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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可愛薄情郎】《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4:53     標題: 雷恩那 -【可愛薄情郎】《全文完》

雷恩那 - 情魔

易觀蓮心頭無恨,亦不怨任何人,有的僅是悵惘罷了,
明知無望,她內心最柔軟的所在還要為展煜一人保留,
她深深地渴慕著他,可他真心要的人兒卻從不是她,
呵,她知道自個兒有病,心病,而且病得真真不輕啊,
這隱晦、幽微卻根深柢固的執念,把她給害慘了,
害得她執著在最初的情悸,就這一個,從此再無誰,
情根太深,情債難償,而她和他,皆已為情入了魔,
因此就算他錯認她為心上人而奪了她的清白,她亦無悔,
既不能駐進他心,就要一次纏綿,這一生情路便也足矣,
嫁不出去無妨的,她正好教授織錦,一輩子盡情戀著他,
只是……他這人是怎樣?看似斯文有禮,其實蠻不講理!
他掌的事還不夠嗎?竟連她易家堂的大小事也一並包下?
而且還越管越多,連易家的家僕們也听起他的主意辦事!
可惡!她想要暗暗守著一顆心,他為何偏要攪進來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5:25

第一章 意清零,素身香淡一鈴雪

棉花裂鈴吐絮的時分,秋陽如金,帶寒的風有種溫燦燦的矛盾氣味兒,易觀蓮喜歡走在這時節的棉田里。棉田一望無際,隨地勢起伏,枯褐的長睫撐持著一團團的雪絮,走在其間,人彷佛被淹沒,沒在雪棉海中。

采棉、收棉的工人們瞧見是她,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大娘、大叔會停下手邊農事,出聲招呼她,有的則朝著她揮揮手、頷首笑。

至于那些十六、七歲的年輕小泵娘,原本邊采棉邊嬉鬧著,一瞥見她的身影,全都乖乖靜了聲,頰泛紅,眸光湛,神情難掩敬畏。

「大小姐!大、大小姐!」矮胖婦人拉著一名小丫頭,從棉田另一端匆匆跑來,氣都還沒順過來,已一把將小丫頭推到易觀蓮跟前。

「大小姐,這是……這……咱家排行老七的丫頭牛妞,今年滿十二了,您看看她,她手腳可利落了,咱是想,就讓她跟著您學織錦……能不能成啊?」

小丫頭個兒好小,瘦巴巴的,被娘親硬是推到前頭。她手腳局促得很,像是不知該擱在哪兒好,眼珠子潛溜轉,不太敢直視易觀蓮。

「牛妞願學的話,就讓她來。」易觀蓮淡淡道。

「她願學的,她願意得很啊!大小姐,謝謝您、謝謝您!」婦人笑開一張褐臉,忙扯著牛妞,促聲催道︰「喊人啊!大小姐允妳上易家堂學織錦,妳還不快喊?」

「大……大小姐……噢!」痛啊!小丫頭的後腦勺挨了娘親一記爆栗。

「還喊大小姐?連個稱謂都不曉得變通,妳這蠢丫頭真要氣死妳老娘啊!」

牛妞揉著頭,癟癟嘴,無辜的大眼一揚,終于與易觀蓮對上,後者眼神定靜,一迎視,牛妞也弄不明白怎麼回事,竟有些挪不開,唇掀了掀,乖順便喊!

「『師匠』……」

易觀蓮嘴角淡勾,微微頷首。她沒再多話,又重新拾步。她往坡上走,尚未走回搭建在坡頂的竹草棚,今日隨她一道出府的易家老長工已急急迎將過來,神情氣急敗壞。

「鴻叔,怎麼了?」秀眉挑也未挑,僅眉間淡染疑惑。

「小、小姐啊!」喘喘喘,鴻叔皺紋深刻的臉脹得通紅,他大口吸氣,重重一吐。「您先別悠晃,伍嬤嬤她…她正跟華家的煜少爺鬧著呢!」

「展煜?」怎麼他也來了?

鴻叔忙道︰「可不只煜少爺一個,華家大小姐也在!唉唉,您也知道,華家這位靜眉小姐身子骨本就不佳,今兒個跟著煜少爺上他們華家棉田走動,走著走著就給暈過去了,煜少爺見咱們竹草棚有地方休息,二話不說就把那位靜眉小姐抱進棚內,伍嬤嬤惱他佔用咱們的地方,原備好等著您用的香茶和煨了暖的巾子,全教煜少爺不問便取,嬤嬤她自然氣不過啊,直罵人家是土匪!」

聞言,易觀蓮臉容一凝,忙提裙往坡上疾走。她易家種棉,棉田雖大,人手雖多,真與華家相較,該是連一半都不及。

再者,近兩年來易家的棉田多是分租出去,棉農各管各的,質量當然有落差,不如華家統一管理,而「華冠關中」的名號持久不墜,說的便是他們華家棉的產量與品質為關中第一。華家有自個兒的棉廠和織廠,收棉、軋棉、染整、紡織等等,全不須求人,至于她易家,真能拿出來較真的,說到底,也只有她自小從娘親那兒學得的織錦之技。

寧定心思,她加快步伐,上坡的路讓她呼息略促,頰面微紅。易家與華家的棉田就只隔著一條窄窄的坡線,坡頂鑿的那口井,連同那處竹草棚子全屬于易家所有,按著易觀蓮的意思,棚中常備清茶和干糧,任由底下的采棉工人取用。

雖是如此,畢竟兩家田地離得太近,那口井和那座竹草棚也常有華家棉工過來取水或休憩,時日一久,漸成兩邊工人們「相互往來」、「互通有無」的好所在。

當易觀蓮趕上坡頂時,听到伍嬤嬤中氣十足的罵音仍持續著。她甫踏進竹草棚內,就見竹編坐榻上橫臥一抹縴影,一名白衫男子側坐在旁照料著,手取濕巾子正小心翼翼擦拭姑娘秀麗的面容。那白衫男人動作徐緩,側顏清俊溫定,全然沒把伍嬤嬤的叫罵听進耳底似的,只管顧著面前身子不適的女子。

乍見這一幕,易觀蓮因忙著趕回而加促的心音不禁竄跳一記。

她無可否認,眼前這雙男女的姿態當真是美,尤其是他側顏專注的神情。

若能被這般呵護著,不知是何滋味……

「小姐,您可逛回來啦!再不回來,咱們這座竹草棚都快給強佔了!都說大戶人家家風嚴謹、進退有禮,偏就有裹不上牆的爛泥!小姐留神點兒,站過來嬤嬤這邊,別被那股子怪味兒燻臭了!」

伍嬤嬤連珠炮般地嚷道,話說得刻薄,易觀蓮陡地抓回浮蕩思緒,想到腦子里掠過的念想,頓覺膚底冒熱。

她沒往老嬤嬤那兒去,卻筆直走至坐榻前。

罷靠近,白衫男子抬首面對她,一張深膚俊龐于是映進她眸底。她胃袋沈了沈,好似被人使勁兒緊摟,整個人瞬間繃繃的,因他突然朝她笑開,薄而深紅的唇勾出極好看的彎弧,朗目暗隱著莫可奈何的神氣。

「靜眉被曬昏了,是我不好,允她跟著出來走動,卻沒留意她的情況。見棚子離得近,展某來不及多想就把妹子抱過來,佔用了觀蓮姑娘的地方,還擅自取用了老嬤嬤準備的溫茶和熱巾子,望姑娘海涵。」略頓,他補充又道︰「展某已命人把馬車拉過來這兒,等會兒便走。」

華家兩位小姐,姊姊華靜眉生得靈秀天姿、柳身綺貌,小妹華笑眉則英氣颯爽,豪邁不輸男兒,在關中有「雙黛」封號。雖是如此,自華老爺積勞成疾辭世後,這些年來,華家大部分的產業全由身為義子的展煜掌理。

眾人皆知,他煜少爺自小被華家收作義子,卻未改掉「展」姓,說穿了,「義子」最後是要變成「半子」的,他與華靜眉早被旁人瞧作一對兒。

易觀蓮猜想得出,方才她尚未趕至,一向護她護得厲害的老嬤嬤肯定罵了他華家許多難听話,然而他不回半句惡言,還能溫溫揚笑,他這位大少爺……修養著實驚人。

凝著臉不語,她沒睬他,兩眸回避什麼似地調向猶然昏眠的華家大小姐,後者不愧那「雙黛」的芳號,即便臉有病色,仍美得教同為女子的她心生憐愛,舍不得人家吃苦。

定心,她探了探華靜眉的額溫,又按了按人家頸側的脈動,頭也沒回便道︰「嬤嬤,您備在身邊的小藥袋呢?把那瓶南洋薄荷露給我。」

「都秋涼了,又不是得頂著夏日烈陽在外行走,嬤嬤知道小姐中不了暑氣,哪需要帶哈勞什子薄荷露出門?」伍嬤嬤沉著老臉耍賴。

易觀蓮內心嘆了口氣,也不多說,僅淡淡側眸望著固執的老嬤嬤。

兩相僵持之下,伍嬤嬤果然先敗陣下來,沒轍了。

老嬤嬤布滿皺紋的老手模向腰間暗袋,邊嘟嚷道︰「……小姐跟夫人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像個十足十。您拿那雙眸子這麼瞧嬤嬤,嬤嬤哪里抵擋得住?還不啥兒事都允了小姐……您這脾性啊,外柔內韌,強起來要人命,夫人要能長命百歲跟在您身畔,那還有個說得上事的,哪知老天不開眼,早早把夫人召了去,什麼跟什麼了這是……」

「嬤嬤……」易觀蓮真嘆氣了,感覺一旁的男人似乎正因伍嬤嬤叨念的話而挑動濃眉,她不敢看他,努力端持著沈凝模樣。

「嬤嬤在這兒呢!」老人家賭氣地把從暗袋中找到的薄荷露塞進她手里,火大的細眼還狠瞪了展煜一記。

哪知道展煜卻回以溫文一笑,還感激般地朝她頷首致意,簡直火上添油啊!她老嬤嬤偏不吃他「拿好皮相賣弄、搏疼愛」這一套,兩眼瞪得更凶狠了!

易觀蓮由著他們倆一個惡瞪、一個溫笑,暗潮洶涌地對斗,她徑自打開薄荷露的瓶蓋,倒了些在指尖。

展煜一嗅到那股清冽味兒,立刻收攏心神,已忙著將華靜眉扶高,讓她背靠著他胸膛,半坐起來。

「多謝了。」他突然低聲道謝,還朝她眨眨眼。

易觀蓮先是怔了怔,差些也要學他眨眨眸子。

她隨即搖搖頭,沾著冽香的指跟著徐徐抹過華靜眉的鼻下和兩邊額際,然後揉啊揉,揉過一會兒後,開始在人中處施力。她做得極認真,如在織錦般沈定意念,每一下都不得輕待。忽而,她眸略抬,心口陡震,發現男人那雙溫長俊目正盯住她,該是從適才就未挪開,也不知往她臉上深究些什麼。

她……有什麼好看的?

美人在懷,他該瞧的是懷里那位,不該看她!

「拿去,讓你義妹嗅著。」

她驀地將薄荷露小瓶遞給他,起身離開坐榻。

展煜一愣,很快地接住瓶子,不清楚她為何會突然寒著臉容,像是惱怒了。

「觀蓮姑娘,我!」

「唔……嗯……煜哥……」華靜眉終于哼出聲了,眉兒楚楚可憐地蹙起,在他懷里晃著小腦袋瓜。

「嬤嬤、鴻叔,咱們回去吧。」

易觀蓮不再多待,即便听到華靜眉哼吟著正要轉醒,她也不瞧了,只淡聲吩咐一句,人已走出竹草棚。

「小姐,等等啊!」這一方,兩位易家老僕忙收拾好東西,快步追上。展煜不禁苦笑。唉,這似乎有些「鳩佔鵲巢」的意味,霸佔人家的棚子和坐榻,搶人家的溫茶和巾子,最後還把主人家趕跑……易家這位身為「師匠」的姑娘脾性不好捉模啊!

嗓音偏淡,眉眸間的神態也偏淡,清凝如霜——喔,不,她身上並無霜雪那股子寒氣,真要說,倒像是一朵裂鈴綻絮的棉,靜謐謐的,開著無言無色花,不去驚蜂擾蝶……

他尚不及將視線拉回,鴻叔卻去而復返,手中抓著一件披風。

「煜少爺,這是我家小姐的披風,她要您把披風取了去,給華大小姐裹著保暖,免得中暑後醒來吹了風,又給受寒著涼,那就糟啊!」

「這——唉,多謝你家小姐。」展煜只得收下,畢竟靜眉的身子不比尋常,自小就體弱氣虛,這人情是欠定了。

鴻叔咧嘴笑了笑,轉身離開,邁大步再次趕上主子。

這時,華家的馬車已從棉田的另一端拉到這兒來。「煜哥……唉……我又暈倒了,是不……」華靜眉意識漸清,在他懷里仰起雪臉,問得好無奈。

「沒事,我接住妳,沒讓妳摔著。」他徐聲帶笑,有幾分要逗她展顏的意味。

華靜眉又嘆。「回府後別聲張啊,我不想娘親擔心……也不想駱斌又來管人……」她最受不住的就屬華府駱大總管那雙深沈目,明明才虛長她幾歲,少年老成得教人發指也就算了,還常沒把她這位主子放在眼里啊!

展煜似是清楚她在憂慮什麼,了然地微揚嘴角。

「別想太多,合睫再歇息一會兒,我抱妳上馬車。」

用披風將她輕裹,他打橫抱起她,今日跟著他們出門的小廝已撩高馬車的厚簾子,等在竹草棚外了。

車內備有軟氈和毯子,那些東西足能保暖。把華靜眉安頓妥當後,展煜立在自家馬車邊,手里抓著人家適才送來的披風,心思不定,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不遠處那三抹身影。

一主二僕。兩名老僕似邊走邊說著話,而走在前頭的主子姑娘揚顎挺脊,步履閑靜,坡頂上的風把她的烏發和素裙往後打,打得獵獵飛飄,她的形影顯得好單薄,彷佛徒有精骨而無肉身。

「先送大小姐回府,不必等我。」

「煜少爺,您去哪兒呀?咦?」

展煜對著小廝和馬夫交代過,隨即疾步朝那抹薄身追去。

他步伐極大,動作好快,距離迅速縮短,不一會兒功夫便趕上人家。

先听到聲音的是伍嬤嬤,她年歲雖大,耳力可靈了,不待展煜停住腳步,她穿著襖衣的矮壯身子陡地車轉回身,瞧清是他,火氣就揚了——

「煜少爺還想搶啥兒?咱家小姐連披風都出讓了,你別欺人太甚!」

「展某正是為了歸還觀蓮姑娘之物而來的。」

他略抬手,那件女子款式的披風就掛在他臂彎上。說話時,他雙目掠過伍嬤嬤和鴻叔,與此時佇足回望的易觀蓮相接,姑娘的幽眸眨了眨,兩眉兒微乎其微一蹙,像是對他拔腿直追而來的舉止感到困惑。伍嬤嬤冷哼了聲,五指一探就想抓回披風,也不知展煜是有意抑或無意,沒見他有所挪動,竟能不動聲色地避開,披風依舊掛在原處。隨即,他斜步一掠,把伍嬤嬤和鴻叔拋在身後,竄到易觀蓮面前。

「你——」易觀蓮靜謐的眉眸蕩了蕩,不禁往後小退一步。

展煜仍是一慣的徐笑。

「謝謝姑娘相贈薄荷露,更慷慨出借保暖之物,我義妹已然無事。」

他雙手送上披風,微傾前的身形顯得謙和,姿態就如彬彬佳公子。

自個兒的衣物攤在他手里,樸素布面覆著男人修長偏褐的指,易觀蓮微怔著,內心突然有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宛若膚上爬著小蟻,她不自在地抿抿唇,仍努力自持著。

「嬤嬤,幫我收好。」她輕聲吩咐,並不親手接下。

「是!」伍嬤嬤領了主子之命,「砰砰砰」地踩重步過來,一把從展煜兩臂間抓回披風,那力道很有乘機欲抓傷他的意圖,當然,也少不了一記惡瞪。

他何時這麼招人嫌了?展煜暗暗苦笑再苦笑。看著眼前女子,素身真如一鈴棉雪,白頰被風刮出淡紅,他低微一嘆,不由得道︰「妳還是把披風披上吧,坡頂風大,怕要受寒。」

「不勞煜少爺費心,這點風我還受得住。華家小姐需要照料,煜少爺請回吧。」

被這麼不輕不重地堵回來,展煜飛眉略挑,微微一笑。

他不走,反倒再趨前一步,問︰「觀蓮姑娘,能單獨和妳談談嗎?」

咦?

易觀蓮的秀眸瞇了瞇,蟯首淡偏,像是一時間沒听明白他的話,而護著小雞以防鷹爪的伍嬤嬤早氣跳跳地在一旁嚷嚷了起來。

「談啥兒談?咱們兩家各管各的地盤、各作各的生意,井水不交河水,你華家棉盡避『華冠關中』,咱們易家錦在關中可也是獨佔鱉頭,王見王,有啥兒好談?老鴻,杵在那兒拉干屎啊?換你來罵!」

「啊?呃……這個——其實……唔……」惑厚的鴻叔脹紅臉,抓頭撓腮的,自然又把老嬤嬤氣得蹦蹦跳。

「沒關系的,嬤嬤。」易觀蓮終于啟唇說話。展煜發覺了,她嗓音無須高揚或加重,音中自然地揉有某種力量,讓她淡淡一吐,極輕易就能抓緊旁人心神,將吵亂控制下來。

她這「師匠」的位子才坐多久?

年歲輕輕,該有的威嚴竟全備足了。

唔,是了,自她易家錦上一任「師匠」、也是她娘親去世後,正值雙十芳華的她就接替娘親「師匠」之名,繼續將自家獨樹一幟的織錦巧技發揚開來。算一算,她擔任「師匠」都有四個年頭,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幾歲。

他與她其實在年少時就相識,兩家棉田緊挨著不說,華家織廠里的織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學織錦手藝,有趣的是,易家錦的「師匠」從不藏私,有人願學,定是傾力教授,但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為拔尖兒的織錦好手,全得看自個兒造化。

然而,他們倆識得這麼多年,卻僅僅是知道彼此罷了。她知他是華家煜少爺,他曉得她是易家的觀蓮姑娘,就這般,交情比水還淡,更不曾深聊過。這一方,易觀蓮也懷疑著,這男人究竟要同她談什麼?

「不必單獨談,煜少爺有話就在這兒直說吧。」

展煜方唇略勾,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好。」點點頭,他忽然從袖底掏出一小物,遞上。「姑娘請看。」

當他取出那朵棉花花鈴時,易觀蓮眸心陡湛。

她輕「咦」了聲,兩只柔萸著魔般乖乖伸出、攤開,等著去捧那朵吐絮花鈴。

展煜這時不知吃錯什麼藥,見她清容浮嫣,就為他捏在指間的棉花,竟故意遲遲不放下它。

他微微挪到左邊,作出掬水姿態的一雙秀手跟著挪過去,他再移向右方一些,秀手隨即移過來。

他這是干什麼?

竟無端端逗起人家姑娘?

就在易觀蓮感到不耐,正欲揚起眉睫詢問時,那朵花鈴終于落在她掌心。

「華家東郊試種場的新種棉,花鈴的形成較尋常棉種慢上三個月左右,但慢工出細活,它的棉絲更柔更細,無須過染,質色已泛珠光。」展煜低聲道,掩飾適才「不正經」的心思。他懂得逗靜眉開心,也愛跟笑眉打打鬧鬧,卻不覺得那些法子能用在她身上。

她是易家錦的「師匠」,光听這名號就夠讓人肅然起敬了,更遑論她清凝的音容身姿,自有一股不容輕犯的端持。

可是,她方才捧著手隨他挪來移去的模樣……竟教他聯想到對著肉骨頭流口水的小狗!

紅紅的頰、發亮的眸,很不一樣的她啊!

易觀蓮此時此際的思緒可沒眼前男人那麼伏騰紛雜。

她幾是屏息地啾著掌上的小花鈴,那朵棉美得不可思議,絮如春蠶吐出的第一口絲,觸感溫潤,像能搓揉出油脂般,滑溜溜的。

「你……它……它真美。」她好不容易穩下心緒。

「是。」

她抬起臉,近近對上男人由衷的微笑,這才發覺兩人似乎靠得太近。捧著那朵棉鈴,她下意識往旁一側,似有若無地避開對方的注視,持平嗓音道︰「那就恭喜煜少爺了,貴府有這新棉種,我想……要織出比江南絲綢更細膩的錦面,也絕非難事了。」

「難事是有的,但要是『師匠』願意出手相幫,以華家新種棉來織就易家錦,那所有難事該會迎刃而解才是。」

他故意加重「師匠」二字,略帶玩笑味兒,然語氣沈穩,如深思熟慮後才決定提出這念想,一時間,易觀蓮不好分辨他話中真意。

見她抿唇不語,輕垂的眉間略顯執拗,沒打算要問個清楚明白似的,展煜只得再一次苦笑,主動把事說開。

「觀蓮姑娘,倘若咱們兩家能合作,華家棉與易家錦聯合在一塊兒,這新種棉往後若大量采收,全供妳易家錦使用,我相信憑著妳的好手藝,定能織出不同凡響的織錦。」

他又笑,溫煦神情毫不迫人,卻有著教人不得不信服的神氣。

「觀蓮姑娘,如能把華家新種棉交給妳,由妳來編緯織紋,我將會十二萬分期待啊!」

易觀蓮方寸一震,靈睫驀地揚起,手心的棉鈴兒差些掉落。她怔怔然地望著那張清俊好看的男性面龐,有什麼往她心窩里鑽,還有些什麼直要從那深處往外流泄似的。這滋味她並不陌生,只是這次來得太快,她防不勝防,呼息不禁有些窘迫……

唉,姑娘怎麼又凝起臉蛋?

展煜抓人心思,還沒像今日這樣連吃敗仗,如何都找不到竅門。

遲遲等不到易觀蓮響應,他想,一時間要得到答案怕也不易……唔,也是啊,合作之事萬不能逼得過急,還得等人家有意願才行。

于是,他朝她溫溫又笑。

「觀蓮姑娘不必急,尚可慢慢考慮,展某將再擇期拜訪貴府,把兩家合作的想法正式同易家老爺和姑娘妳詳細提出,要是有什麼不解之事,觀蓮姑娘也可趁這些時候想想,屆時再來相談。」略頓,他朗目瞧瞧她的手心,隨即回到她凝容上,笑未減。

「這朵棉鈴花還望觀蓮姑娘多珍惜。」然後,他足跟一蜇,轉身走開,經過伍嬤嬤和鴻叔面前時,也不忘禮數,微頷了頷首才離去。易觀蓮耳中亂鳴,該是心跳過促所引起。

好半晌,她什麼也听不見,腦中徒留男人徐沈的嗓音。

暖意忽而籠罩她輕顫的身軀,她回神過來,臉蛋白里透紅,一手輕握棉鈴花,另一手則拉攏伍嬤嬤此時為她覆上的披風。

老嬤嬤瞪了眼那男人離去的方向,嘴里嘟嚎著,不外乎是罵人的話。

跟著,她忙幫自家小姐系緊披風帶子,語氣變得既惱又憐,繼續嘟噥著。

「……妳這性子啊,誰不好愛,偏就喜愛他一個?那根草早就有主子了,妳也不是不知,還跟著湊哪門子熱鬧?華家好不容易才養出他這窪子肥水,他要不愛文靜的華家大小姐,也還有個月兌兔似的二小姐可選,華家怎麼也得想辦法留住他,嫁女兒、留半子,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樁買賣可真美!就妳傻,眼巴巴看著、念著、懸在心尖兒上,都多少年頭了?咱可憐的小姐,算嬤嬤求妳了,妳也該醒醒呀……

易觀蓮的眼一瞬也不瞬,幽幽凝望他的白衫清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5:45

第二章 鈴雪,恩怨織就,肝腸無悔

首回見到傳聞中的華家煜少爺的那一年,易觀蓮年僅十四。那一日,娘親如以往那般在家中大堂教授織錦之技,堂內織機百來架,前來學習織藝的女人由老到少,滿滿佔據整個易家堂。

織機聲、軋棉聲、女人家的嬉笑輕語聲,還有娘親低柔、不厭其煩的傳授聲,交混出一個她相當熟悉的聲圍。

驀然間,整個大堂變得聲悄悄。

所有女人的眸光全接而連三地被拉到同一個點上頭,百來雙好奇的眼眸跟著那個點移動。那是一名身形修長、擁有極好相貌的男子,他濃眉長目,神態瀟灑,在眾女如狼似虎的注視下,俊面一直掛著徐笑,未顯露半點窘態。後來她才知,展煜這一年剛及弱冠,算來,他長她六歲。他很小的時候便被華家收作義子,一直跟在華老爺身旁做事,二十歲的他早熟悉華家棉業的一切。那一日,他持拜帖到訪易家,除代表華家送上春酒敦親饗鄰外,亦和易家老爺談了一整個下午的生意經。

她當時懵懵懂懂的,只覺堂上一向熟悉的氛圍有了變動,即便娘親仍繼續織錦教授,一些十七、八歲、待字閨中的姊姊們卻像是坐不住了,眸光直朝開敞的廳內瞟去,彼此又眉來眼去地偷偷笑著,讓她不自覺也跟著偷覦,看女兒家們的臉紅模樣,看端坐廳內、與爹爹說話的那位瀟灑少年郎。

不知她第幾次揚睫悄覦,眉眼才動,坐在廳內的他竟已等在那兒。四目相交,她偷覦的舉動當然是被抓個正著。

他略慵懶的目光帶有笑意。

她一怔,又好快垂下頸項,小手緊抓著木梭,拚命在錦面上打緯線,打得梆梆作響,明擺著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虛樣兒。

「煜少爺,這是小女觀蓮。」她織錦的動作陡頓,因為爹突然偕同他走出大廳,來到外頭的堂場,還雙雙立在她的織機前。她凝容,靜靜抬起臉。

她發覺他那抹笑猶在瞳底。

再有,他的笑…真好看啊!

「易老爺和易夫人真是有福之人,瞧觀蓮姑娘心靈手巧,年歲尚小已現風采,看來,易家錦的『師匠』之位已有傳人啊!」他目光贊賞地落在她織機的錦面上,後又看進她眼里。

他沒出聲對她說話,俊目卻悄悄眨了眨,像是無聲贊著︰「妳真本事!」

她不知道當時臉紅了沒,只曉得兩耳滾燙,心跳得飛快,坪坪!坪坪!莫名的熱潮往心窩鑽,然後又莫名地流溢而出,一整個莫名難解。

她著了魔,五感大開,七竅陷進迷境,心緒無端起伏。

從那一次起,下意識地,她開始留意起華家煜少爺的大小事。

她靜靜地听著、看著,淡然的日子里突然出現一道綺彩,她外表依舊沈靜凝然,心里,那沒誰知曉的所在,卻早已波瀾隱隱。她當時不知,原來那是獨屬于小女兒家才有的情思,像初春早發的女敕芽,細致的、脆弱的,卻總不顧一切、懵懂地冒出頭。

只是,她的情思很長啊,長到歲歲年年不曾斷,這執拗至極的性子,她都拿自己沒轍了,又有誰能為她解月兌?

自她及笑以來,不乏上門求親之人,她誰也瞧不入眼,姻緣一拖再拖。

過盡千帆皆不是,她唯一要的,偏偏人家身旁早已有伴。華家「雙黛」,他要的是溫柔貞靜的姊姊,抑或是性情開朗可喜的妹妹?

他真心要的,究竟是誰?

是誰呢……

.***

此時際,易家堂上,百來架木造織機同時運作著。

在某位女學徒的布面上剛示範完挑花技巧,易觀蓮將手中的挑花勾交給對方,然後盈盈立起,這才轉過身看向那名匆匆從堂外跑進的府內大丫鬟,淡聲問︰「紫兒,妳是說,華家的二小姐來訪,人在門外?」

「是啊,小姐,華家笑眉小姐被咱們的人擋在門外。鴻叔說,這回被選作貢品、大受皇朝青睞的那疋織錦,用的雖然是華家棉,但明明是出自小姐之手,華家卻佔了這個名,大大對不起咱們易家,若小姐不願見,咱這就趕去吩咐他們把人趕走,省得小姐見了心煩。」

紫兒丫頭一顆心咚咚跳,小臉難掩氣憤之情,不敢相信華家人在現下這當口,還有臉踏進易家堂!扁想都快怒翻了,而她家的好小姐竟然仍無事般繼續忙著織錦教授,讓她挨在堂邊等了老半天才肯搭理她。

易觀蓮眉心極淡地蹙了蹙。

近來,易家與華家之所以有這場過節,還得從去年秋天,那朵放進她掌心的華家新種棉開始說起。

對于當時展煜所提出的合作之議,她後來接受了,用正式取名為「珠色棉」的華家新棉種來織易家錦。

織錦首重事前的打緯構圖,後重挑花巧技,她自幼跟著娘親學習,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這些年來,登門求藝的人絡繹不絕,她除了對笨重的織機作過不少改良,更不斷從既有的打緯和挑花技巧中創出新意,出自她手中的織錦,每一件皆為珍品,全然不愧她易家錦「師匠」之名。今年春,她用華家的「珠色棉」織出一面「蓮生百子」的錦幟,被選作「春貢」,後來中間不知出了什麼差池,明明是出自易家堂的錦物,在上貢的名冊中,寫的卻是華家之名。

之後朝廷贈匾嘉獎,易家連杯羹也沒分上,所有好事全教華家佔了去,即便易觀蓮咽得下這口氣,不願再起事端,府里的僕婢和織娘們可沒那麼好肚量。

堂中騷動已起,就為華二小姐的不請自來。

易觀蓮還沒說見與不見,一道湖綠色影子已驀地闖進堂內。

來者見路便鑽,跑給易家的幾名僕役追趕。

登時,所有紡織聲全停了,百來雙眼楮全隨那名穿著湖綠衣裙、滿堂子跑來竄去的姑娘移動。

這算大鬧她易家堂嗎?

易觀蓮瞧得正奇,那姑娘在奔跳之際終于瞧見她,輕靈身形陡地朝她竄來。

「觀蓮姊姊,『春貢』的事不是妳以為的那樣,妳听我解釋,好不好?」華笑眉一把拉住易觀蓮的手,氣喘吁吁的,女敕紅臉蛋還輕布細汗,看來為闖進來見她一面,確實費了不少氣力。

手被握得牢牢的,跟一位僅見過幾次面、交情不深的小泵娘這般「肌膚相親」,易觀蓮感到不太自在。她想不著痕跡地抽回手,但對方卻緊抓著不願放,還撒賴般搖著她的袖。

「觀蓮姊姊,咱們兩家有誤會啊!我前晚听到我家靜姊和煜哥談及這事,才曉得事情發生的始末。不是煜哥要強壓易家錦的名氣,實在是因為——」

「笑眉!」

那略沈且具威嚴的男嗓一起,易觀蓮聞聲揚眉,見到忽而現身的展煜,一時間她心湖生浪,說不出的滋味漫在喉間。

「煜哥!」華笑眉跑去拉他,把他扯到易觀蓮面前。「你來得正好,反正這事遲早得跟易家說個清楚啊!總不能放著不理,一會兒斟酌那個、一會兒又顧慮這個的,綁手綁腳真要憋死人!你們不管,我來管,現下你來了,那就乘機同觀蓮姊姊賠罪解釋啊!」

展煜的目光對上一雙靜若澄湖的幽眸,那姑娘總是沈凝著姿容,眉間淡淡然,不容易猜出她的心緒變化。

擇期不如撞日。他暗暗嘆口氣,終于,嘴角微揚,語氣誠懇地問︰「觀蓮姑娘,可否撥出一小段時候,讓展某能與姑娘私下談談?」

「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她沈靜道。

「姊姊,拜托啦,妳听煜哥說嘛……」

華笑眉都快哭了,又去拉人家的袖。

想她華笑眉行得正、坐得端,最恨天下不公不義之事,如今華家明擺著是佔人便宜,不把出事因由說個清楚明白,跟事主取得諒解,她會作一輩子惡夢啊!

這一方,易家僕役們全都圍將過來,手中握棍、拿掃帚的還不在少數,看樣子再過個一時半刻,定要招來更多府里人。

易觀蓮不得不去思量,若狀況持續下去,可能驚擾了養病中的父親,又或者伍嬤嬤听到消息從內院趕來,屆時肯定更難收拾。再有……華笑眉那張可人臉蛋和清亮的眼,讓她很難狠下心拒絕。

「到外面談吧。」她抿抿唇,低逸了一句,雖未看著展煜,但顯然是應了他所求,願意給他解釋的機會。

「好、好!姊姊和煜哥到外面談,你們去,快去!」華笑眉頓時如釋重負,想也未想便把抓在手里搖晃的一方衣袖塞給展煜,這舉動好似要他們倆「別吵架,要乖乖當好朋友」一般。

展煜下意識伸手握住,不僅抓她衣袖,修長大手更得寸進尺地輕托她臂肘。

雖說他的貼近尚隔著衣料,易觀蓮仍渾身一顫,感覺他大手的熱氣穿透衣物,避無可避地滲進膚孔里。

熱潮灼灼地淹沒一身,她對自己著惱起來,銀牙暗咬,她抽回衣袖。

展煜掌中陡空,不禁對自己苦笑。

他後來發現,凡是因易觀蓮而起的心緒,十之八九總讓他想沖著自個兒笑,且是那種帶著淡淡莫可奈何的笑意。

此時,姑娘頭也沒回地往外走,他劍眉一軒,亦趕緊大步跟上。

唉踏出家門,易觀蓮便瞧見系在門前的兩匹大馬,其中一匹毛色相當特別,那是華笑眉的愛駒「琥珀」,關中一帶的人常見華二小姐騎著琥珀大馬呼嘯來去,至于另一匹玄黑駿馬該是展煜所有。他匆匆追來,是怕他的寶貝義妹單槍匹馬深入「虎穴」,要被折騰得不成人形,大受委屈嗎——

思緒幽蕩,她甩甩頭,走向那一處空曠。

棉花收成時,這曠地是拿來堆棉琛用的,棉農們會將采收下來的棉花,讓騾馬拖著車來這兒交貨,不斷送至的棉花堆積成無數座小山,形成一個個白色的棉琛,秋陽下,棉似瓖了金粉,大人辛勤做事,孩童則在琛問嬉戲游玩……

然而,現下時節不對,沙質略多的黃土地上空無一物,有些蒼茫。

「易老爺的身子好些了嗎?」

男人從身後靜靜趕上,與她並肩而行。

听到那聲慰問,易觀蓮足尖略頓,隨即又漫無目的地往前緩步。「謝謝煜少爺關懷。我爹這是舊疾了,自我娘親過世後,他狀況更是時好時壞。大夫說過,得仔細將養著,不能讓他再勞累。」黃土地上,兩人的影子有些重迭,她此時的綺思怕是連自個兒也沒察覺,竟著魔般讓影兒再靠近過去,沖著像手牽著手的兩抹影子恍惚微笑。

「明日,我再差人送幾枝老山華來給易老爺補補氣。」展煜道。

「上回煜少爺過來探望家父時,也送來一批補藥,那些藥每味都珍貴萬分,我很感激的……」咬咬唇,又道︰「那幾枝老山華就當作易家同你買下,不能讓煜少爺再破費,到時算算價錢,我會付清的。」

「觀蓮姑娘——」喚了聲,他精勁身軀驀地旋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看她。

「妳又何必如此見外?」

唉,希望她雙頰未泄漏赭色。

他的眼楮生得太俊,眼神太深,總讓她心悸難平。

牆自呼息吐納後,易觀蓮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

她清容于是淡綻了一抹笑,輕聲道︰「煜少爺是因抱疚在懷,覺得『春貢』之事大大對不住易家,所以能補償就盡量補償,以為能減輕歉疚嗎?」他遲遲不切入正題也無妨,就由她挑明說開了吧。展煜的雙眉微沈,黝瞳更深。

「易、華兩家在關中有同業之誼,上一代開始就頗有往來。再者,我也曾受過易老爺關照和提攜,如今他深居養病,展某一個後進晚輩,能幫得上忙之處自該多費心,並非觀蓮姑娘所以為的那樣。」

「那麼……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月復了?」

呼息略緊,展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想從姑娘清凝的五官瞧出個所以然,卻發現無處著眼。

她神情好淡,唇瓣隱隱揚起彎弧,按理,她該為著「春貢」之事恨惱他才對,可任憑他怎麼看,仍尋不出她眉間應生的波紋。

易觀蓮此時若生惱意,也是惱自己口拙、性子不夠溫順。

男人大抵都是喜愛可人、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既不可人也不溫柔,愈想放軟身段,模樣卻愈冷,每每為了要掩飾羞澀,那姿態總不自覺端得更嚴謹,清冷更下三分。掩在袖中的指兒悄悄握了握,見他沈吟不語,她秀頸微垂,接著道︰「其實『春貢』之事,我知道華家並非有意要佔易家便宜。那幅『蓮生百子』的織錦用的是華家『珠色棉』,地方官員們好些個與你華家交好,自然想把『華冠關中』的名號繼續拱著,所以在呈貢的冊子上暗自動過手腳,劃去『易家錦』,單留你『華家棉』。」

展煜有些訝然地挑動劍眉。「妳從何得知這事?」

她蠔首微偏,將發絲撩到耳後,似有若無般笑著。

「華家能在官場里打暗樁,易家也能啊,只是咱們財力沒你華家雄厚,不夠霸氣,門路開得自然少了些,但要探听這種事,也不是太困難。」

他一怔,沈聲又道︰「觀蓮姑娘,不管妳信或不信,劃去『易家錦』之舉,我事前並不知情。若是知道,展某斷然不會允許這——」

「我信。」

什麼?展煜被姑娘家溫溫的兩個字截斷了話。此時,易觀蓮淡斂的眸線落在男人胸前,平視著,她再次頷了頷首。「煜少爺,我信你的,所以不怪華家。我知道,如果咱們家硬要把事鬧開,那些人官官相護,這一拖也不知何時才有結果,很有可能把易家家業全拖垮了,也還追究不出個所以然……即便真能一狀告到朝廷去,皇朝給了關注,遣欽差來查辦,辦到底說不準也是殺頭大罪,你華家怕要被扣個『冒名頂替』的欺君大罪,月兌不了干系的。」

雖未迎向他的注視,但她明顯感受到男人深邃目光的專注力道。

她被盯得全身發熱,不自禁薄身微挪,往後退了一小步。

「所以,煜少爺別擔心,我沒打算爭什麼,更不願打這場仗,『易家錦』的名號也不會因這次『春貢』就變得沒沒無聞,我只想把織錦的技藝傳承下去,做一位易家『師匠』該做的事。」

黃土曠地上的風突然以回旋之姿揚起,隨身卷上,人彷佛籠罩在無形的緊繃里,繃得連呼息都不太容易。易觀蓮唇一咬,正要鼓起勇氣看向靜默不語的男人時,整個人卻驀然大震,喉中險些滾出驚叫。她的細瘦上臂分別被一雙厚實手掌握住,像兩塊烙鐵突然左右夾攻煨過來般,害她驚得直挺挺的,雙肩縮緊,兩眸不禁瞠圓。

「你……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

展煜一時間極難將思緒化作言語。

他沒怎麼,只是胸臆鼓脹,血液奔騰,雙目發亮。

他原有許多話要對她道出,但此時此刻,那些話皆成多余……既然如此,他可有其它話對她言明?該是有吧……他至少該對她說說……

「觀蓮姑娘願成全,展某感激不盡。」道完,他放開她,雙臂抱圈,彎深深打了個揖。

他鄭重道謝的舉止讓易觀蓮感到好不自在,不自在了,心音跟著加促,赧意隨即漫起,然後為了掩飾羞澀,她五官泛凝,秀顏整個兒端定而下,又變得好生嚴肅。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麼「往後听憑閣下差遣」、「甘為閣下兩肋插刀」等話,全都不需說,正所謂「大恩不言謝」啊!展煜最擔憂的就是易家對「春貢」之事不願輕放,硬踫硬的結果誰都沒好果子吃。盡避在這事上,華家確實對不住人家,但再如何,他也免不了要護短,這心情自是煎熬,然而,她卻輕輕淡淡、四兩撥千斤地把難題給解了。

恩情太大,謝言不足以表意。

他華家總歸是欠了她易家一回。

認真打完揖,他緩緩直起身,心緒仍顯激昂,使得他略黝的俊面浮出暗紅。

咦?姑娘家生氣了?

前一刻不是才溫言幽調化去兩家窘迫之局,怎麼神色說變就變,連唇瓣上隱約抿彎的軟弧也拉平了,而眉眸定定然沈斂著,眼觀鼻、鼻觀心似地肅凝起來。

究竟所為何事?他冒犯到她嗎?

「觀蓮姑娘,是不是展某!」

「……沒什麼好感激,我、我……」

「你別來理會我」這帶有瞋意的字句險些逸出唇,易觀蓮干脆搖搖頭不語了,身子一旋,隨意選了個方向走去。那模樣彷佛氣得不願與他多談。

展煜這會子倒卻愈看愈奇了,似是探究出什麼,腦海中倏地刷過一道模糊念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並非氣惱誰,而是姑娘家的臉皮著實女敕薄,禁不住他這麼大剌剌地打躬作揖?

他因她的決定而心緒激蕩,對她興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賞,他相信,適才直望進她眸底的一雙眼,肯定將自己激烈的意緒全反應出來了。

他嚇著她了……噢,不對,該是說,她不習慣應付旁人的盛情切意,只要內心感到不自在,覺得羞赧了,她便下意識想擺出最能讓自個兒放松的模樣,而「師匠」的姿態她端持慣了,擺來擺去,自然是這副沈眉斂眸的嚴肅樣兒最得她青睞。

她不是生氣。

她僅僅是害羞了。回過神,他幾個大步跟上,驚奇掩在瞳底,他覦著姑娘端凝的側顏,像是從未這麼仔細打量過她,專注去瞧,才發覺幽微處皆藏著意緒!她側顏的輪廓冷冷淡淡,覆著雪額的發絲卻輕軟軟。

她沉默不語,抿緊唇瓣的樣子倒顯得無辜。

她冰腮凝容,發絲被風一掠,卻能覦見她紅通通的耳和頸後一小部分泛紅的肌膚。

她步履徐慢,薄身秀挺,露出袖底的指卻緊扣著自個兒衣袖。

他一靠近,她縴細背脊便微乎其微地挺了挺,這微乎其微啊……不留心去看,根本難以察覺。

他以往也太「識人不清」了,常被她突如其來的凝顏弄得一頭霧水,原來啊原來,她就只是害羞罷了。

他為著這個發現不由得揚高嘴角,心中忽而一軟,對她起了憐惜,這般的憐惜與男女之情無關,而是單純的關懷,如朋友間親摯的情誼。

***

「觀蓮。」

「……」黃土地上的縴影驀然一頓,跟上來的修長影子也同時停下,兩條影兒又壓在一塊兒了。他喚她…觀蓮?

易觀蓮迷惑地眨眨眸,再眨眨眸,好一會兒才把眸光從影子上拔開,抬頭望向立在身畔的男子。

他在笑。還是他向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那種溫徐爾雅的笑。眼神誠摯,星點卻落在眼底極深處,笑的時候,目光發湛,會把人的神魂吸引過去。

危險!危險!

慘的是,明知不好,她還是要看痴了。

這才真真危險啊!

「觀蓮,往後咱兩家就相互關照吧,妳的恩情,我謹記在心。」這次,他沒躬身作禮,語調慢條斯理,正因為慢,每個字力道足勁,更顯意真。

「你!」她掀唇欲問,問他為什麼擅作主張喚她閨名,彷佛兩人多麼熟識似的。可惜欲問問不出,怎麼問都不對勁啊!

小小「對峙」間,那抹湖綠色的可人身影朝他們跑來。「煜哥——觀蓮姊姊——」華笑眉打一開始就遠遠跟在他們身後觀望,見兩人走走談談、談談走走,似乎沒談出個所以然來,她終于忍不住了。

展煜見她跑得那麼急,怕她一時間停不住腳,不禁展臂擁住那沖過來的柔軟身子,將她抱個滿懷。

他嘆氣,收攏雙臂。「瞧妳莽莽撞撞的,就不能好好走嗎?」

「唉,呵呵……嘿嘿……下次改進、下次改進!」

華笑眉一副被護衛得很習慣的模樣,吐吐小舌,耍賴般擠眉弄眼的,兩手很自然地抱住展煜的臂膀。

「我是擔心觀蓮姊姊不買你的帳,所以趕來和你一塊兒向觀蓮姊姊賠罪。」

說著,她清亮大眼忽地看向微微發怔的易觀蓮,腦袋瓜率真一甩,豪氣萬千地道︰「觀蓮姊姊,我家煜哥性情太溫和,說話太慢條斯理,妳不睬他沒關系,妳來睬我。總之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笑眉任憑姊姊處置,看要怎麼做才能消妳心頭恨,全听姊姊安排啊!」小泵娘在跟她說話,易觀蓮听得不太專注。她喉中仍緊緊的,不但如此,胸房亦繃繃的。

許多意緒盤迭再盤迭,如何也說不出。

于是,她只能定定看著男人親密護擁的姿態,看得有些著魔、有些欲罷不能……她發現,男人此時的五官盡是溫柔神氣,帶著放縱般的寵溺,尤其是那兩道目光,他看著懷里人,無比溫柔地看著,一瞬也不瞬,彷佛眼界里僅剩下那唯一的一個,最最珍貴的一個——他像是也著了魔——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6:04

第三章 夢魂幾番遇香君

……要怎麼做才能消妳心頭恨……

華家那率直小姑娘的清脆音質猶在她耳邊盤回,一遍又一遍,盤回到最後,入血入心,讓她也一遍又一遍地自問。

她有什麼恨?

不,她心頭無恨,有的僅是悵惘。她不知這一生在等待什麼,明知無望,內心最柔軟的所在還要為他保留。

她有病,心病,病得不輕。這隱晦、幽微、卻根深柢固的執念把她害慘了,讓她執著在最初的情悸,就這一個,從此再無誰。

***

細臂畏冷般環著自己,她其實不冷,反倒熱得直泌出汗來,會這麼瑟縮地抱住自個兒,是因一顆心坪坪促跳,而腦子昏沉沉。她知道事情不對勁,有人在她的清茶里下了蒙汗藥。

「不是教你把她看緊嗎?人呢?人哪兒去了?」

「剛才……明明還在啊!咱只是溜去拿了壺酒,想說人都昏死過去……」

啪!有誰被重重摑了一記耳光。

「你給老子听好了!這姑娘被指了名的,付錢的大爺還等著收貨,你讓她跑了,咱們不僅收不到後付的那一半錢,連先前入袋的那一半也得吐雙倍出來,沒準兒還要弄得缺胳膊少腿!」

「沒、沒這麼嚴重吧?噢!」又挨了一記掌摑。「就怕更嚴重!混帳東西,還不快把人給老子搜出來!」

易觀蓮拚命捏著自個兒的臂膀,不能暈、不能暈。這地方全然陌生,她不知自己身所何在,只曉得不能再繼續待在那房里,那間房中彌漫著某種花香和脂粉氣味,太濃郁,濃得化不開,她嗅多了只覺反胃欲嘔。她跌跌撞撞逃到房外。沿著回廊走,下意識往人聲喧囂的方向挪動腳步,才過一個轉角,她迷蒙的眼驀然定住,霎時間還以為所見的皆是幻象。

數不清的流蘇燈籠高高低低懸著。

紅彤彤的火光將華麗園子中酒池肉林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男與女嬉鬧著、追逐著,衣衫不整地纏在一塊兒,兩個的、三人的、還有成群的,一個夾著一個黏迭在一起,跟發情的畜牲沒兩樣……

她瞥見有條人影朝這兒醉步走來,攪爛般的腦子終于一凜,忙縮回身子,退到回廊這一邊。

不能待在房內,更不能在這時走出去,得尋一個藏身之處啊!至少得躲到蒙汗藥的藥力消退,這麼昏昏沉沉、思緒不清,會出事的。

她故意解掉用來扎發的淡藍色錦巾,丟在往另一邊回廊的地上,然後退到廊下。她雙手胡亂模索著,不敢躲在假山的石洞中,最後在石階下找到一個小凹洞,她蹲下來往里頭一縮,陰影打過來,將她整個人掩得好好的。剛躲好而已,廊上就傳來那兩人的對話。她努力豎起耳朵听著上頭的動靜,但盡避努力再努力,兩只耳朵像是被人密密搗住似的,听得不很真切。再有,她除了眼皮很沈,腦袋瓜也沈甸甸的,沈得頸子已無力再支撐,咚一聲,額頭磕在自個兒屈起的雙膝上。

交談聲淡去了,他們像是瞥見她故意留下的錦巾,而後,腳步聲似乎也走遠了,唔……她暫時是安全的吧……

縮在小小凹洞內,這兒氣不流通,她胃又造反了。

房中那股子黏膩的濃香彷佛一直蕩在鼻間,她強忍著,忍啊忍,一聲干嘔仍沖出口,她小手連忙搗住嘴。

為時已晚!

有人听到那細微聲響!

易觀蓮手還緊搗著嘴沒放,一團黑墨墨的影子驀地出現在凹洞外。

來人蹲,堵住她唯一出路。

黑暗中,他的面龐只勾勒出幾道線條,如初初成形的陶土粗壞,兩丸深瞳在暗處爍光,那樣的眼格外教人心驚膽顫。誰?他是誰?男人探臂要踫觸她,易觀蓮不曉得有否哭喊出來,只知道自個兒雙手不斷揮打,原本屈起的雙腿也跟著踢贈。

那人緊聲說了什麼,她听不見、听不見……不,她是根本沒辦法听懂他的話,那些聲音全無意義,進了耳卻進不了心。

她心緒驚亂,腦子昏脹,就怕這人與下蒙汗藥的人是同伙,更怕他要拖她出去干那些……婬亂下流的事。

不要!不要!她寧可死啊——

「嗚……」然而,她還是被拉出小凹洞,拚命揮打的手被緊緊扣住了。

倒在石板地上,男人壓著她的身子,兩腿夾住她。

她喘息著,昏昏然,不知自己淚流滿面。

男人以為她終于平靜下來,俯在她耳畔正欲說話,她下一刻卻又激烈地掙扎起。

「觀蓮?觀蓮!」溫嗓夾著難得的嚴峻,沉沉低喝。這一次,轟隆乍響,耳邊的一團渾沌終于狠狠爆開,易觀蓮听到那聲沈而有力的低喚,

她驀地定住不動,瞬間被點遍周身大穴似的。

他是……他是……

「是我,展煜。」他也微喘著,熱息籠著她的耳與腮畔,似乎得制伏她又不能教她受傷,著實費了他一番功夫。

「煜、煜少爺?」怎麼會呢?她記得……今日是華家的大好日子,易家前兩天還遣人先送賀禮過去的……他怎會來到她身邊?

「別怕,我帶妳回去。」見她神智漸穩,他大手贊許般撫著她的頭頂和秀額。

「這里是、是什麼地方?園子里那些人他們他們沒穿衣服,還把食物擱在……赤果女體上,肉抬盤……肉抬盤……真有這種事……」背脊一陣顫栗。

她嚇著了,無意識地流淚,但她彷佛不知自己受到驚嚇,白蒼蒼的臉蛋仍透著倔色。展煜深深注視著她,憐惜之情不禁大增。

「這里是『鳳吟閣』,城內生意最興榮的妓院,妳該听過。」

易觀蓮心頭一緊,昏昏應道︰「我听過……」

「只是沒逛過吧?」

男人話中的嚴峻味道略淡,回復溫溫帶笑的尋常語調,易觀蓮卻迷糊了,感覺他像是有意放松她心神。

忽然,壓在身上的重量不見,她被打橫抱起,落進他沾染酒香的寬懷中。

「……煜少爺,放我下來,我、我自己能走的……」

「妳不能。」淡然卻不容質疑地駁回。

「可是我!」

「噓……」男人驀地收緊雙臂,讓她的小腦袋更深地偎進他頸窩處,掩盡她原就氣弱的聲音。

易觀蓮說不出話,只覺他正抱著她迅捷移動,然後停住。

跟著,她雙腳落地,便如他所說的,她沒法走,連站都站不穩,往下溜的身子全得依賴他的摟抱撐持。她眨眨霧眸,覦見兩人此時竟站在兩面假山之間,這處狹窄的所在幽幽暗暗,月光透不進來,擠著他們倆剛剛好。可是,躲在這兒干什麼——她迷惑地抬起臉,剛要問出,廊上便傳來交談聲——

是方才那兩人!他們去而復返了!

交談的聲音又低又急,她費勁兒想听清楚,無奈只捕捉到片段幾句——

「不可能,一定還在,非找到不可……」

「……有有,連大園子那兒都搜過了,『鳳吟閣』內被咱們買通的兩個姑娘也說沒瞧見她……」

「混帳!別跟我廢話!從頭再找,就從這小園開始給老子搜!」

突然,緊摟著她的男人將唇湊近她耳邊,低低一吐。「得罪了。」

什、什麼?她嚅著嘴,男人沒給她追問的機會,面龐陡地朝她壓下。

事發突然,她不濟事的腦子完全糊成爛泥,直到兩片唇被重壓、蹂躪而生疼,她欲叫叫不出,即便掀唇叫了,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覆罩過來,她又驚又昏,逸出口的皆成軟軟咯咯的哼聲。他真是在「得罪」她!她身子被順勢放倒,背貼著假山滑坐在地。

她雙腿被拉高撐開,而他就這麼壓迫過來,精瘦修長的軀體緊抵著她,雙手甚至還探進她裙內!

他喘息聲粗嘎渾濁,如醉酒之人,且色欲濃烈,易觀蓮連連驚嚇,無力掙扎了,這會兒當真怔愕到要任男人予取予求。

「老、老大……假山後有人!」腳步聲逼近。

事實上,那兩人已逼得太近,近到能瞥見以假山作屏障的一雙男女正在干什麼勾當。

男人壓著女人,有房不進,偏愛在園子里,這新鮮刺激的「野風景」在「鳳吟閣」內並不少見。

老天……易觀蓮縴脊一凜,迷蒙的眸子瞠得好圓。

幽暗中,男人近得不能再近的眼同樣睜著,目光神俊,閃著近似安撫的火芒。

他這是……在安撫她嗎?

她尚未分辨出來,全身突然一松,那具強壓著她的男性身軀忽地拔離。

她虛軟地癱在地上,大片黑暗掩了她一身,男人在這時步伐微顛地跨出兩面假山所形成的陰影外,堵在那兒。

「混帳!本大爺難得上『鳳吟閣』玩姑娘,搞得正過癮,你們兩家伙……吵什麼吵啊?」揚聲罵著,展煜隨手抄起園中欄架上的小盆栽砸將過去,身形還不穩地顛了顛,一副醉酒模樣。

小盆栽摔得粉碎,不只那兩人嚇著,易觀蓮也驚得輕抽了口氣,但她似乎弄懂展煜的意圖了,遂乖乖待在暗處,腰臀和四肢仍是方才被擺布出來的婬亂姿態,像被灌了不少酒,也跟著醉醺醺。

「呃……咦?唉唉,這位不是『華冠關中』的煜少爺嗎?煜少爺,華家今日有喜事,您沒留在家里吃喜酒,怎來逛『鳳吟閣』了?」被喊「老大」的矮壯漢子涎倒三角眼不住往展煜身後飄。

展煜寬袖胡揮,惱恨般又砸出第二個小盆栽。「他媽的……我吃不吃喜酒、逛不逛妓院?呃——」打了個酒嗝。「要你來管嗎?」砰!第三個盆栽在那兩人的腳邊爆碎一地。「滾!賓遠點,別妨礙大爺辦事!」

矮壯漢子瞇著眼還想說話,當手下的已一把扯住他,壓低聲量道︰「老大……今兒個華家大小姐華靜眉出閣,城內的人都在傳,說新郎倌不是他,該他的全沒了,不但美人被搶、美人的嫁妝更沒他的分,難怪會跑來逛妓院,咱們還是少惹他為妙啊!」

這一方,展煜沒再理他們二人,嘴里仍胡亂罵著,滾出一串醉言。

他晃著身軀轉進兩面假山內,只見他像是撩開衫袍、半褪了里褲,然後背對著那兩漢子跪下來,跪在女子敞開的裙腿間。

說出去怕沒誰相信,沒想到在關中一向頗有好名的華家煜少爺,竟也有這等丑態——飲酒縱欲,滿嘴髒話,隨意拖個妓女便能躲在假山後搞得昏天黑地!原來斯文全是裝的,愈斯文的人其實愈下流,這種下流法還真婬啊……娘的!真他娘的!

矮壯漢子脹紅黝臉,想著姑娘,姑娘……姑娘……對了!他們還得找到那位該死的易家小姐!「別看了,辦正事要緊,快到別處再找找!」他打了同樣看直了眼的手下一記後腦勺。

兩漢子隨即又分頭跑開。

靜謐謐,連月光也不落的假山間猶如一塊虛境,根本不屬于這座園子。

正因為太靜,男人的呼息聲顯得濃沈。

易觀蓮仍動也不動,兩張臉貼靠著,他的嘴猶貼著她的唇角,而他的身軀更切入她腿間,懸宕在她身上。此時此刻,她不曉得該怎麼動,連說話都不知該如何數口。

然後……終于……壓在身上的男人挪動了。她羞紅臉,沒敢看他,也就順著昏昏的神智閉上雙眸。

今夜發生的事太離奇、太詭異,展煜摟她、親她、模她,只為了作戲給別人看,最終目的是要護她。

她真不知該笑,或是該哭了?下一刻,她重新落進他溫暖懷中,被他抱出那片陰影。她當真把自個兒全然托付,往哪兒是哪兒,一條命交到他手里,上窮碧落下黃泉,天涯海角皆隨著他去,即便要跳火海、入劍山,也甘心情願一般了。

片刻或須臾,她不太清楚過去多久,只感覺到自己被放平下來,有人撥開她頰畔的發絲,然後,她听到他幽沈嘆氣。

「我並非有意冒犯。觀蓮,別哭了好嗎?」

……她在哭嗎?

易觀蓮並不知道自己掉著淚,只覺臉燙眼熱。

男人喚著她的閨名,從去年「春貢」那件事發生後,他就開始這麼喚她。這大半年來,他與她易家的往來突然變頻繁,生意上要有什麼好處可取,也硬要分她易家一塊,再有,連棉田里的活兒他也來插手,拉著一些易家棉農全種起利潤較豐的新種棉。

他想對易家多作補償的心思,她全然明白,只是沒料及,今夜她莫名落難,陪在身邊的竟也是他。吸吸鼻子,她秀睫微掀,在水霧中分辨他輕郁的俊臉。

「……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我沒要哭,只是暈暈的,想吐……」她試著淡笑,試著要端住尋常清凝的姿態,眉心卻是一蹙,周遭的氣味又引她反胃了。

展煜也顧不得什麼,忙重新將她攬進懷里,讓她枕著他的大腿。

隨即,他從袖底取出一只暗色扁袋,從袋中找到小藥瓶,揭開瓶口涂了些藥在她兩邊額角,然後再把瓶口湊近她鼻下。

「唔……是南洋薄荷露……」易觀蓮嗅著能清新醒腦的氣味,連嗅三、四下,神魂稍定,她眨了眨眸。「咦?你……這小扁袋……你怎會有?這是伍嬤嬤的東西啊……」袋內常備著幾種藥膏、藥露,每回伍嬤嬤跟著她出門,定把這袋子帶在身邊。

「伍嬤嬤要我帶著,怕妳臨時需要。瞧,真派上用場了。」薄唇微勾,他盡管笑了,眉宇間仍沉沉的,又道︰「伍嬤嬤趕來找我,說妳今早單獨出門到『快意齋』和人談織錦的事,結果只見進、不見出,易家馬夫等到天都晚了,才察覺事情不對。」

伍嬤嬤從來就瞧他不順眼,最後卻求他相幫,可見事態有多嚴重。他力道適中地輕晃小瓶,讓清冽香氣擴散,並小心不嗆著她。「記得發生什麼事嗎?」展煜問。抿抿唇瓣,她閉眸想了一下,然後揚睫嘆息。

「不很清楚啊……嬤嬤年歲大了,腰腿常鬧酸疼,我不想她這麼辛苦,所以沒跟她提,就獨自上『快意齋』茶坊……『快意齋』的鐘老板是相熟之人,他說有人請他約我到『快意齋』一會,想請我織一件錦物,要見了面才好談尺寸和構圖等事——」略頓。「我去了,還沒進茶坊,里邊就來了一個伙計把我從側門領進去,走小徑,一路走到位在茶坊後的小雅廳。他上了杯茶,請我在小廳內稍等片刻……

我把茶喝了一大半,卻沒見到誰來,想出去看看,一起身,頭就犯暈了,暈得沒法站啊……然後較清醒時,就發現自個兒在這兒……」

嗅夠了薄荷氣味,她小臉往旁偏了偏。

展煜見她臉色仍差,遂用手指沾著些薄荷露幫她揉額、揉眉間。

方寸生漪,一波漫過一波,易觀蓮幾要忘了呼息。

她腦海中忽地浮現那次華靜眉暈厥後被他攬在懷里的情景,她當時幫華靜眉揉揉捏捏,他眼神滿是憐惜,而此時,他亦是以那樣的眼神看著她。他確實關懷她,如同關懷華靜眉,卻都不是出于男女之情。他可以對所有姑娘家都好,對弱者慣于付出關懷,真正喜愛的卻一直壓在心

底、藏在深瞳里。她看得出他要誰。

在感情這條路上,她和他其實很像,她的渴慕也放在心底、瞳底,從未坦率。

「你怎知我在這兒?」她幽幽問,蜂首微贈他的腿,悄悄品味著這種彷佛在跟他撒嬌的滋味——盡管她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對男人撒嬌。

「我從『快意齋』那里著手,鐘老板說,他也等著妳去,但沒等到人,茶坊中的伙計們全說沒見到妳。」

「啊?」怎會這般?

展煜淡笑,長指下意識揭掉她面頰和眼下的潤意,瞥見她泛紅微腫的唇瓣,他腦中極快地晃過什麼,心葉被彈了一下,但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他已寧定神智,不再多想。

「依這種狀況,若非鐘老板有問題,就是伙計們有問題。」他劍眉挑了挑。「當然,也可能蛇鼠一窩,全都有問題。」

「不會的!鐘老板與我爹有交情,我還得稱他一聲叔叔,他……他不會害我的……」急得搖頭,搖得頭又犯暈。

天真!

展煜想念她幾句,想要她放聰明些,然一見她小臉露出難受表情,哪還能對她叨念什麼?只能按住她的額,希望掌心熱度多少能染暖她的雪膚。

他近似嘆氣道︰「這事還得再查,妳別急。鐘老板和伙計們雖問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快意齋』一名做糕點的女師傅提了些線索,她覦到兩個面生的漢子挑著一只大箱從茶坊後門進出,其中一個還穿著『快意齋』的伙計服,女師傅心起疑,跟了過去,瞧見有馬車停在後門外的小巷,她上前想探看時,那兩人已急急駕著馬車走了。」

易觀蓮努力回想。「……馬車很顛,我該是有睜開一、兩次眼,但周遭好暗好黑,伸手不見五指……後來,我就記不得了。」

想到當時她人就無助地蜷伏在木箱內,那景象讓展煜胸口緊繃,怒氣匯聚。「記不得也好。」他用衣袖幫她拭臉。

「可是你找到我——」

「我請朋友查了馬車留下的痕跡,那位朋友對追蹤之事有些能耐,一路追到『鳳吟閣』,我便進來探探。」他說得平淡無起伏,彷佛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沒費什麼氣力。

然而他未說的,易觀蓮內心卻知,能這麼快找著她,必定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袖上有酒味,還染著一股濃濃脂粉香。她喜歡他為她拭臉的舉動,但那鑽入鼻中的濃郁氣味卻讓她胸內輕絞。

「你……你時常進來這兒嗎?」

「談生意時,偶爾會過來坐坐。」

他答得坦白,瞥見她眉心微乎其微一蹙,隱約猜出她的想法,繃怒的心緒不禁緩了緩,嗓音甚至有幾分笑意。

「我知道妳不想再待在『鳳吟閣』,但我進來前,伍嬤嬤對我耳提面命了一番,說我要膽敢把事情鬧開,大剌剌把妳從這兒帶出去,危及妳的閨譽,她要跟我拚命。」把她的頭放回枕上,他目光變深,沈定道︰「我進來時就要了這間房,妳安心睡會兒,等蒙汗藥的藥力退掉後,我們再走。」

易觀蓮沒再追問屆時兩人要怎麼走,她倦倦地吐出口氣。

「今日你華家辦喜事,華家大小姐下嫁華府大總管,你沒能痛快喝喜酒,卻被伍嬤嬤纏上,還被人說了難听話……今夜在『鳳吟閣』瞧見你的人,八成都猜你是來這兒尋樂消愁,因為美人沒了,美人的嫁妝你也沾不上……煜少爺,你名聲多少被弄臭了啊……」

「那就臭吧,我名聲被弄臭,總好過妳真出了事。」他又探探她的額頭,面龐俊朗溫和,好似自己的名聲也沒值多少錢,多臭都不打緊。

沒听到她說話,他撒回手,視線移向她的眸,發現她正定定看著他。

「怎麼?她也認為我該尋樂消愁,藉酒忘憂嗎?」眉尾淡挑。

枕上的小臉微搖了一下,眸心輕鎖著他,一會兒才低低喃道︰「你不必。華靜眉出閣,與貴府大總管駱斌結為夫妻,你真心替他們倆歡喜,何來憂愁?」

聞言,展煜的刺眉挑得更高,看她的眼神變得奇異。她徐慢地幾次眨眼,彷佛眼皮愈來愈沈,所有倦意全都席卷而來,她已沒多少力氣抵拒。就在展煜以為她將合睫睡去時,卻听到她幽然如飛絲的輕語。

「你要的人不是華靜眉,你要的一直是另一個……去年夏,她跟著別的男人出關外,你不開懷,卻裝得渾無事似的……」靜掩的翹睫再次掀敔,她沈眉凝容,神情淡到無味,眸底卻有什麼竄燃著。

被直擊心事,展煜也不慌愕,僅持平聲嗓道︰「睡會兒吧。」

易觀蓮听話地閉上眼,想說的話仍幽幽盡出,像夢囈,卻低柔清楚。

「去把她帶回來吧……你與她,總該有個結果啊……」

而自己與他,也該有結果的。

他若能得到他的幸福,她也能以自己才懂的方式幸福著。

終究,她這孤僻、不討喜的性情,跟誰都配不成對,一生就一個人過,她可以盡情慕戀他,只要能藏好這份心思,就不會傷到誰……

她昏睡了。坐在榻邊的男人神色沈凝,一動也未動,仍直勾勾注視著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6:21

第四章第四章 今此來給鳳凰緣

易觀蓮真正轉醒時,窗外天色介在將清未清間。

坐在榻邊的男子還在,他背靠床柱閉目養神,她一醒,他便也睜開雙眼。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此時發式微紊、長目慵懶的模樣竟另有一番魅惑之力,看得她魂都痴了……噢,他連外衣都月兌了,中衣襟口還輕敞著…怎麼辦?她想拔開眼,偏生黏得太緊,拔不開啊……

「臉色紅潤紅潤的,看起來好多了。」展煜微微笑。

見她臉容莫名凝起,從榻上爬起來端坐,眸子瞪著他胸膛,他心下一突,忽地明白她在害羞。

他笑意略深。「錦被燻過濃香,妳聞多又要不適,夜里薄寒,怕妳要著涼,所以就拿我的外衣將就將就。」易觀蓮這才注意到他的外衣就落在她身畔,該是她方才坐起時,從她身上滑落的。原來是她佔用了他的衣袍。

她表情有些怔然,下意識模模那件男子外衣,衣上雖然也沾染了胭脂味,但他像是灑了幾點薄荷露,稍能掩過那氣味。

「謝謝——」輕喃一句,她抬睫看他。

此時的感覺,說真的,有點奇詭。

她對昏睡前的事仍有記憶。

她似乎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直挑他的心底事,還自以為是地出主意……這算什麼?交淺言深嗎?而他的那些心事,哪容得她多置喙?

必心則亂,她太在意,心亂,所以忘記自己的角色。然後她現下轉醒了,他倒一臉無謂,彷佛什麼事都不曾談過。

暗自苦笑了笑,一時間,她描繪不出自個兒的心緒,模糊地只知道有些落寞。

「我們該走了。」展煜徐聲道,神情溫和。下一刻,易觀蓮手底下的男子外衣被抽走,一套干淨的小廝衣物放進她手里,也不知他從哪里變出來的。

咦?瞪著手中的衣物,再瞪向他,來來回回重復多次,她表情肯定好呆、好蠢,「師匠」該有的端持毀得一乾二淨,因為他目中閃爍,明顯在隱忍笑意。

她又沈眉凝容,擺出好冷淡的模樣,耳根卻是赭紅一片,抓著衣物的十指也緊攏著……她已然夠不好意思,展煜啊展煜,你還想怎麼?

他忽地驚覺,自己像是把她當作靜眉和笑眉那樣,以為她也是他另一個義妹,可以逗弄、可以疼惜,無需顧慮,卻未多想人家姑娘會怎麼看他。

捺住嘆息,他定下神思,帶笑解釋。

「觀蓮,得委屈妳換上小廝的衣服,還得再委屈妳扶著醉醺醺的我,咱們才能大大方方離開『鳳吟閣』。」

聞言,易觀蓮眸光輕湛了湛,這才懂了。

她未換衣,僅是把小廝衣物套在外頭,幸好這套衣褲夠寬大,因為她仍得避進屏風後把羅裙撩起綁在腰間,兩只褲管看起來才不會怪怪的,將腰綁布仔細打緊後,她的腰圍頓時多出好幾寸。這樣也好,讓她瞧起來更像男人一些。她的發太多太長,在展煜的幫忙下,費了番功夫才全部塞進布帽里。

他們在數座大小園子里繞啊繞,兩刻鐘後終于走出「鳳吟閣」。

籠罩著淡藍霧氣的城內大街上多出兩抹影,高大的那一個中衣半敞、腰帶松弛,走得東顛西倒的,費勁扶持著他的矮瘦小廝那模樣就可憐了,不僅肩上橫著主子一只長臂,單肩還掛著主子月兌下的外衣,小廝的臉被掩掉一大半,路都看不清了,醉醺醺的主子還一直把小廝的臉往自個兒胸膛壓,彷佛下一瞬就要倒在自家小廝身上。

一高一矮的兩身影又走了一小段後,忽而沒入霧里,不知彎進哪條巷道。

唉入巷內,易觀蓮便被推進一輛在巷中久候多時的馬車車廂里,展煜跟在她後頭鑽進。

尚未坐妥,她迅速啾了眼坐在前頭駕車的人,不禁輕聲低喚︰「鴻叔……」

「小姐,您沒事吧?咱等得快急昏了!可煜少爺千叮嚀、萬交代,非等到這時候不可。老天爺保佑,真等到您們倆了。」

「我沒事……家里還好嗎?」

「還好還好,老爺不知情的,問起您哪兒去了,紫兒丫頭編了套話哄他,伍嬤嬤直要跟來,咱硬不讓她來,最後是煜少爺幫忙擋著,她才沒來,要不真沒法拾綴。」鴻叔說得苦惱,邊輕揮細桿子,讓馬匹緩緩跺行,又道︰「小姐,咱們先回易家城東的小別業,等天大亮,城門開了,再回易家堂大宅。您坐進去點,別著了涼。」

「嗯。」易觀蓮放下前頭的簾子,縮回車內。

前後的兩幕厚簾子都已落下,車中幽暗,只剩側邊小方窗的布簾仍半掩著,多少透進薄扁。

「這一回,很謝謝你。」清眸看向盤坐在尾端的男人,她內心多情翻涌,但不能表白,不能表白啊…所以,就只能這麼一句!

「展煜,謝謝你。」濃挺的劍眉在暗中飛揚。省去「少爺」稱呼,直喚他姓名嗎……展煜舒弛嘴角,隔著短短距離注視她,光線昏幽,他卻看得極深。

「觀蓮,咱們是朋友,朋友間要盡義氣的,不必言謝。」

「義氣嗎?」語低柔。

「正是。」

好個義氣。她像也笑了,整張臉如被飄進窗簾底的淡藍霧染得迷迷蒙蒙,連眸光都帶霧氣。「那……那我也會盡我該盡的那一份。」

「好。往後若我有難,換妳盡義氣救我一把。」

他說得理所當然,五官更舒朗,心情頗輕松似的。

她雙頰一熱,仍鄭重地頷首輕應,兩手暗暗緊抓著他的外衣。

其實早該把衣袍歸還了,然而他未開口討取,她卻也裝作不知。

她這個「病」啊,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既是得不到人、得不到心,便只能偶爾迭迭他的影子,偷偷霸佔他一、兩件東西,靠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來撫慰自己嗎?

「觀蓮……」他一喚,喚回她飄忽的思緒。定楮,定神,她對上他一轉嚴肅的面龐。

展煜不想她費神在某些事上頭,但這次她險些出事,有些話不提點不行。

「妳該也知曉,去年童家和華家在商場上斗得凶狠,後來童家的事雖解決了,我和駱斌總覺得背後尚余留著一股勢力。」

易觀蓮秀眉微攏,沈吟了會兒才說「童家垮台不久,童老爺綁走華家大小姐,後來華靜眉被救出,那位童老爺不是葬身在火窟了嗎?樹倒瑚獵散,還有人替童家做事?」

去年夏,關中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與華家斗上,童老爺與西北地區一支專搶商旅的外族人馬勾結,童家為他們提供銷贓管道,那支外族人則幫童家出頭,劫走華家總倉大批成棉和生布。

貨期在即,華家若交不出貨,商譽將大大受損,更得賠上巨額違約金,後來還是易觀蓮從易家倉庫里調出一批棉貨過來,先幫忙解決迫在眉睫的難題,展煜才能撥出心思對付童家。之後,華家得銀毛虎霍希克的人馬相助,沒多久便一舉瓦解童家在關中的勢力,情況轉危為安。

「不是有人替童家做事,是童家原來也僅是旁人的傀儡,童家倒了,對方恐怕損失也不小,所以在當下先退回老巢休養生息,等待機會卷土重來。」展煜坐姿隨意,假裝酒醉而松敞的前襟,在進馬車後便已攏好,至于自己的外衣,他還真沒要討回,心想姑娘家身子單薄,多披件衣服總保暖些。

「你意思是——我的這件事可能跟那位藏鏡人有關嗎?」

展煜點點頭。「事情仍待詳查,只是水落石出前,妳自個兒也得當心,千萬別再單獨赴約,也盡量別出門,不跟新面孔的商家打交道,也暫時別跟鐘老板往來,若有什麼事,就讓府里人過來知會我。官府那邊,我會請人打點,讓他們多留意『快意齋』和『鳳吟閣』的狀況。」官府方面是明查,他仍得托江湖友人暗訪一番,雙管齊下。

易觀蓮沈靜听著,雪容偏向半掩的窗。她神態一貫清寧,斂著眉眸,淡抿唇瓣,微現倔色。不知怎地,展煜發覺自己似乎能明白她細微的神情變化所表示的意思。此時此刻的她不願作聲,靜默默的,根本是想憑她自個兒的能耐對付眼下未知的危險,沒打算讓他插手。

然而,他早已跳進來了。或者說,是她也被卷進來,全兜在一塊兒了。既是如此,他絕不允她推拒,更不容她輕忽自身安危。

「觀蓮……」他沈聲喚,和她比起耐性,雙目硬是盯到她把臉重新轉正過來。

「我要妳一句話。」

一句話。他要她的保證,要她全都听他安排。

這簡直是……蠶食鯨吞嘛!

他拖著易家作買賣,插手易家棉農們下種的新苗,如今還管起她的出入和交往,不是蠶食鯨吞是什麼?

有些惱,又有些心暖,不愛他拿她當華家義妹那樣對待,偏因他的關注和親近而有說不出的欣喜。她這別扭孤僻的性子,陰陽怪氣的,莫說旁人,連她都要惱厭起自己了。

「嗯……」她敗陣下來,螃首不太甘心一點,終于應承了。展煜心中暗嘆,還想再說什麼,馬車卻在此時停頓。

「小姐,咱們到了。」鴻叔的粗嗓透過前頭布簾低低傳進。「煜少爺,待小姐下車入內休息,咱送您回大街盡頭的華家大宅吧!」

「鴻叔,別麻煩了,才隔幾條街巷,我自個兒走回去便行。」說道,他揭開車後的布簾子,利落地躍下車廂。

他撥開輕散在面龐的幾縷發絲,側目一瞥,見那清冷姑娘也鑽出車廂,她頂上的布帽已除,烏絲迤邐至腰際,瓜子臉好小,小而秀氣,那模樣看來比真實年紀還要小上幾歲。

她秀眸怔怔然,彷佛欲言又止,薄身獨立在偏藍的霧氣中。

展煜心頭微微繃緊,對她的憐惜不禁悄增。

他想起義妹華靜眉,她和靜眉都是外表沈靜淡定的女子,不同的是,靜眉愛笑,一張菱唇總噙著彎彎的寧弧,眉眸慧黠溫馴。而她的靜則是一種沈郁的氛圍,是孤傲、隱伏、忍而不發的,像是太習慣壓抑思緒,她不太笑,她偶爾的淡笑常帶飄忽,夢若飛絮,飛絮如夢,讓他總想把她納入護衛的範圍。若是笑眉在就好了,讓笑眉兒多跟她混在一塊兒,她肯定也抵擋不住笑眉天生熱情的脾性,再如何清淡如雪,遇到那顆充滿熱力的火球,也要被融作一灘水……

不,是跟著燒沸滾燙啊……

笑眉……

腦中浮出一張豪爽可愛的笑臉,燦亮若星的大眼楮、飛揚不馴的細眉兒,那姑娘偏愛湖綠色衣裙,騎著她的琥珀大馬暢意飛馳……

驀地,他背脊一凜,拉回神智。

幽深的瞳心定下,他的眼再次映進那名清秀少言的女子,後者依舊靜靜佇立在原地,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身子轉正,居高臨下注視她,未語先笑,上薄下厚的兩片唇瓣勾出淡弧。

「有一件事妳說對了。」

微仰臉龐,易觀蓮迷惑且被動地回望他。「什麼……」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她瞧出來也道出口,他索性就認了,不願否認。再者,被她看出心事,他竟有種尋到知心知己的欣然味,不壞不壞……「觀蓮,我會把她帶回來,她跟著銀毛虎霍希克出關外,都痛快玩過一年,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這陣淡藍霧何時會散?

為何霧越來越濃,濃到她幾已瞧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

抑或並非霧濃,而是她眸底覆霧了,所以看不清他、看不清他……

縴細身軀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嘴角微翹。

「快進屋內,別著涼了。」男人徐笑,幫她拉攏身上那件屬于他的外袍。

易觀蓮目送他轉身走遠,清俊身形被霧氣漸漸抹淡,她痴痴抬手,抹掉眼里已縊涌出來的水霧。

***

去年夏天,素有「華冠關中」的華家棉幸得外力之助,解決童氏家族明里、暗里所掀起的危機。這支強而有力的「外力」由一名銀發的異族男子——銀毛虎霍希克所率領,在河西走廊以及綿延千里的高原大漠上,流傳著他傳奇般的事跡。然而,銀毛虎入了關中,竟對華二小姐一見鐘情,在結束一切麻煩事後,遂向華家討了人,美其名是領著華笑眉出關外、長見識,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最後笑眉兒仍點頭答應,願跟著他去。

這一去,從去年夏到今年春末,快滿一年了。

將近一年的日子,易觀蓮總要一遍又一遍猜想展煜的心思。

她與他不算時常相見,但見著了,因為知他內心情事,她便著了魔,難以克制要去讀他的眉、他的目,讀他溫定神情後的淡郁,讀他每回勾揚嘴角時,笑意里模糊的苦味。

既然是苦,為何他當初不強留華笑眉?

他默聲不語,把出不出關外的決定權交在華笑眉手里,這算什麼?算什麼?就為表現他的氣度嗎?

難道他不想佔有心愛女子?他千般萬般好,倘若肯表態、肯大方下手,華笑眉哪里舍得下他!而她……她也好想佔有他啊!想得心都痛了,卻像個遙遠、遙遠的夢……如果她也有他那樣的好,集所有吸引人的優點于一身,面對喜愛之人時,她定然放手一搏,無所顧忌的。

馬車挽輛而行,秋霜輕覆的黃土地上滾出兩排輪印。

「小姐,您瞧,又是歐陽家送來的拜帖,都連著好些天了,天天都來這麼一帖,也不知煩嗎?」車內,易家大丫鬟紫兒膝上攤著一迭帖子,是出門前鴻叔轉給她,要她幫忙小姐讀看。

易觀蓮習慣性選在窗邊落坐,不怕風寒似的,她讓窗簾子整面束起,在發亮的天光下比較著手中幾塊小繡片,腦中想的是該如何置線、布圖、配色,才能把繡片上的圖紋織作巨幅的錦。

以往有伍嬤嬤跟著,多少會叨念她幾句,要她好歹休息片刻,別這麼折磨自個兒腦子,但老嬤嬤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易觀蓮哪里舍得她再操勞?還好伍嬤嬤姜是老的辣,早早訓練好接替人手,如今易觀蓮出門,身邊就跟著機靈又忠心的紫兒丫頭。

「小姐啊,您不是說今兒個是出來走走逛逛、透個氣兒的,怎麼還忙?」紫兒哀叫。「小姐非動腦子不可的話,干脆想想這位不知打哪兒竄出來的歐陽大爺,咱們該怎麼對付啊?」

易觀蓮臉容未抬,只道︰「不見。」巨幅的織錦,那織機也得改大才行,單人操作怕是不易,但若由一人理線,另一人來織呢——思緒仍馬不停蹄地轉著。

紫兒抓抓女敕耳大嘆。「這個人來路不明,小姐自然是不見。自春天時候,鬧出小姐被下蒙汗藥的意外,面生的人咱們就一概不理應了,只是這位姓歐陽的也太不上道,都推了他好幾回,他還真送帖子送上癮了。」稍頓,黑亮眼珠滴溜溜一轉。

「——小姐,這事不太尋常呀!煜少爺曾吩咐過,感覺不對勁兒就得知會他一聲,您瞧,要不要跟他說說?」

提到懸在心尖的男人,易觀蓮秀顏兀自輕垂,眸光悄湛,淡聲道︰「展煜出關外近兩個月了,他人在關外,有什麼好同他說?」又該如何跟他說?

「紫兒听來易家堂學織錦的大娘們說,煜少爺回關中都三天嘍!」他回來了!那麼……那麼……是把姑娘帶回來了……

易觀蓮呼息一緊,體內熱氣皆往胸房沖涌似的,心音坪亂。

她暗咽了咽,試著將堵喉的無形硬塊吞落,片刻才狀若隨意道︰「原來他已把華二小姐帶回關中了嗎?華家如今一家團聚,有華笑眉在,那個家肯定熱熱鬧鬧,那很好,對誰都好——」

「小姐,才沒呢!大娘們說,煜少爺獨自出關外,結果還是獨自一個回來,那位笑眉小姐听說就留在關外沒打算走,她要嫁給一只白毛虎……呃,不是,是那個銀毛虎啦!」

轟!

巨聲驚爆,轟隆隆乍響,在耳畔、在腦子里、心里,震得易觀蓮手上、膝上的繡片散落一地。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

怎麼會?怎麼會?!他去接她了呀!出關外之前,展煜不僅將自家棉田、織廠和倉庫的事安排過,盡數托給新婚的華靜眉和駱斌,更把她易家也納入安排的範疇內。她遭人下蒙汗藥,偷渡至「鳳吟閣」之事,盡避他對官府以不著痕跡的手段施壓過,查到最後也僅逮到當日將她送至「鳳吟閣」的那兩個漢子。

事情仍持續追查,他有他自己的門路,她不曾過問。

後來他走了這趟關外,人不在關中,華家那邊對她的聯系竟更頻繁了,甚至那位冷面新姑爺駱斌也借故晃過來兩回,而華靜眉走得更勤,兩家底下工作的棉農和織娘們往來更密切,就連兩家的護院們也混在一塊兒互通有無,相互支持。

她這個易家主子當得似乎有些有名無實,旁人愛來串連一氣,她也全由著人家,怕是將來底下人造反,她也隨意了。說來說去,唯一能說嘴的真只有她的「師匠」身分,一旦上了易家堂,坐在織機前,個個都得听她的。而他說,有人對她下手,極可能就為她易家錦「師匠」的身分。

他是安置好一切才啟程的,她內心萬般落寞卻也為他祝福,望君得償所願。

……我會把她帶回來……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結果,姑娘沒隨他走。姑娘要嫁人了?華笑眉要嫁人了!

「唔……」好痛!

「哇啊啊!小姐,您怎麼啦?哪兒不舒服?胸、胸口嗎?」紫兒見主子臉色雪白,眉心緊皺,握成拳的一手還壓在左胸脯上,嚇得她忙靠過去扶持,成迭的帖子跟繡片一樣全嘩啦啦地散了滿地。

「沒、沒事……」閉上眸,深深呼息、吐氣,易觀蓮終于穩下神色,忍過那股突如其來的刺疼。因何心痛,倒也非全然莫名,她隱約是知曉的。

情是苦,多情更苦,瞧來,那男人跟她走上同一條路了。

「小姐,抹些藥露好嗎?紫兒有百寶藥袋,比伍嬤嬤準備得還周全,不怕。」

翻翻翻,小手猛往斜系在身的錦袋里翻。

「真的沒事,紫兒別忙,沒事的……」寧神,她按了按大丫鬟忙碌的手,雪臉甚至淡淡露笑。

「小姐啊!」唉唉,天不驚、地不驚,最怕頑固小姐不听話。

易觀蓮恍若未聞丫發的叫喚似的,幽眸瞥向窗外棉田景致,很低柔並且絕對頑固地說︰「讓馬車停了吧,我想下去走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6:39

第五章 鳳凰緣,愁若錦梭,徘徊斟酌

紫兒原以為自家小姐這一趟是要進城走走逛逛,哪知小姐突然興起,半道就鬧著要下車,透口氣兒,還不讓她跟,說是要單獨走走。

唉唉。「小姐啊,咱們馬車就停到竹草棚那兒,車上反正都備有茶葉和茶具,紫兒干脆汲些井水煮茶,您走累了記得回亭里來,別走太遠啊!

易觀蓮笑笑淡應了聲,也沒說好不好,全由大丫鬟自個兒拿主意。

素手攏著湖綠色的厚披風,她佇足在黃土道邊,直到馬車拉遠了,把愛操心的紫兒帶離了,她才舉步走進土道旁的棉田里。

采棉的時期剛結束,一車車的棉花全被拉去軋棉去籽,連綿無際的田地還沒完全整頓,仍留著根根挺立的棉稈子。少了鈴花吐絮的白,枯褐色的睫葉顯得暗淡許多,走在當中,嗅到的盡是淒清氣味。田中無人,易觀蓮閑慢地跺出每一步。棉稈大都高過她胸部,生得極密,一旦深入,縴減肥子幾是被吞沒在層層枯褐里。

以往,她腦中能想事的,邊走邊想,借著邁出的每一步,慢條斯理地整理思緒。但今日不行,心頭沈甸甸,腦子卻空蕩蕩,思緒亂如阡陌,她找不出頭緒,也似乎懶得踫觸,便如走在這片綿延無境的枯田中,迷了迷了,茫亂茫亂,根本不在乎方向。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亦分辨不出究竟走進誰的地界,突然,田中出現一階落差,她一腳踩在沙質較多的疏軟地,沒能踩穩,身子驀地往旁傾倒。

輕呼了聲,她沒摔疼,只是一口氣壓倒好幾根棉稈,然後……壓在一具溫熱且透出濃濃酒氣的軀體上!

她嚇了一大跳,忙要坐起,那具身軀竟快她一著地壓住她雙腿,驀然間翻到上頭,把她壓在一小片倒落的棉稈上。

「……展煜?!」那張欲忘不能忘的俊龐在她面前放大,易觀蓮瞠圓雙眸,心音如鼓,本要掙扎的四肢緩下了動作。

今日的沖擊夠多了。

他出關外將近兩個月,原來早在三天前便返回了。

他獨自回來,身旁無心愛女子,因為那姑娘要嫁人,他終究慢了一步。

而現下,他竟然滿身酒氣倒在棉田里!

他的臉靠得好近,散亂的長發垂到她頰側和肩胸上,男性身軀極親密地迭著她的縴身,親密到讓她清楚感受到他的體熱和那把將醒的火。

易觀蓮剛放軟的四肢再次僵硬,一瞬也不瞬地直瞪著他。

這男人像是他,又似乎不太像。

男人的眉宇間尋不到一貫的溫朗,嘴角常掛的徐笑也消失無蹤。他的眼神深炯炯,竄著火,他的氣息混著濃郁酒味,偏黝的臉膚透出暗赭,頹靡的神態毀去一切的斯文俊氣,卻萬分撩人心魂。撩她心魂啊……心在痛,魂魄悸動,她微張著唇,喘息不已。此時,被他結實的胸膛緊抵著,某種近乎刺疼的異感蔓延而開,鑽進膚底,滲入血中,她全身刺麻刺麻的,像有無數只小蟻啖咬著她,疼得詭異,既疼且熱。

「展煜?」他好像說了什麼,她沒听仔細。


男人又喃︰「她最愛湖綠色……」寬額抵著她的,大手揉著她身上的湖綠色披風,胡亂揉抓、模扯,彷佛極眷愛那顏色。

他把她認作誰了?「我、我不是華笑眉,你!唔唔!」呼息被奪,他的唇也如身軀般重重壓迭過來,舌鑽進她小口中,糾纏吸吮,輾轉蹂躪。

「唔……」是驚呼,又像嚶嚀申吟,易觀蓮昏昏然想起「鳳吟閣」那一夜,男人也這麼吻過她,吻得深重,就為了作足戲。而這一次,他的唇舌更狂放,力道更重,吻痛了她,那樣的痛直直沖入心扉,但若是問她因何心痛、為誰心痛,一時間,她竟也無法厘清。合起清眸,感覺加倍強烈,情思盈懷不能忘啊……那雙男性大手揉啊揉、揉啊揉,原是要抓住那抹記憶中的湖綠,卻在盲目的揉抓中變了調,修長十指發現披風下美好的、起伏有致的柔軟,催引著他深探,來來回回流連難舍。

易觀蓮不想掙扎了。

如雪花在日陽下融盡,化作一灘春水,她藕臂悄悄環上他的腰,開始回吻,笨拙地含著他的舌,吮著他的唇瓣,吞吐著他混過酒香的氣味。她彷佛被酒氣燻醉了,雙頰染出霞般繡色,體內興起古怪騷動,春情滿身。

他把她當作心里愛的那一個,那也……那也好。

她有私情私心,有欲有念,「鳳吟閣」假山內的恣吻盡管是假戲一場,她卻被下咒似的,總要頻頻回想,不知羞恥地深陷。

既不能駐進他心底,就要一次纏綿。

有過這麼一次,她一生情路便也知足。

吐氣如蘭般嘆息,她更用力地抱緊他。

「笑眉?」男人似乎迷惑了。他稍稍離開那張芳美的小嘴,試圖看清女子面容,再次低喚︰「笑眉……」

女子沒有應聲。

他僅听到促急的細喘,她的身子輕顫顫,柔若無骨一般,讓他憐情大增,下意識想將她護在懷里。素身香淡一鈴雪,她的香氣淡邈,不留意就會錯失,模模糊糊,他腦中極快地刷過一張凝容、一抹清姿……

在他身下的是誰?

悚然一驚,展煜重重吐出氣,怕天光不夠清朗,無法瞧仔細似的,他抱著女子在已被壓得扁軟的棉稈上翻滾了兩圈,讓秋霜下帶涼的光線落在她臉上。

他抬起頭,發絲披散,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端詳著女子容顏。

他瞳中酒氣深濃,迷迷蒙蒙,眼白輕布血絲,卻看得專注。

「妳不是……不是笑眉……」

他認得她的。

只是此刻的她,白膚嫣暖,眉眸情多,微腫的唇瓣紅艷艷,紅得幾要滴出水。她的香氣依舊淡,卻變得格外有存在感。這樣的她,跟他以為的那位清凝姑娘很不一樣。女子仍舊無語,但眸子像會說話,輕湛輕爍著,水瀲艷的兩汪。

他被那樣的凝望看得神魂熱燙,酒氣噴沖,他該起身,他想起身,但頭無法撇開,視線也沒辦法調離,他昏頭了嗎?

「觀!唔……」才出聲欲喚,一只細瘦臂膀已攀上他的頸,拉下他,柔女敕的唇隨即堵住他的嘴。

「我們!唔唔……」這樣不太對、不太對……他腦子費勁再費勁,卻徒勞無功,想不出對錯,尤其當她的手開始拉扯他的衣袍,探進內懦里,貼撫他的胸膛時,他什麼也不能想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

于是,天無語,地無語,男與女誰也無語。

他們抱了彼此。

熱烈的愛,粗野直接,求一時滿足,或者也求一世的憶念……

酒醒。展煜盤坐在倒落的棉稈上。這個所在小小的,平躺約莫能滾個三圈,而四周全是直挺挺的枯棉稈,秋光泛寒,風來回穿透,此刻的他盡管卸袍敞襟、衣衫不整,卻絲毫不覺冷。事實上,他根本沒法感覺,全部心神皆放在一旁的女子身上。

她衣衫比他還凌亂,腰帶被扯落,上衣褪了半邊,露出一大片凝脂玉膚;貼身小衣的帶子松開了,欲掉不掉地半覆著;她的素錦裙被壓得生縐,此時雖放落,縐縐的裙襬下仍露出兩截雪白小腿。

他們連衣也未月兌,直接在棉田里就……就……而且他竟然對她出手!下這麼重的手!

怎會是她?怎會是她?展煜,你昏了頭!你這禽獸!

胸口劇烈起伏,他震驚的眼看向她身下那張湖綠色披風,那顏色熟悉得刺心,瞬時間,他記起片段,記起自己被那抹湖綠吸引,他想挽留些什麼,不想放,不願再放,他記起自己強行壓住她,酒後亂性,亂得分不清對錯,欲火如猛虎出柙,甚至忘記控制力道……背著他側躺的玉身終于緩緩坐起,她沒看他,僅是輕垂細頸,靜默地將凌亂不堪的衣衫一層層套回去。

她的發與他一樣垂散,青絲成幕掩去大部分的春光,但展煜仍覦到她頸側、潤肩上的紅痕,那是他下的毒手,而他相信,她胸前定也留下同樣殷紅的吻印!

全是他、全是他!

混帳!混帳!混帳!他比禽獸還不如!

重重噴息,他雙拳緊握,緊得手臂都浮出青筋了。

濃眉痛苦一沈,他看見自己袍上有血跡,那是佔有她時沾上的,他奪走了她的清白。

猛地又是一震,他雙目瞪大!女子破身時,會流這麼多血嗎?

「觀蓮……」喉很繃,但再繃都得擠出聲音。他啞聲喚,怕她執意不回頭,人已飛快移近,蹲踞在她面前。「我是不是弄傷妳了?我、我……」倒抽口寒氣,他臉色陡變,發現她此時正努力撫平的素裙上亦染血點。心一痛,痛得他揮手就甩了自己一巴掌。在他還想加贈俊臉第二下掌摑時,一雙柔荑穩穩抓住他揚起的單臂。

「你沒弄傷我,只是……會痛……」易觀蓮略頓了頓,整整神色。「會痛是正常的,姑娘家頭一次都會痛。」她努力持平聲嗓,習慣性凝起臉,但嫣紅的頰膚早透露羞意,根本端不出什麼架勢,卻還硬要死撐。

「可是妳流了很多血!」他直勾勾地瞪住她。這怎是正常?她說會痛,究竟有多痛?

展煜,你這該死的混帳!

她臉蛋通紅,搖搖頭不語,見他半邊俊顏已泛紅腫起,這才抿唇出聲。「你別又對自己動粗。剛才的事……我希望它發生,我沒有拒絕,並非你使強逼迫。」抓握他單臂的手悄悄縮回,輕按在已攏好的外衫前襟。

展煜聞言大怔,目光無法從她的臉移開。

「為什麼?」他聲音痛苦。「我醉酒,把妳當成另一個人,我仗著力氣比妳大,把妳困住了,是我錯。觀蓮……這事不該發生,我、我毀妳清白,毀得一干二淨,我是混蛋,妳要打、要殺,想怎樣都行啊!」更加混蛋的是,他記得自己認出她,明明知道,卻還是任欲念騰燒,抱她泄欲。他拿她的身子泄欲,困她在野地里,全然不顧她是否承受得住,他就這麼壓著她未經人事的身軀橫沖直撞……他還是人嗎?

易觀蓮有許多話說不出,將他的苦澀看在眼里。

究竟誰對不住誰,怎麼都難說。

她得到她想要的,卻讓他更痛苦,說到底,仍是她自私自利。

眨眨眸,眨掉霧氣。她不哭的,和他一次纏綿,這身子已體會,這樣很好,將來老了也有東西回憶。

她大勝呢,有什麼可哭?

深吸了口氣,她唇抿出幽然弧度,沈靜道︰「笑眉的事我听說了,你獨自回關中,身旁無她。你為情失意,飲酒澆愁,那就飲吧。你把我錯認成她,我不在乎的……我都二十五、六,這一生沒想嫁人的,就守著易家堂一輩子,姑娘家的清白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觀蓮,妳听我說——小心!」他還要說話,她不願再听,兩手撐著地欲要起身,但實在腿軟,初嘗人事的身子不肯配合,尚未站直就要跌了,跌進展煜迅速伸來的臂彎里。

她咬唇,一臉倔氣,凝容紅暈滿布,掙扎著要他放手。

展煜哪里肯放,是他把人家姑娘折騰成這般模樣,連站都站不穩啊!

他內心苦惱疼痛,對她自是憐惜在心,然而一想到自己豬狗不如的行徑,又恨自身恨得要命。

「觀蓮,拜托妳听!」

「我不要听你說話。」

她淡淡靜靜地堵了他一句,臉容一徑輕垂,不是扭捏作態,也非賭氣,是真的不想听他急急再解釋什麼。

至少…她沒再堅持非自己走不可。展煜定定望著她微飄的劉海,滿腔滿嘴的澀然。他咬牙抑制,把紛亂心緒全按捺下來。大腳一勾,把厚披風踢飛起來,他騰出一手抓住,然後緊密地裹著她止不住輕顫的身軀。對她執拗倔強的脾性,近些年他也抓得七七八八,她不听,那他暫且不說了,此時愈說愈糟,徒惹她惱恨心煩。

「我們先出去。」他沙嘎道,橫抱著她跨進成排的棉稈子里,拿自己的肩背開路。

「小姐?小姐——您在哪兒啊?小姐啊——」

距離極近,紫兒的叫喊傳來。

易觀蓮心陡凜,正不知該先跳下男人懷抱,抑或先出聲回應時,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已朝他們這邊靠近,紫兒從兩排棉稈間沖出來,險些撞上他們!

「哇啊!小姐?煜、煜少爺?!」散亂著發、紅得不尋常的臉……這兩人怎麼了?紫兒驚疑不定的大眼來來回回瞪著他們倆。「你們……你們……」

易觀蓮還來不及出聲,紫兒已甩甩頭再閉閉眼,抓回心神,沖口嚷︰「小姐,快回府啊!鴻叔讓人快馬出來追咱們回去,老爺他出事了,說是一口氣沒能提上,人就這麼倒地了!」

易觀蓮不太記得自個兒是怎麼回府的。

她只曉得在經過一陣忙亂後,大夫過府救治,爹嘴里一直含著老華片吊命,然而為時已晚,爹忽然就走了,神情安詳,走時似是半點痛苦也沒感受到。

愛里有哭聲,隱隱約約從外頭傳來。

她坐在爹的床榻邊,握著他的手,沒哭出聲。

然後,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想起得讓爹沐浴包衣、得梳頭理容,還有許許多多的事都需要她指示。她欲起身吩咐,一站起,眼前陡地刷白,腿發軟,微顛的身子驀地被牢牢扶住,她定神回眸,才瞧見展煜也在。

是了,是他抱她奔出棉田,送上馬車,且還跟著她一塊兒回易家堂的。

該是兩家往來變得頻繁,家中突然生變,她又杵在爹的榻前許久不語,易家家僕們竟都乖乖听他號令,她這個正主兒還沒發話,他已讓底下人分頭準備治喪所需之物,把她想到的跟尚未顧及的大小事一手全包了。他這是干什麼?對她愧疚,想補償嗎?

都說了呀,她沒拒絕,就要那樣的事發生,他偏就是听不進去!

痴纏一次,一次就好,她要的不多,夠她回憶便足夠,他愧疚什麼?他若再痛苦下去,只會讓她……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壞、很自私啊……

盡管困擾迷惑,一時間她也找不到力氣去想,她和他的事,要想清楚不容易……

印著「奠」字的白綢燈籠高高掛起,靈堂設在易家平常教授織錦的大堂上,這些天,吊唁者來來往往,一些是生意上的朋友,更多是曾在易家錦「師匠」底下學過技藝的人。

易觀蓮一身雪白素衫、披麻帶孝跪在靈堂前,剛在紫兒的幫忙下,按著時辰將紙蓮花、紙元寶和紙折的衣褲鞋襪等物火化,內廳有人相候,是方才拈香吊唁後,尚未離去的客人。鴻叔讓人過去招呼了,易觀蓮則不疾不徐地把該做之事做完,直到盆中火星盡滅,才在紫兒扶持下站起。

「小姐,您跪太久,腿都僵了呀!」大丫鬟嘆氣,忙幫自家小姐揉膝蓋。「有些事您吩咐下來就好,也不必啥兒都要親自動手,您這幾日都沒怎麼睡,吃得比後院養的小雞還少,就那幾粒米!」

「他們還沒走?」易觀蓮抬抬略僵的腿,淡問著,直接斷了紫兒的叨念。

紫兒一怔,隨即反應,眼楮往內廳方向一溜,哼了聲。「還沒呢,說是要跟小姐談談,好好拜會拜會。小姐啊,咱們幾次回了這位歐陽大爺的拜帖,他倒機靈,拖著『快意齋』的鐘老板一起過來,借著上門來給老爺拈香吊喪,就賴著不走,也不知安什麼心!」

易觀蓮眉心蹙了蹙,雪臉閃過厭煩神情。

紫兒道︰「小姐若不願見,讓大貴和鐵三兒掃他們出去便是。」略頓。「要不……小姐回房待著,咱讓人請煜少爺過府,請他來處理。」現下是怎麼回事?易家主子究竟是哪位?

易觀蓮見丫鬟說得認真,心里倒沒多生氣,僅感到荒謬。

這幾日,展煜天天不請自來,即便忙碌,也會抽空過來探探,然而,她和他幾是無話,雖然感覺得出他很想與她談談,卻都被她有意無意地避過了。

按下嘆息,她抿抿唇,聲音一貫淡然。「我去。紫兒,把這兒收拾一下,等會兒師父們要繼續誦經,記得多備些茶水。要是伍嬤嬤出來了,也得顧著她,別讓她待太久,也別讓她忙。」

「小姐啊……」

易觀蓮頭也不回,徑自走往里邊,她跨上廊道,緩步踏進廳內。

此時內廳有兩人,坐著的那位她早已識得,是「快意齋」的齋主鐘老板,另一位男子一身鐵銀色錦衣,正背對她站立,似極感興趣地賞著壁上的掛軸。

她甫進廳,鐘老板隨即立起迎來,臉上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彷佛等了老半天,她終于肯來,沒削他這張老臉面,實在萬幸。「世佷女,快來快來,鐘叔叔今兒個幫妳介紹個人。」他笑瞇眼,側了側身想要引易觀蓮往內走,邊道︰「這位是歐陽家的主爺。歐陽公子老早就想拜會易家,他對世佷女易家錦『師匠』之名可說是仰慕已久啊!」

易觀蓮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

……若非鐘老板有問題,就是伙計們有問題……當然,也可能蛇鼠一窩,全都有問題……

這段話突然浮現,當時困在「鳳吟閣」內,她記得昏沉沉的自己還要同那男人辯駁。唉,想想她都幾歲的人了,有些人、有些事,偏就怎麼也看不清嗎?到底真相為何,她實在是霧里看花,越看越亂,只能一切從心。

清眸略揚,她凝肅臉容看向那位已轉過身面對她的錦衣男子。她呼息略緊,瞧見一雙俊中帶邪的眼,男子淡淡勾笑,那抹笑讓她背脊微麻。「在下歐陽鳳,久聞觀蓮姑娘大名,今日得會一面,三生有幸。」他拱手一拜,徐徐直起身軀時,鳳目一直望住她。

按理,易觀蓮確實該回禮,說幾句場面話,但她連請他們落坐的意思也沒有,只平靜道︰「家父剛過世,易家堂現下不方便接待外客,歐陽公子若是對易家錦有興趣,欲談生意上之事,還是過些時候再說吧。」

「唉唉!世佷女,妳听鐘叔叔說,這事其實是——」

「鐘老板,還是讓我自個兒同觀蓮姑娘說。」歐陽鳳手略揮,一旁急著發話的鐘老板立時止了聲。

易觀蓮的秀眉微乎其微一攏。「兩位請回吧。」能有什麼好說?

她話盡于此,轉身欲走,心想,他們愛留便留,她也不會讓家僕強行趕人,鬧得爹的靈堂亂哄哄。

「等等!」歐陽鳳一喊。

她沒看清楚對方是如何靠近的,只知眼前一閃,鐵銀色的人影已急沖至面前,二話不說,出手便想扯住她。「喂!」

「你干什麼?」

「亂來啊你!」

幾個經過廊前的家僕見狀,忙奔來要護衛自家小姐免于狼爪,連鴻叔都把盆栽舉得高高的,打算擲過去了,千鈞一刻間,瞥到一條熟悉的修長身影飛快趕上前,他才止了丟盆栽的勢子。

這一方,易觀蓮下意識要避,身後竟多出一只男性臂膀,倏地格開歐陽鳳的手,同時,她腰間也被來人的另一臂纏上,那人穩穩托住她。

後背貼住男人結實的胸膛,她心坪然,暗嘆了聲,揚起眉睫果然覦見展煜那張清俊面龐。但那張臉此時英俊遍英俊,臉色卻明顯不豫,該有的溫煦全消散無蹤。

展煜抿作一線的薄唇磨出聲!

「這里是易家堂,可不是閣下手中的『鳳吟閣』,歐陽公子請自重。」

易觀蓮聞言微瞠雙眸,視線隨即調向歐陽鳳,發現後者面色微變,極快又恢復,那雙偏邪氣的漂亮眼瞳刷過極淡恨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6:57

第六章 情伏涌,紅淚霞暖百子蓮

易觀蓮白袖覆在腰身那條男性臂膀上,狀似借男人手臂穩住身子,其實袖底的五指很努力要拼開他的環摟。但,拼不開……唉。她微惱,心神再度轉回廳內對峙的兩男身上,見一雙漂亮過頭的鳳目正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此時的姿態,瞧得她更惱,臉容加倍清冷。

歐陽鳳露出笑,慢條斯理地諷道︰「煜少爺,閣下心血來潮,以往盯我歐陽家盯得不過癮,這大半年來竟盯得更緊,憑你江湖知交滿天下,要查什麼不都易如反掌?『鳳吟閣』是我閑來無聊時,小玩兩下的一門營生,你現下急著替我報出身分,讓觀蓮小姐對我心有忌憚,豈不是更不願與歐陽家交往了?」

展煜忍住不悅,面龐沈定,瞥了眼面色微青的鐘老板一眼。鐘老板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雙肩不由得縮了縮,露出僵笑。他不理會,雙目徐徐調回。「歐陽公子若是光明正大,不干偷雞模狗的勾當,又何必隱瞞身分?」

咦?橫在腰間的鐵臂松開了!易觀蓮才想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男人的寬背忽地擋在她身前,他擋得狀若無意,卻完全掩去那雙偏邪鳳目的窺看。驀然間,她又記起「鳳吟閣」那一夜,他擋在兩面假山間與人周旋,不讓誰瞧清她模樣,就為伍嬤嬤的請托——胸房一暖,她直盯著他的背。

此時,她看不到展煜和歐陽鳳的表情,只听歐陽鳳輕佻地笑了聲。

「我光明正大上易家堂,就為了正大光明做件美事啊!」

「是啊是啊,煜少爺,歐陽公子今日前來,確實還有一件天大美事要跟我世佷女相談。你瞧他們倆男的俊、女的美,兩家家世也相當,世佷女都幾歲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可不能再拖!」八成歐陽鳳又揮手,鐘老板話陡頓。

廳內氣氛更沈三分。

「歐陽公子欲做的這件事已不必提,請回吧。」展煜沈聲道。

「的確不必提了。」輕佻笑音听得出薄恨。「煜少爺三番四次擋路,這回竟又搶得先機,歐陽心有不甘,卻也莫可奈何,但來日方長,咱們總得繼續往下玩。」

「展某奉陪到底。」

歐陽鳳笑哼了聲,舉步走出內廳。

跨出開敞的廳門口時,他似是思及什麼,側目瞥向展煜,仍笑哼著。「沒了華家那兩位小姐,還有一位易家大小姐嗎?煜少爺,好好吃你碗里的菜吧,要是再被旁人挾走,也怪不得誰。」語畢,他拂袖而去,鐘老板則訥訥地丟下幾句場面話敷衍,便隨歐陽鳳離開。

「大伙兒都去忙吧。」展煜朝外淡淡吩咐了句,廊上廊下好幾個掄棍、持掃帚的家丁才紛紛放松,儼然把華家的煜少爺當作易家主子之一了。

易觀蓮對男人的「奪權」似乎沒什麼反應。

當展煜轉過身,就見她一臉怔仲,清眸攏著迷惑。

注視著她瘦得下巴都變尖的瓜子臉,秀容有些蒼白憔悴,他左胸像是被什麼猛地一螫,刺痛得很。易觀蓮不得不回過神,因為膚溫都被他看到發燙。「我…你……怎麼來了?」唉,問這哈話啊?她凝起臉,耳根卻紅了。

「自然是要過來。」答得理所當然,連眼皮也沒眨半下。

易觀蓮掀唇又合,似是一時間啞口,尋思了會兒才找到話。

「……適才,那位歐陽公子提到『正大光明的美事』,他今日上易家堂,其實主要是為了……為了……」

「為了向妳求親。然後,趕在易老爺百日內成婚。」他聲音听起來有絲緊繃。

盡避已推敲出來,听到展煜沈靜且斬釘截鐵地道出,她仍是輕顫了顫,震驚地瞪大雙眸。

厚實的大手拉她坐下,斟了杯溫茶放進她手里,她怔怔地捧著茶杯。

「喝。」坐在她身畔的男人半命令道,而她真被弄懵了,竟頗乖順地舉杯就口,啜了好幾口溫茶,最後靜靜吁出胸中悶氣。

寧定下來,她抬眼看他,心一跳,發現他視線就在她臉上,眼神深邃若淵,瞧不見底,若有所思地湛著星點。她不爭氣地想閃避,然心中疑惑太多,不禁問︰「歐陽鳳究竟什麼來歷?之前,關中一帶從未听過歐陽家的名號,近半年卻突然傳開了,竟連『鳳吟閣』也是歐陽家底下的產業……听你和歐陽鳳的對話,華家與歐陽家似乎曾交手過幾次,你像是擋了人家不少財路。」

展煜微微揚笑,目光依舊深幽,一會兒才道︰「歐陽家的本業亦是棉商,西南棉業的霸盤在他們手中,跟關中棉業原是打不在一塊兒的。幾年前,歐陽鳳接手經營後,一改歐陽家長輩以往守成的作風,全力往外擴展。」

「華家那時受影響了嗎?」易觀蓮緊聲問。生意上的事,以前有易老爺以及底下幾位經驗豐富的心月復擔著,是後來易老爺身子狀況大落,近些年她才開始一心二用,邊教授織錦,邊在那些追隨易老爺多年的經商人才輔助下,管起整個家業,對幾年前商場上的腥風血雨所知不多。

展煜道︰「『華冠關中』受名聲所累,一開始便被歐陽鳳瞧上眼,當時他在暗、華家在明,他一下手就是狠招,華家在華北和兩湖的一些生意被攪得大亂,成布價格大跌,著實忙亂了好一陣。」她的眸子瞠起,臉顯得更小,雪白的頰有點薄嫣了,該是太專注在現下所談的事上,認真得連呼息都略促急。許多事,他早該跟她談的,她卻躲他、避他,不給深談的機會,他也暫且由她,原想等她先將爹親的喪事辦妥,兩人再好好說開,沒想竟被歐陽鳳當中一攪,直接找上門,還打算要……

他面色微沈。想到歐陽鳳口中所謂「正大光明的美事」,雖說觀蓮不太可能應允,但對方有這樣的想法,也打算提出,他胸臆間便如梗著什麼,一股說不出的火氣直要竄出。

暗自深吸了口氣,他接著又道︰「後來,關中童家崛起,幾要與華家並駕齊驅,童家勢力最後雖消散了,背後暗暗撐持的那股子勢力依舊存在,這事我之前也對妳提過。」略頓,見面前女子用力頷首,像個專心听課的小生徒,他不知怎地左胸泛軟,有抹沖動想探手撫她消瘦的臉,最後仍忍將下來。

「要不是今年春妳被陳倉暗渡到『鳳吟閣』,有了這一條新線索可依循,恐怕到現下仍舊查不出當年童家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誰。」

「歐陽鳳!」易觀蓮頓時領悟,眨眨眼,兩頰的繡色更濃。「他、他這是纏上華家了,想蠶食鯨吞關中一帶的棉業,又想處在暗處好辦事,所以才借著童家這個殼方便他行事!」

展煜目中閃過贊許之色,對她的贊許。

這個姑娘雖把泰半心思花在易家錦「師匠」該做的事情上頭,不諳生意場上的事,然天性聰穎,蕙質蘭心,一點便通。他看著她,看得好仔細,發覺心頭除了憐惜,還有極度歡愉。

「說到底,妳算是被我拖累了,華、易兩家近年交往愈漸親近,有人瞧在眼底,才會有『鳳吟閣』那件事發生。」他下顎略抽,憶及那夜她強忍驚懼卻又無意識流淚的模樣,倘若他未及尋到她、未及護她——頭一甩,某個念想愈來愈落實,在內心清晰浮現。

易觀蓮不知他心緒起落,只幽幽嘆氣。

「買通『快意齋』、下藥、偷渡,把我送進『鳳吟閣』,若真是歐陽鳳所為,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就要妳。」嗓音平靜。她迅速抬睫。

「——因為易家錦『師匠』之名?」深幽的眼注視她片刻,慢吞吞答︰「因為他以為我要的是妳。」

「嘎?!」黑白分明的眸子瞠得更圓,握住茶杯的手一緊。

「我……呃…不是很懂……」下一瞬,她驚異地發現他似乎臉紅了,俊面暗赭,瞳底刷過掙扎。

依舊是慢吞吞的語調,他聲音有些低微。

「幾年前第一次在兩湖遇上,那時尚未模透對方底細,對方有意親近,我與對方在酒樓用過一頓飯,隨意聊了幾句,是夜,對方來我下榻的客棧,暗闖我的廂房,當時迷煙甚濃,那煙中含有催情香藥,現下想想,倒與『鳳吟閣』內的香氣頗像!」

「對方」是誰。在兩湖第一次遇上的又是誰。他雖未說出,易觀蓮也心知肚明。只不過——老天!她從沒料想會是這樣的…糾葛啊!

「然後呢?你沒事嗎?你、你可有受傷?」連三問,描杯子的手改而握住他的大掌,那是下意識之舉,以為能慰藉誰。展煜確實被慰藉到了,好看的唇微乎其微地一挑。他不否認,他其實稍稍在擺哀兵姿態,把生意場上那一套用來對付她,他竟也不內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必得說服她一事。

搖搖頭,他淡笑。「我多少練過武,雖稱不上高手,勉強也能自保,只是保得頗驚險狼狽。」

她掌心綿軟,指月復經常理線、挑織之因,有幾個淡淡小繭,他突生想反握她小手的沖動,然想了想,仍繼續忍下,假咳一聲,又道︰「那晚我打傷他,逃出客棧躲避,這事官府插不上手,華家與歐陽家從此糾紛不斷,之後華北和兩湖的生意穩定下來了,歐陽鳳曾安分了一段時候,如今想來,他那時是化明為暗,借著童家將勢力植入關中。」

易觀蓮簡直听傻了,定定看著他。

她腦子艱難地動著,動啊動,好半晌才把想到的話磨出唇縫。

「……剛才離去前,他語帶諷刺地朝你說,沒了華家兩位小姐,還有一位易家大小姐,原來是這意思……他對你有興趣,說不準是喜愛你這個人的,只是見你跟姑娘家要好,他心里不悅,偏要與華家糾纏、與你糾纏……」輕聲一嘆,笑得釋懷卻也無奈。「我想,他上易家堂也非真來提親,即便提親,意不在我,而是在你。他瞧咱們兩家走得親近了,便以為……以為你要我,其實你內心真正要的是誰,你與我都清楚的。歐陽鳳弄錯了,你要的不是我……」她語音一幽,被他此時專注得太過火的雙目嚇著,心口驟震。他那雙眼啊,像要看進她神魂里!「觀蓮……」

「嗯?」她屏息,憑本能應聲。

「我要妳。真心要妳的。」

靜。很靜。萬分靜。

她連「啊?!」「嘎?!」、「呃?!」這般的驚疑之語都發不出,只能瞠眸張唇,五官凝注在一陣紅、一陣白的秀臉上。

怎料,男人似要一次嚇她個夠,他面龐認真,嘴角無笑,沈靜有力又說!「所以,我們成親。」瞬間,奇詭的靜謐罩來,易觀蓮感覺雙耳彷佛被掩住,掩得實實的。她什麼也听不見,只除自己愈來愈重的心音,咚咚、咚咚、咚咚……

然後,似乎有句極怪的話穿透而入,她好奇又迷惑,隱忍不住,試著努力去听,她好努力地听,陡然間,雙耳一清,那聲音直直擊進耳中,敲痛耳鼓!

我們成親,我要妳。真心要妳的……所以,我們成親。

他的說法和語調,如此斷定沈穩,不是在問她想法,而是極單純地告知。

「觀蓮?」男人的喚聲揉進一絲擔憂。

她微震,滿身泛熱,急著收回復在他手背上的秀黃,那修長精瘦的五指卻是反手一抓,不允她撒。

「觀蓮,我們成親。」那熟悉嗓音嚴肅又道,易觀蓮方寸一絞。這痛來得太突然,就如那日她乍聞他獨自回關中,而華笑眉已要嫁作他人婦時,那突如其來的刺疼。

「你放手。」

她費盡氣力穩住聲音,逼自己直視他,心在蠢動,蠢蠢欲動,違背她的意志作一些愚蠢的夢。她不要被如此作弄。

展煜不放,五指反而收攏,他並非要輕薄她,而是怕她跑了、逃了,如這些天避得遠遠的,裝冷漠,不肯听他說。

此一時際,靈堂上的誦經聲清楚傳進,該給爹親燒紙元寶、紙蓮花的時辰又到,易觀蓮用力想扯回自個兒的手,她使勁兒拉扯,也不管會不會傷著,就是不願再面對眼前一臉沈定到幾近霸道的男子。

「觀蓮!」展煜見她咬唇掙扎,貝齒深深捺進下唇,咬得好狠,根本不在乎痛傷自己。他的心又被莫名的東西螫痛,倏地松開掌握,可恨的是這一放松,那姑娘逃得好快,頭也不回地奔出內廳敞門。他追出,不再緊扣她的手,卻冷硬地丟出話!「妳要想再躲到堂上去,拿其它人來擋我,我也不在乎在易老爺的靈堂前跟妳說清楚。如此一來也好,當著妳爹的靈前,我來求親,那是再正式不過。」

「你!」易觀蓮疾步一頓,旋身瞪他,瞪得眼眶發燙。「你不要玩我!」

「我不是。」他平穩至極地道,目光不離她脹紅的臉容,緩步趨近。

她怕他,真的怕他。感情上她早早認輸,輸了他,那很好,如他這麼好的人,配得起比她好上百倍的女子。

她這麼陰沈、這麼不出色,比不過華靜眉的恬靜貌美,更比不過華笑眉的瀟灑爽氣,既是如此,他怎會瞧上她?

他愛的明明是活潑開朗的姑娘,怎會瞧上她?

心中又悲又惱,更有難以描繪的心緒,不想等會兒在爹的靈堂上鬧出場面來,她兩手緊成小拳,頭一調,人鑽進位在內廳右外的小園子里。

展煜隨即跟上,走進無人的小園。

見她背對著他,雙肩起伏,身子僵硬,費勁忍著什麼,他不禁暗嘆,語氣不由得放柔。「觀蓮,我說真心要妳,那是真的,絕非玩弄的話。這些天我想過又想,對妳,我總是憐借的。既然放不下,那就順心而為。觀蓮,我想照顧妳,只是不知妳是不是也要我?」

他明明話中有疑問,卻感覺不到詢問味道,倒像……自個兒早已打定主意,僅是禮貌性地知會她一聲,她的允不允、要不要,根本難以左右他的想法。

這個人……怎麼這樣啊!看似斯文有禮,其實本性蠻不講理!以往與他交往,難不成全給騙了……不!不對!扁瞧他近兩年接近易家的方式,蠶食鯨吞是一種,強行介入是一種,哪里不野蠻?

易觀蓮發顫的肩膀一定,旋過身來,眸線平視他胸膛。

她額面與唇瓣皆白,雙頰卻有異紅,凝聲道︰「我沒要你負責,棉田那一次……我要它發生,無所謂的,你為什麼不能也跟著釋懷,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為什麼偏要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還、還越靠越近?」

展煜如她所說,真是一步步逼近,他徐徐步向她,逼得她只得徐徐後退。

他近到離她僅余一步之距,而她背後已貼上鏤花石牆,瞬間如落入陷阱的小獸被困得進退不得。

她倉皇神情一閃即逝,「師匠」該有的端持又擺將出來。

她很會裝,然而一旦被瞧出端倪,模透底細,再會裝也沒用。展煜盯著她,不知為何,內心原有的緊繃感緩緩松散。一放松,俊龐回復溫朗,

嘴角有抹輕弧,試圖要軟化誰。

「觀蓮,妳道愈是聰明之人,是不是愈有可能作繭自縛?」

他沒要她答話,瞳底確實淡布苦郁,但已能笑笑看待。

「那一日,我酒喝多了,又不願教誰瞧見醉酒模樣,心里失意,便獨自一個人拎著一大壇酒往棉田走入,邊喝邊想,好不甘心……我喜愛笑眉兒,原想待她再大些,兩人就這麼在塊兒挺好的,我一直沒把想法告訴她,以為她該屬我,不管走到多遠,總會回到身邊來,就如同我不管去了哪里,最後仍要回到華家,回到有她的地方。」

易觀蓮被他所說的話深深吸引,盈著水光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他願說,坦坦然自揭傷疤,是拿她當知心者看了……即便他瞳底的苦郁要鑽進她心底,那也好,她願意听,當那個能任他傾訴的知己。

「笑眉兒隨霍希克出關外,我由著她去,心里話一直藏著,從未說出口,觀蓮,我學乖了,不再作繭自縛,行事及時,及時才能享樂,真正想要的,只要想得夠清楚,就該放手一試。」頓了頓,他深吸口氣,靜且沈穩地道︰「觀蓮,知我心者唯妳,那一日棉田里之事,我想負這個責任,也該擔這個責任。我真心想照顧妳,跟妳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

深秋的風在小園內回旋,易觀蓮半點不覺冷,心熱、臉熱、周身發熱。

她雙唇幾次掀合,袖底的手又握得緊緊的,半晌才擠出聲音︰「你也不問我喜不喜愛你,成親該是兩情相悅的事,你都不覺太一廂情願了嗎?」

「觀蓮,妳喜愛我嗎?」展煜順著她的要求問出,這一問,他內心竟驀地一怔。

有什麼自腦中閃過,他飛快攫住那抹思緒——

我沒要你負責……我要它發生,無所謂的……

我要它發生……

她一直這麼說!一直這麼說!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不知自己眼底閃爍著頓悟的異輝,看得那張清秀臉兒漫開紅潮,盡避端凝著臉,再明顯不過的紅澤仍染遍她。她咬著朱唇不語,眸光似在閃躲,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喜歡他,以男女之情喜歡著他,他竟然如此無覺,還以為他們之間的交往便如知己朋友而已……

莫名地,熱氣亦竄上他面皮,左胸跟著促跳。

他故意又問︰「觀蓮,為什麼不氣我、恨我?我奪妳清白,毀妳名節,那一次對妳而言,過程並不愉快,妳很痛,不是嗎?為何要百般容忍我?」

易觀蓮滿面通紅,一身雪白的孝服更把她那張紅得幾要滴出血的臉蛋襯得清楚無比,每處細態都逃不開男人的凝注。

牙一咬,她沖口而出。「我是盡義氣!」

「義氣?」展煜明顯一怔。「是!就是……盡義氣!」每字都用力。他要真信,那也不必在商場上混了,「華冠關中」的大掌事直接拱手出讓。盡義氣?她還真說得出口。拿這種借口堵他,他都要……替她汗顏了。但越看她,看著眼前這樣的她,被模透心思仍要穩住面子,明明害羞卻直要板起臉,實在教他好氣也好笑,憐惜之情不住冒涌。

「觀蓮,妳盡了義氣,那我也得盡義氣,不能輸了妳。」他一臉自然,微攏笑意的深瞳再認真不過,難得外顯的蠻勁又起,道︰「我們成親。妳不讓我盡義氣,我只好強娶。」

他絕對是看出來了,知道她確實對他懷有情意,不堵回她的「義氣之說」,反倒拿來倒打她一耙。他根本是逼婚,說什麼「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的,逼得她甘心情願往坑里跳,深受引誘,一顆心坪坪響,撞得胸房既痛又熱……

他心里仍有華笑眉的影兒,他不介意讓她知道,而她心里有他,他已然看出。

就這樣跟他在一塊兒,走一輩子,情路不同心,是否也能相互安慰,她不知道,卻很想很想知道,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一起往坑里跳。「……我、我不要作有名無實的夫妻。」她發頂怎麼還沒熱到冒煙?見她意志松動了,展煜胸中頓時一弛,才知自己適才亦緊繃著。

靶情發軟,他微微一笑。「好,全依妳,就作有名有實的夫妻。」

他的說法讓易觀蓮又遭一波熱潮襲身,熱烘烘的,熱得眼眶都刺疼起來。

「你心里有別人,我是知道的…展煜,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強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展煜一時無語,深深看著她。

易觀蓮小心穩著呼息,爹爹過世,她沒哭出聲,眼淚總靜謐謐地流,這些天,她的眸子時常紅紅的,此時那雙堅毅的清眸又紅了,勻頰有兩行淚,也不曉得要擦。

一幕黑影朝她罩下,展煜嘆息,終是忍不住將她拉進懷里。

她的身子原屬縴細修長,近來又瘦了許多,他心中一驚,雙臂再次收攏,很想給她安慰,想憐惜她,想為她多做一些,很想很想。

「觀蓮,讓我照顧妳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7:14

第七章 百子蓮,憂歡生成方寸由

婚事來得倉促,又是帶孝之身,易觀蓮就要一切簡簡單單,但再如何簡單行事,由華家操辦的一場喜宴仍少不了席開百桌,熱烈地鬧過一晚。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小紅燈籠沿著迥廊連作一長串,一直串連到展煜所住的院落,連進蝶形拱門,再連上行廊,直到他的寢房門前。從今晚起,這間寬敞的寢房不再獨屬他。

丫鬟被遣退了,房中燃著一對粗圓喜氣的龍鳳紅燭,新紙窗上貼著許多「喜」字剪紙,易觀蓮身穿嫁衣端坐在喜榻上。綴著紅珠串兒的頭帕已揭去,她眨眨眸,入眼的盡是大紅顏色,眩得她有些頭昏,尤其是瞧見那個也一身喜紅的男人,她暈眩感更重。展煜才剛剛掀開她頭帕不久,此時,他走到擺滿小果、小扳點的桌邊斟了兩杯酒,靜靜又回到她面前,坐在她身畔。

他朝她溫暖一笑,目光徐定,把其中一杯酒遞來。

易觀蓮微顫著指尖接下酒,清眸不離那張俊顏,听到他緩聲道——

「觀蓮,交杯交心,望夫妻一世,相互扶持。」語畢,他持杯的手探來,把她緊握小酒杯的手勾住。

她方寸陡熱,知道今朝一成夫妻,必能得到他真心對待。

她原不敢作這樣的夢,夢境太虛迷,沒料及有美夢成真的時候,如果再不知足,要天打雷劈的。

低應一聲,她輕吸了口氣,同新婚夫婿共飲合晉酒。

展煜取走她手中空杯,一並放在榻邊矮幾上,兩人四目相對,他神色溫煦不變,面皮卻隱隱泛熱。洞房花燭夜,良宵自該珍惜。他想珍惜她、補償她,但他們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對她來說太不堪,既是要作有名有實的夫妻,他的人便是她的,一切決定在她手中。

她若還怕著,那來日方長,他跟她一起慢慢來。

如果她今晚就要他,那便……便……

「這是我親手織的,好不好看?」易觀蓮忽而低柔出聲,大紅袖底露出圓潤指尖,來來回回輕撫覆在榻上的喜錦。

錦面是「蓮生百子圖」,無數枝紅蓮綻放,有葉、有藕、有狀如娃兒臉的蓮子滾滿錦邊,正所謂「連成佳偶,子孫滿堂」。

展煜不禁一怔,若有所思啾著她指尖下的錦紋,再看向她輕垂的臉,心弦悄悄一扯,也低柔答道︰「好看。」

胭脂唇笑開了,是難得的露齒歡笑,她點點頭。

「好看就好。擱在這兒的是『蓮生百子』,易家堂那兒的新房放的則是『鴛鴦戲水』,兩邊的新房都布置了,往後,我繼續在易家堂教授織錦,你若出城來尋我,時候晚了,咱們也有地方睡,你說好不好?」

「好。」他答得干脆。五指仍抹著錦面,易觀蓮又道︰「偷偷跟你說,其實啊,我從沒看過蓮花。」

似有若無地嘆氣。「我名字里有『蓮』,『觀蓮』不就是『賞蓮』、『看蓮』的意思嗎?再有,蓮花還是我拿手的織錦圖紋,但活到這麼大,卻從未見過真正的蓮花,好奇怪是不?」

「妳沒見過,卻能憑著繡片、圖紋來想象織就,不愧易家錦『師匠』之名。」

她逸出笑音,笑得清靈好听,她的笑感染了他,讓他也露齒笑開。

然後,展煜發現心跳得有些快,得費些勁才能穩下呼息。

她會怎麼做?

又……希望他怎麼做?

為何一徑垂著頸項,不抬頭看他?

倘若能看入她的眼、看她神態細致的變化,他也較好猜測出她的想法啊!

這種急躁又得拚命按捺下來、想她歡喜又不知該如何拿捏手段的心情,他還是頭一次嘗到。如果…她真想閑聊,從聊天中慢慢進入「佳境」的話,那他就陪她聊,怎麼聊都成。

張唇,他正要說話,易觀蓮低幽幽的柔聲卻搶先一步逸蕩而出!

「展煜,我要的雖然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姻緣,並不是非得在今晚辦到。我……我是喜愛你的,你該也瞧出了。能和你作夫妻,我很歡喜很歡喜,歡喜到很怕醒來後發現這僅是一場夢……我性情不好,無趣又別扭,往後要請你多體諒,我也會努力學的,你給我時間,我總能學好——」

終于,他瞧見她的眸、她的臉了。

她抬起蟯首,秀氣五官漾著柔色,竟是怯生生的,連唇上那抹笑亦帶羞澀。

「展煜,等你覺得可以,我們就在一起吧。到那時,我們作真正的夫妻,我會等你,一直等著。」說完,她咬咬唇,眸光略飄,極不好意思似的。「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的情意盡現,在簡單的字句里,每一音都听得出她的情。展煜定定然瞪住她,有好半晌,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如他這般聰明之人,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哪里值得如此對待?

他究竟有什麼好,竟能入她的眼、她的心?

而這個傻氣姑娘,不懂得好好替自己掙些什麼,反倒一心為他?

她說要等他,是怕他心中余情未了,無法擺月兌又得強迫自己擺月兌嗎?

左胸輕絞,他大手覆住她撫著喜錦的柔萸,兩人手溫皆暖,他較她溫燙幾分。

既作了夫妻,他允要照顧她,那就是一生一世。

感覺她小手略顫,隨即放軟在他掌心里,沒要抽離,他內心浮出淡淡歡愉。這歡愉感慢慢擴散、擴散,很慶幸她的允婚,讓他有彌補她、照顧她的機會,而得知了她的感情,他絲毫不覺排斥,還……相當歡愉,這歡愉究竟會如何蔓延,他也很好奇啊……

咕嚕……

咦……什麼聲音?易觀蓮紅著臉,瞪大眼。咕嚕咕嚕。這聲音是……展煜挑著劍眉,瞧瞧她的肚皮,再瞧瞧自個兒的。「妳肚餓了?」

「你肚餓嗎?」

肚子打響鼓。第一聲是今日被擺布得很徹底,緊張得只來得及在上花轎前喝下一小碗鮮粥的新嫁娘發出的;第二聲則是宴席上只顧著擋一波波涌來敬酒的賀客,沒能多吞些食物的新郎倌所打的。

這算是……婦唱夫隨嗎?

四目再次相交,驀地,兩人相視而笑,笑得自然輕放,真如知心朋友。

「偏間小室備有熱水,妳先沐浴換衣,我過去灶房拿些熱食,等會兒咱倆一塊兒吃。」他柔聲道。

「……嗯。」

「要我喚丫鬟過來嗎?」

她搖搖頭,瞧見他笑,才意會到自個兒也揚著唇角。一會兒,他離去了,隨手將房門關妥,易觀蓮坐在喜榻上听著那已熟悉于懷的腳步聲,直到聲音淡遠,她輕輕吁出口氣,動了動被他緊握過的五指,臉上的笑一直在。

半年後

初夏。

棉鈴剛生成,尚未吐絮,幾位棉農在田中忙完一陣,大伙兒聚在坡埂上的竹草棚內暫作歇息,喝碗清茶兼閑聊幾句。

一名黝黑精瘦的老漢揭掉頭上笠帽,剛從井中打水上來,甫直起身,眼角便瞥見遠遠黃土道上,有人策馬而來。

馬奔近,來人身形漸清,老漢瞇眼恍悟一笑,揚聲道︰「喲,是煜少爺回來啦!」

展煜稍稍放緩馬速,未出口寒暄,僅朝竹草棚這方微笑頷首,算是跟大伙兒招呼了,隨即,雙腿再次夾緊馬月復,朝眾人心知肚明的所在飛馳而去。登時,竹草棚內的聊天話題頓轉,不談張家的肥牛瘦羊,不說王家的阿貓阿狗,就說那位「華冠關中」大掌事的古怪行徑。

「听說是走了趟兩湖,華家幾個大鋪都在那兒,按時候得過去巡看,只是這次回來得可快啦!唔……」很認真地扳著手指計算。「哇啊!算算還不到十日,得辦事、得趕路,算他了得!」

「又不是頭一遭。」有誰樂呵呵地笑,十足了解地道︰「到底是成了親,家里有個牽掛,自然要這麼趕來趕去哪!」

「……說到這兒,咱曾听說,他那時是強娶人家的。唉唉,難怪那位『師匠』夫人總是凝著一張冷俏臉給他看,可憐啊——」

「更可憐的是,人家臉色越凝淡,他還越歡喜,這位大掌事實在愈來愈怪——」

竹草棚內的東家長、西家短仍繼續著。

一刻鐘後,那位據說愈來愈怪的大掌事終于快馬抵達易家堂。今日並非織錦教授的日子,但堂上仍來了十數名大娘和姑娘,各坐在近日方又改良了小地方的織機前,練習挑花技巧。幾名易家堂的織娘則在一旁理線、按織圖配花色。

把坐騎交由看門的僕役打理,展煜走進堂內,似乎他步伐有些過快、過響,頓時引來堂上十數雙眼楮好奇的注視。

他陡地一頓,迅速環顧堂上,沒瞧見欲見之人,有幾個小泵娘還掩唇偷笑,他面皮竟微微溫燙。

「姑爺這麼急匆匆的,是找小姐吧?」一名好心織娘替他解圍,笑道︰「小姐在內院那兒和伍嬤嬤說話,這些天,不管有無織錦教授,小姐都會出城回易家堂來,說是要多陪陪嬤嬤。」

展煜聞言心下一抽,道了聲謝,舉步朝內院走去。

伍嬤嬤的身子怕是不行了。陸續延請幾位大夫看過,皆說得細心將養,然後開出的藥大同小異,全是補氣養生的方子,再多也就沒了,只差沒明白道出,老嬤嬤僅是老了,人一老,身子自然不中用,根基已損,吃再多補藥也難回春。不一會兒,他來到易家撥給伍嬤嬤住的小院落,放緩步伐走近。房門半闔著,一扇方窗倒是大敞著,他在廊上轉角處靜佇,透過方窗看著屋內一切。

紫兒丫鬟該是剛把藥煎好端來,此時坐在榻旁的易觀蓮從她手里接過藥碗和小匙,親手給老嬤嬤喂藥。

「小姐,別浪費湯藥,再喝都是一樣呀……唉,我這身子,自個兒還不知嗎……」半臥在軟榻上的老人家氣虛道,偏開臉就是不喝。

「嬤嬤喝藥。」嗓音清且柔,小匙抵在老人唇邊。

展煜靜覦的瞳底刷過淡淡軟意,已猜出屋內那場「喂藥」接下來要如何發展。

她話不多,意志力卻驚人,有誰違了她的意思,她不會死勸活勸要對方听話,更不會苦求,僅會拿她那雙眸子直啾著人,默然對峙,臉容清淡淡,眼珠黑黝黝,看得對方不得不敗。

果不其然——

「唉——」伍嬤嬤嘆氣,舍不得自家小姐一直舉著小匙定在那兒,還是乖乖張嘴喝藥了。「小姐,幸好您來了,伍嬤嬤好不听話,紫兒喂嬤嬤湯藥,十次有九次喂不成啊!就跟老爺一樣,以前老爺還曾把灶房辛苦熬出的湯藥偷偷倒掉,也是小姐按時盯著、看著,老爺才收斂些呢!」有主子主持公道,盡量訴苦,也不怕老嬤嬤邊喝藥、邊瞪人。

「嬤嬤不喝藥,我自然天天回來喂。」清淡語氣說得理所當然。

伍嬤嬤微急。「小姐嫁人了,每隔幾日回易家堂教授織錦,那是有正當理由,哪能……哪能天天回來專喂我喝藥?」

屋中無話,只有湯匙踫觸藥碗的輕響。

屋中繼續無話,一碗藥已喂去大半。

「唉唉,好、好啦……往後紫兒端藥來,我喝,一定喝,端多少喝多少,成了吧……」伍嬤嬤嘆氣,瞄見小姐嘴角揚笑,自個兒這病體似乎也輕松許多。她不再說話,把剩余的藥全都喝盡。

喝過藥,照例要發會兒汗,易觀蓮扶著嬤嬤躺下,幫她蓋妥被子,老人家累了,想睡了,眼皮已合起,沒法再撐。「紫兒,把窗上的細簾子拉下吧。」

「是。咦……小姐,是姑爺呢!」紫兒兩手搭著窗,眨著圓亮杏眼。

聞言,易觀蓮回首往窗外瞧,見展煜就立在幾步外的廊道上,她眸光甫落在他身上,他俊唇已抹上徐笑。

雖隔著一段距離,展煜仍看出她神情偏淡的五官陡又沈凝,這小小裝模作樣早被他看透。見著他,她會害羞,而他其實挺惡劣,竟也感到說不出的歡愉。這種古古怪怪的心態,他也沒要多想,一切就順其自然。

對望了會兒,他正欲拾步走近,妻子已跟丫震低聲交代了幾句,跨出門來。

她輕手闔起門,怕吵到剛睡下的嬤嬤。

展煜負手立在原處,等她走向他。

今日的她穿著一襲粉藕色夏衫,系著粉帶的腰身顯得不盈一握,裙襬如波。

她發絲綰起,額發輕覆,當那張雪玉臉容映入他眼里,心頭莫名的急躁被撫慰了,那些策馬疾馳、快步四下搜尋的事,像是從未做過,他還是他,俊臉恢復該有的沈定溫煦。「剛回來嗎?」易觀蓮瞧著他一身風塵僕僕,邊問,邊從袖里掏出錦巾,拭去他額上薄汗,又撢撢他的雙肩和灰撲撲的衣衫。

黃土道上趕路,趕得他滿面滿身的塵沙,問他為何非得如此不可……展煜其實也說不上來,總覺得辦完正事,能快些返家那是最好。

他低應了聲。「我猜,妳八成在這兒,索性先繞過來看看,妳在,就順道接妳回去。」幾名跟他出門的隨從已先入城,他內心有所記掛,總覺得非過來易家堂一趟不可。

「我過來探望嬤嬤,紫兒說她鬧著不喝藥,不喝藥怎麼成?兩腿都沒力氣下榻,食量也小得可憐,還不按時喝藥,會越來越虛弱的。以前爹身子時好時壞,需要調養,要他听話喝藥也不容易……」為男人撢衣的錦巾驀地一頓,易觀蓮發覺自個兒竟叨叨念念起來。她轉動眼珠,瞧見他正朝著她笑,那笑,老惹得她臉紅啊……

「往後我若生病,妳要我喝湯藥,我一定听話。」

「啊?」哪、哪有人這樣詛咒自己啊?!她瞠眸結舌,一時無語,心卻坪然一陲。她定住不動,展煜干脆握住她拿著錦巾的小手,往胸前、兩臂上揮拍,抓著她替自己撢清身上塵土,過後,還一把收了她的巾子,大大方方揣進懷里,跟著再自然不過地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出這潔淨的小院落。

易觀蓮怔怔地隨他走,眸光悄落,啾著兩人的大手握小手。

說起來頗詭異,明明與他有過肌膚之親,雖然就那麼一次,唯一的一次,但該做的都已做過,然而成親半年來,兩人一直都是「守身如玉」中。

這半年間,他親過她,吻多是落在額面、頰畔,淡淡貼熨,溫暖動人心的那種。

他們婚後一直同榻而眠,然僅是同睡一張床,尚未發生什麼「艷情」的事。他全依她的意思,作真正的夫妻,只是她得等,等他準備好,才能把「作真正夫妻」這事給徹底落實。

她不怕等,覺得兩人現下這般挺好的,彼此關懷,盡夫妻間的「義氣」。比較一讓她暗自頭疼的是,她似乎對他突如其來的親密踫觸極難把持,偶爾他在人前拉她的手、扶著她的腰,她都能感覺到體內血液滾燙,怕旁人笑,于是,她「師匠」面孔端得更厲害了。

唉,實在不太中用……無奈地想著,她柔萸稍稍反握他。

「伍嬤嬤的病,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牽著她走,展煜忽問。

她回過神,瞥了他瘦削英俊的側顏一眼,抿唇輕語︰「大夫開出了藥方子,幾味藥也都不難湊齊,有紫兒和其它丫鬟幫忙看顧,大致無事。只是,嬤嬤身子虛弱,無法下榻,心緒難免低落些……」想到這兒,她心緒也難免跟著低落啊……

牽她手的男人走得慢吞吞,她自然跟得慢吞吞,忽地,听他慢吞吞道——

「妳說,倘若我進去坐在伍嬤嬤榻邊,任嬤嬤罵個過癮,她精神會不會好些?」

「嘎?!」蓮足一滑,險些被裙襬絆倒。

「小心!」展煜迅速出手,牽她小手改成擁她入懷。

易觀蓮抬起眉眸,就見他一臉無辜,摟著她嘆道︰「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伍嬤嬤從來就愛賞我排頭,我讓她罵,發發脾氣,她斗志一高昂,精神肯定轉好。」

「……嬤嬤才不會胡亂罵人。」

「所以我得想法子惹她惱火了?」還當真沈眉思索起來。

「你、你這麼做,會越幫越忙的!別惹嬤嬤不開心!」略蒼白的臉浮開紅暈,眉眼間的輕郁被鬧得無暇持續。她瞪著他。

下一瞬,易觀蓮感覺身子在動,是听到他朗聲大笑,才知他笑得胸中鼓動,也連帶震撼了她。

這男人在、在逗她嗎?

易觀蓮不知該惱、該笑,凝容不及擺出,他笑聲已緩,略粗糙的指月復忽地撫上她眉心,撫啊哀,彷佛要把無形的結全抹除。

她兩眼多少被遮掩了,一時看不清他的臉,忽然間,暖熱氣息撲面而來,她微怔,張唇欲語,兩片唇瓣隨即被壓住,男人的舌鑽進她嘴里,舌尖挑勾,徐徐卷弄又緩緩糾纏,將清冽氣味濡進她芳腔中,同時毫不客氣地吸吮她的甜馨蜜津。這個吻……這樣嘴對嘴深入的親吻……易觀蓮真覺渾身力氣被吸光了。她剛開始不太能反應,然後是怯怯地學著他反應,打小,她學習能力便強。舌兒被卷纏,她也去卷纏他的;唇瓣被當成蜜糖舌忝吮,她也去舌忝吮他的。有樣學樣,才能青出于藍……青出于藍……

她不知道有沒有青出于藍,只知腿軟,雙膝虛弱得直打顫,丈夫在她癱軟倒地前,將她打橫抱起。

她在他懷中揚睫,氤氳雙眸近近望著他,看到他被吻得紅滋滋、水潤潤的薄唇,腫腫的,泛著漂亮光澤,她胸脯劇烈跳動,那時在棉田里被他親密壓在身軀下的騷動猛然掀起,她也沖動了,突然生出想一口吃掉他的渴望,很餓……很餓……餓得她內頰拚命生津……

怎麼會這樣?

他僅是吻她而已啊,她就想對他「如狼似虎」地大干一場嗎?

她羞得滿面赤紅,頓了會兒才迎向他的注視,結果這一瞧,瞧得呼息陡凜,暗暗吞咽津液。老天!他的眼神好「可怕」,說不出的「可怕」,瞧得她骨酥肉趴,每顆細小膚孔皆透出高熱!那雙好「可怕」的俊目深深、深深地注視她好半晌,隨即,抱她走往另一座院落。

咦?不是來接她進城回華家嗎?

「展、展煜,你抱我去哪兒?」攀著他的寬肩,易觀蓮一陣迷惑,越想越奇。

這不是回她院落的路嗎?

「今晚在這兒過夜吧。」男嗓依舊沈靜,只是有些異樣沙啞。

她心口遽跳。「……不是要回去嗎?」

他一路上有意避開家僕,直到踏進她出閣前的閨房,將她放落在軟榻上,才慢吞吞地答復。

「妳現下這模樣,還是老實待在屋里,別給誰看見。」當然,他除外。

易觀蓮一怔,傻傻撫上自個兒面頰!

噢,怎麼這麼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7:34

第八章 玉華亭亭向佳人

磨得發亮的銅鏡映出一張紅撲撲的瓜子臉。易觀蓮打量鏡中的自己,那臉蛋紅暈深濃,眸子里的迷蒙依舊蕩漾著。她眨呀眨,再眨呀眨,沒能眨掉瞳心奇異的瀲艷,似乎也只能由著它們。

她的小嘴微腫,唇瓣較尋常時豐盈,跟那吻了她的男人一樣,都紅潤潤,潤得幾要滴出水似的,覆著美好光澤。

都一個時辰前的事了,怎麼她臉老是紅著,唇上麻麻的感覺也一直在?
他當真不要旁人覦見她這……這春情盈盈的模樣啊!

方才他吩咐底下人送熱水過來時,她被留在榻上,而兩邊床帷全放落,把她掩得實實的。以為他要沐浴清洗,待送來熱水的僕役一走,她便下榻幫他取來巾布和備在這兒的衣物,不料他卻說熱水是為她準備的,然後拿走她捧出來的干淨衣物,轉身離開這院落,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沐浴後,她發簪已散,發亮的烏絲長至腰臀,發尾略有濕意,她著迷般伸出指尖,撫觸如紅花初綻的唇,想著他主動親近之舉,想他熱烈的眼神和臂彎間的力量……噢,原來啊原來,頰畔紅霞之所以久久不退,正因為她的「再三回味」啊……

此時際,熟悉的沈穩腳步聲從外頭傳來。

不一會兒,門被人由外推開,易觀蓮瞬間挺直縴背,微僵地坐在妝台前。她沒回首,而是從鏡面上瞧著那男人的一舉一動。

她微微瞪圓眼,發現他也已沐浴餅,並換上適才她取出的那套男性衣物。他不僅打理過自己,連兩人的晚膳也一並打理了,竟親自端來。

某種荒謬感襲上心頭,她忽而覺得,自個兒像遭到……軟禁?

這一方,踏進門內的展煜將盛著豐盛晚膳的托盤擱在方桌上,跟著,他走到她身後,大大銅鏡內立即映出兩人的影兒。鏡中的他目光深邃復雜又奇異難辨,他探手踫踫她頰溫,猶然發燙的觸感讓他嘴角幾難察覺地揚了揚,然後他的手似乎很理所當然地撩起她的青絲,掬著一繒略濕的柔發在五指間輕揉。

易觀蓮依舊坐得直挺挺,心音如雷鳴,她下意識又想端起姿態,但努力再努力,太失敗了,因為全身暖紅滿泛,呼息寸續寸斷,擺不出什麼象樣的譜,只能胡亂從腦袋瓜里擠些話題出來。

「你、你今日剛回關中,沒先回華家,這樣好嗎?義母、靜眉和駱斌他們只瞧見你的隨從,卻沒見到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嫁予他後,便隨他稱長年吃齋念佛的華夫人為義母,跟其它華家人也都彼此以名字相稱。

「沒瞧見妳,他們自然就明白了。」他嗓音略啞。

易觀蓮怔了怔,「喔」了聲,眼珠輕轉著,抿抿唇又道︰「那個……對了,兩湖那兒的狀況還好嗎?靜眉說,有兩家布莊險些走水,而關中一帶的生棉價格有波動,不太尋常……又是歐陽鳳鬧騰出來的嗎?」

「沒事。」他淡噙著笑,胸有成竹。「自我倆成親這半年來,華家在生意場上的零星事件便不斷,泰半是與歐陽家有關,確實有些厭煩了。歐陽鳳若要想玩大的,那很好,就看看能否一勞永逸,徹底作個了結……唉,妳知不知道,每回沐浴餅後,妳身上總帶莫名香氣,尤其是這頭發,沾染了濕氣,香氣更濃。」

「什、什麼?」他突如其來猛拐了個彎,易觀蓮一時跟不上,愣愣地從鏡中瞪著他撩著她一繒青絲,湊近鼻唇輕嗅,還湊唇輕吻的舉動。

霎時間,她背脊陡麻,又是這種快被熱潮淹沒,幾要滅頂的感覺。

她擱在膝上的十指悄悄握成拳頭,指甲都描入手掌里了也不覺疼,心被吊得老高,渴望生成,翻騰于心,就盼著他再多說些話、再對她多做些什麼,最好逾矩得過分,讓她……讓她……

身後的男人深深吸口氣,又重重呼出。

他彷佛極克制地放下她的發,嗓音持平又道︰「過來吃飯吧,我順道提了壺冰鎮酸梅湯過來,待會兒吃完飯再喝,可以解膩消暑。」

吃飯……酸梅湯……解膩……消、消暑?消暑?這「暑」怕是難消了!易觀蓮神思幾回起落,吊高的心都快直接從喉頭蹦出,結果卻又一記大回轉,轉得她一股氣發不出,前所未有的狂火大燒啊!

見他真要走回方桌那兒布置碗筷,她銀牙一咬,坐在椅凳上的身子驀地轉過來,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袖。

展煜一愣,回過身居高臨下地俯看她,心頭跟著震了震。

她的臉真紅,唇若花綻,眸底聚霧,神情像是……惱火幽怨的?

她在怨他嗎?

「觀蓮?」他口干舌燥,目光無法挪開。

「你、你……可惡……」究竟能罵什麼?怨什麼?她實在不知,只是很氣他這樣「玩弄」,很氣、很氣、很氣,氣得眼一眨,淚就掉了兩串,她也覺丟臉了,忙放掉他衣袖,兩手搗住自個兒淚汪汪的臉。

「觀蓮!」展煜嚇了一跳,立即矮,單腳跪在她面前。「怎麼了?觀蓮,別哭,讓我看著妳……」他想拉下她的手,又不敢使力,左胸擰痛,很想要她打他、槌他、踢他、咬他,就是別這麼悶聲哭泣。他想起棉田里失控的那一次,酒醒時,他瞧著她不發一語,沈靜地撐起半果身子穿衣,清肌上有著他傷害她的痕跡,那時的他心痛不已,恨不得她打他、殺他,但她這性子……她這性子啊,總習慣默然承受,連哭也無聲……

雙臂大展,他猛地抱起她,懷里的人兒顫著身軀似要掙扎,他微微加重力道。

他抱她上榻,讓她窩在他大腿上,他沒強迫她放下手,卻湊唇不斷親吻她搗緊臉蛋的柔萸。

他的親吻灼熱細膩,舌嘗到她滲出指縫的溫淚,淚水咸澀,他喉中卻是既苦又甜蜜,然後,不知吻過多久,他的親吻終于得到響應,有張小嘴怯怯地追隨他,小嘴里的粉舌與他交纏起來,相濡以沫,學著他鑽進他唇齒間,讓他著火。

「觀蓮……觀蓮……」喚著喚著,吻遍她的小臉,他放倒懷里人兒,身軀緩緩覆上她縴瘦的嬌軀。

他鼻尖與她輕貼,望進那雙濕濕紅紅的眸子,熱息又一次烘暖她面膚,嘆息般低語︰「成親半年,我常在夜中醒來,妳道是什麼原因?」易觀蓮輕吸著鼻子,把他的氣息融進體內,淚眼凝眸,楚楚可憐。「……你不是因為……一向淺眠嗎?」

展煜優美的俊唇像抿了笑。

「未成親前,我總能一覺到天亮,睡得很好。」

她眸心湛湛,又吸吸鼻子,羞澀得心都糾結,似乎有些懂了。

「我不是故意吵醒你……」好幾次,她睡到最後總滾進他懷里,明明上榻睡時都躺得好好的、端端正正的,但她手腳偏會不自覺想抱住什麼,而身為「同榻人」的他,自然要「受害」

他啄吻著她,很寬宏大量地說︰「無妨。觀蓮,往後妳再吵醒我,我們就干些夫妻間該干的活兒。」

「展煜你……」她問不出話,因為小嘴再次淪陷在他的熱唇里。

他壓上她,熱切卻小心翼翼地糾纏,這才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

她宛如處子,需要他全然的呵護。親著她,他內心漫開一股奇異暖流,有情有欲,有說不出的心軟,他想疼她、珍惜她,抹去所有不堪的記憶。他要她笑,開懷歡欣,即便落淚,也必然是喜悅至極的。

臂蓮……觀蓮……

她是他的妻……

***

一年後

初夏依舊。

展煜剛由自家染坊返回華家大宅,與大總管駱斌邊談公事、邊往內院走進,經過府內大花園時,園中那棵樹干粗圓、開枝又散葉的老榕在午後暖風中發出沙沙聲響,樹須懶懶幽蕩,他步伐下意識頓了頓,專注談事的心思卻也跟著一飄,瞥見建在假山上的西角小亭內有兩抹女子清影,他嘴角微乎其微勾揚,隨即又思及什麼,

眉峰忽地淡蹙。「駱斌!煜哥!」小亭里,眼尖的華靜眉瞧到他們二人,不禁揚聲笑嚷,招著手要他倆過去。而此時才從亭內石凳上盈盈起身的易觀蓮,則一貫端持沈靜,她指問尚持著免毫筆,隔著一小段距離,幽柔眸光與丈夫對上。

男人們上了石階,走入西角小亭內。

「駱斌、煜哥,你們瞧,觀蓮寫得一手好字呢!」華靜眉朝著夫婿駱斌嫣然一笑,極自然地依偎過去,拉著他的手。

駱斌冷峻面龐稍有暖色,對妻子露出勉強稱得上是笑的表情。他目光移到石桌上一份剛謄寫完成的佛經,字跡秀致清俊,當真漂亮。

「好字。」他對易觀蓮微微頷首。

易觀蓮淡然露笑。「靜眉的字比我好,駱斌再清楚不過,卻是順著她的話來夸我。」說著,她撩袖擱下毛筆。

華靜眉笑道︰「煜哥,那你來評評,誰的字好?」

展煜一進亭便走到妻子斜後方靜佇。

他發現,她一直沒側眸瞧他,頸後一小截粉膚倒是悄悄染了嫣澤。難以言喻的歡快驟掀,他「惡心」一起,整個人再貼近些,從妻子肩頭上俯看攤在桌面之物,開口時,溫息避無可避地拂過她耳畔。「駱斌既是順著靜眉的意,我自然要順著觀蓮,觀蓮要說誰好,那誰便是好。」

……這、這算是當眾調情嗎?

易觀蓮有些小驚嚇,頸後的紅嫣往雙腮竄染,再加上他氣息的「助燃」,惹得一張白里透紅的臉此時紅得不太尋常。

唉唉,她听到他淡隱的低笑聲了,真在笑呢!這人怎麼這樣?偏愛在人前玩她嗎?害她……害她……唉……盡避對丈夫的「不良舉止」有點小苦惱,易觀蓮抿抿唇,嘴角倒暗暗抹了絲軟意。

華靜眉忽而笑了聲,半開玩笑道︰「煜哥,你生意場上待久了,說話很中听呢,總能哄得人心花怒放。」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瞄了寡言的夫婿一眼。

「今天的十全補湯喝了嗎?」駱斌很平靜地對上妻子的妙目。

「啊?那個……唉唉……」靜眉的麗容瞬間一垮。「我喝了……」在丈夫的逼視下,又悶悶地補了聲。

「……昨天的。」幾年調養下來,她身子其實夠強壯了,還天天這麼補,能不能休息幾天別喝啊?後頭的話靜眉沒來得及問,因為駱斌雙目微瞇,已一把牽起她的手,直接帶走,親自去盯她喝湯了。

這一邊,獨處在西角小亭的這對夫妻,誰也沒開口說話。

易觀蓮紅著臉,靜靜將謄寫好的佛經從頭再查看,才看到第一行底,男性大掌忽地從身後合握她的腰身。

她心一跳,險些打翻硯台,听到丈夫嗓聲略沈道——

「瘦了呢,我瞧明日開始,妳也得跟著靜眉一塊兒天天喝補湯,多補些元氣回來。」

「我很好啊……」她訥聲辯著。

「好到這些天還會想著伍嬤嬤,然後偷偷掉淚?」展煜將她腰身一扳,她順勢轉過來,面對著他。

易觀蓮咬咬唇,嘆氣,再咬咬唇,一會兒才說︰「嬤嬤她原是我娘親的女乃娘,一直都跟在我娘身邊,後來又照顧我,她極是護短的,疼我疼入心……我想著以往種種,有些感傷罷了,雖曉得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嬤嬤現下都已入土為安,再不用受病痛糾纏了,那是好的,我就只是……有些感傷。」

外表清凝自持,內心卻是再多情不過,這多愁善戚又倔強的性情啊……展煜胸口一窒,橫臂環住她,大掌撫著她那頭烏絲。

「謄寫佛經是為了伍嬤嬤?」一下下的撫發之舉有著沈靜的安慰。

「嗯……靜眉打小就跟著義母讀佛經,她說,我可以親自謄寫幾份,親手下筆,每個字都有自個兒的意念,然後平常有空就多讀它幾遍,能回向給往生之人……我以往對這些事不甚清楚,後來多跟義母和靜眉聊過,漸漸才知,所以想試試。靜眉說,心誠則靈的,不只嬤嬤,還有我爹和我娘,我誠心為他們祝禱,那樣的意念就能傳給他們知曉。」

靶覺她心情好轉許多,展煜的眉峰明顯一弛。

唇邊顯笑,他側首吻吻她發頂,親昵地抱著她。

好半晌過去——

「觀蓮,跟我回房嗎?」他天外飛來一問。

「啊?」輕斂的雙眸瞬間瞠大,一頭烏亮亮的滑絲晃出美弧,她抬起臉,掀了兩下才勉強出聲。

「……現下都還大白天的,如果……真要的話,晚上會不會比較好?」雙腮赭紅,像顆完熟春桃。展煜屈起兩指,指關節摩孿她的頰面,灼目看得她下意識又想垂頸。

他兩指改而輕扣她的下顎,湊近啄吻那張朱潤芳唇,然很快便移開了,似乎也怕一發將不可收拾。過了好一會兒,易觀蓮才反應過來——她竟不知不覺地跟他走了!如適才駱斌牽走靜眉那樣,她也被自個兒丈夫牽著走,渾然不覺是怎麼走回了屬于他們倆的院落。實在沒法兒呀,她總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要有心「對付」她,只消動動手、動動嘴,她就無用到底了。

「展煜?」咦?眼前突然罩黑啊!「你覆住我的眼了。」

「是啊,我覆住妳的眼了。」他低嗓揉笑,把她小心翼翼地往房里帶。易觀蓮攀著他的前臂,一步步挪移,迷惑地問︰「有什麼東西要我瞧!」溫熱大掌忽然從眼皮上撒掉。重見光明那一瞬,她話音遽止,整個人定在原地。

玉華粉瓣,睫翠葉合,亭亭玉立。

蓮。

她面前桌上擺著四方見長的陶盆,盆中有水有泥,養著一枝蓮。

臂蓮。

臂蓮。

她真的在「觀蓮」呢!

立在她身後的男人淡淡道︰「去年托江南友人代尋,這蓮種必須能耐得起關中干燥少雨的氣候,花期也得長些才好,所以找了段時候才到手。」略頓。「我想,咱們可以在院前闢塊小池來試種,先買個二十株來養著看看,若養得活,往後還可分株,時節一到,也有蓮藕、蓮子可食,豈不有趣!咦?觀蓮?」看花看得不發一語的人兒突然好快地轉身,撲進他懷里!她微路腳尖,藕臂在他頸後交迭,整個兒掛在他身上。

「觀蓮……」展煜低喚,順勢摟住這微顫的柔軀,內心興起歡愉,皆因她難得的主動,她把他抱得好緊。

他朗笑道︰「這麼感動啊?唉,既然感動得渾身發抖,那就發泄出來沒關系,盡情發泄啊!看是要抱要吻、要咬要啃都行,隨妳便,我都奉陪。」

易觀蓮在哭,拚命掉著淚,但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淚水全灑在丈夫胸前,她听到他逗人的話,不禁笑出聲。

她揚起密睫,眸睫猶有水氣,卻發著亮。

現下,真要在大白天干起夫妻間該干的「活兒」,她也勇氣百倍,絕不退縮,因心頭的感動和歡快瞬間已累積到非得與他交換體溫、融作一體方能宣泄啊!

「展煜……」她側過臉兒,尋找他的唇,多情糾纏。

展煜極快地接過掌控權,他抱起她走進內房,吻不曾間斷。

不想慢慢溫存,狂火在體內燃燒。

為對方月兌盡衣衫,他們窩進彼此薄汗潮濕的熱軀內,快活與悸動俱在,滿足且充盈無比,這「活兒」總是妙不可言、美不可喻……無物似情濃啊……而情濃、欲濃,誰也就離不開誰……

愛過。易觀蓮半身伏在丈夫胸前,雲發如瀑布披散,覆著男人精實偏褐的果胸,長長一發絲還漫過軟榻,蕩在榻邊。她紅嫣稍退的臉蛋朝外,徐慢地眨眨眸,啾著幾大步外的方桌上、陶盆里供著的那枝蓮。

她的一只柔萸被男人握在掌中把玩。

展煜並未睡去,她也沒有,兩人就靜靜依偎著,浸婬在夫妻間才能共享的私密氛圍里。

「謝謝你……」她忽地出聲,喃喃自語般低柔。「那朵蓮真美,比我想象中的還美。我好歡喜。」

胸臆中鼓震出笑音,展煜嗅著她發間淡馨。「要不明年初夏,我帶妳到江南走走逛逛,看那里蓮荷滿綻的景致。」那風景,她肯定愛極。而見她歡喜,他也會跟著開懷,這般滋味,他愈來愈能領會。

沒听到應聲,他一手撫著她那頭流泉發,柔聲微啞地道︰「觀蓮,若是今年就想賞到滿湖蓮荷,這時節立即敔程趕往江南也還來得及,但終究太匆促。再有,華家和歐陽家的沖突雖已了結,近三個月來,整個局面才大致底定,關中棉的霸盤剛穩固不久,棉價也都維持在一般以上,只是歐陽鳳目前盡避元氣大傷,連『鳳吟閣』都已易手他人,為防再起變化,許多事都得再留神照看,不太能走開。」

「其實,去不去江南都無所謂。」低喃。

「明年吧,明年我一定帶妳去……」他腦中已立即動起,思索該如何調度,才能在明年夏排出一段空閑時候。「觀蓮,我可以請駱斌暫時代我!」

「……我想出關外。」

出……關外?

驀地,把玩她秀黃的大掌一頓。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被她壓在身下的男性胸膛微乎其微地繃了繃,他連來回她長發的動作亦停住了。寧謐氣味變得有些古怪。易觀蓮嘆了聲,掙扎地從他胸前爬起。

她跪坐在自己腳後跟上,一手扯來薄被勉強遮掩胸前春光,另一手仍被扣住,因為男人不願放。

展煜依舊維持原來躺姿,他目光如淵,一瞬也不瞬,隱著深究意味。

「我想出關外。」她再次道,迎視他俊容的雙眸眨了眨,嘴角淡淡翹起。「靜眉說,笑眉之前幾次托人從關外送信來,信中內容都要提到你的,問你為何不再出關外探探她?去年秋,她和霍希克難得回來,你偏偏又往兩湖辦事,還特地繞上華北轉了圈,和笑眉全然錯開,不見她的面。」

她蠔首略偏,眉眼間有著柔色,被扣著不放的手既然抽不回來,那麼,稍稍能動的秀指便靜靜摩掌他的指月復和掌心。

「展煜,昨日關外又有信來,是霍希克底下的好手親自送來的。這回,他們來了一小批人馬,說是華家若有誰想出關外探探笑眉,待幾日後,他們把手邊正事辦妥,可以隨他們走,由他們一路護送。」她低笑了聲,紅著臉輕嘆。「這事你定然知曉的,哪需要我多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其實挺想跟他們去,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他看不出她的想法,猜不出她的意圖。

展煜劍眉略沈,沈吟好半晌。

他們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既是這般,什麼事都能敞開來談,不是嗎?

「觀蓮,妳想試探我,瞧我心里還有無笑眉兒的影嗎?」問這話時,他喉間漫起澀味,苦得要他皺眉,然究竟為何感到苦澀,他一時也難分辨,僅是直勾勾望著近在咫尺的女子,望著那張被豐軟青絲烘托著的臉容,這麼坦率真誠,這麼溫婉柔軟……那顆小腦瓜里到底想些什麼?

聞言,她先是怔了怔,隨即竟噗嗤笑出,連掩唇都來不及。

他繼續瞪住她,瞪瞪瞪,瞪得瞳底幾要燒大火。

易觀蓮不理他的詭異臉色,唇角一直翹翹的,一直揉著絲輕笑。

她眸光微斂,似在思索該如何解釋,然後,她深吸口氣,重新迎向他那雙深峻的眼。「我沒要試探你啊,何必呢?那有什麼意思?你心中有笑眉,我一直知道,我也明白你不會忘掉的。你要當真能忘掉,不記得當時對她動心的滋味,那也就不是我所喜愛的展煜了。」她下意識輕咬唇瓣,眼楮飄向別方又調回來,雙腮霞暖。

「展煜……你一向重情重義的,被你愛過、疼過的人,你既已放下感情,就難收回,我……我就中意這樣的你,這樣很好,這樣的你和我作了夫妻,我覺得很幸運呢。」她笑,眸子彎彎,瞳心湛湛,似有若無地瀲著水氣。

男人像看她看傻了似的。

他五官定住,動也不動,能動的只有他的大掌,突然發狠般收攏,把她的指握得有些疼了。

易觀蓮也不掙扎地由著他握。

垂下粉頸,她眨眼,再眨眨眼,暗暗要眨掉什麼似的,再抬起臉時,有過的風浪皆已平靜,淡余唇邊的笑。

「展煜,好不好就去探探笑眉吧?按以往,你一定會去看她的。咱們不是說過嗎?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里既惦著她,就該坦坦然面對,我、我是你的知己,就該勸你這句話。所以……陪我一塊兒出關外吧,可好?」可好?可好?可好?

混亂的字眼塞滿他僵化的腦子,展煜無法思索,只能莫名氣悶、無端抑郁、死死地瞪住這位一心為他的「知己娘子」!

一心為他……

如此一心為他啊……

他該歡欣感動的,不是嗎?

但,胸口著實太痛,痛得他直覺想去回避什麼。

他很氣,氣的究竟是誰,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把氣往肚里吞,讓心繼續疼痛,他覺得自己真糟……真窩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7:51

第九章 由來笑寄芳心苦

半個月後

出關外的黃土道上。展煜策馬疾馳,胯下大馬已換過兩匹,他已連趕了好幾天路程,要去追人他的妻子跟別人「跑」了,從未出遠門的妻子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動地,

瞞著他單獨隨一群外族漢子出關外,走得如此瀟灑!

那一日,她問他能否陪她到關外走走看看,希望他順服心意去探探笑眉,心里既惦念著,一切便順其自然,不需刻意避開什麼。

他沒答話,答不出話,也沒應允要與她一起出關外。他心緒相當復雜,幾次試著厘清,卻厘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會更糾結。是為了笑眉嗎?……似乎不是。

笑眉的好一直在他心中、在他記憶里,如今依舊清晰,而思及她的遠嫁,當年他那股不甘心和排解不出的憂郁倒顯得飄渺,飄渺到根本微不足道。現下想想,那時避進無人棉田中借酒消愁的展煜,究竟著了什麼魔?

那是為了娶走笑眉的霍希克嗎?

……笑話!雖然他確實不太欣賞銀毛虎佔著笑眉不放、洋洋得意的模樣,但那家伙要想攪得他思緒大亂,三個字——不可能!

所以,原因其實是出在觀蓮身上?

他、心亂如麻,混著無名怒氣,全為她嗎?

她讓他胸中窒悶疼痛,她該要對自個兒再好些的。她惹出他太多心憐,她讓他惱起自己,覺得自己做得不夠,還不夠……

原本他想著,若他不出關外,她自然不會去,但倘若她真想出去走走,這事仍可以考慮。只是,他一直沒給她答復。兩天後,關中、西南、華北等地的棉業大商家們齊聚,在華北「盛元樓」連聚三日議事,就連易家堂也來了代表。

三日後,他返家,尋不到她。

靜眉很理所當然地告訴他,他的妻子在他前去華北的第一天,霍希克那群手下就上門來接人了。

***

「啊?觀蓮沒跟煜哥提嗎?她說想出關外玩玩,也早早跟霍希克那群手下敲好日子了,怎麼這事我知曉,煜哥倒不清楚?……煜哥,你臉色發白,沒事吧?」

「……煜哥問起易家堂的織錦教授啊?嗯,這事簡單,觀蓮已托了三位手藝厲害的織娘幫忙,請她們先輪流照看,所以教授織錦的事不會擱下。噢噢,怎麼這事我知曉,煜哥真不清楚了?煜哥,你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當真無事嗎?」

「……觀蓮有沒有留話呀?呃……她沒說什麼。待我再想想……噢,對了,她說煜哥就忙著吧,她自個會照顧自個,霍希克的人也會照顧她,你面如土色,土得發黃,確實沒事嗎?」噙笑的臉兒,無辜的眉眸……

***

這其中誤會正因他當時傳話「稍稍」的「有誤」,而今,他向來溫柔可親的靜眉妹子竟要向他討「公道」嗎?

展煜敢提項上人頭對賭,靜眉必定是有意的,幫著觀蓮「私逃」!

當年,駱斌也曾狂追靜眉出關外,以為靜眉傷心失望得要離開華家,再不返回,當他一听到「霍希克的人也會照顧她」時,剎那間,有種驚恐感猛地刷上心頭,腦中克制不住地想著,那群外族漢子不知要如何對觀蓮大獻殷勤!所以,不追不行,但再如何急起直追,畢竟太遲,再加上出了關外便是霍希克人馬的地盤,那群漢子專挑旁人不知的捷道返回蘭州老巢,他追了一整路,追得滿面滿身的風沙塵土,仍遠遠落後。

他不能想,什麼也無法多想,一心策馬疾奔。追不到人,那就直接直搗霍希克蘭州的巢穴!她總會在那里,總會在吧?

此時際,夕陽西下,遠遠地,在地平處的那一端,有道黑影朝他迅速馳來。他沒理會,伏低身軀拚命趕路,直到風中傳來清亮叫喚,一聲聲叫喚!「煜哥!煜哥!炳哈哈哈——煜哥啊!」

他的坐騎沖得太快,待意會過來,扯緊韁繩欲緩下馬速時,仍與那人交錯而過後,馬蹄才完全停住。

「煜哥!」華笑眉盡避嫁作人婦,也已是一個娃兒的娘,愛笑的俏臉依舊年輕可喜。她樂呵呵地策馬靠近,見著久違的親人,眼楮都發亮了。「真讓我遇上啦,煜哥!這兒每隔五十里都有霍希克的人馬駐扎,你一進這地界,他底下的人就快馬加鞭一個接一個往蘭州那兒回報,我等不及了,干脆跑出來接你啊!」她開心大笑。

「笑眉兒……」展煜喘息,抹了把灰沙滿面的臉,兩眼瞪得直直的。

在往蘭州的半道上見著笑眉,他心中並無多大起伏,無驚亦無喜,外表看起來甚至還有些呆怔。沒辦法,他整個思緒都被另一件事佔得滿滿的。

「笑眉,觀蓮呢?妳瞧見她了是不?她人在哪里?」問到最後,俊顏表情突然「活」了過來,罩著黑氣,看來既怒又急,恨得不輕。華笑眉瞪大水杏眸,如瞧到什麼稀奇玩意兒般,愈瞧愈覺神奇。「煜哥,你在發火嗎?我沒見過你發火呢!」

展煜一怔,听她清亮又笑,嘆道︰「還是我觀蓮姊姊有本事,能讓一向好脾氣的煜哥變臉哩,難得難得!」

聞言,展煜扯緊韁繩,隱去目中的狼狽,還想再問個清楚明白,卻見華笑眉高高揚起一手,眸光落在他身後之處,不知對誰猛揮著手。

「這兒!在這兒呢!我接到煜哥啦!」

展煜下意識調過馬頭,瞇眼望去。

落日夕陽下,那兩抹朝他緩緩迎來的影子輪廓漸漸清楚,坐在高大駿馬上的男人褐膚銀發,不是霍希克還能是誰?而坐在另一匹體型較小的馬背上的人……展煜劍眉微沈,薄唇緊抿,額角隱隱抽搐。

他終于追到他的「逃妻」了!

***

這時節,關外的落日霞天美得不可思議,巨大的日輪像是著了火,火焰一圈圈暈染開來,紫紅、艷紅、火紅、橘紅……數不清的紅顏色層層迭迭,其中還抹過好幾筆灰青、淡青色,如一方霞錦。

然而景致再美,展煜怕是沒心神欣賞領會。

「煜哥,我和霍希克從蘭州快馬過來,首要就是為了接觀蓮姊姊。之前接到消息,知道觀蓮姊姊要隨熊大他們一群漢子出關外,我可開心啦!後來又得知你追在後頭也來了,所以咱們一伙人就在此地多留了一天。霍希克說你趕不上,但我知道你肯定行的!霍希克,我賭贏了呢!」最後一句,華笑眉側過臉,沖著騎馬跟在她斜後方的丈夫笑嚷。

夕照下,四抹影子被拉得斜長。

華笑眉從適才在半道上接到展煜後,便挨著他說話說不停,開心得臉蛋紅撲撲,霍希克也全由著她,沒想跟展煜搶位。他還刻意放緩馬速,一手尚拉著另一匹馬,因為這匹坐騎上的女子其實不太會騎馬,姿勢太僵,不過很勇于嘗試,他銀毛虎一向佩服勇者,自然多多關照。听到笑眉略帶挑釁的嚷聲,霍希克輕哼一聲,懶懶揚唇。「笑眉,我賭贏妳十七、八次,妳就贏這一次,我讓妳耍賴了十七、八次,妳要我願賭服輸嗎?」一旁馬背上的縴影微晃,他大掌驀地探出,先是扶住女子臂肘,隨即又幫她控好馬速。

「謝謝。」靦腆略澀的微音從易觀蓮此時偏淡色的雙唇間逸出。

華笑眉見狀,也顧不得繼續和霍希克抬杠,停下馬蹄,回眸擔心道︰「觀蓮姊姊,妳出關外一路都是乘坐馬車的,今兒個我想踫踫運氣看能否接到煜哥回咱們在這兒的駐扎之處,妳也跟出來了,我知道姊姊是想早點見到煜哥,但騎馬妳分明不在行的,真不行要說,千萬別勉強。我的琥珀大馬很好,姊姊可以過來跟我同乘一騎啊!」

易觀蓮輕應了聲,極淡一笑,重新握好韁繩。

「我想試試,倘若真不行,我會說的。」她的男人在看她,盡避自個兒雙眸並未與他相接,卻能深深鳳受到他那兩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的力道。為何不瀟灑抬頭,去看他此時的眼神?她竟是不敢,沒這個膽量是嗎?易觀蓮內心苦笑,卻矛盾地透出一絲蜜味。

她在賭,而且賭贏了呢,他果真追出關外來了。

她想,他該會極惱怒她以這種方法迫他,所以他那雙冒火的峻瞳,她還是暫且避其鋒芒吧!待他徹底惱怒過後,應該很多事都會雲淡風輕吧……應該吧?

此時,霍希克慵懶又笑,意味深長地丟出話。

「笑眉,妳觀蓮姊姊若要跟誰同乘一騎,也還輪不到妳。」

「咦?」華笑眉眨眨眼,眼珠滾動,繼而大笑。「很是很是,姊姊有煜哥護著,我就英雌無用武之地啦!」

「笑眉,陪我賽一程吧。」展煜突然天外蹦出一句。

「啊?」華笑眉大大一朵笑花還綻在臉上不及收,陡又瞪圓杏眸。

「咱倆很久沒一塊兒縱蹄奔馳了,妳以往總愛賴著我,要我陪妳跑馬,忘了嗎?」展煜又道,語調平得很,听不出心緒。「沒忘沒忘!只是煜哥……你追了這幾日,還沒跑夠啊?」

「來吧。」展煜沒答話,目光遠放,「駕」地一聲,坐騎已往無盡的蒼茫大地沖去。

「煜哥!你偷跑——」笑眉急嚷嚷,心知霍希克會照顧好觀蓮姊姊,但煜哥真的好古怪,明明生氣,卻忍著不發作,明明追著觀蓮姊姊來的,如今追上了,倒哈話也不說,真怪真怪!是在鬧別扭嗎?她得跟上去照看啊!隨即,她雙腿一夾馬肚,琥珀大馬亦飛沖出去。

被留在原地,易觀蓮怔怔望著飛馳而去的兩抹影,內心滋味復雜難描。

「為什麼笑?」微沈的男嗓響起。

她聞聲側眸,瞥見霍希克正露齒笑得頗愉悅,精瞳極快地刷過什麼。

她在笑嗎?易觀蓮一愣,想了想,跟著真揚高嘴角,清凝容顏柔軟了幾分。

「霍希克大爺又為何而笑?」她反問。

「心里快活,自然要笑。」笑眉當年愛慕義兄展煜之事,他可是一清二楚,那家伙讓他為奪笑眉吃盡苦頭,如今現世報在眼前,他當然痛快!

易觀蓮不知他心中意緒,听他如此答話,她蟯首一點,聲音略幽微道︰「我也是心里快活,自然要笑的……」

***

笑笑笑,華笑眉發覺自個兒都快笑不出來了!順利接到煜哥和觀蓮姊姊,有親人來探望,她歡喜得都想連翻十來個跟斗,再學霍希克長嘯幾聲了。無奈,這三天返回蘭州老巢的路上,氣氛實在詭譎,怪到教她連笑都不敢太放縱。她家溫暖如春風的煜哥渾身上下彷佛罩著一層無形的薄霜,竟對觀蓮姊姊玩起視若無睹的伎倆,而姊姊也狠,神情依然清淡淡,笑也淡淡,似乎自在得很,絲毫不覺煜哥的怒氣。

唉,大伙兒好來好去,玩在一塊兒不好嗎?

再這麼下去,她可受不住了!

正午,霍希克的人馬入林暫歇,這片林子不大,但低處有水滲出,長年來漸漸聚成小池,可以給馬匹飲些水。趁著其它人圍在不遠處生火煮茶,華笑眉拉著琥珀大馬到小池邊,馬低頭飲水,她撫著琥珀馬光亮的皮毛,朝同樣牽著坐騎過來飲水的男人直接便問︰「煜哥、心里不歡快嗎?」

展煜收回偷覦的目光,他適才借著整理馬鞍的舉動偷偷瞄著誰,而那個誰此時正背靠樹干而坐,和銀毛虎的幾個手下聊得甚是愉快。他忍著,用力咽下喉間的澀味,逼自己調開注意力。

華笑眉瞟了眼另一方的眾人,一瞧,心里了然,不禁笑嘆︰「煜哥,既然心里不歡快,那就跟姊姊和好吧!你追出關外,不就是為姊姊嗎?」她哈哈笑了兩聲。

「觀蓮姊姊來尋我玩,你追她,然後才順道來探我,煜哥啊煜哥,我只是『順道』而已呢!結果啊,你正主兒不理,倒和我混在一塊兒……」她撓撓臉,笑容真摯。

「雖然我很喜歡和煜哥一起混,就如以往那般,咱們跑馬、天南地北地胡聊,這滋味真教人懷念啊!只是煜哥若能笑開懷,真正的開懷,那才好。」

展煜終于正眼看她,深深看著,左胸一抽一抽,驀然間的抽震似是激出什麼,他喉頭再次咽了咽,寧定尋思。

你心中有笑眉,我一直知道,我也明白你不會忘掉的……

你要當真能忘掉,不記得當時對她動心的滋味,那也就不是我所喜愛的展煜——

他沒忘,笑眉一直在他心里,已無關情愛,那感情沈澱再沈澱,原以為再面對時,當時的狂亂將再起,卻不知他心若澄湖,而有本事往他心湖起風掀浪的,就那麼一個,素身香淡一鈴雪,她靜靜綻著無香花,情如雪絮,柔軟細致,卻是整得他渾身大痛。

我就中意這樣的你,這樣很好,這樣的你和我作了夫妻,覺得很幸運呢。咱們不是說過嗎?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什麼朋友?什麼知己?他們是夫妻!他懂得自己究竟耍哪門子脾氣了,原來全因為她的「無所謂」,她的「狀似不在乎」!她對他似乎無獨佔,他卻是見著她跟其它男人多說幾句、多顯露表情,內心便捧醋狂飲,兀自惱恨,竟學起她扮無謂。

他竟在跟她鬧別扭……展煜搖頭暗自苦笑。

想來,當初說要「作朋友、作知己」的人,正是他自己,搞得她拚命盡「知己義氣」,一切算他咎由自取嗎?

「煜哥,沒事吧?你怎麼不說話?」瞳色還深深淺淺變換著,有些……可怕啊……

「笑眉……」他終于啟聲。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妳,以前不知如何敔齒,現下倒覺輕易了。」

「咦?」微瞠眸子,好奇地問︰「煜哥說,我听著呢!」

他徐笑著。「妳當年隨霍希克來到關外,一年後,我上蘭州尋妳,有一晚我們談事閑聊,聊啊聊,連妳從前曾偷偷喜愛我的事,也都拿出來說開了,記得嗎?」華笑眉呵呵笑,眸光坦然,雙腮紅潤。「自然記得。」她毫不扭捏地點頭。

「煜哥,我可是打小就想嫁你呢!」

展煜聞言朗笑,溫情滿泛,大掌揉亂她的發。

「笑眉,那一次我上蘭州,就是想接妳回關中,接妳回來,然後問妳願不願嫁我。只是那時妳滿心滿眼都是霍希克了,在男女情愛上,再無我立足之地。」

「煜哥……」笑眉定住,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沒料到會听到這話。

「怎麼?嚇著妳了?」他笑,眉宇溫朗,神情開清。

華笑眉用力看、使勁兒瞧,越看越明白,忽地脆聲大笑。

「煜哥,原來咱們一樣呢!那時我坦承曾偷偷喜愛煜哥,是因心里有了別人,那個人把煜哥干掉,成了我心頭最愛。你現在輕易說出這些話,也是因有誰把我從煜哥心里干掉了,成了你心頭最愛,是不?」

展煜哈哈大笑,笑得輕松暢意,是真歡喜。他再度伸出大掌去荼毒她的發頂,揉得她東躲西躲躲不過,發絲亂糟糟。「煜哥啊——喂!還來啊?不要啦!」

林子里,眾人圍聚的這一端,一雙清眸淡淡地、不著痕跡地啾著小池畔那雙男女,然後,她微微笑,合起眼皮,靜听著池邊那男人朗朗的笑音。像是許久沒听到他這樣大笑了呢!從她提及要出關外的事之後,他整個人就沉沉的,有什麼壓在他胸中,那無形的東西她沒辦法踫觸,卻心疼起他。如今他開懷笑了,真好,真好,她喜歡听那笑聲……

有人蹲在她身邊,用閑聊般的語氣問︰「這就是妳要的嗎?」

易觀蓮緩緩掀睫,她沒瞧霍希克一眼,兩人的目光同時都落在小池邊。

「是我要的。」她微聲道,唇角有軟弧,愈益覺得跟這位大名鼎鼎的銀毛虎大爺當真交淺言深啊!

「為什麼笑?」霍希克又問。

「我要的已然成真,心里快活,自然要笑。」

「既是笑,又為什麼哭?」她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揭掉滑至下巴的淚珠,淚落無聲,她由著它們紛墜,彷佛事不關己。

吸著氣,她力持平靜,帶笑低語︰「因為痛啊!」

……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袒既惦著她,就該坦坦然面對……我是你的知己,就該勸你這句話……

……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這三日,展煜與她宛如陌路人,知他心里有氣,惱她偷偷出關外,而他不來與她說話,她也就不知該如何跟他開口,所以就默默僵持著。

慶幸的是,笑眉的脾性與她全然不同,笑眉天生熱情愛笑,有她在,他也就不會惱恨太久。只不過啊,她以為自己承受得起,以為真能無所謂,其實是把自己瞧高了。眼睜睜看著他對別人笑。靜謐謐傾听他清朗笑聲。

她竟是歡喜卻也心痛!

這矛盾滋味恰符合她孤僻性情,只是萬萬沒料到這痛會這般厲害,蝕心蝕魂,然後淚水像有自個兒意識般拚命掉。

她幾要不能呼息……

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合起眼,她不斷在心里告訴自己。

霍希克神情依舊慵慵懶懶的,連遞條巾子給她擦淚也沒有。

一會兒,他立起,雙臂盤在胸前,仍是閑聊語氣。

「今晚咱們會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扎地過夜,我那里有些人手,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想來個眼不見為淨的話……」略頓,咧嘴一笑,兩排白牙真閃。「我能安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8:16

第十章 芳心苦,緣在一世,朝朝暮暮

那苦澀滋味如嘔血般從心窩直起,滿滿佔據喉間。

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我能安排……

有誰要幫她安排,若她受不住,能安排什麼呢……倘使真能,那好,那好啊,就由著誰安排吧!她並非無所謂,不是不在乎,反倒是太過在意,她連自己也騙,以為真無所謂……她想那男人開懷朗笑,心中再無遺憾,想望成真,她才知有多痛,歡喜又疼痛。

她性情不好啊,如此苦郁陰沈,還是安靜地避在小小所在,別擾著誰……

您這脾性啊,外柔內韌,強起來要人命……

咱可憐的小姐,算嬤嬤求妳了,妳也該醒醒呀……

嬤嬤?隱約听到那熟悉蒼老的嘆聲,好似對她又說了許多,易觀蓮想應聲,然出氣多、入氣少,擠不出盤糾在舌尖的話,心頭一窒,她昏昏然蹙起眉心,這痛讓她神智醒了幾分,眼睫顫顫掀開兩道細縫。

「觀蓮?觀蓮?來,喝藥了。」

迷蒙景象漸定,有了輪廓和遠近之分,此時坐在榻邊的人跟伍嬤嬤有些像,跟娘親也像,不是身形像,而是一份感覺,都溫溫暖暖的,教她忍不住依偎。

「乖,喝藥了。妳病了三日,身子還高熱著。這藥是苦,但良藥苦口,妳忍著點,得乖乖喝完啊!」

「苦大娘……」她記起這婦人,記起身所何在,記起霍希克幫她安排了什麼。那一夜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扎地,有一小隊人馬要入關中采藥、購藥,帶頭的就是眼前這位苦大娘。苦大娘不是銀毛虎的手下,卻與銀毛虎關系緊密,與展煜也相識,霍希克要她暗中隨苦大娘走,于是,她上了人家的馬車,在夜中趕路,往來折騰著,她的心病了,身子亦病。

苦大娘此時托著她的頸,她勉強撐起,乖順地張唇喝藥。

藥好苦好苦,舌尖至舌根全苦到發麻,她仍皺著秀眉一口一口吞下。以往她喂爹、喂嬤嬤喝藥,總得僵持一陣,如今換她病了,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她得趕緊養好自己。

「……苦大娘,對不住,我拖累您了……」

「沒事沒事,我要其它人先行,妳病著,咱們就留在這半道的棧館歇上幾日,等妳轉好再說。」

喂完藥,苦大娘拿巾子按按她唇邊藥汁,再端來茶讓她漱口。

「謝謝大娘……」易觀蓮聲音低微,眼皮再次倦倦合起。

「乖,覺得累就多睡些,醒來就精神了。」苦大娘安慰道。

「嗯……」身子沈甸甸,如一飽水的棉,她從未這樣病餅,病中,思緒千萬如飛絮,紛涌而出,卻沒能抓牢一抹。她似睡似昏,有些聲音斷斷續續在耳畔響著,彷佛在與她說話。

那幻覺又起,心知無須理會,她偏偏一直去听,想捕捉那些似有若無的微音。

只是,這次的聲音不像對著她說,而是有誰交談著——

「原來你奔過頭,先是追上我那隊人馬,听到消息才又轉回來這兒啊,難怪樣子這麼慘……這事你盡避去對付霍希克,打個你死我活也不干我的事,我反正受人之托、狀況不對,忠人之事,就只顧觀蓮……是啊,她隨咱們走後,第二天就病了,我瞧狀況不對,才在棧館多留些時候……你來了最好,我正打算請人快馬往蘭州知會……嗯,她這病是風邪入,按理喝過我開的幾帖藥,發發汗,情況該要大好,但是明明乖順喝藥、安靜歇息,要她吃什麼她便吃,配合得很,但病況似乎無好轉跡象,瞧來是心病多些,這我可無能為力……」

苦大娘跟誰說話呢?易觀蓮模模糊糊听到另一個聲音,尚不及仔細分辨,那模糊聲中似暗藏著什麼,她眼眶竟莫名泛熱,方寸絞痛。

她細細抽氣,迷糊發出囈語,發絲披散的小臉在枕上轉動。

突然,有只溫厚大掌親密覆上她的額,輕按住她的頭,跟著一下下撫她額面,將她心魂寧定下來。

她靜靜吐出口氣,墨睫不知何時沾了淚。

然後,她掀睫了,在水霧里看見丈夫的臉。

這張英俊面龐她再熟悉不過,但此刻竟有些陌生。

才短短幾日不見,他像是歷盡滄桑,雙頰微凹,胡青明顯,眼尾和眉間生出幾道細痕,他的眼窩也變深了,模樣憔悴,目光卻炯炯有神,攏著許多意緒在其間,正專注看她。

「展煜……你在這兒、你在這兒……」

她徐慢眨眸,微微笑,分不太出此時究竟身處夢境……你別生我氣,我性情不好,你別理會我……等我自個兒發完別扭,忍得了痛了,就會好轉的……」

坐在榻邊的男人不發一語,薄唇緊抿著,嘴角和下顎的線條皆繃。他幾是面無表情,胸膛卻明顯鼓伏,連頸脈的跳動都能清楚瞧出。他似是氣恨著,又似乎不是,撫她額面和頰面的手勁其實很溫柔、易觀蓮神智昏乏,累得無法多問,想抬手踫踫他,看他是真是假,即便是假,那也好,有幻影陪伴,病中安慰,她自也歡喜啊……

然指尖僅是顫了顫,沒能舉臂。

「……展煜,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她幽幽呢喃,然後變成無意義的囈語,而後靜默默,蒼白唇瓣仍微啟著,虛紅的臉容偎進男人大掌中,昏睡過去。

這幾天被霍希克擺了一道、狠狠折騰過的展煜,此時沈眉斂目,靜鰍著貼熨他掌心的這張小臉。他修長手指極眷戀般,不斷撫著她溫燙的腮畔,這幾日因尋她不獲所累積下來的震驚、震怒、憤恨、瘋狂,在如強風暴雨猛打一陣後,都在這時候淡定而下,只剩憂心憐情。他承諾要好好照顧她,結果,瞧他做了什麼?「觀蓮,我帶妳回去。我們一塊兒回去。」

他低聲應允,傾身,在心痛中吻住她無血色的唇。

易觀蓮對于如何回到關中華家,腦子里沒什麼記憶。

她病沈了,從未一次病得如此之重,彷佛就要這麼一路昏睡,睡後永不再醒,連何時與苦大娘分別,何時離開那間棧館,也絲毫沒有印象。

眉睫顫動,目珠在眼皮下滾了滾,她被可憐兮兮的啜泣聲拉回意識,還沒睜開眼,已听到紫兒的聲音驚喜嚷嚷

「小姐?小姐!您醒了?小姐醒了呀!嗚嗚嗚嗚……小姐您醒來呀,別又昏了,嗚嗚嗚……您快醒來嘛……小姐啊!」

「紫兒,怎麼哭了…」她費力掀睫,困惑著。

「小姐!太好了、太好了!您認得出紫兒了!我、我、我……嗚哇啊啊啊!」啜泣登時變成嚎啕大哭,邊哭邊說︰「紫兒先是照顧老爺,老爺病著、病著,突然就去了,嗚嗚嗚……後來照顧伍嬤嬤……嬤嬤也病著、病著就一病不起,也、也去了,嗚嗚嗚……然後我調來華家陪小姐,哪知道小姐溜出門一趟,回、回來就得病,病得這麼沈,都躺在榻上十余日了,紫兒照顧您,我很怕……很怕小姐也、也……嗚嗚嗚……我很怕啊……」

易觀蓮一听,心里歉疚又柔軟,勉強撐起上半身。

她才想說些安慰話,哪知紫兒丫頭又「哇」地一聲噴淚,撲在自家小姐的大腿上大哭特哭,兩手還摟著小姐清減許多的腰身,當真被嚇得太嚴重,非得好好發泄不可。

此時,三名華家小婢走入房內,分別端著臉盆水、整迭的干淨衣物和一些梳洗用具,見著內房的情狀,六只眼全瞪圓了,驚喜上心頭,隨即歡欣叫嚷。

「少夫人醒了!少夫人醒了呢!噢,對了,得趕緊上佛堂跟夫人說去!」

「是啊,夫人這幾日可擔心了,天天過來探看,知道少夫人醒來肯定高興!」

「還有大小姐那兒也得說去!」三小婢「啪啪啪」地把手中東西全擱在桌上,一溜煙全不見影兒。

「妳們等等啊……」易觀蓮想喊住三名小婢女,根本來不及。

「嗚…」這一邊,紫兒哭狀終于收斂,吸吸鼻子抬起頭,見小姐雙頰仍虛紅,精神還是不好,她揉揉哭得紅通通的眼,邊說︰「小姐,妳一病,大伙兒多擔心,華家夫人和靜眉小姐天天過來探望……再有,姑爺也受風寒,昨兒個燒才退,今日就出城去,說是要到鄰縣再請一位醫術高明的老大夫過府替小姐治病…」

易觀蓮咬咬唇,嘆了聲,神情怔仲,內疚感更深了。沒想到自己這一病,讓府里大伙兒都操上心。這樣實在很不該,她心里知道,也想快快好起,但就是乏,渾身氣力被抽光似地累乏,乏得她只想躲在某處,什麼也不想。

紫兒的淚水好不容易才止,見小姐依舊虛弱,忙扶著要她躺下。

「小姐肯定肚餓了,紫兒現在就上灶房取些清淡易入口的熱食過來,順道看小姐的藥煎好沒。」

「嗯……」易觀蓮朝她揚起嘴角,紫兒破涕為笑,心稍稍安定。待房中一靜,易觀蓮像是思及何事,她掀被坐起,連鞋都忘了穿,直接就走出內房,走到小廳。

她眸光輕環,如願地在臨窗石幾上尋到那盆蓮。

走近,她身子微晃,勉強撐持,啾著那枝滿綻的蓮花,淡淡喜悅覆上幽眸。

她又嘆了聲,想著紫兒適才說的,她心窩發軟,病身不禁顛了顛。

一道疾風撲向她!

待易觀蓮定神,才知自個兒被人攔腰抱起,穩穩躺在丈夫臂彎中。

「展煜……」他回來了!

下一刻,她被抱往內房,以為自己會被放回躺平,誰知展煜就直接抱她坐在床榻上,讓她坐著他大腿。

尖細下巴被扳起,她被動地望著他,看得她心口痛縮。他瘦了好多,臉龐更顯稜角分明,眼窩有著暗影。紫兒說,他也病著,還發了燒呀……

她幾是屏息地撫上他的峻頰,當指尖踫觸到他時,他直勾勾的深究眼神細瞇了瞇,彷佛終于確認懷里人兒是清醒著,而不是像之前十多天那樣,眸子睜得大大的,卻是視而不見,半昏半夢。「很好……很好……」

展煜連連頷首,表情凝肅,語氣听得出來正力持平靜。

「現下妳听得見我說話,那咱們就乘機把話說清楚。」

易觀蓮的雙肩微縮,被他隱隱藏著激切的語氣和沉重的神情弄得怔怔然。

「……說什麼?」好幾天未啟唇,她嗓音輕啞。

展煜深吸口氣,兩眼一瞬也不瞬。

「我要說的話很簡單。觀蓮,往後妳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妳要什麼,我就給妳什麼。妳想看蓮、賞蓮,我就給妳一池蓮,帶妳到江南游逛;妳想出關外,上蘭州游玩,我就跟妳一起去;妳想我敞開胸懷對著笑眉兒,別再壓抑,我全然照辦;妳要是對自個兒鬧別扭,在心里跟自己過不去,然後任由心病折騰自己身子,病到幾要沒命,我也由妳——」

他聲音陡硬,目光發狠,懷里過分縴瘦的柔軀猛然一顫,被他牢牢抱緊。「觀蓮,我全都由妳。妳要把自己弄到沒命,我就陪妳一起沒命,咱們作同命鴛鴦,妳死,我不獨活,死要死一雙,誰也離不開誰!」

「展煜!」易觀蓮嚇住了,因偽男人狠厲的要挾,更因那雙發狠的目中突然漫開的濕氣。

她指尖顫顫地沾上那抹濕潤,一時間無法言語,只能怔望著他垂下兩行淚,而他的眼仍瞪得大大的,凶狠之氣猶在。

「你——你……嗚啊啊!」說不出話,心緒激動,她干脆攀著他的頸項,埋進他懷里哭。

不再是靜謐謐地流淚,連哭也無聲,她很用力、很使勁地哭,比方才紫兒的哭聲更加響亮,這是她生平首遭的痛哭。

展煜沒有阻止她,僅是收攏臂膀將她摟得更牢,臉上的淚被她的發拭去。

外頭該是有誰來了,他覦見好幾條身影在那兒探頭探腦地探听,但他毫不理會。此時此際,怕是沒誰敢任意闖進,干這種不識相的事。

「我……嗚嗚嗚……是我不好,我性情差……你別理我啊……」

「我就要妳一個。我怎能不理妳?」他眼眶又熱,撫著她哭得顫抖抖的背,幫她順氣。「觀蓮,就妳一個啊!妳好,我要,妳不好,我也要,總之要妳到底,難道是我一廂情願,妳對我不是如此嗎?」

她驚惶地抬起哭紅的臉,迭聲嚷︰「我要你!我要你的!你生我氣、不跟我說話,我……我很痛啊……我想霸佔你,又想你快活,見你對笑眉笑開懷了,我很快活,真的,可是……也痛啊!很怕自己永遠沒法讓你那樣開懷大笑,第一次懂得那種矛盾滋味,好苦、好痛……」

這傻瓜!

展煜聞言也又痛又快活了。

他和她都傻,皆入情之迷障,著了魔,當真天生一對。

「觀蓮,有妳,我便快活,妳要霸佔我,我自然更快活。我就要這樣的妳,陪我一輩子,朝朝暮暮。」他深深看她,額抵上她的,低嘎再道︰「妳知我脾性的,我剛剛對妳說過的那些『很簡單的話』,我說到做到,絕不食言,妳明白嗎?」易觀蓮背脊又是一陣顫栗,胸房既熱且疼。他拿自己來要挾她。她輕忽自己,就等于輕忽他。

她讓自個兒不好過,便是教他也不好過。

眼淚再涌一波,身子輕飄飄,腦子也輕飄飄,她不敢隨意昏去,就只好牢牢攀附他。

「你總這樣……」吸吸鼻子,啞嗓可憐。

「怎樣?」

「總一副斯文有禮樣,其實……蠻不講理。」

「妳明白就好。」

他挑眉微笑,親親她淡凝秀致的五官和紅紅的額面與秀頰,最後輕輕吮住她終現朱色的唇瓣,憐惜吻著。

「觀蓮,妳明白就好……」

里頭的人笑了,外頭趕來探看的夫人、小姐和一干丫鬟們妳瞧我、我瞧妳,眉來眼去的,也偷偷笑了……

***

三個月後

這一日,秋涼方起,新棉裂絮,易家堂上百來架織機「軋軋格格」作響,織聲此起彼落,相交共迭,再加上織娘和前來學習巧技的生徒們偶爾的說笑聲,堂上氛圍如以往一般熱鬧。

「『師匠』,這顏色放對了嗎?」

專用來織錦幛等大型織物的機具上,一名小織娘站在離地約六尺的架上,將事先理過的各色線絲卷在竹桿子上,按順序壓入。

大織機需得兩人才有辦法操作,一個理線,另一個織錦挑花,易觀蓮此時便坐在機具前,手拿木勾子試織著。

似察覺哪兒出問題,她輕「咦」了聲,揚睫對小織娘徐聲道︰「我上去看看吧。」小織娘俏皮吐吐小舌,一腳踩著凳子躍下,換「師匠」親自出馬。易觀蓮爬到架上,她不需看圖,只憑腦中記憶,雙手已利落調換擺錯位置的線桿子,跟著傾前再仔細檢查過。

嗯,正確無誤。咦……堂上怎麼突然變安靜了?

她直起身,略略側轉,垂眸便對上丈夫面色微變的俊龐。

男人立在木架下,兩眼發直瞪著,表情有些僵,連站姿都有點僵僵硬硬的。

發生何事了?

「怎麼來了?廠子無事嗎?」她輕問。

這時節棉花開始進入采收期,有些地方棉鈴提早裂絮,交棉貨的拉車定是一輛接一輛往廠子里送,怎麼他大白天的還有空上易家堂尋她?

「妳昨晚應了我,說午後會回城內。」展煜劍眉微攏,仍直勾勾望住她,那模樣像在防範意外發生似的,鷹目銳利。

易觀蓮一怔,自然記起昨晚應承的話。

唉,她織錦太過投入,忘了時候了。她記得,丈夫說今日要再請那位醫術高明的老大夫過府,幫義母和她把把脈,開幾帖滋補養身的藥。她上回病沈了,老大夫三個月前幫她診治過,加上展煜這個「系鈴人」終于解了她的心結,心病一除,要對付身病便也容易許多。

輕嘆一聲,她凝容浮暖。「對不起……我忘了——我想多織幾張錦幛,笑眉冬天會回關中,我說過要送她的,也要請她幫我轉送給苦大娘,一忙,就忘了和你約好的事……」

意識到堂上百來雙眼楮全瞧著,盯得津津有味,她「師匠」的端持又擺將出來,正正神色,踩著凳子正欲跳下。

「啊!」

「小心!」展煜緊聲一吼,沖上,牢牢接住她險些被自個兒裙襬絆倒的身子。

「哇啊啊!」

「接得好!」

「師丈身手俊啊!」

「姑爺有練過吧!」登時,堂上響起「啪啪啪」的掌聲?百來人一塊兒鼓掌叫好,其聲震天。好糗啊……易觀蓮雙腮撲紅,被丈夫打橫抱著,要想再維持「師匠」不苟言笑的清凝姿采,一時間怕是不易。

「快放我下來呀!展煜,你——」她低聲略急地說,發現丈夫還在瞪她,像受到不小驚嚇,害她話一縮,被他怪異的表情弄得一頭霧水。

她突然訝呼了聲,因展煜沒放她下來,反倒抱著她往大門方向走!

「展煜,等等!等等啊!你這是干什麼?」老天!堂上的人根本是追在他們身後繼續看「熱鬧」

「帶妳回家。」展煜僵硬地吐了句,當真被嚇著似的。

「可是我東西還沒收拾……」話剛出,眼角余光瞄到紫兒丫鬟笑著對她揮手,意思像在說「去吧,小姐,跟姑爺要好去吧,這兒我來收拾」

她紅著臉收回視線,哪知快出大門時又踫見鴻叔,她干脆把溫燙臉蛋埋進丈夫頸窩,卻清楚听到鴻叔呵呵又嘿嘿的笑聲。

「展煜,你今天好怪,究竟怎麼了?」上了馬,她側坐在他懷中,身上裹著他的厚披風,臀下綿軟軟的。她低頭一瞄,鞍上竟加了軟墊……她不記得他的馬鞍何時有過這種東西。

「妳如今身子不比尋常,我自然怕妳有丁點閃失。」他策馬,讓馬蹄緩踏,速度平穩。

易觀蓮以為他仍在擔心她重病後要留下病謗,連忙再三保證。

「我不會再跟自己鬧別扭,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了。展煜,我會努力養好身子。瞧,我這一個多月來食量變大,胃口很好呢,紫兒都說我長肉了……雖然近幾日的晨間我比較不舒服,偶爾會感到反胃,但其它都很好,無礙的。」他這人夠狠,拿自己跟她賭了,教她如何也忘不掉當時他威脅時發狠的目光。

見他發僵的嘴角不知何時軟化了,還似有笑意,心情頗好的模樣,她努力再保證。「呃……雖然晨間偶爾會不舒服,但紫兒有幫我備了酸梅湯,酸酸甜甜的,喝下一小碗就會舒坦許多。我真的有長肉,織娘們也說我臉頰較豐腴了,腰也……」

說到這兒,有什麼閃過心頭,她低「咦」一聲,慢吞吞再瞧向丈夫。展煜的嘴角捺得更深,十分愉悅地往上拉高。他只手控著韁繩,另一掌探進厚披風里,環上她的腰。「妳長肉了,我再清楚不過,不只臉蛋豐腴,腰也玉潤了些……」邊說,披風里的大手從她的腰月復緩緩移到那兩團綿軟胸房。「還有這兒,也養得豐潤了,將來哺育孩兒正好派上用場。」

「展煜!」她頓悟般驚喜叫喚,在他懷里直起上身。

「小心!」他手臂再次環摟她的腰,穩住她,忍不住笑嘆。

易觀蓮的雙眸瞠得大大的,這會兒換她直瞪住他,一瞬也不瞬。

厚披風里,她的手緊按著他的臂膀,與他一塊兒環著自個兒的腰月復。

「展煜……」一臉小心翼翼。

「嗯?」挑眉。

「我是不是……是不是……咱們倆要、要當爹娘了?是嗎?」不自覺屏息。

「等回到府里,由老大夫把過脈,一切就真相大白。」略頓,他濃眉飛揚,語氣沈靜卻也掩不住喜悅。「不過據區區在下連日來的觀察,妳這位小娘子的肚里該是有譜了,八九不離十吧。」

有譜!有小女圭女圭!在她肚子里!他要當爹,她要當娘了!

「展煜!展煜、展煜!」內心激切萬分,易觀蓮迭聲喚,叫得好響,藕臂緊緊抱住男人腰際。

展煜終于大笑出來,吻著她的發頂,憐愛嘆道︰「觀蓮,妳怎會這麼迷糊?沒我看著、顧著,那可怎麼辦?」

「我、我就要你看著我、顧著我……一輩子都放不下……」她哭了,喜極而泣,又哭又笑,淚頰贈著他溫暖的胸膛,向來孤僻清淡的性情,在不自覺間也懂得跟心愛的男人撒嬌了。

「好,就一輩子都別放下,我顧著妳、看著妳……」

他俯首親她發燙的耳,低沈溫柔的嗓音如一曲秋歌,吟入她的心……

【全書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9 00:08:51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大家好,又見那子來亂談啦!這個故事的完成,要感謝很多人。真的。(笑)那子的寫作習慣,喜歡先和書中主角「搏感情」搏一段時候,等交陪夠久,一開稿後,會希望盡量集中寫作時間。所以當故事開始一字字敲進計算機里時,那子會向親朋好友公告本人正式進入「閉關期」,「閉關」不等于趕稿,而是這段時候,如果不是非常重要、非常特別的活動,應該都以寫稿為重,不會趴趴走,連三餐都隨隨便便自理,無啥兒事不會跑出去和朋友吃。

然後,寫《情魔》前三章時,那子接到台東朋友寄來的一大箱自家種的蔬菜,無農藥栽種,滿滿一大箱,讓我中午開伙煮面時,可以加很多青菜,吃得健康又開心。還有兩條名字叫作「紅姑娘」的蘿卜,那子特別去黃昏市場買了排骨和香菜,煮了一大鍋蘿卜排骨湯,盡避手藝不怎麼樣,但食材新鮮得不得了,煮出來的東西還是美味啊!又然後,《情魔》進行到第五章左右,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朋友送了那子一大盒「九九峰」的新鮮葡萄,真的很甜很好吃。幾天後,住敖近的四阿姑過來看那子「閉關」有無餓昏,送來幾盒喜態兒的手工餅干,我便把吃不完的「九九峰」葡萄分一半給她。

再然後,故事一直進行中,樓上不太熟的鄰居某天跑來按那子家門鈴,說是有一大箱「台南關廟面」要分給大家,我瞧隔壁鄰居曾太太笑呵呵地拿了很多,我不拿好像很不合群,于是就拿了幾包,沒想到,滋味真不賴,關廟面真好吃啊!

再再然後,故事還在寫中,某天,四阿姑突然開始幫我送飯,真的是送白米飯,只有飯,一大袋的米飯,沒有菜。因為阿姑她老人家是國小教師,學校營養午餐為了不浪費,她都會問小朋友要不要帶剩飯回家,可以煮粥或炒飯,于是,她老人家鼓勵小朋友多帶剩飯回家的同時,也以身作則,開始幫我帶飯,把小朋友帶剩的白飯帶回來給我;(阿姑,我冰箱已經有三大袋白飯,拜托不要再帶了,我偶爾也想吃面啊……)所以,《情魔》之所以能順利完成,全要感謝這些送食物來接濟那子的人啊!炳哈哈哈哈……

OK!回歸正題,咱們來談談這個故事。(再次強調「亂亂談」的好處,就是可以隨便跳話題。哈哈!

《情魔》這個書名是出自于清詩「情魔自是情根種,安得英雄慧劍多」這兩句,但書中沒有英雄和刀光劍影,就是單純寫「情」。

上一本《可愛薄情郎》也是單純寫「情」,但兩本的調性不一樣,《情魔》的男女主角都屬于「憂郁自苦型」,個性都屬內斂的男女主角寫起來比較辛苦,對那子而言也是挑戰,幸得我跟男主角展煜混得很熟很熟了,讓我較痛的是觀蓮。

我喜歡寫性情別扭的女生,以前筆下別扭的女主角除了竇二、舒寶琳、霍玄女,再來便是《暗戀簫郎》里的殷落霞。但《情魔》里的易觀蓮別扭程度更勝落霞,這種「苦郁女」讓那子寫得既痛苦又痛快,中間數度抓枕頭起來甩,甩啊甩的,也終于把她和展煜搞定,開心了,哈哈哈!這次的章節名也小變動了一下,詩不成詩,詞不像詞,是那子用來自娛的,看倌們請海涵。其中的「恩怨識就,肝腸無悔,憂歡生成,方寸由醉」四小句,是《情魔》的重心。

另外,那子借機在這兌解個多年謎底,本書中曾小小出現過的配角人物駱賦,他本姓「馬」,本名「馬文」,他有個早夭的弟弟,叫作「馬武」。以上。

靶恩。

讀者朋友拿到這本書,看到這個故事時,按理舊歷年已過,早由鼠年來到牛年嘍,所以那子要來跟大伙兒拜個晚年啦!

抱祝大家身體健康,財源滾滾,千秋萬代,福壽相隨。

這幾年,有眾位大德明里暗里一路相挺,那子走路更有風了,呼呼呼地吹啊,我一直往前走,謝謝你們一直拉著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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