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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郭晏光 -【愛情以外的日子】《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5:10     標題: 郭晏光 -【愛情以外的日子】《全文完》

郭晏光 - 愛情以外的日子

那個時候我十八歲,阿寬說要娶我當他的新娘。
我聽了很是興奮,直拉著他的手臂,不知如何是好。
阿寬笑咪咪地斜睨著我,好像我是不可多得的傻蛋。
果然!接著他就補了一句:
如果這次數學考試,你能攻下六十分的通天大關……
可惡的米俊寬!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5:30

   

  基本上,我是個貪作白日夢的人。有時混沌太過,會為現實與夢裡相互脫軌的情節,黯然銷魂許久。

  雖然,偶而會告誡自己,不可涉入太深,離間現實與幻夢之分;但我仍是執意地認為,有夢可作的人是很幸福的。因為從夢中,跳脫出的,是一份份的憧憬與美好。

  看電影時,或者閱讀故事傳奇時,我總自然地以為自己是在觀一場夢,僭越主角的心情與色彩,移情過渡到自己的心緒中。

  所以,我寫「夢」,迷戀「我」這個特殊別緻的個體,不但自己深深涉入了「此我」與「彼我」的迷離混沌中,也陰謀設計,立意觀夢的您,一同涉入「我」的喜笑悲愁中。這是我之所以執意在各夢中用第一人稱「我」敘說「夢境」的小小陰謀。

  觀「夢」的您,如果對「我的夢」有什麼憧憬與狂想,醉心至極也好,蓄意撥弄也好,都請您錄下您的心曲,細細封緊,陽光或者是風吧,會為您將它帶到「我夢中」。

  郭晏光

  寫在「愛情以外的日子」之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5:53

第一章   

  那個時候我十八歲,阿寬說要娶我當他的新娘。我聽了很是興奮,直捋著他的手臂,不知如何是好。阿寬笑咪咪地斜睨著我,好像我是不可多得的傻蛋。果然!接著他就補了一句:如果這次數學考試妳能攻下六十分的通天大關。

  可惡的米俊寬。

  我抽起枕頭,對他砸了過去--哈!真準!正中他的腦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6:05

第二章   

  「咚」一聲,我從床上摔了下來,鼻子正對地板,起了一個大包。怎麼會這樣?明明枕頭砸中的是他的腦袋瓜啊!該死是米俊寬,連作夢都被他欺負!

  大概是天生構造的關係,我的數理細胞活動力特別差,小高一時被整得很慘。那個號稱女中「數理奇葩」的杜晚晚又是凶婆娘一個;整個白花花的暑假,就這樣葬送給該死的補考。害得我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媽咪,一個夏天,逢人就怕人家提起:那個基因突變的「杜見歡」。我聽了當然是老大不高興,我便說:「媽咪!拜託您請張媽媽她們不要到處說我什麼基因突變、頭腦笨,干她們什麼事!」

  媽咪睜著她黑玉般的雙眼望著我,語調裡透著一絲清冷:「自己書沒念好,怪不得旁人說閒話。妳爹地當年是物理系的高材生,我的數學可也沒考過零分。妳自己想想,是不是該檢討一下?」

  唉!說的也是!爹地那麼優秀,媽咪又那麼聰明,怎麼會生下我這個數理大白癡?!也許真是基因突變!親愛的爹地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心疼他親愛的小嘟嘟!

  其實,我對爹地的記憶並沒有那麼深刻。他在我八歲那年,就因為車禍英年早逝,屬於他的「光榮事跡」,大都是媽咪日後一遍遍強迫在我腦海裡生根的。我對爸地最原始的印象就只是每天黃昏時,他一回家就抱起我猛親,口裡亂喊亂叫著「我的小嘟嘟」的記憶。爹地長得什麼樣,反倒模糊不清;還是後來,媽咪給我看的照片裡,才深刻出爹地迷人的丰采,有一張爹地露出陽光般的朗笑,媽咪說,就是那個笑容,不知迷惑了多少女人的心,也迷惑了她的心。

  我看著媽咪,不敢想像她冷漠美麗的外表下,那曾熱烈過的陽光。

  爹地死時,媽咪三十不到,一身嬌柔的女人味,款款動人嫵媚的風情。身旁相關與不相干的人,直勸她趁年輕,找到好的對象趕緊再嫁;識與不識的叔叔伯伯也憑空多出了好幾堆,媽咪偏偏就是不肯。我知道她有很多個男朋友--看!媽咪一直不是個憂秋的寡婦,可是,她就是不肯。

  我和媽咪都很愛爹地的。媽咪盡其所能,把爹地一切美好的形象灌輸入我心田,生了根,且發了芽。我也一直以爹地為男性最美好的象徵:英俊、挺拔、幽默、風趣、優秀,還有那一臉陽光般璀璨的笑容。可是,爹地死後,我和媽咪並沒有太難過,我把他最美好的一面,根植在心中,那份愛,時時都駐在心田;然而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我一點也沒有搜尋的方向。媽咪和我,淡如陌路,偶爾擔心一下我的成績使她在親友鄰里間失了高貴,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親蜜的撫愛。我熟悉了這種冷淡,也習慣了這種冷淡,日子一久,也漸漸染上這種冷漠。

  爹地的親族龐大複雜,關係繁亂得每每叫我撐穿了腦袋瓜。我們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聯繫;親族間各種宴聚,也大都出席。

  可是,這個暑假,三叔公的小兒子娶媳婦,媽咪硬是賴在家不肯參加婚禮。原因無它,媽咪怕他們問起「基因突變的小嘟嘟」怎麼了?她當然不能跟他們說小嘟嘟正在喝夏令大補湯!真諷刺!媽咪很少關心我的生活起居、功課這些瑣屑,卻還在意著我的表現在親友之間所能展現的那份虛榮!

  為了這件事,三嬸婆跟奶奶抱怨了一番;奶奶又跟爺爺嘀咕一番,爺爺便數落了媽咪一頓,媽咪又嘮叨了我幾句。

  倒霉的我,差點因此噎了喉、瀉了肚子。

  所以,新學期一開始,當我聽說新來的數學老師是XY基因的,大肆慶祝一番了自己的好運道。因為從異性相吸的理論推斷,即使對方生性凶殘,我總也不會死得太難看。如果說女人是水做的,那麼我杜見歡說,男人的心便是豆腐做的。

  上帝啊!我真的愛死你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6:34

第三章   

  離下課還有五分鐘,我的肚子早響得像鬧鐘。這傢伙,他說他叫米俊寬,正從我座位旁走過,劍眉星目的,冷漠的掃了我一眼。哼!裝酷!不過,憑良心講,這新來的數學老師長得可真是漂亮!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身高腿長的,十足模特兒的衣架。尤其那對眼睛,清冷透澈,加上高挺的希臘鼻,一口整齊的白牙--鄰座的白荷花,當場差點休克,一雙含情美目水汪汪的直盯著那個衣架轉;前座的小麥則突然忸怩不安起來,安份得像我家樓下那只「飽食終日無所是事」的胖咪小乖。

  看樣子,我的前途多災多難。

  果然!鐘響後,衣架一離開教室,白荷花就擠過來對我說,一臉的陶醉樣:「看到沒?好迷人的眼睛!我想我是愛上他了!」

  我翻一下白眼,敲她一個響頭:「得了吧妳!上次是誰信誓旦旦的說省中那個白面書生多瀟灑、多迷人?怎麼,兩個月不到,就移情別戀了?」

  阿花做了一個鬼臉,轉向小麥:「麥子,妳說,他是不是很迷人啊!」

  小麥羞怯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平素沉靜的臉上閃過一抹嬌羞。

  這兩個女人,八成給沾了亞當的毒唾液。瞧她們那副癡迷的神態--唉!才第一回合而已,這日子,該怎麼收場?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6:41

第四章   

  星期天是懶人的天堂;我一覺睡到正午才起床。媽咪已經出門了,不知打那裡傳來美味的飯香,這才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叫。東翻西翻,翻到廚房。冰箱是空的,飯桌也是空的;我雙腿一軟,癱在飯桌上。都是昨晚的長片害的,說什麼讓你看了破膽三次,結果,害我早上沒飯吃倒是真的。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客廳電話響了起來。

  是媽咪。

  「媽咪,妳現在在那裡?」我忍不住開口問。肚子餓得著實難受。

  「我在三叔公家,晚一點才回去。」

  就這麼一句,卡擦一聲,電話就斷了線。我雙手支著頭,瞪著天花板發呆。肚子居然不響了,大概是餓過頭了,所以五臟廟反倒一片太平。

  媽咪是杜家的珍珠,美麗又高貴。三十好幾的人,仍不時流露著少女特有的青春亮麗。媽咪一直保持著高貴、優雅的名門淑媛形象,可是,我實在不懂媽咪。有時看似童心未泯,偏偏又成熟世故;看似天真浪漫,偏偏又一身嫵媚風情。然而,也只是「有時」,「冷漠的媽咪」通常才是我熟悉的影像。

  我真的是不懂她。

  樓下張媽媽每回看見媽咪,就對她從頭讚美到腳,恨不得能像複印機般把媽咪Copy到她身上。媽咪對於她的讚美,總是淺淺的笑,一貫的雍容華貴。很少人知道媽咪的冷和淡。她對鄰居一直是溫和有禮的,一切淑女該有的禮節,她都不會欠缺。

  不過,我對張媽媽實在沒什麼好印象。不是我對她有偏見,而是,她實在很煩人呢!老愛東家嗅嗅,西家聞聞的,又不知打那兒收集的一大堆馬路消息,常常就見她在巷口雜貨店和那票三姑六婆「清談天下事」。女人嘛!這點我不忍苛責她,怪的是她特別喜歡往我家鑽,沒事借個醬油摸個醋什麼的,一賴又不是三、五分鐘可以解決的。東西借了,有去無回也就算了,偏偏她又特別喜歡撩撥我,老愛拿「她家小美麗、小亮麗」和我相比對。大概她也知道,媽咪艷麗不可方物,怎麼比都只有自討沒趣的份,所以專挑我這個軟柿子下手。合該我不爭氣,基因又突變,每回只要張媽媽柴米油鹽醬醋茶隨便借個什麼回去以後,媽咪就比往常更冷漠。

  其實張媽媽也算是個標緻的女人,只是,和媽咪一比,就全給比下去。她大概因此心態不平衡,才專找我的碴。

  張家兩姊妹,姊姊張美麗大我一歲,專科生;高挑健美,一雙長腿系往了一長串的裙下忠臣。功課不好沒關係,女孩子就是要有人追求,才顯得出她的價值。這一點,張家方圓五百里內沒有人比張美麗更有價值。

  妹妹張亮麗和我同年,矮了些,但同樣的清秀可人,而且頭腦是高級腦汁漿的。據說她家牆上壁紙,都是用張亮麗各色的獎狀糊的;慘的是,她居然和我同校又同班。就連她們家那只懶惰至極的胖咪小乖,偶爾咬死一隻蟑螂,都比我家那只被老鼠追著跑的白鼻貓強--如果有老鼠的話。媽咪一氣之下,把白鼻貓放逐到鄉下大姑媽家。相形下之下,我的處境就更艱難了。

  我除了遺傳爹地媽咪的身高腿長外,只有一雙併排的一字濃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還算清麗動人。鼻子雖然還算高挺,頭髮雖然還算烏黑,卻絕不如媽咪那般讓人一見驚艷,甚至連張美麗那等巧笑倩兮的靚女風姿都談不上。論起學問功課,經過張媽媽千里驛站快傳,誰都知道我那碗又濃又鮮的夏令大補湯。

  所以,不是我對張媽媽有偏見,而是--你看!她實在是很煩人呢!

  現在,門鈴響了,八成一定又是張媽媽要借個什油鹽醬醋的。

  果然!

  「阿歡啊!妳媽咪在不在?不在啊!是這樣--哎!真不好意思!我們家醬油剛好用完,來跟妳們先借一點。」

  我到廚房把那瓶尚未開封的醬油拿給張媽媽,她笑咧了嘴:「謝謝啊!真不好意思!對了!聽我們家亮麗說--」

  樓下張美麗的叫喚,打斷了張媽媽的喋喋不休。難得她星期天會在家!張媽媽三步並兩步的下樓去--皇天在上,我真希望她隨便跌個跤什麼的,起碼兩三天不按我家的門鈴。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6:58

第五章   

  這一堂是我最喜歡的歷史課。勞勃瑞福講課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稗官野史,儒林演義,講得口沫紛飛,我也聽得趣味盎然。

  勞勃瑞福是女中的歷史老師,一頭柔順、波浪成形的濃密黑髮,閃著耀眼的光澤;外加陽光般的朗笑,活脫是屏幕裡性感、充滿男性魅力的勞勃瑞福。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我這樣欣賞他的。阿花就嫌他溫溫的,禁不起風吹日曬的薄弱相,沒什麼男性氣概;小麥也對他沒好感,說他「不正經,一臉撒旦式邪惡的笑容」,而且,課也不好好的上,專講些旁門左道、怪力亂神,難怪混了這麼多年了,還只是個高中的小教員。

  「那個衣架不也是個高中的小教員?」我有點不高興了,故意抹黑她們的偶像。

  「那不一樣,」阿花很快的接口:「人家是學成歸國,校長重金禮聘的--這還是因為他們兩家的交情,校長才請得動的呢!比起妳那個勞勃瑞福強多了!」

  「妳怎麼知道?」我還來不及回嘴,小麥就急急問道。

  「我是聽一班陳胖說的。她老姊大學時和米米同校。」

  米米!真虧她叫的這樣自然順口。

  「阿花,」我挖苦道:「什時候開始,那衣架變成妳「親愛的米米」?」

  「妳少怪聲怪氣了。妳自己呢?妳那個「親愛的勞勃瑞福」呢?」

  皇天在上,我可從來沒有暗戀過勞勃瑞福!我是欣賞他,覺得他性感沒錯,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喜歡他。而且,憑心而論,勞勃瑞福幽默風趣,紳士派頭十足,又不守著教科書教死書,很難不打動少女的芳心。

  像現在,他正講著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韻史,背靠著講桌,單腳跨坐在講台下第一排空位的桌上,渾身散發出一股成熟男性的味道,臉上一抹淡淡揶揄的笑。小麥的話在心裡發酵,我竟覺得,他的笑隱含著一股邪惡的魅力。該死!我甩甩頭。

  「杜見歡,妳對我的看法有什麼意見嗎?」勞勃瑞福眼力真好,我們一個在江頭,一個在長江尾,他居然看得到我甩頭的動作。

  我默不作聲。剛才想得出神,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講了些什麼。

  「杜見歡,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勞勃瑞福不放棄他的堅持,雖然仍是那麼溫溫的。

  看來是躲不掉了,我站起來,清了清喉嚨:

  「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傳到後世,聽起來好像很纏綿動人,白居易甚至為此寫了長恨歌傳頌於世。可是,當我知道楊玉環本是壽王妃後,當我知道楊玉環才二十出頭,而唐明皇已逾知天命之年時,我有點疑惑,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是否有點不美,有點不清純。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白髮紅顏的愛情就不美,就不令人感動,而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會不會參雜一些現實的因素存在?你看!李隆基貴為一個天子,在那個時代,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因為他的無比權勢,我是說,他們的愛情,是不是多半因為唐明皇的地位權勢烘托而成,而其實並沒有那麼動人!也就是說,楊玉環實際上愛的是唐明皇的身份地位多於他本人的。

  當然,這是無可厚非的。在那個憑媒妁之言,指腹為婚論定終身的時代,要談論愛情,未免太不切實際。即便是二十世紀的今天,愛情也不是那麼令人刻骨銘心的,多的是條件式買賣般的愛情。「至情只可酬知己」是傻瓜在執著的,當然,我並不是否定愛情的神聖,而是……而是……你看,這個社會既然容許離婚的存在,一個人既然能夠反覆地一直「深刻」地愛過一個又一個的異性,愛情這東西,大概也就不怎麼令人感動了。

  真正的愛情,美在生世的約定,令人感動在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執著。唐明皇后宮佳麗三千,雖然專寵楊玉環一個,這份情多少是打了點折扣,而楊玉環既然已付出過一次真情,她對唐明皇的真心,又能真切到什麼樣的地步?甚至我要懷疑,當初她對壽王的愛,有幾許是真情真義!

  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若要用人類與生俱來的生理慾望作為自己感情不忠實的借口是行不通的。人因為有愛怨憎恨,才有別於其它的生靈;也因為一生對感情的執著,才有別於動物單純為繁衍後代的情慾。如果說,愛情可以因為時移境遷,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愛戀不同的對象,那我們談什麼天長地久?又憑什麼高呼愛情的神聖與真情的不朽?」

  說完,我坐了下來,全班靜默無聲。勞勃瑞福皺著眉,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瞧,一句話也不說。

  我有點不安。鐘聲這時響了起來。

  勞勃瑞福仍是一動也不動地保持著同樣的姿態,全班開始交頭接耳起來。好一會,大概五分鐘吧!他才如夢初醒般,宣佈下課。走出教室前,猶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怪怪的!

  他一離開教室,阿花就擁了上來:「哇塞!真不是蓋的!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小麥也回過身,興奮得幾乎是用叫的:「真精采!不過,沒想到妳是這麼個老古板,「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我的天啊!」

  我笑笑,不說話。任由她們怎麼嘲笑、詢問、央求,就是不說話。天知道我是怎麼說出那一大篇話來的!當時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現在倒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撞。後悔也沒用了,只是不知道勞勃瑞福心裡會怎麼想!

  那一整天,拜「雞婆」那票人所賜,高二各班都傳頌我那篇「精采的名言」。她們是在等著看笑話,個個神情曖昧嘲弄。雞婆那票人一向和我不和。其實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過節,只是女孩子那股潛在的對於同性的反動,使得彼此相看不順眼。她們既然不喜歡我,我自然不會無趣的自找麻煩。所以,和她們一向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現在,她們有心拆我的台,好讓我成為笑柄。我知道她們喜歡勞勃瑞福,大家都喜歡勞勃瑞福。阿花和小麥嘴裡說討厭,心裡可不討厭。就像銀河裡眾所矚目的大明星般,勞勃瑞福是女中千百雙眼凝眸的燦星,女中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不為他著迷的。聽說教護理的林麗梅老師,每次見到他都失了魂似的。即使現在米俊寬又冷又高貴的形象入主女中,也掩蓋不了勞勃瑞福的光芒。

  他們是不同典型的人。勞勃瑞福成熟、幽默,充滿紳士的風度;米俊寬則冷漠、淡傲,一身閒適的冷淡。比較起來,勞勃瑞福更具成熟性感的魅力。

  兩人的身材、五官其實都不相上下,差別在那氣質與態度而已。多數人,還是比較喜歡勞勃瑞福,包括我--我是說--欣賞。我不敢想太多,在我的直覺裡,那樣的男人容易令女人傷心--小說電影看太多了的後遺症就是如此了。

  那麼,這和她們扯我後腿又有什麼關係?很簡單,因為今天這番話,起碼讓勞勃瑞福平白注視了我五分鐘。

  勞勃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他對每個人都淡淡的。他的淡,不同於米俊寬不近人情的冷淡,而是一種溫柔婉轉有禮的距離。難怪有多少被他笑容拒絕的人,就有多少愈為他癡迷的人。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在挑剔什麼?否則卅一歲的人了,成熟又有魅力,卻連女朋友也不曾見他帶過一個。

  關於他的傳說,眾說紛紜。有的說他結婚又離婚了;有的說他有個小孩在鄉下;有的說他以前曾被拋棄過,所以現在拒絕所有的女性;更荒謬的,說他正和某個明星同居在巢。說的繪聲繪影,煞有其事,然而真像究竟如何,卻是誰也不知。

  至於米俊寬的傳說就簡單多了:廿八歲,未婚,剛從國外拿了學位回來,有個天仙般的未婚妻還在國外唸書,之所以會在女中教書,完全是因為賣校長的面子暫時幫忙。據說兩家交情匪淺,校長對他十分禮遇。

  嘖!這些傳說,聽得累死人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7:17

第六章   

  好不容易,連擠帶扯的,才擠下這班絞肉醬似的公車。虧它還是Volvo制的,破銅爛鐵一堆!冷氣聲、引擎聲,收音機傳出來的魔音聲;汗味、發臭味、香精味--天啊!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一抬頭,巷口處,張家母女可怕的身影正被夕陽曳得細細長長的。正盤算著該如何衝過重圍時,來不及了,張媽媽高八度尖銳的嗓音正穿透空氣刺進我的耳膜。

  「阿歡啊!妳回來了!聽我們小麗說--」

  該死!不等她說完,我飛快的跑過去,點個頭,裝作很急的樣子,直奔回家。免不了還是碰上張亮麗似笑非笑,一點輕睨,又似是一點難堪的臉容。

  張亮麗也真是可憐!有這樣的母親。大概有時也因為她母親而覺得難堪吧?所以才會不要命的用功,反常的驕傲。我想,她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們常常上下學時在路口相遇,招呼也不打一個,各走各的路。

  而我想,她也是少數幾個不喜歡勞勃瑞福的人。有一回,班上同學談論起勞勃瑞福時,我碰巧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她,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往後幾次上勞勃瑞福的歷史課時,同學皆一副陶醉的模樣,唯獨她,冷冷傲傲的,笑也不笑。

  張亮麗其實是清秀美麗的,但因為她的頭腦好,所有的焦點都落在她的功課上,她的美麗也就給掩沒了。媽咪有一次就說了:「張家兩姊妹,姊姊看似健美亮麗,其實遠不如妹妹優雅動人。」

  媽咪以她獨具的審美眼光透視一個人,絕對是錯不了的。可惜那時我沒有勇氣問問媽咪對我的看法是怎樣。我會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嗎?

  「九六、九七、九八……」數完了階梯,正好爬到頂樓,到家了。媽咪真不該把房買在頂樓,那些樓梯老像噩夢似的,延伸至無邊際的盡頭。

  我們是兩年前才搬來這裡的。在這之前,除了爹地剛死頭幾年,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媽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著她再找個「好人家」,就買了現在這個「家」,搬了過來。爺爺奶奶一直很疼愛媽咪這個媳婦,爹地死了,他們也只歎著爹地沒那個福氣,陣線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問我,媽咪有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不知道。

  媽咪是一家規模宏大的服裝公司經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還晚回家--應該說,夜色不墨透,絕對見不到她的歸影。其實,爹地留給我們的,足夠我們用好幾輩子了。說起來,我們是有錢人家,爹地留的,還有爺爺那邊的,可是媽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樣。

  難道媽咪心裡還是那麼戀眷著爹地嗎?可是,她那些個一籮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媽咪的。

  門開了,媽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廚房裡作飯。我聞到了飯菜香。

  「媽咪!」我丟下書包,高聲叫了一句。

  媽咪正好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我有點驚奇;是以,看見她端著菜時,並不迎上去。

  等她在飯桌旁坐定了,我也坐下來,才問:「今天怎麼那麼早?」

  媽咪微微一笑,不說話,幫我盛了一碗飯。

  我的驚奇不是沒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記得家裡有個阿姨幫忙做飯;住外公家時,也沒見過媽咪進廚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誰在掌理家務的,反正肚子餓時便有飯吃就對了;搬到這裡以後,我們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決,剩下的十分之一成是我做的。我很少、幾乎從來不曾看見過媽咪做飯。而現在……

  我再問了一次。

  媽咪又笑了:「公司沒什麼事了,就早點回來做飯。」

  我實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地吃飯。媽咪的笑臉,即便是那笑臉,也是我陌生的。

  過了一會,媽咪開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個星期;妳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要不要到爺爺家或外公家住幾天?」

  原來如此!

  扒了一口飯,囫圇吞了下去:「沒關係!反正已經習慣了。」

  我又盛了一碗飯,媽咪看著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妳在學校還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這麼問,嘴裡卻說:「很好。」

  媽咪點點頭,說:「上星期去三叔公家,聽他說,有個親戚剛從國外回來,在妳學校當老師。」

  「親戚?什麼樣的親戚?」我們家這些親戚,我從來也搞不清誰和誰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清楚,」媽咪頓了頓,蹙著眉,很是動人。「聽說是三嬸婆娘家那邊的人,大概是表哥之類的吧!」

  我看媽咪和我一樣,搞不清這許多關係。可是她那麼注重和親戚間的關係,怎麼會有這樣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親戚的話,禮貌上該向對方表達意思。」

  這就是媽咪,家庭以外,對什麼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媽咪還是好強、愛面子!那麼高貴優雅的一個人!

  我有點不耐煩:「再說吧!現在連對方是誰,什麼關係都不清楚,談什麼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誰是誰了再說吧!」

  媽咪仍不放棄:「嘟嘟,我的意思是--」電話響了,打斷媽咪的話。

  找我的。

  「杜見歡?有部電影剛上片,聽說不錯,明天下課一起去怎樣?」剛拿起話筒,阿花就迫不及待的嘰哩呱啦起來。

  「我們兩個?」

  「還有麥子、王大和他兩個同學。」

  「王大?妳什麼時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實王大和我們都是認識的。早先是阿花看上人家,想盡辦法搭上線,後來就這麼熟了。不過,米俊寬出現以後,阿花為他顛倒癡迷,我還以為她和王大就這麼完了,倒是沒想到,阿花這傢伙當是人迷心不迷。

  「妳不要扯這麼多,到底去不去?」

  我實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麼借口好,正猶豫著,眼光和媽咪遇上,靈機一閃:「我不能去,早和我媽咪約好了有事的。」

  阿花也沒堅持,說聲「拜」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一進教室,阿花就堵住我,威脅說:「今天下午妳如果不和我們一起去,以後我就改口叫你「杜胖」!」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杜胖杜胖地呢喃個不停,然後指著我,哈哈大笑:「哈!杜胖!真有意思!」

  衣架剛好走進教室,想必也聽得她大叫那一聲。阿花尷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著頭,奇怪的,竟沒有臉紅,卻意外碰到張亮麗的視線,一種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課結束後,我急於擺脫阿花的糾纏,急切的收拾書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後,也難怪,她就坐在我旁邊。

  「怎麼?還在生氣?」

  我不答。

  「妳真的生氣了?」

  我還是不回答。

  其實,我並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被米俊寬聽到,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以為妳不會在意。真的!我只是覺得好玩--」

  「唉!」我打斷她的話,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麼不可原諒:「算了吧!阿花,我沒有生氣。這沒什麼好生氣的。」

  「那妳幹嘛憋著,一上午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我喉嚨痛,可以了吧!」我扮個鬼臉,然後語鋒一轉:「妳們還不快走,電影快要開場了。」

  兩人這才放心地離開教室。反倒我,原先急著離開的情緒,經這麼一攪和,逐漸平息下來。看她們走遠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幾位比較用功的同學留下來溫習功課。

  我趴在座位上,覺得肚子有點餓,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現米俊寬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後,他回過身來,叫了我的名字,對我溫柔的一笑--

  當--當--,鐘響敲醒了我的混沌。抬頭一看,留下來溫習功課的同學也離開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幾點了?我的腦筋有點不清楚了。我起身離開座位,到洗手檯沖了把臉,沒有帶手帕、面紙,就用衣袖邊擦臉,邊進教室。

  走到座位後,我用另一隻衣袖將臉再擦得幹些,然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就在我背上書包,轉身欲向門口走去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愣在當地。

  勞勃瑞福背靠著牆,正對著我,左臂擱在桌上,支著臉頰,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我。

  我的座位是在東向靠窗算起第三排最後一個位子,窗戶外就是走廊,前後各一個出入口。靠窗的第一排座位是貼著牆排列的,排到最後兩個位子已經不臨窗了。

  所以,勞勃瑞福此時背靠著牆,坐在臨窗第一排倒數第二個位子,而我沖完臉,經過走廊由後門進入教室,他的位置所在,就成了我視線的死角。他一定是在我出去沖臉時才進來的,因為我由後門出去,必定會經過他現在坐的位置,而我確定,當時除了我,教室再沒有其它人了。

  等我回過神來,他還是那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的看著我。我開始不安起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頰忽的發燙起來。剛剛我用袖子擦臉的情形,一定全被他看在眼裡!

  我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呼了出來,然後,提了提書包的肩帶,朝他點個頭,頭一低,逃難似地準備離開。冷不防他輕吐了一句:「請這裡坐一下,好嗎?」左手依然支著臉頰,頭稍微揚起,示意他跟前的位子,也就是我座位右手邊前方的那個位置。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面對講台,但身子略為右傾,在他跟前坐下。然後頭稍低垂,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一會,他仍然保持同樣的姿態,一話也不說。我有點不耐,抬起頭,正好遇上他的眼光。心一驚,忙不迭地移開視線,心臟跳得好厲害!那感覺真像是小偷當場被逮了似的,又驚又怕!

  當然,我對勞勃瑞福的感覺沒有那麼複雜。雖然久仰他的大名,真正接觸到是在二年級上他歷史課以後的事。我之所以會感到心慌,完全是心理正常的反射動作罷了!看!他莫名其妙的冒出來,又一句話也不說,直是盯著人瞧--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由不得我不感到心慌意亂。

  「妳從那裡看來那些東西的?」

  「什麼?」沒頭沒腦的,我怎麼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話,昨天妳課堂上講的那些話。妳是不是看了一些這類的書,然後大受感動,就照本宣科搬了出來?」

  聽了這話,一剎那,我竟然不知是該生氣還是憤怒。

  我承認,我的思想跟不上時代,對愛情有著過份美好的憧憬,嚮往那種「一生情,一生還」的刻骨銘心;我也承認,不少同學笑我太迂腐,中了神話傳奇的毒太深,相信什麼美麗的傳說,死守著封建時代女性的柔弱,讓男性大沙文主義騎在頭上。

  「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該從一而終?」她們這樣的不滿。

  然而,我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形式,表面上的平等。我要的是真情真性,一輩子真正的幸福快樂。

  我們已經十七歲了!可以對人生,甚至對愛情有更多的憧憬。雖然大人們看我們不過是小孩一個,可是我們自己卻有那樣的自覺,知道自己已經長得夠大,足夠獨立自主,堅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我對相信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只有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我調整了坐姿,面對著勞勃瑞福,然後抬頭挺胸,直視著他的眼睛,挑釁的說:

  「那麼你以為呢?親愛的老師!」

  勞勃瑞福露出他一貫陽光般燦爛的微笑,略帶一抹揶揄,相當令人心動!

  「別那麼衝動!我只是好奇。妳還那麼小,才幾歲--十五?還是十六?--就對感情有那麼強烈的想法。」

  「我怎麼想是我的事,」我的口氣仍不是很有禮貌:「而且,是你自己問我的想法的。誰知道,那樣講會礙著了你。還有,不要太自以為是,我已經十七歲了,記住,十七歲,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什麼叫太小?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了!」

  勞勃瑞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或者說,揶揄的味道更濃了:「好,十七歲,我記住了。小孩子,脾氣別那麼大。妳真的是那樣想嗎?」

  「是的。」我重重地答應。

  他這時也不笑了,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我也回視著他。然後,他突然地站起身,撥亂我的頭髮,說:「不早了,趕快回去。」說完就走出教室。

  我愣愣地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7:44

第七章   

  「妳確定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

  星期天晚上,我正和數學奮戰時,媽咪輕敲我的房門。我抬起頭對她輕輕一笑,便又鑽入方程式中。

  媽咪將抬燈按低,坐在床沿,又問了一次。

  我轉身向她,臂襯著椅背,手上仍拿著筆:「妳只要留下足夠的錢就沒問題了。」

  「好吧!既然妳這麼說。」媽咪一向是不擔心我的;我一直自愛又自律。

  媽咪起身走向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折回來:「我問過三嬸婆了,妳們學校--那個親戚--」

  「媽咪,等妳回來再說好不好?」我打斷她的話。老實說,我對這個親戚不親戚的,實在沒多大興趣。

  媽咪無可奈何:「好吧!那我就不打擾妳看書了。我留七千塊在抽屜,妳自己看著用。外公那兒,有時間多去走走,還有爺爺那裡也別忘了。要記得吃飯,妳那個胃啊,稍一不注意就全是毛病。」

  我看著媽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的胃一直不好,從沒有看她表示過什麼,現在,她這樣說,又算什麼呢?我不是說我媽咪不關心我,或忽視我,而是……而是,媽咪的形象一直那麼優雅、高貴、迷人,十足的貴夫人形象。從我有記憶以來,會抱我、親我、膩我,叫我小嘟嘟的,一直是爹地;會叫我小心不要跌倒,拍拍我心口笑說「不怕」的,也是爹地。而媽咪,偶爾不小心摸到她的裙角,我都擔心會把她美麗的衣裳弄髒。媽咪總是很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絕對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也因這樣的「信任」,她從來不擔心我是否吃飽了、睡暖了、穿夠了!

  媽咪絕對是社交界光芒四射的名媛,絕對是商場上能力十足的女強人。可是,母親的形象,在我心裡卻淡薄得可憐。

  媽咪對我一直是淡淡的,不像我在小說、電影中看到的,那種熱濃郁的母愛。爹地死得早,我也就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和媽咪反倒和陌生人一樣地。

  而現在,面對媽咪這樣露骨的關懷,我反倒覺得侷促不安,不知說什麼好。

  媽咪看我沒有反應,將門輕輕帶上,離開房間。我將檯燈扳高,盯著刺亮的燈泡;良久,頭昏目眩起來。

  一直到我上床睡覺了,只要一合上眼,伏在眼瞼下黑暗的角落,那些金星亂射的流光,便張牙舞爪的飛撞上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7:50

第八章   

  星期三下午是覺得最舒坦的時光。連著兩堂的體育課,鬱悶的心情被驅散了不少。

  其實我的體育是一等一的差;我喜歡的,不過是趁著活動展開的混亂之際,偷空在空曠的操場四處野遊。反正在升學為主的前提下,大家都沒有把體育活動看得太認真。甚至連體育老師--我看啊!他自己都快跑不動了。這樣說,也許太誇張了。老賴雖然年逾五十,看起來其實還是強壯硬朗得很;只不過不知為什麼,學校一些體育老師,全是些老弱殘兵,每每看見他們帶著學生四處奔跑時,都暗替他們捏把冷汗,深怕他們一不小心,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嗚呼哀哉。

  在操場野遊,實際上並不是那麼有趣的。而我貪圖的,不過是在正常的體制下,一些脫軌的快感。奔馳在操場上,那種偶爾一點放肆的心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正值燦爛的年華,美麗的青春歲月。

  學校是呈ㄇ字型的建築,樓高五層。左邊是各實驗教室、烹飪教室、軍訓護理教室、福利社和體育館的組合;右邊則是音樂、美術教室、圖書室、閱讀展覽室交錯參雜著。正中間巍麗的建築,則含括了校長室、各級辦公室,和各年級各班的教室。那凹洞的一大塊空白,就是我們可愛的操場,大得一如撒哈拉沙漠。而缺口處的左下角,忠實的校工老愛有事沒事就在那門口附近梭巡。向右延伸過去成一直線,則是一排不及我胸膛高的圍牆,正好讓我趴在上面,覺得很舒服。

  說起那圍牆,真叫人覺得好笑。防止我們逃學?「拜託!矮得跟土墩一樣,我腳一跨就過去了!」阿花說得倒不算誇張,對我們這些沒什麼形象、又不顧斯文的人來說,這道牆,實在突兀得有些可笑。那麼,圍著只是好看的?但又不太像。牆的顏色保持著水泥最始的本色,加上風吹日曬,歲月的刻痕,斑駁脫落得令人不忍猝睹。

  「活脫像長膿生瘡,被剝了皮毛的老鼠。」

  阿花儘管誇張,這比喻,我還覺得真貼切,雖然有一點噁心。

  那麼,圍這道牆,為的是什麼?

  「我看,八成是怕我們一不小心,給車撞死。妳看!這外面是紅磚道,再過去就是馬路了。有道是,馬路如虎口,我們這些嫩羊,可經不起一、兩次的摧殘。」小麥雖然沉靜,顛起來可和阿花不相上下。我雖然覺得她的說詞漏洞百出,可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解釋。

  學校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依山建築而成,山坡平緩,才幸運得能有那麼一大片的操場。這圍牆,正對操場,依牆而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風凜凜之感。

  不過,趴在上頭會更舒服。如果倒轉過身,背靠著牆,將頭枕靠在上面,雙手橫向橕開,搭在圍牆上,仰望浮雲,聽任和風吹拂撥弄--唉!那真是人間天堂。

  像現在,我就是處在這樣的仙境中,小麥和阿花則在兩旁,一個頭襯著雙臂,注視牆外的車水馬龍;一個雙手抱胸,背抵住圍牆,看著操場上的同學尖叫嘶喊。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願意講話;可是兩人都不出聲,倒讓我覺得反常。往常這時候,她們兩人老喋喋不休,煩都煩死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立直了身,轉頭向阿花:「怎麼了?都不說話!」

  阿花歎口氣,回過身,面向操場。

  嘿!還是不說話。

  「小麥?」

  「也沒什麼。」小麥變換一下姿勢,將手放在腰帶上:「上星期六去看電影,和王大意見不合。王大說了句「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阿花一氣,將冰淇淋甩在他臉上,就這麼砸了。」

  「原來如此!怎麼沒人跟我講?」我問。

  「打電話給妳,老沒人接聽,到了學校,妳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怪她們。媽咪禮拜天提早到南部後,我就把電話關掉,鈴聲怎麼響都礙不到我的耳朵。到了學校,看見勞勃瑞福,星期六下午的事不斷擾亂我的心。這事,我又不好對她們說,難怪她們看我一副心神不寧的糗樣。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我看著小麥,小麥雙手一攤,一副沒轍的樣子。

  我沉吟了一會,然後問阿花:「妳向他道歉了嗎?」

  阿花搖頭。

  「電話?」

  又搖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妳不對,妳一定要先向他道歉,除非妳真的不甩他了。否則,指望他先跟妳道歉,也許可能,不過機會很渺茫。意氣用事,搞不好你們就這樣冷淡成真,永成陌路了。」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很奇怪。奇怪自己怎麼這麼冷靜,這麼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十七歲懵懂無知的少女。

  早熟嗎?大概吧!我討厭這個字眼。這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成長,我寧願無知一點,蠢得像一般正常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在媽咪眼中,我一向自律又自愛,在小麥、阿花眼中,我既堅強又可依賴。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有人可以讓我撒嬌使賴,像對爹地一樣。

  不!我一點也不堅強,我只是尋常的十七歲女孩!

  阿花收回漫無焦點的視線:「那妳幫--」

  「自己的事,自己負責。」我打斷她:「別指望我幫妳。」

  「好吧!我自己來。」總算恢復了一點生氣。接著話題轉--唉!本性難改!

  「妳沒去,王大那兩同學失望極了!」

  「得了吧!他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少灌這種迷湯。」

  「真的!我不蓋妳!麥子可以作證。」阿花舉起右手,信誓旦旦。

  小麥也笑了:「是真的!王大早不知跟他們提過妳幾百遍了。」

  「失望是有一點吧!」我晲了小麥一眼,故意將聲音拉長:「起碼有九十九點是既高興又滿足的吧?」

  果然!小麥緋紅了臉,靦靦的笑了一下。看樣子,一場電影又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那麼,勞勃瑞福和米俊寬呢?她們心裡,又將如何對兩人作安排?

  其實,我可以瞭解她們這種心態。十六、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瀟灑迷人的男老師自然容易令人傾心,然而,那也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瀟灑英俊的男老師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話數據,暗戀一下自是無妨,沒有人會對此太認真,那只是成長期中,必經的過渡現象。對她們來說,同齡的男孩,才是她們煩惱的所在。

  這樣,也許真的幸福的--而我,也許也是幸福的吧!

  我執意的只是真情真性。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老了青春就什麼都不是了。若說有什麼可貴感人的,不過就那份執著。聰明的人類,卻不知為何總偏偏固執於那份青春和皮相,為愛情的年齡設限,甚至條件、家世、學歷--什麼事,一談起了條件,也就談不上什麼純真了。

  十七歲的我,有一顆太蒼老的心。因為看得太明白,瞭解得太多,我只求那份真情真性。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讓我質疑的,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而是他們彼此心裡是否存在著那份真。

  話雖如此,美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儘管是一時的迷惑,成熟、俊美,充滿男性魅力的男老師,總能輕易地蠱惑缺乏任何色調、純潔寂寞的少女芳心。何況,我們都長大到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了,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偷偷的幻想總可以吧?

  所以,我很瞭解,也諒解小麥和阿花的心態。她們既不像我,漠視成人世界一切禁忌規範,又抵不住本能感情最原始的呼喚和波動--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真的是好看、又深具魅力的人。那麼,在心底偷偷喜歡又何妨!

  但女孩子,明明只能愛一個人、嫁一個人,她還是希望天下每個男子都傾慕她、寶貝她、注意她。阿花和小麥不見得把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的份量看得重--阿花也許更喜歡王大,小麥也許更傾慕令她緋紅了臉的那個人--可是她們心裡還是希望他們能注意到她們,多看她們一眼。

  很奇妙吧?女孩子微妙的心理!這很難有合理的解釋,大概算是天生的虛榮!--虛榮?那我呢?我對於他們又是怎樣的心態?……

  「杜歡!杜--歡--」阿花的叫聲,將我拉回現實來。

  「妳在想什麼?叫妳好半天了,應都不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

  不是的!我對他們不是那種虛榮的心態,我不是--

  「還騙!臉上的肌肉都僵成好幾條了,不說就算了!」

  阿花祭出這招殺手鑭,我倒真不知如何應付。當然,我可以不理會她的撒潑,可是,今天因為心裡真有秘密,我無法無視她的不滿與埋怨;何況小麥也以一臉疑惑的表情對我。

  可是,該怎麼說呢?難不成告訴她們,我們對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的心態,都只是女孩子一種天性的虛榮?不!我不是!我不愛米俊寬,也不愛勞勃瑞福,我只是--天!我到底只是什麼?

  「好吧!老實告訴妳們吧!」我攤開雙手,聳聳肩:「我剛剛在想的是--老師在吹哨子催大家集合了!」

  說剛,我一溜煙就跑開。阿花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跑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咒罵。

  整好了隊,點過名,下課鍾還未響,老賴就早早放牛吃草。

  操場的地勢比教室略低,中間又橫隔一條柏油道,其間的兩道階梯,遂成為雙邊必經的橋樑;教室又高遠在四樓邊境的廁所旁邊,怪不得阿花每次一踏上這些天弟,總要高聲朗誦孟子天下篇。那實在是肉體的一種苦難!

  教室所在這棟大樓是長方形建築,每層樓兩端各有一個大型盥洗室,兩邊也各有樓梯出入,此外,正中央尚有一個樓梯出入。各級辦公室則集中在一、二樓中間樓梯的兩側。

  現在,我們正走向左側面對校門口這個樓梯口,也就是鄰近體育館這個樓梯。高二三班好死不死就在四樓左側的廁所旁!阿花突然叫道:「勞勃瑞福」!這些同學三三兩兩,有的已經上了樓梯,有的還在我們身後,聽到她的叫聲,好些人回過頭探個究竟。只見勞勃瑞福意態悠閒、從容地從體育館的方向走入陽光裡。那些人這才知阿花指的是誰。勞勃瑞福是我們私底下對他的稱呼,同學們當然不知。不過我想,總是有幾個人知道吧!這種事又不是秘密,平常我們言談間自是不會多加遮掩。

  勞勃瑞福可能是察覺有多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然後走近身,展露一個迷死人的笑容。我回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笑臉,心頭一驚,他已經來到我眼前。他停頓一下,許多人和他打招呼,然後,沿著招呼,就這樣穿過我們之間。

  我暗吸了口氣,催促小麥和阿花兩人回教室。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8:11

第九章   

  第八節輔導課一下課,我急忙整理書本,抱起書包就要離開。媽咪明天就要回來了,這些日子,我聽任自己放肆得有些離譜,家裡一片散亂,我急著趕在媽咪回來前整理好。

  才到門口,服務股的大嗓門就在身後響起:

  「杜見歡,妳想溜啊!清潔工作請先做完才回家!還有,別忘了!妳今天是值日生,同學打掃完了,要負責把垃圾倒掉!」

  老天!屋漏偏逢連夜雨。清潔工作不是上節課就做完了嗎?值日生?真要命!

  我抓起掃把,快速將份內的工作做完,然後環顧其它打掃的同學--天啊!簡直悠閒得讓我心焦。

  別班的同學差不多都走光了,我那些親愛的同學才總算將打掃工作做完了。我拎起垃圾筒,飛步跑下樓,果真欲速則不達,才不過踏空一格階梯,整個垃圾筒就唏哩嘩啦的滾下去。

  結果,我重新掃了一遍樓梯。同學一個個悠閒地打我身邊經過離開。「雞婆」還故意走到跟前說:「值日生!好辛苦哦!」然後才得意開心地笑著離開。

  我急著收拾殘局,無心和她計較。阿花走過來,幫我垃圾筒擺好。

  「杜歡,麥子有事先走,她說下次一定補還妳這次的份。」

  什麼?我聽不懂阿花在說什麼。

  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阿花笑了:「值日生啊!妳忘了,妳和麥子是一道的。」

  值日生?哦!對了!難怪我老覺得怪怪的,像少了什麼似的。

  「麥勝男呢?值日生!哼!」

  「我說了啊!妳沒在聽。」阿花陪著笑:「麥子說她有事必須先回家,請妳多勞累一下,下次她一定補還這次的份。」

  「那妳--」

  「對不起啦!我也沒辦法幫妳。我媽今晚有事要出門,特別交待我早點回去看家、煮飯。」阿花一臉抱歉的表情。

  阿花的媽媽,我見過幾次,標準的賢妻良母,和阿花的人來瘋相差十萬八千里。

  「沒關係,妳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都這個地步了,心胸不寬大點行嗎?

  等阿花下樓後,我草草地將灰塵掃散了事。反正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也沒人看見。經過這一折騰,再加上等車、坐車回家的時間--我不敢再想了!拎起垃圾筒,三步並兩步下樓,往垃圾處理場的方向跑去。

  不是我要批評,學校真是故意折騰人,好好個垃圾場,故意和教室距離個三千五百公里,相隔南北極,遠在圍牆最偏僻的那一角。我們戲稱它「好望角」。平常還好,遇上這種節骨眼,急得我怨聲載道。

  等我總算倒好垃圾,穿過操場,爬回四樓,進入教室將垃圾筒放好時,早累得癱趴在桌上。好一會才起身,去廁所將手洗淨,順便沖把臉。胡亂用衣袖擦乾了臉後,才走出洗手間,卻在轉角處碰見到了勞勃瑞福。

  這樣說,其實是不正確的。事實是,我和勞勃瑞福撞個滿懷。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冒出來的,大概是為高三加強功課吧!可是高三教室在三樓,辦公室在二樓……

  我還不及勞勃瑞福的唇線高,是以,撞到他時,整個人幾乎全僕在他懷裡的,鼻子給重重撞了一下。我捂著鼻子,還來不及看清撞到的人是誰的,他已伸手扶住我的肩膀,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又來了!這個動作。我突地一顫,只聽得他輕輕地笑:「莽莽撞撞的!妳最近好嗎?」

  我抬頭看著他,手仍捂著鼻子,舌頭卻打了結。

  他又輕輕一笑,手仍扶住我的肩膀:「鼻子給撞斷了?跟個孩子似的!」

  說罷,又一次撥亂我的頭髮,然後下樓離去。我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過身子。這一回身,猛一驚嚇的,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似的。

  米俊寬正朝著我的方向走來。

  距離並不遠,那麼表示,剛剛的那一幕,他都看在眼裡了?他走過我身旁時,冷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下樓離去。

  上天真是愛跟人開玩笑。為什麼會碰到他們呢?明明中間有個樓梯,距離又近,他們偏不走,偏要挑廁所邊的階梯;四樓也不該是他們放學後,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們都挑了這地方出現了,我真是倒霉--

  沒時間多想了,我得趕快回去,把家裡好好地整理、清掃乾淨。還有把冰箱剩的那幾包泡麵處理掉,媽咪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到學校,朝會已經開始了。

  昨晚收拾完畢,再洗個澡,到能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今天早上能趕上朝會,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精神可嘉。可惜,負責值星的老師並不領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趕鴨子似的趕我入隊伍,我只好快步的入列。小麥疑的眼光探視過來,我對她淺淺一笑,懶得多作解釋。

  朝會一結束,小麥一臉抱歉的神色就兜了過來。我擺了擺手,露出諒解的微笑,示意她不用再多說什麼。

  回到教室我就輕輕趴在桌上,實在困得一身細胞都不知要往那兒擺放。不一會,阿花就輕輕拍我的肩膀,耳語著上課。我坐直了身子,努力睜開雙眼,但是因為趴睡過的緣故,一時間仍不是看得很清楚。

  這時米俊寬已經站在講台上。先是淡淡地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言不發,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五道數學題。

  大家都為他這個舉動感到莫名萬分。若說是講義筆記,也不是這種抄法;那麼考試?怎麼事前都毫無徵兆?

  幾乎每個同學都面面相覷,一臉狐疑。

  米俊寬再度掃了全班一眼,朗聲說道:「開學至今快兩個月了,一直不知道各位對到目前為止所學的東西瞭解了多少。今天這個算是小小的測驗,只是瞭解一下各位到底學習了多少。黑板上的五道題目,請各位現在開始作答,三十分鐘後交卷。」

  慘了!他果然玩起杜晚晚那一套!小考、抽考、隨堂考,外加臨時小小考。這兩個月來,西線一直無戰爭,所以,我一直以為他自恃是留洋回來的,搞什麼啟髮式的教育,不屑也不作興考試測驗那一套古老的玩意兒。因此,我一直放心的得很,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那知人算還是不如天算--虧我當初聽得江山易人,還那麼興奮,以為擺脫了杜晚晚這個夢魘,還大肆慶祝了一番自己的好運道--看樣子,我是天真過度,樂觀得太早。

  小麥數學好,一向不煩心這個;阿花東拼西湊,也勉強上得了檯面,我就不行了。那一道道數學公式看在我眼裡,題題是無字天書,就算我內功精湛,也不知從何練起!

  所以,這時我只是苦著臉,面對一張白紙,不知如何下手。

  時間滴答地過,眼看只剩下不到十分鐘就該交卷了,索性亂寫一通。運氣好,搞不好讓我蒙對了幾題。

  說來也奇怪,我其實並不怕碰數學,甚至每一道題目我都可以解得頭頭是道。問題是,解出來的答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鴨蛋抱多了,害得我信心大失,就此對數學這東西沒什麼好感。

  學校雖是清淨的殿堂,但在升學的前提下,有時還是很現實的。所以,各科教師對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心多歪偏了一些自是無可厚非,這一點我一向看得開,也不理那些個對我冷嘲熱諷的人。好在我只有數理不堪見人,尚不至於丟盡祖宗八代的臉。

  不過,我倒真是怕將來米俊寬鴨蛋看多了,情緒失控,倣傚杜晚晚,臨了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那我可就消受不起。話雖這麼說,如果我實在這麼不爭氣,怪得了誰!那也只有怨老天--閨怨不閨願啊!

  更糟的是,一星期六天上課中,倒有五天要和數學先生打照面。對我這種心虛的人來講,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但也許別人比我更努力。在這方面,我有著很深的挫折感;當然,旁人是看不出來的。數學不好,死不了人的,他們看到的,一向是一臉無所謂的杜見歡。像現在,時間到了,交上試卷後,碰上阿花的眼光,我也只是聳聳肩,沒什麼大憂大愁。再大的暴風雨都會過去的,一旦過盡了,一切就海闊天青了。每隻狗都有牠猖狂的一天,更何況是人!數學既然不好,我再擔心也只是杞人天,幫不了什麼忙的,倒不如對自己好一點,少給自己心理壓力。

  米俊寬收齊了卷子就開始講課。看著他,我才猛然想起昨天放學的事。他是否看到了……算了!看到了又怎麼樣?會思想的,最怕胡思亂想!我還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下課鐘響了,一些同學立刻湧上去,圍著米俊寬提出各種問題。我很佩服那些同學用功進取的態度,雖然天知道她們問的到底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事。

  阿花撇了撇嘴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小麥因為背對著我,所以不清楚她的情緒。其實我倒很羨慕、佩服那些同學有那等勇氣,對自己心中欽慕的人直接付諸行動。至少她們勇於表達自己,換作我,大概只敢在心裡偷偷暗戀著,等著對方在萬紅千紫中發現我這顆珍珠。

  所以,每回看見受歡迎的男老師,身邊環繞著一堆修飾得漂亮萬分的同學時,我的反應不致於像阿花這麼不屑,那些人實在是勇氣可嘉。這是個重視包裝和我自我推銷的年代,由小窺大,說不定將來那些同學都是些叱詫風雲的人物。

  「嘿!妳們兩個,今天放學有什麼節目?」阿花從座位傾過來半個身子。

  「別問我。我媽咪今天出差回來,我那兒也動彈不得。」

  「那,麥子?」

  小麥仍背對著我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麥!」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阿花問妳放學後有沒有什麼事?」

  小麥看著阿花,遲疑了一會,然後說:「我有約會。」

  「約會?」

  這下子阿花簡直發現了新大陸。她乾脆把椅子搬到我的桌旁,三人鼎足而坐。

  我也不禁有點好奇。麥勝男濃眉大眼,五官分明,三分英氣迫人。雖然不似一般女孩的柔媚,卻自有一番清麗。我知道省中好幾枚小呆瓜喜歡她得緊,但約會!這還是頭一遭聽到的。小麥有她的標準,我倒真想不透什麼人可以達這個高標!如果是米俊寬,也許還有可能,但那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小麥做夢是做夢,現實和幻夢之間可從來不會弄混淆。

  「不勞妳們倆傷腦筋了。是張衍。」

  張衍?我還不明白。

  「是他呀!麥子,看不出來,妳還真人不露相哦!」阿花曖昧的語調和神情,讓我更加疑惑。

  「妳們到底在說誰?」

  「就是王大的同學嘛!上次一起去看電影的--我就說嘛!上次妳只顧著和張衍那傢伙說話,害我又要招呼王大,又要應付李敬業的,原來是這麼回事。」

  「妳別亂說了。昨天他才打電話約我的,剛好我今天下午沒事,所以才--」

  說到這裡,小麥居然粉紅了臉,打住了話。

  我看著小麥,心中悵悵的,竟為她的初戀不安起來。十七歲的我們,儘管將初戀看待得如此重,卻怕和生命各階段的故事糾結成團後,貶值成不過是過渡時期的一種情緒。

  而初戀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初戀的誕生也為聰明的人們提供了絕佳的借口,所以,聰明的人類理直氣壯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譜出一首又一首的戀曲,而諾言啊!不過是每段戀曲中一句叫座的名詞。什麼真情,什麼執著,都是講給說書的聽的,好留傳後世,讓一些像我這樣的傻瓜聽在心裡,追求什麼真情和真性。

  有一天,小麥也會變得和那些人類一樣聰明,忘了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什麼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麼,我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8:25

第十章   

  一大早就被電話吵醒,好好的星期天就這麼醜陋的開始

  該死的電話!

  「喂!」吵醒了渴睡的靈魂,當然不要冀望我會有什麼好口氣。

  對方察覺出我不友善的語氣,仍然是一派溫和有禮的口吻。是一個充滿磁性、有魄力的男性聲音!

  原來是編號三。

  媽咪的仰慕者眾多,我從來也沒見她對誰熱衷過。編號三是我看得較順眼,而媽咪恰好對他也不太冷淡的一個。其實媽咪那些個仰慕者,都不是等閒之輩,大多是事業有成,地位有型的那類。然而,也許正因為那些人大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所以言談舉止間不免流露出一些驕人的傲氣,或者志得意滿的高張氣焰。對自己太有自信、信心滿坑滿谷不是什麼壞事,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卻囂張刺眼得厲害。

  我絕對欣賞自信十足的人,可是不是那一型的。說句不中聽的,他們的「不凡」,不過多半因為幸運地生長在富裕的家庭,父母用金錢將他們堆砌成材罷了!所謂天才,其實有九十九個需要靠栽培。這世界之所以大智大才的人如此稀少,泰半因為財富極度不均的關係;一文錢壓死一個天才--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相所謂的權威。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他們之中倒有幾個讓人覺得很有些好感,編號三就是其中之一。

  編號三梁志雲,位居某計算機公司的總裁,風度、魅力自不在話下,沉穩又多禮,十足的紳士風度,溫柔得可以醉死人。四十多歲的人了,歲月卻沒有錄下太多的刻痕,反而平添好幾分誘人的丰采。

  我把話筒擱在一旁,然後喊醒媽咪。

  然後我回房補睡回籠覺,卻了無睡意,一直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咪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嘟嘟,奶奶打電話來,妳沒有去看他們?我打電話問過外公,妳也沒去外公家。」

  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和奶奶說好了,這個週末去看他們。外公那兒,下個週末再過去。」

  我點點頭。

  「如果沒事,今天就請妳待在家裡,媽咪有事要出去。」

  我再點點頭。媽咪準是和編號三約好了。她不講,我也不會問。

  我繼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那是個無趣的景象,可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的。

  我在想,如果媽咪別的媽咪一樣,比如像阿花的媽媽一樣,每天煮飯做菜,哄小弟弟,和孩子們又叫又笑又鬧的,氣不過時罵他們一句「死小孩」--如果媽咪也像這樣,會是怎樣的景象。

  我拿起枕頭,用力砸向天花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8:57

第十一章   

  一早陽光普照,萬里無雲萬里晴。

  米俊寬從陽光下走來,剪裁合宜的服裝,使他看起來更加冷漠傲人,有種貴族的意態。

  米俊寬的冷,反而成為他吸引人的特質;如果他像勞勃瑞福一樣展露著迷人的微笑,說不定眾色女子反而要大失所望。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個好看到可令人心動不自在的男子。

  他站在講台上,用著和表情一樣冷的聲音說:

  「看到各位這次考試的成績,老實說,我很懷疑,各位將來憑什麼和別人競爭考大學?要知道,實力是一點一滴累積的,而考試正證明了各位有多少的實力。考試不是考給我看的,也不是為了好玩的,而是藉由它告訴各位,自己有多少的實力可以和別人競爭。我希望各位對這個科目,對我指定的考試能夠認真的學習對待。以後每個星期一固定出些題目作為各位的練習,每次的成績都將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我們以六十分為基準,標準以下的同學當周週末留校加強輔導。希望各位好好努力,充實自己的實力。關於這次的測驗成績,很抱歉,也必須列入學期的成計算之內。收到試卷後,四十分以下的同學,本週六放學後請自動留下來。上課的地點仍在本教室,我會在場督導各位。」

  慘了!他果然來了這招。

  「杜見歡!」

  我快步跑上講台領回試卷,他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

  低頭一看--完了!

  走回座位後,我呆呆地坐著。阿花直問我考得怎樣,我也懶得理她,只是惦記著這週末得去看爺爺奶奶……

  阿花傾過身子想看我的考卷,我把它往抽屜一塞,不肯讓她看。她賭氣不理我,我也在乎不了那麼多了。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她的舉動厭煩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考卷。

  講台上的米俊寬已經開始講課。我攤開筆記,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我試著集中精神去瞭解,意會他話中的內容意義,卻完全白費了精神,還是不懂!

  我支著頭,長歎了一聲,看著他的身影,心煩意亂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9:03

第十二章   

  整個禮拜我都在想,怎麼講最合適最恰當--告訴媽咪,這個週末我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難!

  我想過各種理由:肚子疼!胃痛!牙疼!小麥和阿花有事找我!班上臨時有事!或者塞車誤了時間--不行!這些都不行,全不是理由,到了媽咪那裡一定全行不通的。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要怎麼說?

  我也想過了,缺席跑回家算了!可是想想米俊寬那張撲克牌臉和那些話,再回想杜晚晚送我的那碗補湯--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那麼該怎麼辦呢?我要用什麼借口?

  想得我的胃都絞痛起來。

  提起胃痛,倒讓我想起勞勃瑞福。他是我這一星期來感覺最溫柔的事。自從那個黃昏後,每次相遇,他總會叫住我,像個老朋友一樣,充滿笑意的眼和淡淡的笑顏裡,毫不掩飾的親近友善,總讓我有種受疼愛的感覺。知道了我有胃痛的毛病,玩笑似地敲打我的頭,說道:「壞孩子!妳一定常常不吃飯。」然後遞給我一個麵包。那一剎時,我心裡對他湧起一股難以解釋的親近和熟悉感,覺得他是最可以倚靠和信賴的人。

  我們的關係微妙的滋長。勞勃瑞福像是個老朋友,有一種溫暖。

  不過現在我不敢多亂想。現在我滿腦滿思緒都是一個問題:該怎麼辦?明天留校是鐵定的事實!可是媽咪已說好要去爺爺家,如果我沒去--唉!我實在不敢想!

  怎麼辦?

  胃痛得更難受了!

  剛剛看見米俊寬打走廊經過,我不顧一切衝出去,盤算著請他明天放我一馬。一近身,碰到他兩道冷電似的眼光,打得美好的如意算盤就全都給凍住。我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也不問什麼事,筆直站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到最後,我還是什麼都不敢說。

  我的舉動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米俊寬離開後,阿花滿臉疑惑將我拖回教室。

  「妳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我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妳說話啊!看妳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對米米欲言又止的。難得妳有這麼大膽的舉動。」阿花的口氣有點酸。

  女孩子就是這點小心眼,明明不是認真對待的對象,她還是希望只有她一個人能獨佔他的注意力。可愛的阿花終歸脫逃不了女人嫉妒的本能。

  阿花看我還是不回答,有點動氣,更加催促著說:「妳到底說不說嘛!神秘兮兮的!上次發考卷時也不肯讓我看!」

  我抬起頭,很不幸的,就那麼接住張亮麗投射而來輕蔑的眼光。我不知道我又是那裡得罪她了,她好像看我特別不順眼。

  我清了清喉嚨:「這關妳們什麼事?這麼雞婆!」

  「雞婆?妳什麼意思嘛!不說就算了!罵人家雞婆!」阿花氣得回座位,不再理會我。

  看情形我非得讓步不可。我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雖然心裡覺得厭煩,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等事破壞彼此的友誼和氣。

  「算了!妳們既然想知道就告訴妳們吧!我明天下得留校,可是我和我媽咪約好有事,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跟米米有什麼關係?」

  「我原來是想請他通融一次。不過,還是算了!想也知道,說了也只是白說,自討沒趣。」

  「那妳打算怎麼辦?」小麥聽了半晌,才蹦出這句話。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覺得煩!」

  「跟妳媽咪說了嗎?」

  我搖頭

  阿花見我搖頭便說:「老實告訴她不就結了!」

  我瞪著她,不知該罵她白癡還是低能。這個死沒腦筋的!如果可以老實告訴媽咪,那我還煩個什麼勁!

  「我看妳最好還是找個借口,如果不想讓妳媽咪知道的話。」小麥說。

  我苦著臉。這當中有許多內情是小麥不知道的。倘若真的有事,那還無所謂,我怎麼告訴媽咪,我是因為數學測驗考零分才被罰留校的?媽咪是絕對無法忍受我這項被留校的事實!何況她又很在意我所有的表現傳到親戚間對她的影響。而且,爺爺是和大伯、二伯住在一起的,我們那些公、叔、伯、姑、表之類我永遠也搞不清楚關係的親戚也都住得不遠,到時候我那張零分的考卷,還有因為被罰留校而遲到的事實--唉!我可以想像得出媽咪那張美麗的臉龐上晶凝出的冷漠寒意。

  怎麼辦?

  小麥和阿花討論了半天,是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兩個人一起望著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時上課鐘響了,勞勃瑞福帶著一身陽光走進教室,溢滿一室晚秋的暖意。勞勃瑞福當然是屬於陽光的,那麼米俊寬呢?米俊寬應該是一顆寒星,閃著青冷的光,卻沒有一絲熱。

  奇怪,我怎麼會想起他!我抬起頭,眼光四處游移。十月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窗玻璃暗自挪移,光影交織錯落在無聲靜謐的世界中。我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有點不捨和惆悵。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美麗,終將會過去,青春,慢慢在老去,每一季都有新的陽光,可是流年在暗中偷換,每個日昇月落,再現的,不過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

  我收回游移的目光,落定在講台上勞勃瑞福的身上。他正看往我的方向,我望著他,忘了迴避,竟怔忡起來。

  我和勞勃瑞福可能有未來嗎?他心裡對我怎麼想?他對我好,是一種禮貌的關懷嗎?--是的!我看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好。可是,他對我的態度,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暖--唉!我的心糾結紛亂,越想越迷亂。我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下課鐘聲隨風飄送,勞勃瑞福收拾好課本離去。我的心隱隱有些痛,為的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回到家後,媽咪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坐在黝暗的客廳,胃還在痛著。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人在某種哀傷過後,總會有種意外的清明,大概此刻我的心就處在這種清明中,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午夜將至,夜有點涼意了,才聽得大門開啟的聲音。

  媽咪打開廳燈,看見我坐在客廳裡;神情依舊淡淡的,沒有一絲訝異或疑問。她自顧忙著自己的事,我依舊坐在客廳中,一動也不動。

  一直等到她卸好妝,洗完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客廳,我才移動一下身子,把擔心了一整個禮拜的事說出來。

  「媽咪,明天我不能跟妳一起去爺爺家。」

  媽咪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我看著地上繼續說:

  「明天下午數學老師補課。所以,我是說,請妳自己先到爺爺家,我等下課後再趕去。到那裡大概是五點半左右。」

  我實在不是說謊的料,這麼一點小謊都說得結結巴巴,口齒不清。

  「補課?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臨時宣佈的。」我仍然看著地上。

  「好吧!我會告訴爺爺,妳下課後立刻過來。」

  媽咪說完這話便起身離開客廳。我繼續呆坐了好半晌,才關掉電燈隱入黑暗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9:25

第十三章   

  今天的天空藍得像太平洋一樣,高高闊闊的;涼風輕輕地吹送,漫天灑滿一室璀璨的秋光。秋末冬初最多是這種可人的日子和陽光。我趴在桌上,耽溺在這樣如夢的境域中,幾乎忘了自己所有的立場。直到米俊寬的聲音從遙遠的那方傳來,我這才一驚,回到現實的框框。

  米俊寬正重新講解一遍上星期六的考題。被留下的同學都聚精會神的融入其中。我算了算,包括我在內,總共十一個。難怪他上次氣成那個樣子!十一個,佔全班的五分之一強!這還只是四十分以下的,那麼,不到六十分基準的人豈不更多?我還奇怪他明明說以六十分為基準,怎麼今天才留校四十分以下的。原來!

  我想起自己那枚刺眼的鴨蛋,心頭一暗,勉強自己集中精神,注意米俊寬波動的所有方向。

  好一會,學校的課鍾在星期六無人的午後依然忠實的響起。我沒有帶表的習慣,不過,憑經驗斷定,那是四點的下課鐘。

  講解已經告一段落了。我原以為可以圓滿閉幕了,誰知米俊寬竟回身在黑板上寫下五道題目,然後面對大家說:「請將這些題目做完交上來。先寫完的人可先行離開。」

  我愣在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只見米俊寬悠閒的坐在講台上,身前攤著一本書。四周的同學只剩下三、四個而已。

  我還有一題尚未解答出來。這時鍾又響了,陸續又有一、二位同學交卷離開。我看見米俊寬瞥一下腕表,心裡更急。五點半一定得趕到爺爺家才行。

  在最後一位同學的身影遠離視線以後,我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我丟下筆,快步跑上前交卷,趕得太急,竟忘了講台是築高於教室平面的,結果腳踝狠狠踢上水泥台壁面,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米俊寬身上。

  那一踢,那種錐心的痛,讓我不禁鎖緊了眉頭。我急著想站直身子,可是不等那種劇痛過盡,著實難於行動。

  然而,這情形又實在叫人難堪。我不小心跌倒,撲靠在他懷裡,他竟然也不扶正我的身子,倒像是我主動投懷送抱--我扶著椅背,撐直了身子。這一牽動,痛得眼角滲出了好幾滴眼淚。

  我勉強站立,面對著他,心中有股莫名的恨意,覺得無限的委屈。

  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珠,說:「愛逞強就是這樣的結果。」

  我驚愕地看著他,忘了適才心中所有的恨怒和委屈。他突然著魔般,粗魯地把我推開說:「還不趕快走!」

  我又看了他一眼,是一張冷漠沒有表情的臉。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差錯?剛剛--我再看了他一眼,他一把把我拉過去,冷漠地威脅:「我那麼好看嗎?妳那麼依依不捨?」

  我掙脫他的手,一跛一跛地跑到校門口,攔了輛出租車。結果,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

  我喘口氣,走到媽咪身旁。媽咪一張漂亮的臉,粉凝了毫無表情。

  「怎麼現在才到!」

  我低著頭:「下課晚了,趕出租車過來的。」

  「快去和爺爺奶奶請安。」

  我四處張望,還來不及開口叫爺爺,二伯母就尖著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

  「我說嘟嘟啊!什麼時候來的?正等著妳開飯呢!」

  我笑了笑,瞥了媽咪一眼,媽咪還是沒什麼表情。

  找到了爺爺奶奶,大伯和他的寶貝兒子正圍著他們說說笑笑。

  看見我,大伯點點頭。他的小兒子杜見志看我還穿著制服,誇張的說:

  「杜見歡妳這麼用功,現在才下課。」

  我瞪了他一眼。杜見達--大伯的大兒子,Y大的高材生,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說:「別理杜見志胡說,妳還沒跟爺爺和奶奶請安吧!」

  我叫了聲爺爺、奶奶。

  爺爺笑呵呵的:「嘟嘟啊!爺爺還以為妳不來了!」

  奶奶也笑罵著:「小沒良心的,這麼久都不來看奶奶!」

  我也笑了:「我這不是來了!我是怕常常來看您們,把您們給看老了,那多不孝!」

  「小丫頭伶牙俐齒的,」奶奶又笑又罵:「妳要真有那個心,把奶奶看老了也沒關係!」

  「好了啦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跟您鞠躬賠禮。」

  說完,我深深一鞠躬,奶奶開心的又笑起來。

  吃飯時,兩個大圓桌密密麻麻地,坐了二十幾個人。

  兩個大圓桌,長輩和小孩隔開了坐。大人那桌除了爺爺、奶奶和媽咪外,還有大伯、二伯夫婦以及大姑和大姑丈,再來就是小姑和她未婚夫,還有小叔。小孩這桌則除了大伯的兩個兒子和女兒杜見美,還有二伯三個寶貝蛋:老大杜見飛、雙胞胎見康、見壯兄弟。此外就是大姑的兩個女兒:田青芳、田青芬,還有我。算起來,今天晚上聚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還好,其它那些估叔公伯公姑婆的都沒上門--光是想,就叫我頭昏。

  我們幾個小孩年齡都相當,除了見達和見飛上大學,青芬還在國中唸書外,其餘的都在高中唸書,所以彼此的功課成績,常常是每次聚會時,伯姑母最喜歡談論比較的話題。每次家族聚會,就見她們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比手劃腳的,一點上流社會貴夫人應有的氣質也沒有。每回我總看見媽咪耐著性子的微笑著,常是一言不發的直到曲終人散。

  我實在是不懂媽咪。明明是厭惡至極,為何還要一次一次的忍耐著?當然我的不爭氣帶給她很大的難堪,只不過在人前,媽咪永遠不動聲色,永遠是高貴美麗迷人的貴族名媛形象。

  媽咪的確高貴又美麗,的確動人又大方。杜家每個男人都喜歡她,包括最野最不受教的杜見志,每次看見媽咪都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杜家的女人,我想除了奶奶,大概都對她又妒又羨。總算爹地死得早,我又不爭氣,媽咪沒什麼和她們在爺爺奶奶面前爭寵的,妯娌之間才顯得那麼平靜和氣。饒是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爺爺奶奶仍最鍾愛他們這個美麗動人、又溫順柔靜的三媳婦。

  像吃飯這種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們對媽咪的偏愛。

  大圓桌子,爺爺奶奶大位上座,爺爺坐在右手邊,依次是大伯、二伯、大姑丈、小姑的未婚夫、小叔,奶奶坐在左手,她旁邊的座位照理應該是大伯母,奶奶硬是偏心,讓媽咪挨著她坐,再過去才是大伯母、二伯母、大姑和小姑。起先大伯母自是不悅,好在媽咪一向周到,又安撫著奶奶,一場風波順利平息。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我想,媽咪的處境也是艱難的。爹地的家族是地方上的望族,財大氣粗的,多土又多金,一舉一動隨時都有人在旁叮嚀監視。外公雖然書香傳家,家訓開明,但豪門既入,一切便都由不得已。所以,媽咪並不只是單純的嫁給爹地,而是嫁給整個家族。爹地當初之所以堅持搬出來在外面組織小家庭,我想,也許正表示了他對媽咪的溫柔和體貼的愛意。杜家三少奶奶雖然是很誘人的頭銜,畢竟有它磨蝕人心的為難處。然而,爸地一片體貼媽咪的愛意,終究是惘然。豪門既入,一切就都由不得自己了。杜家,造就了媽咪的美麗高貴,造就了社交界的一顆珍珠--媽咪原來可以將一切掌握的那麼好!天生的豪門中人!可是就因如此,我的童年記憶,甚至慘綠年代,不識「母愛」這種溫情的深切滋味!

  我正想出神,突飛來一根雞骨頭。

  我抬起頭,杜見志那傢伙正啃著一塊雞骨頭,不懷好意地笑著。

  「嘿!聽妳暑假熬了一碗當歸大補湯,滋味怎麼樣?」

  我吃我的飯,鐵了心不理他。

  「什麼當歸大補湯啊?」青芳睜大雙眼,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

  做作!

  「青芳,妳不要聽見志胡說八道。」見達好歹是個大學生,比起見志有氣質多了。

  「大哥,你就是偏心,老是袒護見歡。」見美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任性又驕縱,處處以自我為中心。

  「小美,妳別聽見志胡扯了,他自己被當了一屁股,差點高中要念四年。」見飛含了一口「雪裡紅」,半開玩笑的說。

  「杜見飛,你竟敢掀我的底,看鏢!」

  說著,一塊雞骨頭橫過桌面,直搗見飛的腦門。

  雙胞胎兄弟見狀,一人一手碗盤,將「飛鏢」截下,「噹」的一聲扣落在桌上。

  敢情他們平時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青芳姊妹在旁拍手叫好,見美埋怨她的裙子被弄髒了。我看著他們胡鬧,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我安靜吃我的飯,全然不管他們正鬧得天翻地覆,偶爾接受到見達傳來微笑的眼光,也是不理的。見美在一旁一直叫著「不要鬧了!」也沒人理她,整個桌上早已杯盤狼籍,骨頭紛飛。怪的是,長輩們竟沒人出面制止。

  終於杜見志抽空瞥見了我「安穩」的吃著飯,大叫「休戰」,氣呼呼地坐下來:「不公平,我們鬥得死去活來,妳卻安如泰山吃妳的太平飯。」

  「你們鬧,關我什麼事!」

  「當然有關!要不是因為妳的「當歸大補湯」,我們怎麼會打起來。」

  「阿志,你別又鬧了!」見達喝他一聲。

  「大哥,你就是偏心,有什麼不好說的!害我裙子都弄髒了!」見美憤憤不平的說。

  見康撇了撇嘴,很不屑的說:「女孩子就是多嘴又好事。」

  「杜見康,你說什麼!你說我多嘴又好事!」

  見康聳聳肩,攤了攤手,一副「我可沒說什麼,是妳自己說」的吊兒啷當。

  見美氣得抓起筷子朝他丟過去,一場戰爭又從此開始。

  我皺了皺眉,飯也不吃了。見飛閃到我身邊說:

  「妳真了不起,一桌子的人因為妳吵翻天。」

  我轉過身面對他:「自己吃飽撐著,閒得沒事做,何必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嘿!妳很不友善。」

  「你錯了!我一向很友善,不過,那要看對象是誰。」

  「這麼說,妳是衝著我的?」

  「隨你說吧!」

  說完我便起身離開,突然傳來大伯母的聲音:「你們在鬧些什麼!還不都坐好!」

  「都是見康啦!他說我--」見美先告狀,說到一半即咬住嘴唇,頓住了下面的話。見康和見壯雙臂交叉,相視而笑。

  「沒什麼啦!媽。我們只是鬧著玩!」見達息事寧人,企圖粉飾太平。見飛笑看了我一眼。

  「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全都安靜坐好。」

  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大伯母說那些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見美忿憤地坐回自己的位子,青芳和青芬忙著低聲安慰她。過一會,三人就有說有笑,當我不在場似的。

  「喂!妳到底有沒有喝了那碗當歸大補湯?」見志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溜到我身旁,壓低了嗓子,跟作賊一樣。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杜見志,你未免太無聊了,剛剛的教訓還不夠嗎?」

  「我只是好奇,」見志聳聳肩:「聽我媽跟二嬸說得活靈活現的,不弄清楚,我怎麼甘心!」

  我倒抽了一口氣,原來!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你自己不也差點升不了級!」

  「還說呢!被我媽罵慘了!妳呢?有沒有被刮?」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搖頭。

  「我就說嘛!妳命真好!我就知道三嬸絕不會像我媽那麼沒氣質。」

  「杜見志,」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這麼大嘴吧好不好?口沒遮攔,看你剛剛鬧的!」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誰叫老天偏心--」

  「你不說話,沒當你是啞巴,」我打斷他的話:「男孩子這麼多嘴,當心以後大舌頭。」

  「尖嘴利舌的,奇怪妳怎麼跟三嬸差那麼多?」

  我狠狠瞪他一眼,隨即離開座位,離開那些是是非非。

  臨走時,奶奶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給我一團鈔票,我沒有拒絕,只是對她會心的一笑。奶奶這樣倒不是怕其它人吃味,而是這樣偷偷摸摸的舉動,算是我們彼此之間貼心的小把戲,奶奶喜歡這樣表示一種親密的愛意。秘密啊!那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兩人之間一旦有了某種共同的秘密,就更容易生出某種親近的貼心。奶奶樂此小把戲不疲,我也就陪著她遊玩下去。

  我走到門口,見飛突然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往我臉頰親了一下,笑說:「再見了,親愛的堂妹,希望很快能再見到妳!」

  這傢伙,算準了人多我不敢發作。可惡!我抬頭看著他,用力踩在他腳上,臉上堆滿了笑:「謝謝你,親愛的堂哥,很高興見到你。」

  他那哭笑不的表情,真是滑稽。活該!這下子准讓他痛上一個禮拜。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9:40

第十四章   

  一大早,我人都還沒有踏進教室,阿花跟小麥就一臉熱切把我拉到牆角。那神情活脫是中彩券,馬上就有好幾百萬到手似的。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沒好氣的說。

  「還裝!上個禮拜六啊!」

  我想了一下。

  「你說我和我媽咪的事?」

  「誰問妳那個!我是說上個禮拜六妳留校,米--有沒有什麼事--唉呀!反正妳知道我的意思啦!」

  原來是問這個。我走到座位,把書包掛好,然後坐下來。她們兩人像個跟屁蟲似的,一直黏著不放。

  「很抱歉,實在沒什麼精采的劇情可以報告。如果妳們真的這麼好奇,不會自己留下來看看!」我挖苦她們,誰知道她倆竟曖昧地相視而笑,一言不發,各自回到座位。

  我覺得有點奇怪,不過,只要不煩我,我也無心探究太多。只要一想到待會上課的測驗--唉!還好媽咪什麼都不知道。上天憐憫我,幸虧我那些個討厭的堂兄弟姊妹沒有一個和我同校。不過--我腦中一閃,瞥了張亮麗一眼。這是個充滿威脅的人物,我得小心提防。

  張亮麗正和她前面的同學在談笑,那傢伙不知說了句什麼,她回頭看我一眼,很不屑的笑著。我也睨了她一眼,隨即把頭轉過去,不再理她。

  本來我對她是沒什麼成見的,不過她既對我敵意這麼深,我也不怕招惹她。我這個人,人家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莫名其妙的氣,我是絕對不受的。有時想,我這種個性一點也不溫柔婉約,不免有些沮喪。女孩子還是溫柔一些的好,像--唉!我又冀望像誰呢?

  這一天就在我滿懷心事中度過。放學後,我沒跟小麥阿花打招呼就先離開,在街上四處游晃,不想回家。反正回去也只是面對一屋子的冷清。

  我跑到電影街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吃了一碗紅豆冰和蚵仔麵線。吃完後,覺得有點反胃,找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廁所吐了起來。秋深了,天黑得快,走出快餐店,七點不到,只見車水馬龍,霓虹燈在夜色中四處閃爍,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閃得我頭暈目眩起來。夜有點涼,微弱的星光在地面燈火強勢的壓迫下,顯得那樣柔弱不明。我仰著頭,深深歎了一聲。這樣的夜色,讓我覺得有點寂寞難捱!天上的星彷若我的心,在塵埃和雲霧的掩蓋下,那樣的晦澀不明。有誰能透穿霓紅燈的光影、塵埃和灰燼,看入星辰的心,看入我的心?

  有誰呢?


            
第十五章   

  這是我第二次被留校加強數學輔導。

  說是第二次,其實已是每試必留,因為到目前為止總共也不過兩次測驗而已。

  阿花和小麥這次竟然也包括在其中。我瞪著她們,不敢相信,阿花笑著對我眨眨眼,我才明白當初她們那朵曖昧的笑容代表什麼意義。

  我只覺得好笑。居然有人無聊到這種地步!不過,想想存在她們心中對米俊寬的幻想,也就釋然了。

  海市蜃樓雖然永遠遙不可及,抓不住真實的姿態,但一旦遇見了,多數人心中還是捨不下那份虛無飄渺的美麗。

  我拍拍小麥的肩膀;「妳這樣被留校,張衍知道了,豈不很心疼?」

  「不會的!」阿花插嘴說:「早約好五點在「東坡居」見面。哦--本來要約妳一起,可是怕妳--」

  我笑了笑表示瞭解,心中有點酸。一點點難過吧!我想。不是因為她們沒約我,而是為了心中一些早已瞭然的明白。

  女孩子間的友誼總是不長久的,她們一旦交了異性朋友,就容易忘了同性朋友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女孩子總將愛情憧憬得太美麗;一旦談戀愛,便全心放在親密的人身上。人總是容易移情到親近的人身上,是以愛情永遠戰勝友情的不朽。

  我和小麥阿花其實也只是因緣際會,成就了這樁情誼。我們三人是不同個性、典型的人。阿花樂觀明朗,肆無忌憚,不明所以的人,會以為她三八,缺少了女性的矜持。小麥個性冷靜沉穩,有不讓鬚眉的英氣,又有女性溫麗的陰柔。而我,帶點冷漠孤傲,一點也沒有媽咪高貴、優雅和動人的風采。

  我們三個,阿花青春俏麗,小麥溫麗柔媚,而我,我寧願相信自己是清清淨淨、美麗動人的女孩。

  我知道,我一向知道,知道自己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可是,再怎麼美麗,也比不上阿花的俏麗可愛,小麥的柔媚沉靜,更比不過媽咪的高貴優雅,甚至連張亮麗的清麗無邪都比不上。我不矮,一六五公分纖細合宜的身材。可是,怎麼看,也只是一副病態,比不上阿花、小麥健美康麗的體態,更不用說張美麗性感迷人的身材。外在的條件,我怎麼比,都比不過她們,那麼,內在呢?張亮麗是不用說了,聰明、伶俐、成績好、人緣佳,小麥被杜晚晚直誇是「神童」,在數理上自有她過人的地方;阿花勢心誠懇,坦白可愛,是孝順的女兒,親切的大姊。而我呢?我呢?我成績不好,人緣普通,不熱心,也不坦白可愛。

  這樣的我們,因緣際會而相聚一起,我心中覺悟,也許有朝一日終需嘗到離散的悲哀。其實一個人也不算太壞,我早習慣一人游晃的日子,雖然有時心中有點酸,有點悲哀。

  休息時間結束了,大家都在自己座位上坐好。聊天的,吃東西的,都安份的閉上嘴巴;夢周公的,也乖乖的跟周公說拜拜。

  米俊寬掃了大家一眼,然後開始講解複習,一切大抵和上週一樣:講解試卷、進度複習,然後出幾道題目,解答出來交卷後便可回家。

  這次留校的,除了小麥和阿花,還有一、兩位新加入的同學外,其餘三、四人都是上個禮拜的「老顧客」。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都有備無患,四點不到,大半的同學都交卷離開了。而我,天啊!還做不到兩題。

  小麥回頭,小聲的說:「對不起,杜歡,我們要先走了,妳一個人還好吧?」

  我點點頭。她小聲叫了阿花,兩人一道交卷離開。

  我目送她們離去,外頭陽光正好,心裡悵悵的。回過頭來,正好接住米俊寬冰冷的眼光,不由得低下頭。

  這星期,我一直避免回想上週末發生的事,而米俊寬冷漠如常的態度,也讓我懷疑那只是我自身錯覺的幻覺。可是,米俊寬抹去我眼淚的那觸感,我撲倒在他懷裡那一剎時如電的顫慄,卻真實地一再提醒我,那不是幻象--

  不管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低頭用心地作答。

  良久,大概半小時吧!我抬頭看看窗外,剛剛大好的陽光,不知何時已躲在烏雲背後,雲層很低,彷彿一伸手就可摘下一片陰霾。

  還有三題,我得趕快加油!

  五點的下課鐘響時,教室只剩下我和米俊寬,而我,還有最後一道尚未解答的習題。

  米俊寬看見我抬頭,放下書本走到我座位旁問說:

  「寫完了?」

  我搖頭:「還有一題。」心中期盼他趕快走開。距離這麼近,讓我覺得不自在。

  米俊寬整個人冷得跟冰一樣,真不知道他對他身邊那群忠實的親衛隊是怎生的態度。這個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我真懷疑,他是否懂得憐香惜玉的溫存!

  我一直祈禱他趕快走開,他反而定住不動。我心中慌了起來,越是心慌,越是不知所措,腦子亂哄哄的。他站了一會,我凝筆的姿態也就持續了一會,最後,他問:

  「不會?」

  「不會。」我回答。

  他拉出一張椅子坐在我身旁,靠得那樣近,我真怕他聽到我慌亂無章的心跳聲。他仔細分析講解,我胡亂點頭,假裝聽懂他的話。

  終於他丟下筆說:「妳可以回去了。」然後,收過卷子走回講台。

  我胡亂的收拾書包,一邊看著他的背影。他今天穿著白色襯衫,灰亮的西裝褲,搭配咖啡色的短筒馬靴。光是背影,就讓人感覺到那股懾人的氣質。我突然荒唐的想著領帶呢?忘了他是否打了領帶。

  收拾好書包,我走向後門準備離開教室。走到門口,視線越過走廊,看到廊外傾盆的大雨時,整個人都傻了。看我愣在那,米俊寬的聲音飄了過來:「很晚了,還不趕快回去。」

  說完將電燈關掉,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走到一樓,駐足在廊上,望著天空,看著雨從天空上嘩啦啦的掉下來。那感覺真是奇妙!像是千軍萬馬往你踐踏而來,卻是事過無痕,只除了身上一點濕意。我一直抬頭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將要融在雨點中了,直到一個黑壓壓的東西,往我頭上罩來。

  我胡亂將那東西從頭上抓開,回過身,生氣得就要破口大罵,「碰」一聲,鼻子撞上牆壁。我捂著鼻子,低聲咒罵倒霉,張開眼睛,才發現那堵牆原來是米俊寬,再看看手上抓的東西,是他的西裝上衣。

  我仰頭看著他,手上仍抓著他的西裝,他看著他的衣服說:「妳沒有帶傘,披著吧!」

  說完便往雨中走去,我兀自站在廊下。他回頭,人已經在雨中,大聲說:「還不快走!」

  只我只好罩上他的衣服,快步跑進雨中,緊挨著他跑到校門口。

  校門口空蕩蕩的,鳥屎都不見一粒,只有無盡的雨從天際一直傾落。兩人躲在薄弱、毫無護衛力的屋簷下,雨從四面八方傾沒身上。米俊寬雙臂一張,用力抱住我,將我護衛在他的遮蔽下,我頭上罩著他的衣服,瑟縮地躲在他懷裡,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終於,米俊寬攔到了輛出租車,將我拉到身前催促著:「上去。」我趕緊進入出租車內,他一側身,也坐了進來。

  我輕輕喘著氣,不敢太大聲。我的書包、裙子、鞋子全都濕了,但上半身還算好。米俊寬可慘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發上、臉上一直滴落著水珠。

  出租車司機看我們一副狼狽樣,車子駛開了好一會,才問我們上那裡。米俊寬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看我,我趕緊告訴司機家裡的地址。

  這時我已經將他的西裝外衣拿在手上,用衣袖擦著臉上的雨珠。他突然將我扳過身去,拿出手帕為我擦淨臉上的濕意,然才開始擦拭自己濕漉漉的身體和頭髮。

  我的心剎時混亂到了極點,車裡的空氣也好似冷凍凝結住了,氣氛有點尷尬。司機不時好奇地從後視鏡窺伺我們一舉一動。我看著窗外,雨還是嘩啦嘩啦不停地下。

  好不容易終於到家,車子只能停在巷子口,我得自己走進去。一打開車門,雨就嘩啦的跑進來。米俊寬把西裝外衣又罩在我頭上,自始至終什麼話也沒說。我看了他一眼,就衝入雨中,直跑到家門口,才想起,我忘了付車錢。

  我跑步上樓,急著想脫掉一身的濕衣服。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那滋味很不好受。經過張家門口時,張亮麗正好打開門,看我一副狼狽樣,嘴角泛起一股嘲弄的笑意。我看她瞥了我放在手臂上的衣服一眼,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慌張,無心跟她計較,加快腳步跑上樓去。

  還好米俊寬今天上課時,只穿著襯衫,沒穿西裝上衣;還好這時衣服已淋得濕漉漉的,看不出原來的型樣--這時我人已經站在家門口了,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我為什麼要怕張亮麗知道這是米俊寬的衣服?天知道!

  我拿出鑰匙開了門,把東西丟在客廳,從房間拿了換洗衣服就往浴室跑,電話偏偏在這時候響起。

  我接了電話,是外公。

  「阿歡,怎麼沒來外公家?不是說好下午來的?」

  天!我忘了這檔子事!

  「對不起!外公!學校臨時有點事,又下大雨。我明天過去好不好?」

  「當然好!跟妳媽咪一起來!」

  「媽咪沒回去嗎?」我疑惑著。

  「沒有。她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事。」

  「哦!外公,我不跟你多講了,明天見面談好嗎?」

  「好。再見。」

  「再見,外公。」

  我掛上電話,跑向浴室,才不到兩步,電話又響了。我猶豫了一下,橫了心,不去理它。

  洗完澡,吹乾頭髮,全身輕鬆多了。我斜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著看著,睡意慢慢爬上全身。矇矓間,聽到什麼陰晴多雨,二十、三十度的。睜開眼,原來是電視在講話,正在播氣象,畫面上幾條不知名的魚游來游去的。我想起了那場大雨,那件西裝--西裝!我坐直了身子,四處尋找它的蹤跡。原來它躲在角落裡,委屈的躺在茶几邊的小椅上。

  我對著它發呆,不禁想起它的主人,想起大雨中他的擁抱--臉頰驀的發燙燒熱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49:58

第十六章   

  從上星期六開始,天氣就一直陰晴不定,就像我的心情。

  今天都禮拜四了,米俊寬那件西裝還掛在我的房間裡。我實在沒那種勇氣,拎著一件男人的西裝到學校來,用袋子裝又怕折皺了。我將西裝送洗時,洗衣店的老闆一臉疼惜的摸著衣服對我說:

  「唉喲!小姐,妳實在真捨得!這麼一件上好質料的西裝讓雨給折騰成這個樣子!」

  所以,不是自己的東西,還是多替人家愛惜一下吧!

  可是,我一直煩惱著該如何將衣服送還給米俊寬,他卻連提都不提一下。既然他不急,我就放著吧!反正他也不缺那一件衣服。

  我還是跟以前一樣,遠遠的避開他。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事如春夢了無痕,我還是認定,他是個冷漠難以接近的人;那些溫情只是他一時的慈悲罷了!有時,我會問自己,這世上有沒有什麼真正讓我在意、放在心上刻骨銘心的人事物?也許有吧!只是我還沒有遇見。阿花說我太冷漠了,十七歲的我,也許說來有那麼一點點寡情。既沒有少女應有的明媚,也沒有女孩見羞的靦腆,我甚至連天真無邪都不是。

  我想,我還是像媽咪的多,我沒有像爹地那般熱情如少年的臉!

  星期天在外公家,我就聽到外公對外婆歎息說:「阿歡這孩子,越來越像阿昔。」大概外公歎的是我形於外成於衷的那份冷和淡,也許他看得更深些,我不知道。

  我和媽咪真的愈來愈像了嗎?媽咪高貴優雅迷人的氣質我也俱備了嗎?我不太關心這些的。我只是不願意像媽咪,一點也不願意。

  媽咪漸漸也不太管我的事了;打從我上了高中以後。她有她的世界,我只要不做出令她丟臉的事,比如零分這類的,我們彼此的生活還是可以聯集得很好。她一直很忙,最近更忙,忙到忘了她還有一個女兒存在。

  我想,媽咪也許在談戀愛。

  談戀愛--好奇怪的動名詞。對像大概是編號三吧!好幾回,我接到他找媽咪的電話。媽咪什麼也沒說,我也不問。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

  小麥和阿花並不知道事實的真正情況。她們見過媽咪,羨慕我有這樣一個氣質高雅華貴的母親。「像貴夫人一樣。」這是她們的話,的確也是如此,杜家三少奶奶畢竟不是等閒之人可以做得好的--像媽咪那樣。

  我發現自己最近常常處在虛無的真空狀態中。阿花埋怨我老是心不在焉,小麥也被我昨天上體育課從單槓上摔下來的舉動嚇一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摔疼的不是自己的肉體;我在距離以外審視著自己。


   
第十七章   

  醒來的時候,天光依舊晦澀不明。我抱著枕頭,決定曠課一天。

  這對我來說不是太困難的事。每天我七點出門上課時,媽咪通常還沒有起床。所以我只要待在房間,讓媽咪以為我上學去了,等她出門後就沒事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我決定曠課一天。

  人還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起碼,我改變了自己今天下午必須留校的命運。我只要不去上學就可以避過一切。對!我決定曠課一天。

  等媽咪出門後,又過了十幾分鐘,才盡速梳洗換裝,然後躲過張媽媽的視線,成功的遊蕩在溫暖的陽光下。

  星期六早晨是很悠閒的時光;我看街上來往的人一點也不匆忙。然而,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隨時到街上去,永遠有這麼多人在左右奔忙?這應該是上班或上學時間才有的景象,照理講,街頭現在應該空蕩蕩的才對,為什麼事實卻正好相反?任何時候在街頭永遠有一群人在那裡匆忙?像今天,我會在街上遊蕩,當然有我的原因:我曠課,離開常循的軌道。那麼,這樣說來,在街上奔忙遊蕩的人,應該各自有各自的因由情懷了!也許吧!總有些家庭主婦、失業的人出來買菜逛街,找工作碰運氣什麼的,天知道!

  我晃到一家專門放映外片的戲院,「羅馬期假」又重映了。這部片子我看過好幾遍了,每次上映都會來看。奧黛麗赫本的清純令我百看不厭。

  我掏出錢,往售票口走去,早場的人不多,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正在買票。那個人好高,背影有點熟悉。反正不會是我認識的人,這個時候,絕對不會的。

  前面的人買好票轉過來準備離開,我側著身子讓他通過,不經意朝他看一眼,對方也不著意的看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呆在當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對方又看了我一眼,笑意好深。回過身,又買了一張票,然後經過我身邊,說:「走吧!」

  我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小孩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後。

  進入電影院時已經在播映國歌,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抓住我的手,牽引我到座位上。

  坐定後,剛好銀幕上打出「本片開始」的字幕,我按捺住心中許多疑問和騷動,隨時光倒流,回到中世紀羅馬的繁華熱鬧和安公主愛戀的故事中。

  每次看到最後一幕,當記者會結束,眾人都離開後,男主角葛雷哥萊畢克一個人背對著安公主離開的方向,雙手插在褲袋裡,朝著鏡頭的方向緩緩走近,鏡頭越拉越高,越拉越遠,襯出大使館高高的屋樑和背後男主角獨自走過的那一大段長廊時,心裡就悵悵的,忍不住想落淚。

  「立場」真的那麼重要嗎?相戀只求對方的靈魂,是不關立場和年齡;情之所鍾,和年齡及立場是無關的。為什麼落實到現實生活裡來,年齡、身份、地位,這種種的立場都成了相知相許的阻礙?

  我悄悄拭掉淚,怕身旁的人察覺。燈光一亮,我就起身急著離開,對方按住我的手,我只好又坐回座位。

  我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手仍按住我的手。服務小姐走過來說清場了。他從座位上站起,對服務小姐微笑表示抱歉。他的笑,足夠迷惑人心。我看見服務小姐緋紅了臉。

  出了電影院,正午陽光正焰,街頭熙攘往來的,好個白花花的世界。幾個背書包的學生談笑著從我們身旁走過。我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跟在他身後,他往身後一抓,把我拉到他身旁。

  「走到前面來,不要老是像小狗似的,跟在我後面。」

  這時已經十二點了,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的叫。

  我抬頭看他一眼,他專顧前方,怡然又自在。我四處張望,街上處處傳來誘人的飯香。

  終於,我對著空氣說:「我肚子餓了。」

  他停下腳步,仔細的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稀奇的寶貝。我也停住腳步,直視著他,再一次說:「我肚子餓了。」

  他輕輕笑了起來,很開心的笑說:「我還以為妳都不吃飯的。」說完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他帶我到一家餐廳,氣氛、裝潢都不錯,很安靜,乾淨、清爽,沒有一般餐廳油煙裊裊、喧嘩吵雜的景象。

  我一口一口吞著火腿蛋炒飯,吃相難看至極,和我們鄰桌那兩個小淑女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的優雅,恰成強烈的對比。

  他看著我,又笑了:「慢慢吃,小心噎到了!妳好像趕赴什麼約會似的,急著離開。希望不是為了躲開我才這樣。」

  我一口飯吞到一半,聽到他這麼說反而真的噎到了。我按著喉嚨,難過得喘不過氣來,隨便抓起桌上一杯開水連喝了好幾口才順過氣來。

  等我定下心抬起頭,我跟前那杯水正靜靜躺在炒飯邊跟我說哈囉。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把我那杯水移到自己跟前。我低下頭,不知怎麼面對眼前這個人。

  我一直躲著他,害怕他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情;小心地避開他,不要自己陷得太深,落入無助的沼濘中。現在他卻坐在我面前,距離這樣的近,我真怕我心裡隱藏的某些情愫顛覆反動終至潰決氾濫。

  前廳這時傳來柔美的鋼琴聲,宛如流水淙淙,是「沉默之聲」。我們雖然遠在角落裡,「沉默之聲」依然友愛的籠罩我們。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炒飯。只是,肚子雖餓,卻有點食不知味了。這時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苦刑,沉默對我也是一種苦刑。我希望趕快離開餐廳,離開他。

  付帳的時候,我瞥了賬單一眼,真是坑人!一盤火腿蛋炒飯要價三百元。也許他們賣的不是食物,而是情調和氣氛,還有鋼琴演奏。也許吧!

  此時我們又置身在大街上,我還是跟在他身旁。

  街上的人愈來愈多,週末的午後,各式各樣的頹廢歡樂都躲在角落裡蠢蠢欲動。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敢開口說要離開,他似乎也沒有各自分開的意思。上了天橋以後,我的胃突然抽痛起來。一定是剛才午飯吃得太急太猛,加上早上又沒吃東西。該死的胃痛!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時候過來湊熱鬧!

  我用手護胃,冷汗直流,痛得想蹲下去。這一來,步伐便慢了,落後他好幾步。我勉強趕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天橋上人潮來來往往的,他護著我到橋邊,低聲問候。我指指胃部,痛得說不出話來。

  「又胃痛了?妳在這裡等著,我幫妳買藥去。」他的語調裡包含著一種關心,讓人覺得很溫暖。

  我搖搖頭,拉住他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也好,看妳這副樣子,把妳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

  在藥局裡,他買了好幾種胃藥,向老闆要了一杯水,就要我全都服下去。老闆搖搖頭,說:

  「先生,雖然只是胃藥,但也不是這種吃法!」

  說完,從那堆五顏六色的藥中,挑出一、兩種混合配在一起,要我服下去,其它的就全部收進玻璃櫃裡。

  我們在藥房裡坐了一會,等藥效發生作用才離開。

  等我們坐在一家佈置優雅、情調柔美,音樂聲淙淙流瀉的下午茶專門店後,勞勃瑞福背靠著椅著,直視著我。

  「好了!妳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麼?」

  「說妳為什麼在該上課的時間,出現在電影院裡。」

  「那你自己呢?該上課的時間,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院?」

  「因為我是老師,妳是學生。學生是不自由的。壞孩子,老實說,是不是逃課了?」

  他嘴上說的嚴厲,眼底的笑意卻好深。我啜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杯子。

  「我討厭檸檬紅茶。」

  「什麼?」

  「我說我討厭檸檬紅茶。」

  「那妳為什麼要點紅茶?」

  「是你自作主張幫我點的!」我抗議道。

  他瞅我一眼,然後說:「那我的薄荷茶給你。」

  我搖頭:「不用了,反正一樣難喝。」

  他微微一笑,專注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又承受不住他帶笑的眼波,只一直垂著眼瞼,也不說話。

  要猜一個人的心思真的很難,我一向拙於揣測別人的心意,那實在是件太累人的事,我以冷漠偽裝自己。感情脆弱的人,還是寡情一點的好。

  勞勃瑞福一手抱胸,一手支著下顎,審視著我。我大膽回視他,他輕輕的笑了。

  「妳很倔強,不妥協。」

  「那要看是什麼事。」我說。

  「比如--」

  「比如說,如果你堅持付帳,我也不會反對的,絕對妥協到底。」

  他的笑意更濃了:「妳都是這樣敲詐別人的!」

  「不!那要看對方是否願意讓我敲詐!」我一本正經的說。

  「像我這樣?」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像你這樣!」我也抬了抬眉毛。

  他笑開了臉,很愉快的樣子,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0:11

第十八章   

  「杜見歡,請妳上來解答第一題。」

  星期一數學課,米俊寬一進來立刻考試,考完試第一件事就叫我上台解答第一道問題。

  他是存心出我的醜,我心裡想。

  上禮拜六逃課,故意躲開下午的留校輔導,他心裡不知作何感想,我無法從他冷漠無表情的臉上窺出端倪。

  雖然雨中的那一幕情景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但因我對米俊寬不曾有幻想,所以意態一直自得自在。即使是,那個大雨的午後,讓我懷疑米俊寬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一絲慈悲;基本上,我還是覺得和他有著很遙遠的距離感。他就像是天際牽牛之星,七夕以外,什麼都不是。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尤其是時常圍在他身邊的那群親衛隊,米俊寬是否對她們展露過迷人的微笑?但起碼對我來說,他像是奧林帕斯山上的一尊雕像。

  我從容的走上講台。星期天用功了一整天,為的就是應付今天的測驗。今天的題目我有把握考及格,何況他要求的一向不太多。我很高興這個禮拜我終於不用再留校了。

  下課後,阿花硬是擠到我的座位上,害我差點跌下去。

  「從實招來!妳星期六跑到那裡去了?」

  「拜託妳過去一點好不好!」我將她推開一些:「我去看電影。」

  「一個人?」

  我抬頭看了看教室的天花板,想了想。

  「不清楚有幾個人,沒仔細算過。」

  「跟幾個人一起看電影,妳會不清楚?」

  「當然不清楚!電影院那麼暗,人那麼多,我怎麼知道誰是誰,到底有幾個!」

  阿花恍然大悟,掐住我的脖子。

  「好啊!跟我來這招!」

  我怕癢,撥開她的手。

  「好吧!告訴妳,我生病了,去看醫生,如此而已。」

  「真的?」

  「真的!」我舉手發誓。

  「生什麼病?」

  「阿花,妳在做戶口調查還是健康檢查?」

  「我就是不信,」阿花懷疑的看著我:「星期六打了一晚上電話給妳,妳都不在。」

  「我媽咪呢?」

  「也不在,」阿花搖頭說:「我一直打到十點都沒人接。」

  星期六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半,那時媽咪已經在家了。原來那時媽咪也是剛到家不久。還好媽咪沒接到阿花的電話,她問我到那裡,我還說是到阿花家!

  其實我也不怕媽咪知道。我一向自律自重又自愛的,不是嗎?媽咪可能連想都沒想到,我會撒謊騙她--說撒謊是太嚴重了,我只是懶得多作解釋。我的個性越來越淡,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像媽咪--

  我知道她星期六一定跟編號三約會去。然而那又怎麼樣?是啊!那又怎麼樣?

  「杜歡!杜歡!」

  「啊!什麼?」

  「我問妳,生什麼病啊--看妳心不在焉的!」

  我回過神,故意朝她大聲咳嗽。

  「感冒啊!還能生什麼病!現在我把病菌傳給妳了。」

  阿花忙不連迭地跳開。

  「妳找我什麼事?」我突然想起來。

  「問候妳啊!怎麼好好的,缺席不來上課--妳該不會是為了躲掉米米的留校輔導吧?」講到最後,死阿花,神情曖昧得像是我和米俊寬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牽扯。

  我白了她一眼說:「妳扯到那裡去了。我問妳,妳昨天為什麼不再打電話來?我一整天都在家。」

  這下子換她無辭以對。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跟王大約會去了對不對?」我又睨了她一眼。還有小麥--「咦?小麥呢?」

  「麥子上洗手間去了,妳現在才發現?」阿花逮著機會,數落了我一頓:「妳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看妳常常「神遊太虛」,上次體育課還從單槓上摔下來!」

  我低下頭準備下一節課的課本,避開她的眼光。

  「沒什麼,妳不要擔心。我只是感冒身子虛,體力不濟,過幾天就好了。」

  「這樣就好。有什麼事不要放在心上,說出來心裡也輕鬆些。」

  我捏捏她充滿青春彈性的臉頰,促狹的說道:「遵命!阿花大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0:31

第十九章   

  第八堂下課後,我和阿花、小麥一起走出校門,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那人走近身來。

  看清楚是誰,我就沒什麼好臉色,口氣也不太好。

  「你來這裡做什麼!」

  「拜託,小姐!脾氣不要這麼大,我又沒得罪妳。幫我介紹妳身邊這兩位可愛的小姐吧!」

  我不理他。他轉頭向著阿花和小麥。

  「兩位好,我叫杜見飛,Y大信息系三年級。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七○公斤。喜歡籃球和游泳。未婚單身貴族,是杜見歡的堂哥--」

  「夠了!」我打斷他:「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他這才回過頭,正經的說:「不是我找妳,是奶奶找妳。我只是奉命來接妳而已。」

  「奶奶找我?什麼事?」

  「這妳得自己去問她了。」見飛聳聳肩:「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小角色而已。」

  我沉吟了一會,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一定是為了媽咪的事。杜家眼線四布,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沒理由蒙在鼓裡的。

  「可以走了嗎?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

  「既然你開車來,就順便送我同學回家吧!」我拉著阿花和小麥朝車子走去。見飛先將後座門打開,讓她們兩人入座,然後繞過車尾走向駕駛座。我站在車子旁邊,等他把前座車門打開,不經意的回頭,正好看見勞勃瑞福和米俊寬一前一後走出校門。

  勞勃瑞福朝我熱切的微笑,我對他輕輕點頭,身子一矮就跨入車中,沒注意他身後不遠處米俊寬的動向。

  還好小麥和阿花沒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出現,她們的注意力全給見飛攫走了。

  見飛長得可以說是英俊、瀟灑--不只是他,杜家每個男人都有著一副誘惑女人的皮相。加上他們家境優裕,從小就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有著一般男孩缺乏的氣質和風度。這樣的男子自是容易令人傾心的。不要說是風度翩翩,女朋友一把抓的杜見飛,就算來的是毛躁不馴的杜見志,相信阿花和小麥臉上的神情,也是同樣的靦腆和迷醉。更何況杜家有的是錢,「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七分天賦,外加三分修飾,杜家男子從爺爺到見康見壯雙胞胎,個個是瀟灑迷人,誘惑力十足的萬人迷。

  像見飛,才大三就開車上學,這點又增加他誘惑女性的資本。這個年代,誰還受得了在吵雜顛簸的公車上談情說愛?更何況,車子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表徵,沒有幾個女孩超脫得出這種例外。

  而見飛不愧是杜家的男孩,才多久的功夫,和小麥阿花就熱得像老朋友一樣,把她們的名字、電話、住址套得一清二楚。我有點後悔要見飛送她們回家,怕自己原先的好意,到最後害了她們。

  「你女朋友已經夠多了,不要再去招惹她們。」她們兩人都下車後,我立刻警告見飛。

  見飛滿不在乎的聳肩:「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們。」

  「我告訴你,杜見飛,」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們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碰她們。」

  見飛看了我一眼,語氣平順的答道:「得了吧!杜見歡,男歡女愛,兩情相悅的事妳管得著嗎?」

  「兩情相悅?哼!你未免動情動得太快了吧!」

  「很難說,我一向是博愛大眾的。」

  「你對誰博愛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不要招惹她們。」

  車子這時已經開進杜家的前院,見飛把車子停妥,解下安全帶。

  「省省吧!親愛的堂妹,管好妳自己就好。那兩個男的是誰?該不會是妳們學校的老師吧?穿黃襯衫那傢伙對妳笑得那個樣子,沒有鬼才怪!還有另外一個看妳的那神態--親愛的堂妹,妳可真不簡單!」

  我停頓了幾秒鐘才轉頭面向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杜見飛,天下只找得出你這種人才會有這種骯髒的思想。」

  「是嗎?妳真的不懂?算了吧!算是我弄錯了。反正妳管好自己就好。」

  見飛用力關上車門,繞過車頭,為我打開車門,攙扶我下車。我心神恍惚迷離,由著他摟著我的肩膀走向大門。

  到了屋裡我才如夢初醒,掙脫他的懷抱。大家都在,就等我們吃飯。我放下書包,在見志身旁坐下。

  席間,大家都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沒有人問候媽咪。因為太刻意了,反而顯得造作。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一張張臉都變成了陌生的容顏,像是一群間諜,磨刀霍霍準備向我逼問口供。

  我心裡有了底,反而意態更加從容,和他們談笑風生的。我拍拍見志的肩膀,他低頭沉思,飯動也沒動。

  「怎麼了?生病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一句話都不說?」

  他猛地抬起頭,粗聲的說:「嚕嗦。」然後就猛扒飯入口。我也不以為意。他可能是聽了什麼風聲,覺得難過。媽咪一直是他的偶像,我看他對媽咪比對他母親還崇拜。說他是戀母情結又不像,那麼--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歡媽咪,只是不知道喜歡到什麼程度。會是那樣嗎?

  我瞥了見志一眼,他又是低著頭,飯菜動也動的模樣。

  也許是真的。心理學上那個名詞叫畸戀。畸戀?我又看了見志一眼--可能嗎?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不禁為自己的道貌岸然感到羞恥起來。

  相戀不是只求對方的靈魂,和年齡立場無關的嗎?情之所鍾不也是和一切立場無關的嗎?我一直執著的信念,怎麼應驗到見志身上,就可恥的動搖疑惑起來?

  也許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之間嬸侄的關係,還有因為,她是我媽咪。這樣說來,我和一般人有什麼兩樣?我還是和世俗的人一樣,不能接受禮法傳統所不容的事實。倘若見志真的喜歡媽咪,而媽咪也喜歡見志,我可以接受嗎?--荒唐!對!就是這句話,荒唐。我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句話。原來,我和一般人還是沒什麼兩樣的,無法接受私心裡所不能接受的事,藉著傳統禮法的名義施加壓迫。

  我突然覺得可恥起來,原來我並不是我一直自以為的那種超脫和清朗;我一直執著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條件的寬容罷了!倘若今天媽咪和見志不是這樣的親戚關係,而只是一般的紅男綠女,我想,我頂多一笑置之,佩服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原來,禮法的枷鎖是這樣的沉重,到頭來,我還是陷在它的桎梧中。

  所謂倫常,讓世事些許可悲哀的事避免,因為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否認倫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禮法傳統都是沒有道理的。就若感情的事,除了血親不可亂倫,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戕害兩情相悅的事?

  我知道見志對媽咪的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時的迷惑,假以時日,他會遇到他真心愛戀、傾心相對的女孩。但如果,我說,只是如果,見志的「喜歡」不是一時的迷惑,而媽咪也對他真心相待的話,問問我的心,我會真誠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對他們說有點暈,就離開餐廳跑入浴室。

  我打開水龍頭,沖洗了臉,覺得神清氣爽許多。抬頭面對鏡子,卻突然對自己陌生起來。

  我低頭又衝了一次臉。談感情,扯上肉體的事,難免帶點航髒。如果他們只是精神戀愛,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嗎?肉體的交歡是感情至極的昇華。人雖是感情的動物,也是肉慾的動物,否則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會比感性的女人得到男性動物更多的關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慾的動物,和一般動物沒有兩樣,發情只是為了延續後代子孫的使命,每個懷孕的女人背後,都代表了一個慾望橫陳奔流的暗夜。什麼時候,肉慾昇華為愛慾交織的掙扎,聰明的人類遂為自己的情慾糾葛,裝點成美麗的神話,不知情的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蠻荒神話。

  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再沖洗一次臉,然後用衣袖擦乾臉,走到前廳。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看見我來,立刻停止交談。二伯母堆起一臉的假笑,說:「阿歡啊!頭暈好一點沒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壞身子划不來。」

  我對她點了點頭,有點厭煩。前廳只有她們兩個,其它人都還在餐廳裡。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繼續說:「妳媽咪最近怎麼樣?好不好?」

  我聽了,更煩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後才說:

  「我媽咪很好,身體很健康,謝謝二伯母關心。」

  「說這什麼話!二伯母當然很關心妳們的!」說著,就要靠過來。我微皺眉,還好這時電話響了。

  找見飛的。

  我扯著喉嚨喊叫:「杜見飛電話。」

  我看見二伯母對大伯母表示一個嫌惡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聲叫粗魯沒教養,不是淑女應該有的表現。

  我這麼一喊叫,餐廳裡的人都圍過來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

  見飛瞪了我一眼,伸手接過電話。整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只好三言兩語就把電話解決掉。

  奶奶這時過來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約而同的稱托有事離開,只剩下爺爺、奶奶、二伯母和我。

  我心裡冷笑著,卻又不忍太傷奶奶的心。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爹地這樣的人,有著陽光般朗笑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手足連襟?!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好,也許是我太苛責。他們只是--唉!怎麼說呢?他們只是環境太好了些,太有錢了些,氣焰難免高漲了些,態度不誠懇了些。

  對待我,他們其實算是非常客氣友好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慢慢說:「嘟嘟,妳知道,奶奶最疼妳了,也最關心妳和媽咪。妳告訴奶奶,媽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奶奶,從她誠懇的眼裡,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媽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族複雜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無奈。媽咪一旦再婚,牽動的不只是她個人而已,而是整個杜氏家族。更何況,媽咪一直是杜家最耀眼亮麗的明珠,爺爺奶奶最鍾愛的三媳婦,她的所作所為,無形中都牽動了杜氏家族,關係著杜家的榮辱聲名。

  當年爹地死後,四方親戚,包括爺爺奶奶,都勸媽咪多為自己著想,或者再婚,或者什麼的,媽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媽咪的一舉一動,仍牽動著杜家神經的每一根纖維。

  媽咪是不可能一輩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爺爺奶奶,我也絕對不忍心看她獨自一個人寂寞--那麼美的一個人,美得讓人忍不住想疼惜。憑媽咪的風華,絕對是值得一個好男人呵護、憐愛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只要她還在杜家的一天,就永遠是杜家最受鍾愛的三媳婦,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杜家舉足輕重的三少奶奶,不再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我知道媽咪也許不在乎這些,可是爺爺在乎,奶奶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一旦媽咪再婚,意味著爺爺奶奶從此要失去這個最鍾愛的三媳婦--雖然感情依舊在,但是意義不會再是一樣了--同時也意味著媽咪在杜家勢力的消長,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終於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正視奶奶,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奶奶,媽咪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我一定會告訴您。您不要擔心這麼多,媽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而已。」

  奶奶臉上的表情有種釋然又有點憂傷。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媽咪能再找到幸福的歸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媽咪這比女兒還鍾愛的媳婦。

  二伯母一臉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奶奶和爺爺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會是誰?」二伯母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們都聽見。

  原來是她!我還以為這次的閒言閒語又是杜家那個眼線傳來的,原來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歡雙胞胎兄弟,卻很討厭他們這個母親。

  奶奶聽了二伯母的話,又緊張的對我看來。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

  「我知道媽咪公司的海外總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級專員前來視察,媽咪身為經理,當然要親自負責接待,以免顯得怠慢。」

  奶奶點點頭,瞪了二伯母一眼。二伯母自討沒趣,便離開前廳。

  好險!幸好媽咪的總公司真的派人到台灣!二伯母看見的那人一定是梁志雲!媽咪真的已經和他友好到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嗎?

  我急著想回去,便托辭還有許多功課,奶奶也就不再留我,吩咐見飛送我回去,見達和見志卻搶著說要送我。

  見志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見達呢?他又是為什麼?我狐疑的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對奶奶說:「奶奶,還是我送見歡回去吧!」奶奶沒異議,見志卻漲紅了臉,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純情的少年情懷啊!

  我轉身向見達說:「謝謝你,見達,下次吧!今天就請見志送我回家。」

  「這麼晚了,騎機車危險。」見飛越過眾人,狡獪的擁著我,神情親暱疼惜:「是我護送公主前來的,就該我護送公主回去才對。」

  因為還是高中生,家裡不給買車,所以見志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力一二五的野馬。

  見志更漲紅了臉,對見飛怒目相向。我輕輕甩脫見飛的臂膀說:「才八點而已,還不晚。而且,我相信見志會慢慢騎的--」

  見志不等我說完,就拉著我出門到車庫。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然後發動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後,輕輕攬著他的腰。

  見志把車騎得飛快,風從兩旁呼嘯而過,直到巷子口才減慢速度。巷子口雜貨店裡,張媽媽和雜貨店李媽媽正不知在發表什麼高論,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見志才在門口把車停妥,她就已經跑到我們跟前,手上拎著一包鹽。

  「阿歡啊!我看就像是妳。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本來想向妳們借點醬油的,沒想到妳們都不在。妳張伯伯真愛折騰人,這麼晚了才想吃個什牛腩的,我家臨時又沒醬油鹽巴的……」嘰哩呱啦連珠炮似的,一邊說還一邊瞄著見志。

  見志絕對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聽著不耐煩,拉著我就往樓上大步走開,我不想得罪張媽媽,對她微笑又點頭,才小跑跟上見志。

  見志一路拉著我上樓,張媽媽在後頭跟著。到了四樓,張亮麗正好把門打開,冷漠的瞥了我和見志一臉。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她特別留意見志拉著我的手。

  我打開門,把書包丟在沙發上,見志卻站在門外不動。

  「進來吧!媽咪不在。」丟下這句話,我就忙自己的事。直到洗完澡才回到客廳。見志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電視。

  我不知道該和他談些什麼。他搶著送我回來,無非是希望能看到媽咪。偏偏媽咪不在,我又不拆穿他的心事,只好也沉默的看著電視。

  見志一直等到十一點,媽咪還是沒有回來。送他到門口,我把告訴奶奶的話再對他說一遍,希望這樣他心裡會覺得好過一點。

  果然,他的神情舒緩許多。看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有點惆悵。青澀懵懂的年代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們可愛又可歎的青春歲月,什麼時候才會延展成動人的金色時光?我仰頭望著冬夜疏冷的星空,覺得微寒淒清。

  媽咪直到午夜過後才回來,我在黝暗的黑裡仍可透視出散發自她臉上,那種異樣的光采。

  「二伯母說在街上看見妳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奶奶叫見飛接我去他家,問我妳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我說那是海外總公司派遣來的專員。見志送我回來,等妳到十一點才離開。」

  我不等媽咪有什麼反應,說完就離開這個黑暗隱入另一個黑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0:49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早我準備上學時,發現房門口貼著一張紙條。媽咪留的:

  嘟嘟,今天晚上六點三十分,在福松樓碰面。

  我將紙條折好放入上衣的口袋。

  到了學校,阿花就忙不連迭地探問見飛的事。

  「他真的是妳的堂哥嗎?怎麼都沒聽妳說過?」

  「有什麼好說的,我那些堂哥表弟的一大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要從何說起!」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誰?」我明知故問,實在不願意告訴她們有關見飛的事。

  「還裝!就是他嘛!妳堂哥啊!」

  「我堂哥一大堆,我那知道妳說的是那一個!」我實在是怕她們沾惹上見飛後受傷害。

  阿花嘟著嘴,不高興了。我歎口氣。

  「他那天自己都跟妳們介紹得那麼清楚了,還問我作什麼!」

  「杜歡,就算是幫我們介紹又怎麼樣?那麼小氣。」我奇怪小麥竟會說出這種話,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小氣。見飛女朋友一大堆,花花公子一個,妳有張衍,阿花也有王大了,還理他作什麼!」

  「只是做個朋友,瞧妳緊張的。」阿花插口說道。

  「就是做朋友才危險!那樁戀愛不是從朋友開始的。」

  阿花無辭以對,小麥堅持說:「妳就告訴她吧!不會有危險的。」

  我又歎了口氣。

  「見飛是我二伯的大兒子,家境很好,從小一帆風順。讀的是名校,開的是名車,反正家裡有錢,也沒見他對什麼事認真過。女朋友一大堆,一個換過一個,每次看到他,身邊的女孩都不是同一個。妳如果問我對他印象如何,老實說,很差。我討厭他吊兒啷當的樣子,也討厭他花蝴蝶似的飛過一叢又一叢。我不告訴妳們他的事,純粹是為妳們好,和他來往,包準妳們會很慘,死得很難看!妳們不是他的對手,何苦招惹上他!」

  阿花聽得目瞪口呆,小麥則若有所思。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了,聽不聽勸,全靠她們的造化。

  上課鐘響了,米俊寬走進教室,發下星期一考的考卷。我還以為他忘記了呢!今天都星期五了!管他的,反正這次我有把握絕對不用留校。

  我信心滿滿地上台拿考卷,一看--四十分!怎麼會這樣?我實在不敢相信,明明是絕對有把握的事!仔細的看,才發現最後一題,我太匆忙,把答案寫錯了,牛頭不馬嘴的。真冤枉!

  米俊寬在講台上正說著:「希望各位作答時能仔細小心,不要粗心大意地把答案錯置顛倒。英文字母要弄清楚,不要BD不分。有許多同學進步了,但仍有許多同學原地踏步。希望各位繼續努力加油,培養一些和人競爭的資本。六十分以下的同學,很抱歉,又要妳們週末的活動。」

  我瞪著考卷,痛恨他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更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從考試實施開始,我每試必留,除了上回曠課以外,我一連喪失了好幾個週末午後自由的時光。和米俊寬相處不是件愉快的事,我感覺不到他的溫度--罷了!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也許我該找個家教--

  阿花丟過來一張紙條,寫著:翹了?

  我對她勾勾指頭,然後用食指往喉嚨一橫表示完蛋的意思。她又丟過來一張紙條,這回沒有落在我的桌子上,被米俊寬接個正著。

  他看過紙條,把它擺回我桌上。我拿起紙條,死阿花居然在上頭寫著:這樣最好,近水樓台先得月。別怨天尤人了不知道好歹了,米米比那個勞勃瑞福強多了!

  該死的阿花,我瞪了她一眼,她捂著嘴偷笑。

  下課後,阿花又咯咯的笑了好半天,我白了她一眼。

  「還笑!跟老母雞一樣,難聽死了。」

  「真可惜,我沒把名字寫得更清楚些,否則就更明白了--搞不好他此對妳另眼相待!」

  小麥滿臉霧水,不曉得我們在說些什麼。她沒有看到阿花傳紙條被截的鏡頭。

  我不准阿花再亂說。這種事,一不小心就傳得很難聽,張亮麗又頻頻回頭注意我們。

  還好小麥也不堅持要知道,她好像有什麼心事,一直沉默不語。

  放學後,因為和媽咪約在六點半,我決定在學校逗留一會兒才離開。我靠著廊柱,從四樓往下看,什麼東西都變得小小的,可是視野變得好寬闊。我眼光漫無目的地流轉,又回到校門。米俊寬正走向校門口,張亮麗跟在他身後一定距離以外。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有點意外。她一直擺出一副對米俊寬沒什麼興趣的模樣。畢竟還是少女,十七歲的我們有著太多的純情。我對她突然不再覺得那麼反感,突然覺沒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雞婆走過來,打斷我的思潮。「杜見歡,看不出妳還真豪放啊!」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她又繼續說道:「聽說妳晚上八、九點了還帶男孩子回家,手牽手的好不親熱!」

  我只覺得一股氣直往腦門沖,直想狠狠的給她一巴掌。我冷冷地瞅著她,鄙夷的說:

  「妳是羨慕還是嫉妒?長得醜就要安份些,已經很醜了,又多嘴長舌的,難看死了!」

  只見雞婆臉色鐵青,恨恨地轉身離開。而我,講了這麼刻薄難聽的話,氣得胃也絞痛起來。

  我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胃部。我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一定是她,張亮麗,可惡!

  我越想越氣,胃就越痛,到最後忍不住要呻吟起來。一個人影暗淡了我的視線,我沒去理它。

  「胃又痛了?」聲音溫柔蘊情的。我仍舊蹲在地上,知道是誰了,卻沒有力氣回答他。

  過了大概十分鐘,我才直起身子。這當中,他一直站在我旁邊,許多同學經過和他打招呼,好奇的看著我。

  我走進教室收拾書包,他等在教室門外。

  「一起走好嗎?」他問。

  我點頭,和他並排走下樓梯。出了校門。他又問:

  「請妳吃炒飯好嗎?」

  溫柔的勞勃瑞福!我笑著凝視他,說:「我很樂意,可是我和媽咪約好了。可不可以保留到下次?」

  他露出慣有的燦爛的笑容,混亂我的頭髮,友愛的摸觸我的臉頰:「當然可以,下次什麼時候?」

  「下次你有空的時候!」我說。

  他又笑了,對我貶下眼。「後天呢?」

  「後天。」我點頭,同時重重的說。

  然後我攔了輛出租車,他幫我打開車門。我一直回頭看著他逐漸縮小成黑點的身影,不確定起自己的心情。而他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更是迷惑不解。

  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才到福松樓。

  福松樓是家日本料理店,東西既貴又難吃,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隱密式的隔間,聊天用飯可以不受干擾。

  媽咪事先預定了包廂,櫃檯小姐告訴我,她十五分鐘後才會到。

  我把包廂的門打開,讓視線開闊些,然後盤坐在榻榻米上,東望西晃的。對門的和室包廂剛巧因服務生送食物來也打開門,我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群人,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我不是好奇心很強的人,但那堆人的氣氛實在很怪異,所以多看了幾眼。那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衣著考究,品味非凡,卻很明顯的分成兩邊,一邊以一個女孩為中心,另一邊以一個男的為中心。看樣子,倒真像是在相親。

  相親?這名詞突然閃進我的腦海裡,我覺得更有趣了。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時興這玩意兒。我仔細打量那個女的,二十三、四歲左右的青春,皮膚很白,遠遠看去感覺細緻、很漂亮。一頭黑亮的秀髮盤在腦後,露出光滑、白玉般細膩、令人想入非非的粉頸。只是她半垂著頭,含羞帶笑,一副大家閨秀、名媛淑女的端莊。

  我將眼光調向男主角。距離遠,角度又不好,服務生擋住了大半的身影,看得不若女主角真切。不過遠遠看,只覺得那輪廓真漂亮,飽滿有形的額頭,挺直的希臘鼻,完美的唇線,外加弧度優美的下巴。看起來就是一副美男子的形象。不過那身影好像有點熟悉,我一時想不起來。這時候服務生退到玄關,跪坐鞠躬後準備拉上門離開,男主角在這時候轉過臉來,我和他四目交接打了個照面,然後「呼」一聲,服務生將門拉上。

  我瞪著那扇門,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反應。老天!那男的竟然是米俊寬!真是的!怎麼會在這裡碰見他!他為什麼要選在這裡相親!我好像窺視了他的秘密般不自在。真討厭!

  媽咪一直到七點鐘才來。我拿起菜單,自顧點了一客手卷和鍋燒。

  等服務生上好了料理,拉上門離開,媽咪才問我最近功課忙不忙,胃痛的毛病是否好一點。

  我靜靜的聽,淡淡的回答:「還不就是那樣,沒什麼特別忙的。胃很好,很久沒痛過了。」

  媽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妳上個禮拜六沒去上課,去那裡了?還有,星期六下午留校,真的是補課嗎?」

  我攪散鍋燒裡刻意留生的蛋黃,濃稠的蛋黃液四處溢散,黏黏稠稠的,沾在筷子上,像是鼻涕,又像是排泄物,看起來噁心極了。

  「不是補課對不對?數學考試不及格才被留校的,對不對?」

  媽咪的口氣平平淡淡的,一點也不像識破女兒說謊、逃課秘密而憤怒的母親。

  「既然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我有點訝異自己竟然用這種口吻和媽咪說話。

  「我要妳親口告訴我,第一個讓我知道,而不是等別人都知道了,透過鄰居我才曉得。」

  「是張媽媽告訴妳的?」

  「妳不要管是誰說的。自己做錯事就要擔當。怕人家知道說閒話,事前就要盡一切努力,不讓事實發生。」

  「我功課本來就不好,也沒瞞過誰。」

  「那妳為什麼要撒謊騙我?」

  我不停地攪動鍋燒,現在蛋黃液已溢滿整盅鍋燒,黃中帶褐的,像極了我瀉肚子的殘渣。

  媽咪看我一直不說話,歎了口氣:「嘟嘟,媽咪只是希望妳有什麼事,就坦白告訴我。媽咪一直很信任妳的,妳也一直很自愛,從來沒有讓媽咪操心過。答應媽咪,以後絕對不再發生這種事?」

  我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頭。

  媽咪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嘟嘟,妳想,要不要請個家教?」

  「也好!」我停住撥弄鍋燒的筷子,左手支著頭:「只怕現在這個時候不好找。」

  「妳不用擔心這個,媽咪會安排。」

  我再度點頭,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媽咪既然說要安排就讓她安排吧!反正家教請誰都一樣。

  媽咪低頭看表,然後對我說:「妳慢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了。晚上會晚一點回去。」說完起身走到玄關,我叫住她:

  「媽咪,昨晚我跟妳講的事--」

  媽咪回頭,語調又回復日常的冷淡:「我的事妳不要管,我自己會處理。」

  「怎麼處理?」我忍不住衝口而出:「跟奶奶說妳有男朋友?還是跟那個人斷絕來往」

  媽咪沉靜了半晌,才拉開玄關的門。我站在玄關看著她往大門口走去。對門的包廂又剛好散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對照我這一邊的冷清,恰成強烈的對比。

  米俊寬和女主角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和我正好面對面相向。真討厭!又是這樣的巧合!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即使只是淡淡的一眼,我也不得不承認,米俊寬當真是神采高雅,氣宇非凡,和女主角並肩而立,郎才女貌的,驚艷全場。

  我輕哼了一聲,別過頭去,用力拉上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十分的不舒服,有種酸澀的感覺。

  難開福松樓,倒霉死了,迎面就碰到大伯母、小姑和見美。大伯母「親切的」招呼我,小姑在一邊也寒暄了幾句。

  「媽,走了啦!我肚子餓死了!」見美站在她母親身旁,口氣十分的不耐煩。

  我知道見美不喜歡我。上次的事件後,她更是氣我入骨。大伯母對我客客氣氣的,大概也只因為我好歹還是杜家三房的大小姐,在掌權、發號施令的二老面前最受寵愛的人吧!

  大伯母瞪了她女兒一眼,然後客氣又抱歉的結束她的問候。她沒有邀請我加入她們的晚宴。

  我暗自冷笑,懶得回禮就自顧轉身走開。

  難怪大伯母始終鬥不過二伯母!手段這麼差勁,連起碼熱誠的作功都懶得造作,如何鬥得過事事仔細、處處小心的二伯母!

  其實這樣也好,省了那些虛偽的客套,我們彼此都可以自在些。

  我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華燈初上,街店流瀉出哀傷的曲調,我愛聽的那一首歌。「藍色的街燈」在夜霧中徘徊,我對街凝望,看不見天狼星在夜空中閃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1:03

第二十一章   

  七點不到,我走進教師休息室,把手上的大紙包平放在米俊寬的桌位上。然後才到教室,呆愣著出神。

  時間還很早,教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夢似的立起身,像遊魂一樣,在風和空氣交流的空間穿梭遊蕩。

  我在尋找。找什麼呢?不知道。那個背影很模糊,四週一團的迷霧,迴盪著息似的低回聲。我應該是在林蔭的深處,因為我聽見風過林梢的低語。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除了一團團紗似的迷霧!我像是踩在飄忽的雲端裡,是溢滿落葉的小徑嗎?不知道。我體會不到那真實的觸感。那個背影越去越遠,越來越模糊,我一直追,大聲叫喊,迴盪的還是那夢似的歎息。我覺得冷汗流滿了全身,漸漸迷失了方向,四周只有一團團的迷霧……

  「杜見歡,妳在做在什麼?」

  誰?是誰在叫我?我急速的回頭,伸出手抓住聲音來源的方向--

  「妳瘋了!發什麼神經?」

  我心頭一震,班長一臉莫其妙的神情。我的手正緊抓著她的手。

  我放開手向她道歉,沒有多解釋什麼。她聳聳肩,回到自己的座位。

  剛剛是在做夢嗎?我對自己搖搖頭,也回到座位,趴在桌上休息。大概是真的累了!倦意漸次地襲來。

  是我自己醒來的。一睜開眼,只見滿屋子的人,笑聲、說話聲、吆喝聲,夾雜著像菜市場一樣。我一臉驚愕的表情,怎麼才一眨眼的功夫,世界就全變了樣?剛才的冷清寂靜當真是另一個鬼魅似的世界?

  我抓住阿花,問她什麼時候到的。她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咯咯地放聲大笑起來。

  「妳還在做夢嗎?都第一節下課了。」

  「第一節下課了?妳們怎麼不叫醒我?」

  「我是叫了啊!」阿花一副冤枉的表情:「妳睡得跟豬一樣!還是班頭說妳大概是身體不舒服,早上跟瘋子似的,一身的汗,拚命抓住她的手不放。米米過來看妳一會,要我們別叫醒妳。妳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大概是照晚沒睡好。」我說。

  「還有一件事。妳今天下午要不要留校?」

  我點頭。

  「那恭喜妳了。過了今天,從此可以脫離苦海。其實我倒覺得是失去了一個好機會。」

  「到底是什麼事?」

  「有人反映說星期六下午留校浪費太多的時間。妳知道的,很多人都有課外補習。還有人說不公平,等於是變相為少數人特別輔導。米米二話不說,就說照大家的意思。有些人就是心態不平衡,其實他這樣全是為我們好,那些人真不知好歹。不過,取消留校,考試還是照常。我想,他也不見得多喜歡考試,強制同學留校輔導。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人家好歹是留學回來的,誰在乎窩在這種學校當個小教員!」

  阿花囉囉嗦嗦講一大堆,我勉強聽懂一些,可是今天到底要不要留下來?

  「妳還聽不懂我的話?今天是最後一次,妳們下午還是要留下來。」

  「妳呢?」我問她,雖然答案很明顯了。

  阿花嘿了一聲搖頭。

  「我倒希望我每個星期都能留下來。可惜!我數學太好了。亂羨慕妳的!」

  什麼意思?阿花不知有意或無意,好幾次語句暖昧,暗示我和米俊寬有什麼關連,卻又不像嫉妒,倒像是月下老人在牽線,像上次紙條的事。可是她的神態又十足是玩笑的戲謔--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奇怪,她不再戀慕米俊寬了嗎?

  也許,她什麼意思都沒有,是我自己敏感多疑,心裡有鬼--

  「那妳今天下午不能等我了?」我沉默了一會,才問道。

  「對不起!對了!前幾天我和麥子找了家補習班,英數的,妳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頭:「不了!我媽咪會幫我找家教的。」

  「這樣啊!那就算了!我只是覺得我們三個人不管做什麼事,老是三缺一的,都是我和麥子在一起,妳好像越來越疏遠了。」

  阿花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倒真說中了我們之間的缺口。我對她無力的笑了笑,心裡覺得很抱歉。

  「不提這個了。明天出不出來?」

  「出來,當然出來。阿花大人有令,小的豈敢不從!」

  「貧嘴!別到時候借口一大堆。」阿花笑罵。

  明天我的確和勞勃瑞福算是有約,無妨,總是可以錯開的,只是一頓飯。

  「我那敢,不被妳剝掉一層皮才怪!」我誇張的說。

  「妳知道就好。要是耍賴,我不但要剝了妳的皮,還要--」阿花露出森白的牙齒,五爪弓張,一副要食肉吸血的模樣。

  一上午就在我們嘻嘻哈哈打鬧中度過。小麥本來就沉靜,所以她持續了一上午的靜默,我們雖然覺得奇怪,卻沒有多問什麼。小麥常常無端陷落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問她也不說,久了,我們見怪不怪,有時就難免忽略她的心事。

  阿花臨走時,還拚命遺憾數學太好錯失留校的機會。我細細觀看,相信她是無心曖昧那些語句,她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多嘴,有什麼想法不吐不快。果然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阿花還是單純的喜歡米俊寬,無意牽扯到我,他還是她青春過渡時期一個遙遠的夢。

  這次需要留校的只有五個。那幾個人平時和我沒什麼來往,所以也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也樂得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乘涼。

  有時,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著很深的存疑。什麼「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只是拉關係的屁話罷了!人類的感情,總是禁不起考驗。因為用情於人太艱難,我對星辰流日的感情可能還要來得深些!

  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午後的空氣滲透著一股祥恬靜謐的平和。都十一月底了,陽光還這麼好,照得人有點懶。米俊寬講述完畢,留下四道題目就走出教室。我看他走出去後,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這次是同學把我叫醒的。

  「杜見歡,我們都寫完了,要先回家。老師還沒有來,可不可以請妳等他來後告訴他?」

  我答非所問:「幾點了?」有一點迷濛和混沌尚留在我的眼底。

  「三點半。」

  才三點半!我正要開口,米俊寬從前門走了進來。她們一見到他,就丟下我跑向講台,低聲跟他說了一些話,米俊寬點頭,她們向他揮手,離開教室。

  我歎口氣,又剩下我一個人了。都怪我自己貪睡,把好風好景全給睡光。

  米俊寬走到我面前,問:「寫完了?」

  我搖頭,老老實實的招供:「一題也沒動,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他皺著眉說:「那直接在黑板上演算好了。」

  我跟著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作答。他在一旁凝視,目光在我週身游移。

  第一題我就慘遭滑鐵廬,我無奈地看著他;他靠近身仔細地為我每題分析講解。

  這樣過了大概半小時,四題便全部解決掉。我將手洗乾淨,往身上隨便抹兩下作數,他突然自我身後環過腰際遞來一抹手帕說:「還是不帶手帕面紙的,嗯?」

  我為他的舉動莫名的羞紅臉,接過手帕胡亂擦兩下,趕緊回身面對他,把手帕遞還給他。

  他接回手帕,又說:「謝謝妳送還的衣服。」

  我背起書包,手貼著腰帶說:「不客氣,那本來就是你的。」胃突然強烈的痙攣起來,疼痛陣陣襲來。我開始冒冷汗,站立不住,終而蜷曲瑟縮蹲落在地上。

  米俊寬跟著蹲下來,頻問我怎麼了。我垂著頭,無力回答他的問題。他輕輕扳起我的臉龐,看我一臉蒼白毫無血色,眉頭深鎖,大聲問:「到底怎麼了」

  我的眼光掠過他的身影,又垂下頭。那種痛真的是我一輩子的噩夢!整個胃裡的神經都在抽動,火燒似的剝痛著,像是不絞乾我最後一絲力氣絕不罷休。

  「妳到底怎麼了?」米俊寬又問。語調裡有一絲緊張。

  我勉強抬起頭,對他擠出一抹難看的微笑。「沒關係的,我只是胃痛,一會兒就好了。」

  他輕輕將我摟靠在他懷裡,好像有一點疼痛,又用手背拭去我額上的冷汗。

  「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像是苛責,又像是憐惜。我覺得迷惘了。這個人真的是米俊寬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1:26

第二十二章   

  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星期四是個既不引人興趣,也不令人興奮的日子,甚至令人覺得有點不耐煩。它既沒有剛完假充分休息的神清氣爽,也少了即臨假日的欣歡,如果再加上像我這樣等候家教的焦躁,那就更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

  家教老師姓林,是A大物理研究所榜眼探花之流的天才。我不知媽咪打那裡挖來這種寶貝的,她像很信任他,一點也不擔心我們兩人孤男寡女單獨地處在一間屋子裡,是否會發生什麼樣後果難明的事情。

  我實在不願意說媽咪不關心我,可是如果這算是她對我的信任,我倒寧願像以前一樣,在街頭四處遊蕩。雖然,長久以來我早習慣了媽咪的冷淡,我潛藏在內心深處,不許旁人碰觸的軟弱,卻一直一直在渴盼多一點點的溫暖!

  其實對家教老師沒什麼好設防的。他是那種天生對異性具有免疫力的人。這樣說,並不是說他剛毅正直,獨具柳下惠的遺風;或者木訥笨扭,不懂風情。相反的,林先生是個充滿男性美的人。這種人,不必他去誘惑招蝶,自然有人自動送上門來。然而,這世界總不是如我們想像那樣的構造。以為他群芳圍繞,他偏偏獨高枝頭!家教老師是個唯「書」是圖的人--以研究為旨趣,以諾貝爾獎為人生標的。他很嚴肅的生活,自制力極強的一個人,什麼風花雪月,在他看來簡直是浪費生命!他就像「簡愛」裡的聖約翰,完美得有如希臘神祇的雕像,卻偏偏滿腦袋苦行僧的信仰,一點也沒有神仙的浪漫。只不過林先生信仰的是科學,是諾貝爾獎。

  他應該七點就到的。我瞥一眼牆上的時鐘,六點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門鈴響了,很規律的按三下。是他!生活腳步次序從不紊亂的人。

  他坐定後,立刻攤開筆記,講解三角習題。我對sinθcosθq之流的宵小鼠輩,從來沒什麼好感,它們老是陰謀設陷,害得我每回都栽得好慘。

  林先生很有耐性,一遍不會,重來一遍。上課兩個星期以來,從沒聽過他吐出一句急躁的話。大概是我領悟力還算差強人意,尚未到令人青筋暴起的愚蠢程度吧!

  兩小時的課程結束後,林先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還不錯!妳其實不笨嘛!」

  「你這算是恭維還是讚美?」我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我們是在客廳上課的。

  「聽著!我絕對沒有諷刺妳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妳的理解領悟能力,怎麼會每次考試都那麼淒滲。」

  「擁有多少兵力,並不表示就有多少的作戰實力。搞不好全是些老弱殘兵有個屁用!」我忍不住說了句粗話。

  「有道理。」林先生玩味的笑說:「這麼說,妳的完全是些老弱殘兵!」

  「差不多了。起碼一半都一腳跨進了棺材,剩的一半不是少條腿,就是缺條胳臂的。」

  「太淒慘了!所以妳每次考試都出師不利,滿江血紅?」林先生不是個太有幽默感的人,不過,他每每能聽得懂我略帶諷刺又語意晦澀的話。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我媽咪請你來的原因。」

  林先生嚴肅地看著我,語調正經認真:「說真的,妳只要肯用心,一定沒問題的。」

  我歎了口氣;「但願如此!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別那麼悲觀,」他微微一笑:「事在人為。我一向相信世間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總是可以突破,只要肯努力用功,總會有進展的。」

  這就是林先生,信仰科學、信仰諾貝爾獎的人。活得踏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追求,不空做白日夢,理念一定實踐落實的人。

  我對他笑了笑,依然不太有自信:「但願吧!總是有許多你無法掌握的變量。」

  「傻瓜,」他玩笑的罵了一句:「我們努力就是要把變量化為定數。相信自己的能力,沒那麼糟的!」

  我只是笑,不再多說什麼。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自信就好了。只要一半……

  我還是認為,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1:32

第二十三章   

  電視上正在播「往日情懷」。冬日大寒的街頭,落魄的芭芭拉,衣著光鮮的勞勃瑞福……。這一幕最讓我覺得悲哀。經過了那美好歡樂的日子,再相見,他們各自該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彼此的心情、面對過往的那一段塵埃?在相逢的那一剎那,他們心裡又有著什麼的感概?什麼樣的歎息?我無法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屬於他們的心情故事,看出屬於我疑惑的答案。勞勃瑞福那樣淺淺的笑,淡淡的問候,而芭芭拉是那樣淺淺的感謝。誰能知道,在他相互凝視的故事之間,那繾綣纏綿過的山盟海誓?還是,意在不言中啊!

  雖說沒有誰對誰錯,我怕這樣的淒涼。曾經令人那樣歡樂流淚過的愛情,見了面卻只剩淡淡的舶,那麼過去那些個約定盟誓呢?那些個星辰月光的諾言呢?愛情是件累人的事,我怕潛在那淡淡一笑後的滄桑。

  故事結束了,勞勃瑞福的背影漸淡漸遠,我正要起身關掉電視,門鈴輕輕地響起。

  這夜深的時候,會是誰按門鈴?當然不會是媽咪。媽咪是越來越忙了,常常我捱到夜裡越過凌晨,仍不見她的蹤影。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向爺爺和奶奶解釋,反正奶奶是不再跟我提那些事了,而媽咪則越來越忙,越來越晚回家。

  門開處,檻外的人先是朝我安靜的一笑,才緩步進來。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見達一邊說一邊把背包褪下放在沙發上。

  「沒關係,反正我也還沒睡。」

  他坐下,把背包往旁再挪移,解釋說:「前幾天和幾個同學到南部,本來預計明天晚上才回來的,結果提前了一天。他們開車載我到附近就放牛吃草,我只好來打擾了。」

  見達溫文有禮,是杜家男人中少見的。我不是說杜家男人粗魯無禮,相反的,他們個個英挺過人,風度派頭十足。我的意思是,見達給人一種溫暖平易的感覺,這在杜家男人身上是難得見到的。

  「到南部?你們大學生都不上課的?」我坐在他對面,不是很熱衷的問。電視還沒有關掉,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歌聲依舊在那裡迴盪哀怨。

  見達將電視遙控關掉,微微皺著眉,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道:「妳又在看這種頹廢的藍調?」

  英文裡藍色的另一層意義代表憂鬱。我每每總看些點悲調的故事,見達嫌那些故事抹灰了青春的色調,只令人更加頹喪,每次見我在看那類的電影、電視影片不管什麼,都叫它做頹廢的藍調,算是對我的僻好不以為然。

  我倒了一杯水,自顧喝著。

  「你自己不愛看就算了,做什麼管這麼多。」

  「怎麼能不管!再不管,妳啊,成天看這些東西,看都要看老了!」說著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不看這些東西也是要老的。既然都會老,倒不如多順著自己的心。」

  見達不作聲,只是盯著我瞧。杜家每個人都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輕易地看穿每個自信薄弱的靈魂。

  「不順心?」他問。

  我搖頭,無意在這件事多作停留。我問他:「今晚回去嗎?」

  這次換他搖頭:「不!今晚打算住在這裡了。三嬸睡了吧?」

  我又搖頭。「沒有。媽咪還沒有回來。最近公司事忙,總得忙到很晚晚才回家。」

  天知道媽咪到底在忙些什麼。忙約會我想才是真的。我實在是厭倦了對媽咪的晚歸再做任何解釋,卻沒有人瞭解我心裡的疲憊。

  我無意再多談任何事,轉頭向見達輕輕一笑說:「很晚了,早點睡吧!要睡這裡還是客房?」

  「妳好像很不願意和我多說,總是將我的話題岔開。」見達雙手抱胸,背抵著沙發:「很討厭我嗎?」

  「怎麼會?」我對地板說:「我只是覺得很累。再說,清談誤國,談再多也全是些無濟於事的瑣碎。」

  「是嗎?」他輕輕環住我的肩膀:「真的希望是這樣。妳總是那麼冷淡。天知道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是堂兄妹!」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種遺憾。

  我直視著他,心裡有種明白了:「可是我們是堂兄妹。」

  他歎口氣;「妳真的不明白?」

  「明白又怎樣?明白也改變不了事實,只是自尋煩惱。」

  「自尋煩惱?」他喃喃自語:「也許吧!我是在自尋煩惱。」

  「睡吧!」我歎口氣:「想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他愣愣地看著我,突然將我擁入懷裡。我任由他擁抱,並不掙扎。他很快就放開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觸我的臉頰,眼眸流轉的儘是落寞哀傷。

  我別過頭,不忍接觸他的眼光。他再輕輕擁入懷,然後拿起背包,開門離開。他下樓遠去的跫音,在靜夜中聽來,格外令人心悸。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1:50

第二十四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丟下李後主詞集,坐在窗台上,窗簾隨風飄呀飄,我的頭髮也隨風張揚。

  如果我是李後主,如果我被幽禁在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麗無限的江山,我難過的,是不是僅止於這樣的幽歎?不知道!那太渺茫了。這樣的好天好地,這樣的風和日麗,即便掌握在手裡,也不過如夢似的迷茫。

  好夢由來最易醒。這樣的日子,也讓我覺得寂寞最深。每個人各有歸屬,而我呢?我的歸屬在那裡?媽咪虛無縹緲的母愛?還是這一幢空蕩蕩的屋影?

  聖誕節快到了,這一年已接近尾聲;走在街上,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那從來不是屬於我的空氣,我覺得自己好似這個世紀裡一組游離的靈魂。

  我歎了口氣,關上窗,很快就遊蕩在繁華大街上。在人群裡還是寂寞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我怕一個人關在迷漫著古世紀幽暗光影的家裡,那會令我傷感,關於歲月和年代的。

  我從早上遊蕩到下午,又從下午閒晃到黃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腳歇息。才坐定,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時我有點恍惚,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年代傳來,低低地呼喚,意圖震憾我記憶裡每份思維。

  「杜見歡!果然是妳!我遠遠看就像是妳!」

  我抬頭,林先生筆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不在這裡要在那裡?」他拉開椅子,在桌子一邊坐下:「這裡是A大的活動周邊區。」

  原來是這樣。我東蕩西晃,自己都不曉得到了那裡。

  服務生過來招呼,我隨便要了碗麵,林先生則慎重的點了幾樣東西,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做什麼事都一板正經,絲毫也不馬虎,連吃也不例外。

  「難怪妳這麼蒼白。人哪,要懂得愛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沒有強健的體魄,是無法擔當重大的責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懶得跟他爭辯。

  「有件事本來下次上課時要告訴妳的,」他說:「今天剛巧碰到就先告訴妳了。」

  「什麼事?」

  「是這樣的,」他接過服務生端來的東西:「我得開始準備期未報告和論文,恐怕抽不出時間再幫妳複習功課,所以,妳的家教我想這個月底就結束。」

  「你是說,你不教了?」

  他點頭。

  「那我怎麼辦?下個月就要期末考了,這下子我准完蛋。」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妳的理解力不錯,多練習做題目就可以了。數學沒有妳想像那麼困難,妳純粹是心裡因素作祟才會這麼淒慘。」

  我看著他。這個人,連吃飯都很有次序,從蔬菜到魚而肉類,沒見他錯置過。

  「你準備怎麼跟我媽咪講?」我問。

  「當然照實講,」他抬頭訝異的看著我:「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我不說話了。這個人,做什麼事都那麼理直氣壯,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呆瞪著桌子,一碗麵擺在面前動也沒動。然後我朝門外看去,意外發現門口有個人正朝我看來。那個人對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說要先離開,他堅持幫我付帳,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門口,勞勃瑞福笑容可掬的等在那兒。他上前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黃的簾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闊的天空。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

  「我就住在這附近,」他笑著看我:「走到這裡,隨意一瞥,就看見妳閃閃發亮坐在燈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聽說肉做的東西也會發亮。」

  「嘿!妳很不友善!誰惹妳了?」他停下腳步,放開握住我的手,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

  他這個動作總是讓我意亂情迷。「沒有人惹我。」

  「是嗎?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

  「裝迷糊!在妳身旁吃飯的那個人。」

  「你說林先生?」我倒真沒想到他:「他是我家教老師。他剛跟我說不再教我了。」

  「難怪妳這麼不友善!--有沒有好好唸書?」

  「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我的口氣微漾著一絲冰冷。

  他將我拉近身前,俯視著我:「你不喜歡有人管妳?討厭我太多管閒事?」

  「管那麼多,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不禁想起見達,唉!

  「至少表示,」他將我拉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他懷裡:「有人關心妳。」

  「雞婆!」我靠著他,低聲笑罵。這時節,已涼天氣未寒時。

  他帶我到上次那一家餐廳,我還是吃同樣的火腿蛋炒飯,前廳傳來的也還是那首「沉默之聲」。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著頭:「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天啊!妳還有什麼更荒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裡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靠近,四周就飄散著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

  她對勞勃瑞福柔情的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朝我禮貌的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彿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後,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湯曼萱,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著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的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的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著眼,注視著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所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裡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著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歎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裡,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2:08

第二十五章   

  「唐玄宗。」

  寫完這三個字,答完期末考最後一道問題,我丟下筆,這一段風風雨雨終於就要過去。

  是的,結束了。從那一天的暮色以後,關於他,關於我之間的一切,就完全結束了。

  我們之間其實根本算不上有過什麼故事,更無關動不動人。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以後也不過依樣的冷淡。

  那個暮色以後,許多的黃昏,他等在人群散後的夜色中。每次我只是對他無力地笑了笑,無意聽他再多說什麼。慢慢地,關於他的故事就漸漸傳說。

  她們說,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高貴的女子走在一起,說那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她們說,他們以前就認識了,說他一直在等她。她們又說,他很喜歡她,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很美麗的傳奇,不是嗎?才子佳人最圓滿的結局。

  而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冷漠。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感覺,也不知道什麼是悲傷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的冷淡悲涼。爹地死後是這樣,媽咪是這樣,而現在,勞勃瑞福並不會增添我太多的傷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可以用愛這個字嗎?我只是迷惑於他對我的溫情,我的心到底怎麼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甚至連淚也沒有偷偷地掉,覺得那跟我是不相干的,劇情起伏高低的都是別人的事。

  所以,在許多同學傷心地淚灑衣襟,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手帕的時候,我依然冷漠如昔的倚在矮牆邊,看盡牆外車水馬龍,花月春風。

  我想,我的心並沒有認定他。可是啊--可是,在我冷漠的容顏下,我的心,為什麼隱隱作痛?--

  我覺得疑惑迷離。

  若說相遇沒什麼該不該,人世的際遇是因緣互動,那麼,纏繞在我小指的紅線,到底和誰的糾葛牽引在一端?浮動的雲不能告訴我人世間的情愛,到底是怎麼樣的纏綿;而我的心,究竟又在冀求著什麼樣的相依?

  誰能探觸到我心裡最深最無助的軟弱?誰能解我心中倦人的疲憊?誰能給我真正的呵護與憐惜?誰啊?有誰能扣動我心海最初的那根弦?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2:24

第二十六章   

  大年的頭一天,媽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爺爺家過的。爺爺笑呵呵的,每個孩子都發一個大紅包。見康見壯怪叫一聲,迫不及待的打開紅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見美聰明多了,躲到廁所裡怪數紅包;見飛自命瀟灑,洋派的當著爺爺的面拆開紅包袋,然後說一些感激涕零的話;見達和見志笑了笑,不作聲。至於我,我要的,他們總是給不起。

  見志見到媽咪時,臉上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起落。他含笑直視著媽咪,神情清爽純淨。杜家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心事,現在看來,他慘綠少年心事,不再是變調的悲歌。這樣最好,他對媽咪的心情,雖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時的崇拜迷惑,然而作繭自縛,難過的永遠是自己。我很慶幸見志的心情過渡得這麼快,否則,只怕他將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情。

  見達見到了我,黯淡了好一會。他一直強顏歡笑,還是那樣溫暖的笑容。我們並肩而坐,看著紅燭由紅艷而淚干,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笑了笑,說:

  「SO,妳還是我最親愛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來是我親愛的堂哥。」

  後來我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一直到大人們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經亮了,昨晚挑燈夜戰的人都在補睡回籠覺。我隨便清洗一下,等媽咪小睡片刻起來,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後,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來,只要留在爺爺家,那些個叔表公婆姑舅姨嬸之類的自然會上爺爺家,我們到時再上前拜年就好。媽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兒子結婚,媽咪沒到場,雖然事後爺爺責備媽咪一頓,媽咪也親自登門道歉,他難免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就是這樣,面子比什麼都重要。這次媽咪特地上門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樣。

  我們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時刻,大廳裡三三兩兩已有一些先來拜年的親友。小堂叔過來招呼我們,我們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嬸婆的桌椅跟前。

  三嬸婆看見我笑瞇瞇的,拉著我的手親切說道:「小歡啊,嬸婆看看……越來越漂亮嘍!跟妳媽咪一樣!」

  像這樣的場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爾露出一絲傻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的嘴巴不夠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媽咪和他們談心就夠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實說,我很想趕快離開這些熱鬧的氣氛,感覺上就是和我不搭調。我慢慢地退到門邊,一邊搜尋媽咪的蹤影。她正和三叔公們在一起,旁邊還有些看來高尚富貴的人。我冷冷瞧著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想也知道,和杜家搭得上關係的,非富非貴;金錢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掃著客廳裡的眾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響應。我循著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禮貌地朝我點頭就別過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從我身旁走過的小堂叔。

  「那個人是誰?也是親戚嗎?」我問。

  「誰?」

  「那個。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妳說阿寬啊!」

  「阿寬?」

  「米俊寬。難怪妳不認識他。妳那時還小,才七、八歲吧!堂嫂就帶著妳搬走,他們也搬家。以後,大學、服兵役、出國,大家各過各的,還是我結婚時,這老小子剛好從國外回來,才又搭上的。」小堂叔雖然算是我的長輩,其實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聽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長輩的審重矜持。

  「那麼,是親戚嗎?」我問。

  「也不算是。米家和杜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輩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我媽和米家那邊有點關係什麼的,不過,不是血親的關係。」

  原來如此!這對他的出現,是個很好的解釋。

  「聽說他現在在教書,」小堂叔一臉好玩的神情:「這傢伙,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竟然跑去教書!八成是吃錯藥了!家裡事業等著他接手,他推說學非所用--這年頭那個人真的學以致用了?虧他還拿了博士學位,腦筋這麼轉不開!還有啊!長的人模人樣的,竟然連女朋友屁都沒交一個,害得米家二老急得什麼似的,費盡心思安排相親。人家女孩子身材、臉蛋、家世、條件好得沒得挑,他老兄一句話就給擋回去,氣得他老爸一星期不跟他說話。」

  我朝米俊寬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小堂叔;「他看起來好像很冷淡--」老實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約莫是想引小堂叔說出更多有關米俊寬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話匣又開了:「這傢伙簡直是少了心肝脾肺。妳沒看他臉上肌肉線條僵硬成那樣子,我看他八成忘記微笑是怎麼運作的!打從前這傢伙就這副模樣,我以為老了幾歲他至少會改一改,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還是這副死樣子!」

  我靜默不出聲,只是淡淡的笑。小堂叔自覺失言,打個哈哈就走了。媽咪以前聽三嬸婆說的親戚,大概就是指米俊寬。沒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樣的關係。

  我走到媽咪身邊,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低聲跟媽咪說話。我說我累了,想回家。媽咪說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退回剛剛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果汁。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妳。」他啜了一口果汁,直視的我的眼瞳,沒有慇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考慮該說些什麼,然後看著我手上的果汁說:「我沒想到妳跟他們是親戚。」

  米俊寬大概有點笨,無緣無故他當然不會聯想到我和杜家的關係,何必特別說明!雖然如此,我還是略帶冷生的回答: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別太虐待你的腦胞!」

  一絲微笑浮上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但隨即淡掉。

  「我知道,妳對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過,」他舉起杯子,朝我一敬;「我們是不是可以彼此友善一點?」

  我轉頭看他,奇怪他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過冷漠,太驕傲了一點?」

  「那妳呢?妳自己何嘗不是一樣?妳對別人有過一點溫暖的笑意嗎?」

  我瞪著他,彷彿假面被揭穿般的難堪,然後朝門。衝出去,差一點和小堂嬸撞個滿懷。小堂嬸「咦」了一聲:「要回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平抑高漲的怒氣:「沒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氣。撞到妳了沒?真抱歉!」

  小堂嬸搖頭,嫣然一笑,就逕自忙她的事。

  米俊寬走過來我身邊,遞給我一條濕手帕。剛才我憤然急步走開,手上的果汁,濺了一身甜膩。

  「很抱歉,沒想到那些話引起妳這麼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們能不能改善彼此的關係,對彼此友善一點。」

  我心裡暗自歎息。這些話出自米俊寬的口中,對他這種人來說,已經算是很低聲下氣。他其實不用對我那麼客氣,「親戚」這層關係不過是騙人的把戲,沒必要太認真。

  我把手帕還給他,說:「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來就是很僵硬,沒什麼笑容的人。我知道米家和杜家的關係,你不必因為那樣,對我特別客氣。」

  他正要開口說話,媽咪轉頭過來看見我,招呼我過去。我輕輕一鞠躬,離開他的周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2:39

第二十七章   

  大年初五,百業開張大吉。天氣不是很好。大人們都在忙些招財進寶的事,我們這些小的,也難得都窩在家裡。

  我從雨簾外打簾進入屋內,正巧聽見見美卡嚓掛掉電話,瞪著見飛,很不耐煩的對青芳抱怨:

  「這個女的真煩人!告訴她幾百遍了,見飛不在,不接電話,她硬是不聽,厚著臉皮一直打電話進來。上次我在街上看見她和見飛走在一塊,喝!男人婆一個,醜死了!見飛的品味越來越差,這種女的也要--」

  「妳少多嘴!」見飛打斷她的話,不安的看我一眼:「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事,妳少管閒事!」

  「我多管閒事?」見美提高了音調:「那你自己接電話啊!為什麼不敢接,要別人幫你擋?」

  這時電話又響了,見美賭氣不接,其它的人窩在一旁看好戲。我走過去,拿起電話。

  「喂!杜公館。」

  「啊--我--我找杜見飛。」這聲音很熟,很像--

  「小麥?!」我背對著他們,低喚了一聲。

  對方聽我的叫喚,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清潤的女聲又響起:「杜歡嗎?」

  我嗯了一聲。

  小麥一聽是我,急切的說;「杜歡!請妳幫我叫見飛聽電話好嗎?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說不在--」

  我打斷她的話:「別傻了,妳還不明白嗎?」

  小麥的哭聲從電話中傳來,我的喉頭有點酸,很多事,幸與不幸,究竟不是由我們自己所能決定的。

  「妳在家吧?不要走開,我馬上過去。」我說。

  真沒想到她是怎麼跟見飛扯上的。我警告過她們了,她還是不聽。原本我擔心的是阿花,誰知道出紕漏的竟是小麥。

  掛上電話後,我不理會眾人詢問的眼光,冷淡地看著見飛。

  「我告訴過你,不要惹她的。」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好聚好散,怎麼可以怪到我頭上!」見飛還是那副吊兒啷當樣,一點也沒有慚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見志喝剩的開水,往他臉上潑過去,見美誇張的大聲尖叫,見飛一身的狼狽。然後,我離開屋子衝入雨簾,留下一屋子的驚愕。

  我到的時候,小麥已經止住淚。麥勝男一向是很堅強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這一遭!

  「想通了?」

  小麥點點頭。她坐在地板上,靠著床,雙手抱住膝蓋。

  「其實見飛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情之所?的認真與執著。」

  小麥雙眼望著地板,愣愣的,有點出了神。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暖黃的燈光暈開了一圈又一圈。十七歲的我們,對愛情,仍然有著太多的迷惘。

  直到天色黃昏暗以後,我才踏著鐵灰的暮色回家。細雨濛濛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淚,拂在上平添許多憂傷。

  每盞燈火的背後,都滿溢出幸福的笑聲,我突然覺得自己可歎可憐,在這樣處處歡樂愉快的日子,竟然一個人在濕寒冷清的暗夜裡踽踽獨行,仰望飄墜的雨花落淚歎息。

  淚是鹹的,我知道。可是那種孤獨無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裝的面具,我的心,在這孤寂的暗夜,不過是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覺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從黑暗天際一直朝我身上落來,也許,只有它們對我是真正的溫柔,也許,只有它們懂得我滿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靈魂總算被拉回現實的軀殼。家在那裡了,我的心卻沒有一點暖意,感覺上遙遠冰冷得像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腳步,巷子口的街燈,慈悲的散射給我一點溫熱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團圓夜,我親近的伴侶,竟然是這一柱冰冷不帶情的街燈。

  我靠著燈柱,任由雨絲漫天向我灑落而來。一個人影卻阻隔住雨絲和我之間的連繫。

  「傻瓜,這樣會感冒。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這似曾相識的語句--我抬頭,米俊寬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片的天空,同時也承受了大半的陰寒冷濕。

  我對他虛弱的微笑。這樣的暗夜,我的心特別脆弱,一點溫情就足以使我潰防。他的出現,讓我有著某種的溫暖親近,說不出為什麼,大概因為寂寥的緣故。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後那一片漆暗。街燈和夜雨將他襯托得無懈可擊,我的視線不禁被拉回駐留在他週身那一圈光華。

  「我在等妳。」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這裡徘徊,」他伸手撫摸我的鬢髮。「希望能遇見妳,真高興遇見了妳。」說完,嘴角一揚,露出喜悅的歡欣。而也許是因為夜的迷離,也許是雨花的關係,我是真心的感動,感動在這樣的雨夜裡,有人在街頭徘徊等我歸來。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來呢?」我不禁問。

  米俊寬露出些許落寞的神態,仰頭朝天際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的說道:「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妳總有回來的時候。」

  我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從沒有好好看待過米俊寬,現在我才發現,從前的我,被偏見激昏了頭,忘了即使像他這樣貴族般冷漠的人,也有他情感悲愁的軟弱,和喜笑歡樂的溫柔;而且,米俊寬笑起來相當好看。他的笑和勞勃瑞福陽光般的清朗,又帶著一絲落寞的笑容完全不同。勞勃瑞福的笑臉,無疑地是迷人的,更能勾動每顆有情的芳心。米俊寬的笑沒有這麼大的魅力,顯然的,他並不擅長微笑。我只能說他笑地來相當好看,至於好看到什麼程度,就全憑對他的好感到了幾分的程度。

  他靜靜看著我,背對著街燈,雨花從暗夜的天空四散而下,打在他身上,在他週身濺出一圈光華。我看著那圈光華,覺得心頭暖暖的,有根弦輕輕被撥動。

  「好了,你已經等到我了。」我仰頭凝視,黑暗中,他的雙眼清亮如天狼星。

  「是的,我很高興終於等到妳。」他再度撫摸我的鬢髮,然後緩緩移上臉頰。「妳是否願意明天和我共同出遊?」

  我覺得臉頰經他手指游移觸摸過的部份,無端的發燙起來,無力地點頭,軟弱地靠著燈柱。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語氣溫柔無比:「明天一早我來接妳。現在,趕快回去吧!午夜遊魂!否則妳明天如果賴床,我可得等慘了。」

  我仰頭看他,沒說什麼。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說:「我以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對我揮手,我轉身快步跑回家。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2:54

第二十八章   

  「請問兩位用些什麼?」

  穿著整齊,一身潔白制服的服務生禮貌地在一旁問道。

  這餐廳格調高雅,氣氛宜人,和以前我去過的那家感覺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廳都差不多。

  這氣氛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勞勃瑞福。我不該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顆溫柔的心,並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個人,不是撥動我心弦的那個人。可是,這滿室幽怨纏綿的「往日情懷」樂聲,我還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飯。

  服務生不動聲色,依然很有禮貌的說:「對不起,小姐,本店不供應這類的餐點。」

  原來,菜色還是不一樣的。我還以為天下餐廳大概都差不多!我忍不住輕笑起來。

  米俊寬作主點了兩份A餐,我瞪他:「A餐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喜歡檸檬紅茶,也不要薄荷茶。」

  「那冬瓜茶妳喝不喝?」他一本正經的說。

  「冬瓜茶?」我忍不住又笑起來。「喝,我就喝這個。」

  他的神情一點也不被我的笑容牽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冷深,昨夜的溫柔彷彿只是我的幻覺。

  我支著頭,看著窗外。四目交接的靜默讓我覺難堪,我怕「凝視」這等催情的字眼動作。

  A餐上桌了。天啊!牛排、玉米、馬鈴薯泥、蜿豆、紅蘿蔔、生菜色拉,不知名的湯--全是些令我反胃的東西。

  我皺著眉,忍耐著一口一口把它吃完。吃完就覺得想吐,胃部十分的不舒服。我跑入洗手間,把胃裡的東西全數吐出,嘔吐完後人也就舒服清爽多了。

  我的胃其實沒那麼難伺候,只是有些時候,這些東西會令我反胃,在我的胃部裡反動,讓我不得安穩。

  米俊寬看我一臉蒼白,低喃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原來妳這麼難養,以後可得費神照顧。」

  我拚命喝水,胃空了就自然想喝水。突然我覺得一切變得非常荒唐可笑!我為什麼會坐在此?是我內心深處在冀望些什麼荒唐無稽的東西?

  我呆愣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帶我離開餐廳,然後問我怎麼了。我只是淡淡地說想回家。他的眼神一剎時像凝凍的冰,比什麼都還冷。

  他送我到巷子口,才開口問為什麼。我低著頭。總不能告訴他,因為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吧!

  「說啊!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扳起我的臉。

  我避開他的眼光。「你要我說什麼?感謝你的熱情招待?」然後歎了口氣:「何必呢!這樣的不愉快。」

  「我以為--」他停住話語,我疑惑地看著他:「算了!明天早上我再來接妳。」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

  天光灰灰暗暗的,雲層很低,不過沒有雨,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下雨。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3:13

第二十九章   

  將我心遺棄在奔馳的速度裡,隨風將我們的回憶沿途拋棄……

  這班客車開往海濱,乘客稀疏寥落,司機老大將音樂開得軋軋作響,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聲中。看著窗外一路飛逝而過的海景,冷風又一絲絲從窗戶的縫隙中鑽沿而入,再加上車子在近乎沒什麼流量的公路上奔馳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氣氛,的確很有點那種味道。

  米俊寬坐在我身邊,貴族般華貴的臉龐冷漠如常,沒有一絲張望。到海邊來是我擅自主張的。這星期來,他帶我遊遍近郊各處地方,今天我想沒想,就拉著他搭上這班向海的客車。大寒冬到海邊,也許看來異常。其實,海,夏天裡來,自是美麗宜人;可是,冬日裡少了人潮和擁擠,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繾綣的纏綿。

  應該是正午時分,可是低闊的天空仍然是鐵灰昏暗。一道天橋似加頂蓋,像是防波堤的建築,從沙灘延伸入海,我們就坐在向海的最盡頭,迎著風迎著海。

  在風中,什麼輕聲細語都是難的。我們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雖然這一星期來,我們天天見面,四處遊蕩,偶爾米俊寬會傳給我一絲臉紅溫暖,我卻真的不明白,我們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關係。淡啊!我們之間的情場。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隱隱的心緒,我不敢承認的。

  海風吹我滿頭亂髮張揚飛起來,吹進身骨裡,不禁泛起陣陣寒意。米俊寬脫了外套給我,又調整坐向擋在我身前。我低下頭,死不肯接過外套,他近乎粗魯地把它罩在我頭上。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聲地說。雙手交迭抱住膝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米俊寬對我也許包容太多,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

  米俊寬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

  「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在杜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個女孩還小,清淨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擄獲我的心。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便向家人探問。我總是想,女孩還小。

  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可是從少年開始,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竟會戀慕上只在照片邊角上見過的小女孩。關於愛情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

  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我尚在猶豫中,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當然,經過這麼些年,女孩已不再是照片中那個小女孩,可是,依樣清淨純麗的臉寵,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

  我答應在女中任教,執意教她的班級;她的心裡,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

  米俊寬抬起頭,背靠在堤牆上,雙手插入褲袋,原本凝視波浪的眼神回落在我身上。

  「我想她是討厭我的,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以為她還小,不急,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好幾次,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渴望她緊緊的擁抱,然而,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我整個心都紊亂了。」

  「我應該早些想到她和杜家的關係,照片上她是出現在杜家宴席的。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我等候她,從黃昏等到黑幕,終於讓我等到。那個夜裡,面對她,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我怕--我沒自信。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米俊寬甩了甩頭,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熱情如少年的臉,溢情的眼眸,貪慕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思緒混紛亂到了極點。「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

  他拉我近他身前,緩緩低低地承諾:「就是妳。我錯在不該讓妳接近他!告訴我妳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很溫暖。」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然後答非所問:「你知道我媽咪嗎?優美、典雅的貴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病了會自找醫生看--大概連死了,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我想,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麗,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真正的渴望。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可以撒嬌任性,可以倚靠思慕--」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米俊寬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難!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

  然後,我面對著他:「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你像是冰一樣的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

  米俊寬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低垂著頭,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然後他猛然抬起頭,抓住我的雙手,語氣急切而熱烈:「說,妳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緩緩掙脫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光,故作輕鬆的說:「有的。週末午後的殺手,破壞我自由恣意時光惡魔。」

  他朗聲的笑了,連人同外套將我包圍在他張臂的擁抱中。

  離開海灘後,我們並不多話,偶爾視線接觸了,對視一笑,戀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獨久了,我仍然不習慣兩個人的相依;米俊寬也是冷淡慣的人,雖然特意憐惜,我們之間的親密,還是一貫低調的波距。也許我們兩人都該學習如何談戀愛。

  回到市區,天色初暗,胡亂吃個東西後,兩人就凍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對街霓虹燈青紅黃藍紫綠的閃呀閃的,看半天才知道是電影看板。米俊寬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海報上標榜著什麼本年度最令人悚慄的、恐怖懸疑的經典之作。結果,兇手一開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亂沒意思!所以我一直無聊地處在半睡半醒的朦朧間,直到散場的燈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米俊寬的外套,衣服太大,兩邊袖子空蕩蕩的,顯得笨嘟嘟。米俊寬敲敲我的頭說:「羞羞臉,睡的跟豬一樣,睡飽了沒有?」

  我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實在怪不得我,誰叫那兇手那麼差勁,破綻那麼多!一出場就被盯死,業餘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那要怎麼樣才算有吸引力?」米俊寬笑吟吟的:「青面獠牙?還是橫眉豎目?或者額頭上刻著「我是兇手」?」

  「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我笑說:「所謂懸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擺明了兇手是誰,那還有什麼看頭!」

  米俊寬斜睨著我,依舊笑意盎然的。

  「好了,別胡扯了。走,送妳回家。」

  回家!我的神采頓時黯淡下來。回家了,面對的還是那一屋子冷清,我倒寧願在街頭遊蕩吹冷風。

  「看!」我舉手擋著街燈,抬頭望向夜空。「天狼星。你知道天狼星嗎?」

  「是的,我知道。不過那不是天狼星,天狼星不會那麼黯淡。」

  「你知道?」我眼睛亮了起來。米俊寬含笑不答,又敲了我額頭一記,我也不再多問,反正天狼星總是閃耀在冬夜的天空中的。

  「後天就開學了,明天會很忙吧?」我問。

  「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明天妳好好休息,順便溫習功課。」

  「算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每回釘在桌前,我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我看書,還是書看我。」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杜晚晚對我做的好事來。「你該不會也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吧?」

  「什麼?」米俊寬看著我,一臉迷惑。

  「當歸大補湯。」我倒回答得很坦然,沒什麼羞愧感。「就是補考啦!杜晚晚,那個奇葩,去年送了我好大一碗。」

  米俊寬聽我這麼一解釋,失聲笑了起來,還笑得很開心!

  「當歸大補湯!虧妳想的出來!我倒真該請妳喝一碗,寒冬進補最適合不過了!」

  我一時不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遂靜默不語。他看我沉默不語,將我拉入懷裡,雙手圍兜著,低下頭,輕聲耳語:「傻瓜!騙妳的。不過,妳真的需要好好補一補,這麼單薄,我看了都心疼!」

  我輕微抵抗,掙離他的懷抱。他一愣,問說:「生氣了?」我搖頭,吶吶地說:「不是。我只是--只是--唉!我不習慣!」

  他又愣了一下,隨即會意,重又將我拉近身,變本加厲地緊攬著。一邊又在我耳邊低語:「傻瓜,妳總是要習慣的。我喜歡擁抱妳的感覺,喜歡和妳的這種親密。」

  他說的真露骨,我不禁羞紅了臉,一直燙到耳根。我連忙扯離話題:「好呀!吃補冬。當歸雞最好了--不,不好。麻辣火鍋也不錯--不!還是不好,太辣了!吃黑棗燉嫩雞好了。」

  「貪吃鬼!」米俊寬笑著又敲了我一記。他的笑容煞是迷人。

  一輛出租車慢駛過我們身旁,司機探了探頭,米俊寬招呼他停下。

  車內的空氣暖和許多,兩人反而沉默下來。大概司機先生自己也覺得氣氛僵硬別,扭開了收音機,機器裡傳出了輕快的旋律,赫然就是「兩的旋律」。我轉頭,恰好米俊寬也轉頭凝視,兩人相視而笑,都想起那個大雨昏黃的黃昏。

  車到巷子。下了車,他握住我的手,兀自依依不捨。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深情款款而毫無顧忌。或許冷漠的人,其實有著一顆份外熾熱的心!米俊寬此時對我的意憐,和他冷漠的外表一點也不搭調。世事真是奇妙,當初怎想,都沒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和米俊寬儷影成雙!那時連幻想都覺得太荒唐!

  「好了,我要走了。」我說。

  然而,我回身走不到兩步,他便自身後緊緊環住我的腰,臉埋入我的後頸鬢髮中。我覺得極度的不自在。也許我因為不習慣相偎依,所以難懂愛情的繾綣纏綿。

  「我實在是沒自信,真怕它只是一場夢。」他低喃著。

  真的嗎?高傲的米俊寬竟然會說出這種沒信心的話。

  我突然懷疑起自己。老實說,我才是真的沒自信。我實在是不相信自己有那種魔力,能讓米俊寬這樣的男子戀慕一心。

  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美好動人的,吸引異性的賀爾蒙自然就濃烈。以米俊寬貴族般的氣質,動人的外型,佐以優越的家世環境,聞香而近的各色才女佳人自是不乏其數。我有什麼好,值得他一心戀慕?就算是真的,眾色女子心繫暗戀的米俊寬,真的能堅定他的情感,一輩子對我呵護憐惜?

  我不禁懷疑了,口氣僵硬而生冷:「我有那點好,值得你這樣對我?你當然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眾星拱月的,總有些明亮的星子值得你心動吧!旁的不說,上次福松樓那個女孩,就讓人一見驚艷--」

  「我誰也不要,只要妳!」米俊寬用力將我扳過身子,粗魯地打斷我的話。「相親的事我早拒絕了,我只要妳,只要妳。」

  他的神情有一絲怕人,卻又那樣堅定認真,我心跳快速得令我心慌。

  我將視線投注在漫處的黑暗,遮掩住心慌:「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那麼任性無禮--」

  「我說過,我只要妳!」米俊寬堅定地重複他不變的承諾。迷人的黑眼眸,情意深長。這輩子,我只求一次傾心相遇的那人會是米俊寬嗎?我不知道。可是,從沒有人像米俊寬這樣讓我心跳,讓我臉紅,讓我心動--甚至,這樣地讓我依戀不捨。

  我羞怯地將臉埋入他胸前,小聲地說:「那麼,我也只要你。」

  他親愛地理理我的亂髮。我想,這是他最纏綿的愛憐了,比什麼親密相依都要來得溫存。

  雨絲這時濛濛地飄起,我脫下外套遞還給他。「晚安了,午夜遊魂。趕快回去吧!否則感冒了,我可擔待不起。」

  他笑了笑,我轉身快步跑回家,一如那個迷離卻是幸福開端的雨夜。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3:36

第三十章   

  開學快兩個月了,關於我和米俊寬的事卻還是個秘密。

  米俊寬恨不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事,是我制止他這麼做的。為了避免無謂的困擾,我硬是要他漠視他的感情。可是,談何容易!他依然故我,總是深情款款的,惹得許多對我嫉妒懷恨的猜忌。壓抑自己的感情絕對是不健康的,可是如果這樣能避免無謂的困擾,那就值得了。

  米俊寬聽我這樣說,斜睨著我:「妳就那麼在乎別人的閒言閒語?」

  我搖頭:「你不是說,只暫時任教一年嗎?再兩個月就結束了,何必為了爭一時之氣而惹得滿身不愉快。」

  「我只是怕妳受委屈而無法坦然。」

  「不會的。真到那時候,誰還在乎得了那麼多!」

  「這樣就好,我不要妳覺得受委屈。我們的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懂嗎?」他不放心地的敲敲我的頭。

  「懂。」我用力點頭,摸摸被敲打的部位,裝痛。他不安慰,反而給我一記更大的響頭。

  戀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什麼樣的不愉快都可以付諸一笑。甚至連我一大早起床,看見媽咪在門的留言--我們母女的關係生疏到連見面都要特別撥出時間來,也不覺得多大的傷感。我只是呆視著門牆,然後將紙撕下丟入垃圾筒,再慢慢地換好衣服出門上學。

  我的數學還是一樣的破,並沒有因為米俊寬的愛戀而突然長進。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說我的理解力還算不錯,怎麼--算了!這大概和許多物理定律一樣,理論是一回事,天曉得實際上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米俊寬在課堂上倒不顯得對我特別的「偏愛」,大概他也知道我約莫朽木難雕,捨不得讓我太難堪。上課時他依是冷漠如常,問題在課間下學後,只要遇見了,管它週遭什麼人在看,他都會親愛的和我囉嗦上好幾句。

  阿花終於忍不住了,逼著我,一意要證實她的懷疑。

  「杜歡,妳覺不覺得,米米最近對妳很特別?」

  我皺著眉說:「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妳談話,看妳的眼光也很微妙。妳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阿花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它人心裡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裡去。

  「阿花,妳少胡扯。妳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昧著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阿花緊盯著,毫不放鬆:「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妳卻是米米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阿花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米俊寬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夢?」

  「妳做的是什麼夢?」阿花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昧。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輕輕一敲,半開玩笑的說:「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妳別老問東問西的。妳自己呢?和王大怎樣了?」

  阿花聳聳肩說:「還不就是那樣。王大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麥子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悶在心裡,問了也是白搭。妳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阿花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小麥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白荷花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小麥,刮到門外。我看了小麥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裡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小麥和見飛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小麥:「還好吧?」

  小麥點頭,停了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裡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小麥,見飛太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妳,」小麥搖搖頭,參透什麼似地說:「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妳能這樣想就好--妳和張衍,依舊嗎?」

  小麥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小麥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見飛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見飛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裡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見飛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小麥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裡,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古來最善於誘惑雌性動物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著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窺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阿花一陣風似地刮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擄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著忠實的本色,守候著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著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擴張成黑洞,而記憶隨著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大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阿花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著: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著妳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灑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妳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妳。」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著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用不著回頭,我就知道來是米俊寬。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妳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妳回家。」

  週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米俊寬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週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竊竊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米俊寬才走,阿花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著。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米米跟妳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的說:「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妳相信嗎?」

  「真的?!」阿花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呆。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裡。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著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

  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喁喁的私語;是戀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裡,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你明知我對你的感覺。」我喜歡勞勃瑞福,這一點我一直很坦白,並不因和米俊寬的愛戀有所改變。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來,虛弱得沒有一點說服力。

  「那妳為什麼躲著我?」

  「我沒有--」

  「有,妳有。妳甚至不敢看著我。」

  「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避開他的眼光,視線落在玻璃杯上。

  「是沒有用了。」他露出一絲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突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沒有她,如果我沒有那段過去,妳會跟著我吧?」

  我只是看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火腿蛋炒飯適時上桌,我吞了一口飯,又喝了一口水,才開口:「聽說你快結婚了?」

  「別聽那些人瞎說。」他揮揮手,像要揮掉什麼。「我跟她是老朋友了,過去的恩情總是還在的。」突然他抬頭,認真的凝視著我。「如果我和她沒什麼,妳會--回到我身邊嗎?」

  火腿蛋炒飯剛上桌時不斷上冒的熱氣,此時已如游絲般的危弱,只剩一點微溫。盤中五色雜陳,燦爛繽紛,看在眼裡,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樣模糊遙遠。

  我面對著他,坦白而堅強地承接他目光。

  兩人眼波交流,摒棄言語。然後他輕輕地歎息。有些話不必用說的,勞勃瑞福是聰明人,關於愛情這回事,我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想他是夠明白。

  若說我心中沒有歎息是騙人的。勞勃瑞福這樣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紅線相系的那個人快出現,償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還是妳最喜歡的?」他突然揚聲說出,露出那我熟悉千百回,陽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歡的。」我說。他聽出我更改的詞意,伸出手,親愛的撫亂我的頭髮。他和米俊寬都喜歡揉亂我的頭髮表示親愛,讓人意亂情迷。

  我吞了幾口飯才想起和媽咪的約會。「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他望一眼腕表。「怎麼了?妳還有事嗎?」

  我點頭。「和我媽咪約好了,居然給忘了。」

  「別急,反正已經遲到了。我送你去。在那裡?」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座位到櫃檯付款。我也跟著起身走到他身旁說:「福松樓。」

  他付完帳,低頭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亂我的頭髮,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真的好捨不得--」

  然後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

  趕到福松樓時,七點差五分,媽咪已經在包廂裡等著。包廂中,除了媽咪,還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一下子想不起是誰,只隱隱覺得像是在那裡見過。

  媽咪微蹙著眉,責備說:「怎麼現在才到。」然後話鋒一轉,指向陌生人說:「這位是梁先生。」

  原來是他!我還以為媽咪早和他互不往來,看情形,他們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則媽咪不會讓他出現在我眼前的,更何況是這樣刻意的安排介紹。

  我對他點頭示禮,並不叫人,他含笑回禮,不以為意。

  在服務生等候點菜的時間,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單的梁志雲。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典型,沉穩閒適,揉合了詩人的感性與科學家的理性,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氣派,自信十足的一個人。

  原來媽咪喜歡這樣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麼不相同。爹地是那種幽默風趣、輕鬆自然的人,一身金黃暖酥的感覺,暖暈暈的,令人十分依戀,就像勞勃瑞福一樣。而梁志雲,明顯的,是時代尖端的人種,揉合知性與感性,混雜著學者形象與成功商人的典範。

  他無疑是擅長這種夜宴豪聚的。單是看他與侍者間的應對,就不難明白他是慣於這樣侍候的人。他從菜單上抬頭,微笑問我些什麼。我只要了一壺清茶。

  等服務生退下後,我才問媽咪究竟有什麼事。媽咪看了梁志雲一眼,眼底處儘是柔情。「沒什麼,只是介紹妳跟梁先生認識。」

  我將目光轉向梁志雲,又回向媽咪,不出聲。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明白這當中的奧妙。

  梁志雲大概是覺得他需要說些話緩和氣氛,所以他朝向我說:「小歡--不介意我這樣叫吧!我一直想認識妳,所以央托妳媽咪安排大家見面。」

  我還是不出聲。其實,媽咪要交什麼樣的朋友,甚至找什麼樣的男伴,都跟我沒關係。自始至終,她也根本都沒跟我提過她和梁志雲之間的種種。

  我只是喝著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游移。

  如果說,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濁不堪,梁志雲無疑是個例外。他不像那種本能的、討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樣地喋喋不休。偶爾問我一、兩句課業生活上的問題,便友善的微笑不說話,讓人感覺到他的涵養,卻又不失於冷淡。我對他一些舊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鮮明奪目起來。

  基本上我對媽咪身邊這個人,沒什麼強弱的情緒。我只是個局外人,也許在故事的高潮曲折處,會有點張望,但多半的時候,我無意費力波動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壺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媽咪可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我,所以只是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梁志雲自是也不會廢話太多,他只是淺聲問候。我對他淺淺抱歉的笑,然後退到玄關,拉開門,快步離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4:29

第三十一章   

  入夏以後,天氣變得有點燥熱難耐。然而,坐在窗檯上眺望遠方,高樓的涼風徐徐吹來,牽動窗檯邊的薄簾,拂在身上,別有一番滋味。打從上個禮拜五結束高二最後一天課程後,我就以這樣的姿態,流連著窗外的景觀。

  自從福松樓正式見面認識後,這兩個月來,梁志雲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星期他總來個兩、三次,多半是夜裡送媽咪回家順道上來小坐,偶爾那麼一、兩次的星期假日正式拜訪。

  他來的夜晚,我總裝作睡著了,客廳裡他們的低聲細語,在夜闌人靜時分,卻一句一句牽動我的思維。

  可以說,他們的戀情是化暗為明瞭;而人類就是這麼無聊的動物,總有些閒言閒語免不了。那些曖昧混沌的話聽來讓人可歎又可笑。說來好笑,除了我對這件事事不關己的冷漠無動於衷外,媽咪的愛之物語,成了本年度頭條大新聞,沸騰了整條巷子。幾乎每個人都用一種很興奮的眼光看著我們,好像戀愛這種事,也是什麼光耀門楣的事。

  媽咪這樣毫不避諱的接受了梁志雲,甚至公開了他們的戀情,爺爺奶奶自是不會不知道。礙於情面,他們只是派見飛做先鋒,三番兩次催促我進謁。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聲。見飛鎩羽而歸,然後是見達。

  對見達我無法像對見飛那樣不客氣。所以,當我看見他倚在街燈旁的身影時,暗暗歎一口氣。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然後搖頭:「你應該知道,這是我媽咪的事,她不告訴我,我也不管太多。請他自己去問我媽咪吧!不要再煩我了!」

  見達諒解地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膀肩就離開了。反倒換我倚著水泥柱,怔忡起舊日以後。

  後來媽咪怎麼令爺爺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擇,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媽咪天生就有懾服人的力量,他們即使想反對也惘然。總之,一場風波最後終以圓滿的大喜劇落幕;媽咪依然保有她和梁志雲的愛情,同時又不失寵於爺爺奶奶。

  老實說,我實在很佩服媽咪的能耐。我說過,我是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好,脾氣不好,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應對進退也令我厭煩不堪。我是不擅於人際關係的,一如我一點也沒有媽咪那種顛倒眾生的能耐。

  可是我終究有了米俊寬。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戀我有幾分癡狂。而這居然也是他對我相等的懷疑,他說我太冷太淡了。有那麼一、兩次,他問我到底喜歡他有幾分。

  我失聲輕笑,他怎麼會問這麼荒唐的問題!可是他還是繃緊了臉,說我對他太冷淡!要我對他好一點。

  一個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說別人太冷太淡!我笑著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說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

  是嗎?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我沉默了好久,最後才問他,究竟戀我有幾分?

  他微愣,緊抱著我,不懂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問。

  我抬頭看著他,微弱地說:「可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

  他更加攬緊了我,唇角在我耳邊廝磨,聲音低沉惑人,請我以後對他好一點。我聽見自己慌亂無主的心跳聲,更感到那一臉緋紅髮燙的羞澀不安。他或許覺得我臉紅有趣,溢滿了笑,輕輕扶起我臉。我一接觸到那雙黑潭也似的眼睛,就不禁意亂情迷,慌張的低下頭。他又輕輕托起我的臉,迷人的黑眼睛深深看入我的靈魂。我在他的注視下,越發燙紅了臉,心裡覺得很不安,遂別過了臉。

  他的手,輕輕撫弄我略帶乾澀的嘴唇,我覺得那種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攔住。結果,手跟手相連,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這就是愛情的繾綣纏綿嗎?問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黃的夕陽是那樣地鮮麗璀璨,騷動的,不只是太平洋瀲灩的波光,還有霞光下,動人的愛情樂章。

  可是現在,我坐在窗檯上,面對一空高闊晴麗的藍天,或許因為太美好的緣故,反而泛起一種寂寥的哀傷。世事無常。美麗至極總反生淒涼。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間般的景觀,是不是到頭來,也只如夢一場?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我怕的就是這一聲歎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以詩人這般的心境,看待這紅塵萬丈。雖然我知道,過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記憶,可是既知注定成空,我無法不疑惑存在的價值意義。

  然而,這世間人世本有太多的謎,解開許多道還有許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無知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變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問題的答案,注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讓生命愜意一點,多撫一曲琴,多賞一幅畫,多念一首詩,多愛一株花,多嘗一回醉,多品一壺茶,多觀一顆星,多戀一撮沙。

  想到此,脫離了那些形面上的紛擾,現實問題就趁虛闖入。明天開始舉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副挑戰的姿態。

  我歎了一口氣,退下窗檯,拿起課本一頁頁認真地對待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4:48

第三十二章   

  學期大考最後一天,受到太平洋上空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天氣突然變得陰鬱灰暗起來。阿花一大早到學校把書包往座位一丟,就嚷嚷亂叫:「楣死了!早上起床就摔了一跤;一出門,老天又是這一副晚娘臉孔;然後等了半小時才擠上公車,剛剛在校門口,無緣無故又被教官訓了一頓。真是衰死了!」

  「誰叫妳平時不多燒香拜佛,倒霉鬼才會纏上妳。」我開她一句玩笑。

  「杜見歡,妳這死沒良心的!」阿花雙手叉腰,橫眉豎眼扯著嗓子大喊,標準潑婦的模樣:「我已經夠倒霉了,妳還敢取笑我。」

  我斜睨著她,似笑非笑。我才不會被她這只紙老虎給唬了。

  「小聲一點,雞婆在瞪妳了。」小麥提醒她。

  阿花的確太誇張了,平時還無所謂,今天這等時候,大家沒命似地唸書,屁都不敢放一聲,阿花這「大嘴婆」不惹人反感才怪!偏生她不知好歹,偏要觸犯眾怒。

  「笑話,她看她的書,我講我的話,誰礙著誰了?」

  這一次惹來更多的白眼。我看實在沒必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便對她說:「的確是沒礙著誰。不過,小姐,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考試了,妳再不好好多背幾課書,到時候留級補考,倒霉的可真是妳,不是她們。」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才說:「就聽妳的。」然後大聲背誦英文單字。

  這傢伙!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對我扮個鬼臉,認真開始念。

  一上午就在考試莊嚴凝重的氣氛中度過。下課鐘響後,丟書的丟書,垃圾紙屑像飛鏢一樣地擲來擲去;笑聲、喧嘩聲簡直吵翻天,全然不把還在講台上收拾試卷的監考老師當一回事。

  「現在的學生,太無法無天了。」有一次,我就曾在校園中,聽到一位元老級的老師對另一位資深級的老師這麼感歎。

  這怎麼能怪我們呢?實在是他們自己學生時代的日子過得太壓抑了,怎麼能責怪我們的青春奔放?!將心比心究竟是一件困難的事。上一輩既難以體會新時代渴望除束縛的心聲,新時代的我們又如何能體諒他們口口聲聲師道淪喪的感歎?

  此刻大家的瘋形瘋狀,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她們平常全是些端莊嫻靜的淑女。阿花喃喃的說道:「真是太誇張了!Crazyanimal!」

  我拍她一個大響頭,塞給她一支掃把說:「還有更瘋狂的呢!掃地去吧!」

  阿花身形剛動,雞婆的破鑼嗓子就驚天動地嘎嘎亂響:「喇叭花,想溜啊!該妳掃廁所。」聽得阿花火冒三丈,跳過去和她爭執來。

  天啊!那兩人的聲音加起來,賽過一卡車的馬達。小麥指指阿花,搖頭苦笑,便走開去做打掃工作。我也沒興趣加入她們的戰爭,抓起掃把就跑下樓去掃花圃。

  才初夏時分,就葉落紛紛。有時看到一些報章雜誌中,說什麼深秋時分落葉纏綿等浪漫情事,就不禁要懷疑當中真實的成分。

  大概葉落四季吧!只是秋天的落葉,更令人意興纏綿罷了!看著地上隆成一堆的落英殘葉,也許我該學學黛玉葬花,免得這些春花春草被送去焚化爐,空成灰燼一堆。

  可是,怎麼做呢?我仰頭看著低闊的天空。雖然陰鬱灰暗,那一片遼闊仍然叫人深情嚮往。這樣的好天好情好景色,我怎麼能做葬花這等傷感哀怨的事!

  我越仰越後,有雙手,托住了我的頭。

  「看什麼?這麼用心?」

  哦!是勞勃瑞福。

  我立直了身子,對面他,輕輕笑說:「我在看天狼星。」

  「天狼星?」他抬頭看著天空,煞有其事的說:「我還以為那顆是北極星。」

  我笑低了頭:「好吧!算你厲害。我是在想,該怎麼解決那一堆花花草草。」

  「不用想了!」他拿起掃把,將那一堆花葉掃進花圃裡。「塵歸塵,土歸土,化作春泥更護花。自自然然的不是很好?」

  的確!塵歸塵,土歸土,自然的歸自然。這比送它們進焚化爐好太多了,也少了黛玉葬花那份傷感。

  我含笑等他訴說來意。狹道相逢,也許偶然,我想,更有許多的經意。

  他把掃把還我,雙手插入褲袋,說:「我來跟妳說再見的。今天這樣的好天景,似乎很適合道別。」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抬頭看看天色,又低下頭來:「我下月初要出去了,手續也都辦好了。這一去,大概要三、四年吧!可能沒什麼機會再見面,先來跟妳說再見。」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各自的起點。勞勃瑞福合該是屬於這廣闊天地的人。

  我俯身向他深深一鞠躬,心裡充滿感激,為我們的相識和溫暖的情誼。

  他拾起一段花枝送給我,伸手撥亂我的頭髮。

  「會想我吧?」

  我含笑點頭,眼波交流處有太多的了然和不捨。

  他沒有多說什麼,再看了我一眼,最後擺一擺手,我笑了笑,目送他遠走。

  這次我離開妳,是風,是雨,是夜晚

  妳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

  以前愛念的詩,沒想到這情景,如今應驗在我身上。

  是淒涼。

  我甩甩頭,何必太多傷感!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終究,在這茫茫人世,我曾經與他相遇。

  我還來不及收拾好情緒,米俊寬的身影就出現在廊下的斜光中。他看見我,快速往花圃走來,在廊上和花圃附近打掃的同學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

  「嘿!」米俊寬站定在我面前。不用朝四周看我也知道自己凝聚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嘿!」我看看他,半開玩笑說:「你使我一夕成名!」

  「有什麼不好!出名就是要趁早。」他雙手環胸,誰也不看,只是盯著我。

  我搖頭:「一點也不好,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的。」

  「高興一點!」他拍拍我的肩膀,轉移話題:「考得怎麼樣?」

  「好得很,如果你不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的話就更好了。」

  他聽了,冷漠的表情揉潤出一絲笑意。

  「好了!請妳看電影怎麼樣?」

  「當然好。」我點頭說:「不過我得先回家把這身制服換掉。」

  「也好。那我先送妳回家。」

  「就這樣說定。等結業式完畢我再去找你。」

  等米俊寬走開了,好奇的眼光仍然纏繞著我。是以當小麥迎面走來,我想假裝沒看見都行不通。

  「妳跟他,原來是真的!」

  小麥究竟不比阿花,思考縝密周詳多了。我也不打算瞞她,所以默不作聲。

  她看我不答話,繼續說道:「早些時候聽雞婆她們議論紛紛的,我還以為她們又在搬弄是非。後來阿花說米俊寬總是主動接近妳,我仍然以為大概是妳的數學糟得太離譜了--可以告訴我嗎?妳和他之間是不是真的那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回答,就聽到一個充滿鄙夷的聲音說:「杜見歡,妳未免太不要臉了!勾搭一個趙俊傑還不夠,又黏上米俊寬。想同時腳踏兩條船,難怪趙俊傑不要妳!」

  我轉頭,花圃另一邊,張亮麗神色蒼白冷漠地站在那,後面跟著雞婆、丁愛那一票長舌婦。雞婆雙臂交叉,臉上一副不屑的樣子,顯然剛剛的話,出自她的口中。

  我知道張亮麗偷戀著米俊寬,是不是青春迷惘那是另一回事。這當口,我不想計較太多。我回身準備離開,張亮麗大聲把我叫住:

  「站住,杜見歡,」她走到我面前。「妳說,妳跟米俊寬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這關妳什麼事?」我平靜地說:「如果妳真的那麼好奇的話,不會自己去問他。」說完從她一旁擦身而過。小麥緊跟著我,上樓時,在樓梯間把我拉住。

  「我知道我不該問的,妳不說也沒關係。妳真的跟米俊寬交往嗎?勞勃瑞福又是怎麼一回事?」

  「何必再多問呢!妳不是早就都知道了。」我深深吸一口氣,和緩平和地吐出。

  小麥避開我的眼光說:「我只是懷疑,沒想到是真的!」

  其實以米俊寬對我那種毫不避諱的態度,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對我的關心不尋常。只有像阿花那種少一根筋的人,才不懂得轉彎。

  小麥繼續說:「米俊寬那個人意態冷漠非常,妳沒看李蘭珠對他那個癡迷樣,他睬都不睬一眼。他對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唯獨對妳例外,我當然會覺得古怪。」說著笑了笑:「可是他會看上妳,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所以儘管懷疑,還是沒放在心上。而勞勃瑞福的傳奇一大堆,我當然更不會想到和妳有關--」她仔細瞧了瞧我,像在檢視什麼貨物一樣,然後正經地說:「妳到底有什麼好?兩個好男人這樣為妳掛懷?」

  儘管她語氣認真,我還是聽出玩笑的成份,所以便也正色回答說:「我當然有我的好,而且非常好。」

  「比得上李蘭珠幾分?」她笑問。

  李蘭珠是學期中途才來的,教英文,是學校公認、眾人崇仰的大美人。和媽咪、湯曼萱是同一型的,優雅、典型,外加一身柔媚的女人味。不知為什麼,這一型的人總帶給我一種強烈的落寞感,覺得自己無助的黯淡。所以,我對李蘭珠是疏離的,迴避她的一舉一動。

  小麥倒是觀察得挺仔細。我一直以為李蘭珠戀慕的該是勞勃瑞福。就男性魅力而言,勞勃瑞福無疑是當中之最。

  「這妳就不懂了。」小麥微微一笑:「女人的心裡是很微妙的。勞勃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妳別忘了,李蘭珠本身也是個風情萬種的大美人。更何況勞勃瑞福對每個人都很紳士風度,客客氣氣的,征服這樣一個人,遠不如收服冷漠的米俊寬那樣的男子。唯有擄獲這種男人的心,才顯得出真正的魅,懂嗎?」

  她看我一眼,繼續說:「其實妳不告訴我們關於妳和米俊寬的事,也是無可厚非的。妳怕我們知道以後,驚訝不瞭解,以一般世俗的眼光衡量你們,傳些曖昧不明的謠言,使得原本正大光明的事,變得齷齪不堪,進而傷害彼此的友情,對吧?妳的顧慮也許是對的。我們才十七歲,妄想主導自己的命運,畢竟是一件太奢侈的夢。更何況,你們彼此的身份又都那麼敏感--師生戀畢竟不是傳統上被祝福的對象。我完全可以瞭解,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我驚訝的看著小麥,因為太驚訝,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我一直以為她是那種傳統刻板保守思想教育下成功的典型,這番話著實超乎了我的想像。

  她再次微笑:「別這麼一副愚蠢驚訝的樣子。世間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規矩是人訂的,我們何苦對自己設限!」

  「妳知道張亮麗喜歡米俊寬嗎?」她又問。

  這時我們已走到教室的廊下,大部份的人都打掃完了,四下散聚著等待結業典禮開始。

  「嗯。」我點頭。

  「唉!」小麥歎了口氣:「米俊寬究竟那點好,值得這麼多女子為他神魂顛倒?」

  「別忘了,」我倚著廊柱,帶抹揶揄的微笑:「他也曾經是妳「幻眼」中的海市蜃樓。」

  「得了吧!我不相信妳會不瞭解我的個性。」小麥搖頭,坦然的說:「海市蜃樓終歸是遙不可及的夢,而我追求的,是現實可交換的夢。」

  我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她:「我瞭解。就因為如此,我才怕妳們嗤笑我太荒唐。畢竟如妳所說的,我跟他的身份立場是那麼敏感,容易使人產生曖昧不明的聯想。」

  「可是妳一向就不在乎別人對妳的想像,平時對一些閒言亂語也絲毫無動於衷,怎麼會--」

  「還是有所不同的,」我打斷她的話:「謠言如果起於不相干的人,自是無關緊要。可是如果朋友之間不明白,傷害就造成了。」

  小麥想了想,輕輕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鐘聲響了,散落在各處的同學,迅速整隊集合。屬於我高二的青春生涯,就在那堪稱噪音的樂聲中,逐漸模糊褪落。我在牆上邊角處,按上一隻黑手印,算是為青春的孤寂地帶,留下一句無言的獨白。

  等人群稍散,我先到洗手間沖洗掉附著在臉上的燥熱紛亂,然後才到教師辦公室。這算是一個異次元的國度,發散著十七歲的我,從未曾幻想過的色彩。我一眼就看見米俊寬,在他週遭,或坐或站,散落著幾位男女。他們或許只是清談,個個神態悠閒,怡然自得的模樣。大概小麥的話在我心中發酵,在他周圍那些人中,我特別意識到李蘭珠的存在。

  那真是個集千種美好於一身的女子;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所有形容美麗女子的讚美,她全都包攬在身。

  她正不知在說些什麼,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散發著神秘光采、動人的臉龐上。甚至連米俊寬也流露出一分經心的關注。這是個我陌生的世界。我竟從沒有去想到,存在米俊寬和我之間以外的時空。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出聲叫他。靠門處,有位老師正在批改試卷,看見我,問我有什麼事。

  「我找米--」我正想說我找米俊寬,突然一陣心悸,硬是將話吞下肚裡。

  我對那人笑了笑,說沒什麼事,掉頭走開。那一刻我心裡覺得很荒唐,我該怎麼對人稱呼米俊寬?米老師?多滑稽的名詞!但難不成對那人說我找米俊寬?仔細想來,我們的關係是尷尬的。

  讓我黯然的,還是因為了一個李蘭珠。小麥的話是不正確的。李蘭珠的柔媚,即使冷漠如米俊寬,也不可能「睬都不睬一眼」。

  我走到公車站牌等車。正午時分,大概司機都回家吃午飯睡覺去了,等了半小時,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同站候車的人見車久久不來,大都三三兩兩退到後勤地帶小吃店先祭五臟廟,只剩下我和一、兩張陌生的容顏。我倚著站牌,神情由冷漠而不耐,正想離開,校門口處走出來一群姿意瀟灑的男女。居中的正是那個態如弱柳之姿的柔情女子,而後面護花的,赫然就是那個米俊寬。

  我背對他們,裝作沒看見。直到人群由我身後經過以後,才又倚著站牌,等候遲遲不來、該死的公車。驀的一團黑影遮去我大半片天空,我皺著眉,抬頭瞪了黑影一眼,卻瞪著了米俊寬那雙黑亮清冷的眼。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朝那男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巧李蘭珠正回頭探看。公車趕巧這時到站,我甩開米俊寬逕自上車。

  也不知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湊興趕在這時候搭車,實在擠得不像話。等我好不容易擠到車腹間,早累得全身乏力。阿花常笑我是「蒼白少年」,一點逃難的本錢也沒有。這時候她如果在我身邊--一定罵我沒出息。阿花不知道,我之所以那麼「無能」,那麼討厭擠車,主要還是因為厭惡那種和陌生人身體肩背相黏貼的噁心感。還好這時候,在我身邊的是米俊寬--

  我為了避開他不得已才上了這輛車子,然而我當然沒能甩開他。打從上車,他就緊跟在我身後,一直到我擠到車腹間,他始終不吭聲地如影隨形。

  這司機的技術實在爛透了,車子顛來覆去的。偏偏站在我左後方那個足蹬三寸高跟鞋,一頭長髮燙又黃又焦像蛇尾巴的女人,好好地擺在眼前的把手不抓,硬是要橫過我身後,抓握車間的支架,害得我彎腰又駝背,不舒服極了。我忍了又忍,請她換個把手,她還是相應不理,惹得我火冒三丈,挺直身子,肩臂用力狠狠往那女人手臂壓下去。那女人叫痛,狠狠瞪我一眼,我冷冷地回視她。誰怕誰!

  米俊寬把一切看在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勉強騰出身前一小塊空間,對我說:「過來。」我想裝作沒聽見,可是車子實在顛簸擁擠得不像話;再說,我實在噁心透了和一大堆陌生人身黏貼一起的嘔膩,只有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他雙手分別抓握住我身後的頂點和車座間的把手,身體環護住我,把一切令我噁心窒息的陌生人的騷動隔在距離以外。

  兩人站的這樣近,講話就方便了。他低頭在我身邊說:「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凶悍?」

  我盯著他,口氣不太好:「我本來就這麼凶悍。況且,許多事都是相對的,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如果對別人太客氣了,相對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妳心裡又會覺得不愉快,破壞了一天的心情。」

  這倒是真的。我歎了口氣說:「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別人也都別來惹我。」

  話聲剛落,車子一個大踉蹌,害我差點仆倒,還是米俊寬及時將我抓住。

  「抓緊我。」米俊寬叮嚀著。我週遭沒什麼可供抓握的把手,車身如果不穩,我就跟著東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當把手。

  他看我抓穩了,問說:「不是說好來找我的?」

  聽他這樣問,我又莫名的煩躁起來,回答的口氣很不耐煩。「我是去了,可是沒看到你。」

  「撒謊!」他倒直截了當:「我一直待在辦公室,根本沒看到妳來。」

  「是嗎?你沒看到我?」我哼了一聲:「我看你倒看到了什麼珠什麼蘭的。」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標準任性、嫉妒、小家子氣的小女人姿態。可是我心裡實在又酸又氣,控制不住那種酸意。

  「妳既然去找我了,怎麼不叫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滿臉氾濫的得意。

  我沒好氣的回他:「怎麼叫?叫你米俊寬還是米老師?」

  他玩味地注視著我,唇角一抹邪惡的篤定。

  「生氣了?嗯?」

  我別過頭,心裡氣他竟然什麼也不解釋。

  我將我的臉扳回來,拍拍我的臉頰說:「好了,別氣了。妳總不能要我一句話也不跟別人交談吧!」

  車子這時進入市區了,觸眼儘是繁華的景象。車廂內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因應著這片繁華最原始的召喚。

  米俊寬攬住我的腰,避開人群的騷動。

  「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手用力,將我更帶近他身前,幾乎是緊靠在一起。「我說過,我誰都不要,只要妳。妳才是我最寶貝的。」

  他的語聲低沉充滿誘惑力,我只有亂七八糟的點點頭,軟弱在他的溫情下。然後我抬起頭,視線越過窗外,叫了聲「糟糕」,抓住他,一路擠下公車。

  這路邊的景色全然不對,我搞不清楚是一開始就搭錯了,還是坐過站,只有愣愣地看著米俊寬。他給我一記爆米花,大聲說:「小迷糊,是不是坐錯車了?」

  我一勁地對他傻笑,他朝我搖搖頭,攔住一輛出租車,把我塞進車裡:「進去吧!迷糊蛋,別一直站在那裡傻笑!」

  天空仍然未見清朗,可是低垂的長空,散透著幾些撩人遐思的天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5:23

第三十三章   

  晴空碧麗如洗,美麗的暑假已經過了一半,時距明年七月大考的日子也往前推進一個月。幾乎每科任課老師都不厭其煩地提醒叮嚀我們:高三了,該收收心了,好好為聯考打算打算。黑板邊角處每天變換數字,也以顯明的姿態明白昭告我們,距離七月大審的日子不遠了。搞得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少背了一篇論語孟子就覺得罪惡深重,對不起古聖先賢。倒是我,局外人一般,老覺得那遙遠得跟我扯不上關係,累得阿花和小麥每天見到我,催魂似的,這個要背,那個會考,直囉嗦個不停。

  這日子,荒涼得叫人墮落。

  而媽咪是完全不管我的事了,全心陶醉在她的愛情裡。這樣也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少了媽咪在身旁反而更逍遙--雖然有時,只是有時,一個人在外遊蕩時,看著天上的浮雲,想著想著,會覺得有點心酸。

  家教林先生辭教以後,有半年了,媽咪提都不提關於我課業的事。媽咪既然不管,我也懶得為功課操心太多。好幾次小麥找我一起上家教班,我都不置可否。甚至暑假的輔導課,我也只是盡義務似的,每天背著書包搖搖蕩蕩上學去。反正只要人到了就行了,至於心到不到,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甚至對米俊寬,我也是全然心不在焉的神情。當他告訴我他答應林校長繼續任教一年時,我也只是「哦」一聲算是回答。我耽游於自己的恍惚迷離中,陷身在虛無縹緲的空洞裡。

  就在那個時候,風裡飄蕩吹來關係他和李蘭珠曖昧不明的呢喃。我聽了,只覺得陌生得緊,像是在聽別人的傳奇,而忘了主角其實是自己。我的態度冷漠到小麥都看不過去,她把我拖到角落質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茫然地看著她。

  「拜託妳不要裝這一副死樣子好不好!」小麥竟然蹦出超乎她淑女端莊的粗魯話。「妳不是跟米俊寬很好嗎?他怎麼跟李蘭珠攪混在一起?」

  我想了想,然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那妳不會問他。」

  「問他?」我皺了眉,覺得好麻煩:「要問什麼?」

  小麥搖搖頭,罵了句:「妳實在不是普通的笨。」我聳聳肩,自顧自地走開。現在我什麼也不關心,我只愛坐在房間的窗檯上,迎著仲夏午後慵懶而適意的涼風,看盡高闊晴麗的天空,和眺覽窗檯外,那一片無邊無盡的都市風情。就那樣任風吹拂,想像夕日沉落的地方,是一片湛藍無垠的大海,也許是太平洋,也許是大西洋,也或者是地中海,金光燦爛或著火紅炫耀,將我融化入那一道溫熱至極的霞光之中。

  每天,我就這樣在窗檯上,坐望夕日消沉,說不出心中是歡喜或者悲傷。那有著一頭暖軟柔順如波浪般起伏金髮的小王子說:「一個人悲傷時,總是特別喜歡夕陽。」有那麼一天,他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的落日。我合上書,忘了問他,那一天他是不是覺得特別悲傷。

  在我的窗檯上看不到那顆小行星,可是,我想在我坐望夕日消沉的同時,小王子也許也正搬著他的小椅凳,看著夕陽璀璨的金光。

  然後,我開始往天文台跑。每天輔導課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天文台的方向推進。在同學們各自穿梭轉戰於各大補習班家教班的同時,我卻一路游晃到天文台的星象館。

  我找不到小王子的小行星,卻陷溺鍾情於M四五的絢麗璀璨。夜夜我像遊魂一樣,終宵佇立在頂樓天台,守候著和M四五遙夜的相會。

  開學第一次高三模擬會考,我的成績滑落到數百名以外。美麗的女導師,拿著成績表,對我皺眉說道:「怎麼搞的?杜見歡,這樣的成績,妳還考不考大學?」

  我對她微笑,心裡想,我考不考大學干妳什麼事!

  我把考卷、成績單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報在我抬頭可見的方向,面面相對。

  開學了,回家得晚,我趕不上落日金黃的時刻,遂在窗檯上看起月升星轉。我把燈全打暗,讓房裡猶剩的天光由鐵灰的暮色沉淪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麼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動了一番心事,滴下幾顆眼淚,那一天便早早的睡了,不再理會滿月的光華。

  阿花以為我因為功課煩心,直勸我放寬心,反正聯考還是明年的事。後來透過小麥知道我跟米俊寬一些二三事,恍惚大悟,卻自作聰明,自以為此刻正值我情緒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勁柔聲相勸,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什麼「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一概對她們微微的笑,沒有多餘的語言動作輔助表示我全然瞭解她們的話,何花以為對牛彈琴,高聲罵我白癡,一臉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媽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麼變化。好幾次我夜遊到子夜時分才回家,卻見她房內的燈光依舊是晦暗的,我們母女疏離到同住一個屋簷下,連句虛偽表面的客套話都顯得奢侈多餘。

  媽咪依然是那樣的高貴、優雅,明艷照人。可是,我從不曾感受到發自她內心一點沸騰的熱度。從前她把全部的愛給爹地;後來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業和社交上。現在,她把重燃的熱情,如數灌溉她和梁志雲共生的愛苗,吝嗇的不留給我一絲光芒。或許她以為我不需要她的關注、她的溫熱--我一直都那麼獨立自強的不是嗎?還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關於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滾燙的熱情來消解。

  對於媽咪,我從來不存什麼奢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獨自面對一屋空蕩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見形容親暱的母女,也學得不覺痛癢。有種人,少了關愛和溫暖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種人。可是為什麼每每在華燈初上微寒昏黃的街頭,聽得「甜蜜家庭」這首歌,一種酸楚熱辣的淚就會盈滿我的眼眶?

  我覺得好累。M四五儘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射不入我心裡那塊為黑洞包圍的荒涼地帶,而給我一絲微暖的光熱與塵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5:30

第三十四章   

  早來的秋風催黃了夏枝的鮮綠,還來不及記憶夏艷各款動人的風情,秋月就以絕美淒涼的姿態,高掛在菊月寒露的中天。秋來是旅人感傷落寞的時節,也是每個不快樂的靈魂,黯淡銷魂的季節。

  校園裡的枝枝葉葉,敵不過秋來的蕭索,落滿了一地濃濃的秋愁。偶爾隨風揚起,漫天飛舞,像煞天女撥散的花絮,每朵飄零,都像征一個未完的夢。

  夢;接替勞勃瑞福,新上任的歷史先生說:「高三生不應該有夢。白日夢如果做太多了,將來只有淪落到補習班癡人說夢。」同學聽了吃吃笑,台上的先生也頗為得意自己的創見。

  人究竟算不算是薄倖的動物?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勞勃瑞福在這些人的記憶中就湮消雲散。當初那些熱烈,那些癡迷,隨著勞勃瑞福的離開,就此幻化成空,轉而投注在另一種新鮮上。這也算是另一種星海浮沉吧?一代新人換舊人!

  勞勃瑞福飄洋過海而來的信上說:月是故鄉圓,不過倒真的是異鄉的大。第一次在異鄉看中秋月,月亮低在中天,又大又亮,彷彿伸手就可摘入懷中。末了,問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淚來,在信上這樣回答。勞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還是米俊寬。暑假以來,我茫然失措於荒涼混沌的心緒中,對米俊寬冷淡而疏離。暑假的時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開學多日來,我又游移不定。雖然他仍舊任教我們數學,但是除了課堂上相遇,多數的日子,我又游離在自己虛無的世界中,而忽視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包容還是修養太好,他一點也不質問我對他的冷落。

  或許他對我的熱烈變淡了。李蘭珠終究不是世間男子輕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張亮麗並不因為李蘭珠和米俊寬的傳言而對我的敵意稍減。看見我,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許她本來就討厭我,而不是因為米俊寬的緣故。我想她對米俊寬,大概也只是夏日閒夢一場,夢醒了便了無牽掛。真奇怪啊!人類的情感!愛恨憎怨可以來得那麼強烈,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

  倒是阿花和小麥亂關心我和米俊寬之間的發展。偏生我不擅於訴說自己的傳奇,惹得阿花罵我:「從沒看過像妳這麼笨的人,連戀愛都不會談!」

  罵得可真傳神!這種話唯有她白荷花才想得出來,罵得出口。

  「不提這些了,」小麥在一旁等阿花罵夠了才開口:「說真的,杜歡,妳有沒有想過找個補習班什麼的?妳那個數學--畢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

  「麥子妳窮緊張什麼!」阿花快嘴插播說:「人家杜歡她媽咪早幫她請了家教。還是A大的呢!」

  小麥投來詢問的眼光。

  我苦笑著:「那傢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對XY,煩都煩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們一道?這個老師是省中的,教得還不錯,條理分明的。」

  「再說吧!」我看著地板:「反正時間還早,我也不急。」

  「隨妳!只怕妳到時飲恨長城,抱著磚頭大唱南陽街小夜曲--」死阿花就是嘴壞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說:「白荷花妳少烏鴉嘴。」

  她叫痛,賭氣不理我。我將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阿花,別忘了,生氣快老,細胞死得快,皺紋也就生得快!」

  阿花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穩,連人帶椅摔倒在地上。還好皮厚,除了手肘隱隱作痛外,大致都還算完全。阿花忙不連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為意。阿花就是這點粗魯,搞不好那天怎麼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話雖這麼話,每次她鬧彆扭使性子時,我總還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課鐘響了,第八堂國文課。國文先生一襲唐裝,顧盼自如的踏進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個英俊風流的人物。

  國文先生也是新學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實的信教。若換做在古代,該是個名符其的「儒生」。那神采,那氣質,舉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讀書的人的溫文儒雅。只可惜我們這些蘿蔔頭被孔子曰孟子雲給整慘了,提不起勁欣賞什麼儒者的風華。

  例如阿花,每背一篇論語,默寫一篇孟子,就罵一聲「死儒家」。阿花喜歡用「死」字誇張地表示某種情緒,算是一種口頭禪。比如她頂討厭一位頹廢派電影小生,每回我和小麥談起他,她就呱呱亂叫「妳們這些死頹廢派的」。

  小麥倒挺欣賞國文先生玉樹臨風的英姿,說他是古今少見的「偉男子」。是有一點太誇張了,不過,情這一字之所以如此狹?,就是因為它的獨斷。

  至於我,我是挺討厭儒家的,不過我對國文先生倒沒什麼成見,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說,聯考考的就是這些東西,那天我傲笑江湖,怎麼算,功勞都有他一份。

  現在他正講授著孟子,低沉的嗓音隱著一股難喻的魔魅,聲聲打動我們這些求知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波動真的奇妙。國文先生怎麼看,風範、氣宇、學識,甚至皮相,都是絕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撼動不了我的心弦,覺得他不過是世間諸色尋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許鳳芝卻暗戀他癡狂。

  也許我們各處在不同的頻率,無法震盪交流的波動,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獨立的漩渦,而旋轉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邊界阻撓我們的互動,冥廣的宇宙分離漩渦的吸引,所以我們各成互不帶電的游離電子,即便擦身而過也不會產生碰撞的火花。也許吧!人與人之間的波動應是這樣的奇妙。所以頻率相近的結成有緣的親友之族,頻率迥異的則各自互為陌路。總該是這樣吧!

  嗯,總該是這樣吧!看著國文先生,我每每有這樣的想法。否則,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對他動情?否則,何以世界千千萬萬的人,就只有那樣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麼,我和米俊寬該是頻率相互交纏的有情人?相到這裡,我不禁臉紅,眼光不經意掠過窗外,赫然接收到米俊寬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對我的,他正倚著樓牆,神情專注,注視著他身旁那個月神柳態的李蘭珠。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裝沒看到窗外的景觀。這時已經快下課了,有些班級早放牛吃草,同學也開始騷動不安於座。國文先生見狀,宣佈下課,然後請我上台。

  「杜見歡,我相信妳是一個想像力豐富、很有創見的人。但是,既然為文「論禮」,妳是不是能悄壓抑住自己的想像,安份規矩地寫作。妳這樣,我實在不知如何下筆批改。」國文先生攤開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絲苦惱,帶著商量的語氣望著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揚。那篇「論禮」,我總共只寫了三行。第一行開宗明義說「禮」只是些束縛人心、毫無建樹的東西。第二行說「禮」不過是某些野心家用來提高身份,製造階級意識的工具。第三行總結「禮」是戕害自由心靈最大的禍害。

  國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遞給我,意思很明顯。我歎口氣,無奈地接過來:「好吧!我重寫就是了。」

  和他作對對我沒什麼好處,實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何況,他這也算是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為文不就為了抒發思想想像嗎?禁忌這麼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聯考是科舉的延伸固然沒錯,我更相信作文考項是種變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書包。小麥和阿花補習班有課先走了。瞄一眼窗外,米俊寬還在,李蘭珠也還在。

  我呆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離開教室,靜靜地走到米俊寬跟前,朝李蘭珠笑了笑。

  李蘭珠看了一眼,微笑點頭,然後跟米俊寬說再見,蓮步輕移,風情款款,如弱柳迎風搖曳招展。

  「很漂亮吧!她?溫柔嫵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像得出那種款款的風姿。」我看著李蘭珠的背影,心有點酸。

  「的確是很美。」米俊寬把眼光調回落在我身上。「請妳吃飯好不好?好久沒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妳的人,妳到底在忙什麼?」

  米俊寬這句話,輕描淡寫的,算是抱怨嗎?

  我低著頭,避重就輕:「忙著唸書啊!」

  「是嗎?」他打鼻子哼出聲來:「這麼用功!念到全班倒數第三。」

  我不搭腔,快步走著。可是米俊寬身高腿長,跨出一步抵我三步,情形反倒變成我追趕著他似的。

  走到路口,他攔輛車子,粗魯地把我推進車裡,緊挨著我身邊坐進來。一坐定就對我大聲吼叫:「說啊!妳究竟在忙些什麼?」口氣蠻橫又霸道。

  米俊寬竟會有這等失態的時候?我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低著頭,依舊不開口。他用力捏住我,捏痛了我的手。

  車子全速前進,在一棟五樓公寓前停駐。

  米俊寬一語不發把我拖上頂樓。進了屋子,關上門後,他才放開我。

  屋子不大,整間房子的色調全是藍白兩色雕砌而成。乍一進來,彷彿踏入了青天之中。

  我緊靠著牆,企圖迴避凌空罩來的壓迫感。他雙手撐住我左右牆兩邊的空白,整個身體傾向我,圍住我的去路。

  「說啊!妳還是不說,嗯?」他俯視著我,漆黑清亮的雙眼燃燒著一股蠢動的憤怒,像是積怒已久。「我忍了好久,今天我一定要問清楚。妳到底在忙些什麼?嗯?忙到整個暑假我天天看不到妳的人影,打電話給妳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等到開學,妳又躲著我,每次見面都心不在焉--說啊!到底是什麼事令妳這樣魂不守舍。唸書?哼!騙誰!說,我一定要妳說--對了,剛剛下課妳在講台上和那傢伙說什麼,講那麼久?說!我可不是十七、八歲的小毛頭,妳別想哄我一、兩句就算數--」

  這,就是米俊寬的真面目?事事冷漠的米俊寬心頭那處未曾經人探觸的軟弱--冷漠王子米俊寬也有這樣蠻橫霸道不講理的神色。我看著他的襯衫衣領說:「沒想到你這麼霸道蠻橫。」

  「對!我就是這麼霸道不講理。妳別想我再忍下去,今天我一定要弄清楚。」

  看來他是積怨已久。我還以為,他對我的冷落一直不放在心上。

  我覺得又氣又惱又好笑。

  「那麼你是特地等我下課了?」

  他哼了一聲:「我不等妳等誰?」

  「天知道!也許你在等什麼花花草草,牡丹珠寶的。」我拚命裝作一臉不在乎,偏生微酸的口氣全數洩露了心底的醋意,加上妒意攻心,情急下把「蘭花」誤說成「牡丹」。

  他縮回手,交抱在胸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眼底燃燒的火焰轉而化為充滿威脅的狡黠。

  「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因洩露自己的秘密,轉羞成怒。「哼!誰不知道你跟李蘭珠有說有笑,曖昧不明的。」

  「所以妳就吃醋了?」他伸手撥亂我的頭髮,語氣好柔好柔。

  我撥開他的手,撿起書包拍乾淨掛回肩上。「你愛跟她怎麼樣那是你的事,何必又扯上我。」說著跨步離開,被他一把抓回來。

  「妳這個任性的傢伙,拜託不要亂找麻煩!」他把我丟在沙發上,跟著緊挨過來,防止我再跑的企圖。然後雙眼侵略性擄住我,再度柔聲說:「如果妳這是吃醋或者嫉妒,我都會很樂意的接受。妳說,是不是嫉妒?」

  「是的!嫉妒。」我老老實實地招了:「她那麼漂亮,又那麼有女人味,你自己不也說了,她很美。」心裡仍然酸澀,忍不住又接道:「你做什麼對她笑得那個樣子嘛!」

  「妳就因為這樣避著我?」他在我耳邊耳語著,雙手由身後環住我的腰,柔情萬千。

  我搖頭。「那倒不是。我沒有避著你。我只是--只是懶懶的,不想跟任何人多說什麼。」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媽咪的事說出來。

  他的手緊了緊表示不滿:「哼!居然連我也不見--那後來呢?妳為什麼老是心不在焉的?」

  「想你啊!想你為什麼不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想你是不是對我冷淡了?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又柔又媚的李蘭珠。」

  這倒有一半是真的。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真狡猾,心裡微微對米俊寬感到抱歉。

  米俊寬溫柔的將我扳過身,深情地注視著我,眼底儘是愛憐。他是真的在意我,可是我卻一直吝於對他作任何承諾。我實在是害怕。天裀道我是多麼喜歡他,喜歡得心都痛起來。

  我垂下肩頸,用低柔的語聲訴說著我對他的誓言:「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他輕柔地撫觸我的臉頰,緩緩抬起我的下巴,注視著我說:「我知道。」然後俯下臉,緩緩地,很溫柔地吻住我的唇。

  我從不知道吻是怎麼一回事。小說上說是令人覺得天旋地轉。電影戲劇演來則愛慾交纏地看得令人臉紅心跳。米俊寬的雙唇有種溫潤感,當它封住我的唇時,只覺得天地真的都在旋轉似的,四周的景物也都模糊迷離起來。我拚命想睜開眼,卻又軟弱無力。等我回過神,重新感受到雙唇的濕潤時,米俊寬正輕輕攬著我,親愛的撫觸我的臉頰。

  我滿臉發燙,羞紅到耳根,不敢面對他,空負滿屋濃烈的柔情蜜意。而煞風景的,我的肚子偏生在此刻咕嚕叫了起來,我的臉更紅了,米俊寬卻縱聲大笑。

  我站起身,努力扳起臉正經地說:「笑什麼!肚子餓是天經地義的事。」然後在冰箱翻出了兩包方便麵。「你平常就吃這個?未免太虐待自己了吧!」我拎著那兩包面在他面前搖晃。

  「偶爾才吃。」他把面攔下,塞在垃圾筒裡。「坐一下,我馬上弄好飯。說好請妳吃飯的。」

  「要不要我幫忙?」我說。

  「妳會做什麼菜?」他笑著問。

  我想了想,數說:「蛋炒飯啦!飯炒蛋!煎蛋!還有炒蛋--」

  「停--」他大手摀住我的口,把我塞回沙發。「妳還是坐在這裡乖乖地等吧!馬上就好!」

  我只好乖乖地等一會兒,他就喊我就位,端了兩盤熱騰騰的美味上桌。一盤我的,一盤他的。

  米俊寬大概在國外住久了,連吃飯都習慣「各擁天下」的西式吃法。我喜歡這樣。大概是媽咪不常在家,我獨自一人吃飯久了成僻,反而不習慣古老中國傳統式的團圓吃法。

  米俊寬幫我盛了一碗湯,催促著:「吃啊!發什麼楞!」

  我吞了口飯,然後問他:「你一個人住?」

  「嗯!」

  「為什麼不跟家人住?」我想起上回他相親時,在福松樓見到的那些人。

  「為什麼一定要住在家裡?」他覺得有趣,反問我。

  我聳聳肩:「互相有個照顧吧!」然後笑說:「至少你不用自己煮飯、拖地、洗碗、洗衣服什麼的。睡過頭了還有人喊你起床。」

  「話是不錯,」他喝了一口湯。「可是,一個人住,起碼沒有人成天逼著你看照片,挑對象,相親什麼的。」說著抬頭衝我一笑:「我如果又相親去了,妳吃不吃醋?」

  我臉一紅,嗔道:「你相親關我什麼事?」

  「關係可大了!」他停下筷子,嚴肅地看著我:「我怕妳到時又不理我了。」接著又嘻皮笑臉的:「那一天我又被逼著相親了,妳說,妳到底吃不吃醋?」

  我忍住笑,假裝歎氣,落寞蕭索地說:「不,我不會吃醋--我會用喝的。」

  他哈哈大笑,橫過桌子,敲一下我的頭。吞了幾口飯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妳還沒有告訴我,在講台上跟妳講個不停的人是誰。」

  我正好將飯嚥下,聽他這麼問,差點給噎到。「拜託你好不好?還會是誰,明知故問,當然是我們任課老師。」

  「老師?哼!我也是妳的老師。」米俊寬悻悻然地說,又不滿地哼道:「他找妳什麼事?」

  「當然不會是什麼好事。」我沒好氣地的回他:「他要我重寫一篇作文。」

  米俊寬神奇愉快地笑了:「不用功被罰了?壞小孩!」

  聽到功課的事我就覺得煩躁不堪。我離開餐桌,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好在播報新聞。

  米俊寬跟著坐在我身旁,把電視關掉。

  我看看他,又看看電視;垂下頭,又抬起頭。末了站起身說:「酒足飯飽,該告辭了。」

  他一把將我拉回座位,我差點撲倒在他身上。

  「為什麼不好好唸書?」他又恢復慣常的冷漠了。整個晚上他一直高興有餘,滿是笑容的。

  討厭!幹嘛提這個問題--我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想,才說:「有唸書啊!老是考不好,我有什麼辦法!」

  「別騙我。」他搖頭說:「數學考個十六分,誰相信!」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不理他。

  「妳這樣,妳母親會擔心的。」

  我坐起身,粗聲--幾乎是用吼的:「我媽咪才不會擔心呢!她根本不管我,不問我功課的事。甚至我渴了、病了,她也不知道。是呀!她是很美很高貴,那又怎麼樣?我又何必為她唸書,幫她做面子!反正她現在也不在乎這些了,我又何必死讀這死人的東西--」

  說到這裡,珠淚奪眶氾濫成災潰決而出。忍耐了這麼久,我終於還是爆發了。

  米俊寬輕輕拭去我的淚,反而勾出我更多的淚水。我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中用?我也不知道。大概從認識米俊寬起,在他面前總不自覺的覺得軟弱。

  我到浴室沖淨了臉,米俊寬倚在門邊,看著鏡子裡的我說:「就算是為我念的吧!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這才不負啊!」

  我重又回到客廳,他坐在我身,繼續說:「就這麼說定,以後下課我幫妳複習功課。」

  我搖頭,低頭看著藍白花紋不規則相間的地磚,彷彿踩在雲上。「不用麻煩了,我還是跟小麥她們到補習班去好了。再說,你有自己的事要處理。」我抬頭對他微弱地笑了笑:「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唸書的。」

  「也好。」他說,又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鼓勵地對我微笑。

  深鎖在我內心所有的秘密不快終於都告訴了米俊寬。我枕著他的臂膀,突然覺得好累,所有的倦意剎時襲湧上來,很想好好大睡一場。

  他哄我入睡,反覆呢喃最讓人心動的那一句誓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6:18

第三十五章   

  春暖花開,時移事往,隨著新日子的來臨,舊日子的紛擾不快逐漸褪淡去遠。

  黑板上邊角反白的阿拉伯數字已進入倒數一百天,七月那道關卡明晃地閃爍在每個人的心田。滿山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看花的雙眼,卻隱著早謝的恐慌。我們這群蒼白少年,在青春最該璀璨亮麗的時分,夜夜擁著書本而眠。

  合該是這樣。每顆璀璨的星子,在距離以外,閃耀的也只是零度以下的暗淡。青春這回事,總有些許陽光和雨絲以外的滄桑。雖然有些時候,我仍然不明白,如果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才算不負,那麼,這時節,我究竟又對了什麼相負?對十七歲的陽光?還是這一花一草一木,這一片大好的亮麗雲天?

  阿花笑我是「問題」少年,這節骨眼了,虧我還想得出這一大堆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問題。我真羨慕她們那種全心為目標衝刺的專注。這些日子以來,和她們一起補習數學,我的根基不好,吸收有限,自然就容易離心紛亂,倒累得她們課後費神為我講解。

  這等時節,每個人念起書來都六親不認。活潑的,漸趨沉靜;輕俏的,逐日安寧,全心全意只為那唯一的目標,為賦新詞成了件浪費時間的事。夕落時,操場邊再看不到追日的少年,月升後,夜讀的窗欞也不再有陰晴圓缺的喟歎。這一生總該有一次認真的時刻,管它值與不值,管它負與不負,總該啊總該,好好撩撩這惱人的七月大考。

  嗯,總該。我不必為誰而讀,我只想,只是想,好好為自己這一段銘心的歲月,劃下一圈圓滿的句點。

  媽咪仍然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秋盡,冬殘,到春暖,我的渴盼落了空。我終於瞭解,媽咪是自私的。也許,她是愛我的,但可能她更愛自己。這些都無所謂了,其實,我又何嘗瞭解過媽咪的渴望--

  我們母女,一樣的自私。

  而隨著春花開始飄散,梁志雲像空氣一樣,充斥在我們家各個角落。我對他由點頭而招呼而寒暄而短談,意識上,我已經接受了他。時間真是駭人的東西,所有的懷疑生澀與陌生,就這樣消融在它的轉移中。

  梁志雲有時會問我功課生活的事,我每每將話題岔開。可是,不談這些生活的瑣碎,相識不深的人,再怎麼親密相近都顯得客氣而生疏。我們之間,就是保持著這一點的距離,客氣而冷淡,有禮而生疏。畢竟,融化一顆心,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他和媽咪之間必定有了某種的承諾。說不準是什麼,可是我想,大約是相依相守。他常不經意地拍拍媽咪的手,以示鼓勵安慰或親暱。這種不經心的小動作,若非也曾經愛戀過,否則很難體會出他們之間,那種愛在不言中的纏綿。我想,媽咪是決意從此以後托付給他了。一向尊貴優雅動人無比的媽咪,終於也有這樣的軟弱。關於媽咪的幸福,我始終保持沉默。兩情相悅的事,又何須旁人說太多。

  多半的時候,梁志雲和媽咪有他們自己的天地,彼此的體己話要說。偶爾一、兩次,三人一同外出郊遊,儼然甜蜜幸福天倫之家,和樂融融。這樣的快樂雖是短暫,不知怎的,竟讓我有種睽違已久的幸福想像。

  媽咪仍然在服裝公司工作,沉重的工作壓力一點也沒有使她明艷照人的臉龐,有著任何一絲的疲憊或憔悴。而也許再度的青春幸福使她覺得過去忽視我太多,在我以為她仍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的春雨綿綿裡,好幾次夜深人靜,在我夜讀的時候,媽咪推開我的房門,端給我一杯暖暖熱熱的牛奶。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動著,背對著媽咪,在熱氣裊繞的模糊中,眼眶的熱淚,暗暗地滴入跟前的牛奶裡。

  媽咪是我心口永遠的痛處。這樣一點溫情就足夠彌平我心中所有的舊痕與新傷。在那許多次的夜裡,媽咪緣著床沿而坐,關掉了房燈,上弦月在窗外好奇地窺探,母女倆在黑暗中相對默默。

  一直到月轉星移了,我才把燈打開,目送媽咪的身影隱入光圈之外的黑暗中。

  媽咪問我,會祝福她吧。我重新又關掉電燈--過去,那往日的明輝又在閃爍,但它微弱的光卻沒有一絲熱--我用力將枕頭壓住自己的臉龐,夾死這首「失眠人的太陽」。

  媽咪竟然問我會不會祝福她--哈!

  在她的內心,原來也是渴望我的祝福嗎?

  知道了媽咪的心,所有的不諒解,就隨它化入塵埃吧!這麼多年來,原來媽咪一直是那樣的孤寂,而我,不過是另一個媽咪。

  哈--哈--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6:26

第三十六章   

  五月艷陽天,天氣熱的跟灶上的蒸籠一樣,凝神細看,每個人的頭上都冒著絲絲的白煙。

  再過一個禮拜,課程就全部結束了,三年的甜酸苦辣到此即將告個段落,所有的恩怨不平,也都將隨著日子的結束,轉化成不關痛癢的記憶。

  雖說,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分離聚合皆前定,這情景卻每每讓我想起大觀園破敗後,一干眾人各自為命的凋零。

  阿花「啪」的一聲,書本朝我腦袋敲了一記,說:「什麼時候了,還在悼念這些不著邊際的閒事。拜託妳實際一點好不好?」

  我摸一摸頭,朝小麥苦笑說:「那天我突然變笨了,一定都是阿花的罪過。」

  「對付妳這種人,就是要用這種手段。一天到晚風花雪月的,聯考可不會考妳林黛玉究竟是一塊石頭變的,還是一株草轉世的!」

  「阿花說的沒錯,杜歡,」小麥附和說:「妳就是喜歡亂想,想太多了。剩下不到四十天了,還有心情感傷那些聚散離合。」

  「她啊,」阿花在一旁拚命加油添醋:「天上飄朵白雲,地上吹片落葉什麼的,都可感傷個老半天。我看到時候,她不是成了補習的難客就是南陽街的遊民。」

  小麥打了她一下說:「妳少大嘴巴。」然後轉向我:「念得怎麼樣了?」

  我笑說:「還好。如果阿花不在背後詛咒我的話,也許會更好。」

  阿花嘟著嘴又要辯駁,鐘聲噹噹的響,堵住她的搶白。

  其實每科都已經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些複習的東西,課上不上倒也無所謂了。是以每科老師大都放我們自習。反正高三生這時候,一隻腳差不多都跨出校門了,往後的發展,各憑造化,七月大審日再分明見生死。

  我乾脆丟下書,趴在桌上蒙頭大睡。天氣這麼熱,太用功傷神,熱死寶貝的腦細胞,那多划不來。反正是最後一堂了,既然精神不濟,勉強自己專心,徒然浪費時間。

  阿花把我搖醒的時候,鐘聲正好響了第一響。我睡得滿身是汗,汗涔涔的,衣服黏在身上,極不舒服。

  我幾乎把全身都打濕了,才甘心地回教室。小麥和阿花正好要離開。她們倆參加了考前總複習班,我因為討厭補習班幽暗蕭索的氣氛,所以就沒有參加。我還是寧願自己一個人念,自在又逍遙。

  我慢慢地把書包整理好,然後才閒閒地搖晃出教室,晃到樓梯間,正好遇著了米俊寬。

  「嘿!真高興看到你。請我吃飯好不好?」我半是撒嬌,半是央求,嘴角卻又不禁泛起笑意--怎麼每次見面都離不開吃飯這回事!果真是無救的飲食男女。

  他輕輕捏一下我的鼻尖,笑說:「貪吃鬼!就只想著吃。有沒有想我,嗯?」

  這時的米俊寬,怎麼看都令人難以相信他會是那種冷漠孤傲絕情的男子。然而,米俊寬的確是冷漠的,他只對我熱情;米俊寬也的確是寡情的,他只疼惜我一個人。他不曉得傷了多少癡情的心,可是受著這樣一個諸色女子暗暗傾慕,卻只對我一人傾心的男子的愛憐,我心中有種莫名的虛榮。以前我吝於對他表示我內心的感情,如今我總不經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許纏綿。有時,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就覺得莫名的心痛起來,內心那種歡喜的幸福感漲得滿溢而氾濫。我總撲在他懷裡,不許他離開,他每每因我的無禮取鬧,搖頭苦笑不已。

  這時聽他這樣的問,我竭力點頭微笑,希望看來嫵媚動人。他拉著我,快步跑出校門,惹來許多人側目。我不經意地回頭,冷不防遇到李蘭珠花容月貌裡,兩道冰冷的眼光。

  愛情這東西,不是為它苦,就是因它愁,幸運的得嘗它的甜。既然米俊寬全心地待我,我也將自己交付與他,只好對不住大千紅塵裡傾慕愛戀他、為他癡迷、因他愁苦的各色女子。

  車到繁華處,米俊寬輕輕攬住我的腰,進入那家名叫「相遇」的餐廳。

  再回首,恍然如夢。勞勃瑞福是一段美美好好的記憶,可是我更珍惜與米俊寬的「相遇」。

  我環顧四周,景物依舊。依然還有火腿蛋炒飯,鋼琴手也依然老彈些慵懶憂鬱的藍調。

  服務生端來熱騰騰的炒飯,我一口氣將它吃個精光,一點也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矜持。米俊寬在一旁頻頻勸我慢點吃,小心噎著。我央求他再分一些,他小氣的只肯給一點點,怕我吃漲了胃又不舒服了。

  自從那個黃昏,知道了勞勃瑞福往事的那個黃昏;很久的時日,我都沒再鬧過胃痛。米俊寬卻老心疼我太單薄,噓寒問暖,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那次胃痛把他嚇壞了,所以他特別喜歡環住我腰,說什麼這樣可以護住我的胃,不讓疼痛再作怪。我當然不相信他這種謬論,可是他說的認真,我也只好姑且聽之了。

  兩、三口我就將盤裡的東西解決掉,服務生端來一杯咖啡。我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實說,我挺不愛喝這東西,烏漆嘛黑,又苦又澀,入口滿是失戀的味道。

  米俊寬看我顰眉蹙額猶豫排斥的樣子,放下杯子笑說:「喝一口試試看吧!培養一點情調。」

  廣告片裡常見眾家俊男美女,徜徉悠遊在如詩如畫的風景裡,品酩著好似香醇誘人的咖啡,整個基調充滿了歐式迷人高雅的風情。於是咖啡就這樣和浪漫情調畫上等號,甚至還胡言亂語些什麼貴族的品味。

  我拿起一旁的白開水,啜了一口,衝他一笑:「那我寧願少一點情調。」

  米俊寬將他的咖啡端到我桌前,跟著坐到我身邊,用充滿溫情的聲音說:「試試看吧!就算是為了我,為我喝一口,嗯,一小口就好。」

  他這簡直是故意強人所難!每次遇到我有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時,他就用這種最最柔情的方式逼我就範。

  我歎了一口氣,就著他喝過的那杯,淺淺嘗了一口。他看著,滿意地笑了,在我額上輕烙一吻,然後歡喜的摟了摟我。那情景倒真像是憂愁的父母,看著蒼白不健康的寶貝乖乖地吃下藥後,高興地摟他們入懷那種滿心歡喜的愉悅。米俊寬什麼事都寵我,唯獨吃喝讀睡這些事,他會試盡各種方法要我聽話。

  離開「相遇」,面對著繁華景色,一剎時倒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沿著紅磚道緩步行走,兩旁的路樹,迎著夜風,娑娑作響起來。

  一路上,兩人的身影隨著路燈的變移,前後飄忽不定。我仰頭迎向夜空,並不認真探看,街燈刺眼,索性閉上了眼睛,甩動滿頭亂髮,在風中張揚。真想就此躺臥在這片廣漠的大地,讓神魂舒放自由翱遊在神秘寬廣的宇宙裡。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我突然朗口而出。在這有風清明的夜裡,我彷彿看見醉態可掬的酒仙,昂首對天,舉杯邀月,而月光從婆娑私語的樂縫中,灑落他一身銀白的光華。

  閉上眼使我失去了方向。我彷如醉酒的太白,步履在雲霧裊繞的仙鄉中。一個天旋地轉,在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時,我發現自己趴臥倒在冰涼的人行道上,右手肘和左膝處,針刺似的發疼。

  「怎麼樣?疼不疼?」米俊寬蹲在一旁,滿臉關心。

  「還好……啊--」我試著站起身子,膝處的疼痛,讓我不禁眉眼深鎖。

  「妳實在是叫我不放心!才稍一不注意,就跌成這個樣子。」米俊寬邊說邊搖頭,招了輛出租車,把我扶進車裡。

  到了他公寓門口時,他打開大門,回頭問我:「走得動嗎?」

  我點頭:「我試試看。」然後一跛一跛往大門走去。他大概看著難過,攔腰將我抱起,一邊威脅說:「下次再這樣迷糊,我就把妳丟在路邊不管妳。」

  「放吧!如果你捨得的話。」我低垂著眼,裝作滿腹的委屈。

  他歎了一口氣,俯身親吻我,情意繾綣。「唉!就是捨不得。」

  我偷偷地笑了,將頭倚靠在胸前,緊緊摟著他,直到進入屋裡了,還戀戀不捨。

  他小心地把我安放在沙發上,然後蹲下身察視我的膝蓋。

  「還好,不礙事,消毒一下擦個藥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細心地為我消毒上藥,內心裡突然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意,執起他的手,輕柔地吻了一下。他反握住我的手,雙手將它合在掌中,眼裡有著難喻的感動和熱情。

  得到我的愛是他這一生夢寐所求,就像得到他的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每當我流露出對他無限的依戀,他總是緊緊擁抱著我,吻了又吻,重複一切的約定和盟誓。

  也許前世愛得太深,今世才會這樣癡狂。他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將我牽引到他的懷中。我攬著他的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鼻尖,他的雙頰!……然後輕輕對他一笑,淺淺點吻他頰旁的唇角。他的雙唇卻熱烈地捕捉住我的,貪婪而激情地吮吻著,彷彿所有的愛戀都凝聚在這一處的相逢。

  我慣常的羞紅了臉,卻又不害臊,貪戀地倚在他懷中。我最愛靠在他懷裡,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慵懶地聽著他的心跳。

  「困了?嗯?」他低頭柔聲問。

  我搖頭,站起身,到廚房倒兩杯開水。

  「你知道,再一個禮拜就停課了。」我遞一杯水給他,笑了笑:「終於要畢業了--還有聯考。有時候我想,考上了又如何?失敗了呢?該何去何從?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的邊緣人,雖痛苦,卻是自如多了。」

  「我瞭解妳的迷惘,但是總有一些妳覺得可執的吧?進了大學,妳一定可以發現深邃寬廣的天地,說不準是知識或環境什麼的,總有一些值得妳探索的。相信我,那個天地雖然不盡有多美好光彩,卻自有另一番的際遇在其中。生命中有很多事沒什麼該或不該,負與不負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妳的心怎麼說。該來的,總該來的,是不是?」

  「我知道。只是難免,心中難免會有許多的懷疑和不解。時間會給我答案吧?可是滄桑催人老,我怕。」

  「傻瓜!」米俊寬擁著我走到窗邊。「神仙又如何呢?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長生不老有的只是無邊的思念與寂寞。既是有情生,注定為多情苦,那麼,只要不枉這一遭,便可以不悔。」

  「地久天長的事叫人感傷,」我淒涼地笑了笑:「永恆這東西更是不可思議的荒涼、無常。常常在靜夜裡,念著書我會怔忡起來。那些浮游的片斷殘簡,不知要告訴我些什麼,我捉摸不定。這世間真是一個大課題,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每次一想起,就疑惑自己苦讀這些東西做什麼。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

  米俊寬打開窗,探向清空,然後坐上窗台,再拉我上坐。

  「看到沒?滿天的星星。宇宙這麼大,窮極我們這一生也無法瞭解,那是所有神秘與不解,最初與最終的迷惑與答案。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片混沌,永遠的謎,可是,它卻又是多麼美麗的神話。生命不過是這廣冥宇宙短暫的過客,也許一世輪迴一世,沒有人知道。而千百年前,又有多少與我們一樣迷惑的靈魂,看過這同樣的夜空與星辰,追索過這相同的疑惑!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夢和時間的交錯裡,存在的,一直是這樣的謎。我只是想告訴妳,試試看吧!沒什麼負與不負,也沒什麼因解妳疑惑的答案。同樣是一生,同樣是謎,命運既然在靜候,而該來的既然來了,面對它,也許妳可以發現更多的答案。」

  「也許吧!我沒有信心。」我朝清空望了望:「想到生與死,蒼穹與今古,我就常常會對存在發生懷疑。」

  「那麼,」米俊寬離開窗口,攔腰將我抱下窗台,假裝不在意地改變話題:「妳就多想想我吧!我就真實地站在妳身旁,不是幻影,不是虛像,妳可以體觸到我的溫熱,感覺到我的心跳,還有那一切我對妳的愛所有的答案。」

  我看著他,無言地輕笑。我不知道今夜為何會對米俊寬談起這些無常荒涼的事,而他,雖然明知不可能,還是試著為我理出可能的方向。

  「你知道嗎?」他坐在椅上,姿態那麼莊嚴,在銀白燈光下,閃著一身耀眼的光華。我蹲下身,執起他的手,緩緩將臉頰貼在上面。「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緩緩地將我拉入他懷中,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眼底閃耀著無限的深情。凝眸處,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

  他揉亂了我的頭髮,輕輕吻觸我的額前,說:「走吧!送妳回家。」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一片廣漠的雲鄉:「不回去好嗎?」

  「不好。妳媽咪會擔心。」

  「不會的。」我搖頭說:「她根本就不在家。」然後呆望著牆壁。牆和地板是同一個色調的,四周滿是白雲朵朵,我像身在青空雲霧中,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窗外夜色深濃,屋裡一片漆暗朦朧。米俊寬雙手抱胸,在黝黑的夜裡檢視著我。

  「原來妳是這樣一個不快樂的遊魂。」

  「沒有。」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否認著,但也只像屋裡曖昧的黝黑,說服不了心存懷疑的檢視。沒辦法,只要一觸及有關媽咪的種種,我總會剝落太多的心事。也許我是真的不快樂,可是如今對於媽咪,我真的、真的再沒有什麼不平與怨尤。

  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的,活在自己的孤獨落寞中,把生活圍成剩下自己的圓圈,各自飄蕩在兩個泡泡裡。

  可是媽咪終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媽咪優雅高貴的面具下,原來有著一顆和我一樣寂寞薄弱的心,我們彼此原本都是需要對方的溫熱。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著那種失落的虛空感,而媽咪對我也不再是一句無言的代名詞。

  我轉頭面向米俊寬,染著一抹釋然的微笑:「我媽咪要結婚了,梁志雲等了她好幾年,現在他們人在歐洲採辦婚禮要用的物品。至於我,遊魂一個倒是真的,成天東晃西蕩的,自在得很,快樂似神仙。不過大概有時太悠閒了,只好游晃到這裡棲息了。」

  米俊寬依然雙手抱胸,在黝暗的夜裡審視著我。靜默了幾秒鐘後,他低歎一聲,打開燈說:「好了,快樂神仙,洗澡去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進浴室掩上門。

  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風,拂著疏星幾點。圓月的光華,暈漾了一地的靜寂。

  我打濕了臉,仰起頭,卻見小窗向著清空洞開了一方宇宙,清風流瀉處,明月正姿意地窺探。我對夜空笑了笑,悄悄關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視線隔在窗外,月光卻透過朦朧的水晶,銀色的光華溫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許是月色太美好的緣故,牽動了我入夢的波心,從浴室出來後,我就呵欠連連。我撲上床,躲進被中,渴睡的眼,儘是一片迷濛。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無助地張望。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米俊寬呢?

  夜寒沁身,我感覺一點微涼,就圍著薄被,裸腳踩入冰涼的地板,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險些跌側。低頭一看,啞然失笑起來。我忘了我穿著米俊寬的睡衣,衣服寬寬大大的,整個人根本是被包在當中,走起路來麻煩又累贅。

  我轉入客廳,廳中燈火通明,米俊寬半躺在沙發上,跟前攤開著一本書。我靠近他身旁,蜷曲著身子問:「幾點了?」

  他合上書,瞥一眼腕表說:「一點。怎麼跑出來了?」

  我沒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再進去睡吧!」他說。

  我只是笑,窩在沙發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後又翻開書本。我靠著他,雙眼又逐漸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睜又閉的,那種想睡又極力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極了。

  實在是撐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說:「睡了好嗎?」

  他對我耐性的微笑:「困了就先去睡。乖,聽話!」

  「不要!」我低下頭,幾乎是任性的:「你不進去睡覺,我也不睡。」

  米俊寬是個體貼的人,對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頭髮,擁著我沒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夠我們各據一方稱霸,我偏生緊賴著米俊寬,蜷曲在他的雙臂中。他輕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哄著我入睡,我覺得睡意朦朧,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裡嘟嚷著,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輕柔像催眠曲一般:「乖,我在這裡陪妳,好好睡吧!」

  我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遁入夢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4-4-17 07:56:40

第三十七章   

  七月大考後,接下來的日子,晴空湛青如洗。米俊寬辭去教職,兩人如閒雲野鶴,天天徘徊徜徉在山水綠野之間,過著快樂逍遙的神仙歲月。

  我完全不去想聯考的事。世事一場大夢,人世幾度秋涼。我只求在夢醒之際,能夠無悔無歎!

  在這些仲夏夜裡,媽咪有時會和我談起往事塵埃,談起有著陽光朗笑的爹地。記憶被如此攪散撥碎以後,才發現,我們母女混和了這共同酸暖溫甜的過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媽咪終於要出嫁了。

  媽咪出嫁這一天,杜家的人全都到了。滿屋溢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各種歡樂愉悅的心情在四處沸騰起來。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同坐在客廳,彼此安慰地笑著。媽咪是他們最疼愛的媳婦,如今有了幸福的歸宿,他們莫不以嫁女兒的心情,含淚帶笑地看著她披上白紗,為她祝福。

  大伯母和二伯母忙裡忙外的,好像新嫁的是自己一般。也難怪!杜家此後唯她們倆的天下,一向耀眼如珍珠的媽咪,從此以後再也礙不到她們。

  小孩們則呱呱噪噪的,為本已熱烈的空氣,更增幾分沸騰的態度。相形之下,我無所是事,倒像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悄悄離開客廳,進入媽咪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媽咪一身雪白,如霧似的輕柔,端坐在梳妝檯前,鏡子裡映照出她美麗、溢滿幸福光采的容顏。

  我走近她,蹲在她身前,仰著頭,執起她的手,合握在掌心裡。

  「媽咪,妳好美。」我喃喃低語。

  媽咪舉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眼裡閃著一種溫柔的關愛。「妳不會怪媽咪吧?」

  我搖頭。「我希望妳幸福。」

  媽咪露出釋然的微笑,不再多說什麼。意在不言中啊!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一色一樣的。

  樓下鞭炮聲放肆地響起,迎親的禮車已然到臨了。我立起身,再笑看一眼媽咪,轉身離開房間,走入前廳的喧嘩紛鬧中。

  梁志雲不負媽咪選擇托負終身的人,染滿金陽瑰麗的燦光,閃著一身主角的光采,儼然古書裡才狀俱美的偉男子。當他輕輕挽著媽咪的手,而媽咪抬頭深情地注視著他時,我想,所有的不解與迷惑都有了答案。

  人世間,堪不破的唯情字這條路。因為是有情生,便會感動於大千世界的花紅柳綠。情關難破,生世的輪迴,就因於記憶對這人世的不忘情。雖然夢與時間的交錯裡,存在著依舊是不解的謎,可是我想,情之所生處,乃心之所動處。因為有情,所以心動;也由於心動了,所以生了情。

  原來總該處,不過情意這一字。

  我站在窗邊,看著梁志雲溫柔地攙扶媽咪坐入禮車內。所有的人都跟著下去了,方纔的熱鬧喧嘩,一下子冷清得叫人不堪。哈!我對自己笑一笑,去他的傷感!但願從今而後,是一番新天新地--

  我慢慢地走入陽光中,米俊寬迎面而來,和我的影子成行並排。我們手挽手,說不盡的柔情和蜜意,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金光燦燦,彷彿在昭示我的未來。我輕輕又對他說:「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他朗聲地笑了,笑容和陽光一樣的燦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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