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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燦非 -【穆如清風】《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0:36     標題: 燦非 -【穆如清風】《全文完》

燦非 - 穆如清風

他十歲便認識她;
第一次見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裏的寶貝毛毛鼠吓得從椅子上摔下來,暈了!
六年後重逢,他脫光了沐浴,起身時被她看個精光;
他顏面盡失之下躲入水裏,嗆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來之後,暈了!
再四年後,他向母親表明不願娶她,
傷透了十六歲的少女芳心,被她父親追着滿院子打,加上兩天沒吃沒睡,暈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暈倒這三次,且都是跟她脫不了幹系;
照理說他該明哲保身逃得老遠才是,結果自己卻不遠千裏送上門……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1:10

序言 燦非

一直很想寫一本甜書,男女主角專心談情說愛,沒有陰謀圈套,沒有解不開的誤會,更沒有反派角色,讓人讀了心情愉快的微笑喜劇。

《穆如清風》就是朝這方向完成的故事,同時,這故事也是清朝系列的延續,男主角柳穆清是《煙波畫船》裏德貞和柳平姬的兒子,女主角鳳寶寶則是《狂妄正傳》裏瑾鳳和芙兒的女兒。

故事起源,其實源自于我的私心,最初我只是想透過兩個孩子的互動,寫出德貞和瑾鳳的後續人生;卻沒想到,起了頭之後就愈來愈貪心,很想看到他們的子女也獲得美好愛情。

只是,當時我真沒想到,前後居然隔了漫長的五年,才終于在去年跨年前完稿。

這個故事,前三分之一是五年前所寫,中間完完全全停筆五年;後三分之二是去年八月接續寫的。

只是,我向來自虐,寫完之後又從頭修改,改到滿意為止。

對我來說,時隔五年,再次提筆萬分不容易,尤其白天工作忙碌,下班後時常已是筋疲力盡,可以說是全憑着對男主角的愛意,才能堅持下去。

在我心中,每個角色都有清晰臉孔。柳穆清的外表當然就是我喜歡的小鮮肉男星組合,至于個性,則是紮實穩健、實事求是的工作狂。

柳穆清在故事裏的年齡是寫到二十三歲,他不是天資聰穎的那類主角,但絕對是最嚴以律己的一個。他讀書習武都不是一點就通,通常要比別人花更多時間,但累積起來的成果驚人。

如果時間推往十年後,他會是個很有手段的商人,帶着濃厚江湖色彩,擅長談判與調停;再往後推十年,他會成為揚州一帶人人敬佩的重要人物。

柳穆清一角如果變為現代人,應該就是精算師、金融市場分析師、投資長一類,每天戴着眼鏡瘋狂加班,下班後還把工作帶回家,半夜跟美國公司通電話開會,喜歡看Bloomberg頻道,閑暇時愛看投資類書籍,例如《股票作手回憶錄》之類;別人覺得他累得半死,他本身卻在工作中找到安全感,每天心滿意足。

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開口閉口就是工作,時常覺得很受不了;但如果換成小鮮肉長相,就會覺得很可愛。所以我對柳穆清充滿遐想,女主角鳳寶寶與他情投意合之後,時常主動與他親熱,這也是正常女人會想對小鮮肉做的事。

很希望大家喜歡柳穆清。

這本書能出版,我衷心感謝出版社,更感謝項姐鼓勵,我深深感動,在出版業持續不景氣、紙本書銷量下滑的今天,《穆如清風》能夠出版實屬不易,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寫作是寂寞的;為了能與大家互動,我也設了臉書的粉絲專頁,搜尋“燦非”即可找到。若你喜歡這些故事,歡迎來到粉絲專頁,你的留言或按贊就是我最大的寫作動力。

此外,《穆如清風》上市後,我将在自己臉書辨個小小有獎征答活動,與所有人互動,期待各位前來。

在此之前停筆五年,我心中有着滿滿的故事,迫不及待想要說給大家聽,我會繼續寫下去。

謝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1:28

楔子 富貴人嬌養富貴子 調皮女毛鼠逗公子

揚州 春江樓

一間專門招待富商名人的精致酒館,不同于尋常館子的擁擠嘈雜,春江樓整棟三層樓皆為包廂設置,間間奢豪華美,所有擺設無不下足重本,琉璃盆器、玉石屏風、雕花紅木桌椅以及琺琅彩瓷花瓶;牆上挂的是文豪畫家之真跡,桌上擺的是粉彩瓷器全套碗盤。

春江樓往來客人個個非富即貴,以樓層來說,愈往上層愈是華麗,可卻罕有人知道,三樓上,另辟有一隐密閣樓,整層僅設兩間包廂,其布置清雅脫俗,蘊含一股低調氣息,是春江樓主人專用的休憩場所。

此刻,隐密閣樓裏,兩間包廂全都開啓,其中一間不時傳來男人談話聲,偶爾還爆出幾聲誇張大笑。

相反的,另一間卻悄然無聲,門口站着四個長相剽悍的帶刀護衛,包廂內也同樣圍着四個護衛,圓桌旁,另有兩名侍候用膳的年輕侍女。

這華麗的大圓桌,僅坐了一人,卻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小男童。

小小白白的臉蛋,像水墨畫裏的人兒跑出來似,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此刻,他端坐在位子上,靜靜看着侍女們夾了一盤菜,以及舀湯添飯放在他面前。

“行了,就先這樣吧。”他一擺手,屏退左右侍女,迳自端起青花瓷碗夾菜吃飯,姿勢端正儀态良好,不快不慢地吃着,就連喝湯也沒發出半點聲響,整個人仿佛被月光籠罩,呈現出一股超乎年齡的文雅氣質,與他白淨好看的外表可說是相互輝映。

再細看,一身粉藍與珍珠色相間的綢緞衣衫,腳上套着白色小羊皮長靴,腰間系着一條銀色雲紋腰封,頭戴一頂黑鍛鑲玉便帽,手邊還擺着一柄短劍,銀制劍鞘上嵌着一顆紅得發亮的寶石,襯得那張粉臉熠熠生輝。

遠遠望去,就如一幅秀麗雅致的畫,看了令人心曠神怡……

“砰!”

靜谧美好的氣氛瞬間消散,因廂房大門冷不防被用力撞開,所有人都愣住,男童馬上停住夾菜動作,擡頭略顯訝異。

“這裏好安靜喔!”

一聲嬌嫩嗓音傳來,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的人自動跑到圓桌旁,好奇地看着男童。

“少爺,真對不住,這……”門外護衛慌張跟在不速之客的後頭。

男童看着那不速之客,一名年約五、六歲的小娃兒,卻發現對方也正看着他,那張臉,以女娃來說肯定是過于黝黑,臉頰圓鼓鼓的,像是嘴裏塞了食物,眼睛被臉上的胖肉給推擠起來,看着更眯了,但眼神卻是明顯的活潑至極。

“我可以吃這個嗎?”小娃兒将目光移往桌面,盯着其中一盤蝦球。

“少爺,小的立刻将她帶回隔壁包廂?”護衛小聲問着。

男童擺擺手,搖頭道:“算了,沒關系,你先下去吧。”

雖然他不習慣用膳時被人打擾,但是,女娃的父親是他爹相識多年的好友,怎麽說也不好趕人家出去。

“幫鳳家小姐添副碗筷。”他吩咐着。

父親的朋友姓鳳,父親要他喊“鳳伯伯”,卻又聽到父親叫對方為錦鳳或景奉什麽的,他不很确定。總之,既是鳳伯伯,那麽他女兒自然就是鳳家小姐了。

雖然看起來沒有半點“小姐”的樣子。

“鳳家小姐,請用。”侍女替她夾了一顆蝦球。

女娃兒咧嘴一笑,伸手将那蝦球直接拿起來啃咬,邊咬邊說:“哥哥你好,我叫鳳飽飽,爹說是吃飽飽的飽。你呢?”

男童清秀的眉毛微微一跳,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以手抓菜,這等會兒該怎麽清洗才能幹淨?他愣了一下子才又開口:“我叫穆清。”

“木哥哥,我可以再吃一顆嗎?”女娃兒指着蝦球問。

“我不姓穆。”他看着對方油亮亮的嘴和手,頭皮一陣發麻,她剛說她叫什麽來着?飽飽?

怎麽可能有這種名字!

“那你姓什麽?”她看着他,眼睛溜溜地轉着。

“我……算了。你想吃什麽就自己夾吧,不用問我。”他的姓氏很特別,爹說,回北京時他就叫做愛新覺羅穆清,但平時就跟着他娘姓,喚作柳穆清;不管是哪個,反正不是穆哥哥就對了。但這有些複雜,他想,就算解釋了,這個什麽飽飽的也聽不懂吧。

“這個真好吃,木哥哥你不吃嗎?還有一顆,給你。”她将盤子推了一下,發出一陣碗盤碰撞聲。

“我吃飽了。”他放下碗筷,碗裏盤裏都空了,他爹向來不喜桌面淩亂,所以他從不掉菜掉飯;他娘最讨厭有人浪費,因此他總是将侍女夾的菜飯給吃得幹幹淨淨,如此一來既整潔又愛惜糧食,不像有些人……柳穆清看着眼前,真真傻住,這個鳳飽飽以湯匙舀飯,吃得臉上桌上都是飯粒,一手拿着那顆盤裏最後的蝦球,努力地以缺了門牙的嘴巴啃咬着。

他忍不住輕咳了一下,開口:“你掉了好多飯粒。”

鳳飽飽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說着:“我爹說的,掉愈多代表愈好吃。”

楔子二

柳穆清愣了一下,這句話還真像那個鳳伯伯會講的,鳳伯伯,看起來就是個恣意而為的人。

想着,他開口問:“你爹也是做買賣的?”

“什麽是做買賣?”她反問。

會這樣問代表不是做買賣的吧?柳穆清改用另一種問法:“那不然你爹是做什麽的?”

“我爹就是做我爹啊,不然還要做什麽?”她理所當然地回答,眼神十分納悶,像是等着聽聽看到底她爹要做什麽。

柳穆清眼瞳微轉,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他忽然想起,鳳伯伯身邊的随從都喊他師父或是鳳大爺,那架勢看起來不大像是商人,反而比較像是深山霸王之類的。

他示意侍女斟碗香片,迳自端着蓋杯喝着,喝沒幾口即發現眼前小女娃直瞅着他。

“我臉上有東西嗎?”他拿起手巾擦了一下嘴巴,可什麽都沒有沾到啊。

“木哥哥,你喝茶怎麽沒聲音啊?”她好奇地看着他,“爹說愈好喝的茶喝起來就愈大聲,是不是你這碗茶不好喝?”

“好喝。但我不想發出聲音。”這碗白菊香片當貢茶都夠資格了,怎麽可能不好喝。

“我也要喝喝看!姐姐你給我一杯一樣的茶好嗎?”她帶着滿臉飯粒轉頭跟侍女要茶。

那侍女見她天真爛漫,抿笑斟了一碗給她,還不忘叮囑:“有點兒燙,鳳家小姐慢慢喝,小心別燙着。”

她一聽,很認真地嘟起嘴吹了一會兒,然後也沒端起杯子,卻是伸長脖子将嘴巴湊到杯緣。

猛然發出“蘇”的吸水聲,然後唏哩呼嚕地喝了好幾口。

柳穆清從沒看過如此豪邁喝茶的女孩兒,一時間既驚訝又尴尬。

“真好喝!剛看你喝還以為很難喝呢。”她開心地“哈”了一大口氣出來,本想拿袖子抹嘴,卻忽然打住,很快地拿起桌上擺放的華美手帕,學方才柳穆清的動作,斯文優雅地擦拭嘴唇。

柳穆清卻是沒再理會她,自個兒品茗好茶,一手不由自主摸着桌上那柄短劍。

這動作立刻吸引鳳飽飽的目光,她馬上眼睛一亮,贊嘆:“木哥哥,你這把刀真好看!”

柳穆清見她滿手是油卻要摸那短劍,連忙搶先一步将劍拿在手上。雖然爹說男人要有氣度、要禮讓女孩兒,但是這柄劍是他十歲的生辰禮物,他獲得後每天配戴在身上,愛不釋手,而這個鳳飽飽的手實在太油膩,一摸下去肯定慘不忍睹。

想着,他面有難色地将劍揣在懷裏,說道:“這是我的寶貝不能借你玩。”

她面露失望,但很快又眨了眨眼睛,提議“我也把我的寶貝借你,這樣互相借一下,行嗎?”

柳穆清狐疑地看着她,但畢竟年幼禁不住好奇,想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問道:“你的寶貝是什麽?帶在身上嗎?”

她連忙點頭,笑嘻嘻地自腰際取下一個小袋子,神秘兮兮地以兩手捧着。柳穆清忍不住湊了過去,兩眼注視着鳳飽飽的手,盯着她将那小袋子拉開,然後慢慢将袋口往下拉——

“吱!”

一只棕色毛鼠倏地從袋裏冒出一顆頭來。

“這就是我的寶貝,毛毛鼠!”鳳飽飽咧開缺了門牙的嘴,大聲宣布。

柳穆清瞠目大訝,他幼時随着母親登船視察,不慎失足跌入船底倉庫,慘遭鼠群啃咬攻擊;從此,一直對鼠輩心懷恐懼,幸好平日家中不見老鼠出沒,當然也就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可他卻怎麽也沒料到,此時此刻,在如此安逸舒适的包廂內,居然蹦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胖鼠,而且距離之近,幾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柳穆清臉色刷白,眼睛愈瞪愈大、愈瞪愈大,終于,毛毛鼠又吱地發出叫聲時,他再也壓抑不住,不由自主扯開嗓子,驚聲怒喊:“啊啊啊啊啊!拿走拿走!”

他聽見自己發出前所未有的怪叫聲,而且完全控制不住。

石破天驚的叫聲一下子響遍整座閣樓,不僅廂房內護衛吓了一跳,門外護衛更是立刻拔劍破門而人,連隔壁廂房也停止了談笑,所有人飛快奔來。

“少爺、少爺?!”

“木哥哥你怎麽了?”

鳳飽飽也被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探問,卻不料手上毛毛鼠又跟着湊上前,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柳穆清的下巴。

“不要不要!”他驚極,頭皮瞬間發麻,全身雞皮疙瘩豎起,手腳一陣亂揮亂踢,身下椅子也随之劇烈搖晃,緊接着,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整個人連同椅子直直地往後倒去,後腦勺硬生生撩在光可監人的地板上,發出紮實的撞擊聲響!

“砰!”

“少爺小心!”

“糟了!”

柳穆清眼冒金星,迷糊之間,只記得所有人圍上前,個個驚訝地看着他,包含他那位向來優雅從容的爹。

最可恨的是那橫眉豎目的鳳伯伯,居然張狂大笑。“德貞,不會吧?爾這麽膽小,連老鼠都怕!”

誰膽小了!別在大家面前亂說!柳穆清氣急攻心,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知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1:45

第一回 柳月家有男初長成 兩家千金一拍即合

好痛!

柳穆清摸了摸後腦勺,有一瞬間仿佛還感到一陣痛。

真是!怎麽會忽然夢見六年前的那場鬧劇?他搖頭笑了一下,随手将床邊外衣披在身上,走下床去推開窗戶。

天色微亮,是他該起床練劍的時辰了。

身為柳月家家主唯一的兒子,柳穆清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責任。他自有記憶開始,每日就是跟着幾個師傅學習,清晨起床練劍、練拳;早膳過後跟着師傅讀書寫文章;下午有時騎馬射箭,有時就品評琴棋書畫以及珍稀古玩等等;晚上就是溫習白天的功課,文的武的都得反覆溫習。

父親若在家,便會陪着他練一會兒劍,或找他進書房問功課。

随着他年紀漸增,也開始由母親帶着一起學看帳冊、參加柳月家底下各行業的例會,或者,跟着父母親四處訪杳柳月家産業。

“少爺起得好早。”

“少爺哪天不是起得比你早。”

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厮走進來,一個端着臉盆,一個捧來一個小碗。

柳穆清微笑聽着他倆的小拌嘴,很快地洗臉漱口,然後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那是煮得糊了的燕窩,柳月家家主吩咐的,他不敢不喝。

柳月家家主就是他娘,統領整個龐大家業的首要人物,在柳月家,任誰都得聽從家主的命令。

不過,娘卻又對爹言聽計從。

他将那碗燕窩喝盡,在小厮們侍候下換上輕便藍衫。

“走吧。”柳穆清領着兩個小厮,一喚五兒一喚六兒,一同走往側院。柳穆清,年十六,面容偏長膚色偏白,挺鼻粉唇,眉目俊秀,還有着和他爹娘如出一轍的修長身材,看來比同齡少年更為高挑,加之自幼四處走訪看慣大場面,因此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一份穩重與從容。

“怎麽南側廂房一大早就有人進進出出?”柳穆清問向身後人。

五兒忙回話:“聽說是老爺那邊吩咐的,說是有貴客要來住個幾天。”柳穆清聽了點點頭。

“什麽客人知道嗎?”他随□問着,腳下沒停過,這晨起練武是一天大事,半點不能耽擱。

六兒連忙回話:“好像說是姓鳳的。”

柳穆清頓住,回頭看向他們,問道:“姓鳳?”

“是啊。”兩人同時點頭,五兒接着說:“這姓氏挺稀罕,咱們一聽就記住了。聽說是鳳大爺帶着女兒一起過來。少爺,有什麽不妥嗎?”

“沒事。”他輕輕搖頭,轉身又走。

是鳳伯伯,他才夢見六年前舊事,居然鳳伯伯一家就來造訪,這算心有靈犀還是未蔔先知?

想起上回與鳳伯伯一家見面,他真要大嘆一口氣。

那次害他顏面大失,柳月家小主人害怕老鼠的事一下子人盡皆知,不單如此,他還自己跌下椅子撞昏頭,從小到大都沒如此丢臉過,不僅他丢臉,連父親也覺得面子挂不住,氣得好幾天不理他。

唉。

幸好當天五兒六兒沒跟去,沒瞧見他如此失态,不過,畢竟過了這麽多年,尴尬之感已淡。

當然,老鼠他也早就不怕了。

“鳳大爺的女兒不是跟咱們大小姐差不多年紀嗎?這下子大小姐可有人作伴了。”

“是啊,看來今年中秋家裏會很熱鬧。”

柳穆清聽着兩人談話,微微一笑,妹妹因體質孱弱又有哮喘毛病,自幼長住北京,讓袓母帶在身邊照顧調養,直至上個月才搬回家裏,那鳳伯伯的女兒跟妹妹年齡相仿,的确可以相互作伴玩耍,這樣也挺不錯的。

“哥!”一聲中氣十足的朗叫。

柳穆清愣了一下,原來練功院早就有人,正是他妹以及好幾個武術師傅和随從。

妹妹柳安和,小了他四歲,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幼在北京長大,就住在爹的老家,據說他們的爹曾經是地位尊貴的皇室爵爺,為了跟娘在一起而喪失爵位。

盡管如此,父親卻始終受到當今皇上眷顧,不說別的,就說他和妹妹出生時都獲得可比皇室子女的豐厚賞賜即知,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是當今皇上賜的。

他的名字穆清源自詩經裏的“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取其美好、和諧之意,亦蘊含太平的意思,更可延伸為仰慕大清的“慕”清之諧音;這是要他別忘了自己出身滿清皇室,要他時時心存大清、敬仰大清。

而妹妹柳安和則是代表安定、平和,亦即生于太平盛世之意;當然,兄妹倆的名字都有着期許柳月家與朝廷和平相處的深意。這些都是聽袓母還有伯父伯母所說,他爹倒是從沒提過朝廷之事。

“哥,我今天比你更早呢,咱們來過過招!”柳安和邊說邊展開動作。

柳穆清看着妹妹翻了個筋鬥向他撲來,頗感哭笑不得。他妹妹或許曾經孱弱多病,但在袓母的細心調養之下,不但身體愈來愈健康、臉色愈來愈紅潤,聽說為了舒緩哮喘的毛病,甚至每日打拳練氣功,如此內外兼顧,多年來終于将她養得身強體“壯”。

真的是好壯哪!他看着妹妹壯碩的身子,難怪娘老是懷疑妹妹在北京時被抓去練習摔跤。娘私底下怎麽說的?好像是說一個女孩子家怎麽看起來虎背熊腰、力拔山河的啊!連爹都曾忍不住說了句“太過滋補了”……

“安和,你小心點兒。”他迅捷抓向妹妹肩膀,替她穩住身子,以免她因為太過興奮而摔倒。

“別擔心,只管出招啊!”柳安和圓呼呼的臉蛋堆滿笑容。

“我這不是出了嗎?”柳穆清微笑,右手輕巧反轉,拍了一下她頭頂,續道:“第一招擋你肩膀、阻你進攻。第二招推開你拳頭、直取你腦袋瓜。”

柳安和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當即按着頭頂大叫:“不行不行!方才我全沒防備,哥好奸詐,剛才不算數,我要重新比過!”

“敵人可不會給你時間準備。”柳穆清笑着,見她咩咩大叫,拍拍她額頭安撫:“好好,我們重來一次。”

柳安和搬回家後最大的改變就是,柳月家安靜到接近冰冷的氣氛一下子被破壞殆盡;現在,只要有柳大小姐在的地方就顯得熱鬧溫暖,這對柳穆清來說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巨變。

其實他性子較為早熟冷靜,一直也都偏好清幽氣氛,實在不大習慣家裏忽然熱鬧起來,不過,他還是樂見妹妹搬回來住,畢竟妹妹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小又一直聚少離多,怎麽說都該更加愛護才是。

“我要出招喽,小心你腳下。”柳穆清先提醒,然後才不快不慢地伸腿掃向妹妹,等她跳過之後才又試着出拳,“我現在要攻你右側手臂,再來是兩邊腋下,然後是右大腿,看好喽!”

柳安和按照哥哥的提醒,一招一招擋下,就這樣居然對打了十來招,她既感興奮又頗有成就感,開心得手舞足蹈。

雖然她很喜歡袓母,伯父伯母亦視她如己出,但她還是很高興自己終于搬回家了。

空曠院子裏,就見兄妹倆你來我往地過招,不時傳出兩人揮拳比試聲以及對談笑語聲……

柳月家,由柳穆清的外曾袓父柳月一手創立,卻是在柳穆清的外公柳如笙手中開始壯大,之後曾經短暫落人賊人之手,幸而又在他父母的攜手努力下奪回大位。

柳月家産業遍布江蘇地區,除經營水陸運輸,并有茶樓酒館、米行、藥鋪、南北雜貨、布莊、染坊、當鋪等店家,其富裕程度實難以估計,每年營收更是無以計數。

然而,最特別的是,柳月家承襲他外曾袓父留下的家訓,所有店家鋪子甚至商船镖局等等從不挂上柳月家标幟,甚至對外也一概不能宣稱隸屬于柳月家之下。

此一作法初始是為了避免店鋪之間互相牽連,防止任一家店出事而連累其它鋪子,卻沒想到後來反倒成為柳月家開枝散葉的主因。

就如他母親所說,化整為零不引人注意才是長久根本之道,因此,數十年來外人只聽聞柳月家家大業大,或許可以約略猜到某些大商號大船坊屬于他們,可卻無人确切知曉柳月家到底總共有多少店鋪以及實際的生意版圖。

“少爺,茂良客棧的陳掌櫃已經等在前院偏廳了。”

五兒走進書房禀報。柳穆清正站在書桌前端詳幾幅畫作,聽了之後應了一聲,先将手中畫軸給卷起收好,這才走了出來。

“将這幾本帳冊帶上。”柳穆清指向書桌旁的幾本冊子。

五兒立刻過去拿在手上,轉身正想往前走,卻見主子忽然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上的帳冊。

五兒不解探問:“少爺,還缺什麽是嗎?”

柳穆清看了他一眼,忽道:“帳冊放着,你去我房裏取那白毫烏龍,然後到偏廳幫忙沏茶,我自個兒先行過去。”

“是。”五兒立刻放下帳冊,快速走了出去。

柳穆清理理衣裳,迳自往偏廳走去。

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知道自己是柳月家的下一任繼承人。

一年前,母親挪了一間店鋪交給他管理,當時還白紙黑字立了合同,說明店鋪不是送他,只是讓他管理,往後無論盈虧都算在他柳穆清的頭上,年底結算時若有盈餘,不但盈餘歸他,來年還會再撥一間店給他管理。

倘若他夠本事攢夠了銀兩,就可向母親買下店鋪;但若是虧損,這筆帳自然也是算在他頭上,須得自己想辦法還出錢來;否則,只要虧損超過店鋪價值,母親就要收回鋪子管理權,一旦他手上的鋪子全數被收回,那他就得收拾包袱滾出家門,也不準說自己是柳月家的兒子,以免贻笑大方……

關于逐出家門,柳穆清絕對相信母親說到做到。

“大少爺。”陳掌櫃站在偏廳正中央,一看見他便拱手致意。

柳穆清朝他淡淡微笑,坐下後卻見他始終站着,遂開口:“陳掌櫃別拘束。你是經歷我柳月家三代的老掌櫃了,不必如此多禮。”

“是、是。”對方連說兩聲,語氣算是客氣,但臉上卻沒半點笑容。

“今天約見也不為別的,就是茂良客棧歸到我這兒一個多月了,還沒問過陳掌櫃有什麽需要的,又或者有什麽想私下與我說的,咱們可趁這時互相商讨一番。”柳穆清看向他,兩顆眼珠子烏亮有神,透着一股略顯稚氣的清新感。

去年他獲得一間已有二十年歷史的藥鋪,那間鋪子本就賺錢,因此毫無意外地結算時帳面頗好看,母親于是在上個月他滿十六歲時将茂良客棧撥給他管理:當然,這次同樣也是立了合同,上面載明的規則都跟之前相同。

“陳某該給的帳冊都上繳了,暫時并沒什麽額外需要,大少爺特地找我來,也算是器重陳某,這點我感激在心;但是中秋将至店裏正忙着,還不如讓我快些回去幫忙,遠比坐在這兒好。”陳掌櫃生得方頭大耳,說起話來就像許多柳月家老部屬一樣渾身江湖味。只見他一口氣講完,并将五兒端來的茶一飲而盡,然後就直瞅着柳穆清,眼神老練精幹,一副看你大少爺能奈我何的态勢。

五兒站在旁邊看了,不由得有點火大。

主子貴為柳月家大少爺,所到之處誰見了不是禮遇三分,可這個陳掌櫃居然如此無禮,主子好聲好氣的問話他不耐煩,主子特地拿的好茶他一下子牛飲喝光,真是目中無人、氣焰高張!

柳穆清微微一笑,沒半點動怒跡象,但也沒讓陳掌櫃離開,他讓五兒替兩人又斟了茶,徐徐開口:“既然陳掌櫃沒什麽想問,那就換我問問。”

陳掌櫃微愣,搞不懂這個唇紅齒白的粉嫩大少爺想問什麽,他都說了正忙,怎不快快放他回去照顧生意?卻聽得柳穆清提出幾個問題,像是跑堂的掌廚的各有幾人,各個夥計的年齡身家背景等等,他也都耐住性子回答。

“所以管帳的是你小舅子?”柳穆清問着,兩眼看向茶杯,緩緩喝了一口。

“是。他管帳兼采買,偶爾也幫忙做點兒跑堂端菜遞茶水什麽的。”陳掌櫃态度冷硬,回得極快。

柳穆清聽了點點頭,又問了一些尋常問題,倒也沒耽擱太久,約莫一盞荼時間就結束話題。

“今日勞煩陳掌櫃了。”他說着便站了起來。

“少爺您留步,不敢勞您相送,我熟門熟路的自個兒離開就行。”陳掌櫃示意他留步,坦白說,今天這趟反正是浪費時間,想他都是侍候柳月家三代的老人了,連柳月家家主,也就是柳穆清的母親,都對他頗為禮遇,可這個毛還沒長齊的黃毛小子居然硬要他丢下鋪子跑這一趟,結果也只是問些無關緊要的芝麻蒜皮事!

陳掌櫃如一陣風似地快步離開。

“怎會有這麽不知好歹的人。”五兒頗感氣憤,邊收拾茶具邊嘀咕:“真是浪費了這一壺好茶。”

柳穆清沒說話,就只是靜靜将手中茶給喝完。

茂良客棧是外曾袓父時期就有的,他曾經好幾次路過這間客棧,親眼看見店內絡繹不絕的盛況,也因此,當母親将這間店撥給他時,他其實暗自高興不已,以為又像去年那樣輕松獲得了賺錢老店。

可是,當他仔細将這幾年的帳冊翻過,赫然發現茂良客棧的營收根本不如預期。

沒錯,客棧生意極好,但出乎意料的,開銷更是驚人,收支對照之下只是勉強打平而已,甚至,去年結算起來,帳面根本就是虧損狀态,而今年也好不到哪去,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每個月都是支出略多于收人,再這樣下去,到明年結算時,他敢打包票肯定不會有半點盈餘。

“安和在跟誰玩耍?”

柳穆清沿着長廊踱步,同時思忖着鋪子的事,耳邊卻聽得後院傳來喧鬧笑聲,其中有個宏亮的,一聽便知是妹妹,但聽起來似乎周圍還有不少人正在說笑。

五兒想了一下才答:“好像是鳳大爺的女兒。聽說這幾天兩家大小姐都玩在一起呢。”

柳穆清點點頭,然後就往那方向走去。是啊,他差點忘了,幾天前鳳伯伯帶着女兒前來,當晚他爹就跟鳳伯伯出遠門,說是要十來天才回來,而他娘昨夜說了要去視察一批貨,這一去也要好幾天,行前還特地交代他要看好安和以及鳳伯伯的寶貝女兒。

“兩個小妞妞若太不像話,就先分開來,各自關在各自屋裏,反正關着總比跑出去惹事好。”

這是他娘說的,可那是柳月家家主才會做的事,他怎麽可能把兩個女孩兒關着?再說,兩個小丫頭能鬧出什麽事來?

呃……

柳穆清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看着後院中庭,兩個身形差不多的女孩兒合力拿着一根長竿子,邊叫邊笑,正将竿子不斷升高至樹幹間,好幾個下人圍在她們身邊簇擁着,像是怕兩人跌倒似地跟前跟後。

這是在搞什麽?柳穆清暗暗感到額角發麻。

“沒想到這麽難抓。”

“咱們已經在竿子最上頭纏了許多蜘蛛絲,這回一定能黏住。嘿,我發現了,左邊樹幹上好大一只呢!”

兩個小女孩重心不穩,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卻又笑個不停,那根長竿子就這樣搖來晃去,好不容易才穩住。

柳穆清看着兩人背影,其中一個穿綠衫的是他妹,另一個穿淺紫衫的就是鳳伯伯的女兒吧?

幾天前他們抵達時他正忙,後來又一直沒能碰到面,此刻一瞧倒是頗有意思。兩個女孩兒居然身高差不多,連身形也頗像,都一樣不容小觑,都很……珠圓玉潤。

看起來,柳家和鳳家都很會養女兒啊!當然,也不是說她們胖得多麽誇張,但總之絕對不會說她們瘦就是了。

“寶寶別笑,咱們得憋住氣、輕手輕腳的。”

“好,咱們別出聲,也別使勁……噓。”

柳穆清悄聲朝她們走近。飽飽,這名字他有印象,那個滿嘴滿手都是油光的小女妹,說自己是吃飽飽的飽,後來他知道了其實不是那個飽,而是寶貝的寶,姓鳳名寶寶,鳳寶寶。

“一、二、三,快!”

兩個女孩兒以氣音輕喊,合力将竿子向前輕推。

“哎呀,飛了!”

“怎麽又失敗了!”

幾乎是同時,一道修長身影迅捷竄出,輕快蹬着樹幹向上爬,衆人還來不及看清楚怎麽回事,很快又見一個前空翻,身影翩然落地,一瞧,竟是不知何時出現的柳穆清。

卻見他輕喘幾下,兩指捏着本已飛走的蟬,不解問道:“你們就是想要這個?”

“抓到了、抓到了!”

“哥好厲害!”

柳安和将長竿子扔給小厮們,一把将他手中的蟬給搶過來;鳳寶寶也立刻湊近,兩人歡呼,一臉崇拜地看着柳穆清。

同時間,柳穆清也望向鳳寶寶。

跟柳安和一樣的圓圓肉臉,兩頰鼓鼓的,但眼睛比他妹大一點,皮膚還是跟以前一樣黑,很少有女孩子這麽黑,至少他見過的千金閨秀沒一個把自己曬成這樣;然後,那雙還算大的眼睛正在靈活地轉着,一望即知腦筋肯定正飛快地溜轉。

“你們抓蟬做什麽?”柳穆清着實不懂小女孩心思。

“這些蟬太吵了,害咱們不能睡午覺,我跟安和要把它們抓去後山。”回答的是鳳寶寶,她說完就對柳穆清露出微笑,喊道:“穆清哥哥。”

她早從柳安和口中聽說她哥的名字了,這名字一聽就是頗有典故頗為文雅,不像她名字居然兩個字都一樣。是說,穆清哥哥長得還真是非同一般,臉白白的牙齒也白白的,看起來好幹淨,好不可思議喔。

她曾聽爹說,臉白的男人不可靠,牙齒白的男人只會打情罵俏!當時她還疑心怎麽會有臉白牙齒也白的男人啊!沒想到現在居然眼前就有一個。

是說,她爹自己的牙齒也是挺白的啊……

鳳寶寶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忍不住多看這個穆清哥哥幾眼。

柳穆清朝她客氣有禮地點頭致意,卻仍不忘提醒:“你們剛才太危險了,若長竿子打到頭怎麽辦?”

話才出口,兩個女孩兒同時噗地一聲,一起誇張地捂着嘴偷笑,還不時賊兮兮地看着對方,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趣事。

“怎麽?”他是說了什麽如此好笑?

柳安和邊笑邊對鳳寶寶說:“你看吧,就跟你說我哥肯定會這樣講。”

“真的耶,你剛學得好像喔。”鳳寶寶也笑個不停。

柳穆清微愣,原來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就是這樣?他心裏不禁好笑,臉上卻仍是溫煦,語氣也很溫和:“你們若嫌蟬叫太吵,不如換個院落,東側的書房安靜許多。”

“不如哥幫我們抓蟬吧。”柳安和提議。其實她和鳳寶寶一開始也試過爬到樹上抓,但畢竟身手遠不如哥哥利落,屢試屢敗,只抖落一地樹葉。

“是啊,穆清哥哥肯定一手一只。”鳳寶寶立即附和。

柳穆清啞然失笑,方才不過是一時興起,他怎可能花費時間在此抓蟬。“抓走還是會飛回來,無濟于事。”

兩個女孩兒抓蟬本就玩心居多,此時耳語幾句,馬上又興起其它主意。

“不然,咱們去後山看松鼠。”

“好啊,趕緊去。”

柳穆清見她們又興致勃勃、蓄勢待發的模樣,肚裏一陣好笑,遂叮囑:“若要去後山,傍晚前就得回來,五兒你跟着去,多帶些人。”

“是!”中氣十足的回話,柳安和跟鳳寶寶異口同聲答着,聲量完全掩蓋住五兒的。

柳穆清點點頭,轉身正想走,卻又停下看向妹妹,叮囑:“安和,晚上跟我一道用膳,寶包也一起來。”

他理所當然地說着,卻沒想到,這次話一說完,竟引來兩個小丫頭更誇張的大笑,而且還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流出來。

這又是怎麽了?柳穆清有點無奈地看着她們。

“寶包!好好笑喔,好像肉包菜包叉燒包什麽的。”柳安和笑不可抑,邊說邊指着鳳寶寶。

“寶……包!哈哈,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喊耶,寶包寶包鳳寶包,好像是一種很好吃的包子。”鳳寶寶自己也喊了幾次,樂得眉開眼笑。

通常人人都跟着她爹喊寶寶或阿寶,她娘則喚她寶兒。小時候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真如爹所說是吃飽的飽,後來讀書識字了才知道根本被爹給耍了,什麽吃飽飽啊,其實是金元寶的寶!

柳穆清閉了一下眼,耳邊淨是這兩人的吵鬧笑聲,他開始明白娘為何說可以分開關着她們,定是這兩個小丫頭叽叽喳喳吵個不停惹到她了。

“不然,以後還是喊你寶寶吧。”他看向那個還在咧嘴笑的胖呼呼小黑妞。

鳳寶寶連忙搖頭,笑道:“穆清哥哥還是喊寶包吧,聽一聽覺得很好聽呢。”

“寶包寶包!”柳安和一下子連喊好幾聲。

被喊的人伸手過去捂她的嘴,抗議着:“不許你喊!這是穆清哥哥先說的,只能穆清哥哥喊。”

“不管!我就偏要喊!”柳安和拉下她的手,很快地搔她癢。

鳳寶寶尖叫一陣後立刻回攻,兩人于是抓着對方不斷互相搔癢,柳穆清連忙退開幾步以免遭受波及。

寶包,這真有這麽好笑嗎?兩個疊字的名字不都這樣喊嗎?他搖搖頭,不再跟這兩個小丫頭湊一塊兒,簡單吩咐五兒盯好她們,迳自往書房疾步走去。

肉包菜包叉燒包,以及鳳寶包?

有點像是包着鳳爪的包子,但這肯定是一道令人瞠目結舌的怪菜。想着,柳穆清嘴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一抹淺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2:08

第二回 初談情事二女嬌憨 沐浴遭闖公子受驚

茂良客棧,揚州大街上人聲鼎沸的老客棧,對街稍遠處也有間客棧,樓面沒有茂良客棧來得廣,但同樣是三層樓的店,也有廂房客房供客人使用,擺設布置等等亦與之相仿。

柳穆清坐在三樓包廂內,一邊啜茶一邊看向對面的茂良客棧。約莫一刻鐘之後,兩名少女笑嘻嘻地走出客棧,手上還拎着一個油紙包裹,一出來就快步往他所在的客棧前進。

柳穆清見狀,忍不住微笑,很快就聽到咚咚咚打鼓似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哥!”

“穆清哥哥!”

“我們回來覆命了!”

柳安和與鳳寶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一句則是異口同聲,嗓音朗朗清脆悅耳。

“行了,整間客棧都聽見咱們的秘密了。”柳穆清忍着笑,招呼她們關門人座,并且聆聽兩人禀報。

“我先說。跑堂的總共十個,除此之外陳掌櫃也兼着跑堂,他夫人和兒子也是幫着招呼客人,全都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吆喝來吆喝去的,熱鬧極了。”柳安和說着。

鳳寶寶緊接着續道:“換我說。我跟安和假裝走錯路跑進廚房看了一下,裏面總共八個人,三個掌廚三個切菜洗菜,還有兩個在洗碗。”

“很好。你們看得真詳細。”柳穆清點頭贊道。雖說這些消息他早就打聽到了,但仍是給予她們嘉許一番。

這幾日,他眼看這兩個小丫頭能玩的都玩遍了,昨天開始吵着要出門四處溜跶,他想了想,決定派點事情給她們做,一來打發時間,二來由他盯着也安全些。

“哥,這是茂良客棧的月餅,我們把所有口味都買了一個,晚點兒可以試試味道。”柳安和将手中油紙包裹放在桌上。

“安和你說說咱們試吃幾道菜的想法,你對菜色比較在行,我吃起來都差不多,沒法兒細細比較。”鳳寶寶說着,稚氣小臉很是認真。

柳穆清點頭。确實他這個妹妹在北京被養得胃口很刁,廚師倘若偷懶少做一道步驟都會被她吃出來。

“剛我和寶寶也點了中午在這兒吃的同樣三道菜。若以師傅手藝來說,兩家店可說是不分軒轾,但用料上可就有細微差異了。”

柳安和見兩人目光專注,不由得緊張又興奮,登時坐直身子,細說分明起來:“其中剝殼蒸蟹呢,茂良客棧的螃蟹等級差了點,那蟹膏遠不及中午吃的,鋪在螃蟹上頭一起蒸的蛋黃也比這裏的少了一兩顆:然後是火腿煨肉,茂良客棧的火腿雖然也是用頂級金華火腿,可用量上卻明顯比這兒少,如此一來便顯得香氣不足;再說那盤炒飯,裏頭的幹貝絲和蛤蜊都比較少,卻用豆幹切丁來填足份量,吃起來很不夠味。”

“這三道菜的價格,兩間店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說茂良客棧……”鳳寶寶眼睛轉了一下,輪流看向柳穆清和柳安和兄妹。

卻見柳穆清伸出修長食指放在唇上,輕輕搖頭低語:“接下來的評論,就當是給我面子,別再說下去了。”

鳳寶寶跟柳安和對看一眼。兩個都是腦筋靈活的聰明女孩兒,馬上會意過來。茂良客棧怎麽說都屬于柳月家,不管怎樣都不能大聲嚷嚷說這間店“偷工減料”,須得慎防隔牆有耳啊!

她們神秘兮兮一笑。鳳寶寶也學柳穆清壓低嗓音,眼睛溜溜轉了一下然後小聲開口:“我知道了,不可說。”

柳穆清笑出來,忍不住伸手往鳳寶寶額頭輕敲了一下,笑罵:“鬼靈精怪的小妞妞。”

“小妞妞?”柳安和掩嘴偷笑。

鳳寶寶一下子臉紅耳熱,氣惱抗議:“你還不是一樣!”

“剛才哥只說你,可見得你比較像小妞妞。小妞妞乖啊,姐姐等會兒給你買糖吃。”柳安和邊說邊學柳穆清剛才的動作,也去敲了一下鳳寶寶的額頭。

鳳寶寶脹紅臉,又羞又惱地嚷嚷:“咱們同歲數,你敢占我便宜,太可惡啦!”

柳穆清看兩人又開始打鬧,而且起因是他喊了鳳寶寶一聲小妞妞,一時間心裏略感尴尬。

其實他方才只是忽然覺得鳳寶寶兩只眼睛靈活精溜,那模樣看了十分有趣,讓人想敲她一下腦袋;至于小妞妞這稱呼則是由他母親那裏聽來的,他也不過随口說說,倒沒去多想,哪裏曉得竟惹得她如此羞窘。

兩個女孩兒打鬧一陣,又互相搔癢,柳穆清連忙命人斟茶送點心,總算讓她們安靜下來。

“哥,我去解手。”柳安和吐吐舌頭,表情尴尬地說。

“要不要我陪你?”鳳寶寶問。

“不用了,你在這兒待着吧。”柳安和臉上微紅,很快離席。

柳穆清叮囑一個年長侍女跟着一道去,然後才坐回位子,又替鳳寶寶倒茶。

“好羨慕安和,有哥哥真好。”鳳寶寶見到柳穆清細心照顧妹子,忍不住脫口而出。

柳穆清正在倒茶,聽了不由得面露微笑,哂道:“寶包沒有兄姊嗎?”

“我是最大的,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喔,不過我有很多師兄就是了。”但是師兄們都和柳穆清很不一樣。她看着他打開茶壺蓋子,慢條斯理地換了茶葉又加滿熱水。

原來煮茶也能這麽優雅好看啊,這樣煮出來的茶難怿特別清香,不只如此,穆清哥哥還用好聽的語調喚她寶包,尤其那個包字輕緩上揚,聽起來更是特別溫煦悅耳。

寶——包!嘻,這叫喚愈聽愈好玩,以前怎沒想到要大家這樣喊她呢?

“師兄?”他看向她。

鳳寶寶連忙将心底雀躍收起,一派正經地點頭。“我爹娘收了好幾個徒弟,每個都比我大好幾歲,聽說是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收的。”

“所以,寶包也跟着習武是嗎?”他約略聽爹娘談及,說鳳伯伯夫婦倆不知怎麽地,居然收徒弟傳授武術,難怿之前曾聽到有人喊鳳伯伯師傅。

“嗯。不過我對武術沒興趣。”她皺皺鼻子。

“那麽,寶包對什麽有興趣?”他随意問着,分心看往門扉方向,思付妹妹怎麽還不回來。

不同于柳穆清的心不在焉,鳳寶寶倒是興致高昂,她一聽,馬上從長靴側取出一把短刀放在桌面上,朝氣蓬勃地說着:“我喜歡玩這個!”

柳穆清微微錯愕,盯着桌上那柄綴着寶石的短刀。

彎月刀形搭配罕見白色蛇皮的刀鞘,特別的是鞘上鑲嵌着形狀優美的各色珠寶,好幾顆翠綠小石像是流水似圍繞着一顆亮紅發光寶石,看過去燦爛晶瑩得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你親手做的?”柳穆清不由自主撫摸着那刀鞘上的寶石,見鳳寶寶點頭,他好奇追問:“怎麽想到做這些?”

“這個說起來可好玩了。小時候跟着爹出門訪友,無意間看到一個哥哥有柄很漂亮的短劍,那劍鞘上面有一顆紅寶石,當時看了真是喜歡,可惜那哥哥不肯借,回家後就幹脆拿我娘的首飾和短刀,自己弄一柄玩玩。”

鳳寶寶興高采烈地說着緣由,卻發現柳穆清表情微變,像是尴尬卻又想笑,她本就是個腦筋動得極快的,這一下子馬上會意,倏地吐了一下舌頭,幹笑幾聲又搔搔頭。

柳穆清笑了出來,揶揄地問着:“那個小氣的哥哥就是我,對吧?”

“穆清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都這麽多年了,我只記得那次看到一柄很美的短劍,其它細節早忘得差不多了。”鳳寶寶邊說邊擡頭,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天可明監,她真的絕非故意,她哪知道記憶中那個“木哥哥”原來就是柳穆清,現在居然當着人家的面提及不肯借劍的雞毛蒜皮往事,真是丢臉到好想挖地洞躲起來。

“除了短劍,你真的其它細節都忘了?”柳穆清邊笑邊問,語氣調侃。

“真的!”鳳寶寶朗聲回答,卻又很快轉了一下眼睛,壓低聲音:“其實呢也沒忘得那麽徹底啦,我還記得你看到毛毛鼠之後從椅子上……”

柳穆清眼睛微瞠,迅速以食指按住嘴唇。

鳳寶寶見狀,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後湊向前去輕聲強調:“我知道,不可說。”

“對,這件也是不可說。”他唇角微揚,眸中滿是笑意。

“我回來了。”柳安和推門而人,好奇看向兩人,“在說什麽?怎麽神秘兮兮的?”

“沒什麽。”鳳寶寶将短刀收回靴子側,“只是給穆清哥哥看那寶石短刀。”

“哥也覺得很漂亮吧,你說要替人家做一柄可別忘了!”後一句是對鳳寶寶說的,柳安和挨到她身邊搖晃她手臂,撒嬌叮囑她可別食言。

“走吧,咱們出來一整個下午,也該回家了。”柳穆清站了起來。

三人行至客棧外頭。

上馬車前,柳穆清往茂良客棧看了一眼,腳步略停,并轉身看向跟在後頭的小厮,低語一陣。

“是。”五兒領命,快步離開。

“哥,你要五兒去做什麽?跟茂良客棧有關嗎?”馬車內,柳安和疑惑看着柳穆清,不只是她,連鳳寶寶也一臉好奇。

“我還不知道你們求知欲如此旺盛。”柳穆清微笑,看着面前這兩張胖胖小臉。

“我跟安和今天也算參與了這事,當然得關心後續發展。”鳳寶寶也跟着追問,總覺得頭一次被賦予打探消息的重責大任,怎麽說都不能等閑視之。

柳穆清掀起簾子,望向人來人往的茂良客棧,續道:“讓五兒打聽一下茂良客棧跟誰采買食料,如此而已。”

“喔。”鳳寶寶跟柳安和同時發出疑惑之聲,停頓半晌卻又像是恍然大悟地看向柳穆清。

“哥懷疑有人從中做手腳?”

“穆清哥哥懷疑采買出問題?”

兩個女孩兒一人一句追問。

柳穆清笑了一下,沒再繼續解釋,就只是拍拍車廂,示意車夫可以起程。“走吧,該回家了。”

說起來,今天這兩個小妞妞發揮了比預期更好的成效,這下子他終能确定茂良客棧的問題所在。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調查每月大筆采購銀兩的去向,他可從沒見過食料支出比人高,用料居然比人少的,難怪高朋滿座卻還是月月虧損!

寧靜午後,柳月家一處寬敞雅致的大書房裏,兩個少女擠在屏風後頭的長椅上小憩,為了防止身邊人掉下去,兩人都以腿勾着對方。

“這間書房果然安靜多了。”鳳寶寶把玩着她心愛的寶石短刀,手指輪流撫摸刀鞘上一顆顆寶石。

“對啊,讓我們可以好好睡個午覺,只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了。”柳安和取出一條白色手帕貼放在臉上,眼睛仍舊閉着。

“不然你跟我回去住一陣子,我家附近有山有水,到處都可以玩兒。”鳳寶寶也舍不得這個新朋友,畢竟她家一屋子男丁,好不容易才有了柳安和這個姐妹淘。

“我好不容易才搬回來,想多點時間住在家裏。”柳安和将臉上的手帕給抽掉,悶悶地嘆了口氣。她喜歡爹娘和哥哥,雖然也很喜歡鳳寶寶,但她還是舍不得離開家裏。

“反正我明年還會來,爹說往後每年他路經這兒都可帶我來。”鳳寶寶說着,兩個小女生互相約定明年再碰面,又勾着手講了一會兒話,鳳寶寶忽問:“安和,你在北京時,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柳安和原本閉着的眼睛一下子打開,表情古怪地看着鳳寶寶,問道:“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鳳寶寶轉了一下晶亮的眼珠子,表情十足俏皮,然後微嘟了一下嘴。“你先回答我,到底有沒有?”柳安和愣着,思忖半晌,吞吞吐吐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喽?”鳳寶寶坐起來看着她。“就說了不知道嘛!”柳安和将手帕蓋回臉上,嬌聲低嚷:“反正還沒要成親,在這之前都還可以選擇的嘛!”

“哦?”鳳寶寶誇張地嚷着,同時一把掀開她手帕,質問:“這是說你喜歡的不止一個?”

“也不是。”柳安和連忙反駁:“其實,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寶寶,你知道嗎?”

鳳寶寶看着她,微微側着頭,許久才又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不就對了,你也不知道,現在說這個太早了點。”柳安和用力下了定論。

“跟你說。”鳳寶寶壓低聲音,眼睛轉了一下,狀似神秘。

“什麽?”柳安和将臉湊過去,小小聲問着,臉上有着滿滿的期待。

“八師兄約我一起闖蕩江湖。他說,就只有我跟他兩個人。”

柳安和眼睛亮起來,語氣興奮:“私奔?”

“不是啦,師兄說如果我同意了他會去請示爹娘,哎呀我也說不清,總之我還沒答應,師兄叫我四年後再跟他說。”

“你八師兄喜歡你?”柳安和指着她鼻子問。

鳳寶寶發出嘿嘿笑聲,尴尬又羞澀地點了一下頭。“大家都這麽說,我想應該就是吧。”

“那你喜歡他嗎?”

“……不知道。”雖然覺得被人喜歡挺害羞的,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別的想法。

兩個女孩兒互看對方,同時噗地笑出來。

“不知道不知道,咱們兩個一樣都是不知道!”柳安和拿起手帕玩了一陣,忽然正色道:“幹脆你別喜歡八師兄,嫁給我哥算了,這樣咱們不就可以時常見面了?”

鳳寶寶搶下她手帕,好奇問道:“穆清哥哥還沒訂下婚約嗎?”

“沒有。我爹說這個婚約可不能随便亂訂,倘若後悔了又想解除可是很麻煩的。”柳安和笑着搖她手臂,追問:“還沒說呢,你覺得我哥怎麽樣?”

“穆清哥哥啊……”鳳寶寶凝神思索,腦海中浮現一張白皙幹淨的臉龐,耳畔仿佛聽見那優雅輕緩的語調。她想了一會兒卻頻頻搖頭。“不成不成!我爹說不能嫁給太好看的男人。”

“為什麽?”柳安和訝問。

“爹說漂亮的男人不可靠。”爹說過的話總不能都當成耳邊風是吧。況且,她自幼就覺得男人要像她爹那樣粗犷魁梧才好,穆清哥哥太白皙了點,光用看的當然是挺稀奇挺好看,但她還是比較喜歡像她爹那樣的。

“那你嫁給醜八怪好了,以後我看到最醜的男人就對他說,你趕快去娶鳳寶寶吧,她爹準備十車嫁妝要把掌上明珠嫁給醜八怿呢!”柳安和取笑。

“我才不要!安和你好壞。”鳳寶寶抗議,伸手去搔柳安和腰側,後者連連尖叫不住抵擋,嬉鬧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又安靜下來。

“對了,我不是說要拿藥方和食單給你嗎,鬧一鬧差點給忘了。”柳安和說着,急忙就下了躺椅,“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兒等着,一會兒嬷嬷端湯藥來,若沒看到人又要到處喊,那可挺麻煩。”

“知道了,快點兒去吧。”鳳寶寶推推她,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安和的父親讓親信配了幾帖藥方,并且寫了一份食單,說是只要每日按着上頭所寫的方子飲食,應可漸漸消除身上油脂。

鳳寶寶以往并不覺得自己身形太過臃腫,因為她爹總說女孩子有點肉才好,還時常熬湯硬要她跟娘喝光,想想,肥肉肯定是這樣養出來的。但她這趟來到揚州,見到街上少女幾乎都是窈窕身段,加上柳安和不時嚷嚷也要像自己爹娘那樣清瘦,攪得她也好想跟着一道參與,因此決定拿那藥方和食單回去試試。

窗外微風吹拂,惹得樹梢沙沙作響,幾朵粉嫩小花随之搖曳,她挪步來到窗邊,感受陣陣涼風帶來的舒爽。

沒多久,一個嬷嬷端來一碗黑壓壓的藥汁,聞起來頗有點詭異,似乎是專治哮喘的藥方。

只是,柳安和不是說去去就回嗎,怎麽還不回來?

卻說,在柳月家另一靜谧廂房。

“少爺,都準備好了。”

“嗯。”一道略低的輕緩聲音傳來,停頓一會兒再度開口:“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幾個下人紛紛退了出去。按照慣例,他們都知道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再過來即可。

雅致屋內,一道高瘦身影站在窗邊,唇角微揚看着外頭的花草景色,然後就将窗戶給掩上。

天涼好個秋哪。

他爹曾說過,偶爾忙裏偷閑做點自己喜愛的事,這是怡情養性,不但無傷大雅,反而更能養足精神。

柳穆清将腰間的琺琅懷表給取下,慢條斯理地擱在矮幾上,再将一個雕花垂墜玉佩也解下,然後拔下手指上的白玉指環,抽出長靴側的寶石短劍,将之一一擺妥在矮幾上。

說到怡情養性,爹最愛的便是賞玩寶劍,他也喜歡兵器,而且收藏了一些不錯的珍品,不過,相較之下,他更喜愛另一樣樂趣……

他緩緩解開頸間鈕扣,将一件水藍色外袍給褪了下來;接着解開腳上那雙特制的牛皮長靴,再将白色中衣、襯衣,以及深色長褲、短褲等衣物脫下,一件件按順序整整齊齊折好,披挂在椅背上,最後,當然也沒忘記要将脖子上的護身符給取下,放在桌邊。

終于,整個人一絲不挂。

一副屬于少年的身軀裸裎着。

肩膀略寬、勁腰緊臀,身形清瘦卻又有着長年習武鍛煉出來的硬肌,可又不顯得過分贲張,反而透着一股青澀之美好,那無瑕的皮膚亦如他臉龐那般白皙潔淨,全身上下仿佛晶瑩之白玉。

嘩!

他将手伸進木桶裏探了一下,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這水夠熱且又放了他向來喜愛的草藥,那清雅特殊的氣味令人心情舒暢,一掃近日為了茂良客棧而起的陰霾。

柳穆清踩着矮凳,輕巧踏進桶中,緩緩坐下讓肩膀以下浸泡在熱水裏。

真是,上自頭頂下至腳趾,四肢百骸無不暢快!

他輕嘆一聲。半晌,将背部倚靠在桶邊,兩臂敞開放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面,心底卻是在思忖那客棧之事。

這幾日他展開一連串動作,先是阻斷客棧原先的食料采購源頭,清查過往采買明細,揪出從中摸走不少銀兩的罪魁禍首,就是陳掌櫃的小舅子。

結果,引來一陣軒然大波。

陳掌櫃帶着妻兒上門求見家主,本以為他娘會找理由拒見,卻沒想到竟是找了他加上陳掌櫃總共三人,另辟密室長談。

陳掌櫃向來不大理會他這個大少爺,卻對家主必恭必敬,說沒幾句就老淚縱橫。

柳穆清兩手捧水,将臉給洗淨,然後往臉上潑了幾下。

那個陳掌櫃,在家主面前老實多了,連說好幾次要家主降罪,又說什麽不懂看帳,都是他小舅子一手處理。娘說短缺的帳需由他小舅子或者他們一家補上,陳掌櫃也連連點頭……

想到這兒,他不禁氣悶,同樣的辦事方式,由他來做就行不通,娘一開口就沒人敢有異議。

總覺得,該不會是娘老早察覺茂良客棧出問題,才刻意撥給他。

真相如何他無從得知,陳掌櫃離開後,娘狠狠訓了他一頓。

“還沒查清楚病根就急着砍手砍腳,就這麽按捺不住?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衆人焦點,多少人等着你栽跟頭好來笑話,你行事前沒想清楚後果嗎?一個三十年老夥計是能這樣輕松打發的嗎?我跟你說,這可不是下棋想收回就收回,一出手就沒轉圜餘地了知道嗎!”

娘還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插手處理,往後撥給他的店鋪,就算失火了或是被人整個鏟平了都不關她事。

柳穆清嘆了一聲。

其實娘有一個地方說錯了,下棋怎麽可以想收就收?那可是起手無回的啊。唉算了,娘從不下棋,對琴棋書畫完全沒興趣娘最大的興趣是算錢,以及聽爹閑扯淡。

啪!

他舉手一拍水面,激起整片水花,濺得自己滿頭滿臉。

“你要不就是不動聲色地慢慢下藥,要不就是毫無預警一刀往脖子砍下去,不管怎樣,就是別大張旗鼓去把人家拍頭拍臉!”

這話倒是半點沒錯,只是在實際操作上他還掌握不到精髓。

不過,至少茂良客棧不會再虧損下去了,這當然是減少了他的損失。

嘩!

他緩緩站了起來,大呼一口氣,舉臂向後轉動,舒展通身筋骨。爹說得沒錯,偶爾抽空做點自己喜愛的事,那可真是怡情養性更有幹勁啊!

長廊上,涼風吹過。

一道身影快步疾走着,那身子雖是珠圓玉潤,可步伐卻是輕巧利落。

那碗怪異的湯藥都快涼了,卻仍不見柳安和蹤影,真不知跑哪兒去了!圓潤小妞妞四處張望,似隐約聞到草藥味從旁邊廂房飄來,那氣味倒是挺好聞的,難道是柳安和跑來這兒吃藥?

她到底要吃幾碗藥啊!怎麽到處是藥味?

咿呀——

廂房內,柳穆清聽見外廳傳來聲響,遂站了起來,輕喊:“我好了,你們進來吧。”

“安和,是你在裏面喝藥嗎?”

一陣清脆水聲淹沒了這聲問話,站在外廳的人面露疑惑,不由自主往內廳移動,見一整片精雕細琢的花鳥圖紋玉石屏風,她愣了一下,旋即從側邊走了進去。

“你們今天提早了?”溫煦輕緩的男聲傳來。

一道修長身影站在水中,腳擡得高高的,正要邁出木桶,擡起眼卻見有個人忽地自屏風旁竄出。

“是穆清哥哥嗎——”

最先映入鳳寶寶眼簾的是一大團白物,然後是柳穆清忽然轉過來的白皙臉龐,但幾乎是同時,她赫然發現伫在眼前那白白、瘦長的東西,居然是穆清哥哥光溜溜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啊!”

穆清哥哥沒、沒、沒穿衣服?!

她猛然按住心口,嘴巴張大、再張大,然後放聲尖叫,腦袋卻在轟然巨響之後整個空白成一片。

長到十二歲,縱使家裏男丁衆多,可她從沒親眼見過全身上下沒穿半件衣服的男人,而且距離還如此之近,近到她清楚看見那修長身軀上沾着清澈水珠,那濕答答的胸膛上有兩顆粉色的點,還有那曲線清楚到讓她好驚慌的腰與臀,以及那一腳邁得好開的長腿,還有,最驚異的是,她居然看見了兩腿之間的那個地方,那裏、那裏怎麽會是這樣的!

她看見了!她什麽都看見了!而且是穆清哥哥的!

“你、你快別嚷嚷!”

柳穆清率先從晴天霹靂之中回過神來,他啪地一聲躲回桶內,兩只耳朵瞬間通紅,慌張制止鳳寶寶發出聲音,可卻已經來不及。

驚天動地的尖叫聲響遍雲霄。

“啊啊啊啊!”

鳳寶寶抓着頭發,她肯定自己的腦門冒出白煙了!不只如此,她還聽見自己一直在尖叫,然後眼看着柳穆清那張白皙幹淨的臉迅速變色,先是慘白,再來是粉紅,然後整個轉為縧紅。

并慌張至極地不斷張嘴在講着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

“那是寶寶的叫聲!”

“怎麽回事?”

外廳傳來五兒六兒以及柳安和還有一堆下人的聲音。

鳳寶寶聽見腳步聲倏地驚醒,柳穆清瞪大眼睛拉長耳朵,兩人瞬間對視,下一刻馬上同時朝着門外大吼:“別進來!”

為時已晚。

砰!

屋外衆人一起撞開門扉,一下子所有人都沖進來了,鳳寶寶大驚失色,用力一轉身想躲,卻結結實實整個人撞上那面精美的花鳥圖紋玉石屏風,猛然的撞擊使得屏風劇烈一晃,整片屏風居然就這樣硬生生往後頭栽去。

轟地一聲,屏風整個躺平,正好倒在沖進來的衆人跟前,所有人恰好一覽無遺地看見了眼前景況。

一目了然。鳳家大小姐闖進了他們大少爺的沐浴聖地!

衆人看向急得快哭的鳳寶寶,卻聽見咚的一聲,這一看更不得了,竟是他們向來優雅冷靜的大少爺忽然整個沉入水底……

“少爺、少爺?”

“不好了!少爺是不是昏倒了?!”

五兒六兒驚慌大喊。

“嗚!”鳳寶寶猛抽一下鼻子,嗚咽之後立刻發出委屈哭聲。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看到啊,可就是看到了,現在該怎麽辦?

“寶寶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怎麽哭了?”

喧鬧聲直入雲霄,整間廂房奔走的、叫嚷的、大哭的、追問的統統都有。

一團混亂。

柳穆清緊閉雙眼,死命閉氣沉入水底。他沒暈倒,但是他絕不出來,非但如此,他還要把自己淹死!

活到十六歲,從沒如此丢臉過,全身上下被看個精光,而且對像還是世交之家的女兒、他妹子的閨房好友,更是這陣子每日喊他哥哥長哥哥短的小妞妞!早知如此,他就弄個手帕什麽的遮一下,至少不會連那裏都被看到,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自有記憶以來,除了侍候的嬷嬷和貼身小厮,從沒人看見他赤條條的身體,連爹娘都沒有,現在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這個鳳寶包給看去了!

柳穆清在水裏狠狠蹙眉,憋氣憋得難受,一串細泡從他嘴裏冒出,那面容卻始終整個皺着,心中似惱火似羞憤,他也厘不清,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他這輩子死活都不要再泡澡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2:29

第三回 吳子樵沈霖初登場 少年柳穆清遇兇劫

山中飄雪又逢春,春去秋來是盡頭。

當大地周而複始地轉換顏色,一眨眼已是兩個年頭過去。

樹林間,剛下過雨的柔軟濕草地上鋪着幾片落葉,涼風中,一股泥土混雜着草葉的大地氣息飄散着。

秋意初現。

“師妹,快過來。”兩個少年聲音同時響起。

“八師兄九師兄你們別管我,趕緊抓住那只鳥!”嬌俏嗓音伴随着清脆笑聲,一名少女邊說邊追着前面兩人。

三人身影在樹叢間穿梭,跑在最前方的少年倏地翻了幾個前空翻,翻至最高峰時伸手使勁一扔,将小石子直直丢出去,打中一只躲在樹叢裏的鳥兒,然後趁那鳥兒往下墜落之際,迅速沖向前去抓在手中。

少女的身手遠不及師兄,忽然腳下一打滑,整個人向前撲去。

“師妹小心!”兩少年同時大喊,跟着身手迅捷地一左一右拉住那少女手臂,穩住了她向前滑倒的勢子,解除了少女跌在濕泥地上的危機。

“太好了,抓到了!”那少女根本不在意跌倒與否,她眉開眼笑接過那只鳥兒,倏地拔了它身上幾根藍綠色羽毛,之後伸手往空中一放,任鳥兒飛離。

“就這樣?怎不将羽毛都拔光?”

“是啊,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兩名少年一人一句。

那拔羽毛的少女便是鳳寶寶,她一聽便轉了下靈活的眼珠子,各瞪了眼前兩人一眼,嗔道:“羽毛沒了不就沒命了嗎?我多抓幾只就是了,反正積少成多嘛。”她揚起手中紗袋,裏面已經裝了不少顏色鮮麗的藍綠色羽毛。

“我幫你!”

“讓我來!”

兩少年一說完,同時臉色微變地互看一眼,一個兩手環胸一個扯扯嘴角,似不屑對方。

“你二人今日若再吵架,以後我都不找你們了。”鳳寶寶轉身往樹林裏走去,兩少年見狀,很快又緊跟在後。

“師妹!”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急喊。

“沈阿霖,”鳳寶寶又轉回來看着八師兄,“你喊這麽大聲,別說鳥,連螞蟻都給你吓跑了!”

八師兄名喚沈霖,鳳寶寶卻老愛将他名字中間多加個“阿”字,但他一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馬上展露歡顏,笑道:“沒事,我只是提醒你小心腳滑。”

“我會小心的。但是,你別再大聲嚷嚷。”鳳寶寶見他們休兵不吵嘴了,登時露出甜甜一笑,迳自往前走去。

沈霖看着這抹活潑靈動的笑容,眼神整個呆滞。

他以前覺得世上最好看的人是鳳寶寶的娘親,寶寶當然不是不好看,但相較之下頂多排在第二順位,不過,近來他益發覺得寶寶有後來居上之勢,不知道這跟她長高又清減身形有沒有關系?

沈霖呆愣看着前方的身影,鳳寶寶依舊不算瘦,可也不能說她胖,其實他覺得這樣挺好看的。古人怎麽說的……對了,就是秾纖合度!沈霖咧嘴傻笑了一下才想到要跟上,但才擡腳就聽到身後幾不可聞的譏嘲。

“沈阿呆。”

沈霖倏地頓住,火大轉身瞪向後面的人,壓低聲音怒罵:“吳子樵你要就正大光明的罵,幹嘛等師妹走了才鬼鬼祟祟地攻擊人?!”

對方聳聳肩,壓根不以為意,卻是搶在他前面朝鳳寶寶追去,沈霖一看,立刻跟上。

沈霖和吳子樵都是鳳家的徒弟,前者排行第八,後者第九。

鳳家約莫十五年前來到這個還算繁榮的小鎮定居,初始是在鎮上購置一座大宅居住;但鳳家男主人同時也在山林裏購地,并費時三年在深山蓋了幾間錯落于樹林間的宅子。

據聞,當時參與興建的工人都說鳳家這些屋子蓋得巧妙,既隐密又舒适,屋裏布置得雅致華美,屋外随處都是美景,可真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哪!

只不過,鳳家主人極其低調,遷人新屋後就罕少露面,但不久後就聽說一些家貧被賣去鳳家當長工的,或一些失恃失怙被親戚賣掉的孩子,都被鳳家收為徒弟,幹活之餘不但能念書還習武,使得不少人争相打聽,想将孩子送來拜師,只不過,全都不得其門而人。只除了沈霖。

“師妹,我又抓到一只了!”沈霖開心大叫,捧着那毛色鮮豔的鳥兒直奔到鳳寶寶面前。

“太好了!”鳳寶寶三兩下拔了幾根羽毛放進紗袋裏。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也是鳳家徒弟當中唯一不是被賣來當長工的。原本鳳家是不收這樣的孩子,但沈霖拿着自己做的木劍,在山裏亂闖亂晃,數日後昏倒,被鳳寶寶的母親撿回去照顧。

據說沈霖一清醒就對着鳳寶寶的母親喊“仙女姐姐”,惹得鳳家男主人開懷大笑,豪氣應允讓他留下。

“師妹,我這兒也有!”吳子樵也湊過去。

“今天真是大豐收。”鳳寶寶将羽毛放進紗袋,笑着對兩人說:“這樣夠啦!不用再抓了。”

“師妹要回去了嗎?”吳子樵問。

鳳寶寶邁開步伐往回走。“我得趕工呢,過兩天就要跟着爹出發了,不快點可不行。”

“師妹對柳月家大小姐可真好。”吳子樵走在她右側問着。

“那當然!師妹連續兩年都去她家過中秋,今年都第三年了,感情當然好。”

沈霖走在鳳寶寶左側,理所當然地說着。

“一起過中秋可不代表感情好,我和你不也年年一起過嗎?你說咱們感情好還是壞?”吳子樵瞥了沈霖一眼。

沈霖不甘示弱地瞪向他。“有人連師兄都不會喊,這要說感情有多好是不可能的。”

“要喊容易,有個師兄的樣子我就喊——”

“停!”鳳寶寶倏地停住,惱火蹙眉地看着他們。“你們到底是怎麽了?這以前不是都好端端的嗎!為何最近老愛損對方?”

沈霖和吳子樵對看一眼,又同時別開臉。

他們沒怎麽了,就只是兩人都想讨同一人歡心,都想比對方更受青睐,當然就會嫌隙愈生愈大!

鳳家的掌上明珠鳳寶寶,是他們自幼陪着一道長大的小師妹,沈霖向來就愛跟在她身邊玩耍,吳子樵原本并不明顯,可近來也開始跟在鳳寶寶身邊,凡事都會想辦法插上一腳,惹得沈霖老大不痛快。

“我們沒什麽,只是想到師妹這趟出門又要兩個多月才回來,這段時間家裏肯定很悶,忍不住就想跟對方鬥嘴。”吳子樵口才反應都比沈霖敏捷,很快就回話,算是安撫鳳寶寶。

“不理你們,我要去忙了。”話一說完她就不再理會兩人,迳自向前走去。

其實,鳳寶寶當然知道這兩人是怎麽回事。八師兄沈霖老早就很明白表示喜歡她,九師兄吳子樵不知怎麽搞的也來湊熱鬧,這下可好了,鎮日擾得她不得安寧:幸好二人在她爹娘面前都不敢造次,否則,娘不大發脾氣,頂多念個幾句,但惹到爹可就麻煩大了,不管是沈霖還是吳子樵,肯定都會被剝一層皮。

再說,她才沒工夫跟這兩人瞎攪和,她還要忙着做首飾呢!好不容易收集到一袋珍貴羽毛,就是想做發釵送給柳安和。

柳安和看了肯定會喜歡,去年她弄了一柄寶石短劍,柳安和高興得連睡覺都放在枕邊呢。

鳳寶寶唇角微揚,心情愉悅地奔回自己房間,拿出一堆工具開始趕工。

是說,想到柳安和就忍不住會想到她哥,想到她哥就會想到那件事……

那年,她不知所措地大哭一頓,但很快就被柳安和給拉走。聽說他沉在水底差點鬧出大事。

幸好被小厮們硬拉出水面,至于後來怎麽樣了她也不知道,因為隔天她就逃之夭夭了。

去年,爹又順道帶她往柳月家小住,柳安和對于那件事只字不提,而穆清哥哥似乎非常忙碌,僅僅在她跟爹抵達那晚陪着吃了一頓飯,之後就都不見人影。

聽說他跟着自家镖局走了幾趟,忙得一整年有一半時間不在家。的确,那原本白皙的臉龐看來是曬黑了點。

如此這般看來,他今年中秋應該也不得空吧?最好是不在家,因為,雖然已事隔兩年,但她至今回想起來仍會臉紅耳熱。沒辦法,那畫面實在太過沖擊,她努力想忘掉,卻一直沒成功。

穆清哥哥對不住啊,你今年還是別在家比較好!

唧唧……

秋高氣爽,郊外林間涼風不時吹來,樹葉窸窣聲以及秋蟬鳴叫聲不絕于耳,聽了着實讓人放松心情,尤其晌午過後聽來更加催發困意。

一列車隊路經此片樹林。

“大少爺。”中年男子駕馬來到一個青年坐騎的側邊,詢問:“大夥兒清早天未亮就起來趕路,現在過了中午,人人餓着肚子,眼看要走到前面小鎮還需一個時辰,不如在這裏休憩片刻,吃點幹糧小睡一會兒,可好?”

被喚作大少爺的,是名年約十八歲的青年,身穿粗布灰衫卻不掩其俊朗軒昂;那臉龐是淡淡的密色,這豔陽曬出來的膚色,使他一身書卷氣息中透着三分英氣,再看其身形,高姚修長兼且肩寬結實,卻又不過于壯碩;那握着缰繩的雙手修長有力,腰間還配着一柄墨色長劍,那劍乍看平凡無奇,可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劍鞘鑲嵌着幾顆黑色寶石,握柄末端那顆更是黑亮。這罕見兵器透露了主人不同一般的身份。

“好,咱們就在這兒小憩片刻。”灰衫青年朗聲發話,神态篤定平穩。他話一說完,就見十幾匹坐騎連同中間兩輛馬車都立刻往樹下找位置,每個人陸續将馬系好,然後或坐或躺着歇發號施令的英俊青年便是柳月家大少爺柳穆清。

兩年前,他獲得了茂良客棧,去年結算時勉強算是小有賺錢,于是母親便又撥給他一間镖局,他遂自己跟着押镖幾趟,順便沿途四處看貨,卻沒想到愈看愈有興趣,幹脆提議跟着父親學習買貨,走了一趟遠程的,其間經歷風吹日曬、夜宿郊外等等,雖不至于苦不堪言,可也絕對不是輕松差事。

吊詭的是,他因此曬出一身蜜色肌膚,可他爹卻依舊膚白如玉根本全沒影響。再者,聽說爹以往出門都住最好的客棧,怎麽帶他卻淨往郊外夜宿?當然,此是後話,與買貨無關。

上個月,父親喚他到跟前,吩咐他往後自個兒買貨;至于采買規矩,也跟管理店鋪差不多,由父親立下字據借他本錢,言明一年後開始本利攤還,至于盈虧嘛!那當然都是算在他柳穆清頭上……

所以,這趟是他獨自出遠門買貨的頭一遭。

“大少爺,您這幾日趕路也累了,不如上馬車睡一會兒,出發前屬下再叫醒您。”五兒侍候他下馬,遞給他水壺并且輕聲問着。

柳穆清環視四周,衆人不是正在吃喝就是呼呼大睡;他往更遠處張望,只見林深樹密不見盡頭,他喝了大半壺水,看向五兒,“我去前頭看看。”

“我跟六兒也一道去。”連忙朝六兒招手。

柳穆清搖頭。“你們守在馬車旁,看好那批貨,我去去就來。”

“可是……”五兒跟向前一步,緊黏着主子。

“行了,別一直跟着,難不成連我解手你都要跟。”他溫煦一笑,露出潔白牙齒,随即擺擺手示意五兒守着馬車。

五兒着實不放心,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少爺往樹林走去。他和六兒都是柳月家家主夫婦親自訓練的小厮;說是小厮,倒不如說是家主夫婦挑選給少爺的左右手,他們二人一文一武各擅勝場,說是千裏挑一都不會太誇張。

五兒自幼飽讀詩書且精通算數,六兒天生就是武術好手,精通各式兵器,倘若認真打起來,少爺肯定不敵六兒。當然,五兒的身手也不弱,雖說及不上少爺跟六兒,卻也是同輩當中的佼佼者。因此,這趟出門前,家主私下叮囑過,要他二人不可離開少爺半步,務必保護少爺平安。

“少爺呢?我在馬車裏挪了個位置可以讓他小憩片刻。”六兒走過來問着,卻見五兒伸手一指,指向遠遠樹林間的高瘦人影。這一看,六兒不禁惱火:“你怎麽讓少爺自己跑遠?!”

“少爺說是去解手,叫咱們顧好貨就行了。”五兒說着。這批貨确實運得辛苦,少爺沿途盯得牢,下雨了自己不躲雨卻只擔心車上的貨會淋濕,任誰一看都知道他不容許半點失誤。

“貨有少爺重要嗎!這不行,你看他愈走愈遠,我跟去看看。”六兒拎了長劍,疾步往樹林追去。

“這麽不放心?怕少爺被老虎吃了?”剛才請示柳穆清要在此休憩的中年男人坐在樹下,吐了一口口水,語帶調侃地問着五兒。

五兒看他一眼,內心不悅。

此人姓張名鐵,是柳月家一大镖局的頭兒,在柳穆清面前必恭必敬,少爺長少爺短地喊,可私底下卻時常故意挖苦,五兒這一路早就氣在心裏。

“少爺劍術高明,就算真有老虎也傷不了他,怕就怕有人埋伏,照我說,人心險惡比老虎可怕多了。”五兒正色回話。張鐵在江湖上打滾多年,各色人物看多了,根本沒将他的嘲諷放在眼裏,聽了只是咕的一聲笑罵:“小兔崽子。”

五兒更加火大,镖局的人老說他們是小兔崽子,說他和六兒也就算了,可怎麽連少爺也取笑進去!偏偏這趟路途遙遠,又不能不靠他們押镖,真是氣煞人也!幸好,過了這片樹林就進入江蘇地區,到時沿路都有柳月家的人接應,就不用看這群人臉色了。

“張鐵,幹嘛跟他閑扯淡,人家身嬌肉貴的,跟咱們搭不上邊,有啥好說!”

有個滿口黑牙的大老粗咧嘴,邊樞牙邊嚷嚷。

五兒索性裝聾作啞不再理會,少爺叮囑過不許跟镖局的人起沖突,他不想讓少爺為難,雖然他心裏實在替少爺抱屈,這些押镖的私底下老愛說少爺細皮嫩肉挨了苦,又說他少了家主夫婦那股渾然天成的領袖大器,可是,少爺才十八歲,嘲諷他的人怎不想想自己這個歲數時在幹嘛?搞不好成天只想着娶媳婦呢!況且,少爺長年讀書練武學習經商,這幾年開始打理生意更是日日勤奮不敢懈怠,這份辛苦可不是外人能夠體會……

只是,怎麽少爺和六兒還不回來?

一陣涼風吹過,樹林間,十來個大漢或躺或坐,睡了一大半,就連馬兒都悠哉晃着尾巴。

秋日午後,涼爽正好眠……

忽然,仿佛不經意似,幾匹馬同時輕踏了幾下。

張鐵以及幾個年長壯漢立刻伸手去摸兵器,電光石火之間,四面八方一下子有如爆炸似,沖出一群大漢,有的從地洞陷阱中跳出來,有的從高聳樹梢上一躍而下,更有好幾個手持弓箭,瞬間只聽見咻咻幾聲,全部馬匹立刻舉蹄亂蹬、大聲嘶鳴!

“有埋伏!大家兩兩一組背對背!小心中箭!”張鐵立刻大吼。

所有镖局大漢迅速抽出兵器,兩個兩個靠在一起,五兒才剛抽出長劍,卻猛地被人一把拎過去,轉頭一看竟是張鐵。

“我來掩護,你快去帶少爺離開,他若不肯,你跟六兒将他打昏扛走。”

五兒登時愣住,詫異看着他。“那你們呢?”

張鐵呸地罵道:“還有時間管別人!總之你帶了少爺就快滾,看這情況大大不妙,他若有半點損傷,我有何顏面去見老爺!”

說話間,雙方已是激烈交戰,張鐵這邊的人個個剽悍兇狠,可對方勝在人多,幾乎是三個打他們一個,加之樹上又躲着弓箭手不斷偷襲,情勢危急……

五兒在混戰中由張鐵一路掩護往側邊前進,他迅速匍匐爬行,卻忽見眼前有人朝他靠近,他握劍正要躍起狠劈,卻發現居然是六兒。

“快,跟我來!”六兒迅捷拉他走。

樹林間一張鐵等人陷入激戰,殺得眼紅之際,卻聽見一響亮特殊的短笛聲,那幫埋伏的人全都頓住,表情驚訝。

這不是收兵速走的暗號聲嗎?衆人遲疑之間,卻又聽見同樣的笛聲清楚傳來。怪了,眼下不是快得手了嗎!怎麽忽然要他們撤退?

兩方交戰,稍有停頓立即翻轉局面。

張鐵的人見機不可失,馬上發狠拉下好幾個弓箭手,混亂間,對方開始有人喊着撤退——

“喂!你不是說笛聲吹響後,至多兩次他們就會撤退的嗎?現在看來這笛子根本不管用!”

一聲響亮的清朗嗓音傳來,所有人停了下來,全都看往聲音方向,卻見一名挺拔青年壓制着一中年男人,從林間緩緩走出來。

大少爺!張鐵眉目一跳。

“還不撤退?是不是想害同伴身首異處?”柳穆清冷肅着臉,目光灼灼望向衆人,手上長劍緊緊抵住那中年男人的脖頸,明顯看出已經劃破一道血痕。

原來,柳穆清見這片樹林十分濃密,心中略感不妥,因此獨自前去探看地形,果真瞧見遠處停了幾匹馬,并有一人等在一旁,狀似看守,他還沒來得及觀察清楚,即聽見遠處傳來厮殺聲,正想奔回去,就被緊跟在後的六兒拉住,兩人于是一起将那等候之人逮住,喝令他吹奏暗號,下令撤退!

“喂,給我聽好!”柳穆清提氣大喊:“你們的馬都被我放走了,就算搶了這批貨也走不遠——”

“那又如何?”一個被張鐵抵住咽喉的人截斷柳穆清的話,“這片山林我們閉着眼都能跑出去,把你們幾個殺了就地掩埋,再去尋那些馬,根本小事一樁。”

“好,有膽識。”柳穆清看向他,續道:“既是如此,想必你們早已豁出去,當然不怕柳月家事後報仇。你不怕,你的手下也不怕,你、你,還有你都不怕,是吧?”他故意一個一個問,果然被點到的人都明顯愕住。“大家別中計,這小賊故意胡扯吓人,咱們人多勢衆,一刀一個将他們全數砍死,誰又知道這票是咱們做的!”

柳穆清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喊作小賊,不由得好氣又好笑,可也心知肚明對方所說确實不假,當下也不敢輕敵,他面容一正,看向那頭兒發話:“你真是腦袋不大靈光,我的人已經去搬救兵,即便趕來時我們已被殺光,但你們沒馬,肯定走不遠,如何躲過我援兵追殺?”

對方一聽,又見手下們個個面露猶豫,登時湧起怒火,不甘示弱大叫:“誰也別想走!要死大家一起死!”

随着這聲怒吼,對方舉刀砍往張鐵脖子,兩方人馬再次厮殺開來。

柳穆清用力劈暈手中箝制之人,刷地幾聲,手上長劍利落地甩了個劍花,忽然急如閃電般施展,眼前好幾個人立即濺出鮮血。

豔驚四座!

這一手耍得漂亮,已是先聲奪人,不單這幫盜匪吓怔,就連镖局的人也都眼睛一亮:誰想得到鑲金嵌玉、外表弱不禁風的大少爺,身手居然如此了得!

“少爺,小心後面!”張鐵急吼,這一分心卻被對方趁隙劃破手臂。

柳穆清立刻往後轉,匡當幾聲擋了好幾個盜匪攻擊,那身姿看來煞是矯健輕盈。

張鐵頻頻望向柳穆清,心急如焚擔憂他遭到偷襲,雖然看起來大少爺盡得老爺劍術真傳,但肯定從沒真正與人交過手,倘若有個閃失可就糟了。

“快去逮住那小子,綁了他才能活命!”對方頭兒眼看兩邊勢均力敵,立即要衆人将目标鎖定那年輕公子。

一下子,十幾個彪形大漢圍住柳穆清;他們原本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一幫惡徒,此刻人人豁了出去,個個都想将這少爺給壓制擊倒。對他們來說,只要人沒死就行了,管他手斷腳殘都無所謂。

柳穆清雖說自幼習武,但确實從沒跟人真正厮殺過,眼前刀光血影看得他眉角直跳,但仍是奮力抗敵:只可惜镖局的人好幾個一開始就中箭受傷,否則,他們應可擺脫這群盜匪的糾纏才是。“殺啊!”

幾個盜匪撲身過去,吼聲震天之中幾人抱住柳穆清左右兩腿以及腰身,更有幾個舉刀就要往他身上砍,張鐵和幾個镖局年長的看了無不膽戰心驚,他們都曾背地裏調侃過大少爺,可如果小主子出事,這要他們的老臉往那兒擺!

柳穆清被人緊緊箍住下半身,他咬牙舉臂連連打退好幾個,同時間卻也感到身上多處被劃破,此時張鐵等人沖了過來砍死幾人,助他脫離箝制。

“快将少爺圍住!”張鐵喝令。

柳穆清挨近張鐵,放低音量急促說道:“別只想着保護我,護住所有受傷的人,再撐一會兒援兵就到!”

張鐵詫異地看向他,卻見他神色篤定,雙眼銳利,那持劍的手穩穩對準敵人,不由得暗自叫這一趟,沿路只覺得少爺性子偏靜,說起話來斯文溫煦,沒什麽脾氣,此時見他臨危不亂,倒是挺有幾分架勢。

只是,張鐵不解他說的援兵為誰,柳月家的人馬距離這邊還需一個時辰的車程,不可能如此迅速趕到啊!

張鐵正疑惑之時,耳邊卻聽見轟隆隆的喧噪聲響,聲音由遠而近:再聽,果真是大批人馬狂奔而來。

“大膽賊人!連柳月家的貨都敢截!”

“全都圍起來!一個都不許縱放!”

五兒六兒領在最前頭,駕馬高呼而來,張鐵等人一看,精神為之大振,全都像是湧出畢生最大氣力,揮刀砍向敵手。

“大家捉住那小子!”盜匪頭兒眼見大勢已去,目露兇光喝令衆人包圍柳穆清,頃刻間,十幾人不顧死活撲了過去,幾個抱腿幾個抓手,另有一人拿起馬鞭套住柳穆清脖頸——

“少爺小心!”

柳穆清一陣窒息感,眼前金星閃爍幾乎暈厥,耳畔亂哄哄全是衆人驚呼,就在這風馳電掣間,一把大刀狼狼往他劈來,由左側肩胛骨位置落下,銳利刀鋒倏地劃開他胸前衣裳,斜斜砍下直至右側腰際!

“少爺!”衆人驚呼。

柳穆清咬牙悶哼一聲,那刀由左向右,重重橫砍整片胸膛,他感到眼前一片白光,随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劇烈痛楚,如炸藥般,在他身上整個炸了開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2:49

第四回 家仆相傳故主再世 二少女玩心探睡郎

柳月家。

“就這麽一把大刀砍向少爺,從少爺肩膀一路砍到腰際,整個刷地劃開,那可真是刀光血影還有那個血花四濺啊,當時所有人同時大叫糟糕!請恕小的說句大不敬的,那時咱們全都以為少爺要被劈成……”

“劈成兩半?”

“噗!”

雅致華美的小花廳裏,兩名少女邊吃點心邊聽,不時發出幾聲嘻笑。

“然後呢?”其中一個少女發問,只見她一雙大眼睛靈活轉着,皮膚是較深的野蜜色,五官卻是嬌俏不俗。

“少爺發出怒吼,可比老虎獅子威猛!然後就看他兩腳一踢,把那幫山賊給踢得老遠,左手一揮将幾個人甩開,右手又一揮,一次砍一個,刷刷刷幾下子,一個人便将那些盜匪給打得血濺當場,那幫人倒的倒跑的跑,根本不是咱少爺對手……”

蜜色肌膚少女咬了一口山楂糕,笑了出來,語帶調侃:“安和,你哥還真厲害。”

“呿!”雪膚少女笑瞪她一眼,低語:“活像是二郎神現身似的,我就沒聽過哥發出比獅子還威猛的叫聲。”

那大眼睛的蜜色肌膚少女便是作客柳月家的鳳寶寶,坐在她身邊的雪膚少女自是柳安和了。

這兩年來,兩個女孩兒的外貌都有所改變,都長高了又清減;但是,若說鳳寶寶瘦了一大圈,那麽柳安和頂多只是瘦了一些些,整個人看上去就是嫩白豐盈,鳳寶寶在她身邊更顯清她們雖然外表變了不少,卻仍是同樣地活潑好奇,此刻只見兩人聽得津津有味、興致昂然。

尤其是鳳寶寶,那雙大眼睛透着滿滿的興奮與想像。

兩天前,她跟着爹爹來到柳月家,當晚柳安和的爹娘設家宴款待他們父女,席間她爹跟家主夫婦喝得正盡興,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是大少爺的車隊在江蘇邊境遇襲,聽說傷亡十分慘烈。

家主夫婦一聽,立刻領着親信出門,連她爹也一道去了,鳳寶寶陪着柳安和在家裏守候,兩個女孩兒一反常态誰都沒開口說話,卻是互相抓着對方的手,靜默坐在大廳裏等着。

直至深夜,好不容易才聽到消息傳來,說車隊是被一幫盜匪偷襲,死的多半是對方的人,柳穆清雖然受了傷但并無大礙,至此,柳安和才終于放下心來,松懈之下還抱着鳳寶寶哭了一回。

隔天不到中午,柳穆清就被護送回家,只不過,他一回來就直接返回自己院落靜養,鳳寶寶跟柳安和都沒見着他人。

兩個女孩兒發揮追根究柢的本領,先是跑去聽五兒、六兒述說整個過程,聽完又覺得不夠詳細:柳安和向來就是閑不住兼且好奇心旺盛,加上鳳寶寶也是活潑好動的性格,兩人打聽了了下,于脆就找來這個镖局老大叔說說當時情況。

“大小姐您剛說誰?二郎神?對啊就是二郎神!當時少爺根本就是二郎神降臨,他左手打老虎右手砍山賊,一下子那幫人全都躺平,咱們全都吓了一跳看向少爺,只見他像這樣兩手握着劍柄站定不動。”那人邊說邊擺出一個剽悍身姿,一腿劈開兩手斜舉,眉毛倒豎,目光煞是犀利。

柳安和看了鳳寶寶一眼,兩人同時抿嘴巧笑。

這個動作或許柳穆清做起來不算難看,搞不好還挺英姿煥發,但眼前這個擠眉弄眼的镖局大叔擺起來卻是怎麽看怎麽滑稽,耍寶本領絕對不遜于戲臺上的醜角。

“很有意思吧,就跟你說他以前是在客棧裏說書的,講起故事來那可真是精彩逗趣啊。”柳安和憋着笑,低聲說着。

鳳寶寶也笑着,只差沒拍手叫好,忙又續問:“然後呢?”

“當時,少爺就這樣威武地站着,咱們幾個看傻了,忽然其中有個年紀最大的,咚一聲跪了下來哭喊,柳如笙前家主!這是柳如笙前家主啊!”

他邊喊邊跪下,兩手顫抖着高舉,仿佛眼前正在重演當天情景。“柳如笙前家主當年也是這樣領着弟兄們砍賊,咱少爺那架勢、那表情、那舉劍的樣子,根本就是柳如筌前家主再世啊!”他激動說着,口沬橫飛之際只差沒流下眼淚。

“喔,原來如此。”柳安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續道:“莫怪這兩天好幾個老人家特地跑來這裏,說是要來拜見我哥,還有人跪在我家大廳不走,說什麽一定要看我哥一眼,搞得娘發了頓脾氣。”

鳳寶寶對于前家主什麽的不感興趣,她比較想知道穆清哥哥如何與賊人對打。她專注地遙想着當時的交戰情況,又問向那镖局大叔:“你剛說幾十個山賊抓住穆清哥哥,一把大刀從他身上斜砍下去,照這樣砍法不是該重傷嗎?就算掙脫箝制應該也來不及抵擋吧?”

“少爺武功高強,簡直就是柳如笙前家主再世,那幫山賊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他随便東踹一個西砍一個,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咱早該看出來了,少爺的五官神情還有舉手投足,實在太像前家主……”

怎麽說來說去都一樣啊,她想聽的是穆清哥哥使出什麽招式,但這位老大叔偏偏一直強調什麽前家主。

“行了;你先下去吧。”柳安和笑着,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直至小花廳裏再無旁人,她才對着鳳寶寶笑道:“他說書的本性改不了,現在已經收斂一些了,以前他還曾到處說我爹是太上老君派下來的金童呢!”

鳳寶寶一口荼差點噴出來,好不容易瞞下,立刻按着肚子笑了老半天,稍稍停歇還是不忘追問:“雖然方才那人說得太誇張了點,但是五兒、六兒不也說盜匪頭頭砍了你哥一刀,到底穆清哥哥是怎樣躲過那刀的?”

“寶寶真是比我還好奇呢。”柳安和笑着,旋即故作神秘地端起茶來喝一口,搖頭晃腦說道:“哥雖然劍法不錯,但是距離出神入化肯定還遠着呢,他能安然躲過那一刀,當然是有點兒玄機。”

“什麽玄機?”鳳寶寶眼睛閃閃發亮,萬分期待。

柳安和笑了出來。“你真這麽想知道?”

“那當然!”鳳寶寶搶走她手中茶杯,也取走她面前的點心小碟子,一副等着她回答的态勢。

柳安和嘻嘻一笑,拿出手絹擦了擦嘴,又站了起來理理衣裳,這才朝她一揮手,說道:“走吧,看在你送我發釵的份上,就将我哥的秘密告訴你。”

寬敞清雅的卧房內,牆邊立着幾座紅木書架,架上擺着一落一落書冊,以及許多珍稀收藏,像是上等茶具、名家畫軸、西洋懷表、各式寶劍,以及文房四寶還有瓷器玉器球鄉盒等等,一望即知此房間的主人是個允文允武的風雅之士。

柳安和拉着鳳寶寶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後者頻頻東張西望,小臉上滿是新鮮好奇,卻在走入內廳後猛然愣住。

床上竟有一人正在睡覺!

“穆清哥哥怎麽在這兒?”鳳寶寶大驚。

“這是他卧房,他不睡這兒是要睡哪?”柳安和理所當然地回話,同時拉着鳳寶寶往床鋪方向走去。

“我以為他不在。”要是知道他正在睡覺,她哪好意思跑進來。鳳寶寶停住腳步,拉扯着柳安和的袖子,忐忑低嚷:“我要走了啦,等會兒穆清哥哥醒來,多不好意思。”她可沒忘記兩年前誤闖柳穆清沐浴之地的窘況。

“別擔心。”柳安和完全沒有壓低嗓音,笑嘻嘻地說着:“哥向來睡得很沉,吵不醒他的。我試試你就知道。哥,你屋裏失火了還不快逃命……”

鳳寶寶眉眼一跳,立刻沖上去用力捂住柳安和的嘴,嬌嗔抗議:“安和你幹嘛!”

柳安和拉下鳳寶寶的手,然後又指了指床鋪,笑道:“你自己看,我哥根本動都沒動一下。”

鳳寶寶半信半疑地探看着,果然,床上确實半點動靜都沒有。

柳安和笑嘻嘻走到床畔坐了下來,先是伸手推了推棉被,然後又将那被子給拉下來一些。

“看來果真睡得很沉。”鳳寶寶見狀安心不少,也走了過去好奇張望。這一看,卻又不禁覺得好笑,輕聲脫口而出:“穆清哥哥怎麽像個小孩子似的?”

“是啊,我頭一次看到時也笑了很久。”柳安和掩嘴笑着。

鳳寶寶滏開嘴角,心中頗感有趣,兩只大眼睛興味盎然地注視着沉睡中的人。說真的,從沒想過穆清哥哥居然是這般睡姿。

大床上,綢緞棉被下,柳穆清兩手抱着另一團卷成長條形的被子側睡;按照棉被起伏的模樣來推敲,他應是兩腳也圈抱着這團被子;不只如此,就連額頭也輕貼在被子上,下巴則是微微內縮,表情安然舒适,氣息平穩沉定,看起來睡得很香甜,就像是十分依賴那條棉被……

鳳寶寶幼時飼養過一只毛毛鼠,她記得那鼠最愛四肢抱着一顆煮熟的蛋睡覺,那姿勢就跟穆清哥哥現在一模一樣,想着,她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柳安和見她偷笑,也跟着一起打量柳穆清睡相,兩人掩嘴笑了一會兒。

“我以為穆清哥哥不會大白天睡覺,你娘不是都要求你們按時作息嗎?”鳳寶寶問着。

“哥每趟遠行回來都要睡上兩三天,這當中無論怎麽喊都不會醒的,連飯也不用吃。聽說我爹年輕時也是這樣,所以我娘也就放任不管了。”柳安和聳聳肩,卻又忽然嘟了一下嘴。

“其實娘最偏心哥哥了,別說大白天睡覺,大白天沐浴你不也——”

兩人同時愕住。

柳安和見鳳寶寶臉頰迅速泛紅,立刻站起身轉移話題:“咦奇怪了,放哪兒去了?”

“找什麽?”鳳寶寶只盼不再談及柳穆清沐浴之事,因此也連忙湊過去問着。雖說她對于看見穆清哥哥裸身一事不再如當年那般羞窘震驚,但她畢竟是少女心思,心中仍舊感到難為情。

柳安和打開衣櫃翻了一下,又拉出一個雕花木箱子,一打開立刻露出笑臉。“哈哈,在這裏!寶寶你快過來看,這就是我哥的秘密武器。”

“這什麽啊?”鳳寶寶好奇看向她手中一件暗紅色皮質背心,伸手一摸,質地十分柔軟。

“火牛軟胄甲。”柳安和拿出鳳寶寶去年送她的寶石短刀,用力在背心上頭劃上幾刀。

“劃不爛?”鳳寶寶眼睛一亮,立刻接過柳安和手上短刀,又興奮又好奇地亂刺亂砍一通。

卻見不管她如何使勁,那件軟胄甲始終沒有絲毫損傷,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不由得開心笑道:“居然有這種寶貝!喔,我知道了,穆清哥哥就是穿了這個,所以被大刀砍下去才能毫發無傷。”

“正是如此,不然哪這麽神力。但是,我好像聞到藥膏氣味。”柳安和拉着鳳寶寶走到床邊,兩人仔細聞着,益發感到藥味飄散,柳安和側着頭看了看沉睡中的人,忽然伸手将棉被拉下來,接着就去掀他襯衣——

鳳寶寶愣了一下正想阻止,卻見柳安和才掀開一小角,居然就被硬生生扣住手腕,同時間,兩個女孩兒都驚訝輕呼!

“做什麽?”

柳穆清抓住妹妹的手,毫無預警地睜開眼,低啞着嗓子問,語氣并無不悅,但眉眼卻輕蹙。

“哥……你、你怎麽醒了?”

柳安和吓一大跳,鳳寶寶更是羞窘尴尬,卻見柳穆清很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簾,像是正在慢慢恢複神智,他看了一下柳安和,然後在瞥見鳳寶寶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如常。

“安和,你又調皮了。”柳穆清索性不睡了,迳自坐起,将襯衣拉妥,這才又看妹妹一眼,眼神略顯責備,卻沒多說什麽,就只是看向門扉方向發話:“五兒六兒呢?”

“六兒沒瞧見人影,五兒好像在後院煎藥,哥要找他?我立刻去叫人過來!”

柳安和拉着鳳寶寶就想往外走,不無事跡敗露落荒而逃之意。

柳穆清微微一笑,早看穿妹妹心思,當即語氣溫煦将她喚住:“別忙。他藥煎好了自會端進屋裏。你們來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都先坐着吧。”

他伸手指了指一邊的炕上。

穆清哥哥要給什麽?連她也有嗎?鳳寶寶邊坐到炕上邊看着他站起身,卻是一手按着胸膛一手撐着牆面,明顯就是有傷在身。

“穆清哥哥胸口很疼嗎?”鳳寶寶脫口而出問着。

“是啊,哥,怎麽你身上一股藥味?難不成你遇襲那日沒穿這件軟胄甲?”柳安和忙問。

柳穆清見到原本收進木箱子的軟胄甲已被翻了出來,不由得一陣好笑,哂道:“原來,你跑進我房裏是為了這件軟胄甲。”

柳安和吐吐舌頭,鳳寶寶也頗感不好意思。

柳穆清輕輕撫了撫胸前,續道:“那日我當然穿着軟胄甲,倘若沒穿,怕是早就被砍成兩半了。只不過,軟胄甲雖抵擋得了刀鋒,卻免不了內傷……”

兩個女孩兒一聽都是心驚。早先镖局大叔說得口沬橫飛輕松逗趣,可都抵不過柳穆清輕描淡寫的幾句話。

原來,柳穆清此次真是經歷一番生死拚搏才得以平安歸來。

“但傷勢不重,你們無需擔心。”見兩個小丫頭微微變了臉色,柳穆清連忙笑着扯開話題:“這是買貨時順便選的,不知道是否合你們意?”

兩人看他取出一個琺琅盒,立刻湊向前去看,只見柳穆清一打開,裏頭放着兩條絲質繡花手絹,一條月牙色繡着嫩紫丁香,另一條淺綠色繡着粉紅茶花。

“這真好看!”柳安和露出燦笑,輕輕摸着粉紅茶花,又問:“哪條給我、哪條給寶寶?”

“我也有?”她真的也可以拿嗎?鳳寶寶看向柳穆清,卻見後者敞開一貫的溫煦笑容朝她點頭;她耳根微熱,心中居然感到十分歡喜。除了爹,從沒人送過她禮物,更別說是這般女孩子家随身攜帶的用品。

“一人一條。”柳穆清見兩人像是拿不定主意地摸着手絹,遂又說道:“安和選茶花那條吧,寶包拿丁香的好。”

“為什麽?”

問的是柳安和,但其實鳳寶寶也挺想知道原因。柳穆清見兩人睜大眼睛等待答案,忍不住輕笑出聲,正想開口,就聽見一串敲門聲。

“主子醒了?我去端藥來可好?”五兒的聲音傳來。

“我來我來!讓我幫忙!”柳安和剛得了一份禮物心情正好,立刻急忙奔了出去搶着幫忙端藥。

柳安和一跑開,房內立刻安靜下來。

鳳寶寶手上拿着那條手絹,悄悄看了柳穆清一眼,思付一會兒,很快決定打破沉默:“穆清哥哥,剛才真對不起,我跟安和不該趁你睡覺時跑進屋裏。”

柳穆清對鳳寶寶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毛毛躁躁沖到他澡盆前,卻沒想到她居然開口道歉,一時間頗感詫異,不由自主擡眼看向她。

穆清哥哥是不是曬得更黑了?鳳寶寶同時也睜着大眼睛打量他,內心既感好奇卻又有點羞赧,其實她一直覺得穆清哥哥長得好看,只可惜太過白淨而顯得文弱,此刻仔細一看,曬黑之後果然英挺不少……

“我知道是安和的主意,不關你事,別放在心上。”柳穆清見她眼神燦亮直瞅着他,那活潑機靈的模樣簡直跟安和如出一轍,瞧着其實挺好玩,就像自己又多了個妹子似的。

“穆清哥哥,為什麽安和是粉紅茶花,而我是紫色丁香花?”她又問。

柳穆清微愣。妹妹向來喜歡粉紅色也喜歡茶花,所以他一看見那條手絹就想到買給她;至于多買一條的原因,純粹只是因為安和要他禮物務必買兩份,其中一份要給鳳寶寶,如此而已。

“我記得寶包常穿紫色衣裳,是嗎?既是如此,應該是喜歡紫色的。”柳穆清瞥見她身上的淡紫色衣服,當即順口解釋着,幸好看來像是猜對了。總不能老實說是随手亂拿的吧!

“是啊,我最喜歡紫色了,穆清哥哥真是觀察人微!”她頓感開心。穆清哥哥一年才見她一次,竟然就注意到她的喜好,怎不教人心喜呢!

“哥,藥來了。我說這湯藥的氣味,可比我平常喝的好聞多了。”

柳安和嘹亮的嗓音傳來,伴随着身後五兒的小聲叮囑,左一句“大小姐當心腳下”右一句“還是讓我來吧”,聽得房裏兩人不約而同微笑。

穆清哥哥笑起來不像以前那麽斯文了,像是陽剛了些,應不是她的錯覺吧?鳳寶寶注視着柳穆清有棱有角的側臉,并看他氣定神閑地示意妹妹将湯藥擺相他桌前,說話時雖然微笑着,卻帶着點威嚴。

她敢肯定穆清哥哥兩年前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所以,穆清哥哥現在不是她爹口中臉白不牢靠的男人了吧?

鳳寶寶将那條繡着紫丁香的手絹收進袖子裏,笑如春風地繼續看着柳穆清喝藥。穆清哥哥曬黑了,以後,她心目中最好看的男子就不是爹了,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3:10

第五回 青年少主初展鋒芒 嬌傷少女花雨獻情

秋日,豔陽暖暖。

城外樹林間正進行着一場小型打獵活動,主辦的就是柳月家大小姐柳安和;參加者全是柳月家重要主事者的子女,不過人數不多,算一算不超過十個;倒是周遭遠的近的圍了上百名護衛,但其實并不大需要有人看守,因為,此處方圚百裏內的住家全被柳月家買下來了,也都配給柳月家的下屬及其親人居住,壓根不會有閑雜人等靠近。

“這邊這邊!快啊!”

“它往右邊跑了!安和快射!”

“看我的!哈哈,寶寶這次你輸定了!”

“還沒完呢,你可別高興得太早!”

陣陣笑聲傳來,整片樹林幾乎是柳安和跟鳳寶寶的聲音,所有上場的人也都以兩人為首,尤其女孩子單單是要追上她們的坐騎就很費力了,遑論要一起射獵。

“就只有鳳家小姐才有辦法跟咱們大小姐一起打獵。”五兒遙望遠處。

“大小姐有咱們老爺滿人血統,騎馬射箭根本難不倒她。”六兒也伸長脖子張望着,卻見鳳寶寶為了抓一只松鼠,整個人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利落地抓住樹枝,居然還翻轉一圈爬上樹幹,那動作之敏捷真是不輸戲臺上的美猴王。六兒愣了一下,幹赅一聲訝問:“鳳家大小姐還真是……咳咳,不同凡響。”

柳穆清微微搖頭,眼神流露幾分好笑。難怪這兩個小妞妞如此合拍。安和自幼長住北京,五歲騎馬六歲打獵,三天兩頭就往北京郊外溜馬,聽說曾經參加過幾次狩獵,成績居然比同齡男孩出色。他爹對此其是得意,直說安和不愧是草原兒女之後。

不過,看來鳳寶寶也是個中好手。

關于鳳家,爹從沒主動談論其身家背景,但由爹娘的對話中抽絲剝繭細細推敲,鳳伯伯應該也是出身北京的滿人,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在外。倘若真是如此,就不難解釋為何鳳寶寶有着一身草原兒女的豪氣了。

“少爺,這兒風大,您要不要移往前面亭子,我已經讓人挂起幾片竹簾擋風,也備了爐火煮茶。”五兒拿出一件銀色大披風,準備替柳穆清套上。

“五兒,我快冒汗了,別拿披風出來,看了就熱。”柳穆清連忙阻止,說完又忍俊不禁微笑調侃:“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別再把我當成重傷之人。”

“叫你別帶了偏不聽。”六兒悄聲對着五兒說,後者沒理會。

五兒和六兒年紀相當,但五兒明顯較為死心眼,從他被家主選為少爺貼身小厮開始,就謹記家主“要好好照顧少爺生活起居”的叮咛;因此,即便現在他晉升為協助管帳的助手,柳穆清身邊又多了兩名年幼小厮侍候着,五兒卻老愛插手去管,生怕年幼小厮照顧不周會碰壞了

他的珍貴大少爺。

“走吧,我們移去亭子。”柳穆清忽然開口,下巴微揚示意五兒六兒移動,“要見我的人來了,在亭子裏說話比較方便。”

樹林另一側。

兩個女孩兒各自獵了不少,數一數居然數目相同,平分秋色;但兩人覺得獵了老半天沒分個輸贏實在很不過瘾,商讨之下決定比試馬術。

柳安和拿出那條茶花手絹拭汗,很快又翻身上馬,鳳寶寶見了,伸手去袖裏一探,摸了摸那條丁香花的手絹,想了想舍不得弄髒,于是只用袖子随意擦擦額頭,然後也矯健躍上馬背,喝地一聲狂奔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策馬奔馳,說好了各自騎到最前頭,當衆施展一段技藝,看誰能贏得最多掌聲誰就獲勝。

柳安和率先沖出樹林,不算小的圓嫩身軀居然十分靈活,一眨眼就整個人斜挂在馬側,手腳一伸,甩出個漂亮的身姿,仿佛一只大蝴蝶,所有人爆出如雷掌聲。

“哥,你看!”柳安和興奮大叫。

柳穆清正在亭子裏,對面坐了個本不該出現的人,正是镖局頭兒張鐵,只見他不大習慣斯文場面,表情有些別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時不時清一下喉嚨,好不容易要開口了,卻被柳安和猛然一聲大叫給打斷。

柳穆清轉頭一看,就見妹妹鑽到馬腹底下,又從另一側爬出來,甩了一個大鵬展翅似的身姿。柳穆清笑着,很識相地高舉雙手用力鼓掌幾次。

“大小姐真是不同凡響。”張鐵驚訝,曾聽聞大小姐天生哮喘體弱多病,致使他以為大小姐會像一般的江南佳麗那樣纖細嬌柔,今日一見卻是完全相反。

“還用你說……”五兒沒好氣。

張鐵心知肚明自己當日得罪了大少爺主仆,想道歉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尴尬不已,頗有點自讨沒趣的糗态。

“過去的事咱們都別再提,張大叔當日也受了傷,先養好身子,過陣子咱們再來商讨镖局事務都還不遲。”柳穆清不愠不火地說着,沒刻意安撫讨好,也沒端出主人架子,就只是淡定示意五兒替兩人斟茶。

張鐵見柳穆清仍是很給他面子,內心暗暗感激。

“少爺,我始終不明白,為何當日官府援兵這麽快就趕到?”喝了一口茶,張鐵問出心中疑惑。

“其實也沒什麽,只不過我出門前已經打點過,每到一個省分邊界都會有人接應。”柳穆清輕描淡寫地說着。

張鐵是個老江湖,當然聽得出來他避重就輕,想必這當中跟柳月家臺面下的勢力有關,于是便不再多問,就只是舉杯致意:“少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作為,莫怿許多老部屬都說您是柳如笙前家主投胎的繼承人……”

什麽?!柳穆清着實錯愕,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好不容易若無其事咽了下去,正想開口,卻又聽見周遭爆出一陣比剛才更誇張的掌聲。

“好、好啊!”

“漂亮啊!”

柳穆清轉頭一看,就見一匹棕色駿馬奔馳而來,馬背上有個修長身影整個打直,僅以單手撐着馬鞍,整個身體卻是又直又穩地跟馬匹平行,遠遠看過去就像是水平淩空飛越馬匹之上。

這是鳳寶寶?!

柳穆清大訝,但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只見鳳寶寶像條龜似地竄進馬腹底下又立刻竄出來,如此優游來回一共三趟,最後一次她整個人跳到馬背上蹲着,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筆直站了起來,單腳站立單手拉住缰繩,擺了個鳳凰飛天的優美姿勢,所有人連同柳安和都連連拍手興奮叫好。

鳳寶寶那一張野蜜色的小臉漾出一抹歡欣嬌笑,她轉頭望向亭子,見到柳穆清正目不轉睛看着她,心頭湧起一陣激昂暖流,當即情不自禁大喊:“穆清哥哥,你看!”

柳穆清瞠目微訝,對這聲熱情的叫喚感到意外,但也沒遲疑太久,很快就跟剛才一樣高舉雙手用力鼓掌,臉上同時挂着贊賞笑意。

“這是哪家姑娘?”張鐵邊拍手邊問。他簡直連眼珠子都差點瞪了出來!今天是怎麽了?老天爺特地要他來這裏開開眼界是吧?

“鳳家大小姐簡直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徒子徒孫!五兒硬生生将說了一半的話給打住,表情卻是驚訝不已。家主曾說大小姐是野猴子,但是照他來看,鳳家小姐才真正是孫悟空的子孫輩。

“少爺好像多了個妹妹似的。”六兒邊笑邊說。可不是嗎!兩個女孩兒都嚷着要哥哥快看,不是多了個妹妹又是什麽?

“兩人應是在比賽。”柳穆清轉移妹妹話題,看向身後發話:“六兒,你去問問她們要不要過來用些茶點。”

樹林另一側。

“寶寶真厲害,我甘拜下風。下次你跟我一起回北京算了,讓大家見識見識你的馬上英姿。”柳安和邊擦汗邊說。

“不行,我爹娘說不許去北京。”鳳寶寶跳下馬,邊喘氣邊拿袖子擦汗。

“為什麽不能去?”柳安和看向她,卻又忽然一愣,奇怪地問着:“你怎麽用袖子擦?沒帶手絹嗎?”

鳳寶寶眨了眨眼睛,轉了一下眼珠子,耳根微微發熱。“我忘了帶,我也不知道為何不能去北京,爹娘說過些時候再跟我細講原因,總之不能去就是了。”

柳安和應了一聲,不大在意去不去北京的問題,卻刻意瞥了一眼鳳寶寶袖口。她明明看到鳳寶寶将手絹寒到袖子裏了啊!

“大小姐、鳳家大小姐,主子要我來請兩位去亭子裏用些茶水點心,咱們備了上好的茉莉香片,還有桂花月餅和蜜糖栗子。”六兒走過來問着。

鳳寶寶一聽立刻望向亭子,見到遠處亭子裏柳穆清正與人交談,但沒多久對方就站起身來拱手致意,看樣子是要告退了,柳穆清臉上帶着淺笑,點點頭示意對方離開,然後又召來一個下屬,似在問話。

穆清哥哥愈來愈有少主架勢了,指揮若定的模樣還真是威風禀凜呢!她不由自主揚起嘴角,拉着柳安和手臂輕嚷:“我好累,咱們過去歇會兒吧。”

柳安和眨眨眼,看了看亭子又看了看她,壓低聲音在鳳寶寶耳邊低語:“我想去前頭樹林裏解手,你先過去,我去去就來。”

“你一個人去不好吧,還是我陪你一道好了。”鳳寶寶提議,卻見柳安和死命搖頭。

“這方圓百裏都是我家的人,前頭林子裏有間小竹屋,我去那裏小解很安全的。好了別管我了,記得留點月餅,別都吃光啊!”柳安和抓了她肩膀轉了個身,也不管鳳寶寶反應,迳自吐了一下舌頭便跑開了。

鳳寶寶微微側着頭看向她背影。是她多心嗎?怎麽安和看來像是十分雀躍?有人小解這麽開心的嗎?

她想了一下,但很快就轉身往亭子走去,走着走着,瞧見柳穆清屏退下屬往她這邊看過來,還露出好看的溫煦笑容,讓她不由得也咧開嘴角笑眯了眼。

“安和等會兒就來。”一踏進亭子,鳳寶寶就主動說了。

“有沒有派人跟着?”柳穆清問向六兒。“大小姐身邊的人都跟去了。”

柳穆清聽了微微點頭,這才看向鳳寶寶,微笑示意她取用茶點。“寶包別客氣,不需要特地留給安和,我另外還備有一份茶點,等她來了再取出來即可。”

設想真周到!鳳寶寶看着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詠嘆:“有哥哥真好啊。”

此話一出,柳穆清連同五兒六兒都被她的語氣給逗笑,一時間亭子裏都是笑聲,鳳寶寶頗感尴尬無措,馬上兩邊臉頰都紅了,柳穆清見狀,擺擺手要身邊人都退出亭外。

“寶包別介意,大家只是覺得你很坦誠率真,并無調侃取笑之意。”他語氣輕而緩,頗有安撫意味,像是在告訴她無需羞赧。

“我真羨慕安和。”穆清哥哥覺得她很坦誠率真,這是誇獎的意思吧?鳳寶寶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其實她并不是個特別會害羞的內向女孩兒,卻老是在柳穆清面前方寸大亂,不知道是不是那年撞見他沐浴而埋下的禍根?

“安和确實值得羨慕,但不是因為我這個哥哥,而是有你這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這句話絕對是發自內心,柳穆清舉杯朝她致意,“安和有你陪着,看起來更為開心,我早就想謝你了。”

鳳寶寶感到十分歡喜,也學着他的動作端起茶杯敬了一下,又學着他慢條斯珲輕啜一口然後緩緩将杯子放回桌面。

穆清哥哥舉手投足仍像以前那樣優雅好看,渾身上下卻又多了一股成熟,她家八師兄九師兄也都跟穆清哥哥差不多歲數,偏就沒有這樣的氣度與威儀。

“這是茂良客棧的桂花月餅,你嘗嘗。”柳穆清将小碟子挪到她面前。

她開心拿了一個吃着,才咬一口就有股桂花香氣在嘴裏散了開來,配着鹹鹹香香的餅皮以及微酸的內餡,嘗起來別有滋味。她贊了幾句,忽又想到,那間客棧不就是穆清哥哥親自管理的鋪子嗎,忙問:“茂良客棧轉虧為盈了嗎?采買食材的人如今是否老實了?”

柳穆清壓根沒想過她會問起這個,笑問:“都兩年了你還記得?”

“那當然!那可是我跟安和頭一次當探子呢!”這麽有意思的事情怎會忘記。話說回來,好像跟穆清哥哥有關的事情都頗不尋常。

柳穆清見她流露一股青澀稚氣,全然一副小丫頭的模樣,不禁又感好笑。小妞妞,果然還是個小妞妞……

“茂良客棧推出這道桂花月餅一定門庭若市吧?”鳳寶寶吃完一個,捧起茶杯正要大喝一口,卻在瞥見柳穆清斯文品茗的動作後立刻收斂許多;她秀秀氣氣地喝了幾口,而且完全沒發出聲音來。

“其實,目前為止賣得不算好。”他對此情況頗感無奈,“大概是價格太貴了些,畢竟茂良客棧的顧客都是尋常百姓居多。”

“這樣啊……”她轉了轉大眼睛,忽地燦笑提議:“要不幹脆拿去春江樓賣啊,春江樓的客人非富即貴,這種客人最喜歡新奇玩意兒,而且也不在意銀兩問題。反正春江樓也是你家的,借個地方擺着賣賣看,應該不成問題吧?”

柳穆清愣了一下。其實這方法他曾想過,但這當中有不少問題,不過最根本的還是回歸到月餅本身。

“怎麽了?是不是你娘不願意?”鳳寶寶理所當然地問着,畢竟柳月家家主看起來就是不好講話。

“我娘一開始當然會不大情願,但只要談好條件倒也不是難事。我在意的是月餅……”柳穆清見她滿腔熱心,索性就将月餅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和盤托出。

鳳寶寶聽得十分認真,拿了一個桂花月餅放在手掌心上,搖頭晃腦仔細打暈着,然後又撥了開來細看,但很快又将撥開的月餅合在一起,兩眼直瞅着外皮。

“如何?”換他好奇了,從沒見過有人看餅皮看得這麽認真。

“我爹說,人呢就是喜歡看外表。像他的珠寶買賣,愈華麗愈有人出高價來搶。一顆烏亮亮的黑曜石擺出來,真正識貨的沒幾個,但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石可就比較吃香了。又好比我做的寶石短劍,上頭貼了各色珠寶,居然就沒人注意裏面的劍其實早鈍了,所以……”

柳穆清愈聽愈有趣,當即接口:“所以,我的桂花月餅現在是黑曜石,得想點辦法讓它變成水晶石。”

“對,變成水晶石!”鳳寶寶興奮拍手,“我是不懂糕餅,但如果想成首飾可就容易多了。要是我就會将寶石弄個桂花樹的模樣在上頭,只不過呢桂花太過細致,做工肯定要十分精細才行。”

“或許我讓廚子試試……”柳穆清聽得高興,正盤算着該如何裝飾餅皮,卻忽然聽見遠處一陣騷動,他訝住,很快轉頭探看,卻見有一人急奔而來,神情緊張驚慌,他下巴一揚示意五兒過去問問。

“主子,大小姐哮喘發作!”五兒焦急跑向亭子。

柳穆清一聽,立刻站了起來,低喝:“人呢?可有用藥了?”

“安和沒帶藥,出門前有個婢女不小心打破藥罐,她覺得很久沒發作了就沒讓人再備!”回答的是鳳寶寶,她也急了,要知道哮喘發作可大可小,但沒立即施藥肯定要出大問題的。

柳穆清臉色丕變,急喊:“我這邊多帶了一份,六兒你騎我的馬送藥過去,要快!”

“是!”

六兒一領命,幾乎像利箭疾發似,一下子就沖得老遠。柳穆清不放心,按着胸口在五兒攙扶下攀上了馬背追過去,鳳寶寶自是立即上馬緊跟在後。

樹林間,揚起一陣飛塵,一行人策馬奔馳,鳳寶寶直盯着前頭柳穆清的坐騎,心底又焦急又擔心,只盼藥能及時送到。

柳月家又是一陣騷動。

先是大少爺遇襲受傷,接着是大小姐哮喘病發,所幸都是有驚無險,只不過,柳安和這次病勢猛烈,用藥施針之後整個人有氣無力,連說話都使不上勁兒,這麽個愛笑愛鬧的人忽然卧病在床,一時間,整個院落都安靜了起來,任誰都感到不大習慣。

幸好還有個前來作客的鳳家大小姐,每日陪在床邊說話解悶,還盯着柳安和乖乖喝藥以及靜養。

“居然讓你窩在家裏,咱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玩呢。”柳安和蹙眉喝了藥,嗓音輕輕地低嚷。

“還玩!這次差點沒給你吓死,穆清哥哥都發火了呢。”這是她頭一次看見斯文溫煦的柳穆清發脾氣,好幾個貼身侍候柳安和的下人都被罰或是被調走,理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大小姐沒帶藥就出門。

關于這個,鳳寶寶很是贊同,哮喘發作如此兇猛,怎麽說都得經心點。

“不知道我娘哪天回來。”柳安和才不怕哥哥發火,卻不能不在意娘;尤其爹出了遠門,倘若娘要揍她可就沒人阻攔。

想着,她看向鳳寶寶,有氣無力輕聲央求:“寶寶,你去幫我打聽打聽,看我娘何時回家,拜托你了,我好歹得先知道自己死期。”

鳳寶寶一聽差點笑出來,但看她眼眶含淚,居然像是擔心得快要哭了,再想想柳安和她娘那身冷肅架勢,的确很有可能使出無法想像的兇狠手段,當下點頭答應:“包在我身上。你先睡一會兒吧,我等一下就去問穆清哥哥。”

柳安和聽了略感放心,眼睛閉了起來,很快就昏沉沉睡去。

鳳寶寶獨自走往柳穆清的院落,途經一處花園,瞥見好幾棵丁香花樹随着微風輕輕搖曳,只可惜都是白色花瓣,而且時節也不對,幾叢花串開得稀稀落落,倒是地上掉了不少。她心念微動,腳步輕快地來到樹下,将那些掉落的花瓣都收進随身攜帶的小紗袋裏。

“只可惜不是紫色的。”她看着手掌心上朵朵潔白清雅的白色丁香花瓣,輕聲低嚷。

“白色不好嗎?”

低而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鳳寶寶倏地轉頭,果然,一個高瘦挺拔身影站在不遠處,臉上帶着一貫的溫煦笑容。

“寶包很悶嗎?怎麽一個人在這兒?”柳穆清看着她,同時屏退身後的五兒和六兒。

“穆清哥哥。”她咧開嘴角,一下子站了起來奔到他面前,笑意盈盈,“我正要去找你呢!”

“安和卧病在床,你一定很無聊吧?”其實他剛才正好想去探望妹妹,卻沒想到居然瞧見這個小妞妞蹲在院子裏撿花瓣。

五兒說鳳家小姐活潑外向肯定悶壞了,他才猛然想到他這個主人太不盡責,居然冷落了重要的小客人。

“不無聊。安和睡覺的時候我就四處走走,她醒着的時候我就講笑話給她聽,不然就是在房裏做點首飾。”她笑嘻嘻地說着。

柳穆清瞧她氣色紅潤眼神晶亮,的确不像是悶得發慌。女孩兒還是身體結實點好,不然像安和那樣不時發作一次,單單在旁邊看着都覺得難受與不忍。

“你剛才說正要找我,是不是缺了什麽?”他問着。

“沒缺什麽,只是想幫安和打聽一下,到底柳月家家主何時回來。”鳳寶寶正經八百看着柳穆清。

他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出來。“就問這個?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

她瞪大眼睛。“事關緊要,安和擔心得要命,你若是知道就透露點消息吧,省得她提心吊膽的。”

“我娘今晚就回來了。”柳穆清見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活像是正在打探攸關生死的大事,忍不住又微笑起來。

“今晚?慘了慘了!安和倘若知道了肯定會哭的。穆清哥哥,你娘真的會懲罰她嗎?怎麽她怕得那樣!”

“你去跟安和說,要她盡管放心養病,有我在呢!倘若我娘真要修理她,我會擋在前頭。”

柳穆清氣定神閑地說着。

“會不會連你也遭殃?”她擔心地看着他。

“也是有可能。”看她瞠大眼睛,柳穆清笑出聲來,那感覺仿佛自己真多了個妹子,而且是個既活潑又好奇的妹子,想着,不由自主伸手就往她額頭拍了一下,輕斥:“沒這回事!我娘很講道理的。她若認為安和真的做錯了,誰來說情都沒用,可這次安和并沒什麽過錯。”

鳳寶寶被拍了頭立刻縮了縮脖子,她兩手負在身後,手指互相扭着揪着,就像是連她的心也要整個揪起來了。

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額頭!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額頭!她又開始感到方寸大亂,快要連他在說些什麽都聽不清了……

“除非她隐瞞了什麽怕我娘看穿,否則何需如此擔心?寶包,你最近日日與她黏在一起,可曾覺得安和有事瞞着我們?”

“嗯嗯。”她胡亂應着,卻又猛然愣了一下,倏地發現柳穆清正在等着她回答,她尴尬開口:“穆清哥哥,你剛說什麽?”

柳穆清見她不知在想什麽,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樣,當即搖搖頭轉移話題:“你撿這麽多丁香花瓣有何用途?”

“也沒什麽,只是覺得挺香的,想撿一些帶在身上,沒事的時候拿來聞聞。”她怎麽好意思說是因為那條手絹呢。

柳穆清點點頭,又想到方才聽她喃喃自語惋惜着不是紫色,遂道:“其實白色丁香花極為雅致,不少古人都曾作詩詞吟詠贊頌。”

“我要聽我要聽!穆清哥哥說一個給我聽好嗎?”鳳寶寶輕嚷,滿臉期待。

柳穆清緩緩走到花樹前,凝看着白色丁香花串沉思一會兒,倏地綻開一抹淺笑看向她,低語:“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丁香……雪?鳳寶寶看着柳穆清身前潔白無瑕的丁香花串,随着微風吹拂,那白色花串也輕輕搖曳,更有幾片花瓣被吹了起來,仿佛繞在柳穆清身周轉了個圈才飄然落地。

這景致好美啊!這世上,唯有穆清哥哥才能讓飛落的白色丁香看起來像雪,也唯有穆清哥哥站在花樹前顯得如此詩情畫意……

“別聽我胡謅。天涼了,快回去多穿一件。”柳穆清笑着,為了鳳寶寶呆愣的表情,也為了自己居然附和這個小妞妞在此吟詩。

看來悶得發慌的不是鳳寶寶而是他,瞧他做了什麽,居然像個文人似對着花兒吟詩,這若傳了出去,那些贊他有前家主風範的老部屬肯定笑掉大牙。

鳳寶寶兀自癡愣着,冷不防又被拍了一下額頭。“還不快回屋裏加件衣服,小妞妞!”

柳穆清輕快丢出這句話,然後轉身踏着滿地的丁香花瓣離去。

院裏,花樹前,鳳寶寶摸着自己額頭,密色小臉漾起滿滿的笑意,她輕輕歡呼一聲,然後将手中紗袋整個高高揚起,任由袋子裏的花瓣整個飛灑,剎那間,眼前滿是白色丁香花瓣,皎潔瑩白似飛雪。

鳳寶寶就站在花瓣中間,開心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兩手大大攤開來再轉了一圈。

穆清哥哥喊她小妞妞。小妞妞,小妞妞,她好喜歡這個稱呼!

穆清哥哥吟詠丁香雪的詩給她聽。丁香雪,丁香雪,她好喜歡這種雪!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她眉眼帶笑嗓音歡愉,邊念邊拍手,直把一首意境幽遠的唯美詩句念得像是一首童謠。

鳳寶寶站在花樹前雀躍不已,又在心底念了一遍詩句,心情扶搖直上有如攀人雲霄,快意無限。

她好喜歡丁香雪,她好喜歡聽那一聲小妞妞,她好喜歡像剛才那樣被拍額頭,她好喜歡、好喜歡穆清哥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3:37

第六回 柳穆清答謝贈厚禮 鳳寶寶獻畫展才情

冰雪覆蓋大地。

山中無顏色,滿眼盡收白。

一名神采飛揚的少女踏雪而行,手裏拿了一封信,站在一棵堆滿白雪的大樹下獨自看着,然後小心翼翼折好收進袖裏。

那是遠方捎來的謝函,感謝她贈了個絕妙好點子,致使桂花月餅成了揚州城內最受矚目的新奇糕點,信末并言,來年定會當面道謝。

少女眉開眼笑,撿了根枯枝,迳自在雪地裏畫圈,半晌,一團雪球扔了過來,正好砸中她腦袋,她擡頭一望,邊笑邊展開回擊,打得兩個師兄潰不成軍,然後在對方展開第二波攻擊之前,笑嘻嘻拔腿就跑。

少女的靈巧身姿奔過冬雪,來到春暖時節,又走進夏豔,越過秋日,如此周而複始,當缤紛的山林花草逐漸變得紅紅黃黃,眼看已是兩年後之秋。

小屋裏,擺了幾箱行李,三道年輕的聲音此起彼落喧鬧着。

“為何今年提早出發?”九師兄吳子樵倚在牆邊,率性地咬着稻稈。

“是啊,足足提前半個月。”八師兄沈霖擡着行李正準備往外走。

“我怎麽知道,日期是爹定的。”少女忙着收拾書桌,沒空搭理他們。

“今年行李像是多了一箱?”吳子樵将稻程扔到一邊,認真數了數。

沈霖一聽,也開始打量這些行李,雖然他早忘了往年是備了幾箱,可是乍看之下今年行李的确頗多,而且,他好奇走到一個尚未蓋上的箱子前,問着:“這什麽?師妹你幹嘛帶一堆紙出門?”

鳳寶寶一聽,立刻沖過去将箱子蓋上,然後轉頭大發嬌嗔:“沈阿霖你膽敢偷看人家的東西!”

“喔,這麽緊張,肯定有問題!”沈霖嚷着。

“你別管!別動人家的行李。”那都是她親繪的首飾花樣,這趟帶去想跟柳安和商讨,當然,也想聽聽穆清哥哥的意見,而且,除了首飾之外,她其實還畫了一些糕餅點心,雖然僅是她興之所至随性畫下,但他既有心在糕點食單上琢磨,應該會對她畫的樣式感興趣吧。想着,鳳寶寶漾開一抹淺笑。

吳子樵和沈霖都看見了這抹耐人尋味的笑容,前者微微低垂眼簾,臉上若有所思,後者卻是撇撇嘴,心裏很不是滋味。

沈霖年長鳳寶寶四歲,兩人算是自幼一塊兒長大,以往他總覺得自己挺了解鳳寶寶,可這兩年來卻益發摸不清她的心思。

好比去年,鳳寶寶從柳月家回來後,居然開始發憤讀書,還大肆搜羅好幾卷詩集什麽的。

他追問過一次,她只說是喜歡那些古詩裏吟詠花卉的句子,不單如此,她還要開始認真學習畫畫,像是畫了不少花啊草啊首飾啊一堆有的沒的小東西,偶爾畫着畫着還會微笑。

總之,鳳寶寶就是不一樣了。

“師妹,我也想護送你去柳月家。”沈霖又搬了一箱行李出去,再次走進屋時悶悶地說着。

“又不是我爹娘不準,是你爹不讓你出遠門的。”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卻一心想要當個天涯俠客。諷刺的是,他闖蕩江湖的心願宣布得太早,結果,他爹深怕兒子一去不複返,索性連這個村子都不讓他踏出一步。

“我要偷偷跟着師父的車隊出去!”沈霖用力抓了抓後腦勺,煩躁大吼。

“好啊,我一定立刻去向你爹通報。”吳子樵哼笑一聲,語氣冷涼。

“吳子樵你這個卑鄙小人!”沈霖惱火。

吳子樵哈哈幹笑幾聲。“你要瞞騙你爹,又要偷偷潛進車隊,到底誰卑鄙?師妹你說句公道話。”

“你、你!”沈霖被搶白,反應又沒吳子樵敏捷,當下結結巴巴講不出完整句子,卻是氣得臉紅脖子粗。

鳳寶寶噗地一聲笑出來。“好,我來說句公道話。九師兄你別再欺負沈阿霖,他頭頂都快冒煙了呢!”

此話一出,沈霖更是氣得跳腳,哇哇大叫不斷發出抗議,鳳寶寶笑着跟他道歉,兩人又拌嘴鬧了幾句。

吳子樵揚起嘴角無聲笑着,同時不着痕跡地瞥看了鳳寶寶一眼。

這陣子,沈霖抱怨過幾次,說是鳳寶寶熱中一些新的興趣,因此而疏遠了他們。

吳子樵向來跟沈霖不大對盤,但也不得不承認沈霖這次沒有說錯,師妹确實跟他們有些生分了。

以往鳳寶寶總樂意讓他們當跟班,這一年來卻時常刻意遣走他們,不只如此,她還愈來愈多事情瞞着不肯透露,像是神神秘秘地獨自看信,又像是一年到頭帶着同一條手絹之類的。

“我這次會随着師父一起出門。”

趁着沈霖搬行李出去,吳子樵看向鳳寶寶說着,後者一聽就露出微笑。

“我知道。爹說你聰明能幹,想讓你做他的助手。”她邊折衣服邊說着。

最近爹從外地找來裁縫師傅,一口氣替她做了好多新衣裳,還送了幾套珠寶首飾,說是女孩子長大了該多打扮。她最喜歡其中一件淺紫色繡有白丁香花的,她要帶去柳月家!

吳子樵看着她折衣服,目光停留在她側臉。

鳳寶寶這一年來又清瘦了些,十六歲的嬌俏姑娘,臉龐不再圓潤,下巴弧度略尖,這使得她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明豔動人,而他認為最吸引人的則是那雙大眼睛,總是這麽的清亮有神、活潑靈動。

“我們這次的路程比較好走,沿途經過不少熱鬧大城,肯定會有很多新奇事物。”吳子樵稍微停頓一下,不疾不徐開口:“師妹有沒有想過跟着走一趟?”

鳳寶寶明顯怔住,停下手邊動作擡頭看向吳子樵。

“其實師妹不需要每年都去柳月家,以往是師父擔心大小姐舟車勞頓才讓你在那兒作客……”

“那怎麽行呢!”鳳寶寶理所當然否決,“我跟安和約好了,每年都要一起過中秋的,況且我有好多事情要跟她讨論,這都是早就講好了的——”

只是,穆清哥哥愈來愈忙,去年好不容易一起共進中秋晚宴,隔日又忙去了,幸好之後幾次書信往返,雖說信中只是尋常問候,但也稍微彌補了她心中遺憾。

這趟,安和早已寫信告知,穆清哥哥中秋前後都不出遠門,她滿心期待。

“我以為師妹會想要走訪各地,而不是每年只能留在柳月家等待。”吳子樵截斷她的話。

鳳寶寶愣了一下,不以為意回話:“我偏就要去柳月家,就算爹不去我也可以自己去。”

“早知道你不會答應。”他撇了一下嘴,“這樣好了,我若看見新奇玩意兒就給你買個幾樣,不用謝我了。”

鳳寶寶笑了出來,滿臉莞爾。哪有人這樣送禮的!

明明是自己說要送的,卻又擺出一副很不甘願的模樣,她漾着淺淺笑意開口:“你別亂花錢,若是看見我會喜歡的,就直接跟我爹說,讓他出錢去買。”

吳子樵聳了聳肩沒再多說,迳自将最後一箱行李搬出去,他前腳才跨出,沈霖就踏進屋來。

“這個給你。”好不容易等到吳子樵不在,沈霖立刻從懷裏拿出一樣物品塞到鳳寶寶手中。

“這什麽?哈哈!”鳳寶寶開懷大笑,沈霖居然送她一條手絹,而且上頭繡着一匹棕色駿馬,她從沒見過圖案如此威猛的手絹,真是笑得她腸子打結。

沈霖黝黑的臉微微發紅,有些惱羞成怒,低聲抗議:“你怎麽這樣啊!女孩子家收到禮物不是都該害羞的嗎?”

“哈哈,但是這個實在,哈哈哈!好啦我不笑了你別生氣……哈哈!”鳳寶寶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揉眼睛,笑得眼淚都快淌了出來,好不容易才稍稍停歇,便問:“怎麽會是馬的圖案?”

“你不是喜歡騎馬嗎?”沈霖再遲鈍也知道這手絹不合鳳寶寶心意,當即大感失望,更氣自己不該輕信七師兄說的“師妹與衆不同,不可将她看作一般俗胎凡骨的女子,像是手絹就該挑選英姿勃發的才好!”

為此他還找了手工精細的繡娘來繡這手帕:他早該想到七師兄向來跟吳子樵交好,他們肯定串通一氣要來害他出醜!

“我是喜歡騎馬沒錯,但是……好啦好啦,我收着便是。這樣吧,我每次騎馬就拿出來擦擦汗,這樣可好?”鳳寶寶将那條駿馬手絹收進袖子裏。

沈霖敞開笑容。反正送禮就是心意最重要,況且手絹就是拿來擦的,師妹既然允諾會拿來使用,那這禮物也算送得挺成功了不是嗎!

“跟你說,我明年就二十了,我爹攔不住的,到時候咱們一起四處闖蕩,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他的心願就是跟鳳寶寶一起做江湖雙俠,為此,他這兩年勤加練武,現在劍術拳術都比幾個師兄還要強。

對了,等會兒就去找七師兄比試,藉機打得他屁滾尿流,也算報這手絹之仇!

“我才不要。早跟你說過了,你找別人一道去吧,就找吳子樵好了,有他在,你才不會被人騙。”鳳寶寶作個鬼臉。

“誰都可以商量,就是吳子樵不行!”要真的跟他一起,肯定會被騙去賣了都不知道!

“我怎樣不行?”

鳳寶寶和沈霖同時轉過頭,赫然看見吳子樵倚在門框邊,兩手環胸睨着沈霖。

“呿,真是說鬼鬼到。”沈霖哼聲。

“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要你背地裏亂嚼舌根。”吳子樵立刻堵他。

鳳寶寶知道兩人又要開始吵嘴,連忙發話擋住:“停,別吵,這次我得幫沈阿霖說句公道話,剛才是我先提起你的,我提議你們倆一起去闖蕩江湖。”

“鬼才跟他去。”吳子樵冷冷嘲諷。

“我也不要。江湖只要有他在,那肯定更加險惡,我沒事犯不着帶根繩子往脖子上套!”沈霖氣呼呼回嘴。

鳳寶寶和吳子樵對看一眼,都露出想笑的表情。

“真是沒想到啊,鳳家老八沈阿霖沈小俠何時變得這麽會嗆人了?”鳳寶寶抿嘴巧笑,大眼裏滿是促狹。

“我是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我是病貓。”沈霖正經八百說着,狀甚威武。

“省省吧,我勸你先想想怎樣說服你爹比較實際,不然你這輩子都不用踏出這個村子半步。”

吳子樵損他,沈霖一聽又氣起來回罵,鳳寶寶居中調解卻又忍不住頻頻大笑,小屋裏,滿是笑鬧聲與吵嘴聲。

午後,鳳家車隊浩浩蕩蕩出發。沈霖癟着嘴坐在大樹幹上遙望着,吳子樵沒回頭,卻仍是高舉右手用力揮了揮,算是對他道別,鳳寶寶輕巧将坐騎掉了頭,笑着拿出那條駿馬手絹朝他扮鬼臉,直把他逗笑了才轉身繼續往前行……

小窗前,一人手持書卷,凝神細看。

須臾,秋風從窗戶輕輕送了幾絲雨片進來,打斷了窗下讀書人的思緒:他放下手中書卷,起身準備移往炕上,卻見一女子立即走過來将窗戶掩上。

“少主有什麽需要的,開口吩咐一聲就是了。”那女子轉過身來,細聲細氣地對着桌前的年輕男子說話。

女子模樣十分文靜清秀,未語臉先紅,眼神含羞帶怯。被她稱作少主的青年便是柳穆清,他客氣有禮地朝女子微微一笑,溫煦卻疏離:“帳冊我都看過了,你可以帶回去了。”

女子明顯愕住,但看少主說完話就低頭開始寫字,俨然一副逐客的态勢,不由得面露失望,悄悄拿了擺在一旁的帳冊,又看了他一眼才緩緩離開。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年二十,尚未訂過婚約,這幾年幫着家主夫婦打理龐大家業,去年率領镖局車隊對抗偷襲山賊,據聞他以一抵十、英勇不凡。經此一役,許多年邁老部屬都贊他有如前家主柳如笙再世,對他愛戴有加。

不過,家主向來不允許有人扯些虛幻傳說,已經嚴令衆人不許再傳。

但即便是如此,仍無法阻擋柳月家年輕一輩對少主的好奇。

有人說,少主一手拿書一手拿劍,十五歲就開始打理生意,允文允武才貌雙全,尤其還生得極為俊俏,文雅之中逸着三分英氣,比之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人原先不信,待有機會親見一面,始知傳言确實并不誇大。

“少主,是時候出門了。”五兒從外頭走了進來,手腳利落地替主子換了件月牙色外袍,又取來一件大披風拿在手上。

柳穆清迳自戴了頂墨色墜玉便帽,正準備往外走,卻瞥見院子裏又站了另一名少女,他停下腳步,眼含疑問看向五兒。

“她剛見過家主,說是家主吩咐她跟您一道去驗貨。”五兒壓低嗓音說着。

柳穆清眼神閃過一絲無奈。那少女是他爹身邊親信的女兒,據說自幼學醫又精通草藥,因此他娘便要少女幫着他查看藥鋪購買的藥材。

“少主若不願意讓她跟,我這就去說說,讓她自己先去查看,若發現問題再跟咱們說,少主可改明日再去。”五兒提議。

“算了,走吧。”柳穆清低語,腳步一邁就往院子走去,同時溫煦喊了少女名字。

這少女跟方才取帳冊的那名女子又是不同姿态,長相氣質都很明顯地偏向冷豔,眼神也較為早熟內斂。

她見了柳穆清也不多話,就只是恭敬喊了聲少主,然後就跟在他後側一道往外走去。

這一年來,柳穆清除了管理自己的鋪子之外,也幫着母親做些驗貨以及巡視店鋪的工作,而就在前一陣子,母親宣布要柳月家所有人開始稱他為“少主”。

其實少爺也好少主也好,柳穆清沒多大意見。

他感到困擾又無奈的是,最近,詳細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反正家裏多了好多少女來走動,有的說是替他爹娘跑腿傳話,有的是被找來幫他管理家業,偶爾也有人被留下來一道用膳。

這些女子看起來約莫十五至十八歲,全都是柳月家親信部屬的女兒,算一算超過十人。

他娘何時開始這麽喜歡任用少女做事?

“哥!”

柳穆清轉頭,就見一個雪膚圓潤少女站在長廊上笑嘻嘻看着他。

“哥。”柳安和走了過來,“晚上家裏設宴,爹要你回來陪着用晚膳,記得要早點兒回來準備。”

“知道是什麽人嗎?”不會是又找了哪家女孩兒吧?他暗暗無奈。

“是鳳伯伯和寶寶。”柳安和笑着,“每年中秋前他們都會來。況且,能讓爹這麽重視的人可不多,你居然還要多此一問。”

柳穆清松一口氣,露出輕淺一笑。他真是忙忘了。最近他實在被一連串的家宴給搞得暈頭轉向,不過,鳳家與他們家交情匪淺,确實不同于其它客人。

想着,他微笑開口:“知道了,我會提早回來。你的玩伴來訪,你又有得玩了。”

“等一下。”柳安和見他轉身就要走,連忙拉住他袖子,又見五兒跟那少女始終伫在旁邊,索性将哥哥拉到一旁,刻意壓低嗓音:“哥,你別忘記要準備謝禮給寶寶。”

柳穆清一愣,幸好很快就聯想起來。這一年多來,鳳寶寶信裏給他一些關于制作糕餅的建議,其中幾樣一推出就大賣,安和知道緣由後就一直敲邊鼓,硬要他寫信感謝鳳寶寶,還要他在信上寫明今年定會當面致謝。所以,安和現在是來替好朋友讨謝禮。

“放心吧,我會準備妥當,不會讓你失掉面子。”他邊說邊輕敲妹妹額頭一記。

柳安和摸摸額頭,又忍不住好奇追問:“哥要送什麽給寶寶?”

“你有什麽好提議?”柳穆清問着。

“寶寶之前送過我一支發釵,不如你也買一支當謝禮吧。”

他從沒送過女子發釵,但怎麽想都覺得這樣的禮物太親昵,超過了普通謝禮的程度。

柳穆清搖頭否決,卻是避重就輕:“不好。你已經回送過了,我沒必要再送同樣的禮。再想一個。”

“那就……”柳安和轉了一下眼睛,笑道:“送一套騎馬用具吧,寶寶喜歡騎馬,她這次來我還要帶她去打獵,每次借用我的也不好,咱們不該太小家子氣。就這樣吧,哥你準備一套全新的騎馬用具送給寶寶。”

柳穆清腦海中浮現鳳寶寶單腳站在馬背上的英姿,那畫面着實深刻,畢竟,他認識的女子當中還沒有比她騎術更精湛的,想着,他溫煦點頭。

“好。”

看着妹妹雀躍離去,他轉身領着五兒以及那少女出門,走至大門口,上馬之際望見街邊幾棵大樹飄落黃葉,又有幾叢花兒被吹下一地的花瓣。

秋至,微風漸漸轉涼,遍地落葉飛花,家裏又開始準備中秋過節物品,客棧也準備端上月餅螃蟹等應景食單,然後,鳳伯伯就會帶着寶包前來作客。

柳穆清輕蹬馬肚,帶着輕松神情騎馬出門。

“五兒,等會兒你不用跟着去驗貨,去幫我準備一套騎馬用品。記着,是給女孩子用的,要選最好的。”

“是。”

柳穆清揚起笑容看着五兒領命離開,想想還真是挺有意思,鳳家父女居然也成了入秋的一項信息。

秋風送爽,黃葉飛花,遠方故人來……

花廳裏,笑語不斷。

柳穆清慢條斯理吃着菜,偶爾搭上幾句。

晚膳過後,他爹跟鳳伯伯提前離席,說是要去一艘豪華商船上看些稀罕寶石,他娘也跟着一道去了。

以往,柳穆清這時便會找個理由告退,不過,為了送上那份謝禮,他遂留了下來作陪。

“寶寶又比去年更瘦了些,可我卻還是沒變,咱們不是吃一樣的藥方嗎,怎麽我都看不出效用?”柳安和不解地嚷着。

認真說起來,柳安和也比往年略微消瘦,只不過,若說柳安和瘦了一圈,那鳳寶寶肯定就是瘦了兩圈不止。

“其實,那藥方我只喝過一次。”鳳寶寶吐吐舌頭,“我怕那股藥味。”

柳穆清聽了她孩子氣的□吻,不由得微微一曬拍:鳳寶寶捕捉到這抹微笑,倏地耳根發熱。

今年,穆清哥哥又有些不同了,舉手投足更為沉定穩重,身子更魁梧挺拔了,他那兩顆烏黑晶亮的眼珠子看人時也明顯多了些力道。她聽下人們改喊他少主,确實,穆清哥哥真是有了主人的氣度與架勢了。

柳安和瞪大眼睛,奇道:“那你是怎麽清減的?”

鳳寶寶見柳穆清也看向她,似在等待答案,一時又感羞赧,臉頰微熱,稍稍縮了下脖子。

“我只是不喝我爹熬的補湯。”

“就這樣?就這麽簡單?”柳安和不敢置信,直呼不公平。

鳳寶寶連忙搖頭。“才不簡單呢!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難纏,我不喝他的湯,他可氣了,直到現在,只要提起這件事他都還要罵我不孝呢。”

“是啊,你爹确實挺麻煩。”柳安和極其認真地附和,兩個女孩兒對看一眼,想起鳳寶寶她父親那副嚣張狂妄的模樣,憋不住,同時笑了出來。

須臾,柳安和微微鼓起腮幫子,頗為羨慕地端詳着鳳寶寶,嘆口氣嬌嚷:“我也想再清減一些,要像你這樣才好。”

“對了,我在家時,除了降雪下雨之外,幾乎每日都去泅水,你會泅水嗎?”

鳳寶寶問着,卻見柳安和興奮點頭。

“太好了!原來泅水會變瘦,這樣事不宜遲,我家在郊外有一間別莊,那後頭有一大片溫泉池,不如咱們就去那兒泅水,那……我看就明天去吧!”柳安和拍手叫嚷着。

柳穆清略感頭疼。這兩個女孩兒花樣還真多,怎麽一眨眼工夫就決定要去別莊泅水了?他要是沒猜錯,鳳寶寶肯定會熱烈附和。

“好啊好啊!這主意真是太好了,咱們在溫泉池裏泅水就不怕染上風寒了。”鳳寶寶也高興得拍起手來。

是吧,他就知道會這樣,兩個小妞妞根本是一拍即合,絕對不可能會有互相勸阻的事發生。

柳穆清看向她們,正準備開口阻止,卻見鳳寶寶一臉興奮将目光定在他臉上,他額頭一緊,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了。

“穆清哥哥也一道去吧!”她直勾勾看向他,一古腦兒将心裏所想說了出口;見他遲疑,鳳寶寶锲而不舍又補了句:“泅水對身體很好的。穆清哥哥,就跟咱們一道去,好嗎?”

“我就不——”頭疼。

“你陪着去吧,有你看着,才不至于出亂子。”一聲冷冽又充滿威儀的嗓音傳來,打斷了柳穆清的拒絕。

花廳裏三個年輕男女立刻轉頭,卻見柳月家家主去而複返,一身雅潔白衫、精神飒爽地向他們走來。

“太好了!娘都開口講話了,哥你就點頭吧。”

柳安和樂得拍手歡呼,鳳寶寶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柳穆清看向母親,眼神猜疑,因為他分明看見母親流露一抹玩味和取笑,他不很确定那是什麽含意:但反正不管怎樣,看這情勢,他不答應也不行,總不能一次得罪三名女子。想着,柳穆清應了一聲算是允了。

見他不再拒絕,鳳寶寶喜上眉梢,笑意盈盈,暗自在心裏歡呼打滾。

“對了,寶寶,我哥親自準備了一份謝禮要送你呢。哥,怎麽還不命人拿出來?”柳安和話還沒說完,就見鳳寶寶眼睛整個大亮,揚起嘴角看向他。

“什麽謝禮?”柳月家家主嗓音清冷,卻略微擡眉。

柳穆清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方才分明只是過來探看一下,應只是有點瑣事想要交代一聲,或者取個物品什麽的,但現在像是興致極好,居然又坐回位子,等着要看那份謝禮。

真是!他可是好不容易等到長輩都離席才要拿出禮物,但看來人算還是不如天算。柳穆清無可奈何地轉頭看向廳旁站着的五兒,後者立刻朝外頭一擺手,兩名十來歲的小厮必恭必敬捧着木盒走了進來。

“哇!這麽多,寶寶你快過來看。”柳安和将鳳寶寶拉到禮盒前。

鳳寶寶又是期待又是羞赧,她小心翼翼将木盒一一打開,就見一雙上乘牛皮馬靴、一副腕口繡着暗金紋飾的黑皮手套,以及一根短鞭,看起來便就是做工精細價信不菲。她心中一喜,伸手輕輕摸着那副手套。

“這份謝禮的緣由為何?”

柳穆清聽見母親發問,正想回答,就見柳安和搶在前頭,将兩年前鳳寶寶提議妝扮桂花月餅,以及陸續又提出不少糕餅點子的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那些是寶寶出的主意,果真值得這套謝禮。”柳月家家主說完,悠悠際了兒子一眼。

又是調侃的表情!這下子他肯定母親應是有所誤會,偏偏現在不宜解釋,他索性佯裝沒看見,來個不回應不理會,迳自低頭繼續吃喝。

片刻之間,廳內氣氛靜好。

“謝謝穆清哥哥!”

鳳寶寶倏地朗然揚聲道謝,中氣十足的嗓音反倒把一迳往嘴裏塞東西的柳穆清給吓了一跳,他一下子耳朵略紅并且赅嗽起來。

鳳寶寶原本抱着那雙馬靴正在翻看,見狀立刻向前一大步,訝問:“穆清哥哥你怎麽了?”

一時間,鳳寶寶中氣十足的嗓音瞬間充滿了整個花廳。

“是啊,你怎麽了?”柳月家家主也不疾不徐問了一聲。

柳穆清心中暗嘆,有點懊惱地看了母親一眼,目光移回時就見鳳寶寶站在他面前,十足關心他的狀況。他略感丢臉,微微扯了個笑,低語:“我沒事。”

鳳寶寶見他并非猛烈嗆到,當即又開心起來,興匆匆轉身将馬靴放回盒內,又拿起短鞭甩了一下,最後将那副手套戴上,喜孜孜地看向柳穆清,笑道:“這手套真軟,短鞭也很好使,靴子更是難得的好皮革。其實,我只是随意出了點主意,居然得到這麽多寶物,實在很說不過去,但是我太喜歡了,謝謝穆清哥哥!”

“你喜歡那就太好了。”其實也不是他挑的,該說是五兒太盡責了,果真按他吩咐選了一套看起來最昂貴的。

喜歡、喜歡、她當然喜歡!是穆清哥哥送的呢!鳳寶寶開心極了。

“怎麽會說不過去!你不是還畫了一些糕餅樣式嗎?我哥總不能平白無故跟你拿吧,說不定你那些糕餅替我哥賺的銀兩都不只這套禮物呢!”柳安和說着,同時拿起那根短鞭,身手俐落地甩弄幾下。

“你畫了糕餅樣式?拿來讓我瞧瞧。”家主開口,語氣不像開玩笑。

柳穆清訝異看向母親,卻見兩個小妞妞已經差遣婢女回房去取,而他娘也沒多說話,期間就只是找了總管吩咐要将別莊清掃一番,還多派了幾個下人先行過去準備。

須臾,鳳寶寶的畫紙被取來奉上,他娘翻看了一會兒,簡單問了鳳寶寶一些問題,像是餅皮上的花樣是什麽含意、又是怎麽想到的,鳳寶寶也都答了。

柳穆清看她答話時條理分明思緒清晰,态度比之以往玩耍時正經許多,卻又不會顯得過于附和或膽怯,他瞧着其實頗為佩服。

要知道,幾乎所有年輕部屬頭一次被他娘問話都會語無倫次、手足無措,鳳寶寶雖說是世交之女,但其實也僅是每年與他娘匆匆一見,算起來兩人并沒有認真說過幾句話,可見得真是虎父無犬女,鳳寶寶也略有她父親風範,果真比同齡女子更有膽識些。

“這張看過去挺好,這是丁香花?”家主問着。

此話一出,三人全都看向柳月家家主,心思各異。

鳳寶寶略略點了頭,唇角上揚,挂着淺淺笑意看了柳穆清一眼,腦海中浮現他在紛飛的丁香花瓣中,微笑對着她念詩的模樣。

柳安和轉了一下眼珠子,她對前年那條丁香手帕還記憶猶新呢!她不着痕跡地看向寶寶的衣裳,可真巧啊,怎麽一身淺紫丁香哪。

柳穆清也擡頭看着母親,心中不解。今晚可真稀奇,平日只對賺錢感興趣的母親,何時注意起花兒來了?

“怎麽獨獨這張有起名字?”柳月家家主又問,沒錯過眼前三人各異的表情。

“我看看。”柳安和将頭湊了過去,一字一字念了出來:“一院丁香雪?哇!寶寶你作詩啊,居然起了這麽個詩意的美名!”

“這不是我取的,我只是照着寫上去罷了。”鳳寶寶看了那位作詩人一眼,可惜他忙着喝湯沒與她對上。

“誰作的啊?”柳安和問她。

“不告訴你。”鳳寶寶兩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攪着,說完又偷偷往心系的位置多看一眼,終于,這次柳穆清正好擡起頭來。

柳穆清看了鳳寶寶一眼,心想,原來活潑好動的寶包也有風雅的時候。

只是,為何這小妞妞老看着他笑?他臉上沾了菜渣?柳穆清不慌不忙拿起手巾擦了一下,然後也朝她溫煦一笑。

鳳寶寶獲得回應,心中一喜如獲至寶,脖頸微微發熱。

柳安和眼睛微現精光,迅速和母親對看一眼,後者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嘴。

“拿去吧。”柳月家家主将手上一疊畫紙遞給柳穆清,同時站起身來,略微使勁按了按兒子肩膀,續道:“這既是寶寶替你畫的,你就收着吧。我雖說先看了,可也不會搶着去做,你自己慢慢琢磨琢磨,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就這樣,你們自己玩吧。”

家主走後,柳安和命人送上茶點,兩個女孩兒繼續吃喝着。

“哥,明天咱們早早出發,你可別延誤時間。”

柳穆清微笑點頭,很快就離席。

“跟你說個秘密。”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柳安和屏退下人,神秘兮兮地拉着鳳寶寶咬耳朵。

“什麽?”鳳寶寶還蕩漾在剛才與柳穆清對看的興奮情緒裏,眉眼含笑,嘴角微揚。

“我娘打算給哥訂婚約了,最近家裏找來一大堆姑娘,我暗中數過了,總共一十三個呢。”

她将嗓音壓得極低,“全都安排在我哥身邊幫着辦事。”

鳳寶寶愣住,完全沒想過居然有這樣的情況。她停頓一會兒才開口:“不是說你爹曾講過婚約不能亂訂的嗎?”

“是啊,所以我娘找了這麽多姑娘過來,就看我哥和誰一見鐘情或是日久生情什麽的,到時候就可以辦喜事了。”

柳安和端起蓋杯,輕啜一口順便瞥了她一眼,見她果然流露出驚訝慌亂,不禁微微抿了一下嘴,眼睛溜地轉了一下。

“穆清哥哥怎麽說?”看樣子肯定是還沒定下人選,不然,柳安和一開口就會說是“訂親了”而不是“打算訂婚約”。

“我哥大概前年被山賊打壞了,腦子變得不大靈光,居然不問不理不看不管,好像以為這些姑娘都是來替我娘辦事的,全沒想到成親這事兒上頭。”

說到這個,她哥可真是離譜,連她這個旁觀者都看出來這是“選妃大會”,偏偏他這個當事人半點反應都沒有。

柳安和放下蓋杯,拿了一個綠豆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低語:“照這個情況看來,等他跟誰看對眼大概得等上十年八年,到時候說不定我連兒子都不知生了幾個。”

鳳寶寶又是一愕,驚訝看向柳安和,問道:“你要跟誰生兒子?”

柳安和明顯怔住,眼神一陣閃爍,但很快又平穩下來,輕輕按了一下鳳寶寶光潔的額頭,笑罵:“我是胡謅的。哎呀別淨說我,現在是說我哥呢!想想他也快二十了,确實該訂親什麽的了。我猜啊,我娘過些時候準會問哥心意。”

“穆清哥哥真的還沒看上哪家姑娘嗎?”鳳寶寶問着,心裏咚咚直打鼓,兩手捏着裙面。

“聽說還沒動靜。”柳安和照實說,又睇了她一眼,“但是要挑一個也不是難事,畢竟有這麽多個給他選,聽說其中還有江南第一美人呢。”

啊?!鳳寶寶瞠目。

“聽說她每次來我家,所有小厮雜役什麽的全瞪得眼睛都要凸出來了。我爹說倘若哥不要,他就要來做偏房。”

柳安和看她一臉不可置信,才吐吐舌頭笑嚷:“我爹當然是說笑的,那時他正與我娘嘔氣,随口說說罷了。不過,第一美人這封號肯定不假。”

鳳寶寶才不管柳安和她爹要納幾個妾,卻是專心一意地在想着十三美人周旋于穆清哥哥身邊的情景。

她對成親一事尚未多想,雖說心中傾慕着穆清哥哥,可卻從沒往更深一層去想,不過,她肯定自己不樂意瞧見穆清哥哥跟其它女子相好,單單想到那畫面就讓她心口堵住似地難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3:58

第七回 寶丫頭癡心獻慇勤 木哥哥心冷裝不知

山間,秋夜月華,繁星如織。

在晚風吹拂的茂盛樹林間,藏有一座樸拙無雕飾的木造涼亭。

亭內,有一芳華正茂的少女,領着兩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正在布置茶點。少女身形高姚、體态健美,一張深蜜色的臉蛋,濃眉大眼的,與一般南方佳麗纖細如柳、膚白似雪的水蔥模樣截然不同。

這少女自是鳳家大小姐鳳寶寶。

昨日夜宴說定了要來柳家別莊小住之後,她便主動向柳安和提議要辦一場中秋夜敘,由她張羅吃的喝的招待柳家兄妹。柳安和聽了很是興奮,立即找來兩個伶俐小丫鬟幫着打點。

只見鳳寶寶穿着一身淺紫色綴有丁香花瓣的新衣裳,飽滿耳垂上戴着一副精致珍珠金鏈耳環,此時正興致高昂地将木盒裏的點心一一取出來擺放。

“雪花酥、雲兒卷、桂花糕、糖心栗子糕。”小丫鬟面露驚奇,“鳳姑娘,這都是春江樓最好的點心,需要三天前請師傅先準備的,怎麽會一天之內就趕出來了呢?”

這些點心都是鳳寶寶親自拜托春江樓師傅趕工做出來的,對方原先不肯,後來又說看在她年輕又有誠意的份上,才破例幫忙的。

鳳寶寶咧嘴一笑,拿起木盒裏一小巧芝麻卷,一下子就塞進那小丫鬟嘴裏。

“怎麽趕工做出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吃嗎?”說完又拿起一小卷也塞進另一人嘴裏,眉開眼笑地看着她們。

兩個小丫鬟自幼跟在柳月家家主身邊,早習慣了主子夫婦的高冷派頭,從沒見過如此随性逗趣的千金大小姐,不由得愣了一下,但畢竟年幼,被這樣熱情對待馬上就開心起來。

鳳寶寶拿出兩個油紙包裹,各塞進兩人手中,大方笑道:“這是我特地準備給你們的,先收着,等有空了再慢慢吃。”

兩人先是推卻不敢拿,但鳳寶寶始終笑嘻嘻的,态度親和、毫無架子。“不收我就要搔你們癢了!”

小丫鬟看她勾起手要搔癢的頑皮模樣都笑了出來,便開心收不。

“寶寶我來啦!”

不一會兒,便聽見柳安和的叫嚷,鳳寶寶開心踮起腳尖,奮力朝聲音傳來方向揮多,卻沒想到從樹林間走出來的第一人竟是柳穆清。

他一身粗布藍衣走來,身邊無一随從,比之以往中秋夜宴的錦衣綴玉、五兒六兒随侍在側的模樣截然不同。

鳳寶寶大訝,見他在月光下更顯潔淨高雅,那長身玉立、五官清俊的姿容,簡直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這不由得讓她懊惱起自己太過粗魯,連忙收手站好,又尴尬又害羞地看着他氣定神閑走向涼亭。

“穆清哥哥,我以為你晚一點才到。”她邊說邊瞪向一直走在後面的柳安和。

這柳安和明明說了穆清哥哥晚半個時辰到,害她毫無心理準備,剛才又叫又跳像個野丫頭。

“哥臨時決定提早過來。”柳安和朝她眨眼。

柳穆清聽了妹妹的說詞,微笑着輕輕搖頭。明明是安和半威脅說要自己一人走山路,他哪可能放任不管,這才匆匆忙忙提前結束上一個會面,陪着妹妹上山。“穆清哥哥還沒忙完?”

鳳寶寶輕聲問。

柳穆清看向,她,露出溫煦笑容。“也不是什麽大事。”

鳳寶寶被他這抹笑惹得心頭小鹿亂撞,更感耳熱羞怯,幸好很快回神,連忙招呼他們入座,當即展現中秋夜敘主辦人的誠意,親自取出小銅壺煮水,又命兩個小丫鬟将一小壇子開封。

“寶寶,那什麽?”柳安和問,一旁柳穆清也看向她,同感好奇。

“我家附近山谷裏的冰河水,這水煮茶特別清甜好喝,這壇是我自己上山取的。”

當時她帶着沈霖、吳子樵兩大跟屁蟲,在深山裏摸索大半天,好不容易憑着記憶來到爹以前曾帶她來過的幽谷,并尋到那已結冰的河流,然後整個人趴在冰河上,以小刀奮力鑿了好久,裝了好幾壇帶回家。當然,她率先留了兩壇,本就預備要帶給柳家兄妹品嘗;尤其,她知道穆清哥哥喜愛品茗,他的院落地窖裏也有好幾壇初春融雪,據說是專給他煮茶用的。

“寶寶取水煮茶的這份心思,跟哥真像,煮茶最重要的就是水了,對吧哥?”柳穆清微微一笑,點頭算是同意。

須臾,鳳寶寶親自為柳家兄妹一一送上一碗茶。

“我這碗是榮莉花茶,香味真清雅。”柳安和大贊,又看向柳穆清,“如何?”

柳穆清慢條斯理拿起茶碗端詳。“這套茶碗半透着月光,做工考究,上頭的花紋從沒見過。這是爹找人新做的?”他看向柳安和,卻見後者搖頭。

“這也是我帶來的。”鳳寶寶見柳穆清這回神情明顯訝異,連忙解釋:“茶碗上的花紋是我畫了初稿,我爹再找老師傅按圖燒制。”

不說還好,這一說不只柳安和,就連柳穆清也大感驚奇,頻頻追問細節。

“其實也沒什麽,我随意畫的。這幾年随着我爹出門,沿途看了不少美景,在家沒事可做就随手畫了幾幅。”鳳寶寶頗感害臊,“其實我畫得不怎樣,是若師傅燒得好。”

此話倒是不假。柳穆清自幼跟着父親監賞畫作,一眼即知茶碗上的花紋絕非出自名家,可該怎麽說呢,這筆觸青澀卻不受拘束,簡單幾撇似花瓣似蝶翼,雖說筆法稚嫩,但絕對夠新奇。

“原來寶包不只畫了糕餅樣式,還妝點了茶碗。”柳穆清微笑,看來鳳伯伯寵愛女兒比起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小女孩玩意兒他沒興趣,倒是……他暗付,柳月家的瓷器師傅當中,誰能做出可比鳳家這套茶碗的?

“穆清哥哥若不嫌棄,下山後我可拿給你瞧瞧。”鳳寶寶大着膽子提議。

反正那些本就是為了替他出點子才畫的,雖說愈畫興致愈高,點子也愈多,但總歸來說,她的設計最想讓柳穆清看。

柳穆清點頭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捧起茶碗,掀蓋啜了一口,随即擡頭問:“杭白菊?”

鳳寶寶點頭,柳安和笑看她一眼。好樣的!寶寶煮個茶,居然從水、茶具到茶葉,無一不是他哥的習慣與喜好,再看滿桌也是他哥慣吃的春江樓糕點,這般用心程度,她要是男人,早就對寶寶一見鐘情了!

“寶寶別只是招呼我們,你也坐下喝茶吧。”柳安和拉着她坐到柳穆清身邊,又問:“你給我們一人準備一樣,那你呢,你自己喝什麽?”

鳳寶寶笑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是杭白菊。”

她其實對飲食向來不要求,詳細說起來,比較算是大而化之,能吃能喝別是馊的就行了。

但自從聽說柳穆清偏好杭白菊,她也就開始跟着喝了起來,到底好不好喝她也說不清,總之每次喝都會想起他就是了。

柳安和抿嘴偷笑,表面卻又故作正經。“寶寶的品味跟哥一樣,像我就喝不慣菊花茶,還是茉莉花茶合我心意。”

她喝了一口熱茶,忽又笑道:“哥,你說寶寶取山泉煮茶,你我方才又是這樣風塵仆仆趕上山,像不像白居易那首什麽山泉什麽茶的詩?”

“你說山泉煎茶有懷?”

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柳安和愣住,不為別的,只因鳳寶寶和她哥居然同時說出詩名,這也太有默契了吧。

鳳寶寶也大感意外,一時間詩意大起,不由自主念了出來:“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鳳寶寶心想,這首詩描寫的情景,不正是此時此刻?她和穆清哥哥居然在同一首詩裏,簡直美哉妙哉。

“安和,爹請師傅教你幾年了,看你平日老愛抱怨,原來還是對詩詞頗有興趣。”柳穆清笑看妹妹。不過,其實他覺得這首詩所說情境極其尋常,只要有訪客到府,随意泡上一壺茶,都可套用這詩句。

一盞茶時間,三個少年男女吃吃喝喝,多半都是鳳寶寶、柳安和兩人在說話,柳穆清偶爾被點名問話了才會附和幾句,後來柳安和又嚷着猜謎,此時五兒六兒也已抵達,柳穆清便說要進屋休憩。

“哥真掃興。”柳安和略顯不悅。

“少主連着好幾日天還沒亮就出門辦事,昨天睡不到兩個時辰呢,也該休息了。”五兒邊替柳安和遞上熱手巾,邊解釋着。

鳳寶寶一聽,再看柳穆清臉色,确實略顯疲倦,連忙道:“安和,我也累了,我們也進去休息吧,你還沒給我介紹別莊呢,不是說有很多有趣的房間嗎?”

柳安和朝哥哥微癟了一下嘴,才又看向鳳寶寶,歉然道:“你先進屋,我跟哥說兩句話,速速就來。”

鳳寶寶點頭,領着兩個小丫鬟将茶具等收進木盒裏,在柳家幾個侍衛護送下先行進人別莊。

鳳寶寶才一離開視線,柳安和就不滿抗議:“哥太不給面子了,才喝幾口茶,月色正好呢,居然就說要走。”

五兒見柳穆清眉頭微蹙,正想開口圓場,就見主子擡手制止。

“你們先去一旁等。”待五兒六兒站到涼亭外,柳穆清才舉手輕敲妹妹額頭一記。

“哥你做什麽打人!”柳安和按着額頭輕嚷,柳穆清從沒對她如此粗魯,雖說一點也不痛。

柳穆清站起身來,雖然臉色如常,但一開口,語氣比之以往顯得正經嚴肅:“安和,下次別再這樣。”

“我怎麽了?”不會吧,怎麽覺得哥在生悶氣?

柳穆清看了她一眼。“不跟你瞎攪和。總之,別再耍這種花招。”

什麽花招?少女心思百般讨好也算花招?柳安和頗感委屈,正想多說兩句,就見柳穆清轉身離開涼亭,只抛下一句話,她聽了都傻了。

“娘若打聽今晚細節,你只推說一概不知,其餘由我自行應付。”

柳安和傻愣愣看着他離開。今晚鳳寶寶招待他們,關娘何事?哥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安和,你說有新奇東西藏在別莊,要讓我開開眼界,咱們都來三天了,你怎麽還不拿出來?”

“噓,你小聲點,沒看到我身邊盡是我娘的眼線嗎?等今晚最難纏的二管家下山,我就帶你去。”

“到底是什麽啊?你別拚命賣關子。”

“總之肯定是你沒見過的。”

秋高氣爽,城郊外,柳月家別莊附近,兩名錦衣少女各自騎着高大駿馬,身後跟着一群人,緩緩在林間散步。

“好吧,暫時信你了。不過有件事我早就想問。安和,為什麽你娘老是派一堆人跟着我們?”鳳寶寶穿着一身湖水綠衣裳,搭配柳穆清送的手套馬靴,腰間系着寶石短刀、手持馬鞭,顧盼間流露着飒爽之氣。

“我娘就是偏心,對哥哥就是百般信任,對我就是百般不信任。”柳安和瞥了一眼後面跟班,燦亮晶瑩大眼裏閃現一絲不悅。

“你說得太誇張了。”鳳寶寶笑了出來,只是,對于柳月家家主緊迫釘人的作法也感不解。

以前她年紀小沒察覺,但這兩年卻漸漸感到奇怪,柳安和無論走到哪,身邊總有老的小的好幾個下人,而且總有幾個眼神淩厲的中年婦人不讓閑雜人等接近柳安和,那态勢,與其說是侍候大小姐,不如說是監視。

但為何柳月家家主要監視自己的女兒?還有,穆清哥哥事務繁忙,卻在母親要求下,每晚陪着她們夜宿別莊,初始她被真悅沖昏了頭,如今細細推敲起來還真是說不通,個中原由她不明白,不過,她內心自然是希望穆清哥哥能來。

“大小姐,等會兒該往回走了,天色很快要暗下來了。”

說話的就是二管家。柳安和一聽,面無表情擡手往後一揮,應了一聲算是同意。

鳳寶寶看了一眼,柳安和接收到她目光,又露出平日笑容。

一年沒見,鳳寶寶總覺得柳安和改變不少。樣貌雖然只是稍微清減,但圓滾滾的下巴沒了,以至于臉蛋雖仍盈滿,卻使五官精巧起來,也因為臉蛋變小,一雙眼睛看來更大了,加上晶瑩剔透的雪膚,盡管身形偏豐潤,卻讓人一眼便覺是個美人,尤其笑起來更是燦爛如花,圓臉圓眼,教人好生喜歡。

只是,鳳寶寶察覺,柳安和只對家人、對她才會展露笑容,其餘人等一概不理。

“走吧,免得讓穆清哥哥餓着肚子等我們用膳。”鳳寶寶半安慰半提醒,柳安和一聽立刻樂意了,馬上掉頭往別莊方向騎去。

連着三日,鳳寶寶柳安和二人膩在一起,整天騎馬、泡溫泉、洇水,玩得不亦樂乎,至于柳穆清卻是傍晚才匆匆過來,與她二人一道用晚膳,隔日清晨天才剛亮便又出門忙了。

“寶寶,問你一件事。”

“問啊,別客氣。”

“你告訴我,對一個人傾心愛慕……到底是什麽感覺?”

鳳寶寶一聽,瞬間耳根脖頸發熱,原以為柳安和有意取笑,轉頭一看,卻見柳安和似有心事,兩眼望着前方似是凝思,竟頗有傷懷之意。

“我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你爹娘。”鳳寶寶平日雖然頗有女中英豪的架勢,個性也開朗活潑,但總是小女兒心思,要她開口承認自己對穆清哥哥的一片私心,還真是難以啓齒。

柳安和抿嘴一笑,也不點破她,只佯裝不經意扯開話題:“這趟跟你來的師兄,高個子、丹鳳眼那個,鳳伯伯喊他什麽橋的。”

“你說吳子樵?他是我九師兄,怎麽了?”

柳安和點頭。“你那條手絹,繡着駿馬、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手絹,就是他送的呀?”

“才不是,那是八師兄沈霖送的,他這趟沒跟來。”

“沒來?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真想回送他一條萬馬奔騰雄壯威武的手絹。”

“他會氣瘋的!”

一提起那條手絹,兩名少女忍俊不禁笑了起來,一路笑鬧着回到別莊,果然,時間算得剛好,柳穆清也剛巧抵達,與她們同時來到小廳堂用膳。

“穆清哥哥。”鳳寶寶一見到柳穆清便朗聲喚他,然後開心禀報一日行程,後者只是微笑點頭,她又續道:“我們早上喂鴨子、泅水,下午又騎馬去了。”

“寶寶還撿了一袋栗子要給你呢。”柳安和見他不感興趣,連忙強調:“哥不是喜歡吃栗子燒雞嗎?寶寶特地挑了小的栗子,這煮起來可甜了。用不完,還可以做糖心栗子呢,也是你愛吃的。”

柳穆清見她二人眼睛燦亮看着他,一副渴求嘉許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來,連忙點頭稱贊一番。

“對了……今晚風較大,我已讓人多帶兩套棉被放你們屋裏。”他原本是想知會這二人,今晚二管家下山,是為了迎接母親前來別莊,但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母親抵達時應是半夜,已過了安和的就寝時辰,想想還是別說了,免得兩個小妞妞為了等人而熬夜。

鳳寶寶看來健朗,少睡片刻應該無妨,但妹妹自幼體弱多病,不宜打亂作息。

“你們早點入睡,免得着涼了。”柳穆清溫煦叮囑。

“遵命,少主。”柳安和俏皮應着,卻趁哥哥低頭喝湯之際,飛快朝鳳寶寶使眼色,後者立刻會意點頭微笑。

鳳寶寶看着柳穆清不疾不徐用膳的優雅模樣,一陣心滿意足,對于柳安和到底藏了什麽新奇東西其實興致不高。

若她能随心所欲去選,大半夜跟着柳安和去偷看那不知到底是什麽的秘密,還不如跑去偷看穆清哥哥睡覺來得有意思,雖然她之前已經看過一次,但是,穆清哥哥如此當心悅目,怎麽也看不膩。

深夜,雖已過中秋,月兒看來仍偏盈圓,透亮的皎白月光灑落在占地不算小的柳月家別莊,照映得此地有如瓊樓玉宇、天上人間。此刻,随着小主人熄燈入睡,整座別莊恍如凝息,悄然無人聲。

別莊分為前後兩個院落,柳穆清領着五兒六兒住在前院,鳳寶寶柳安和二人一同住在後院。

盡管後院房間不少,但她們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柳月家下人對于兩家大小姐每年見面總是如膠似漆早已司空見慣。對下人們來說,二人同住一間更容易侍候,至少,守門的小丫鬟只需一人即可。

此刻,小丫鬟也打起盹來,且愈睡愈熟,逐漸整副身子歪在地板上,睡得打起呼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院點了幾盞燈,一人在前,領着後頭兩人,手持燈籠、步履輕巧,一眨眼便已來到別莊前院側門。

“不是要你別等了嗎?”

有一修長纖瘦身影從側門進入別莊,一見等門之人,便開口怿罪。

這風塵仆仆之人便是柳月家家主,而等在側門的,當然就是領着五兒六兒的柳穆清。

數日前,柳月家家主夫婦陪同鳳家車隊前去見了幾個專精于打磨寶石的老師傅,而為了明日舉行的柳月家例會,她只身一人返回揚州。“母親半夜趕路,一定乏了。”

柳穆清與母親走進前院的小偏廳,已有下人備妥簡單飯菜,只是一切靜悄悄的,看得出來所有人皆刻意放輕動作,不發出半點聲響。

柳月家家主屏退一幹下人,只留柳穆清陪着,她邊用膳邊聽兒子禀明這幾日柳月家瑣事,直至都說完了,她放下手中碗筷,喝了口茶,好笑地打暈着柳穆清,曬道:“清兒,有事再不說,娘要去歇息了。”

柳穆清被母親說得有些窘,不由得微微低頭笑了一下。“既是如此,孩兒就有話直說了。”

“洗耳恭聽。”柳月家家主語氣調侃。

柳穆清暗嘆一口氣,道:“兒子請求母親別再安排姑娘進我院落,也別再找她們為我辦事。”

柳月家家主揚眉,不置可否,只是笑問:“怎麽?她們誰惹你生氣了?”

柳穆清知道母親避重就輕,幹脆直言:“兒子還不想成親。”

“看來這十來個丫頭,你一個都不喜歡。”柳月家家主直接下定論,柳穆清不接話,算是默認。她見狀點點頭。

“好吧,我明日就将她們遣走,但有幾個能幹的,我要留下,不是為你辦事,是為我。”

柳穆清點頭,神态輕松起來。

“清兒,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這輩子不打算成親了?”她探問。

“當然不是。只是,爹不是二十五歲才成親嗎?這樣算起來,兒子還有五年時間。”

柳月家家主聽着,沉默片刻仍是應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柳穆清露出微笑,正想起身離席,卻被母親下一句話給吓傻。

“看來安和早知道了,你屬意對象是鳳家那丫頭,所以安和一直扮紅娘,對吧?”

柳穆清結結實實愣了一下,但馬上回神,語氣偏高:“兒子正感納悶,母親到底從哪裏看出來我屬意寶包了?”

“難道沒有?”

柳穆清神情略顯無奈。“寶包就像安和,我只當自己多了個妹子。”

“可你為何這兩年來持續與她書信往返?”

“是安和央求我寫的,信裏也只是尋常問候。”

“可你親自準備厚禮送她,這又怎麽說?你從沒送任何禮物給其它姑娘。”

“這也是安和提議的。況且,那真的只是一份謝禮,倘若送得過于親厚,也是無心。”

“那我問你,丁香花又是怎麽回事?聽說你兩年前送了一條丁香花手絹,結果人家寫了詩,連衣服上的花紋也是丁香。”而且一提起丁香花就含羞帶怯地看着兒子,再加上這兩年來二人勤通書信,致使她以為性情清冷的兒子對鳳寶寶有意思。

柳穆清無奈,他的确也察覺寶包對丁香花特別敏感,但是……他嘆了口氣,冤喊:“這我真不知怎麽回事。那條手絹只是随意買的,那首什麽丁香花的詩,我根本、孩兒壓根沒印象。”

“這下可麻煩了,我和你爹這趟出門還跟你鳳伯伯談起結成親家一事呢!”

柳月家家主慢悠悠說着。

柳穆清一聽,雖然看出母親刻意取笑的成分居多,但仍略顯惱火,不由得正色道:“總之,兒子從沒想過跟寶包成親。”

“要不你再考慮幾日,聽說鳳家那丫頭很用心哪,這幾日親自為你張羅晚膳,每一道都是你向來偏愛的。”柳月家家主輕啜一口茶。

“不用考慮了,成親怎能以此論斷。真要這麽說,五兒六兒早就摸透孩兒脾胃,難道孩兒要選他們其中一人成親嗎?”他語氣認真。

“胡說什麽。”柳月家家主笑了出來,卻又嘆氣:“可惜啊,你爹與鳳伯伯有過命的交情,你們又是從小就認識的,而且,鳳家財富不可小觑,絕對稱得上門當戶對。再說了,鳳家那丫頭長得也挺好看的呀。”

柳穆清搖頭,心中有些惱火。“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我沒仔細看過她長相。”

“人家穆清哥哥喊得多親熱,你居然連人家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只是小女孩心思罷了,加上安和一旁起哄,兩人都糊裏糊塗的。”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就随你吧。只是,你可別等她嫁人了才來後悔,到時候我可幫不了你。”

二人像下棋似的,你吃我一子,我滅你一卒,最後由柳穆清下結論:“後悔什麽?我真的不喜歡寶包,怎麽可能跟她成親。”

“真不喜歡?”

“千真萬确。”

“話別說得太篤定,難保以後不後悔。”

“明月作證,我柳穆清此生不悔。”

偏廳外,忽地一陣騷動,屋內母子俱驚,其實兩人都是武功好手,但一來身處柳月家最安全的勢力範圍內,防備之心大減;二來彼此對話交鋒正盛,注意力全在話題上,居然完全沒察覺外頭有人,此時聽到聲響,立刻同時起身,正想沖出去,就見一人從窗外猛然站起來怒吼:“娘、哥哥!你們太過分了!寶寶!”

怒吼之人正是柳安和,她最後一聲叫喚,卻是對着起身狂奔離開的鳳寶寶而喊,喊完之後也馬上拔腿跟上,兩個女孩兒一前一後跑開。

柳穆清臉色丕變,方才他為了說服母親,字字見骨、句句犀利,因為他深知母親向來認理不認親,惟有辯贏才能扭轉局面,這是母子二人長期以來的相處之道;但是,他沒想到被議論的當事人就在屋外……

且說,鳳寶寶拔腿狂奔全因顏面盡失、無地自容。

今晚,先是被柳安和令人震驚的秘密給吓得腦袋一片空白,還沒完全回神,緊接着又被她拉着躲在窗外偷聽穆清哥哥說話。

原本那清朗嗓音讓她逐漸安心,卻沒想到竟是愈聽愈難堪,愈聽愈刺耳,向來溫潤如玉的穆清哥哥,怎會一轉身成了冷魅修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4:19

第八回 狂妄人興師狂問罪 木頭哥哥大受責難

春江樓,揚州數一數二的客棧,有一年輕公子正獨自走進來,不等人招呼便迳自往樓上走去。

店小二瞧見一愣,奔過去正要開口喊,就被掌櫃立刻攔住,示意他不可造次。

年輕公子見狀,向掌櫃微微點頭,繼續往樓上走,經過二樓包廂沒停,又往最隐密的三樓走去。

“那是誰?”三樓可都只招待有錢大老爺。

“你才來一個月所以沒見過。記住了,剛那就是咱們少爺,下回見了不許嚷嚷,讓他直接上樓就行了,樓上自有其它人侍候,咱們還排不上。”

新來的店小二瞪大眼睛。柳月家大少爺居然打扮如此簡樸,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粗布藍衫,頭上戴的只是一頂沒鑲玉的黑色便帽,身邊也沒半個跟班,看起來像個寒門書生似,不說根本沒人知道他是富家貴公子。

不過,剛才匆匆一瞥,還真是挺俊的,鼻梁比一般人高些,眼睛比一般人亮些,連皺眉頭都比一般人好看些。

“別看!少爺不真歡被人注意,你該忙什麽就忙去,別杵在這兒。”掌櫃硬是将他推走。

新來的店小二一臉機靈,此刻正拉長脖子往上看,不能怪他好奇,柳月家大少爺可不是一般人,這個柳月家唯一的繼承人,一直以來都極其低調,許多人根本只聞其名從未見其人,甚至有人猜測他根本不住在揚州,至少店小二身邊的一票年輕夥伴就從沒見過少爺,他們都只認得現任柳月家家主柳平姬。

不過,店小二有些疑惑,不知他有沒有看錯,怎麽覺得大少爺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該不會是銀子太多不知道怎麽使吧?

三樓包廂。

除了柳穆清以外還有兩人,其一約莫二十來歲,舉止斯文有禮,正翻開一本帳冊,逐條詳細禀報。另外還有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眼神精明專注,偶爾發問并與柳穆清低聲交談。

“這是所有布匹的清冊。倉庫裏的全沒了,上頭劃個紅圈的,是擺在店裏的,沒被波及。所有損失加起來,大約是這個數字。”

二十來歲的年輕夥計,将一大本布匹清冊遞到柳穆清桌前,然後再攤開一本帳冊,續道:“只不過,上個月才進的新貨,全都在倉庫裏,那都是客人訂的,也收了訂金,這是訂金的細目。”

他又拿出另一帳冊,“這是波及隔壁店鋪的賠償費用。”

柳穆清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眉頭微蹙。

昨日天方微白,他就接到消息,說是他的布行半夜失火,倉庫裏所有布匹付之一炬,兩名住在後院的夥計救火時受了重傷,此外,火勢還波及隔壁古董店,千幸萬幸沒燒到那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但也夠慘了,把人家後院廂房整個燒毀,還有一小花園也燒了大半,屋主暴跳如雷,直說那些燒毀的盆栽都是昂貴蘭花,但也不知真假,因為都已成了焦黑爛物。

“對方說,不賠就要告官,聽說他的古董店已經三年沒開張。”年輕夥計又補上一句。

中年男子聽了,微微擡頭看向柳穆清。“這事兒我已經找人處理,失火原因也正由六總管在查。”六總管便是柳穆清身邊的六兒。

柳穆清點頭,問道:“兩個受傷夥計怎麽樣了?”

“都傷在手腳,沒有性命危險,但恐怕要休養一陣子。”年輕夥計從袖裏拿出一張紙攤開。

“已經按少主吩咐,撥一年工資給他們家人。”

“需要什麽藥材就從咱們藥鋪先拿,我已經交代藥鋪主事的了,後續你得找人盯着,不可随便打發。就找上次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吧,我記得是你遠房表弟。記得時時向我禀報。”

柳穆清交代完,便拿起訂金細目翻看,“當時訂金收得不少,咱們現在拿得出這筆錢嗎?”

這幾年來,他陸續接手幾間店鋪,有的賺錢有的卻年年賠,但勉強還能有點盈餘。只是,幾個月前,原本生意最好的茂良客棧換了新的廚子,之後生意明顯差了許多。這次慘遭祝融的布行,原本營收也好,所以他上個月特地花大把銀子買進新布,連同收的訂金也拿出來買貨,現在可好,全都要倒貼回去了。

“這是目前帳房能拿出來的數目。”中年男子翻開另一帳冊予柳穆清,“買主主要是鹽商,這些人不好談,咱們先把訂金退還,免得傳出去不好聽。至于那古董店,我會再跟老板談談,先給他一筆,之後分幾次賠。”

“就先這樣辦吧,不然,下個月要發不出工資了。”柳穆清凝思片刻,點頭同意,“那燒毀的倉庫趕緊清理,布行明天得照常開門做生意,有人問起失火一事,就說貴重的貨都放在別處,損失不大。另外,五總管會跟你一起去退還訂金,但跟買主說,布行馬上會有更新的貨,但數量極少,讓他們趕緊再訂。”

柳穆清片刻間果斷下令,他所提五總管便是五兒,此刻正忙着找柳月家旗下布行調些上等貨。

那年輕夥計領命,速速離席忙去。

年輕夥計離開後,柳穆清又将布匹清冊和帳冊重新迅速翻看。

中年男子看向神色凝重的少主,不由得暗嘆。人人都羨慕富貴人家,殊不知富商巨賈之子可不是好當的,尤其是生意事和江湖事都沾的柳月家。

中年男子原是柳月家家主身邊的人,自兩年前開始,在家主安排下,開始替少主辦事,親眼看着年紀輕輕的少主為了打理生意、調節柳月家錯綜複雜的人事,每日忙得不可開交,煩心事不少,尤其現在又多了這樁。

“少主,這事兒得慢慢解決,您從昨日開始幾乎滴水未進,這樣下去不好,我讓人準備飯菜。”

中年男子看向柳穆清。這小主人看起來斯文有禮、溫潤如玉,有如不問世事的書生,其實辦起事來钜細靡遺,态度穩重,亦有十足耐心。也是難為他了,從昨日清晨開始忙轉,處理的全是費心之事,此刻看上去已是唇色微白、掩不住的倦意。

“不吃了,我沒事,得趕回家去。”剛才母親派人通知要他速回。

柳穆清站起來,拿起茶杯一口将那冷掉的茶給喝光,旋即離去。

中年男子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微微搖頭。

卻說,柳穆清匆匆走出春江樓,外頭已是天色全暗,返家途中,他一直心神不寧。

最近已經是諸事不順,镖局主事的喝酒之後與人争執,卻失手将對方打死,現在人家告官,賠錢以外,還得關個不知幾年,人算是廢了。

他得趕緊安排新的镖局主事,但夠資格的兩人已争得撕破了臉,底下人馬分成兩派,這事不快些處理不行,卻又不好擺平……

再說,他掌管的店鋪,雖說也有賺錢的,但總的來說,卻是挖東牆補西牆,每月發完工資便所剩無幾,布行失火更是雪上加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糟糕的是,前天夜裏發生的別莊鬧劇,柳穆清一想起來就頭腦發脹。

那晚,他立刻追出去,但兩個小妞妞沖回房間關上門,來個相應不理。柳安和隔着一扇門說什麽來着,是了,她說:“哥走開,這裏不許男人進來,站在門口也不行。”

這簡直是把他當成王八蛋了!莫可無奈之下,原想天亮再做打算,孰料竟又傳來失火消息,他立刻快馬加鞭趕回城內處理,直到現在才稍能喘口氣。

想想,當日若安和開門,他也不知該說什麽,追出去只是不想鬧僵,畢竟兩家世交,父親又向來看重鳳家。

但他無意為了父母與鳳家的交情而結這門親。

他自幼便知,身為柳月家唯一兒子該負的重責大任,對于雙親的教誨與安排,他向來全盤承受,從未有一次頂撞反抗,也從未有任何一絲懈怠,但唯有一事,他一定要按自己心意去做,縱使衆人不解、雙親責怪,他也要親自決定,那便是婚事。

他想要尋覓追求像父母親那般,此生無悔的感情。

父母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他不敢望其項背,只求不辱家門,但他欣羨、而且也想擁有的,是那份齊心協力的夫妻之情。

他曾聽聞父母相知相惜的往事。從小到大,也看過不知多少次他們望向對方時,流露出的一片溫柔,以及兩人每次小別後,迫不及待見到對方的那種殷切企盼。

他也想要一個這樣的人,彼此珍之愛之。只是現下身邊還沒有。

“少主回來了。”

柳穆清踏進偏廳便愣住。廳裏,母親正與兩人交談,看起來氣氛挺融洽。這兩個不是別人,正是镖局裏争得你死我活的那兩人。

令人火大的是,他們在他面前吵得面紅耳赤,此刻居然規規矩矩坐在他母親身邊,一臉順從,連連稱是。

“從今天開始,原镖局由趙福主事,陳義接管我柳月家另一間镖局,兩邊各自掌管不同陸路……”柳月家家主宣布。

柳穆清臉一沉。他知道大部分人眼裏只有他父母,但這镖局已經由他打理三年,這兩人居然還找他母親主持公道,這也太不給面子,想着不禁一股悶氣。

“我早提醒你,趕緊處理镖局的事,你拖愈久局勢愈不利,兩派人馬若撕破臉互捅樓子,反後沒人敢找你們押送貨品。”

镖局二人才剛離開,他母親便發難責怪。柳穆清沒吭聲,只是靜靜聆聽教晦。

跟母親迅雷不及掩耳的行事作風相比,他确實慢了太多,只是,他原本昨天要處理的,偏偏遇上失火,分散心神……

“對了,鳳家小姑娘我算是安撫好了。這小丫頭還算懂事,沒多說什麽,也沒哭哭啼啼的,還說要将她的畫稿交由我全權處理,看是做成飾品或是燒制成瓶盤器物的圖案皆可,我暫時還沒拿定主意。”

柳穆清微訝,對于畫稿什麽的他并不在意,只是沒想到寶包比他想的還要大器,忽又想起那晚自己說的決絕話語,不禁感到歉然,遂問:“她們從別莊回來了?”

柳月家家主點點頭,也沒多說,只看他一眼,叮咛:“瞧你,一張臉白得沒血色了,回房歇息吧,我讓廚房準備點吃的。好了不多說了,我還得出門一趟。”

母親前腳一走,柳穆清也匆匆回到自己院落,五兒六兒還沒回來覆命,屋裏只有兩個小厮正在擺放飯菜,他原想歇息片刻,卻不料才剛喝一口荼,竟聽到“砰”的一聲,外廳大門應聲大開!

柳穆清轉頭,原已松懈的眼神倏地淩厲起來,外廳兩個小厮都只十來歲,雖已習武卻都來不及反應,只見大門一開,原在內廳的少主飛也似地竄出,長手一甩,一只茶杯瞬間向門外扔出。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門外那人動作更快,也沒看見怎麽出手的,一眨眼荼杯已經被整個拍飛,“啪”的一聲砸在門邊上,整個碎裂開來,柳穆清正要出拳,但手一擡就猛然停住,詫訝看着門外人。

來人嚣張眉、狂妄目,一臉的興風作浪,一看就是剽悍好戰。

這些年來,他結識的猛漢狂徒不在少數,也曾與江洋大道、朝廷要犯交手,但能夠張狂到如此所向披靡的,沒有別人,肯定只有鳳寶寶家中那位據說山裏稱大王的父親。

他一聲鳳伯伯還沒喊出口,對方就已搶先發話。

“出來!”才說完,人便已經往庭院走。

來者不善,柳穆清暗叫一聲糟,想也知道是怎麽回事。看來母親并未安撫妥當,也許安撫了寶包,但絕不包括她爹,偏偏五兒六兒都不在,他無奈之下只能跟着走出來,哪知才剛走到庭院,對方一轉身,不由分說劈頭就打過來。

“是你自找的,接招!”

鳳伯伯狂喝一聲,一拳已經到他眼前。

柳穆清利落閃開,急喊:“鳳伯伯有話好說!何必——”

“沒什麽好說,我就是來教訓你!”

柳穆清見他又再揮拳,第一念頭是能躲就躲。

雖說他也暗惱對方蠻不講理,但畢竟是世交伯父,真要大鬧起來,兩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再加上,他最近已是焦頭爛額,不想花費精力應付鳳家父女,要是能以伏低姿态先消解鳳伯伯的怒氣,等那兩名小厮找救兵來,就能改變局面。若能由父親将鳳伯伯給請走,是最好不過了。

“不出拳就是找死!”

鳳家男主人一個掃腿,踢中柳穆清腳踝,緊接着快拳一揮,結結實實往他肚子打,柳穆清屏氣凝神,提氣出拳抵擋,此時他已完全打消閃躲之意,因為對方下手毫不留情,招式淩厲,出拳既快且狠,他根本無處可躲,若不出手抵抗,肯定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什麽三腳貓功夫,簡直是銀樣蠟槍頭!”鳳家男主人大喝,快拳一陣猛攻,腳下連連飛踢掃腿。

柳穆清被逼得連連後退,勉強應接他幾拳,登時感到兩手快被拆了。這力道簡直是泰山壓頂,比之他所有師傅的拳頭都還要狠。

他連連敗退,直退到涼亭邊,整個背貼在柱子上,終于退無可退,兩手擋住鳳家男主人一拳,卻擋不了另一拳,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一瞬間,劇痛難忍。

柳穆清忍不住悶哼一聲,收手按住腹部。

鳳家男主人見狀,冷哼罵道:“手軟腳軟,出拳一點力道都沒有,你沒吃飯啊!”

柳穆清一身冷汗,伸手扶着涼亭柱子,狼狽喘氣。他真是有苦難言,誰能想得到,他是真的沒吃飯,而且是沒吃、沒睡整整兩天,早餓得前胸貼後背,此刻氣息大亂、五髒六腑一陣翻攪,嘴裏還冒出一股奇怪腥味,真是難受至極。

“你——”好不容易擠出話來,卻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就說寶寶簡直瞎了眼,什麽人不好選,偏偏看上你這花拳繡腿的小白臉,真是看了就有氣!”

他一說完又怒上心頭,伸手往柳穆清胸口抓,原以為肯定手到擒來,卻沒料到被他迅捷閃開。

這一招躲得漂亮,鳳家男主人暗叫一聲好,雖說氣頭上不想承認,但以柳穆清的年紀,能硬接他十幾招已算難得,在鳳家弟子之中,能做到的也沒幾個。

只不過,誰教這小子惹寶寶傷心,這口惡氣不出,他就改名叫鳳鼈!

“看你躲得了幾時!”

鳳家男主人大吼一聲,展開第二波攻勢,柳穆清暗暗叫苦,他已經撐不住,可為何沒半個救兵前來?

眼看又是一陣猛攻,他無計可施,只好身子一縮,從鳳伯伯腳下滾了出去,雖然招式難看,但至少躲過一腳,反正他是晚輩,而且情況危急,也顧不得體面了。

“平時溫溫吞吞一副老實樣,原來是狡猾鼠輩!”

鳳家男主人見他站起身,沖過去猛地掄起一拳又再打中他腹部,接着拳頭一翻轉,用力往他胸膛打去——

糟糕!柳穆清心一涼,心知這拳打下去肯定重傷。

電光石火間,有人擋在柳穆清身前,一掌劈開鳳家男主人的拳頭。

“你瘋了?”冷沉聲音響起,一錦衣男子臉色不悅低聲斥罵:“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居然把氣出在晚輩身上。真是為老不尊、贻笑大方!”

來人正是柳穆清之父,他今晚才與鳳家男主人回府,才剛要歇息,便看見柳穆清院落的兩個小厮跑來呼救,登即疾步趕來。

要知道鳳家男主人武藝超群,放眼揚州,恐怕沒幾人敢接他十招以上,又聽說是為女兒出氣,肯定是狠上加狠,若再遲些,自己兒子定要吃大虧。

“來得正好,你問問這小子做了什麽好事!”鳳家男主人冷哼。

“兒女之事當由他們自己解決,你湊什麽熱鬧?”他冷睨鳳家男主人一眼,身上墨色披風一甩,十足威儀。

“惹我女兒就沒得談!”

“簡直不可理喻。”說話間,轉頭查看,卻見兒子被兩個小厮攙扶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口鼻滲血,一手捂着胸口看似十分難受,真是不看還好,一看當即怒從心中起,馬上就要發作。

柳穆清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連忙提氣急喊:“鳳伯伯!這原本就是誤會,就算晚輩有錯,也是無心之過,不如讓我找寶包解釋……”

“解釋個屁!”

鳳家男主人指着他鼻子大罵:“你明知道寶寶拚命獻慇勤是因為喜歡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後喊得親熱,這些你肯定心裏有數,要是沒那個意思,你可以早說啊!結果呢,你他媽的忽然說什麽根本不喜歡她,不可能跟她成親。你個小兔崽子,當我鳳家好欺負?!”

他今晚原本心情不錯,正打算躺在屋頂上飲酒賞月,結果吳子樵跑來通風報信,說鳳寶寶神色有異,他聽了立刻跑去套話,還得故作輕松,裝作只是聊聊,果不其然,一個小丫頭當然不敵她老子的心機,說沒幾句話就被套出原委,始作俑者就是柳月家這小子!

柳穆清愣住,他當然沒有戲弄鳳寶寶之意,況且,從小到大,喜歡他的人不知凡幾,他要是一個一個勸退,那正經事都不用做了,但是,這些話此刻當然不可說出口。

“人已經被你打得吐血,到底誰欺負誰?!”他父親怒問。

“我沒打得他絕子絕孫已經算客氣!”

此話一出,火氣瞬間點燃。

柳穆清的父親臉色一變率先出手,鳳家男主人立刻回擊,兩人翻臉有如翻書,瞬間大打出手。

柳穆清蹙眉,焦急吩咐兩個小厮:“快去找鳳家大小姐來。”

他心知肚明,此刻能勸阻鳳伯伯的,唯有寶包了。柳穆清既擔心又自責,心底早把自己罵了千萬遍。

若硬要說他在這件事情上有錯,那就是,他不該将鳳家女兒視作一般女孩兒看待,因為鳳家本就不是一般人家,他應該要花更多心思去處理,至少,他明知鳳寶寶當晚受挫傷了心,就算安和擋門,他也要闖進去好好安撫一番。

不過也未必有用就是了。

卻說,他父親與鳳伯伯打得難分難舍,忽然一前一後跳到屋檐上繼續打,兩人都是狠招盡出,看來都在氣頭上,都想打擊對方銳氣。

電光石火之間,鳳伯伯一拳忽然翻轉,往柳穆清父親的側腹擊去,柳穆清知道這招拳法十分奇異詭谲,因為他剛才怎麽也躲不過,不由得焦急之心大起,向前邁開一步,想跳上屋檐幫父親阻擋,卻不料只一提氣,就感到一陣頭重腳輕,身子虛軟搖晃。

“爹!鳳伯伯!你們快住手!”

“穆清哥哥!”

柳安和鳳寶寶二人趕來,還領着幾個父親的手下。

柳安和一面焦急喊爹,一面喊着住手,見兩人不理,她忙指揮父親的手下上前阻止。

鳳寶寶卻不同心思。

她知道父親在武功上吃不了虧,因此,她一來就直接奔向柳穆清,幾乎是同時,柳穆清終于體力耗盡,整個人一軟,往後倒了下去,幸好被小厮撐住,才沒直接倒在地上,衆人手忙腳亂将他扶到一邊坐着。

“穆清哥哥,你怎麽傷成這樣?是我爹打的?”

鳳寶寶蹲在他身邊,見他臉色慘白泛青、氣息紛亂,口鼻溢出鮮血,完全沒了平日那般清朗如明月、飄逸如楊柳的姿容,一下子大感心痛不舍,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氣自己太過好騙,居然被父親三言兩語就給套出話來,害得柳穆清大受責難,也氣自己居然相信父親說沒事、說什麽不會為了小事與柳月家翻臉。

她早該知道自己的父親沒這麽好打發。

此時,見柳穆清緊蹙着眉頭,一直按着腹部,話都說不出來,她無暇多想,兩手覆在柳穆清手上,追問:“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很難受?傷到哪兒了?”

寶包?柳穆清看着眼前傷心落淚的人。

一直沒發現,原來鳳寶寶根本完全不像柳安和,無論五官、身形、舉止神态,根本無一相似。一時間,腦海中回蕩起方才鳳伯伯所言:

“你明知道寶寶拚命獻慇勤是因為喜歡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後喊得親熱,這些你肯定心裏有數,要是沒那個意思,你可以早說啊……”

對于那晚所言,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此刻看着鳳寶寶真情流露的模樣,忽然興起後悔之意,他真希望自己沒說過那些話,至少,也該說得婉轉一點。他沒有笑話寶包之意,也沒有冷眼旁觀她獻慇勤之意,但是卻被鳳伯伯說得像是故意耍弄寶包的別有居心之惡人。天可明監,他真的絕無此意。

柳穆清正要提氣開口對她說話,卻忽然感到胸口滞悶,緊接着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4:37

第九回 秋霧淡薄冷別深離 家主夫婦夜談露口風

銀盤月,斜挂屋檐上,秋風起,落葉卷進院落,涼意陣陣。

柳月家的少主向來偏靜,下人們皆知他的脾性,進出總是輕手輕腳,抑低交談聲,入夜後,屋內也只留一貼身小厮侍候。

整個院落,有如無波江水映明月,透着靜谧之美,襯得裏頭主人好比天上人,仙氣飄飄。

偶有丫鬟前來傳話,見了屋內或休憩或讀書的少主,總要臉紅心跳,也有幾個膽子大的,硬是多瞧幾眼,出去後找相熟的丫鬟細語讨論一番,說說那年輕小主人一舉一動之風辨。

可今夜卻有截然不同之景。

三更半夜,忽地燈火通明,吆喝聲、腳步聲交加,一陣不尋常喧鬧。

有一健壯小厮背着昏迷不醒的柳穆清,快步從院子走進屋內,旁邊好幾人一路跟着,有人伸手扶着柳穆清的背,有人幫着掀起屋內卷簾,有人搶先一步點燈。

“小心點,千萬別再碰傷少主。”

剛回府的五兒六兒,見到打鬥後淩亂不堪的庭院已是大訝,再看見受傷不醒的主子,驚怒沖上腦門,後又聽小厮咬耳朵說是鳳家男主人動的手,登時一股氣憋在心裏,卻又不好開罵,因為,那始作俑者鳳家大小姐也跟着進了屋裏。

“你去端盆水來,你去拿幹淨衣裳。還有你,趕緊通知大管家,要他差人喊我娘回來。”

柳安和指揮若定,并看向其中一名小厮,“懷書叔叔怎還沒來?你們到底去喊人了沒?”

柳安和所說之人便是父親身邊精通醫術的親信,說時遲那時快,才剛問完,就見一名氣質極佳的中年男人快步奔進來。

衆人連忙将柳穆清扶至床鋪上放平,由那中年男人過來查看。

“掌燈的趕緊過來。”中年男人坐到床邊,伸手按向柳穆清頸間,又命小厮将他衣裳解開,不一會兒,就見柳穆清的粗布外衣及潔白中衣被左右拉開。

一副屬于青年的身體,裸裎于衆人面前。

柳穆清身材本就高瘦,近日因過忙又清減幾分,沒想到褢藏在衣服底下的身體卻十分精壯勁實,胸腹脈絡分明,硬肌磊磊,一看便知是個煉家子,絕不是外表那般斯文弱氣。

只不過,此時腹部明顯紅腫發紫,一望即知是被燙傷。

那名喚懷書之人,伸手輕按柳穆清肚腹傷處,須臾,正準備将他衣服整個褪去,卻忽然擡頭,看向一臉焦急的柳、鳳兩家大小姐,道:“請兩位大小姐先去外廳等吧。”

兩人心知不宜再看,便移往外頭,卻仍站在屏風外,并未走遠。

沒多久,窸窸窣窣聲響傳來,又過了半晌,才聽見懷書開口,但語氣甚是不悅:“五兒六兒你們怎麽侍候的?少主胃氣虛弱,少說已有兩日未進食。脈象來看,這兩日肯定也沒合眼歇息過!”

五兒六兒在責問下,細說起近月以來少主忙碌情況。

屏風外,兩名少女伫立候着,透過玉片雕花屏風,隐約可見懷書訓完二人後,取出器具開始針灸。

柳安和看向鳳寶寶,只見後者一直踮着腳,透過屏風縫隙窺看裏邊動靜,兩只眼睛巴巴望着,幾乎要貼到屏風上了。

又等了一陣子,柳安和決定開口:“懷書叔叔,哥到底怎麽了?”

“請大小姐暫且等等。”

又過半晌,懷書走出來,神色比之剛才進屋時輕松許多。

“懷書叔叔,穆清哥哥究竟傷勢如何?”鳳寶寶搶先發問。

懷書看向她。“鳳大小姐,少主腹部四肢皆有外傷,其中腹部瘀血較重些,但都只是皮肉之傷,并未損及內髒。況且少主底子好,這點傷不礙事的。”

他在趕來的路上已知悉少主是被鳳家男主人打傷,卻又不知其中原因細節,此時見鳳家大小姐眼含淚光的焦急模樣,已約略猜到幾分。

其實,以懷書多年來對鳳家男主人的認識,只打到這程度,絕對是手下留情了。

“可他為何昏迷不醒?”鳳寶寶追問。

“少主連日操勞,損耗心神,又幾乎滴水未進,本就疲累已極,偏巧今晚又一番打鬥,這才撐不住而倒下。”

懷書向她二人說完傷勢,又忙與一小厮交代少主往後幾日的飲食細項。

鳳寶寶早已耐不住,小步邁開,正想繞過屏風奔進去,卻又急忙打住,不由自主看向柳安和。

今晚一鬧,嫌隙已生,兩家小姑娘一下子生分起來。只能說,幸好柳穆清并無大礙,否則兩家定會決裂。

柳安和尴尬一愣。确實方才見到父親幾次差點被鳳伯伯擊中,且兩人一下子打得不見蹤影,一轉頭又見哥哥倒下,一時間心情大亂,完全沒與鳳寶寶說半句話,避着與她對視,見她不住流淚,也沒心思安慰。

雖說,柳安和向來喜愛鳳寶寶,否則也不會刻意牽紅線,但是,若與自己父兄相比,她還是更維護自家人。

此時,見鳳寶寶兩只大眼睛透着遲疑看她,不由得一陣心軟,點頭示意她進去內房探望。

鳳寶寶一得到首肯,立即奔進去,卻見五兒六兒已替柳穆清換了幹淨襯衣,一人正拿紗布仔細擦拭他臉頰,一人蓋攏棉被。

五兒見她進來,本欲開口阻擋,卻見柳安和走在後頭,便忍了下來。

“你二人先出去吧。”柳安和見五兒臉一垮不願走,心知他惱火鳳家,但五兒六兒向來為哥哥所看重,她也不好擺臉色,随即笑了一下,慢勸:“懷書叔叔不是說不礙事了嗎?況且,聽說哥可能是餓昏累倒的,需抓藥調養,你們還不快去打點一下。”

鳳寶寶一人內,便坐到床邊,細細察看柳穆清略顯蒼白的面容。

即便此刻憔悴,床上之人仍是如此出群拔萃,那沉靜之氣質,那天生之芳華,以及她方才知曉的,他那令人憐惜的過人之隐忍……

聽了懷書叔叔與五兒六兒的對話,她才知道,原來穆清哥哥一個多月來忙着處理镖局主事闖出的禍,以及幾家店鋪的諸多突發狀況,每件都不好辦,因此忙得不可開交:偏偏兩日前布行失火,他奔波起來居然一直沒吃沒睡,終于累垮了。只是,若沒她爹跑來大打出手,穆清哥哥也不會昏倒就是了。

鳳寶寶心底一陣難過。她一古腦兒欲對柳穆清好,卻沒察覺他正處在什麽樣的境地。再怎麽說,穆清哥哥今年也才二十歲,她的幾個年齡相仿的師兄,沒人像他如此肩負重責大任的。

鳳寶寶簡直不敢想像,身為柳月家少主,需得扛起多麽沉重的擔子!

“我哥那日說話如此決絕,你不惱他嗎?”

深夜裏,燃着一縷藥性熏香的廂房內,柳安和打破沉默,輕聲問。

鳳寶寶搖頭。“仔細想想,我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說得沒錯,我這麽對他,确實是糊裏糊塗。”

張羅那些吃的喝的,确實是雞毛蒜皮的小玩意兒。

“別說你了,我也時常覺得不了解哥。明明才二十歲,卻像個四十歲人,身邊談得來的朋友,都是年長十幾二十歲以上的,城裏年輕公子的聚會,卻從不露面。你說,這人是不是很悶、很沒趣?”

柳安和雖然壓低嗓子,可是在寂靜夜裏,仍顯得清晰無比。

鳳寶寶原本眼眶含着淚,此時忍俊不禁笑出聲。“聽起來的确挺沒意思的。”

“所以說,你為了個沒趣的小老頭兒,白白偷哭了兩晚。”柳安和以輕松語氣沖淡今晚一直以來的緊繃氣氛。

鳳寶寶瞬間脹紅臉,她都是等到安和睡了,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裏流淚,應該沒發出半點聲響呀,沒想到安和居然全都知道。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

“好丢臉。”鳳寶寶輕輕笑着,“但是你更丢臉,你那秘密……”

柳安和急忙按住她嘴,昏黃燭影中,兩人對視,忍不住都笑了,頓時間,心情輕松不少。

須臾,鳳寶寶站了起來,再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便将視線從柳穆清的臉孔移開,以堅定語氣對柳安和說:“走吧,我要離開了。”

柳安和看她神色,忽感一陣異樣。“瞧你說得,好像永別似的。”

鳳寶寶不語,迳自往外走,直至走過屏風,才輕輕吐出話來——

“我爹鬧成這樣,往後我還有什麽顏面踏進柳月家,更遑論來見穆清哥哥。今晚,就是最後一次見他了。雖然穆清哥哥沒聽見,但是,就當我已經與他道過再見。”

秋夜深沉,一院涼如水,少女語歇,悠悠冷離別。

鳳寶寶話一說完,不等柳安和開口,就這麽直直地往前走,娉婷身形拖曳着長長的影子,一眨眼就悄然消失在柳穆清的院落。

秋晨露重,池塘荷葉上滴滴露珠凝聚,及至将盛滿,忽地一陣秋風,吹動荷葉搖曳,頃刻間,露水一瀉而空。

好比兩家數十年交情,一夕破碎。

柳穆清隔日中午一覺醒來,便聽說鳳家人天還沒全白,就在鳳伯伯發號施令下,全都走了。

過沒幾日,北京城傳來袓母微恙消息,柳安和即刻起程,前去陪伴盡孝。

偌大的柳月家家宅,因着家主夫婦及少主的性情使然,本就安靜,如今沒了柳安和纏着爹娘兄長說笑逗樂,他父親又時常在外奔波、打理江湖之事,一下子,整座大宅更沉靜了。

如千年冰河源頭,如隆冬深雪覆蓋,罕無人聲。

卻說,有一新來小厮,掃地時不慎将掃把從手中飛出,落地之聲響在安靜大宅中有如雷擊巨響,立刻引來衆人循聲查看,吓得他連聲道歉;偏那道歉聲在靜宅裏幾乎是響徹雲霄,更引來一陣騷動,帶他的年長小厮只好先教他如何輕聲細語、無聲打掃及走動。

那小厮起初以為來到詭谲之宅,暗暗後悔驚怕,一人心神不寧亂走,不想迷了路,分不清東南西北,愈走愈焦急,幸好瞥見長廊盡頭有一身影,連忙快走過去想問路。

只見那人身材修長,穿着一件尋常的粗布灰衫,聽見腳步聲,便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

新來的小厮本欲開口,卻在那人回頭一剎那,整個傻了。

他幼時偷聽隔壁書院老師傅上課,有次聽到一個美男子的故事,說是許多人為了親近他,故意拿水果給他。當時他還覺得那些人瘋了,有吃的當然是自個兒留着,怎麽可能送給不相幹的人。

可看了眼前的年輕男子,他便明白了,确實是有天上仙人般的美男子,好看得讓人目不轉睛,只恨自己身上沒吃的,要不就拿出來全給了。

“新來的嗎?”年輕男子看了他微微詫異,開口詢問,嗓音偏低。

他正要回仙人的話,忽然有一人過來,将他拉開低聲罵:“誰讓你進來這兒了!從哪兒進來的?”

“五兒,我看他只是不認得路,別為難他。”

說話之人便是柳穆清。他聽從父母叮囑,在家休養調理數日,如今恢複體力精神,便迫不及待要視察整頓後的布行,正等着喝完藥就要出門。

五兒将人攆走之後,命一小厮端來湯藥,親自小心翼翼端給柳穆清,邊侍候喝藥邊說:“少主怎麽不多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布行?”

柳穆清仰頭一口飲盡,笑道:“我早就沒事了,不想一直待在屋裏。走吧,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行經中廊,望向鳳家每年到訪落腳的院落,不由得腳步一停,想起鬧翻那晚,有件事,實在讓他百思不解,愈思索愈感到疑點重重……

那夜,他在昏睡之中,依稀聽見父母親前來探看,但他讓懷書叔叔針灸後,睡意正盛,困得張不開眼,只能隐約感覺到有人掀被并拉開他衣服查看傷勢,不過很快又将棉被蓋回。

“懷書不是都說沒事了嗎?”

他聽見母親開口。

“雖說只是輕傷,可也得好好照料,以免留下病根。還有,往後不可讓他三餐不定,若引起胃疾,麻煩不少。”

“我會安排個機靈的,專門負責清兒飲食。你也別太心疼孩子,哪有人不吃飯的!說起來得好好訓一頓才是。”

“清兒做事向來有分寸,肯定是忙得沒法兒了才會如此。我前陣子不是跟你提過,就讓張軍師全心幫着他,你讓他管那麽多鋪子,又不給個厲害的幫手,肯定要出事的。”

“我二十歲已經掌管柳月家所有鋪子……”

“你當時是迫不得已,怎能拿來一并比較。況且,我們不是早就知道,清兒性格內斂,向來都是厚積薄發。好比練功,他開竅晚,初始進步較慢,但十幾年苦練下來,如今已排得上柳月家年輕高手前十。打理生意也是一樣道理,得多給他點時間。”

“是是是,平姬這就遵命,明早立刻請張軍師前來商議,免得換成你不吃飯了。”

“這主意倒是不錯,往後你有什麽不答應的,我便比照辦理。”

“又在胡說了。你若賭氣不吃,我就親自喂飯……”

“如此其妙,不如等會兒回房試試。”

柳穆清本已慢慢恢複意識,忽然聽見兩人開始說些親膩話,不由得大感慌張尴尬,幸好他本就一直閉着眼睛,索性繼續裝睡。

“對了,瑾鳳到底有何盤算?”

母親忽問出這句讓柳穆清瞬間凝神的問題。

只聽得父親開口:“我已與他談妥,清晨之前他就帶着鳳家人迅速離開,兩家暫時也別聯絡,若發現有人打聽,就一概都說鬧僵撕破臉了。按照目前情況推估,應只是有人好奇鳳家,才會四處打探,應不是北京那邊的人。不過,萬事小心方為上策。”

“也好,這已是當前最妥善的應對方式,只是難為咱們清兒背黑鍋。”

“一半一半吧。清兒對婚事不感興趣,他多少感到面子拉不下,瑾鳳這人哪裏吃得下這種虧。”父親話雖這麽說,卻又笑着。

“如此說來,這門親事不結也罷,鳳家之事牽扯太複雜,清兒知道得愈少愈好。”

柳穆清愈聽愈驚訝,原來父親與鳳伯伯不全是為了他和寶包的事才打起來,兩人半假半真合演這出鬧劇,為的是在臺面上營造鬧翻的假象。但是,原因何在?

還有,父親本是大清朝的貝勒爺,為何會與珠寶商鳳伯伯結為過命之交?再說,鳳伯伯既是商人,為何一身不凡武藝?又為何帶着家人徒兒隐居于深山之中?

還有一樁,每次鳳伯伯停留揚州,似乎只與他柳月家見面,其餘人等一概不知有此號人物,行事神秘比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仔細想來,他曾追問過鳳伯伯來歷,但父親總是輕描淡寫轉移話題,母親則是每回談到鳳家就開始扯起珠寶生意……

是了,其中肯定大有文章,否則何以父母親要刻意隐瞞,鳳家來歷肯定就是不能攤開來說的秘密,而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恍然大悟。

“少主,怎麽了?”

五兒的聲音傳來,柳穆清看向他,露出一貫微笑,輕輕搖頭。“沒事,只是多日沒出來走動,站在這兒吹吹風,讓腦子清醒一點。”

不遠處,張軍師正站在長廊上,等着與他一道出門。

昨日開始,母親下令要柳月家最能出謀劃策之人幫着他打理生意及江湖人事調度。

張軍師名喚張汝寺,歷經柳月家三代,輔佐過他外公柳如笙、他母親柳平姬,如今輪到他柳穆清了。

“少主。”張汝寺朝他作揖。

柳穆清微微點頭,邊走邊聽張汝寺提了幾個須先打理之事,可是,向來熱中于公事的柳月家少主,卻前所未見地閃神,因為,他實在沒辦法自方才的思緒中抽離。

從小到大,他對父母的教誨言聽計從,任何施加于他身上的責任,他眉頭不敢皺一下,全都擔了,當然,他也從沒疑心過、追根究柢過什麽。

可他不明白,父母親對他向來看重與信任,為何偏在這件事情上刻意隐瞞于他?究竟有什麽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好奇了,心底的疑惑有如平地一聲雷,忽地炸開,近四年來鳳家造訪的畫面躍然浮于眼前,愈是深思愈感困惑,好奇心鋪天蓋地而來。他開始想知道,鳳家到底是什麽來歷?鳳伯伯究竟是什麽人物?更其者,他想槁清楚,柳月家還有什麽臺面下之事是他渾然不知的?

柳穆清看着張汝寺,以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五兒六兒,甚至是所有幫着他打理生意的柳月家幫衆……忽地心中一片清明。

他此刻方知,想要摸清父母有意隐瞞之事,靠他周圍這些由雙親安排的人馬,壓根兒不會有答案;但他不喜歡此刻這般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他更不願做個父母羽翼下的少主。

想着,柳穆清心念微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5:01

第十回 鳳家三小俠游太谷 鳳寶寶智謀擒騙徒

山西太谷。

明媚初夏,溫煦陽光灑落在熙來攘往的市集大街上,只見米鋪、布行、南北貨、茶館酒樓等各樣店鋪林立,街邊擺着面攤、水果、冰糖葫蘆、雜貨等攤子,小販叫賣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南街有間名為“文成堂”的餅鋪,此刻正飄出陣陣酥餅香氣,鋪子裏外擠滿了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搶買即将出爐的太谷餅。

“一、二、三、四……”一個尋常打扮的黝黑青年,踮起腳尖認真數着前面人頭,數着數着開心對身後人說:“我排第六、你第七,一人可買兩個,我們一人吃一個,然後我買的其中一個給師妹,你的其中一個掰成兩半,我們再分着吃。”

站在他後面的高個子丹鳳眼青年冷笑一聲:“不幹!你的餅拿去讨好師妹,我的餅還得分你一半,我傻啊!”

“真是小心眼,懶得理你……”正欲鬥嘴,前方人頭開始移動,兩人連忙跟着走,不一會兒,各拿着熱呼呼的兩個餅,從人群中鑽出店鋪。

“師妹呢?不是讓她在外頭等嗎?”

兩人左右探看,黝黑青年性子急,馬上扯開嗓門:“師妹!寶寶、鳳寶寶!”

對街冰糖葫蘆攤子有一紫衫少女取了一串,正張嘴要咬,就聽見叫喚聲,她立即轉過身來,笑嘻嘻朝二人揮手。“沈霖、吳子樵!我在這兒!要不要給你們買串冰糖葫蘆?”

紫衫少女便是鳳寶寶,她清亮嗓音引來不少路人注目,許多人望了一眼,旋即盯着她上下打量。

好個嬌俏姑娘!挺鼻紅唇、貝齒潔白,一雙大眼睛眨動之間,特別的烏黑晶瑩,深蜜色臉蛋上漾着十分開朗的笑容,說起話來眉飛色舞、俏皮靈氣,比之一般女子更多了幾分磊落大氣,着實令人眼睛一亮。

黝黑青年便是沈霖。他興奮跑過去,将手上太谷餅遞到鳳寶寶面前。“這塊比較大,我特地挑給你的,趕緊趁熱吃。”

另一高個子丹鳳眼的,自然就是吳子樵了。他走在沈霖後頭,聽了立即哼了一聲:“睜眼說瞎話,這些餅根本都一樣大。”

鳳寶寶不理他們的鬥嘴,笑嘻嘻拿起沈霖給的餅,張嘴大咬一口,動作率真帶點豪邁,邊吃邊笑道:“果真如傳聞所說,香、酥、綿、軟,真好吃!”

三人站在路邊大口吃餅,又在茶水鋪子各買一碗熱茶來配,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吳子樵眼觀四面,瞥見有人直盯着鳳寶寶,便刻意身子一挪,擋住多餘的注視,尤其是來自男人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這些人除了打量鳳寶寶出色的長相以外,還會忍不住盯着她高姚健美的身段,尤其是豐滿的胸……

所以他得時時留意才行,免得有大膽登徒子趁亂揩油。

“吃完就走吧,免得大師兄久等。”吳子樵方才嘴上雖然不願意,但此刻仍是将其中一塊餅扳成兩半,遞一半給沈霖,後者嘻皮笑臉接過謝了一聲,兩三口就吃下肚。

“大師兄的酒樓在西街,得往另一頭走。”沈霖往另一邊看。

此一行三人,自一年多前開始,在鳳家男主人授意下,以吳子樵為首,結伴四處游走,偶爾造訪鳳家幾位年長師兄在各地經營的鋪子。

這日,按吳子樵的安排,來到大師兄的地盤山西太谷。

“對了,大師兄的酒樓叫什麽來着?”沈霖問。

鳳寶寶笑道:“不就是常記酒樓嗎?這麽容易你也能忘?”

大師兄姓常,開設的酒樓就叫常記酒樓,此名尋常至極。此次鳳寶寶等三人前來,不全為了游玩,而是意欲在此住下,直至明年過年前,始返回鳳家。

“大師兄之前在信上說,師妹設計的糕餅大受歡迎,他等不及想看你新畫的花紋了。”吳子樵看向一臉掩不住開心的鳳寶寶。

鳳寶寶自從學畫以來,繪制不少花紋樣式。半年前,鳳家大師兄挑選幾樣作成糕餅,原只是想招待常記酒樓的老客人,不料其中幾款受到山西富商子弟、文人雅士之喜愛,一時間,吸引諸多貴客上門,皆點名要欣賞品嘗這些铙富意趣的點心。

“我看是大師兄生意手腕高明,不是我設計得好。”鳳寶寶笑着,嘴上雖這麽說,但表情仍是十分雀躍。

吳子樵見了她開心的神情,眉眼一舒,露出微笑。

一年多前,師父半夜帶着他們離開柳月家,當時鳳寶寶佯裝沒事,沿路勉強打起精神與衆人說笑,卻不時流露失魂落魄的模樣。

返回鳳家沒多久,師父便提議讓他們三人四處游歷、增廣見聞,并親自游說沈霖的父親放行,終于促成此趟出游。

鳳寶寶在他二人陪伴下,已漸漸重拾歡顏,一路玩得好不盡興,同時沿路不停作畫,設計出許多新穎花紋樣式,說是要用來做扇子、做糕餅、做首飾、做食器等等,點子源源不絕。

吳子樵見她恢複往日活潑,也積極想方設法達成她心願,好比大師兄會以鳳寶寶的花紋做糕餅,就是他的提議。

“看到了,常記酒樓。”

沈霖伸手一指,鳳寶寶吳子樵擡頭探看,就見一棟三層樓的雅致酒樓立在西街之尾,位置較偏,卻是整條大街上最高的屋子。

“就是這兒了,走吧!”

三人興高采烈走進常記酒樓,一派江湖小俠登門視察英姿。

鳳家衆弟子之中,與鳳寶寶年齡最接近的,便是排行最後的沈霖與吳子樵。

吳子樵天生精明,觀察細微反應快,是鳳家男主人向來極鐘愛的弟子,此趟遠行出發前,鳳家男主人便叮囑自己女兒以及沈霖,若遇急事變故,須由吳子樵作主應對,外出期間,所有開銷也由吳子樵負責打理。當然,鳳家男主人所給銀兩絕對足夠三人吃喝玩樂皆盡興。

沈霖卻是個天真驽鈍的性情中人,才智遠不及吳子樵,每回鬥嘴皆敗,卻又屢敗屢戰,毫不氣餒。

然則,此人卻是鳳家弟子之中的異數。若論武功造詣,衆弟子中稱得上盡得鳳家男主人真傳者,恐怕就是沈霖了。

筋骨奇佳的沈霖,所有能觸類旁通的天分都集中在武術上,以致除了武藝之外,其它一事無成。鳳家男主人常感嘆,沒想到能把他功夫學得全的,居然是這個傻裏傻氣的猴子!

“大師兄這酒樓的擺設好像也不怎樣。”沈霖東張西望,最後下了句結論。

鳳寶寶一口熱茶差點噴出來,好不容易吞下去,忍不住笑罵:“你怎麽老是口沒遮攔,小心等會兒大師兄把你趕出去,讓你晚上睡在大街上。”

“我說實話又怎麽了?咱們這趟大江南北的闖蕩,好東西看多了,他這酒樓确實很一般。”

沈霖嚷嚷。

“見多識廣的沈大俠,喝茶吧。”吳子樵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丹鳳眼斜瞥一下他。

這可惡的狐貍眼睛,居然瞪人!沈霖沒回嘴,他忍了,因為出門前師父私下叮囑過不可與吳子樵鬧得太過,否則若鳳寶寶和吳子樵都惱了,他就得收拾行李回家去。

“三位客官,常老板正忙着招待貴客,讓你們先在廂房候着,先用飯菜。”

年輕店小二邊說邊将一碟碟小菜與湯飯布置妥當,特地看向鳳寶寶,慇勤問道:“姑娘還有什麽想吃想喝的,盡管吩咐。”

“謝謝你,先這樣就行了。”鳳寶寶朝他大方一笑。

店小二露出腼腆傻笑,正欲開口就被吳子樵打斷:“你先下去吧。”

“那好吧,我去讓廚房準備幾樣糕餅,常老板說有幾樣一定得讓你們嘗嘗,尤其是珍珠雪梅糕,那可是咱們常記最出名的糕餅,很多人想吃還吃不到呢!”店小二熱情解釋。

鳳寶寶和沈霖一聽,馬上滿臉期待,鳳寶寶尤其開心,馬上追問:“珍珠雪梅糕真這麽受歡迎?”

“那當然!若說咱們太谷這兒最受歡迎的糕餅,除了太谷餅,就屬這珍珠雪梅糕了。只不過,太谷餅人人買得到,珍珠雪梅糕卻不盡然,因為這餅做工細致,每天只能做十個,想吃,肯定得先訂!”店小二見鳳寶寶模樣俊俏,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說起話來總是未語先笑,看了就讓人心生好感,又見她聽得津津有味,這還不說得口沬橫飛。

“都是什麽樣的客人來訂?”她好奇追問。

吳子樵見她笑逐顏開,也就不再阻止店小二與她搭話,迳自默默吃飯。一旁沈霖早就吃開了,又添了第二碗飯。

“這可不一定。大部分都是做生意的,像是茶商、鹽商之類。另外官宦人家也愛,都說這糕餅外型看着十分高雅,簡直可比皇宮點心了。”

鳳寶寶心情美哉,頓時胃口大開,每道菜都撿了點放在碗裏。

“對了,前幾天咱們太谷的大戶人家,姓喬的,一口氣訂了三十幾個,聽說是文定之日要招待親家的。”說着,店小二壓低聲音,狀似神秘,“喬家的未來親家來頭可大了,是揚州一帶的富商,聽說揚州的鋪子一半都是他們的。”

鳳寶寶和吳子樵聽到揚州富商,同時愣了一下。

“揚州富商?賣鹽的嗎?哪家啊?”鳳寶寶問。“這我可不知道了。”店小二搔頭。

有一中年婦人正好端一盆專供洗手的熱水進來,聽了便接着說:“他哪知道,這你們就該問我,我有個親戚就是喬家閨女的奶娘,哪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你知道你說呀。”店小二扯扯嘴角,不大高興被搶了鋒頭。

中年婦人笑道:“說出來你們可別吓到,那可不是尋常商人之家,那是揚州一帶鼎鼎有名的江湖世家,說是姓柳的,聽說還跟皇宮貴族有點關系,勢力很大。”

鳳寶寶一呆,訝異看向中年婦人。

“胡說。”吳子樵冷哼,“柳家哪有可能跑來這兒跟什麽姓喬的結親。”

“是真的。”有一人推門而入。

鳳寶寶等三人同時看向他,齊喊:“大師兄。”

常老板面帶微笑,看着年紀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師弟妹。“我等你們兩天了,是不是一路上玩得太開心,耽誤行程了啊?”

“大師兄,你剛說喬家真要與揚州柳家結成親家,這怎麽回事?”

問的人是吳子樵,因為鳳寶寶整個人都傻了,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幾年來,雖說鳳家男主人每年秋天帶着女兒造訪柳月家,但僅有少數幾個随行弟子知曉。

常老板在此之前就已離開鳳家,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太谷經營生意,因此全然不知柳家就是自己師父的故友。

“是喬家老爺親口跟我說的,說是去年走茶路買貨,路上巧遇跟自家商隊分散的柳家少爺,兩人一見如故;之後,柳家少爺在喬家住了小半個月,第二趟再來,就說要與喬家閨女訂親,想必是喬家老爺在這段時間牽的紅線。

喬家之前一直保密,但是文定之日就在下個月了,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反正到時候肯定是太谷的一大盛事。”常老板察覺鳳寶寶神色有異,愣了一下,看向吳子樵,卻見後者立刻搖頭,示意他莫追問。

“大娘,你親戚可曾見過那位柳家少爺?知道叫什麽名字嗎?揚州一帶姓柳的可不少。”鳳寶寶看向中年婦人,卻見對方理所當然地點頭。

“當然見過。說長得可俊了,從沒見過這麽俊的,看起來像個書生,卻還會點武藝,允文允武,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誰想得到要問名字啊,這小姑娘可真奇怪。

一直悶着伫在旁邊的店小二忽然插嘴,一臉得意。“我知道名字!因為喬家特地指定其中五個糕餅的背面得印字,說是柳家少爺名字的由來,我怕糕餅師傅弄錯,特地請東街的老秀才幫忙寫了一張,放在身上比對……”說着,便往懷中取出一張紙。

“多事,還不下去。”常老板喝斥店小二。

鳳寶寶見店小二被罵了之後欲将紙張收回,立刻伸手去取,偏偏手不夠長構不到,另一邊的沈霖看了,立刻放下筷子,敏捷一扯,瞬間将店小二手上紙張取走,開心遞給鳳寶寶。

這傻子,至少讓師妹緩緩情緒!吳子樵差點痛罵出聲,可恨他身手沒沈霖敏捷,來不及阻止,只能內心詛咒沈霖這笨蛋一千次。

鳳寶寶一拿到紙張立刻打開來看,剎那間小臉刷白,直直盯着紙上的四個字——

穆如清風

真的是柳穆清,她的穆清哥哥要跟別人訂親了!

常記酒樓三樓包廂

簡單樸實的包廂內,桌椅皆無華麗雕飾,亦無珍貴稀罕的瓶盆擺設,僅門口放了兩盆素雅潔淨的蘭花草,靠窗的方桌左右各坐一人,正凝神對弈。

“這一子再不下,天都要黑喽。”有一相貌端正的四十多歲中年男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後重重一放,發出喀的一聲,意欲擾亂對手心神。

卻見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絲毫不受影響,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盯着棋盤,整個人不動如山。

中年男人看了對方眼觀鼻、鼻觀心的認真模樣,忍不住露出調侃笑容,忽然用力拍自己大腿一下,發出巨響,“哎呀!簡直要睡着了。”

年輕男子壓根不理會他的擾亂,半晌,始将手上白子穩穩放入棋盤,這才擡起頭來,氣定神閑笑道:“數月未見,萬達兄的棋藝雖沒進步,擾人的花招倒是變多了。”

中年男人姓常名萬達,為山西富商子弟,父兄皆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商人。他聽了對手的嘲諷,樂得開懷大笑。“穆清,我看真正進步的,是你這嘴上功夫。三年前認識你時,多麽老實啊。”

與常萬達對弈之人,正是今日剛抵達山西太谷的柳穆清,兩人一道用完午膳,興致一來,便決定厮殺一局。

“不正是你提醒我,做生意不可太過老實。”

三年多前柳穆清第一次帶商隊赴外疆買貨,沿途跋涉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商隊裏原本有個買貨談判高手,卻突染疾病連站都站不起來,柳穆清只好硬着頭皮自己出馬。

可當地商家欺他年輕面生,只拿劣貨并拉擡價錢,頗有下馬威之意,常萬達撞見當即伸出援手,直接告訴當地商人,柳穆清是與他一道前來。商家于是賣常萬達面子,不與柳穆清為難。

“就當作報答常兄,今日讓你三子。”柳穆清微擡下巴,示意常萬達看向棋盤。“不過,你若要下這兒,恐怕輸得更快。”

常萬達正要将黑子放下,聽他這麽一說,馬上打住,盯着棋盤好一會兒,搖頭曬道:“吓唬人的吧,明明下在這兒是最好的一步棋。”

“既是如此,常兄就下吧。”柳穆清神色自若,語氣淡定。

“好啊,你真是愈來愈深藏不露,我都要猜不透了。”常萬達笑罵。

忽地傳來敲門聲,常萬達應了一聲,就見酒樓常老板親自帶着店小二走了進來。

“常老板快來,這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揚州柳月家少主,平日要見他可不容易,還不趕緊過來多瞧幾眼。”

柳穆清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萬達兄,方才那盤棋算你贏,就別再取笑我了。”

“柳公子儀表不凡,今日一見,令在下印象深刻。”常老板迅速打量眼前的英俊青年,一身尋常粗布灰衫,不見任何華麗綴飾,反而顯出清新軒昂之氣質,且舉止談吐謙恭有禮,讓人一下子心生好感。

“穆清,這位常老板與我同宗,只不過少小離家,五年多前才又回到太谷經營生意。他這酒樓雖說外表不起眼,卻能端出最受本地達官貴人喜愛的新奇點心。”

常萬達邊說邊讓店小二将棋盤收走,擺上幾盤點心,“你一定得瞧瞧,其精致程度可不比你揚州酒樓的差。”

柳穆清捧起茶碗輕啜一口,原本不其在意,但随意瞥了一眼,馬上愣住。

常老板見他直直盯着,立刻詳加解說:“這是珍珠雪梅糕,以綠豆粉加入釀軟的梅肉,做成甜中帶鹹的味道,這也是此糕淡綠中帶着幾抹粉紅的原因。柳公子可嘗嘗看。”

這大膽破格的用色、這任意揮灑的花紋……柳穆清拿起糕來,看着上頭花瓣裝飾,一股似曾相識之感浮上心頭。

他想起一個人。

“至于糕上的梅花瓣,是以冰糖另外畫的,再灑上一抹磨細的梅子粉,看來好似白色珍珠世界出現一道紅梅彩霞。”常老板見他訝異閃爍的眼神,有些疑惑,忍不住看向常萬達。

常萬達輕赅一聲,笑道:“穆清,你也太給常老板面子。”居然看傻了眼。

“這花樣是何人所繪?”他移開目光,看向眼前兩人。

柳穆清自幼學習監畫,雖說做成糕餅後,花樣應與原作略有出入,但也不會相差太遠,他只消看一眼,心中已有定數。

這是出自鳳寶寶之手!

珍珠雪梅糕的樣式,不但有着茂良客棧三年前糕餅的影子,也與那一疊留在他家的畫稿十分相似,只是,茂良客棧當時之設計還很青澀,可眼前糕餅顯然在構思上大為提升格局,無論色彩、花樣都令人大大驚豔,仿佛破繭而出之彩蝶,在衆人面前展開兩扇瑰麗至極的翅膀。

不但是鳳寶寶所繪,而且還是最近新畫!

“我也想知道,但反正不是常老板自己。”常萬達搶先開口。

常老板微笑。“關于設計之人,我本無意提及,但二位不比一般,常某也不敢隐瞞,只是我想先問柳公子,為何見此糕餅如此驚訝?”

柳穆清見眼前兩人好奇眼神,才驚覺自己有些失态,一下子尴尬不已,只是表面仍故作鎮定。

“此糕餅的花樣畫風,與我一位批交朋友的筆法十分相似,因此想向常老板印證是否為同一人。”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常老板立刻推翻,“設計之人是我的遠親,她自幼養在深閨,家裏幾乎不與其它人往來,不可能與柳公子是世交。”

柳穆清見他語氣篤定,看那模樣也不像有所隐瞞,一時間不禁大感失望。

常萬達捕捉到柳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此刻也不好過問,幹脆扯開話題:“別光看,糕點就是要吃進肚子裏的。再說,咱們等會兒不是還要跟喬家老爺議事,這可是重要至極。”

“喬老爺會與巡撫大人一道前來。”常老板邊說邊為二人換上新茶。

常萬達笑着看向柳穆清。“等會兒要拜見岳父了。”

聽他刻意強調“岳父”二字,柳穆清沒好氣橫他一眼。“就知道此事又可讓你拿來說嘴。”

旋即又正色道:“不過,這次多虧二位相助,我才能逮到——”

話未說完,門忽然被推開,五兒急急禀報:“少主,情勢有變,那人不知何故忽然帶着幾個随從前去東街郊外,六兒已經跟着過去……”

柳穆清臉色一肅,桌子一拍站起身,冷喝:“本想等喬家夜宴前再動手,既然這人如此按捺不住,倒不如速戰速決,免生其它事端,這次就由我親自去追,走!”

太谷東街郊外安禪寺

已有一人搶在衆多人馬抵達之前,等在寺院後廂房。

嘎——

鳳寶寶聽見開門聲,緩緩轉過身來,看向來人。

對方見到廂房內站了這麽一名美貌少女,登時大感意外,但眼神立即防備。

“姑娘是何人?怎不見我喬妹妹?”

鳳寶寶笑而不答,露出潔白貝齒,問道:“敢問公子可是揚州柳月家少主,姓柳名穆清?”

對方見她外貌嬌俏動人,兩只大眼睛眨動之間透着靈氣,又始終帶着笑容,不由得稍微卸下心防,回道:“在下正是柳穆清,敢問姑娘名諱,為何在此等我?”

“久仰揚州柳月家少主大名,山西好多姑娘都想一睹你的風采,我自然也不例外。”鳳寶寶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擡起頭來凝視他,“柳少主,我是不是山西第一個見到你本人的姑娘?”

對方看着眼前人,這五官樣貌、這姿容身段,絕對遠勝以往所結識之女子,當下不由自主回答:“我每趟前來都是深居簡出,姑娘确實是除了喬家以外,見到我的第一人。”

鳳寶寶聞言大真,開心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看來我奪得了頭彩。”

對方沒想到竟有作風如此大膽的姑娘,愣了一下才回話:“姑娘如此仰慕在下,真是愧不敢當。只是,姑娘大可以真實姓名邀約,為何要假冒喬家名義?”

“柳少主這話說得真有意思。”鳳寶寶繞着他身周轉了一圈,又站定看他,“不覺得我假冒你喬妹妹,挺有趣嗎?你剛問我名字,其實,柳少主喊我為喬妹妹也可以,真實身份不是最重要的,對吧?”

對方先是被她轉圈圈的俏皮模樣給攪亂一池春水,看她舉止作風如此特立獨行,更是被撩撥得心猿意馬,整個人有點暈暈然,笑道:“我柳穆清闖蕩江湖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卻從沒遇見過像姑娘這般別出心裁的女子。”

“可惜你已與喬家訂親,看來我是沒機會了。”鳳寶寶背過身。

那人聽她語氣如此感慨,馬上大步跨到她面前,語氣透出讨好之意:“姑娘何須如此,此事大可慢慢商議。”

“真的?”鳳寶寶擡眉問道。

對方馬上點頭。“那當然!我柳穆清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鳳寶寶眼珠子一轉,忽地吐出一串話,對方面露狐疑,大感不解。

“這是蒙古語啊,聽聞柳月家少主學富五車,為了做生意,自幼學習蒙古語、新疆語,怎麽你剛才像是全聽不懂?這可奇怪了。”

對方顯出些微慌張,卻又力圖鎮定:“許久沒說,有些生疏了。”

“還有,聽聞柳少主行事低調,出門在外最愛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怎麽你一身行頭如此華麗奢侈,不會太過招搖嗎?”鳳寶寶語氣漸冷,眼神逐漸透出不屑。

“此趟前來是要談論親事,怎可穿得過于寒酸。”對方一派輕松應對,談話間,往鳳寶寶走去。

“再問柳少主一個問題。”鳳寶寶往後退了一步,“安和什麽時候才從北京回來?”

此話一出,對方明顯愣住。

鳳寶寶笑了一下,橫他一眼。“怎麽不說話?柳少主不知道自己妹妹此刻在哪裏?”

對方眼神微變,一下子警覺起來。

“柳少主口風真緊,連我這麽一點好奇心也不肯滿足?真沒意思。”她嬌嗔,露出像是生氣又像撒嬌的神情,那少女嬌态煞是動人。

“我家門風其嚴,透露妹妹行蹤确實不妥。”說着,見她似有不悅,伸手就想拉住她手臂,好好解釋一番。

鳳寶寶敏捷閃開,瞪他一眼。“你這個人怎麽連我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就要動手動腳的。”

對方見她忽喜忽嗔,捉摸不定的态度反而搔得人心癢難耐,刻意好聲好氣相問:“是在下失禮了。敢問姑娘芳名?”

“想知道我名字很簡單。”鳳寶寶将臉上笑容瞬間收掉,眼神一變,語氣驟冷:“你先說說自己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方愣住,終于自美人迷湯中清醒過來,臉色轉變。“果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到底想說什麽?不妨痛快說出來讓我聽聽。”

鳳寶寶冷哼一聲,怒瞪着他,朗然開口:“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歲開始掌管多門生意,十八歲統領商隊遠赴外疆買貨,以一己之力對抗山賊、保護部屬,足智多謀、英勇不凡,可謂英雄出少年。還有,他二十歲就調度柳月家龐大人事,運籌帷幄、宵旰勤勞,忍人所不能忍,凡事以大局為重,如此,才足以擔當少主之名。”

對方愈聽臉色愈難看,眼神不善,陰狠狠看着眼前女子。

鳳寶寶面對高頭大馬、閃現殺氣的對手,卻絲毫沒有膽怯之意,她直視對方雙眼,慷慨激昂、中氣十足地怒斥:“而你,也不照照鏡子自己什麽德性!你連提起他名字都沒資格、想給他倒夜壺都不配!”

這句話徹徹底底羞辱對手,眼前男子目露兇光,手一舉就要往鳳寶寶脖子掐去——

電光石火間,兩人一左一右從窗戶竄進屋裏,其中一人動作快如閃電,只聽得啪一聲,便已踢中對方側臉。

“你敢欺負師妹,看我不修理你!”

沈霖一腳将對方踢倒還不夠,跳起來又踢又打,對方一開始還能擋幾下,但馬上就被他痛毆。

卻說,鳳寶寶得知喬家姑娘欲與此騙子相見,連忙當機立斷展開行動,她先勸得早已抵達的喬家姑娘躲在廂房後的內廳裏,聽她揭穿對方。

而沈霖吳子樵則埋伏在寺院附近,趁着鳳寶寶與對方周旋,先将此騙子的幾個随從給一一撂倒。

“夠了會死人的!”吳子樵馬上阻止沈霖,只見倒在地上之人,已經被踢得鼻青臉腫,滿臉鮮血。

鳳寶寶忙道:“趕緊将他綁起來送交官府——”

此話還未說完,忽見廂房之門大開,兩列官兵沖了進來,有一氣質極佳的中年男人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三位少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太谷有你們這樣的人才,真是地方之福啊!”

鳳寶寶三人正忙着取出繩子綁人,見到這大陣仗,一下子也傻了眼。

吳子樵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擋在鳳寶寶身前,意欲保護,不過卻被她一把推開。

“您是官老爺吧?這人假冒柳月家少主,他是假的,您趕緊将他抓起來,絕對不可再讓他欺騙——”

“姑娘別着急,老夫已知此人為假冒。”中年男人正是山西巡撫,他笑着截斷鳳寶寶的話,搖指門外,道:“因為,真正的柳月家少主柳穆清,不就站在那兒嘛!”

什麽?!鳳寶寶大驚,目光順着他的手看向門外,卻見常老板與一堆閑雜人等之前,站着一名身穿粗布灰衫的年輕男人。

五官英俊、儀表不凡,儒雅之中透着三分英氣,那楊柳玉立之身姿、月光高潔之氣質,不正是貨真價實的柳穆清。

鳳寶寶兩手一松,手中繩子掉落,渾身像被定住似地動彈不得;因為,柳穆清兩手背在身後,正以一種前所未見的眼神直直注視着她。

那雙眼,目光灼灼,就這麽看着她,半分沒有移動。

她的穆清哥哥……

糟了!鳳寶寶一驚,難不成方才她在廂房裏的所作所為、字字句句,柳穆清全都看見、聽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5:34

第十一回 勞師動衆急尋芳蹤 旖旎夏夜佳人現身

一年多前,柳月家接到自家探子的秘密通報,說有一自稱柳穆清之人在外疆買貨。消息一傳回揚州,家主柳平姬即派人展開調查,但那假冒之人行事十分謹慎,一有風吹草動就銷聲匿跡。

探子們查了一段時間,完全找不出任何線索,當時都以為那人忌憚柳月家權勢,避風頭避得不敢再現身作怪。

卻不想,那人竟在密謀一樁騙婚惡事。

“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居然敢假冒咱們少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性!”

“你沒看到喬家老爺見到正牌少主時的表情,那才真的是看傻了眼,直說自己有眼無珠。”

常萬達家中,最大一間客房內,兩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厮正整理着主子柳穆清的行李,一邊閑聊着今天下午逮到假冒之人的大事。

“不過,喬家老爺怎這麽糊塗,居然幫自己女兒訂親也不查清楚。”

“他不是說了嗎,山西地處邊陲,這兒的商人一直沒機會與咱們柳月家結交,加上那騙子又非比尋常的較猾,居然前後花了一年多時間,放長線釣大魚,誘騙他上當。”

“幸好老天有眼,常二爺與少主是舊識,喬家老爺把訂親消息放出去之前,先跟常二爺說了。常二爺聽了心生疑惑,立即派人快馬加鞭趕往揚州送信詢問,這才戳破騙局。也虧得如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屋內燭火通明,兩個小厮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愉快。他們口中的常二爺指的就是富商常家排行第二的常萬達。

此二人正是柳穆清的貼身小厮,一喚諾兒,另一喚新兒,都生得唇紅齒白、斯文端正,穿着打扮也比尋常下人來得好些,平日專司柳穆清生活起居瑣事。

諾兒、新兒自幼被家人賣到柳月家,由家主柳平姬從一群稚齡下人當中親自挑選出來,無論長相、機智都是同齡小厮裏頭最頂尖的。從七歲開始,他們就跟在柳平姬身邊,除了學習灑掃應對、讀書練武之外,還能通曉算數與粗略醫術,經過五年時間的嚴格訓練,兩年前才得以開始侍候柳月家少主。

卻說,今晚少主有約,先遣兩人來到下榻的常萬達家,衆人見到柳月家少主身邊的小厮居然這等氣質樣貌,全都暗自稱奇。

“新兒,你說少主為什麽只穿粗布衣裳,而且只有灰衫和藍衫兩個顏色?”諾兒從箱子裏取出一件灰衫挂起來。

“你現在才好奇?我來服侍少主沒多久就問過五總管了。”

諾兒一聽,連忙追問緣由,只見新兒正經八百地回他:“聽說,粗布灰衫和粗布藍衫是少主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所以,他只穿這兩種。”

“啊?少主為什麽要穿最難看的衣裳?”諾兒大訝。

新兒理所當然地說着:“道理很簡單,因為少主穿其它衣裳都太好看了,尤其是染色鮮豔的上等布料,他一打扮起來,真是擲果盈車、看殺衛玢。”

“你這麽說我也想起來了。曾聽五總管說,少主十七歲那年,也不知誰開始傳的,都說揚州柳月家少主是璧人一般的美公子,搞得許多人想一窺他的廬山真面目。

結果,那年大年初一,少主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跟着家主到大街上的那間城隍廟進香,立刻引來整條街的人圍觀,廟裏廟外擠得水洩不通,搞得官府派兵前來趕人,聽說過沒多久,街上就出現一批少主穿着錦衣華服的進香畫像,幸好立刻就被家主給壓了下來。

後來,也不知家主怎麽處理的,反正之後就沒人敢再傳關于少主的事了。”諾兒說着搖起頭來,難怪歷史上會有美男子因為壓力過大而早夭。

“少主個性本就低調內斂,向來不喜歡被人注意;那次之後,他幹脆只選自己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出門。你看他連帽子都沒墜玉,因為玉佩最襯他的膚色,戴起來可好看了。”

諾兒看着箱子裏的衣裳。少主怎會覺得自己穿起粗布灰衫和藍衫就難看了?其實,他從沒看過能把這兩種衣服穿得如此好看之人,只是,誰能想得到柳月家少主為了這種原因,生在富商巨賈之家卻只能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裳。

“少主回來了。”

談話間,兩人瞥見庭院另一頭,柳穆清領着五總管往客房走來。新兒連忙示意諾兒噤聲,免得又勾起少主不愉快的回憶。

“屋裏都重新掃過了嗎?”五兒還沒進門就先問,見新兒、諾兒點頭,才讓柳穆清進屋歇息。

柳穆清才坐定,新兒就遞上熱手帕侍候擦手擦臉;諾兒端來茶碗,道:“這是咱們自己帶的杭白菊。”

“聽常二爺說,這間客房備有小廚房,找咱們的人弄點吃的。”五兒吩咐着,又對柳穆清說:“少主剛才吃得少,讓人做碗粥好嗎?”

柳穆清原想拒絕,但想到自從一年多前他餓昏那次,五兒對于他的飲食就盯得甚緊,看來壓力不小,于是點頭答應;又問:“六兒怎麽還沒回來?”

今天下午逮到那騙徒之後,真是一陣忙亂。

先是山西巡撫拉着他私下說話,說這兩天定要帶他去瞧瞧正在興建的官窯,想來是要他柳月家拿點銀兩參股。

這也不是不行,畢竟柳月家與官府合作不是第一次。

之後,換成喬家老爺纏着他,說是已經在家設下晚宴,定要款待遠道而來的柳穆清,常萬達見他回絕,心知他不願前去喬家,于是出面打圓場,改成常萬達在常記酒樓設宴,由常萬達與常老板作陪,讓喬老爺與柳穆清一道吃頓飯,免得喬老爺太沒面子。

席間,喬家老爺把握機會,提議要與柳月家一起開發新的茶路,他當即便說,要合作開發也行,但是得讓常萬達作主籌備。

畢竟,山西富商之中,他現在只信任常萬達。喬老爺此人看來心地不壞也有誠意,可他連為自己女兒找親事都會搞砸,辦事手腕實在堪慮。

這頓飯,柳穆清吃得心不在焉,因他心中另有要事得做。

他想找鳳寶寶私下談話!

話說,逮到那假冒之人後,他就被纏上了,眼睜睜看着鳳寶寶跟着吳子樵他們離開安禪寺,他連想喊住都沒機會,

不過,他見到吳子樵離去前曾與常老板說話,看兩人态度,肯定是極熟的舊識。柳穆清遂趁着用膳空檔向常老板探問,沒想到常老板只說吳子樵是故人之子,一概不提鳳寶寶。

“真是說人人到,六總管回來了。”新兒指着外頭柳穆清一聽,連忙轉頭,果見六兒健步如飛走進屋內。“打聽到了。鳳家大小姐一行三人約莫一個月前抵達太谷,就住在常老板家裏。聽說吳子樵沈霖兩人每天都到常記幫忙,鳳家大小姐偶爾才去。”

六兒才說完,忙又補一句:“聽說常記現在改由吳子樵管帳,而且,曾有人聽見他喊常老板大師兄。”

柳穆清眼睛一亮!好啊,常老板口風真緊,明明都是鳳家子弟,而且人就住在他家中,親厚到都能管錢了,居然只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還有,那個珍珠雪梅糕擺明了就是鳳寶寶所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只是,今晚在常記設宴,怎麽全沒見到他們三個當中任何一人?

“走!咱們這就過去常老板家。”柳穆清放下茶碗,一下子站起身來。

所有人全都愣住,五兒六兒迅速對看一眼,還是五兒先發話:“少主,夜深了,這麽晚跑去人家家裏說要見個姑娘,恐怕不妥。況且我們與常老板今天才初識,不如等明天一早再登門拜訪,或是寫封請帖,約鳳家大小姐面敘。”

“寶包與我是世交,何須如此費事。”況且也還沒到就寝時分,哪裏算得上是深夜了。

柳穆清說着就已往外走,五兒六兒連忙跟上,拚命在主子身後擠眉弄眼。

“怎麽回事?”五兒張嘴,無聲問着。

六兒蹙眉聳肩,也無聲回他:“我怎麽知道。”

柳穆清走出庭院,忽又回頭叮囑:“你們別跟了,我只是過去說幾句話,去去就回。”

五兒六兒說什麽都不肯,柳穆清臉色微變,罕見地流露出薄怒,要他二人不許再跟,并要六兒說出常老板住處位置。

五兒急得差點要哭,說他跟六兒只是遠遠跟着不礙事,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少主,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穆清自己一人離開。

卻說,柳穆清乘着夜風,一路快步疾行,心情十分輕松。想起一年多前鬧得不歡而散,他偶爾總要想起昏迷前鳳寶寶邊哭邊看着他的模樣,以及,當晚鳳寶寶與安和在他床邊的談話。

當時,他針灸過後睡意正盛,但還能勉強聽見她們二人對話,鳳寶寶說的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

“仔細想想,我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說得沒錯,我這麽對他,确實是糊裏糊塗。”

他難以忘懷鳳寶寶當時難過受挫的語氣,看來他的無心之言,确實讓她大受打擊,事後回想,他一直覺得過意不去。

他曾想過寫信解釋,偏偏安和在那之後不大搭理他,而且很快就被喚回北京,至今未曾回來揚州,信就算真寫了也送不出去;因為,他後來才驚覺,自己壓根兒不知道鳳家在哪兒!

去年中秋,他心知肚明鳳家不會再來,遂向父親提議,不如由他親自送禮過去,消弭兩家誤會,重修舊日情誼。沒想到父親一口回絕,說是不會再與鳳家往來,也不想再見到鳳伯伯。

柳穆清真想當場揭穿父親的違心之論,但他當然是忍住了。

之後,他親自跑了一趟北京探望重病的袓母,當然安和還是不大理會他,于是他自己想方設法打聽了一些關于父親的往事,想從中推敲出鳳伯伯的來歷。後來,确實是有一點收獲,但是,仍然無助于他想賠罪的心意。

簡單來說,一年多來,他完全找不出任何聯絡鳳家的方法,鳳伯伯一家就像平空消失似,仿佛從沒出現過。

這也是為什麽當他看到珍珠雪梅糕時,會如此震驚失态,更別提,當他發現安禪寺的廂房內,那個機智與騙徒周旋的少女,竟然就是他一直找不着的鳳寶寶!

聽見鳳寶寶對他的評價、對他的維護,柳穆清既驚且喜,這下子,除了賠罪,他更想道謝。

幸好,今晚就能一并完事,往後他也無須如此挂懷,如此,豈不樂哉!

“常老板不在家,請公子明日再來吧。”

結果,柳穆清一人站在常家門外,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常老板家的守門老人硬是不讓他進去。

“老人家,若常老板不在,幫我傳話給府上客居的鳳家大小姐,就說柳月家柳穆清登門求見。”柳穆清溫言道,雖然心中略急。

那老人一聽,立刻揮手讓他離開。“這裏沒有姓鳳的,公子你搞錯了。”

“你問問吧,有個寄住的鳳姑娘在你們府上。”

“大半夜要找姑娘,應該去北街的怡紅樓,來這兒幹嘛?”

柳穆清深感有理說不清。“老人家誤會了,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來此想見寄住在此的鳳姑娘。”

“這裏不姓鳳,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

誰不講理了!柳穆清額角發脹,他往大門旁邊一看,圍牆不算高,正打算跳上去飛檐走壁,就聽見後頭傳來常老板的聲音。

“柳公子怎麽跑來這兒了?”

柳穆清一回頭,見到常老板似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在這短短時間內,吳子樵已經向他通風報信,看來,常老板已将他列為不受歡迎之流。

“常老板,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我要見鳳家大小姐鳳寶寶。”他眼神一肅,掃向常老板。

“柳公子,”常老板露出微笑,直截了當回話:“請恕常某愛莫能助,在下今晚聽師弟吳子樵傳話,原來家師已經交代所有徒弟,絕不可讓柳公子靠近我家小師妹,因此,柳公子請回吧。”

鳳伯伯居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柳穆清本以為此趟必定能見到鳳寶寶,也必定能好好賠罪,解開鳳寶寶心結,讓兩家重修舊好,現在看來,他想得太容易了。

“不讓我見?這也是鳳寶寶的意思?”柳穆清神情嚴肅,此時兩人之間已無稍早餐敘時的和樂氣氛,取而代之的是一觸即發的劍拔弩張。

“柳公子,家師的叮囑之中也包含了傳話,請恕常某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常老板看着他,口氣不疾不徐,可态度很篤定。

柳穆清惱了,一年多來的心願在達成之前被摧毀殆盡,讓他收起平日的耐性與內斂,目光閃現怒氣,冷冷發話:“如果我硬要見呢?”

“柳公子何必為難常某。”常老板始終帶着微笑,“況且,我兩個師弟剛才已經帶着小師妹離開了。”

柳穆清表情沒變,只是淡定回問:“常老板,我才剛找上門,你就說鳳家大小姐剛好離開了,試問,如果你是我,你會相信嗎?”

常老板示意守門老人開門。“柳公子不妨自己進去裏面瞧瞧,常某住處不大,看個幾眼便知有沒有人。”

柳穆清看着大門敞開後一目了然的常宅,又見常老板神色,心知鳳寶寶确實不在屋內,一瞬間,腦海中忽然浮現鳳寶寶之前幾次在柳月家過中秋的情景,哥哥前哥哥後的,中氣十足、活潑得過分,他承認有時感到些微不耐,可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只是想再次好好跟鳳

寶寶說一會兒話,竟成了如此困難之事。

仲夏之夜,星光燦爛,太谷大街上透着一股靜好的氛圍,惟獨常老板宅第大門前,有一年輕公子垂下眼簾,難掩失望神情,轉頭緩步離開。

常萬達宅第客房。

“剛才咱們就該偷偷跟着,至少你該跟着,以你的身手,少主不會發現的。”五兒在屋裏等了許久,開始坐立不安,最後索性站在門邊,一直往庭院大門探看。

六兒聽了立刻搖頭。“若是以前,我還有把握不被發現,可是這一年多來,少主勤練武術比以往更其,前幾日我陪他對打,發現他又有長足的進步,現在要打贏他已很困難,想要瞞着他跟在後頭更是不可能了。”

說起這個,六兒就對少主頗為敬佩。他自幼陪着少主練功,剛開始幾年,少主進步十分緩慢,對于招式變化往往需要更多時間才能融會貫通,曾有個急性子的武術師父誤以為他偷懶沒練習,惱怒之下重打他手心板十數下,少主的父親發現之後勃然大怒,當天就将人給攆走,只是,那師父是家主柳平姬親自禮聘而來,結果夫妻兩人因此大吵一架,不過,此是後話。

多年之後,六兒回想起來才明白,原來少主做任何事情都要長時間醞釀,好比養精蓄銳、蓄勢待發的大鷹,初始看起來沒動靜,一旦準備妥當,雙翅張開那瞬間就是氣力萬鈞、石破天驚。這便是如今的柳穆清。

“如果少主跟鳳家大小姐的兩個師兄動起手來,勝算如何?”五兒問着。

六兒今天下午埋伏在安禪寺,看見那兩人将假冒之人的随從一一撂倒,算是摸熟了他們的功力。“吳子樵不是少主對手,沈霖武功之強不在我之下,少主對付沈霖可以智取,也未必沒有勝算。只是,如果他們兩人一起上,少主就只能應付一段時間;不過,正派習武之人,除非深仇大恨,否則不會以多擊寡。”

“就怕這兩人跟他們師父一樣不分青紅皂白……”

五兒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遠處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竄升至半天際随即爆開,發出不算大的悶炸聲——

剎那間,不僅五兒等四人跳了起來,其餘約莫十餘個柳月家的人馬也全都沖到客房大門前。

這是柳月家的信號火藥,只在情況危急時點燃,意在號召所有人集合。

“少主發的信號!”五兒臉色大變。

“在北街常老板宅第附近。”六兒态度嚴肅沉着,鎮定發話:“少主只發射一枚,表示局勢還在掌控之中,你們兩個和新兒諾兒留守在這兒。”

他指揮兩名武丁留下,續道:“其餘人跟着我和五總管出發。切記,這裏不是揚州,咱們小心行事,不可引起騷動。”

所有人聽完,一起抱拳領命,由五兒六兒為首,黑夜中向常老板宅第方向移動,令人驚嘆的是,約莫十人居然全沒發出聲響,仿佛寂夜中之魅影。

于此同時,北街有一人站在繁星夜幕下,兩手背在身後,神情嚴肅,正蹙眉凝思。須臾,盡管大街上平靜無聲,他卻目光一閃,利落轉過身來,看着由遠而近的一行人,眼神轉趨銳利。

“少主。”六兒領着衆人,低聲抱拳。

柳穆清看向他。“六總管,你可知鳳家三人已經出城?”

六兒額角一跳、臉色微變,少主待他向來親厚,從沒以如此冷硬的語氣質問他,又聽到鳳家三人出城的消息,一下子慚愧不已,低頭答話:“是屬下一時不察,請少主降罪。”

柳穆清沒應聲,轉而看向衆人,冷沉號令:“今晚找你們來,主要是為了找人。下午在安禪寺擒住騙子的那三人,相信你們當時也都看清楚了,他們原本客居常記酒樓常老板家中,但據說已經出城。

我們兵分四路,去城外最近的驿站與客棧打聽,發現蹤跡就發信號通報,若四路皆無所獲,就表示他們還在城內,那就立刻回城等天亮再找。”

五兒聽了心底發涼,大感不妙,少主發出緊急信號火藥,居然只為了找出鳳家大小姐!

“今晚少主在常記酒樓聚會時,我還曾看見吳子樵走進常老板宅第,若在那之後才出城,應是由離此最近的北城出去,不如我和少主一路從北城去追。”六兒提出建議。

五兒眉頭一蹙,差點跳起來掐住身邊的六兒。這時候不是應該攔着少主嗎?怎麽能夠為了戴罪立功,就由着少主胡來!

“少主,此地不比揚州,咱們……”五兒正視柳穆清的表情之後,後半句話已不敢說出口。

因為,少主臉上流露出一股有點熟悉的神情,五兒一看就知道阻止不了。他暗嘆一聲,改口:“咱們須得小心行事。我看不宜回去常二爺家牽馬,各自找附近的客棧借馬就行了。”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各自出發。”柳穆清手一揮,迳自帶着六兒與一名武丁往北城奔去。

一瞬間,柳月家的人分成四路各自迅速離開。

五兒領着另一支隊伍往東城方向去,但他難以抑制心中興起的異樣。剛才少主的表情,跟他十五歲那年為了尋找不告而別的書法老師一樣,簡直沒半點商暈餘地,固執得吓人。

都說柳月家少主性情溫和,好似一文弱書生,向來也沒有家主夫婦雷厲風行的霸氣魄力:但是,五兒自幼就是柳穆清的陪讀,他心知少主脾性,一旦拗起來,絕對勢在必得,無人能夠勸阻。

那年,柳穆清自己帶着一批人在揚州城到處找老師,簡直要把城裏翻過一遍;一無所獲之後,又跑去央求父親身邊的第一號追蹤高手,硬要對方帶他出城去找。

結果,最後終于在杭州某一小客棧找到書法老師,原來對方收到家書,擔憂家鄉重病老父,才會匆匆跟家主夫婦道別後,等不及柳穆清回家就迅速離開。

當時,五兒原以為少主是要書法老師返回柳月家,沒想到少主找到人後,珍重話別并送上銀票一張,就與對方分道揚镳。

對少主來說,這個人一旦被他放在心裏了,就得有始有終;要走可以,但是得與他道別之後,緣分才算了結。

當時,家主夫婦還笑說:“從前沒看出來,原來咱們的兒子,居然是個死心眼的癡兒。”

如今情勢,柳穆清是将鳳家大小姐當成那書法師父一般,不找出來心底不痛快。只是五兒現下心中沒個底,究竟主子找出鳳寶寶後要做什麽?他一直以為,少主并不看重鳳家大小姐,以前不是還嫌麻煩嗎?

那年每晚得去別莊陪着用膳,主子嘴上沒說,可他和六兒都看得出來他不大情願。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此刻看來,不見鳳寶寶人影,少主勢不罷休。

城外一間簡陋客棧,有一紫衫少女提着油燈,來到隔壁廂房敲門。

門一下子敞開,是個黝黑青年,他見了來人,馬上露出開心笑容。“師妹,怎麽還不歇息?”

一身紫衫的鳳寶寶掃了一眼屋內,不答反問:“九師兄不在?”

那語氣十足冷硬,與平日的親厚大不相同,可惜黝黑青年沈霖向來不杳細節,此時一聽,直覺回答:“是啊,你也知道人有三急。”

鳳寶寶其實是明知故問,她就是偷瞧見吳子樵往外走,才選在此時前來。沒了吳子樵,要對付沈霖真是易如反掌,她道:“沈霖你說,到底為何吳子樵今晚定要帶我出城?”

沈霖沒想到她如此單刀直入,神色慌張起來,忙道:“不是說了嗎,二師兄要來太谷跟大夥兒聚聚,所以我們三人先等在這兒接他。”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敢看我?”鳳寶寶立刻反問:“二師兄根本沒要來太谷,對吧?”

沈霖整晚神色詭異,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眼睛,分明心中有鬼:況且,只是接人而已,最遲明天就回城了,吳子樵和沈霖卻偷偷摸摸藏着兩包袱,其中肯定有詐!

“有、有啊,二師兄不是老說想看大師兄的酒樓嗎……”沈霖搔着頭,結結巴巴的,眼神飄移不定。

“你又撒謊。八師兄,你以前從沒騙我。”鳳寶寶也惱了,“沒想到你跟吳子樵連成一氣耍我,不理你們了,我要回城!”說完之後她立刻轉身要走,沈霖急壞了,馬上拉住她袖子。

“這吳子樵出的主意,你倒是把氣出在我身上了!”他急得跳腳。

鳳寶寶轉過身問他:“好,我不生你氣,但你得說實話,我們匆匆忙忙出城,到底為什麽?”

“你以前不也喜歡随興之所至,四處闖蕩嗎?”

吳子樵的聲音忽然傳來,鳳寶寶和沈霖同時往旁邊看。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鳳寶寶惱怒質問:“你們兩個男子漢大丈夫,有話應當直說,怎能拿二師兄作借口來騙人?”

吳子樵聽了,臉色一沉,扯了扯嘴角。“不是存心騙你,是出門前師父叮囑過……”

“爹叮囑什麽了?”鳳寶寶話才出口就明白了過來,“因為柳月家?”

吳子樵不說話,算是默認。沈霖忍不住插嘴:“師妹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們就當作去隔壁鎮玩個幾天,等柳月家那小子走了,我們再回來。”

柳月家那小子,指的當然就是柳穆清。

“我不要!為什麽要躲柳月家的人?這說不通。”她大為光火,不單單生眼前兩個師兄的氣,更生她爹的氣。

一年多前,是誰以她為借口出手打傷人?又是誰硬要撕破臉半夜就走?

有個這麽任性妄為的親爹,她認了,但至少此刻爹爹遠在它方,鳳寶寶不想再處處受到掣肘。

吳子樵見她說着就往樓下走,立刻追上前去,擋在她身前,沈霖也急忙跟上去。

鳳寶寶惱了,質問他們:“這是做什麽?你們又連成一氣欺負人?”

吳子樵見她因生氣而兩頰泛起粉紅,襯着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黃油燈照映下,忽有嬌嗔媚态,這讓他一下子心跳加速,當下不由自主退開一步,悶悶回話:“師妹。一提起柳月家,你态度就不同了。”

“沒這回事。我明明是讓你們氣的,你們好端端的為何騙人?”鳳寶寶語氣緩了下來,但腮幫子仍是氣鼓鼓的,“既然今天跟柳月家的人見到面,就該坦蕩蕩的,何必要半夜偷溜?這未免太洩鳳家面子。”

“師父不讓你與柳月家的人見面,自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師妹應當明白才是。”吳子樵仍是勸阻。師妹罵他騙子他認了,惱他有淺面子他也認了。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反正他不願師妹與柳月家那小子重逢,那個高高在上、目中無人,拒師妹于千裏之外、害師妹傷心落淚的富

家貴公子!

“爹真是的!當年的事都快過去兩年了,我早就不當一回事,你們這樣胡搞,反倒讓我很沒面子。”鳳寶寶沒好氣。

“師妹,你可不能口是心非!”沈霖指着鳳寶寶鼻子質問,卻見她橫他一眼,眼眸烏黑晶瑩、燦亮動人,那張臉看來确實沒有半點傷懷之意,這讓沈霖也開心起來,叫道:“吳子樵你看,師妹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有氣度,這才是師父的好寶寶!”

鳳寶寶聽他說得逗趣,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眉眼舒展,看起來确實心情挺好。

吳子樵橫沈霖一眼,早就知道這人不可靠,偏偏沒其它幫手。

“走吧,趁城門還沒關,咱們這就打道回府。”鳳寶寶說着就想往樓下走。

“也不用急着此刻趕回去吧。”吳子樵說着,語氣淡淡,透着無奈。

鳳寶寶不理會他。“既然已知二師兄不來,我可不想像個傻子似的待在這客棧裏。”

談話間,她已走出客棧,頭也不回一路往馬廄走去。兩人見狀,只得默不作聲跟在後頭。

夜色中,鳳寶寶利落地套上墨色披風,并拉起帽子,掩住一臉秀色,緊接着,身姿輕巧一轉,翩然上馬,雙手用力一拉缰繩、輕蹬馬肚,豪氣爽俐喝地一聲,登時将吳子樵與沈霖的坐騎抛在後頭,一人單騎先馳奔出……

太谷城門外,另有一支三騎隊伍,正往郊外前進。

為首的,正是一身粗布灰衫的柳穆清,他騎着由客棧借來的黑馬,一路向北,那張英俊臉孔有些嚴肅,雙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前方黃土路,然而,思緒卻已飄回今日下午的安禪寺廂房內。

他站在門外,清楚聽見鳳寶寶所言一字一句。她大着膽子捉弄騙徒,當然,事後他才知曉,原來喬家姑娘正躲在廂房後頭,鳳寶寶以身涉險、虛與委蛇跟那假冒之徒應對,是想讓喬家姑娘死心。

如此看來,她倒是一副俠義心腸。

柳穆清早知鳳寶寶比尋常姑娘膽子大些,卻不知竟是如此非同小可的勇敢機智;那假冒之徒可不是善類,她居然一點也不怕,一番話耍得對方團團轉,想着,他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更讓他驚訝的,卻是鳳寶寶口中所形容的他。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歲開始掌管多門生意,十八歲統領商隊遠赴外疆買貨,以一已之力對抗山賊、保護部屬,足智多謀、英勇不凡,可謂英雄出少年。還有,他二十歲就調度柳月家龐大人事,運籌帷幄、宵旰勤勞,忍人所不能忍,幾事以大局為重,如此,才足以擔當少主之名。”

這番話,真正讓他心口發熱。印象中,鳳寶寶總是跟着安和一起玩鬧,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将兩人視作同一人,其至将鳳寶寶視作安和的影子,這也是他對母親說,沒看清過鳳寶寶長相的主因。

然而,當安禪寺廂房的大門打開之際,那個一身紫衫的女子站在廂房當中,濃眉大眼、五官鮮麗,說起話來神情活潑靈動,他幾乎認不出眼前此人就是那個總跟在安和身邊的鳳寶寶。

一眼怦然。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喚住她,人就被吳子樵拉走了。

但,無妨,他定要将鳳寶寶找出來,将憋在心裏一年多想說的話,全都說個痛快。

“少主,前方有坐騎靠近,小心。”

六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倏地将柳穆清喚回神,他眉目一斂,果見遠處正有三坐騎朝他們馳來,前方為首之人,遠遠瞧着身形較修長,顯然是個女人。

柳穆清登時大喜,立即拉住缰繩,将手一揚,示意六兒他們也停住。

銀月當空,繁星如織,在星月映照之下,遠方坐騎逐漸靠近,似也察覺正有一行三人擋在路中央,于是放緩速度,任由馬匹慢慢踱步,直踱至柳穆清三人之前。

仲夏之夜,城外黃土路上仿佛旖旎之境,一陣輕柔晚風拂來,正好将對方為首之人的墨色連衣帽給吹開。

剎那間,一頭烏黑如鍛秀發随之飛揚,在柳穆清面前,發絲如水墨瞬間往同一側揮灑開來,優美如黑蝶展翅旋舞,直教人看傻了眼。

卻見那人側了一下頭,輕輕甩動飄逸長發,又以纖手由前額向後攏了一下,一張甜如密的臉蛋恰巧整個露了出來,濃眉大眼、鼻粱高挺,一露面就漾起開朗笑容,大大方方地望向柳穆清。

“柳公子,這麽晚了還要出城?”

鳳寶寶清朗嗓音響起,臉上始終帶着微笑,貝齒在黑夜中顯得更為白皙好看,透着月色,清楚可見墨色披風底下穿着與今天下午同樣的紫色衣衫,那豔紫的衣領包覆在她修長頸項旁,襯得一張密色小臉更為明燦動人,兩只眼睛波光流轉,黑眸閃動之間,透着一股向前推升的強勁,可比夜浪拍岸。

直拍進柳穆清眼裏。

六兒輕咳一聲,暗示少主回神,雖然他的主子定住不動時像一尊玉雕人像,但此刻實在不宜幻化為璧人。

終于,柳穆清緩緩答話:“只是出城透透氣,正要掉頭回去歇息。你呢?”

此話一出,六兒心中打了一道閃電。

少主今晚太過反常,點燃信號火藥、當衆生悶氣質問、一路策馬狂追、好不容易追到人卻只是發愣。現在更奇了,居然氣定神閑撒起謊了。

“我與兩位師兄出城辦點事,正要回去。”鳳寶寶應着,其實她沒想到會在半途遇見柳穆清,不過,想想也不奇怪,畢竟他們已經同在太谷,要偶遇也非難事。

“既是同路,不如你我一道回城。”柳穆清才剛說完,就聽見有兩人同時出聲。

“不用了,路這麽寬,何必擠一道?”

“師妹,大師兄正等着,咱們先行吧。”

沈霖和吳子樵幾乎同時開口,鳳寶寶不願一再拂逆兩位師兄,正欲回絕柳穆清,就見他再次開口。

“寶包,我有話跟你說。”柳穆清看着她,語氣溫和地提出要求,沒将她後方兩人的挑釁模樣看在眼裏。

鳳寶寶聽見“寶包”這聲熟悉的呼喚,一下子怔住,思緒飛快翻轉,但很快就平穩下來。

她點點頭應了一聲,随即要兩位師兄先行。

吳子樵狠狠瞪了柳穆清一眼。

半夜在城外偶遇,如此離譜之事,只有師妹會信以為真,她實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這态勢,分明是刻意追出城的,只是不知柳大公子意欲為何,據說此位仁兄以前不大搭理鳳寶寶的呀!

“師兄,你們走在前面吧,我與柳公子說一會兒話,說完就跟上你們。”鳳寶寶落落大方地說着。吳子樵看她神态輕松,想想也不可能此時就架着師妹離開,不如聽她使喚、做足面子給她。

“你二人殿後吧。”柳穆清向六總管發話。

終于,吳子樵二人在前,六總管二人在後,距離都拉得遠遠的,好讓二人說話。

只不過,兩人并騎了一會兒,誰都沒開口。鳳寶寶側着頭看了一下柳穆清,卻見對方居然也正看着她,一對上眼,同時感到十足尴尬,只得默默地,同時都将頭給轉開。

他們十來歲就相識,每年鳳寶寶客居柳月家月餘,還曾書信往返,卻從沒如此刻一般,兩人靜靜共處。

“珍珠雪梅糕,”柳穆清打破沉默,一開□卻談起糕餅,“我一看見,就猜到是出自你之手。”

鳳寶寶笑了一下。“原來常老板招待過你了。”

“聽說他是你鳳家大師兄。”柳穆清問。

“是啊,柳月家的消息可真靈通。”她爽朗回話。

“也不那麽靈通。去年中秋我想給你家送禮,才發現不知該往哪兒送。”他看向她。

鳳寶寶聞言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開口:“兩年前的中秋,我爹太過唐突,我一直想跟你賠不是。”

“怎麽也輪不到寶包道歉此事因我而起,我才該向你賠罪。”柳穆清着實訝異,他想賠罪想了快兩年,結果居然被鳳寶寶給搶先了。

“怎麽我們都急着賠不是。”她笑了起來,見柳穆清始終凝眉,遂又開口:“我知道你是指當年在別莊裏與柳月家家主所言……”

“寶包……”他想解釋,其實他純粹是為了讓母親打消訂親念頭,才會說話如此尖銳刺人,他心中并無傷她之意。

可柳穆清還沒開口,就再次被鳳寶寶搶先。

“都過去好久了,我早就心無芥蒂。”她笑看着他,“回想起來,只不過是兩家孩子有些誤會,我當時臉皮薄哭了,我爹幫着女兒出氣,如此而已。要不,咱們都別挂在心上了,好嗎?”

柳穆清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半句話。鳳寶寶的笑臉看起來多麽燦爛,看來完全如她自己所說,當年那場鬧劇對她而言,根本早已心無芥蒂。

他忽感一陣難以言明的異樣,但表面上仍是點頭應了一聲。“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過。”

“對了,過幾天常記酒樓會有我新設計的糕餅,屆時若你還在太谷,記得來捧場。柳月家少主若看得上,想必也能讓這兒的文人雅士青睐。那我先行了。”

鳳寶寶朝他微笑,旋即兩手一拉缰繩,迳自往前騎去,同時朗聲呼喚兩位師兄,“吳子樵沈霖等等!我已經與柳公子說完話,我要追上你們了!”

只聽得她嬌喝一聲,坐騎已經超越兩師兄揚長而去,後面兩人急起直追,沒多久,一行三騎已奔得老遠。

柳穆清看着那道修長背影愈騎愈遠,終于消失在眼前,忽然想起多年以來與鳳寶寶相聚的幾個畫面,一時間,只覺得無法将以前的寶包跟剛才與他說話的女子視作同一人。

再見伊人,人事全非。

瞧她巧笑倩兮,一副雲淡風輕的快意模樣,他居然浮現一股極為雜亂之感,腦子簡直像被烏雲寒滿,黑壓壓一片要從頭頂冒出來了。

她率先賠了不是,她率先說了不在意,她率先要他別挂在心上,然後就将他抛在腦後,迳自駕馬而去,真是好不潇灑自在。

可他卻半點都笑不出來!

“少主,再不趕路,恐怕城門要關了。”六兒提醒。

柳穆清壓根沒理會他的提醒,仍然滿心回想着方才鳳寶寶所言,倏地,整個人冷不防一震,直把身邊的六兒吓一大跳。

“少主?”六兒輕喚。

只見柳穆清仿佛自沉睡中醒覺,表情像是忽然察覺了一樁驚訝且難言之事。

“少主?”究竟何事?

柳穆清恍若未聞,因為,他此刻始驚覺,今晚從一開始碰頭,到兩人談完話,鳳寶寶自始至終都稱他柳公子,從頭到尾沒喊過他一聲穆清哥哥!

難不成,她已心無芥蒂到将他看作陌生人了?

夏夜,輕風徐徐而來,黃土路旁蟲鳴蛙叫不絕于耳,一唱一和好不熱鬧,然而,此一惬意仲夏情景之中,卻有一英俊青年如玉石雕像般定在馬上,凝眉不語,細看這張只應天上有的好看面容,神情竟似悵然若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5:57

第十二回 臨別前贈佳人凝香 千裏信箋大發嬌嗔

清晨,天方微白,常萬達宅第之客房院落。

一修長身影正打完一套拳法,灌了幾口水,沒歇息又取了長劍,利落地左右各甩出一道漂亮劍花,發出刷刷響亮兩聲,劍光閃動之際,持劍人旋開步伐,招式施展了開來,只見那身姿與長劍融為一體,淩空翻轉、縱身揮劍,模樣似打非打、似舞非舞,劍勢總在輕盈之處倏地淩厲,複又飄柔如棉絮,令人捉摸不定。

“少主的劍術愈來愈精妙,恐怕在柳月家年輕好手中已排上前三。”六兒向身邊的五兒說着,卻見後者一直維持着疑惑神情。

“六兒,少主昨夜回來時,看着心事重重的,怎麽一覺醒來忽然心情轉好、看起來充滿自信?”五兒看着舞劍中的柳穆清,大感不解。

“少主這幾年來歷練得多了,遇事益發能處之泰然,即便心中沮喪,也能很快振作。”六兒毫不掩飾對這個年輕主子的敬佩。

柳月家少主每天得處理多少難題,這當中許多都是讓人進退維谷之事,若沒有無堅不摧的堅定意志,豈不大事小事都辦不成了。

如今,愈大愈難的事,少主反而愈冷靜淡定應對。

“可昨晚點燃信號一事,與他平日性情不符,我總覺得不大對勁。”

六兒看他一眼,悠悠道:“你難道不覺得,少主總算注意起跟柳月家沒關系的事兒,還真是挺好的?”

所以他才擔心啊。五兒正想繼續說,卻見少主居然在飛身起勢之中倏地收劍,這一招出其不意又收得漂亮,連六兒都忍不住暗叫一聲好。

柳穆清邊喘氣邊将長劍遞給站在一旁的新兒,又接過諾兒給的水壺,仰頭猛灌幾口之後,邊往屋裏疾走邊發話:“我要換件衣裳。”

諾兒應了一聲,随即小跑步跟上。

新兒眼睛轉了一下,心忖,主子又要把粗布灰衫換成另一件粗布灰衫了,差別只在于一件汗濕了,一件幹淨的。其實這樣挺好,不用每天費心去想該如何搭配打扮,反正穿來穿去都是那樣。

五兒看着少主精神奕奕、光采動人的氣色,更加确定主子不同于以往,像是有什麽大事決心要辦似的。

須臾,身穿粗布灰衫的柳穆清走了出來,豔陽一照,英俊臉孔仿佛透着光澤,一出來就領頭往前走,身後跟着五兒六兒兩大總管,以及新兒諾兒兩名小厮。

“少主,您今早說好了要與常二爺一家用早膳;之後,巡撫大人會在郊外官窯等您;正午返回太谷城內,與巡撫大人用完午膳之後,下午與幾個本地店家見面,他們都是柳月家參股的商號,晚上,喬老爺找您跟常二爺商議茶路一事。”

五兒跟在柳穆清身邊,沿路禀報今日行程,總的來說,少主在太谷跟在揚州差不多,都是從早忙到晚。

柳穆清聽着,腳下沒停,只又交代:“今晚備妥文房四寶,我回來後将萬達兄要的書法給寫了。”

新兒連忙應聲答應。

這趟客居常萬達家,柳穆清本己備妥所費不赀的厚禮,誰知常萬達堅持不收,只說若硬要送禮,他想要一套柳穆清親筆書寫的白居易池上篇行書。柳穆清本就精通書法繪畫,平日向他求字求畫者衆,一概被他回絕;只是與常萬達交情不同,且對方又提出不止一次,當下便即應允。

“不過,今晚談完茶路一事,也不知多晚了。”五兒補上一句。

柳穆清笑道:“我們明天就得趕回揚州,今晚不寫,豈不食言?”

“也可以回揚州再寫,之後讓人送過來不就行了。”五兒提議,卻見柳穆清笑着揮了一下手,算是不采納他的意見。

五兒早習慣主子個性,此刻見他不理也沒再提,就只是跟在後頭,與六兒一樣打起全副精神。

柳月家少主于太谷的忙碌行程于焉展開。

半日忙轉。

晌午,柳穆清在常萬達及其大哥的陪同下,參觀完城外興建中的官窯,應允将派柳月家最出色的瓷器師傅來此傳授獨家技藝,山西巡撫見這年輕人如此給他面子,當即大樂,直說要在柳穆清返回揚州前宴請一餐。

“咱們回城內邊吃邊談吧。”山西巡撫看向貴客,“聽說南街的翠林圜推出新菜,有幾樣特別地道,只不知是否合柳公子口味。”

柳穆清微微一笑,溫煦開口:“大人,請恕在下無禮。其實,我昨日初抵太谷就對常記酒樓的糕餅印象至深,一直盤算離開前定要再光顧,眼看着明天就得回揚州,不如今日中午大家一道前去,算是陪我一次,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衆人當然都點頭同意,只是常萬達不免感到奇怿,柳穆清自昨日一見常記的糕餅就毫不掩飾其訝異,現在居然拉上一堆人還要再去?

五兒飛快與六兒交換眼色。本以為少主如此忙碌之下,肯定沒時間再去找鳳家大小姐,卻沒想到少主硬是在塞滿的行程之中,将常記酒樓給排了進去。

況且,少主讓山西巡撫在常記請他吃飯,簡直可稱作絕招。畢竟,聽說那位常老板是鳳家徒弟,若少主錯過巡撫大人這頓,改為今晚或明天自行前去,恐怕會被擋在門外;但有巡撫大人在就不同了,常記非但不能擋人,還得恭迎貴客!誰說柳月家少主行事溫吞無為?他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

五兒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着主子一行人轉換場地,由巡撫大人帶頭,柳穆清在常老板、吳子樵、沈霖等三人注視下,大搖大擺走進常記酒樓,并且直抵三樓最大包廂。

卻說,鳳寶寶自昨夜與柳穆清在城外一別,以為兩人就此分道揚镳。

可中午就見常記酒樓一陣騷動,好幾人擠在三樓樓梯間張望,其中包括送菜大嬸以及大師兄找來聽由她差遣的兩個小丫頭。

“出什麽事了?怎麽大家全擠上來?”她輕拍其中一個中年女廚工探問,對方轉頭看她一下,神情興奮地指着最大包廂。

“昨天那位很俊的年輕公子又上門了,這次還是巡撫大人帶來的,老板親自招呼去了。”

“鳳姑娘昨天沒看見那位公子吧?唉呦!鼻梁挺眼珠子亮,長得可真是俊啊!還有,那張臉看上去好光滑,簡直像是白玉雕像。”

“大家讓個位置,鳳姑娘你也來瞧瞧,放心吧這裏不會被人看見的。”

有人将她拉往前,鳳寶寶一下子站到最前面,才剛站定當即傻住。透過半掩的門扉,她已經清楚望見包廂裏那個萬衆矚目的焦點,正是柳穆清。

她愣了一下,直覺就想掉頭走開,卻見柳穆清似被人提醒,竟忽地擡頭一看,無巧不巧就與她對上眼。

剛才是誰說站在這兒不會被發現的?鳳寶寶大感尴尬,馬上轉身想離開,卻是遲了半步,柳穆清已經站起身來,在偷窺衆人的輕呼聲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兩扇門扉給推開,朗聲一喊:“鳳姑娘!”

鳳寶寶背對着,卻發現衆人同時将目光移往她身上。

“鳳姑娘,且請留步。”

又喊了一聲,鳳寶寶着實擔心他會再喊下去,連忙迅速轉過身來,看着斜前方引起酒樓騷動之人,就見他眉眼上揚,一下子露出潔白牙齒,笑了。

“鳳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柳穆清仿佛沒看見衆人的注視,當場提出要求。

鳳寶寶心中其實慌張。一直以來,從沒聽過柳穆清如此喊她,而且,居然還當着衆人面前笑了開來。

他不是一向比較喜歡含蓄微笑嗎?怎麽忽然笑得如此張揚?方才送菜大嬸偷偷說了,要是這位俊俏公子沖着大嬸她笑,她就要将一整車的青菜瓜果送他。

鳳寶寶實在不敢想像柳穆清被菜葉給掩沒的樣子!

看來,伫在原地不是辦法,只會引來更多看熱鬧之徒,她思緒一轉,不再閃躲,大大方方在柳穆清注視之下,走進包廂裏。

幸好,裏面還站了四人,都是她曾在柳月家見過的。

“鳳姑娘請坐,別拘束。”柳穆清迳自坐下,看着她在對面坐了下來。

“不知柳公子喊我何事?”鳳寶寶開口喊他柳公子,卻忽然想到,莫不是因着她喊柳公子,他才改口喊她鳳姑娘?

倘若為真,簡直就像在賭氣;可是,橫看豎看都覺得沉穩內斂的柳少主不會如此無聊才是。

“先喝茶吧。”柳穆清慢悠悠說着。方才結束了與巡撫大人的飯局,他便決定下午要在此接見柳月家商號的股東們,趁此之前,他還有半個時辰喝碗茶。廂房內,一陣安靜。

鳳寶寶沒開口,卻見柳穆清也不急着說話,倒是極好興致地煮起茶來。

先是慢條斯理地将桌面上茶具一一擺好,再以一長勺子取出些許茶葉,緩緩放進瓷壺裏,繼而拿起一旁燒開了的小銅壺,穩穩将熱水注入;第一回先倒光,第二回注入熱水後,隔了一會兒,才為她斟滿。

有多久沒見他煮茶了?此時再看,竟比印象中還要優雅好看。

“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金萱茶。”柳穆清說着,見她流露一絲驚訝,他才微笑開口:“除了杭白菊、白毫烏龍,我偶爾也喝金萱。”

這是特意對她說明嗎?鳳寶寶被他瞧得好不自在,連忙拿起杯子欲飲。

“小心燙。”他提醒,語氣比平常急些。

鳳寶寶聽了,連忙放緩動作,輕輕喝了一口。

柳穆清待她飲盡,才道:“你聞,杯裏是否有一股奶香?”

見他将空杯放在鼻前聞着,一派文人之清新雅趣,她內心有如微風吹過,于是也學着嗅了一下。

“咦!真的有股奶味,香香的,真有意思。”她擡起頭來,露出開朗笑容,卻見對面之人,

那個向來八風吹不動的柳穆清,再次敞開笑容也就算了,居然一直盯着她。

“鳳姑娘若是喜歡,我就留一罐在這兒。”說着,便示意五兒拿出茶罐。

“不用了,我平日很少喝茶,柳公子還是帶回去喝吧。”鳳寶寶拒絕。

柳穆清也沒堅持,只是要五兒收回罐子,須臾又道:“我明晚就要起程返回揚州。”

鳳寶寶點頭,沒出聲。

“鳳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見她垂下眼眸不語,他輕問:“中秋?還是過年前?”

她原不想答話,卻又覺得如此太過小家子氣,遂道:“明年過年前都會在這兒。”

“山西人秋之後風更大,記得趁早準備禦寒衣物。”他溫煦叮囑。

鳳寶寶點頭,又喝了一杯他斟滿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着杯緣,卻始終微微低頭,眼睛看着茶具,因為她察覺,柳穆清始終盯着她的臉打量。

雖然不知他在看什麽,但總覺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麽,盡管寫信或派人通知我。”見她又搖頭,他微笑,“當然,鳳伯伯想必都交代吳子樵打點好了。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門在外還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務必連系常家二爺常萬達,我已與他說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幫着照料打點一切。”

鳳寶寶仍只是點頭,聽他言詞切切充滿關心之意,正欲開口要他無需挂懷時,就聽見一陣急促敲門聲,以及門外吳子樵沈霖的呼喚。

“他們來得比我所想還慢。”柳穆清調侃,只是語氣仍維持一貫平淡,并點頭示意五兒開門。

沈霖本欲沖進來,卻被站在後頭的常老板給阻止。一陣忙亂,鳳寶寶被沈霖吳子樵給帶走,只留下常老關在包廂內。

“巡撫大人已離開,柳公子也請吧。”常老板直截了當開口,語氣頗無奈,顯然有點消受不起這位貴客。

五兒聽他這麽說,登即就要發作,柳穆清擡手制止。“你們四人先出去。”

直至包廂內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聽我一席話?”柳穆清截斷他的話,兩眼直直注視着他,表情看來誠意十足。

常老板其實并不讨厭柳穆清,甚至在吳子樵說出當年鬧劇之前,他還頗為欣賞這位氣宇軒昂的年輕貴公子;此刻,見他說話如此客氣,态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實在很難讓人翻臉下逐客令。

他暗嘆一口氣,坐到柳穆清對面。“柳公子,常某以為昨晚已将話都說清楚了,但你仍執意來此找我師妹,這不是為難我嗎?”

柳穆清不答,卻道:“常老板,你這常記酒樓,據說是向常萬達的大哥租來,每月租金六十兩,先不論當年裝修所支銀兩是否借貸而來,單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來,已是不小的開銷。”

“柳公子,你到底想說什麽?”論起作生意賺錢,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畢竟,富商之子論起生意經肯定非比尋常。

“且讓我算給你聽。”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記這般三層樓并設有包廂的酒樓規格,聘請素質好一點的大掌櫃每月工資至少五十兩,不過,聽說上個月改由吳子樵管帳,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給個三十兩。

此外,素有名氣的大廚,工資超過五十兩,但是按目前常記的口味,大廚工資只能二十五兩,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為了推出糕餅,肯定多聘了一位師傅,瞧這手藝做工确實不俗,恐怕工資得要四十兩。

另外,廚工和店小二的工資一人六兩,常記共有五個廚工、四個店小二,就是五十四兩,雜役工資五兩,看來應有兩人,也就是十兩,每月食材進貨,少說也得八十兩。”

常老板愈聽愈驚訝,只見柳穆清一口氣念出一大串數目之後,眼珠子悠悠流轉一下,已經作出小結論:“也就是說,常記酒樓只要開門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兩,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

但是目前看來,常記生意不大穩定,太谷城內精致酒樓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這也難怿你找吳子樵來幫忙。不過,吳子樵雖然聰明反應快,畢竟沒做過生意,沒這麽快上手。

我知道鳳伯伯手一揮就能給出大筆銀兩,可是,每年要師父拿錢出來填補生意虧損,實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風……”

常老板搖搖頭,啞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說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費心盤算我這小酒樓生意,究竟意欲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維持溫溫淡淡的,絲毫不見得色。

他親自為常老板、也就是鳳寶寶的大師兄斟上一杯茶,然後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對方一下,見常老板只猶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飲盡,然後,沉穩放下手中杯子,緩緩開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綴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邊大書桌前洗畫筆,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發起愣來。“姐姐在想什麽呢?”

常老板找來的兩名小丫頭走進屋裏,其中一人端碗冒熱氣的紅豆湯,放在鳳寶寶面前。

“也沒什麽,只是想起以前小時候的事。”鳳寶寶将畫筆擱在一旁,拿起湯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嬸一直打聽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關系。”

“廚房大姐也是。說要問你怎麽認識的。”

鳳寶寶搖頭失笑。“她們也真是好奇,那只不過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長罷了,根本沒什麽好打聽的,況且,他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太谷了吧。”

“他還會再來嗎?”其中一人追問。

“我不知道。就算再來,也是很久以後了吧。”鳳寶寶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務繁忙,此趟前來太谷,前後只停留三天兩夜,真是來去匆匆。

一個小丫頭拿起書桌上畫紙,瞧了老半天。“姐姐畫的是什麽?是雨滴嗎?”

“是,也不是。”鳳寶寶笑了一下,迳自将畫取來,凝視半晌,輕聲說:“這是丁香花瓣,被風吹在半空中旋轉,看起來就像下起一場花瓣雨……”

或許是今日月事導致身體不适,讓平常開朗活潑的鳳寶寶顯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畫稿,思緒飄忽起來。

在她心中,一直有個如詩如畫的幻境,是從十四歲那年秋天漫開。

幻境中,潔白丁香花瓣随風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飛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襲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視着她,目光柔軟、笑意盈盈,繼而,緩緩執起她的手,用那清朗聲音對她吟詩。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她始終記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詩的情景,每一思及,心頭便覺輕軟如雲、甜如滲蜜。

不過,那都已經是塵封的記憶了;再說,一切只是她自己癡心妄想而已。曾經,她多麽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也因此傷了兩家感情;幸好,将近兩年的游蕩日子,沖淡了那種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來的包裹?給姐姐的?”

小丫頭的聲音将鳳寶寶喚回,她回過神來,見到守門老仆站在房門外,将一油紙包裹遞進來。

“大師兄拿什麽來了?”鳳寶寶和氣問着老仆。

對方卻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說是替一位柳公子轉送的。”

柳公子?她認識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為何臨去前托人拿東西給她?再者,大師兄何時開始被柳月家少主收買了?

居然還瞞着吳子樵他們幫着遞包裹!真令人傻眼。見那兩名小丫頭一臉好奇地盯着,鳳寶寶連忙将她們請了出去,自己關上房門、坐到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開。

她其實比那兩個小丫頭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麽來了?

一打開,卻見有一白色長頸小瓷瓶,以及一張對折紙條。

她先打開瓶子,馬上聞到一股雅致香氣,那氣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來;至于那張紙,她吸了一口氣。

外頭寫着“寶寶”二字,确實是柳穆清的字跡沒錯。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認得!

穆清哥哥自幼學習書法,初臨墓顏真卿、趙孟俯、王羲之,後偏愛董其昌。幾年前柳穆清寫給她的信,其字跡便是脫胎于董體;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潤之中,透着幾分清逸空靈、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儀、絕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遠觀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鳳寶寶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經說過,以前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都是因為柳安和才寫的;那麽,這張紙條,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願寫給她的?

想着,鳳寶寶心底一陣騷動,展信時,手幾乎要發抖。可打開看完後,卻傻了,滿腔期待瞬間消滅……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構

細抹于臉上

可抵晉強風

這什麽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靜下來,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離開太谷前,托她大師兄送來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紙條,雖說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發乎內心寫給她的,但怎麽看起來像是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間,回想起昨日在三樓包廂內,他緊盯着她臉的态勢,鳳寶寶忍不住對着鏡子撫摸自己臉頻。

難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細打暈後,發覺她被山西強風吹幹了臉皮,所以特地送上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會用,還設想周到地親自寫成口訣,務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會吧……

哪有人特意寫這種紙條給姑娘家的?真沒想到穆清哥哥竟會有如此無禮之舉,這比沈霖送她駿馬手絹更離譜。

原以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關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結果竟是有感于她膚質太差。

鳳寶寶鼓了一下腮幫子,她怎麽覺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人有些惱火?

揚州柳月家,寂靜無聲可比冷宮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厮正站在書桌旁磨墨,一邊側着頭好奇看主子作畫。近來,少主每晚總會找時間做些閑事,好比寫字、畫畫,還把好幾年沒看的詩經拿出來翻閱;而且少主做這些事時,偶爾還會露出淺笑。

仔細推敲,這都是山西之行後才有的改變。

“少主,您的信。”新兒走進來,見諾兒盯着畫發愣,偷偷橫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畫筆正勾出一抹墨色長絲,只見他手腕微微轉動,線條便柔軟起來,仿佛飛揚于空中。

新兒手上拿着信,走近一看随即愣住。難怪諾兒會看呆。

少主平穩的手勢正勾出一絲一絲線條,畫的是一女子的秀發,畫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臉蛋上有着濃眉大眼,嘴角微揚,這五官、這神情,不正是那位鳳家大小姐!

新兒嘴巴微張,驚訝看着畫作。

少主顯然正在興頭上,畫個沒完。畫中鳳大小姐笑得好溫柔,那一頭長發好似被風吹起,清柔飄逸地揚于同一側,畫風十分寫意,發絲線條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進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畫筆,正不斷卷動那發尾,筆尖卷了一下又一下,邊卷邊淺笑,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手。

新兒朝諾兒使眼色,兩人無聲偷笑,都是一臉興味盎然。

真看不出來,少主平時如此沉穩內斂,每天一睜眼就忙轉于公事,誰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費時間在這兒一絲一絲畫那微微卷起的少女發梢。

原來少主喜歡女人的頭發:不對,應該要說,原來少主喜歡鳳家大小姐的頭發……

只是,少主也畫得太久了,就這麽喜歡那發梢嗎?

時間流逝,就在新兒諾兒幾乎要打瞌睡時,聽見主子開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擡頭,看見兩人眯着眼沒精打采,笑了一下,迳自拿走新兒手上的信,下巴微揚,“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們先去準備。”

兩人一聽,一個連忙跑去端熱水,一個走進內房拿出幹淨襯衣,并将棉被松開,又點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來信,泰半都是各地商號股東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報,忽地,他眼睛一亮,從中抽出一封來自山西太谷、屬名常記酒樓的信。

這不是常老板的筆跡,看來卻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見過,運筆爽俐又帶着三分秀氣,他飛快翻轉腦海,一個模糊的印象浮現,登時驚喜!他想起來了,這是鳳寶寶的字!

她居然寫信給他!

這趟太谷之行,他們幾次相遇氣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鳳寶寶刻意提防他、疏遠他,沒想到,才回揚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時間算起來,不就他前腳一走,鳳寶寶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開信封,展開紙張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開頭就讓他傻眼。

這、這是在罵他?

離開太谷前,他将自己帶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當時滿心覺得,就算鳳寶寶不願使用,也不至于礙眼,況且,山西風大,一個女孩子家成天被風吹,不消幾天肯定傷臉。難道她沒察覺自己兩頰稍微有點兒泛紅嗎?他完全是為她着想,怎麽會……

他整個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兩眼定在信紙上——

公子心緒太無聊

山西秋冬風再強

自有抵禦保顏方

無須閣下費思量

柳穆清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居然會被指責為無聊之徒,而且對方還是鳳寶寶!

常記酒樓一處偏僻包廂內,鳳寶寶将畫稿攤在桌上,旁邊兩小碟子上擺了幾個樣式新穎的糕餅。

這是大師兄找來的新廚師,依照她畫稿做出的成品。

鳳寶寶拿起其中一個白色糯餅細看,比掌心略小的餅,上頭黏着幾片豔紫色細長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餅口感軟綿,帶着些微糯米香氣。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仿佛冰鎮過的麥芽薄片,在齒間發出細細的斷裂聲,脆花瓣揉合在柔軟糯餅之中,品嘗起來顯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滿意笑容,拿起手絹擦拭嘴角。

新廚師确實手藝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繪花樣一一做出來,最難能可貴的是,居然還能如此令人齒頰留香!

難怪自從新廚師來了之後,酒樓生意愈來愈好。

真不知道大師兄從哪兒找來的廚師。

“姐姐,常萬達常二爺說想見你。”

服侍她的小丫頭将包廂門打開,探個腦袋問着。

鳳寶寶愣了一下,旋即點頭。其實她從沒與這位常二爺私下說過話,不過,由于常萬達時常在此宴客,偶爾總有幾次照面,也不能說全然陌生。況且,柳穆清臨別前提及此人可信賴,想來,應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幾天,常萬達與朋友聚會,宴席中還拿出一幅行書供衆人欣賞。

她當時正好經過瞧見,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書法;看來,穆清哥哥與常萬達的交情确實挺好。

據她所知,柳穆清向來只專注于自家生意,對于上門求字求畫者一概回絕。

而他居然為常萬達寫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淺。

那次,常萬達喚伴她,連大師兄也在旁幫腔,極力邀請她人內欣賞:鳳寶寶站在那幅行書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許久,滿心想像他揮毫模樣……

董體為底蘊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贊嘆的勁秀飄逸,可以猜測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壯闊自在許多,或許是這兩年他行事開始游刃有餘,心情也潇灑了起來。

“原來鳳姑娘在此作畫,希望常某沒有打斷你的興致。”常萬達在兩個小丫頭引路下走進廂房,一進門就笑容可掏地說着。

“我只是品嘗新糕餅而已,正好常二爺也可幫忙監賞一番。”鳳寶寶請他入座,并要小丫頭準備茶水。

常萬達擺擺手回絕:“鳳姑娘別忙,常某只是替人轉交物品,馬上就要離開。拿進來吧。”

最後一句是對門外小厮發話。

鳳寶寶疑惑看着一名小厮入內,将一個木盒放在桌上。

“這是……”

“鳳姑娘何不自己打開來瞧瞧。”常萬達笑道。

鳳寶寶滿心疑惑,卻仍是打開盒子探看,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裏居然擺滿色彩不一的顏料,約莫二十種,幾乎都是她在山西買不到的稀罕顏色,像是銅蘭、翠綠、貝白、霞紅、嫩紫、流金等等。

“常二爺,這怎麽回事?”雖說看見這些顏料十分驚喜,卻不明所以。

常萬達拍了一下額頭,趕忙從懷裏取出一封信給她。“差點忘了,還有這封信,你看過便明白。”

鳳寶寶接過信,一見信封上的字,馬上知道是何人所贈,她看向常萬達。“這太貴重了……”

“鳳姑娘,常某不會作畫,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閣,你若是愛物惜物之人,肯定不願見這些顏料變回塵土吧?”常萬達笑問。

果然鳳寶寶聞言便即沉默。

“鳳姑娘若有什麽想說的,不如直接回信給贈禮之人吧。”常萬達說完便即告辭。

鳳寶寶将門掩上,呆呆看着木盒裏的顏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為何送此厚禮?對了,不知他信上說些什麽!

她連忙展信,馬上看見柳穆清那勁秀飄逸的字跡,真是見字如見人,清雅舒心。只見信上短短兩行——

紅橙青綠黃藍紫,一應俱全

兄長拱手遙賠罪,盼卿消氣

這是向她道歉?

她腦海中浮現一道修長飄逸的灰衫身影,溫文有禮地對着她拱手致歉,那模樣十足正經八百,卻又有着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話說,半個多月前,她一時沖動回信給柳穆清,本以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會随之起舞,沒想到,他不但有所回應,而且回的還是如此大禮。早知道就不寫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費,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顏料所費不赀。雖說柳月家是富商巨賈之家,但她曾聽柳安和說過,家主給兒女的每月月例其實不多,柳穆清雖說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據說好幾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抛出的賠錢貨,即使苦心經營,仍然有賺有賠。

總的來說,盈餘也不見得豐厚,讓他如此花上大把銀子,想想益發于心不忍,尤其,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着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鳳寶寶坐回桌前,提筆回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6:16

第十三回 夜浪拍岸盡訴情衷 行千裏翻牆見佯人

初秋,柳穆清視察一艘柳月家新購入的小貨船,待一切安置妥當後,返家時已是夜幕低垂。

“山西有來信嗎?”才走進院落,他便問向新兒,卻見後者連忙點頭。

“信來了,還加上一盒油紙包裹。”

柳穆清一聽,精神大振,馬上疾步往屋子裏去,果然看見桌上擺着包裹和一封信,他露出笑容,馬上拆開閱讀。

新兒邊準備茶水,邊好奇偷瞧主子臉色。

十多日前,主子命人送木盒給山西的鳳家大小姐之後,這幾日,每晚回家開口便問回信沒,攪得他和諾兒兩人也緊張起來,每天兩次跑去管信的那兒翻看。只是,不知信裏寫了什麽,少主看起來挺開心。

柳穆清露出淺淺微笑,看完之後,先将信紙折好放回信封內,然後才将包裹打開。卻見盒裏共四塊圓餅,皆是純白綴有紫色花瓣,看來十分清新雅致。

鳳寶寶在信上說,這是常記酒樓的新點心,作為回贈給他的謝禮,并請他監賞品評。

既是常記的餅,顏色與花樣肯定是出自鳳寶寶之手。柳穆清看着白餅上那朵晶瑩紫花,想起那日在安禪寺,當兩扇門一被打開,即刻人眼的,便是一身紫衫的她;那晚在城外,她騎馬由遠而近來到他面前,那深色披風底下穿的,也是一樣的紫衫。

原來寶包如此喜愛紫色。也是,她那蜜水一般的臉,襯着紫衫确實十分搭配……想着,不由得一陣心喜。

“五總管,明天去布行取那匹新布。”見五兒微愣,柳穆清又補了一句:“就是我說紫砂含煙的那匹,找家裏最好的裁縫,做件上衣,另外還要那匹碧波垂青的布,配做裙子。新兒諾兒準備筆墨,我要回信。”

五兒表情微變。聽起來,這是要給鳳大小姐做新衣,而且還是最昂貴的布料!但是……五兒跟着主子走到書桌邊,看他精神奕奕準備下筆,忍不住開口:“少主,咱們上回為了備齊那十來種顏料,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了,私庫已經快空了。”

柳穆清停下動作,擡頭看着他,五兒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正想勸主子過兩個月再做衣裳時,便聽見他發話。

“去找大總管,就說我已連三年沒買新布做新衣。每年做衣裳應是撥給二十兩,我的粗布不到二兩,所以還剩十八兩多,三年該有五十四兩不止,就當是存放在公庫,自家人不算利息,讓他這兩天就将銀兩拿給我們。這筆錢還可以再做件上等質料的披風,至于布色,我明天親自去選。”

此話一出,連同五兒在內的所有人全都傻眼!少主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叫自己身邊總管去跟公庫讨錢,雖然說得不無道理,但似乎沒人這麽做過,他真不知如何開口。

柳穆清見他們呆立一旁,又道:“大總管若不肯,就說明年開始家裏做新衣的布料別找我的布行了,讓他自己去找質料上佳又如此合算的布。”

五兒瞠目結舌。大總管是家主夫婦的心腹,若真要兩廂清算,豈不擺明硬杠?少主何時開始如此厚皮……不,狡詐?

聽新兒說,上回鳳家大小姐回信第一句就罵少主無聊,現在連他都要懷疑,向來清雅溫文的少主,其實肚裏藏黑水吧?

柳穆清說完就不再理他,迳自回信,臉上挂着笑意,顯然心情大好。

新兒諾兒睜大眼睛看主子寫信,既好奇又帶點興奮,只有五兒苦着臉,正盤算着明天要如何開口……

秋日午後,鳳寶寶帶着兩個小丫頭,以及跟屁蟲沈霖,從郊外返回城內。自從吳子樵被大師兄找去管帳,愈來愈少時間陪着他們四處游玩了。

不過,鳳寶寶今日也不是玩耍,她是去郊外一片樹林之中,抓些色彩鮮豔的鳥兒,取幾根羽毛,打算用來做珠花綴飾。

前幾日,接到柳安和的信,說是明年底要成親了,她想親自為安和做一套首飾。

“鳳姑娘,早上巡撫大人家的少爺又來了。”一回到常老板宅第,守門老人家就跑來抱怨,“他死賴着不走,我連門都沒開,就讓他站在外頭吹風,半個多時辰後才走。”

沈霖哼的一聲。“幹得好!這人真是可笑,師妹都拒絕不下十次了,居然還三天兩頭跑來等門,他跟屁蟲啊!”

此話一出,兩個小丫頭忍不住笑了。要說跟屁蟲,誰能贏過沈霖,他居然還鄙視另一只跟屁蟲。

“別理他就行了。”鳳寶寶笑了笑,壓根兒不在意。

守門老人家陪着他們走進大廳,忽又想到,“對了,鳳姑娘,早上常萬達常二爺家派人送信來,還拿了一個包裹,我放在你畫室裏了。”

鳳寶寶聽了點點頭,見到沈霖拉下臉,她笑着沒說話,迳自往畫室走去。沒想到柳穆清這麽快又回信,不知他對新餅的評價如何?

鳳寶寶想着,拆信細看,信上一開頭便是一首詩一

白大地

霞流光

紫瑩仙子坐雲團

化作人間一縷花

她在心中念了兩次,真覺清雅如柳穆清其人,這是他為新餅寫的詩句,另外還幫餅取了名字,就叫紫瑩流霞。

紫瑩流霞,鳳寶寶心中甚喜,對于如此文雅詩意之名,感到十分滿意。

“姐姐,這上頭寫了什麽?你別顧着自己開心,說出來讓我們聽聽看嘛。”

兩個小丫頭勾着她手纏問。

鳳寶寶漾開一抹笑,将詩念了一次,并說出新餅之名。

小丫頭們對于餅名無法意會,倒是聽出另一重點。

“紫瑩仙子?真好聽,這說的是姐姐吧!姐姐愛穿紫衫,長得又好看,最配這稱號了。”

“我也這麽覺得。鳳姐姐就是紫瑩仙子,作詩之人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鳳寶寶被她們一說,忽覺一陣羞赧,又見沈霖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心知他老是提防着柳穆清,而這都是拜她爹所賜,她于是轉移話題:“你們兩個別玩了,趕緊将今天取的羽毛拿出來整理。”

“還有包裹呢,姐姐怎麽不打開來看?”小丫頭将包裹遞過來。

鳳寶寶見那包裹又長又細,猜測應是一幅畫。果然,油紙打開後,就見一幅卷軸,她小心翼翼、慢慢地将畫給打開,随着畫作一點一點展露出來,衆人表情愈來愈是驚奇。

是幅水墨畫,畫中有一年輕女子,濃眉大眼、笑意盈盈,一頭長發被風吹往同一側飛舞。

“是鳳姐姐!”

“這不是師妹嗎?”

衆人同時喊了出來,鳳寶寶本人也是大感意外,怔怔看着畫中人。

“上頭還題字,寫了什麽?”小丫頭問着,見鳳寶寶似是發愣,便問向沈霖。

“夜、浪、拍、岸、圖?”沈霖大皺其眉,“怪了,明明畫的是師妹,卻寫海浪什麽的,搞錯了吧!”

鳳寶寶凝視着畫作,內心掀起一陣難以言明之感,從沒想過,柳穆清居然親自将她畫下。這生動筆觸、這活靈活現的模樣,她不知道他畫工居然如此了得。只是,穆清哥哥為何要畫她,還将此畫寄來……

沉思間,忽聞門外有人走進來。

“原來大家都在畫室裏。”

“這、這是穆清的畫?”

鳳寶寶一轉頭,看見大師兄帶着常萬達一起走進來。這兩人近日交情愈來愈好,常萬達偶爾也來此與大師兄煮茶談天。

“哎呀,下次定要說說他,我跟他求畫求了幾次,老說沒空,結果居然給鳳姑娘畫了。”

常萬達搖頭,兩眼打量畫作,頻頻贊嘆,“穆清的畫風寫意,頗有畫中詩人之感,這幅畫卻又添加幾分寫實,尤其是五官樣貌。”

活脫脫就是鳳寶寶本人開朗微笑的模樣!沈霖不服氣地哼了聲,“但是題字可就離譜了,居然說什麽海浪。”

“夜浪拍岸圖。”常萬達流露興味,直言:“這當然不是指畫的內容,而是作畫之人的心境。”

這分明是柳穆清在說自己見了鳳寶寶之後,心情有如夜裏奔騰之海浪,一波強過一波,不斷沖擊胸口,完全無法平靜!想着,常萬達不禁莞爾。

原來,他這位賢弟只是外表淡定,其實內心可比浪濤之洶湧。上回贈昂貴顏料,這回贈親筆畫像,居心叵測、居心叵測啊!

大師兄常老板一直沒吭聲,他看了畫作,精明的眼神掃向鳳寶寶,暗暗嘆氣。師妹看起來大受沖擊,兩只大眼睛波光閃爍,神情又驚又疑,不知正思索着什麽。

看來,不只是柳月家少主在揚州獨自夜浪拍岸,這股驚濤聲勢,此刻已奇襲到千裏之外的鳳家大小姐心裏了。

簡直卷起千堆雪!

秋夜涼,偶爾風一吹來,掃起街上落葉,翻飛一陣、消停一陣,平添蕭索。路上行人無不穿起厚衣,抵擋山西冷風。

太谷城外,有一坐騎朝城門方向急馳而來,秋月映照下,高大駿馬益發黝黑烏亮,坐于其上之人身姿筆挺,一襲月牙淺銀紋錦衣,套着墨色滾寶藍邊披風,駕馬奔馳的氣勢有如乘着月色而來之天人,仙氣飄飄,直把守城士兵看得兩眼發直。

卻見黑色駿馬在即将抵達城門時,逐漸放慢奔勢,直至緩緩踱步;進城門前,坐騎主人翩然翻身下馬,狂灌幾口水之後,改為牽着馬匹步行進城,顯是不願引起注意。

即便是如此,那一身醒目的雅致錦衣,以及一張氣宇軒昂的英俊臉孔,仍在太谷大街上造成議論。

柳穆清牽着馬,往距離較近的西街常記酒樓前進,對于周遭人的交頭接耳視若無睹,就只是一人一馬疾步向前。

幾天前,他奉家主之命,參加柳月家某一前輩的六十壽宴,地點在山東濟南。當晚,宴席一結束,他立刻抛下五兒等一幹随從,獨自騎着千裏名駒狂奔,幾乎兩天兩夜沒歇息,直抵山西太谷。

“您是柳公子吧,打尖還是住店?還是我找常老板來?”

常記酒樓門外,店小二見他一身貴氣、頗有威儀,忍不住多看幾眼,馬上認出是兩個多月前曾經造訪過的貴客,連忙過來招呼。

柳穆清劈頭就問:“鳳姑娘在裏頭嗎?”

“公子找鳳姑娘?她傍晚就回家了。”店小二在他熾熱注視下,不由自主回答。

柳穆清一聽,道了聲謝,立刻牽馬往北街疾走。想起自從一個多月前,他請常萬達轉交畫像之後,鳳寶寶便不再回信,就感到一陣心神不寧。

她為何不寫信?

鳳寶寶沒捎來只字片語,反倒是常萬達寫了一封信給他,可他看完後心情更加煩躁。常萬達向他通風報信,說是鳳寶寶這麽個嬌俏姑娘,已經引來山西好幾名年輕公子的追求,山西巡撫之子、喬家老爺的侄子、山西茶商曹家的長子,另外還有書院師傅的大弟子、某個家財萬貫的武狀元……

據說,三天兩頭就有人跑到常記酒樓想見鳳寶寶。

柳穆清蹙起眉頭,額角一陣抽痛。真不知吳子樵沈霖搞什麽,居然任由鳳寶寶在此地引起如此騷動,常老板更是作為大師兄,他們三人根本沒有盡責保護自家師妹!

胡思亂想之間,人已來到常老板宅第門前;他瞥見上回的守門老人家正在門口掃地,暗忖,若自己此刻過去求見,對方假裝耳背,你來我往只是浪費時間。

他心思一轉,索性牽馬繼續沿着圍牆往前走,轉彎來到屋子後方,先将馬給拴在附近樹幹,倏地眼神變為淩厲,長腿一邁,半點沒有遲疑,兩腳一前一後“蹬、蹬”兩聲,利落而輕快地踩踏土牆而上,一翻過去就發現,圍牆另一側是個小水池,倘若尋常人站不穩肯定栽入水裏,但他幾個跳躍,沒幾下已經站在常老板宅第的後方屋舍上。

這是柳穆清生平頭一遭翻牆爬上人家屋頂。

卻說,鳳寶寶正帶着兩個小丫頭,一人拎着一大籃花瓣,正往畫室走去,打算将花瓣浸泡熱水,再将梳子沾濕後拿來梳頭發。

“風好大,趕緊拿條手絹遮着,免得花瓣全飛了。”鳳寶寶轉頭提醒。

小丫頭們正拿出手絹,其中一人忽然指着屋頂,驚叫:“有人!”

三人同時擡頭,只見秋月斜挂,一白色淺銀紋錦衣身影站在屋頂上,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還來不及反應,那人已經縱身往下跳,身姿甩了個漂亮的前空翻,一落地穩穩站在院子中央。

小丫頭們吓得尖叫連連,鳳寶寶沒多想,立刻将手上花籃一扔,跳出來兩手打得大開,将她們二人給護在自己身後,動作爽俐英氣。

“不許過來!”鳳寶寶嬌喝,不料,卻聽見一聲熟悉叫喚。

“寶包,是我。”

夜風吹起,将剛才灑了一地的花瓣給吹向院子裏的不速之客,頃刻間,只見花瓣飛轉,那人向前一步,站在毫無遮蔽的月光下,露出臉來。

秋月夜,花瓣輕飛,遠方故人來。

鳳寶寶驚訝得說不出話,呆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待看得更清楚了,心底卻益加糊塗了,訝問:“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見你。”柳穆清立刻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步,語氣透着怨慰:“你沒回信,我就直接來了。”

什麽?!鳳寶寶擡頭看着他,還沒從方才的驚吓中回過神來。柳穆清竟只為了沒收到回信而從千裏之外跑來?

而且居然不顧優雅翻牆而入!她真不知道哪妝更讓人驚訝,這兩樣,皆不像她所認識的柳穆清會有的行為。“這位公子既是鳳姐姐舊識,怎麽不走前門?”

“是啊,吓死人了,我們的花瓣全灑了,都是你害的。”

兩個小丫頭一人一句,嘴上雖罵着,臉上卻滿是好奇,頻頻打量柳穆清。雖說吓一大跳,但也算是大開眼界,畢竟,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從天而降、滿身花瓣的錦衣公子,瞧他披風、衣領上都還有花瓣呢,又長得玉雕璧人似,瞧着挺有意思。

小丫頭們一嚷一鬧,氣氛緩和許多。

“真對不住。”柳穆清被兩個小丫頭一說,忽然驚覺自己的行徑還真像是采花賊,一思及此,真是尴尬羞窘得無以複加,耳朵脖子全都熱了。

“你自己一人前來?”鳳寶寶兩眼忍不住盯着他通紅的耳朵,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柳穆清。

柳穆清點頭。“我去給柳月家一位前輩祝壽,就順道過來了。”

原來如此。鳳寶寶問:“這位前輩住在山西哪裏?”

“不是,他住濟南。”

什麽?!鳳寶寶驚訝看着他,濟南到太谷少說五百裏,這也算順道?

“你騎馬來?”

“嗯。”

“騎了幾天?”

“快三天。”

“五總管他們沒跟着?”

“他們約莫半夜抵達吧,”柳穆清見她流露疑惑,又解釋:“我的馬跑得更快些。”

鳳寶寶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多年未見他穿得如此惹眼。

簡直是好看得過分了。

“畢竟是祝壽,不好穿得太随性。”柳穆清見她眼神,幹脆自己回答。

“也是。”

她問什麽他答什麽,卻沒解開鳳寶寶心中疑惑:她總覺得,柳穆清看起來跟以前大不相同,究竟哪裏變了?是語氣?是眼神?或兩者皆是?

“姐姐你們怎不進去屋子裏說話,外頭風大,愈來愈冷了。”

小丫頭一提醒,鳳寶寶忙吩咐:“柳公子遠道而來,瞧我這待客之道,趕緊讓廚房大嬸……”

“別忙,我去你大師兄的酒樓用膳住宿。”柳穆清開口,語氣已回複往常的溫文淡定,耳朵也消紅了。

“你睡前一定得吃點東西,可別倒頭就睡,不然又要像以前那樣餓昏了。”

鳳寶寶脫口而出,只是話一出口,又覺得太過逾越分際,不由得尴尬不已。

柳穆清聽在耳裏,心口卻是一熱,馬上趁機問道:“你明天有什麽安排?”

“明早跟八師兄約好了,去城外樹林裏抓鳥。”她老實回答。

“那應該中午就回來了。明天下午我來找你可好?”他追問,語氣略急促,見她遲疑一下就點頭,他才露出笑容,一臉輕松道:“那我先告辭了。”

鳳寶寶見他轉身往後牆走去,忙問:“你別再翻牆,從大門出去吧。”

兩個小丫頭聽了,忍不住抿嘴偷笑。這位錦衣公子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居然這麽喜歡翻牆!

“我的馬系在圍牆外。”他大窘,連忙解釋,見鳳寶寶笑着點頭,他也露出微笑,之後一轉身,只見身形一躍動,輕盈蹬上屋頂,又一個漂亮前空翻,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姐姐,他是誰?”小丫頭扯扯鳳寶寶衣袖。

“只是一位世交的兄長。”

“世交兄長……該不會寫信給姐姐、送凝香露、送顏料、又送那幅什麽海浪圖的,就是這位公子吧?”另一人笑問。

鳳寶寶沒回答,對于方才情況,超乎她的推想,還沒理出頭緒呢。

“他剛才耳朵好紅,是不是害羞啊?”

“姐姐,我們以後叫他翻牆公子好不好?”

“不許胡說。今晚之事可別說出去!”鳳寶寶輕斥,立即扯開話題:“我還沒說你們呢,剛才是誰那麽膽小,吓得要哭了?”

“人家害怕嘛,還是姐姐勇敢。”

“姐姐不單是紫瑩仙子,還是女中豪傑!”

三人一陣笑鬧,只是鳳寶寶忍不住頻頻望向剛才柳穆清消失的方向,并凝神細聽,果然聽見馬蹄聲漸行漸遠;她聽着,直至再也沒半點聲響。

回想起來,柳穆清十歲便認識鳳寶寶,第一次見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裏的寶貝毛毛鼠吓得從椅子上捧下來,暈了!

六年後重逢,他脫光了沐浴,起身時被她闖入看個精光,他顏面盡失之下躲入水裏,嗆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來之後,暈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暈倒這麽三次,且都跟她脫不了幹系。照理說,他該明哲保身逃得老遠才是,結果自己卻不遠千裏送上門來……

秋日,太谷大街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偶爾傳來小販叫賣聲。

柳穆清在常記酒樓的廂房中清醒時,已是隔日正午,睜開眼就看見新兒諾兒在廂房裏無聲整理行李。

“少主要起床嗎?”新兒跑來問。

按照以往,少主熬夜忙轉之後,總要睡個兩、三天,有時起床只是喝水或解手,然後倒頭又睡,不過,此刻見他利落坐起來,兩眼炯炯有神,顯然是不打算再睡。

“我要沐浴,準備一下。”他昨晚一到常記,本想立刻入睡,但想起鳳寶寶叮咛之語,勉強喝了半碗粥,然後連外衣也沒換就合眼沉睡,此時只覺得自己滿身塵土、亟欲清洗。

“少主,一大早常萬達常二爺已經來過,邀請咱們去他家小住幾天。”

柳穆清搖頭。“我們明天就走,不用麻煩了。”

“常二爺說今天給您洗塵,要不要派人去常家通知常二爺過來?”

“今天沒空,我下午已經約了人。”柳穆清道:“讓五總管親自去跟常二爺說,約明早直接在常記酒樓小敘。”

新兒諾兒一聽,迅速交換眼神,兩人心知肚明,少主肯定是要去見鳳家大小姐。

約莫一個月前,少主滿心歡喜派人送信贈畫,之後,每天等着山西這邊的回信,結果卻仿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雖然主子表面上沒說什麽,每天仍是忙着打理生意,晚上獨自作畫、寫書法,但明顯就是悶悶不樂。

幾天前,他們一行人來到濟南祝壽,路途中,少主心情轉佳,他們正不知其所以然,沒想到少主竟是盤算要從濟南一路奔向山西太谷,而且,居然還是自己騎着千裏名駒不分晝夜急奔而來。

看樣子,昨晚應是見過面了,因為,少主此刻顯然心情大好。

“少主,熱水準備好了。”須臾,諾兒走進來禀報。

柳穆清迳自将衣服一件件脫了,整個人泡進桶裏,隐約聞到水中飄散一陣清新草藥味,心知這是家裏懷書叔叔特地調配,讓他消退倦意、舒緩心神的方子。

“少主該搭馬車的,連騎三天馬趕路,就算鐵打的人也要吃不消。”新兒邊侍候主子沐浴邊說着。瞧瞧主子換下的衣裳,每件都是随手就能抖落一地沙土,可見此趟趕路之不易。

“沒事。”搭馬車太慢,還是騎馬痛快。況且,他根本就不累,相反的,最近一個月來,他從沒像現在這般精力充沛。

“少主,聽說巡撫大人的兒子昨天送了一堆花瓣到常記,說是要給鳳姑娘拿來做餅。”諾兒仔細為主子梳頭發,同時說出今早打聽來的消息。

柳穆清先愣住,忽覺好笑,原來昨夜那幾籃花瓣是這麽回事。巡撫大人的兒子若知道花瓣全灑在他身上了,不知會作何感想,忽又想起鳳寶寶挺身而出護着兩個小丫頭的模樣,他以前還真沒見過這麽勇敢的姑娘……

新兒橫諾兒一眼,道:“你幹嘛說這些,少主和鳳姑娘十來歲就認識了,這份交情哪裏是旁人送個花瓣能及?”

柳穆清微微蹙眉。

說來無奈,旁人老愛說他與鳳寶寶自幼相識,其實,許多事情他已不複記憶,就連沐浴被看個精光那次,他也早就沒往心裏放。

然而,昨夜疲倦之際,腦海中竟斷斷續續浮現兩人過往相處畫面,只是,感覺極不真切,仿佛幻影。

在他心中,兩年多前被鳳伯伯追打的那個晚上,才算真正認識她。

他暈倒前,鳳寶寶淚流不止的臉龐,才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他所認識的,是十六歲以後的鳳寶寶。

不是他父親好友的女兒,不是他妹妹柳安和的手帕交,而是他自己發現的一位嬌俏姑娘……

柳穆清換上幹淨的粗布灰衫,整個人散發一股淡淡草藥味,看起來神清氣爽、容光煥發,但才準備出門,廂房門扉就冷不防被打開。

“少主,鳳家大小姐派小丫頭傳話,說有急事,沒辦法跟你見面了。”五兒幾乎是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後頭居然還跟着邊跑邊喘的常萬達。

柳穆清臉色全變,沉聲追問:“什麽事這麽急?寶包還說了什麽?”

五兒道:“那小丫頭一問三不知,偏偏常老關外出,吳子樵他們口風很緊,但常二爺說鳳家大小姐被接走了!”

“怎麽回事?”昨晚明明說好了,寶包不會騙他的。

常萬達緩口氣道:“是真的。早上看到鳳家大小姐上了一輛馬車,我還特地過去打招呼,她親口說了,家人一早來到太谷,臨時接她回山上過中秋。”

柳穆清熱血上沖,急問:“多久以前?在哪兒見到的?往哪個城門出去?”

“約莫兩刻鐘前,在西邊城門口遇見的。她買了一盒餅就走,我瞧馬車往西城出去了。”常萬達心知柳穆清此趟為誰而來,因此,與鳳寶寶打過招呼後,趕忙跑來通報。

“還來得及。”柳穆清快速穿上披風,邊往外走邊發令:“我騎千裏駒先行,五兒六兒你們随後。”

“是。”兩人答令聲還沒完,主子已經奔得不見蹤影。

常萬達見狀,深感慶幸。認識柳穆清許久,總覺得以他的年紀,未免過分穩重內斂,仿佛一潭深淵冷泉,平靜淡定過了頭。現下看來,總算有人不按牌理出牌,攪得他手足無措、方寸大亂,像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想想,也算是一大好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6:43

第十四回 公子心急當街潰堤 初訪鳳家無懼考驗

西城外,一人策馬狂奔。

疾馳中,柳穆清面容嚴肅、聚精凝神,但心情其實大亂。他本想今天下午就要提出邀約,邀請鳳寶寶與他一起回揚州過中秋,然後,他還有好多話想對她說,沒想到,竟連開口的機會都沒了。

上回追出城,這回也是。上回讓他追到了,這回他也一定要追到。

他要問她、問她……

柳穆清一甩頭,大喝一聲,手上短鞭輕拍,催着馬兒加速前進。

忽然間,腦子裏塵封許久的往事又浮上心頭,有的模糊,有的卻逐漸清晰起來。

那年在別莊,每天傍晚她總像是算好時辰,他才剛踏進大門,她就朗聲喊着哥哥,開開心心朝他奔來;用膳時,她自顧自說着整天行程、吃了什麽玩了什麽,一五一十交代。

只是,大約她說二十句,他随意應個一句,通常都是柳安和接她話。

一直以來沒當回事,如今想起,卻覺胸口激蕩難平。

以前寶包追着他,他不理會,現在寶包對他相應不理、氣他惱他也是應該的。她想怎麽對他都可以,他都願意承受,以後,換成他來追着她:只是,那也得見得着面才行!

一時間,心思百轉千回,胸膛間像要炸開。寶包不回信已是征兆,現在,明明說好要見面她卻跑了,分明是在躲他。這一去,難不成又要兩年才能再見?

他問不出鳳家住處,他身邊所有知情之人都很有默契地瞞着他。

關于鳳家底細,他暗中查了兩年,愈查愈明白,父親不肯吐實是為了維護鳳家,但是安和呢?自己的妹妹口風如此之緊,他一直不解。

現在他明白了,安和從頭到尾都是為了保護鳳寶寶,不再受他傷害……

兩年前,他吐血暈倒,但是受傷更重的人,其實是她。

胡思亂想之間,柳穆清一人一馬已經來到臨鎮,見一馬車停在鎮外,他跳下馬沖過去,可惜只剩馬夫。

“這可是鳳家的馬車?”他問,但對方不答,揮手叫他閃開,柳穆清一下子快手掀開簾子。

“你這人是不是讨打!”馬夫火了,用力推開他。

柳穆清利落閃開,卻見原本緊促的眉頭一下子松開。剛才那一眼,已經瞥見車上放着那盒他送的顏料,這肯定就是寶包坐的馬車,看來,她人已經在鎮上。

“多謝。”

他将馬系在鎮外,一人快步走往大街,許是中秋佯節快到,鎮上集結許多小販,路人也不少,看起來頗熱鬧。

卻不利于找人。

柳穆清微微蹙眉,盤算着此時正值中午,或許她停留在此是為了用午膳,思及此,馬上走進距離最近的客棧。

他拿出一錠銀子給掌櫃的。“你們可有看見一位姑娘,穿着紫衫?”

對方眼睛一亮,接過銀子,幾個人跑到二樓找了遍,卻都無功而返,柳穆清一看,立刻奔出客棧,繼續往前,走進一間更為精致的酒樓。

“老板娘,你們可有瞧見一個穿紫衫的姑娘?”他急問。

卻不想,那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瞧見了這麽個英俊可人的年輕公子,有心戲弄一翻,故意笑問:“穿紫衫的女人可多了,公子你要找人,話可要說清楚。”

柳穆清心急,反常地沒注意到她态度輕浮,一聽又續道:“我要找的紫衫姑娘約莫十八歲,個兒比一般女子高些,濃眉大眼的,總是未語先笑,待人很和氣。”

他從沒向旁人形容過鳳寶寶,但此刻腦海中浮現她的樣貌,将之特征一一說出口時,心中竟感到一絲酸一絲甜。

“聽起來不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嘛!”老板娘笑着。

柳穆清眉頭一蹙,迳自往樓上找去,老板娘見他明明相貌甚是可人,卻板着臉,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模樣,看了頗感有趣,故意跟在他後頭,陪着在酒樓繞了一圈,果真完全未見紫衫人,柳穆清面露失望,正要往外走。

老板娘一把拉住他,笑道:“算了算了,我就做一回好事,跟你說吧。剛才确實有個紫衫姑娘在這兒用膳,才走沒多久,聽起來像是你要找的人,我看他們一行人往前面糕餅鋪走去了。”

柳穆清喜出望外,道了謝,輕快地奔了出去,一路沖進糕餅鋪,把裏頭的人給吓了一大跳。

“你小子怎麽回事?!差點把我一籃子餅給撞翻……”

他環視店內,完全沒見心中那人身影,一下子心情震蕩,忙問:“老板,你們可有瞧見一個穿着紫衫的姑娘,約莫十八歲,濃眉大眼、總喜歡笑,待人很是和氣,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你可有瞧見?”

“嗯。”老板眼神精溜,上下打量他一眼,搖頭斷言:“沒看過。”

“怎麽會呢,剛才有人說她進了你的鋪子,你再想想,她買餅之後往哪兒走了?”他忙追問,開始心急。

“走開走開!沒看過就是沒看過,你是哪裏聽不懂?”老板一說完就忙着整理糕餅,完全不理他。

“你仔細想想,她出了店門之後往哪邊走了?”他不死心,站在老板面前追問,卻見對方忽然将手中糕餅重重一放,指着他鼻子開罵。

“你個王八蛋!像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就是個厚臉皮、無聊、無賴、還有無恥,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四處追着小姑娘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壞主意,就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個壞家夥!”,

什麽?這人怎麽回事?柳穆清被劈頭痛罵,火氣上沖,但他沒時間理論,馬上又奔出去,但是站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左顧右盼就是沒看見佳人現身,莫不是,她買餅之後,已經坐上馬車跑了?

想起這次擦身而過,再見面不知何時,他忽然一股熱血沖上腦門,什麽都不管了,兩手握拳,扯開嗓門大喊——

“寶包、寶包!鳳、寶、包!”

石破天驚的叫喚,一瞬間,附近路人小販全都愣住,全都看向站在大街中央之人。

“寶包、鳳寶包!你出來!”

他轉了一圈,沒看見人,又大喊幾聲,路上衆人當他是瘋子,沒再理會,繼續各忙各的,一下子大街上又是熱鬧非凡。

柳穆清往鎮外走,卻又見一間餅鋪,他重新燃起希望,或許方才老板娘說的是這間,他馬上沖進去,有一年輕店小二熱心過來招呼。

“客官要買什麽?這兒的餅——”

“我要找人!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着紫衫的姑娘,約莫十八歲,個頭比一般女子高些,樣貌比一般女子出色得多,”他截斷店小二的話,再次将心上人的模樣描述一次,卻是說得欲罷不能,心口酸甜交融、揪成一團,“她濃眉大眼的,未語先笑,笑起來可好看了。她待人非常和氣,說話中氣十足,膽子很大,還有,她的臉是蜜水一般顏色,頭發像是墨汁瀑布,發絲垂在兩側,發尾有些卷卷的,頭上戴着一個翠色珠釵……”

店小二愣愣聽着,從沒見過這樣找人的,這也講得太詳細了吧,簡直像是說書的。

“你若見過肯定不會忘,快告訴我,可有看到她?”柳穆清此刻已是心急如焚、勢不可擋,仿佛要将店鋪給鏟平了也要找到人。

“紫衫、濃眉大眼、蜜色的臉、發尾卷的,戴着翠色珠釵……”店小二邊說,邊将手給舉起來,遙指着他身後,“還真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什麽?柳穆清愣了下,馬上會意,立刻轉過身,卻見有個人站在鋪子外,直勾勾看着他,俏生生的模樣,一臉難掩的激動,兩眼盈着秋水,此刻,波光閃動。

柳穆清心神激動,立刻兩個箭步沖出去,想也沒想,馬上将那人一把抱進懷裏,緊緊摟着,同時間頭一低,整張臉埋進那柔軟秀發之中,輕聲低喃。

“寶包,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居然哽咽,他自有記憶以來,從沒如此激動過,此時身體輕輕顫抖,情難自已。

鳳寶寶同感震撼。方才在一間首飾鋪子裏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呼喚聲,那熟悉的嗓音,聲聲叫喚着她的名,直喊進她心底,她馬上放下首飾,不顧家人追問,自己跑到大街上來尋,卻看見他沖進餅鋪,抓着人吐出一長串話。

她從沒想過,柳穆清會如此钜細靡遺地描述她,她也沒想到,自己聽了之後竟是如此心神俱動,眼前一下子糊了,鼻子酸酸的,然後,就被他抱住不放。

“你躲着不想見我。”他低語,聲音沙噴。

她被抱住之後,整個人心慌意亂,但聽他這麽說,連忙輕聲回答:“沒有。不是這樣的。”

“重逢之後,你就有心疏遠我。”他一直都知道。

“我沒有。”她只是害怕。那幅畫讓她開始心慌,昨晚見他翻牆而人,她更是無措。她害怕自己會錯意,她害怕一切再度落空。

幸好,母親忽然來了,讓她有了借口,馬上逃之夭夭。

“寶包,你跑了,可知我有多難受。”他說着,語氣已是完全不加掩飾的難過。

對話間,柳穆清仍是不肯放手,臉埋在她頸間,始終激動。

鳳寶寶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猛烈的心跳,以及輕顫的身子,忍不住伸手扶伴他的腰,情不自禁呼喊:“穆清哥哥……”

柳穆清一怔,總算擡起頭來,輕輕将她松開,低語:“你總算願意再這麽喊我。”

鳳寶寶見他眼眶含着水氣,一臉前所未見的激動,全沒了平時的冷靜淡定,讓她湧起萬般憐惜與不舍,不由得再度開口:“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

“寶包。”聽她如此喚他,柳穆清再沒遲疑,低頭吻住那呼喚着他名的唇。

兩人嘴唇相貼,同感全身有如流星亂竄,手腳一陣麻軟。柳穆清深吸一口氣,一手扶住鳳寶寶的背,一手輕按她的後腦,不斷吻着。鳳寶寶既驚訝又害羞,但也回應似的,兩手環着他的腰,兩人吻得欲罷不能,大街上一陣騷動,卻無法将他們分離,直至有人走到他們身邊用力幹咳幾聲。

“咳咳,師妹、師妹,大家都在看!”

兩人總算同時震了一下,終于意識到自己是站在大街上,一下子松開對方,各自害臊不已,且不停輕喘着。鳳寶寶羞紅了臉,柳穆清也好不到哪去,兩只耳朵已經通紅。

“赅,師娘來了。”

兩人同時轉頭去看。

以往,鳳家每年客居柳月家,都是由鳳伯伯帶着女兒前來,以致柳穆清從沒見過鳳寶寶的母親,直至此刻。

只見一身形修長的女子站在離他們不遠處,面容白哲、氣質溫柔,五官樣貌十分清秀,看起來仿佛鳳寶寶的姊姊。

“娘。”鳳寶寶脹紅臉,低着頭輕喊。雖說她個性大方坦率,但是,此時情況不同于以往,簡直想鑽地洞去了。

卻見對方走過來,看向柳穆清,對于他吻得發紅的嘴唇視而不見,開口問道:“原來你就是柳穆清。”

柳穆清連忙點頭,心中也是無措至極,居然第一次見鳳寶寶的母親,就讓對方看到如此親密之舉。況且,方才那可是他此生第一吻,他自己都還沒回過神來。

“我出城之後才聽說,原來你與寶兒今天約了要見面。”對方語氣溫和,“只是,我對她甚是想念,又快到中秋了,所以才臨時決定帶她回家過節。”

柳穆清看了鳳寶寶一眼,忽道:“鳳伯母,以往寶包在我家過節好幾回,若您不嫌晚輩唐突,不知可否今年換我登門拜訪,與你們共度中秋?”

此話一出,鳳寶寶甚是驚訝,連同旁邊陪着師娘下山的師兄聽了也是詫異,反倒是鳳寶寶的母親态度平靜,聽了之後點點頭,也沒多問,只說:“也好,人多熱鬧些,那就走吧。”

鳳寶寶趁着母親轉頭之際,輕拉柳穆清衣袖,低問:“你真要去?”

“早有此意。”他語氣篤定。

“可我爹也在,他若見了你,不知會不會又……”

“別怕。”柳穆清握住她的手,露出淺淺笑意,“我苦練兩年,現在沒那麽容易被鳳伯伯打倒,至少可以多撐十幾招。”

鳳寶寶聽了,十分驚訝地看向他,卻見柳穆清顯然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回看着她,輕聲道:“開玩笑的。”

“原來穆清哥哥也會說這種玩笑話。”她也笑了出來,說完就快步趕上母親,将柳穆清擱在身後,只是,很快又回頭瞥了他一眼,露出羞澀微笑。

柳穆清也笑着,兩眼直盯着她背影,心情輕松地跟在後頭走,卻見鳳寶寶的不知第幾個師兄走到他身邊,抛下一句:“柳穆清是吧,你在鳳家可有名了,沒想到居然敢自動送上門來,你慘了你,師父肯定會大刑侍候。”

柳穆清聽了,心情完全沒受影響,只是眼神一正,收回濃情蜜意,轉過頭淡淡回話:“看來鳳家人等我許久,這下子我更要登門拜訪,以免失禮。”

對方沒想到他斯斯文文的,而且才在街上大鬧一場,眼眶還含着水、耳朵仍是粉紅色的,居然一轉頭就能夠如此不驚不懼沉着應對,登時笑了笑,沒再調侃,快步前行陪着師娘師妹往鎮外馬車方向走去。

時隔兩年,總算又可與鳳寶寶共度中秋,柳穆清跳上馬背時,露出微笑,只覺得心情可比秋月之圓滿、秋風之清爽,十足快意。

原來鳳家離太谷不遠,車行兩日即可抵達。

柳穆清坐在馬車裏,昨日他追出城,不出半日,五兒等四人駕着馬車也趕來會合。他們知道勸不動少主,只得陪着一起前往鳳家。

況且,他們一抵達就明顯感覺到少主與鳳家大小姐之間的氣氛變了,前幾次總是客客氣氣,稱呼彼此為柳公子鳳姑娘,可是昨日開始,又變成穆清哥哥和寶包了。

而且,兩人一對上眼就笑,一逮到機會就不斷眉目傳情,氣氛旖旎美好,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倆情投意合。

“少主,前面說在這兒稍停一會兒,鳳家夫人要采買些物品。”五兒掀起簾子禀報。

柳穆清點頭,只見前頭鳳伯母下車進了間店,鳳寶寶立刻跟着下車,卻沒陪母親走進店裏,反而往他這邊探看,待發覺柳穆清也正看着她之後,馬上轉往旁邊小巷子裏。

柳穆清連忙下車,随着鳳寶寶往深巷走去。這是兩人自大街一吻後,第一次獲得獨處機會。

一時間,萬物皆美。

鳳寶寶定定看着柳穆清,拿出一紙袋遞到他手上。“這給你。”

柳穆清知道是糖炒栗子。剛用午膳時,就見寶包特地跑去對街買。他打開紙袋,拿出其中一顆,放回她手掌心上。“幫我剝開。”

“哪有人這樣的,真會耍賴。”她輕罵,卻還是靈巧地以兩手輕松掰開,取出一顆完整栗子遞給他。

柳穆清卻不肯接,“你先咬一口。”

“不吃就算了。”鳳寶寶嬌哼一聲,轉身就要走,萬萬沒想到居然被他從後方整個抱住。

“你惱了?”他将臉埋在她頭發裏,“我不會剝栗子,所以讓你剝了咱們一人一半。”

“真的?”她驚訝,轉過身來看着他,見他一臉認真,忽然驚覺柳穆清确實有可能從沒自己剝過栗子,畢竟那幾個伶俐小厮個個搶着服侍他。

柳穆清被她盯着看,一下子笑了出來,重新打開紙袋,一次取出兩顆栗子,夾在指尖輕輕一壓,發出兩聲清脆殼裂聲,又見修長手指轉動幾下,外殼就掉回袋子裏,然後手一攤開,兩顆黃澄澄的栗子妥妥放在手掌上。

“真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會撒謊,都不會害臊的。”她眨着大眼睛搖頭。

“以後都由我剝給你吃。”他将其中一顆咬一口,并将剩的一半輕輕碰她嘴唇,逗弄意味十足。

鳳寶寶臉微紅,橫他一眼,但還是張嘴吃了。

“你說的話,我以後不敢盡信了。”她嬌嗔,心底卻很歡喜,臉上滿是笑意。

柳穆清見她笑了,也展開笑容。他以往從沒跟其它女子如此笑鬧過,母親曾安排在他身邊的十來個姑娘,個個才貌出衆,可他就是沒跟任何一個看對眼。

但在寶包面前,他偶爾心口一滑,就想與她更親密些,也更容易開口說點沒來由的渾話逗她鬧她,看她又嗔又笑的。

只是,剝栗子當然容易,其實他不會的是吐西瓜籽,因為自有記憶以來,家裏吃西瓜都有人先将籽給一一挑幹淨,以致他後來自己外出吃西瓜時,赫然發現完全不會吐籽。不過,這件事還是別說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洩面子。

“過了這個鎮,再走半日,就到我家了。”她說着,見他額頭有個紅印子,應是剛在車上睡覺時給壓出來的。

仔細再瞧他眉目,還真是剛睡醒的模樣,看起來比平日松懈,可見真的不擔心她父親找碴。鳳寶寶稍感安心,伸手輕輕按了他紅印子一下。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柳穆清覆住她手,拉進自己披風裏。“你的手有點兒冷。”

“車上有小暖爐,等會兒烤一下就行了。”鳳寶寶見他态度如此親密,心裏甜絲絲的。

“這趟去你家,我想去看你那年帶來煮茶的融雪冰水到底在哪兒鑿的。”不知怎麽地,昨晚竟想起此事,忽然有了好奇之心。

“那兒很冷的,你得穿得更厚一些。你這趟可有帶着厚外套?”要是她的穆清哥哥凍壞了可怎麽辦!

“新兒諾兒帶了一整車行李,要件外套肯定是有的。”柳穆清微笑。

鳳寶寶覺得有趣,不經意探頭往馬車方向看去,卻發現那兩個唇紅齒白的小厮也正盯着他們這邊,不由得羞了一下。柳穆清見她臉頰微紅,也轉頭去看,就見新兒諾兒正伸長脖子猛看,但一見主子瞪過來,馬上賊兮兮轉身裝忙。

“別理他們。”他拉着她手,“這兩個年紀還小,什麽都好奇,回頭我讓他們以後不許這樣。”

鳳寶寶輕應了一聲,又道:“我家附近很多好玩的,我都想帶你去看。”

“我還想看看你作畫的地方。”其實還有閨房。

“當然可以,你別嫌太亂就好。先跟你說,我的房間可不像你的那麽整齊。”她事先提醒。

“有個地方可坐就行了。”原來畫室就是閨房啊,真是一舉兩得

“這個容易。”鳳寶寶開朗一笑,忽看向前方,“我娘買好了。”

柳穆清點頭,正欲往回走,卻被拉住,他不解,回頭一看,就見鳳寶寶杵在原地看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他問。

“穆清哥哥……我爹這次若為難你,我定不饒他。”她微鼓着臉,語氣是罕見的嚴肅。

“沒事的,相信我。”該如何與鳳伯伯周旋談判,他心中已有了底,其實并不擔心,但見她如此維護着他,柳穆清胸口一暖,伸手撫揉了一下她臉頰。鳳寶寶兩眼晶瑩閃動,輕喚一聲:“穆清哥哥……”

柳穆清溫柔應了一聲,卻見鳳寶寶忽然湊到他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兩手捧住他臉頰,踮起腳尖頭一擡,整個人仿佛蝴蝶沾蜜似的,飛快往他唇上輕吻了一下。

寶包?!柳穆清向來知道她膽子比一般姑娘大,但沒想到她願意對自己如此熱情,一下子感到驚喜,正想将她拉回來,就見她紅着臉笑意盈盈地轉身溜走,柳穆清摸一下唇,也笑着走出去。

之前他曾幻想過與寶包的共處時光,如今他覺得,一切都比原先想的要好。

鳳寶寶開朗活潑,性格也坦率大方,不扭捏作态、不迂回刁鑽,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鐘意的。曾經,他欣羨自己父母那般此生唯一之愛,如今,他身邊總算也有了這樣的人。

鳳家,于層層山巒中,于煙水缥渺間,知主人姓氏,而不知其名;知其弟子衆,而不知有幾傍晚,一行人繞了半天山路,終抵達目的地。柳穆清下車時頗感驚訝,從沒想過在這千山萬壑之中竟藏着一處世外桃源,好幾棟屋舍坐落于參天大樹之間,襯着紅霞晚風,幾聲嘹亮鷹叫,真仿佛仙境。

只是,他才下車沒多久,便發現好幾人從各屋走了出來圍觀并上下打量他。

“原來你就是柳穆清。”

“師妹說的穆清哥哥,就是你啊。”

“喔,你就是那個柳穆清。”

沒想到他在鳳家真是人盡皆知;不過,聽起來并不是什麽好名聲,這可以從鳳寶寶幾個師兄的表情看出端倪:但真正想痛宰他的,是以豺狼虎豹之姿走過來的鳳家男主人。

鳳寶寶見父親臉色不善,正欲奔去柳穆清身邊,就被母親拉住,後者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鳳伯伯。”他朗聲拱手致意。

對方刻意重哼幾聲,眼神很是挑釁,将他全身上下掃了一遍,冷笑道:“上回打沒幾下就吐血暈倒,怎麽?還想再試一次?”

圍觀的鳳家子弟一聽,全都噗眛笑出來,有幾人故意出聲揶揄。

“這麽容易暈倒,該不會有什麽隐疾吧?”

“難怿師父常說城裏許多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柳穆清對于嘲諷恍若未聞,兩眼只盯着鳳家男主人,神色始終沉着冷靜,朗然道:“鳳伯伯,這兩年來晚輩勤練武藝,為的就是再次見面時,不讓您失望。”

此話一出,鳳家子弟又一陣喧嘩。柳穆清這是要他們師父盡管放馬過來?

“好啊!看你長得一副小白兔模樣,膽子居然還挺大的。”鳳家男主人哼的一聲,笑容倏地收掉,一腳向前劃開半圓,拳頭揚起,同時大喝:“這可是你自找的,看招!”

話起話落之間,兩人同時出拳,圍觀衆人連忙退得遠遠的。

只見鳳家男主人招式淩厲,出拳掃腿又快又狠,鳳寶寶臉色刷白,一下子手腳發軟,正要沖出去時卻被母親拉住。

“娘快阻止,穆清哥哥會受傷的!”她泫然欲泣,只恨自己幾乎不會武功,否則就可上前阻檔。

“寶兒別急,你爹試探他而已。”鳳寶寶的母親盯着看,神情專注,忽道:“沒想到你的穆清哥哥武功如此了得,居然能接下你爹這麽多招。”

鳳寶寶凝神再看,果見柳穆清在父親攻勢之下,一招一招沉穩回擊,雖說略有驚險,但總能輕巧閃過重拳,兩人一來一往,在晚霞餘晖之中對決,一剽悍如猛虎,一迅捷如飛狐,二、三十招之後,卻見迅捷輕盈一方動作略滞,剽悍一方倒是沒有乘勝追擊,反而漸收狠招,顯然頗有愛才之心。

一旁觀戰的鳳家子弟也收起笑鬧心态,開始讨論起柳穆清的武功路數。五兒六兒對視,皆面有得色,他們家少主可不是好欺負的。

“行了,別再試了。”鳳寶寶的母親出聲阻止,“這孩子真是練得一身好功夫,以這年紀來說,能做到的沒幾人。”

卻見打鬥中的兩人同時收招,柳穆清微微喘着,額頭冒出細汗,鳳寶寶見狀,馬上奔過去,拿出手絹幫着擦拭。

鳳家男主人對打之後本已露出笑容,卻見兩人舉止親密,登時又沉下臉來,滿心不快,吼了一聲:“寶兒——”

“看來他們是認真的。”鳳寶寶的母親截斷丈夫的吼聲,語氣溫柔勸他:“你可別惹寶兒傷心。”

對方一聽,一口氣硬生生忍了下來。

“你怎麽嘴唇發白,不舒服嗎?”

“我怕你被爹打傷嘛,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厲害,每天忙着打理生意,居然還有時間練功。”

鳳寶寶開朗愉快的聲音傳來,還透着幾分撒嬌之意,鳳家師兄們從沒見過師妹這副德性,全都看傻眼,鳳家男主人又額角抽動,不悅冷哼,卻見自己夫人抿嘴偷笑。他扯扯嘴角,不再自讨沒趣,只是轉身發話——

“來者是客,還不通知廚房備席開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7:15

第十五回 情深意切鴛鴦氤氲 琅環福地美眷一雙

深山清泉,四周盡是枯黃落葉,秋意蕭瑟。

卻有一男一女,手拉着手,一前一後向泉水走去。

“再過兩個月,這裏就會降雪,但泉水卻還是熱的,可以一邊泡腳一邊賞雪,偶爾猴子也會來泡呢,很有意思的,你真該來看一次。”

鳳寶寶一身紫衫,罩着內裏貂毛的棗紅色披風,腳上套着牛皮靴,一手牽起柳穆清,一手拎着一竹籃,腳步輕盈。

“這裏草地濕滑,你小心一點兒。”柳穆清也披着厚毛寶藍色披風,見她雀躍興奮,不由得露出笑容。

“放心吧,這裏我從小玩到大,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會跌……啊!”她分神回頭,冷不防一個踩空,輕聲叫了出來。

柳穆清連忙将她一把抱起來,笑道:“逮到一只說大話的猴子。”

“你真壞,放我下來。”她嘴上雖這麽說,兩手卻環着他頸項。

柳穆清完全沒有放下她之意,就這麽抱着她繼續往前走,直至溫泉旁,找了平坦石面,輕輕将懷中佳人置于其上,自己卻蹲在旁邊,将她一腳擡起來,脫下牛皮靴。

“穆清哥哥,你做什麽?”鳳寶寶紅了臉。

“不是要泡腳嗎?”他手上動作沒停,又将她魅子也脫下,很快的,另一邊的鞋魅也脫了,露出一雙光潔秀氣的腳。

“我自己來!”見他欲卷起她褲管,鳳寶寶羞怯一喊,按住他的手。

柳穆清停住,捏了她臉頰一下,沒再繼續,就只是将她脫下的白襪給折好,整齊放進靴子裏,然後脫去自己的披風、鞋襪并卷起褲管,穩穩走進泉裏,一陣暖意立刻沁入皮膚,須臾,溫泉之熱從兩腳傳至全身,在深山冷風中,格外舒心惬意。

“很溫暖吧。”鳳寶寶坐在石頭上,也将兩腳泡進泉水裏,并拿出竹籃裏的水壺,喝一口之後遞給他,“桂花蜂蜜水,還熱的呢。”

柳穆清看着她濕潤的嘴唇,眼神微變,伸手輕輕觸碰。

“穆清哥哥……”她喊了一聲。

卻不知這聲叫喚,激起他的雄性本能,忽然俯身将她一把抱住,緊摟在懷裏擁吻。

鳳寶寶站在泉水裏,深吸一口氣,兩手環着他頸子,溫柔回吻。

自柳穆清抵達鳳家,兩人在鳳寶寶作畫之地接吻,在她初春鑿冰的幽谷接吻,在她盛夏泅水的河邊接吻,在她閑時抓鳥的林子裏接吻,在她發懶乘涼的大樹下接吻,在她快意騎馬的小徑接吻……

三天來,柳穆清除了被鳳伯伯和鳳家師兄們帶去打獵一次以外,其它時間裏,兩人都在鳳寶寶的秘地接吻,難分難舍。

柳穆清喘着氣,盯着兩腮酡紅、眼含波光的鳳寶寶,情不自禁解開她衣領鈕扣,低頭從鎖骨開始吻,直至胸前。

鳳寶寶被吻得一陣暈眩,腳下一個虛軟,往前滑倒,柳穆清抱着她,順勢往下沉,本來只有小腿泡水,頃刻間,兩人下半身都在溫泉裏了。

泉水熱滑,令人毛孔頓開,一陣舒坦。

“寶包……”他收緊擁抱,熱氣氤氲,懷中佳人柔若無骨,稍一使勁便覺又綿又彈,不可思議。

他不想放她上岸,此念頭一浮現,柳穆清将她拉近,兩手一下子将她紫衫連同襯衣整個剝開,露出一片蜜色。

“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她愛慕已久,情難自已,仟由他低頭吻咬自己肩膀,也本能地回吻着他耳朵。

鳳寶寶心跳猛烈、激動不已,同時間,兩手用力将柳穆清的粗布灰衫左右拉開,将臉貼在他胸膛,聞着淡淡草藥味,耳邊傳來他心跳撞擊聲,情不自禁舔了一下從他頸間滑落的泉水,一手抱着他腰,一手撫向那片結實小腹,然後沿着腹肌伸向他腰後,再一路撫至精壯臀腿,來回游移。

柳穆清身體一震,耳朵瞬間通紅,理智完全崩潰,立刻将她粉色肚兜整個扯下來,低頭将臉埋入深吻,繼而兩手往下,将她身上衣褲又脫又拉,很快一一褪去後,一手托起她的臀往自己身上按壓,一手就在她兩腿之間……

兩人憑着天生本能,不斷将身子擠向對方,恨不能融為一體。

此地原本寧靜,此時混着喘息聲與泉水激潑聲,忽地熱鬧不已。

兩人一半身子浸在溫泉裏,全身濕漉漉,只覺得撫摸對方時,光滑熱燙一片,然則上半身裸露于水面之上,秋風一送,同時打個冷顫,既冰冷又熾熱之際,柳穆清忽然眉頭緊凝、臉頰發紅,鳳寶寶愣了一下,捧住他臉正欲關心詢問,猛地,同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異碰觸。

兩人同時脹紅臉,鳳寶寶上半身猛然一彈,指甲陷入他背脊,柳穆清頭一低,埋入她頸間,身體一陣深顫。一時間,仿佛整串流星沖上腦門,溫泉裏,緊貼之處好比岩漿翻入深谷,痛裂滾騰。

一對璧人初嘗人事,卻又一拍即合,須臾,雙雙松軟下來,抱着對方沉入泉水之中,熱氣彌漫。

熊熊烈火,烤得整間小屋子暖烘烘的,一根繩系于左右兩張椅子,幾件衣服晾在上頭,地板上鋪着一件厚毛披風,正有一男一女相擁躺着,兩人身上同蓋另一件厚毛披風。

“幸好這避雪小屋常年備有木柴,不然又濕又冷的,走回去又要半個時辰,肯定會生病。”

兩人一覺醒來,鳳寶寶依偎在柳穆清懷裏,“穆清哥哥,你昨日被我爹帶去打獵,入夜才回來,他沒為難你吧?”

“沒有,就只是打獵而已。”鳳伯伯大概是想鍛煉他,盡挑些攀岩走壁等艱險之路,其中有一段路,鳳家五師兄還差點摔下山崖。

“真難為你了。其實師兄們最怕陪我爹打獵了,他們每次回來都叫苦連天,只有你一聲不吭的。”鳳寶寶撫着他的頸項。穆清哥哥太過隐忍,每次她都覺得好心疼。

“陪鳳伯伯打獵的确不大容易,但我能應付。”他語氣淡定,邊說邊伸手撫摸她長發。

“下次爹說要打獵,我就硬要跟去,有我在,爹才會收斂些。”她微微扭動,将臉貼在他胸膛,聞着他身上的氣味,忽感對方的手從她頭發往身前一放,忍不住笑喊:“穆清哥哥你的手……”

柳穆清閉眼半睡,手沒有移開之意,只說:“我怕你冷。”

“但是那裏不冷。”她笑着,卻發現對方馬上挪到另一邊貼着,她又笑出來,“這一邊也不冷。”

“是我覆蓋在這裏之後你才不冷的。”

“胡說。”

兩人笑鬧一陣,鳳寶寶伸個懶腰坐起來,披風滑落,柳穆清連忙起身将她重新包裹住,自己卻什麽也沒穿,直接走去翻看烘烤半天的衣裳。

“你會着涼的。”她連忙将地板那件披風拿起來,快步走過去為他披上。雖說穆清哥哥沒穿衣服挺賞心悅目的,但若是受了風寒可就不妙。

“衣服幹了。”他迳自将衣褲鞋襪一件件穿回,然後,抱鳳寶寶至火爐前,親自為她穿上。

鳳寶寶紅着臉,原想阻止卻又依了他,任由柳穆清為她綁肚兜、套襯衣,短褲長褲也一一套上,最後穿上紫色外衣,并将棗紅色披風重新系好。

她的穆清哥哥細心,方才兩人渾身濕透來到避雪小屋,是他利落升火,并先替她褪下濕衣,并以披風包裹住,之後又找來一條幹淨手絹,為她擦拭頭發,再仔細将兩人衣衫一件件挂好,她在一旁看着,心中滿是甜蜜與溫馨。

“坐着。”柳穆清将她抱到椅子上,他蹲在一旁,拿出手帕将她腳底仔仔細細擦幹淨,套上白魅與牛皮靴。

忽地,聽見一陣水氣沸騰。

“水滾了,喝點熱茶再走。”

“讓我來……”

“你坐着就好。”柳穆清利落沖了兩杯茶,先替鳳寶寶戴上手套,然後将茶杯放在她兩手之中握着,心知鳳寶寶性子較急,忙又細心叮囑:“小心燙,慢慢喝。”

她一陣窩心,笑看着他。“你也喝。”

柳穆清喝了一口,拉張椅子坐在她旁邊,鳳寶寶原以為他總算忙完了,不想,居然拿了她随身的木制小梳子,細細為她梳頭發。

“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會侍候人。”她看着覺得有趣,還以為他大少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呢。

“這是生平第一次。”當然也要看對象,若是鳳寶寶,他還真是樂此不疲。

“穆清哥哥。”她喝了一口茶,認認真真看向他,“你來這裏已經三天,也該回揚州了,免得家主夫婦擔心。況且,你還得打理生意呢。”

柳穆清點頭。“我來此之前,已經派人傳口信回家,不過,是該回去了。我打算後天一早起程,我們一起搭馬車回揚州,沿路順便采買與賞景。”這是他想與寶包一起做的事。

“一起?”她訝異,卻見他篤定點頭。

“寶包,我們別再分開。”他将自己擱在桌面的玉佩拿起,慎而重之地,單膝跪在她身邊,将玉佩挂在她脖子上。

“這是我自幼佩戴的玉佩,從今以後,就挂在你身上,代表我們永遠在一起。”

“穆清哥哥。”鳳寶寶一手撫着玉佩,瞬間熱淚滿眶。

十四歲那年開始,她夢中有他,曾經以為,不過是自己癡心妄想,卻沒料到,兜轉一大圈,她的穆清哥哥從夢境走出來,确确實實地單膝跪在她眼前,握着她的手,說要與她攜手同行,許下一生之約。

“我今晚就跟鳳伯伯鳳伯母說,我要帶你一起回揚州。回家後我禀明父母,立刻下聘,明年咱們就成親。寶包,你可願意?”柳穆清輕聲說着,自己心中也激蕩不已。

寶包就是那個他想要的人,他何其有幸,獲得兩次認識鳳寶寶的機會。缺牙的寶包、圓滾滾的寶包、闖到他澡盆前的寶包、偷看他睡覺的寶包,曾經他以為自己全都忘了,如今想來都是溫馨。

“穆清哥哥,我願意。”她點頭,清澈的淚水緩緩滑落。

她當然願意。她此生只想要他,好久以前就确定了,從未改變過心意;她等了好久,但不辛苦,只要是為了穆清哥哥,一切只覺甜美。

鳳寶寶兩手捧着柳穆清的臉頰,主動湊向前去親吻。穆清哥哥的滋味,就是她此生唯一的依戀。柳穆清也伸出手來,如獲珍寶似捧着她臉回吻。他終于明白,十歲那年與她相見,就是此生最美的安排。

鳳家的中秋團圓飯在空地上進行,兩個大型火堆照得黑夜如白晝,兩桌筵席擺滿豐盛佳肴,一旁更有人烤起羊肉串,陣陣撲鼻香,在明月星空下,熱熱鬧鬧吃喝起來。

鳳家師兄們輪流找柳穆清敬酒,鳳寶寶被喚去坐在父親身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連灌數杯。

不一會兒,柳穆清耳朵開始發紅,顯然有些招架不住,此時開始有人醉酒劃拳,玩得不亦樂乎。柳穆清又被敬了幾杯後,開始以手支着額頭,過沒多久,趁着有人離席,他起身往附近林子走去,放眼四下無人,趕忙拉開衣領,晚風一吹,整個人清醒許多。

“喝醉了?”

低沉威嚴的聲音傳來,柳穆清回頭看,果然就是鳳家男主人。

“聽說你傍晚找過我,有事?”對方看着他,說話時始終板着臉。

柳穆清點頭,卻随着這動作而感到一陣暈眩,他不由自主按住額角。

對方冷哼,下巴一揚,轉身發話:“走,到我書房談。”

現在?柳穆清暗暗叫苦,不得不疑心這根本是算準時間,等他被灌醉才來找,要試試他的能耐。

鳳伯伯簡直比傳聞所說還要難纏,幸好寶包完全不像他,寶包長得也好看多了,秀氣臉形完全像她母親。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鳳家書房,柳穆清見了四面滿滿的書冊,大感驚訝,原來鳳家不只練武。

這藏書量,可比柳月家的書閣。

難怪那年在別莊,鳳寶寶随口就能念出白居易的“山泉煎茶有懷”。

卻見,書房裏有一家丁正在煮水并準備茶具。

“你若醉了,不必勉強,回去睡吧。只不過,明日我要下山,不知幾天才能回來。”鳳家男主人見他眼神遲滞,冷冷提出建議。

柳穆清一聽,連忙打起精神,走過去脫了鞋,跟着他一起盤腿坐在炕上。

鳳家男主人命家丁将茶盤端來,又看了他一眼,語氣略緩:“你不用拘束。我最近幾天回想,雖說以往我們兩家每年見面,不過,我倒是從沒跟你單獨說過話,對吧?”

“是。”其實也不盡然,至少鳳伯伯追着他痛扁那次,兩人也算邊打邊講話。

“水滾了,會煮茶吧?”他看向柳穆清。

柳穆清定了定神,仔細将荼具擺妥,慢條斯理煮起茶來。他從沒喝醉後泡茶,幾次差點手滑碰翻杯子,須得屏氣凝神才能辦到。

“昔有劉備曹操煮酒論英雄,我們凡夫俗子沒這麽多心機權謀,但中秋夜煮茶,好歹也要來論點什麽有趣的。”鳳家男主人看着他緩慢将茶葉放入壺裏,邊說:“不如來說說人的命運吧。”

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膏藥?柳穆清将熱水注人,略微回神。“晚輩才疏學淺,還是鳳伯伯起個頭吧。”

對方點頭,銳利眼神始終打量着眼前年輕人,仿佛要将他看透。“命運呢,其實也沒什麽大道理,該從哪說起呢,是了,這世上有不幸之人,就有幸運之人。”

柳穆清将茶水倒掉,第二次注入熱水,眼神專注。

鳳家男主人續道:“幸運之人呢,一出世就什麽都有了,從小過着養尊處優的好日子,家中幾代長輩流血流淚打下來的事業,身為唯一的繼承人,不費力氣就接手了,有父母當靠山,做事特別順利,財富、地位、權勢,直接擺在眼前……”

柳穆清聽着,表情沒變,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看不出情緒,一手提起茶壺注水,緩緩地,不偏不倚将水倒入杯裏,沒灑出半滴。

對方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嘴上卻沒停:“不只如此。有些幸運兒,就連外表也比別人好看,所以感情上也沒吃過苦頭,哪天想要成親了,身邊總有才貌雙全的姑娘願意嫁他,得來全不費工夫,你說是不是?”

柳穆清動作平穩,将茶杯輕放在鳳家男主人面前,等對方喝了之後,自己也拿起杯子,幾口熱茶下肚,長長的兩扇眼睫終于眨動一下,緩緩答話——

“柳月家……從外曾袓父開始,到我已是第四代。從一間不到十人的小镖局開始,經營到現在,各式酒樓已有十八家,各路镖局貨運十五、米行十家、糕餅鋪九家、茶行八家、布行五家、藥鋪五家、當鋪四家,大貨船十二艘、小貨船二十三艘,大股東十八人,所有夥計連同家裏所有仆役,不包含臨時請的工人,共計兩千一百五十二人,加上他們的老幼家眷約莫六千多人,若再加上柳月家參股但不親自打理的生意,其相關人等及其家眷,恐怕超過一萬人。”

他嗓音不大,但在書房裏卻顯得清晰,鳳家男主人如鷹目光始終定在他臉上。

“若要論命運,晚輩以為,就算粗略的一萬人不算,至少柳月家所有夥計及家眷六千多人的命運,皆系于當家家主之手。

家主一人牽動六千、一萬人,甚至更多……柳月家如今當家的是我父母,如無意外,未來當家責任就落到我身上,我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這是我一出世就注定的。為了讓自己夠資格承受這份運氣,我一直努力準備……”

鳳家男主人聽他細細道來,原本嚴厲的表情漸漸稍微舒緩,他擡眼看向對面年輕人,就着屋裏燭火,盡管此刻仍處半醉之中,看上去依然是氣宇軒昂、穩重自信,與同年齡人相比,确實少見。

“晚輩确實生來較為幸運,但這份運氣卻是随時可以改變。我與柳月家的命運系于一線,稍有意外,就變成不幸,而且,是之前有多幸運,出事後就有多麽不幸。所以,晚輩認為,人的一生,想要一直保有幸運,比起一出世就幸運,要困難得多。”

鳳家男主人聽着。很久沒有人,尤其是年輕人,敢在他面前說這麽多話,而且思路清晰、脈絡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毫不惶恐猶豫。不難想像自己女兒為何始終鐘情于他。

說起來,寶兒眼光也算得上不差了。

“至于說到成親……”柳穆清略停,忽地臉頰耳朵整個泛紅。

鳳家男主人橫他一眼。這小子還真是醉了,居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思春的模樣,顯然腦子裏正想着他的寶貝女兒,思及此,他很不是滋味地罵道:“別在我面前胡思亂想,別說些令人作嘔的渾話,仔細想清楚再答。”

柳穆清低頭一笑,想起寶包就覺得心情極好。“才貌雙全的姑娘本已不易尋,兩情相悅更難。我如今能與才貌雙全的姑娘兩情相悅,想來,确實比旁人幸運許多。如果鳳伯伯認為我這是唾手可得,那晚輩從今往後就證明給您看,我是如何珍惜自己的幸運。”

對方聽着,總算笑出來。“你這小子,平時像個悶葫蘆,問十句你答一句,溫溫吞吞的,反應特慢,我看了就有氣,但你醉了之後話倒是挺多的,講出來的話也中聽多了。”

“所以鳳伯伯是同意我和寶包的婚事了?”柳穆清立刻順着他的話追問。鳳家男主人對于他的乘勝追擊有些意外,見他眼神晶亮、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倒是頗合脾胃,當場開懷大笑,首度幫他斟滿茶,并道:“寶兒呢,我原想将她許配給我其中一個弟子,成親後繼續住在鳳家,以免寶兒的娘老是牽挂。”

他原本屬意吳子樵,可惜郎有情妹無意,吳子樵心中還是将鳳寶寶視為大小姐更多些,總不敢放膽追求,最終只能暗戀。

再說,他看着端坐眼前的柳穆清,氣質樣貌也算沒得比了,況且,雖說還看不出領袖霸氣,但是,明知自己不受歡迎,還膽敢上山拜訪,這幾天看他應對舉止,也算是有點膽識。

“鳳伯伯在揚州已有置産,若不放心,也可每年秋冬往揚州避暑,到時可與寶包時常相見。”

“怎麽?你小子還敢查我?”

“晚輩不敢。不過,為了寶包,晚輩确實曾經自己查了一些。”柳穆清拉了一下領子,眼神一正,當機立斷豁出去,一古腦兒說開:“鳳伯伯,晚輩以為,查完之後,敢結這門親事、敢說自己能将寶包護在身邊的,恐怕沒有幾人。”

鳳家男主人眼神轉變,終于以慎重目光看着他。“你父親說了?”

他搖頭。“晚輩自己查的。不過,沒驚動任何人。”

對方也幹脆,下巴一擡發話:“說吧,怎麽查的,還知道些什麽?”

燭光中,柳穆清低聲細細道來。

一刻鐘後,鳳家男主人點點頭。“你能瞞着我和你父親,自己查到這些,算是有點能耐。”

印象中,這是鳳伯伯第一次稱贊他。

“寶包對于往事一概不知……”

“她以後也不會知道的,除非鳳伯伯告訴她。”

“以後的事難料。你剛不也說了,要一直保有幸運非常困難。”話雖如此,他仍笑了一下,顯然對以後的事無所畏懼。

柳穆清看着表情轉趨溫和的鳳家男主人,道:“鳳家與柳月家如今已是命運系于一線,倘若真有什麽風吹草動,柳月家絕對有能力處理。當然,我即使粉身碎骨,也會保護寶包。”

“不是叫你別說渾話嗎!”對方銳利橫他一眼,指指他鼻子,笑罵:“你個小白兔,放心吧,兩家既已在同一艘船上,我也不會放任你粉身碎骨。”

柳穆清一聽,立刻笑逐顏開,朗聲道:“小婿在此先謝過岳父大人。”對方臉一沉,罵道:“少得寸進尺。下聘之後再喊,免得我再揍你一次。”

柳穆清笑着,露出潔白牙齒,心情無比的好,又重新煮一壺茶,對方問了他打理生意的情況,他也一一回答。

轉眼已是半夜,沒多久,家丁人內傳話,鳳家男主人聽了之後自行離開,但走之前,看他對鳳家書房頗感興趣,便允他留下随意翻閱。

柳穆清心中甚喜,便獨自留下。

秋夜,深山霧重。

不知過了多久,忽感額頭臉頰一陣溫熱,似有人正為他擦拭,柳穆清緩緩轉醒。一睜眼,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張嬌俏明媚的臉,此刻正溫柔看着他。

“寶包。”他看着四周,發現自己居然在書房炕上睡着了,此時身上蓋的厚毛披風,應是鳳寶寶帶來。

“一直等不到你,一來才發現你睡了。”她笑着,表情帶點羞怯,“爹跟我說了,他已經應允我們的事;只是,後天返回揚州,須有我娘以及兩位師兄一起陪同,到揚州之後,我們會住在爹買的宅子。”

柳穆清點頭,忙坐起來,一手按着額頭。

“頭很疼吧?你喝多了。”她輕聲細語,溫柔撫了一下他臉頰,便起身端來一杯水,扶着他喝下。

“晚上這酒的後勁真強。”尤其睡一覺之後,簡直頭痛欲裂。

“這酒不能連喝,師兄他們說,原以為你會醉得不省人事,沒想到居然還能撐這麽久。”鳳寶寶替他按着額角,動作輕柔。

“天冷,你會受凍的。”他忙将身上披風為她披上,并仔細系好披風緞帶,又替她将頭發撥往耳後。

穆清哥哥比她原先想的還要溫柔細心。前兩天,她在畫室小憩片刻,醒來後發現,他竟為她整理畫桌,她随意亂放的畫紙,被他一張張疊妥并以紙鎮壓住;她還沒洗的幾枝畫筆,被他泡水洗淨後倒挂,她亂擺的數十盒顏料,被他按照色彩深淺排放。

原以為是他找新兒諾兒來做的,問了之後才發現,全都是他親手整理的,難為他一個鑲金嵌玉的飄逸仙公子,居然為她降落人間做起書僮來了。

想着,不禁湧起滿懷柔情,握着他手輕喊:“穆清哥哥……幸好,你沒被我爹給吓跑。”

柳穆清笑着,輕輕揉了一下她臉頰。“鳳伯伯對你如此寵愛,如今女兒要嫁人了,難免心情複雜。”

“這倒是。他剛才故意找娘抱怨,說你們比武那天,我只顧着替你擦汗,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讓他很沒面子。”她邊說邊笑。

見她開心,他也微微笑着,兩人一陣說笑。

“寶包,咱們成親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将書房改成你的畫室,你的畫稿可以做成糕餅、做首飾、燒成盤碗,或你想做其它的也成。”

“那你要在哪裏看書?”

“再找個空房間就行了。”因為他的書房最大,所以想讓給她。

“你為我做得太多了。其實我知道,常記酒樓的新廚子是你從自家客棧挑選出來的,工資也是你這兒撥的……”大師兄将此事老實禀告她母親時,被她聽見了。

“只是小事而已。況且我也參股了,常記若賺錢,我也有好處。”他如實說出。

“原來你是這樣買通大師兄的,我就奇怪他對你的态度怎麽忽然變了。”

柳穆清被她說得有些尴尬。“也不是買通,他既然開了酒樓,總不能每年虧錢,況且,新廚子擅長做糕餅,你畫的花樣,得有人将之幻化成真,當然還得兼顧口味。”

“嗯,紫瑩流霞确實讓人大開眼界,一推出馬上就有好多人搶訂。”她笑着。

“紫瑩流霞随他們搶,我只管看好我的紫瑩仙子。”他湊向前,吻住她的唇,鳳寶寶抱住他的腰,深深回吻,兩人相擁,不願放開彼此。

“白大地,霞流光,紫瑩仙子坐雲團,化作人間一縷花。”她輕喘,兩手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呢喃。對于穆清哥哥作給她的詩,早就印在腦海裏。

“你都記得……”柳穆清心中湧起柔情萬千,只覺得佳人在側,其是心滿意足。

“因為是穆清哥哥特地為我作的。”她說着,臉上表情甜甜的。

“寶包,你總是對我好,向來不與我計較,我何其有幸……”重逢以來,沒提過半句往事,對于他在別莊那晚所言,別說嬌嗔了,她甚至連調侃都沒有。

鳳寶寶知道他想起往事,偏生她最不願見他有一絲難過,見狀趕忙兩手張開用力将他抱住。

“穆清哥哥,我們以後都只想開心的事,我們以後還有好多事情要一起去做。”

“好,我們永遠一起。”柳穆清被她緊緊抱着,只覺又溫暖又激動,頭微微一低,吻住她。

兩人在炕上互相親吻一陣,鳳寶寶捧着他的臉,從頭頂開始輕啄,沿着光潔額頭、眉心,來到眼窩和鼻子,一路親到嘴唇,将他吻得目眩神迷,幸好兩人正想将手伸進對方衣服裏時,想起還身處鳳家書房,這才笑着打住,改為手牽手并肩躺卧在炕上,面向着對方,另一手互相撫着對方身體,說了許多私密話,以及許多将來之事。

忽地,他興致大好,拉着鳳寶寶的手走到書桌前,說要重新作一首詩,作為兩人互許終身之見證。

鳳寶寶滿心歡喜,看他提筆寫下——

秋夜長,

勝春宵,

山中有月映華光,

琅镮福地人一雙。

又是中秋。

柳月家少主院落,不過一年光景,卻呈現截然不同的氛圍。

原本靜悄悄如冷宮之地,如今不時傳來笑語聲,原本一塵不染、擺放有致的書房,多了一張淩亂大書桌,擺滿了攤開的畫紙、畫筆、顏料,以及一盒吃一半的餅。

兩名不到二十歲的錦衣珠飾女子,一少婦模樣、一仍是未嫁裝束,正擠在畫桌前說悄悄話。

只見少婦穿着紫砂含煙上衣、碧波垂青褶裙,蜜色臉蛋透着粉潤晶瑩,不時流露甜甜笑意,一望即知是個受到寵愛的幸福人兒。

“你真傻,怎麽馬上就心軟了,該來個欲擒故縱,狠狠折磨他,像是避不見面、退回禮物、對他視而不見什麽的,讓他為情憔悴人消瘦。”一白皙圓嫩女子邊咬餅邊說。

“我才不要。”她怎舍得折騰穆清哥哥,她也從來不想對他耍手段。

“怕什麽?你愈是折磨,他愈是離不開你,男人就是這樣。”用力将餅撕咬開。

“你說的人,是你哥。”她真是好氣又好笑。

“那又如何,我向來站在你這邊。”白嫩女子就是自北京返家的柳安和,她迳自倒茶喝了一口,神秘兮兮悄問:“我哥對你好不好?”

鳳寶寶點頭,露出溫柔笑容。“穆清哥哥細心,什麽都幫我設想好了。客棧裏的糕餅都由我來畫花樣,還幫我燒了一套新的盤碗,我做給你的那套首飾,好多材料也是他幫着找的。他原想将書房改成畫室,是我不讓的。”

新婚之甜,如甘蔗滲蜜,一時半刻說不完,任一小事都覺得其樂無窮。兩人同榻而眠的第一晚,半夜裏,她被身邊人整個嵌在懷中,那姿勢,不就是當年他養傷期間,被她偷瞧見的環抱棉被睡姿嗎!想當初,她還覺得這像是毛毛鼠抱着一顆煮熟的蛋呢!

再有,她發覺穆清哥哥特別在意她的頭發,不但訂做上好的桧木梳子,還特地找人做了各種花瓣凝香露,讓她梳洗頭發時使用,有時晚上臨睡前還親自以凝香露為她擦拭發尾,只不過,有幾次也不知怎麽開始的,竟從發尾擦到身上,最後索性衣衫盡褪,以凝香露擦滿全身各處,滑潤過了頭,滿床香氣……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湊近,附在鳳寶寶耳邊,壓低聲音。

話還沒說完,鳳寶寶馬上羞紅臉,想起兩人成親以來柳穆清在床笫之間對她的溫柔與激情,以及某次在她肚臍下方塗抹凝香露之後的情景,心頭一陣甜一陣羞,只是嘴上笑罵:“你真是沒個正經,小聲一點。”

“看你的表情,應該是挺不錯的。”她從懷裏拿出一物品,擱在鳳寶寶腿上。

“送你,趕快收起來。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到手的寶物。”

鳳寶寶納悶,正欲細看,就聽見外廳傳來腳步聲。

“少主,镖局趙福求見,已經在偏廳等一個時辰了。”五兒小跑步禀報。

“不見。”有人沉聲回絕,語氣果斷,“跟他說我出門了,他若要等便等,無須理會。”反正他已部署妥當,明早就去镖局任命新主事。

“是。”五兒精神一振,速速跑出去。镖局主事的趙福三番兩次招惹其它镖局,少主多次警告居然都不理會,現在鬧出糾紛,又跑來要少主出面解決,五兒早就氣在心裏。

這要是一年多前,少主約莫會忍下這口氣,以和為貴親自調解,然後把自己累得焦頭爛額。

幸好近來主子行事益發明快,幾次人事糾紛都能火速處理,漸能壓得住柳月家旗下最難纏的镖局人馬。

“安和來了?”

語氣轉為溫和,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往書房走近。

柳安和一聽,趕忙示意鳳寶寶藏起,後者不明所以,卻仍是将物品藏在畫稿底下。

鳳寶寶看着他走進書房,立刻笑逐顏開,走過去為他解下披風,交給新兒挂好,并道:“新的餅已經送到,看起來比我原先畫的還要好看。至于口味,安和監賞過了,說是餅皮細致、內餡香脆。”

“是你畫的花樣推陳出新,廚子才能做得好。”柳穆凊微笑,輕輕揉了一下她臉頰。

柳安和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沒想到哥也會這麽肉麻。”

“你才剛回來一天,就來帶壞寶包了?”柳穆清看她一眼。

“哥好偏心,以前都是對我比較好,現在只偏袒寶寶。”柳安和微鼓了一下腮幫子。

“這有什麽好比的。”柳穆清說着,卻始終微笑看向寶包。

鳳寶寶親自接過新兒端來的熱茶,再端給夫婿。“我讓廚房做了栗子雞湯,安和也留下來一起用晚膳吧。”

“算了。”柳安和擺擺手,“你們新婚燕爾,我不想看人卿卿我我的。”

說罷,又與鳳寶寶說笑幾句,便在侍女陪同下離開。

“今天做了什麽?”柳穆清問道。

“跟安和去郊外騎馬,又去茂良客棧看新菜。安和贊說這次的廚子手藝好,刀工細膩,火候掌握恰到好處。這些我不懂,但覺得特別好吃,所以帶了紅燒獅子頭回來,你等會兒嘗嘗。”

鳳寶寶露出開朗笑容,也不避諱下人目光,湊近夫婿身邊,主動牽着他的手說話,态度親熱。

柳穆清素來喜愛她活潑大方的個性,此時不由得心中一陣溫暖,一掃整日疲憊,愉快地聽着她生動說話。

去年中秋,兩人從鳳家搭着馬車一路往南,沿途邊采買邊賞景,走走停停,耗費一個多月時間才抵達柳月家。之後,兩家忙着辦喜事,柳穆清事事親自準備,忙得比以前更加起勁,每晚還趕去鳳家在揚州新購的宅第,與鳳寶寶一同用晚膳,濃情密意不在話下。

今年,自仲夏成親以來,至今兩個多月,鳳寶寶開始跟着家主學着打理家中事務。

頭幾天,柳穆清特地提早回家,追問許多細節。

鳳寶寶知道,穆清哥哥擔心家主對她太過嚴格,但其實家主夫婦都待她極好,況且,她自幼看父親治家及經營珠寶生意,耳濡目染之下,許多當家之事也算一點就通。

兩人一道用完晚膳,柳穆清回書房看幾封信,鳳寶寶與那兩個山西帶來的小丫頭一起,在外廳将今日從郊外剪來的幾支白芙蓉插進花瓶裏,并不時與小丫頭們說笑,滿室溫馨。

柳穆清在書房露出微笑。

以前,他忙碌一天之後只想清靜,半點聲響都不願聽見,如今,鳳寶寶開朗的說話聲與笑聲不時傳來,總讓他整顆心溫暖起來,外頭再忙再累再迂回艱難,也都化為雲煙。

半晌,鳳寶寶從外廳走進書房,卻見柳穆清已經坐在她的畫桌前,本以為他又在翻看她的畫作,卻見他忽然耳朵發紅,表情不同于以往。

“怎麽了?”她走過去,卻見柳穆清手上拿着一本薄冊,鳳寶寶一看,正是方才柳安和慌忙中塞給她的。

“這冊子哪裏來的?”他問,

同時間臉頰微紅。

鳳寶寶不明所以,湊過去一看,登時也整張臉脹紅,任她平日再大膽,此刻也羞得慌了。

柳安和居然塞給她這種東西,這真是……怎麽不事先提醒一下!

“安和給的吧。”柳穆清雖說臉耳發紅,卻仍是一頁頁翻看;鳳寶寶雖然害臊,但也沒移開目光。

柳穆清并非沒見過此類物品,只是,這本畫冊裏的人形圖樣皆是前所未見的震撼,刺激直搗腦門。

鳳寶寶傻了,兩眼直直盯着畫冊,沒回答柳穆清前一個問題,卻忽然指着其中一頁,小聲低語:“穆清哥哥,這個姿勢我們也做過……這頁的也有……”

柳穆清愣了一下,頗為羞赧,但又翻往前面幾頁,忽然開口:“這頁還沒試過。”

兩人對視,同感心跳加速、渾身灼熱。柳穆清一下子站起身來,将外廳所有下人全都屏退,并将書房大門掩上,一轉身,已經被鳳寶寶撲上吻住,并以熱烈之勢剝開他身上的粗布灰衫。

一室旖旎。

寧靜的少主院落,自書房傳來激烈碰撩聲,須臾,只聽得一陣拔高的女聲響起,直把外頭樹枝上栖息的鳥兒也給驚飛,就連外廳擺放的潔白芙蓉也要羞得變紅了,許久,才又恢複平靜。

“穆清哥哥,你說、這張畫桌、會不會垮下。”她兩手抓着桌緣,上半身貼在桌面。

“這是我親自挑選的黃楊木,很結實,至少、前幾次不會垮。”他一手撐着桌面,一手按着她腰,整個人貼在她身後。

兩人喘氣未停歇,卻又傳來翻書聲。

“穆清哥哥,你做什麽?”她轉頭。

“寶包,這兩頁也沒試過,你喜歡哪個?”語氣認真。

“穆清哥哥……”

冊子一下子被丢到地板,有人霸氣發話:“別選了,兩個都試一回便知!”此刻,正是秋夜勝春宵。

   【全書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4-6-14 00:07:37

外一章 巧寶寶石洞巧勸夫 花前月下成對成雙

夜幕低垂,繁星如織。

揚州柳月家,亭臺樓閣錯落其中,一眼望去便覺典雅。

庭院裏,重重石片屏風,條條彎曲小徑,兩側并有各式各樣花卉,整理得美不勝收。

夜色中,忽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輕巧來到一處假山石洞中,一人将披風鋪在地上,拉着另一人并肩坐下。

“這兒很隐密吧。”有一略低男聲,語氣輕輕。

“嗯。”對方應了一聲,但有些冷淡。

“石洞不深,坐在這裏,頭一擡,剛好可以觀星賞月。”

聽的人又是随意應一聲,仍然不肯說話。

星月映照下,隐約可見石洞裏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一粗布灰衫、一淺紫錦衣,男的不斷丢出話來,女的卻相應不理。

“這個石洞,我小時候來過幾次,十五歲開始幫着打理生意之後,就沒空來了。成親以來,我一直想找你到這兒聊天。”

女的聽了,神情略轉溫柔,可還是沒說話,看起來正在生悶氣。

“花前月下,沒人肯跟我說話,看來我只好自言自語了。”

灰衫青年忽然以怨慰語氣說着,他身邊穿着紫衫的美貌少婦聽了,忍不住笑出來,但又馬上收住,故意扭開頭不看他。

“寶包?”青年拉住妻子的手。

“剛才就不該跟你來這兒。”對方甩開夫婿的手,語氣略惱火,“我要回房了,你自己看星星去。”

“好吧,我晚上就睡這兒,反正回去也沒人跟我說話。”青年也賭氣起來。

“你這人真可惡,存心要将身子搞壞,不按時吃飯已經夠氣人了,現在又說要在這兒吹整晚的風!”

“我不是存心餓肚子的,只是忙忘了。再說,我剛不是已經吃了嗎?”青年認真解釋。

“你一整天除了早,也就剛才喝了一碗湯,要不是新兒說溜嘴,我還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是誰前幾天鬧胃疼,是誰答應了要按時用膳的!”

對方一古腦兒說完,青年不吭聲,片刻間,石洞裏寂靜無聲。

“怎麽不說話?”

“我在面壁反省。”青年語氣認真。

對方登時笑出來,但見他神色輕松、眼含笑意,又惱起來:“你不用敷衍,反正我已經決定,以後你少吃一頓,我就跟着少吃一頓,就從明天開始,明天早餐我不吃了……”

“寶包我知錯了,你要我吃什麽都行。”青年忽然湊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臉埋在她頸間,低語:“只求你別這樣。”

對方聽他語氣急了,也伸手回抱着他的腰。“穆清哥哥,你現在知道看着喜歡的人挨餓,心裏有多難受了吧。”

“寶包……”

聽他聲音如此難過,她終究于心不忍。“穆清哥哥。”

成親一年多,夫婿樣樣皆好,偏就三餐不定讓人大傷腦筋,每次總是被逮到了就安分一陣子,過後又故态複萌,然後每隔一陣子就鬧胃疼,她思前想後,總算想出對策。

“穆清哥哥,我前幾日仔細計算過,若你按三餐飲食,每月花費大約不到十兩,可是,若鬧胃疾,你可知道上回抓藥花了多少銀兩?”她刻意加重語氣,“十幾帖藥總共三十兩,你覺得這樣合算嗎?”

見他臉色一正,鳳寶寶知道此招奏效。她深知,柳穆清自幼學習做生意,謀劃許多事情時,心中總有個算盤,會一一将數字套人。

聽大師兄說,柳穆清随口就能算出常記酒樓的每月開銷,五總管也曾提過,少主查帳根本不用算盤,光用看的就能算出收支。

“那些藥居然這麽貴,我得逐條查看帳冊……”他故意蹙眉凝思,實則對于她提出的說法頗感新鮮有趣。

“穆清哥哥!”她用力捧住他臉頰,與他對視,“我查過了,這已經是藥材成本。”

柳穆清看着她,露出笑意,對于她如此用心相勸,心中感到十分受用,當即搭着她的話回應:“寶包,多虧你告訴我,這樣算起來的确太不合算,以後我還是三餐定時,這些藥拿去賣給外人比較妥當。”

“可不是嗎,你知道就好。”為何他恍然大悟的模樣,在月光下看來如此可愛?鳳寶寶輕輕撫着他的臉。

“寶包,以後我讓新兒每日将三餐內容寫下,晚上拿給你看,這樣可好?”他主動提議。

她輕輕應着,主動捧起他的臉,往唇上一親。

“寶包。”他低頭輕啄她一口,發出清脆聲音。

“穆清哥哥。”她笑着,也學着清脆啄了一下他的唇。

“寶包。”

“穆清哥哥。”

兩人深吻,鳳寶寶将手伸進他衣服裏,正欲剝開時,忽感柳穆清身體一個輕顫。

“怎麽了?”她忙問。

柳穆清眼神微微閃動,臉色流露一陣慌張尴尬,卻又很快隐去,只是低聲道:“咱們回房吧,我忽然有點餓了。”

“太好了,我讓廚房準備吃的。”

兩人手牽手,一前一後走出石洞,離開前,柳穆清眼睛餘光掃了一下旁邊假山,耳朵發紅迅速離開。

半晌,假山後方傳來談話聲。

“哎,你說清兒怎麽回事,我都快把假山給推倒了,他才驚覺有人。”

“他哪裏想得到咱們老早就在這後頭了。”

月光下,柳月家家主夫婦從假山後方走出來。

“難怪安和說這兩人愈來愈肉麻,一個拚命喊寶包,另一個開口必喊哥哥。”他簡直要頭皮發麻了。

“聽起來,鳳家丫頭确實聰慧,一會兒鬧說自己也不吃,一會兒又搬出銀兩仔細計算,這是動之以情、說之以理,高招啊。”柳月家家主不理會他的抱怨,卻對鳳寶寶的做法極為贊賞。

“看來清兒被吃得死死的。”他誇張地嘆口氣。

“這樣也好。他這不按時吃飯的毛病,總得有人治治。”

“也是。清兒被她親熱喊着哥哥,什麽都樂意吃下肚了。”他笑着,忽拉着身邊人問:“仔細一想,我年紀也比你大,怎麽沒聽你喊我哥哥?”

“又在胡說。”家主忍不住橫他一眼,月光下,見他俊美一如初見,不由得湧起無限柔情。

“想想,我們當年相識時,你約莫是清兒現在的歲數,而我則是寶寶的歲數。”

“是啊,當年你才十九歲,第一次見面就對我一見鐘情。”

家主罵道:“又在搬弄是非!當年初相識,明明恨得對方牙癢癢。”

“非也。”他轉身正視着她,“在我心中,并非如此。”

“那又是如何?”

他認真回道:“我們兩個是一見鐘情、一拍即合、一試上瘾。”

家主眼波流轉,沒否認,卻又眼尾一揚,故作兇狠罵道:“此為柳月家最高機密,切莫洩漏出去。況且,你說漏了一句。”

“哪句?還請家主賜教。”他滿眼笑意。

“一見鐘情、一拍即合、一試上瘾,還得一生一世才行。”她牽起他的手。

“柳月家最高機密,果然深得我心。”他朝她手背吻了一下。

花前月下,一前一後兩對美眷,一生一世雙雙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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