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千尋 -【小庶女旺貴人】《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0:14     標題: 千尋 -【小庶女旺貴人】《全文完》

千尋 -【小庶女旺貴人】《全文完》

【內容簡介】
裴翊恩知道自己對小豆丁不是一見鍾情,而是在次次相處中,
生了情,滋了愛,然後生根發芽再離不開,就想和她一起牽手到老……
邵玖覺得自己的直覺果然神准,看面相就知道裴翊恩這傢伙是個壞蛋,
根本沒交情時就打碎了她想離開丞相府自立的計畫,
有點來往後在她的「稻香村」更是如入無人之境,闖她閨房根本稀鬆平常,
雖說有這京城大紈褲罩著,本被遺忘在旮旯角落的庶女身價蹭蹭蹭往上漲,
不只招來鼎鼎大名的郁狀元給哥哥們指點學問,更和六皇子合作起各項生意,
短短幾年就賺得缽滿盆溢,還有了真心疼愛她的嫡母,終於嘗到家的溫暖,
但那個從戎去的男人太教人牽腸掛肚,她設計出迷彩裝等物,
就希望他在外一切順利,雖說一月兩封信從不間斷,還時時有禮物捎來,
可就說他是壞坯子吧,有了軍功後又更壞了,攻心為上之策使得太爛熟——
對個痞子生出非分之想, 小庶女vs.大將軍這一局該要怎麼破啊?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1:08


☆、第一章 露一手賺四十兩

爭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

四月,桃花爭先怒放,短短半個月花便落盡,密密麻麻的果子在枝葉間成形,現在已是桃子成熟的季節,不大的院子中央老桃樹矗立,風輕吹,果子搖搖晃晃想往下跳似的,一不小心落到樹下鞦韆上,咚、咚、咚,惹出三分熱鬧。

本該是花紅柳綠繁花處處的季節,然而原本種花的地方全換上綠油油的菜蔬,沿牆處搭架種下一整排豆苗。

屋子後方有口井,旁邊的曬衣架上,晾著洗淨的被套和衣裳,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皂角香。

此時牆角下,綁著馬尾的小孩一塊塊搬動石頭,直到露出能夠進出的小洞。

邵玖爬出洞外,反手把枯草石頭往洞口一堆,見掩得密實了,拍拍手心、彈彈身上灰塵,從只能容一人錯身的窄小巷道往外走。

走進人來人往的街道,她深吸氣、笑眼瞇瞇,人間煙火氣啊,真香!

一路往前行,看著周家餅鋪,人龍都排到對街去了,生意興隆吶。

周奶奶看見她,連忙招手。「小玖,快過來!」

邵玖加快腳步往前,周奶奶用油紙包幾塊餅迎來。「剛出爐的,帶回去。」

「謝謝奶奶。」接過油紙包,又香又熱的餅子讓人頓時生出幸福感。

「最近有沒有琢磨新口味大餅?」周奶奶眼睛亮亮的,好看極了。

「眼下這情況,叔嬸還騰得出手?貪多嚼不爛,不如等中秋再推出新餅。」

「這倒是,不過你周哥哥決定不唸書了,打算過來幫忙。」

「周哥哥也想做生意?那不如再開一間鋪子,賣點完全不同的餅。」

再開間鋪子?周奶奶頓時雙眼發出光芒,一下點頭、一下搖頭,既猶豫又蠢蠢欲動。

「我也就隨口一說,奶奶回去和大家說說,如果有這個打算,下回我再和周哥哥合計一番。」

「行,這幾天先想想,我先回去忙。」

揮手道別,邵玖繼續朝大街走去。

去年周家餅鋪對門開了間新餅鋪,同樣賣燒餅,人家硬是能夠便宜一文錢,別小看一文錢,一塊燒餅只賣三文,差一文可差得多了,因此擠對得周家餅鋪差點倒閉。

邵玖看不慣這等削價競爭手段,做出幾款新口味燒餅,擬定全新的經營計劃,換得兩成股份,周家餅鋪才有如今的風光,而削價競爭的新鋪子撐不到半年便倒閉,結束這場戰爭。

整整三年,日子越過越好,回想當初的窘困,她對未來充滿盼頭。

走著走著,邵玖笑容突然凝結。

兩個少年公子站在「六味軒」門口,灰衣漢子經過時,摸走一人的荷包,遞給迎面而來的青衣男子。

俠義之心陡然而生,邵玖顧不得熱呼呼的燒餅,隨手一拋就往前狂奔。

就在六味軒門口,她追上青衣男,一手抓住對方後背往後拉,嘶的一聲,衣服被扯下一塊,背肌上頭留下五條紅色爪印。

青衣男又驚又痛,猛然轉身,待發現只是個身高僅到自己胸口的十歲男孩後,頓時怒火飆漲,反手往他臉上揍去。

邵玖小手一抬,鉗住對方拳頭往後拗,痛得對方泣涕漣漣。「死小孩,你幹麼?」

「很難理解嗎?我在替天行道呀。」

邵玖笑眼瞇瞇地往對方腿間踹去,啊的一聲尖叫後,那人便跪倒在地上。

青衣男的叫聲喊住了同黨的腳步,灰衣漢子折回來,躲在人群裡觀望。

邵玖抓起青衣男的髮髻往地上死磕,磕一下罵一句,再磕一下再罵一聲。「讓你不學好,讓你當小偷,讓你不勞而獲……」每下都磕得結結實實,絕無放水之嫌。

眼看自家親弟快被打死,灰衣漢子連忙排開群眾,跳出來怒指邵玖。「你這暴徒,竟當眾打人,眼底可還有法律!」

邵玖轉頭瞄去,嘻嘻一笑,還是個有情有義的?

行,成全!她丟下青衣男,走到灰衣漢子身前。

那人本來還在罵罵咧咧,突然胸前一股力量將他從人群中扒拉出來,他直覺往後退,兩方使力,刷的一聲衣服也被撕破,相同的五爪印在胸前劃出一道彩虹。

「誰家的死孩子?忒沒教養,就沒個大人出來管管……」灰衣漢子指著邵玖鼻子持續罵不停。

這邊正忙著,那邊青衣男踉蹌爬起,默契極佳的兄弟倆一個快速對視、點頭,哥哥拔出小刀,弟弟抓住匕首,同時朝邵玖發難。

眼看刀尖就要朝她胸口和後背同時戳進,一旁的少年公子心驚,直覺衝上前企圖將邵玖救下,豈知他剛跑兩步,就見邵玖張著又大又圓的無辜兔眼,鼓起腮幫子,朝他們搖搖頭,天真的表情讓人心頭發軟,嬌柔軟糯的嗓子發出甜音——

「欺負小孩子,好沒有良心哦。」

話音方出,邵玖退後,兩隻手不知從哪個角度出現,居然扣住兩兄弟後頸,下一刻,扣!兩片方方的額頭親密接觸,甲刀鑽進乙肚,乙匕首戳進甲腰,鮮血爭先恐後往外冒。

心臟抖兩下,這半大小子居然……不行,得加緊練功,要不輸得太難看了,本來對一身武藝感到無比驕傲的裴翊恩,突然對自己失去信心。

邵玖倏地鬆手,嚇得瑟瑟發抖,好像剛才那動作是鬼上身,是高人暗中操作,和她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她擺手搖頭、左看右看,一臉懵地直嚷,「不是我、不是我,是他們自己互砍,不關我的事。」

欲蓋彌彰的表演讓裴翊恩和郁珩抿唇。

裴翊恩上下打量邵玖,暗道:也是個惹事的主兒?很好,他喜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安分的他喜歡不安分的小豆丁理所當然,這小傢伙他罩了!

裴翊恩長得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精神,但眼底有幾分桀驁不馴,再加上一臉的厭世,笑起來時嘴角微微歪斜……一個字形容:邪,兩個字的話:邪惡!

即便五官有九十分,但整體表現正努力地對外散播著——我是壞蛋。

邵玖一把拉開青衣男,從他懷裡摸出兩個繡工精緻的荷包。

「我的荷包?」郁珩微怔,這小傢伙竟是見義勇為?於是喚道:「來人!」

下一瞬,不知從哪兒跳出兩個男人,他們穿著黑色緊身制服,胸前上臂起伏的線條,彰顯裡面肌肉賁張。

邵玖眉頭一挑,那是練過的小哥哥?平時無影無蹤、危急便現身的無名英雄?莫非是傳聞中落葉不沾身,殺人不見血的影衛?

不過邵玖對他們只輕輕帶過一眼,接著眼珠子就被他們的主子給定了位。

丹鳳眼、菱角唇,比例完美的眉毛、鼻樑與輪廓,這長相落在女人身上都能當絕世美人了何況是男人?他的臉很冷、身體週遭散發寒氣,活生生的一個冰山美人啊——他的身高超過一百八,他的身材堪比名模,他的氣質夭壽仙氣。

這是人嗎?他的美,美到邵玖心臟狂跳、雞皮疙瘩在喧囂,這麼美的男人怎能光遠觀不褻玩?

下意識地,她揚起花癡臉朝他走近,她是向日葵,追逐起太陽方位。

「滾!」郁珩不看一眼見義勇為的小恩人。

邵玖想也不想接話。「好咧。」她的意識被冰山美人控制,扭身小跳步就要走,卻被裴翊恩扣住後脖,將她扭回原地。

「送衙門。」郁珩下令。

「遵命,公子。」

小偷AB被落葉不沾身的小哥哥帶走,吃瓜觀眾見沒戲可看紛紛散去,原本隱身在人群中的衛梓青走上前,笑眼瞇瞇地看著邵玖。「好孩子。」

衛梓青看起來溫潤無害,五官湊在一起生動地描繪出三個字——乖寶寶。

這種人走到哪裡,都能夠騙到芳心無數,不管老的小的嫩的糙的,全數攢在手掌心。

壞蛋、冰山美人加乖寶寶,看起來很厲害、很值得一探究竟,但這年代穿得起錦衣的,來頭不會太小,他們吸引人卻也有害。

所以褻玩很過癮,但為求安全起見,她決定遠觀,儘管把視線從冰山美人身上拔下太困難,得使盡洪荒之力方能辦到,理智還是催促她盡快離開,因此一拱手道:「沒事的話,告辭?」

「等等。」壞蛋喚住她。「你的燒餅掉了,回去有東西吃嗎?」

哎呦,她以貌取人了哦,壞蛋竟然有副好心腸,還會關心她的溫飽?忍不住地,她多看了壞蛋兩眼。

不等邵玖回應,壞蛋對冰山美人說:「小豆丁幫你找回荷包,該請一頓。」

什麼小豆丁?你才是豆丁,你們全家都是豆丁!邵玖咬牙,不滿自己的新綽號。

冰山美人看她一眼,冷冷地點了下頭。

高高在上的模樣很欠扁,但人家長得美艷啊,美到邵玖不想扁他,只想摸摸他、抱抱他,只想和他壁咚一下下。

乖寶寶問:「小兄弟,我們要到六味軒用膳,要不要一起?」

六味軒?夭壽貴,吃一餐要餓上大半年才能收支平的餐館?

這麼賺的邀約不應才怪,她連連點頭,跟在三人身後進門。

這家以貴出名,菜色如何不知,但京城人不上六味軒吃上兩頓,無法證明自己身份比旁人高一等。

進門後她東看西看、四下考察,裝潢確實比旁的店家好許多,尤其是二樓雅間,擺設雅致、讓客人一進屋就感覺舒服,至於擺設貴不貴就不是她這個窮鬼能評論的了。

四人入座,掌櫃上前推薦飯菜、茶酒,講老半天,聽得人頭昏腦脹,等他哇啦哇啦把菜色介紹完畢,已經過去一炷香時間,等菜上桌又花一炷香時間。

邵玖下意識搖頭,但掏錢的沒說話,她只能閉嘴,捧著臉等主人喊開動。

見有人拿起筷子,她立馬跟上,東邊夾一筷、西邊夾一筷,食材確實高檔,但掌廚……忍不住她又搖了頭,是不難吃啦,但配不上高貴的消費金額。

「不喜歡嗎,怎麼頻頻搖頭?」衛梓青問。

乖寶寶誇張了哦,哪來的「頻頻」?

邵玖反駁,「我明明只輕輕晃兩下。」

壞蛋看戲不嫌麻煩多,抓起筷子在桌面輕敲。「好吧,請解釋輕晃一。」

邵玖與他對視,這個邪惡傢伙的邪惡眼睛加上嘴角的邪惡笑意,應該讓人討厭的,但……是因為長得不壞嗎?她竟討厭不起來,還乖乖解釋「輕晃一」。

「能進雅間用餐的顧客通常非富即貴,識字比例很高,掌櫃何不直接放一份食單,讓顧客自行選擇菜色?像他那般做事費時又費力,倘若雅間間間滿員怎生應付?」

「你不懂,掌櫃要透過菜色介紹和顧客套上交情,以利後來的買賣。」

「套交情的方法很多,不必靠這招體力活兒。」

「舉個例?」

「比方推出貴賓卡,訂下每季消費額度,累積足夠金額的顧客就留下資料、送上一張卡,憑卡打折,每逢時令節日再送上小禮物一份,」

誒,有可行性哦,有趣又新鮮,乖寶寶訝問:「家裡也開酒樓嗎?」

「沒有。」

可她不經思索就脫口而出,難道不是因為經常接觸?「你怎會想到這個?」

「啊就冰雪聰明,機智過人,見精識精,慧心巧思,足智多謀啊!」

噗!有人這樣誇獎自己的?一大串自讚詞彙,讓冰山美人的臉上出現裂痕。

笑了……哇咧夭壽水!邵玖看直了眼,終於明白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正解,這麼美的男人,怎能不親近親近?身體不由自主朝美人靠去,然後,一個冷冽目光阻止了她的企圖。

「滾!」

「好咧。」邵玖意識再度被美人控制,乖乖挪動椅子往壞蛋那邊靠過去。

裴翊恩看著朝自己靠近的邵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哎……阿珩吶,不只男人女人逃不掉,連小豆丁也被迷得死去活來,你說,好端端的一個男人長出那張臉,是想對不起誰?

他拍拍邵玖頭頂。「解釋一下你的輕晃二。」

壞蛋就是壞蛋,和她槓上了是吧,非要她把六味軒給得罪透頂?瞄一眼門口,掌櫃的會不會躲在外面偷聽啊?

「說不出來?既然說不出,何必滿臉嫌棄?搞得好像自己多能耐似的。」

激她?不道德哦,她啥都好,就是當社畜多年,好勝心禁不起激盪。

算了,反正這麼貴的地方,她不會來第二次,得罪便得罪了吧。

她拿起筷子,飛快東指西指。「這太鹹、這火候不夠、這個調味不正確,河魚容易有土腥味,要嘛做紅燒,用重味蓋過去,要嘛去魚腥線,佐以蔥姜蒜酒去腥,但前提是魚一定要夠新鮮,否則魚體裡的脂肪被氧化酸敗易產生腥味,沒猜錯的話,今天的魚死得有點久。」

裴翊恩揉揉鼻子,他對吃的沒那麼多研究,好吃就多吃兩口、難吃就少吃兩口,這魚……哪有她說得那麼嚴重?

但郁珩可就不同啦,他有張老饕嘴,挑剔得很,邵玖每句話都踩在點上。說得好!

「這裡的廚子之前可是在御膳房當差的。」衛梓青說。

「皇帝日理萬機,只能吃這種東西?太憋屈了。」邵玖嘖嘖兩聲。

吃不好、又不能滿街到處跑,成天關在皇宮裡工作、生孩子,這麼苦的人生,真不懂怎會有人搶著幹?

「說得這麼厲害,要不和大廚比一比?」壞蛋挑釁勾眉。

邵玖翻白眼。「背後挑剔是身為顧客的小權利,跑到大廚面前耀武揚威,你是怕我太受歡迎?」

冰山美人指著乖寶寶說:「不是背後挑剔?東家本人就在這裡。」

「你是花冤枉的笨……呃,小兒無知,我把話吞回去行不?」她開始賣萌。

「不行,除非證明你所言不差,否則……」臉色驟變,乖寶寶變成大野狼。

否則怎樣?殺人滅口?閱人不明吶,哪來的乖寶寶,分明是披羊皮的大惡狼。

見她一臉便秘,各種表情不斷在臉上輾過,豐富而多彩,看得三人滿腹笑意,對視間突然覺得欺負小孩子……咦?良心不會痛耶。

冰山美人掏出二十兩。「若你的菜能做得比廚子好,賞你。」

美人的錢……看起來也好美,邵玖意動中。

啪的一聲,壞蛋也往桌上砸銀錠。「再加二十兩。」

四十兩?這錢不賺她會肝郁。邵玖用力吸氣,拍桌而起。「拼了!」

走進廚房,她一眼瞧見擺在角落的兩隻鳳梨。怎麼會有這個?貢品吧?街頭未見有人賣,所以乖寶寶位高權重是……貴族?

掌櫃叮囑過,所以邵玖得到貴賓級待遇,雖然掌勺大廚不認為這娃兒能做出什麼,但表面客氣還是有的。

「師父,我能用這個嗎?」她指指角落的鳳梨。

那是東家送來讓他們參詳的,沒人見過,偏偏又是御賜,誰敢亂碰?萬一惹下滔天大禍十顆頭都不夠砍,這下有個笨小子出頭,就沒他們啥事了。

「小公子要用啥都行。」

大廚那個笑……有點狐狸味啊,讓她頭皮發麻。

邵玖走到灶邊,先煮水,冷蛋下鍋加鹽巴,茶葉泡水,加入糖、醬油,調好醬汁後,她把蛋撈了起來。

「小公子,蛋煮這樣沒熟。」二廚搖頭,連蛋都煮不熟的傢伙,掌櫃的幹麼讓他進來攪和?

「我知道啊。」她要做溏心蛋。浸冷水、剝蛋殼,再泡進醬汁裡頭。

看到這裡,再沒有人圍著邵玖,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邵玖挑選一條草魚,去掉魚頭、魚骨,把肉片下來,以花刀切好,用清水洗掉血水,拿蔥姜蒜蛋黃醃漬去腥。

緊接著開始製作鳳梨燴飯,把鳳梨切成提籃狀,挖出果肉切丁,將白飯加入鹽、蛋黃抓勻,起油鍋,炒香蛋白、洋蔥和火腿丁,另起一鍋熱油,將鳳梨炸兩秒、濾出,倒出多餘的油,以鳳梨油炒飯調味後,加入剛炒好的配料跟蔥,快速翻炒待米料干了,加入鳳梨炒幾下就完成,只待裝入鳳梨提籃。

取出魚肉裹上粉,熱油鍋,先將魚頭炸好,再將熱油澆在魚肉上,直到魚肉翻起定型成金黃色後,拿到盤子上擺成松鼠狀,再將糖醋鹽醬油等調料炒開,當中放入已經川燙熟的紅蘿蔔、筍片、蔥花等配色,勾芡均勻地淋到魚身上。

抓幾條細麵線在大勺子裡鋪成網狀,放入熱油中炸熟取出,立刻就成了個小麵碗,先在盤底鋪上幾片翠綠色的菜葉,再將麵碗放上,最後撈起泡好的溏心蛋擺入。

「上菜。」吆喝一聲,她臉上滿是得意。

飯入口……這個味,酸甜鮮香無比奇妙,三個人停不下筷,一道嘗過一道。

「這蛋?」溫室效應讓冰山融化,郁珩從不知未熟蛋這麼好吃。

他那淺淺的笑,笑得邵玖心花怒放,她沒因美食流口水,卻被他笑出口水。

「這叫溏心蛋,今天時間不夠,要是能泡一夜醬汁,會更入味。」邵玖連忙湊近解釋,恨不得和美人多搭上幾句。

司馬昭之心,壞蛋惡意地瞄瞄她的滿臉花癡,等她被電。

她的目光確實讓冰山不悅,但吃人嘴軟,冰山終究沒有多話。

倒是乖寶寶問了,「你的廚藝誰教的?」

「有沒有聽過天降英才、天資卓越、天生聰穎?」

「這麼會說?再講兩個天來聽聽。」壞蛋笑道。

「天、天……天若有情天亦老?」

噗地,三人噴飯,邵玖趁隙忙把四枚銀錠掃到手邊,見對方沒有反彈表現,正準備收下時,壞蛋又出聲,「等一下。」

這傢伙給錢給得不幹不脆的,邵玖只能把銀錠推開兩寸。「還有事?」

壞蛋掏出荷包,是從小偷身上搜出來的。「你追小偷,是因為他們偷走你的荷包?」

跟著話音揚起的是一道拋物線,接著荷包便直奔胸前,邵玖下意識接手打開。夭壽,滿滿的一袋金葉子,至少有個十來兩,如果拋卻良心,人生第一夢想可以立馬實現,太興奮了,興奮得血液沸騰,如果認同壞蛋的話,直接將荷包收下……

但這時她腦袋裡出現一個畫面——

湖神抬高右手道:「這把金斧頭是不是你丟掉的?」隨即又抬高了左手,「銀斧頭是不是你丟掉的?」

「是啊,是啊。」謊話脫口而出的那刻,兩把斧頭以銳不可當的氣勢朝她丟來,喀、扣!額頭插入金斧頭一把,天靈蓋插入銀斧頭一把……千百年後,有史以來最昂貴屍體出土。

一個機靈,雞皮疙瘩佈滿全身,被慾望填滿的小臉瞬間籠罩恐懼。她連忙將荷包往桌上一放。「不是我的。」

「確定?」財帛動人心吶,為四十兩笑瞇眼的她竟把到口肥肉往外吐?

「確定。」迅速收下四十兩,她拱手笑彎眉頭。「山水有相逢,告辭。」

丟下話,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看著她的小小背影,壞蛋心想:真可惜,怎不認了呢,一認下就可以藉機恐嚇,幫梓青詐出幾道食單的說。

「小豆丁有意思。」壞蛋歎。

「能拒絕誘惑,出乎意料。」冰山美人下評論。

「懂分寸,不與權貴攀交。」乖寶寶道。

壞蛋雙眼微瞇,把荷包朝乖寶寶丟去,衛梓青一把接住。他才是那個「荷包被偷、追著小偷跑的人」,沒想到小豆丁橫插一手。

富貴不能淫,這孩子不錯。

「我探聽清楚了,李姑娘性情綿軟、溫和寬厚,父親已請媒人上門求娶,日後李姑娘為主母,必不會虧待你,這段時日暫且委屈,待李姑娘過門,我便接你入府。」裴翊恩耐心哄慰,看一眼她微凸的肚子,心底透出些許柔軟。

「謝謝翊恩哥哥處處為窈娘著想,窈娘知道好歹的。」她的嗓音嬌嗲,性情溫柔,又善於察言觀色,是個討喜女子。

「旁的事擱一旁,先好好養胎,待奶嬤嬤進京,到時讓她來照顧你。」

「全聽翊恩哥哥的。」

「嗯,外頭風大,你先進屋。」

「我想送翊恩哥哥出門。」

「別,你好好照顧自己才重要,我明天再來看你。」

「一言為定。」她露出甜甜笑容,目送他出門。

手負在身後,緩步前行,心事重重的裴翊恩,在看見小豆丁那刻展開眉頭。

距離那天已經大半個月,還是經常想起小豆丁,想他那雙亮到發光的眼睛,想他豐富的動作表情,一想就忍不住莞爾,忍不住開了心懷。

小豆丁五官精緻,長大必是貌比潘安,沿途投果的盛況定會再現京城大街。

自己長成那副模樣,卻在看見郁珩時嘴巴微開、口水氾濫,滿臉的花癡迷戀,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光是看見邵玖身影,裴翊恩就感到心情輕鬆,帶笑的嘴角直往上勾,煩心事暫時被拋諸腦後,沒有太多考量,他緊隨小豆丁身後。

邵玖在東街路口與賈老六會合。

裴翊恩不禁疑心,小豆丁怎會跟他混在一起?

賈老六是個牙子,專門牽線買賣房子田莊土地,做人滑不溜秋的,雖然服務到位,但每筆交易都會狠狠敲上一筆,幸好與他打交道的都是京城貴人,不差那一點小錢。但小豆丁怎麼看都不像貴人,難不成是他的徒弟?如果是的話,可就有趣了。

他一路跟蹤,沒想到跟著跟著竟跟到衙門口,兩人往裡頭走去,裴翊恩上前給門房遞銀子,門房進去繞一圈後,出來回了話。

小豆丁年紀小小,竟然要買房?家裡沒大人嗎?這種事需要他出頭。跟賈老六做買賣不怕被騙?

雖不關他的事,但基於「扶老愛幼」,他上了心。

邵玖接過地契,再三向賈老六道謝,態度熱誠親切,只差沒喊對方一聲爹。

看年幼可欺的小公子此般熱誠,逼得賈老六為數不多的良知浮出水面。

在金錢與道德的掙扎中,賈老六最後咬牙道:「要不,這房子還是別買了。」

「為什麼?」她問遍京城人牙,好不容易找到一間要價千兩以下、位居市中心的豪宅,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這宅子是官府釋出的,地點好、屋況佳,卻多年沒成交,可知當中問題挺大,當初覺得對方年少可欺,賈老六才會推薦這套房,企圖賺取高佣金,可現在……看著對方滿滿的信任,突然間覺肝痛。

「小公子,這房不太乾淨。」難得地,賈老六紅著臉說出實話。

她知道呀,當她真是十歲的小傻子嗎?早問過了。「鬧鬼嗎?放心,我不信這些。」

不能不信吶,有人夜裡看見鬼魂在宅子上空飄,嚇得官老爺想把宅子給連根刨掉。

「聽說那宅子裡曾經死很多人,如今魂魄歸不了位。要不我出錢,小公子去廟裡求幾道符咒,往各個角落貼一貼,多少保個平安。」他忍痛掏出十兩銀子給邵玖,賈老六這輩子沒這麼慷慨過。

邵玖看見銀子,當地眼睛發亮,實在是買完房子,她窮得只剩下一層皮。

「謝謝賈叔叔,我會去廟裡走一趟的。」

「對,住進去之前多花點功夫,雖然麻煩但住得安心就值了。」

「好的,謝謝賈叔叔。」

與賈老六分開後,她小跳步地往新宅子跑去。

宅子位於桂花胡同,當初會這麼命名,是因為胡同裡家家戶戶都種上幾棵桂花,時節對的時候,一進胡同就能聞到撲鼻甜香。

她對桂花情有獨鍾,因此一看到這套宅子,就認定它和自己有緣。

但凶宅位於此處,加上人言鑿鑿的鬧鬼傳說,導致這條胡同的房價不但偏低還沒有人敢買,可即便如此,房價也在兩千兩上下。

邵玖以九百三十兩成交,縣太爺能把這套房賣出去高興極了,不但免費辦理過戶,還給她辦身帖,如今的她是有新身份、人格獨立的小少女!

胡同不遠處有一條大街,走路只要半刻鐘,街道上吃的用的穿的都有得賣,雖然比不上蛋黃區,但生活算得上便利了。

走進胡同,裡頭靜悄悄的,因鬧鬼傳說甚囂塵上,老宅子又不容易脫手,因此原住戶幾乎都搬走了,住在此的多數是不明就裡的外地人,為貪圖便宜房租才搬進來。

打開大鎖,推開木門,塵埃撲得她一頭一臉,她沒生氣,反倒笑咪咪地咳上幾聲後繼續往裡走。

前院有幾片花圃,花木枯萎荒草蔓蔓,確實很符合鬼屋氣質。

裡頭有一排五間房,和她住處規格相同,但每間房的面積更大些,桂花就種在後院,花開簇簇,和爺爺家裡的一樣高、一樣大、一樣……突然間鼻子發酸,她輕輕摟住桂樹,閉著眼睛思念。

再張開眼,眼底依舊濕潤,但嘴角笑意滿盈。

她相當滿意這座宅子,建材用料實在,格局方正,看起來很堅固,不需整修就能住進來,當然家俱還得添置。

原本她打算盡快將「出水芙蓉」的企劃案完成,上門換點銀子打點新家,現在口袋裝著賈老六的「良知」,她決定企劃擺一旁,搬家先。

邵玖打開所有門窗讓空氣對流,盤算著該買的家俱,裡裡外外轉上幾圈,轉得心滿意足後,才把門鎖上,一路小跑步回家。

壞蛋在後頭不遠不近跟著,直跟到尚書府和丞相府中間那條僅容一人進出的窄巷前方,才停下腳步。

但凡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都清楚這條窄巷的來歷。

丞相府邵家和尚書府岳家的老太爺本是知交好友,同是外鄉人,家裡都有些許田產,兩人一起求學、一起進京趕考,並且同科考上榜眼、探花。

放榜時兩人商議,既然要留在京城,不如住在附近以便彼此照顧,因此買下一大片老宅,拆建兩間相鄰的新院子。

依風水師指點,宅院後牆相貼、大門各開在東西邊,這風水有利於主人仕途,果然若干年後,一個當上丞相、一個成為吏部尚書。

岳、邵兩家感情深厚,在相連的後牆開了扇門,多年來相扶相攜,某日兩家老爺念頭起,決定親上加親,結秦晉之好。

邵丞相膝下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岳尚書子嗣單薄,只有一個獨生女,因此兩人子女年紀小小就定下娃娃親。

誰知邵廷禾貪好美色,嫌棄未婚妻丑,心裡不願意,屢屢欺負爭執,岳家夫婦就這麼個掌上明珠,哪裡捨得?一怒之下堅持退親。

邵丞相知曉後,把兒子揍個半死,直接綁了要往尚書府賠罪。

邵夫人心疼獨子挨打,道:「強扭的瓜不甜,還沒進門就鬧得家宅不寧的媳婦,邵家要不起。」

誰知這話竟然傳了出去,之後非但親事不成,邵、岳兩夫人在外頭遇見,還會酸言相譏,結果越吵越凶、越鬧越大,後宅的不和把男人們相扶相惜的交情給斷得乾乾淨淨。

岳夫人盛怒之下,將自家後院往裡縮兩尺,造上一堵新牆,而邵夫人不肯輸人,也壘高院牆、封住後門。

當時邵家次女邵怡禾進宮封了賢妃,因此事鬧得頗大,皇帝這個當女婿的不得不跳出來替兩家人緩頰。

後來岳姑娘找了個贅婿,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岳夫人可得意啦,每生一個,就大辦一次滿月宴,紅帖直接送進丞相府。

而看女人只看臉的邵廷禾仕途普普,勉強考上同進士,就算有親爹加持,混到如今也只是個七品小官。幸好他娶的老婆很不錯,賢德淑良、知書達禮,眼界寬闊,不但持家有道,還將嫡出的三個兒子教養成才。

但好色這種事是天性,斷不了的,老婆再好,生了三個孩子,哪還有初嫁時的嬌嫩?之後邵廷禾開始納妾,四個妾六個女兒,最後一個還是青樓女子。

此事讓邵丞相大怒,直接斷絕他的財務接濟,光靠七品官可憐的微薄月俸,就算有心翻浪,也無力打槳,於是府裡姨娘數量再沒往上攀升。

站在兩家中間的窄巷前,裴翊恩看著小豆丁在後牆角落處掏挖,好半晌才從小小的狗洞爬進去。

待她進牆,裴翊恩一個縱身飛上牆沿,再幾個飛跳攀上了院子的老桃樹。

邵玖進屋,從床底下扒出小木盒,將銀子和地契收進去,她樂不可支地抱緊盒子,躺在床上前滾翻後滾翻,左翻加右翻,化身為球翻個不停。

可這樣還無法傳達她的快樂,於是站了起來,在床上蹦跳、歡唱、扭腰擺臀,瘋狂到……裴翊恩猶豫,要不要去抓個大夫過來救急。

邵玖跳下床,從桌上抓了本冊子捲成筒狀,對著窗台引吭高歌。

「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要有個家……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

小豆丁的動作矯情、歌聲難聽,唱到高處還破了嗓,但他的笑容漸漸收斂,回想對方攬著桂樹時,臉上那說不清的哀愁……這顆小小豆丁心底裝了多少事?

再三咀嚼歌詞,裴翊恩澀了目光,他和小豆丁一樣,也想要有個家,不需要華麗,但在疲倦的時候能支撐起他。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1:34



☆、第二章 自立計劃成泡影

兩個人對看,裴翊恩歎氣、衛梓青也歎氣,裴翊恩再歎,衛梓青又跟著一聲,他們趴在桌上比賽誰更淒慘。

郁珩不為所動,拿著書在臨窗處閱讀,彷彿兩人不存在。

「父皇說我下個月得去戶部當差。」衛梓青全身力氣被抽乾。

「我爹說要是再考不上鄉試,要把我的腿打斷。」裴翊恩成肉泥。

郁珩一聽不依了,冰山臉裂出紋路。「姑丈太為難你,我去跟他說。」

「真的?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裴翊恩千恩萬謝,感激好表哥願意出頭。

他家父親三句話不離郁珩這個侄子,也該啦,誰不喜歡呢?十五歲考上狀元,如今是翰林院編撰兼御前講經,人家就是天資高本領強,還有閒話傳說皇帝比起親兒子更看重他。

郁珩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會告訴姑丈,不必等鄉試結束,現在可以直接打斷,反正早晚都要斷的,至少可以省去考試那關。」

淡淡閃過冷眼一枚,翊恩那程度要是能夠中舉,甭懷疑必定是科場舞弊。

「你有沒有良心,虧我對你那麼好。」裴翊恩抗議。

好個鬼,比起他們那種「親爹要我出人頭地」的問題,他的問題才算問題好嗎!他都沒叫了,他們在喊啥?二皇子衛梓易想方設法要他站隊,送一堆美人進他家門,他不領情就給穿小鞋,昨兒個還鬧到皇上跟前,皇上雖沒降罪,終究是一根刺卡在那裡,誰曉得哪天就爆了。

衛梓青同情地攬著裴翊恩。「阿珩,咱們是難兄難弟,有樂同享、有苦同當,眼看我們要倒楣,你不能想辦法幫忙嗎?」

「行,你們先想辦法把衛梓易弄死,我就想辦法拯救你們。」想到那些女人的目光……全身起雞皮疙瘩,他是紅燒肉嗎?值得她們口水直流?

原來有為青年也會吃癟,另外兩人壞壞一笑,相互擊掌。

「這才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走!領你尋樂子去。」裴翊恩勾上郁珩脖子。

「又要去找哪個紅粉知己?對不起,恕不作陪。」郁珩拍開他的手。

「不,今兒個帶你們去丞相府玩玩。阿珩,你不是和相府大公了邵琀有點交情?投張拜帖,就說嚮往相府的園林造景,想去參觀。」

「瘋啦,連邵丞相都敢招惹?」衛梓青想起邵丞相那張鐵板臉,下意識發抖。

「這時候邵丞相不在家。」裴翊恩兩手各提一個,直要往外走。

「把話說清楚!」衛梓青和郁珩把他往回拉。

「好啦,記不記得上次那個小豆丁,他是丞相府的人。」

那天回去之後,裴翊恩總是想起那小子,想他在床上蹦躂的快樂,想他抱住桂樹的哀愁,想他大聲高唱我想有個家……

「丞相府的人?」

那天衛梓青以為自己賺大了,打賭四十兩,還不是從自家口袋掏出,廚子就能偷學三道菜,怎麼想怎麼樂。誰曉得人家御廚性格高傲架子大,看不起小小豆丁的廚藝,事後問來問去,只問出一句——他沒把蛋煮熟。

「是丞相府的下人嗎?不可能,下人哪能恣意在外頭晃蕩,邵廷禾膝下只有三個嫡子、六個庶女,不管是哪個嫡子,年齡都不符合。」

「所以啊,今天去一探究竟。」勾勾眉頭,露出壞笑,「壞蛋」準備大展手腳,攪亂無風水面,挑動漣漪陣陣。

他們到的時候,邵琀已經等在門口,邵老夫人盼著子孫與權貴交好,能迎來郁珩、六皇子這等貴客,哪能不熱烈歡迎?

因此在拜見老夫人時,邵家孫輩,嫡子邵琀、邵玨、邵瑜,庶女邵佩、邵瑄、邵琬、邵玟、邵玥全數在場。

不得不說邵丞相雖沒教出傑出兒子,但下一代都不差。

孫女們一個個模樣嬌俏、身段好,識文斷字有才華,孫兒更不用說,邵琀和裴翊恩三人一樣都是十八歲,之後是十七歲的雙胞胎邵瑜、邵玨,三人都已經考中舉人,等待來年春闈求得官身。

這等家風無話可說,都贊邵夫人賢良,邵廷禾能求她為妻,是三生有幸。

閒話過後,邵琀陪三人逛園子。學問不提,吃喝玩樂這等事,裴翊恩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提起山石來處、花園造景,他隨口都能說出好文章。

郁珩頻頻搖頭,表弟若肯把心思挪兩分到學問上,他的腿絕對能夠保住。

裴翊恩刻意引眾人往後院方向走,越走越偏至邵琀發現不對時,才急忙道:「後頭荒廢已久,還是折返吧。」

荒廢已久?不會吧,小豆丁不至於膽子大到溜進相府偷住吧?這下子想一探究竟的心思更甚。

假意往回走,郁珩引著邵琀談論學問,衛梓青擋住邵琀視線,裴翊恩尋到突破口、大步往後探去。

一陣呼聲傳來,邵琀心驚,剛想阻止,郁珩、衛梓青已快步朝裴翊恩走去。

三人站在園子前方,那裡一塊歪歪斜斜的木板刻著「稻香村」,園子入口處有條鵝卵石小徑,小徑兩旁搭起了竹架子。

瓜籐順著架子往上爬,爬出一條綠色甬道,上頭掛著大大小小的苦瓜、絲瓜、小黃瓜,許多金黃色的花朵迎風搖擺,美極了。

「稻香村?」郁珩笑開。

因這傾城一笑……邵琀忘記該極力阻擋眾人往前行。

裴翊恩和衛梓青已然迫不及待,那顆小豆丁總能帶來驚喜。

走過數十步後,架子上長的不是瓜,而是葡萄,一串串葡萄掛在架子上,引人垂涎三尺。「住在這裡的人很風雅。」郁珩說。

裴翊恩想笑,那顆瘋狂的小豆丁……風雅?能串得上嗎?

順著甬道進入院子,旁人院子裡栽花種樹,這裡卻種瓜種果種蔬菜?這會兒連邵琀的好奇心都被勾起,跟隨三人身後走去。

只見一排五間房,第一間養了二、三十隻雞,第二間擺滿架子,架子上全是花盆,盆裡長滿小綠苗,地上擺著幾個炭爐子。

把菜種在屋子裡,現在出苗,冬天就有新鮮的菜可吃啦。

去年冬天「秋風閣」大大紅了一把,因為別家的桌上除肉之外,就那兩三樣耐冬蔬菜,可秋風閣的蔬菜可多啦,口袋裡有幾個錢的都想嘗鮮。

那時六味軒的掌櫃到處探問,也想找些菜蔬來賣,卻問不出來源,幸好秋風閣裡也數量不多,還不至於造成太大影響。

莫非秋風閣的菜是出自這座小院?

第三間是個小廳,走進去逛一圈,衛梓青看見桌上那疊寫滿字的紙,越看越心喜,直接偷了!他剛把東西塞進懷裡,就聽見驚人的歌聲從天而降。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邵玖雀躍、開心,在經過連續數日的辛勤勞作之後,新買的宅子已經整理得乾乾淨淨,可以打包入住。

接下來要幫冬菜和雞媽媽們搬家,然後把成熟的蔬菜果實收一收,然後的然後,她將徹底擺脫「邵玖」,以嶄新身份在這時代活下來。

終於盼來想要的自由,真好!她太高興了,因此煮上滿滿一桌好菜來犒賞自己。

最後一道番茄炒蛋——這時代還沒人嘗過、卻是她念念不忘的家鄉味。

看著盤子裡鮮紅的番茄,想起去年在苗圃找到一盆掛果的番茄時,她樂翻天了,顧不得昂貴,硬著頭皮買下。

三年好快,當時發現身為社畜的自己,竟穿越到剛死了親娘的小女娃身上真的嚇呆了。

清醒的她餓得好慘,屋裡屋外到處翻,好不容易翻出一點首飾,正想爬牆出去換吃的,卻意外發現自己力大無窮,於是硬生生砸出個狗洞,替自己開了扇進出方便的小後門。

第一年她忙著改造居住環境,試著自給自足。

爺爺是個廚子,她的童年玩具是鍋碗瓢盆,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她立志當上五星主廚,她是真的有本事,但爺爺掌一輩子勺,捨不得孫女辛苦,硬逼她選填別的科系,她這人旁的本事沒有,但「忍耐」信手拈來。

因此即使不喜歡行銷,剛畢業便打殺一票競爭者,進入外商公司,她不樂意卻兢兢業業、汲汲營營當了多年社畜,那時撫慰她可憐心靈的,只有陽台上那一片兢兢業業的菜蔬。

穿越後,發現除力大如牛之外,原主還有條靈敏的舌頭,敏銳的味覺讓她的廚藝提高了數個檔次。

於是從種菜開始,她一天一點豐富自己的飲食。

第二年,她膽子養肥了,女扮男裝在外頭混,試圖瞭解時代背景。

她發揮行銷專業,幫生意不佳的店舖提供點子、改變經營模式,對方生意起死回生,而她順利累積財富——當然,讓她賺最多的還是去年冬天的反季菜蔬。

然後,膽子更上一層樓。

她幫周家餅鋪改頭換面,賺得兩成股份,現在她計劃當奄奄一息的出水芙蓉代理商,倘若也能夠順利分得兩成股,日子就沒啥好擔心的了。

她把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待搬離邵家、取得婚姻自主權,人生再無可憂之事。

實在是太開心了,邵玖端起番茄炒蛋,優雅地旋轉兩圈,放聲高唱。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謄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

「笑笑」二字來不及唱出來,她被站在廚房門口的四個青年嚇到,手一鬆,番茄炒蛋往下掉。

裴翊恩搶步上前,身子一彎、手一抄,番茄炒蛋瞬間被拯救。

邵玖腦袋尚且混沌,整整三年稻香村不曾接待過任何客人,怎會突然出現四隻……並且其中三隻,不久前剛見過。

「玖妹妹。」

玖妹妹?視線轉向最陌生的那位。想問:小哥哥,我們熟嗎?

邵琀一眼認出邵玖——因為那張艷麗無邊,和柔姨娘一模一樣的小臉。

柔姨娘出身青樓,若非已經懷上孩子,祖母怎麼都不會讓她進門。

因為討厭所以漠視,別的姨娘要立規矩,別的庶女要承歡膝下,唯獨柔姨娘和玖妹妹不必。她們不被允許出現,她們長期禁足在人煙罕至的偏僻院落。

柔姨娘在世,父親多少還會過來,但三年前柔姨娘病逝,一口薄棺便葬了。

母親本想把她養在身邊,但她長得太像柔姨娘,年紀小小就有了教人驚心動魄的容顏,祖母不喜,說那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溫厚長相。

祖母反對,母親只好吩咐丫鬟好生照顧,再不提起養在膝下一事,久而久之大家漸漸忘記家裡還有個玖妹妹。

「玖妹妹,我是大哥。」

大哥?邵琀?邵家年輕有為的小少爺?邵玖瞇眼,心想要怎麼慰這位大哥。

「他是女的?」裴翊恩吃驚,上下打量邵玖,怎麼會……她那身力氣,完蛋,他得好好練練。

「是的,妹妹行九,祖父便為她取名邵玖。」

邵玖沒接話,表情淡定,耳邊卻聽見鏗鏘一聲——完蛋,計劃碎了。今天過去,她還能當邵氏隱形人?還能順利脫離這裡,實現生活自由?恐怕難啊……

「那你家其他幾個妹妹,是不是叫邵芭、邵柒、邵餾?」裴翊恩似明知故問,就是想替邵玖出口氣。

「翊恩。」衛梓青輕喝並眼神示意,讓他別犯渾,人家祖父是丞相,要是鬧起來,永安侯不得再削他一次。

邵玖瞥「壞蛋」一眼。翊恩?裴翊恩?眠花宿柳、凶狠暴戾、不學無術、惡名昭彰的大紈褲?他的名頭可響亮啦,啥壞事都有他,最厲害的是,聽起來明明小事一樁,可落到他頭上,定會被宣揚得沸沸揚揚,也不知道他是八卦吸收體,還是他得罪過哪路神明。

「我以為她是男的。」郁珩不解,相府千金怎麼做這打扮?

「回珩世子,玖妹妹性子跳脫,喜做男子打扮。」邵琀艱難地自圓其說。

冰山美人是郁珩?京城裡鼎鼎大名的珩世子、郁狀元?

他和裴翊恩一樣有名,但人家是好名聲,小時候被喚神童,長大沒實現「庸才自由」,小時了了這種事沒在他身上發生,他的優秀以等比級數成長,優秀到皇帝眼裡心裡都是他。

外頭有預言道:哪天邵丞相下崗,上台的就是他。

「玖妹妹,過來跟六皇子、珩世子、裴公子見禮。」邵琀道。

六皇子?衛梓青?乖寶寶?

他的名氣也不小,身為擁有高貴血脈的鳳子龍孫,卻不思進取,對朝堂大事漠不關心,只貪愛黃白之物,皇帝為他尋找名門貴妻,他卻一心求娶商家女,皇帝氣到頭痛,最終還是拗不過頑劣兒子,只能點了頭。

那場婚禮高調奢侈,令百姓大開眼界。

喜轎貼滿金箔,新娘子過的火盆,外緣是整塊翡翠雕琢而成,從門口鋪到喜房的紅毯嵌著銀線金絲,嫁衣上的珍珠每顆都有拇指大小,連賓客喝酒的杯子都是純銀打造。

成親後三天,六皇子將婚禮上的一應用品競價拍賣,賣得十幾萬,轉手捐給國庫作為軍餉。這讓滿肚子火氣的皇帝,只能憋出一臉笑意,善待新兒媳。眼前三位,是包辦去年京城十大八卦主題的男性吶。

「見過六皇子、珩世子和裴公子。」

嘴巴公平地跟每個人打招呼,視線卻偏心地落在郁珩身上,她的眼睛發出兩道光芒,身體不由自主地朝郁珩靠近,近到手臂就要貼上去……

「滾。」郁珩冷冷下令。

叮!邵玖神智受控。「好咧。」

沒有被嫌棄的痛苦自卑,她笑咪咪地小跳步起來,好像踩進雲裡霧裡,輕飄飄地往廚房裡飄。

裴翊恩扣住她的脖子,一百八十度轉圈圈,轉回原地杵著。

回神,邵玖覺得自己變成狗,他的手是項圈,壞蛋害她在冰山美人面前丟了面子和尊嚴。

衛梓青問:「香,玖姑娘做飯了嗎?」

瞎哦,菜擺在桌上,滿滿十二碗,那是她的自我犒賞。邵玖用翻白眼作答。

「留客不?」皇子臉皮厚度是正常人的數十倍。

臉皮等厚的邵琀接話。「當然,桌子搬到桃樹下用膳,更添情趣?」

當然個鬼咧,這裡的一米一粟都是她掙來的,和邵家沒有半文錢關係。「對不住,我只煮一人份。」

一人份?滿滿十二大碗,是有多會吃啊?

邵琀瞥邵玖一眼,有些愧疚,但……全是貴客啊,怎樣都得招待妥貼。

他招來小廝,「你再到大廚房拿些飯菜過來。」

看著小豆丁的臭臉,壞蛋樂了。「自己動手,別讓玖妹妹忙。」

此刻眾人異常合作,上前端碗端盤搬桌椅,沒多久功夫就全員入座。

眼看邵玖坐下,邵琀連忙低聲提醒,「玖妹妹,要不留點菜,你在廚房用?」男女七歲不同席啊!

邵玖火大。哇哩咧,鳩佔鵲巢哦,還要不要臉?肉是她賺來的,菜是她種的,飯是她煮的,最後她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她還來不及懟人,就聽見郁珩說:「是我們叨擾了,實是玖姑娘廚藝了得,令人食指大動,才做出如此不得體要求,還請玖姑娘留下用飯。」

衛梓青訝異,看見女人就躲的郁珩竟讓邵玖留下?

裴翊恩訝異加訝異,為了吃,郁珩竟肯說這麼多話?果然是鳥為食亡?

邵玖訝異二次方,冰山美人不但人美、心更善,瞧瞧人家多有自知之明,多體貼、多溫柔、多……不比不知道,這一比……人跟渣的分別就出來了。

邵琀瞄一眼邵玖的小身板。「飯菜應該是下人做的,玖妹妹下人呢?」

他口氣溫和、態度親切,但邵玖憤怒了,如果有下人,小邵玖會死得淒慘孤單?她冷下臉諷道:「大哥進稻香村後,除了我可還有看見其他人?」

丟下話,她拿起筷子怒吃,她的心血可不能光便宜了外人。

裴翊恩蹙眉。沒錯,這裡除了她,沒有其他人。

所以她一直獨自生活?她被禁足,只能從狗洞進出?沒人照看,只好種菜養雞養活自己?她是被邵家遺棄的孩子?

心疼瞬間氾濫,憐惜倏地膨脹,他將燉得軟爛的雞腿夾進她碗裡。「多吃點,才能長高。」

來自壞蛋的關心,讓邵玖愣住。

氣氛偏冷,有礙進食,郁珩態若自然地舉箸。「菜涼了。」

衛梓青夾起番茄炒蛋一嘗……這是啥?沒吃過呀,味道真好……

就這樣,一頓飯氣氛從冷吃到熱,每盤菜帶來的驚喜,讓四個男人進行了一回光盤計劃。

酒足飯飽,賓客盡歡,眾人約定下次稻香村再聚。

鏗鏘!邵玖的移民計劃徹底粉碎……

邵丞相、邵老夫人,邵廷禾、周氏入座,少爺們站在一側,邵玖立於中央,待逼供。

早上的事傳遍了,他們沒想到自家宅院裡竟多了個稻香村。

「伺候你的下人去了哪裡?」邵丞相板著臉孔問。

這是質問嗎?要不要臉啊,把未成年孩童獨自關在家裡是犯法的。

她不高興卻也清楚,脫離邵家的計劃成為泡影。邵家這碗飯,她不想捧也得捧,唯有識時務、忖度將來,才能讓自己活得像個人。

於是她溫婉恭順細聲回答,「姨娘過世後孫女大病一場,清醒後發現院子裡只有我。」

邵琀很抱歉,玖妹妹求他別把稻香村的事往外說,但哪有可能?為留貴客,大廚房裡熱火朝天,廚子用心盡力,結果人家在稻香村吃得稱心如意,長輩當然要問清楚。

何況這頓飯讓珩世子心花怒放,甚至親口承諾,往後休沐便上丞相府叨擾一頓,並為兄弟三人講經。

這是很大的誘惑啊,學問上若能得珩世子相助,對明年春闡定有大助益,他一時沖昏了頭,想也不想就答應,再加上這事瞞不了長輩的。

邵琀挺身道:「稟告祖父,貴客離府後,孫兒立刻著手徹查此事,之前伺候柔姨娘與玖妹妹的丫鬟名喚彩兒,她的親娘是劉嬤嬤,十七年前母女雙雙被賣進府裡,之後派到錢姨娘和柔姨娘身邊伺候。」

「柔姨娘病逝後,彩兒自覺沒有前途,無心伺候、滿府亂竄,企圖為自己另謀差事。玖妹妹經歷喪母之痛,下人又不盡心,便生了病。一日彩兒神情慌張去找劉嬤嬤,隔天母女倆便湊足銀兩自贖出府。」

邵琀的解說,像有人拿了把錘子往她後腦重重敲上,瞬地幾幕鮮活場景躍入心底,瞳孔微縮,驚惶失措之餘,一個衝動她箭步上前拉住了邵琀衣角。

「玖妹妹怎麼啦?」見她額頭汗珠迅速凝結,他連忙掏出帕子擦拭。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她怯怯地望向邵琀。

「什麼事?」邵琀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大哥在,你慢慢講。」

「頭很痛、全身無力,我想張開眼睛卻沒辦法,有個人不斷推我、喊我、掐我,然後她大叫小姐死了!」隨著敘述,更多汗水爭先恐後冒出。

周氏心疼不已,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邵玖又接著道:「我昏過去了,不知經過多久,我被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吵醒,那時終於能張開眼睛,卻還是動彈不得,一件棉被把我從頭到腳蓋住,我看不見外面,但能確定屋裡有兩個女人。

「當時一個問『娘,要不要把小姐埋了』,一個說『別管,動作快點,我們明早就走』,之後她們又說一些話……我記不得了。迷迷糊糊間又睡著,等我清醒,有力氣撥開棉被時,發現屋裡一團亂,姨娘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好個奴大欺主的!」邵廷禾怒吼。

「可憐的孩子。」周氏輕輕拭去她的汗水,餵她喝茶壓驚。

「祖父、父親,就算柔姨娘的東西被她們帶走,但妹妹們每個月都有月銀和分例可領,玖妹妹卻必須自食其力,這太不合理。因此兒子去查帳房,發現妹妹每個月都定時將月銀和分例領走,兒子將李管事和帳房扣下,分別問供,查出李管事私吞玖妹妹的分例,而廚房不見玖妹妹院裡去領飯菜,久而久之便也不再準備。」

玖兒就這樣被遺忘了?周氏滿腹愧疚。

「她傻嗎?沒人送,她不會自己去拿?帳房敢不給,她不能找嫡母做主?啥都不做非要去鑽狗洞,我看她就是故意丟丞相府的臉。」邵老夫人忿忿道。

看著邵玖那張神似生母的臉,邵老夫人就控制不住憎惡。

當年柔姨娘那事兒鬧得大,每次宴會隔壁心腸惡毒的岳家老夫人就要提一回,把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害得她好幾年不敢出門。

對好勝的邵老夫人來講,柔姨娘的存在就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

邵玖冷笑。鑽狗洞會死人嗎?在生存面前,面子不過是奢侈品。

但人在屋簷下,她沒有正義凜然的資格,於是斂眉乖巧回答,「姨娘生前再再卿咐玖兒,絕不能到前面院子,不能被府裡人看見。孫女餓壞了別無他法,幸而姨娘為孫女攢了些嫁妝,我從裡頭挑出一副銀耳環,鑽出狗洞換得一屜包子,勉強活了下來。」

當年柔姨娘進府就被邵老夫人禁足,從此再沒離開過院子,她這樣教導女兒,是出自於保護吧。

「後來呢?」周氏不捨地捧起她的臉問。

「後來玖兒陸續把剩下的首飾換成米油鹽醬和菜籽,又買回幾隻雞,將吃不完的菜和雞蛋賣掉,換成米面醬鹽油,省著點吃便不會挨餓。」邵玖避重就輕把這幾年經歷交代過去。

邵丞相冷眼看周氏,就算妻子發話讓柔姨娘自生自滅,但好歹玖兒是邵家骨血,怎能輕慢至此。

周氏連忙起身跪地。「是媳婦的疏忽。」

這話邵老夫人吞不下去,怒拍桌面。「媳婦何錯之有?當初她非要進門,我就說得清清楚楚,那院子與咱們家不相干,不過是給個棲身之處、塞住外人嘴巴,她們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懼內的邵丞相覷一眼老妻,選擇沉默。

邵廷禾乾笑幾聲,連忙轉移話題。「過去的事就不追究了。玖兒告訴爹爹,你做菜的本領是誰教的?」

「姨娘教的。」她低眉順眼回答。心底卻輕嗤不已,一句不追究就翻頁?他的女兒早已經魂歸離恨天了。

邵廷禾接話,「柔姨娘廚藝確實不錯,也虧得你年紀小小就學得齊全。」

「姨娘留下很多食譜。」食譜當然不是柔姨娘留下的,是她成天沒事做,試著把記憶中的菜譜記下。

「你認得字?」邵丞相訝問。

「懂一點,姨娘教的。」

柔姨娘竟有此才華?邵丞相撫著鬍子笑道:「很好,邵家女兒可不能目不識丁,明日起你與姊姊們一起上學。」

「是。」雖然心中小人吶喊她不要!但……她拎得清,那話是告知,不是徵詢意見,她只有點頭的分。

「你們三個領玖妹妹去見見其他妹妹,認認路。」周氏囑咐。

「是。」邵琀應聲把人往外帶。

剛離開大廳不久,就遇見迎面而來的邵家庶女,她們聽見風聲,相約往大廳走來,大家都想見見被遺忘多年的玖妹妹。

邵佩、邵玥是錢姨娘所出,邵瑄、邵玟是蔣姨娘生的,邵琬的生母是田姨娘。

幾個庶女年紀差不多,都在十一、二歲上下,也許姨娘們各個貌美如花,庶女們長得那叫一整個優秀啊,全都有娘娘臉,若結伴進宮定能改善皇家基因。

她們面和心不和,嘴巴甜出口的話都不難聽,但隱在話語背後的刀光劍影挺有殺傷力,並且對邵玖的態度非常一致地鄙夷And敵視。

鄙夷不難理解,柔姨娘的出身確實遠遠不及其他姨娘;至於敵視?好吧,就怪她長得美若天仙、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吧。

邵玖不想展開戰鬥模式,只要低調求生存,因此姊姊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多說不少講,表情誠摯、態度親切,眼底還帶上對她們無邊的崇拜與羨慕。

這是高難度演技,是賣萌的最高境界——她把兩顆小鹿眼暈出微濕微潤,裡面閃出兩顆小星星,並用快速點頭法,表達對她們所說的話百分百贊同。

這種虛偽做作很累人,但邵玖心知肚明,想獲得平靜生活,這種行為肯定逃不掉,所以……盡情演出吧!

廳裡幾個當家的面對面、沉默不語,邵廷禾看妻子一眼,希望她出來救場。

周氏對丈夫三百年前就死了心,她對這個家竭盡心力,為的是自己的兒子。

邵老夫人對柔姨娘有很深的成見,但她沒有,對她而言不管是錢姨娘、蔣姨娘、柔姨娘……通通都一樣,她們的存在只證明一件事——錯付良人。

父母親的教養,在她心底擱上一把尺,讓她在良善與罪惡間,劃上一道分明的界線,她知道玖兒是個孩子,她的出生不是錯,不該淪落那樣境遇。

周氏曲膝跪到公婆跟前。「此事是我的錯,媳婦執掌中饋,本該承擔管理下人的責任,如今發生此事,是媳婦識人不明,願受懲罰。」

邵老夫人扶起周氏。「我說不關你的事就不關,那丫頭我看了礙眼,讀什麼書,直接找個莊子把人送走。」

「娘,不可!」邵廷禾急道。

「為什麼不可?看見她那張臉,你又想起那個妓子了。」

邵廷禾皺眉,求救地朝妻子看去。

周氏低聲道:「母親,明年琀兒三兄弟就要參加會試,若能得珩世子鼎力相助,必能如虎添翼,但珩世子擺明喜歡玖兒的廚藝,若是把玖兒送走,怕是珩世子再不會上門。」

邵丞相接話。「沒錯,明年岳府也有兩個孫子要下場,他們可比咱們家的大上兩、三歲,若琀兒幾個能順利考上,到時你參加宴會就能揚眉吐氣了。」

聽到這裡,邵老夫人面色稍霽。

邵廷禾道:「娘,幾個孫子是您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早慧聰穎,比起我這個當爹的要強太多,若他們能一舉出仕,所有人都要誇您一句教養有方。咱們留下玖兒,是想讓她幫上哥哥們的忙。」

周氏也道:「婆母經常教導媳婦,即使是庶女,倘若教得好,也能成為兄長助力,我見玖兒聰明機靈,身邊沒有長輩扶持,還能長得這麼好,日後定是有番好前程,婆母就讓她留下吧。」

邵老夫人看向周氏,滿肚子火氣瞬間消失,這媳婦是她千挑萬選娶進門的,不僅長得好,性格行事樣樣佳,邵家後院能打理得處處周全都靠她,旁人的話她很難入耳,但這媳婦說話總能打中她的心。

「你啊,就是太心軟。」邵老夫人無奈。

「如果有機會選擇,柔姨娘何嘗願意出身青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玖兒更是如此,她無從選擇投生在誰的肚子裡,三年前才多大,面對親母死亡、下人背叛卻求助無門,只能一個人苦苦熬著,說到底終究是媳婦虧待了她。」

「難得的是那孩子眉目清明,臉上無一絲怨慰、戾氣,雙眼清澈,看得出來是個心思正的,可見柔姨娘對她的教導花了不少心血。如今她一手廚藝得貴人青睞,倘若媳婦好生對待,人心是軟的,說不定日後琀兒幾個還要靠她襄助,母親就試著放下成見,好好疼惜那孩子吧。」

周氏一番話說得邵丞相頻頻點頭,心想這媳婦果然是個識大體、拎得清的,再看一眼旁邊畏畏縮縮的兒子,忍不住歎氣,自己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貨色,幸好孫子不像他,否則邵家門楣靠誰支撐?

「知道了,留下就留下,如果她不生事,我還能虐待她不成?」

見母親終於鬆口,邵廷禾感激地看妻子一眼,在她耳邊低語,「媳婦,虧得有你,謝啦!」

周氏抿嘴淺笑,不再多說,心底卻有兔死狐悲的哀愁——

倘若柔姨娘知道入府後的命運會是這樣,當年還會願意委身邵廷禾這個沒有肩膀擔當的男人嗎?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2:16

☆、第三章 快活日子不復返

邵府分成前後院,前院有待客大廳、祠堂、辦公處、大書房、三個嫡子居住的院落以及一個大到讓人讚歎的圖書館。

見邵玖雙眼閃光,對她心存愧疚的邵琀說:「往後玖妹妹想看什麼書,跟大哥說一聲,大哥幫你送過去。」

後院分成數個小院落,每個小院都有十幾間房舍,懼內的邵丞相沒有妾室,與邵老夫人住在主院,周氏與邵廷禾住在旁邊的墨韻堂,未及笄的庶女們和姨娘領著丫頭們住秋水居,人多、顯得逼仄,相形之下被發配邊疆的柔姨娘和邵玖住的稻香村可就寬敞自在得多。

邵家女自小就得師父啟蒙,比起外頭的姑娘家,邵家女兒稱得上才女了。

只是姨娘們畢竟出身不高、眼界低,而身教的影響力遠遠勝過師父的言教,因此庶女們的性情不免沾了幾分親娘脾氣。

錢姨娘行事張揚,性格刻薄,因此邵佩、邵玥的攻擊性強了點,蔣姨娘自視甚高、心機深,因此邵瑄、邵玟年紀小小,就養出滿肚子黑墨水,田姨娘是朵白蓮花,邵琬便時常紅著雙眼,一言不合就嗚嗚咽咽好可憐。

聽說一開始,周氏是打算把庶女養在膝下的,但姨娘們生產力驚人,周氏要照顧三個兒子又要管理中饋,本就分身乏術,再加上姨娘們枕邊旋風高達九級,邵廷禾招架不住,庶女們便都養在生母身邊。

幾次接觸後,邵玖確定比起棉裡藏針的姨娘,周氏簡直是寬厚仁慈大好人,也許是這樣,幾個哥哥的性格良善敦厚,值得真心相待。

周氏本打算讓邵玖搬到墨韻堂,是她想落個自在,求了又求才能繼續住在稻香村。

掌家主母辦事效率超強,邵玖上學第一天,就讓人把稻香村裡裡外外打掃過一遍,狗洞填起來了,擔心小姑娘獨居僻院危險,牆頭還砌上了碎瓷片,知她廚藝好,各式調料食材擺滿小廚房,就連房間也擺上新床,又軟又暖的棉被鋪上好幾條,衣櫃裡滿滿全是新衣裳,梳妝台前多了胭脂水粉和一匣子她用不著的首飾。

書房重新佈置,換上一張大書桌,書櫃上塞滿各類新書,桌上一大堆胡亂寫成的小說、企劃、食譜、詩詞……全被當成廢紙處理掉。而邵玖垂涎許久卻捨不得買的白玉紙高高地擺上一大疊,筆墨硯台全換上新的,那墨還帶著香氣,實屬精品吶!

林林總總花掉不少錢,周氏眉頭連抬都沒抬一下。實在是人家太能幹,邵家產業交到她手上,莊子產量倍增,鋪面生意翻上數倍,邵家資產迅速累積。

不過也該如此,渣夫交配力旺盛,日後光是嫁妝聘禮得花費不少,她不竭盡心力,邵家面子如何維護?

總體評估,邵玖最大的損失是那一屋子雞——全被送進大廚房待宰,幸好溫室菜在邵琀的說項下勉強留了下來。

當然,除了雞隻,她還損失了寧靜。

不過是種了些菜果瓜苗,哥哥們卻都說頗具野趣,不但三不五時上門,邵玨更直接把養雞房打理成第二書房,幾張桌子、一列書櫃,再加上一張軟榻,稻香村成為他們的休憩小園地。

邵玖明白,這是哥哥們的好意。

都說邵家女兒善解溫良,可自家人豈不知自家事,幾個庶妹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而他們對被遺忘的玖妹妹有心維護,於是做出姿態。

不管怎樣,邵玖的生活大改變,從此晨昏定省,早上唸書、下午做作業,屬於自己的空間被壓縮,她的任意門被封,出人困難重重,想到往後要如何出公收股利便頭痛至極。

對上柳先生那雙銳利的小眼睛,邵玖很想死。這是小班制的壞處,老師放眼望去,誰撅起屁股放屁都一清二楚。

她們早上有兩堂課,每堂一個時辰,中間休息一刻鐘。

第二堂請了從宮中退下來的嬤嬤指導女紅、禮儀、化妝,其他人還好,禮儀已經學過,只需要提醒鞏固,現在多數時間用在女紅上頭。

眼看眾女安靜地繡著花,突兀的板子卻啪啪作響,走路是錯、喝茶是錯、連笑都笑錯,薛帥父頓時成了邵玖的個人教練,整得她生不如死。

第一堂課是識字讀書,課程內容有詩詞欣賞、算學以及《女誡》,後者還是重點課程,簡直是夭壽啊!那種內容……邵玖每句都想辯駁,要不是謹記識實務者為俊傑的原則,柳先生肯定會氣到丟鞋。

窗外的樹上,裴翊恩高坐,看著邵玖的渙散目光,嘴角拉出一個大Nike,因為——那丫頭和自己一樣痛恨讀書。

他知道自己很無聊,自從知道她身世可憐、知道她渴望有個家,他便覺得他們是同一類人,不管小豆丁是男是女,他都有義務罩她。

然後他到處尋找兩人下一個相似點。

愛笑,和他一樣;他喜歡看美女她喜歡看帥哥,和他一樣;不愛讀書,和他一樣;武功好,和他一樣(邵玖哭:冤枉啊,我只是力氣大,沒有武功這種事)。等集滿一百的相同之處,他就要……

就要怎樣呢?他不知道,但光「就要」兩個字,便讓他莫名地欣喜不已。

「一炷香為限,作一首描景詩。」

作詩?眉頭微挑,眼底的喜悅掩都掩不住,邵玖立馬舉手。「先生,學生剛啟蒙,字尚且認不了幾個,於我而言作詩太困難了。」

柳先生似笑非笑,一臉的莫測高深,盯得邵玖的小心肝怦怦跳,她……演得不好嗎?

邵玖萬萬沒想到,自己拿來練字的唐詩三百首會被送到柳先生手上。

「這樣啊?先生給你開小灶,下午過來,我教你把《女誡》熟背。」柳先生笑紋更深。

每回拿起書,她那張臉像吞下狗屎似的,當她不知?

邵佩等人聽見,雖極力控制住不屑的嘴角,卻壓不下眼底的鄙夷。

邵玖微張嘴,想問:先生,我們有仇嗎?她別的不求,只求低調生活啊!

「還覺得困難嗎?或者可以嘗試寫寫看了?」

邵玖拉起苦瓜臉,委屈道:「學生試試。」

樹上的裴翊恩笑開,心裡卻盤算著,回頭求阿珩做幾首詩,好給小豆丁作弊。

捧臉、皺眉,看著線香慢慢燃燒,姊姊們低頭冥想,邵玖也在想——

她想:要不要拿一首打油詩糊弄過去?也想:是被留下來加強《女誡》訓練較輕鬆,還是被姊姊群起攻擊比較好辦?

猶豫間,柳先生善意提醒道:「一炷香時間快到。」

邵玖決定向現實低頭,提筆寫下——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後面又落下一行小字:木秀於林盡折腰,風頭浪尖枉送命,盼師憐惜。

作業送上時,她張著小鹿眼,濕濕潤潤委屈無辜的模樣,看得柳先生想笑。

笑吧、笑吧,她是社畜,是被現實社會搧過無數巴掌的可憐階層,她很清楚保命要點ABC,而不出頭是最重要的一項,明珠蒙塵不害怕,就怕光芒太閃,被人鑽腹串成鏈、磨成齎粉。

柳先生讀完詩句和小字,既訝於這孩子的才情,又心疼年紀輕輕的她,把人際關係看得如此透澈。所以薛師父說她禮儀女紅一塌糊塗,是不會還是藏拙?

眉心緊鎖、再讀一次,詩句中透露的孤寂蕭索、抑鬱無依,以及對環境的恐懼……突然想起周氏說的話,輕歎了口氣,沒有娘的孩子怎能不辛苦?

望見邵瑄等人嗜血興奮的表情,一個個都在等邵玖出醜,柳先生一時心軟。「你剛啟蒙,自然是比不上姊姊,但只要肯下功夫,也不會太差的。」

聽柳先生這般說,邵玖雙眼發亮、猛點頭。

見沒有好戲可看,邵佩幾人交了作業往外走去。

等所有人都離開教室,邵玖飛快對先生屈膝為禮。「多謝先生。」

柳先生語重心長道:「藏拙不是壞事,但你是個庶女,身份不如人,倘若不建立才名,怕是日後尋不到好親事。」

「回先生,婚姻這種事三分靠尋,七分得靠經營,只要對方不是窮兇惡極之徒,總能搭伙過一輩子,學生明白齊大非偶之理,於對象並無太大野心。」好親不好親的?隨緣羅。反正殷切期盼的婚姻自主,早隨著移民夢碎斷送了。

柳先生愣住,這話……不是周氏經常掛在嘴上的?

她與周氏是閨中密友,年少時期也曾對愛情婚姻懷有想像憧憬,但兩人都失望了,她性情孤傲,寧玉碎不願瓦全,因此捨棄婚姻,到邵家當女先生,周氏卻選擇溫溫和和地把日子過下去。

周氏說:「一輩子很長也很短,雖然得不到丈夫的專心一意,但我得到三個孝順上進的好兒子。」

做錯了嗎?要是當時別那樣在意他,把他當成夥伴,是不是現在也能擁有孝順上進的兒子?

「行了,快去上課吧,別讓薛師父等。」

「是。」

走到外面,邵玖被邵玥、邵佩擋了路,兩人口氣不善問:「你不出來,跟柳先生說什麼?討好諂媚嗎?」

聽說嫡母有意把她記在名下,到時她的身份可就遠高她們一頭,可……憑什麼呢?她娘不過是一名妓子。

「呃,不是,是柳先生在訓我。」

「睜眼說瞎話,當我們是聾子嗎?」

「薛師父快到了,要不……上課先?」邵玖乾笑兩聲,側身想離開,卻不料被邵佩從身後一把推去,動作太快、猝不及防,邵玖重心不穩往前摔……啊……犁田了,膝蓋破皮,一陣鑽心的疼。

見狀,邵玥冷笑。「還學禮儀呢,莽莽撞撞的,像啥樣。」

兩姊妹丟下話,閃過她往另一間教室走去。邵玖歎,怎就被霸凌了呢?她無意當可憐小女主的呀。

正想著,好端端走在前頭的兩姊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尖叫一聲,先是邵佩往前撲倒,她摔得很重,鼻樑腫脹、臉頰磨出傷口。邵玖正考慮要不要盡快爬起來,上前扶一把時,邵玥也摔了,那叫聲何等淒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這是……天譴嗎?現世報?邵玖看著不可思議的一幕,揉揉發癢的鼻頭。

樹梢上,裴翊恩把剩下的石頭一拋、縱身飛走,心想:得提醒一下邵琀幾個,若是連小妹都護不來,哪有當官員的本事!

邵玖輕歎,邵佩臉頰上傷口還沒癒合呢,又急著作妖?好好過日子不行?

她不想插手,但薛師父對連坐法情有獨鍾,上學不過月餘,她就被連累過三、五次,無妄之災啊。

「你老往珩世子跟前湊,在想什麼啊?」邵佩刻薄地上下打量邵瑄。

「倘若佩姊姊沒注意珩世子,怎知我往他跟前湊。」

「你那番做派,滿府上下誰不知?莫非以為珩世子能看上你?小庶女大野心,蔣姨娘真是好教養。」

邵玟聽不得親姊被說,反問道:「佩姊姊怎知道珩世子看不上瑄姊姊?」邵玥加入戰爭。「找塊鏡子照照,自己長得是鬼是仙還不清楚嗎?」

「你自己是醜八怪,還說瑄姊姊。」

「你再說一遍,誰是醜八怪?」邵玥拍桌而起,尖尖的指甲往前一伸,準備在邵玟臉上作畫。

邵玖一歎再歎,三個女人演《紅樓夢》,五個女人呢,可抵得過千軍萬馬、直接上《三國誌》了。眼看薛師父快到,不想出頭的她在這堂課裡,挨打次數已經多到心靈產生陰影。

咬咬牙,邵玖即時抓住邵玥的五爪鉤,她一出手便是男人也動彈不得,何況是個瘦括括的小姑娘。「玥姊姊的指甲可真漂亮,什麼時候染的呀?」

知道邵玥的意圖,邵玟哪還會客氣,揚手朝對方揭去,邵玖騰出另一隻手,同樣一把抓住。「玟姊姊的蔻丹也美,襯得十指纖纖,美艷絕輪。」

「邵玖,放開我。你沒聽見她罵我醜八怪嗎?」

「玥姊姊聽錯了,若你這長相叫丑,天底下哪還有美人,瞧瞧這瓜子臉、籠煙眉、黑白分明的大杏眼,但凡是個人都要為這長相嫉妒又陶醉。」

「諂媚小人!」邵玟冷哼。

「玟姊姊也不遑多讓,瞧瞧這緊致纖腰,這宜喜宜嗔的鵝蛋臉,簡直就是蟾宮走出來的仙子,風姿綽約、飄逸出塵,請問仙女姊姊身邊的白兔去了哪?」

「舌粲蓮花。」邵玟別過臉,耳朵紅了。

「姊姊說錯,我是口蜜腹糖,成天被姊姊們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的姣美容顏薰陶,我整個人都泡進糖罐裡啦,這一天天泡著,說出來的話怎麼能夠不甜。」她調戲地朝邵琬下巴一勾。「敢問這燕妒鶯慚、桃羞杏讓的絕代佳人,是哪家的小姑娘?」

她那一身痞相惹得幾人掩嘴輕笑,一場紛爭就此化解。

窗外的薛師父把這幕全看在眼裡,抿唇淺笑。這孩子滑不溜秋的,要把她雕琢成大家閨秀困難重重,不過這性子,走到哪裡都會被喜歡的吧!

輕咳兩聲後薛師父走進教室。

邵佩在看見她時心頭微顫,差一點就要挨罰了,於是趕緊低頭斂眉,不敢與之對視。

「玖姑娘,老夫人尋你,快去吧。」

邵老夫人能尋她做啥?不就是郁珩又來給哥哥們講學啦,免除一堂課,爽!

雙瞳發亮,嘴角上揚。天下幸福三大事,一:美食在前;二:帥哥養眼;三:不必上禮儀課。

「學生告退。」屈膝,她真心實意地行了個滿分的禮,轉身撤退,但還沒踏出教室就聽見背後傳來薛師父幽幽的聲音。

「這禮行得不錯,可見只要打得夠,再歪的苗子也能扳得正。」

一陣輕顫,全身冒雞皮疙瘩,額頭浮上黑線三五道,然後她聽見自己費盡心思討好的姊姊們掩嘴輕笑。

唉,真心換絕情啊。

「幹麼卑躬屈膝,巧言令色?」

邵玖一震猛地轉身,在對上裴翊恩的斜眼時,她下意識扁扁嘴。猜對!真是他們來了,但講經的明明是冰山美人,卻每次都會多出壞蛋和乖寶寶兩條尾巴,是……閒得沒事幹?

裴翊恩加快腳步,走到她身旁,不管是光明正大還是暗中偷窺,他對邵家院落熟悉得如同自家廚房。

「沒本事就別有脾氣,在這個家我還沒找到立足之地,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們還不足以給你撐腰?」

所以他不是熱愛當尾巴,而是想給她撐腰?會不會……是她想多了?

「是撐腰還是害我遭妒?謝謝您了。」她隨手揮兩下,揮掉多餘想法。

「她們又欺負你了?真是不怕死!」裴翊恩輕嗤。

又欺負?邵玖直覺聯想邵佩、邵玥詭異的「現世報」,不會是他搞的吧?

有疑問但沒問,怕一問,問出個自作多情。

邵玖呵呵乾笑。「風平浪靜好過波濤洶湧,幾句討好能解決的事,就別浪費拳頭。」

「用拳頭更快、更省事。」

「明面上打不贏你,就只能暗地使陰,生命何其美好,何必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與其和他們周旋鬥爭,不如把青春拿來讓自己茁壯成長。終有一天你長成參天大樹,而他們無法仰望、只能匍匐拜倒,那時才叫做真正的贏。」

是這樣的嗎?長成參天大樹才是贏?他把時間全浪費周旋鬥爭上?不對,他把更多的時間拿來憤怒、頹廢、自我踐踏,他的拳頭從來沒有真正的贏過,他只替自己贏來更多的仇恨與惡名。

幾句話如醍醐灌頂,轟開了他腦袋裡那扇不開竅的大門,裴翊恩一把拉住小豆丁,鉗住她的肩膀,呆呆看著,她怎能這麼聰明?

「幹麼這樣看人?很恐怖耶。」她拍開他的手,但他不肯松。

「小豆丁,告訴我,你欣賞什麼樣的人?」

這句話既突然又無厘頭,但他問得那樣認真,讓她也跟著認真起來,於是她想起上班時,一起熬夜一起挖空心思寫企劃的夥伴,程度相當、合作格外愉快。

她回答,「欣賞與我並駕齊驅的人。」

並駕齊驅嗎?他揚眉。「知道了。」

「知道什麼?」邵玖問、他沒回答,只是開心得不合常理。

「阿珩問,今天有沒有番茄炒蛋?」

話怎麼會接到這裡?不過冰山美人確實是老饕,對食物挑剔到招人厭恨。對壞蛋而言,食物只是用來不讓自己餓死的生存工具,再好的東西,他都一樣圈圃吞棗,相形之下乖寶寶就正常許多。

「沒有,但是有臭豆腐。」她醃了兩天,恰好讓他們試嘴。

「什麼啊,你怎麼老愛臭的、壞的。」他嫌棄地看她一眼。

她有嗎?臭豆腐、壞……蛋?她看向「壞蛋」,再問自己一聲,有嗎?好像真的有那麼一丟丟。

「我給你帶兩棵桂樹來,想種在哪裡?」

「桂樹?」他怎麼知道,那是承載著她無數心事的……緩緩吐氣,她來不及接話,他接過去了。

裴翊恩露出壞蛋笑臉,問:「不喜歡嗎?」

她也笑,但眼底浮上可疑濕氣。「喜歡、很喜歡、超級喜歡。」

一連串的喜歡、歇不下來的笑意,送禮的人應該感到開心,但不知為什麼,裴翊恩胸口酸酸的。

這時邵玖還不知道喜歡會聯動,會從對桂樹的喜歡牽扯到送樹的男人身上。

你追過星嗎?邵玖追過。

追星的快樂你不懂,但是她懂——那是種接近戀愛的幸福感。

你看見他笑,就會真心相信,他的笑容出自於對你的寵溺,看見他皺眉,就會認定他正在為你吃醋,他的每個舉動都只是為了讓你開心。

這種想像,滿足了粉絲對愛情的需求,所以追星是種健康的心理活動!

郁珩是她在這個時代的偶像,是她想追求的那顆星。但理智存在,她不至於像邵瑄那麼傻,相信會有奇蹟出現、比翼雙飛的一天。那麼哪天他成親了怎麼辦?簡單,你若無情我便休,滿空都是璀璨星子,換一顆來追很難嗎?

不管怎樣,沉溺在追星快樂中的邵玖,一路飛奔回到稻香村,全無半點大家閨秀風範。

她的眼睛只看得見郁珩,揚起癡迷的小臉,直直跑到他身前。

按照慣例,郁珩還是冷冷一聲,「滾!」

「好咧。」九十度大轉彎,她小跳步轉進廚房裡,臉上無半分不悅,拿起鍋鏟,歌聲響徹雲霄。「……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想要瀟灑走一回嗎?行,她的瀟灑、他來縱容。裴翊恩抱起桂樹,咧嘴笑開,準備往牆邊種去。

邵瑜低聲問:「大哥,玖妹妹是不是沒有看見我們?」

「好像是。」邵玨回答。

衛梓青與妻子相視一笑。可不是嗎?她眼裡只有阿珩,天下男女皆好色,但像邵玖那麼誇張的絕無僅有。

剛剛喝令邵玖「滾」的郁珩,盯著她的背影,許久……嘴角浮起一抹溫潤笑意。「進書房吧。」

郁珩領著三兄弟進屋,衛梓青熟門熟路地找到剪子和蘿筐,帶妻子去瓜棚下尋找成熟的葡萄和瓜果,他們是來體驗田園樂的。

裴翊恩快手快腳把樹種好後走進廚房,看著她熟練地顛著鍋,鍋裡紅的黃的綠的,一道素菜被她弄得五彩繽紛,讓人食慾大開。熱騰騰的香氣從鍋裡冒出來,小小手臂、大大力氣,她的神力是這樣練出來的?

七歲喪母,她的處境比自己糟糕,可這樣的她偏偏有本事灑脫自在、豁達開朗,說不清的羨慕在心底醞釀,喜歡被崇拜的他,崇拜起這顆小豆丁。

邵玖不經意轉身,被他嚇得手一鬆,眼看整鍋菜就要敬奉大地了,裴翊恩不慌不忙、手一抄,又熱又重的鍋子下一刻穩穩地坐回廚台上。

邵玖滿臉驚訝,微張嘴盯著他,啪啪啪……鼓掌。「高手啊!」

「這眼光,是崇拜?」裴翊恩驕傲地抬高下巴。

「絕對是。」她用力點頭。只是這麼有本事的他,哪行不能做,非要當紈褲、無賴兼流氓?

「很好,繼續保持,我喜歡你的崇拜。」他拍拍她的頭,像拍寵物狗那樣。「不過我的獨佔欲頗強,以後這種眼光只能看我,不能看阿珩。」

什麼眼光?星星眼?花癡眼?還是……歐地熱情啊,好像一把火?她搖頭拒絕。「不行!」

「為什麼不行,就那麼喜歡阿珩?」他的口氣酸酸的。

「和喜歡無關,這是一種眼睛進補的養生運動。」

「阿珩是你的當歸黃耆加紅棗枸杞?」

「對啊。」嘻嘻兩聲,她揚揚眉毛,惡意地打量他一番,又嘖嘖兩聲。「你不行,充其量你只是甘草,除了甜嘴沒啥藥用。」丟下話,她洋洋得意往外走,倏地轉身擠擠鼻子。「別老在背後偷看我,否則我會誤會你愛我。」

這次測試,測試他是不是偷窺者,是不是「現世報」的主謀。

裴翊恩臉紅了,連咳幾聲才開口反駁,「我愛你?你怎麼想的啊?」

他否認愛她,卻沒否認偷看她,所以真的是他?突然間胸口暖暖的,原來也有個長腿叔叔在暗中保護她,真好啊……樂彎眉頭,邵玖拍拍小胸脯,佯裝鬆口氣。「幸好幸好,裴大公子這名聲……被你愛上挺可憐的。」

打人不打臉,說話需要這麼老實?裴翊恩瞪她。

她笑咪咪道:「請借過。」

把菜盛進盤子裡,準備放到桌上,這時一個不小心得意忘形了,腳踢上木桶、重心不穩,連人帶菜往前趴,來不及呼救,長腿叔叔又是一撈,連人帶菜二度拯救。

躺在他胸口,邵玖直瞪瞪地望著長腿叔叔,星星眼、花癡眼、歐地熱情啊,好像一把火……吐吐小舌頭。「英雄,崇拜!」她小小地、飛快地,在胸口拍拍手。

然後裴翊恩迅速臉紅,他發現她的目光有強烈殺傷力,咻咻兩刀,便剖了他的心,把自己給牢牢地種了進去。

尷尬地鬆開她。「小豆丁,你爹沒教走路要看前面嗎?」

她擠擠鼻子笑說:「我爹不教這個的,他只會教我喜新厭舊。」

一句話,扎上他的良知,肝痛……相較起來自家爹算優的,好歹逼他讀書練武,盼他功成名就,即使自己成天到晚和他對著幹。

邵玖看見他的愧疚,覺得抱歉,拍拍他的肩膀,她笑得豁達。「幹麼這樣,我又不在意。好啦,把桌椅搬到院子裡,很快就能吃飯。」

「好。」

午飯過後,郁珩又和邵家兒郎進了書房,負責任是他最大優點。

「這是我從你這裡拿走的。」衛梓青和妻子方語蓁坐在對面,他將邵玖準備給出水芙蓉的企劃案放在桌上。

她還以為它們和其他字紙一起被下人丟了。她珍惜地看著企劃書,這是熬幾個通宵才寫出來的。

方語蓁說:「玖妹妹,我有間胭脂鋪子,在東大街,店名是『艷冠群芳』,方子都是宮裡的,效果很好,我想用你寫的法子來增加客源,可以嗎?」

企劃書已經在方語蓁手上,她想用邵玖能有意見?所以她肯定是個既善良又聰明的女人。說她聰明,是因為她懂得殺雞取卵只會得到暫時利益,邵玖腦袋裡還有大把大把的主意經,若偷走小點子卻放棄大人才,才是真正的傻瓜。

「可以,但我認為效果不會太好。」邵玖認真回答。

「為什麼?」

「這企劃是針對出水芙蓉寫的,它們的胭脂價位低,必須以量取勝,但艷冠群芳的東西昂貴,能買得起的人有限,與其大量開拓客源,不如走精品路線,塑造出奢侈消費的形象,企劃書得重新寫。」

「奢侈消費?什麼意思?」

「拉出階級感。塑造出——能上艷冠群芳購物的人,身份必定與眾不同。或者它很貴,但生為女人,這輩子一定要買上一盒,方不留遺憾。」

方語蓁越聽越心喜,太有意思了。「玖妹妹,你幾時能完成企劃書?」

「六皇子妃,你想與我合作呢,還是單純要買我的企劃?」

「合作。」第六感告訴她,邵玖肚子裡不只有這點東西。「我給你一成利潤如何?」

一成啊?六皇子妃果然是大好人,就現在的經營狀況看來,艷冠群芳的收益相當驚人。「皇子妃,不需要一成,我只拿半成就好,但我有個不情之請。」

「以後喊我蓁姊姊吧,有什麼需要儘管提。」方語蓁問。

「以後每個月,能不能以蓁姊姊的名義,讓我出府一趟。」

她得出門收紅利,而且周奶奶那裡該出新品,韓氏食堂該添新菜色,就算雅堂集,也得再送新企劃過去。

「這有什麼困難?我接你到府裡住幾天。」

「那就太好了。」邵玖一擊掌,連月來的苦惱終於煙消雲散。

第一次見面相談甚歡,兩人的情誼就此結下。

屋裡,郁珩在講經。

院子裡,邵玖和方語蓁在談合作。

樹上,裴翊恩窩在那裡看著邵玖笑逐顏開,就說嘛,他家小豆丁很聰明的。

拔下一顆晚熟的桃子,往邵玖丟下去。

邵玖抬頭,對著笑得看不見眼睛的長腿叔叔鼓起腮幫子。「大哥,你幾歲了?」

「十八。」回答完問題,裴翊恩又說:「有不速之客,要打發還是請進門?」

邵玖皺眉,會往這裡來的客人,不是已經全體聚集了?

她起身往前走,剛到瓜架前就看見邵瑄領著邵玟和丫頭站在門口。呃,非常好,早上的吵架話題延燒過來了。

能讓她們進來?當然不行,第一,冰山美人撂下狠話,再有「居心不良」的女人出現,他就找她算帳。第二,邵佩定會教訓「助紂為虐」的玖妹妹。

總結就是邵瑄的春心蕩漾,得由她來負責任。

但不讓她們進來?姊姊看妹妹犯天條了嗎?說好的兄友弟恭、姊妹情深呢?

苦啊,她抓抓頭髮擠出笑臉,畢恭畢敬。「瑄姊姊、玟姊姊,有事嗎?」

「你有客人,我恰好從『留香閣』買了些糕點,送過來讓你待客。」

「瑄姊姊真是太貼心了。」說完,動手就接。

邵瑄連忙擋住她的爪子,邵玟不滿瞪她。「沒看過你這麼沒眼力的。」

再有眼力,也不能放她進去啊,怎麼辦?邵玖只能繼續裝傻。「姊姊不是說要給我待客的嗎?」

邵瑄沒好氣推開她,低聲恐嚇,「滾開,否則……」

眼看邵瑄要往裡闖,她連忙阻止。「哥哥們在唸書,祖父吩咐不能進去打擾。」

邵玟怒道:「你進去不叫打擾,我們進去就是打擾了?」

黑線繞額,她不是「進去」,她原本就住在這裡啊。

於是你閃我擋,你一個假動作,嘿嘿我沒上當。很久沒打籃球的邵玖,複習了一遍青春年少。

但這回邵瑄做足準備,挺起小胸膛非要奔往幸福方向,邵玖不敢使勁把人推開,只能節節退後,這時邵玟一個助攻,扯住邵玖頭頂上的小竅鞭,讓邵瑄順利往裡跑。

「瑄姊姊,不行吶……」

邵玟緊緊抱住邵玖,力大無窮的她拖著邵玥繼續追逐邵瑄,那場面太搞笑,搞得站在樹上眺望的裴翊恩捧腹大笑。

眼看邵瑄進入院子,邵玖快跑幾步終於追上,使勁扯住她的手臂,啪地一聲食盒掉落,糕點散落一地。

那是她花半個月月銀買回來的,居然……一把怒火蹭地燒上腦門,她抬高手臂往邵玖臉上揚去。

一幕場景從邵玖腦海閃過——邵瑄手臂往下,自己抬手往上,抓住對方手腕,一百八十度外折,喀嚓,邵瑄立刻脫臼。

不行!老夫人知道自己糟蹋了她最疼愛的孫女,肯定會將她碎屍萬斷,於是大腦迅速作出分析判斷。

拼了!挨上一巴掌,用手印向世人證明,她努力過了,是對手太強,不是她不盡心。判斷出爐,她把頭轉到一個完美角度,閉上眼睛聳起肩膀,等待預期中的疼痛感。但……疼痛感沒出現,尖叫聲先震了耳膜。

邵玖張眼,發現邵瑄額頭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長出第三隻眼睛?不對,是紅色突起物。瞄一眼地上的桃子,呃,是她的長腿叔叔?

「你居然敢打瑄姊姊?太過分,我要告訴祖母。」

她瞎了嗎?她分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妹妹,什麼時候動手打人了?這種栽贓手法太粗糙,但她還來不及抗議,邵玟就抬掌補上未擄的巴掌。

哇咧,蔣姨娘出身巴掌世家嗎?怎麼兩個女兒搧耳光姿勢都這麼精準華麗。

見她再度做好受刑的預備動作,裴翊恩看不下去了,縱身一跳,架開手臂同時,把邵玖護在身後。「搞什麼?都能力抗壯漢,還對付不了一隻弱雞?」

邵玖苦笑,這能一樣嗎?打完壯漢跑掉就是,打了高門貴女、同源手足,後患無窮啊。

她扁嘴說:「我嬌小脆弱、體虛無力,我是一朵小白花。」

這話說得……裴翊恩無奈,轉身看邵瑄。「你們是誰,要做什麼?」

這會兒激動的邵瑄姊妹才發現,院子裡除邵玖之外還有外人,方纔的跋扈囂張迅速收斂,掛起溫婉可人的笑臉回答。「姊妹間玩鬧,讓貴客看笑話了。」

打巴掌玩鬧?她們還真是吃重鹹的。邵玖聽得頭皮發麻。

裴翊恩不留情面,問:「你們來這裡到底有什麼事?」

「聽聞玖妹妹有貴客,便帶糕點來待客,沒想到妹妹調皮給弄翻了。」

調皮?在古代謀生,還要具備睜眼說瞎話的能力?

邵玖抬眼,發現擋在身前的壞蛋好大只,平平十八歲,個頭比冰山美人和乖寶寶都要壯碩好幾分,這樣的人不去開山當土匪好可惜。

「那現在可以走人了嗎?」裴翊恩口氣不善。

邵瑄被他這一說臉紅了,但貴客發話,還能不走?邵瑄正想告辭,但邵玟挾著一身膽,明知故問道:「今天珩世子沒過來嗎?」

裴翊恩冷笑,來看阿珩啊?他那張臉簡直是小姑娘的剋星,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克一雙。他扯起嗓子,朝屋裡喊,「阿珩,有人找你。」

郁珩聞聲走出,裴翊恩指指邵瑄、邵玟。「為見你一面,小豆丁都挨打了。」

邵瑄心苦,根本沒打到呀,這下子珩世子會怎麼看她?她屈膝為禮正想解釋。「珩世子……」

「滾!」郁珩連話都不聽,直接下指令。

「好咧。」邵玖反射性回答,說完轉個身,小跳步離開,哪邊涼快哪邊去。

裴翊恩一把拉住她。「笨豆丁,不是在講你。」

不是邵玖,所以是……她?邵瑄傻了,郁珩竟然叫她滾?眼睛泛起紅絲,她從沒這般難堪過,搞住臉,哭著奔出稻香村。

邵玟氣不平,卻不知道怎麼辦,只能遷怒地指著邵玖說:「你給我記住。」

邵玖指指自己,關她什麼事?冤枉啊、無辜啊,她完了啊!

邵琀見狀,滿臉尷尬,剛要為自家妹妹說項,裴翊恩插話了,「嘖嘖嘖,邵府家風如此,阿珩,咱們還是別來了,免得老是看小豆丁被欺負,心底不舒服。」

不來?不可以啊!邵玨、邵瑜連忙給大哥使眼色。

邵琀拱手道:「在下定會將此事稟明祖父,日後再不會教玖妹妹受欺負。」

裴翊恩挑挑眉,笑得讓人頭皮發麻。「你最好說到做到,否則……這麼小的事都處裡不好,如何處理國家大事。」

「裴公子說得是。」

「小豆丁,我們走!」一把扣住邵玖的脖子,他拉著她賞花去。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3:01

☆、第四章 成了彼此的惦念

馬車裡,李虹鴛垂眉不語,眼底的悒鬱掩也掩不去。

永安侯托媒上門,父親親口允下親事,她不樂意,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反對。

服從是身為女子的天職,但這樁婚事令她憂鬱不安。

同為女人,母親很清楚自己嫁入永安侯府後會過得多辛苦,一個惡名昭彰的丈夫,一個刁蠻任性的婆婆,這門婚姻能為她帶來的只有不幸。那男人絕非良配,可是在父親眼裡,與永安侯府結親,對他與大哥的仕途大有幫助,因此儘管裴翊恩行為失當,品行不良,她都必須出嫁。

「三姊別難過,當年大姊嫁給吳侍郎當繼室時,也哭得唏裡嘩啦,但現在不也挺好。」

李虹鴛幫妹妹順順頭髮。「大姊生性驕傲,就算不如意也不會向人訴苦。」

「二姊說——」

李虹鴛截下話。「二姊說裴翊恩少年心性,性格雖不羈了些,人卻是好的,待成親後收,自會不同。」

這門親事是二姊牽的線,因為二姊夫想傍著永安侯陞官,只要妹妹能賣得好價錢,賣給誰都無所謂,即使那人聲名狼藉。

「三姊,那你怎麼辦?」

「事到如今我能怎麼辦?走一步算一步吧。」婚姻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曉得能遇上什麼,運氣好便如如意意地過完一生,運氣不好,就只能且戰且走,最終拚個誰活得更久。

她自我安慰,至少裴翊恩年紀輕、樣貌不差,身邊沒有一堆鶯鶯燕燕,雖說攀花折柳、艷事不斷,倒也沒惹出無法收拾的禍事。

「三姊……」

「別想,艷冠群芳到了,娘把體己銀子全都給了我,咱們進去大開殺戒。」

邵瑄、邵玟被邵丞相禁足兩個月。

有衛梓青出面說項,邵玖每月能外宿三天,理由是陪伴方語蓁。

自從六皇子進入戶部,表現優異,皇帝屢屢褒獎,邵玖能與六皇子妃打好交道,日後前程定是妥妥的,因此別說外宿三天,就算半個月邵丞相也會點頭。

衛梓青和裴翊恩、郁珩是死黨,A出現的地方一定會同時存在B和C,於是能滿足口腹之慾的郁珩開心了,能大賺其錢的衛梓青、方語蓁開心了,而努力「並駕齊驅」的裴翊恩也開心了。

經常見面的他們,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交情,雖然郁珩還是習慣喊「滾」,但這話邵玖不傷心、不失意,一句「好咧」後笑眼瞇瞇。

周氏本就對邵玖心懷愧疚,加上她的廚藝換來郁珩對兒子的幫助,因此對她分外疼惜。

即使奇葩姊姊們三不五時給她下絆子,但……女人的戰場?她打死不應戰。

邵玖分外珍惜外宿時光,她是典型的在家一條蟲、在外一條龍,每回踏出邵家大門,她立刻虎虎生風、精神奕奕,重新活了過來。

現在復活了,她在艷冠群芳裡裡外外走過一遍又一遍,讓點子慢慢在腦中完善成形。

「這間房用來做什麼?」她打開舖後的小房間,裡面空空如也。

「以前用來堆貨,但後頭增建幾間屋子後,便空了下來。」

邵玖點點頭,這裡可以打理成美容室,讓顧客在這裡做臉。「你介紹一下鋪子裡賣的東西。」

「好的,玖姑娘這邊請。」錢掌櫃把人往外請,態度十足恭敬。

兩位姑娘在挑選貨品,小二正向她們推薦新出的晶瑩霜。她們長相清秀嬌妍,身著綢緞,配飾精緻細巧,講話細聲細氣,看起來氣質佳家教好,年紀較長的那個圓盤臉,看起來分外溫柔,讓人想要親近。

邵玖隨掌櫃走到桌邊,那裡放置一排瓶瓶罐罐,包裝和市面上的相差不大,隨著錢掌櫃的介紹,邵玖不時提出問題,當問題越問越深入,錢掌櫃額頭開始滲出汗水,心中暗道:這不是好糊弄的主兒。

「沒賣清潔用品嗎?」清潔是保養的第一道工序,非常重要。

「姑娘是指皂角、胰子嗎?那東西得去雜貨鋪買。」

所以還沒有更精緻的洗顏霜出現?她正在思考時,一個女人衝進鋪子,朝著兩個姑娘屈膝一跪,嚇得她們驚呼出聲。

「你是誰?」

「李姑娘,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吧,我不求名分,只求姑娘別教我們母子分離。」她哭得楚楚可憐,把頭往地上一磕,沉重的聲響讓人膽戰心驚。

李虹鴛被她這一頓操作給嚇懵了,連連退後好幾步,有些手足失措,連撞上邵玖也未發覺,她的腦袋發漲,滿腹委屈無處講。

這是……裴翊恩惹下的風流債嗎?才剛交換庚帖,她就得受這種罪,日後……心酸、無助,她覺得自己墮入地獄。

李虹燕把姊姊護在身後,怒斥道:「你有沒有認錯人啊?誰不給你活路了,你別在這裡哭叫,壞我姊姊名聲。」

「我沒認錯人,李家和永安侯府已定下親事,李姑娘很快就會成為永安侯府的大少奶奶。」

聽到永安侯府,眾人頓時瞭然,是裴翊恩啊……那就難怪了。

「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哭,人家姑娘哪知道是怎麼回事呀。」

女人聞言,連忙抹去眼淚,將事情娓娓道來。「我是大公子身邊伺候的,名叫宋窈娘,大夫說我已經懷上孩子,但正妻未入門、小妾先有身孕於禮不合,為著姑娘的面子,永安侯府決定留子去母。李姑娘,我沒做錯事啊,同為女子,你應該能理解我的不容易,求求你大恩大德留我一條性命吧,我願意做牛做馬還你恩情……」

宋窈娘的聲音嬌嗲清脆,邊哭邊說,楚楚可憐的小模樣誘發路人的同情心,接連出聲道:「造孽啊。」

李虹鴛被她哭得心慌意亂,一張臉漲得通紅,眼底浮上紅絲,眼看就要當場落淚。她該怎麼辦?她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啊,如果是真的,永安侯府這門親……想像著未來,她更加恐懼修徨。

李虹燕聽著圍觀群眾的閒言碎語,忍不住跳出來,即使說謊也要反駁到底,那是李家的面子、是姊姊的一生。

「誰說我姊姊定下親事了?我這個當妹妹的都不知道,倒是你這個外人一清二楚,你發瘋想要胡說八道,我不能阻止,但我想知道,李家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要你到這裡使勁兒往我們身上潑髒水?」

「我沒說謊,我每句話都是真的……」為證明真實性似的,宋窈娘奔著李虹鴛直磕頭,幾下功夫就把額頭磕出一片紅腫。

邵玖歎氣,就說萬花叢中過,哪可能片葉不沾身?裴翊恩這下子是玩出大麻煩來了。心悶悶的、有點煩躁,此事與她無關,但胸口一陣陣酸澀感浮上來。

他要成親了?居然沒透露半分,還口口聲聲說他們是朋友呢,看著宋窈娘矯情做作的模樣,邵玖又氣又急,他是招惹上什麼樣的女人啊?

她讓小二先把鋪門關上,將看好戲的路邊群眾隔絕在外,再上前扶宋窈娘起來,但她咬緊下唇,決心不起,今天她必須達到目的,否則……想到自己的下場:心一陣一陣寒涼。

宋窈娘使盡全力想將手抽回來,但是……她驚訝地看向邵玖,那是千斤石磨嗎,怎會鎮壓得她無法動彈,啊!快斷掉了啦,她聽見骨裂的聲音。

見她鬆開力氣,邵玖才把人扶起,邊扶邊叨念,「地板很冷,姑娘既然懷著孩子,就得分外小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們這裡離醫館有點距離。」

你才三長兩短?你們全家都三長兩短,宋窈娘氣得想要飆髒話。

邵玖招呼夥計。「快給宋姑娘搬張椅子,她精神不太對,也不知道是喝醉還是生病,滿口胡言亂語。」

喝你的大頭醉,她懷著孩子呢,宋窈娘氣到快吐血,偏偏死小孩兩手像鐵鉗似的牢牢攥住她,讓她無法反抗。

身子被控,但嗓子是自由的,她邊哭邊號。「求李姑娘大發善心,留我一條活路,我保證絕對不與姑娘爭寵,保證會安靜待著,絕不惹麻煩……」

她號得很精彩,但邵玖啥都沒聽到般,把人安置在長凳上之後,走到李虹鴛跟前。

邵玖手放開,宋窈娘連忙捏捏手臂,還好沒斷,仍然健全,只在皮膚上留下五根大力金剛指。

「姊姊可認識這位姑娘?」

「不認識。」李虹燕連忙替姊姊回答。

「這樣啊,所以是遇見碰瓷的。」

碰瓷?宋窈娘倏地睜大雙眼,有人碰這種瓷嗎?她直覺回答,「我不是!」

「不是?哪肯定是認錯人了?宋姑娘既然提到永安侯府,所以你是侯府裡的人,對吧?」

「我……對,我是!」宋窈娘硬著頭皮應下。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錢掌櫃,麻煩你走一趟永安侯府,讓他們派人來把宋姑娘接回去,順便交代一下這裡發生的……」

「不可以!」宋窈娘大叫一聲。「你是誰?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分。」

「我是艷冠群芳的東家,在自家鋪子裡,我居然沒說話的權利?宋姑娘這邏輯可真有趣。」

艷冠群芳這麼大的鋪子,東家年紀這麼輕?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就聽見邵玖悠悠問道:「方纔聽了一耳朵,姑娘說自己名叫窈娘對不?」

宋窈娘沒應,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防備。

「宋姑娘,別說李家並未與永安侯府結親,就算真有這回事,決定『去母留子』的肯定不是李姑娘而是侯府。所以你該跟侯府鬧才對,怎會找上李姑娘?

「你該去侯府痛哭流涕、苦求留命,才能說動主子改變心意。你這樣當眾哭鬧,除了壞卻侯府和李姑娘的名聲之外,半點好處都撈不到,說不定侯府震怒,母子都不留,你豈不是啞巴吃黃連。」

宋窈娘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能硬起脖子道:「關你什麼事?」

不演白蓮花了哦,真可惜,難得碰上綠茶娥,還想交交手的說。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姑娘這通操作目的是什麼?若是想留命,你求錯對像;若是單純想壞李姑娘名聲,人家又不認得你,難不成你是嫉妒李姑娘貌美如花、溫良賢淑?那麼你真是失心瘋了,滿大街走來走去的姑娘,要找到比你醜的可不容易,難不成你要一路從街頭跪哭到街尾,逮到誰哭誰?」

這話太刻薄,但莫怪她,誰讓宋窈娘撞上她的槍口,她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

宋窈娘氣瘋了,沒碰過這等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她睜大眼睛上前兩步,邵玖不畏懼,也跟著上前兩步,輕輕舉起她的大力金剛爪,威脅地作勢朝對方抓兩下。

宋窈娘瞬間想起腕間指印,身子下意識縮了縮。

哭?人家不在乎;鬧?人家的嘴巴更犀利;打?她只有被掐被捏的分。

在比較過各項戰鬥力後,宋窈娘退下陣,扭頭忿忿不平地朝外走去。

直到人看不見了,邵玖才轉過身,對李虹鴛說:「還有一種可能,她真的是裴公子的枕邊人,真的懷了孩子,而李姑娘家裡真的應下這門親事,她這麼做的目的是希望你放棄這門親事。」

「我該放棄嗎?」

「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做,但透過這件事,你應該很清楚,日後要和怎樣的男人共度數十年,要和多少個窈娘互撕一輩子,你要先有這層認知,不能一味的軟弱,否則早晚你會被這個婚姻逼到退無可退。」她理智分析的同時,心頭的疼痛感又加深一層。

李虹鴛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她都懂的事,自己怎會不懂?

她只是習慣軟弱順從、只是習慣聽話,這回她是不是該為自己爭取一次?「謝謝小東家,我明白了。」

李虹鴛拉起妹妹的手走出艷冠群芳。

上馬車後,車伕問:「姑娘要回府了嗎?」

「不,去浦縣。」她要去找祖父、祖母,為自己跟父母親說項。

夜已深,丫頭小雪被邵玖打發回房間休息。她把剛入袋的股利算過兩遍後登錄在冊,將銀票收進木盒裡。

拿起大哥送的遊記,但邵玖只讀兩頁就分了神。天越來越冷,滿園瓜果蔬菜全收拾了,只剩下一些大白菜和蘿蔔,暖房裡升起炭火,裡頭的青菜長得鬱鬱青青,見之討喜。

去年合作的「秋風閣」遲遲不見她上門肯定心急了,可真沒辦法呀,她又不能經常出門,再加上吃貨青年不時上門,還得分一些去孝敬長輩,她能留下的不多。

想起之前的麻辣鍋,壞蛋、冰山美人、乖寶寶、蓁姊姊和幾個哥哥,吃得滿頭大汗嘴角流油,還約定再嘗一回。她都不曉得哥哥們是更喜歡冰山美人講學,還是更愛過來蹭飯。

也好,這讓她逃過許多禮儀課,只要把柳先生佈置的作業完成就沒事。

作業……聽過吃人嘴軟嗎?冰山美人吃得多,當然得給點回饋,以他的滿腹經綸,教會小廚師幾篇文章、幾首詩詞,簡直不要太容易。

裴翊恩說:「你是第一個能靠近阿珩的女人。」

衛梓青說:「阿珩周圍三尺內,連一隻母蒼蠅都不容存在。」

所以嘿嘿嘿,她是融化冰山的溫室大效應?

抓起一把干辣椒,掐玩兩把,買完房子後,她又陸續攢進二十幾兩,加上周氏、哥哥們三不五時的禮物,賣掉後應該能添置不少田地,開春後把辣椒和花椒種上,攢足香料,明年冬天就能開間麻辣燙或火鍋店,但問題是人手……困在小小的邵府裡,想發展組織有實際上的困難。

可憐她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有志不得伸的痛苦,除卻天邊月,誰人知?

如果那天他們不要闖進來,如果她提早一步搬出邵家,如果一切照著如果發展,那麼是不是她就不會認識壞蛋和冰山美人,是不是遺憾就會產生?

等等,認識他們有什麼好?

一個只會叫她滾,一個睡了小老婆又想把大老婆騙進門的大渣男。他們對她的人生沒有幫助,卻讓她陷入龍困淺灘的窘境,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等等,她在想什麼,他哪有絆人心?她哪有對他產生相思?她才十歲啊,雖然身體裡面裝著一個老靈魂……越想越混亂,她把頭髮抓得亂七八糟。

「小豆丁,你在發什麼呆?」

五根手指在眼前晃,邵玖回神,發現嬉皮笑臉的裴翊恩杵在跟前。沒搞錯吧,這裡是小姑娘的香閨,不是他的侍妾拘留所!

「我要跟母親說,後牆得增高幾寸。」碎瓷根本無法阻擋他。

「增高幾尺也難不倒我。」裴翊恩呵呵笑開,爬牆是從小練就的高強度技能。

「我這裡是有金礦還是銀礦?你幹麼老來啊?」她忍不住瞪他一眼。

若是有事另說,偏偏啥事都沒有,每次來他就自己找個角落窩著,打打瞌睡、聊聊天,要不就拿著她的書蹺二郎腿,拿她的點心填肚子。

她欠他的哦?人家冰山美人雖然冷冰冰,還曉得三不五時送點小禮,他咧,光吃光拿啥好處都不給。

突然覺得他無比礙眼,因為李虹鴛更因為宋窈娘,誰來告訴她,為什麼別人的長腿叔叔是善良成功的好男人,她的長腿叔叔卻是無所事事的負心渣男?

為啥老來嗎?裴翊恩挑挑眉,這個問題他也很想知道。

京城那麼大,狐群狗黨者眾,就算他們忙得沒時間應酬自己,他還有梓青、阿珩能說話,為什麼總是腦袋一昏,腳就自己做了主張?

因為同病相憐,所以這裡總能讓他徹底放鬆?還是因為命運悲慘,卻笑得燦爛的小豆丁,會讓他覺得人生沒那麼絕望?無論如何,他都對她格外看重。

他終於解決絆住自己的事(雖然解決的過程有點暴力血腥),他是來道別的,以後就算腦袋再昏,腳再有主張,這裡真的有金礦銀礦,他也來不了了。

往前趴,他也玩起干辣椒。「你問過我,為什麼和阿珩、梓青混在一起?」

對,確實讓人挺好奇,資優生當然要跟資優生混,沒道理紆尊降貴跟劣等生打得火熱。

何況他不是普通壞蛋,還是連親爹都認證過的大壞蛋,衛梓青身份高、郁珩學識好,但凡有點腦袋都會選擇避嫌。

「我救過梓青,而阿珩的父親是我的親舅舅,娘在的時候,我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那時候總被誇獎聰明伶俐的人可不是阿珩。

原來如此。「六皇子得罪誰了?」

「他的身份就是麻煩,總會有莫名其妙的敵人,偏偏敵人還是至親。」

可憐生在帝王家,母親尊貴、外祖勢大,他又天生長得好,據說從一出生就被衛梓易點名做記號,明裡針對暗中陷害的事沒少過。直到梓青轉性,對銀錢產生興趣,一門心思撲進商道裡,敵人才轉向,另尋對手過招。

邵玖點頭。「做人總有那麼些個不由自主。」

她家姊姊不也拿著她的好處,卻咬牙切齒恨她入骨?就因為幾個高貴男子老愛當她的座上嘉賓。

「說得好像多透澈似的。」

「不透澈怎麼辦?把自己活活逼死嗎?總要相信天下無大事,唯死而已,只要活著,就沒啥事能圈得住自己。」

「說說,這麼透澈的你,為什麼要偷偷買房?」

話題突然轉向,邵玖錯愕。「你怎麼知道?你……跟蹤我?」

「對呀!」他承認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為什麼?」危機意識高漲,眼底竄出兩把火,這是秘密、秘密啊!

「那什麼表情?你以為我存了壞心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賈老六是好相與的嗎?年紀小小就敢跟他談生意,膽子肥啊?既買宅子又辦身帖,馬雲?不想當邵家千金了?」

問題成串,搞得邵玖心亂,脫口而出道:「當邵家千金有什麼好?」

「生活無憂、接受良好教養、享受榮華富貴,長大後還能得到好親事。」

「哈哈哈,無憂、教養和富貴?我何候有過?我只有一片遮風避雨的屋簷,為了這片屋簷,拿自己的後半輩子和婚姻主導權去交換,當我是白癡嗎?」

「沒有相府做後盾,你很難得到一門好親。」

「『好親」是對誰而言?對相府有益,還是對我的人生有助?我相信長輩的選擇更偏向前者,我的意願不會是他們的考慮範圍。」

「你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你相信話本子裡的情情愛愛?」

「對!」至少比起被拿出去當做條件交換來得好。

裴翊恩冷笑,「當年我爹娘心悅彼此,外祖是太子太傅,父親只是個五品知府,都說高嫁低娶,兩人門不當、戶不對。為了娘,父親做出大膽決定,他選擇投靠勤王。當年的太子是從小被當成儲君栽培的嫡子,勤王卻只是個出身卑微的皇子,但最終成王敗寇,勤王將太子趕下台,登基為帝。父親封侯,才順利娶母親進門。」

「好的愛情能造就更好的自己,你爹遇上你娘,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令人艷羨的婚姻,你娘更幸福,女人的一生,求的就是這樣一個願意為自己付出所有的男人,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值得羨慕。」

「知道這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後來怎樣嗎?」

「怎樣了?」

「我爹與鳳和長公主有了首尾,她想方設法嫁進裴家門庭。衛昭強勢、我娘柔弱,當時我娘懷著弟弟,孕期不順、憂心忡忡,最終難產血崩,不久衛昭成為永安侯夫人。這就是女人心心唸唸的愛情?若母親聽從外祖的話,嫁給平昌侯為妻,至少現在還活著,至少子孫繞膝幸福無比。」

邵玖聽懂了,他不相信愛情,甚至……輕視愛情。

「所以你用桀驚不馴來報復你父親?」他是這樣一步步創造了自己的惡名?

「不行?」向來嬉皮笑臉的他此時凝上一臉嚴肅。

「用自己人生來報復別人?好奇怪的邏輯,如果你父親在乎你,你的報復既無知又無意義;如果他不在乎你,你的報復創造不了他的傷心,只會製造自己的不幸。蠢人才做蠢事,傷敵一千、自損八億是親者恨、仇者快的白癡行徑,如果我是你娘,會氣到從棺材裡跳出來痛揍你一頓。」

他娘有沒有生氣不知道,但明顯的她非常生氣。裴翊恩看見了,頓時欣喜……不喜歡他頹廢?不喜歡他浪費人生?明白,以後再不會了。

「起初我恨的是衛昭,恨她搶走父親,恨她的孩子奪走父親全部的注意力,恨她渲染我的過錯,讓所有人都認定我是壞胚子。之後父親對我越來越嚴厲,他開始對我動用家法,他把我送出家門,想要眼不見為淨,他給我找最嚴厲的師父,還告訴他們,我不聽話就儘管打,打死也沒關係。」

「打死……有哪個父親捨得這樣對待孩子?一天天的,他對我越來越失望也越來越恨我,他指著我的鼻子怒道『我絕對不會把爵位留給你』,哈哈……原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只剩下爵位。」

對他的怒氣,突然轉為同情,雖然他是大渣男,但他苦澀的笑意讓她的心變軟,她寧町他嬉皮笑臉、滿臉的無所謂,也不愛他自嘲自鄙的眼神。

「也許他只是不知道怎麼溝通,不知道怎麼對你說『孩子,努力高飛吧,爹給不了你太多援助,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在這個社會上立足』;也許他對你嚴厲是怕你被捧殺,他打罵你是為了不讓別人暗中對付你;也許他對你越壞你越安全;也許他做的每件事都有其道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這是你的認為?」他眼底掛著譏誚。

「動用家法、遍尋嚴師挺累的,若是討厭一個人,對他最大的懲罰不是打罵,而是冷漠。你父親不但沒有選擇冷漠,還讓你和外祖家保持緊密聯繫,讓冰山美人對你提攜,所以或許他用的方法不恰當,但他出發點肯定是好的。」

與他相視,邵玖淺笑,婉約的雙眉間透出豁達,對應起他的兩道豎紋,莫名的不捨、莫名的心疼,她下意識想動手撫平,卻被他一把抓住。

「小豆丁,你看人都只看好的嗎?」

她沒回答,卻說道:「我不知道衛昭是怎樣的人,但女人都有私心,都會想把最好的留給自己的孩子,這是為了人類繁衍後代發展出來的天性。她這樣、你母親也是這樣,就算她對你做過不好的事情,追根究底都是出自於母性。」

她竟幫那個惡毒女人說話?

在邵玖為他的豎紋心疼的同時,他被她的豁達激怒。

這是遷怒!生氣她沒有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沒有遷就他的心情。一把推開椅子,他忘記今天來的目的,倏地轉身往外。

邵玖這才發現,即便極力掩飾,還是看得出來他動作怪異,不僅動作怪,他整個人都怪極了。

裴翊恩的風評差爆,但從認識以來,他雖稱不上端方君子,甚至聲聲句句藐視規矩,事實上卻再重視規矩不過,不自覺流露的觀念與態度都傳統到不行。這與邵玖完全相反,她表現出來的全是對這個時代的順從與尊重,卻打從心底輕蔑規矩、痛恨禮儀。

所以這樣的裴翊恩,不會也不可能在萬籟俱靜的深夜裡出現,就為了告訴她,對父親與繼母的怨恨,更重要的是……他受傷了,雖然他努力假裝沒有這回事。

「喂,你別走。」邵玖感覺不安,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他不理她,使勁往外走,她不讓他離開,硬拽著他的手,然後……嘶,布塊撕裂聲在安靜的深夜裡分外清晰。

呃,他的手臂看起來既光滑又細膩,她尷尬地摸兩下,呵呵傻笑。「保養得很好。」

裴翊恩冷眼看她,心底卻笑翻了,他提醒自己得好好練功以求自保,不然她天生手勁大,一言不合就撕了,不聽話也撕了。

邵玖提著已經離開主體的衣袖,吶吶道:「薛師父說我天資聰穎、反應敏銳,學習女紅有極高天分,要不……幫你縫回去?」

「不必。」她的小心翼翼鬆綁了他的怒火,但他佯裝生氣,扯回衣袖。

厚,什麼態度嘛!她都低頭了,懂不懂得見好就收?邵玖啪地一掌拍上他後背,痛得他歪了身軀、冷汗直流。

他的反應……果真受傷了?柳眉一緊,義憤填膺,她握緊雙掌。「誰打你?我替你報仇!」

痛爆了,但這話讓他瞬間心花怒放,想跳起來抱起她飛天竄地轉一百圈。

因為她說——我替你報仇!她不管不顧,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的感覺很美妙。

他問:「你真的認為把兒子往死裡打的父親,代表的是在乎?」

家暴?可惡!她握住他的手往屋里拉。「我幫你擦藥。」

「不必,皮粗肉厚死不了。」他悶聲道。

她好聲好氣回答,「是死不了,但總得替你老婆的視覺福利做考量。來啦,乖一點嘿,我保證不把你弄痛。」

「我又不是當歸枸杞,只是沒啥藥用的甘草而已,丑點有什麼關係。」他說得酸溜溜。

「哎呦,還記仇了哦?好啦好啦,你是千年人參、萬年靈芝,是千古神藥,淺嘗一口就能延年益壽,清肝明目,起死回生。」

她邊說邊把他拉到床沿,要他將衣服給脫掉,在看見後背上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新舊傷口時,感覺被人拿悶棍敲上,痛到無法言語。

「痛嗎?」她用力吸了幾口氣才鎮定下來,輕輕上藥時手指抖得厲害。

「不痛。」他倔強。

「說謊,打成這樣怎會不痛?」強忍中的哽咽,他聽見了。

「已經習慣。」他很高興自己被在乎心疼,揚起濃眉,咧開唇,露出一張壞蛋笑臉。

「曾子丟掉鋤頭被父親打昏了,還刻意唱歌彈琴讓父親知道自己身體並無大礙,孔子知道之後很生氣,說倘若父親把曾子打死,豈非陷父親於不義?他教導曾子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這是在告訴他,別杵在原地乖乖挨打?他摸了摸鼻子,刻意反駁。「曾子的父親肯定沒有武功,否則大杖小杖都逃不過。」

愛唱反調?邵玖瞪他一眼,不說了!

上好藥,她拿來針線籃坐在他身前,替他把斷袖給縫回去,雖然有點氣,卻還是一針一針縫得無比細膩,彷彿她縫的不是衣袖,而是他背上的傷口。

「猜猜這次我做了什麼很值得挨打的事。」他自嘲說著。

「殺人放火、刺殺皇帝加叛國。」

他猛地一驚,直覺搞住她的嘴巴。「什麼話都敢說,膽子肥吶?」

她斜眼覷人,擠眉弄眼、做著鬼臉,皇帝不就是人捧人捧出來的,沒啥了不起,但她沒說,對裴翊恩這種忠君愛國的傳統古人,這不是辯論的好話題。

見她不語,他往下說:「我的外室懷孕了。」

宋窈娘不是無的放矢,她的行為其來有自?邵玖壓下去的不爽又蒸騰起來。

「我原沒打算成親,但為了窈娘和孩子,點頭同意父親挑選的親事,因為我聽說李家三姑娘性格溫婉、寬厚大肚,日後必定不會虧待他們母子。」

「後來呢?」馬上要盡享齊人之福的他,怎會成了棍棒受害者?

後來他反悔了,想阻止這門親事,父親非但沒答應,還怕他出頭壞事,把他關在家裡,直到……今天。

「窈娘聽信謠言,說李家要求去母留子方肯結親,她求到李虹鴛跟前。沒想到她怒不可遏,回去後求了長輩上門退親,然後我就被家法伺候了。」

這回挨打裴翊恩非但不生氣,反而感覺慶幸。因為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終究成全了他的心意。

身為長年察言觀色的社畜,她敢打包票,當時李虹鴛根本不知道窈娘是誰,更別說要去母留子。「你認為是謠言?先說說,有幾個人知道窈娘存在?」

「我、阿珩和梓青。」

「你父親和鳳和長公主也不知道?」

「對。」

「鳳和長公主想要親事圓滿嗎?」

「這門親事是她特意尋來的,李家小門小戶,無法帶給我任何助力。」

「那你父親呢,他也贊成?」

「是。」

「既然都樂見這樁婚姻,萬萬沒有破壞的道理,就算真的知道窈娘懷孕,更好的做法是把人抓住藏起來,而不是到處放話要去母留子,還讓謠言傳到窈娘耳裡,對吧?或者說,謠言是乖寶寶和冰山美人往外傳的?」

她的分析讓裴翊恩一愣,久久不言語。

「如果窈娘相信你,就會耐心等你安排,等李家姑娘順利進門,等你找到最好時機,將他們母子帶進侯府,給予地位與名分,屆時李家姑娘就算再委屈,但木已成舟,為成就賢名,她自會點頭接受。」

「若窈娘不信你會為她打算,一心想把事情鬧大,讓自己的存在不至於被掩蓋,那麼她應該上永安侯府鬧,而非找李姑娘,畢竟婚事尚未蓋棺論定,那麼她找上李姑娘的目的是什麼?」

「什麼?」

「破壞親事,不讓你和李姑娘成親。」

「為什麼?這樣她和孩子都無法得到名分。」他親口跟窈娘說過,李虹鴛溫和寬厚,必定不會苛待她,這樣的主母於她有益。

「如果事情鬧大,再沒人敢嫁給你,她將會是你唯一的妻子。」

「我與她身份不相配,不能娶她為妻。」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是不能而非不想?「為什麼?既然喜歡她,又讓她懷上你的孩子,你當然該對她負責任。」

他垂眉沒有回答,眼底有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邵玖認真想了片刻,懂了。

裴翊恩看重規矩,有著根深蒂固的階級觀念,他明白兩人身份懸殊,無法成為夫妻,即便再喜歡也只能納為妾室,終生廝守。

在這種情況下,他能為宋窈娘做的是——不想成親卻決定成親,即使女方的家庭背景無法為他提供更好的助力。

可惜人心不足,宋窈娘想要的更多。

許久,裴翊恩終於開口。「窈娘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她或許有點傻氣,但心思單純善良,不會有那麼大的野心,她很清楚我們的身份不可能成為夫妻,她只想一輩子待在我身邊。」

他的反應讓邵玖滯了心。

他說白蓮花單純善良?會不會看女人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就算宋窈娘是母老虎,他還是會把她當成波斯貓。

換言之宋窈娘是他的白月光硃砂痣,為了她,不打算成親的他,心甘情願被枷鎖困住?所以他眼裡的她,永遠完美無瑕?

這念頭讓她像吞了只蟑螂似的,噁心極了。

「把你的宅子轉賣給我吧,我決定離開京城,這兩天就走。」

鼓足勇氣、下定決心,他不想再醉生夢死,不想再博父親注意力,他想要上進、要豁達,想像小豆丁那樣努力、獨立,為自己的人生拚搏一回。

「去哪裡?」

「不知道。」他但願風雲際會、創造新局,但願再出現時,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夠與她並駕齊驅。

「你要我的宅子做什麼?」

「我想把窈娘母子安置在那裡。」

果然……非常喜歡,事事都要為她周到。「好吧。」

這麼簡單就答應?太意外了,她相當喜歡那座宅子呀,不過他很高興,高興她的心軟,更高興自己能夠猜中她的心。

裴翊恩取出鑰匙和銀票。「給。」

銀票?理解,但是……鑰匙?「這是?」

「宅子的鑰匙銹腐,我換了把新的,你整理得很好,我已讓窈娘搬進去。」

意思是他先斬後奏了?「過分羅,你是霸道總裁哦,我還沒點頭,你就讓人住進去?」

「我知道你會同意。」

「哼哈!後悔了,我不同意。」

「君子一諾。」

「我不是君子,我是小豆丁。」

他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大大的掌心貼著她的頭皮,微微的溫熱、微微的貼心,這摸頭殺威力很強吶,強得她再說不出反對的話。

「小豆丁快點長大吧,我很期待你長大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抓下他的手,蹶嘴問道:「看過西遊記嗎?」

「看過,怎樣?」

「孫悟空會七十二變,變來變去也還是隻猴兒,我也就這樣了,別太期待。」

裴翊恩縱聲大笑,掐起她的臉頰左右搖晃。「太可愛了,我的小豆丁肯定會變成絕世大美女。」

誰是「他的」小豆丁,她就算變成絕世大美女也沒他的分。邵玖氣悶。

「我知道你心軟,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照看窈娘好嗎?」他知道要求十歲小孩做這種事有點過分,但邵玖的表現總讓他誤以為她是個大人。

「不要。我又不開長照中心,你也沒交錢,既然要離開就乾脆點,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小鬼橋,人走茶涼,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徹底遺忘。」

「我會給你寫信,也會給你寄禮物,行不?」

「不必哦,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本來就不會永恆。」

「我不知道別人的友誼是什麼情況,但我和你會永恆的。」

「你的認知錯誤,我對朋友的新鮮感向來不長。」

鬥嘴中,她把袖子縫好,衣服遞上時,裴翊恩看見上頭蜿蜒的「大型蜈蚣」,喉嚨頓時卡住。「呃,這叫天資聰穎、反應敏銳,學習女紅有極高天分?我得找機會拜見薛師父,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天下第一。」

邵玖梗著脖子反駁。「你的要求太高羅,我會煮飯、會認字、會賺錢,還會作詩,再不留點東西給別人表現,是要逼死多少良家小美女。」

裴翊恩失笑。「如果拿你的臉皮去蓋萬里長城,十個孟姜女都哭不倒。」

「是嗎?你要不要哭哭看,看我的臉皮撐不撐得住?」

這是建和十六年,邵玖最後一次見裴翊恩。

他們用鬥嘴沖淡了離別的淡淡哀愁。

這時候裴翊恩還不知道,他會在轉身之後氾濫了思念,邵玖也不曉得,他的離去會讓自己心底卡上骨頭。

大約是因為,兩人看起來都活潑熱情,實際上卻是……再寂寞不過的人。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3:17

☆、第五章 對他有非分之想

建和十九年,邵玖十三歲了。

兩年前,三個哥哥全考上進士,家裡忙得翻天覆地,祭拜祖先、宴請親友之餘,就得開始考慮婚姻大事了。

邵琀年紀最大,卻因考上探花、在翰林院任職,親事暫且不提。考上二甲進士,準備外放就職的邵玨、邵瑜親事則迫在眉睫。

老二、老三的婚事讓周氏忙得團團轉,把庶女們抓來幫忙,邵玖的吃食做得好,酒席由她全權負責,當時她正與衛梓青、方語蓁考慮合夥開酒樓,因此順水推舟。

邵玖挑選訓練廚子、擬定菜單,衛梓青夫婦負責購買鋪子、裝潢,尋找夥計與帳房。

她最後定下冷熱盤共十二道菜色,手把手教會大廚們,在酒樓開張之前,藉著兩個哥哥的喜宴將菜品推出去。

她特意選擇鮮少聽過的菜餚、辣菜呈上,截然不同的烹調手法、完美的擺盤,新鮮美味的菜餚一道道上桌……邵玨、邵瑜的宴席頓時讓京城百姓交口稱讚。

驕傲的邵老夫人在岳老夫人跟前贏了面子,整個人意氣風發,對待邵玖的態度有了重大改變。

不久「百味萬源」開張,打著邵家進士的喜宴菜,狠狠紅了一把。

因為表現出眾,隔年周氏操辦邵琀婚事,邵玖再次大展長才。

兒子紛紛成家、離家,膝下無人的周氏進入空巢期,寂寞心靈需要被安慰。

社畜經驗豐富的邵玖,甜言蜜語一抓一大把,拍馬屁的技巧信手拈來,而周氏對邵玖有罪惡感,更是特意誠心相待。

都是純良人,母女倆一拍即合,沒有血緣卻視作親生,周氏不管走到哪裡都帶著邵玖並親自教導,大小宴會輪番參加,加上薛師父和柳先生的諄諄教誨,孫猴子變身齊天大聖,有了神仙味兒。

不知不覺,邵玖長成大家閨秀,氣質、性情、模樣,裡裡外外換個人似的。

今年邵佩、邵瑄出嫁,婚事有祖父親手把關壞不了。

庶女嫁妝是有定數的,周氏為人寬厚,直接把錢交給姨娘,讓她們親手為女兒操辦嫁妝,不過酒席事關邵家顏面不能輕忽,因此還是交到邵玖手上。

兩年經營,百味萬源已打下江山,和艷冠群芳一樣,陸陸續續開了不少分店,酒席只需要抽調幾個廚師到邵府打理就行。

今兒個邵老夫人喊邵玖過來,談的就是酒席,她和隔壁岳府那點兒破事兒始終沒過去,雖然中饋早就交給媳婦,但只要和「面子」有關,她定會插手。

邵玖呈上菜單,邵老夫人越看越滿意,尤其上頭定的友情價,讓她愉快到不行,因為這樣一桌菜在百味萬源至少得花三十兩,邵家就是個清水衙門,老的小的都不貪污,光靠俸祿要維持門面可不容易,幸好周氏善於經營,否則面子哪能護得起。

邵老夫人一通誇,這種贊法會讓人飛天的,但邵玖心情不順,笑容有些勉強。

雖沒道理,但收到裴翊恩的信之後,心就卡上了,吞吐不下、苦澀味兒在唇舌間氾濫。

他在信裡說生命可喜,聽著女兒怯怯地喊他爹,再硬的心也暖了。

她可以和任何人談育兒經,獨獨不想和裴翊恩談,他雖沒炫耀之意,但她就是讀出炫耀感。怎樣?有老婆小孩很得意嗎?有一朵全心全意、追夫到天涯海角的白蓮花很驕傲嗎?哼哈,挑女人目光低劣的傻瓜。

是的,宋窈娘沒住下,她帶著身孕,喬裝打扮、悄悄跟裴翊恩離開京城,等發現時,兩人已經離京城很遠,於是他帶著她,從北到南一路闖蕩。

邵玖始終認為自己的心態很正,她把裴翊恩當成朋友,當成長腿叔叔,不允許自己有多餘想法,可卻不明白為什麼,每每想起壞蛋,她就是會出現無法言喻的歡喜,每每想起宋窈娘,就是會忍不住發火,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她竭力遏止了,卻掐不斷失去理智的感覺,這讓她分外沮喪。

就在邵老夫人無限制地誇獎、與邵玖無限制的煩躁之間,一陣淒厲刺耳的哭聲傳來。邵玟、邵玥一起走進大廳,直接撲到老夫人膝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祖母,我和秦公子八字不合,怕秦公子會被我剋死。」邵玟大喊。

「我年紀小,怎樣也得姊姊親事說完才輪得到我。」邵玥叫得不甘示弱。

邵玖回神,抓抓微微發癢的眉毛,這件事還沒定下嗎?祖父都被氣得召大夫了,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之前秦府托人傳話,想與邵家結親,乍聞此事,邵玟、邵玥滿心歡喜盼嫁得很,因此祖父便點了頭。

秦家老爺是禮部尚書,兩個叔父在戶部任職,兒郎各個都好,雖然有祖蔭卻力爭上游,尤其秦夫人溫柔可親,從不磋磨媳婦,秦府可是滿京城姑娘都想要的福地洞天。

沒想到細細探聽之後,方知秦三公子年十七歲,出生時難產,從小身子骨就比旁人弱些,家裡兄弟多,不需他支應門戶,因此他成天在家,足不出戶,沒人見過他長什麼模樣。

有人說他長期臥床瘦成骷髏,有人說他脾氣暴躁、常毒打下人,傳言一直不少。

這下子邵玟、邵玥反悔了,天天在家裡鬧,死活不願意嫁過去,可邵丞相重承諾,捨不下面子出爾反爾,氣得往後翻仰、昏迷臥床。

事情過去大半個月,今天發現祖父又能上朝堂,才跑到祖母這邊鬧。

「秦家家風端正,沒那狗屁倒灶的醜事,秦家公子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姻緣,你們竟還要嫌棄?祖母是過來人,你們相信我,嫁給秦公子也許當不了誥命夫人,但肯定日子清閒、不糟心,女人一輩子能過得平安順利就是福氣。」

邵老夫人頭痛,還以為相爺一病,兩人就會消停,沒想到……

都是薛師父、柳先生教出來的人,平常看起來也有模有樣,怎麼一遇到事就變成這副模樣?內心不由後悔,當初就該讓她們養在周氏膝下,免得跟著生母,即便有薛師父悉心教導,還是目光淺薄、一身小家子氣。

「孫女性子跳脫、喜歡熱鬧,過不了清閒日子。」邵玟急道。

「姊姊喜歡熱鬧嗎?太好了,那就選擇何家五少爺吧,他妾室通房一大堆,日子肯定愛怎麼熱鬧就怎麼熱鬧。」邵玥刻薄道。

前陣子何家托媒上門,兩人也為此鬧過一回。

「妹妹幹麼激我?你喜歡守寡就去啊,我又沒攔著你。」邵玟的尖指甲落在邵玥鼻前。

「誰說我喜歡守寡,你不要信口雌黃。」邵玥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用力往後扳,痛得邵玟哇哇大叫。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們說嘴的餘地!」邵老夫人抓起茶盞往地下一摜,頓時滿地碎瓷。

兩人見狀,肩膀縮緊,轉而向周氏求助。「母親,求求您幫女兒吧,就算我們不是從您肚子裡爬出來的,可也喊您十幾年娘親,您忍心眼睜睜看著我們嫁給一個沒多少天可活的病秧子……」

這話可真夠誅心,在暗示周氏苛待庶女嗎?

邵玖挺身。「當初是姊姊們點頭,祖父才回秦家的話,君子一諾重於泰山,倘若祖父自毀承諾,日後外人要怎麼看待咱們邵家?與其在這裡跟祖母、母親哭鬧,不如回去好好討論,誰願意接下這門親事。」

「站著說話不腰疼,合著不是你嫁,就滿口大義了?」邵玥衝著邵玖吼。

「在你眼裡,一句承諾比我們的一生更重要?」槍口一致,邵玟也恨上邵玖。

「我沒這麼說,但家裡為這件事鬧得雞犬不寧,眼看大姊婚禮即將到來,祖母和母親忙得吃睡不香,姊姊好歹孝順孝順長輩吧。」

「就你會討好賣乖。」邵玥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說得倒輕鬆,那你嫁啊!」

她嫁嗎?念頭倏地閃過。

是不是與秦家訂親之後,那些莫名的、曖昧的感覺就會自動消失?是不是有了婚約在身,她就不會出現多餘念頭?用一份感覺來壓制另一份感覺,是正確做法……對吧?

反正不是秦佑哲也會是張佑哲、李佑哲、王佑哲,至少秦府家風端正,她可以避免掉無端紛擾,有啥不好?

帶著兩分衝動,她迎上邵玥、邵玟的挑釁目光,咬牙道:「好,我嫁!」

語出,所有人全瞠目結舌。

忙過近月,終於把邵佩送出門,邵玖躺在周氏身邊低聲說話。

自哥哥們考上進士,郁珩再不上門,貴賓不來,稻香村便安靜下來。

周氏心疼邵玖獨居僻院,幾度要接她過去住,都被她給撒嬌賴掉。

周氏不解。「那麼偏僻的院子有什麼好的?」

邵玖笑著回答,「那裡是世外桃源。」

於是周氏抽空走一趟,來的時候正值葡萄、瓜果纍纍掛枝,於是她也喜歡上這裡,然後哥哥佈置的書房又改了模樣,變成周氏小憩的地方。

她沒想過周氏那樣典雅端莊的女子,也能挽起衣袖澆水施肥,可見得園藝真的很療癒。

周氏沒有睡意,順順邵玖的頭髮,低聲道:「聽說秦三公子身子又不好了。」

「沒事的,他哪年不鬧上幾遍,回回都平安度過,我猜他是屬烏龜的,定會長命百歲千萬年。」

聞言,周氏又好氣又好笑,掐上她臉。「秦家這門親事擺明是個坑,玥兒、玟兒哭死哭活不肯應,偏你這傻子迫不及待往裡跳,都說你聰明,卻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頭犯傻。」

那天周氏氣急敗壞,把邵玖拉開,恨得猛戳她額頭,差點在她頭上戳出洞。

「就算是坑,也是個福坑。」她見過秦夫人了,是個心善仁慈的女子。邵玖把頭窩進周氏肩膀,手環住她的腰,孺慕的小模樣讓周氏心軟。

是啊,人心都是慢慢打開的,必須建立在足夠的信任與陪伴之上,從一開始的陌生到後養心相待,周氏在邵玖身上付出大把心血。

「就沒想過娘會心疼?」周氏歎。玖兒不該跳出來救場,她沒義務為邵家付出那麼多,畢竟邵家對她……並不好。

「別心疼,秦夫人對我可好啦,一整個和藹可親吶,瞧她給的見面禮……」她抬起手腕,露出上頭的翡翠鐲了。「偷偷告訴娘,您可別跟旁人講哦,我把它拿去當鋪估價,活當居然能當到二千兩,如果死當,我立馬變富婆。」

邵家給庶女的嫁妝不過二千兩,她都還沒嫁呢,就坐擁金銀山。

「別說安慰娘的話,娘知道你心裡苦。」人人都想要體貼乖巧的女兒,可她多希望玖兒壞一點,為自己自私一點。

「不苦,我只是明白,在婚姻裡婆婆比丈夫更重要,多數時候能維護媳婦的,不是丈夫而是婆婆。天底下有幾人能像嫂嫂們,成親後像泡進蜜磚子般,日子過得無比舒心,那是因為她們碰到個好婆婆,娘也是,若不是有祖母處處維護,咱們家那個爹……嘖嘖,都想撞豆腐重新投胎了。」

看著她的不以為然,周氏笑開,這孩子心思清明,凡事看得透澈。「萬一成親後秦三公子沒撐過去,你可知道寡婦的日子很難熬?」

「賭唄,說不定他能過五關斬六將,一關關平安往前闖。再說了,他那身子板肯定無法三妻四妾,只能我專人獨享,沒有小妾勾心鬥角的生活多愜意啊。萬一不幸賭輸,我早早變成寡婦,依秦夫人那性子,肯定更有罪惡感,能不手鐲項鏈、金銀錠天天朝我丟過來?」周氏被她的說詞惹笑。「公婆百年後,你能依靠誰?」

「我有娘、有哥哥呀,再加上秦家三房的萬貫家財全捏在我手上,誰想讓我難過?沒門兒!」

聽聽,她的心有多寬啊?周氏笑摟著她。「也不知道你這是天真還是豁達。」

「我是有靠山,說話不嘴軟。」

「我倒寧願秦三公子別熬太久,最好在你及笄之前……可即使這樣,就怕你會被扣上剋夫名頭,難以再論婚嫁。」

「難嫁就別嫁,我寧可賴娘一輩子,也不嫁給爹爹那種人,娘辛苦了。」

一句辛苦,周氏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兒子與女兒終究不同,兒子哪會與她說貼心話?

丈夫有數不清的姨娘通房,她曾經怨恨過,但三從四德讓她的埋怨成了滔天罪惡,女人的心不是一口氣就死透的,而是一日日慢慢燃燒、慢慢變成死灰。

邵廷禾於她,從相公變成老爺,她從賢妻變成媳婦,在對長輩、孩子盡職盡責的同時,她也在兩人之間畫出一道鴻溝,她努力讓丈夫變成可有可無的存在。

「行,娘讓你賴一輩子。」周氏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邵玖暖了心。

「娘,我會孝順您、照顧您,如果我有幸變成寡婦,咱們就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結廬而居,當一回隱士。」

「還有幸呢,這話可別被你爹聽見。」

「聽見就聽見,他能奈我何?他還得拿我釀的葡萄酒去巴結上司呢。」

母女倆相視而笑。邵玖想,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至少碰到一個好母親以及真心相待的好哥哥。

「娘。」邵琀的叫喚伴隨著急迫的敲門聲響出現。

母女倆互看對方一眼,邵琀性格沉穩,尤其出仕後更是一下子成熟一大截,他從來沒有這麼慌張過,兩人迅速下床,飛快整理儀容。

「哥哥,發生什麼事?」

「宮裡出現刺客,賢妃娘娘為保護皇上遇刺身亡,祖父讓您和玖兒陪祖母進宮。」

賢妃娘娘?她家二姑姑死了?

多年來皇帝寵愛賢妃,見她膝下無子,便讓她養育宮女所出的四皇子衛梓鑫,她從不爭權奪利,只悉心為皇帝教養孩子。

這樣溫良的女子死了?果真是好人不長命?

周氏問:「又有刺客?皇帝都登基近二十年,難道前太子真的還活著?」

「不知道,但這下子肯定又有人要提議遷宮。」邵琀皺眉。

皇宮是前朝蓋的,據說前朝帝王恐懼北方蠻夷,屢屢開戰只有投降的分,因此建築宮殿時在地底下挖通許多秘道,以便危急時候順利逃脫。

聽說衛朝開國先帝能打入京城,便是因為找到秘道圖,才能通過地道順利斬殺舊帝,迎來嶄新皇朝。

秘道圖是大衛王朝最大的秘密,僅傳給下一任皇帝,先帝寵愛太子,未登基就將密圖傳給他。後來先帝病重,太子剛掌權就開始屠戮兄弟,如今的建和帝、當時的三皇子,在太子的逼迫下最終舉兵反抗。

戰事結束,先帝薨逝,太子遁逃,建和帝順利登基為帝,卻遍尋後宮都找不到秘道圖。

坐上龍椅十九年以來,他已經碰過三次刺殺。

每回刺殺過後,就會有一條秘道被找出來並封死,也會有人提出遷宮。

遷宮說得容易,但重建一座宮城須耗費大把人力、物力與金錢,現在邊關正在打仗,各地建設也要燒銀子,皇帝哪捨得把銀子拿來蓋新房?

何況一旦遷宮,百官就得跟著搬家,京城房價地價定會大跌,到時會有多少權貴反彈?

「娘,這事以後再說,您先換衣服陪祖母進宮。」

周氏拿出一串鑰匙。「琀兒,幫娘把庫房鑰匙交給你媳婦,家裡的事讓芸娘主持,麻衣素服要盡快備妥,如果有不懂的,讓她去請教薛師父。」

「好,家裡的事娘不必擔心,我讓馬車到門口等待。」

邵玖沒想到護膝真能派上用場,起初是擔心不受理教約束的自己,會經常性罰跪,沒想到自己的適應能力超強,讓她的膝蓋完整無瑕,因此它們一直安靜地躺在木箱裡,這回……

祖母是長輩,皇帝肯定不會讓她去跪女兒,因此她加快速度,換好衣服後立刻進了墨韻堂,把護膝給周氏戴上。

邵廷禾看著女兒的孝心,還以為照料好周氏就會轉身來照顧自家親爹,不料她卻傻眼相望。

「爹爹不會想跟娘爭吧?娘是女子,皮細肉嫩很容易受傷的。」

邵廷禾尷尬地抓抓頭。「哪能,你有這孝心再好不過。但既然有這種好東西怎不給祖父、爹爹和哥哥做?我們經常要跪的。」

「玖兒明白,等忙過這些天,立刻給祖父、爹爹和哥哥做上。」

「爹爹就知道玖兒最孝順,快走吧,宮裡延遲不得。」

跟在邵廷禾身後走出墨韻堂,母女倆相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抿著唇。

邵老夫人撫著棺木低聲哭號。「我的兒啊,你怎忍心讓白髮人送黑髮人……」

壓抑的哭聲讓人心酸不已,邵玖抹掉眼淚,與周氏一左一右跪在祖母身邊伺候,這時候任何勸說都是無力。好端端的女兒被送進宮裡,還以為是榮華富貴、幸福甜蜜,哪曉得竟連個壽終正寢都無法實現。

賢妃位於四妃之首,又得皇帝寵愛,即便如此,居住的宮殿也沒有想像中大,一處宮殿、小小院落,拘禁了青春正盛的小姑娘,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與外面世界切割的她,在漫漫長日中,得有多辛苦?

她的犧牲,換來家族榮光,換來父兄、侄子仕途通暢,如今她又以性命換得皇帝平安,倘若把她的人生寫成一本書,所有的劇情通通都是犧牲二字。

皇帝進門看見哭得不能自已的邵老夫人,心底隱隱抽痛。

與賢妃是少年夫妻老作伴,她是個對丈夫別無所求的女子,為了想重用她的父親,又不願意外戚掌權,他甚至連一個孩子都不允許她擁有。

直到她壞了身子,直到總是看著她寥落身影,靜靜望著窗外的梅花,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虧待她。

他問:「在想什麼?」

她說:「在想花開花落、一樹繁華,圖的是什麼?」

圖的是子嗣綿延,他知道,卻無法說。

他對她心中有愧,最終把剛沒了生母的老四送到她身邊,她終於又會笑了,笑得像當年剛入宮的小姑娘。

她寵老四,無限制的溺愛,什麼好的全記掛著他。

依舊是別無所圖,不求老四爭氣,不求他仕途光明,只盼著他健康平安,像民間的母親那樣,她把所有感情全寄托在老四身上。

老四一天天成長,在她的寵愛教養下,長成磊落的男子漢,他聰明穎慧沒有利祿心,曾說:「母妃教導孩兒一生很短,應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

於是他上戰場,去了其他皇子都害怕的地方。

一個不帶心機的女子,讓皇帝感覺自在輕鬆,他喜歡待在她身邊,喜歡感受沒有心機盤算、權力圖謀的自在,人人都說他寵她,可誰知她根本不在乎受不受寵,一心只想要活得自在。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後宮中一個個都拼著命想冒出頭,獨她寧靜淡泊,當刺客出現時,他身邊嬪妃無數,站在最近的皇后甚至推他一把躲在後頭,賢妃反倒衝上前以身相護,那把白晃晃的劍刃插進她身體之際,他心底有個東西裂開了。

她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沾滿血的掌心撫著他的臉,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他失去她了,失去對他無慾無求的女子。

「來人,扶邵老夫人起來。」

宮人上前,將邵老夫人送到後面休息,皇帝上香後,端茶細品,他曾經嫌棄怡景宮太小,想給賢妃搬個住處,她卻說小不小的無所謂,溫暖更重要。

在乎溫暖的她,給了老四足夠的溫暖,讓他長成旭日朝陽。怎麼辦?以後想她了,怎麼辦?

看著跪在前頭的周氏和邵玖,皇帝道:「抬頭。」

兩人同時抬頭,周氏仍然垂眸,邵玖卻張著大眼迎視他。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靈動可喜,巴掌大的臉掛著笑意,五官細緻美麗,一個恍惚,他好像看見當年那個小姑娘,嘴巴鼓鼓的,笑咪咪地把糖葫蘆遞給他。「嘗嘗?」

他嘗了,很甜,就像有她之後的日子,甜入心間。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緩了神色問。

「小女子在家中排行第九,取名邵玖。」

「賢妃生辰時,送進宮裡的菜是你做的?」

月初賢妃生辰,老六提來食盒,說是受老四所托,讓他到賢妃跟前盡孝。

賢妃一聽眼淚頓時淌出,拿起筷子不顧吃相猛吃不停。

他笑問:「『孝順』的味道有這麼好?」

「孝順好,菜更好。」賢妃含著食物說,彷彿一瞬間她又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他心想:誇張,在宮裡什麼好吃的沒有?

於是跟著舉箸,一口菜,教人驚艷無比。

他斥責老六道:「有好東西,竟然不知道早點孝順長輩。」

然後他知道了百味萬源,也知道賢妃有這麼一個侄女,本想找機會讓邵玖進宮,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回皇上,是的。」

「賢妃喜歡你做的菜,你就留在宮裡,給她做上最後幾頓吧。」

最後幾頓?皇上要她做腳尾飯?沒有拒絕空間,只能伏地領命。

她看見周氏的憂心忡忡,笑著捏捏她的手,低聲說:「娘別擔心,這是我的強項。」

跪在旁邊的二皇子衛梓易把皇帝的表情盡收眼底,他望著邵玖那張雪白清秀、帶著七分稚嫩清純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兩分英氣、三分俏麗,全然不用珠飾便倍顯精神。他忍不住舔舔唇,眼底流露一抹興味。

一天三餐,頓頓不同,她重視擺盤,聽說每次餐飯上桌,祭祀的人就猛嚥口水,她刻意多做些,一方面巴結皇帝,一方面以求有人照應。

每天,她挖空心思做好菜,閒來無事補頓下午茶,這年代沒有乳牛,缺乏牛奶供應商,想要搞出黃油有實際上的困難,但這種困難,在宮裡啥都不算。

一聲令下,她拿到兩桶牛奶,發酵後有太監輪番接棒不斷攪拌,直到黃油形成,撈起、洗淨,放入地窖等凝固。

有了黃油,蛋糕、蛋塔、奶酥麵包……啥做不得?她的竭盡全力得到皇帝讚賞,但她沒想到,自己的美貌加上皇帝青睞,竟會惹來災殃。

夜裡,她坐在院子看著天上星辰,再度收到裴翊恩來信,一個月兩封,從沒斷過。信裡鉅細靡遺地說著南方風景,戰事擾人心,但他卻從一場場戰役中,謀得榮祿功名,他的意氣風發躍然紙上。

當年他離京,遇過不少人、碰到許多事情,有危機也有轉機,那些經歷讓京城紈褲大開眼界、迅速成長,最大的轉機是他遇見衛梓鑫,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舞台,於是全力發揮。信裡,他一再叮囑,宮裡危機四伏,讓她千萬小心。

邵玖失笑,她這麼小咖的角色,誰會花心思算計?就算前太子再度借由秘道刺殺,也不會砍到小廚娘的頭上。

回房吧,明天入葬,她要早起為賢妃做最後一頓飯菜。

起身,伸伸懶腰,她推開門,咽嚥口水,感覺有點渴了,但夜深不宜喝太多水,潤潤喉嚨就該上床,睡覺時她向來不習慣有人在旁,因此沒讓伺候的宮人入屋,她親自倒水,抿一口……

邵玖舌頭靈敏,敏銳地察覺水裡有絲異味,連忙吐出來。

哇咧,裴翊恩才說的話就立馬發生,他是能掐會算嗎?這裡不能睡了,她抓起被子準備來個狡兔三窟,換個地界睡覺,沒想到剛轉身門就被推開。

這是傳聞中很好色的二皇子衛梓易!看著他滿臉的猥瑣,邵玖心頭一驚。該死的,活了兩輩子沒碰過這種事,該怎麼辦才好?

「聽聞邵姑娘與秦家那個病秧子訂親,著實教人可惜,倘若姑娘願意,我可以解救姑娘於水火之中。」他的口氣溫柔,卻讓邵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碰上他,才是真正的水火吧!

她一步步後退、他一步步前進,直到把人逼到牆角,他笑得滿臉得意,口水幾乎要從嘴角滑下。

「你再靠過來,我就要叫了,倘若被人發現……賢妃尚未入土,你不怕皇上怪罪?不怕天底下文人口誅筆伐?」

他呵呵怪笑。「左右都是我的人,該昏的、都睡了,你喊再大聲也沒用。」

所以她只能自救了?深吸氣,別害怕、冷靜,她是力大無窮的奇女子,應盡快裁定應對方案。

眼珠子四下轉,轉出方案一:推開他、向右前方跑五步,拿茶壺當武器,使盡全力往他頭上砸出個血洞,最後來個腦漿外迸,從此衛朝二皇子變成病秧子……不對,是傻子;方案二:右腿用力往前頂出,一計撩陰腿斷送他子子孫孫的投胎機會,再抓住右後方的恭桶往他頭上蓋去……

砰!計劃中斷。

又有男人衝進屋裡,衛梓易來不及回頭,就被人從後頸來了個手刀,昏倒!今晚會不會過度熱鬧?什麼時候她的房間成了舞台中央,戲劇一幕幕輪番上映?

來不及回神,男人朝她拱手。「在宮裡不好弄出太大動靜,四周都是二皇子的人,花了點時間才過來,讓姑娘受驚了。」

所以,是正派人士?「誰派你來的,祖父?六皇子?珩世子?」

滿身肌肉的男人一笑,白花花的大牙露出,看起來有幾分可愛。「都不是,屬下是裴將軍的人,知道姑娘進宮,將軍讓我連夜進京,暗中保護姑娘。」

長腿……叔叔……啊。

在冷冷的後宮裡,一股溫暖油然而生。怎麼辦?他對她處處周到、處處體貼,讓她的心,一不小心就淪陷……

想家了,想他在牆角親手種下的桂花,現在它們代表的不僅僅是爺爺,還有叔叔——她的長腿叔叔。

回到邵府,頭一沾枕就睡得不省人事,周氏來看過兩次,見邵玖睡得香便沒吵她,只吩咐小雪好好照顧。

邵玖醒來時,已經是隔天下午,眼睛張開後發現方語蓁坐在床邊。

方語蓁是個爽利人,幾年交往合作,兩人感情漸深。

「蓁姊姊來了,暐暐呢?」她伸個大懶腰,睡得好舒服。

暐暐是衛梓青的嫡長子,剛滿週歲,他爹娘和外祖有累積財富的大本事,恨不得連搖籃、尿片都用金子做了。

「被他外婆接回去,她嫌棄我不會帶孩子。倒是你,怎會累成這模樣?不就是做幾頓飯?那是你擅長的。」方語蓁把人拉起來,邵玖順勢賴在她身上。

方語蓁看著她,笑彎了眉毛,這丫頭在外頭表現得聰慧沉穩,年紀小小卻像個大人似的,但無人時卻愛耍賴撒嬌,逗得人心疼,她就是這樣……才讓那個人掛肚牽心的吧?

「那裡可是皇宮,累死我了。」她抱著方語蓁扭幾下,舒展身子後化成一灘爛泥,躺在她腿上。

「皇宮又怎樣,在哪裡煮飯不是煮?」偏偏這回還煮出名聲,看來百味萬源又能多開幾家分店了。

「不一樣,御廚們瞪大眼睛看呢,像是怕我下毒似的。」毒藥很貴的說,如果非必要,她還捨不得放咧,想起衛梓易,怎麼就讓暗衛把人帶走了,唉,可惜,應該往他嘴裡灌十斤砒霜。

「要送到貴人嘴裡的,能不仔細?」

「那是給賢妃上供的,還能把人給毒活不成?如果能,我可就立下大功啦。」何況那些盯著她的,哪個不是看見菜有剩下就立刻上前搶奪?有時候自己動作太慢,也只能撈了個寂寞。

「六爺早上回來說,皇上對你的菜讚不絕口,若所料無誤,這次邵家男人肯定要挪挪位置了。」

「該!賢妃用性命護皇上周全,恩惠當然要算在邵家頭上,但我家渣爹就不必浪費了。」她吊了吊白眼。

渣——對感情不專,方語蓁早學會了。「哪能這樣批評親爹?」

如果六爺知道她也這麼歸類他,會不會把「她們」送走?應該不會吧,連母親都勸自己,作為主母就該大度,何況她們只是侍妾,連側妃都排不上,倘若為此傷神,日後還有她哭的時候。

「為什麼不能?感情裡最痛苦的,並不是只能當被選擇的一方,而是知道自己沒有離開的能力。我娘迫於親情、輿論,甚至是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無法斷然離開,只能日復一日地面對傷害,我很心疼。」

所以她也將迫於親情、輿論、教育,失去離開的能力,日復一日面對傷害?怎麼辦,一輩子好長她不想這樣過,是不是收回感情就能讓自己比較舒坦?

無奈苦笑,方語蓁轉移話題。「你把在宮裡做的菜譜寫出來吧,接下來廚師培訓就教那些,九月的化妝大賽已經著手準備,等你休息夠了,就過去看看吧。」她把旁邊的木盒遞給邵玖。「裡頭有這一季的分紅,三千七百兩。」

「這麼多?」

「艷冠群芳、百味萬源在江南經營得不錯,你推薦的萬掌櫃頗有本事。」

「也是運氣好,當初幫了他一把,這就是告訴我們,做人要廣結善緣。」

「沒錯,但也不需要為了廣結善緣,把姊姊們不要的婚事給攬在身上。」

「沒刻意包攬,就是覺得每個人要求不同,姊姊感覺不好的婚事,對我而言也許會不錯。」

方語蓁失笑,她不知道這個決定讓遠在南方的裴翊恩怒髮衝冠,不顧軍令、夜探敵營,直接砍掉兩顆將軍頭顱。

捷報傳來,皇帝親自下令陞官封賞,但不聽軍令、擅自行動,他被四皇子狠打三十大板,聽說雷打不動、一個月兩封的信,都得趴在床上完成,不知道他有沒有在信裡對玖兒訴苦?

「幕姊姊,經過這次刺殺,皇上會移宮嗎?」

「朝廷遷移是大事,之前一直有官員不斷提起,皇帝當朝就否決,但這次賢妃之死帶給皇上很大的刺激,很可能會點頭。」

「可是南邊還在打仗。」打仗太燒錢,擇地蓋宮殿更燒錢,就算這兩年風調雨順,百姓不愁吃喝,國庫哪有那麼多銀錢可以動用?

「六爺知會過我,這回咱們可能得大出血,至少得掏出二百萬兩。」

幸好他們的大宗收入不是開舖子,而是船運,南貨北運、北貨南送,每年川流不息的船隻,替他們帶來巨大利益。

這些年南方打仗,朝廷送不了的軍資,都是六爺自掏腰包送上門的,都說衛家軍富餘,其實朝廷給的軍餉都一樣,至於衛家軍的特殊待遇——來自六爺。

「這麼多?梓青哥得多肉疼?」

「放心,六爺是天生的商人,沒好處的事不會做。既然六爺出錢,地方就得他來挑選,他選了濟州。」

「那裡不是剛剛決定要建……」

方語蓁接話。「新港口?對,日後那裡定會航運興盛、陸運繁華。濟州離京城只有半天路程,騎馬的話更快,去年我們陸續在那裡買下不少土地,只要皇上點頭,那邊開始著手興建宮殿,我們就會把土地重新規劃蓋房,到時嗅覺敏銳的商人大量進駐,光賣房就能賺得缽滿盆溢。」

「萬一皇上不搬呢?」

「那就再想辦法吧。」

這樣啊,邵玖眼珠子轉個不停,猶豫著要不要豪賭一把?

賭吧!人無橫財不富,只要百味萬源、艷冠群芳不倒,她就餓不著,翻身下床,從床底下搬出木盒。

「又把錢藏在床底下?不怕丟啊?」

「放心,大家都覺得挺窮。」呵呵笑幾聲,邵玖打開木盒,裡面有幾張地契,一處鋪子、兩處莊子,近兩千畝田地,目前田地由張管事掌理,邵玖只負責對帳,鋪子租出去,一年收一次租金,穩妥得很。

她翻出銀票,連同方語蓁帶來的湊出一萬兩,推到對方跟前,雙手合掌,滿臉討好。

「蓁姊姊,我也想在濟州買地蓋房、當營建商。」

方語蓁戳她一下,幹麼巴結,自己有肉吃能不給她喝湯?更別說去年土地便宜到不行時,裴翊恩就寄回厚厚一疊銀票,讓他們以玖兒的名字買下萬畝土地。

「知道了。」方語蓁走到桌邊磨墨寫收據。「營建商是什麼?」邵玖跟著下床,巴到桌邊一雙眼睛亮晶晶。「專門蓋房賣房的呀,若能買下一整條街,全部都蓋成兩層樓房,一樣的招牌、一樣的鋪面,規劃出衛朝最大的商店街。」

兩層樓房、商店街?聽起來挺不錯,她抓起筆管,點了點邵玖的鼻子。「眼光放遠一點,什麼商店街,六爺想趁著遷都一事,把濟州經營成商業州,有空你把想法給寫下來,給六爺參考。」

「商業州?哇,蓁姊姊嫁了根金手指,真是太幸福,難怪腰圍又粗一寸。」

方語蓁紅了臉,戳戳玖兒額頭,什麼粗一寸?是裡頭又有了個小傢伙。把收據遞給玖兒,順手把帶來的包袱推到她面前。

「翊恩帶給你的,他對你可真沒話說。」方語蓁朝她一笑。

是啊,好得太過度,害她心生非分,也害她只能應下親事來逃避他的好。

「我對他也不差,迷彩裝可是我的點子。」叢林作戰,迷彩裝是重點物資。

方語蓁沒應聲,只是笑了笑就離開。

打開包袱,裡面有封信,這封距離上一回只有五天,看來是前信剛送出,立馬又發信。

是擔心她在宮裡無人照應嗎?他不是已經派了人暗中保護?

信很厚,除了叮囑再叮囑之外,他還寫下幾件與同僚、敵軍之間的事。有的讓人膽戰心驚,有的可愛風趣,讓她搗嘴笑上半天。

實話說,壞蛋的文筆相當不錯,他爹的棍棒確實發揮出幾分效果。

三年前裴翊恩離京一路往南,意外救下衛梓鑫,兩人一見如故、氣味相投,從此他便跟在衛梓鑫身邊,兩人都是會來事兒的,哪裡能冒險就往哪裡闖,他們一起去過苗寨、見識過蠱毒,一起到海邊城鎮幫駐軍打倭寇,一起平過民亂……許是打著打著打出興趣,去年趙國興兵侵界,竟然兩個人、兩匹馬直接前往。

當時長期駐軍的鎮南侯染疫,群龍無首之際,衛梓鑫亮出身份,帶著五百名士兵,打退試探的敵軍兩千人,消息傳回京城,皇帝直接下令,命衛梓鑫接替鎮南侯職位,守護邊境。

南方潮濕、多叢林,邵玖把對於叢林戰的微薄概念寫信告知,並送上迷彩裝設計,不料竟幫他立下軍功,據說永安侯對此滿心安慰,還在皇帝跟前紅了眼眶,吾家有子初長成。

三個月前,郁珩讀過裴翊恩來信,與皇帝密談數日後,決定帶著兵器補給前往南方,離京前郁珩找上邵玖。

旁的事她幫不了忙,但在吃食上頭能給幾分助益。

衛梓青提供了足夠的人力,她做出泡麵、肉乾、餅乾、罐頭……所有能在打仗中,以最快速度為軍人補給體力的食物。

看著來信,她邊笑邊抓手臂,他說的蚊蟲肆虐,好像也肆虐到她的身體,很癢,要不要同衛梓青說說,多做一些防蟲藥包送過去?

看完信,打開木盒。裡頭是她十三歲的生辰禮,再過幾天就滿十三了,他每年給的禮物都是獨一無二。

前年他訂製一套苗人的銀飾銀冠,可夠誇張的啦,但是她好喜歡,前世她到雲南旅遊捨不得買,只捨得在「寸四銀莊」買下一套銀筷。

為他送的銀冠,她縫製一套苗族傳統衣服,在院子裡當一日苗女。

她曾在信中說:「真搞不懂是師父手工不夠好,還是貴女們喜歡顯擺?為什麼每個人的項鏈都粗得像狗鏈?」

於是去年正在打倭寇的他,給她送一匣子各色珍珠,以及好幾條長長短短、細得讓人心喜的金鏈子。

從此不愛首飾的她,身上永遠戴一條墜著兩顆珍珠的項鏈。

今年他給她送一柄匕首,上面鑲滿寶石,他說:「打過幾場勝仗,哥哥我發了,等哥哥回京帶你吃香喝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自稱起哥哥,彷彿他們的關係早已好到這般地步,但……不能再好下去了,應該停在這裡,當朋友、當知交就可以。

她的心,不該總被——已經標上注記的他牽絆。

她不是不想要他,而是知道要不起,只能佯裝沒那麼在意,只能若無其事,日子才能自然平順地過下去。

提筆回信,她寫很多,跟他的信一樣叨叨絮絮、囉囉唆唆,可最終的最終,她還是沒把秦佑哲的事告訴他。

同一封信,裴翊恩看過無數次。

打仗回來,盔甲上沾滿血腥,但知道京城來了信,他連盔甲都沒脫就打開信。

信裡說,皇帝給邵琀、邵玨、邵瑜都提了官位,並以「純孝」為名,賞邵玖百兩紋銀、玉如意一柄。還說聖旨到的時候全家人都在,她很想獨吞賞賜,但幾經衡量,還是把玉如意奉獻給祖母,白銀贈給母親。

她說沒有人聽到她心底的哀號,她好想滿地打滾。

裴翊恩讀得捧腹大笑。

就這麼喜歡賞賜?他想,下回阿珩或四皇子的奏摺上,應該請他們提提泡麵肉乾對士兵的幫助。

她還偷偷告訴他在濟州買地的事,這是邵家上下都不曉得的秘密,還交代說「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

傻瓜,她名下的土地遠比她知道的多更多。

不過誰都不曉得的事獨獨告訴他,代表信任對吧?他瞬間彎了眉,享受她的信任。

梓青也來信,說玖兒每次看他的信,總是神采飛揚。

他問玖兒,「為啥那麼開心?」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喜歡壞蛋的世界,多姿多采。」

這麼喜歡嗎?他願意讓她加入。

不過她不知道,他讀她的信時,也一樣神采飛揚。

沒有人問他為啥那麼開心?但他心裡有答案——她的信,字裡行間透露著對未來的盼望與希冀,那樣光明、那樣充滿希望,讓他覺得人生也被照亮。

她長大了嗎,還是一樣討人喜歡,還是會讓人一個不經意就掛上心?

笑著笑著,眉心攏起,因為信裡頭始終沒有提到訂親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刻意迴避?她不是要和他分享所有的秘密?有點不開心,但想起她的眉、她的眼,想起她的笑臉……

算了,她還小,不計較,還是想著要給她尋什麼禮物送回去比較實際。

敲門聲響起,裴翊恩直覺板起臉孔,但是無奈……他很清楚門外是誰。

身為大將軍,理所當然分配到一間屋舍,更何況他「攜家帶眷」。

他不想開門,卻也清楚逃避不是好辦法,那年窈娘可以不畏艱難、堅持跟在自己身後,現在同一屋簷下,他又怎麼躲得開?

慢條斯理把信收好,走到門前將門打開。

宋窈娘楚楚可憐地站在那裡,抱著女兒,臉上全是笑意。「相公,熱水已經備好,要不要先洗洗?」

他深深看著她,有話想說,卻又怕傷著她,最終心底響起一聲歎息。

對上他那雙透澈的目光,宋窈娘微微心虛,尷尬一笑後又道:「相公餓嗎?飯已經做好。」

久久,他終於開口,「你先吃,我還要忙。」

準備關上木門時,宋窈娘卻把女兒往前一送。「暖暖想爹了,抱抱她吧。」

裴翊恩沒回應,她又道:「南方天氣熱,暖暖長滿疹子成天哭鬧,很可憐。」

「暖暖無法適應南方天氣,你要不要帶她回京?」

宋窈娘眼底迅速浮上淚水。「相公不要我們母女了嗎?」

「該我負的責任,我不會推托。」

「對相公而言,我們母女僅僅是責任嗎?」

看著宋窈娘,裴翊恩無聲輕歎,他拍拍她的肩膀,哄道:「我承諾過的話永遠有效,你好好照顧暖暖吧,我要忙了。」

門在面前關上,砰地一聲讓人心頭微顫,宋窈娘咬緊下唇。

就這樣了嗎?不可以的,他們之間不能在這裡止步,她用那麼大的力氣改變自己,她必須成功扭轉他的心。

深吸氣,手指收緊,暖暖被母親抓著的手臂上,紅痕漸漸轉為青紫,很痛、痛得她全身發抖,但敏銳乖覺的她對上母親的視線,怯怯地垂下眼睫,不敢發出半聲哭鬧,兩歲的她學會了忍耐。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3:43

☆、第六章 痛恨我是為你好

建和二十一年夏天,衛梓鑫和裴翊恩帶領軍隊深入趙國腹地,本想一舉奪下趙都,將趙國納入衛朝版圖,沒想到這竟是人家唱的一出空城計,冒進的兩人陷在裡面,生死不知。邵玖抱著貓咪蹲在葡萄架底下,那是兩個月前收到的禮物——來自裴翊恩。

把頭埋進貓毛裡,無聲啜泣。從消息傳來到現在,整整三十天過去,她每天都盼著好消息,但是並沒有。

她恐懼、憂愁、焦慮,她失眠、無法專心,她老是控制不住淚水,總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哀泣。

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痛恨起自己。

邵家上下一片低氣壓,雖然在邵丞相的克制下,邵家與賢妃或衛梓鑫都沒有過度交集,但都打心裡明白,衛梓鑫是賢妃養大的,情分不拿出來說嘴、但終究擺在那裡,倘若時機來臨,邵家定是衛梓鑫的後盾。

如今他下落不明,邵家心裡能好過?

但邵玖更在乎的是裴翊恩,他的失蹤讓她無法喘息,疼痛是刻在心口的,曾經她試圖斬斷兩人的關係,但他源源不斷地給予、關心,以及明目張膽的寵溺……鈍了她的刀。

可她的傷心不能透露只能強行壓抑,這種矛盾情緒讓她在短短時間內暴瘦。

「小姐……」小雪輕聲問:「可以出門了嗎?」

用力吸氣、把淚水憋回肚子裡,是該出門了,母親已經來催好幾次。

邵玖放下貓咪,換上一套素淨衣裳,坐上前往秦家的馬車。

秦佑哲又病了,這次情況更嚴重,聽說開春之後再沒下過床,秦家有意提早舉辦婚禮,借由沖喜助秦佑哲身子痊癒。

只不過眼下衛梓鑫失蹤,戰事不利,舉朝震驚,朝廷亂成一團之際,哪家敢辦親事?倘若平民百姓就算了,可他們一方是丞相府、一方是禮部尚書。

再者,讓堂堂相府千金去沖喜?要是邵丞相沒對秦家的暗示心領神會、主動提起,秦家哪敢強迫。

馬車行經大街,迎面快馬狂奔而至,邵家馬車閃避一旁,最近驛站不斷從邊關傳來最新戰況,皇帝與輔國大臣日日開會,情況似乎不太好,連對朝政無感的衛梓青都繃緊神經。

馬車裡,小雪拍拍邵玖手背。「小姐放心,秦三公子會渡過這關的。」她誤解了自家小姐的憂鬱。

微哂,邵玖沒有解釋。

訂親後兩人見過三、五次,秦佑哲是個體貼、讓人感覺舒服的男子,她當然希望他長命百歲。不過生死大事誰能預估?就像裴翊恩,上封信裡還信誓旦旦說他很快就要凱旋歸來,說他蒐羅了滿屋子禮物要送給她。

她沒企盼他的禮物,但她希望他凱旋歸來,很久很久很久沒見了,不知道他的壞笑還在不在?不知道他那股桀驚不馴的氣質有沒有轉換?

為了他的歸來,她在心底預作準備,準備把他當成大哥看待,準備消除思念的存在,她甚至不介意沖喜,她熱切希望兩人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她把他寫的每封信都拿出來,一讀再讀,她要把內容默在心底,以便日後複習,她準備在他回來的那個晚上燒掉所有信,即使那些信能夠撩動她的幸福神經——但她必須欺騙他也欺騙自己,兩人只是好朋友而已。

為什麼啊?為什麼要強抑喜歡?

因為害怕……害怕愛上了將會萬劫不復,他有朵深愛他的白蓮花,他們之間有著生命延續,她自認在感情的鬥爭中,沒有佔上風的優勢,她也害怕愛情戰爭會抹滅掉兩人之間的情誼。

所以與其轟轟烈烈燃過即滅,她寧願搗著那抹小小的溫熱直到永遠。

就停在朋友這條界線吧,那麼她還可以看看他、聽聽他,還能繼續有說不完的話題,在「於我心有慼慼焉」的默契裡愜意開心。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

真的死了嗎?沒有屍體,皇帝不認、她也不認。

衛梓易協同大臣們上摺子,要皇帝接受事實,替衛梓鑫立衣冠塚,被皇帝臭罵一頓,邵玖也想罵他,想往他頭上砸銀票,大喊那麼愛立衣冠塚?行!我出錢幫你立。

秦府到了,秦夫人站在門口相迎,她對邵玖是真心實意的好,她一直擔心邵家提出退親,但邵家沒有,這讓秦府上下感激涕零。

秦夫人見邵玖眼睛微紅,和小雪有同樣的誤解,對她更心疼了。「好孩子,能遇見你是佑哲的幸運。」

邵玖只道:「我們先進去看看三公子吧。」

「好。」

一前一後進屋裡,濃濃的藥味讓整個屋子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壓力。

走近床邊,心頭一陣恐慌,她痛恨死亡,痛恨被強制分離!

看著他凹陷的臉頰,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方凸出,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灰白,彷彿死神已經站在身旁。

這讓她興起強烈不滿,憑什麼死神可以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帶走,爺爺走了、壞蛋走了,現在連秦佑哲也要走,是不是非要獨留她在人世,享盡孤獨寂寞?她跟死神有殺父弒母之仇嗎?

秦佑哲張開眼,看見邵玖那刻揚起眉,他想伸手握住她,可惜力氣不足,手在半空中掉下來,邵玖直覺接住。

秦夫人感激地背過身,抹去眼底淚水,如果兒子能夠好好的,那麼……多好的一對璧人啊。

「我一直在等你。」

她壓下憤怒,口吻輕鬆。「想見我,讓人上門喊就是,幹麼等?說得好像多委屈似的。」

她眉開眼笑、甜甜的酒窩跳出來,她刻意讓他誤解,其實他看起來沒有那麼糟糕。

但秦佑哲酸了鼻。傻瓜,她不知道自己眼睛紅腫嗎?他垂下眉睫苦笑。「我怕是等不到玖姑娘及笄了。」

那是面對死亡的無助?現在裴翊恩也面臨同樣的無助嗎?他也期待有人把他拉出困境?好!她來拉!

邵玖脫口而出,「那就別等,我們現在就成親吧。」

秦佑哲眼底眸光微閃,感激在胸口震盪,是個信守承諾的好姑娘呢,他們才見過幾次面,便心如磐石不轉移?

從小在藥罐子裡長大的他,認定人生是一連串吃苦的過程,但邵玖給了他希望,因為她,他認真相信自己有機會娶妻生子,像個正常的男人那樣,而現在……第一次感激老天爺,即使走到生命終點,他也沒有被拋棄。

「婚嫁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莽撞決定。」手心微緊,他強烈渴望自己能夠活下來,能牽著她的手一路到老。

「我沒有莽撞。」她拉他走出絕望,那麼老天是不是也會把壞蛋拉出絕望?

「娘,她那麼傻我怎麼辦?真是不放心啊!」

秦夫人擠出笑臉。「不放心就快點好起來,自己的妻子,得自己護著。」

秦佑哲搖頭,怎麼所有人都不肯正視事實?「玖姑娘,回去後讓你祖父上秦家退親,雖然退親不好聽,但比起剋夫,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這是為你好。」

嘶地倒抽口氣,邵玖突然間激動起來,天曉得她有多痛恨這句話!

她咬牙切齒道:「我最討厭人家拿『我這是為你好』當說詞,擅自做主別人的事。」

沒錯,就是這句,讓她恨了自己一輩子。

爺爺說「我這是為你好」——於是捨不得吃好穿好,拚死拚活賺錢,想給她留下更多資源;「我這是為你好」——於是捨不得買自費藥,卻拿錢買保險,受益人寫上她的名字;「我這是為你好」——於是生病瞞她,疼痛瞞她,面對她時總念叨爺爺要活到一百二十歲,牽井我的小乖乖走紅毯。

然後最後的最後,他在電話那頭,滿懷歉意說:「小乖乖,奶奶來接我,爺爺不能陪你了……」

她痛哭失聲,質問他,「您生病為什麼不告訴我。」

爺爺用最後一口氣對她說:「我……這是為……你好。」

電話斷線,從此她在這世間踽踽獨行。

她很想告訴爺爺——我不好啊、一點都不好,我寧可知道事實,寧可面對痛苦磨難,也不要事到臨頭措手不及,留下終生遺憾,但是爺爺再也聽不見她的話了。

見她生氣,秦佑哲心急。「我是認真為你打算,不管成不成親,我都當你是親人看待。」

「若你真心為我打算,就好好配合大夫努力讓自己痊癒,而非未戰先降,秦佑哲,當一回男子漢、為自己努力一把行不行?」口氣兇惡、嗓音刻薄,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巫婆。

但她管不住自己,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活著,秦佑哲是,裴翊恩更是!

旁的都不重要,只要活著,讓她知道他一切安好。

她從不在裴翊恩身上奢求,不求婚姻、不求愛情,連相聚都不敢求,這麼不貪心的她,這麼微小的願望,難道也無法達成?她不期待天下太平,但求身邊的人太平呀!

倔強地抹去眼淚,邵玖強忍哽咽背過身。「如果你找我來是想說這個,那就別說了,我半句都不想聽,要退親可以,你自己想辦法下床,到我祖父跟前說去。」

丟下話,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夫人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瞬間淚流滿面,多好的孩子啊……

感動、感激在秦佑哲胸口衝撞,他何德何能,能夠遇見如此美好的女子,也許,他該為她再努力一回。「娘,去請鄭大夫過來吧!」

她失眠,在沒有褪黑激素可吞的時空裡,只能任由自己像條鹹魚似的,在床上輾轉反側。

越來越無法控制衝動的魔鬼,她發脾氣、板臭臉、對誰都缺乏耐心,當慣「俗辣」的她連邵玥都譏諷上了,更別說生病的秦佑哲。

事後她沒上秦家道歉,也不解釋自己的衝動,因為沒有心情應付,因為……裴翊恩始終下落不明。

衛梓青不知做錯什麼竟被扣在宮裡,蓁姊姊四下打聽,卻被皇后下旨訓斥。

邵家同樣不平靜,邵玥、邵玟拒絕秦家後,不管邵老夫人或周氏都帶著幾分刻意,不急著幫她們張羅親事。

錢姨娘、蔣姨娘天天給邵廷禾吹枕邊風,他只能腆著臉討好周氏。

周氏為邵玖討公道的堅定信念不變,只冷笑以對,「連老太爺選的對象她們都看不上眼,我挑的更別說了,與其惹人生厭,不如讓她們娘親自己找。」

因此在邵琬出嫁後,邵玟、邵玥的婚事始終擱在那裡。

這兩年她們時不時惹出點事來引起注目,但前幾天邵丞相竟請動家法,痛打兩人一頓後,把人關進祠堂裡,並且斥喝周氏,命她整頓家風。

這情況太怪異,過去邵玟、邵玥惹的事多了,哪次不比這回大,怎會突然鬧得這麼凶?

周氏領命,將邵府上下清理一通,發賣十幾個下人。

不管是皇后對方語蓁的訓斥,邵丞相或周氏的表現,都讓邵玖感受到不對勁,朝廷有事即將發生嗎?

她是個弱女子,沒有能力干涉朝廷大事,只能盼望身邊人平安。

聞著空氣裡甜甜的桂花香,既然睡不著,去摘點桂花吧,再做幾瓶桂花蜜,裴翊恩很喜歡那個味兒。

邵玖準備下床,這時她突然聽見院子裡傳來聲響。

跑到窗口往外探身,屋外很暗,濛濛的月光照在一個男人身上,不太清晰,但是心臟卻倏地狂跳。

兩人對上眼,她舔舔乾涸的嘴唇,狠掐自己一把,會痛……痛得瞇起雙眼,所以……不是夢?

下一刻她拉開房門,不管不顧往外衝,衝到男人跟前,抬高下巴細細看。

是他、是他,是那個壞蛋沒有錯!

五年過去,在死人堆裡打過滾的裴翊恩,肩膀寬了,身量高了,胸膛壯碩,他變得威武雄壯,胡碴佔去他半張臉,有點醜,但愛笑的眼睛依舊漂亮。這樣的他就算站在大太陽底下,舊時友人都不見得能認出,但邵玖一眼就認了出來。

月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發亮,嘴角的笑不受控地拉扯著。

他高得過分,她得抬起下巴、拉長頸子才能看清他,再度瞠大眼睛,借由月光清楚證實……是他。

是他沒錯,雖然無所謂被認真取代,痞氣被英氣推翻,但,就是他!

下意識的用手指壓壓他的臉、摸摸他的眉,指尖的溫度通知她,這不是幻覺,不是魂魄千里歸鄉,不是思念造就妄想,真真實實的裴翊恩就站在跟前。

瞬間,幾十天的憂鬱哀愁一口氣被推翻,她快樂了、囂張了,她覺得自己飛上天堂,伸出雙手捧上他的臉,東搓西揉、搓湯圓似的盡情揉捏,雖然他的鬍子很扎手,雖然他滿臉灰塵髒了她的掌心,但是沒關係……她就是開心!

她在笑,但是他心酸了,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眼淚鼻涕齊飛。

很擔心他嗎?這幾十天很辛苦對吧?對不起……他在心底道歉。

「你沒死?」

「對,我沒死。」

得到他親口證實,邵玖樂歪雙眉,她不管不顧踮起腳尖、圈住他,彷彿光靠聲音無法證,,還需要他的體溫來幫忙解釋,解釋他活得好好、解釋眼前的他不是虛幻而是真實。

「我就知道你沒死,都說禍害遺千年,閻羅王哪能輕易把你收走……」

她叨叨說著,但他半句都沒聽見,所有的知覺都在身體上——嬌嬌軟軟的身子貼上來了,很香,不是胭脂染出來的味道,是處子馨香。

她這麼一撲一抱,他的心落到實處,突然覺得五年的艱難苦難通通值了。

裴翊恩反手抱住她,可惜她太矮,這一抱,她的雙腳落不在實地上,為了安全感,她的雙腳勾起來,圈住他的腰,變成尤加利樹上的無尾熊。

也許憋得太久,也許心口疼痛需要撫慰,所以她抱著他打死不鬆手。

她不肯松,他又哪肯放?他恨不得她這樣巴著自己、黏著自己,永遠吊在自己身上。

聞著她的氣息,他笑彎兩道濃眉。

他有點臭,可恰恰是這麼刺激的味道,再再刺激著她的頭腦,告訴她這人真的活著。

對啊,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他活著就好。

他們就這樣抱緊彼此,誰也沒說話、誰也不移動。

直到很久很久、直到心滿足了,她才緩緩吐氣。「有沒有聞到?你種的桂花開了。」

「聞到了,你把花養得很好。」

「我打算做桂花蜜。」

一年一度的桂花蜜嗎?

每年她都讓梓青給他捎上一甕,甜甜的、香香的,他喜歡用那個味道壓制唇鼻間洗刷不去的血腥味。「還會給我送嗎?」

「會,今年給你兩甕,獎勵你平安返鄉。」她終於從他身上跳下來,眼睛亮晶晶的。

「壞蛋,歡迎你回家。」

回家?是的,回家了,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謝謝。我渴了,有水喝嗎?」

「有。」她拉起他的手進屋,調一碗濃濃的桂花蜜,甜甜的香甜了他的心。

望著他,她總笑著,眉眼彎彎、滿腹喜悅藏不住。他也是,一樣眉彎眼彎,看著她,千回萬遍不厭倦。

「是不是驚為天人?」她笑問。

「對。盛顏仙姿,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絕代佳人……」

「過了哦,再說下去就有嘲諷之嫌。」

「真心的。」

「我長什麼樣子,心裡能沒點數兒?」

「這樣啊?那大概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情人?笑容瞬間收斂。不行的,她不允許兩人關係發展到那一步,她堅持和他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有話想告訴你。」

「秘密嗎?」

「對,秘密。」

她終於要告訴他秦家的婚事了?裴翊恩眼神示意,讓她往下說。

「我有鋪子、莊子加田地,又在濟州買下三千畝土地,我把這兩年的分紅投進去蓋房子,等皇上遷宮,一戶一戶慢慢賣,我會變成大富翁。」

「這麼厲害?」

「對,我長大了,可以做主自己的生活,再不是小豆丁。」

這麼在乎那三個字嗎?他失笑、附和。「對,小豆丁長大、可以嫁人了。」

「對,可以嫁人了,我已經和秦府三公子訂親。」吁口氣,終於啊……終於說出口,突然覺得解套了、感覺輕鬆了。

他勾起一抹邪氣,昔日壞蛋再現江湖。「終於肯講了,我還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說、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話是她寫在信上的,沒想到他是無話不說了,她卻處處保留。

所以他早就知道?弱下氣勢,她有些委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不說又怎樣?」

「說謊!邵玟、邵玥沒訂親,為什麼這門親事會落到你頭上?你與阿珩、梓青交好,可以得到更好的親事,為什麼會把你許配給秦家的病秧子?除非是你自己點的頭。為什麼?」

因為想要與你切割,因為害怕淪陷,因為不想萬劫不復,因為不嫁給你,嫁給誰又有什麼差別?

但這些話一句都不能說,多年來極力否認的感情,她不可讓它們現形。

「秦夫人視我如女,秦三公子體貼溫柔,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但我不圖這個,只圖清淨生活,秦三公子身體不好,代表沒有三妻四妾的煩惱,秦家家風端正、婆媳和諧,沒有妯娌算計的齷齪事,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我也能給你。」

給得起才怪,隨口說說罷了。她強調道:「我已經訂親了。」

他微勾嘴角,浮上壞笑。「小事一樁,秦家我來解決。」

「解決什麼?我沒要退親。」

「為什麼不要?比起我你更喜歡秦佑哲?還是你覺得我比不上他?」

「這有什麼好比的,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他,你別把事情弄複雜了。」她咬緊牙根,心急不已。

她的「打定主意」惹火他了!

她曾說過欣賞與自己並駕齊驅的人,所以離開京城後,他才勤奮上進,他總給她寫信,耐心等著她長大,不料到頭來,她居然「打定主意」嫁給秦佑哲。

他克制怒濤,試著心平氣和。「打定主意可以改變主意,放心,我會把它處理得比簡單更簡單。」

「講不講道理啊,這年頭還流行強買強賣的嗎?我不要嫁給你,聽懂沒?」她嚴正申明。

她不要改變主意,她想保有和他的情誼,她很清楚自己的底線與脾氣,知道自己有嚴重潔癖,她不和任何女人分享梳子、牙刷和男人,而他……身邊早已種下一株千年白蓮花。

「別的事都能由你做主,但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裴翊恩氣樂了,他難道是找不到人娶嗎?她竟然打死不嫁?

「你又不是我爹娘,我的婚事為什麼要聽你的。」

「只要你爹娘同意,你就肯嫁對吧?行!交給我。」解決問題是他的強項。

她哪裡是那個意思,她分明就……「壞蛋,你給我聽清楚,這天底下我誰都嫁,就是不想嫁給你,懂了沒?」

提油澆火!裴翊恩怒火踵得半天高,她誰都肯嫁就是不嫁他,他有這麼差?

他不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已經改頭換面,她還要否定他?她生氣他更氣。

「不懂,這件事我做主了,不管你樂不樂意,都得當我的新娘。」

「我不要。」

「我不是徵求你的同意,我是在下達命令。」他當慣將軍了,誰敢不服從軍令,提頭來見。

「我的人生我做主,堅決不接受旁人指手畫腳。」

他這是在指手畫腳?錯!他是在允諾她美好未來,這顆不知好歹的笨豆丁。

「我不跟你說了,反正這件事就此定下,我都是為你好!」

該死的「我都是為你好」,她痛恨這句話,用力推開他,用力戳上他的胸膛。「別用自以為是的口吻說自以為是的話。」

「狗咬呂洞賓!」

「收拾你的好人心,我不需要。」

「不管你需不需要,結局都會是我說的那樣。」裴翊恩怒氣沖沖往外走。

她追在他身後跑,也是怒氣沖沖、朝他比著中指。「作你的白日夢。」

沒想到好不容易迎來的相見歡,會以這種方式作為收場,兩人皆始料未及。

裴翊恩氣得跳出邵家後牆,舉步狂奔,突地……停下,該死!他搧上自己的後腦杓,被小豆丁給氣暈了,竟把這麼重要的事落下。

吐氣、吸氣,他讓充血的腦門消退幾分後,再度跳回邵家後院。

悄悄走近她的房間,他看見邵玖背對著門,一下一下抹著眼淚。

就那麼不想嫁給他?為什麼?兩人魚雁往返,他以為他們關係親密無間,以為他們感情濃厚,以為他們比誰都瞭解彼此。

是,他以前確實不夠好,眠花宿柳、招惹鶯燕,他不學無術、不重前程,滿京淑媛沒有人願與他結親,但現在不同了呀,他在戰場上立下功名,他身家富餘,他是女子眼中的金龜婿,為什麼她還對他排拒?

算了,她年幼無知,不曉得現在的他是香餑餑。她不愛他?沒關係,等事情結束慢慢相處,她就會愛上他,就會知道選擇他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沒事的,他只勉強她這回,成親後,他會寵她、疼她、支持她,會讓她過上想要的生活,到時候她就會知道,「我都是為你好」不是空話。

歎氣,走上前,他扳過她的身子,把她圈進懷裡。「既然捨不得我,幹麼要同我置氣?」

去而復返?邵玖發愣,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沒有捨不得你。」

「沒有?那這次我真要走了?」

「慢走,不送。」她鼓起腮幫子。

裴翊恩失笑,這顆違心的小豆丁。「別等我走了又哭。」

「哈、哈、哈!我會笑得很精彩。」邵玖繃起臉,斜眼瞪人。

他笑著揉上她的頭髮,她皺鼻子、歪頭,躲掉他的手掌。

「好啦,不鬧你了,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明天一早,等你父兄出門後,你立刻說服家中長輩去白雲寺上香。」

「離開京城?為什麼?朝廷有事要發生?」

「對,皇上已經做了準備,但再多準備,小地方也無法顧及。」

邵玖點點頭,瞭解家眷正屬於「小地方」範圍。「好。」

「別讓人發現異狀。」

「好。」她很合作,一聲一點頭。

他喜歡乖巧聽話的小豆丁,於是手賤的他又揉上她的頭。「我走了,一切小心。」

「好。」

這次她跟著他走到圍牆邊,他跳過牆後,她看著牆久久沒進屋。

想歎氣,卻聽見牆外傳來他的聲音。「小豆丁,快回去睡覺,不睡飽長不高。」

「你才是小豆丁,你們全家都是小豆丁!」她低聲輕斥,對著牆擠眉弄眼。他聽見了,揚揚眉,笑得開心。

回京,真好,看見她,更好!

周氏手心微微冒汗,凝重目光裡帶著猶豫。「消息是六皇子透露的?」

邵玖猶豫片刻後,沉重點頭,她不想也不能把壞蛋招出來,他隱瞞活著的事,肯定有原因。

「我們走了,你祖父、父親和大哥怎麼辦?」

「六皇子能把消息透露給我,代表朝廷已有準備,只是官員家眷太多,怕會照顧不周。」

「我明白了,玖兒,你和我去尋老夫人。」

輕車簡從,八個主子卻只帶三個下人,每人兩套衣服,多餘的都讓周氏命人送回院子。

這就是周氏的厚道之處,她大可不帶姨娘庶女的,就算她們遇害,情況危急,沒人能怪到她頭上。

邵玖沒帶小雪,卻換上她的衣服打扮成丫鬟模樣,而她的寶貝家當,昨晚就在桃樹底下刨了坑埋進去。

眼下的京城大街還是一副太平景象,小販依舊扯著嗓子叫賣,鋪子裡仍然賓客如雲,只不過仔細看自會發現,穿著綾羅綢緞的貴人少了,而大街上走動的士兵增多。

馬車出城門時,守門士兵問:「要去哪裡?」

周氏、邵老夫人和邵玖互看一眼,確實很不對勁,馬車上有相府印記,但凡有點眼色的,都不會攔車詢問,今日……

邵玖揚聲回應,「我家主子要去白雲寺上香。」

白雲寺離京城很近,是京城婦女經常上香出遊的地方,通常只需要半天功夫就能折返,士兵看一眼後面排隊等出城的百姓,認為此時不宜打草驚蛇。

於是點了點頭,放車馬前行。

離開京城半個時辰後,邵玖這才鬆口氣,早晨匆忙出門,這會兒她才想起沒跟秦家透個聲,至於方語蓁,早在幾天前她就去了渭城。

「祖母、母親,您們先去莊子上,我折回去知會秦府一聲。」

「別,太危險,咱們好不容易才出來。」

「母親放心,我這身打扮沒人知道我是誰,就算回相府也安全無虞。」

「可是……」

邵老夫人安撫地拍拍周氏。「讓她去吧。若玖兒能助秦家逃過一劫,那麼日後她不僅是秦家媳婦還是秦家恩人,不管秦三公子是好是歹,她都會被厚待。」

婆母的話讓周氏無法反駁,卻仍然憂心忡忡。

邵玖笑著抱抱她,嬌嬌軟軟地賴在她身上。「母親別擔心我,倒是得多花點精神關注姊姊們,要不是您阻止,分明說要上香的,不過眨眼功夫,就大箱小箱準備一堆衣服首飾,也不知道想做什麼?」

周氏抿唇一笑道:「你能猜不出她們想做什麼,不就是想著尋機會讓人看見。」白雲寺可是京城貴婦喜歡聚集的地方,說不定看著看著,就把自己給推銷出去了。

邵玖輕笑,安撫周氏幾句後,便讓車伕停車。

目送車子離去,邵玖緊趕慢趕回到京城,前往秦府知會過後剛準備出京,卻發現城門口多了一隊巡邏士兵,有幾戶人家的馬車被擋在城門口,她本想試著闖闖,但在發現領頭的竟是宮廷侍衛後,立刻放棄這個想法。

這兩年皇帝頻頻召她進宮做菜,和宮衛混了個臉熟,這下子不管她穿什麼都會被認出來,反覆斟酌下,她轉身往回走,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往哪裡去,再三斟酌後,決定前往位在桂花胡同的宅子。

於是她買足糧菜和簡單的調料後,進到許久無人居住的宅子。

一早上的來回奔波,她餓得厲害,關上門把東西放下之後,她直接前往廚房,民以食為天嘛。

先燒一鍋熱水,她想。

搬來炭火準備熱灶,但柴薪尚未放進灶裡,她就發現不對勁。

這灶,蓋得有問題啊!第一,它沒有設計對流通風口,第二,沒有煙囪,第三……

當初賈老六明明告訴她,這宅子有人住過,不單住過還死很多人,這才會變成附近有名的鬼屋,何況當年宋窈娘也曾搬進來,既然如此灶不該這麼乾淨。好吧,宋窈娘不提,也許打一開始她就計劃跟著裴翊恩遠走天涯,不燒灶理所當然,那之前那些死在宅子裡的人呢?

想了想,邵玖蹲下身往裡頭探去。

灶門蓋得頗大,別說她就算個頭大的男人也能鑽進去……又是另一個不合理現象,思索片刻,她身子一彎鑽進灶裡。

這一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灰色磚壁上有一塊顏色突兀的紅磚,她直覺摸過去,是活動的?深吸口氣、鼓起勇氣,她往下壓,在一陣喀喀聲響起的同時,她急急忙忙往後退,瞪大眼睛,看著腳底下緩緩展開一個洞,一個可容納成年男子進出的洞。

這是什麼鬼啊?她驚得心臟砰砰跳。

底下太黑,只依稀看見……那是階梯嗎?邵玖爬出灶門,進房裡拿來一支粗蠟燭,點然後重新爬回灶裡,往洞口朝下望,確實是一座樓梯。

猶豫片刻後她決定探險,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階梯很陡,她邊走邊數,有七十六個台階,依高度計算,應該有兩到三層樓高。

過了一會雙腳終於落在實地上,往前看去,那是條很長的甬道,不知通往哪裡,她順著甬道往前,走了將近五百公尺還看不見盡頭,但蠟燭的燃燒沒受到影響,可以確定地道裡有充足的氧氣。

再試著往前,她雖走得飛快,卻是越走越膽怯,最終還是決定往回走。

她邊走邊想,想前朝那個膽怯、成天想逃命的帝王,想被皇帝趕下台的前太子,想幾年就發生一次的宮廷刺殺事件……

越想越是膽戰心驚,恨不得變成縮頭烏龜躲在殼裡,假裝啥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回到階梯前,她靠在牆邊喘息不定,更多的假設和想法在心底鑽過。

她不知道宮裡的情況如何,若是再弄出這條線,會不會紊亂了主題,分散裴翊恩的注意力?

邵玖想得太認真,把全身重量全壓在磚牆上,誰知身後的牆壁競然動了,嚇得她彈跳起來,發現牆面裂出一道縫。

什麼東西啊?她推了推,倘若是別的小姑娘就算了,可她天生神力,這一推……牆後出現一個房間,蠟燭往前送去,她看得清清楚楚。

裡頭大大小小堆放了幾十個箱子!上面沾滿灰塵,她小步小步走進去,隨手掰斷鎖頭,打開蓋子,夭壽……她加快動作,打開又一個箱子。

黃燦燦的金條、晃人眼睛的珠寶、滿滿的銀錠,橫財吶……

靠近門邊有一個小木箱,不大,一手就能抱起來,用同樣手法掰斷鎖頭,發現裡面放了幾本書冊和羊皮卷,藉著燭光粗粗看去,邵玖心頭頓時揪緊,事情大條了……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4:04


☆、第七章 不願意分享丈夫

她很想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她很想說國家大事與弱小女子沒有關係。

她真的很想很想置身事外,悶聲發大財,但良知勸退了她的貪慾。

邵玖嘗試進六皇子府,無法確定衛梓青在不在府裡,但祖父兄長都不在家,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求助,誰知不但衛梓青在,裴翊恩也在。

她錯愕、他更錯愕,一把牢牢握住她肩膀。「你為什麼在這裡?不想聽我的話?」

「有,我出城了,但想到秦府那裡沒來得及通知,又趕了回來。」

秦府?裴翊恩眼底冒火,他心心唸唸著她,她卻心心唸唸著秦佑哲?他們的感情是有多深厚?不就見過幾回嗎?

「你可真好啊,拿我的話去做人情了。」他嗤笑,表情看起來有些痞,但聲音裡濃濃的醋勁兒,酸得讓人瞇眼。

「幹麼刻薄,那是救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對,最好把滿京城百姓全都救下,最好將計劃曝光,最好讓我們的苦心謀劃功虧一簣……」酸話一句接一句。

邵玖聽得受不了,連忙搗住耳朵,連聲道歉。「我錯,我的錯,我認錯。」

「你怎麼會錯?哪裡有錯,錯的是我,是我不該多事,是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徹頭徹尾錯了,以後永遠永遠不再犯,行不?」她快被他逼瘋,明明是個臭紈褲,怎會出去幾年改行了,不當紈褲、當起惡婆婆?

衛梓青冷眼瞧著,越瞧越好笑,幾時見翊恩這副死德性,是吃味得緊吧,如果她留下來通知的是王府、張府、岳府,大概都不會惹來他這一串話。

「意思是以後我說什麼,你全聽?」

「都聽,全聽,不管合理不合理。」她連連擺手投降。

「放心,我講的話就沒有不合理的。」

呵哈,他哪來的自信?邵玖揚揚眉。妥協不過是為了阻止他念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說。「是,你都對,你說什麼都是真理。」

「那就好,我現在派人送你出京城。」

「現在不行。」

「為什麼?」

「我剛到城門口,發現那裡增加許多人,當中還有宮廷侍衛,我入宮時經常打照面,肯定會被認出來。」人怕出名豬怕肥吶,做做菜,好處撈的不多、名聲倒撈到不少,果然有那智者云:悶聲發大財才是上上之策。

啥?哪個智者?不認得嗎?邵家玖姑娘咩。

裴翊恩瞪上衛梓青,讓他好好守著小豆丁,結果守著守著把人給守訂親了,這也罷,還讓她在皇帝跟前露了臉?不知道滿京城上下就沒幾個省心的嗎?有龍鳳可攀,誰不想去蹭兩下,她得了聖心,年紀一到,哪家不想捷足先登?

「喂,這不關我的事哦,那是她去給賢妃娘娘守靈,守出來的麻煩。」

衛梓青嘴上說得認真,眼角笑意流淌,翊恩這模樣何止叫做上心?

可惜小丫頭不好拿捏,想做啥全憑心意,表面乖順,心底主意卻大得很,想把人弄到手,他有得累了。

說到玖丫頭,這些年府裡靠她提供的點子,財源滾滾、金銀滿倉,若非如此,戶部那群老頭子哭窮喊餓時,四皇兄哪來這麼大的底氣,說不撤兵就不撤兵,非要一路打到底,說來說去靠的就是他這隻金母雞。

二皇兄恰恰是漏算了自己,才會誤以為四皇兄在南方被鎖了拳腳。唉,真傻,父皇英年正盛,他這招險棋怎敢走下去?

衛梓青對政治不感興趣,對龍椅不上心,他真沒想要投靠哪個兄弟,更不指望什麼從龍之功,但是身為商人他很清楚,國家不穩定,就甭想安安穩穩賺大錢,所以這些年他的腰包都掏瘦了,只盼著朝廷穩、民生安。

他容易嗎?二皇兄野心勃勃,個兒沒長、膽子卻一年比一年大,竟為了搞死四皇兄弄出通敵叛國,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呃,那個九族……依稀彷彿也包括他自己。

幸好有他這內應,頻頻往南方遞消息,四皇兄和翊恩也算乖覺,一揪二揪,把身邊奸細給逮了個全,還惡毒地拿人家妻兒父母來威脅,嚇得人家不得不撥亂反正。

因此京城收到的音訊是假的,趙國接收的消息也謬誤得離譜,於是在這種情況下,四皇兄順順利利把趙國拿下,二皇兄也理所當然以為四皇兄客死異鄉,然後肆無忌憚地作起當皇帝的春秋大夢,唉,有這樣的哥哥真累心。

「如果你沒讓她做菜給賢妃賀生辰,會有這檔子事?」

呃,這個……是受四皇兄所托,他能說不嗎?做人難呀。「好好好,算我錯,要殺要剛以後再說,玖兒冒險來找我們肯定有事,你打算東拉西扯不說重點?」

贊!就是這句,她朝他比個大拇指,誇獎他上道。

當著他的面眉來眼去?怎麼離京幾年,她跟誰都感情深厚,獨獨和他離了心?

見裴翊恩閉了嘴,她連忙把一隻羊皮卷丟給他。

裴翊恩接過手後打開,越看眼神越凝重,原本一派輕鬆的衛梓青見狀也趕緊湊過去,兩人肩並肩,瞬間嚴肅起來。「這是……」

衛梓青沒說完,裴翊恩立刻接話,「就是。不會錯。」

「我猜對了?真是前朝留下的秘道圖?」邵玖眼睛亮亮的,她以為那種黨爭篡位的大事距離自己三千五百里,永生都碰不上,沒想到……太神了,隨便買幢宅子,就買到……穿越光環是嗎?

「對。」兩人異口同聲。

「獻圖的人有沒有功勞?」

「有,天大地大的功勞。」衛梓青細看地圖,還以為只有四條地道,沒想到居然整整有七條,前朝帝王有多怕死啊?

裴翊恩捋眉低語,「如果衛梓易和前太子聯手……」回過神後,他又接著說:「玖兒,我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這是處民宅,裡面住著一對中年夫妻,邵玖不確定他們的身份,但發現他們面對裴翊恩時無比恭謹。

「等事情過後,我親自來接你,你乖乖的,不要出門。」他又使出摸頭殺,殺得她的心臟化成一灘水。

「你會危險嗎?」

「這些年我待的地方,什麼時候不危險?」

是啊,冷兵器時代,打仗燒銀子,又哪裡不是在燒人命?

乍然重逢,平安的喜悅尚未嘗夠,轉眼他又要置身危險,實在讓人無比抑鬱。

嘴巴翹那麼高,在擔心他嗎?念頭飄過,突然間感到無比快樂,他彎下腰對上她的眼睛。「有那張秘道圖,我們的勝利籌碼更多,你安心在這裡等我,等事情結束,我立刻上門求親。」

她直覺想說我不要嫁你,但這個時機說這種話……他雖然刻意沉穩,但革命這種事往往是成王敗寇,誰曉得他走出這扇門後,會不會平安歸來?他該得到鼓勵,而不是澆冷水。

邵玖垂眉不語,憂慮在眼底成形。

他想逗她開心,低聲在她耳邊說:「今晚你睡我的房間,給你的禮物放在床上的楠木箱子裡,你慢慢把玩,等玩夠我就差不多回來了。」

愛財的她沒被禮物勾出快樂,眼神閃了閃道:「我已經不是愛玩的年紀。」

「我知道,你長大了,是可以嫁人的年紀。」

「我不喜歡等待,如果那人讓我等太久,我就會想要和他切八段。」

這是在叮囑他盡早歸來?會的會的,有她的等待,他會歸心似箭。「我知道了,一定個會讓你等太久。」

他捧住她的臉,無預警地親下去,親出她滿臉錯愕,並且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俐落轉身、留下一個瀟灑背影。

手指撫上他親吻過的地方,麻麻的、電電的,沒有心臟病的她卻出現心悸感。她知道……自己很喜歡這份親暱。

不對,怎麼可以?絕絕對對不行!

沒錯,她不可以被他的行為紊亂心緒,等他平安回來,再好好地跟他把道理一一掰扯捋順,她必須堅持、堅定,必須固執到底,她是有未婚夫的女人,必須為秦佑哲心如磐石……

木箱裡面的東西五花八門,紅紅綠綠的寶石、翡翠、珍珠,什麼東西貴就裝什麼,讓邵玖懷疑,這些年他不是去打仗,而是滿天下去搜集財富了。

邵玖想起他們在信裡的對話——

他問你賺那麼多錢幹什麼,又不拿來花?

是的,她的錢全藏在暗處,即便周氏對她再好,也沒讓周氏知道,自己不愛綾羅綢緞,捨不得買脂粉首飾,賺的錢就是攢著。

她回信說買安心。

她以為他會嘲笑她的,但是他沒有,回信只表示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喜歡桂花,是因為六歲那年她和爺爺搬了家,搬到非常偏僻的鄉下,她老愛四處玩、但方向感奇差,總是玩著玩著就迷了路。

那天,爺爺帶著她沿著院牆種下一整排桂樹,爺爺說以後迷路了,就順著花香,便可以找到家。她的童年很貧乏,但是有爺爺和桂花,從此豐富了生活。

他不知道她需要錢來買安心,是因為貧窮帶給她多少恐懼。

爸爸過世,爺爺背著她到處借錢辦喪事,爺爺生病,他不但放棄花錢買標靶藥,還從早忙到晚,連口氣都捨不得喘,只想留給她更多。

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卻為她種下一排桂樹,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卻為她蒐羅財富。

他對她的好,好得太過度,讓她不知道怎麼回報。

閉上眼,邵玖內心暗忖著,平安歸來吧,她願意一輩子珍視他,願意為他付出所有,只除了……愛情與婚姻。

她真的把東西一個個拿出來看,擺滿了床,再一一收回去,全都把玩過了,但是他還沒回來。

這天風平浪靜,可整個晚上她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天亮時分,她一個激靈從床上翻下來,想衝到街上視察情況,卻被叔叔嬸嬸擋下。

叔叔說:「外面太危險,姑娘還是聽裴爺的話,乖乖待在家裡。」

她難得地聽話了。

為了不讓腦子發揮過度想像,她把禮物再度拿出來玩賞,免得緊張得自律神經失調,全身火氣上揚。

但整整一天,東西拿出來、收回去、再拿出來、再收回去……無所事事的她,覺得全身不得勁。趴著、站著、蹲著,她在不大的宅院裡團團轉,還找了張梯子架在牆邊,時不時爬上去眺望。

白天過去迎來黑夜,洗過澡後,她趴在床上繼續等待。

這個晚上天特別黑,月亮躲到烏雲後面,天氣陡然生變,夜風呼呼吹著,夜梟在樹上不時鳴叫,詭異得讓人不安,叔叔嬸嬸也沒睡,大家都揪著心,等待事情發生。突然一陣爆炸聲響炸醒了邵玖的知覺,她猛然跳下床衝進院子。

嬸嬸正守在門口,神情鎮定雙眼炯炯有光,她換上夜行衣,腰間繫著一柄長劍。嬸嬸,不對,是俠女,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

看著頭髮披散的邵玖,嬸嬸安撫道:「別怕,有我在,定保姑娘無虞。」

「叔叔呢?」

「裴爺人手不夠,當家的過去助一臂之力。」

人手不夠?可以解釋為——情況危急,壞蛋身處危機嗎?

心臟陡然吊起,她問:「剛剛我聽見……」

「是永安侯府。」

是裴翊恩家裡?永安侯府離這裡不遠,她急急把梯子挪了面牆,然後爬上去。

侯府大門被炸開,黑煙在空中瀰漫,不久兩個女人和一個少年被叛軍拉出來,吼叫聲、尖銳的哭喊聲在空曠的夜裡分外清晰。

那是鳳和長公主、裴曦恩和裴駿恩,他們要被帶去哪裡?不管哪裡,肯定是用來威脅永安侯做某些事的,幸好母親和祖母走得快,否則她們也會被挾持,成為祖父和兄長的弱點。

裴曦恩貌美德好、才華高,作詩寫詞無人能出其右,年方十四,媒婆已經踩破侯府門檻,但經過今晚,她的名聲會一落千丈吧?

拜柳先生所賜,邵玖和裴曦恩交過幾次手。

實在是邵玖「做的詩」太驚才絕艷,以致於柳先生到處宣揚自己的得意弟子,害得邵玖成為裴曦恩的眼中釘,每每遇見就要比試一番。

於是的於是,邵玖成了獨孤求敗,然後的然後,名聲略降的裴曦恩把她當成殺父仇人,手段層出不窮。

唉,永安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她報啥殺父之仇嘛。

裴曦恩怎麼報的仇?還不就那點兒手段——

第一,毀人名聲。無所謂,反正邵玖視名聲如糞土,她更熱衷累積財富,反正聲譽不過為了謀親事,而她早就是秦府的內定媳婦。

第二,落水意外。沒事,她會游泳,在「英雄」出現之前已經游上岸,在未來婆婆的掩護下,毫髮無傷地回到席宴上,聽說英雄救不到美人,被逼著「一直救」,差點淹死在湖裡。

第三,下藥。沒關係,藥是衛梓青名下醫館生產的,又貴又補身,比較麻煩的是會產生氾濫的賀爾蒙,若意志力堅定倒也不難處理,何況她身上隨時帶著更昂貴的解毒丸。姦夫比較淒慘,找不到女主角,只能自立自強、靠雙手解了不少次毒,放出來後眼眶黑得像熊貓。

第四,盜匪強擄良家姑娘。這個比較嚴重,但自己天生神力啊!

玩過布袋戲沒?對,就是那樣,一手抓一個,扣!盜匪面對面、額頭劇烈碰觸,人雖然都沒死,但一個顱骨凹陷、一個鼻樑斷成兩截,拿繩子綁人時,兩個盜匪乖得像鶴鶉,審都不必審,直接把裴曦恩給供出來。

之後……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失火了。」她指向東方的夜空。

軍隊騎著大馬在路上奔馳,隨著東邊一簇火、西邊一簇火,打殺聲、哭鬧聲,刀刃相對的鏗鏘聲不斷傳來,百姓緊閉門戶,不敢過度好奇,邵玖輕歎,這回不知道有多少權貴之家要倒大楣。

她提著心,盯著遠方宮殿,他……會平安無事對吧?

接連傳來的砍殺聲撞擊著耳膜,心跳狂奔、呼吸急促,秦佑哲趴在床上不停咳嗽,咳得幾乎喘不上氣。

昨天邵玖帶來消息之後,母親就命人通知各房準備出京,卻不料在城門口被擋了下來,母親不得不另作安排。

他們臨時租了間宅院,默不作聲地搬了家,秦家大宅裡只剩僕婢守著。

兩天折騰下來,他臉色慘白、全身無力,強烈的疲憊讓他連手都抬不起來。

他不能死。他一死玖姑娘就要守寡,這些年,是她的鼓舞帶給他希望,助他一關一關往下闖,為了她,他必須堅持下去——因為即使是自己這樣的廢人,依舊有人在意上心。端過僕婢手上的藥碗,他仰頭一口氣把湯藥喝光。

「三少爺,不好了。」在秦夫人身邊伺候的婢女跌跌撞撞闖進來,頭髮凌亂、衣服扯開,鞋子丟了一隻。

「發生什麼事?」他虛弱地問。

「門被攻破,夫人和大少奶奶被抓了。」

家裡的老爺少爺自昨日早朝後,再沒有回來,入夜後就陸續聽說有官員家眷被太后娘娘宣進宮,現在……即使做過安排,他們還是被找到了。

「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一再交代……」夫人安排少爺躲在下人房裡,就是想保全少爺啊。

「都什麼時候了,快點扶我起來。」見兩人遲遲不動作,秦佑哲難得發怒,道:「行,我自己來。」

他使出全力,扶著床沿起身,不料脫了力,整個人摔到地上。

婢女們見狀不得不上前扶起,他苦笑道:「覆巢之下無完卵,父母家人皆遭罪,我豈能獨善其身?走吧,他們越晚找到我,就會有越多人無辜傷亡。」

三人踉蹌著走出屋門,踏進院子裡,看見家僕小廝們倒在地上,受傷的、死亡的,哀號的、啜泣的,連鉅資雇的保鎌也無一倖免,看來他們非要把秦府給蒯平方肯罷休。

士兵到處穿梭,搜刮財物、抓人,尖叫聲不斷傳來。雖然他穿著下人的粗布衫,但秦家藥罐子名號太響亮,沒多久他就被發現了。

身穿盔甲的士兵上前,一把推開婢女、提起秦佑哲衣襟,動作帶著惡意戲謔,秦佑哲狠狠瞪著對方,士兵揚揚眉、大掌擄過,打得他的臉偏向一方。

呸!他朝對方吐口水,驕傲地別過頭。

這麼弱的反抗?一串哄堂大笑後,他又被狠狠搧兩下,才被拖向門口。

剛出門,他發現母親、嫂嫂們被綁成一串,推操著上馬車。

發現他後,秦夫人掙扎著想上前,卻遭人一腳踹倒在地。

秦佑哲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痛恨起身為男兒的自己竟如此無能,他苦澀地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一隊兵馬從街道另一邊急馳而來,對方來勢洶洶,士兵們見狀連忙舉刀相迎,雙方交手戰況激烈,溫熱的鮮血四處噴射,鼻息間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秦佑哲只覺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見了。

耳裡聽著刀劍的撞擊聲,恐懼遍佈全身,他不斷發抖,淚水不停淌下。

男人一甩手將秦佑哲拋在地上,舉刀加入戰事,沒有人撐著,他只能癱軟在街道上,以一種不體面的方式,向所有人揭示他的無能。

哭聲充斥耳邊,他已經分辨不出來那是母親還是嫂嫂的聲音,離死亡那麼近,他第一次不再感到害怕。

不知經過多久,武器交擊聲停止了,四周瞬間安靜下來,他被人拉起來,那人在他耳邊問:「連家人都無法保護,你能護得了妻小?莫非你還想要妻小護你一生,給個體面的說詞,上邵家把親給退了吧!」

話音方落,他聽見母親的哭喊聲。「佑兒,你還好嗎?」

他還能好嗎?那話雖惡毒卻真實得讓他無從反駁。是啊,他哪來的自信娶妻生子,他有什麼資格把那樣美好的女子留在身邊?

宮變事件很快落幕了。

清晨百姓紛紛打開門,清理街道上的血漬,但氣氛安靜得近乎詭異,沒有人敢多問兩句,各個神情嚴肅。

「我想回家。」邵玖說。

嬸嬸笑著回答,「裴爺說會來接姑娘,姑娘請再耐心等等。」

「可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了。」

「當家的還沒回來,或許有漏網之魚,姑娘再多等兩天吧,倘若擔心相府情況,我可以出門打聽打聽。」

咬緊下唇,也只能這樣了,她點了點頭。

嬸嬸出門,去了好幾個時辰,回到家時已經日頭偏西。

「現在外面亂得很,京衛到處搜捕叛黨餘孽,城門還沒開,姑娘家的夫人姊姊還沒有回來,邵丞相和邵大公子仍然留在宮裡,但姑娘的父親已經回家。」

「那秦家呢?」

又問秦家?嬸嬸抿唇一笑,裴爺要是知道,陳年老醋又要喝上一盞。「沒事,昨晚秦府夫人少爺被抓時,裴爺及時趕到救了他們。」連宮門都沒進去呢,還真是好運。

「那就好。」她鬆口氣。

「但也不是每家每戶都那麼幸運。」

「誰家遭殃了?」

「挾持家眷是為逼迫位高權重的官員、王侯們扶持二皇子上位,當時所有人都認定皇上中毒將不久人世,因而反水的臣官、家眷自然沒事,而對皇上忠心耿耿的老臣,其家眷就沒那麼好過了。

「永安侯平日看起來不怎樣,這次倒是硬氣了一回,他帶頭跳出來,指著二皇子狠狠斥責一頓,於是鳳和長公主首先被帶走,人在屋簷下,她卻打死不低頭,再加上裴家姑娘名氣大、容貌好,當場就讓二皇子拉走,聽說折騰一整晚,直到皇上控制場面,二皇子才被人從裴姑娘身上拉下來。」

邵玖搖頭,色字頭上一把刀,衛梓易下半身那三兩肉果然給他惹了禍。

「鳳和長公主呢?」

「裴二公子被嚇得發高熱,出宮時神智不清,連親爹都不認得,鳳和長公主找了許多大夫進府。」

瞭解,嬸嬸的話雖沒說透,她也聽明白了,這會兒鳳和長公主大概沒有心情理會女兒吧。

沉沉地歎了口氣,誰想得到那個自視甚高恣意驕縱的小姑娘竟會淪落到這等場面,接下來呢,她會被逼著自盡嗎?

京城裡,氣氛一點一點慢慢恢復。

這些天,邵丞相及邵琀多數時間都待在宮裡,即使返家也只是匆匆洗漱,然後又急著趕回去。

這個現象可以證明,宮變之後,邵家在皇帝眼裡依舊是根鐵柱子。

祖父命人往莊子送信,讓祖母和母親在那裡多住上半個月,許是裴翊恩和祖父通了氣吧,府裡並沒有派人到處尋找自己。

有意思的是她家渣爹,一個人待在京城,沒人管束,大可以胡作非為、盡情展現風流底蘊,但他居然哪裡也沒去,上衙下衙,難得地勤奮起來。

大概是突然發現老一輩、小一輩都如此成材,自尊心受到重創吧。

而秦府一切照舊,與平日無異。

永安侯也總往宮裡去,侯府裡不斷召御醫,裴駿恩的病情應該不輕。不過教人意外的是,裴曦恩不但沒有被逼著上吊,皇帝還為了彌補她,封了個縣主名號,可見得鳳和長公主是個護犢子的。

嬸嬸和邵玖去過幾次午門,這幾天砍的人頭,都快排成小型金字塔了。

京城天天有八卦盛傳,尤其這次事件提供了說書人一堆好題材,看來等風平浪靜之後,酒館生意將會興盛不衰。

邵玖沒事幹,整日搜集八卦,準備寫成話本子,提供給百味萬源的說書人,藉以提高營業額。她怎麼都沒想到,今天的八卦竟然和她有切身關係,嚇得她眼珠子差點滾下來。

嬸嬸說秦家備下二十五箱禮物,敲鑼打鼓往邵家送,說邵玖救了秦家上下三十九口性命,秦夫人萬萬不能恩將仇報,因此決定退親。

邵家渣爹想也不想便把禮物收下,身為主角的她來不及入戲,就被解除婚約了。

邵玖聽完,氣到半句話都接不上,她不相信當中沒有壞蛋的手筆,所以生氣了,憑什麼他可以做主她的婚姻。

這次不顧嬸嬸勸阻,邵玖堅持要回家,兩人拉扯間,門打開了,裴翊恩的壞笑出現在眼前。

「要去哪裡?」

「要去把我的婚事找回來。」她賭氣回答。

瞬間壞笑崩塌,溫和目光轉為犀利,她賭氣、他生氣,氣她不識好歹,更氣她不明白他的心意。

握住她雙肩的掌心施了力,她痛但不說,就是倔強地抬高下巴,與他對峙。

「就這麼喜歡秦佑哲嗎?喜歡他什麼,我可以學,還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他能學啥?學他體弱氣虛,搞不了太多女人?學他溫和善解,她說的每句話都奉為圭臬?他沒那本事啦,只會強勢霸道,只會否定她的所望,只會……

委屈了、眼紅了,她恨恨捶上他胸口。呃!哥哥有練過,不然肋骨斷折率是百分之百。

「實話實說,退親的事有沒有你的手筆?」

「有。」他認下。

「誰允許你強迫他?他的身體不好,如果……」

「我沒逼迫他,只是點醒他,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哪有本事護妻愛兒?」

「你沒罵他、恐嚇他,逼迫他?」

「在你心裡我就這麼壞?」他氣急敗壞,一把將她抱進懷裡。這一抱,剛受過撞擊的肋骨疼痛感驟起,但他決定忽略。

他能夠忽略痛覺,邵玖卻無法忽略他身上濃濃的藥草味,推開他,她盯死他的臉,凝聲問:「你受傷了?」

他沒回答。

她毫不猶豫地將他拉進屋裡,霸道女總裁下指令。「衣服脫了。」

他咬唇裝嬌羞,夾著肩還抖兩下,朝她拋媚眼。「這麼急哦?不要啦,我想把最美的時刻留到洞房花燭夜。」

「少廢話,脫不脫?」

「好啦,你不要生氣,我脫就是。」

那個口氣讓邵玖恨得牙癢癢。不是英雄嗎?不是戰神嗎?在裝什麼啊!

他「羞答答」地脫下衣服,一件接一件,她發現衣兜裡有封染血的信,信封上的字跡很熟悉——是她寫的。

他很快就把自己給剝乾淨,手臂上和腹腰間緊緊裹著白棉布。

突然間鼻子發酸,眼淚差點兒控制不住,因為除了覆蓋的部位外,他的身子佈滿一道道或深或淺的舊傷疤。過去五年,哪有他信上寫的那樣輕鬆愜意,他是流著血、喝著藥,還給她寫信的嗎?

「你騙我!」三個字,眼淚順勢滑下。

「我、我……沒有啊!」

「你說戰事順利,功勞一件一件累積。」

「我是啊,還沒回京,皇上已經封我為二品驍騎大將軍。」

「你說趙國不足為懼,打仗比在京城打紈褲更不吃力。」

「對啊,我把他們打得雞貓子喊叫,還有人說我是閻羅將軍。」

「那這個、這個、這個……是怎麼來的。」手指一戳一戳再一戳,她恨不得自己有根魔法指頭,能夠把它們都給戳沒了。

「是你說,疤痕是戰士英勇的勳章,我這才沒塗去疤藥啊。」早知道這些傷會惹出她的眼淚,就不嫌麻煩認真塗藥了,梓青給他捎去一堆藥膏的說。

「那是重點嗎?重點是你受傷卻沒告訴我,是誰說要分享所有秘密的?是誰說要坦白交心的?是誰說友誼是件毫無保留的事情,這就是你的『毫無保留』?」

她在罵他,口氣壞得像巫婆,但是他扯開嘴角,笑著把她東戳西戳的手指攏在掌心中央。「你心疼我對嗎?你喜歡我對嗎?」

她咬牙回答。「不對,我只是基於朋友的情誼。」

「可你會叫其他朋友當面脫衣服嗎?你會擔心其他朋友像擔心我這樣嗎?是不是比起其他朋友,你更喜歡我這個朋友幾分?」他追著她問。

是,她喜歡他,一天比一天更甚!他是個大粗人、文筆普通得很,和她這個大才女完全無法比拚,但他的信讓她看過一回又一回,心被撩過一遍又一遍,她想拒絕的喜歡,像海浪一波波把她的心衝向他身邊,把喜歡他的感覺沖刷得鮮明亮眼,也沖刷出……更深刻的愛。

「小豆丁,我也很喜歡你,喜歡到無與倫比,兩個互相喜歡的人,難道不應該結親?比起盲婚啞嫁,我們結成夫妻,幸福是不是更有保障?」

「不。」他的話有道理、有邏輯,但她必須堅定自己的信念。

「為什麼不?你真那麼喜歡秦佑哲,比起我還更喜歡?」

「跟他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她始終不願意在他面前提起宋窈娘,不願意把自己和她拉到天秤兩端秤量,但這回不能不提。「你有妻有女,如果要成親,宋窈娘才是你應該選擇的對象。」

「我不會娶窈娘,我們身份懸殊太多。」

「我也就是個小庶女,親生母親還是名青樓妓子,又怎麼配得上裴大將軍。」

「邵相爺同意把你記在邵夫人名下,你將會是邵氏小輩唯一的嫡女。」

「這不過是扯面遮羞布的事,如果你這麼在意,也可以扯一面給宋窈娘。」

「說透了,你就是在意窈娘。」

「對,我在意,我不願意和別人分享丈夫。」她說得斬釘截鐵。

「窈娘為我生下女兒,我不能棄她於不顧,若我是那種不負責任、自私自利的男人,你還能看得起我?」

「我沒要求你棄她。」

「可你卻因為她不肯嫁給我。」

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從小所受的階級觀念,妻妾相伴的想法早在他腦袋裡根深蒂固,所以只能努力讓自己理智對話,「裴翊恩,我確實喜歡你,你也確實喜歡我,這是件美好的事,難道你不想這份喜歡一路持續,直到我們年老時,情誼依舊存在?」

「我當然希望,但這和婚姻並不違背,成親後,我們還是可以聊天、分享心事,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深刻彼此的感情。」

他很高興她終於承認喜歡。就說吧,如果不喜歡,怎會頻頻給他寫信捎東西,怎會擔心焦慮,又怎會在他失蹤的日子,睡不好吃不下,豆丁身材嚴重縮水。

別的通通不打緊,只要她喜歡他,這就是最重要的。

「不,距離產生美感,過度靠近,缺點就會被發現。而婚姻是男女相互磨的過程,在磨合的過程中,往往會消耗掉太多的感情,到最後我們將會失去彼此的友誼。」

「我反對。如果沒有成親,我們的感情就不會一路持續,因為你的丈夫不會允許我們密切聯繫,我的道德也不允許我誘拐別人的妻。只有成親我們才能擁有共同的話題,婚姻不會抹滅情誼,只會鞏固我們的關係。」

「會的,我母親也曾經深愛父親,但錢姨娘、蔣姨娘、田姨娘……一堆姨娘讓她對父親徹底死心,如今只能守著哥哥們和我,假裝自己過得很好。這種建立在女人妥協上的婚姻,我不想要也不稀罕。」

「我聽明白了,說來說去你在意的仍然是妻妾問題。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困擾你,窈娘或許不聰明,但是她純良心善,很好相處。」

純良心善?邵玖超想笑。男人最大的謊言不是「我會愛你一輩子」,而是「我的小老婆真的很好相處」呀。

就算她再愛他,但他身邊有個真愛不滅、真心相隨的宋窈娘,就足以讓她打退堂鼓了,她的宅斗能力是負五,沒有把握的事,她打死不摻和。

她冷冷問:「你就不擔心我把宋窈娘怎麼了?她可是你心中的硃砂痣。」

「你不會,我對你有信心。」旁人不知,他能不曉得她有多善良仁慈?

他的回答讓她心底的OS滿到爆。「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別小看自己。」

「我沒小看自己,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殘暴惡毒,我就是隱藏版灰姑娘家的壞後母,如果你不想吃虧、不想讓宋窈娘和女兒吃虧,就盡快打消和我成親的念頭。」

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嗎?他笑著把她收進懷裡。「你的虧我樂意吃。邵丞相已經同意這門親事,只要你不排斥,其他的事全交給我。」

嗄?祖父已經……說到底,她的掙扎奮鬥終究無用?她的人生注定被安排?不管她賺再多錢、再有本事,只要活在這個時代,生為女子就是無力回天。

「你怎麼就無法講道理呢?我說不要,是認真的不想要,不是欲擒故縱,不是矯情偽飾,聽清楚,我不會嫁給你,就算祖父同意也不行!」

丟下話,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她要回家抗爭,要清楚表達自己的意願,她寧可遁入佛門,也不願意嫁給裴翊恩。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4:25


☆、第八章 滿心遲疑的婚事

政變結束,該殺的殺、該砍的砍,朝堂風向頓時煥然一新。

這時候需要一點好事來轉移百姓注意力,皇帝決定親自向百姓宣佈,趙國已經納入大衛版圖,他還要到京城門口迎接凱旋的四皇子,再加上獻俘儀式,足以宣揚國威,並讓皇帝開疆拓土事蹟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總之午門砍完人頭後,迎接歸國軍隊,成為禮部大臣的重點工作項目。

方語蓁在百味萬源留下最好的觀看位置,不但能看清楚皇帝儀駕,也能把歸國英雄看得一清二楚。多少人想花重金訂這樣一個雅間都無法,還是當老闆好,就是能得VIP待遇。

邵玖沒好氣地覷了方語蓁一眼。「浪費錢,要是拿來賣,能賺好幾十兩。」

「她還在生氣?」方語蓁悄悄地拉了拉周氏衣袖。

「可不是。」

那天邵玖回府,向來乖巧的她竟拉著老太爺哭鬧,說是寧願嫁入秦府也不願與永安侯府結親。

老太爺難得地耐下性子同她解釋,說裴翊恩滅趙戰役中立下大功,在宮變事件裡也奪得首功,日後肯定要封侯拜相,這樣的男人,但凡女子都想嫁。

可性情溫順的她固執了,怎麼都勸不動,氣得老太爺罰她跪祠堂,幸好邵廷禾總算有點當爹的樣子,知道勸不來連忙讓人帶信到莊子上,讓周氏盡快趕回家,這邊說說那邊勸勸,就怕脾氣同樣倔的祖孫倆鬧起來,真會把他的好閨女給跪壞。

最終抗爭以失敗作結束,雖沒挨打禁足,但身邊多了幾個暗衛,預防她逃婚。

邵玖扁扁嘴,看看周氏再看看方語蓁,難過、委屈……哀愁,因為這回她孤立無援,沒有人肯和她站在同一邊,所有人都認為裴翊恩是個好對象,所有人也都認為如果她有點腦子,就該歡歡喜喜地繡嫁衣。

「玖兒,姊姊偷偷跟你透露,如今裴翊恩的身家可是超過這個數,嫁給他,你這輩子都不愁吃喝。」她比出兩根指頭,二十萬吶,打一場仗就能賺這麼多,多好的行當。

「不稀罕。」她也有上萬身家,若不是皇帝出爾反爾,害得她房產大亨的美夢泡沫化,誰更富有還不知道呢。

說到這個,她又想捶胸頓足了。

原本皇帝打算處理掉叛國兒子後,著手準備遷都事宜,哪裡知道秘道圖獻上之後,他下旨把所有秘道給封實,從此安全感十足,覺得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窩,然後……遷都一事立馬成為明日黃花,黃了、涼了、沒了……

這下子濟州蓋的房子,要變成爛尾樓了吧?皇帝虧待她啊。

「對對對,你不稀罕裴將軍,也不稀罕當我的女兒。」好脾氣的周氏終於發火了,沒想到這丫頭倔成這樣,這些天輪番勸說,好話歹話全都講過,她那根筋就是扭不過來。

跪祠堂那天,老太爺順道把記名這事兒給辦了。邵玥、邵玟知道後還在秋水居大鬧一番,哭道長輩不公,偏偏她這個受益者滿臉的不樂意,好像有人拿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似的。

邵玖看了眼周氏,吐吐舌頭,表情軟化,笑咪咪地往她懷裡鑽去。「這個倒是挺稀罕的,娘、親娘、愛娘……我是寶貝娘的小棉襖。」

「看不下去,這麼大還撒嬌!」方語蓁掐她一把,肉肉的小臉扁下去,她看得出來玖兒是真的不開心。

周氏歎氣道:「這樁婚事,你祖父已經點了頭,就是雷打也不會動,與其無謂抗爭,不如好好想想往後要怎麼過。」

她何嘗不知道,可就是不甘心啊。「鳳和長公主不好相與,永安侯不重視裴翊恩,裴曦恩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光是想像……我栽進地獄裡了,娘救我。」

「若是擔心這個倒是多餘了。」方語蓁今天是來當說客的,受裴翊恩所托。

「怎麼說?」周氏急問。

「六爺說裴翊恩功在朝廷必會封爵,到時皇上將會賜下宅子,你不必和婆婆小姑同住。何況裴駿恩狀況不好,鳳和長公主大概沒力氣找你麻煩。」

「太好了,就曉得我們家玖兒有福氣。」周氏喜上眉梢。

「娘,他還有良妾和女兒呢。」邵玖垂眉,這才是她最大的心結。

「三妻四妾是所有女子都要面對的問題,誰也逃不掉。就說六爺吧,他是個好的,當年也曾信誓旦旦,可如今身邊也不乏紅袖添香。」方語蓁歎道。

正準備進屋的衛梓青聽見妻子這話,下意識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憑什麼男人可以拋頭露面、自由自在,回到家裡還有三妻四妾噓寒問暖,女人卻只能一路憋屈一路熬?」邵玖抗議。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這是規矩。」方語蓁回答。

她不願這樣想,卻必須這樣想,因為無能為力的女人,必須找出一套說詞來安慰自己,因為改變不了情境,只能改變心境。

「規矩就是男人定出來讓女人委屈的道具。」邵玖惱恨。

這話聽得衛梓青頭痛。他終於明白翊恩的苦惱,實在是玖兒的規矩學得太晚,打骨子裡的不馴難以改變,成親後翊恩肯定有苦頭吃。

方語蓁苦笑。玖兒說得太正確了,這世間有本事的女人憋屈,沒本事的女人更憋屈,一套規矩成為女子的緊箍咒,終生不得脫離,唯有死去,和孫悟空一樣得道升天,才能除盡。

酸澀一笑,她摟著邵玖。「可以不委屈的,只要改變想法。」

聽妻子這樣說,衛梓青滿意笑開,果然還是自家妻子有格局、腦袋清晰。往後得常讓語蕖跟玖兒掰扯掰扯道理,扭扭她那不正確的心思。

「怎麼改變?」

「委屈、痛苦皆是因為太在乎,倘若於你而言,他只是隔壁鄰居,別說三妻四妾,就算六妻八妾、九妻十二妾,你也不會難受,不看重、不在乎就不會難受,不難受,心就自由。」

被口水給嗆著,衛梓青連忙摀住嘴巴,阻止脫口而出的咳嗽。

周氏心疼地捋捋方語蓁的頭髮。「原來你也學會這套道理,才成親幾年吶?」

「是快了點,但終究要長大的。那個只想娶妻不迎妾的男子已經轉變心情,倘若我不夠成熟,日日為這種事消沉難過,豈不是辜負自己,辜負生養我的雙親,更辜負嗷嗷待哺的孩子。」

「玖兒,別被喜歡、愛情蒙蔽,少點在乎、少點看重,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成笑話,自然而然就能周全自己。」

衛梓青又嗆著了,最近氣管不好,大概有點傷風了吧。

周氏接話。「語稿沒說錯,外人都誇娘賢良淑德,對你爹的妾室庶女寬厚,說穿了就是不在意罷了,對他無心、無情並且無視,他喜歡誰都與我沒有關係。於娘而言,你父親和祖宗牌位一樣,供著就行。」

祖宗牌位?這話真刨人心啊。衛梓青覺得胸痛。

「可我認為婚姻應該是比翼雙飛、鵜離情深的事。」

「話本少看點,多少好女兒就是聽信那些,才讓自己在婚姻裡面痛苦沉淪。人心易變,男人無法守著你,你得守住自己。你不受傷、你活得恣意,家庭氣氛才能和樂融融,至於他,只要謹守道理、不寵妾滅妻,想要愛誰全隨他去。夫妻只是搭伙過日子的對象,別因為他吃醋、嫉妒,更別為他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這樣的夫妻才能長久,才能成為別人口中的神仙眷侶。」周氏勸道。

「這麼諷刺嗎,神仙眷侶竟是在無情無愛之下,才能順利成就。」邵玖道。

「玖兒,聽姊姊一句勸——在婚姻裡,有愛情有愛情的過法,沒愛情也有沒愛情的經營方法,一輩子那麼長,除了愛情、男人,還有更多值得你上心的事。」

是啊,她都懂的,只不過心澀得厲害,她不想和壞蛋變成離心離情的關係。與其當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她寧願與他做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衛梓青心底和邵玖一樣不舒服,就因為幾個無關緊要、以色侍人的女子,語藥便不在乎他了?她不吃醋嫉妒不是因為寬厚大度,而是因為「沒愛情也有沒愛情的經營方法」?他們的愛情丟掉了嗎?在什麼時候,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可是他們分明契合、分明心意相通的啊,一個眼神,他們就曉得彼此想什麼、要什麼,這樣的關係怎麼可能會是淡漠?

不行,衛梓清猛地搖頭,再說下去,能不能勸動小豆丁出嫁不知,但語藥對他的心肯定要地動山移,他決定親自出馬。

推開門,指著邵玖開門見山道:「年紀到了就該成親,晚了就嫁不出去。」

勸人勸得這麼簡單粗暴?未免太不上心。邵玖想也不想直接慰回去。「那到了平均壽命,是不是就得趕緊去死?」

「不成親,沒小孩,你老了、病了怎麼辦。」

「養小孩就能長生不老?還是我病了,小孩能當藥引子?」

厚,以前怎麼不曉得小豆丁嘴巴這麼利索?他勸出火氣來了。「好好好,你說,到底為什麼不肯嫁給翊恩?」

「因為我早上吃了個包子。」她揉揉鼻子,看方語蓁一眼,這種男人,確實可以不必太在乎。

「你吃不吃包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我嫁不嫁跟你有什麼關係?」

兩人一句對上一句,眼看氣氛越來越擰,周氏輕咳兩聲,想提醒提醒,她家玖兒脾氣拗,只能動之以情、訴之以理,逼迫不得。

這時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

「來了!」方語蓁連忙拉著邵玖走到窗邊,匆匆結束戰火。

迎接大軍凱旋的皇帝折返,百姓夾道歡迎,轎駕裡皇帝牽著皇后,頻頻向百姓點頭揮手,如此的親民,如此的恩愛和諧,也是架構在「不在乎」上頭?

樓下的場景精彩熱烈,這幕肯定會被寫入青史裡,多少吹捧、多少激情,說書人的嘴裡會如何形容眼前邵玖不知道,但能夠確定那個驕奢淫逸、好色囂張的衛梓易,將永遠泯滅於人們的記憶。

皇帝鑒駕過去,緊接著是坐在白馬上的衛梓鑫,他的身後跟著兩匹棕色大馬,分別載著冰山美人和意氣風發的裴翊恩。

瞬間,數不清的鮮花荷包帕子紛紛往他們身上投擲,郁珩就算了,他本就是無數少女的深閨夢裡人,倒是那個當年想說一門親事都難上加難的壞蛋,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但他一動不動、目視前方,彷彿沒看見女子臉上的激動,只在經過百味萬源時微微抬頭,衛梓青發現了,半聲招呼不打,直接扯下邵玖腰間荷包,往好友身上一拋。

淺哂後他抬手接住,目光與邵玖對上時,露出一口大白牙,燦爛的笑靨迎著陽光,帥度直逼冰山美人,引發眾人一陣驚呼。

他當著百姓,聞了聞荷包香氣,再把荷包收進懷裡。這舉動過度誇張,引得眾人紛紛抬頭,看是哪家閨女入了裴大將軍的眼。

邵玖雙手橫胸,沒好氣地瞪著衛梓青。

若是平時,理智會提醒她,眼前這位的大腿很值得抱,可是今天,姑娘姨媽駕到,他勸人勸不到點上,偏又自作主張把她的荷包給卸了,所以眼神有幾分不懷好意。

「幹麼這樣看我,不就是個荷包。」

「我是只小螃蟹,走著走著鉗子掉了,去看大夫,大夫問我怎麼啦?我說我沒鉗了。」

噗!講這一大串不就是箍搜要錢嗎?衛梓青舉雙手投降,掏出百兩銀票,在她面前晃兩下。「賠給你,夠嗎?」

輕哼一聲,抽過銀票,邵玖拉起周氏。「蓁姊姊,我和娘先回去。」

方語蓁抿唇淺笑。「過兩天我去找你。」

「好。」

母女倆離開,方語蓁端起茶,卻發現衛梓青死死盯著自己。「六爺怎麼了?」

「你剛說的是真心話?」

「什麼話?」

「關於『不在乎』的那些話。」

「是啊。」她笑著捻起一顆奶油爆米花,玖兒想出來的甜點味道都很不錯。

「我是你的丈夫,你必須看重我、在乎我。」女人都該以夫為天,都該把男人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才正確。

「六爺希望我妒嫉、小心眼,對你的美婢嬌妾使手段,弄得後院雞犬不寧,像李太傅家那樣?」

「我沒那樣希望,但女人該賢德淑良,更該以夫為尊,把丈夫視為人生重點。」

方語蓁細細看著他,片刻後笑開。「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六爺太貪婪,怎能期待女人的真愛卻又盼她寬懷?這世間是公平的,不能要求別人的真心,卻給不了真心。」

她笑得溫良無害,眼底無波無瀾,把青梅蛋糕推到他手邊。「試試,新產品,味道不錯。」

衛梓青恍然大悟。不一樣了,她是個賢妻,她會為了自己的角色而努力,但是她再不會時刻把自己放在心底,再不會因為他而憂而喜,再不會在乎他、愛他……

拉下臉皺起眉頭,今天出門,他沒有看黃歷。

「開祠堂,把這件大喜事敬告祖先。」傳旨太監一離開,老太爺立刻發話。

「玖妹妹,恭喜。」邵琀拍拍她的肩膀,滿臉讚許。

「我就知道我的玖兒不簡單,果然……」邵廷禾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柔兒啊,你在天之靈看見了嗎?咱們的女兒成為郡主了。

聖旨裡把邵玖一頓誇,最後封她為玉福郡主,並為她和平南侯賜婚。

平南侯就是裴翊恩,消滅趙國有功、拯救四皇子有功、一舉擒獲前太子有功,這麼多的功勞讓他撈到一座侯府和爵位,以及御賜的萬兩黃金。

一門雙爵,鳳和長公主再不需要擔心繼子搶走爵位。

「憑什麼?」邵玥認定所有的封賞都是因為祖父和大哥對朝廷有功,她也是邵家女兒,為什麼所有好處全讓邵玖得了?

邵丞相冷笑,自從秦府婚事之後,他對這個孫女越來越沒好臉色。

「就憑玖兒為朝廷做的貢獻。」

「貢獻?煮飯給皇帝吃也叫貢獻?」邵玥破罐子破摔。她已經十六歲,家裡還沒打算替她張羅親事,既然長輩不讓她好過,便也別期待她孝順恭敬。

邵琀道:「皇帝預知二皇子的野心,提早做出防範,卻不知他竟與前太子聯手,打算雙方夾擊,殺皇上、竄帝位。幸而玖兒找到前朝留下的秘道圖,四皇子與裴將軍性情謹慎,增派人手守在秘道出口,此舉順利將前太子餘孽全數捕獲,消弭皇上多年心結,此後再不會發生刺客闖入宮廷事件。」

「除此之外,玖兒還發現五十萬兩黃金、百萬兩紋銀及金銀珠寶無數,她沒有私吞全數上繳,為此皇上大大讚賞咱們邵家門風,玖兒這才受封玉福郡主。

「至於賜婚一事,當時話趕話,平南侯提起玖兒透過六皇子送到前線的迷綵衣、泡麵、防蚊液等等,他講得興高采烈,還說攻打趙國能如此順利,玖兒功不可沒。皇上突然想到平南侯已過弱冠之齡,卻尚未婚配,問過祖父之後才下旨賜婚。不管是賞賜、封郡主或賜婚,都是玖兒自己立下的功勞。」

邵丞相撫著長鬚,滿意孫兒的解說。

當然,他更滿意裴翊恩,誰料得到五年歷練,把過去那個紈褲打磨成如今這番模樣,他圓融、善於察言觀色,分明早就想娶他家玖兒,卻有本事把情況弄成「皇帝的靈機一動」。

邵老夫人越聽越樂,道:「這下子我得到岳家轉轉,好好炫耀一把。」

「還有件事能讓你驕傲一回。」邵丞相笑得快看不見眼睛啦。

「什麼事?」

「今日出宮,四皇子喊了我一聲祖父。」

衛梓鑫滅趙開疆,又在宮變中救皇帝一命,不管裴翊恩、郁珩或衛梓青,有功之人全都緞得釘賞,唯獨衛梓鑫沒有,依他對皇帝的瞭解,肯定是要讓四皇子入主東宮了,而那句祖父……將讓邵家門楣更上一層樓。

邵老夫人猛然倒抽口氣,明白這個稱謂代表什麼,她笑出了滿臉褶子,看玖兒的眼神越發慈祥和藹。要不是她弄了個稻香村,引來六皇子、裴翊恩和珩世子,三個孫子無法順利考上進士,無法與貴人搭上線,更無法有今日的榮耀。

所有人都歡欣鼓舞,笑容洋溢,邵丞相不斷說著今日在金鑒殿上大出風頭的事,但主角躲在一旁,苦著臉,把頭埋進周氏懷裡。

她不想嫁,但是違抗聖旨得誅九族,她的膽子還沒有肥到那等程度。

「皇帝這是恩將仇報。」她後悔獻圖了。

圖一獻,地產大亨拜拜,黃金白銀拜拜、金銀珠寶通通說拜拜,連她的未來也跟著拜了,沒有半件事情順心遂意的。

「人人都想要的好事,怎麼到你頭上就成了冤屈?瞧瞧你兩個姊姊,恨不得一把火把你燒掉,好順理成章取代你。」

「那就讓她們嫁啊。」

周氏失笑。「你當平南侯是傻的嗎?能讓邵家李代桃僵?玖兒別害怕,所有女人都要經過這樣一遭,婚姻就是場豪賭,賭贏了風光無限;賭輸了,要有散盡家產也能活得自在的豁達。」

都懂,如果那個人不是裴翊恩,她可以的,但偏偏是他,她不想也不願……

「玖兒的婚禮我要親自操辦。」邵老夫人興奮地想著,要怎麼讓岳家老太婆嫉妒到瘋狂。

「你別忙,皇上已經吩咐禮部操辦。」

禮部操辦?邵家這回真要大出風頭了。「行,但嫁妝得我來辦,老頭子,咱們那些壓箱底的都拿出來,這回咱們家不是嫁女兒,而是嫁郡主呢!」

「好,都依你。」

聽到這話,邵玟、邵玥更是怒火滔天,她們明明不比邵玖差,為什麼所有好事全落在她頭上,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邵玖也覺得不公平,她的命運應操縱在自己手裡,不該讓閒雜人等來排定。

悄悄退出廳堂,她覺得自己需要發洩。

憋著一口氣,馬車在瑞王府——曾經的六皇子府前停下。

邵玖沒帶下人,直接就往裡闖,薛師父的教導算是徹底失敗了,大家閨秀這種事融不進她的骨血裡。

對看守大門的來說,邵玖是熟面孔了,因此想也不想就把人給放進去。

她熟門熟路往裡沖,遠遠地就看見了冰山美人和衛梓青。

郁珩勾得她的花癡病瞬間發作,立刻就朝他狂奔,眼底星星多到落地。

這個「眼睛吃補藥」的表情太熟悉,衛梓青笑著覷了眼郁珩,果然見他蹙起兩道好看的劍眉,紅艷艷的嘴唇抿起,說有多勾心就有多勾心。

老天爺確實太過偏心,怎能把人打造得如此無瑕完美,便是皺眉也好看到讓人心臟化成一灘水。別說玖兒,就是他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心臟都會忍不住狂跳一把。邵玖悶頭往前衝,直到快接近了,就聽見郁珩冷冷說:「滾!」

邵玖直覺回答。「好咧。」可是轉身邁開腳步之際,她又猛然旋身,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小小的爪子抓在他月牙白的衣袖上。「不好。」

嗄?郁珩錯愕,她居然有不同回答?

「為什麼不好?」

「因為我天生麗質、秀外慧中、明眸皓齒、玉軟花柔……」她接連誇了自己十幾句後,做出結論。「我這麼好,你娶我好不好?」

衛梓青抖了抖。就說玖兒看阿珩的眼神有問題,果然吧,她對阿珩心存覬覦。

目光順著她的手臂往下看,衛梓青心跳得更厲害,要不是吃人嘴軟,要不是阿珩對她與其他女子不同,她現在……應該橫屍在湖邊那塊尖尖的石頭上了。

「為什麼?」郁珩居高臨下問。

「我不想嫁給裴翊恩,不想和宋窈娘過招,我只想簡簡單單生活,不想在宅斗裡消磨青春。朋友妻不可戲,你娶我裴翊恩才會消停。」

郁珩不發一語。她的提議讓人動心,他確實需要一個妻子來堵住悠悠眾口,如果那人是邵玖,確實可以接受,但她也說得好——朋友妻不可戲。

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動作慢到讓人以為他在進行行為藝術。對,他連這麼小的動作都美到讓人心驚。

將衣袖拯救回來後,他問:「看過翊恩帶給你的禮物嗎?」

「看過了。」

「有沒有一把鑲著紅綠寶石的匕首。」

「有。」

「為了搶它,翊恩追著敵人跑百里,砍掉人家頭顱,腹部也受上一刀。我罵他,那個人有那麼重要,非要豁出性命將他頭摘掉?他一面縫著傷口一面回答我,他的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刀,小豆丁愛財,又長得漂亮,得有把好刀保護自己。」

喘著大氣,邵玖無法回應。

不值得的,不過是一把刀,萬一傷得太厲害,救不回來呢?萬一演變成蜂窩性組織炎,不得不跟世界說再見呢?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裡,任何小傷都不可以有。

「知不知道每次出征,他身上都會帶著你的信?」

「為什麼?」她聯想起逼他脫衣那天,他身上確實帶著她的信。

「對,為什麼?又不是盔甲或武器,護不了他的性命。可他說信貼身收著,腦袋裡就會浮起小豆丁那張充滿陽光的笑臉,就會無緣由地感覺到希望,就會相信自己能闖過重重關卡,就會認定自己一定能贏。

「軍隊裡麻沸散不夠用,每次縫傷口時,他總把麻沸散讓給別人,手裡卻緊緊握住你的信,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默背需要專注力,一專注就會忘記疼痛。軍醫玩笑著說那是信還是符咒?居然這麼好用,還說要謄抄幾百份,發給需要的傷兵。翊恩最厭煩背書,卻拿你的信當金科玉律,為什麼?因為他非常、非常喜歡你。」

原來不是她默背他的信,他也一樣默背著?他對她的喜歡,真的有那麼多?

「你是他心底最珍貴的小豆丁,是誰都不可以誤觸的逆鱗。相比起來,你簡直糟糕透頂,如果於他無心,為什麼多年書信往返,讓他誤會你的感情?為什麼給他錯覺,讓他以為再多做一點,你對他的喜歡就會與日俱增?」

「夠了,阿珩。」裴翊恩怒斥。

暗衛傳來消息,說玖兒接到聖旨,盛怒之下砸了後牆往外跑,他一路急急忙忙追過來,卻沒想到會看見她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垂頭喪氣在阿珩跟前受訓。

捨不得了。她哪有糟糕透頂?她明明就聰明大方,明明就可愛俏麗,明明就好到不行!

裴翊恩快步上前,阻止郁珩的嚴厲。

「狗咬呂洞賓。」

衛梓鑫跟著裴翊恩進門,看好戲似的望望邵玖、再看看翊恩,之後走到郁珩身邊,輕拍他的肩膀。

動作微小,冰山卻在瞬間融化,眼底漾出一抹笑。

「你就是邵玖?這次的事,可要多謝你了。」

邵玖看向站在一起的郁珩和衛梓鑫,看著兩人間的十足默契、眼波流轉,像是不小心Touch到某個開關,嘶地一下靈犀鑽進她的小腦袋,瞬間驚得小嘴微張。

那種感覺像是看見肖戰和王一博並肩,好想邊拍手邊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不行,一定是她弄錯了,用力搖頭,她的心太齷齪,思想太不純淨,可是只要在郁珩跟前,她就是會被直覺拉著走,邵玖下意識拍手,嘴裡喃喃自語。「在一起、在一起……」

郁珩、衛梓青沒武功便罷,但裴翊恩和衛梓鑫聽得一清二楚,這小丫頭太過敏銳。

衛梓鑫笑道:「你獻圖有功,讓我和翊恩順利將前太子及他兩個兒子活抓,父皇獎賞他千兩黃金。」

千兩黃金……那是她的錢啊,是她發現的,皇帝半毛都沒給,只給了個沒啥用的封號和她打死不要的婚姻,這就是絕對的權力、打不敗的權力,她再憤怒也無法抗議的權力!

衛梓鑫和裴翊恩對望一眼,瞬間爆出大笑。她的表情一清二楚——比起賜婚和郡主,她更想要千兩黃金。

「我讓翊恩把錢拿出來,在父皇生辰時送上大禮,龍心大悅下前途指日可待。他卻說功勞你有份,他撈到爵位,錢自然要歸你。」

邵玖猛然抬頭,意思是……千兩黃金通通歸她?眼底星光乍放,方纔的委屈可憐消失不見,她要錢、要很多的錢。

裴翊恩失笑,早知如此不必跟她講那麼多,直接列出「嫁給他的十大好處」就行。

衛梓鑫又道:「我覺得翊恩說得很對,如果不是你,我豈能立功,所以決定等你們兩個成親,我再拿出千兩黃金給你添妝,玖姑娘,意下如何?」

左千兩、右千兩、上千兩、下千兩,嫁給裴翊恩就能撈個缽滿盆溢,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她驚喜的目光讓四個男人笑得心花怒放,這丫頭有錢拿,連自己都能賣。

郁珩加碼。「以後你們的孩子,我負責教導,不收束修。」

邵玖腦袋昏了,訝然相望。他不過教哥哥們幾個月,就全考上進士,在現代他就是補教界名師啊,這一嫁,等同於免費拿到明星補習班的永久會員證?

湊熱鬧這種事,自己怎能不加入?他可是翊恩最的好朋友!於是衛梓青哂道:「四皇兄真大方,我這弟弟可沒辦法這麼闊氣,但怎樣也得共襄盛舉。玖兒,成親前我讓你蓁姊姊去添妝,就萬兩白銀吧。」

她用了五年汲汲營營、心思耗盡,好不容才攢下萬兩身家,好不容易搭順風車在濟州買地蓋房,沒想遷都計劃落空,房產大亨殞落,轉眼一窮二白的她……千兩黃金、萬兩白銀……這是轉眼暴富的發展啊。

見她遲遲不言語,衛梓青歎道:「翊恩知道你愛財,攢了銀票寄給我,讓我以你的名字在濟州買下萬畝土地,現在房子已經陸續蓋起來。我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為女人做倒什麼程度,但我敢保證,你再也碰不到一個比翊恩對你更用心的男人了。」

三個人輪流拍拍裴翊恩,說:「我們的誠意到了,接下來看你的。」

他們離開後,裴翊恩給發呆中的邵玖一記摸頭殺,扳過她的身子,對上她的視線,笑問:「怎麼,被錢閃花了眼?」

「對,正嚴重眩暈。」

「要是我告訴你,我的身家遠遠不止那些,會怎樣?」

「大概直接暈過去。」

「那麼,肯嫁了嗎?」

驚訝是驚訝,貪婪也存在,但為了金錢出賣……她真的不希望他們從知交變成怨偶呀。

仍然猶豫嗎?裴翊恩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玖兒,那天你和六皇子妃在百味萬源的對話我都聽說了。我知道身為男人,岳父挺糟糕的,也知道你對姨娘通房的排斥,遠遠比我想像的嚴重。所以我答應你,成親之後,我再不會讓任何女人進府,窈娘將會是唯一的一個。」

他可以不必保證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純粹是在胡鬧,她只能叫叫嚷嚷、哭哭喊喊,或許再摔一點東西發洩情緒。最終,不管她有什麼想法還是都得出嫁,因為這門婚事的主使者叫做皇帝,不是誰反對就可以不必繼續進行。

她遲疑再遲疑,最終開口,「裴翊恩,我喜歡你——你在背地裡為我做好多事情,你對我多好,我通通都知道;因為你不古板、不教條,你的話永遠能夠引起我的共鳴;我喜歡看你的信,喜歡瞭解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彷彿讀著讀著,我便也與你同生共死了。

「所有與你有關的事情相串,於我而言都是愉快記憶。但是我很清楚,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永恆存在,不是所有喜歡都能永續發展,當越來越多的摩擦出現,感情將會一點一點被破壞,最終我們會連最純粹的友誼都消失殆盡。我不願意這樣子,我想和你聊一輩子天,說一輩子話,我想要和你一輩子有共鳴。」

「為什麼你認為成親後,會有越來越多的摩擦?因為窈娘嗎?」

「是的,我太懂女人,如果她要的僅僅是你提供的榮華富貴,我還不至於有那麼大的危機意識。但她不是,裴翊恩,宋窈娘愛你,我不認為自己應付得了一個深愛你的女人。」

她凝重的目光讓他的心也跟著凝重起來。「玖兒……」

「我不是開玩笑的。」

「如果不必你應付呢,如果我能承擔呢?」

「你確定嗎?不要輕看女人,你不知道女人可以為愛情做到什麼程度。」

窈娘性情溫柔,她親口說過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他能庇護她們母女平安,他允諾過的他會做到,但也僅僅如此。「玖兒,別抗拒好嗎?」

邵玖苦笑。「抗拒有用?你已經說服祖父,也讓皇上頒下聖旨,還派了暗衛暗地跟隨,我只能俯首稱臣。」

「既然如此,那就試著敞開心胸,或許情況不會如你想像的那麼糟糕。」

凝視對方,她久久不語,邵玖真的明白他對自己有多好、多寬容,他大可不必在乎她的心情,反正她已經跑不掉,反正這時代的框框條條會迫得她低頭,他還願意對她說這麼多,該感激涕零了。

「試著相信我,我保證不會讓你的婚姻和邵夫人一樣糟糕,我過去的荒唐事蹟不會再重現,我既然娶你,就會敬你、愛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他的眼神誠懇,態度誠懇,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心動,邵玖也一樣,即使理智提醒著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她還是點了頭。「你不要讓我失望。」

他展眉輕笑,斬釘截鐵道:「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裴翊恩的聘禮讓邵家上下讚不絕口,他充分地展現出對邵玖的重視。

邵老夫人狠狠地風光了一把,二十幾年不上岳家大門的她,親自到隔壁送請帖,那張揚、那囂張的模樣,氣得岳老夫人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兒暈倒。

邵老夫人大驚,連忙一把抱住岳老夫人,卻因力道不夠,頓時摔在一塊。

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她們側過身看著彼此,突然岳老夫人噗哧笑出聲,邵老太太見狀,也跟著笑開。

岳老夫人問:「我們這是在做什麼?」

邵老太太揉揉摔傷的腰問:「對啊,我們是在鬧什麼?」

兩人看著對方,呵呵傻笑起來。「梅娘,你老了。」

「對啊,我們都老了。」

這天她們聊了一整個下午,過去的恩恩怨怨如今說來都成了一出鬧劇。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喜之日皇帝的賞賜下來了,他非常大方,當然,突然間得到那麼多黃金白銀和無數珍寶,是誰都會慷慨。

聘禮、皇子們的添妝,加上邵丞相、邵老夫人和周氏給的嫁妝,東西多到逾制,因此婚禮前就將五成嫁妝抬進平南侯府,但就算只看剩下的部分也是夠嗆的。

婚禮這天,下了今年第一場雪,瑞雪兆豐年,邵家賓客盈門,邵玥自願留在屋裡陪伴新娘。

邵玥雙眼充滿怨慰,心底的怒火一把把竄燒,她想不透,原本是個死了娘、沒人理會的小庶女,怎會搖身一變成為侯府夫人,看著一身大紅的邵玖,再想想自己未有著落的婚事,恨意更熾。

無意間接觸到她的眼神,邵玖問:「姊姊怎麼這樣看我?難道是我長得傾國傾城、沉魚落雁?」

「哼!人貴自知。」雖然邵玖確實長得不差,但她永遠不會承認。

「既然不是因為我貌美如花,那麼為何玥姊姊如此深情款款看我?」

「誰深情款款你了!別臭美,我看到你就討厭。」她把頭扭到一邊。

「這就對啦,既然玥姊姊討厭我,不如到外頭看熱鬧,我能一個人待著。」

邵玥提起氣,想說話卻又把話吞回去,賭氣地往床邊一坐,背對著她。

看著她幼稚的動作,邵玖莫測高深地說:「玥姊姊,其實我知道的。」

她沒好氣問:「知道什麼?」

「知道你害過我。」

邵玥聞言心一驚,急得彈跳起身。「你不要信口雌黃,我幾時害過你!」

「那杯酒,是你推給我喝的。」邵玖指的是裴曦恩給她下藥那次。

「我、我又不會喝酒,是你自己嘴饞,我才把酒推給你,我怎麼會知道裡頭加藥。」邵玥手足無措了。

邵玖似笑非笑回望,看得她心慌意亂。

她緩聲續道:「原本你該和我一起坐馬車回家,但是你提前離開,因為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對不?」她指的是裴曦恩買通綁匪那回。

「別胡說八道,我怎麼知道會有劫匪出現?那是意外,單純的意外。」

邵玖笑得更歡了,食指在邵玥跟前輕晃。好可憐哦,那麼喜歡害人卻又那麼笨,三兩下就被套出話來。「玥姊姊,我不過提了提那杯酒,你怎麼知道我指的是哪杯酒?又怎麼知道酒裡加藥?那天,明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呀。」

天,她竟然漏了口風。事後裴曦恩還埋怨她,責備她辦事不力,連杯酒水都沒辦法哄玖兒喝下去,可自己明明親眼看見她吞下肚啦。

「我遇見劫匪的事,母親連爹爹都瞞著,你又怎麼會知道?」邵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邵玥的臉激動得充了血,紅到快爆炸。

挑挑眉,邵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邵玥被看得驚惶失措,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倏地,她猛拍桌面,豁出去了。

「你想要怎樣,跟祖父告狀嗎?」

「當時我沒講,便沒打算把事情鬧大。」

「既然如此你幹麼又提?」

「我只是想讓玥姊姊明白,再鎮密的計劃都有被揭穿的一天,做過的每件事,都會累積成『因』,在日後結出『果』,倘若你沒有能力承受果業,那麼在種下惡因之前,還是多想想吧。」這是她身為妹妹,最後的善意勸導。

她厭惡宅鬥,不願在這種事上頭浪費心力,何況邵玥得了惡果,於她並無半分好處,反倒會拖累母親、拖累邵家名聲。

邵玥緊咬嘴巴,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想要我跟你道歉嗎?」

「道歉不用,只希望姊姊牢記薛師父常說的那句——一枯俱枯一榮俱榮,我不好,姊姊也不會好。母親夠忙了,別給母親添事,安靜等待出嫁,等姊姊走出邵家大門,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自然不會多事勸說。」

她覷向邵玖,冷冷一笑道:「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

「聰敏、美麗、睿智……我身上能夠讓你嫉妒的優點太多了。」

「錯,我就是討厭你這種態度,凡事不看在眼裡、不上心,分明不努力,可是所有人都覺得你最優異。憑什麼你的成功那麼容易?憑什麼你有那麼多的幸運?你就該嫁給秦佑哲那個病秧子,怎能翻身成為邵家嫡女?你就該跟你娘一樣,被圈在邵家後院,怎麼能受封郡主、讓皇上賜婚?」

這要怎麼解釋,說她有穿越女光環嗎?「所以呢,我的幸運成為你害我的最佳借口。相信我,就算玥姊姊害死我,也不能掠奪我的幸運。」

「不對,如果沒有你,你擁有的一切,通通會是我的。」

哦哦,執念太深羅,邵玖聳聳肩,再大的聲音都叫不醒裝睡的人,不說了,反正出嫁後,再見到邵玥的機會微乎其微,淡淡一笑,她抓起床邊書冊。

「姊姊還是自便吧,免得看見我怒氣橫生。」

「我敢自便、能自便嗎?你可是未來的侯爺夫人,倘若沒把你伺候好,母親手裡還掐著我的婚事呢!」

邵玖皺眉,母親不是放權,讓她們親娘去尋找合適女婿了嗎?算啦,不要跟不懂你的人爭辯,因為智商差是世界上最難彌補的層級。

她不說話,邵玥也不說話,兩人背對背、誰也不理誰。

過了小半個時辰,邵玥倒了杯茶水遞給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別喝太多,新娘解手很麻煩。」

看著邵玥負氣的幼稚模樣,邵玖無奈搖頭,她這爆脾氣日後還有的苦頭吃。

接過茶,喝了兩口,抿抿乾涸的嘴唇。

這時外頭爆竹聲響起,新郎上門了。

邵玖在喜娘的扶持下拜別父母。

邵丞相與邵老夫人分別囑咐幾句後,她又被扶到廳前,邵琀上前背起妹妹上花轎,站在院子中央,笑得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的裴翊恩看著迎面走來的兄妹倆,突然僵了臉。

他搶到邵琀身前、擋住他的去路,冷眼看著他背後的新娘子。

「侯爺,怎麼了?」邵琀不解。

是呀,他也想知道怎麼了。

嫁衣是禮部安排人縫製的,那天他夜闖深閨,邵玖正在周氏跟前試嫁衣,她瘦得厲害,衣服在身上有些大,裴翊恩很抱歉,知道她仍心有疑慮,當時周氏想帶走修改,邵玖卻說不用麻煩了,寬的穿起來舒服些。

可是今天,這嫁衣多麼合身啊!

靠得越近,事情就越清楚了,掩蓋在胭脂底下的,不是她的味道。

「這人不是玖兒。」裴翊恩回答。

怒火在胸腹間狂燒,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還是不願意嫁給自己?事到臨頭仍然選擇逃避?所以不肯修改嫁衣,就是為了讓替身能夠穿得下去?

念頭起,裴翊恩目露猙獰,怒濤捲走了他的理智。

「怎麼可能……」邵琀話沒說完,裴翊恩一把扯開紅蓋頭,露出邵玥錯愕的小臉。

「怎麼會是你,玖妹妹呢?」邵琀放下邵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氣之大痛得她眼淚齊刷刷滾落。

邵玥委屈極了,她看著裴翊恩滿心不解,他怎會發現自己不是邵玖?他和邵玖很熟嗎?

不會的,他們是皇上賜婚,他們之間很陌生,他不該也不會認出喜帕下的人不是邵玖才對……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4:43


☆、第九章 認親禮大戲開鑼

自衣櫃裡找到邵玖那刻,裴翊恩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因為她沒逃婚而輕鬆?還是因為她被下藥而憤怒?

但不管怎樣,她蒼白瘦削、昏迷不醒的臉龐讓他無比心疼,裴翊恩抱著她坐在床沿,目不轉睛地看著邵玖。

摸摸她的手腳,冰得厲害,這麼冷的天,就把她往衣櫃裡一塞,這不僅是謀人婚姻,還想謀她的性命吶。邵玥,很該死!

他抱緊邵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

當奴僕把從邵玥身上扒下來的喜袍送過來時,裴翊恩皺眉道:「不必了。」

他已經命人回侯府取來披風。

那是他用幾張火狐皮製成的,火狐不好打,他花好幾年才攢夠,本打算成親之後帶玖兒去賞梅時穿,現在……沒事,比起禮部縫製的嫁衣,火狐披風更能顯現他疼惜她的心意。

在等待時分,邵家長輩進了稻香村。

邵丞相上前道歉。「侯爺,玥兒鬧下這麼大的事是邵家的錯,但今天是大喜之日,萬一傳出風言風語,對玖兒名聲也不好,這件事能不能交給邵家處理?」

交給邵家處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他淡淡笑著,沒有回答。視線從長輩身上一一看過去,他們臉上透露出焦急,深怕自己會讓邵家顏面掃地。

比起玖兒,邵家的面子更重要嗎?

視線落在周氏身上,她的表情是掩也掩不住的憤怒,所以這一群長輩中,真正在乎玖兒的只有這個岳母?

「櫃子頗高,憑五姑娘一己之力想把玖兒藏進去並不容易,定有幫手。」

邵丞相皺眉,這是不能輕饒了?非要追究到底?也行,只要將此事留給邵家處理,他就能把傷害降到最低。

眼看邵丞相就要發話,邵廷禾搶先跳出來。「侯爺,玥兒年紀尚小,行事沒有顧慮後果,以致於鬧出這一出,都怪她母親教養不力,但她終歸是玖兒的姊姊,如果鬧得太大,往後玖兒在外頭行走,難免會被人指指點點……」

邵廷禾打得一手好算盤,明知周氏與邵玖感情深厚,如果將錯推到周氏身上,邵玖必定捨不得追究,殊不知此話卻把裴翊恩給徹底惹火。

他冷笑道:「據我所知,邵家庶女皆養在生母膝下,邵大人竟想把罪名推到正妻身上,果然傳言無誤,邵大人與邵相爺不同,是個寵妾滅妻的主兒。」

邵廷禾聽得心驚膽戰,哪來的寵妾滅妻?周氏明明好端端的站在那裡,家裡大小事全是她一把抓呀,萬一這話傳出去,他那頂小到很可憐的烏紗帽是不是就不保了?

他連忙爭辯,「姨娘沒有見識,行事當然是聽嫡母的。」

周氏苦笑。這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罪名往她頭上蓋了?「承蒙老爺看重,妾身卻不敢托大,讓八姑娘聽話這種事,妾身還真的做不來。」

若她真有本事,當年就不會讓秦家婚事砸到玖兒頭上。

眼看就要談崩了,邵丞相連忙說:「不要吵,此事——」

裴翊恩截下話,冷冽道:「就交給邵府處理,但願邵相爺能讓裴某滿意。」

這話帶著威脅成分,邵丞相板著臉應承下來,怎麼說都是自家的過錯。

「岳母,平南侯府剛立,後院紛亂,眼下玖兒昏迷不醒,女婿怕照顧不周,能否麻煩岳母到府裡照料幾口。」

這是要替周氏撐腰?邵丞相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兒子一眼,嘴上卻道:「應該的,往後兩家就是一家人,自該互相幫襯。周氏,玖兒年紀小,侯府又沒長輩主持,往後你有空,就去侯府住幾日,幫幫玖兒。」

「是,老太爺。」

「多謝祖父成全。」

聞言,邵丞相鬆了口氣。這會兒終於肯喊祖父了?這傢伙是真把他們家玖兒給疼入心了,看看孫女婿、再看看自家兒子,唉,還嘲笑永安侯不會教兒子呢,可自己教出來的兒子又成了什麼樣?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否則男人在前頭拚命,後院卻處處點火,沒有一刻安寧,秋風居那幾個得好好敲打一番。

言談間,侯府下人送來火狐披風,裴翊恩把邵玖仔細裹好後一把抱起。

「時辰不早,女婿得帶玖兒回去拜堂。」丟下話,他親自抱起新娘走出邵家大門。

醒來的時候全身舒爽,邵玖看一眼身上寢衣,腦袋昏沉沉的,今天不是她成親嗎?她的鳳冠霞帔呢?

舉目四望,她確定這裡不是稻香村,看著桌上嬰兒手臂粗的龍鳳蠟燭,她已經成親了?

可是整個過程怎會毫無印象?

心底正懷疑著,就見房門打開,裴翊恩提著食盒走進來,看見已經清醒的人兒,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擺,快步上前將人托抱起來。

摸摸臉頰、摸摸手腳,他不放心地用自己的額頭貼上她的,確定沒有發熱後,說:「大夫就說你該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頭痛不痛?」

「還好,我怎麼啦?」她捶捶腦袋,想不清楚怎會跳過人生頗重要的階段,直接在喜床上躺平?

「邵玥想偷龍轉鳳,代替你嫁過來。」

「代嫁?她還真能想,你把人抬回來了?」

「我哪有那麼蠢,邵琀才剛背起她,我就知道新娘被調包。」他把她從床上抱到桌邊,安置好碗筷後,往她碗裡夾菜。

「玥姊姊和我身量差不多呀,你怎麼看出來的?」

嘗一口,是她喜歡的麻婆豆腐,今兒個掌勺的是百味萬源的張大廚吧?

滿桌子都是她愛吃的菜,他找人探聽過了嗎?突然想起衛梓青的話——真的,再沒人能像他對她這麼好了。

「你那麼瘦,她肥得像豬,當然分得出來。」又給她夾一塊松鼠魚,往她嘴裡喂。

她張口吃了。「你說她肥得像豬?玥姊姊聽見定會哭得死去活來。」

「這樣就要死去活來?以後還有得她哭。說,想怎麼修理她,我來動手。」

「算了,這又不是第一次,只要是最後一次就好。」反正已經出嫁,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人變成平行線,邵玥再想害她也沒啥機會。

「她以前害過你?」

看著裴翊恩,本不想說的,但想起小姑子,猶豫片刻後她斟酌著用字,緩慢說道:「裴曦恩是個很有才華的女子。」

裴翊恩不懂,不是在討論邵玥嗎?怎麼會扯到裴曦恩身上。「所以?」

「有才華的人難免恃才傲物,何況文人相輕,我家柳師父沒旁的嗜好,就喜歡炫耀學生,於是一次兩次……針尖對麥芒,裴曦恩與我槓上。」

她說出裴曦恩三番兩次的作為,說邵玥扮演的角色,以及自己化險為夷的過程,最終她歎道:「這就是女人之間的戰爭,雖不見硝煙卻一樣慘烈。」

裴翊恩擰眉。「為什麼信裡,你從不提這些?」

邵玖進宮為賢妃守喪時,自己派人趕回來暗中保護她,後悔了,他太早把人撤回去。

「沒有造成實質上的損失,何況我能應付的事,幹麼到處告狀。」人之所以把一件事到處嚷嚷,通常是因為無能為力。

「如果今天的事沒發生,你是不是打算連裴曦恩都放過?」

她搖頭認真回答,「就算沒今天的事,我還是會跟你稍稍透露,因為那是你妹妹,宮變時她遭遇禍事,往後婚嫁恐怕會艱難些,那麼我們碰上的機會可就多了,碰得多、她心裡又不舒服,意外肯定少不了,得讓你有點心理準備。」

只想防止新意外,不打算追究舊仇恨?還以為她挺聰明的,沒想到是個看起來機靈的笨蛋。

永安侯府那邊三番兩次派人過來,通知他成親後一定要帶新娘子回去認親,他始終沒答應,只在今日邀請父親以家長身份來觀禮。鳳和長公主也跟來了,他沒讓她上座,高堂的位置上,除了父親,另一邊他放上母親的牌位。

驕傲的鳳和長公主本想借今日大喜,重返社交圈,可他今天這一出讓她沒臉,她氣得連席都不坐,硬拉著父親離開。

他知道父親為難,但最終他還是選擇離開。

難受嗎?多少有一點,但無所謂的,自己已經長大,再不是那個懵懂少年。經歷過風風雨雨,這樣的難堪於他而言早就無足輕重,反正他被父親拋棄,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以後你們沒機會碰上。」

「怎麼可能,都是一家子呢。」

「她們敢欺辱你,就甭想和我們當一家子。」他壞壞笑道,過去的事玖兒能算了他不能,誰做過什麼,都得一筆一筆算清楚。

「眾口磔金,往後你在京城當官,再不能像過去那樣罔顧名聲,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就能把你壓垮。」

「你不是討厭宅鬥?我替你免除還不樂意?」

「是討厭,但在其位就得謀其事,我既然成為平南侯夫人,該我做的事,樁樁件件都得到位,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被人說嘴。」

不管這樁婚事她是不是被強迫,最終她還是心疼他?看吧,就說她心軟,這樣的她又怎會對窈娘使手段。

「外面賓客都散了?你不必出去應酬?」

「沒,但四皇子和梓青、阿珩都在。」現在他們幾個聲勢高漲,誰不想在他們面前露臉,尤其是衛梓鑫。

「可你畢竟是新郎官。」

「今兒個所有人都看見我抱著你舉行婚禮,平南侯的新婚嬌妻身體嬌弱,需要新郎官悉心照顧。」這叫無心插柳柳成蔭,她不喜歡應酬,今日的意外成為最好的借口,往後她樂意就露個面,不樂意就待在家裡,想幹啥幹啥,任憑心意。

「我嬌弱?」她強壯得像頭牛好嗎?隨手能把小偷給打得顱骨凹陷。

「別埋怨我,這是你家祖父想出來的說詞。」

他夾一塊雞肉餵她,看著她咀嚼、看她嚥下去,她明明吞得很正常,可被他這種看法盯著,氣氛瞬間曖昧到讓人頭皮發麻,她別開臉,懊惱道:「看什麼啦?」

「看你的嘴,請你管好它。」

「為什麼?」她的嘴惹他啦?

「因為我隨時想要親它。」

這話……他從哪裡學來的?

裴翊恩又湊近她幾分,臉差點貼上她的,她抬手,下意識朝他巴過去。

一把抓住她的小拳頭,貼到自己胸口,幸好他有先知之明,知道要強練武藝,否則早晚要被小豆丁搧到去貼壁。還好,哥哥有練過。

「唉,跟我在一起,你遲早要變壞。」

歎那口氣是什麼意思?又軟又綿又……害她臉紅心跳、血壓狂飆,血管裡面鑽出毛毛蟲無數條,勾得全身一陣陣麻癢。

「是啊,會變壞,耳濡目染、近朱者赤。」

「不對,是被我寵壞。」

「裴翊恩,你夠了哦。」她邊退邊推開他的臉。

這種程度的挑逗,對於今晚怎麼夠?自己可是名符其實的壞蛋,她沒經驗,但他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高手,想當年多少青樓名妓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

「不夠,我要看一年、十年,一輩子、十輩子。」他沒拔開她的手,反倒後退兩寸,舔上她的掌心。

心一抖,觸電了,她連忙把手縮回來。

邵玖就像無助的小紅帽,裴翊恩則是虎視眈眈的大野狼,越看她越覺得美味可口,恨不得立刻將她生吞下肚。

她是愛情生手,但再生上輩子A片多少也看過幾回,還是能看懂他發出綠光的眼睛代表什麼的。

「呃,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出去應酬一下客人。」

她舔舔嘴唇、吞吞口水,想嚥下那種不受控的感覺,卻沒想到感覺沒嚥下,卻更加激起大野狼的口腹之慾。

「我覺得我現在應該把新娘子抱上床,將今天晚上的重頭大戲給處理掉。」說完,霸道總裁沒經過蓮花女主的同意,一把將人從椅子上抱起來。

「放開我,我還沒吃飽。」邵玖慌了,一拳捶上他的胸口。

噗!幸好哥哥有練過胸口碎大石,不然肯定會在新婚之夜吐血而亡。

「可我餓得厲害,不如……我先吃飽再餵你。」呃,被打餓的。

一個翻滾,男人依體型優勢滾到女子上方,他笑了,又邪又痞的壞蛋表情重現江湖,他俯下身,迅速封住了心上人的抗議。

打過仗的男人和普通男人有啥差別?

差別在於體力及慾望。打過仗的男人,經驗教會他們,有肉堪吃直須吃,誰知道下一頓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於是這個晚上,不懂得體貼的壞蛋把邵玖給弄昏好幾次,直到她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時,他終於願意對敵人發送些許仁慈。

因此,永安侯府的人來催了好幾次,他們才姍姍來遲。

根據邵玖多年在京城貴族圈混的經驗,對於房地產的估價還算準確,看著府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這個永安侯仕途如何不知道,但經濟上肯定混得不差,也許以後還有機會撈點遺產來花花。

永安侯是個嚴肅的中年大叔,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兒個婚禮鬧得不愉快,坐在上位的他和鳳和長公主臉色都有點臭。

搞不懂啊,這是啥操作?不愉快就少見面,卻偏要把人召來、再擺臉色給人看,這不是自找不痛快嗎?

看一眼身旁的壞蛋,從進入侯府大門,他的眉頭就皺成團,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親人,而是欠人砍的頭號敵人……這個家的親屬關係有點複雜吶!

在座的除了永安侯夫婦之外,族中幾個長輩,裴曦恩、裴駿恩也都在場。

裴駿恩垂著頭把玩手上的玩偶,對外界的事沒啥反應,裴曦恩倒是從邵玖進門,眼神就銳利得像羽箭,咻咻咻地拚命往她身上發射。

無妨,落敗者的仇視,是勝利者的徽章,她很樂意把這枚徽章別在身上。

眼看鳳和長公主要發難,邵玖柔柔弱弱地開口,「還望婆婆見諒,媳婦這幾天病得厲害,早起頭昏眼花下不了床,但相公說今日認親,無論如何都得向族中長輩請安,因此請了回大夫、用上猛藥,這才勉強能夠下床,讓各位長輩久等,實在是媳婦的錯。」

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怎能打病人,更別說病人長得那麼美,笑齬這麼甜,聲音這麼柔,都得用猛藥才能下床了,還小心翼翼的賠禮致歉,責備這麼乖巧溫順的媳婦、肯定是白雪公主她家的壞皇后附身。

下人端來茶水卻沒準備墊子,昨兒個才下一場大雪,地板冰涼涼的,這是誰在作妖?

幸好壞蛋他爹有點人性,快速端了茶說:「以後兩人好好過日子。」隨即給出紅封,讓兩人起來。

走到鳳和長公主面前,裴翊恩不想跪,但邵玖拉著他跪了,別無他因……就是名聲挺重要,如果沒有其他族人在場便罷,可坐在右首的那位,彷彿是御史大人。

沒想人心險,竟比江湖更險,鳳和長公主居然讓兩人跪在地板上拉起家常,這是想跪廢兩雙腿嗎?

但真對不起,她才剛剛「用過猛藥」呢,於是眼前一暗、身子一歪,倒進裴翊恩懷裡,顫抖著被親腫的小紅唇,輕道:「相公,我冷。」

長輩多數是男人,哪會注意女人間的彎彎繞繞,直到這會兒才發現夫妻倆直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難不成整座永安侯府就找不出兩張軟墊?這哪是請安,根本就是在給下馬威、作踐人吶!

倘若以前就算了,但現在的裴翊恩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鳳和長公主這麼做,分明沒把邵丞相和皇帝放在眼裡。

想起昨晚邵丞相特地上平南侯府,親自向在座客人舉酒致歉說的話,滿京城都曉得玉福郡主為了施粥濟貧,替皇上分憂而染上風寒,鳳和長公主竟還這般做派?眾人看一眼永安侯,長歎一口氣。

永安侯自從娶鳳和長公主進門後,脊樑骨像被人抽走似的,再也直不起來,族裡有事找上門,都得長公主點頭才作數,現在又……唉,夫綱不振吶,都說娶妻不賢禍事多,難怪他女兒會碰上那等糟心事。

御史堂伯父裴志陽出聲道:「天冷,先讓孩子們起來吧。」

鳳和長公主還打算讓兩人多跪一會兒呢,但堂兄都說話了,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端了茶,放一對金鐲子在托盤上。

那鐲子比邵玖這個吝嗇鬼給姊姊們的添妝還薄了些,看來鳳和長公主挺摳門。

之後,兩人分別給幾位長輩見禮,收的全是紅封,但肯定不單薄,呃……就是看著,比公公給的厚了那麼一些些。

收完禮,邵玖分別贈公婆一雙鞋子,在視線與鳳和長公主對上時,心裡搭上一句:一路好走。

她中規中矩地給了裴駿恩筆墨硯台,卻在走到裴曦恩跟前時,沒拿出事先預備的荷包,反倒褪下腕間金鐲遞上,那鐲子比鳳和長公主給的大了一倍不止。

這幕看在其他長輩眼裡,對鳳和長公主更加無語,回想傳言,過去族裡有清貧子弟上門求助,聽說得了幾兩銀子和一大篇酸言酸語,說那銀子拿在手上,卻心寒得徹底。

該處理的事還是得盡快處理,於是鳳和長公主頻頻給丈夫拋眼色,永安侯握了握拳頭,雖然滿臉為難,但還是開了口。

「翊恩,為父沒想到短短幾年你就能立下如此功名,為父深感欣慰。樹大分枝,既然你能獨立,那麼也該分家了,弟弟妹妹還小需要照顧,但是你我很放心,這分家契書你就簽了吧。」

說完,連同分家契書,永安侯拿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出來。

邵玖才剛想著遺產,沒想到轉眼就被人拿五千兩打發?五千兩啊,傷害性不大但污辱性極強。

好啊,你不仁、我不義,不藉機演出八點檔大劇,她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她摀住嘴巴,淚水在眼底氾濫,一臉的錯愕與楚楚可憐。「父親居然要用五千兩趕走我們夫妻?」

坐遠點兒的親戚看不到銀票面額,這會兒聽到五千兩,誰還坐得住?這事辦得真沒臉見人吶,分明是想藉著認親禮,讓他們見證裴家三房分家,可做這種見證,要是被人傳出去,脊樑骨能不被戳斷?

於是一個個族中長輩皆急忙起身,丟下話道:「認親禮已成,就不打擾了。」

說完,見鬼似的跑得飛快,大家都是要臉的。

請來見證裴府分家的族人全數走光,讓鳳和長公主憋了一肚子火氣,還沒發作呢,就見邵玖面具一掀不演了。

她笑咪咪地對著永安侯道:「侯爺何必拿五千兩來膈應人?媳婦雖不富裕,但五千兩還不看在眼裡,既然侯爺日子過得如此拮据,身為子女總得有點孝心,相公,不如這錢就孝敬長輩了吧?」

「行,你說了算。」裴翊恩眼神越發冷冽,他從沒想過要自父親身上得到什麼,卻也沒想到,在父親眼裡自己只值五千兩。

「不過,母親的嫁妝咱們是不是得拿回來?就算東西不多,好歹是個念想,得傳給咱們的孩子,讓他們懷念懷念自家祖母。」

鳳和長公主不幹了,郁家是清貴,給女兒的嫁妝全是孤本,有市無價,花再多錢都買不來,怎樣她都要留給自己兒女。

「娘子說得對,還請父親和長公主把母親的嫁妝預先整理好,擇日兒子尋舅舅把母親的嫁妝單子找出來。」

「從小長大,難道不必花錢?你母親的嫁妝早已經用完。」鳳和長公主壓抑著怒火,咬緊牙關一字字慢慢回答。東西已進她的口袋,誰都甭想逼她吐出來。

「裴家兒子得靠郁家財產來養啊?相公,那我得回去跟爹娘多要點嫁妝,免得往後孩子生太多養不過來。」她撒嬌地拉拉裴翊恩的衣袖,蹶起嘴小聲討論,但音量絕對足以剜人心、完整傳播惡意。

只見永安侯板著臉、垂著眉,打定主意不加入戰爭。鳳和長公主悻悻然怒瞪兩人,不斷戳著丈夫的手臂,逼他開口。

裴翊恩也「小聲」回答。「我不拿妻子嫁妝養小孩,裴家的孩子裴家養。」

他目露譏諷、朝父親挑釁地丟去一眼。

「宮裡出身的,眼皮子怎會這麼淺,連別人的嫁妝都想搶,街邊潑婦都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呢。」邵玟一臉的無辜不解,對著裴翊恩求答案。

「也不是所有公主都受寵,不受寵的公主連宮女都不如,長久下來自然而然養成錨銖必較的性格。」不屑與後宅婦孺計較,一路挨打的裴翊恩,在幾句冷嘲熱諷後,感覺積存多年的惡氣消散。果然,罵人是種健康的心理活動。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看見別人丈夫好,就死命去搶,別說眼皮子了,連臉皮子都不要啦。」

鳳和長公主在一旁聽得臉皮直抖,她習慣話裡藏刀,習慣彎彎繞繞,就沒碰過這種打人專打臉的幹架方式。

「雖然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但好歹是個侯爺呀,怎麼如此懼妻?莫非有什麼把柄落在人家手上?」

邵玖發誓,她只是胡扯,萬萬沒想到永安侯眼睛一瞠,惶恐浮現。

他的表情全被兩人看在眼裡。不會吧,隨便說說也中?

裴翊恩思忖,自己從沒往這方面想過,莫非……該讓人仔細查查了。

「賤貨,你在指誰?」鳳和長公主被逼得失去氣質風度,指著她破口大罵。

綠茶婊演上癮了,邵玖嘟嘟嘴。「人家小夫妻私下討論,幹麼對號入座啊,莫非是心虛?啊……」她倒抽口氣,拉拉裴翊恩衣袖,驚訝問:「長公主搶過別人的丈夫嗎?」

「閉嘴!有你這樣跟長輩說話的嗎?庶女就是沒教養。」

「好凶哦,倫家又沒有跟長輩說話,是長輩愛偷聽,關倫家什麼事?」邵玖鼓起腮幫子裝萌,委屈地嘟起嘴唇。

「對,不關咱們的事。」安撫地摸摸她的頭,他發覺自己挺喜歡綠茶婊的戲分。

「話說回來,長公主是嫡女嗎?難不成是太后娘娘所出?」

永安侯傻眼,他沒想到自家媳婦會是這模樣。不簡單吶,很好,以後兒子有人心疼,當爹的可以放心了。

「賤人,你有膽子就再給我說一句試看看。」

「可以啊,要說哪一句?您要講清楚,我才知道嘛。」裝萌、裝傻、裝可愛,她憋大招氣死老巫婆。

她是不愛鬥,不是不能鬥,雖然嫁得不甘不願,但嫁衣上身,裴翊恩就成了她的責任範圍,對於「範圍內」的,不管是財產還是人物她都護得緊。

「人家都是主母給媳婦立規矩,今兒個我竟讓媳婦給立了規矩。」鳳和長公主抓起茶盞往地上一丟,碎瓷瞬間飛濺。

裴翊恩一把抱住老婆往後竄去,兩夫妻沒事,始終置身事外的裴駿恩卻嚇得身子一抖,整個人都縮進了椅子裡。

邵玖猛拍胸口。「好怕、好怕呦,長公主息怒啊,唉……難怪家裡窮,一言不合就砸東西,公公再會掙錢也填不滿長公主的脾氣。」

見邵玖非但不害怕還敢出言諷刺,鳳和長公主覺得自己被辣椒油給灌了腸,整個人快燒起來了。

霍地起身,她走到邵玖跟前,指著她的鼻子怒罵。「有爹生沒娘養的狗東西,裴家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討了個惡媳婦進門。」

面對暴龍,邵玖笑瞇雙眼,啪啪啪鼓起掌來。「相公,好棒哦,我跟婆婆想法一致呢,咱們家就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討了個惡媳婦進門。」

「我的想法也跟你一致。」看著邵玖為自己對抗長公主,他開心得無法言喻。

「接下來就要討論誰是惡媳婦這個問題羅,老的是長公主,小的是郡主,長公主贏在投胎,郡主贏在皇帝親睞,相公覺得誰好誰壞?是不是很難分辨?」

「是有點難。」裴翊恩每句話都順著她要的說。

「要不,咱們把事情拿到英武偉岸、聰明睿智的皇上跟前說說,皇上定能評斷出優劣的。」

「你敢?」鳳和長公主腦門一陣暈眩,急忙扶著椅背,穩住身子。

當年裴翊恩再痞,都沒她這麼無賴,邵家怎會養出這種女兒?虧得過去還以為她是乖巧膽怯、很好拿捏的大家閨秀,沒想到咬一口,方知內餡是素是葷。

「我……」她指指自己,笑得無害。「相公,我敢不敢啊?」

裴翊恩握住她手指,笑得快要飛起來。「你當然敢。」

「既然相公說我敢,那走吧,咱們進宮去!」

「賤人,把家裡的事往外倒,你還要不要臉?」

裴曦恩終於忍不住了,往前一跨手揚高,作勢要往邵玖臉上打招呼。

大意了,邵玖是神力女超人啊,她正想帥帥地抓住對方的手、朝對方的臉招呼回去,沒想裴翊恩速度更快,一把握住裴曦恩手腕,喀喀兩聲,她聽見骨裂的聲音。

裴曦恩痛得眼淚鼻涕直流,一雙美眸固執地瞪著邵玖,咬牙切齒說:「你怎麼不去死。」

她痛厭邵玖,不管身份、學識、才華,她樣樣比不上自己,這樣的女人憑什麼被老天爺疼惜,憑什麼屢屢化險為夷?自己卻一朝……終生盡毀!

「我想要啊,可我又不會,裴大姑娘要不要先去死一死,給我當個示範?」

「不要臉、賤女人,也對,雜種娶賤貨,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全是該死的垃圾。」

除了賤人、雜種,沒別的新字眼了?有教養的女子就是這點不好,想罵人卻翻來覆去就那幾個詞。

「對啊,我是賤,但賤得有水準、賤得有高度,賤到你想模仿也找不到技巧。你口口聲聲臉面,可裴家的臉面不正是曦恩妹妹給丟光的嗎?」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同是女人不該為難女人,但對裴曦恩手下留情,就是傷害自己。

「你竟然敢說……娘,我要進宮跟舅舅告狀。」皇上可是封了她當縣主,足見皇上對她心懷歉意,肯定願意為她做主。

噗的一聲,邵玖悶聲低笑。

宮變受辱,辱她的又是自家兒子,皇上那顆心有多糾結啊,她如果懂事就應盡快消失,免得皇上看她一次想一次,居然還想到皇上跟前告狀?

婆媳大戰第一回 ,鳳和長公主慘敗。

層級不同、戰略方案不同,長公主這種高等人無法和低階女子對壘,她決定盡快結束戰爭。把分家契書往裴翊恩跟前一丟,不管他應不應。

「分了家,從此你是死是活都與我們無關,永遠都別再踏進侯府一步。」

「真的啥都不給,就把我們轟出去?」邵玖揚起清脆嗓音,問得一臉天真。

「不是想孝敬長輩嗎,還想要拿什麼?」

「可是……」

邵玖想說話,裴翊恩卻搶道:「我要帶走母親牌位。」

永安侯猛地抬頭,想阻止卻聽鳳和長公主說:「你想要就拿走。」

「對,快點走,賤人雜種,別污了我家院落!」

裴翊恩冷眼看著父親,等待他的反應,但他眼底的反抗在對上長公主的目光後,瞬間冰消雪融。

這麼怕她嗎?怕到連母親也不要?裴翊恩冷笑,拉起邵玖往外走。

邵玖火大,衝到裴曦恩跟前,她氣勢凌人,惡狠狠的目光連自己都不熟悉。「你喊親大哥雜種啊?那得喊親娘什麼?婊子還是妓子?喊親弟什麼?白癡?智障?你自己又是什麼?破鞋爛襪?」

「你給我閉嘴。」

她狠狠朝邵玖一推,幸好裴翊恩扶住了,他雙眼冒火揄起拳頭,決定打破不打女人的慣例。

邵玖握住他的手,嬌言巧語笑道:「別,打了髒東西,手會髒的,咱們不動粗、動嘴。」說完,迎視裴曦恩。「你不是總愛找我比作詩,作詩需要醞釀,可今天本夫人三步成詩——相思樹下訴相思,思郎、待郎、郎不知,杏花落盡蟬哀鳴,紅顏老去青春逝。但願你此生還有機會感受一回芙蓉帳暖春宵短。」

邵玖笑得滿臉刻薄,老娘一輩子剽竊別人的名詩古句,生平第一遭作詩就獻給你啦!裴曦恩氣得喘大氣,邵玖在諷刺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走啦。」邵玖拉起裴翊恩,抬頭挺胸,朝永安侯投去輕蔑白眼。

「詩作得不錯,再做一首。」裴翊恩說。

「作詩還不容易,就怕有人過度刺激,七尺白綾了結性命。」

裴曦恩是何等清高、何等孤傲的女子,怎能被人這樣一再嘲笑,她抓起花瓶,衝上前直接朝邵玖後腦砸,但裴翊恩撈起老婆的小蠻腰,快奔兩步閃過。

誰知裴曦恩的花瓶沒打到邵玖,自己卻被噴濺的碎瓷渣刺了臉,尖叫聲從身後傳來,裴翊恩和邵玖理都不理,直往祠堂走去。

裴翊恩跪在母親牌位前,邵玖也跟著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之後,他把母親牌位抱在懷裡。

邵玖拉住他的衣角,問:「她們都這樣欺負你嗎?」

「婦孺之輩欺負不了我。」他抬高下巴,否認得很驕傲。

「不管她說什麼,你爹都會聽從?不管會不會違反你的利益?」

「我不需要他給利益。」

每句話都說得桀驚不馴,表情驕傲無比,偏偏她看清了他的傷心。勾住他的手臂,邵玖宣示,「他們欠你的,我要他們一一還回來!」

定睛看她,她的宣示讓他冰冷的心瞬間暖和。「好,叫他們還回來。」

於是邵玖在丫頭小雪耳邊吩咐幾句後,便從荷包裡拿出姜段往眼周抹幾下,再幫裴翊恩輕輕抹了抹。

早知道今天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這場苦肉計早就備妥了。

雙雙走出永安侯府大門,她拉著裴翊恩往地上一跪,揚聲大喊,「不孝兒子、媳婦拜別父親、母親。」

說完,他們對著侯府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兩人動作那麼大,路邊行人自然要停下腳步弄清楚發生什麼事。

平南侯不是昨兒個才娶兒媳婦?按照禮俗,今天應該認親的,怎麼就拜別雙親了?路人議論紛紛,又見新婚夫妻眼淚嘩啦啦直流,這是受啥委屈了?

路人不好問他們,便有人低聲問在旁伺候的小雪。

小雪吸吸鼻子,控制不住滿臉的委屈,回道:「我們家侯爺被淨身出戶,連先夫人留下來的嫁妝也被強取豪奪,只允許帶走先夫人的牌位。」

啥?這永安侯府也太沒規矩了!

會搞到淨身出戶,通常是違反家規、違逆父母、作奸犯科的子孫才受到此等待遇,平南侯剛立下大功勞呀,是衛朝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呢。

說一千道一萬,就算淨身出戶,也不能連人家親娘的嫁妝都給昧下,堂堂侯府做出這種事,實在是……

挑起議論之後,他們換扶著彼此緩緩起身,裴翊恩見她哭成那樣,心疼地拿衣袖給她抹眼淚,沒想到越抹越刺激,她辣得好心酸,索性放聲大哭。

美人垂淚,路人見狀,更加忿忿不平。

坐進車廂裡,邵玖哇哇喊著,「辣死了辣死了,這是哪裡買的啊?」

裴翊恩既心疼又好笑,連忙取帕子沾茶水幫她擦拭眼睛。「誰讓你抹那麼多,跟我一樣,輕輕掃過不行嗎?」

「當然不行,我是新媳婦,受到這麼大的委屈當然要肝腸寸斷、心酸淚奔,你是男人,虎目蘊淚更能彰顯英雄哀愁,寶寶難受但寶寶不哭,更能激發廣大群眾的同情。」

「好端端拜見親戚,幹麼帶姜出門?」再帶點貝殼、鮮魚就能做飯啦。

「還不是擔心你被欺負,到時先哭先贏啊。」

「鬼囊精。」裴翊恩失笑,一把將她攬進懷裡。

說實話,心真的很暖,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有人為他籌謀打算,不孤單的感覺讓他幸福滿溢。

此時車上的兩人,都沒發現人群裡有一名女子,細細看著他們。

鬱結難解的眉宇在他們上車後緩緩鬆開,現在的永安侯府已經不是鐵板一塊了?咬唇,她輕撫右臉上凹凸不平的醜陋傷疤,暗暗下定決心。

車行轆轆,兩人回府時,周氏已經命人做好午膳,還略略理了下侯府後院。她與宋窈娘交過手,那人柔柔弱弱,看起來無害,但越是這樣的人越難處理。

何況她膝下有個女兒,倘若不帶偏見,四歲多的暖暖,確實漂亮可愛。

想到這個周氏就肝痛,她家玖兒啥都好,就是對後院爭寵這種事看不上眼,要不能被忽略多年,自立自強把自己養得頭好壯壯?換了旁人早就開啟戰鬥模式,一哭二鬧三上吊,替自己爭取好待遇了。

正想和女兒好好掰扯一下後院事,沒想女兒女婿回府,兩個人都紅了眼睛,這是怎麼回事?

「玖兒,你們怎麼了?」

對上周氏憂心忡忡的目光,邵玖吩咐管事清理一間屋子出來後,拉著周氏到旁邊,把今天的事和盤托出。

周氏越聽越火大,本打算等明天和女兒一起回娘家的,這下子……她想了想,道:「我先回去同你祖父把事情講一講。」

她在母親耳邊說:「您就告訴祖父和大哥……」

跪在臨時佈置出來的祠堂裡,邵玖看著裴翊恩,他貨真價實地紅了眼,寶寶難受、寶寶不說,但寶寶讓她好心疼,圈住他的腰,她在他懷裡蹭了蹭。

他說:「我已經記不得娘的長相,只記得她很溫柔,睡前總會在我床邊吟詩作詞,拍著我哄我入睡,只記得她做的糕點很香甜……」

「你有個好母親。」

「在鳳和長公主出現之前,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父親疼我、母親寵我,我以為這種好日子會一直下去,沒想到……沒了,娘死後我再沒有親人。」

邵玖加大力氣,將他抱得更緊。「有的,你有我,我是你的親人。」

看著懷裡的小豆丁,回想初見,回想那個放聲大唱「我想有個家」的小丫頭。是了,他有她、她也有他,他們擁有彼此,擁有一個家……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4:58

☆、第十章 變得面目猙獰?

回門時,裴翊恩得到邵家所有人的同情,大家都對他分外親熱。

因為心情愉悅,他喝多了酒,回到家後亂了性,以致於太陽曬上屁股了,邵玖還起不了身。

「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要。」拉過棉被把頭蓋住,隔絕所有光線與噪音。

昨天他也說「快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然後哪有什麼話要說,只有什麼事要做,於是一次又一次,整得她無比哀怨。

終於理解,為什麼成親後女人會迅速變成黃臉婆,實在是白天忙家務、晚上加班做體力活,日夜操勞,能不肝郁腎衰心枯萎?

「再不起來,晚上要睡不著了。」拉開棉被,裴翊恩笑逐顏開。

他知道成親很好,卻沒想過會這麼好,他恨不得時刻把她帶在身旁,可惜明天就要去兵部報到。

「晚上你會讓我睡嗎?」她反問。

呃,這倒是大實話,連同棉被把她抱進懷裡,他呵呵笑開,太久沒開葷,胃口自然大了些。「乖,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睜開惺忪睡眼,發現他不是冰山美人,怎麼會越看越上眼?好像顏值突然高漲,晉身全球百大美男行列。

是因為她給足滋潤?她提供無數生命泉源?呵呵,沒人呵她癢,她卻忍不住想笑。

「你笑得很有問題。」裴翊恩斜眼睨她。

「不愛我笑,那我哭?」說著,她捧起自己的小臉,在他身上滾來滾去。「家暴啊,我家相公不會疼人、人面獸心、心懷鬼胎……」

她邊哭邊翻衣袖、扯衣襟,露出遍佈的清紫吻痕。

好吧,他承認,小豆丁不過是笑得很有問題,他卻是做得很有問題。

惱羞成怒的男人會做啥?旁人不知,但他是俯下身把她親得天昏地暗、嚴重缺氧,想要再度昏睡。

她連拍好幾下才把他拍開。「你把我弄醒,就是想要再把我弄睡?」

「這倒不是。」想起正事,他把她往床上一擺,爬到床的內側。

那裡是一面牆,他將牆面內推,推出一道三尺見方的小門,伸手往裡頭掏出一卷又一卷的……銀票?

邵玖跪到他身邊,將成卷的東西一一翻開,小卷的是銀票,大面額小面額都有,以百兩起跳,大卷的全是——寫了她名字的地契房契。

這就是衛梓青說的那些?他為什麼要為她做這麼多?為什麼處處替她設想?難道從很久以前,他就想娶她進門?如果最終她堅持嫁給秦佑哲,他怎麼辦?

一大堆問號,問出她數不清楚的感動。

「好多,你哪裡來的……」

「梓青開始做生意時,我就拿銀子參股,現在他所有生意我都佔兩成。」

兩成?強啊!坑兒子的皇帝爹也只拿走一成,什麼叫朋友?這就叫朋友。

兩成確實很嚇人,她只佔艷冠群芳和百味萬源半成股份,都能妄想當房產大亨了,那他的所有生意……衛梓青獲利最大的產業是運輸業啊!

「你家繼母雁過都要留毛的,怎麼可能給你錢參股?」

「偶爾父親會偷塞錢給我,我當打手時也能賺一點。」

這是他對父親最矛盾的地方,若說不在乎,他怎會想方設法替自己找師父?若說在乎,鳳和長公主給他穿小鞋、潑髒水時,他怎不替自己講話?

邵玖皺眉,所以紈褲公子打群架,不是因為吃飽太閒,而是為了賺錢?

望著他,突然心酸不忍,誰能想到堂堂侯府少爺居然要靠當打手來生財?

「不怕,我天生根骨奇佳,打架就沒輸過,後來我甚至不必動手,只要人出現就能把人給嚇跑。」

「你的昭彰惡名就是這樣來的?」

他笑而不語。但那表情看在眼裡,又是寶寶難受、但寶寶不說。

跪起身,她趴在他身後、圈住他的脖子,臉頰貼上他的並輕輕磨蹭,半句話都沒說,但他感受到她的心疼。

抓住她扣在自己胸前的手,裴翊恩溫柔道:「就這樣一直心疼我好不好?」

「好。」

得她一句實話,他從荷包裡拿出鑰匙。「庫房裡放著皇上賞賜的黃金,以及我打仗得到的戰利品,全歸你管。」

「好,男主外女主內,你負責在外頭掠奪,我負責安邦定家,保證給你治理出一個盛世繁華。」

他笑了,突然覺得征戰沙場很不錯,因為有人願意和他一起守護家園、齊肩並進。

「好,我會把你想要的通通掠奪回來。」

她呵呵笑開。「我們這樣像不像一對土匪夫妻?」

「只要能和你當夫妻,土匪也行,貴族也好,平頭百姓也可以。」

真好,這麼甜的話語,是女人都愛聽。

她用手指翻動地契,有點無奈道:「都是濟州的房子土地啊?」

「對啊。」

「肉包子打狗,之前我只丟一顆包子,現在卻丟了一整籠。」

一歎再歎,她從房產大亨變成爛尾樓大亨,慘吶!

但更慘的是衛梓青,他投入得更多,不光房地產,連那一大片接近完工的「宮殿」都是他掏的銀子。正確的說法是——皇帝下了個錯誤決定,卻由他們這群笨蛋買單,白話文則為:詛咒給別人死啦!

他把她拉到大腿上坐下,她貼著他胸口,自我安慰著,「沒事,好歹皇上還賜你千兩黃金,我卻連半毛錢都沒撈到,太不公平了,秘道是我找的,黃金也是我找的,為什麼只給我一個沒用的郡主封號?」後悔了,要是當時她機靈一點,順手搬走一兩箱黃金多好。

裴翊恩看她一眼,疑惑地問:「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麼?」

「皇上要賞的,但邵丞相拒絕了。」

邵玖猛地倒抽口氣。「為什麼?他瘋了嗎!」

「不瘋,他老謀深算著呢。當初賢妃娘娘以身護主,你家三個哥哥已經陸續陞官,這回又升一次,邵琀、邵瑜、邵玨不過二十幾歲就已經升到知府、侍郎,滿朝可找不到這樣的例子,連你那個庸碌爹都升了兩級,這些都是用你的黃金換的。」

聽到這裡,她不依了,一蹦跳下床。「我要去找祖父算帳。」

還以為祖父祖母疼她,掏了壓箱底的好東西給她當嫁妝,原來……

裴翊恩一把將她撈回來,牢牢圈進懷裡。「帳都結清了,你哪還有得算?」

「不管,就是要算!太不公平,功勞是我的耶,祖父哪來的使用權,不告而取謂之竊。邵家的榮華富貴、官運亨通,怎麼可以用女人去交換?」她氣得一張小臉通紅。

「他是邵家的大家長,有權力決定這些。」

「啊啊啊——」她尖叫氣惱。

他笑道:「別氣,不過是一千兩而已。」

「一千兩『黃金』,怎麼會是而已?」折合白銀十萬兩耶,她嫗嫗搜搜積積攢攢多年,也不過存下一萬多兩,偏偏轉眼又成泡影,唉……她的八字肯定缺金。

「千兩黃金換得邵家這個大後盾,有什麼不好?」

「我有你依靠就夠了,幹麼還要大後盾?」她還想讓母親依靠呢。

她只要依靠他嗎?這話他喜歡,迫不及待地親上她的臉,還沒下床的兩人又翻上了床,親吻從臉頰延伸到鼻子、唇舌,慢慢地往下滑落……

在喘息聲逐漸平息後,他將額頭靠著她的,笑得滿臉慶足。

「小豆丁,我喜歡讓你依靠,這輩子一直靠著不放,好嗎?」醇厚的聲音在耳畔吹拂。

她超累的,剛睡醒的女人又想睡了,打個呵欠,腦袋運作變得緩慢,只不過這種問題不必思索,只需要靠直覺反應就行。

因此她回答,「好啊,一輩子靠著不放……」

首度面對宋窈娘,說實話她一點都不想面對的。

但她可以不理會對方,卻無法忽視暖暖,那是翊恩的女兒,有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四歲多的孩子,本應該天真爛漫,但她有點木訥,不愛笑、也不愛說話。

「暖暖,過來母親這邊好嗎?」

她向暖暖招手,暖暖看著她的眼神裡有著強烈恐懼。

邵玖沒有勉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需要靠時間去建立,她不心急。

「暖暖生性膽怯,還望夫人諒解。」宋窈娘溫順道。

「小孩子,沒什麼好諒解不諒解的。」

剛見過府裡管家下人,她牢記母親叮囑。

母親說宋窈娘不簡單,才返京不久,就已經籠絡了滿府下人,絕不是盞省油燈。

這事兒在很多年前、在遇見李家姑娘時,她就知道了。雖然翊恩把事情推到謠言頭上,但她始終認為宋窈娘不無辜。

男人,他這種護短是聰明還是傻氣?

「夫人,侯爺說您想把暖暖接到身邊養?」宋窈娘小心探問,身子微微顫抖,表現出對邵玖的巨大恐懼。

她是希特勒還是佛地魔?值得她把恐懼演得這麼逼真?

不過暖暖的事,翊恩並沒有提起,雖然她做不出剝奪親情這種事,但看著窈娘緊緊掐住暖暖手臂的指頭,以及暖暖眼底的漠然……

這不是被寵愛的孩子應該有的表現,那麼宋窈娘對孩子做了什麼?

邵玖微笑,迎上宋窈娘的審視,落落大方問:「我是有這個打算。」

這件事,翊恩哥哥在大婚前對她提過一嘴,當時她反應激烈、淚流滿面。

她跪在地上頻頻磕頭,求他別把孩子搶走,說她就剩這麼一點指望了。

當晚他請了大夫入府,雖然翊恩哥哥沒過來探望,卻也絕口不再提這件事。

沒想到她隨口試探,竟然探出這是邵玖的主意。真的是她啊,所以不是翊恩哥哥的意思,他只是被枕邊風吹歪了心思?

就這麼防範嗎?搶走翊恩哥哥不夠,還想搶走暖暖?

不會的,她不會讓惡毒女人心想事成,她發過誓,這輩子不會允許翊恩哥哥身邊存在別的女人,她有耐心、有智謀也有手段,早晚會將邵玖驅逐侯府。

宋窈娘眼底透出堅決,但在指甲陷入掌心時,她逼迫自己恢復理智,硬擠出一抹笑容。

「暖暖能跟著夫人是她的福氣,只不過暖暖出生時恰恰碰上打仗,侯爺受傷的消息傳回來,妾身受驚之下早產了,侯爺也因此擔心憂慮、無法好好養傷,傷病時時反覆,暖暖出生後身子骨弱,季節交替之際往往會大病一場,搞得妾身與侯爺心力交瘁。妾身心想,夫人既要掌理中饋又要伺候侯爺,怕是沒有多餘心力照顧暖暖。」

兜兜轉轉講了一堆,不就是不願意嗎?既然如此明說就是,何必長篇大論?因為這一大篇,不僅僅在表達意願,也是在繞著彎兒告訴邵玖,她與翊恩之間情深義重——一個為他受驚早產,一個為她傷病反覆,共擁愛的結晶的兩人,總是為了孩子心力交瘁。

可不是如此嗎?「夫人」還不知道在哪個倚角香晁蹲著時,她就在翊恩身邊伺候,即使上戰場也形影不離,英雄身邊紅粉常伴,兩人之間的情誼以「山無陵、天地合」來形容最恰當不過,豈是半途冒出來的夫人可以比擬?

宋窈娘這是想挑起自己的妒嫉?做法粗蠻,但確實成功激出她的不舒服。

就是這份不舒服,才讓她當年失去理智,一口應下秦家婚事,她有感情無能症,無法為了愛情和別的女人過招。

可怎麼辦呢?她不想過招,對方卻滿懷熱情,甫見面,還來不及分析對方的戰鬥力,她就急忙撂下戰帖。要接嗎?

邵玖想倨傲回應:感情世界裡沒有先來後到的定理,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可惜人家沒看過《犀利人妻》;她想說,聖賢云:不與傻子對立,因為那會讓你和傻子站在同一個階級——可惜人家認為她才是真正的傻子。

淡淡笑開,邵玖沒挑破宋窈娘的心思。「這樣啊,那就再看看。」

打退堂鼓了?邵玖有這麼弱?短暫的勝利讓她嘗到驕傲。「夫人別怪妾身擔憂,實在是侯爺太疼愛暖暖,打仗時侯爺總是掛心暖暖,一得空就往家裡跑,都說女兒是父母親貼身的小棉襖,這話半點不差。」

她笑得溫柔可親,好像自己是邵玖的好閨蜜,兩人正促膝長談聊育兒經。

「你教暖暖認字了沒?」邵玖換話題。

認字?宋窈娘怔愣。她不會啊,怎麼教?邵玖是想以此為借口帶走暖暖嗎?

「女子無才便是德,且暖暖身子骨不好,再加上當時身在南方,住處又鄰近戰場,環境著實不好,根本找不到帥父教導,不過夫人思慮周到,確實該讓曖曖認幾個字了,既然已在京城,便依夫人的意思給暖暖請師父啟蒙吧。」

「四歲小兒認幾個字哪需要聘請師父,花錢就算了,孩子還會有壓力,不如每天下午讓她過來一個時辰,我來給她啟蒙吧,等暖暖把千字文認全了,再討論聘請師父的事。」

宋窈娘一噎,她這是在變著法兒的搶暖暖?

想利用暖暖在翊恩哥哥跟前博好感?甭想,打死她都不會給邵玖這機會!

瞥一眼怯懦的女兒,雖然暖暖已經活不久,但即使如此也不允許她被旁人利用。

小雪端來茶水想給主子奉上,宋窈娘咬著牙眉頭一緊,上前搶過茶水,拉著暖暖跪在邵玖跟前,托著她的手,讓女兒捧起茶盞。「暖暖,快謝過夫人,往後夫人可就是你的啟蒙恩師了。」

什麼意思?撇除掉她的母親身份,她只能當暖暖的啟蒙恩師?

看著孩子雙手顫抖,邵玖於心不忍,邊思考宋窈娘的盤算邊伸手,但手指剛剛碰到茶盞,就見暖暖手一偏、茶盞掉落。

驚呼一聲,天……那麼小的孩子!

擔心茶水燙傷孩子,邵玖反射性將茶杯撥開,一道弧線讓熱水灑開,邵玖的手背承接大部分茶水,但暖暖小小的臉龐還是受到波及了。

邵玖恍然,這是意外嗎?孩子臂力不足,她卻接手太晚,或這是……宋窈娘寧願讓孩子受傷,也不願暖暖到她身邊?如果是後者就太可怕了,虎毒不食子,她怎能拿孩子當鬥爭籌碼!

暖暖不知道是太害怕還是痛到發傻,竟然不哭不喊,連半滴眼淚都沒掉,完全不像個四歲孩子,一大一小相對視,邵玖滿眼疑惑,暖暖卻是滿臉茫然。

怔忡間,只聽得宋窈娘放聲大哭。「我可憐的女兒……求求夫人大發慈悲、救救暖暖!不,妾身錯了,全是妾身的錯,夫人想把暖暖養在身邊就養吧,妾身再也不敢和夫人爭,只求夫人快找大夫救救……」

哭聲震耳欲聲,還沒立好規矩的下人們聚集在大廳門口,眾人看著這一幕,不明就裡卻已生出主觀偏見。

裴翊恩剛進後院,就聽見宋窈娘的哭喊聲,他快步衝進廳裡,一把抱起暖暖,對著下人一陣怒吼,「都圍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請大夫。」

宋窈娘淚眼婆娑、委屈起身,扯著他的衣角,快步跟他回歸雁閣。

三人緊緊相隨,看著那一家子背影,邵玖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傻子。

☆、第一回 交手,輸個透澈。

「夫人,你的手……」小雪看見主子手背紅腫,驚呼出聲。

「沒事,別嚷嚷,去幫我拿一盆水進來,裡頭放點雪。」

唉,這種事真的讓人很沮喪,但……娘和蓁姊姊都說過,從幻想期待到失望,從忿忿不平到妥協,每個女人都要經過這麼一遭。

是她的錯,過上幾天好日子,就忘記裴翊恩是一對多的分離式冷氣,不會專供一室舒服。

難受啥?難道她不知道宋窈娘是白蓮花,會隨時隨地散播芬芳,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會很熱鬧,知道他的保證……成功率太少。

都知道的事,怎麼還會讓自己受傷?

邵玖深吸氣再深吐氣,試圖調節自己的憤怒,她告訴自己別傷心,她不過是在重複無數女人重複過的事,這條怨慰痛苦的道路上她並不孤寂,最終她將會成為蓁姊姊或母親,這場婚姻遲早能夠教會她豁達。

咬唇,把眼淚憋回去,拉展顏面肌肉,擠出淡淡的笑意,她鼓勵著自己,她會適應的,就算挺著一身傷,終究會闖過去的。

裴翊恩進屋時,看見邵玖一手泡在水裡,一手拿著書,貌似在閱讀,卻半天沒翻頁。

「做什麼?」他上前拉起她的手,發現水是冰的,而她的手背是紅的。

他看見了,她便不隱瞞。「沖脫泡蓋送。」

「什麼意思?」

「燙傷五步驟,燙傷後得先用大量冷水沖洗,再把傷口上面的覆蓋物除去,泡在冷水中降低紅腫發炎的症狀,最後蓋上乾淨棉布,送醫。」

所以她也燙傷了。「小雪,快去請大夫。」

「沒事,再泡一會兒,上點藥就行,小雪知道我不喝熱茶,稍稍冷卻才送上來的。暖暖情況怎樣?」

「大夫說不嚴重。」

她猜也是,只是宋窈娘呼天搶地的模樣,讓人誤以為小孩就要傷重不治。

「如果我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信不信?」

倘若傷的是窈娘,還能勉強解釋玖兒一時衝動,但傷的是暖暖,他更相信是……裴翊恩苦笑著道:「我信。」

他苦笑是什麼意思?言不由衷?「我信」純粹是敷衍?他認定她心存惡意,就是不折不扣的始作俑者?

她追問:「如果我說我想不出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你信嗎?」

想不出來嗎?那麼機靈的她也沒弄明白,所以又是……眉心緊蹙,他依舊回答,「我信。」

他皺眉了,是不耐煩還是不相信,抑或是不想睜眼說瞎話,配合她在這個話題上演戲?

他更相信她在做無謂的辯解,在為自己的惡毒塗脂抹粉?

算了,他不想聽、她就不解釋,人一旦有了主觀認定,說再多都是白搭。

可不是嗎?宋蓮花表達得那麼清楚呀,人家情深意重,就是打仗,他心底都時刻牽掛呢,她算哪棵蔥啊,現在是新婚燕爾,人家還肯哄上兩句就該得意啦,見好就收吧。

她想生氣,卻無處著手,但是覺得好委屈,委屈到想找個人發洩一通,想重重打擊宋蓮花高昂的戰鬥力。好啊,蓮花姊姊不想讓暖暖過來是嗎?那她就當一回拆散骨肉的惡女!

「如果我說,即使今天這事兒發生,即使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惡意欺凌妾室庶女,我都堅持每天下午,暖暖必須在我跟前待著,你會同意嗎?」

這話讓裴翊恩訝異極了。他想要啊,非常非常想要,卻怕玖兒不樂意,還想著多等一段時間再提起,沒想到……「好,你是嫡母,就算把暖暖養在膝下也是應該的。」

他的反應讓她有些錯愕,他不是不信她、敷衍她,不是不耐煩聽她解釋嗎?怎麼就同意了?

「如果覺得帶孩子太辛苦,就多找幾個人來幫忙。」

這是想往她身邊安插棋子,以防她對暖暖不利?那麼「幾個人」當中,有沒有宋蓮花?

突然覺得頭痛,忖度旁人心思累爆了,沒有宅斗腦的她,再算計也算計不贏旁人,就憑本心吧,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既然你同意,宋窈娘那邊你去說服,別讓她又跑到我跟前呼天搶地,好像我在她身上施用滿清十大酷刑。」

滿清是什麼他不知道,但酷刑很容易理解,想到窈娘那副慘樣,確實……很像,他清淺一笑,說:「行,我處理。」

他的點頭,讓邵玖在事件尾巴得到一點點小勝利,為這種勝利而高興蠢到斃,但確實讓她有扳回一城的傲氣,並且壓縮了她的委屈。

所以她沒預估錯誤吧,陷入妻妾鬥爭的她,早晚會變得面目猙獰。

御書房裡滿滿當當站了一堆人,只有皇帝和邵丞相坐著,四周氣氛低迷。

衛梓青和郁珩、裴翊恩互看彼此,不知發生什麼事的三人,在看見永安侯那刻恍然大悟。

郁珩在軍隊中出謀劃策,能順利拿下趙國他功不可沒,在衛梓鑫的極力促成下,受封忠勇伯。郁家是清流,祖父輩還有人做官,但到父親那代,大家都忙著鑽研學問去了,開書院、講學、著書立作,很少人往仕途上走,直到郁珩考中狀元,這一代才陸續有人參加科考。

郁珩低頭,不得不讚邵玖一聲,她那齣戲確實演得很不錯。

三個響頭、一把眼淚、一串鼻涕,就把永安侯府的不厚道宣揚得沸沸揚揚,當然裴翊恩也是個不消停的,這幾天上衙,就沒少見他裝出一副委屈樣兒。

所有人全站在他們夫妻這邊,而多事的衛梓青偏偏「偶遇」周御史,請客一頓、抒解鬱悶一番,把對兄弟的不捨交代得清清楚楚,這不,事情很快就鬧到皇上跟前了。

永安侯也有幾分底,他抿唇、臉上不見半分表情,沒人猜得到他在想什麼。皇帝再看一次奏摺,被裡頭話本子似的敘述給惹笑了,不得不說這個周御史哪天丟了鐵飯碗,還可以改行當說書人,沒有通篇的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卻一句句精彩絕倫、引人入勝。

淨身出戶?貪圖嫁妝?若事情不扯到皇家顏面上,說不得皇帝還要回味再三,閒來無事當笑話講給嬪妃們樂樂,可是奏摺裡頭的黑心後母是皇家長公主啊,縱使感情不深,終歸也是皇家出品。

「邵相爺知道自家孫女、孫女婿認親時發生的事嗎?」

人老成精,邵丞相聽到這句,他先是歎口氣、然後搖搖頭,滿臉無奈地回答,「回稟皇上,聖旨下達那天,家裡著實鬧過一回。家中夫人和媳婦極力反對這門親事,說是婆家難以相處,但婚事是皇上御賜,平南侯更是立下戰功的英雄,再有想法也應出嫁,畢竟問題不在平南侯身上,而是永安侯府的水太深。

「誰知回門當天,孫女雙眼紅腫,百般追問下,才問出了認親時發生的事。老夫帶著長孫與平南侯在書房裡談話,侯爺倒是心平靜氣,只穩穩答說既是長輩的想法,就依了吧,只是往後不能回家探望父親,又不能留下母親嫁妝作為念想,心裡多少有那麼點兒不得勁。」一永安侯府這些年過得不差,怎地分個家還要鬧出這等事?」皇帝問。

不得不說,鳳和長公主其實很有幾分本事,不管是不是仗勢欺人,她確實把永安侯府的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白她入門後,永安侯府的資產與日俱增,這也是她打死要裴翊恩淨身出戶的最大原因,她可不想自己掙來的浪費在繼子身上。

倘若他還是過去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或者她還會多施捨個宅子,就當買下郁氏的嫁妝,面子上好看幾分,可如今他發達了,連五千兩都看不上眼,才會有淨身出戶的說法。

永安侯面沉如水。「回皇上,家中子幼女弱,微臣年事已大,怕照顧不到嬌妻幼子,而長子如此才幹,不需要府裡扶持,才沒給長子分財產。」

眾人訝異,永安侯竟然沒辯解,甚至連五千兩銀子都沒提,直接認下了。

郁珩上前說話。「稟皇上,翊恩確實有本事,但這並不阻礙父母對子女公平對待,再者姑母仙逝,倘若沒有親生子女繼承嫁妝,律法明文規定,郁府有資格將嫁妝追討回來,這兩天外頭流言蜚語,祖父已然著手準備此事。」

皇帝冷眼看著永安侯那副窩囊樣,這人辦差倒是有幾分本事,怎會骨頭軟到全聽妻子的?過去不覺得怎樣,連邵丞相也被說懼內呢,但是今日……卻是越看越礙眼。

緊接著皇帝又想起裴曦恩,那樁事確實是老二的錯,但老二為自己的錯已經送了命,至於裴曦恩,難道不知女子貞節多重要,早該找條七尺白綾上吊自盡,他給縣主封號,可不是為了替她增添顏面,而是提醒她做該做的事,豈料她竟不知廉恥,硬著頭皮非要活下來……想到這個,他心情更懷了。

邵丞相苦口婆心道:「永安侯,我家孫女婿倒也沒貪圖裴家一針一線,只不過當時義憤填膺、話趕話做出傻事,你這個當父親的怎能不阻止?眼睜睜看著他把親母的牌位帶走,還令他此生不得踏進永安侯府一步。這已經不是淨身出戶而是除籍吶,難道正妻已死,你還要與她和離?就不擔心黃泉路上有何顏面相見?糊塗啊……真是太糊塗了。」

永安侯垂下眼瞼,半句話不搭。

這副窩囊模樣讓皇帝更火大,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下達命令,「上樑不正下樑歪,這種風氣可不能蔓延到民間!永安侯,三天之內把家產列成表呈上來,這分家之事,朕就費神替你主持了,郁愛卿,為平南侯追回母親嫁妝一事就交給你。」

「臣遵旨。」郁珩揚聲道,想起愛財的邵玖,這下子她會樂歪了吧?思及她的笑曆,突然間他的心情也跟著明媚。

永安侯和邵丞相退下後,衛梓青上前。「父皇,兒臣有要事稟奏。」

「說!」

「父皇讓兒臣自選封地,兒臣考量再三,想選濟州。」

「為何?」皇帝微哂。早就猜到了,畢竟老六為了蓋宮殿,往那裡投入不少銀錢,聽說這些年賺的全往裡頭填了。

不過這事他也有幾分責任,畢竟兩年前是他同意遷都的。

只是濟州土地貧瘠,百姓稀少、生活艱苦,擇封地擇的就是稅收,濟州稅收少得可憐,傻子才會選擇那裡。

「一來那裡離京城只有半天路程,兒臣是做生意的,自然是要離京城越近越好。再者為了遷宮,兒臣在那裡投下大筆資金,如今用不著了,便想著把那處宮殿改成景點,讓遊客去賞玩、住宿、飲食、消費,免得白白浪費。第三:濟州土地貧瘠,百姓生活不易,但也因此土地取得容易,三年前父皇決定在濟州建立港口,如今港口已接近完工,借港口之力,兒臣想把濟州發展成商州,兒臣承諾,日後濟州每年稅收,五成上交國庫。」

聽著他的說法,板著臉孔的皇帝瞬間鬆開眉眼。

他家老六實誠啊,過去天災地變、國庫空虛,哪次不是他拿銀子出來解決?

還有人嘲諷他不思正事,一心栽進俗氣的黃白之物裡呢,殊不知沒錢萬事難行吶。

若不是老六總拿銀子往老四那個坑填,趙國有這麼容易拿下?光是戶部喊窮,百官的反對聲浪,就能讓老四寸步難行。

而今吃過甜頭的老四,最近又蠢蠢欲動,打算把西南方的齊國給吞下……非常好,先帝在世時想一統天下卻無法實現的夢想,看來是能在自己手上實現了。

這會兒,皇帝看著裴翊恩、衛梓青、郁珩幾個,越看越心順、越看越龍心大悅。「朕允了。」

郁珩繞去東宮,自從衛梓鑫被封為太子後,他經常往那裡去、聽說小皇孫認了他當乾爹,現在負責給小皇孫授課。

其餘兩人一起出宮,他們腳步飛快,都急著回家跟老婆獻寶。

裴翊恩眉開眼笑,這下子他把自家的一整籠包子都從狗嘴底下搶回來了,這幾天玖兒心情鬱鬱,聽見這消息應該會開心吧!

「翊恩,你家小豆丁還好嗎?」

「還可以。」他說得模稜兩可。

玖兒把管理後院看得太簡單,進府後只將下人召集過一回,立下獎懲制度、讓大家各司其職。

制度確實發揮功效,在分層負責的情況下,多數人都能將手邊工作完善。只不過有更多的人想要一步登天、越過旁人,於是企圖透過關係得到好處或者高昇。

玖兒不懂得恩威並施也不會隨意賞賜,事事照著制度走,在籠絡人心上頭,遠遠不如窈娘,但後院是玖兒的權利範圍,他不想過度插手,只暗中敲打過總管。

「難道她不會為了采窈娘和你鬧?」

是沒鬧,但……確實怪怪的。

他把窈娘安排在歸雁閣,那裡離主院稍遠,平日兩人碰不上面,他想,碰不上自然就沒有紛爭,只是情況好像沒有他想像中樂觀。

「難道嫂子會為了那幾個姨娘跟你鬧?」

於他們而言,姨娘的存在就和家裡的擺設一般,是必要性存在,只要男人懂得節制,謹守規矩,別惹出寵妾滅妻的醜事就行——就算鳳和長公主這麼厲害的女人,父親身邊不也有三、四個姨娘。

「不會。」衛梓青長歎,就是不會才鬧心……

「那你幹麼愁眉苦臉,應該高興才對。」誰不想要娶個寬容賢慧的好妻子。

「我以前也這麼覺得,還想得此賢妻,人生大幸,但……」自從上次聽過壁腳後,每回她把自己往姨娘那邊推,見她對自己客氣疏離,心底越發不是滋味。「她現在不會跟我撒嬌置氣,不會有事沒事就想賴在我身上,對我有說不完的話,她獨立得……讓我心裡不得勁兒。」

「終究是兩個孩子的娘,許是長大了吧。」

「長大」兩字刷地刨上他的心,他真要變成祖宗牌位,被高高供著?想起心如止水的周氏,不行、不要,他不想和語藥變成這種關係,他要恢復過去,要和她有說有笑、有商有量,他要成為她的依賴和重要。

「算了,我回去把那幾個女人送走,先走一步。」

送走?自己聽錯了嗎?那些女人是他花大把銀子搜羅來的。「你不是說那些女人和衣服一樣,可以用來妝點身份?」

「我是瑞王爺、天生的貴族,哪裡還需要女人來妝點身份。」

頓悟了,他不想當語藥的「外人」,就得先把「外人」送走。

看著憂心忡忡的衛梓青,突然輕快雀躍起來,裴翊恩不懂,把自己說過的話當屁,可以這麼理直氣壯、愜意歡愉?

於是他認真把兩人對話從頭到尾想過數遍,越想眉頭皺得越緊,難道老祖宗傳下來的三妻四妾竟是錯誤的?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5:13

☆、第十一章 白蓮花再三挑釁

永安侯甫離宮,身後立刻有人跟上,這期間不管他走到哪裡,都有小尾巴緊緊尾隨,當然侯府裡的暗樁也不少。

回到侯府後,他朝主院走去,剛被皇帝訓斥過的永安侯,嘴角竟然隱隱上揚,眉間勾勒出幾分喜意。

然而在踏進房門、面對妻子時,他迅速收斂表情,垂下眉睫,嘴角僵硬,他不帶情緒地將皇帝的命令告訴她。

沒想到鳳和長公主一聽完立刻跳起來,她指天指地、用最惡毒的言語,把裴翊恩罵得臭頭。

但是這次,面對她的憤怒,永安侯再沒有惴惴不安,只是冷靜地看著她發飆。對,他不害怕了……再也不害怕。

因為他見過碧玉了,知道整件事不是他的錯,知道自己闖下的滔天大禍不會危及翊恩,這樣就好,只要翊恩平安順當,他就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妻子。

「賤貨生的賤種就是齷齪,那天他在門外演那出,為的就是算計今日之事吧?想都別想,銀子是我掙的,誰都別想從我手中挖走……」

她又叫又吼,低手抬手便接連摔碎數個杯盞,但仍然無法平抑滿腔怒火,看見進門準備稟事的秋蘭,想也不想就抓起茶壺往她頭上砸去。

砰!秋蘭始料未及,整個人因為重力往後仰倒,額頭後腦接連受創,立即昏了過去,眼看鮮血從她額頭汩汩冒出,染出一地腥紅,她這才出了這口惡氣,得到些許平靜。永安侯冷眼看著發飆的她,嘴角浮上嘲諷,秋蘭是她最得用的左右手,暗地裡不知替她做過多少骯髒事,如今想打殺便打殺了?

也是,她哪會在乎下人的賤命,當年忠心耿耿的碧玉不也被她滅了口。

緩緩吐氣,他做對了,對兒子的冷淡、嚴厲、打罵、推拒,通通是對的,不然……也許翊恩早就葬送性命。

在旁邊吃果子的裴駿恩被滿地鮮血嚇得不斷尖叫,他丟掉果子,胡亂扯著自己的頭髮,大聲喊道:「死人、死人……好多死人……」

他始終沒從宮變那天清醒過來,整天傻乎乎的,不對話、只會喃喃自語,沒人聽得懂他想要什麼,別說讀書學習,就連吃飯洗澡都得下人伺候,十三歲的少年,瞬間退化成三歲孩童。

叫喊間,一股尿騷味從雙腿流出,裴駿恩把自己蜷縮成一顆球,抱頭痛哭。

奶娘害怕遭到池魚之殃,卻也不敢不處理,這些日子二少爺身邊的婢女已經生生被打死好幾個了。

她硬著頭上前,摟住裴駿恩不斷安撫,勸了一陣子,好不容易他才願意離開。

兒子的模樣讓鳳和長公主挫折極了,又聯想到失身的女兒,她真是不明白,分明所有事情都好好的,怎會一夕之間重大改變?

不久以前,她還穿著昂貴的雲錦出席徐家盛宴,許多人圍繞在她身邊,他們都誇獎女兒聰慧無比、必得佳婿,誇兒子在國子監的表現令人驚艷……不該啊,才多久時間,所有事全翻了樣。

裴翊恩那個廢物成了平南侯,而優秀的駿恩、曦恩卻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這輩子還有指望嗎?沒有了吧,已經回不到意氣風發的過去,她只能想盡辦法守住侯府財產,好讓子女下半輩子過得寬裕。她一副慈母心腸,不是該得到鼓勵讚賞?怎會絕望到底呢?

「姓郁的通通不是好東西,什麼清貴、什麼名士,全是心胸狹窄的爛貨,裴志文,我把醜話擺在前頭,我不管你要怎麼做,郁氏的嫁妝已經歸我所有,我不允任何人拿走!」

「隨便你。」她發瘋的模樣,讓他感覺大仇得報,只逕自轉身向外邁步。

裴志文似笑非笑的表情刺激了她,鳳和長公主抓起杯子砸碎在他腳邊。

她失控大吼,「你要是不想辦法,要是敢撂開手,我就和你拚個魚死網破,我知道你的秘密!」

夠了,多年來夫妻倆一言不合,她就拿出秘密來恐嚇,聽一次兩次還算新鮮,可接連聽十幾年,累了……

裴志文赤目相望,寒聲道:「什麼秘密?我和淑嬪的醜事?你想要抖出來嗎?可以啊,需不需要幫忙?」

他不害怕了?不可能的,這是她對他的箝制,但凡提到這個,他就會乖乖縮進龜殼裡,由著她為所欲為。「以為裴翊恩會保下你嗎?別作夢了!」

「我不需要他保我,這些年來苟且偷生,只為了親眼看著翊恩平安長大,如今他功成名就,我總算對得起他娘,死就死吧,這世間再沒什麼能讓我放心不下了。」

「你說得是人話嗎?難道你只有他一個兒子?駿恩、曦恩不是你的骨血?」

「他們不還有你嗎?有你這樣善於算計的母親,下半輩子無憂。」

「你想撂擔子?」

「對,我膩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與其在你的威脅下活得戰戰兢兢,不如死個痛快。」

外人都以為他們鶼鰈情深,說他對妻子寵愛尊重,但她打心裡明白,他對自己是畏懼、是虛與委蛇,沒有情深似海。

她也曾經溫柔婉約細心小意,也曾拼了命想焙熱他的心,她甚至為了籠絡他,親自為他挑選嬌妾美婢,可是他的心從來就不曾落在她身上。

錯了嗎?當年不該用淑嬪一事迫他就範,她應該再多點耐心,用溫情擄獲他的感情?

「不,你不敢。」

「敢不敢,試試就知道。」

迎上他的視線,他斬釘截鐵的口吻讓鳳和長公主害怕了。他真的敢?怯懦的他打定主意豁出去?不會吧,他如杲這樣做,自己多年的經營算什麼?

「擔上那個罪名,你還有顏面去見裴家祖宗?」

裴志文苦笑搖頭。「你真當我是傻子?你以為我什麼事都查不出來嗎?」

「你查到什麼?我警告你,別妄想潑我髒水,你不會成功的。」

髒水?她怎麼能這般理直氣壯?「當年你想嫁給我,趁我進宮赴宴時偷偷下藥,我不確定是哪個環節出錯,我沒與你生米煮成熟飯,反倒壞了淑嬪身子。她懷有龍嗣深得聖寵,皇上極其重視她腹中胎兒,可最終她卻因為我的冒犯而不幸流產。」

鳳和長公主頻頻搖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自己貪杯,卻把罪名賴到我頭上?是你誤了她一生,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巧遇見,幫了你一把,只是……」

在裴志文灼灼注視下,她無法再往下編造,但局勢已經如此,她必須辯解到底。「好吧,我承認自己拿這件事逼你與我成親,但是其他的你別算在我身上,我堅決不認。」

他沒有證據、他只是猜測,她絕對不能自亂陣腳——鳳和長公主在心底重複同樣的句子,以堅定自己的信念。

說謊,就必須說到連自己都相信才行!

「我貪杯?」哈哈哈,裴志文仰頭大笑,她真的很不簡單吶,事已至此,都還能表現得如此無辜、如此義憤填膺。「告訴你吧,碧玉找上我了。還記得碧玉嗎?那個幫你壞事做盡,卻在事後被你丟進亂葬崗的宮女。」

感激老天開眼,終於讓他得知真相,終於讓無止無盡的罪惡感消除,他有錯,卻不是主犯,他和淑嬪同樣是受害人,而兇手……是這些年來躺在他身邊的女人。

衛昭真真是好手段,她讓他自棄自恨,讓他焦慮惶然,十幾年了呀,真相都不曾透露半句,這樣的心性自己遠遠不及。

碧玉沒死?鳳和長公主大吃一驚,怎麼可能,她足足花了三百兩才……

當年的事全由碧玉經手,淑嬪滑胎,皇上動用宮衛大肆清查,為害怕東窗事發,她讓人將碧玉滅口,怎會在若干年後……

裴志文看著她額間浮動的青筋和攥緊的手指頭。原來,她也懂得害怕?

「淑嬪失去孩子、受盡委屈,卻不敢將那晚宣之於口,至今鬱鬱寡歡,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筆帳該算在誰頭上?」

鳳和長公主無話可說,只能主動攻擊。「所以你心疼她了,偷偷進宮私會她了?」

「抹黑我們就能掩蓋事實嗎?」裴志文緩聲歎息,他是進宮了,是遠遠見過她,但不是因為心疼,而是因為同病相憐。「當年的事逼得我無法喘息,我痛恨自己,是我害了她也害死結髮妻子,更害死我未出世的孩兒,這些年我過得生不如死,全拜長公主所賜,長公主是否想過,駿恩、曦恩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是不是老天給的報應?」

「當然不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不過是追求自己想要的,是郁氏太懦弱,禁不起風浪,聽不得事實,是淑嬪太蠢,自以為懷上龍嗣就了不起,沒想過多少人在暗中等待機會,伺機謀殺她的孩子。」

她沒想要設計淑嬪的,是有人利用她的計策,害得淑嬪落胎。

裴志文瞭然地看她一眼。「禁不起風浪、聽不得事實?果然郁氏的死與你有關!你對她講了什麼?替郁氏接生的產婆,有沒有得你授意、害她殞命?」

這只是猜測?還是他又掐住證據了?鳳和長公主不敢確定。

她沒回答,但驚疑不定的表情已經給足了答案。

突然,他放聲大笑,「哈哈哈,是你,通通都是你一手謀劃的!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哪裡好,值得你用盡手段非要得到?」

「我……」鳳和長公主意識到了,頂樑柱即將垮下,這些年她的驕傲自負、恣意妄為,全來自於他的讓步,可他再也不肯退讓了……

沒有裴志文、沒有永安侯府,她不過是個無父無母、沒有靠山的長公主,不可以……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再繼續倔強下去了。

瞬間,她軟化態度,跑上前抱著他的腰放聲大哭。「我錯了,對不起,原諒我好嗎?我只是太愛你,愛得無法控制自己,才會做出糊塗事,如今事過境遷,就算有再多懊悔也無法改變。」

「欠郁氏、欠淑嬪的,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來償還,行不行?我們忘掉過去、從頭開始好嗎?我發誓再不會拿那件事來威脅你,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你我還有駿恩、曦恩,為了孩子我們這個家不能散啊。」

她的家不可以散,郁氏的家就能一手破壞?她對自己怎會那麼寬厚?裴志文冷冷看著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眼底浮上淡淡冷嘲。

「分家和嫁妝的事,皇上已經下達口諭,你盡快處理吧。」

見他遲遲不肯回應白己的要求,鳳和長公主急了。「你不願意嗎?你寧願死?你不怕家破人亡禍延子孫?」

「郁氏難產去世時,我就已經家破人亡了。是的,我寧願死,反正翊恩已經長大,淑嬪也油盡燈枯沒幾天好活,等我死後,所有污穢都會隨我而去。」

他不害怕了,也不在乎了,自己控制裴志文的最後一道符咒失去效力,他再不會任她予取予求。所以,失去籌碼了對嗎?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家被裴翊恩奪走,只能眼睜睜看自己失去所有……

裴志文仰頭大笑往外走去,心中魔障已除,如今一身輕鬆。

而鳳和長公主腦袋轟轟作響,如墜冰淵,這就是她強求了十幾年的男人?

屋頂上,窺探者互看彼此一眼。哇咧,這麼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好恐怖啊……

「夫人,她又來了,撞都撞不走,她到底要怎樣啊!」小雪氣得直跺腳。

邵玖一笑。宋蓮花想要怎樣?不就是要她收回成命,放棄把暖暖帶在身邊教養,她想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取得最終勝利。

但她哪來的自信呢?怎會認定自己必贏?是翊恩給的信心讓她有恃無恐嗎?

從窗口望出去,宋窈娘站在雪堆中間,白雪紛紛,落在她的頭髮、肩膀,讓她的可憐階級又更上一層。

早幾天,邵玖就讓人去歸雁閣傳話,平南侯府的規矩是——妾室不必請安、不必立規矩,只要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安生過日子,想做啥就做啥,夫人絕不置喙。

這樣的句型不難理解吧?但她天天來、日日出現,並且義正詞嚴道:「規矩不可廢。」

哈哈,好有趣啊,一個妾室竟和正頭夫人說規矩?她只想各自安生有這麼困難嗎?對,她就是不願意看見宋窈娘,不願時刻自我提醒,她的男人必須和旁人分享。

可是這麼微小的心願,宋窈娘硬是不肯成全,逼得邵玖不得不每天好聲好氣把她請進門,再好聲好氣把她送出門。

是不是自己的作風太軟弱,讓宋窈娘認為她有資格認真刷存在感?

邵玖能夠理解,孤燈夜影、長夜漫漫,這樣的日子確實難熬,熬久了,說不定會發展出憂鬱症。可——當姨娘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人戕害她。

「我去跟她說吧。」起身,邵玖鼓起一身氣勢往外走。

宋窈娘始終低著頭,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直到發現身前的人影,她嘴角輕揚,自覺又贏上一回——她就不信邵玖敢對自己視而不見,畢竟她是跟在翊恩哥哥身邊多年的女人。

「窈娘給夫人請安。」屈膝為禮,抬頭時,她的眼睛微潤,有哭過的痕跡。

「宋姨娘有事?」

宋窈娘輕蹙雙眉,猶豫片刻後柔聲道:「妾身知道,這種事由妾身來提並不恰當,但夫人終究年紀輕,對侯爺行事不熟悉,又剛接手中饋事宜,必定會有疏漏之處,但為了侯府和夫人的名聲著想,妾身不得不給夫人提醒幾句。」

她聽出來了,重點不是年紀輕,而是身份低——小庶女唄,接手大侯府自然是處處疏漏,更別說皇帝賜婚,夫妻倆不熟悉、情感平平卻非要綁在一起。

她這個正室對侯府的名聲不上心,非得她這朵多年生白蓮出言提醒,方能挽救侯府岌岌可危的聲名。

瞭解!在處處規矩之後,宋蓮花要對她指手畫腳了。

她想反駁說侯府名聲似乎不需要一個姨娘來上心,但沒必要和不重要的人打嘴炮,萬一起爭執反而替對方長臉呢。「說吧。」

「高門大戶的主母掌理後院,除柴米油鹽之外,也得安排日子令婢妾輪流伺候侯爺,好讓夫家盡快開枝散葉、繁榮家族,夫人嫁進侯府已經十餘日,卻遲遲沒將日子安排下來,讓妾身無所適從。」

這是討男人討到她跟前來了?

邵玖突然想起那首歌——王董啊,你怎麼這麼久沒來啊……陳總在夜總會,林總在茶館睡……

實在控制不住,邵玖捧腹大笑。

宋窈娘被她笑得一頭霧水,她不是該生氣,不是該責罰她,這樣她才有借口哭到翊恩哥哥跟前啊?

邵玖笑望她。母親總讓她霸氣些,恩威並施,把府裡下人整治得乖巧恭順,可深入骨子裡對「民主」的認同,讓她當不了發威雌虎,但如今看起來,霸道有其必要性。

她其實很清楚,比起自己這個當家主母,更早進侯府的宋窈娘更擅長籠絡人心,如今下人的向心力是五五分,而為裴翊恩生下女兒的宋窈娘出手大方,自己分得的那五成,心底也多少有幾分偏向。

因此每天翊恩回家,都會有人到宋窈娘跟前報訊,然後老掉牙的浪漫偶遇情節不時輪番上映。邵玖不說話,不是默認更不是擔心別人會認為自己不夠賢慧,她只是打心底認為,宋窈娘再會作妖,也得翊恩配合,男人的態度遠比女人的手段更足以影響結果。

到目前為止翊恩的表現讓她很滿意,因此宋窈娘坐不住了?既然如此就去和翊恩吹枕邊風啊,怎會傻到跑她這裡來搧風?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主母是怎麼做的,但平南侯府的規矩我說了算,再重申一次,希望宋姨娘牢記,免得犯了規矩被罰,還要呼天搶地、大唱楚歌悲音——」

「第一,侯府妾室只需要安分待在院子裡,不必到主母跟前請安、立規矩。第二,我讓暖暖午時過來,命令下達已十餘日,宋姨娘卻總是借口暖暖生病,把她拘在屋裡。既然孩子在你手上總是生病,可見你與孩子八字相剋,那麼我就直接把暖暖養在身邊吧。第三,針對宋姨娘方纔所提之事……」邵玖俯下身湊近她耳邊低聲說:「我不會安排婢妾伺候侯爺,開枝散葉這種事我會一手包辦,不勞姨娘費心。」

「夫人不怕此事被有心人傳出去,壞卻名聲?」

「什麼名聲?善妒嗎?我就是啊,既然是事實,傳出去又何妨?不過宋姨娘提醒得很好,確實得花點心思把有心人抓出來,免得侯府的事總往外傳。」

邵玖輕拍她的肩,抬頭挺胸走回屋裡。覺得她仗勢欺人嗎?對,感覺哦兒棒。

宋窈娘怔怔看著她的背影。怎麼會這樣?她只是個小庶女,誰給她的底氣?就不擔心翊恩哥哥對她不喜?

重生一回,她打定主意不重蹈覆轍,可為什麼到頭來,情況越變越壞?

前世翊恩哥哥順利娶回李虹鴛再接自己進府,李虹鴛表面和善,卻是個手段高超的,她霸著翊恩哥哥,不讓他靠近自己,再加上鳳和長公主那個惡毒女人,她在永安侯府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之後翊恩哥哥去打仗,她獨守空閨多載,日日盼望他平安回來,但消息傳回京城,他和四皇子雙雙戰死,頓時她失去所有希望,絕望之餘她狠心拋下暖暖,從李虹鴛手上拿走賣身契,離開了永安侯府。

她遇上好色的衛梓易,被收入二皇子府,誰曉得他竟然做出逼宮這等蠢事,弄死自己不說,連跟著他的女人也全都遭殃,於是她被發賣,從此展開皮肉生涯。

然而翊恩哥哥卻活著回來,他成為大將軍、封了侯爵,聽到這個消息時,她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本想求翊恩哥哥看在暖暖的面子上,讓自己重回侯府,但是暖暖死了,和能恩寺師父批的八字一模一樣——她注定早夭。

之後她在無數男人身下承歡,她又老又病,多年過去,再遇翊恩哥哥,他為她贖身,給了她最後的安穩。

她死了,死在他的懷裡,那刻她恨死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早就放棄他?

重來一遭,她氣走李虹鴛、破壞兩人的婚姻,明知道一路顛簸,會讓肚子裡的胎兒更加艱難,但她打死跟隨,能夠預知未來的她,發誓要為自己謀得一世富貴。

南方環境不好,但她咬牙硬撐,兩世相處,她很清楚翊恩哥哥心腸柔軟,她相信自己只要與他同甘共苦,他必定會對自己專心一意。

她相信返京後,翊恩哥哥必會求皇上賜婚,給自己一個尊榮身份,此生她要當個風風光光、走到哪裡都被人羨慕的平南侯夫人。沒想到皇上確實給他賜婚了,但對象竟是邵玖——那個當年讓自己難堪的小女娃兒。

她忿忿不平,卻只能安慰自己,邵玖只是個不解世事的小庶女,弄死她、讓翊恩哥哥厭棄她,不過是翻手之間的小事情,自己早晚會上位、早晚會成為他身邊唯一的女人。

她比誰都清楚翊恩哥哥的喜好,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可是……她又要再輸一次了嗎?不會的,她不會那麼倒楣,她必會奪得最後勝利。

邵玖想把暖暖養在膝下?好啊,就讓她養,她倒要看看,邵玖怎麼把注定早夭的暖暖給養出長命百歲。倘若暖暖死了,這筆帳翊恩哥哥定會算到她頭上對吧?

用力吸氣,仰起下巴,她不允許自己再輸掉這一局,她早晚會讓邵玖明白自己惹錯了什麼人!

無視地上皚皚白雪,宋窈娘跪在雪地裡,強忍膝蓋傳來的冰冷刺痛。

淚水不斷流淌,一滴滴順著臉頰下滑,冰天雪地寒風陣陣,她又冷又痛,卻堅持跪著,她感覺全身血液都要結凍了,感覺自己就快承受不住陷入昏迷了,但是……如果不對自己殘忍,又如何殲滅敵人呢?

玖兒知道濟州成為梓青的封地,並打算將之建設為商州,一定會很高興吧?

房產大亨的夢想不再泡沫化,賺得缽滿盆溢會讓她無比開心吧?越想腳步越輕快,濟州離京城不遠,到時得空就帶她過去逛逛。

梓青說玖兒的點子一個接一個,卻礙於身份始終無法參與經營,心底肯定憋屈!

不會的,他不允許自己的夫人憋屈,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算惹出禍事也有他兜著,他會讓她理解,嫁給自己有多好,要讓她不後悔接下聖旨。

越想腳步越輕快,他恨不得立時飛到玖兒跟前,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穿過園庭、走過閣樓,他一腳跨入月亮門時卻發現……

眉心微蹙,他走到宋窈娘跟前,問:「發生什麼事?」

「翊恩哥哥,是我不對,我不該辜負夫人好意,只暖暖是我懷胎十月,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女兒啊,我真的捨不得把她送出去。我錯了,翊恩哥哥幫我求夫人原諒吧,回去後我馬上把暖暖送過來,是我目光短淺……」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對著屋子方向不斷磕頭賠罪。裴翊恩目光微沉,抬眼望向屋子,久久不發一語。

「夫人,侯爺回來了,宋姨娘不知道在演哪出,跪在雪地裡又哭又磕頭的,是誰虐待她啦?」

就為夫人不讓她晨昏定省?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倒是讓她委屈了。

邵玖清淺笑開。演哪出?惡毒主母虐妾記啊,很好,她就看看他要怎麼處理可憐兮兮的小蓮花。

過度激動下,宋窈娘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裴翊恩蹙眉,彎腰將人打橫抱起,轉身往歸雁閣走去。

一直在門縫間偷窺的小雪驚呼,邵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恰恰看見他抱著宋蓮花離開院子。

她成功了?所以自己失敗了?握緊雙手,邵玖鼓勵自己對翊恩多點信心,他只是送她回去,不會留下來給白蓮花澆水灌溉。

但心臟還是被扎痛,她咬緊下唇,力道過大唇間滲出血珠子,她突然想起原本也信誓旦旦的衛梓青,想起方語蓁無奈卻豁達的言論——在婚姻裡,有愛情有愛情的過法,沒愛情也有沒愛情的經營方法。

自己得選擇後者了嗎?

看著裴翊恩的背影,邵玖用力把奪眶而出的淚水逼回去。

沒什麼好哭的,她早就知道的呀,知道他有這麼一個紅粉知己,知道那個女人對他是真愛,是不離不棄的感情。

宋蓮花縱有千萬個缺點,但她肯為他不顧危險一路追隨,肯為他委身做妾,都做到這等程度了,除非他不是人,除非他沒有心,否則都該感激涕零。

這種情況很正常,自己沒有什麼好埋怨的。

然而心臟自顧自紐絞,五腑六髒被泡進辣椒水裡,說不出口的疼痛刺激著她所有知覺,憤怒蒸騰而上,她想要不顧一切、想要衝動……

但是不行,理智阻止她不顧一切。

衝動只會讓她處境更艱難,讓她落人口實,宋窈娘打定主意要演白蓮花,自己不跟著演已經夠傻,難不成還配合她上演霸王花?

宋窈娘擺明不打算安分,那麼未來今天這種狀況,必定會層出不窮、不斷出現,她需要更多的理智來應付這一切。

所以該怎麼做?溫婉寬容、送大夫、送補藥,順便把他也送到宋窈娘床榻邊,任由他們一夜恩愛、幾許纏綿?

辦不到,這種賢良事與她沾不上邊。

假裝無事發生,假裝他的夜晚本來就該平均分配,讓自己徹底融入三妻四妾的時代,當個貨真價實的古代女人?

這更難,感情潔癖早融入她的靈魂裡,剔除不去。

她的頭很痛,在愛情上她尚未長大,還無法成熟得像母親那樣。

她知道退居二線,把婚姻當成交換條件最正確,偏偏她依舊奢侈地作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傻夢,想要為愛情再盡心盡力。

可會不會她越使力,情況越糟糕?

「夠了!」邵玖用力一吼,她必須停止悲觀,停止不理智的想像,必須把自信心找回來,相信情況不會糟成那樣。

是的,過去一個月,翊恩能拒絕她那麼多回,那麼這次肯定也一樣。

宋窈娘昏倒了,他不得不抱起她,送她回去歸雁閣,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然後他會安撫她的不安,會再三告訴她我只在乎你,到時她得理智地跟他說我們必須談談。

她會把自己與宋窈娘的對話一句不漏地告訴他,破除他對白蓮花的錯誤認知。

她會把自己對待情感的態度認真闡述一回。

她願意給宋窈娘金錢、名分,給她任何想要的東西,唯獨不出借她的男人。

在愛情領域裡,她狹隘自私,她有強烈的獨佔欲,誰都別奢望能夠插足。

沒錯,情況會照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翊恩只是送她回去,別的事情不會多做,宋窈娘再有本事,也無法勉強翊恩的心。

邵玖捧起茶盞、喝口熱茶,穩定自己不平靜的心。

「小雪,去傳膳,讓廚房送上一道松鼠魚。」

時間分秒過去,夜幕降臨,他錯過晚膳,始終沒有回來。

邵玖的笑容逐漸凝結,信心被澆滅,她應該開始認同宋窈娘的本事嗎?

認同翊恩對她有情有愛,認同她有足夠的實力和自己對戰,也認同……自己終將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終究會剔除愛情,在婚姻裡妥協?

真不甘心,虧她思想前衛,信念堅定,最終還是得被碾碎在時代的巨輪裡。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凍出一層讓人厭膩的油脂,那盤松鼠魚張著口,想說的話被消逝的光陰一點一點消融。

突然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是她的感情潔癖還是對愛情的獨佔欲。

裴翊安今晚不會回來了,宋窈娘終究將他留下,接下來呢?他會呵護她、安慰她、照顧她,用他的身子溫暖她的哀愁?

呵呵,猜錯了呢,他不在乎她的不安,或許不是不在乎,只是他更在乎規矩,更在乎一碗水端平。

「夫人,菜冷了,要不要熱熱?」小雪不安地看著邵玖。

「撤下去吧。」

「不如我給夫人做一碗陽春麵?夫人說過我做的陽春麵很不錯。」

看著她的擔心,邵玖拍拍小雪的手背,說:「好啊,麻煩你了。」

見她放心的領命離開,邵玖尋了件大髦打算出門——去看看吧,不親眼看見很難死心的。

月上樹梢頭,照亮整個庭院,很適合月下談心。

她走近歸雁閣,一名丫頭迎面而來,那是宋窈娘身邊的靜兒。

看見邵玖,她加快腳步上前,屈膝道:「夫人,侯爺讓我稟告夫人,請夫人別等他,先歇下,至於小小姐的事緩幾日再說,另外姨娘表示,等她身子好些再去給夫人請安。」

宋窈娘大獲全勝,這是明明白白的挑釁啊。

她不安排侍寢,宋窈娘替自己安排了;她想要暖暖,宋窈娘讓裴翊恩給自己駁了;她說不必請安,宋窈娘堅持,而他應下了。

這狀況算得上寵妾滅妻嗎?不知道呢,但她知道心很痛,知道氣喘不上來,知道再不離開,她會哭得眼淚鼻涕齊飛,失去驕傲與尊嚴。

她嚥下哽咽,只道:「既然如此,轉告宋姨娘把身子養好,別惦記著請安,在我面前,沒有這個規矩。」

她控制不了裴翊恩的下半身,拿不到暖暖的教育權,至少能夠選擇想見誰、不想見誰。

「是,奴婢會轉告姨娘的。」靜兒屈膝道。

直到靜兒離開,再也看不見了,邵玖才換個方向走。

應該回去,應該認真思考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各種狀況,應該開始用心考慮,如何讓自己成熟一點,盡快跳過「傷心」這個環節,應該學會埋葬愛情,進入公式化婚姻,應該把事情往「正確方向」進行。

但是今晚……她不想……

所以她沒回去,她一步步踩著積雪,離開了平南侯府。

邵玖走得相當慢,因為在思考著,思考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力長大,思考願不願意在婚姻裡將就,思考如何成為豁達的女人,在宋窈娘、李窈娘、張窈娘面前低頭。

她不哭的,她沒有當白蓮花的天分,只是心澀得太嚴重,好像有人往她嘴裡灌進未熟的芭樂汁,好像膽汁翻江倒海湧上來,說不出的委屈和難受在胸口衝撞,兩手交握,緊緊地壓在心臟上方,想教它別分崩離析。

一席暢談,郁珩和衛梓鑫走出酒樓時,臉上都帶著笑意,他們心靈契合,任何的話題都能讓兩人無比盡興。

「今天月色很好。」天很冷,但幾杯好酒下肚,寒意盡數驅逐。

「去你家?」衛梓鑫替郁珩繫好帶子,攏攏雪狐披風——那是他獵的,抓了好幾隻才製成這一件。

「不回宮?」

「宮裡下鑰了。」

他不想回去面對太子妃,她是個善盡本分的好女人,為他生下,個好兒子,應該好好待她的,可惜他不愛女人。

衛梓鑫笑了笑,握住郁珩的手,還是感覺略寒,明兒個讓御醫給他開藥方。

「知道了,去我那裡吧,我還有幾罈好酒。」

「你的胃不好,酒讓我代勞吧。」

「那可是我的珍藏。」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突然間,郁珩停下腳步。

邵玖看見郁珩,不想當白蓮花的她,如見到親人般,瞬間酸了鼻子,淚水在眼底氾濫成災,她反射地朝他快步跑去。

「滾。」郁珩直覺道。

是很正常的反應,正常到讓她發現自己的不正常,因此立刻掉頭離開。

她沒有揚起勾人的開心笑臉,沒有清脆的「好咧」,沒有小跳步,她乖得像只鶴鶉。

「她不對勁。」郁珩說。

「是不對。」雖然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但人人都說她朝氣蓬勃、自帶太陽,今天卻……

兩人對視一眼,同步上前、擋在她面前。

邵玖緩慢抬頭,臉上有著明顯的委屈,在燈火照耀下淚光閃爍,她隨身攜帶的太陽失蹤、燦爛消弭,只剩下苦笑與無奈,垮台的雙肩讓小豆丁看起來更小顆。

一個不經意眨眼,被排擠的淚水淌落,天氣太冷,淚水在頰邊凝成冰珠子。

兩個男人同感錯愕,事情好像……頗大?

「你還好嗎?」難得地,郁珩流露出關心。

「我很好啊,我怎麼會不好?我可是鼎鼎大名的玉福郡主呢,票選今年度最幸運人類冠軍,小小庶女抬高身份、又蒙皇上賜婚,誰不好我都不會不好,我啊,好到不能再好了!」她傲嬌地挺挺背脊,一連串的好,卻好得淚珠子猛掉。

非常的欲蓋彌彰,尤其是她的笑,蓋到不能再蓋的彰。「這麼晚了,為什麼不回家?」

因為……很討厭,討厭爭窈窕,討厭棹歌驚起睡鴛鴛。

不過這種話只會換來男人的嗤之以鼻,他們會說不過是妻妾之爭,誰家後院都會上演好幾輪,這等小事不值得討論;他們會嗤笑一聲,然後感歎女人啊,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所以她不說真心話。「我在賞月呀。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好詩!太好了,果然是人人交口稱讚的才女,但是今晚才女的情緒明顯不對。

「所以呢?賞完月沒?賞完我送你回去。」

回去幹啥?獨守空閨嗎?在棉被裡翻來覆去,想像白蓮贈英雄的纏綿旖旎?

「我、不、要!」她就要任性一回——在長大之前。

「馬上就要宵禁了,無故在外遊走會被送進大牢裡,你想這樣?」

送進大牢啊?那不就是白蓮花紅被翻浪,霸王花冷監泣傷?

呵呵,挺有意思的對比。「也行,還沒坐過牢呢,嘗嘗滋味來點新體驗。」

衛梓鑫失笑,邵玖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想不想大醉一場?對你來說喝醉也是新體驗嗎?」他出言相邀。

於是兩個高覿身影,中間夾著一顆矮蘿蔔,三人在月光下緩步前行。

郁珩和衛梓鑫都沒安撫過哀傷的女人,只能依照男人的角度來處理棘手問題——

衛梓鑫先呵呵笑兩聲,笑聲很乾,比放了一個星期的吐司還要乾巴。「聽說裴夫人……」

「別喊我裴夫人。」

陰惻惻的聲音在耳際響起,兩個男人抖了下肩,看看左右……呃,是鬼還是……目光斜下度,是……不想被喊裴夫人的裴夫人?

「聽說你的廚藝很好。」衛梓鑫決定從善如流。

沒錯,就是這樣,女人心情不好只要猛誇一頓,壞情緒就會順理成章過去。

「百味萬源的菜單都是玖兒擬定的,她還定期教各分店大廚,玖兒待會兒要不要做幾道菜,我那裡有好酒,今晚不醉不歸。」郁珩說。

他對女人從沒這麼上心過,邵玖算是破了他的先例。

衛梓鑫向郁珩投去深情款款的一眼,笑彎兩道濃眉,太有默契了,這正是自己想要的。

讓她煮個菜、消耗傷心,幾杯黃酒下肚,啥煩惱都拋向天際。

邵玖看看衛梓鑫再看看郁珩,男人都這麼自我中心嗎?看不出來她很傷心,竟還逼她做苦工?

郁珩接話,「我要吃松鼠魚,那道菜太美味……」

松鼠魚?他留在歸雁閣了,害得松鼠魚凝結出一層噁心的油脂,她眉睫下垂,淚水被逼出。

又哭?他講錯什麼了?不能提松鼠魚嗎?郁珩滿頭霧水。

「吃別的菜也行,只要是玖兒做的,我們都喜歡。」衛梓鑫連忙改口。

「對對對!全都喜歡。」郁珩連連點頭。

「男人的喜歡都這麼膚淺、都這麼沒有選擇嗎?是不是只要是個人就可以喜歡?是不是只要待得夠久就會喜歡?還是只要長成白蓮狀的,通通都喜歡?」

她猛地看向衛梓鑫,口氣咄咄逼人,寒冽的目光裡帶著凜然氣勢,頗……嚇人。

他連忙高舉雙手投降。「我……我不喜歡白蓮花。」

她又看向郁珩,他也連忙揮手自證清白。「我討厭白蓮花。」

「是嗎?」

「是是是、肯定是、絕對是。」兩人異口同聲、連連點頭,只差沒發誓要白蓮花於人世問集體消滅。

「還好,你們夠聰明,可天底下就有那種傻子,看不清白蓮花的真面目。」

被褒獎了?嘿嘿……衛梓鑫咧開嘴,覺得他們最聰明的部分應該是——不喜歡女人。

女人好麻煩吶,可憐的梓青、翊恩,可憐的天下男性。

被誇獎的男人懂得繼續加碼的重要性,他們順著邵玖的話往下說。「對,傻子可憐,看不清白蓮花的真面目。」他們猜測,那個傻子應該姓裴。

「錯,不是可憐,是可惡、可恨!」

呵呵……兩人又乾巴笑開,不解翊恩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5:31

☆、第十二章 為大禍臨頭準備

「夫人把砧板剖成兩半了。」下人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懼。

「……」郁珩嘴角微抖。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凝重回答。

「夫人把鏈子給弄折了。」

「……」郁珩顫抖中。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舔舔乾涸的嘴唇。

「夫人把鍋子砸出大洞了。」

「……」郁珩困難地嚥了下口水,該死的,翊恩怎麼還不來?

「要不……別讓她做菜,直接把她拉過來灌醉?」

「好主意!」郁珩起身,和裴梓鑫飛快走向廚房。

大廚二廚垂頭喪氣、欲哭無淚,養在缸裡的魚全被開膛剖腹,一條條躺在地上等著驗屍,大大小小的砧板劈成柴堆,菜刀缺了口子、掉了柄,鍋子陣亡七、八個,廚房一片狼藉。

可以確定忠勇伯府未來幾日別想開伙了。

在一連串的深吸氣深吐氣之後,兩人走進擁擠的廚房,蹲在猛往灶裡塞柴薪的邵玖身邊,問:「發洩夠了沒?」

「發洩?沒有啊,我只是想做松鼠魚。」她在笑,笑得讓人頭皮發麻。

郁珩將人提起來。「到前頭喝酒去,一醉解千愁。」

「我又不愁,解哪門子的愁?」她又笑,笑得讓人雞皮疙瘩頻頻往下掉。

她不愁,廚房都變成這副模樣,讓她愁了,整座忠勇伯府豈不是要燒成灰燼?不過女人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能和她講道理,直接以體型優勢壓迫她的舉止更有效率。

郁珩抓起她左手。「無愁可解,那就尋歡作樂。」

「對,尋歡作樂。」裴梓鑫勾起她的右臂,兩人合力往上一提,短腿玖的雙腳離開地面在半空中晃蕩,飛快被帶離肇事現場。

藉著幾分酒意,邵玖揪起郁珩衣襟,把自己湊近那張美到爆表的臉,咯咯笑個不停。

「我沒猜錯對不對?你喜歡衛梓鑫對不對?呵呵呵……」

郁珩強忍膽戰,把她的臉使勁往外推,圓圓的小臉被壓得扁扁,卻阻擋不了她奮力往前——誰教人家天生神力哮。

郁珩後悔了,比起灌醉她,燒掉廚房情況更好掌握些。

「走開。」郁珩想把人踢飛,可惜力有未逮,而邵玖那張得意笑臉,看起來很像剛剛強暴得逞。

裴梓鑫目瞪口呆,她這麼敏銳嗎?連朝夕相處的梓青都沒發現,只見過兩面的邵玖竟然發現了?他該不該殺人滅口?這麼做的話,翊恩會怎樣?

邵玖鬆開郁珩的衣襟,呵呵笑開,邊拍手邊喊,「在一起、在一起……」

一句瘋話讓裴梓鑫的殺氣頓消,看著她的眼底多了幾分研判。

「你瘋啦?」郁珩受不了她,連忙換個位置,離她遠一點。

衛梓鑫卻想,她不排斥、不輕視他們嗎?「她沒瘋,只是醉了。」

一醉解千愁,她的愁解脫,輪到他們發愁了——對一個知道秘密卻又支持秘密的女人,他們該怎麼處理?

邵玖趴在桌上,指著郁珩的鼻子,對他諄諄教誨。「既然愛上就別理會外人眼光,愛情得來不易,眾裡尋他千百度,要多少個驀然回首,才能在燈火闌珊處遇見那份命定,要珍惜、要握緊,別讓幸福在眨眼間失去。知道不?」

這話擊上兩個人、兩顆心。

他們互望對方,眉宇展開透出淡淡笑意。「難怪翊恩會對她死心塌地。」

這麼與眾不同的女人啊!郁珩看著她,目光越發溫柔。

再喝一杯酒,她藉著酒瘋爬到桌面,橫過桌子、指著衛梓鑫。

「你!不要被別人的閒言碎語影響真心,不可以對我家冰山美人始亂終棄,就算你的身份很高級,也要對他忠實到底,不能左擁右抱、泡過一個又一個,那是渣男的行為,不可原諒!如果你敢讓我家冰山美人傷心,呵呵……我發誓,一定會把你從龍椅上拉下來。」

郁珩一驚,連忙搗住她嘴巴。「你還要不要命?什麼話都敢亂講。」

邵玖不爽,手舞腳踹掙扎不已,幸好酒精發揮了效應,不然依郁珩的實力,有很大的可能會被踹成肉餅。

裴梓鑫沒有生氣,反倒呵呵笑個不停。

士為知己者死,邵玖非但不能殺、還要賞,要把這顆小豆丁好好養大、養肥,養成一棵參天大樹。

郁珩鬆了手,邵玖卻反手把他拉住、不許他離開,仰著頭繼續叨叨。「專一是愛情裡重要的分子,但是你們的婚姻允許不專心,這麼衝突的兩件事情怎麼能夠合而為一?如果衝突了怎麼辦?是要丟掉愛情還是婚姻?」

郁珩終於明白她隨身攜帶的太陽為什麼會消失,終於瞭解她臉頰上的冰珠子是怎麼回事。因為翊恩身邊的宋窈娘對吧?當初就是因為她,邵玖不肯嫁,說到底還是自己勸服了她。那麼,自己該不該為她的傷心負責任?

「宋窈娘不過是個小妾,值得你念念不忘?」

「錯,不僅僅是小妾,他們是深情繾綣,是暖暖的合法共同擁有人,他們經歷過我不曾經歷的,他們的革命情感我沒有參與,她是裴翊恩的深閨夢裡人,裴翊恩是她生生世世的眷戀。為了愛情,她已經對我宣戰了。」

「那你打不贏她嗎?未戰先降了?就這麼沒出息?」

她蹶嘴,晃了晃指頭。「搶來的愛情不是愛情。」

「連搶都不搶就放棄?虧翊恩那麼愛你,你卻不肯為他付出心力。你不是說喜歡一個人,就會想和他分享快樂,愛上一個人,就會願意陪他承受悲痛,你不願意陪他承受悲痛,憑什麼說你愛他?」郁珩問。

他就是因為邵玖這句話才主動請纓,陪梓鑫上戰場。而說這話的人啥都不做,光會委屈了?

「白蓮花是他的幸福,不是他的悲痛,這種幸福我分享不來啊,我好怕的。愛情,專一很難、堅持更難,也許壞蛋早就不愛我了,也許一開戰,愛就變成恨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插進去,也許……」

她又笑又哭,明明眼睛彎得很美麗,明明嘴角勾得很風情,但是濃濃的哀慟裹住她的心。「冰山美人,我嫁給你吧!我當你們的煙幕彈,有我掩護,你可以盡情發展你的愛情,而我……牢牢守住本心。我們各取所需好不好?」

郁珩沒回答,只是繃著臉看她。

微微一笑,邵玖知道沒門兒,這話只能拿來過過嘴癮,誰讓她已經嫁了呢?

笑容依舊盎然,胸口卻苦澀煩悶,端起酒她喝過一杯又一杯,想徹底把自己灌醉。

見她喝得那麼猛,郁珩搶過杯子。「別喝了,這酒貴得很。」

「主人何謂言少錢,逕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好詩!」衛梓鑫把杯子遞回她手上,親自為她倒酒。

她醉了,醉得亂七八糟地趴在郁珩身上,她鼓起腮幫子低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借我靠一下吧,這個晚上就好。」

她要求得很卑微,他無法拒絕,但她真的不懂男人,誰說他不喜歡她的?

明明就很喜歡,雖然就真心疼惜,明明把她當妹妹,明明就……不怪她,她對男人的經驗太少。

裴翊恩已經在門邊站了很久、沒進去是因為聽見她問「如果衝突了怎麼辦?要丟掉愛情還是婚姻」。

她又想要丟掉他了?她固執認定自己無法和窈娘和平相處?

一聲長歎,他邁開腳步往裡走,筆直來到桌邊,彎下腰把醉得眼睛睜不開的邵玖抱起來。「今晚,謝謝。」

「這丫頭有些固執。」郁珩道。

「我知道。」

「但宋窈娘也不是簡單的女人。」能把愛笑的小豆丁變成哭包,那女人肯定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純良。

會嗎?裴翊恩蹙眉。不會的,窈娘敏感多疑、柔弱怯懦,她或許會表錯情,誤認別人的善意,但絕對不會「不簡單」。「先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久久後衛梓鑫道:「其實我對玖兒的提議有點心動。」

郁珩低眉淺笑。「這話千萬別讓翊恩聽見。」

「玖兒真可愛,我喜歡她。」

「這話,也別讓翊恩聽見。」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頭痛到快爆掉,邵玖抱緊棉被、呻吟不已。

「知道難受了?以後還敢不敢喝那麼多酒。」

這聲音……猛地轉身,裴翊恩躺在自己身後?她回來了?

他沒有留在歸雁閣,一夜纏綿?

拉起棉被,兜頭蓋住,她不想面對裴翊恩。

那麼生氣嗎?好脾氣的小豆丁,最近脾氣見長啊。

仗著體力優勢,他拉掉棉被,把她抱進懷裡。

邵玖扭動身子試圖脫離,但是神力女超人碰上綠巨人浩克,只有被碾壓的分。

「臭!走開。」想拿別人的脂粉香來濡染她?不必,她還沒窮到需要借人香氣。

「不臭,洗過了,是你最喜歡的皂角香。」不管是她還是他,昨晚的鴛鴛浴缺了點情調,但清潔部分絕對沒問題。

他從身後抱住她,把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她不想講話?沒事,他來講。

「皇上下令讓父親把家產列單,要禮部大臣主持永安侯府的分家事宜,我不但能拿到一半家產,還可以將母親的嫁妝全數要回來。」

會吵的孩子有糖吃,她不過在永安侯府門口掉幾滴眼淚,就換來偌大好處,那宋窈娘的眼淚換到什麼?暖暖的教養權嗎?

算了,人家的孩子有親生娘看著,她何必非要賭氣插手,拿孩子來當角力工具,是她的格局太狹隘了。

「認親那天,你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我認真了——父親到底有什麼把柄被鳳和長公主捏在手上?我派人暗地跟蹤父親,也在侯府裡安插眼線,皇上要幫侯府分家一事傳到衛昭耳裡,父親和她大吵一架,吵出了陳年往事……」

玖兒怎會那麼聰明?那時才十歲吧,就能分析出父親在乎他、保護他,才會對他如此嚴厲而非冷漠。

她靜靜聽著故事,太駭人聽聞了,宋窈娘已經夠奇葩,沒想到鳳和長公主更是奇葩界之王,相較之下宋窈娘實在太弱。

她轉身急問:「睡了皇上的女人,會抄家滅族、禍延三代、奪爵流放嗎?」

小豆丁的想像能力很強啊,不過也並非不可能,終歸牽扯到皇家顏面,更何況還折了個皇嗣。

裴翊恩凝重問道:「如果會的話,要怎麼辦?」

「要……」腦袋迅速轉動,她飛快擬定企劃案。「第一,先解散僕人,發放賣身契和遣散金。第二,找個地方轉移家產,你找太子或梓青哥幫忙,看看能不能預知我們會被流放到哪裡,早點托人在那裡置產,至少要保障未來生活。」

這話真教人開心,因為不想嫁給自己、正在生氣的小豆丁,第一時間居然沒想到大難來時各自飛,還願意和他一起流放,並且為流放後的生活做打算。

「為什麼要解散僕人?」他問。

「他們與我們又沒有血緣關係,不過是醐口飯吃,怎能截斷人家未來的路,伺候一場,保不了他們終生平安,至少要保他們前程無憂。」

聽聽,他的小豆丁多仁慈寬厚啊。

「如果皇上要砍我的頭呢?」他問。

「皇上有那麼傻嗎?你功在社稷,未來還能為國家貢獻心力,砍了你倒楣的是朝廷。何況又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冤有頭債有主,帳不能這樣算的。」

「要是皇上非要呢?」

「那就談判。拿玉福郡主、平南侯、永安侯爵位換命,再不然就拿錢交換,我盡快把家產清算出來,籌碼越多,談判的成功機率就越大。」

「如果皇上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呢?」

「那更好辦,這是家醜,始作俑者還是皇帝的妹妹,我把這件事寫成話本,請說書人在每個酒樓飯館大肆宣揚,看皇上有沒有臉面對全國百姓,自家人惹的禍,卻謀害功臣性命,他好意思嗎?」

看著她篤定的目光,裴翊恩相信,她威脅衛梓鑫敢當渣男就把他拉下龍椅這事兒,不是酒後醉言,她一定會認真落實。

「可以更簡單的。」

「怎麼簡單法?」

「和離,你把家產帶走,看在你獻圖獻寶的分上,皇上會讓你全身而退。」

「你說什麼鬼話?我們是夫妻啊,你的命是我的,我沒放棄之前,你不許先放棄。」邵玖發怒,推開他,橫過他的身子跳下床。

「你要去哪裡?」看著前一刻還宿醉頭痛的邵玖,瞬間精神奕奕、抬頭挺胸,像個鬥士似的,隨時準備為他迎戰……真幸運啊,有個願意與自己同進退的妻子,夫復何求。

「計算家產,擬定企劃。」厚黑學她讀過,談判理論她學過,雖然皇權夭壽大,但她有人脈有金錢有功勞,也不是全然無勝算。

滿滿的歡喜充塞胸口,知道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那麼想要她了嗎?

因為她從不刻意,卻總能讓他得到無法言喻的幸福感,彷彿天大地大的事,只要有她這顆小太陽在,就能被解決。

她彎腰穿鞋,他的手臂勾上纖腰、微微使力,下一刻她便躺回他胸前。

「先聽完我的話,你再決定怎麼做。」

「你已經有計劃了?或者說……事過境遷,你決定繼續隱瞞?」

「不隱瞞,我要替母親報仇,要讓兇手伏誅。」

「既然如此,事前準備要盡快操辦起來。」未雨綢繆,作最壞的打算,留盡後手才能確保平安。

「先不急,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準備。昨天急著回來,是想告訴你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梓青求皇上將濟州給他當封地,他要把濟州打造成全國最大的商州,皇上應允了。我們丟出去的肉包子,會很快引來碩狗,你準備向他們詐財吧。」

「真假?」太好了,她手上的濟州土地、房宅那麼多,如果濟州真能發展起來,那麼吃三代都沒問題。

「真的。」

「太好了!」

「不生氣了嗎?」

不生氣?怎麼可能,只是在生存面前,愛情顯得無足輕重,何況她再生氣也沒用,宋窈娘將是他們之間永遠拔除不去的刺。

認清之後,她們的關係是此消彼長,無法雙贏。她的選擇不多,只有兩個——斗與不鬥。前者會讓她變成面目全非的壞女人,後者會讓她成為板上釘釘的失敗者,兩個選擇她都不喜歡,卻非得選出一個。

見她不語,裴翊恩實在不理解,連下人她都願意為他們設想周到,為什麼無法對窈娘多幾分寬容?就這麼涇渭分明、無法交集?

「玖兒,你弄錯了,窈娘雖然不是我的悲痛,卻也不是我的幸福,我留下她是因為她哥哥曾經救我性命,沒有宋津輝,裴翊恩已經不在人世。」

「什麼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裴翊恩是京城裡人人厭惡的紈褲,得三不五時靠打架來掙點細碎銀子。

他結下的惡緣可多了,一回被人圍在牆角往死裡打,雖然武功不差,但雙拳難敵群猴,他差點兒被打死,幸而宋津輝出現。

那也是個自認俠義的衝動傢伙,他救下裴翊恩,自己也被打斷兩根肋骨。

從此兩人結下交情,雖沒歎血為盟,但裴翊恩有啥好的都不會忘記捎上他,連郁珩、梓青也因為他在居中牽線,見過宋津輝幾回。

宋津輝的父親年輕時一心撲在功名上頭,娶的又是目不識丁的農婦,因此錯過子女教育,女兒不識字、兒子卻看到字就逃。為了彌補,白手起家的他只能憑借一身官位想盡辦法攢錢,讓妻兒過上好日子。

因此比起有個小氣後母的裴翊恩,宋津輝簡直就是大金主,他經常領著「窮困」的裴翊恩到處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與宋窈娘相識,他長得好、又是永安侯府的公子,宋家自然有些想法,但家世相差太多,加上兩人年紀尚稚,便沒往下討論。

誰知宋津輝的父親貪墨受賄、戮殺百姓謊報緝匪有功之事被查到,皇上震怒,判決下來,家中男子判絞刑,女人沒入官妓。

宋窈娘的母親在獄中沒熬過死了,宋津輝臨死托孤,裴翊恩救下宋窈娘,在外頭租個小房子,本打算拿她當妹妹,日後一筆嫁妝送她出嫁。

沒想到一次他與父親爭執,狂怒之下跑到宋窈娘家裡喝酒,酒後亂性有了暖暖,從此她成了他推卸不去的責任。

聽完故事,邵玖的無奈又再加深一層。

裴翊恩的責任心強,讓他對宋窈娘置之不理絕對不可能,更何況他認定自己對不起宋津輝,所以白蓮花注定會在裴家池塘盛艷一世紀。

邵玖沉默,裴翊恩無語。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太過分,畢竟他是個認同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在愛情裡專一,於他是無法理解的觀念。

而他覺得對她很抱歉,成親前的保證沒有實現,他說要承擔,說不讓窈娘成為她的困擾,但都沒能做到。

「玖兒,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辦?」

「我的希望,你辦不到。」

她推開他的手逕自下床。沒關係的,天下無難事,只要會逃避。

眼不見、耳不聽,難受就會少一點,反正皇帝賜婚,除了死,她沒有和離的機會,她想活得光明坦蕩,就得持續待在這裡。

算了,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災禍即將到來,能不能活下去還不知道呢。

暖暖和邵玖對坐,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邵玖想不通,宋窈娘鬧成那樣,連翊恩都妥協,說此事暫且不提了,她怎麼又主動把孩子送過來,連衣服生活用品都送了,擺明沒打算讓暖暖回歸雁閣。

想不出來她葫蘆裡賣什麼藥,更詭異的是宋窈娘還真的聽話了,竟然不再時刻惦記著跟主母請安,彷彿人間蒸發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這妖抓不得、燒不得,雷也劈不得,只能靜觀其變。

她並不知道,其實裴翊恩找宋窈娘深談過了。

她也不知道,宋窈娘為此氣得摔壞一屋子瓷器。

沒了宋窈娘在跟前添堵,邵玖整個人輕鬆起來,她一面清算家產,一面寫下企劃ABC,實在是皇帝這種動物很難忖度,在他的雷霆震怒之下,每個人都有機會變成炮灰,她必須費盡心力來保全平南侯府的一切,包括下人,也包括她最討厭的宋窈娘。

「我想去廚房做糖果,你想跟我去嗎?」

邵玖問得很小心,暖暖看著她,頭也點得很小心。

抱她下椅子,牽起軟軟的小手,在這之前她想過,如果暖暖甩開自己,場面很尷尬,但不能生氣、得尊重孩子的意願。

但是暖暖沒甩開她——不是不想甩而是不敢甩,經驗教會她,必須順從大人,否則下場很慘。

廚房很溫暖,這樣的環境有助於放鬆心情,於是暖暖冰冷堅硬的表情,有了些許融化。

「有這麼多橙子耶,我們做橘子軟糖好不?你喜歡嗎?」

橘子軟糖?那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能不喜歡嗎?當然不能。

於是沒膽子說不喜歡的暖暖,只能小心翼翼地點了頭。

她們對彼此都很小心,暖暖的小心是因為害怕挨打,邵玖的小心卻是因為擔心她受傷,剛離開母親的孩子很脆弱的。

「可以幫我的忙嗎?」邵玖問。

不敢說不的暖暖,自然又點頭,無比地乖巧。

天底下再找不到配合度這麼高的小孩了,這麼好帶,如果每個小屁孩都是她這樣子,再多也敢生。

邵玖望著她的眼底警戒,不知是天生怯懦,還是因為離開母親缺乏安全感。

她沒探問,把洗好的橙子切成數瓣,示範如何把橙皮和橙肉分開,暖暖的手力氣不足,很久才剝好一個,還爛得不成形。

她顫巍巍地把橙肉遞給邵玖,等待意料中的責備,但是娘親說的「壞夫人」居然笑了。

她說:「真棒,再試一個好不好?」

真棒?明明就不棒啊,她的笑讓暖暖花了很大功夫才反應過來。

但她笑了,意思是不會打也不會罵吧?有點錯愕,暖暖木然地接下橙子,表情沒變但心底已經波濤洶湧。

皮肉分離後,邵玖用特大號木缽把果肉碾成泥,她慢悠悠地捶著,見暖暖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她把木杵往前舉,笑悠悠問:「想試試嗎?」

暖暖不懂了,壞夫人怎麼老是笑啊?是笑裡藏刀嗎?

她猶豫很久,才鼓起勇氣上前,她走得很慢,必須預防壞夫人突然發難,到時她才有足夠時間逃跑。

吁……直到碰到木杵,壞夫人都沒動手。顫巍巍接過,好重!她沒接穩,木杵砰地一聲掉下來,臼裡的橙子也被撞飛出來。

死了死了,這下非打不可了,暖暖嚇得眼睛一閉……然而預估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只感覺手背一陣暖意。

張開眼,壞夫人半蹲在她身後,她握住了自己抓著木杵的手。

暖暖幾乎是被邵玖抱在懷裡的,雖然很溫暖、很香也很柔軟,但暖暖卻害怕得瑟瑟發抖。

邵玖不解,怎麼會抖得這麼厲害?難道她不是小心而是害怕?她認為自己會傷害她?

看了一眼小雪,她上前接過木杵。

邵玖把暖暖翻個身抱起來。「嚇到了嗎?對不起,你太小了,我不應該讓你拿的。下次不會了,你別害怕啊,沒事的……」

她的對不起顛覆了暖暖的三觀。大人怎麼會說對不起?難道壞夫人是傻子,如果是的話……傻一點比較好。

深吸氣,暖暖回答,「我不怕。」

她說話了?邵玖迅速低頭,想再確定一遍。「真的不怕嗎?」

「不怕。」暖暖說得字正腔圓,聲音真好聽呢,符合她對小女娃的想像。

「那就好。木杵太重,讓小雪搗,你幫我壓果汁好不好?」

暖暖點頭,但這次不是因為不敢搖頭,而是真心想點頭。

把搗爛的果汁放進棉布中間,擠出汁水,這個過程很療癒,兩人都玩得盡興,把搾好的果汁倒入鍋中加熱,再添進糖和剛搗鼓出來的玉米粉。

邵玖搬了張椅子讓暖暖站上去,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拿鍋鍾不斷翻攪,直到變成糊狀,放進盤子裡、壓平、放涼。

最後邵玖又把刀子塞進暖暖手裡,握住她的手切糖塊,裹上研磨過的細糖粉。

「嘗嘗。」她抓起一塊往暖暖嘴裡塞。

她細細嚼著,感覺真香真甜真好吃。

「味道怎麼樣?喜歡嗎?」

「好吃。」暖暖說。是真的好吃,不是不敢說不好吃。

「這些全給暖暖,好不好?」

暖暖驚呆了。全部嗎?壞夫人怎麼……一時間她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好」跟「壞」的意思?

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兩人互動,裴翊恩笑了。

自己是對的,暖暖就該跟著玖兒,才能擁有正常孩子的快樂。

那年窈娘歷經千辛萬苦生下暖暖,當時她差點兒丟掉性命,知道是女孩兒,窈娘更是連看也不肯多看一眼,不知道是從哪個師父嘴裡聽來的,窈娘始終認為暖暖會克她,根深蒂固的偏見讓暖暖受不少委屈。

起初她對暖暖不聞不問,那時家裡沒下人,孩子經常哭到力竭。

後來她發現自己對暖暖好,便利用暖暖把他勾到身邊,他不喜歡這種被利用的感覺,於是刻意對暖暖疏淡,當然這也跟戰時忙碌、很少回家有關,一天天下來他和暖暖之間越來越疏離。

暖暖眼神往外移,邵玖旋身往後看,發現裴翊恩站在外面,便捻起糖塊遞給孩子。「給爹爹吃好嗎?」

暖暖有點緊張,卻還是勉強自己點頭,邵玖看見她既期盼又怕受傷害,心想有這麼嚴重嗎?於是笑著把暖暖抱起來。

「我們拿給爹爹嘗嘗,他會喜歡的,這是我們暖暖親手做的呢。」

在溫言哄勸下,暖暖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但是明明白白的恐懼清晰可見,好像她拿的不是糖塊而是炸彈。

走近門邊,邵玖擠眉弄眼、頻頻示意,裴翊恩才把女兒抱起來,順勢將軟糖咬進嘴裡。

「好甜,暖暖真能幹。」

一句鼓勵、七個字,讓暖暖傻眼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她想的完全不同?娘不是說,夫人很壞,以後她會生活在地獄中嗎?

在雪地裡跪半個時辰,宋窈娘真的生病了,病得在床上下不來,病情反反覆覆,陸續喝了一個月的藥汁,這期間打定主意的她硬把暖暖送走。

因為時間不多了,暖暖很快就會死,不早點送過去,髒水怎能潑到邵玖頭上?她想把暖暖的死算在對方身上,也想利用奪人子女這事,讓翊恩哥哥厭棄邵玖。

送走女兒,她想利用這場病,讓翊恩哥哥過來多看自己幾回,就算啥事都不做,至少能氣得邵玖跳腳。

可是……並沒有。

靜兒過去稟報說自己病情加重,那邊只派大夫過來,翊恩哥哥半次都沒出現,本以為是邵玖極力阻止,可靜兒卻說侯爺在場,命令是侯爺下的。

她不受在乎了嗎?那以後呢?她成為侯府裡不重要的存在了?

即使前世,她在頗有心機的李虹鴛手底下討生活,翊恩哥哥也沒少照顧過她。

在他離京之前,自己甚至懷上第二胎,若不是太大意,她會有個兒子傍身。

昨天她哭得肝腸寸斷,終於把翊恩哥哥給哭過來了。

他就站在門邊,再沒往前一步——她哭,他讓她平心靜氣好好養病;她鬧,他讓大夫開養氣寧神的藥方,她欲擒故縱說要到莊子上養病,他居然讓靜兒幫她準備行李。

她哭得淒慘說:「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兒子。」

他卻回答,「如果你在乎孩子,就該對暖暖好一點,她是你生的。」

他在指責她不是個好母親。她何嘗不想對暖暖好,但她會早夭啊,如果太疼她,哪天她死掉,自己會有多傷心?

很多時候她暗自慶幸,前世她把所有心思全拿來和李虹鴛鬥,徹底忽略暖暖,於是她的死沒給自己帶來太大的傷痛。因此預知未來的她,當然必須忽略她、討厭她、厭惡她,才能讓日後的傷痛降到最低。

今生她只全心全意對翊恩哥哥好,還杜絕了李虹鴛的加入,自始至終跟在他身邊,數不清的付出,算不盡的犧牲,她的心全撲在他身上。

可現在他卻為一個小丫頭對她冷淡到底?這算什麼,她已經付出那麼多,豈能甘心?

她對自己夠狠的,以為狠上這麼一把,事情就能順利往她想要的方向進行,沒想到竟是這個結局。

不能夠的,她不會讓邵玖好過,重生一回,事情走向必須按照她的安排。

「靜兒,我問你,暖暖病了嗎?」前世這時候的一場風寒,暖暖拖了幾個月,沒熬過最後死了。

「病?沒有,小小姐看起來比過去強壯許多,還胖了一點,聽說夫人正張羅著給她做新衣。」

「怎麼可能?」

「真的,小小姐現在一頓能吃掉一整碗飯,夫人還變著法子給她做點心,臉頰都鼓起來了。很多人都誇獎小小姐,說她現在比以前更機靈鮮活。」

難道前世暖暖會死,是因為李虹鴛待她不好?如果是的話,那麼邵玖是不是會因為暖暖,更討翊恩哥哥歡心?不,她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邵玖累慘了,先是忙過年,一大家子過年要準備的東西太多啦。

首度主持中饋,她忙前忙後、腳不沾地,深怕自己做得不好,周氏還派嬤嬤過來幫忙,這才將將把這個年給應付過去。

他們沒回永安侯府,但裴翊恩卻請了永安侯過來,年夜飯得留給那家人,因此他們吃的是大年初一的團圓飯,那頓飯從早吃到晚,整整吃了十二個時辰,父子倆推杯換盞,敞開心胸暢談。

雖然忙翻了,但邵玖心情頗好,因為翊恩和父親心結化解,也因為他再沒踏入歸雁閣,為避開宋窈娘的半路攔截,他還經常翻牆回府,看準方位、翻過高牆,直接出現在她視線中。

再加上成為誥命夫人,第一次進宮,皇帝特別把她推出來說話,把她從頭到腳一頓誇,誇得她的地位扶搖直上,小庶女搖身一變成為大貴婦。

年後,永安侯府的半數財產和翊恩親娘的嫁妝送過來,她仔細清點入庫。

為了即將可能發生的禍事,這幾天她到處看房子,有之前桂花胡同的經歷,她打算傚法前朝皇帝,決定買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記在周氏名下,然後挖地窖、藏家產。

她進進出出,本沒打算帶上暖暖的,但每回邵玖出門,她那兩顆水汪汪閃亮亮的眼珠子就盯著她直瞧,沒有耍賴,但光是眼神就讓人投降,因此邵玖次次把她給帶上。

長年被關在家裡的暖暖大開眼界,外面對她而言,是個無法想像的世界。她驚奇驚喜,看著叫賣的販子、往來的行人、鋪子上千奇百怪的東西……樁樁件件都讓她快樂到無法自抑。

看著她滿足的笑臉,邵玖也開心極了。

看房子時,她就給足碎銀子和銅錢,讓小雪、嬤嬤及小廝護在暖暖身邊,暖暖喜歡什麼就買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集時間到,準時出現就行。

大概購物慾是女人天性裡很重要的一環,因此這種行程讓暖暖快樂到連作夢都會笑,開心的孩子表情多了,身體也強健許多。

今天房子買下,她喜歡桂花,到衙門交割好後去了趟花市,買下十來棵樹,讓老闆過去種植。買的都是多年桂樹,今年秋天就能享受金風送爽的幸福,她還打算搭上瓜架,種上大大小小的瓜苗,複製一個稻香村,也複製她和爺爺的老家。

暖暖也想買花,邵玖沒替她做主,讓她自己選擇,她不想養出「乖巧聽話」的孩子,她認為獨立自主、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這件事很重要,因此她耐著性子等待暖暖在幾盆花前猶豫再猶豫。

瞧著暖暖心疼掏錢,邵玖看樂了,還來不及教導,暖暖已經學會理智消費。

馬車上,暖暖抱著水仙花,笑瞇了雙眼,幾次望向邵玖欲語還休。

笑著把暖暖攬進懷裡,現在她已經不太排斥肢體親密,邵玖輕歎,「怎麼不喜歡說話呢?你不開口,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唉……」

她那聲唉,讓暖暖有些緊張。

邵玖摸摸她的頭。「沒事,離家還有點路,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聽見講故事,暖暖迫不及待點頭,最近她迷上床邊故事,而邵玖也迷上說床邊故事,那些童話故事單純地勾勒人性,描畫悲喜,純粹而乾淨。

「從前有個叫做小佩的姑娘,她很喜歡跳舞……她的姊姊小圓……」這個故事是暖暖最愛故事排行榜的前三名。

「小玉。」暖暖更正。

邵玖揚眉,詭計得逞,她終於誘得暖暖開口。「對、是小玉,你記得小玉最喜歡做什麼吧?」

她點頭。「喜歡唱歌。」

「沒錯姊姊喜歡跳舞、妹妹喜歡唱歌……」

「不對,姊姊喜歡唱歌,妹妹喜歡跳舞。」暖暖再度更正。

「我怎麼老出錯?肯定是太累了,要不,今天換暖暖來說故事?」丟下話,邵玖不負責任地躺到暖暖的大腿上,像平日裡暖暖躺在她腿上。

兩腿多了一顆頭,暖暖猶豫片刻。

邵玖沒有催促,只是張著期盼的雙眼看她,許久後暖暖終於抬起手,模仿邵玖的動作,邊說故事、邊輕拍她胸口。「她們,唱歌跳舞,爹爹買衣服……」

故事說得磕巴,但表情專注柔和,她長得很像裴翊恩,只是沒有他壞壞的笑臉,邵玖突然能夠理解,暖暖出生時,他的那份悸動與快樂。

這個故事是個很好的開始,不知道在邵玖的訓練之下,暖暖會不會變成話廢——就像她爹爹那樣。
作者: t1683    時間: 2024-6-2 14:15:51

☆、第十三章 扞衛最在乎的人

「洗洗手,準備吃飯。」邵玖說。

很快地飯菜擺上桌,看見烤雞,暖暖眼睛立即亮了。

這麼喜歡啊?前天烤雞上桌,她吃掉一隻大腿,難得的好胃口。

邵玖給她夾了一筷子青菜。「暖暖再喜歡烤雞也不能偏食哦。」

暖暖點點頭,學著邵玖的動作,把雞腿夾到她碗裡。「娘,吃。」

一聲娘,讓邵玖眉睫微顫,她只是想和宋窈娘鬥爭,沒想要搶人家十月懷胎的小屁孩,因此她從不以娘自居,但一聲軟軟糯糯的「娘」,讓她的心臟抖了抖。

暖暖喊她娘呢,是認同她了嗎?她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還以為她會為親娘與自己一路對抗,沒想到……很感動的說。

「謝謝暖暖。」她誇張地張開嘴,將烤雞放進去,看著暖暖期盼的小眼睛,用力嚼了兩下。然而下一刻,她迅速把烤雞吐出來,拿起手邊的茶水連連漱口。

「怎麼了?」裴翊恩衝進屋裡,捧起她的臉,臉上佈滿焦急。

他早就回來了,卻站在門外看著兩人互動,他很清楚在百忙之中,玖兒為暖暖做了什麼,這些日子他沒說話,但全都看在眼裡,見暖暖對玖兒從恐懼到親暱,從害怕到接納,也看盡玖兒對暖暖的用心。

前天小雪滿眼驕傲地向他表功:夫人終於將小小姐逗笑了呢。

小雪把主子學了個十足像,所以她的驕傲肯定也烙在玖兒臉上。

他太開心了,還以為她會生氣自己丟給她一個大包袱,沒想到……他從沒說錯,玖兒心腸軟,誰對她好,她嘴上不說心裡卻清楚瞭然。

光看她有多偏心周氏就知道,等這件事過去,把岳母接到家裡住吧,邵丞相想借自己和衛梓鑫連成一條陣線,肯定不會反對。

就在他和玖兒同時陶醉於暖暖那聲「娘」之際,她的動作讓他大驚。

吐清舌間氣味後,邵玖解釋道:「烤雞刷的醬汁有問題,是未炮製過的烏頭。」

她有條好舌頭,再淺淡的味道都能嘗出來,所以廚藝遠勝前世。

烏頭是味中藥,但未炮製過的烏頭有毒,會造成口舌及四肢麻痺、盜汗暈眩,有人一口氣喘不上來便,就當場死亡。

聞言,他立刻轉頭問:「暖暖,是誰讓你給母親夾雞肉的?」

凌厲的口氣嚇得她臉色蒼白,眼淚直掉卻不發一語。

「你在懷疑暖暖?瘋了嗎?」

所以那次燙傷,他相信她不是故意,相信宋窈娘的傷心,他相信……是暖暖自己不小心?哈,這叫親爹嗎,要不要去驗驗DNA?

「我沒懷疑暖暖,但她年紀小,或許有人唆使,剛才她為了讓你吃肉,喊了你一聲娘。」

聽見這話,蹭地怒火燒上心頭。「你是不相信我能對她很好,好到她願意喊我娘,還是不相信她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只要願意就能焙熱?你這是徹頭徹底否認這段日子我和暖暖為彼此做的努力。」

「你別激動,我沒有不相信什麼,只是就事論事。」

「好個就事論事!行,就算她受人唆使,猜猜看是誰唆使的?宋窈娘嗎?」

裴翊恩頭痛,玖兒對窈娘的偏見怎會那麼嚴重?扶住她的肩膀,他認真說:「窈娘或許不聰明,但絕對不是心腸歹毒之人。」

「你確定?」她痛恨他對宋窈娘的盲目相信,就因為青梅竹馬情?

「我確定。要不,先查查烤雞經過幾人的手?」裴翊恩試著緩和她的激動。

「那毒是調在醬料裡刷上去的,是誰下的毒根本不必懷疑。」除非廚房管理太鬆散,否則廚子自己要用的調料,通常不會經過別人的手。

「你的意思是廚子?我去……」

「你別管,仔細看著就好。小雪。」她氣急敗壞,男人在面對白蓮花時都會變得腦殘嗎?

「是。」

「讓常總管和劉廚子過來,你帶走幾塊烤雞送到醫館,確定上面加的料是不是烏頭。」

「是。」小雪領命下去。

屋裡安靜下來,裴翊恩看著臉色發白的暖暖,方才……他的反應嚇著孩子了?

感覺抱歉,他想抱抱暖暖,沒想到她誤會自己要挨打,一溜煙鑽到桌子底下,任由他怎麼喊都不肯出來。

裴翊恩苦笑,好不容易往前進兩步的父女關係,又要退回到原點了?

邵玖翻了個大白眼,是要怎樣的忽略,才能把關係搞成這樣?

推開裴翊恩,她蹲到桌前,與暖暖面對面,沒急著讓她出來。兩人互相對望,邵玖吐舌頭、做鬼臉、眨眼睛,逗得她不再那麼緊張後才問:「底下好玩嗎?挪挪位置,娘也想進去。」

暖暖看看左右,這麼小……娘會不舒服吧?她搖頭反對。

「不行嗎?可我想抱暖暖,要不……你出來?」她伸手,笑瞇雙眼,耐心等待孩子回應。她等了好久,沒有半聲催促,只是努力維持著笑曆。

終於暖暖覺得安全,不再害怕了,爬到邵玖跟前,讓她把自己抱到膝上。

「暖暖不怕,娘知道你喜歡我,才把最喜歡吃的烤雞分給娘,對不?」

暖暖緊張兮兮地看裴翊恩一眼後,鑽入她懷裡,輕輕地點了下頭。

「謝謝暖暖,娘很高興,明天咱們再上街買糖葫蘆,好不好?」

「好。」

「不過先說定哦,今天還得認五個字。」

熟悉的語句讓暖暖鬆口氣,她抬頭看著邵玖,許久後才道:「暖暖沒害娘。」

她竟然知道發生什麼事?才五歲呀,多聰慧、多透澈的孩子。

邵玖又瞪了裴翊恩一眼,心疼地把她抱緊。「娘知道啊,暖暖最疼娘了。」

「對,暖暖最疼娘。」她用力點頭,重複邵玖的話。

「太好了,娘也最疼暖暖。」

她打開荷包,從裡面拿出一塊糖,是小雪做的實驗,裡面加了去年曬乾的桂花,透過光晶瑩剔透的糖塊裡有一朵朵小小的桂花。

「娘也要把最喜歡的糖分給暖暖。」

暖暖笑開了,她張嘴把糖含進去,邵玖則把荷包繫在她腰間。

「通通給你,但是不能一口氣吃太多,會壞牙的。」

「好。」

她終於把暖暖哄過來時,劉廚子進屋,直覺地看了眼桌上的烤雞。

邵玖熱切地看著劉廚子,笑問:「這道烤雞是你親手做的?」

聽夫人這麼一問,他的心陡然提上,不敢說謊,因為禁不起查證,廚房上下都可以證明,這道菜沒經過別人的手,因此在片刻猶豫後,他硬著頭皮回答,「是奴才做的。」

「我記得前天烤雞才剛上桌,怎麼今天又做,是你會的菜式太少?」

這是想……辭退他?不是因為烤雞出問題,而是想要挑剔?劉廚子的神情越發慌張,急急辯駁。「不是,是奴才知道小小姐特別喜歡烤雞,這才常做。」

「哦,你知道暖暖喜歡烤雞?真盡責。」邵玖緩緩點頭,瞄了裴翊恩一眼,人家想害的可是你家女兒。

確定好被害者,下一步就該推測兇手了,誰會殘忍到對一個無害的五歲小孩動手?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證明她沒有能力照顧孩子?把謀害暖暖的罪名栽到她頭上?

如果這件事最終害的是翊恩,可以推測到鳳和長公主身上,但怎麼看都更像在針對自己。所以是宋窈娘的手筆?她想毒害女兒來令翊恩對她離心?

可虎毒不食子,如果為了斗倒自己就對親生女兒動手,未免太過狠心,烏頭用量沒控制好是會死人的,她寧可冒這風險也要鬥到底?

邵玖能想到的裴翊恩自然也能,這下他不確定了……不確定自己長久以來的認定。

「回主子,當廚子的弄明白主子口味,這是分內之事。」

「很好,有賞。不過小小姐這幾天有點上火,不能吃烤的東西,這幾日就先別做烤雞。」

「奴才明白。」

「你會做酸筍、拍黃瓜……之類,口味偏酸的菜式嗎?如果不會……」裴翊恩橫插一腳。

「奴才會。」劉廚子連忙回答,深怕主子又要嫌棄他會做的菜式少。

「最近夫人胃口不好,看見油膩的菜就想吐,想吃酸的,往後每天都多上幾道酸味菜。」裴翊恩吩咐。

邵玖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想做什麼。很好啊,她也想測測白蓮花是不是真的無害。

「奴才遵命。」

「廚房裡有醃梅子嗎?」邵玖接著問。

「回夫人,侯府剛立不久,地窖裡的醃菜不多,侯爺、小姐和宋姨娘不喜歡醃梅,所以今年沒備下。」

「這樣啊。侯爺,我想去瑞王府要一些,蓁姊姊又懷上了,這陣子很饞梅子,她家廚娘醃的脆梅可好吃啦。」

裴翊恩順著她的話說:「明兒個我去同瑞王要兩甕。」

「多謝侯爺。」她對劉廚子,笑咪咪道:「你下去吧,別忘記上酸味菜。」

「奴才記住了。」

劉廚子離開後,邵玖似笑非笑地看向裴翊恩,見他召來小廝,命他跟蹤劉廚子,看他接觸誰?

彷彿解釋什麼似的,他對邵玖說:「想對付我的人多,眼紅我的人更多,也許兇手不在府裡。」

笑了笑,她對他的話不發表任何意見。

而常總管這時也到了,他進門後邵玖半句廢話不說,直接問:「劉廚子是誰聘的?」

「回夫人,皇上賜下侯府時,沒有連同下人一起賜下,府裡的人都是奴才從人牙子手裡挑回來的,劉廚子也是。」

皇帝不賜下人,代表信任、代表不安排眼線,常總管是方語蓁用熟了的老人,見他精明能幹,才推薦他進平南侯府。

「劉廚子的手藝不行,沒有更好的人選可以擔任大廚嗎?」

「之前掌理廚房的是趙廚子,劉廚子擔任二廚,但宋姨娘不喜歡趙廚子,這才提拔劉廚子當大廚,趙廚子覺得臉上無光,他沒有賣身,只是王府聘雇,於事辭了工。如果夫人不滿意劉廚子,奴才再去找找有沒有合適的。」

夫人未進府之前,侯爺對後院大小事漠不關心,宋姨娘便接手中饋,雖然中饋回到夫人手裡,但心向著出手大方、有子嗣宋姨娘的大有人在。

他本想提醒夫人,可這陣子事情多到腳不沾地,只好想著過陣子,準備找個時機好好與夫人梳理下人間的關係。

夫妻倆又對上一眼。這當中居然有窈娘的事?裴翊恩皺起濃眉,隱隱不悅。

邵玖搖頭道:「暫且不必。小雪會把小廚房需要的食材列單,還請常總管別透過大廚房,另作安排。」

在高門大戶裡做久了,裡頭的彎彎繞繞知道不少,常總管一聽就知道有貓膩,但主子不開口他便也不問,只低了低頭,說:「奴才明白。」

常總管離開,邵玖似笑非笑地看向裴翊恩,意有所指道:「不知道我一旦『懷孕』,有沒有人會緊張?」

裴翊恩沒回答,邵玖也沒逼他,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情誼,哪有那麼容易推翻。

她本不想和宋窈娘鬥,是她非要拿暖暖的燙傷開啟戰鬥模式;她沒堅持把暖暖留在身邊,是宋窈娘非要演出雪地跪泣、白蓮花遇難記;她知道翊恩重感情,沒逼著他非要把宋窈娘送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可是現在她連毒害女兒、栽贓嫁禍的事都做了……

她可以漠視宋窈娘熱愛演戲,即使很糟心卻也沒有打算去戳破對方,她始終相信,決定小三大勝的關鍵不是小三多有能力,而是男人飄移不定的心。

沒想到白蓮花的心是黑的,連女兒的命都可以拿來當鬥爭素材,那麼還能夠指望她不對嫡子嫡女動手嗎?家是讓人安心的地方,她必須為孩子們掃除危機。

事情的進展,裴翊恩對邵玖沒有絲毫隱瞞。

但邵玖清楚他心底不好過,畢竟相處多年,畢竟是救命兄弟親自托付的妹妹,偏偏他又那麼負責任,左右為難的他,好受不起來。

但即使他再難受,邵玖都要追究到底,把真相挖出來。

她再不要模糊事件,不要他一廂情願認定宋窈娘是個單純善良的好女人。

劉廚子半夜找上宋窈娘,事情傳來那天裴翊恩整個晚上沒睡,過往的情誼在腦海裡繞圈,他不明白當年天真爛漫的小妹妹怎會變成這模樣?

越是深思越教他心驚,有沒有可能……他犯錯的那個夜晚,不是因為喝太多才酒後亂性,而是出自另一場謀算?所以造成李虹鴛不願下嫁的事件,其實真如玖兒所言,不是莽撞衝動,而是精密算計?

大夫上門,夫人賞主院僕婢每人一兩銀子的消息傳出去之後,宋窈娘三番兩次派人探聽,卻始終打探不出確切消息。於是她親自出門,到醫館找大夫把事情問個清楚時,裴翊恩不僅是震怒,更有巨大恐懼。

如果一切全出自窈娘的謀算,為離間他和玖兒,她現在可以燙傷暖暖、在烤雞上下毒,以後呢?對玖兒、對嫡子女動手也理所當然吧。

越想越後怕,自己的偏執認定,把玖兒置於多危險的境地?

鼻翼歙張,裴翊恩死死盯著摻入紅花的酸黃瓜,殺人慾望強烈。

邵玖看著跪在地上的劉廚子,寒聲問:「為什麼在黃瓜裡加入紅花。」

「我沒有……」

「需要把你藏在枕頭底下的紅花找出來嗎?還是送入衙門施以大刑,你才肯透露實情。」

劉廚子一聽,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他想再努力一把,試著脫身。「回夫人,紅花是一味藥,對身子有益……」

都這個時候了還要硬掰?是覺得主子太傻,還是幕後主使許的好處太大?

「紅花的功用是活血化淤,會造成孕婦流產,是我想吃酸黃瓜、醃梅子給了你想法,還是主院下人拿到封賞,讓你認定我懷孕?」

全都知道了?自己逃不了了?劉廚子胸口劇烈起伏,怎麼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他不仁不義,只是他還想留下一條小命。

深吸口氣,他決定把宋姨娘供出來。

沒想到裴翊恩截住他的話頭。「不必說了,送衙門吧,五十大棍下去,該招的全都會招。」

邵玖淡淡看他一眼,譏諷浮上雙眼。他想滅口,好讓宋窈娘全身而退?

怎麼辦吶,嫁給這麼有情有義的丈夫,該感到慶幸嗎?她不見得非要宋窈娘償命,但他的做法,確實讓人很傷心。

「聽見了?五十大棍下去,你什麼都不必交代,就會死得無聲無息。你死便死了,但你妻兒會不會被滅口,掩蓋這起子骯髒事,我可不敢同你保證。給你個機會,去找幕後兇手,告訴她,我把紅花吃了,只要你能讓她親口證實,事情由她主使,我便饒你一命。」

邵玖拗了,非要把這層遮羞布給掀開,非要讓裴翊恩清楚明白,他那善良溫柔有點小憨傻的青梅竹馬,真實面目長怎樣。

邵玖指點出一條明路,劉廚子哪有不應的道理,他迫不及待地點頭應下。

劉廚子離開後,她雙手環胸,挑釁地看向裴翊恩。

他苦笑,想拉拉她的手,邵玖閃開了,她把手背在後面,下巴抬得高高,表情似倨傲。

但……並不是,她受傷了,因為宋窈娘在他心底,份量那麼重。

她沉默,但每分表情都傳達了心思。

手不給拉,他就握住她的肩膀,用絕對的強勢把她控在胸前。

「事到如今,如果我還分辨不出是非黑白,那就太蠢了,我不想揭露事實,不是心疼窈娘而是為了暖暖,如果她知道生母做出這種事,教她情何以堪?」

「你以為什麼都不說,宋窈娘會認罪?」

「不管她認不認罪,我都不會讓她留下,待父親事了,我就把她送進庵堂,青燈古佛了此一生,就當是還報宋津輝的恩情。不過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那就這麼辦吧。」

幾句話便消滅了她的火氣,邵玖問:「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寬容嗎?」

他沒回答,邵玖卻明白了,他對宋窈娘終究是不一樣的。

似無奈、似哀愁,她讓步。「如果你不願意,把劉廚子送官吧。」

裴翊恩失笑,說他寬容,她何嘗不心軟,分明不願意卻還是妥協。

他摸摸她的頭,越來越喜歡他的小豆丁了,一把將她攬進懷裡,他在她耳邊說:「玖兒,別拿自己和窈娘相較,你們不是擺在同一個天秤上的。我對她是愧疚、是報恩,但對你,是無法割捨的愛情。窈娘的行徑已經危害到你,我不會允許,她的所作所為踩到我的底線,消磨了我對她的歉意,我對她再沒有負欠。你是對的,就讓他們當面鑼對面鼓的過招,將事實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的話讓她緊繃的身子放鬆,鐵漢訴了柔情密意,壞蛋的真心流露無遺,可以了,她的要求不高,就這樣吧,這樣很好。

「已經吃下去了?」宋窈娘的聲音裡有著藏不住的歡喜。

「是,吃得一乾二淨,夫人很喜歡這道菜。」

「行,以後每次的酸黃瓜都加一些。」她絕不會讓邵玖平安生下小孩。

「夫人不讓上烤雞,這幾天小小姐沒什麼狀況,那麼烏頭還下嗎?」每句話,劉廚子都小心斟酌。

「烏頭的事先別管了。」

「姨娘確定嗎?您不想毒害小小姐了。」

「就算沒下毒,暖暖也活不久。」

「為什麼?姨娘找到別人動手了?」

「天機不可洩漏,你別管了,先下去吧。」

「可我很擔心,萬一夫人流產,侯爺會不會查到我頭上。」

「怎麼查?東西都進了邵玖的肚子裡,還能查出個子卯寅丑,神仙嗎?」

見劉廚子嚇得全身顫抖,宋窈娘輕嗤,腰圓背肥的大男人,竟然這麼膽小?要不是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為安他的心,宋窈娘回答,「你把心放進肚子裡吧,等邵玖一死,我成了平南侯夫人,就提你的妻子當管事嬤嬤。」

「多謝姨娘,這是沒用完的烏頭,奴才帶來了,都在這裡。」

「行,你下去吧。」

劉廚子離開後,宋窈娘問:「靜兒,你真的看見小雪帶了烤雞去醫館?」

「是,但我不確定,那隻雞是不是劉廚子烤的。」看見小小姐活蹦亂跳跟在夫人屁股後面,靜兒心頭大石終於放下。

「有沒有可能暖暖確實吃下烤雞,確實身體不適,但邵玖不敢讓侯爺知道,刻意瞞下,才讓小雪上醫館求藥?」宋窈娘再度做出猜測。

「不會的,倘若去醫館是為了證明烤雞有毒,那麼烏頭的事肯定瞞不了,既然如此,夫人那邊不會這麼安靜。」

「也許她也希望暖暖早點死,我這麼做恰好幫她一把呢?」

靜兒道:「不管怎樣,姨娘收手吧,小小姐是從您肚子裡爬出來的呀,都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上回小小姐燙傷,疼得整天整夜睡不著,您不也心疼嗎?」

「有什麼好心疼,她很快就會死掉。」

「姨娘,您在說什麼?怎能詛咒自己的女兒。」

「不是詛咒,我給她算過命,她注定早夭,如果太疼她,萬一她死掉,我將多難受呀,失去親人的痛我比誰都清楚,與其心疼她、不如早點割捨……」

啪的一聲門被人用力推開,嚇得屋裡兩人驚惶失措。

裴翊恩猙獰地看著宋窈娘,眸光犀利。「所以就弄死她,栽贓嫁禍給夫人?虎毒不食子啊,宋窈娘……你比老虎更毒,我總算是認清你了。」

他闖進來那刻,宋窈娘傻了,翊恩哥哥怎會突然出現?為什麼滿院子下人都不吱聲?

東窗事發了嗎?他一直站在外面,聽自己和劉廚子的對話?現在自己該狡辯還是求饒?

下一刻,她斷然下跪,抱緊裴翊恩的雙腿放聲大哭,「我失心瘋了,我只是太害怕,翊恩哥哥原諒我吧,我好怕你不要我,我已經沒有爹娘、沒了哥哥,要是再失去你,真沒法兒活呀。」

「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你可知道,我明知道玖兒會傷心,還是百般勸說讓你留下,玖兒明明痛恨三妻四妾,還是因為同情,繼續照顧你的生活,結果居然養出一隻白眼狼,連毒害稚子這等傷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得出來。」

「我只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只是知難而退,就要用上紅花?你這是在謀害我的子嗣。」

「我……翊恩哥哥想要兒子,我幫你生,我們的兒子會比暖暖可愛一百倍。」

他真是睜眼瞎啊,竟把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多年。「你要玖兒怎麼知難而退?我們是皇上賜的婚,這輩子我的妻子只會是玖兒,你憑什麼欺她、害她,憑什麼謀殺她?」

「她又不愛你,你該真心對待的人是我,我不怕危險,執意跟在你身邊,不管風風雨雨,我的心都無比堅定,我為你做了那麼多,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怎能在成親前跑來告訴我,要拿我當妹妹看待,你怎能撇清我們的關係!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你辜負我的感情,難道我沒有資格怨恨?難道就因為她的出身比我好,所以她有權霸佔你,而我就只能被拋棄?」

「我要講幾次你才能明白,我從來沒要拋棄你,我說過會照顧你一輩子。」

「像養隻狗那樣?供我吃喝、把我囚禁在這座小院中?」

「我問過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尋一門好親。」

「好親?你告訴我,哪個高門大戶家裡的貴公子還願意娶我為妻,不可能的,我為你生下孩子,我已經是殘花敗柳。」

原來她只要「高門大戶的貴公子」?好大的心,就算不是殘花敗柳,身為罪臣之後,任何高門貴戶都不是她能夠涉足之處,不管她是否生過孩子。

「你要討論『殘花敗柳』嗎?可以,請問當年我是酒後縱慾還是遭人算計?你老實說吧。」

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宋窈娘想說謊卻開不了口。

他知道了?是剛知道還是一直以來都知道?這些年來他不提那晚,不願與她行夫妻之事,就是因為其實心裡門兒清?

裴翊恩冷笑,她不說話是表示默認了?

是的,依她的性格,如果沒做錯,必定會振振有詞、咄咄逼人。

「我自認酒量不差,怎會到你那裡,兩杯黃湯下肚就亂了分寸?我始終拿你當妹妹看待,即便失去理智也不至於欺凌於你,為什麼我會奪去你的清白?那晚的水酒裡,你加了什麼?」父親與淑嬪的事給了他提醒。

「我、我……只是……」

他沒讓宋窈娘說完,自顧自往下講,「你哭過、求過也問過,你做錯什麼?為什麼我不肯將錯就錯,視你為妻,為什麼不願對你做該對妻子做的事?現在我回答你——我不允許自己犯相同錯誤,我個性較真,將錯就錯不是我的風格。」

「你怨恨我在成親前對你說的話,你把那些話算在玖兒頭上,你可知道那些話,恰恰是我對你的憐惜,我希望你看清事實——這輩子你都不會是我的枕邊人,我希望你拋開束縛,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但你是怎麼說的,還記得嗎?」

「你說你什麼都不要,你承諾會尊重玖兒、與她好好相處,只求我別讓你和暖暖骨肉分離,我還以為你即使聽信謠言,但終究疼愛暖暖,為了她願意放棄下半輩子的幸福,沒想到竟然是假的!」

「烏頭,你想要謀害暖暖的命?天底下怎會有你這種親娘,我還想不透呢,為什麼暖暖能這麼快就認玖兒作娘,原來她心裡有一把尺,知道誰才是真心對待她。」

裴翊恩口氣陰涼,他一步步咄咄逼人,把宋窈娘逼到牆角,連半句能夠反駁的話都找不出來,唯有眼淚撲撲簌簌的往下掉。

但是這回,他再不認為她可憐了,只覺得她面目可憎,令人作嘔。

他冷眼看向靜兒。「宋姨娘被禁足了,從今以後不許她踏出院子半步,否則唯你是問!」

丟下話,他往外走,拉開門卻看見站在門外等待自己的妻子,苦苦地,他笑了。

邵玖望著他,無比的心疼,心疼他被自己折騰。

原來成親前他就要與宋窈娘兄妹相待,他只想與自己執手相攜,共度一生。

原來他和宋窈娘之間只是一次意外或者謀算,他是不肯將錯就錯的好漢子。

原來宋窈娘從來不曾在他心底駐紮,她不是他的白月光、硃砂痣。

她只在乎這點呀,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握上他的手,緊緊的、牢牢的,她踮起腳尖在他耳畔低語。「宋窈娘說錯了,我是愛你的,過去五年,我確實沒有陪在你身邊,但未來五十年,我會與你形影不離,永世不分。」

他與她對望,眼底熠熠生光,裴翊恩感動更激動,擁她入懷時真心地笑了。

「說話算話,以後不可以再去撩撥阿珩,不可以再說要嫁給他。」這事兒,總是閒來無事就跳出來酸他幾下,沒錯,他很計較。

邵玖呵呵笑開,再次踮起腳尖,這回親上他的臉頰。「不會了,我也害怕啊。」

「害怕什麼?」

「害怕冰山融化。」也害怕溫室效應、全球暖化。

邵玖深深埋進他的懷裡,現在的她無比開心。

不確定說出真相之後會迎來什麼,但他們還是決定把當年的事向皇帝坦白。

因為,要替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要衛昭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即便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

一早,邵玖憂心忡忡地送走裴翊恩,中午時分,裴家父子雙雙打入天牢的消息傳來,她立刻召集府中下人,告知侯爺入獄,侯府遭蒙大難一事,並立即頒下命令,倘若願與侯府同舟共濟,待侯府渡過難關,必能獲得重用,假使不願意,可以拿走賣身契以及五兩銀子遣散費,立馬便能自行離府。

正常主子是不會這麼做的,但有著現代思維的邵玖,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無法自私地讓僕人陪自己冒險,於是短短一個早上,府裡近八成的僕婢紛紛整理行裝準備出府。

「常總管,你不走嗎?」邵玖歪著頭,看著剛上任不久就要下任的總管。她能夠順利接管中饋,常總管帶給她極大的幫助。

「不走。」

人生本就是場賭博,賭贏了前途光明;賭輸了不過是再被轉賣一次。

他不害怕,老妻已逝,蒙瑞王妃恩典,兒孫脫去奴籍,入平南侯府數月,他不得不說侯爺和夫人都是好主子,他相信這樣的人必會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好,那麼幫我做一件事……」邵玖低聲吩咐過後,回屋裡幫裴翊恩整理行囊,衛梓青遞話過來,要領她進監獄見他一面。

然而,比預期中更快,行囊還來不及打包好,就聽見宋窈娘求見。

自真相揭發之後,她再沒見過宋窈娘,還以為對方會傷心、憂憤、憔悴,但是並沒有,她依舊精神奕奕、充滿戰鬥力。邵玖相信,這些天她肯定沒有白白浪費,定是在想盡辦法,企圖把死局盤活。

有時候真羨慕這種野心滿滿、戰鬥力也滿滿的人,這種人就像野草,走到哪裡都可以恣意生存。

可以不見她的,但是邵玖知道,雖然話說得決裂,但翊恩心底肯定有那麼幾分歉意與罪惡。

就像他對父親那樣,口口聲聲說不在乎父子親情,卻仍時刻注意著永安侯府的動靜,雖然自我放棄,卻還是想要得到父親的關注。

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吶,如果真把宋窈娘送到庵堂裡、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他肯定會很難受的吧!

所以她決定把選擇權交到宋窈娘手上。

「是真的嗎?」宋窈娘一進門就質問,絲毫沒把「夫人」看在眼裡。

「什麼真假?」

「他們說侯爺下大獄了。」

「對,我剛看過名冊,歸雁閣的下人除靜兒之外,都領了賣身契準備離府,這幾天可以自己動手的,就先親力親為吧。」

「為什麼?皇上不是很看重侯爺,侯爺立下那麼大的功勞,沒道理……」

前世翊恩哥哥風光了一輩子,不但建和帝器重,新帝更視他如手足,怎麼可能會不一樣,難道是她的重生改變翊恩哥哥的命運?

「是很沒道理,但事已至此,不認也得認。」邵玖看一眼守在門邊的靜兒,又說:「你勸靜兒離開吧,好歹主僕一場,終究盼著她有個好下場。至於暖暖,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求瑞王妃,如果我們沒入官妓或流放邊疆,瑞王會向皇上求情,把暖暖養在身邊。」

靜兒望著夫人,心中無比動容……她想走,只是宋姨娘又哭又鬧,硬拉著她不放。

「侯爺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皇上翻臉不認人?」

「是永安侯犯下的錯——謀殺皇嗣,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謀殺皇嗣?前世沒發生過這件事呀?宋窈娘無法理解,怎麼會突然天降大禍?難道她就不配尊貴?不配得到幸福?

「我們都是侯爺的女人,逃不掉的,你回去耐心等待吧,有什麼消息,我會第一個知會你。」邵玖不再跟她多話。「小雪,把櫃子裡的傷藥找出來,侯爺也不知道有沒有受刑。」

宋窈娘看著桌上的衣物,心中千回百轉,邵玖沒必要演這齣戲,更沒必要遣散僕人,這對她半點好處都沒有,所以平南侯府真要敗了?裴翊恩的命運和前世不同,她又要再度成為罪臣家眷?

收拾好行李,邵玖看一眼還待在原地的宋窈娘。「你想跟我一起去探監嗎?」

宋窈娘猛搖頭。「把靜兒的賣身契給我吧。」

「去找常總管,每個出府的,都會額外給五兩月銀。」丟下話,邵玖頭也不回地離開,匆匆帶著小雪出府。

直到天黑邵玖返家,常總管過來稟事,說宋窈娘把靜兒綁在屋裡,頂替她的名字逃出了侯府。

聽見這話,邵玖輕歎,竟然被自己料中了。

宋窈娘的真愛,最終也不過是大難來時各自飛。也好,她選擇白己想走的路的同時,也解除了翊恩心底的愧疚。

跪在皇帝跟前,這是邵玖向衛梓鑫求來的機會。

她非常緊張,必須用深呼吸來克制恐慌,平穩心底的躁動。

皇帝看著桌上的菜餚挑起眉頭,都這個時候了,她居然還有心思做菜?

一塊塊的排骨堆疊成山,顏色鮮紅看起來相當美味,送到桌上時還是熱騰騰的。不過更吸引皇帝注意的是擺盤,用蘿蔔雕成的男子高舉大刀,站在排骨山中央,旁邊還有一堆用芋頭刻成的小人,看那打扮,應該是衙吏。

「這是?」皇帝指指上頭的人物。

邵玖鼓起勇氣說:「站在中間那位叫做張文祥,河南汝陽人,他在浙江開了家典當行,時局不穩他被徵兵,戰事結束後返回,卻發現家產和妻子被一個叫做吳炳燮的人霸佔,對方強勢,他只有挨打的分,不得不離開。」

「後來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另外開了一家典當行,這時浙江巡撫馬新貽到寧波視察,張文祥攔轎喊冤,但馬新貽覺得事情太小便不予辦理,甚至下令取締張文祥違規經營的典當行,讓他再度走投無路。」

「於是他開始到處尋找機會刺殺馬新貽,歷經將近兩年的時間,一天馬新貽在返家途中,有人喊一聲『求大人申冤』,正當所有注意力被那人吸引時,張文祥從人群裡衝出來,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捅進馬新貽胸口,造成他當場死亡。

「護衛們猝不及防登時亂作一團,但張文祥並不逃跑,他高聲嚷道『刺客就是我張文祥,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有同夥,不要胡亂抓人,養兵千日用於一時,我為天下除一惡賊』,語畢,仰天狂嘯。」

衛梓鑫聽懂,皇帝也聽懂了,重點在這兒呢,哪是特地為皇上做菜。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朕呢,好個一人做事一人當。想讓朕放了裴家父子?」

「是。」

「憑什麼?朕失去的是一個兒子。」當年淑嬪流掉的是個成形的男胎。

「回皇上,妾身初遇夫君那年只有十歲,看著滿臉桀驚不馴、彷彿要與全世界對抗的他,打心底認定他是個壞蛋,後來方知他不是天生惡劣,而是早年失恃,與嚴厲的父親溝通不良,再加上一個處處想置他於死地的繼母,讓年紀正值青春的他,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他本該擁有疼愛他的父母,本該被寵愛著長大,而永安侯本該有個溫婉善良的妻子,美滿和樂的家庭,卻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愛情,一場始料未及的算計,徹底結束他的幸運。而永安侯和皇上一樣,也失去一個來不及出世的兒子,但他更悲慘,還失去深愛的、摯愛的妻子。不管是相公、永安侯還是皇上,你們都一樣,都是受害者。」

「真正的兇手是那個佔人家庭、殺人妻母的惡女,即使她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也無法洗滌她滿手的血腥。皇上是賢明聖君,當然明白誰才是該入獄、該承受千刀萬剮的始作俑者。」

這些話誰都知道,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為情緒或私心,處死兩個對朝廷大有助益的男人。

但那位智商稍稍欠缺的男人職稱是皇帝,手握至高權力,他想要誰死,閻王都不敢留人過五更,有錢有權的他,當然有資格任性。

所以邵玖雖然表現得很鎮定,但心臟怦怦跳個不停,連氣都不敢喘得太用力,因為皇上的目光很……威風凜凜。

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她可以試著用更溫柔的口吻來講故事、說道理,像為暖暖講床邊故事那樣。

可惜潑出去的水、衝出口的話,通通收不回來,她只能咬緊牙關假裝鎮定。

領她入宮的衛梓鑫和郁珩站在一旁,神情無比焦慮——

郁珩本是座冰山,這會兒都嚇化了,冷汗濕透背脊,冰刀子似的眼神頻頻往她腦袋射。

這丫頭的膽子是有多肥啊,怎地什麼話都敢講?她不曉得坐在上頭那個,一句話就能血流成河嗎?

裴梓鑫低著頭,嘴角顫抖,她……好吧,都敢恐嚇自己不能對郁珩始亂終棄,否則就要把他拉下龍椅的女人,對皇上講幾句「重話」,肯定也不當一回事吧。

「意思是,不放裴家父子離開,朕就成了昏君。」

皇帝的口氣很陰森,邵玖感覺身邊圍了一百個青面鬼,同時往她身上吹氣。

補救、快補救,雖然不知道補救還來不來得及,但她相當識實務的。

用力吸氣,她試著當相聲達人,「不,妾身的意思是,身為英明果斷、日理萬機、雄材偉略、納諫如流、勵精圖治、叱吒風雲、英武仁勇……的千古名君,皇上必定會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萬萬不能因為一點微小失誤而留下遺憾。」

還千古明君咧,這是打一巴掌再賞一顆棗子的概念嗎?皇帝凝肅的眉頭略鬆,眉毛悄悄上揚。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皇帝被她這一通吹捧給惹笑了,衛梓鑫和郁珩悄悄鬆了口氣。

皇帝瞪著邵玖,好像怒氣未消,但臉上的微表情透露了心意,讓她頓時心定。

「妾身頭髮長見識短,言行不周,確實罪該萬死,求皇上看在妾身一心為朝廷保下忠臣,為受萬民景仰、勤政為民的英明皇上留下善名,饒妾身不死。」

說完,她小心翼翼地勾起嘴角,送上巴結笑容一枚,討好的神情展露無遺,像只偷了腥的壞貓,讓人好氣又好笑。

邵玖讓皇帝想起賢妃,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她從不把他當成皇帝,該說說、該笑笑,懊惱的時候,還會捶他兩下。

百官不解,為何賢妃無子,卻能得到聖寵無數,便是因為她讓他得到了平凡男子擁有的幸福。

「還看?很高興嗎?再不出來,朕都快變成千古昏君了。」

語落,裴氏父子和邵丞相從屏風後方走出來,他們看著邵玖,雙眼發亮。

邵丞相得意洋洋,她可是自家孫女吶,能得皇帝青睞多不容易啊。

裴志文還陷在感動之中,那些他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媳婦全替他說了。

另一邊,夫妻倆驟然對視,瞬間眼眶泛紅,胸口的委屈爆炸!

這些天她提著心,夜不能寐,身為侯府主母,她怕極了卻還要假做鎮定、撐起門面,這會兒有人可以撒嬌,她哪裡還熬得住?

她再努力,也憋不住往下墜的淚滴,顧不得場景ABC,她撲進裴翊恩懷裡,緊緊環住他的腰放聲大哭。「嚇死我了,我好害怕,那個監獄好恐怖哦,我想要劫獄,可是沒學武功,都沒有人要幫助我,嗚……世道炎涼、人走茶涼,我們要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你以後要端正態度,不可以做錯事好不好?」

裴梓鑫和郁珩互看一眼,額頭幾道黑線滑下,所以……他們沒有幫助她?或者他們不是人?

但長者們額頭上的黑線不會比較少,因為她的言下之意是——如果有學武功,如果有人幫助,她就打算要劫獄了?

夭壽,大逆不道啊……邵丞相連連搖頭擺手,暗示那只哭得很慘的,不是邵家什麼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現在屬於裴家的管轄範圍。

裴志文更苦,媳婦那模樣,哪有半點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形象?而且彷彿依稀好像……做錯事的不是她老公,是她公公。

裴翊恩也被她哭得慌了手腳,他摟緊她、輕拍她的背,重複安府道:「不怕不怕,沒事了,我們回家……」

邵玖點點頭,正準備拉老公回家親親抱抱加愛愛,卻突然感覺背脊一涼,這才想起九五至尊還坐在位子上,並且自己仍站在人家的勢力範圍內。

於是,她吸吸鼻子,連忙補救。「我覺得皇上人很好。」

一句話提醒了裴翊恩,元神回歸,連忙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我知道。」

「以後我要常常做好吃的,你幫我帶給皇上。」

這話,皇帝聽得頗爽,這丫頭手藝不是普通的好,同樣一道菜,她就是能做出不同的味道。可以,有口福了。

「好。」

「我要寫很多話本子,告訴天下百姓,我們的皇上是千古明君。」

「好。」

爽上加爽。對啊,哪個皇帝不想當千古明君?尤其他,特愛!

他們就這樣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全然「忘記」皇帝還在。

兩隻不怕的走了,裴志文看看左、看看右,最後只能認分地跪到皇帝跟前,一揖到底。

「養不教、父之過,臣有罪……」

直到坐上侯府馬車,邵玖才真正鬆了口氣。「沒事了對吧?皇上不會追究公公過錯?」

裴翊恩心中感受紛亂,他很感動她的不離不棄,感動她為了他們父子豁出去,但是也害怕、也生氣,萬一皇上降罪呢?

不過眼前,他萬萬不能傷了她的心,她得鼓起多大勇氣才敢策劃這一場。

「對,沒事了,父親除爵,只保住職位。」

這些年父親替兵部搞出不少殺傷力強悍的武器,那些武器在戰場上,發揮極大效力。

「壞後母呢?」

「她做出那種事還能活?皇帝賜她一杯鳩酒、七尺白綾,曦恩絞了頭髮奉命修行。」

邵玖合掌道:「阿彌陀佛,謝謝老天保佑,總算平安無事了。」

「不是讓你別太擔心,我和父親並非隨隨便便就決定向皇上坦承,在那之前已經做了許多準備。」

找證據、聯絡淑嬪、挖出當年涉案者,順道幫皇帝清理一遍後宮……在這整件事當中,皇帝丟掉面子卻贏得裡子,並且這個面子,他們不說,就丟不出去。

邵玖蹶嘴。「我只當那是安慰話。」

「剛剛你差點把我嚇死了,怎麼就那麼敢呢,那可是皇上啊。」

事過境遷,害怕已如昨日輕煙,邵玖膽子重新組裝架構,肥了三分又能開痞,握著拳頭、在他面前晃晃,笑說:「女人為了扞衛最在乎的人,可以無畏無懼、付出一切!」

他是她最在乎的人嗎?為了他……她能無懼無畏、付出一切?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甜的話嗎?沒了,再也沒了。

「傻子,以後別再自作主張,我的心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邵玖突然猶豫一下下,撓撓頭髮說:「其實……我還自作主張了一件事。」

裴翊恩的笑容瞬間凝肅,心道: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媽祖、太上老君、親愛的娘親,求保佑,千萬別讓她闖出大禍。

暗暗祈禱過一輪後,他才有勇氣問:「什麼事?」

邵玖把宋窈娘的事說了,講完後,便把所有注意力都拿來觀察他的表情。

原以為就算沒有心疼不捨,也會有幾分唏噓,沒想到他竟是……鬆了口氣?

「你做得很好,我早就勸她另覓幸福。她總算選擇了另一條路,甚好。」

一句甚好讓邵玖展開笑容。

她撲進他懷裡,第一次坦承。「壞蛋,我不僅僅很愛你,我還愛你很久很久了。」

呃,這話……比那句「無懼無畏」更甜,他反手回抱她,酸溜溜地問:「既然那麼早就愛上我,為什麼還和秦佑哲訂親?」

他記仇,還會記很久很久。

不過,她喜歡他的酸溜溜,捧起他的臉亂揉了一通。

「你有妻有女,我就不能定個親?如果不訂親,一門心思全放在愛你這件事情上,我還活不活了?與其和宋窈娘分享你,我寧可不要你,我不想因為爭風吃醋,成為讓你討厭的女人,我寧願當朋友,寧願和你談一輩子友誼,至少這輩子你都會把我放在心底。」

「聽清楚沒?我就是寧願玉碎不願瓦全的性子,以後你再敢有外心,對不起,二嫁於我是個相當好的選擇。」

裴翊恩大笑,原來不是對秦佑哲有好感啊,原來訂親是為了讓他一輩子把她放在心底呀。心結……瞬間化解。

他也捧起她的臉,但是沒有亂揉一通。

「我不會給你二嫁這個選擇,因為我沒有外心,因為我很早就把你放在心臟正中間,因為我很愛很愛你……」

說著說著,他俯下頭、封上她的唇……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