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朱若水 -【無病呻吟的年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0:45     標題: 朱若水 -【無病呻吟的年代】《全文完》

朱若水 - 無病呻吟的年代

我的名字是ECHO
和我親近的人卻從來不這樣叫我。
大傅就罵我崇洋,
阿光則總是忘了我是有名有姓,
綠意是高中一淘上來的……
吵鬧拌嘴是難免的事,
友誼的果實,
我想,其實是很甜的。
原以為這輩子就和這群寶貝這麼混下去……
誰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1:02

楔子   

  我的名字叫ECHO。

  和我親近的人卻從來不這樣叫我。大傅就罵我崇洋,「好好的中國人取什麼洋名字。」這是他的話。阿光則是忘了我是有名有姓的,總是你你你的鬼叫一通,了不起再加個「喂」。綠意是高中一淘上來的,沿襲舊日的喚法,全名的第一個字,蘇,大蘇。我比她大了九個月又十七天。

  吵鬧拌嘴是難免的事,友誼的果實,我想,其實是很甜的。原以為這輩子就和這群寶貝這麼混下去——誰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我一直不敢想。該來的,卻還是來了。

  那是五月,陽光耀眼、令人頹廢自卑的黃道大吉日,我們在行天宮。大傅神色黯然、鬱鬱寡歡的,不是我一向熟悉的神采飛揚。

  我指指欄內,問他是否一起入殿朝拜。他不答,只是一勁地瞧著我,像是有什麼難堪的秘密梗在胸口中,神情明白地擺露出無限的心事,卻偏偏什麼也不說,相對和我默默無言。

  夏天過後,我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告別式,差勁得連一聲"再見"也沒有。

  怎麼會這樣?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1:25

第一章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艷陽天,陽光熱情得像是要將人蒸發掉。我拎著一袋子的小說和天文雜誌,隨著公車搖搖晃晃地四處招搖。

  車子空空蕩蕩的,像是專門為我而開,在冷風的吹拂下,我懶懶舒適地躺眠著。直到在一處濱海十站,紅男綠女一群帶上來一車子的聒噪喧嘩,才打破我轄下領域的清明靜謐。

  我一個人佔了雙人卡座﹐那群蠻人中﹐有個神氣的傢伙看我座旁有空﹐大刺刺的﹐一屁股坐在我那袋心愛的書本上。我眼睛眨也沒眨一下﹐沒事人般﹐伸手從他屁股底下﹐把那袋書拉出來﹐看都沒看對方一眼。

  不用看我也知道﹐準時個粗魯﹑沒氣質﹑沒教養的野蠻人。我始終把視線鎖定在窗外如畫的風景上﹐不受座旁誇張的聲浪影響﹐沉湎在自己的心緒往事中。

  車子近入市區了﹐我準備下車﹐微微挪動著身子﹐暗示座旁的人起身相讓。那傢伙﹐不曉得是遲鈍過人﹐還是故意作弄﹐兩腿伸得長長的﹐一副大刺刺的姿態﹐動也不動﹐囂張得不得了。

  我站起來﹐看著座旁的傢伙﹐說聲"對不起"﹐示意他挪出空間讓我走出座位。他抬起頭衝我一笑﹐神情放肆﹐毫無忌彈﹐像邪惡的撒旦。

  「嗨!你終於正眼看我一眼了。我叫傅自有﹐很高興認識你。」

  我瞪著他﹐不相信他竟會如此張狂﹐一時間不知如何招架﹐神情由冷漠而木楞﹐狼狽地呆坐在座位上。

  他看穿我的狼狽﹐更為得意猖狂﹐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退到走道﹐然後看著我﹐露出一口陰深的白牙。我從他身旁穿過﹐清楚地聽見他又重複一遍那一句放肆的詞語﹐口氣強橫﹐充滿了自信。

  我下了車﹐站在站牌下﹐看著公車絕塵而去。去他的陽光底下無鮮事﹐鬼才高興認識這種野蠻人!曬得一身古銅色的肌膚想證明什麼?尤其那雙眼﹐在霸氣的濃眉襯托下﹐不僅銳利刺人﹐更且張熾著猖狂的氣焰﹐令人聯想到梟雄霸王之類的不愉快——-我討厭自信太滿的人﹐這種人﹐自我意識過甚﹐不會懂得別人的落拓和失意。

  我歎口氣﹐抬頭看了天空一眼。去年秋天大病一場﹐蒼白閒散了一年﹐養成我孤僻冷漠的性格。雖然準備夏天過後﹐重新開始西瓜皮的生涯﹐心裡卻極度的不平衡﹐自卑又閉塞。那夢饜般的一年啊——唉!生病不是我故意招惹的﹐難過痛苦卻必須由我自己承受。在同年健康快樂的友伴有各自應循的軌道﹐而我卻只能對天無助的歎息。我永遠忘不了那筆心般粗的針筒﹐插入我裸背抽取肺部積水時的那種痛楚——我大聲哭﹐可是肺膜炎為什麼要抽取肺部積水﹐至今我仍不明白。

  後來承蒙上天厚愛﹐又染上了肺病﹐咳血成絲﹐十足的病態美人。然而醫生並不因我紅顏多愁﹐而對我有多一絲的憐憫﹐在他們眼裡﹐我只是一具腐敗﹑染了病菌的實驗體。

  那一年﹐造成我對天空無名的熱愛﹐覺得無情的是人不是天。在繁星點點的夜裡﹐我想像自己是天上星曲下凡﹐落入凡間為的是歷劫與償還﹐雖然黑星當道﹐但我相信﹐這宇宙終會還我一身的光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1:43

第二章   

  認識大傅,是我蒼白時期的一大轉折點。大傅是樂觀﹑自信﹑行動力極強的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學會了抬頭挺胸﹑昂首闊步﹔放學等車的時候﹐也不再自卑瑟縮地躲在天橋的陰影處。

  雖然初相見時﹐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再相逢後﹐傅自有﹐那野蠻無禮的傢伙﹐卻勾起了我遺忘已久的笑聲﹐偶爾﹐讓我覺得﹐其實我還是很青春。

  還是在公車上。當我跟前座位那人拉鈴下車後﹐我尚在考慮是否接收這個空位﹐一道黑影就粗蠻地填塞了那個空間。這舉動勾起了我的好奇﹐我不禁看了那人一眼:濃眉﹑大眼﹑陰深的白牙。我看了一眼又一眼﹐那傢伙制服左胸上﹐金線繡三個大字﹐傅自有。

  「嗨!想起來了吧?!」還是那種囂張猖狂的氣焰。

  我盯著他﹐實在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理由使得他自信到這種狂妄﹑令人生厭的地步!

  「你不用這樣盯著我看﹐」他輕鬆一笑。「我不會臉紅的﹐更不會害羞。」

  這點我相信﹐這傢伙的皮下脂肪特別厚﹐血色暈漾不到臉皮上的。

  這時他身旁的乘客起身離開﹐他挪進去﹐拍拍他留下的空間對我說:

  「坐下吧!」

  我不動﹐他拉住我書包的肩帶﹐連帶將人拉進他座位旁。我對他怒目相向﹐他根本不理睬﹐曖昧地對著我笑:

  「K女的?我們真是門當戶對。叫什麼名字?」

  我抿著嘴﹐不睬他。他探頭過來﹐詭異的笑容始終籠罩在我左右﹐怎麼也擺脫不了。

  「不說話?嘿!有性格!我就是喜歡有個性的女孩﹐果然沒看錯!」他跟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料準我躲不掉﹐自顧自地講個沒完。「我是K中高二一班﹐傅自有﹐你知道的。叫我大傅就可以﹐很高興認識你。」

  他斷定我一定記得他﹐一定知道他是誰﹐言談舉止間毫不掩飾這種自信。我也不否認﹐可是看著刺眼﹐冷淡地回了一句:

  「我並不高興認識你。」

  他認真地研究我幾眼﹐意外的﹐竟不再有話。我狐疑地看著他﹐他回望我﹐目光炯炯﹐閃著幾分霸氣。

  待我別過頭﹐無聊地聽著公車引擎的噪音時﹐他才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極其可惡﹐卻像看穿我心事的自負語句。

  「說謊!」他說﹐眼神是斜睨著我﹐神情卻像在責備情人般的親密輕佻。

  我呆住了﹐又羞又怒﹐卻又不由自主笑出來﹐覺得真荒唐。他順勢拂了拂我因笑顫動而垂落在額前的髮絲﹐老朋友一般﹐笑開了。

  就這樣相識了﹐戲劇般的傳奇。我並不相信偶然﹐可是這人間﹐常有太多令我措手不及的驚奇﹐我無法解釋究竟是運或者命——

  反正是相遇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1:58

第三章   

  女中的歲月平穩沉靜﹐每個今日延續相同的昨日﹐日子一成不變﹐不起一絲漣漪﹐除了考試﹐外加吃飯和聊天。新鮮的是同學口中永不疲憊的題材興致:成績﹑明星﹑運動員﹐還有男朋友。

  每次聽見她們這樣的親春﹐我總頹喪的吃不下飯﹐唉聲歎氣起自己早凋的童情。投讀女中﹐並不是我衷心的想望﹐我只是脫離不了中學的臍帶﹐隨便抓附可供容身的倚靠。可是——老天!彼此才相差幾季的青春﹐我還不到十七歲啊!怎麼感覺上﹐我竟可恥地沉澱著這許多的滄桑。

  綠意第一眼看到我﹐就是這樣說的。她說﹐你看起來好像歷盡滄桑。儘管這句話這樣的傷人﹐我們的情誼卻從這裡開始。

  綠意活潑﹑聰慧又樂觀進取﹐人緣也好﹐交際四面八方﹔我則完全屬類負面個性:陰沉﹑孤僻﹑不合群。二人相交﹐卻又安然。呆呆常疑惑地看著我說:「真不懂你和那個夏綠意是怎麼湊和上的!」

  好呆呆﹐我也不懂。

  呆呆連著三年才考上女中﹐資格比我還老﹐但是她從來不想自卑頹廢的事﹐以居禮夫人為榜樣﹐一心只想在科學界上佔有一席之地。

  我們二人常常遠離「午餐會報」﹐爬上五樓頂﹐看著那個個案特地由省中轉學而來﹐為了市立游泳池就在女中旁邊﹐好就近練習的游泳國手﹐很帥氣的背著背包和指導老師朝著校門口走去。不知怎地﹐看著他的身影由眼痕逐漸退去﹐總有一絲淡淡的﹑說不出的惆悵。那時我高一﹐那個國手高三﹐未來對我而言﹐是太渺茫。

  我總那樣﹐趴在樓牆上﹐看癡了過去﹐呆呆每每總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而我﹐也總是抬頭對她無言微笑﹐沉默地走下樓。

  好呆呆﹐你能瞭解我心中多少憂和愁?

  「別這樣一副頹喪的樣子!你這樣子﹐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是不能改變什麼。」我說:「可是忍不住心裡難過。」

  呆呆嚴肅地看著我。

  「難過?為什麼?為那你構不到的背影?撩撥不了的美夢?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世事滄桑大夢?」

  「唉!你不懂。」我歎了一口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2:12

第四章   

  高中的生活,並沒有想像的愜意,沈重的課業壓力如魅影隨形,催迫著一場無知荒謬的鬧劇。可是,每個人都那麼認真的對待,我憑什麼編斥這一切只是一場荒謬無知的鬧劇?!

  我低著頭,倚著天橋的水泥梯牆,大傅站在我身邊,也倚牆而立。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常碰巧的在放學等車的時候相遇。他還是那種囂張氣焰每次看見我眉頭緊縮,就伸手撫平我的額頭,說:

  「年紀輕輕的,皺什麼眉頭!」然後兩手扯捏我的臉頰,「來,笑一個!」

  我每每因他這個舉動,暫時放棄心中的悲哀。

  可是,我實在不懂,像大傅這樣明亮的男孩,怎麼會不怕麻煩,牽連上我這不協調的女孩。照他的說法,初相見,對我的印象是——冷漠僻傲,無視身旁子的人。都這樣說了,怎麼還會——

  「唉,這你就不懂。那該死的一眼,讓我一見驚艷,忐忑不安的,我不追到手怎麼會甘心!」

  是嗎?是這樣嗎?可是他的態度多輕鬆,一點也沒有「忐忑不安」的樣子。

  「在想什麼?」大傅問。

  我抬起頭,仰望著他。大傅長得好高——-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們每次這樣恰巧遇到,是不是都是巧合?」

  「當然不是!」那種令人不安的自信又出現了。「你還當真以為世間事都那麼湊巧,處處是偶然啊!我是刻意先到這裡等你的。」

  他說的坦白,我反倒無言以對。

  「怎麼不說話?不高興?」

  「沒有。」我對他笑了笑。

  「既然沒有不高興,就不要這副頹喪的樣子,你呀——」他伸手扣擁著我的肩頸,用力一帶,哥倆好的和我相擁靠。「就是太孤僻了!一點都不活潑可愛。」

  「別鬧了!」我拉開他的手。「我本來就不活潑,也不可愛。」

  「可是美麗。」他接口說道,不正經的,呼吸一樣的隨便。「知道嗎?你讓我驚為天人,可惜就是不健康,感覺病懨懨的。」

  從他的語氣,我聽不出詞意的真假。我重新靠著樓梯邊牆,好一會才說:

  「我是生過二場大病!」

  「哦?」

  「肺膜炎,醫生這麼說的。」我覺得心煩意躁起來。

  「可是既然治好了,就應該沒有什麼後遺症。」大傅聳聳肩,不當一回事。

  「你不懂。」我打斷他的話,更煩躁了。「我後來又染上肺病。」

  「肺病?」他看著我,像是這二個字,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我用力點頭。

  「是的,肺病。」

  他輕呼了一口氣說:

  「難怪你這麼不健康。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笑了,為他這句單純的告白。雖然承諾這回事,並不代表絕對的天長地久,可是誓言裡包含的真情,卻值得典藏與收守。

  大傅這單純的告白,我想,算得上是承諾。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2:27

第五章   

  我想,我是有著三面的人:大傅面前一面,學校裡一面,陌生的人眼裡看的,又是一面。

  大傅總是那樣樂觀又自信,在他面前,我總不自覺地藏起頹喪、多愁的心緒,陪著他大聲地放聲郎笑。可是,笑聲過後,我總覺得好累,累得不想多話。而他的朋友也都是一些青春得叫我自卑的天真男女,個個皆若天之驕子,得天獨厚地不懂得什麼叫惱和憂愁。有個女的甚至盯著我說:

  「你好像很不快樂。有什麼事告訴大傅就好,大博很棒的!」

  天真無慮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種可恥了!可是,在他們眼中呢?我何嘗不是蒼老的叫人不自在。

  平常的日子,陌生人眼中,只能看得到我冷漠僻傲的假面,孤僻得難以接近。我真正的一面,我想,還是趴在五樓頂的樓牆上,默默看著那個游泳國手的背影時的那個不快樂的靈魂。

  呆呆卻說,人本來就是多面的,每張面孔因應人與人之間的互勤,都扮演著適當的角色。

  她說她也是三面人,家裡—面、朋友面前—面,紅塵裡又是—面。

  又說,有面可分的人是幸福的,沒面可分的人,血管裡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都不可靠。

  她沒說她是幸福的。

  我沒說什麼。

  好呆呆,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自然無法給我肯定的答案。人有太多面,其實是可悲的,因為,那樣負了自己的心。喜笑悲愁都是好,只要不欺騙自己,誠實地面對自己就好。可是,我不但欺騙了大傅,也欺騙了自己。

  「別想這麼多了!奢望『不負』,談何容易!」呆呆安慰我。

  我低歎一聲,注視著校門口的方向,那個游泳國手,穿著一襲天藍的襯衫,顯明地跳躍在我的眼瞼中。

  呆呆看穿我的心事,等天藍色的襯衫消失在盡頭以後,才開口說:

  「別歎氣了。你如果以這份心思去交換現實的夢,也許還可能來得真切些。」

  說完,自顧轉身走下樓。我又趴在樓牆一會,感受到陽光不妥協的刺熱以後,才無奈地離開。

  才踏進教室,綠意春花般的笑靨就圍兜上來。她的笑顏,不染一點憂慮的雜質,更加彰顯出我過早的衰老。

  第一次見面,從來沒看過古典小說的她,居然有本事和我談了三小時的「紅樓夢」。我能說什麼?只好將它解釋作自我信心過剩。(此『剩』字,意在諷刺,請勿更改作『盛』)

  她和大傅倒是挺相稱的一類,同樣地樂觀開朗無慮,同樣地對自己信心十足。

  所以,下課後,當她愉快地和我隨行,我自然地將她引至大傅的面前。他們兩人先是彼此客套,及至一番交談後,才發現彼此個性興致相投,合該是生來相逢的。大傅喜歡滲入人群裡的那種聳動,綠意也喜歡逛街,四處遊樂;大傅熱衷各項體能運勁,綠意也極愛各式令人健美的活動。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綠意不愛看暴力血腥刺激等恐怖動作片,而這,偏偏是大傅極欣賞的。

  兩人聊得忘我,還是綠意心細,注意到一旁保持沈默的我。我倒無所謂,本來就插不進他們的話題,倒是我第一次看大傅和別的女孩談得這麼興高采烈。

  「大蘇,你怎麼都不說話?」綠意怯怯,有點擔心的問。

  我還沒回答,大傅就難兄難弟般,戲謔地從背後勾住我的脖子,臉頰貼在我頰旁,親暱地笑說:

  「她啊!悶葫蘆一個!每次講不到三句話就嫌累。你說,她在學校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綠意淺淺一笑,算作回答。我從她眼中看到一份約略的不自在。我擺脫大傅的雙臂,摸摸頸子,假意疼痛,大傅偏偏遲鈍得不懂暗示,又勾搭上來,這次扣的更緊。

  「少誇張了!這麼點力就會痛?我知道你沒有那麼脆弱,少害我擔心。」說著,往我頭上輕輕一敲,算是懲罰。

  還好這時車子來了,他不得不放開我。一上了車,他又接續起剛剛和綠意中斷的話題,兩人又復興高彩烈起來。

  我靜靜地注視前方,看著浮映在車窗中的自己,在青白的日光燈掩映下,蒼白遙遠得宛如遠久世紀的人,虛夢幻象般的不真實,沒有一絲生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2:44

第六章   

  風往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舟蚱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趴靠著頂樓牆,越念著這闕詞,心裡越覺得蒼涼無依起來。唉!再這樣抑鬱憂結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被哀愁腐蝕浸死的。究竟是什麼樣哀慟的前塵忘事,令我這樣的不愉快?那一場大病嗎?那一年的寂寞挫折嗎?還是對這人世悲觀無所戀棧的自甘墮落?

  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美好已逝的過往,供我日日哀愁憑弔,可是,這闕「武陵春」念來,卻句句那樣牽動我潛在的失意落寞。

  我其實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不快樂墊了底,使我在滄桑之外,多加了一筆灰調的色彩。

  大病之後的晦暗,應該早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散失無蹤。可是我刻意齊耳剪短,醜陋得一如一菌黑香菇的馬桶蓋,卻並沒有因此讓我的心境清淨開朗。那些早已化入塵埃的過往,依舊無形的將我框入所有的憂愁無奈之中。長髮為君留,綰住的是一圈圈的情意和相思,然而,即使我剪去了這一束象徵過往所有的恩怨與不平,依舊揮卻不去一腔的牽絆。

  庸人自擾。也許吧!青春最大的毛病,就在於這些似是而非的憂鬱矛盾中。雖說憂愁不必有什麼名目,畢竟我還不到十七歲,難以承受這麼多無以名狀的哀愁。更何況,那一場大病,足使我黯然鬱結許久。年少的歲月裡,容不得太多蒼白的記憶,這陽光,如何怪罪我幽歎太多!

  陽光的日子,對我來說,不是很愉快的記憶。可是,我很愛這一方晴朗高闊的長空,深邃得像夢一樣,藍色的迷濛裡,有種柔和,撫平我心中淌血的傷口。

  我想,我一定是天上星宿下凡,才會這麼眷戀這一片長天。謫居在這地球上,並不是我最後的方向,下凡當是為歷劫與償還——某種前世的債吧?我不知道。

  呆呆嘲笑我,被太陽曬昏了頭,大夢亂做。我倚著樓牆,兀自想著關於前世的揣測,一邊漫望著遠山和穹蒼。已經快上課了,那游泳國手的身影,卻還未出現。

  呆呆嫌陽光躁熱,躲在陰涼處背數學公式,剩下我在牆頭忠實的守候。說來好笑,我連那游泳國手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竟然這樣荒唐的癡迷。其實,每次看到他遠淡的背影,並沒有甜蜜的喜悅,相反的,總是淡淡的惆悵與難過。可是,真的不知為什麼,他對我來說,像神話一樣的美麗。每天我爬上高樓,除了接近這一片高闊的藍空,更多的是為了看他如畫的背影。他的身影早凝入我的眼眶中,每一幀角度,都成了張張動人的畫作。

  上課鐘響了,呆呆丟下我,自己先回教室。我對天長歎一聲,低下頭,卻正好對住他仰望頂樓上空的身影姿態。我貪戀地看著。我熟悉的一直是他的背影,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著他,雖然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他是是否看見了我,距離這麼遠,即使看見了也枉然。

  我正又想歎氣時,他突然朝頂樓的方向揮揮手,然後指導老師就出現了,他旋即轉過身,和指導老師並肩走向校門口。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霧濕了眼,不爭氣地掉了幾顆眼淚。

  回到教室,呆呆見了我,劈頭就問:

  「怎麼了?眼眶紅紅的?」

  我隨意一笑,回答說:「沒什麼,只是灑了幾滴眼淚。」

  她支著頭,認真地研究我,突然說:

  「我覺得你越看越不像這現世的人,倒像是小說漫畫中的主角,找錯時空,投錯年代。現代的人,誰像你這樣多愁善感,又無病呻吟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正常?」我笑問。

  「這倒不是,」她笑說:「只是覺得你挺奇怪的,這麼多愁不完的閒事,又全是些不關痛癢的。同樣的青眷,我真不懂,何以你會和這些人差這麼多!」說著,呆呆直起身子,環顧週遭一眼。

  我不禁又笑了。

  「那你呢?」我說:「你自己不也老氣橫秋的。同樣的青春,何以你也會和這些人差這麼多?」

  「我——」呆呆一時語塞,無辭以對,末了罵了我一句「狡猾」。

  好呆呆,究霓讀懂了一點我的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3:03

第七章   

  促秋天氣感覺上雖然依舊悶熱,池水卻已微寒。尤其當秋風掠過以後,吹皺一池秋水,波痕粼粼,撩撥上身,冷不防一陣涼意泛遍全身。

  瘳胖卻偏要我們在這時候熱身下水。

  廖胖科班出身,田徑、籃球、游泳,無一不精。長得粗粗壯壯的,皮膚黑得發亮,一望便知是驍勇善戰一類的健將。據他自己說,年輕的時候,是某項國際性竟賽,蝶泳記錄的保持人。天知道是真是假,可是他一副神氣活現,驕傲自滿的模樣。每次體育課,還未整隊就先叫我們跑上二百公尺,還一邊吆喝著:「跑快點!你們這群窩囊廢!」待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集合地時,他就一臉鄙夷,譏諷我們全是一群軟腳蝦。

  夏日炎炎正好戲水的時候,他偏偏要我們在風沙塵土張揚的裂日下,練習什麼見鬼的…「三步上籃」、「擦版進籃」;再跑上個二、三百公尺「意思,意思」。現在秋意漸濃,寒意逐日上身,他才要我們下水健身,還規定,學期體育成績就以游泳考績計算,最低下限不得少過二十五公尺。

  商鞅變法也沒有這麼苛刻,廖胖這一招著實陰狠又毒辣。消息一發佈,就有好幾人愁眉苦臉的,大歎所遇非人,偏偏又無可奈何。

  我也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我因為肺病一場,咳嗽成疾,所以氣管一直不好,稍一受塞,便容易虛弱帶病。因此,一直不近水。這算是個秘密,從未為人探觸過——除了大傅。因為有所別衷,算不上單純的旱鴨子,廖胖這一招,遂成了我此際最大的難題。

  我總以為廖胖是故意整我們的,綠意卻不以為然。她說:

  「你怎麼會這樣揣測別人的心意?」

  言下之意,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是吧!體弱多病的苦,是健康適意的綠意難以將心比心的。

  好呆呆和我同一陣線聯盟,批判廖胖的不近人情。她倒不是旱鴨子怕水,大概是隱約看出我的難處,為我做一點心理建設,雖然模模糊糊的。

  游泳課假市立游泳池上課。燈光掩映在池水裡,光影昏渺,很有一種波光粼粼、瀲灩光耀的味道,像極了暮色中靜謐幽邈的湖光水色。

  一連二次游泳課,我都混在一旁見習。廖胖說話了:

  「你們不要躲在那裡裡混!到時候游不到二十五公尺,等著明年再念一次一年級,混個遇癮。」

  口氣極度盡威脅之能事,我在一旁聽得尤心忡忡。

  放學以後,在車站遇見大傅。好些天沒看到他了,下課後拖延,總是晚了一二步。

  他遞給我—枝冰棒,自己卻先咬了—口。

  「又怎麼了?每次見到你,都沒什麼好臉色!」說著,又將我手上的冰棒咬去一大口。

  「沒什麼。」我把手縮回來,將他推開。「你這到底是要給我吃的,還是給好看的?都被你咬去一大半了,我還吃什麼?」

  「誰叫你動作慢!我本來還打算自己留著吃的。」說完,嘴巴又湊上來了,我忙把他的臉擋開,搶空咬了一大口,然後才把剩下的給他。

  他接過去,一直舔到剩下一根冰棒骨。我看著他,覺得好笑,真貪吃到這種地步!他把冰棒骨丟掉,隨口問說:

  「聽說你們期末體育考游泳?」

  「你怎麼知道?」我覺得奇怪,我又沒告訴過他。

  「聽你那個同學說的。」他雙手交疊在腦後,往天橋邊牆一靠,愜意又自在。

  「我在這裡遇見她一、二次。她還真有意思,我們還挺聊得來的!」

  這倒真是消息,只是不明白綠意為什麼沒說。大概她覺得不好意思或是無所謂。

  「嘿!我還聽說,你每回都躲在一旁像株大壁花。」大傅邪惡的笑開臉,將我拉到他身旁。「要不要我教你?」

  大傅不知道我不下水的真正因由,還當真以為我是單純的水盲,我也不想多加解釋,只是搖頭。

  他看我搖頭,書包一甩,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然後姿勢一整,右腿跨過左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透視著我,濃眉粗魯又霸氣。

  「不願意?」他說,眉毛一揚,口氣是慣有的跋扈誇張。「你這傢伙真不知好歹,不懂得感激!要不是看你長得漂亮,我才懶得理你。你知不知道,訓練一隻旱鴨子,要浪費多少時間、精神、力氣嗎?」

  「誰說我不會游泳來著?」我說,唇角一揚,大傅霸王的氣焰總是很唬人的。

  他沒有說什麼,卻以絕對不信任,懷疑的眼光瞅著我,算是回答。

  事實上,我的童年棲息在東海岸。那些燦爛輝煌的夏天,常常梭游在太平洋的海水中,從一個礁石,游搭至另一個礁巖,厚顏地與海中的魚群爭艷。只是離開東海岸以後,我漸漸忘記海的面貌,又大病一場,就此斷絕水的誘惑。

  我不知道,童年的記憶是否會重新展現在成長後的肢體上;也不知道,入水後,肢體僵硬的搖動,是否可以喚回昔日那些適應水波的自然動作。我對水的記憶是那麼的陌生,我真怕,我會消失在這一片波光粼粼中。

  然而,我最大的憂慮還是怕近水受寒後,可能引起的帶病咳嗽。一場病痛,徹底改變了我的體質與性格。動不動就輕易受病的身體,讓我自然遠離人群的歡樂;而孤乖不合群,更加深了我人際關係的坎坷,以致對自身絕望的墮落與自暴自棄。

  儘管我將自己想像是天上星曲下凡,為歷劫難與償還,可是大傅畢竟不是蓬萊仙山天人落凡,對於我幽歎多愁的本質,他也是無能為力。

  雖然我學會了抬頭挺胸,學會了昂首闊步,那又如何呢?我需要的是,有人為我解答,一切的懵懂。

  呆呆罵我是為賦新辭強說愁。

  「你到底想要什麼答案?天為何生?地為何滅?何以生命無盡的輪迥?還是地球什麼自己轉動?生命的虛無與飄緲,那些存在主義的信徒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你又何德何能,占卜出個什麼究竟與大概?」

  「我——」

  「你!你什麼?!你不過是個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構造成的低等生物。吃喝拉撤睡就夠你煩惱了,還管什麼尼采與上帝、地球自轉與公轉。醒醒吧!你這顆豬腦袋。沒有你,太陽一樣打東邊出來,打西邊下山。你為什麼不能實際一點,正視自己的立場與處境,擺脫那些形而上、抽像至極度、腐蝕人心的垃圾。」

  「我——」

  「我知道,」她再次打斷我的話:「這世間沒有什麼絕對的,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滄海桑田,榮華也可能轉眼成淒涼。可是,過日子,你畢竟得落實在吃飯睡覺中,落實在考試、前途的煩惱中。別讓那些什麼鬼主義之流的人給騙了,他們個個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屈服在歷史的洪流中,而世界並沒有因為他們偉大崇高的主義理論而變得更好、更純淨。你可以有所信仰,但拜託,不要走火入魔。殉情也要有個代價,更何況是你那些個不明不白的愁啊憂的。」

  好呆呆就是看不慣我這頹廢樣,哪裡知道,我並不是單純的少年不識愁,憂上一層樓。我只是,只是——唉!怎生說!我只是——本命吧—大概上輩於太無憂無愁,這一世,才這麼多的煩憂。

  呆呆說的實在沒錯,過日子,畢竟還是得落實在吃飯和睡覺上,想太多雜七雜八,不過憑空添愁加憂,成就不了什麼的。

  我抬頭,對大傅柔媚一笑,他避開我的笑顏,雙手插入口袋,下意識地踢著腳邊的石塊。

  「生氣了?」我輕聲問。

  「沒有。」他粗聲地回答。「既然你心裡都有了底,我還窮操心些什麼?」

  「我——」

  「嚕嗦!」他用力一踢,把腳旁的石子踢得遠遠的,石子滾落到馬路中間,被駛過的車子,「吱」一聲,輾得粉碎。然後他轉過身,背對我,大步走開,一邊又大聲說:

  「走吧!」

  顯然我是傷到他的自尊了。這傢伙,大男人色彩思想那麼濃厚,渾身氣焰,叫我莫可奈何。

  我只好乖乖地小跑步跟在他身後。他一邊走,一邊忿恨地踢著路旁的碎石頭,口裡喃喃低語。「該死」、「可惡」的詛咒。大概氣得出神,不小心踢到大石塊,踢傷了腳踝。我看見他突然蹲下身,極度力忍住疼痛。

  「還好吧?」我跟著蹲在他身邊,輕聲地問候。

  「嚕嗦!」他再次回我這一句粗魯,隨即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我任由他發著脾氣,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未了,他終於轉頭頭,大力在我頭上一敲,說:

  「你這個該死、可惡的傢伙!」

  「不氣了?」我的回答,依舊是笑。

  「不氣?!」他瞪大眼睛,粗聲粗氣的。「我還真想掐死你算了!第一次自告奮勇,你就這樣拒絕我,太不夠意思了吧?」

  「別這麼誇張!」我笑說:「只不過是不跟你學游泳而已,你顯然是藉題發揮,誇大你的脾氣。」

  大傅看著我,又看看街頭,然後才低聲說:

  「我的確是藉題發揮,我受不了被你拒絕的難堪。」

  「這算什麈難堪?」我不以為然:「你就是自我意識太強,才會有這些不必要的情緒發生。」

  「就算是吧!我不容許有人拒絕我,尤其是你——」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一瞬間,一向跋扈張揚的臉龐,似乎瀰漫上了一層溫柔的色彩,但隨即就隱略無蹤。

  他粗暴地把手移開,像是心煩意亂,又繼續往前走,我趕忙眼在他身後。他突然停下腳步,我收勢不及,撞在他身上。他由身後抓住我的手,環過他的腰際,鄭重地警告我說:

  「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下一次,絕對不允許你再有任何拒絕我的言詞或動作。」

  這就是大傅,霸氣十足的大男人主義信徒,虎豹小霸王一個。

  我能多說什麼?反正是相逢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3:19

第八章   

  午休的時候,我正要上頂樓,綠意叫住我。

  「大蘇,你上哪?」

  「頂樓。有事嗎?」

  「頂樓?你不厭啊?我看你天天往外跑,還以為你發現什麼好地方,原來是頂樓——」綠意邊說邊搖頭,一副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議的模樣。

  「好了!」我看著好笑:「到底找我什麼事?」

  「這個星期天和K中高二一班的聯誼,你去不去?」

  我搖頭。

  「怎麼不去?你朋友——那個傅自有,不也在那一班?」

  這我倒沒注意,大傅像是說過,他是K中高二一班的。

  「你參加嗎?」我問。

  綠意點頭。

  「這樣剛好,」我開玩笑說:「你幫我多看著他,防範他情花四播,算是監視。」

  「你怎麼對人這麼多的懷疑?」綠意說。

  綠意並不真正瞭解我,而我對許多事,又懶得多加解釋,我們在認知上有很大的誤差。

  「算是我說錯。」,我說:「不過,大傅說過,他跟你還滿聊得來的。」

  「是嗎?他真的這樣說?」綠意的口氣,明顯的不信任。

  我含笑點頭。

  「我倒不這樣覺得。傅自有這個人,氣焰太盛,太過於自信,我真懷疑,你怎麼受得了?」

  我微笑不語,往頂樓的方向走去。綠意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的鋒芒,也是同樣的對自己信心滿滿。也許她少了大傅跋扈的張揚,可是,那氣焰,同樣的令人灼傷。

  雖然這樣,我還是期待和她之間,友情的發展。我和呆呆也許更為投合,但不可否認的,綠意有她的優點。除了理直氣壯,她的自信與天真無畏也都是我響往的對象。

  這時節,陽光雖然已經不再那麼囂張,但從樓梯處乍走入頂樓空曠的陽光籠罩中,一剎時,還是眼花撩亂,分不清方向,舉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花花的空茫。

  我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感覺得到地球在自轉。—陣昏眩過後,我才又重新張開眼睛,朝樓牆走過去。

  我靠著牆,軟軟地趴在上頭。日暈眺望起來,是那樣神秘華貴,充滿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離奇。然而科學家研究說,南極上空臭氧層破了一個大洞,紫外線輻射正以絕高的姿態爭相蠢蠢欲動。對那些愛漂亮和怕死的人來說,陽光從此照來,也許不再是那麼的溫柔。

  我也怕死,也愛漂亮。可是,這當口,日光這種溫觸,懶洋洋的,叫人好捨不得。這和那些貪嗜杯中物的人心理是一樣的,明知酒是沾不得,可是三杯下肚以後,意與風發起來,摘星撈月的,多少豪情壯志慨然而生,高聲放歌「且樂生前一杯酒」,什麼病痛躊躇和挫折全都擱在一旁蒙塵去,不愁。

  我暗自偷笑。是啊!李白不早說了: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況且,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自古多少墨客騷人,追求的就這三杯下肚後的解放——

  或說是不負己心吧!所有的任性與驕縱,為的,不就是不負自己的心嗎?所以,大醉後,依然豪飲,落拓挫折處,仍舊不改其志。甚至,我愛這陽光暖暖懶懶的溫觸,這不捨,為的還是「不負」這二字的執著。

  唉—休說!我到底又懂什麼?

  呆呆每次見了我,每要罵我頹廢、無病呻吟!

  「這世界既有它遵循的軌道,既定的秩序,你做什麼破壞這一切既定的平衡!」

  「話是這麼說沒措,可是,好呆呆,你有沒有想過,軌跡以外呢?軌跡以外的世界是怎麼運轉的?」

  大根六十年代盛行的嬉皮主義,都和我有著相同的迷惑,所以他們反,對什麼都反,結果仍得不到什麼具體的結果或者答案,反而陷入大麻的煙霧氤氳中。

  誰知道呢?!也只是也許。

  我趴在牆頭,不理會曝光的撥弄,等著那幀熟悉的背影出現。

  一秒、十秒、一分鐘、十分鐘過去了,樓牆下的風景並沒有因為我癡情的等待而見憐,填補上那一段空白。

  老天!我究竟在憧憬些什麼?

  我把臉埋在衣袖中,頹喪而無生氣。

  等待是一件累人的事。它凝聚了我所有的渴盼,卻回覆我毫無道理的失望。

  我緩緩抬起頭,無力地垂下眼瞼,有個人站在花圃上對我招手。

  是的,是在對我揮手。我看清楚是他的身影,也舉起手拚命地朝他揮動。他好像笑了,雙手圍在嘴旁,像是在對我說什麼,我聽不見,然後,他又揮手,我也拚命揮手,兩個人,成就了一幅最動人的風景。

  我仍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與其對一個名字相思,不如記憶那一幀晨美麗的風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3:35

第九章   

  換好泳裝,走出更衣室的時候,廖胖肥胖的身軀,土墩一樣,橫互在前頭,趕鴨子上架似的,直催我們整隊集合,一邊吆喝著:

  「動作快一點!你們這群軟腳蝦!」

  隊伍裡有人不滿地哼道:

  「死胖子,也不想他自己身上脂肪堆了好幾斤,寒多不用火烤就會生熱,故意挑個寒流趕我們下水,根本是居心不良!」

  那幾天蒙古冷高壓長驅南下,太平洋上空缺乏強勢的暖流牽制,冷氣團盤桓不去,天氣濕冷陰寒,流行性感冒大肆猖獗,傷風咳嗽者不在少數。

  而廖胖卻趕在這時候要我們下水,還振振有辭:

  「別以為我沒過過多天。想當年,攝氏二、三度的低溫,我照樣下水練習。這點冷算什麼!你們就是舒服的日子過太多了,禁不起一點活動,不中用!」

  有一、二一個人,眼淚鼻水實在流得不像話了,請廖胖通融,改日補考。廖胖橫眉一暨,惡聲惡氣的說:

  「你們今天不下水,學期考試就是零分。等著明年再見吧!」

  惡吏當道,善良的老百姓只有忍氣吞聲。

  可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有他欣賞事物的角度。當綠意以極其優美的姿勢捷游過五十公尺時,廖胖多肉的嘴角,擠成一團團的油塊,造作出一朵難看的微笑。

  角落理有人鄙夷地說:

  「死胖子,最好笑掉他的下巴算了!看他神氣得意的樣子,噁心死了!他就只寶貝那個夏綠意,看他對她那個親熱樣,笑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癩蛤蟆一隻!」

  雖然我也很討厭廖胖,雖然她們的矛頭句句都是指向廖胖,但綠意是我的朋友,我不原聽到任何涉及到她的閒言,我還是游開她們那個角落,沿著池畔,半游半走到中線的地方。

  池水真的很冷,剛剛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的一點溫度,因著這一番波動,隨水波的潑散而流失了。我忍不住一直顫抖,喉嚨有點哽塞,心裡知道完了,這回上岸以後,起碼得傷風感冒,咳個—、二個月。

  「要游動,盡量動,這樣才不會冷!」冷不防有個聲音在我耳朵旁響起,接著一雙大手,把我拖離池畔,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游動。

  還好,童年對水的記憶還殘存在肢體當中,雖然還是很生澀,總算還不至於手忙腳亂地亂竄。

  「對!就是這樣。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吧?不會再那麼冷了?」

  聲音很溫和,不過是陌生的。

  「對不起,嚇著你了,看你一直縮在那裡,忍不住就把你拉出來。」他抱歉地笑了笑,很溫煦,絲毫沒有凌人的氣焰。

  「哪裡!我本來以為靜止不動大概比較不冷,那曉得越縮越冷。還好,你拉我出來游動,不然,大概早凍僵了。」我笑著說,莫名其妙地對這個人有著好感。

  他抬頭,看了一眼廖胖那個角落,笑著問:

  「測驗?」

  「嗯。」我點頭,不加思索的說:「要不然,大冬天,傻瓜才會下水冰魚。」

  「啊?!」他歪著腦袋看我,嘴巴張得大大的,笑得很開心。

  我臉紅口吃起來。

  「啊——我——我不是,我不是這個——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我——我的意思是——是——」

  「我知道。」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泳池對岸,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回過頭,對那邊擺擺手。我跟著看往那個方向,眼廉裡卻佔滿他的背影。

  ——啊—這個背影——

  「怎麼了?」他伸出手,玩笑地在我眼前搖晃。

  我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心裡有股莫名的激動。那股激勵毫不安份地在心海裡翻攪洶湧,我覺得有種情緒要氾濫而出,抑制不住,終於脫口而出,聲音卻帶著顫抖:

  「啊—是你吧?寄讀在K女中——」我低聲叫出來。

  他含笑點頭。

  我掩住臉,淚水沾濕了好幾根指頭。

  「果然是你——太好了—」我高興得不知該怎麼說。

  水波粼粼,黃澄澄的波光照亮了許多的心事。我用手臂擦掉淚,抬起頭,鼓起最大的勇氣對他說: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頂樓看著你——看著你甩著背包,走向校門口的背影。也許你覺得我很傻,可是,那卻是我每天最大的渴望。你的背影讓我有種惆悵荒涼的感覺,可是,每次看著,我都覺得好捨不得,有種地老天荒的孤寂感——可是,我還是最愛陽光下,你和天空展延成同一顏色的背影。那風景,凝成了我每日最幸福的渴盼——」

  我說著,眼角不停地溢出淚。不是悲傷,雖然酸酸的。好像多年的心願,今日得以一償。

  他伸出手,撥出我眼角的淚,仍是和煦溫暖的笑容。

  「我知道,」他說:「我都知道,謝謝你這樣看著我。」

  「你知道?」我不禁一呆。

  「你忘了?」他又笑了,好像笑容是他的標誌。「我還對你揮手呢!」

  「可是距離那麼遠,你不可能看清楚是誰的。」

  「不!我看得很清楚。」他搖頭說:「我的視力很好,所以你一來到這裡,我就認出你了。好幾次,你都坐在池邊見習,今天看到你下水,忍不住就過來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深深地感謝上蒼,讓我們這樣的相遇——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蘇,蘇寶惜。」

  「蘇寶惜。」他重複了一遍,咀嚼著,像是在品嚐它的味道。「好名字,讓人寶貝又憐惜。」指著自己說:「我叫沈浩,你別忘記了。」

  沈浩!我怎麼會忘!這樣子的相遇,我怎麼會忘!

  泳池廖胖那邊,叫到我的號碼了,我回頭看一眼。

  「輪到你了吧?」他問,閃爍的笑眼中,映照出我酡紅的臉。

  我含笑點頭,再看他一眼,然後游出兩人凝望的波痕之外,身後衣舊感覺得到他溫煦的目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3:57

第十章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壺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今春延續去冬的嚴寒,東北季風沁寒刺骨,冷氣團一波接一波,我的咳嗽從去年歲末以來,也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這時候,再來詛咒廖胖也無濟於事了。反正本來就是預料中的結果,大概我生來就沒有健康亮麗的命。

  呆呆每愛認真研究我,看我日漸消瘦,她說:

  「你這樣子,越來越有林黛玉之態了。」

  好呆呆,怎麼忘了林黛玉是怎麼紅顏憔悴,孤寂而死的?

  我不要!

  「你別亂說,才不像!我言詞那點像林黛玉那般尖酸刻薄?」

  還有才情啊!林黛玉才冠諸粉佳人,孤高自賞,我一點也比不上。

  呆杲不耐煩,揮揮手,篤定的說:

  「反正都一樣,你們都同樣的不食人間煙火。」

  我歎了一口氣,好呆呆,也許吧!我們都同樣有—段抱著藥罐子惆悵的青春。

  每在這咱時候,我的視線自然就鎖落在綠意的一顰一笑中,內心紛亂糾葛,充滿了不安與苦澀。

  呆呆順著我的視線,跟著眺望綠意好一會,然後說:

  「你這樣看著夏綠意做什麼?羨慕?她的確是很活潑,可惜,自我意識太盛,不會珍惜體諒別人的心。和這種人做朋友,你會受傷太多,終至不堪負荷。」

  「你怎麼說得這麼冷酷?」

  「我只是實話實說。」呆呆換個姿態,遮去我的視線。「我不像你,那麼濫情一點溫情,就相信永遠的天長地久。感情這種現實的東西,你再怎麼珍惜,捨不得,還是敵不過它變質的速度。所謂聚散離合,也只不過是它繁殖的溫床,每次都哭得肝腸寸斷,只是徒然浪費自己的淚水。」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我只是不相信所謂的天長地久。『至情只可酬知己』,我也懂得,可是,知己這東西——」呆呆搖搖頭,有點落寞哀傷。「怎麼求?難——」

  「你也相信知己?」我看著地板,笑問。

  呆呆神情一楞,然後啞然失笑起來。

  「相信,我當然相信。這一世,可相契的知已有三個:一個是剛死的、一個是還未出生的,再一個是亂世流離,迷失在歷史的洪流中。你說,我怎麼會不信呢?」

  「這麼說,我們不算是知己——」我低聲說。

  她訝異地看著我,隨即一甩頭。

  「別把知己的標準訂定那麼低。你說,我們那一點相知相投?我們之間只是一種因果『孽緣』,也許是前世彼此相互虧欠,所以還一世,彼此才會有所糾葛——」她再看我一眼,搖搖頭。「知己?算了吧!這騙人的東西。」

  我不完全相信呆呆說的話,它只不過是蓄意矯飾,掩藏自己內心真正的軟弱。

  否則,她不會跟我說這麼多。可笑的是,我一直以為她從來不理這些個惆悵落寂頹廢無聊的事!

  「愁人莫賂人問愁,說向愁人愁更愁。」這她也知道,所以她一直默默地陪我爬上頂樓,看盡日光山色,卻不提自己什麼。

  我想,頂樓的風和陽光,在她,必定也是感歎良多,只是,她什麼也不說。也許她極度力想跳脫出「愛上層樓」的羈絆,她常說:「如果有憧憬,就放膽去追求。」,無力感很深吧?!否則也不會一次次陪我爬上頂樓,一次次丟下我揖自先離去。

  我看著她浸沐在斜光下的身影,鐘聲在耳邊響起,光暈中的她,隨著鐘聲,逐漸薄消弱終至透明成空,整個身形成了浮在空氣間的一線黑輪廓。她抬頭對我一笑,空氣般的空茫。啊——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全家隨著父親移民到美國。今天是她到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天,希望同學多給它一點鼓勵!」

  這是誰在說話?聲音從那麼渺遠的地方傳來,很不真實,空空洞洞的,像回音

  「蔡黛瑤,上來跟同學說些話吧!」

  啊!是叫呆呆。我看見呆呆順從地走上講台。說些我一點也聽不懂的話。那是呆呆嗎?我覺得好陌生。

  「我知道,離別令人不捨、難過,希望大家彼此努力、鼓勵,相互共勉,創造美好的人生——」

  這又是換誰在說話?陳調的八股。我一直盯著呆呆,努力地想把那些印在腦中的話詞和她之間連成一體的印象。她回視我,無所謂的笑了笑,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好像即將遠去的事,和她一點也不相千。

  日上中天時,我示意她眼我上頂樓。綠意難得要跟,我不許,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走開。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最討厭春天?春天陰霾重重,都是些連內衣也會發霉的日子。還好今天有風有晴有陽光。」呆呆一上頂樓,就仰頭朝向陽光,講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跟著走到她身旁,靠著樓牆。

  「為什麼連我也不說?」

  呆呆滯收住仰天的姿態,緩緩、慢慢地把視線投向前方校門口。

  「說什麼?」地低聲呢喃。

  我提高聲調,有點歇斯底里:

  「說你要休學,不讀了,說你要移民去美國了,說你明天、以後都不會再來了——」我甩甩頭,雙手無力地垂放在樓牆外。「以為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又怎麼樣?」呆呆仍維持地一貫的冷酷。「是朋友就能保證得了永遠的天長地久?是朋友,我說了就能改變這一切既定的事實嗎?是朋友,就不會有什麼死生契闊嗎?你為什麼老是那麼單純,那麼白癡!」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鼻子酸酸的,大概是感冒一直沒有好。

  「沒想到你道麼寡情。」

  「我本來就不多情,你不也知道!何必這時候再編派我寡情少義。」呆呆笑了笑,微微一種落寞。

  好呆呆,我那裡是編派你薄情寡義,我只是、只是——我只是不捨啊!

  「會聯絡吧?」我偷偷抹掉幾滴滾燙的淚。

  呆呆撩潑一下頭髮,把手伸向天空,像是在祈求青天什麼,然後收回搭放在樓牆上頭。

  「不聯絡,誰也不聯絡。」她搖頭。

  我暗歎了一口氣,這回答,本在我預料之中。呆呆一直努力在斬斷和周圍之間所有的牽絆,就像她極度力想跳脫出「愛上層樓」的無奈。

  「你就是染了滿身太多腐化的溫情。」呆呆低頭看著牆頭,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頭的青苔。「『十丈缸塵落成了青苔的記憶』;記得這一句嗎?『京華煙雲』裡頭的。有朝一日總要相忘的,也許對彼此的記憶,還比不上這牆上的青苔。你自己不也曾說過,『用情於人太艱難』,你寧願多愛這一片天空。既然青梅竹馬都只不過是一則迷人的神話,感情這種東西,看透了,也只是腐蝕人心、催淚傷肝的道具。」呆呆說到此,轉頭看著我,神色溫柔,絲毫不是她自己口中那樣的冷漠。

  「你也許覺得我現實薄倖,其實,我只是不讓自己做著太多的美夢。如果今天,我對你、對這一切存著太多的不捨,那我只能緬懷在過去裡,沈澱在過往的時空中。這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過日子,就要落實在柴來油鹽當中。我寧願匍匐在現實的崎嶇中,也不要躲在不切實際的角落裡。」

  她吐口氣,又繼續說:

  「有一天,你總會忘了這一切。相信我,離別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悲哀傷慟。」

  「我不會——」

  她擺一擺手,止住我住下說。

  「很難說,經過時空的阻隔,再深厚的感情,總有一天會淡薄掉,甚至消逝無蹤。距離是一種可怕的阻絕,尤其對所謂的感情更有著絕對的殺傷力。那些說什麼『時空阻絕不了思念』的,都是騙人的屁話。就像過日子,要落實在吃飯睡覺中;談感情,也必先容納在距離當中。隔得太遠,不管曾經怎麼轟轟烈烈過,都很容易恩斷情絕。而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思念的好。」

  「可是,你難道就這麼不相信我?」我實在受不了呆呆這種絕望的語詞——因為真實。

  「我相信你。」呆呆的眼光好深遠。「可是我不相信感情這種東西。」

  「何必自欺欺人呢?」我突熬生氣起來,體內有股莫名的煩躁「你根本就是害怕!對!害怕受傷害!所以,欺騙自己的感覺,斬斷和溫情世界一切的牽連。」

  「沒錯!我是害怕。」令我訝異,呆呆竟然這麼直接的承認自己的情緒。「人既然是互動的關係,我就不免懷疑,吐盡所有的利害親密關係,究竟情深幾許。愛還是有分等級的吧?人與人之間,結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唯有彼此利益相關的,才會糾結成網。所謂緣,不過因應彼此交關的利害才相逢。不然你試試看,斬斷了周邊所有的牽絆,結果是什麼也不剩。」

  「所以你怕,你沒有勇氣面對?」

  「我不是沒有勇氣面對。」呆呆搖頭。「相反的,我提早面對了聚散後的淒涼。只不過,我免除掉了過程的悲痛與傷心。」

  「同樣的,你也阻隔掉了其中的歡樂與真心。」我忍不住說。

  呆呆楞了半晌,隨風撥弄她的秀髮。她的黑髮在風中張揚四起,宛如糾葛成結的網路。

  「也許吧!」她說,臉上泛起一種難以名之的微笑。「也許我是失掉了某些原該有的歡笑,但不管如何,我也避免掉了原該有的悲傷——」

  「算了!」她把話題一轉。「別再談我了。反倒是你,這魔濫情,我真怕那一天你承受不住過多的傷痛,所有的熱情轉而對人的不信任,到頭來傷害的還是你自己。」

  「不會的。」我輕輕笑說:「我也是個寡情種,更何況,用情於人太艱難,我不會輕易付出太多。」

  「那你對夏綠意的事怎麼說?」

  「總是搜投緣!」我歎口氣。「她的個性有我缺少的活力與明朗,我就欣賞她這一點。總要試試看吧?否則,怎麼知道值不值得。」

  呆呆沒再說什麼。我們同時朝樓下望去,眼眸裡出現了那幀熟悉的背影。

  呆呆指著沈浩的背影說:

  「那個憧憬,追求到了嗎?」

  這時候沈浩剛好抬頭朝我們揮揮手,我也輕輕招手,看他轉身離開,然後染開一抹微笑,回答呆呆說:

  「他說他叫沈浩。」

  呆呆對著青天微笑,其中,陽光揮灑奔騰,蜿蜒出一條日光大道,直展伸到沈浩離去的方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4:14

第十一章   

  驪歌高唱的時候,蟬鳴聲同時也叫得響亮。我帶著十三朵黃色的玫瑰花,靜靜在一旁,等候卒業式的結束。

  沈浩雖然在K女中寄讀,這一天當然還是回到原學校參加畢業典禮。不過,他開玩笑說:

  「真可惜,否則這一天,鎂光燈這麼一閃,萬紅叢中一點綠,我可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沈浩偶爾愛說些下傷大雅的玩笑,完全不同於大傅他們那咱語帶誇張,偶爾一點諷刺的新式語言。沈浩臉上總是那種溫溫的笑,不像大傅,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一張侵略性十足的性格臉龐。

  如果追求刺激、追求新鮮的想像,大傅無疑是最好的對象。可是如果渴望安全感,冀望被疼愛的的溫暖,沈浩應該是航行最終的港灣。

  可是,我和沈浩之間談不上這麼親密的關係,他沒有表示過什麼,而在我心裡,他也一直是那幀框在我凝眸中的最美的畫作。這樣就夠了,我寧願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沒有愛情的負擔,卻有無限友愛的歡樂與溫暖。

  典禮大概結束了,禮堂的方向傳來陣陣歡騰的騷動。沈浩夾在退場的畢業生當中,愉快地朝我揮揮手。隊伍還在繼續往前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畢業生遊園一周後,從此就真的和學校再無任何瓜葛了。

  我看著隊伍經過的方向,視線跟著擴張拉遠囊括了整個校園。整個校園看起來很大,卻令人有種侷促的感覺,說不出的局限感。這大概和它悲慘的地理位置有關。這所學校的四周全是高樓大廈,不但遮蔽了廣大一片的天空,連陽光也被阻絕不少。而操場雖然空曠,夾在高樓群廈中,怎麼看就是顯現不出那咱雄闊。登高望遠既望不出賞心悅目的景觀,更甭談那種君臨天下的豪情萬丈。相形之下,K女中周邊那些低矮的建築,以及校門前蜿蜒流過的無名溪流,就將學校原來毫不起眼的建築群烘托出無比的氣勢。如果爬上頂樓,不但可以眺望得遠天和群山,再加上高樓的涼風,豪情壯志就容易油然而生,慨然有種悲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情然而淚下—J鼉得山川故河皆在我腳下,想指天發誓,想做出一番轟轟烈的大事……

  「想什麼?」沈浩的手在我面前搖晃著。遊園已經結束了,最後的高潮已然落幕。

  我笑著把玫瑰花朵遞袷他,說:

  「恭喜你畢業。」

  「謝謝。」他微笑接過,數了數,往我頭上一敲。「十三朵!你什麼意思啊?又是黃顏色的!」

  「那代表我最真誠的祝福。」我說:「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以十二為段落,我搞了十三朵黃玫瑰,代表祝福游移在時間之外,任何時刻都盈滿著。」

  他假裝想了想,笑說:

  「算你有理!我還真想不出可以做道樣的解釋——」歪頭又說:「那顏色呢?為什麼不送紅色、粉紅色,或者橙色也好,這黃顏色——」

  「關你就不錯了!還這麼挑!」我一邊說,一邊故作姿態裝作耍把花搶回來。

  他笑著把手舉高,不讓我把花搶走,一邊說:

  「好,好,我不再多嘴就是了,那有人送人東西又要回去的?」

  「你再嚕嗦我就真的把花要回來!」說著,我自己反倒先笑了。黃玫瑰代表分離,送他一束黃玫瑰,我卻是但願永遠不要有別離這種事。

  我們並肩走出校門,沿途他不停地和同學打招呼,大家臉上都笑笑的,好像離別不是什麼嚴重的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這以後有什麼打算?」鳳凰花開得火紅燦爛,木棉樹同樣地也在風中招展。我倚著樹身,在夏氣氤氳中,沒來由地一陣抖顫。

  「以後?」他想了想,笑笑的。「我保送進N大,不過——」他像是要說什麼,結果還是轉移了方向。「滿可惜的,不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嘗一口,保證終生難忘!」

  「就有你這種人!」我的眼光穿過他的肩膀,落在遠處快車道上一輛銀灰色的BENZ上,然後將目光調回,落在他的視線中。「人在福中不知福。換作我,想嘗嘗被保送的滋味,都還沒那個資格!」

  「說的也是!知足常樂,我應當惜福的。」

  怎麼突然這檬說?!我疑惑地看著他,他避開我的眼光,抬頭看木棉花。這身影,早凝在我眼眸中,可是每次這樣的面對了,我依然滿腔的激動。

  「走吧!」他振作似地,展開一朵耀眼亮麗的微笑:「請我看電影去,慶祝我畢業。」

  結果是在MTV裡,沈浩挑了「柬京假期」。

  異國王子與導遊小姐之間感情的物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明知抗櫃不了命運的作弄,兩人還是相愛了。末了,王子還是回到他的軌道中,繼續他世界環遊親善的旅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即使相遇了,也是枉然,命運不會特別憐憫,如果主角沒有非常的決心、勇氣,注定就是悲劇一樁。可是這人世,那能有什麼不顧一切的愛情!每個人都背負著某種神聖不可輕卸的責任,面對這責任,即使生來為相愛的人,也不得不黯然離分。

  沈浩問我最喜歡那一幕。或說是感動吧!我最不捨臨終那一個鏡頭。

  那是街上車水馬龍,十字路口正當紅燈的時候。王子坐在高級的黑色大禮車中,正好和導遊小姐工作的遊覽車臨線相靠,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兩人眼波交流,目光牽纏,盡在不言中。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她的愛戀,而她曾是他的纏綿,戀痕在他們的眼中,幾天的戀情構成了一輩子的事,深刻在彼此的靈魂記憶中。可是,綠燈一亮,卻從此海角天涯,互成陌路,再深刻的愛戀,皆成往事,成了某個夏日慵懶的午後,不敢碰觸,也不敢撩撥的傷痛。

  綠燈終於亮了,兩輛車載著彼此的心情,反方向奔馳而去,鏡頭越拉越遠,最後,彼此都淹沒在車海中,只剩下東京上空,薄疏縹緲的夏日煙雲一縷。

  沈浩友愛地摸摸我的頭髮,臉上是微笑。

  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這些傷感的柬西。我怕這些莫名的情緒影響到沈浩,反問他喜歡那—幕,想沖淡一些凝重哀途中的氣氛。

  「跟你一樣。」拿起黃玫瑰,抽取一梗遞到我心中,像是開玩笑,卻專注地說:「你和玫瑰一樣地美麗動人。不過,我想,你也許更適合藍色的。」

  「是嗎?」我把臉埋在玫瑰中。「可是你忘了,玫瑰開不出藍色的品種。」

  「所以,」他以同樣的專注說:「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清麗純艷。」

  「真的嗎?我可以相信你說的話嗎?」我半開玩笑。沈浩今天看起來好奇怪,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蘇惜,」沈浩第一次不小心這樣叫我時,還笑了老半天,說聽起來好像是「壽司」,以後就都這樣喊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很嚴重嗎?」我又開玩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我問你,如果你是導遊小姐,你會忘了我嗎?」

  沈浩怎麼一直說些讓氣氛消沉凝重的話?我想了想,調皮地說:

  「那也得你是王子才算數!」

  「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王子,你是淑美,那個導遊小姐,這樣的相遇以後,你會忘了我嗎?」

  我看著他,神情正經的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些?」

  他蒼白地笑了笑,看著手中的黃玫瑰說:

  「我怕你會忘了我。」

  「怎麼會!」我仍然看著他:「你這樣說,好像預見我們將來一定會互成陌路似的!」我學他,友愛地摸摸他的頭髮。「你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你要在這裡上大學,根本沒有什麼分別的事,怎麼會有遺忘彼此的恐慌?」

  「我不會在這裡上大學的。」沈浩頭仍低低的,深深地埋在玫瑰中,玫瑰花禁不起他這樣的觸動,剝落了幾瓣在地上。

  「你說什麼?」我想我是聽錯了。

  沈浩抬起頭,終於面對我,無奈的神情夾雜一絲苦笑在上頭。

  「我是被保送到N大沒錯,但國處有一家大學提供全額獎舉金邀請我過去,我已經答應他們,手續都辨好了,簽證也下來了,都成定局了。」

  「騙人!」沈浩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你難道聽不懂嗎?我是真的要走了!」沈浩大聲叫出來,手中的玫瑰因他的激動,又掉落了幾瓣。

  「別這麼粗暴!」我從他手中把玫瑰接過來,輕輕捧著,攬在自己懷中。「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初。」他又低下頭,不敢看我。

  這麼快,那麼剩下不到十天了。難怪他今天的態度這麼奇怪,又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哦!去多久?」我故作輕鬆,極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顫抖。

  「五年。」他回答這句話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五年!這麼久!」隨著這一句,捧在我手中的玫瑰掉落在地上,所有的裝作、故作不在乎,完全崩潰了!老天!五年!五年可以讓多少青春往事,完全典化成灰?太久了,五年!五年後,我會變成什麼樣我自己都不曉得,而沈浩這一去,竟然就是五年!

  「太久了!五年!」我喃語著。

  沈浩撿起地上的玫瑰,遞給我。

  「找知道五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可是——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這又算什麼嘛!我們什麼也不是,除了再普通不過的朋友之外,什麼也不是,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對不起。」他又說。

  真差勁!原本是這麼歡樂高興的日子!我看了看手上的玫瑰,重新把它遞給沈浩。他默默收下,接下來又是一段無言的沉默。

  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沈浩的背影,沈浩的臉容……他依然什麼也沒有表示。

  「走吧!」

  我站起來,看著沈浩小心地把花捧在懷中,然接拉開門,丟下早巳消失畫面的二十八寸HF高效能立體聲響的黑晶體彩色電視機獨自棲息在人去樓空後的冰涼空氣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4:27

第十二章   

  站在機場遼曠的大廳上,雖然眼前站著沈浩,我依然覺得無限的無助與傷感。

  這次我送他十三朵白色的玫瑰,沈浩接過去,什麼也沒說,我心裡卻記得他說的,沒有什麼花比得上我美麗動人。沈浩心裡必定真的道樣認為,才會這樣說。我相信沈浩說的,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我麗動人。

  「謝謝你。我最喜歡玫瑰。」沈浩說。

  「我也是。」我對沈浩柔柔地笑。這次笑,有點淒涼。

  「嘿!這不算作是離別吧?」我又說,依然帶笑。

  沈浩也跟著笑,擷取一朵玫瑰插在我的衣襟上。

  「送你一朵白玫瑰,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的美。」他說。

  我的眼眶濕了。沈浩,就要分別了,為什麼還能這樣淡淡地、無關緊要地笑?

  到頭來,沈浩還是不肯說出一句,隨便一句讓我期待、憧憬的話。還是沈浩心裡明白,既然心裡沒有那種意思,沒有誓約承諾,一開始就不要說出那種讓人期待、渴盼的話?

  飛往洛杉磯的班機已在停機坪上了——擴音器不停地在催促沿未登機的旅客。

  沈浩往出境室的方向看一眼,回過頭,笑著對我說:

  「那麼,再見了。」

  「啊!等一下。」我慌張地叫住他。

  等一下,沈浩,再等一下,讓我再看一眼,再好好地看你一眼。

  沈浩笑了笑,看著我,我深深地再看他一眼。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走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各自曲折,又各自寂翼,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這首「告別」在離別這種心在滴血的場合,更加刺痛我的心。我拚命想笑,可是眼淚卻一直流下來。

  「啊!哈!」我抹掉眼淚,努力擠出可愛的微笑。沈浩說過的,沒有任何人比得上我美麗動人。「還真不習慣離別這種場合。這下子,真的是死生契闊了!」

  「蘇惜——」沈浩的眼睛看起來那麼清徹,瞳也裡有我凝望的眼眸。「蘇惜,如果——」

  「什麼?」沈浩你到底要說什麼?為什麼不說下去?

  「沒什麼。」沈浩終了還是笑,指著自己說:「我叫沈浩,你別忘記了。」

  然後,然後沈浩再深深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出境室走去。那個背影,又一次凝入我的眼眸、心底,記憶中,凝成今生最無悔最美麗的夢幻。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多情自古傷離別,遠行的不是我,寸斷的心腸,卻是這相同的一條!

  回程,在車中,收音機傳出來悠揚的女中音,Lionel  Newman作曲的The  River  of  No  Return。鋼琴單聲伴奏,女歌手帶著鼻息的喉音,一直重覆著NO  Return,No  Return,像是要貼進你的心臟中,句句清爽乾淨,卻又那樣黏膩入人的睥肺裡。愛情像流水,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永遠向東流,流到滄海不停留……

  一架飛機從我們上空飛掠而過,聲音轟隆隆的。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著飛機掩入雲層中。司機從後視鏡瞄我一眼,隨口問道:

  「來送行的?」

  我點頭,仍然趴在窗口。

  司機瞭解似地點頭,又說:

  「第一次都會這樣的,習慣了就好。有一次,我載了一個客人,也是這樣——」

  天空灰灰的,?高高闊闊。梅雨早巳經結束了,夏天也早巳經熱烈地進入高潮,七四七卻帶走我夏日最憧憬的陽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4:48

第十三章   

  高二,學校來了一位相當英俊挺拔的美術老師,一身藝術家的氣質,平靜的校

  園頓時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沒有機會好好地觀看這具美若神祇的雕像,不過,光看背影,倒真的就讓人暫時停止心跳,怪不得一干女生為他神魂顛倒。

  對於眾家女生的圍繞,他倒是如處家常。長得好看的人,大概都習慣別人這樣的擁簇稱讚。其實也是,眾星拱月有什麼不好!除了增添自己的驕傲,最低限度也是一種自信心的培養。這年頭,搶眼的外型加上十足的信心,先決條件上,就比別人多佔了一份便宜。上帝造人還是不公平的,他讓這世人有聖賢才智平庸愚劣之分,美俊媚俏端正肥丑之別,內在與外形,胎記烙印般地先天就對某些人偏了心。

  有幾次,我按捺不住好奇,想趨著上課時,好好端詳他幾眼,綠意窺破我的意圖,卻說道:

  「怎麼?你也迷上他了?」

  綠意不喜歡他,因為她跟別人不一樣,太多人喜歡的事,她絕對不做的。至於迷戀偶像這回事——開什麼玩笑!夏綠意從來不做這種庸俗的事!

  然而,我還是找了機會偷偷瞄了他幾眼。那時是放學後,我經過美術教室,難得他一個人獨自在教室裡看著天空發呆。我站在門外,等著他回過頭來。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果然回過頭來,和我的視線相遇。他並不招呼我,皺著眉看我,我仔細看他幾眼,卻被記憶牽動,掩著臉倉促跑開。

  美術老師那眉眼、那唇鼻、那動作,分明是活生生的沈浩,沈浩皺著眉看我時,就如同美術老師剛剛那種神態。只有背影不像。溫柔的沈浩,即使是背影也像是包含著千言萬語在其中,而美術老師的背影是僵硬無情的。

  儘管如此,從那次以後,我總靜默地注視這個陌生人,他的一切移轉,左右了我的視線。我發現我對他有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暗戀的苦澀,又像是對沈浩思念的移情作用。就這樣,展開的夏季,成了本密麻的日記,記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時「蝶衣」這首歌,剛好在校園中流傳開來,我檢歷自己的心緒,除了季節不一,其餘的,一一印驗歌中的甜酸苦澀。

  英俊、挺拔、藝術家氣質,這是我自己對美術老師的認同,也是對沈浩潛在的記憶。綠意卻不這麼認為,在她眼裡,美術老師平凡得一無可取,又故作姿態。

  她笑我誇父追日般的荒誕。

  「真受不了!你怎麼會看上這種人?」她說。

  我眼光追索的方向是騙不了人的,是以,綠意從我注視的方向就很容易揣測出我刻意掩飾的心事。她不知道有沈浩。以為我只是單純的迷戀那具雕像。

  學生暗懸老師不是什麼新鮮事,我也笑說自己太荒唐,卻仍舊貪戀夕日的金黃。誇父為什麼追日,我想我可以懂得,那種醉心至極的嚮往,沒有看過落日的人,怎麼會懂得呢?

  可是夏綠意說:「沒想到你也是那麼膚淺的人,跟那些女人沒什麼兩樣!」語氣輕蔑得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感受。

  我反問她:「那你說,他那一點不好?」

  她不加思索,扳著手指,一路數落下去。

  「多著呢!平凡、做作、自負、驕傲、厚顏,自以為是——太多了,數不清。最重要的,我認為他沒什麼深度內涵。」

  「你以為?」多驕矜的口氣。我笑了:「那『你以為』誰才是真正有內涵深度的?」

  「李世群,」她想都不想,隨口就說出來:「李世群比他有深度多了。」

  李世君是K女的金字招牌,教物理的,自然組學生每年為爭奪他,搶得面紅"耳赤、頭破血流,每每勞動出校長了,還擺不平。

  可是那樣的人,在我看來,才真的是矯柔造作,虛偽不自然。任何時候看到他,頭髮總是梳的一絲不紊,摩登的髮型,據說是出自東區某名設計師之手;「亞曼尼」的品牌服飾,配上意大利進口真皮短筒靴,腳上裹著紐西蘭進口百分之百純棉白襪;皮爾卡登褪流行了,他不用,提著一隻真皮的手提包,上面燙金浮凸著刺眼的ALEXANDER幾個英文字;聽說迪奧的香水不錯,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想想還是噴了一點Prastara,就是十七世紀法王路易十四專用的那一種;閒時叼根香煙在嘴上,貴族氣十足,艷紅鑲金的DUNHILL方形紙袋不忘拿捏在手上把玩著,打火機用的是「都澎」的就不用說了;至於平常喝的——有回我進辨公室,經過他的桌邊,一瓶造型典雅的酒瓶擺在上頭,看看標籤上說的,Premier  fromiohnnie  ealker  for  the  who  make  his  own  rules,騷透到骨子裡,這還不打緊,更有甚者,現在有錢人多,不是開BENZ,就是坐BMW,他偏不,一輛Audi開著滿校園亂轉,車身後四個串連的圓圈標誌,像徽他事業、錢財,地位、名望環環相扣的美麗遠景。

  怎麼樣?這個李世群,怎麼看怎麼無懈可肇,典型的後現代雅痞族。只要他往你面前這麼一站,你忍不住要對他噘嘴吹聲口哨,或者自慚形穢,自卑的抬不起頭來。

  這就是綠意口中,有深度有內涵有文化的現代青年之最。可是——也許是我跟不上時代,總覺得他那個調調兒,和「美國舞男」裡,李察基爾飾演的那個gigolo味道很像。

  我絕對無意詆毀他的時髦優越,綠意也是常說我土土的,可是我再怎麼努力聯想,想得頭都痛了,就是沒有辨法把他和所謂深度內涵畫上等號。

  當然,我對李世群沒什麼偏見的,他有錢,他會賺,那是他的本事。我只是不夠聰明,無法理解綠意對所謂的內涵,所提出的最佳示範,其因由道理何在?

  我還是喜歡美術老師,喜歡——沈浩。就連沈浩偶爾被漂亮女生注視時,那種故作瀟灑的姿態,也令我懷念不已。沈浩有很多缺點,可是卻壞得那麼自然,連帶的,旁觀的人也不禁跟著為非作歹。

  有一招他最愛玩的,在各個水果攤逡巡,佯裝水果攤上的水果看起來不好吃,要求老闆先切一個試吃看看。明明入口又甜汁又多,他偏偏故意皺著眉說不好吃,有點酸。老闆怕生意飛了。著急地再塞給他半個,自己也吃一點說:「怎麼會?很甜啊!怎麼會酸?」他還是搖搖頭,拉著我離開,手上的水果可就忘記還人家了。

  等到走遠了,他才開心地笑說:

  「真好玩!又賺了一個水果。」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他:

  「你怎麼這麼缺德?欺負人家老實,如果遇上一個凶悍的,看你怎麼辯?」

  他總說不捨,有一回倒真叫他給遇上了。那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結果臨了要離開時,水果攤老闆,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後娘人選不作第二人想的角色,叫住他說:

  「先生,橘子一個二十塊,你還沒付錢!」

  真狠,那時柑橘價錢,一斤也不過才二十槐,她這一開口,個數論斤賣,吃定沈浩心虛,價格一下抬高了四倍。

  附近攤子的人全在看沈浩,他訕訕地把錢掏給她,拉著我飛快地逃離現場。

  我笑得肚子發疼,糗他說:「活該!吃到苦頭了吧!」

  他跟著哈哈大笑,可是這玩笑還是照玩不誤。

  沈浩是我心底最甜的秘密。啊!她的一顰一笑——

  「蘇寶惜!」

  英文老師大聲喊醒我的幻想。

  「上課不專心,下去跑一圈操場!」她說,還恨恨地瞪我一眼,狹長的丹鳳眼、單眼皮下,射出二枚淬毒的金錢鏢。她最恨學生上課不專心,而我偏偏犯了她這項大忌。

  可是這樣也好,反正我在教室也坐不住了。該死的是我竟忘了,酷日下跑操場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結果沽了滿臉灰塵不說,又被不平的跑道絆倒,摔了一個大包。

  沖洗的時候,才剛從洗手台上抬起頭,就看見美術老師從對面廊下走過。我的眼光一直追著地,忘了關上水龍頭,水汨汨地流,像我的心臟在跳動。

  回到教室,剛好踩著鐘聲的律動。英文老師看見我,大概氣消了,竟然對我微笑說:

  「下次記得上課要專心。」

  然後屁股一扭,高跟鞋達達地踩著走廊平滑的水洗石,窄裙下裹著一弧和窄長的丹鳳眼完全不搭調的,渾圓的臀股。

  「你在看什麼?」綠意看我失神的樣子,也跟著探頭出來。

  英文老師早走遠了,奇怪我剛剛竟然看得出神!

  「你今天要上頂樓嗎?」綠意問。

  我搖頭。自從呆呆離開以後,我就很少再上去。後來沈浩也去了美國以後,我找不到凝眸的對象,慢慢地,就不會再上高樓。

  綠意把便當擱在我桌子上說:「那好,一起吃飯。」

  我眼著攤開飯盒,挾了一塊雞肉,問綠意說:

  「今天怎麼有興致跟我一道吃飯?你們今天的『午餐會報』暱?」

  她瞪我一眼,跟著從我飯盒裡也挾了一塊雞肉。

  「我問你,」她咬了雞肉一口:「你跟那個傅自有是不是分手了?」

  「啊?什麼?」

  「我在問你,是不是跟傅自有分手了?」

  分手?大博一直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之間是那種男女交往的關係。

  「幹麼問這個?」

  「關心你啊!」綠意又從我便當裡挾出去一筷空心菜。「上個禮拜天我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親熱。我原先以為是你,心裡還在納悶,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開放,後來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沒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學後的車站碰過頭了。偶爾通一、二次電話,也只是講些不著邊際瑣碎的事,倒是他充滿自信霸氣的口吻依然不變。

  我挾起一塊魚乾,看了看,又放回飯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有一票哥倆好,當然也有一、二個紅粉至交。」話雖這麼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說服力。

  「真的是這樣?」綠意懷疑地說:「可是上次,看你們神態那麼親熱,我還以為你們交情不一樣!」

  「那麼,你以為該怎麼樣?」我已經吃不下飯了,就把便當蓋上。

  「當然不怎麼樣,我以為你失戀了,你從來不提和他之間的事。」綠意有一般少女愛談明星、流行服飾和男朋友種種的毛病。雖然她說夏綠意跟別人不一樣,不做庸俗的事,卻從來沒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愴俗不過的事。

  「多謝你的關心了,」我說:「還特地陪我一起吃飯。」

  「不用客氣,」綠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來也沒安什麼好心,看你軟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綠意就是這點可愛,雖然常常傷人,但起碼坦白。因為這樣,我可以原諒她所有的不是,人與人相交,雖然貴在知心,?知心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這種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綠意離開後,我從書包拿出「希臘羅馬神話」;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愛上納西蘇斯,可是納西蘇斯對誰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懷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個女神有所曖味,看見美麗的ECHO,就懷疑她並且牽怒到她身上,處罰ECHO永遠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而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納西蘇斯——唉!這個字真難拚:Nar-cis-sus—

  可憐的ECHO!想不到神也會有這種煩惱,還為了愛情招致禍端。我還以為神明都是超脫一切的,情愛是凡人的俗務,神明從來不沾的。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難怪陷入愛戀的人,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連神仙自己部掙脫不了愛情的牽絆了,為它傷心傷情,談什麼保證眾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較浪漫,才會有喜樂悲愁、眼淚歌笑的情愛糾葛。東方的神明就比較嚴肅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須聖潔如處女,一點也不得有所褻瀆。我想,當東方神明比較累,必須一絲不苟才顯現得出莊嚴。仔細想想,如來,觀音、菩薩的塑像都是寶相莊嚴,沒什麼笑容。想來當神也不是什麼好差事,還不如為人自在。

  當人,就可以談戀愛了,可是親愛的神明我想永遠不會有這咱煩惱。還是當人好,我寧願有這咱煩惱——

  可憐的ECHO,是個例外。今日相見,算作有緣,我頂替了她的名字,暗許替她在現世快樂的活上—遭,談一場甜蜜,她所未竟的戀愛。

  希望真的能快樂的——我只能這樣的祈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5:06

第十四章   

  驚蟄過後,雨水就跟著來了。搞不清究竟是春雨還是梅雨,反正大地就是沒有乾燥的傾向。操場中央新植的草皮,禁不起連月陰雨的摧殘,全都泡在爛泥裡,不復當初青翠鮮綠的尊貴優雅。

  這樣的天氣,過久了,即使撐起花雨傘,也不再感覺得出雨中行的浪漫。神經脆弱的,便染上「雨天憂鬱症」;嚴重的,看到水就歎氣。大家都在渴望天晴、渴望陽光,可是每天氣象報告,衛星雲圖一出來,寶島上空還是一團團灰厚的陰霾。

  到最後,連我也受不了,詛咒老天亂開玩笑。

  天氣陰寒,我就容易感冒,感冒以後,咳嗽的毛病就會重新侵犯。陰雨天感冒,咳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偏偏我就是逃不過這一起無趣的劫難。

  每次咳嗽,咳得劇烈,五臟六腑都像是要翻轉過來,全身虛脫無力,一點也沒有青春正好的氣象。家裡熬了一碗又濃又黑的草藥,硬逼我灌下去,咳嗽倒真是減輕了。連續服了幾帖以後,才算是治標的把症狀壓抑下去。

  病好了,雨水還是沒有走開,我和綠意撐著花傘,緩步走過積水的紅磚道上。

  下雨天,coffee  shop的生意特別好,這大概是都會特有的現象。雨天沒處遊玩,人又這麼多,總要有一個約會的地方。香醇的咖啡、熱帶的風情,正好有利於氣氛的培養,比起什麼速食店,茶藝館,十倍的浪漫。

  我們經過一家叫做「香榭里捨大道」的coffee  shop。光看名字就覺得很有意思,正想往店門的方向走,門口處,一對男女打傘走入雨中,兩人共撐一把傘,氣氛熱騰騰的。

  我和綠意與他們反向相向,面對面碰上。當我和男的遇上,四目交接,彼此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嗨!」還是大傅先開口,我才咧嘴綻出一朵微笑。

  「真巧!在這裡碰上。」綠意說,一邊瞄了大傅身旁的女孩,挑戰似地回望我。

  我當作沒看見,朝大傅身邊的女孩點頭微笑,對方羞怯地微笑回禮。

  這才真該是大傅心儀的典型,嬌小玲瓏、甜美可人,柔柔的,嫻靜不多話。她始終偎在大傅的身旁,緊緊地挽著大傅的肩膀。

  「改天再聯絡吧!」我說,不知為什麼,有點怕看見他們之間親密的姿態。

  大傅點頭,沒有說再見,擁著女孩消失在水簾外的宇宙。綠意看他們走遠,拍落沾滴在身上的水珠說:

  「看吧!我沒有說錯吧?」

  我拉著她進入「香榭里含大道」,她猶喋喋不休:

  「等著吧!不出三天他一定會提出跟你分手。」

  「我告訴過你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你為什麼老是要胡亂編扯。」

  她輕蔑一笑。

  「是嗎?那你剛才為什麼笑得那麼勉強?」

  「我沒有。」

  「承認自己失戀吧!何必否認呢?失戀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哭一場就沒事了,好好大睡一覺,明天又是新新亮麗的一天。」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沒—有—失—戀。」我說,特別強調加重主要句子。

  我不承認自己失戀。對大博,我連思念的心情都不曾有過,怎麼能算是失戀呢?

  感情的事,我絕對忠實,也絕不會自欺欺人。大傅雖然對我好,也有過單純的告白,但我想,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份感情真正的真相。他對我只是一見驚艷,衝動地許下承諾,並沒有踏實感,既然得不到我的回應,日子一久,自然就會轉移方向。

  愛情就是這麼簡單,總得兩情相悅了以後,才可能有幸福的想像。單相思,一定充滿苦澀和無奈——像我對沈浩。

  沈浩!午夜夢迥讓我低歎不已的名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5:20

第十五章   

  又到了鳳凰花開的時候。去年這時侯,我送沈浩十三朵黃玫瑰,波音七四七卻將他遠遠載走。今年花開依舊燦爛火紅,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傅在那場雨季過後,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五月太陽照得酣甜,他約我在行天宮見面。

  那一天,黃歷上說百事皆宜,難得的黃道大書日。我進入行天宮,謝天謝地又謝神,大傅卻始終神色晦暗,佇立在殿門外。

  「怎麼這樣愁眉不展?你不是一向最討厭人家顰眉蹙額的?」我倚著盤龍柱,不明白他的憂愁所在。

  他不回答,只是一勁地瞅著我,像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鎖在心口中。

  我等著,他還是不說,我們坐在殿門前的台階上,靜默如兩尊守候的門神。

  他有時看看天、看看地,偶而回頭凝望殿裡求神祈福的善男信女,多半時侯則

  研究自己紋路複雜的雙手。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我歎了一口氣,心裡其實明白了,約莫綠意說的——「分手」。

  大傅心裡大概覺得愧疚,才會一直不敢明說。也許他並沒有忘記當初說「要好好照顧我」那一句許諾。

  可憐的大傅——

  「走吧!送你回家。」終於開口了,還是沒有說是為什麼。

  「不用了!」我拒絕說:「我自己回去。」

  大傅沒有堅持。最後,反倒是我看著他的身形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那時我仍單純地以為,交情只是兩個人的事,相逢以後,就不該再有曲折,雖說彼此之間愛情不談,各自經歷傳奇以後,友誼可以從此天長地久。

  可是,夏天過後,聽說他航入了醉夢溪,從此音訊渺茫,我才知道,行天宮中的靜默,就是所謂的告別式,差勁的連一聲再見也沒有。

  怎麼會這樣?我一址找不到答案。

  難道只是因為他找到了真正想照顧一輩子的紅顏至交,就連友情都可以不要?還是因為他覺得實在愧負我,所以乾脆斬斷所有的關連?

  不論我怎麼想,就是理不出可能的答案。大傅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可以避免所有的傷害,他大概沒料到,我反而因此別添一番不必要的愧澀在心頭。

  這證明我是個失敗的角色,還是呆呆預言的沒有錯,既然早知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一開始就不要想像給付的太多。

  我曾為未來勾勒出美麗的藍圖,大傅、綠意、呆呆,還有沈浩。可是到底愛情和友情相互狼狽為奸,地球雖是圓的,情字這條路卻滿是曲折坎坷。

  認識大傅,是我蒼白時期的一大轉捩點,我當是記得他對我的好。但如今,和大博情義淡薄以後呢?

  也許,我們只是太年輕。

  還是呆呆疑惑過的——吐盡恩義情剩幾許?

  怎麼找理由都很難自圓其說。既不因為少年負氣,也不由於自尊作祟,如果就這樣永遠不再聯絡,也許真的連做朋友的情份都沒有。還是我對他太吝嗇,以致情關叩不過,並沒有想談愛情,卻連友誼的豆苗都栽培不活!

  枯萎而死的情誼最叫人傷痛。呆呆為了不要經歷這種難過,所以寧可一開始就什麼也不保留。大博臨了始終不說一聲「再見」——我又該怎麼揣測?

  雖然呆呆說的,別輕易付出,我必須感謝大傅對我過的種種好。我沒有處處設防,可是孤僻成性,盡皆對人有著很深的不耐煩。對大傅,我始終未曾溫柔甜顏過。

  綠意說:「我如果是傅自有,也會做這樣的抉擇。」

  她說,跟我這種人交往太累,若是沉著一張臉,對方看了,還沒開口就先呼吸困難。而且,天下女人那麼多,傅自有也犯不著為了交情,成天看我臉色。最後,她下結論說:

  「不論是什麼性質的情誼,只要沾到『情緣』這種份交,就絕對避免不了有所傷害。人在本質上,還是擺脫不了彼此相殘的悲哀。佛家講的因果,甚至玄妙的所謂注定的虧負與償還,換個角度看,恰好替這種潛在性的悲哀提供了最佳的註腳。除非是立意一輩子孤乖獨處,否則,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儘管再怎麼委婉,難保永遠有人不受傷害。交情是一回事,每個人卻都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最幸福的那條路。傅自有當然也盡可能理直氣壯選擇自己覺得最適合的對象——你又不是他什麼人,他又何必一一對你報告!」

  綠意說話連諷帶刺,不僅惡毒,而且傷人。可是她又一副天真無畏,理所當然、坦然自得的模樣。

  現實派的感情理論就是尖酸刻薄,雖然真切,可是惡毒傷人。如果跟他們談什麼「至情只可酬知己」,那更是笑話一則。這一派說法,所謂交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時間不是濫情的理由,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和對象。

  綠意的話也許沒錯。這樣也好,彼此都沒有愧疚,而是否傷心難過,那都是其次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5:43

第十六章   

  季節歸移到大寒的時候,情人的日子就在不遠得排徊張望。巧克力,香水的生意特別好,玫瑰花的銷路也不錯,每顆寂寞的心,都冀望在這一天,在純愛的告白以後,從此單相思變為兩情相投。

  我拿著十三朵紫玫瑰,爬上睽違巳久的高樓。

  校門口的風景望來還是如昔時一樣的落寞,遠天和群山也仍是依舊的輪廓。這當中,唯有人事滄桑,登摟的心情不再相同。

  呆呆走前,誓言不留下任何思念的痕跡,果然隻字片語都沒有。沈浩走後,任憑他牽情帶笑的臉容如何在我夢中回轉盤旋,夢醒後,依然收受不到他任何問候探念的箋牘。沈浩真的把我忘了嗎?你叫我別忘了你,怎麼你卻先將我耛忘了!我——不懂!

  不懂又待奈何?登上這高樓,我有著太深的感歎。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巳成空,還如一夢中。再多再美好的往事,都隨那年夏日的最後一抹煙雲,消失在沈浩離去的天空中。

  再上高樓,手中的十三朵紫玫瑰,朵朵都是我對沈浩最深切的思念。沈浩蕩說我最適合藍色玫瑰……五年,這麼漫長的時光……膽小的我,始終未曾告訴沈浩,我對他的心意……

  我喜歡沈浩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我把思念撇向空中,紫玫瑰一瓣一瓣地隨風飄落。

  最後一片花瓣飄落時,我仰天長歎一聲,然後趴在樓牆上,樓影下,一個人影正抬頭望著漫天花雨。我依然靠著牆,看著他彎身撿起一片片花瓣,然後仰頭向頂樓的方向。末了,他走入陰影中,大約是上樓了。

  上來興師問罪吧?只是不知道會怎麼說。製造垃圾?

  我看看手中的花梗,正想把它們一起丟人風中,一雙修長的手,展停在我面前,掌中托著一把紫色花瓣。

  「這是你丟的?」來人溫溫地說,聲調沒什麼感情。

  我順勢將花梗擱在他手中,算是回答。他像是受了驚動,皺著眉,不相信地看我一眼又一眼。

  不要這樣看我,拜託!他根本不知道他這不經心的動作會勾起我多少脆弱。還和沈浩有著一式眉眼的人,即使是微皺眉頭,依然險險叫我心動。這相逢——唉!最終,我依然躲不過。

  他朝我外套看一眼,依然皺著眉頭:

  「都高三了,還這麼不知死活。」

  大概是指我這時候了,還有心情爬上高樓,散花浮游。可是這話,滿是不耐的神情攪和在其中。兩次相逢,他都是皺著眉頭,我的腦海裡沒有關於他笑容的記憶。

  看來他並不知道我,也是——他的學生那麼多。去年相逢,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高三以後,更是絕緣了。他不記憶我,自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向都是這樣給人臉色嗎?還是他看四下再無他人,遂就連微笑也懶得再裝作?

  「還在發呆做什麼?還不快走!」他不耐煩地把花梗拋丟在一旁。

  他這舉動完全破壞了我對他的想像。我走過去,俯身拾起散落在四處的花梗,把它們丟向空中,看著它們顫抖著落入塵埃中。

  他靠著牆,把我的一切舉動全收入眼底,臉上微微一抹說不出的神態——像是嘲諷。

  「你道樣代表什麼?不滿?還是抗議?」

  如果是沈浩,絕對不會對我做出這樣嘲諷的譏笑。我看著他,對自己搖搖頭,覺得荒唐可笑。就算是移情作用,也不該把這個人當作沈浩。

  我逕自朝樓梯品走去,不再理會他,不料他卻伸手擋在牆上,竟將我逼入死角。

  「我教過你吧?你嗎什麼名字?」依然皺著眉頭,看著我,像是要思索出什麼相關的記憶。

  「沒有。」我想撥開他的手,卻估計錯誤,撩撥到他的胸口,不由得尷尬狼狽地站在那裡。

  他努力想了好久,還是思索不出任何有關我的種種。等我跨入門檻,走了兩步又回頭,他突然恍然大悟,指著我,大聲說:

  「那時候——」

  我急忙回頭跑下頂樓,倉促躲入教室。

  綠意看我神色張惶,詫異的問:「你怎麼了?像是有誰在後面追你似的!」說著還跑出教室,四處張望搜索。過了一會,她背對著走廊,重新又面對我。

  「除了你崇拜的那個沈自揚之外,一個鬼影子也沒有——難不成是他在追你?」她懷疑地看著我。

  我面對她,視線穿越她線條柔軟姣好的頸肩,窗外,廊上的陰背處,沈自揚像幽靈一樣,冷漠地監視著我。綠意順著我眼光凝視的波長,緩緩回頭,也看到了使我怔忡的對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一直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沒什麼。」我說。

  「算了吧!大蘇,說謊也要看對象。如果真的沒什麼事,沈自揚才不會像陰魂一樣,莫名其妙地守在外頭。」

  「我說沒什麼就是沒什麼,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嘛?」我猛地反彈,像刺蝟一樣。

  綠意看著我,十分篤定的說:「你心虛。」

  「夏綠意,」我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我只不過在頂樓碰到他,就值得你費心,這麼多的揣測!」

  「也許真的是沒什麼。」綠意說:「不過,這只是開頭,天曉得以後會接連什麼故事動作!」

  我轉身走開,恨她似乎洞悉一切的自信神態。

  然而,那以後,沈自揚突然像幽靈一樣,時刻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早晨到校,他會在樓梯口,神情冷漠,像尊雕像,注視過往每張面孔,中午休息時,他的身影每每穿梭遊巡在教室前後窗口;放學以後,陰寒的暮色裡,我打美術教室走過,總看見他坐在冷風中,緊皺眉頭注視我走過。

  對這一切,我覺得倒無可厚非,心情也不那麼聚張。也許是我觸動了他某處的記憶,所以他才會有這些失常的舉動。就像看見他,每每牽動我對沈浩的思念,曾經我也偷偷注視過他好久。

  但夏綠意說:「你到底是怎麼勾引他的?看他一副失魂落魄、著了魔似的模樣!」

  夏綠意自以為是,卻又總是認定自己的看法正確無誤。如果反駁她的意見,常常鬧得兩廂不愉快;不駁斥她的謬論,她更自以為是如此。也許她真的是無心,只是自信過了頭。

  且不論沈自揚心裡究竟怎麼想,只是兩眼相看,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傷害。綠意的話全然不可信,可是偶爾,偶爾在我接觸到沈自揚的眼光,會覺得一股電栗般的不自在。是我思慮過了頭?還是……找覺得他的眼神多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是什麼?卻說不上來,只是微漾著一種極度的不自在,甚至還有尷尬不舒服的窒息感。

  四月春假過後,天氣逐漸暖各起來,早晚溫差卻仍然很大。雖然換上夏季制服,我還是在上衣外頭罩著外套。

  這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因為貪看暮色,直到天色灰黯淡以後。很晚了,才匆匆經過穿堂,往校門口走去。過堂風刮過,放肆地捲起我的裙擺,長裙在風中揚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我急忙按住裙子下擺,卻為自己這個動作覺得有種嫵媚,想撒嬌——

  老天!我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難不成我真的如夏綠意所說的,寂寞太久?!還是我太晚熟?這個時候了,還處在恩春期的尾聲中?我想我是太用功了,唸書念昏了頭!這些個令人難堪的形容詞——休說!我對自己搖搖頭,加快了腳步離開。

  經過美術教室時,我下意識地垂低了頭。拜託不要有什麼叫我招架不住的枝節意外!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剛剛昏了頭的可怕想法,更令我忐忑不安!這夜風,吹得我如此心神不寧。

  「今天怎麼這麼晚?」夜燈光圈圈距以外的黑暗中,沈自揚正守候著。

  完了!來了!我對自己說,被動地停下腳步。

  他走近我身旁,擋住光線,身影暈黑成一團朦朧。

  「我等了你好久。」他說,一邊抓住我,聲音微帶乾澀,黑暗中聽來,如天音般地不真確。

  我瑟縮在陰暗中,進退兩難。他俯視我良久,緩緩放開我。

  「跟我來吧!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帶我到他的住處兼畫室。門一開,迎面一幅窗戶大小尺寸的畫作。整張畫全

  由藍色揉彩而成,不滲雜其他顏調。淺藍、深藍,天藍,海藍;畫中的女孩,一襲淡淡的藍衫,注視著遠方,淋沐在一片藍色的彩影中。牆上四處也掛滿同樣色調的彩畫,主角都是同一個女孩,或坐或站或臥,或正面或背影或側像,或凝視或仰空或不經心。

  然而,所有的這些畫,沒有一張畫出女孩的笑顏。每張畫都像是蒙上一層輕霧,在女孩臉上揮墨出多愁的漣漪。

  我站在房間中央,對著這些畫喃語夢囈。

  「你瘋了!畫這些做什麼?」

  「我是瘋了。」他撫著牆上一幀圖畫,意深情濃。

  我歎口氣,還是問了:「這麼多人你不去畫,畫我做什麼?基調全是藍色,把我畫得這麼哀愁。我看起來真的那麼不快樂嗎?」

  「只有藍色才能烘托出你的神韻和氣質。」他說,起到我身旁:「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笑,視線不是漫無焦距,就是凝視很遠的地方,好像有無數的秘密哀愁。」他將手搭放在我肩上,說:「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我在想——

  他俯下臉,溫潤的唇吻蓋住我的乾澀。我茫然地看著他,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沈浩的溫柔,沈浩的……他緊緊地擁著我,顫抖的胸口,陣陣傳來他的體熱。沈浩,沈浩現在該是在紐約某處的街頭……我半閉著眼,沈浩……

  沈浩——

  我張大眼睛,恐慌地看著將我緊抱在懷中的這個人。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我眨了眨眼,眨掉眼眶中因酸澀集蓄的淚水,淚眼模糊中,看清了眼前沈自揚的臉容。

  不——

  我掙脫他的擁抱,轉身朝門口跑,他伸手抓住我,用力過猛,將我拖倒在地上。他壓住我,反身倚躺在牆邊,雙手交疊,緊緊圈住我。

  「為什麼要跑?!」他低聲喊。

  我喘息著,身體因被他緊緊圈住而不得動彈。我的背緊抵著他的胸膛,體觸到他的心跳。

  「你為什麼要跑?」他又問。

  「放開我!」我掙扎喘息著。

  他放開我,站起來走到門口,背抵著門守著。

  我坐在地上,將頭埋入膝蓋,完全不理他。

  「我吻你,你沒有拒絕,我以為——」他走了回來,蹲在我跟前:「可是,你又為什麼要跑開?」

  我還是不理他,他扳起我的臉,淚水沿著我的臉頰,滴濕他的雙手。

  「不要哭!你說話啊!為什麼要哭?」他伸手想拭去我的眼淚,卻將我的臉糊得一片濕潤。最後他俯下臉,企圖用親吻吮乾我的淚水。

  「不要——」我要撥開他,他卻固執地捧著我的臉頰。他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淚就跟著一直流下。

  我——對不起沈浩,開媽他吻我,我茫然以為是沈浩,後來知道自己弄錯了,心裡那種悔疚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跪開,遠遠地跑開,可是被他攔住,他又——

  我難過的,對不起沈浩;自己無能拒絕沈自揚,也是背叛沈浩。我拚命想別過臉,沈自揚越發固執地攬住我,從臉頰到耳畔,延伸至肩頸。

  「不要——」我用盡力氣喊出這句話,他立即堵住我的雙唇。新淚和著舊珠,沿著兩頰,又一次糊濕我的臉。他再次吮乾我的淚水,極其輕柔愛憐,卻讓我充滿了罪惡感。

  「你難道沒有一點喜歡我嗎?」他問,閃動著激光四射的黑眼眸。

  喜歡?我恨死他了——

  「你說話啊!」他用力搖晃我。「剛剛我那樣對你,你心裡一定很氣我。我是昏了頭,你越是拒絕,我就越固執不肯放開你。」

  說什麼?我恨死他了!古代婦女被陌生男子見了裸露的肢體就必須下嫁的心情,是否就是這等的無奈?可恨!

  「不要說了!」我搗住耳朵,猛晃著頭。

  「為什麼不提?難道你對我沒有一點感覺?」

  「沒有,沒有!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心一狠,說出完全欠缺考慮的話。

  他的神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冷峻,不信地叫說:

  「那你開始為什麼讓我吻你?」

  「我弄錯了。」我冷漠地說:「我把你錯當作是心裡思念的那個人。」

  「是嗎?是這樣嗎?」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反身將我強壓倒在地上,語氣憤怒強橫:「果真如此,那你為什麼不繼續將我錯認下去!」

  他粗暴地親撫狂吻著我,而後突然又放開。我俯趴在地上,失聲地痛哭了起來。

  「對不起!」他將手輕輕擱放在我的背上,柔聲地道著歉:「真的很抱歉,我不該對你這麼粗暴。我只是對你滿懷一腔的狂熱愛戀,卻不知如何表達。我真的很愛你,渴望將你抱在懷裡呵護憐惜。我發誓,我對你是真心!」

  自從大傅以後,我不再輕易相信任何的承諾。我從地上起身,隨便用衣袖擦一擦臉,拾起書包朝門口走去。

  他沒有攔阻,坐在地上,無阻柔情地看著我起身,拾起書包,向門口走去——

  「我真的很愛你。」他突然又說,濃情愛意如蜜一樣,灌進我心田。

  我腳下一軟,剎時竟有點不忍心!我究竟喜不喜歡他?其實自己也說不明白。今晚這一切——換作在古代,我怕是非他不能嫁了。雖說只是親吻,我還是覺得自己不貞,有那麼一秒鐘,天知道那一秒鐘我怎麼會那樣想,我竟想著必須就此跟著他了——

  荒謬,我大力拉開門,深呼吸一口,昂然走入黑暗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5:55

第十七章   

  聯考後,綠意到了外雙溪,我則淪落到夜間部。綠意每次來信,總是「親愛的大蘇……」,然後一連串豐富、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便隨紙箋活絡的展現在我的眼前。

  綠意是有資格這樣的歡樂。她本來就自信活潑,人緣一向也好,功課又念得得心應手,新日子自是不會有太多的憂愁。

  可是她每封充滿歡樂笑聲的信件,都帶給我陣陣灼手的痛。她總說:「大蘇,快樂點,不要老是灰頭土臉的……」綠意希望我找個男朋友,共度這原該燦爛的青春,不要老是一個人四處遊蕩,像遊魂似的。

  我想起那些被我丟在垃圾桶的信件和花朵。

  寫信的人不知道我只愛玫瑰,興沖沖地送了好些幽蘭和山茶,說什麼我蘊含了幽蘭的高貴,山茶的清艷,雖然我有一點點冷漠,一點點孤傲,一點點不合群,可是卻很特別。Special,他這樣寫。

  我看了信,聞了花香,最後統統丟入垃圾桶裡。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腸來受感動了。

  綠意把快樂的定義定得太簡單了,胡零點男朋友,就一定天天愜意快樂嗎?還是她一向運氣好,日子的確充實又逍遙。

  還是,漂亮的女孩一向不寂寞?倘若單指男孩的追求,那未免太過膚淺。然而印證在綠意身上,卻又再貼切不過。

  綠意是不寂寞的。打高一開始,初相逢,她的故事就聽不憲,我耳朵聽得都生繭了,故事的續篇還是一章又一章。失戀,復戀,漂亮的綠意永遠是男孩爭相追逐的目標。綠意不知寂寞孤獨為何物,也不懂暗戀相思的心情滋味,功課,社團,男明友,忙得很光鮮。而我,老是一派閒散,四處遊蕩,摘星攀月的,傾戀的只是長空裡的流雲和星斗——還有……沈浩。

  這朋間,沈自揚夜夜在星空下守候著。

  他知道我淪落到夜間部,打聽清楚我上課的時間,地點,每回一到學校上課,就先看到他佇立在教室門口。一開始,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同學不知其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守候,為此,一些漂亮動人的女同學,暗自心花怒放了好久。

  好像人類的感官機能都差不多。當初他到女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靜靜站在夜色中,依然轟動整教室的諸色美女。

  世事就是這麼不完美,愛與被愛,盡皆有其難處。倘若我不曾遇見沈浩,我會完全軟化在他多情的守候下,滿足陶醉在被他等待的虛榮中。可是,我偏偏遇見了沈浩。

  他在星空下守候幾個星期後,後來乾脆登堂入室,坐在我的身旁。至此,一干眾人恍然大悟,有陰羨暗妒的,有不以為然的,有嗤之以鼻的,也有滿心歡喜讚賞的。

  「拜託你不要再跟了,你就不能放過我嗎?」我壓低了聲音,怕驚動附近左右的人。

  他支著頭,多情地看著我。我怕接觸到他的黑眼眸,低下頭,在紙上隨處亂畫。

  「如果你答應和我保持聯絡,我就不再出現在這裡。」他說。

  「你這算是威脅嗎?」我怒目?向。

  「就算是吧!」他依然看著我,癡心的臉上微泛著些許的落寞。「你真的就那麼討厭我?」

  他千說萬說,都沒有打動我,唯獨這個神情,牽動了我的心。我可恥地想四月的那個夜晚,若換作在古代,我恐怕得非他不嫁了……

  我用力甩頭,想甩掉那個可怕的惡夢。

  「好吧!」我寫下了電話與住址,遞給他。「你趕快走吧!不要再出現在這裡了。」

  他接過紙條,笑顏逐開,輕輕握住我的手,隨即放開,趕在鐘響上課前離開教室。

  下操後,我不想回家,在街頭游晃野蕩,孤獨地四處徘徊。想起了一首老歌——別讓我孤獨地在街頭徘徊,別讓我寂寞地在燈下等待……女歌手沙啞的聲音,荒涼無依的心情,啊——

  我想,我依然不快樂。

  沈自揚果然信守諾言,不再前來,可是信件,電話卻毫不間斷。通常沒有只宇片語,展開信箋,掉落的都是一張張以各式各樣的藍為基色的「我」的畫像,偶而夾雜一張他和我在林中漫遊想像圖,林梢上,高褂著一輪清明的滿月。

  晚上下課後,他的電話必在我臨睡前來到。剛開始,覺得煩不可耐,久了便成了習慣,後來竟演變成臨睡前的等待。

  可是,我想念的,依然是沈浩。我想念高樓上看著他背影的那些日子,想念和他在一起時的每個辰光,更想念與他一起為非作歹的那些種種……沈浩,為什麼不懂我的思念?

  這個冬季,走在公館裡,熱鬧哄哄的耶誕氣氛毫下憐惜地顯照出我的孤寂。人群一層疊過一層,街店赫然飄出「蝶衣」的春季。我走著,抹掉淚,該死的不曉得那家又傅出The  Way  we  Were,我越走越快,最後用跑的,逃離那條街。落魄的我,在公館熱鬧的冬季,埋葬了青澀但美好的過去。

  以後,我一直很討厭公館雜亂無章又帶點末世頹廢狂歡的氣氛景象。

  後來,認識了阿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6:13

第十八章   

  認識阿光的時候,正值他被拋棄的週年。據他的室友表示,每天夜裡被他捶牆大叫不甘的哭聲吵得不安寧。

  我訝異一個人的感情竟然能到如此強烈激動的地步。總以為那是小說、電影才有的情節。事實上,認識阿光以後,我從來不曾聽他大叫或掉過淚,他只是苦著臉笑,然後,觸景傷情,把自己浸哀在自製的悲傷氣氛中,悼念他逝去的往日情懷。

  我其實有點瞧不起阿光,看不起他對傷痕的處理態度。暮冬天寒,兩人去了淡海,兩人沿著海線走,仰頭的天,清亮又高潤,卻關不住一份濃濃的愁。

  阿光說:「這老天總愛跟人開玩笑,凡夫俗子對它莫可奈何。」

  說完,落寞地笑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阿光深情結交多年的女友,抵不過女友上司銀彈花海的攻勢,三個月就當了人家的老婆。

  所謂情關難叩,情傷更難縫合,再怎麼痊癒,總有一道難看的疤痕留下,無情地提醒自己,過去那些不堪回憶的塵垢。

  我看著他苦著臉笑,看著看著,突然恨了起來,高聲罵說:

  「浪費青春!」

  他卻一臉無知的茫然。

  這樣的年歲,再要懵懂無知,其實也難。我們一同的來.最後卻是各自的散,我恨他太多的往日滄桑。

  把自己的傷痕看得那麼重,何苦?!老是苦著臉笑,他自己不覺得痛苦,旁人看了卻替他難過。我罵他:

  「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他又歎了一聲說:「唉!你不懂!」

  其實,那裡只是他有傷,各人有各人的傷口,因得一份交情才透視得了彼此的疤痕爛肉。只是,許多的不如意,自己不說,旁人也看不出來,何苦將自己的傷痕刻劃得那麼清晰,讓自己每每回首,再再的觸目驚心,陷落進無盡的哀痛。

  不懂!

  是的,不懂。我也許是太年輕了,對沈浩雖懷著相思苦果,對於感情卻沒有太多的痛。我不懂阿光被淚水模糊後的,是怎樣一顆扭曲的心。

  觸及感情的事,再怎麼堅強的角色,都會變得懦弱卑柔,我遂不和阿光談及有關沈浩以及我過去的種種。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沈自揚和沈浩和我之間。

  阿光的版畫很好,得過幾次獎,我獨偏愛他那幅「舊情綿綿」。慷懶的橙調,帶點破來的撕痛感,格局裡是他思慕的人,被風吹揚起的秀髮拂面的尤傷。

  南部某項美術獎揭曉,阿光的「舊情綿綿」得到版畫的首獎。恰好是期末考最後一天,他到學校找我,告訴我這個消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一口就答應,和他並肩走出校園,迎面就遇上沈自揚。

  沈自揚看見阿光.神情如常。不待他開口.我就先搶著說:

  「對不起,和朋友有事.不能招呼你了。」

  我拖著阿光,想走開。

  「寶,等一下!」他叫住我。「至少為我介紹一下吧!」

  我無奈,只好介紹他和阿光認識。等他們彼此客套過後,我拉著阿光趕緊想走開,沈自揚又叫住了我。

  「寶,星朋天出來好不好?」

  「星期天?」我看看阿光,然後搖頭。「不行!」

  星期天剛好頒獎,要和阿光一起去台南的。

  「那你說什麼時候?」他仍然不放棄。他說他愛我,管他是真是假,我卻是沒有心肝消受。可是,該死的,我實在不知我的腦子到底那裡不對勁,常常對他狠不下心。

  「再說吧!」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走遠了,阿光才開口問:「你朋友?」

  廢話!我知道阿光的意思,沈自揚親暱地叫我「寶」,他是問,沈自揚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無法回答。我有點卑鄙可恥,明明喜歡、思念著沈浩,偏偏又縱容沈自揚對我的溫柔。他說他愛我,可是我對他呢?

  「算作是吧!」我這樣回答阿光。

  阿光狐疑地看著我,我長歎一聲,看著滿天星斗。

  「高中開始,我一直很喜歡一個男孩,他叫沈浩,我們很好,可是對彼此沒有承諾,他飛去了美國,一去要五年之久。算算已經經三年多了,他不曾給過我任何音訊。」

  我頓了頓。

  「後來遇上沈自揚。他和沈浩很像,初相見,我還以為他是沈浩。當然,那只是一時的恍惚,時日一久,很容易就可以獨立出他們彼此的形體身態。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存著什麼樣的情感。原先是排斥,可是他夜夜等候著我,死皮賴臉的,到最終,竟然讓我有點感動。」

  我重新仰頭,自嘲地笑了笑。

  「更麻煩的是,沈自揚對我一直很溫柔,任憑我怎樣任性無禮,言語魯莽,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說他賴定我,卻也不盡熬,是我自己無恥,縱容他如此對我!甚至,好幾次,我險險為他動了心腸。我真的很迷惘,我應該是討厭他的——」我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涼夜冰冷的空氣,再重重吐歎出來。「總之,他對我極盡柔情之能事。可是,和他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對不起沈浩,覺得自己背叛了他——」

  「也許就因為我一直覺得對不超沈浩,所以,也一直對沈自揚不太友好。問我心裡究冕對他存著什麼情感——」我又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阿光。

  阿光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只是淡淡地說:

  「感情的事,原是沒有誰對誰錯,或者什麼負心背棄,那全看你自己心裡怎麼想。只是,你心裡怎麼做決定,要立下主意,不要到頭來,大家都受傷害。」

  我還是不明白。綠意說的,不論是什麼性質的情誼,沾上了情緣這種份交,一開始,就注定避免不了傷害。

  我怎麼做決定,又有仟麼差別?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自己覺得最幸福的那條路嗎?

  阿光搖頭,口氣有點激動:「這樣想,太自私了!完全沒有替別人著想。感情的事的確不能勉強,萬不得巳才傷害到別人。可是如果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我默不作聲。我想,也許我的確是不負責任。

  回到住的地方時,已經很晚了。我慢慢地爬上頂樓,心頭紛亂糾結著。剛上樓梯口,就看見沈自揚倚牆站在門口。我走過去,劈頭就說:

  「你累不累啊!一天到晚這樣守著!」

  話一出,我有點後悔,我對沈自揚,原來是這麼沒心沒肝。可是他明知道我對他這麼無禮不耐煩,為什麼還要這樣忍受?我實在不懂,他的心裡面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走進屋裡,丟下背包,往浴室走去。走兩步,又回頭,心一狠,決定什麼都不理。

  等我洗完澡出來,以為他走了,正想關上門,卻見他依然倚著牆站在門口。有幾秒鐘的時間,我覺得頭暈目眩,全身軟弱無力,終於歎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緩緩說道:

  「進來吧!免得著涼。」我無力地垂下頭,對他完全是無能為力了。

  我遞給他一杯熱開水,避開他的眼光,像念台詞一般說著:

  「喝完水就請你趕快回去。巳經很晚了,再晚,就不好叫車了。」

  沈自揚成熟、充滿男性魅力,我想,他的過住應該有過幾許感情的滄桑。可是,他每次看著我的神情,都像是初戀的少年,熱情的臉龐,有幾次,讓我差點撤了防,崩潰在他的溫情下。

  現在他就用這樣的神情看著我,一向動人的光釆因為消沉頹廢,而抹上了些許的黯淡,叫人看了,著實有點不忍——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不會感動的,你最好還是趕快回去。」我收回杯子,摧促他離開。

  「你佩的沒有一點心肝,同情憐憫的肚腸?!」他說,像是有種絕望。

  我整理著床鋪,不打算太理睬他,對著空氣說:

  「我本來就沒什麼好心腸!再說,又不是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你根本就犯不著待在這裡自尋煩惱!如果你是為了對我所做的那些事而感到內疚的話,那倒是不必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浪費心思關心我,或者浪費時間等候著我。」

  我邊說邊整理棉被,也不看他,當作他不存在似的。他突然扣住我的腰,旋空一扭,將我轉帶個方向,狠狠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狼狽不堪,心裡有點怕,想躲,整個人卻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威脅的氣氛籠罩著我左右。

  「你還不明白嗎?為什麼要說這些可笑的話?我管他天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死絕了,我只要霸住你,一個就夠了!難道你真的以為,我為親吻擁抱你的事感到內疚,來這裡贖罪的?!」他越逼越近,我無路可退,後悔自己剛才的心軟。

  這才是他的正面目吧?這些日子的黯淡,只是一種手段偽裝——不!我想,他最真實的面貌應該是以前在頂樓上,罵我不知死活的那種神態。總是皺著眉,充滿不耐煩……

  「拜託你,趕快走吧!」我軟弱了下來,心裡又怕又慌。

  「你怎麼還這麼沒心沒肝呢?」他不理,更加逼近我,扣住我腰部的力量也更加沉重。「我這樣對你,難道你真的連一點感動都沒有?」

  「拜託!不要再說了!」我怕,幾乎是低聲哀求。

  「你在害怕?為什麼?你怕我嗎?」盤在我腰間的力量越縮越緊,終而傾倒向床面。

  「沈自揚,你放開我,你該回去了!」我害怕驚慌的想大叫,卻又怕驚動別人,惹些不必要的是非。

  「你果然是在害怕!」他竟然笑起來。「這證明你根本不是如你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你並不是在怕我,你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對我的回應,對吧?我真的很高興,你究竟是有一點在乎我!」

  「你胡說!我沒有!」我竟然臉紅了。

  「是嗎?」他俯下臉問:「要不要證明看看?」

  「不要!」我脫口而出。

  他又笑了,意外的竟然揉混著失望落寞難過和郁憂。

  「你什麼時候才會多愛我一點?」聲晉低低的,極是撩人不忍軟弱的心腸。

  我怔忡了半晌,長久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深深地又吐了—口氣。「好了!請你趕快離開吧!」

  他直起了身子,再拉我起身,臉上有種喜悅的光采。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星空下的盡頭。

  雖說是初夏氣氯候,夜來仍然抵不住陣陣的沁涼。我抬頭望著高掛在黑天絨之中閃爍的星斗,覺得一絲微寒。沈浩此時一定也和我一樣,眺望著這一空燦爛的星光。

  沈浩啊!我低聲歎息,我究竟該怎麼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6:27

第十九章   

  和阿光到台南以後,日子變得容易感傷頹喪。

  夏日的安平,在午後斜陽柔情的擁抱下,讓人錯愕起時光的步調,哀愁的海灘,我想。幸福像頹傾的沙堡,每一撮沙都蘊含著憧憬希望,一個浪潮打來,就將全部的心情渴望為烏有。

  「別這麼頗喪!」阿光說:「幸福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你啊!就是想太多。」

  想得太多,也是一種罪過。

  醉月湖水,混濁而不見清澈,幾次不小心走過,湖畔情侶雙雙對對,湖中央,掩映著湖心孤亭一座。

  有日黃昏過後,夕陽霞暉射入波心,湖光粼粼,像煞那年仲秋遊泳池畔的風光。我看著,看著,出了神,喃喃念著: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開,也則難留。

  念武林人遠,煙鎖泰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心裡覺得悵悵的,怎麼裝作不在乎,還是擺脫不了這闕「鳳凰台上憶吹篇」。

  阿光不好說什麼,只是「你啊你」,就不再多說。

  這日子,我依然一派閒散,摘星攀月,四處遊蕩,雖有愁,不再訴說,閒愛孤雲靜愛佾,總算體覺得到什麼叫逍遙。

  大傅卻很不以為然我的不務實際,我們戲劇性地在外雙溪重逢。

  重相逢,我依然如昔的不長進。

  時間沒有沖淡我們的熟悉,卻網就了一層隔閡。

  綠意一直邀我到溪城小聚,我千推萬拖,直到再無法推拖,只好下定決心前去。可是,世事就這麼巧,一圈操場還沒有逛完,就在樓台處遇見大傅。

  乍相逢,我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些微不自在。大傅微笑招呼,我也含笑回禮,兩人神情平靜,好像什麼事都沒存在發生過。反倒是綠意,尷尬地站在那裡,一直小聲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會碰到他,真的!」

  夏綠意什麼時候開始會顧及別人的心情?我奇怪地看她一眼,卻看到了大傅身後那年在雨中也曾遇見的女孩。她叫綠意「學姐」。

  學姐?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一開始,綠意就知道可能會遇見女孩和大傅兩人。

  我笑了笑,對綠意說,肚子餓了。

  原以為就此可以擺脫他們,大傅卻帶著女友,偏偏跟我們圍就一桌而坐。

  我要了豆乾、海帶、魯肉飯、擔仔面。綠意說:

  「叫這麼多,你不怕吃撐!」

  「反正又不是我花錢的,怕什麼!」我笑著說。

  「蘇寶惜,你就是存心坑我,是不是?」綠意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

  「別這麼小氣,」我又笑了。「這又花不了你多少錢。要不然,魯肉飯不要好了。」

  我回頭跟小攤老闆大聲說不要魯肉飯。

  綠意的學妹——哦!就是大傅的女朋友,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一邊拆開衛生筷子。

  「怎麼樣?功課還好吧?」綠意問道。

  「還好!補考一、二科就沒事了。」說著,筷子住她頭上一敲,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關心我?」

  大傅嚴肅地盯著我,我覺得怪怪的,不太像從前我認識的,那個自大自負、一身鋒芒的傅自有。

  我舉起筷子,挾了一塊豆乾,又笑說:「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忘了在那本書上看的詩。這些日子,我看書看得很雜,天文、地理、武俠、科幻、誌異,鬼怪、言情、童話、偵探、推理,傳記、詩集……

  「啊!溫瑞安!」我突然叫出來。這一句,溫瑞安寫的,「黃河」中的一段。不過詩文順序我記得模糊,只記得幾句印象特別強烈的。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而春天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綠意拍我一下,說:

  「幹嘛?想嚇人?業餘學生一個,連懶散都有藉口!補考若是不過,看你怎麼辮!」

  這時有個人經過我們桌旁,看見我,驚叫一聲:

  「ECHO!你怎麼在這裡?」

  是班上同學,我笑著指指綠意,和對方寒暄一番,一點也不像從前老是顰眉蹙額,充滿不耐煩的我。

  大傅默默看著,突然說:

  「你想的就是這些人吧?人家拒絕聯考,也要是建中畢業的,你呢?你算什麼?!」

  隨著大傅這句話,氣氛突然僵硬凝重起來。

  大傅轉頭對身邊的女孩低聲不知說了什麼,女孩起身離開,綠意織趣地也跟著她一道走開。

  「蘇,過去的事,我很抱歉——」大傅說。

  我揚起手,不想聽他接著說的,笑著插口道:

  「說什麼抱歉!反而我一直很感謝認識了你。」

  「可是你怎麼變得這麼——墮落頹廢。」

  我搖搖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這個反應舉動。

  「我本來就這麼頹頹廢廢的。倒是你。怎麼那種猖狂囂張氣焰都不見了!」說著笑了笑:「不要忘了你那自信、放肆的笑臉!有時候雖然看了令人覺得刺眼,可是,說真的,我一直記得你那霸氣十足、狂妄自負的神態。我真的很感謝認識了你,今日得再相見,總算無憾了。」

  大傅跟著笑了笑,展現的是不同於從前盛氣凌人的另外一種自信。他說:

  「這叫成熟。總要有所收斂的!」

  成熟?也許吧!我開玩笑說:

  「那我算是大器晚熟!」

  他哈哈大笑,把嘴裡的飯噴得滿桌都是,我趕緊把豆乾搶救過來,他跟著也搶了海帶過去。

  又像是昔日瞎鬧的景象……

  「這以後,很難再見面了吧?」大傅突然說,神情微有一絲黯淡。大概他也想起了從前……

  「怎麼這麼說?」我還是笑笑:「又不是什麼死生契闊的事,有機會,隨時都可以見面。」

  他蒼涼地笑了笑,其實彼此都知道,全是些安慰騙人的話。這以後,再用什麼名目來往?友情?難!不是我把感情的事看得太狹隘,觀看我們日常周圍這情誼,除了些人際互動,就是應酬敷衍了事的場台。所謂知已,除了將心給他的那一個,其餘的,談什麼都難!

  要離開了,大傅擁著女友,朝我們揮揮手,我也對他們揮手說再見。淚,悄悄地掉落。

  綠意看見我眼角的淚水,問我為什麼難過?

  感情真是件太累人的事。為什麼——這一切,不能天長地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3:56:42

第二十章   

  賦別大傅以後,奇怪的,我特別愛往行天宮跑。

  第一次焚香祝禱時,我覺得好麻煩,需要點燃那麼多柱香,一爐參拜過一爐。

  朔月那一天,下課得晚,我拐到行天宮。人不多,中殿顯得空曠,涼夜有風,碧海青天,偶而自殿簷下可窺得幾許星光。

  我焚燃了香,看著香煙裊繞上入天聽,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奇妙。天界,凡間畢竟兩世殊隔,天人與凡俗,更是無處交通。還是塵間某處,有著天界的結界入口,我不知道,只是一剎時,我看著香煙裊繞上升,直沒入青天中,突然覺得,是不是這樣?這裊裊青煙,是不是將我的心情上達帶入天空中?

  因得這樣的方式,神明與凡人之間,才得有所交流吧?應該是吧!我總是這樣想,更愛焚燒祝禱時的清明。

  就連那兩枚半月竺,也讓我心顫不巳。若說裊繞上升的青煙,凝聚了我心中所有的願望,這兩枚半月竺,就代表了神明所有的回覆。

  我不敢求的,我有什麼資格求神呢?

  每次,我總怔怔望著手中二枚半月竺,末了,將它們輕輕放回去。還是和神明保持著平衡的關係吧!這樣就好,不要貪求。關於天機的事,它也不可能洩露,至於將來的運命離合,知道了,徒添憂傷。

  可是,是不是這一世的聚散離合早都注定得好好的?我始終沒敢這樣問著神明。如果是呢?我真想翻翻那本姻緣天書。月下老人大約是過於怠惰,以致於人世間感情的事,這樣複雜難明。

  可是司情仙子怎麼會知道人的感情這麼曲折?每一世輪迥都已喝過盂婆湯了,為什麼還要歸咎於前世未競的纏綿?可是,關於我對沈浩,以及和沈自揚之間,除了歸咎於前世,我找不出什麼更好的藉口。

  我抬頭望著青天,滿天瑰麗的星斗如此地燦爛,為什麼人生不如意的事這麼多?

  回到家後,我費力地爬上頂樓,沈自揚倚著門牆,朝我展露一絲朦朧微弱的微笑。

  我打開門,給他一杯水,輕輕歎了一口氣!

  「算是我欠你的。」

  他只是瞧著我,微弱地笑。我又歎了一口氣。

  「你說吧!你這樣,到底要我怎麼樣?」

  他坐到我身邊來,突然擁住我,我先是—驚,懶得掙扎。就任由他抱著。他在我身邊低語,口氣急切而熱烈。

  「我只要你對我好,不要再這麼無動於衷。我不相信,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叫我怎麼說!

  他越擁越緊,語氣越熱烈,一種激情又在他體內騷動。我連忙推開他,打開窗戶,夜風吹進來,涼了一室昏熱。

  「你該回去了。」我說。

  「你不用一直趕我走!」他粗聲地回答,眼神熾熱、激動地鎖住我。「我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回去。你先回答我的話。」

  「明知道不能勉強的事,為什麼還——」我接口。

  「我就是要勉強!」他跳起來,攫獲住我。「我就是要勉強。」跟著將我壓倒在床上,雙手按定住我的掌腕,唇齒一陣陣的灼熱,愛撫過我的頸間。

  「請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我極力想掙脫他。那雙藝術家的手看來修長柔弱,沒想到力氣卻那麼大,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開,扣得好緊,抓得我雙手不由得發疼。

  我的襯衫因他的粗暴,褪落裸露開來,他狂訴著放肆的激情,陣陣灼熱麻酥,熱印在我的前胸。我本能地抗拒著,他卻將我抓得更緊,一心想將我淹沒在他的深情愛撫中。

  一開始就不該對他心軟——我不該昧著良心說這種話的。是我自己可恥,態度一直曖昧不明,既享受他的溫柔,又藕斷絲連,和他糾葛牽纏不清。

  我真的是對不起沈浩了——

  阿光開始就說,不管我心裡怎麼做決定,一定要立意清楚,不要到頭來,傷人傷己。現在這光景——難道果真是我罪有應得?!

  沈自揚親密灼熱的唇,在我額際和胸口之間游移探索著,且不許我有反抗的意圖,一掙扎,他就反應得更熱烈,更讓我羞恥難堪。

  他放開我的手,俯抱著我,熱烈地看著我;我說不出是生氣、憤怒、難堪、羞澀、腆顏——還是心慌,根本不敢看他。他拂開我的髮絲,強迫我看著他,燃燒在他眼底的熱情再明白不過,炙焰燙人。

  這目光、這熱情、這擁抱,這姿態,再再叫我難堪不過。我感覺到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隔著衣服,仍然禁不住一股泛自心底的羞恥。

  「請你回去,走,拜託!」我抓住敞開的襯衫胸口,不得不開口了。

  「為什麼?」他的聲音充滿誘惑,低沉懶洋,在我鬢旁沾吻撩撥著。

  我將臉轉開,逃脫他的吻觸。

  「為什麼?!你還要我說!」我的聲音抖顫著。該死的,我一直自覺著他身體的重量,羞恥軟麻感泛遍了全身。

  到頭來難道是一句抱歉就可以嗎?——我不禁又想起阿光說的,不管我心裡怎麼做決定,一定要立意清楚,不要到頭來,傷人又傷己……事情到這種地步,卻怪我自作自受。我的態度一直暖昧不明,讓沈自揚有霸道的藉口,流付出他的真情溫柔,而不管我接不接受。到頭來,難道我真可以一句抱歉就完全勾消這一切?我的態度,他這樣的對我……算什麼?!我覺得想哭,像是陷溺在蛛網中無助的昆蟲……我算是牽涉進他的情網中了,無路可退了——老天!我真的好想大聲痛哭,這算什麼嘛!

  我輕輕地發抖著,那種可恥羞赧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求求你回去吧!」我的語氣軟弱地有點可憐,垂著眼,心灰意懶。「算是我欠你的,反正我是跑不掉了。」

  他欣喜若狂,雙手撐在床面,俯視著我,然後,緩緩又俯下身……

  「額頭,我的……」他輕輕吻著,低低喃語著,我如夢催眠似地看著他。「睫毛,我的……臉夾,我的……鼻尖,我的……紅唇,我的……」他輕輕執起我的手,輕吻觸著指尖。「手指,我的……髮絲,我的……」然接,然後,他的指尖從我仰起的下巴,延著那道弧紅,一路滑觸下來……頸、肩、胸口……他猛然俯下臉——換作在古代,我怕是非他不能嫁了。

  是非他不能嫁了。親也親了,抱也抱了,我還談什麼純潔——荒唐!我知道。可是他對我這樣癡狂,我不跟著他,又能怎麼辯呢?

  這算是天下第一大笑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2:03

第二十一章   

  夏綠意終於滿臉淚痕地窩在我的小蝸居裡抽噎。我冷眼地瞧著她將我一盒新拆封的面紙,唏唏嗦嗦地抽成個大黑洞,然後起身走開,丟了句話給她:

  「怎麼樣?要不要來一杯白開水補充眼淚?」

  她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又拆了一盒面紙,丟得滿地全是白晃晃的紙花。

  「大姊,拜託你好不好?你不是常說,失戀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哭成這樣?」我是不會同情她的,這麼大的人了,眼淚還那麼不值錢。

  「你不懂!」她一邊說,一邊「嘶」一聲,又抽了一張面紙。

  「好!我不懂。」我喝了一口水,問道:「你倒是說說看,是哪個傢伙那麼大膽,敢甩了你?」

  「還不就那個該死的張耀今!」

  「張耀今?怎麼會?」

  張耀今是她同系的學長,高她一班,打綠意一入學,就鎖定她,集中火力全力猛追。綠意一向不乏男孩子追求,也沒將他怎麼放在心上,可是張耀今毫不氣餒,鮮花、情書、巧克力,很容易讓人心思動搖。

  大概女孩子就愛這一套,張耀今戰略成功,得嘗綠意的青睞。可是綠意人緣一向好,花蝴蝶一樣,沒人真正能捕捉得住她。我只知道她對張耀今不錯,可是也從來沒見她身旁少過新鮮的面孔。為張耀今失戀痛哭,太說不過去了吧?!

  「鬼才為他失戀!」綠意恨恨地說:「他一直對我甜言蜜語,說了不曉得多少好聽的話,灌了不曉得多少迷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追我。可是上個禮拜,他竟然當著大家的面,帶著法律系那個大騷包在我們面前招搖,還當眾紹說是他的女朋友,你就沒看到那騷包的那副得意模樣!好多人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面子全丟光了!」她狠狠地抽了一張面紙,擦掉眼淚和鼻水。「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綠意還是那種性情,自我意識那麼強!

  「好啊!還是跟以前一樣,完全以自我為中心,—點也不考慮別人的心情。」

  我又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地上。「既然你並不喜歡張耀今,憑什麼不准人家交別的女朋友!他又不是你的禁臠,為什麼不能這樣對你?你難過的就只是沒面子。你有沒有想過,他追求你的過程,那種碰壁,失望又受盡挫折的辛酸無奈?張耀今是不該這樣誇大招搖,可是你又何必自尊心那麼強!笑一笑不就沒事了?這麼痛哭流涕,顯得你跟他計較,傳出去還當真成了夏綠意為張耀今失戀而痛哭流涕!這樣,你就受得了?」

  我一口氣說完,卻是越說越心虛,竟然想起沈自揚。

  「我那有自以為是?」綠意還要辯解:「他實在是太可惡了!」

  「夏綠意,」我歎了一口氣,口氣卻不再那麼強硬:「偶爾正視一下自己的缺點好不好?你的氣焰這樣盛,別說是張耀今,正常的男孩子沒人受得了。」

  「蘇寶惜,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她高聲叫道。

  「什麼意思你自己想。」我聳聳肩。「好了!洗把臉,我請你吃水餃去。」

  才要出門,電話鈴聲卻響起,是沈自楊。我匆匆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綠意好奇地問:

  「誰?」

  我想了想,還是老實說了。

  「沈自揚。」

  「沈自揚?」她倒沒有我想像中的誇張不屑的表情。「你跟他一直有來往?」

  我點頭。

  「而且,很好?」她又問。

  我又點頭。

  「他喜歡你?」她再問。

  我再點頭。

  「那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沉默了好久,才點頭。

  「喜歡。」我說。

  「跟一輩子的?」綠意突然又問。

  我笑了笑,卻覺得心裡好沉重。

  「當然是跟一輩子的」我這麼回答,心裡卻荒涼得沒個著落處,空蕩蕩的。

  總算她不知道有關沈浩,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招架。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討厭的女人,直囉嗦個不停。

  我大聲說:

  「夏綠意,你少管我的閒事!」

  她打鼻子哼了一聲:

  「哼!你以為我愛管嗎?」

  我不說話。

  下了樓,迎面遇見阿光,他從附近經過,順便探訪我。

  他和綠意是第一次見面,我熱心地為他們介紹。綠意懶懶的,意興闌珊。看樣子,她對阿光的印象不是很好。

  「那是你的朋友?」阿光走遠了,綠意問道。

  我點頭。

  「你不喜歡他?」

  她倒坦白,聳聳肩說:

  「沒辦法,視覺影響感受。」

  阿光今天穿了件白襯衫,牛仔褲已洗得褪白,一兩處地方還沾著顏料油彩。神情是熬夜後的疲累,眼神閃著一種無力的黯淡,還是苦著臉笑。

  綠意接著又說:

  「搞畫畫的?你怎麼盡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學藝術的。」我糾正她,一邊睨視著她。「你不也是很奇怪嗎?」

  「別扯到我身上,」她連忙撇清。「我再正常不過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正常了?」我笑了。

  她臉色一整,神情是少有的蕭穆,難得沒有一絲嘲諷:

  「你如果正常,就不會跟那個沈自揚交往了。」她說。

  怎麼又扯上他了——唉!

  「你說吧!他那一點不好?」我看著她的衣領。

  「我也說不上來,」綠意甩動齊肩的秀髮,微皺眉頭。「就是覺得怪怪的。」

  「既然說不上來,那就不要說了。」

  我大步走開,她拉住我,突然冒出一句令我驚心的話。

  「嘿!大蘇,你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才跟他在一起的吧?」

  我像是被針剌了一下,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回視她:

  「你在暗示什麼?我和沈自揚之間有什麼暖昧的關係嗎?」

  「難講!」綠意放開我,揚著一抹毫不在乎的神情,挑釁地看著我。「你這個人,保守又瞥扭,假若被看了什麼不該看的地方,被觸摸了什麼不該摸的地方,說不定就真的呆瓜似地『非君不能嫁』了。以前你老是盯著他看,迷戀他到入魔的地步,他也老是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你的周圍,現在卻突然變成情人了,你敢說你們之間沒有什麼!」

  「本來就沒有什麼。」我頭一甩,朝馬路對面走去。

  「大蘇——」綠意一把將我扯住,一輛計程車從我身前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唰」一聲急駛過去。「你到底有沒有在看路?紅燈呢,小姐!自殺也不是這樣沖法的!我知道你心虛,但也不必這樣!」

  我低著頭,將手插入口袋,不吭聲。

  「想沈自揚了?」她又開始嘲諷:「看不出來你一談起戀愛,會這麼奮不顧身。被他親吻和擁抱了?一定是的,否則你還豬腦袋也不會死心塌地的跟著他。我說的沒錯吧!」

  「你在嫉妒?」我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話。對付夏綠意耳根才會清靜。

  「嫉妒!誰?我?你開什麼玩笑?」她露出不屑的表情。

  「沒有就好。」

  綠燈亮了,我大步邁開,班馬線垂直伸展,引導我們到達彼岸的目標。

  我回過頭,綠意正朝我招手,我加緊腳步,匆忙跳上人行道。這同時,號志燈又由綠燈轉黃而變為紅燈,一輛銀灰色的賓士轎車無聲地,從她身後十六米寬的大道滑馳而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2:27

第二十二章   

  一開始我以為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大傅、綠意、呆呆和沈浩。可是世事輪轉各自有它應循的軌道,因緣際會以後,就是分道揚鑣的時侯。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繁華散盡之後,終要面對寂寞淒涼。

  就像年輕的時候共聚一堂,驪歌高唱以後,各奔前程。多情的空白苦,這人生,原本就反覆上演著一出出聚散離合。

  而即使天聶地久,又待如何?

  一開始,我真的真的以為可以天是地久,可是,最後,呆呆移民美國,什麼思念都不留,大傅有了歸循的道路和對象,彼此的心情也不再年輕如舊;綠意也有自己幸福的追尋,也許我們之間是可以一輩子的情緣,只是,各自不同的生活天地,落差起伏成了距離,造成重重的落離,許多的心事秘密,難再共有;而沈浩,更成了如今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只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麼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鹹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滷菜、乾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著啤酒,吃著干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著又開了一罐,仰著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著酒罐對著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裡。

  再出來時,臉已洗淨,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裡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裡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著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裡。」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捲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著頭,歪靠著躺椅,甩著及胸的亂髮,酣笑地看著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哈!難得他會說一句讚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麼,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麼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裡先有個底,以後若再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著,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孤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麼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髮。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聽聽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麼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麼,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麼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裡?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裡也不去,」我也跟著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歎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著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著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著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裡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麵。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裡躺著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醜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著寂寞的酒液——

  水滾了,我撥下插頭,把面拆開,放好調味料,衝入開水——我把窗戶關緊,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有本錢再感冒。

  門鈴響了。奇怪,這麼冷的天,居然會有人來找我。我那門鈴是裝好看的,當初房東好心要幫我裝時,我還嫌麻煩,不想它現在居然響了。

  會是誰呢?這時侯——我腦中一閃,老天!怎麼會忘了他?除了他這樣陰魂不散外,還會有誰?

  我實在不想開門,可是——唉!

  打開門,果然是他。

  他一進來,把手上拎著的紙包放在地板上,接著就掀開泡麵的碗蓋,皺著眉頭,說:

  「怎麼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吃泡麵對身體不好,可是,我身上就只剩下幾個銅板,不吃這個,吃什麼?!

  我沒有答話,拿好筷子,就準備吃了。

  他把面從我筷子下截走,我瞪看他,不高興地說:

  「沈自揚,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我!」

  他不理我,把面倒入浴室馬桶裡,抓起我往門口走去。

  「走!」

  「你幹什麼?」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脫。他如果對我霸道起來,我—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他還是不理我,用力將我拖向門口。

  「你放手!」我掙不過他,只好隨他了。「我得穿件外套,外面好冷。」

  他拿起我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為我穿上,擁著我走出小蝸居。大學以後,家裡七零八落的,我離了家,搬到這裡。這個房間是頂摟加蓋,和風、空氣並鄰,臥室兼客廳兼書房又兼廚房,此外,就一間小小的浴室。我心裡管它叫「蝸居」,也是,蝸牛住的,也就這麼大。

  我順從地跟著他走進附近一家餐館。他看我一眼,也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了滿滿一桌的菜餚。

  「你瘋了!這麼多,怎麼吃得完?」我驚訝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吃不完就算了!」他皺一下眉頭,完全是頂樓相遇時的粗暴不耐煩。

  結果,我只吃了一點。他一直虎視耽耽地盯著我看,說什麼我也吃不下。

  回到蝸居後,他一邊插電重新溫熱逐漸冰冷的水壺,一邊說:

  「下次不准你再這麼糟蹋自己。」

  我望著牆上那兩幅星斗和流雲,良久才說:

  「我洗澡去了。」

  我把熱水開到最大,霧氣瀰漫整個浴室,鏡子蒙上了一層水氣,看不清鏡中的世界。

  現在,我算是沈自揚的什麼了?情人?女朋友?我看他是把我當成他的人了。他對我的關心是那麼理所當然,我想拒絕都不行。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我知道,我是逃脫不了了,我本來就該有所覺悟……唉!

  這日子,我不敢再想沈浩,思念變得那麼困難,萬事休說。

  我走出浴室,才坐下身,他就遞給我一杯熱開水。杯子溫溫熱熱的,傳來水的溫度,捧在手裡很舒服,淹入喉中更溫潤了胸膛。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紙包遞給我。我抬頭看著他,問說:

  「這是什麼?」

  「打開來看看!」他笑著說。

  我把水杯放在一旁,好奇地打開紙包,一式淺天藍的長裙套裝展露在我眼前。

  「穿看看,看合不合身!」他催促著。

  我看看衣服,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房間。

  他會意說:「我到浴室去。」

  我快速換好友眼,腰身太寬了,領口也太低。

  他走出浴室,欣賞地看著我。我緊抓著領口,怕不小心就會滑落下來。他卻緊皺了眉頭,說:

  「你的手一直放在肩膀做什麼?」

  我只好小心地放開手。手一鬆,衣服就向兩旁滑落,整個肩膀都暴露在空氣中

  「啊!」他叫了一聲:「衣眼太大了。那裙子呢?」

  我趕緊又把衣服拉上。

  「腰身太寬了。」我說。

  他皺著眉,一直盯著我。我覺得冷,不耐煩地說:

  「可以了吧?我要換下來了。」

  他置若罔聞,緩緩走近我,握開我緊抓住領口的手,衣服又向兩旁滑落。他輕輕地撫摸我裸露的肩胛骨,然後灼熱燒燙的唇印蓋在上頭。

  「你真瘦。」他喃語著,又輕吻著那裸肩。那膚觸,讓我顫僳不已。我極力忍住顫抖。

  「我要把衣服換下來了。」我軟弱地提出抗議。

  他看我一眼,奇怪的東西在眼眸裡頭。我心頭又是一顫,還好他總算放開我,轉身過去。

  我想趕快地換好衣服,越緊張手就抖得越厲害。換好衣服時,我坐倒在床上,滿頭大汗。

  他轉回身,又看我一跟,眼睛裡仍然閃著奇怪的光芒。

  「怎麼辯?」他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買得太大了,怎麼穿?」

  空氣恢復正常了,剛剛令我險些意亂情迷的氣氛,消失得那樣不真實!

  「裙子修改一下就好了。倒是上衣——」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曉得,我不敢穿。」

  「不敢穿?為什麼?如果你覺得難為情,那在家裡穿不就可以!沒有人會看見。」他微笑說。

  「不行!」我還是搖頭。「我不習慣。」

  他雙眉一挑,正待說什麼,又住口了。

  「再說吧!」看他那樣子,我再搖頭,他又耍發脾氣了。「送我的?怎麼會想買這衣服?」

  「經過一家服飾店的櫥窗時,看見模特兒穿著這套衣服,直覺上就覺得很適合你。誰知道你竟然那麼瘦!本來是想送給你當耶誕禮物的,現在,只好再想別的了。」

  「不用了!」我說:「這樣就好,謝謝你。」我停了一下,又說:「可是,我沒準備什麼好送你的。」

  「你不用特別送我什麼。」他神秘一笑。「我要的,你很容易就能給我,就看你肯不肯?」

  「你要什麼?」我不明白他的話。

  他低著嗓音在我耳旁呢喃,極其誘惑人。

  「你不要開玩笑!」我推開他,滿臉通紅。

  他又靠過來:「我沒有開玩笑。」

  我背對著他,臉龐還是燒得燙人。

  他又接著說:「如果你不好意思,由我來。」

  「你別再開玩笑了!」我遠遠避開他。「怎麼能把這種事當作禮物?」

  「怎麼不能?」他還強辯:「誰規定不可以的——」語氣一轉,充滿失落和寂寥:「其實,如果我強迫你,你也無法抵抗。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我希望你心甘情願對我好,對我溫柔——」他落寂地笑了笑:「這衣服,我只是覺得適合你,也也考慮太多就賣下來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覺得心裡不安,我沒有厚顏無恥到那種地步,剛剛對你說的,只是我內心的渴望,你可以拒絕。本來,我就不敢有所期望的!」

  沈自揚大概早就掌握看穿了我的弱點,料準我必定對他心軟。從他跟著我到學校,我捱不過,答應跟他保持聯絡開始,他就每次都用這種落寞蒼涼打動我。這是他最溫柔的手段,通常都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更霸道,我是抵抗不了的。

  我們沉澱在可怕的沉默中,他低垂著頭,完美的側影,在黃昏的燈光下,隱約散出一抹憂鬱的神釆。終於,我歎了一聲說:

  「你先把眼睛閉上。」

  他抬頭,臉上隱約有種狡獪的笑容,可是看得不真確。他依言閉上了眼睛。

  我等他閉上眼睛後,再把燈關掉,然後跪坐著,雙手按著床面,在黑暗中慢慢地靠近他——蜻蜓般地點吻觸他的雙唇。

  他突然張開眼睛,我來不及離身,就被他擁入懷中,雙唇緊纏住我的唇臉,黑暗中特別驚心地讓人感覺到他的狂焰熾熱。

  陰險!我又上了他的當!

  窗外北風呼號,這時節,我已無法再度測太多幸福的想像。我真的真的深深牽涉入他張織的情網了,再說什麼——

  都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2:46

第二十三章   

  花若再開非故樹。

  我的名字叫ECHO,認識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我有一點任性,一點寡情,我的神情通常帶一點冷漠,一點孤傲。

  我和每個人打哈哈、點頭、微笑、招手、說哈囉;我學會了參加舞會,泡咖啡廳,懂一點交際、應酬、拍馬屁的話;會說一些不帶顏色,卻也沒什麼營養的笑話;也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國際影展期間,宣傳如火如荼地展開時,我會好興致地湊上一份熱鬧;立法院、國會又有什麼肢體語言衝突時,我會煞有其事地評論一番。我會閒來無事,走它幾遍落日大道;上街頭林立的語言中心看看逛誑;也到各處書店摸摸雜誌,聞聞書香;還進圖書館啃它幾本洋文書。考試到了,我會很安份的讀書、作筆記;也會很勤勞的四處打聽消息,搜集考古題。

  我還學會了把嘴角微撇,露出很不屑的微笑。

  可是,可是——我不敢想起沈浩。

  學期大考時,我的第二外國語卻仍舊是一團糟。我正準備進圖書館,碰上了學長。他叫住我:

  「ECHO,這麼用功,念得怎麼樣?」

  「別提了!」我倚著牆,右手提一提背包肩帶。「這下準死得很難看。」

  「沒關係,我罩你!」學長很義氣的拍拍胸脯。

  「真的?」我微微一笑,「那先謝了!」

  學長擺擺手,表示「沒有什麼」。花圃對面有人在喊他,他再朝我一揮手,就轉身跑過去。我仍倚著牆,看著他飛揚的身影在暖酥的日光下,泛閃著微微的金黃色彩。末了,悵然微歎,反身走入陰暗中。

  上課後,學長果然很義氣地坐在我身旁的空位上,準備為我護航。他露出一種默契的笑容,朝我眨眨眼。我輕笑,回頭一看,大家也都嚴陣以待,各自有各自的神通。

  我邊寫邊笑,學長不斷地傳小抄給我。就在我寫得正自順手的時候,突然想起沈浩。沈浩說的,很可惜,沒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

  我停下筆,學長奇怪地看著我。台上眼觀八方的監考先生走下講台,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們之間的走道。

  我丟下筆,終是辜負了學長的好意。

  鈴響交卷後,學長抓住我,高聲說:「你幹嘛跟自己過不去?」

  也不等我回答,丟下我,跨上單車,用力一蹬,消失在落日大道盡頭。

  大考最後一天,恰是週末,又在校園碰倒了學畏。他正和班花在一起,看見我,頭輕輕一點,就板著臉,獨自在一旁沉默。

  他早就解脫了,今天大概是陪班花來考試,英雄美人,自古難求。他們倆這組合,看得我不由得心裡微微心酸難過。

  班花說:「ECHO,你怎麼搞的?為什麼要那樣做?」

  「蠢!」學長打鼻子哼出這一聲。聽起來,餘恨猶未消。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向他一鞠躬。

  「對不起!辜負你的好意。你別再生氣了!等待會考完試,請你們兩個吃湯圓。」

  聽我這樣說,班花又在一旁幫腔,學長也不好意思再生氣,可是他還是又罵了我一聲「蠢」。

  週末夜是個邪惡、魅力的混合體,各式的罪惡充斥在每個陰暗的角落;各樣的歡樂氾濫自每盞昏黃的的燈火。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去處,大概相同的,該是一式的靡爛和繁華景象。

  儘管是期末大考,耳畔仍隱約傳來同學計劃考後狂歡的興奮。原本就不太寬敞的教室,此刻從滿了人,更顯得擁擠與狹窄。氣氛是緊張的,卻仍不時可聽到幾聲輕佻的笑聲。

  考試本來就是討人厭的事,解脫以後,除了歡欣,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學長跑到我面前,誇張的說:「嘿!說好請吃湯圓的,別想溜!」然後目光四處梭巡,抓著我,會合上班花。

  班花嗔笑道:「你當真這麼饞!還抓著ECHO不放!」

  學長這才放開我,哈哈大笑起來。

  年輕的日子,怎麼囂張、怎麼張狂,都是好。雖然有負擔、有煩惱,還是無限的美好。

  我很想念沈浩、呆呆、綠意和阿光。

  接下來是放晴的日子,天空藍得像太平洋,我想起冬日的淡海,還有夏日的安平海灘。

  和沈浩一起游過太平洋的海水,我向太平洋許願過青春;也和綠意一起織過太平洋的藍,撈起每一杓太平洋的水,都有我們年輕的夢想。

  也曾和呆呆對著長空,訴說過無數的希望憧憬,流雲輕歇處,皆有我們年少的相望;更和阿光在星斗滿天的夜晚,暢談過古今天地洪荒,高掛在黑天絨之外的無數星光,飄浮著我們無數的笑聲飛揚。

  然而,我依然過著仍是一個人笑說寂寞的日子。雖然,有著沈自揚。

  我的心究竟怎麼對待沈自揚,常常使我迷惘紛亂。和他這一切,究竟是否能算作是愛情?

  愛情?愛情像大江東去——The  River  of  No  Retarn。

  一個晚上,不小心聽到The  Way  We  Were,時移事往,往事如同意識流經典名作,潑墨般撒繪在牆頭。我想,我有一點體會出當年阿光夜夜捶牆落淚的悲哀。難過的不是分離,而是那顆曾經相知相許,最後卻變了顏色的心。

  可是,我和沈浩不曾有承諾——還是真的我變了?!他說他叫沈浩,叫我別忘了他……

  到如今,都難!都難!——唉!

  走在落日大道,我蓄意捕捉夕日的金黃。這樣的落日,這樣的金黃,是不會重新再現的。再現的,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和漸漸老去的青春。即便是感傷,我也要讓眼眸好好記憶今冬斜陽柔情的眼光——二十一歲最後的殘陽。

  阿光來信祝我期末考順利。

  日子在我吃飯、睡覺,不經心的混沌中過去。開學前幾天,我正坐著發呆,接到木本的電話。

  「ECHO,」她說,語氣有一絲不相信和不可思議:「你被當了!死當!」

  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我沒有太緊張。

  考試雖然是一場骯髒的遊戲,上下交相欺騙,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公平。在我辜負學長的好意時,我心裡就預知會有這種結果。學長大概也是這麼想,才會質問我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有太難過,真的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沈浩。

  我順手拿起一本書,隨意翻開,溫飛卿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脈脈水悠悠。

  究竟是什麼樣的依戀,蝕鏤出這樣的刻骨鉻心?「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執著感人,何嘗不是一種悲哀?日子盡在思念中流逝,而青春浪擲在無盡的荒涼淒楚中,注定一生的孤獨。

  還是,不成熟的原來是自己?

  我終是沒有執著我一意的相守——沈浩?

  我跳起來,隨便抓了一件衣服就住樓下衝。街頭的景色無時無刻都是那麼亮麗,也算作風景一角的我,為什麼始終這麼黯淡無光?

  我來到沈自揚的畫室,門半掩著。我靜靜地走進去,那幅窗戶般大小的畫還是挺立在迎面而來的空氣中,牆上四處還是掛著那些各式各樣的藍色。

  沈自揚不在畫室。我推開睡房的門,他趴臥在床上,身上隨便一件白色襯衫、灰色西褲,看起來剛睡著,很不安穩,眉頭緊皺著,卻感覺無辜的讓人心疼。

  我輕輕坐在床邊等他醒來。大概窗外天光隱去最後一抹明亮的時候,他翻轉個身,張開眼,看到我坐在床邊,驚喜的問:

  「寶!什麼時候來的?」

  手一伸,將我拉到懷裡。我反將他拉起身說:

  「先去洗把臉,我們談談。」

  一切就緒以後,我們面對面坐著。我托腮看著窗外,沈自揚皺著眉頭看我。

  「你究竟要跟我說什麼?」他問,好像本能地知道氣氛不對,口氣也跟著浮動不安起來。

  「認識我之前,」我收回眼神,看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你總該有一些難忘的情事吧?」我淺淺微笑:「你——很動人,有時,也很令我心動。可是——」我搖搖頭,髮絲垂落到臉龐,我把它撥開。「我不懂,你究竟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真的是如你自己說的?你——喜歡我?」

  「我不知道,」我再搖頭,「真的,我實在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你存著什麼樣的情感。算是愛嗎?有時我會這樣問我自己。我理不出究竟對你是什麼樣一種心態。大概是虛榮又自私吧!」

  「寶——」他張口要說。

  「聽我說,」我急急地岔住他的話。「遇見你之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我很喜歡、很喜歡他。我們很要好,可是彼此之間卻不曾許過什麼承諾。一年後,他去了美國。在走之前,他指著自己,要我別忘了他。可是,這麼多年了,他卻始終不曾給我隻字片語,償付我對他的相思。雖然如此,我還是立意對他思念,誰知,卻遇見了你。」

  「你們長得很像——應該說某種神韻氣質很像——那眉眼、那唇鼻,甚至舉手投足,有時真讓我混淆迷亂。只有背影不像,可是,乍相見,我還是錯以為你是沈浩。沈浩,這是他的名字。巧合吧!你們連姓都一樣。」我低下頭,「你對我好,我知道,好幾次我都險險動了心,撤了防。可是,我實在是不敢想!我對你那麼壞,你還是一直忍受著,讓我相信,也許你對我真有那麼一點真心——」

  我又把頭轉向窗外,再度低下頭:「可是,我不能欺騙你。相戀必須是兩情相悅,才會有幸福可言。我怕,有一天,我會辜負了你——」

  不要哭!我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流淚。

  「看著我!」沈白揚伸手輕輕將我的臉扳起,熱情如少年的臉,燃燒著兩簇熾熱的火焙。他沙啞著聲音說:「真要有那麼一天,我也認了。可是,請你,請你多愛我一點。」

  我眼眶凝淚,終而潰堤而出。他愛憐地撫摸著我滿是珠簾的臉,用親吻,吮乾了我的淚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3:01

第二十四章   

  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卻前生的事,再世為人。可是忘川水,或者孟婆湯都一樣,一樣的難嘗。我仍舊記憶著對沈浩的思念,卻又揉混著對沈自揚新滋的情苗。

  偶爾入行天宮,再焚香祝禱,看見青煙裊繞上入天廳,我的心卻是什麼也不敢再問求。不問,不問,就算神明許我探問,我寧願什麼都求都問,只有這件事,絕不相信。

  關於愛情這件事,鎖藏在那兩枚半月竺中,有著我太多的來解和心事。它們始終不能陰陽契合,因為我始終不曾會竺祝求。

  感情的事,推托付於天地,推托賴給神明,便能理出幸福的相守嗎?不是我不相信神仙的垂憐,只是一想起ECHO的悲與愁,我寧願、寧願自己盡嘗這苦果,只希望,真到無可奈何的那時候,誰也不要被傷害。我知道難!沈自揚儘管那樣說,我又如何真正忍心看他受折磨!然而,我卻真怕,真怕有一天,我真的會辜負了他——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埠脈脈水悠悠。

  可是這日子,我依樣的過,不說悲愁。辛棄疾早巳作古百千年,還提什麼「愛上層樓」!我但願這日子,無傷無憂。

  而我終是投能好好快樂地替ECHO活上這一遭。我誠心地祈禱過,可是,終究——

  上西洋文學史課的先生問大家:「你們班上有人叫ECHO嗎?」

  「有。」坐在前排的人回頭看我,然後大聲說。

  先生繼續說:「我就知道一定有。奇怪!你們怎麼會喜歡這個名字!ECHO不是人哪!你們知不知道?」

  「老師,」木木調皮問:「ECHO不是人,那是什麼?」

  先生瞄了她一眼,說:「你這樣問,表示你不用功。以前西洋文學概論課沒念過希臘羅馬神話嗎?」

  木木「西概」低空掠過,難怪她搞不清關於ECHO和水仙。她扮了—個鬼臉,轉過頭,小聲問我ECHO究竟屬什麼?

  「屬什麼?精靈或女神吧!」我說,鎖緊了眉頭。

  愛上納西蘇斯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卻嘗透了苦果。值什嗎?傻瓜!直到變成水仙了,納西蘇斯還是不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知道有她!

  我不要!我不要這種痛苦的愛戀——

  「那一位叫ECHO的?」先生在台上問。

  大家都把眼光轉向我。

  「是你吧?你叫ECHO是吧?後面那位同學?」這先生真可愛,課都上到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詩作了,還在記掛著希臘羅馬時代那些老掉牙的傳奇神話。

  我站起來,自己了懷曉得為什麼突如而來一股衝動,我說:

  「不!老師,我不叫ECHO,我叫蘇寶惜。」

  同學以為我在開玩笑,哄堂大笑。木木悄悄對我豎起大拇指,笑著說:

  「這招厲害。」

  先生尷尬地乾笑兩聲說:「這位同學真幽默。安靜,現在請翻到……」

  下課鈴響了,刺耳得很。到了大學,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上下課間再也聽不到悠揚的鐘聲,鈴聲卻老是尖銳刺耳地無時不想刺穿人的腦膜。

  先生走出教室時,回頭看了一眼,我抬頭,恰好碰上他的視線。先生友愛地朝我微笑,才轉頭走入通道。先生是很好的,可是他不該提起ECHO的事。我再也無法替ECHO追尋守住她一直企求不到的戀情和幸福。

  可是大家還是叫我ECHO。我頹喪地漫打著校園中盛放的杜鵑。

  「別這樣,」木木說:「花草何辜!大家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嘛!再說,ECHO這名字很好聽啊!你有什麼不滿?」

  我打下一朵落英粉紅,說:「蘇寶惜這個名字不是更好聽嗎?讓人聽了就寶貝憐惜——」

  我突然一呆,這話是誰說過的?

  木木在一旁笑彎了腰。

  「寶貝憐惜?對誰啊?你?拜託吧!看你一副孤乖怪僻又凶戾,不挨你臉色就、錯了,誰還敢來疼你!」

  「林靖英!」我撿起杜鵑,插在地頭上。「你未免太尖酸刻薄了吧?」

  她不察我這個舉動,兀自比手畫腳,興奮個不停。一路走下來,十個閃身而過,倒有八個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倒得意,自我陶醉地說: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有魅力了,每個人走過去,都還不捨地回頭看我。」

  「你美哦!」我把她拉到商店鑲嵌在騎樓壁面的鏡子前。「仔細看吧!看清楚你的『魅力』究竟在那裡!」

  她看清了自己究竟「美」在那裡後,拔下紅花,哇哇叫,鬧著要插到我頭上。我當然不肯依,左閃右躲,笑著四處躲避。她硬是不肯放棄,一直追著。騎樓人來人往的,我一個閃避不及,終是讓她把花插在髮鬢,同時閃射時,不小心往後退移時撞到了人。

  對方按住我的肩膀,及時扶住我,又幫我把鬢旁的花拿下,順勢撥理我飛亂的長髮。

  木木在旁邊看呆了,這陌生人太明目張膽了!當街調戲良家婦女!

  那人柔和地叫我一聲「寶」,我轉過身,微笑著,算是回答。

  其實在他雙手按住我肩膀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是他了。大概唯有沈自揚這雙修長的手,才按傳得出那種燃燒般的炙熱。我轉頭向木木介紹沈自揚,木木偷偷地跟我說:

  「你男朋友好帥!」

  這下極其羨慕和遺憾。

  總是這樣,每個女孩子看到了沈自揚,總難免有同樣的反應,羨慕站在他身旁的女人,遺憾自己在他眼光凝視之外。其實也不見得會就此迷戀上他,可是那種反應就很自然的出現,大概是賀爾蒙作祟的關係。

  長得太漂亮也是一種負擔吧!總有那麼多人喜歡著,甚至,根本不瞭解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就莫名地喜歡、莫名地癡狂。

  其實木木的男朋友更帥、年輕、飛揚。可是她還是被沈自揚不經意流露出的成熟感性迷惑住,還有他全身那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味道。真的,誰都願意為這樣的男人癡狂。

  送木木上車以後,沈自揚牽著我的手說:

  「來!隨便走走!」

  像母雞帶小雞,他牽著我,朝著來時路,混入人群中。

  他始終牽著我的手,跟著人潮浪逐到電影院門口。他還是緊緊牽著我,一隻手掏出皮夾,困難地取出錢買票。

  「放開手不就好了。」我低聲說。

  他不放,還是握得緊緊的。戲院有所謂的情侶座,縮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始終將我的手合握在掌中,依戀不捨。我由他掌中觸到了那份熾熱,不由得想起他過去對我種種的溫柔。

  我執起他的手,輕輕移到唇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雙唇間修長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散場後步入街頭,夜色淒迷,霓虹閃爍,他還是緊緊牽繫著我的手。我心中沁溢滿腔柔情,像五月微風拂過。

  走到十字路口,酒紅的燈影高高亮著。我們佇立在街頭,旁邊一對男女也停了腳步。

  「大蘇!」穿著一件粉紅色迷你裙,露出一雙修長筆直漂亮美腿的女孩出聲叫我。

  我側過臉,綠意一臉驚奇,正看著我。

  「大蘇,好巧!在這裡碰到!」她又叫我一聲,注意到我身邊的沈自揚,和我們緊握的雙手——她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停留在上頭。

  「你好!」她點頭向沈自揚打招呼:「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和大蘇是高中同學,你教過的。」

  沈自揚微笑回禮,卻仍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她接著說,親熱地挽著身旁男孩的手臂:「我男朋友,李立得。」

  綠意笑咪咪的,看起來很幸福快樂。李立得打扮倒是中規中矩,氣質是好,感覺上卻總覺得和綠意光鮮時髦的外形不甚搭調,一點也不符合綠意常說的所謂深度內涵的「假想形像圖」。到現在,想起當年那李世群,想起綠意解釋分析所謂深度內涵時的自得自滿——青春,真的就這麼過去了。

  祿鷹亮了,我們方向不同,綠意再朝a招招爭,挽著李立得颯密地走遠了。

  「寶!」

  沈自揭低聲喚我,我如夢初醒,眼前的天空,染墨般深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3:18

第二十五章   

  夏日陽光照得燦爛,晴天藍得瑰亮的時候,就表示又到了有人要離別的時候了。我怕離別這種心在滴血的場合,可是每一年夏日耀亮的陽光,卻總依舊高鳴著蕭邦的別離曲。

  五年了。沒有浩的日子,日子好像很漫長,可是五年還是這樣過了。

  這季節、該是沈浩回來的時候,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痛苦難過?!沈浩——五年了,已經五年了,真漫長的時光!

  一切都太遲了,況且沈潔果真回來了,我們之間——談什麼我們之間,我憑什麼再做任何奢侈的想像!

  沈浩是美麗,遙遠得不可輕易碰觸的夢。

  「你到底在煩什麼?不是和沈自揚很好嗎?跟定他就是了,還煩!」綠意來我的小蝸居,還是神釆亮麗的青春。

  「你好像很快樂。」我盤腿坐在床上,靠著牆,答非所問。

  「我是很快樂。」她斜躺著,胸前抱著靠墊。「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愛?誰?」

  「李立得。」

  我輕呼一口氣,「當真的了?」

  「非他不嫁了。」她歪側著身子,不像是開玩笑。「我們計劃好了,等他服完兵役回來,就立刻訂婚,一起出國。」

  李立得夏天取得學土學位,現在人在南部某陸軍基地數饅頭。

  「是嗎?」事不關己,我對她的愛情卻遠不如她自己樂觀。「談這些還會不會太早?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等他的這兩年,如果各自心情思考想法有了改變,或者彼此各自發生了什麼讓人心動的邂逅,怎麼辮?」

  「絕對不會!」她斬釘截鐵地說:「除了我,立得他不會看上別的女孩子,我也絕對不會變心,更不會有什麼想法不能溝通的事發生。」

  從高中開始,我就一直非常欣賞綠意的自信,天真無畏的神采。可以說,這是她最吸引我的特別所在。雖然,她總因自我信心太強而自我意識過剩,氣焰高漲得刺人,言語態度難免有一種優越的姿態,而甚少考慮到別人的心情,我卻一直欣賞相信她遇事的果敢和決斷。

  她的事,關於愛情的或其它,我總笑笑的聽,很少說什麼。每回,她總說得那樣神釆飛揚,讓人懷疑不得事情的必然性。可是,往往事情最終的桔果總和她的神采飛揚,落差一段顯眼的距離。儘管如此,她的自信心和優越感一點也不受影響。她對事情的最終結果,總有另一套說詞和看法,那樣的理所當然,我也一直如初地相信她的神采和信念。

  然而,對於愛情,我卻不像地這麼樂觀。當然,這可能和我封閉的個性,以及不順遂的際遇有關。用情於人太艱難,我不相信人類的感情,卻又抗拒不了本能對情的化學渴望,心與意識抗拒著,充滿尖銳的矛盾與無奈。

  有時,我實在不明白,夏綠意憑什麼對任何事情都那樣理直氣壯,那樣理所當然!她似乎從未為什麼事苦惱過,好像什麼困難煩人的事,一到她手裡都能迎刃而解,無須經過一番的掙扎和苦澀。

  就是夏綠意這樣的個性和際遇,使我這些年來一直欣賞羨慕著。綠意個性上的優點,轉化到行為上,有時實在刺眼傷人得厲害。可是,換個角度看,如果能坦然,綠意的樂觀、自信,甚至燃燒在她周邊那一身的狂焰,都能夠幫助照亮我黯淡的前景方向。

  偶爾,我也會想起呆呆曾說的,夏綠意這個人自我意識太盛,不會珍惜體諒別人的心,和她做朋友,濫情的我,會受傷太多,終至不堪負荷。

  呆呆的話沒有錯,我想,綠意最大的缺憾敗筆就在於地缺少了一份珍惜體諒別人的心腸。她很容易以自我為中心,輕忽一旁的人的心情起伏和消弱增長。有時和她在一起,會覺得負擔壓抑很重,可是沒理由這麼抱怨,錯在自己不坦然。

  「想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說。想了想,還是說了。如果綠意的友情貴在她的坦然,那麼我是不是也該表露一些坦白的看法!「我還是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怎麼說?」

  「我問你,」我清了清喉嚨:「你愛上李立得那一點?他又有什麼地方值得你依戀不捨?你又怎麼保證兩年的時空相隔,你們的愛情一定不受一點影響?」

  「當然不會!」她再次斬釘截鐵地說:「他一放假我們就可以相聚在一起,我也可以去看他,反正兩年很快就會過去,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她換個姿態,接著又說:「我覺得你的問題很可笑,我愛上他那一點?愛情是沒有道理的,他每一點都值得我愛!奇怪!你不是也在談戀愛嗎?為什麼不懂這個道理?除非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沈自揚——」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說:「現在不是談我,是談你,你不要多說其它的。」

  「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怕我說?除非你——」

  「夏綠意!」我再次打斷她的話:「談你和李立得的事好不好?哪次你不是神釆飛揚的說著你的愛情故事,結果呢?沒有一次是真正圓滿有結果的!」

  綠意的臉一下脹得通紅,挑釁地看著我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沒有。」我說:「我只是覺得你太樂觀了,愛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自己不也說過嗎?交情不是兩個人的事,你考慮過其他的嗎?」

  「當然想過了!」她的口氣仍然有著一絲不悅:「——你是不是不喜歡李立得?」

  「我喜不喜歡他,跟整件事情的發展有關連嗎?你會受我的影響嗎?」

  「不會。」她篤定的說:「可是我要知道為什麼!」

  「好吧—關於李立得——」我想了想說:「我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印象很薄弱——」我搖搖頭:「我覺得你們不怎麼相襯——」

  「不相襯?為什麼?」綠意不以為然。

  「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覺得不相襯!」我伸長了腿,剛剛盤坐太久,此刻一種麻酥蟻螯的酸刺感開始爬升而上。

  「說不出來表示你根本就沒有道理。」綠意悻悻然的。

  「也杵吧——你以前所謂的內涵和深度呢?你在李立得身上發覺到了?」

  綠意瞪我一眼,負氣不說話。

  「好了!別生氣了!」我開玩笑,試圖讓氣氛暖和些:「別這麼重色輕友,好個現實女子!」

  「重色輕友?這就是你心裡真正想的,對不對?說呀!你為什麼不喜歡李立得?」

  「綠意……」我不由得瞠目結舌,她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

  「說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說我重色輕友?為什麼不喜歡李立得?為什麼?」綠意固執地質問我。

  「我……」

  「你對他有偏見,」綠意不待我回答,搶著說出心中的不滿:「你嫉妒我,看不得我好,嫉妒我幸福快樂,所以對他有偏見!」

  「那麼,」我平靜地問:「你是不是也以為我佔有欲太強,不滿你跟李立得太好,被他搶走,所以不贊同他,對他有偏見,蓄意破壞你們的感情?」

  綠意回答說沒有。

  「夏綠意,」我繼續說,說開了也好,總是要坦白對待的。「你自己憑良心想想,你什麼時候真正把我放在心裡,在意過我的心情?我承認,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自信和果斷,也很羨慕你的神釆和樂觀,可是我犯不著嫉妒你。我對李立得根本談不上印象,你硬要說我對他有偏見,果真如此,我說了,你又會受我的影響嗎?不會。原本你就沒有把我看得太重,我又何必嫉妒你,怕那些男男女女奪走我在你心中的地位!」

  我縮回腿,曲著膝蓋,把頭擺在上頭。

  「是的,有時我是很討厭你那種自以為是,優越感十足的態度。可是,又如何呢?各自有各自不同的才情,我從不認為自己比起你有什麼黯淡,又何須嫉妒你光彩奪目的意氣昂揚!」

  「也許,我錯在不坦然。我一直不喜歡說太多關於自己以及我們兩人相交的事,也懶得解釋太多,所有的感受都放在心底;而你卻一直很坦白自己的感受,相形之下,也許我就顯得陰險。」

  「大概你也覺得我陰險,所以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到頭來,落在你眼裡,我竟是個看不得你順遂快樂的壞心眼女子。」

  綠意看著我,臉上一片坦蕩。她說:

  「你的確是很陰沉險詐,所以我不太喜歡和你在一起。每次跟你在一起,看你一臉不開朗的樣子,就讓人覺得心裡很沉重,很不舒服。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心裡負擔很重。」

  綠意這樣說,她心中一片坦蕩,我卻不免有所耿懷,我全心全意的對待啊!可是,卻又是真確不過的事實。我一直不開朗,不信任人類的情感,而綠意常說「視覺影響感覺」,她的直接感受,未嘗不是她內心對我最真切的感覺。

  「原來你一直這樣想,」我說:「那麼,我們是互相厭煩。雖然,我也許更不坦然。」

  「何止這樣,」綠意又說:「我覺得你一直要把自己所想所認為的,強制加在別人身上。你嘴巴雖然說沒有,你只是希望把你的感受讓好朋友分享,可是每個人看待事情都有不同的角度、想法,你這樣做不是一種變相的強迫嗎?好比你常常寄些文章給我,我跟你不一定有相同的感受;你喜歡天文地理,我也不見得欣賞,可是你一勁講那些、寄那些東西給我,你不認為你自己也是很自以為是嗎?」她搖搖頭:「這些都讓我覺得好累,負擔很重,每次見到你,心裡的壓力就很大。你一直那麼不快樂,我真不知該如何跟你相處!」

  哈!我突然笑了出來,笑得眼淚受不了刺激,一直流下來。

  「夏綠意,你很坦白,雖然很傷人。」

  綠意微微一笑,更毒的話跟在後頭:「那是你心理建設不健全才會覺得受傷害。其實不止是我,很多人第一眼看到你,都覺得你一臉厲盡滄桑的風霜。你其實不必這麼不快樂,可是你硬要把自己關在虛無瓢渺的小天地裡,自怨自艾,自憐自傷,搞得自己不快樂,別人也受影響。」

  她看我一眼,把抱墊丟開說:「傅自有就是一個例子。你們為什麼會分開?其實你應該好好檢討。人家沒有理由陪著你成天憂愁煩惱。你一個人不快樂,卻搞得週遭的人跟著你神經緊張。」她停頓一下,說:「大蘇,將心比心,你自己不也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心情,自怨自艾,認為別人都不瞭解你,不信任人?!結果你對人家的好,往往成為別人的負擔;要不然就孤高冷漠,沒有人接近得了你。其實沒有理由那麼不快樂,有時我真的覺得,你這樣莫名其妙的煩惱,根本就是活該。」

  「這是你的真心話?」我沉默好久。她的話也許沒錯,卻不知為什麼句句聽來那樣錐心刺耳。

  她開玩笑說:「十足真金!」

  「一錢值多少?」我跟著笑出來。綠意的話,也許真的沒錯,可是要改,談何容易。我想,我並不是真的不快樂,只是個性使然,冷漠乖僻成性,就不特意追求歡笑。

  「你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了!」綠意誇張地擺擺手:「只好繼續忍受你的憂鬱,承受那種令人窒息的負擔。可是,我希望,至少做到彼此坦然!」

  我笑了笑,點頭答應。知己既難,知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麼,如果能夠坦然,這份情誼,就不枉一場。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3:42

第二十六章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只有那有情人眼淚最珍貴,

  一顆顆眼淚都是愛,都是愛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

  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琴聲幽幽清揚,歌聲哀怨淒涼。彈琴的這個人,據說,思念的人在遠方。我仔細看著她,長髮烏亮,半掩著臉,曖昧的燈影下,瀰漫著一股淒楚寂寞的味道。

  我闖入,完全是無意中。

  這家鋼琴酒吧是木木的一個表叔開的,臨時缺少人手,木木就把我抓來充當小廝,她自己則和男朋友躲混在角落。

  顧客三三兩兩,有的一個族群,縱聲高談著我陌生的想像,諸如奧運、網球四大公開賽、NBA職業籃賽;倫巴、恰恰、黏巴達;霄諾、富豪、潘迪和愛快;還有什麼杜伯納犬、伯勞鳥和北美灰狼;以及什麼日蝕、溫室效應混帶著南美巴西亞馬遜熱帶雨林。有的一人獨自喝著悶酒,面壁參禪,時而咕嚕著一兩句口齒不清的呢喃。還有的歪傾斜靠,拿著灑杯搖搖晃晃,一個桌檯乾杯到另一個桌檯。更有那一身雅痞假像的,拿著酒杯的手曲張著漂亮的弧度,意態瀟灑,像是極度欣賞著悠揚的琴聲,美麗的嗓音和潤喉的酒汁。

  我一邊擦拭著酒杯,一邊不住地觀察這些有趣的生態。

  「還習慣吧?」調酒師小陳親切地問候,跟著遞給我一杯「紅粉佳人」。「嘗嘗看,味道還不錯,我的技術可不是蓋的。」他笑笑地說,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開始,木木為我介紹時,鄭重說他是此店第一金字招牌,不少客人,尤其是女客人,都衝著他的調酒技術而來。他謙笑著說:

  「不要亂扣我高帽戴,我不過是一個小酒保。」

  「少謙虛了,」木木手一揮,「誰不知道你小陳調的酒,火候、味道都是一等一的!我表叔還說要把你簽下來,怕你跑!」

  我嘗了一口「紅粉佳人」。小陳的調酒技術絕對沒話說,那滋味,爽而不膩,甘醇又清涼,沒有幾分功力,還真調不出來。雖然是比起果汁差不多的東西,我還是覺得,木木的話沒有誇張,小陳的技術的確好。我迭聲稱讚,小陳微笑著,不在意地甩一甩垂落在額前的頭髮,隱隱有種蠱惑魔魅的味道。

  吧檯邊圍坐著幾個顧客,大都沉默地啜著手中的酒液,偶爾轉頭四處張望看看。

  酒吧中這些人,一點也沒有買醉的落拓頹喪,看樣子都是些都市白領,大概幻想浪漫,偶爾買個微醺的夜晚。

  鋼琴酒吧算是這年代新興時髦的行業,雖說時代不停在變,俱樂部、KTV這些場所也許更觀鬧,可是手持著晶亮明晃的酒杯,坐踏著高腳背椅,聽著悠揚的琴聲浮晃在空氣中的娉婷,又完全是一副說不出滋味的電影意象。

  這氣氛,我想,有點墮落和頹喪。可是如果心情不同,意義就不一樣。寂寞的女郎,叫一杯湯尼琴,酒入愁腸,也許一番纏綿的際遇就這麼展開。酒吧中,這種現象似乎屢見不鮮,如果說是墮落罪惡,也許吧!反正這本來就是個買醉的夜晚,無須背負太多道德的負擔,說不定反而成就一椿姻緣——天知道到底會變成什麼樣!才一個晚上,沒想到我竟產生這麼多胡思亂想!

  小陳的眼光一直跟著琴師黑髮飄揚的方向轉。琴聲這時已經轉為略帶輕鬆愉快的How  Deep  is  Your  Love,歌聲沒有跟著悠揚,清昂的旋律滑潤過每顆意識混沌的腦袋,整個酒吧沸騰著一種恣意興奮,這氣氛,令人忍不住地想要談情說愛。

  小陳看著,停下手中的工作,突然說:「唉!真是漂亮!」

  「啊!什麼?」小陳莫測高深的,怪怪的。

  他輕輕微笑,倚著吧檯說:「你有沒有看到彈琴的女孩?」

  「嗯。」

  小陳的眼睛露出了一股夢似的波光。

  「很美吧?」小陳對著空氣癡迷地說:「氣質柔和又高貴,剛來的時候,男朋友天天坐在角落裡守候著,兩個人甜甜蜜蜜的臉上儘是笑容。前些日子聽說男的出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跟著去。本來就很文靜了,現在更不愛說話,彈的曲子也老是些憂怨傷感的旋律——」

  有人點酒,小陳熟練地倒酒調配,遞放在吧檯上。然後擦拭掉留印在吧檯上的一圈酒漬印子,轉頭接著說:

  「真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孩腦袋瓜在想什麼!只是暫時分開,又不是失戀,怎麼會這麼不快樂!」

  「你怎麼知道不是失戀了?」我說,一邊把清洗好、擦乾淨的高腳杯擺進櫃子裡。

  「不會吧?」小陳懷疑地看著燈光掩映下的女孩。「這麼漂亮的女孩,誰捨得拋棄——」像是驚覺說錯話,連忙止住口。

  我微微一笑,跟著把眼光投向鋼琴台。光影幽邈,煙霧瀰漫,隨著樂聲律動張揚的黑髮,分明訴說著一股濃烈的思念情愁。

  「就算是失戀吧!」小陳的聲音又響起,口氣有一絲惋惜:「也犯不著這麼折磨自己。好男人多的是,像我就是,何必這麼樣作賤自己——」

  「所以我說你不懂!」木木打角落冒出來,一邊說還一邊跟男朋友揮手:「給我一杯啤酒,冰塊放多一點——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愛纏綿。」

  小陳倒了一杯啤酒給它,加入了幾塊冰塊,木木跟著又挾了幾塊丟入杯中。

  「曾經滄海難為水!哈!」小陳搖搖頭:「只有你們這些小女生才會中這種毒,相信這種種話!曾經滄海難為水?哈!這年頭誰還會死守著這種虛無量渺的戀愛?」

  「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全是性慾的動物!」木木瞪著眼,口無遮攔的。

  她和小陳算很熟了,大概以前曾為此事辯論過,是以此時說來,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唐突失態。

  「小姐,」小陳倚著吧檯,手托著下巴,有趣地看著她:「你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問,那個人戀愛只是用嘴巴談的!『靈肉合一』你懂不懂?滿街都是寂寞的男女——旁的不說,光是今晚吧裡這些男女,就不曉得有幾對是露水鴛鴦。曾經滄海難為水?哈!你未免太天真了吧!」

  這話一出口,我也不禁臉紅。小陳說的那麼自然,全然不當一回事,好像這種情形是家常便飯。他看來正正經經的,沒有一絲浮褲,沒想到三兩句話出口,完全令人無法招架。

  「所以你跟那票妖女,同居過一個又一個,沒一個真情真意。心靈感受你懂不懂?美在雙目凝眸中。你說,你接受過這種眼波嗎?光是做愛有個屁用!心裡卻寂寞得要死,老是沒個安排處!」木木絲毫不甘示弱。

  小陳一勁瞅著她看,笑笑的說:「我這樣有什麼不好?愛情攤開來看,不過就是裸露和性感.完全是一種肉體的感覺.只有你們這些不成熟的小毛頭,才會在那裡大啖所謂柏拉圖式情愛的苦澀,高唱精神戀愛的不朽,其實是什麼也不懂.還談什麼純情,什麼天長地久.結果呢?愛來愛去,愛不出個屁!問你什麼叫愛情.卻仍是一臉瞢懂!」

  我覺得很奇怪,現在的小陳,和木木抬槓的小陳,神態、口吻,都一副浪子的派頭,一點也不像剛剛遠觀那彈鋼琴的女孩時,那種的朦朧木訥感。

  人真是多變的角色!我起先還以為他木訥羞澀、暗戀著那一頭烏亮長髮的女孩,倒真沒想到.他老兄十足是個情場老手,調情的技術跟他調酒的技術一樣高悍。

  這時一個女郎推門進來.妖冶野艷,水蛇腰輕扭;婀娜多姿風華絕代,磁鐵般吸住全場才於色男的目光。

  她也不張望.一進門就直趨吧檯,小陳走迎上去,嘟起嘴,兩人就當眾擁吻起來。

  木木哼了一聲,輕蔑地撇撇嘴,說,「這個女的就是他那個同居姘頭,第八個了,跩得跟什麼似的,還真以為她是什麼天仙美女下凡,噁心死了!噁心死了,等著吧,等小陳玩膩了,不出三個月,看她不痛哭流涕才怪!」

  「你幹嘛那麼激動,又沒你的事!」我倒了一杯冰開水,覺得口渴。

  木木咕嚕嚕地把啤酒全灌下肚。

  「我就是看不慣!死老陳!仗著他迷惑人的本事.自鳴得意.哼!肉慾動物一個。那些女人也真蠢!也不想他年經一大把了.還被他哄得服服貼貼!」木木一生氣,就罵小陳作「老陳」真有意思。他們兩人的交情也不是一、二天了,大概如此,批評起來才會這麼肆無忌憚。

  「小陳到底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好奇.聽木木說得他多老似的,可是我怎麼看——老實說,小陳都正值男性成熟、誘惑力十足的時歲。

  木木又狠狠地瞧了他們一眼,吧檯靠門的那邊,那兩人還是如膠糖似地黏在一起。

  「三十五或三十六吧!我也不清楚。」

  「那也難怪!」我說:「三十好幾的男人了,你難道還真冀望他跟少男初戀時一樣的靦腆羞澀!未免太苛求了吧!」

  木木噗嗤一笑:「你真毒!明著褒,暗裡損。說他濁,不就得了!拐彎抹角的,聽不懂的人還以為你多讚賞他!」

  「我沒那個意思!」我再喝一口冰水。「那一天我們到了他那個年紀,看破愛情的表象,搞不好比他更飢渴。」我斜視一眼那兩具火辣辣的軀體。

  木木笑得更厲害。「你還當真語不驚人死不休!告訴你,我林靖英再怎麼落魄老醜沒人要,也不會可恥到貪圖這種肉憨的快感!」

  「你們在說什麼?」小陳擁著女朋友走過來,「嘖」一聲,兩人嘴對嘴又親吻起來。

  木木撇撇嘴,不屑地把臉—揚。

  「小陳,拜託你走遠一點,少在這裡妨害風化,有礙觀瞻!」

  小陳大概習慣了她這種諷刺,微笑著不理她,故意又親了女郎一嘴。

  「我是想走遠一點,問題是我走了,吧檯誰管?老闆可不會白白付我薪水!」

  隔著吧檯,他們三人在外頭構成一幅有趣的畫面。木木手拿著酒杯,倚靠著高腳椅,挑釁地看著小陳二人;小陳則擁著女朋友,不進親暱地親吻撫摸,還故意發出嘖嘖聲,—邊睨視而不見著木木;而小陳的女朋友,完全不當我們在場,媚笑著,神態極其高傲驕狂。

  小陳把女朋友安置在吧檯邊,又低頭溫存了一會,然後拐過櫃檯,走進吧檯內,站回調酒的地方,和女朋友剛好隔著吧檯相對。他對木木說:

  「你還不走?哪!」下巴微微一拾。「再不走,男朋友要被人搶走了。」

  木木頭也不回,說:「怕什磨?他才不像你,哪個女人手一勾,魂就被勾了去。」完全針鋒相對。

  這兩人,還真不曉得是那裡犯沖,你來我住,絲毫不退讓。小陳笑嘻嘻的,完全不當一回事,就連他女朋友,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又倒了一杯冰水,一直覺得口渴。酒吧裡這空氣、這氣氛,幽暗的一直叫我相喝水。

  「別盡喝這種東西!」小陳一把將冰水搶過去。「開什麼玩笑,到酒吧喝冰開水,我給你你一杯更好的!」

  說著,還邊倒倒,那邊搖搖,倒出一杯顏色濃烈殷紅的汁液。

  「這是什麼?」我遲疑著,不敢喝入口。

  「毒不死你的!」他拿起酒杯,硬往我嘴裡倒。

  「天啊—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嗆得一邊咳嗽,一邊皺眉問說。

  小陳的女朋友嘴裡叨著一根香煙,優雅地拿出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輕輕吐出青煙成圈,混合著幾許輕蔑。

  小陳邪惡地一笑,壞壞的,像電影裡顛惑眾生的唐強生。

  「Bloody  Mary,伏特加加蕃茄汁,怎麼樣?滋味不錯吧?要不要再嘗一口?」

  「陳克雄!」木木瞪著他:「你要死了!給她喝『血腥瑪麗』!」

  「只是一口,有什麼大不了,值得你這麼大呼小叫的!」小陳的女朋友在一旁

  又吐了一口煙,煙團撲向我,刺眼又嗆鼻。

  木木正待發作,我制止了她,她還是咕噥了—句:「什麼嘛!」

  小陳還在繼續開玩笑,瞧瞧木木又看看我,說:「說你們小,什麼都不懂,還不承認。談愛情,一口伏特加混蕃匣汁都品嚐不了,還撩撥什麼析拉圖!『醉』的滋味是什麼,你們嘗試過嗎?」

  他曖昧地笑了笑,一仰頭,把杯中血一樣的汁液倒入口中,然後俯下身,嘴對嘴,將酒傳入女朋友的喉中,互相吮吸著。

  荒唐!我看看四周,那些人忙著追尋幸福快樂或頹廢墮落,沒有人關心這一幕,就連坐在吧檯邊的人,也只是不感興趣地瞧一眼,見怪不怪,就把注意力投注在自己的酒杯中。

  我還是覺得荒唐,墮落到這種地步!我承認,鬥不過小陳這些頹廢墮落的動物。我拉開木木,退到角落邊上。

  原先我還以為,這些人不過偶爾買個微醺的夜晚,看來我是太天真浪漫。酒入愁腸,消化的,往往是另一股薰臭難聞的腐敗頹喪。

  木木坐了一會,轉到男朋友坐的桌檯去。他們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擺手搖頭

  鋼琴聲還在琤琮的響,我仔細聽著,那首I  love  You  More  That  I  Can  Say。

  突然不知為什麼,想多認識彈琴的這個女孩。我走向鋼琴台,倚著鋼琴,默默站在一旁。

  她抬頭看我一眼,笑笑的,雙手輕柔地在琴鍵上飛舞,指過鍵處,不停地流瀉出優美、扣人心弦的音符。

  最後一個音符消溺,回音不再傳來以後,長髮女孩收拾好琴譜,—手撥開垂覆在臉龐的髮絲,微笑看著我,大眼睛像是在問我有什麼事。

  我笑笑看她一眼,果然是意象中的清麗,卻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憂傷。

  我微笑點頭,說:「我在吧檯,臨時打工的,聽著鋼琴聲很美,忍不住就走過來了。」萍水相逢,叫我說什麼,總不能說我覺得她看起來寂寞哀傷。

  她合上琴蓋,起身穿好薄外套,背起皮包,才開口說:

  「謝謝!」

  然後站著不說話。兩人對視一笑,我指指大門的方向,她會意,微傾著頭,什麼也沒說,拿起琴譜離開。

  生命算是一首優婉的樂章,今晚這場邂逅,也許連一個音符都算不上,好像過日子,都充滿著這樣子的相逢,當時讓人莫名的感傷,莫名的惆悵,甚至莫名的震憾,卻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走到木木的角落,拉出一張椅子坐下。

  「什麼時候打烊?」

  「快了!」木木看一下表。「再個把鐘頭。」

  「以後沒事不要抓我來出公差。」

  「為什麼不要?賺個零用錢也好。你還在意小陳的話?別理他,那傢伙就那個死樣子,我也常被他氣的!」

  「也不全是因為那樣。」我看看週遭。「這裡面的空氣,感覺老讓人覺得一股頹廢墮落的氣氛,不像這個年代的,好像時光倒流,又像是世紀飛梭,搞得人昏沉沉的,分不清時代空間。」

  木木哈哈大笑。

  「你怎麼想得出這些形容詞?別那麼敏感,這裡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除了小陳那個怪物,大家都是很正常的。」

  她男朋友,大氣系的,排球校隊,攻擊手,住椅背上一靠,右腿彎膝弓張,架在左大腿上。

  「這是富裕過盛,缺乏精神文明特有的虛無現象。靡爛奢華,偏偏又極度空虛迷茫。醉生夢死,縱慾狂歡,倒真像什麼王權宮廷的景象。飽暖思淫慾——比這還糟!」

  「天啊!你們兩個!」木木叫道:「吃錯藥了?拜託不要這麼哲學,講些莫測高深的話,我聽了會頭痛抽筋!」

  「輕鬆一下!」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開玩笑說:「哲學大師不是這麼容易瞻仰得到的,難得你一下子碰到兩個!」

  「蘇寶惜!」排球校隊說:「你還挺幽默的嘛!沒有小林說的那樣,離譜得不食人間煙火!」

  「黃大維!」木木大叫,尷尬地看我一眼。

  我擺擺手,重新回到吧檯,蛇腰美女已經不見人影,希望是離開了。

  「回來了。」小陳笑咪咪的,不懷好意:「玩得還開心吧!」

  我只是微笑,應付這種人,沉默最好。早先算是我看走眼了,竟然覺得他木訥羞澀!

  「快下班了!住哪?待會送你一程。」他不以為意,繼續說,一邊忙著清洗酒杯。

  「我來!」我連忙說,同時伸手。

  「沒關係!」他咧嘴一笑,滴幾滴泡沫在我手上頭。「你別聽小林胡說,那傢伙就喜歡譭謗我,編派我的不是。」

  「你擔心她說你壞話?」

  「耶倒不是!」他又咧開嘴。「不過那傢伙好像跟我有仇,老是看我不順眼。真是的!交個女朋友也礙著她了!」

  說的跟真的一樣!我覺得好笑,拿著抹布擦拭吧檯,掩飾嘴角的笑意。

  水蛇腰這時一扭一扭地走過來了,新擦的紅唇泛著一層黏膩的油光,油亮亮的,讓人聯想到內感、厚唇,性之類的曖昧圖像。

  她這一出現,眼前自又是一番驚天動地的纏綿。我當作自己是在看電影。吧裡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快打烊了。

  「又在妨害風化,敗害善良風俗了。」木木跟黃大維走過來。

  我把她拉到一旁。

  「木木,你送我回去,你有騎車來吧?」

  「啊!我還得留下來幫忙結算金額。我表叔來轉一圈就走了,把店丟給我,真討厭——叫大維送你好了!」

  「也好!」我點頭,又說:「你表叔倒真放心,這麼一間店就這樣丟著!」

  「錢多嘛!」她聳聳肩。「本來店是我表姐在掌理,上個月她結婚度蜜月去了。我那些表哥表弟的,個個不成材,來店裡這麼一轉,自己喝的倒比賣掉的多。我表叔一生氣,把他們通通趕回家。這下卻害慘我了,沒事就得過來充當店小二,還連你都拖下水了。」

  「真的還是假的?」我半信半疑,又實在是不相信木木說的。

  「騙你的!」她吐吐舌頭:「我表姐結婚了倒是真的,不過我那些表兄弟可是個個成材爭樣,有自己的事要忙,我表叔看我閒著沒事,才叫我暫時過來幫忙!」

  「你這傢伙!」我用力往她頭上敲了一記。

  「大維!」她叫了一聲,排球校隊應聲而來。「麻煩你送阿寶回去,我這裡還有事走不開。」從我堅持不准再叫我ECHO,她就改口喊我「阿寶」。

  「麻煩你了!」我到吧檯裡櫃拿出背包。

  小陳靠了過來。

  「要回去了?不是說好順便送你一程的!」

  「謝了!情聖!」木木頂回去:「你那輛破車,安全嗎?」然後轉向我,說:

  「路上小心!明天記得要來,說好幫忙一個禮拜的,不准黃牛!」

  「知道了!」我點點頭,她才放心地拍拍我的肩膀,看著我跟黃大維推門走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4:14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太陽移照到中天時,我才起床。打開窗子一看,那景象真是叫人驚心。晴空藍艷得像油彩,彷彿手一抹,就可沾上黏手的顏料;而烈日如聚光燈一般,孤懸在油彩當中,凝聚了所有的炙熱與光亮,稍一探看就立刻頭昏目眩起來。周旁的日暈一環,染暈著虹的七彩,也是赤焰一般不可逼視。空寂的巷道,靜無人車馬喧,遠處人君移轉,一切動作都像是慢格播放的影片,驚悚至極,卻發不出一句聲響。整個感覺好像時空都靜止了,所有的景觀全被凝入一種靜寂中,一絲風也沒有,連空氣都像是被凝住了。所謂永恆——

  我開上窗,重新躺回床上,卻怎麼也再睡不著。隨便洗把臉後,再套件襯衫,就往樓下衝出去。

  還是戶外的感覺好,人群在走動,車子在滑動,小水溝的水在流動,各種聲響霹靂啪啦地在震動,處處充滿生命力,讓人感覺自己的確是在活著,在蠕動著。剛剛那種「永恆」的感覺真可怕,什麼都是靜止的,一點也沒有流動的生命力,感覺上像人跡絕寰的廢墟。

  夏日午後是最多這種令人錯愕起時光步調的景象。總是這樣,多情惹得多愁,多愁惹得多憂,到最後不快樂墊了底,日子又開朗不起來。

  我甩甩頭,在一處露天咖啡座坐下來,難得在台北街頭看得到這種歐洲的景觀。還好,沿著店簷延搭出了一座頂篷,遮去了炙熱的陽光,否則,這種浪漫也著實叫人吃不消。

  Waiter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我還是研究了老半天,才點了一杯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治。

  街頭風景沒什麼好看,咖啡既不香也不醇,三明治更是索然無味。我喝了一口冰水,咬了一口三明治,就對著遠處天空發呆。

  「發什麼呆?」一雙手在我眼前搖晃著。

  我循著手往上看,那唇鼻、那眉眼,那笑容、那身影——

  「沈浩!」我叫出聲來。

  竟然是這樣子的重逢!偶然——真是的!

  「沈浩!」我又叫了一聲,他在我對面坐下來。

  Waiter走過來,他點了一式的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洽。還是五年前的沈浩,也許更成熟更漂亮了。

  「我叫沈浩,你果然沒忘記。」他含笑說。

  往事如煙,恰似池畔波光粼粼,這時節,又到了下水的泳季——我幻想過無數次美麗心動的相逢啊!怎麼這重逢,一點驚心的震撼都沒有?!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突然覺得眼前的景像有點淒涼。情到濃時反為薄,激動過後,再顛覆不出什麼更為沸騰的熱情。五年,叫我等得太久了。雖然這當中,我的語音是抖顫的。

  「上星期。」他回答,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這些年——還好吧?」

  還好,還好,還好!到底要怎麼樣才算是「還好」?我沒有辯法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我問沈浩,這是我五年來最大的疑問,為什麼!「為什麼?五年了,你竟然吝嗇得一封信也不肯給我!」

  「蘇惜!」這熟悉的呼喚,仍是叫我心痛不已。他看著我,好抱歉的眼神。「我沒有忘記你,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你,真的!可是我不敢——五年是一段太長的時光,那時我們都還那麼年輕,我不敢,不敢用承諾綁住你,牽絆著你。我怕你遇到

  比我更好的,卻為著對我的誓言苦惱。五年!實在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在這當中發生!這些年我多麼渴望回來,看看你,聽聽你,甚至撫觸著你、可是我不敢,連思念都斷絕,飽受著相思的煎熬。」

  原來彼此是同樣的心腸,可是——「你還是連一句承諾都不肯說!」我神情黯然,五年的相思,那種苦澀啊——

  「你來送我那一天,」沈浩的聲音低顫著,難過地低下頭:「在機場,你叫我等一下,再讓你看一眼,我本來想說——」他拾起頭,迷人的黑眼眸中,有摯戀在裡頭。「我本來想對你說,如果五年後我回來,你仍然沒有深情的朋友,二個人,我們兩個人,可不可以在一起。可是我怕問了,讓你為難。當我告訴你,我要去國五年時,你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笑笑的,不在意。我一再強調,要你別忘了我,在我眼中,你比什麼花朵都美麗,你也是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始終不明白你的心意,五年那麼漫長,我沒有信心說出要你等待、辜負青春這種自私的話。可是我真的好想你,怕你把我給忘了,一直卑鄙地祈求著上蒼,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等著我——」

  「沈浩!」我眼眶濕了。

  一開始,如果彼此能夠坦白就不會有那麼多磨人的痛苦和無奈。明明二個人兩情相投,卻互相從彼此愛戀的心情逃離,這五年漫長的空白,難道是上蒼在跟我們開玩笑?

  「我們約好五年,」沈浩又說:「五年了,我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當時不敢說的,現在總算能把所有的心事都說出來。蘇惜!五年過後,我的心意會讓你為難了嗎?」

  「沈浩!」我用手摀住臉,眼淚不斷地從指縫中滲透出來。「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比誰都喜歡你!」

  就這麼一句就夠了。沈浩走到我身邊,輕輕摸著我的頭。

  晴天還是藍艷的像泛著油光的墨彩,白雲卻不知打那兒飄出來。散鋪著,像絲絮,又像是薄紗一片,裂撕了浮貼入油彩裡。

  「走!」他拉起我,「去吃『好料』的,慶祝我們重逢。」

  還是那招他最愛玩的,這次騙到了兩粒芭樂,剛好一人一粒。

  「你還是這麼壞!」我邊吃邊笑,「老是欺負人家老實。」

  「你還敢說!你不也是同謀!」他往我額上一敲,手中的芭樂不小心滾落到地上。

  「啊!都是你!賠我!」

  他耍賴,跟著搶起我手中的芭樂,我不肯分他,又閃又躲,一邊大口大口地忙著把芭樂吃下肚裡。

  「蘇惜!」硬搶不成,來軟的了:「不要這樣嘛!分我一口就好!」

  我咯咯大笑,戒備放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貪吃?」

  他逮到機會,突然抓住我。「你給不給?哈!還是被我逮到了!」

  我驚呼一聲,手一鬆,芭樂就掉下去了。他連忙將我攔腰一抱,芭樂恰好落在我們身體相擁的空間中。

  他小心地把芭樂拿到手中,張嘴先咬了一口,才哈哈大笑說:

  「哈!最後還是落在我手裡了吧!」

  我在一旁,心跳個不停、沈浩的臂膀強而有力,肌膚相觸,如觸電般地驚心。

  「怎麼了?」他伸手開玩笑地在我眼前搖晃著。「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我的心臟還是跳得很厲害。

  「沒有就好!」他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我肩上。「走!剛剛看到一家花店,玫瑰花開得真好!慶祝我們重逢,這次你要送我幾朵?」

  「你美哦!一朵也不送!」他這舉動,又讓我心跳個不停。

  「好吧!不送花。」他自顧說著,好像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心跳。「那麼接風洗塵總是要吧——」突然他把頭轉向我,將我更圍近他的胸膛,俯下頭,在我耳旁低聲說:「你的心臟跳得好厲害,也傳染到我的。聽——」

  我聽著他的心跳,果然跟我的跳得一樣厲害。我躲在他懷裡,羞槓了臉。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這情景,我曾偷偷幻想過,沒想到今日竟然成真。

  他的擁抱,摻和柔情無限。然悠而,經過那麼久的思念,真實的觸感,體覺以後,卻仍如夢般地不真實。

  暮色初落,天際仍猶有餘暉,沈浩送我到酒吧的門口。霞光照映在馬路對面,

  大樓的玻璃帷幕,反射出絢爛的光芒,金碧輝煌,在沈浩身後羅織出一幅繽紛夢幻的綺麗色彩。像陽光普照,太陽的周邊金芒,一道首自四面八方射入九垓八荒,整個世界全是色彩。

  說好送到門口,我推門進入酒吧,沈浩卻跟著進來了。

  「這樣好嗎?你沒別的事嗎?」我問沈浩。從中午相逢,一直到暮色黃昏,我們一直在一起。

  「沒關係!」沈浩笑笑說:「我回來就是為了看你!」

  木木迎上來,「阿寶!怎麼現在才來?這是誰?」她看沈浩一眼。

  「他叫沈浩。」我笑著說。

  我帶沈浩到靠近琴抬的角落桌位。

  「你坐這裡,我一有空就過來陪你。好好欣賞鋼琴演奏,那女孩彈得真好,聲聲扣人心弦!」

  長髮女孩已經來了,正在試音。我跟她揮手打招呼,她微笑點頭。

  「阿彩!」沈浩突然叫說,不知道是在叫誰。

  沈浩走到鋼琴旁,我跟在他身邊。

  「阿彩!」他又叫。長髮女孩聞聲抬頭,看著沈浩,神情先是迷惑,復轉為明朗。

  「阿浩!」她也叫出來,停止彈琴的動作,站起來,面對沈浩。「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沒聽說?」

  「你們認識?」我在一旁看得迷糊。

  「嗯!」沈浩點頭。「何止認識,還同居過呢!」

  「阿浩!」被沈浩喚作「阿彩」的女孩斥喝他一聲,轉向我。「別聽阿浩胡說。阿浩父母長年在國外,生下他以後,將他送回國,他就一直跟著祖父母住。高二那年,他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他父母要接他過去,他不肯,我父親跟他父親是好朋友,又是老鄰居,所以他就借住在我們家——真巧!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是啊!真巧!」我笑得有點不自然。沈浩的過去,我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會想回來的?」她轉頭又對沈浩說:「我還以為你就此去當外國人了!現在住哪?」

  「我表姨家!」沈浩說,同時看我一眼。「你怎麼會在這裡彈琴?阿健呢?」

  阿彩乍見到沈浩時那種興奮快樂的表情,頓時黯淡下來。

  「他去巴黎了。」

  「那小子,倒真朝著夢想走了!」沈浩說著,皺一下眉頭:「他怎麼擱下你,自己一個人去?」

  「我們分手了。」阿彩的神情更黯淡了。

  「分手?怎麼會?」沈浩詫異不巳。「我要走的時候,在你家陽台,他還喝醉了,抱著酒瓶說,將來要帶你一塊去巴黎,怎麼——」

  「這樣說又有什麼用?」阿彩淒楚一笑:「算得上是承諾嗎?他一心響往著巴黎,可是,總有太多現實的問題要考慮,我只會成為他的牽絆!」

  「你不要這麼說,阿健絕對不會這麼想的!」

  阿彩又落寞地笑了笑,說:「他怎麼想,都無所謂了,反正,一切都太遲了——」隨即撩開長髮,又說:「別盡說這些,我還不知道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沈浩將我拉到身邊,指著我笑說:「我還以為你們早認識了呢!這傢伙,就是會虛張聲勢!」跟著敲一下我的頭。「她叫蘇寶惜!」

  長髮女孩對我柔柔一笑,「你好!我叫董柔彩,你可以叫我阿彩。」

  我微笑說:「你們既然認識,那再好不過了,我還擔心沈浩一個人在這裡會太無聊。麻煩你參照顧他了,我得到吧檯去了,待會見!」

  走了兩步,我還是又回頭把阿彩拉到一旁。

  「我們算是初相識,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你聽聽就好,希望你不會認為我太多事。」我頓了一頓,阿彩張大眼睛看著我。「我覺得,你不應該考慮太多。那個阿健,阿健追尋他的夢想,固然勇往直前,甚至連你都割捨,可是我相信,失去你,他的心裡一定很難過。我覺得——」我靦腆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呆呆的,有點嚕嗦。「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你應該去看看他,或者打個電話、寫封信也好,確定一下彼此的心情。這麼多年的感情了,付諸東流,將來老了,會憾恨太多!」

  我尷尬地站在那邊。阿彩握住我的手,低聲激動地說:

  「謝謝!」

  我走到吧檯,小陳看見我,下巴往沈浩的方向一揚。

  「男朋友?」

  我還沒開口,木木就走過來,瞪他一眼,說:「關你什麼事?」

  小陳聳聳眉,接著問:「他們好像很熟!」眼光往鋼琴的方向瞟過去。鋼琴一旁,沈浩和阿彩不知正聊什麼,彼此的神情看起來很開朗。

  「啊!老朋友了!」我說。

  「小心哦!」小陳曖昧地笑:「太大方,掉以輕心,男朋友可是很容易就會被搶走的喲!」

  「陳克維!」木木又瞪他一眼。「你以為每個男的都跟你一樣的腐敗,看到了女人,就跟蒼蠅一樣!」

  「小姐,拜託你留點口德好不好!我到底又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小陳無辜地瞧著術木,眉眼間儘是說不出的誘惑。

  不愧是調情聖手,就這麼一眼,術木竟被他瞧得紅了瞼,啐他一口,拉著我離開吧檯。我回頭,猶看到小陳自滿得意邪惡的笑著。

  「你斡嘛那麼在意他?」我問木木:「你喜歡他?」

  木木驚愕地拾起頭,「什麼?你說什麼?」

  「你喜歡他吧!」我再說一遍。「每次你一遇上他,那眼光、那神情,呆子才會看不出來。可是他真是一枚呆瓜,木木,聽我說,小陳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惹他不過的。」

  「我沒有。」木木垂下了頭。

  「沒有最好。」我也不想再令她太難堪。黃大維坐在角落,還是蹺著腿,青春肆放張揚。

  「黃大維真是帥得沒話說,」我開玩笑說:「你可要看好他,否則我魔手一伸,可不管什麼交情不交情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木木風馬牛不相干,冒出這麼一句。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抬頭,認真地看著我:「我承認,我的確被他迷惑,他舉手投足,甚至連臉上那種邪惡的笑,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奇魅力。我怦然心動,忍不住想接近他,又怕他看穿我的心思——而且,他女朋友那麼多,怎麼說,他也不會注意到我。我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小毛頭,我也告訴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了。可是——」木木垂下頭,滴出了幾顆晶瑩的淚珠。「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幾眼。阿寶,我喜歡大維、可是,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被陳克維吸引住——」

  這就是愛情的難處,兩情相悅以後,還是不可避免地有著一些無可奈何地迷惘。

  我拍拍木木的肩膀,安慰她:「別傻了!何止是你,我也險些被他迷住。憑良心講,他真的是不錯!當然,我是指皮相魅力而言。他又壞又邪惡,卻讓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你別自責了,我們會迷惘,那只表示我們還是太單純。可是我寧願這樣,還保有一顆乾淨的心。基本上,我們和小陳是不同生態的生物,就算是一時迷惑,也無損我們的天真。老實說,也許他也不是什麼多惡劣的人,起碼,他一直沒有碰過你——你必須承認,他要碰你是易如反掌,說不定他早知道你在意著他,可是他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故意在你面前和女朋友調情,破壞自己的形象——天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木木,換個角度看,不管小陳心裡怎麼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感情,否則,談什麼都難!」

  「嗯!」木木還是微有哽咽。

  唉!真難!青春這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多令人無力的為難地方。

  我和木木走到黃大維坐著的角落,我對他說:

  「黃大維,你怎麼搞的?把木木弄哭了!」

  他站起來,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完全不像是球場上,那種威風凜凜、凶氣騰騰的殺手角色。

  「我不管,」我心裡偷笑:「你把她弄哭了,自己收拾!」說著,把木木推向他。

  木木撲向他,伏在他胸膛上哽咽啜泣,他先是微愣,繼而釋然而笑,擁著木木,柔聲安慰親吻。

  什麼時候我竟變成這種橋樑的角色?我回到吧檯,小陳遞給我一杯醬紅色的飲料。

  「別怕!是蘇打。」他說,微微一笑:「小倆口恩愛和好了?」

  「原來你都知道!」我歎口氣。

  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以為我這情聖是幹假的?小毛頭肚裡的蛔蟲有幾條,我一清二楚,逃得過我的法眼!」

  「這麼說,你還不壞嘛!我還以為你這個人天生壞胚於—個。」

  「我可從來沒說自己好!」他瞧著我,眼光令人發毛。「怎麼樣?今晚下班後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說:「你說真的還是假的?」

  「你說呢?」他魅笑著。

  我假裝認真地研究他,然後笑著指著自己:「小毛頭一個,連杯伏特加調蕃茄汁都品嚐不了,你的法眼看不透嗎?」

  他笑了,全身上下打量我,玩味地說:「你不一樣。」

  「哦!有什麼不一樣?」我回視他,毫不畏懼。

  「就是這點不一樣!」他雙臂交抱在胸前,靠著吧檯,目光炯炯,侵略性十足的雙眸深邃如黑洞,有種野獸、原始的張力不斷地侵襲著它注視的獵物。「還沒幾個女人接收得了我這樣的凝視,你算是例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好對付。」

  「我有那魔糟嗎」我笑笑地。

  「剛好相反。」他說,野氣十足的雙眸仍然緊盯著我:「你叫人驚艷,卻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客客氣氣的,偏又有種生疏冷漠的距離,叫人不敢輕易造次。按照我的經驗,像你這種的女孩最棘手。如果你一副高傲不可攀,那倒好對付.這種女人其實最純最蠢,最容易上手。偏偏你有禮又客氣,那種禮貌的距離和冷淡,最是糟糕,攪得人恨得牙癢癢的!」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還是客客氣氣的。

  他放開手,傾著身子,「對付你這種人,最好是直截了當,拐彎抹角是行不通的,感動不了你的,你這種人,沒什麼心腸,除非是自己心動的人,否則.對方再怎麼癡迷,你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是嗎?」我看他一眼,他的話讓我覺得不舒服。「你憑什麼說得這麼肯定?」

  他哈哈大笑。

  「讓我說中了?!你還真單純!其實想也知道,你對每個人客氣又冷淡,無非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既然如此,就是不肯輕易付出情感,對方再怎麼癡迷,除非是真心喜歡,否則你當然不會付出回報,你一心只想傾付一次真情,難免寡情,那些被你拒絕的,只有埋怨你鐵石心腸!嘖嘖!小毛頭還真純情!」

  我有點狼狽,他句句說中我的心坎。

  「我說的沒錯吧!」他得意地把啤酒一仰而盡。

  「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說:「如何!今晚下班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

  「你那個蛇腰女郎呢?今晚不來嗎?」

  「蛇腰……你說Mary?」他恍然大悟。瑪莉,名字還真俗氣:「來是會來,不過沒送系。」

  「有關係的!」我說:「她一來你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兩雙手和嘴巴一刻都不得閒.我怎麼還好意思勞動你費神送我回家?」

  小陳瞇起眼,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

  「哇!」他說:「你比小林還要厲害!她充其量只不過罵罵我妨礙觀瞻和腐敗,你可句句都毒到骨子裡頭。」

  「算了吧!陳克維!」我看著他,明白地說:「我承認你很有魅力,很吸引人,不小心就被你迷惑住。可是請你沒事別拿我尋開心,不要說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就是你的誠意,我也懷疑到底有幾分?」

  小陳看看我,又看看吧檯上的酒杯,復又再看著我。

  「唉!小毛頭,真是的!不過說的也是,如果跟你在一起,沒事撩撥一些什麼柏拉圖、精種戀愛的,那多累啊!我可受不了!我還是捨不得肉體的感覺——」

  「陳克維!」我叫道。

  「怎麼?」他邪惡一笑,又恢復先前那種浪子的吊兒郎當樣。「不必不好意思!食色性也!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

  「拜託!不要把可恥的話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我說。

  「你錯了!」他伸出食指,隨著話聲左右搖晃三下。「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這是每個生理發育正常的男女必定的需要。你會這麼想,表示你還不成熟,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是那句『靈肉蘭一』你懂不懂?不要老是空談什麼柏拉圖,肉體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

  「陳克維!」我又叫道。

  「什麼?」他說,笑謔地看著我。

  我靠近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我詛咒你陽——萎——」

  「就是這樣!」他抓住我。「我就喜歡你這樣,我也知道你就是這樣。你並不無知,又不故作清純,一點都不理什麼狗屎大家閏秀,小家碧玉,淑女的造作!那兩個字,普通女孩還真講不出來——」

  「夠了!你!」我掙脫著,倒楣這時蛇腰美女剛好推門進來了。

  「拉拉扯扯地做什麼?」又是塗得一口妖怪般的血紅大口,她睨了我一眼說:

  「Kevin,你實在越混越回去了,這種貨色,瘦巴巴的,又渾身的病態,你也要!」

  小陳放開我,以一副看好戲的姿態瞧著我。我當然沒自作賤到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的地步。我只是笑笑的,對小陳說:

  「陳克維,原先我還當你眼光有多高,怎麼說你也長得人模人樣的!難不成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飢渴剄這種地步,下三流的貨色你也當寶貝捧著。」

  小陳哈哈大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神態。蛇腰女郎臉色大變,氣得把叨在嘴裡尚未點燃的煙丟在地上。我若無其事地離開吧檯,原是想到沈浩那邊,稍猶豫,腳步還是轉向木木的角落。

  「木木,」我身子一歪,仰頭—靠,癱坐在椅子上。「明天起,我就不來了。」

  「為什麼?不是說好的?是不是又因為小陳的關係?」她納悶地看著我。

  「那傢伙邪惡得要命,光是看他和那個蛇腰女人的親熱樣,我就受不了,更別提他那些個什麼狗屎的肉體的感覺。還有這一屋子的墮落頹唐的氣氛,我也很討厭。」

  「蘇寶惜!」排球校隊說:「你把它當作是一種難得的經驗不就得了!說實在的,這輩子要找個像這麼墮落的夜晚還真困難!」

  我笑了,黃大維這話還真有意思。

  「黃大維,」我說:「你別光用嘴巴說。你老是窩在這個角落,當然好過!你到吧檯去站站看,就會知道人類活得有多可恥!」

  「還跟人類活著又扯得上什麼關係?」木木說。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我說:「可是地球上,你找得出那種動物,活得像人類道樣墮落沉淪的?」

  「嘿!蘇寶惜,你還真有意思!那天大家找個時間好好聊聊!」排球校隊竟跑過來,耛我一個不折不扣的擁抱。

  我把他推得遠遠的,木木坐在一邊看著發笑。

  「拜託!嘴巴說就好,不要這麼熱情,我消受不了。」我說。

  「他最瘋了!顛起來什麼都不管。」木木還在笑。

  「我如果是你,有這種男朋友,怕不打翻一罈子醋才怪!」

  黃大雄咧開嘴,親密地擁著木木說:

  「小林不會的,她知道她在我心裡是最特別的。」

  「花言巧語!」我開玩笑,雙腿筆直擱在對面椅子上。

  「啊!我得走了。」黃大維看一下表,拿起桌上的外套,低頭親吻一下木木。

  「賴皮他們在小哈家等我,我得過去了。」

  賴皮和小哈都是排球校隊的人,我跟他們不熟,只見過一兩次面。

  「蘇寶惜,保持一點女人態!」黃大維拍一下我伸得筆直的腿,笑著走開了。

  「他跟你在一起時,都是這樣?」我問木木。

  「嗯。」木木點頭,散發著幸福歡樂的神釆。

  我想,不管幸或不幸,愛情還是值得憧憬的美夢。縱使每天只是無言的凝望,如果是自己真心摯戀的人,光是看著,也會覺得很幸福。即便是背影——我將眼光調向沈浩,角落裡沈浩的背影,寬廣的像無邊的風景。

  木木也轉頭看了好一會,問說:「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我收回目光,無力地垂下頭。

  「好吧!我不問。」她說:「看你這樣子,好像多淒慘似的。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不過,你總得告訴我,你男朋友你打算怎麼辦?」

  男明友?誰?沈自揚嗎?我一驚!沈浩回來了,我驚喜得沖昏了頭,完全沒想到沈自揚。只是覺得內心隱隱有種沉重的情緒煩擾著,原來是沈自揚!老天!我茫然地看著木木。

  「我就知道!」木木毫無道理地生氣起來。「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肝啊?你男朋友對你那麼好,你這樣算什麼?」

  我沉默著。

  「別以為不吭聲就能了事!」她繼續說:「倘若事情真的就能這麼簡單,那些個有情人幹嘛為愛情傷心掉眼淚!」

  我看著地上,口氣軟弱得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

  「憧憬?!」木木冷笑說:「既然這樣,一開始你又為什麼要接受沈自揚給你的溫暖?」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我被刺了一下,說話也就沒有考慮太多了。

  木木依舊冷笑著。

  「我是管不著,你把自己鎖得那麼緊,我即使想管,也叩動不了你冷漠的心窗。我是誰啊?我哪配!」

  我歎了一口氣,看來她是生氣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我的聲音更低了:「我——我的心好亂!」

  「這就是上天給你的懲罰,辜負你男朋友對你的一片深情。」

  「懲罰?」我呆了好一會,地毯上的花紋凝視久了,好似墜入另一個空間,感覺像穿入鏡中。「你怎麼一直替沈自揚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之間糾葛的關係。」

  木木也是一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不希望看到他失望消沉的模樣。直覺上就站在他這一邊,覺得你很殘忍,一點都不珍惜他對你的好,沒心沒肺,覺得上天真不公平!」

  「可是——」我張口,還是軟弱下來。

  「可是什麼?」

  我甩了甩頭,伏在桌上,兩手插入鬢髮中。

  「我是先認識沈浩的。我喜歡他,一直喜歡他,他去了美國,我也一直沒忘記他。沈自揚對我好,我也知道。我告訴過他,我會傷害他,他偏偏就是不聽!我不理他,甚至什麼無理、任性、難聽的話者出口了,他還是在一旁死守著,我能狠下心不理他嗎?你說,那我到底要怎麼辦?我如果真的能像你說的,沒心沒肝,那就好了——」

  「阿寶——」

  「算了!什麼都別說了!大概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懲罰我不忠又不堅!」

  「阿寶——」木木又叫。我手輕輕一揮,趴在桌上,什麼都不想再聽或說。

  早知道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紛亂,讓人這麼痛苦難斷,一開始我什麼都別憧憬,什麼都不理睬就好了——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我是深深牽涉入這煩惱苦痛中了——

  打烊後,我、沈浩、阿彩,一起走入靜謐的街道中,沈浩先送阿彩回家,然後我們兩個人沿著一路灑洩下來的星光,踩著薄涼的夜色,緩步在漫天璀璨的銀河裡。

  「蘇惜!」沈浩低聲喚我,我抬頭,兩人相視而笑。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角落裡,一直沒去陪你。」我說。

  「沒關係。」沈浩還是柔柔溫煦的微笑——啊!猶是那年春水粼粼中……

  「沈浩!」「蘇惜!」我們同時叫著對方,不禁又相顧笑了起來。

  「你先說。」

  不!今晚不說,今晚什麼都不說,把一切留到明天,什麼事,明天再說!

  「沒什麼。」我微笑搖頭。「你呢?什麼事?」

  他的神情剎時又跟五年前在MTV裡,「東京假期」落幕後,那等相同的落寞,但隨即一晃而過,換作滿臉的笑。他說:

  「你到底跟阿彩說了什麼?她說要寫信給阿健,還說要到巴黎去找他。」

  希望是我敏感,沈浩那神情——對的!一定是我敏感,沈浩不是回來了嗎?沒理由擔心太多。

  「也沒什麼,」我說:「只是告訴她不管是好是壞,總要確定一下彼此真正的心情,何必空留遺憾,讓離別後的日子悔恨不休。」

  「蘇惜!」沈浩突然柔情無限地將我圍在他的外套中,「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

  「想,想得心都痛了——」

  「誇張!」他小力捶我一下,我叫痛,回打他,他笑著抓住我的手,許多深情在眼眸。我的心跳一下子凝結起來,這情景,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沈浩俯下臉,將外套覆蓋住兩個人的頭。清夜一片靜寂,我們沉浸在只有兩人的星河。兩唇之間的甜蜜酸楚,像流星雨,漫天灑落,我的心,微泛著說不出的親愛輕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4:46

第二十八章   

  「那!這裡如果再加點粉藍,這地方留白的話,感覺會更生動一些。你看好不好?」

  一整個下午,我一直待在沈自揚的畫室裡,聽他說話,看他作畫。他畫的當然還是我,形態是很像,可是那種神韻,老是讓人覺得很淒涼,霧夢般的不真實,女孩深邃空洞的雙眼,好像看著很遠的地方,烙著很深的寂寞。

  「隨便你啦!你覺得好就好,我又不懂。」我微微一笑,空洞洞的。

  我是真的不懂,出現在沈自揚畫室中的「我」,為什麼總是染著一股落寞憂傷的神態;眼神也總是看著很遠的地方,卻又不知道是在凝望什麼。遠方,有著什麼讓畫中的我眷念依戀的?

  「寶,」他放下彩筆,把畫架推到一旁。「說吧!什麼事?」

  我心中不由一跳。沈自揚他——

  我低著頭,還是讓空氣靜默了好久,才說:

  「沈浩回來了。」

  「哦?」他一點也不驚訝,平靜得讓我害怕。

  接下來又是一段可怕的沉默,畫室裡靜得彷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聲。

  沈自揚背對著我,走到窗口,琉璃窗承受著夕陽的金輝,閃耀出不可思議的光采。他回過身,面向我,身後擋住了大部分的夕陽,霞光遂自他背後澈射出無數規則紊亂的光絲,芒一樣裹住他全身。

  他一動,週身的芒揮就流光一樣跟著亂竄,金光點點,又游絲燦燦,一剎時,堪若天人下凡,亮得我眼睛發痛,不敢逼視。

  「很好,他回來了。」長長的沉默過去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我抬頭看他,他正側著臉看著窗外夕日落照,臉上偏受著霞光的照射,光影分明,線條立體而深刻,彷彿不是現世的人,而像是我無數次在夜夢中看到想像過的,那些天仙神祇的幻像。

  他為什麼不仔細地盤問我,大聲地斥責我,甚至生氣地怒罵我。這樣,我也許會好過一點。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就那樣一句,要我背負多少深切的愧疚。

  「他回來了,所以,你來告訴我,不要再去糾纏你,讓你為難?是不是?」他又說,還是那麼平靜。

  「拜託你不要這麼說!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鄙視我,但求你,求你不要這樣說!」我大叫。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他的聲音跟著高昂起來,先前的冷漠平靜全都崩潰了。「要我笑著說沒關係,恭喜、祝福你?——可惡!」他用力擊向玻璃窗,窗戶碎裂,天光擠著流洩進來,混著他殷紅的血滴。

  我跑過去,笨拙地察看,止扎他的傷口。他粗魯地把我推倒在地,跟著一張張地將牆上各式艷藍的圖彩全都撕落在地。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我也知道,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裡!每次你跟我在一起,總是恍惚不定,眼光也總是迷惑游移,透過我,看著很遙遠的地方,好像你完全的眷戀都在那裡。可笑我自不量力,以為能用深情感動你,博得你一點垂憐,放棄所有的自尊,糾纏著你。我等著、守著,我是那樣地相信,你會回頭看我一眼。甚至,當你說怕有一天會辜負我時,我也暗暗認了,只求你多看我一眼,多愛我一點。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是不是?你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一天來了,是不是——哈!我那樣地小心翼翼,那樣地看著守著你,全都沒有用,對不對?這一天還是要來的,對不對?——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感動,什麼叫情傷,對不對?我知道自己很可笑,從開始就扮演著滑稽的角色——走!你走!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可惡!」他捶著牆,聲音沙啞而哽咽起來,凝固的傷,因著用力的捶打,鮮紅的血又汨汨地流滴出來,暮光中,別上著一層驚心動魄的淒艷。

  我走到門邊,然後停在門口。我沒有回頭,背對著一室的狼藉說:

  「我無意傷害你,真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然後我緩緩帶上門,隔著門,猶聽到沈自揚嗚咽啜泣悶痛垂淚的落地聲。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4:54

第二十九章   

  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黃。夏天已經過盡了,而秋來,不知不覺中也已運轉到楓丹的季侯。

  沈浩替代了沈自揚的守候,陪著我,看遍了多趟落日大道上的彩霞紅陽和月色星光。可是,不知為什麼,我腦海中強烈留存著那一日玻璃窗邊,沈自揚一身金芒的印象。那一剎,他真像天人一樣,勾動我塵封已久的記憶……下凡的星宿、歷劫,償還……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啊!可是我為什麼還是有種莫名的虛空?覺得日子空空洞洞?啊!我活該受詛咒,不堅又不忠——

  「蘇惜!」沈浩叫我。這些日子,我一直過在這樣的恍傯中。

  「啊!什麼?」我連忙抬頭看他。

  星辰都躲在雲影背後,更不必提有什麼月色。秋意深濃的落日大道黑夜,有的只是一縷縷蕭瑟的秋風。

  沈浩看看我,欲言又止。

  「沒什麼。」他說。

  我們繼續走著,椰影扶疏婆娑,墨色裡,魑魅魍魎鬼祟地在黑暗中穿梭出沒。

  「沈浩,」我看著沒有星辰的夜空,好像很多年前也有這樣的印象,只是那時滿天星光。「我想,我還是要告訴你——」

  「你說,我聽著。」

  沈浩一直是我最憧憬的夢啊!為什麼——

  「沈浩,」我又低低呼喚他的名字。「你一直是我最美麗的憧憬,從看著你的背影開始,我就一直喜歡著你——」我移回目光,停下腳步看著他。「到現在,我還是很喜歡你,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也一直期待著五年後你回來時,應該是我最美麗的時候。」我看著前方的夜色,繼續往前走。「儘管你一直沒有給我清息,我還是固執地相信,你一定會回來,在某個我不知情的陽光午後,悄悄地出現在我眼前。而我,也總想以最美麗的姿態迎接我們的重逢。」

  「蘇惜——」

  「聽我說,沈浩,」我輕輕握住他的手。「這樣握著你,走在涼風的街頭,一直是我的願望——」我放開手,對他笑了笑,又繼續說:「我想一直對你思念,偏偏命運作弄,出現一個人千擾我對你的思念——」

  「蘇惜!」沈浩又出聲叫我。

  我不理會他語氣中的不安,接續著說:

  「他對我很好,好到我殘忍不下心腸。我一邊思念著你,卻又一邊可恥地接受他給我的溫柔。沈浩,我對不起你——常常,我也迷惑著,不懂得自己心裡到底怎麼想。只要牽扯到感情的事,總沒來由的讓人受到傷害。可是,真的,我真的一點也不希望有人因為我受到傷害。」

  「可是,那真的很難!不管我是冷漠或客氣,總有些許顆脆弱的心被我刺傷。他們說我沒心沒肝,鐵石心腸。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辦法給對方心裡所想要的,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讓對方有所期待。我真的這麼想!可是,那個人,溫柔的令我對他狠不下心腸!」

  「我哭著對他說,怕有一天會辜負了他,他還是一樣地守候著我,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替他做。我只有一顆心,沈浩,我就只有一顆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秋色為什麼要濃烈得那麼憂愁!討厭——

  「我還是傷害了他,而且傷得很深。上天一定會懲罰我的,懲罰我不忠又不堅,懲罰我傷害一顆深情無辜的心——」

  「蘇惜!」沈浩大叫,用力搖晃著我。「這不全是你的錯啊!你何必這樣自責!感情的事,本來就是誰也難以預料,你再怎麼內疚,也改變不了事實,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啊!」

  「無可奈何?」我空茫地望著他,沈浩的身影在黑夜對岸,透明地浮晃著好遙遠的感覺。

  「是的,心是沒辦法的事!」他將我摟進懷裡,「不要再自責了。蘇惜,跟我走,跟我到紐約!我一直要告訴你,卻一直不知該怎麼開口!」

  「跟你走?紐約?」我抬頭看他,更迷惘了。

  「對的,跟我一塊回紐約!」他重新將我摟進懷裡。「到美國一年後,我就因為車禍放棄了游泳。我父母堅持要我留在他們身旁,過去的一切,成了不可也不敢撩撥動搖的美夢。我尤其不敢想起你,卻又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你,那滋味,好苦!五年就這樣過了,我抱著一絲希望回來,幻想你會記得當時的約定——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看看你,而如果,如果五年了,你並沒有深情的朋友,我奢望著,或許兩個人從此可以在一起。蘇惜,跟我走,跟我走——」

  一下子我還不大聽得懂他的意思,慢慢地,反射神經發生作用以後,我離開他的摟抱,一邊不住地搖頭。

  「沈浩,你有沒有考慮到現實的問題?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說走就走。我的家人、我的學業、我的根都在這裡,你想過沒有?」

  「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只要你肯跟著我,一切問題都可以慢慢解決的!」他抓住我,急切地說。

  我還是不停地搖頭。

  「你為什麼要搖頭?!」他喊著:「你不是跟阿彩說過,不要考慮太多,重要的是確定彼此的心意。難道你願意一輩子遺憾悔恨?我們已經錯過五年了,為什麼還要繼續蹉跎?蘇惜,答應我,跟我走。我回來全是為了你,答應我——」

  他急切地搜尋著我的唇,激情又狂熱,像是想把所有的熱戀熱情都從這些親吻當中傳入我的心房,他一邊親吻著我,一邊呢喃著「跟我走」,我心亂如麻,又疼痛如刀割。

  真正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啊——

  —陣風吹過,落了幾葉相思的碎片,沈浩擁著我,默默走著。激情過後,再熱切的想望,再失去理智的激動,也會考慮到種種現實的阻隔。阿健到巴黎,畢竟還有歸鄉的時候;而我如果和沈浩走,豈是如此單純,那將是終生身在異鄉為異客啊!

  我怕!我真的怕!即使有沈浩陪在身邊,我還是怕!更何況,我還是那麼迷惘——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心裡究竟怎麼想!那一身金芒的印象——啊!沈浩,我該怎麼辦?

  「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下車後,才到路口,我就請沈浩不必再送。我的心太亂,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

  沈浩圍著我,神情有種落寞,還是笑著說:

  「不差這幾步,我送你到門口。」

  走到蝸居門口,卻見沈自揚佇立在深夜的街燈下頭。看到我和沈浩,他走向前,微微地笑一笑。

  「嗨!我只是想再看看你,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看到你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很抱歉過去對你的打擾,讓你為難了——再見!」

  他沒有看沈浩,也不再回頭,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無星的夜空下的盡頭。

  往事如潮水洶湧,是那一年的初夏夜晚,曾在如此但有星的夜空下,看著他的背影消弱在黑暗盡頭……

  「蘇惜!」沈浩叫著我:「進去吧!夜涼。」

  我走入門中,對沈浩揮揮手,再輕輕掩上門,緩緩拾級而上。我由下仰望,這樓梯,這當口看起來竟那麼高聳綿長,愛情的路啊!竟也是這樣相等的艱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5:07

第三十章   

  一開始我真的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後來我疑惑過,從大傅、呆呆、綠意,而後擾浩。再後來遇到沈自揚和阿光,我不想天長地久,最後卻還是迷惑懷疑起聚散離合以後。事情演變到現在,難道真只是一句「無奈」?還是上蒼實在太愛開玩笑,感情的分分合合,不讓我有堅定一切、勇往直前的勇氣?

  還是真的這人世運轉,各自有各自應循的軌道,互會以後,留下一點光芒,又該奔向各自的前程方向,情深緣濃的,才得以常相廝守或長伴左右?!

  可是,究竟怎麼樣才算情深緣濃?和呆呆,大傅是有情有緣啊!可是卻缺散了時時交扣的接壞,方向一轉,就不再接絆;綠意、阿光也是情緣交融啊!可是,各自嫁娶以後呢?又能否一如今時的了無牽絆?

  對於沈浩和沈自揚,我更是不敢想。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他要我跟他一起到紐約,怎麼我的心卻猶疑不決,腦海一直印存著那一日,玻璃窗邊,芒輝裹亮全身的沈自揚!

  沈浩不明白,一直問我,為什麼不答覆他跟他一起走?錯過了五年,為什麼還要繼續蹉跎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蘇惜!別再騙自己了!你根本沒有你自己想的那麼愛我——」沈浩這麼說。沒有傷感,已經太累了,滴不出淚來。

  「沈浩!」我驚心不已,他怎麼這麼說!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啊!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蘇惜!」沈浩說:「我好愛你,可是我更希望你過得快樂幸福。我看得出來,這些日子你並不快樂。」

  「沈浩——」我,怎麼說?又該說什麼?

  「什麼也別說!」沈浩溫柔無限地抱著我的頭。「雖然是這樣的結果,我還是很高興我回來了。知道你是那樣地思念過我,那也就夠了。蘇惜!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可是,對不起,我不能再在你身旁守著你了。」

  「浩——」

  「不要說!」他摀住我的口,柔情地又抱著我。「記得王子跟導遊小姐的故事嗎?深情一場,最後還是變成煙雲一縷。蘇惜!我希望對你的愛有結果,可是,真的不能強求的!我知道。別哭,不要哭,蘇惜!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錯過了。別哭!你這樣,會讓我心疼的。」

  「沈浩——我——對不起!」我哭泣著,哀哀的淚像水流。

  「傻瓜!」他輕輕拭去我的眼淚,又輕輕點吻我的額頭:「我不是說過嗎?不用道歉,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很遺憾,以後,不能再在你身旁守著了。蘇惜,要快樂一點,你還是這麼瘦,我會不放心的。」

  「沈浩!」我撲在他懷裡,真的好不捨!沈浩還是這麼溫柔,我——我——上天為什麼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別急著說再見;讓我的微笑,讓我的歡顏,使你的夢更甜——沈浩啊!一直是我最美麗的憧憬——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5:22

第三十一章   

  還是十三朵白色的玫瑰,我送沈浩,在機場。

  沈浩接過去,還是什麼都沒說,我心裡也還依然記得多年前他說過的,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我美麗動人——

  這情景,當此就真能以一句「往事如夢」概括而過?許許多多的往事,依舊在心頭起伏洶湧,那最初最美的夢——

  「還是十三朵。」沈浩微笑,擷取一梗玫瑰,插在我胸口。「送你一朵白玫瑰,在我心裡,依然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的美。」

  「謝謝你,我最喜歡玫瑰。」我笑笑的。

  沈浩輕撫著我的臉頰,每個柔情愛撫中,再再地訴說著聲聲不捨。

  「這一次,真的要分別了!」沈浩的掌心傳來依戀的不捨。

  我不哭,說好今天不掉淚的——

  「嗯。」我又笑了,美顏如春花。「我叫蘇寶惜,你別忘了。」

  「會的!」沈浩說:「我會記得,青春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名字叫蘇寶惜,讓人見了寶貝又憐惜。我都叫她『蘇惜』,我最愛吃的日本料理。」

  擴昔器又在催播著傷心的離別曲。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印象:遼闊的大廳,傷感的氣氛,催淚的播音,還有,還有——不捨的心情。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這印象卻永恆不移?

  沈浩執起我的手,合在雙掌裡,低低地看著我,玫瑰花掩去他凝淚的眼眸。他把花拿開,淚洗去了最不堪的哀傷,他將我的手移到他唇間,然後輕輕放開,笑著說:

  「我叫沈浩,你也別忘記了。」

  我伸手摟住他,他身形一動,我低聲、急促地說:

  「哦!別動,拜託,讓我好好抱著你。不會忘的,一定不會忘的,我認識一個男孩叫沈浩,他最愛玫瑰,他總叫我蘇惜,他說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我的美。不會忘的,我一定不會忘的!」

  沈浩輕輕地,一遍一遍地摸著我的頭。我將臉深深埋在他懷裡,直到眼淚不再奔流,才抬起頭。

  說好不流淚的,我絕對不哭——

  「那麼,再見了!」最終這一刻,我一定要笑著說。

  沈浩也笑了,笑得好青春!依是那年池畔初逢的少年,意氣昂揚在那粼粼的波光瀲灩中。

  然後,然後他再深深看我一眼,轉過身,還是不再回頭。這離去的背影,恰如當年頂樓秋風,那一抹金黃暖酥的陽光下,那些微的、些微的,叫我惆悵說愁的無邊天色。

  啊!我不哭,說好不哭的——

  再見了,沈浩。我把玫瑰拋向他離去後的天空。還君明珠雙淚垂。波音七四七再一次載走了我青春的時候,最美,最憧憬的夢。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再見了,沈浩。這離別,我只有這一句最平淡的問侯。

  那年沈浩離去,是明晃晃的夏日,天空灰沉高闊;而今,沈浩離別後的天空,依舊是那年的寬廣高闊。

  難得啊!冬日有這樣的晴空——

  回程的車中,司機從後視鏡瞄我一眼,隨口問說:

  「來送行的?」

  我點頭。

  「嗯!最心愛的朋友被飛機載走了。」

  司機瞭解似地點頭,說:

  「都是這樣的。聚散離合本來就是件很容易的事,看開一點就沒事了。想得太多,哭慘了自己不說,心情更難過,那日子就不好過羅!」

  我微微一笑,這感覺這麼熟悉,又是那年相逢過?而這司機大概看多了離別後各種不堪的景象,出口滿帶著哲學家令人深思的詞彙。我是不會哭的,說好今天不掉淚的——難得啊!冬日有這樣的晴空——

  司機看我不答話,放了一卷音樂帶,頓時車廂內溢滿低沉渾美的嗓音,娓娓地唱著: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客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

  剄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難得啊!冬日,這樣的晴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5:41

第三十二章   

  「所以,你就這樣看著他走了?」

  阿光休假,拜訪我的小蝸居;春雨潺潺.燈黃昏羅帳。聽雨,在今宵薄涼的氣候裡,不再是如夢的詩情畫意。

  漫天的雨,下得有若情人的淚,像是真愛的傾吐,又似是感情的流露——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沈浩走後,只要是聽觸見有關感情、前塵往事等悲涼的事物,忍不住心裡就淡淡些微的惆悵。尤其怕看夕陽,怕見到粼粼瀲灩的波光,只因那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而我,發誓不流淚的。

  「這雨.下得還真叫人有點心酸。」我關上窗,打上薄簾。

  「其實,如果能大哭一場,也許就沒事。感情的事.若是太逞強,恐怕到傷口結了疤,還是忘不了那種痛。」阿光緩緩地說。明明是事不關己,講得卻像是他自己的傷痛。

  「兩個人都溫柔得叫人心疼——」我微微一笑:「是我沒這福份,害得彼此傷痕纍纍不說,自己也好過不到那裡。」我是真正的心痛啊!可是對阿光說起來,也還只是淺淺淡淡地微笑看。

  「喂!說實話,」阿光說:「他們兩個,你到底對誰深情得多?」

  我一呆.黯然別過頭。

  「我也不知道,真的!連自己也不明白心裡究竟怎麼想!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可是沈自揚——」我蹙緊了眉頭:「奇怪!怎麼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夕陽光芒裹滿他全身的印象!烙印得那麼深,一想起,心頭還暖暖的.心卻又慌個不停,好像對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沒想起來。那感覺很奇怪,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想起他.心裡就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被遺忘了似的,那樣地慌亂無主——」我自嘲地笑了笑,微微搖晃著腦袋:「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講什麼都太遲了!」

  「哀莫大於心死,心不死.就有挽救的可能。我想.你還是放不下沈自揚,對他用情來得深.否則,依你的個性,根本就是會不顧一切跟著沈浩走的——大概他也是知道這樣的,才會離開你.遠遠地走掉。你呀!你!雖說兩情交流,喜歡或別離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呀!我要這麼說,終究還是辜負了沈浩。你以為你一直對他思念,一直戀著他,那只是你對往日懷懷的某種眷戀,其實不知不覺中,你早就割捨不下沈自揚。可是,你總以為要守著對沈浩的思念與約定——五年之約,算是吧——所以,沈自揚對你越好,你就覺得罪惡感很深,便越排斥他。真相是,你封閉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也不敢接受他給你的情感。」

  阿光說完,兩手一攤,像是擺脫掉什麼重擔。

  「胡說!我沒——沒——有。」我訥訥地駁斥他。

  他微微一笑:「不是胡說,你是當局者迷,身陷感情的桎梏中,被所謂執著混沌了眼,看不清情奔最終的方向。你呀!執著是好的,可是別忘了,先弄清楚自己內心真正愛戀不捨的那個對象。算你命好,兩個好男人都那麼疼憐你——你啊!就是不知珍惜!」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這麼說,我是喜歡沈自揚——」

  「別問我!」阿光手一揮,走到窗邊,拉開薄簾,開了一小扇窗。「你自己心裡其實再明白不過。你為什麼拒絕跟沈浩到美國?為什麼不按受他給你的溫柔?——問你自己吧!你目己應當是最清楚的。」

  死阿光!為什麼要這麼殘酷地剖白我的心腸,絲毫不留一點餘地?!明明知道我不敢承認,為什麼還耍惡狠狠地揭開我的瘡疤?他難道不知道,沈白揚已經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我突然脫口而出。

  「不會的!」阿光笑得更自得:「他怎麼會捨得不要你!想想看!當初他是怎麼死皮賴臉糾纏著你,怎麼不顧一切地等著守著你?明明知道你不喜歡他,還是那麼癡情!你對他那麼無禮不耐煩,他還是默默忍受著不在意!他對你,可真是不捨,怎麼會忍得下心腸不要你!只是你呀!你虧負他太多了,到最後又狠狠捅他一刀。那一刀,想必傷得很深,血流了遍地,要等到傷口痊癒,恐怕沒有那麼容易。不過,他必然還是會偷偷來看看你。他是成熱的男人了,處理傷痕的態度大概不會我那麼差勁——」說到此,阿光不在意地一笑,過去那些傷,好像不再對他發生什麼作用。「你放心好了!他不會不要你的,反倒是你,今後該怎麼對待人家,自己好好想一想。太任性,是無法幸福的。難得你命這麼好,這一次,千萬別再辜負了!」

  阿光把窗全打開,雨絲濺到屋裡來。春雨潺潺,下得仍若情人的淚,是真愛的傾吐,是感情的流露,是珍貴的珍珠,也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這雨,還真叫人傷腦筋!煩人哪!」我說。

  阿光探身出窗外,看著天空。

  「你還真呆!」我把他的身子拖進來,「啪」一聲關上窗子。「沒事招惹這些雨珠作什麼?看!身上都濕了吧!」

  阿光是學美術的,個性有點藝術家驚世駭俗的顛狂癡呆。說他是瘋子,可每看了,每叫人自慚庸俗。雨之於他,有一種自在的適意,而我一直不喜歡雨,間接的,也就浪漫不起來,失掉某種少女看雨聽雨撩雨說夢時的天真爛漫。阿光是藝術家的脾氣,空氣污染、酸雨禿頭的事他不管,只管雨中行那份姿意自在。然而我一直喜歡高高闊闊的藍天,有一點風,照起來慵慵懶懶,金色璀璨的陽光。

  他揚聲一笑:「喂!看不出來哪!你竟然會是屬於風和陽光的人!為什麼不喜歡雨,雨很好啊!每一滴都珠圓飽滿晶瑩剔透的跟珍珠一樣。在雨中,那份姿態啊!才是真正的瀟灑解脫!」

  「那是你說的!」我跟著揚聲笑起來,突間問:「傷疤好了?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看你這麼輕鬆,而且不是苦著臉笑。」

  阿光又把窗子打開,接一掌雨水進來。

  「早就該好了。其實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當然!我也不否認,心哪!是那樣的疼痛過!可是,又如何呢?她不見得知道我的傷痛,我再怎麼痛苦難過,對她來說,根本是無關痛癢。她甚或忘了曾經和我過的一段往事,我且又再惦記著它做什麼———當然,一開始我也不是這麼看得開。問題是,殉情最後是什麼都沒有!我不是浪漫主義的信徒,愛情這回事,我雖然執著,可是既然上天這麼作弄,痛過以後就不想再難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不錯,可是如今,我更珍視惜取少年時。青春只有一回,大悲大痛既然避免不了,那麼,至少悲傷痛過之後,再多給青春一點色彩,才不會枉費了活著這麼一遭!」

  阿光的話,說來句句哲理,我似懂非懂,不免歎息,感情的事怎麼會存在著這麼多的是非難題。休怪神仙不理世間的情事,實在是太複雜了。也難怪修道練仙要斬斷六根情緣,說的也是,情關如果既脫不開,滿心全是牽絆,又如何修得神與仙的清淨空靈!天境結界難破,大概也就因為人類牽附太多感情的糾纏。然而,儘管紅塵一片混沌,我仍慶幸身在人間。我甘心為愛苦惱,想知道流淚傷心的滋味,更想知道被愛戀、疼惜的感覺,才不枉,不枉這一世,人間這一遭——

  「別說這些了!」我再一次把窗戶關起來,穿上外套。「你明天就收假了,走,請你去吃『攤』。還記不記得那晚為你餞行的事,你酒量可真差,酒品也差!」想起往事,總有無限溫馨在心頭。

  「當然記得。」阿光唇角微揚,扯起一弧微笑的線條。「那次我還躲到廁所裡去吐得天昏地暗!可是那一夜真的叫人難忘。很高興認識了你,真的!可是,我一直在想,現在交情這麼好,將來各自婚嫁以後呢?是不是各自擁著自己的家庭,在某個季節午後,談談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還是小孩、教育,家庭諸類的瑣碎?這多可怕,我實在是不敢想!好像年紀大了,青春不再以後,日子就理所當然必須這樣俗不可耐起來——年少的意氣昂揚呢?那些少年歲月的狂放驕傲呢?喂!你——你想過沒有?」

  阿光一直有著藝術家追求完美的敏感和執著。這些我想過而不敢說的,沒想到他竟比我思慮得更透徹。

  「想過。」我說:「我常想,現在我們這麼好——不!不只是和你,所有好朋友之間——年少時,現在時,是這樣的好,各自戀愛,各自嫁娶以後呢?秉燭夜談的過往,星光下的呢喃,難道就這樣都化作塵埃?那些豪情壯志呢?那所有風和陽光中的誓言和承諾呢?是不是也這樣,無聲無息地化為過往隨便一抹無關緊要的記憶?以前看紅樓夢,不懂賈寶玉為何老是不務正事,鎮日和大觀圓中的兒女荒唐嬉戲。原來,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無奈。可是,筵席終究是要散的,青春過後,相聚成往,各奔前程以後,我們慢慢也是要這樣愴俗起來。一開始,我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交情不是單純的只是兩個人的事。可是,阿光,我期望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不管這以後,是否我們變得如何愴俗庸碌,或者各自和誰許了婚姻承諾,你莫要忘了,莫忘了我今天所講過的。」

  阿光閉目一笑,了然而釋懷。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走吧!請我去吃『攤』。」

  「嗯!」我打開門。「喝紹興好嗎?這天氣喝啤酒太冷了。還有,豆乾和海帶好不好?再切一盤豬舌和鹵蛋。再炒一點青菜,來碗下水湯。其實,我跟你講,豬肚也很香……」

  「停!」阿光大叫:「什麼都好,就是豬肚不好!記得買包酸梅,喝紹興加粒酸梅,味道比較甘醇。還有,錢帶了沒有?別忘了!」

  「嗯。」我連連點頭,「帶了,不過只有五百元。你身上有多少?」

  「喂!」阿光又叫:「你啊!不是說好請我吃的嗎?」

  我陰險一笑。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是,我可沒說是我付帳——走吧!」

  雨還在下,今宵涼寒。我們各自撐著一把傘,頂著冷風,走向路口燈影幢幢的小攤。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6:02

第三十三章   

  大蘇!

  我們果然吹了。和李立得。

  該是稱讚你有先見之明呢?還是詛咒你巫婆心腸?你說我把愛情看得大樂觀、大簡單,我仍然不以為然。可是,該死的,你還是說對了。

  無所謂變心,也沒什麼第三者,我們就是分手了。老天!才不過三個季節,非他不嫁的心情就完全走了樣。

  是海枯石爛了?地老天荒了?還是誓言變了曲調?他不再深情如舊,我也不再狂熱如普。他說我變得讓他覺得陌生,我才是真的不懂,他為企麼老是耽留在過去長不大的思想中。

  大蘇,我一直自負自己對愛情的把握,沒想到,最後它依舊是不按牌理出牌,沒個規則可循。

  真像究競如何?我到底窺視不得面紗後愛情真正的面容。

  綠意

  臨要出門上課,看見了綠意這封充滿無可奈何的信箋。我以為地該會是最幸福快樂不過的,她那充滿自信的神情,強烈的讓我難忘,怎麼結果還是分手了?

  綠意一直要強,愛情的不順遂,恐怕在她的意料之外。可是綠意也一向是強悍的,偶然的不順意,我想,沮喪過後不久,又是一椿幸福美滿。

  好像許多事都應驗了呆呆曾經說過的。距離對感情的事,有著絕大的殺傷力,再怎麼轟轟烈烈的愛情,隔得太遠,便隔了心,隔了心,什麼都容易恩斷情絕。就像過日子,要落實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談感情,也必先要容納在距離時間波長之中。

  我看著信,透著悲傷的粉藍。再看看表,上課快來不及了……唉!我還是歎口氣,重新又爬回頂樓蝸居。

  我找出電話,撥到她的溪城小築。

  「真有道麼糟嗎?」我問。

  「還談不上太悲慘。」她回答,仍是要強的口氣。這綠意!

  我停了半晌才接著說:「好吧!你可以詛咒我烏鴉嘴,巫婆心腸。」

  她咯咯笑起來,也聽不出是不是真心的。

  「不!我該稱讚你,先知先覺,料得準準的!」

  「夏綠意!」我忍不住大聲吼起來:「要哭就哭,要罵就罵,要叫就叫!幹嘛這樣陰陽怪氣的!失戀就失戀了,不服氣,再把他追回來!」

  「哈哈!」她又莢了,經過話筒,笑聲顯得有點陰森:「大蘇!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天真了?再把他追回來?心死你懂不懂?心死——你懂不懂?」她大吼起來。

  她這一吼,我反倒冷靜下來。

  「心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綠意。」我壓低聲音:「你不是一向很強悍,自信又囂張的嗎?心若那麼容易死,我看你也不要活了。」

  話筒那一邊,她的聲音低低地又響起,有一種陌生的冷漠!

  「我不甘心!又覺得可笑!當初還說非他不嫁,那麼斬釘截鐵,莫名其妙就不再熱情如初,熾烈如舊。日久情疏,也不是這種疏離法的!可是我們偏偏就是這樣,心與心難以再交融——真的很可笑,愛情難道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嗎?」

  「談戀愛,你本來就必須有心理準備,忍受種種的不可理喻,甚至莫名的為它流淚,因它傷心,為它食不下嚥。綠意,愛情不是只有幸福的想像,還有很多可悲可愁可煩可憂可苦可痛可哭可歎的種種牽掛,才構成了兩情相投以後的所有喜笑歡樂。」

  綠意靜默了一會,然後聲音又傳來。

  「我想,我不會忘記他。」

  我微微一笑:「沒有人要你忘記他。再說,忘不忘倒無所謂了。愛情儘管有種種叫人傷心難遇的不堪,超碼有一樣也算是有貢獻的——成長。聽起來很迂腐可笑,可是事實又的確如此。蝴蝶化蛹——戀愛過的人,不管是得是失,好像蝴蝶化蛹一樣,都重新一次美麗的再生。」

  「或許吧!」綠意還是淡淡地語調:「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掉淚,只是好像心被掏空了一樣,一時沒了主意——該死!我夏綠意什麼時候這麼沒出息過!」

  我輕輕笑出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這麼逞強!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好歹,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沒忘記吧?這一句!」

  「當然!」她也笑了起來:「以前我還常說,失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什麼好丟臉的,大哭一場就沒事了——哈!那時可真青春——」

  「你現在還是一樣的青春!」我接下她的話。

  「哇!好多了!」她輕輕吐了一口氣:「你要去上課了吧!抱歉!讓你耽誤這麼多的時間!我也該去家教了——」

  「家教?」我誇張叫起來。「你既然還有心情上家教,那麼我也不必擔心太多了!」

  「哈!放心吧!死不了的!你快去上課吧!」

  「好——」

  「喂!喂!大蘇——」我正要掛上電話,她又在話筒那端叫起來。

  「什麼事?」我問。

  「什麼時候來看我?」

  「看你?」我故意裝得怪聲怪氣的:「你以為你是誰?蒙娜麗莎還是瑪丹娜?小老百姓要千里跋涉去瞻仰你的美顏?」

  「蒙娜麗莎算什麼!」她帶笑的聲音由話筒傳來,特別叫人忍俊不住:「瑪丹娜又算那根蔥!我夏綠意可是獨一無二的!」

  「哈!你臉皮還真厚!」我哈哈大笑。「再說吧!總得等這陣子雨過後。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雨天,雨一來,我的日子就沒那麼好過。最近咳嗽又開始在作怪,挺煩人的!」

  「你就是愛逞強,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還不好好照顧身體!咳死你算了!活該!」

  「夏綠意,」我說:「剛失戀的人不要這麼生龍活虎!」

  她語聲一揚:「失戀?拜託!不提那煩人的事——啊!我得走了,你也趕快去上課吧!記得來看我哦!拜!」

  「再見!」

  綠意還是很可愛的,我就知道,愛情不愛情的,絕對難不倒她,情字這條路,走來倒楣絆了一跤,爬起來,拍拍手,前面又是一條康莊大道!

  我看看表;第一堂課是趕不上了,再看看窗外的雨,更動搖我出門的決心。反正也不是沒蹺過課——搖搖腦袋,我還是拿好東西,出門上課去。上學年第二外國語給當死了,這個學年重修,功課重得我吃不消。想來算是自作自受!學長每回見到我,總不忘罵我一聲「活該」,外加一聲「蠢」。我的確是又笨又蠢!

  才拉開了大門,黑空落下的雨珠便不斷滴就成簾。門外的景象模糊難辨,不遠處的街燈,透過雨簾,糊成一團迷濛散光。

  我撐開傘,再帶上門,緩緩走入雨中。唉!雨中行,還是不浪漫!我不喜歡雨——我輕咳了一聲,大概又感冒了。那天和阿光在小攤吃喝玩鬧,雖說紹興入肚暖喉,坐在雨棚下吹風的滋味也是不好受。阿光來信說他中了風邪,還問我是否也正在傷風感冒流鼻水。我才回信,沾了一信紙風乾的雨水,騙他說是鼻水——哈!真有意思!

  我邊走邊想邊又咳嗽好幾聲,沒有注意到街燈下站著一團人影;直到覺得雨傘碰到東西了,才驚覺地移開傘探看——哎!是沈自揚。

  「啊!對不超,弄濕了你!我——我沒有注意——」我有點慌亂,說著又咳嗽起來。

  「你——還好嗎?感冒了?」他說,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我去了你學校,沒看到你,所以過來看看——你放心,我只是想再看看你而己,絕不會再煩著你的。」

  「沈——我——」我不曉得要怎麼開口。阿光說的沒靖,他終是來看我了。可是……我如何厚顏地要求他——唉!我怎麼說得出口!

  「我知道我這樣又讓你為難了,很抱歉!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你,希望你別介意。」

  我不敢說話,什麼都不敢說。

  他對著雨珠笑了笑;「看見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對不起,打擾你了。」

  話聲剛落,傘影微揚,就劃開黑暗的氣流,消退在雨簾中。我張口想叫,又遲疑著,黑暗的氣流流入我口中,鎖住了我的咽喉。我看著雨花成朵,落地成簾,一朵一朵,將沈自揚網簾入極處黑色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6:18

第三十四章   

  接連又下了一個禮拜的雨,我關緊了窗,拉密了薄簾,打暗了電燈,瑟縮在牆角里。

  果然是感冒了。那個晚上冒雨去上課,回來後就覺得不對勁,原來只是輕微的咳嗽,下了課以後,喉嚨變得又澀又緊,冷風吹進身來,再怎麼彎縮,還是止不住一身惡寒的侵襲,拚命地顫抖個不停。當天深夜,一躺下床,整個人就像起火燃燒似的,卻是一股燒寒的滋味徹夜浸透著。冷汗流了全身,整個夜晚,我拚命忍住軟弱無力的暈眩,起床換了好幾次衣服。冷汗還是一直流,到最後連被都浸濕了。

  隔天起床,仍是虛弱的站不住腳,我勉強熱了一壺開水,泡了碗麵,卻吃不到兩口就吃不下了。一整天我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做著一些無以名之的夢,而夢境和現實交纏著,意識混沌地辨不出真假虛幻。

  這個深夜,持續發燒,背一著了床,便又火燒也似地燃熱著身體和腦門。冷汗又流了全身,到最後實在找不到長袖底衣了,只好穿著夏季無袖背心,再罩上毛線衣重又躺回床上。

  第二天,更加虛脫無力,又咳得天昏地暗,不得巳,我只好冒著雨到藥房買了一包感冒膠囊成藥,順便買了些乾量,卻險些昏眩在雨中。

  還是沒什麼食慾。那膠囊說是專治感冒咳嗽,藥性很強,十二小時服一次,我才吞了三顆,接下來的兩天卻更加不省人事。

  雨還是不停地下,我已經連續缺課奸幾天了。藥吃了,咳嗽還是不停,雖然不再咳得那麼厲害,卻唇乾舌燥,整個人更虛弱無力,甚至連下樓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這幾天,我勉強吃了一兩個麵包和幾片餅乾、水果,再有的,就是白開水了。突然變得怕光,覺得燈光很刺眼,天黑了也不開燈,把窗戶關得死死,薄簾拉得密緊的。木木看我曠課那麼多天,覺得很奇怪,打電話來問,我輕描淡寫說是感冒了,要她沒事別來,過幾天感冒好了,就會去上課。反正期中考剛過,不礙事的。

  我又繼續在蝸居躺了三夭。濾過性病毒無藥可醫,不管看醫生、吃藥,都只能做到一些防止症狀惡化的洽標療效而已,時間到了,自然不藥而癒,當然,倒楣的,染上些別的副作用就糟了。

  病了這幾天,覺得自己變得很神仙,不用吃多少食物還是活得好好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吃喝拉撒睡這些肉身必經的負擔都減到最低,就是意識昏昏沉沉的,集中不了精神注意力。我懷疑我的腦子是不是燒壞了,整個人覺得疲軟不堪。

  有時我走到窗邊,撩起窗簾往處看,雨花還是不停地飄落而下,空氣陰濕又冷寒,吸進肺裡,特別有一股麻涼的抖顫。這雨,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癱掉——可是我還是退回床邊,夢遊似地撩開被躺回床上。

  感冒的這些夜晚,大半時候我的意識模糊不清,可是,偶爾會冒出一兩個時刻,思路特別的清明。可是在週遭一片靜寂,除了雨聲,再也找不出任何聲響,那清醒,混含著迷離不清的虛幻,像處在真空狀態一樣,四周真實的反而像虛夢一般。我每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愛覺到那種混沌迷離慢慢自其中溶透而出。

  像現在,在這黝黑的世界裡,我縮靠在床角,覺得特別的清醒,清醒到瞪著黑暗發呆。我覺得很不舒服,身子很虛,軟趴趴的,連抬頭都覺得好費力。

  這個夜,好寂靜,靜到了極點,除了吵雜的雨聲,再也聽不到任何有生命的聲響——包括我在內——不!好像有人在叫門。門鈴早壞了,我也懶得請房東找人來修……奇怪!我怎麼會想到這些……好像有人在拍門叫喚的聲音——好像!我張大眼睛,依然坐著不動,瞪著門的方向,黑暗中,突然覺得莫名的慌張。

  拍門聲又響起來,我跟著更縮向床的最邊角。那個聲音讓我害怕,驚恐又慌亂,我用手搗住耳朵搖頭大叫:

  「不要拍了!不要再拍了!沒有人,裡面沒有人在——」

  聲音卻拍得更激烈了,夾雜有人的叫喊聲:

  「寶!你在裡面嗎?開門!開開門哪!寶——」

  「不在——不在——」我依然搗著耳朵搖頭大喊。

  那個聲音卻不放棄,固執地又響起來:「寶!開門啊!是我,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門——」

  這聲音好熟悉!我放下手,瞪著門,它又咚咚地響個不停:

  「開門!寶,是我,我是沈自揚,快開門!」

  我跳起來,快速跑向門口,打開鎖,然後又飛快縮回床上的角落。

  沈自揚用力打開門,跟著大叫:「寶——天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打開電燈。

  「不要開燈!」我舉起手擋住燈光。

  他連忙關掉燈,快步走到我瑟縮的角落。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寶?你這麼變成這樣?他呢?怎麼把你一個人丟下不管?」

  我縮著身子,抖個不停。「把門關上好嗎?我——好冷!」

  他把門關上,開了一盞小燈,又回坐在床角。我還是抖個不停,把被蒙蓋到頭了,還是冷。

  「寶!拜託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沈自揚的口氣好著急。

  我這才轉頭看他。昏暗中,怎麼深刻的翰廓都不顯明,唯有那兩道清亮的眼神,黑暗中看來,夜明珠似地發出光亮的異釆。

  「沒什麼!」我努力壓抑住顫抖。「我只是感冒了!」

  「我就知道!」他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憐惜地愛撫著,「我就知道你一定出事了!這些夭到你學校都沒看見你;到這裡來,門窗也都關得緊緊的,一點燈亮也沒有。好不容易問得一個認識你的鄰居,也說這些天都沒看見你下樓出現過。我不放心,又跑到學校去,找到你那個同學,她說打電話來,你只說是感冒了,不礙事。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果然!你一個人待在這屋裡多久了?怎麼不去看醫生?他呢?到那裡去了!為什麼不來照顧你,放你一個人在這裡?可惡!」

  「沈浩走了,回紐約了。」我垂著頭,軟軟地癱在他懷裡。

  「走了!為什麼?」他甩一甩頭.「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快穿好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不用了!我不要看醫生——」我還是軟趴趴的,全身無力。

  「你不看也不行,由不得你了!」說著,四處搜尋,在椅子上找到一件外套幫我給穿上。

  「走得動嗎?」他扶我下床.找到了鞋襪幫我穿上.跟著外套一掀,緊緊地把我裹罩在胸前,雙手橫胸一攔,密密地將我封護在胸懷裡。

  我幾乎是被他扶持著走的。坐在車裡了,他還是不肯放開我.怕我又受寒。計程車司機看見我們這怪樣子,頻頻從後視鏡窺視。沈自揚只當不理,一會用手摸觸我的額頭,一會又用鼻尖下巴貼觸我的臉頰,又時時親吻我的額際,理整我的鬢髮。

  醫生診察說我虛弱過度;感冒也未痊癒,而且拖得太久了。

  「要多休息,多吃一些營養的東西,不可以再著涼,否則抵抗力太弱,病毒就容易侵入。」

  打了一針營養劑!然後領取了一大包的藥。

  這次生病;拖了這麼久.除了討厭醫院外,最主要的,還是身邊剩下不了多少錢,我雙不好再向家裡拿錢。再說.看一次醫生.那醫藥費足夠我活一個星期。反正我常感冒,我想,因便吃個藥就好了.那知身體越來越差,以前咳個三天就沒事了,現在演變成發燒無力。

  我坐在床上;沈自揚把開水和藥拿到我面前,我接過來,低聲說:

  「我會還你的。」

  「還我?還什麼?」他皺了皺眉。

  「醫藥費。」我說:「我知道,那花了不少錢。」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把病養好就好,其餘的以後再說。趕快把藥吃了.吃了藥再好好睡一覺.就會舒服一點。」

  我順從地把藥吞下,然後曲身躺下,他幫我把被蓋好。

  「趕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他再輕輕理弄我的鬢髮,然後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我叫住他。

  「沈自揚——」

  他回頭。

  「啊!我——我——謝謝!」

  他微微一笑,然後關掉燈,將門帶上離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6:50

第三十五章   

  那以後,大概又拖了一個禮拜,我的感冒才慢慢好,也不咳了。可是雨還是落個不停,偶爾一兩個下午下疲了,暫且休住,然後陰霾重重,一入夜,便又唏瀝嘩啦垂掉下來。

  沈自揚每天上完課都來看我。開頭一兩天,他怕我身體尚未恢復,體力吃不消,硬是不肯讓我到學校。後來我惦著實在缺課太多,他才勉強讓我去上課,還不放心地跟著,他始終客氣而溫柔,可是,那種溫柔禮貌中,也始終透著一股疏離冷漠。

  是我自己鬆手把他對我的熱情放掉的,到如今,我憑什麼再期望他所有的傾心?如今他對我這樣好,是他對我的恩情,可是我再憑藉什麼這樣地厚顏無恥!

  所以,當這晚上,他送我回到蝸居,我電熱開水後,他猶站在門口,我也挨著門邊,笑著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這幾天麻煩你了,耽誤你不少時間和精神。我已經好多了,請你不用再那麼麻煩了。」

  說這話時,我的臉上笑得極力柔美燦爛,可是,心卻暗暗地在抽痛。

  他說沒什麼,英俊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感受。

  我們隔著一道門檻,面對面默默對視著。門開著,那距離卻遠比門牆還沉厚。良久,他才開口: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那天,你說他走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視線平擺,看著他的胸口,覺得好累,這許多是是非非、曲曲折折——唉!

  「好累!我已經想放棄,不再渴望追求了,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還要撩撥我?我將雙手插入口袋,頭一低,長髮垂過肩頭。」

  「他希望我跟他一起走,一起去美國,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極其無可奈何地吐出來。「反正就是這樣。」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他,—直在等著他,為什麼要放棄?」口氣平淡,還是那種淡淡的疏離感。

  事到如今,我還想冀求什麼?!

  我轉頭往後看,水開了,我走過去拔下插頭,拿出杯子,問他說:

  「水開了,你要不要?請進來吧!」

  他搖頭,跨過門檻,關上門,依然站在門口。

  我給自己倒一杯開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喝完一杯又一懷後,我暈著一臉笑,對他微微鞠躬著:

  「謝謝你送我回來,還有這些日子來對我的照顧。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真的非常感謝,以後請不必為我擔心!」

  好阿光,不是我立意辜負,而是,我不再有資格珍惜啊——

  「我懂了。你不用向我道謝,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沈自揚聲聲說出,神色冷漠,然後拉開門,跨出我的世界。

  我悄悄流下兩行清淚,躲在牆角,掀起薄簾偷看,樓層下,徒見—片漆暗的春色和水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6:58

第三十六章   

  惱人的雨水才走遠不久,陽光普照的日子也才開始艷亮得正是時候,熱帶性低氣壓就旋舞籠罩人間。午後陣雨有一搭沒一搭的,下得讓人極其心煩意亂,料不定氣候的陰晴真象,陡然濕了一身悶氣和牢騷。

  我窩在木木表叔開的那家鋼琴酒吧角落,該正是上課的時候,我卻啤酒喝著—口接一口。

  「你再這樣喝下去,不醉也會吐!」木木手一抄,把我正喝著的啤酒奪走。「課也不去上,再幾個禮拜就期末考了,你書還念不念啊!」

  「你叫什麼叫!」我把啤酒搶回來。「又沒人叫你陪我曠課,看不慣不會自己走開!」

  「阿寶!」木木唉聲歎氣的:「拜託你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你這樣也解決不了事情的。」

  「誰說我有事來著。」我仰起頭,一口氣把杯裡的酒全喝光,搖搖晃晃地走到吧檯。

  「再給我一杯啤酒。」

  小陳邪惡地笑看著我:「怎麼?失戀了?喝悶酒!」

  「嚕嗦!」我敲敲杯子,「到底給不給?」

  「給!給!當然給!」他笑得更邪惡了。「不過喝這個沒意思,我來給你更好的。」

  木木走過來,大聲地斥喝小陳:「陳克維,阿寶已經喝醉了,你不要再給她酒!」

  我推開木木,晃著杯子說:「誰說我喝醉了!這兒沒你的事,你走開!」

  小陳把臉轉向木木,一臉的邪氣:「聽到沒有?沒你的事。」說著遞給我一杯金黃透明的東西。「哪!慢慢喝,這酒很烈的。」

  酒杯裡只盛了淺淺一圈的汁液,我看了敲敲吧檯說:

  「你太小氣了吧!就給這麼一點?」

  木木在一旁硬要把我拖開。

  「明明就不會喝酒,也根本就不懂酒,還要逞強。這一點就足夠醉死你了,你還想要多少?」

  我用力想把她的手甩開,她緊抓著不放,直要把我拉開。我抓住椅背,一邊喃語著:「誰說我不會喝酒,我喝給你看。」手一抓,就把吧檯上那杯透明得跟糖水一樣的汁液咕嚕咕嚕地直灌下肚。

  小陳似笑非笑,看著我,「怎麼樣?滋味如何?」

  我先是靜了五秒鐘,然後一股反胃循著胃壁反溯著食道直衝入咽喉。我張口要吐,又強忍住。木木看我不對勁,拉扯著,把我推入洗手間。

  腳剛沾上洗手間的地板,「哇」一聲就吐得滿馬桶。木木在一旁,一邊幫我捶背順氣,一邊罵著:

  「叫你不要暍了,偏不聽!這麼逞強做什麼?吐吧!吐死你好了!省得我看了心煩!」

  她把毛巾浸濕扭乾遞給我,又接著罵說:

  「威土忌烈得要命,後勁又強,你當是喝開水啊!根本什麼都不懂,硬要逞強,還說人家小陳小氣,只肯給一點——這下子吐得唏瀝嘩啦,看你還敢不敢喝?小陳害不死你,他是不會開心的,你自己可也要檢點一點!上次是血腥瑪麗,這次又扯出威土忌!你當你是酒女啊!他給什麼,你就喝什麼!」

  我才把臉擦乾淨,「哇」一聲又吐得一馬桶。木木趕緊又拍拍我的背。我推開,按下馬桶沖洗鍵,然後起身打開洗手檯水龍頭沖濕了臉,再用衣袖抹擦臉揩揩嘴角,跟著又搖搖晃晃走回吧檯。

  「那什麼忌的,再給我一杯。」我面無表情對小陳說。

  小陳的一雙眼睛跟賊一樣,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我:「你真的還要?不騙我?」

  「嚕嗦!」我不耐煩地說。

  「蘇寶惜!」木木跟過來,破口大罵:「你還喝!吐得那樣子了,你還暍!好!要暍就喝,喝死你算了!」

  她罵完,氣得跑開。

  我不理她,催促著小陳,小陳笑得極為開心,倒給我一杯。

  「我越來越欣賞你了!怎麼樣?待會我們上哪坐坐聊聊?」

  我不理他,喝完手中那杯,又要了另一杯。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他又倒了一杯給我。「等一下你在門口等我,我這裡忙完就可以走了。」

  我不置可否,沉默地喝著看起來晶瑩透明得跟糖水一樣的威土忌。

  過了一會,木木的聲音又響起來。

  「你來的正好,幫我勸勸她。不知道怎麼搞的,一晚上一直喝著悶酒。」

  腳步聲在我身邊停住。球鞋,牛仔褲、T恤——黃大維—把奪下我手中的酒杯—在吧檯上,環腰一抱,硬把我架離吧檯。

  「蘇寶惜!你怎麼搞的?女孩子家喝成這模樣,像什麼話嘛!」

  黃大維把我丟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來,兩腿架得高高的,擋住我的去路。

  我縮在角落,半合著臉,覺得頭好重,想回駁他,又覺得累得不想開口,意識有點模糊。

  「大概是醉了!」我聽見木木說:「喝了好多!死老陳,還給她威士忌喝。剛剛吐得一塌糊塗,這會兒,我看是差不多了!」

  「我送她回去吧!她這樣子,讓她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這是黃大維的聲音。

  「光是送她回去有什麼用?過幾天她又跑來了。」木木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可是聽得有點模糊,我的頭越來越重了。「不曉得有什麼事不對勁,一定是……解鈴還需繫鈴人,我看……」

  「你確定是這麼回事?沒搞錯?就算是這樣……不過,你知道……」怎麼聲音又變了,我分不清誰是誰了。

  「不知道,」到莊是誰在說話,我聽不清了。「找……不就得了!你去拿來。我……總會找到的……」

  「也好!你等一下,我去拿……」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我覺得奇怪,想睜開眼,眼皮好重,就放棄了。術木不曉得去那裡了——奇怪!我又是在哪裡——

  「怎麼會喝成這樣?」又有聲音響起來了。是誰?誰在摸我的臉?討厭——我伸手想撥開,卻軟軟地,沒力氣舉起來。

  「我也不知道。」啊!是木木。「一來就拚命喝酒,勸她她也不聽,又不說是什麼事,一個人盡喝著悶酒。吐得唏瀝嘩啦了,她還喝,我勸不動,只好……你來。我想一定是你……好了!現在都交給你了。」

  「阿寶!阿寶!」好像是在叫我的。我努力睜開眼,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眼瞳裡滿是水泡般一圈一圈的光影,入眼處,一片朦朧模糊。我閉上服,跟著微微一笑。

  「真的是醉了!看她那笑,恍傯得跟什麼似的!」木木又在嚕嗦了,不知是在跟誰說話。「阿寶,回家了!超來!」

  有雙手臂把我攬起來。木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力氣?我站不穩,身子一歪,癱在她身上。

  「阿寶,回家了!要乖,聽話!別吵鬧,知道嗎?」

  真嚕嗦,知道啦!頭越來越重了——

  木木一直牽攬著我。奇怪!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我挨著她的胸膛,感覺好奇怪——我快不行了,頭好昏!

  「……要進車子了……不要亂動!來,手搖好!」

  「我不要!」我掙扎著,「我不要回去——我還要喝——還要喝——」

  「喝你個頭!快進去!」

  「我不要!」我叫起來,又哭又鬧的。「我不要回去——」

  「我……就好,你……進去吧!」又是誰在說話了?頭怎麼這麼重?好昏!

  「那好!麻煩你……看著她,她真的是醉了……我……進去了。」

  我才沒醉!誰說我醉了?他們在說什麼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說……啊?!——哼!我聽得一清二楚!該死!頭好暈!我腳一軟——

  好像有人騰空把我抱起來了,抱進什麼空間中。大概是木木!我又哭又叫又鬧,癱靠在她身上,眼淚鼻涕沽了她一身。

  「我不要回去——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誰不要你了?」木木的胸膛好寬。

  我一邊哭著,一邊號喊著:「他不要我了,這次,他真的不要我了!」

  好像木木一直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在我耳旁哄慰著。

  最後我怎麼回到蝸居的,我也不記得了。我只依稀記得,我一直對她又哭又叫「他不要我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7:19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頭痛得像是要裂開,喉嚨火燒似地又乾又澀。我撐坐起來,一陣天昏地暗,金星亂冒,該死的腦袋一直像有把斧頭在劈砍。

  「醒了!」沈自揚突然出現在我床頭,遞給我一杯開水。「喝杯水,會好過一些。」

  「謝謝。」我接過開水。「你怎麼會在這裡?木木呢?」

  他輕輕一笑,沒有回答,疲倦的神情看起來像是終宵未眠。

  「怎麼會醉成這樣?」他問:「到底什麼事不開心?」

  「沒什麼!」我神色一黯,又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把杯子從我手裡接過去。

  「還要不要?」

  我搖頭。

  「昨晚你喝醉了,你同學打電話給我,我過去接你回來。」

  「你送我回來的?」我以為我聽錯了。如果是他送我回來的,那……那我昨晚那樣的失態……

  他微微一笑,隨即隱去笑容。

  「你一直哭著說『他不要我了』,是這樣嗎?他真的是丟下你回去美國?」

  沈自揚最後這句誤會的語詞,讓我因宿醉而蒼白的臉更形沒了血色。我垂下頭,無力地回答:

  「謝謝你送我回來,又麻煩你了!我真沒用,老是麻煩你——」

  淚水氤氳,模糊了我的視線。只聽得沈自揚又說:「很抱歉!沒能幫你什麼。我以為他回來,你們重新又相聚,你應該是幸福又快樂的。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難過,我不該再來煩擾你——很抱歉!可是請你相信,我只是關心你,絕對無意再打擾糾纏你——」

  「不要說了!」淚終於掉下來了。我忍得那麼辛苦,它還是掉下來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沈自揚的話,一字一句都叫我痛心不已。明明那樣喜歡著他,我卻不敢表明,而他卻以為我為沈浩的離去在傷心難過。這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懲罰我當初對他的辜負——

  我越想越難過,失聲痛哭起來。

  「不要哭!寶,別哭了!」他在一旁,像安慰,又像生氣。

  我想聽他的話不哭,可是眼淚止不住,勾到傷心處,嗚咽抽噎得更厲害,我一直用手臂把淚抹掉,前一個淚印還未清退,後一道水痕就又縱橫奔灑過頸頰。我拚命想忍住淚和哭聲,它偏偏像回音一樣,迥響充盈著整個蝸居。

  「該死!我說別哭了!你為什麼要在我面前哭?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我看得心裡有多痛多難過!我什麼也幫不上忙,更無法安慰你——可惡!他為什麼要丟下你,他不是也很喜歡你嗎?為什麼丟下你不管自己走了?不要再哭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可惡!」沈自揚用力捶著牆,一聲可惡道出他的不耐。

  「對不起!」我用盡全力還是鎖不住淚,止不住地抽搐著:「我不是有意的……你走吧!不會再麻煩你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你明知道我——」他衝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頭,很快又放開,對著床用力一擊。「可惡!」

  從阿光說,沈自揚必定會再回來看我,我就一直偷偷期望著他對我再次的溫柔。可是,我那樣傷害過他,他的神情態度也不再對我有任何戀情熾熱,我如何厚顏無恥,再冀求他一絲的憐愛?

  不!我做不到!我怕,怕他拒絕冷笑時的冷漠——我無法坦白。我知道我自己說過,感情的事我絕對不會自欺欺人,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啊!

  好阿光,我記得你說的,可是,不是我立意要辜負啊!真的不是——

  我從床上跳起來,衝進浴室,把自己鎖在裡面。我不想哭,可是眼淚一直不聽話的流出來。在沈白揚面前哭泣——算什麼!是我自己錯過的!

  我彎下腰,拚命用冷水沖臉,直到覺得心裡不再那麼難過了,才抬起頭,晃掉臉上的水珠,然後洗水揉乾毛巾,慢慢拭掉臉上剩餘的水痕,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哭腫的眼,蒼白的臉——媽的!死掉算了!幹嘛這麼作賤自己——我伸手一砸,鏡子碎裂皮片,繽紛掉落一地。

  我低頭看,像是在看默劇一樣,血不斷悄然靜寂地從傷口蹦彈汨湧而出,很快的染滿了整掌的鮮腥。

  我忍著痛,洗掉手上的血跡,然而冷水沖擊到傷口時,免不了還是陣陣的心悸抽痛。

  我走出浴室,手上隨便用些面紙壓紮著傷口。屋裡空無一人,沈自揚巳經走了。我挨著床緣坐著,有點呆呆的。好一會,我覺得右手濕濕的,低頭一看,包紮傷口的面紙,汗水浸透般一紙的血紅,地上斑斑駁駁地滴了滿處的血印,傷口處有股灼燒似地疼痛。我又進浴室把血跡沖乾淨,一邊又用一疊厚厚的面紙緊壓著傷口——屋子裡沒有備急救藥品,我只好如此克難地解決麻煩。

  浴室一地凌亂,屋內又血紅斑斑,我縮在角落看著苦笑。然後舉起右手看看——痛!大概有玻璃殘碎在傷口裡,不看醫生是不行的了……

  血還是不止,我乾脆用一疊疊的面紙將右手裹捆起來,然後高高舉著,一邊拉開抽屜摸索著,找到皮夾放進口袋。

  才打開門,冷不防沈自揚的身影就跳躍入眼簾。

  「本來是想走了,還是放心不下,怕你一個人沒有人照顧。我知道這樣做會讓你厭煩不快,很抱歉!」他靠著牆,雙手插在口袋。

  我低下頭,悄悄地把右手藏在身後。可是還是叫他看見了,抓出我的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說:

  「又發生什麼事了?手怎麼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然後不由分說,把我拉進屋裡。先是看到地上風乾的豬肝色血跡,復又在浴室看見一地的狼籍,他抓起我的手,扯拉撕扭剝碎了覆蓋在傷口上那一層厚厚的面紙

  雖然是自己的手,我還是只看了一眼,隨即閉上眼。掌心背多處割傷,道道的血紅像彩繪般遍佈。尤其是掌中傷處,入肉很深,皮掀肉翻,像腐肉又像爛蛆,灼熱疼痛不時地燒燙著。

  沈自揚送我上醫院,冷冷地看著,一句話也沒說,也不再多問什麼。醫生幫我取出玻璃碎片、消毒,縫了幾針,包紮了傷口,又開了消炎藥,囑咐我小心注意,別讓傷口惡化發炎,還有,切記不可碰水。

  我取過藥。右手裹得像粽子,處理事情很不方便。回到蝸居,沈自揚幫我把浴室和地板清理乾淨,等我洗淨一身宿醉酒臭,又買了飯菜,一口一口餵著我。

  我吃著,歎了一口氣說:「我真差動,就跟寄生矗一樣,處處要倚賴著你,才

  他又餵我吃了一口,平淡地說道:「你不要那樣想不就得了!」

  「我怎麼不那樣想!」我把飯推開。「我欠你的還不夠多嗎?老是麻煩你,你以為我心裡多好過!」

  他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飯菜,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把它放在桌上。

  「你沒有給我添麻煩,我說過,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我——我知道,這樣一定又會讓你為難,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忘記你。我知道你喜歡他,我知道!我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這樣看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為他這番話心跳個不停,感動得喉澀鼻酸。心裡很高興,還是莫名的咽哽了。

  「啊!你為麼要這麼傻——」我低聲喊起來。

  他笑了笑,意態落寞蕭索淒涼。

  「傻?是嗎?就算是吧!我如果知道為什麼就好。」

  我再也忍不住了,心裡覺得無限的柔情。我夢遊般地緩緩起身,靠近他,先是他的臉,然後是肩勁,接著左手撫觸到他的胸膛——我緊緊地擁住他,擁住最心愛的腰環臂膀胸膛。

  他先是微微一愣,遲疑著,輕悄悄碰觸著我,然後像是找到渲洩的出口,激情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不斷由熱烈的臂膀流向我。

  「不是因為他,不是因為他,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他。」我不斷呢喃囈語,抱著他,覺得幸福又心痛。

  他聽我胡言亂語,又心疼地擁抱愛撫,然後放開我,雙眼看進我的瞳孔問:

  「不是因為他,那麼到底為了什麼?」

  我低著頭,小聲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他屏氣凝神,周圍的空氣都凝入道種沉靜中。我不安地抬起頭,但見他英俊的臉上,流光閃閃,輝耀著一圈晶亮的神采。

  他再度將我擁入懷中,像是為了彌補這些日子的疏離,擁得那麼緊,幾乎要沒有喘息的空地。

  「我疼你都來不及,怎麼會不要你!」激情的話語慰燙著我的心。

  我聽著,流出淚來,臉上卻展讀著一朵朵幸福的笑靨,又哭又笑的,滿腔是沈自揚給我的甜蜜疼憐。

  他輕輕放開我,看著我被淚水糊花的臉,舉手輕觸,小心為我拭去臉上的淚珠。我為他深情的凝視感到瞼紅不好意思,因為他下一步……氣氛這麼動人,他下僅吮乾我的淚,更把所有的熱情經雙唇電流到我心房。我的心臟宛如電觸般的微麻,甜甜的、酸酸的,暖暖的,還有一種如癡的迷醉。

  儘管他對我那樣的溫柔,離開他的懷抱後,我仍然心有餘悸。

  「我真的以為你不要我了!你從那以後一直那麼冷淡——」我說。

  他又熱烈擄住我的唇,直到我不勝羞澀。

  「我那裡是冷淡!我是怕,沒自信,怕你不理睬我,討厭我——」說著開心地笑了笑:「幸好我臉皮厚,否則真的就失去你了!果真如此,我真的會瘋掉!你不知道,那一段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只要一想起你,我就覺得心好痛,又不敢再來找你,簡直快把自己逼瘋了!還好昨天你同學打電話找了我,我才有藉口接近你——寶!答應我,說你不會再離開我了!」

  「嗯!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我羞忮地又靠入他懷裡。

  沈自揚心滿意足地笑了,卻又不放心地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又回來了呢?」

  看著他滿臉擔心的神情,我突然壞心眼地詭笑起來。

  「果真如此,那麼,你就準備替我們送行吧!」

  「寶!」他緊張地高聲叫出來,急急地抓緊我的手。

  「啊!」我不禁低聲叫出來,他弄痛了我。

  「寶!」他仍然急切地抓著我的手。「你在跟我開玩笑的吧?」

  看他緊張成這個樣於,我實在有點後悔,不該拿他對我的深情開玩笑。我假意掙扎捶打著他,撒嬌說:

  「哎呀!討厭!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生病又喝醉了酒!」

  他這才陰霾一掃,釋然開懷起來。

  「對不起,我太緊張了。我怕你又會離開我——」他猛一甩頭,緊緊又把我摟進懷裡,像是—旁有什麼東西在窺探著,怕一不小心我就被搶走。

  「好了!」我摸著他的頭。「我不會離開你的,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就是知道,才不敢相信自己會那麼幸福。」他說。

  「傻瓜!」我說,情不自禁地笑開。「我才沒自信呢!我不過是一個小毛頭,任性又粗魯——雖然我覺得自己很美好,處理感情的事卻低能得要命。」

  「還好你『低能』,不然我就慘了。」沈自揚調侃說。

  「其實,在你第一次吻我那一天,我心裡競想著,若換作在古代,這輩子怕是非你不能嫁了——竟想著就這麼跟著你!」我將頭垂得好低,雙手將臉蒙住,指頭都感覺得到臉頰上傳來的那份羞熱。「那時我真是惱你,更覺得自己荒唐,可是從此對你卻莫可奈何,一直擺脫不了你的身影。我對誰都沒心沒肝的,唯獨對你狠不下心腸。沒想到心腸太軟,到最後竟然連心也給你偷走了——哎呀!我不說了啦!」

  沈自揚將我的手從臉上拿開,毫不顧慮我抹紅染粉的羞澀,親密的吻像網點般罩落。我知道我應該含蓄一點,可是忍不住喜歡他的心情,恣意纏綿,他的髮際耳畔之間,滿印著我最摯戀的唇痕。

  「我喜歡你。」我說。

  他幸福地歎了一口氣,說:「真希望時空移作到古代。」

  「啊?!」

  他微微一笑,又無限柔情地扣緊我。

  「那樣一來,你就非嫁給我不可了。」他在我耳邊低語,流光四竄,輝亮了他的眼眸。

  「真不知你鳳冠霞被之後,會是怎生地嬌艷——」他接著又說。

  不知怎地,被他這樣摟著,這樣多情的看著,我竟沒來由的幻見出紅燭高照、雙喜臨門的洞房花燭之夜海市蜃樓。火光輝映出那端坐在床沿,一身艷紅,在紅燭映輝下無限嬌羞靦腆的新娘;還有那身繫大紅禮花,幾分薄醉微醺,英挺俊拔的新郎——我們正喝著交杯酒——

  天啊!我大概是被幸福沖昏了頭,大白天幻想這洞房花燭——

  羞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7:35

第三十八章   

  當我和沈自揚一起出現在酒吧的時候,木木興沖沖地迎上來,堆著滿臉的笑,促狹道:

  「和好了?我就說嘛!什麼事一個人躲著喝悶酒!果然沒料錯!活該讓你吃點苦頭,才懂得珍惜!這麼好的男朋友,連我都搶著要呢!」

  黃大維適時推門進來,看見我,外套一甩,性格萬分。

  「嗨!蘇寶惜,你還活著啊!我還以為你不曉得又摔進那個酒缸中了!」

  這兩個傢伙!我才不自討苦吃呢!不說話,不說話,免得他們又嚕嗦個沒完!

  木木看我裝聾作啞,也故意不理我,對沈自揚說:

  「上次沒好好招待你,怠慢了!來,請接受本店最慇勤的招待。」

  說著,一手拉住沈自揚,一手挽著黃大維,住桌檯走去,丟下我乾瞪著他們的背影。木木還故意回頭朝我扮了一個鬼臉。我對她的鬼臉笑了笑,走到吧檯。

  小陳看到了我,依然笑得好慇勤,讓人毫不懷疑他的熱誠。他支著下巴,傾頭看著我說:

  「終於盼到你出現了,美麗的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思念著你!」

  我失笑出聲,差點嗆了咽喉。

  「陳克維,你少肉麻!那個女人你不想!」

  「不!只有你特別例外。」他咧嘴一笑,下巴微微一抬,朝著沈自揚的方向。

  「上回就為了那個傢伙喝悶酒,放我鴿子?」

  我微微一笑,沒有否認。

  他朝沈自揚又看了一眼,「長得還不賴,跟我一樣充滿魅力和性感,難怪你會看上他!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像我這型充滿男人味的——嘿!你該不會也只和那傢伙談談柏拉圖吧?!」

  這傢伙,狗改不了吃屎。

  我撇嘴一笑,也不動氣。和小陳生氣是浪費力氣,陡然令皺紋多出好幾條。

  「陳克維,」我說:「說你氣質差還真沒有冤枉你,不過兩句話就原形畢露了,太糟糕了吧!」

  「唉!」他頹喪的說,也不知是真或是做假:「小毛頭一個,還是不成熟!我還真有點可憐那傢伙——柏拉圖!哈!」

  「陳克維!」什麼話嘛!這傢伙!

  「好,好!不說!我什麼都不說,行了吧?柏拉圖,哈!要不要來杯葡萄酒?」

  「……」我猶豫著。

  「放心吧!葡萄酒醉不死人的——哪!嘗嘗看!保證你一口接一口。」他把一杯晶瑩的酒液遞到我面前,滿臉挑戰的神色。

  「謝謝你的酒。」我剛要伸手,有雙修長的手替我接過。沈自揚接著酒杯,對小陳點個頭,轉向我:「說好的,只能喝一杯。」

  「嗯。」我柔順的點頭,他才把酒遞給我,又對小陳點個頭,轉身沒入角落裡。

  「哎喲!小毛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百依百順?!」小陳還是不放過譏諷我的機會。

  「當我碰上他以後。」我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倒真沒想到那傢伙的魅力比我還大。比我還性感嗎?」

  「比你性惑一百陪。」我糾正他。「陳克維,光靠性感和魅力是沒有用的,總有一天你還是會老的,到那時,體衰色殘,你還拿什麼誘惑人?」

  他聳聳肩,毫不在意,滿是不正經的笑容。

  「小毛頭,」他用誇張的口吻說:「年紀輕輕的,不要一副老學究的口吻,會快老的!勸你還是先可憐可憐那個傢伙!柏拉圖——哈!肉體的感覺你懂不懂?少天真了!」

  門口進來一個身材惹眼噴火的女郎,小陳的瞳孔頓時收縮放亮,丟下我,沒命似地迎過去。我快快地把葡萄酒喝光,悄悄離開吧檯。

  「鎩羽而歸,大慘敗吧!」木木靠近來。「算了吧!阿寶!跟小陳那種人講純情,得等太陽打西邊出來,沒用的!你小心,可別熱心過了頭引火上身。看吧!那個女的,他的第九號姘頭,剛黏貼上的,夠風騷吧!我們是招架不住的,只有離他遠一點才算聰明。」

  「說的也是,我是昏了頭,才會跟他瞎扯。」

  木木拉住我的雙手,真摯的笑說:

  「這才對!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就放心了。你那天真是嚇死我了,總算是雨過天青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反握住她的手,真心地感謝。

  「這才像句人話,」她手一揮,誇張地拉把椅子坐下。「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狼狽!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叫沈自揚,抱著一本厚厚的電話簿,一頁頁地翻,好不容易才查到他的電話,幸好沒找錯人!」

  「原來是這樣!好木木,我的愛情有結果,多虧你的幫忙!」我俯下身,感動地摟住她的脖子。

  「喂!幹什麼?你們兩個?斷袖癖啊!」

  這個黃大維!我索性開玩笑說:

  「真的嗎?看起來真的有那麼纏綿嗎?」

  木木好氣又好笑,把黃大維拉到身邊坐下,臉紅紅的,好可愛。她嘻笑說:

  「拜託你們兩個別又鬥了!阿寶是在感謝我的幫忙,使她的相思愛戀得償了!」

  「林靖英!」這下換我臉紅了。老天!沒想到她這麼不可靠!

  沈自揚在一旁笑吟吟的。我紅著臉,拉著他離開酒吧,邊走邊說:

  「你別聽木木胡說,她這個人講話就是不用大腦。」

  「可是我聽了很高興呢!知道你這麼對我喜歡著!」沈自揚總不避諱他對我所有的愛戀。笑的好柔,我看的又是心疼,又是心動,甜甜的。

  夏季風好涼,輕輕撩撥著,吹得好慇勤,拂得心頭暖暖涼涼。沈自揚體貼的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我順從地披著,笑笑的,沒說什麼。接受他的溫柔,代表著接受他的愛意,也意味了從此甘願將自己還付與他。我知道他懂,因為他更憐惜地呵護著我。

  我抬頭看著他,星輝在他身後的天空閃爍著一宇宙的斑斕。啊!我是那天上星曲下凡,落入風間為歷劫與償還,在這浩瀚冥廣裡,終將還我一身的光華……

  他悄悄握緊我的手,拉近彼此的距離。流風從我們身後吹過,玩笑地揚起我的裙角,我慌亂地撫抑住長裙,卻忙不及長髮被它吻弄拂亂四散飛舞。這時我整個心情被夏風撩吹得幸福的感覺漲得滿滿的,禁不住地想撒嬌……

  好像許多年前也有過這種心情,暮春的那個夜晚……

  「啊!別動!」沈自揚扶著我的肩膀,摸燙我的臉龐,癡癡地看著我。「寶!你這樣好嫵媚動人!」

  他這稱讚,使我心花怒放,但還是讓我紅了臉。我靜靜站著,不敢亂動。他輕輕環住我的腰,我將臉埋入他胸膛,把臉紅和羞澀藏躲在他的摟抱中,不讓星子偷看。

  而風,並不閒著,繼續頑皮地撩弄我的長髮和裙擺。我專心聽著沈自揚的心跳,不理星子和夜風的取笑。它們的笑聲穿過樹梢,不停地「羞呀」、「羞呀」地響嘯著,充滿初夏浮動不安卻又熱鬧非凡的快樂景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5-11 04:18:01

第三十九章   

  「要照了!別動!」

  「卡」一聲,方帽下,綠意自信昂揚,神采煥發,艷如春花的笑靨,永恆地凝入琥珀色的鏡頭中。綠意笑得那樣燦爛,似乎六月燦陽只為她一人照耀閃亮。當年那個滿身氣焰的女孩,經過歲月的加色,已經出落得更加光芒四射,自信迷人。好綠意,明亮的那樣叫我睜不開眼。

  我對她作個OK的手勢,她笑吟吟的跑過來,笑聲撼動了滿圓的夏光。

  「大蘇!謝謝你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她說。

  「沒什麼!」我微笑說:「看你這麼順利穿上學士服,戴上方帽子,我還真歎老天無眼,沒有給你一絲刁難!」

  「好啊!原來你心腸這麼惡毒,詛咒我畢不了業。」她邊笑邊小力捶我一下。

  我聳聳肩,又開玩笑說:

  「沒辦法,我嫉妒你太一帆風順,太亮麗了。」

  她又笑咧了嘴,很開心,倒靠在我身上,帽子上的流蘇四處甩動著,好不耀眼,最後停落在我身上。

  「好了!」她總算停住了笑,「沈自揚呢?怎麼不帶他一起來?」

  「他要上課。這時候高中還沒有放暑假呢!」我說。

  「對啊!太久沒當高中生了,竟給忘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那個視覺影響感覺的呢?搞美術的那個?」

  「視覺影……你是說阿光啊!」我先是愣,繼而恍然大悟,說:「昨天才收到信,再過幾天就退伍了.拜託!綠意,他叫陳敬光,不要老是這樣損人!」

  「好嘛!好嘛!」她又笑了。「陳敬光,我記住就是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綠意和李立得情緣破滅後,狠狠大哭了一場,又大睡了三天三夜,就此明艷如往昔,絲毫看不出有任何情傷的痕跡。像她這種人,合該是生來青春亮麗,有什麼傷或疤,上天總捨不得烙印得太深,命運也總對她特別厚眷.上天啊!對她真是太恩龐!

  「快!再擺個Pose,幫你多照幾張。」我拿起機機,調弄光圈和焦距。

  「不照了.有這幾卷青春的紀錄也就夠了。」她將手中的膠卷隨意往空中一拋,接住!丟入手提袋中。

  「可是底片還有剩,浪費了可惜!」我說。

  「是嗎?那給我。」

  她將相機拿過去,不由分說,焦距對準我,卡卡卡,連按了數次快門。將我攝入鏡頭中。

  「哎呀!」我忍不住輕呼。

  「來不及了。」她得意的開懷大笑,我作勢捶打了她幾下。

  相知縱然不易,這光景,情感的水乳交融,也得是百年才能修得,我看著綠意眩亮的笑臉,不由得好生感動,心頭酸酸的。就算啊!就算不能天長地久,相識了這一場,何其有幸,向其有幸!

  「吃飯去吧!肚子餓了。」任何心情萬般激動起伏,吐出口,卻還是一句再平淡不過的語詞。

  綠意又是燦爛一笑,親熱地挽著我,寶黑的學士服在陽光的照射下,耀出一芒黑金色似的燦光。

  我也跟著愉快奔放地膩著她,把她的學士帽摘戴到自己頭上。前方一條日光大道,燙金般地閃閃發亮。我們齊聲唱看「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唱一句,笑一句,把一首悲悲涼涼的歌.唱得好若進行曲。海藍的天空,釉亮得不滲一滴黝稠黏暗的油彩,那無病呻吟的年代,秒分時日月,一格格地,像晶瑩的琉璃,貼片似地浮耀在天際。

  而我們——正年輕啊!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