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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春野櫻 -【醜夫】《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1:04     標題: 春野櫻 -【醜夫】《全文完》

春野櫻 - 醜夫

他,伊東長政,是個在明治初期以冷血果斷聞名的橫濱富商,
但又有誰知他為從僕人身分爬到今日的地位受了多少苦楚?
他決意向帶給他苦難的西園寺家復仇,讓他們也嘗嘗痛苦滋味!
先是重金娶回男爵千金,但新婚夜放她一人,從妓館醺醉而歸,
這一切都是為了折磨她,一旦嫁給他,就別妄想能當個幸福妻!
豈料酒醒後天地變色,娶過來的是個不被家族承認的冒牌貨,
他不甘受騙,即便不慎與她有了夫妻之實,他仍執意要退貨,
但看似逆來順受的她竟為了母親與胞弟堅持不走、打死不退,
更試著下廚討好他的胃、疲憊時幫他擦臉、當僕人供差遣,
他承認自己感受到她的用心,也明白不該遷怒無辜代嫁的她,
但仇恨的心不容許他軟化、心疼,更不能讓計畫因她而動搖,
他只得夜宿妓館不歸、以一句「我不想看見你」來刺傷她,
做了這麼多壞事,一般人早就含淚離去,可她仍堅持留下,
他不懂,他對她這麼壞,她怎還願意捨命替他擋下災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1:10

楔子

    歷經多次征戰交鋒,終于在大政奉還及江戶無血開城之後,幕府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將政治實權歸還天皇。一八六八年,睦仁天皇取易經之「聖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改元「明治」。

    隨後,日本政治中心由京都遷至江戶,並更名為東京,結束了長期鎖國的封建時代,野心勃勃的邁向世界強國之列。

    年僅十六歲的明治天皇在改革派的輔佐下,展開了具資本主義性質的全面西化及現代化改革,是為「明治維新」,于教育、服裝、飲食、建築、軍事、工業、醫學甚至是宗教方面,無一不向西方取經,做大幅度的改革。

    融合著新舊時代樣貌及風情的明治時期,就此引領日本進入一個全新的紀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2:22

第一章

    明治十年秋天,東京近郊,西園寺男爵宅邸。

    西園寺登二郎出身長州藩,在戊辰戰爭時因討伐幕府殘黨有功,所以在明治二年(公元一八六九年)實行版籍奉還時,獲封功勛華族(貴族)。

    他膝下無子,正室西園寺靖代只為他生下一女,名為西園寺愛,而由于西園寺靖代出身上級武士之家,以強悍聞名,因此雖未能生下西園寺家的子嗣,地位仍屹立不搖。

    不過,在西園寺獲封功勛華族的同年,受他脅迫的女佣菊千代為他產下一對龍鳳胎,西園寺靖代擔心女兒地位受到威脅,故強勢要求西園寺登二郎將菊千代母子三人遣回鄉下。

    除去眼中釘後,在西園寺靖代高壓卻又寵溺的養育方式下,小小年紀的西園寺愛變成一個驕縱專橫、性格冷酷殘暴的華族千金—

    「給我!」此際,身著昂貴洋裝的西園寺愛正柳眉橫豎,兩眼直瞪著家中僕人之子,「我要你懷里那支簪。」

    「小姐,這支簪是我死去母親的遺物,不能給妳。」

    「我就是要,你敢不給?」西園寺愛咄咄逼人,步步逼近年長她五歲的安部勝太。

    勝太的父親政吉是下級武士,侍奉西園寺一族已有二十年時間,廢藩後,政吉帶著勝太投靠西園寺登二郎,平時就做些雜七雜八的粗活。

    「小姐,拜托妳別拿走我的簪子,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勝太苦苦哀求。

    「拿來!」完全無視他的懇求,西園寺愛蠻橫地命令。

    其實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她,手邊不知有多少昂貴稀有的東西,也並不是真喜歡那支舊簪子,只因為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她,無法容許他人的拒絕及反抗,也因此當勝太堅決不給時,她才會更加霸道強硬,非得到那支簪子不可。

    她知道勝太絕不敢真的反抗她,于是撲上前,想強搶勝太懷里的簪子,豈料在拉扯之際,自己一個不小心摔跌在地上。

    見狀,勝太心驚不已,小姐可是老爺跟夫人心頭的一塊肉,平時連罵都舍不得,如今卻因為跟他拉扯而跌倒在地,這下他肯定逃不過一頓毒打。

    「小姐,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道歉,擔心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可能會被連帶處分的父親。

    西園寺愛雙眼瞪著他,驀地放聲尖叫嚎哭,引來她母親及家里的幾名僕役。

    匆匆趕來的西園寺靖代見女兒跌在地上大哭,心疼的抱起她,「愛,妳怎麼了?怎會坐在地上?」

    「是他!是他把我推倒的!」西園寺愛直指著勝太控訴。

    聞言,靖代勃然大怒,瞪著惶恐不安的勝太喝斥,「你這低賤的東西居然敢冒犯主子」

    「夫人,不是的,我--」

    「住口!」靖代橫眉豎目,神情猙獰地怒吼,「也不想想是誰收留你們父子倆,你竟敢恩將仇報,等老爺回來,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向他稟報,要他把你們父子倆趕出西園寺家!」

    「母親,我好疼……」西園寺愛借題發揮,故意裝出一副疼痛難耐的樣子。

    「我可憐的女兒,做母親的一定會為妳討回公道。」靖代將她攬在懷里哄著。

    「母親,我要他也嘗嘗我受的苦……」

    靖代點頭,命令一旁的僕役,「大田,去取馬鞭。」

    「母親,只給他幾鞭便宜了他。」西園寺愛抬起她滿是淚水卻有著邪惡微笑的美麗臉龐,狠狠的說︰「我要他一根手指頭。」

    靖代先是一怔,旋即冷然一笑。

    「還不動手?」她催促著大田,「給我切下這低賤東西的一根手指頭,好讓小姐消氣。」

    大田一愣,面有難色。「夫人,勝太不是故意的,您就大發慈悲,別跟他計較了吧?」為了小小一件事就要人一根手指頭,太狠了!

    「如果不切他的手指,就切你的吧。」僕役竟不听命令,靖代冷著臉,語帶威脅的說。

    沒想到大田想也不想的回答,「如果可以,我願代他受罰。」

    「大田叔叔……」听見他願意替自己受罰,勝太驚急地叫了出來。

    「誰要你的手指頭?」膽敢忤逆她的意思,西園寺愛更火了,憤恨的瞪著大田怒斥,「快把他的手指頭切下來,不然我就找人砍下他的一條胳臂!」

    即使她才年僅十歲,但曾為了好玩把鳥裝在密封的罐子里,眼睜睜看牠斷氣,也曾虐殺貓犬,殘忍的性格令大田相信她言出必行。

    看來,為了保住勝太的手臂,只得犧牲一根手指頭了。

    大田拿出隨身小刀,神情凝肅而沉痛地看向勝太。

    勝太害怕極了,但他知道自己難逃此劫,為了父親,也怕她們真將他們父子趕出門,他不敢違逆,只好慢慢伸出顫抖不已的手。

    大田萬般不忍地拉住勝太左手的小指頭,痛心又無奈的猛一咬牙,用力將小刀往上一拉。

    「啊!」霎時,勝太慘叫一聲,從斷指處流出的鮮血立刻染紅了地上的落葉。

    看著那一攤遭血染的枯葉,西園寺愛冷冷的、得意的笑了出來。她走上前,從他懷里搶走簪子,轉身便扔進池塘里。

    勝太神情絕望,淚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轉,但一切卻只能化為無聲的悲鳴。

    明治二十五年,冬。

    屋外飄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西園寺家也正經歷一個難捱的寒冬。因為經商失敗又揮霍無度,西園寺家早已成了空有頭餃的華族,而在二十二歲出嫁,婚姻卻只維持不到一年的西園寺愛,更在兩年前離婚回到娘家,縱然家里狀況大不如前,她還是不改豪奢本性。

    坐在溫暖的火爐邊,她拿出剛從商行買回的幾件冬季洋裝及毛皮披肩觀賞著。

    「憐!」她忽地喊著,「憐,妳在哪里?」

    听見叫喊,一名穿著工作和服、罩著一件粗綿外褂的女孩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她是跟西園寺愛相差兩歲,有著相似容貌的同父異母妹妹──西園寺憐。

    一出生便連同母親及雙胞胎弟弟西園寺悠被遣返鄉下的西園寺憐,在明治十一年,也就是九歲那年,終于得以因西園寺登二郎的正室靖代夫人染上惡疾驟逝,而跟母親、弟弟一起被接回西園寺家。

    然而,雖同是西園寺家的女兒,她卻從小就得服侍姊姊西園寺愛,受盡侮辱及虐待,因為父親重男輕女,只一心栽培胞弟西園寺悠,所以對于她遭到的不平等對待完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無奈為了長年受舊疾所苦一直在別院贍養的母親,以及仰賴父親栽培的弟弟,憐只好對姊姊的打罵逆來順受,始終不敢反抗。

    「愛小姐,妳叫我?」雖是姊妹,但西園寺愛自小就命令憐不準喊她姊姊。

    「妳不知道我回來了嗎?」西園寺愛目光嚴厲地斥責,「還不快去幫我泡杯熱茶來!」

    「是。」憐態度卑下地一個欠身,正要走開,西園寺登二郎從外面走了進來。

    看他一進門,憐就先上前接下他脫下的外套及毛呢帽子。「父親,您要喝杯熱茶嗎?」

    「唔,好吧。」不同于以往的不理不睬,西園寺登二郎臉上帶著難掩的喜色,一掃近日來被追討債務的陰霾。他走向正在欣賞戰利品的大女兒,隨即皺了皺眉頭。「小府,妳又去買衣服了?」

    「這可是我重要的戰袍。」她理直氣壯地應聲,「要是穿得太寒酸,怎麼參加二條伯爵夫人的生日宴會?」

    「妳衣櫃里明明有穿不完的衣服……」

    「父親,這是投資。」她不耐地打斷父親的話,「想釣到有錢有勢的男人,就得跟其它女人爭奇斗艷。」

    女兒這種單純為了揮霍而說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西園寺登二郎已經听多也听膩了。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懊惱又無可奈何的掉頭走開,但今天,他卻是一臉的笑意。

    「妳不必再費心,因為有人來提親了。」

    西園寺愛聞言一怔,「提親?誰?」

    「是個最近剛在橫濱嶄露頭角,名叫伊東長政的商人。」他難掩興奮地說著,「對方派人來提親,說要娶我西園寺家的女兒,聘金十萬圓(相當于現今一億五千萬日圓)。」

    「伊東長政……」西園寺愛若有所思,「難道是那個伊東長政?」

    「怎麼?妳已經見過他?」

    「最近參加淺岡夫人的茶會時,常听大家聊起這個人。」她臉上並沒有太多欣喜的表情,「听說他是個從法蘭西回來的日僑,擁有兩艘蒸汽貨輪,在橫濱關內創立了一家貿易公司。」

    「是嗎?原來是這麼了不起的人物……」西園寺登二郎喜孜孜地說︰「想不到妳已經離過婚,還有人願意付這麼多聘金娶妳進門。」

    「我才不要。」西園寺愛眉頭一挑,不以為然地出聲拒絕。

    「為什麼?」

    「父親不知道吧?據說那個伊東長政是個殘廢,好像是少了只手還是缺了什麼部位的……」她露出嫌惡的表情,「不過是個暴發戶,居然敢妄想娶我這貴族家的千金!」

    「殘廢?」他既驚疑又失望,「是真的嗎?」

    「淺岡夫人的茶會是個訊息流通的地方,不會有錯的。」她眉頭一擰,嘖了一聲,「憐那個丫頭是跑到蝦夷(北海道)去泡茶了嗎?」

    西園寺登二郎笑意頓逝,一臉失落,「這麼說來,妳是不打算答應這門親事了?」

    「那是當然,我西園寺愛還沒淪落到這步田地。」

    「唉!太可惜了。」他長嘆一記,「他不只願意付十萬圓聘金,日後還肯按月支付西園寺家五百圓的生活費呢。」

    「什……」西園寺愛難以置信的瞪大眼楮,然後忍俊不住的笑了,「以他願意支付這麼一大筆金錢來看,就可以想見他絕對是個又丑又殘的家伙。」

    「我說小府,妳已經二十五歲了,又離過婚,要是能找到一個願意娶妳的男人那也不壞……」西園寺登二郎苦口婆心的勸著,「再說,西園寺家現在是什麼狀況,妳很清楚,要維持這個家的開銷可不容易,妳--」

    「父親想把我賣了嗎?」她打斷他的話,哼了一聲,「休想要我嫁個殘廢。」

    「小府……」西園寺登二郎還想勸她兩句,憐已端著剛泡好的熱茶走過來。

    「憐,妳在磨蹭什麼?我都快渴死了!」西園寺愛厲聲斥責。

    「對不起,愛小姐……」憐卑微又惶恐的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奉上熱茶。

    西園寺愛接過茶杯,瞥了她一眼,突然心生一計。

    「父親,」她笑著看向父親,「不如讓憐嫁給那個伊東長政吧。」

    「咦?」西園寺登二郎一愣,立刻看了憐一眼,「妳說憐?」

    「是啊。」她挑眉一笑,「憐也二十三歲了,跟她同齡的女孩大都嫁人生子了,不是嗎?」

    西園寺登二郎思忖著,將憐嫁給伊東長政便可獲得十萬圓聘金,以及每月五百圓的生活費,確實是筆不錯的交易,不過對方要的是他西園寺家的女兒,憐卻是不被承認的私生女……「行不通,對方要的是我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

    「憐也是父親的女兒啊。」西園寺愛目露狡黠,「反正對方又沒指名是哪個女兒,不是嗎?」

    「唔……」西園寺登二郎思索著,的確猶豫了起來。

    听見父親及姊姊討論著自己的婚事,憐內心驚恐不已。

    「父親,我還不想嫁……」她畏怯地說。

    「憐,妳知道父親幫妳相中的這門親事有多難得嗎?」西園寺愛一臉「妳真是不知好歹」的責怪表情,「對方可是橫濱的富商,不只答應要給十萬圓聘金,還按月付五百圓的生活費,要是妳服侍得好,或是幫他生幾個小鬼,搞不好還有更多『獎金』呢。」

    憐搖搖頭,「我、我想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做什麼?讓西園寺家養妳一輩子嗎?」西園寺愛怒視著她道︰「妳知道要維持這麼一大家子的生活有多困難嗎?妳母親養病要不要錢?悠念書要不要錢?妳傻了還是瘋了,居然敢說妳不嫁」為了大筆金錢,她早打定主意要憐代自己出嫁,才不管憐願不願意、委不委屈呢。

    「憐,妳姊姊說的對,妳是到了嫁人的年紀了,父親調查過這個伊東長政的背景,他在橫濱是號人物,這門親事絕對不會虧待妳。」

    西園寺登二郎跟大女兒一搭一唱,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就為了哄憐乖乖出嫁,好讓西園寺家安度眼前的難關。

    「父親,我……」

    「憐,」不等憐說話,西園寺愛一把抓住她的手,兩只眼楮直勾勾的瞪著她,「該是妳報恩的時候了。」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得嫁!

    在父親及姊姊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的威脅誘哄下,憐終于還是屈服了。

    她對未來感到恐懼不安,但已習慣逆來順受的她,早連抗議的力氣都沒有。再說,她母親需要靜養身子,弟弟在京都念書都要依賴西園寺家,如果犧牲她一個人能成就所有人的幸福安樂,那麼,她只好去冒這個險。

    婚事一底定,後續的事情便進行得很快,沒多久,伊東長政就從橫濱遣人送來十萬圓聘金及幾匹法蘭西來的珍貴布料,並表示要立刻將新娘子帶回橫濱—不會有任何結婚儀式,更不會宴客,對方只要新娘子如期抵達橫濱的夫家即可。

    于是,憐還來不及通知在京都念書的弟弟西園寺悠,便隨著伊東家派來的管家前往橫濱,歷經兩日兼程趕路後,終于抵達。

    橫濱港亦稱金港,在安政六年(公元一八五九年)正式對外啟用,從此成了日本對外開放的重要門戶。因為通商之故,橫濱在早期就已是個饒富異國風情的城市,除了處處可見西式建築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地、語言及文化殊異的外國人,為它添上一抹絢爛的色彩,而經過多年的經營,橫濱更已是日本重要的生絲貿易商港以及工業港,是個與世界接軌的夢想港都。

    一進橫濱市,坐在拉車上的憐就不時看見罕見的華麗馬車,以及穿著奇裝異服、有著怪異外貌的異國人士,不禁訝異又好奇。

    「夫人,妳累了吧?」伊東家的管家,佐久間小十郎問。

    他看起來雖然有點可怕,但相處數日後,憐發現他是個和善的人。

    「還好。」她對他露出微笑,「佐久間先生,伊東家還在很遠的地方嗎?」

    「不遠。」他說︰「過了這座橋再走個一刻鐘就到了。」

    「喔。」她微微斂下眉,若有所思,不安之情全寫在臉上。

    「夫人很擔心吧?」小十郎語帶試探的問。

    她微頓,坦然的點頭承認。「我在來之前听了很多傳聞……」

    雖然父親一直強調這是門難得的好婚事,但她卻間接從其它僕人及女佣口中得知這其實是門遭到姊姊堅拒的親事。

    他們說她的夫婿是個面容丑惡的殘廢,也因為是殘廢,才會開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好條件,欲迎娶離過婚的姊姊。

    而姊姊明明嫌棄對方,卻不拒絕提親改讓她代為出嫁,為的同樣是那些足以讓西園寺家度過寒冬、甚至再揮霍上好長一段日子的金錢資助。

    為了家人犧牲,她無所謂;嫁個又丑又殘的丈夫,她也不計較;只要他為人正直善良,她還是會試著愛他,縱使這只是場交易的婚姻。

    「夫人听到的是什麼傳聞呢?」小十郎又問。

    「是……」憐遲疑了,不願在管家面前說他主人是個人人口中丑又殘的男人。于是她話鋒一轉,問道︰「伊東先生他……是個好人吧?」

    小十郎想也不想地回應,「是的。」

    聞言,憐安心的笑了,這樣就夠了,其它都不重要。

    元町是日本人經商的重要據點,各式商店應有盡有,早在江戶時期就已十分繁榮熱鬧,伊東宅就位在元町的邊緣,是幢在此地非常華美的西式建築。

    伊東宅是幢左右對稱的木造建築,共有兩層樓,主體建築物為白色,屋瓦及門窗則是沉穩的深棕色。正面上下兩層樓外,皆有陽台做為回廊,是典型的官廳設計。

    主樓的大門是一扇對開的圓拱門,又高又寬十分氣派,兩邊的翼樓前各有一片園圃及造林,即使是冬天,樹木依舊蒼翠。

    伊東宅沒有圍牆環繞,但宅前有塊平坦寬廣的腹地,停放著憐從沒見過的西洋馬車。

    這是憐第一次看見這種洋人的房子,更沒想過自己會有住在這種大房子里的一天。

    這幢大房子的主人是她未曾謀面的丈夫,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佐久間大人,歡迎回來。」

    他們剛到門口下了拉車,就有一個白發婦人帶著幾名女佣站在門口等候,婦人頭發已經稀疏,但仍梳著一絲不茍的日本頭,看起來能干又犀利,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這位就是少主的新娘子?」她打量著坐在車上的憐問。

    迎上她銳利的目光,憐不自覺縮了下脖子。

    「夫人,這位是凜婆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在張羅。」小十郎出聲道。

    憐一听,立刻彎腰一欠,「凜婆婆,妳好。」

    她謙遜有禮的舉動令凜婆婆愣了一下。

    「妳是西園寺男爵家的千金?」凜婆婆疑惑的睇著她,「似乎跟我听到的不太一樣……」

    憐一怔,在這之前,凜婆婆听過什麼關于她的事嗎?

    喔,不,不管凜婆婆听到了什麼,應該都是關于姊姊西園寺愛的傳聞吧。

    想到這點,她頓時深感不安。

    近年來,一些所謂的新興財閥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都選擇與擁有頭餃卻已經濟拮據的華族聯姻,她猜想伊東家應該也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要是他們知道她只是個冒牌貨,不知會不會生氣,甚至把她趕回家?

    若他們真把她趕回家,且追討付出的聘金跟禮物,姊姊一定會將所有帳全算在她頭上,到時遭殃的絕不只是她一人。雖然悠是西園寺家唯一的兒子,再怎麼樣父親都會護著他,但正在養病的母親卻極有可能成為姊姊出氣的對象……

    「夫人,進來吧。」凜婆婆看著她,「一路上風塵僕僕,妳一定累了。我派人準備好洗澡水,妳先洗個澡、吃點東西,然後等少主回來吧。」

    等少主回來?難道她未來的夫婿不在家?他應該知道她今天會到吧?

    憐正思忖著,凜婆婆又喊了她一聲。

    「夫人?」

    「是。」她猛地回神,尷尬困窘的看著凜婆婆,「有勞妳了。」

    她說完,凜婆婆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洗過一個舒服的澡,再吃了點東西,憐就被帶回新房候著。

    這個家真的很大,而且到處都是她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她猜想那應該都是伊東長政從國外帶回來的。

    從商的他,應該去過很多地方吧?

    時間一晃,已經天黑了,但她的丈夫還是不見蹤影。他一定知道她今天會到家,也應該想見她一面,但為什麼至今她還沒能看見他呢?

    晚餐時,女佣端了一大盤牛肉進來,令憐目瞪口呆,打她有記憶以來,從沒見過這麼大塊的牛肉,小時候在鄉下,他們的生活過得刻苦,別說是肉,能有碗熱騰騰的白米飯都已是奢侈。

    等進到西園寺家,本以為終于能有好日子過,卻沒想到姊姊視她如眼中釘,讓她過的是連女佣都不如的生活……

    「夫人?」見憐看著牛排發呆,女佣語帶試探地問︰「是不是不合夫人胃口?」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吃掉它之前,先好好的看它幾眼。」她怯怯地一笑,「我從沒吃過這麼大塊的肉。」

    聞言,女佣一愣,「從沒吃過?夫人不是男爵家的千金,怎麼沒--」

    「喔,我不是那個意思。」怕被人識破身分,她急忙解釋著,「我是說,我們西園寺家烹調牛肉的方法跟這個不一樣。」

    女佣笑了,「那是當然,夫人家的廚子一定不是法蘭西人吧?」

    「咦?」

    「伊東家的廚子是少主從法蘭西帶回來的,做的都是正宗的法蘭西菜呢。」

    憐更驚奇了。來自法蘭西的廚子?真是不得了,這可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配備」呢。

    「夫人,我叫阿桃,以後就由我來伺候妳,請多多指教。」阿桃說著,徑自幫她把牛排切好。

    她嫻熟優雅的動作,讓憐開了眼界也看得入迷,吃東西時拿著刀叉原本應是很怪異的事情吧?但此刻看來,卻好像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夫人請用。」

    「謝謝妳,阿桃。」憐從沒被人服侍過,感到十分惶恐也不大自在。

    阿桃好奇又歡喜的看著她,「我真是松了一口氣。」

    憐正用叉子叉了一塊肉往嘴里放,聞言回應道︰「為什麼這麼說……哇,好好吃喔。」

    阿桃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忍不住掩唇一笑。

    「因為一開始知道夫人是男爵家的千金時,我很擔心夫人是個難伺候的小姐,不過現在我發現……」阿桃慶幸地說︰「夫人是位客氣又謙遜的人,一點驕縱氣息都沒有。」

    唉,因為她只是男爵庶出的私生女啊?憐在心里偷偷苦笑想。

    「對了,伊東先生他……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想到直至今仍未現身的丈夫,憐感到有點不安。

    「我也不知道。」阿桃說︰「少主今天一早就去關內了。」

    「關內是什麼地方?」

    「是外國人住的地方。」阿桃一笑,「以後少主會帶夫人去的,那些外國人最喜歡辦舞會了。」

    「喔。」憐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嗎?」

    「當然知道。」阿桃睇著她,笑得有些曖昧,「夫人很期待嗎?」

    「咦?」她臉上熱了一下,急忙否認,「不是的,我只是對他有點好奇,畢竟我從沒見過他……」

    阿桃微笑地看著她,「少主不會教夫人失望的。」

    「咦?」不會教她失望?

    憐不解,但看著阿桃的神情,她想自己未見過面的丈夫應該是個好主人。

    比起外表的美丑,她更在乎的是他是否有顆溫柔善良的心。

    「夫人就耐心等待吧。」阿桃淺淺一笑,「少主很快就會回來的。」

    斑島町二丁目,一柳。

    一柳是位于高島町這個風化區里最高級的妓館,里頭的妓女不只姿色超群,才藝更是一流。

    小夜衣是一柳最當紅的名妓,能歌善舞不說,而且還知書識墨,尋常人要見她一面比登天還難。她擁有挑選客人的特權及資格,因此就算有幸見上她一面,也未必能一親芳澤,就算一親芳澤了,也未必能留宿每人香閨。

    但在橫濱,只有一個男人隨時隨地都能見她,那就是伊東長政,因為他是高傲的小夜衣唯一看得上眼的男人。

    「叫八重再溫壺酒進來。」此刻,穿著白色襯衫及西裝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猶如一名洋人紳士般的伊東長政,將頭枕在小夜衣腿上,慵懶的側臥著說。

    而八重是小夜衣的小侍女,今年才十三歲,家貧的她是長女,底下還有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為了養活家人,她的父親只好忍痛將她賣到高島町來。

    「你還喝?」小夜衣低頭笑看著他,嗓音嬌媚,「不好吧?你的新娘子不是在等你嗎?」

    稍早前,佐久間小十郎已經來過一柳,並通報主人新娘子已經抵達橫濱。

    「雖說沒有公開儀式,但今天可是你們的新婚之夜,你還是回去吧。」小夜衣面帶微笑勸著他,但態度並不積極。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對有頭有臉的他來說門不當戶不對,可即使沒有不切實際的妄想,還是難免嫉妒那個幸運的女人。

    不過話說回來,她總覺得他這個婚結得有點詭異。首先,他連辦場公開婚禮的意思都沒有。再來,他居然一點都不急著回去見那個他花了大把鈔票娶來的新娘?

    她感覺他心里有秘密,藏在他人無法踫觸的心靈深處。

    「讓新娘子獨守空閨,好嗎?」她試探地問。

    伊東長政沉默了一下,閉上眼楮,以低沉的聲音呢喃自語。

    「比起我漫長又痛苦的等待,她這又算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2:47

第二章

    憐原本是想醒著等她的夫婿回來的,丈夫未歸,做妻子的不能先睡,這是她出嫁前,那些西園寺家的女佣大姊跟阿姨們告訴她的。

    當然,她們告訴她的不只這些,還包括……男女之間的情事。她雖已是二十三歲的年紀,但因為一直被「關」在家里,所以對男女之事還十分懵懂,想到要跟未曾謀面的男人luo裎相見甚至做那種事,她心里便十分惶恐害怕。

    可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好好表現,絕不能讓丈夫不悅,只要她把他伺候好,他就會對她的娘家好,那父親及姊姊或許就不會找她母親麻煩。

    為此,她早早就換上阿桃為她準備的睡衣,乖乖地坐在床上等待。

    可是,不論她怎麼等,等到眼楮幾乎快睜不開了,丈夫還是沒回來。

    終于,她忍不住地倒在舒服的大床上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之際,新房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打開。

    恍惚間醒來,她聞到又濃又嗆的酒味,借著房里的燭光,她看見進來的是個高大的男人。

    她嚇了一跳,急忙從床上翻坐而起,本能的抓著被子往自己身上遮掩。

    「你是誰」她驚疑的質問。

    男人砰地又關上門,邊走邊脫去身上的襯衫,直往她逼近。

    她害怕得大叫,「阿桃!涪桃!」

    「妳在喊什麼?」就在她驚懼喊叫的同時,他已經爬上了床,一把抓住她的腳踝。

    她害怕的想掙開他,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昏黃的燭光下,她看見他的臉,那是一張端正,神情卻有些可怕的俊臉。

    他約莫三十歲上下,雖有著一張俊偉瀟灑、英氣逼人的臉龐,但此刻他的眼里充滿了紅色的血絲,眼神陰鷙又駭人。

    「妳已經落入我手中,誰都救不了妳。」他冷然一笑,手臂一使力就將她拉向自己。

    「啊!」她尖叫著,卻無計可施,此刻的她活像條砧板上的魚,就算再怎麼掙扎也逃不出廚子的手掌心。

    「你……你是誰?」迎上他銳利又冰冷的眸子,她聲音顫抖地問。

    「我是妳的丈夫。」

    聞言,憐陡地一震。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說……他就是伊東長政,那個以十萬圓聘金想迎娶姊姊的男人?

    喔,不……怎麼會?他們不是說他是個殘又丑的男人嗎?可眼前的他四肢健全、相貌堂堂,根本是個難得一見的性格男子……

    「你是伊東長……啊!」她話未說完,他的大手已往她胸前一抓,粗暴的扯開她睡衣前襟。「不……」她驚慌羞赧,連忙以雙手掩住胸口。

    「不?」他冷冷盯著她,唇角一勾,「在我面前,妳沒有拒絕的權利。」

    他無情的語氣及眼神,令憐害怕得全身發抖,這一切都跟西園寺家的女佣們說的不一樣。

    他好粗暴、好可怕,一言一行根本不像是渴望她,反倒比較像是……仇視她?

    她做錯了什麼?因為她睡著了沒等他?

    「妳在想什麼?」他目光一凝,直直的瞪著她。

    「不,我沒……啊!」憐話未說完,他就抓住她掩著胸口的手,往床上一按,兩只眼直視著她luo裎白皙的胸脯。

    她感到既羞恥又惶恐,可是不敢叫,也不敢反抗。她不能惹他不悅,得討好他、取悅他,不管他對她做了什麼—她不斷在心里對自己如此說。

    突然,他俯下身,狂亂的以唇舌在她的臉頰、頸子及胸口磨蹭吮吻著,而她完全不敢動,只能任由他的大手粗暴又用力的在她身上蹂躪。

    她忍著驚羞屈辱的淚水,認命也認分的由著他對她做那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女佣們說「那種事」牙一咬就過去了,她想這一切應該很快就會結束。

    閉上眼楮,她想把這當作一場惡夢,但就在她這麼想的同時,他的手已沿著她的腰側往下一滑,撩起她的睡衣,並將身體擠進她顫抖的兩腿之間。

    靶覺他的手在底下擾動著,卻不是在觸踫她,而像是在脫卸什麼,她緊緊閉著雙眼,不敢看、不敢叫也不敢動,全身緊繃而僵硬。

    然後,見到他扯下她第一次見到也第一次穿上的洋人底褲時,她幾乎要尖叫,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在一陣狂野的揉撫之後,她感覺似有什麼熾熱硬物要侵入她的身體,她本能的抗拒著,卻還是不敵它的強勢入侵……

    她一直深呼吸忍耐著,身子從沒這麼痛過,就算姊姊賞她幾巴掌或在她手臂內側劃上幾刀時,都沒這麼痛……

    痛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她眼淚再也忍不住滑落,就在一記彷佛貫穿她身體的撕裂劇痛後,她終于失去了意識。

    看著床上昏厥過去的女人,以及潔白床單上那抹令人心驚的紅,伊東長政突然醉意全消,整個人瞬間清醒。

    那是什麼?落紅?他的新娘子還是個處子?這不可能啊,她不是已經嫁過人、離過婚,怎麼還會是處子之身?

    包令他心驚的不只是這刺眼的紅,還有她左眼下應有如今卻不存在的小黑痣。

    即使對西園寺愛的印象已經有點模糊,但他並沒忘記她左眼底下的黑痣。

    這女人不是西園寺愛,只是一個長得跟西園寺愛頗為神似,卻跟他毫無瓜葛的女人。

    她是誰?他想要的是西園寺愛,但他們送來的竟不是正主兒?

    一股好似要灼傷他般的炙熱怒焰沖上腦門,令他猛地拉起失去意識的女人。

    憐受到驚嚇而轉醒,倏地瞪大了眼,驚恐不安的看著這散發強烈怒氣的男人。

    「你是誰?」他冷冷地沉聲質問她。

    她確實不是西園寺愛,因為他在她身上嗅不到一絲傲氣、驕縱及冷酷的味道。

    迎上他懾人的眸光,憐不禁全身顫抖,她知道自己已經被識破了。「我……我是……」但她不知如何向他解釋,他看起來生氣又失望。

    也對,他原本是想娶姐姐的,現在發現娶的人根本不是他要的,難怪會如此氣憤。

    「西園寺居然敢塞個冒牌貨給我?」確認心中的猜測後,伊東長政勃然大怒。

    「是……請你別生氣……」憐知道他非常的憤怒,試著想安撫他。

    「我不會就這麼算了。」他瞪視著她,陰沉地說︰「我要的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不是你。」

    「我……我是西國寺登二郎的女兒。」她怯怯地回答。

    他冷冽一笑,「你在耍我嗎?我會認不得西園寺愛?」說著,他猛地掐住她下巴,惡狠狠的直視著她。「西園寺愛的左眼底下有顆黑痣。」

    聞言,憐心里陡地一震。

    他見過姐姐,知道姐姐左眼下有顆黑痣?這麼說來,他是在見過姐姐後,因為十分鐘情才派人登門提親的嗎?

    可既然他這麼中意姐姐,為什麼又不親自登門拜訪,而要搞得如此神秘?

    相信要是姐姐見過他,決對不會拒絕這門親事的。

    「西園寺這只老狐狸,竟敢隨便找個人代替他的女兒來騙我的聘金?」

    「伊……伊東先生,我、我不是隨便一個人,我是……」她畏怯地替自己澄清,「我是西園寺憐,也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什……」伊東長政驚疑的看著她。她是西園寺憐,也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西園寺家幾時多了一個女兒?

    他知道西園寺有個正室所生、名叫「愛」的女兒,以及一個名叫「悠」的庶出之子,但卻從沒听過他還有個名叫「憐」的女兒。

    憐……這名字取得真貼切,眼前這女人確實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我不管你是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我要的是西園寺愛。」他翻身下床,隨手拿起一件長袍穿上,冷漠的看著像只小羊般瑟縮在床上的她。「天一亮,你就給我滾回西園寺家!」說罷,他轉身走出房間。

    天一亮,你就給我滾回西園寺家!

    拖著疼痛不堪的身軀,憐起身穿上自己的衣服,想到丈夫臨去前撂下的這句話,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不是姐姐就不行嗎?即使她跟姐姐長得如此神似也不行嗎?她知道,自己私生女的身份跟從小就是男爵千金的姐姐不能相提並論,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他就不能看在這個份上,「湊合」一下嗎?

    看來是不行,因為他真的很生氣。

    怎麼辦呢?她要是被趕回去,父親跟姐姐一定會怪她沒用心把伊東長政伺候好,她沒好日子過不打緊,可母親該怎麼辦?

    不行,她不能被送回去,為了母親,無論如何她都得想法子繼續待在這里。

    不過她該怎麼做呢?她要說什麼或做什麼,才能改變他的心意?假如她願意以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來求得留下的機會,他會答應嗎?

    叩叩。敲門聲響起。

    「夫人,是我。」

    听見是阿桃的聲音,憐立刻出聲。「請進。」

    阿桃推開門,怯怯地往里面瞧,見憐已穿上衣服,這才走了進來。

    瞥見床單上那一抹紅,阿桃疑惑地說道︰「夫人還是處子呀,為什麼少主那麼生氣?」

    听阿桃這麼說,憐不解的看著她。

    「少主方才氣沖沖的要我進來幫夫人收拾衣物,說是天亮就要送夫人回娘家,我還以為是因為夫人已經不是完壁之身呢。」阿桃解釋道,也是一臉困惑,「夫人,你究竟做了什麼惹少主這麼生氣?」

    「我……」憐語帶哽咽地說,「因為我是西園寺憐,不是西園寺愛。」

    阿桃皺眉歪頭,仍是很迷惑。

    「怎麼辦?怎麼辦?」憐掩面哭泣起來,「我不能被趕回去,不能……」

    阿桃怔怔地看著夫人,雖然覺得夫人可憐,卻也愛莫能助,畢竟她只是個人微言輕、無足輕重的小女佣。

    可見夫人哭得這麼無助,她心里又十分的同情,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這位和善客氣的夫人被趕回娘家……下一刻,她想起在這個家里,只有一個人有可能說服並改變少主的決定。

    「夫人,你別哭……」阿桃趨前安慰她,「我知道有個人能幫你。」

    听見她這麼說,憐像是看見希望,抬起淚濕的眼瞼問︰「誰?」

    「凜婆婆。」

    書房里,伊東長政心情懊惱又煩悶的喝著烈酒,原因無它,只因西園寺家竟送來一個「假貨」,都怪他喝得太醉,才會一時沒認出身下的那個女人是個冒牌貨。

    西園寺憐……她是哪里蹦出來的西園寺家女兒?

    懊死!他一時不察奪去了她的初夜,此刻只感到憤怒又懊悔,而且還隱隱有股罪惡感盤旋心頭。

    她看來是個善良的好女人,而他卻粗暴的要了她……不,這怪不了他,一切都是西園寺登二郎跟西園寺愛這對膽大妄為的父女搞的鬼。他們自以為是天皇賜封的華族,所以認定就算他吃了虧也只能乖乖咽下嗎?

    哼!他們實在小覦了他伊東長政的能耐,他已不是從前的「他」,現在的他,可是有著「橫濱之梟」稱號的男人。

    「天沒亮就在喝烈酒?」不知何時,凜婆婆走進書房,皺眉輕斥,「昨晚在小夜衣那里喝得還不夠?」

    「在這個家里,還真是沒什麼事瞞得了你。」他蹙眉苦笑,仰頭喝下杯中的烈酒,然後又想再斟一杯。

    「夠了。」凜婆婆制止了他,語氣嚴厲地說︰「別逼我打你**。」

    伊東長政撇了下嘴角,即使不甘願也不得不听從,因為,凜婆婆對他而言是親人般的存在。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住在家隔壁的凜婆婆不但讓他喝自己媳婦的奶,還分文不取的把他撫育至八、九歲,直到他跟著父親投靠昔日主子,才自凜婆婆身邊離開。後來他又發生一些事,也多虧凜婆婆,他才能振作起來,有今天的成就。

    「一切不是都如你所願了嗎?」凜婆婆注視著他,「你應該很高興,怎麼還一副生氣的樣子?」

    「她不是西園寺愛。」他難掩惱怒的說。

    聞言,凜婆婆一震。「這是什麼意思?」

    「她說她是西園寺憐,也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

    凜婆婆神情驟變,「怎麼會這樣?」

    「很簡單,看來西園寺父女倆擺了我一道。」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們把那個冒牌貨嫁進伊東家,輕輕松松騙取了十萬圓聘金。」

    凜婆婆沉默了下,恍然大悟,「難怪……」

    「難怪?」他警覺地覷向她,「你早看出什麼了嗎?」

    凜婆婆頷首,「她一點都不像你形容的那樣。她謙遜有禮,一丁點驕蠻專橫之氣都沒有。」

    他語帶埋怨地說︰「你怎麼不告訴我?」

    她挑挑眉,白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才回來,老太婆我早睡了。」

    伊東長政無話可說,一臉懊喪且不甘。

    「所以說,她真的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凜婆婆問。

    「她不像在說謊。」他眉心一皺,「應該是私生女。」

    「是嗎?」凜婆婆若有所思的一嘆,「唉,真是個可憐的女孩。」

    「可憐?」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發老婦人。

    凜婆婆又是一嘆,「可不是嗎?從沒被承認過的女兒,卻成了替死鬼嫁到橫濱來……我沒猜錯的話,她還是個處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虛的表情。

    「你一定對她很粗暴吧?」凜婆婆直言問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惱怒地辯解,「這不能怪我。」

    「難道要怪那個可憐的孩子?」凜婆婆話中帶刺,「要不是你喝到爛醉,她也不會被你——」

    「行了,凜婆婆。」伊東長政打斷她,態度決絕,「我已經決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凜婆婆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幽幽長嘆。「你能心安理得的話,就那麼做吧。」說罷,她轉身走出書房。

    伊東長政黑眸黯下。他當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著西園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虧欠。

    天剛亮,阿桃就偷偷帶著憐去找凜婆婆,她們來到凜婆婆的房門前,輕聲敲門。

    「凜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見您。」

    「進來吧。」里頭傳來凜婆婆平靜、毫不意外的聲音。

    阿桃推開房門,領著忐忑不安的憐進到凜婆婆的臥室。臥室里鋪著榻榻米,是這幢洋樓里唯一的日式房間,因為凜婆婆睡不慣洋人的軟床,伊東長政才特地為她弄了這麼一間房。

    「夫人,你早。」見到憐進來,凜婆婆微微點了個頭。

    「凜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來打攪你……」憐低著頭,滿臉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緊。」凜婆婆定定看著她,「夫人是來跟我談少主的事吧?」

    憐一怔,驚疑的看著她。阿桃說凜婆婆年紀雖大,但伊東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張羅,任何事都瞞不過她的眼楮,看來一點都不假。

    「凜婆婆,你……你知道伊東先生要趕我回去的事嗎?」憐怯怯地問。

    「嗯,我已經知道了。」凜婆婆並不否認。

    「凜婆婆,我、我不能被趕回去……」憐只說了一句話,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見狀,不忍的皺起眉頭,想為憐求情,「凜婆婆,您幫幫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堅決……」凜婆婆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憐想也不想地點頭,「是的,我沒有說謊。」

    「但我只听說西園寺家有個小妾生的庶子西園寺悠,從沒听過有個名叫西園寺憐的女兒。」

    「悠是我的孿生弟弟。」

    凜婆婆一頓,疑惑的看著她,「你跟西園寺悠是姐弟?」

    「是的。」憐神情憂郁地嘆道︰「父親要的是兒子,因此從沒對外承認過我,對父親和姐姐來說我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而是供姐姐使喚的女佣。」

    凜婆婆蹙眉一嘆,「所以你才叫做‘憐’?」

    「不,母親為我取名‘憐’,是希望我有顆悲天憫人的心,不是因為我的處境可憐。」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園寺家?」

    「母親住在離西園寺家約莫一小時路程的別館。」憐誠實以告,「母親身體不好,正在贍養。」

    「所以你是代替西園寺愛嫁到伊東家來的?」

    「嗯,西園寺家需要錢,但是姐姐听說了伊東先生的一些傳聞……」憐頓住話語,不敢往下說。

    「說他是個殘廢嗎?」凜婆婆毫無顧忌的說出她不敢直言的話。

    憐尷尬又惶恐的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凜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來是想嚇嚇西園寺愛,卻沒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陣。」

    聞言,憐不禁感到疑惑,傳聞原來是故意要嚇姐姐的……可是為什麼?

    「孩子,」事已至此,凜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憐的心一緊。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為什麼听見凜婆婆這麼說時,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凜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園寺家承認,但我同樣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問︰「伊東先生撒重金跟西園寺家聯姻,要的不就是這頭餃嗎?」

    凜婆婆搖了搖頭,「你錯了,少主他要的不是頭餃。」

    苞沒落的華族通婚不是為了取得頭餃,那麼……就是為了愛嘍?但既然他愛姐姐,又為什麼要以那種傳聞嚇姐姐呢?

    他不舉行婚禮,新婚之夜流連在外,行夫妻之禮時又那麼的粗暴……憐真的胡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待這樁婚姻的?

    「凜婆婆,伊東先生他……他是因為愛向西園寺家提親的吧?」她試探問。

    凜婆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東家?」

    「我必須留在這里。」憐擔憂的說。「我母親需要靜養,弟弟需要念書,但西園寺家的情況已大不如前,現在極需伊東家的資助……要是我被趕回去,母親可能也會被趕出西園寺家……」

    凜婆婆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听著。

    「凜婆婆,你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待在伊東家。」憐哀求著,「求求你幫我跟伊東先生求情,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所以……」說著,她已淚水盈眶,語難成句。

    凜婆婆一嘆,「就算你待在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歡心,甚至還有可能會成為少主發泄怒氣的對象,那樣也沒關系嗎?」

    「是的。我早已習慣逆來順受……」憐跪了下來,「凜婆婆,請你幫幫我。」

    看著眼前女孩誠懇又可憐的模樣,凜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沉聲一嘆,「好吧,我去幫你說說看。」

    悲天憫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憐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溫柔感動並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佰口,東洋商事。

    辦公室里,幾名橫濱商會的委員正和伊東長政商討著船租的問題。

    在橫濱,能擁有自己貨船的日本商人極少,大多數的人都得向外國人租賃船只,像東洋商事這樣擁有兩艘蒸汽輪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數完。

    「唉,近來進口關稅增加,外國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們這些日本商家的利潤真是越來越薄了。」

    說話的是橫濱日本商會的主要委員之一——藤堂大輔,他在關外有一家專賣布料的店。

    「可不是嗎?」另一名委員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說法,「因為訂定了那麼多不平等條約,利潤幾乎都被洋人佔盡,才讓我們的生意很難做下去。」

    伊東長政靜靜听著他們抱怨,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們今天到東洋商事來為的是哪樁,因為在市場一片不景氣中,只有東洋商事可以不透過海關及外國商社直接進行采購。

    原因無他,只因東洋商事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蘭西的克里昂貿易公司。不過,這層關系是不被允許公開的,在橫濱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伊東先生,听說你跟洋人的關系很好,可不可以請你幫忙從中斡旋,讓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輔的語氣卑微極了,但他可不是一開始便如此客氣。

    幾年前,伊東長政剛從法蘭西回到橫濱設立東洋商事時,曾親自拜會商會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著在橫濱耕耘已久倚老賣老,態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著華族身份所以特別趾高氣揚的藤堂大輔,便是其中之一。

    曾幾何時,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聲下氣的到這里來拜托他?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處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伊東長政在很小的時候就已領悟到這個道理。

    曾經,幕府覆滅令他以為平等的時代將要來臨,但所面臨的現實卻告訴他,一切都是虛假。地位低下的人沒有得到公平對待的權利,唯有勝利成功後踩在他人頭上,才能享受變革之後的豐碩果實。

    現在,他看中了「橫濱商會主席」這個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會注重倫理及資歷,像他這麼年輕又資淺的會員,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幾個老家伙霸著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須拉攏有力的委員,爭取他們支持並推舉他競選下一任主席。

    「藤堂閣下,我也是橫濱商會的一分子,一定會盡力為日本人爭取福利,不過,我在商會中的資歷極淺,又沒有任何頭餃,就算到了那些洋人面前,恐怕也會因為人微言輕而使不上力。」

    他話說完,眾人皆面面相覷,互使眼色。

    「伊東先生,」藤堂大輔試探地問︰「不知你是否有意角逐商會下一任主席?」

    伊東長政等的就是這個,但他卻不動聲色地說︰「我?閣下太高估我了,我哪有資格跟現任主席大久保先生爭奪主席之位。」

    八田一听,立刻諂媚地接話,「伊東先生太客氣了,放眼整個橫濱,除了你,還有誰有能力跟大久保主席競爭呢?」

    「一點都沒錯。」另一名委員贊同他的說法,「大久保主席佔著茅坑不拉屎,對大家的生意一點幫助都沒有,早該下台謝罪了。」

    「大久保主席在橫濱耕耘多年,又與官方關系良好,恐怕……」伊東長政假意思索,「我看跟洋人協調之事,還是請各位去跟……」

    「伊東先生,」藤堂大輔打斷了他,「關于競選主席這件事,伊東先生不必擔心,我會聯合一些委員共同推舉你,只要在這期間,你能讓居高不下的船只租金及抽成比例下降,我保證你一定能穩當的坐上主席大位。」

    「閣下不是認真的吧?」他刻意蹙眉苦笑。

    「我絕不是在開玩笑。」藤堂大輔語氣堅定,「橫濱商會需要有力的主席領導,伊東先生是不二人選。」

    伊東長政微微皺起眉頭,神情略顯苦惱。「這件事……讓我考慮一下吧。」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要考慮,只是故意吊這些人胃口,主席之位他勢在必得,但態度得不卑不亢,行動要不疾不徐,才不會惹人起疑。

    「對了,听說伊東先生結婚了。」藤堂大輔突然問道︰「新娘子是東京西園寺男爵家的千金,是嗎?」

    他怔了下,沒有否認,「是的。」橫濱就這麼丁點大,消息流通得很快。

    「為什麼不舉行婚禮,讓大家幫你慶祝一下?」

    「小事一件,不必勞師動眾。」

    「結婚怎麼是小事?」藤堂大輔道︰「伊東先生在橫濱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如讓我幫忙籌……」

    「這事日後再議。」伊東長政打斷極力想討好他的藤堂,「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替大伙兒謀取最高利益,是吧?」

    藤堂大輔微頓,隨即涎著笑臉,點頭稱是。

    婚禮?他伊東長政哪需要一個盛大的婚禮?他的婚姻不是為「愛」而締結,反而是建立在更強大、更濃烈的「恨」上面。

    為了報仇,他等了十五年,總算盼到自己羽翼豐厚,強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可以排除任何的阻礙,向使他墜入地獄深幽的人報復。

    結婚只是他復仇的開始,而他原以為一切都會照他的計劃進行——直到突然蹦出一個西園寺憐。

    這是他根本沒料想到的意外,思忖著,他不禁懊惱起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3:10

第三章

    早上出門前,他交代了小十郎把那個女人送回西園寺家,並傳口信要小十郎向西園寺家表明他對受騙這件事的不滿及憤怒,還要小十郎向西園寺家「討人」,若他們不交出西園寺愛,他將不計一切代價討回他應有的公道。

    此刻他回到元町的宅邸,已是傍晚時分,這件事,小十郎不知處理得如何了?

    「少主,你回來啦?」凜婆婆站在門前迎接他。

    「凜婆婆,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必特地出來迎接我。」他皺了皺眉頭,一臉無奈。

    凜婆婆在他心中是僅剩的親人了,雖然她老是喊他一聲「少主」,但他認為自己其實是她的孫子。

    「老太婆我閑著也是閑著,你就由著我吧。」凜婆婆接過他脫下的披風,轉頭交給一旁的佣人。「晚餐已經做好了,先吃吧。」

    「也好。」說著,他不回樓上的臥室,轉身走向餐廳。

    只見餐桌上擺著的,竟不是平常見慣的西餐,而是傳統的日式家庭料理。

    他狐疑的看了凜婆婆一眼,「羅貝多什麼時候學會做日本料理了?」

    「少主偶爾也想吃吃有家鄉味的東西吧?」凜婆婆催促他坐下。

    伊東長政一坐到餐桌旁,凜婆婆立刻為他盛上一碗又香又軟的白米飯,看著桌上的烤味噌魚、野菜雜煮湯、干燒蘿卜片、包餡豆腐和炖雞肉等,菜色雖簡單,卻意外提振了他的食欲。

    他吃了口白飯,配上一口魚肉,味噌的香氣及魚肉的鮮甜滋味立即在口腔里擴散開來。因為好吃,也因為是曾經非常熟悉的滋味,他一連扒了好幾口飯,表情極為滿足。

    「凜婆婆,這是你做的嗎?」狼吞虎咽一陣後,他疑惑的看著面前的老婦人問。

    「不,是新廚子。」

    他微微一怔。新廚子?伊東家何時來了一個新廚子?雖說他已經將家里大小事交由凜婆婆張羅作主,但她通常還是會先征詢他的同意才對。

    「什麼新廚子?你沒跟我提過。」他困惑地說。

    凜婆婆沒說什麼,只是對著餐廳外面喊著,「進來吧。」

    他下意識往餐廳入口處望去,見到一個身穿單色樸素和服的女人,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他霎時一震,濃眉攏緊,因為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早他要小十郎送走的西園寺憐。

    「凜婆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神情一沉地問。

    通常當他露出這種慍怒表情時,大家能走多遠就閃多遠,只有凜婆婆從來不當一回事,只見她好整以暇地說道︰「小憐不只家事一把手,就連廚藝也十分出色,我打算讓她待在這里幫我的忙。」

    「什麼?」小憐?凜婆婆幾時跟她變得如此熟絡了?

    凜婆婆點點頭,又道︰「你吃得津津有味的這些菜,就是小憐做的。」

    聞言,他沉下臉,眼底迸出狂怒的銳芒,下一瞬,砰地一聲,他用力地將碗筷往桌上一摔。

    他此舉發出的聲響令憐及在場的其他女佣都嚇得縮起脖子,唯一仍一臉從容冷靜的人是凜婆婆。

    接著他霍地站起,人手一揮,像秋風掃落葉般將桌上的菜肴盡數掃落,匡啷匡啷,四周頓時一片狼籍。

    「凜婆婆,別讓我再看見她!」他撂下一句話,大步邁出餐廳。

    而當他經過身側時,憐驚恐的往旁邊一閃,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

    回到臥室,伊東長政神情凝肅又懊怒的坐在床沿。

    他知道自己剛才對那個女人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心里隱隱感到歉疚,但那跟西園寺父女聯合騙了他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何必過意不去?

    而且他不解的是,為什麼她還待在他的宅子里?他不是要小十郎把她送返西園寺家了,怎麼又變成凜婆婆找來的新廚子?凜婆婆明知她不是他要的,為何還……

    懊死!他的計劃全盤被打亂了。

    還有,那女人傻了嗎?他昨晚那麼粗暴的對待她,她還不怕?

    「混賬……」他沉聲咒罵著,對象卻不是那個代替西園寺愛嫁到橫濱來的西園寺憐,而是因她存在而心情浮躁的自己。

    他是怎麼了?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為何攪亂了他的思緒?難道只因為他奪取了她的初夜?

    為了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不知做過多少冷血無情的決策,傷害甚至毀滅多少敵人及對手,從不曾心軟或感到罪惡。而她盡管無辜,卻是西園寺登二郎之女,他何需感到歉疚?畢竟比起他對她做的,西園寺家對他造成的傷害,才更是難以抹滅。

    不行,為免夜長夢多,他得立刻將她送回西園寺家,然後脅令他們將西園寺愛送來橫濱。

    甩開繁雜的思緒,他站起身大步走向門口,可當他打開大門,卻猛然見到畏縮著身子、低頭站在房門外的西園寺憐,瞬間,一股沒來由的火氣自他腳底往上竄燒。

    「伊東先生,非常抱歉。」看他一臉仿佛要殺人般的憤怒表情,憐立刻彎腰鞠躬。「是我拜托凜婆婆讓我留下來的,請你不要怪她。」

    他濃眉一揪,兩只眼直勾勾的瞪視仍彎著腰、不敢正眼看向自己的她。

    她來替凜婆婆求情?真是太可笑了。她該擔心的是自己,不是別人。

    「伊東先生,我知道你要的是姐姐,不過我、我不能回去,我……」她話未說完,他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臂,將她整個人往上一提。

    她被動的挺起身子,驚惶不安的看著怒視自己的他。

    「你不能回去?」他沉聲問︰「真想留在這里?」

    迎上他駭人的目光,她倒抽一口氣,卻還是鼓起勇氣堅定地說︰「是的,我要留在這里。」為了母親,她不能不留下,就算這里是另一個地獄,她也必須待下來。「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姐姐,也不符合伊東先生的期盼,可我已經從西園寺家嫁過來,而且也已是……是你……」說著,她臉兒一熱,低下頭羞于啟口。

    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也就因為知道,不禁懊惱起來。

    「你要我負責嗎?」他冷冷地說︰「是你們騙了我,不是我強要了你。」

    「我知道……」她仍低垂著頭,耳根發燙。

    「我說過了,不想再看見你。」他眉心皺緊,突地扔下這一句,振臂將她甩到門外。

    憐跟隨倒退了幾步,一站穩又急忙撲上來,趕在他關上房門之前拉住他的手。

    「伊東先生,拜托你,別送我回去!」這回,她不管他願不願听、想不想听,一鼓作氣把自己不得不留下的苦衷全數告知。

    「父親要我代替姐姐來服侍你,要是你把我趕回去,我那正在靜養的母親就再也得不到父親的照顧了,所以求求你別趕我走,我會盡我所能的服侍你,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順從。」說到此,她已淚流滿面。

    正在靜養的母親?原來西園寺父女倆用她母親要挾她代姐出嫁?伊東長政心里有底了。

    他早知道西園寺家急需金援,只要一听能拿到十萬圓聘金,必定是想也不想的立刻將西園寺愛嫁到橫濱。為了讓她嫁得心驚膽跳,他還故意請人在淺岡夫人的宴會上散布自己斷肢的假消息,心想就算她再怎麼不願,最後也會為了那筆聘金而答應婚事。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西園寺登二郎還有個私生女!

    看來這個名叫憐的私生女在西園寺家,顯然得不到任何疼愛,也因為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才會被迫嫁給一個「殘廢」。

    不過,就算她有可憐的身世及不得已的苦衷,也阻止不了他想報復西園寺家的決心及意念。

    「你跟你母親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他冷漠的看著她,仿佛她是只死不足惜的螞蟻。

    看著他那冷酷的表情,憐幾乎要放棄向他求情了,但她不能,她得想盡胳法留下來,不管是要她拋棄尊嚴還是其他……

    「伊東先生,我什麼都能做,不論是煮飯或打掃,再苦的工作我都願意。」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像是擔心一松手就會失去留下來的機會。「求求你,我真的什麼都肯做,只要你讓我留在伊東家……」

    見她噙著淚水可憐又無助的模樣,伊東長政的心有些動搖,他就快開不了口拒絕她的哀求,但卻又不想讓任何人、任何事阻礙他的計劃。

    「什麼都肯做?」他的目光凝聚成一道冷冽的利刃,直直的射向她。

    憐看著他,驚怯害怕全寫在臉上。

    「你知道我等這一刻等多久了嗎?」他沉聲說道︰「當我發現你不是西園寺愛的時候,可知道我有多憤怒沮喪?」

    憐心里一揪。他就這麼期待跟姐姐結婚嗎?他到底有多喜歡姐姐呢?她想,他一定渴盼許久了吧……

    「伊東先生,我會努力的!」壓下心頭莫名的酸澀,她牢牢抓住他的手,緊張地承諾道︰「我會努力達成你的期待,會代替姐姐服侍你,絕不令你生氣失望,我……」

    她話未說完,他忽然反手攫住她縴細的手臂,猛地將她拉進房里。

    砰地關上房門,他把她拉至床邊,粗暴的將她甩上床。

    他眸光冰冷的看著她,開始解著身上的襯衫扣子,「你想代替西國寺愛服侍我?好,讓我看看你有什麼能耐。」

    憐驚怯地看著正在寬衣解帶的他,她像只在鳥巢中受驚的雛鳥般,全身不斷顫抖。

    她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可怕的、令她身體痛苦不堪的事……可即使萬分恐懼,她仍不敢動也不敢逃,可能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移開目光看見他左手上戴著一個奇怪的東西,那是用皮革裁制而成的手套,上面只有兩個指套,牢牢地套在他最後兩根手指上。

    不知為何,那只手套令她感到不安且困惑。

    而在她出神的看著他的手時,伊東長政的大手正探向她胸前。

    「啊!」她回神後驚呼一聲,瞪大眼楮看著他。

    只見他雙手抓著她和服的衣襟,略略遲疑了一下,然後便猛然扯開。雖然里面還穿了件襯衣,但被他這麼一扯,她胸前還是泄了春光。

    盡管身體還因為他昨晚粗暴的佔有疼痛不已,憐也只能被動忍耐的接受這一切。

    他俯身將頭欺近她胸口,她感覺到他下巴處微微冒出的胡碴刺著自己的肌膚,而他大大的手掌上有著粗厚的繭,那是一雙歷經滄桑、辛苦勞動過的手……

    原來,他不是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的少爺,而是經過長久的努力及艱難,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是這樣嗎?

    認知到這點後,即使他要的不是她,甚至對她如此粗暴,但她卻一點都不恨他,更不討厭他。

    不知為何,在懼怕著他的同時,她又有一種想擁抱他的念頭。或許在他深沉黑暗的心底,藏著令人意想不到的心事,甚至可能是創痛……

    好長一段時間,憐完全失了神的在想這些事,直到男人的大掌驀地探入她兩腿之間——

    「啊!」她猛然回神,直覺反應用手推拒他。

    伊東長政一把攫住她的手臂,往床上一壓,抬起如鷹隼般銳利且殺氣騰騰的眼,直勾勾的瞪視著她。

    「不是要代替她服侍我?」

    她咬著唇瓣,泛著淚光的眸子無助又無奈的凝視著他。「是的,對……對不起……」

    她的忍讓及順服,讓他心里一緊,他原本只是想嚇唬她,好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她竟然一邊掉淚一邊發抖的默許了他粗野的做為。

    思忖著,他莫名惱恨起來,「你真的想代替她……」話未說完,他便驚見她手臂內側布滿一道又一道的新舊傷痕,霎時噤聲。

    那是刀傷,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昨晚他喝得爛醉,房里光線又不足,因此他沒發現她手臂上的傷痕,而現在,它們令他感到心驚。

    他沉聲問道︰「這些是怎麼來的?」

    憐微怔,茫然的看著他,沒想到他會注意到她手臂內側的疤痕,更沒想到他會關心她。

    「這些亂七八糟的傷痕,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吧?」

    「呃……這些是……」心想他喜歡姐姐,她實在不想告訴他,自己這些傷口都是姐姐造成的。

    打從她進西園寺家開始,姐姐就經常找理由欺負她,輕則打巴掌,重則在她手臂劃上幾刀。這些傷要不了她的命,卻令孩時的她生活在無邊的恐懼里。

    見她支支吾吾一臉驚怕,伊東長政早猜到了,在西園寺家,沒有第二個人會做出這種事。

    「是西園寺愛劃的?」他直視著她,語氣冷淡卻肯定。

    迎上他的視線,憐心頭一震,因為在那瞬間,她仿佛看見他冷漠的眸中透出一絲憐憫及柔軟,不過卻稍縱即逝。

    「是……是我不好,我笨手笨腳,老是惹姐姐生氣,所以……」她吶吶的說。

    然而,她越是解釋,他的心就揪得越緊,她在西園寺家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因為是私生女,還得保護生病的母親,所以她一直以來都忍受著這樣無情殘忍的對待?

    為了母親,她任由西園寺愛在精神及肉體上折磨、如今代替西園寺愛嫁給一個「殘廢」、忍受他粗暴無情的對待、明知不被需要,卻還要留下來……

    懊死!這樣的她,教他如何下得了手?

    「起來。」他鐵青著臉倏地起身,站在床沿。

    憐愣了一下,然後在他熾熱的目光注視下,慌張又羞急的翻身坐起。

    她抓緊已然敞開的衣襟,不確定的望向他。「伊東先生……」

    「出去。」他說。

    她一怔,怯怯地問︰「我……我不用服侍你了嗎?」

    他斜瞪她一眼,「不必了。」服侍?她指的是消極接受他粗暴的對待嗎?她就這麼逆來順受?

    他不是大善人,但也絕不是禽獸,明白她的處境後,要他再像昨晚那樣傷害她,他辦不到。

    「那我……我可以留在伊東家了嗎?」她憂心地問。

    「出去。」他沒回答,只是沉聲喝令。

    「我……」她本想再說些什麼,但又立即警覺的閉上嘴。

    她不能再使他不耐、惹他生氣——尤其是在他口氣及態度明顯軟化許多的此時。

    「是,那我出去了。」她稍稍整理一下衣服,默默走出臥房。

    好些天了,伊東長政都沒有再對憐咆哮「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暫時睡在凜婆婆房里,並跟其他下人一樣干活。

    而對于憐明明是少主花了一大筆錢娶進門的妻子,卻不得他疼愛反差點被送回娘家這件事,伊東家上上下下都感到很疑惑。但人家畢竟是以「伊東長政的新娘」及「西園寺男爵千金」的身份來到這里,因此就算好奇,也沒有人敢當著憐的面多問半句。

    一開始,他們連條抹布都不敢讓她拿,不過在跟她相處幾天後,大家很快就發現她是個善良勤勞的女孩,漸漸喜歡上她,更消去了起初因為身份懸殊產生的謹慎恐懼。

    這天午後,凜婆婆帶著憐到元町的另一頭買雜貨,這是她來到橫濱後第一次外出,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興奮。

    元町是非常熱鬧的地方,不只日本商人聚集在此,還可看見許多異國人士,不管是金發碧眼的歐洲人、皮膚黑到發亮的非洲人、還是扎著長辮的中國人,對她來說都很新奇。

    「怎麼?很新奇嗎?」見她瞪大眼東張西望,凜婆婆不禁問。

    「是啊,婆婆。」她難掩興奮地說︰「在東京的時候,我從沒見過外國人。」

    「東京沒有外國人?」

    「有是有,不過我從沒見過。」她不好意思地說︰「我九歲進西園寺家後,就再也沒踏出大門一步。」

    听她輕描淡寫的說著這件事,仿佛那是別人的遭遇,凜婆婆克制不住地對她起了憐惜之心。

    「這麼說來,你也有好些年沒見過你母親了?」

    「嗯。」憐眼眸一垂,神情有幾分哀怨,「母親在五年前被送到別館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情況?」

    「悠可以去看母親。」提起弟弟,她稍稍有了笑容,「悠每次從京都回來,都會去探望母親。」

    「小憐,」凜婆婆看著她,「西園寺家逼著你嫁來橫濱時,你會擔心自己嫁的人是個殘廢嗎?」

    她想也不想地搖搖頭,「我不擔心。」

    凜婆婆微怔,「你不怕自己嫁的可能是個少只胳膊或缺條腿的男人?」

    「只要他是個好人,就算行動不便也沒關系。」她誠實地說道︰「我只怕他不喜歡我,然後要趕我走……」說著,她幽幽地笑嘆一記,「沒想到,我擔心的事都發生了。」

    凜婆婆沉默了下,目光一凝,「小憐,少主他並不是討厭你。」

    聞言,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他……他不要我留在伊東家……」

    「但他也沒有堅持要你走。」

    「那是因為有婆婆護著我吧?」她苦笑。

    「孩子,」凜婆婆唇角一揚,「少主他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就連我都左右不了。」

    「婆婆是說……」

    「我是說,少主他是在乎你的。」凜婆婆輕撫她的臉頰,「他畢竟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听凜婆婆這麼說,憐倏地紅了臉。

    「少主心里有些事困擾著他,所以不管他對你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你都要記住,那並非他的本意。」

    憐听得迷迷糊糊,「婆婆,我不懂您的意思。伊東先生他心里有……有什麼?」

    「這我不能告訴你。」凜婆婆淡淡一笑,「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想辦法打開他的心房。」

    憐一頓。打開他的心房……這談何容易?他連一句話都不跟她說,甚至連正眼看她都不願,她又如何能接近他,並進入他深不見底的內心世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3:31

第四章

    斑島町二丁目,一柳。

    從港口的公司離開後,伊東長政只身來到一柳。

    他帶了幾盒從法蘭西來的巧克力送給妓館的老板娘及小姐們,老板娘十分高興,招呼得更加熱情,寒暄幾句後喚來一名小侍女,引領他到小夜衣專屬的廂房。

    「小夜衣姐姐,伊東社長來了。」小侍女在廂房外通報著。

    很快地,八重來開了門,看見站在外面的伊東長政立刻恭敬地道︰「伊東先生,晚安。」

    「嗯。」他微微頷首,走進廂房里。

    八重退出房外,帶上了門。

    廂房里,小夜衣和衣躺著,听見他進來的聲音,慢條斯理的起身坐正。

    「這麼早就睡了?」他盤腿坐下,徑自倒了杯水喝。

    「染了風寒,有點頭痛……」她說。

    「不打緊吧?」

    「只是小毛病……」她順手理了理發鬢,斜瞥他一記,「你今天不是來找我喝酒的?」

    伊東長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即使她一語道中也不動聲色。

    「據我所知,英國領事對你很有興趣。」他淡淡說道。

    小夜衣微頓,唇角一撇,「那只熊啊……怎麼了嗎?」她在半年前慶祝橫濱開港紀念日的宴會上,第一次見到英國領事杜利?佛格司,當時他雖有夫人在側,卻一點也不隱藏對她的仰慕之情,後來他透過關系不斷向她示好,可卻踫了她的軟釘她接客全憑感覺,感覺不對,縱使達官巨富也得不到她的青睞。

    「杜利跟橫濱商會主席大久保的關系不錯,我希望你幫我制造一點跟他接近的機會。」他毫不拐彎抹角地直述來意。

    小夜衣沉默了一下,「你要我替你搞定那只熊?」

    「嗯。」他說︰「我想競選下屆主席,若能得到外國人的支持,成功機率必大大增加。」搞定法蘭西方面的官方代表,對他來說一點困難都沒有,但光是得到法蘭西支持是不夠的。除了法蘭西,他還得拉攏英國及亞美利堅兩國的官方人員。

    「你願意幫這個忙嗎?」他注視著她問。

    「你不是在求我吧?」

    「不是。」他說︰「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願。」

    「如果我不幫呢?」

    「那就當我沒問過。」

    小夜衣凝視他,眼底有一抹哀怨,「真是狡猾……你明知我不會拒絕你。」

    「我會給你滿意的報酬。」

    「幫我贖身?」

    「有何不可?」他不假思索地回應。

    小夜衣挪動身子,捱到他身邊,將頭枕在他肩上,抬起能蠱惑人心的眼眸盯著他。「娶我呢?」

    伊東長政微頓,神情仍平靜從容,如果他不需向西園寺家展開報復,那麼他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她。

    但現在他無法答應,倒也不是因為尚未展開復仇大計,而是因為……他家里已經有一個「女人」。

    「小夜衣,我已經娶妻了,你沒忘記吧?」

    「你不能娶我,是因為你不會讓‘妻子’去幫你做這些事嗎?」

    「不。」他淡淡地說︰「如果我的妻子有這種本事,我也會要她去做。」

    小夜衣一怔,然後蹙眉苦笑,「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知道我是個可怕的男人,你還想嫁嗎?」他勾唇一笑,「不怕我把你賣了?」

    「你會賣了你藏在家里的嬌妻嗎?」她語帶試探地說。

    「她跟你不一樣,沒有賣的價值。」

    「滿嘴胡說。」小夜衣嬌嗔著,「若是如此,你為何花了那麼多錢把她娶回家?」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什麼時候能見見她?」她睇著他,「見你那個價值十萬圓的妻子。」

    伊東長政瞥了她一記,「什麼時候給我答復?」

    小夜衣微微皺起柳眉,一臉嬌怒地抱怨,「你老是這樣……」

    「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他輕輕掐著她的下巴,「我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家伙。」

    她直視著他幽深莫測的黑眸,沉默了會,無奈一嘆,「好吧,我想辦法搞定那只熊。」

    「謝了。」他滿意的一笑。

    「那……你要怎麼謝我?」

    他十分干脆地承諾,「你想要什麼,我都給。」

    「我倒還沒想到,不過……」她挑挑眉,縴縴玉手往他胸口探去,「我今天想要你,你可以留下來嗎?」

    他微微勾起一邊的嘴角,「你不是染了風寒?」

    「都說了是小毛病。」她暗示地道︰「要是你給了我溫暖,也許我……啊!」

    話未盡,他已一把將她壓在榻榻米上。

    不多久,廂房里傳來的是小夜衣滿足、愉悅的聲浪……

    清晨六點,伊東長政坐著人力拉車回到了元町,他一下車,小十郎就上前來攙住略帶幾分醉意及倦意的主人。

    「少主,你上哪去了?」

    「還用說嗎?」不知什麼時候竄出來的凜婆婆冷冷說道︰「八成是上小夜衣那里去了。」

    伊東長政像個做錯事的孫子般皺了一下眉頭,「凜婆婆,我現在想睡覺,你別再叨念我了。」

    「我哪有什麼資格叨念你?」凜婆婆語氣不悅地說︰「在這個家里,能對你花天酒地表達不滿的人,就只有‘少主夫人’了。」

    伊東長政知道,凜婆婆私底下都叫那女人「小憐」,現在故意在他面前說她是「少主夫人」,只為了提醒一件事——他是有婦之夫。

    「放著新婚的妻子徹夜流連在高島町那種地方,少主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凜婆婆,饒了我吧。」他撥開小十郎的手,一臉疲憊又懊惱地苦笑。

    這時,提著一桶水的憐剛好經過門口,看見天亮才返家的他,她愣了一下。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她莫名心驚的低下頭。

    「我要睡覺,中午以前別叫我。」像是沒看見她似的,他搖搖晃晃的上了樓。

    憐提著水桶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夫人。」凜婆婆忽地神情嚴肅的看著她。

    「咦?」她一怔,「婆婆為什麼突然這麼叫我?」

    「因為我不希望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凜婆婆走上前,接過她提在手中的水桶。

    憐不解,狐疑地問︰「凜婆婆,你這是……」

    「就算不同房、就算少主對你冷淡,你還是他的妻子。」凜婆婆直視著她,語帶質問,「你仍當他是你丈夫吧?」

    她驚羞的眨了眨眼,臉頰一熱,「婆婆怎麼這麼問?」

    「他是你的丈夫,沒錯吧?」凜婆婆語氣強勢地追問。

    丈夫?是的,他是她丈夫,不管他承不承認、願不願意,她都早認定他是自己的丈夫。

    不過,她當他是丈夫又如何?他並不當她是他的妻子呀。

    「既然他是你丈夫,那麼現在就上樓去盡妻子應盡的義務。」凜婆婆有些命令地道。

    「義務?」憐耳根一熱,羞赧地有些手足無措。

    凜婆婆眉心蹙起,索性把她拉到樓梯邊,低聲道︰「不是要你跟他做什麼,只是要你服侍他。」

    「服侍?」她神情為難,「可是他不要我接近他……」

    「那,就讓他知道自己是你的丈夫。」說罷,凜婆婆推了她一把。

    來到樓上的臥室門前,憐不安又猶豫的杵在門口,連門都不敢敲。

    讓他知道自己是她的丈夫……唉,凜婆婆說得簡單,她現在只求他別將她遣返西園寺家就好,哪還有資格要求他盡丈夫的責任及義務?

    「夫人。」突然,她听到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轉頭一看,竟是方才「命令」她上樓的凜婆婆。

    此刻,凜婆婆手上端著一個水盆,盆子里擱了條棉巾,朝她走過來。「我就知道你還站在這里。」凜婆婆把水盆交給她,「拿去。」

    「凜婆婆?」接過水盆,憐發現里頭的水還是熱的。

    「進去幫少主擦擦臉、擦擦手腳……」

    「咦?」她又一愣。

    凜婆婆說完推開房門,也把憐推了進去,「快去。」她對憐臉上為難尷尬的表情視而不見,迅速關上房門。

    憐怔怔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看著連皮鞋都沒脫掉就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伊東長政。她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床上的他已經闔眼睡著,模樣看來十分疲憊,再靠近一點,她聞到酒味,還有……淡談的香粉味。

    倏地,她胸口一緊,莫名的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徹夜未歸,看來是沉溺在某個女人的溫柔鄉里吧?

    雖然名義上她是他妻子,但她既沒有得到一個公開儀式,更不被他承認,當然也就沒有資格跟立場,質問他整晚都跟哪個女人在一起。

    但明知自己無權過問,為何她的心仍感到揪痛?她在吃醋嗎?還是只是單純的自尊心受損?

    新婚燕爾,夫妻兩人理當甜甜蜜蜜、寸步不離,可事實上他們只短暫同床過,之後就連話都說不上幾句。這樣的情況,讓一開始對這段婚姻還抱著希望期待的她萬分失落,遠比嫁了一個有殘疾的丈夫還教她感到悲哀。

    想著,憐忍不住眼眶濕熱,但她很快就平靜下來,慣于逆來順受,她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

    她伸出手,輕輕的脫了他一只鞋,見他沒有反應,令她安心不少。

    看來,他是真的累到連知覺都沒有了。

    是哪個女人讓他如此疲憊?因為她不是姐姐,他才跑到那個女人的懷抱尋求滿足嗎?她缺了什麼?比起姐姐跟那個女人,她到底有哪里不足?

    脫掉他腳上的鞋襪後,她擰干棉巾,輕柔地擦拭起他的臉,仿佛是珍貴的藝術品般小心謹慎。這當中他只微微的皺起眉頭,緊閉的雙眼依舊沒有睜開。

    她輕輕以溫熱棉巾描繪他的五官,細細看著他的模樣,因為她從不敢正眼看他,只有趁他睡著的現在能肆無忌憚。

    他有一張端正俊偉、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的臉,她相信要是當初姐姐有見過他,哪怕只是一眼,都會樂意甚至感謝老天恩賜,迫不及待地嫁到橫濱來。

    然而,他為什麼要搞神秘呢?害羞?還是有其他的理由?

    凜婆婆說他心里有事,是什麼事?那件事……跟他左手上戴著的那個奇怪指套有關嗎?

    想著想著,她無意識的捧起他的左手欲端詳——

    「放開!」

    他知道她進來了,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太累,並沒有開口要她出去。

    雖然閉著雙眼,他仍感覺得到她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然後看了他好一會兒。

    他想,她大概是擔心吵醒他會招來一頓罵,因此才不敢貿然出聲或動作。

    她介意嗎?他徹夜未歸待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她會感到難過或受傷嗎?

    應該不至于吧。她是被逼著嫁到橫濱來,迫于無奈的留下,對她來說,粗暴要了她又冷淡對待她的自己,不過是個握有生殺大權、教她不得不屈從的混球罷了。

    接著,他留意到她小心翼翼脫去他的鞋襪,動作輕巧又溫柔。

    從她的動作,他可以確定她是個習慣服侍別人的女人,身為私生女的她,這些年來想必吃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苦。

    擰了條溫熱的綿巾,她手勁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臉,當她的手輕緩的撫著他的臉時,他感覺到一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好像他是一件稀世珍寶,而她得非常小心對待似的。

    這一瞬間,他有種被呵護的感覺,而他,莫名喜歡這種感覺,不自覺放松了緊繃著身體。

    此刻的她,當他是主人般伺候著?或當他是丈夫?

    她會喜歡他嗎?一個粗暴佔有她還冷淡對待她的男人……

    突然,一條警覺神經猛地將沉浸在這份溫柔里的他拉回現實。

    他剛才在想什麼?他的心動搖了嗎?就算是私生女,她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而他,是個一心想著要對西園寺家展開報復的男人。

    他不能被她迷惑,不能因她而動搖,他絕不讓任何人影響他的復仇計劃……

    正這麼想著著,他察覺到她突然捧起他的左手,輕輕踫觸他的指套,像是遭到電擊般,他整個人跳了起來——

    「放開!」伊東長政猛地睜開眼,慍怒的瞪著眼前的女人。

    「伊……伊東先生?」憐被他的喝斥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你在做什麼?」他翻身坐起,語氣不悅的質問她。

    「我……我想幫你擦擦手腳……」他如此凶惡的瞪視著她,她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

    「我說過,要你離我遠一點。」他如利刃般的目光筆直射向她。

    「對……對不起……」她不敢直視他,害怕又委屈的低著頭。

    「你想討好我嗎?」他冷冷看著她,仿佛她是什麼卑微的生物般,「你以為這麼做就會改變我對你的態度?」

    他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字一句、一刀一刀的戳刺著憐。她覺得心好痛,但卻有苦說不出。

    「不管你做了多少努力,我對你的看法都不會變。」他繼續道。

    看見她隱忍不語、肩頭微微顫動的可憐模樣,伊東長政有些痛恨自己的殘酷。

    但對敵人仁慈,便是走上毀滅的開始,他絕不會、也不能憐憫她。

    「你以為我為什麼徹夜待在另一個女人那里……」他再下猛藥,「那是因為,我不想看見你。」

    听他這麼說,憐縴細的身子一震,她緩緩抬起臉來,一雙含淚的黑眸定定注視著他。

    他的話真的很殘忍、好傷人,她感到心痛也覺得生氣,可是無法對他發脾氣。

    她一直是慣于忍耐的,不管是肉體折磨還是言語凌遲,她都要承受下來。

    她原以為,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的自己,不會在乎他所說的這些話,但不知怎地,它們竟深深的刺痛了她。

    「真的不行嗎?無論我如何努力想成為一個好妻子,還是不行?」憐說完,被自己出口的話嚇了一跳。

    伊東長政也因她的話一臉驚疑。

    噙著淚,她哀怨地看著他,因為擔心惹他生氣,她本想立刻為自己稍嫌放肆的語氣道歉。但只多想一秒鐘她就放棄了,因為他的話太無情,讓她不甘心為此認錯低頭。

    于是,她忍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哀傷又微慍的看著他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雖然是迫于無奈出嫁,但我是真心想成為你的妻子,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她的聲音軟柔,甚至帶著一絲戒慎恐懼,但不知為何,她說的話卻像急駛而來的馬車般撞進他心里。

    她真心想成為他的妻子……是這樣嗎?是消極接受父親及姐姐的逼迫?還是積極面對著命運的安排?

    她喜歡他嗎?可能對他有一點點的感情……

    不,她是迫于無奈出嫁,也是迫于無奈才想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所以不管她的態度是積極還消極,無奈還是甘心接受,他都不會真當她是妻子般呵護疼愛。

    「我不當你是我的妻子。」他冷冷的對她說道︰「你不是以妻子的身份留在這里,而是奴隸,我花了十萬圓買來的奴隸!」

    聞言,她眼眶里的淚水無聲涌出。

    「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手指著門口說,然後翻身躺下,背對正委屈落淚的她。

    看著他冰冷的背影,憐心痛如絞,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刻跑回京都,就算得走斷兩條腿也不在乎……

    無奈她不行,她有無論如何都得留下來的難處。

    她只能端起水盆,默默的退出房外。

    中午,伊東長政梳洗過後,便要出門前往位在港口的東洋商事。他約了藤堂大輔等人見面,將在今天應允競選下屆橫濱商會的主席。

    然而一走下樓,他就踫上臭著一張臉、惡狠狠瞪著他的凜婆婆,他心知不妙,故作匆忙的大步邁向門口。

    「少主,請留步。」

    身後凜婆婆的聲音傳來,教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他轉過身,平靜地表示,「我趕著去公司。」

    「老太婆我會長話短說。」

    他無奈一嘆,「看來我是非听不可了。」

    凜婆婆一臉氣憤的看著他,脫口就問︰「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待那個可憐的孩子?」

    他濃眉一皺,「我已經做了讓步。」

    「讓步?」

    「因為您護著她,所以我默許她留下,這已是我最大的退讓。」他理直氣壯地回應。

    聞言,凜婆婆神情懊惱,「傷了你的人不是她,你不該懲罰、折磨她。」

    「但她身上流著西園寺登二郎的血。」

    「你是怪物嗎?」凜婆婆氣憤卻也同情的注視著他,「你真能若無其事的傷害她……安部勝太?」

    听見「安部勝太」這個遙遠又令人傷痛的名字,伊東長政高大的身軀陡地一震。就像結痂的傷疤再次被揭開而鮮血汩汩,他的臉上露出痛苦且駭人的表情。

    看見他的神色,凜婆婆沉默了一下,但為了憐,她不得不繼續說︰「少主,不要讓仇恨糾纏你一輩子。」她苦口婆心地勸道。

    他眉心蹙攏,「是仇恨支持我活下來,這輩子我都不會放棄復仇。」

    「這世界上有其他更值得你珍惜的東西。」凜婆婆說︰「例如小憐對你的愛。」

    他冷然一笑,「她並不愛我,只是迫于無奈才屈服于我。」

    「少主……」

    「凜婆婆。」他打斷了她,「西園寺家是如何對待我,又是如何逼死先父的,你再清楚不過。」

    凜婆婆神情凝肅,「是……我都知道。」

    「為了能向西園寺家展開報復,我吃了多少苦、干了多少骯髒事才爬到今日的位置,這你也是知道的。」

    提及往事,凜婆婆心情沉重起來,默然不語。

    「我要把當年西園寺家加諸在我身上的痛及傷加倍奉還,任何人只要擋我的路,我都會把他當石頭般踢開。」同樣憶起過往,伊東長政恨恨地說。

    「少主,但是小憐她……」

    「不要叫我愛她,你也不要給她任何希望及期待,因為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再次打斷她的話,語氣決絕而冷酷。「由于你堅持把她留在這兒,我原先的計劃已然被打亂,不過因為是你,我才不計較……」

    「少主到底想怎麼報復西園寺家?」凜婆婆憂心的問。

    雖說西園寺父女倆從沒把憐當家人看待,但她身上畢竟流著西園寺家的血,當少主重擊報復西園寺家的同時,憐勢必也會受傷。

    她希望少主別做將來會令自己後悔的事,而傷害憐絕對是其中之一。

    「我自有辦法。」他唇角輕揚,冷峻一笑,隨後轉身離去。

    凜婆婆眉頭深鎖,神情憂懼,創傷讓少主變成了怪物,不知如何去愛,也不知如何被愛。

    她為少主感到憂心,因為光是看著從前失去過什麼、卻看不見現在擁有什麼的人,將注定活在悲哀里。

    現在,她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憐身上,誠心向上天祈求,祈求溫柔善良的憐,能拯救深陷在無底深淵中的少主……

    「我決定競選下屆橫濱商會主席一職。」

    在港口的東洋商事招待室里,伊東長政向前來拜訪的藤堂大輔等人允諾。

    得到他如此肯定的答復,眾人露出放心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藤堂大輔難掩興奮地說︰「伊東先生盡管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

    「感謝各位的抬愛,我伊東長政也一定會竭盡心力為大家服務。」

    在場的人聞言相視而笑,仿佛都松了一口氣。

    「對了。」須臾,藤堂大輔像是想起什麼,不禁露出憂慮的神情,「大久保主席跟英國領事佛格司往來密切,佛格司恐怕會站在他那邊……」

    「沒錯。」八田信太郎附和著,「雖然伊東先生你有法蘭西方面的支持,但光這樣是不夠的。」

    「關于這一點,請各位先別擔心,我會盡快跟佛格司見上一面。」

    「以他跟大久保的交情,只怕並不容易。」藤堂大輔疑惑的看著他,「難道伊東先生已有什麼計劃?」

    「那倒還沒。」他一派輕松地說︰「不過天底下沒有到不了的地方,直路不行,那就拐個彎,多走幾步路總是會到達目的地的。」

    「听你這麼說,我們放心多了。」將籌碼全押在他身上的藤堂大輔稍稍安下心,「既然此事已大致底定,那麼我們就分頭進行吧。」說罷,他跟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起身準備離去。

    「有勞各位了。」見他們起身要走,伊東長政也站了起來,「我送各位。」

    「請留步。」藤堂大輔恭謹地說︰「伊東先生還有事要忙,就別麻煩了。」

    伊東長政微微一笑,沒有堅持,喚來秘書鈴木代他送客。

    送走藤堂大輔等人後,鈴木回到辦公室,「社長,你已經跟佛格司搭上線了嗎?」剛才在門口時,他稍微听到了一些事。

    「快了。」伊東長政淡淡的說道。

    鈴木微愣,面露憂色地提醒,「佛格司領事跟大久保頗有交情,兩家夫人也有往來,事情恐怕沒社長想的那麼容易。」

    「鈴木,」他眸光一凝,直視著自己的員工,「你以為那些外國人到日本來,是為了交朋友嗎?」

    迎上社長的目光,鈴木一怔。

    「他們是來找尋利益的。」他一笑,「誰給得起大餅,誰就能抓住佛格司,你等著看吧。」

    鈴木看著自信滿滿的社長,眼底有掩不住的崇拜跟景仰。

    「對了,」斂起笑意,伊東長政注視著他,「我交代你去辦的事,進行得如何?」

    「非常順利。」鈴木回報著,但露出一臉疑惑的神情,「不過社長為什麼要我籌設一個空殼造船公司呢?」

    他唇角一勾,眼底閃過陰驚得令人不寒而栗的銳芒,「我自有用途。」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3:54

第五章

    東京,西園寺男爵宅邸。

    轉眼間,憐嫁到橫濱去已經快一個月了。

    其實打從憐出嫁後,西園寺登二郎的一顆心就一直懸著。畢竟,伊東家知道西園寺愛離過婚,但他們送到伊東家的卻是未經人事的憐,只要同床共枕,對方就會立刻發現憐並不是愛。

    初時,他真的很擔心對方會因為他們「詐欺」而抗議,甚至要求退婚歸還聘金,但一個月都快過了,橫濱那邊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令他稍感安心,卻又不禁滿腹疑惑。

    「父親,您在家啊?」又帶著下人去大肆采買的西園寺愛,心情愉悅的走進來,看見父親坐在客廳里,她有些驚訝。

    一轉頭,看到下人又替女兒提著大包小更的東西進來,西園寺登二郎不住皺了皺眉頭。

    「你又買了什麼?」

    「當然是新衣跟新鞋。」西園寺愛難掩興奮地說︰「我今天買到了一雙從法蘭西來的高跟鞋,美極了。」

    「小府,你不能老是這樣亂花錢。」西園寺登二郎受不了地叨念女兒一句。

    西園寺愛挑挑眉,一臉不高興。「我們家現在有個大金主,吃穿都不用愁了,父親到底在擔心什麼啊?」

    西園寺登二郎眉頭深鎖,若有所思,「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很不安……」

    西園寺愛走到父親身邊坐下,「不安?」

    「伊東長政知道你離過婚,但憐卻是個黃花閨女,他難道沒發現嗎?」他神情略顯凝重,「我們這樣可是詐欺,要是伊東家追究起來,咱們得將聘金全數奉還。」

    「父親到底在怕什麼?」西園寺愛蹙眉一笑,一臉「您真是杞人憂天」的表情。「那個伊東長政可是個殘廢耶,咱們給了他一個黃花閨女當妻子,他有什麼好不滿的?」

    「可是……」

    「都快一個月了,也沒有消息傳來,不就表示什麼事都沒發生嗎?」西園寺愛勾著父親的手臂,嬌聲嬌氣地說︰「父親別自己嚇自己了,搞不好憐那丫頭把他服侍得很好呢。」

    「真是這樣就好了……」

    「您別瞎操心,就算對方上門理論,我們也沒理虧呀。」她信心滿滿地說︰「他要的是您的女兒,又沒指名是西園寺愛,雖然西園寺家一直沒對外承認過憐的存在,但她確實也是您的女兒嘛。」

    「話是沒錯……」

    「您現在該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伊東家會不會依約每月送來生活費。」西園寺愛哼了一聲,「要是憐那丫頭沒辦法讓伊東家準時給錢,我就把她母親丟出去。」

    斑島町二丁目,一柳。

    伊東長政剛到,妓館老板娘便迎上前來,只不過,今天她的神情有點嚴肅。

    「伊東社長,那位客人已經到了。」她低聲的說。

    他頷首,「我知道了。」而後徑自走向小夜衣專屬的廂房。

    罷到門外,他便听見里面傳來男人愉悅的笑聲,以及十分蹩腳、帶著奇怪腔調的日文,在門外守著的八重看見他來,趕緊彎腰鞠躬,「伊東先生……」

    接著,廂房里也傳來小夜衣的聲音——

    「八重,是伊東先生來了嗎?」

    「是的,小姐。」八重連忙回答。

    「快請伊東先生進來吧。」

    「是。」八重恭謹地輕拉開布簾,「伊東先生請進。」

    平時可以長驅直入進到小夜衣廂房的伊東長政,今天得如此費事,原因在于小夜衣的房里此時有另一個男人——杜利?佛格司。

    走進房里,他看見小夜衣正捱在滿臉大胡子、身材壯碩的佛格司身邊,佛格司看來喝了不少大吟釀,滿臉通紅,神情愉悅,顯然對小夜衣的服侍非常滿意。

    「佛格司先生,你好。」伊東長政以流利的英語說著,「我是伊東長政,幸會。」

    佛格司微怔,「久仰大名,想不到伊東先生的英語如此流利。」

    「謝謝你的夸獎。」

    佛格司笑了,以手勢要伊東長政坐下,他輕輕點頭,盤腿坐下。

    小夜衣為他斟上一杯溫熱的酒,然後依舊緊緊捱在佛格司身旁。

    佛格司一手攬著小夜衣的肩,兩眼直視著他,「伊東先生,其實我是不該見你的。」

    伊東長政笑而未語。

    「我知道你已確定要競選下屆商會主席,于情于理,我都不該跟即將與大久保主席竟爭的你會面。」說著,佛格司轉頭,笑望著偎在自己身邊的小夜衣,「要不是小夜衣寶貝不斷的拜托請求,我是不會跟你接觸的。」

    伊東長政一笑,「佛格司先生大可放心,今天的密會你的朋友大久保主席不會知道。」

    佛格司眉一挑,沉吟了一下,「你想跟我談什麼?」

    他目光一凝,直視著佛格司,「談佛格司先生的未來。」

    佛格司一震,驚疑的看著他,不解他的意思。

    伊東長政神情泰然自若,語氣和緩平靜地說︰「佛格司先生,大久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佛格司先生期待得到的不只如此,那麼是該考慮認識一下新朋友了。」

    佛格司眉心一擰,「像是伊東先生你嗎?」

    「是的。」他自信而強勢地推薦自己,「大久保霸著主席這個位置已經太久了,佔著位置卻一事無成,是很惹人厭的。如今我已爭取到法蘭西跟亞美利堅方面的支持,就連商會里的重要成員也已暗中倒戈,所以我希望你能考慮跟我合作。」

    佛格司神情凝肅的看著他,臉色頗為苦惱。

    「佛格司先生若能與我合作,我保證你與貴國的獲利及兩國的交易量將遠超過現在的數目。」

    佛格司皺著眉定定注視他,像在思索什麼天大的難題,一直沒再出聲。

    伊東長政唇角微微上揚,神情從容和悅,眼底卻迸射著霸氣凌人的精銳光芒。

    「你似乎……勢在必得?」佛格司帶著試探的語氣問。

    伊東長政微笑,「因為我相信閣下是個聰明人。」

    「唔……」佛格司沉吟著仍有些猶豫。

    一旁,小夜衣靜靜的看著他們對話,盡管一個字也听不懂,卻由兩人的臉色覷出了氣勢消長。

    她不著痕跡的與伊東長政互視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崇拜跟渴望。

    「要我轉而支持伊東先生,似乎太不顧道義了……」佛格司說。

    「佛格司先生誤會了。」他撇唇一笑。「我絕無陷你于不義的意思。」

    佛格司微怔,不解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佛格司先生支持我,只希望你不要支持他。」他說。

    佛格司一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這樣呀……」他微低著頭,思索須臾,然後抬起頭直視著伊東長政,「我明白了。」

    伊東長政沉靜的一笑,伸手拿了酒瓶為他斟上一杯酒,「我敬你。」

    杜利?佛格司拿起酒杯與他互敬,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這日,憐接到了從東京來的信,寫信給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同父異母的姐姐西園寺愛。

    姐姐在信中提到西園寺家還未收到五百圓的生活費,質問她是否不得丈夫喜愛,並威脅要將她母親趕出去,這令她十分不安惶恐。她知道姐姐說到做到,絕不是嚇唬她而已。

    但問題是,不得伊東長政的歡心、得死皮賴臉才能留在這里的她,如何還能要求他按照當初的約定給錢?

    她是冒牌貨,甚至連替代品都稱不上,他還願意為她給西園寺家生活費嗎?

    不過……如果他不給,那她母親就……

    不!絕不能讓母親被趕出門。看來無論如何,她都得硬著頭皮求他了。

    傍晚,總是跟伊東長政一起回來的小十郎獨自返家,憐看見後難免失望。

    「佐久間先生,伊東先生他……他沒一起回來?」

    她猜想,伊東長政八成又到高島町去了,她從下人談天中得知他在高島町有個要好的藝妓,名叫小夜衣。

    雖然她從未見過小夜衣,但听聞對方艷冠群芳,是高島町數一數二的太夫(最高級的藝妓),想到他常出入小夜衣的香閨且留連忘返,她的心便莫名一陣揪痛。

    「他是不是去……夫高島町了?」她試探的問。

    小十郎一頓,連忙解釋,「不是的,夫人,少主他是到關內拜訪亞美利堅的貿易顧問官。」

    私底下,伊東宅所有人都還是稱憐為「夫人」或是「少主夫人」,包括小十郎在內。

    小十郎笑道︰「夫人請放心,少主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到高島町去了。」

    迎上他帶著笑意的眼楮,憐尷尬地否認,「我、我不是在意,只是……」

    「夫人在意也是應該的。」小十郎能理解憐的心情,「夫人是不是有事找少主?」

    她點頭,「是的,有一點事……」

    「少主他晚點兒就會回來,請夫人再等一會。」

    「嗯,我知道了。」

    于是,憐在做完分內的工作後,先去洗了個澡,接著便守在伊東長政的房門外等侯。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不知不覺已近午夜,因為太困了,她忍不住坐在他門外的椅子上打起盹來。

    不知何時,她慢慢的失去意識,而當她幽幽醒轉時,赫然發現眼前站了個人。

    結束在關內的拜會行程,伊東長政疲累地返回元町。

    為了競選下屆商會主席,他近來馬不停蹄的四處拜訪一些有力人士,但嚴格說來,競選的腳步早在他正式允諾參選前就已開跑。

    十五年前,他離開東京後,透過一名在橫濱港工作的船員帶領,隨著一艘法蘭西商船離開出生的日本。

    他年輕肯吃苦、腦袋靈光,學習能力強,辦事又利落牢靠,很快就引起上級的注意。懷抱著比任何人都強大的信念,他一步步往上爬,慢慢踏入他原本一輩子都進不去的世界。

    為了成功,為了能在重返故土時擁有復仇的能力,他多次違反父親所教導的「武士精神」,可是他不在乎。因為比起維護虛無飄渺的忠和義,想著報仇雪恨更能督促他往前邁進。

    若事事都遵循那高貴的武士精神,他是活不到現在的。

    進屋上了樓,他朝臥室的方向走,遠遠就看見門外的椅子上坐了個人。由那縴細的身影看來,對方是個女人。

    他想也不想,就猜到等在他門前的人是誰——西園寺憐,一個令他焦慮、怎麼也甩脫不掉的包袱。

    她似乎睡沉了,一點也沒察覺他已來到她面前,微低著頭的面容毫無防備。

    他知道,當他不在宅子里時,伊東家上上下下還是稱呼她一聲「夫人」,即使她做的全是下人的工作,但卻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受到所有人的歡迎。這並不是因為她是「少主夫人」,而是因她永遠真誠待人,臉上總是……帶著溫暖又真心的笑容。

    他不懂,在西園寺家受盡屈辱,常遭到西園寺愛殘忍對待的她,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難道她是為了渡化感召邪惡之人而存在的菩薩嗎?

    仇恨讓他從一個開朗少年變成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怪物,而她……她卻像是只來自極樂之國的鳥兒,就算被囚禁在籠中,仍振動斑斕絢麗的羽翼,吟唱著美妙的聲調……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她和別人是如此不同?

    凝視著憐低垂的臉龐,伊東長政不禁看得出神。明明是一張神似西園寺愛、令他連在夢里都感到憎惡的臉,為什麼後來竟越看越覺得端麗動人?

    不自覺地,他伸出手想輕觸她白皙的臉龐,卻又警覺到自己不合宜的舉動,立刻懊惱不已的收手。

    此時,憐似乎終于感覺到有人在她面前,猛地睜開雙眼——

    「伊東先生!」她霍地站起,驚嚇、不安全寫在臉上。

    伊東長政板著臉,口氣冷淡,「你在這里做什麼?不是要你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憐憂懼的皺起眉頭,不敢直視他。「非常抱歉,我……我有點事想跟伊東先生說……」

    「怎麼?」他眉心一挑,「你終于想通了,要回東京去嗎?」

    「不是的。」她抬起頭急忙否認,但一迎上他的眸子,又立刻垂下臉。

    她苦惱又掙扎,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但卻又不得不開口。

    「伊東先生,那個……我……我想問……」

    伊東長政面無表情,沒耐心也不想跟她在這里耗,大步一邁就要走進臥室。

    見狀,憐慌忙拉住他的手,而他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瞪視她,又令她害怕得馬上縮了手。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怎樣?」他知道她有事要告訴他,也大概猜得出是為了何事,但他潛意識里就是想折磨她一番。

    她是他復仇計劃里最大的變量,所以他一點都不想接近她或讓她接近,不管何時,他都會盡可能的將她推開,讓她離他遠遠的。

    「你三更半夜的在這里等我,該不是想勾引我吧?」他極盡能事的羞辱她,想試探她忍耐的底線。

    她漲紅著臉,急得搖頭否認。「不是,我……啊?」話未說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扯向自己。

    身體幾乎緊貼著他,這令憐驚羞又忐忑,她惶惑不安的眼神對上他冷冷的注視,心髒撲通撲通的狂跳起來。

    伊東長政直視著沒有反抗、也從來不會反抗的她,那雙水盈盈的眼羞怯地望著他,如花瓣般的唇瓣則微微顫抖著。

    她看著他的時候,眼里沒有嫌惡、沒有憎恨、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溫柔又卑微的乞求……

    不,有時他甚至覺得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悲憐,像是早已發現他內心深處的創痛,因而對他感到同情……

    思及此,他霎時感到懊惱且羞憤,可憐之人是她不是他,而他,不要她的同情!

    低下頭,像是要發泄怒氣般,他給了她又深又重的、懲罰性的一吻。而她沒有反抗,甚至連一點點掙扎都沒有,乖乖的、認分的接受這一切。

    他的唇狠狠碾壓她柔軟的唇瓣,發現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柔軟的雙唇、溫暖的身軀、漸漸急促的呼息還有那若有似無的淡香……不知從哪一秒開始,他的吻不再是懲罰、不再是發泄,變成需索及渴望。

    只是,當他驚覺到自己竟想再擁有她時,他陡地一震,猛然推開她。

    憐羞怯驚疑的看著他,眼里有一絲不安。

    「你以為我想要你?你在享受嗎?」他故意以刻薄又不屑的語氣羞辱她,試圖掩飾自己對她的渴求。

    她露出沮喪受傷的表情,搖了搖頭。

    「出去,我已經累了。」他說。

    「伊東先生,我……」

    「我已經派人送去了。」他打斷她的話。「西園寺家要的錢,我已經送去了,而且我給了一千圓。」

    憐先是一怔,繼而訝異的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把錢送到西園寺家了,而且比當初約定的還多一倍?為什麼?他不是不要她、不是認為西園寺家耍詐嗎?

    難道就像凜婆婆說的,其實他並不討厭她……思忖著,她忍不住露出喜悅的笑容。

    看見她唇角勾起的笑意,伊東長政心頭一緊。

    一知道他已把錢送到西園寺家,而且比約定的要多,她便笑了?說什麼把他當丈夫,其實只是把他當按月付息的銀行吧?

    想到這里,他莫名的感到受傷及懊喪。

    她身上畢竟流著西園寺家的血,哪里懂得什麼叫做「愛」?

    「謝謝你,伊東先生……」她由衷的感謝他,「這麼一來,我的母親就不會被趕出門了。」

    他濃眉一擰,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別謝我,因為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跟西園寺家討回來。」語罷,他松開手並推了她一把,「快滾出去。」

    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跟西園寺家討回來。

    想起他說的這句話,憐不自覺感到膽戰。那是什麼意思?

    他要跟西園寺家討回什麼?他指的是西園寺家欺騙他、將冒牌貨的她嫁到橫濱來的事嗎?

    她蹙著眉,好想一窺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了解那深埋在黑暗中、沒有人能觸及的創痛。

    他心里究竟隱藏著什麼?又在想些什麼?對她……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凜婆婆說,他若真心要趕她走,就算有她老人家出面說情,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那也就是說,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想要她離開,是嗎?

    可是,既然他並非真的要她離開,又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冷淡,甚至說出那些傷人的話?

    昨晚當他吻她的時候,她感受到的不全然是惡意,雖然一開始好像帶著點懲罰的意味,但後來他的吻卻熾熱得教她腦袋發暈。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就連她剛來的那一晚,他都不曾吻過她。

    他的吻猖狂又炙熱,強烈得令她幾乎快不能呼吸,可她卻一點都不討厭,反過來還有些欣喜……

    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她的胸口就發脹灼熱,心跳失速得厲害?

    此刻站在他的床邊,她怔怔看著他睡過的床單及枕頭,不自覺呼吸急促。

    天啊,難道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她喜歡上他了嗎?不是因為他已經是她的男人、不是因為她已經嫁了他、不是因為她必須屈服于他,而是……單純的喜歡上他這個男人?

    這樣陌生的情緒,她不確定是否就是心動,畢竟她從未體驗過。

    仿佛著魔似的,她拿起他的枕頭緊緊抱在懷里,深深汲取著那淡淡的、屬于他的氣味。回想起昨晚那熱得讓人腦袋發暈的一吻,她臉紅心跳又有些意亂神迷……

    「你在做什麼?」

    「啊!」听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她雙手一松,放開了枕頭,轉過身,看見這個時候不該出現在家里的他。

    「伊……伊東先生?」她剛才對他的枕頭做了蠢事,他應該沒看見吧?

    好丟臉,真的好丟臉,她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我在整理你的房間……」她怯怯地解釋。

    「整理?」他走向她,疑惑地挑起眉,「你剛才抱著我的枕頭在發呆。」

    他全看見了。看見她緊緊抱著他的枕頭,把臉埋在里面,那模樣像是……渴望著某個男人胸膛的女人般。

    那一瞬間,他心頭一悸,像是被重重的槌了一下,而此時,她漲紅著臉、嬌怯害羞的神情,也觸動了他冰冷封閉的心。

    有那麼一秒鐘,他驚覺自己有股沖動想將她深擁入懷,但他終究克制住自己的想望,一如往常般淡漠地開口。

    「我的房間不要你整理。」他說。

    她一愣,有些失望又覺得挫折,「我……是我做得不好嗎?」

    「我不要你踫我的東西。」

    听見他的話,憐露出悵然受傷的表情,徑自幽幽的低垂著臉。

    瞥見她那有如被打了一巴掌的難過神色,伊東長政倏地心頭一抽。他不曾因為傷害了誰而感到內疚,此時卻為她而覺得心疼……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更有些懊惱。不該是這樣的,他的心不該因為她的存在而動搖。

    「從今天開始,不準出現在我活動的範圍內,也不準再進來我的房間!」撂下決絕的幾句話,他頭也不回的步出臥室。

    看著他冷然離去的背影,憐鼻頭一酸,不知為何,感到十分悲哀。

    眼眶一熱,燙人的淚水涌出,灼傷了她的臉頰,也灼痛了她的心。

    為了不再觸怒伊東長政,憐開始躲著他。

    只要他在家的時候,她哪里也不敢亂走,就算不小心遇上了,也是立即轉身就跑。

    曾經,她一廂情願的認為他並非真的討厭她,尤其在他吻她的時候,但事實證明了——她礙眼得很。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她已在伊東家待上近兩個月了,眼看「給錢」的日子又快來到,她不禁發愁起來。

    這一次,他還願意給錢嗎?雖然上個月他一口氣給了一千圓,但她相信她那貪婪的父親跟姐姐,絕不會認為那是兩個月的錢,要是他這個月不給家用,她母親會不會成了出氣包?

    于是這日,她來到凜婆婆面前,請求地說︰「婆婆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吧。」凜婆婆豪氣地說。

    「可以請婆婆去幫我問伊東先生,關于這個月給西園寺家的家用……」

    「小憐。」不等她把話說完,凜婆婆便喚了她一聲。

    她微愣,吶吶地回應,「是……」

    凜婆婆神情嚴肅的直視著她道︰「這種事,你自己去問少主吧。」

    憐一听,臉色為難又苦惱,「伊東先生不準我接近他,所以……」

    「你不能怕。」凜婆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可是……」

    「絕對不要退縮,不管他對你多壞,你都不能怕。」凜婆婆說︰「再壞,他也不可能會對你動粗,你就大膽的去找他吧。」

    「婆婆……」憐苦著臉,幽幽地說︰「我怕他生氣……」

    「你以為,他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凜婆婆注視著她,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迎上凜婆婆犀利的目光,她仍一臉憂郁,「當然是因為他討厭我。」

    「不。」凜婆婆語氣肯定地道︰「因為他喜歡你。」

    憐一怔,困惑的看著神情跟語氣都十足篤定的凜婆婆。

    他生她的氣是因為喜歡她?怎麼可能……她不明白凜婆婆的意思。

    「記住,」凜婆婆高深的一笑,「少主有多生氣,就有多喜歡你。你想,要是他不在乎你,視你如無物,心情又怎麼會因你而有所起伏?」

    憐又傻住了。這話听來是有幾分道理,但……真的是如此嗎?

    「少主是我帶大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凜婆婆信心滿滿地說︰「千萬不要因為他推開你,你就乖乖閃得老遠。」

    憐蹙著眉,不是很能理解。他推開她的時候,她能不閃嗎?

    她要是不閃遠一點,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

    「去吧。」凜婆婆又推了她一下,「他在書房,你現在就去找他。」

    「婆婆……」她依然猶豫且不安,「伊東先生他真的會……」

    「別再叫他伊東先生,他是你的丈夫,叫他的名字,不然就叫他親愛的。」凜婆婆像是在傳授她什麼般,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叫他的名字?長政嗎?呃,她哪來的膽子敢直呼他的名字?

    至于親愛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婆婆,我真的沒辦法,你確定不能幫我嗎?」她卑微的哀求著。

    「我這就是在幫你。」凜婆婆心意已決,絲毫不為所動。

    這時,阿桃慌張不安的走了進來,「凜婆婆,外面有……有少主的訪客。」

    凜婆婆一頓,「什麼訪客?」

    「是……是……」阿桃為難的看了憐一眼,支支吾吾地不敢說。

    見阿桃神情有異又吞吞吐吐,凜婆婆立刻猜到訪客的身份。

    「她還在外面?」

    「不,已經請她進偏廳候著。」阿桃疑怯地問︰「要、要通知少主嗎?」

    「她都已經來了,能不通知嗎?」凜婆婆神情嚴肅且凝重,「你上樓去稟告少主吧。」

    「是。」阿桃答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走開。

    憐疑惑的看著一臉沉肅的凜婆婆,忍不住好奇地問︰「是什麼客人?」

    凜婆婆目光一凝的直視著她,「小夜衣。」

    憐霎時愣住。

    小夜衣……那位高島町數一數二的太夫?她到這里來找伊東長政了?從凜婆婆跟阿桃的反應看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來訪……

    「少主夫人。」凜婆婆突然沉聲一喝。

    憐陡地一震。當凜婆婆喊她「少主夫人」時,通常是對她有所要求。

    「出去會會小夜衣吧。」凜婆婆建議道。

    「什麼……」憐瞪大眼,驚疑的看著神情堅持的凜婆婆。

    雖然她是真的很想看看那個令伊東長政在其香閨留連忘返的女人是何模樣,但卻又打從心里感到惶恐與莫名的卑微。

    身為高島町一等一的太夫,小夜衣必定是猶如天仙般的美人,而在仿佛星辰般閃耀的小夜衣面前,她恐怕會黯淡如路旁的一顆小石頭。

    「婆婆,我不想……」她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少主夫人。」凜婆婆一把拉住她,「外面的女人都來侵門踏戶了,你得抬頭挺胸、打直背脊,別讓人給看扁了。」語罷,凜婆婆便使勁的把憐往外扯。

    偏廳里,小夜衣正坐在舒適的沙發上,淺啜著佣人奉上的英國紅茶,八重則是緊張恭謹的站在一旁。

    凜婆婆拉著憐走進偏廳後,立刻松開手,並偷偷輕拍憐的背脊,暗示她要打直腰桿。

    憐疑怯不安的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小夜衣,由于小夜衣背對著門口,她無法覷見其貌,但見其體態曼妙,容貌也就可想而知。

    像是察覺有人進來,小夜衣立刻回過頭,看見凜婆婆,她隨即起身招呼,儀態優雅大方,「凜婆婆,好久不見,您老人家還好嗎?」

    「托你的福,小夜衣小姐。」凜婆婆刻意站在憐斜後方,以顯示憐不同于他人的身份。

    小夜衣注視著身著淺黃色棉布和服的憐,敏銳地問道︰「這位是……」

    「小夜衣小姐一定知道我們少主已經結婚的事吧?」凜婆婆說︰「這位就是我們的少主夫人。」

    小夜衣微怔,不可置信的打量著眼前容貌端麗、個性卻害羞畏怯的女人。

    她听說伊東長政的妻子是來自東京的男爵千金,可是在她眼里,這女人沒有一點貴氣或嬌氣,不管是穿著還是氣質,反而都比較像是伊東家的小女佣。

    「伊東夫人是嗎?」她嫣然一笑,眼里閃動著媚惑的光彩,「冒昧來訪,真是失禮了。」

    「呃……不……一點都不會,非常歡迎。」憐有點慌張的說。

    伊東夫人?老天!她一點都不習慣這樣的稱謂——尤其是從小夜衣口中說出來,更讓她感到卑怯。

    不出所料,小夜衣果然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她身穿淺紅色錦緞和服,襯得皮膚更加雪白通透,臉上有著淡淡的妝容,美麗卻不俗艷,全身上下散發著嫵媚神秘的氣息,是個連女人看了都忍不住心動的女人。

    在她面前,憐覺得自己好渺小、好卑微。

    「听聞伊東先生從東京娶回一位嬌妻……」小夜衣注視著她,緩緩道︰「今日一見,伊東夫人端秀清麗,難怪伊東先生要把你藏在家里了。」

    憐不知能說什麼,只好尷尬不安的站著。

    端秀清麗?小夜衣是真的在夸她,還是在暗示她平凡無奇?若是後者的話,那麼小夜衣此番前來,是為了向不被丈夫疼愛重視的她耀武揚威的嗎?

    她不願這麼想,但心底卻無法自制地產生了嫉妒。

    「你來做什麼?」突然,她們身後傳來伊東長政的聲音。

    憐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退,卑微又惶然地低下頭。

    這一切,小夜衣全看在眼里。

    「好一陣子沒見你了,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小夜衣開口說。

    伊東長政瞥了憐一眼,剎那間,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令他心頭一緊。他心里有股說不出原因的罪惡感,而這突然萌生的情緒,讓他懊惱不已。

    他在意著她的感受,卻不想讓她或是任何人發現,為了隱藏他真正的心意,他必須表現得更冷淡、更無所謂……甚至更傷人。

    「到我書房談吧。」他說著,轉身便走開。

    小夜衣轉頭叮囑八重在此候著,然後便尾隨伊東長政而去。

    憐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因為凜婆婆扯了她袖子一下。

    她無奈又無助的看著凜婆婆,眼眶忍不住泛紅,抿著唇,她強忍幾乎落下的眼淚。

    這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情,像是心愛的東西被人硬生生搶走,而自己卻無力奪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4:22

第六章

    一踏進書房,伊東長政臉色驟變。

    「你來這里做什麼?」他質問地說。

    小夜衣一頓,「剛才在樓下時,你還挺歡迎我的,怎麼現在……」

    「你要跟我談什麼?」他直視著她,打斷她的話。

    「你有好些日子沒到一柳來看我了。」她挑眉一笑,「怎麼?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他皺眉,「你在胡說什麼?」

    「我哪里胡說了?」她怨懟地表示,「是你的表現讓人不得不這麼想。」

    「佛格司經常往一柳跑吧?要是讓他撞見了我,恐怕不利我們的合作。」

    「真是因為這樣?」小夜衣走向他,忽地一把環抱住他。

    他沒有推開她,而是反問︰「不然呢?」

    她抬起迷蒙的眼楮,定定注視著他,仿佛要看進他眼底深處,發掘他刻意隱藏的秘密般。「不是因為……她嗎?」她試探問道。

    「她?」他眉毛挑起。

    「嗯。」她微點下巴,「你那位穿著粗布和服的妻子。」

    提及憐,伊東長政臉色立刻微微一沉,沉默不語。

    盡管他表現得平靜自若,小夜衣仍敏銳察覺到他眼中的掙扎及矛盾。

    「你到底為了什麼娶她?」她問︰「你娶了她,卻冷淡待她,明明冷淡待她,卻又十分在意著她……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微微皺眉,臉上乍現慍色。

    「這跟你無關。」

    「你真無情……」她蹙起眉頭,哀怨的一笑,「知不知道我為了你,是怎麼忍受那只熊的?」

    「我很感謝你。」他直視著她,神情沒有半點愧疚虧欠,「你要什麼,我都會盡可能的給你。」

    她盯著他道︰「如果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的愛呢?我不在乎做妾,行嗎?」

    「你傻了嗎?」他目光一凝,唇角揚起一抹冷然的笑,「我哪里懂愛了?」

    「你對我難道沒有一點點的愛?」

    「我需要你,就如同你需要我一樣。」他只是這麼說。

    聞言,她怏怏地一笑,「真是殘酷……」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不該試圖在我身上找愛。」

    她抬起眼瞼,眼神銳利地望著他,「那她呢?你會給她愛嗎?」

    他微頓,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半晌,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語重心長地說︰「小夜衣,不要試圖改變我倆的關系。」

    小夜衣淒然一笑,沒再說什麼。

    下一刻,余光一瞥,她看見端著茶盤站在書房門外的憐。

    她突然心生一念,壞心眼又狡點地勾住他的頸子,「好吧,我乖乖听你的話,那你可以給我一個獎勵嗎?」

    「獎勵?」伊東長政怔了下,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牢牢抱住他,熱情索吻的紅唇隨即貼上他的薄唇。

    門外,看見這一幕的憐震驚又難過,手一顫,茶盤上的杯子立刻互相踫撞,發出細微的聲音。

    伊東長政倏地轉過頭,看見她受傷的神情,而她什麼都沒說,像是逃走般轉身就跑。

    這一瞬間,他的胸口一陣灼熱刺痛,像是有人狠狠戳了他一刀。

    忽地,小夜衣伸手捧著他的臉,讓他轉回頭,兩只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你不是不愛她?」她笑問︰「那為何露出這種表情?」

    听到這話,伊東長政很快就驚覺小夜衣是存心讓憐撞見這一幕,他先是感到不悅,但隨即又默允了她剛才的行為。

    是的,他不愛憐,就算真愛上了憐,也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走吧。」他拿開她的手,「我送你回一柳。」

    「要趕我走了?」小夜衣哀怨的看著他。

    「不。」他說︰「我決定到你那兒住幾天。」

    好幾天了,伊東長政已經好幾天沒回家。

    憐不難猜到他除了公司還會在哪里,而一想到他就待在某個女人身旁,她的心好似被千刀萬剮。

    小夜衣的出現,也讓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在心理或生理上,她都已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才會因此感到難過,甚至是憤怒。

    一直以來,總是無聲被動接受命運安排的她,第一次有了「戰斗」的念頭。

    他是她的丈夫,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外面的女人到家里來把她丈夫帶走,卻不采取任何行動。

    中午,小十郎從港口的公司回來。

    他似乎有話跟凜婆婆說,但看見一旁的憐,便有所顧忌地欲言又止。

    「有事嗎?,佐久間大人……」凜婆婆是舊時代的人,還改不了一些從封建時期沿襲下來的稱謂。

    「呃……」小十郎為難地開口,「那個……少主他……」

    「少主怎麼了?他什麼時候才要回家?」凜婆婆追問。

    小十郎蹙著眉頭,一臉尷尬苦惱,「我不清楚……」

    「那佐久間大人回來是要做什麼?」凜婆婆問。

    「少主今天要參加使館的宴會,請凜婆婆幫他準備一套西服。」

    「佐久間大人,」凜婆婆直截了當的問︰「少主這幾天是不是都住在一柳?」

    「呃……」小十郎實在不想在憐面前承認這件事,卻又無法若無其事的說謊。

    「這真是太離譜了!」凜婆婆神情慍怒,「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親自去問問他。」

    「婆婆……」一直沉默不語的憐,輕輕拉住了凜婆婆,「可以請你去幫伊東先生準備晚宴的西服嗎?」

    凜婆婆一怔,「小憐?」

    「佐久間先生,待會兒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她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眼神卻十分堅定,「晚宴要穿的衣服,我會親自替伊東先生送去。」

    聞言,小十郎跟凜婆婆都一震,驚訝的看著她。

    「婆婆,」憐注視著凜婆婆,苦笑道︰「我是他的妻子,把丈夫找回來這種事,不該假他人之手。」

    听她這麼說,凜婆婆笑了。「說的對,說的真對。」她緊緊握著憐的手,「少主夫人,看你的嘍。」

    帶著晚宴用的西服,憐跟著小十郎來到橫濱港口,這是她嫁到橫濱以後第一次來到港口,也是她打娘胎出生後,第一次看到海。

    原來,海是這麼一望無際,看著看著,她內心竟感到澎湃激動起來。

    小時候,母親為了替生病的外婆祈福,曾經帶著她去拜山,雖然山與山之間感覺好遙遠,但總還能估算出個距離。可是海,卻讓人看不見盡頭,甚至不知道遙遠的那一端有著什麼。

    憐贊嘆著海的遼闊,也注意到港口不遠處,停靠著大大小小的船只,上頭掛著她看都沒看過的旗幟。港邊則是有好多人在忙著裝卸貨物,其中不乏外國人士。

    「夫人,你看那邊……」突然,小十郎指著遠處一艘三桅大船,「那是少主的船。」

    看著那艘大船,憐不由得瞪大了眼楮。他擁有那麼大型的商船?果然不是尋常的日本商人……

    「那是利用蒸汽渦輪跟帆前進的新式船只,在橫濱只有少數人才有。」小十郎崇拜的說︰「這樣的船只,少主就擁有兩艘,目前有一艘已在返回日本的途中,而這艘預計這兩天離港準備航向亞美利堅……」

    「亞美利堅在哪里?」

    「在海的另一邊,是個很遠的地方。」小十郎解說︰「就算是搭乘少主的大汽船也得花上一個多月的時間。」

    「那麼久?」她驚訝地問道。

    「是啊。」小十郎一笑,「還沒在橫濱開設東洋商事之前,少主一年中幾乎有十個月都在海上。」

    「佐久間先生是什麼時候跟著伊東先生的?」憐好奇的問。

    「大概是五年前吧。」他說︰「我在一次的員工招募時跟著一艘亞美利堅商船去到夏威夷,原以為可以賺到更多錢,卻沒想到遭船東壓榨,不但只領到少許酬勞,每天還超時工作。

    「同行的日本水手總是吃幾乎壞掉的食物,分量也不夠,很多人都因此病了,最後大家決定逃走,可還是有不少人被逮到……」提起過往,小十郎眉頭深鎖,「我們到處躲藏,無以維生,本想可能就要因此魂斷異地時,沒料到老天讓我們遇見了少主……」

    說著,他笑嘆一聲,「是少主救了我們,還讓我們上了他的船。他給了我們工作,也教會我許多事情,我佐久間小十郎這條命是他給的。」

    憐注視著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的小十郎,「所以你才會說伊東先生是個好人?」

    「是的。」小十郎點頭,然後思忖須臾道︰「夫人,雖然我不太清楚詳情,但少主似乎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娶你。」

    憐聞言頓了下。某種目的?凜婆婆說他不是為了要西園寺家的華族頭餃而娶她,可除了這個,還有其他原因嗎?

    「盡管少主現在對夫人很冷淡,但少主行事總有道理,會如此待你必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小十郎真誠地說︰「這些時日我仔細觀察,知道夫人是個好女人,只要你不放棄,總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憐知道他是在安慰鼓勵她,心里十分感激。「佐久間先生,謝謝你。」

    小十郎了然一笑,「走吧,東洋商事就在前方了。」

    東洋商事是一幢融合著西式及日式和風的建築,總共有兩層樓高,外觀十分新穎。

    憐跟著小十郎進到公司里,所有人都好奇看著陌生的她。

    而當小十郎向大家介紹她便是伊東夫人時,大家更都是同一個反應——瞠目結舌。

    雖然沒有正式的婚禮及儀式,但對于伊東長政從東京娶回一位華族千金的事,無人不知。只不過結婚已兩個月,從沒有人看過傳言中的夫人。

    而且讓大家更傻眼的是,這傳聞中的華族千金沒有嬌貴氣息,反倒像個鄰家女孩般羞怯客氣,實在很特別。

    小十郎領著憐來到二樓的社長辦公室時,秘書鈴木正巧從里面走了出來,看見他身後的憐,不禁愣了一下。

    「佐久間,這位是……」

    「是伊東夫人。」

    「咦?」鈴木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的看著身穿樸素和服、臉上不施脂粉,猶如小女僕般的憐。

    對于他的反應,憐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你好。」她主動問候。

    「夫人,你……你好。」鈴木一臉尷尬的回應。

    「鈴木,少主在吧?」小十郎問。

    「是的。」鈴木點頭。

    「一個人?」

    「嗯,一個人。」

    確定辦公室里沒有「閑雜人等」後,小十郎才放心的領著憐進到伊東長政的辦公室。

    門打開,坐在辦公桌後的伊東長政抬眸瞥了小十郎一眼,又低頭看著桌上的文件。

    「小十郎,怎麼去這麼久?」他問。

    「因為回來的路上,順道帶夫人到港邊看了看。」

    聞言,伊東長政陡地抬起頭,看見從小十郎身後怯怯站出來的憐時,他臉色一沉。

    「你在做什麼?」他神情不悅,責怪地道︰「為什麼帶她到公司來?」

    「請你別怪佐久間先生,是我堅持親自幫你把衣服送來的。」

    不想連累小十郎,憐立刻解釋原因,並將一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出門前,凜婆婆交代她要拿出身為妻子的魄力,絕不能再畏畏縮縮、低聲下氣。她不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但她確定會盡可能扞衛自己身為妻子的權利。

    「不打攪少主跟夫人談話,小十郎先出去了。」小十郎臉上沒有一絲懼怕,反倒有幾分豁出去的味道說。

    接著他轉身走出辦公室,帶上了門。

    幾天沒回家,也沒見到憐,伊東長政還以為自己的心情已經平靜了。

    讓他震驚的是,當她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平靜無波的心湖就又瞬間泛起漣漪,而且慢慢的一圈圈擴大。

    這幾天,他有時在一柳留宿,有時則在公司里過夜,無論如何就是不回家。不為別的,只為讓自己的心情冷靜下來,確保不會受到她的影響而動搖心志。

    這輩子,他到現在從沒「逃」過,可是遇上她,他竟逃開了。

    看來人畜無害的她,原來竟有如此毀天滅地的本事,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是來替我送衣服的?」他冷冷問道。

    「是的。」憐其實在發抖,但盡可能不讓他發現,可惜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泄露了她拼命想隱藏的秘密。

    「衣服放下,回去。」他以命令的口氣說。

    憐緊緊抓著手上的大盒子,兩只腳像是釘住搞的站在原地。

    伊東長政神情冷峻的看著她,「還不走嗎?」

    「不……不要。」她艱難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不要?」他目光一凝,懊惱的瞪著她。

    憐知道自己會惹他生氣,但這一次,她不想退縮了。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卻再也忍受不了他在其他女人的懷抱里。

    「我……我有話跟你說。」抬起眼瞼,她提起勇氣直視著他。

    迎上她害怕又堅定的眸子,他心頭一震。

    「又是錢的事情嗎?」他微微揚起下巴,「放心吧,我已經把錢送過去了。」

    「不是那件事。」她連忙回答。

    他冷笑,「除了錢的事,你還有什麼好跟我說的?」

    被他以這樣的言語羞辱,憐感到難過,也覺得生氣,她不是個虛榮愛財的女人,要的只是他關愛的眼神,只是卑微的希望他能憐惜她。只要他肯愛她、疼她、惜她,就算他是個窮光蛋她也不會離開。

    雖然一開始是因為迫于無奈才嫁到橫濱來,可她是個認命的人,就算只是一夜夫妻,也已經把他當作一輩子的伴侶。

    偏偏他總是如此不留情面羞辱她,她忍無可忍,終于決定改變目前的情況。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沖口說道︰「我要你回家。」

    伊東長政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驚疑的看著她。

    憐的呼吸有點急促,情緒有些激動,語氣也透出焦慮,「請你不要再到小夜衣小姐那兒過夜了。」

    他眉心一擰,「你說什麼?你在命令我嗎?」

    「不,我在懇求你。」盡管他銳利如刀的眼神令她膽怯,她仍勇敢直視著他的眼楮表明自己的意思。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樣要求我?你以為你是……」

    「我是你的妻子!」她打斷他,再強調了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伊東長政頭一次見她如此激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以妻子的身份拜托你回家,我不要你在小夜衣小姐那兒過夜,我……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憐說出這些話後,連自己都感到羞赧。

    見她面色潮紅,臉頰發燙,兩只眼含羞帶怯可又堅定倔強的直視著他,他無法再說服自己听錯了,顯然地,她是說了那些話。

    她以妻子的身份要求他回家?她無法忍受他在其他女人那兒留宿?

    對她來說,他不就只是個收留她待在伊東家,並按時給她娘家家用的男人而已嗎?怎麼現在她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甚至要他回家過夜?

    妻子……她是以妻子的身份待在伊東家的嗎?比起妻子,難道她不覺得自己更像是抵押品?

    她對他有愛嗎?哼,他不信,他不信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愛他!

    「誰允許你以妻子的身份自居了?」他驟然發怒,大步欺近她,猛地攫起她的手臂質問︰「你憑什麼自認是我的妻子?」

    憐被他抓得很痛,原本拿在手上、裝著衣物的盒子也砰地掉在地上。要不是盒子外綁了帶子,恐怕所有衣物都會因此掉出來。

    「我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份嫁到伊東家的,我是你的妻子,到死都是!」她想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然絕不敢這樣跟他對杠。

    「是誰給了你這種膽子?」他惡狠狠的瞪著她,像是頭想吞噬獵物的巨獸般大吼,「是誰讓你自覺夠格成為我的妻子?」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楮,話音有些顫抖,「不管你承不承認,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

    伊東長政必須說,他被她嚇到了,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被發現。為了掩飾,他得表現得更絕情、更冷酷才行。

    「別作夢了,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有家不回?」他冷然一笑,「是你,因為你在,所以我不想回去。」

    聞言,憐心頭一縮,感覺像是有人劃開她的胸膛,狠狠掐住她的心髒。

    她的心好痛,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不準再來煩我。」說著,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往門口拖。

    門一開,他幾乎是把她丟了出去。

    「快滾。」撂下近乎殘忍的兩個字,他砰地一聲關上門。

    東京近郊,西園寺男爵宅邸。

    帶著伊東長政的親筆書信及兩千圓,今泉伸一來到西園寺家拜會。

    今泉伸一是個「騙子」,最擅長以不同的身份施行詐術訛騙他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早就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但是不久前,伊東長政透過管道跟他搭上線,並以一萬圓的酬勞要他「幫一個忙」。當時基于好奇,他答應會一會有著「橫濱之梟」稱號的男人。

    他們在一個龍蛇混雜的小茶鋪見面,伊東長政當時單刀赴會,膽識著實教他吃驚。

    踫面後,伊東長政一點都不拐彎抹角,直接切入主題詢問他願不願意「重出江湖」,並化名平岡孝明,以造船公司副社長的名義前往東京拜訪其岳父大人。

    那一天,伊東長政跟他說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而他在听了那個故事後,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于是,他穿上伊東長政為他準備的西服,變身為關東造船公司副社長平岡孝明,來到了西園寺的宅邸——

    此刻,他被邀請到西園寺家用來招待客人的偏廳候著,不多久,西園寺登二郎便一臉愉悅的走進來。

    「西園寺男爵,您好,在下是平岡孝明。」為表慎重及尊重,他起身一欠。

    早從佣人那兒得知他是受伊東長政所托送錢來的,西國寺登二郎難掩一臉的笑意道︰「別拘束,請坐。」

    「謝謝男爵。」他又禮貌的再次欠身才坐下。

    「听佣人說,平岡先生是受我愛婿所托前來的,是嗎?」上個月拿到一千圓家用的西園寺登二郎,正期待著這個月也有一千圓可拿。

    「是的。」他從皮革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西園寺登二郎,「這是伊東先生托我交給男爵的。」

    接過信封,西園寺登二郎迫不及待的打開,里面竟裝有一封書信及兩千圓。他先是一驚,隨即眉開眼笑地展開書信,信上只是一些簡短的問候字句及署名,沒有其他特別內容。

    「男爵,令千金真是好福氣,可以嫁給伊東先生這樣的好夫婿。」

    「可不是嗎?」西園寺登二郎難掩喜色,「平岡先生跟我的愛婿是熟識的朋友吧?」

    他點頭微笑,「當然。」

    「那麼你一定知道小女在伊東家的狀況了?」西園寺登二郎試探地問︰「她很得寵吧?」

    「一點都沒錯。」

    「真是太好了……」西園寺登二郎的唇角不斷上揚,就像看見不斷往上攀升的家用數字般欣喜不已。上個月是一千圓,這個月是兩千圓,下個月呢?該不會是三千圓吧?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婿伊東長政到底是怎麼賺錢的?如此雄厚的財力實在少見。

    「平岡先生,可以冒昧跟你打听一點事嗎?」

    「男爵請說。」

    「是這樣的……」西園寺登二郎睇著他,「我還沒機會跟女婿見上一面,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我這個女婿到底是做什麼的?」

    「買賣。」平岡孝明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輕描淡寫地說︰「伊東先生將日本的生絲、藝品及特有的物產出口到國外,再從國外引進藥品、機器跟一些新奇先進的東西回來……」

    「這一買一賣可以賺那麼多錢嗎?」西園寺登二郎好奇的問。

    「伊東先生生財有道,錢滾錢、利滾利,確實是賺了不少,尤其是最近……」

    「最近?」

    「是的。最近他向我們關東造船訂制的兩艘蒸汽輪船才剛竣工,就有人跟他租下,說真的,光是租金就夠他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

    「閣下是造船公司的人?」

    「是的,我是關東造船的副社長,社長正是家兄平岡孝太。」

    知道對方來頭不小,西園寺登二郎表現得更加熱情有禮了。

    「真是失敬,我不知道平岡先生是這麼不得了的人物……」

    「男爵此言真是教在下惶恐。」他蹙眉一笑,謙虛地表示,「跟男爵相比,我算什麼呢?」

    「快別這麼客氣了。」西園寺登二郎話鋒一轉,「平岡先生,租賃船只有如此豐厚的利潤嗎?」

    「絕對有。」他說,「在橫濱港擁有自己船只的日本人其實很少,大多數商人會向外國人租賃船只載運貨物,伊東先生現時有擁四艘船,要是全租出去,光是收取租金就……」

    「造一艘船要多少錢?」等不及他說完,西園寺登二郎急著詢問。

    他一笑,「那得看大小,像伊東先生訂的那種蒸汽輪船,一艘約莫要花上十來萬。」

    西園寺登二郎一听,頓時蹙起眉,「要這麼多錢?」

    「男爵難道也想訂制船只?」他問。

    「不瞞你說,前幾年我做了一些買賣,幾乎把老本都賠光……」西園寺登二郎老實地吐露詳情,「如果我也能當上船主,就不必擔心坐吃山空了。」

    「這倒是……」平岡孝明微皺眉頭,若有所思,「其實要當船主不難,冒昧問一下男爵你現今有多少資金?」

    「大約八萬圓……」

    「是嗎?」平岡孝明神情嚴肅,暗自思忖著。須臾,他徑自從公文包里拿出一迭資料,其中有不少的照片。「男爵,請你過目一下。」他將資料及照片遞給了西園寺登二郎,「這是敞公司幾近完工階段的一艘汽輪,跟伊東先生擁有的那一艘是同等級。」

    西園寺登二郎拿起照片,一張張的細看著。照片上的汽輪從外表看來已然完工,從船上仍在施工的工人跟船身比例來看,確實是艘大船。

    「我這次到東京來,其實是來拜訪買主的。」他說︰「東京有不少商人跟敝公司接洽,于是家兄便派我前來與買主洽談。」

    「這一艘船近期就能下水嗎?」

    「是的。」平岡孝明點頭,「現在只剩下船艙部分的木工工事未完成,約莫再一個月時間就能交船下水。」

    「這樣啊……」西園寺登二郎一臉認真的思量著。

    「男爵,你有興趣當船主嗎?」他試探地問︰「因為男爵是伊東先生的丈人,我或許可以情商家兄給男爵一個方便。」

    聞言,西園寺登二郎眼楮一亮,「平岡先生是說……」

    「是這樣的,因為擔心買家反悔,關東造船通常在開工時就會請買主付一筆訂金,然後在工事達半完成階段時,買家再付清八成的款項。除了像伊東先生這種財力雄厚的客人,才會在一開始就付清款項。」

    「你的意思是……」西園寺登二郎仍不解。

    「我的意思是男爵現下有八萬資金,約莫是七成數目,雖然還余下三、四萬圓,但只要男爵能在一個月內籌齊尾款,當船主的夢想便能實現。」

    「三、四萬?這……」西園寺登二郎面有難色。

    「男爵的宅子雖是舊了點,但交給銀行當抵押品應該就能籌到這樣的數目吧?」

    「抵押房子?」

    「男爵不必擔心,只要船一租出去,很快就能清償借貸了。」

    「唔……」想起那從沒見過面卻十分富裕的女婿,竟擁有四艘汽輪可供自用及出租,西園寺登二郎對買船一事真的十分心動。

    不過,抵押房子這種事非同小可,他還是有點猶豫。

    「听說男爵在戊辰戰爭時追擊幕府殘黨非常英勇果敢,應該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反倒畏縮起來吧?」

    西園寺登二郎眉心一擰,「當然不會,我只是……」

    「男爵。」平岡孝明直視著他說︰「沒有野心及企圖心的男人,是成不了事的。」

    迎上他的目光,西園寺登二郎猛然一震。

    成不了事的男人?不,他西園寺登二郎是何許人也,怎會是成不了事的窩囊廢?之前投資失敗導致慘賠,讓他成了許多人的笑柄,而這次顯然是他翻身的機會,他是該好好把握。他的女婿事業有成、投資有方,跟著女婿的腳步就不會有錯。

    于是他神情堅定,毅然決然地道︰「平岡先生,請把船賣給我吧。」

    化名平岡孝明的今泉伸一微頓,兩只眼直勾勾的注視著他,淺淺一笑,伸出手,說︰「男爵,我們成交。」

    像是擔心只要稍有遲疑就會錯失良機般,西園寺登二郎急忙伸手與之交握。滿腦子發財夢的他,仿佛已預見自己坐在家里等著收錢的景象,笑得開懷又自滿。

    但他沒看見的是「平岡孝明」眼底閃過一抹狡點的亮光。

    傍晚,氣溫慢慢下降了。橫濱的冬天雖不下雪,但平均溫度卻只有五、六度。

    憐蜷縮著身子,悄悄躲在東洋商事附近,兩只眼楮死死地盯著公司大門,一刻也不願移開。

    在伊東長政要她「滾」之後,她並沒有乖乖的滾,她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她的「丈夫」勸回家。

    但為了他的面子,她不好在公司里跟他有任何爭執,只好打定主意跟著他,準備在他前往一柳的途中攔阻。

    天色漸暗時,身著黑色燕尾服、身上披著大衣的伊東長政,跟秘書鈴木一前一後步出公司,並坐上了在外面等候的兩輛人力車。

    人力車一走,憐便拼了命的緊跟在後,她氣喘吁吁的尾隨著他跟鈴木,來到了外國人居住的關內。

    這時,夜幕已低垂,黑暗籠罩著大地,關內卻是燈火通明。跟日本人的住所不同,這里的房子全是西式建築,風格多樣且精彩,都有門牌以便識別,相當的方便。

    路上到處是穿梭來往的馬車及外國人,當然也有不少日本臉孔,但跟日本色彩濃厚的元町不同,此地出沒的日本人,不論男女,多是穿著洋服。男士們身著正式的西裝,頭戴毛呢帽子,女士們則穿著能充分展現窈窕玲瓏身形的洋裝。

    衣著樸素的她走在路上,就像是哪戶人家帶出來的女佣般,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也因為未引起注意,所以她才能順利的一路尾隨人力車,來到這關內三十九號。

    門牌三十九號、正在舉行宴會的這幢白色大洋房,正是法蘭西使館。

    看著伊東長政跟鈴木進到使館後,憐便在距離使館十余公尺處,覓了個可以稍稍休息的地方坐下。雖然有段距離,但她還是可以听見從使館內傳來的樂聲,那是她從沒听過的音樂,優雅而悠揚。

    這是個她完全不熟悉也無法融入的世界,她相信,若當初嫁到橫濱來的是姐姐西園寺愛的話,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姐姐熱中社交活動,經常參加一些舞會或餐會,而且也善于跳舞,若他娶的是姐姐,必然會帶著長袖善舞的妻子出席這樣的場合應酬。

    思及此,她不禁想起他今天對她說的那些話,在他眼里,她是不夠格當他妻子的女人,更是個令丈夫不想回家的妻子……

    對她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打擊及挫折,她寧可被姐姐掌上一百個耳光,也不想听見他說的那番話。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或改變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所以她不會放棄,就算今天勸不了他回家,明天、後天、大後天,她還是會跟著他、守著他,甚至是纏著他,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相信她是真心且全心全意想成為他的妻子。

    不管他對她有多壞,她都相信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雖然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目的娶「西園寺家的女兒」,也不懂他為什麼對她如此冷漠絕情,但……她願意等,等他回頭眷顧她。

    時間一晃,兩個鐘頭過去了,參加宴會的賓客們陸陸續續離開使館,搭著人力車或馬車離去,可她始終沒看見伊東長政的身影。

    漸漸地,使館內安靜下來,路上也不似稍早那般熱鬧,等著等著,她不禁懷疑他是否還在使館內,幸好就在此時,鈴木走出來了。

    憐心想鈴木還在,那就表示他也還在。于是,她稍稍安下心。

    丙然,不一會兒伊東長政出現了,他跟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人在門口簡短交談幾句後握手道別,接著便轉身走向在外面等候的鈴木跟人力車。

    這時,一個男人鬼祟的走過憐面前,朝著使館方向前去,不知為何,她下意識的多看了對方一眼,發現那個男人手上竟抓著一把槍。

    她心頭一驚,直覺可能危及伊東長政,想也不想地起身追了過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4:46

第七章

    「伊東長政!」

    在距離伊東長政約莫五公尺處,方才的男人忽地大喊他的名,並舉起預藏的手槍。

    男人的突然現身雖令剛自使館出來的伊東長政一震,但他並沒有太過驚嚇,真正讓他感到錯愕的,是尾隨著男人並快速自後撲上去的那個女人,她正以縴細的身軀及雙臂,由後方緊緊擒抱著持槍男人,男人先是一驚,旋即掙開了她,但她不死心的繼續撲上前,奮力地想搶走男人手上的槍……

    直到突然砰地一聲,女人松開了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令伊東長政過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槍響,當他反應過來時,持槍的男人已驚慌逃逸。

    而那個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那不是別人,正是今天被他趕走的憐。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只知道她中了槍,他快步沖向她,使館人員也因听見槍響出來查看。

    他跑到憐的面前扶住她,發現她肩窩處鮮血淋淋,她先是茫然的看他一眼,接著忽地雙腿一軟。

    「憐!」他及時抱住她,以手壓住她的傷口。

    憐看著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伊東先生,你沒事,太……太好了……」

    听她這麼說,伊東長政只覺胸口痛得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感覺像是捱了一槍般疼痛。但事實上捱槍的是她,是她替他擋下這也許致命的一槍。

    為什麼?他一直對她很壞,為什麼她還會想也不想地就撲向持槍的男人?她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憐,別說話,我馬上帶你去醫院,你不會有事的。」他倏地將她橫抱起來,沒發現自己嗓音微微顫抖,「忍一下,保持清醒。」

    「伊東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法蘭西大使法尼斯看著眼前的一幕,驚疑地問︰「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伊東長政以法文這麼對法尼斯說。當他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人生至此第一次感到踏實的幸福。

    在英籍醫生史耐利的手術室外,伊東長政神情凝重地等候著。

    這時,小十郎驚慌的走進醫院,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凜婆婆。

    怕凜婆婆擔心至今未歸的憐,伊東長政第一時間便要鈴木到元町去通知她老人家。

    「少主,」凜婆婆神情憂急地走近,「小憐她沒生命危險吧?」

    他微皺眉頭,「我明明吩咐鈴木要你別來,你怎麼……」

    凜婆婆注視著他,「听說她是為了阻止他人對你開槍才受傷的,老太婆我怎麼能不來看看她呢?」

    「少主,會是什麼人對你開槍?」小十郎疑慮的問。

    「顯然我擋到某些人的路了。」伊東長政神情凝肅,「雖然使館已通知警備隊全力緝拿嫌犯,但是小十郎……」他雙眼直視著管家,目光深沉,惡狠狠地說︰「我要你透過所有可能的管道,務必找出這個人,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要那混蛋陪葬!」他眼底迸射出仿佛想殺人的冰冷,咬牙切齒的說出這番話。

    凜婆婆聞言驚疑的看著他。「少主,你……」她驚訝又高興,情緒有點激動,「你終于承認小憐是你的妻子了?」

    他沒有回答,但也沒否認。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凜婆婆喜極而泣。

    見狀,他蹙起眉頭,不禁有點尷尬,一旁的小十郎則笑了。

    這時,史耐利醫生走了出來,伊東長政立刻走上前,以英語問道︰「史耐利醫生,我的妻子沒事吧?」

    史耐利笑看著他,「放心,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尊夫人非常幸運,子彈既沒有留在體內,也沒擊中要害,不過這兩天她可能會有發燒的現象,最好暫時讓她留在這里。」

    听史耐利這麼說,伊東長政大大松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他點頭並詢問︰「我可以留在這里照顧她嗎?」

    史耐利一笑,「當然,我會請人幫你準備一張床。」

    「謝謝你了。」

    「不,是多虧了伊東先生,我才能拿到足夠的藥品。」史耐利由衷地說︰「我才真的要感謝你呢。」

    「你客氣了。」話鋒一轉,伊東長政問︰「我現在能進去看她嗎?」

    「當然。」史耐利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憐?他叫她憐?這是她來到橫濱後,第一次听到伊東長政喚她的名。

    這是不是她的錯覺呢?因為腦子迷迷糊糊的,也許是她听錯了,是她太渴望他能那麼叫她,一定是的……

    原來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心情,就算只是听見對方叫自己的名字,都開心得像是要飛上天。不過她的身體現在動彈不得,而且感到十分疼痛……為什麼?

    為什麼她明明想睜開眼楮,卻辦不到呢?

    隱隱約約地,她感覺有人緊緊抓著她的手,那是一雙又大又溫暖的手,帶給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是誰呢?她好想看看到底是誰給她溫暖,但在這之前,她得先努力睜開眼楮才行。

    不知奮戰了多久,憐終于看見一絲昏黃的、幽微的光線,接著,是從未見過的陌生天花板。

    那不是小時候住過的鄉下老家的天花板,也不是在西園寺家那小小倉庫里的天花板,不是凜婆婆房間的,更不是伊東長政臥室里的……她到底在哪里?為什麼她的身體像綁了大石般沉重?

    「憐?」

    那似乎是他的聲音,是他的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天啊!她又產生幻覺了嗎?

    忽地,一張熟悉卻模糊的臉龐映入她眼簾,那是伊東長政憂急又欣喜的臉。

    憐感到迷惑,皺了皺眉頭,並試著動動她那完全僵硬的身軀。「唔……」可一動,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即自她肩窩蔓延開來。

    因為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終于讓她昏沉的腦袋蘇醒過來,她睜開眼楮,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他——伊東長政。

    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他則坐在床邊,神情看來有點疲憊憔悴,鬢邊及下巴冒出了胡根,像是幾天沒睡好覺似的。

    最令她吃驚的是,他臉上竟帶著不自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強忍著,不能被人發現他的欣喜般。

    「伊東先生?」當她喊他一聲伊東先生時,覷見他眼底明顯的懊惱及沮喪,可她沒想太多。「我……我在哪里?」

    「這里是關內史耐利醫生的醫院。」他回答。

    「醫院?」原來這個陌生的地方是醫院啊,那麼,她為什麼在這里?

    突然,憐迷迷糊糊的腦袋里,出現了一張男人臉孔及一把手槍……她想起來了,有個男人埋伏在法蘭西使館外,等著伏擊參加宴會的伊東長政,她一發現就立刻撲上前去制止……接著男人跑了,他跑了過來,然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伊東先生,」她疑惑的問︰「我受傷了?」

    「嗯,你中槍了,幸好沒打中要害。」他濃眉一揪,「你因為發燒昏睡了兩天。」

    「兩天?」她簡直不敢相信。

    「你是笨蛋嗎?」他神情忽轉嚴肅,語帶責備地道︰「居然撲上去奪槍,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怔了一下。不要命?當下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唯一擔心的是他。

    「幸好子彈沒卡在身體里,不然你可能活不了。」他嚴厲地斥責,「要是你死了,我不會再給西園寺家一毛錢,到時你母親也活不了,听到了沒?」

    好奇怪,明明他一臉凶樣的責罵她,可是她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或難過,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喜悅。

    她感覺他不是在罵她,而是在……憐惜她。

    只是,這怎麼可能呢?他怎麼會在乎她是生是死?

    憐在心底苦笑,緩緩解釋道︰「對不起,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擔心他會開槍打你,我擔心你……」

    「擔心我會死掉嗎?」他瞪著她,「擔心我要是死了,就沒人給西園寺家‘家用’了?」

    「不,我是真的擔心你……」怕他誤解,她急著想解釋。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此話一出,她倏地羞紅了臉。

    她想,她一定是睡胡涂了才會說出這種話。他都說她不夠格當他的妻子了,她竟還當著他的面說出「你是我的丈夫」這種厚臉皮、連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話來。

    然而听見這句話,伊東長政心頭一悸。

    她願意為他而死,是嗎?身上流著西園寺家那無情血液的她、始終被他冷淡拒絕的她,居然願意為了他,差點小命不保?

    剎那間,仿佛有個東西撞進他心底,那是名為「愛」的東西。

    但他極力忍住想抱她的沖動,因為這里是醫院,而她又受了傷。

    此時,史耐利醫生走了進來。「尊夫人醒了?」

    「是的。」伊東長政定了定心神,回復神情自若的模樣,「她剛醒。」

    史耐利走上前,笑眯眯的看著躺在床上的憐,「真是太好了,不枉費伊東先生不眠不休的照顧你兩天。」

    「咦?」憐一臉困惑,他說的是英語,所以她一句也听不懂,只隱約听懂他提到「伊東」這個姓氏。

    「伊東先生,既然尊夫人已經醒了,你不妨去休息一下,我請護士小姐來照顧她。」

    伊東長政思忖了一下,「也好,麻煩你了。」說完,他轉而看向表情仍迷惑的憐,「我先離開一下,醫生會請護士小姐進來看著你。」

    憐微頓,神情有些許黯然。離開一下?他該不是又要到高島町找小夜衣了吧?

    「干什麼露出那種表情?」他微皺起眉頭,睇著她問。

    她眼神幽怨的看著他,囁嚅地問︰「你要去高、高島町嗎?」

    他沉默了幾秒鐘,兩只眼定定的注視著她。

    迎上他的黑眸,憐心跳驟然狂飆。

    「我再也不會去了。」丟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轉身走出病房。

    因為不放心讓別人照顧發燒昏迷的憐,伊東長政已經兩天未到公司,雖然鈴木跟小十郎是非常靠得住的部屬,但準備出航的汽輪上有容易受潮的茶葉及昂貴的京友禪,他還是得親自前往檢查一番。

    當他現身港邊,小十郎跟鈴木立刻驚訝的跑了過來。

    「社長,你怎麼來了?」鈴木問。

    「憐已經醒了,所以我來看看。」

    「少主,你不該單獨行動。」小十郎神情凝重地說︰「要不是有夫人,你可能已經……」

    「事情鬧開來了,我相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還是小心為上。」小十郎的面容難掩憂心。

    「放心吧。」他撇唇一笑,隨即又問︰「今日物裝運的進度如何?」

    「一切都很順利。」鈴木簡單報告著,「最慢明天中午前,就能把所有貨物搬上船。」

    「嗯。」他點頭,「把小船劃過來,我要上船看看。」

    「是。」鈴木點頭,轉身便去張羅。

    沒一會,伊東長政、小十郎及鈴木便搭上小船,等抵達汽輪邊後再爬繩梯登上汽輪。

    汽輪上,船員及搬運工正在忙碌著,見社長伊東長政來了,都非常歡喜的跟他打招呼。

    雖然貴為東洋商事的社長,但早期也是船員出身的伊東長政對船員非常照顧,每當船出港或入港時,他都一定會親自到船上迎接或送行。

    上了汽輪後,他進到船艙內檢視一下貨物包裝保存的狀況,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才與小十郎、鈴木一起回到陸上。

    「社長,我看你好像十分疲憊,不如先回去休息吧?」鈴木笑著說︰「這里有我跟佐久間看著,不會有問題的。」

    他想了一下,「也好,我到辦公室歇一下。」說完,他轉身便走。

    「對了,社長……」鈴木突然叫住他。

    他回頭,「還有什麼事?」

    「今天有個自稱是平岡孝明的男人來找過你。」鈴木說︰「他要我替他傳一句話給你。」

    他目光一凝,神情冷肅地問︰「他說了什麼?」

    「魚已經上鉤了。」鈴木一字不差的轉告。

    聞言,伊東長政眼底閃過一抹如利刃般的銳芒,臉上是令人無法理解的復雜表情。

    幾天後,伊東長政將憐從史耐利的醫院接回元町的家。

    「把她扶到樓上休息,我要到公司去。」他吩咐凜婆婆將憐扶回樓上的臥室後,便急急忙忙帶著小十郎出門了。

    凜婆婆跟阿桃攙著憐上樓,來到伊東長政的臥室前。

    「婆婆,」憐懷疑地看著她,「這是伊東先生的臥室,你怎麼……」

    凜婆婆一笑,「你剛才不也听見了少主要我扶你上樓?」

    「他說的會不會是別間房?」

    「相信婆婆吧,是這里沒錯。」凜婆婆說著,推開了房門。

    而當憐看見臥室里更動過的情況後,她愣了一下。

    房里多了一個漂亮的梳妝台,以及一個方便更衣時使用的屏風,雖然只是少少增加了兩樣家具,卻像是在宣告什麼似的。

    「小憐,」見她整個人呆住,凜婆婆笑說︰「這些東西都是少主替你準備的,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能再來跟婆婆擠了。」

    她驚疑不解的看著凜婆婆,「婆婆,我不明白……」

    「你這個傻瓜,這樣還不明白嗎?」凜婆婆微笑地看著她,「少主他已經承認了你,從今天開始,你將以他妻子的身份睡在這里。」」

    「怎麼可能?」她難以置信地低問。

    凜婆婆攙扶她到床邊坐下,並要阿桃先離開,然後,才牢牢握著她的手,深深的看著她,「雖然那顆子彈要是再偏一點可能要了你的命,不過……我還真高興有那一顆子彈。」

    「婆婆的意思是……」憐一臉迷惑的注視著她。

    「因為你奮不顧身的阻止了槍手,少主總算是被你感動了。你躺在那個外國醫生的醫院昏迷不醒時,少主一個人看顧了你兩天,日夜未休,雖然他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已經接受你了。」說著,凜婆婆眼角竟微微濕潤。

    「看見少主終于能感受到愛,也試著做出愛的行為,我實在是非常高興……」

    凜婆婆注視著她,眼底充滿期望,「小憐,趕快把傷養好,然後替少主懷個孩子吧。」

    憐羞紅了臉。「婆婆,你在說什麼呀……」

    「我不是在逗你。」凜婆婆輕捧著她的臉頰,一臉認真,「有了孩子的潤滑跟羈絆,我相信少主的想法會慢慢改變,然後一點一滴擺脫那些痛苦的過往……」

    聞言,憐心頭一震。

    痛苦的過往……難道她的直覺是對的,他曾經受過創傷?而婆婆要她想辦法打開他心房去探索的……就是那些過往?

    「凜婆婆。」剛才本已離開的阿桃突然又折回來。

    「什麼事?」

    「那個……」阿桃支支吾吾,有些難以啟口,「那個小……小……」

    凜婆婆皺眉一嘆,「你這丫頭在說什麼?」

    「小……小夜衣……」阿桃為難地說︰「是小夜衣小姐在樓下,她說要見夫人。」

    凜婆婆的臉沉了下來,「她在想什麼?就說夫人已經睡了,請她回去。」

    「婆婆,」憐阻止了她,「來者是客,請小夜衣小姐上來吧。」

    凜婆婆不敢置信的看著她,「小憐,你……」

    她淡淡一笑,「不要緊,我相信她是來關心我的。」

    凜婆婆拗不過她,只好轉頭吩咐阿桃,「請她上來吧。」

    「是。」阿桃答應一聲,轉身離開。不多久,她領著小夜衣上樓,來到臥室門口。

    因為是探視傷員,小夜衣今天特意穿了花色樸素的和服,手上拎著一盒糕點,款款步進房里。

    「伊東夫人,你好點了嗎?」

    憐看著她,腦海中浮現的是上次她在書房與伊東長政擁吻的畫面,心不禁一抽。

    不過,幾天之前伊東長政在醫院時曾給了她「再也不會去高島町」的承諾,那麼……小夜衣已經好些天沒見到他了吧?

    「謝謝小夜衣小姐的關心。」她心里有些不安的說。

    「這是懷仁齋的糕點,小小東西不成敬意。」小夜衣送上糕點,由一旁的凜婆婆代憐收下。

    看著直直瞪著自己並一臉防備的凜婆婆,小夜衣尷尬無奈的一笑,「凜婆婆,別那麼瞪著我。」她笑嘆道︰「雖然上次前來,我曾小小的捉弄了你家夫人一下,但今天我可是真心誠意來探望她的。」

    小小捉弄?憐猜想她指的,必定是她跟伊東長政在書房擁吻的事。

    「我只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小夜衣忽地目光一凝,神情嚴肅的注視著憐,「伊東夫人,你贏了。」

    「咦?」憐一怔,不解的看著她。

    「在我听說伊東先生遇襲、而你為他捱了一槍的同時,伊東先生也請他的秘書鈴木到一柳來幫我贖了身,並轉達他不會再跟我見面的決定。」

    憐驚訝的看著神色幽怨不甘的她,「小夜衣小姐……」

    「我非常仰慕伊東先生,可是他從沒愛過我。」小夜衣直言,「我不知道他是否愛上了你,但我能確定的是……你已攫住了他的心。」

    憐忍不住皺眉。她已攫住了他的心?什麼時候?在她為他捱了一槍之後嗎?若是那樣的話,那只是感激,不是愛情。

    她沒有贏過小夜衣,只能算是「幸運」,她相信若是換了小夜衣在場,應該也會毫不猶豫的沖上去。

    「我不會再見他了,請你放心吧。」小夜衣說罷,微微彎下腰一欠,「我告辭了。」

    「小夜衣小姐……」憐及時的喊住她。

    小夜衣一怔,疑惑的看著她,「伊東夫人還有什麼事嗎?」

    「小夜衣不是你的本名吧?」

    小夜襩uo讀艘幌攏  曰卮穡骸甘塹模 業謀久譴ㄔ 緗 !

    憐定定的注視著她,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溫暖的微笑。「川原小姐,歡迎你以後到伊東家來坐坐。」

    听見她這麼說,小夜衣及凜婆婆都不禁一震,驚疑的看著神色柔和的她。

    「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輸,我只是比你幸運。」憐由衷地說;「如果你不嫌棄,我誠心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看待。」

    小夜衣神情有點激動,不敢置信的看著憐。須臾,她蹙眉笑嘆,「唉,現在我可真是輸了。」說著,又轉頭看向凜婆婆,「凜婆婆,伊東先生可真是娶了個好妻子呀。」

    「可不是嗎?」凜婆婆語帶得意,警告她說︰「你可不要來破壞他們的好事喔。」

    小夜衣一笑,「有凜婆婆鎮守在這里,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語罷,她與凜婆婆相視片刻,兩人幾乎同時大笑出聲。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5:04

第八章

    因為受傷無法淋浴或泡澡,因此在吃過晚飯後,阿桃便為憐準備了熱水讓她擦拭身子。

    一般來說,伺候主子沐浴是下人的工作,不過憐並沒有讓人服侍的習慣,所以就算她此刻是睡在主人房里的人,仍要求獨自沐浴。

    阿桃將熱水盆擱在屏風後便退出房外,並帶上了門。

    憐在屏風後小心翼翼又強忍不適的將和服褪至腰際,然後用濕棉巾擦拭了臉及胸口。她遭到槍擊的部位在左肩往下一點的地方,只要低頭,就能看見那以紗布覆蓋著的傷口,可由于傷口未愈,她只要動作稍大或是多使了點力,就會感到疼痛難耐。

    突然,她听見開門的聲音——

    「是阿桃嗎?」她以拜托的口吻說道︰「我擦不到背,可以請你……呃?」話未說完,她看見一顆頭從屏風邊緣探了出來,嚇得她差點大叫,因為那人不是阿桃,而是伊東長政。

    她反射性地急忙以棉巾遮住胸口——即使她根本是背對著他依然感到害羞不已。

    「我……我不知道是你……」憐面紅耳赤,既驚羞且慌亂。

    伊東長政並沒將視線移開,而是看著她那害羞而整個通紅的背。因為是穿透傷,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纏著紗布的左肩上,有著淡粉色血水滲出的痕跡。

    他卷起襯衫袖子,走進以屏風隔出的小小空間里。「把棉巾給我。」他說。

    她愣了一下,微轉過頭看著他,「什……」

    「你的身體我都摸遍了,還怕羞嗎?」他的口吻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緒,縱使此刻的心情稍嫌激動,但他隱藏得很好。

    為了成功,他一直慣于隱藏自己的感情,就算心里已浪潮澎湃,也從不輕易讓人發現那洶涌的起伏。

    「可是……」憐猶豫著,他可是堂堂東洋商事的社長,豈能讓他為她擦背?

    但就在她遲疑的時候,伊東長政已一把搶走她手上的棉巾,一手輕抓著她的左臂,然後以棉巾輕緩溫柔地擦拭著她的頸後及背部。

    她嚇了一跳,僵直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在發燙,就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心跳如春雷大響,呼吸也變得急促,整個腦袋發昏,什麼都無法思考,呆了好一會兒。

    待她慢慢回過神,才想起凜婆婆跟她提過,他在醫院照顧她兩天的事情,于是吶吶地道︰「謝謝你……」

    「嗯?」他低沉地應聲。

    「听婆婆說你在醫院不眠不休的照顧我兩天,真是麻煩你了。」

    「你替我捱了一槍,應該的。」他平靜地說。

    丙然,是因為她替他捱了槍,他才照顧她、對她這麼好。所以說,這些純粹都是因為感恩?

    有了這項認知後,憐心中難免有點沮喪。

    「小夜衣今天來過?」他又問。

    「嗯。」她聲音輕柔的說︰「她說你、你幫她贖身了……」

    「那是我欠她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跟她見面。」

    「伊東先生,你知道小夜衣小姐的名字叫什麼嗎?」

    伊東長政攏起眉心,雖然她一向都稱呼他「伊東先生」,而他也早習以為常,但不知怎的,現在听來卻覺得有些刺耳。

    不過,針對這點他什麼都沒說。「小夜衣的本名?我不知道。」他誠實以告。

    「川原晴江。」她說︰「她的名字叫川原晴江。」

    「哦?所以?」他淡淡的挑眉。

    「我請川原小姐有空就到伊東家來坐坐——以朋友的身份。」

    他些微不解地怔住,「不是要我別再去找她?」

    「我要你別去找小夜衣小姐,可沒有不讓川原小姐到這里來。」

    他沉默了一下,「你不擔心嗎?畢竟我跟她曾經非常的親密。」其實他想說的是「你不吃醋嗎」,但終究說不出口。

    憐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說︰「我……我不擔心,因為我相信伊東先生對我的承諾。」

    相信他對她的承諾?在她心里,他該不會是個好人吧?伊東長政在心頭諷刺的笑忖。

    善良又單純的她,根本不知道他在盤算些什麼,更不知道他正進行著一個復仇計劃,對象就是跟她有血緣關系的西園寺登二郎父女倆。

    當她知道時,會與他同仇敵愾嗎?還是……會跟她的父親及姐姐同聲一氣,共同視他為敵人?到那時,她是否還會一心一意想成為他的妻子?會不會後悔自己替他捱了一槍、救他一命?

    想著想著,他莫名感到煩躁及痛苦,將棉巾交到她手里,他丟下—句,「接下來應該不需要我了吧?」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兩天後。

    槍傷末愈,凜婆婆成天管著憐,不準她動這個,也不許她踫那個。

    雖說這是自憐有記憶以來非常難得的「休息」,但勞動慣了的她,一時間竟只覺得痛苦,完全沒有偷閑的愉快。

    吃過午飯,她又被凜婆婆趕回房間午睡,她本來是沒有倦意的,可因為實在太無聊,躺著躺著竟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來,听見的是凜婆婆的聲音。

    「憐,你醒著嗎?」

    她慢慢翻身坐起,「是的,請進。」

    房門打開,凜婆婆推門進來,一臉神秘的笑著。「有客人來探訪。」

    「客人?」憐一愣,心想該不會是「川原小姐」。

    這時,凜婆婆朝著門外招手,她正疑惑著來人是誰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已出現在房門口,令她陡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姐姐。」站在那里的不是別人,而是在京都念書的西園寺悠,她的雙胞胎弟弟。

    她既驚又喜的看著他,「悠?你……你怎麼會……」

    「你們姐弟倆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凜婆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西園寺悠見凜婆婆離開,立刻邁開步伐走向坐在床上的憐,一臉凝重地說︰「我回家時听說你嫁到橫濱來,就立刻跑來看你了。」

    「是這樣呀,那——」

    「姐,」他打斷她,語氣十分激動,「你為什麼要答應?」

    憐一頓,隱隱知道他為何而來了。

    「父親他們為了錢,居然把你賣給一個有錢的殘廢?而你,你竟然沒反抗?」

    「悠,其實……」她想跟他說明伊東長政並非殘廢的事實。

    但西園寺悠已焦躁得再次打斷她的話。「姐,我就快畢業了,等我從京大法學院畢業,就能找一份工作養活你跟母親,你不必委屈自己再和一個有殘疾的男人在一起。而且我剛才听那位婆婆說,你還為了那個男人受了槍傷……」他眉心一擰,神情憂憤地責問︰「他是怎麼回事?居然讓你捱子彈?」

    「這……這說來話長……」

    「姐,你什麼都不必說。」他語氣堅定而強勢,「我今天來是要帶你走的。」

    她怔了一下,「走?」

    「我知道父親收了他十萬圓聘金。可冤有頭、債有主,他若不滿就找父親跟愛要錢去,你不是抵押品。」

    「悠,不是這樣的,我……我是心甘情願待在這里,也是心甘情願為伊東先生捱子彈的……」憐趕忙解說。

    听見她這麼說,西園寺悠難忍激動的低斥,「西園寺憐,你是傻瓜嗎?還是你瘋了?真想跟一個殘廢共度……」他話未說完,門外就傳來一句低沉微慍的聲音。

    「她不是西園寺憐。」

    西園寺悠一怔,本能的往門口望去,只見一個高大挺拔,身著襯衫、背心及西裝褲,十足紳士打扮的男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是……」

    「她不再是西園寺憐,而是伊東憐,我伊東長政的妻子。」

    聞言,西園寺悠陡地一震,驚訝的看著眼前的「姐夫」。他不像傳言中的那副模樣,反而四肢健全,身形高大而健壯,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殘疾。

    就在西園寺悠兩眼發直的看著伊東長政時,憐也驚訝的看著他。

    他剛才說了什麼?她是「伊東憐」,是他的……妻子?這是他第一次明確的給了她名分,讓她知道自己終于能以「伊東長政之妻」的身份待在這里。

    霎時間,她內心激動不已,眼淚也幾乎奪眶而出。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似的,伊東長政走了過來,當著西園寺悠的面牽起她的手,然後緊緊握在掌心里。「我很歡迎身為弟弟的你來探望她,不過……你可別想把她帶走。」

    「呃?你……」西園寺悠看著眼前的他,有些目瞪口呆,「你的身體……」

    「我並無殘疾,你大可放心。」伊東長政勾唇一笑,「憐說你是京大法學院的學生?」

    「是的……」想到自己剛才因誤解而說出非常無禮的話,似乎都被他听見了,西園寺悠立刻尷尬又畏怯地應道。

    「快畢業了吧?」

    「是。」在氣勢令人懾服的伊東長政面前,西園寺悠不自覺像個听訓的小鬼般正經站好。

    伊東長政直視著他,語帶命令地說︰「畢業後,就到姐夫這里來工作吧。」

    西園寺悠眨眨眼楮,驚訝又欣喜的看著他。「是。」他精神抖擻地用力點頭。

    伊東長政留西園寺悠在家中小住兩天後,給了他一些零用錢,並幫他買了車票,送他返回京都。

    憐非常感激他,也為自己終于得到他的認可而竊喜不已,因此雖然凜婆婆還不準她做任何家事,她還是任性的決定幫他準備一頓晚餐。

    傍晚,伊東長政回家時,憐跟凜婆婆一起在門口等他——

    「你在這里做什麼?」看見她站在門口「恭候」自己,他皺了下眉頭。

    「少主怎麼這麼問呢?」一旁凜婆婆笑著說︰「夫人在這里,當然是為了等您回來啊。」

    「你的傷還沒好吧?」他神情嚴肅的看著憐問。

    憐囁嚅地說︰「沒那麼痛了,所以……」

    「不要逞強。」說著,他將外套跟公文包交給了凜婆婆。

    「少主這麼關心夫人,老太婆我真是高興。」凜婆婆咧嘴一笑。

    伊東長政斜瞥她一眼,「您老人家還真會尋我開心……」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先到餐廳用餐吧。」凜婆婆說。

    「嗯。」伊東長政沒異議,直接朝著餐廳的方向走去。

    走進餐廳,他一看見餐桌上的日式家庭菜,立刻知道那是憐的杰作。

    轉過頭,他目光一凝的看著她,眼底有幾分責備。「你閑不住嗎?」

    迎上他銳利的黑眸,憐不自覺的縮了下脖子,「只是燒幾道菜,不會影響到傷口的……」

    「別再做這種事了。」他命令地說。

    她怔了下,忙問︰「不準我再燒菜嗎?」

    他眉頭一擰,神情難得有幾分無奈,「我的意思是……等你的傷好了,你愛做什麼都行。」

    聞言,憐安心的笑了。「是的,伊東先生,我明白了。」

    听她左一句「伊東先生」,右一句「伊東先生」,伊東長政忍不住又蹙起眉頭。但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在餐桌邊坐下,開始享用「妻子」為他做的晚餐。

    雖然只是尋常的白米飯跟家常菜,卻莫名溫暖了他的心,也讓他解除一天的疲勞。

    從前的他四處流浪,以船為家,即使是在橫濱落地生根後,他對這幢豪華宅邸也沒有太多的歸屬感。

    他身邊有許多人,可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他停留下來,縱使他們都是他信任且關系緊密的人也一樣。與其說這里是「家」,他倒覺得更像是間他自己開的旅館。

    但現在,這里真的是「家」了,一個有人等著他、為他燒上一頓飯的家……而這個變化都來自于她。

    他不知道這個變化對自己來說是好是壞,是福是禍,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他不再後悔當初留她下來。

    沐浴過後,伊東長政一個人待在書房里閱報。

    每天一早到公司時,鈴木會先將報上的重點圈起來交給他,以節省他讀報的時間。

    到了晚上,他才會再將報紙細閱一遍。

    晚上要是在家,大部分時間他也都會待在書房處理公事,直到午夜才返回臥室睡覺。因此,就算兩人已經同房,他跟憐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時間也很短,而且多數時候等他躺上床,她已經睡著了。

    「伊東先生,是我。」門外傳來憐的聲音。

    「進來,門沒關。」

    「是。」憐輕推開門,手上端著一個小茶盤,盤上放著一杯剛沖好的紅茶與一只杯子。她怯怯的走向他,將茶盤擱在茶幾上,「我幫您沖了熱茶。」

    「嗯。」他擱下報紙,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

    憐站在一旁,微彎下腰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他由她手上接過茶杯,淺啜了一口。

    「伊東先生,如果沒什麼事,我先出……」她話未說完,他忽地輕輕抓住她的手腕,她嚇了一跳,驚羞的看著文風不動坐在沙發上的他。

    見他那幽深銳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神情似有一點不悅,憐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麼惹他生氣,不自覺露出畏懼的表情。

    「你……怕我嗎?」他忽地這麼問。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頭一悸。「不是的,伊東先生,我只是……」

    「伊東先生?」他眉頭一擰,眉心擠出三道懊惱的皺折,「你不是說自己是我的妻子?既然是我妻子,為什麼總是叫我伊東先生?」

    聞言,憐不禁一怔。不喊他伊東先生,那麼要叫他什麼呢?

    「要我叫您一聲……老爺嗎?」她疑怯的問。

    伊東長政一臉「我被你打敗了」的表情,「你這女人還真是蠢得可以。」

    听見他說自己蠢,憐覺得很丟臉,直覺就想道歉,「對不起,我……啊?」話未說完,他已輕輕扣住她的腰把她往下一拉,她一個重心不穩,直接坐到了他腿上。

    她一慌,本能地想站起來,他卻仍緊緊環住她,不讓她自他腿上離開。

    下一瞬間,她心跳加速,滿臉通紅,又驚又羞的看著正深深注視自己的他。

    「伊東先生,讓……讓我起來……」她連聲音都在顫抖了。

    「為什麼?」他直視著面紅耳赤的她,眼里閃動著異彩,熾熱又霸道。「這里又沒有別人。」

    憐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同,但又不確定自己所感受到的,只能羞紅臉,不發一語。

    他伸手輕觸她發燙的臉頰,「你是我的妻子吧?」見她黑亮純真的眸子怔怔看著自己,他心一悸。「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不管我變成什麼人,你都不會離開我,是嗎?」

    他的話讓她害羞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以堅定的眼神給他答復。「嗯……」

    「你是伊東憐……」伊東長政的手往下滑至她細致的頸子上,以虎口輕輕扣住她的脖子,「而我,是你的丈夫。」

    憐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快跳出來了,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肌膚,那觸感意外的令她感到舒服。

    憶及她初到伊東家那一夜他粗暴狂猖的行為,實在與現下判若兩人,現在她好像坐在一個火爐上,身子不斷的加溫,在身體里流竄的血液也仿佛快沸騰起來。

    她無法回答他任何問題,只因她的腦子已燒了起來,昏昏沉沉的,失去判斷能力。

    他的大手松開她和服的衣襟,緩緩褪下她左側的衣片,她羞紅著臉,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棒著紗布,他在她的傷口上一吻。「不管是這樣的傷,還是……」他輕抓起她的手,看著她手臂內側的條條傷痕,「這樣的傷,我都不會再允許它們出現。」

    沒有其他話語比這個更令人迷醉了,憐驚喜不已的看著他,微啟著唇瓣卻無法言語。

    「雖是陰錯陽差,但幸好是你。」伊東長政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她說出這些話,他想,也許是氣氛不錯,或者時候到了吧。

    從她的表情,他看得出來她此刻激動且感動,她會愛他吧?

    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她都會待在他身邊,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想傷害他,她也會緊緊的擁抱他吧?

    會的,他相信她是那樣的女人,所以他一直不願面對自己的感情,總是抗拒著她。他以為只要那麼做,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就會漸漸遞減。

    但當她中槍倒在他懷里時,他竟感到萬分害怕,他怕她離開他——不管是以哪種方式,而他意識到自己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後,便也明白自己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

    「趕快把傷養好吧……」他聲音低啞地說︰「我等不及要抱你了。」

    他露骨直接的話語,讓憐的腦袋轟地一聲好似要炸開般。她驚羞的看著他,「伊東先生,你……」

    「叫我阿勝……」他說︰「我的家人是這麼叫我的。」

    「阿勝?」他不是叫長政嗎?阿勝難道是他的乳名?

    對了,他的家人現在都在哪里呢?來到橫濱近三個月,她從沒見過他的家人,也不曾听他或是任何人提起他們……

    她正想問他時,門外傳來小十郎的聲音——

    「少主,我可以進去嗎?」

    伊東長政將憐的衣襟拉好,並讓她自他腿上離開。「進來吧。」

    得到他的允許,小十郎推了門進來,卻見憐也在,而且還一臉羞赧的模樣,他愣了一下。「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夫人也在。」

    「不打緊。」伊東長政神情自若且從容,「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是……」小十郎快步趨前,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

    下一刻,他臉上依然平靜,但眼底卻閃過一抹令人驚駭的銳芒。

    「我知道了,我們走吧。」他慢條斯理的站起身,轉頭看著一臉疑惑的憐,「你先睡,我會盡早回來。」

    說罷,他邁開大步走出書房,小十郎隨後也跟了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5:27

第九章

    佰口,富田組。

    盎田組是橫濱碼頭最大的搬運工組織,不管是裝載貨物或卸貨,大部分的商船主人或貿易商都得透過富田組雇請工人。

    現任的當家富田慶次,與伊東長政的交情不錯,兩人還曾相邀到高島町喝過酒。只不過小五歲的富田慶次早在十六歲時就奉父命結婚,如今已是三個小孩的父親。

    此際伊東長政與小十郎才剛到,富田組的人就等在門外。

    見他們來了,守衛者的神情相當謹慎嚴肅,「伊東社長,請進。」

    他一頷首,熟門熟路的走進富田組的小會所里。

    「唷,老哥。」富田慶次跟他打了聲招呼,「沒吵到你吧?」

    「別開玩笑了,我的夜晚經常比白天精彩許多。」他說。

    「已經結婚的人說這句話不太妙喔。」富田慶次咧嘴一笑,「對了,什麼時候介紹嫂子給我認識?」

    「隨時都行。」他話鋒一轉,接著問︰「那家伙呢?」

    盎田慶次跟一旁的部屬使了個眼色,手下就立刻到後面的小房間里,揪了一個男人出來。那個男人滿頭亂發,狼狽不堪,而且還一臉驚恐樣。

    盡管那晚十分慌亂,伊東長政仍一眼就認出他。他目光凝結成一道銳芒,冷冷的瞪向著那男人。

    「這家伙叫彥兵衛,就是他開槍打中了嫂子。」富田慶次說︰「他想偷偷搭船逃離橫濱,被我的人給逮到了。」

    伊東長政一語不發,兩只眼楮直直看著惶恐不安的彥兵衛。「是誰?」他語調冰冷得像是來自地獄的審判,「是誰指使你開槍的?」

    「我……我不能說……」彥兵衛畏縮地搖頭。

    他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扣住了彥兵衛的脖子,緊緊的掐住不放。

    彥兵衛霎時雙眼瞪大,喉頭嘎嘎作響,神情十分痛苦驚懼。

    「你該慶幸我的妻子還活著,要是她死了,我會讓你生不如死。」說罷,他松開了手,「到底是誰指使你?說!」

    「我要是說了,那位老爺可不會放過我……」

    「你要是不說,就活不過下一秒。」他語帶警告地說。

    彥兵衛看著他,知道他不是在嚇唬自己。「要是我說了,伊東先生會放過我嗎?」他害怕的問。

    「要是你照實說,我還會送你離開橫濱。」

    有了他的保證,彥兵衛這才稍稍動搖。「嗯……伊東先生不會騙我吧?」

    「混球。」富田慶次往他後腦杓一拍,咒罵著,「還討價還價?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下海喂魚?」

    一邊是保證,一邊是威脅,不管哪一邊,都沒有彥兵街猶豫的空間。他自知眼下自己只有一條路,就是吐實。

    「是橫濱商會主席大久保老爺的長公子。」彥兵衛說︰「是他給我槍,要我去暗殺伊東先生的。」

    聞言,伊東長政神情平靜,毫不意外。

    盎田慶次疑惑的看著他,「老哥,怎麼你一點都不吃驚?」

    他唇角勾起,冷冷的一笑,「我早已料到是大久保在背後主使,只不過沒有證據,難保不會反遭他安個‘含血噴人’、‘含沙射影’的罪名在我頭上……」

    「少主,」小十郎說︰「看來事情是因您角逐主席之位而引起的。」

    「不錯。」伊東長政笑得一臉高深莫測,「我這次贏定了。」

    「老哥,你的意思是……」富田慶次好奇的看著他。

    伊東長政拍拍他的肩,「有了這張王牌,大久保還敢跟我爭嗎?」

    必外,大久保宅邸。

    茶室里,大久保與長子文藏正跟幾位商會代表泡著茶。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以及對付動作頻頻又來勢洶洶的伊東長政,他近來也卯足了勁。

    「老爺,」下人來到茶室外,神情慌張地稟報,「有位客人求見。」

    「誰?」

    「東洋商事的伊東社長。」

    聞言,大久保與文藏兩父子互視一眼,表情凝重。

    「父親,伊東長政為何突然來訪?難道……」礙于有其他代表在座,文藏有些欲言又止。

    大久保瞥了他一眼,轉頭吩咐下人,「帶客人到偏廳,我隨後就到。」

    「是。」下人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父親,我跟您一起……」

    「你幫我好好招呼幾位代表。」大久保起身,禮貌地說道︰「各位,因有要事,我先離席片刻,請見諒。」說罷,他腳步穩健的走出茶室,往偏廳而去。

    來到偏廳,伊東長政已在里面等候。

    「大久保主席,突然來訪,沒打攪您吧?」

    「伊東先生客氣了,請坐。」大久保依禮招呼他入座,不過臉上可沒有半點歡迎之意。

    「不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伊東長政淡然一笑,神情輕松從容,「我最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他說他跟大久保主席十分熟識,我笑他說大話,可因他十分堅持,我只好來請教主席,看您是否認識我那位新朋友……原田彥兵衛?」

    大久保眉心一擰,一語不發。

    「對了,他還跟我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說令郎給了他一把槍,要他去執行一個暗殺任務,但他一時失手,錯傷了暗殺目標的妻子,弄得現在得逃離橫濱。」伊東長政態度不卑不亢,話聲不疾不徐的說︰「不過主席大可放心,雖然現在不管是警備隊還是那個沒死成的暗殺目標都在找他,但我一定會好好保護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絕不讓他少一根寒毛。」

    大久保听到這里,臉色已難看至極,一副懊惱卻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夠了,你想怎樣?」

    伊東長政撇唇一笑,「主席年紀大了,又為橫濱勞累已久,我懇請閣下退休養老,將位子讓給後生晚輩吧。」

    大久保目光一凝,「那人是你嗎?」

    「不一定是我。」他笑意一斂,「只要是新血就行。」

    大久保一臉憤恨的看著他,「爬得太快,小心跌跤。」

    「坐得太久,才要當心。」伊東長政直視著他說︰「幕府都已走入歷史,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恆久不變的,包括閣下還有我。」

    大久保一震,疑惑的瞪著他。

    「盤著不動的石頭只會阻礙水流前進,為了讓日本往前走,汰舊換新是必然的過程。」他又道。

    「終有一天,你也會變成舊的石頭。」大久保不甘地回敬一句。

    他瀟灑一笑,「等到那天來時,我會自己滾開的。」

    大久保定定注視著他,像在審視著什麼,思慮不停轉動,須臾一嘆道︰「行了,我會擇日宣布退出競選。」

    「十分感謝。」伊東長政點頭致意,「那我告辭了。」

    「不送。」大久保難掩懊惱,不情願的吐出這兩個字。

    東京,西園寺宅邸。

    「父親?」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的西園寺愛,一進門就看見神情憂慮的西園寺登二郎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臉上寫滿不安及擔心。「怎麼了?」

    「這個月已經快過完了,伊東家還沒把錢送來……」他說。

    西園寺愛蹙眉一笑,「還以為您在擔心什麼呢?放心吧,上個月不是托人送了兩千圓來嗎?大概只是遲幾天,你別自己嚇自己。」

    「我擔心的不只是這個……」西園寺登二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跟銀行借了四萬,連同原有的八萬全匯到關東造船,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對方的消息。」

    西園寺愛在父親對面坐下,一臉悠哉,「您不是說關東造船跟伊東長政有長期的合作關系?既然伊東家靠著船運賺了那麼多錢,咱們西園寺家一定也行的。」

    「你不懂,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西園寺登二郎還是一臉憂心。

    「不對勁?」西園寺愛一笑,「依我看,這是父親做過最聰明的一次投資呢。」

    西園寺登二郎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就會酸我。」

    「父親別生氣了,要是您擔心,不如寫封信給您的愛婿,跟他問個明自。」

    「這倒是。」他霍地起身,「我現在就給他寫封信。」

    憐的傷一天一天恢復,而她與伊東長政的關系,也一天比一天融洽。

    為了競選橫濱商會主席之位,伊東長政近來忙進忙出,也經常出席關內的洋人聚會。

    這天中午,他回到元町,帶回一件以京友禪縫制的長袖和服。和服展示在衣架上,美麗得令大家驚呼不已。

    「好漂亮的和服,簡直像是一只羽毛絢麗的鳥……」凜婆婆笑望著他,「是送給夫人的吧?」

    「咦?」憐愣了下,「我?」她還沒穿過這樣的華服,也沒有穿的機會。

    「憐,」此時,伊東長政轉而看著她,「穿上它,今晚跟我一起出席法蘭西使館的宴會。」

    憐一驚,瞪大了眼楮,「什麼?喔,不,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會出糗的。」她皺著眉頭,苦惱又害怕,「我恐怕會丟你的臉。」

    「只是要你亮個相,又不是要你拿命去跟人家拼命。」伊東長政勾唇一笑,「你再不隨我出席各個公開場合,人家會以為我已經把妻子殺了。」

    「可是……」她眉心一蹙,討饒的看著他,「我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

    「一回生,兩回熟,況且……」說著,他伸手輕撫了她臉頰一下,「你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但是……」

    「別說了。」他打斷她,「我傍晚回來接你。」

    為了讓憐漂漂亮亮的「登場」,凜婆婆特地請來元町最高明的梳妝師,幫憐梳了個典雅的發型,也化了個精致的妝。

    當她走下樓來時,所有人不禁都以驚艷的眼神注視著她——包括回來接她的伊東長政。

    搭上馬車,他們驅車前往關內,來到門牌三十九號的法蘭西使館前。

    才剛下車,憐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在女士幾乎都著洋服出席宴會的關內,身穿和服的她與眾不同,特別吸楮。

    其實,伊東長政讓她以和服妝扮出席是有理由的。首先,他認為這是她最習慣也最自然的打扮,其次,身著和服可令不會跳舞的她省卻被邀舞的麻煩,一舉兩得。

    雖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但憐羞怯又恬靜的氣質,仍使初次見到她的人都印象深刻。一整晚,伊東長政不斷听見別人在他耳邊稱贊他娶了一位美嬌娘,而這令他驕傲又愉悅。

    當他們離開宴會,返回元町的家中時,已近午夜時分。

    回到樓上的臥室,憐先將他的外套掛好,並遞給坐在床沿的他一條干淨的棉巾。

    擦過臉及手,他將棉巾交給她,她接過,轉身要離開時卻被他拉住。

    她嚇了一跳,「怎……怎麼了?」

    他直視著她問︰「你的傷好了吧?」

    「咦?」她微怔。

    「就算我用力的吻你抱你,也不會弄疼你吧?」

    听見他這兩句話,憐的臉頰倏地一熱,她羞赧的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伊東長政唇角勾起,稍一使力就將她扯到身邊,而她滿臉潮紅,不知所措的低著頭,不敢看他也不敢動。

    這些日子以來,就算兩人同床共枕,他也不曾觸踫過她,但現在,她從他那炙熱的眼神里,看見了如熾的渴望。

    「憐。」伊東長政輕捧著她低垂的臉龐,深深注視著她,「你還怕我嗎?」

    憐嬌怯的看了他一眼,又將眼瞼垂下。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某種來自深處、未知的渴望。

    當他端起她的下頜,欺近並在她羞悸的唇上一吻時,她便覺得自己仿佛快不能呼吸了,倒抽一口氣後,連連喘了好幾下。

    接著,他把手伸到她腰後,慢慢解開了她的腰帶,然後仿佛剝洋蔥般的褪去她身上層層迭迭的衣物。

    當她泛著粉紅色澤的身子完全展現在他眼前時,他以目光膜拜著她,有如她是他唯一信仰的女神般令他著迷。

    低下頭,他情難自禁的吻了她。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給她的感覺卻不同以往,那是個不再冰冷、粗暴,不再帶著懲罰及警告,既純粹又溫柔的吻。

    她不得不承認她好喜歡這種接觸,不自覺地,她閉上了眼,放任他在自己身上做所有事情。

    這一次,她完完全全的接受了他,而過往一切的痛苦、不悅及憂煩,也都淹沒在無盡的歡愉里。

    憐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只知道當她醒來時,自己背對著伊東長政,而他正自她身後圈抱著她的身軀。

    雖然背對著他,她仍可以感覺到他穩健的心跳以及徐徐的呼息。曾經粗暴又冷酷的巨獸,在此時是如此溫柔沉靜。

    她想,在歷經了那麼多年的磨難後,她終于等到幸福降臨的這一天了。

    盡管只是誤打誤撞,她仍非常感激父親及姐姐,若不是他們貪圖聘金將她嫁到伊東家,她也不會得到這樣的幸福。

    無意識地,她輕抓著他的手,那雙昨晚溫柔又熾熱地撫摸著她的大手。

    「醒了?」他低沉沙啞的聲音自她耳後傳來,接著就是一記輕吻落在她小巧的貝耳。

    她羞怯得不敢動,也不敢回他的話。

    他抱著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兩人luo裎的身子貼得更緊。

    「你的身子好熱……」他低聲的呢喃,「這樣抱著你,再冰冷的心都會感到溫暖。」

    憐聞言微怔。他的心……很冰冷嗎?突然,她想起他左手上那個訂制的指套,凜婆婆曾要她試著打開他的心房,發現他心底的黑暗……現在是時候了嗎?

    思忖著,她鼓起勇氣試探地問︰「勝,這個指套是……是什麼?」說著,她輕輕觸踫他的左手。

    他沉默了下,在她耳邊輕聲地開口,「給你說個故事。大政奉還後,有個下級武士帶著他的兒子投靠了貴為華族的主子,有一天,主子漂亮卻性格殘暴的女兒看上了武士兒子懷里的發簪,因為是亡母的遺物,武士之子不肯給她,遂在拉扯時不慎推倒了她。」

    停頓幾秒鐘,他語調平淡的繼續說著,「因此,主子的女兒要求寵溺她的母親切下武士之子的一根手指頭,還要主子以偷竊罪名將武士父子倆趕出家門……武士不甘人格受損,不久便切腹自殺,留下了無依無靠的十五歲兒子。」

    听完這個故事,憐覺得胸口有些發涼。

    這是個悲傷卻又可怕的故事,而她隱約感覺到故事里的主角及相關人物,都是她所熟悉的。

    她的身體不自覺顫抖起來,「勝……」

    這時,伊東長政拿掉指套,將缺了小指的左手呈現在她眼前。

    「武士之子流浪了好一陣子後,被船員帶上洋人的船,開始了十五年的海上生活。為了生存,他干了很多見不得光的骯髒事,為了讓自己更強大,他踩著別人的尸體往上爬,終于……他成了另一個人回到日本,準備向仇人討回公道。」

    憐陡地一驚,翻身坐起看著他。

    她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當時她不知道他要連本帶利的從西園寺家討回什麼,而現在,她全明白了。

    看著他缺了小指的左手,想起他過去黑暗、充滿仇恨的十五年,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雖然不是她的錯,但她仍為西園寺家對他做過的事感到抱歉及虧欠。

    「為什麼掉眼淚?」伊東長政輕輕抹去她的淚水。

    「對不起……」她噙著淚,語帶哽咽地,「真的對不起……」

    「跟你無關,你也是受害者。」他安慰著她,「放心,我會連你的份一起討回來。」

    「不。」她搖搖頭,「我從不曾想過要討回什麼。」

    他頓了下,疑惑的看著她。

    「我現在很幸福,只想珍惜現在,忘掉過往的傷痛。」說著,她緊緊握著他的左手,「勝,我希望你跟我一樣,不要活在仇恨里。」

    聞言,他濃眉一揪,神情驟變,將手抽了回來,聲音一沉,「你在替他們求情?」

    「不,我是為了你。」她深深注視著他,溫柔地勸道︰「我不要你活在仇恨跟黑暗里,我們……」

    「別說了。」他打斷她,神情不悅,「不要因那對父女影響了我的好心情。」

    「勝,如果不是父親跟姐姐,我不會遇上你,只要這麼想,你就不會……唔——」

    她話未說完,他有力的雙手已捧住她的臉,兩只眼楮像噴火似的直視著她。

    「我不會感激他們的,永遠。」他說。

    「勝……」她軟聲地問︰「你想對他們做什麼?」

    「那得看我高興。」

    他的話讓她感到害怕,「不要說這種讓我擔心的話,忘了他們對你做的……」

    「回不了頭了。」他冷冷地看著她說︰「復仇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

    已經有兩三天了,伊東長政不再踫憐,也很少跟她說話,一切只因她希望他放下仇恨。

    他辦不到!是仇恨支持著他走到今日,且發誓向西園寺家復仇,讓西園寺家走向毀滅的道路。

    「少主,有您的信。」小十郎拿著一封信走進書房,「是西園寺家寄來的。」

    「嗯。」他接過信,拆都沒拆就直接打開玻璃燈罩,以煤油燈引燃毀了信件。

    見狀,小十郎一震,「少主,這是為什麼?」

    他冷冷看著信件被燒成灰燼,然後把灰燼丟進一旁的字紙簍里。

    「我無須拆開,也知道信里寫的是什麼。」他輕描淡寫的解除小十郎的疑惑。

    小十郎神情疑慮的看著他,語帶試探的問︰「少主,您跟夫人的娘家到底有什麼過節?」

    他沉默了下,只淡淡地道︰「你等著看吧。」

    他的話間接暗示小十郎不要探究,小十郎也就識趣的沒再多問。

    這時,憐來到了書房外。「勝,你在忙嗎?」

    小十郎見她來了,立刻退出書房外。

    憐走進書房,聞到一股燒焦味。「什麼東西燒了?」她有些困惑。

    「西園寺家來的信。」

    聞言,憐一怔,隨即眉心一擰,神情憂愁地再次勸道︰「勝,你可以放過我父親跟姐姐嗎?」

    「那種把你當抵押品一樣嫁了的父親,還有會在你手上割出一道道傷痕的姐姐,到底有哪里值得你同情?」他目光一冷,質問般的直視著她。

    迎上他憤怒懊惱的目光,她平靜地說︰「我不是同情他們,而是舍不得你。」

    他眉丘驟蹙,不解地問︰「舍不得我?」

    「我舍不得見你被仇恨吞噬。父親跟姐姐雖有可惡之處,但若不是西園寺家,我母親恐怕早已活不下去。」她走向他,在他跟前蹲下,並輕輕握著他的手,「沒有西園寺家,我母親的病情早就惡化,結束了生命;沒有西園寺家,悠也無法受到良好的教育。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受的苦就不算什麼……」

    他神情冷峻地表示,「我愛你的溫柔善良,但我不是只溫柔善良的羊。」

    「勝……」

    他以手指輕按著她欲啟的唇瓣,「你是伊東憐,是我的妻子,不管我做什麼事或是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得支持我。」說罷,他彎下身子在她唇上吻了一記。

    憐憂郁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勸阻他。

    一直以來,復仇是他生命里的唯一,而如今,又有什麼可以取代仇恨在他心中的位置?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5:49

第十章

    東京,西園寺男爵宅邸。

    「什麼?你……你說什麼?」西園寺登二郎震驚的看著眼前的銀行人員,聲音不自覺顫抖著。

    一旁的西園寺愛也霍地站起,氣焰囂張地喝道︰「你是不是搞錯了?這怎麼可能?」

    銀行人員為難,「這……這白紙黑字,我們絕對沒搞錯。」

    「你說西園寺家的債權在伊東長政手上?」西園寺愛怒問︰「你知不知道他是家父的女婿?」

    「我知道。」銀行人員拿出債權讓渡書展示,「伊東先生確實買下了債權,而且他要求男爵您在一星期內還清借貸,否則便要您及小姐立刻搬出這幢宅邸。」

    「怎麼可能……」西園寺登二郎頓時腦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語。

    西園寺愛拿過讓渡書一看,神情驟變。「怎麼會這樣?要我們搬出去?」她抬眼瞪視著銀行人員,「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們?」

    「我只是受伊東先生所托前來說明此事,後續的事宜,恐怕男爵跟小姐得親自與伊東先生談……」銀行人員起身,彎腰一欠,「我已將話帶到,先告辭了。」

    銀行人員離開後,西園寺父女沉默的坐在客廳里好一會兒,直到佣人急急忙忙的跑進。

    「老爺、老爺,不好了。」

    「什麼事不好了?」西園寺愛沒好氣的怒斥著佣人。

    「別館的阿兼說……說菊夫人被帶走了。」

    聞言,西園寺登二郎陡地一震,「什麼?你說菊千代被帶走?這是怎麼一回事?」

    佣人囁嚅地表示,「阿兼說有個自稱受菊夫人女婿委托的男人去到別館,半強硬的帶走了菊夫人。」

    「什麼……」西園寺登二郎驚愕茫然的癱坐在沙發上。

    「一定是憐那賤丫頭搞的鬼!」西園寺愛憤恨地咒罵著,「一定是她慫恿伊東長政向我們報復的……可惡,這賤丫頭好大的膽子!」說罷,她仿佛一只斗志激昂的公雞般猛地站起,審視著神情茫然的父親。「父親,我們到橫濱去,找那賤丫頭算賬!」

    來到橫濱元町的伊東宅前,西園寺登二郎跟西園寺愛都被眼前這幢寬敞豪華的宅邸給震懾住了。

    這是一幢嶄新、西園寺家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大洋房,他們不敢相信曾被他們當奴隸一樣使喚的憐,現在就住在這里。

    「兩位是……」

    「我是西園寺愛,這位是家父,西園寺登二郎男爵。」西園寺愛趾高氣揚地報出名字。

    「原來是夫人的父親跟姐姐,失敬。」凜婆婆看著眼前這對父女,腦海里浮現的是他們刻薄殘忍虐待「安部勝太」及憐的畫面。

    「誰是那個賤丫頭的姐姐?」西園寺愛一點都不知收斂地大聲反駁,「那丫頭在哪里?我要見她。」

    凜婆婆按捺住脾氣,忍住想打這不知天高地厚女人一耳光的沖動,平靜地接待他們。

    「夫人正在休息,請二位到偏廳稍坐,我立刻請夫人下來。」凜婆婆說著,稍稍往旁邊一讓,「二位請跟我來。」

    西園寺愛冷哼一記,手挽著父親的手臂,大刺刺就往屋里走。

    進到屋內,她更加生氣了,因為眼前所見都是她朝思暮想、全心渴求的一切。

    想到憐居然住在這仿佛天堂般的地方,她就一肚子火。

    兩人在偏廳舒適的大沙發坐下不久,數月不見的憐走了進來。听凜婆婆說西園寺父女倆來訪,她立刻沖下樓。

    「父親?愛姐姐?」看見他們還安好,她松了一口氣,自從知道伊東長政跟西園寺家的過往後,她就一直擔心著他們的安危。

    可下一秒,西園寺愛卻倏地沖向她,揚起手來便狠狠甩了她一耳光,她的耳中霎時嗡嗡作響,腦袋有一瞬的空白。

    見狀,一旁的凜婆婆急忙上前,擋在兩人中間,「西園寺小姐,你這是做什麼?」她生氣地問。

    「關你這老太婆什麼事?」西園寺愛怒視著她,「我要修理這賤丫頭,你給我滾邊去!」

    「愛姐姐,你為什麼要打我?」憐不明就里,強忍著委屈的眼淚問。

    「閉嘴!誰是你姐姐?」盡管踩在別人的地盤上,西園寺愛仍舊囂張猖狂,「你這丫頭好狠毒,居然慫恿丈夫這樣對付西園寺家?」

    「什……」憐一臉不解,「我慫恿?」

    「你肯定將那個殘廢丈夫伺候得很舒服、很開心吧?要不怎能讓他對西園寺家做出這種事來?」

    「這……」憐望向始終未發一語的西園寺登二郎,「父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趨前道︰「憐,伊東長政騙走了我所有的錢,現在連西園寺家的房子都不放過……」

    憐陡地一震。騙走西園寺家的錢跟房子?老天!難道這就是他報復西園寺家的手段?

    「我听信他派來的人說的鬼話,把所有錢都拿去買船,結果來到橫濱才發現……根本沒有‘關東造船’這家公司,銀行要我們在一星期內還錢,否則就要我們搬走。」

    憐震驚不已,西園寺家所有的人都要被趕出去了?那些曾經照顧她的佣人、女僕們怎麼辦?還有……她母親呢?

    「父親,母親呢?母親在哪里?」她立刻焦急的問。

    「你裝什麼蒜?」西園寺愛惡狠狠的瞪著她,「一切都照著你的計劃進行,不是嗎?」

    「愛姐姐,我真的不……啊!」憐驚叫一聲。

    西園寺愛不讓她說完,推開凜婆婆撲向了她,像發狂的母獸般揪住她衣領,「你這忘恩負義的丫頭,也不想想是誰賞你飯吃,居然敢反過來咬我們一口?」

    「愛姐姐,不是的,你听我說……」

    「我才不想听你說什麼!快把你那個殘廢丈夫叫出來!」

    「西園寺小姐,你快放開我們夫人!」凜婆婆上前想維護憐,卻被失去理智的西園寺愛狠狠推開。

    揚起手,她習慣性的想再打憐一個耳光,但這次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攔截了——

    一踏進家門,伊東長政就在阿桃的通知下來到偏廳,當他進入偏廳所看見的第一幕,就是西園寺愛扯著憐的衣領,揚手想掌摑憐的畫面。

    他立即一個箭步上前,狠狠攫住西園寺愛的手腕。

    「你敢動她一下,我就滅了你!」他沉聲警告。

    「你……」西園寺愛驚艷地看著相貌英偉、身形挺拔的他,「你是誰?」

    「我是伊東長政,憐的丈夫。」說完,他振臂甩開了她。

    「什麼?」西園寺登二郎跟西園寺愛同時瞪大眼,懷疑的看著他。

    他是伊東長政?那個傳說中是個殘廢的橫濱富商?喔,不,他既不殘也不廢,還是個體面的男人。

    想到這個男人本來想娶的人是自己,西園寺愛不禁懊惱得想一頭撞死。

    「伊東先生,我才是你原本要娶的對象,你知道嗎?」她見風轉舵的指著憐,「她只是個冒牌貨,根本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憐確實不是西園寺家的人,他是我伊東家的人。」西園寺愛的反應讓伊東長政感到厭惡又覺得可笑。看見這樣的他,想必她一定懊悔極了。

    但更讓她懊悔的,還在後頭。

    「伊東長政!」西園寺登二郎趨前質問他,「那個關東造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听說根本沒有這家公司,為什麼你——」

    「關東造船是家幽靈會社。」伊東長政嘲諷的一笑,「它是我為讓你掉入陷阱才設立的。」

    西園寺登二郎一震,「你說什麼?」

    「你匯的那些錢,都進了這家幽靈會社的幽靈賬戶,現在你一毛錢都別想拿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西園寺登二郎憤怒地大吼。

    看著暴跳如雷又無計可施的他,伊東長政冷然一笑,「因為……我想親眼看著西園寺家走上毀滅的道路。」

    聞言,西園寺父女倆驚怒的瞪著他。

    西園寺愛厲聲問道︰「是……是憐要你這麼對我們的?」

    「跟憐一點關系都沒有,事實上,當她知道我要報復西園寺家時,還不斷的為你們求情。」

    「報復?」西園寺愛一怔,「你要報復我們?」

    伊東長政唇角一勾,兩只眼射出駭人的光芒。「安部政吉這個名字,你們還有印象嗎?」

    「安部政吉?」西園寺登二郎一頓,「他不是……」

    伊東長政慢條斯理的卸下左手指套,讓西園寺父女倆清楚看見他缺了小指的左手。

    「我就是安部政吉的兒子,被令千金命人切下小指的安部勝太。」

    西園寺父女倆猛然一驚,頓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伊東長政唇邊掛著一抹微笑,眼神卻冷竣得教人直打哆嗦。

    「拜西園寺家所賜,我的父親為了維護名譽而切腹自盡,我則上了船成為奴工……」他笑意一斂,目光猶如利刃,「十五年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西園寺愛難以置信的盯著他,聲音顫抖,「你……你說要娶我莫非是……」

    「我是想折磨你。」伊東長政直視著她,毫不諱言,「你該感謝憐替你擋了這一劫。現在,你們父女倆立刻給我離開那個家,也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慢著!你、你要我跟家父去哪里?」西園寺愛急忙問︰「我們已經把錢都給了你,根本沒辦法生活下去。」

    「當初你們把我們父子以竊盜罪名趕出西園寺家時,可曾想過我們有沒有辦法生活?」他目光一凝,冷酷的看著她,「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了,就直接跳進橫濱港吧。」說著,他轉頭吩咐凜婆婆,「凜婆婆,送客。」

    「是,少主。」凜婆婆點頭。

    初時,她還曾希望少主能忘卻仇恨,為了憐放西園寺父女一馬,但今天親眼見識到西園寺愛的囂張潑辣,她不再心軟,覺得他們果真得受點教訓才行。

    「勝,不、不要……」憐心軟的想為西園寺父女求情,縱使知道這會惹他不悅。

    但伊東長政只是拉著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走掉,不再理會那呆愣的父女倆。

    伊東長政拉著憐走出家門,坐上了馬車。

    「勝,你要帶我去哪?」

    「去見一個人。」

    「誰?」

    「到了就知道。」

    「勝,你真的騙了我父親所有的錢?」

    他睇著她,「那本來就不屬于他。」

    「父親是堂堂男爵,你會逼他走上絕路的。」她激動地懇求,「我求你至少別拿走西園寺家的房子,拜托。」

    他目光一凝,深深注視著她,看見她臉頰微腫,神色一黯,伸出手,他不舍的輕撫她紅腫的臉龐,「西園寺愛打了你?」

    「我不要緊。」她拉著他的手,不斷央求,「他們已經得到教訓,別把他們逼到無路可走,好嗎?」

    「放心吧,他們父女倆沒有自殺的志氣。」他語帶不屑地說。

    「勝,別這樣,他們不是十惡不赦之人……」

    聞言,他濃眉一揪,神情懊惱的看著她。「小小年紀的西園寺愛斷了我一根小指,而西園寺登二郎,則安了我父親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他們還不夠殘忍?」

    「是人都有缺陷、都有弱點。」她不死心的試著說服他,「父親只是個愛面子又懦弱的男人,而愛姐姐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小孩,他們——」

    「憐,」他沉聲打斷她,「別試著阻止我。」

    她眼一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勝,看在我的分上,留一條生路給他們吧。」

    「我已經留了生路給他們。」他說︰「若不是你,在折磨他們之後,我會要了他們的命。」

    「勝……」

    「他們是罪有應得,你不必同情他們。」他冷酷決絕的說。

    憐知道伊東長政正在氣頭上,听不進她一字半句,于是她閉上了嘴巴,感到憂心不已。

    不多久,他們穿過一條竹林路,來到一幢清幽的日式宅邸。

    馬車停下,伊東長政將憐抱下車,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宅子里有個庭院,一位婦人正在掃地,看見他來,她立刻擱下掃帚上前迎接。

    「伊東先生,您來啦?」

    「菊夫人在休息嗎?」他問。

    「不,剛起身。」婦人回答。

    「菊夫人?」憐驚疑的看著他,「勝,你——」

    他溫柔一笑,「我已經要人將你母親接來,你……」

    他話未說完,憐已經掙開他的手,飛也似的往里沖。

    當她跑進屋里,只見一名身形縴弱的婦人獨坐在廂房里,那正是她多年來未能見上一面的母親——菊千代。

    「母……母親?」她難掩激動復雜的情緒,迫不及待地走上前。

    菊千代聞聲轉過頭看著憐,木然的神情忽地轉為欣喜。

    「憐?是你嗎?」她一眼就認出多年不見的女兒,淚水盈眶的伸出雙手,「憐,我可憐的女兒……」

    「母親!」憐撲上去,再也忍不住淚水,像個孩子似的哭倒在母親懷里。

    怕菊千代不習慣住洋房,伊東長政決定在主宅旁另築一間日式小桂館,到時不只菊千代可以住在那里,就連喜歡日式房子的凜婆婆都能一起入住。

    因此,在房子竣工前,他先找了一間清幽的宅子讓岳母養病。

    也由于分開太久才重逢,憐實在舍不得離開母親,于是伊東長政讓她留在母親菊千代身邊小住幾天。

    這幾天下來,憐跟母親無所不聊,當然也提及近來發生的事及過往種種。不過,關于她在西園寺家吃苦的事,她只字未提。

    知道伊東長政跟西園寺家過往恩怨及西園寺父女倆現今的處境後,菊千代的反應倒是十分平靜。

    「老爺跟小姐還真是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呢。」憶及當年自己在西園寺家當女佣,卻遭到西園寺登二郎侵害之事,她不禁感慨萬千。

    「母親,雖然父親跟愛姐姐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但我還是不願見到他們落至這步田地。」憐蹙眉一嘆,「發生這種事,他們還回得了東京嗎?他們都這麼愛面子,我很擔心……」

    「憐,」菊千代溫柔一笑,「我真沒給你取錯名字,你果然有顆悲憫之心。」

    「母親,縱使當年您是在無奈的情況下委身于父親,但大夫人過世後,父親對您也算照顧,他不完全是個壞人……」憐沉默了一下,「再怎麼說,他還是我的父親,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勝如此對付他。」

    「勝吃了很多苦,一時半刻是消彌不了他內心怨恨的。」菊千代輕撫女兒的臉道︰「但他是個好人,你得給他一點時間。」

    「我擔心父親跟愛姐姐捱不了那麼久。」憐眉心一蹙,滿臉憂心,「要是他們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那……」

    「別擔心。」菊千代淡淡一笑,「惡人比好人更沒有赴死的勇氣。」

    聞言,憐忍不住擠眉苦笑,「母親居然跟勝說了類似的話。」

    菊千代掩唇輕笑一聲,「真的嗎?」

    「真的。」憐說︰「他說父親跟愛姐姐沒有死的志氣。」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菊千代拍拍她的手,「你就別操心了,好嗎?」

    「母親,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勝……」憐眉頭微顰,「他的心里有太多仇恨,那會吞噬他,讓他變成一個可怕的人。」

    菊千代氣定神閑地挑眉,「那你就解救他呀。」

    「咦?」憐微怔,不解地發出疑惑的聲音。

    「用你的愛。」菊千代笑言。

    別館的工事日以繼夜的進行著,而憐也听母親的勸,不再「強迫」伊東長政原諒她的父親及異母姐姐。

    同時,橫濱商會主席的竟選有了結果,雖然還有另一名商人投入選舉,但伊東長政果然以壓倒性的勝利取得商會主席的位置。為了慶祝此事,元町的商家們還合資連續放了三天的煙火。

    這天,改回本名並在元町開了一家小間物(小裝飾品)商店的小夜衣,來到伊東家——

    「川原小姐?」看見她來,憐非常高興,「好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托你的福。」川原晴江細細打量著她,打趣道︰「夫人真是越來越漂亮,想必是因為跟伊東先生的感情更上一層樓吧?」

    憐的臉一熱,「你別笑話我了……」

    「我可是認真的。」她掩唇一笑。

    「對了,川原小姐今天來是找我,還是……」

    「當然是找你。」她斂起笑意,神情轉為嚴肅,「是這樣的,我最近听到一個不確定真實性的消息。」

    見她表情冷沉,憐不自覺感到不安。

    「關于你父親西園寺男爵破產之事,我略有耳聞……」她刻意壓低聲音,「夫人知道令尊近況嗎?」

    憐微蹙著眉,慚愧又難過地低下頭,「我無法得知父親的消息,若我去探听,勝他……會不高興的。」

    「有消息指出新富町住了一個落難的男爵,不知道是不是——」

    「川原小姐,」憐等不及她把話說完便打斷她,「你說的是真的?」

    川原晴江苦笑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確定消息真偽,不過若是你想去看看,我倒可以陪你走一趟。」

    「真的?」憐欣喜地抓住她的手,「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嘔。」話未竟,她突然覺得胃部一陣翻攪,整個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嘔。」她按著胸口,努力適應著明明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感覺。

    「你沒事吧?」川原晴江一臉關心地問。

    「沒事,最近常……常這樣……」憐深呼吸著說。

    她微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你……該不是有了身孕吧?」

    「咦?」憐一驚,「身孕?」

    川原晴江認真看著她,「你一點都沒注意到嗎?例如月事……」

    經她一提,憐赫然想起自己的月事確實已遲了半個多月……天啊,她真的懷孕了?

    「川原小姐,我……我懷孕了嗎?」她激動的問道。

    「這我怎麼知道呢?我看這樣好了,待會兒我順便帶你去給一位中國來的大夫把個脈,看看情況如何,他很厲害的。」川原晴江好氣又好笑地建議著,「來,我們現在就走。」

    來到新富町這間破舊的小屋前,憐遲遲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要是父親真的住在這里,她該怎麼辦呢?

    「你不進去瞧瞧嗎?」川原晴江在一旁催促著。

    「川原小姐,我……」

    見憐一臉憂慮,川原楮江蹙唇一嘆,「不如我幫你進——」

    「你們找誰?」

    她話未說完,她們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憐立刻轉頭,因為她對這個聲音一點都不陌生。「愛姐姐?」

    此刻在她眼前,過往艷光四射的西園寺愛竟身著一襲粗布和服,臉色憔悴,整個人黯淡無光,完全失去往昔的風采。

    看見她,西園寺愛立即柳眉一豎,神情憤恨地怒喝,「是你!你是來笑話我們的嗎?」

    「不,愛姐姐,我是……」

    「你現在很得意吧?」因為沒有臉再返回東京,不得不與父親西園寺登二郎躲在橫濱新富町這間破舊房子里的西園寺愛,恨恨的瞪著憐。「丈夫當選橫濱商會主席,而你現在是堂堂的主席夫人了。」她哼了一聲,「怎麼?你來向我跟父親耀武揚威嗎?」

    「西園寺小姐,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旁看不下去的川原晴江仗義執言,「憐夫人一听到你們父女倆可能住在這里的消息,就立刻央求我陪她過來看看情況,她是真的很關心你們。」

    「關心?」西園寺愛不領情地冷笑道︰「她是來查看我跟父親是否如她所料的,過著落魄的生活吧?」

    「愛姐姐……」听她這麼說,憐的心里很難受。

    「如你所願,我跟父親現在可淒慘了。」

    「愛姐姐,父親呢?」

    「他生病了。」西園寺愛怨憤地說︰「拜你所賜,我得賣了和服腰帶才能幫父親買上幾帖藥。」

    知道父親生病,憐十分擔心,立刻邁開步伐,往屋里面走,縱使姐姐愛在後面追罵著,她也沒回頭或停下腳步。

    一走進這間有著一股霉味的屋子,憐就看見在破爛的榻榻米上躺了一個男人,他臉色枯黃,形銷骨立,頭發也幾乎整個花白。

    那是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西園寺男爵嗎?

    看見父親的模樣,憐忽不住掉下淚來,她捱到他身邊跪下,「父親……」

    西園寺登二郎虛弱的看著她,先是一驚,然後哀傷的一笑。

    「是你啊,憐……」

    「父親……」憐說不出話,只是淚眼汪汪的看著他。

    這時,西園寺愛沖了過來,一把拉起她,用力將她往外推。

    「給我滾出去!」她厲聲道︰「我們不用你貓哭耗子!」

    「愛姐姐,父親他病了,他需要——」

    「滾!」

    如果憐真的是來嘲笑他們父女倆,西園寺愛還不至于如此激動,但她感覺得到憐是真的關心他們,這反倒令倔強又愛面子的她更覺卑微。

    「憐,」川原晴江拉住憐,低聲道︰「我們先回去,擇日再來。」

    憐淚流不止,心疼又不舍的頻頻往屋里望去。

    川原晴江半強迫的把她往外拖,將她帶離這個令她傷心難過的小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6:20

尾聲

    「恭喜伊東夫人,你已懷有身孕了。」

    當大夫把過脈,並告知這個消息後,憐的心里五味雜陳,思緒十分混亂。

    能為心愛的男人生下孩子,令她非常高興且期待,可一想到自己如今這般幸福,孩子的外公卻過著悲慘無比、病痛纏身的生活,她又難過起來。

    回家後,她有些悶悶不樂,連晚餐都吃不下,早早便回到臥室,像是力氣被抽光似的癱在床上。

    而為了跟各國領事商討進出口事宜,伊東長政直至十點才回到家中。

    一進門,听阿桃提起憐悶悶不樂,飯都沒吃幾口就回房休息的事,他便立刻上樓,想了解狀況。

    進到房里,他看見她側躺在床上,樣子像是睡了。他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卻見她張著紅得跟兔子一樣的雙眼發呆。

    「憐?」他將躺在床上的她抱起,焦急又不舍地詢問︰「你怎麼了?」

    憐幽幽的看著他,「勝,我今天去了新富町……」

    他微怔,神情一凝,若有所悟。

    須臾,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已經知道了?」

    聞言她心頭一震,驚疑又生氣的看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

    伊東長政不語默認。

    見狀,憐推開他,眼眶再度濕潤,「我父親現在住在一間破房子里,而且病得很重,你怎麼能這樣……」

    「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他眉梢一揚,神情冷峻地說道。

    「勝,他們是我的父親及姐姐。」

    「他們更是我的仇人。而且別忘了,他們以前是怎麼對待你的。」

    「不能忘了嗎?」她噙著淚,哽咽地問︰「那麼痛苦的事情,不能就讓它過去嗎?」

    見她神情悲傷,伊東長政心疼的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憐,發生過的事是無法假裝它不存在的。」

    「我不是要你假裝它不曾發生,只是要你大步跨過去。」她說︰「雖然他們曾經那樣傷害了你,但若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今天的你,我們更不會有這樣的緣分在一起……」

    他收回手,臉色沉了下來,「你為什麼總要為了他們跟我爭執?雖然我愛你、寵你,但是不表示我也得愛他們。」

    「我不求你愛他們,只求你原諒他們。」她懇求他。

    「我做不到。」他斷然拒絕,「別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能為了我……原諒他們嗎?」她語帶哀求地勸道。

    他直視著她,「我可以為你做很多事,唯獨這件事我不能妥協。」

    他的執拗讓溫和的她終于忍不住動氣了,尤其是在今天看見西園寺父女倆的遭遇後,她無法再忍受他對仇恨的執著。

    「為什麼你不能放下?」

    「需要放下的是你。」他眉頭一蹙,神情微慍,「忘了他們是你的父親及姐姐這件事吧。」

    「我辦不到。」這回,輪到她斷然拒絕他。

    伊東長政一怔,訝異地看著她,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強硬的態度跟他爭執。

    「他們是我腹中孩子的外公跟阿姨,我沒辦法當他們不存在。」

    聞言,他陡地一驚,難掩驚喜地欲上前擁抱她,「憐,你有身孕了?」

    她卻冷冷撥開他的手,「所以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希望你原諒他們。」

    他一臉不悅,懊惱地說︰「不要拿孩子來要挾我。」

    「你為什麼要這麼無情?」她氣憤又失望的瞪著他,「雖然他們曾犯下殘忍的錯誤,但如今的你,又何嘗不是在犯同樣的錯?」

    「憐……」

    「我不想跟你這樣冷酷絕情的人在一起生活了,我要去母親那里住。」憐決定跟他杠上了。

    「什麼?」听見她這麼說,伊東長政也被惹毛了,一時氣憤下,他撂下一句,「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好,後會有期。」憐憤憤地起身,頭也不回走出房間。

    兩個禮拜了,憐到母親菊千代那兒已待上半個月的時間,即使別館已接近完工,她仍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伊東長政覺得自己都快被她搞瘋了,但偏又不想在復仇這件事情上妥協。

    為什麼他得原諒那對曾經傷害過他的父女?他們哪里值得他原諒?就算他娶了個有菩薩心腸的妻子,並不表示他也得變成菩薩。

    不過,如果憐繼續這樣跟他鬧下去,他們的婚姻該怎麼辦?他們的孩子又該怎麼辦?

    想起懷有身孕的她,他的頭就痛得像是被狠狠敲了幾棒一樣。雖然他不時請凜婆婆過去關心她的狀況,可是沒親眼確認,他就是放不下心。

    此刻坐在大餐桌前,伊東長政呆望著桌上的佳肴美食,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太寂寞了……沒有憐的生活,讓他失落得快發狂。

    「少主……」不知何時,凜婆婆走到他身邊,徑自拉出椅子坐了下來,「投降吧。」

    他怔了一下,「什麼?」

    凜婆婆笑嘆一記,「我說……你就投降吧,你已經不能沒有憐了。」

    他眉心一擰,「你要我原諒那對害死我父親、令我流離失所的父女嗎?」

    「少主,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凜婆婆平心靜氣地分析給他听,「愛?還是恨?」

    伊東長政心頭一震。愛與恨對他來說,孰重孰輕?

    恨支持著他活下來,愛則是促使他走下去的動力,一個支撐著他前半段的人生,另一個,則讓他未來的後半段人生充滿希望。

    「那個‘恨’支持著你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凜婆婆深深注視著他說︰「現在,憐及孩子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不是嗎?」

    「凜婆婆……」

    「為了那甩脫不掉的恨,你要放棄愛嗎?」她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暫時逾越分際的輕踫他臉頰,仿佛他還是當年那個小男孩。

    「西園寺父女雖然可惡,但他們卻給了你最棒的禮物,那就是憐。你的人生已經因為憐而有所不同,所以……是該放下仇恨的時候了。」

    用「最棒的禮物」來形容憐,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而這份大禮,是他所仇恨的兩個人給他的。

    扁就這一點,也許西園寺父女就能「功過相抵」吧?

    對憐來說,西園寺父女是她切割不掉的血親,如果他繼續抱著仇恨過日子,也許就會失去她……

    不,一想到失去她的可能,他就感到惶惶不安,他絕不能沒有她。

    「別拗了,快去把憐帶回來吧。」凜婆婆慈愛的一笑。

    這日,一起吃過早餐,憐便陪母親在院子里散步、曬太陽。

    來到橫濱後,菊千代的身子好了許多,大概是因為看見女兒有了好歸宿,自己也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氣色遠比之前在東京時好得太多了。

    「母親,您今天中午想吃什麼?」

    菊千代一笑,「哎呀,我們才剛吃過早飯呢。」

    「先想想也沒關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憐說。

    「什麼閑著也是閑著?我說你啊……還想跟長政鬧別扭多久?」菊千代試探地說。

    憐神情微惱,卻藏不住眼底的寂寞及難受。

    她也不想跟他鬧別扭呀,實在是因為他太不通情理,才讓她忍不住一時氣憤。

    「你到這里已經半個月了,難道一點都不擔心他嗎?」

    「他又不是小孩子。」

    「他是男人,男人有時跟小孩沒兩樣,都是要人哄的。」菊千代勸著女兒,「像他那麼好的男人,既是個好丈夫,也會是個好父親。你就別跟他嘔氣了,沒事的話趕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憐秀眉一蹙,倔強地鬧著脾氣。

    「瞧你,從前的你可不是個會鬧脾氣的孩子……」菊千代掩唇一笑,「都是長政把你寵成這樣的吧?」

    憐懊惱的瞥了母親一眼,「母親老是替他說話……」

    「那有什麼辦法呢?誰教他對我這個丈母娘如此照顧。」

    「憐。」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憐和菊千代幾乎同時往門口看去,半個月不見的伊東長政就挺直的站在那里。

    憐心頭一悸,心潮瞬間澎湃洶涌,但她旋即又極力壓抑興奮的情緒,故意板著一張臉。

    「母親,」伊東長政走進來,先向菊千代問安,「好一陣子沒來探望您,您還好嗎?」

    菊千代微笑,「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

    「別館已經快完工了,近日內就可以把母親接到元町。」他說。

    「是嗎?」菊千代的眼神既慈愛又溫柔,「真是辛苦你了。」

    「不,一點都不辛苦。」

    「我是說……」菊千代打趣地道︰「我這任性的女兒讓你辛苦了。」

    「母親……」一旁本想故作冷漠的憐嬌嗔著,「您在胡說什麼?」

    菊千代又掩唇一笑,「好了,你們聊,我先進去休息。」說罷,她轉身便走進屋里。

    母親前腳一走,憐也作勢要跟著走——

    「憐。」但伊東長政拉住了她,語帶哀求,「跟我回去吧。」

    她撇過頭,「我要住在母親這兒。」

    「別館就快完工,你——」

    「完工後,我要跟母親一起住在別館。」她說。

    听見她這麼說,伊東長政發愁得五官都快揪在一起了。他伸出雙手,強硬卻溫柔的抓著她肩膀,迫使她轉向自已。

    他深情的凝視著她,「求你別再折磨我了……」

    迎上他的眸子,憐胸口一緊,她從沒見他這麼無助又落寞過,而這樣子的他,令她感到十分不舍。

    「我投降了,我認輸,你快回來吧。」他蹙眉苦笑道。

    她一愣,「什……」投降?認輸?他是說……他決定妥協了嗎?「你決定原諒父親跟姐姐了?」

    「短時間內,我不能向你承諾這件事,不過……」他頓了下說︰「我決定把東京的宅子還給他們,也會給他們一筆錢維持他們基本的生活。」

    她霎時欣喜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真的嗎?」

    他點頭,以深情的語調說道︰「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勝……」憐為他的話動容了。

    「以前,仇恨一直是我往上爬的動力來源,但是你……是現在促使我往前走的唯一目標。」他笑嘆一聲,輕輕撫摸她光滑紅嫩的臉頰,「你的愛,終究還是戰勝了我心里的恨。」

    他這番話令她感動不已,心海翻騰,克制不住紅了眼眶。「你說的……是真的?」

    他點頭,「若有半點虛假欺騙,我就遭天打雷……」

    不等他發完重誓,她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憐眼尾綻放著淚花,卻帶著滿臉的笑意,「我相信你,你說的……我都相信。」

    她如花般的笑容,讓伊東長政感到溫暖且幸福。她值得他做出天大的妥協,值得他拋開黑暗的過往,更值得他用余生去愛。

    「憐。」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將半個月未見的她緊擁入懷,「回到我身邊吧。」

    她將臉埋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里,歡喜的眼淚止不住地涌出,浸濕了他的襯衫。

    「嗯。」她用力點頭,等不及想回到他身邊……還有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也要一起回家了。

    【全書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7 00:06:44

後記:櫻子心情之愛無限

    現在,有太多人用「恨」在過日子。

    為了政治利益而鼓吹民族仇恨的政客、因為不甘情人分手而展開報復的人、只是被按了聲喇叭就想宰了對方的駕駛、不服爸媽管教而忤逆甚至打罵雙親的子女、覺得孩子礙手礙腳又礙眼而虐打他們的大人……

    怎麼了?大家都忘記「愛」這麼有力量的一個字了嗎?

    愛明明有著讓世界和平、讓家人的心聯結在一起、讓相愛的人更幸福,甚至讓我們試著去接納跟我們不一樣的人的力量,但,我們卻不再使用它。

    愛能讓我們手牽著手,無畏地迎向眼前的風雨及挑戰;愛讓我們堅強且無所不能;愛讓我們在絕望的幽谷里,仍能看見天空最燦爛的光芒。

    愛,讓我們看見別人的好,讓我們體諒對方,也發現自己的不是。

    愛擁有最直接的力量,只要你主動釋出,就能得到響應。

    然而,現在有太多人都不懂得如何表達「愛」,甚至用錯誤的方式去愛,才導致「恨」的產生。

    我的鄰居是位辛苦的單親媽媽,與她比鄰而居十年,我每天從沒听她停止過對兒子的咆哮。

    她是愛他的,但可惜的是……他感受到的只有恨。

    十年過去,她的兒子已經從只能哭喊著「不要打我」的小孩,變成一個吼著「你閉嘴」的青少年。

    現在的她更哀怨了,因為她的兒子不愛待在家,在外面結交了一些令她頭痛的朋友。

    在大部分鄰居眼里,他們就是一個單親媽媽跟一個不學好的小孩,可我看見的,卻是一個心力交瘁的母親,以及一個受傷的孩子。

    她沒有善用愛的力量去關懷孩子,太急于看見孩子的進步成長,以至于忘了要讓孩子知道他是媽媽心里的寶,而不是媽媽眼里的一粒沙。

    以愛為名的傷害及羞辱,絕對是錯誤的。辛苦懷胎生下孩子,應該要用愛做一輩子的聯結,而不是仇視對方。

    如果說,恨可以像颶風一樣讓生活摧枯拉朽的話,那麼愛,一定有著「起死回生」的力量。

    就像我筆下那可憐悲哀、沉淪在深沉黑暗仇恨中,猶如可怕怪物般的長政,原本他以為復仇是自己活著唯一的目標,也是走出陰暗幽谷的唯一路徑,直到他遇到了永遠以「愛」為出發點去看待每個人的憐,改變了他的想法。

    憐的存在向他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再怎麼悲苦挫折的人生,也能擁有光明和希望。

    愛無限,成了仇恨最終也是唯一的救贖,它能治愈恨所造成的傷害,讓我們找回失落的幸福……

    試著去愛你身邊的每個人吧。

    有了愛,就算可憎之人也會變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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