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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林 -【食客相公(娶妻先折腰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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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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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11 13:16:04
標題:
艾林 -【食客相公(娶妻先折腰之二)】《全文完》
食客相公
(娶妻先折腰之二) 作者︰艾林
向來冷情的風長瀾實在不明白,自己不過是打算出城回家,
為什麼就莫名被這小姑娘纏上,硬要帶他回去當食客?
到了她家才知道,原來熱心憨厚的關家人都有撿人的嗜好,
看著她跟一群大男人爭食,卻將搶來的食物夾進他碗里,
那毫不保留的熱情就像是太陽,溫暖了他孤寂清冷的心,
或許早在當初她用肉包子打跑一群圍著他的野狗時,
他就已深深受到她吸引,看來如果沒有他看著,
這熱心散財的一家子早晚得喝西北風,
她也不知還會撿多少江洋大盜與采花賊回家……
為了給她最好的生活,他把關家藥鋪經營成長安第一藥商,
因為她喜歡吃醬肉包,他便放下身段去向討厭的天敵偷師,
從小夠無情的對待讓他不善表達感情,更不會說甜言蜜語,
但他從未忘記與她的約定,即使下輩子也要和她共偕白首,
可為何她突然想要離開他,還說從沒這麼後悔當初撿了他?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6:15
楔子
「請問,怎樣才能讓相公答應我的請求?」素衣女子低落地問著一位扮相艷麗的媒婆。
「哇哈哈,你可問對人了。」年輕的媒婆大方地說道︰「無非一哭二鬧三上吊。」
「可是,」素衣女子絞著手指,有些難為情地囁嚅道︰「我有試過了。」
「不管用?」女人的三大法寶耶,竟然不管用?
滿臉為難的小女人點點頭,不像是在說笑。
「你是怎麼做的?」淺施粉黛的媒婆驚訝地問。
「我有哭哦,可是一哭,相公的臉色就會好難看,好像哭的人是他。我還有說他要是不答應,我就……我就……」她是很想撂狠話啦,可是只要一瞄到相公緊蹙的眉頭,她就不忍心說出口啦。
「這樣呀,」媒婆露出竊笑,從腳邊的書箱里挖出兩本春宮推到女子面前,「那就學些媚功,保證你無往不利。只要你吹吹枕頭風,男人哪能逃得過?」
女子臉蛋紅了,連玉頸也紅了。「當年成親時,我……我……有看過啦,不過我家相公他……」每次歡好,她總是最先暈掉的那個,哪來力氣施展媚功呀。
「呃……既然這樣,寫休書!當面開不了口的,通通寫下來,嚇嚇你相公,你只要不按手印,就作不得數。」慢著!媒婆說到這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
這女子的相公,是那個瞄人一眼就能讓人從頭涼到腳、動不動就讓不順眼的人消失或是得重病,而且好死不死還掌握著她把柄的長安第一大藥商,要是讓他知道是她出的餿主意,絕對會讓她這個小媒婆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長安消失,說不定連尸骨都沒留下。那人與其說是藥商,不如說他是長安掌控眾人生死的閻王。
一股惡寒攀上身體,她又一次被自己的心直口快給害到。完蛋了!
「休書?」素衣女子圓圓的眼楮一亮,彷佛看到一線希望。
「好啦好啦,其實事情沒那麼嚴重嘛。」她趕快想辦法補救。
「很嚴重。」素衣女子氣鼓了兩頰。「快告訴我,怎麼寫。」
「適才我嘴太快,沒仔細想過,其實……給男子的休書不太好寫,你瞧,休書一般會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之詞,你听說過有夫德、夫言、夫容、夫功嗎?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怎麼寫嘛!」抹掉額頭的冷汗,她偷偷慶幸自己的機敏。
「對吼!」女子鼓著粉嫩的雙頰,沉默不語。
「我在長安這幾年,也听說你家相公一切以你為重,你就不要胡思亂想啦,快些回去,煮幾個好菜,討他歡心為上策。」
「我不要,人家還在生他的氣!」小小的身子自椅上站起,擺脫剛才小媳婦的委屈,很有志氣地道︰「我決定要爭口氣……我想到要怎麼辦了,謝謝你孤霜,我先走了。」寫休書的法子不成,但也給了她一絲靈感,心中頓生一計。
「喂!你這是決定什麼了?喂!不要不說清楚就走啊,快回來。」可任她再怎麼呼喊,那道玲瓏的身影仍頭也不回的消失了。「完了完了,她到底要干麼呀?冷面閻王可別把這事怪到我頭上啊。天靈靈地靈靈,神仙佛祖保佑啊!」
可憐的媒婆打了好幾個冷顫。
但願此事不會變為一樁壞事!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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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11 13:16:48
第一章
繁華的長安是大唐王朝的中心,一條寬廣的朱雀大街由南至北縱貫整座雄偉的長安城。
雜沓洶涌的馬蹄聲,倏地在這條喧鬧長街的一端傳來。
「哎喲!不好了,國舅爺又出府了。」
街道中行進的行人,往來的胡商,道旁的小販,無不心生恐懼,有的人嚇白了臉,有的人雙腳打顫,眾人紛紛走避。
轟隆隆的馬蹄聲漸近,鐵蹄敲擊青石傳出的聲音,震得街旁的槐樹瑟瑟發抖。
初次來到皇城長安的風長瀾瞥見這一幕,輕掀灰色布袍,緩步踏上街道旁隆起的土坡,放眼朝遠處望去。
只見約莫五丈之外,煙塵蔽日,七八匹高頭大馬齊頭並進,一路朝這邊狂飆,在最前頭的兩匹馬上,兩位奴僕打扮的漢子各執一條馬鞭,向路上來不及躲閃的老幼婦孺抽打著,硬生生地在街道上打出一條血路來。
天子腳下也如此不安寧。風長瀾皺了皺眉。
囂張肆虐的笑聲越來越近。
路旁,有體弱者被推倒在地,有稚幼小童被馬蹄踩碎了手骨。風長瀾眉頭不曾動一下,冷冷地看著,與生俱來的冷情冷性,十幾年無良雙親的教誨,使他不會對任何無關己身的事動一點點憐憫之心。
這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頭前開路的馬兒來到風長瀾的左前方。驀地,開路馬跑偏了方向,坐在馬背上的奴僕並未察覺,依舊甩鞭抽打,傷到的人越多,越助長他們惡劣的氣焰。
在打倒三位老漢之後,鞭尾回抽,鞭梢挾帶勁風,凌厲的掃過了風長瀾的臉。
一道細細的青紅瘀痕頓時浮在淨白的頰上。
十四歲的風長瀾沒有動,大凡這般年紀的男孩,該是會叫痛或是驚恐失措的,可他沒有,他只是渾身泛起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冷冽和陰森。
沾上塵土的灰布圓領袍衫在勁風里被吹得獵獵作響。
疾馳的馬隊轟隆隆地呼嘯而過,最後只剩下滿街的狼藉。
「好痛!我的老骨頭哦……」
「嗚嗚,我的孩子,你快醒醒。」一位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號。
「該死的國舅……」
「噓,你不想活了嗎?如今這大唐,韋氏一族誰敢得罪!」當今聖上受風痹之癥所擾,韋皇後一家悄然把持朝政,韋氏日漸坐大,在長安城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使國舅爺今日當街殺人,也無人敢攔。
「唉!該死。」
外界的談論,絲毫不影響風長瀾,他漫步走下土丘,來到街心,順著街頭的血路和馬蹄印,氣定神閑地往北邊走。
臉上的傷並不重,只是微微有些發熱。
半個時辰之後,風長瀾不動聲色地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前。宅前的漢白玉階下,全是雜亂交錯的馬蹄印。
就是這里。
薄唇微微一勾,風長瀾閃進大宅對面的槐樹林,用輕功攀上樹干,深秋未掉落的枯黃樹葉,正好掩住他那一身暗沉沉的灰。
傍晚前的輕風,從槐樹林內若有似無地緩緩朝大宅吹送。
陰森森的冷唇又是一勾。這風來得正好。
等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工夫,策馬狂奔的國舅爺帶著大隊人馬回到大宅前。
「今日真是痛快!那些窮鬼叫得好過癮。」著蟒袍的男人翻身下馬,口沫橫飛地與友人調笑。
「是呀是呀,韋兄,今日又讓你贏了。」
「你要不服,明日再來。」
隱約听見交談的風長瀾,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來,兩指從包裹嚴實的布包里捻了一撮白灰色的粉末。
遇上輕風,粉末在風長瀾的手里倏地被吹散,風兒無聲無息地將它們吹向大宅。
不管這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也不論他們是否作惡多端,不招惹他,他便不會多管閑事,但若誰令他風長瀾不快活,那就別怪他下手無情。
瞧不見的風席入大宅,撲上攜手並肩邁進宅子的男人和僕役們,下一瞬,這些人的動作都慢了一下,接著,某個瘦小僕役的慘叫打破緩滯的氣氛。
「我要殺……你們好可恨,啊……殺了你們。」瘦小僕役滿面通紅,眼楮像發狂的野獸。
還未等他觸摸到腰上的短刀,便被更高大的同伴打倒在地。而高高在上的韋國舅,此時已被莫名的憤怒和殺意控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的抽出腰間佩刀,虎目大張,見人就砍。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你們都要殺我,你們都要害我!」他失心瘋似地揮舞長刀,朝著宅院中殺去。
奴僕們彼此殘殺,宅中男女相互撕咬。整座金璧輝煌的大宅頓時陷入一片陰沉沉的血霧中。
很滿意眼前所見的一切,槐樹上的風長瀾小心收緊右手掌中的小布包,嚴防更多的粉末飄揚出來。
這種灰白色的毒粉是出自他娘親之手,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令人陷入瘋狂,變得凶殘如獸,見人便想與之拚命。
風長瀾甩干淨手,輕松的自樹上飄下,神態自若。風家的孩子,打小即被娘親以毒物喂大,那些讓常人瘋狂的毒粉,對他們根本無效。
宅院中瘋狂的喊殺聲漸漸的引來百姓,三三兩兩的群眾正帶著惶惑又恐懼的心情慢慢向這邊圍過來。
他們都在好奇國舅府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僕役在門口打得你死我活,宅里還飄出可怕的嘶吼。
人會越來越多,他得盡快離開,是時候該回天山了。風長瀾不著痕跡地掉頭,朝城門的方向前行。
他們風氏一家,長居天山,風長瀾他爹沒隱居深山之前,是大唐人氏又敬又怕的大天師,他娘則是又愛救人又愛研制毒物的苗疆藥姑。
思及爹娘,一雙黑靴慢了下來。
長長的晚秋斜陽掃過繁華的朱雀大街,灰撲撲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黃葉卷著細塵掉落在街邊的溝渠里,一兩只回巢的烏鴉正呀呀嘶叫。
好冷,但天山比這里更冷。
若有一個人能伴著他左右,即使不說話也好。孤冷的他心上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響起,來自寂寞的心情。
「小哥哥,小哥哥?」一個軟軟的幼嗓在他右邊響著。
他撞上一雙干淨明亮的圓眼楮。
狹長的杏眼填滿冷意地打量著圓亮眼楮的主人,看見一個腿短身矮,兩頰粉嘟嘟,一身青藍白紋衫裙的小姑娘。
目測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柔軟的頭發梳成兩個小髻,頂在頭的兩側。
「小哥哥,你是要出城嗎?」手提食盒的關小缸面對滿臉冷意的風長瀾,微微打了一個冷顫。這位小哥哥好冷哦,比秋風還冷。
別人冷歸冷,她的熱情可不減,邁上一步,關切地看著嘴角有傷的小哥哥。
風長瀾不是一個情緒外露或是會輕易與人交談的男孩,他冷傲地昂首,加快步伐,邁向出城的方向。
世間眾人都入不了他高傲的眼。
風家的任何一個人來到山下,都能攪亂世事,令眾生敬畏。
「小哥哥,就你一個人嗎?」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吧?怎麼能長那麼高走那麼快?
必小缸這顆小胖冬瓜,吃力地跟在風長瀾身後。
其實她也不是有意要跟著他的啦!她手上的漆器食盒里是熱騰騰的醬肉大包,這是她的閨中好友諸葛悠仁特地做給她的,本來打算在肉包子還熱呼呼、圓胖胖的時候奮力跑回家里,把好吃的大包分給爹娘哥哥。可是,就在灰暗的暮色里,她看見了他。
那孤單的身影莫名地減慢她跑回家的速度,瑟瑟長風中卷起的灰布袍子牽著她向他靠近。
來到他跟前,瞧見他臉上的傷痕,她就再也無法掉頭回家吃肉包。
「小哥哥?你的爹娘呢?」包子好吃,可是提著跑好吃力呢,關小缸賣力提著小短腿,咚咚地跑到風長瀾的前面,擋住他的去路。
沒有任何視線交流,風長瀾輕巧的繞過小障礙繼續前行。
雖然踫了一鼻子灰,但關小缸不屈不撓毫不放棄,若她就這樣回家了,她一定會睡不好,會夜夜想起寒風里孤冷的身影。
「小哥哥,你是外鄉人吧?」他一定是初次來到長安,才會想在這會兒出城。關小缸很篤定地想。
沒人回應。
無聲的腳步後仍跟著很沒用的喘氣聲。
「別看……長安這麼繁……出了城,可是很難找到打尖的地方呢。」關小缸好心勸說。
這個女孩好唆。風長瀾雙手縮進寬大的袖子。要不是小姑娘那雙晶燦如星的眸子清澈無邪,他早將她甩進街道邊的溝渠里了。
風長瀾不否認,那雙眸子對他造成了一些影響。圓圓亮亮,晨星般的眼珠,混和著清澈和熱情—與他與生俱來的孤冷有著天壤之別的熱情。
「小哥哥,出了城門沒有燈火,會踫到好可怕的東西,我爹說沒燈火的地方會有不干淨的東西。小哥哥,不如今夜就留在城里吧。」出了城便是一片接著一片的荒山,要去哪里找人家?想討口水喝都難。
拖著發酸的腿兒,關小缸又鼓起勇氣,再度跑到灰色身影的前方,堵住他的去路。
「小哥哥,城門馬上就要關了,我不騙你哦,我大哥是萬年縣的捕快,我二哥是長安縣的捕快,幾時關門開門我比城里的小孩都清楚哦。」她苦口婆心的說著,單純地希望他能相信她。
不發一語的繞過她,風長瀾環顧四周,見暮色里人影幢幢,行人如織,此際正是入夜前最熱鬧的時刻,若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輕功疾行,恐怕會招來側目。
風長瀾皺緊眉頭,再這樣耗下去,他就真出不了城了。思及此,灰色的袍角下雙腳邁得更快了。
「小哥哥,你真想出城最好和你爹娘一起。你爹你娘呢?」
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而已。風長瀾听她提到父母,心里輕哼。
「他們沒在這里嗎?那兄長呢?」
兄長姊妹?還是不見為好,見了面便要尖銳的相互比試一番。
「小哥哥,夜里好冷,你不要穿得這樣單薄出城啦。」關小缸停住步子,小口小口地吐著白煙,伸出細嫩的小手牽住就要飄然離去的灰袖。
牽住他的同時,她還很不小心地踫到了他縮在袖中的手。
那雙手凍得像千年寒冰。
必小缸突然頓住,心疼地垂著眼,眼底浮起一層霧氣,「小哥哥,你的手好冰,你一定很冷。」
那可憐兮兮的語氣,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听了也會軟化。
風長瀾停住步伐,回頭,眉頭皺得更緊。她哭什麼?他不是冷好不好,他只是從小夠喂了太多毒物,身子陰寒而已,即使是在盛夏,他也凍得像一塊冰。
她竟然為這個掉淚。
他冷冷地甩開牽扯,繼續出城的路程,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再維持平靜無波的心緒了,只覺得心頭有一絲亂。
後頭的小女孩安靜下來,乖乖地跟在後頭,不時有畏寒的吸鼻聲響起。風長瀾原本光潔的額頭打起了皺折。
晚風很涼,卻怎麼也吹不走尾隨在後的小圓球。
橘色的殘陽褪盡,黑壓壓的夜色籠罩人間,星子浮出在暗沉的夜幕上。
斑大的明德門清晰起來,不再是夜色中一個龐大的影子。還有一丈之遙,他便能邁出這座城。
五門道的明德門,有三扇城門已被守城兵士關閉,剩下左右兩側的城門正在閉闔當中,只要加快步伐趕個兩步,他便能出城。
「小哥哥……你一個人很危險……你別出去好不好?」不若剛才活力十足的語氣,她可憐巴巴地說道。他年紀又不大,一個人出了城怎麼辦?
挪動的步子慢了,風長瀾在心底听到斷裂之聲,在夜色里那麼清晰。
他孤寂的內心,驀地涌起好多奇怪的念頭—
若有一個人,能經常這樣對我微笑;若有一個人,經常環繞我左右,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她在那里;若有一個人,能常在我耳邊說著話,說什麼都行;若有一個人,能夠珍視我、看重我,在意與我有關的一切……
若有這樣一個人,他願意為了她停留!
他愣在心中強大的渴望之下。
必小缸抬眼,看了還未完全關上的城門。以小哥哥的速度,只要跑兩步就趕得及出去了。
她內心焦急,丟下食盒,急急地撲上前抱住他的腰。「小哥哥,留下來。」
他俊眸微瞠,視線緩慢地與她對上。
好暖……首先注入他心底的是與他有著天壤之別的溫熱體溫,很特別,源源不斷度過來的暖意,從她死摟住自己的腰上緩緩傳來。
她的眼底有著擔心、不安和懇求。
沒有人這樣瞧過他,從來沒有。
他長這麼大,從未被人這樣抱過,也從未有一個人,用這麼充滿感情的直率眼神看著他。
若有這樣一個人……
胸懷中那具冷冷的身體沒有動作,關小缸放松了力道,兩臂松松地掛在他的腰側。小哥哥好像要留下來耶。
「這里很痛吧。」小手移到風長瀾的臉上,小臉皺起來,彷佛那道傷在她臉上似的。
他無言偏頭,留給她一個冷冷的側臉。
「我都差點忘了,」關小缸突然眼楮一亮,一只手拉住風長瀾的束帶,一只手在懷里摸來摸去,好半晌才听她道︰「小哥哥,這是我家的散瘀靈藥,來抹抹,我抹藥的時候都不會哭,好勇敢的!我爹說我常在外面亂跑,帶點藥在身上他比較放心,這個藥很好哦,給你用。」
矮矮的關小缸踮起小腳,把沾上黑膏的小指頭放在他臉頰的傷口上。
濃重藥味里,他感覺到她手指頭傳來的觸感,雖然相觸只是瞬間,只有那麼一點點,卻令他震顫。他無法想象肌膚與肌膚相觸,竟會有著如此振動心神的強大力量
他的俊眸瞪大,不敢置信。
轟轟轟—最後一道巨型城門在沉重的轟鳴聲中深深地閉闔了。
懊死!
回過神來的風長瀾低咒。在他失魂之時,已無路出城了,他必須在長安城里多留一夜!
這座城不討他的喜歡,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潮,作惡的皇親國戚,都令他厭惡之極。
但是……
「小哥哥,不要急,你要肚子餓了,我這里有包子,你要沒地方住,可以跟我回家。」城門關上,關小缸明顯松了口氣,她彎著秀美菱唇,松開拉住他的手,又跳到他的面前道。
冷似地獄中幽泉的眸子狠瞪著才及他下巴的小腦袋。
「小哥哥。」關小缸小心翼翼地叫道,對方渾身散發的陰森冷氣,她還是無法忽略的。「你不要怕啦!我是關小缸,家就在這條街上的蘭陵坊哦,從這里往北走,經過安義坊、保寧坊和開明坊就是蘭陵坊了,不遠哦。」
原來他們早就路過她家,為了追他,她竟然過家門而不入。
一雙冰寒的手攥成拳頭,心底那個聲音還在拚命地高喊︰若有一個人……
「小哥哥,我爹娘還有哥哥都是極好的人,跟我回家吧!要是明天你還想出城,我叫大哥送你。」
他的事,不需要小圓球來管。風長瀾冷絕地想。
紛亂的心情之中,他選擇冷靜,拚命甩掉她帶來的影響。
汪!嗷嗷嗚嗚嗚!汪汪!
突地,旁邊的巷道里奔出十幾只野狗。
「哎呀!怎麼這麼多狗。」小姑娘的聲音打著顫。
就在說話的工夫間,七八只野狗已噴著粗氣,將他們團團圍住。
閉門之後,朱雀大街逐漸冷清起來,淒冷的狗叫聲在空巷內回蕩,听起來格外駭人。
斂起寬袖,風長瀾嘲弄地揚起冷笑,他心知肚明這些野狗為何圍上他。
今日他用過藥粉,雖然半途已將手清干淨,但狗的嗅覺比人靈敏幾十倍,那些殘留的余味對人雖無害,但極容易招來些不長眼的畜生。
「你們走開……走開啦!」關小缸擋在風長瀾的前面,張開小小的雙臂驅趕低聲咆哮、圍向風長瀾的野狗們。「你們要乖哦,不許欺負人。」
汪!汪汪汪!就是他就是他,撕爛他。狗兒們在氣味的驅使下瘋狂地吠叫著,在夜色里瞪大的雙眼,似一盞盞血紅的燈籠。
哎呀!不好啦,狗狗們就要咬上小哥哥了!關小缸急得滿頭大汗。
哼!蠢!風長瀾站在狗兒的中央,不動如山,心中冷哼。面對惡狗這蠢姑娘還不知後退嗎?他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爹娘才能教出如此蠢笨憨傻的女兒!
「真拿你們沒辦法!」大大地嘆口氣,關小缸跑到食盒前,打開盒蓋,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氣和著暖熱的白煙立時飄散在空中。
食物的香味即刻蓋過風長瀾身上的味道,狗兒們清醒過來,但旋即便被食物香氣吸引,爭先恐後的擠到食盒面前,那矮小圓潤的身子一下子便淹沒在狗群里。
「別搶啦!你不許咬兩個,這個給你,好啦好啦,不要打了,哎呀……」關小缸被狗兒纏得無辦法,只得站起身來,抓起食盒里的包子用力朝遠處擲去。
「快去呀狗狗,誰跑得快就有吃的喲。」哎,真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嗚嗚嗚,她最愛的醬肉大包!關小缸心痛的想。
四五個圓圓胖胖、還冒著熱氣的包子,被高高地拋上空中,最後落在看不見的巷道內。
狽兒們搖著尾巴,追著肉包子跑了。
「好了,狗兒都散了,我的包子也沒了。」關小缸晃晃空空的食盒,嘴角彎彎地對著風長瀾笑道︰「小哥哥,包子沒了,跟我回家吧,我娘肯定煮好肉湯了。」
明亮的笑暖暖的、甜甜的,那晶瑩的眸子只投注在他身上。
蓄積著寒氣的玄冰怎會安然待在暖陽里,沒有一絲融化的跡象?
她護著他,雖然她人小力薄,但卻用最大的心力與誠意守護著他;她看重他,雖然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臉上涂抹的藥膏很難聞,卻令他心熱,彷佛有什麼東西在灼燒。再瞥一眼那小小的身子,他的拳在寬袖里緊握,只怕一松開,他便會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小臉。
一只小小又很暖和的手輕輕扯住他的袖子,來回慢慢地擺動著。「小哥哥,跟我回家嘛!真的不用走很遠,你瞧,再走三個街坊就到了哦。」
「可是我家有個規矩。」瞧著那只搖來擺去的手,他終于開口了。
小哥哥對她說話了!透著稚氣的眼楮睜得又圓又亮,過了好半天,關小缸都說不出話來,只是咧著可愛又傻氣的笑。
「規矩?什麼規矩。」半開的嘴灌進不少冷風,關小缸總算甩掉呆愣。
看著她的眼稍稍有了點溫度。
「這里有顆藥丸,好人吃下去會沒事,壞人吃了會腸穿肚爛、七孔流血、腹痛十日不止,最後死相難看。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被融化的寒冰還想再考驗一下傻姑娘。畢竟從他出生以來,爹娘就教他不要相信任何外人。
「哦!」想都沒想,小手便拿走藥丸,沒有絲毫猶豫地放進嘴里,仰頭咽下。
「小哥哥,我吃了喲!」關小缸打開菱唇,讓風長瀾檢查。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憨傻的姑娘?直率天真,毫無防備之心。她要生在風家,早就去見閻王了。
空蕩蕩的手掌驀地緊緊收攏。
這樣的考驗雖是他的想法,但考驗的又何止是她?連他自己都賠了進去,徹底傾倒在小姑娘的憨傻里。
「你不怕死嗎?」
「你不是說壞人才會死嗎?」她天真的反問。清澄的雙眼里是滿滿的信任與無辜。
深深地吸氣,風長瀾閉目很久才吐出一個字。「蠢。」
幸好他在毒丸與養身藥丸之間選擇了後者,否則按風家毒丸特性,她此時已經走向忘川了。
「怎麼會?我爹是好人,我娘是好人,生下我,也是好人一枚。嘻嘻嘻嘻……你的藥丸肯定不會讓我腸穿肚爛的喲。」小東西還頗為自滿。她根本沒想過對方有可能是壞人。
那樣純淨的笑容融化了他最後一絲防備,冰冷的他已做出了決定。
「帶路吧。」這話迸出嘴巴,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太好嘍,小哥哥我們得用跑的哦,要不只能吃剩飯了。」關小缸快樂地沖在前頭,回過頭來朝風長瀾揮手。
幽清的夜里,竟然有道暖暖的光暈從小家伙的臉上綻開,讓他不由自主的听話加快了腳步。
一刻鐘後,兩個人來到蘭陵坊內坐東朝西的一間古舊的小藥鋪,還未進屋,就听見里面人聲鼎沸的喧鬧聲。
「餓死了!」
「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一回來就叫餓。」
「國舅府出大事了,我跟兄弟趕到的時候,那宅子里沒有一個清醒的人。」說話的人是關小缸的長兄。
「真是惡有惡報!」
「餓死了,快上菜啊。」
「小缸人呢?」
「我在這里。」關小缸拉著風長瀾擠進熱鬧的飯桌。
飯桌很小,卻擠了二十幾個人,因為人太多,加上每個人都熱切地盼著飯菜上桌,根本沒人注意到屋內多出一個生面孔。
擠在一群又說又笑的人當中,風長瀾一臉不滿。
看看那布簾、那破桌,就知道這家人窮成什麼樣子。
「飯來啦!不許搶。」胖嘟嘟的關大娘端來一大盆冬葵菜,供大家食用。
眾人拿她的話當耳邊風,關家當家的帶著眾人蜂擁而上。
必小缸人雖矮小,卻靈活地在幾個大漢中間穿來穿去,從哥哥和大伙們的夾擊下搶到菜葉,她趕快回身,將搶來的食物放進風長瀾手中的碗里—這碗還是她剛才硬塞給他的。
「肉來了,今天吃烤羊腿。」
「好久沒有肉吃了!」
「這是大哥今天從衙門領回來的。」
「好香!」
濃重的燻烤香氣勾人食欲,飯桌上的搶奪戰況更為激烈,一時間菜汁飛揚,肉屑滿天。
必小缸顧不上自己吃飯,再次把搶到的肥美香肉送到了風長瀾的面前。「小哥哥快吃。」
「嗯?都給我停下。」濃眉大眼的關知足突然大聲叫道。關家長子終于第一個警醒過來。
「哎喲,你吼什麼啦!」一家之主關大力啃著羊骨頭,被兒子嚇了一跳,差點噎到。
「爹,你不覺得這屋里有什麼不對嗎?今天吃飯多了一個人!」
「有嗎?」
「是誰?」
「一、二、三……」
「不會多啦!」
「大哥,你又在嚇大家。」
「我找到了,就是他。」關知足手執羊腿,指著關小缸的鼻子大聲吼道︰「哼哼,一切都逃不過我神奇捕快之眼。」
「你傻了,那是小缸。」
「爹,你看後面那個。」
「喲!果然是陌生面孔。」
趁大家都在發愣,關小缸抓來桌上一塊不大的羊肉塞進碗里,才笑嘻嘻地道︰「爹,我在路上撿到他的。他身體好冷,還沒吃東西,好可憐哦!晚上城門關了,他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呢。」
撿到他明明是她纏住他,害他出不了城才對吧!而且他也沒有好冷,他是被娘親用來練藥才會體溫偏冷的,還有,他也沒有餓肚子,他可是向來只吃上等酒樓的美味菜肴的!
風長瀾幽幽地瞄了關小缸一眼。
「孩子,餓了就多吃點,在我們家你不要拘束。」關大力爽朗地說道,一點不為家中多出一個人吃飯而有任何不高興。
「來,這塊肉給你吃。」
「這個也給你。」
桌旁方才還狼吞虎咽的少年們都把自己碗里最好的那塊肉夾到風長瀾的碗里。
這家人好奇怪,每個人都熱情得不像話。風長瀾相當不適應,他不動,也不開口,與每個人保持距離。
「吃肉啊,我叫初三,我是被知足哥撿回來的,你看,我在這里都吃胖了呢。」
風長瀾與生俱來的傲氣與眼下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淡漠冰寒顯得特別刺眼,但即便如此,關家人依然毫無保留地對他付出熱情,而且還神經大條地沒發現他的排拒。
這家人簡直是傻得不可救藥。
「對呀,你不要擔心啦,關伯伯人特別好!我是被伯伯撿回來的阿貓。」
「我是被阿貓撿回來的小宗。」有人搔著頭傻笑。
必家人原來都有撿人的毛病,而且還有憨傻得讓人想笑的秉性,難怪關小缸會那麼奇怪。
一抹很淡的笑紋在風長瀾的嘴角出現。
「孩子,你叫什麼?你爹娘呢?」關小缸的娘端出一籠饅頭,細心地問道。
「在下風長瀾,我爹和我娘,」他頓了頓,冰冷的眸子一沉,「他們為西域醫術所迷,長年在異邦流連……」這番說辭並不盡是實話,但也相去不遠。爹娘眼里除了彼此,便是他們各自的修為。
提起自己的爹娘,風長瀾不由得想起在家中的情形。
「來,瀾兒把這個吃下去。」
他娘也會給他吃東西,但是過一會他就會說︰「娘,右邊的手指好麻。」
「很好,還有什麼感覺?」
「眼楮看不見了。」
「還有呢?」
「渾身發冷。」
「好了,我知道了。」
娘把他的話寫下來,然後就把他丟在一旁不再理會,等他死去活來又活去死來三遍之後,已是第三天早晨了。
他爹也好不到哪里去,對他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想回來也可以,是死是活你自己看著辦,只要守住家規,你愛怎麼我們都不會管,至于犯了家規有什麼下場,你很清楚!」
他很清楚,輕則是被拿去試藥一一但他們家的孩子一天到晚被娘親拿去試藥,早已習慣了;重則會被下咒,變成活死人。
風家家規有六條︰一、爹娘之命不可違;二、不準易容假扮任何一位家人,假扮爹娘更是大罪;三、不可透露風家所在;四、不可在任何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爹娘;五、全家人人都要愛毒用毒;六、不可對仇家心軟。
家規不算太多,甚至第五條更像是個玩笑,但爹娘對犯了家規的孩子從不曾手軟過,懲戒的手段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但二姐風長翎就是屢犯家規卻死不悔改的家伙,當然她也是兄弟姐妹當中受罰最多的一個。
一股強勁的力道突然拍向他的背,將他從思緒里震醒。
「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就留在關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憐的孩子喲……小缸她娘,明天帶這孩子去裁身冬衣。」關大力粗魯地摟住風長瀾,眼楮里還浮起同情的眼淚。
「明兒我就去辦。」關大娘福態的臉上露出溫和又敦厚的笑容。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終于知道那麼憨傻的關小缸是怎麼來到這個世上的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吃飯。」
此話一出,熱烈搶飯的盛況再次出現。
他仿佛是個局外人般地站在原地,瞧著眼前的一切,碗里被塞滿了吃食。
「你不要擔心啦!關家人很好的,我在這里做了七年食客呢!歡迎你加入,跟我們一起做關家的萬年食客吧!」
食客?他還沒有決定留下,不要隨便把那些身份加在他身上。以他的本領、學識與膽識,他到任何地方,都決不會是只個食客。
不論在何處,他都是操縱大局的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7:13
第二章
熱鬧的晚膳結束,關家藥鋪內的燈一盞盞地熄滅,男孩們和藥鋪中的伙計掌櫃都睡在西側的通鋪里,那里鼾聲如雷。關氏夫婦住在正房,關小缸是唯一的女孩,獨自住在東廂房內。
不習慣與人同住的風長瀾邁出西院,來到關家的正堂,這里白天是人來人往的藥鋪,正堂的東面擺放著百眼櫥,每一個抽屜上都貼著鮮紅的紙,紙上皆是草藥名,一股股濃烈卻又安定人思緒的藥香在暗夜里浮動。
今夜真像戲園里的雜劇,而他竟然也是其中一角,真是出人意料。
咚咚咚咚!有顆小圓球正在黑暗里從側門外跑來。小圓球連腳步聲都輕快活潑,像一粒四處亂彈的小豆子。
輕移步子,他隱身在陰暗的角落中。
小圓球急匆匆跑來,壓根沒注意到屋里還有其他人,她只顧著撲向裝滿藥材的百眼櫥,嘴里念念有詞,「傷口應該用一一爹說流血的傷口應該用……怎麼在這個時候想不起來了呢?」她可是藥鋪里習藥典最用功的一個。她憨憨地摸摸自己的額頭,又傻乎乎地道︰「原來頭這麼燙,難怪想不起來,那味藥叫什麼呢?」
她受傷了!黑暗中冰霜般的冷眸有了情緒。
臨睡前她還有說有笑的,怎麼會受傷?她傷到哪里了?嚴不嚴重?連串的擔心令風長瀾自己都覺得訝異。
啷!小圓球不知什麼時候踩著木椅爬到百眼櫥上端,伸手打開頂端的抽屜,誰知一個身形不穩,小球從櫥櫃上摔了下來。
「好痛!」關小缸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她可不想驚動其他人。
揉揉摔痛的手肘,她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
忍著痛的小身子前突地無聲地出現了一抹青灰色身影。
慢慢地移動圓滾滾的眼楮,她看向那人。
「瀾哥哥!」她咧嘴一笑,卻倏地感到一陣虛弱,身子一軟便要滑向地面。
瘦削的少年伸手接住了她,長長的銀發隨著他傾身的動作散落在她肩頭。
「哪里受傷了?」他的臉色相當難看,在夜影里如同陰間來客。
躺進他的懷里,關小缸絲毫不被他的臉色嚇到。
「瀾哥哥,你的頭發……」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發色,灰白偏銀的長發覆蓋在風長瀾精致的面孔兩側,初遇時他一直戴著黑帽,天色又昏暗,她沒有看清楚,現在她看到了。
瀾哥哥以前一定過得很苦,要不然怎會白了頭發!關小缸心痛地想著,以後她一定要加倍加倍對他好。
「到底傷在哪里?」別用那麼哀怨的眼神看他,他不是該被同情的那個。「快說。」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這里。」見風長瀾不悅,她忙不迭地撩起中衣的袖子,露出粉嫩手腕上的傷口。
只見幼嫩肌膚上兩個有些化膿的血洞,血洞四周的皮膚都高高地腫起。
環住關小缸身子的雙臂猛地收緊。
雪白中衣裹著的小身子正受著高熱的折磨,那兩個傷口想必很痛。
風長瀾的臉色一沉,思緒回到城門前的一幕。
那麼大一個長安城,為什麼她要注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替他趕走那些野狗?明明他比她高比她年長,那些野狗,他根本就可以不用吹灰之力解決掉。
她干嗎傻到擋在他的前面?她直率、天真、可愛,但直率得太過傻氣,沒有人看顧,她一定會被自己的憨傻害死,世道險惡、人心黑暗,小小的她生在食物鏈的最低層,若沒人護著怎麼行!
只要想到她可能在他看不見時被傷害欺侮,他呼吸就變得沉重,一吐一吸之間都覺得痛,同時也覺得陣陣心悸襲來。
他一直沒給她好臉色,沒有對她好,她也能全心全意地對他,不求任何一丁點回報。
會答應她來到關家,只是出于一種好奇,想知道她住在長安的哪個角落,也許某,一天,當他在外飄蕩得累了,想停下來休息時,會想要回到這里瞧瞧這個傻得讓人忍不住要生氣的小圓球,她很傻很天真,卻又可愛得讓人無法去討厭,可以當成疲憊時的身心調劑品,他壓根沒打算長留下來的,可是……
「頭好暈哦。」關小缸咕噥著,虛弱地嘆息,由于傷口化膿,她開始發起高熱,腦袋漸漸昏沉沉起來。
「瀾哥哥,答應我,別告訴爹娘,要是爹知道了,一定會把我關在家里,明天我跟悠仁約好要去寧心苑看火頭師傅炒田螺……咳咳咳……」
小孩就是小孩,都已經軟綿綿地癱在別人懷里了還想著玩。
她的傷不容耽擱,風長瀾冷著臉沒理會她稚氣的話,將她放到檜木櫃台前面的軟墊上。「坐好。」
轉回百眼櫥前,他掃了一眼各抽屜上的草藥名,找到他所需的東西,拉開小抽屜,以修長好看的手指取出櫃中的藥材。
他爹娘雖然對子女很嚴苛,但在傳授畢生所學之事上一直都是盡心盡力的,因此他雖只不過十四歲,但在藥理醫術上,已高出行醫幾十載的大夫不知多少,甚至超出了宮中御醫,治一個小小的創口,對他而言根本如同打個哈欠般簡單。
月兒斜映入屋的微光照射在他頎長的身子上,承受高熱的關小缸雙頰通紅,目不轉楮地看著風長瀾背對自己的身影。
瀾哥哥好好看哦!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沉穩自信,那雙漂亮的杏眼像是一汪深潭,專注的時候會少一些冷色,讓她能多瞧幾眼而不被凍傷。縴長的手臂優雅地在抽屜間來回,令人越看越著迷。
有些人,天生就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小圓球看傻了,小小的心兒在胸口亂搗,害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瀾哥哥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樣。關小缸很確定地想著,他相貌與其他人不一樣,身材與其他人不一樣,在她心上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以後長大,她一定要嫁瀾哥哥這樣的人,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頓時充塞在她小小的腦袋中,小小的心里瞬間填滿渴望。
找好需要的藥材,風長瀾踅回關小缸面前,拿著杵臼將藥材都搗成粉末,再將細末敷上細腕上的血洞,他的眉始終擰得緊緊的。
「不要動。」沒有很多關切的話語,敷上藥粉,他用干淨的布巾蓋住她的傷口,動作透露著溫柔,怕弄痛她。
「不痛了。」關小缸歡喜地咧嘴笑道,不愧是瀾哥哥,好厲害呢!她真的不痛了,明天又可以活蹦亂跳地跟悠仁去寧心苑了。
瞄了一眼那傻氣的笑容,風長瀾什麼也沒說,收好動用過的東西,半摟起關小缸。「回房吧。」
「寧心苑的田螺非常好吃,味香汁多,我跟悠仁都饞很久,寧心苑的老板仰慕諸葛伯伯的書法,所以特別答應我們能到灶房去吃新鮮炒出來的田螺,還可以偷師呢!瀾哥哥,悠仁很厲害,什麼菜她看一次就會了,報國寺的主持都說悠仁是廚神下凡。」小小的雙手纏上灰布袖就再也不放開了,她熱情洋溢地說著明日的計劃和她的朋友,拉拉雜雜一大堆,獻寶似的,「哇,想到明天要去,都開心得睡不著嘍。」病才好一點點,她就得意忘形了。
必小缸說得開心,風長瀾只是沉默地听,帶她回東廂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慢。
「停停停。」兩人走到關家的內院里,關小缸晶瑩的眸子一閃,由被人拖著走改為牽著風長瀾的衣袖往院中央扯。
甭冷的身影亦步亦趨地隨她來到院里。深夜里,寒風盤旋在小小的天井里,他側著身,默默為小圓球擋著涼風,上了藥,可她的身體還不會那麼快復原,她太笨,根本不懂得照顧自己,只能他來照顧她。
「瀾哥哥,你看,這顆櫻桃樹是我種的哦。」小小的樹苗跟矮矮的關小缸一樣高,樹干縴細,在風里搖崗。
不過一顆小小的櫻桃樹,有必要這樣開心嗎?風長瀾心想,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可愛的臉上。
年方十二的她雙頰還圓嘟嘟的,小小的菱唇彎彎的,色彩紅潤,整個臉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雙含著熱情的笑眼,認真起來的時候是圓圓的,笑的時候又彎彎的。
小丫頭一個!
「瀾哥哥,你會不會離開我們?」小手扶著小樹的關小缸突然想到此事,原本的好心情一轉,有些低落地說道,邊說小**邊緩緩地坐在樹下的石墩上。
「該睡了,你的傷需要休息。」不要在這個時候問他這個問題,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上次我撿到小豆弟,他說了要留在關家的,可是一個月以後他就被他的小姑姑帶回家了。」小豆弟能找回親人,她打從心底高興,可是,他們從此便失去了聯系,本來在一個桌上搶飯吃的伙伴不見了,令人好難過。
如果瀾哥哥也離開,她肯定不止哭半個月那麼簡單,她很清楚自己會很難過很難過,因為現在光只是想,她就已經驚慌痛苦到快哭了。
什麼?她還撿過別的男孩?今天是他,明天是不是還有什麼大豆哥、小菜弟、小蝦兄、大魚叔?她熱情的糾纏也會被別人享用?她也會對著別的男生說︰「你肚子餓了嗎?我有包子給你吃。」還會手無寸鐵地幫其他男孩趕野狗?
懊死!惱怒和嫉妒沖進他的腦子,掌控了他向來冷靜理智的心緒。
他要留下來!她想再撿別人試試看!對,他就留下來做食客,做關家的萬年食客!
「……瀾哥哥,你臉色很難看耶。」是風太冷嗎?還是真的討厭留下來?
「你眼花了。」
豈止是難看,他額間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她不像話,她傻,她熱情,她憨得過了頭,她義無反顧地跟她那堆笨蛋親人一起對他好……該死!她在溶解他的孤傲。
「瀾哥哥,在你爹娘沒找到你之前,你都在這里陪我好嗎?不要走,不要走嘛好不好?」疲倦令她神情迷蒙,剛才的活力通通不見了,她睡眼蒙朧地看著眼前清冷的身影。
「瀾哥哥,陪我一起看這棵櫻桃樹長高、出葉、開花,最後最後,看它結出紅紅的香甜的果子……我們一起等四年,四年後一定可以吃到甜甜的果子。」她迷迷糊糊地倒在身旁的懷抱里,在入睡前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風長瀾有型的薄嘴動了動,但卻听不清他的聲音。
徒勞地掙扎兩下,仍是沒能擺脫周公的召喚,沉入夢里,他到底說了什麼呢?說了什麼呢?好討厭哦!她真的不想睡啊。
他說︰「我會跟你一起等它長成大樹。」這是關小缸漏听的話。
夜靜悄悄地吞噬這句小小的誓言,風兒在夜色里輕輕吹送,卻吹不散他許下的承諾。
第二日一早,關小缸在娘的大叫中醒過來。
「小缸,起床了,今天要把庫房里的黃耆拿出來曬好才能出去玩。」
小圓球從床上彈起來,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睡在房間里,身邊沒有風長瀾的半點影子,天空也由黑黑的夜幕換成一片湛藍。
啊!瀾哥哥不是走了吧?
來不及趿上鞋,她頂著一頭亂發慌亂地跑到前堂。
「小缸你這是在干嗎?」她傻傻的樣子被阿貓取笑了。
「呵呵。」她傻笑兩聲,目光準確地找出風長瀾清冷的背影。
他就在那里,手里握著筆,正在幫爹抄寫藥方,他好看的動作和肅冷的表情絲毫沒變,自然的沉穩在擠滿粗人的關家藥鋪顯得格外突出。
「小缸,快去吃早膳,記得別忘了曬黃耆,難得好天氣,一別錯過了哦,再過幾天說不準該下連日的秋雨了。」關大娘提著菜籃邊往外走邊囑咐女兒。
「哦。」小缸丟給風長瀾一個笑臉,才嘟著嘴踅回房里,又叫她曬藥材,曬完都沒法出去玩了!嗚嗚,怎麼辦?她一直是很听話的乖寶寶,爹娘交代的事她一向會照辦,可是今天要去寧心苑耶!
要是爽約,向來臭臉的悠仁一定會用最臭的臉對她,還會念她好多遍,最重要的是她還會拒絕煮好吃的給她吃。嗚!
苦著臉穿戴好衣物,急急吃完早膳後,她從庫房里拖出一麻袋的黃耆,沉重的分量弄得她滿頭大汗,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手把成人手指粗細的黃耆分開,分別放在竹篾上,讓每片都享受到早晨溫和的日光,這道工序可以保證藥材在潮濕冰冷的冬季不會發霉變壞。
沒多久,關家院牆外來了一個臉很臭的女孩,對著牆內喊,「關小缸,你遲到了!」
嗚!悠仁殺過來了。
小缸嘟著嘴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傻傻地盯著院牆外邊著急。
「關小缸,你再不出聲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寧心苑,不帶你去了!」
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出聲的好。
「你到底要不要出來?」
一抹灰色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關小缸的身邊,接過她手里的黃耆。
「你的朋友來了。」
「瀾哥哥?」關小缸夸張地張著嘴,瞧見風長瀾將垂下的銀發攏到肩後,彎下身子,將手上的藥材熟練地攤在竹篾上。
「關小缸,你讓本小姐身上沾上藥味你就死定了。」外面的小姑娘越來越不耐煩,聲音越來越大聲。
「你想她把屋頂吼下來嗎?」風長瀾冷冷地瞄了眼牆外,繼續手里的工作,外面那個女人應該死一百次,他心里陰狠地想著。
瀾哥哥在幫她耶!關小缸雙眼變成星星,心兒快樂地飛上雲霄。
「再不走,我會用我的方式讓外面的人再也開不了口。」他無法看小缸受人責備,他惱怒地說道。
「瀾哥哥別氣別氣,悠仁只是臉很臭嘴很壞,可是心地特別好。」
「關小缸,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就絕交!我保證你以後永遠吃不到涼糕和醬肉大包了!」好不容易用了爹的關系才求到去寧心苑的機會,小缸居然不出來,牆外的女孩也氣翻了。
院內,開心不已的關小缸笑得甜甜地向風長瀾告別。「我走了喲!」她取下腰上的圍裙,笑著跳著往後門走,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瀾哥哥對她真好!
來到後門,她又跑了回來,咧著嘴歡樂地朝曬藥的風長瀾揮手,包著白布的手在空中很是刺眼。
幽冷的眸光凝在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一絲寵溺。
「瀾哥哥,等我回來哦!」圓臉上的笑容純淨如暖陽,令人根本無從拒絕,快樂地說完這句話,她轉回身,終于去和諸葛悠仁會合。
院子里,可以听見諸葛悠仁又低聲說了關小缸幾句,之後早晨便恢復了平靜。
但有一個人卻再也無法平靜地曬藥,他彎身愣在那里,對著竹篾發呆,還差點把一麻袋的黃耆都變了黃耆粉。
他忘不了她此刻美麗明媚的笑容,直到許多許多年後,他都義無反顧地守護著那歡快的背影和暖暖的笑臉,直到他彌留在生死邊緣之際。
必家蘭陵藥鋪,生意興隆,門庭若市,當家關大力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在長安有很好的口碑,長安的大夫們大多上關家藥鋪購藥,而遠道而來的販藥商人也將關家藥鋪當成銷貨的首選。
然而即便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關家人也並未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反而有時候還會捉襟見肘,可謂家徒四壁。
「我們家人多嘛,小狗哥小宗哥阿貓哥初三哥,大哥撿到的幾位哥哥,二哥撿到的幾個弟弟和妹妹,三哥也有撿呀,呵呵呵,其實我家撿人最多的,可是我老爹喲!還要算上店里伙計掌櫃伯伯和他們一家還有七舅八姨什麼的。」關小缸數著手指算著店中人口。
小小的關家多出這麼多張吃飯的嘴,都是他們一家熱心的結果,幾十個無父無母或是被家人遺棄的孩子吃穿用度全靠關家供給。再則,每年關大力都會向窮苦人家贈藥,不但分文不取,還貼錢來找大夫給他們看病,還有便是街坊鄰居,外鄉的腳夫苦力來買藥,見人家手頭拮據的,關大力便不計成本半賣半送,或者允許他們賒欠藥資,情況好一點的會在兩三年內還湊齊的藥錢,可往往是舊賬未清又添新賬了,那些賒出去的藥,大多數都變成賬本上的死賬,想收也收不回來,年年如此,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慢慢被消磨殆盡。
置身于關家藥鋪正堂,風長瀾抬頭,破瓦中漏下的陽光照在他的面上,下雨時,小院就即刻變成汪洋,更別提關家里里外外都數不出一件值錢的玩意了,這樣的環境他怎能忍受?他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允許關小缸受任何苦。
他決心讓這破爛不堪的小約鋪在他的手里,打出一片嶄新的藍天,他要給關小缸一切,讓這傻乎乎的一家人和憨厚純良的姑娘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像眼前這樣,個個穿著補丁重重的衣衫,一日三餐幾十個人搶著填不飽肚腹的飯食。
往後雨季來臨,屋頂上的瓦片會好好地擋住大雨,冰寒的冬季,每個人都能穿上厚厚暖暖的棉衣。
在不久的將來,關家會有豪宅大屋,成群奴僕。
他會用他的一雙手,好好地為關小缸支撐起天地,他要她過得好,這樣的傻姑娘應該得到寵愛和嬌養。
金銀珠寶、上等的胭脂水粉、玉石綢緞、尊貴的身份,他會樣樣不漏地全給她。
為了小缸,當夜,他邁出了第一步,正式在長安埋下他的勢力。
風長瀾悄無聲息地溜進皇宮中的天牢。
「玄紫道人!」他選中了他的目標,一個即將被處死的老道人。
來到長安的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各方的消息,要選中有力的目標,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誰在叫我?」玄紫道人麻木地回應,他因無法減輕聖上風痹之癥所帶來的痛苦而被打入死牢,在此之前,他是風光一時的皇家御用道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風長瀾的聲音幽冷無情,在沉沉的黑幕里像是鬼魅。
「是來收我魂魄的閻王吧。」明日他就要被押去砍頭了,見什麼都不奇怪。
「別急著死,你對我的用處還大著呢。」風長瀾擲出手里的小錦盒,丟到老道面前。
「這是……」
「配上平安磺,即可緩解聖上的風痹之痛。」平安磺是藥引,可緩解風痹之苦,這是風家的獨門配方。
「啊,」
「就今夜呈上去吧!你死不了了,還會飛黃騰達。」他口氣疏冷,像是在談論一頓飯的好壞。
老道顫巍巍地打開錦盒,盒中是三枚黑黑的藥丸,氣味特別,像是來自異域,「你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拿著這藥脫身不成問題。」
「你要什麼?」
「要你的言听計從,否則,我還會將你送回這里,要不要听我的話,你自己決斷。」
「什麼意思?」黑霧之中卻再無聲息,老道又驚又怕地盤算了一個時辰,終于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對著牢房外大喊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貧道開悟了,太上老君給了貧道指點,貧道有聖物獻給皇上!快來人啊!」
那夜之後,再未听說聖上受風痹之痛所苦,獻上聖物的玄紫道人成為皇上身邊的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兩年後,同樣患有風痹之癥的新帝登基,他依舊常伴君側,宮中權貴都對他另眼相看。
誰叫李氏皇族人人都有風痹之癥呢,誰都不想每日每夜痛個半死,對于能解除痛苦的玄紫道人,他們無不充滿敬仰之情。
歲月看似無痕,卻會在很多事情上留下痕跡,比如說關家庭中的那棵櫻桃樹,它現在可神氣了,枝葉舒展,濃蔭蓋地,以前小小的枝干如今也變得粗粗的了。
必小缸也由一顆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她原本豐腴的雙頰變為微尖的瓜子臉,短短小小的眉毛也舒展開來,細細彎彎的濃淡適中。色澤好看的唇豐潤誘人,唯一沒有變化的還是如陽光般甜蜜的笑意,滿含熱情的水眸圓亮,一笑就能讓人如沐春陽。
以往穿著的小衫子都被換成了白絹單衣,絳紅石榴裙,苗條的腰線包裹在素雅的衣裙里,自有一種婀娜氣韻。
不過在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中,有一樣還是沒有變。
「小弟弟,你的爹娘呢?」這些人撿人的熱情依然有增無減。
「嗚嗚嗚嗚,姐姐……」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雙眼掛著清淚,眨著烏溜溜的眼楮抽泣著。
「小弟弟乖乖,不哭哦,有姐姐在,你是不是餓了?我這里有肉包,找不到爹娘啦?跟姐姐回家吧,姐姐家有好多好吃的。」自從四年前宮中的玄紫道人指定關家藥鋪為其供應藥石後,關家莫名其妙地就多出了好多銀子,最奇怪的是,爹四處贈藥的次數變得更多了,銀子卻不見短缺,被撿回家的小孩也多了,吃的東西卻也一直不虞匱乏。
「姐姐要撿我回家?」
小男孩的眼楮突然亮了亮,一股妖氣顯現又隨即消失,被熱情沖昏頭的關小缸當然沒有注意到。
「嗯,跟我來吧,等你吃飽飽了,我帶你去找爹娘,我哥可是堂堂的總捕頭,在長安,沒有他找不著的人。要是找不著你爹娘,你也可以安心在我家住下,住多久都沒問題哦。」前年在風長瀾的堅持下,關家買下蘭陵坊邊上安善坊的土地,還加蓋了七間大房,眼下就算再撿十幾二十個人都住得下。
「哇!姐姐你人真好。」小男孩破涕為笑。
「小缸,你怎麼在這里?」瘦削頎長的男子踩著黑布靴,淡淡地說道。
螓首抬起,一張陰柔的美顏便出現在關小缸的眼里,大大的黑眸瞬間添注燦爛的笑意和親昵的溫柔。
「瀾哥哥!」她軟軟地喚他,玲瓏的身子從地上站起來,小手習慣性地握住他的灰布衣袖,瞧著他笑而不語。
歲月將她由可愛的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他也由翩翩少年郎變為氣度不凡的男子,而他們之間也因為歲月,積累起深深的感情。
對上笑顏,幽冷的黑眸閃了閃,帶著些許隱忍,每瞧見那春陽般的笑,他向來冰冷的胸口就漲滿情意,幾乎要淹沒他。
「不是說約了諸葛悠仁嗎?再不快點又要被罵了。」一想到那個滿臉堆著臭豆腐的女人,風長瀾薄唇緊抿。那家伙天生與人過不去,臉臭嘴也不饒人,一點也不討喜。
風長瀾常常嘆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在他面前囂張這麼久還可以好好活著,都是因為關小缸令他不能下手。
「瀾哥哥,這個小弟弟他好可憐。」關小缸回身看向小男孩,面露難色,今日鐵定會挨悠仁罵,但她又不能放著他不管。
狹長的俊眸緩緩移向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淡淡的神情不帶任何壓迫感,但地上的那人卻覺得渾身寒毛乍起,像做了虧心事似的低下頭,手足並用地往後退了一下。
「你放心去吧,把他交給我!」收回視線後,風長瀾溫和地對關小缸說道。
「瀾哥哥,會不會太辛苦?昨夜你跟他們忙到深夜,一定很累吧?」四年來,關家生意昌隆,最累的人便是風長瀾,誰叫她爹偷懶,把好多事都丟給瀾哥哥處理,這讓關小缸在心中腹誹萬遍,替他心痛。
一想到爹笑呵呵地厚著臉皮說︰「這事交給我們瀾當家吧,以後有事別找關大力,就找瀾當家。」她就好生氣。
「哪會累,你快去吧。」
「小姐姐,我不要他!」大難臨頭啦!小男孩顫聲反抗。
「不要怕哦,這位大哥哥很溫柔的,他人很好,會好好照顧你的,放心吧!」丟給小兄弟一個笑容,關小缸揮別了風長瀾,提起裙角,蹦蹦跳跳地跑向尚書府。
「我不餓,也不冷,我走了。」見關小缸走掉,小男孩迅速起身,拍拍塵土,轉身就要溜。
「你走不掉了。」風長瀾倏地拎起他的衣領,另一只手迅速揮出一撮粉末。
「啊,動不了了。」小男孩心中大叫不好,四肢已不能動彈。
「你好大的膽子!」額際青筋跳起,不復剛才溫柔的風長瀾,神色陰冷地說道,順勢提著他拐進一旁無人的暗巷。
「你你你你一一你要做什麼?」小男孩原形畢露,臉上妖氣十射,眸光邪魅,神態惑人。
「我要殺了你這畜生。」關小缸愛撿人,但並非次次都運氣好地撿到好人,一心只想幫助可憐人的她曾撿到江洋大盜、采花賊、登徒子,若不是他暗中注意著,接手處理麻煩,真不知關小缸會死多少次,這次更厲害了,撿到一只妖!
「哇!嗚嗚,你動手吧!做一只狐狸精壓力好大啊!魅惑世人會被雷劈,想偷雞吃被狗咬,想騙一頓美食又要被人殺,哇嗚嗚嗚……真是餓死妖了啊!」那只小狐狸精號啕大哭。
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扼住它的喉,若非他小時隨爹習過些道法,今日豈不是就要讓小畜生進了關家門,禍亂人間?
它想魅惑他的小缸?想都別想,風長瀾怒火沖天,殺氣騰騰。
「你動手吧,哼,我一定會叫同伴告訴那個人我是怎麼死的,她那麼信任你,看你怎麼解釋!姐姐那麼善良,一定會追問我的下落,知道你害死我後一定會氣你惱你不理你!她可不會以為我是只狐妖。」小狐狸提醒他。
沉吟半刻,風長瀾打量了它一番,冷冷地放開了手。「你中了苗疆之毒,不管你是人也好妖也好,只要乖乖听話,我就讓你活下去。」留著它,不但能向小缸交代,還可以為往後他的勢力擴張提供情報……妖的用處比人大多了。
「啊?」他是一只很老實的妖好不好,不用對他這麼狠吧。小狐狸聞言瞠目結舌,心驚膽顫,這人好狠啊,不但對人下毒,還對妖下毒,有沒有天理啊,老天你怎麼不放個大雷出來劈人啊!
「你叫什麼?」
「笑兒。」妖是沒有名的,但曾經有一個人給他起了小名。
「此後你就叫君莫笑,乖乖為我辦事。」
當天,風長瀾將它帶回了關家,君莫笑從此有了名字,而風長瀾有了一個極為得力的奴僕。
到達西市時正值晌午,風長瀾以沉穩的步履進入鳳鳴樓,君莫笑探听到消息,告訴他胡商頭領阿力克正在此處。
一個時辰後,風長瀾輕而易舉地說服阿力克與他合作,他對西域及胡商的深入了解打動了阿力克,況且在半個時辰里,他治好了阿力克的眼疾,面對恩人,阿力克大方地答應,以後從西域波絲帶骨路支、燕支、沒藥、乳香、麒麟露、白龍腦、黑砂糖等貴重異域藥材專送至關家藥鋪,不再向其他藥商或是藥鋪提供。
珍稀的異域藥材在風長瀾的手里將變成世上少有的靈藥,關家藥鋪便能成為長安甚至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名鋪,畢竟凡人誰無病痛?誰不想要好藥?
拿到胡商頭領的許諾,風長瀾平靜地起身告辭,漫步在廊道上,身後有人影虛晃。
「出來吧,不用躲了。」有人已經跟了他很久了。
「我欣賞瀾當家的敏銳。」濃重的脂粉香味飄然而至。
是個女人!風長瀾皺起眉頭回身,冷瞥向蘭字房門口的女人。
「瀾當家請借一步說話。」對方巧笑倩兮。
雙手負在身後,風長瀾沒有拒絕,與女人進了蘭字房。
「瀾當家,小女子孫艷雪,長安西城第一商便是我家。」女子傾身福了福,明媚的大眼楮向風長瀾訴說著愛慕之意。
好卓爾不凡的男人!孫艷雪再一次仔細打量著風長瀾。他面如冠玉,光潔的額頭寬闊有型,劍眉斜飛人鬢,一雙眼楮時而深邃得像沒有盡頭的夜空,時而又似冰冷的地獄幽泉,令人只要看了一眼便會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一頭飄逸的銀灰頭發,配上頎長的身材與冷傲的氣質,那亦正亦邪的魅力令人痴迷。
「孫家……」風長瀾若有似無地低吟。
「正是西城孫家,今日艷雪來此,是專程給瀾當家帶來一個好消息。」孫艷雪站在風長瀾的面前道︰「我爹要給瀾當家一座華宅,三十萬兩黃金,只要瀾當家你點頭進我孫府,為我孫家效力。」孫家看中的,是風長瀾在行商時的狠決作風,還有風長瀾只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將一間小藥鋪經營成如今規模的能力,他們孫家家主看上他的手腕,而孫艷雪也正巧看上了風長瀾的人。
「真是很豐厚啊。」風長瀾嘲諷道。
「瀾當家,你非泛泛之輩,跟著關大力那種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傻子,只是埋沒了你。你要跟了我爹,孫家是你最好的基石,你永遠都不必煩惱要一天到晚為人收拾善後,我孫家決不會虧待你。」誰都知道關家藥鋪拔地而起,只因一個瀾當家。
西城孫家家大業大,商號數十家,宮中的十匹綾羅,有九匹都出自孫家布行,孫家還經營其他產業,長安西城一帶,有七成鋪子是孫家產業。
然而送到眼前的龐大財富卻未使風長瀾挑動一下眉毛。
他打從第一天振興關家起,就不是為了錢,他只為了一個人的笑容而已。
「我要的,你孫家沒有。」很淡的一句話,听來並無特別的意思,可其中的情深意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有什麼東西是她孫家沒有的?孫艷雪有些困惑地問道︰「是什麼呢?只要是瀾當家你要的,孫家絕對會令你滿意。」
他沒那好心答疑解惑,早已推門離去。
好冷的男人,孫艷雪握緊了拳頭。「總有一天,風長瀾,你會是我的!」
越有挑戰的事,越能激發她的佔有欲,這個男人,她要定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7:30
第三章
棒年的春季急匆匆地來了。長安城外荒郊之地鶯飛草長,小野花恣意任性地開放在山坡上,天上厚重白雲優游于碧空,四周鳥兒的嘰喳聲不絕于耳,突地一陣風吹來,浮動的雲朵聚成厚厚的一片,陽光暗了,雲朵的顏色在加深,隆隆蒼雷亦在天邊低喝。
不一會兒工夫便天色大變,狂風怒卷,瓢潑大雨轟然而下。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懷里揣著草藥的風長瀾無處避雨,只得任斗大的雨珠劈頭盞臉地打下來,他渾身濕透,黑靴里蓄滿雨水,薄唇因為寒冷而轉為深紫。在雨里疾行,下一刻,迷蒙的雨幕里,他清楚看見關小缸慣用的粉色油傘。
那一抹小小的暖色,在滂沱大雨里猶如飄在半空的紅蓮,再冷的心,也會生起波瀾。
小粉傘下清純嬌憨的人兒也很快看到了他。
「瀾哥哥!」執著傘,關小缸奔向他,像朵大雨里為他綻放的花兒。
小小的油傘擋不住斜飛的雨絲,她的頭發和身子都濕了一大半。
「小缸?你怎麼在這里?不是說好要跟諸葛悠仁和沈四少一同在醉仙樓慶賀嗎?」關小缸與兩位好友合開了一間雨齋書肆,書肆刊印的《長安異趣錄》大受歡迎,今日幾個人約好到醉仙樓大吃一頓慶祝一番。
今日對關小缸來說相當重要,雨齋的事幾乎傾注了她所有的心力,也向自家人證明,她不是一個只會貪玩而一事無成的女子,她是有能力幫助瀾哥哥一起養家的。
在他詢問時,小粉傘已遮到風長瀾的銀發之上,關小缸再將手中抱著的另一把油傘遞給風長瀾。
「一見下雨,我就想起今天早晨你跟笑兒說要出城,我擔心你還在城外,就拿了傘跑出來,想著要是踫上,能幫你擋一陣子雨也好,要是踫不上,那就更好,證明瀾哥哥已回城,在城里隨處都可避雨,不會受寒。」關小缸柔軟的頭發沾上雨水,貼在削尖的粉頰上,暖暖的眼神注視著他。
「又被諸葛悠仁臭罵了吧?」總是這樣,不論在什麼時候,他只要一回頭,總有一抹暖煨著他,將他軟化,令他無法抗拒,無從逃避。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留在關家這麼長時間。
「還好啦。」豈止是臭罵,悠仁氣得大發脾氣,嚷著要絕交。關小缸吐吐舌,不打算吐實,這麼多年,悠仁和四少都知道她為了風長瀾,可以將其他事拋到腦後,好友即使為此氣得牙癢癢也絲毫不影響她的心。
幽冷的眼對上清純的嬌顏,怦然心動。轟鳴的大雨中,他準確地听到自己亂掉的心音,很快樂也很滿足。
夾著冷雨的風霍然狂浪起來,大地都在風里搖晃。道旁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必小缸的手一松,油傘夠大風吹遠。風長瀾眼疾手快地打開手里的傘,從容地攬住小缸的柳腰,將她重新納入傘下。
她緊緊貼在他的身側,丟傘的瞬間,她就成了落湯雞,石榴裙緊緊貼在玲瓏的曲線上,薄若蟬翼的絹衣近乎透明。
觸及她的曲線,風長瀾性感的喉節上下滑動,下腹瞬間升起難抑的騷動。
即使已經心猿意馬地動了情,他還保持著一份清醒,他不能讓小缸這樣進城,他絕對會弄瞎路人的眼楮。
護著懷里的小人兒,擋住無處不在的雨,他帶她前行,半里地之後,他終于找到一個勉強能擋雨的地方一一小小的土地廟。說是廟,卻小得可憐,不如說是一個路旁的佛龕,只夠關小缸一個人蜷著身子擠進去而已。
「進去。」
「瀾哥哥怎麼辦?」關小缸拉住他的布袖,擔憂地問。
「我在外面為你撐傘。」等雨停了,天黑了,他才能帶小缸進城。
「不行,要進去一起進去。」兩人一起長大,彼此都熟得不得了,男女之防的念頭從不存于小缸心里。她就像小時候撒嬌那樣,雙臂摟住風長瀾,拼命往小廟里帶,她不要瀾哥哥為她淋雨,單純地要與他有難同當。
這是一種折磨!他胸口因為欲望而疼痛,他幾乎能看見絹衣下挺立的紅梅。
若他掙扎,只會觸到更多的柔軟,他只能僵著身子,依了小缸,小小的土地廟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塞進兩個人,關小缸的身子幾乎是坐在他的腿上,整個人縮在他的懷里。
沒處安放的玉手大大方方地環著他的窄腰,她與他用最貼近的方式靠在一起。
好開心,可以這樣靠著瀾哥哥。
兩人被雨幕包圍,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帶著雨水青草樹木還有淡淡藥香的味道,淺淺的,不著痕跡地迷住了她的心。
這是她最喜歡的味道啊!家里人人都一身藥味,可就是瀾哥哥的最令她喜歡,怎麼嗅都不會討厭。
少女幽蘭般的吐息拂過他的耳側,比任何冶艷的挑逗都讓他無法把持,沒有辦法,她對他的影響力太大,風長瀾努力調息,平撫凌亂的情緒,閉起眼楮,假裝睡著。
必小缸偏著頭,調皮地摸摸他的發,眷戀地看著他的眉眼,在看到他輕抿的薄唇時,她像喝下一斤桂花釀似的,整個人都暈了頭,腦袋里浮現出跟悠仁在一起偷看的春宮,那上面……當她回過神來時,她的唇已不知何時大膽地吮吸住男人的嘴角了。
她雙頰驀地爆紅,大口喘息,心里暗自感謝土地爺爺,沒讓瀾哥哥醒過來。
她做賊心虛地匆忙離開他的唇,小臉再不敢抬起來,埋進他寬闊厚實的胸口,終于安分地等著雨停。
而被親吻的一方只能強忍住翻騰的欲望裝睡,奔流滾燙的血液猶如外面的大雨在他體內沖撞,差點從鼻中流出,透露他的秘密,他竟然被小缸吻了!兩人之間第一個吻,就這樣很自然地發生。
「我要嫁給瀾哥哥。」
她聲如蚊蚋地輕喃,飄進風長瀾的耳中。
必小缸此刻滿面羞紅,心里甜甜地想,他們是相屬的!他屬于她,她屬于他,是這樣的,絕對不會錯,他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雖然她是如此堅定地這麼認為,可幾個月之後,發生一件令風長瀾與關小缸相當意外的事。
「爹,這是怎麼回事?」關小缸兩頰一片死白。
「傻丫頭,你著什麼急,孫家看中的又不是你,是你瀾哥哥。」與女兒截然相反,關大力一臉的喜色。
「我知道他們叫媒婆來向瀾哥哥提親,可爹為何要答應他們?」不能哭,這個時候不能哭,關小缸大口吸氣,逼回蓄在眼眶的淚珠。
必家三位兄長見妹妹這個樣子,都一臉困惑。粗線條的關家人都不知道,小缸的心里已非風長瀾不嫁。
身為主角的風長瀾肅冷地立在一旁,神情陰沉,手里拿著孫家的禮單,上面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千件東西。
這些東西都是給他的,孫家為拉攏他如此不計成本。
此事之前,孫家和孫艷雪絞盡腦汁,多次引誘,都吃了他的閉門羹,他們終于用了下下之策,從關大力這個憨厚老實人身上下手。
好個西城孫家,風長瀾神色越來越陰鷙。
「小缸啊,瀾兒在我們家這麼多年,他的爹娘從不曾出現,我好歹也算是他的義父,這幾年,關家能有這樣的好日子,哪一樣不是靠瀾兒?作為他的義父,我怎能再耽誤他呢,咱們不能再虧欠瀾兒了,孫家這種大富之家,瀾兒配得起,以後也有利于他的前途。」關大力沒有一點點私心,只是單純地希望他過上富足的日子,這幾年關家的藥鋪發展得越來越好,也買了一些產業,但與孫家比,還是差了許多,瀾兒若是能到孫家,一定能過得更好,他這些年太辛苦了。
「孫家的艷雪姑娘也算大家閨秀,而且孫家說了,並不是要瀾兒入贅,他們生下的孩子還是可以姓風,還會給他和艷雪姑娘一座大宅子,幫他成家立業。小缸,這些爹都給不了瀾兒啊!」他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一大家子人全靠風長瀾一個在支撐,他不能太自私,為了自己毀掉一個孩子的前程。哪怕以後風長瀾幫助孫家,棄關家于不顧,他也不會有怨言。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關小缸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爹,她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孫艷雪她見過,比她美又長袖善舞、手腕高超、煙視媚行卻心狠手辣,她跟悠仁還曾經親眼見過她狠狠地用馬鞭抽打一位踩到她衣裙的小孩,這樣的女人適合瀾哥哥嗎?但是孫家能給瀾哥哥宅子,能給他金銀,那張長長的禮單,足夠他們關家上上下下五十年不愁吃穿了,這是關家給不了的。
她知道爹說的沒錯,這麼多年,他們都在拖累瀾哥哥,她那麼努力地與好友開辦書肆,也是想著多賺些銀兩,減輕瀾哥哥的重擔。可是盡管明白,她還是無法接受瀾哥哥要離開她去娶別人的事實。
「爹爹,我討厭你。」咬破了下唇,嘗到血腥味的關小缸沉默許久後吐出這句話。
「你說什麼?」關大力簡直不敢置信向來乖巧的女兒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退婚……爹爹去孫家退婚!你不去,小缸就不吃飯,直到餓死為止,到時候瀾哥哥去了孫家,我也死了,家里就少兩個人吃飯,你就不會覺得負擔重了!」就算知道這樣很任性,很不講道理,小缸還是含著淚說出自己的心聲。
「什麼?」關家兩老及三位兄長都听懵了,小缸是個听話的孩子,從小都乖巧懂事,從不曾做任何過分的要求,今天怎會如此出格?退婚是何等大事啊,要是弄不好,還會被孫家倒打一耙,告到縣衙,關家就真的名譽掃地了。
在關大力錯愕心驚的目光下,關小缸大哭著跑回房,她埋進棉被里,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天塌了。
退婚很難,孫家很難對付,她就要失去瀾哥哥了!嗚嗚嗚……關小缸喘不過氣來,眼前黑霧重重。
就在她心碎欲絕時,堆滿黑暗跟淚水的棉被被人及時拉開。
「走開走開,我誰都不要理,瀾哥哥要走了。」她的心碎了,全身好似受到重創,身與心都像被硬生生地切割。
她的身子被人溫柔地架起,幾乎要哭出血的雙眸抬起,出現在眼前的是熟悉的灰色衣袍。
「瀾哥哥……」她雙手立即揪住對方衣袖,哽咽地哭道︰「瀾哥哥,我喜歡你,小缸要嫁給你!你要不要小缸?」她難過地大哭,緊貼在他的胸膛上。
她根本無法承受失去瀾哥哥的痛苦。
「相信我。」相信我能解決這一切,相信我也同樣喜歡著你,相信我能娶你,三個字包含著千言萬語,這句話他說得溫柔而篤定。
小缸止住啼哭,雙眼紅腫,兩眼迷茫地看著風長瀾,那荏弱的身影揉碎風長瀾的心。
他低下頭,深深地吻住她的唇,纏綿而充滿歉疚,他無法忍受見到她這麼痛苦難過。
「相信我。」他在她的紅唇上再次起誓。
孫關兩家,在這一年的九月,因為婚約一事弄得滿城風雨,甚至一度還驚動了長安縣縣衙。
進入十月,情況峰回路轉,孫家乖乖地從關家取回婚書和禮品,主動認栽,至于這中間有什麼內情,眾人就不得而知了,關家人也一頭霧水。暗中行事的風長瀾不欲對人說起,他漸漸培養起來的影子勢力已初見成效,即便是蠻橫的孫家也不敢苦苦相逼。
不過精彩的事還在後頭,氣不過的孫艷雪曾上關家挑釁,破口大罵,最後被關家的捕頭兄弟給趕了出去,成為全城笑柄,顏面掃地。
就在孫家要回婚書的同一天,風長瀾拉著為情消瘦的關小缸跪在關家家長前,求二老允婚。
必小缸哭了,關家二老也老淚縱橫,一家人哭成一團,最後又都開心地笑了。
那一日,風長瀾與關小缸正式定下白首之約。
在相遇後的第五年秋天,兩人在關家的老宅子里拜堂成親。
第一次穿上艷紅衣裳的風長瀾,與前堂的賓客飲完一輪酒後,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轉回張燈結彩的新房。
踏進房內,就見身批鳳冠霞帔,紅帕子半揭的新娘子正要往外沖。
「做什麼?」風長瀾向來孤絕的身影此刻鍍上綿綿溫柔。
「听大哥二哥三哥說今天要把你灌醉,我要去給你幫忙,剛才娘一直攔著我,我都出不去。」關小缸挽起紅袖,一派「誰跟我相公過不去,就是我關小缸的敵人」的樣子。
「他們還沒那本事。」反身關上房門,風長瀾走向關小缸,攬過她縴細的身子。
今天,他終于挽住這片春陽了。
受他濃情感染,收起莽撞的沖動,關小缸臉紅了,望向頭頂上的俊顏。
沒有人說話,眼神熱烈糾纏,充滿喜悅和感動。
他們成親了!
親吻綿密地交織成網,將關小缸緊緊裹縛,曾經數次撩動她的味道源源不斷地涌來,幾乎要淹沒她。
她幸福得暈眩,軟軟地承受著這樣的親昵,傻傻地看著他褪去喜袍,最後與他luo裎相對,
今夜他們屬于彼此。
他听見了,听見她撒嬌似的輕吟,也看見了,看見她在他身下,染上一層櫻紅的肌膚。他用唇輕輕摩挲,再用力吸吮,散落深淺不一的烙印。
等這一天,他等得都快焦急死了,他等到了,等到她終于由一個小娃娃長成娉婷少女,再成為他的女人。
「瀾哥哥。」沉浸在極度陌生的刺激歡悅中,關小缸渾身戰栗,她雙眼迷蒙,嬌媚地吟叫出聲。
那自然的反應,是一種最清純的勾引,風長瀾平時再冷然,也被她熱情的反應融化了。
那一個黃昏,朱雀大街上,她在沒有任何預告的情況下闖進他的生命里,從此縛住他的神魂。展開此生的糾纏。
她是光明,能穿透他冰冷生命的光明。
終于,他得償所願。
臉色潮紅的她像春花一般怒放,她輕聲呢喃,眼角含淚,當她在第一波滿足中顫抖時,他沉入她令人瘋狂的緊致之中。
她將他困住,就像這讓人臉紅的結合一樣,毫無保留地將他困在那里,再用最美好的情感縛住他。
冷沉的他瘋狂了,感動了,那狂喜愉悅讓他只想與她一同沉淪到生命的盡頭。
芙蓉帳內,春宵熾熱,披散在大紅錦被上的發有他的銀灰,有她的烏黑,兩種不同的發色緊緊纏繞,從此合而為一。
春天來臨,櫻桃樹又披上嫩綠的衣衫,在春陽中搖晃。關小缸挽起頭發,一身絳紅的長裙寬袍,在樹下顯得格外惹眼。
她臉色紅潤,眼中含著情愫,比成婚前多了幾分少婦風韻。
當她心心念念的男子舉步而來時,她臉上的笑花揚起。
「相公。」聲音軟軟的。
「怎麼又坐在樹下了?」
「櫻桃樹又開花了。」她拉過風長瀾,笑語嫣然地指著枝頭的粉色小花。
曾幾何時,這棵樹也花繁葉茂,搖曳生姿。
沒有多話,風長瀾守在娘子身畔,陪她一起看花,唇角柔情一片。
「瀾哥哥,我們一起看了好幾次花開呢。」
「以後還會有很多次花開。」歲月在不經意間將情感層層累積。
「我們來約定吧。」她水眸晶亮,興致勃勃地道。
「約定什麼?」
「約定,每年都一起看花。」
「當然。」
「你不管在什麼地方,有多忙,若傍晚沒到家,我都會在家門口等你。」
「好。」如果是你出門,換我在門口等你,他在心底承諾著。他不會甜言蜜語,甚至由于自小的嚴苛訓練,他不善表露情感,但那些承諾他都默默記在心底。
「還有,我變成了老婆婆,你也要變成老公公,不許耍賴哦。」
他莞爾,心軟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是,」關小缸突然停了下來,嗓音充滿了感情,「約定來世還要找到你,嫁給你,你不管在哪里,都要等我。」
攬在她腰上的手加重力道,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里,他氣息變沉,體會著此刻的繾綣。
「瀾哥哥,這把銀鎖,我娘說是用來鎖住我性命的護身之物,刻著我的名字供養在寺里,今日我把它要了回來。我只要你鎖住我,一生一世,來生來世。」她從寬寬的袖子里摸出一把小銀鎖,將它鄭重地系在風長瀾的腰帶上,眼角帶著激動的淚光。
這把兩端系著小銀鈴的鎖兒就是另一個她,他可以帶著這個她,到她不能相隨的地方。
大掌愛憐地摸摸她的頭,風長瀾柔柔地揚唇。
春風里飄著花兒的淡香,粉色的花辦在半空中散開,下起一場最美的雨。即使在許多年後,他們依然都忘不了此時的美景與濃濃的深情。
時光像一陣風般襲來,匆匆而過,在樹影一榮一枯間已物是人非,長安城經過幾次宮庭劇變之後,龍椅早已換人坐了。
「嗯,很好吃,不虧是雨齋書肆專列食單的白小君推薦。」女人像只貪嘴貓般地笑著,她一身干淨爽利的衣裳,曲著半條腿坐在關小缸面前,她是水上商道之主沈天傲之妹沈天嬌,也是沈四少的姐姐。
「你大病初愈,別吃太多哦。」陪在小缸身邊的,不再是臭臉的諸葛悠仁。
她與瀾哥哥成婚後不久,諸葛家便慘遭滅門之災,全家除了悠仁之外,都被新皇下令處死,所幸諸葛家與掌管天下水道的沈家交情深厚,這兩年沈家將諸葛悠仁私藏在府中避禍,後來為了給她自由的天地,沈家暗中將她送出長安。
開朗的關小缸經過此事之後,褪去了原本的稚氣,多了一份成熟,但一思及好友的去向,眉宇間便平添幾分哀愁。
事發後,諸葛家只剩下悠仁一個,關小缸放心不下好友,便搬入沈家和悠仁同吃同睡,悉心照料。
兩年的時間,她只回過關家三次,連正月里藥鋪歇業的日子,她都很少回來,每次返家也都是匆匆來去。
她不在家的期間,關家藥鋪起了大變化,他們一家子搬出陳舊的蘭陵坊老宅,在接近皇城的地方,風長瀾買下有十二個院落、亭台樓閣,還有八十畝碧水池塘的大宅。關家藥鋪也不再是小小的一間,而是擁有七個分號的大藥鋪。
從江南塞北還有嶺南,從漢家藥商到胡人藥商,所有頂級的藥材運進長安唯一的去向,便是風長瀾主事的關家藥鋪。
而精于煉藥之術的風長瀾,常能拿出獨家的藥丸販售,對一般常見病癥可謂藥到病除,僅憑這兩點,藥鋪生意可以說是大唐內外最好的一家。
憶起這兩年的變化,關小缸垂下眸子,臉上不見喜色,她應該高興的,前兩天風長瀾還買了一匹僕役供關家人使用。
必家在風長瀾的主導下已獨霸長安藥市,令權貴都忌憚的瀾當家一心一意只為關家,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听我家小弟說,上月的《長安異趣錄》很受歡迎,你所寫的西市胡菜篇大受好評。」沈天嬌眼里有一絲邪佞,與豪爽神態頗不相符,但這點小小的不協調很容易讓人忽略過去。
「缺少悠仁的皇趣部分,我只好更努力了。」關小缸疲憊地嘆口氣。
異趣錄分三部分,她、悠仁和沈四少各自負責刊寫美食、皇族趣事、民間奇聞,悠仁出事之後,皇趣部分變成一片空白。
「我也幫幫你們如何?寫個病中雜記?」沈天嬌自嘲。
半年以前,關小缸從未見過這位據說身染重病的沈家三小姐,她一直閉門休養,與湯藥為伴,虛弱的身體無法走出房間,就在悠仁離開長安時,不知是不是諸葛伯伯在天有靈,讓她這個沈家人的心頭之憂神奇地恢復了健康。
「只要你寫,我就讓雕版師傅專給你刻個字版。」關小缸俏皮地一笑。
第一次見沈天嬌,關小缸就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卻不知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哪里,所以當沈天嬌熱情地與她交往時,她也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緣分就是這樣的奇怪。
瞥見關小缸又甜又憨的笑容,沈天嬌眼底疾閃過一道陰冷,真是好可愛的女人吶!
「別拿我說笑了。」兩人嘻笑相望半刻,沈天嬌徑自道︰「前日我的小丫環到街上買水粉,說是看見你相公跟一個……姓孫的姑娘從一家客棧走出來,那姓孫的是關家親戚嗎?」
隨便聊聊的口氣,假裝自己對關孫兩家交惡的事一概不知,她在養病嘛,對外界消息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孫?听到這個姓氏,關小缸心痛了一下,神色有所保留。
「我想起來了,小丫環說,那位姑娘叫孫艷雪。」
氣息仿佛凝結,關小缸眨眨酸澀的眼楮,放下手中的白毫銀針道︰「我不認識那位姑娘。」
「哦?看來是你家官人生意場上的事了。呵呵,謝謝你請我吃的湯團。」沈天嬌撫著頭道︰「可能是出來太久了,頭有些暈。」
「我叫車夫備車,你快些回去休息。」
「我還想留在這里陪你。」
「來日方長,何況再一會兒我也該回家了。」雨齋書肆在南街上,她每日往返于城北與城南之間。
「也好,明日再來找你。」
掩住沉甸甸的心事,關小缸努力咬牙微笑,可地功夫不夠深,笑著比哭還難看。
見了那快要流淚的可憐相,沈天嬌勾起一個笑容,心滿意足地出門乘上車,飄然而去。
風長瀾很清楚,他的狠決陰鷙一直都沒變,他光明的一面只留給小缸,那些為難他的人他是決不會客氣的。
被逼退婚的孫家在他與小缸成親後猶不甘心,暗地里破壞關家的生意,甚至暗中放火燒了他一間藥倉。
很好,他們敢這麼做就要有付出代價的準備!在他擴張他的勢力時,孫家是很好的墊腳石,將孫家遍布大唐的商號納入旗下,會省下他不少力氣。前日孫艷雪又一次闖進他應酬的地方試圖說服他與她合作,那又有何用呢?孫家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他們的商號,令風長瀾沒置他們于死地。他的毒粉只需要一點點風,即能取人性命。
乘坐的馬車突然疾停,車身猛烈搖晃起來,風長瀾當即從思索中醒來,穩住身子。
「你不要命了?」趕車的君莫笑氣呼呼地吼著。
「一只小妖,這麼囂張可是會死的哦。」猛地從黑暗里沖出來攔住馬車的黑影像霧一樣飄來,隨著陰冷的嗓音一同飄向車前。
膽小老實的君莫笑渾身打顫,這種感覺好熟。
黑錦鍛的簾子被掀開,消瘦的男子下了車,「笑兒,你先回府。」
讓他先走?太好了!君莫笑頭也不回地跑了,神仙打架,他還是先閃一邊。
「沈天嬌?」漂亮的眼楮在深夜里發出湛光,風長瀾認出來人,這半年她經常上書肆與小缸做伴,渚葛悠仁走後,小缸深受打擊,有人陪伴,他覺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過沈天嬌怎能看出笑兒的真實身份?
「瀾當家有禮了。」女人輕笑。
那微福的動作卻讓風長瀾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緊擰了眉頭。「沈姑娘為何深夜出現于此?」
「你兩歲便被娘拿來試藥,四歲爹將你丟在天山山谷里訓練,五歲你就能背全爹的符咒,六歲你已能將娘的藥典倒背如流……」
狹長的眼瞳倏然睜大又狠狠地眯起,風長瀾的薄唇緊抿,只听對方的聲嗓驀地一變,那他從小听到大的聲音正咬牙切齒地道︰「瀾弟,你逍遙太久,也讓為姐等得太久了。」
飄過來的氣息中,他敏銳地嗅到風家易容術獨特的藥水味,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識那淺淺的芳香。
風家人找來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7:52
第四章
既然有約定,就要好好地遵守,要不那便是笑話,關小缸挽了挽在風中亂掉的黑發,靜靜地坐在大宅的門口,抱著雙膝,望著星輝下冷冷的長街。
約定,你不管在什麼地方,有多忙,傍晚沒到家,我都會在家門口等你。
在悠仁離開後,回到家的她遵守約定,開始日日為他等門,就在這座寬大的門庭前,但多數時候總是等不到人,他太忙,家業大了,今日不是在貨倉,便是在煉藥房中制藥,或是被遠道而來的商人拉去喝酒,有時連他在什麼地方,她也打听不到。
他們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而那兩年陪伴好友的時光,好似在他們之間擠出了一段空白,可怎麼會呢,他們一起長大,熟悉彼此,相互愛戀,怎會覺得對方變得遙遠了呢?
她伸出手,拼命地想拉住什麼,卻連風都握不住。
好懷念啊!她好懷念兩人相擁在老宅那棵櫻桃樹前細語的時光,好懷念兩人在房中眼神交會的默契,她的相公從不是個贅言的人,所以她更希望他能常在身邊,讓她不要覺得好像離他越來越遠,讓她只要從眼角眉梢就能看出情之所在。
「姐姐,風好冷,不要坐在這里了。」小跑著歸來的君莫笑看見風中那一抹淡影,心中有一絲怨懟,一絲憐惜。
那個人腹黑如墨,心冷如冰,為什麼會好運地遇見姐姐呢?
「瀾哥哥呢?」一見是笑兒,她帶著希冀地問。
在外人面前常裝笨裝傻裝摔倒的君莫笑,在她面前卻像個穩重的大孩子,他上前笑著說︰「又被事絆住了,姐姐別在這里吹風了,進去吧。」那個人今夜回不回得來都成問題,能一眼看出他真身的女人決不那麼容易應付。
又等不到他了!心底聚起很多陰雲,她想問關于孫艷雪的事,她想問問他最近都在忙什麼,她想他抱她在懷里。
看來今夜她又要一個人了。把那些刺痛的情緒深埋,帶著一臉失望,她返回宅子里,有些落寞地瞄了眼外頭的街道,才叫門房把大門關上。
不久後,濃濃的秋意涂染著枝頭的綠葉,關小缸听說從咸陽城傳來的消息,遠逃的悠仁竟然要出嫁了,對方竟是遠近聞名的第一惡霸是也。
臭臉配惡霸耶!這相配嗎?她不由得有些憂心,心情煩亂地獨自踏上前往咸陽的旅程。一直跟悠仁不對盤的風長瀾沒有同行,她一是擔心兩人在咸陽城里斗起來,二是怕風長瀾事務太忙,根本抽不開身。
來到咸陽,見到了與最好的姐妹共患難的惡霸,關小缸原有的擔憂全都消散了,無論惡霸是不是聲名狼藉,她看得出來他對悠仁執著而深情,甚至到了言听計從的地步。關小缸為好友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悠仁得到了重生和幸福。
必小缸在咸陽恢復往日的快樂,跟悠仁一起準備嫁妝,將孫艷雪的事拋在了腦後。
婚宴結束,關小缸卸下心中大石返回長安,但還未喘口氣休息一下,竟就要面對她與風長瀾之間的首次爭執。
「姑娘!」會如此喚關小缸的只有以前關家藥鋪的老掌櫃和伙計。
「東叔、小宗哥,怎麼了?」晌午,她在書肆用過午膳,就見老掌櫃東叔和小宗哥齊齊出現,跪在她身前。
「姑娘,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小宗氣急敗壞地嚷道。
「快起來快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東叔是長輩,這不折我的壽嗎?」
「老爺和夫人不在長安,少爺們又是公門中人,不過問藥鋪的事,瀾當家全然不把關家人放在眼里,不顧往日情誼,對我們這些老人開刀!」
財源廣進之後,藥鋪的事關大力早已不再過問,他索性帶著關大娘出了長安,四處周濟窮苦人家,這幾年里,回來的日子屈指可數,小缸的哥哥們對生意上的事一竅不通,無形間,風長瀾成了關家真正的主宰。
「瀾哥哥不會那麼做的,東叔別急。」
「哪能不急?風長瀾那家伙就要把我們趕出長安了。」被關家養大的小宗成年之後留在關家做了賬房先生,此刻年輕氣盛的他雙眼通紅,憤怒地低吼。
「他要把我們倆送到玉門關內的分號去。」東叔委屈地說道︰「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老爺還健在,他沒有資格將我們發配到邊塞!再說玉門關是苦寒之地,冬天常大雪封路,姓風的分明是要逼死我這個老頭子。」
攙起東叔和小宗哥,關小缸平和地甜笑著道︰「我很小的時候,東叔就到關家做事了,雖說東叔不姓關,但我一直拿東叔當親叔叔看待,小缸不會讓東叔吃苦受累。小宗哥你們先回鋪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玉門關的事從此不會再提起。」瀾哥哥從不曾拒絕她的任何請求,有這份信心在此,她很篤定地向兩人保證。
「姑娘,你是好人,心地善良,姓風的可就黑了心肝,腹比墨黑,他一點也配不上我家姑娘,心狠手辣不念舊情,根本對不起關家的栽培。」
相當重感情的關小缸,听到這些批評,心里像壓廠萬斤大石,她的瀾哥哥怎會被人這樣說嘴,他……還是她心底的那個人嗎?
當夜,關小缸在寢房內苦苦守候,三更一過,內室的房門才輕輕地被推開。
「瀾哥哥。」她揉揉眼楮,笑嘻嘻地迎向風長瀾。
那軟綿綿的嗓音,舒緩了風長瀾一身的疲憊。除了龐大的生意需要他操心外,風長翎的到來也讓他疲于應付。
「還沒睡?」冰冷的瞳眸中浮現難得一見的溫柔和憐惜。
他知道她也很累,為了守住諸葛悠仁的依靠和希望,關小缸努力撐起書肆,她就是這樣的善良,不管自己多累,她都希望她愛的人、在乎的人過得好。
多麼傻氣啊!但這樣的傻氣卻令他移不開眼,令他無法不愛。
「沒有呢,今天去一家酒樓看食單,老板贈了一些炙蝦和燕皮餛飩,想等相公一起吃。」小缸替風長瀾褪了外袍,端出尚冒著輕煙的小食。
解開身上厚重的袍子,風長瀾配合地坐在氈毯上的小幾旁,莫測高深地瞥了眼關小缸遲緩的動作,「你是不是有什麼話對我說?」
「你先吃餛飩,慢慢听我說。」關小缸笑著說。
他很听話,沒有多問,徑自接過暖暖的瓷碗,吃著咸香的餛飩。
「可不可以……別讓東叔跟小宗哥去玉門關?」關小缸試探性地問道。
重重地放下碗,風長瀾的臉色變得鐵青,光潔的額頭上青筋跳動,冷冰冰的氣焰高速竄動。
他突來的怒氣嚇壞了關小缸,她瞪大圓圓的眼楮,捂住小嘴。
瀾哥哥生她氣了,只為了她的一個請求?關小缸委屈地想。
當听到碗踫到小幾的砰咚聲,風長瀾心里後悔不迭,他的怒意並非針對他最愛的女人。
令他如此咬牙切齒的是東叔和小宗,與孫家交鋒,他志在必得,但近日竟讓他發現東叔和小宗這兩位受盡關家恩惠的人,私底下卻拿著孫家的好處,偷偷將關家藥倉里的西域名藥運給孫家,再拿次貨頂替。他們的手段低劣,膽大妄為,三日前東窗事發,他為了顧忌小缸和其他人的感受,並未張揚,只是將兩人調離長安,作為懲罰,哪想到這兩個人競還有膽子跑去騷擾小缸。
真是該死!他不該手下留情,該讓這些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免得麻煩。
「瀾……哥哥?」喚他的軟嗓在發抖。
回眸,風長瀾胸口抽痛,只見關小缸咬著手指,粉頰上兩行清淚。
咬著牙,風長瀾伸出臂膀攬過哭泣的小缸。
「瀾哥哥,不要生我氣,你不是那麼無情的人,不是。」剛剛那一刻,她所熟悉的男人竟變得如此陌生。
「小缸,藥鋪的事交給我就好,你別擔心。」他用冰冷的頰愛憐地蹭著她的側臉,沙啞地說道。
「告訴我,為什麼要送他們去玉門關?東叔年紀大了,小宗哥才定了親,眼看就要娶新娘了。」
「玉門關需要他們在那里,東叔和小宗過去,我會很放心。」他壓抑著心頭憤怒,幽幽地說道。
他囑咐過知道真相的人,嚴守這個秘密,他的所有考量都是為了關小缸。她是他的女人,而他也太過了解她,為朋友兩肋插刀,有多少刀她都願插在自己身上,重感情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弱點,她常常會受到至親之人的影響。諸葛家出事後,她失去原有的開朗,變得多愁善感,那些時日他為她擔憂不已,每日都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她,夜夜他都能嘗到她傷心的淚水。
若是將小宗和東叔的所作所為公諸于眾,盡管能讓小缸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她卻會受到傷害,她是那樣地信任這些人,也很看重與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被人背叛的滋味並不好受,況且這次收買他們的人還是孫家。
當年孫家的提親一直讓小缸耿耿于懷,給她留下很深的陰影。
他不希望讓她剖開舊疤,再留下新傷口,即使他這麼做會讓小缸怨他,只要她不傷心難過,他都能受了。
風長瀾內心的想法關小缸沒辦法讀到,她窩在他的懷里哭得哀戚,大有他不點頭她就哭到底的打算。
必家人一向知足常樂,有得吃穿就很滿足,他們不需要那麼多分號和銀兩,為什麼要為了錢去傷害跟了關家多年的下人呢?
「瀾哥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改變主意吧。」
「我已經做了決定,相信我。」他緊緊地摟著她,喉頭泛起苦澀。
「瀾哥哥!」小缸無力地喚他。相信他,相信他什麼呢?留下東叔跟小宗哥並非難事,只要他點個頭就行了,沒有人會為難他。
難道他真的這麼無情?還是說……他已不在乎她的想法和心情了?
清澄的眼楮里涌起好多霧,她看不清,心像扎進一根繡花針,痛得讓她無法呼吸。
「相信我。」他的嗓子啞了,帶著沉重的祈求,相信他,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那一夜,窗外的秋風嗚嗚咽咽地響著,秋風瑟瑟,冷冷的秋雨簌簌地拍落在瓦片上。
她哭、她喊、她求,但那些哭喊哀求最後全淹沒在他緊緊的擁抱里。他像一堵無聲無息的牆,收納她所有的眼淚和話語,卻不做任何回應,只是用溫暖的懷抱耐心地拍哄她。
懊怎麼辦呢?哭腫了眼的關小缸試了許多種方法想動搖風長瀾的決定,可終是有如泥牛入海,眼看東叔和小宗哥就要踏上西去的旅程,最後她去拜訪了媒婆孤霜,在她那里,雖然沒有得到有力的辦法,卻讓她想到新的點子一一
她要離家出走!
這是她最後唯一能走的棋。
必家一年前換了新宅子,全家人搬了過去,而藥鋪也由原來的蘭陵坊搬至客商雲集的西市。如今蘭陵坊的老宅無人居住,門上落了大鎖。關小缸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上,帶了小更袱,獨自一個人搬回老宅。
嗅著老宅熟悉的味道,小缸淚眼蒙嚨。在這里,有她與他的太多回憶,回到這里來住,她也是想提醒他,他們有著怎樣的過去,在這個破爛的屋子里,每個人都是相親相愛的。
踏出門時,風長瀾買來服侍她的四個小婢想要跟著她一起來,結果被她通通趕回去,臨走前個個都哭喪著臉。
當日夜里,她的相公也來了,冷著臉站在東廂外,一言不發,她關著門,偷偷抹淚不敢看他,怕看到他在月光下長長的影子而心軟。
她的三個哥哥更離譜,第二天竟一起出現,想把她綁回去,要不是風長瀾出言阻攔,她早就被哥哥們當犯人一樣對待了。
「夫妻要床頭打架床尾和,得幫妹夫把你綁回床上,看你還敢不敢騎在妹夫頭上作威作福!不管有天大的事,都不能棄自家相公于不顧。」這就是她知足哥哥的言論,難怪他們現在都娶不到老婆,哼。
必小缸打定主意,他若不低頭留下東叔和小宗哥,她就不回家。
住在空蕩蕩卻堆滿回憶的老宅,她並不孤單,那棵她種的櫻桃樹仍然佇立在那里,喚起好多好多動人的浮光掠影。
縱然住回老宅,書肆的事也不能放下,她依然每日往來書肆,或撰寫異趣錄食評的部分。
冬日的午後,天空陰沉,烏雲密布,像隨時都會有大雨落下。關小缸頂著寒風加快步伐,走近一家門庭高闊的酒樓。
「是雨齋書肆的白當家啊,里邊請!我家主子等白當家好久了。」酒樓的掌櫃連忙起身相迎,領著關小缸來到樓上,推開一間臨街的雅間。
白小君是她撰寫食評的筆名,大家都以為她姓白,因此都尊稱她一聲白當家,商家對她如此熱情,是基于她在長安食客中的強大影響力。她對菜式的品評中肯公允,從不會為了一點私利向商家妥協,好吃的菜她會大方推薦,哪怕店家待她冷淡如尋常客人,不好吃的菜,不管那家酒樓多有名,她也會大筆一揮如實刊載。
那些關小缸曾在《長安異趣錄》中點評過的菜式,皆得到長安百姓甚至是異族商賈的認同,可見她的食單在長安的分量。
長安的百姓若嘴饞了,想打打牙祭,便會弄一本最新的《長安異趣錄》,瞧瞧上面又推薦了什麼新菜和店家,再放心地前去品嘗,決不會失望而歸。
「白當家,快快,里邊請,喝口熱茶暖暖身子。」老板笑吟吟地親自為關小缸斟上香茶。
「老板客氣了。」關小缸入座,放下手里抱著的筆盒。
「能請到白當家真不容易,小店今日真是蓬蓽生輝,往後這生意還得仰仗白當家多照顧了。」
「店主哪里的話,你該仰仗的是火頭師傅。」她個性直爽,從不跟人拉什麼交情,也不太會說客套話。
「哦……哈哈哈,當家說得是,來人啊,上菜。這幾道菜是火頭師傅這幾天苦心炮制的,白當家有口福了。」
瓦上倏地響起叮咚之聲。
下雨了……
必小缸回過神來時,便見雨勢加大,劈里啪啦地打在雕花窗欞上。
「今兒可真奇怪,入冬了雨還這麼大。」在等待上菜時,老板隨說道。
桌旁早已放好炭爐,烤得人暖烘烘的,關小缸來到窗前,想把灌進冷雨冷風的窗關嚴一些,屋外實在太冷了,但當她視線越過窗欞,不經意地掃向街心時,猝不及防的一道冷清頎長的身形就這樣撞進她眼底。
那人撐著傘,站在對街,靜靜的,像尊靜默的石像。
冷雨飄到她的手背上、臉上,她打了個冷顫,那個熟悉的身影此時佔滿了她的腦海,胸口中滿是說不清的感覺,眼楮酸澀不已。
傘遮住他的臉,讓她看不見他的清冷俊眼。
撐著油傘,擋著兜頭淋下的大雨,斜飛的雨絲夾著冷風灌入他的襟口,即使被包圍在大雨當中,風長瀾的眉頭卻不曾皺一下。
再冷,他也願在這里等著他的娘子。
早就料到忘東忘西的她肯定不會帶傘出門,這隆冬時節,要是淋了雨,定會染上風寒,他舍不得她吃苦,帶著傘來接她。
眼下她疏遠他不理他,氣他惱他,他不怪她。即使受了委屈,風長瀾仍能體諒關小缸此時的心情,重感情的她當然不願見如親人般的東叔和小宗哥離開長安,前往苦寒之地。
他不是不明白她執意搬回老宅的用意,她是在提醒他,小宗和東叔並非一般的下人,他們曾經與他們共患難。
然而他怎能去告訴她她所深信的人變了?
受到小缸的錯怪,無妨,只要能好好保護她的心,她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管小缸如何對他發脾氣,他都要緊緊地抓住她,跟她糾纏下去,她是趕不走他的。
樓上露出的頭溜進他的視線,但他沒出聲也沒動,靜靜地待在雨幕中,她在看他,他知道。
窗前的關小缸神情變得陰郁,她已經有幾天沒有好好看過他,好好跟他說過話了。
沾著冷雨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收緊。
「白當家,菜上來了!」
丙斷地合上窗戶,她轉回身道︰「有勞老板了。」
嬌小的身子坐回桌前,關小缸將全副身心轉移到菜式上,仔細品嘗老板端上來的風肉、炙鵝卷、蒸青魚、果仁白酥,還有數十碟的小食。
淨手完畢,她認真試菜,但還是忍不住好幾次失神地望向窗子。
「白當家?」老板小心翼翼地問,今日白當家有點心不在焉,難道是他們的菜很難吃?
「我再嘗嘗。」摒棄心中雜念,夾起風肉放入檀口,試了試這個,又嘗了果仁白酥和其他小食。
「如何?」
「風肉質柴而無味。」
「這……這可是用了四十八種西域香料腌制過的上等羊腿肉啊。」
「老板,你別忘了,香料太多,反而顯得味道雜沓呀。」她的嘴是被諸葛悠仁養刁的,自從兩人結為好友開始,悠仁就帶她吃遍長安,對美食頗有心得的諸葛伯伯還曾傳授她品菜之道,眼下什麼好菜壞菜,一進她關小缸的嘴就自有分曉。
「說的是說的是。來人,把風肉撤下。」
「炙鵝卷,皮脆油香,內餡香咸合口,值得推薦。」關小缸打開紅漆筆盒,拿出狼毫,在盒中的稿紙上大書特書,順便也把剛剛那則風肉的缺點也寫了下來。
提筆寫完,吹干墨印,她返回窗邊,只見街道屋宇霍然變成一片銀白。
不知何時雨已成了雪,氣溫極低。
微微推開窗,透過飄動的雪花,她尋找著那個人。
此時街上行人零落,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
他還在對街!沒有動過,靜靜地佇立在雪中,他腳邊泥水沾濕了他下半截的衣袍。
那一定很冷……他撐著的傘頂,已堆滿松軟的白雪,她知道他的體溫一直比常人要低,這個時候他不知道有多冷。
「老板,我有家事請你幫忙。」關小缸雙頰蒼白地轉向店主。
老板巴結地點頭。別說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他都照辦。
「請店里的掌櫃去告訴那個人,我已經回書肆了,叫他別等了。」
酒店老板伸出頭瞧了瞧道︰「這就去。」老板心思清明,知道下面等著的人是誰,他識趣地什麼都沒問。
派人出去後,關小缸又與老板一起品評著其他菜式。
「老板,你家的小食比正菜更出色。」心事重重的關小缸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將所有菜都嘗過一遍後,提出自己的看法。
「啊,是嗎?」老板皺緊了眉頭。「白當家,可不可以在異趣錄上替我美言兩句?」
「你是知道我的規矩,決不說違心之言。不過老板也莫擔心,你家的小食,比如這玉漿花生就能引來大批食客,你若叫做小食的師傅再用點功夫,肯定會名揚長安。」
「承白當家吉言。」長安開飯館酒肆的人,無不對小小的白當家,又敬又怕。
此時沾了滿頭雪花的掌櫃回來了,他苦著臉道︰「白當家,那位公子我怎麼說他都不理我,要不是他還睜著眼,我都以為他……呵呵,外面真是凍死人了,我先告退了。」瞧見關小缸臉色不好,掌櫃的機靈地退了出去。
他不走呢……只因為他知道她還沒有離開。她突然很想哭,委屈像泡泡不住地往上冒,她想起了以往每個黃昏,她在門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還有那個夜晚,最後對她發了好大脾氣,不允許她再為東叔和小宗哥他們求情的他,以及這個如今在風雪里讓她牽腸掛肚的他。
他好壞,真的好壞,知道她的弱點。
忍住情緒,關小缸紅著眼又跟老板說了一會兒話,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今日雪大,想借老板這間雅間坐坐,等雪小一點,我再離開。」品菜的事告一段落,她還不想離開。
「白當家太客氣了,我這就叫小二給你換盞熱茶,你想留多久都無妨。」
必小缸謝過老板,便一個人在雅間里把今日的心得謄寫于紙箋上,再過不久又該刊印新的《長安異趣錄》了,她謄寫好後就可以交給沈四少。
草草寫完,窗外雪花越飄越大,由半個時辰前的柳絮變為大片大片的鵝毛,輕靈的雪片在空中交疊分散,最後跌落濕冷的街道。
天寒地凍的,那個人還在那里。好幾次她走到窗前,瞧見店里的掌櫃又到對街去勸他,但他仿佛生了根,鐵了心,不走就是不走。
一陣痛楚和酸澀鑽心而來。
偷偷地躲在窗後,關小缸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灰色袍子。經過風雪摧殘,袍子濕了大半,但在風雪中的他仍不改冷硬,站得直挺挺的。
哎!再次嘆息,關小缸回身收拾好筆盒,拉緊銀絲繡邊的寬袖長袍,披上軟狐裘,與酒樓的老板及掌櫃告別,離去前並囑咐兩人,將她離開的消息告訴對街那人。
邁出酒樓後門,她沖進風雪里。
她柔腸百轉,提著裙擺快速跑動,希望迎面而來的雪花能帶走她的心痛和糾結。
她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唯有選擇怯懦地逃走,她不知對著他時是該笑還是該怒?
思慮中的她壓根沒注意看路,不小心踩上爛泥,濕透的絲履一滑,她失控地向前沖,整個身子站不穩地就要摔倒。
摔倒是小事,但她的筆盒里還有今天所寫的心得,要是沾了雪泥弄髒了,又得重頭來過,想到這里,她不由自主地抱緊懷里的筆盒,想著不管怎樣都要保護好她寫好的食記。
一定會很痛,在摔倒之前她已有覺悟,方才她實在沖得太快,如今她的小身子騰起至半空,而下面等著她的是濕冷的硬地。
她閉眼,準備迎接疼痛。
咦?怎麼不痛?她的人停在半空,隔了半晌,閉緊的眼楮試探地打開,她這才發現自己被一只堅定的臂膀死死地摟住。
濕透的衣袍下擺進入她的視線,然後是嵌玉的束帶,再是一張令她動情的清俊臉龐。
「你的腳都濕透了,」他的眉頭皺得很深,俊顏上有薄怒。「下次不可以為了護著筆盒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他不敢想如果他沒有接住她以後的慘況,她一定會摔破臉或是咬到舌頭甚至傷了筋骨。
艷紅的芳唇嘟起,小臉扭向一旁。
他又凶她!好想哭。「你放我下來!」
「不。」他將掙扎的她打橫抱起。
罷剛情急之下他丟開擋雪的傘,沒了傘,兩個人都沐浴在潔白大雪里。
「我不要和你講話。」
「嗯。」他早已有心理準備,他有時很恨自己不懂得甜言蜜語,更恨自己為一點小事惹她生氣。
她是他的春陽,那對本該對著他笑的眼楮,不該蓄滿淚水。
「我還在生氣!」
「嗯。」他加快步伐往朱雀大街邊上的蘭陵坊急沖,想盡快把她送回溫暖的地方。
他只會嗯嗎?不說點其他的?關小缸好失望,扁著可愛的小嘴,泫然欲泣。
大雪里,兩個人都沉默著,各有心事。
回到蘭陵坊的老宅里,關小缸氣呼呼地跳出他的懷抱,拖著輕暖的狐皮裘,昂起頭走回東廂,背挺得直直的。
踏進東廂的花廳,她愣了愣。
原本四處漏風的側屋里此時暖意融融,取暖的火盆被人燒得火紅火紅的,她回頭,睇著尾隨而來的風長瀾。
「老屋很冷,你清晨出門時熄掉火盆,晚上回來會冷,況且今日下大雪。」沾著雪花的銀發服帖地垂在他的肩上,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必小缸心里一痛,不敢再看他的樣子。
這時的他。又像是多年前那個瀾哥哥,處處為她著想。
「快進去換掉沾濕的衣裳,小心風邪入體。」他催著猶自想心事的她。
扁扁嘴,關小缸關上房門,回到內室把帶著濕氣的衣物都換下來,套上一身輕便的襦裙,再次開門,門外仍是漫天大雪,還有發比雪還銀亮的男子。
他怎麼還不回去?雪水早已浸透他的衣袍,她知道他很冷,在他抱她時,她已經感覺到了,前前後後。他已在雪地里站了兩個時辰了。
說好不跟他講話的人忍不住道︰「你現在就回去。」快點回去換換衣服,暖暖身子。
「你還記不記得,在老宅的那些年,我常在這里等你。」風長瀾的眼神移向東廂的門廊。
往昔的歲月如潮涌來,那時,每天清晨,她總是第一個看見他,朝霞中,銀色的發絲鍍上一層暖色。
「瀾哥哥!瀾哥哥!」童稚的她總是這麼軟軟地叫他。
「好困哦,好想睡。」
老宅記錄了他們所有美好的回憶。
「瀾哥哥,我今天不想吃早膳。」
「瀾哥哥,我要出去玩,幫我煎藥哦。」
「瀾哥哥,悠仁又來找我啦,娘問起來就說我去西市買小食嘍,我走啦!」
在這里,他是她的依靠,她最依賴也最喜歡的瀾哥哥。
「小缸,從你撿我回來那天起,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她住在沈家的那兩年,他只要一有空便會過去守著她。
風長瀾嘴邊掛著一絲苦笑,苦澀的語氣像是受了委屈的大男孩。
最後留下一聲輕嘆,他沉重地轉身離開。
他要走了!關小缸差點出聲挽留。
結果只見灰色的袍子越過大門,拐入西廂。
他去西廂做什麼?
回過神來,關小缸快步追過去,一進西廂,她又再次愣住。「你這是……」
只見原該空空蕩蕩的西廂已收拾干淨,掛上了他最愛的字畫,四處散置著他的東西。玄關處還掛上了錦簾,屋當中多出書桌,新搬來的榆木榻上是暖暖的棉衾。
「下午我叫笑兒把東西都搬過來了。」
什麼?他竟然也追來了,這樣還算是離家出走嗎?
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行!休書不行!離家出走還是不行!
婀娜的小腰一扭,她說不上是喜是怒地逃走,再不走,她會忍不住粘上去,擁住他冷峻的身影。
這個雪夜,她躺在東廂的床上,一夜不得眠,靜靜地听著西廂那邊的動靜,為那默默守著她的男人掉淚。
半夢半醒之間,她竟升起一些錯覺,仿佛回到八年前,兩人相識的最初,結緣的開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8:14
第五章
好累哦!關小缸彎著腰,抱著小小的筆盒拾級而上,另一只小手成拳,拍打累壞的香肩。
今天去了七八家酒肆嘗東嘗西,嘗到小肚子都快撐破了,午時未刻返回書肆,沈四少又有事找她商量,討論雕版付印一事,而遠在咸陽的悠仁又寄回來好多書信要她看。
帶著一身勞累踏進老宅,一眼便看見枝頭積雪的櫻桃樹,她放下筆盒,上前踮起小腳丫,掃掉樹枝上她能摸到的白雪。
掃完雪,風長瀾的面容突然浮現在她腦海中。
那個人……消失十天了吧。她不知道他丟下鋪中的事去了哪里,可才短短十日未見,自己竟已如此想他,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夜里,她會望著西廂無燈的窗,看很久很久。
前些天,東叔和小宗哥已被送往玉門關,鬧了這麼久,她的抗爭還是無用也無力。
她很困惑,他會在雪中等她,憂她淋雨受寒,甚至願意委屈自己搬來這里,奔忙于老宅與藥鋪之間,寧願為她付出這麼多,為何不肯答應她那麼一點小小的請求?
濃郁的醬肉香味時斷時續地傳來而來,打斷她的思緒。
醬肉包的味道!吸吸鼻子,關小缸準確判斷出這是她心心念念的味道,是自從悠仁離開長安之後,她再也沒能吃到過的美味。
水燦的眼瞳瞬間亮起來,她提著裙角追著香味,來到老宅的灶房。
屋中是濃濃的白煙和一道與灶房這種地方相當不搭的冷傲身影。
「瀾……」小缸下意識地想喚他,又在回過神來之後咬緊紅馥的唇辦。
灶房里的爐灶上疊放兩個大蒸籠,底下的火正呼呼地燒著,一股一股暖和的白煙帶著撲鼻的香氣騰然而起。
棒著裊裊上升的白色輕煙,銀色的發絲輕飄,向來冷硬的臉此刻柔和地笑著,「小缸,你回來了。」
跨過門檻,關小缸來到他面前,圓圓的眼楮倏然瞠大,小手連忙捂住鴿開的小嘴。
他清俊的臉上掛了彩,眼晴紅腫,挺拔的鼻梁上有青紫淤痕,嘴角也破了。
認識他快八年,有大半生的歲月都和他在一起的她是又驚又痛,她的瀾哥哥心思縝密,身手不凡,從來未曾讓自己處于不利的情況。
「你……出什麼事了?」她忍不住了,心疼地上前摸摸他的嘴角。血已經干了,但傷口還在。
「知道這里面是什麼東西嗎?」他抓住她的手,不說自己的傷,手指向冒著暖暖白煙的蒸籠。
「是悠仁才會做的……醬肉包。」
「好靈的小骨子,來,坐到桌邊去。」他躲開含淚的視線,轉過頭去揭開蒸籠,「這是我離開咸陽時,特地請悠仁做給你的。」
胖乎乎的醬肉包被他輕巧地夾進瓷碟里,送到她前。
霧氣氳氤,她的眼眶有些濕了。
冰天雪地的,道路又泥濘,官道上的積雪不知阻礙了多少商隊,而他只因她某天曾對沈四少說,想吃悠仁親手做的醬肉包子了,就千里迢迢地去了咸陽!
那句話她不是在他面前說的,況且她從未奢望能在冬天嘗到悠仁的醬肉包,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如此神通廣大,察覺了她的渴望。
「你的傷是誰干的?」瞄了一眼胖胖的肉包,關小缸既歉疚又心疼地問,如果是悠仁她也不會感到意外,悠仁不喜歡瀾哥哥,瀾哥哥也討厭悠仁,兩人天生就不對盤,按悠仁的臭脾氣,她想,瀾哥哥在咸陽一定不好過。
「對我動手的人比我還慘。」見她臉色變得慘白,他連忙補上,「我不打女人。」跟他肉搏的是悠仁的夫君,無良惡霸樓定業。
縴手擦著眼角不停掉下的淚珠,關小缸聲淚俱下,她的胸口漲漲的,像是有什麼要噴涌而出。他不愛進廚房,以前他寧願在藥鋪中做更累更重的活,都不願進灶房幫忙;他也不喜歡悠仁,兩人常常唇槍舌劍的互不相讓。
但就因為她一個小小的欲望,他願意放下高傲和身段,去見自己討厭的人,去求不願求的人,悠仁的性情她最了解,一定沒少給瀾哥哥苦頭吃,縱然他是好姐妹的夫君也一樣。
「快嘗一口,希望那家伙手藝不要退步,讓你吃了不開心。」悠仁做的醬肉包最好能讓小缸滿意,否則,他一定會返回咸陽毒死那兩口子!這十日的曲折辛苦,他都要討回來。
貝齒咬開包子皮,包子中咸香的汁液流入喉,濃郁富有層次的醬汁味充滿口中,香滑的滋味讓人食髓知味,肉還是那麼香,皮還是那麼軟滑,可她也嘗到了自己咸咸的淚水。
「他們怎麼為難你了?」嘴里塞著包子,關小缸追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難為?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那兩個惡人的行徑,他四兩撥千斤地帶過,不想讓她為難,他不會告訴她,為了討到這些包子他所下的苦功,也不會告訴她他跟惡霸斗狠的經過,更不會告訴她要不是她會傷心,那個臭臉毒舌的諸葛悠仁早被他悄無聲息地毒死好幾回了。
「我帶回了醬包,還讓悠仁教會我怎麼做。」風長瀾轉身從蒸籠里又拿出幾個小更子,這些包子比悠仁做的小了許多,「包子做小一點,方便入口。」
啊?他不但帶回了包子,還學會了怎麼做?關小缸愛吃也很會吃,但要她做出好吃的菜肴,她就完全無能為力。
此時嘴里叼著大包子,關小缸的表情凝住,雙目死盯著小小巧巧的肉包。
包子做得很漂亮,很有風長瀾的風格,他不管做任何事都比別人好。
「怎麼了?」看她不動手,風長瀾的眸子一黯,柔聲說道︰「不想吃也不要緊,我會繼續做,做到你想吃為止。悠仁教會我怎麼炒醬肉了,這醬肉必須經過四五道工序,才能滿口留香,余味厚濃,她還告訴我放姜是關鍵,雖然眼下包子皮沒有悠仁做得好,但我會努力。以後,你就不會想吃包子的時候找不到好吃的了。」即使被拒絕,他依然認真地說著。
哇!關小缸扁著嘴,像個小娃娃一般放聲大哭起來,一把風長瀾手里端著的小更子全搶進懷里,邊哭邊跑回東廂,把自己鎖在房中,抱著可愛的小胖包子哭了好久好久。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好。原諒他?她會對不起離去的東叔和小宗哥;不原諒他?她已被他的深情和呵護包圍,根本無法抵抗。
院中的櫻桃樹枝隨著寒風搖來擺去,就連光禿禿的灰白樹枝都仿佛像是在輕輕說︰原諒他吧!
空蒙的暮色里,屋檐上掛著長長的冰柱,關小缸沿著街道走向老宅,在靠近老宅時,她瞧見破舊的大門前有一抹灰沉的身影。
他站在門口等她。
暮色之中,他站在老宅大門前朝她張望,當看見她時,冷肅的臉上多了幾分喜悅與愛憐。
她看著他,緩緩走近。
風長瀾立在門口,對拾級而上的她道︰「很冷吧!快進屋。」
必小缸呆了呆,沒來得及避開他伸來的手,小小的手便落入大掌中。
他牽著她進了正堂。「今日天氣寒冷,你又連日在外忙碌,我特意早點回來給你做了姜茶。」
帶著桂花清香的暖茶隨著話聲落下出現在小缸的眼前,飄浮的白煙氤氳了她的眼眸。
「瀾哥哥……」她皺了皺眉頭道︰「你可以交給其他人做的。」抬眼,他的疲憊神色讓她心痛,她在生他的氣,可見他這樣,她又怎能好受?縱然有爭執,但相互牽掛的習慣不會改變。
「其他人做不來,他們拿捏不好你喜歡的口味。你不愛太辣,又討厭姜味,過甜你又會嫌膩,要煮出你喜歡的姜茶,得下一番功夫才行。」他拉過她冰冷的小手,放在熱熱的瓷杯上。
「你煮的姜茶我的確愛喝。」軟言輕聲之中,她也忍不住直率承認,手也任他焐在瓷杯上,熱意透過掌心往她心里鑽。
自從他也搬入老宅,關小缸原本對他的埋怨與不理解也漸漸不像初時那麼強烈了,她的心還是軟了,畢竟他為她做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
「姜茶里,要放上西域產的黑砂糖味道才會更溫和,為了擋住姜的火烈辣味,我加上了桂花,加少一分,香氣不夠,加多一分,又會太過甜膩,所以別人做不來這姜茶。」他握緊她的手,焐了半天,那雙小手還是涼涼的。「快喝一口,暖和一下身子。」他催她。
在他催促的眼神下,她張口喝下姜茶,香甜滑順的味道順著喉嚨滑下肚腹,她閉上眼楮,深深吸完全無能為力。
此時嘴里叼著大包子,關小缸的表情凝住,雙目死盯著小小巧巧的肉包。
包子做得很漂亮,很有風長瀾的風格,他不管做任何事都比別人好。
「怎麼了?」看她不動手,風長瀾的眸子一黯,柔聲說道︰「不想吃也不要緊,我會繼續做,做到你想吃為止。悠仁教會我怎麼炒醬肉了,這醬肉必須經過四五道工序,才能滿口留香,余味厚濃,她還告訴我放姜是關鍵,雖然眼下包子皮沒有悠仁做得好,但我會努力。以後,你就不會想吃包子的時候找不到好吃的了。」即使被拒絕,他依然認真地說著。
哇!關小缸扁著嘴,像個小娃娃一般放聲大哭起來,一把風長瀾手里端著的小更子全搶進懷里,邊哭邊跑回東廂,把自己鎖在房中,抱著可愛的小胖包子哭了好久好久。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好。原諒他?她會對不起離去的東叔和小宗哥;不原諒他?她已被他的深情和呵護包圍,根本無法抵抗。
院中的櫻桃樹枝隨著寒風搖來擺去,就連光禿禿的灰白樹枝都仿佛像是在輕輕說︰原諒他吧!
空蒙的暮色里,屋檐上掛著長長的冰柱,關小缸沿著街道走向老宅,在靠近老宅時,她瞧見破舊的大門前有一抹灰沉的身影。
他站在門口等她。
暮色之中,他站在老宅大門前朝她張望,當看見她時,冷肅的臉上多了幾分喜悅與愛憐。
她看著他,緩緩走近。
風長瀾立在門口,對拾級而上的她道︰「很冷吧!快進屋。」
必小缸呆了呆,沒來得及避開他伸來的手,小小的手便落入大掌中。
他牽著她進了正堂。「今日天氣寒冷,你又連日在外忙碌,我特意早點回來給你做了姜茶。」
帶著桂花清香的暖茶隨著話聲落下出現在小缸的眼前,飄浮的白煙氤氳了她的眼眸。
「瀾哥哥……」她皺了皺眉頭道︰「你可以交給其他人做的。」抬眼,他的疲憊神色讓她心痛,她在生他的氣,可見他這樣,她又怎能好受?縱然有爭執,但相互牽掛的習慣不會改變。
「其他人做不來,他們拿捏不好你喜歡的口味。你不愛太辣,又討厭姜味,過甜你又會嫌膩,要煮出你喜歡的姜茶,得下一番功夫才行。」他拉過她冰冷的小手,放在熱熱的瓷杯上。
「你煮的姜茶我的確愛喝。」軟言輕聲之中,她也忍不住直率承認,手也任他焐在瓷杯上,熱意透過掌心往她心里鑽。
自從他也搬入老宅,關小缸原本對他的埋怨與不理解也漸漸不像初時那麼強烈了,她的心還是軟了,畢竟他為她做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
「姜茶里,要放上西域產的黑砂糖味道才會更溫和,為了擋住姜的火烈辣味,我加上了桂花,加少一分,香氣不夠,加多一分,又會太過甜膩,所以別人做不來這姜茶。」他握緊她的手,焐了半天,那雙小手還是涼涼的。「快喝一口,暖和一下身子。」他催她。
在他催促的眼神下,她張口喝下姜茶,香甜滑順的味道順著喉嚨滑下肚腹,她閉上眼楮,深深吸氣。
「他們起程前我也讓阿貓給他們準備了好多御寒的衣物,還給他們做了兩身水貂襖,塞北風再冷也不會凍著他們,而且玉門關那邊的藥鋪也是在黑水城中最繁華的地方,來往的客商不計其數,他們也不會寂寞。」他說著,取過桌上的瓷杯,換掉里面有些涼的茶水,再斟上熱燙的姜茶,塞進她的手里。
雖然東叔跟小宗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但他對他們仍然很寬厚,說到底他還是讓步了,因為不忍她傷心,所以只堅持了不讓他們回長安,這是他最後的底線。
輕輕喘息,關小缸不情願地接住姜茶,聲音虛弱地道︰「把他們留在長安有什麼不好?東叔和小宗哥根本都不願去玉門關的,再多的銀子都彌補不了離家在外的辛苦。」
「三年!小缸,給我三年,等我穩住長安及周邊的生意,就即刻召他們回長安。」三年內他定會拿下孫家,到時候東叔和小宗也不敢與他作對,在塞外的教訓也會讓他們更識相一點,別以為關家人重感情,就能隨便背叛。
必小缸眼楮看向別處,滿臉消沉。不發一語。
「小缸。」他硬纏住她,將她拉進懷里,大掌拍撫著她裹著棉衣的背脊,「我們不要再說他們的事了。」
必小缸無言,僵直地靠著他的肩,覺得想要再找回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好難。
「小缸,住在老宅里的就我們兩人,最近我想了許多,是時候該停一停了,夫妻之間的相守比什麼都重要。最近我會很忙,但是我已想了一個法子,讓阿貓跟初三把所有賬都搬到西廂,我們可以在那里商議大部分公務。你說以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從這一刻起,以後都換我等你回家,好嗎?」他始終微微笑著,軟聲說道。
「以此交換我對家人的感情嗎?」
必小缸嘲諷的冷聲讓環著她的鐵臂僵了一下。
「傻小缸,這是我們的約定!請你相信我,相信你的夫君,以前太忙沒有好好遵守約定,是我不好,但以後再也不會了,小缸,即使你晚歸,只要我在長安,我一定會等著你的,等到你回來為止。」他用光潔的下巴摩娑著她細柔的發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啊。」
雖然他的一片護妻之心被她錯怪,被冷言刺傷,即使如此,他仍舍不得放開懷里的女子,也許當初愛上她,就是愛上了她的這份執著傻氣吧。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那些可愛的小缺點也被他一並喜愛,同等珍視。
「等生意都穩定下來,阿貓跟初三能獨當一面時,我就帶你去找岳丈岳母,跟兩老一起四處贈藥行善,他們去哪里,我們就到哪里,好不好?」
必小缸心里酸澀不已,她看不清她的相公,不理解他為什麼執意要趕走親人,無法不懷疑他的行為。
「哦,對了,不要忘了每年春天都要回來看看院里那棵櫻桃樹開花哦,我們約定好的。」他話才說完,懷里的小人兒便伸手輕輕推開了他。
必小缸靜靜地仔細打量眼前的男人,最後毅然起身,放下姜茶道︰「留下東叔跟小宗哥,要不然我也……」
「小缸,就這一次,我決不讓你再為難第二次。」他穩穩地攥住她的小手,眼神里充滿企求。
「我……」她試圖抽回自己的手,沒想到再次被他卷入懷里,他抱著她,兩人緊貼著,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在顫抖。
「小缸,想想未來,想想過去,不要讓他們影響我們。」
「我……」
「我們是夫妻,是要白首偕老的人,請你相信我,無論我做了任何決定,都不會只是為了一己之私。」他不善言詞,也不愛表露心跡,今日這席話,他可是用盡了所有力氣,他所說的每一句皆發自內心深處,他不想失去她的心,更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兩人產生隔閡。
被緊緊壓在他的胸膛里,她掙扎不得,雙手絞著他的衣衫,死死地咬住下唇。
為什麼他還是不明白她要的是什麼呢?她在他的心里到底算什麼呢?
再緊的擁抱,再多的言語,只會令她越發猜疑和不安。
她該相信他,忘記這一切嗎?她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吧,你的目的。」
風長瀾的二姐風長翎用沈天嬌的身份招搖過市,引發風長瀾的隱憂。
風氏一族是什麼性子,他太了解了,二姐的到來是個噩兆。
「爹娘要見新婦,我奉命而來。」扮成沈天嬌的風長翎一臉無賴地哼道。她潛在長安半年之久,下了番苦功才以沈天嬌的面目出現,進行計劃,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至少讓她順利地貼近了關小缸。
「想要小缸去天山,除非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天山風家對平常人來說是龍潭虎穴,他絕對不會讓關小缸去面對他那些涼薄家人。
只要有生人上山,爹就會用那人來練符咒,娘會用那人試新毒,兄弟姐妹們更是會落井下石,隨意戲弄,風家人,個個是黑心腸。
「喲喲喲!我家瀾弟也有動怒的時候?這可犯了風家大忌啊!」從小到大,她還是頭一次見風長瀾如此異常,風家人向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誰先表露了真性情就輸了。
對,他輸了,從他開始在乎關小缸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注定是風家輸得最慘的人,但那又怎樣?他甘願如此。
無視姐姐的調侃,風長瀾面目猙獰道︰「給我滾出長安!」
「听你這麼說,為姐好傷心。」貼著人皮面具的腦袋故作可憐地搖動,「你太過保護她並非是好事哦,我的瀾弟。」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幽冷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
「如果關小缸不跟我走,那麼你就得跟我回天山。」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早已想好了,帶瀾弟回去,等他接下她身上的風家護法之職,她才能有時間精力想辦法下山嫁人吶,她也是老姑娘了,再不嫁就來不及了,連山上的小花都生了一窩小狗嘍。
「你一個人滾回天山,走之前不想惹麻煩,就把真的沈天嬌安然送回來。」若事情敗露,他爹娘遍布天下的仇家定會聞風趕來,到時勢必會惹起一場腥風血雨,風家兩老行事乖張大膽,多年來得罪的人不少,仇家多得令人咋舌。
風長翎嘆了口氣,秀氣地修著自己手指甲道︰「放心啦!沈天嬌在一個可靠的人那里,不會有事。」她的計劃相當周詳,可是瀾弟怎麼也不願跟她回去,這就麻煩了。「你真不回天山?」
「想都別想。」他的幸福在這里,他的愛在這里,他的心魂在這里,他離不開!「爹娘若覺得我違背了他們的意思想要懲戒我,就叫他們直接來長安。」丟下冷言,風長瀾拂袖而去。
「這可就為難了,瀾弟,我真的很想嫁人吶!」風長翎皺起秀麗的眉,唉聲嘆氣,早知道瀾弟沒那麼好騙,但她可是風家的人,怎麼會就此放棄。
她的花招還多著呢!
跋走討厭的風長翎,風長瀾獨自回到藥鋪,繼續巡店的事務。他帶著笑兒和初三巡過五個分號,最後來到儲藥的倉房,查看庫存。
多日的勞累和壓力令風長瀾有些疲憊,時刻想著風長翎的真實意圖,爹娘要見小缸,這恐怕是個假消息,那她的目的是什麼?真是想嫁人嗎?太可笑了,以為他會信嗎?
他正兀自出神之際,藥味濃重的倉房里突然一個聲音叫道一一
「大包掉下去了,快閃。」
「瀾當家!」
周圍的人一同出聲,提醒神思恍惚的風長瀾。
「小心啊。」身材抽長的君莫笑跳起,一把將他推倒在旁邊,用背擋住落下的藥材。
真是痛死妖了!君莫笑皺著臉,可憐兮兮地看著這才回過神來的風長瀾,可他竟然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顧著檢查腰上的銀鎖。
原來刻著關小缸芳名的銀鎖禁不起搖晃撞擊,側邊小銀鈴的系鉤松了,掉落在地。
風長瀾皺眉,這把鎖對他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新婚時小缸送給他的,他明白她的心思一一她想鎖住他一輩子。它是白首之約的承諾,是代表一生一世的守護。
他也情願讓她牢牢地鎖住一輩子,所以他讓這把鎖懸在腰間,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屬于誰。
「初三笑兒,你們一會繼續去巡店,我有急事要辦。」他要找最好的工匠修復這把鎖。
「瀾當家,我跟你一起去。」君莫笑這幾年越發俊逸,偶爾那雙桃花眼還會迷倒不少小姑娘。
「不用了,你留下來幫初三。」他要入宮找人,帶上笑兒並不方便。
「瀾當家,小的給你趕車,你可以在車上歇會腿腳。」
君莫笑狗腿地討好道,但風長瀾听而不聞,匆匆地離開了貨倉。
今日是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顯得很暖。
貪睡的關小缸迷迷糊糊地爬起床,胡亂罩上衣衫,搖搖晃晃地往大門走。
罷出了正堂,就見大門口停著一輛牛車,車上堆著好多吃的穿的用的。
「這是做什麼呀?」半眯著眼楮,關小缸打著哈欠問著阿貓。
「是小缸呀,還沒睡醒?」
「呵呵,走著去書肆就醒了。」
「這是要給岳丈寄去的過冬之物。」風長瀾緩步來到她身側,很自然地伸手擁住她不穩的身子。
「老爹說在長山一帶,百姓窮苦,他帶在身邊的銀兩快花光了,所以打算就留在長山過年,還打算給長山的百姓治治病,臨近正月,東西不好采買,多虧瀾當家動用人脈,一夜之間就找齊老爹要的東西,還托了可靠的馬隊給老爹送去。」阿貓無限崇拜地看著風長瀾。
「阿貓,人參都裝了嗎?還有十全丸,我想岳丈一定會用得到。」
「嗯,都準備好了。」
「上次我叫人做的狐裘也帶了嗎?兩位老人家年紀大了,出門在外,得多備些保暖衣物。」
「瀾當家放心,我昨日叫府里的丫頭放進去了。」
「你再查看一下。」風長瀾不放心地吩咐。
阿貓在壓滿衣衫藥物的牛車上找了三遍,最後苦著臉道︰「那個笨丫頭。」
「快回府里取來。」
被護著的關小缸突然一下子清醒過來,瞪著眼楮看著車上的物品,她是爹娘的女兒,但這些事她從來沒有操過心,他全都替她打理好了。
「小缸,不用太擔心,岳丈和岳母那邊我都會安排,這次會雇幾位武師一同隨行,到長山保護兩老。」看她神情有異,風長瀾邊挺身為她擋住冷風,邊溫和地說道。
「這樣……已經多久了?」
「什麼?」
「給爹娘送東西。」
「每季都會有,他們兩老在外、長途跋涉,錢物準備充盈才不會吃什麼苦頭。」怕她擔心,風長瀾笑著安慰。
吧淨溫暖的眼眸從牛車上急遽轉向他身上,她愣愣地看著他。
「東西都齊了,快快,出發吧。」阿貓取回狐裘,催促著馬隊出發。
放開關小缸,風長瀾上前,再仔細吩咐了一番後,轉身對關小缸道︰「我先送他們出城,今日還要去倉房點貨,晚上可能比你晚回來,不能在門邊等你了,抱歉!下次一定補上。」
道別之後,頎長的身子翻身上馬,帶著牛車和幾位隨從朝城門而去。
必小缸雙手緊握,眼神一直一直看著馬上的身影,直到那抹影子消失在遠方。
沒來由的,她突然好想追上前拉住他,讓他哪里也別去,只留在她身邊。
她真的不想再跟他鬧脾氣了,她好想他,好想念他們剛成親時的親密無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8:35
第六章
堆滿白灰的火盆內,如豆的藍色小火焰無力地跳動兩下,漸漸熄滅,一串白煙從白灰中升起。
火盆里的炭燒光了,這間點著小油燈的偏廳正逐漸變冷,屋子中央的浴桶里偏頭睡著的人兒猶未有所覺,原本冒著熱氣的水隨著屋角灌進來的涼風慢慢褪去了溫度。
半個時辰後,昏睡的人兒終于動了起來。
好冷,怎麼會這麼冷?粗心的關小缸被凍醒。
壞了!她竟然在浴桶里睡著了,好難過,冰冷的水吸走她身體的溫度,嬌軀凍得直打哆嗦。
她困難地伸出手撐住桶邊,咬緊咯咯作響的齒關,邁出浴桶,好冷哦,布滿細密小疙瘩的玉臂忍不住一陣顫抖。
門縫里灌進來的風正好撲向她赤luo的身子,失去最後的溫度,她像是渾身背著一塊萬年寒冰,怎麼都無法暖和起來。
罷邁出浴桶的腿一僵,小身子又跌回了猶如冰窟的浴桶。
「啊。」關小缸不由得大叫起來,真的是冷死了。
慘了,老宅里沒有其他人,瀾哥哥又住在西廂,想要爬出浴桶好好地穿上衣物,再去院中取炭添盆,對她來說根本無法完成,也許還沒套上衣物就已經被凍死了。
「小缸,怎麼了?」一道沉穩又略帶擔憂的聲音突地傳來。
即將失去知覺的關小缸瑟瑟發抖,用微弱的聲音道︰「瀾……」听到他聲音時,她的心暖了,第一個想法是,她得救了。
木門霍然洞開,尚未解下披風的風長瀾進入屋中,只消看一眼,他便已明白發生何事,動作迅速地關上房門。
屋里的陰寒讓風長瀾拉長了臉,眉宇間有了一層薄怒。要是他晚回來半刻,粗心大意的她是不是就被凍死了?
「能不能幫我……」關小缸不好意思地縮著頭,小聲囁嚅。
他哪還管她說什麼,大步走向她,雙掌從寒冷的水里架起她。
水好冷,刺骨的感覺讓他的臉色更壞。
「不要看。」一離開浴桶,關小缸便發抖著護住胸口,可大片春光仍是遮掩不住地泄露出來。
英挺的長眉一挑,對她的話他置若罔聞,不顧關小缸濕透的玉體,緊緊地將她壓進懷里,再用身上的溫暖皮裘大氅將她裹住,不介意她濕冷的發沾濕了他的錦衣。
上下牙齒打著顫,她雙頰暴紅,難為情地埋在他的胸口上。這樣真的好奇怪,她luo著身子,他卻穿戴整齊。
雖然已做了好幾年的夫妻,但每次燕好她還是會害羞,現下這種情況,她也是大為羞赧。
堅實的臂膀為她構築了一個暖暖的天地,他抱住她,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大腳一轉,極快地移入內室。
行動中,他不忘運起真氣,讓她的身體更暖。
他脫靴上床,將她放下,用空出來的手挑下了紗帳。
「其實你把衣服給我就好了。」她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度,烘得她好舒服,然而一想起自己為什麼離家出走,她便違心地打算拒絕他的幫助。
「你凍壞了!不是說過不要在浴桶里睡了嗎?」他垂首,相當認真地看著她,大掌下觸到的肌膚冷若冰雪,害他好擔心。
必小缸不說話了,她自認理虧,平日都是風長瀾為她點好火盆,不用她動手,今日她想沐浴,就隨便點了一個,後來才想起要點兩個才夠,但是已經泡進水里了,她就沒再去搬另一個火盆,一旦他沒有看著,她總是率性而為,最後總會變成這樣,好像沒有他照顧不行似的……
「你還冷嗎?」他幽深的瞳眸鎖著她,好像她隨時都會化成雪人。
「還好,你一一」她尚未說完便被他的動作驚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扯掉胸口大氅的系帶,用力拉開灰袍,撥開中衣及里衣,露出平滑精壯的胸膛。
必小缸忘記了冷意,忘記了羞窘,目光貪戀地直盯著他的胸膛,那是她最著迷的地方。
雖然風長瀾看起來消瘦頎長,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多有料,他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贅肉,表面上他看似文弱,其實身材挺拔勻稱,結實有力。
那片**的胸膛下一刻就貼上她的嬌軀,他運起內功,一股熱流緩緩流人她的體內,讓她全身溫暖起來。
她的臉更紅了,暖意隨著兩人相貼的地方移動,她的後背熱了,雙臂軟柔了,舒適的感覺令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剛才快要凍死的感覺逝去,只剩下暖洋洋的舒適。
漸漸的,兩人的體溫已分不出彼此,關小缸抬眼,撞進他眼中跳動的深色火焰,隨即被迷住。
暈眩間,她想起以往歡愛的時刻,他冰冷的眼眸就是像這樣為她而燃燒,不論看多少次,她總是沉醉不已。
他整個人緊緊地貼著她,舍不得離開。
「你的頭發還濕著。」好听又帶著一些沙啞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目光迷蒙地看著他修長的指小心分開她打結的發,泡過冷水的發絲上竟然還掛著冰珠子,沒有他,她該怎麼辦?
風長瀾拉過汗巾,為她仔細把濕發裹起,動作小心又輕柔,她能感覺到他的呵護與珍惜。
輕柔的手指在包妥她的黑發後,畫過她紅撲撲的臉頰,輕刮著她的細膚,挑逗著她的敏感。
她迷戀他的一切,他的眼神、他的手指、他的胸膛……在她的眼里,他是那樣的完美,只要他一個眼神就能讓她臣服,更遑論是刻意的引誘,每每受到這樣的誘惑,她都無法自拔。
「小缸……」他的額頭抵住她的,輕輕喚她的名字。
「瀾哥哥。」她忘記一切,傻傻地回應,此時的她,早巳忘了兩人的爭執,想不起其他的紛紛擾擾。
青紫的薄唇吻上她,愛憐地吸吮,並不急躁,輕輕淺淺地試探,直到她情難自禁時又壞心眼地退開。
「讓我抱著你,永遠地抱著你,不管有再大的風浪也不會把我們分開,好不好,小缸?」她身上的香氣鑽進他的鼻息間,那種氣味令他熟悉眷戀,有一種踏實感,只要抱住她,他的整顆心便有種難言的滿足。
無法每夜抱到她,實在讓他睡難安枕,食不知味啊。
微嘟的紅唇徑自追逐著他的吻,陷人**中的關小缸根本听不清他的呢喃,只是放任著內心深處的渴望與他一起共赴雲雨。
「你是誰?」對方鼻孔仰到天上,傲慢地道。
「郡主,民女是雨齋書肆的人,這是沈家給我的拜帖,耳聞郡主府的大廚擅做一道玉酥,乃天下一絕,請郡主通融一下,讓民女品嘗此道佳肴。」整個長安真正難得一見的好菜都淹沒在皇族的灶房里,若是想挖出一款好菜讓世人開開眼,需到達官顯貴的府上走走。
「此道菜決不輕易外傳,本郡主的大廚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郡主扔掉沈家的拜帖,大步走過關小缸身邊,眼楮始終平視前方。
「郡主,若此菜登載于《長安異趣錄》上,長安百姓將對郡主府刮目相看,到時郡主府一定能在京中眾多府邸中脫穎而出。」拜帖不好用,她只能靠自己的唇舌來說服對方。
「你乖乖在《長安異趣錄》上美言一番不就行了?」還要嘗她家的菜,她以為自己是誰呀,別以為有水上商道之主給她撐腰,她就會點頭答應。
「這個……民女希望能親自嘗過這道菜後再下評語。」
身材壯如牛的郡主擺擺肥臂,冷冷哼道︰「送客。」
必小缸聞言紅紅的小嘴沮喪地嘟起,好難講話的郡主啊!
在那胖胖的身子即將消失在前廳的當口,一位女僕突然匆匆而來,似乎向她稟報了些什麼。
失望的關小缸抬起頭,好奇地往那邊望去,隱約听到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一一
「……瀾當家傳話來了?她是瀾當家的夫人?你們怎麼不早點說!」
郡主跟一邊的婢女交代兩句後徑自轉身,邁著急切的碎步來到關小缸面前道︰「大廚晌午之前都不在府里,你若很急,我可命人帶你去大廚家,我已經囑咐下去,大廚今日務必到府,會親自為你做那道玉酥。」
「多謝郡主。」關小缸淡笑著道謝後又道︰「民女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問郡主,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要是別人,我決不會答應,但看在瀾當家的分上,便給你一個方便。」她輕嘆一口氣說道︰「你家的西域香料和藥材我很喜歡,回頭跟瀾當家說說,不要那麼小氣,下次多給郡主府撥一點,省得我三番五次地叫人去催。」
偌大一個長安,有五成藥鋪已是風長瀾的產業,而其他藥鋪皆以風長瀾馬首是瞻,那些名貴的藥材香料都掌控在風長瀾之手,京中權貴無不對西域的香料和藥材趨之若鶩,誰敢對瀾當家不客氣就得小心了,說不定會遭到活活病死的局面。
「小缸知道了。」點點頭,她知道他生意做得很大,但卻不知他的權勢已到大這個地步。
一股驕傲油然而生。那個人是她關小缸的夫君啊!這樣的男人,是屬于她的。而這個男人,處處為她用心,他對她的在乎,深深打動了她,她的一言一行他都在暗中留意著,並總能適時地給予她協助,暖透她小小的心窩。
想著他,心又亂了,幾日前的歡好再一次浮現腦海,關小缸臉上升起兩團紅雲。之後她的臉一直燒紅著,從大廚家離開時也沒能淡去幾分。
忙完手邊的事時已近黃昏,關小缸捧著臉想了半天,最後打算去買風長瀾最愛吃的燕皮餛飩當做謝禮。
雖然兩人還沒有完全和解,但不妨迂回地勸說看看。
活潑地跑出書肆,關小缸朝燕皮餛飩店跑去,為了快點買到燕皮餛飩,她抄近路拐進一條小巷。
小巷兩側都是幽靜供人休息的茶肆,茶肆都是掩映在排排細竹中的兩層小樓。
忽然,一道閃過的銀光減慢她的速度,她連忙回神,尋找熟悉的身影。
那樣特別的發色,只有那個人才有。
她的視線越過一片竹林、青磚石階、茶肆的店幡,最後到達二樓上的小窗里。
男人側身倚在窗畔,灰布衣袖溫柔地摟住一位濃妝艷抹、頭戴金花簪的女子。
那女子,關小缸認識,她就是曾到關家大鬧,恨關家人入骨的孫艷雪。
而那個深情與她互望,身子與她緊緊相貼的人,便是她想了一天的人一一風長瀾。
傻傻地望著這一幕,關小缸覺得自己渾身發冷,她動彈不得,好似死掉般,只剩下看見這一切的眼楮還活著,她的表情很平淡,眼楮也沒有淚,只是覺得從頭到腳都泛起可怕的麻痛感。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地走到竹林里,借著茂密的竹葉擋住她瑟縮的身子。她不願意離開,硬是站在這里看著。
不論看多少遍,她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畫面。
她熟悉不已的大手,那一夜摩挲過她臉頰、她的身子的溫暖大手,此刻正停留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臉上。
好痛!她的心好痛,好像萬箭穿心一樣的痛。
他們那般親密依偎的身影刺痛了她的心,他是否忘了還有她的存在?這是她的男人嗎?是那個剛剛幫了她的忙,替她打通關節,處處呵護她的男人嗎?
他為什麼抱著別的女人?她想不通……
她隱約听到兩人的談笑聲隨風傳來,頭劇烈地痛起來,卿卿我我的畫面似根鐵鑽,鑽入她的腦袋。
「以後不要不理……人家……」她听這句嬌喃,輕輕的,帶著無限柔媚。
視線里,那曾親吻過她的雙唇貼近了孫艷雪的香腮。
呼吸停了,她再也不敢看下去。強大的沖擊之後,是剩下無盡的脆弱和膽怯,雙腿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在竹林間快速移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選擇了逃走,奮力逃離噩夢,消失在這條小巷之前,留在她耳朵里最後的聲音,是女人嬌柔的嚶嚀。
天與地,瞬間毀滅一一
孫家描金披錦的馬車緩慢地從巷子那頭移過來,在馬蹄聲中,一對男女從茶肆里並肩走出。
「瀾當家,我要回去了。」孫艷雪含羞帶怯地微笑著,心里滿是歡喜,風長瀾主動找她,這一個月來還數次私底下約見她,言詞之間都是仰慕之意,方才他還吻了她的鬢邊。
這讓她有理由相信,風長瀾後悔留在關家了,也後悔娶了關小缸那樣的女人,經過這許多波折,地總算贏了關小缸,只要風長瀾願意回到她身邊,她會忘記以前的過節,不再計較,接受這個擁有強大權勢的出色男人。
她的目標很明確,她要風長瀾!
「嗯,過兩日想請雪兒前往曲江池觀雪,能否賞臉?」面對即將到來的分離,他情緒看似很低落。
「小女子一定奉陪。」根本不用猶豫,孫艷雪一口答應下來。
「在下這幾日必將日日期盼曲江一聚。」
風長瀾昂首挺胸,俊顏上是淡淡的笑容,迷得孫艷雪暈頭轉向。
「曲江之後,瀾當家可否到孫府與雪兒相見呢?我爹提起你好多次了。」
「只要是雪兒希望的,我就一定會去做。」
「瀾當家……」孫艷雪紅了臉,心潮起伏,她掩著發燙的雙頰,上了馬車,隔著車簾道︰「我等你。」
馬兒邁步,車轅吱呀作響,孫艷雪離開茶肆。
著灰錦襖袍的風長瀾在寒風里揮了揮袖子,扇去孫艷雪留下的脂粉香。
真是臭死人了!風長瀾吐舌皺眉,瞳眸里少了慣有的冷然,多了些邪佞與陰險。
四下瞟了瞟,他思索著回去的路線,他知道自己得很小心,否則若是踫到不該踫的人就會有麻煩了。
想好了幾條偏僻的街道,他快速邁步,這頭銀發過于引人注目,所以他必須快點行事。
「瀾當家。」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他被人叫住。
鹿皮皂靴不甘願地停住,風長瀾背對著那人,吸了口氣,冷冷地轉身。
謹慎起見,他緊抿著唇,用肅冷來掩飾著心虛。
「瀾當家!你不認得小老兒了嗎?」一身工匠打扮的老頭兒,眼露困惑地道,他覺得很奇怪,瀾當家怎麼一臉不認識他的模樣?
「少胡說,你不就是你嘛,我還能不認得?化成灰我都認得!只是我眼下有要事處理,沒法與你唆。」
「呵呵,瀾當家別生氣,小老兒正要去西市找你,沒想就在這里踫到你了,真是巧啊,瀾當家托小老兒辦的事都辦好了!」工匠一听他的聲音有些不悅,連忙說道。
「辦好了?」到底什麼事啊?不管了,見機行事就是了。
「是啊,你瞧,這不就好了嗎?」老工匠從腰囊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銀鎖,道︰「這幾日宮里忙,小老兒只得連夜修補這把小鎖,這把鎖也有些時日了,所以我打磨清理了一下,再把邊上缺掉的銀鈴給補上了,瀾當家,你還滿意嗎?」
銀質小鎖受風霜的侵蝕,已有些破損,亮潔的銀面本已沾上黑沉,兩邊墜著的銀鈴也掉了一個,但經過工匠巧手修補,這把定情之鎖已煥然一新。
這個風長瀾不動聲色地接過鎖,鎖心中「關小缸」三個字令他眼楮頓時發亮,心跳加快。
真是天助他也,大好的機會來了!
「多謝了!」風長瀾大大方方地收下小鎖,將它仔細收進寬袖里。
「瀾當家哪里話。你這是做什麼,瀾當家你太客氣了。」工匠滿手抱住風長瀾塞過來的銀子,受驚地嚷道。
「收著。」
「已經給過了。」
「給過了不能再給嗎?」
「瀾當家,能為你做點事,這是小老兒的榮幸,高興還來不及,哪還能收什麼銀子……」
「甭說了,你宮里不是還有事嗎?快去吧。」他猜此人可能是宮里的御用工匠,否則也不會得到風長瀾的信任。
「那多謝瀾當家了,多謝了。」工匠連連點頭,不勝感激地走了。
狂亂的寒風吹落兩旁枝頭的殘雪,隆冬的寒意讓周圍少人有走動,風長瀾站在原地,薄唇上揚起神秘的笑容。
未來,很精彩呢。
冷風將流不盡的淚水變成了冰珠子,蒼白的小瞼被凍成紫紅。
必小缸像失去軀體的游魂野鬼,漫無目的地在長安城里游蕩,腦中來來回回閃過的都是風長瀾摟著孫艷雪的畫面,一個月前沈天嬌無意中透露的事,也在此時一同襲來。
早有跡象,早有預感,只是她沒有提防,她愛他,所以也以為他像她一樣,只愛她一個人。
人心難測,情愛更難計算。
明明緊緊地擁抱過,明明是最最親密的人,明明在一起度過好多好多的日子,卻也會逐漸變樣。
她好愛他……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深深愛過的男人卻能在一瞬間撕裂她的心。
好冷啊,吐出長長的一口氣,身上名貴的狐裘似乎失去了功用,寒冷的感覺已分不出來自內在還是外面苦寒的天氣。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老宅,她不想見任何人。
酸軟的兩腿支撐著她沒太多感覺的身體,帶著她移走在長安城的邊際,只有這里,她不會被相熟的人看到。
垂著頭彎著身,她就像一個老嫗,青春年華、如花似錦的年紀都已離她而去。
淺淡的陽光被黑幕籠罩,寒星伴著一輪滿月懸于天際。
就這樣冒著嚴寒走著,緩慢地走著,她才能壓住心口的痛意,不讓自己大哭出來。
直到現在,她還不能面對自己。
街道上漸漸空曠起來,仿佛整座城都因為她的憤怒和痛苦而哀傷。
幾聲遠處的狗吠,顯得無比蒼涼。
好痛啊!胸口好痛,痛到眼楮要流出血了。
「小缸!」
「小缸在哪里?」
從北面及西面傳來對她的呼喚,家人正在找她,在眾多呼喚聲中,她听到了那個略點焦躁的聲音。
他,也在找她,而且還有些擔心。
他還愛著她吧?應該還愛著她,只是那愛不再深厚、不再專注,他的愛分給了別的人。
兩腿再也邁不動了,她選擇了一個大宅的後巷,裹緊袍子,蜷縮在那里,感受刺骨的寒意緊緊地包圍她。
她愛得很深,愛得很執著,想當年听說爹答應瀾哥哥跟孫艷雪的婚事時,她真的有決心為他做任何抗爭,甚至是尋死。
要給,她就將自己通通交出去,不留一分一毫,愛得深刻、愛得不計代價,要她有所保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用同等的愛,才能換取另一個人同等的感情,這是她篤信的事。
然而,今日她明白了,交出每一分每一寸之後,她什麼都沒有了,看似同等的交換,會因為一個人的背叛而全盤崩潰。
不懂得保護自己的那一方,只能輸得淒慘。
「小缸?」有人叫她,還有一雙很暖的手捧起了她的臉。
腫起來的眼楮勉強打開,沈天嬌憂心的臉定在前方。
「你怎麼在這里?小缸你怎麼了?」
必小缸不說話,緊緊咬著牙關,一臉空茫。
「你好冷,這樣會染上風寒的!還好今日我從這里路過。」假沈天嬌自己也很意外她踫到了關小缸,晚膳後,沈二哥請她送東西到友人的府上,她才正好路過此處。
「小缸,快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家。」她的計劃還未完全展開,扮成瀾弟的樣子剛勾引上孫艷雪,關小缸就已跟瀾弟鬧翻了?她也太好運了吧,假沈天嬌心里暗忖。
「天嬌,我今晚可以暫住你那里嗎?」那破碎的聲音讓人心痛。
「嗯,不想回家,就與我回沈家。」假沈天嬌挽起不欲多言的關小缸,招來長街另一頭停著的馬車。
「多謝,還有麻煩你一件事,麻煩你派人送信去關家,說我今日不回去了。」
「好,沒問題。」假沈天嬌安撫似的拍拍她涼透的背脊後,推關小缸上了車,她自己吩咐了下人幾聲,也鑽進車子。
兩刻鐘過去後,兩人進了沈天嬌的閨房,假沈天嬌替關小缸脫去外袍,再將燒得暖暖的火盆移到她面前,還幫她淨了手足。
「好好閉眼睡會兒吧。」假沈天嬌將失魂的關小缸安置在床榻上,為她蓋上厚厚的繡衾。
她心煎熬著,哪里睡得著?一沾上軟枕,眼淚又無聲地奪眶而出。
暖和的屋里,關小缸小心翼翼地拉緊被子,掩住隨時都能散逸出來的啜泣。
假沈天嬌眸心里醞釀著濃濃心機,關小缸背對著她,根本無法看到。
「我听府里丫環說,在我病著的那幾年,西城孫家曾跟瀾當家定過親?」
必小缸的身體在繡衾之下僵了僵,抓住夠角的關節發白。
「那時跟你說,風長瀾跟那個孫艷雪……」假沈天嬌停了停,瞄了眼被子下的嬌軀縮得更緊,「小缸。我不忍見你傷心,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將那些傷你的人、刺痛你的事全都趕走,不要讓他們再傷害你。」她假意為她打抱不平。
「我听說瀾當家也不過是你家的食客,能做你相公,是關家人給他的大恩惠,他現在這麼威風,多半是靠你們關家的扶助。小缸,你太過重情義,不該這樣下去啊。」快點把風長瀾趕回天山,這樣我就可以下山嫁人啦!假沈天嬌默默地在心里歡叫。
必小缸這個牽絆在此,風長瀾是決不會乖乖回天山的,她那個瀾弟,一切以關小缸為中心,他不回天山,她就得做萬年老姑娘,想想都好可怕。
假沈天嬌想,等風長瀾回到天山接替她看顧天山後,她再下山來把關小缸扛回天山當禮物,讓兩人冰釋前嫌也不難。
呵呵,就這麼做吧。
跋走瀾哥哥?她的提議提醒關小缸,他們最終得做個了斷,她不能一直躲下去,明日天亮之後,她還是要站在風長瀾的面前,面對他。
他一定會盡全力找她,那時,她要跟他攤牌嗎?還是他也會跟她攤牌?小時候她就親眼瞧見,二叔和二嬸為了娶小妾的事吵鬧不休,相互責罵。
他們會怎麼樣呢?
窩在床上,輾轉難眠,關小缸撫著再也滴不出淚的腫眼,茫然發呆,直到窗外聲聲雞啼,將她拉回殘酷的現實。
餅度勞累的身體和憔悴的神情令關小缸看起來像風中殘燭,仿佛一踫就會碎,她悶悶地穿戴好衣裳,在天亮之後,揮別苦苦勸她趕走風長瀾的沈天嬌,獨自回到書肆。
「白當家,你可來了。」店里的伙計打著哈欠出來迎接,「瀾當家昨夜來過好幾次,打听你的下落。」
她扯出苦笑,點點頭。
「白當家,你的眼楮怎麼了?腫腫的,還紅紅的。」吸吸鼻水,另外一個伙計關心地問道。
「不礙事,風寒。」她垂眸,掩蓋真相。
才踏進屋,身後隨即多了一具溫暖的胸膛擁她入懷,嬌軀敏感地抖了一下。
他來了,心底泛起酸意。
鎮定心緒,關小缸轉過身,仰頭看他,從他身體兩側穿過來的陽光,刺痛她的眼楮。
兩道視線空中交匯,最後投注在對方身上。
盯住她紅腫的兩眼、蒼白的雙頰,風長瀾長眉心緊擰,昨日晚膳未見她蹤影,他不免擔心起來,總有種說不出的焦躁,風長翎的出現考驗著他的冷靜,他不得不提高防範,當夜調遣鋪子里的伙計四處找她,後來接到沈家消息,他更加介懷,假沈天嬌會不會有什麼舉動?但見夜色已深,他沒有妄動,生怕夤夜驚擾沈家會引來猜疑,沈家當家不是傻瓜,可以隨便糊弄,唯有憂心地等待天明,期望能快點在書肆見到她。
瞧見心心念念的娘子,她的蒼白即刻在他的心底鑿出血口。他像暖陽一般的妻子,竟變得宛如一夜凋零的冬花,憐惜不舍的情緒頓時堵滿他的心口。
揉揉紅通通的眼楮,她想把他看清楚。
不過一夜,竟像十年,他的銀發松松地束著,神情疲憊,青紫的唇緊抿,關小缸清楚,他滿懷心事時才會如此。
他也一夜未眠吧?陰沉的俊眼下有了細紋,這些,都是給她的擔心吧。
豐滿淡色的唇寬慰地勾了勾,不論她想的對或不對,她都願意相信,他一定還愛著她。
「外面冷,到里屋去。」他牽著她的手,反客為主,拉關小缸踏進無人打擾的內室。
書肆的內室雅致潔淨,店內的伙計貼心地多點了幾個火盆,室內暖熱。與溫暖的室溫相比,牽她的手好冷。
風長瀾解下彼此身上的皮裘,溫柔地推著微愣的關小缸坐到羅漢床上,修長好看的手指握住她的腕,鄭重地為她把脈。
「怎麼會染上風寒?」他認真地診脈,半是埋怨地問。
「我也不知道。」她很不自然地笑著,黯淡無神的眼楮死死盯住他指頭抵住的手腕。
昨日,這雙手,踫過孫艷雪。
惡心與酸澀驟然涌上喉頭。心底一個聲音告訴她,推開他,永遠推開他!他不配得到你的好。
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緩緩抬起,腫起的雙眼充滿血絲。
那殘酷的一幕成為她心上抹不去的污點。
可眼波一轉,他俊美無儔的身影貼在身畔,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為她把脈,仔細照顧她不算強壯的身體。
心中一酸,不舍的痛楚讓她還是頹然地垂下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8:54
第七章
「瀾哥哥,不要生氣,不要氣小缸好不好,我發誓,我再也不打架了。」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和悠仁跟鄰街的小孩打起來,她掛著彩回家,躲在角落里,是他發現了她,當時他扭曲著俊顏,壓抑著怒意,手指卻無比溫柔地為地抹藥,經過他的照拂,當晚她的傷便好了,沒讓爹娘擔心。
「頭好痛呢,瀾哥哥,爹又讓我背藥典,背不出來啊。」她抱著厚厚的藥典,耍著賴地牽著他的灰袖,他包容地看著她,溫和地給她講解藥理,語速沉緩而耐心,她痴痴地看著,滿心都是他。
豆蔻年華的她習慣了依賴著他,遇見一點小委屈,她的雙手要尋找的人,永遠是她的瀾哥哥。她可以任性地哭,可以快樂地笑,因為有他在。
「爹好討厭啦,爹不讓我去書肆,說我不要給沈四少和悠仁添麻煩,我真的這麼沒用嗎?瀾哥哥,嗚嗚嗚……」她好委屈,爹竟然看扁她,在書肆里,她也是很重要的一環呢。
微帶薄繭的長指抹干她眼角的淚,一如既往地護著她。「我會說服關叔,別哭了,有我在。」
今日,如果用力地推開他,她推開的是糾纏的半生,推開的是八年的深情;是她所有的仰慕,她的每一滴淚,每一個笑容;是他們攜手相伴的三千多個日與夜,是她熟稔的姓名,是她刻在骨子里的牽絆,是她改不掉那看向他的目光。
她,活在由他構築的世上,一花一草一呼一吸一顰一笑都是風長瀾。
指下的脈象虛浮微弱,偶有幾次不尋常的顫動,風長瀾神色加倍難看。
「跟我回家,你需要好好休息,身子未恢復前,我不會離開你半步。」他憂心忡忡地下達命令。
才一個夜晚,她的脈象怎會郁結成這般?風長瀾咬牙,難道是那個人說了什麼?
白晰的小手伸出來,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握風長瀾的銀發,小指爬梳著如緞般的銀絲。
熱情交纏時,她最愛看他的發,它們曾如情絲,糾纏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瀾哥哥。」她吸氣,盡全力笑得明朗,不留絲毫陰影在臉上,「我肚子好餓,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燕皮餛飩,然後我跟你回家,我今天要耍賴,把所有事都推給四少來做。」
風長瀾愣在她的笑容里,為了東叔和小宗的事,這樣的笑容他已好久不曾見過。
那樣的笑,是冷傲的他最渴慕的東西。
為這抹笑,他的心房暖熱起來。
「好!一起去吃燕皮餛飩。」風長瀾眼中放柔了。
「今天一定要叫店主多給我一些餛飩湯。」直到想到要離開他,那椎心的疼痛才讓她知道,原來自己可以為了他徹底沉淪,不要自尊,接受背叛。
只要他不提,不離開她,她就能繼續演下去。
痹巧地拿來兩人的皮裘披風,她急急忙忙地拉著風長瀾出門。「我真的好餓,瀾哥哥快點。」
摟過前面的小身子,風長瀾接過她懷里的披風,替兩人穿戴整齊,溫暖的鼻息拍在關小缸冰涼粉頰上,他的動作仔細小心,一如以往。
幸好!關小缸卑微地想,幸好她沒有沖動地把事情搞砸,幸好她長大了,幸好她還會掩藏心事,諸多的幸好,才能讓她還安然留在他身邊,接受他的愛。
「瀾哥哥。」帶著蝕心之痛,她凝望他微垂的長睫,長長地吐了口氣道︰「瀾哥哥,我們不搬回家好不好?就住在老宅里。」
細弱的嬌嗓輕顫,引得風長瀾蹙眉,他幽深的眼楮像是要把她看個仔細。今天的小缸,總有一絲令人擔心的脆弱,讓他覺得不對勁。
「好不好?」她又像以前曾做過無數次的那樣,牽起他露在大氅外的衣袍,玉腕搖來晃去地撒嬌。
「為什麼?」
「院里的小櫻桃樹好可憐……」全家人搬走之後,那棵保留了他們美好回憶的小樹孤獨地在小院里佇立,就像是可能失去他的她,讓她頓時很不舍。
見她紅了眼,他嘆口氣,雙臂摟過她,極盡寵溺地拍撫著她的後背說道︰「好,我們一起住在老宅里,你開心就好。」
「誰都不帶哦!」她不要任何人,只要他。
「都听你的。」
帶著藥香的氣息暖暖地透進她的衣衫,擰痛她的心,好喜歡!她真的好喜歡他,她比任何人都重視他的任何事,一旦與他分開她便思之欲狂。
「思之欲狂……」她喃喃自語,愛到痴迷就是這種下場。
「又在說什麼怪話?」風長瀾縱容地勾起唇角,眼里是少見的笑意。今天的關小缸不太對勁,他看得出來,但自從東叔和小宗的事以來,她就一直情緒波動很大,由此他沒有往下深究。
「我對你思之欲狂啊,相公。」
環住她玉背的有力臂膀瞬間收緊,瞳眸深處跳動著火焰,很醉人,可關小缸接下來的話又讓他面容一凜。
「我會忍的,不論怎樣,我都會為你忍耐。」她的眼在笑,彎彎的,話語誠摯無偽。她把臉深深埋進寬廣的胸膛,側耳听著他沉沉的心跳,她不貪心,有這些就夠了。
「對不起,為難了你。」他愧疚地低下頭,吻住僵硬的唇辦,深深地吸吮。
他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在東叔及小宗的事上太過強硬,才會讓她必須去忍耐?他道歉是恨自己沒有更好的辦法保護她,趕走背叛關家的兩人,殺一儆百,他沒有做錯,可讓她這麼不開心,他還是覺得虧欠,往後,他一定會好好彌補她,決不會再讓她如此傷心難受。
他道歉了!關小缸牽住他衣袖的縴手慢慢滑落,他在向她道歉,為他幽會孫艷雪的事道歉……
圓燦的眸子驟然睜大,最後又無奈地眨了眨,逼回淚水,「呵呵,本來我想,昨日瀾哥哥為我拜托了郡主大人,今日由我做東,請瀾哥哥吃燕皮餛飩,可是瀾哥哥你跟我道歉,就該你來做東了,賠罪的人一定要破財的。」她故作活潑地跳離風長瀾的懷抱,牽著裙角,假裝高興地跑在前面,「請客的人快點跟上啦!」
請允許她跑在他前面,在他看見她掉淚以前,她能有時間把淚N-收拾干淨。
「小缸,慢點。」跑出去的小身影搖搖晃晃的,好似一陣風刮過就會把她帶走,風長瀾憂心地跟在後面,護著那道嬌弱的身影。
真希望在他趕到她前面時她還沒有摔倒,哎!
四日過去,閉門不出的關小缸纏著風長瀾不放,她不再過問書肆的事,獨自撐著書肆的沈四少放出諸多狠話,甚至假裝自盡,她都不理。但眼見年關將至,風長瀾又是大唐藥行中的首領人物,需要他處理的事堆疊成山,好幾次,關小缸都不得不壓抑心情,送他出去應酬。
每一次送他出門,都是將他送到孫艷雪的面前,在對著離去的馬車揮手時,關小缸會如此想著。
「你如此輕易就原諒他了?」關小缸沒想到,來探望她的沈天嬌會將話題移到這上面。
「天嬌,我很開心。」她咬著唇,對著白花花的冬陽冷靜地說道。
「開心?」假沈天嬌不懂了,「那天你雖沒明說,但我知道他惹你不高興了,肯定是他。」
「真愛一個人,你會原諒他所有的錯,還能跟他坐在一起用飯,還能在一起同榻而眠,是何其不易啊。所以我很開心,天嬌。」關小缸回視沈天嬌,可愛的臉龐上有著堅定不移的痴情。
瀾弟這個家伙,走了什麼狗屎運啊,遇到這樣深愛他的女人,願意傻傻地委屈自己,毫不保留地愛著他,假沈天嬌在心里哇哇叫,要讓關小缸趕風長瀾走,真的要用上最後一步狠棋了,可是她真的不想這麼做啊……不行不行,她若不把瀾弟逼回去接下她的護法之職,她就甭想下山嫁人生子。
哎!關小缸,作為你的大姑,我真的好喜歡你,又傻又憨,可惜現在的情勢逼得我不得不狠狠傷害你,假沈天嬌心里暗暗說道。
「傻小缸,孫艷雪她……」假沈天嬌欲言又止。
「與我無關。」關小缸當即阻止她再往下說,「別再說了。」她並不勇敢,听到孫艷雪的名字,她還是會痛得不能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抽打。
「好,不提了。」她把小手縮進袖子里,踫到藏在內側的銀飾。她咬了咬牙,苦心布局了這麼久,她不能半途而廢!
假沈天嬌幽幽地嘆氣,如果這時關小缸沒沉浸在自己的傷心里,她應該會注意到假沈天嬌看她的眼神一一
充滿著不忍與決心。
他又出去了!關小缸幽怨地盯著燭火,靜靜地端坐著,這段時日,她有留意他的舉動,還會向笑兒和初三打听他的行蹤,由于鋪子里太忙,混在各分號幫忙的笑兒和初三有時也說不準他去了哪里,忠厚的阿貓哥每次見她這樣,只叫她要體諒他。
一旦心中有了懷疑,就很難再做到全心信任,她不得不猜測他是不是又去見孫艷雪了。
忍住滿腹心酸,關小缸踱到院子里,手撫上櫻桃樹的枝丫,看向門外。夜幕里,門外有了動靜,一襲紫貂披風進入她的視線。
她定楮一看,只見四五個高大家丁成扇形排開,他們的中央站著光彩照人、滿臉霸道的孫艷雪。
「住在這種破地方,真是一個土包子。」毫不客氣地打量了一下靜默的關小缸,孫艷雪冷聲辱罵著眼中盯。
踏進這座塵封在記憶里的老宅,孫艷雪便記起當年在這里受到的屈辱。她被退婚,讓她淪為笑柄,她不服地闖入關宅,卻被關家三位孔武有力的兄長架了出去,不但丟了她自己的臉,還傷了孫家顏面。
這一份仇怨,日日夜夜都折磨著她,現在是時候將這筆賬討回來了。
必小缸落寞地瞧著她登堂入室耀武揚威,心思凌亂。
「你哪里配得上瀾當家呢?你是有治家之才還是精通琴棋書畫?或是你有輔助瀾當家的能力?你有嗎?」
「我……都沒有。」關小缸很老實地回答。
「這些,我有!而且我西城孫家,在長安經營多年,家財萬貫,府中丫頭都比你機靈千倍,你拿什麼跟我爭?」
僅著單衣出屋的小缸想轉身進屋,卻被孫艷雪的家丁攔住去路。
「關小缸,我一直以為你們家是一群傻子,後來想想,你們狡猾得很呢!」孫艷雪大步上前,她尖尖的指甲嵌住關小缸巴掌大的小臉,「關家真是把仁義道德、古道熱腸演得最好的人家。你們收留瀾當家,然後用恩情困住他,讓他沒有辦法做出他想要的選擇。」
好痛!抹著蔻丹的指甲扎入她的皮膚,然而令她瞪大眼楮、滾落淚滴的,卻是孫艷雪的一席話。
是他們用恩情困住了瀾哥哥嗎?
「人在做,天在看。瞧瞧你,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誰想到你的心是如此狠毒?當年若不是你以死相逼,瀾當家會娶你嗎?可是有人親口告訴我,你在知曉我即將嫁給瀾當家時,哭著逼他退婚的。」
「少在這里顛倒黑白。」關小缸狠狠拍開孫艷雪的手,奮力反駁。當年她哭,是因為爹私下答應了孫家,她鬧,是因為瀾哥哥是她喜歡的人。
「你還嘴硬!在此之前,他有說過喜歡你嗎?說過要娶你嗎?」
急促的呼吸停了,關小缸深受打擊,難掩驚愕,如遭當頭棒喝。
她的瀾哥哥只對她說過「相信我。有我在」,從來沒說過他愛她。
仿佛多年的假象被猛烈地撕開,風長瀾是因她哭鬧才放棄自己的心願,違心的與她成婚,並非真心喜愛她?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沉著臉吻她,要她相信他。
相信他什麼?相信他這個食客可以滿足她所有要求?
他一直順著她,她跑出去玩,他為她干活,她在外闖禍,他替她完美善後,所以當她執意要他時,他也像滿足她所有心願一樣滿足她,而不是愛她?
一連串混亂的臆測令人心亂如麻。
「瀾當家一直眷戀的人,是我,關小缸,挖干淨你的耳朵听清楚了,他喜歡的人是我孫艷雪!桂再纏著他不放。」她高聲說道,總算吐出了多年積下的怨氣。
「我不相信,你胡說。」她空洞地反駁。多希望孫艷雪說的不是實情,可一切又令她不得不相信,痛苦的隱忍改變不了任何背叛的事實。
「不信嗎?」孫艷雪笑得好得意,咯咯咯的聲音在夜色里听起來顯得萬分詭異駭人,「這應該是你的銀鎖吧!」她從懷里拿出風長瀾昨日交給她的銀鎖。
孫家家丁手里明晃晃的燈籠照亮銀鎖,鎖兒澄亮,小銀鈴懸在兩旁,鎖身堆滿吉祥的雲紋,雲紋中央是她的閨名。
這把鎖,不會錯,是她贈給風長瀾的定情物。
他把它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裙下的雙腿一軟,關小缸支撐不住渾身的重量,半跪在地面上。
他竟然把她的東西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關小缸被強烈的空洞感吞沒。她還在堅持什麼呢?什麼都留不住了。
「知道他為什麼把這個給我嗎?」孫艷雪道︰「他是要我來告訴你,他的心不在你身上,其他女人,包括他的妻子在內,都無法與我相提並論,我可以隨意處置別的女人送給他的髒東西。」
必小缸雙眼通紅,咬牙想站起身搶回銀鎖,那是等同于她的信物啊。可她雙腿還沒站穩,即被孫艷雪帶來的人狠狠壓住兩肩,重新跪到地面上。
孫艷雪用力扯掉銀鎖兩旁的小鈴鐺,再把鎖扔到地上,「給我踩,狠狠地踩。」她指使其他家丁上前,踩爛那把小小的鎖。
「關小缸,這樣你該有自知之明了吧。」說話間,孫艷雪用力擲出斷掉的小鈴鐺,在夜空中劃出一條銀絲般的光亮。
小鈴鐺與銀鎖從此再也尋不著彼此。
「回府吧。」孫艷雪心滿意足,今日的示威,她可說是佔盡上風,拿到鎖片的那刻她就想這樣做了,此乃一石兩鳥之計,既可以逼走關小缸,二來也暗逼瀾當家盡快離開關家,她知道他還在猶豫。
帶著氣勢洶洶的家丁,孫艷雪面帶得逞的狂妄,踏出關家老宅。
僵跪在地的關小缸癱軟地靠著樹干,靜得像死了一般。
失去的,是一切,留下的,只有空茫。
「姐姐,你怎麼了?」君莫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姐姐,是我,笑兒啊。」
一波強過一波的搖晃令她回過神來,她眨眨干干的眼楮,借笑兒的力才勉強站起來,沮喪地道︰「笑兒,你在這里等著……瀾哥哥回來後告訴他,我在明德門前等他。」她不能再違心地裝著沒事了,人家都找上門來,她一定要做出決斷了。
天一旦塌下來了會怎樣?魂被一片一片被割碎又會怎樣?
她只能選擇堅強,在破碎的天空下繼續站立,她會學著藏起傷心不讓人發現。
她不難過,此時知道真相也不算晚,她不難過,要放開一個不愛她的人,其實很容易,她不難過,她放手可以讓瀾哥哥去做他最想要做的事,她真的不難過,她至少不用含著淚委曲求全……
強迫自己不難過,強迫自己維持最後的尊嚴,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往後,她要努力些,讓她和家人不再成為瀾哥哥的包袱,雖然她有些傻,不夠機靈,但她還是有能力顧好自己的家人,以前那個長不大的關小缸已經死了。
所有的苦讓她來嘗吧,慢慢消失在他的視線里,讓他不用再為了報恩而勉強自己,不用覺得對他們有所虧欠。
猛烈的痛苦之後,是徹底的心死。
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牽那雙手了,她的銀鎖已經沒入泥土,五馬分尸,心也同樣如此。
即使她再怎麼放低自己,也很難換到真心,不如就放深愛的人自由吧。
愛最怕的不是恨,而是滿心空茫,放棄期望,選擇將一切遺忘。
「明年,我要孫家。」隱著湛光的眼眸緊緊盯著棋盤。
對面身具王者氣勢的男人停住下子的動作。
一旁恭候著的玄紫道人不由得抬眼注視著發話的男人,他身旁還有幾位朝中高官做陪。
「整個大唐的藥商不都在你手中,何必加個孫家?」
「無關生意。」轅垮孫家,讓孫家的產業全部易主,看誰還敢與他作對。
「哈哈,好個瀾當家!隨你吧,我想你出手,拿下孫家只是遲早的事。」
風長瀾冷冷一笑,算是回應。今日他來只是知會這些人一聲,免得風雲變色後他們又來問東問西,西城孫家在長安是棵百年大樹,要連根拔起得費他一番工夫,更何況孫家也有靠山,他得先做好準備,警告那些人別輕舉妄動。
風長瀾完成此行的目的便不再久留,這些人多次挽留都是白費力氣。
他想著關小缸,擔心她的身子,不懼風冷路險,只求快些趕回蘭陵坊。
一匹快馬朝城中狂奔,半路卻被笑得很狡猾的女子攔下。
「瀾弟,想你家娘子了吧。」眼下可不能放他回去,要不孫艷雪哪還有戲唱,估計會被活活宰了。
拉緊韁繩,風長瀾用力控制馬身,「讓開,少擋道。」
「哎,瀾弟,怎麼說咱們也姐弟一場,你也用不著對姐姐這麼凶嘛。」她委屈地撇嘴,手上卻不老實,灑出漫天細粉。
風長瀾瞬間從馬上騰起,旋身躲過的同時,已射出數枚毒針。
這是他們在天山每天要上演的互搏游戲,兩人早已習慣了。
「好身手。」躲過弟弟的毒針,頂著沈天嬌臉皮的風長翎贊賞地拍了拍手。
「哼。」
「我是來同你道別的。」女子吹干淨手上剩余的粉末道︰「你不跟我回去也沒辦法了,我要即刻趕回天山,已經沒有時間跟你耗了。」
今晚便是關鍵了,如果得逞,關小缸決不會再要她弟弟,如果失敗,她就會露出馬腳。她假扮瀾弟的樣子已觸犯家規,不但瀾弟會追殺她到天涯海角,她冷情的爹娘也不會放過她,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爹娘現在遠在大食,即使接到眼線們的消息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她就可以利用這個空當,押瀾弟弄回天山,然後急速將自己嫁掉,並珠胎暗結,到時爹娘拿她也沒辦法,她越想便越佩服自己的才智。
她要走了,不再強人所難?風長瀾挑眉,心下猜疑,他認識的風長翎可沒這麼容易打退堂鼓。
「好啦好啦,我是真的要走啦,過一段時間,真的沈天嬌會被悄悄送回來,風家仇人多不勝數,離開一時半會還行,若是時間太長,怕是會出亂子。」做護法真的很累啊。
「最好像你說的那樣,翎姐,這幾年我手上所積的西域奇毒多不勝數。」他在提醒她不要亂來。
風長翎背脊一涼道︰「瀾弟,這麼多年你就從來不想回天山,不想我們嗎?你是我弟耶,姐姐還沒嫁,你就在山下成家立業,爹也不攔你,偏把我留在山上,我若是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怎麼辦……」風長翎悲從中來,哀怨地拉著弟弟訴苦,希望被揭穿之後老弟能看在她孤家寡人的分上手下留情。
可惜對方懶得听她說這些。
呼嘯而過的大風之後,積雪甚深的地上又堆了更多天空飄落下的如絮雪花,雪勢逐漸加大。
「哇,怎麼又跑了,我還沒說完呢,山上的小花都把自己嫁出去了,還生了一窩小狗,我不能再等了!」風長翎哀怨的聲音在大雪中孤零零地響起。
半途甩掉那個煩人的家伙,風長瀾頂著撲面而來的雪花,快馬加鞭沖至明德門外,進入城門時,他下了馬,牽著馬兒闊步邁人城中。
朱雀大街上積滿落雪,兩邊的槐樹和屋舍如同水晶雕成,冬雪中的長安寧靜而肅穆。
「瀾哥哥。」
雪花密集地墜落,風長瀾的視線里是一片急速下墜的白,然而那熟悉的嗓音還是讓他很快找到了她。
「小缸。」他牽著馬走向她。
「站在那里,不要過來。」幸好有這場大雪阻擋,不用將他看得仔細,那樣的俊顏會逼她陷入瘋狂。
雙腳听話地停下,他暗吃一驚,雪影中那模糊的身影似乎顯得沉重還帶著恨意?
「你還記得這里嗎?」關小缸問他,「還記得我們在明德門前相遇的那一年嗎?」
「我怎麼可能忘!」那一天,逆轉了他整個人生,從此與她相守。
「我後悔了。」
「你後悔什麼?」
「我,後悔當年撿到你。」
晴天霹靂的話頓時震碎他的心,她在說什麼?這個改變他人生的女人在說什麼?她說後悔?風長瀾抿緊青紫色的唇,瞪大俊眸,讓人看了都心痛。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小缸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不該撿到你,讓你背負不該背負的責任,我不該這麼多年都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真相,是我的錯。」用玉臂抱緊自己,她才能把話說完整。她愛著他啊,真的還愛著他,只是不想讓他再為她犧牲下去,她要把他的自由和快樂都還給他。
「關小缸,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努力收斂怒意,沉聲問道。
她的一句話便將他打人十八層地獄,這麼多年的辛苦和守護,難道換來的只是「後悔」兩個字?
那一道暖暖的春陽將他困住,最後竟又選擇消失,重新讓他獨自面對幽冷的人生,這比殺了他更痛。
一個擁抱過溫暖的人,會更害怕孤寂與冰冷。
「當年,我不該任性地要你退婚,不該以為我喜歡瀾哥哥,瀾哥哥就該屬于我。」
「我是屬于你的!」
「那種施舍我不要。」
她不要?她說她不要?風長瀾呼吸驟停,不知是不是身上積了太多落雪,他覺得自己渾身僵冷,沒有一點暖意。
「把所有的約定還給我,我放你走。」關小缸落淚,雪花隔著兩人。
「不,我不還,永遠都不會還給你,那是我的。」他吵啞的嗓幾近無聲。
「我沒有要你為了道義恩情而委屈自己,從來沒有,如果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的人是孫艷雪,我不會逼你娶我,雖然我會很難過,但我會祝福你的。」
「我跟孫艷雪毫無瓜葛。」
「瀾哥哥,我曾親眼看見你們耳鬢廝磨,看見你們情投意和,如果這是對我的懲罰,我也不會怪你,畢竟你這八年來讓我做了好多美夢。」
他與孫艷雪幽會?听到小缸的話,風長瀾猝然握拳,立刻領悟,難怪風長翎今天急著要走,做了壞事便急急逃走的確是她的個性。
「小缸,來,跟我回家,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他輕聲細語地說道,細雪伴著他急切的眼神,令人心軟得一塌糊涂。
她該向他低頭,回去做個裝聾作啞的妻子?就算她願丟掉自尊,但他應得的自由呢?
「你的心才是我的家,我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那里是屬于別人的了。」眼眶中含滿的斗大淚珠折射著雪光,映著她的卑微和孱弱。
「我會向你解釋一切。」忍住心痛,朝她伸出手,他要先穩住情緒混亂的小缸,然後再去把始作俑者抓回來,讓她解釋這一切。
「不用了,瀾哥哥,壞掉的東西已經不能再修補了。」她緩緩走近他,將帶血的小手放在他伸出的手里,正當他要收攏指頭時,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急速退開。「還記得這個嗎?」
風長瀾死盯著手里被血沾紅的銀鎖,關小缸一直將它緊緊地握在手里,被破損的銀鎖刺破了手掌也不以為意。
腥紅的血凝在破爛污穢的銀鎖上。
「已經修不好了,修不好了。」關小缸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潰堤,泣不成聲,她希望自己別哭,希望在最後一刻將平靜的自己留給他,她不想他再為她的淚而做出違心的決定。
眼淚與雪花相觸,竟成了一片冰霜,深深吸氣,壓住強烈的心痛,關小缸用力擦掉眼角又要涌出的淚水。「再解釋也無法挽回什麼了,所以放手吧!」
這一把象征他們彼此相屬的銀鎖,這一把他日夜不離身的銀鎖怎麼會被弄成這副模樣?
它不是應該在工匠的手上嗎?風長瀾暗自回憶,那日他親手把銀鎖交到宮中頂級工匠手中,他說修復此鎖需要費些時日,讓自己不要心急,還說修復完畢會親自送回。那工匠忠厚踏實,跟他又有好幾年的交情,他信任他,便把鎖留了下來。
此鎖對他重如性命,他也想好好給點時間讓工匠盡心修理,並未催促,可他哪里會想到這鎖竟然最後會變成這等模樣,甚至還成為小缸用來指控他的證物?
即使再睿智的風長瀾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真是應了那句關心則亂的話。
「瀾哥哥,我今晚就會前往咸陽,不要來找我,我不會讓你為難,等你準備好了,我會收下你的休書,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怪你,只求你一件事,請你別為難初三哥、阿貓哥和伙計們,他們雖是關家人,卻也跟了你許多年,藥鋪也離不開他們。」爹娘都在外,鋪中的伙計和幾位哥哥,她只有拜托給風長瀾了。
「小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走。」
「是我挽了你的袖,今天便由我來放開。」隔著輕飄慢舞的雪,她努力再看了他一樣,蓮足緩緩退開。
「回來。」風長瀾伸手,五指按住她單薄的肩頭,心頭抽痛不已,但關小缸仍掙脫了他的掌心。
「瀾哥哥,你從不逼我,今天也不要。」關小缸痛不欲生地看著他,她已經不想留戀,不再付出,只想到悠仁那里好好地養好傷口。
看著那可愛的臉龐、曾經能溫透入心的眼眸如今變得比雪還冷,苦澀的壓抑令人不忍卒睹。
萬般不舍的他放下了手。
把風長翎抓出來比強留小缸更迫在眉睫,他還要去問問那工匠,風長翎是如何從他手里騙走銀鎖的。
只要能把那個最魁禍首找出來,一切都會明朗。
「小缸,相信我!我只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他的心里沒有什麼承諾比執子之手,相伴到老更重要,他握了這雙手,就不會放開。
即將轉身冒雪跑向城門的關小缸頓了頓,苦笑半晌,她拋下一頭銀發的夫君,掠過半閉的城門,遠離這一塊傷心地。
巨大沉重的城門閉上,大雪打在城牆上,還有風長瀾早已濕冷的發上。
他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天看著他的陽光離開,強烈的憤恨在胸臆中翻騰。
懊死的風長翎!
「君莫笑,出來。」他眯起目,低聲輕喚。
「主子,小的來了來了。」上一刻還在老宅的家伙,听到主人的傳喚,立即在城門邊現身。
「去,跟著小缸,一刻不離,你最好還能勸她回來。」
「主子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姐姐的事?」哼!要是那樣,他這頭小狐拿命跟他拼,姐姐人那麼善良,應該被好好珍惜。
能在他身上挖出洞的冰冷目光頓時射過來。
「哈哈哈,我什麼都沒說,我出去陪姐姐。」街口無人,君莫笑邁步,舞亂雪花,潔白的細絮恢復原有的下墜之姿時,他已在城外追到了關小缸身後。
有笑兒跟著小缸,他該放心了,眼下,他該好好跟風長翎算賬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19:13
第八章
抱著包袱,關小缸在雪地里狂奔,只有不停地趕路,她才能抑制住疼痛的來襲,當听到身後的腳步聲時,她停了下來,回眸一瞧,竟是笑吟吟的君莫笑。「笑兒?」
「見姐姐出城,我也跟來了,姐姐去哪里,笑兒也去哪里,笑兒是姐姐撿回來的。」
「傻孩子。」她泫然欲泣,伸出凍紅且帶傷的手,替他拂去頭上的白雪。
「姐姐,咱們快往前走,興許能快點趕到咸陽。」笑兒笑得眉眼彎彎,挽過姐姐的手,往東邊的山道拐。
「咦?笑兒,你沒去過咸陽吧?怎麼知道該走這條小路?」一般人都會選大的官道走,只有熟知路徑的人才會走這條小道。
他當然有去過咸陽呀,他還按照主子的吩咐幫了那個臭臉的諸葛悠仁一把呢!不過這事可不能讓姐姐知道。
「我以前听人說起過。快走了姐姐。」君莫笑依舊笑得天真無比,簡單地帶過話題,
相偕而行的兩人踩著沒過膝蓋的積雪,努力往咸陽的方向行進。大雪借著風勢卷來,撲蓋了他們滿頭滿臉。
走了兩個時辰,來到山彎處,右側山坡上的白雪堆得高高的,而左側是深不見底的峭壁深谷。
忽然,從對面沖來了一隊馬隊,大雪中,鐵蹄踏得地上積雪四處飛濺。
「好險呀,差點被踩到。」君莫笑護著神情落寞的關小缸說道,可他才剛松口氣,右側的山梁上便傳來不同尋常的響動。
他和關小缸齊齊回頭,就見風雪中,山頂的雪緩慢地朝低處滑動。
雪崩了!
「姐姐,快跑!越快越好,跑出山彎就得救了。」君莫笑臉色煞白,扯起關小缸就跑,他完全慌了,即使他法力再大,也沒把握護住關小缸。
「笑兒。」天地都在搖動,她頭暈暈的,頭頂還有成團小雪球砸中她的頭手。
成片的雪崩塌下來,山坡上的岩石跟著一起往下墜,雪團夾著巨石,瘋狂地向他們襲來。
千軍萬馬一同壓來似的聲音,震動整個山坡。
「姐姐!」
見關小缸被一個書案大小的雪團打倒在地,君莫笑厲聲高喊,他飛奔回去,打算若真來不及逃離就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落雪。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雪在瞬間停止了滑動,如洪潮般下涌的來勢仿佛被什麼東西止住,山坡上一個巨型岩石與成片雪海就這樣凍在半坡上,一動不動。
君莫笑沒有多想,抱起關小缸就跑,幾個起落後,他帶著她來到安全的山坳。
半途中,積雪再次活動起來,適才停住的大雪被完全釋放,那一片他們剛停留過的山彎瞬間便被山石及積雪全部埋住。
只差一步他們就會被活埋,即使君莫笑這只狐妖也嚇破了膽。
「姐姐,我們安全了。」他輕松地笑著對發愣的關小缸說道。
「笑兒,我方才好像有看到……一抹灰色的身影……」那是他慣穿的衣袍顏色,難道剛才他來過?關小缸心焦地看著下面已經被大雪掩埋的山彎,心懸了起來。
「灰?姐姐放心啦,剛才山彎里沒有別人,應該不會有人受傷。」除了那個討厭的馬隊,他們沒有見過別的人。「耶!姐姐你快看,天上有流星哦,真奇怪,大雪天怎麼會有流星?」一道暗塵的銀亮拉出長長的尾巴,在暗暗的天際里飛向東方。
「是哦?大雪天竟然有流星。」
驚訝地望著天半晌,至到銀亮消失,兩人才收回視線。
必小缸輕輕地吁了口氣,背上小更袱,繼續向咸陽進發,君莫笑則一蹦一跳地跟在後面,忠心追隨。
雪依然沒有停頓之意,繼續漫天飛揚,至于厚厚的積雪之下無聲無息的,是不是有什麼被深深掩埋其中,則無人知曉。
跋到咸陽後,君莫笑將關小缸送到諸葛悠仁家所在的山腳下就急急地離開,關小缸心事重重的,也沒在意他的怪異。
來到好友的府中,她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與照顧,諸葛悠仁沒逼問她出了什麼事,僅憑關小缸強顏歡笑、欲語還休的樣子,她就氣呼呼地把一切罪過算到風長瀾頭上,當天她就支使自己的惡霸夫君上長安抓人。
可抓人抓到最後的結果讓所以人都傻了。
風長瀾不見了。
必小缸在驚愕之中被趕來的兄長帶回了長安。
「瀾當家他人呢?」關家藥鋪前圍滿了人,聲聲逼問。
風長瀾一失蹤,在長安馬上掀起了波瀾。
面對所有人的疑問,她只是傻傻地睜著眼楮,像木頭人似的,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離開了!帶著孫艷雪遠遠地離開這里了!在她決定放手之後,他終于可以去追尋他想要的東西了,關小缸心底如此認為,雖然失落茫然,但仍有一份欣慰。
留在沒有他的長安城,她心底五味雜陳。
瞧她悶悶不樂的身影,從外地趕回來的爹娘還有愛護她的兄長,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風長瀾,將她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個被夫君遺棄的女人,在憨厚善良的家人眼里,她是需要保護的小女兒、小妹妹。
自那以後,她想裝著沒事地繼續經營書肆,評品佳肴編列食單,可是……
「是苦的!」
「啊,這道菜呢?」
「還是苦的。」
「白當家,這只是蜂蜜。」對方搖頭嘆息。
消瘦的小臉亡掛起苦笑,原來沒有他,她什麼也做不好,不過她會好起來,只是需要一點點時間而已,她會慢慢適應,一個人靜悄悄的房間,接受睡了一夜也暖不起來的被窩,接受早晨醒來看不見熟悉的面龐時的失落。
他一定要幸福啊!她舍不得恨他怨他,只願他好。
「說啊!都給我說啊!你究竟把瀾當家藏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因為怕他娶我就對他下了毒手?你說啊!」混亂中,披頭散發的孫艷雪憤怒地沖到她面前,聲嘶力竭地喊道,一雙手還拉住她的衣襟拼命地晃動。
他沒帶孫艷雪離開?關小缸驚愕不已,愣愣地看著孫艷雪,對方給了她一耳光,她也恍若未覺。
「你少在這里裝可憐,快告訴我他在哪里!大不了我答應你,以後我成了他的正妻,你可以繼續留在他身邊,告訴我他的下落。」
斑高揚起的巴掌還想甩下去,卻被關家二哥格開,孫艷雪被關家其他幾個兄弟狠狠地拉開。
「小妹,沒事吧?」兄長們關切地問道。
墜人五里迷霧的關小缸鎖著秀眉,一語不發。
他不要孫艷雪?原來他誰都不要,只要自由。愛過什麼人、寵過什麼人都不能徹底留住他啊。
當年,她在城門口攔下他,就阻擋了他的自由,一定是這樣的吧?瀾哥哥曾經跟她說過,他懂事之後便經常四處閑晃,居無定所,隨遇而安。
她真是該死啊!
「你們到底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整個大唐都找遍了,消息再靈通的江湖人士都打听不到他的行蹤,他到底在哪里?」被人拎出門,拖至街心的孫艷雪仍然不顧群眾圍觀地大肆哭鬧。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哭了很久之後,歇斯底里的孫艷雪留下狠話後離開。
必小缸根本沒有時間去煩惱孫艷雪的話,在她還沒理清頭緒時,關家一下子就陷入多事之秋。
第一件事便是大哥關知足被打人天牢,衙門說他當值時冒犯壽寧公主,雖然死罪能免但活罪難逃。
借助沈家的勢力,關小缸好不容易才進到天牢探望受苦的大哥。
「什麼?這不是第一次了?」關小缸拉住鐵欄,驚訝地問著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不打算回答的大哥。
「小妹你回去吧,大哥不會有事的,家里那麼多兄弟,叫他們好好照顧爹娘。」關知足淡定地說道。
「上次是誰救你出去的。」
必家大哥緊抿著唇,就是不說,可他越是不說,那個答案就越是清楚。
她怎會不知呢,一定是他,她的瀾哥哥。
沒了瀾當家的關家頓時被打回原形,他們根本沒法救出兄長,全家都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龐大的藥鋪和分號也同時出了大事,藥倉被人燒了,東叔跟小宗哥返回長安城,受孫家的指使,他們設下陷阱假造契約,騙關小缸那沒有心計的爹簽下,讓西城孫家一夜之間接收了關家所有的藥鋪。
那一天的情形,即使過了很多年關小缸都還記得,她如此看重的人,竟然帶著孫家人毫不留情地拿走了關家所有的一切。
新宅子、西市的店鋪、成堆的銀票、所有的分號。
猶如從天堂墜人地獄,在大雨的清晨,他們一家被人趕出新宅子,所幸還有老宅在,幾十口人又一起搬回了破舊的蘭陵坊。
「哎,有瀾當家在就好了。」
她隱約听到遠處的灶房有人提到那個名字。
「噓,可別讓姑娘听到。」
「沒了瀾當家,大伙又要過苦日子了。」
「別說了!」
風長瀾這個名字在關家已是禁忌。
「咳咳,姐姐,別在意,你別哭,咳咳……」君莫笑臉色發白,虛弱地走到她身邊,用袖給她抹淚,沒有血色的臉努力地沖著她笑。
「笑兒,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床上好好躺著。」自從風長瀾消失之後,笑兒也病了,長安的大夫都來瞧過了,也不見好轉。
「姐姐不哭,我就躺著。」
必家再困難也從不曾丟棄一個孩子,這讓君莫笑相當感動,他心疼關家人,更心疼關小缸,但他身體不濟,無法替他們分擔,其實他沒病,他只是沒能按時拿到風長瀾的解藥,毒性發作,還好他是妖,他要是凡人,早就去找閻王了,他可真是一只苦命的妖。
「我不哭,笑兒,我不哭。」關小缸孩子氣地抹著淚水,可怎麼也擦不干。
君莫笑輕輕嘆口氣,再用袖子給關小缸擦眼淚,要不是身染劇毒,他就能用法力找到那個人的,可是現在他無能為力。
在風長瀾消失之後,風光一時的關家沒落了,藥鋪沒了,關大力年事已高,也很難再東山再起,所幸關小缸手里還有書肆的紅利,足夠應付日常用度,而之前因為她搬回老宅,風長瀾特地整頓修葺了老宅一番,也還算能住。
匆匆一年在風波中急速劃過,第二年緩慢地來臨,而這年年初時,之前那個聲稱愛極了風長瀾的孫艷雪嫁給了臨安富商,離開長安,本來這門親事相當風光,但剛巧在這時,跟關小缸有些交情的孤霜轟轟烈烈地出嫁了,強勁風頭直接蓋過孫家的親事,成為長安百姓談論的話題,沒人在意孫艷雪的出嫁。
一年半過去,遠在咸陽的諸葛悠仁擔心好友會孤老終身,想盡胳法給她說親,其中還不乏達官貴人,但都被關小缸一一拒絕。
她曾握過一雙手,至今掌心中還留有他的感覺,怎能用這雙手再去牽別人?
而且,以往她篤定自己能適應沒有他在的日子,時間卻教給她一個殘酷的事實一一不論過去多久,她永遠記得他的寵愛,記得他揉亂她秀發的樣子,記得他用掌心溫暖她冰冷的腳掌,時間並沒有教會她遺忘,只是讓這些過往的記憶更加鮮活,甚至勾起她的思念。
一直到初三哥沉重地告訴她東叔與小宗哥之前背叛關家的事情真相,並告訴她為了怕她難過,瀾哥哥寧願讓她誤會也不做辯解的事,她才知道,原來她一直活在他構築好的世界,這片天地,他只給她盛滿陽光和清風,不讓她察覺陰暗和寒冷。
說著這件事,初三的眼眶還紅紅的。
那個人害怕她承受不住真相的殘酷,竟然一再被她錯待。
想到當初的離家出走,關小缸心如刀割,他還為了哄她開心,跑去咸陽受悠仁的氣,只為求回她鐘愛的醬肉包,想到這里,關小缸越發悔恨。
當她回想著過去時,初三緊接著道︰「別看瀾當家那麼冷冷淡淡的,每次只要提及你,他的眼楮總是含著柔情。哎!那幾年,你每晚都在家門口等他回來,雖說多數時候沒能等到他,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在外不管多忙,不管離城有多遠,不管是不是應酬脫不開身,不管是不是身子乏了,他從不肯在外或是在鋪子里歇息,夜再深,事務再繁忙,他都會回到有你在的家,即使是年終結賬之時,鋪子里忙得人仰馬翻,他還是會回到家里看看你再返回藥鋪繼續忙碌。」
初三提起往事,關小缸也不由得想起,自咸陽回來之後,他都在家門口等著她。還有她住回老宅那段時間,只要他在長安城內,他都會在門邊等她,放下公務推掉生意也在所不惜。
她慢慢從旁人口中一點一滴拼湊出他待她好,悔恨也一點一滴地聚積在她心頭,原來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他一直為了她、為了關家嘔心瀝血,可她都沒發覺,只是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默默付出,埋怨他的不擅言詞。
他救了冒犯公主的大哥,不讓她擔一點心,笑兒還告訴她,當悠仁在咸陽出事時,是瀾哥哥派他去幫忙的。他一直都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即使他討厭悠仁,卻還是不遺余力地幫她,只因她是她在乎的人。
她的他啊!不論是不是出于愛,都將她捧在了手心上,盡其所能地呵護她。雖然後來他偷偷與孫艷雪來往,傷了她的心,雖然他從未說過愛她,但她與他的約定他一直是記得的。
她曾是天下最快樂最幸福的女人。
當越來越多的秘密被揭開,一個欲望也越來越強烈。
她想見他,好想好想再見見他,看看他是不是找到了幸福,回到他所想要的道路上,看看他漂亮得讓女人都會嫉妒的眼眸,看看他的銀發,再跟他真誠地說一聲謝謝,謝謝他一直以來的疼愛。
帶著思念與追悔的心情,來到初秋那一棵听了他們好多誓言,見證許多約定的櫻桃樹,櫻桃樹生病了。
看護櫻桃樹長大的關小缸對著逐漸枯干的樹枝,心痛不已,樹身上爬滿白色的小蟲子,吞食樹木的健康,她只能無助地守在樹下捉蟲,希望它快點好起來。
這棵樹猶如她一樣,生病了,心被無數的蟲子啃噬著、折磨著,先是痛疼,後是麻木,最後只能漸漸死去。
櫻桃樹有她守護,而她的心,沒有了他,就此一病不起。
「怎麼辦,蟲子就是抓不完……」關小缸急出淚來。
幫忙她抓蟲的家人都連連搖頭。
「往年都是瀾兒護著這棵樹,春天他來施肥,夏天他會除蟲,所以這棵樹才會長得這麼好……」
必大力不由得感嘆,體貼女兒的關大娘連忙給他使眼色。
呀,不小心說漏嘴了,關大力連忙岔開話題,「一會就捉完了,小缸你看,爹又夾到一只哦。」
低首咬住唇,關小缸強壓住淚意,轉身走出了老宅。
「你這個死老頭!哪壺不開提那壺。」
「我忘了嘛,瀾兒也真是……」
必小缸閃身來到街上,爹娘的對話消失在身後。
那棵她最珍視的小樹,那棵她眼里永遠不曾生病、健健康康的小樹,她很少親手照顧它,從好久好久以前開始,就是由他默默地為她看顧。他替她看顧藥店,看顧爹娘,看顧兄弟,看顧小樹,他看顧著她珍惜的所有。
如今他走了,樹病了,她也病了,從心里生出的病。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多少事是他靜靜地為她做了卻從來不說的?當他有一天消失,那些他刻劃過的痕跡才漸漸的顯現,齊齊壓到她面前。
以往,他為什麼不提醒她,不告訴她?為什麼?
「瀾哥哥。你在哪里?為什麼這麼寵我?為什麼?我一定要找到你,向你道謝。」她漫無目的地失神閑逛,嘴里呢喃著。
深黑的雲浮在長安的上空,緩緩的,冷冷的秋雨澆到頭上。
傻傻的關小缸停在朱雀大街中央,抬首四望,她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她與他相遇的地方。
這一輩子,她根本無法走出他構築的天地,任何努力都是白費,她曾以為她可以離開他的懷抱,但當這片天坍塌,只剩下一片瓦礫時,她仍是走不出來。
好像她會隨著他給予過的一切,一起消失。
「瀾哥哥,告訴我,你在哪里?」昏昏沉沉的地,不在意雨水浸透衣衫,繼續在長長的街上漫步,至到黑夜降臨,她才又轉回老宅。
沒有回東廂休息,帶著一身疲憊和濕衣,她跪在櫻桃樹前,兩手無力地攀著樹下,
「都說萬物有靈,櫻桃樹,你告訴我好嗎?他在哪里?」家中的人都睡下了,她可以不再忍耐情緒,一邊掉淚一邊輕問著。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人這麼多年都在照顧你,你一定也在關注他的行蹤對不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也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大方地放他走。「瀾哥哥,我其實一點也不勇敢,櫻桃樹,告訴我,他在哪里,求你了。」
這兩年來,好多人都在打听風長瀾的行蹤,可最後誰都沒有收獲,她更是不知該從哪里追上他的腳步。
「我知道他在哪里。」低啞的男聲從身後傳來。
必小缸回頭,看見面色黑紫的君莫笑。
抹掉淚水,關小缸傻呆呆地看著他,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一張路線圖,姐姐,跟著我畫的……這張圖,你就能找到瀾當家了。」君莫笑額頭冒出冷汗,渾身僵硬地遞出一張紙。
他看不下去了,冒著隨時殞命的風險,他勉強用法力嗅到風長瀾的所在,在之前的一年多時間,他什麼也沒嗅到,直到最近才有了眉目,他心底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只要是活人,不論離得多遠,他那很靈的鼻子就能嗅到,可一年多前,天地間竟沒有風長瀾的絲毫氣息,他很害怕,怕那個人的死訊傳來,他的小缸姐姐恐怕也會郁郁而終。
他們兩人情絲相牽、性命相系,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笑兒,你怎麼知道……」關小缸愕然。
「瀾當家曾跟我說過這個地方,我到今日才想起個大概。」隨便編了一個理由搪塞過去,君莫笑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
「笑兒!你沒事吧?」
「姐姐,笑兒沒事,快出門吧,要想見他就盡快。」
必小缸擔憂地看著他,沒有動作。
「快走吧。」君莫笑拿出最後的力氣,把收拾好的包袱塞給她,推她出門。「城門快關了,快去。」
緊緊握住那張紙,關小缸眼楮里像是要沖出一團火,她對他點點頭,離開老宅,出了明德門,朝西北迸發。
必上老宅的大門,笑兒捂住嘴,滑坐到地上,黑色的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
姐姐,快點將那個人帶回來吧!再不回來,他就要去見閻王了。
抱著好好見一面的急迫心情,關小缸風餐露宿,日夜不停地朝冰天雪地的西北趕去,按照地圖上所指的方向,她來到常年積雪不融的天山。
歷時半月,她才在冰封的天山上找到正確的方向,來到天山的右麓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背風處,一座雪中宮殿似的建築出現在她眼前。
這是哪里啊?
罷踏入宮殿的外圍,一道黑影便竄到她身後,那道黑影打量她後,發出奇怪的驚嘆。「是你?」
「姑娘,可否……」身體和意識都很勞累的情況下,她還是听出對方是個女子。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來干什麼的,跟我來。」黑影藏在宮殿外圍層層的巨石陣中,對她招著手。
她一個生人,首次來到天山,對方竟然什麼都沒問?
「還愣著干什麼,不想見你夫君了?」風長翎很不客氣地說道。
這人連她有夫君都知道?天山上難道住著的是神仙?
前面的黑影就要消失了,關小缸顧不得種種疑問,快步跟上。
追著黑影跑了半個時辰,腳酸的關小缸終于見到了她想見的人。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關小缸幾乎失去呼吸。
這里是一座很大的綠沼池,池溫帶著微微的熱度,池中堆滿綠色的泥,綠泥冒起咕咚咕咚的小氣泡,綠沼池上空聚集著黑霧,四周還飄散著難聞的硫磺味。
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此刻正luo著胸膛躺在這片綠沼池的深處,雙眼緊閉,露在綠泥外的身子上布滿傷口。
「關小缸,瀾弟還能不能復原很難說,兩年來,他的進步緩慢。你要是現在就走,下山改嫁也好,另找良人也罷,我們風家都不會找你麻煩。」用黑霧掩藏身影的風長翎隔著一塊巨石跟關小缸對話。
為什麼是這樣?這兩年來,她還以為他幸福地過著他想要的生活,可為什麼他會是這樣?現實與預想的落差令關小缸痛苦得不能自己,胸口像被什麼擊穿,空蕩蕩的讓她說不出話來。
「他怎麼會傷成這樣?」關小缸緊盯著綠沼池那頭的風長瀾,握住胸口的衣襟,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問道。
「兩年前在去咸陽的路上,你跟君莫笑差點被雪崩推下深谷,你可還記得?」風長翎的聲音頓了頓後又道︰「你們躲過了一劫,全是因瀾弟憑一己之力,飛身到大雪之上,拼盡全力用爹教給他的定咒之術,為你們爭取到時間。
「後來你們脫險了,而用盡全力、不惜犧牲性命的他卻被大雪包裹帶進深谷。還好在墜下深谷之前,他用最後一絲力氣發出風家獨有的信號煙花,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事發之地把他救出來。」
往昔的一幕進入關小缸的腦海,那時她有看到眼熟的灰影,卻並沒在意,原來當時他從長安城迫出來了。
兩年之後發現這個真相,令她無法接受。
又一次他默默地為她做事,默默地救了她,還差點默默地把命也給了她。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關小缸咬緊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喂!你做什麼?綠沼池你不能進去。」暗處的風長翎連聲叫道,可是根本無法阻止關小缸提著破損的裙角踏進綠沼池的舉動。
「讓我看看他!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他。」綠泥很膩也很髒,但她一點都不在乎,濃濃的硫磺味道刺著她的眼楮,她也不以為意。
「你瘋了?瀾弟傷得很重,傾盡爹娘之力才將他救了回來。我爹說,他差點就過了忘川,飲下孟婆湯,要不是有符咒鎮住魂魄,他早已轉世投胎了。」
當時她施展移形之術,從深谷中救出瀾弟後,馬不停蹄地趕回天山,在路上她發出飛鴿傳書喚回遠在大食的爹娘,兩位長輩知道事態嚴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用法術和醫術相互配合,才挽回瀾弟一命。
「忘川……」關小缸念著這兩個字,咬破下唇。
她差點錯失今生所愛。
「你最好別接近他,他在鬼門關逗留過,身上陰寒甚重,活人沾染太多陰氣會死哦!你到底有沒有在听?這個綠沼池是專替他吸收體內陰氣的,健康的人還是不要進去的好。」風長翎眼見關小缸走到風長瀾的身邊,泡進黑黑臭臭的綠沼池,並深深抱住了他。她瞪眼警告,不明白怎會有人這麼傻。
「他還需要很多陽氣護身吧?我將我的陽氣給他,行嗎?」兩臂帶著深深的愧疚,抱住沉睡中的風長瀾,讓他的臉靠在她的肩上。
「不知死活!隨你吧。他就在這里,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黑影留下這句話便飛身而去。
風長翎再也不忍看下去,本來以為她的如意算盤能將事情完美收場,皆大歡喜,她嫁出去,瀾弟也會在天山與關小缸重聚,哪知道鬧劇變成了禍事。瀾弟如今半死不活,她別說嫁了,這兩年沒少吃苦頭,易容成瀾弟的樣子讓爹娘狠狠罰了她,她眼下根本連天山都下不去,日日都得細心看顧瀾弟,以彌補她所犯下的錯誤。
沒想到偷雞不著蝕把米,這樣她何時才能嫁出去啊?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1 13:20:03
第九章
忍受著在綠泥里的不舒服,關小缸淡笑著,輕輕地撥開風長瀾額前銀色的頭發。「謝謝你還活著。」
沒有束發的他少了些冷峻,像個沉睡的美少年,令人心動。
她從未如此瞧過他的睡顏。
小時候她貪睡,總是他來喚她起床。
成親之後,每日早晨睜開眼楮,他早已穿戴整齊,微笑著把她從床榻上抱起,用暖暖的吻喚醒她,直到她睜開眼楮對他笑。
用力抱住他,關小缸悲從中來。她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如玉般的臉,「從我這里拿走更多的陽氣,都給你,你一定要好起來,我死都不要緊。」她可以把她有的都給他,甚至是她的性命。
「我好笨,我竟然都沒在你歇息的時候守護過你,從來沒有……我是個混蛋,瀾哥哥,一直一直部是你為我撐起一片天,我怎麼能這樣誤會你!」地貼在他耳邊啜泣。
「還記得那一年,諸葛家出了事,我好難過,吃不下睡不著,又怕悠仁看出來。我一個人跑出去淋雨,是你撐著傘,握著我的手,帶我走過一條又一條黑暗的街道,你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責怪我,就這樣陪著我,做我的靠山,瀾哥哥,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我寧願現在躺在這里的是我。」
手指摩挲過他的臉頰,滑到他胸口,曾經平滑精壯的胸膛上如今橫貫著像蜈蚣般粗長的傷痕。
垂下頭,她含淚親吻著可怕的傷痕,想到當日山崩地裂,天地都為之顫動的雪崩,留下這樣的傷口已是萬幸。
他的四肢健在,並沒有被巨石弄得支離破碎,他的魂魄還留在人間,等著她的到來。
如果她沒有來到天山,她是不是會永遠誤會著他,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當夜那些奔落的大雪巨石將他永遠壓在深谷里,她是不是就再也沒有機會貪看他的睡顏?
如果他死了,她的愛、她的愧疚、她的思念該怎麼辦?
無數的可怕想象扼住她的喉嚨,令她窒息,胸口絞痛,臉色越發蒼白。
此時倒在她懷里的身子突然震顫起來,關小缸大驚,雙臂緊緊地摟住他,害怕他傷了自己。「瀾哥哥,別怕,是我,小缸,我是小缸。」
幽深失焦的眼楮猛然大開,他看著她,滿是傷痕的雙手緊緊扯著她胸前的衣襟。
他困難地大口喘息,看起來相當痛苦,如玉的俊顏扭曲猙獰。
「瀾哥哥……」她明白,他沒有醒,神魂仍然在沉睡中,也許是听到她的聲音,身體下意識地拉住她。
即使是神智不清,他也依然心系著她。
「小……白……」猶如粗礫沙石相互摩擦般的沙啞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那聲音猶如來自幽冥,恐怖而破碎。
「是我,瀾哥哥,我來了。」好想哭,滿心盈滿疼惜與愧疚,但她不允許自己哭,她要笑給他看,不讓他有一絲擔心。
強忍住淚,穩住哽咽的聲音,她貼在他的耳畔道︰「我在這里,瀾哥哥。」
抓握她衣襟的手用力得指節發白,他突然激動起來。「不要,小缸,不要說……不要說你後……悔……小缸,不要後悔……」
曾經那麼倨傲冷酷的男子緊緊地抓住她,悲淒地顫抖,好似有什麼可怕的事深深控制了他。
必小缸心如刀割。
她沒想到當日一句氣話,竟然傷他至深,在那個飄雪的夜里,她帶著一時之氣說後悔撿到他,她的莽撞就此在他心底刻下血痕,那個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傷透了心。
她真該死,該受傷的人是她,該死的人是她,她是天下最不可饒恕之人。
強烈的悔恨無處不在。
「對不起,瀾哥哥,小缸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真的沒有!」
「鎖丟了,鎖丟了……」長指放開她,發瘋似的在綠沼中打撈,傷重的軀體恐怖地撲騰著,被巨大的痛苦包圍。
在他的夢境里,仍是他滑向深谷的那一幕,他在失去意識時鎖丟了。
「噓!瀾哥哥,不急,不要急,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再回頭找,好嗎?」她柔柔地貼近他,輕聲低訴。
她的嗓音仿佛有一種魔力,緩解了他的狂亂,慢慢地讓他將掛念的事放下,沉沉睡去。
「你好好睡,我都會在,如果太累就多睡一會兒,小缸不會怪你,會永遠陪著你的,瀾哥哥。」騰著黑霧的綠沼池里,關小缸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溫暖的陽光,拂去人心的悲傷。
半年之後,在綠沼池中補足元陽的風長瀾醒了過來,在他醒來的剎那,天山上風雪止住,天氣放晴,而他嶄新的生命里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關小缸。
昏睡時,他已能分辨出那縈繞耳邊的溫柔之聲是他最愛的女人殷切的呼喚,他知道她守著他。
眼前的關小缸已非當年在城門邊與他分離時的樣子。
她的身子比他記憶中更為孱弱。她靜靜地靠在池邊,雖說陷于沉睡,兩手還不忘牢牢地環住他的腰。
她的臉頰褪盡往常的豐腴和粉嫩,深深凹陷下去,由于長時間泡在綠沼池渡陽氣給他,她受到陰氣侵擾,兩眼下面是深黑的陰影。
被綠沼濡濕的衣衫擋不住她枯瘦的身子,原本健康的肌膚,眼下變成令人心驚的灰綠色。
「小缸。」他鼻酸地輕搖她。
偏頭睡著的關小缸迷迷糊糊地眨眨眼楮,看著眼前的男人,半晌都靜靜的沒有反應。
「小缸。」他咬牙,皺緊長眉。
「瀾哥哥。」他醒了?恢復神智的關小缸在沼池里躍起,快樂地叫道,一雙依然溫暖的晶眸閃亮著。
他再次墜人那一片溫暖里。
他困難地抬手,將她拉進懷里,死死地抱著。
「他們都說你可能還需要五年才能醒過來……瀾哥哥,我好開心。」她回擁他,使足全身的力氣,叮是一激動就一陣暈眩襲來。她的頭倒在他的肩窩處,「你回來了,我好高興。」他醒了,那個最寵她的人,那個她虧欠太多的人終于醒了。
「你的發……」她的頭發散落在他的胸口,異樣的發色刺痛他的心。
「沒事的。」她笑笑著不以為意。
他拉過她已經變灰的頭發,目眥欲裂。
「該死!為什麼沒有人阻止你?」平生最怕小缸為他吃苦,可偏偏……他握住她頭發的手收緊成拳。
「瀾哥哥,你才醒,不要生氣,要不要我再渡陽氣給你?有人教我說抱得越緊,陽氣渡得越多。」
「誰教你的?」
「一道黑影,她說她是這里的護法。」
「風長翎!」啞然低咒地撐起身子,長年的睡眠讓他渾身無力,但對風長翎的怒意支撐起他搖搖晃晃地跨出綠沼池。
她竟然敢叫小缸渡陽氣給他,這個小箍蛋根本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
「瀾哥哥不要。」小缸用力從後面抱住他的腰,氣喘吁吁地道︰「你需要好好……好好……」環在他腰上的手滑落,枯瘦的身子倒在池邊。
「小缸。」風長瀾急忙轉身,跌倒在她身旁,他爬過去,緊緊抱住沒有幾分重量的身子,喉中發出野獸般的低狺。
他的小缸,那個傻得願付出自己的小缸!
幸好他回來了,要不她會為他殞命。
幸好有她日日在耳邊提醒,他才能早點轉醒。
在那冰冷的昏睡里,她的聲音帶著他越過無盡的黑暗,加快速度奔回來。
不論是在生死之間,不論是在人間與幽冥,小論是在天上還是人間,他永遠與她魂夢相連,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要前往的目的地。
雖然是夏日,但天山山麓仍積雪不化,山頂上碧色的天空似一汪湛藍無垠的湖泊,懸于山尖。
在這無風的清晨,關小缸和風長瀾離開續命的綠沼池,移至風宅中的瀾院居住。
緊緊守著風長瀾的關小缸,一進瀾院就化身為嘰喳的小麻雀。
「瀾哥哥,把衣服拉緊哦。」
「我要給你裁一身溫和的冬衣,風家的總管爺爺說能給我找到最好的羊毛,會好暖和的哦。」她快樂地在瀾院里忙進忙出,臉上時常帶著燦爛的笑意。
「哦!對了,我剛才有到院里曬過太陽,現在陽氣很足,來抱抱。」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期待地打開雙手,撲向靠在貴妃椅上看書的風長瀾。
一只手指伸過來,準確地按住她的額頭。
「不許。」他哪還忍心接受她的陽氣,側過俊顏,他瞄到她的灰發,心里揪痛。
撲空的雙臂上下劃動,關小缸涎著笑道︰「就一下下啦,給我抱抱嘛。」
開朗直率的笑容令他不得不深深寵愛這個女人。
「小缸,等我身上的傷再好些,我就帶你回長安。」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他能猜到,孫家絕對下了狠手,即使撇開這些不談,他也不能讓小缸與他長居天山,雖然這里是世外桃源,但長年雪舞漫天,氣候嚴酷,她的身子嬌弱,怎受得住,況且她在長安還有書肆家人,他更不能剝奪她的一切。
「回長安?不好啦,你的身子還沒復元。」她堅決反對。
「家里大伙還好嗎?」
亮亮的眸子開始四處游走,「呵呵,還好……還好啦!」除了家業被孫家奪走,笑兒一病不起,債主上門,住回老宅,大哥被送去邊關流放,一切都還好。
「說謊。」
必小缸撇嘴垂頭,回去,又要面對很多回憶,孫艷雪嫁人了,可……她本想一切從頭來過。
她想忘了過去,靜靜地守住他就好,即使他不愛她,只是疼她寵她,她也可以不去再做過分的要求。她不貪心的,有他在身邊,有他的疼愛,她不再強求愛了。
「回到長安,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也從未愛上過其他人。」他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他眼底的真誠。
「其實……」
正要啟齒,房梁上一陣騷動,銀色的發絲從上飄下。
「啊!」關小缸往後跳了一步,與風長瀾同時向上望去。
「我可愛的弟妹。」梁上的人笑呵呵地對關小缸揮手。
「他他他他他……瀾哥哥,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關小缸大吃一驚。來到天山,她一直都圍著風長瀾轉,除了黑影和山上的總管,她誰都沒見過。
風長瀾見到那張臉,瞬間沉下臉,空中飄來的芳馥藥水味,他就知道來人是誰,前兩日,他趁小缸在灶房煮燕皮餛飩時,溜進了翎院,在整個院落下完毒後便不動聲色地回來了。
今日風長翎過來,看來是為解藥而來。
「弟妹莫慌。」風長翎帶著人皮面具自梁上下來道︰「我叫風長長,是瀾弟的孿生兄長。」風長翎的易容術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扮一個人,從身同到聲音都無不惟妙惟肖。
「風長長?」這是什麼怪名字啊?關小缸目光疑惑地在他與自家相公之間來回穿梭。
風長瀾則冷冷起身,以不變應萬變的冷眼旁觀,看她要怎樣解決問題。
「弟妹,那把銀鎖的事我都听說了,此事都是我搞出來的亂子,你不要怪罪瀾弟。」他說著說著,那張如玉般的俊臉皺了起來。
必小缸一頭霧水,愣愣地看著這位自稱是瀾哥哥兄長的人。
「那一年,我到長安城中尋找瀾弟,結果遇上了孫艷雪……我倆一見傾心,隨後一起游歷長安,一起到茶肆飲茶,甚至互許終生。」說著說著,一個大男人的眼楮里浮起薄霧。
當年她在茶肆看見的人是風長瀾的兄長。
「難道兩年多以前,我看見孫艷雪抱住的人是你?」關小缸睜大水眸,又驚又疑。
「不要再提孫艷雪了,她與我相好,只是在利用我而已。」風長翎裝得十分可憐地說道。
在關小缸低頭絞著雙手責怪自己的時候,她抬起頭,以口形對風長瀾無聲地說道︰我仁至義盡,解藥拿來。
跑來打消關小缸的重重心事,並非她真的心善,完全是為了解藥,風長瀾對她下了她解不了的毒。
「我明白了,她利用你拿到我的鎖,然後逼我離開瀾哥哥。」關小缸腦海里出現風長瀾在明德門前的辯解,心里已了解真相。
「弟妹,你好聰明,就是如此就是如此,瀾弟見銀鎖壞了,就將它交給工匠修理,那位工匠見到我,以為我是瀾弟,沒有多問就將鎖給了我,孫艷雪見我拿到鎖,就對了我使出美人計,騙走了鎖。那個女人……後來我救瀾弟于深谷,急著帶他回來療傷時,她便嫁了……我好命苦啊!」握緊的拳頭痛苦地捶著胸膛,看似悔不當初。
「呃……呃……你不要這樣傷心。」關小缸善良地安慰著他。她也不知該叫他什麼好,風長瀾有幾個兄弟姐妹她並不清楚,而且瀾哥哥也不允她多問,風家每個人都有些古怪,她明白這是他保護她的方式,所以她也乖乖地不多問。
「好了,我的兄長也該回去療情傷了,不送。」風長瀾陰陰地扯出一個笑,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瓶子,無聲地放在桌上,然後他大步走向縮著肩,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關小缸,愛憐地揉著她的頭發。「一切都過去了。小缸。」
「我怎麼能那麼笨。」關小缸撇著唇,臉上掛著淚水,聲音可憐地輕顫。
「這根本不怪你。」有人故意造成誤會,誰也擋不住,他的冷眸狠狠地瞪向還有臉拿解藥的某人。
某人頂著人皮面具大吐舌頭。
「瀾哥哥,小缸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的……好……愛你,一看見同一張臉擁著孫艷雪,我就心好痛,真的好痛、好在意,眼楮都分辨不了,心也分辨不了了……怎麼會這樣……」
「好了,不哭。」他抱住她,手輕拍著她的背哄她。
「哇,瀾哥哥,怎麼辦,我真的好笨好笨。」她笨死了,從發現他身受重傷,她沒有一天不在自責中度過。
如果那個時候她能清醒一點,事情也許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他受了重創,身體吃了苦頭,心也吃足了苦頭,那在風雪中的心痛驚愕,她怎麼也忘不掉。
「小缸,你對我來說等于所有,是你給了我溫暖的生命,讓我有可以保護的珍寶,這是誰也代替不了的。」他捧起她的臉龐,溫柔地抵住她的額頭,揉揉她為他變灰的發色,深情地說道。
「瀾哥哥。」關小缸頓住,死死鎖著他的黑眸,那之中有她的影子,有無比濃烈的情意。
他是愛她的!不光是疼她,不光給她依靠,還把心完整地奉上,不曾有所保留。
「嗚嗚嗚,瀾哥哥……」她已經不知要說些什麼,情緒極為激蕩,她怎會到現在才看清這一切呢?
追著淚珠而來的青紫薄唇在吻干了她熱淚之後,滑到她香馥的芳唇,深深吮吻。
此時再多的話語也顯得多余。
「咳咳,你們也別只顧著卿卿我我。」拿到解藥的「風長長」還賴著沒走。
風長瀾離開關小缸的唇,陰鷙地看向她。
「你們最好趕快下山,爹娘就要回來了,我今日心情好,提前告知你們一聲。」提到爹娘,風長翎想起這兩年遭受的懲罰,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唉!身在風家,真是好想死啊。
鮑公婆婆?傻愣愣的關小缸眼露迷惑,為什麼要提前告知一聲?
她正出神之際,就听她家相公沉沉地道︰「小缸,今晚我們就下山回長安。」
「那祝你們一路順風,後會無期。」風長長提袍而去,閃出瀾院。
望了望風長長的背影,關小缸搔了搔頭,追到風長瀾身前,「公婆回來,我們不見他們一面嗎?」
「不見!」風長瀾一步一拐地在屋中來回穿行,收拾要帶回長安的東西。
「我還沒有見過公婆哦。」關小缸訥訥地低語,听那道黑影提過,公婆將相公丟進綠沼池之後,發現再無用武之地,便又返回大食,繼續中斷的行程,她的公婆好奇怪,一點也不像她的爹娘,要是生病的是她,她爹娘一定會圍著她打轉,哪里都不去。
「我娘善用毒,最喜歡拿人試毒,見我身體復原,見你頭次出現,她都不會放過,見過我爹的人,大多被我爹下了咒,被下咒之人,從此便會被他隨意操縱,不得自由。」他必須帶著小缸逃走還有一個原因,他剛痊愈,娘一定會拿他開刀,研究他到底為何會比預估的時間提早醒來。
「什麼?」關小缸听後兩腿發軟,「相公……那我們還是快些下山,別等今晚了。」她也跟著風長瀾在屋里忙碌起來,希望在天黑之前能逃出天山。
唉!她怎麼有這麼可怕的公婆呢?
夜深人靜,小院中的高大櫻桃樹的影子倒映在雪白的窗紙上,躺在床榻內的關小缸睜開了眼楮,輕緩地支起身來。
她輕手輕腳地翻過風長瀾的身體,來到床的另一側。
抹著額頭的細汗,她專注地看著他的臉龐。
罷才她又做惡夢了,夢見他離開後那段被打回原形的日子,什麼都沒有了,全家人被趕入老宅,接受世人憐憫的眼神,面對視為至親之人的背叛。
沒有他,她就是茫茫人海中的無根浮萍,不知道哪里來一股風,就能把她吹到很遠很遠的角落自生自滅。
有他在,他就像一棵很大的大樹,佇立在天地之間,讓小小孱弱的她可以依附著,甚至任由她咬他,拿他當養料。
只要有他護著她,她就是閃閃發亮的關小缸,別人都稱她白當家,可是誰又知道若沒有他,她什麼都做不來,夢想早就被扼殺,哪里還會有雨齋書肆的白當家!
不知不覺間看他看傻了,嘴角還浮起了傻笑。
他回來了呢!那個寵她的人回來了,那個今生最愛最愛她的人回來了,還呼吸穩穩地睡在她的枕邊,屬于他的味道,也回來了,覺得好幸福哦!圓亮干淨的眼楮彎了起來。
梆梆梆梆!打更聲在遠處街道上傳來。
「傻小缸,又不好好睡覺。」慵懶的微啞嗓音和溫暖的大掌向她移來。
「瀾哥哥,昨天天氣好好,我在書齋院里曬了很久很久的太陽,渾身都暖到不行,抱抱。」她害怕他仍缺少陽氣。
睇著像只小狗一樣鑽進他懷里的小身子,風長瀾俊眸暖暖。
她就是他的陽光盒子,再暗再冷的夜,他只要一踫到她,就會溫暖起來。
「有更好的辦法渡我陽氣。」他眉宇有一分妖色醉人,挑動情潮。
他早就褪去陰氣,哪還需要她渡陽氣給他,已經跟這個小箍蛋說了好幾百遍,她就是不信,那就甭怪他逗她。
耶!他的樣子不對哦,好像是要……還未想清楚,她的腦袋就更亂了,因為一雙青紫的溫柔唇辦已貼上她的。
頎長的身子覆住她,帶她滑進雲雨之中。
清早,關小缸打著哈欠被風長瀾從床上拎起來。
「已經日上三竿,再睡娘該來罵某只小睡貓了。」他縱容地笑著,起身為還迷糊著的關小缸罩上里衣。經過調養,他手足已經不再疼痛,受過傷的胸口除了留下疤痕再無其他,不方便的腿也可以伸直了。
「再多睡會嘛,都怪你啦!」都是他四更天的時候還拉著她……憶起臉紅心跳的一幕,關小缸羞紅了臉。
「不能不起床,再過幾天是岳父大人的壽辰,臨睡前你不是說今日一定要去東市店鋪取回給他老人家打制的金器嗎?」
「對哦,快穿衣服。」她拉來中衣和外衣,被復雜的衣帶搞得頭大。
「我來吧。」他溫柔接手,嫻熟地為她著裝。
她亮亮的眸子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道︰「瀾哥哥,少寵我一點,不要對我那麼好。」
他只是搖頭,因為他做不到。
「那為我做了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
他還是搖頭,為她所做的一切,是如同呼吸一昅自然的事,哪有誰會時時提起自己的呼吸呢。
「你會寵壞我!而且有的時候,我會……」會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需要人點醒。
「小缸。」他撫上她腕上的兩道疤,這麼多年,對于那時留下的傷痕,他還是相當介意。「你有常常提起你為了我被咬傷的事嗎?」她是個小箍蛋,對他挖心掏肺,卻不允許他多付出。
這次換她無言。
「來,補陽氣。」說不出話來,她只得賴皮地笑著,撲進他的懷里。她的笑依然明媚,在服用過他親自調配的藥水後,她的肌膚已恢復細白,但是發色還是有點泛灰。
他與她緊擁在一起,目光留在她的發上,眼底有絲沉痛。
直到午時兩人才出了屋,草草用過飯,邁出宅子,如今他們早已搬出老宅,住入比先前那個新宅還要更大的宅子里。
那棵死而復生的櫻桃樹移植到了這座宅子里,與他們永遠在一起。
風長瀾回來後,關家即刻翻身,除了關知足已被流放的事短時間內還無法讓他回來之外,其他的事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必小缸還記得,在短短的一年半時間內,孫家便土崩瓦解,那些原本屬于關家的一切,還有不屬于關家藥鋪的財富都一同回到了他們手里。
然後,藥鋪的生意再度興旺起來,初三哥跟阿貓哥都快忙不過來了,只是,她再也沒有見過小宗哥跟東叔,這兩人從此再無任何音訊,不過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那兩人的事,還是不想為好。
「姐姐要出門呀,我給你備車。」笑嘻嘻的君莫笑出現,桃花眼在春風里分外明亮。
他的重病在風長瀾歸來後神奇恢復,關小缸直叫瀾哥哥是福星,然而其中秘辛是關小缸所不知道的,風長瀾蘇醒後不久,便命風家人帶著解藥和回魂咒直奔長安解救君莫笑,還好這只妖自己也有些妖法,否則還真無法抵擋風家的絕世之毒。
「不用了,今日春暖花開,我跟瀾哥哥想透透氣。」拉過風長瀾的衣袖,關小缸明媚地笑著,比陽光還要耀眼。
版別了君莫笑,兩人出了大宅。
「瀾哥哥,你知不知道笑兒如今很受長安姑娘們的喜愛,曾經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娘到書肆找我,非要讓我介紹笑兒給她認識。」笑兒受歡迎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宮中幾位俊美的皇子。
風長瀾嘴角抽動,看來他得調劑藥毀了那妖氣沖天的臉,免得他惹來一身桃花債。
不知他胸中曲折的關小缸高高興興地挽著他,快樂地走在長安大街上,興致勃勃地和他天南地北地聊著。
陽光真好啊!
兩人並肩進入東市金鋪,取到半月前定下的金豬。
「白當家啊,你來取金器?」一位相熟的夫人拉住她笑道。
「是王夫人啊,近來可好?」王夫人是沈家表親。
「哈哈,很好很好,對了,你跟沈四少關系那麼好,你听說了嗎,吳王世子前日到沈家提親呢,而且是向又病倒的沈天嬌求親哦。」
「是嗎?」從天山回來後,她知道沈天嬌又病得不省人事,好幾次去探望都是老樣子,為何吳王世子會來提親?令人想不透。
「小缸,該回去了。」風長瀾及時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這事恐怕也是風長翎搞出來的好事,他得暗中去處理,否則會引出大亂子。
「好的,王夫人那我們先回府了,再會。」
離開金鋪,風長瀾牽著關小缸來到胡人所開的餅店。
「小缸,听說這家的胡餅味道很特別,餅上會加你最愛的白酥,你試試看。」他把熱騰騰的餅送到關小缸口里。
「好好吃!」好吃到某個笨蛋瞬間就忘了沈天嬌的事,真是有了相公忘了姐妹。
開開心心吃完餅,風長瀾抱著裝有金器的錦盒,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她的小手,拐人長安寬廣的朱雀大街上。
原本老老實實跟著他的步伐緩緩定住了。
「怎麼了?」他也停下。
必小缸指著遠處高聳的城樓,臉上幸福的神情里揉著酸楚,「是明德門。」
見證他們之間很多事的地方。
風長瀾轉過身,與她一起站立在街上,遠望龐大雄偉的城門。
「小缸。」他喚她。
「嗯?」
「你知道嗎,我很少說我愛你,並不代表我會少愛你一分,如果你喜歡,我以後會經常說,請你相信我,我會為你達成所有你夢想中的事,相信我愛你的堅定,相信我會全心全意跟你走完這輩子,即使是下輩子我還想牽著你的手繼續走……而且我會在這里,永遠為你待在這里,就如同這座明德門,守護著你,千年不變。」
她全身震顫,握在手里的大掌被她激動地抓得更牢。
春風掠過,陽光傾城,他和她相互望著彼此的眼楮,仿佛看到了十幾歲時的他們,剛成親時的他們,再看到步入雙十年華的他們,在彼此眼中,他們看見了天長地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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