果不是太想把人家據為己有,干麼護食到這等程度。

「所以咧,我們要怎麼做?」

「討好、巴結、蒙著眼夸獎她長得很美。」

「她又不丑,干麼要蒙著眼楮夸?」

「看過主子真容後,你還能覺得她美?」

這是大實話,不比不知道,一比就像鮮花插在牛糞上、暴殄天物、月下老人瞎了眼……

月影又嘆了一口氣,「往好處想,她會畫牆。」

「我三歲就會畫牆,被我老娘拿帚子打到不敢畫。」早知道這樣也能勾人,就該把這才藝給好好栽培,鄭明暗暗想著。

「如果你有本事讓主子笑成那樣,我就喊你娘娘。」

想起主子的笑,忽然覺得春風拂過牆面,春花朵朵開,春燕處處飛……其實認真想想,呃,向姑娘挺不錯的。

她沒死?都埋進地宮里了,還能再活回來?不可能,除非不是凡胎。

所以二度穿越了嗎?向萸不敢動作太大,生怕動能改變空間,她轉動眼珠,張望、忖度。

這是間奢華度爆表的房間,瞧那桌、那椅、那櫃,全是昂貴作料精致雕工,再感受一子,背後的床軟呼呼的,如果不是獨立筒就是墊了無數層絲滑柔軟的被子。

小小地抬一下手臂,看一眼身上穿的,依舊是古裝,面料是高級綢緞,手腕上戴著個翡翠手蠲,這個、這個是……沐謙親娘要給媳婦的,是他的求親信物啊,她始終戴著,從來沒有拔下來過。

所以是手躅帶領她穿越了?它將要為自己圓滿愛情?換言之,沐謙也穿越了,他們將在另一個嶄新的時空里相遇?

所以呢?這一世的她是名媛淑女還是青樓名妓?如果是後者她定要哭給老天爺看,她沒事業心啊,當當韋春花那種過氣妓女還行,讓她當正牌名妓,天天用各種馬賽克技巧在男人身上搖晃……殺了她吧,重新穿越比較省事。

視線轉向床側,那里坐著一個酣睡的男人,她鼓起勇氣撐起上半身,試著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個夭壽帥的男人。

正常男人長不出這等樣貌,除非是玉皇大帝來投胎,或者狐狸精成形。

她沒有夸張,除塵若仙,雍容貴氣,長身玉立,朱面丹唇,渾身透著股書卷氣,對著他,不禁讓人想要開口大聲歡唱對你愛愛愛不完……

他會是穿越後的沐謙嗎?如果不是呢,如果他只是男配……找這種長相的人當男配,是對男主的輾壓與欺辱啊。

不管男主或男配,重點是對于二度穿越的自己,他是恩客還是相公?

「醒了?」在她胡思亂想間,男人張開眼楮,滿臉溫柔。

視線相對,心髒狂跳,哇咧變心了哦,太快了……才說要為沐謙守身如玉,才說要領養兩個孩子,把他組裝回來,此時此刻她卻被只野狐狸迷得暈頭轉向。

呵呵,穿越真是愛情最重大的考驗。

這樣不好,視覺善于欺騙知覺,她不能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渣女。沒錯,不是心動,她是被他身上那股帶著桂花味的竹葉清香給迷惑,是……沐謙的味道啊……

算了,先別管香氣或狐狸精,她必須確定自己是誰、身分為何,確定身處哪個朝代,傳承了哪位姑娘的下半生。

「呃,不好意思,能遞面鏡子給我嗎?」

齊沐謙訝然,他怎麼都想不到,向萸清醒後要的不是水或食物,而是鏡子。

雖然驚訝,他還是順著她的心意,給她拿了面鏡子。

這一照,她還是那個向萸,雖然比起之前好像有點微胖,但整體沒有太大差別,所以咧,現在是什麼情況?

「公子……」

「不認得我了?真糟,我還決定听你的話,把賢明帝君演得絲絲入扣、動人心弦。我還打算當齊沐、齊謙的親爹呢。」他沖著她,露出大大笑容。

聞聲,她呆滯、癲狂,胳臂陡然出現千斤重量,她的手指抖抖抖,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才舉到他的鼻子前端,好像在說︰你這貨,有偽造之嫌。

笑著握住她顫抖不止的手,他將她提抱入懷。「這麼驚恐?我還以為你喜歡我,真心想把我給組裝回來。」

「你是齊沐謙?」

「懷疑哦。」

「你易容?」

「現在是真容,以前那張臉才是易容。」

「為什麼要扮丑?」

「為刺激楊玉瓊,她痛恨先帝,我便整出一張先帝臉。」

當然他的臉不是一天就能改變,是日積月累、替換過無數張人皮面具,才慢慢「長」成先帝模樣。

「你沒死,從地宮里逃出來了?」

「對啊,是你想讓世界因為我的存在變得閃亮,是你讓我相信自己終有屬于我的盛舉,是你讓我別因為磨難停住腳步,堅持住就會擁有屬于我的藍圖。」

呵呵……呵呵……她傻笑個不停。

「嚇呆了?」

她搖搖頭,回答。「太不真實。」

「沒錯,愛情不真實,但我會在燈火闌珊處,等待尋覓愛情的你,向萸,從現在起,你過的每一天,看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

他全听見了,听見她在耳邊對他說的每句話。

她又傻笑了。「既然你有計畫,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你的演技不行,如果讓你知道實情,面對楊玉瓊那個老人精,肯定會破綻百出。」

理解,他的話句句屬實,她確實沒有演藝天分。

「這里是哪里?齊沐瑱當上皇帝了嗎?他沒有一路追殺你?」

「這里是臨王府,我現在的身分是臨王,他認不出我,自然不會追殺我,何況對天下百姓而言,齊沐謙已經成為先帝。」

臨王?她听爹爹說過,先臨王是先帝的異母弟弟,被分封到貧瘠窮困的臨州,年紀輕輕就抑郁而終,獨子繼承爵位,卻是個人人都說活不過二十歲的病秧子?

「我有點……迷糊。」

「沒事,我來幫你理清楚——先帝手中握有虎符,它可以調動飛虎營七千名將官,這些將官都是菁英中的菁英,只受皇帝轄管,旁人命令一概不听。先帝中毒後,自知所剩時日不多,一方面召來辛將軍,讓他護我坐穩龍椅,一方面讓心月復將虎符和玉璽送到母親手上。母親認為福王府不安全,便將它們埋在嫁妝中的莊子里,這件事連同我的身世寫在信里,縫在女圭女圭月復中。」

「楊家數度想接手飛虎軍,但辛將軍堅持只認虎符不認人,幾次被拒絕,心胸狹隘的楊丞相竟然羅織罪名想殲滅飛虎軍,幸好辛將軍有心計、有謀略,在楊丞相動手之前,早一步化整為零,將飛虎軍送到臨州。之後辛將軍找到外祖父,他們合力滲透後宮,在我身邊安插人手,這些年飛虎軍在臨州擴大編制,已經從七千增為五萬人。

「三年前,楊玉瓊為我挑選蕭氏為後、梁氏為妃,為表達不滿,婚前我大肆蓋行宮征男寵,行宮就蓋在母親的莊子上,目的是想掘取玉璽及虎符,也為了調來飛虎營將官,為逃離皇宮暗暗做準備。」

向萸點頭,他好男風的消息就是在那個時候傳出來的。

「那臨王呢?」

「臨王病弱、長年臥榻,極少人見過他的真容,到達臨州後,辛將軍和臨王談判,之後接管臨王府,開始著手治理臨州,直到十二歲那年,他把臨州的統治權交到我手上,告訴我將臨州當起點,學習如何治理一方。」

「這些事情,周承和楊磬知道嗎?」

「知道,他們也參與了。辛將軍選中楊磬接手飛虎營,而周國就在臨州隔壁,臨州的商業繁盛,與周國密不可分,這當中周承功不可沒。幾年經營下,臨州不再是窮山惡水、窮困貧瘠的化外之地,運氣頗佳的我還在這里挖到一條玉礦,用賺到的錢大力推動地方建設,如今的臨州是大齊最富裕的州縣。」

言談間,齊沐謙流露出了幾分驕傲。

「那楊家呢,毫無所覺嗎?」一個病秧子把臨州經營成這副景況,做事不成、斗爭一流的楊丞相不會有其他想法?

「一來,在正式對決之前,我把臨州守得滴水不漏,半點消息都沒往外透。二來,楊丞相把國家治理得滿目瘡痍,你以為他還有心力顧及臨州?」

「可你當了臨王,真正的臨王怎麼辦?」

「他在一個月前死了,此後,我正式取代他成為齊沐儇。」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臨王得遇神醫,幾帖藥後惡疾除盡,他勵精圖治、鼓勵農桑,歡迎商人進駐,某年某日玉璽再現天下,握有玉璽的齊沐儇是天命所歸,比起齊沐瑱更有資格成為齊國帝君。你不是想當某人的報應?不是想把溫良恭儉、睿智無邊的仁厚太後給拉成巫婆嗎?」

「對,善惡終要有回報,才能警醒世間百姓揚善抑惡。」

「去做吧,以向萸的名字大大方方的做。」

「真的可以嗎?萬一興起戰爭呢?」

「放心,接下來我會讓他忙到焦頭爛額,無暇戰爭。」

「你這個皇帝當得那麼輕松,他有什麼可忙?」

「首先,乖巧听話本就不是齊沐瑱的性格,當上皇帝之後,他自然不可能任由楊丞相驅使,再加上他很快就會發現國庫虛空。」

「國庫虛空還不是因為你大蓋行宮,別人會把這筆帳算在你頭上的。」

「兩點錯誤——第一,正確說法是算在『先帝』頭上,我現在是齊沐儇。第二,國庫虛空的重要關鍵在楊家,楊相一黨陸續跟國庫借錢,卻從沒有還過。」

「所以……」

「所以沒錢寸步難行,新皇帝必須展現他要債的堅強實力。」

向拱自己上位之人要債?齊沐瑱怕是要眾叛親離了吧?

看著「齊沐儇」帥到讓人頭皮發麻的五官,看他說著奸險的話卻笑出滿臉的無辜燦爛,向萸笑了,從現在起柳暗花明,得到自由的他要盡情展現自己的能力了。

「怎不說話?」

「我該說什麼?夸你高明嗎?需要我配合做點什麼嗎?比方被齊沐瑱找到,被他收進後宮,今天鬧著穿金縷衣,明天吵著買稀世頭面,後天逼他送水晶鞋,竭盡全力當散財童子,讓他的惡名比『先帝』有過之無不及?」

她的想像力讓他大笑,這丫頭的腦子真的與眾不同。

「不必,就寫你最擅長的話本。」

「行,就從向萸為父報仇、死里逃生的故事說起。」她握緊雙拳、斗志滿滿。

「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得文字的。」齊沐謙提醒。

「那就畫成圖冊,再請幾個說書人把故事到處講。」

「想得很清楚嘛,你早就打算這麼做了?」他斜眼看她,口氣怪異。

「我本打算離開後更名改姓,開始畫漫畫,畫出一本本《後宮見聞錄》。」向萸興奮又得意,尖銳的內容她已經在腦海里過了好幾遍。

所以她也想為他報仇,像為父親做的那樣?很開心自己在她心中那麼重要,不過該教的還是得教。

「莽撞,有沒有想過,這樣的畫冊傳進宮里,楊家會不會放過你?當然最可能的狀況是你的畫冊根本沒人敢付梓,萬一踫到人心險惡的,表面上應承你,轉頭直接把東西送到楊家人手上,你很可能莫名其妙就成為階下囚。」

會這樣嗎?她真沒想過,對上他灼灼目光,突然很感慨,怎地天下全是聰明人,看來看去只有她最笨。是因為3C產品泛濫,她已經習慣用直覺去做反應,反而喪失深思琢磨反覆推敲的原始能力?

驕傲被踩了,她決定耍賴。「反正楊家又沒打算放過我,頂多跑給他追。」

「跑?想得美。你會易容、會武功、有身帖無數份,或者你很有錢?你什麼都沒有,在種情況下是你跑得快,還是他們追得快?」

向萸垮了肩,沒意外的話,應該會死得更快,連齊沐、齊謙都來不及領養,就被輾成肉泥。「追上就追上吧,反正我痛罵過她,已經回本了。」

痛罵?現在想起來,齊沐謙還是心驚膽顫,她罵得很爽,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他卻嚇得冷汗直流,就怕瘋狂的楊玉瓊控制不住情緒直接弄死她,到時再找個人扮演孝女向萸。

當然,後來楊玉瓊也真的這麼做了。

「要是真被逮回去,就是十八般刑具輪番上陣,連死都死不出全屍。」

「那你又讓我寫?就不怕我被十八般刑具輪流招呼?」

「做這種事需要個有錢有勢的人做後盾,比方手中握有玉礦、長期和周國行商的臨王。這樣才能搶在楊家察覺之前讓故事傳遍天下,甚至鼓動文人士子為『先帝』翻案。」

向萸鼓起腮幫子,嘆道︰「有錢有勢很重要嗎?」

「對,這樣的人擁有自己的書鋪、茶樓,書愛怎麼印就怎麼印,故事愛怎麼講就怎麼講。」

他說得全對,對到讓她無法反駁,窩進他懷里,蹭蹭他的胸口,她追求的安全感已經回來。「知道了,但以後別再說我莽撞行不?」

「為什麼?」

「因為你的口氣和我爹很像。」她想爹了,很想很想。

見她沮喪模樣,心疼地將下巴頂在她的頭上,齊沐謙淺淺笑開。「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事?」

「你爹沒有死。」

向萸瞬間表情凝結、腦漿沸騰,爹沒死?

眼淚不斷往下掉,激動令她全身發抖,她死命捂住嘴巴,狂抑心中波濤,她不斷告訴自己,這樣很好,好到她只能感激老天爺。

但是爹爹那麼瘦,那麼虛弱憔悴,他連坐都坐不起來,只能巴巴地望著自己。

「爹!」她撲倒在向文聰身上。

「讓你擔心了。」

「不是擔心,是傷心,傷得心都碎了。」

「爹知道,你傷心得不管不顧,跑去擊鼓鳴冤……」為了自己,她連命都不要,真傻。向文聰看著女兒,滿臉心疼,他的小棉襖啊,不親手護著哪行?「讓你委屈了。」

「嗯,超委屈。我煮好大餐等你回家慶生,卻只等到汪伯伯把你的屍體送回來,你讓我情何以堪。」

向文聰不知此事,疑惑地望向齊沐謙。

「當時為保住你,不得已對外公布你的死訊。因為下毒的雖是梁貴妃,但楊玉瓊不見得沒那個意思,否則梁氏心思淺薄、行事粗糙,根本無法成事。」

「太後為什麼要害我?」

「楊玉瓊需要一個『向青天』來證明皇帝殘暴不仁,需要你的死,引發百姓對我的仇恨。」

「她成功了?」

「是。」向萸自招。「我狠狠幫了太後一把。」

向文聰皺眉。「你做了什麼?」

一五一十、實話實說,她從不對父親說謊。

「你可真是幫大忙啊。」向文聰苦笑。

回想當時,本以為要撤案子,沒想到皇帝卻是開門見山與他徹夜長談。

他方才明白,皇帝並非外頭傳得那樣不堪,可惜朝廷被奸佞把持,皇帝有志難伸,當時他就打定主意,要助皇帝一臂之力,準備離宮後就辭官,舉家遷往臨州,卻沒想到一碗湯喝下去,阻斷了所有計畫。

「別怪小萸,若非太後推波助瀾,書無法賣出洛陽紙貴的盛況。」齊沐謙替她說話。

「你啊……讓我怎麼說才好?」向文聰既心疼又無奈,當時女兒也是沒辦法了吧,沒人可以依靠,她像只無頭蒼蠅,只能到處橫沖直撞。

「我知道沖動是魔鬼,可汪伯母親口證實,是皇帝殺了爹爹。」

「關汪家什麼事?」

向萸欲言又止,齊沐謙把話接下。「是我的主意,汪家公子勤學上進堪稱良配,便給汪宜禾下旨,讓汪家好生照料小萸,但小萸拒絕了。」

「你這孩子,汪哥哥不好嗎?」他必須承認,這在當時確實是相當好的安排,何況比起眼前這位,他更看好汪嘉毓。

「在那種狀況下,我哪有心思想那些。」向萸悶聲道。

「都過去了,向大人盡快把身子養好,我需要你鼎力相助,不光臨州百姓,我期盼每個大齊子民都能過上同樣的日子。」齊沐謙把話題轉開。

「我會的。」

安撫過親爹,向萸腳步輕松地走出房門,陽光籠罩,暖了身子暖了心,仰起頭,望著萬里無雲、藍得耀眼的天空——所有事情從現在起都會開始好轉的,對吧?

大掌悄悄握住小小手心,她轉頭看他笑容不變,正是秋後算帳的好時機,她要把溫馨偶像劇演成《七俠五義》。

抽出手,小拳頭捶上他胸口。「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告訴我爹爹還活著?」

他沒回答,反問︰「相信親緣的力量嗎?」

她斜眉。「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在這之前,沒有人能確定你父親活得下來。」

「什麼意思?」

「你父親確實中毒了,和薛紫嫣中相同的毒,幸好即時發現,被救下的時候他還有些微弱氣息,我當下決定,從死牢里撈了個身材相近的男子換下你父親,易容後送回你家里。周承擅醫,從那之後向大人一直待在瑾王府里,只不過那毒太少見,連周承都沒把握能將你父親救活,情況一度危急,若是換成別的大夫,肯定要放棄了,但周承在醫理這方面很有幾分傲氣,越是不行的事、越是非要做到底,因此回周國時也把向大人帶上。」

「你父親始終昏迷,直到我們一行人抵達臨州當天,他竟奇蹟似的清醒,只是臥床太久身體虛弱,本該在周國多待一點時間好好調養,然他醒後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你,听說你到了臨州,他便再三央求周承,想要與你團聚。」

臨州離周國皇宮不遠,短短三天路程,快馬加鞭的話還可以再縮短時間。

「之前不告訴你實情,是擔心給了希望又讓你失望,對不起瞞了你。」

耳廓微紅,握緊的拳頭松開,垂下手,從小指、無名指……一根根扣上他的指頭,他處處為她設想周到,該感激、該說抱歉的人是自己才對。

「對不起。」她很小聲,但他听見了。

「你父親是個人才,日後我需要他鼎力相助。」想起未來,他揚唇一笑,瞬間繁花盛綻。

他笑得龍姿鳳章、芝蘭玉樹,害她看得痴了,口水差點沒鎖緊,沿著嘴角下起毛毛雨。

一個男人怎能長得這麼好,是想教天底下女子集體去跳樓嗎?她又想拉著他到楊磬跟前炫耀了,又想說在美貌面前,能力是個屁了。

看著處處符合自己審美觀的男人,真好……愛上他,真好!

向文聰自清醒之後,身體一天比一天好。

得遇明主、滿腔抱負能夠實現,他心急著痊癒,藥喝得勤、飯吃得下,沒事還在院子走幾圈,因為女兒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父親的健康讓向萸化解哀傷,心情重新明媚,愜意地投入寫作。

很快地《洗冤錄》完稿,那是《青天蒙冤記》的第二部。

《青天蒙冤記》的男主角是向文聰,寫他奉令進宮卻找不出真凶,被昏庸帝君下令斬殺,故事尾端是女兒為父報仇決定擊鼓鳴冤、狀告帝君。

下場如何?沒寫,但讀者可以自行推論。

《青天蒙冤記》在楊家的推波助瀾之下賣量驚人,許多百姓看完後心中不勝唏噓,痛恨皇帝的無能昏庸。

《洗冤錄》更精彩,故事峰回路轉,所有人都以為向文聰被皇帝殺死,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皇帝不但救下他,並且趁著瑾王返國,偷偷將人送往臨州醫治。

《洗冤錄》的主角不再是向文聰,而是人人口中荒誕不經的皇帝。

皇帝幼年進宮,長到曉事年紀朝廷已被楊家把持,楊家一手遮天,所有政令全出自楊丞相與太後。

皇帝很清楚一旦楊家做好篡國準備,自己死期將至,他的手中無兵無權,不求能幸免于難,但仍堅持身為帝君該為百姓做點事。

皇帝不好男風,蓋行宮是為了掩飾行蹤,為了暗暗收容被楊黨排擠陷害的好官及其家眷,之後悄悄送往臨州,他也在各地蓋善堂,收留被楊黨所冤,導致家破人亡的孩子們。

因為皇帝得知臨王身子雖然羸弱,卻有滿月復才華,一心造福百姓。

小說是從向萸的視角出發,寫她狀告皇帝,卻被皇帝救下,入宮明真相的過程。最終皇帝被太後毒死,卻將責任推到她身上,而犯下弒君大罪、本該被砍頭的向萸,在皇帝的安排下悄然到達臨州,向臨王闡述皇帝的死亡真相。

故事完成後,她再三閱讀,非常滿意。

但齊沐謙不滿意,說︰「你沒有寫向萸對昏迷中的皇帝告白。」

「你听見多少啊?」

溫柔地為她順順碎發,齊沐謙道︰「全部,每一句,紫金蠱能控制我的呼吸心跳,卻不能控制我的腦子,小萸,我知道你喜歡我,我很高興被你喜歡。」

她甜甜笑開,晃晃手上的翡翠蠲子。「我也很高興能當你的媳婦兒。」

「嗯,我們還要生很多孩子,就生……」

她想也不想,比出五根手指頭。

「五個。」兩人同步。

齊沐謙看著她目光熾熱,太有默契了。

她怎會知道那幅名為幸福的畫里,他左右手各抱一個,兩腿各掛一個,後面再背上一個?他們每個都可愛、漂亮,每個都古靈精怪,和他們娘一樣。

她大笑。「五個耶,那得賺多少錢才養得起?」

「放心,回頭我把庫房鑰匙給你,你盡量用,錢沒了我再補進去。」

「听起來,我的相公家產殷實?」

「過謙了,你家相公是富可敵國,安心花、盡情花,沒事就撒撒銀票,疊疊銀兩,心情不好就盡情敗家,你想怎樣就怎樣。」

看來,她替自己挑選了支績優股,運氣可真好啊,她終于戴上女主光環,終于有了穿越者的無敵運氣。

愉快地鑽進他懷里,突然覺得兩輩子不夠用,她貪心了,想要擁有他的十輩子、百輩子,想要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向萸喜歡畫牆,因為畫牆能釋放壓力,前世她用這種方式紆解,今生亦同。

畫完最後一筆,她爬下梯子往後退幾步,雙手橫胸,歪著頭欣賞自己的新作品,喜歡、滿意,她的手藝更上一層樓。

這幅畫,畫在書房牆壁上——應他要求。

于是齊沐謙推開門時,看見一個嘴角輕勾、眼底帶媚,笑得讓人感覺愜意的女孩。

牆壁畫著一叢叢盛開玫瑰,蜂蝶紛飛,很熱鬧的畫面。

他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肩膀。「你在畫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這不是他要的,他說要「累了,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畫作,這麼明顯的提示,他不信她沒听懂。

向萸往後靠進他懷里,他則順勢環著她的腰,「錯,畫的是你和我。」

再看一遍,哪有?花叢間半個人都沒有,哪來的你、哪來的我?

齊沐謙狐疑地把她推到牆邊,目光四下搜尋,她不會隨筆點兩個小黑點,就代表他和她吧?這樣就敷衍得太超過羅。

他看得很仔細,整幅畫從東看到西,從上看到下,並沒有,沒有任意黑點A和B。「你在胡扯?」

「我很認真的。」她指向牆面,邊指邊解說。「你是帶刺的玫瑰,我是莽撞的蝴蝶,畫里有玫瑰、有蝴蝶,有你也有我。」

非常貼切,莽撞的她,一頭撞入他心扉,她的胡椒粉成為他認識她的第一個氣味。

他羨慕她的勇敢無懼與直接,不像自己彎彎繞繞、一輩子處心積慮;他羨慕她的磊落光明、真心真意,不像他永遠在演戲;他羨慕她,有個把她捧在掌心的父親,羨慕她親緣深厚,羨慕她可以永遠恣意……

是從羨慕演變成愛慕的嗎?不知道,但他很喜歡,有她在身邊的日子,連呼吸都分外愜意。

「你在撩我?」這是剛從她身上學會的新句子。

「有這麼明顯?」她偏著頭,笑得春光撫媚。

「有這麼明顯。」勾起她的下巴,欣賞她的嬌美。嗯,五官比自己差一點點,但標準值還在他正確的審美觀內。

「你願意被我撩嗎?」她問得滿口自信,但耳垂悄悄地紅了,一點微紅從下方慢慢往上擴張。

蝴蝶在玫瑰面前害羞了,紅紅的臉、垂下的眼睫,小小蝴蝶吐吐舌頭,期待答案。

潘安一笑,百花折腰,他說︰「我找不到不願意的理由。」

他不知道這句比土味情話更撩人,向萸全身爆熱卻手足無措,他朝她寸寸靠近,然後……她被霸凌了。

輕吻淺吮,他在唇齒相觸間,汲取她的香甜,既然小蝴蝶撞進他心底,此生只能是他的女人。

這時兩只蝴蝶從窗口飛進來,在他們身邊飛繞,據動的翅膀據起情意綿綿,他們的視線追逐著蝴蝶翩翩起舞,沒想到它們竟然在齊沐謙胸前停駐,他沒動、她沒動,片刻後又雙雙飛走,兩人相視而笑。

「看來蝴蝶不怕我滿身銳刺。」

「誰讓玫瑰太美艷。」

「我就知道你心悅我的臉。」

「是,我過度依賴視覺。」學畫畫的嘛。

他又靠近了,額頭再度貼上她的,氣息濡染,她又發熱了,是吃退燒藥也退不了的熱度。

「知道那兩只蝴蝶什麼品種嗎?」

「不知道。」

「是玉帶鳳蝶,雌雄異型,喜訪花,一雄一雌飄然起舞十分美麗,前翅均為黑色,雄蝶後翅中部有一條帶狀白斑,如同為官者的玉帶腰圍,雌蝶後翅有大片玫瑰紅斑紋如彩裙艷麗,因此它們又被叫做梁山伯與祝英台。」

梁山伯祝英台,七世夫妻七世愛情,是怎樣的堅貞才能維持住彼此的心?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願意為他堅貞、堅定。

他低下頭,封上她忙碌的嘴唇。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3:21

第十章 原來真有因果

硯台狠狠砸向木門,啪的一聲門穿了個洞,墨水四濺。

齊沐瑱把桌子上的奏摺往地上掃去,狂怒的他控制不住情緒,抓起掛在牆上的刀,想也不想,揚起、下落!

桌子一分而二,轟然倒地。

門前伺候的太監被嚇得滿身冷汗,噤若寒蟬。

丞相楊笥雙手攏在袖中,垂眉安靜地站在桌旁,看著差點兒砸到腳趾的木屑,嘴角笑容未收。

這就是他千挑萬選的好女婿,才剛上位連椅子都還沒坐熱呢,就換了張嘴臉,真當自己是皇帝了?哼,沒有他,他就不信齊沐瑱的龍椅能夠坐得安穩,作夢去吧!

敬王安坐椅中,一動不動,看著發怒的兒子,眉心輕蹙。

旱災、水澇,奏摺像雪花般從四面八方送上來,地方官一個個哭窮喊救命,這種時候,朝廷能做的除了賑災還是賑災,沒想到戶部尚書嘴皮子一踫也跟著哭窮,把早朝當成菜市場,一個個比賽似的,看誰哭得更響亮。

銀子去了哪兒?

帝王的雷霆之怒竟然震不開戶部尚書的嘴,一怒之下,齊沐瑱把戶部官員抓起來,當堂跪上一整排,不說就殺,當著百官面前親手執刀。手起刀落,戶部尚書的頭顱滾落,尖叫聲四起。

但他並沒有歇手,一路往下砍,不過砍掉三顆腦袋,就有人禁不住驚嚇招認了。這一招,狠狠據了楊笥的顏面,行吶!向國庫借銀不還的人都有個共同特點——姓楊或是楊黨。

楊笥臉色鐵青,卻依然維持著笑意,優雅地看著坐在上頭的齊沐瑱,久久不發一語。他的笑,狠狠地挑釁了齊沐瑱。

哈,原來最大的老鼠窩就在楊家,難怪岳父多次阻攔,不讓他往下。

但他可不是齊沐謙那個廢物,楊家想要像過去那樣一呼百諾、一手遮天?沒門兒,楊家操控傀儡帝君的好日子結束啦!

「查,到一個抄一個,朕就不信找不出銀子。」齊沐瑱笑得滿目猙獰。

「不可以。」三個字,不見怒氣,但楊笥咬得又慢又緊。

「為什麼不可以?」

「如果不是那些銀子拉動貪婪欲念,他們憑什麼要扶持皇上?若是認真計較,始作俑者不是旁人,而是皇上。」楊笥的未竟之語是——改朝換代是要人命的事,沒有巨大利益推動,能勾引誰倒台相挺?

「別想把責任推到朕頭上,那些借條從十幾年前開始就有,那個時候……」

楊笥冷笑著接話。「那個時候,皇上還是敬王府里的慫包,只能夾著尾巴看人臉色過日子,若非老臣拋出橄欖枝,今日皇上能成為九五之尊?」

「你這是在跟我討人情?」

「老臣不敢。」

「百姓天天怒罵齊沐謙敗壞吏治、養肥碩鼠,原來碩鼠全是楊家培養出來的!針對這點,岳父打算怎麼辦?」齊沐謙樂意承擔惡名他可不想,他還盼著名留青史呢。

「一個人的權力不算權力,一群人的權力集中起來,才能控制朝堂百姓,否則即使是皇帝,也一樣孤掌難鳴。」楊笥不驚不懼,笑望齊沐瑱,眼底諷刺甚濃,這麼快就想要過河拆橋了?那也得有拆橋的本事。

不是他看不起齊沐瑱,這麼沉不住氣,能有什麼大作為?

「齊沐謙就是這樣被你們逼得什麼事都不能做?」齊沐瑱冷笑。

「是,有點後悔呢,現在想想,比起皇上,先帝更好扶持些。」楊笥似笑非笑。

好歹人家听話呀,如果不是太後堅持,各自安好豈不快活。

「後悔也來不及,如今朕才是皇帝,凡事朕說了算,大齊王朝將會在朕的手里重振雄風,那些尸位素餐、荼害百姓的惡官,朕發誓定要一個個徹底鐘除。」

坐上龍椅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不當第二個齊沐謙,他有雄心、有理想抱負,大齊王朝將會在他的治理下煥然一新。

徹底鏟除?這口吻多硬氣啊,但想要硬氣可不是嘴巴說說就行。楊笥心頭冷笑不止。

「朝廷不是皇上一個人的,還望皇上三思,免得後悔莫及。」楊笥道。

前幾日後宮傳訊,女兒已經身懷六甲,多麼好的消息啊,自己有本事扶持齊沐謙、齊沐瑱上位,就有本事把自家外孫送上龍椅,三朝元老……這個名頭挺好。對談間,他做出了決定。

「朝廷不是我一個人的,卻是楊丞相一個人的,對嗎?」

楊笥低眉道︰「臣一心為皇上著想,他們都身負從龍之功,皇上這般對待,難免落得一個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的惡名。」

「他們也稱得上良弓?狗哪能如他們那般惡劣。」

「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皇上。」他再次提醒道。

「難不成朕還要對這些蠹蟲歌功頌德、感激涕零?」

「不必歌功頌德、感激涕零,只願皇上心懷感激,畢竟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局面。」

齊沐瑱諷笑︰心懷感激?這話說得好像他多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多謝相爺提醒,既然如此朕便網開一面,還請楊丞相轉告欠債之人,一個月之內把積欠國庫的銀子全數吐出,但凡自動致仕者,朕可以給他們一個功成身退的體面。」

楊笥雖是笑著,然而後牙槽卻咬緊了,這話代表他非要楊家退出朝堂?他們處心積慮、日夜謀劃,可不是為了求來一個功成身退的體面。

但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至少得等女兒誕下皇嗣,才好正面交鋒。

「皇上非要專權擅勢也不是不行,但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事緩則圓。」

「敢問楊相,要怎麼個緩法?」

「少則一兩年,多則五六年,至少得把朝政給弄熟了,才知道該往哪里動手對不。」

「楊相在糊弄朕嗎?老百姓餓著肚子呢,你讓他們等上一兩年、五六年,到時朕豈不是罵名滿天下了。」他想搞出第二個齊沐謙?真當他蠢啊。「楊相不必在此費心說服,還是回去想想要如何傳達朕意吧。」

楊笥冷冷望著齊沐瑱,看來是周旋不了了。「微臣句句忠言,還望皇上三思。微臣告退。」

始終默不作聲,像個擺設的敬王,直到楊笥走遠了才抬起頭,低聲罵了句老狗。

「父親……」齊沐瑱輕喚。

「別慌,本王早就料到今日。」他把一塊銅牌放在桌面上。

「這是……飛虎令?」

「不,當年受楊笥所迫,飛虎軍早就解散,這些年本王暗中組織起三千人的白馬軍,人數雖然不多,但用他們對付文官足矣,只要皇上掌握軍權,再沒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說三道四。」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笑意。「多謝父親。」

都說沐垣長得像哥哥,可不就是嗎,外甥肖舅呀。

哥哥對她說過幸好你進了宮,若是嫁入尋常人家,哪吃得了婆婆的苦。

哥哥錯了,後宮的苦不比百姓家少,這是個凶險之地啊,多少青春美好的少女在這里喪失性命,若不是她的心夠狠、手段夠殘忍,哪有立足之地?

站在梯子上,楊玉瓊撫模著男孩冰冷的臉龐,把臉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若沐垣能夠平安長大,定會是個昂首天地、傲視群倫的男子漢吧。

可惜他來不及長大,惡毒父親斷送了他的性命,真恨!想一次恨一回,不過沒關系,齊沐謙已死,那個男人不給她留下子嗣,她也不給他留,沐垣的仇終究得報。

楊笥進來時,看見妹妹又對畫像痴迷了,不自覺皺眉,這幅畫到底有什麼魔力,怎麼每次來妹妹都是這般,魔怔了嗎?

听說她脾氣越來越暴躁,連睡覺都不得安穩,非要望著壁畫才能安然入睡,竟連後宮的事都不管了。

「微臣給太後娘娘請安。」

偏頭,楊玉瓊看向哥哥,她的青春消逝,哥哥也老了,光陰很公平,從不厚待或薄待誰。

早晨起來,見枕上又落下一大把頭發,她濃密的黑發日漸稀疏,都得靠著假髻才能插上龍鳳簪,是真的老了啊,不知慕容先生是不是也雞皮鶴發老態龍鐘?然不管他變成怎樣,在她心里都是那個溫潤的翩翩君子。

在宮女的服侍下,她慢慢爬下木梯,近日來越發覺得手腳無力。

揮揮手,宮女依序往外退去,同時將門帶上。

「哥哥來找我有什麼事?」

哥哥常夸她是巾幗英雄,這話水分摻得太多,什麼垂簾听政,真正听政的是他呀。哥哥總往後宮跑,不過是知會她在朝堂上要怎麼配合,可現在整個大齊都是楊家的天下啦,連龍椅上坐的都是楊家女婿,哥哥早已經不需要她了,怎麼又來永福宮?

對于哥哥態度不復過往,楊玉瓊倒是不計較,她對權力本就沒有太大野心,心心念念的全是為兒子報仇,如今大仇得報,心中再無掛礙,她想要含飴弄孫安享晚年了。

「娘娘,听說皇後已經懷有身孕。」

「是嗎?那可真是個好消息。」楊玉瓊眼楮發亮,笑意漫上嘴角,不知道那孩子會不會長得像沐垣?

「我想扶楊家外孫當皇帝。」

「這個自然,但哥哥著急什麼,孩子都還沒出生呢,是男是女尚且不知,說這個還太早。」不過有她在,其他女人要生下齊沐瑱的孩子想都別想,下一任皇帝只能是楊家子孫。

楊笥倒不擔心男女,萬一生下公主,他也有本事變成皇子,就算真的生不下來,幾個媳婦肚子里都懷著呢。

見楊笥不語卻欲言又止,楊玉瓊道︰「你我兄妹,有什麼話不能說?」

「齊沐瑱想讓楊黨退出朝堂。」

「為什麼?」

「因為他們從國庫里拿了點銀子。」

「多大一點?」

被齊沐瑱這一鬧,戶部已亂成一團,他心知騙不了妹妹,便實話實說。「兩百萬兩。」

「兩百萬?」楊玉瓊嘆了口氣。「哥哥,別太貪心了,權勢要錢也要,好歹給百姓留下一些。」

「想掌握權力籠絡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施予利益,如果沒有那些錢,誰會對楊家忠心。」楊笥抬高下巴,那些銀子是他們應得的。

「可這些都是民脂民膏呀!七年前大旱,朝廷開倉無糧,活活餓死三萬百姓;三年前地方官紛紛上書,朝廷一句沒有錢便停了修堤,一場春澇活活淹死百姓十萬人,這些都是大齊子民吶。」

她說的都對,但是……

「謀奪江山和打仗同樣燒錢,妹妹比我更清楚,楊家不過出了個皇後,其他能搬上台面說事的子孫沒有幾個,多年來咱們兄妹機關算盡、搏闔縱橫,方有今日局面,盡管那些人是朝章蟲蟲,但他們的助力不容小覷。

「現在齊沐瑱幾句話就要他們把錢和權通通交出來,這會將他們給生生逼死,萬一他們決定拼個魚死網破,到時朝堂不穩、民心不定,讓外族有可趁之機,我們都會成為大齊罪人。對于齊沐瑱,我苦口婆心百般勸說,可他油鹽不進,非但半句話都不听,還想挑戰我的權力,說到底妹妹就不該堅持,就算齊沐謙是先帝血脈又如何?至少他听話啊。」

居然怪到她頭上?難道哥哥不知道她做那麼多事,掐斷那麼多條人命,為的是什麼嗎?她是為了替沐垣報仇啊。

沒有她,先帝能夠早死,哥哥能把持朝政當起地下皇帝?他不知感激竟還怨慰起自己,真真是白眼狼。

「哥哥把話講得如此冠冕堂皇,說穿了是舍不得手上的權力吧,你替齊沐謙管了十幾年的朝堂,現在還想替齊沐瑱管、替未出世的的外孫管?哥哥,你的太大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這是為你、為楊家著想,齊沐瑱不拿我當碟菜,難道他就會看重妹妹?哥哥這是看清楚了,齊沐瑱驕傲狂妄、目中無人,一旦他月兌離控制,我們的下場會是慘澹淒涼。妹妹,我們必須當機立斷,如果妹妹想要活得縱情恣意,齊沐瑱絕不能留!」

「縱情恣意?哥哥在說笑嗎,打從被父親送進宮,這四個字就與我無緣,哥哥只手遮天之際,可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不想當太後、不想要用鮮血構築出來的虛榮,我想與慕容公子生生世世,可你們卻斷他的手臂,斬了他的前途,為了讓他活命,我只能低頭妥協……」

一句一句說著,楊玉瓊恍惚了,彷佛回到從前,她跪在陰森恐怖的祠堂里,幾度暈死過去她也絲毫不讓步,一再告訴自己要堅持。

但是她被帶到林子里,看他們折辱慕容先生,看他的右臂被斬斷,鮮血噴了滿頭滿臉,他痛得全身抽搐,卻還是用染滿鮮血的掌心捧著她的臉,低聲說︰「瓊兒不怕,我不痛。」

他怎麼可能不痛,他就快要死了啊,她大哭、大叫、不斷咆哮,她哭著求父親救他……

楊玉瓊抬頭,雙目赤紅,突如其來的暴怒與狂躁讓她抓起茶盞砸到楊笥身上,她朝著他怒吼,「都是你們!你們為了權柄,犧牲我的一輩子,斷送我的前途,你們真的把我當親人嗎?你們在乎過我的感受嗎?如果你們不要企圖把沐垣推上龍椅,先帝會殺死他嗎?如果你們不要對帝位虎視眈眈,我的兒子到現在還會好好活著,你們該死、通通都該死!」

她沖上前打他、撕咬他,她抓著他的頭發用盡全力一扯,扯下了楊笥一塊頭皮,鮮血從他的頭頂往下流,艷麗的腥紅更加刺激了楊玉瓊。

她把能抓到的東西全往楊笥身上丟,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來的力氣,她竟一把抓起牆邊木梯朝他揮去。

眼看就要砸到頭頂,楊笥連忙伸手阻攔,啪的一聲手臂重重吃上一記,痛得他齜牙咧嘴。

楊笥大聲喊道︰「你不是痛恨先帝嗎?殺死齊沐瑱,讓咱們楊家的孩子當皇帝,立刻改國號,把大齊江山變成大楊江山不好嗎?」

「我才不介意國號是什麼,我只要他斷子絕孫,哈哈哈……我辦到了,他的兒子通通給我兒子陪葬了……」她瘋狂大笑,牢牢抓住木梯橫豎亂掃。

楊笥長年養尊處優,胖得連走路都不利索了,被力大無窮的楊玉瓊抓住木梯追著跑,霎時間狼狽至極。

一咬牙,他抓起椅子,用盡全力往妹妹頭上丟去。

砰的打出一個血洞,楊玉瓊往後仰倒,後腦磕在桌角,瞬間鮮血急涌,她倒進血泊中,最後的一抹意識是——血是熱的,很舒服、很溫暖……

手牽手,齊沐謙和向萸走入甬道。

臨王府的地牢不大也還算乾淨,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血腥味,左右兩邊牢房約莫十來間,只關著兩、三人,每個牢房有床、有恭桶,以犯人待遇來講,應該算得上VIP等級。

「怕嗎?」齊沐謙問。她搖搖頭,手卻握得更緊了。

心口不一的傲嬌丫頭,他揚眉淺笑,放慢腳步。牢房的最里面是刑房,向萸訝異,居然會在這里看見楊磬。

楊磬挑眉,兩手一攤。「沒輒了,打女人違反我的原則,偏偏又踫到個皮糙肉厚的,你自己來吧。」

齊沐謙把向萸護在身後,走到綁在木樁上的女人面前。

凝結的血塊布滿周身,烏黑長發糾結,枯瘦狼狽的蕭穎月已經看不出當皇後時的絕代風華。

他不繞彎,開門見山道︰「你在齊沐瑱篡位一事上扮演什麼角色?」

蕭穎月不回答,自從被逮之後,她心知肚明,越沉默才能活得越久,因此像面對楊磬那樣,決定安靜到底。

只是抬頭對上那張陌生臉孔,她先是懷疑、再是驚恐。

是他嗎?不是他吧?如果是的話……那麼所有人全被他騙了?

「皇……上?」她輕喚,眼底淨是不敢置信。

挑挑眉,齊沐謙問︰「怎麼認出來的?」

真的是他!倒抽口氣,蕭穎月心底一陣激蕩。「臣妾喜歡調香,皇上身子有異香,那香氣與眾不同,臣妾好奇,曾經嘗試著調制,但調不出來。」

齊沐謙好笑,向萸也是因為這氣味認出自己。

他掏出腰間蠟丸為向萸解惑。「是紫金蠱的氣味,周承找來的,因為它我才能順利詐死,騙過所有人。」說完,他把蠟丸拋給楊磬。「幫我還給周承。」

「還給他干麼?用你的血養大,它只會听你的話。」楊磬往回拋。

齊沐謙聳聳肩,把蠟丸收回去,又再問一次。「你在齊沐瑱……」

蕭穎月答得又快又急。「我發誓絕對沒有!祖父慈愛,常同我討論朝堂風向,因此我擅長分析朝中情勢。在齊沐瑱經常出入宮廷之際,在太後藉梁貴妃之手毒殺薛紫嫣之後,我隱約猜出她的意圖,從那時起,我所有的盤算設計都是為了要活著走出後宮。」

「于是讓向萸代替你殉葬?」

「是,我只想活下去。」她沒錯,蝮蟻尚且偷生。

向萸從齊沐謙身後走出來,與蕭穎月目光相觸那刻,她眼底閃過一抹凌厲,齊沐謙捕捉到了。

「宮女那麼多,為什麼選中我?你恨我嗎?為什麼?」她們根本沒交集呀。

蕭穎月是理智重于感情的女子,她擅長權衡利弊,這輩子都不曾失控過,但此刻她失控

「噗。」她朝向萸吐痰。齊沐謙眼疾手快,將向萸拉進懷里,避開那口痰。

看見齊沐謙的維護,她心中越是不平。「為什麼?她出身不好,又蠢又丑,沒有規矩家教,這樣一無是處的女人,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她?」

「所有人?」齊沐謙幫向萸順順頭發,沉吟須臾後問︰「你喜歡齊沐瑱?」

一句話,頓時清楚明了,原來她之所以殉葬,是因為蕭穎月的嫉妒心。

齊沐謙的猜測令蕭穎月驚詫不已,太可怕了,自己什麼話都沒說呀。

沒錯,那年他踏馬而來,聰明的她傻了,沉穩的她無措了,手抖心顫欣喜若狂,都說飄飄欲仙,原來就是這種感覺,雖然她未成仙,卻彷佛一陣風就能讓她飛上雲端。

她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在乎,才會在對方回眸時瞬間化成痴人,但她痴迷了,不知情為何物的她,世間獨見他一人。

始終覺得一見鐘情再荒謬不過,但諷刺的是——她一眼便愛上了他。

她到處探听他的消息,她讓自己才名遠播,不愛出風頭的她做盡蠢事,只盼他一個回頭。

被立為皇後那天,她從天上墜入凡塵,聰明如她,知道自己將走入什麼樣的困境里。

終究啊……她與齊沐瑱擦身而過。

齊沐瑱遲遲沒有成親,成全了她的幻想,她想著世間除了自己,再無人能與他匹配……但是他竟然會愛上小宮女?

風聲傳進耳里那天,她摔碎了一把古琴。

因此,明知道進德興宮擄人很危險,明知道任何宮女都可以替代自己,她卻非要擄走向萸。

「既然要我殉葬,為什麼不弄死我?」向萸追問。

蕭穎月苦笑。「吾本潔來還潔去,我不是楊玉瓊,不願雙手染血。」

「說得真好听,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如果我沒活,小萸也會死在地宮里,難道她在地宮死去,你的手就乾淨了?」齊沐謙環住向萸後腰,問︰「知道答案了,我們走吧。」

見他們轉身離開,蕭穎月心急如焚。「皇上,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分上,放了我吧,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冷笑一聲,齊沐謙不予回答。

她確實沒有對不起他,但她對不起向萸,這就足夠她死八百次。

看著親昵的兩人,楊磬快步上前,搭起齊沐謙的肩膀,帶著兩分惡意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喜歡她不覺得委屈?」

這話把向萸給惹毛,她是不夠美麗,但架不住齊沐謙喜歡呀!環著他的手臂,她問︰「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跟他當兄弟不覺得掉價?」

「懂點倫理好嗎,先來後到的,我和沐謙當兄弟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個倚角九曰見混呢。」

「感情不論先來後到,不被愛的就是第三者。」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女人不重要。」

「行,你敢把衣服月兌了,在街上果奔,再來說女人不重要。」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爭論不休,吵得風風火火。

被爭奪的齊沐謙笑彎眉毛,仰頭望天,天氣真明媚啊……

人人都道臨王體弱多病,大夫估計他活不過二十歲,但道慧法師夜觀星象,不遠千里從揚州來此求見臨王。

這大齊上下就沒幾個人不認得道慧法師的,他是先帝親封的國師,這些年朝廷國運不濟,他雲游四海、到處為百姓說道解惑,每到一處,信奉他的百姓蜂擁而至盛況非凡。

幾個月前他在揚州布道時,莫名地啞了口,在場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見他閉目沉思,現場數百名百姓噤聲不語面面相覷,憂懼大難將至。

兩刻鐘後,道慧法師張開眼,說道︰「帝君有難。」

帝君有難?誰在乎,反正齊沐謙這個皇帝爛透了,朝政不管只顧玩樂,還敗壞風氣姑息奸佞,如果能換一個新皇帝再好不過。

道慧法師嘆道︰「可憐天下百姓皆遭蒙蔽。」

留下此話,他拂袖離去,百姓們滿頭霧水不明所以。

後來有人見他往京城方向去,話傳進京城里,許多百姓趕往國師長年修行的大佛寺堵人,想要見他一面,但大佛寺的和尚卻說道慧法師不在京城。

不管他在不在,重要的是他的預言成真——喪鐘敲響,皇帝薨逝。

揚州離京城那麼遠,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帝君有難,可見其道行,難怪人人都說道慧法師長了雙天眼,能窺見世間前後百年。

這時候,有人想起他留下的那句「可憐天下百姓皆遭蒙蔽」,這句話迅速翻轉若干民心,開始有人質疑,莫非大家都誤會皇帝了?

之後他陸續出現在大齊各州,所到之處皆會留下幾句箴言,並且在不久之後成真。比方︰國家貧窮、國難當頭。

果然新帝當殿怒斬戶部尚書,國庫虛空一事鬧出。

比方︰秋澇將至,朝廷無力對抗。

果然一場洪水,淹沒帝京,這是幾十年來沒發生過的事,可惡的是那些當官的啥事都不做,只顧著攜家帶眷逃出帝京。

就這樣,道慧法師名氣越來越大,所到之處人滿為患,百姓為看他一眼得連夜排隊。

前幾日他千里迢迢來到臨州,剛在法門寺掛單,準備隔幾日開始為百姓解說佛理。沒想到夜觀星辰,發現天象有異,法師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起,在百姓的指引下,他來到臨王府大門。

道慧法師何等人物,臨王不在,總管倒屣相迎。

不久臨王府貼出公告,要尋找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出生的女子。

公告貼出後,許多小道消息紛紛出籠,據說迎娶有此八字的女子,臨王將會改變命運,不但身體能夠恢復康健,還會成為大齊帝君。

若臨王真的能當上皇帝,那麼嫁進門的女子可就是妥妥的皇後娘娘啊。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沒當上皇後,能嫁給健康的臨王也是天大福氣。

總之消息傳出後,盡管多數人沒見過臨王真容,不知他長得是圓是扁,但光看這幾年臨州的發展,就能肯定即便臨王體力不行,但能力絕對一流。

因此臨王府門口車馬絡繹不絕,不只臨州,許多地方的人听到這個消息,但凡家中有八字符合的女子,一個個都被送進王府。

可惜,有五成女子連第一關都過不了,剩下的有四成過不了第二關,她們只能領著王府贈禮被請出大門。

第一關是啥?據說是讀書認字——這關設得很有道理,不管王妃或皇後,都不能是個目不識丁的無知文盲。

第二關是面相,道慧法師親自相看。

對此,即使被請出王府,也無人口出怨言,因為能見道慧法師一面已屬難得,還能得他幾句贈言,那可是天大的榮幸!

這天終于來到第三關。

向萸看著廳里剩下的二十幾人,闖關游戲人人都玩過,比智力、比腦力、比勇氣,卻沒听過比手相的。

她是略過第一、二關,直接進入第三關的備選者,誰讓她家後門寬大呢。這麼說吧,今天這幕純粹是拉著一群無辜少女,陪著她出演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戲碼。

至于為什麼布置這出?自然是為了接下來的改變命運、恢復健康做事前安排。

即使如此,在向萸見到道慧法師那刻還是驚呆了。

這不是她擊鼓鳴冤那天遇見的和尚嗎?他說她額頭低陷、鼻梁出現赤筋,讓她戒沖動,否則有血光之災。

他就是京城百姓想方設法見上一面,卻始終無緣面見的道慧法師?

當時她直接將他歸類于詐騙分子,而今……更不會錯了,他肯定是齊沐謙的同黨合伙人,什麼帝君有難、百姓蒙蔽等預言,都是齊沐謙透露的吧。

所以只要經營得當,神棍也能變國師。

抿住笑意,向萸低頭,掩去眼底興味。

道慧法師看得很仔細,每個人都給出建議,有模有樣的,听得姑娘們頻頻點頭、滿月復崇拜。

向萸心道︰真是高級騙子吶,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紀,肯定會有一大票穿著制服的追隨者,朝他跪地膜拜,大喊著,「感恩Seafood!贊嘆seafood!」

別開眼,她想著《青天蒙冤記》第三部。

第二部《洗冤錄》在兩個月前同時于各書肆上架,因為有第一部的銷售成績,第二部很快被文人士子發現,再加上某位富豪大撒幣,買通數千個說書人、戲院演說這個故事,想不紅都難。

當然很關鍵的一點是道慧法師那句「可憐天下百姓皆遭蒙蔽」有畫龍點楮之效啊,你說說,誰不想知道自己被蒙蔽了什麼?

因此書剛開賣,就被搶購一空,廠子日夜加工,書肆大力鋪貨,當閱讀過的人越來越多,小漣漪漸漸變成大波浪。

所有人都在尋找向萸,想親口問問書中所言是真實還是杜撰。

可惜她成天待在王府里,根本不曉得《洗冤錄》帶給百姓多大的震撼,又給齊沐瑱帶來多大麻煩,更不曉得自己還活著的消息鼓舞了齊沐瑱的期盼。

第三部小說已經寫到一半,故事從向萸進到臨州、見到父親,親自從老人家嘴里听到臨州從貧窮走入富裕的過程。

她大力宣傳臨王的作為,以此對比大齊朝廷的腐敗、百姓的痛苦,以及楊家把持朝廷後施行的若干苛政,黑白分明、清楚明晰。

接下來,她要著手寫的就是眼前這段——道慧法師夜觀天象、臨王擇妃。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回過神時,道慧法師已經站在向萸面前,灼灼目光望向她,好像想把她每個細胞都拿出來放大看仔細般,搞得她雞皮疙瘩掉滿地。

「姑娘,麻煩伸出右手。」

「是。」向萸把右手遞出去。

在看過她的掌紋後,道慧法師將目光轉回她臉上,滿月復疑問。

是什麼逆轉了她的命運,讓她從死劫中月兌離?

那回偶遇,明知道破天機會折壽,卻在對上她那雙清澈堅毅的眼楮時,忍不住為她惋惜,于是多嘴勸上幾句。

誰知一意孤行的她無法入耳,拿他當成欺世盜名的神棍,感嘆之余只能默默離去。沒想到數月不見,她不但活著且眉宇間陰霾盡掃,額頭明皙光潔,鴻運當頭。

道慧法師對王府管事說︰「不用選了,就是這位姑娘。」

听見這話,劉思雲站出來,質問道︰「大師憑什麼認定是她?」

她是臨州富商之女,早在道慧法師尚未到臨州之前,家里就籌謀著把她送進王府,尊貴的王爺不能以商婦為妻,因此她也不敢多想,只盼著能夠當個小妾就行。

不料道慧法師出現,一紙公告給她帶來滿滿希望,因為上頭的生辰和自己一模一樣,她打心底認定,這是老天爺為自己設定的機會。

可是大師連她的手相都還沒看過,就直接定下旁人,這讓她怎能服氣?

道慧法師莞爾,並未介意劉思雲的口氣。

「先從面相來看,這位姑娘額頭開闊、鼻子圓潤、下巴豐滿,是有福之相。額頭開闊代表她不僅聰慧也懂得與人相處,鼻子圓潤代表她不但有賺錢能力,且有幫夫之運。她的眉毛彎秀有光澤,則心靈祥和、充滿正氣,人生境界光明、能嫁貴夫——這樣的女子恰恰是不折不扣的皇後命。

「再論手相,姑娘的無名指有漩渦紋,其余手指是流線紋,也就是所謂的威紋,有威紋者做事有條有理,品德高尚,能收獲名譽,且子孫代代權威富貴。二則她的掌心有朱砂痣,此痣主富貴,聰敏好學,年輕時命運起伏、刻苦,但日後必會名利雙收。」

向萸皺眉。胡說八道,什麼叫下巴豐潤,在嘲笑她的嬰兒肥嗎?什麼叫額頭開闊,當她是山頂洞人哦?還眉毛有光澤咧,她可沒拿發膜護眉毛……

總而言之,他就是個大騙子,從第一次見面時就開騙。

不過她極力收斂眼底不屑,極力配合齊沐謙計畫,做出那種班上只有一人考滿分,老師當眾宣布她名字時的無辜。

她聳肩搖頭,倒抽口氣。「是我嗎?不知道啊,怎麼可能是我?我又沒念書,大概是運氣好吧……」

對,她必須用力撇清自己是靠走後門才順利奪冠的事實。

「我也額頭開闊,算命先生也說過我是富貴命。」

道慧法師靜靜看著劉思雲,半晌後道︰「姑娘面相確實不錯,因此能通過第二關,還請姑娘伸出手,讓貧僧看看。」

劉思雲照做,她還是相信最終自己能夠雀屏中選,畢竟向萸容貌遠遠不及她。

道慧法師說︰「姑娘的小指很短,代表行事不安容易失敗,智慧線的雜紋很多,代表沒什麼智慧,一生難有成就……」

劉思雲怒斥,「信口雌黃!我讀書識字滿月復才華,大師卻說我沒智慧?我性格溫柔沉穩,大師卻說我行事不安?您為何處處偏袒她,請問您收下她多少好處?開口說明白,我也給得起。」這話,她刻意說給王府管家听。

王府管家面無表情,看不出半分情緒,倒是走後門的向萸頗心虛,一雙眼珠子東飄西蕩——來人啊,救救我,快穿幫了啦!

道慧法師輕哂,緩聲慢語回答。「姑娘眼角處出現灰黑,眼神不定、心思紊亂,這幾天姑娘可曾做過違背良心之事?」上回沒有,怎麼才幾天面相就出現變異?他停頓片刻後問︰「還要貧僧繼續往下說嗎?」

劉思雲瞳孔微縮,他怎會知道?不應該呀!

不是她的錯,是六妹妹嘴巴太刻薄,她只是控制不住沖動,才會將她推下池塘,如今家里都以為六妹妹與姓秦的書生私奔……她眼神閃爍,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一道劃痕。

道慧法師沒有逼迫,只道︰「種因得果,天道好循環。」

王府管事上前。「各位姑娘請隨我來,王府備下薄禮相贈。」

眾人紛紛離開,不久廳中除了向萸和道慧法師之外,再無他人。

完美!向萸努努嘴,心想︰方才那段不錯,加入反派角色,刻畫女子嫉妒天性,並且強化道慧法師能力,更能吸引讀者。

想到立刻做!朝法師屈膝為禮,她想盡快回後院把這段記錄下來。

可是前腳剛邁出門檻,就听見道慧法師問︰「姑娘可曾想過,為何孤身自千百年後來此?」

砰……煞車不及,出車禍,她撞上門框!

揉揉右肩,向萸飛快轉身。他說的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是她想太多,還是他知道太多?或者說,自己在某處漏出破綻,恰恰好被他發現了自己的與眾不同?

他到底是高質量詐騙分子或同是天涯穿越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她想追根究底,卻又擔心拔了蘿卜帶出泥,根系過度龐大,大到難以承擔,于是眼神閃爍、左右為難。

咬緊牙關,她在矛盾中徘徊。

與那張看起來「陰險無比」、「狡詐無比」的笑臉對望,她想像起他的邪惡,他要威脅她了對不對?

怎樣,怕嗎?給我一百萬,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哼哼,敢不順從我,我就用時光機把你送回二十一世紀。

說吧,你是何方妖孽,為何要迷惑未來的大齊帝君。

她忖度,她恐懼,她在想殺人滅口這種事情會不會比寫小說更容易?腦袋里面太多東西在沖撞,然後……嘴巴就松了。

她直覺回答,「沒想過。」

話一出口,想死的心都有了。白痴啊!她應該說她听不懂的,這下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向萸嘴角微顫。他肯定要訛詐她了,他要說嘿嘿嘿,本大師握有你的把柄了。

終于,那張陰險笑臉上的狡詐嘴巴緩慢打開,「前世因果,緣分未了,姑娘得償還前世恩情。」

恩情?償還?他要開價了是嗎?心髒驟然狂跳,頻率不穩當,血液在管子里面喧囂,要是付不起他的「恩情」,下場會是怎樣?

向萸揉揉鼻子,艱難問︰「要還多少?我身上不超過二百兩。」

那些錢當中,還包括齊沐謙的施舍。

道慧法師聞言失笑。這姑娘挺有趣的,可他沒接下她的話,只是伸出兩根手指輕點她額頭,閉眼感應。

呃,演得還挺像一回事,向萸的眼楮左右飄動,試圖猜測對方的動作是代表什麼意思,就在她越來越恐懼,開始出現顫栗時,他終于開口了。

「青山邊、綠水旁。」

短到讓人無法理解的六個字,卻讓她的腦袋拉出一幅鮮明畫面。

夏日午後,被霸凌的小孤女,挺身救美的小英雄……

小英雄被少年流氓推倒,額頭撞上大石,溪水暴漲,瞬間將小英雄淹沒,少年流氓見狀拔腿就跑,小孤女在岸邊又哭又叫,好不容易喚來見義勇為的大人將小英雄救起,但他已經沒了呼吸。

她跪在靈堂前,盯著小英雄的照片,她喜歡他很久了——自從他轉到班上之後。

但他那樣聰明優秀,班上女生全都喜歡他,而她不過是個自卑可憐的小孤女,沒有半分競爭實力,所以她的喜歡只能默默的。

她哭乾眼淚,滿懷抱歉,在他靈堂前許下心願,求一個機會——一個再次聚首的機會。

她鼓起勇氣做證人,把少年流氓告上法庭。

她被恐嚇了,少年流氓的爸爸是立法委員,她非常害怕,卻鼓起勇氣堅持到底,要少年流氓為自己的過失負起責任。

最終判決下來,少年流氓進入少年觀護所。

警察說︰「他想見你一面。」

她去了,膽小的她對少年流氓發怒飆罵,那一幕不斷出現在新聞媒體上,讓她成了網路紅人。

但少年流氓說︰「我不是想霸凌你,我只是喜歡你。」

塵封記憶展開,向萸猛地捂住嘴巴,她想起來了,想起齊沐瑱的眼楮,想起那份莫名的熟悉,是他——他是前世的少年流氓。

原來真的有前世因、今生果,真的有世道輪回。

「那麼沐謙……」是她暗戀的小英雄嗎?向萸不敢確定。

「你欠他一條命。」道慧法師證實了她的猜測。

捂住嘴巴,眼淚刷地淌下。是她的小英雄啊,他長得不一樣了,她怎能聯想到他呢?所以重來一世,是老天爺成全自己的心願?

理不順感覺,道不明滋味,只覺得胸口處有座火山不斷噴出火山灰。

迎上道慧法師寧靜無波的目光,她又哭又笑。「你是玉皇大帝,還是《抓妖記》里的宋天蔭?」

「都不是。」他只是能夠勘破天機。

道慧法師笑了,終于明白為何她歷劫不死,原來是塵緣未斷情未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3:54

第十一章 受到大師認證

找到鐵礦了!這是個讓人又驚又喜的大消息。齊沐謙在大半個月前帶領一隊府衛和向文聰離開王府。

此事相當重要,若真是鐵礦無誤,那麼「齊沐儇」就真的是天命所歸了。

他正需要冶鐵鑄造兵器,因為即便再多的籌謀算計,最終想要奪回王位,還是得依靠軍事實力,越多越好的兵器,才能越大程度地保障士兵性命。

眼下由楊磬和辛將軍帶領的數萬軍隊,對抗大齊的三十萬大軍遠遠不夠,因此他需要鐵器,也需要民心所向。

齊沐瑱最近得了失心瘋,不審不判直接手起刀落砍官員,當中幾乎全是楊黨一分子。

在楊家軍的大肆宣揚下,齊沐瑱手段凶殘、性格暴力的形象深植民心,當年的英雄逐漸黑化變形。

再加上《洗冤錄》的上市,百姓對楊家和齊沐瑱的看法不變,認定他們蛇鼠同窩、狼狽為奸。

多年來楊家把持朝政、黨同伐異,人才一個個往外踢,拉上來的就算沒辦事能力,好歹熬過多年,也勉強學會擦脂抹粉,粉飾天下太平。

齊沐瑱一口氣砍那麼多人,沒了化妝師,千瘡百孔的朝堂露出真面目,民心自然動蕩不安。而權高位重、一刀砍不死的碩鼠……呃客氣了,不是碩鼠而是吞人不見血的碩虎,這群人絕對不會讓齊沐瑱好過。

而確定鐵礦位置後,向文聰自願留下負責采礦一事,齊沐謙趁機去見了周承。

他已順利入主東宮,掌控後宮勢力,之後皇帝是死是活得看這根「獨苗」的心情,誰讓人家有一手好醫術呢。

接下來是周承展現政治實力的時候,那些曾經被楊家排擠的官員一個個找到新舞台,正準備大展手腳。

齊沐謙快馬返回王府,心底帶著急迫,因為想他的小蝴蝶了。

之前管事傳信,說道慧法師夜觀天象,帝星動搖,決定前往臨州助他一臂之力——信看過兩遍後計上心頭,讓管事依向萸生辰八字征求民間女子,他需要一個光明正大把向萸娶回家的理由。

他想要的新王妃,將會在道慧法師的「天機」下應運而生嗎?

他期待卻不敢把握,畢竟道慧法師是世外高人,或許會有不同的見解,但就算法師不看好,他也無所謂。

因為愛情這件事,他不信蒼天、但問本心。

「王爺,快到了。」

尚未娶妻的「臨王」命數未變、身體虛弱,當然不能騎馬,于是他下馬入車,搖搖晃晃地一路晃進王府大門口。

在侍衛攪扶中,他下了車,動作異常緩慢,他的虛弱與美貌落入百姓眼底。

「他就是臨王?」

「天潢貴冑果然不同,雖然身子羸弱,但氣度欺不了人。」

「听說柳溪村地牛翻身,震垮民房,王爺特地去賑災勘查。」

「身子都這樣了,還全心為百姓著想,當今皇帝要是有這份心思,大齊何愁不國泰民安?」

百姓議論得太激動,一個小娃兒被擠得撲倒在地,齊沐謙听見聲響,轉身走來,彎腰扶起小男孩,柔聲問︰「有沒有受傷?」

男娃受寵若驚,連忙搖頭。

齊沐謙笑了笑,模模他的頭,叮囑道︰「要小心哦。」

就在他轉身準備進王府時,男娃突然大喊,「王爺。」

男娃親爹嚇得一把捂住兒子的嘴。

齊沐謙停下腳步,轉頭相望,笑出了和風綿綿、春日暖照,笑得百姓們都看痴了眼。

「有事嗎?」他的聲音親切溫和,像春江水暖,緩緩淌過人們心底。

男娃掙月兌父親,快步上前。「王爺,我要怎麼做才能變成您這樣?」

「我怎樣?」他沒听懂。

男娃指指身後。「叔叔伯伯爺爺們都說您寬厚仁慈,替百姓做很多好事,我們能過上現在的好日子全賴王爺,我也想像王爺這樣,替百姓做很多好事。」

齊沐謙听懂了,沒有敷衍,認真回答,「你要勤奮上進,努力念書,懂很多事理與知識後,就能為百姓造福。」

「我們家沒銀子,念書很貴的。」

「別擔心,明年起臨州各地將陸續開辦學堂,不必繳錢,只要願意,人人都可以念書。」

听見這話,圍觀百姓驚呆,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吶,不必付錢就能讀書?

倏地,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更有那激動百姓當場跪地直呼萬歲,一時間歡聲雷動,場面熱鬧無比。

這時管事領著落選姑娘從王府里走出來。

姑娘們在看見被百姓包圍,豐神俊朗、風度翩翩的齊沐謙時,一個個目不轉楮、忘記害羞,只恨自己沒有被道慧法師選中。

「他就是臨王?」劉思雲呼吸喘促。

管事回答。「是的。」

王爺如此俊俏?望著他的眉眼鼻唇,她痴了……

見識過此等風華人物,哪還看得上平凡男子,如若能成為他的女人,即使不能成為妾室姨娘,只當通房丫頭她也滿足。

心狂跳,腦子催促她奮力一搏,否則錯失良機她將虛度此生,劉思雲攥緊拳頭鼓舞勇氣,她不讓機會與自己擦肩而過。

就在齊沐謙進入王府時,劉思雲撥開人群,分花拂柳直奔他面前。

她強忍激動,憋出一臉的楚楚可憐,屈膝為禮盈盈一拜,用清亮嬌柔的嗓音道︰「王爺,民女劉思雲,生辰如告示上一般,幼時父親曾為民女卜卦算命,大師說小女子天生富貴,日後將會旺夫蔭子,民女心知道慧法師已為王爺挑選合適女子為妃,但思雲不求高位,只盼在王爺身邊伺候終生。」

「姑娘這是毛遂自薦?」

劉思雲猛點頭。「是的,劉家雖為商戶,但三代積累的財富與人脈,在臨州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日後定能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她想,若能助王爺坐上龍椅,一份妥妥的從龍之功必能讓劉家翻身。

齊沐謙點點頭。那個劉家啊,確實是挺有錢,人脈也不差,前兩年劉老爺還特地前往京城運作一番,企圖取代林家成為皇商,可惜欠了點火候,被楊丞相揚了兩巴掌,灰頭土臉回到臨州。

不過她知不知道臨州最有錢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至于人脈,他在臨州多年經營可不是玩假的。

「本王體弱沒那等風流命,恐怕此生只能娶妻無法納妾,多謝姑娘青睞。」他說得客氣疏離。

不納妾嗎?劉思雲聞言,妒恨更甚,那女子豈能配得上王爺的專情?

「王爺可知,道慧法師為您挑選的王妃樣貌奇丑無比,無才無德又無家世,這樣的人于王爺大業無分毫助益,若王爺肯讓小女子隨侍在側,定會發現法師的決定是錯的。」

毫不掩飾的嫉妒與殺氣呢,這女人不簡單啊。

管事走到齊沐謙身邊低語,「是向姑娘。」

齊沐謙臉色難看兩分。他家小萸什麼時候樣貌奇丑無比、無才無德又無家世,這劉思雲信口雌黃不犯法的嗎?何況匆匆一面,她就對小萸恨入心髓,這心胸得有多狹隘?

他低聲吩咐管事。「查查劉家和劉思雲。」

他要把所有可能的危險扼殺于萌芽階段。

劉思雲不甘心,追著齊沐謙想再多講幾句,然侍從上前,粗魯地架起她,送上歸家馬車。

劉思雲怎麼都沒想到,幾句多余的話替家里招來大麻煩,也給自己惹上殺身之禍。

她謀害親妹一事曝光,父兄以不當手段吞沒旁人家產的陳年往事被挖出,在判決定罪後,劉家家產抄沒,劉思雲以命償命,此為後話。

齊沐謙剛進院子,就見向萸迎面朝自己奔來,這麼想他啊?

下一刻他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她眼楮泛紅、明顯哭過,有人傷害她嗎?

齊沐謙上前,將她攬進懷里。「怎麼啦?」

直到被抱個滿懷,她才發現他回來了,細審他的五官,真的是他?她的小英雄,為了救她殯命的小暗戀。

賺大了,他從清秀小英雄變成絕艷大王爺,從呆萌小學生變成滿懷抱負、愛國愛民、鶴立雞群的杰出領導人,何德何能啊,她能夠與他再續前緣。

環住他的腰,把頭往他胸口鑽,她甕聲甕氣問︰「你和道慧法師很熟?」

所以是道慧法師嚇著她?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怎能把他家小萸給嚇哭?「他很有名,但我還沒見過他。」

猜錯了,他和道慧沒有聯手演戲?她推開他,再次確定。「完全沒見過?」

「完全沒見過。他是先帝封的國師,我進宮時,他已經領了皇命雲游四處、為民傳道。」

「但管事說,擇妃是你的主意。」

「沒錯,但我沒把握大師會同意我的作法。」

「我確實沒有同意。」

一句話插入,兩人雙雙轉身,迎上面帶微笑的道慧法師。

事實上他是反對的,只不過一來,管事提供的生辰八字太好,二來,他想知道什麼樣的女子會讓臨王如此費心籌謀。

當然,如果此女不合適,他不介意替王爺挑選更適合的。

誰知緣分天定,因果循環,許多事在命運中早已注定,根本毋須他插手。

大步跨開,他走到齊沐謙跟前,細看他的容貌五官,半晌後不由暢顏。

這趟沒白來,難解的謎底終于解開。

數月前帝星晦暗,另一顆帝星冉冉升起,那時他預言了皇帝的死亡。

預言成真,名聲更上一層,但奇事再度發生,晦暗帝星不但沒有殖落,反而自那之後一天比一天明亮,而新生帝星卻蒙了塵,日益晦暗。

千百年來,不曾有過這麼奇怪的天象,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再三卜卦後,決定前往臨州。

進入臨州,他多方探听,終于得來臨王的生辰八字,一番推算之下,發現更奇特了。以八字看來,臨王早已離開人世,與自己當年推論並無不同,但他不但活著,還把臨州治理得繁榮昌盛,這不合理。

而今見到「臨王」真容,答案出爐,原來如此啊……先帝可以放心了。

齊沐謙將向萸勾回懷里,霸道的動作昭示著保護欲,凝聲問︰「為什麼嚇她?」

道慧法師輕笑,兩世牽扯果然糾纏不斷,難怪為她精心策劃。

他沒回答,卻問︰「貧僧應稱呼您為王爺或者……皇上?」

「齊沐謙。」關上門後,道慧毫不猶豫地點出他的身分。

「大師不怕被滅口?」聰明人說話要懂得三思。

他笑道︰「先帝病重時,曾令貧僧卜卦,卦象顯示未來十幾年間,大齊國運低迷,政治腐敗、民生貧困、官員貪瀆,朝堂將陷入黑暗時期。先帝問貧僧何解?貧僧答無解,不過貧僧願雲游四方、為百姓解說佛法,穩定民心,于是先帝封貧僧為國師,出宮宣揚佛法。」

「你怎知我的身分?」在這之前,見過他真容的人寥寥無幾。

「第一點,十二年前,我曾與臨王有過一面之緣,那是早夭面相,而你卻擁有不怒而威,俯瞰天下的氣勢。第二點,皇上忘記了,在您兩歲時,貧僧曾為皇上看過面相、算過八字,當時貧僧告訴先帝,您有帝王之相,理應接回宮里好生教導,日後大齊將出現一代明君。第三點,貧僧不解,臨王與向姑娘八字大不合,為何會提出如此要求?但如果是皇上的八字,那麼與向姑娘確實是天作之合。」

「既然如此,為何要嚇小萸?」他非要追根究底。

「皇上難道不應該更關心,貧僧是否願意為您重掌政權而盡力?」

「大師為何要嚇小萸?」他重復同樣的問題。

道慧法師苦笑。好吧,他真的非常在乎她,比起家國大業,齊沐謙更介意她受到驚嚇。

他看了向萸一眼,聳聳肩、愛莫能助,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喜歡她的男人過度固執。

「貧僧認為這個問題應該由向姑娘來解答更恰當。阿彌陀佛!」合掌、屈身,他朝外走去,暫時結束這一輪的討論,把空間留個兩個人。

一陣靜默後,齊沐謙問︰「你想說嗎?」

「如果我不想說的話,會怎樣?」

「那就別說,不過你知道我的,我這個人心思多、疑心病重,早晚會東一點、西一點慢慢從你嘴里刨出答案。」

這話說得……她苦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我需要三壇酒。」

「要酒做啥?」

「壯膽。」

烈酒壯膽功效如何雖然不知,但如果他無法接受穿越人士,她可以推卻為酒後胡話,算不得數。

可萬萬沒想到,三壇酒真的太高看向萸了,因為她根本連三杯的量都不行。取走杯子,齊沐謙把她抱坐到膝蓋上,輕聲問︰「膽子夠壯了嗎?」

她吸吸鼻子,又笑又哭,一張臉上糊滿亂七八糟的液體,他沒嫌棄,掏出帕子慢慢為她拭淨,最後把她的頭壓進自己懷里。

「說吧,道慧法師拿什麼嚇你?」

「他看出我的前輩子。好恐怖,他不是人、是妖,是千年老妖精,我們不要跟他好。」

向萸孩子氣的說法讓他笑眯雙眼,但前輩子……沒喝孟婆湯嗎?還是量不足?她怎麼可能還記得?

「你前輩子是什麼樣的人?」他順著她的話問。

「我無父無母,是個孤兒……」

故事開了頭,她哇啦哇啦從出生一路介紹到長大,她講了異于大齊的生活環境,講了截然不同的文化風情。

他是個好听眾,總能找到最切合的點提出疑問,然後問出更多自己想知道的事。

故事講完,酒退兩分,她有一點點清醒了,卻持續窩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頭垂得很低,不大靈光的腦袋里有個小人在拔菊花,他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他能接受、他不能接受……

「你在生氣嗎?」她不敢看向齊沐謙。

看著她微顫的雙腿,齊沐謙輕嘆。「對,生氣了,因為你怕我,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蛤?他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她猛然抬頭,更正他的說詞。「不對,我是擔心你害怕我。」

「我害怕你什麼?你會不會太高看自己了?」沒武功、沒心機,連害人都害得手下留情,這樣的女子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地方?

「對于不知道的事,人們往往心生恐懼,穿越太過詭異,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會畏懼。」

「你覺得我很傻、很膽小?」

「沒有,你既聰明又勇敢。」

「既然如此,我何來的恐懼?小傻瓜。」他捧起她的臉,認真囑咐,「你沒有心機,有秘密與其憋著不如提前知會我,萬一真的出大事,至少我能兜著。懂不?」

意思是,她的前世今生他全包了?

呵呵、呵呵……這種事值得慶祝,當浮白三大杯,因為不管前世或今生,他都是她的英雄,有他在,她可以橫行天下、無懼無憂。

「懂!」她大喊。

「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事情可以為難你,明白嗎?」

「明白。」再舉杯,她彎了眉頭、燦爛了笑容,這樣的男人有什麼不能交付?

酒下肚,腦袋霧化的她咯咯傻笑,問︰「你為什麼喜歡我啊?」

「喜歡就喜歡了,沒有為什麼。」

「好失望哦,我以為你喜歡我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他很沒禮貌地噴笑了。「要不要找塊鏡子照照。」

「我以為你喜歡我滿月復才華。」

「會畫牆就滿月復才華了?現在的才華這麼簡單啊?」

「那你到底喜歡我什麼?我的還是我的吻?」話音方落,她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唇,涼涼的、冰冰的、軟軟的,有淡淡的薄荷味。

淺嘗即止,她松開他。「對不對?你喜歡的是這個對不對?」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不太確定,再試一次看看。」

他有實事求是的精神,因此捧住她的臉,封上她的唇,很甜,甜得很養生,他的生命有了她,將會健康長壽一百年。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太監拿著帕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

齊沐瑱抽過帕子,粗魯地拭掉掌心血跡,看著染血的帕子,他冷笑不已。

他中毒已深,楊笥打算再推人上來頂替自己嗎?是誰呢?皇後肚子里那塊肉?終歸不會是楊敬、楊敏、楊義……他們全都死在白馬軍手下。

是兩敗俱傷嗎?對,是兩敗俱傷。

父親被毒死,自己也中了毒,白馬軍損失近半,但楊黨不少人中箭落馬,楊家子孫死了七、八個,而太後被楊笥砸傷後,瘋得越發厲害了。

還是太大意,本以為殺人的事兒,文官不是武官的對手,哪曉得自己終究著了道。

把帕子丟進火爐,他翻開桌上的《洗冤錄》、《臨王億》。

這兩本書他已經讀過無數遍,齊沐謙的冤、齊沐儇的功在民間以及向萸……每篇故事都精彩絕倫。

很難想像對吧,那個鮮活明麗的女子竟能逃過層層追捕,在異鄉活得風生水起,並且即將成為臨王妃,而他被圈在四堵高牆中,被陰謀詭計迫害著。

不甘心,為什麼人人都能如意順心,唯獨他必須失去所有?

啪的一聲,筆桿折成兩段,他發誓,定要讓楊笥死無葬身之地。

打個響哨,兩名男子從暗處竄出。

「皇上。」兩人拱手跪地,看著削瘦的齊沐瑱,眼底流露出一抹悲哀。

當年他們跟在將軍身邊,同吃同睡、誓死效忠,而今……曾經意氣飛揚、武功蓋世的大將軍,怎會變成這番模樣?

齊沐瑱提筆刷刷刷寫下一串名單,然後將名單、書信和虎符往前一推。「送到臨州,轉告齊沐儇,如果肯交換,朕便贈他這份大禮。」

四十六顆項上人頭,可以讓他不費一兵一卒接管朝廷,再加上自己的禪位詔書,齊沐儇這個便宜佔大了。

「皇上這是……」季秋山提上一口氣後,將第二句輕輕放下。「甘心嗎?」

回想將軍登基為帝時,曾經並肩作戰的同袍們聚在一起慶賀同歡,徹夜狂飲喝得爛醉,哪里想得到才多久功夫,他們的將軍就被欺負成這模樣。

那些不會做事只會斗爭的文官,一個個都該死!

齊沐瑱端起茶水,仰頭飲盡。

確實不甘心吶,父親費盡心血圖謀來的東西,轉眼就送出去……但是他別無選擇。

「比起姓楊的,姓齊的當皇帝更名正言順。讓齊沐儇別猶豫太久,朕不確定自己能活幾日,另外幫我帶句話給她……」

待屋里再度安靜下來,齊沐瑱低頭翻開《臨王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對吧?

听說臨州被治理得如世外桃源,听說那里的百姓安居樂業,听說那個病秧子因為定了親,強健了身體,听說道慧國師親手獻上玉璽……原來他不是真命天子,齊沐謙也不是,大齊的真命天子竟然是齊沐儇?

呵呵,多有趣啊,為了這張龍椅,齊沐儇會同意交換嗎?那麼好的八字給了齊沐儇健康,會不會也給他帶來健康?她可不可以庇蔭庇蔭自己,令他一世安詳?

此事在意料之外,齊沐謙把信放下,看著桌面上的虎符,久久沒有言語,三十萬大軍就這樣交到自己手里?齊沐瑱是怎麼想的?

見他不說話,其他兩人心急不已,主子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

他們對視後,拱手跪地道︰「葉銘、季秋山願听臨王號令。」

他們是一品將軍、齊沐瑱的心月復,想篡朝得先奪兵權,齊沐謙本以為齊沐瑱會緊攥兵權和楊笥死磕到底,沒想到他居然出這招。

「說吧,齊沐瑱出什麼事了?」齊沐謙淡聲問。

心頭微凜,他們有說錯什麼嗎?臨王怎會一眼看穿?

軍令如山,他們不敢說也不能說,兩人與臨王對視,態度堅定。

這就是文官與武官最大的不同,一個個把心思全烙在臉上,他不想猜中也困難。

齊沐謙莞爾,拿起虎符在空中輕晃。「你們這個樣子,本王怎麼能夠確定,日後你們會誓死效忠?」

兩人微愣。是啊,虎符在齊沐儇手上,如今王爺說的話才是軍令。

季秋山掙扎片刻後,老實回道︰「主子中毒了。」

果然,楊笥夠狠,連女婿也不放過。「知道是什麼毒嗎?」

「是業魂。」

沒有成痴直接下業魂,楊笥是有多迫不及待?「目前什麼情況?咳血嗎?手腳還能動嗎?」

季秋山更加驚詫,他居然知道業魂,那是楊家砸大錢研制出來的毒藥。

齊沐謙微笑,他當然知道,為炮制業魂解藥,周承浪費不少死囚。

「會咳血,雙手發麻,腿腳不听使喚。」

「抓出下藥之人沒?」

「抓出來了。」

「已經停藥多久?」

「將近一個月。」

齊沐瑱夠警覺,停藥後情況不至于繼續惡化,卻也不能再恢復如前,這些癥狀將會跟隨他一輩子,換句話說他只能癱坐在椅子上,成為半個廢人。

齊沐謙從荷包里拿出瓷瓶。「帶給齊沐瑱,告訴他連服三天,吐血癥狀能解,但畢竟身子大虧,得花時間調理,至于手腳則別指望了。」

意思是將軍不會死了?兩人激動地看向齊沐謙,眼底有說不出的感激。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轉告你的主子,條件本王應下了。」

強抑激動,季秋山說︰「現在王爺才是屬下的主子,待屬下送回解藥後,定返回臨州听取號令。」

「不必麻煩,你們留在齊沐瑱身邊好好護著他,過幾日本王就會進京。」

兩人點頭如搗蒜,最終伏身于地。「屬下在京城恭候主子。」

下雨了嗎?沒有,可是臉濕濕的。太陽熾烈,但她覺得冷。明明穿的是繡花鞋,她卻感覺綁住腳板的是鐵片,讓她每一步都分外沉重。

心被無情地撕扯,吐不出的疼痛,讓指尖不斷箍著指頭,嫗得指甲周圍一片通紅。

怎麼那麼難呢?不就是喜歡一個男人嗎,定要搞得如此復雜?

生生死死、哀愁悲慟的,滲著甜蜜的日常里,總是帶著解不開的苦悶煩憂,好不容易過上幾天順心日子,沒想到一個轉身又要投身警戒中。

她知道的,愛情本就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而愛情該選擇保留或舍棄,取決于比例問題,若苦多于甜,酸澀多于美好,那麼與其堅守不如趁早放手。

所以放手的時機到了,應該另覓奇遇了?

事情是從出現在桌面上那張紙條開始的——

有人約她見面,在王府不遠處的吳家茶館里。

向萸不曾上門光顧,但來來回回經常看見里頭坐無虛席,沐謙說他們的點心做得不錯,說書人的功力更強,有空一起去坐坐。

可惜他忙于政務,她忙于學習,于是兩個從早忙到晚的人,始終沒辦法去坐坐。

本以為紙條是沐謙特地策劃的一場浪漫,于是她開始想像玫瑰花、燭光、美食,沒想到出現的竟是令人心膽俱裂的噩耗。

男人自稱是齊沐瑱麾下的將軍,他說︰「王爺已經答應拿姑娘作為條件,交換不費一兵一卒,順利坐上大齊王朝的皇位。」

什麼?她听到的不是這個樣子,她听說京城使者帶來齊沐瑱的虎符,齊沐瑱身中奇毒,再三思量後為大齊百姓著想,決定交出政權。

哪來的交換啊,是對方胡扯還是沐謙刻意隱瞞?對方一番解釋後,還將沐謙的親筆回信予她一觀,信中,沐謙確實親筆寫下,同意用妻子與他交換四十六顆人頭,里頭甚至鉅細靡遺地寫下交換方式與時間。

男人又說︰「皇上命屬下轉告姑娘,他願意一生一世一雙人,除姑娘之外,身邊再無其他女子,倘若姑娘還有其他要求,可以告訴屬下,皇上必定會為姑娘周全。」

真要徹底昏了,她只能擠出為數不多的理智來試著分析。

當初沐謙寧願一死,來交換德興宮上下七十余人的性命,那麼他同意用她來交換將會在戰爭中犧牲的無數士兵也是可以理解的。

身為帝君,這絕對是個正確的好交易,別說她只是小官員的女兒,就算是皇帝所出的高貴公主,也得為兩國太平去和親,要不怎會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千古佳句。

她必須承認,沐謙做的決定沒有錯。

可是那樣正確的決定卻刨了她的心,挖得她鮮血淋灕,痛得眨不了眼楮,無數吶喊在心底狂吼。

還以為是撥得雲開見月明,誰知道是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她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澆得渾身濕透。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王府的,但她知道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醒來就發現,只是場無聊夢魔罷了。

她回屋,把伺候的人全趕到門外,拉起棉被,蒙著頭逼自己入睡。

但是……怎麼睡得著?

他沒說啊,一句都沒說就直接替她做出決定,完全不顧慮她的想法。

是不是想穿上龍袍的人,都得先學會割情斷愛,才能把權力昇華到無與倫比的境界?

所以他決定犧牲愛情交換位置,于是她的愛情消失,情話成空,過去發生的一切通通不算數。

向萸不想哭的,但眼淚自顧自淌下,咬住棉被一角,哭得淒慘無比。

她不要嫁給齊沐瑱,不要成為太上皇的女人,她只想守著齊沐謙。

混沌的腦袋突然清醒,但是她要怎麼守?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在這時候突兀地擠入腦中。

他將來要當皇帝的呀,他會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她哪有那麼長的手臂可以當守門人?糊涂!她只想著玫瑰芬芳,卻沒考慮過蜂蝶滿堂,等他成為皇帝,身邊千嬌百媚、奼紫嫣紅,而她縱使與他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又能得他幾分微薄的真心。

到時各種機關算計,到時他無法容忍她的蠢笨無知,到時她會不會因妒成恨,變成第二個楊玉瓊?

一時間綿密的酸楚從空氣里集聚,絲絲縷縷,如梅子細雨浸染過全身。寒意自肌膚侵入,彷佛有無數冰冷觸手,密密地在心底滋生蔓延,嫉妒將周身爬滿,纏繞得她不見天日,只余一片空洞。

猛地扯掉棉被、彈身坐起,她不要!她拒絕分享丈夫,拒絕當交換禮物,拒絕變成不堪女子,她必須逃跑。

對,跑得遠遠,跑到齊沐謙和齊沐瑱都找不到的地方,那麼即使失去愛情,她還能確保自己不會墮入另一個悲劇。

跳下床,找出一塊布,衣服收幾件、首飾收幾件,把微薄家產二百兩銀票也收進去,再收點筆墨紙硯、顏料……

不行,太大包會被發現。

猶豫片刻後,她把筆墨紙硯拿出來,顏料拿出來,但是想了想又收回去,這些顏料是沐謙特地命人搜羅來的,稀有又珍貴,只得咬牙硬塞。

收下顏料就得犧牲首飾,她只能挑選幾個又小又貴的貼身收藏,窮家富路以防萬一。

走到桌邊,看著桌面上的圖畫,牙一咬,卷起來收進包袱里,那是她花好幾天畫的美男圖,主角是長得天怒人怨的齊沐謙。

就當做記錄留念吧,好歹這輩子愛過一個不平凡的男人。

她滿心悲愴時,窗外卻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笑聲。「要帶就帶真人離開,帶張畫做什麼?不能抱、不能親,連牽手都不行,有意思嗎?」

向萸猛地轉身,對上齊沐謙的笑眼,糟糕,被發現了!「至少它是我專人獨享。」

忿忿不平,他怎麼能笑得這般雲淡風輕?他不知道她很傷心嗎?

對,他不知道,他是個好帝君,胸懷壯闊,眼里只有萬千百姓,沒有微小的愛情。

看著背過身去的向萸,齊沐謙攀著窗框,一躍跳進了屋里。「說吧,要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任我行。」

「想得美,你會易容嗎?還是有身帖無數份,或者你很有錢?什麼都沒有,你覺得是自己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這話不久前才講過,她沒記牢,看來皇後養成訓練得再加強。「重點不是快不快。」

「不然是什麼?」

「是你們都要我,都不會殺我。」她賭氣。

果然是重點,頭腦清晰、看事分明,不錯,局勢把握得很好。看著她氣鼓鼓的小臉,像顆肉包似的,太誘人了,他忍不住伸手掐上。

「為什麼想跑?」,被他一掐,連心都掐軟了。「我不想當禮物。」

「誰要你當禮物?」

「你啊!你敢說沒打算拿我去交換那四十幾個奸臣?」信上的字跡清清楚楚,就是他親筆書寫。

「我是答應要把我的妻子送到齊沐瑱身邊。」

「你的妻子難道不是我嗎?」他們還是道慧法師親自認證的完美配偶呢。

「不對,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是蕭穎月,上了皇家玉牒的。」

不過現在人在臨王府地牢,齊沐瑱想要就給羅,他這個人旁的優點沒有,就是大方慷慨。

向萸恍然大悟,「你耍詐?」

「哪里耍詐,他怎麼說我怎麼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公平得很。恰恰好,蕭穎月為了齊沐瑱想置你于死地,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她的心意?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有權得到我們的祝福。」

「你從沒想過把我送出去?」

「你覺得我有這麼笨?」

就算齊沐瑱沒送上這份大禮,他也可以自取,不過是四十幾個官員,雖然他們在朝堂上舉足輕重,但都是文官,只要搶在他們自得意滿、毫無防備之前動手,暗殺他們沒有想像中困難。

對他來講,更困難的是找一個合理的、把皇帝請下台的辦法。

現在,齊沐瑱願意主動鏟奸滅惡更好,至少暴虐之名他給擔著了,自己可以摘得乾乾淨淨。

不用當禮物了,向萸松口氣,可愁眉未解,過去沒想到的問題,困擾了現在的自己。

「我想,我當不了好皇後。」她悶聲道。

「趙姑姑給的功課太多?」不至于吧,趙姑姑說她勤學向上,是個好秧苗。

她搖搖頭。「我無法掌理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無法面對你那麼多的女人。」

為了這個啊……難怪哭得這麼傷心。

捧起她的臉,齊沐謙的眼神無比認真。「不知道『齊沐儇』身子弱嗎?應付一個女人已經夠吃力,還讓他搞那麼多女人,難不成你希望齊沐儇英年早逝,你想垂簾听政當太後?」

這意思是三宮六院加嬪妃無數,不會出現在他的後宮里?意思是她沒有變成禮物,卻收到有史以來最好的禮物?

她笑成花痴,卻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我不想,一點都不想。」

他笑了,揉揉她的頭。她的頭發細軟,比擔貓更舒服,他想要她當自己的小貓咪。

「傻姑娘,以後有心事要跟我說,別啥都不問直接下定論,因為你下定論的能力奇差無比。」

被念了,但她卻開心得彎了眉頭。對啊,確實奇差無比,總是一路錯,錯到需要他來收拾後果。

額頭貼上她的,他問︰「你說,這次該怎麼懲罰?」

「親三下。」

「不要。」天天親,時時親的,這種事拿來當懲罰,賠太多。

「打三下。」

「沒意思。」打在魚(萸)身、痛在母(沐)心,不劃算。

「不然呢。」

「罰你從現在起,跟蕭穎月好好相處。」

「為什麼?」

「她是個聰明女人,既然知道齊沐瑱喜歡你,又知道自己將長伴齊沐瑱,自然要想盡辦法模仿你,你要給她這個學習機會啊,否則不給她武器就讓她上戰場殺敵,太委屈。」

確實,男女之間本就是一場戰爭,但是……「要靠模仿另一個女人來得到愛情,我替蕭穎月不值。」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攏攏她的亂發,撫撫她紅通通的眼楮,他不在乎齊沐瑱和蕭穎月的愛情,他只在乎向萸和自己。「以後別一個人躲起來哭,你要記住,往後不管開心、傷心都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好。」

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收進懷里,親親她的額頭、她的眼楮和鼻子,她的體溫濡染了他冰冷的心髒。希望這一世,她永遠當他的小太陽,持續為他散發溫暖光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4:07

第十一章 受到大師認證

找到鐵礦了!這是個讓人又驚又喜的大消息。齊沐謙在大半個月前帶領一隊府衛和向文聰離開王府。

此事相當重要,若真是鐵礦無誤,那麼「齊沐儇」就真的是天命所歸了。

他正需要冶鐵鑄造兵器,因為即便再多的籌謀算計,最終想要奪回王位,還是得依靠軍事實力,越多越好的兵器,才能越大程度地保障士兵性命。

眼下由楊磬和辛將軍帶領的數萬軍隊,對抗大齊的三十萬大軍遠遠不夠,因此他需要鐵器,也需要民心所向。

齊沐瑱最近得了失心瘋,不審不判直接手起刀落砍官員,當中幾乎全是楊黨一分子。

在楊家軍的大肆宣揚下,齊沐瑱手段凶殘、性格暴力的形象深植民心,當年的英雄逐漸黑化變形。

再加上《洗冤錄》的上市,百姓對楊家和齊沐瑱的看法不變,認定他們蛇鼠同窩、狼狽為奸。

多年來楊家把持朝政、黨同伐異,人才一個個往外踢,拉上來的就算沒辦事能力,好歹熬過多年,也勉強學會擦脂抹粉,粉飾天下太平。

齊沐瑱一口氣砍那麼多人,沒了化妝師,千瘡百孔的朝堂露出真面目,民心自然動蕩不安。而權高位重、一刀砍不死的碩鼠……呃客氣了,不是碩鼠而是吞人不見血的碩虎,這群人絕對不會讓齊沐瑱好過。

而確定鐵礦位置後,向文聰自願留下負責采礦一事,齊沐謙趁機去見了周承。

他已順利入主東宮,掌控後宮勢力,之後皇帝是死是活得看這根「獨苗」的心情,誰讓人家有一手好醫術呢。

接下來是周承展現政治實力的時候,那些曾經被楊家排擠的官員一個個找到新舞台,正準備大展手腳。

齊沐謙快馬返回王府,心底帶著急迫,因為想他的小蝴蝶了。

之前管事傳信,說道慧法師夜觀天象,帝星動搖,決定前往臨州助他一臂之力——信看過兩遍後計上心頭,讓管事依向萸生辰八字征求民間女子,他需要一個光明正大把向萸娶回家的理由。

他想要的新王妃,將會在道慧法師的「天機」下應運而生嗎?

他期待卻不敢把握,畢竟道慧法師是世外高人,或許會有不同的見解,但就算法師不看好,他也無所謂。

因為愛情這件事,他不信蒼天、但問本心。

「王爺,快到了。」

尚未娶妻的「臨王」命數未變、身體虛弱,當然不能騎馬,于是他下馬入車,搖搖晃晃地一路晃進王府大門口。

在侍衛攪扶中,他下了車,動作異常緩慢,他的虛弱與美貌落入百姓眼底。

「他就是臨王?」

「天潢貴冑果然不同,雖然身子羸弱,但氣度欺不了人。」

「听說柳溪村地牛翻身,震垮民房,王爺特地去賑災勘查。」

「身子都這樣了,還全心為百姓著想,當今皇帝要是有這份心思,大齊何愁不國泰民安?」

百姓議論得太激動,一個小娃兒被擠得撲倒在地,齊沐謙听見聲響,轉身走來,彎腰扶起小男孩,柔聲問︰「有沒有受傷?」

男娃受寵若驚,連忙搖頭。

齊沐謙笑了笑,模模他的頭,叮囑道︰「要小心哦。」

就在他轉身準備進王府時,男娃突然大喊,「王爺。」

男娃親爹嚇得一把捂住兒子的嘴。

齊沐謙停下腳步,轉頭相望,笑出了和風綿綿、春日暖照,笑得百姓們都看痴了眼。

「有事嗎?」他的聲音親切溫和,像春江水暖,緩緩淌過人們心底。

男娃掙月兌父親,快步上前。「王爺,我要怎麼做才能變成您這樣?」

「我怎樣?」他沒听懂。

男娃指指身後。「叔叔伯伯爺爺們都說您寬厚仁慈,替百姓做很多好事,我們能過上現在的好日子全賴王爺,我也想像王爺這樣,替百姓做很多好事。」

齊沐謙听懂了,沒有敷衍,認真回答,「你要勤奮上進,努力念書,懂很多事理與知識後,就能為百姓造福。」

「我們家沒銀子,念書很貴的。」

「別擔心,明年起臨州各地將陸續開辦學堂,不必繳錢,只要願意,人人都可以念書。」

听見這話,圍觀百姓驚呆,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吶,不必付錢就能讀書?

倏地,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更有那激動百姓當場跪地直呼萬歲,一時間歡聲雷動,場面熱鬧無比。

這時管事領著落選姑娘從王府里走出來。

姑娘們在看見被百姓包圍,豐神俊朗、風度翩翩的齊沐謙時,一個個目不轉楮、忘記害羞,只恨自己沒有被道慧法師選中。

「他就是臨王?」劉思雲呼吸喘促。

管事回答。「是的。」

王爺如此俊俏?望著他的眉眼鼻唇,她痴了……

見識過此等風華人物,哪還看得上平凡男子,如若能成為他的女人,即使不能成為妾室姨娘,只當通房丫頭她也滿足。

心狂跳,腦子催促她奮力一搏,否則錯失良機她將虛度此生,劉思雲攥緊拳頭鼓舞勇氣,她不讓機會與自己擦肩而過。

就在齊沐謙進入王府時,劉思雲撥開人群,分花拂柳直奔他面前。

她強忍激動,憋出一臉的楚楚可憐,屈膝為禮盈盈一拜,用清亮嬌柔的嗓音道︰「王爺,民女劉思雲,生辰如告示上一般,幼時父親曾為民女卜卦算命,大師說小女子天生富貴,日後將會旺夫蔭子,民女心知道慧法師已為王爺挑選合適女子為妃,但思雲不求高位,只盼在王爺身邊伺候終生。」

「姑娘這是毛遂自薦?」

劉思雲猛點頭。「是的,劉家雖為商戶,但三代積累的財富與人脈,在臨州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日後定能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她想,若能助王爺坐上龍椅,一份妥妥的從龍之功必能讓劉家翻身。

齊沐謙點點頭。那個劉家啊,確實是挺有錢,人脈也不差,前兩年劉老爺還特地前往京城運作一番,企圖取代林家成為皇商,可惜欠了點火候,被楊丞相揚了兩巴掌,灰頭土臉回到臨州。

不過她知不知道臨州最有錢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至于人脈,他在臨州多年經營可不是玩假的。

「本王體弱沒那等風流命,恐怕此生只能娶妻無法納妾,多謝姑娘青睞。」他說得客氣疏離。

不納妾嗎?劉思雲聞言,妒恨更甚,那女子豈能配得上王爺的專情?

「王爺可知,道慧法師為您挑選的王妃樣貌奇丑無比,無才無德又無家世,這樣的人于王爺大業無分毫助益,若王爺肯讓小女子隨侍在側,定會發現法師的決定是錯的。」

毫不掩飾的嫉妒與殺氣呢,這女人不簡單啊。

管事走到齊沐謙身邊低語,「是向姑娘。」

齊沐謙臉色難看兩分。他家小萸什麼時候樣貌奇丑無比、無才無德又無家世,這劉思雲信口雌黃不犯法的嗎?何況匆匆一面,她就對小萸恨入心髓,這心胸得有多狹隘?

他低聲吩咐管事。「查查劉家和劉思雲。」

他要把所有可能的危險扼殺于萌芽階段。

劉思雲不甘心,追著齊沐謙想再多講幾句,然侍從上前,粗魯地架起她,送上歸家馬車。

劉思雲怎麼都沒想到,幾句多余的話替家里招來大麻煩,也給自己惹上殺身之禍。

她謀害親妹一事曝光,父兄以不當手段吞沒旁人家產的陳年往事被挖出,在判決定罪後,劉家家產抄沒,劉思雲以命償命,此為後話。

齊沐謙剛進院子,就見向萸迎面朝自己奔來,這麼想他啊?

下一刻他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她眼楮泛紅、明顯哭過,有人傷害她嗎?

齊沐謙上前,將她攬進懷里。「怎麼啦?」

直到被抱個滿懷,她才發現他回來了,細審他的五官,真的是他?她的小英雄,為了救她殯命的小暗戀。

賺大了,他從清秀小英雄變成絕艷大王爺,從呆萌小學生變成滿懷抱負、愛國愛民、鶴立雞群的杰出領導人,何德何能啊,她能夠與他再續前緣。

環住他的腰,把頭往他胸口鑽,她甕聲甕氣問︰「你和道慧法師很熟?」

所以是道慧法師嚇著她?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怎能把他家小萸給嚇哭?「他很有名,但我還沒見過他。」

猜錯了,他和道慧沒有聯手演戲?她推開他,再次確定。「完全沒見過?」

「完全沒見過。他是先帝封的國師,我進宮時,他已經領了皇命雲游四處、為民傳道。」

「但管事說,擇妃是你的主意。」

「沒錯,但我沒把握大師會同意我的作法。」

「我確實沒有同意。」

一句話插入,兩人雙雙轉身,迎上面帶微笑的道慧法師。

事實上他是反對的,只不過一來,管事提供的生辰八字太好,二來,他想知道什麼樣的女子會讓臨王如此費心籌謀。

當然,如果此女不合適,他不介意替王爺挑選更適合的。

誰知緣分天定,因果循環,許多事在命運中早已注定,根本毋須他插手。

大步跨開,他走到齊沐謙跟前,細看他的容貌五官,半晌後不由暢顏。

這趟沒白來,難解的謎底終于解開。

數月前帝星晦暗,另一顆帝星冉冉升起,那時他預言了皇帝的死亡。

預言成真,名聲更上一層,但奇事再度發生,晦暗帝星不但沒有殖落,反而自那之後一天比一天明亮,而新生帝星卻蒙了塵,日益晦暗。

千百年來,不曾有過這麼奇怪的天象,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再三卜卦後,決定前往臨州。

進入臨州,他多方探听,終于得來臨王的生辰八字,一番推算之下,發現更奇特了。以八字看來,臨王早已離開人世,與自己當年推論並無不同,但他不但活著,還把臨州治理得繁榮昌盛,這不合理。

而今見到「臨王」真容,答案出爐,原來如此啊……先帝可以放心了。

齊沐謙將向萸勾回懷里,霸道的動作昭示著保護欲,凝聲問︰「為什麼嚇她?」

道慧法師輕笑,兩世牽扯果然糾纏不斷,難怪為她精心策劃。

他沒回答,卻問︰「貧僧應稱呼您為王爺或者……皇上?」

「齊沐謙。」關上門後,道慧毫不猶豫地點出他的身分。

「大師不怕被滅口?」聰明人說話要懂得三思。

他笑道︰「先帝病重時,曾令貧僧卜卦,卦象顯示未來十幾年間,大齊國運低迷,政治腐敗、民生貧困、官員貪瀆,朝堂將陷入黑暗時期。先帝問貧僧何解?貧僧答無解,不過貧僧願雲游四方、為百姓解說佛法,穩定民心,于是先帝封貧僧為國師,出宮宣揚佛法。」

「你怎知我的身分?」在這之前,見過他真容的人寥寥無幾。

「第一點,十二年前,我曾與臨王有過一面之緣,那是早夭面相,而你卻擁有不怒而威,俯瞰天下的氣勢。第二點,皇上忘記了,在您兩歲時,貧僧曾為皇上看過面相、算過八字,當時貧僧告訴先帝,您有帝王之相,理應接回宮里好生教導,日後大齊將出現一代明君。第三點,貧僧不解,臨王與向姑娘八字大不合,為何會提出如此要求?但如果是皇上的八字,那麼與向姑娘確實是天作之合。」

「既然如此,為何要嚇小萸?」他非要追根究底。

「皇上難道不應該更關心,貧僧是否願意為您重掌政權而盡力?」

「大師為何要嚇小萸?」他重復同樣的問題。

道慧法師苦笑。好吧,他真的非常在乎她,比起家國大業,齊沐謙更介意她受到驚嚇。

他看了向萸一眼,聳聳肩、愛莫能助,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喜歡她的男人過度固執。

「貧僧認為這個問題應該由向姑娘來解答更恰當。阿彌陀佛!」合掌、屈身,他朝外走去,暫時結束這一輪的討論,把空間留個兩個人。

一陣靜默後,齊沐謙問︰「你想說嗎?」

「如果我不想說的話,會怎樣?」

「那就別說,不過你知道我的,我這個人心思多、疑心病重,早晚會東一點、西一點慢慢從你嘴里刨出答案。」

這話說得……她苦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我需要三壇酒。」

「要酒做啥?」

「壯膽。」

烈酒壯膽功效如何雖然不知,但如果他無法接受穿越人士,她可以推卻為酒後胡話,算不得數。

可萬萬沒想到,三壇酒真的太高看向萸了,因為她根本連三杯的量都不行。取走杯子,齊沐謙把她抱坐到膝蓋上,輕聲問︰「膽子夠壯了嗎?」

她吸吸鼻子,又笑又哭,一張臉上糊滿亂七八糟的液體,他沒嫌棄,掏出帕子慢慢為她拭淨,最後把她的頭壓進自己懷里。

「說吧,道慧法師拿什麼嚇你?」

「他看出我的前輩子。好恐怖,他不是人、是妖,是千年老妖精,我們不要跟他好。」

向萸孩子氣的說法讓他笑眯雙眼,但前輩子……沒喝孟婆湯嗎?還是量不足?她怎麼可能還記得?

「你前輩子是什麼樣的人?」他順著她的話問。

「我無父無母,是個孤兒……」

故事開了頭,她哇啦哇啦從出生一路介紹到長大,她講了異于大齊的生活環境,講了截然不同的文化風情。

他是個好听眾,總能找到最切合的點提出疑問,然後問出更多自己想知道的事。

故事講完,酒退兩分,她有一點點清醒了,卻持續窩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頭垂得很低,不大靈光的腦袋里有個小人在拔菊花,他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他能接受、他不能接受……

「你在生氣嗎?」她不敢看向齊沐謙。

看著她微顫的雙腿,齊沐謙輕嘆。「對,生氣了,因為你怕我,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蛤?他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她猛然抬頭,更正他的說詞。「不對,我是擔心你害怕我。」

「我害怕你什麼?你會不會太高看自己了?」沒武功、沒心機,連害人都害得手下留情,這樣的女子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地方?

「對于不知道的事,人們往往心生恐懼,穿越太過詭異,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會畏懼。」

「你覺得我很傻、很膽小?」

「沒有,你既聰明又勇敢。」

「既然如此,我何來的恐懼?小傻瓜。」他捧起她的臉,認真囑咐,「你沒有心機,有秘密與其憋著不如提前知會我,萬一真的出大事,至少我能兜著。懂不?」

意思是,她的前世今生他全包了?

呵呵、呵呵……這種事值得慶祝,當浮白三大杯,因為不管前世或今生,他都是她的英雄,有他在,她可以橫行天下、無懼無憂。

「懂!」她大喊。

「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事情可以為難你,明白嗎?」

「明白。」再舉杯,她彎了眉頭、燦爛了笑容,這樣的男人有什麼不能交付?

酒下肚,腦袋霧化的她咯咯傻笑,問︰「你為什麼喜歡我啊?」

「喜歡就喜歡了,沒有為什麼。」

「好失望哦,我以為你喜歡我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他很沒禮貌地噴笑了。「要不要找塊鏡子照照。」

「我以為你喜歡我滿月復才華。」

「會畫牆就滿月復才華了?現在的才華這麼簡單啊?」

「那你到底喜歡我什麼?我的還是我的吻?」話音方落,她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唇,涼涼的、冰冰的、軟軟的,有淡淡的薄荷味。

淺嘗即止,她松開他。「對不對?你喜歡的是這個對不對?」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不太確定,再試一次看看。」

他有實事求是的精神,因此捧住她的臉,封上她的唇,很甜,甜得很養生,他的生命有了她,將會健康長壽一百年。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太監拿著帕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

齊沐瑱抽過帕子,粗魯地拭掉掌心血跡,看著染血的帕子,他冷笑不已。

他中毒已深,楊笥打算再推人上來頂替自己嗎?是誰呢?皇後肚子里那塊肉?終歸不會是楊敬、楊敏、楊義……他們全都死在白馬軍手下。

是兩敗俱傷嗎?對,是兩敗俱傷。

父親被毒死,自己也中了毒,白馬軍損失近半,但楊黨不少人中箭落馬,楊家子孫死了七、八個,而太後被楊笥砸傷後,瘋得越發厲害了。

還是太大意,本以為殺人的事兒,文官不是武官的對手,哪曉得自己終究著了道。

把帕子丟進火爐,他翻開桌上的《洗冤錄》、《臨王億》。

這兩本書他已經讀過無數遍,齊沐謙的冤、齊沐儇的功在民間以及向萸……每篇故事都精彩絕倫。

很難想像對吧,那個鮮活明麗的女子竟能逃過層層追捕,在異鄉活得風生水起,並且即將成為臨王妃,而他被圈在四堵高牆中,被陰謀詭計迫害著。

不甘心,為什麼人人都能如意順心,唯獨他必須失去所有?

啪的一聲,筆桿折成兩段,他發誓,定要讓楊笥死無葬身之地。

打個響哨,兩名男子從暗處竄出。

「皇上。」兩人拱手跪地,看著削瘦的齊沐瑱,眼底流露出一抹悲哀。

當年他們跟在將軍身邊,同吃同睡、誓死效忠,而今……曾經意氣飛揚、武功蓋世的大將軍,怎會變成這番模樣?

齊沐瑱提筆刷刷刷寫下一串名單,然後將名單、書信和虎符往前一推。「送到臨州,轉告齊沐儇,如果肯交換,朕便贈他這份大禮。」

四十六顆項上人頭,可以讓他不費一兵一卒接管朝廷,再加上自己的禪位詔書,齊沐儇這個便宜佔大了。

「皇上這是……」季秋山提上一口氣後,將第二句輕輕放下。「甘心嗎?」

回想將軍登基為帝時,曾經並肩作戰的同袍們聚在一起慶賀同歡,徹夜狂飲喝得爛醉,哪里想得到才多久功夫,他們的將軍就被欺負成這模樣。

那些不會做事只會斗爭的文官,一個個都該死!

齊沐瑱端起茶水,仰頭飲盡。

確實不甘心吶,父親費盡心血圖謀來的東西,轉眼就送出去……但是他別無選擇。

「比起姓楊的,姓齊的當皇帝更名正言順。讓齊沐儇別猶豫太久,朕不確定自己能活幾日,另外幫我帶句話給她……」

待屋里再度安靜下來,齊沐瑱低頭翻開《臨王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對吧?

听說臨州被治理得如世外桃源,听說那里的百姓安居樂業,听說那個病秧子因為定了親,強健了身體,听說道慧國師親手獻上玉璽……原來他不是真命天子,齊沐謙也不是,大齊的真命天子竟然是齊沐儇?

呵呵,多有趣啊,為了這張龍椅,齊沐儇會同意交換嗎?那麼好的八字給了齊沐儇健康,會不會也給他帶來健康?她可不可以庇蔭庇蔭自己,令他一世安詳?

此事在意料之外,齊沐謙把信放下,看著桌面上的虎符,久久沒有言語,三十萬大軍就這樣交到自己手里?齊沐瑱是怎麼想的?

見他不說話,其他兩人心急不已,主子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

他們對視後,拱手跪地道︰「葉銘、季秋山願听臨王號令。」

他們是一品將軍、齊沐瑱的心月復,想篡朝得先奪兵權,齊沐謙本以為齊沐瑱會緊攥兵權和楊笥死磕到底,沒想到他居然出這招。

「說吧,齊沐瑱出什麼事了?」齊沐謙淡聲問。

心頭微凜,他們有說錯什麼嗎?臨王怎會一眼看穿?

軍令如山,他們不敢說也不能說,兩人與臨王對視,態度堅定。

這就是文官與武官最大的不同,一個個把心思全烙在臉上,他不想猜中也困難。

齊沐謙莞爾,拿起虎符在空中輕晃。「你們這個樣子,本王怎麼能夠確定,日後你們會誓死效忠?」

兩人微愣。是啊,虎符在齊沐儇手上,如今王爺說的話才是軍令。

季秋山掙扎片刻後,老實回道︰「主子中毒了。」

果然,楊笥夠狠,連女婿也不放過。「知道是什麼毒嗎?」

「是業魂。」

沒有成痴直接下業魂,楊笥是有多迫不及待?「目前什麼情況?咳血嗎?手腳還能動嗎?」

季秋山更加驚詫,他居然知道業魂,那是楊家砸大錢研制出來的毒藥。

齊沐謙微笑,他當然知道,為炮制業魂解藥,周承浪費不少死囚。

「會咳血,雙手發麻,腿腳不听使喚。」

「抓出下藥之人沒?」

「抓出來了。」

「已經停藥多久?」

「將近一個月。」

齊沐瑱夠警覺,停藥後情況不至于繼續惡化,卻也不能再恢復如前,這些癥狀將會跟隨他一輩子,換句話說他只能癱坐在椅子上,成為半個廢人。

齊沐謙從荷包里拿出瓷瓶。「帶給齊沐瑱,告訴他連服三天,吐血癥狀能解,但畢竟身子大虧,得花時間調理,至于手腳則別指望了。」

意思是將軍不會死了?兩人激動地看向齊沐謙,眼底有說不出的感激。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轉告你的主子,條件本王應下了。」

強抑激動,季秋山說︰「現在王爺才是屬下的主子,待屬下送回解藥後,定返回臨州听取號令。」

「不必麻煩,你們留在齊沐瑱身邊好好護著他,過幾日本王就會進京。」

兩人點頭如搗蒜,最終伏身于地。「屬下在京城恭候主子。」

下雨了嗎?沒有,可是臉濕濕的。太陽熾烈,但她覺得冷。明明穿的是繡花鞋,她卻感覺綁住腳板的是鐵片,讓她每一步都分外沉重。

心被無情地撕扯,吐不出的疼痛,讓指尖不斷箍著指頭,嫗得指甲周圍一片通紅。

怎麼那麼難呢?不就是喜歡一個男人嗎,定要搞得如此復雜?

生生死死、哀愁悲慟的,滲著甜蜜的日常里,總是帶著解不開的苦悶煩憂,好不容易過上幾天順心日子,沒想到一個轉身又要投身警戒中。

她知道的,愛情本就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而愛情該選擇保留或舍棄,取決于比例問題,若苦多于甜,酸澀多于美好,那麼與其堅守不如趁早放手。

所以放手的時機到了,應該另覓奇遇了?

事情是從出現在桌面上那張紙條開始的——

有人約她見面,在王府不遠處的吳家茶館里。

向萸不曾上門光顧,但來來回回經常看見里頭坐無虛席,沐謙說他們的點心做得不錯,說書人的功力更強,有空一起去坐坐。

可惜他忙于政務,她忙于學習,于是兩個從早忙到晚的人,始終沒辦法去坐坐。

本以為紙條是沐謙特地策劃的一場浪漫,于是她開始想像玫瑰花、燭光、美食,沒想到出現的竟是令人心膽俱裂的噩耗。

男人自稱是齊沐瑱麾下的將軍,他說︰「王爺已經答應拿姑娘作為條件,交換不費一兵一卒,順利坐上大齊王朝的皇位。」

什麼?她听到的不是這個樣子,她听說京城使者帶來齊沐瑱的虎符,齊沐瑱身中奇毒,再三思量後為大齊百姓著想,決定交出政權。

哪來的交換啊,是對方胡扯還是沐謙刻意隱瞞?對方一番解釋後,還將沐謙的親筆回信予她一觀,信中,沐謙確實親筆寫下,同意用妻子與他交換四十六顆人頭,里頭甚至鉅細靡遺地寫下交換方式與時間。

男人又說︰「皇上命屬下轉告姑娘,他願意一生一世一雙人,除姑娘之外,身邊再無其他女子,倘若姑娘還有其他要求,可以告訴屬下,皇上必定會為姑娘周全。」

真要徹底昏了,她只能擠出為數不多的理智來試著分析。

當初沐謙寧願一死,來交換德興宮上下七十余人的性命,那麼他同意用她來交換將會在戰爭中犧牲的無數士兵也是可以理解的。

身為帝君,這絕對是個正確的好交易,別說她只是小官員的女兒,就算是皇帝所出的高貴公主,也得為兩國太平去和親,要不怎會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千古佳句。

她必須承認,沐謙做的決定沒有錯。

可是那樣正確的決定卻刨了她的心,挖得她鮮血淋灕,痛得眨不了眼楮,無數吶喊在心底狂吼。

還以為是撥得雲開見月明,誰知道是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她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澆得渾身濕透。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王府的,但她知道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醒來就發現,只是場無聊夢魔罷了。

她回屋,把伺候的人全趕到門外,拉起棉被,蒙著頭逼自己入睡。

但是……怎麼睡得著?

他沒說啊,一句都沒說就直接替她做出決定,完全不顧慮她的想法。

是不是想穿上龍袍的人,都得先學會割情斷愛,才能把權力昇華到無與倫比的境界?

所以他決定犧牲愛情交換位置,于是她的愛情消失,情話成空,過去發生的一切通通不算數。

向萸不想哭的,但眼淚自顧自淌下,咬住棉被一角,哭得淒慘無比。

她不要嫁給齊沐瑱,不要成為太上皇的女人,她只想守著齊沐謙。

混沌的腦袋突然清醒,但是她要怎麼守?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在這時候突兀地擠入腦中。

他將來要當皇帝的呀,他會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她哪有那麼長的手臂可以當守門人?糊涂!她只想著玫瑰芬芳,卻沒考慮過蜂蝶滿堂,等他成為皇帝,身邊千嬌百媚、奼紫嫣紅,而她縱使與他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又能得他幾分微薄的真心。

到時各種機關算計,到時他無法容忍她的蠢笨無知,到時她會不會因妒成恨,變成第二個楊玉瓊?

一時間綿密的酸楚從空氣里集聚,絲絲縷縷,如梅子細雨浸染過全身。寒意自肌膚侵入,彷佛有無數冰冷觸手,密密地在心底滋生蔓延,嫉妒將周身爬滿,纏繞得她不見天日,只余一片空洞。

猛地扯掉棉被、彈身坐起,她不要!她拒絕分享丈夫,拒絕當交換禮物,拒絕變成不堪女子,她必須逃跑。

對,跑得遠遠,跑到齊沐謙和齊沐瑱都找不到的地方,那麼即使失去愛情,她還能確保自己不會墮入另一個悲劇。

跳下床,找出一塊布,衣服收幾件、首飾收幾件,把微薄家產二百兩銀票也收進去,再收點筆墨紙硯、顏料……

不行,太大包會被發現。

猶豫片刻後,她把筆墨紙硯拿出來,顏料拿出來,但是想了想又收回去,這些顏料是沐謙特地命人搜羅來的,稀有又珍貴,只得咬牙硬塞。

收下顏料就得犧牲首飾,她只能挑選幾個又小又貴的貼身收藏,窮家富路以防萬一。

走到桌邊,看著桌面上的圖畫,牙一咬,卷起來收進包袱里,那是她花好幾天畫的美男圖,主角是長得天怒人怨的齊沐謙。

就當做記錄留念吧,好歹這輩子愛過一個不平凡的男人。

她滿心悲愴時,窗外卻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笑聲。「要帶就帶真人離開,帶張畫做什麼?不能抱、不能親,連牽手都不行,有意思嗎?」

向萸猛地轉身,對上齊沐謙的笑眼,糟糕,被發現了!「至少它是我專人獨享。」

忿忿不平,他怎麼能笑得這般雲淡風輕?他不知道她很傷心嗎?

對,他不知道,他是個好帝君,胸懷壯闊,眼里只有萬千百姓,沒有微小的愛情。

看著背過身去的向萸,齊沐謙攀著窗框,一躍跳進了屋里。「說吧,要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任我行。」

「想得美,你會易容嗎?還是有身帖無數份,或者你很有錢?什麼都沒有,你覺得是自己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這話不久前才講過,她沒記牢,看來皇後養成訓練得再加強。「重點不是快不快。」

「不然是什麼?」

「是你們都要我,都不會殺我。」她賭氣。

果然是重點,頭腦清晰、看事分明,不錯,局勢把握得很好。看著她氣鼓鼓的小臉,像顆肉包似的,太誘人了,他忍不住伸手掐上。

「為什麼想跑?」,被他一掐,連心都掐軟了。「我不想當禮物。」

「誰要你當禮物?」

「你啊!你敢說沒打算拿我去交換那四十幾個奸臣?」信上的字跡清清楚楚,就是他親筆書寫。

「我是答應要把我的妻子送到齊沐瑱身邊。」

「你的妻子難道不是我嗎?」他們還是道慧法師親自認證的完美配偶呢。

「不對,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是蕭穎月,上了皇家玉牒的。」

不過現在人在臨王府地牢,齊沐瑱想要就給羅,他這個人旁的優點沒有,就是大方慷慨。

向萸恍然大悟,「你耍詐?」

「哪里耍詐,他怎麼說我怎麼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公平得很。恰恰好,蕭穎月為了齊沐瑱想置你于死地,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她的心意?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有權得到我們的祝福。」

「你從沒想過把我送出去?」

「你覺得我有這麼笨?」

就算齊沐瑱沒送上這份大禮,他也可以自取,不過是四十幾個官員,雖然他們在朝堂上舉足輕重,但都是文官,只要搶在他們自得意滿、毫無防備之前動手,暗殺他們沒有想像中困難。

對他來講,更困難的是找一個合理的、把皇帝請下台的辦法。

現在,齊沐瑱願意主動鏟奸滅惡更好,至少暴虐之名他給擔著了,自己可以摘得乾乾淨淨。

不用當禮物了,向萸松口氣,可愁眉未解,過去沒想到的問題,困擾了現在的自己。

「我想,我當不了好皇後。」她悶聲道。

「趙姑姑給的功課太多?」不至于吧,趙姑姑說她勤學向上,是個好秧苗。

她搖搖頭。「我無法掌理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無法面對你那麼多的女人。」

為了這個啊……難怪哭得這麼傷心。

捧起她的臉,齊沐謙的眼神無比認真。「不知道『齊沐儇』身子弱嗎?應付一個女人已經夠吃力,還讓他搞那麼多女人,難不成你希望齊沐儇英年早逝,你想垂簾听政當太後?」

這意思是三宮六院加嬪妃無數,不會出現在他的後宮里?意思是她沒有變成禮物,卻收到有史以來最好的禮物?

她笑成花痴,卻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我不想,一點都不想。」

他笑了,揉揉她的頭。她的頭發細軟,比擔貓更舒服,他想要她當自己的小貓咪。

「傻姑娘,以後有心事要跟我說,別啥都不問直接下定論,因為你下定論的能力奇差無比。」

被念了,但她卻開心得彎了眉頭。對啊,確實奇差無比,總是一路錯,錯到需要他來收拾後果。

額頭貼上她的,他問︰「你說,這次該怎麼懲罰?」

「親三下。」

「不要。」天天親,時時親的,這種事拿來當懲罰,賠太多。

「打三下。」

「沒意思。」打在魚(萸)身、痛在母(沐)心,不劃算。

「不然呢。」

「罰你從現在起,跟蕭穎月好好相處。」

「為什麼?」

「她是個聰明女人,既然知道齊沐瑱喜歡你,又知道自己將長伴齊沐瑱,自然要想盡辦法模仿你,你要給她這個學習機會啊,否則不給她武器就讓她上戰場殺敵,太委屈。」

確實,男女之間本就是一場戰爭,但是……「要靠模仿另一個女人來得到愛情,我替蕭穎月不值。」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攏攏她的亂發,撫撫她紅通通的眼楮,他不在乎齊沐瑱和蕭穎月的愛情,他只在乎向萸和自己。「以後別一個人躲起來哭,你要記住,往後不管開心、傷心都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好。」

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收進懷里,親親她的額頭、她的眼楮和鼻子,她的體溫濡染了他冰冷的心髒。希望這一世,她永遠當他的小太陽,持續為他散發溫暖光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8 00:14:31

尾聲 創造千古明君

齊沐瑱藉生辰大宴百官,席到中間,他命內監宣讀禪位詔書,百官震驚,楊笥一怒拍桌而起,沒想卻氣血翻涌,吐血衰亡。

見狀,官員們驚得無法言語,緊接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十六個大官同時斃命。

齊沐瑱笑眼看著存活的官員們,冷笑道︰「用砒霜多快啊,何必掩耳盜鈴搞來『業魂』,拖拖拉拉成不了大事。」

就在官員們如同驚弓之鳥到處亂竄的同時,臨王率飛虎軍駕臨控制了所有混亂。

隔天,四十六顆頭顱掛在京城大牆上,每顆人頭下方貼著他們的罪狀,而楊笥的罪狀是——謀殺先帝、毒轉皇上。

加上洛陽紙貴的《洗冤錄》和《臨王億》,一時間楊家從雲端被貶入泥淖,再也翻不了身。

禪位詔書下達,飛虎軍護送「太上皇」至行宮休養。

一路上齊沐瑱喜上眉梢,想著在行宮里等待自己的向萸,精神無比振奮,他欣喜若狂、樂不可支,自從坐上那個位置之後,他不曾這般快樂過,自由的空氣大量涌入,他用力吸氣,把肺葉漲得飽滿,直到……看見站在宮門口迎接自己的蕭穎月。

他勃然大怒,斥喝道︰「為什麼是你?向萸呢?」

「太上皇要的人不是臣妾嗎?與向萸何干。」蕭穎月微微一笑,沒被他的雷霆之怒給嚇到。

「齊沐儇竟敢欺我!」齊沐瑱後悔听從齊沐儇的安排,如今禪位詔書已經在他手上,自己再無半分勝算。

蕭穎月不疾不徐解釋著,「稟太上皇,沒人欺你,我確實是他的妻子,因為——」她靠近他的耳邊低聲說︰「他是齊沐謙。」

齊沐瑱目瞪口呆,驚恐萬分,舌頭打了結。「你的意思是他從頭到尾都在演戲,他不懦弱無能,他把我們當成傻瓜騙得團團轉?他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我們才是?」

蕭穎月輕笑,「楊玉瓊能騙先帝、騙世人,楊家能夠一手遮天,卻不允許齊沐謙為保住自己而演戲?真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兩人對上視線,她不再溫柔婉約,有話直說、任性恣情,重活一回,她要努力學習向萸。

「你敢諷刺朕?」

「臣妾不敢,不過您確定自己還是『朕』?還請太上皇認清現實,行宮里六十七個奴才,只有我會在乎您、關心您,其他人只是用來確保您無法造反的眼線。」

嘴上說得刻薄,但她眼里盛滿心疼,意氣風發的大將軍怎會成了如今這般模樣,權力真有那麼好,值得人付出一切代價嗎?

齊沐瑱頹然地垮下肩膀。是,大勢已去,除了一個虛空名號,他什麼都不是,苦苦一笑,任由蕭穎月推起輪椅,把他送進兩人的「喜房」里。

大軍在手,又有禪位詔書護航,齊沐謙很快接管了京城勢力。

一朝帝王一朝臣,貪污納賄的官員們被抄了家,能留下性命已屬僥幸,情節輕者,繳納賄款、降職再用。

短短月余,虧空的國庫豐盈了,于是各地開始進行各項建設。

這時候,過去搜羅的人才一個個浮上台面,有他們相輔,朝堂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恢復正常運作。

受過皇後訓練的向萸超實力發揮,她把企業管理那套拿來整治後宮,恩威並施,將整座後宮管理得井然有序,讓從早到晚張著一雙X光眼的趙姑姑,不禁都要感嘆一聲青出于藍。

前朝穩、後宮安,百姓很快感受到朝局煥然一新。

向萸的小說讓許多商人紛紛前往臨州,在見證過臨州的富裕之後,四處傳頌齊沐儇的仁政,百姓對新帝君有了期待。

再過三天,皇帝就要迎皇後入宮,誰都沒想到皇帝沒有迎娶高門大戶的貴女為妻,竟選擇孝女向萸為後,消息傳出,過去家中牆壁上有向萸作品的人家賀客盈門,人人都想賞監皇後的真跡。

為了女兒的婚禮,向文聰匆匆返京,沒另外尋找大房子,他們決定從老宅出嫁,也藉此彰顯新帝親民愛民、簡約樸實的性情。

這天齊沐謙要送向萸出宮備嫁了,在這之前,他們先往楊玉瓊的永福宮走一趟。

听說她瘋得越來越嚴重,有時對著太監喊先帝,有時拉著宮女喊兒子,動不動就要杖斃,動不動就抓傷跟前伺候的宮女,近身伺候的劉姑姑被她刨去眼珠子,送出宮休養了。

直到向萸接管後宮,派出幾個身子強壯力氣大、手腳麻利的宮女過去伺候,情況才稍稍緩和。

「向皇上請安。」守在門口的粉衣宮女屈膝問安。

是向萸交代的,除吃飯喂藥、洗沐之外,伺候的人都別進屋。

推門進去,發現楊玉瓊沒睡,她趴在牆壁上,輕輕唱著兒歌。

門被打開,楊玉瓊側頭望去,當視線對上齊沐謙的臉時,她大驚失色瞠目結舌。

因為那是賀湄的眼、賀湄的鼻、賀湄的……他是賀湄的兒子?

不可能,她親眼看他斷氣、入棺,親自命人將他抬進地宮,他怎會沒死?

齊沐謙微笑,笑得令人如沐春風,卻讓楊玉瓊全身發冷,宛如墜入地獄。

他走到她跟前,道︰「想來母後已經認出兒臣了,是的,我就是先帝的最後一個兒子。」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搖頭,從小小的搖晃到大大的擺動,她搖得頭暈目眩,打死不願意承認。

「沒如母後的心意,兒臣真是不孝!」他語帶譏諷。

「你是鬼!你不是人,你是地獄……」

「是啊,我是地獄惡鬼,替那些冤死的亡魂來討債的。母後要不要算算這些年,死在你手中的人有多少?他們一個個在我身後排著隊,等我替他們討回公道呢。」

她嚇得不斷揮舞手臂,痛哭失聲。「走開,你走開……不要殺我……」

「母後放心,終究是你扶養兒臣長大的,我定會好好奉養母後終老,只不過先帝不願與你同墳,只能委屈母後住在亂葬崗了。」

向萸沉默地看著楊玉瓊,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像在岸邊亂跳的瀕死魚,她的臉色晦暗,大大小小的斑點長滿臉龐,頭發稀落、禿得可見頭皮,她很瘦,瘦到脖子額頭都浮現青筋,兩只眼楮外凸,眼白布滿紅絲。

才多久不見,她就變成這樣?可以見得,人不能做壞事,不是不報只是時機未到。

「不過,我不殺母後,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如母後這般幸運,今天特地來給母後請安,順便向母後稟告。楊家上下三十七名官員罪證確鑿、罪行重大,理當伏誅,兩百三十三人流放邊關,一百七十五人沒入官妓,楊家子弟三代不得參與科考,你一手扶植起來的楊家……徹底傾倒!」

楊玉瓊不敢置信、雙目茫然,最終捂面痛哭,怎麼會這樣,她嘔心瀝血、機關算盡,花了二十幾年謀劃的夢想怎會這麼快破滅?

是哪里做錯?她明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她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啊啊啊啊啊——」她再也承受不住,瘋狂大叫。

手牽手走在曾經走過的甬道上,那時候他們想在這里尋找爹娘。

月明星稀,微風徐徐,向萸靠在齊沐謙的手臂上,又唱起那首歌。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天上的眼楮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

「我娘能安息了吧。」齊沐謙說。

「當然能,你不但听話,安然活下,還長得這麼好。你的努力為她掙足了榮耀,讓她在天宮擁有一席之地,看見沒?」她指向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她在那里呢,她在那里看著你成為一代明君。」

「明君不是自己封的。」

「對啊,但是可以創造,知不知道李世民……」

他接下話。「在百姓面前生吞蝗蟲,還說出很惡心的『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

「對對對,我的文筆加上你的演技,兩人通力合作,創造一個千古明君有何困難?」

向萸哈哈大笑滿臉自信,他摟著她的肩膀無比歡喜。

他很高興,往後在這條甬道徘徊時,有個心愛的人和他攜手並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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