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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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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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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1 14: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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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七殺碑 作者:朱貞木
故都琉璃廠書攤中,見一手寫詩冊,
紙半破損,署名“花溪漁隱”,蓋乾嘉時蜀人也。
行楷圓勁,細於蠅頭,中得一聯“妻孥雖好非知己,得失原難論丈夫。
”語頗雋,購歸細讀,詩百餘首,媵以蜀中明季軼事十餘則,
約數萬言,中有一則,題為《七殺碑》,略謂“張.....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0:42
原著序跋
附錄一:原著序跋
民二十五年春,故都琉璃廠書攤中,見一手寫詩冊,紙半破損,署名“花溪漁隱”,蓋乾嘉時蜀人也。行楷圓勁,細於蠅頭,中得一聯“妻孥雖好非知己,得失原難論丈夫。”語頗雋,購歸細讀,詩百餘首,媵以蜀中明季軼事十餘則,約數萬言,中有一則,題為《七殺碑》,略謂“張獻忠踞蜀,僭號‘大順’,立聖諭碑於通衢,碑曰:‘天以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即世所傳七殺碑也,碑文‘殺’字,不六不八,而必以七,何也,蜀中耆舊有熟於掌故者,謂餘曰,獻忠入蜀,屠殺甚慘,而屢挫於川南七豪傑,恨之也深,立碑而誓,七殺碑者,誓欲殺此七雄耳,七雄為誰?華陽伯楊展、雪衣娘陳瑤霜、女飛衛虞錦雯、僧俠七寶和尚晞容、丐俠鐵腳板陳登暤、賈俠餘飛、賽伯溫劉道貞是也……”其文分敘七雄事蹟,詭奇可喜,楊展為七雄之魁,敘其生平及率義兵規復川南事尤祥,謂楊展能識金銀氣,擅奇門五遁術,近於小說家言。然其敘述,均有所本,吳梅村《鹿樵紀聞》及彭遵泗《蜀碧》等書,所載楊展傳中,亦有精五行遁術語,顧博雅之士,亦不免也,豈世真有此神奇之術歟?
友人有於成都博物館曾見七殺碑者,謂其文略異,無七餘字,有謂原碑已為清廷捶僕,未知孰是,而蜀人至今指楊展遺蹟“萬人墳”,及七雄義烈掌故,奚能道之,餘摭拾“花溪漁隱”所述,兼採各家筆乘,故老傳聞,綜合七雄事蹟,演為說部,而刪其怪誕不經者,並據“花溪漁隱”之說,以《七殺碑》名書,志其所由起,此七雄當明末之世,聯袂奮臂,縱橫川南,保全至眾,而卒扼於闆冗大僚,自剪羽翼,身為國殤,全蜀因而糜爛,事至壯烈,可泣可風,作者餘生烽火,凍墨磨人,文字遊戲,聊遺歲月而已。
民國三十八年春朱貞木識於析津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1:04
附錄二:朱貞本創作目錄
《鬱金香》
《鐵漢》
《豔魔島》
《七殺碑》
《虎嘯龍吟》
《飛天神龍》
《龍岡豹隱記》
《龍岡女俠》
《羅剎夫人》
《玉龍岡》
《苗疆風雲》
《邊塞風雲》
《五獅一鳳》
《庶人劍》
《塔兒岡》
《闖王外傳》
《翼王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1:49
第一章 新娘子步步下蛋
四川城內有巴、雒、瀘、岷,四大名川,故稱四川。巴即嘉陵江,古有巴蜀之稱。雒即沱江,一稱外江。瀘即金沙江,諸葛亮五月渡瀘,便是此地。岷即岷江。這四大名川,到了重慶,合而為一,經瞿塘三峽,巫山十二峰,奔騰激射而下,直趨下游,經洞庭鄱陽,越蘇淞而入海,成為中國大動脈之一的長江。
本書故事,開始於岷江之濱的嘉定城,嘉定是川南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城,這座小城,一面靠山,一面臨江,臨江這一面,斷岸千尺,下臨江流,上游自成都、彭山、眉山、到嘉定,下游是犍為、敘州、濾州,直達重慶,所以嘉定是成都重慶兩江水道的中心,也是岷江這條水道上客商船隻必由之路,城池雖小,地卻馳名。城南的大佛寺、烏尤寺,尤為名勝之地,大佛寺的大佛,卻不在寺內,在矗立江流的千尋峭壁上。這尊大佛,足有一二十丈高,從後面大佛巖上去,穿過大佛寺的後殿,可以爬上大佛的頭頂,縱眺岷江如畫的遠景,大佛寺的左首,是烏尤山,山上便是烏尤寺,危崖曲澗,雲影嵐光,嘉禾華滋,上下一碧,端的鐘靈毓秀,風物宜人。在明季時代,嘉定便有“十不得”的勝景,“十不得”裡面,便有“大佛拜不得,烏魚煎不得”的民謠。所謂“大佛拜不得”是一種神話,別個佛像都可拜,獨有嘉定的大佛,拜了以後,岷江的水,漲到大佛脖子上,便要淹沒嘉定城了。所謂“烏魚煎不得”本地人把“烏尤”二字,唸作烏魚的緣故,其實烏尤寺是黃山谷的出典,還有八個“不得”的景緻,與本書沒有多大關係,暫且不提。
明季時代,烏尤山山腰有一家出名的茶館。這茶館造得非常特別,五開間的瓦房,前後都可進出,好像一座長方形的亭子,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硃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裡外都裱糊得雪洞一般,前面長廊內的茶座上,一面品茗,一面靠著紅漆欄杆,可以飽覽江景。後面靠著上山必由之路,正是烏尤寺香客遊客上下憩息之所。前後面門額上,都寫著“曼陀羅軒”四個字。這軒名非常新穎,因為烏尤山是佛教聖地,春夏之際,山上山下,遍地開著一種繽紛馥郁的曼陀羅花。曼陀羅花盛開時節,也是遊人最多,茶館生意最興隆的時節,不知哪一位名士,便把曼陀羅三字題作茶館的軒名,曼陀羅軒非但賣茶,還帶賣點心酒飯,曼陀羅軒的“抄手”,四遠馳名,“抄手”便是餛飩,四川人喊作“抄手”。
有一年正值十月小陽春的日子,川南氣候溫煦,加上是個晴天,曼陀羅軒外面遊廊上,坐滿了茶客,軒內坐滿了酒客。內外酒客和茶客,正在議論紛紛,談論一樁本地稀有的新聞,廊座上一位花白鬍子的茶客,向對面一位窮學究問道:“老子(川人張嘴,便稱老子)
從彭山趁水下船,路過貴寶地,順便上岸玩玩,一路聽人講‘烏尤寺和尚嫁女兒’的新聞,真奇怪,出家人哪有女兒,老子活了這麼大,真是頭一遭聽到,其中究竟怎麼一回事呢?”
那窮學究把一個橄欖腦袋搖得貨郎小鼓似的,嘆口氣道:“異端,異端,攻乎異端,斯害焉矣。”花白鬍子的茶客,聽他酸溜溜掉了一句文,等於白說,依然莫名其妙,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掘根究底地問下去,不想茶館裡愛管閒事的人最多,這位茶客的坐處,靠近裡面酒座的一排敞窗,突然從敞窗內鑽出一個酒氣醺醺的腦袋來,哈哈大笑道:“聽老先生是川北口音,大約路過此地,怪道不知敝處的事,便是這一屋子的人,也只有老子最清楚。”說罷,一個指頭,向自己酒糟鼻子上亂點,花白鬍子的茶客,正苦沒法探聽真相,忙不及雙手亂拱,殷殷求教。窗內的酒客,大約已經酒足飯飽,藉此賣弄消息靈通,也許藉此打混,逃避掏腰包請客,先用兩個指頭,挾著酒糟鼻子,轉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後探出半個身子來,似乎這樣好消息,不願意叫一個人知道,故意先打了個哈哈,大聲說道:“你們知道嫁女兒的和尚是誰,便是山上烏尤寺老方丈破山大師。這還不奇,諸位一定要問,新郎新娘是誰呢?哈哈……說出來,諸位要嚇一跳,新郎不是別位,是我們嘉定第一大戶,新中第一名武舉,楊大相公。新娘便是楊相公義妹、師妹川南三俠齊名的雪衣娘。新郎新娘和那位高僧,都是我們四川的奇人。奇人辦奇事,才有這樣新奇的奇聞,老子索性告訴你們,今天便是他們洞房花燭的良辰。老子怎地知道這樣清楚呢,因為老子也姓楊,是楊大舉人的本家。回頭楊大舉人到此‘親迎’(川俗,新郎必先至女家親迎,隨同花轎回家,然後交拜成禮),老子便要趕去喝喜酒了。”他這樣一表白,果然,裡裡外外的茶客酒客,在窗內窗外,把他包圍住了,七嘴八舌,向他亂問,都想打聽個細微曲折。因為嘉定上下游的人們,都知道楊大舉人名聲遠大,雪衣娘楊相公上擂台的事(四川打擂的風氣,在抗戰時期,還有所聞),更是平日茶館裡面的談話資料。起初大家只知道烏尤寺和尚嫁女兒,不知和尚是誰?女兒是誰?更不知新郎便是本城鼎鼎大名的楊武舉。現在聽到這位酒糟鼻子一抖露,真是一樁奇聞。
凡是在曼陀羅軒喝茶吃酒的,恨不得一個人拉著他到一邊去,細談細問。無奈這人知道的,也只有這一點,滿肚皮早已抖出來了。再要問他細情細節,起末根由,連他自己還想打聽別人去哩。
酒糟鼻子,大約是楊武舉五服以外遠房遠支。不然的話,當天是好日子,早應該在楊武舉家裡,幫忙照料。還有工夫,陪著朋友在曼陀羅軒幫吃幫喝,說閒白兒嗎,這時被眾人包圍著,正苦無話可對,忽聽得山腳鼓樂之聲,細吹細打地響上山來,頓時直著嗓子大喊大嚷道:“諸位快瞧,楊大舉人上山迎親來了。”這一嚷,果然有效,曼陀羅軒內的酒客茶客,呼地一聲,一窩蜂擠出茶館外面,迎在山道上,等候迎親的喜仗到來。獨有兩個雄壯大漢,依然紋風不動,坐在軒內酒座上,淺斟低酌,悄悄談話。
山腳下樹林裡轉出四面彩旗,迎風舒捲,緩緩地湧上山來。旗後十幾名披紅插花的鼓吹手,吹手身後,一對對的垂髮繡衣童子,分執提爐宮燈寶扇之類。前隊過去後面又是兩面麟風呈祥的五彩錦旗,引著一匹雪白川馬,雕鞍鮮明,鸞鈴徐引,馬上穩坐著一個劍眉虎目,面如冠玉的楊大舉人,披著一身大紅喜服,配著雪白的駿馬,紅白相映,益顯得新郎器宇軒昂,不同凡俗。新郎馬後,便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的一乘花轎,轎後又是一隊十番細樂,吹笙按笛,一路奏著“齊天樂”的曲子。後面一群牽羊擔酒,挑盒夾包的楊府下人,個個衣履鮮明,喜氣揚揚。這一大隊親迎喜仗,從山腳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長,山上山下,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馬上新郎,經過曼陀羅軒時,有許多本地茶客酒客,都認得楊武舉的,便擁在道旁,齊聲道喜。這時新郎不能下馬,只好在馬上含笑拱手。
這當口,新郎在馬上一眼瞥見曼陀羅軒茶廊內,立著兩個漢子,有點異樣,被眾人一陣纏繞,只瞥了一眼,人已跟著隊仗走過,也就忽略過去。
曼陀羅軒茶館內一般看熱鬧的人們,有許多遊手好閒的,會了帳,跟著親迎的喜仗,趕上山去。大家以為和尚嫁女兒,新娘子定在烏尤寺內上轎的了。和尚寺跑出新娘子來,真是天字第一號奇聞,哪知眾人猜想的滿錯了。親迎的喜仗,並不進烏尤寺,卻從寺後繞了過去。在寺後不遠所在,一條小徑,穿過一片松林,在一處突兀的懸崖上面,蓋著極精緻幽雅的一座小樓,樓外圈著短短石牆,牆上碧油油的朱藤翠葉,遮沒了牆身,裡面靜悄悄的不像辦喜事樣子。親迎隊仗,在牆外草地上吹打了一陣,只新郎跳下馬來,領著花轎抬進門去。
其餘的人,都在門外候著。
沒有多大工夫,花轎抬出門來時,後面另有一乘小轎,跟著走。轎一出門,新郎出來跳上馬背,立時鼓樂齊奏,吹吹打打地下山了。看熱鬧的人們,既沒有瞧見新娘子是甚樣子,也沒有瞧見新娘子家裡的人。花轎出門時,探頭往裡瞧,嫁女兒的破山大師,似乎也沒有露面。有幾個好事的,拉著楊家管事的探問。管事的只微笑不答。問急了,手指著這座小樓笑道:“這座小樓是我家相公從前讀書之處,連這座樓,還是我們楊家的,你還打聽怎的。”
在管事的,以為這幾句話,答得要言不煩,包括一切了。在問話的人,一發弄得莫名其妙。
滿腹懷疑地又跟著親迎隊仗下山,回到曼陀羅軒茶館內,三三兩兩,議論紛紛,一發把這檔事,當作奇聞了。
這天夜裡,嘉定城內首戶楊武舉家中,張燈結綵,賀客盈門,一番富麗輝煌的氣象。在嘉定城內,也只有像楊武舉這樣富戶,才能這樣鋪張。最奇怪的是,這許多賀客裡面不論近親遠眷,知道這頭親事底細的,沒有幾個。接到楊家的喜帖,才知楊武舉在今天結婚了,因為喜帖發得日子太近,想送點出色的賀禮,都趕辦不及,所以這般賀客裡面,大半和曼陀羅軒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楊武舉娶的是有本領的雪衣娘,老丈人是烏尤寺高僧破山方丈,眾人都不知破山大師來歷,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嚴,怎會憑空鑽出個女兒來,和楊家怎會結成親事,人人肚裡有一連串疑問,到楊家賀喜的,沒有一個不在暗地打聽,無奈楊家上上下下,能夠說出這頭親事內情來的,實在不多,大家都說,這頭親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有楊武舉母親,楊老太太一個人徹底明白了,男女賀客人人想抓個機會一問楊老太太,或者楊武舉本人,無奈賀客一班去,一班來,楊老太太和楊武舉,哪有工夫長篇大套地細談細講,所以內外男女賀客們,一個個肚子裡都悶著這檔事。
大家肚子裡悶著這檔事,一聽到花轎到門,大廳上立時人山人海,要瞧一瞧這位雪衣娘,怎樣的一個姑娘,無奈陰陽先生撿定了交拜的時辰,花轎擱在廳上,轎門兀是緊閉,好容易到了吉時,禮生高贊“降輿”,滿廳的眼光,集中花轎的門,門是開了,新娘子已和新郎並肩站在紅氈上了,無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鳳冠霞帔,鳳冠前面,長長的一塊紅巾遮著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眾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禮成,送入洞房,不料女客們,近水樓台先得月,佈置得天宮似的幾間洞房,早被女客們擠得風雨不透,有不少落後的女客們,沒有擠進房去,還在房外等著,想遇缺即補,男客們一瞧這樣情形,只好吐舌而退。
這時已到申牌時分,洞房內珠燈璀璨,寶燭輝煌。新娘子面上紅巾一去,露出真面目來,立時滿屋子嘖嘖讚美之聲,一屋子都是爭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爭妍鬥豔的女子,一見新娘子真面目,心裡通的一跳,覺得今天所有女賀客,都被這位雪衣孃的美貌壓下去了,有幾個眼珠瞧著雪衣娘,心裡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慚愧,又像嫉妒,有幾對秋波,仔細在雪衣娘面上搜尋,想搜尋出一些缺點來,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頭在鏡台上,照見了自己尊容,才覺自己實在比不過人家,一賭氣,退出洞房去了。
內外開宴之際,樂聲笑聲,酒香花香,渾成一片,俗例宴後有“鬧洞房”之舉,“鬧洞房”時,在新娘面前,可以長幼不分,隨意笑謔,但是楊家男女賀客,實在太多了,“鬧洞房”沒法排個兒,反而沒法下手,加上楊老太太一輩子撫孤守節,家教嚴肅,鄉黨馳名,賀客中束身自愛的,便不敢跟著起鬨,只有一般風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個計劃,尋著了新郎楊武舉,向他說:“今晚人太多,洞房鬧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內,行完了廟見禮,定要到外廳來,拜見遠近親屬,我們久聞雪衣娘本領超群,比新郎還強,今晚我們在場的賀客,定要見識見識,否則,我們還得鬧洞房,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娘子快出來了,你快去通知他罷。”楊武舉一聽,暗暗為難,陪著笑說:“諸位吩咐下來,理應通知賤內照辦,無奈新娘子頭一天進門,怎能當著老少親眷們,飛拳踢腿,諸位如果愛瞧武功,還是我來獻醜罷。”楊武舉這樣一說,圍著他的一群少年,齊喊“不成,不成,你這點氣力,留著伺候新夫人去罷,我們想見識的是雪衣孃的本領,而且我們也不能大煞風景,叫新娘子穿著鳳冠霞帔竄高縱矮,我們自有辦法,叫新娘子武戲文唱,……”楊武舉忙問:“怎樣武戲文唱,諸位何妨先說出來,我酌量著,才好進去通知她。”眾少年立時起鬨道:“你倒想得滿好,今夜我們要考驗考驗雪衣孃的本領。考官的題目,關防嚴密,豈能先漏給考生們,你不用想暗通關節這條道,快替我們進去知會好了。”楊武舉留神這般少年,雖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幾個出名促狹的在內,不知他們想的什麼鬼主意,問既問不出來,駁又沒法駁,只好進內知會去了。
這般少年,都是本城紳宦世家的子弟,和許多老一輩的體面賀客,都在前面廣廳上喝酒。廳內擺著十幾桌喜筵,上懸珠燈,下鋪錦氈,畫棟雕樑,光如白晝。片時,屏後,環佩璆璆,香風細細,先有兩個垂髫使女,提著一對紅紗宮燈,從屏後冉冉而出,嬌喊一聲:
“新娘子出來見禮了!”廳前階下的鼓吹手,立時細吹細打起來,門廳十幾桌賀客,個個精神大振,幾百道眼光,齊注屏後,剛才出題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緊張。有兩個離席,跑到屏門口一堵,向屏內躬身說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請新娘顯點功夫,讓我們開開眼界,藉此代替了鬧洞房的俗風,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無損,剛才已託新郎轉達,諒蒙採納。”這當口,提宮燈的兩個使女,已經轉過屏門。還有兩個使女,捧著新娘子,也到了屏口,被兩個少年一堵,只好在屏口站住,聽兩個少年這樣一說,新娘身邊一個俊俏使女,笑道:“兩位相公,想見識見識新娘本領,也得讓我們出去見了禮,再說呀!”兩個少年身子往後一撤,指著地上錦毯笑道:“今天是良辰吉日,我們不敢請新娘子動刀使劍,飛拳踢腿,只好請新娘子施展一點小巧之技,勞動新娘子兩瓣金蓮,在這一段小玩意兒上,走了過去,美人步步生蓮,現在我們改作‘步步下蛋,’也無非替新郎新娘,取個吉利口彩罷了。”大家聽到兩個少年說出“步步下蛋”的趣語,不禁鬨堂大笑,連新娘身邊那個俊俏使女,也掩口而笑,大家急向屏口一段地上看時,原來在兩個少年堵著屏口說話時,另有一個少年,身上兜著許多生雞蛋,撅著屁股。把衣兜內雞蛋,一個一個地放在地毯上,從屏門口起,一直襬到大廳中心,地毯不比地磚,雞蛋擺上去,還不致骨碌碌亂滾,可是地毯上一個個雞蛋的部位和尺寸,非常促狹,也有兩個雞蛋並在一起的,也有兩個雞蛋,雖然並放,卻有三四尺遠,也有一個雞蛋放得很近,另一個卻在四尺以外,不用說要步步落在雞蛋上,便是沒有雞蛋,照這樣部位,叫一個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對金蓮,忽而細步,忽而劈腿,忽而一邁好幾尺,試想一個新娘子,照這樣走法,變成什麼形狀,還不使一廳的人,笑掉了牙麼,何況還要叫她在雞蛋上走呢,大家一看,這個題目太難了,出這個主意的人,太損了,雞蛋有多大的力量,不要說在上面走路,便是一腳踏上去,還不殼碎蛋飛,這簡直不可能的。
這時新郎楊武舉也在廳上,比別人更關心,一瞧地毯上雞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雞蛋,歹毒的是雞蛋忽上忽下,忽近忽遠的部位,一個踹不穩,便成了笑話,最可恨的是,堵著屏口的兩人,還巧立名目,叫作什麼“步步下蛋”,竟把新娘子當成老母雞了,在新郎心神不寧當口,猛聽得屏內使女嬌聲報道:
“諸位相公上眼,新娘子出來了。”這當口,全廳的賀客,屏氣凝神,眼光著力,一齊盯住了新娘裙下雙鉤,遠一點的,便跳起身,站在椅子上,直眉瞪目的,瞧這新鮮玩意兒,連階下一群吹鼓手,忘記了吹打,伺候的下人們,忘記了待客,湧在廳口,個個踮著腳跟往裡瞧,內外鴉雀無聲,人人替新娘擔心,只怕兩瓣金蓮下面,噗託一聲,蛋碎黃飛。
可笑廳內廳外這許多眼珠,竟沒有瞧清楚,新娘出現以後,裙下金蓮怎樣踹上屏口兩個蛋上去的,只瞧見屏內新娘子身形微微一動,一對纖小的金蓮,已點在兩個雞蛋上了,雖然只一點腳尖,點在雞蛋上,非但雞蛋不碎,而且新娘子亭亭玉立,站得四平八穩,連頭上鳳冠掛下來的珠串子,都沒有晃動一下,新娘子一張搓酥滴粉的嬌靨,依然低眉垂目,氣定神閒,眾人心想,這真是邪門兒,再仔細一看,新娘面前,頭一步邁過去,必須邁開四尺多遠,才能落在雞蛋上,大家又替新娘擔心,站是站住了,往前要邁四尺多遠,卻不容易,不料新娘右腳下的一個雞蛋,忽然向前滾了過去,新娘只左腳尖點在雞蛋上,右腳並不落地,身上依然紋風不動,滾出去的雞蛋,滾到二尺左右,新娘忽地身形微晃,右腳已落在滾出去的雞蛋上,只一沾腳尖,左腳已到了四尺多遠的雞蛋上,並不停留,凡是左腳一落,右腳下的雞蛋必定向前滾去,右腳一落,左腳下的雞蛋,也同樣滾向前去,眾人眼花繚亂,只見地毯上雞蛋,一路直滾,新娘一對金蓮,便在骨碌碌亂滾的雞蛋上,活似點水蜻蜒似的點了過去,並不用邁開大步,身子像星移電掣一般,轉瞬之間,兩瓣金蓮已跟著一路亂滾雞蛋到了大廳中心,站在最後兩個雞蛋上,和在屏口現身時一般,亭亭立住,雞蛋也不滾了,全廳的人,立時轟地喝起連環大彩來,喜得新郎楊武舉笑得合不攏嘴,屏內兩個使女慌忙趕出來,扶住新娘子,走下雞蛋來,不料一個提宮燈的使女,走得略慌一點,一個不留神腳尖碰了雞蛋一下,這個雞蛋經不起一碰,骨碌碌滾去,碰在桌腳上,噗託一聲,蛋黃流了一地,眾人立時大笑起來。
新郎新娘在廳心向眾人行禮以後,由兩個使女,代替新娘向各席上,敬了一巡酒,階前細樂,復又吹打了一陣,兩個提燈使女,引著新郎新娘從廳左走了出去,繞到後面花園內,進了臨池的一座水榭,這座水榭內,也有一桌喜筵,只有三位與眾不同的賀客,在內一面喝酒,一面豪談,一見新郎新娘進去,大家站了起來,其中一個闊面大耳的怪和尚,嘻著嘴,呵呵大笑道:“今天雪衣娘只可稱為紅衣娘了。”新娘見了這三人,並不矜持,竟微微一笑。和尚左面一個形似叫化的精瘦漢子,兩叢耳毛,刺出老長,頭上一蓬雞巢似的亂髮,披著滿身泥垢的短衫,下面一條破褲,露出半段瘦毛腿,光赤著腳,連草鞋都不穿一雙,這怪漢向和尚笑罵道:“你這酒肉和尚,依我說,你趁早還俗,趕快娶個花不溜丟的紅衣娘,免得眼熱。”說罷,大笑。怪漢對面是個買賣裝束的人,向新郎新娘拱手道,“恭喜恭喜,珠聯璧合,後福無量。”那怪漢又哈哈笑道:“餘兄善頌善禱,我可斯文不來。依我說,新郎新娘今晚夠受的。聽說新娘在前廳,在雞蛋上施展輕功。
本來這手輕功,練過笆籬邊兒幼功的,不算難事。難得的隨機應變,保持了新娘的身份,這便是常人辦不到的。依我說,兩位趁此坐下來,喝一杯,休息一會兒。”楊武舉拱手笑道:“裡面女眷們席上,還得去周旋一下。三位只顧暢敘,恕小弟不能奉陪,諸位遠來不易,務必在此下榻,明天……”楊武舉話還未完,姓陳的怪漢搶著說道:“楊兄不必費心,這位狗肉和尚,已和我們兩人講好,他說在一個地方,偷偷地藏著幾壇陳酒,幾條風臘的肥狗腿,不能讓他獨享,好歹吃他個海晏河清,兩位不要管我們,快請進去罷。”新郎新娘笑著告退,轉身之間,七寶和尚忽然想起一事,立起身來,悄悄地說:“豹子崗兩個狗強盜還不死心,剛才我進城來時,在街道上,似乎瞧見這兩人的身影,被他們鑽進人縫裡溜走了,我想他們並不是路過嘉定,定然不懷好意,兩位還是當心點的好。”楊武舉恍然大悟道:
“被你一提醒,我也想起來了,白天上山親迎時,在曼陀羅軒茶廊內,我原見兩個漢子有點眼熟,定然是這兩個人了。”說完,便向三人告辭進內去了。
水榭內三位怪賀客,是江湖馳名的川南三俠,一個是葷酒不忌,專吃狗腿的僧俠七寶和尚,一個是光腳蓬頭,形似叫化,新郎稱他陳兄的瘦漢子,是丐俠鐵腳板,還有一個黑圓臉,土頭土腦,一身買賣人裝束的,是洪雅花溪人,姓餘名飛,江湖上稱為賈俠,這三位不倫不類的賀客,如果雜在大廳縉紳酒席之間,大約一廳的人,都要人人注目,稱奇道怪了,所以主人特地在後花園幽靜處所,替這三位怪客另設一席,另派兩名書僮侍候。三怪客和前廳縉紳們氣味不投,也願意在水榭鬧中求靜,便於高談闊論,談笑不忌。說起這三位怪客的來歷,和主人楊武舉的交誼,各各不同。三客中的餘飛,和楊武舉還是新交。對楊武舉和雪衣娘這頭親事,只知道一個大概情形。
這時新郎新娘告退進內,三人仍然就座,放懷暢飲,餘飛便向七寶和尚探聽新郎新娘兩人結合的詳情。七寶和尚笑道:“他們兩位,真可以說是舉世無雙的奇緣,今天城內城外,滿街都轟動了,人人都打聽烏尤寺老方丈哪裡來的女兒,真是嘉定城千古未有的大笑話,但是人們要探聽這大笑話的內情,卻是不易,因為其中詳情,只有五六個人知道。頭一位是楊老太太。這位老太太素來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賢母。第二位是破山老禪師,道高望重,面壁功深。次之是新郎新娘本人。他們兩位自己諱莫如深,三緘其口,剩下來的只有他這個臭要飯和我這個狗肉和尚了。餘兄問得真是地方,今晚我這頓喜酒,是生平第一快事,便是我佛如來,馬上拉我上西天,羅漢證果,我也得把這份快事,向你說明了再去……”說罷。仰天大笑,聲震屋瓦,一低頭,把面前滿滿一大杯酒,長鯨吸川般,喝得點滴無存。姓陳的瘦漢笑道:“今天我看你樂大發了,別人成雙作對,要你出家人這樣興高采烈作什,我看你這狗肉和尚真個動了凡心了。”對面姓餘的不禁也狂笑起米,七寶和尚卻一本正經地,輕輕敲著桌沿,說道,“不然,不然,你們不要打岔,聽我狗肉和尚現身說法,我把其中來龍去脈,慢慢地講出來,你們聽得心裡一痛快,保管要多喝幾杯酒。”(作者開手寫了萬把字,書中主人翁和幾個主要之賓,特先一齊登場,作個提綱挈領的虛冒,讀者一定急於知道這幾個登場人物的來歷,同老和尚嫁女兒的內情,現在便借這位狗肉和尚的嘴,一一披露出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2:25
第二章 陳大娘的紙捻兒
楊武舉單名展,字玉梁。楊展的祖父,從鹽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里以外,有個市鎮,地名五通橋,是四川有名的產鹽區。四川產鹽,和近海省份的鹽灘鹽坨不同。四川是鑿井取鹽,每一口鹽井,井口不過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簡單鑽鑿的器械,一點點鑿下去。據說要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鹽水來,熬煉成鹽塊,再運到遠近地方銷售。有時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無鹽可取,只好把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棄。這種開鑿鹽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資本。從明代迄今,沒有多大變更。掘出鹽來,便是一本萬利的家當。十口井掘不出一口鹽水來,耗財折本,也可傾家敗產。這裡邊便有幸有不幸,而且為了鹽井的爭奪,釀成械鬥仇殺,也所難免。在楊展祖父手上,卻是一帆風順。凡是楊家的鹽井,從來沒有失敗過,出產多,質地好,馳名全川,傳到楊展父親手上,五通橋的鹽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楊家產業居第一位,每年從鹽井所得的利益,實在可觀,城內城外許多店鋪房地,也漸漸變成姓楊的家當,年復一年,有增無減,楊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戶。
楊家這樣大的家當,幾世都是單傳,楊展的父親,名允中,進過縣學,也是個獨生子,連姊妹都沒有一個,楊允中忠厚有佘,幹練不足,許多產業,都託本家親戚代為經營,而且樂善好施,有求必應,因此嘉定的人們,都稱他為楊善人,卻喜有個賢內助,便是楊展的母親,這位夫人對內對外,有條不紊,在生下楊展來的一年,楊允中無意之中,做了一樁善舉,允中平日絕少出門,生下楊展的第三天,卻值今年冬天臘月時光。頭一天天上忽然飄下雪花,四川氣候溫和,下雪不常見,嘉定近著峨眉山,偶然飛雪,大約從山上高處,被風颳下來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來,忽然發了雅興,坐了家中自備的滑竿(四川人竹轎子的名稱)。這種富家自備滑竿,與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陽,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臥,允中坐著滑竿,帶了兩個家人,想到大佛巖應個踏雪訪梅的節景,順便望望岷江雪景,剛出南城,忽聽得江堤下面,隱隱哭泣之聲,哀切動人,仔細一聽,出自江邊一隻破船上。允中心裡一動,吩咐停住滑竿,打發一個跟隨,到堤下去探個明白,跟隨回來報告,說是破船上是一對遭難夫婦。大約是江中遭了盜劫,男的受傷甚重,女的又懷著身孕,受了驚嚇,震動胎氣,怕要分娩,逢著這樣風雪天,行動不得,女的看著丈夫傷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舉目無親,一無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邊一帶,逢著風雪大,船隻特別的少,堤上也沒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聲這樣悽慘,男的如果真的一死,女的懷著孕,也許便是三條人命,便留下兩個跟隨,吩咐他們立時僱了軟轎,去到江邊,向船內夫婦說明,把這兩個落難夫婦抬回家去。撥給一間房子,和吃用等物,招個醫生,好好診治,銀錢到帳房去支領。
他這善心一動,只吩咐寥寥幾句話,那江邊破船上一對夫婦,便算一交跌入青雲。其實他吩咐跟隨們辦了這檔事以後,自己到烏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後,早已擱在一邊,類似這種善舉,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閒房又太多,也見不到這對落難夫婦的面,連他們怎樣落難的情形,都沒有仔細打聽。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沒有理會這事。過了一個多月,楊夫人已經滿月,辦過了楊展的滿月餅酒,兩夫妻正在後堂,抱著楊展,弄兒為樂。前面管家忽然進來請示,說是“上月老爺在江邊救回來的一對夫婦,男的病已痊癒,女的還生了一個女孩,感激老爺恩典,一定要給老爺和夫人當面叩謝。”楊夫人一問經過,才明白家裡養著兩個落難夫婦,便叫進後堂來,問個明白,在他們夫歸心裡,以為定是一對小戶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領著這對夫婦進來,遠遠便覺出這一男一女,與眾不同。先頭走的男人,年紀不過四十左右,英氣勃勃,顧盼非常。後面跟著的婦人,手上抱著孩子,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生得蛾眉鳳目,素面朱唇。兩人雖然都是一身布衣,卻顯得雅潔瀟灑,步履安詳,楊夫人頗有見識,看出這對夫婦大有來頭,忙暗暗通知楊允中說:“進來的兩位,決不是平常人,我們不要失了禮數。”知會之間,管家已領進後堂來。管家一閃身,向上面一指,便說:“上面是我家老爺和太太。”男的上前向楊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雙手架住,不意這人兩臂如鐵,重於泰山,如何架得住。楊允中吃了一驚,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懷中孩子,交與身邊使女,和那婦人在地上對拜,婦人臂上依然抱著孩子,起落卻非常矯捷,忙也學他夫人的樣,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對拜了幾拜,男的跳起身來,抱拳說道:“愚夫婦身受大思,在尊府又打攪了這多天,理應叩謝,不料賢伉儷如此謙遜,教愚夫婦一發不安了。”允中聽他出語不俗,不亢不卑,忙說:“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緣,何足言恩,這許多日子,沒有趨前問候,反勞兩位玉趾,更使愚夫婦慚愧極了。”賓主一陣周旋之後,便在後堂落座,楊夫人更是香茗細點,殷殷招待,問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盜情形來,男的似有隱情,並沒詳細地說,只說:“姓陳,家住成都,經商為業,不意這次路過岷江,盜劫一空,受傷幾死,萬幸遇著善人愛護,真是生死骨肉之恩,沒齒不忘,現在託庇多日,賤恙已愈,歸心如箭,特來告辭,不過還有不情之請,賤內擬在夫人庇廕之下,暫留尊府,亢作婢僕,稍盡犬馬之勞,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帳目,補辦貨色,再來趨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說罷,又向楊允中夫妻,深深一躬,楊夫人便說:“尊駕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見尊夫人,便覺有緣,便是尊駕不說,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盤桓幾天,婢僕之說,再也休提。”說罷,便吩咐在後堂擺起筵席,款待陳姓夫婦。
第二天,陳姓的男子,便拜別登程,楊允中又送了許多盤纏銀兩,衣履行李。姓陳的也怪,毫不客氣地笑納,從此嘴上不道一個謝字,很放心把他妻子和初生的女兒,留在楊家,竟自回成都去了。姓陳的走後,楊夫人便把姓陳的妻子,留在上房住宿,上上下下都喊她一聲“陳大娘”。
楊夫人很是另眼相待,還替她做了許多衣裳,和她女孩子的應用的東西,而且叫她和自己同桌飲食。陳大娘也特別,平時對上對下,和氣異常,只要探問到她們夫妻來蹤去跡的詳情,便有點沉默寡言,她只回答你不即不離的一言半語,教人摸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如果和她說起不相干的事,她一樣有說有笑,而且見多識廣,叫你聽得捨不得走開,尤其是楊夫人,愛聽她說的事兒,一天也捨不得離開她。陳大娘這樣俊俏靈巧的婦人,惟獨對於女工一切針線生活,卻弄不上來,繡花針一上手,便斷成兩截。好在楊家有的是幹細活的女工,楊夫人待以上賓之禮,一切用不著她動手,她生下來的女孩,乳名阿瑤,楊夫人要替她僱一個乳孃,她極力推辭,她說自己乳水太多,乳一個孩子,還有敷餘,有時楊夫人生的楊展,乳孃乳水不足,她便把楊展抱過去,和自己女孩,一人一乳,一起抱在懷裡。一左一右,分乳起來,楊展這孩子,也奇怪,只要在陳大娘懷裡,整天不會有哭聲。日子一久,楊展原有的乳孃,變成擺樣兒的,一離開陳大娘,便大哭起來。陳大娘也愛楊展,乳水也真足,整日把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抱在懷裡。有時楊夫人也把兩個小孩都抱在懷裡逗樂兒,無意之中,瞧見陳大娘女孩阿瑤右邊耳珠上,有一粒紅痣,和自己孩子楊展左邊耳珠上一粒黑痣,部位大小,一模一樣,不過一左一右,一紅一黑罷了。楊夫人瞧得奇怪,叫陳大娘同看,笑著說:
“這兩個孩子,一般的粉粧玉琢,又有這兩顆痣,配成一對,將來能夠成為一對夫妻,才是佳話哩。”在楊夫人一時高興,隨意一說,照說陳大娘應該謙遜幾句,她卻沒有張嘴,只看了楊夫人一眼,微微一笑。
日月似梭,陳大娘在楊府已過了兩個年頭。奇怪是她丈夫一走以後,非但沒有來接她,連一點信息都沒有。
陳大娘也絕口不提此事,楊府運銷鹽塊,在成都等處,都有聯號,常有便人到成都去,她也不託人打聽丈夫的消息。楊夫人心裡雖然有點疑惑,因為自己孩子和陳大娘非常投緣,離不開陳大娘,反而希望她丈夫不要來接她回去,才對心思。有時楊夫人暗地裡對楊允中說起陳大娘丈夫,一去以後,消息全無,陳大娘毫不記掛,似乎出於情理之外。楊允中也覺得其中可疑。有一天,楊允中在外面書房內,叫進一個老管家來,問他:“那一年,我把陳大娘夫妻,從江邊破船上,救回家來,據說是江中盜劫,受了重傷。後來你們替他請醫治好,究竟她丈夫得的什麼重病呢?哪一個傷科替他治好的?”老管家想了一想,回道:“老爺不提起此事,倒忘懷了。今天經老爺一提,我又想起陳大娘丈夫的怪病來了。老爺吩咐用軟轎把他抬回家來時,我們看不出何處受傷,只瞧他兩眼通紅,面色發青,非常可怕,果然是重症。我們正想立時請一醫生,陳大娘卻把我們攔住了。她說:‘她丈夫的病,普通醫生治不了。她有家傳秘方,只十二味藥,不過得派四個人,分東南西北四處藥鋪,在同一時間,分頭抓來。吃下去馬上起死回生,否則便不靈了’,她說了這古怪的話,居然能動筆,寫了四張藥方。每張三昧。我以為婦道人家的媽媽經,但是人家落難之中,性命攸關,好事做到底,果真依言辦理,派了四個人,分頭抓藥,十二味藥抓齊以後,陳大娘自己在房內,生爐煎藥。有人瞧見她從船上背來的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磁瓶來。在藥罐內倒下一點藥面子,然後叫她丈夫吃下去,連藥罐內藥渣,也吃得點滴無存。說也奇怪,第二天她丈夫果然好得多了。眼睛也不紅了,麵皮也轉色了,已能坐起來說話了。我們相信她這秘方,果然奇效無比,起初我們不注意她開的藥名,抓藥回來時,連藥方還了她,這時想抄她這秘方,可以救人,她說:‘這方子,專預備給他丈夫吃的,別人決不會生這種怪病,胡亂地吃了,反而害人。’到現在我們還不知她丈夫生的什麼怪病。既然從她嘴裡說是怪病,和江邊所說受了重傷的話,不是自相矛盾了麼?還有一樁事可怪,她丈夫吃了怪藥,過了三天,在屋內行動便和好人一般,但絕不走出房門一步。陳大娘卻在他丈夫病好以後分娩了,分娩時節,並不叫我們請收生婆,只叫我們代辦一切應用物件,也不知她小孩何時落地,兩大妻關了兩天房門,第三天透出小孩呱呱的哭聲,開出門來,陳大娘已抱著小孩,坐在床邊乳奶了,小孩身上的嶄新襁包和夫妻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換得乾乾淨淨,而且兩夫妻雖說是盜劫一空,卻不斷的掏出整錠銀兩來,有時託我們代辦應用物件,有時請我們吃喝。除出借了他們一間屋子以外,其實帳房裡並沒有支領什麼銀兩。一個多月的光景,她丈夫竟沒有出屋門一步。她丈夫走的時節。還拿出一包碎銀,足有五十多兩,分送前面一般管事的下人,而且再三囑咐,這點小意思,千萬不要叫上面知道。姓陳的走後,我越想越奇怪,還有他們坐來的一隻破江船,船上並沒一個船老大,難道從成都溯江而下,都是兩口子自己掌舵的嗎?可是他們上岸以後,這隻破船,有無別人收管,倒沒有打聽過,她們兩口子的怪舉動,我只存在心裡。陳大娘人尚在此,為人很好,小少爺又和她投緣。今天老爺不問,下人們還不敢直說出來,她丈夫一走以後,兩午多音信全無,大約老爺也有點起疑了。”楊允中聽得,沉了一忽兒,突然面色一整,說道:“陳大娘夫婦是正經人,他們舉動雖然有點奇特,也許一處有一處的風俗,她丈夫也許有事出了遠門,與你們不相干的事,不要捕風捉影,隨便亂說,你是我家老管事,尤其嘴上得謹慎,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這老管家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諾諾而退,可是楊允中回到上房,悄悄和楊夫人一說,楊夫人對於陳大娘也暗暗地加一分注意了,但是陳大娘一切如常,毫無可疑之處,楊展這孩子,對於陳大娘,越來越親熱,陳大娘愛惜楊展,無微不至,比自己女兒,似乎還加幾分當心,有一次,楊夫人瞧見陳大娘替楊展和自己女兒洗澡,另用一盆熱氣騰騰的,不知用什麼藥味煎出來的藥水,用塊新棉花,沾著藥水,替兩個孩子遍身摩擦,楊夫人問她:“這是什麼藥,有什麼好處。”她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法子,將來孩子身體強健,不易生病。”楊夫人也沒有十分理會,後來瞧見她常常這樣替孩子洗澡,也就視為當然,兩個孩子在陳大娘手上,果然連癤子都沒有長過一顆,漸漸地陳大娘己成為楊家的一分子,她丈夫一去不回的事,只要她自己不憂不愁,別人已不大理會了。
陳大娘在楊家,一晃過了五年,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都有五歲了,這五年以內,她丈夫依然信息全無,在楊展五歲頭上,楊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楊夫人和楊展變成孤兒寡婦,偌大一片傢俬,在兩個孤兒寡婦手上,便有狐朋狗黨,暗暗窺視起來,所幸楊家幾個有權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義深重,個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加上主婦雖然居孀,家務依然井井有條,外面窺覷產業的,一時倒無法可想,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發奇響,竟會從屋上滾下兩個飛賊,一齊跌得半死,管事們聽得聲音不對,一齊起來,趕到後院,毫不費事把地上躺著的兩個飛賊捉住,楊夫人驚醒下床,陳大娘也抱著楊展進屋,和楊夫人一齊在窗內暗瞧院心捉住的兩個飛賊,身上還帶著悶香尖刀,楊夫人已嚇得發抖,陳大娘卻叫管事們,先問一問賊人口供,有沒有別情,再行發落,院心不少管事們,已把兩個賊人捆綁,兩賊也醒了過來,經管事人威嚇逼問,兩賊竟自認倒楣,說是“你們楊家,往後還要興發,定有神道保護著你們,我們兩人進宅以後,剛在堂屋前坡落腳,便覺腰後被人點了一下,眼睛一發黑,便骨碌碌滾下來了,我們兩人也非等閒之輩,竟在你們楊家失風,我們自己認栽,認頭吃官司罷了。”賊人說話時,堂屋內陳大娘在楊夫人耳邊說了幾句,楊夫人壯著膽,吩咐管事們道:“這兩賊身帶薰香兇器,不是普通偷兒,你們仔細問他,其中定有別情,也許有人指使,如果從實招出來,絕不難為他們,非但立時讓他們走路,還有重賞,如果不說實話,先把這兩人腳筋挑了,這是江湖下三門的匪盜,先教他們識得我楊家的厲害。”楊夫人照著陳大娘耳邊的話,說是說了,心裡卻勃騰勃騰,老打著鼓。連院子裡幾個管事人,都聽得詫異。我們主母怎的懂得這些門道,不料兩個賊人,不用管事們費事,內中一個賊人,竟驚得喊了起來:“罷了,裡面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們失風了,不錯,我們不是偷東西來的,是偷你們小少爺來的。有人想偷你們小少爺當押頭,不怕你們不乖乖的把五通橋鹽井,換你們小少爺性命,這是我們兩人的來意。可是我們只能說到這兒,如果定要問我們是誰指使出來的,行有行規,江湖有江湖門檻,不用說挑筋,便是立時腦袋搬家,我們也不吐露隻字。你們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約也明白我們為難之處。不過丈夫一言,快馬一鞭。倘蒙寬恕我們,我們兩人從此遠走高飛,非但不踏你們楊家一片瓦,從此也不進嘉定的城。”賊人說畢,楊夫人喚進一個管事去,竟拿出五十兩紋銀,賞與兩個賊人,叫他們牽出前門,放兩人走路,這一舉動,又把幾個管事的驚呆了,他們不知內有軍師,全是陳大娘的袖裡乾坤。
賊人放走,楊丈人可嚇壞了,照著陳大娘一番話,果然從賊人口內,探出有人想在楊展孩子身上出主意。這計策太歹毒了,以後防不勝防,如何得了,這時楊夫人把陳大娘當作瞎子的明杖,一個勁兒向她討主意,也沒有細想兩個賊人,無緣無故,會從屋上滾下來,陳大娘怎會懂得江湖門檻,楊夫人一時沒有細想,只摟著楊展哭得淚人兒一般,陳大娘也只有極力勸慰,說是“現在最要緊的,必須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後,再想辦法。”
楊家出了這檔事以後,楊夫人照陳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幾個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聽主使的人,晚上多僱幾個人坐更上夜。過了兩個多月,居然沒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線索來。有一天,楊家五通橋鹽井總管事,進城來見楊夫人。這人原是楊夫人的哥哥,是楊家的舅老爺,年紀五十多歲,人很能幹,他對楊夫人說:“現在五通橋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個惡霸,叫作牟如虎。從前牟家坪,沒有這個人。聽說牟如虎充過京城御營錦衣衛,和振武營參遊一類的武職,還是某權監的門下,年紀已近五十,大約在上年年底罷職還鄉,在牟家坪蓋造房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來往,他家裡又常養著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時常到五通橋各鹽井穿來穿去,一言不合,便蠻不講理,恃兇毆人,這般人拳腳上下過功夫,鹽場的工人們,自然打他們不過,他們便向各鹽井,索取例規。城內李家的鹽井管事,氣他們不過,私下約集一群打手,竟和他們械鬥了一陣,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敗虧輸,還死了幾個人,李家管事還被牟如虎手下綁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沒法,告到當官,因為械鬥在先,是李家先約打手的,官廳又有意維護牟如虎,鬧成一面倒的官司,結果,有人私下從中調解,李家忍痛撥出幾座鹽井,白送與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贖回來,這一下,牟如虎得著甜頭,一發恃勢橫行,昨天竟派幾個橫眉豎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進鹽場,指名見我,百般恫嚇,軟硬兼施,硬說是‘李家約人械鬥,你們楊家定然有份,楊家的鹽井,比李家多,識趣的趁早打點,免傷和氣,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後悔莫及了。’說罷,還聲明三天以後,再來討回音,這般人來過以後,把我氣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強佔我們鹽井了。因此我立時進城來,和妹子想個辦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強盜還兇,地方上有了這種人,如何得了,我們總得想個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
這位舅老爺氣呼呼一說,楊夫人立時麻了脈。這時陳大娘領著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也坐在一旁,便開口道:“舅老爺主意一點不錯,這種惡霸,到處都有,你如果沒有力量壓服他,這種人得寸進尺,沒完沒結,想起上次鬧飛賊的一檔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腳了。”舅老爺說:“是啊,宅裡鬧賊的事,我現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爺保佑,事情真夠險的。”楊夫人嘆口氣道:“我們世代忠厚傳家,守分過日,從來沒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沒有和人爭鬥過,李家已有前車之鑑,我們有什麼力量,制服他們呢?”這位舅老爺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兄妹二人,只急得長噓短嘆。
陳大娘看楊夫人急得無法可想,忍不住說道:“夫人休急,舅老爺也不必發愁,牟如虎自稱退職武官,依我看來,連他這點前程都靠不住,他家裡又養著不少江湖下流腳色,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塗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被他矇住了,這種人無非作惡鄉里,沒有多大氣魄,還容易對付,不是說三天討回音嗎?舅老爺只管回五通橋照常辦事,也許三天以後,沒有人向你討回音了。”
舅老爺很驚異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輩,不知輕重,怎見得三天以後,沒有人討回信呢,楊夫人經過上回鬧飛賊的事,只覺得陳大娘見多識廣,此刻聽她口氣,好像她有辦法似的,便說:“陳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兩個毛賊,你說三天以後,沒人討回音,是什麼意思?”陳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緩緩說道:“府上積德之家,自然會逢凶化吉,上次兩賊,無緣無故會從屋上跌下來,不由人不信的。”楊夫人舅老爺都以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說了幾句安慰的空話,舅老爺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兒,暫時只可先回五通橋去。
舅老爺走後,這天夜裡,大家吃過了晚飯,陳大娘坐在楊夫人房裡談閒話,兩個小孩子,阿瑤和楊展,在楊夫人床上玩耍,楊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面逗著兩個孩子,一面和陳大娘講話,陳大娘嘴上講著話,手上卻沒閒著,把一張桑皮紙,裁成一指寬的紙條,裁好以後,又把一條條的紙條,用食拇兩指,捲成一根根筆挺的紙捻兒,手法迅速,一忽兒捲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細的紙捻兒,用另外一根紙捻,束成一小捆,有意無意的放入自己懷內,楊夫人看她卷這紙捻子,不明她用意,以為隨手消遣,或者替孩子們玩的,也沒有深切注意,兩人講了一忽兒,陳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楊夫人說:“今天不知什麼事,身上乏得很,今晚兩個孩子,陪著夫人睡罷。”兩個孩子一般玉雪可愛。孩子們自己還非常親愛,楊夫人對待阿瑤,和自己楊展,一般地寵愛,時常留著兩個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陳大娘這樣一說,楊夫人立時答應,還說:“你平日在兩個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許昨晚沒有睡好,你早點上樓安息罷。”原來楊夫人住的是後堂樓下正屋,陳大娘平時領著兩個孩子,住在樓上,此刻把兩個孩子交代了楊夫人,使自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陳大娘笑嘻嘻地下樓來,說是“睡了一夜舒服覺,夫人也許被兩個孩子攪得失睡了。”
這樣過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這天楊夫人一早起來。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會不會像李家一樣,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正在愁急,下人們忽報舅老爺來了,楊夫人又驚又喜,想想舅老爺既然沒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定然有人來討回信,他又向自己討主意來了,這還有什麼主意,拚出幾口鹽井,白送與牟如虎,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舅老爺一進後堂,一見楊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們楊家德性太大了。”沒頭沒腦說了這句話以後,一眼瞧見陳大娘坐在楊夫人身後,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著說:“陳大娘,你那天說的話,真有道理,真有佛爺保佑著我們。”楊夫人平日非常沉靜端重的,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向她哥哥催問:“究竟怎麼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說出來,老叫人懸著一顆心。”舅老爺坐下來,喘了一口氣,笑道:“我真樂糊塗了,你們誰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橋沸沸揚揚,傳說牟家坪出了怪事,轟動了五通橋各鹽井,都說老天爺有眼,惡人自有惡報,我仔細一打聽,原來在我那次進城來的當天晚上四更時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群狗黨邀集幾個有錢惡少,在自己廳上聚賭,還弄來幾個粉頭,陪著作樂,正在興高采烈,鬧得馬煙瘴氣當口,牟如虎,高踞上面,擄臂揎拳,自己做莊,推出一條牌九,散家翻出牌來,三門造反,不是九,便是槓,這一條下注還特別多,牟如虎瞪著一對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兩張牌,上下一疊,拿起來先看下面一張明的,是張天牌,嘴上便低喊一聲:‘有門兒!’做張做智的,把上面一張疊著的一張暗牌,一點一點地推動,顛來倒去地一看,哈哈一聲大笑,猛喝一聲,‘好寶貝,瞧老子的!’劈噗一聲怪響,兩張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時,卻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原來是副‘天槓’統吃,敗家垂頭喪氣之際,牟如虎雙臂齊伸,把各門注子,一股腦兒擄了過來,面前白花花銀子,小山似的足有幾百兩,牟如虎得意非凡,仰頭大笑,不料他一仰腦袋,上面屋頂大梁上,突然咔嚓一聲怪響,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睜眼,眾人也一齊抬頭,猛覺幾縷尖風,夾著絲絲之聲,激射而下,下面聚賭的人,被桌上兩支大紅燭的火苗,晃得眼花,樑上沒有燈,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來,還以為外面起了風,刮下來的塵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頭之間,牟如虎忽地一聲慘叫,往後便倒,同時牟如虎身邊幾個兇眉兇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驚喊,山雞似地跳了起來,一群賭客,還沒有看清怎麼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陣疾風,從上面卷下,把賭桌上兩支巨燭,一齊吹滅。這一來,一群賭客,如逢鬼魔,嚇得山嚷怪叫,沒命亂竄,立時一陣大亂,有的竟嚇得失了魂,向賭桌下直鑽。你也鑽,我也鑽,頭皮撞頭皮,拚命地在桌下頂牛。有的頂在桌面上,頂得通通直響,頂得滿頭紫血泡,還不覺痛,幾個粉頭更可笑,滾在地下,連驚帶嚇,尿了一褲不算,卻死命鑽進桌下人們的大腿,這人以為鬼拉著他的腿,嚇得啞聲兒喊‘媽!’立時眼珠泛白,嘴裡吐山沫。
“一廳賭客,像糞蛆一般亂了一陣,廳前廳後的人們,聞聲驚集,掌著燈,趕進廳來,又把賭桌上兩支蠟台重新點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亂滾,急忙扶他起來,仔細一瞧,大家立時驚喊起來,趕情牟如虎兩眼流血,每隻眼眶內,都插進一報紙捻子,眼眶外面,還留著一寸多長的半截紙捻,再一瞧幾個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樣插著一根紙捻子,一個個順著紙捻流血,不過牟如虎是雙眼齊瞎,這幾個打手,僥倖還保留了一隻好眼,眾人看清了這幕驚人把戲,又齊聲呼起怪來,紙捻兒怎會飛進眼眶去,而且準準地都射進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會不瞎,突然人群裡面,又有一個驚喊道:‘快瞧,這是什麼。’大家順著他手指一瞧,只見賭桌上,莊家吃統的那副‘天槓’,壓著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紙是普通的桑皮紙,紙上用胭脂寫著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懲,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煙脂畫了一隻紅蝴蝶,一群賭客,對於條上幾個字,當然明白,對於下面畫的紅蝴蝶,卻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隻,還存著一隻好眼的幾個打手,耳朵聽得賭客們亂嚷著‘紅蝴蝶’,忍著痛搶到桌邊,一瞧紙條上的話,立時面上變色,忙把紙條搶在手裡,指揮幾個人,把牟如虎扶進後院去,受傷的幾個打手,也到裡面治傷去了,一般賭客,親眼看到這般怪事,立時紛紛傳說開來。更奇的,昨天李家鹽井的總管事,悄悄對我說,牟如虎已把霸佔去的鹽井,交還李家了,已經霸佔的還交出來,我們的鹽井,當然不會再來煩惱的了,你想這事奇不奇。李家為了牟如虎,還花費許多財力人力。你們楊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這檔禍事,化解得沒影兒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積德,一半是我這位外甥的福命,這孩子將來要大發的。”舅老爺說得天花亂墜,照說楊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楊夫人低著頭。不知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答話,倒是陳大娘微笑道:
“舅老爺的話一點不錯,這位小少爺,千畝田裡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樣,確是與眾不同,事事逢凶化吉,當然衝著我們小少爺來的。”楊夫人聽了陳大娘這幾句話,看了她一眼,暗暗點頭。
這天,舅老爺走後,到了晚上,楊夫人把使女們遣開,房裡只有她和陳大娘同兩個小孩子,楊夫人輕輕把房門一關,走到陳大娘面前,竟插燭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說:“大娘,你我初會當口,我只看賢夫婦氣度一切,不是平常人,萬不料你暗地救我楊家兩次大難。今天不是舅老爺說出牟如虎的事,我還在夢裡。大娘,你是女俠客,你是我楊家的救星。現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沒有你,我楊展這孩子,早落賊人之手。啊喲!大娘,你待我們這樣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檔事。我知道你愛惜楊展這孩子,比我自己還厚一分。同時,我也愛惜你千金瑤姑,這兩個孩子,我老看著是天巧地設一對似的。現在年紀都小,我不便說什麼,可是我現在想求你一樁,我想把我們楊展這孩子暫時拜在你膝下,你平時常說,楊展這孩子,骨骼異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個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請個本城通品,教點詩書罷了。也許這孩子耽誤了,大娘既然愛這孩子,你就成全他罷,不但我感激一輩子,連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說罷,流下淚來。
在楊夫人下跪之時,陳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納在椅子上。聽她說完了這番話,暗暗點頭,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麼啦,又是俠客,又是救星,你說的那一樁事呀!”楊夫人哭喪著臉說:“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這屋裡,卷的紙捻兒,可有了對證。大娘,你這本領怎麼學的,紙捻兒怎麼能當兵器,大娘,你許是仙人降世罷。”陳大娘哈哈一笑,這一笑以後,這一晚,陳大娘和楊夫人在屋子裡,唧唧喳喳,密談了一夜,從這一夜起,楊夫人和陳大娘變了稱呼,彼此姊妹相稱,兩個孩子也多了一個義母,阿瑤喊楊夫人為義母,楊展喊陳大娘也叫義母,而且陳大娘不在樓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飯的時候和楊夫人在一起,此外領著兩個孩子躲在後面花園一座典雅的小樓上,並不叫人伺候。楊夫人還不準叫人到那所小樓去。從這時起,陳大娘常常帶著阿瑤到成都去,回來以後,照常住在後院小樓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帶著阿瑤上成都了,陳大娘上成都時,楊展跟著楊夫人,陳大娘回來時,仍然跟著陳大娘在後園小樓上住宿,在楊展六歲時,楊夫人託舅老爺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來教楊展唸書,阿瑤也一塊兒上學,不過在聘請時,和先生講明,這兩個孩子身體弱一點,年紀還小,不能天天在書房裡。進書房時,先生只管從嚴教導,不進書房時,先生不用顧問,這位先生以為富家子弟,多半嬌生嬌養,年紀實在也太小,也不以為異,楊家對待先生,禮數飲食一切,又都比別家優異,也就樂得安享,這樣情形,直到兩個孩子十二歲的當口,陳大娘同她女兒阿瑤到成都去時,竟把楊展也帶了去,而且總得隔了兩三個月才回嘉定來,楊夫人不以為奇,這位教書先生卻得其所哉,真可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楊展和家裡先生好幾個月不見面,等得回家來,進了書房,先生以為荒廢了幾個月,還得從頭來。哪知楊展比他所教的還讀得多,他沒有教,都背誦如流了。先生想得奇怪,問楊展時,他說:“義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楊展跟著義母上成都一趟,不論時間久暫,一回家來,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義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這位老先生越想越慚愧,有點不安於位了。到後來,陳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來越長,一年之中,只在楊家住個一個月兩個月,楊展似乎離不開這位義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長,回家來的日子少,這位西席,變著擺樣兒的,東家太太雖然禮貌不衰,實在覺得無法戀棧了,最後只好託詞而別。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3:00
第三章 鐵腳板
在楊展十五歲的一年,居然提著考籃,參加縣考,而且屢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藍衫。在明朝時代,名氣非常重視,這件藍衫,相當的貴重,何況一個十五歲的童子,因此神童楊展,已膾炙於嘉定縉紳之口,但在楊展中秀才這年起,陳大娘和阿瑤,不再到楊家來,在這年秋天,楊展侍奉楊夫人到成都住了幾個月,回來時,楊展身上穿著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細一打聽,才知楊展義母陳大娘死了,楊展奉慈命替陳大娘穿孝,而且和兒子一般的重孝,楊家的人,都覺楊展的孝服,有點過分,連舅老爺也不以為然。
楊夫人從成都回來以後,忽然拿出大量金銀,捐助嘉定城外烏尤寺,大興土木,添造殿宇,內外裝修一新。而且在烏尤寺後,一座懸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樓,作為楊家別業。
楊夫人這種舉動,在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看來,以為楊家錢財多得沒法化,被烏尤寺和尚騙去大批錢財罷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卻覺得有點奇怪,獨力捐修寺院,是有錢人廣結功德的一種豪舉,原不足奇。可奇的不捐修別寺院,獨獨大修烏尤寺,偏在烏尤寺老方丈圓寂以後,承繼衣缽的新方丈,從成都來了一位破山大師,楊夫人出資捐修,便在破山大師進烏尤寺當口,好像破山大師向楊夫人捐募,出款興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師和烏尤寺任何僧眾,沒有一個和尚踏進楊家門過,楊夫人也絕不到任何寺院拜過佛,烏尤寺山門朝向何方,楊夫人更沒有見過一面,只有楊展常常到烏尤寺和破山大師盤桓,楊展喜歡寺後風景幽雅,把寺後那所別業的小樓,打掃乾淨,搬去書籍床榻等件,和兩個伶俐書童,伺候楊展在樓上讀書,每天晚上起更時分,不論天晴天雨,寺內破山大師定和楊展走向山後僻靜處所散步。說是散步,必得過了兩個更次,才見楊展回樓去。天天如此,楊展自從在這座小樓讀書以後,一個月之中,有限幾天,回家去侍奉她母親。楊夫人也不以為意,而且楊展中秀才以後,又是城內首戶,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許多攀交的人,楊展只淡淡地應付著,本城縉紳文酒之會,他也常常託故辭謝。還有在楊夫人面前,替楊展說媒的人,楊夫人一味推說年紀尚小,此時攻讀最要緊,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種種情形,楊家的親戚本家,都暗暗納罕。
這樣過了三四年,楊展年近弱冠,長得英偉俊挺,儀表非凡,嘉定人們沒有一個不說,楊家世代厚德,楊夫人柏節松操,難怪有這樣好兒子,但是有一檔事,人們也紛紛議論,這三四年內,本鄉幾場文闈,楊展好像忘記似的,楊夫人也絕口不提,竟沒有叫兒子到成都考鄉試,人人以為楊展只要進場,一名舉人是穩穩的,但是一般秀才們在揣摩應試文字,極力下應考工夫當口,偶然去找楊展談文,卻見他案頭擺著的書,都是六韜、三略、孤虛,風角,以及孫子,司馬講究戰陣、兵法等類的書,關於應考的書籍,一本都沒有,這般秀才們,摸不著頭腦,問他時:卻只微笑,再問時,推說是“在本縣青了一衿,已是僥倖,如到成都入闈觀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諸兄文戰得意靜候捷音的了。”人家以為他財多志短,抱定在家納福,做一個面團團富家郎罷了。
這年秋天,成都舉行武闈,這一次武闈,比以前不同,朝廷因為邊塞不靖,陝甘等省流寇紛起,內外禍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監臨武闈,認真選拔真才,儲為國用,監臨成都武闈的大臣,是兵部參政廖大亨,旨飭廖大亨會同新調成都巡撫邵宏業迅速赴蜀,認真辦理,這消息傳到四川,各縣武秀才,各各預備一獻身手,博一名武舉人的頭銜,有了武舉人頭銜,便可進京會試,飛黃騰達名揚天下,考這武闈,注重的是弓,馬、兵、石、策,五項。弓是箭法,馬是騎術,兵是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舉重,只有策是動筆的,是對答幾條關於行軍打仗的重要題目。
這當口,楊展忽然辭別自己母親和破山大師,僱了一隻舒適的江船,帶了一名書童和隨身行李應用等件,悄俏地逆流而上,向成都進發。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過三四百里路,因為逆流行舟,比順流而下卻慢得多,過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卻值上流連天淫雨,山洪暴發,上流無數支流,都在彭山匯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漲,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風怒卷,暴雨傾盆,這時再想逆流而進,危險萬分,便是船客膽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這危險,楊展也是無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駛進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腳下,天色已晚,風雨卻止,可是上流水勢一瀉千里,實在太洶湧可怕了,只好下錨,預備在山腳下停宿一宵,楊展在船艙內用過了晚飯,聽得自己船旁,人聲嘈雜,便走到船頭四眺,卻喜雨絲已停,天上一輪皓月,已從陣陣奔雲中,湧現出來,一看泊舟所在,頗為荒涼,有名的白虎山,像筆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幾裡外去,幾條山腳伸入江邊,山腳上林木森森,屏風一般,把外邊迅捷的江流擋住,船在山腳深灣之處停泊,好似進了船塢一般,山腳林木之間,似乎有幾條小道,楊展還是頭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處,只覺這一帶山腳,並無燈光,可見絕無住戶,大約連漁戶都沒有一家,端的荒涼已極,緊靠自己船隻並肩泊著三隻雙桅頭號大船。每隻桅巔上,懸起兩隻擋風紅燈籠,船內也燈火閃爍,人影亂晃,船頭上還有掛刀的兵勇,有幾個跳上岸去,手上都拿著短刀長棍之類,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噹亂響,來回巡視,大約這三隻大船,內有官員官眷,所以鬧得這樣威武。
楊展在船頭閒立半晌,正要進船,忽見叉港又進來一隻大船,黑黝黝的不見燈光,一進港口,並不向這面駛來,遠遠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後,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綽綽往蓬底一鑽,便鴉雀無聲地停在那兒了,楊展看得心裡—動,覺得那隻黑船,有點蹊蹺,冷眼偷看岸上幾個兵勇,並不理會那隻黑船,卻不斷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個,竟踅了過來,大刺刺地向楊展問道:“喂,你們上哪兒去的,這兒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緊緊靠在一塊兒,你瞧那邊這隻船,不是遠遠兒的泊著嗎,我們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對你好說好道,出門人眼珠亮一點,識趣一點,才不會吃虧,光棍一點便透,你還不明白嗎?”楊展無緣無故被這人教訓了一頓,並不動怒,也不答理,只一聲冷笑,回頭向後艄船老大喚道:“老大,你聽見麼,我們沒有可怕的,何必擠靠著人家,快替我泊得遠遠兒的,這樣好月色,睜著眼瞧顧,也怪有趣的。”說罷,自顧進艙去了,進艙以後,卻暗囑船老大快起錨,泊遠一點,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離山腳一丈開外,船老大也聽見岸上兵勇們無禮的話,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泊得離岸一丈開外,不便多問,便指揮船上夥伴,起錨解纜,果真照楊展吩咐,遠遠地離著三隻官船泊了,這樣,港內五隻船分三處泊著,近港口的是後來的一隻黑船,中間是三隻雙桅官船,靠裡一面是楊展的座船,惟獨楊展這隻船,並不靠岸。
楊展待船泊定,把中艙右面一塊隔水板抽掉,把艙內一隻風燈,移向遮暗之處。這樣,從抽掉隔水板一塊地方,可以望見中間三隻官船的動靜。因為自己的船,離岸一丈開外,也可以望著港口那隻黑船,約摸到了起更時分,一聽自己書童和後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結束,腳下一雙粉底朱履,換了一雙薄底快靴,隨手從行李捲內,抓了把制錢,塞在懷裡,外面長衣,並不脫下,一瞧三隻官船,中艙燈火齊息,船頭和桅尖,依然高懸紅燈,船頭燈影下,似乎留著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隻黑船上,從後艄漏出幾絲燈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滅,卻從船頭上竄出四五條黑影,沒入岸上樹影之中,楊展瞧戲法似的,暗暗點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過去把自己艙內一盞風燈吹滅,在身上束了一條汗巾,把自己前後農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頭,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頭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輕煙,飛出兩丈開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竄進山腳深林之內,在林內躡睡提氣,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馳,腳下絕不帶出一點響聲,剎時已到了三隻官船近處,刷地又縱上林口一株兩丈多高的黃桷樹上,隱身在枝葉叢密處所,居高臨近,腳下靠岸三隻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內颯颯有聲,瞧見四五條黑影,從那面林內,箭一般穿了過來,到了近處,聚在一處,似乎交頭接耳秘議了一陣,其中一條黑影,從林內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約因為泊得遠,並不縱上船去,轉身跑了回來,楊展在樹上暗想,不要輕看這幾個綠林,心思也很細,再一看三隻官船上,在船頭守夜的兵勇,竟抱著刀蹲在一邊打呼鼾了。
楊展已看清岸上預備動手的賊人,只有五名,個個一身青的勁裝,頭上也用青帕束髮,帶著各種兵刃,而且舉動很奇特,五個賊人湊在一處,並不縱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對著船頭一字排開,中間一個斜背一柄厚背鬼頭刀的,突然用食拇兩指,向口內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陣尖銳悠長的口哨,在這港灣靜夜,突然發出這種怪聲,水面山腳,隱隱起了回聲,一發動人心魄,三隻官船頭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這一聲口哨驚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顧,一眼瞧見岸上屹然卓立身帶兵刃的五個兇漢,立時啊喲連聲,有一個手上兵刃,竟嚇得當的掉在船板,像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自己先亂成一堆,樹上的楊展,幾乎瞧得笑出聲來,猛聽得岸上五個賊人裡面,一人高聲喝道:“亂什麼,把手上傢伙放下,抱著胳膊,往旁邊一蹲,沒有你們的事。”船頭上的兵勇們,還在遲疑之間,三隻宮船的後艄,也是幾聲口哨,每隻船上都竄起一個人來,落在船頭上,手上都拿著雪亮的長刀,齊聲威喝道:“老子們伺候了你們幾個尿蛋一路,把你們送到了地頭,還不乖乖地說好聽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麼?”這樣兩面一威逼,船頭上的兵勇們,真個都放下兵刃,蹲在一邊去了。
楊展急瞧船頭上的賊人,都是船老大的裝束,恍然大悟。明白賊人計劃周密,連這三隻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盜黨。這般盜黨,似乎對於這三隻官船,穩吃穩拿,步驟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見機行事,這時三隻官船的中艙內,已起了騷動,還夾雜著女子驚叫,小孩啼哭之聲,岸上盜黨裡面,一人厲聲喝道:“呔!船內狗官邵宏業聽著,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對頭,巴東搖天動,你在襄陽用詭汁壞了俺幾個弟兄,還不知足,幾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並沒有把你放在眼內,偏要和你鬥一下,打聽得你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帶著妻妾老小調到成都來當巡撫了,天從人願,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財寶和一家老小,盡落在俺們手掌之中,現在沒有什麼說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財寶和你兩個嬌滴滴的女兒,留在船內,其餘男的女的,統統替我夾著尾巴,溜上岸來,這樣,老子們看在你這份財寶和你兩個女兒面上,放你們一條生路,不然的話,刀刀斬盡,休怨俺搖天動心狠。”
樹上的楊展聽得勃然大怒,可惡這般亡命徒,非但劫財,還要劫人,正想飛身而下,忽見岸下靠右的一隻船上,忽然艙門一開,走出一個白麵長鬚、方巾便服的人來,很從容地立在船頭,指著岸上幾個賊徒喝道:“我便是欽派監臨成都武闈的兵部參政廖大亨,你們也是父母所養,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撫奉朝廷旨意,調任成都,你們竟敢攔截朝廷大臣,口出兇言,你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圍剿,還不是身首異處,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撫同舟入川,碰著這檔事,特地出來勸你們一番,趁此還沒有做出來,立時悔悟,感召天和,你們還可保全首級……”廖參政還想說下去,岸上搖天動早已聽得不耐煩起來,哈哈大笑道:“你倒還有點膽量,照說沒有你的事,聽自己一報腳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明人不做暗事,乾脆有一個算一個,一刀兩斷,免留後患。”搖天動話剛說完,廖參政身後艙頂上,一個盜黨舉著鋼刀,已向廖參政身後趕來,樹上楊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錢,已向艙頂盜黨飛去,原來楊展看出情形不對,早已扣了幾枚制錢在掌中,從樹上到廖參政那隻官船,也有三四丈遠近,可是楊展暗運內勁,小小的一枚制錢,疾逾閃電,哧地已鑽入艙頂的盜黨眼內,一聲慘叫,撲通一聲,艙頂的盜黨,一個倒栽蔥,跌落水中去了,這一下,非但船頭上的廖參政嚇了一大跳,連岸上五個強盜,也沒有瞧清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就在這一瞬之間,凡在三隻官船艙頂上的盜黨,預備揮刀動手的,都無緣無故地個個受傷,也有擲了手上兵刃,滾到江裡去的,也有跌倒艙頂,叫聲不絕的,樹上楊展也暗暗稱奇,自己只發出一枚制錢,哪能傷這麼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這不平了。
這時,岸上盜首搖天動等五個強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敞開,只搖天動拔出背上厚背鬼頭刀,抱刀卓立,昂頭四顧,厲聲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頭露尾,老子巴東搖天動在此候教。”搖天動這一叫陣,樹上楊展本想下去,忽一轉念,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腳色,這一來,搖天動空自嚷了—陣,半晌,沒有動靜,大約暗中的一位,也和楊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這一擠,卻把搖天動僵在那兒了,搖天動一陣冷笑,向散開的四個強徒說道:“白虎山這一帶沒有成名的老師傅,說到江面上線上的同源,和俺搖天動都有個認識,沒有不開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兒,但是想從老子手上,雁過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點玩意兒來,像這樣暗中取巧,江湖道上,還沒有這一號人物呢。”搖天動這樣一敲山震虎,以為定把暗中的人擠出來了,哪知仍然白廢,岸上岸下鴉雀無聲地沉了一忽兒,岸上搖天動五個強徒,弄得沒法擺佈,船頂上已傷了好幾個同黨,如果不把暗中擾局的弄清楚了,便沒法伸手做案,可惡的暗中人,存心惡擺佈,同你乾耗,這一帶盡是深林,人暗我明,也無從搜起,鬧得搖天動進退兩難,可笑船頭上立著的廖參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戲,他雖然有點明白,暗中有人和強徒鬥上了,聽搖天動口氣,似乎有人存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想從搖天動手中,分點什麼,無論如何,自己和邵巡撫已入強盜掌握之中,自己沒有什麼,邵巡撫家眷和細軟,實在不堪設想了。
搖天動和四個盜黨在岸上僵了一陣,始終不見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隻船上金珠財寶,和嬌滴滴的莢人兒,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這暗中的人一搗亂,把到口的食吐出來,從此我搖天動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這半天,沒有人答話,也許提出我搖天動的名頭,把這人嚇退了,他想得滿對,一瞧艙頂被人暗地襲擊的幾個黨徒,掉下河去的。
因為識得水性,都已帶著傷,落湯雞似地爬上岸來,沒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艙頂撫摩自己傷處,搖天動瞧得更是憤火中燒,一聲大吼,鬼頭刀一揚,指揮幾個同黨,喝聲:
“上!搶下來再說。”正要奔下船去,猛聽得相近黃桷樹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話說。”搖天動吃了一驚,想不到搗亂的人,就在自己背後的黃桷樹上,急忙一轉身,橫刀仰面,向樹上大喝道:“何人敢壞你家寨主爺好事。
有膽量的,下來見個真章。”搖天動喝聲未絕,黃桷樹上一聲冷笑,刷地飛下一條灰影,其疾如風,呼地從搖天動頭上飛過,活似一隻巨鳥,直飛落三丈開外,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間一隻官船的桅杆上,軟巾直折,衣履翩翩,很瀟灑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風帆的一塊橫板上,比艙頂高出七八尺上去。
楊展存心要保護三隻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還沒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樹,便飛上中間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臨下,一覽無遺,在桅杆上停身以後,指著岸上搖天動笑喝道:
“盜亦有道,像你這樣一面劫財殺官,一面擄人婦女,簡直是綠林敗類,虧你還敢自報匪號,叫什麼搖天動,像你這種鼠輩,只配稱‘倒路屍’,還嫌臭塊地,我還告訴你,這三隻船上,和我非親非故,但是萬事總有個天理人情,違背天理人情的事,誰也看不過去,現在既然被我趕上,再讓你們動了他們一草一木,從此這條岷江,我姓楊的也沒法走了。”楊展話風剛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樹背後,突然一個怪聲怪氣的嗓音,亂嚷道:“罵得好,罵得好。”嚷了一陣,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窮命的人,想出個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來我想出完了恭,向這位寨主爺分點財香,現在被你這風急火急的一來,連我這頓大恭,都被你罵得彎回去了,大約我到手的財香,也要飛,生成窮要飯的命,有什麼法想。”說罷,樹影晃動,從一排矮樹後面,影綽綽鑽出一個人來,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頭光腳,一身破衣,兩腿滋泥,左臂夾著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褲腰亂塞,可不是一個瘦猴似的窮要飯的,這要飯的鑽了出來,竟走到搖天動跟前,點點頭笑道:“寨主爺,你真福大量大,這三隻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爺費了許多心機,已經穩穩地送到你面前,你還等什麼,人手不夠的話,臭要飯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爺隨便賞一點,夠我臭要飯吃喝一輩子的。”
桅杆上楊展一頓臭罵,已夠搖天動受的,偏在這節骨眼上,又鑽出一個要飯的來,嬉皮笑臉一套近乎,更把搖天動挖苦得淋漓盡致,搖天動在巴東一帶,也有點小名頭,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鬥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種人。這五種人,能在江湖上管閒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領。萬不料今晚碰著兩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漏了一手絕頂輕功,這手輕功,便得甘拜下風,不料又鑽出這塊蘑菰,句句都中著自己心病,奇怪的這要飯瘦猴子似的,通身沒有四兩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這臭要飯打發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地一轉,原是眨眼之間的事,在要飯話風一停,搖天動順著他口氣猛地喝一聲:“好!寨主爺賞你一刀。”便在這一喝中,搖天動身形一動,一柄厚背鬼頭刀,呼地帶著風聲,一個橫斬,先攔腰截去,瘦要飯嘴上嚷著“啊唷!我的媽,你真狠。”嘴上喊著,並不出手,只斜著一上步,搖天動的刀便落了空,慌把鬼頭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獨劈華山,刀沉勢猛,又向要飯的肩頭斜劈過去,要飯的一甩肩頭,身子旋風般一轉,左臂夾著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隨身轉,噹的一聲,拐頭正點在刀片上搖天動頓覺虎口一麻,幾乎出手,吃了一驚,慌一翻身,展開五鬼奪魂刀的招術,點、斬、挑、截,掃五字訣,上下翻飛,使出壓底功夫,和要飯的短拐相拚,起初以為要飯手上一根短棒,無非是根木頭,一上手,才知是精鐵鑄就的短拐,在要飯手上,輪轉如風,拍、砸、撩、壓,點、打、撥、掄,招術精奇,點水不透,搖天動這柄鬼頭刀,用盡巧妙招數,休想佔半點便宜,漸漸地步步後退,連招架都有點手忙腳亂起來,這當口,一個盜黨,一個箭步趕到要飯的身後。右腕一翻,一柄鋼刀,順水推舟,想從後夾攻,桅杆上楊展大喝一聲:
“呔!無恥鼠輩,還不退後。”那個賊黨,卻也聽話,噹的一聲響,單刀落地,捧著右腕,往後直退,原來楊展居高臨下,早已監視著岸上四面散開的四個餘黨,這個盜黨,想從後暗襲,刀還沒有迎出,楊展一聲猛喝,一枚制錢已中右腕,連其餘三個盜黨,也不敢上前了,便在這時,搖天動手上鬼頭刀,撤招略微緩得一緩,已被要飯的鐵柺,震出手去,還算搖天動身上功夫不弱,腳跟一踮勁,竟倒縱出一丈開外,卻並不逃走,高聲喊道:“今晚俺搖天動認敗服輸,請兩位報個萬兒,咱們後會有期。”瘦要飯呵呵笑道:“寨主爺,臭要飯還有萬兒嗎?”說了這句,卻把自己一雙滿腿滋泥的光腳板,蹺得老高,遙向搖天動笑道:“這便是我的萬兒。”搖天動吃驚地說道:“我想起來了,原來尊駕就是岷江龍頭丐俠鐵腳板,幸會,幸會。”
說了這句,忽然向桅杆上楊展抱拳問道:“尊駕輕功暗器,端地驚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請賜萬兒。”楊展剛要張嘴,岸上鐵腳板搶著說道:“這位楊兄,江湖上沒有萬兒,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聽,我可以提出一個人來,他便是破山大師最得意的高徒。”搖天動一聽得破山大師,嘴上“嚇”了一聲,一跺腳,向幾個盜黨遙一揮手,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鬼頭刀,轉身竄入林內,走得沒了影兒,其餘盜黨,也個個學樣,鑽入深林之中,船上還留著幾個盜黨,竟跳入水內,借水而遁,逃得一個不剩。
楊展在桅杆上雙足一點,縱上岸來,向鐵腳板躬身施禮道:“原來足下便是眉山陳皞登兄,曾聽七寶和尚提起大名,久已心仰,今晚幸會,但陳兄何以認識小弟,並還說出敝老師方面呢。”鐵腳板大笑道:“我是奉令正雪衣娘之命,特來迎接吾兄的,我趕到烏尤寺,打聽得兄台已經登程,我仗著自己一雙鐵腳,素喜走旱道,回身便趕,沿江一看,水漲風緊,算計今晚定然停泊白虎口,不料趕到以後,碰到這檔把戲,倒會著楊兄了。”楊展一聽是自己未婚妻雪衣娘派他來的,忙問:“雪衣娘那邊,定有事故,因為小弟赴成都之事,她是知道的,不過未知小弟何日就道罷了。”鐵腳板說,“那邊停泊的,定是尊舟,咱們到船上細談罷。”
岸上楊展和鐵腳板談話時,三隻官船上盜去身安,艙內艙外,燈火重明,紛紛活動起來,那位兵部參政廖大亨,始終站在船頭上,一切看得很清楚,早已派了兩個貼身跟隨跳上岸來,等得兩人談了一陣,兩個跟隨,便躬身說道:“奉敝上命,請兩位降舟一談。”同時船頭上廖參政,也高拱雙手,朗聲說道:“兩位豪傑,務請屈尊一談,下官在這兒恭候了。”兩人本想回自己舟去,被他高聲一喊,只好遙遙答禮,鐵腳板悄悄說道:“我不喜和這種人周旋,吾兄下去敷衍幾句便回,我在寶舟坐候便了。”
說罷,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楊展沒法,把曳起的前後衣襟放下,跟著兩個下人,走下廖參政立著的官船,向廖參政躬身一揖,卻不下拜,嘴上說:“嘉定生員楊展參見。”廖參政一手拉著楊展,呵呵笑道:
“難得,難得,怪不得美秀而文,原來是位黌門秀士,老弟,老夫託大,請不以俗吏見棄。”說罷,拉著楊展走進艙內,到了艙內,還未坐定,艙外報聲:“邵大人來謝楊秀才了。”艙門開處,一個方面大耳的胖子,邁著大步擠進艙來,一見楊展,居然兜頭一揖,嘴上還說:
“今日不是楊兄扶危救困,下官一家老弱不堪設想,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楊展微一皺眉,只好極力遜謝,廖參政卻呵呵笑道:“我卻不這樣想,我還感謝這般亡命之徒,使老夫得到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說罷大笑不止,卻問還有一位,怎的不肯賜教,楊展忙說:
“那位陳兄,生員也是初會,山野之性,尚乞兩位大人鑑原。”廖參政點頭道:“何地無才,惟埋屠狗,往往交臂失之,這便是鐘鼎山林,不能沆瀣一氣的毛病,言之可嘆。”楊展覺得這位廖參政頗有道理,和這位邵巡撫滿身富貴氣大不相同,楊展正想告退,廖參政忽又問道“老兄,大約也上成都,未知有何貴幹。”楊展一想他是欽派監臨武闈,我怎能說出進闈應考,略一遲疑,廖參政呵呵笑道:“老弟非但文武全才,而且清高絕俗,前程未可限量,但是我卻明白老弟到成都,定是應考武闈,因為老夫是監臨,老弟避嫌,不願說明,正是老弟宅心之正,照說老夫也不應接待老弟,但是像老弟身抱絕技,人中之豪,豈是區區武闈,所能程限,老夫這樣一說,老弟定必疑惑,我怎能斷言應考武闈,其實事很明顯,老夫兩眼未盲,和老弟立談之間,便覺老弟氣清、神清、音清,是相術中最難得的三清格局,止就功名一途而論,已足拾青紫如草芥,但是今年鄉試已過,老弟還是生員,這不是老弟文場中名落孫山,定是老弟不屑為章句酸儒,看得天下將亂,立志投筆從戎的緣故,等得老夫問起行止,不願說謊,卻又支吾其詞,當然因為避嫌,欲以真才實學揚名於世,不願因今晚救助老夫的一段因緣,自汙清名了,幾層一湊合,十之七八,便可斷定此去成都,投考武闈無疑,老弟,老夫信口開河,還能入耳否?”
廖參政愛才心切,溢於言表,這一番話,楊展聽得也有點知己之感,旁邊邵巡撫也讚不絕口,恨不得留住楊展,同舟而行,他存心和廖參政不同,完全被強盜嚇破膽了,老愁著到成都還有百把里路,萬一搖天動一般盜黨,不肯放手,再在前途攔劫,如何得了,所以他顧不得大員身份,死命糾纏楊展,不肯放手,楊展心裡惦著自己船上的鐵腳板,幾次三番告辭,不能脫身,最後還是廖參政轉圜,他說:“楊老弟耿允絕俗,武闈之先,絕不肯和我們盤桓一起的,不過邵兄所慮亦是,好在楊老弟寶舟同路到成都,楊老弟救人救徹,只要寶舟遙為監護,託楊老弟庇廕,安抵成都,邵兄一家老幼,便感恩不盡了。”廖參政這樣一說,楊展只好應允,這才脫身告辭,廖參政邵巡撫居然紆尊降貴,一齊送到船頭,楊展上岸時,留神那面港口停泊的盜船,已蹤影全無,想必悄悄溜走了。
楊展跳下自己船內,艙內燈光搖曳,陣陣酒香,飄出艙來,進艙一看,這位要飯似的客人,毫不客氣,把自己沿途解悶的一瓶大麴酒,家中帶出來幾色精緻路萊,都被他席捲一空,而且在艙板上,枕著鐵柺,蹺著泥腿,竟自高臥,而且鼻息如雷了,自己的書童,愁眉苦臉地蹲在一邊,正對著這位怪客發痴,楊展一樂,書童正想開口,鐵腳板已一跳而起,伸個懶腰,指著楊展笑道:“三隻官船,倖免洗劫,你的美酒佳餚,卻遭了殃,都在我臭要飯的肚裡了。”楊展笑道:“這點不成敬意,到了成都,和陳兄暢飲幾懷。”鐵腳板搖頭道:
“楊兄還在夢裡,雪衣娘這一次禍闖得不小,楊兄到了成都,怕沒有自在喝酒的閒工夫,便是在下今晚權借寶舟打個盹兒,天一亮,我還要替尊夫人搬兵,到蒲江找那狗肉和尚去,再同狗肉和尚到成都,來回好幾百裡,夠我鐵腳板跑的,還有工夫和楊兄喝幾杯嗎?”楊展吃了一驚,忙問:“雪衣娘闖了什麼禍,陳兄既然先到烏尤寺去過,我師傅知道沒有。”鐵腳板笑道:“雪衣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父親,我臨走時,她再三囑咐,只要悄悄通知楊兄,提前到成都,不要傳到她父親耳內去,所以我到烏尤寺去,像做賊一般,暗地探得楊兄已經動身,並沒有和令岳破山大師見面。”楊展說:“我和雪衣娘已有幾個月不見面,平時通信,她也沒有提起,怎的弄出是非來了。”鐵腳板笑道:“楊兄不必焦急,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事,聽我一說,你便明白了。”
於是兩人便在舟中剪燭深談,楊展才知自己未婚妻雪衣娘發生了意外糾紛,但是作者要說明雪衣孃的事,先得說明“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3:36
第四章 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
在楊展未出世以先,長江一帶,有兩個神出鬼沒的俠盜,還是一對情侶。這對俠盜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記號,男的以黑蝴蝶為記,女的以紅蝴蝶為記,但是兩人形影不離,留下標記的時候,總是畫著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不過一黑一紅罷了,江湖上有知道這對夫妻隱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稱為“巫山雙蝶”。長江一帶的人們,流傳著“巫山雙蝶”許多豔事和怪事,甚至疑惑這一對情侶,是仙怪化身,講得神乎其神,其實“巫山雙蝶”無非武功已臻化境,舉動隱現莫測罷了(巫山雙蝶故事,不在本書範圍以內,擬另編專冊問世,)。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十幾年,名望越來越大,可是仇人也越來越多。有一年,兩夫妻厭倦江湖,離開巫山,隱居於成都城外偏僻之區,這對情侶,一享偕隱之樂,紅蝴蝶懷了身孕,快到足月時,偏在這當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個厲害仇家蹤跡到雙蝶隱居之所,雙蝶非常機警,又因紅蝴蝶懷著身孕,沒法爭鬥,對頭是個非常厲害的盜魁,黨羽眾多,黑蝴蝶未免勢孤,夫妻秘密定計,暫先隱避,擬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紅蝴蝶產下後,再作計較。不料敵人網羅密佈,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黨羽多人埋伏,巫山雙蝶離成都時,特地僱了一隻破船,只帶一點隨身包袱,順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敵人看破,先用暗器,把兩個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難逃虎口,仗著一口利劍,和夫妻獨門暗器蝴蝶鏢,與敵周旋,黑蝴蝶在艙頂上,紅蝴蝶不便縱躍,在後梢一手把著舵,一手施展獨門追命蝴蝶鏢,助著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與仇家邀出來的五六個高手血戰,在兩夫妻獨門追命蝴蝶鏢之下,竟把敵手傷了好幾個,這種蝴蝶鏢,鏢尖奇毒,一經中上,非殘即死。把敵人打退以後,黑蝴蝶交手之際,也受了劇烈的內傷,紅蝴蝶也震動了胎氣,兩夫妻黑夜之間,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盜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間,盡力把這隻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經傷發身僵,奄奄一息,紅蝴蝶陣陣肚痛,行動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藥,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雙蝶,到了這地步,也弄得一籌莫展,困在一隻破船裡面了,幸而天無絕人之路,碰著楊展的父親楊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楊家發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楊家調養好內傷以後,紅蝴蝶也養下一個女兒,兩夫妻暗下一計議,楊家是嘉定首戶,院宇深廣,倒是絕妙隱身之地,仇人絕不會疑心我們在富戶藏身,不過兩夫妻在楊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來幫手,雖然慘敗,仇也越積越深,遲早有個了斷,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當年好友,和那仇人作個了斷,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興一拚,斬草除根。初生孩子,雖是女兒,也是自己的根苗,楊家這樣恩義,雙雙拂袖而行,也非俠義丈夫所為,這樣,兩夫妻才決計一留一去,彼時楊允中夫婦,以為男的真個到成都清理帳目,販賣貨物去了,哪知道這時俠盜,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勞燕分飛的呢。
紅蝴蝶丈夫本姓陳,所以紅蝴蝶在楊家以陳大娘名義出現,楊家上上下下,只曉得陳大娘足跡不出楊家大門,足足五個年頭。五年以後,才和女兒瑤姑,不斷回成都去,夫婦團聚。其實她們夫妻只離別了幾個月光聚。這幾個月,黑蝴蝶已邀集幾個生平好友,把厲害仇家解決。仇敵一去。隱身於嘉定烏尤寺內,因那時烏尤寺方丈,從前受過黑蝴蝶救命之恩,結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隱身烏尤寺,不斷地在楊家後花園中,和紅蝴蝶暗中相會。兩夫妻神出鬼沒的功夫,人家看不出來罷了。這當口,黑蝴蝶隱身烏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覺本身殺業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侶紅蝴蝶和女兒瑤姑,而且他們兩夫妻縱橫江湖,平時疏財仗義,毫無積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檔事發生,楊夫人巨眼識英雄,一夜密談,明白了“巫山雙蝶”的來歷,結拜了雙層乾親,還暗暗訂定了楊展和瑤姑的婚姻,一發情深誼固。楊夫人想請黑蝴蝶到自己家來和紅蝴蝶母女團聚,紅蝴蝶夫妻都覺不妥,難免發生意外,累及楊家,還是仍回成都的妥當,楊夫人這才把成都南門外武侯祠相近一所房產,送與“巫山雙蝶”作為他們夫妻偕隱之所,預先派人修葺一新,雙蝶夫妻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隱之願。紅蝴蝶往返於成都嘉定之間,傳授嬌女愛婿的功夫,把楊展帶到成都時,照嘉定一般,請了位通品,教授嬌女愛婿的文學,到了楊展進學中秀才的前後幾年中,瑤姑和楊展,知識漸開,彼此都知道誰是誰,宛然一對小夫婦。雙蝶夫妻的一顆心,都貫注在這對小夫妻身上,楊展和瑤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孃胎,便受了嚴格訓練,哪會不突飛猛進,出色當行。不過世間沒有長久圓滿的事,紅蝴蝶享了幾年家庭之福以後,在楊展中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來,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經得病,此普通人特別厲害,楊夫人得訊,帶著楊展趕到成都,乾姊妹病榻相對,只相處了幾個月工夫,紅蝴蝶竟百藥罔效,一病不起。紅蝴蝶一死,黑蝴蝶萬念俱灰,立時把自己女兒交付了楊夫人,落髮出家,湊巧嘉定烏尤寺方丈,也在這時圓寂,圓寂時留下一封遺信,勸黑蝴蝶勘破紅塵,皈依三寶,信外還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缽袈裟,幾下裡一湊,黑蝴蝶主意更決,楊夫人百般勸阻,也是無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並不要當方丈,再說初落髮的人,便當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楊夫人和他夫人紅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楊家的親家翁,於是錢可通神,寺廟也講勢利,有楊家這樣首戶,做烏尤寺大護法,何況前任方丈,留有遺言,寺內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這樣黑蝴蝶一出家,便當了烏尤寺方丈了,巫山雙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遺下的女兒瑤姑,雖然是楊家的媳婦,有楊夫人收管,但是瑤姑身穿重孝,楊展也有孝服,一時未便結婚,如果把瑤姑接回嘉定,變成了鄉村人家的童養媳,難免被人恥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張把楊展和瑤姑天天聚在一塊兒,因為兩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時冷眼看他們兩人,已竟恩愛得蜜裡調油,兩人武功,又還沒有到火候,還須刻苦深造,不便叫兩小常在一起,兩位親家一打算,楊夫人便在成都挑選幾個老成的使女丫環,服侍著瑤姑,自己不斷地到成都來,慈母一般盡愛護之職。黑蝴蝶雖然出家,一面在烏尤寺日夜督促楊展下功夫,一面忙裡偷閒,還要趕到成都,考查瑤姑的武功,所以一個人,真要到五蘊皆空,六根清淨的地步,實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當和尚,這顆心依然纏繞在這一對嬌女愛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點自相矛盾。其實他在夫人死後,毅然出家,完全為了一個“情”字。出家以後,一顆心,牽纏在兩小身上,還是一個“情”字。他眼中看得楊展和瑤姑,完全是“巫山雙蝶”的一對影子,而且這對雙蝶的化身,將來比“巫山雙蝶”當年俠盜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還顧慮到另外一種深意。這種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處,極不願叫楊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當年“巫山雙蝶”
縱橫江湖,仇人極多,最厲害的雖然已被自己除掉,難免沒有另外冤怨相報的人。對自己無法報復,定必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瑤姑和楊展一經成婚以後,兩小夫妻身份,和當年“巫山雙蝶”絕對不同,他們不是江湖中人,楊展還要從功名中,飛黃騰達,萬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不是兩好結親,反而遺禍楊家了。他存了這種深心,益發在兩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楊展瑤姑兩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還強,便不怕人家尋仇了,他這樣存心,楊展和瑤姑的武功,當然與眾不同了,而他在兩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無以復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難勘破的,便是“情”字這一關,世界沒有這個“情”字,也不成為世界,我佛普渡眾生,還不是為了一個“情”字。
楊展在烏尤寺後面自己別業讀書,這幾年,正是黑蝴蝶盡心傳授武功的幾年。黑蝴蝶既然做了烏尤寺的方丈,當然不能再用江湖綽號黑蝴蝶三字了,烏尤寺前任方丈,留賜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裡面已經註明一個法號,是“破山”兩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兩字,怎樣用意,圓寂的老方丈,沒有加以說明,還是破山自己靜中生慧,參悟出破山兩個字的用意,他說:“常年和紅蝴蝶隱跡巫山,出沒江湖,不管人家稱他強盜或俠盜,總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山大王,不論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環來說,一生殺業太重,定要落到被官軍破山,身首異處為止,現在幸保首領,跳出紅塵,皈依我佛,無異兩世為人,所以用這‘破山’命名,教他時時警惕,自己是倖免官軍破山,身逃法網的人,還不一心皈依,懺悔一生殺業麼!”他自己這樣一解釋,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傳授楊展瑤姑兩人武功以外,確是戒律謹嚴,功德精進,嘉定一帶,也漸漸知道了烏尤寺方丈破山大師的清名。
有一天,楊展自己在烏尤山僻靜處所,練完了功夫,提著破山大師賜他的一口寶劍,劍名“瑩雪”,這口瑩雪劍,和紅蝴蝶遺傳她女兒一口“瑤霜劍”,正是一對,瑤姑得了瑤霜劍以後,破山大師把她名字也改為瑤霜,人劍同名,真是人即是劍,劍即是人了。且說楊展提了瑩雪劍,信步走上烏尤山最高所在,山顛高處,有座亭子名叫曠怡亭,大約是登高四眺,心曠神怡的意思,楊展緩步而上,到了曠怡亭前,驀見亭內石桌上,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和尚,呼聲如雷,蜷身而臥,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酒肉氣味,異常濃厚,細看這和尚時,蠶眉虎目,闊面大耳,紫巍巍麵皮,泛著紅紅的一層酒光,一件僧衣,滿身油漬,腌臢不堪,下面赤腳草履,也是泥漿滿腿,再一看,亭角還支著一具黃泥小風爐,餘火未熄,灶上破鍋內,還留著吃殘的狗腿,地上餚骨狼藉,酒瓶亂滾,心想這野和尚決不是烏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內,也容不得這樣酒肉和尚掛單,便搖搖頭走出亭來,獨自在山巔上縱目遠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腳下,烏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盤裡,堆著一塊蒼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鬱,蔚然一碧,和岷江內雲影波光,互相映帶,爽氣徐引,滌慮清心,真有瀟灑出塵,翩翩欲仙之概。
楊展披襟當風,幽然獨立,正在遊目騁懷當口,忽聽得身後呵呵大笑道:“秀才們,看江景,也只讀得幾句風花雪月的歪詩罷了,怎及我七寶和尚的逍遙自在,物我兩忘。”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平時聽破山大師講起川南三俠的名頭,知道三俠是僧俠七寶和尚,乞俠鐵腳板,賈俠餘飛,不想這狗肉和尚,自稱七寶和尚,慌轉過身去,只見七寶和尚身子斜依著亭柱子,手上拿著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長的腿骨,骨上還帶著一點肉,猛不防把這塊狗骨頭向楊展一撩,還笑嘻嘻地喊一聲:“秀才!接著,啃狗骨頭,別有風味。”兩人相距,也有兩丈開外,楊展不防他來這一手,那塊狗骨頭,哧地帶著一縷疾風迎面襲來,而且方向直對自己嘴上飛來,楊展明知有意相戲,微一側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兩指,便把迎面飛來一根狗骨撮住,隨勢一抖腕,這塊骨頭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頭上飛去,嘴上笑道:“請和尚自用吧!”不料這塊骨頭,在楊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這面飛來,在半空裡一張嘴,正把擲還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銜住,落下地來,已立在楊展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師的高足楊秀才,你手上這口瑩雪劍我認識的。”楊展知道川南三俠,對於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輩,便抱拳說道:
“常聽家嶽提起川南三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無意相逢,何妨到敝齋一談。”七寶和尚笑道:“你說什麼,你說敝齋,我可怕吃齋,你說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時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楊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自在心頭,和尚自有來歷的。”七寶和尚看了楊展一眼,點點頭道:“破山大師快婿,畢竟不同,好,我到你樓上談談去,可有一節,你不要驚動破山大師,他出世早一點,我又是大廟不收,小廟怕留的和尚,咱們談談倒對我心思。”楊展笑著答應了,兩人到了寺後小樓上,美酒佳餚,彼此細談,從七寶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俠和巫山雙蝶,有很深的淵源。尤其是三俠中的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對於破山大師,以師禮待之,破山大師深知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常在成都出沒,曾託兩人隨時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兒瑤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俠見面,楊展也聞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寶和尚無端遇合,從此便和七寶和尚有了交往。有時楊展笑問他:“自稱七寶和尚,何謂七寶?”
他隨口答道:“和尚有廟,而我無廟,幕天席地,兩腳到處,便是我的廟,此一寶也;和尚必須拜師受戒,唸經茹齋,而我葷酒不忌,無師無戒,不經不齋,此二寶也;和尚賴佛穿衣,靠佛吃飯,求財主,騙村婦,叩頭禮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為糧,天下之狗無盡,我亦無盡,此三寶也;和尚無家室之累,而有坐關參禪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無和尚之實,悠遊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寶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淨土,免墮輪迴,我卻只問是非,不問果報,現世現了,何必來生,此五寶也;和尚講出世,我卻講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盡心救救,和尚在廟內做功德,我在廟外做功德,此六寶也;還有一寶,卻不能說。”楊展問他怎的第七寶便不能說了,七寶和尚在楊展耳邊悄悄說道:“七寶和尚到時,也要殺人,最不濟,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這話似乎不好出口了。”說罷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聲地說:“什麼叫七寶,滿是胡說亂道,說實話,七寶者,‘吃飽’也,世界上不論出家人,或在家人,誰不圖一飽呢,往後你叫我‘吃飽和尚’便得。”說罷,一聲狂笑,拔腳便走,楊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訴你,從華嚴性海之義,可以悟到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加上一個真如無礙,這七無,便是和尚七寶。”七寶和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道:“那有這許多無字,我只曉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這兒有個你,成都有個她,因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這七寶和尚替你們作捎書紅娘,有吃有喝也。”原來這時他要上成都,楊展託他捎信與雪衣娘,所以他這樣說,七寶和尚瘋了一陣,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瑤姑,後改瑤霜。這雪衣娘外號怎樣來的呢?原來瑤霜和楊展,年齡相同,只楊展比瑤霜早出世一個月,兩人平時兄妹相稱。楊夫人對於瑤霜,愛護得無微不至。紅蝴蝶死後,寵愛尤甚。有楊展一份,便有瑤霜一份。因為瑤霜是女子,女子應用的東西,當然比男子多,因此楊夫人加意調理這位義女兼兒媳,不論穿的戴的吃的,瑤霜得比楊展多得多。楊展在嘉定買了兩匹駿馬,在自己後園,圍了一處射圃,學騎射。楊夫人到成都時,也替瑤霜買了兩匹出色的名駒,這兩匹馬,一對似的,通體純白,毫無雜毛,竹耳蘭筋,非常英俊,瑤霜把這兩匹馬,愛逾性命,楊展上成都時,兩人並轡連騎,時常出遊。楊夫人和楊展回嘉定時,瑤霜沒有了管頭,後園雖然也有跑道和射鵠,總嫌馳驟得不盡興,仗著身懷絕技,不虞強暴,時常悄悄地把馬牽出後門,到空闊郊野之處,馳騁一下,起初只在近處武侯祠一帶放個轡頭,後來看出兩匹白馬的腳程,一般地飛快,便漸漸一二十里放下轡頭去,瑤霜這時母喪未除,還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帶的人們,常常瞧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騎的又是一匹白馬,往來馳騁,控縱自如。這種女子,成都還真少見,大家不知道她是誰家姑娘,便胡亂替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騎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著:“雪衣娘又來了!”
瑤霜楊展兩人的武功,都是巫山雙蝶從小訓練出來的,應該差不多,但是武術一道,同一師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絕不會等量齊肩。楊展的武功,雖然也是紅蝴蝶一手教育,但是烏尤寺這幾年,經破山大師盡心指授,內外兼重,尤注重於長槍大戟,衝鋒陷陣之能。瑤霜卻專心一致於內家功夫,和輕身小巧之技,她母親一身絕技,可以說已經傾囊相授,一柄瑤霜劍,一袋蝴蝶鏢,已經練得得心應手,對於內家功夫,如三十六手點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楊展略勝一籌。不過年齡所限,像巫山雙蝶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並論,瑤霜聰明絕頂,人小志大,有時碰著七寶和尚和鐵腳板時,一瞧見他們兩人,偶然漏出幾手絕藝,便想盡方法,要兩人傳授,真也難為她,過目不忘,一點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楊展多點,不過楊展稟賦極厚,天生神力,劍術拳術,務極精純,卻非瑤霜所及。在楊展預備應考武闈這一年,瑤霜和楊展已都十九歲了,兩人的武功,自然又進步不少。楊夫人的意思,這時兩人孝服已滿,預備楊展武闈以後,便要替人兩成婚。楊展託七寶和尚捎去的信內,便是通知她自己母親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應考武闈的事。七寶和尚把這封信面交瑤霜,吃喝一陣以後,便自走了。
瑤霜接到楊展信時,還是春季。她暗想武闈大約在中秋前後舉行,最多三四個月工夫,兩人就要結婚。成婚以後,當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實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兩口子到城外聯騎並馳,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絕塵而馳,她一想到絕塵而馳,便在家中匆匆用過午飯,只吩咐了眼前兩個婢女幾句話以後,便把身上略一裝束,又動了騎馬遊郊的興致。這時她孝服雖除,改穿綢羅,她仍然愛穿淡雅的顏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羅索裡一裹圓的風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孃的雅號,所以特地罩件純白風衣,保持了這個雅號,她藝高膽大,成都又是省城,雖然郊外閒遊,從不帶兵刃和賭器。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緻馬鞭,從後門跳上馬鞍,轉上大道,一放轡頭,便向南郊道上馳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別高興,一口氣便跑了十幾里路。這條官道,她平時原是跑熟的,鞭絲一揚,還想多跑一程,她又愛惜自己的馬,瞧見馬身上出了汗,才緩緩地松下韁來。
她這樣按轡徐行,一路春郊綠野,鳥語花香,美不勝收,心裡高興極了,一陣輕風又飄來一種沁心的異樣芬芳,她覺得這陣花香,與眾不同,站在馬鐙上,四面探望,瞧見右面一條小河上,架著長長的一座石橋,橋那面,一片樹林,林內一條小道,道旁雜花怒放,燦若雲錦,似乎別有佳境,瑤霜一拎馬韁,便走上橋去,過橋穿進樹林,信馬溜韁,不覺穿過了這片樹林,一瞧卻是一個池塘,池塘岸上幾株高大的桐樹,滿樹開遍了芬馥幽絕的桐花,這種桐花,是綠萼紅蕊,四面開放的花瓣,卻是雪白的,花既嬌豔,香又濃郁,滿樹上蜂蝶交飛,落花陣陣,靠近幾株桐花,開著一座茶館,綠油欄杆,紅漆茶桌,掩映於花樹之下,襯著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內一群黃毛乳鴨,泛泛而遊,頗似一幅面景。這是茶館後身,靠池塘的一面,茶館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對面一排矮屋,參差不齊,有幾家挑出酒招,進進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間一塊空地上,圍著一圈人,亂嚷嚷地不知鬧著什麼,茶館門口,也擁著不少人,指手劃腳的,不知談論什麼。瑤霜順著池塘,賞鑑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覺轉到茶館前面空地上,她在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內,地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梳著雙丫角,披一件破爛的舊紅衫,赤著一雙泥腳,掩面而哭,身旁放著一個小包袱,從中有一個歪帽敞襟的顯眼漢子,指著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們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誰敢收留你們,現在有人收留你,還應允你父親棺殮,這也可以了,你還哭得沒了沒結,憑你還想大宅門招你去當千金小姐嗎?”
這人一陣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瑤霜把馬頭一帶,嘴上喊一聲:“諸位閃一閃,當心被馬撞著。”圍著的人,忙閃開了一個空檔,大家眼光一齊盯在瑤霜身上了,茶館門口閒看一般人內,便有人喊了一聲:“這是雪衣娘!”又有一個說道,“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氣死人!”瑤霜不理會這些閒話,向旁邊一個老頭兒問道:“老人家,這位小姑娘為了什麼事,哭得這樣傷心,她家裡的人呢?”那老頭兒搖搖頭,嘆口氣道:“這孩子是外路來的,到成都還沒有一個月,這孩子同她父親,每天在青羊宮,練把勢,走繩索,胡亂掙幾個錢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來,她父親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館對面小客店內,小姑娘沒有錢棺殮,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卻來了一個漢子,也是外路口音,對小客店內的人說,她父親棺殮一切由他來料理,這位小姑娘也由他領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來。臨去時,丟下一錠銀子,教先棺殮了再說,不意這小姑娘不知什麼意思,等得她父親棺殮好以後,此刻悄不作聲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闆已由來人知會過,原是防她私溜,立時追了出來,把她截住。她卻賴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瑤霜聽得有點奇怪,一飄身跳下馬來,預備向那小姑娘盤問一下,不意地上坐著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馬來,突然跳起身,向瑤霜面前跪下,嗚嗚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許你能救我一命,我情願跟小姐去,做牛做馬也甘心。”瑤霜這時看她兩手沒有遮著臉,細細的眉毛,靈活的大眼睛,皮膚雖然風吹日曬黑一點,小臉蛋頗有幾分秀氣,哭得梨花帶雨一般,更覺得楚楚可憐,便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說道:“你不要哭,我問你,你姓什麼?叫什麼?替你父親棺殮的是誰?你為什麼要逃走?你對我說明白了,我好救你。”那小姑娘向眾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說道:“人多不便說話,我父親死在仇人手上,想領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黨,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報仇。
小姐,我瞧見你跳下馬來,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著,能救則救,不能救,快離開是非之地,不要連累了你。”她說這話時,聲音非常之低,瑤霜聽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她的肩頭,說:“咱們有緣,我跟前也缺你這麼一個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們就走。”瑤霜說罷,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錦鞍皮兜內,掏出兩錠銀子,轉身向剛才的答話的老頭問道:“開小客店的老闆在哪兒?請老人家費心代叫一聲。”老頭指著那顯眼漢子說道:
“那不是客店老闆麼?”顯眼漢子看得小姑娘和瑤霜說話已經注意,這時一看瑤霜手上雪花花兩錠銀子,斜著眼早已盯在兩錠銀子上了,瑤霜一看這人,便知不是正經路道,喝道:
“你憑什麼攔住這位小姑娘,不讓她走路,你知道想領走她的人是幹什麼的,你做買賣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騙人口麼!”顯眼漢子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美貌姑娘,嘴上這麼來得,忙陪笑道:“小姐,我們開客店的,怎能做這種事,想領走這孩子的人,幹什麼的,我們也說不清,不過他已丟下銀子,替她父親棺殮,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們索還銀子,我們也是麻煩,所以……”瑤霜不等他說下去,笑道:“你原來為了這點銀子,那容易辦。”說罷,把手上一錠銀子,向顯眼漢子面前一擲,喝道:“那人來時,便把這錠銀子還他好了。”手上還多餘一錠,卻向在場眾人說道:“諸位,我和這位小姑娘也是初見,諸位親眼瞧見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願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對女人,總有點同情心,我不管裡面有別情沒有,暫時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於匪人之手,這兒還有一錠銀子,索性託這位店老闆,替她父親刨個墳埋了,也是一樁好事,墳上留個記號,這位姑娘自己可以來上墳化紙,盡點孝心。”說罷,便把餘下這錠銀子,也擲在顯眼漢子腳前,眾人看得瑤霜言語舉動非常老練,偏又這樣美貌,年紀又這樣輕,無不齊聲讚歎,齊說:“姑娘好心有好報,我們在場的也盡份心,定照姑娘的辦好了。”這時小客店老闆顯眼漢子,一面看著雪花花兩錠銀子,有點眼熱,一面又似乎不敢撿起地上銀子來。兩隻眼睛,只顧往茶店門口瞧,弄得沒了主意。瑤霜不管他,問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裡,還有要緊東西沒有?”小姑娘道:
“沒有什麼東西,無非擺場子的破刀爛鐵片,和幾根索棍罷了。”瑤霜笑道:“跟我去可用不著,咱們走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4:09
第五章 七星蜂符
瑤霜馬鞭一順,把風氅一拎,左手一按判官頭,回頭向那小姑娘說:“你能騎馬麼?你只要在我身後緊緊攬著我的腰,便掉不下來。”那小姑娘說:“小姐,你只管上馬,我手髒,一抱腰,倒把你衣服弄汙了,我在馬屁股後一點地方便得。”瑤霜明白她能走索,定有點輕身功夫,小劍靴一點馬鐙子,便先聳身坐上馬背,那小姑娘把自己包袱向左臂上一套,一矮身,刷地竄上馬屁股,卻是側身坐在馬鞍後屁股脊上,身上並不靠緊瑤霜,只右手微扶鞍後,瑤霜看她坐穩了,正想上路,驀見茶館門口,竄出一人,喊一聲:“慢走!”人已飛步趕到馬前,伸手把馬嚼環攏住,蹬著眼喝道:“你這小姑娘,年輕不懂事,你身後的孩子,是有主兒的,你和她陌不相識,怎能隨隨便便把她帶走了?一半天有人問你要這孩子,你便要後悔!”瑤霜打量這人,鼠眉鼠目,一臉奸邪,暗想怪不得她跑不了,原來還埋著暗樁哩,我既然伸手管了此事,顧不得有什麼麻煩了。立時嬌叱道:“你是什麼人,敢攔住我馬頭?”這人大約心底下有點明白,欺侮瑤霜是個年輕姑娘,丁字步一站,一手緊緊攏住馬嚼環,哈哈笑道:“你管閒事,我也是管閒事,趁早叫那孩子下來,你走你的,否則,連你也走不了。”這一句話,使瑤霜發怒,一聲不響,右手馬鞭一沉,順著這人攏住嚼環這條胳膊下一穿,貼著這人胸脯往外一兜,這一兜,暗用了一點內力,這人萬料不到,這點年輕姑娘,有這麼大的能耐,啊喲一聲,一個身子,竟被馬鞭兜起七八尺高,風車似地跌出一丈開外,跌得發昏,半晌才爬起身來,看時,雪衣娘一馬雙馱,已穿出樹林,走過那石橋了。
雪衣娘瑤霜把小姑娘帶回家來,天色已晚,吩咐使女們,替她沐浴更衣。吃過了晚飯,瑤霜在樓上自己臥室內,叫使女把小姑娘帶上樓來。一瞧這小姑娘沐浴更衣以後,宛然換了個人,眉目如畫,玲瓏活潑,非常討人喜歡。小姑娘跪在瑤霜面前,叩謝救命之恩,情願終身服侍小姐。瑤霜叫她起來,問她來歷和她父親怎樣被人弄死,仇人是誰?她說,她叫小蘋。姓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死的父親有個外號,叫做花刀李。花刀李並不是真正父親,花刀李妻子是小蘋母親的妹子。小蘋母親去世,家裡沒有照料她的人,花刀李夫婦便把她領來,當作自己女兒。花刀李妻子,本來是個繩伎。夫妻終年飄流江湖,小蘋也跟著他們,學了點江湖本領。三人搭檔,混了好幾年,花刀李妻子死後,花刀李便仗著小蘋跑碼頭,混飯吃。
從長江下流,慢慢流浪到成都,在青羊宮擺了幾天場子。
有一天,幾個惡霸,向花刀李索取規例。偏逢生意不好,手頭奇窮,口頭上大約硬了一點,幾個惡霸也有意尋事,一個對付不得法,便被惡霸黨羽們群毆。花刀李年紀上了歲數,身上也沒有多大功夫,竟被他們打得內外受傷。回到小客店,便吐了血。醫治又沒有錢,折騰了一天便死了。死前從身邊掏出一樣暗器來,交與小蘋,叫她拿著這件東西,想法到眉山,去找岷江哥老會首領丐俠鐵腳板,定會替你想法找個安身之處,也許還替他報了仇。花刀李說完便死,不料惡霸們黨羽甚多,小客店老闆,也是他們的人。看得小蘋長得不錯,串通著又從她身上想歹主意,小蘋機靈不過,暗藏著那件暗器,假裝一味哭泣,讓惡霸們鬼鬼祟祟出錢棺殮以後,便想偷偷溜走,到眉山找鐵腳板去,不料惡霸們羅網四布,逃不脫身,便又改變主意,預備把這件暗器帶在身邊,跟著惡霸們走,找著機會,冷不防用這暗器,打死一兩個惡霸,替花刀李報仇。自己能逃則逃,逃不了拚著一死,決不落在惡霸手中。萬想不到會逢凶化吉,被小姐救了回來。瑤霜聽她說完,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幾個惡霸,無非雞毛蒜皮的人物,不值一談,倒是你說去找眉山鐵腳板,這人我認識,你先把那暗器拿出來我瞧瞧。”小蘋依言,把隨身帶的小包袱解開,其中無非幾件替換破衣服,小蘋在衣服夾層裡,取出一件東西,是個五寸長的黃銅圓筒子,一頭像蓮蓬似的,有七個小窟窿,一頭是個螺絲旋蓋,圓筒子身上,近蓋處有一圈突出的銅帽子,連著筒內的機括,原來是個精緻的袖箭筒。
瑤霜把這黃銅箭筒,拿在手內,反覆看了一遍,看到箭筒身上,細細的刻著“洪武三年元月制”字樣,慌忙把底蓋旋開,抽出彈簧,向桌上一倒,倒出七枚三寸長筆帽似的銅釘來。每一支銅釘尾上,有一個窟窿,窟窿上綴著一撮黑絨,瑤霜嘴上噫了一聲,指著桌上銅釘說道:“這是邛崍派獨門七星黑蜂針,就我所知,現在能使用這獨門暗器的,只有丐俠鐵腳板,而且這種暗器,現在已沒有人能打造,因為身子必須用風磨銅,裡面彈簧機括,必須用千錘百煉,剛柔得宜的精鋼,最難得的是黑蜂針,應該有兩套:一套是用緬鐵提煉出來的精鋼打就,一套是用滇貴深山老苗採煉的樵銅,是有毒的,中上裂膚而死,無法解救,每套七七四十九根。這七根是精鋼打成的,沒有毒。
但是你說想用這暗器,替花刀李報仇,難道你能使這暗器麼?”小蘋一對烏溜溜眼珠,向瑤霜望了半晌,才說道:“照小姐這麼一說,這件玩意兒變成寶貝了,在我父親身上藏著,我從來沒有瞧見過,我也沒有瞧見他用過,不過我學過袖箭,這玩意兒和袖箭也差不多,我想用起來也不難。”
瑤霜笑道:“你真是孩子話,這種獨門暗器,怎能和袖箭相比,不用說手法,眼神,腕勁,須下特殊的功夫,而且不是邛崍一派的獨門傳授,也難以使得百發百中。這種七星黑蜂針,發一支,或者聯珠而發,或者一發七支齊出,都有特殊的手法,可以打到百步開外。鐵腳板是此道能手,打出去專找穴道。一等的鐵布衫、金鐘罩等功夫,也擋不住這種七星黑蜂針。如用樵銅打的毒蜂針,更是霸道。
我猜想花刀李未必能用這種暗器,奇怪的是像他這種腳色,怎會藏著江湖少見的獨門暗器,他臨死時,教你拿著七星黑蜂針去找鐵腳板,其中定有說處,你年紀小,對於花刀李夫妻來歷不清楚罷了。”小蘋笑著說:“我真因禍得福,得著小姐這樣的主人。小姐在茶館前面下馬時的身法,我已瞧出小姐得過高人傳授。後來瞧見小姐輕描淡寫的一馬鞭,把那惡徒兜起老高。我驚喜之下,暗想小姐比我大得沒有幾歲,竟有這樣大本領。此刻小姐一瞧這七星黑蜂針,便能說得源源本本。小姐又和丐俠鐵腳板認識。
不用說,小姐定會使用這七星黑蜂針了,從此小蘋是小姐的丫環,小姐有這樣大本領,小蘋也得跟著小姐學點像樣的功夫,人家才會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呀!小姐,你說對不對?
小姐,你是我恩主,也是我恩師呀!”說罷,真個跪在樓板上,叩起響頭來,瑤霜笑叱道:
“小油嘴,起來,明天我得考考你輕身功夫,你們跑碼頭使的一套走索跑解的功夫,只圖個好看,講到真功夫,切合實用,卻須下苦功,你把七星黑蜂針,看得容易似的,你沒有幾年純功,還真使不上手哩。”
楊夫人替瑤霜買的兩個使女,笨手笨腳,真還沒有對瑤霜心思的,湊巧得了玲瓏活潑的小蘋,瑤霜真還愛她,真有心思傳她一點武功。當天這一晚,便留著小蘋,在自己閨房內設個地鋪,伴著自己,小蘋也真會巴結,一張小嘴又活又甜,伺候得瑤霜百下里舒服,瑤霜還有點孩子氣,主僕兩人,唧唧噥噥講不斷頭。臨睡時,七星黑蜂針,瑤霜把它一支支裝入筒內,旋緊了底蓋,隨手擱在床前一張畫几上,小蘋便睡在她床下樓板上,主僕滅燭就寢,還低低地說著話。
這夜月色甚佳,樓內滅了燭,樓外月光映在窗紗格子上,連窗內都像罩著一片寒光似的,瑤霜自從母親紅蝴蝶死後,楊夫人來成都時,陪著她睡。楊夫人回嘉定時,原派一個使女伴夜,瑤霜卻喜一人獨睡,一半厭那使女太蠢,現在有個得意丫環小蘋伴睡,又比獨睡強了,兩人講了一陣,瑤霜已經香息沉沉了。小蘋聽得小姐睡熟,一人靜靜地想起白天的事來,忽憂忽喜,一時思潮起落,竟有點睡不著。偶然翻身朝外,忽見窗格子上,顯出一個黑影子,似乎像個腦袋,但是一晃而過。一時沒有看真,心裡卻吃了一驚。一聲不響,睜著眼向窗上瞧著。半晌,又現出一個腦袋影子來了,而且一隻手影,也映在窗紗上。似乎窗外有個人,側身貼耳一手扶窗,偷聽窗內的動靜。倏忽之間,又一晃而逝。小蘋大驚,一聽帳內小姐睡得很香,慌悄悄地像蛇一般從帳子底下鑽進床去,輕輕地用手推著瑤霜。瑤霜人本機警異常,不過從小受人憐愛,嬌寵已慣。住的又是高樓深院,從來沒有風吹草動的事,值得驚心的。當天在郊外救了小蘋,無非得罪了一個市井下流,毫不擱在心上。得了一個心愛丫環,反而心裡痛快,睡得格外香甜。這時經小蘋輕輕一撼,便已醒轉。正要開口,忽聽小蘋在耳邊低低說:“小姐莫響,窗外有賊。”瑤霜一聽,一手已摸著枕邊的瑤霜劍,並不立時跳起身來,卻悄悄問道:“你怎樣知道的。”小蘋道:“紗窗上瞧見了兩次人影,第一次不敢響,第二次瞧見賊人半個身影貼著窗偷聽,才驚動小姐的。”瑤霜說:“你快下去,替我照常睡著。”小蘋身子鑽下床去,瑤霜一張紫檀雕花大床前後都有帳門,她心裡一轉,暗地伸手把床前畫几上的七星黑蜂針銅筒子,拿進帳內,微一結束,人已出了後帳門,一柄瑤霜劍卻擱在帳後,一聳身,人已到了窗口,一側身,閃在暗處,未見窗上現出身影來,卻已聽出對面屋瓦上微有晌動,便知來人輕身功夫不見高明,窗格子上窗紗繃得緊緊的,想往外瞧是瞧不清晰的。瑤霜藝高膽大,微微地把一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便瞧見一個賊人,一身夜行衣,斜揹著一柄單刀,揹著身,撅著屁股,蹲在窗外瓦簷上,用火摺子點那薰香盒子。還有一個賊人,手上橫著雪亮的一柄鬼頭刀,似乎還掛著鑣袋,立在對面前院屋脊上,大約在那兒隙風。瑤霜究竟童心未退,暗地一笑,竟悄悄把窗戶掩上,加上窗戍,過去把地上睡的小蘋叫起,拉著她的手,到了床後,把一柄瑤霜劍,叫她捧著,附耳囑咐了幾句,悄悄開了房門,主僕兩人躡足而出。
瑤霜住的是後院三開間一座樓房,她臥室是樓上靠有的一間,中間是起坐室,沒人住的,靠左一間,住著兩個使女。瑤霜和小蘋出了自己臥室,轉入中間的起坐室,瑤霜悄悄把前窗推開了一條縫,正瞧見使薰香的賊人,點著了薰香盒子,在臥室窗口,弄破了一點窗紗,把薰香盒子的仙鶴嘴,伸進窗去,側著身,呵著腰,鼓著嘴,含著薰香盒子的尾巴,一口口的往裡吹煙,瑤霜存心要教賊人認得自己厲害,一聲不響地瞧著,還悄悄叫小蘋也來瞧一下,小蘋一瞧,卻嚇了一跳。原來中樓的窗戶,和賊人存身所在,不過二丈多距離。賊人的鬼相,看得逼真。小蘋不敢多看,她恐怕腳步重,壞了事,慌一縮身,靜看自己主人怎樣對付賊人。可笑對面屋脊上瞭風的賊人,眼神只照顧遠處了,卻瞧不出中樓窗內出了毛病。
瑤霜留神使薰香的賊人,把盒子薰香都快吹完了,覺得窗內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這是和往常使薰香的情形不對的,疑惑自己薰香不靈了,忍不住,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單刀,便要橇窗而進。在他刀尖剛插進窗縫去,這邊瑤霜手上咯叮一聲,猛聽得橇窗的賊人,一聲大喊,一歪身,骨碌碌順著樓簷滾了下去,叭噠嘩啦啦震天價一陣大響,原來叭噠是賊人掉落樓下院心,還被他帶下一羅窗簷上的鴛鴦瓦,才發出嘩啦嘩啦一陣大響,在這當口,對窗屋脊上瞭風的賊人,吃的苦頭,比掉下去的賊人,還厲害得多。
原來瞭風的賊人,本在對面屋脊上,他一見使薰香的賊人,忽然用刀橇窗,以為得手了。他從前坡走向簷口,大約想縱過這邊來,不過前院是平房,比後院樓房矮得多,而且中間還隔著三丈多寬的天井。他打量了一下,大約覺得自己沒有十分把握,只蹲了一蹲,上身向前,作了個飛躍的姿勢,並沒有真個飛起身來,萬不料在他蹲身作勢當口,橇窗的賦人,已滾下摟簷去。心裡剛一驚,猛覺一縷冷風,直貫脊骨而下,好像脊骨內嗤的鑽進一件東西,他本來上半身向前微俯,微蹲著身的,這一下,只覺一陣劇痛,再想直起腰來,自己身子竟不聽話,好像有件東西,從半腰脊心插進去,直貫尾尻骨,停在那兒不動,腰尾之間,插進了這麼一件東西,哪還直得起腰來。這還不算,他本想跳過對樓去,身子已停在簷口,這樣腰既直不上去,上半身只好老往前探著,手上一柄鬼頭刀,已脫手掉下去了,立的地方,只差幾寸,便是院心,這樣跌下去,準死無疑。但是自己下半身已不聽話,前進不能,後退無法,背脊上一陣陣抽搐,比死還難過,他竟忍不住了,出聲極喊起來。這時中樓窗內偷瞧的小蘋,捧著瑤霜劍,看得對面賊人這副怪相,只笑得蹲下身去啊唷!啊唷!嚷肚子痛。樓上樓下睡著的下人們,被兩個賊人一陣大鬧,哪還有不驚得跳下床開出門來麼,一見院子裡直挺挺躺著一個,對面簷口上一個賊人,擺著夜叉探海的式子,好像要撲下來似的,嘴上卻又不顧一切地極喊,只嚇得下人們齊喊一聲:“我的媽!”慌不及又逃回屋去了。
這時瑤霜把七星黑蜂針交與小蘋,從小蘋捧著的劍匣內,拔出劍來,一聳身,飛出窗外,小蘋眉開眼笑地膽也大了,竟也跟蹤而去。瑤霜身上還是臨睡時換的一身白羅繡邊的睡衣,只臨起時腰上束了一條白羅巾,飄飄然橫著一口晶瑩耀目的寶劍,立在樓簷口,宛如波上洛神,雲中仙子,向對面簷口的賊人叱道:“鼠輩,今晚叫你們識得雪衣娘厲害,還不實話實說,報上狗名!”那窗口賊人,已痛得活鬼一般,極聲喊道:“小姐饒命,我們也是被人所使,我叫馬潮,下面的叫張盛,只因白天小姐帶走了一個江湖賣藝的小姑娘,有人吃了小姐的虧,茶館有人知道小姐名號和住處,才叫我們兩人到此,意思想把小姐和那小姑娘一同劫去。不想有眼不識泰山,求小姐大量寬恕吧!”忍著痛咭咕吧吧說了幾句話,呵著腰痛得冷汗涔涔,哼哼不絕,瑤霜喝道:“誰指使你們來的?說實話,還有商量,半句虛言,立叫你們做劍下之鬼!”馬潮極喊道:“小姐,我……我實在痛得沒法說話了,你暗器把我……脊尻骨串住了,小姐,你……你慈悲,能救則救,不能救,乾脆賞我一劍吧!”瑤霜聽得幾乎笑出聲來,卻也暗暗驚奇,自己先發出第一支七星黑蜂針,向簷口橇窗的賊人發出時,明知道這種黑蜂針勁足力猛,不敢向致命處下手,特地向賊人身後腿彎處射去,不料跌下去半晌沒有動靜;這一個賊人,在他作勢想縱過來時,又發了一支,居高臨下,原想射他脊頭,不意對面賊人,身子起落了兩次,並沒有真個竄起來,巧不過,七星黑蜂針到時,正值他上身低俯,尾尻高聳之時,黑蜂針竟串在尾尻骨上,幾乎把督脈穿斷。
瑤霜對於七星黑蜂針,無非在鐵腳板面前,學了一點皮毛,隨便一用,兩個賊人,幾乎命傷黑蜂針下。當時賊人一說傷處,瑤霜是家傳點穴,立時明白自己發的黑蜂針,串在賊人尾尻穴上了,所以直不起腰來,這倒費了事,自己不便下手醫治,醫治得晚一點,也許送命,下面還有一個賊人,死活還沒一定,再添上一個,未免麻煩。心裡一轉,向身後小蘋悄悄囑咐了幾句,自己一聳身,已竄到對屋窗口,向馬潮肩頭一點,賊人啊喲一聲,便向院心撲了下去,瑤霜隨著賊人身影飄身而下,再用手一撮賊人肩頭,賊人馬潮並不倒下,依然夜叉探海的式子擺在庭心裡了。
瑤霜把簷口賊人弄下來以後,招呼下人們出來,點起燈燭。小蘋也從樓上飛跑下來,把空劍鞘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柄鋒利的匕首,一手拿著一包藥來,瑤霜先瞧跌下來的叫什麼張盛的一名賊人。一瞧這人並沒跌死,捧著一條腿,坐在地上。趕情一枝七星黑蜂針,兀自穿在腿膝彎的骨骸上,痛得他呲牙裂嘴,立不起來。瑤霜立時轉了主意,向小蘋身邊說了幾句話,小蘋把匕首插在腰裡,走到地上張盛身邊喝道:“要命,快轉過臉去,我們小姐慈悲你們。”賊人真還聽話,忙別過頭,小蘋蹲下身去一瞧,賊人後腿彎露出黑蜂針頭,進去二寸多深。小蘋把左手上藥包放在地上,右手一撮針頭上一叢黑絨,冷不防左掌向賊人腦後拍的一掌,賊人殺豬似的一聲狂叫,一枚七星黑蜂針已由小蘋拔下來了。賊人的狂叫,是拔針時的痛徹心窩,倒不是腦後一掌的關係。可是沒有這一掌,據說七星黑蜂針便起不下來,普通針灸郎中,下針起針,也有這一套,這門道小蘋怎會明白,當然是瑤霜指點了。
賊人張盛雖然痛得大喊,但是一喊以後,立時覺得腿上鬆動了,小蘋從一包藥裡面,檢了一小包,擲與張盛喊道:“這是小姐賞賜的家傳秘藥,你自己撕塊衣襟把藥敷上,包紮一下就得。”賊人張盛如言辦理以後,果然覺得痛楚大減,勉強能夠從地上站起來了,瘸著腿,向瑤霜抱拳道:“小姐,今晚寬宏大量,俺們也不是沒有心的人,這一位馬大哥,還得小姐高抬貴手……”瑤霜叱道:“快說,誰指使你們來的?說明了,立時放你們一條生路。”張盛嘆口氣道:“俺們和小姐無怨無仇,俺們也不是此地人,偶然在南門外三十多里豹子岡黃大哥黃龍家中作客,黃大哥手下幾個人,獻殷勤,想奪花刀李手上一件東西,又想把花刀李女兒獻與黃大嫂做個丫頭,不想被小姐壞了他們的事。黃大哥從手下人口中,又探出小姐貌如天仙,他又起了歹主意,俺們也糊塗了心,自告奮勇,小姐騎馬回府時,黃大哥手下,已經有人暗暗綴了來,所以俺們很容易找到此地,這是俺們實情,俺們自知理缺,也沒有臉見人,蒙小姐寬恕我們,從此再不到成都來了。”瑤霜問道:“豹子岡黃龍幹什麼的?敢強劫好人家女子。”張盛似乎有難言之隱,半晌,才說:“這一層,小姐只要仔細向江湖中人一打聽,便可明白,俺們實在有點不便出口了。”瑤霜說:“好,今晚權且饒你們一次。”轉身吩咐小蘋道:“你把匕首借他,叫他用這小刀在那賊人傷處,割開一線,取出暗器,敷上咱們秘藥,就不妨事了。”說罷自進堂屋去了,因為賊人傷在尻骨上,割皮取針,殊不雅觀,其實她沒有走遠,在堂屋暗處,監視著兩個賊人。
院內擺著夜叉探海式的賊人李潮,聽說叫張盛用刀割開,又嚇得心驚膽顫,但是沒法,他中的七星黑蜂針,和張盛不同,是順著脊縫穿皮而下,不割沒法取出來,不取出來,又沒法走路,只好讓張盛權充外科大夫。張盛真還下不了手,這份活罪,真虧賊人受的,張盛咬著牙下刀時,馬潮一聲鬼叫,張盛便驚得手軟了,本來一割了事,這一來,忽割忽停,無異凌遲,好容易把暗器取出,把藥敷上,馬潮已委頓於地,不像人樣了。這樣,兩個賊人折騰了半天,才由瑤霜吩咐下人們開了大門,讓兩個賊人,你扶我架的狼狽出門,賊人連自己的一具薰香盒子,兩柄刀,都顧不得帶走了。
瑤霜自從經過這檔事以後,晚上便留了神。一面暗地打聽豹子岡黃龍是什麼路道,自己在家裡教小蘋練功夫。
也不常騎馬出門了。嘉定楊夫人派人到成都來看望時,瑤霜也不提起此事,免得楊夫人惦記,連楊展方面,也沒讓他知道,轉眼過了夏季,並沒發生事故。派去打聽豹子岡黃龍的下人們,也打聽不出什麼來,只曉得黃龍是個財主,家裡養著幾個護院的武師罷了,瑤霜也漸漸不把這事擺在心上了。
不料三伏過去,快到立秋這當口,外面下人們,突然送進一封信來,瑤霜接過一看,信皮上寫著“雪衣孃親拆,內詳。”幾個宇,拆開信皮,取出裡面一張黑色柬貼,上面寫著:
“水旱兩路,各門各派,諸位男女老少師傅公鑑,本年秋擂,以武會友,由打箭爐虎面喇叭,沱江小龍神黃龍主辦,擂台設於成都南門外豹子岡,謹擇於八月朔開擂,擂期七天,敬候賜教。”原來是個公帖,下面並不具名,瑤霜一看,擂主內有小龍神黃龍,便明白向自己下帖的用意了。
四川打擂台的風氣,明朝萬曆以後,最為盛行,名曰以武會友,其實武師派別之爭,幫會碼頭之爭,以及私人的爭雄奪霸,積忿成仇,沒法和解時候,便在擂台上解決。凡是上擂台的,並非都是當事的主角,各人都有同門同派的師友,誰也得請出助拳的幾位好友,想把對方壓倒,爭得勝利,但是也有袖手旁觀,乘機觀摩各派武術的人們,也有存心看熱鬧,坐山觀虎鬥的,所以某處一開擂台,人山人海,做賣作買,比戲台下還熱鬧。主辦擂台的人,事先照例在當地官府備案,請一張告示,貼在擂台上,開擂時官府理應派員彈壓,可是官府深知上擂台的,十有其九是亡命徒,動拳腳,玩刀槍,說不定出幾條人命,好在擂台也有傳統的規矩。江湖上爭鬥,更以經官動府為恥。
擂台不論死多少人命,絕沒有一紙訴狀告到當官的,因此開擂當口,官府假作痴聾,免去許多麻煩。這樣相習成風,擂台上又變成好勇鬥狠的出頭露臉之地。不論遠近,自問有幾手的,也得趕這場熱鬧。也許硬充一角,上台去露臉揚名,反過來說,也許鬧得灰頭土臉。
瑤霜從小便知擂台是怎麼一回事,她接到請帖以後,心裡暗暗琢磨:既然人家指名下帖,不去便算認輸,連我父母巫山雙蝶的名頭,都要被我葬送了。憑自己一身功夫,何懼他們。可有一節,被我義母知道,她老人家決不願意叫我拋頭露臉,何況上擂台和人動手呢!再說現已交秋,中秋武闈以後,我和玉郎,(楊展字玉梁)便要成婚,新娘子上擂台,也是笑話。
我父親如果知道這檔事,更得罵我無事生非。這檔事,只有和我玉郎私下商量,可是他考武闈是中秋,便是早幾天到成都,也在開擂以後了。
瑤霜並不怕打擂,而且很願意趕這場熱鬧,瞧一瞧人家有什麼出色的功夫。不過她左思右想,很有為難之處,一個從小無慮無憂的雪衣娘,倒被這封請帖難住了。湊巧接到請帖的第二天,丐俠鐵腳板來了。瑤霜大喜,正苦沒有妥當的人,捎信與玉郎,鐵腳板出名的飛毛腿,成都到嘉定,幾百里路程,在鐵腳板一雙鐵腳上,用不著騎馬坐船,一天便到。只是鐵腳板和七寶和尚一般有古怪脾氣。不向他說明其中細情,休想他出力。瑤霜設法,先用好酒好肉款待鐵腳板,待他吃喝到差不多時,掏出那封請帖來,向鐵腳板面前一擱。不料鐵腳板一看到這封請帖,酒杯一擱,嘴上連喊“奇怪!奇怪!”一雙怪眼,向瑤霜瞅了又瞅,驀地跳起身來,拍手大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便為這事來的,想不到你也有份,倒省得我求你幫忙了。”說罷,從自己懷內,掏出縐得一團糟的一封柬帖,往桌上一擲,用巴掌把柬帖熨了熨,瑤霜看時,封皮上寫著“岷江龍頭丐俠鐵腳板陳師傅親啟”一行宇,瑤霜肚裡暗笑,我這頓酒肉白喂他了,原來他急巴巴趕來,求我助拳的,正想問他,鐵腳板已開口道:
“我卻奇怪,你父親現在是得道高僧,久已不涉紅塵,你呢,在楊夫人百般愛護之下,已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何況不久便做新娘子,我還想偷偷地請你幫一下忙,有點不便張嘴,不料你自己和華山派的人,結上樑子,這事奇怪,而且奇怪得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問個清楚。”
瑤霜笑道:“不用你問,我也得向你說明白內情。”便把無意之中,救了小蘋一檔事的先後情形統統說與他聽,鐵腳板一聽這事始末,立時瞪著一對怪眼,急喊:“快叫小蘋到這裡來。七星黑蜂針,也拿來我瞧!”瑤霜看他猴急神氣,便知其中有事。就吩咐使女到樓上去,叫小蘋拿著七星黑蜂針到這兒來。
這時小蘋,和坐在茶館空地上傻哭的小蘋,可不一樣了,本來長得不錯,經瑤霜愛憐之下,從頭到腳一調理,蘋果似的小臉蛋兒,配著一對水汪汪黑白分明的大眼,襯著一身稱身的講究衣衫,嬌小玲瓏,非常可愛。下樓來在瑤霜身後一站,真有紅花綠葉,相得益彰之妙。小蘋下樓來,還不知為了何事,只見堂屋內一張梨花鑲大理石的八仙桌上,一個破破爛爛要飯似的人,居中高坐,吃獨桌兒,自己小姐還耐著心坐在一旁,陪著談話,已覺奇怪,那要飯似的人,瞪著一對怪眼,又死勁地瞧她,還向她點著手說:“你過來,把你手上的東西,拿來我瞧。”小蘋不敢過去,用眼睛向瑤霜討主意,瑤霜笑著說:“你父親花刀李死時,教你拿著七星黑蜂針去找丐俠鐵腳板,這位就是,你只管過去,聽他說什麼。”小蘋吃了一驚,忙過去向鐵腳板拜了一拜,把手上七星黑蜂針銅筒子,擱在桌上。鐵腳板先不說話,忙把黃澄澄的銅筒子拿在手中,把底蓋旋了下來,在瑤霜手上拆開七星黑蜂針時,只旋下一重底蓋,現在經丐俠鐵腳板左旋右旋了一下,底蓋變成了兩層,原來巧匠做就的子母螺旋蓋,底蓋裡面,還有夾層,在夾層內部,用烏金絲嵌就一個栩栩欲活的蜜蜂,蜜蜂背上有極細的“邛崍老人”四個字,也是用烏金絲篆出來的,不細看,一時真還看不出來。鐵腳板一看到這四個字,猛地用手一拍桌子,嘆口氣道:“祖師爺有靈,現在我可得到這種寶物了。”瑤霜小蘋看得鐵腳板失驚道怪的怪模樣,都莫名其妙,鐵腳板卻凝神志致地把筒子裡面彈簧抽去,倒出七星黑蜂針來,仔細一瞧,向瑤霜笑道:“這裡面兩支,針尾黑絨風舵,染上了血水,一望而知那兩個賊人,沒有當場傷命,算是萬幸,但是兩賊一腰一腿,定已殘廢了。這種黑蜂針,不到萬不得已時,萬不能用,和你家獨門蝴蝶鏢,路道雖不同,厲害是一樣的。”瑤霜道:“且不講這些,你剛才失驚道怪,究竟怎麼一回事呢?”鐵腳板道:
“沱江小龍神黃龍,派人弄死花刀李,死後又替他棺殮,又想把小蘋劫去,不管他用什麼花言巧語來掩飾,骨子裡都為了這件寶物,這件寶物,還關係著將來擂台爭雄,其中關鍵,你們當然不知道,破山大師大約知道的。你要知道,四川遍地都有袍哥兒,但是其中派別很多,一時也說不得許多,只說從本朝洪武爺一統江山以後,我們祖師邛崍老人門下,便分出兩大支流,一支便是本門邛崍派,凡是岷江上下流一帶的哥老們,都屬於本門這一派,另一支卻變了樣,和別門別派混在一起,現在邪魔外道的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等,暗地一拉攏,想獨霸沱江涪江一帶的水旱碼頭,再向長江發展,直達重慶。他們深知岷江上下流,是邛崍派發祥之地,根深蒂固,沒法下手,沱江涪江也散佈著我們這一派的人,不過在沱江涪江一帶的邛崍派,便是邛崍派的另一支派,群龍無首,非常散漫,其中有幾位明白的,和我商量,想把這一支派,歸入岷江我們一派之內。小神龍黃龍等也知道其中內情,也想把這般人收為己用,必須先將邛崍派嫡系川南三俠壓下去,否則,必須得到邛崍派祖師邛崍老人的烏金絲七星蜂符,才能號召。七星蜂符只有兩個,分賜兩大支派的掌門人,一代代地傳下去,屬於岷江支派的一個,在我手上,蜂符是用赤金絲嵌就的,另一個,是用烏金絲嵌就的,在沱江涪江一支掌門人手上。
不幸這一支掌門人,從軍出征陣亡異地,致蜂符遺失,多年沒有下落。這幾年有人傳說,蜂符落在長江賣藝的一對夫婦手上,便是小蘋父親花刀李夫妻,花刀李軟弱無能,七星黑蜂針,他固然不會用,連蜂符來頭,都莫名其妙。最近黃龍得知此事,暗地派人跟蹤花刀李,想探明他手上,究竟有沒有這件窀物,同時我也得著消息,派人通知花刀李,說明蜂符來歷,叫他務必藏好了,萬一有人欺侮他,叫他拿著蜂符找我去。黃龍手下的人真笨,把花刀李活活弄死了,還沒有得到手,卻被你無意之中,破壞了他們詭計,連這小姑娘都帶回來了。巧不過,你自己蝴蝶鏢不用,偏要試個新,用七星黑蜂針,把黃龍派來的兩賊傷了,你想兩賊回去,黃龍也是行家,定然看出是七星黑蜂針傷的。
黃龍還未知你的來歷,也許疑心你是邛崍派了,定然還疑心到蜂符落在你手上了,這種人舉動不光明,派來暗做一次,弄你不過,只好在擂台上和你一較高低了。可是我此刻想起來,幸而你沒有施展本門蝴蝶鏢,萬一被他們知道你是巫山雙蝶的後人,一發不妙了,你要知道虎面喇嘛是你父親劍底下的遊魂,他不感念你父親饒他活命之恩,定然兩事並一,把舊帳算在你頭上了倘若你到了擂台上。
不論到什麼地步,能夠不用蝴蝶鏢,還是不用的好,最好這檔事,不要牽涉到破山大師頭上去。我想暗地通知你那位玉郎,叫他早點動身到成都,我們川南三俠都接到帖子,當然必到,再加上你們兩夫妻,我想也可以對付一氣了。”
瑤霜靜靜聽他講明緣由,才明白其中還有這許多牽纏。這倒好,我正想託他找玉郎快來,不料用不著託他,他和自己一般的心意,現在鐵腳板說出許多內情,並不是一樁簡單的事,得趕快和玉郎商量,便催他快走,還囑咐千萬不要叫自己父親知道。鐵腳板把七星蜂符藏在懷內,笑道:“我謝謝兩位巧得蜂符的盛意。”瑤霜笑道:“你倒得了現成,天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得傳授小蘋幾手真功夫。”鐵腳板大笑道:“有你這樣大行家,已夠她一生學不完的,還叫我傳授什麼呢?也罷,總得各盡各心,過幾天,我傳她一點小玩意兒。”
說罷,便直奔嘉定,一打聽,楊展已動身,拔腳便趕,才在白虎口叉港內,碰著搖天動攔劫邵巡撫,會見了楊展,便在舟中,向楊展說出雪衣娘闖禍的經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4:53
第六章 玉龍街單身女客
楊展知道了雪衣孃的事,暗想憑她身上家傳武功,人又機智,倒不必十分憂懼,為難的是破山大師和自己母親,萬一知道此事,定要心神不安,自己也得受訓斥,再說華山派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似乎沒有聽人說起過,便問鐵腳板道:“主持擂台的虎面喇嘛和黃龍,有什麼特殊功夫,敢做擂主?”鐵腳板笑道:“你生長在富家,對江湖的事當然隔膜,我們川中打擂的風氣,擂主並不定要功夫高人一等,有財力人力,官私兩面都兜得轉,便可出面主擂,往往擂主發請帖以後,另請功夫高明的,暗中鎮擂,不過這兩人,黨羽甚眾,本人功夫也未可輕視。今年擂台,和往年又不一樣,完全是黃龍想獨霸沱江,虎面喇嘛本是打箭爐的野和尚,依仗身上武功,在蛇人寨佔山稱王,手下也有不少亡命,蛇人寨在涪江上游,他這次和黃龍同惡相濟,定然也想發展自己勢力,雄霸涪江一帶的碼頭了。
今晚倒黴的搖天動一般寶貨,便和虎面喇嘛小龍神兩人有淵源,我猜想將來擂台上出現的人物,華山派定然還有能手,暗中主持,把沱江涪江各碼頭,視為華山派下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拚死相爭呢!現在祖師爺門下兩支派的七星黑蜂符,都入我手,涪沱兩江好漢,凡原屬邛崍派門下的,我便有法,使他們明白自己的統屬,不致被外來的華山派,花言巧語利用了。”
兩人在船內,一直談到天亮,鐵腳板告別上岸,自去尋找七寶和尚。這裡楊展一夜沒睡,暗地瞧見廖參政邵巡撫三隻雙桅官船,起錨駛出港口,暗想既然答應人家,只好做個順水人情,便命自己船老大遠遠隨著。過彭山雙流直達成都,一路平安無事,在自己船中高臥了大半天,絕不和官船兜搭,到了成都,天已起更,故意叫船老大等得前面官船上的人走淨了,才靠岸登陸,打發了船家,命自己書童挑了行李,僱了一乘滑竿,悄悄的到了武侯祠雪衣娘住的所在。進門時,將近三更,雪衣娘瑤霜,還不防楊展來得這麼快,和小蘋早已睡了,一聽下人們報稱嘉定相公到了,喜得一躍而起,忙不及重整雲鬢,再施膏沐,和小蘋走下樓來。
這一對未婚夫妻,在那個時代,如果是普通婚姻,萬無見面之理,惟獨這一對婚姻,可以說在那個時代中,是異乎尋常的一對了。他們兩人從小便在一起,兄妹相稱,而且從小便從父母平日口吻中,知道自己是預定的一對兒,所以他們兩人從不識不知,到半知半解,從半知半解到心領神會,愛情跟著年齡一步步往上長,到了這一次兩人見面,已經是名正言順,只差舉行一種成婚儀式罷了。兩人見面,種種親密態度,在成都的下人們,都已視為當然,他們兩人,也無庸避忌耳目,其中只有一個小蘋,初來乍到,尚在一知半解之間,未免有點那個。
瑤霜一見楊展的面,便奔過去拉著手向他面上細瞧,嘴上說:“玉哥,比上一次我們見面,似乎清減點,大約路上辛苦了一點,娘身體好嗎?”楊展笑道:“這一點路程,還用不著兩條腿,那會辛苦,母親身體很好,岳父在寺裡一切如常,母親知道你愛吃的東西,都替你送來了,瑤妹,你卻比上次豐滿一點了。”瑤霜笑得兩個酒渦,深深的凹了進去,眼神一轉,微啐道:“瞎說,我不信了!”
楊展說:“你不信,你拿面鏡子瞧,不用說旁的,兩個酒渦,便比上次見面時深了半分,酒渦便是臉蛋兒發福的證據了。”瑤霜剛要說別的,一眼瞧見小蘋在身後發愣,笑著一閃身,指著楊展向她說:“這是我的……玉哥。”話一出口,覺得“玉哥”兩字也有點不妥,她卻不知道,話病在“我的”兩個字上,聰明的小蘋,肚裡暗笑,暗暗琢磨她主人“我的”兩字的滋味,心想誰還奪你不成,肚裡笑著,人卻已向楊展盈盈下拜。楊展笑道:“很好,很好,這便是鐵腳板對我說的小蘋了,我常向母親說,瑤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樣的丫頭才合適,小蘋真不錯,瑤妹賞識的,當然高人一等,這是一段奇緣。想不到從小蘋身上,發生了打擂的事……”瑤霜說:“噫!原來你已會著鐵腳板了,怪不得你都知道了,這雙鐵腳真比千里馬還快。”楊展大笑道:“這雙鐵腳,還到處露一手。”便把白虎口搖天動攔劫邵巡撫的事說了,說話之間,機伶的小蘋,託著茶盤,獻上兩杯香茗,向瑤霜說:“小姐,廚房已預備了消夜的酒餚,小姐平日不喝酒,今晚可得陪相公幾杯。”瑤霜向楊展一笑,吩咐把消夜開上來。小蘋走後,瑤霜說:“你路上沒有好好兒睡覺,回頭早點安息吧。”楊展悄悄說:“我還住在老地方麼,我有許多話和你說,我們談個整夜吧。”瑤霜啐道:“傻子,有的日子細談,為什麼要熬夜呢?小蘋這孩子,機伶不過,不像那兩個蠢貨,得避著她一點。”
楊展和瑤霜,連日無拘無束的,盡情領略婚前的溫柔滋味,連後園養著的兩匹白馬,也懶得並駕齊驅。過不了幾日,下人們報稱新任邵巡撫接任的告示,和欽派廖參政武闈觀風的會銜告示都貼出來了。沒有下人這一報,楊展幾乎把考武闈的事,丟在腦後了,這才騎匹白馬,進城拜會了幾家親戚,又備了三代履歷,託人辦了改考武闈的應有手續,成都城內,又有自己家中鹽產運銷的聯號,未免也得去轉個身,這一來,大家都知楊展到了成都,難免有點應酬。有一天獨自騎馬到北門外拜望一位父執,順便到洗墨池駟馬橋幾處名勝看了看,回來路過玉龍街,聽得路上行人講著:“今年南門外豹子岡擂台,藏龍臥虎,定有熱鬧看,剛才那個女子這一手,真有點邪門,楞把那個小夥子定在那兒,說不定小命要完,那女子定是上擂的女英雄。”楊展在馬上聽得起疑,正想拉個人問個清楚,猛見前面不遠處所,圍著不少人,一提絲韁跨下馬四蹄一放,便到了鬧哄哄一堆人所在,楊展把馬韁一勒,四蹄屹然停住。楊展在馬上踞高一瞧,只見這堆人圍在一家體面的客寓門口,偶然一瞧,還瞧不出什麼異樣來,再仔細一看,才看出客寓門口,一個衣履華麗,面目油滑的少年,目瞪口呆,滿頭大汗,紋風不動的站在那兒,右臂向前伸著,微呵著腰,像木頭人一般,寂然不動,可異的是伸直的右臂,五指向下微撮,好像撮著一件東西一般,其實手上什麼都沒有。楊展一看便明白了,知道這少年吃了苦頭,被人點了穴道了,想起剛才聽到路上行人的話,暗想成都竟有這樣女子,心裡一轉,便跳下馬來,隨手把馬拴在路旁一株樹上,擠進人堆,便進了客寓。向客寓櫃上一打聽,據櫃上人說:“原來這個少年,住在這客寓內,預備進武闈考武舉人的,偶然在客寓門口閒看,街上來了一乘滑竿,滑竿上坐著一位面蒙黑紗的妙齡女子,一雙金蓮,露在外面,這位單身女客,原是客店的房客,坐著滑竽,在門口停下來,停下來時正在這位少年身旁,這少年也太不成話,自討苦吃,竟乘機欺侮單身女客,伸手去撮女子蓮鉤,也沒有看見女子動手,不知怎麼一來,這少年便原封不動的定在那兒了,我們老掌櫃見多識廣,明白少年得罪了女英雄,被她停住了。雖然少年沒有人樣,老掌櫃怕時候久了,性命攸關,小店也得受累,此刻我們老掌櫃正在後面求那位女客,饒恕了這少年,請她救治過來,你瞧,我們老掌櫃出來了。”楊展轉身一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滿頭大汗的走到跟前,跺著腳說:“我一提這少年,也是一位考武舉的相公,她卻說:‘如果是別人,還有可恕,既然是考武舉的,學了武欺侮女人,更是情理難容,叫他多站一忽兒。’諸位請想,這不是要小店的好看麼?算替我們小店添了一塊活招牌,我活了這麼大,這種事,還是頭一樁兒。”楊展心裡,本也恨這少年太輕佻了,可是轉念到這人也是應考的,裡面女子還說是考武舉的,更得多站一忽兒,未免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太藐視我們考相公了,心裡一轉,便向老掌櫃笑道:“我替你們解個圍吧。”老掌櫃一聽有人能解圍,忙不及打拱作揖,求楊展救這少年一下,楊展一笑,過去低頭向這少年伸出的手掌心下一瞧,只見掌心裡有一點黑點,便已明白,右手捏住少年伸出的臂膊,左掌向他背上一拍,同時右腕一搖少年臂腕,只聽得少年哎呀一聲,立時眼珠轉動,四肢自如了,門內門外的看客們,頓時喝起彩來。楊展向老掌櫃說:“這少年不妨事了,你們把他扶進去,讓他靜養一忽兒,勸他下次不要這樣輕薄了。”說罷,轉身出門,老掌櫃死命攔住,定要茶點道勞。這當口,裡面忽然跑出一個夥計模樣的人來,在老掌櫃耳邊說了幾句,老掌櫃面色立變,原來裡面女房客得知有人能救了那少年,差一個夥計出來向老掌櫃說:“多管閒事這位相公,務必請到後院一會,千萬不要放走。”老掌櫃死命留住楊展,本是好意,這一來,留也不好,不留也不妙,老掌櫃雖然不懂武功,江湖門道,略懂一點,後悔自己,求了半天,不應該再讓人家管閒事,剛才沒有想到這一層,彷彿讓人摘了裡面女客的面罩了,女人有這樣身手,當然是難纏的腳色,一陣為難。楊展已有點明白,笑道:“裡面女客說了什麼話了?”老掌櫃為難已極,一看大門外人已散去,支吾著說:“那位女客佩服相公本領,想請相公到後院一會,老漢怕相公另有貴幹,一時不敢直說出來。”楊展微一沉吟,心想這女子也能點穴,不知何人門下,會她一會也未始不可,便點頭道:“好,我也會會高人。”老掌櫃一聽,手心裡捏把汗,心想要糟,說不定怨家碰上對頭,弄出事來,沒法子,領著楊展往裡走。這座客店,房子正還不少,走過兩層院落,才到了女客獨住的一所小院落裡,這所小院落,並不止一間房,這位單身女客,竟把這小院落獨包了。
老掌櫃把楊展領到這所院落的天井裡,自己進了北面正房,沒有一句話工夫,老掌櫃出來,後面跟著一位二十左右的娉婷女子,雖然一身荊布衣衫,卻掩不住苗條的體態,面紗已去,容光照人,尤其一對剪水雙瞳,眼波遠射,箭箭中心,暗想這女子是何路道,如論姿色體態,和我瑤霜,正如春蘭秋菊,未易軒輊。那女子立在階前,一見楊展,似乎略顯忸怩,倏又面色一整,遠遠襝衽為禮,朱唇微啟,聲若笙簧,說道:“相公英俊非常,定是高手,剛才那少年輕狂無理,略示薄懲,承相公從旁解圍,免妾出去拋頭露臉,非常感激,特地請相公屈駕,當面道謝。”說罷,復又深深襝衽,楊展忙長揖答拜,嘴上說道:“在下嘉定楊展,略識武術,冒昧解圍,尚乞原諒。”這時立在一旁的老掌櫃,原本懷著鬼胎,老防兩人說翻,不料兩人酸溜溜的,滿嘴斯文,竟客氣得了不得,最奇自己進屋去時,還見她滿臉肅殺之氣,不料一見姓楊的面,頓時滿面春風,照此刻的情形,誰也瞧不出這樣斯文女子,會有那一手邪活兒。
楊展和那女子,互相謙遜了幾句,似乎詞窮,楊展一想,還沒有問她姓名宗派,便向她說道:“不嫌冒昧的話,可否見示邦族和師傅宗派,四川藏龍臥虎,內外兩家,均有名宿。
在下奉母家居,素鮮交遊,小姐舉止非常,定然淵源有自,尚乞見教一二。剛才那少年有人說是應考武闈,在下既恨其輕薄,又念他應考不易,才冒昧出手,並非自炫其能,好在這種無德無行的人,將來定有後悔之日,小姐身份高貴,也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那女子笑道:“這樣說來,相公定然也是應考武闈的了,像相公這樣本領,這樣英俊,考這武闈,真是大才小用,但不知尊師是誰?有其徒必有其師,定然是位前輩英雄,可否先行見告呢?”
楊展心想,我問你,你故意拉扯,卻一個勁兒探聽別人,不禁笑了一笑,那女子立時覺察,也微微一笑,楊展覺得無話可說了,只好躬身告辭。女子似乎還想開口,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嬌臉上微現紅暈,向楊展瞟了一眼,便輕移蓮步,送到院落的過道口,忽然說道:“這幾天聽說豹子岡有人設擂,楊兄有意觀光否?”楊展聽得心裡一動,又聽她忽然轉口稱楊兄,忙轉身答道:“剛才聽街上紛紛傳說,才知道此事,如果有能手出場,或者從旁觀光一下,小姐有興,何妨也去看個熱鬧。”這話原是隨口一說,那女子立時接上道:“好,我們在豹子岡再見。”說罷,姍姍的轉身進屋去了。
楊展回到家去,不料七寶和尚和鐵腳板都到了,正和瑤霜談論擂台的事。楊展進門便把玉龍街客寓碰到的事說了個大概,向七寶和尚鐵腳板探問那女子是誰?七寶和尚鐵腳板一時想不起來,瑤霜兩道秋波盯住了楊展,說道:“你們既然對面說了話,人家問你的,你忙著說了,你問人家的,卻問不出來,還好意思回來向人打聽,連姓名都不知道,叫人家往那兒搜索呢?”楊展本想把那女子形貌體態描摹一番,被瑤霜一堵,口氣似乎有點嚴重,忙不及口上戒嚴,關於那女子的事,什麼也不敢說了。不料鐵腳板偏問道:“那女子什麼形狀?你說出來,或者我們見過面的,便可想得出來了。”楊展違著心說道:“無非一個普通的江湖女子,我也沒有十分注意,她臉上又沒有特殊記號,有什麼可說的?”三人信以為真,瑤霜聽他說出是個普通江湖女子,立時心平氣和,有說有笑了,楊展暗暗快樂,可是他肚子裡,從此暗藏著這個秘密了。七寶和尚和鐵腳板並沒住在楊展一起,忽來忽去,舉動神秘,也不知他們兩人忙的什麼。
有一天,鐵腳板匆匆走進門來,說不到兩句話,拉著楊展便走,瑤霜問:“拉他到什麼地方去?”鐵腳板說:“有一位同道想見一見楊兄。”兩人出了門,鐵腳板笑道:“一位斯文的秀才相公,和一個臭要飯同行,滿街的人,都要瞧我們兩人了,我先走一步,在武侯祠柏樹林內等你。”
說罷,飛也似的走了。楊展不知他搗什麼鬼,暗想這種風塵俠士,看外表真像一個臭要飯,誰知道他舉臂一揮,岷江上下游上萬的袍哥們,都聽他指揮呢,做官的人們,倘能紆尊降貴,收羅這類風塵俠士,引為己用,真可以做到盜賊絕跡,路不拾遺的地步。可惜食肉者鄙,盡是盲目盲心之輩,天下焉得不亂!忽然聯帶想起白虎口那晚的一幕,覺得廖參政言語舉動,還有點知人之明,他一面思索,一面安步當車,不知不覺便到了昭烈廟。武侯祠在昭烈廟後,老柏成林,蒼翠蔽天,走進柏林僻遠處所,便見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在一株千年古柏的根下,席地而坐。楊展過去,一看地上茸茸淺草,非常勻淨,便也盤膝坐下,笑問道:
“你們兩位不到我家中談話,鬼鬼祟祟的引我到這兒,其中定有別情。”鐵腳板向他一扮鬼臉,大笑道:“我們引你到這兒來,為的替你方便,你不感謝我們,倒嫌我們鬼鬼祟祟嗎?
我們本來想告訴你一樁要緊事,是非只為多開口,不說也罷。”楊展心裡微微有點覺察,暗想這兩人神出鬼沒,手段通天,也許玉龍街客寓內的女英雄,被他們探出來了。心裡一轉,故意假作不解,問道:“你說的是哪一樁事,沒頭沒腦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事無不可對人言,何必這樣做作!”七寶和尚笑道:“不必猜啞謎了,那天你說的玉龍街那個女子,我們察言觀色,早知你在尊閫面前,有難言之穩,其實我們比你還注意,在這邛崍華山兩派,預備在擂台上一決雌雄之際,憑空出現一個異樣人物,如何會不關心呢?既然這女子住在客寓內,近在咫尺,當然要探個清楚。”楊展急問道:“你們探明白沒有呢?”鐵腳板微笑道:
“這點事還探不出來,我們也不必上豹子岡了,可是探明以後,倒有了為難之處,因為這樣才請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這個難題。”楊展皺著眉說:“你不說還明白,你這樣一說,我真越糊塗了。”七寶和尚大笑道:“一個臭要飯,一個狗肉和尚,再來一個風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還不糊塗死嗎?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輩子糊塗,可惜人人自作聰明,明明是糊塗的事,他楞說不糊塗,我的秀才,你想不糊塗時,你的煩惱就來了。”楊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參禪,把糊塗悶在心頭,也不是事,我已預備著承受煩惱,你們不必再繞彎子,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吧!”
三人鬥趣了一陣,鐵腳板向七寶和尚擠擠眼說:“秀才相公自己說明,願意承受煩惱,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副擔子,就擱在秀才相公的肩上吧!”七寶和尚一摸光頭,吐吐舌頭:“阿彌陀佛,但願秀才這一副擔子,不要老擱在肩上才好,否則,臭要飯和狗肉和尚,大有吃蝴蝶鏢的希望。”楊展恨道:“你們還有正經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要失陪了。”鐵腳板笑道:“玩笑歸玩笑,秀才不要急,我和你說,你是破山大師的愛婿兼愛徒,破山大師當然對你說過,我們四川奇人鹿杖翁的名頭。”楊展點頭道:“這人聽我師傅說過,鹿杖翁隱居鹿頭山中,與世無爭,與物無忤,人也非常正派,聽說此翁年已高壽,足跡不出鹿頭山,你們提他怎甚?和那女子有什麼關係?”鐵腳板說:“自然有關係,鹿杖翁早年是何來歷,是不是姓鹿,誰也摸不清,因為他手上一枝非木非鐵的怪杖,杖頭上有幾個短枝叉,形似鹿角,又隱居在鹿頭山,人們才稱他一聲鹿杖翁。鹿杖翁絕跡江湖上二三十年,我們都沒有見過廬山真面,只聽破山大師說起此人,論武功是四川第一位人物,不過鹿杖翁多年不出鹿頭山,江湖上早把這位老前輩忘記了。可事情奇怪,我夜入玉龍街那家客店,暗地一查櫃上住客留名簿,寫著獨包後院的單身女客,姓鹿,是從鹿頭山來的,下面還註明到成都探親,我一瞧到店簿,馬上想到鹿杖翁身上去了。這還不奇,我去的時候,大約頭更未過,我從屋上翻到後院,幾乎和那女子撞個對頭,原來那女子一身青綢夜行衣靠,背系寶劍,一溜煙似的,從內院屋上飛躍而過,我忙閃身隱入暗處,待她走遠,躍入後院,沒法子,只好暫時做回賊,在窗戶上做了點手腳,進了她住的一間屋內。屋內熄了燈,用隨身火摺子一照,這女客一身之外,只有一個包袱。女人家的包袱,畢竟不好意思去偷看。其餘什麼東西沒有,卻見桌上擱著文房四寶,一團縐亂的紙,擲在桌角下,拾起來一瞧,滿紙橫七豎八寫滿了字,寫來寫去,卻只四個字,你猜她寫的什麼?
原來她寫的是‘嘉定楊展’四個宇。”鐵腳板說到這兒,用眼看了楊展一下,又接說道:“我本想探探她的來歷,在她屋內既然探不出什麼來,便跳出窗外,縱上屋簷,不料那女子暗伏簷上靜候,背上寶劍業已掣在手內,向我喝道:‘夤夜暗探我室,意欲何為?快說實話,免死劍下!’我萬想不到那女子回來得這麼快,略一疏忽,便被她堵上了,她這一問,我真無話可答,猛地靈機一動,坦然說道:‘姑娘恕我冒昧,我奉嘉定楊相公所差,有事請教姑娘,不想姑娘沒有在屋,倒顯得太冒昧了。’”楊展聽他說到這兒,便發急道:
“你怎的信口胡說,人家問你楊某何事求教,你用何言對答呢?”鐵腳板說:“你聽著,我這樣隨口一說,她微一沉吟,冷笑道:‘楊某是個正人君子,未必有此暖昧舉動,你和楊某認識也許有之,大約從楊某嘴上,知道這兒有我這麼一個人,你私下探望我的來歷罷了,不然的話,剛才在屋上,明明見我從身旁過去,為什麼不招呼,鬼鬼祟祟的暗進我室,東探西查呢!不過,你這人尚有可取,居然不欺暗室,沒有動我包袱,憑這一點,你也許是楊某的朋友。現在我問你,你說楊某差你到此,有事問我,究竟什麼事呢?你說吧。’我聽得吃了一驚,好厲害的姑娘,我還以為她走遠了,原來我的舉動,都落入她眼內了,剛才我信口胡說,她這一問,我又得現編,還好,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點用處,我毫不思索的答道:‘鹿小姐,請你原諒,楊相公從這兒掌櫃口中,知道小姐貴姓是鹿,又是從鹿頭山來的,這幾天又快到豹子岡擺擂的日期。楊相公深知這次擂台,是虎面喇嘛小神龍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說實了,也是華山派和邛崍派爭雄奪霸。楊相公自己與擂台毫無關係,而且到時還想從中做個和事老,他知道小姐是鹿頭山來的,定然與老前輩鹿杖翁有關。他很驚奇小姐在這時駕臨成都,又私下非常佩服小姐,他年輕面嫩,末便一再求見,只好託我暗地探明小姐來意。如果探得小姐被虎面喇嘛小神龍等所請,他還想在擂台之前,和小姐一談。’這一套話,真虧我急中生智,可是我也將計就計,暗藏用意,她一聽,果然有點相信了,她說,‘現在我姑且相信你這話是真的,楊相公既然有事賜教,煩你轉告,請他隨時駕臨面談好了。’她說完了這話,突又問我道:‘足下身手不凡,既和楊相公一起,定是高人,請賜教大名。’她雖然不認識我,瞧我這身臭要飯的行頭。
也許她有點明白,如果我一提萬兒,萬一她是華山派請出來的能手,我們就得比劃比劃,我卻不願橫生枝節,忙答說:‘我是無名小卒,替楊相公跑跑腳而已。’說罷,來不及抱拳告辭,一躍而退,臨走時,暗暗聽她在背後一聲冷笑。”楊展說:“真虧你無中生有的亂編謊話,還替我定了約會,我不去赴約,失信於一女子,無事的去見她,又叫我說什麼?”鐵腳板道:“你且莫急,我話還沒有完哩,你聽著,下面還有教你吃驚的哩。那一晚,我和七寶和尚都做了夜遊神,我去探鹿小姐時,七寶和尚也去探豹子岡小神龍黃龍。我們兩人原已約定聚會之所,我從玉龍街客店出來,便奔北門,不料還未到城門口,我已覺察有人盯上我了,我故作不知,頭也不回直進北門,在大街小巷之間,好像走八陣圖似的亂竄,出其不意的,一隱身,暗伏在一家樓面上,一忽兒,便見一條黑影,好快的身法,箭一般從那面過來,仔細一瞧,趕情是那位鹿小姐。她明知道與我隱身處所相離不遠,故意冷笑道:‘大名鼎鼎的丐俠鐵腳板,原來也是藏頭露尾之輩,躲得了今晚,還躲得了豹子岡不露面嗎?’說罷,她也依樣葫蘆,一縱身也隱入對面一所房屋的後坡,這樣變成對耗局面,我只要一現身,她立時可以堵上我的。在我沒有明隙她確實關係之先,實在不願和她發生糾紛,她一路跟蹤,無非想探明我落腳處所,多半想證明我是不是楊相公所差,也許她綴著我的作用,完全在探明楊相公的住址。我正想聲東擊西,金蟬脫殼,忽然南面一層層的屋脊上,又發現了兩條人影,風馳電掣般,飛躍而至。對面後坡隱身的鹿小姐,忽然一躍而出,向來人一探手,兩條黑影,便向鹿小姐奔去。兩人一定身,和鹿小姐湊在一起,似在低低說話,隔著一條街,聽不出說話聲音,可是看上去那兩個夜行人,也是女子,身上都帶著兵刃。我想得奇怪,一時哪裡來的這許多女英雄?忽見她們三人倏地一散,一伏身,都隱身不見了。
一忽兒,兩個女子在我暗藏這面房屋上現身,遠遠向左右兩面排搜過來。那位鹿小姐,還在對面監視著。我立時明白,這兩個女子和鹿小姐是一路。鹿小姐主意好不歹毒,定是請她們幫忙,想把我硬擠出來。當年虎牢關呂布戰三雄,我是臭要飯戲三美。我一想,得,好男不和女鬥,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我那位老搭擋狗肉和尚,還不知我臭要飯變成豬八戒,被三位女妖所困,大約已等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了。一半我也有點內急,許久脹著一泡尿,不是辦法。我一抖手,斜刺裡打出一小塊碎瓦,落在右面三丈開外。又一抖手,照樣向對面第三重屋上發了一塊,逗得她們摸不著準處,我卻在暗地裡一滾身,從那家門樓上,捲進簷下,身子往下一沉,已落到街上。我竟乘機尿遁了。”楊展和七寶和尚聽他說得有趣,又加上他飛眉斜眼,五官亂動的怪模樣,不禁一齊大笑。忽聽得柏林外面,道上鸞鈴鏘鏘,三匹馬駝著三個女子,款款而來。鐵腳板啊呀一聲,吃驚的悄說道:“快噤聲!剛說曹操,曹操便到。今天臭要飯劫數難逃,我的秀才相公,萬一冤家狹路,豬八戒和沙和尚在這三位女妖面前,沒咒兒念,全是你唐僧一個人的戲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5:27
第七章 武侯祠前
丐俠鐵腳板詼諧百出,僧俠七寶和尚裝瘋賣傻,這兩個風塵奇俠和楊展在武侯祠柏林下,談論北門玉龍街單身女客的事。鐵腳板趣語橫生,暗藏用意,不料話未說全,道上鸞鈴響處,玉龍街單身女客同兩個女友騎著馬,也來遊武侯祠。鐵腳板七寶和尚在開擂之先,不願露相,暗囑楊展幾句以後,兩人跳起身來,藉著樹林隱身,竟自走得不知去向。楊展明知這兩人舉動莫測,一半戲耍,一半另有用意,可是自己也存心要瞧瞧馬上三女,究竟什麼路道。立起身來,把衣衫拂拭了一下,假裝隨意閒遊,從容不迫地緩步出林,便見三匹駿馬緩緩而來。馬上三女子用馬鞭指點沿路景物,一面走,一面說笑。頭一匹馬上,便是玉龍街客店所見的單身女客,這時峨眉淡掃,脂粉輕勻,頭上錦帕抹額,身披紫色風氅,和客店相見時一身荊布裙釵,又是不同,後面馬上兩個女子,裝束妖豔,顧盼風騷,一個似已半老徐娘,雖有幾分丰韻,可惜左鬢邊有一大塊青瘩記;還有一個是二十出外的女子,細眉細目,體態風流,雖然一臉脂粉,卻掩不住鼻尖上的雀斑。
三匹馬進了柏林內的通道上,第一騎上的女客,一眼瞧見林邊閒立的楊展,似乎驀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楊展點點頭,楊展微一躬身,笑道:“鹿小姐興致不淺,今天同貴友來遊武侯祠。”馬上女客,絲韁微勒,馬已停住,第一騎停止前進,後面馬上兩個女子,自然也把馬韁勒住了,兩對秋波,卻盯在楊展臉上,第三騎上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錦姑,你幾時又變了姓鹿了?”她這樣一說,楊展才知道這位女客,芳名錦姑,鐵腳板暗查客店名簿,寫著姓鹿,誰知還是個假姓。第一騎上的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橫了她一眼,卻向楊展笑道:“楊相公是誠實君子,不便相欺,賤姓虞,小字錦雯,世居鹿頭山,鹿杖翁是我義父。”
說罷,又指著第二騎女子說:“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個雅號,稱她為‘江燕兒’。
後面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岡擂主黃龍的夫人,江湖上有個‘半面嬌’的外號。”楊展聽得這個外號兒,幾乎笑出來,哪知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嬌,似乎以提出她的外號為榮,故意向虞錦雯笑罵道:“還有說的沒有?你恨不得把我們家譜都背了出來,你自己的外號兒,怎不向人說呢?”半面嬌趁勢向楊展兜搭道:“我們的外號兒,聽不聽沒關係,這位虞小姐的外號,你可得記住了,我對你說,她雖然不常江湖上走動,鹿頭山的人們,公送她一個‘女飛衛’的外號兒,我們卻稱她為虞美人,這位虞美人本領大極了,模樣兒,性情兒,又都是拔尖兒的,她今年二十一歲,還沒有……”一語未畢,錦雯嬌喝道:“你敢……”喝了這一聲,慌向楊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訪,說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聽人說過丐俠鐵腳板怪相,這人多半是鐵腳板本人,他說‘楊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談’,我猜他多半是信口開河,想不到今天湊巧,又在此地碰見楊相公了。”她說了這句,一飄身,跳下馬來,意思之間,表示出一個馬上,一個地下,不便長談。
她這一動作,楊展當然明白,而且她身後的江小霞半面嬌也都跳下馬來了,楊展有點發窘,本來和她們沒有細談的必要,被鐵腳板昨夜一陣胡鬧,勢又不能不承認有這回事,既然認了,便得和虞錦雯一談。談談倒也願意,可是昨晚鐵腳板信口一說,好像我為了華山派邛崍派爭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談,好像自己有居中調和的意思,自己何嘗有這意思。華山邛崍兩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點大概,這位虞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況還有黃龍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這位虞錦雯既然和黃龍女人在一起,當然是他們一邊的人,憑我一個萍水相逢、素未涉歷江湖的人,居然敢挺身做兩派相爭的和事老,我楊展未免太年輕無知,荒謬萬分了。但是這原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這兒,現在事情已擠到這兒,好歹也得把眼前難關先對付下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的,不知轉了多少次,對面下馬來的虞錦雯好像明白他為難一般,笑道:“祠堂內難免有來來去去的遊人,我們還是在這柏林內,撿個幽靜處所一談吧。”說罷,不等楊展回話,竟先牽著馬走入林內,後面的江小霞半面嬌,依次而入,江小霞走過身邊時,朝楊展瞟了一眼,低頭一笑,半面嬌卻站在楊展身邊,一手牽馬,一手指著前面虞錦雯笑道:“我們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兒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樣,也許是……”楊展心裡一驚,知道她下面說的什麼,忙搶著說道:“在下年輕無知,不常到外面走動,今天得見三位女英雄,真是幸會,這兩位小姐,大約都是尊府貴客,也許是親戚吧。”
半面嬌不知楊展有意用話試探,以為他探聽的全在虞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嬌又有意賣俏,和楊展並肩往林內走,一面走,一面說道:“昨日虞小姐對我們說起楊相公在玉龍街解圍的一樁事,已知楊相公到成都是來考武舉的,照說我們談談沒有關係,不過聽說鐵腳板和楊相公也是朋友,我們就有許多話不便說了。但是虞小姐,也和楊相公一樣,和擂台爭雄的事,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們和她平時有個來往,請她來瞧個熱鬧,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訪一個人,不料沒有訪著想訪的人,卻和楊相公巧會上了。”楊展明知這半老徐娘,說話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過說起虞錦雯想在成都訪人,不知她訪的是誰?嘴上隨口應對,人已到了柏林深處,一瞧虞錦雯江小霞已把兩匹馬拴在樹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嬌忙也把馬拴在一起。四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樹,下面老根如龍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遊祠的人,坐得光滑平整,半面嬌出主意,請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談話。楊展一瞧,和剛才同鐵腳板七寶和尚席地而談的地方,只差了兩株柏樹的間隔,他們兩人此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楊展和女飛衛虞錦雯江燕兒江小霞黃龍女人半面嬌坐下以後,半面嬌先問道:“聽說楊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楊府,久已馳名,是五通橋鹽場大戶,相公定是這家,未知府上還有何人?”楊展答道:“祖傳薄產,何足掛齒,敝姓族人雖眾,在下卻是幾代單傳,現在舍間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嬌向虞錦雯瞟了一眼,又問道:“楊相公文武雙全,看相公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玉龍街解救那輕薄少年,沒有深得內家點穴功夫,是辦不到的,未知尊師是哪一位前輩,可否見示一二?”這一問,楊展不敢直說,推說:“並沒有真下功夫,只平時向幾位高明請教,—知半解而已。”答語非常含糊,虞錦雯瞧了他一眼,說道:“依我猜度,楊相公已得內外兩家之長,定然從小得有明師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諱言尊師,難道其中有難言之隱麼?”這一問,問得咄咄逼人,楊展心裡一動,暗想她們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是何人門下,本來說明不妨,但是我岳父從前仇敵甚多,一個不慎,便惹麻煩,還是謹慎點好,略一轉念,立時笑道:“承虞小姐謬獎,我也不是諱言師傅,我覺得江湖上有點能耐的人,一輩子光陰,大半耗廢在爭勝鬥狠,尋仇報怨上,實在覺得可惜。在下年輕,也不願在江湖上走動,雖然平時有幾位明師益友,我也不願扯著師友旗號,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請虞小姐原諒的了。”虞錦雯笑道:“尊見甚是,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楊相公席豐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謀衣食,換一個人,不問他,還得自報某師某派呢。”這時坐在虞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開口道:“楊相公,我請問一個人,最近幾個月內,成都南門郊外,常常發現一個騎匹白馬的年輕美貌姑娘,外面還有個雪衣孃的外號,在這半個月內,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說她住在這武侯祠近處,老實說,我們三人到此,並不是玩武侯祠,實在想訪一訪這位雪衣娘,楊相公如果認識她,何妨替我們引見引見。”楊展吃了一驚。暗想不好,小蘋的事和黃龍有關,她忽然問到瑤霜頭上,定有所為,忙反問道:“江小姐想訪尋雪衣娘,有沒有要緊的事?據我知道,雪衣娘並不是江湖中人呀。”
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楊相公這麼一說,認定我們都是吃江湖飯的了。”楊展面孔一紅,忙分辯道:“江小姐誤會了,我是說雪衣娘和我一般,絕少江湖朋友,江小姐想訪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嬌立時接過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想訪雪衣娘,只要問楊相公好了,楊相公明明說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絕少江湖朋友,可見楊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識的了。”楊展一聽,自己說話露了漏縫,正想分辯,虞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現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壞,也不能一律看待,即如楊相公朋友中,也有鐵腳板這種江湖人,而且是個鬼鬼祟祟狡詐百出的人。”說罷,向江小霞半面嬌道:“我們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氣。”楊展大窘,暗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來,向虞錦雯一揖到地,說道:
“言出無心,尚乞海涵。”虞錦雯欲前又卻,向楊展掃了一眼,粉頸低垂,默然不語。半面嬌笑道:“我瞧得出來,楊相公確是位正人君子,現在長話短說,想訪雪衣孃的,不是別位,便是這兩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來,一半是見識見識豹子岡擂台,一半便為那位雪衣娘,女子對女子,慕名而訪,也是極普通的事,楊相公果真和雪衣娘熟識的話,何妨給我們引見引見,撿日不如撞日,聽說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請楊相公領導一見便了。”
一語未畢,猛聽得頭上,咔嚓一聲巨響,近身一株柏樹上,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羅漢爺要歸位。”在這喊聲中,大家不由得一齊抬頭,只見上面遮天蔽日的枝葉虯結之中,肉球一般滾下一個人來,離地有七八丈高下,竟風車似的滾了下來,這般高跌下來,不死也得斷臂折腿,哪知這人跌下來,在地上旋風似的一轉,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個和尚。楊展暗暗直樂,他早已看出是七寶和尚,明知他這一跌,是給自己解圍,免得給她們引見雪衣娘,自己難關已過,倒要瞧瞧七寶和尚怎樣對付三個女子。
在七寶和尚從樹上滾下來時,虞錦雯等三個女子,萬不料樹上,藏著人,倒也吃了一驚,一見跌下來的是個腌臢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三個女子心裡立時明白,暗暗戒備,且看這怪和尚鬧什麼把戲。
哪知七寶和尚,先向楊展單掌問訊,呵呵笑道:“阿彌陀佛,託小相公和諸位女菩薩的福,和尚居然沒有跌死,看來世上苦水還沒有喝夠,和尚別的能耐沒有,看個麻衣相,起個文王課,保管又準又靈,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帶著寶眷來玩武侯祠,和尚也算有緣,和尚得奉送幾句。
相金隨便……”楊展暗暗好笑,七寶和尚故意說他帶著寶眷來玩,明明占人家便宜,楊展忙向虞錦雯偷瞧,不料虞錦雯電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視他,兩人眼光一碰,楊展忙不及低下頭去。不料七寶和尚一轉身,又向三個女子打個問訊道:“三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將來飛黃騰達,和尚雖然不敢亂說,三位女檀樾裡面,準有一位是誥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沒有跌死,如果不靈的話,儘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錦雯等明知他有意調笑,一時真還不好說什麼,半面嬌卻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說,我問你,你在哪一個寺裡掛單,你為什麼故意藏在樹上,你是誰,孔夫子面前休賣百家姓,趁早實說,有你便宜。”楊展一聽,馬上要翻臉,哪知七寶和尚滿不在乎,立時愁眉苦臉的說道:“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薩,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沒法子餓著肚皮,躲在柏樹上喝西北風,連打個盹的福氣都沒有,被三位女菩薩頭上的毫光一衝,便把我衝下地來,我以為這一下子活罪滿了。哪知又被諸位福氣往上一託,又沒有死,和尚真活膩了,偏死不了,三天肚子裡沒有塞東西。這一翻騰,五臟搬了家,比死還要難受,沒法子,小相公替我美言幾句,不說相金,三位女菩薩不看僧面看佛面,隨緣樂助吧。”說完,哈哈一笑,立時又開口道:“太太,你打聽我是誰,我往常有個外號,叫苦中苦,你打聽我哪個寺,可憐我苦中苦,哪有寺,剛才我卻說過,不靈砸寺匾,太太聖明不過,看相沒有鋼口,哪兒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薩,善心有善報,隨緣樂助吧。”這一套裝瘋賣傻,幾乎把半面嬌肚皮氣破,她氣的是被他說了好幾句“我的太太”好像她是和尚太太了,但是這是啞巴虧一時不好發作,虞錦雯卻勃然變色,從懷內掏出一個銀錁子,一抖手,喝聲“拿去吧,”哧地一道銀光,向和尚腦門上射去,七寶和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個銀錁子宛如泥牛入海,卻見他右臂高舉,兩指鉗著銀錁子,哈哈大笑道:“好寶貝,謝謝女菩薩的功德。”一語未絕,江小霞半面嬌齊聲喝道:“接著。”兩條玉臂一展,銀錁子當暗器,分兩面向七寶和尚左右太陽穴襲來,其疾如風,好不歹毒,其實七寶和尚早已留神,只見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轉,兩隻大袖,飄飄而舞,向兩面襲來的銀錁子,一齊接住,在他轉身舞袖之際,百忙裡還向楊展遞了一個眼風,楊展立時醒悟,一摸懷內,被兩人拉來,走得匆忙,沒帶銀兩,立時變計,喝一聲:“和尚休得稱能,你接我這個。”右腕一揚,好像有一樣暗器發出,和尚似乎兩手都拿著銀子,有點應付不過來,大吼一聲:“小相公,你的佈施,我可受不了。”破袖護著後脖子,一縱身,竄出二丈開外,好像受傷似的選出林外去了,其實楊展手上根本沒有發什麼暗器,七寶和尚做得活靈活現,江小霞半面嬌真還相信了,虞錦雯卻笑道:“楊相公手法高妙,發的什麼暗器,我竟瞧不出來。”楊展一驚,忙說:“我沒有帶銀子,只好把一枚制錢賞給和尚了,也夠他受的。”虞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這幾天,我們曾見不少高人,這和尚滿嘴胡說,卻有這樣能耐,不言而喻,是有來歷的,看情形,不到擂台上,誰也不肯露出真面目來,本來我想訪一訪雪衣娘,探個究竟,現在一想,遲早要在豹子岡露面,也不必急於一見了。”
虞錦雯等三個女子,在七寶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個銀錁子,雖然是一種近乎滑稽舉動,明面上沒有什麼,暗地裡也算掃了一點面子,虞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與楊展,似乎有關係,覺得楊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廬的青年考相公,骨子裡未必盡然,聽楊展口吻,又像與雪衣娘很熟識,種種情形,很是可疑,這幾個人都非尋常,黃家擂台未必穩穩操勝算,還得暗中探查一番,她這樣一想,立時變計,把訪雪衣孃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嬌兩人一使眼色,辭別楊展,各人拉著馬,走出林來,楊展見她自己打消了訪雪衣孃的本意,心頭一鬆,從容不迫地送她們到了林外道上。
三女把馬牽出林外,翻身上馬,虞錦雯在馬上,向楊展含笑點頭道:“今天我們雖然沒訪著雪衣娘,卻會見了楊相公,總算不虛此行,我還是那句話,我們豹子岡再見吧。”說罷,盈盈一笑,和半面嬌江小霞一齊拎動絲韁,催馬放蹄,半面嬌還轉過身來,和楊展點點頭,這當口,虞錦雯等剛一動身,對面道上,蹄聲忽起,驚鈴急響,兩匹雪白駿馬,向這面得得而來,楊展一看,大吃一驚,頭一匹馬上,不是別人,正是雪衣娘陳瑤霜,身上依然披著雪羅一裹園風氅,後面馬上卻是小蘋,也裝扮得小美人兒似的,披著一件玫瑰紅的風氅,馬跑得急,一紅一白兩件風氅,像蝴蝶翅膀似的,飄飄然飛舞而至,這面虞錦雯等三人,走不到幾步,一見對面道上來了兩騎白馬,馬上的人,又是異常出色的女子,突然一齊把馬勒住,停在道旁,虞錦雯回過頭來,遙向楊展笑道:“大約來的第一騎上披白風氅的一位小姐,便是雪衣娘了。”這時楊展沒法裝傻,只好點點頭。
轉眼之間,兩匹白馬跑過三女身邊,到了楊展面前屹然停住,第一騎上瑤霜,柳腰微扭,一對秋水為神的妙目,把道旁三匹馬上的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三人盯了幾眼,便向楊展嬌喚道:“玉哥,聽說有位虞小姐,到此探訪雪衣娘,你怎不領回家去,讓我也會會高人。”這一聲“玉哥”,嬌喉特別尖脆,聽在虞小姐耳內,便覺芳心一震,在楊展耳內,一半受用,一半卻帶點戰傈,他明白平日瑤霜在生人面前,絕不會有這種親愛稱呼,何況嬌音特異,明是“取瑟而歌”之意,奇怪是誰去通報她這一段消息,讓她趕來的呢,一看她雪羅風氅裡面,露出瑤霜劍的劍鞘,更是一驚,後面馬上的小蘋,一對烏溜溜的小眼,不斷的打量三個女子,一張小嘴,撇得椰瓢似的,情形非常可笑,楊展先不答話,走到瑤霜身邊,悄悄說道:“錦帕紫氅的便是虞小姐,面上有青瘩記的是黃龍女人,還有一個叫江小霞,我看這三人另有別情,千萬出言謹慎。”
在他們兩小口貼身說話當口,那邊三匹馬上,六隻秋波,也盯在兩人身上,虞錦雯手上絲韁一提,把馬圈過身來,下面小蠻靴一蹬馬腹,已到跟前,向瑤霜笑道:“剛才向楊相公打聽成都雪衣娘,不想機緣湊巧,得見姑娘。”瑤霜在馬上微一欠身,問道:“虞小姐何事見教,雪衣孃的怪號,是成都多事的人們,信口胡云,不值一笑。”兩人馬上問答之際,江小霞也撥轉馬頭,湊了上來,搶著開口道:“我們久仰姑娘英名,專誠拜訪,雪衣娘是姑娘外號,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見告。”瑤霜見她問得急,心機一動,隨口答道:“賤姓楊,小字瑤霜。”江小霞聽她報說姓楊,微微一愣,便看了楊展一眼,虞錦雯立時接口道:“唔!
原來姑娘和楊相公是一家。”瑤霜一笑,隨口說道:“我們原是兄妹,諸位究因何事見訪,道上談話不便,請示尊址,當專誠拜謁。”虞錦雯一聽他們是兄妹,面上立呈詫異之色,向兩人掃了一眼,笑道:“我們無非慕名造防,此刻巧會,足慰生平,聽說姑娘也接到擂台請帖,相見有日,敝寓又遠在北郊,姑娘也不必親勞玉趾了。”說罷,和江小霞撥轉馬頭,說聲再見,玉腿一夾,三匹馬立時向前,一齊飛馳,虞錦雯臨走時,卻扭腰向楊展一笑,點點頭,才絕塵而去。
瑤霜在馬上,目送三女走得沒有影兒,才轉過身來,滿面含嗔的向楊展橫了一眼,又回頭向小蘋說道:“我們回家去罷,我以為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虞小姐,原來也不過如是。”小蘋抿嘴一笑,跳下馬來向楊展小手一招,說:“相公上馬。”她一蹦一跳的走到瑤霜馬後,一提風氅,縱身跳上馬屁股,貼著瑤霜鞍後坐了,楊展依言騎上那匹白馬,挺著臉說:“瑤妹,我們回家吧。”
楊展瑤霜小蘋三人回到家來。七寶和尚同鐵腳板已在客堂上開懷暢飲,一見楊展進來,兩人大笑而起,七寶和尚舉著酒杯笑道:“秀才相公今天被臭要飯狗肉和尚兩個寶貨,帶累不淺,最後一步棋,更使秀才相公大吃一驚,來來來……借花獻佛,三杯壓驚。”楊展皺眉道:“你們鬧的什麼把戲,據我看那三個女子尋訪我瑤妹,別有用意,你們故意叫她出去和那三女見面,又是什麼意思?”
瑤霜在他身後,把身上雪羅風氅一卸,摘下寶劍,一齊交與小蘋,嘴上接口道:“不關他們事,是我自己要見識見識女飛衛虞錦雯,我還預備和三個女子馬上見個真章,一瞧她們沒有帶兵刃,人還識趣,乖乖地跑掉了,姓虞的丫頭不是說我接到請帖,相見有日嗎,大約這句話是對我賣味,好,我們就在擂台上比劃比劃。”楊展道:“我們沒有摸清她們來歷,貿然和她們爭鬥,總覺不妥,剛才瑤妹對她們說是‘姓楊,是我妹子,’這對答得太好了。”瑤霜笑道:“我本來姓楊麼,你不願我姓楊麼,”楊展道:“我只怕你說姓陳,被她們摸出根底來,牽涉到我岳父身上去。”七寶和尚拍手道:“秀才相公鬧了半天,這一句話說到對題了,剛才我們三人在林下,話沒有說全,被三個女子闖來攪散了,等得我和臭要飯回到這兒,和雪衣娘一說你單槍匹馬在柏林內,被三位女將所困,她一聽急了,沒等我們話完,立時全身披掛,帶了一員小將,上馬救駕去了,我一想那三個女子,只有姓虞的有點道理,你們一對金童玉女,應付有餘,我便讓她走了。其實那三個女子的來歷,早被我狗肉和尚探出來了,兩位坐下來,我狗肉和尚喝了你們酒,總得從嘴裡面掏點出來。”鐵腳板笑道:“狗肉和尚說話都噁心,從你嘴裡還能掏出象牙來麼,無非幾根狗骨頭罷了。”瑤霜剛從小蘋手上啜了一口香茗,聽兩人一陣打趣,抿著嘴幾乎把一口茶噴出來,七寶和尚兩手亂搖道:“臭要飯不要打岔,今天我白得三個銀錁子,窮和尚窮命,身邊存不得一星星銀子,回頭和你進城消夜去。”楊展笑道:“和尚說正經的,你把探出來的說與我們聽聽。”
七寶和尚說道:“臭要飯夜探玉龍街這一晚,我也到了豹子岡小神龍黃龍的家中,而且連去了兩夜,才被我探出一點消息來了,暗中聽他們談話,才知他們這次擂台,本想請鹿杖翁下山鎮擂,因為鹿杖翁是華山派名宿,黃龍的師傅,是鹿杖翁的師弟,黃龍師傅已死,黃龍常到鹿頭山去,以師侄名義,到鹿杖翁隱居之處,拜見師伯,這次黃龍親自去見鹿杖翁,求他鎮擂,不料被鹿杖翁訓斥了一頓,據說鹿杖翁年逾古稀,晚年好道,終日靜坐,早已不管閒事,黃龍一廂情願,又說出,虎面喇嘛與自己合力主擂,哪知鹿杖翁從前已知虎面喇嘛在西藏無惡不作,近年在蛇人寨招集同類,劣跡昭彰,如果鹿杖翁未隱以前,早已仗劍懲治虎面喇嘛去了,所以黃龍非但請不到鹿杖翁,反而遭了一頓訓斥,自己也後悔,不該和虎面喇嘛合作,但是不和虎面喇嘛合作,自己一發勢力單薄了,黃龍回到豹子岡家中,和自己女人半面嬌一商量,半面嬌出主意,由她暗暗到鹿頭山去找鹿杖翁義女女飛衛虞錦雯,女飛衛並沒和鹿杖翁住在一起,孤身一人,住在鹿頭山腳親戚家中,這家親戚,便是你們見過面的江燕兒江小霞,江小霞武功並不出奇,她的哥哥鐵駝江奇,卻是沱江新近出名人物,說江奇沒人知道,說江鐵駝,江湖上不知道的已很少,江鐵駝年紀大約三十幾歲,天生駝背,但是他這駝背與人不同,和他交手,一不小心,中了他背後駝峰,不死必傷,最奇他形似老猿,而臂特長,練就獨門通臂二十八手仙猿拳,這二十八手仙猿拳裡面,羼雜著獨門琵琶功最陰毒,說起琵琶功原是少林七十二藝之一,是練就指上功夫,陰陽掌一揮一彈,可以致人死命,你們碰上時,千萬注意。”瑤霜說道:“這手功夫,似乎記得聽我母親說過,而且講解過破這類功夫的身法手法,現在我忘記這類功夫,出於何派門下了。”鐵腳板向她點點頭道:“你哪知道從前你老太太對你解釋這類功夫的破法,是有極大用意的。”楊展驚訝地說:“唔!我明白了,江鐵駝兄妹定是當年沱江琵琶蛇江五的後人了。”瑤霜說:“噫!你怎知道的?”七寶和尚向鐵腳板笑道:“你聽聽他們兩口子的話,老太太果然愛自己小千金,老丈人愛小女婿還要加倍,不用說,破山大師這幾年,恨不得把自己一身出奇本領,一股腦兒都堆在小女婿身上,我們白替他們擔心,老丈人早有指教,這位姑爺也真成,領了泰山錦囊妙計,守口如瓶,連在雪衣娘面前都沒有說出來。”瑤霜一聽便急了,向楊展責問道:“你好呀!你對我也藏私了,父親定然私下傳授你許多絕招兒,你都沒有向我提過。”
楊展笑道:“瑤妹,這兩位一天不要幾次貧嘴,是不過日子的,你怎又相信他們了,平日岳父當然向我說過各門各派的特殊功夫,最近又向我細說當年結怨結仇的幾家門派和擅長哪一類功夫,瑤妹你也應該聽我岳父講解各家武功秘奧,各門各派的特殊家數,誰也學不全,略涉皮毛,更沒有用處,反而白耽誤光陰,不管他們什麼毒著兒,只要自己功夫精純,怕他何來,此刻和尚說的什麼通臂仙猿拳,什麼琵琶功,照武功正宗說起來,都是下乘功夫,出手雖然狠毒,也要看用他的人,功夫到了什麼地步,就當年琵琶蛇江五來說,十九年前,琵琶蛇江五幫同行兒,在岷江暗伏,攔截我岳父岳母,想用陰毒琵琶功,置兩位老人家於死命,動手的還不止琵琶蛇一人,哪知依然被我岳父用內家五行掌打下江去,不過以後琵琶蛇江五是死是活,我岳父便不得而知了,現在和尚提起江鐵駝的功夫,定然是琵琶蛇江五的後人,怪不得今天江小霞虞錦雯對於瑤霜妹報說‘姓楊’她們很有驚疑之色,其中定有說處,現在我們且聽七寶和尚講完了,再作商量。”七寶和尚向瑤霜一豎大拇指,說道:“嘿!英雄出少年,不是我當面奉承,你們這一位秀才相公,善藏若虛,將來一鳴驚人,登壇拜師,你等著穩做誥命夫人罷。”楊展心裡暗樂,你這狗肉和尚滿嘴噴蛆,剛才在柏林樹下,還定下一位誥命夫人哩,這時瑤霜卻不管這些,心高氣傲地說:“我不信,他功夫比我強。”鐵腳板大笑道:“你們兩位,功夫誰強誰弱,等嘉定楊老太太替你們搭好擂台以後,儘管比試去,我們管不著,現在豹子岡擂台要緊,快聽狗肉和尚講下去吧。”
七寶和尚笑著打跌,楊展紅著面不敢笑,連小蘋也捧著肚子躲出去了,瑤霜知道不是好話,粉面含嗔,卻向楊展橫了一眼,自己忍不住也噗笑了。
七寶和尚說:“秀才相公一語道破,江鐵駝江小霞兩兄妹,確是琵琶蛇江五的兒女,當年琵琶蛇被破山大師五行掌打下江中,雖然識得水性,逃出命來,人已受了內傷,回到沱江以後,從此沒有出現江湖,有人說他得了吐血之症,不久便死,江鐵駝江小霞當然記此一掌之仇,半面嬌去尋女飛衛虞錦雯時,定然順口說起雪衣娘義救小蘋的事,又加上雪衣娘巧用七星黑蜂針,打傷兩個賊人,這兩個賊人,當然是黃龍手下的走狗,回去一說,又多了一層疑忌,雖然一時摸不清雪衣娘來歷,但是江湖上已知當年巫山雙蝶,女的去世,男的出家,隱約知道,有一個女兒被一家大戶收養,這還不要緊,雪衣娘騎馬出遊,難免落在老江湖眼中,她又長得和當年她老太太紅蝴蝶十分相似,人家當然又多一分猜度。這風聲傳到江氏兄妹耳中,更得注意,半面嬌又藉此引誘虞錦雯和江氏兄妹到成都來助拳,她們三人一到成都,黃龍歡迎非常,原想連虞錦雯一起供養家中,虞錦雯眼高於頂,看不慣黃龍手下一般腳色,加上虞錦雯到成都來,並沒有向她義父鹿杖翁稟明,完全是一時好奇,跟著江小霞來湊熱鬧,在黃龍夫妻卻向人家說:‘女飛衛是代表鹿杖翁來的。’在女飛衛並沒有把擂台的事,攬在身上,她怕將來義父知道,落個不是,特地避得遠遠的,一人住在北門玉龍街客店裡。一到成都,便問江小霞探訪雪衣娘。半面嬌盡地主之誼,也夾在裡面起鬨,臭要飯那晚被虞錦雯堵在屋上,編了一套謊話,想自圓其說,又想秀才相公使點手段,用面子拘住虞錦雯,免得將來牽涉到鹿杖翁頭上去,所以把秀才相公拉到柏林內談話,不料……”瑤霜突然截住和尚話頭,問道:“你教他在一個不相識的女人身上,使點手段,我不懂。這手段怎麼使法,你說出來我聽聽。”七寶和尚一吐舌頭,暗想要糟,言多必失,旁邊楊展,也捏了一把汗,這當口,鐵腳板微微一笑道:“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因為虞錦雯在玉龍街施展點穴法,把一個輕薄的考相公點住了,我們秀才相公一舉手,便解了圍,這一手,便把虞錦雯鎮住了,在開擂之先,秀才相公再使點手段,給她瞧瞧。她又是偷偷地瞄著鹿杖翁來的,一看人外有人,便不敢輕意出手了,現在情形起了變化,又用不著這一套了。”瑤霜點頭道:
“原來如此,其實這手段,你們要請教我的,準比他來得乾脆。”旁邊七寶和尚光頭上先摸了一把汗,暗自叨唸:“我的佛爺有靈,臭要飯有幾下子,今晚準得請他消夜。”
七寶和尚向瑤霜看了一眼,故意皺著眉說:“在你們這兒說話,比上擂台,還得留神,幾乎把我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鐵腳板楊展一齊大笑,瑤霜也笑得花枝招展的別過頭去,七寶和尚卻又一本正經的說道:“那時我們三人在柏林下,正講得起勁,不料虞錦雯等三人騎馬跑來,臭要飯戲耍過她們,不便露面。我雖然跟著一齊溜了開去,卻竄上了柏樹,預防秀才相公年輕面嫩,抵擋不住三位女將時,可以保駕,果不其然,她們一吹一唱,向秀才相公追問雪衣娘下落,在秀才相公發窘之際,我便假裝跌下,發了一陣瘋魔,白得了三個銀錁,一溜煙地跑了。跑出林外,一想不對,秀才相公還在三位女將包圍之中,又從這飛來的三個銀錁上,試出三女手法不過爾爾,立時變計,狗癲瘋般跑到這兒搬兵,果然不出所料,臭要飯已在這兒喝上了,三言二語,雪衣娘駕上白龍駒,一陣仙風,便把白袍小將撮回來了。”說罷,光頭一晃,破袖一擺,立起身來向鐵腳板說道:“臭要飯,我說時候不早了,我們那位餘老闆請來的幾位寶貨,也快到了,還不起駕,等待何時。”鐵腳板大笑而起,向瑤霜楊展兩人說道:“明天便是開擂之日,三天以內,照例是一般雞毛蒜皮唱掃台戲,兩位到第四天下午再去好了,在這三天內,我們也要招待幾位朋友,我們準在豹子岡見面吧。”
說罷,兩人告辭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6:01
第八章 擂台上(一)
到了豹子岡開擂後第四天午後,瑤霜錦帕束髮,內著勁裝,暗佩鑣囊,外面仍披素羅風氅,楊展依然軫巾直褶,不帶寸鐵,瑤霜硬迫著他把腳下朱履,換了薄底快靴,又把他一柄瑩雪劍,叫他書僮揹著,自己的瑤霜劍,叫小蘋背在身後,兩匹白馬之外,又配上兩匹小川馬,吩咐小蘋和那書僮一同前往,小蘋高興得了不得,想隨著主人開開眼,而且私下裝了一筒燕尾小袖箭,帶在身上,這筒袖箭,是瑤霜新近傳授的,小蘋本來懂得這類功夫,經這位大行家的女主人細心指授,居然能夠隨意射取空中飛鳥了。
主僕四人,四匹馬便向豹子岡進發,三十多里路,一路疾馳,用不了多大工夫,便到地頭,沿路盡是到豹子岡瞧熱鬧的人,楊展瑤霜從來沒有到過豹子岡,遠遠看到一座峻嶺腳下,一重平坦廣闊的黃土坡,坡上人山人海,四面搭著不少蘆棚,便知到了地頭了,坡下清溪如帶,碧清的溪水,映著溪底五色鵝卵石,潺潺而流,夾溪都是房屋,有幾家沿溪建著夏天納涼的水閣,草簾半卷,閣內琴書爐鼎,穩約可見,頗有幽趣,楊展主僕四匹馬,渡過溪橋,從一行棗林中,踏上坡道,一到坡上,便有兩個雄壯的青衣莊客,前來引路,似乎要把主僕四人,引到側面新座蘆棚裡去,忽然有人在遠處高聲喊道:“擂主有話,新到馬上兩位是嘉定楊相公和女英雄雪衣娘,請到正棚待茶。”本來擂台下面的人們,看得一對俊人物,騎著鞍韉鮮明一對白馬上坡來,後面還有背劍的一對童男童女,早已人人注目,又被這人嚷了一嗓子,格外萬目交射,都覺得馬上這對俊人物,定是擂主請來的特殊人物,不用瞧功夫,只瞧這份品貌氣魄,人是人,馬是馬,便知大有來頭,往年哪有這樣人物,眾人交頭接耳之間,馬上楊展瑤霜已留神高聲喝喊之處,是擂台左面第一座棚內,有人立在高處喝喊。
棚內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等已坐在那兒談話,便知這聲高喊,屬於虞江等人的主使了。
兩個引路莊客聽了這一聲高喊,立時轉了方向,很有禮貌的引到了擂台對面,正中一座蘆棚內,楊展瑤霜跳下馬來,小蘋和書僮早已下馬趕過,接住鞭韁,經引路莊客指點,棚後便是來客拴馬之處,小蘋把書僮背上瑩雪劍拿下,和瑤霜劍一齊捧在手中,四匹馬交書僮帶到棚後看管,楊展瑤霜帶著小蘋走進棚內,一看這座棚內,與其他蘆棚不同,打掃得特別乾淨,棚口拼放著兩張朱漆八仙桌子,上面一字式,放著一排太師椅,椅上還披著紅緞,楊展和瑤霜貼肩並坐在靠左最末兩張椅上,小蘋便捧劍俏立椅後,可是這座棚內,也只有他們主僕三人,還沒有其他貴客進棚。一忽兒,另有幾個莊客,香茶細點,陸續獻上,諸事具備,引路莊客才算盡到了招待責任,向楊展告退。楊展來時,已有成竹在胸,居之不疑,只說:
“有勞擂主厚待,卻之不恭,請先代為道謝,改日再圖答禮。”
莊客去後,瑤霜卻有點不安,悄問:“他們把我們當貴客看待。甚麼用意?”楊展說:
“大約是虞江等故意如此,所謂先禮後兵,一半也是江湖上講究過節的虛場面,回頭我自有道理。”
兩人坐定以後,舉目打量全場佈置,只見正中用幾支牛腿粗細的杉篙,支起五六丈高下,七八丈見方的一座篾篷挑角的大敞棚,四面挑角,都掛著紅綠綢子扎就的綵球,綵棚正中,繃著一塊黃綾匾額,寫著“以武會友”四個大字,綵棚底下。另用極粗的柏木樁打基。
上鋪杉木厚板,搭就三尺高下,五六丈見方的堅實擂台,上面彩繃,正把這四面凌空的擂台蓋住,陽光不透,風雨無礙,擂台四面都有幾級厚木釘就的台階,可以上下,擂台正面坐西朝東,除留出南北兩頭人來人往進出口以外,圍著擂台,都是一座接一座的蘆棚,各面蘆棚和中間擂台的距離,約有三丈左右,趕熱鬧的門外漢,便可以在這距離之間,圍著擂台,袖手看虎鬥,這時擂台上冷清清的人影俱無,只有靠裡陳設著紅漆兵刃架子,十八般兵器,擦得錚光耀目,屏風似的排著,其餘沒有可看的,所以這時擂台下人頭亂擁,擠來擠去像波浪一般,蘆棚背後,格外熱鬧,一片吆喝叫賣之聲,和廟會一般,都是乘機趕生意的各種買賣攤子。
楊展瑤霜留神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不意一個不見,只見左面蘆棚,有幾座棚柱上,插著旗子,上面寫著涪江沱江字樣,右面蘆棚,有一座棚柱上,插著岷江宇樣的旗子,插岷江旗的柵內,已有不少人在內,卻沒有鐵腳板七寶和尚的影子,插涪江沱江旗的棚內人更多。
再暗地留神左面,靠裡第一座棚內,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等和背後一般人說話,似乎對於兩人到來,故作不知,連正眼都不看一眼,擂主小神龍黃龍,虎面喇嘛等人物,楊展瑤霜都沒有見過,當然認不出來,兩人閒坐無事,四面仔細觀察,一眼瞧見擂台正面左右分插著兩塊高腳木牌,左面一塊,貼著官府告示,這是照例文章,右面一塊,寫著核桃大的字,卻是幾條擂台比武應守的規則,其中有一條寫著:
“擂台上不準用暗青子(即暗器)。”又有一條寫的是:
“復仇報怨,須先向眾聲明,再行交手。”楊展看了這兩條,向瑤霜說:“這兩條有點道理。”瑤霜冷笑道:“休看他們這樣寫著,我聽鐵腳板說過,往往說得好聽,到後來便亂了章法,或者他們對頭有厲害暗器,故意這樣寫著限制人,回頭我們兩人。萬一被人擠上台去,一人上台,一人在台下監視著,免得著了他們道兒,你一袋金錢鏢,我已替你帶來了,馬上替我帶上吧。”說罷,暗暗從裡面解下一袋金錢鏢,逼著楊展帶在身上,才沒有話說,楊展卻叮嚀她:“蝴蝶鏢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的好。”瑤霜笑道:“我明白,我自有道理。”兩人喁喁私語之際,莊客們又引進三四個人進來,坐在靠右一面椅子上,其中一個老者,揹著身,竟靠桌打起睡來了,莊客們暗地通知:
“這幾位是官親官眷,瞧熱鬧來的。”楊展一聽是官面人物,便沒有理會,這幾個人進棚,又是從後面走進,楊展正背身和瑤霜低語,在莊客暗地知會時,才回頭瞧了一瞧,那位老者,已枕臂打盹了,楊展以為年老神衰,擂台未開,且自養神,也不以為異。
這樣,待了半個時辰光景,有許多莊客,七手八腳在擂台下正中和左右兩面的空地上,用大鐵錘,打下兩行木樁,再用極粗草繩,沿著兩行木樁一攔,攔成台下正中和左右兩面三條走道,是預備三面蘆棚內各路好漢由棚內上台的,攔好繩欄以後,一個莊客上台去,手上擎著一面銅鉦,當!當!當!敲了幾下,便走下台來,銅鉦一響,台下閒漢們便喊著“開擂了!開擂了!”南北兩頭進出口,立時像潮水般,湧進許多人來,一霎時,台下各面繩攔外立滿了人,各座蘆棚內,也黑壓壓的坐滿了,這時,再想找尋鐵腳板七寶和尚,也無從找起,因為岷江棚內高一頭,低一頭的人們,也坐滿了,如果躲在人家背後,便無法瞧出來。
各面蘆棚都滿滿的,只有正中楊展瑤霜坐的棚內,依然是這幾個人。楊展書僮,從棚後拉開一點蘆篷,鑽將進來,悄悄在楊展手上,塞了一個紙團,楊展瑤霜暗地把紙團舒開,只見上面寫著:“今日不但華山邛崍兩派之爭,尚有虎面喇嘛對頭,隱伏一旁,定有好戲可看。”
下面署了個“七”宇,便知是七寶和尚寫的了。
片時,從擂台後身西面,走上一個魁偉漢子,大踏步直到東面台口,這漢子長得高額深目,濃眉大鼻,面上青虛虛的一臉殺氣。沒有鬍子,大約四十左右年紀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華服,腰上束了一條青絲鸞帶,下面燈籠褲,薄底快靴,左手託著兩個光亮的大鐵球,俗名英雄膽,在掌心裡搓得當啷啷亂響,滴溜溜亂轉,這漢子到了擂台口,把兩枚英雄膽往懷裡一揣,向四面一抱拳,大聲說道:“各門各派諸位老少師傅,各位鄉里鄉親,在下黃龍承各位老師傅抬舉,委辦本年秋季擂台,還有一位老師傅,也是和在下合辦擂台的主持人,諸位當然有個耳聞,便是鼎鼎大名的蛇人寨虎面喇嘛。”他說到這兒,乾咳了一聲,一對鷹眼,惡狠狠的向對面棚內楊展瑤霜盯了幾眼,又開口說道:“我們四川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有的是高人。所以每年擂台上,都出幾位鰲裡奪尊的成名英雄。本來麼,好練的,訪求名師益友,不論三九三伏,下了二五更的功夫,為的是成名露臉,工夫不虧人,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傳授,都是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凡是到場的諸位,不論男女老幼,目問有幾下子的,都可上台來,切磋切磋。常言道,人不親藝親,擂台上較藝,行家看門道,裡巴瞧熱鬧,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不用說自己出手,便是袖著手瞧,瞧各門各派的真功夫,也是萬兩黃金買不到的機會,今天是擂台第四天,過去的三天,因為路遠一點的各位師傅,還沒有到齊,未免減色。今天可不同了,諸位只要瞧插旗子的棚內,岷江涪江沱江的成名師傅差不多都到齊了。不插旗子的棚內,和台下鄉親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更不知有多少高人在內,諸位今天可真趕上了,也許有一位說:‘你黃龍往常也有個小名頭,你先露幾手吧。’諸位不要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可不敢這麼狂妄,在下又是地主,總得敬客,現在閒話少說,在下趕快退下去,請各位師傅上場諸位慢慢上眼罷。”說罷,又向四面一抱拳,伸手把懷內兩枚英雄膽掏出來,噹啷啷一響,轉身便走,不料遠遠地有人怪聲怪氣地嚷道:
“黃龍臭賊,你等著,有你的樂子!”台上黃龍一轉身,瞪著眼向遠處搜尋,嘴上喊道:“哪一位開玩笑、有本領上台見高低,罵街可不許。”黃龍一講話,半晌也沒有人答理。誰也聽不出發話的人在哪兒,黃龍沒法,滿面殺氣地退下台去了。
擂主小神龍黃龍,交代了開擂的幾句過場。下台以後,便見左面插沱江旗棚內,竄出一個一身青的大漢,年紀不過三十左右,腰闊膀圓,挺胸扎臂地從繩欄內走上擂台。在台口一抱拳,獷聲獷氣的說道:“在下姓刁行四,同道抬愛,都叫我一聲銅頭刁田,因為我練過幾年油錘貫頂,莊稼笨把式,不算甚麼,昨天在台上,也會了幾位高人,居然受不住我銅頭,被我得了彩,今天可不比昨天,我這笨把式,當然進不了在場老師傅的法眼,不過好戲在後頭,我先來唱一出開場戲,我說哪位老師傅上台來,賜教幾手高招兒,姓刁的接你幾下。”
銅頭刁四話音方絕,台下便有一個嫩嗓子接口道:“喂,吊死鬼,(刁四諧音)小師傅上去和你玩幾下。”嗓音未絕,哧的從人堆裡飛起一條人影,像飛鳥般掠過眾人頭上,落在台上。大家定睛細瞧,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頭上一蓬亂髮,滿臉汙泥,只剩了一對滴溜溜的圓眼珠,一身七釘八補的短袖衣褲,腰上束著一根草繩,下面露著半段泥腿,赤著腳,報著一雙爛草鞋,簡直是個小叫化子。台下的人們,個個稱奇道怪,心想這小叫化窮瘋了,只要看他餓得麻楷似的兩條小手臂,瘦得鷺鷥似的一對小泥腿,和金剛似的銅頭刁四一比,一高一低,一壯一弱,不用交手,壓也把小叫化壓扁了。在台下看客們替小叫化擔心之際,台上的銅頭刁四也覺得上台的小叫化,太古怪了,瞧他飛上台來的身法奇快,這一手,自問便辦不了,但是瞧他小小年紀,長得一身皮包骨的小骨架子,能有多大能為。照他這副骨架子,自己一個指頭,也把他戳倒了,故意說道:
“小孩子上來幹什麼,我會的是高人,誰和你小叫化一般見識,便是勝了你,也被人恥笑。你快下去,到外面去討點殘羹冷飯,治飽了肚子是正經。”小叫化一對小眼珠,骨碌碌一轉,露出一副雪白細牙,哈哈笑道:“剛才黃擂主說過,不論男女老幼,有幾下子都可上台,並沒有說,小孩子小叫化不準上台的話,你是狗眼看人低,我還對你說,我本來無心上台,昨天在台下,瞧見有一位初學乍練的莊漢,被你冷不防用頭鋒衝下台去,連跌帶傷,十九性命難保。像你這樣恃強逞兇,欺侮莊稼老實人,俺便不服。閒話少說,來來來,小爺試試你這顆狗頭,究竟是銅的,還是肉的。”銅頭刁四被小叫化說得氣貫胸膛,大喝一聲:
“你自己找死。”便在這一喝聲中,竄到小叫化跟前,微一矮身,左掌一晃,右拳疾出,向小叫化左肩搗去。小叫化身法奇快,右肩一甩,身子隨勢向左一轉,人已到了銅頭刁四身後,右腿一起,便向銅頭刁四屁股踹去,銅頭刁四一拳搗空,用力太猛,身子向前一衝,如果被小叫化這一腳,實磴磴踹上,準得來個狗吃屎,幸而銅頭刁四一拳落空,便知不好,慌不及右腿一上步,硬把身子轉了過來,才算閃開一腳之厄,可是嶄新的青布燈籠褲,屁股蛋上,已印上了小叫化爛草鞋的泥腳印,這一來,小叫化和銅頭刁四,已經互換了個地位,銅頭刁四轉過身來,眼珠通紅,恨不得把對面小叫化一口氣吞下肚去,小叫化並不出手進攻,笑嘻嘻地立著,向銅頭刁四招招手,笑道:“吊死鬼,不要忙,我等著你看家本領銅頭哩。”銅頭刁四被他逗得氣沖牛斗,火雜雜又趕了過去,這回存了一力降十會的主意,拳頭像雨點般擂了過去,無奈小叫化身子像旋風一般,不但不還手,連招架都不用,只一味閃轉騰挪,滴溜溜圍著銅頭刁四亂轉,銅頭刁四像瘋牛一般,把一對油缽似的拳頭掄圓了,四面亂衝,一下也沒有摸著小叫化的身子,鬧了個暈頭轉向,汗流氣促。忽然一眼瞧見小叫化身子立定了,而且正立在台口,銅頭刁四以為這機會不可錯過,而且一下子想制小叫化於死地,把頭一低,一下腰,腳跟用力,莽牛觸籬,連頭帶身子,整個兒向小叫化身上撞去,不料小叫化只一閃,又撞了個空,去勢既疾,用的又是全身力量,屁股後面,似乎又被小叫化送了一腳。身子如何還留得住,箭頭一般,射了出去,銅頭刁四這一下,罪可受大了,整個身子,飛一般衝出台外,直跌出一丈開外,落在台下正中走道上,麵皮都已搶破,而且一時竟爬不起來,值台的幾個莊漢,忙趕過來,把銅頭刁四扶起來,攙回棚內,治傷止血不提,這時台下的人,都注意跌下來的銅頭刁四身上,再抬頭向擂台上看時,小叫化蹤影不見,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溜走了。
這場過去,右邊一座沒有插旗的棚內,走出一個精壯大漢,嘴上留著掩口濃髯,大步走上台去,大家一瞧這大漢長得油墩似的,便知孔武有力,這人走到台口,抱拳開口道:“台下鄉親們,大約有認識俺馬回回的。俺在成都住了多年,除每天賣點清真牛肉以外,平生好練,承眾鄉親抬愛,叫俺一聲馬武師,其實幾手笨把式,不算什麼,前天俺在西門空地上,教俺幾個徒弟練幾下潭腿,有一位朋友,在旁邊口出狂言,說俺花拳繡腿,誤人子弟,俺便請敞那位朋友尊姓大名,他說:‘你有膽量上豹子岡擂台上去,那時定教你見識見識。’那位朋友說了這句話便走了,俺馬回回是個本分買賣人,從來不敢得罪人,隨意教幾個子弟們操練操練身體,根本和戳竿鋪場子的老師傅們不同,想不到那位朋友尋上門來,俺馬回回本領沒有,膽子倒有,既然那位朋友當面吩咐下來,我明知本領不濟,也得話出應點,不過俺要聲明一句,俺找的是那位朋友,別位我可沒有這麼大膽……”馬回回話還未完。左面涪江旗棚內,刷的竄出一人,大喝一聲:“好,教師爺有種!”喝聲未絕,人已竄上台來,是個瘦長少年,一臉兇狠之氣,左頰上還有一個很長的刀疤,這人一上台,向台下說道:“在下是擂主虎面喇嘛的門徒,叫做九尾蠍張三。剛才銅頭刁四功夫不壞,小叫化根本不敢過招,仗著身體唧溜,人小心毒,才上了他的當,這種不算正式過手,說不上誰輸誰勝。現在這位馬教師爺是成都名武師,當然不能和小叫化比,回教的師傅們,又是潭腿出名的,所以我九尾蠍約他上台玩一下子。”說罷,一轉身,在左面丁字步一站,一抱拳,向右面馬回回喝道:“教師爺請。”
這一個請字剛出口,一個箭步已到馬回回跟前,左掌一起,右掌向左肋一穿,微一側身,向馬回回右乳下章門穴猛擊,馬回回微一吸胸,右足退後半步,右臂攏掌如鉤,由上向下一洗,一換步左掌吐氣開聲,一個單撞掌,向九尾蠍肩窩撞去,九尾蠍倒也識貨,一撤招,雙肩一錯,金豹露爪,兩臂迴環,滾斫而進,其勢頗猛,馬回回一看單撞掌沒有用上。
一個霸王卸甲,微一退步,九尾蠍乘機猛攻一步步進逼,哪知他棋勝不顧家,顧上不顧下,馬回回有意誘敵,一個野馬分鬃,向下一撥九尾蠍雙臂,九尾蠍意狠心兇,踏進一步兩臂一翻,乘勢一個雙風貫耳,如果這一招被他用上,馬回回十有九死,那知馬回回早知他有這一手,雙臂一招、一個撥雲見日,同時下面右腿一起,一個跺子腳,正踹在九尾蠍小肚上,九尾蠍經不起這一腿,被馬回回踹出五六步出去,一個倒坐,騰的墩在台板上了,九尾蠍面上立時變成黃蠟一般,這時馬回回如果說幾句好聽的場面話,抽身一退,也沒事了,他偏得意忘形,指著九尾蠍冷笑道:“這便是俺花拳繡腿。”他這一句俏皮話,已夠瞧的了,台下一般惟恐天下不多事的人們,又喝起彩來。
彩聲未絕,涪江棚內,已有一人,燕子一般飛上台來。
這人一上台,九尾蠍已勉強站起身來,捧著肚子走下台去了,大家一看上台的人,瘦小枯乾,活似社廟裡的泥塑小鬼,黑帕包頭,一身黑的緊身短裝,揹著一柄綠鯊皮鞘子的軋把單刀,在馬回回面前一站,陰森森的笑道:“馬師傅潭腿得有真傳,在下雷九霄求教一二。”馬回回一聽雷九霄名字,暗吃一驚,聽人說過,此人是蜀中有名的獨腳飛盜,綽號雲裡翻,素常手辣心黑,出沒無常,後悔不早早下台,碰著這位魔頭,忙抱拳笑道:“雷師傅請你原諒,在下聲明在先,是應約而來,只會一人,恕不奉陪。”
說罷,一抱拳,便想轉身,雷九霄喝道:“來時由你,去時可不由你了,想下台也容易,你向大家聲明一句,‘俺馬回回仗著花拳繡腿混飯,請諸位師傅饒了俺罷,’你照這樣說了,便讓你好好兒下台。”馬回回大怒,厲聲喝道:“放屁,誰還怕你不成,接招。”一個箭步竄近前去,黑虎伸腰,雙掌齊出,這一手,類似近代形意拳的虎撲,其實也是少林五拳的基本功夫,馬回回這一招,實中帶虛,有意試敵,雷九霄不接不架,身形奇快,只向左一轉,已到了馬回回的右邊,運臂如風,一個劈山穿海,右掌劈肩,左掌穿脅,立施殺手,馬回回一撤招,斜身換步,變成海鶴抖翎,霎時之間,兩人對拆了十幾招,馬回回識得雷九霄的招術,是華山派的燕青八翻,以迅捷猛厲見長,論功夫實非敵手,可是他看出雷九霄身形雖然輕快,步下似乎虛浮,想來個出奇制勝,用了一招白猿獻果,雷九霄隨勢一封,馬回回側身便走,烏龍擺尾,走時一掌護胸,一掌掩後,原是存心誘敵,雷九霄一聲冷笑,舉步便追,掌風已向馬回回身後襲來,馬回回斜著一塌身,倏地身形一起,一個十字擺蓮腿,向身後雷九霄右膝踝踹去,雷九霄“來得好,”左足一滑,右臂海底撈月,正把馬回回足跟兜住,往上一撩,喝聲“去你的”馬回回油墩似的一個大身軀,被雷九霄抖起幾尺高,風車似的翻跌出去,還算馬回回有功夫,被敵人抖起時,心神不亂,趁勢雙腿一拳,一個風車斤斗,落下地來,沒有跌翻,喘吁吁地站起來,說一聲“後會有期”,便跳下台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6:49
第九章 擂台上(二)
雷九霄得意揚揚地站在台口,大聲說道:“老子承擂主虎面喇嘛邀請,到豹子岡湊個熱鬧,會一會平時知名的幾位老師傅,像這位馬教師爺,說他是花拳繡腿,未免少差,但是出花拳繡腿,強得也有限,這種把式,根本不必上台,俺會的是成名高人……”雷九霄在擂台上一賣狂,岷江棚內便有一人喝道:“還有一個花拳繡腿,和你玩幾下。”雷九霄向台下右面一瞧,只見棚內出來一個連鬢鬍子的矮道士,年紀五十不足,四十有餘,頭上挽個道髻,身上香灰色短道袍,只齊膝蓋,白布高腰襪,套著一雙蒲編涼鞋,揹著一口連鞘寶劍,衫履整潔,舉止沉著,慢條斯禮地走上台來,雷九霄似乎眼熟,張嘴喝道:“來人通名。”
矮道士從右面台階,走到台口,離雷九霄五六步遠對面立定,向雷九霄稽首道:“雷當家貴人多忘事,三年前貧道雲遊劍閣,無意之中,仗義救了一位撫孤守節的女子,那時曾與雷當家有一面之緣,不意雷當家心不甘服,糾台羽黨,半路攔截,定欲制貧道於死地,幸蒙洪雅餘俠客解圍,得免毒手,其實貧道皈依三清,與世無爭,當年這段公案,早已置之度外,不料今天巧逢雷當家,而且還佩服雷當家膽大包身,竟不怕兩手血腥,積案累累,居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耀武揚威,貧道便是心如木石,也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舊帳了……”雷九霄吃了一驚,想起此人武功非常,岷江一帶,稱為矮純陽,是邛崍派能手,當年糾合同道,把他困在劍閣棧道上,偏被洪雅餘飛拔劍救走,還傷了兩個同道,今日狹路相逢,真得當心應付,心裡一轉,面上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青城矮純陽道長,幸會幸會。”說到這兒,一呵腰,反臂拔下背上亮銀似的軋把翹尖雁翎刀,把刀一抱,殺氣滿面,厲聲喝道:
“牛鼻子還不亮劍,等待何時。”矮純陽點頭微笑道:“雷當家燕青八翻的拳術,早已領教過,今天再展仰展仰高明的刀法,”矮純陽慢條斯理的話剛說完,正待伸手拔劍,雷九霄大喝一聲:“哪有這些羅嗦,手上見高低。”便在這一喝聲中,刀光一閃,人隨刀進,一個獨劈華山,疾逾電閃,已向矮純陽斜肩劈了下去,矮純陽劍未出鞘,只向左一上步,刀已落空。右臂一展,順著刀背一壓,一錯身,左掌一穿,便變成鐵掃帚,向雷九霄臉上拂去,霄九霄刀勢被封,勢不能不後退一步,才能變招,便在他後退一步之間,矮純陽背上崩簧一響,一柄青銅劍已經拔在手內,劍花一起一個白蛇吐信,劍尖已到雷九霄脅下,雷九霄疾慌身形一轉,勁貫右臂,單刀一掄,破招進招,展開五鬼奪命刀法,挑,壓、斫、搠、掄,把一柄雁翎刀舞成一片刀山,恨不得立時把矮純陽搠幾個血窟窿,矮純陽也怪,他這劍法也和人一般,不慌不忙地看關定勢,隨勢封解,並沒出手進招,台下看的人實在替矮純陽擔心,雷九霄得理不讓人,盡是進手招術,一片刀光,不離矮純陽左右,不過雷九霄無論用如何厲害刀招,總被矮純陽很巧妙的封閉出去,看著他手上劍招,慢吞吞的令人擔擾,可是刀鋒一近身,自然不即不離地被他化解了,雷九霄把壓底本領都施展出來,也佔不到半點便宜,台下閒瞧的人不明白,還以為矮老道只有招架,無法還手。台上雷九霄可識貨,知道不妙,這矮老道故意以靜制動,想活活把自己累死。如果再不見機抽身,今天要難逃公道。雷九霄既狠且滑,故意把手上刀招,狠劈狠砍,心裡卻暗暗打腳底抹油主意。但是武術一道,練的是精氣神,講究心與臂合,臂與刀合,也就是“用志不紛,乃凝於神”
的道理。雷九霄這時手上進招,心上想逃,遞出去的刀招,當然已不能心手相印,其實矮純陽早已成竹在胸,故意把雷九霄圈住,折騰他一個夠,再下殺手,哪會讓他得機抽身,這時雷九霄交手多時,已有點汗流氣促,一想不好,慌極力把氣提住,猛力用了幾手五鬼奪命刀的絕招,矮純陽依然左攔右隔,不慌不忙招架,雷九霄一想此時不走,等待何時,倏地抽招撤身,正想倒縱到左邊台口,轉身說一句場面話,略留體面,再縱下台去,哪知矮純陽劍法,靜如嶽峙,動若源流,在雷九霄撤身當口,萬不防矮老道突然改了進手招術,雷九霄足跟一墊勁,剛要倒縱而退,身形還未縱起,矮老道哧的一上步,劍隨身進,青銅劍一個巧女紉針,刷刷兩劍,已在雷九霄兩肩琵琶骨下穿了兩個窟窿,而且吐劍時一使手法,存心把雷九霄聯著兩臂一條總筋挑斷,只聽得雷九霄一身怪叫,手上雁翎刀,噹的一聲,掉在台板上,人已站不住,似乎搖搖欲倒,台下值台的莊客,忙奔上兩個來,把雷九霄攙扶而下,一柄雁翎刀,也抬了下去,從此雷九霄,命雖不妨,兩臂卻廢,大約不能再做獨腳飛盜了。
青城道士矮純陽,上擂台時一步三搖,慢條斯理。下台時卻其快如風,在雷九霄被人攙扶而下時,矮純陽把劍還鞘,雙足一點,已從台上飛身而下,回進岷江棚內了。矮純陽身剛進棚,擂台上喝聲如雷:“矮純陽休走,老子虎面喇嘛會會你。”虎面喇嘛在台上一聲大喝,台下聞名沒見面的,才知這人便是和黃龍主辦這次擂台的虎面喇嘛,大家一瞧虎面喇嘛的長相,實在太兇了,連心眉,大環眼,蒜鼻闊唇、廣額寬頤,一臉橫肉,色如淡金,又長著焦黃蝟髯,連眉毛眼珠,都是赭黃色的。頭上包著一塊紅生絹,身上披一件棗紅箭衣,腰束一巴掌寬的藍絲板帶,足穿跌死牛的搬尖牛皮靴,身材高大,渾如鐵塔。左臂抱著一柄九環厚背大砍刀,右手指著岷江棚內,瞪目如燈,連喝“矮純陽休走,矮牛鼻子替我滾回來。”不料虎面喇嘛大喝如雷當口,突然又是一聲怪吼,見他用右手一遮雙目,手指縫裡鮮血直流,把台板跺得山響,大喊:“你們快來,老子中了暗算了。”這一嚷,突生怪事,台下各棚內,立時一陣大亂,忽聽得台下人叢內,發出一個刺耳的聲音,喊道:“諸位休亂,這是俺們家務,別人管不著,聽我對你們說。”這一喊,更是驚奇,千百對眼珠,舍了台上的虎面喇嘛,轉向台下,找尋突然怪喊的人。
這當口,台下人縫裡擠出一個四肢不全的怪婦人來,向繩欄底下一鑽,鑽進繩欄內台口中間走道上,朝著台上虎面喇嘛哈哈怪笑,笑聲刺耳,宛如梟啼。這時大家才看清這怪婦人年近五十,一身裝束,好像街上縫窮婆樣子,兇眉兇目,滿臉狠戾之氣,左臂已斷,只剩一條右臂。手上拿著兩尺多長的一支竹管,人們還以為她拿著簫笛之類。
識貨的卻明白她手上是深山野苗用的吹箭,這種吹箭,是苗人練就的一種特殊功夫,箭藏細竹管內。聚氣一吹,在兩丈以內,可以命中,原是苗蠻預防深山毒蛇猛獸,驟出襲人,便用這種吹箭,專取蛇獸雙目咽喉等要害,藉以臨險逃命之用,箭如鋼針,尾有風舵,能手可以兩箭齊發,深山樵採的苗婦,十九帶著這種吹箭,取其輕巧便利,雖沒有十分大用,中在脆弱之處,卻也厲害非常,虎面喇嘛在台上瞪眼發威,一心想替好友雷九霄報仇,指名要岷江棚內矮純陽出場,做夢也沒防到台下埋伏著這種吹箭,兩箭齊中,雙目已瞎,血流滿面,左面棚內擂主黃龍和虎面喇嘛一般近友,一齊跳上台去,一面護持雙眼已瞎的虎面喇嘛,一面查究兇手,哪知道用不著查究,這怪婦人已鑽進繩欄走道,哈哈怪笑,用手上吹箭筒指著台上虎面喇嘛,大聲說道:“我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五年前我從打箭爐帶著三歲的孩子,尋到蛇人寨,虎面喇嘛已從別處搶來兩個女子,安置在蛇人寨內,供他淫樂,對我視若鶩疣,這樣過不到一年光景,他不知又從什麼地方,擄來幾個青年女孩兒,強迫為妾,我看他倒行逆施,越來越兇,已無人理,我忍不住幾次苦口相勸,勸他少作大孽,替自己兒子留點餘地,哪知道這人心腸,比禽獸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兒’虎面喇嘛一顆心,比老虎還毒,竟趁我不防,把自己三歲兒子,活活弄死,又把我趕出蛇人寨,我幾次和他拼命,又被他砍斷一條左臂,我逃入深山,左臂潰爛,眼看性命不保,幸蒙深山一家苗戶收留,用祖傳秘藥,把我斷臂割掉,治好瘡傷,保全一命,傳授我吹箭獨門功夫,今天我不用毒箭取他性命,還存一份忠厚,從此他兩眼已瞎,大約也不能再作惡事了,這是我們一篇怨孽帳,諸位不信,可以到蛇人寨去打聽打聽,各門各派行俠作義的老師傅們,大約有不少在場,請諸位公評一下,如果以為我不該下此絕情,不論哪一位,只管拔出刀來,把我刺死。
替虎面喇嘛雪恨報仇。”說罷,怪婦人昂頭四顧,挺身而立,絲毫沒有畏避之意,台上台下的人們,聽了她這一套悽慘的怨孽帳,一時鎮靜得鴉雀無聲,連擂主黃龍,也呆在台上,不知說什麼才好。
突然,從虎面喇嘛身後,轉出一個兇眉兇目的少年,站在台口,指著台下走道上的怪婦人喝道:“你是胡說八道,哪有此事,你是受人指使,竟敢在眾目昭彰之下,謀害親夫,你對自己丈夫,這樣無情無義,我做門徒的,只好替我師傅報仇。”他說到這兒,右手已伸入脅下鏢袋,猛地右臂一抬,一聲大喝:“潑婦!看鏢!”眾人吃了一驚,以為這怪婦人定然命傷鏢下,不意這人右臂一抬,忽地嘴上“哎呀!”一聲,噹的一聲響,一隻鋼鏢,竟從他掌內溜了下來,掉在台板上了,再一細著,原來這人腕上,釘著一支小小的燕尾袖箭,這人捧著右腕,痛得咬牙切齒的向四面找尋發袖箭的人,但是他自己正全神貫注在台下怪婦人身上,起初沒留神,這時要想在這無數人內找出發暗器的人來,實在不易,便是棚內棚外,台上台下,各各神有專注,誰也防不到有這支袖箭,不過眾人裡面,有幾位大行家,默察袖箭方向,是從擂台對面正棚裡出來的,但是正棚內除出幾位官親官眷以外,只有靠左並肩坐著的一男一女,和身後捧劍面立的俏丫鬟,有點與眾不同,細察神色,這一男一女,氣定神閒,似乎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這支袖箭究竟從何而來,連行家也有點莫名其妙了。
台上虎面喇嘛門徒,想替師傅送師母的命,鏢沒有發出,反而中了一袖箭,捧著右腕,咬牙切齒的正想破口大罵,罵未出聲,他師傅虎面喇嘛卻已痛得支持不住,出聲怪叫,人也搖搖欲倒,大家七手八腳,把虎面喇嘛扶下台去,這一打岔,再一看台下,那位怪婦人已擠進人叢,走得不知去向,這位門徒,鬧得虎頭蛇尾,沒法下台。這當口,他忽見對面招待貴客的正棚內,從容不迫地走出一位英俊秀挺的文生相公,瀟灑翩翩地從走道上緩步而來,他以為這人是個富家子弟,想到台前看得清澈一點,不料這位斯文一脈的書生,毫不躊躇的,從台口幾級台階上,抬級而上,到了台上,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下,卻向擂主黃龍一揖到地。小神龍黃龍早已有人通知他,正棚內並肩坐著的一對男女是何人物,楊展出棚上台,黃龍也早已注意到,這時忙抱拳還禮,嘴上說道:“楊相公文武全才,早已久仰,此刻蒙楊相公紆尊上台,非但為今年擂台增光,在下也可展仰高人的驚人功夫了。”楊展笑道:“一介書生,有何本領。今天偶然到此觀光,承蒙擂主厚待,平日又久聞擂主大名,乘機上台來向黃擂主道謝盛意,還要請求黃擂主恕我年輕無知,冒昧上台獻醜。”這時黃龍十分注意楊展一切舉動,覺得此人雖然年輕,氣概相貌,確實與眾不同,可是說話文縐縐的,從外表觀察。卻看不出有多大本領,此刻一聽他說“上台獻醜”當然是要露一手的了,便答道:“楊相公一時雅興,我們請都請不到,今天各門各派的老師傅到得不少,楊相公在台上一交代,定然有人奉陪,拳腳兵刃,悉聽尊便。”黃龍這話意思是誤會,楊展特地上台,來找他比試的了。不知楊展深淺,自己先不出手,想叫別人試一試楊展本領,自己從旁瞧一瞧功夫門派,再打主意,不意楊展卻出了新花樣,聽他說道:“在下身入黌門,總算是個文士,對於武功,無非學了一點皮毛,從來沒有出手,和人爭鬥過,現在我先來練一點粗功夫,請黃擂主和在場的各位師傅指教一下,現在閒話少說,請黃擂主打發一個人,到坡下溪澗內,撿兩枚鴨蛋大小的鵝卵石來。”楊展說時,原在台口,聲朗音清,台下棚內的人們,都聽得很真,卻猜不出在鵝卵石上練什麼功夫,黃龍也有點莫名其妙,卻不便細問,便打發一個值台莊客,馬上到坡下溪流內,撿來了兩塊鵝卵石,這種鵝卵石,終年被溪水衝激得光滑圓渾,和普通石頭不同,其堅如鐵,如果用鋼刀在鵝卵石上刻劃,保管堅不受刀。
兩塊鵝卵石撿來,黃龍親手交與楊展。楊展把幾層長袖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腕臂,大家一瞧這樣細皮白肉的手腕,便覺沒有多大武功。楊展兩手各握一塊鵝卵石在掌內,一瞧那個腕中袖箭的實貨,已悄無聲地溜下台去。
台上只剩黃龍一人,在左邊遠遠立著。對面正棚內,瑤霜和小蘋,已全神貫注各棚的舉動,右面棚內,多半是七寶和尚鐵腳板的同道。自己一上台,他們定已替自己監視著黃龍手下人物,自己大可放心行事。其實照楊展本意,尚不願在此刻登台,完全為了這支袖箭而來,原來虎面喇嘛門徒中的袖箭,誰也料不到是瑤霜身後小蘋所發。可笑小蘋人小心靈,把偷偷帶來一筒燕尾小袖箭,居然發得巧,中得準,救了怪婦人一條命。小蘋發箭時,並不抬臂作勢,她原是雙手抱著一對寶劍,右臂原是捧著雙劍的上半截,發箭時隻身子微側,右掌微起,左指在衣外暗撳右袖內機簧,哧的一支小袖箭,便射向台上去了,袖箭發出,小蘋沒事人似的,依然紋風不動的捧劍而立,誰也瞧不出來,但是袖箭從瑤霜身後出去,瞞得住別人,瞞不過自己主人。楊展怕在這支袖箭上。另生枝節,趁台上還找不到發箭的主兒,暗地和瑤霜一說,便自己出馬上台了。
楊展雙袖高挽,左右兩掌內,分握著兩枚鵝卵石,走到台口,其勢不能再下袖長揖,只好仿效江湖舉動,比著一對雪白拳頭,向四面亂拱,照他身上這身斯文裝束,實在有點可笑,對面棚內瑤霜和小蘋,瞧他這副怪模樣,便先忍不住了,楊展自己卻不覺得,向四面拱拳以後,左右兩臂並沒垂下,掌心緊握著鵝卵石,平端著,立在台口正中,朗聲說道:“在下嘉定楊展,讀過幾年書,也練過幾天武,不論文字和武功,我自己明白,都不成氣候,還得多讀多練。今天偶然來到豹子岡,看到各位在擂台上各獻本領,真是黃擂主說過的,萬兩黃金買不到的機會。不過在下從開擂時看起,一直看到此刻,我越看心裡越難受,我不是自己難受,我替天下練武的難受,我忍不住上台來,想把我心裡難受的道理,在到場的各門各派諸位老師傅,和諸位鄉親面前請教一下,但是擂台上是掌來腳去,刀劈槍刺的所在,不是在下說閒白兒的地方,所以在下向黃擂主請求許可以後,撿了兩枚鵝卵石,在我掌心裡握著,一面說話,一面練功夫,說話完了,我功夫也練完了。我這手功夫,無非上台來應個景兒,好歹等我練完以後,請諸位老師傅批評。”他說到這兒,略微一沉,台下的人們,還以為他口上說練功夫,這時定然要打拳踢腿了,不料他依然紋風不動地立著,忽然右拳向上一舉,朗聲說道:“諸位請往上瞧,台上面不是掛著一塊匾,寫著‘以武會友’四個大字麼,諸位再請想一想,今天從開擂銅頭刁四上台起,直到擂主虎面喇嘛吹箭傷兩眼為止,哪一場也逃不了為了怨仇相報,而且雙方怨仇,一場比一場兇,一個比一個狠,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這樣下去,擂台上變成流血慘殺之地,上面‘以武會友’這塊匾,可以換一個字,換了‘以武會仇’好了,我們到此想開開眼,瞧一瞧各門各派老師傅的真功夫,想不到看了幾場流血慘劇,假如我們在街上,看人家扭打,還得向前排解,現在我們卻瞪著眼,瞧人家在台上,性命相搏,不死必傷,諸位請想一想,我們心裡難受不難受,怎樣再袖手旁觀下去,這是一。有人說,江湖上講究的恩怨分明,三寸氣在。有恩得報,有怨仇也得報,話是這麼說,可得佔住一個理字,比如某人依恃一點功夫,為非作惡,殺人放火,受害的子孫,子報父仇,或者仗義、的朋友打抱不平,這在理字上還說得出去,如果為非作惡的,也有子孫,也有朋友,也講究三寸氣在,為父報仇,為友仗義,把理字丟在—邊,一代代地下去,仇越結越深,這篇疙瘩帳如何算法,江湖上都變了狹路相逢的人,成何世界,江湖上多義氣朋友,但是意氣從事,應該在理字上站住腳步,這義氣才有著落,如果報復怨仇,在理字上講得出去,站得住腳步,何必在擂台上性命相搏,朝廷有王法,鄉黨有公評,便是講究來個乾脆,不妨約一個地點,私下決鬥一下,何必教擂台下一般不相干的人,瞧得傷心慘目呢,這是二,現在我丟開怨仇相報不說,只說擂台本身的事,人人都知道,上擂台是想揚名露臉,但是這種揚名露臉,必定有一勝一敗,一榮一辱,甚至於一傷一死,種種怨仇,便從此而起,其實武功一道,學無止境,人外有人,誰也不敢說是天下無敵手,如果只在豹子岡擂台上稱雄,還算不得揚名露臉,我想真有高人,定必善藏若虛,決不肯輕意上擂台的,何況擂台上變成結怨結仇之地,真有高人,益發不敢上台了,要知道練武的人,不論本領大小,武功在身,小則強身保家,大則衛鄉保國,現在國家多事之秋,邊塞疆場,便是練武的揚名露臉之地,而且可以勳銘旗常,功垂竹帛,才不枉練武的訪師求友,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何必在這小小擂台上爭強鬥勝呢,可是話又說回來,擂台不是現在才有的,當年擂台比武的本意,原應該禮讓在先,武功居後,大家練點功夫,互相切磋切磋,免得孤陋寡聞,藉此結識幾位高師益友,立意不算不對,能夠這樣,才符合了上面‘以武會友’的匾額本意,我想既然在擂台上互相觀摩切磋,未必定要點名叫陣,動手過招,把自己功夫,練一手兩手也是一樣,所以在下上台來,變個新樣兒,獨自練一點粗功夫,向諸位求教,在下話說得太多了,定然有人要說,姓楊的是嘴把勢,盡說不練,諸位休急,在下現在說話完了,功夫也練完了。”楊展說罷,平端的兩臂,往前一伸,兩拳一齊舒開,大家伸長脖子一瞧,他掌心裡和剛才一樣,整整的一手一枚鵝卵石,大家不由得一愣,鵝卵石還是鵝卵石,原封不動,真不明白他練的什麼功夫,就在大家一愣當口,楊展把左右兩掌,慢慢地側了過來,便是掌心完整的鵝卵石,頓時四分五裂,變成一粒粒小碎石子,從兩掌心裡紛紛掉落下來,台板上一陣碎響,碎石子落了一地,這一來,台下的人們各各驚得目瞪口呆,這樣細皮白肉的拳頭,會把鐵一般的鵝卵石,捏得粉碎,這種功夫,簡直是邪門兒,突然從右面棚內,有人大喊道:
“好功夫,這是最難練的混元一氣功呀!”被這人一嚷,台下四面的人們,震天價喝起聯環大彩來了。
楊展不理會台下眾人喝彩,留神右面棚內大嚷的人,雖然一時瞧不出是誰嚷了這一聲,心裡卻暗暗好笑,自己練的這手功夫,和混元一氣功,雖有幾分相似,卻和混元一氣功,是另一路道,這人大聲疾呼,誤認為混元一氣功,未免貽笑行家,楊展猛地心裡一動,立時省悟,右棚內多半是鐵腳板七寶和尚的同道,這人出聲一嚷,替自己報出這手功夫名堂來,是故意用混元一氣功的名堂,替自己掩蓋的,自己一時大意,把破山大師嫡傳功夫,在擂台上顯露出來,萬一被行家識透,無異自己供出與巫山雙蝶有關,對於瑤霜更是不利,百密難免一疏,自己老防瑤霜出錯,不想自己先露馬腳,也許這人替我一嚷,可以含混過去,不致另生枝節,我得見好就收,趕快離開是非之地。楊展忙把挽起雙袖,向下一抖,正想下台,擂主小神龍黃龍,原立在台上一邊旁觀,這時走了過來,大讚道:“楊相公這手功夫真不易,我黃龍便得甘拜下風,最難得是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話,一面卻在掌中運動碎石,楊相公貴庚,大約不過二十左右,便有這樣驚人功夫,依我猜想,定然從小便得高人盡心指授,非但功夫驚人,便是這一套苦口婆心。真是句句金五良言,不過楊相公身分高貴,哪知江湖上有一言難盡之處……”黃龍話還未完,突然左間棚內,竄出一人,一頓足,便到了台上,嘴上大喊道:“黃擂主,讓俺會一會這位高人。”楊展一看,這人長相特別,駝背猿臂,濃眉怪眼,藍絹包頭,一身藍油急裝,滿臉精悍之氣,雖然赤手空拳,腰束寬巾鼓鼓的似乎裡邊圍著軟兵刃,楊展一瞧,便知此人定是七寶和尚所說的鐵駝江奇了,暗想古人說的一點不錯,煩惱皆因強出頭,江鐵駝當然衝著自己來的,這一來,我上台容易,下台難了,在楊展轉念之際,江鐵駝已到眼前,黃龍滿面含歡的說道:“楊相公,這位是名震沱江的江鐵駝江師傅,高人會高人,兩位有緣相會,多多親近。”說罷,身子很快地往後一退,好像江鐵駝上台來,在他意料之中的。
黃龍抽身一退,江鐵駝怪眼一睜,立射兇光,面上卻故作笑容,撕著一張闊嘴,抱拳笑道:“楊相公剛才施展秘傳五行掌的功勁,金掌碎石,一鳴驚人,佩服之至,這手功夫,得先從達摩老祖易筋經打底,可笑剛才右面棚內,一位假充行家,大喊混元一氣功,不知混元一氣功,是純粹武當內家的功夫,五行掌卻是辰州言門的獨門秘傳,與雞心拳獨步江湖,講究內外兼參,剛柔相拼,與混元一氣功,似是而非,不能併為一談的,楊相公,俺江鐵駝孔夫子門前賣百家姓,大約有幾成說對了麼?”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果然江鐵駝識貨,看清自己練的是五行掌了,既然被人說破,礙難掩飾,一面還禮,隨口答道:“江師傅名不虛傳,在下初學乍練,當然難入方家之目,無非獻醜而已。”江鐵駝面現冷笑,立時接口道:“我還知道,這幾十年內,深得這門五行掌秘奧的,只有一人,這人便是當年馳名江湖的巫山雙蝶,而且是黑蝴蝶尤擅這一門功夫,仗著這五行掌獨門功夫,逞強爭霸,橫行一時,俺江鐵駝這些年存心訪求這門功夫,末償夙願,萬不料今天在楊相公身上見到,真是幸會了,楊相公既然是五行掌的傳人,不用說,當然與黑蝴蝶有師生之誼了,名師出高徒,楊相公已得黑蝴蝶真傳,俺江鐵駝訪不著黑蝴蝶,會著了楊相公,也是一樣,今天好歹要討教幾手五行掌的高招,楊相公看在我幾年防求的苦心上,定然不吝賜教的了。”江鐵駝說出這幾句話,楊展便明白他來意,表面上江鐵駝說得非常婉委,不明白他用意的人。聽著真像為了武功,殷殷求教,楊展卻明白他故意不提舊恨夙仇,骨子裡卻想乘機報當年他父親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一掌落空之仇,一時訪不著黑蝴蝶,把這怨毒又移在楊展身上了,楊展想起剛才自己向大眾講說,擂台上非尋仇報怨之地,萬想不到話剛出口,便有仇家移禍江東。找到自己頭上來了,看起來,黃龍說的不錯,江湖上怨仇牽纏,真有一言難盡之意,偷眼一瞧對面棚內瑤霜,大約聽清了江鐵駝尋仇之意,滿面怒容,小蘋捧著的瑤霜劍,已背在自己身後,大有上台較量之意,一想不好,如果瑤霜一上台,揭開真面目,事情更不好辦,心裡略一盤算,在江鐵駝說出了來意以後,便已打算,對付主意,立時接口道:“江師傅太謙虛了,可惜在下初學乍練,恐怕要使尊駕失望,倒是在下討教江師傅幾手高招是真的。”在江鐵駝上台來不知五行掌的厲害,當年他父親便是前車之鑑,不過江鐵駝另有如意算盤,他看得楊展年紀太輕,功大來必到黑蝴蝶地步,看情形又未必知道自己來歷,和尋仇用意,自己家傳琵琶功,和通臂仙猿拳,威震沱江,和這種初出茅廬的雛兒交手,定可穩穩成功,又聽得楊展竟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更合心意,得機便下毒手,先出口惡氣再說,主意打定,不再客氣,一拱手,喝聲“楊相公仔細,我要獻醜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7:23
第十章 鹿杖翁
楊展明知這時不動手是不成了,只得又把長袖挽起,把身上直褶前後下襟,一齊撩起,反拽在裡面腰巾上,留神對面江鐵駝身子向下一蹲,全身一縮,雙臂護胸,兩手不拳不掌,五指緊撮,向內微鉤,形如鴉嘴,兩眼灼灼,註定了楊展,活像一個老猴子,楊展一瞧,便知他這是猴拳的架式,功夫全在指上,琵琶功也是指上功夫,把這種功夫,藏在猴拳招術裡面,確是最合適不過,只瞧他一露猴拳架式,全身緊縮,形若木雞,便知武功已到火候,頗不易與。楊展不敢怠慢,暗地運用功勁,抱中守一,屹然卓立,表面上好像神態自若,並不露出過招的架式來,只雙拳一抱,微笑說道:“我們萍水相逢,無非以武會友,請江師傅手下留情罷。”江鐵駝一聽,以為楊展心虛,已露內怯,並不答話,身形微動,真比猿猴還捷,兩條長臂,已到楊展胸前,一開招,二龍搶珠,左臂一起,臂隨身長,右臂往左脅一穿,兩指已向楊展雙睛點來,楊展不接不架,雙肩一錯,左腿向外一滑,江鐵駝一招點虛,右側落空,一轉身,雙臂一伸一縮,倏又變為仙猿摘果,進步撩陰,楊展一個白鶴晾翅,身如旋風,又到了江鐵駝左側,依然沒有進招,江鐵駝兩招落空,看出楊展存心滑鬥,倏地一聲怪嘯,身子往後一退,不明白的還以為江鐵駝不願比試了,楊展卻知道猴拳招術,退得快,到得更快,果然,江鐵駝身子剛往後一退,一縱身,又逼到跟前,臂影縱橫,猛雞奪粟,意施展迅厲無比的招術,向楊展猛攻,楊展被他逼得有點發火,劍眉軒動,俊目放光,身法一變,立時展開師傅絕技,把三十六手擒拿,揉雜於五行掌中,吞吐如電,虛實莫測,江鐵駝也把通臂仙猿拳的絕招,儘量展開,偏於抓、拉、啄、掛、騰,閃、摟、摘一路,可是招招都是陰毒迅猛的著數,這一交手,彼此乘虛蹈隙,爭勝敗於俄頃之間,台下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只覺台上兩人,身法如風,進退如電,已分不清一招一式來,打著打著,猛聽得—聲怪嘯,兩人霍地一分,江鐵駝向左邊一退,雙眼通紅,面如噀血,雙拳一抱,惡狠狠說了句:“楊相公端的不凡。”立時轉身跳下台去了,這面楊展神色自若,只微笑點頭,並不答話,台下看得莫名其妙,兩人正打得熱鬧頭上,何以沒分勝敗,便草草終局了,但是兩面棚內,有的是行家,早已看出江鐵駝吃了啞巴虧,甘拜下風了。
原來楊展已得破山大師真傳,對於猴拳和琵琶功—類武術,早預備著破解之法。江鐵駝身世,又被七寶和尚探得詳細,楊展成竹在胸,卻不願仇上加仇,傷害江鐵駝,兩人一交手,雖然越打越快,在江鐵駝恨不得,立時制人死命,在楊展卻抱定穩紮穩打,守比攻多。
江鐵駝一交上手,便知楊展雖然年輕,兩臂如鐵,功夫非常穩實,對拆了二三十招,毫無破綻可尋,反而自己一味猛攻,常常露空,明明對方指力掌力已竟用上,竟是寬宏大量,一沾即走,並不存心傷人,這時江鐵駝能夠知難而退,倒也罷了,他卻老羞成怒,立時施展家傳琵琶功,向楊展要害下手,琵琶功練的是五指一正一反的彈掃力,如果被他用上,不死必傷,不意江鐵駝一施展琵琶功,每逢他鐵指頻揮或彈或掃當口,指頭還沒有沾到人家身上,自己寸關尺上,或者是曲池穴上,總被對方用指點上,或者用金龍手斫上,立時覺得全臂一麻,指頭無力,雖然一麻即止。琵琶功恰算碰到剋星,而且好幾次都是如此,簡直無法破解,江鐵駝這才明白姓楊的功夫比自己高得多,無奈江鐵駝是個莽夫,到此地步,還不死心,以為對方忠厚。還想佔點便宜下場,已知對方無意傷害自己,竟在楊展掌風上身之際,不管不顧,一個毒蛇入洞,身形一挫,十指如鉤,分向對方兩脅抓去,楊展一聲冷笑,乘勢童子拜佛,雙臂向外一展,江鐵駝猛覺兩臂一震,一陣劇痛,同時聽得對方低喝道:“在下不願仇上加仇,尊駕就此停手吧。”
江鐵駝驚心之餘,這才明白萬難佔得便宜,只好忍辱含恨地退下台去了。
江鐵駝知難而退,楊展慌不及褪下挽起的雙袖,整理一下衣襟,以為這時可以成理成章地下台了,那知擂主黃龍,始終沒有下台,在台上遠遠立在一邊,把楊展言語舉動,看得非常清楚,江鐵駝一下台,黃龍立即過來,滿面堆歡地向他連連抱拳,嘴上說道:“楊相公非但功夫驚人,而且言行相符,處處大仁大義,令我非常佩服,而且令我非常感動,楊相公今天光降的來意,從楊相公剛才一番金玉良言,便可推測一個大概,楊相公既然有這番美意,真人面前,不必再弄虛套,本年擂台,完全是為了邛崍派和華山派兩家的爭雄鬥勝,此刻江師傅江鐵駝下台時,華山派幾位成名的老師傅,便欲出場向楊相公求教,被我暗地阻止,因為我明白楊相公上台,和別人不同,完全是抱著息事寧人的好意來的,我黃龍兩眼不瞎,還能識得好歹,不過我斗膽想請教一下,聽人說楊相公和邛崍派首領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等有相當交誼,對於兩派糾葛,諒必有個耳聞,但是這檔事,和個人結怨結仇,大不相同,關係著俺們華山派下許多門徒的衣食,邛崍派獨霸岷江,還不知足,還想在我們沱江涪江各碼頭,搶奪華山派的衣食飯碗,理路上實在說不下去,楊相公是讀書人,文武雙全,前程遠大,這個理請楊相公替我們評論一下,如果沱江涪江也應該讓邛崍派獨佔,只要楊相公一句話,我們馬上掩旗息鼓,抱著胳膊一忍,更不必在擂台上見雌雄了。”黃龍這番話,卻比插拳過招厲害得多,楊展初離師門,未涉江湖,邛崍華山兩派之爭,僅在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嘴上,得知一點大概,究竟內情如何,非常模糊,現在黃龍單面之詞,說得非常動聽,還請他評一評這段理,教楊展如何張嘴,幸而黃龍話剛出口,右面岷江棚內,有人大喊道:“黃擂主不必來這一套,楊相公是局外人,根本不明白我們的事,你教他如何評理,現在不必多廢口舌,我們龍頭在此,請他上台向大家說明內情好了。”這人一喊,楊展如釋重負,急向岷江棚內細瞧,以為這一喊,鐵腳板定從棚內出來了,不料岷江棚內並沒走出人來,卻聽得台下有人喊道:“請位老鄉,借光借光,讓我臭要飯見見世面。”轉臉一瞧,鐵腳板真是怪物,不知他在什麼時候,鑽在台下人縫裡,拿著哭喪棒似的短拐,擠出人前,鑽進繩欄,高一步,低一步的走上台來。
丐俠鐵腳板一出現,台下人們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議論起來,左面棚內還是不少人低喊:“你瞧!這怪物便是邛崍派掌門人。”台上黃龍,一見鐵腳板上台來,立時變了臉色,鐵腳板若無其事的到了台上大抱著短拐,先向楊展拱拱手,笑道:“楊相公真有你的,你不在家納福,居然也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酸溜溜地講了一大套仁義禮智,可惜對牛彈琴,滿白廢了,我臭要飯一字沒有入耳,好鞋不沾臭泥,我勸你少管閒事,息著去吧。”這一頓搶白,楊展明白他用意,借題發揮,罵的是華山派黃龍等人,暗地又點醒他,教他趁坡而下,故意冷笑道:“誰高興管你們這種事,苦心勸不醒鈍根人,這是沒法的事,少陪少陪!”說罷,一撩衣襟,哧地縱下台來,走進對棚,和瑤霜低低一說,且看鐵腳板如何對付。
楊展一下台,鐵腳板轉身向黃龍一拱手,說道:“在下忝為邛崍掌門人,剛才聽得黃擂主對楊相公說出,邛崍派獨霸岷江,又說邛崍門下,在沱江涪江搶奪碼頭,這話未免含血噴人,一隻手遮不住天下的眼睛,在場的都是明白事理的老師傅老鄉親,用不著我和黃擂主口舌爭辯,是非自有公論,黃擂主不要誤會我上台來和你辯論是非,或者和你拳腳上見高低,這都不是我來意,請黃擂主站在一邊,聽我向本派的同道,分派幾句,也許黃擂主和華山派諸位師傅們,聽了我這次分派,便心平氣和了。”黃龍怒衝衝的答道:“沒有人攔著你嘴,你說你的。”黃龍不明白鐵腳板用意,想聽他分派什麼,再作道理,鐵腳板哈哈一笑,轉身到了台口,向岷江棚內招手道:“狗肉和尚矮老道上台來!”岷江棚內,立時走出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和尚是七寶和尚,道士是矮純陽,而且來得非常神速,一縱身一齊縱上台來,在鐵腳板身後分左右一站,對於黃龍,連正眼都不瞧一眼,鐵腳板喚兩人上台,別有用意,一半也防備自己說話時,華山派暗下毒手,有這兩人護衛,便不必顧忌了。
這時鐵腳板把平時嬉皮笑臉一概收起,態度非常嚴肅,把手上短拐,在台板上嗵嗵地擊了幾下,大聲發話道:“在場的邛崍門下聽著,凡是邛崍門下,都應該知道前輩祖師爺傳下來兩大支派,第一支在岷江一帶,現在由我和七寶和尚管理門戶,第二支在沱江一帶,這一支門徒,這幾年因為第二支掌門人,報效國家,命送疆場,弄得群無所歸,異常散漫,其中有幾位同道,看到沒有掌門人,群龍無首,亂了章法,難免做出棄師滅祖,背教離宗的事來,常常和我商量,想把兩支門戶,併為一支,但是我們祖師邛崍老人留下兩個七星蜂符,見符如見祖師,由兩支掌門人執掌蜂符,管束同道,一代代傳下去,在我岷江一支的蜂符,是赤金絲嵌就,沱江一支,是烏金絲嵌就,這兩具信符,是我邛崍派的寶物,也就是威振江湖的獨門七星蜂針,想訪造做假,都不可能,不料沱江一支的七星蜂符,被掌門人遺失,好幾年沒有下落,沒有祖師爺信符,便公推出沱江掌門人,也無法約束同道,現在可好了,祖師爺神靈呵護,不忍沱江同道散漫無歸,居然被涪江第二支嫡派師兄,鼎鼎有名的矮純陽訪求到手,經過兩支派幾位名宿公議,公推矮純陽繼任沱江第二支派掌門人,從此我們兩支派兄弟攜手,患難扶持,遵照祖師爺遺規,各安生業,今天在場如有本門第二支派門徒,務於今晚起更時分,在武侯祠柏林下會齊,自然有人知會,領赴香堂,參拜祖師,面謁二支掌門人,驗看祖師留傳七星蜂符,領受慈悲,從此邛崍派兩大支派。均由兩派掌門人約束領導,各守範圍,不得逞強恃霸,奪人衣食,亦不得受人誘惑,為非作歹,違背祖師遺訓,兩支掌門人隨時監察,查有違背祖訓之人,請出祖師蜂符,按十大家規處治,這是我向本門同道說的話,現在,在下還要在華山派諸位老師傅,和諸位鄉親面前,聲明一下,剛才嘉定楊相公一番金玉良言,說明怨怨相報,不是真理,凡事總要佔住一個理字,學武的人外有人,誰也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可見打是打不出道理來的,這番話,真有道理,凡是意氣從事的朋友,何妨各人都退後一步想,剛才黃擂主說我們邛崍門下搶人衣食,憑這一句話,如果意氣從事,今天邛崍華山兩派,定然要打得不可開交,不過嘴唇兩張皮,算不了什麼,我們邛崍振暫時噎住這口氣,諸位鄉親眼睛是亮的,耳朵是靈的,請鄉親們主張公道好了,今天還有一位擂主虎面喇嘛,又無端地鬧了家務,黃擂主大約心情不佳,偶然出言不慎,我們也不願恃強逞能,凡是到場的邛崍門下,立時退場。便是有人挑鬥,我們也決定置之不理,諸位鄉親大約也不願瞧這種熱鬧,在下和同道們就此告辭。”說罷,向四面一拱手,竟沒有再理會黃龍,鐵腳板和七寶和尚矮純陽三人,刷!刷!刷!宛如三隻燕子,竟各自施展輕身絕技,從台上飛身而起,掠過台下一片人頭,飛出四五丈開外,落地時,再一晃身,竟從南面出口飄身而出,三人一走,右面岷江棚內的人們,一齊轉身,拽開後壁葦蓆,走得一個不剩,再奇左面各棚內,也紛紛走出不少人來,追蹤著岷江棚內的人們走了,連瞧熱鬧的也湧出了一大半,這一來,把台上擂主黃龍氣破了肚皮,萬料不到邛崍派有這一手,最可恨的,鐵腳板饒是口頭上佔了便宜不算,不防他找來青城道士矮純陽,已經得到邛崍老人遺傳第二支派的七星蜂符,重整沱江邛崍第二支派,把左面棚內,自己費了許多心機,邀來沱江不少邛崍第二支派的人物,預備收羅入華山派的,竟被鐵腳板三言兩語引走,把自己一番計劃,付諸流水,事出意外,一時措手不及,把黃龍呆在台上,連右面各棚內,幾個華山派厲害人物,也被鐵腳板用話封住。一時確難出場挑戰,表面上好像邛崍派仁至義盡,有意相讓,其實骨子裡有意拆台,把華山派陰乾起來,如果華山派有人攔住邛崍派人們,定要在擂台上當場解決,勝負且不說,邛崍派先佔住一個理字,更有話說,何今日邛崍派幾個首腦都在場,人手齊全,也許還請著高手隱在一旁,正棚內坐著的嘉定楊屜和雪衣娘,定然和邛崍派一鼻孔出氣,剛才楊展在台上一番話,此刻看起來,好像故意說的,活像是邛崍派全套的詭計,先由姓楊的上台來說一套冠冕堂皇的話,替邛崍派伏一個下筆,然後鐵腳板照方抓藥,就此做文章,顯得邛崍派大仁大義,面面俱圓,卻把擂台陰乾大吉,把華山派的人們,鬧得哭笑不得,只好睜著眼,看邛崍派的人們得意揚揚地走了,華山派人們這樣一想,未免遷怒到楊展身上了,擂台上爭鬥既失對手,一齊惡狠狠朝著楊展瑤霜,怒目而視。
這當口,楊展和瑤霜,也覺察情形不妙,處在嫌疑之地,有點進退兩難。照說邛崍派幾位人物一走,擂台上定然無人出場,兩人應該立時就走。但是兩人跟在邛崍派人們後面走出,在華山派人們眼中,一發疑心兩人和邛崍派有關了。兩人正在一陣猶疑,尚未離座當口,猛見左面棚內,竄出兩人,縱上台去,卻是女飛衛虞錦雯和江燕兒江小霞,身上都帶著寶劍,兩女一上台,左棚內又飛出一人,也跳上台心,卻是江鐵駝。江鐵駝一到台上,立時解下纏腰軟兵刃,黑黝黝,亮晶晶,是條絞筋騰蛇棍,江鐵駝把騰蛇棍一提,走到台口,向對棚楊展拱拳說道:“邛崍派鐵腳板一般人,有名無實,不敢用真功夫在台上較量,輕嘴薄舌的用話遮羞,悄悄地溜走了,這種人不夠人物,俺江鐵駝還不屑和這種人較量,剛才我和楊相公在台上過招,像楊相公這身功夫,才教人佩服,不過我江鐵駝還想討教幾手兵刃,再說,楊相公同來的那位雪衣娘,聽說也是本領出眾。江湖上已有人傳說,雪衣娘是當年巫山雙蝶的千金,不用說,更是家傳絕藝,現在鹿頭山有兩位女英雄,想乘機會一會雪衣娘,這兩位彼此都已見過。一位便是女飛衛虞小姐,一位是在下妹子江燕兒江小霞,已在台上恭候,請楊相公雪衣娘賞臉,一齊請上台賜教吧。”楊展一聽便知事情不妙,江氏兄妹定然想報當年一掌之仇。江鐵駝竟敢再上台來向自己挑戰,定然別有毒計,何況還有虞錦雯,今天不用殺手,怕不易脫身了。楊展一時心口相商,還未答話,瑤霜已柳眉一挑,霍地起立,把身後瑤霜劍取到手內,向楊展嬌嗔道:“人家指名叫陣,還有什麼話說。走。”
她走字一出口,一按桌面,人已掠桌而出。楊展無法,從小蘋手上接過自己的瑩雪劍,低囑小蘋和自己書童,看守住騎來馬匹,萬一出事,說走便走。瑤霜聽他吩咐小蘋,回頭悄說道:“不妥,你忘記小蘋和他們有過節,不能叫她走單了,跟我一塊兒上台。”楊展一想也對,提著寶劍,離座跟在瑤霜身後,兩人剛走出棚外,猛聽得右面靠裡一座棚內,有人聲若宏鐘的喝道:“兩位留步,買賣人講究兩眼不落空,台上這批貨色,成色不高,倒合小號胃口,兩位請回,這筆買賣,作成小號吧。”兩人聽得一愣,連台下的人們,都聽得詫異非凡,一齊向那面瞧去。楊展和瑤霜並不回座,一瞧那面一步三搖的走出一人,黑黑的圓臉,胖胖的身材,一團和氣,滿臉油亮,全身穿著土頭土腦,宛然是個四川販藥材的道地買賣人,怪不得滿嘴是買賣經幾乎把瑤霜笑歪光了嘴。暗想江湖上什麼角色都有,買賣人也上擂台,而且把台上黃龍虞錦雯等都看作交易的貨色,真是笑話,倒要瞧瞧他有什麼出奇本領,敢這等賣狂。
台上黃龍江鐵駝虞錦雯江小霞四人突然聽到這人可笑的話,又瞧見這樣貌不出眾的藥材販子,居然也敢口出狂言,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黃龍江鐵駝一齊轉向右面,大喝道:“你發的什麼瘋,拳腳無情,你大約是活膩了。”那人並不動怒,哈哈一笑,且不上台,指著台上笑道:“你叫黃龍,連泥鰍都不如。如果改作黃牛,也許可以掏點牛黃,還值幾文。這一位偏又叫什麼鐵駝。為什麼不叫龜板呢。龜板倒有行市。”黃江兩人大怒,嚴聲喝道:“你上來,這兒不是鬥嘴的地方。”那人一笑,便要舉步,忽聽得頭上一個蒼老沉著的聲音笑道:
“餘俠客遊戲三昧,不必和這種狂妄之輩,一般見識,老夫自有道理。”幾句話突然而來,這位買賣人也吃了一驚,霍地向後一退,抬頭往上一瞧,忙不及躬身施禮,笑道:“鹿老前輩,想不到你老人家有此雅興。多年不見,今天真是幸會了。”原來擂台上面蘆蓬右面卷角上,飄飄然立著一個清瘦老頭兒,鬚眉俱白,相貌清奇,一身道裝,左脅下挾著一根奇特的短杖,杖頭上四面盡是短角。這使楊展瑤霜暗暗心喜,知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鹿杖翁了。
此翁一到,事情立解。冷眼看台上黃龍等一般人,都已變貌變色。但是在台上的人,只聽到鹿杖翁的語音,還未見著鹿杖翁身形,因為人在蘆蓬上面,尚未下來。
片時,鹿杖翁飄身而下,一轉身,便到了台上,台上黃龍等立時跪倒迎接,鹿杖翁用杖擊著台板,喝道:“虧你們不惶恐,連洪雅花溪餘俠客當面會認不出來。你們沒有見過面,也應聽人說過他的長相舉動。你們有眼無珠,在江湖上還混什麼勁兒。”鹿杖翁把黃龍江鐵駝罵得啞口無聲,又指著虞錦雯說道:“姑娘,你平日很好,這一手可不對了。你一個姑娘家,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扯著我旗號,趕倒這兒鎮擂來了。這還不算,還替江氏兄妹撐腰,訪尋巫山雙蝶後人。你有多大本領,敢這樣目中無人,幸而我趕來得早,從開擂起到此刻為止,我在上面看得清楚。
你們這幾個人,可以說沒有一個趕得上人家的。鐵駝自己肚內明白。剛才楊相公對你何等留情,何等寬宏,這樣替你留臉,你還得福不知足,還想討死,我本來不想露臉,你們原是咎由自取,我多年不在江湖露相,此刻現身,我是想會一會大仁大義的楊相公。”鹿杖翁說到這兒,楊展和瑤霜,忙不及把各人的寶劍,仍然交與小蘋,向中間走道上緊走幾步,向台上鹿杖翁躬身施禮,楊展說道:“後輩楊展和世妹瑤霜參見,久仰老前輩德高望重,今天幸得拜識尊顏,足慰平時敬慕之願了。”鹿杖翁邁步走到台口,一面抱拳還禮,嘴上說道:
“楊相公真是謙謙君子,老夫佩服之至,兩位請上台來。”又轉面向右面台下說道:“餘俠客也請上台,彼此都是有緣。”說畢,他又向台下四面拱手道:“諸位鄉親,擂台從此停止,我們無非閒談,沒得可瞧的了,諸位站了半天,也可以散一散了。”
鹿杖翁這麼一說,台下和兩面棚內,散的果然不少,想看個究竟,捨不得走開的,依然有不少人。
楊展瑤霜和買賣裝束的餘俠客,一齊走上擂台,鹿杖翁向黃龍等一揮手,黃龍等四人,含愧站起,退立一旁,鹿杖翁指著瑤霜向楊展問道:“這位姑娘,大約是破山大師的嬌女了。”楊展稱“是”,鹿杖翁點頭嘆道:“難得難得,真是珠聯璧合,破山大師得此嬌女嬌婿,畢竟是有福的。”說罷,看了虞錦雯一眼,微微地嘆了口氣,突然面色一整,向黃龍等說道:“你們以為我獨處深山,多年不在江湖露相,萬事都可以瞞住我了,哪知道你們一舉一動,我都清楚,不用說你們,總算和我有幾分牽連,便是鐵腳板七寶和尚這般俠義道,我也略知一二。最近我又聽得破山大師出家苦修,把本領教授了一女一婿。今天我在上面親眼見到楊相公英俊不群,親耳聽到楊相公勸解江湖道怨仇宜解不宜結的話,因為楊相公是讀書人,理解高人一等,說得非常激澈,連我聽得都非常感動,無怪鐵腳板臨時改計,當眾聲明,率領門徒,毅然一走了,可恨你們不知楊相公一番苦心,還以為和邛崍派一鼻出氣,老實對你們說,我在上面看得非常清楚,如鐵腳板七寶和尚矮純陽這般人,不被楊相公用話感動,定要在擂台上和華山派見個真章,今天你們便要吃大苦了,邛崍派交友廣闊,除出在場的鐵腳板等幾個首腦以外,還隱藏著幾個能手,決非你們所能對敵,你們偏瞎了眼,冥然無覺,還以為人家詭計取巧,你們今天能夠有這樣結果,真是不幸中之幸,完全是楊相公片言解紛之德,可笑我們這位幹閨女,還想替江氏兄妹會一會雪衣娘,說起當年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五行掌打落江中,也是咎由自取,江五事不幹己,依恃一點琵琶功,替朋友強自出頭,才受一掌之厄,剛才江奇也用琵琶功想制楊相公於死地,老夫在上面,已經怒不可遏,便想下來制止,後來一看楊相公應付有餘,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羼著分筋錯骨法,把江奇一點微末功夫,消解於無形,最難得的是楊相公擊穴斬脈,極有分寸,既穩且準,都適可而止,絕不用出殺手,如果楊相公也和你們一樣,手法稍微一重,江奇早已兩臂俱廢,這種寬宏大量,才是真英雄,江湖上尊重的便是這種人,老夫實在感佩得了不得了,從此江氏兄妹,如果不知自量,還要記著這段怨仇,再生事非,從我說起,便不答應你們。”鹿杖翁說到這兒,忽然向虞錦雯看了一眼,向她抬手道:“姑娘,你過來。”虞錦雯眼圈一紅,走到跟前,滿肚委屈地說道。“乾爹,你老人家說我扯著旗號,到此鎮擂,可把我怨苦死了。”鹿杖翁笑道:“我都明白,你自己還不知道,人家利用你,到處說是女飛衛代表鹿杖翁鎮擂,江湖上卻早已傳開了,如果我不趕下山來,連我這張老臉皮,都被你們抹黑了,我的幹閨女,你是完全靜極思動,想到成都來開開眼界了,可是你要明白,江湖上交朋友,最得當心,像這兩位楊相公陳小姐,才是你應該結識的好友,姑娘,乾爹老眼不花,快過去,和陳小姐親近親近吧。”虞錦雯雖然老練,不由的粉面一紅,低下頭去,瑤霜卻玲瓏剔透,乘機過去拉著虞錦雯的手,說道:“姊姊一身本領,小妹非常佩服,如蒙不棄,改日請到舍下盤桓,小妹可以面受指教,多交閨友。”虞錦雯除出懊悔自己疏忽,被人利用外,心裡又多了一種難受,她這難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嘴上只好和瑤霜謙遜幾句,心裡卻想哭,在鹿杖翁未嘗不愛惜這位幹閨女,如果楊展沒有一段姻緣,鹿杖翁早把這愛婿抱在手中了,在鹿杖翁心裡未嘗不暗稱可惜,所以他剛才說出破山大師是有福的人,還嘆了口氣,這時看得瑤霜和虞錦雯互相周旋,他心裡又想了一種微妙念頭,可惜他這念頭一時不便出口,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鹿杖翁一出面,豹子岡擂台,算是瓦解冰消,最難受是擂主黃龍,鬧得八面不是人,他被鹿杖翁一頓訓斥,雖然不敢說什麼,心裡越發把邛崍派恨之入骨,連鹿杖翁也恨上了,因為他野心甚大,為了這座擂台,費了許多心機,因友及友,也請了不少厲害能手,預備最後出場,對付鐵腳板七寶和尚等人,邛崍派雖然巧言惑眾,退出擂台,事不算完,擂台還有幾天,自己早有安排,不怕邛崍派躲著不見人,好歹要把沱江涪江兩處水碼頭,歸華山派獨佔,自己覺得穩操勝券,萬不料事不由己,多年不下山的鹿杖翁,竟會在這緊要當口,趕來以大壓小,反而幫敵人說話,左面棚內自己請來的幾位江湖能手,大約也恨鹿杖翁多事,枉稱華山派尊宿,一個個都悄悄溜走了。
那班溜走的人,逃不過雙眼炯炯的鹿杖翁,朝著左面棚內,一聲冷笑,向楊展說道:
“凡是總要講個理字,無奈江湖上多一勇之夫,和他們費盡唇舌,也難使頑石點頭,但是公道是在人心,楊相公涉世尚淺,這十幾年內,四川有十三家山賊之稱,黃龍虎面喇嘛,以及搖天動等。
都是十三家以內,偏偏這十三家內,有不少是華山派門下,被人們說起來,脫不了這個賊名,因此老夫獨行其是,息影山林,讓他們自生自滅,今天老夫多事,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老夫不替自己華山派做主,反而胳膊楞往外彎,哪知道老夫和楊相公一般存心,總想替他們感召祥和。免去多少殺身之禍,可是此刻默察情形,恐怕迷途難返,枉費我們一片好心,老夫這把年紀,也管不了許多,從此老夫絕不干預他們的事。不過有一事,老夫要拜託楊相公,虞錦雯從小孤苦伶仃,由我收養成人,名為義女,實和親生一般,老夫從來不收徒弟,只有她的功夫是老夫親傳,平日心情品德,都還不錯,老夫風燭殘年,務請賢伉儷看老夫薄面,萬事照料,老夫言深了,似乎不應該說這些話,但是楊相公胸襟遠大,陳小姐也是賢淑女豪,大約不致見怪老夫的冒昧的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8:02
第十一章 詭計
鹿杖翁說出這番話來,言重心長,別含深意,聽在黃龍江氏兄妹耳內,越發不以為然。
在虞錦雯卻是芳心寸碎,心事重重。楊展想說出幾句話來,心有顧忌,怕瑤霜多心。這時瑤霜一面拉著虞錦雯的手,一面向鹿杖翁笑著:“老前輩這樣看得起我們,是我們後輩的幸運。只要虞家姊姊不嫌我們,後輩願和虞姊姊結為異姓姊妹,彼此都有個照應。”鹿杖翁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樣多情,我幹閨女是求之不得,老夫是喜出望外了。”楊展乘機說道:“此時日已西沉,老前輩和黃擂主大約有話談,後輩斗膽,備懷水酒,想請老前輩和虞小姐光降敝廬,可以從容求教,黃擂主、江師傅、江小姐,能夠聯袂光臨,更是歡迎,敝廬在武侯祠後宏農別墅便是。”鹿杖翁道:“好,準定叨擾兩位,別人不敢說,我和我幹閨女必到。時已不早,兩位先請回府吧。”楊展又向洪雅餘俠客抱拳道:“餘兄大名,早已貫耳,不想在此會面,明午不誠之敬,務乞餘兄撥冗下降,藉此訂交。”餘飛忙不及躬身還禮,笑道:“楊兄抬愛,敢不從命,不過這次路經成都,同著幾位朋友在此,我輩神交有素,不拘形跡,萬一明午有事羈身,改日定然趨府拜訪。”說時,略使眼色,似乎別有用意,楊展猛地省悟,鹿杖翁和虞錦雯在座,有了外人,鹿杖翁反有顧忌,不能暢所欲言,有自己和鹿杖翁打成交道,對於川南三俠,頗有益處。當下略一週旋,不再堅邀,和瑤霜便向鹿杖翁告辭,再和黃龍等口頭上也敷衍了幾句,瑤霜卻誠形於色的拉著虞錦雯訂明午之約。
兩人離開擂台,小蘋和書童,已把四匹馬預備妥當,一齊上馬,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下人們遞上一封信來,說是有人送來不久,兩人一看信上寫著“楊相公親拆”,拆開一瞧,只見信上寫著:“偉論敬佩,弟等退場以後,特留餘兄及二三能手殿後,藉為賢伉儷暗中臂助,嗣得探報,鹿杖翁突然現身,對於賢伉儷讚不絕口。此翁性情怪僻,絕少許人,青睞如此,確是難得。但此翁在華山派上身份雖高,隱跡已久,未必能使敵方悔悟,就此罷手。其中尚隱伏一二著名惡魔,敵方藉為後援,雪衣娘蹤跡已露,吾兄得鹿杖翁青睞,更為彼等所忌,弟等近日內整理沱江支派恐難赴晤,務希隨時防範,以防反噬,切囑切囑。”下面具著一個“七”。楊展道:“我本意請鹿杖翁到此,同時想請七寶和尚等作陪,替他們解釋怨仇,免去多少是非,照這信內所說,黃龍這般人,已屬無可理喻,怪不得剛才餘飛連使眼色,婉辭赴席了。”瑤霜說道:“你是脫不了書呆子脾氣,對強盜們講了一篇大道理,完全白廢唾沫。我暗中留神,早看他們成群結黨,絕不死心,便是鐵腳板一片花言巧語,藉此散場,也是針鋒相對,另有安排。不過虎面喇嘛無端被他老婆一口吹箭,射瞎雙跟,最後又被鹿杖翁趕到鎮壓。這兩檔事一擾局,完全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可是事情不算完,擂台上被人擾了局,也許別生花樣,我們兩人的事,又被鹿杖翁依老賣老的明說出來,又把你恭維得暈頭轉向,當然把我們當作眼中釘了,但是憑這些亡命之徒,能夠把我們怎樣。”楊展一瞧小蘋和幾個使女不在跟前,悄悄說道:“今晚你把小蘋照料到別屋子睡去吧,我們晚上在一起,彼此容易照顧一點。”瑤霜笑啐道:“呸!不識羞的,我才不上你當哩。”
楊展笑著央求道:“好妹妹!我是正經話,別往邪處想。”
瑤霜在他耳邊低語道:“小蘋鬼靈精,教我用什麼話攆她呢?多的日子也過來了,你考過武闈,我們便要成禮,你算算還有多久日子,為什麼官鹽當作私鹽賣呢。”楊展故意逗她道:“官鹽當作私鹽賣,又是一番趣味,我不上樓,你不會下樓嗎?”瑤霜明知他打趣,笑罵道:“下流坯子,還說是正經話呢,我不理你了。”
兩人在內室晚餐,小蘋站在一邊伺候,瑤霜說起白天豹子崗,小蘋一支袖箭,幾乎惹出禍來,人小膽大,下次千萬不可如此。小蘋撅著嘴說:“我實在可憐那個獨臂婆娘,到了這地步,居然還念夫妻之情,只射瞎虎面喇嘛雙跟,這種殺坯,還留他一條命作甚!”楊展笑道:“嘿!
瞧你不出,小小年紀,這樣心狠手辣。”瑤霜說:“小蘋這一袖箭,雖然魯莽一點,卻救了一條命。”楊展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蘋此可稱‘俠婢’了。”三人正在說笑,外面下人送進一封信來,楊展在燈下一瞧信皮上,字跡歪斜,且寫得稚弱不堪,細審筆跡,好像是女人寫的,信皮上寫著“楊相公密啟,內詳。”楊展先不拆信,向送進信來的人問道:
“這封信何人送來,送信來的人,走掉沒有?”
那下人回話道:“送信來的人,形色慌張,自稱北門外玉龍街客店夥計,奉一女客所差,限他即時送到,立等迴音,現在送信人還在門房候著,沒有走。”楊展瑤霜聽得起疑,忙把信封拆開,取出信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萬惡賊黨,竟敢以下犯上,陽稱歡宴,暗下蒙汗藥,將我義父劫走,生死未卜,雯先回寓,倖免毒手,刻據江小霞念舊,密通消息,始知毒計,擬於三更時分,仗劍赴豹子崗與賊黨決一死戰,生死已置度外,賢夫婦俠義薄雲,倘蒙拔刀相助,救我義父垂危之命,至死不忘大德,虞錦雯泣叩。”楊展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好幾遍,冷笑不止,瑤霜道:“萬惡賊黨,真是傷心病狂,竟敢做出這樣事來,可是鹿杖翁也枉稱江湖前輩,竟也著了他們道兒,照說他們自己窩裡翻,外人管不著,不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既然被我們知道,在俠義天職上,難以置之不理,何況那位虞小姐,實在可憐,我已經出口和她結為異姓姊妹,更不能不助她一臂之力。走!我們倒要瞧一瞧這般惡徒,究有多大能為,敢這樣倒行逆施。”瑤霜說時,柳眉倒豎,義憤於色。楊展卻坐得紋風不動,微微冷笑道:“我的小姐,你少冒熱氣,這封信的來意,原希望我們兩人風急火急地趕去打抱不平的,不過信上說的是三更時分,你先不要急,讓我打發了來人再說。”說罷,站了起來,瑤霜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封信上有毛病麼?”楊展點頭道:“我先到外廳見一見送信人,回頭再對你說。”說完,便和門外立著的下人出去了。
片時,楊展進來,大笑不止,瑤霜急問道:“為何發笑,送信人打發走了麼?”楊展劍眉直豎,目射異光,冷笑道:“我雖然未涉江湖,這樣詭計,休想在我面前施展。剛才我仔細一瞧來信,很是可疑,特意親自出去,把送信人喚進來,既然看他一身衣服,倒像客店夥計。問他客寓地點,和虞錦雯形狀,也都說得對,無奈一臉一身的賊氣,瞞不過我雙眼,最可笑賊黨們什麼人不派,偏派了這人來,這人右手腕上,貼了一塊金瘡膏藥。我一瞧這塊膏藥,再看他長相,便認出是虎面喇嘛的高徒,也就是中了我們小蘋袖箭的一位。在賊黨們還不知袖箭是我們小蘋所發,更料不到我們認得他的面目,賊黨們又把細過頭,定要取得迴音,以便穩拿穩捉,真把我姓楊的,當作一個不識世故的紈挎公子了。”瑤霜笑道:“你且慢吹大氣,究竟怎麼一回事,快說出來吧!”楊展道:“我先說信上的破綻,虞錦雯的筆跡,我們果然沒有見過,這封信上的字,驟然一看,筆劃細嫩歪斜,好像一個女子慌慌張張寫的一般,但是信文文通理順,井然有序,毫無塗抹竄改之處。和慌慌張張的筆跡,便覺不符,可見筆跡細嫩歪斜,是故意做出來的。這是小漏洞,不算數。我們此刻晚餐剛畢,信上所名‘歡宴’,是在我們離開豹子崗時,他們便歡宴鹿杖翁呢,還是上燈以後才歡宴呢?你想,我們回來時,業已萬家燈火,到此刻我們飯罷,並沒多久。你瞧信上,算他我們走時便開始歡宴,虞錦雯卻不在場,獨回北門客店。後來江小霞看見歡宴出事,前去暗通消息,虞錦雯才知其事,再寫起信來,打發客店夥計,從北門外步行到南門外,把信送到這兒,你想得用多少時候?細算時刻,大有毛病。再說,賊黨歡宴前輩鹿杖翁,自在情理之中,何以虞錦雯獨不備宴,反而獨回客店,卻在情理之外。
江小霞和虞錦雯是親戚,又是同處已久的女伴,暗通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但江氏兄妹與鹿杖翁同處鹿頭山,虞錦雯又寄居江氏家中,同為鹿杖翁後輩,江氏兄妹在華山派中,比較與鹿杖翁最為接近之人,平時受鹿杖翁虞錦雯父女武功指點,危難扶翼之處,定然難免。
江小霞既有暗通消息之情,豈無利害切身之念,即使江氏兄妹並不預謀,當場亦難坐視不救,此又大出情理之外,這都不算最大毛病。賊黨他為什麼對於本派尊長要這樣下手甘犯江湖大忌呢?照今日擂台上情形,凡是黃龍之輩,不免怨恨鹿杖翁不替本派作主,反而折斷胳膊往外彎,把一座擂台弄得瓦解冰消,華山派下也許動了公憤,先來個大義滅親,除掉內部的障礙,然後始能重振旗鼓,合力對外,這種情形,似乎有此一說,信上的本意,也是要我們從這條路上著想的,但是我們再想一想,鹿杖翁是何如人?何等武功?何等閱歷?憑黃龍之輩,果然沒有這樣大膽,即使另有主使之人,這種鬼計,鹿杖翁絕不會輕易上鉤,即算暗箭難防,黃龍之輩,喪心病狂,為了暢所欲為,暫時把鹿杖翁軟禁起來,免得阻礙已定之策,然而深得鹿杖翁真傳的虞錦雯,既未預謀,彼等何以毫無顧忌,讓她安處客店!只要從這種地方一想,便覺種種不合情理,信上好像言之成理,其實禁不住仔細琢磨,其中便覺毛病百出了。總之這封信是假的,送信人假稱客店夥計,更是鐵證。其中詭計,完全想在今夜把我們兩人誘到賊黨埋伏之地,群起而攻,制我們死命罷了。本來他們不必定在今夜行此詭計,大約為了明午鹿杖翁和虞錦雯到此赴約,他們認定我們兩人,雖不是邛崍派中人,卻與邛崍派首腦有密切關係,已把我們視為仇敵。如果鹿杖翁父女和我們接近,不免說出黃龍等平時不法行為,把他們虛張之勢,洩露無遺,多有不利;鹿杖翁在擂台上又把幹閨女重重拜託我們,更遭他們之忌。為了他們爭沱涪兩江水旱碼頭的利害前途,只好把強敵暗算除掉。
對於我們急於在鹿杖翁赴約之先,先下手為強,免得夜長夢多,但是他們不想一想,即算如了他們心意,紙裡包不住火,事後鹿杖翁肯饒恕他們了麼!哎呀!不好,這封信上的意思,當然是無中生有,故意捏造出來的,可是言為心聲,他們既然能捏造出這種事來,其中難免真有這種壞念頭的人,鹿杖翁這次下山,實在有點自招煩惱了!”這事經楊展詳細一解釋,瑤霜恍然大悟,勃然大怒道:“玉哥,你既然看透了萬惡賊黨詭計,我們何妨將計就計,讓萬惡賊黨們嚐嚐我們厲害!”楊展笑道:“我已定下主意,已經親口對送信人說‘屆時必到。’而且故意說‘我們自備駿馬,腳力極快,決不誤事。’我還賞了幾兩銀子,以示不疑,那賊徒歡天喜地地走了。此刻尚未起更,到三更時分,綽有餘閒,我想以此信為證,先去會著鹿杖翁和虞錦雯,請他們一同前往,看賊黨們如何擺佈!”瑤霜道:“好是好,這時哪裡去找他們呢。”楊展道:“依我推測,鹿杖翁和虞錦雯在一起,也許已在玉龍街客店了……。”一言未畢,忽聽院子裡風聲颯然,一響便寂,瑤霜噗的一口,把桌燈吹滅,向小蘋耳邊囑咐了一句:“拿劍來。”楊展已一個箭步竄出房門,到了中間堂屋門口。
兩人即警備之際,院子裡已有人嬌滴滴喚道:“楊相公陳小姐不必驚疑,虞錦雯奉命求見,望乞恕罪。”兩人一聽是虞錦雯,瑤霜忙命上燈火,同楊展一齊出堂屋,虞錦雯一身夜行衣服,揹著長劍,款步上階。瑤霜趕上一步,拉住虞錦雯玉臂,笑道:“虞姊姊深夜光降,定有見教,請裡面待茶。”虞錦雯笑道:“初次造訪,便從屋上進來,實在太失禮了。
不過奉命而來,避免耳目,只好如此,尚乞兩位原諒。”瑤霜道:“虞姊來意,略知一二,虞姊不來,他也要到玉龍街乘夜拜訪了。”說著向楊展一指,虞錦雯聽得卻是一愣,楊展笑著把懷裡一封信取出來,送到虞錦雯近身茶几上,說道:“虞小姐一看信便知。”虞錦雯急把信箋取出一瞧,立時粉面失色,杏眼圓睜,恨聲說道:“豈有此理,這種萬惡詭計,兩位大約已窺破陰謀,可惡的竟借用我的名義,引誘兩位入陷,還捏造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我和義父都不能寬恕他們。怪不得我義父逼著我連夜趕來,命我通知兩位,‘休中詭計,慎防暗算。’我還以為沒頭沒腦的兩句平常話,巴巴地逼著我冒昧趕來,我還愁著初次造訪,這話如何說起。他老人家又不細說內情,兩位一問我這話從何而來,叫我如何回答?萬想不到他們已做出這種事來了。大約我義父察言觀色,已經預料到他們這般人,難免有這樣詭計,事不宜遲,命我連夜知會,請兩位有個防備。如果這封信入他老人家之目,我義父真要氣壞了,說不定把這般無法無天的惡徒們,一個個親自手刃了。”說罷,又向楊展瑤霜看了一眼,憤然說道:“瑤妹,愚姊略長几歲,我也不客氣了。瑤妹,我也年輕無知,此番到成都來,幾乎被人愚弄。我義父責備我一點不錯,現在我先向兩位謝罪。”瑤霜忙說道:“虞姊千萬不要掛在心上,我們有緣結交,此後親近日子多著呢。”楊展笑道:“小弟和瑤妹同歲,此後請姊弟相稱吧。”虞錦雯犁渦微暈,瞟了他一眼,立時低下頭去,有點羞澀了,瑤霜指著信說道:“虞姊來得正好,信是派人送來的,派來的人,我們認得他是虎面喇嘛的門徒,來人還討回聲,我們說屆時必到。現在虞姊來了,我們應該怎麼辦呢,還是置之不理呢?”虞錦雯倏地面現青霜,指著信說道:“信上不是說三更時分嗎,我們三人三口劍,大約還不把這般惡徒放在心上,而且我先出場,我要問問他們,為什麼借用我名義,萬一兩位真個上當,我有嘴也說不清,我還能見人麼?”楊展道:“虞姊,此刻鹿老前輩在什麼地方,還在玉龍街客店嗎?”虞錦雯嘆口氣道:“他老人家這麼大歲數,性情非常特別,隱現無常,誰也不知他準住處。白天兩位走後,老人家又把黃龍一般人罵得狗血噴頭,還是由我用話勸住。他老人家一頓罵完,跺跺腳就走了,也沒有人敢問他到哪兒去。我也恨極黃龍夫婦,幾乎把我也毀在裡面。江氏兄妹染上他們惡習,義父走後,連江鐵駝也敢編派義父不是,我是一賭氣,獨自回了玉龍街。此刻我推想這封信的鬼主意,定然在我走後想出來的。
我回到客店用過晚餐,越想越氣,後悔跟著江氏兄妹到成都來,染上這混水,正在氣悶,義父忽然走進房來,也不知他從哪兒米的。一見面,便命我速到此地知會兩位,而且叫我越牆而過,避免耳目,還不準細問情由。”楊展笑道:“如照虞姊所說,今晚黃龍等活該倒黴。
虞姊以為鹿老前輩察言觀色,無非叫我們預防詭計,但是小弟猜測,鹿老前輩表面上怒罵而走,大約仍在暗中監察這般惡徒舉動,這封信內的詭計,也許他老人家早已明白了。不過小弟此刻代黃龍等設想,定此詭計,準能把我們兩人制服麼?還是其中隱有出色人物,穩操勝算呢,還是暗伏阻擊,依仗人多勢眾呢?”虞錦雯說:“楊相公料事如神,我義父也許知道這惡計了,至於他們……”話還未完,瑤霜搶著笑道:“人家親親熱熱地叫你一聲姊,虞姊還是見外,還是相公不離口,他號玉梁,你喊他玉弟不行麼!”虞錦雯被瑤霜天真浪漫的一說,不禁一陣忸怩。半晌,才接著說道:“他們一般人,白天在擂台上現世的幾個,兩位已經一目瞭然,我在黃龍家中沒有久留,也因看得黃龍相處的人,沒有正經路道,才遠遠的避居客店。不過依我推測,未必有什麼高手,物以類聚,無非是四川水陸兩道,飯橫樑子的匪人罷了。據江小霞對我說,虎面喇嘛請到了兩個江湖厲害魔頭,都不是近處人物。一個是川藏交界兇淫無比的獨腳大盜,綽號小喪門,一個是甘蜀毗境摩天嶺一股悍匪的寨主,綽號禿鷹。不用見人,只聽那兩個綽號,便知是個混帳東西。虎面喇嘛和黃龍,把這兩個寶貨,敬如鬼神。聽說許了重願,才請來的。也許這條詭計,還是這兩個寶貨指使的呢!這倒好,我今天要開殺戒,先把這兩個寶貨做榜樣,替世人除害,使黃龍破膽。如果我義父已知此事,更不用說,這般惡徒要自討苦吃了。”
三人越說越投機,瑤霜把虞錦雯請到樓上自己香閨內敘話,楊展也陪上樓,小蘋張羅香茗細點,殷勤待客。虞錦雯看得小蘋可愛,拉著小蘋,略問身世。瑤霜便說出黃龍手下害死花刀李,劫取小蘋,自己湊巧相逢,救了她,巧得七星蜂符,才和黃龍結上樑子,接到擂台請帖的一段經過。虞錦雯這才明白,其中還有這段故事。想起擂台上,鐵腳板抬出邛崍派第二支派七星蜂符,失面復得,把黃龍網羅的沱江一帶的邛崍門徒,統統引走,原來還從小蘋身上所起,怪不得黃龍把雪衣娘楊展一併恨上了。虞錦雯笑道:“我這次到成都來,真像瞎子一般,如果我義父遲到一步,也許冒冒失失的和瑤妹交上手呢,還算逢凶化吉,我們到底交上朋友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虞錦雯說到這兒,略一遲疑,似乎有點不便出口,卻向兩人看一眼,微微一笑,瑤霜笑道:“虞姊有什麼不明,我和他毫無忌諱,只要是我們知道的,沒有不據實奉告的。”
虞錦雯被她一逼,只可笑說道:“我和瑤妹在武候祠馬上相逢,瑤妹自說姓楊,和……
玉弟是兄妹,我真相信了,現在才知……不是。”說到這兒,虞錦雯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楊展一笑,正思開口,瑤霜心直口快,已接過去笑說道:“怎麼不是呢,實對虞姊說罷,我們兩人一出孃胎,便定姻了,而且我去世的母親,是他的義母,他的老太太也是我的乾孃,我們從小便在一塊兒,從小便兄妹相稱,所以又是兄妹,又是……”瑤霜說到這兒,嗤地一笑,便不說了。虞錦雯暗想:他們真是世間少有一對天緣,我義父稱他們珠聯璧合,一點不錯,既然是夫婦,她對我說姓楊,女從夫姓,也講得過去了,不禁笑道:“你這一說,又使我頓開茅塞,既然如此,我從此稱他妹夫好了。”瑤霜大笑道:“暫時還得喊他玉弟。”虞錦雯惘然問道:“這又什麼緣故?”瑤霜朝楊展瞟了一眼,微笑不答,卻用話岔開道:“虞姊,從今天起,你不必老遠跑到玉龍街去了,我定要留你在這兒。咱們一塊兒多盤桓幾天,咱們聯床夜話,才是姊妹結交一場的情分。”虞錦雯朝瑤霜一笑,悄悄說道:“府上閒房有的是,我也不客氣,不過聯床同眠,似乎……有點不便吧!”楊展半晌插不進話去,痴痴地聽她們一往情深的談話,此刻聽得虞錦雯忽然世故起來,知她還沒有摸清兩人的底細,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瑤霜橫了他一眼,在虞錦雯耳邊,悄說道:“我們過了中秋才成禮呢,所以妹夫兩宇,還得藏一藏哩!”瑤霜這一解說,虞錦雯立時粉面通紅,心想真糟,這一世故又出了錯兒,自己也是閨女,這一文不對題,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們也真怪,明明同居在一起,明明兩人百無避忌,宛然是一家的男女主人,誰看得出他們還沒有交拜成禮呢。虞錦雯這一難為情,楊展旁觀者清,忍不住口角露笑,瑤霜向他嬌嗔道:“你敢笑虞姊,本來我們兩人和別人不同,難怪虞姊瞧不出來,你得罪了虞姊,看我饒你!”
楊展忙分辯道:“我何曾笑你們來?你這麼一說,倒真使虞姊不安了。”說罷,忙站起來,拱手說道:“虞姊海涵,真個不必獨處客舍,務必在此下榻,我們也可朝夕求教。”虞錦雯把兩人舉動,看在眼內,芳心怦怦然,受了異樣感動,嘴上故意笑道:“兩位真是……
連這一點小事,也要賠個禮,使我真不敢和你們親近了。”說罷,三人一齊笑了起來。
三人這樣剪燈深談,虞錦雯感覺楊展瑤霜都是一片熱情,絕無虛偽,心裡非常高興,覺得來到成都,結交了這樣朋友,總算不虛此行。不過心裡也暗暗難過,這難過只好藏在心裡極深處所,是無法對人說的。三人一同用過宵夜點心,將近三更,楊展瑤霜也把外面長衣脫掉,結束一身夜行衣靠,佩上寶劍暗器,囑咐小蘋在家小心看守門戶,瞞著下人們,一齊躍窗越牆而出,施展輕功,掩著身形,向豹子崗進發。連馬匹都不用,這是楊展主意,先對送信人故意說出騎馬趕往,此刻卻是步行,使賊黨們難以覺察。
虞錦雯當先,瑤霜居中,楊展殿後,各自展開身法,疾如流星,用不了多大功夫,已走出十幾里路去,繞過一處田園,前面一片荒林,並無村莊。虞錦雯倏地放緩腳步,向後面兩人悄說:“當心前面樹林。”說畢,把背後寶劍拔下,腳步一持,卻不使步下帶出聲音來,宛如一道輕煙,當先向前面樹林趕去,瑤霜楊展豈肯落後,卻不亮劍,三人走成一條線,眨眼之間,已到林口,猛聽得林內有人似哼非哼的一種啞悶怪聲,三人合在一起,駐足細聽,聲音似在林內不遠處所。楊展藝高膽大,倏地伸手拔出瑩雪劍,一個箭步竄入林內,向哼聲所在處尋。好在林木稀疏,天上月光照射入林,並不十分黑暗,楊展走了不遠,已瞧見一株枯樹上綁著一人。虞錦雯瑤霜兩人也趕到身後,一齊走近綁人那株枯樹跟前,楊展一見綁著的人,便認出是送信的賊徒,也是虎面喇嘛的高足。這時手足被人用林內老樹上細藤,緊緊的捆在樹身上,兩眼插著兩支吹箭,順著臉不住的流下血來,嘴上還塞著一團破布,啞悶的怪聲從鼻孔內哼了出來。三人想得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猛聽得左近一株樹上,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喊道:“來的是楊相公楊恩人麼?待難婦叩見。”三人更是驚疑,一回身,只見左近樹上跳下一人,飛步而至,到了跟前,立時向楊展跪了下去。三人微一退後,瑤霜業已認出這婦人,是白天用吹箭射瞎虎面喇嘛的獨臂女人,便說道:“你不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麼!為什麼又把這人弄成這般模樣?”這婦人在地上叩了幾個頭,站起來說:“姑娘,你和楊相公是我的恩人,難婦沒有兩位暗中助我一袖箭,早已被這混帳東西一鏢送命了。”
她這樣一說,三人立時明白,這又是怨怨相報,楊展問道:“你怎知袖箭是我們所發的呢?
再說,你在這人身上報了仇,也就罷了,為什麼又把他綁在樹上?自己也沒逃走,好像知道我們要來似的。”那婦人說:“楊相公明見萬里,難婦在白天面向擂台,沒有背後眼,怎知相公救助,難婦身已殘廢,只剩一臂,要把這人捆得這樣結實,真還費事,這是剛才老爺子鹿杖翁通知難婦,才知兩位是我救命恩人,這也是老爺子綁的。不止這人,還有幾個,兩位不信,請看老爺子留下的字條好了。”說罷,右手在懷內摸出一張紙來,楊展接過,映著月光,瞧出紙上寫道:
“今夜詭計,暗中監察,難逃餘目,此事系著名惡盜小喪門禿鷹兩人主使,可恨兩盜見機先遁,未能手刃。黃龍鐵駝輩,已由賈俠等事先邀截半途,盡情戲侮,喪膽而逃,其實不只看餘情面,饒其一命。江小霞被半面嬌蠱惑,違餘教訓,特留此兩人,以供質訊,並囑獨臂婦留林看守。此婦可憐,賢伉儷倘能收留,感恩托足,堪供門戶之役。老夫心灰意懶,悔此一行。明午之約,請俟異日。
錦雯暫時託身尊府,偕餘後命,餘事乞楊相公裁行。鹿。”
三人一見字條,楊展笑道:“惡徒枉費心機,弄巧成拙,非但鹿老前輩事燭機先,連賈俠餘飛,也早盯上他們了,這倒好,鬧得我們三人無用武之地了。”瑤霜笑道:“鹿老前輩真有意思,把那位黃夫人半面嬌和江姑娘江小霞,不知擱在哪兒了,還特地把送信人綁在樹上,人證俱全,這要瞧我們三人的了。”虞錦雯恨聲說道:“江燕兒忘記本來面目,咎由自取,我真不願見她的面。”楊展道:“江姑娘跟著他阿哥走,身不由己,又惦記著上輩一掌之仇,情有可原。老前輩不知如何懲治,我們快找一找吧!”一邊站著的獨臂婦人嘆口氣道:“人人都能像楊相公光明寬大,哪會有這種事。這兩個人所在,難婦知道,三位隨我來。”說畢,領路先走。三人跟著她走進林木深處,沒多遠,便見一株大樹的橫幹上,像稱錘一般,高高的吊著兩個人,是背對背連雙手捆住,再用長藤一穿,懸空吊起。逼近一看,可不是江小霞和半面嬌。黃龍江鐵駝大約嚇破了膽,不知逃往何處,連自己妻妹,都顧不得解救了。
江小霞半面嬌身上毫未受傷,只見高吊樹上,全身麻木,隨風晃盪而已。其實兩人早已聽出虞錦雯和對頭進林,又羞又愧。情願在上面受罪,那敢出聲呼救。這時三人已到樹下,江小霞淚如雨下,忍不住哭出聲來。虞錦雯喊聲“作孽!”忍不住說道:“玉弟,你上去把藤束割斷,放下兩人來,我們在樹下接著。”楊展應聲“好。”
一聳身,獨鶴沖霄,拔起兩丈多高,縱上了樹,再一騰身,到了橫幹上,一手挽住長藤,一手用劍輕輕割斷,把兩人緩緩墮了下去。下面瑤霜虞錦雯兩人接住半面嬌江燕兒身子,隨手用劍,把捆身繩束,也一齊割斷。半面嬌和江小霞吊了半天,四肢麻木,那還站得住,立時跌坐於地。半面嬌一聲不響;江小霞卻哭得嗚咽難言,突然慘叫道:“雯姊,你行好,快叫他們兩位賞我一劍,我感恩不淺。”虞錦雯嘆口氣道:“你哥哥素來有己無人,事事亂來。你不應該不把老爺子的話,細細一想,竟會做出這種不光明的事來,更不該捏造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謊言,還捏作我的名義,別人或者不知老爺子的性情,你們兄妹不應該不知道。不用說有老爺子在此,哪有你們施展手段的餘地,便是你們這條詭計,早被楊相公看透。何苦白白丟人,你們鬧到這樣地步,楊相公和陳小姐依然大度包涵,尋到此地,特來解救。譬如你們兄妹處於楊相公地位,肯這樣誠心麼?恐怕早已拔出刀來下手了,誰沒有天良?趁早回頭是岸,從此醒悟吧!”虞錦雯苦口婆心的一勸,江小霞未嘗不受感動,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一般,瑤霜道:“江姑娘,過去的事,也不必提了。我們各存各心。
江姑娘如果此後還記著我父親一掌之仇,我也無法,只好聽從尊便,不過我得問問,他們都逃的逃了,躲的躲了,你們兩位,怎的會落鹿老前輩之手?”咬定牙關不開聲的半面嬌,這時忽然答話道:“你還問個這幹麼呢?這樣已夠噍半天的了,算你們兩口子交子午正運吧!”瑤霜一聽她開口,便生氣,嬌喝道:“誰和你這種下流賤人說話!今夜看在江姑娘面上,權且饒你一次,下次如果再犯在我手上,便沒有這般便宜你了!”話剛出口,猛聽得對面四五丈開外,一株大樹後面,厲聲喝道:“休得逞強,我小喪門今夜有了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否則你們早已死在俺喪門釘下了!”喝聲未絕,刷地一條灰影竄了過來,這當口,樹上的楊展,一聲不哼,一順瑩雪劍,一個乳燕辭巢,從樹上飛掠而下,正把小喪門截住。小喪門原是個採花淫盜,本來看得江小霞略有幾分姿色,在黃龍家中已經公然挑逗。今晚定了詭計,派好人位,分三批出發,江小霞半面嬌帶了幾個黨羽先走;黃龍江鐵駝第二批走;小喪門禿鷹最後出發,約定在這林內會齊。不意黃龍江鐵駝走到半路,便被賈俠餘飛截住,而且是暗中戲耍.吃盡苦頭。等得小喪門禿鷹出發,黃龍江鐵駝已狼狽不堪。小喪門禿鷹明知事已敗露,被人佔了先著,又聽說鹿杖翁竟在林內等候,嚇得兩人避道而行。避開以後,小喪門卻惦著江小霞,未知能否脫身,過了半晌,算計鹿杖翁諒已走遠。
重又回身到此暗探,湊巧碰著瑤霜虞錦雯兩人,正和坐在地上的江小霞說話。小喪門白天在豹子崗棚內,看見瑤霜,已經魂不附體,虞錦雯也是他目中之物,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想先在江小霞身上打主意。不料此刻一尋江小霞,卻碰見了瑤霜虞錦雯在林內亭亭並立,立時色膽包天,不顧一切,現出身來。萬不料半空裡會飛下楊展來,不禁吃了一驚,望後一退,丁字步一站,一翻腕子,從背上撒下一柄寬刃厚背砍山刀米。把刀一橫,冷笑道:
“我道是誰?
原來是白天在擂台上用掌力碎石的小白臉兒。來,來,來!我小喪門會你一下,免得你到處逞能。”楊展細看這人,鼠目獐頭。一臉狡兇之氣,一身銀灰川綢,密扣夜行衣,腰挎鏢囊,頭包絹帕,旁邊還插著一朵生絹紅山茶。
楊展恨他出言無禮,一個箭步,竄到跟前,立時劍隨身進,手起劍落,一個烏龍入洞,劍鋒直點心窩。小喪門這柄砍山刀,頗具功夫,一閃身,刀光電閃,一洗一封,猛地進步,一個直劈華山,向楊展斜肩便劈。楊展一塌身,劍光罩體,一個枯樹盤根,劍如匹練,繞向小喪門的下部。
小喪門一聳身,接招換招,施展六合刀的刀招:崩、挑、劈、掄、截、撩六字訣。楊展一看此賊刀招,既狠且滑,差一點的真還不是他對手,立時展開了破山大師悉心傳授的內家峨嵋九宮太極劍法。初搭上手,覺不出厲害來,幾十招以後,移換步形,似虛卻實,按實避虛,花劍錯落,劍點繚繞。小喪門覺察不妙,而且賊人心虛,還有未出手的兩位女子,也不是省油燈,再不想法逃走,要自討苦吃,難逃公道。他雖然起了逃跑的心,手上刀招,可不敢大意,提著一口氣,勉強奮勇再接了幾招,倏地一抽身,腳跟墊勁,往後倒縱出去丈把路,一轉身,正想縱進樹林深處,不料一聲嬌叱:“賊徒看劍。”劍如游龍,已到身上。小喪門大驚,仗著輕身功夫過人,忙不及斜刺裡一縱,避開一劍。一看是嬌媚如花的瑤霜,攔住去路。再向四面一打量,還有一個美豔如仙的虞錦雯,也橫劍玉立,擋住一面。三個人鼎足而立,把小喪門包圍在核心了。這時小喪門已沒有猶豫的時間,也顧不得江小霞怎樣情形,自己逃命要緊,故意用刀一指虞錦雯,冷笑道:“華山派竟有吃裡扒外的人,連你也和他們在一起了,多半是看上……”
一語未畢,虞錦雯已怒不可遏,嬌叱一聲:“萬惡狂徒,死在臨頭,還敢鬥口!”人到劍到,一柄青銅劍,像電閃一般,向小喪門身上刺來。小喪門弄巧成拙。他本想用話掩飾,趁虞錦雯略一疏神,便可從她那兒逃去。不料一語刺心,惹得虞錦雯立意除淫兇,展開鹿杖翁親傳絕招,絕不留情,刷刷幾劍,逼得小喪門步步後退,小喪門人急智生,手上竭力招架,眼神四面亂招呼,退到一株大樹近身。猛地一跺腳,早地拔蔥,居然拔起兩丈多高,右臂挽住枝幹,風車似的盤了上去,立在樹幹上,刀交左手,右手一探鏢袋,正想掏出獨門暗器喪門釘來,驀地一聲狂叫,身子站立不住,直撲下來,叭噠跌落樹下,直挺挺地一動不動了。
原來小喪門惡貫滿盈,自取滅亡。楊展和他交手,意在警戒,尚沒決心取他性命。瑤霜卻恨極了小喪門。
完全是為了小喪門見面就說了一句“憐香惜玉”的無禮話。
又加上把虞錦雯也惹得憤怒填胸。在小喪門飛上樹枝,只要自己逃命,也就罷了,偏又逞兇,還要伸手掏鏢,這才招出瑤霜虞錦雯不約而同,一個獨門見血封喉蝴蝶鏢,一個袖筒奪命梅花箭,雙管齊下,鏢中命門,箭封咽喉,當然一命嗚呼。楊展嘆口氣道:“想不到這萬惡兇徒,自來送死,但是這屍骨怎麼辦呢?”虞錦雯道:“不要緊,我有辦法。”說罷,和瑤霜在賊屍上,各自取回自己暗器,虞錦雯還把小喪門的喪門釘也取到手中,又從懷內貼身取出一小瓶藥末來,在小喪門致命見血地方,灑了一點,便把藥瓶藏好,還向賊屍點點頭道:“這賊坯這點藥末便夠了。”瑤霜說:“虞姊倒有這樣寶貝,從前我聽母親說過江湖幾位行俠仗義的老前輩,常有此物,名叫‘化骨丹’,現在漸漸失傳,很少有人能配製了。”
虞錦雯道:“正是,這是我義父賞給我的,賞給我時,義父還教訓我一頓大道理,說是此物不同尋常,行俠光明正大的人,才配佩帶此物,我想起擂台的事來,非常後悔,幾乎違背訓示了。”
三人處置小喪門,轉身一瞧江小霞半面嬌已蹤影不見,只獨臂婦人迎上前來,說道:
“她們兩人,回覆了血脈,站了起來,姓江的姑娘說:‘既蒙楊相公寬宏大量,別人不敢說,我江小霞彼此絕不向他們尋仇了。小喪門死活,我們也沒臉管他,請你替我轉告,我們就此走了。’難婦已知三位施恩釋放,不敢留難,只教她們把樹上綁的小鬼帶回去,她們也依我辦了。現在此地事情已了,只有難婦的事,要請楊相公和陳小姐慈悲的了。”說罷,又跪了下去,瑤霜伸手把她挽起,說道:“你放心,便是沒有鹿老前輩的訓示,你這樣可憐的人,我們也要收留的。便是虎面喇嘛不甘心,託人辱惱,我們也有法治他,你安心跟我們回去就是。”獨臂婦人垂淚道:“小姐這樣慈悲,難婦碎身難報。”
去時三人,回來時卻多了一個獨臂婦人,小蘋看得奇怪,一問情形,才知賊黨詭計不成,還遭到致命打擊,連小喪門性命都饒了進去。瑤霜向獨臂婦人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我們恩人,其實袖箭不是我們兩人發的,是我小蘋發的。以後彼此一家人,休得恩人難婦的肉麻了。”從此這獨臂婦人對於小蘋感念恩義,十分情厚,楊家的人,卻稱她為獨臂婆。大家談了一陣,時已不早,便各安息。瑤霜這夜便和虞錦雯同榻,真個成為異姓姊妹之交。第二天楊展打發下人,到北門玉龍街,取回虞錦雯隨身包袱。虞錦雯深感兩人相待之厚,一時又不便再回鹿頭山江小霞家中,只好在楊家靜候義父鹿杖翁的後命。
虞錦雯在楊家賓至如歸,不覺一晃多日,已到了楊展武闈應考的日子了。在這幾天內,豹子崗黃龍一般人,毫無動靜。派人一打聽,擂台果然冰消瓦解,連黃龍一家都搬走了。奇怪的是鐵腳板七寶和尚這般人,也沒有露面,好像也離開成都一般。虞錦雯盼望他義父鹿杖翁的後命,竟也音信俱無。虞錦雯猜測鹿杖翁定然回鹿頭山去了,便欲回鹿頭山尋義父去,瑤霜死命拉住不放走,說道:“沒有鹿老前輩的命令,萬不能讓你溜走。鹿老前輩深山修道之所,你也不便久留,江氏兄妹家中,大約你也無意再往,既然認為小妹為可交之人,請你把我當作骨肉一般。我有了你這個姊妹,凡事也有個商量之所,鹿老前輩舉動莫測,安知在暗中監察,知道我們姊妹相處情熱,斷難分難,才不來信息呢,再說他要進闈應考,姊姊更得陪我,怎的忍心說出分別要走的話來。”虞錦雯這幾天和瑤霜相處,彼此情義越深,原也捨不得分商,不過虞錦雯也有說不出的心事。這時瑤霜熱情流露地一說,虞錦雯也無話可說,卻私下打趣道:“我也知道,咱們要好,情逾骨肉,但是你們不久要回嘉定成禮去了,難道我也跟著你去嗎?”虞錦雯雖然趣話,也是實情,瑤霜卻笑道:“到了那時,我自有辦法,總之沒有鹿老前輩的話,我是決不讓你離開的。”
在這樣情形之下,虞錦雯也只好在楊家盤桓下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8:40
第十二章 雪衣娘與女飛衛
武生進武闈應考,不比擂台比武,有緊張熱烈的場面,武闈內都是刻板文章,平淡無奇,尤其是像楊展這樣人物和本領,何況還有主考廖參政和邵巡撫,在泯江白虎口,受過救命保家之恩,早已記識在心。這次武舉,在楊展手上,可以說毫不費事的手到擒來。闈中照例的幾場考試,完畢以後,啟闈散考,各武生紛紛出場。中與不中,靜候一報。楊展回到宏農別墅,瑤霜虞錦雯都不明白闈中怎樣考試,不免問長問短,楊展笑道:“說起來稀鬆平常,考試重力不重技,只有較射,還夠得上技字,真有奇材異能的人,限於朝廷考試程式,也無法隨意稱能。不過國家以此取士,文武兩道,要謀正途出身,不能不走這條路徑,其實一名武舉,未必便是將材,真夠材料的,未必都中武舉,這其間有幸有不幸,不知埋沒了多少真英雄。不過這次武闈,那位主考廖參政,卻是比較開明的人物,不過唯獨對我,卻有點故意和我過不去。在演武廳較射,輪到我挽弓時,他特意吩咐換了頭號硬弓,箭鵠移到百步左右,而且大聲對眾人說:‘嘉定楊展,以文秀才投考武舉,定有奇材異能,立志報效國家。普通程限,未能盡其所長,所以另加特試。應考武生等,倘有自問能參加特試者,本主考為國家選拔真材,多多益善,這一下,全場武生,都要瞧我一人百步穿楊了。我也有點狂妄,照例步下三箭,馬上三箭,我卻把一壺箭袋內的十幾支鵝翎箭,箭箭都中紅心,卻把一支支箭,拈滿了紅心箭鵠,全場武生,忘記了站在何地,一齊喝起大彩來。”瑤霜抿嘴笑道:“由你說得嘴響,如果我和虞姊也在考場,這百步射紅,有甚稀罕!”楊展笑道:“我百步射紅,本沒稀罕。那天演武廳,因為我得了全場彩聲,卻引出一樁稀罕事來了。”虞錦雯瑤霜齊問:“什麼稀罕事?大約武生裡面有真本領的不服氣,也顯出特別能耐來了。”楊展大笑道:“一點不…錯,你們聽我說,武生裡面有一位姓關的,失心瘋似的跑上演武廳,向主考躬身說道:‘姓楊的箭法,原是他上代楊由基的家傳,但是他學得功夫不到,只能射鵠,還不能穿楊哩。’這一句話,廖參政聽得不禁微笑,這位姓關的武生,把古時養由基改了姓,變成了楊由基,硬把養由基當作我的上代,廖參政原諒他是武生,讀書不多,也不多說,只問他:‘你有什麼特殊本領,儘管當場試來。’姓關的說:‘俺家傳青龍偃月刀,與眾不同,考場裡的頭號關王刀,還不稱俺手,必須俺自備祖傳青龍偃月刀,才顯得俺的本領。’廖參政便說:‘看情形你家傳青龍偃月刀定已帶來,你就下去好好試來。’姓關的得意洋洋走下演武廳,立在台階上,兩手合在嘴巴上,向遠處長長地喊了一聲:‘抬刀來!’便見四個大漢,抬棺材似的抬著一柄黑黝黝碩大無比的大刀,從校場角里抬了過來。雖然四個大漢抬著,八條腿寫著之字,好像吃不住勁似的,抬著走非常吃力,可見這柄大刀重得異常。好容易抬到演武廳階下,大家一看,齊吃一驚。這柄刀,黑黝黝的當然通體精鋼鑄就,足有丈餘長,刀片薄似門板,刀杆便有桌腿那麼粗,比演武廳階下躺著的一柄頭號關王刀,沉了十幾倍,怕不下六七百斤重量,沒有千斤神力,休想舞得動它。我也瞧得奇怪,實在瞧不出姓關的居然有這樣神力。哪知道會者不難,姓關的走下台階,哈哈一笑,右臂一伸,搭在刀杆上,單臂一起,毫不費力似的,便把這柄碩大無比的家傳青龍偃月刀,單臂拿起,四個抬刀大漢,驟釋重負,紛紛倒退,幾乎跌倒,越顯得姓關的神勇絕倫。他把大刀一舉以後,馬上一個盤旋,左三右六的開起四門來,越舞越歡,這柄大刀在他手上,真像燈草一般。我瞧他刀法並不出奇,蠻力實在大得駭人,自問把這柄刀單臂獨拿,也許辦得到,要像他舞得輕如無物,大約要甘拜下風了。這時廳上廳下,卻被這柄大刀鎮住了,連喝彩都忘記了。大家都說今年武闈出了大刀神,便是他老祖宗關二爺當年使的青龍偃月刀,未必有這樣呆重,這時姓關的露足了臉,霍地收住刀法,柱著刀向廳上唱個喏。聽不清上面對他說什麼,卻聽得台階上高聲傳楊展,我嚇了一跳,心想要糟,如果叫我用他這柄大刀,準得丟臉。上面既然指名傳喚,不能不上去,哪知怕什麼有什麼,果然,廖主考定要抬舉我,卻說得很有分寸,他說:‘你箭法出色當行,壓倒全場,如果把這柄大刀,也能舞動,豈不全美,我也知道武功不講濁力,不過朝廷程式如此,總得應點。’我明白廖參政一力抬舉,沒法子只好應命下階,但是這柄獨一無二的大刀,沒有第二柄,當然得向姓關的借用。不料我剛向他走去,大約他留神上面吩咐的話,知道來意,不等我近前,右手拄著大刀,左手向我亂搖,大聲說道:‘我這柄寶刀,祖傳遺訓,不能借人使用。’我聽著一愣,姓關的好像怕我奪刀似的,已向遠處大喊說:‘快來,把寶刀抬回家去。’他這聲大喊,廳上廳下滿都聽清了,廖主考已派軍弁下來喝道:‘借刀一用,不缺不折,有何妨礙,主考有令,誰敢不遵。‘姓關的滿頭大汗,極喊道:‘這名武舉,我情願不要了,還不成麼。’喊罷,竟自把刀向肩上一扛,拔步便走,竟想退出場去了。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廳內喝一聲,把這個人拿下來。立時有兩個軍健趕去,姓關的驚得拔腳便逃,不意臂有神力,腿卻虛浮,一個不留神,腳下被石塊一絆,整個身子直跌出去,手上一柄大刀又長又闊,也出了手,撞在演武廳旁邊的旗杆石上,咔嚓一聲,刀頭竟會斷折。刀一折斷,全場武生們立時看清,個個轟然大笑,笑聲震天,兩個追他的軍健,也是哈哈一笑,一個扭住姓關的,一個提起折斷大刀,居然也單臂輕提,並不費事,連刀帶人,解往廳上。原來這柄家傳獨一無二的青龍偃月刀,刀片刀杆,全是木胎,無非外面薄薄的包著一層鐵皮罷了,刀一折斷,自然露出裡面本胎來了,最可笑四個抬刀的大漢,大約主人許了重賞,裝得活靈活現,好像抬不動似的,想不到主僕扮演的一台好戲,西洋景馬上拆穿,你們想,這不是稀罕事嗎!”虞錦雯瑤霜怔怔地聽了半天,還替楊展耽憂,想不到結果是這麼一回事,忍不住一齊大笑,只笑得眼淚出,肚皮痛,小蘋還笑得蹲在地上喊“媽!”
內室裡大家正在說笑,外面家人們奔進來報道:“老太太已從嘉定來到,在門前下轎了。”這一報突然而來,楊展瑤霜齊吃一驚,怎地一點沒有信息,老太太突然駕臨成都了,楊展頭一個拔腳向外便跑,瑤霜也急急趕了出去。
虞錦雯也身不由已往外迎去,剛轉出外廳屏門,已見楊展瑤霜一邊一個攙扶著一位慈祥的楊夫人緩步進廳,身後跟滿了一般下人們。只聽得瑤霜撒嬌似的喊著:“娘,怎地不先打發個人來,悄沒聲地便到成都來了,我們也沒有到碼頭迎接去,娘,路上沒累著麼!”楊夫人笑道:“你們兩個孩子,都不在我跟前,我也動了遊興,故意偷偷地跑來,讓你們嚇一跳。”楊展說:“母親故意說笑話,兒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事,家裡平安麼?”楊夫人笑罵道:“胡說,家裡太太平平的,難道一定要有事,才到成都來,你娘趁現在腰腳還健朗,和你們湊個熱鬧不好嗎!”這當口,虞錦雯已迎到跟前,便盈盈下拜,楊夫人忙伸手拉住,一面向虞錦雯仔細打量,一面脫口而說道:“這位定是鹿老前輩的千金虞小姐了。”虞錦雯低低喊聲:“伯母,侄女正是。”瑤霜驚訝道:“噫,娘!你怎會知道的?”楊夫人笑道:
“孩子!你們鬧的把戲,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你們還多得多呢。”瑤霜向楊展對看了一眼,都猜不透老太太怎會知道成都的事,而且是近十幾天內的事。
大家簇擁著老太太進了內室,在中堂坐下,楊老太太自己帶了一個老家人和一個使女來,搬著行李等件進來,叩見了楊展瑤霜,自去安置物件。在別墅的男女僕人,也一齊進來叩見老太太,小蘋端著一杯香茗,送在老太太身邊几上,然後跪下去報名叩見,楊夫人向瑤霜道:“這孩子怪可憐的,被我見著,也得想法救她,想不到為了小蘋,你們還上了擂台,我聽到這消息,嚇得什麼似的。”
楊展詫異道:“真奇怪,這兒的事,母親什麼都知道了,誰和母親說的呢?”楊夫人笑道:“你們且悶一會兒,你們兩個孩子,膽子太大了,都是什麼丐俠僧俠引起的禍頭,我不來,你們兩個孩子瞞著我,商商量量,還不知做出什麼把戲來呢。”楊夫人說到這兒,向虞錦雯笑道:“姑娘,你不要看他們兩人,此刻在我面前守規矩,盡孝道,哪知他們小時,一般的淘氣,淘氣得令人不能相信,天上的星星,如果摘得下來的話,他們也摘下來了。說也奇怪,他們不是一樣的異常淘氣麼,可是他們兩人,從小便你親我愛,誰也沒有紅過一次臉,鬧得哭哭啼啼的,真是天生的一對……””楊大人說到這兒,忽然截住,改了話頭,笑道:“姑娘,我和姑娘也是一見有緣,聽說姑娘和我們瑤霜非常說得來,這就好了,寒門雖然薄有資產,無奈幾代都是單傳,門祚衰薄,除出一堆下人們湊個熱鬧以外,人口太少了,我一到成都,家裡便沒正主兒了。姑娘也是女英雄,凡是英雄心腸都是熱的,從此姑娘不要見外,大家相處不分彼此才好。不瞞姑娘說,你義父已把姑娘託付我了,從此老身託大,看待姑娘,定和看待瑤霜一般。”虞錦雯聽得心裡一動:而且滿腹狐疑,連楊展瑤霜也聽得奇怪,怎的鹿杖翁會和老太太見面的呢?虞錦雯頭一個急於想問個明白,還沒有張口,那個獨臂婆偏在這當口進來,叩見老太太來了。
獨臂婆一打岔,三人暫時都不便開口,楊夫人看得這殘廢的獨臂婆,卻有點驚愕,向瑤霜細問這人來歷。瑤霜笑道:“娘,這事你卻不知道哩。”楊夫人笑罵道:“事事知道,娘變成神仙了。”瑤霜笑著,便把收留獨臂婆的事,大略一說,卻把兇險節目刪去,免得太太耽驚。楊老夫人聽得,不住的念阿彌陀佛,向獨臂婆吩咐道:“我們世代忠厚的傳家,我們小姐相公把你收留在家,深合我意,你身已殘廢,比我小得也沒有幾歲,雖然身有武功,總是和不殘廢的人不一樣,你儘可安心住在我家,我們也不把你當下人看待。只有一事,我要託付你,你有了年紀,江湖上事又明白。我在嘉定聽說我們小姐和相公,這次已和江湖匪人結下怨仇,他們年紀輕,只會顧前不顧後,請你在我兩個孩子身上多留點神,晚上門戶也當心點,我便感激不盡了。”獨臂婆流淚道:“難婦死裡逃生,逢凶化吉,此後餘年,皆老太太和小相公小姐所賜,難婦早存粉身碎骨相報之心,老太太不必擔憂,難婦雖然殘廢,晚上守夜報警,還擔承得下來。”
虞錦雯暗地留神楊夫人容止言動,覺得這位夫人於慈祥之中,另有一種肅穆雍容之概,心想有其子必有其母,這位夫人有這一對佳兒佳婦,真非常人能及,也惟有這樣載福之家,才能有這一團祥和之氣,不禁想到自己身世,和楊夫人剛才吐露的口氣,不免芳心已亂,百感交集。這當口,楊夫人母子又談論起武闈中的事,插不下嘴去。一忽兒家庭開宴,虞錦雯又沒法不參加,心裡難受,面上還不敢露出些許來。楊夫人好像知她心意一般,殷殷慰問,體貼入微,虞錦雯從小孤苦,早失母愛,不想以孤苦之身,參加這樣美滿家庭之宴,竟得這位楊夫人青睞,絕不說初次會面的客氣話,語語都是誠形於外,情出於衷的體己話,虞錦雯深深感動,眼圈紅而又紅。楊夫人道:“姑娘,你不要難過,先請看點東西。”說罷,吩咐貼身使女,在行李箱內,檢出兩封信來,楊夫人把兩封信看了看,藏起一封在身邊,只留一封,遞與虞錦雯說道:“姑娘,我替你義父捎信來了。”虞錦雯急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信入汝目,餘已飄然遠引,身離巴蜀矣。黃龍等多行不義,必自斃,早夕縈心者,惟汝之歸宿耳,玉郎瑤姑,人世之祥麟威鳳,得此良侶,大慰餘心。破山大師本餘舊友,特赴烏尤寺促膝禪房,互剖肺腑。次晨,破山介餘於楊老夫人,夫人今世之賢母,亦汝等之福星,問汝身世,慨然以愛護自任,立命備舟,親赴成都。仁心俠膽,並世無雙,蓋夫人之赴成都,專為迎汝也。叩見之日,事之以母,悉聽所訓,毋違慈意,汝既得所,餘始無累,從此別矣,幸汝自愛。鹿示,年月日。”
虞錦雯信一入目,頓時粉面失色,珠淚直掛,噗的向楊夫人膝前跪下,哭得哀哀欲絕。
楊夫人轉身一把抱住虞錦雯,極力撫慰道:“姑娘,且勿悲苦,人家以為瑤霜是我義女,其實是我兒婦,老身不說泛泛的話,從此我把你當作閨女了。”這時瑤霜把虞錦雯放下的信,匆匆一瞧,丟與楊展。急忙離席把虞錦雯扶起,吩咐使女們擰把熱手巾來,卻笑道:“虞姊,現在看你還往哪裡去,我和玉哥也奇怪鹿老前輩,怎會杳無信息,原來老前輩為了虞姊,見我娘去了。”這時楊展看了鹿杖翁的手諭,似有所思,瑤霜嬌嗔道:“你怎地不勸勸虞姊,你瞧見我娘愛護虞姊,你不樂意了!”楊展笑道:“那有此事,我正在這兒猜想鹿老前輩,為什麼說出‘從此別矣’的話來。”楊夫人朝楊展看了一眼,才說道:“鹿老前輩對我說過,為了黃龍這般惡徒,益發恨透了心,不願再隱跡四川,從此雲遊四海,逍遙物外。
話雖這麼說,這位鹿老前輩,宛如神龍一般,也許想起幹閨女,說不定突然出現,和我們相見了。”楊展明白母親的意思,忙順著意思,向虞錦雯委宛地勸慰了一番,而且說:“從此虞姊和我們無異骨肉,家母多了個女兒,小弟和瑤妹,添了個姊姊。小弟萬一僥倖中舉,明年便要赴京朝考,家母身邊有了雯姊瑤妹伺奉,小弟也可放心,瑤妹也不愁寂寞了。”從這天起,虞錦雯正式拜了楊夫人為義母,下人們都改了稱呼,不稱虞小姐稱為雯小姐,瑤霜不稱虞姊,一口一個姊姊了。
第二天,楊夫人進城拜了幾家親戚,卻把虞錦雯帶了去,楊展也有事出門去了,家中只剩瑤霜,在樓上自己房內,悄悄地細讀一封信。這封信是她父親破山大師的手筆,由楊夫人帶到成都,瞞著楊展和虞錦雯暗地交與瑤霜。這時瑤霜把這封信看了又看,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下,打發小蘋到前面去看楊展回來沒有,回來時,請相公上樓來。小蘋領命而去,湊巧楊展剛回來,小蘋一說,楊展立時上樓。卻見瑤霜面色有點不大自然,斜依在美人榻上,向楊展玉手一招,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說。”楊展一笑,便側身向美人榻上坐了下去,小蘋非常乖覺,每逢他們兩人在一起時,便悄悄地避了出去。這時,替兩人斟了兩杯香茗,便避開了。瑤霜問道:“武闈幾時放榜?
大約你此刻探聽這事去了。”楊展道:“不必看榜,自有報喜的人。我奇怪的是從那天擂台事了以後,鐵腳板七寶和尚兩個寶貨,形影俱無,難道和鹿老前輩一般,都不別而行了。”楊展一面說,一面伸手把瑤霜玉腕輕輕握住,瑤霜把玉臂一縮,嬌嗔道:“放穩重些,現在家裡人多嘴雜,不要落了閒話。”楊展聽得一愣,從來沒有聽到瑤霜正顏厲色的說過這種話,一時竟呆住了。瑤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楊展立時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嘆口氣,說道:“現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記了。”瑤霜忍住笑,假裝賭氣似的轉過頭去,悄說道:“是啊!將來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記了。”楊展聽得一驚,似乎這話並非無因而至,身子往前一湊,伸手攬住粉頭,驚問道:“此話從何而來,這不是兒戲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談,母親面前,沒有機會約你……。”瑤霜急問道:“你約我談為什麼?此刻沒有人,你說吧。”楊展道:“昨晚吃酒當口,下人們在行李箱中出來是兩封信,母親卻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來。那時我便奇怪,母親那會有瞞我們的事,不意母親始終沒有把這封信拿出來,可惜我坐在母親下手,以為母親當然要把藏起來的信取出來的,沒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跡。”瑤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頭點著他心窩說:“好呀!你連娘都疑心起來了,你約我私談的就是這個麼?”楊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親,卻是你。”瑤霜心裡一動,假作吃驚道:“這話我不懂,娘藏著的信,也許和我們沒有關係,是親戚家捎來的,所以沒有拿出來,你瞎起疑心已不應該,怎地又無端疑到我身上來了,怎是什麼緣故?我得問個一清二白。你說不出道理來,看我依你!”楊展微笑道:“你說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無故亂起猜疑,舉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處。”瑤霜笑道:
“唷!越說越上臉了,你偶然窺破了賊黨他一封鬼信,自以為能算陰陽的諸葛亮了,連家裡人都猜起了,從什麼地方讓你舉一反三呢?我聽聽你的鬼畫符。”楊展仔細的湊著瑤霜面孔,笑道:“你呀!我的聰明的好妹妹,你臉上寫著字呢。”瑤霜笑啐道:“胡說,我不是發配犯人,臉上刺了字,你不用狡賴,快替我說出道理來。”楊展倏地面色一整,直起身來,說道:“瑤妹你聽我說,昨晚我們都瞧見了,鹿老前輩的手諭。鹿老前輩先到烏尤寺和岳父深談了一夜,第二天才和岳父到我家會見母親。岳父降臨家中,還是第一次,我母親又馬上為了此事,趕到成都,似乎隱含著一樁非常鄭重的事。鹿老前輩寫信託母親帶來,這是題內文章。但是岳父怎地沒有手諭呢?母親到此以後,也沒有說起岳父有什麼吩咐。你想母親在家已知道我們這兒的事,當然由鹿杖翁說出來的,岳父當然也知道了,江五後人尋仇,和我們一切舉動,定然十分開心,豈無片言隻字,訓迪我們!所以我推測母親藏起的信,定然是我岳父的手諭,為什麼要藏起來呢?依我推想,母親到此是鹿杖翁岳父和我母親三方面商量好才來的。岳父的信,定是寫與你的,其中卻有關礙著我的事,暫時不能讓我知道。岳父對於我們兩人,以及我們兩人的情分,沒有什麼事用得著這樣閃閃爍爍的,除非……。”
瑤霜急問道:“除非怎樣?”楊展不理會這話,又說道:“此刻母親和雯姊都出去了,你派小蘋叫我上樓,當然有話商量。你卻故意不說,臉上神色,又有點異樣,我用話一引,你也使刁,故意說出姊姊妹妹的話來,我可以斷定你心裡有話,想試探著腳步開口。這種情形。
和我們兩人平日相處,絕對不同,平日我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用不著繞彎子,費心機,今天你改了樣,當然為了岳父一封信而起,前後一琢磨豈止舉一反三,已可十得八九了。但是我雖然十得八九,卻不便直說出來。瑤妹,我們兩人從小到現在,可以說世上稀有的一對同命鴛鴦,少一個果然不成,多一個也是擾局。我們兩人看著是兩個身體,其實只有一個心,我們的心,宛如一塊四四方方,平整無瑕的羊脂白玉,缺一角不可,多一角也不成。我們兩人的情愛,又象天然造就的一張美麗圖畫,想在上面再漆點什麼景緻上去,非但畫蛇添足,而且也沒法再畫上去,除非存心想把這幅美麗圖畫塗壞了。瑤妹,我說這些話,你明白我意思了麼?”楊展說時,瑤霜一對秋水如神的妙目,睜得大大的,瞅著楊展,跟內淚光瑩瑩,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楊展話剛說完,瑤霜嬌喊一聲:“玉哥!”立時縱體入懷,緊緊抱住楊展,玉體亂顫,嗚咽有聲,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兩人這樣互相擁抱,心神交融,似悲還喜,似夢卻真,只覺大千世界,剎時無蹤,只有一團精氣,緊緊裹住兩顆火熱的心,越裹越緊,渾成一片,連這渾成的一片,也異常模糊,好象化為清氣,蕩入高空。
兩人在這樣光景之中,沉酣了足有一刻功夫,房內鴉雀無聲的,也沉靜了一刻功夫,這一刻功夫是世界上最真、最善,最美的時間,可惜這時間延長不下去,只有一刻功夫,但是難能可貴的。也因為不可多得的,只有一刻功夫。“玉哥!”這一聲玉哥,便把房中的沉靜打破,兩情的沉酣喚醒,一切一切都恢復到平淡,似夢非夢的沉酣境界,只剩下一點回憶了。瑤霜兩頰紅馥馥的,宛似醉酒一般,喊了一聲“玉哥!”從楊展懷中跳了起來,悄說道:“我們怎地發了痴,幸而沒人進來,否則多難為情!”
楊展還是念念不忘,嘆口氣道:“你和母親悄悄地說,雯姊處境可憐,本領又高,性情也好,我們真應該好好的待她。將來我們替他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厚厚的裝奩發嫁,我是她唯一無二的兄弟,更得愛護她。這樣,才是正辦,才對得起鹿老前輩一番託付的厚意。瑤妹,我自己不便說,你務必把這話,悄悄地稟報母親。”瑤霜低頭沉思,半晌不語。樓下使女們,卻報稱老太太,和雯小姐都回來了。楊展忙不及跳下樓去。瑤霜在鏡台面前,匆匆整理了一下,也急急下樓。
瑤霜下樓,老太太虞錦雯坐在中堂談笑風生,老太太向楊展說:“城內幾家親戚,瞧見虞姑,都說‘我來一趟成都,便得一個美貌的乾女兒,將來成都拔尖兒的姑娘,都要被我搜羅去了。’我心裡想,你們還做夢哩,我瑤姑雯姑,豈止美貌,都是文武雙全的女英雄,成都怕找不出第三個來,將來我發喜帖時,還要使你們嚇一跳哩。”老太太又說又笑,瞧瞧楊展,又瞧瞧瑤霜錦雯,樂得合不攏嘴。可是老太太說的“發喜帖”一句話,非常含混。瑤霜楊展聽得不以為意,原是意中事。虞錦雯聽得,心想老太太樂大發了,發喜帖沒有我的事,怎地把我也含混在裡面了。忽聽得前廳人聲亂嚷,一陣鏜鏜的鑼聲,敲個不絕。
幾個下人,一陣風的搶進來,向老太太叩頭道喜。說是:“我們相公榜裡奪魁,中了第一名武舉。此刻頭批報子已到,前廳高貼起金紅報單,還向咱家探詢各家親友地址,分頭報喜。已有一撥報子,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報喜去了。”老太太一聽,喜上加喜,錦上添花,樂得從太椅上站了起來。一迭聲吩咐多多開發賞錢,打發報子。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點上香燭,待我率領相公小姐叩謝宗祖庇廕。吩咐以後,老太太忽然喜極而淚,顫聲喚道:
“玉兒,瑤姑,你們兩人親自在這兒,點上一副香燭。可憐我義妹,我親家母,沒有親眼瞧見玉兒中舉。要知道玉兒得有今日,完全是我義妹把玉兒從小訓練出來的,我得先向義妹叩謝。”說罷,眼淚婆娑,竟要出聲。一想今天是兒子一舉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但是想起當年紅蝴蝶兩番救護之事,情發乎中,忍不住眼淚直掛下來。瑤霜楊展一面點香燭,一面也漣漣下淚。虞錦雯扶著老太太,也陪了許多眼淚。這樣大喜事,竟哭了個滿堂,這是天地間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強不來,人間世完全靠這點至情在那兒維持。無奈世上人慾橫流,偽情矯情淹沒了至情,一切分崩離析,覆雨翻雲之禍,都從汩沒至情而起。
楊展中了武舉,宏農別墅內上下人等,忙得個馬不停蹄。楊武舉謁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說。家裡接待道喜的親友們,一批來,一批去,設筵慶賀,轎馬盈門,足足亂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靜下來。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錦雯瑤霜上樓安睡以後,楊展在樓下自己房內,想起烏尤寺岳父破山大師處,雖已打發使人稟告,還得寫封詳函,稟告一切才好。雖然中個武舉不算什麼,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揮毫拂箋,正要下筆,忽聽得門上有人輕輕地叩了一下,楊展正想說門是虛掩的,叩門的人已飄身而入,依然把門虛掩而上。楊展笑道:“你這幾天太累了,怎地還沒安睡呢。”瑤霜一笑,走近前來,問道:“你預備和誰寫信?”楊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寫封信稟報岳父。你來得正好,你有什麼話沒有?一塊兒寫上吧。”瑤霜說:“且慢寫信,我和你商量一樁事。”楊展笑著站了起來,離開書案,擁著瑤霜,並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麼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來,她不知道麼?”瑤霜笑道:“這幾天你真夠忙,樓上的事,你統沒清楚。
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楊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這樣,我早已飛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瑤霜暱聲說道:“你倒想得好,你那知我這幾天為難極了。”楊展詫異道:“有什為難之處?快說。”瑤霜說:“那天我們在樓上,話沒有說全,老太太回來,接著你中了武舉,忙得不亦樂乎。
我父親來信,始終你還沒有瞧過。你現在先瞧瞧信再說。”
說畢,把破山大師的信取了出來,楊展接過信,皺著眉說:“還是這檔事糾纏不清。”
說了這句,細看破山大師信上寫道:
“瑤兒知悉,鹿杖翁來,得悉豹子岡擂台事,玉婿初顯身手。一鳴驚人,苦口勸人,所見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詭計雖破,防備宜嚴,鹿翁翩然蒞止。剪燭深宵,傾心玉婿,讚不絕口。據稱義女虞姓,得其衣體,性淑質慧,與汝相契,倘得娥英並事,更是佳話。此翁豪邁任性,數十年如一日。遠道惠臨,實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為鹿翁介見楊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蓋欲親見虞女,再定取捨。而鹿翁以為夫人仁諾,事已大定,歡然揖別,竟作浪遊,餘意夫人時以累代單丁為憂,如見虞女可愛,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師,玉婿志卓情專,此舉未必愜意,撮合溝通之任,非汝莫屬,非此亦不足以見汝之賢淑,閨閫瑣瑣,老僧實不願多所置喙,寥寥數行,未免又墮一劫矣。破山,年月日。”
楊展看完了信,嘆口氣道:“岳父畢竟知道我的。我母親未始不深知兒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歡熱鬧,多多益善,卻沒有替我們兩人細想一想,也沒有替雯姊想一想。
這檔事千萬不能讓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滿意,不成她真個難以在此安身了。君子愛人以德,她現在可以說無處安身了。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處,一樣熱鬧,何必定要如此。瑤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親。可是我明白你為了難。沒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說了。”瑤霜道:“你去說,和我去說是一樣的。不用我們自己說,誰不知道我們兩人是一個心呀!這幾天,娘在無人處,對我說:她老人家實在愛惜雯姊,捨不得把她嫁出去。這幾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舉動,非常賢慧,自問還不至於如此老悖,無端地替兒子兒媳添塊病。娘說:‘玉兒從武科進身,將來定要離家出仕,報效國家。有兩個有本領的賢德媳婦,可以輪流著一個在家,一個跟著丈夫。我和玉兒兩面都不寂寞。將來你們兩人,各人替我抱出孫兒孫女,兒孫滿堂,我真樂死了。但是你們兩人的恩愛,和玉兒的左性,為孃的怎會不清楚。我的兒,你是孝順我的。我們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這檔事,為孃的也得慎重,雯姑畢竟是初來乍會,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邊,慢慢的體察。不過孃的主意是有了,你們兩口子也細細商量一下,孃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對我這麼一說,你想,娘說的,比我們想得還周到,教我敢說什麼。我們在娘面前,不敢說孝順,總還不至於不孝順。你對我說的一番話,還能出口麼?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象把娘一番好主意,滿聲駁回,等於說孃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樣的沒法出口呀!”楊展聽得,跺著腳說:
“真料不到打擂台,打出這麼一段事來。千不該,萬不該,鹿老頭子發的什麼瘋,轉彎抹角的會跑到嘉定去,把自己乾女兒硬往外一推,他倒滿心滿意的跑得無影無蹤了。”瑤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輕一點兒說,如果這話,被雯姊聽去,她定要氣苦了。其實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樣,對於雯姊只有愛護之心,絕沒有嫌她之意。但是孃的一番話,我也仔細想過,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們雖然恩愛,也知道我並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過,才暗地和我商量,擔心的是你的一關,怕有點阻礙,所以叫我們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為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幾天。我們雖然兩人一心,這事我卻另有個想法,娘說得好:‘自問還不至於無端替你們添塊病。’只要娘考查得萬無一失,你就依了孃的主意罷。我和雯姊相處,雖只幾天工夫,我認為雯姊也是我輩性情中人,我們也添個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對於你我,時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話。”楊展笑道:“古人只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沒有聽說三人同心過,這事變成纏葛帳。好在母親也主張慎重,並不是說辦就辦,我自有道理。我們且說別的,我去拜謁主考廖參政時,廖參政把我邀請到密室談心,他還問起你來。”瑤霜詫異道:“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這人?”楊展笑道:
“一點不奇怪,你還記得,我們到豹子岡一天,坐在正棚內,隨後有一批進棚的貴客,說是官親官眷,其中有一個老頭兒,進棚便枕臂假寐,那時我們沒有注意。原來這人便是廖參政喬裝的,怕我認識他,大家見面不好意思,才裝閒睡。他是存心瞧瞧擂台上有無傑出人物,暗存著為國蒐羅真才之意,不料瞧見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報的兇殺慘劇。他聽了我在台上勸解的一番話,他也說我白廢苦心,地方上有這般蠻橫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責。他問起我帶著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誰?
我便直說了,他讚了句‘祥麟威鳳,同一不凡。’這老頭兒還要紆尊降貴,到此造訪,主考拜訪新武舉的,真還少見呢。”瑤霜道:“娘昨天還對我說,明年春天,你便要進京會試。考武狀元了,我們的事,決定在本年十月舉行,和我父親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帶著雯姊先回家,你陪著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過回去時,在吉期相近幾天內,我們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烏尤寺後你讀書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蘋和幾個使女伴著我……。”楊展笑道:
“這是古禮,要我親自迎接進門,才舉行交拜大典。瑤妹,這可趁了我們的心願了。”瑤霜低啐道:“少帶們字,趁了你心願罷了。”楊展在她耳邊笑道:“你自己剛說過,我們兩人一條心呀!”瑤霜不理,低低自語道:“娘也不知什麼主意?我們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麼辦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9:18
第十三章 鐵柺婆婆
嘉定楊府的前廳後院,到處花團錦簇,笙管嗷嘈,擠滿了吃喜酒的男女賀客。賀客裡面,唯獨川南三俠。另在後花園水榭內,獨設綺筵,淡笑無忌。三俠裡面的賈俠餘飛,在豹子岡和楊展瑤霜僅僅會過一次面,與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忙著重整本門沱江第二支派,幫著青城道士矮純陽,開香堂,立幫規,一面還監視著華山派黃龍等人興風作浪。自從豹子岡擂台瓦解以後,也沒有到宏農別墅和楊展瑤霜會面。不過這兩位怪傑,耳目靈通,舉動不測,對於楊展瑤霜的舉動,非常清楚。到了楊展瑤霜兩口子,帶著小蘋獨臂婆,從成都回到嘉定,在舉行婚禮這一天,這兩位怪傑,便突然出現,而且把賈俠餘飛也拉了來,參預賀客之列。這三俠的光臨,一半是賀喜,一半是追蹤華山派下的黨羽,發生了鉤心鬥角的角逐。
這三位怪賀客的光臨,也是與眾不同。在新郎押著花轎儀仗到烏尤山親迎當口,家中楊老太太和義女女飛衛虞錦雯,忙著接待遠近親友女眷們,楊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陪著幾位女眷,到新娘洞房去參觀。新娘雖然尚未到來,洞房內富麗堂皇,珠光寶氣,原是一般賀客目標集中之地。楊老太太領著一般女眷,進了正樓上並排三開間的洞房,由外屋進到新娘臥室,裝飾得象仙宮一般,真是琳琅璀璨,美不勝收。女客們噴噴稱羨當口,楊老太太卻發現了一樁怪事,她突然瞧見了窗口,紫檀雕花鑲大理石的梳妝檯上,整整齊齊擺著一尺多高,羊脂白玉的三尊福祿壽三星。這三尊玉三星,非但雕得鬼斧神工,鬚眉逼真,栩栩若活,而且三尊三星,連底座都是整塊脂玉雕成,通體瑩潤透澈,光彩奪目,絕無些微瑕疵。
楊老太太生長富厚之家,卻沒有見過這樣希罕東西,一般參觀洞房的女賀客,也有識貨的,都說:“這件寶物,嘉定城拿不出第二件來,絕不是送東西的賀禮,定是楊老太太愛惜新娘子,連傳家之寶都拿出來了。”楊老太太面上微笑,不加可否,肚裡卻滿腹驚疑,她記得賀禮內雖有不少貴重珍物,卻沒有這樣東西。最奇楊展出門赴烏尤山親迎時,自己到新房轉過一個身,並沒有發現這玉三星,怎的一忽兒工夫,便擺在梳妝檯上了,這不是怪事嗎!
楊老太太驚疑之際,虞錦雯也陪著另一批女眷進新房來了。楊老太太悄悄的向她一說,她走近三尊玉三星跟前,仔細賞鑑,被她看出中間一尊壽星的柺杖頭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紙卷兒,取下來,舒開紙卷一瞧,紙卷內寫著比蚊腳還細的字,仔細辨認,才看清是:“臭要飯,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同拜賀。”一行字,立時明白,這份重禮,是川南三俠送來的,在這大白天,內外人來人往,耳目眾多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樣珍奇禮物,送進洞房來,川南三俠的功夫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楊展迎親回家,新娘子花轎進門,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時已入夜,內外掌燈擺席。楊展得知三俠暗送三星,知道禮到人必到,定必隱身在僻靜處所了,慌悄悄和雪衣娘瑤霜一說,自己避開耳目,趕到後花園內留神察看。果然,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川南三俠一個不少,一齊現身。七寶和尚見面便打哈哈,他笑著說:“我的相公,你快救命,你們府上廚房靠近花園,一陣陣酒香肉香,老往鼻子裡鑽,聞得到,吃不到,這份活罪可受不了!第一個臭要飯,餓得直嚥唾沫,照他主意,賊無空過,賊頭賊腦的想往廚房去,偷點殘羹冷餚,也算吃著相公喜酒了,還是我們這位餘老闆,覺得初次進門,面孔下不去,好歹把他攔住了。”說罷,三人都大笑起來,楊展和賈俠餘飛還是初交,一面道謝三人的厚禮,一面請三人到內室,另闢雅室,請三人暢飲。丐俠鐵腳板雙手亂搖,連喊:“不必!不必!餘老闆雖然土頭土腦,勉強充個賀客,還說得過去;如果讓我們兩位寶貨,到內宅去,非但讓你們高親貴友笑歪了嘴,我們吃點喝點,也不受用。如果這樣,還不如跟狗肉和尚啃狗骨頭去哩!”楊展知道他雖是有意取笑,一半也是實情,便在花園內,一所臨池的精緻水榭內,指揮兩個心腹家人,在水榭內立時擺設盛筵,小心伺候,由三人自由自在的吃喝。
這一夜,楊宅的一般賀客,興高采烈的鬧到二更過後,才漸漸散席。本城的親友,扶醉而歸,遠一點的,便在楊府下榻。楊展周旋親友之間,百忙裡抽身到後園水榭,去瞧川南三俠,酒席已撤,人影全無。伺候酒席的兩個下人,說是三俠走時,不准他們通報主人,只說改日再和主人相會。楊展回到內宅,楊老太太業已身倦早息,留下的親眷們,也各歸寢。他便上樓走入洞房,他上樓時,女飛衛虞錦雯正從新房內出來,兩人在樓梯口覿面相逢,楊展便說:“雯姊今天接待親友們太累了,快請安息吧。”虞錦雯不知什麼緣故,面孔一紅,低著頭輕輕的說了一句“不累”便匆匆的下樓了。下樓時,轉過身來,嘴上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忽又默然轉身去了。
楊展進了洞房,瑤霜坐在梳妝檯前,小蘋和幾個貼身使女們,正在替她卸妝。梳妝檯上的三尊玉三星,已移到側面一張紅雕漆的琴台上,琴台前面一對鎏金鹿鶴同春的高腳燭台上,明晃晃點著一對頭號的龍鳳花燭,三尊白玉三星,被燭光一照,格外光采奪目。瑤霜揹著身坐著,從梳妝檯上一架鏡子內,瞧見楊展進來,不由的噗嗤一笑,斜身指著琴台上玉三星笑道:“我不信那三位寶貨,拿得出這樣好東西,不知從什麼地方想法弄來的。剛才我拘著禮數,不然,我真想問個明白。”楊展笑道:“你不要多疑,鐵腳板這種俠義道,平時雖然玩世不恭,遇事不擇手段,但是大節目一絲不亂,肝膽氣節,可以羞煞一般通儒學士。這樣稀罕之物,當然另有來歷,他們既然送出手來,也不是真個來歷不明之物。所有賀禮之中,除出這件寶物以外,還有廖參政邵巡撫專差送來一批厚禮。邵巡撫送的幾件東西,雖然名貴,還是俗物,他無非藉此報答我白虎口救護的一番恩情。倒是廖參政送的近代名手唐解元畫的十二花神長卷,和一軸南宋緙絲的幽風圖,確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和這玉三星可以並駕齊驅了,廖參政還附著一封典麗堂皇的賀信,信內說起來春進京會試,務必叫我到他寓所下榻,此老巨眼認人,在一般仕宦當中,總算難得的了。”
夫妻說話之間,使女們已替新娘卸完鳳冠霞帔,頭上只鬆鬆的挽了個宮樣高髻。楊展也換了便服,坐在梳妝檯側首細細的打量瑤霜,只覺得她今天開了臉,益顯得玉潤珠圓,容華絕代,越看越得意,不禁看呆了。瑤霜一陣嬌羞,笑啐道:“從小看到大,今天我面上添了花樣不成?”
楊展微微一笑,瑤霜又說道:“今天真把我悶苦了,坐在八面不透風的花轎裡,已夠受的了,頭上身上插的、戴的,掛的,累累墜墜叮叮噹噹,把我妝成四不象的怪物,還要屏著氣兒,垂著眼皮兒,邁著小步兒,由著人擺佈。可恨你前廳那幾個刁鑽子弟,還要想出毒著兒捉弄我,你倒好,沒事人似的,自由自在的立在一邊,也瞧我的哈哈了。早知做新娘是這麼一股勁兒,我真不願……”說到這兒,嬌臉上紅雲泛起,一低頭,也吃吃的笑了。
小蘋一瞧洞房內諸事俱備,辰光不早,指揮幾個使女退去,自己在楊展瑤霜面前,放了兩杯香茗,道了安息,便要抽身。瑤霜忽然喚住道:“小蘋,我和相公的寶劍暗器呢?”小蘋悄悄說道:“老太太吩咐過,叫我收起來,說是新房內,取個吉利,不準擱兵器呢。”楊展笑道:“你悄悄的只把小姐的蝴蝶鏢拿進來,兩柄劍擱在外屋好了。
你不是在新房外屋打鋪嗎,晚上可得留點神。今天經過曼陀羅軒茶館,似乎瞥見幾個不三不四的腳色,剛才七寶和尚也提到了,也許豹子岡一般匪徒,沒有死心,跟下來,出點花樣也未可知。”瑤霜皺眉道:“這兒可不比成都,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千萬不要驚嚇了老太太。”小蘋笑道:“相公小姐望安,剛才獨臂婆私下對我說,宅裡屋大人雜,相公小姐的喜事,震動了遠近,賀禮又堆了一屋子,她早已存心守夜了。老太太那邊,有虞小姐伴著,萬無一失。虞小姐剛才還對我們小姐說,今晚不比往常,小姐和相公,無論如何,不許動刀掄劍,也不會有事發生,她自會當心,到前前後後巡視的。”小蘋說畢,含笑退出,順手把房門虛掩上了。
良宵苦短,楊家表面上,好像平安無事的度了新婚之夕。第二天楊展夫婦清早起來,到老太太屋裡坐了片刻,留宅的親眷們相見之下,彼此又是一番道喜。早膳用後,老太太又替新夫婦安排好一件大事,吩咐外面轎馬伺候,新郎新娘到烏尤寺拜謁老丈人破山大師,照俗例便是“回門”不過新娘“回門”回到和尚寺去,又是一樁笑話。
楊老太太卻有辦法,她早已預備下佈施全寺僧眾幾百套僧帽僧衣僧鞋,有錢人家好辦事,新郎新娘動身赴烏尤寺時,轎馬後面,許多家人挑著香燭和佈施衣鞋擔子。另外備了體己的幾色禮物,是孝敬老泰山破山大師的。人家一瞧,楊家敬佛修善,楊武舉新婚之後便拜佛,聰明一點的,便知道是新郎新娘回門,只要瞧這許多佈施東西,為什麼不挑到別處寺裡去呢。
烏尤寺全寺僧眾,早由楊宅家人通知,新郎新娘轎馬到了山門口,全寺僧眾,按照檀樾佈施的例規,擂鼓敲鐘,排班迎接。老方丈破山大師卻沒出來,楊展瑤霜拈香點燭,參拜了前後殿諸佛以後,吩咐家人們,把佈施衣帽,按名發放,全寺僧眾,皆大歡喜。佈施完畢,只命兩個書僮,挑著體己禮物,到了後面方丈清修之所,雙雙拜見破山大師。這位老泰山瞧得面前自己訓練出來的一對嬌婿愛女,真是威鳳祥麟,天生佳偶,讓他平日禪悅功深,多年面壁,也不由的呵呵大笑,十分得意。想起當年自己“巫山雙蝶”的前塵,面前這一對,無異當年老一對的影子。塵海滄桑,如露如電,又高興,又感慨,覺得當年“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居然能夠得到這樣善果,都由於後來和載福積善的楊家,氣機相感,情義交孚所致。
現在惟求我佛慈悲,降福於這對小夫妻了。
兩夫妻在方丈屋內,並未坐下,因為破山大師向他們說:“昨夜你們家裡,親友滿堂,喜氣洋洋地過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俠,替你們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們楊家做了擋風牌,把事情整個攬在自己身上,你們才能風平浪靜的度過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難得。”
楊展夫婦聽得吃了一驚,瑤霜忙問道:“爹爹!昨夜怎樣一回事?我們兩人一點沒有覺察,家裡也沒有動靜,真個被三俠矇在鼓裡了。爹爹既然知道,當然和三俠見過面了,三俠觀在什麼地方?來的定是黃龍手下一般人了!”破山大師搖頭嘆息道:“事情沒有像你們想的簡單,裡面還套著不少古怪的事由兒,我也不大十分清楚,你們跟我來,你們自己問三俠去。”
楊展瑤霜驚疑之下,跟著破山大師,離開方丈室,出了烏尤寺後山門,到了從前楊展讀書的一座小樓前。雙門緊閉,好像無人,破山大師上前微一叩門,兩扇黑漆門,呀的一聲,從內開了半扇,探出一個小孩子頭,一對猴兒似的小圓眼,向外骨碌碌一轉,呲牙一笑,倏又縮進身去。便聽得門內有人哈哈大笑道:“新姑爺新姑奶奶雙雙回門來了,今天我們三塊料,暫充接待嬌客的美差,烏尤寺馳名遠近的一頓素齋,又穩穩地落在臭要飯肚裡了。”
雙門大開,楊展夫妻一瞧門內說話的是丐俠鐵腳板,身後賊禿嘻嘻的七寶和尚,土頭上腦的賈俠餘飛,都迎出來了,趕情川南三俠,一個不少,把這所現成的房子,暫時充作三俠的落腳處所了。三俠身後掩掩藏藏的,跟著瘦猴似的一個小孩子,一身玄色緊身短打扮,腰裡圍著亮銀九節練子槍,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卻沒有見過,不知是誰?
楊展瑤霜跟著破山大師進門,大家進了樓下向陽的一間客廳,大家落坐。寺裡幾個小沙彌,立時提壺挈盒,跟了進來,忙著張羅香茶細點。鐵腳板向七寶和尚眉目亂飛,亂做鬼臉,七寶和尚脖子一縮,向他點點頭,笑道:“臭要飯,你不用裝怪樣兒,我明白你昨晚忙碌了一陣,別的不要緊,肚裡的酒蟲又作怪了。我勸你忍一忽兒罷,我肚裡灑蟲,比你只多不少。你要明白,這兒有尺寸的地方,我野和尚在大佛似的老方丈面前,嚇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你少和我做鬼臉吧!”兩人怪模怪樣的一吹一唱,引得眾人大笑,破山大師也禁不住笑道:“兩位寬心,這兒是楊家別業,與敝寺無關,我知道三位無酒不歡,早已打發楊府管家,騎馬趕回去,向楊老太太討取家藏美酒去了。”破山大師這樣一說,七寶和尚鐵腳板突然從座位上一齊站起,一臉正經地齊聲說道:“長者賜,不敢辭!”七寶和尚還低低的念著“阿彌陀佛!”這一動作,又惹得大家大笑,瑤霜忍著笑說道:“你們兩位不開玩笑,不過日子,昨晚究竟怎樣一回事?故意在我們面前瞞得緊騰騰的,沒有我父親說起,到現在我們還矇在鼓裡呢!”鐵腳板道:“姑奶奶!我們喜酒吃在肚子裡,事情擱在心頭,昨晚是什麼日子,如果讓一般吃橫樑子的,動了楊府的一草一木,驚動了姑爺姑奶奶大駕,我們喝的幾杯喜酒,算喝在狗肚子裡去了。我們三塊料,從此在川南這條道上,便沒法鬼混了。但是事情也夠險的,想不到多年匿跡銷聲的魔崽子,也出現了。昨晚這出戏真熱鬧,三俠拚命戰群魔,最後如果沒有尊大人,佛法無邊,施展袖裡乾坤,把群魔嚇跑,此刻我們三塊料,也許接待不了姑爺姑奶奶,也許落不了整頭整腳了。”楊展驚道:“咦,連我岳父都出手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兩位不要再吞吞吐吐了。”瑤霜更性急,催著快說,七寶和尚笑道:“事情已過去了,說不說兩可,不過事由兒是我們這位藥材販子起的頭,兩位要聽個熱鬧兒,讓他細情細節的說明好了。”楊展瑤霜忙向賈俠餘飛請教,餘飛正要張嘴,鐵腳板雙手一擱,指著門外笑道:“慢來慢來!美酒佳餚齊來,藥材販子肚裡一篇舊帳,且等在席上再說。我和狗肉和尚陪著大師細斟細酌,新姑爺新姑奶奶斯文一派,酒萊都有限,可以當作說書似的聽你這段閒白兒,你就好好的孝敬一段吧。只是一張嘴怕有點忙不過來,還是說呢,還是喝呢?各人自掃門前雪,你就啞巴吃黃蓮,我們顧不得你了。”眾人大笑之間,果然門外抬進整罈佳釀,當面打開,酒香四溢,鐵腳板七寶和尚促鼻亂嗅,手舞足蹈,大讚“好酒。”沙彌們調桌布椅,精緻的素齋,也川流不息的送了上來。於是大家讓破山大師居中首座,楊展夫婦居右,川南三俠居左,大家就席吃喝之間,賈俠餘飛便把昨晚三俠戰群魔的始末,詳細的說了出來。
賈夥餘飛,是洪雅花溪鄉的富戶,上代以販賣四川藥材起家,長江各大碼頭,都有餘家的藥材棧,藥材以外,還開設了幾家當鋪,成都城內一家最大的當鋪,字號叫作“大來”
的,便是餘家的產業。不過這種藥棧和當鋪是餘家祖上傳下來的公產,不是餘飛一人所有。
餘飛對於這類當鋪營業,認為名曰便利窮人,其實剝削窮人,平日不以為然,讓族人們經手經營,自己從不顧問。一年到頭,以採辦珍奇藥材為名,走遍蜀中各大名山,結交的都是江湖俠義一流,近朱者赤,偶然也伸手管點不平的事,江湖上便有了賈俠的美名。他又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氣味相投,又列在川南三俠之列。外表上土頭土腦,是個道地的買賣人,其實他深藏不露,身懷絕技,知好如鐵腳板七寶和尚矮純陽一流人物,只看出他的拳劍功夫,近於武當內家一派,問他是何人傳授,他說是祖傳。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世傳的本行商人,在江湖上絕無名頭留下,當然也無從查考。
豹子岡黃龍虎面喇嘛擺立擂台,發臨通知水陸各碼頭有名人物,其中便有賈俠餘飛一份帖子,這份帖子是就近送到大來當鋪,託鋪友轉交的。其實餘飛本人,這時正在青城山中,流連忘返,湊巧碰著青城道士矮純陽結束下山,說起豹子岡擂台的內幕。鐵腳板七寶和尚正在四處探聽他的行蹤,餘飛便和矮純陽一同下山,順便又替邛崍派拉了幾個有名人物,同到成都,以壯聲勢。餘飛來的幾個朋友,便同在大來當鋪托足。
豹子岡擂台,被楊展一篇正論,獨臂婆一口吹箭,鐵腳板一張利嘴,鹿杖翁一頓臭罵,弄得瓦解兵消。矮純陽統率邛崍沱江第二支派,大功告成。餘飛請來的朋友們,無事可做,各自星散,餘飛自己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暢敘了幾天,也想回花溪老家去看看。不料在這當日,自己寄寓的大來當鋪,突然發生了奇事。
有一天旁晚時分,餘飛在城外和七寶和尚鐵腳板盤桓了一陣,回到大來當鋪去,剛進城門,當鋪裡一個夥計,氣急敗壞的奔出城來,一見餘飛,喘吁吁的說:“相公快回去,鋪裡分派好幾批人,四城尋找相公,不想被我碰上了。”餘飛問他:“有什急事?要這樣找我。”夥計說:“路上不便奉告,相公回去便知。”
餘飛回到大來當鋪,主持鋪務全權的大老闆,原是餘飛的遠房伯叔,年紀已五十開外。
一見餘飛,如獲至寶,一把拉住,同到後面密室,悄悄對他說:“昨天早晨,當鋪開門時分,便來了一乘轎子,從轎內出來一個衣履華麗,氣度不凡,年紀四十上下的人,身後還跟著一個下人,提著一隻精巧的朱漆箱子。一進鋪門,提箱子的下人,便向櫃上說:‘我家老爺,一時急用,有貴重寶物在此,櫃外不便說話,快接待我們老爺進去。’我們當鋪本來可以從權內議,一半因為東西貴重,怕有失閃,一半也替鄉紳大戶遮羞,以免外觀不雅,當時開了腰門,請他主僕兩人到內櫃落坐,由我們二老闆接待。問他:‘當的什麼東西?’來人把下人手上的朱漆箱提在桌上,揭開箱蓋一看,原來是三尊白玉三星。講到這三尊玉三星,質地、光彩、雕工,確是希罕之物,論年代,最少也是宋元以前的東西,問他要當多少,來人說:‘這件玉三星,是傳家之寶,別家當鋪,真還不敢輕易交鋪,因為你們餘家大來當,是多年老字號,才敢拿出來。少則五天,多則十天,定必備款來贖,不折不扣,要當三千兩銀子。’我們二老闆是多年老經驗,鑑別珠寶一類的東西,在成都也算頭把交椅。明知這幾尊玉三星不比等閒,這類寶物,碰著認貨的便是無價之寶,來人當三千兩,不算獅子大開口,但是一個當鋪,交易一筆三千兩的買賣,也是平常不易碰著的,我們二老闆做事小心,又請我出去過一過目,我出去一瞧東西,確是寶物,便和來人說:‘當有當規,定的十八個月滿期,敝號放出去的款子,便不能不作十八個月打算。至於十八個月內,主家早取早贖,與敝號無關,而且這種物件,易殘易缺,存放更得當一份心。尊駕說的數目,未免太多一點,如果是千把兩銀子,敝號還承受得下來。’後來說來說去,照來人所說數目,打了個對摺,一千五百兩銀子成交,寫好當票,兌清銀子,玉三星仍然放在原箱子內,掛號存庫。來人主僕拿著一千五百兩銀子,依然坐轎而去,臨走時,那位主人向我笑道:‘別人當東西,故意說馬上就取,那是無聊的門面話,我可不然,現在我再說一句,五天之內,定必取贖,只當五天,願認一月的利息,老闆,這批交易你做著了。’當時我對於他的話,也沒有十分留意,這是昨天午前的事。今天晌午時分,我們二老闆還覺得這批買賣做得很得意,對於存庫的玉三星,還要過過眼,細細的鑑賞一下,萬不料他到天字號存放珠寶庫去看玉三星時,那件寶物和朱漆箱子,蹤影全無。門不開,戶不啟,常年還有兩個護院的坐更守夜,別的珠寶一件不少,獨獨新當的玉三星不翼而飛了。這不是奇事嗎?最可怕的,當主臨走時,明明說出五天以內必取,當票上雖然照例寫著帶殘帶缺,寶玉寫成劣石,無論如何,總得拿出原件東西來還人家。現在拿什麼東西還人家呢?別的東西,也許還有個法想,惟獨這種寶物,獨一無二。當主如果咬定要原當之物,我們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出了這樣禍事,還不敢向外聲張,我們餘家大來當百把年老字號,在成都是數一數二的,這塊牌匾,如何砸得起!禍從天上來,真把我們急死了。我和二老闆暗地商量,這檔事定然是江湖上飛賊的手腳,也許來當東西的人,便是飛賊,我們知道你和江湖上人們有來往,外面還有俠客的聲名,這檔事,只有你可以救我們的命。一筆寫不出兩個餘字,為了餘家大來當的老牌匾,眼看要被人家摘下來了,你也得伸手托住呀!”這位遠房伯叔的大老闆,說得淚隨聲下,幾乎向餘飛要下跪了。
餘飛聽得心裡暗暗吃驚,餘家大來當老字號,在成都許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在我托足鋪內當口發生了,這不明明衝我餘飛來的嗎,這不是來摘大來當的牌匾,明明是來摘我餘飛的牌匾了。看情形我們這位遠房伯叔,也明知道這檔事衝著我來的,嘴上故意不說,卻用苦肉計把我套下了。餘飛心裡暗暗打算,面上不露坤色,而且一聲不哼,站起身來,命大老闆領著到天字號當庫,仔細踏勘了一下。只冷笑了幾聲,一言不發的便飄然出門去了。餘飛的舉動,更令大來當內的人們,驚疑莫測,是吉是兇,只有等他回來再說的了。
餘飛剛回來,得到這樁消息,馬上又走,可是這一走,當鋪裡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兩天兩夜。大老闆二老闆在這兩天兩夜裡,寢食不安,頭髮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這兩天以內,當主還沒有持票取贖。兩眼望穿的盼望餘飛,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剛亮,鋪裡徒弟夥計們,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後面,經過餘飛寄宿的一間窗口,忽見餘飛在床上矇頭大睡,呼聲如雷,忙去通報大老闆二老闆。兩位老闆素知餘飛忽來忽往,舉動不測,平時連問都不敢問,這次可不一樣,這塊老招牌,和兩位老闆的性命,可以說都在餘飛手心裡了。兩人身不由己的飛步趕往餘飛臥室門外,一看門是虛掩著的,兩人推開了半扇門,輕手輕腳,偏著身,走了進去,正想叫醒餘飛,問個明白,猛地一眼瞧見桌上一條銅鎮尺,壓著一張當票,和一張信紙,兩人拿起當票一看,驚得幾乎喊出聲來,原來這張當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的原票。再看那張信箋時,寫著“當票已回,從此無人取贖玉三星,當本一千五百兩。一月利息若干,算清後,向歸飛記名下來往帳劃取可也。幸不辱命,乞勿驚睡,飛白。”兩位老闆驚喜之下,帶起當票,吐著舌頭,縮著脖子,躡手躡腳的溜出去了。
原當主的當票,怎會到了餘飛手上,兩位老闆只有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會曉得其中奧妙。那知道餘飛為了這檔事,也鬧得暈頭轉向,費盡了心機和周折,才把這檔事勉強弄平了。
理想與事實往往不符,事實往往比理想來得複雜,江湖上奇奇怪怪的舉動,更復雜,更微妙。在賈俠餘飛知道了大來當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庫房以後,認定了華山派黃龍這般人,無氣可出,以為餘家大來當,是我的私產,做出這樣暖昧舉動來報復了。他存了這樣主見,馬上出了大來當,想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商量對付辦法,他知道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存身之處,向東一條街上走去。這時已快到掌燈時分,他出當門時,便覺察身後有人暗暗跟著,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後面留神時,看出跟著自己的是個小叫化般的精瘦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蹦一跳的,假裝著隨意遊玩,其實一對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著餘飛身上。餘飛是什麼腳色,一瞧便知道這孩子路道不對,跟神腳步都漏出得過傳授。猛地又記起豹子岡擂台上,戲耍銅頭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這孩子。這孩子暗暗跟著我為什麼呢,難道玉三星這檔事和這孩子有關聯麼!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餘飛走完了一條街,向北面一條小衚衕一拐,順眼留神身後時,那孩子蹤影全無,一轉臉,那孩子卻在對面衚衕底出現,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對面走來。
餘飛心裡一樂,這孩子好快身法,大約他地理熟,從別條小巷竄過來,故意擱在我頭裡了。他心裡一轉之際,那孩子已到了身邊,卻雙手一垂,悄悄的說了句:“餘俠客想尋丟失的東西,請跟我來。”說罷飛也似的向衚衕口跑去。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有力量,不由余飛不跟著他走,忙一轉身,跟在孩子身後,出了衚衕,見他順著大街向東飛跑,不時還回過頭來。
小孩子在前面忽東忽西亂拐,不撿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亂竄,餘飛也不即不離的跟著,這樣走了一陣,走到北門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這處是冷靜所在,天已昏暗下來。小孩子走過了文殊院,轉入了一條極僻靜的小巷,在一家門樓下面輕輕釦了幾下門,餘飛腳步一緊,進入巷內。只聽得那家台門一開,小孩說了一聲“來了”,一面向餘飛小手亂招。
餘飛過去一看,原來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門樓上有塊“準提庵”三個字的小匾,餘飛心裡雖然疑惑,但也不怕,跟著小孩昂頭直入。餘飛一進庵門,小孩便把庵門關上了,卻向餘飛笑嘻嘻說:“餘俠客不必多疑,我們不是黃龍狗黨,我祖母在後院恭候呢。”
餘飛笑道:“我早知道擂台上銅頭刁四是敗在你手裡的。”孩子大笑道:“這種雞毛蒜皮,提它作甚。回頭見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瞞著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我又要挨幾下重的了。”兩人說著話,穿過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無人影,只佛龕面前,點著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殿後一所天井,種著幾竿鳳尾竹,上面台階上小小的三間平屋,射出燈光,中屋門口,立著一個發白如銀,黑臉如漆,瘦小枯乾的老婆子,手上拄著一支比人高一頭的柺杖,朝著餘飛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氣,把餘相公引到此地,實在太不恭了,諸事請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內老婆子一張嘴,音吐如鍾,看不出這樣皮包骨頭的瘦老婆子,有這樣洪亮的嗓音,餘飛吃了一驚。他吃驚的倒不是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見這位白髮黑臉的老婆子,雖然枯瘦如柴,臉上一對眼珠,卻精光炯炯,威稜遠射,手上拄著一根柺杖,也很奇特,杖頭雕出似人指路的一隻小手,通體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見這位老婆子的異相,和手上柺杖,猛地想起一個人,忙不及搶上前去,躬身施禮道:“老前輩,莫不是十幾年前,江湖傳說巴山鐵柺婆婆麼?想不到今晚在此幸會。”老婆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想不到餘相公一見面便認出老身的來歷,老身隱跡多年,早晚便要入土,當年的事,不值一提。餘相公被我孫兒無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餓了,快請屋內落坐,老身備了幾樣粗餚,請相公將就用一點,老身還有點小事求教。”
餘飛從前聽人說過神偷戴五的名聲,戴五便是鐵柺婆婆的兒子,後來戴五死於同道暗算,下手時做得非常陰毒,無人知道兇手是誰。戴五死後,連鐵柺婆婆也匿跡銷聲,多年無人說起,想不到會在成都出現,而且特地想法將自己引來,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她兒子以神偷出名,難道大來當的玉三星,是這位老婆子的手腳麼?餘飛一面和鐵柺婆婆說話,一面不免起疑,從前聽個說過,這位鐵柺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未到分際,一時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鐵柺婆婆很殷情的接待餘飛,幾色素齋做得非常精緻,由一箇中年尼姑進出搬送,鐵柺婆婆自己陪著餘飛,她小叫化似的孫兒,卻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飲食之間,鐵柺婆婆只說一點不相干的事,到了飯後,請餘飛到旁屋落坐,煮茗清談,才向餘飛說道:“從前我兒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連屍骨都沒有下落,為什麼事要下這樣毒手?下手的是誰?死在什麼地方?
江湖上各執一說,誰也摸不清,變成疑案。這樁事發生當口,我這孫兒剛只八歲。我媳婦產下我那第二個孫兒,得著這樣消息,連驚帶急,母子俱亡。由我這老婆子,把八歲孫兒撫育成長。我明白我兒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兒子報仇,特地毀屍滅跡。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從那時起,我離開巴山舊居,匿跡銷聲,把孫兒暫時託人撫養,我自己到下江一帶,暗探我兒子死前死後的線索,仇人心計細密,做得非常乾淨。兩年以後,才被我探出一點痕跡來了,才明白我兒子的死,完全為了一件寶物。這件寶物是南京田皇親家裡的東西,原是大內的寶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親手上,我兒子知道了田皇親家中這樣寶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來的……”餘飛急問道:“究竟是什麼寶物呢?”
鐵柺婆婆嘆口氣道:“便是餘相公出來尋的玉三星了,在大來當一般朝奉眼內,只知道是件希罕東西,其實還有異樣之處,從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別當天的陰晴風雨,有風時起暈,雨時滴汗的異處。據說是古時于闐進貢的溫涼玉雕就的,這件寶物的異處,我還是最近從一個人的口中,偷聽來的。”鐵柺婆婆一說出玉三星出處,餘飛嘴上不由的“哦”了一聲,鐵柺婆婆不等餘飛張嘴,又搖著頭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假,這件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的東西,卻染上我兒子的血,唉!今晚也許我風燭殘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毒手的仇人,……橫豎總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這玉三星身上了……。”鐵柺婆婆說到這兒,頭上蕭疏的白髮,竟像刺蝟般,根根倒豎起來,兩道眼神,放出野獸般的兇光,形狀非常可怕。餘飛暗暗吃驚,心想古人說的怒髮衝冠,一點不假,於此也可見這位鐵柺婆婆,內功氣勁,已到火候。可是這麼大年紀,還是這樣大火性,從她話裡,已有點聽出玉三星這件寶物,還牽連著一段血海怨仇。問題越來越複雜,大來當這樁事,怕不易落到好處,我這次也要弄得灰頭土臉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39:52
第十四章 禿尾魚鷹的血債
鐵柺婆婆說到自己兒子的血海怨仇,不由得怒發上衝,一想到有佳客在屋,難免驚疑,忙把自己怒火壓下去,心氣一平,刺蝟似的白髮,慢慢地平復下去了。又向餘飛說道:“那時我雖然探出我兒子死在玉三星這件寶物上,但是兇手是誰?依然無從查考。而且我兒子一死,玉三星便無下落,可見玉三星落於仇人之手了。要找尋殺我兒子的仇人,還得從探查玉三星下落著手,可恨那仇人,已知我暗訪明查,故佈疑陣。當時江湖好友幫我探查的,被仇人的疑陣迷惑,有兇手嫌疑的,似乎有不少人。經我老婆子細心考驗,才知一個都不是,全是仇人暗地佈置的手段,竟想移禍江東,教我摸不著路道,到處結仇,居心狠毒奸滑,無與倫比。我老婆子走遍長江兩岸,白費了好幾年工夫,依然得不到仇人的真名實姓。那知道我那仇人,真個奸滑無比,在我離開巴山,遍游下江當口,他卻溯江而上,隱名易姓,改裝換服,隱跡川中了,這還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那時我用盡心機,在長江一帶,找不著仇人蹤跡,弄得心灰意懶,心裡又惦著我孫兒,只好權且回來,但已不願再回巴山,把寄養人家的孫兒領回來,隱跡成都城外偏僻處所,祖孫相依,以度餘年。哪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這樣志灰心懶的一忍,卻於無意之中,竟找著我仇人蹤跡了。”鐵柺婆婆說到這兒,天井裡微微的一陣風飄過,鳳尾竹的竹葉影子,在紙窗上一陣搖擺,餘飛已聽出有人跳牆而入,鐵柺婆婆並不起身,喝道:“是仇兒嗎?”喝聲未絕,她的孫兒騰的跳了進來。這時她孫兒身上雖然還是小叫化一身裝束,腰裡卻纏著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腳下一雙爛草鞋,也換了嶄新的搬尖衲幫薄底小灑鞋了。一進屋來,向他祖母說道:“仇人毫未覺察,依然在青牛閣,看情形一時不會離開。”鐵柺婆婆冷笑道:“好!便是他擺下了刀山火海,我老婆子也要和他算清這本舊帳!”
又向餘飛嘆了口氣說:“這孩子是我的一塊累贅,沒有這塊累贅,這層怨孽,也許拖不到現在,早已可以解決了。”餘飛笑道:“我看這位小哥,輕身功夫已得真傳,從小在老前輩手裡鍛煉出來,當然不同凡俗。”鐵柺婆婆搖著頭說:“餘相公不必客氣,他小名仇兒,我家姓戴,替他取個仇兒小名,無非教他不忘父親戴天之仇的意思,取名時節,我確已意懶心灰,希望他長大成人,自己去報父仇。
但是這孩子和他父親一般,淘氣異常,教他小巧之能,倒是易學易精,講到真實功夫,便差得遠了。”餘飛一心注意著玉三星的事,隨口稱讚了仇兒幾句,便問:“後來仇人蹤跡,怎樣探到的呢?”
鐵柺婆婆向仇兒一揮手,仇兒出去以後,向餘飛說道:“我起初隱跡城外,極少在外面走動。我果然不知仇人近在目前,大約仇人也不知我會隱跡此地,而且事隔多年,大約仇人心裡,以為我早已入土了,防備的心思,自然也鬆懈了。直到最近幾月內,我聽到豹子岡擂台的風聲,傳遍了成都人們的耳朵,我才觸動了心思,在開擂這幾天,我混跡人叢,暗地留神各門各派的人物。到了夜深人靜,暗暗到黃龍家中,和一般江湖人物寄身之所,靜心探聽。一面命仇兒扮成小叫化一般,出入熱鬧處所,隨地留神。這樣暗探了幾天,關於擂台的起落,我都知道,因為事不於己,心無別用,沒有擺在心上。後來黃龍,受了鹿杖翁的挾制,和你們川南三俠的步步佔先,鬧得八面不夠人,豹子岡沒法存身,和一般狐群狗黨,想法搬到別處,徐圖復仇之策。在這當口,有一晚,快近四更時分,我從黃龍家中退出來,到了岡下一片林內,暫時歇一歇腳,忽見岡下兩條黑影一前一後,越溪而過,來到林外。月光照處,瞧出前頭走的是個道裝的少年,身上揹著一隻小箱子,後面走的是個女子,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在林外走了幾步,到了黑暗處所,後面的半面嬌,把前面走的人喚住了,囑咐道:‘箱子裡東西,我本想自己送去,現在我沒法離開這兒,這東西是你師父的性命,你回去對你師父說,我替他藏了這許多年,連我男人都不知道,現在我們家裡情形,弄得亂七八糟,沒法再替他保藏了。可是有一件,叫他千萬當心,他因這件東西和人結過樑子,這人手辣心狠,已在此地,千萬叫他當心,你路上也得留神,你就快走吧。’這幾句話,鑽在我的耳內,如何不動心,雖然摸不準是否與我有關,也非一探不可了。一看林外半面嬌已回身跳過溪去,我忙藉著林木隱身,瞄著前面道裝少年的身影,一路追蹤,我本可沿路攔截,先看一看箱內什麼東西。但是我志在蹤跡仇人,又摸不準究竟與自己有無關係,不便打草驚蛇,所以我始終一聲不響的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城內這兒文殊院相近的青牛閣。青牛閣是所道院,規模不小,卻已破敗不堪,香火全無,平時人跡罕至。背箱子的青年道士,繞到青牛閣後牆,縱了進去。我暗暗跟到裡面,才知青牛閣前面幾層殿院,雖然破敗不堪,後面一大片荒廢的園圃內,倒有一所較為整齊的樓房,前面種著一排高梧,樓下黑黝黝的,燈火全無,只樓上左面一間,透出一點燈光。
那時我已存身樓前一株梧桐樹上,背箱子的少年道士,進了樓門,聽到登登的樓梯直響,接著便聽出左面有燈火的房內,有人說話。我又飛渡到左面一株樹上,隱身梧桐枝葉內。幸無窗戶開著,向樓窗內瞧時,只見雲床上,盤膝坐著一個四十開外的魁梧道士,背箱子的少年道士,站在一旁,背上的箱子已擱在樓板上,師徒兩人,正在問話。
我在樹上,離樓窗大約總有三四丈遠,樓內說話聲音略低一點,便聽不出來。我正想飛上樓簷,聽個仔細,驀見圍著園子的牆上,現出一條黑影,一伏身,蹤影不見,一忽兒,已在樓頂屋脊上現身,一邁腿,跨過屋脊,蛇一般伏在瓦上緩緩移動,一面貼著耳朵,聽樓內動靜。樓內道士,機警異常,似乎已知瓦上有人,袖子一拂,把燈扇滅,立時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在簷口微一定身,便向上面樓角縱去。我看出這人是背箱子回來的少年道士,肘後已隱著一柄寶劍,可是在這少年道士翻身跳上樓角時,伏在瓦上的人,早已跳起身來,翻過樓屋,隱在後坡不見了。奇怪的是徒弟出來捉賊,樓內他師父卻沒有現身,少年道士在樓頂前後坡搜索了一遍,找不著賊影,回身跳下樓來,落在樓下平地上,又前後轉了一個身,依然賊影無蹤。這時,左面樓房內燈火復明,窗口探出他師父身子,向下面喚道:‘徒兒,賊子早已跑遠,讓他詭計多端,也是白廢!’說罷,冷笑了幾聲,轉身回到雲床上去了。我留神房內樓板上的箱子,業已蹤影全無,立時明白他自己沒有現身追賊,是把箱子隱藏到別處了。我沒有見著箱內的東西,尚難斷定這人是我仇人,無奈賊子已經藏過,一時無法可想,只有先把這師徒兩人,是何路道,弄清楚了再說。那幾天我暗探各處,怕有人認出我真面目,面上特地套著面具,黑帕包頭,一身黑色短打扮,不男不女,誰也認不出我老婆子的真相。身上更是寸鐵不帶,十幾年臥薪嚐膽,報仇原不在一時,只要被我摸著了線索,認清了仇人真相,便不怕他逃上天去。當時,我在梧桐樹上摘了十幾粒梧桐子,扣在手心裡,時近中秋,梧桐子堅老如鐵,權充暗器,卻是合手。一抖手,發出三顆梧桐子,一顆打滅樓內燈火,兩顆分向師徒兩人身上襲去,並不真當暗器使用,無非藉此引逗罷了。我把三顆梧桐子發出,自己身子已縱到別一株的梧桐樹上了,轉身一瞧,樓內燈火已滅,師徒兩人已飛身出窗,立在窗外瓦上。那師父一抬手,向我原立的樹上,發出幾顆暗器,打得梧桐葉嗤嗤亂響,我在旁的樹上,聽風辨聲,知是鐵蓮子一類的暗器。老道認定那樹上有人,不意暗器發出,寂無影響,嘴上不禁咦了一聲,立時發話道:‘那位道上同源,是否有意枉顧,如和那賊子一路,為那件東西而來,也請現身出見,當面賜教。我摩天翮皈依三清,多年隱跡,如有開罪之處,亦請明白見教。’我一聽他自報摩天翮,立時記起有人提過他的名頭,從前也是長江一帶的飛賊,還有人評論他,除出風流好色以外,尚無大過,不想隱跡此處。照這樣看來,摩天翮也許是我仇人,因為從前我兒子是神偷,他是飛賊,難免為了玉三星的寶物,起了爭奪,他把我兒子,暗地害死以後,懼我老婆子尋他,乘我下江尋仇當口,他悄悄的來到青牛閣,匿跡銷聲,充這修行的老道了。那黃龍女人半面嬌鬼鬼祟祟的,定和他有暖昧勾當,豹子岡擂台下,摩天翮沒有露面,似乎和華山派不是一黨,也許因為我兒子的事,不敢露面,奇怪的是半面嬌在林外叮囑他徒弟的話,好像已經知道我老婆子到了成都,正在找尋他,難道我在豹子岡露了形跡了?還有樓頂上,伏瓦竊聽,忽然隱去的人,照摩天翮此刻口氣,似乎這人和玉三星也有關聯,不管他們什麼關係,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底被我找著仇人蹤跡了。我要叫仇人死而無怨,認識我老婆子的厲害,非得把那箱內東西,認清了果然是玉三星的話,才算賊證俱全,然而叫他死在我鐵柺之下。放著你的,等著我的,暫時且不露面,明晚再和你算帳,我主意打定,讓那賊子報了一陣字號,我便在暗中抽身回來了。回到城外隱居之所。略一思索,收拾一點隨身應用東西,連夜和仇兒挪到此處。這準提庵內的師太,無意之中我幫過她一次大忙,她又不知我祖孫底細,地又僻靜,和青牛閣只隔了文殊院一段路,摩天翮萬不料我老婆子會隱身近處。但是我還不放心,不到天亮,便命仇兒扮作小叫化模樣,隱身青牛閣近處,暗窺摩天翮一師一徒,第二天作何舉動。幸而有此一著,不然,又要多費手腳了。仇兒別的不行,叫他做這種事,頗有點鬼聰明。他在青牛閣左右藏到天色大亮,寅初時分,便見青牛閣後園小門內,匆匆出來一個青年道士,向街上走去,一忽兒叫來兩個轎伕,抬著一乘體面轎子,由青年道士押到後園小門停下,青年道士退去。隔了不少工夫,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後面跟著一個下人,手上提著一隻朱漆箱子,這隻箱子的尺寸形式,我已和仇兒說過,他當然非常注意。他又看出紳士身後的下人,明明是剛進去的青年道士改扮的,那紳士坐進轎內,下人提著的箱子,便塞進轎內去了,轎伕抬著就走,改扮的青年道士跟在轎後飛跑,園內並沒有人送出來,連那扇小門,還是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帶上的。我們仇兒便有點難料了,一聲不響遠遠跟在轎子後面,一直跟到大來當門口,轎子停下,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從轎內提出箱子,跟著紳士,大模大樣的進當鋪了,仇兒雖然不便跟進當去,假裝玩耍,便在當鋪門口台階上坐著,還可探進頭去,窺見鋪內的情形。隔了許久,朝奉送著紳士出來,青年道士手上的朱漆箱子不見了。紳士臨走時,斬釘截鐵說了一句‘五天以內,必定取贖’的話,仇兒也聽在耳內了。他又跟著轎子回到青牛閣,眼看紳士和改扮的青年道士付了轎錢,進了園內,才趕回準提庵來,對我報告。我立時明白,坐轎的紳士,不是別人,定是摩天翮的化身了,他為什麼要把那東西當掉?這又是賊人的故技。夜裡瓦上的人,和我暗中幾顆梧桐子一鬧,賊人心虛,惟恐箱子內東西,有個失閃,才想出借用當鋪,權作隱藏之地,神不知,鬼不覺,又穩妥,又得不少銀子。
連自己師徒的真面目,都化裝了一下,然後施展飛賊的老手段,自己去偷自己的東西,然後手上有當票為憑,還可大大的訛大來當一下,主意真不錯,世上便宜的事,都被他佔盡了。只要聽他臨走說出五天必取的話,便可料定他要來這一手了,那知道有個小叫化似的仇兒,盯著他們呢。
我還斷定他,賊膽心虛,不敢再呆在青牛閣了,所以他五天必取這句話,是有用意的,我又料他這些年,確沒有在江湖上鬼混,否則餘相公的名頭,和大來當是餘相公落腳處所,不能不知道。正因他不知餘相公在大來當落腳,才毫無顧忌的把那東西擱在大來當內了。我老婆子既然明白了仇人的手腳,欠缺的,還不知箱子內的東西,我也得親眼看一看,我兒子喪命的禍胎。存了這樣主意,自己又報仇心切,顧不得冒犯餘相公,便於昨夜趕先暗入大來當存庫,揭開箱子一看,果然是那起禍的玉三星。我見著箱內的寶物,宛如見著我兒子的靈魂,幾乎要放聲大哭。這還說什麼,摩天翮賊子,果然是害我兒子性命的兇手。那時我又轉念,這件寶物,原是我兒子的,又是兇手的憑證,不如就此帶回,萬一被我料著,賊子今晚也來下手,得了這件寶物,馬上離開成都,又得費好些手腳。賊子到來,如果偷不著這件寶物,他不疑東西落我之手,定以為當內另有收藏之處,便捨不得離開成都了。於是我背上那箱子,在大來當前前後後,探查餘相公安臥之處,想和餘相公當面說明我的苦衷,待我手刃仇人以後,那張當票,可以取回,應化取贖玉三星本利,由我老婆子付清,免得大來當吃虧。不意那晚竟找不著餘相公蹤影,大約那晚餘相公沒有回去,沒法子只好先回準提庵來,因為在當內四處找尋餘相公,費了不少工夫,回來時快近天明,不便再找仇人算帳。照說這件寶物,由我老婆子取回,也可說物歸原主,不過被賊子施行詭計,東西進了當庫,我老婆子倒還做了一次偷兒,心裡何等慚愧!所以一到天亮,馬上授意仇兒,在大來當門口,不論等候多久,必須想法請餘相公來到此地,由我老婆子當面說明就裡,在餘相公面前親自謝罪,這便是我老婆子冒昧請餘相公光臨的一點苦衷。川南三俠,義聲俠膽,傳譽江湖,今日一見餘相公一團正氣,處處謙和,果然名不虛傳。昨夜老婆子不大光明的舉動,更覺得萬分抱愧了,事已做出,只有請求原諒老婆子身上揹著血海怨仇,多多擔待吧。”
餘飛聽了鐵柺婆婆講明前因後果,才明白那件玉三星的丟失,其中有這麼大的糾葛。鐵柺婆婆所說的仇人摩天翮,自己雖無交往,從前卻聽人說起過,此人擅長少林南派翻騰術與鷹爪功,平日行為,和江湖上一般窮兇極惡之輩,比較起來,還算是束身自好的中流人物。
怎的和神偷戴五結下這筆血債?現在鐵柺婆婆母報子仇,恨切哀腸,摩天翮大約難逃一命了。當下向鐵柺婆婆說道:“大來當是敝族公產,在下無非暫時安身,老前輩事出無奈,誰也得敬佩老前輩一番苦心,在下今晚得和老前輩會面,還認為非常榮幸呢。”鐵柺婆婆拍著手說:“餘相公真不愧一個俠宇,我這討厭的老婆子,今晚請餘相公光降,除出當面告罪,和說明大來當一檔事以外,實在還要求一求餘相公幫一點忙:今晚二更時分,我老婆子帶著孫兒,便要和仇人摩天翮,算清當年一筆血債,兒子的血債,要我老婆子來替他報復,實在是世間上的一樁慘事。也許我們祖孫兩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摩天翮的敵手,我們老小兩人,情願再死在仇人手內,絕不皺眉;萬一能夠手刃血仇,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到老還要和仇人一拚,不論誰生誰死,也要做得光明磊落,讓江湖上正人君子,下個評論。所以今晚老婆子懇求餘相公從旁做個見證,但是也只袖手旁觀,不論我老婆子能否敵得過仇人,絕不許餘相公出手援助,因為老婆子還識得是非黑白,我們這筆血債,絕沒有和餘相公一絲關聯,也不願連累他人,牽入我們糾葛之中。再說,玉三星當票,當然在摩天翮身邊,老婆子對於大來當的事,也要順帶辦出一個起落,玉三星原物也罷,當票也罷,總有一件請餘相公帶回,老婆子這點請求,不知餘相公肯應允麼?”餘飛一聽,心裡有點為難,暗想這老太婆真夠厲害,明知我對於他兒子的血債,無非一聽了事,關心的是本身找尋大來當丟失的玉三星,既然得到了線索,怎肯空手而回,她卻藉此要挾我看個最後的起落。不過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情理上教人沒法推辭,也只好點頭應允了。
二更時分,賈俠餘飛一半好奇,一半沒奈何,跟著鐵柺婆婆,和他孫子仇兒,到了青牛閣。這時鐵柺婆婆既不蒙臉,也不包頭,白髮紛披,完全本相,而且帶著那支仙人指路的鐵柺。照餘飛暗地估計,這支鐵柺,最少也有四十斤重量,鐵柺婆婆挾在脅下,輕如無物,依然縱躍如飛。
仇兒還是那身小叫化裝束,只腰裡圍著九節亮銀練子槍。
看情形今晚祖孫兩人絕不藏頭露尾,決計揭開臉來,要和仇人一決生死的了。只是朱漆箱內的玉三星,既然由鐵柺婆婆偷回,大約總藏在準提庵內,鐵柺婆婆終沒有把這件東西拿出來,餘飛也不好意思張嘴,看一看這件東西。
三人到了青牛閣後園,地頗僻靜,離開有人家處所,隔著幾畝池塘,一片竹林,鐵柺婆婆囑咐餘飛藏在暗處,不必露面。這層餘飛求之不得,便和他們祖孫兩人,分途而退。餘飛越過一重不高的土牆,便眼見南面一排梧桐樹後面,一座孤零零的樓房,樓上樓下,燈火全無。這夜卻值月圓之夜,一輪皓月,照徹大地,餘飛躡足潛蹤,遠遠兒的轉到樓房側面梧桐樹下,距離樓前台階下,有好幾丈遠。驀見台階下兩梧桐樹中間,擱著青石矮桌,兩個青石墩,左右石墩上分坐著一男一女,女的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男的是個四十開外的黑臉道士,當然是鐵柺婆婆所說的摩天翮了。青石桌上,擱著兩隻茶杯,餘飛見到時,女的已站起身來,向摩天翮說:“你知道這一次我們華山派吃了啞巴虧,但是事情不算完,這幾天我男人,正和一般同道秘商辦法,好歹有一天,要和敵人們見個真章。你和兩面都沒有過節,你隱身在此,無非為了我,現在你蹤跡已露,你那仇人,出名的毒辣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鬧出事來,我也不了。一時我又沒法脫身,你既然把那件東西,有了妥當存放之處,你就不必三心兩意,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那件東西,能帶走時便帶走,不能時,存在當裡也好。”摩天翮沉思了一忽兒,冷笑道:“好,我依你,我並沒懼怕那廝,為了你,我就暫時離開成都,明天就走,這樣,你可放心了。”半面嬌嘆了口氣,轉身便走,摩天翮跟在身後,向園門所在走去。兩人走過一段樹影葉密之處,似乎互相擁抱著,親密了一陣,才把半面嬌送出園門。
在摩天翮送客出園時,屋上縱下一條瘦小的黑影,一站地,哧的又竄進樓內,餘飛認出是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年紀雖小,輕身功夫,真還不弱。片時,摩天翮從樹林裡走了過來,到了樓前,仰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看青石桌,微微嘆息,大有鳳去樓空之感。餘飛在暗地裡好笑,想不到這黑牛鼻子,倒是個多情人物,可是黃龍卻變成綠毛龜了。
在摩天翮徘徊樓前,情思昏昏當口,驀聽得樓上一聲驚喊,從樓窗口跳出一人,縱身向下一跳,落地時,只喊了聲“師父!快捉賊,我中了暗算了。”喊聲未絕,這人雙手捧著胸口,一個趔趄,便跌在地上,起不來了。摩天翮吃了一驚,顧不得再看徒弟傷處,一撩道袍,雙足一頓,人向樓上縱去,萬不料摩天翮身子剛起,窗口一株梧桐樹上,一聲猛喝:
“惡鬼,今天你的報應到了!”便在這一聲猶喝中,從樹上飛下一人,橫刺裡截住摩天翮上樓之路,從半空裡,連人帶鐵柺,向摩天翮橫腰掃去,這一著險極,惡極!摩天翮身子是直縱上樓,身子已到半空,那料得到會從旁邊樹上飛下人來,兩下里勢子都非常迅捷,眼看快拐已要上身,照說這種猝不及防的襲擊,兩腳又不沾地,非常難以躲閃。連在暗地裡偷瞧的餘飛,也替摩天翮捏把汗,心想要糟,這一柺杖糊里糊塗把仇人打死,這位鐵柺婆婆也忒心急了,而且舉動也欠光明。在餘飛吃驚當口,忽見半空裡鐵柺橫掃過去當口,摩天翮兩臂一抖,身子在空中,宛似游魚戲水一般,兩腿往上一飄,一根鐵柺,正貼著他肚皮掃了過去,竟沒有受傷,接著一個風車筋斗,翻落地來,在樓下台階前站住。大約這一下,摩天翮也是死裡逃生,鬧得變臉變色,兩眼如燈,指著鐵柺婆婆大喝道:“老鬼婆!你是什麼人?我和你素不相識,無緣無故,跑到這兒,撒野行兇,是何道理?”這時鐵柺婆婆連人帶拐,已縱落摩天翮身側一丈開外,滿頭蓬鬆的白髮,又根根倒豎起來,兩目焰焰,活似怪物,用鐵柺指著摩天翮,獰笑道:“惡賊道,你休害怕,我和你仇深似海,豈肯叫你糊塗死去,這一鐵柺,無非是先叫你識得我鐵柺婆婆的手段……。”鐵柺婆婆語音未絕,摩天翮驚得大喊道:
“你……你原來是當年神偷戴五的母親,你找錯人了,我非但不是你的仇人,而且是……。”鐵柺婆婆性如火發,不待摩天翮再說下去,厲聲喝道:“住嘴!萬惡的賊道,憑你口似懸河,舌似利劍,今晚也逃不出我手心去,該死的惡賊,照你口氣,不是我仇人,還是我恩人哩。”摩天翮嘆口氣道:“老太太,這麼大年紀,還有這麼大火性,我是說,我非但不是你仇人,而且是隻有我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假使我真被你一拐打死,你真一輩子找不到仇人了。”鐵柺婆婆把手上鐵柺,在腳前石板上,舂得山響,左手指著摩天翮怒喝道:
“惡道,到此地步,還要花言巧語,我問你,我兒子的玉三星怎會在你手上?半面嬌勸你避開仇人,這仇人是誰?你為什麼巧施詭計,改裝紳士把玉三星放入大來當內?害死我兒子的人,既然只有你知道,究竟是誰?你說!你說!”
摩天翮被鐵柺婆婆逼問得兩眼如燈,跺著腳,大聲說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說來話長,我現在乾脆先通知你仇人是誰,不瞞你說,你的仇人,也是我的對頭,這人現在成都,他就是……。”一語未畢,摩天翮腦後嗤嗤兩縷尖風,從屋內黑暗處激射而出,襲向身後要穴,同時叮叮兩聲,幾件暗器,落在石階上。餘飛卻在這時,從梧桐樹後一躍而出,大呼“屋內暗藏的賊人,便是你們仇人,快追!”嘴上喊著,人已從樓屋左側,兜向樓後。
事出非常,摩天翮全神注意在對面鐵柺婆婆身上,萬料不到樓下堂屋內有對頭藏著,從他身後發出兩枝喂毒三稜飛魚刺,這種暗器純鋼打就,尖銳如刺,上有倒齒,入肉難拔,異常惡毒。總算摩天翮五行有救,餘飛暗藏樹後,旁觀者清,已覺出摩天翮神情言語,不似鐵柺婆婆的仇人,另有一條黑影,在樓下堂屋門口,一閃而過,躲在門後,偷聽階下。鐵柺婆婆和摩天翮對口,屢次探頭伸手,不懷好意,大約怕階下對面鐵柺婆婆瞥見,一時不敢發動。餘飛卻已暗中注意,把自己金錢鏢,扣了幾枚在手上,在摩天翮要說出仇人姓名時,猛見門後的賊人,突然露出半個身子,右臂一抬,暗器出手,賊人也不防暗中監視有人,餘飛手中的兩枚金錢鏢,也同時出手,針鋒相對,兩枚金錢鏢把兩隻飛魚刺撞落,暗器和暗器對撞,叮噹有聲,這一下,非但摩天翮嚇得躍過一邊,回頭驚看,屋內的賊人,也驚得閃入暗中,向屋後飛逃。對面怒衝牛斗的鐵柺婆婆,也愣了神,被餘飛縱出來,大呼你們仇人在屋內,摩天翮立時警覺,轉身向樓基右面縱去,和餘飛一般,向屋後兜拿。
鐵柺婆婆這時也覺情形不對,自己孫兒進樓以後,怎的沒有出來,鐵柺一順,雙足一登,飛身上樓,竄進樓窗,取出隨身火扇子,迎風一晃,冒出火光,立時瞧見了仇兒目瞪口呆,紋絲不動的靠牆而立。鐵柺婆婆用火扇子上下一照,立時明白,自己孫兒被人點了穴道了,正要用法拍醒,刷的一條黑影,從後窗口竄進屋來,抬頭一看,卻是餘飛。
餘飛向鐵柺婆婆說道:“賊人狡猾已極,竟被他逃出手去,摩天翮已追了下去,我料定那人是你家真正仇人,老前輩你快追上去,仇兒交與我好了。”正說著,猛聽得牆外不遠處所,突然一聲慘叫,鐵柺婆婆也被這局面,鬧得六神無主,究竟誰是仇人?自己也無法斷定了,聽得餘飛這樣一說,遠處又有這聲慘叫,鐵柺一挾,飛身出窗,縱下樓去,飛一般向圍牆奔去。剛要越牆而出,摩天翮揹著一個女人,跳進牆來,一見鐵柺婆婆,便咬牙切齒的說道:“老前輩,你放心,仇人逃不出我手去,我和他已誓不兩立,你我誤會,總得說明了,你才能一心尋找仇人,老前輩暫請屈留一忽兒,我們先回樓去。”匆匆說了這幾句,揹著人飛一般奔到樓下,連進樓登梯都來不及,直縱上樓,鑽入窗內;一忽兒,又跳下樓來,把地上直挺挺躺著的徒弟,也背了上去。
這時樓上燈火通明,鐵柺婆婆提著鐵柺,惘然無主地也走上樓來,自己孫兒,已被餘飛拍醒,盤膝坐在外屋一張椅子上,餘飛正替他推宮過穴。外屋床上,直挺挺躺著少年道士。
心口插著一支純鋼飛魚刺,三寸長的鋼刺,進去了二寸多,命中要穴,業已死掉。裡屋雲床上,躺著一身夜行衣靠的黃龍女人半面嬌,右脅下穿進一支魚骨刺,正痛得宛轉哀啼,急得摩天翮眼流情淚,背流急汗,在床前亂轉,伸手想替半面嬌拔下飛魚刺,又不敢拔。因為這種鋼刺有倒鉤,鉤上有毒,拔得不得法,立時可以送命,急得摩天翮幾乎發瘋,鐵青著臉,跳出外屋,向鐵柺婆婆跳著腳說:“老前輩,我和你何怨何仇,被你這一鬧,兩條命便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幾乎遭了仇人毒手,這是何苦!”說到這兒,忽又轉身向餘飛拜了下去,嘴上說道:“今晚小道沒有餘大俠暗中救護,我也和我徒弟一般了,此恩此德,沒齒不忘,小道生平,最講究恩怨分明,小道今晚算是兩世為人,這條命便是餘大俠所賜,此後凡是餘大俠有事吩咐,便是粉身碎骨,決不皺眉。”他嘴上說出恩怨分明這句話,聽在鐵柺婆婆耳內,也像賊人飛魚刺一般,直刺心坎,異常難受,咚的一聲響,手上鐵柺墩在樓板上,默默無言,原來餘飛向樓屋後身兜拿賊人時,摩天翮碰上了他,大家已通過彼此姓名了。
這當口,餘飛已經治好了仇兒,向摩天翮說道:“救危扶貧,是我輩本分,道長也毋須掛懷。這位小哥,便是神偷戴五的兒子,也是戴老前輩的孫兒,這位小哥也幾乎遭了賊人毒手。當時我在暗中瞧見他暗進樓內,一忽兒,令徒從窗口跳下,倒地身死,那時我還以為他人小心毒,令徒命傷其手,心裡不以為然,後來才瞧出令徒胸口中的賊人飛魚刺。此刻問他時,才知他由樓下躡足上樓,正值令徒已中暗算,提著最後一口氣,由裡屋逃出外屋,跳出窗去。一個蒙面賊人,也由裡屋鑽了出來,他貼牆一躲,已被賊人眼光掃到,順手給他點了穴道,定在那兒,幸而賊人一心奔赴樓下,沒有下毒手,否則這條小命,也是難保。
你看他們,本來一門三代,現在只剩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臥薪嚐膽了七八年,硬是找不著仇人蹤影。突然知道起禍根苗的玉三星,在你手內,你的舉動,和半面嬌幾句閃爍的話,在戴老前輩心目中,當然認為可疑,事情太湊巧,難怪他們老小兩位,認定你是他們的仇人了。真是真,假是假,真金不怕火煉,現在已快到水落石出之日,那逃走的賊人,太心狠手辣了,江湖上絕難容留此人,今晚既然被我趕上,不由我不伸手了,從我餘飛說起,我也不能放過賊人,不過此事回頭再說,你令徒一下致命,已難挽救,裡面傷的一位怎樣了?
救命要緊,我瞧瞧去。”摩天翮一聽,似乎餘俠客懂得傷科,嘴上亂念無量佛,餘飛向鐵柺婆婆安慰道:“令孫靜坐一忽兒,便可活動如常,老前輩且勿焦心,我們回頭再商量辦法。”說罷,跟著摩天翮進了裡屋,剛一進屋,猛聽得床上半面嬌鬼也似的大喊一聲,“冤家!我忍不住了,你不替我報仇,我死不瞑目!”摩天翮一個箭步,竄到床前,只見半面嬌極喊了一聲,身子蹦起老高,落下來,眼珠瞪得老大,業已死掉。餘飛近前細看時,原來半面嬌忍不住痛楚,咬牙伸手,一拍脅下飛魚刺,盡根沒入,斜穿心房,竟是自絕生命。摩天翮立在床前,兩眼盯著床上半面嬌,面如凶煞,一聲不響,忽地一跺腳,把外面道袍脫掉,奔到床前,抽出一柄積壓滿鞘的寶劍,背在身上,又把一隻鏢袋,系在腰裡,轉到床前,拼著嗓音,朝半面嬌屍首喊道:“你等著,待我取了仇人腦袋來,和你攜手同行。”說罷直著眼,轉身便走。
摩天翮邁步時,餘飛伸手把他拉住了,高聲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得沉住氣,報仇的不止你一人,外屋還有老少兩位。再說,床上的死人,你不要忘記了,她是黃龍的女人。”這幾句話很有斤量,摩天翮聽得目瞪口呆,楞住了神,突然朝餘飛一跪,淚流滿面的說道:“小道方寸已亂,餘大俠金玉良言,小道無不遵命,現在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除出和賊人一拚,還有什麼辦法呢!”餘飛伸手把他架了起來,納在一把椅子上,卻向外屋喚道:
“戴老前輩,你們老少兩位,請進屋來。”鐵柺婆婆和仇兒應聲而入,餘飛叫鐵柺婆婆也坐在一邊,轉身向摩天翮說道:“今晚連下毒手的賊人,果真是戴老前輩的仇人的話,你們兩家,已經是同仇敵愾,剛才你說過,只有你知道戴老前輩的仇人是誰,現在你可以說出來了,免得他們祖孫心裡還存著芥蒂。大家說開以後,再商量報仇辦法,我也可以看事做事,助你們一臂之力。”
摩天翮向鐵柺婆婆掃了一眼,又向床上半面嬌的屍首,痴痴地瞧著,忽地一聲長嘆,掉臉向餘飛說道:“七八年前,小道在長江下流,兩湖地面,獨來獨往,有時也伸手做點沒本錢的買賣,那時神偷戴五的名頭,很是不小,不過戴五常在江蘇南京一帶出沒,從來沒有和他見過面。有一年正值八月中秋的明月之夜,我獨自在洞庭湖邊君山上面,登高望月,直到三更過後,才下山來。我本來在東面山腳下泊著我的坐船,下山時,沒有從原路下山,信步遊行,卻在西面的山腳下了,到自己泊船處,還要繞著山腳,走很長的一段路。山腳下便是煙波縹緲的洞庭湖,一片湖光,託著天空一輪皓月,萬籟無聲,只天水相涵的月色,在波心射出萬道粼光,風景無邊,心胸奇暢。我沿著山腳貪玩月色,慢慢的向西走了裡把路,轉出湖邊一座高巖,猛見巖腳下一帶蘆葦叢中,隱著一隻雙桅官舫,桅杆上既不扯旗,也不點燈,連船上也黑黝黝的沒有燈火。後稍舵樓上,船老大一個不見,只船頭上卻有人在那兒高談闊論,我覺得有點奇怪,便縮住腳,看準近官舫的藏身處所,再掩入蘆葦深厚之處,偷眼向船頭瞧時,只見有兩個人半蹲半坐的,似乎在船頭上對酌。一個全身穿著油綢子水靠,腰裡圍著亮晶晶映月生光的一件兵刃,似乎是柄緬刀;另一個身形瘦小,全身玄色夜行衣,背插單刀,再一聽兩人對答的話,我一發要看個水落石出了。
“穿水靠的一個,語帶北音,向瘦小的人冷笑道:‘百言抄一總,你神偷戴五的名頭,我不是不知道。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道,我禿尾魚鷹,絕不能無事生非,找上你門去。現在你不在南京田府內下手,暗地跟著田家官船,到了我禿尾魚鷹的地面,而且等我下了手,你又來趕現成,天下那有這樣便宜事!這幾杯酒,雖然借花獻佛,不成敬意,我們總算好言好散,我言盡於此,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在於你了。’神偷戴五哈哈大笑道:‘這洞庭湖是你禿尾魚鷹的地面,今天我第一次聽到。如果我在江湖上早知有你這位禿尾魚鷹的大名,無論如何,也先得和你打個招呼。看情形你也和我一般,獨木不成林。憑你一個禿尾魚鷹,單槍匹馬,想霸佔偌大的洞庭湖,倒令我佩服之至,這且不去說它。我平生做事,絕不無故殺人,不論做什麼案子,手上不佔血腥。現在你把官船上主僕五口。
統統殺盡,連船老大一家老小,也被你做掉了,都丟在水內,這種行為,犯了江湖之忌,虧你有臉還說出是你地面的話,明人不做暗事,這船上不論有多少珠寶財物,本沒放在我心上,照你這樣滿手血腥,我更不願意沾染了,無奈船上那隻朱漆小箱子,是我一路跟來的目標,實對你說,這件東西,是我存心孝敬我老孃的壽禮,你既然願意彼此好來好散,滿船珠寶,我全不要,我只要那個朱漆小箱子。
我話已說明,我也是那句話,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聽你一句話了。’”
“禿尾魚鷹似乎震於神偷戴五的名頭,一時不敢變臉,滿不在乎的笑道:‘老哥既然話已說盡,多說無益,小小一隻的朱漆箱子,不管裡面裝的什麼稀罕寶物,我譬如沒見,一準奉送。老哥是陸上朋友,小弟是水裡買賣,難得會在一起,來來來,這是田府家藏的佳釀,我們喝完了酒,彼此哈哈一笑,各奔東西。’說罷,提著酒壺,在神偷戴五面前,滿滿斟了一杯,殷勤相勸。
“那時我藏身所在,和那船頭斜對著,相距只兩丈多遠,船頭上一言一動,在一輪皓月之下,看得非常清楚。只見戴五把自己面前斟滿的一杯酒,拿起來,在禿尾魚鷹面前一放,冷笑道:‘常言說得好,將酒勸人無惡意,此刻情形可不同,這杯酒,可得請老兄先喝,老兄願意和我交朋友,或者不願交朋友,全在這杯酒上了。’戴五這麼一說,我立時明白,禿尾魚鷹在酒內做了手腳,被戴五看出來了。
在戴五把手上酒杯一送,說出這樣話時,禿尾魚鷹忽地跳起身來,似乎就要翻臉,不料戴五手腳更快,不用站起身來,就地一個掃蕩腿,掃個正著,禿尾魚鷹正著了一下掃蕩腿,嗵一聲,跌下水去。船頭上,酒壺酒杯一類,也跟著禿尾魚鷹的身子,掃下水裡去了。
“戴五把禿尾魚鷹掃下去之後,轉身躍入艙內,一忽兒挾著一隻朱漆箱子,一躍而出,立在船頭上,向禿尾魚鷹跌下去的水面看了看,轉身向著巖腳,正要作勢躍上岸去當口,他身後水面上,嘩啦一響,忽然湧起半截身子,右臂一抬,月光之下,一道亮晶晶的閃光,已襲到戴五背心,猛聽得戴五一聲厲吼,脅下朱漆箱子,掉落船頭,身子往後一仰,一個倒栽蔥,也翻下水裡去了。”
“隔了片刻,水面上水花亂湧,起了一陣水泡,戴五沒有冒上水面,禿尾魚鷹卻水淋淋的縱上了船頭,自鳴得意的一陣怪笑,轉身指著水面笑道:‘憑你鬼靈精。也逃不了我手心去。’那時我實在看不過去了,一時義憤,從蘆葦叢中縱了出來,縱起身時,手上已扣了兩粒鐵蓮子,身子一落,離船頭已只一丈遠近,手上兩粒鐵蓮子,已向禿尾魚鷹腦後背心發去,嘴上卻喝了一聲:‘萬惡賊徒,且慢得意!’那時禿尾魚鷹絕不防蘆葦裡還藏著人,猝不及防,打個正著,一聲怪叫,也和戴五一般,身子一晃兩晃,噗嗵一聲,跌下水心去了,我明白這兩粒鐵蓮子,雖不至取賊性命,受傷定也非輕,不過賊人識得水性,是他便宜之處。果然,沉了片時,從幾丈開外的江心裡,突然冒起半截身子來,向我鬼喊道:‘有種的報出萬兒來!’那時我還年輕氣盛,一聳身,跳上船頭,指著江心禿尾魚鷹喝道:‘長江摩天翮慣打不平,教你識得俺的厲害。’禿尾魚鷹並沒還嘴,一頭扎入水裡,逃得無影無蹤,那惡賊水性真有過人之處,倒不愧魚鷹之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0:30
第十五章 拉薩宮
“照那時情形,好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是我對於那隻船內的情形,確實連正眼都沒瞧一下,惟獨對於戴五落水時,掉在船頭上那隻朱漆箱子,我一時好奇,要瞧一瞧箱內究竟什麼東西,順手牽羊,把它提上岸去,回到西面山腳下自己船上,且不忙著開箱,立時開船,連夜趕到岳陽。我為什麼要到岳陽去呢?因為那時我和半面嬌已成了露水夫妻,半面嬌出身繩伎,後來不跑碼頭,在岳陽城內落籍,依然是賣笑生涯,自從和我結識以後,才閉門謝客,屬身於我。那晚我趕到她家裡,才取出箱子一看,箱內還有錦盒,很嚴密地裝著一尊玉三星,我也懂得一點古玩一類的東西,認出確是稀世之寶,便囑半面嬌好好地收藏起,這樣過了一年多光陰,我已把君山腳下戴五和禿尾魚鷹一檔事,早已置之腦後。
在我和半面嬌孽緣不解當口,我自身卻發生了一樁事,我有一個拜把盟兄,在北道上發了跡,居然做到總兵,跟著皮島大帥毛文龍,坐擁貔貅,化外稱雄,把我也舉薦上去,派了幾名材官,直訪到岳陽,定要我前去效力。我不該一時雄心勃發,答應同往。臨走時,答應半面嬌日後迎她同享富貴,還叮囑她,千萬保藏那件玉三星,這件寶物,便是兩人見面的信物,那時我無非愛惜這件寶物,才這麼一說。
兩人離別以後,千山萬水地奔到皮島,確也得到一官半職,不意好事多磨,毛文龍和熊督師不睦,毛文龍命傷熊督師之手,凡屬毛帥帳下的大小將弁,人人自危,各自星散。我盟兄忠心為主,同為熊督師所殺,我報仇不成,幾乎傷命,隱跡黃冠,才慢慢地溜進山海關,一步步逃回長江。這一折騰,光陰似箭,已過了五六年,我回到岳陽趕到半面嬌家裡時,塵海滄桑,房屋換主,半面嬌已走得不知去向。細一打聽,才知半面嬌在我走後,仍然高張豔幟,跟著華山派小神龍黃龍到四川去了。我並沒有怨恨她薄情,卻惦記著那玉三星寶物,身不由己趕到四川。因為我從皮島變裝逃進關內,只剩了一個光身子,做過官的人,再要伸手做沒本錢買賣,不是不敢做,是怕人恥笑,那件寶物,卻是無價之寶,正用得著,於是一路探訪,到了成都。先在這兒青牛閣落腳,把道路探熟以後,乘夜偷進豹子岡黃龍家中,暗地和半面嬌又會了面,半面嬌哭哭啼啼,反怨我一去多年無消息,她跟黃龍進川,情出無奈,那件玉三星仍然秘密收藏,預備和我有重見之日時,作為破鏡重圓的信物。她咬定牙關,要逃出黃家,跟我遠走高飛,我想起從前情義,又昏了頭,一時不好意思向她索回玉三星,反而勸她暫時忍耐,等待機會,因為黃龍人傑地靈,手下黨羽不少,我單身孤客,獨龍難鬥地頭蛇,一時不便亂來,這樣,我才在青牛閣存下身來。半面嬌揹著黃龍,明去暗來,兩人又結了孽緣,直到最近黃龍和虎面喇嘛擺設擂台,存心和邛崍派爭奪碼頭,請了不少助拳腳色,其中有幾個遠地趕來的兇淫大盜,其中一個綽號小喪門的,聽說已命喪邛崍派之手,有一個是甘蜀毗境摩天嶺寨主禿鷹。半面嬌從黃龍口中,探出禿鷹原是洞庭湖水盜,在內地被仇人搜索,存不住身,才投奔甘蜀邊界的摩天嶺。幾年下來,練就了一身軟硬功夫,做了寨主,半面嬌疑心到禿鷹,便是當年洞庭湖的禿尾魚鷹,做了山大王,改稱禿鷹了,也許怕厲害仇人尋他,特意改成禿鷹,也未可知,因為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我對半面嬌說過,也許半面嬌嘴巴不慎,從前露出一點口風,江湖上才知道戴五死於一件寶物上,戴老前輩起初打聽出的一點風聲,大約起因於此。
最近她暗地到青牛閣通知我,還說禿鷹受黃龍供養,把他當作一尊人物,禿鷹卻作威作藹,而且色膽包天,在半面嬌跟前,風言風語,醜態百出,存心不良。我得知禿鷹消息以後,暗暗到豹子岡擂台下,偷瞧了一次,雖然瞧出禿鷹身影,似和當年禿尾魚鷹有點相象,因為事隔多年,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是在月光之下,並未十分認清,這時卻難斷言真相。
直到最近這幾天,黃龍被邛崍派幾位能人,戲弄了一場,有點存身不住,全家離開豹子岡,隱身別處。
半面嬌想在這時,乘機和我雙雙遠走高飛,先把秘藏的玉三星私下運出,交我徒弟帶回。不料那萬惡禿鷹,對於半面嬌一舉一動,隨時留神,她暗地常到青牛閣的舉動,也許早落在禿鷹眼內,那晚暗暗跟著我徒弟,來到青牛閣,大約已知道我是當年漁翁得利的人,舊恨新妒,一齊攻心,今晚又暗藏樓內,預備暗下毒手。不料陰差陽錯,戴老前輩把我當作殺死戴五的仇人,他在暗中聽得明白,大約也知道鐵柺婆婆的厲害,一聽我要說出仇人是誰,忙不及發出暗器,想把我殺死滅口。哪知道天網恢恢,餘大俠暗中救了我性命,幫我捉賊,才把他嚇跑了,這樣一來,我才斷定現在的禿鷹,準是當年的禿尾魚鷹了,他隨意行兇,害死我徒弟,又把尚未走遠的半面嬌戳殺,可見這萬惡兇賊,業已人性毫無。我料定這些年他佔山為王,目中無人,自以為本領高強,黨羽眾多,而且玉三星尚未到手,我摩天翮還活在世上,他決不放手,也許在黃龍面前,還要搬弄是非,糾合黨羽,和我們周旋,我們也應該立時下手,小道從今晚起,立誓不和他兩立了。”
鐵柺婆婆祖孫兩人聽了摩天翮講明前因後果,才如夢方醒,明白了自己兒子是被禿鷹所害,而且仇人近在咫尺,當面錯過,自己誤把摩天翮當作仇人,胡亂一攪,害了人家連傷兩命,幾乎連摩天翮也毀了,想不到自己到老,還做了這樣丟人的事。鐵柺婆婆越想越難受,嘴上“瞎”了一聲,倏地站起,把鐵柺放在一邊,向摩天翮福了幾福,嘆口氣說:“道長,今晚怨我老婆子荒唐,我老婆子也活膩了,讓我把那萬惡兇賊碎屍萬段以後,今晚的事,我定有法子,教道長順過這口氣來。”摩天翮正想張嘴,餘飛已搶著開口道:“老前輩痛子心切,情出無奈,今晚的誤會,誰也得原諒誰,現在要緊的,不要叫禿鷹逃出手去。
看情形禿鷹還在黃龍家中落腳,不過黃龍業已離開豹子岡。
隱身在什麼地方,一時不易查明,我們幾位同道,也正在探查他們蹤跡,這時想找尋禿鷹下落,還得費點手腳呢。”
摩天翮道:“不要緊,半面嬌早和我透出他們的底細了,事不宜遲,我們就此前往……。”餘飛點著頭,向床上半面嬌屍首,掃了一眼,說道:“青牛閣留著一具男屍,一具女屍,實在不妥,她身上中的是禿鷹的飛魚刺,依我之見,不如乘便把她背到黃龍隱藏之所,教黃龍明白明白,他女人是他好朋友下的毒手,先讓他們來個窩裡翻。”摩天翮把背上寶劍一順,咬著牙,說了一句“也好!”奔到床前,向床上死人又說了句:“生有處,死有地,我送你回黃家去!”說畢,用床薄被,把屍首一卷,扛在肩上,向餘飛鐵柺婆婆說道:
“諸位跟我走,今晚好歹要和仇人見個起落。”說罷,當先扛著半面嬌屍首,搶下樓去。
時已快到四更,天上皓月猶明,街上沉寂如死,摩天翮抗著半面嬌屍首,當先飛馳,鐵柺婆婆、仇兒、餘飛三人,在後跟著,出了北門,走了將近十里路程,過了漢司馬相如留傳古蹟的駟馬橋,長長的一條河堤,夾堤盡是槐柳,綠陰如幄,風露悽迷,走盡長堤,又過了一座石橋,向左一拐,穿進一片棗林,露出一帶上蓋玻璃瓦的黃牆,牆內琳宮梵宇,氣象崇宏,大家認識,這是成都有名的敕建西藏黃教拉薩宮,拉薩兩字是藏語,翻譯出來,便是“聖地”的意思。原來這座拉薩宮,還是洪武初年,明太祖一統中國,西藏活佛達賴,由藏入川,朝貢明廷,明太祖替他在成都敕建行宮,以示懷柔之意,後來這座拉薩宮,便由一群喇嘛,盤據在內,日久弊生,由藏入川的黃教喇嘛,把這座拉薩宮,當作行樂窩,種種不法的事,便層出不窮,成都居民,恨如切骨,主持拉薩宮的大喇嘛,出名的叫作活殭屍,凡是川藏邊界水旱各路大盜,和他都有點來往,豹子岡主持擂台,被獨臂婆一口吹箭,射瞎雙眼的虎面喇嘛,也是活殭屍的死黨。
摩天翮扛著半面嬌屍首,走近拉薩宮黃牆,向後面跟進棗林的餘飛鐵柺婆婆一做手勢,大家會意,已到地頭。
餘飛更暗暗吃驚,想不到黃龍這般人,躲在拉薩宮內,真是物以類聚,聽人說過,活殭屍出名的一個難纏人物,黃龍既然和他同黨,華山邛崍兩派之爭,不久還有一番兇鬥,今晚藉此探他一下,倒是一舉兩得。餘飛心裡打著主意,腳下已和鐵柺婆婆祖孫兩人,走近牆下,猛見幾丈開外的黃牆上,黑影一閃,一陣風般翻下一個人來,那人也一眼瞧見了這面餘飛一般人,嘴上噫了一聲,大袖一展,像一隻灰鶴般,撲了過來,到了餘飛跟前,悄悄說道:“果然是你,我的餘老闆,想不到你和這裡一般藏鬼,也做了交易。”嘴上說著,眼神已掃到鐵柺婆婆摩天翮兩人身上,神色一動,指著摩天翮肩上的屍首,向餘飛耳邊笑道:
“老闆!你這位夥計扛的什麼道地藥材,千年成形何首烏,也沒有這麼大呀!”餘飛笑道:
“隔牆有耳,休得取笑,你來,我和你說。”說罷,把這人拉進林去,悄悄地略說經過,兩人一同走來,餘飛指著鐵柺婆婆祖孫,和摩天翮介紹見面,才知來人便是川南三俠之一的七寶和尚。
餘飛向摩天翮說:“你把扛著的東西,暫時放在牆腳下,我們退到林內去再商量一下。”摩天翮依言辦理,連鐵柺婆婆祖孫,都跟著餘飛七寶和尚重行退入一片棗林,離開拉薩宮的圍牆,有好一段路。餘飛向摩天翮鐵柺婆婆說道:“我們這位狗肉和尚,今晚也是第一次摸著了黃龍隱跡之所,暗進拉薩宮,探出黃龍虎面喇嘛,江鐵駝,等黨羽,已和活殭屍一般兇徒,勾結一起,川中幾家賊寇,像搖天動之類,都已麇集一起。照拉薩宮一般賊黨口氣,已知鹿杖翁把義女虞錦雯寄身楊家,自己遠離四川,這般賊黨,對於鹿杖翁到底懼怕幾分,現在知道鹿杖翁離川,一發肆無忌憚,非但日夜密謀,要和邛崍派見個高低,連嘉定楊相公和雪衣娘兩位,也恨如切骨。但是今晚你們兩家找的是禿鷹一人,和餘人無涉,也不必牽入邛崍華山兩派的爭鬥上去,可是今晚你們一進拉薩宮,便難分清皂白。
一進去便能手刃仇人,倒也罷了,無奈拉薩宮內正值盜匪聚集當口,你們仇人禿鷹,又是黃龍那般人待如上賓的腳色,一經動手,那般盜匪,定然依仗人多勢眾,替禿鷹賣力,這樣一來,變成打草驚蛇,報仇二字,便沒有把握了。
再說,我們預備把半面嬌屍首送進去,讓黃龍瞧出他女人身上,中的是禿鷹飛魚刺,讓他們先來個窩裡翻麼,如果我們跟著死人一塊兒出現,這筆帳便不易劃到禿鷹身上去了……”餘飛話還未完,七寶和尚聽得不耐煩起來,笑道:“我的老闆,你少說幾句吧,說了半天,一句沒有說到骨節上去,老實對你們說,禿鷹這傢伙,詭計多端,外帶見色如命,我們臭要飯對於此人,早已派人盯上了,這色鬼另有落腳處所,只白天到拉薩宮來,和群賊混在一起,上更以後,便到城內一傢俬門子,找樂處了。這傢俬門子,離青牛閣不遠,你們今晚舍近就遠,算是白跑一趟,這禿賊老在城內逗留,不是好事,我們也容他不得,你們幾位,包在我手上,明晚此刻,定教你們和仇人對面……”七寶和尚還要說下去,鐵柺婆婆忽地一閃身,低喝“噤聲!”語聲一絕,大家聽出來路靠堤石橋上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一陣急步抄沙之聲,向林外奔來,大家身形一散,掩藏暗處,向林外偷瞧時,兩個背插兵刃,一身夜行衣靠的人,步履如飛,奔到拉薩宮圍牆處,其中一人,忽地驚喊了一聲,“咦!這是什麼。”林內餘飛等便知發現了半面嬌屍首了,又聽得另一人也驚訝萬分地喊道:“不得了,這是我們頭兒的寶貝,定是遭了敵人毒手了,快進去通報吧。”
兩人好像搶功勞一般,誰也不肯留著,一齊翻過牆去了,七寶和尚喝道:“此時不走,等待何時。”他光頭一晃,頭一個竄出林外,身法奇快,已拐過彎去,大家豈肯落後,不大工夫,進了北門,到了文殊院前面一片空地上,大家停下身來,七寶和尚向大家說道:“此刻時已不早,明晚起更時分,大家在準提庵會齊,諸位放心,凡是城內的私門子,都在袍哥們手心上,禿鷹一舉一動,逃不過袍哥們眼目,我這一說,便可明白,現在我們各歸洞府,我說餘老闆,臭要飯正在找你,我今晚預備下兩條黃狗腿,燉得撲鼻清香,三瓶茅台酒,足喝一天,還不跟佛爺同上西天麼。”餘飛哈哈一笑,說道:“你這野和尚,狗腿不離嘴,不怕人家聽得寒蠢麼,話說回來,我今晚也有點難見江東父老,也只好借你野和尚的狗窩蹲一宵了。”說罷,又向摩天翮道:“你回青牛閣,可得當心一點,禿賊和你也是仇上加仇,你回去把你令徒就在園中暫時掩埋一下,事後再買好棺殮罷。”摩天翮連聲應是,鐵柺婆婆卻急急地問道:“七寶和尚既然知道禿賊落腳在這兒近處,何妨見告,我們也可防備一點。”
摩天翮也搶著說:“這話不錯,快請告訴我們吧。”七寶和尚笑道:“我的老婆婆,我知道你們報仇心盛,恨不得立時找著仇人,你們瞧瞧,片時便要天亮,報仇不爭這一晚,你們胡亂摸了進去,一個不巧,把賊人驚走,便後悔莫及了,我說過在我身上,包你們如願,還不成嗎。”七寶和尚這樣一說,鐵柺婆婆和摩天翮不好再說什麼,只可大家分手,約定明晚起更時分,在準提庵相會,七寶和尚臨走時,笑道:“明晚我暗中替你們守住了禿賊,叫我們老闆做你們嚮導便得,如果和尚道士,齊進尼姑庵,這出戏真夠瞧半天的了。”說罷,哈哈一笑,拉著餘飛,拔腿便跑,霎時跑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晚上起更時分,餘飛至準提庵門口時,黑暗中竄過一人,卻低低說道:“小道在此恭候多時了。”餘飛一瞧是摩天翮,暗想他怎地不進庵去,一人在門外相候,難道和鐵柺婆婆還存芥蒂嗎。忽地想起昨夜分手時,七寶和尚打哈哈,隨口說了句和尚道士進尼姑庵的玩笑話,這位道爺聽在心裡,便不好意思進庵了,憑這一點,可見摩天翮還是個愛惜名譽的人,他和半面嬌這段孽緣,也只可說人非草木,孰能忘情了,餘飛心裡暗笑,嘴上卻說:
“我輩只要居心光明,何必拘泥小節,我們一塊兒進去罷。”
兩人在庵門口一說話,鐵柺婆婆的孫兒,早已蹦出來,開門迎接了。
摩天翮跟著餘飛進庵,和鐵柺婆婆見面以後,大家剛在屋內坐定,鐵柺婆婆轉身進了裡屋,提著一隻朱漆箱子出來,擱在外屋桌上,向餘飛說道:“這箱內便是大來當庫的玉三星,起初我誤把摩道長當作仇人,才把它取來,現在這件東西已為摩道長所有,我便不能妄取,照說我老婆子應該將原物送回大來當庫,才是正理,但是我老婆子今晚和仇人誓不兩立,誰生誰死,都沒一定,所以當著兩位的面拿出來,聽憑餘相公摩道長處置。”鐵柺婆婆話剛說完,摩天翮倏地站起,從身上摸出一張當票,送到餘飛面前,慘然說道:“戴老前輩的意思,當然也有道理,但是小道也有一點下情,這件東西,當年小道順手牽羊,不勞而得,萬想不到戴老前輩仇人蹤跡,直到現在才有眉目,如果當年沒有小道隱藏這件寶物,始終在禿鷹手上,也許憑這件寶物,戴老前輩不必耽誤這許多年,這一點小道此刻想起來,很是不安,再說,因為這件寶物,傷了好幾條性命,可見福薄之人,不易享受寶物,何況小道現在皈依三清,出家人更不宜有這樣東西,戴老前輩說得好,與賊誓不兩立,小道今晚也是視死如歸的人,此時與小道到大來當東西的局面,大不相同,小道孽緣牽纏,自種惡因,連悔悟都來不及,何敢還要這種身外之物,昨夜小道這條命,還是餘大俠暗中救下來的,權把此物,貢獻我救命恩人,略表寸心,也只有像餘大俠這樣仁心俠膽的人,才能守得住這件寶物……。”餘飛不等他再說下去,面色一整,高聲說道:“道長休過得意,你既然知道為了這件東西,連傷多命,這樣不祥之物,還好意思送人麼。”語音未絕,窗外有人接口道:
“老闆替我收著,你們不要我臭要飯要,我有用處。”說罷,燭影一晃,騰地跳進一人,餘飛一瞧,是蓬頭赤腳的丐俠鐵腳板。摩天翮鐵柺婆婆對於鐵腳板聞名已久,不必餘飛介紹,一見來人的怪模樣,便可推測八九,都站起來和他寒喧。鐵腳板哈哈笑道:“你們放著正事不辦,為了這件撈什子,你不要、我不收地推來推去,白廢唾沫,我們狗肉和尚替那傢俬門子的婆娘,做了看家狗,有點等得不耐煩了。”說罷,向餘飛耳邊悄悄說了幾句,竟伸手提起桌上朱漆箱子,卻向摩天翮笑道:“你不是願意送我們老闆麼,餘老闆面嫩,拉不下臉,我替他收了,你們快去報仇吧。”闊嘴一咧,哈哈一聲怪笑,右臂挾著短拐,左手提著朱漆箱子,竟自拔腳便走,越牆而去。
大家看得這位丐俠鐵腳板突然而來,突然而去,不免有點驚異,餘飛卻微微笑著,而且把面前那張當票,也揣在懷裡去了,向鐵柺婆婆摩天翮說道:“你們兩位既然推出這件寶物,我和鐵腳板也不希罕這種東西,他拿去,另有用意,物能尋主,自有應得之人,現在我們就走,領你們找禿鷹去。”鐵柺婆婆摩天翮聞言站起身來,鐵柺婆婆卻向餘飛說道:“餘相公,老婆子還有一樁事,拜託餘相公,我老婆子風燭殘年,有今天沒有明天,我這孫兒,想託庇餘相公門下,不論為牛為馬,總比流落江湖好一點。
再說,這孩子如果沒有正人君子督教,也許又走上他父親的一條路,餘相公倘然能夠成全他,我老婆子死也瞑目了。”餘飛嘴上不免謙遜幾句,心裡暗想這位鐵柺婆婆處處流露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口氣,其實生薑老的辣。禿鷹未必是她對手,何必懷抱死念,這麼大歲數,還是和當年一般的火爆性,也是江湖上的一個老怪物了。當下對於託付孫兒一節,也只隨便應了一聲,並沒十分注意。
距文殊院兩裡多路,相近北城根一處僻靜的地方,叫做青龍巷。樹多屋少高高的垂楊,濃濃的槐樹,密層層的圍住了幾條窄窄的小巷,遮得黑沉沉的,益顯得幽深僻靜。
白天如此,到了更深人靜,巷內家家戶閉人靜,更是岑寂得如同墟墓。便是明月在天,幾條窄窄的小巷內,也被牆頭的樹陰遮得一段暗一段明的,幽陰可怕。
賈俠餘飛領著,鐵柺婆婆摩天翮和仇兒,在敲二更當口,到了青龍巷,拐進一條長長的窄巷,餘飛立在巷口悄悄和他們說,“那頭第一家門內兩株高大的垂柳,枝梢探出牆來的,便是你們仇人藏身之所。”說猶未畢,巷口一株大槐樹上,枝葉颯颯一響,從樹上旋風似的飄下一人,一看是七寶和尚,摩天翮忙稽首道謝。可笑七寶和尚禮數全無,人家向他稽首,他只淡淡一笑,連和尚應有的合掌和南都懶得做,卻一把拉住餘飛,悄悄笑道:“憑這臭賊,何必勞師動眾,他們只管去甕中捉鱉,我們且喝酒去。”不由分說,拉著餘飛便走,忽又回過頭來,向鐵柺婆婆笑道:“那家婆娘,出名的叫作‘迷昏人’,成都一般色鬼,都被她迷得由她使喚,乎日窩匪聚賊,無惡不作。你就順手賞她一鐵柺,免得再害人。”說罷,把餘飛拉出巷外去了。餘飛明白,七寶和尚不願自己混入他們的纏葛帳內,並不真個要去喝酒,兩人走出巷外,縱上人家屋頂,依然潛入巷內,暗地偷瞧鐵柺婆婆和摩天翮如何下手。
可笑摩天翮鐵柺婆婆二人,一經知道仇人處所,都存著爭先親刃仇人的主意,惟恐對方佔了先去,行動之間,便露出這種神色來,反而兩人口頭上起了爭執。可是鐵柺婆婆,身邊卻多個助手,手腳靈活的仇兒,趁兩人在巷口爭執當口,緊了一緊腰裡的亮銀九節練子槍,一下腰,小活猴似地先向巷底跑下去了。到了那一家門口,人小膽大,一縱身,竄上牆頭,向牆內高柳上一接腳,便鑽進隨風飄拂的柳枝內去了。等得摩天翮鐵柺婆婆兩人商定分屋前屋後進身,誰先碰著仇人,誰先下手的,仇兒已蹤影不見,大約已登堂入室了。
原來仇兒從牆頭跳到院內高柳枝幹上,居高臨下打量院內院外情形。瞧出這所房屋也只兩進,前院是一間平房,後院是座兩開間的小樓,左首連接鄰居的屋子,右首是巷外一片草地。草地周圍,雜種著一圈槐柳。仇兒一看前院屋內,燈火全無。後院樓上,似有一線燈光,映在窗紙上,側耳細聽,前院屋內,透出熟睡打呼的聲音。仇兒機警,認定仇人,定在後院樓上。好在院子不大,從柳樹上便可翻上屋簷,越過一層屋脊,到了後院。一瞧下面後院內種著花草,院心還擱著一對鬼臉青的大號金魚瓷缸,他存心先探一探樓下屋內有人沒有,輕輕向下一縱,居然落地無聲。一閃身,躲在金魚缸背後。不料堂屋口的石階上,突然站起一隻大黑狗,領毛直豎,一對亮晶晶的狗眼,直注仇兒藏身之處,喉嚨內呼嚕呼嚕發起威來,大嘴一張,便要汪汪大叫。仇兒心裡一急,從鏢袋掏出一支小鋼鏢,正想抬臂發出,猛見那隻大黑狗大嘴一張,還未出聲,忽地喉內嗚地一聲悶喊,四腳朝天,骨碌碌滾下階來,仇兒趕過去,藉著月光一瞧,趕情暗中有人幫助他,不知用什麼暗器,打入狗喉,順嘴流血,業已死掉,黑狗雖然死得快,多少已有點響動,樓上房內有一個嬌聲嬌氣的女人,喚道:“小銀兒,小銀兒,你開出門去瞧瞧,多半阿黑又和隔壁偷魚腥的貓兒打架了,吵得人睡不穩。”便聽樓下一間屋內,一個小女孩的口音,似乎在睡夢裡驚醒過來一般,迷迷忽忽地答道:“娘!我瞧見了,隔壁花家的貓兒,已逃過牆去了。”樓上女人似乎順嘴罵了一句,便不響了,仇兒暗地好笑,這樣卻聽出樓下只睡著一個小女孩,樓上發話的女人,定是七寶和尚所說的私門子了。
仇兒報仇心切,只聽樓上女人說話,卻沒聽出男人的聲音,究竟仇人是否在內,還不敢斷定,急於探個明白,一聳身,跳上金魚缸的缸口,再一踮腳,縱上一道腰牆,由牆上蛇行到樓簷口,然後伏在女人說話的窗口,屏息靜聽,只聽得樓內女子似乎伸了個懶腰,俏罵道:“該死的,今晚怎地變了乏貨,睡得這樣實騰騰的,不知又上那兒偷野食去了。折騰了個夠,到老孃這兒來養精神了。”
女人罵聲未絕,床上一個外路口音的男人,朦朧著說道:“不要鬧,今晚不知怎地,老覺心神不安,提不起興致來。”女人格格一笑,床上一響,又罵道:“挨刀的,瞧你沒人樣的貸,教老孃哪隻眼看得上你。”那男子噗嗤笑道:“你不過和馬王爺一般有什麼希奇呢……”房內剛說到這兒,伏在窗外的仇兒,猛覺一陣疾風到了身邊,一瞧自己祖母來了,鐵柺婆婆一閃身,貼在窗側,竟用鐵柺向窗上輕輕一扣,發話道:“禿尾魚鷹,老朋友到了,請出來吧。”這一聲不要緊,房內的女人,一聲驚喊,床前一點燈光立時熄滅,半晌,後窗吱的一聲,似乎賊人要往後窗脫逃,卻聽得後窗口有人喝一聲:“滾回去!”這聲是摩天翮的口音,樓內一陣急步響動,忽然哈哈狂笑道:“堵住了前後窗戶有什麼用處,明人不做暗事,有膽量的,到外面空地上比劃。”前窗鐵柺婆婆,立時接口道:“好!不怕你逃上天去。”說罷,向仇兒耳邊略一吩咐,一個黃鶯織柳,便飛身到前院屋坡上,仇兒一聳身,攀住了樓頂屋簷,一卷身,翻上樓頂去了。
鐵柺婆婆一撤身,在對屋監視著,居然前後窗戶終沒有打開,樓下堂屋門,卻咯吱一響,竄出一條黑影,在院子裡一踮腳,倏地縱上左邊隔鄰的腰牆,不料腳未站穩,鄰院屋角上,有人喝聲:“不要臉的狗強盜,此路不通,你們到右邊牆外比劃去。”這人嘴上喝著,兩顆鐵蓮子,已襲到禿鷹身上,禿鷹在牆上身未站穩,暗器已到,忙趁勢兩臂往後一抖,一個風車筋斗,依然翻落院中,原來他不敢從樓上前後窗現身,故意用話穩住了敵人,自己卻暗地下樓,想乘人不防,從鄰院逃走,不料餘飛早在鄰院暗中監視,用了兩顆鐵蓮子,便把禿鷹逼回去了。
禿鷹這時真個暗暗心驚,想不到來了這麼多的敵人,落在院內,一跺腳,高喝一聲:
“老子豈懼怕你們,走!”
這個“走”字一出口,人已上了右面一堵腰牆上,向牆外一瞧,嘿!牆外空地上早已站著一人等他了,禿鷹這時預備一拚,絕不躊躇,縱下牆去,不料腳一沾土,背後一聲冷笑,禿鷹吃了一驚,斜刺裡一縱,轉身看時,才知他縱下牆時,一個白髮飄飄的老太婆,也如影隨形的跟蹤而下,禿鷹對於別人,尚不懼怕。惟獨一見這位老太婆,便自膽寒,他在青牛閣,暗中已經見過,而且知道此人是誰,除出這位鐵柺婆婆以外,那面站著的摩天翮,也一個箭步縱了過來,背上一口青鋼劍,業已出鞘,在肘後隱著,禿鷹四面一瞧,並無別人,兩手一鬆腰口,右臂向外一抖,月光下電閃似地一亮,他手上橫著一柄銀帶般的緬刀,這種緬刀鋒利無比,看著軟軟的,但能使用這種緬刀的人,另有數家,功夫到時,能夠剛柔如意,變化無窮,禿鷹把緬刀掣在手內,刷地向後一退,指著兩人冷笑道:“你們兩人一起上,倒省了我的事……。”摩天翮怒喝一聲“住口!萬惡兇徒,青牛閣連傷二命,此刻俺摩天翮單劍取你狗命。”左手劍訣一起,正要動手,不料鐵柺婆婆白髮根根倒豎,兩眼如燈,一縱身,鐵柺一橫,攔住了摩天翮,厲聲狂喊道:“道長慈悲,成全我老婆子一片苦心,八年積恨吧!”其聲慘厲,連摩天翮聽著,都有點驚心動魄,暗想今晚我和他一爭執,定然便宜了兇徒,反而讓他逃跑了。他心裡一轉,嘆了口氣,只好收劍一退,暫且從旁監視,且看兩人如何結果再說。
鐵柺婆婆一看摩天翮收劍後退,轉身哈哈一陣怪笑,手上鐵柺一橫,一張皺紋層疊的漆黑臉上,嵌著兩點貓頭鷹般怪眼珠,兇光直射禿鷹,一步步逼近過去,禿鷹一見鐵柺婆婆這副怪相,活似凶神惡煞附體一般,想起當年殺死她兒子的光景,不由得汗毛直豎,冷汗直流,不由得一步步往後退。突然鐵柺婆婆厲聲喝道:“惡徒!你當然知道我是誰,我兒子死在你手中,到現在整整八年,狡猾的兇賊,怨我老太婆無能,讓你多活了八年,你定以為有這八年長時光,我老太婆定然死了,哪知道天網恢恢,天留著我老婆子,和你算帳,今晚便是你惡人遭報之日。”鐵柺婆婆話音未絕,一個箭步,已到禿鷹跟前,呼地一聲,一枝鐵柺,帶著風聲橫掃過去。禿鷹自知今晚兇險萬分,除出把當前兩個仇人殺死一個,或者還有逃命希望,兩眼早已註定了鐵柺婆婆手上的鐵柺。這支鐵柺,早年在江湖上,頗為有名,哪敢怠慢。一見拐到,知道拐沉勢疾,不敢硬接。一閃身,身形疾轉,刀花一起,一迎招,猿猴獻果,刀隨身進,向鐵柺婆婆左脅一點,卻是虛招,拐影一起,倏地一撤,一個盤旋,又到了鐵柺婆婆右側。刀光疾閃,順水推舟,橫刀猛截,鐵柺婆婆一看禿鷹使的八掛連環刀招,既溜且滑,一聲猛喝,拐隨身轉,展開多年不用的三十六路仙人拐,把手上一支鐵柺,掄轉如風,迅厲無匹,禿鷹自以為功夫到家,但和鐵柺婆婆一對手,萬不料這位老太婆,招數這麼厲害,自己用盡招術,尋不著敵人半點破綻,身後不遠處所,還立著另外一個仇人。
一面招架,一面不斷的打主意。再不想法逃走,便要難逃公道,心裡轉主意,手上不敢大意,步下卻藉著招架之勢,往斜刺裡逐步後退,預備離開摩天翮遠一點,容易溜走。這時鐵柺婆婆手上鐵柺,正展開一招指天劃地,藏拐尾,現拐頭,拐頭上仙人指路的一隻鐵指,向禿鷹氣海穴點去,禿鷹忙凹胸吸腹,手上緬刀,貼著鐵柺一封,鐵柺婆婆不待敵人還招,拐頭往上一起,藏拐頭,現拐尾,向敵人兜襠一挑。禿鷹一看不好,乘機腳跟一踮勁,向後倒縱出六七步去,眼光掃著身後並立著兩株大槐樹,立時得計,腳上又一踮勁,哧地又向後倒縱出六七尺去,身子已到樹下,立時刀交左手,右手掏出一支飛魚刺來,那面摩天翮大呼一聲:“兇徒要跑”,業已飛步趕來。鐵柺婆婆斜拖鐵柺,雙足頓處,一鶴沖霄,人已凌空,連人帶拐,泰山壓頂般,向禿鷹當頭砸來。禿鷹想不到鐵柺婆婆還有這樣輕功,來勢太疾,萬難抵擋。右臂一抬,正想發出兇毒的飛魚刺,阻擋敵人,再縱上樹巔,隱身再發暗器,不料右臂一抬,飛魚刺將發未發當口,樹上颯啦一響,一大蓬枝葉兜頭砸下。禿鷹大吃一驚,百忙裡把手上飛魚刺發出,不管中與不中,身子霍地往樹後一退,剛閃避開上面砸下來的東西,腳未立穩,又是嘩啦啦一聲怪響。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銀蛇穿塔,電閃似的向背後襲到。禿鷹身形疾轉,刀交右手,一掄一洗,剛格開練子槍的槍頭,還未看清敵人是誰,耳邊呼地一聲,鐵柺婆婆的鐵柺已當頭砸下。禿鷹一聲驚呼,把頭一甩,緬刀用力往上一架。不料架了一個空,拐頭一抽,橫掃千軍,攔腰一拐,勁足勢疾,揍個正著,禿鷹吭的一聲,整個身子被鐵柺兜起來,橫飛出一丈開外,跌落地上,居然還想掙扎起來。仇兒從樹蔭下飛步趕去,掄圓了九節練子槍,往下拚命一砸。禿鷹腦漿崩裂,頓時氣絕。可笑摩天翮鬧得有力沒處使,趕過來,咬著牙,手起一劍,直貫禿鷹胸窩,總算替情人和徒弟報了仇。鐵柺婆婆卻立在禿鷹死屍身邊,仰頭哈哈狂笑。其聲慘厲,宛如梟鳴猿啼,令人聽著肌膚起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1:38
第十六章 活殭屍
上面玉三星的來歷,和鐵柺婆婆母報子仇一樁故事,是在破山大師款待嬌婿嬌女,川南三俠同席談心,由賈俠餘飛口內說出來的。餘飛說到這兒,話風略停,雪衣娘瑤霜聽得出了神,向餘飛問道:“禿鷹既然遭了惡報,那個下流女人,叫什麼‘迷昏人’的,怎麼樣了呢?”餘飛指著七寶和尚笑道:“這又是他作的孽,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人小手辣,他聽得七寶和尚說過,這女人是害人精,他在禿鷹下樓時,鑽進窗去,一練子槍,把那女人,穿了個透心涼。”雪衣娘點頭道:“殺得好,鐵柺婆婆祖孫二人,大約報仇以後,安心回巴山去了。”餘飛搖著頭一聲長嘆,慘然說道:“誰也想不到,鐵柺婆婆這麼大歲數,心如烈火。那晚報仇以後,第二天竟偷偷地自殺了,想起那晚在青牛閣上,鐵柺婆婆向摩天翮說過:‘今晚怨我老婆子荒唐,事後我定有法子,教你順過這口氣來。’的話,後來鐵柺婆婆又把他孫子仇兒,想託庇於我,那時我還以為她存心和仇人同歸於盡,哪知道她早存死志了。”破山大師聽得連連唸佛,瑤霜楊展也嗟嘆不止,楊展問道:“那位摩天翮呢?”鐵腳板大笑道:“可憐的牛鼻子,他對於半面嬌,也算得一位情種,禿鷹死後,他悄悄地掩埋了自己的徒弟,偷偷的在青牛閣替半面嬌設了靈牌,一個人對著靈牌哭了幾天,唸了幾天經,算是超度他情人,我們一瞧這牛鼻子痴得可憐,把他拉出來,做了我們幫手,昨晚大戰烏尤山也有他,此刻他替我們去監視幾個漏網之賊,這牛鼻子不壞,他也一心要想拜見兩位哩。”
瑤霜明白了玉三星的前因後果,指著鐵腳板笑道:“我們承情你們送這份厚禮,原來你們是慷他人之慨,不過這件東西太可怕了,我算一算,神偷戴五,禿尾魚鷹,鐵柺婆婆,連半面嬌,迷昏人,以及摩天翮徒弟都算上,恰好三男三女,六條性命,都可以說送在玉三星身上。這件東西,真可以說是不祥之物,你們……”七寶和尚不等瑤霜再說下去,雙掌一拍,向鐵腳板餘飛哈哈大笑道:“如何?
我早說姑奶奶要責問我們,姑奶奶非但不見情,我們還落個灰頭土臉,依我看,我們橫豎喜酒已經落肚,姑奶奶既然把我們禮物,看作不祥之物,我們再拉下一點臉皮,明天到楊府去,請出三尊玉三星,我們一人一尊抱回家去。姑奶奶一看禍去身安,心裡一高興,說不定再來一頓好酒好飯,這是白撈的,對,我們準這麼辦。”他說罷,一桌的人笑聲震屋,瑤霜忍著笑道:“和尚休打如意算盤,既來之,則安之,你只好學鐵柺婆婆的法子,到我們家裡偷去,偷到手,算你能耐。”
餘飛笑道:“姑奶奶休聽狗肉和尚滿嘴嚼蛆,吉凶禍福,唯人自召,原與玉三星無關,這三尊福祿壽玉三星.進了尊府這樣厚德祥和之家,才算物得其主,姑奶奶不信,有事為證,昨晚我們在烏尤山上折騰了一夜,姑奶奶姑爺洞房花燭,美美滿滿的一夜,三尊玉三星也安安穩穩的陪了二位一夜,如果三尊玉三星會開口的話,定然要說:‘從前落在摩天翮手上,哪一天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最後窮得進了當鋪,倒足了黴,便是跟著臭要飯等三個寶貨,趺跌撞撞地到了嘉定,也是一路災星當頭,現在可福星照命,要在楊府過幾年太平日子了。’這不是笑話,這裡也真有點說處。”說罷,眾人又大笑起來,破山大師連連點頭道:
“餘檀樾雖是善頌善禱,但是和氣致祥,乖氣致戾的道理,是顛撲不破的。”楊展笑道:
“玉三星的來歷,經餘兄一說,我們才明白了,可是昨晚的事,端地怎樣一回事呢。”鐵腳板大笑道:“嘿!這檔事又得費一車籮的話,一客不難為兩主,餘老闆你就多費神吧。”瑤霜抿嘴一笑,提起酒壺,替餘飛斟了一杯酒,笑說道:“餘相公剛才說得嘴渴舌幹,沒有好生吃點喝點,這檔事我們向他們兩位請教了。”瑤霜一說,鐵腳板向七寶和尚一扮鬼臉,說道:“嘿!你聽聽,世上會拍馬屁的,總沾點便宜。”七寶和尚脖子一縮,悄悄說道:“話不是這麼說,我們不是拍在馬腿上嗎。”話音雖低,口齒卻清,瑤霜笑著,手上酒壺,順手替鐵腳板七寶和尚都也斟滿了,然後說道:“我也拍拍馬腿,先替兩位潤潤喉,我們好洗耳恭聽,昨晚三位辛苦了一夜,明天到我們家去,好好的再請三位喝幾杯。”瑤霜這麼一說,鐵腳板一顆雞窠的毛頭,不住地亂點頭,嘴上說著:“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卻用手一拍七寶和尚肩膀,喝道:“你聽見沒有,朝廷不差餓兵,快開金口吧。”七寶和尚忙不及把瑤霜斟滿的一杯酒,咯的一聲,喝下肚去,然後向鐵腳板說道:“趕情沒有你的事。”兩人眉目亂飛的一做作,大家又笑了起來。
七寶和尚先不開口,搶著酒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喝了下去,然後喉嚨裡響亮地咳了一聲,把筷子當作醒木,嗒的一響,敲了一下桌沿,然後閉著眼神氣活現地說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餘老闆說的是前部玉三星,我現在說的是玉三星後部。”他氣派十足,居然有點像說書的派頭,瑤霜詫異道:“怎的又纏上了玉三星,昨晚的事。和玉三星又有什麼關係。”鐵腳板笑道:“姑奶奶不要打岔,你聽他說出來,便明白了。”
原來,那晚青龍巷鐵柺婆婆祖孫兩人,結果了仇人禿鷹以後,時候不早,快到五更時分,餘飛並沒露面,卻在暗中看著摩天翮和鐵柺婆婆在空地上一陣商議,由摩天翮扛著禿鷹屍首,仍然跳入私門子家中,一忽兒空手出來,便和鐵柺婆婆祖孫各自走了。餘飛明白他們把禿鷹屍首放在迷昏人床上,明日事發,官府還以為因女妒殺哩。餘飛一看大事已了,懷裡揣著那張玉三星當票,回了大來當,這便是第二天清早,大來當的老闆們,突然瞧見餘飛在屋裡高臥,玉三星當票擱在桌上結果了。
這天,餘飛足足睡到過午才起來,匆匆盥洗用飯以後,昨夜鐵腳板七寶和尚和他約定有事相商,正想出門,忽然當鋪夥計,進來報稱:“當門口有個小叫化似的孩子,口口聲聲,求見餘相公,問他姓名不肯說,只說餘相公一見,便認得他。”餘飛猜測定是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卻不知找他什麼用意,便吩咐夥計領那孩子進來,仇兒一進屋內,便跪在餘飛面前大哭道:“我祖母死了。”餘飛吃了一驚,問他怎樣死的,仇兒哭訴道:“昨晚事了,把仇人身上的一柄緬刀,一袋飛魚刺,統統送了摩道爺,各自分手回家,祖母和我回準提庵時,路上一聲不響,到了庵內,抱著我眼淚汪汪地說:‘你長大起來,千萬不要走上你父親的路子,跟著我老太婆,也一世出不了頭,餘相公是鼎鼎大名,川南三俠裡面的賈俠,為人正派,我已拜託餘相公關照你,萬一我死了,你不用三心二意,快去求餘相公收留你,在他身邊做個光明正大的人。’那時我也哭著問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絕話,我們大仇已報,我們祖孫相依為命,仍回我們巴山去吧。我祖母沒有答理我的話。把我推開,命我好好兒去睡,我本來和祖母一房睡,一夜過去,並沒出事,我今天早上醒來,不見了祖母,那支鐵柺也不見了,忙去問前面做功課的師太,她說:‘你祖母拄著拐到城外看江景去了。’我一聽這話,便覺得奇怪,我祖母輕易不出門的,出去總在晚上,忽地想起昨夜吩咐的話,嚇得出了魂,飛一般趕到北城外,沿著江邊一路尋找,走出十幾里路去,人煙逐漸稀少,忽見前面一座石橋上,聚著許多漁戶,在那兒紛紛議論,過去一打聽,說是:‘清早石橋上發現一個白髮黑臉,拄著柺杖的老太婆,突然從橋上飛上天空,從空中又飛下來,直鑽入江心,便蹤影全無,也許是龍王奶奶顯聖了。’我一聽這話,跑到沒有人的江岸,跪在岸上大哭,哭得昏絕了好幾次,如痴如呆的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想起昨夜祖母吩咐的話,並沒有回準提庵去,一直跑到這兒。現在我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我情願在相公身邊當個小僮,做個好人,讓我祖母死去也可瞑目。”說罷,哭得嗚咽難言,餘飛把他拉起來,安慰了幾句,答應替他想個妥當辦法,知他清早起來,突遭大故,水米沒有沾牙,讓他在當鋪裡吃了飯,然後帶著仇兒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
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位怪俠,倏隱倏現,並沒準處所,有時連餘飛都找不著他們,不過這一天是約好的,餘飛知道兩人在城心一個成都的袍哥頭兒家中落腳,四月袍哥遍地,其中五花八門,各有支派,各有統率,兩人落腳的一家,是屬於邛崍派下的,鐵腳板七寶和尚能夠耳目靈通,呼應敏捷,全賴自己派下的袍哥們,黃龍一般華山派隱跡拉薩宮,和活殭屍一般黨羽,一舉一動,都能探出一點眉目來,便是拉薩宮內,也有自己派下的袍哥們混跡其間的緣故。
一個大幫的袍哥頭兒,表面上和紳士一般,出入轎馬,宅第宏深,餘飛和仇兒進了這家袍哥首領的後面秘室,和鐵腳板七寶和尚見面以後,餘飛一說鐵柺婆婆投江自盡,仇兒變成可憐的孤兒的話,鐵腳板點頭道:“鐵柺婆婆不愧是江湖上老一輩的人物,把俠義二字,還看得很重,明知在青牛閣做錯了事,不願在江湖上落一個笑柄,乾脆一死,以謝摩天翮,如果換了現在後幾輩的江湖人物,便沒有這樣烈性了。”七寶和尚笑道:“鐵柺婆婆把這位小孫,託付了我們老闆,他是神偷戴老五的後代。大來當內的朝奉,如果知道小神偷進了門,大約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了。”說罷大笑,餘飛笑道:“這是笑話,不過我終年到處飄流,我又素不收徒,跟著我倒是個累贅。”鐵腳板笑道:“看在鐵柺婆婆面上,總得想個辦法,暫時跟著我,臭要飯收個小叫化,倒是紅花綠葉,最合適沒有了。”餘飛笑道:“這不成,你得好好兒替他換身衣服,他這身破衣服,原是改裝著追蹤仇人用的。”仇兒從這天起,便跟著鐵腳板在一起了。
餘飛說道:“昨晚你們約我有事相商,七寶和尚雖然對我說過一點大概,我還是不大清楚。”鐵腳板道:“我們為了矮純陽重整沱江第二支派,忙了這許多天,沒有到宏農別墅去。聽說楊相公中了第一名武舉。楊老太太也到了成都,收了虞錦雯作義女,先回嘉定,預備兩小口婚禮,錦上添花,楊相公雪衣娘不久便回嘉定,要洞房花燭了。哪知道黃龍江鐵駝這般人,為了鹿杖翁胳膊朝外彎,虞錦雯棄暗投明,加上當年琵琶蛇江五一掌之仇,舊恨新仇,把楊相公雪衣娘也恨如切骨了。瞎了眼的虎面喇嘛,不怪自己不對,知道了他前妻獨臂婆也投了楊家,還有狐群狗黨裡面的搖天動,記著白虎口楊相公和我攪得他落花流水。這幾筆帳,也添在裡面了。這般寶貨,一時沒法奈何我們三人,他們和活殭屍商量了好幾天,想在有家有業的楊家,出口怨氣。我和狗肉和尚,一聽到這個消息,倒有點焦急了,事情起頭是邛崍派和華山派的爭執,萬不能連累了楊相公。其實楊家有楊相公雪衣娘虞錦雯三位大行家,加上獨臂婆小蘋湊湊數,群賊也未必能得手,可慮的那三位大行家,本領雖然高明,都是錦衣玉食的主兒。對於江湖上許多鬼鬼祟祟的鬼門道,畢竟經驗差一點,這幾天楊家喜氣揚揚,楊相公雪衣娘心裡樂得渾淘淘,那會防到賊人們在他們身上轉主意呢,萬一有個疏忽,著了賊人道兒,不用說有個失閃,便是動了楊家一草一木,我們三塊料,從此便不能見人,更對不起破山大師平日相托之意,我們也只可手拉手的,走鐵柺婆婆一條路了。”餘飛道:“既然得知這樣風聲,為什麼不趕快通知楊相公,讓他有個防備呢。”七寶和尚笑道:
“是呀!我本預備到楊家通知去的,臭要飯卻把我攔住了,他一套臭主意,真還不錯。”餘飛忙問“什麼主意?”鐵腳板笑道:“楊家現在什麼情形,大約你也想得到,平日兩口子,一個玉哥,一個瑤妹,已夠渾淘淘的,這幾天預備做新娘新郎,到處是良辰美景,一團喜氣,尤其是楊老太太這許多年撫孤守節,巴巴地望到膝前一雙兩好,美滿姻緣,在這當口,我們狗癲瘋般,跑去告訴他們,替他們添上一段堵心的事,兩口子堵心且不說,萬一被楊老太太知道了,還不嚇死急死嗎,還不把臭要飯狗肉和尚罵得狗血噴頭,認為引禍進門的好朋友嗎?所以這當口,萬不能通知楊家,既然不能通知楊家,還得想法,釜底抽薪,讓他們照常平平安安度美美滿滿的洞房花燭去,怎樣才能辦得圓全,便要瞧我們三塊料的神通了。”
餘飛搖頭道:“難難難!”鐵腳板微笑道:“哪有這許多難字。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餘飛笑道:“聽你口氣,彷彿有把握似的,我且聽聽你怎樣的高著兒。”鐵腳板道:
“我和狗肉和尚請你到此,便是商量安排金餌釣龍駝,金餌是什麼,不瞞你說,便是我昨晚順手牽羊帶回來的玉三星。”餘飛詫異道:“原來你這臭主意,還是昨晚在準提庵窗外偷聽時,才想出來的,你這臭主意怕要不得。”
鐵腳板得意揚揚的說道:“臭要飯雖然不敢比諸葛亮神機妙算,但是像黃龍江鐵駝這般東西,還逃不出臭要飯手心去。”七寶和尚坐在一旁哈哈大笑,餘飛卻急得摸不著路,正色說道:“我和楊相公雖是初交,但是我一見他氣度品貌,確是一位人傑,這事你們不要兒戲,老賣關子幹麼?快說出來,我們也可斟酌斟酌。”鐵腳板道:“老闆休急。請你來便是為了大家斟酌斟酌,我這主意要得要不得。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我們三塊料,總比三個臭皮匠強點。事情是這樣的,活殭屍拉薩宮內,有我們的暗探。不過都是做點雜務的下人們,探得的只是一點零零碎碎的事情,但是幾下裡一印證,也可十得八九。湊巧出了鐵柺婆婆一檔事,現在半面嬌禿鷹一死,看情形,黃龍這般人未必明白內情,半面嬌致命的飛魚刺,和青龍巷內禿鷹迷昏人兩具屍首,定把黃龍這般人鬧得疑神疑鬼。
現在我們只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做去,不怕他們不上鉤,擂台上沒有見起落,他們還不死心,趁此也得讓他們見個真章,便是拉薩宮活殭屍這傢伙,也是成都一害。成都一般袍哥們,早已容他不得,屢次要我出手,這就一舉兩得。”餘飛沉思了半天,才說道:“華山派這次擺擂,弄得一無結果,步步丟人,自然怨毒攻心,格外要和邛崍派誓不兩立,沒有不出膿的癤子,遲不如早,免得連累別人。不過你這主意,雖還可取,還得看事做事,不要大意才好。”鐵腳板大笑道:“諸葛一生謹慎,我們老闆,大有臥龍之風,現在不必多說,既然三人同心,臭要飯便要升帳調兵了。”
拉薩宮的大喇嘛活殭屍,原是個陰狠兇辣的劫盜,非但長相奇特,性情古怪,便是嗜好也和人不同,專喜生吃普通人不敢吃的毒物,早年和虎面喇嘛出沒川藏邊界,被鹿杖翁所制,隱跡多年,年紀已到五十出頭,躲在拉薩宮內,據說練成了出奇陰毒無比的獨門功夫,但是他練功夫時,隱秘已極,誰也不知道他練的那一門功夫,豹子岡擺擂當口,虎面喇嘛本想請他出來助拳,因為他和華山派名宿鹿杖翁有過節,沒有答應,後來擂台被鹿杖翁弄得瓦解冰消,黃龍這般華山派,連鹿杖翁也恨上了,鹿杖翁又已遠走高飛,才由虎面喇嘛拉攏,把黃龍這般人,和活殭屍結合一起,拉薩宮做了集合的大本營,活殭屍自以為獨門功夫練成,雄心勃發,也想利用黃龍這般黨羽,擴張自己勢力,預備在水陸碼頭上,自己伸進一腳去。
活殭屍黃龍江鐵駝一般人,發觀了半面嬌屍首,又得知了禿鷹和他姘頭迷昏人駢死床上,疑心遭了邛崍派毒手,但是半面嬌身上致命處,卻是禿鷹的飛魚刺,弄得莫名其妙,一面分頭棺殮,一面暗派黨羽,偵查真相,隔了好幾天,黃龍手下的黨羽,居然從外面偵查出詳細內情,回到拉薩宮,向黃龍報告,說是:“禿鷹為了一件寶物玉三星起的禍苗,這件寶物是田皇親家的無價之寶,被巴山鐵柺婆婆蹤跡到此,母報子仇,下手殺死。”居然把這段內情,查得非常確實,不過說到半面嬌的死,和玉三星落在何處,情形便不同了,說是“禿鷹早年在洞庭湖當水盜時,半面嬌正在岳陽倚門賣笑當口,兩人早有交情,禿鷹從戴五手裡得到的玉三星,便藏在半面嬌家中,禿鷹血腥滿手,屢犯大案,被官府認真兜拿,存不住身,遠走高飛,半面嬌跟了黃龍,把玉三星也暗地帶到豹子岡,秘藏多年,絕不讓黃龍知道,湊巧擂台事起,禿鷹到此,兩人舊歡新續,瞞著黃龍秘密交往。最近黃龍搬家,寶物玉三星無法再秘藏下去,才由半面嬌暗地交與禿鷹,哪知禿鷹又和迷昏人弄得火熱,把玉三星藏在迷昏人家裡,對於半面嬌有點愛理不理起來,半面嬌不免起疑,隨時暗地跟蹤,有一天,親眼瞧見了禿鷹和迷昏人的親熱情形,妒火中燒,和禿鷹拼命,禿鷹得新忘舊,竟和半面嬌交起手來,半面嬌不敢,逃回拉薩宮來,那料禿鷹心狠手黑,深怕半面嬌在黃龍面前,搬弄是非,一不做,二不休,暗暗追到牆外,下了毒手,正想從屍身上拔下暗器飛魚刺,免得被人認出暗器,不料他的禍根,鐵柺婆婆身邊的孫子仇兒,業已如影隨形,也暗暗跟蹤身後,故意從樹林內,向他放了一鏢,禿鷹閃避之下,瞧出樹內藏人,顧不得再在屍身上拔下暗器,進林搜查,仇兒故意露出身影,飛逃回城,禿鷹知事洩露,豈肯幹休,逃的又是一個十六七歲孩子,立時飛步便追,哪知道仇兒是故意引他進城,鐵柺婆婆早已隱在一旁,跟在他身後,仇兒身小體靈,只幾個拐彎,禿鷹便追失了前面飛逃的人,再回身出城,又怕半面嬌屍身已被黃龍手下發現,無精打采的只好回到青龍巷迷昏人家裡再說,他一進青龍巷,鐵柺婆婆祖孫,早已埋伏停當。雙方交手,禿鷹功夫雖好,卻非鐵柺婆婆敵手,立死鐵柺之下,鐵柺婆婆早把迷昏人家裡情形,偵查明白,提著禿鷹屍首,跳進迷昏人家中,連迷昏人一齊殺死,搜出起禍根苗的玉三星,便和他孫子成功而回,但是可異的,鐵柺婆婆不知為什麼緣故,第二天便投江自殺,那件寶物玉三星和她孫子仇兒,已投奔城內鐵柺婆婆生前一個朋友家中,這個朋友是誰,一時卻不易探出來。”這人把聽來的話,據實一說,那知其中半真半假,可笑的是半面嬌和摩天翮一篇風流帳,卻劃在死無對證的禿鷹身上。摩天翮反而變成事外之人,照說這檔仇殺慘案,除出已死的幾個當事人物以外,知道的只有川南三俠和摩天翮仇兒幾個人,黃龍黨羽從什麼地方,能夠探得這樣詳細呢,不言而喻,這是鐵腳板的袖裡乾坤,故意授意手下袍哥們,透風給黃龍黨羽的了。
黃龍聽了這個消息,氣得半死,認為半面嬌禿鷹該死,派人把幾具屍首,草草埋葬了事,活殭屍和其餘一般匪盜,對於無價之寶的玉三星,卻都註上了意,立時分頭派人到城內去,查訪鐵柺婆婆孫子仇兒,投奔的是誰,什麼路道,仇兒是什麼長相,這件寶物的大小形式,是什麼樣子,最好都探查明白,再行下手,活殭屍貪心大熾,老奸巨猾,恐怕黃龍手下的人捷足先得,暗地又密派自己幾個親信徒弟,出去查訪,這一來,拉薩宮一般匪徒,全副精神,都在寶物玉三星身上了。
拉薩宮匪徒們,分頭出發,尋找寶物玉三星的下落,接連許多日子,有幾撥探出一點線索,但是回來報告時,一人一個說法,一個說的是東,那一個探得的卻是西,再跟著探得的線索,去實地探查,才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白廢了許多日子光陰,什麼也沒有探出來,反而因此大家起了猜疑,活殭屍的徒弟們,疑惑黃龍手下已經探出痕跡,恐被別人奪去,故意亂造謠言,在黃龍一般黨徒,也疑心活殭屍鬼計多端,故意叫徒弟們瞞住真相,彼此一猜疑,幾乎先來個窩裡反。
這其間,要算活殭屍真個老奸巨猾,暗地一琢磨,覺得情形不對,定然上了人家的當,暗派兩個細心大膽的徒弟,吩咐他們“表面上依然打探玉三星下落,暗地裡卻注意以前各種不同的消息來源,不論什麼處所,只要你們張嘴談到玉三星身上,有人兜搭上來,或者故意當著你們的面,談論這檔事的,你們早晚盯著這人,探明瞭這人什麼路道,和落腳處所,再回來通報。”這一來,果然被他們探出苗頭來了,查明瞭凡是對他們亂放謠言的人,每晚都在城心一家很像樣的人家內,半天,才吃得醉醺醺地出來,這家人家不用打聽,人人知道的成都出名的袍哥頭兒,是屬於邛崍門下的,活殭屍得了這樣報告,才明白是邛崍派的把戲,為什麼要玩出這樣把戲來,還得往裡探查,活殭屍自己暗想了個主意,並沒通知黃龍一班人,在一天星月無光的晚上,他依仗身有獨門功夫,居然寸鐵不帶只帶了一個知道那家地方的徒弟,改換夜行裝束,悄悄進城,到了起更以後,由那徒弟指明地點,閃過一旁,活殭屍依仗身有特殊功夫,毫不遲疑,越牆而入,他是從屋後僻靜處所進身,暗地一打量,原來牆內是一所小小的花園,也有玲瓏的假山,小巧的亭子,亭子內掛著兩盞明角風燈,正有兩個人,在亭心對酌,一面吃酒,一面在那兒聊天,活殭屍藉著園內花木隱身,掩了過去,藏在假山背後,仔細向亭心瞧時,瞧出亭內對酌的,一個是叫化模樣的人,一個卻是光頭和尚,心裡暗吃一驚,原來他沒有和川南三俠會過面,時常聽黃龍說起三人的棋樣,推測亭內吃酒的,定是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了,靜心偷聽亭內說話時,更是心驚,兩人正在討論玉三星的事,聽得那和尚把酒杯一放,嘆口氣說道:“這一次,你這鬼畫符弄得太丟人了,你派出去的蝦兵蟹將,得著了鐵柺婆婆報仇的詳情,和玉三星的下落,應該預先叮囑他們口頭謹慎,不應該讓華山派一班鬼崽子一五一十的探去,等得你後悔不迭,再故意亂放謠言時,風聲已經傳開,雖然玉三星下落,他們還沒有十分摸清楚,但是鐵柺婆婆孫子投奔這家的主兒,聽說不是本地人,自從得知外面注意這件寶物的人很多,嚇得他在城外僱定了長行下水船,一半天帶著寶物和仇兒,便要離開成都了。被你鬼畫符一鬧,煮熟的鴨子,眼看要飛,不用說華山派一般鬼崽子,鬧得暈頭轉向,白歡喜一場,便是我們也枉費心機呀!”七寶和尚一陣埋怨,鐵腳板只管冷笑,突然發話道:“那件寶貝,我聽人說過,確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奇寶,如果真想要它,那主兒帶著寶貝坐船一走,從成都到重慶,沿路碼頭,總要靠岸,更容易下手,在水面上,也有法子,但是兔兒不吃窩邊草,船隻一進岷山,我們哪能拉下臉皮,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再說那主兒是斯文一脈的規矩人,更不好意思亂來,被江湖上恥笑,還有我們沱江第二支派,還沒有佈置停當,一時也離不開此地。細想起來,我們生成窮命,大約沒福得這件寶貝,只好丟開手吧。”說罷,兩人一陣瞎聊,說到不相干的事上去了。
暗中活殭屍聽得又驚又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今夜總算來著,心裡還暗笑鐵腳板這種人,居然還有頭巾氣,這也是平日人們稱他們為川南三俠,替他們戴上了高帽子,這個俠字便把他們管住了,他們既然放手,我只要馬上查明碼頭上長行船隻,暗暗盯住,沿江都可下手,那件寶物,便可穩穩到手,心裡一喜,不再流連,忙不及退出牆外,尋著了同來的徒弟,趕回拉薩宮去了。那知道活殭屍聽到的一番話,是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唱的好戲,故意說他聽的。這幾天,川南三俠早已料到拉薩宮內一般匪徒,要走上這條路子,每天一到起更,三俠裡面,總有一位登高監視,暗布機關。這天晚上,餘飛帶著鐵柺婆婆孫子仇兒伏在房上隱蔽處所,果見有人探道進身,仇兒立時縱下屋去,悄悄通知鐵腳板預備去了,這樣,安排羅網,一步一步地做去,等候華山派匪徒自鑽圈套。
活殭屍回到拉薩宮,悄悄地到了自己屋子,換了裝束,徒弟們進來向他說:“前面華山派當家,黃龍,和一班同道,正在商量要事,派人好幾次來催請師父前往。”活殭屍心裡暗笑,他們這班人又在那兒瞎起鬨,且到前面聽聽他們說什麼。他大模大樣地到了前面黃龍所在,瞧見坐了一屋子的人,正在得意揚揚的高談闊論,連瞎了眼的虎面喇嘛,手上拿著明杖,也坐在一邊。活殭屍一進門,黃龍這班人,真還把他當作人物,處處恭維他。活殭屍高坐上面,便問“你們議論什麼?定有好消息。”黃龍說道:“他們去探玉三星,卻探到了另外一檔事,巡撫衙門派出人來,在城內幾家大鋪子採辦禮物,說是巡撫送新武舉楊展的賀禮,細一打聽,才知我們這許多日子,都在那件寶物上打注意,沒有理會姓楊的小子,這小子卻和雪衣娘回了嘉定老家,已經定出日子要結婚了。姓楊的小子,勢力不小,連巡撫都要送份厚禮,此刻我們搖天動老弟,說起他和楊小子在白虎口結過樑子那檔事,邵巡撫定然感激姓楊的保護了一家老小財寶,才送這份人情了。現在我們暫把玉三星的事,放在一邊,大家商量著,先在那楊小子身上出口惡氣,姓楊的是嘉定首富,連巡撫都送禮去,這場婚事,排場定然不小,楊小子和雪衣娘志高意滿的做新娘新郎,定無防備。我們多備船隻,假充進香客商,順流而下,在嘉定城外等候他們花燭洞房之夜,齊到楊家,攪他個落花流水,人財俱盡,攻打個猝不及防。楊家是嘉定第一富戶,也許我們還可來個滿載而歸,一舉兩得。邛崍派雖然和楊家有交情,也防不到我們會到嘉定去,而且藉此敲山震虎,先教邛崍派識得我們厲害。”黃龍志高氣揚的說罷,其中有一個匪黨說道:“黃大哥的主意不錯,不過嘉定城外烏尤寺的破山大師,是雪衣孃的父親,我們也得防著一點。”這人話剛出口,活殭屍陰森森地一陣冷笑,厲聲喝道:“少說洩氣話,什麼破山大師,不是當年巫山雙蝶的黑蝴蝶麼,懂得一點五行掌,算什麼稀罕,何況現在已是個六七十歲的糟老頭子,你們只管放膽上楊家去,黑蝴蝶如果露面的話,我來對付他。”眾人聽得大喜,夾七夾八的恭維話,五顏六色的高帽子,一齊向活殭屍頭上堆去,活殭屍並沒見情,雞爪似地雙手亂搖,大聲說道:“休亂休亂!我也有點事和你們商量。”黃龍忙問“何事賜教。”活殭屍睜著一對鬼眼,向一屋子人掃了幾眼,咧著一張寡肉少血的乾癟嘴,磔磔怪笑道:“你們為了那件玉三星,白忙了這許多天,連我幾個徒弟,也跟著瞎鬧,我氣不過,剛才我自己出去一趟,費不了什麼大事,一下子便探得一清二楚了。我還通知你們,楊家的事,你們儘管放開手做去,你們華山派的對頭,人們稱為川南三俠的三塊料,現在正忙著他們沱江第二支派的事,分不開身來,你們上嘉定,更不敢礙手礙腳,事不宜遲,明天馬上到城外僱船去,最好船上的水手,也用自己人,免得透露風聲。不過我向來做事,講究斬釘截鐵。明人不做暗事,我先說明,我己探明那件寶物,也在這一半天內,從水道往下江去,到下江沒有第二條水道,當然要經過嘉定,我和你們一路同行,正好一舉兩得,而且我只要一舉手,便可把那寶得到手,絕不用別人幫忙。不過那件寶物,不比楊家財物,可以大家二五添作一的對分,我也不是把那寶物獨吞私得,得手以後,那件寶物作為拉薩宮的鎮山之寶。話得預先說明,你們願意時,便這樣辦,不願意時,我們另說另議。”
說罷,兩條灰黃弔客眉,往下一搭拉,見稜見角的一張青虛虛的骨牌臉,繃得鼓也似的緊,一點笑影俱無,真有點像棺材裡繃出來的殭屍,大家雖然也垂涎寶物,但是正在用人頭上,寶物的下落,又是他一鳴驚人地探出苗頭,頭一個黃龍,便滿口答應了。活殭屍正在神氣活現當口,瞎眼的虎面喇嘛,突然喊了一聲:“窗外有奸細!”坐近門口的幾個匪黨,聽說有奸細,向外一擁,屋上屋下的搜查,黃龍活殭屍也親自出去,在拉薩宮前後各處巡查了一遍,卻查不出一點痕跡來,疑惑虎面喇嘛錯聽了什麼響動,當作奸細了,怎的屋內許多人,誰也沒有覺察,偏是他聽到呢?其實瞎眼的人,耳朵比別人靈敏一點,虎面喇嘛確是沒有聽錯,而且還聽出窗外似乎有人微微冷笑了一聲,屋內正說得熱鬧,人人注意活殭屍的口風,沒有覺察罷了。窗外冷笑的是誰呢?卻是鐵柺婆婆孫子仇兒。原來活殭屍從城內回來時,鐵腳板帶著仇兒,馬上跟了下來,鐵腳板很歡喜仇兒的機靈聰明,輕身小巧術,也有專長,不愧神偷之子,教他翻房越屋,偷偷摸摸,居然比老手還精。
所以把他帶在身邊,同進拉薩宮,人小心靈,把活殭屍黃龍一般人說話,聽了個滿耳,聽得屋內活殭屍一個勁兒吹大氣,把聽來的假話,當真事講,年輕沉不住氣,不禁冷笑了一聲,幾乎露出馬腳來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2:26
第十七章 大佛頭上請客
活殭屍黃龍一班人商量停當以後的第二天,黃龍為首,率領華山派下一班死黨,加上虎面喇嘛的徒弟,像銅頭刁四,雙尾蠍張三之類,共有十幾名匪黨,扮作峨嵋進香的香客,分坐兩隻雙桅長行船,連船上的水手,都是清一色的同黨,先行出發,從成都順流而下,和活殭屍約定,沿江在彭山青神兩處碼頭停泊,彼此可以會面聯絡。
原來活殭屍已把那件寶物玉三星,視為自己囊中之物,經當眾聲明用不著別人幫助,自己帶了兩個得意徒弟,還是為了楊家這檔事,替黃龍這般人虛張聲勢的,如果為了玉三星,原是穩穩地手到擒來,根本連兩個徒弟都是多餘。
黃龍一聽這樣口氣,只好各行其事,希望他馬到成功,不要誤了楊家這檔事便得。所以黃龍這班人開船以後,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另備了一隻快船,泊在碼頭上,並沒開船。
活殭屍自己高臥艙內,令兩個徒弟在碼頭上時時留意沿碼頭的船隻,和下船的主兒,瞧見了什麼時,隨時稟報。
到了黃龍一班人先開船以後的第二天,日色過午,從城內抬來一乘轎子,轎上捎著一個薄薄的行李捲,轎後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書僮,在碼頭上歇下轎子,從轎內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自己伸手從轎內提出一隻兩尺見方的朱漆小箱子,書僮扛著那個小行李捲,跟著紳士下了一隻新油漆的下江快船。主僕一下船,一個船老大跳上岸去,匆匆的去辦沿途吃喝的東西。活殭屍兩個徒弟看在眼裡,一個下船稟報,一個忙跟在上岸船老大的背後,想法一兜搭,探出下船的一主一僕,不是本地人,是赴重慶去的,船是包定的,不搭另客,馬上就要開船。問這人幹什麼,姓什麼?船老大卻說不清。兩個徒弟,先後下船去和活殭屍說。
活殭屍自己上岸去,假作閒遊,走近那隻船頭,向船內打量,只覺艙內坐著的紳土,身形頗為魁梧,書僮是一個精瘦的小孩子,眉目之間,卻透著精靈,那隻朱漆箱子擱在桌上,那紳士兩手扶著箱子,很仔細的四面察看,隱隱地聽他向書僮說:“上上下下非十二分當心不可,萬一裡面東西有點磕撞破損,世間上大約沒法找尋修補這寶貝的巧匠了。”這話鑽在活殭屍耳內,暗暗點頭,肚裡暗說:“準是那活兒!”
活殭屍暗喜之下,認清子船隻,慢慢蹓踱著,預備回自己船去。忽見岸上又抬來了一乘滑竿,在碼頭上停下來,跳下一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雙手抱著一隻硃紅描金箱子,跑到碼頭上,神色慌張,東看西瞧,嘴上自言自語的喊著:“這孩子真該死,叫他在碼頭上等著,偏又跑得不知去同。”一面嘟嚷,一面沿著碼頭,找尋船隻,從活殭屍身邊跑過,活殭屍兩隻怪眼,向他手上箱子盯了幾眼,嚇得他緊緊的抱著箱子便跑,好像要搶他似的,嘴上卻向岸下一排船隻喊著:“仇兒!仇兒!”活殭屍一聽他喊“仇兒!”立時吃了一驚,仇兒不是鐵柺婆婆的孫子嗎?在活殭屍念頭急轉當口,自己坐船隔壁,一隻船上,從中艙橫窗內,鑽出一個頭來,喊道:“在這兒,在這兒。”岸上抱著箱子的買賣人,立時面色一寬,卻戰戰兢兢的從一塊跳板上,走下船去,在船頭上向後艄船老大問了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可到重慶?”船老大回答:“下水船雖然比上水快得多,可是岷江這條江面,水勢太急,晚上更不易行駛,出門人不要貪快,還是穩當的好。”買賣人問不出所以然來,一低頭鑽進艙裡去了。
這當口,把岸上的活殭屍愣住了,親眼看到的兩隻船上,都是一個大人,一個小人,都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到重慶,情形都像那話兒,可是寶物只有一件,到底是哪一隻船上是對呢?照說隔壁這隻船內,明明聽他喊著“仇兒”,似乎應該這隻船上,才是貨真價實。但是天下也許有同名的,可惜探出頭來的仇兒,沒有看清,這人一進艙去,四面又關得實騰騰的,情形真有點可疑,一時委決不下,下了自己的船,暫不進艙,立在船頭上,望那面船上打量打量,又向隔壁艙上聽聽動靜,亂轉主意。艙內兩個徒弟也瞧得有點奇怪,到後艄去,向隔壁船上的船老大兜搭,偏碰著這個老大是個懶憊人物,熱氣換冷氣,反說:“出門人老打聽人家幹麼?吃我們這碗飯的,最忌這個。”兩個徒弟受了一頓搶白,換了平時,早已拳腳齊上,這時卻不敢魯莽,怕壞了師傅的大事。
活殭屍立在船頭上,滿肚皮搜索主意當口,忽見那面船上的船老大,從街上買辦回來,提了一大筐東西下船去,一忽兒,船上的水手們,起錨點篙,動手開船。活殭屍心裡急得了不得,一瞧隔壁這隻船上,自從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進艙以後,聲音全無,後艄幾個船老大,很自在地攢在一塊兒,抽早煙,擺龍門陣,(川語聊天之意)不像要開船的光景。活殭屍暗想,那隻船且讓他開出江去,晚上不會行駛,沿江碼頭,總得停泊,我們船上的船老大,是自己人,快慢隨意,先釘住了隔壁的船再說,這隻船上有仇兒,更得注意。無奈隔壁的船很奇怪,隔了多時,依然沒有開船的動靜,眼看日影慢慢西沉,船內聲息毫無,好像坐船的主兒,在船內睡覺一般,活殭屍恨不得跳進艙去,把那朱漆描金箱子弄開來,瞧一瞧箱內是不是寶物,無奈青天白日,碼頭上下,人來人往,只好看著乾著急。
直到一輪紅日,掛在遠遠的西山腳下,江面上反映著萬道金蛇,猛聽得隔壁船上有了響動,兩面船窗都打開了,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忙偷眼瞧時,只見中艙內那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似乎剛睡醒起來,睡眼惺忪的還打著呵欠,忽又向後艙喊著:“壽兒!壽兒!”活殭屍聽得又是一驚,剛才聽這人在岸上,大喊“仇兒”,此刻喊的聲音,不像“仇兒”,變成“壽兒”,雖然仇壽兩宇的發音相近,但是喉舌尖團之間,卻有點分別。那人喊了幾聲壽兒以後,一個二十上下的雄壯少年,從後艙提著一壺開水,替那人面前,沏了一杯茶。活殭屍一見這個少年,心裡便起了疙瘩,鐵柺婆婆孫子仇兒的形相,早已聽人說過,是個十六七歲的瘦孩子,和這少年的年齡,長相差得遠,倒是那隻已經開走的船上書僮,年紀長相,十九相合,自己昏了頭,聽了風便是雨,在這不相干的船上,白耽誤了許多功夫;可是事情真怪,怎的這隻船上的情形,和開走的船上,一般的只有一主一僕,一般的只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把一隻箱子視同性命,不同之處,不過這船上的朱漆箱子外帶描金的罷了。
活殭屍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不便和徒弟們直說出來,正想吩咐徒弟們立即開船,還沒有張嘴,忽又聽得那船上主僕說起話來。那個喊作壽兒的少年說道:“老闆,你把這隻箱子,看得好像性命一般,老說裡面是寶貝,既然是寶貝,不會藏在家裡,為什麼老遠的帶往下江去,萬一路上有個失閃,豈不丟了你命根子麼?”這一句話,又把活殭屍耳朵拉住了,急向下面聽時,那個土頭土腦的老闆,發怒道:“你這小子,出門跑道,連句好話都不會說,專說喪氣話。”忽又哈哈笑道:“說也不要緊,別的寶貝,怕偷怕搶。我這寶貝,不識貨的人,是看不上眼的。不信,我叫你開開眼。”說罷,從身邊摸出一個鑰匙來,把桌上朱漆描金箱子的銅鎖通開,揭開箱蓋,露出箱內的寶貝。那邊艙內箱蓋一揭,這邊艙內活殭屍和徒弟們的三顆腦袋,不由得伸長脖子,從船窗裡探了出去,六道眼光齊注箱內時,哪裡是什麼寶貝,滿滿的裝著一箱子的四川道地藥品,還聽得那個老闆指著箱內說:“這是牛黃,那是馬寶,這是透油紫桂,那是千年茯苓,這批貨到了下江,利市百倍,足夠一年澆裡,不是寶貝是什麼!”活殭屍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大唾,跺著腳吩咐趕快開船。船離開碼頭時,明明聽得那船上主僕大笑之聲,活殭屍正在自己罵自己,瞎了眼,活見鬼,心煩氣結,一時沒有理會。等得離開了成都一段路,到了江面空闊處所,江風拂面,心神一清,猛地省悟。那船上的一主一僕,其中有詐,哪會有這樣湊巧的事,在同一時間和地點,發現了情形相同的兩撥客人!最可疑的,自己常聽人說起川南三俠的長相,賈俠餘飛的長相,正和那船上土頭土腦的老闆相同,聽說餘飛是販賣藥材出身,所以一箱子裝的都是藥材。啊喲!不好,姓餘的明明是一派做作,明明是故意靠著我的船隻,有意戲耍我,明明已看出我要向玉三星下手了,特意在我面前,弄出這套詭計,牽住了我們船隻,讓那帶著玉三星的船,逃出我眼目之下,飛駛而去,這樣,更可斷定先開走的船上,藏著貨真價實的玉三星了,從姓餘的把戲上,又可推測帶著玉三星的紳士,和他們有關,也許川南三俠,沒法得到這件寶物,也不願我們得去,特意暗中搗亂,也未可知。哼!哼!我活殭屍不伸手則已,既然伸手,非得到手才罷,那隻船既然走的是這條江面,不怕他逃上天去。
他自己一陣暗鼓搗,一個勁兒吩咐徒弟,沿途留意新油的那隻坐船,不管白天黑夜,順流而下,凡是沿江停泊船隻的大小碼頭,務必加意留神。
活殭屍不分晝夜,兼程而進,當天更盡時分,已到彭山,船靠碼頭時,岸下只寥寥的幾隻貨船泊著,另有一隻小船,鑽出一個人來,向活殭屍船上一遞江湖切口,活殭屍知是黃龍留下的手下人,叫過來一問,得知黃龍這般人的兩隻大船,因為順風順水,貪趕路程,深夜江行,又不礙眼,彭山並沒停下,直放青神,青神下面,便是嘉定,大約在青神停泊了。活殭屍並沒十分注意黃龍的事,忙問這人:“有沒有瞧見一隻新油漆的坐船,船內只一主一僮,在這兒停泊沒有?”那人思索了一回,點著頭說:“有這麼一隻船,起更時分,到了彭山,泊了沒有頓飯時光,船客催著開船,趕到青神再靠岸。照說一般客船上的船老大,不管上水下水,岷江一帶,向來不肯深夜趕路,這船也奇怪,居然船老大聽客人的話,有這麼大膽。”
活殭屍一聽,便知那船無疑,命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時開船,向青神進發。從彭山到青神,也有百把里路,趕到青神時,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時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沒好生睡覺,已鬧得精疲力盡,船靠青神碼頭,預備下錨時,活殭屍走上船頭,一眼便看到並排靠岸第五隻客船,正是成都碼頭先開走的那隻新油快船,那個四十開外的魁梧紳土,也正立在船頭上,揹著手四面閒瞧,可是船頭船尾的幾個船老大,已在起錨點篙,從兩隻船縫裡倒退出去,顯然是要開走了。活殭屍又是一喜一驚,喜的是畢竟追上了這隻船,驚的是自己的船,剛靠岸,它卻開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懷好意似的,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老大拋下去的鐵錨,提了起來,忙不及吩咐兩個徒弟,幫著水手們,開船追蹤,也來不及再留神黃龍這般人的船隻,是否靠在青神碼頭。
這一次追了個首尾相隨,走的是一條江面,又是大白天,自然不怕前面的船逃出手去,可喜的前面快船,這樣順風順水,不防他竟沒掛帆,自己的船,預防落後,特意揚起風帆,船似奔馬,反而越過了前面快船,急駛而下。活殭屍心裡一琢磨,這樣也好,在下站嘉定城外等著它,追得緊,反而令人起疑,大白天江面上來往船隻很多,也不便下手。
從青神到嘉定,比較近一點,快近日落時分,已到嘉定,瞧見黃龍等兩隻進香雙桅船,泊在嘉定城一二里外沿江山腳下,人已上岸,船上只留著一兩個手下,瞧見活殭屍的船到來,暗地一打招呼。活殭屍覺得從成都趕到嘉定,尚未得手,不願叫黃龍一班人知道,這幾年自己在江湖上絕少露面,也不怕被人瞧出破綻,索性直靠城外碼頭,今晚得手以後,再和他們見面,也還不遲。他有了這樣主意,便把船上風帆落下,駛過黃龍等坐船,逼近嘉定城外的碼頭上停泊了。
停泊了不大工夫,遠遠瞧見那隻新油快船,揚帆而來,活殭屍心裡暗笑,開船不掛帆,半路里又掛了起來,大約半路改主意,要在日落以前趕到嘉定的緣故,這一來,倒像追我來了,思想之間,那船上已落下風帆,漸漸駛近,向碼頭靠攏,巧不過,竟貼著活殭屍坐船定篙拋錨子。活殭屍心裡暗喜,步上船頭,假作閒眺,暗地留神那船內時,那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從船內走上船頭,後面跟著那個十六七歲的精瘦書僮,提著那隻朱漆箱子,似乎要上岸,因為上岸的幾塊挑板,搭在活殭屍隔壁一隻大貨船上,主僕一先一後跨上活僵戶船頭,從他身邊擦過。活殭屍心裡一緊,暗想事情要糟,怎地他們在嘉定上岸,還得盯上他們,看他到那兒落腳才對,念頭剛起,前面的紳士,已跨上貸船船頭,後面的書僮,右手提著朱漆箱子,左肩上扛著一個小行李捲,一腳已經跨上貨船的船舷,不知怎麼一個失神,書僮後腳一滑,嘴上一聲驚喊,身子向前一栽,肩上的行李捲,滾落船頭,手上的朱漆箱子,竟從兩邊船舷的空檔裡掉下江去,噗咚一聲水響,連活殭屍也驚得“啊喲”
一聲出了口。那紳士驚得轉過身來,亂蹦亂跳,直喊“要命要命!”那書僮倏地跳起身來,順手在活殭屍船舷內,抽出一支長篙,篙頭上原附著倒鐵鉤,那書僮不慌不忙,手腳靈便,竹篙一下,便鉤起一隻水淋淋的朱漆箱子來。
立在貨船上的紳士,喊著:“你快瞧瞧,裡面進水沒有?”
原來這隻箱子,並沒加鎖,書僮蹲著身子,便在活殭屍的腳邊,把朱漆箱子揭開箱蓋,把箱內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整理了一下。向紳士笑道:“還好,只上面一層,略微沾了一點水漬。”那紳士向活殭屍看了一眼,笑罵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兀是失神落魄地不當心,幾乎嚇掉了我的魂,你瞧著這箱子不稀罕,人家可當作寶貝哩!”
說罷,一聲冷笑,催著書僮,把箱子蓋上,提著箱子,扛上行李捲,跟著紳士上了岸,在人叢中一擠,便不見了。
這一幕活刷,只把船頭上的活殭屍,弄得目瞪口呆,定在那兒做聲不得。原來他一心一意,認定這隻船上的朱漆箱子,準是貨真價值的玉三星了,書僮在他們面前開箱時,他還暗罵混帳,在碼頭上萬目睽睽之下,竟把這樣寶物抖露出來,哪知道他兩眼直注箱內,只見書僮把箱內東西,一件件翻騰時,那裡是什寶物,竟是一箱子破爛帳本。
果然,這一箱帳本,在有用的人眼內,也可以當作寶物似的貴重,但在活殭屍眼內,只氣得他兩眼翻白,真像殭屍一般,僵在那兒了,連他帶來的兩個得意徒弟,也覺這一次自己師傅丟人丟大了。
師徒三人氣糊了心,一時沒做理會處,其中一個徒弟,一眼瞥見活殭屍腳邊,擱著一封信,以為那書僮翻騰箱內帳冊時,掉出來的,抬起來一瞧,只見信皮上寫著,“拉薩宮大喇嘛親拆”。不覺驚喊了一聲,“噫!”活殭屍低頭一瞧,劈手奪過信來,一步跳進艙內,拆開一瞧,只見信內寫道:
“尊駕遠來不易,今晚且請休息養神,明晚三更,在大佛巖上,恭侯賜教。川南三俠全拜啟”
這寥寥幾句話,在活殭屍眼內,每個字都像一支支穿心箭,箭箭中的,他被人鬧得迷迷糊糊的心竅,也被這幾支穿心箭穿通了。前後仔細一琢磨,恍然裡鑽出大悟來:非但成都碼頭先後開出兩隻客船,故佈疑陣,有意戲耍,便是派人探聽玉三星下落,和自己親耳聽到鐵腳板七寶和尚說的一套鬼話,都落入人家計算之中,人家步步為營,自己步步上當,這樣看來,非但自己舉動,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大約連黃龍這班人的行蹤,也逃不過人家耳目,現在事已至此,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只有憑自己一身功夫,和他們比劃下來再說,也許還可挽回一點臉面。他這樣已把得寶念頭丟開,貪念一去,神智便清,明白自己行蹤已露,船舶在眾目昭彰之下,多有不便,忙又把船退出碼頭,駛一二里外,和黃龍的船隻,泊在一處。恰好黃龍業已回船,正要派人去清活殭屍商量要事,兩人一見面,大約黃龍已經明白他被人戲弄,得寶之念成了畫餅,絕口不提,免得掃他面子,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封川南三俠的信來,請活殭屍過目。活殭屍一瞧,信內的話,和自己得到的一封,大同小異,也是約在明晚三更,在大佛巖候教的話。活殭屍並想提起自己也有這麼一封,卻說道:“事已如此,除出到時赴約,並無別法,不過你們想乘楊家舉辦喜慶下手的原意,已不能用,川南三俠既然趕到,楊家定然有了防備了。”黃龍皺著眉說道:“我們上岸去,到城內楊家探道,楊家正在內外張燈結綵,轎馬盈門,打聽出明日是結婚正日,定然還要熱鬧,想不到一個武舉,有這樣勢力,越熱鬧越易下手。可恨邛崍派三個對頭,明明已知我們來意,故意不先不後,下了明帖,約在明晚三更比劃,我們如果怕事不去,從此江湖上便難抬頭,如果堂皇赴約,我們便沒法再到楊家去,楊家小子和雪衣娘,便可高枕無憂地洞房花燭了。
我偏不中他詭計,無論如何,也得攪楊家一下好看的。”活殭屍道:“難道你明晚不預備赴約嗎?這可洩氣,你們華山派以後還能在江湖道上立足麼?你們不去,我既然和你們同來了,我一個人也得會會他們。”黃龍苦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明晚大佛巖上,便是擺下了刀山火海,我們也得闖一陣子。不瞞你說,我們船隻,一到彭山,便有道上同源通知我們,岷江一帶,邛崍派羽黨甚多,勸我們多邀幫手,因此搖天動老弟,特意在彭山登陸,已邀了水陸兩路的出色同道,這幾位同道,和鐵腳板七寶和尚結過樑子,情願助我們一臂之力,所以我們人手,並不單薄,為什麼不敢赴約?不過我們幾位重要人物,在按時赴約之際,除出幾位留守我們船隻以外,另派我們手下幾個能竄高縱矮的,仍然摸進楊家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去的人不用去找尋楊小子雪衣娘,只要偷進楊宅,不論什麼地方,到處縱火,順手殺人,而且得手即退,攪得楊家天翻地覆便得。川南三俠,勢必在大佛巖等候我們,絕不防我們有這一手,我們幾位重要人物,依時赴約,把這檔事,還可假裝不知,我們也可稍出惡氣,總算不虛此行了。”活殭屍點頭道:“這樣雙管齊下,倒是辦法,我派兩個徒弟,幫著他們上楊家去好了。”黃龍大喜,滿嘴稱謝。其實,活殭屍得不著寶貝,此刻又起貪心,想叫兩個徒弟同到楊家,渾水摸魚,得點楊傢什麼了。
照說黃龍活殭屍行蹤顯露,處處受制以後,還想雙管齊下。主意未嘗不毒,無奈人家棋高一著。鐵腳板又是岷江一帶邛崍派的掌門人,沿江碼頭,都有他的手下,黃龍等一舉一動,那能逃過人家耳目,所以在楊家洞房花燭之夜,川南三俠,成竹在胸,照常在楊家後花園參預喜宴,到了二更將盡,三俠才離開楊家,直赴大佛巖,等侯黃龍那般到來。可是在楊家前後,另有佈置,又暗地通個消息與虞錦雯,叫她照計行事,而且請她在楊展雪衣娘面前休要說出來,虞錦雯明白三俠主意,她只囑咐小蘋獨臂婆加意當心,並沒說出所以然來。侍候義母楊老太太安睡以後,悄悄出房,到楊家練功夫所在,撿了一張打百步開外的鐵胎彈弓,背在身上,繫上彈囊,背上寶劍,在屋面上前後巡視。楊家層層院落佔地甚廣,前門臨街,後門地勢較僻,卻夾著一片池塘,左右兩面,並沒臨空,都緊毗鄰家,卻有風火高牆,牆內還有夾弄更道。虞錦雯一看,只有靠後門的花園,賊人易於進身,將近三更,便隱身花園高處,待了頓飯功夫,忽聽得後門外池塘邊,有人喝了一聲:“下去!”便聽得噗咚一聲水響,似乎有人跌下池塘去了,半晌,又聽得一個童子嗓音,笑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擂台上會過面的銅頭刁四,像你這種雞毛蒜皮,還來現世,去你媽的!”罵聲未絕,便聽得啊喲一聲,又是一個,噗咚掉下水去了。虞錦雯心想,鐵腳板真厲害,用不著我動手,早已在屋外埋伏上人了。正想飛身而起,趕到後門一帶牆上,瞧噍外面埋伏的是誰,忽見左面夾牆上,現出兩條黑影,身手頗頗矯捷,一伏身,向內院縱去。虞錦雯雙足一踮,一個黃鶯織柳,便越過一層屋脊,褪下彈弓,隱身暗處,一瞧那兩個賊人,似乎看得楊家屋宇太多,聚在一起商量下手地方,其中一個,右臂一晃,手上發出火星,原來拿著火摺子,虞錦雯暗喊“不好!這人要放火。”彈弓一響,聯珠迸發,那面兩個賊人,雖然也閃開了幾個飛彈,無奈虞錦雯手法高妙,彈飛如雨,兩人身上業已中了幾顆,身子站立不住,只好忍著痛跳過夾牆,從鄰居屋上逃跑了。虞錦雯趕過去一看,兩賊業已落荒而逃,不知去向,她不敢大意,飛一般從左面又繞到右面,在長的一道夾牆上,展開身法,一路巡查,趟到前廳幾層屋面上,並無動靜,從前院又返回來,到了後面新郎新娘洞房所在。從側屋望見樓內燭光微透,茜窗靜掩,內外寂寂無聲,心想樓內兩位夢甜神安,還不知有不少好朋友,替他們前後守夜,抵擋群賊哩!
川南三俠果然熱心為友,洞房內兩位,也真得人緣。虞錦雯對著洞房靜掩的樓房,不禁痴痴地立了半晌,一顆心也不知想到哪兒去了,驀地芳心一驚,暗啐道:“我發的什麼痴,我為什麼來的呢?”正想轉身,忽聽得後園,似乎有人驚喊了一聲。一點足,向後園飛馳,到了水榭近處,一眼瞥見一株柳樹蔭下,閃出一個人來,卻是獨臂婆婆,手上拿著吹箭筒,虞錦雯飄身而下,一打招呼,獨臂婆婆悄悄喊一聲:“虞小姐,你來得正好,剛才一個賊人,從那座假山上,竄了下來,被我在暗處一箭吹個正著,不過是側面,只中在賊人面頰上,那賊驚喊了一聲,帶著箭,縱上假山,逃出牆外去了,我們開了後門,到外面瞧瞧去,也許還有餘黨。”一言未畢,相近假山背後,閃出一個瘦小玲瓏,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黑衣黑帕,腰圍亮銀的九節練子搶的孩子來,向虞錦雯笑道:“兩位可以不必出去了,來的五六個小賊,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和摩天翮道長,早已把他們一齊趕回去了,我們現在要到大佛巖去,特地進來通知一聲,賊人不會再來的了。”說畢,一轉身,便縱上了假山,虞錦雯忙問:“你是誰?還有你說的那位道長,怎地沒有露面?”假山上的孩子笑道:“丐俠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再三吩咐我們,不要多言多語,今晚大佛巖事了,明天橫豎要見面的,您大約便是虞小姐,丐俠還囑咐我,務必轉告虞小姐,今晚的事,新郎新娘面前千萬一字不提,明天他們要向新郎新娘討酒吃呢!”說罷,便跳牆出去了。原來這孩子,便是鐵柺婆婆孫子仇兒,他在成都,也替川南三俠做了不少事。餘飛把青牛閣道長摩天翮拉到邛崍派門下,按照定下的計劃,叫摩天翮帶著仇兒,假扮一主一僕,帶著一箱子破爛舊帳本,餘飛自己帶著一個邛崍派門下,也扮作一主一僕,帶著一箱子藥材,在成都碼頭,先後下船,先開船的是摩天翮和仇兒,後開船的是餘飛,這都是川南三俠商量好的把戲,把活殭屍折騰得不亦樂乎。其實兩隻船上都沒帶著玉三星,在活殭屍開船追蹤以後,鐵腳板七寶和尚才帶著真正的玉三星,另備一隻快船,穩達嘉定,送進楊家,作為川南三俠的特殊賀禮了。
大佛巖在嘉定南門外,與烏尤山並肩聳峙,峭壁千尋,下臨江渚,巖上石佛數十丈,俯瞰江流,為嘉定第一名勝。
這天晚上,三更敲過,黃龍活殭屍為首,率領七八個著名同黨,走上大佛巖。黃龍立在高處,還向城內東張西望,滿想派去同黨得手,幾把火把楊家燒個精光,黃龍看得嘉定小小一座城池,宛在腳下,可是望了半天,也瞧不見城內半點火光,痴心妄想,還以為楊家一場大喜事,這時上下人等也許尚未入睡,派去的人,尚未動手,心裡想著,步步登高,已到了大佛石的巖頂。涼月當空,秋風襲體,大石佛背後,靜蕩蕩的一片廣坪,月色平鋪,如披銀霜,四圍松濤謖謖,和巖腳江流急湍之聲,隱隱互答,如奏異樂,卻沒見川南三俠的影子,黃龍便怒喊道:“我們應約而來,他們卻一個不露面,這還算人物嗎?”話猶未畢,猛聽得空中哈哈大笑,這笑聲很奇特,宛似有聲無人,從雲端裡被天風送下來一般,雖然聲高音小,兩面山谷卻起了迴音,眾人急抬頭看時,找了半天,才見大石佛的左肩上,並排立著三個小小黑影。因為這尊大石佛,太高太大,上下數十丈,從下面望到石佛肩上,站著的三條人影,便像小孩子一般,黃龍等驚愕之下,卻見石佛肩上三條人影,霍地分開,順著石佛身後雕鑿出來的衣領摺痕之間,星移電掣般,飛瀉而下,晃眼之間,已到大佛下身邊座之上,離下面還有三四丈高下,三人微一停身,倏又雙臂一抖,飛縱而起,活似三隻怪鳥,舞空而下,難得的三人動作如一,輕飄飄地落到廣坪上,依然三人並肩而立,眾人定睛看時,這三人正是川南三俠,一個也不短。
在黃龍一般人心目中,以為岷江一帶是邛崍派的勢力範圍,大佛巖上,不知有多少邛崍派下的人物,擺成威嚴陣勢,等候他們。來的時候,完全是充硬漢,跳油鍋的拼命主意,不料依然只有三個首腦。這三個人中,只有丐俠鐵腳板,拿著坐臥不離,哭喪捧似的短拐,僧俠七寶和尚和賈俠餘飛兩手空空,好像不帶寸鐵,回頭瞧瞧自己帶來的人,個個背刀帶劍,其中只有活殭屍赤手空拳。暗想這三個怪物,真是狂妄極倫,算他本領高強,也擋不住我們人多勢眾,黃龍心頭起伏之際,對面三俠飛落當場,向他們拱手為禮,立在三人中間的鐵腳板向黃龍呵呵笑道:“貴人不踏賤地,想不到諸位善心大發,到峨嵋進香,路過這小地方,也上來玩玩,”說到這兒,又向活殭屍拱拱手道:“難得,難得,這位大約便是拉薩宮首座,鼎鼎大名的活殭屍了,活佛一般的身份,居然也光臨賤地,更是難得,總算湊巧,我們三塊臭料,不先不後,迎接著諸位大駕,雖然有心無力,總得表示一點東道的敬意,諸位平日山珍海味吃膩了,此刻請諸位換換口味,我們這位狗肉和尚,是專燉狗腿的名手,撈了幾隻不化錢的黃狗花狗,燉得稀爛,趁著今天城內楊家辦喜事,又偷得幾瓶陳酒,東西不算什麼,無非表示我們一點小意思,難得諸位遠道賞光,真使我們受寵若驚了!”黃龍活殭屍這般人,以為鐵腳板素性滑稽,隨口取笑,眼面前除出川南三俠,那來的狗腿陳酒,活殭屍和三俠初次見面,更看不起叫化似的鐵腳板,邋遢不堪的七寶和尚,土頭土腦的餘飛,便冷笑道:
“三位不必客氣,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這樣空口說空話,白廢唾沫,還不如直捷了當,說出真意來,倒有商量。”活殭屍剛閉嘴,便聽得七寶和尚自言自語的說:“偷得著倒也罷了,便怕白廢許多日子心機,沒法到手,還得丟大人。”這話別人還不以為意,惟獨活殭屍聽在耳內,實在啞巴吃黃連,心裡明白。鐵腳板卻已大笑道:“我們非但不是空口空話,而且也不是虛情假意,諸位不信往上瞧!”
說著向那尊大石佛腦袋一指,笑說道:“這尊石佛,非但是嘉定獨一無二的名勝,大約四川省內,也沒有這般高大的第二尊石佛了。石佛頭上可以擺好幾桌酒席,不用說諸位十幾個人,便是再多幾倍,也容納得下。上面又涼爽,又望得遠,景象無邊。我們一番敬意,所以在佛頭上早預備下狗腿陳酒,而且恭候多時了。”
將酒勸人無惡意,鐵腳板在石佛頭上請客,說的句句都是極和平,極殷勤的話,但是黃龍活殭屍這般人,卻不敢領情。不用說石佛頭上,只有幾條狗腿,幾瓶好酒,便是上面擺滿了燕窩魚翅,龍髓凰精,也沒法領這份人情。
他們一鼓作氣,到了大佛巖頂,已經是被人擠得沒法兒,才提心吊膽的赴約,現在再要請他們爬上幾十丈高的石佛頭上去坐席喝酒,仰著腦袋望上去,石佛的頭,便像在雲端裡一般,被風吹雨淋光滑滑的石佛頭上,不論上面有多大地方,不論各人身上功夫,上得去,上不去,筵無好筵,會無好會,還不知川南三俠存著什麼心?在上面埋伏著什麼毒著兒?鴻門宴好闖,這石佛頭上的狗腿,卻沒法領情。
鐵腳板這一下,便把黃龍這班人唬住了,所以活殭屍起頭說了“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倒合了此刻黃龍的心思,鐵腳板一說出狗腿席擺在石佛腦袋上,黃龍馬上接口道:“三位盛情,咱們心領,明人不必細說,三位也不必故弄玄虛,既然亮面,定有賜教,彼時豹子岡擂台上,我黃龍和幾位同道,本想光明正大的向三位求教,不意尊駕們花樣百出,巧言退場,弄得一無結果。江湖同道,知道我黃龍一片苦心的,尚無話說,不知道的,誰不罵乘機取巧,有始無終,算什麼人物呢?”黃龍話還未完,七寶和尚破袖一展,指著黃龍呵呵大笑道:
“好一個光明正大的黃擂主,不說遠的說近的,諸位偷偷摸摸趕到此地,存著什麼主意?如果真個光明正大的峨嵋進香,我們絕不露面,絕不攔阻諸位雅興,無奈你們做的事,是正大光明的反面,孔子門前不賣百家姓,諸位回頭回到船上去,便知你們派去偷雞摸狗的幾位朋友,嘗著什麼滋味了!”黃龍聽得暗暗吃驚,明知自己這一步棋,又落了空,派去的幾個人,功夫有限,只要楊家有了防備,便難得手,能夠逃回去,還算好的,其實這是黃龍單面的想法,他沒有料到從中作梗的人,根本不願驚動楊家,趕走完事,否則派去的人,一個也回不來了。黃龍被七寶和尚幾句話,點破心病,吃驚之下,還想答話,猛聽得身後有人厲聲喝道:
“動嘴皮子,當不了什麼事,是漢子,功夫上見高低!”人隨聲出,一個鐵塔似的黑大漢,越眾而來,黃龍一看是雷九霄的盟友,綽號傻金剛,一身橫肉,力大無窮,本來是雷九霄代邀助擂的人物,到得晚一步,擂台瓦解兵消,雷九霄被矮純陽劍廢雙臂,在黃龍家中養傷,氣得傻金剛跳腳大罵,想找矮純陽代友報仇。黃龍見他是個猛將,請他同道嘉定,隨眾赴會,這時聽著雙方唇槍舌劍,心頭火發,一躍而出,雙手叉腰,站在三俠面前,瞪著一對大環眼,氣勢虎虎,向三人喝問道:“你們三人裡面,有矮純陽沒有?
我傻金剛要會會他。”七寶和尚看得這位猛漢,好像要吃人一般,暗暗好笑,便向他說道:“你認識矮純陽麼?”傻金剛向七寶和尚看了又看,搖頭道:“我聽說矮純陽是道士,你卻是和尚,不對。”七寶和尚笑道:“你再瞧瞧我們三人,哪一個是道士呢?”傻金剛心想:對呀,我這一問太傻了。他最怕人家說一個傻字,偏偏人家背後都稱他傻金剛,如果有人當面稱他金剛,使樂得張著嘴傻笑,如果在他面前,不留神加上一個傻字,他不問親疏,立時翻臉拼命,這時並沒有人,說出傻字,他自己卻想到問得太傻了,自己想著傻,也一樣發怒,不過這怒氣,想在七寶和尚身上發洩,立時豎著兩道掃帚眉,瞪圓了一隻怪眼,晃著一對醋缽似的拳頭,便要和七寶和尚放對。七寶和尚大笑道:“我的傻哥,你要打架,不用忙,可是還得動動嘴皮子,問個清楚。”傻金剛一聽當面叫他傻哥,這可真急了,一聲大吼,腳下一上步,夠上步位,左臂一晃,右臂一個慣心搬攔捶,潑風似地向七寶和尚當胸擂去,傻金剛人雖猛濁,功夫卻不弱,拳帶風聲,勢疾勁足,如果被他捶上,準得躺倒,不意傻金剛一舉搗去,猛覺眼前一黑,鼻子裡聞著一陣狗肉香和酒氣,自己的身子,卻跟著自己拳頭,直衝了過去,幸而平時馬步功夫,下得堅實,慌不及腳下一拿樁,站住身子,轉身看時,那個腌臢和尚沒事人似的,站在一邊,笑嘻嘻的瞅著他。傻金剛怒極,一聲狂喊,又要趕去,忽聽得黃龍在那兒向他招手,喊著:“金剛回來,大家說明了,再較量不遲。”傻金剛一看自己同來一班人,一個個都在那兒束腰活腿,抽劍拔刀,耀武揚威的預備動手,黃龍活殭屍卻和一個叫化似的人,指指點點地在那兒說話。一面向他招手,傻金剛指著七寶和尚喝道:
“回頭和你算帳!”說罷,回到那邊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3:02
第十八章 五毒手
原來傻金剛一出場,黃龍帶來的人,一個個摩拳擦掌,便要動手,只有活殭屍紋風不動地立在一邊,一對毒蚊似的鬼眼,只注意川南三俠的動作。這時鐵腳板卓立當場,向黃龍說道:“看情形今晚諸位非要比劃比劃不可,不過話得聲明,諸位到此,總算是客,其實我們也不是嘉定土生土養,不過外面說起來,好像岷江一帶,我們邛崍派門下多一點,所以我們今晚到此,並無惡意,也沒有存心和諸位比劃。不過諸位要彼此過過手,也未始不可,現在從嘴皮上說出天大道理來,諸位也聽不進去,這是沒法子的事,看情形,諸位帶刀帶劍,全身披掛,原是預備打架來的。
可是比劃比劃,也有個章法,你們還是一湧齊上,亂打一鍋粥呢,還是斯斯文文的單打獨鬥呢?諸位是客,只要劃出道兒來,我們全接著。”黃龍怒形於色的喝道:“不用賣狂,同我黃龍一道的,都是響噹噹的腳色,現在我們借用大佛巖這塊地,接著豹子岡擂台的後場,同我來的,內中有好幾位沒有趕上擂台,平日又久仰川南三俠的威名,,趁此機會,正可求教。”黃龍這幾句話,倒夠味,一半他看出一點便宜,自己這面不但人多,功夫都不弱,其中有幾位,更有獨門功夫,還有隱跡多年,身懷絕技的活殭屍把場,那面出面的,始終只有川南三俠,便是車輪戰,也把這三人累倒了。
黃龍覺得有點把握當口,已有一個闊腮暴眼,頭大腿短,倒提九環大砍刀的漢子,大踏步走了出來,向鐵腳板雙拳一抱,天生的大嗓門,張嘴便嚷:“黃當家退後,讓俺先會一會鼎鼎大名的鐵腳板。”黃龍一瞧這人是搖天動請出來的好友,黃龍和他也是初會,一見他闖了頭陣,忙一撤身,向鐵腳板說了一句“這位是潼川秦兄,單名一個猛字,江湖上稱為矮腳豹子。”鐵腳板早已把黃龍帶來的人物,看在眼內,其中江鐵駝搖天動等是認識的,裡面有四五個人是生面孔,一瞧出來要會自己,綽號矮腳豹子,不禁哈哈一笑。向矮腳豹子說道:
“你老哥外號兒,是矮腳,我是鐵腳,咱們真應了俗語,腳碰腳了。”秦猛大喊一聲,一個箭步竄了過來,猛喝一聲:“誰和你鬥口,休走,看刀!”只聽得刀環嘩啦啦一聲怪響,一柄厚背大砍刀,潑風價斜肩劈了過來,鐵腳板笑嘻嘻的喊了聲:“來得好。”脅下挾著的短鐵柺,動也不動,只微一閃身,刀便落空,矮腳豹子抽刀換招,再一進步的一個順水推舟,卻是虛式,倏地一塌身,刀光平鋪,卷向腳下,鐵腳板嘴上喊著:“你真狠,存心廢我一雙鐵腳來了。”一聳身,大砍刀呼的帶著風聲,從腳板底下滑了過去,矮腳豹子招數迅捷如風,一刀又落了空,倏地一旋刀,原式不動,大砍刀又呼的回掃了過來,換了別人,這一招真還不易招架,鐵腳板聳身避開了著地捲來的頭一刀,如果雙腳一落地,勢必捱上了敵人返掃的第二刀,矮腳豹子也以為這一刀,瞧你往那兒閃,不料大砍刀掃回來,依然落了空,連當面的敵人都不見了,矮腳豹子剛喊出一聲:“不好!”猛覺自己右腿彎裡,被人掃了一下,立時一麻一屈,不由得單膝點地,卻聽得身後有人笑道:“你這矮腳豹子,暫時改稱三腳貓吧。”矮腳豹子忿火中燒,用刀頭一點地皮,身子一站直,便覺右腿出了毛病,沒法再鬥,只好認輸,瘸著腿跛回去了,這邊矮腳豹子變成三腳貓,那邊傻金剛也鬧了笑話。
傻金剛起頭被黃龍喚住了,他雖然回到自己人這一邊,兩眼鬥雞似的,遠遠釘住了七寶和尚。矮腳豹子下場時,他也一跳而出,又向七寶和尚奔去,七寶和尚一看這位傻哥找上他了,心裡好笑,嬉皮笑臉的對他說:“你又來了,你腰裡纏著一條連環節鞭,為什麼不解下來,讓我見識見識?”傻金剛怒罵道:“賊和尚,你用拳頭,我為什麼用傢伙,勝了你,也被人家恥笑!”七寶和尚瞧了他一眼,笑道:“好,你這人不壞,可惜沒有交著好朋友。”
傻金剛怒喝一聲:“你也不是好東西。”便在怒喝聲中,一個箭步,逼到跟前,一個黑虎掏心,又是劈胸一拳,搗了過去,七寶和尚一錯身,拳已落空,並不還招,卻笑喝道:“傻小子,輸了可不準哭!”剛才叫他一聲傻哥,已經怒氣勃發,此刻又喊他一聲傻小子,幾乎把他氣瘋了心,拳頭像雨點一般潑過來,恨不得把這和尚搗爛了才對心思。無奈人家一個身子,好像飄風一般,使盡招數,也挨不上人家一點衣角,傻金剛兩條腿,擂鼓似的,跟著七寶和尚的身影打盤旋,不知怎麼一來,傻金剛眼前一黑,和尚的腌臢破袖,在他眼皮上一拂,他兩眼一酸,眼淚像雨點般直掉下來,耳邊卻聽得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如何?
真個撇起酥來了。”
在傻金剛掉淚矮腳豹子瘸腿當口,黃龍那般人裡面刷刷刷,縱出三個人來,第一個是豹子岡上過擂台的江鐵駝,腰裡纏著一條蛟筋騰蛇棍。第二個是三十開外,瘦小精悍的漢子,綽號飛天鼠,腰裡挎著一具皮袋,右臂上繞著一圈圈發光的細銅鏈,手掌內鈴鈴發響,盤著爭光耀目的兩顆茶杯口大小的黃銅球,這不是玩的英雄膽,這是一種很難練的武器,叫作紫金流星錘,他臂上盤著的銅鏈子,是和兩個錘頭連著的,這種流星錘,有單錘雙錘之分,飛天鼠用的是雙錘,這人是虎面喇嘛的朋友。第三個是黃龍認為華山派中佼佼出群的人物,原是閬中大盜,人家只知他姓牛,閬中一帶,稱他為“牛魔王”,叫開了“牛魔王”
便成了他綽號,他自己也以此為朵,年紀似已四十開外,長得兇眉兇目,一臉連須倒卷鬍子,真有點魔王魔相,拳劍兩道,卻有真傳,背上一柄長劍,也是一口斬金截鐵的利器,他到得成都晚了一點,沒有趕上擂台,卻趕上了大佛巖的約會。
三人一出場,江鐵駝把腰間騰蛇棍一鬆陰陽扣,兩手一握,找了鐵腳板做對手,飛天鼠奔了餘飛,牛魔王雙足一點,蹤出一丈多遠,背上長劍,業已拔在手內,指著七寶和尚喝道:
“俺牛魔王不斬赤手空拳之人,快取出你的兵刃來!”
七寶和尚曾經聽人說過,閬中兇盜牛魔王的名頭,一看鐵腳板餘飛兩人,已和江鐵駝飛天鼠交上了手,黃龍和活殭屍遠遠的立在一塊兒,不知商量什麼詭計,知道眼前這三個對手,和傻金剛矮腳豹子不同,不要弄得不巧,陰溝裡翻船,那才是笑話哩!心裡轉念之際,聽得牛魔王向自己叫陣賣狂,向牛魔王湊了一湊,笑道:“原來你就是閬中牛魔王,久仰,久仰!
我窮和尚沒廟沒寺,不偷不盜,連一天三餐都混不全,那有閒錢買傢伙,你要和我比家當,我可比你不過,你要和我比拳腳,那是現成,你明知我窮得快要光屁股了,特地拿出寶劍來嚇人,你這是存心欺侮窮人,你不是也有腳嗎,你不會收起你的寶劍嗎?”牛魔王氣得倒卷鬍子直豎,怒喝道:“叫你識得俺牛魔王拳腳的厲害!”喝罷,右臂一招,似欲把寶劍還鞘,七寶和尚忽然向他搖手道:“慢來,慢來,我明白你離開寶劍不成,你且等一等,我有現成的傢伙。”說罷,雙足一頓,飛身而起,竄出一丈開外,到了相近一棵松樹底下,這棵松樹年份不多,松身只有海碗口那麼粗,上下一丈七八尺長,七寶和尚微一蹲身,暗運內功,施展橫推八匹牛的排山掌,兩掌向樹身一貼,腳跟一用勁,便見樹上的松帽子無風自搖,松針亂落,下面松根四面的黃土,像沸水滾泡一般,紛紛翻起,七寶和尚雙掌一收,前身一俯,兩臂合盤,牢扣樹身,大喝一聲:“起!”竟把一丈七八尺的松樹,連根拔起,順勢兩手陰陽把,橫著連根帶葉的整株松樹,飛一般搶了過來。這一下,卻把自命不凡的牛魔王鎮住了,牛魔王卻是識貨,知道這種排山掌,非內外交修,童子功打底不可,這和尚身有排山童子功,怪不得他赤手空拳,不帶寸鐵,現在他拿著一丈七八的整棵松樹當兵器,像他這身功勁,不用說難以近身,他只要拿著松樹,橫掃千軍,在二丈以內,誰也站不住,算我倒黴,碰著了頂頭貨,不如見機而退,落個整臉。牛魔王心裡一怯,嘴上喊著:“你這瘋和尚,世上有這樣比武的麼?”說罷,竟自退走了,七寶和尚哈哈大笑,把手上松樹從遠處一送,整棵松樹像怪蟒一般,飛了過去。七寶和尚這一手驚人舉動,非但嚇退了牛魔王,連黃龍和沒有交手的幾個同黨,都暗暗吃驚。惟獨活殭屍陰森森的幾聲冷笑,毫不動容。
七寶和尚拔樹退敵當口,那邊飛天鼠和餘飛,江鐵駝和鐵腳板,早已龍爭虎鬥,打得有聲有色。飛天鼠提著紫金流星錘奔向餘飛時,餘飛明白這種兵器,混身都是解數,肩胯肘膝,都可借力發錘,臂上盤著錘鏈子,一丈多長,攻遠擊近,捷於流星,所以稱為流星錘。餘飛不敢輕視,一呵腰,從兩腿高腰襪統裡面抽出兩支長僅尺二的精鋼判官筆來。餘飛這對判官筆,平時輕易不用,綁在襪統裡面,可以代替練輕功的鉛沙。餘飛把一對判官筆,交在左手上,右手把身上灰布直襟的下襬,拽在腰巾上。飛天鼠已走近前來,站在六七尺開外,彼此拱手,請教了萬兒。飛天鼠霍地又退一步,臂上銅鏈子嘩啦一響,一側身,嘴上喝一聲:
“仔細,我要獻醜了!”便在這喝聲中,一顆流星錘,帶著一溜黃光,呼的飛了出來,向餘飛腦袋上砸去。餘飛身形一動,步法活開,對面流星錘倏地一掣,便到了飛天鼠手中。這一顆錘頭剛掣回去,第二顆錘頭,已向下面襲到,餘飛一偏腿,讓過錘頭,正想進步還招,飛天鼠一上步,身形一轉,雙臂一悠,兩錘齊發,向餘飛左右太陽穴砸來。餘飛兩臂微招,雙筆一分,巧不過,叮噹一聲響,兩支判官筆的筆尖,正把夾攻的雙錘點開,飛天鼠喝聲:
“好!”趁著兩錘悠開之勢,單臂一抖,一對紫金流星錘,跟著他身上一個盤旋,忽地又身形一塌,一個犀牛望月。
一顆單錘,疾逾雷閃,向餘飛華蓋穴從上擊下,餘飛判官筆一起,又是噹的一聲點開,不料上面這個剛點開,側面一個錘頭又到,霎時之間,上下左右,黃光亂閃,呼呼有聲,滿是流星錘的錘影子,換了別人,不用說招架,連眼神也弄迷糊了,餘飛卻是行家,識得流星星的家數,眼神充足,展開流水步法,一對判官筆,上下飛舞,只聽得叮噹亂響,凡是飛到身邊的錘頭,都被一對判官筆點開。飛天鼠使展了無窮解數,休想近身,可是餘飛只守不攻,好像要瞧瞧飛天鼠還有什麼絕招沒有,果然,飛天鼠突然身形一矮,一對流星錘改上為下,鋪地亂串,兩顆錘頭,此往彼來,忽分忽合,穿梭一般,卷向餘飛腳下,餘飛喊了一聲:
“好本領!”身形一起,一鶴沖天,斜縱起一丈五六,人剛從空中落下來,不料飛天鼠趕上幾步,右臂一抬,長練一悠,一顆單錘飛去一丈開外,向空中落下來的餘飛猛襲,餘飛不等錘到,忽地雙臂一抖,腰裡一疊勁,一個細胸巧翻雲,竟在空中變了直下之勢,避開了錘頭,落下身來,離開了原地幾尺,飛天鼠那肯幹休,不等餘飛立定身,雙錘一收,右手向左腰皮袋一探,一揚手,聯珠般發出三顆銅彈,分上中下襲向餘飛身上,餘飛被他逗得興起,怒喝一聲:“有本領,儘管儘量施展,讓我見識見識!”嘴上喝著,身手可沒閒著,左避右閃,把三顆銅彈丸筆打鐵腳,一齊閃開,正想反守為攻,飛步進招,給飛天鼠一個厲害,一眼瞧見鐵腳板對手江鐵駝,久戰無功,汗流遍體,手上一條騰蛇棍,招數已透出散漫來,眼看落敗,黃龍和傻金剛矮腳豹子搖天動等六七個同黨,刀光亂閃,紛紛出動,大有一擁齊上之勢。
正在這當口,樹林內有人大喊道:“好呀,打不過人家,便想群毆,我們也湊湊數。”喝罷,竄出兩個人來,原來是從楊家回來的摩天翮和仇兒,黃龍一般同黨,誰也不認識這兩人,惟獨活殭屍一見這兩人,鬼眼亂閃,惡氣攻心,他瞧出成都碼頭上先上船的一主一僕,便是這兩人,連身上衣服還是船上的一套,他越想越氣,陡生惡念,一聲冷笑,向在場眾人一擺手,似乎止住黃龍這般人出手,大步向場中走來,指著摩天翮喝道:“你們鬧得好鬼戲,你等著,有你的樂兒!”說罷,又大模大樣的向鐵腳板冷笑道:“我在一邊,瞧了你們半天,號稱川南三俠的,也不過如是。”說到這兒,回頭向黃龍一班人說道:“你們退後,叫他們識得拉薩宮活殭屍的厲害!”鐵腳板大笑道:“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人不人,鬼不鬼,你嚇得了誰?只配吃我洗腳水!”鐵腳板罵得有韻有轍,連傻金剛都嗤嗤笑出聲來了。
活殭屍聽到鐵腳板這樣笑罵,在場的人,都以為活殭屍馬上便要動手。那知道他一張死人面上,不怒不笑,呆板板的好像沒有聽進耳內似的,慢慢的把身上紅袍的兩隻長袖,卷得老高,露出皮包骨的兩隻黑黝黝的枯柴長臂。
兩臂往前一伸,腰背慢慢的向前駝了下去,一顆頭卻仰著,其形活似一隻蠍子精,活殭屍一做出這般怪相,全身骨節卻格格的亂響。臉上和臂上,本已瘦得見稜見骨,此刻又格外凹了下去。只有一對鬼眼,註定了鐵腳板,幾乎奪睛而出,往前伸著的兩隻枯柴似的長臂,五指張開,向內微鉤,形如鷹爪,一伸一屈,向空亂抓,下面兩腿微屈,跟著上面一伸一屈的怪手,探著腳步,向鐵腳板身前,緩緩的逼近前去,他這副怪形狀,簡直毫無人形,真個變成殭屍惡魔一般。鐵腳板和七寶和尚餘飛都暗地吃驚,明知他這種嚇人怪相,是一種外門的特殊功夫,一時卻想不起這種功夫,是什麼路數,哪一門傳授?鐵腳板不禁往後微退幾步,眼神釘住了活殭屍兩手,暗暗戒備,七寶和尚餘飛摩天翮仇兒四人,也用心監視著黃龍一般同黨。這時全場鴉雀無聲,連黃龍一班同黨,也被活殭屍可怕的怪相懾住,猜不透這是什麼功夫,個個用眼盯在活殭屍一對鬼爪上。
這時,活殭屍雖然一步步逼近去,舉動卻非常遲緩。
鐵腳板和活殭屍的四隻眼神,卻鬥雞似的互相吸住,眼看活殭屍兩爪,只離鐵腳板胸前四五尺遠近當口,猛聽得鐵腳板身後松林內,聲若宏鐘的喝道:“火速後退,休被占身,這是五毒手!”這一聲猛喝,全場的人都聳然一驚。
鐵腳板何等乖覺,喝聲未絕,足跟一踮勁,刷的往後倒縱七八尺去;同時活殭屍也突然發動,兩足一登,飛身而起,張著兩隻鬼爪,向鐵腳板身上撲去。在這危機一發當口,松林內斜刺裡飛出一道灰影,疾逾飄風,搶在鐵腳板身前,舉起飄飄大袖,向猛撲過來的活殭屍兜頭一拂,眾人一陣眼花繚亂,只見活殭屍一個身子,似乎被那大袖兜起,斷線風箏一般,飄了開去。雖然沒有跌倒,卻已倒退了一丈多遠。那面鐵腳板身前,卓立著一位慈眉善目,花白長鬚的老和尚,大袖一揚,指著活殭屍喝道:“這是清淨佛地,你們在此三更半夜,掄劍動刀,已是一片殺機,你卻依仗一手陰毒無比的五毒功,動手便想制人死命。你要知道這手功夫,是當年神醫馬風子為了制煉起死回生,救治百毒的秘藥,特地練了五毒手,親入深山瘴地,活捉各種毒蟲惡獸,配藥救人,並不是用來爭強取勝,貽毒江湖。
練的也是一隻左手,因為他自己醫理通神,雖然把左手練成五毒手,依然有內服外敷的剋制靈藥,平時不致伸手害人,可笑你不知從哪兒偷得馬風子五毒手一點皮毛,妄人妄用,居然兩手齊練,妄想依仗兩隻毒手,稱雄江湖,那知道你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瞧你這副怪相,定已奇毒入骨,不久遍身毒發,無藥可救。如在二十年前,我今晚定要替世除害,現在老僧皈依我佛,不動無明,惡因惡果,只好聽你自生自滅了。只可憐和他一起的朋友們,難免要遭無妄之災了!”這位老和尚說出這番話來,黃龍一班人,聽得目瞪口呆。暗想活殭屍這手功夫,平時絕不顯露,連虎面喇嘛都說不清,只知他身有絕技,平時性情古怪,好吃毒物罷了,忙一齊向活殭屍瞧時,說也奇怪,活殭屍自從被那老和尚大袖一兜一拂似後,退回一丈多遠,仍然是駝腰張爪一副怪形狀,卻擺得紋風不動,張口如箕,嘴角上直流白涎,好像被和尚不知用了一手什麼功夫,把他製成這個形狀了。眾人驚疑之際,那老和尚從容不迫的走近黃龍一班人所在,單掌問訊,緩緩說道:“老僧事外之人,一念慈悲,現身出來。既然和諸位會面,彼此總算有緣。”
說到這兒,指著活殭屍道:“這人毒氣已透華蓋,早晚便得奇疾,無藥可救,這人自作自受,原無話說,不過和這人靠近的朋友們,千萬當心,此人奇疾一發,形若瘋魔,毫無人性,不論親疏,萬一占上他身上一點餘毒,便治不了。便是這人死後的屍骨,也要深埋深葬,免得腐毒之氣,發洩出來,貽害人群,這是老僧一片婆心,諸位千萬記住才好。”這番話老和尚說得懇切動人,不由黃龍等人不信,本來他們和活殭屍沒有多大交情,經老和尚一點一醒,眼看活殭屍這般鬼相,人人心裡,已把活殭屍當作毒蟲猛獸,反而希望眼前這位老和尚伸手除害,一了百了,免得同舟回去,毒發害人,心裡這樣想,嘴上畢竟說不出來。當時黃龍向老和尚問道:“老禪師是得道高僧,未知禪師上下法號怎樣稱呼?這人被老禪師一擋,許久紋風不動,定是被老禪師功夫制住了,彼此無怨無仇,還得請禪師解救。”老和尚呵呵笑道:“檀樾們誤會了,老僧怎敢伸手製人,這人未得真傳,瞎摸瞎撞的妄練五毒手。起初他自己蓄氣鼓勁,把全身功勁,聚在雙臂上,妄想一發制人,勁未發洩,被老僧出其不意的一擋,退了回去,一時岔住了氣,緩不過這口勁來,全身便僵住了,這是練功夫時,旁邊沒有高明指點,練時一心速成,不能循序而進,所以用的時候,便出了毛病,這倒不妨事,最多到明天,緩過這口勁來,就沒事了。”
老和尚說到這兒,忽然向黃龍這班人看了幾眼,嘆口氣道:“世上你爭我奪,不外為了名利兩字,生出無窮的怨纏孽障,其實到底都是一場空。諸位今晚的事,老僧雖然不便探問,總也不外乎爭名爭利。江湖上的朋友,依仗身上一點功夫,比普通人爭得更厲害,一動便講究拼命,其實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大家退後一步想,沒有不了的事,何必定要分個你死我活!講到武功強弱,這裡面沒有止境。
練功夫的人,真到了純化之境,便已心平氣和,理智明澈,反而不易起爭執了。不瞞諸位說,老僧當年,也是好爭閒氣的人,現在才明白爭閒氣的無聊,練功夫不是為了爭鬥才練的,正為世上爭鬥得太厲害了,太沒有意思了,才苦練出一身本領來,防止爭鬥,熄滅爭鬥,這裡面道理,一時說不盡。諸位只要瞧一瞧,“武”字,明明不是“止戈”兩字嗎,諸位都是聰明人,毋庸老僧饒舌。奉勸諸位,大家回去都細想一想,雙方都退讓一步,消解了多少殺機,種下了多少善根,豈不是好!”老和尚苦口婆心的一番話說完,黃龍突然驚呼道:
“唔!我明白了,你定是烏尤寺的方丈,破山大師了!”黃龍一喊出破山大師來,身後站著的江鐵駝。一聲怒吼,搶了出來,指著破山大師喝道:“滿嘴假仁假義,你當年用五行掌把我父親擊落江中,害得我父親吐血而死。你現在倒充沒事人,來說風涼話了!”
破山大師向他點頭道:“不錯,當年有這段事,原來你就是琵琶蛇江五的後人,也就是擂台上的江鐵駝。好,子報父仇,理也說得過去,但是你要明白,當年你父親用琵琶掌煞手,想制我死命,我不能不救自己的命,才用五行掌把他推落江中,那時我這一掌,並非致命,以後你父親吐血而死,是否為了我這一掌致命,還是另有別事,其中很有分別。即使為了我一掌致命,請你想一想,假使你處在我當年情形之下,怎樣辦呢?事隔二十年,和你也沒法解釋,你也聽不入耳,來,來,來!老僧成全你一片孝心,父仇之報,一掌還一掌,天公地道,老僧風燭殘年,死也不屈,不論你用什麼掌法,儘量施展,老僧不閃不躲,也不動手還招,承受你一掌之仇,了結當年一段孽障。諸位在場的都是見證,你就下手吧!”說罷,雙手一背,垂眉閉目,靜等江鐵駝一掌擊來。這當口,江鐵駝把手上騰蛇棍向腰裡一圍一扣,一個箭步竄到破山大師面前,一瞧破山大師低眉閉目,滿臉慈祥愷側之態,忽地心裡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應,竟狠不起這顆心來,突然面色慘變,大喊一聲:“罷了!”一跺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竟一人向大佛巖下走了。江鐵駝出其不意的一走,似乎又出於黃龍一班人的意外。破山大師卻點頭嘆息道:“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江鐵駝這點善因,將來也許得到善果。”說罷,向黃龍等連連合十,微微一笑,便也飄然下山去了。
破山大師一走,鐵腳板過來,向黃龍拱拱手,說道:“破山大師句句金玉良言,我們都得自己反省一下,如果今晚的事,還是為邛崍派和華山派的爭執,我可以明白的說一句,以後華山派只要不和我們過意為難,各憑天理良心做事,過去的事都可一筆勾消,在下言盡於此。今晚虛邀,改日再行陪禮,失陪失陪!我們要先走一步了。”說罷,向眾人一拱手,返身便走,和七寶和尚,餘飛,摩天翮,仇兒一同躍入林內,走得蹤影全無,生生把黃龍這班人僵在那兒。黃龍這時已鬧得意興索然,滿盤打算,全都落空,用智用力,都不是人家對手,這次勞師動眾的來到嘉定,依然落得個灰頭土臉,越想越不是味兒,只好和同黨們把活殭屍弄下山去,同回船中,立時開船,迴轉成都去了。
上面的事,便是七寶和尚神氣活現,向楊展瑤霜兩口子所說的後部玉三星。兩人聽得前後玉三星的故事,才明白這件東西,還起了這麼大的風波。昨晚的事,虞錦雯獨臂婆都清楚,說不定連小蘋都有點知道,只有咱們兩人,被人家瞞在鼓裡,換了平常日子,第一個雪衣娘,便要翻了,定得責問人家,為什麼把兩人瞞住,可是昨夜是什麼日子,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讓兩人美美滿滿的安度洞房之夜,說起來,還得感激人家,還得謝謝人家,但是這種道謝的話,是無法出口的。楊展沒有主意,旁敲側擊的說道:“原來三位在那三尊玉三星身上,費了這麼大的心機,我們卻安然坐享其成,這叫我們心裡太不安了。我們沒法報答三位,揀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們兩人,在敝宅另備一點體己酒餚,好好兒的請請三位,還有那位道長摩天翮,昨晚和仇兒光降敝宅,更是不安,務請代邀一同光臨。”鐵腳板向七寶和尚餘飛大笑道:“你們聽聽,我們口福不錯,今晚這一頓,是姑爺親口說的體己酒餚,那還錯得了。”
七寶和尚也笑道:“既然如此,我們還得送點體己東西。”鐵腳板雙手一拍,笑道:“對!
那三尊玉三星雖是寶物,畢竟是死的,現在我們三人人情做到底,還得送一尊鮮活迸跳的東西。”楊展瑤霜聽得莫名其妙,連破山大師也被他們矇住了,餘飛向楊展笑道:“我們三人在成都便商量停當了,臭要飯的意思,是姑奶奶收了個得意的小蘋,姑爺身邊還沒有得意的書僮,未免減色,湊巧鐵柺婆婆的孫兒仇兒,心地玲瓏,祖傳的輕身功夫,很有可觀,跟著我們三人不是事,也耽誤了這孩子的上進,不如請姑爺收在身邊,做個貼身僮兒,將來姑爺飛黃騰達,仇兒庇廕之下,也許有點出息,不負鐵柺婆婆臨死的託付,臭要飯說的鮮活蹦跳的東西,這件事,得請求姑爺姑奶奶成全的了。”餘飛話剛說完,鐵腳板便喊:“仇兒!
仇兒!”仇兒從外屋進來,餘飛便令向楊展瑤霜叩拜,楊展向仇兒仔細瞧了幾下,向三人說道:“既然是鐵柺婆婆後裔,都是江湖同源,怎能屈為書僮?”三人一聽,知道楊展已經應允了,鐵腳板便說道:“我的姑老爺,你到底還中點書毒,好漢不怕出身低,書僮有什麼關係?只要他肯努力上進,忠心為主,將來僕隨主貴,這領青衣,還怕脫不掉麼?一言為定,回頭便跟著兩位進府好了。”
仇兒託身之所,片言定局,大家又說起活殭屍的事來,連川南三俠也不明白活殭屍練的五毒手,有這樣厲害,占身便受其毒。瑤霜更是追根究底,向他父親探問這手功夫,什麼練法,他這兩手鬼爪子怎會這樣毒法?破山大師大笑道:“這種算不了什麼出奇功夫,除出自己找死的活殭屍,也沒有人願意練這手冷門功夫的,活殭屍如何練法,我不得而知。當年馬風子練這手功夫,我倒有點知道,據說練法並不困難,困難的是找齊了各種應用東西,必須於清明節交節的時候,取用夾底泥三十斤,所謂夾底泥,便是要掘到五丈以下的淨土才合用,把三十斤夾底泥存在砂缸內,再到深山去,活捉四腳雙頭蛇一條,綠背硃砂肚的大蜥蜴一隻,尺長金背蜈蚣一條,碗大黑毛蜘蛛一個,雌雄金線蛤蟆十對,這五種毒蟲,都有出產之處,便得到各省出產地去用心捕捉,捉活的更不是一件容易事。捉全以後,還得好好餵養,必須到五月端午交節時,把五種毒蟲,一齊放在砂缸夾底泥裡邊,用木杵搗爛,再用鐵砂白醋各十斤,燒酒五斤,青銅砂二斤,混在泥裡邊,然後把這幾十斤奇毒無比的幹泥,放在堅實的木臼內,朝夜不斷的,向木臼內的毒泥,拍打抓斫,和練習各種掌法一般,寒暑不斷的練過三年,才能功成。一占人身,毒便入骨,不過初練習時,每次練完以後,必有解毒秘藥洗手,等到功夫快成時,手臂其黑如漆,只要一吐勁,毒氣便從指上發射,中人必死,端的陰毒無比,不過把‘隔山打牛’或混元一氣劈空掌等功夫,練到家時,不等他近身,一揮手,便把他打出遠遠去,這種陰毒功夫便沒有用了。”瑤霜笑道:“這種功夫真沒法練,那五樣奇怪毒蟲,我聽也沒有聽見過,我真佩服活殭屍,真肯下死功夫,練這種鬼功夫。”破山大師笑道:“這種功夫稱作“鬼功夫”一點不錯,活殭屍不出十天,定然變成真殭屍了,活殭屍自作自受,不去說他。昨晚華山派黃龍這班人,又受了一次教訓,依我看來,黃龍從此大約不易興風作浪,最不濟也可相安一時,黃龍有了悔悟之心最好,如依然對你們懷恨,他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大家散席以後,楊展瑤霜向破山大師告辭,和川南三俠約好當晚在家相候,杯酒談心,便帶著鐵柺婆婆孫子仇兒返城回家去了。
川南三俠和楊展盤桓了幾天,離開了嘉定。楊展瑤霜新婚燕爾,也轉瞬過去了好幾天,楊老太太對於義女虞錦雯的一番打算,因為楊展和他母親在暗地裡母子商量了一陣,楊老太太明白了自己兒子的心意,一時不便硬作主張,只有過幾時再說。冷眼看他們夫妻對待虞蹤雯,非常體貼周到,真和同胞手足一般。虞錦雯深受感動,自己也不以外人自居,相處如一家人,伺奉楊老太太,也和親生兒女一般,楊老太太有這三人在膝前侍奉,笑口常開,一門和洽,也是其樂融融。
有一天,外面家人傳報,成都監臨武闈兵部參政廖大亨返京覆命,路過嘉定,上岸登門拜訪,楊展慌忙衣冠出迎,盛筵款待。席上廖參政說起陝北饑荒激變,義軍四起,勢成燎原,東虜變釁迭起,後患堪虞,國家多事之秋,正是豪傑奮袂而起的機會,再三囑咐楊展,來春務必進京會試,揚名天下,替國家出力。楊展對於這位師座,有算知己之感,自然唯唯答應,師生盤桓了一陣,廖參政才分手登舟,自回京師。這時已到冬季,轉瞬便要過年,楊展預定過了新年,便動手北上,赴京會試。楊老太太把這樁事,當然看得非常鄭重,老早指揮家下人等,替楊展預備出門長行的應用東西,瑤霜卻暗地和丈夫私下商計,要跟著楊展同赴京師,作一次壯遊,只怕在楊太大面前,沒法啟口,只好暫悶在肚子裡。同時虞錦雯心裡,也暗暗起了一種念頭,她在楊家相處非常和美,對於楊老太太的一種慈母之愛,更是感入骨髓,但是她對於義父鹿杖翁一去無消息,心裡也常常惦記,恨不得出去四處尋訪,才對心思,無奈到了楊家,安富尊榮,已成了閨閣千金的派頭。和在鹿頭山江小霞家中情形,大不相同,那能說走就走。這幾天,楊老太太預備兒子出門的事,瑤霜也在她面前,暗地吐露願和丈夫到外面走走的意思。她心裡便起子念頭,自己能夠同她們夫妻一塊出門,沿途探聽自己義父鹿杖翁消息,豈不是好,無奈想到楊老太太跟前侍奉無人,怎能三人一同離開,這是萬難辦到的事,便是瑤霜想和丈夫同行,也是白廢心思,楊老太太決不會允許的。其實瑤霜和虞錦雯,原非閨閣中瑣瑣裙釵可比,每日深處高堂大廈,錦衣玉食,日子一久,便像飛鳥困籠一般,未免有點靜極思動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3:38
第十九章 鐵琵琶的韻律
在明季時代,從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沒有像現代的便利,關山跋涉,當然是很艱難的。如果起早長行,由成都出發,走劍閣,進漢中,踏上褒斜棧道,越秦嶺,由長安出潼關,遵太行而趨冀北。如果走長江水道,溯江而下,直達荊宜,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然後棄舟楫,登車騎,渡黃河向北,經邯鄲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險峻難行,那時候,陝西農民義軍,已經有蔓延鄰省之勢,這條旱道,當然商旅裹足,大家都從水道轉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長江下流,從運河,搭糧船,直駛天津,抵北通州進京的。
年老身弱的人們,吃不消車鞍之勞,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願走得慢一點,多耽擱一點日子,便走了運河這條長行水路。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時代的北京,是人們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兩途謀出路的大目標,而那條邯鄲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從河南出虎牢關,陝西出潼關,山西出娘子關,以及從江左濟兗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這條邯鄲古道,然後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長長千把里路的一條要道,冠蓋絡繹,車馬載途,同時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雞鳴狗盜之輩,隱現出沒於其間,在明季戰亂引起之際尤甚。
邯鄲這個地名,在戰國時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過是冀豫交界的一個小州縣。
過了邯鄲,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漢代有名的“鉅鹿”。這條道上,緊靠著連互燕冀的太行山脈,有崎嶇盤旋的山道,也有平衍開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鄲邢台之間,有一處熱鬧市鎮,地名小沙河鎮,是從邯鄲到邢台的必經之路。長長的一條街,市廛櫛比,足有兩裡多路長。前站邢台,還不及小沙河鎮熱鬧便利。所以行旅商賈,都在鎮上打尖憩宿。鎮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榮起來,大小酒館飯鋪,應有盡有,幾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棧,也馳名遠近。鎮上日落時分,兀自燈燭輝煌,磨肩接踵,不時還有遊娟舞妓,淡妝濃抹,出入客店酒館之間。
沿街樓頭簾底,一片絲竹管絃之音,夾雜著呼吆喝六的醉漢,直鬧到三更以後,才漸漸的安靜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時節,日影將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車馬紛紛,湧到小沙河鎮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鎮上酒館飯鋪,立時熱鬧起來。這當口,鎮北市梢,人聲喧譁,卻夾雜著“叮鈴!叮鈴!”一陣陣鐘磬之聲,一路鬧嚷嚷的響了過來。沿街酒樓店鋪的人們,都擠到街上來看熱鬧,等得黑壓壓一群人湧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著兩個兇眉鼠目的魁梧和尚,並肩而行,一個手執黃布短幡,上面寫著“十八盤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兩行黑字,一個手上敲著佛鐘,這種樂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頂著一個小銅鐘,另外用一根東西,一下一下的敲著,發出叮鈴叮鈐的聲響,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著佛號。兩個和尚後面,一頭健騾,套著一輛鐵輪子的敞車:車上盤膝坐著一個上下精赤,只腰下圍著大紅袈裟的一個古怪和尚,可怕的是頭面以下,不論前心後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膚上,都密層層的釘著兩三寸長,雪亮鋒利的鋼針,簡直變成了“人蝟”。細看這個人蝟時,身上插了這許多鋼針,面上垂眉閉目,似乎毫不覺得痛楚,可是臉上血色全無,在車上坐得紋風不動,好像死人一般。在人蝟前面,另有一個跨轅的和尚,手上揚著趕車的長鞭子,身邊放著一個笆斗,裡面堆著不少碎銀,也有幾兩整塊的;跨轅的和尚,一路喊著:“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有緣的莫錯過機會呀!”他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搶到車前,掏著銀子往笆斗裡擲的。每逢有人擲銀子的當口,跨轅的和尚,便伸手向人蝟身上,拔下一根鋼針來,插在笆斗圈上。瞧見結緣的人,出手大方,銀子擲得多一點的,便拔下兩針或三針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針來,人蝟身上,點血毫無。每逢拔下一針時,車後跟著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們,便大聲叫起好來。鎮上的人們,瞧見這樣稀罕景兒,愈聚愈多,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越發賣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這一群人,擁著車上的人蝟,鬧嚷嚷的由鎮北向鎮南沿街走去。走到鎮心一家老字號鴻升客店大門口,街南鈴當急響,一匹烏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驢,蹄聲得得,馱著一個面蒙黑紗,身背琵琶的紅衫女子,迎面馳來。鴻升客店門口,站著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難得趕夜市的,今晚我們可以聽幾段好曲子了。”這人喊時,驢上的女子,把驢韁一帶,避開了道,讓人蝟車子過去,黑紗面幕裡面,兩道電射似的眼光,,卻盯在車上人蝟身上。前面搖幡、敲鐘、跨轅的三個和尚,都轉過頭來,六道眼光,一齊盯在驢上女子身上。車後跟著的一群閒漢,大約都認得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著:“三姑娘,快掏錢,替活佛,拔針,結個善緣。”驢上女子,嬌聲笑罵道:“老孃三天沒有開帳,那來的錢?孩子們替你娘墊上吧!”一陣胡嚷,人蝟車子和一群閒漢,蜂擁而過。三姑娘也在鴻升客店門口,跳下驢來。店內跑出來瞧熱鬧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來常往,認識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個客店夥計,狗顛屁股似的跑出來,在三姑娘手上一接過驢韁,牽去喂料。門內店櫃內管帳的先生,居然迎出櫃來,立在門口,滿面春風的笑著說:“前幾天又是風,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沒露面了,今天怎的高興趕起夜市了?這倒是頭遭兒,可是上燈還有一忽兒,我先替您預備一間乾淨屋子,讓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樣?”鴻升客店裡的人們,對於一個趕市賣唱的窯姐兒,竟還這樣小心奉承,不明白內情的,當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頭蒙黑紗的三姑娘,卻處之泰然,只含笑點立,款步進店。
三姑娘前腳剛邁進店門,猛聽得街上一陣騷動,三姑娘轉身一瞧,只見許多人從北往南奔去,同時街南也有許多人,象潮水般往後退下來,有幾個還沒命的嚷著:“不要過去,好凶的和尚,動了傢伙,真砍真殺,準得出命案!”三姑娘心裡一動,霍地一轉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聽一下,忽覺從自己身後,掠過一人,其疾如風,竄向街心。急瞧時,卻是個十六七歲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貴家的書僮,飛一般向街南奔去。這當口,街南人聲鼎沸,鴻升客店內的客商,又擠擠嚷嚷,擁到門外,打聽街南出了什麼事。三姑娘轉身一瞧,驀見店內出來的客商後面,一位雍容華貴,面如冠玉的少年,緩步而出。這人雖然軟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裝束,一對黑白分明,開合有神的雙目,卻隱隱威稜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見此人,心裡暗暗吃驚,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聲。
她在這條道上,見過千千萬萬的人,覺得此人於儒雅之中,蘊藏著英挺俊逸,異乎尋常的氣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熱鬧,一見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對明察秋毫的眼神,也遠遠的射到了她臉上,而且似乎射進了她蒙面的一層黑紗。
久混風塵的三姑娘,居然覺得自己粉面發熱,柳腰一擺,嬌羞似的扭過身去。她這一轉身,身後揹著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內。她這琵琶,原與普通的琵琶不同,這條鎮上,原有“鐵琵琶三姑娘”的聲名,不過鎮上的人們,和聽三姑娘奏鐵琵琶的客商們,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與眾不同,是鐵製的罷了。三姑娘為什麼歡喜彈鐵琵琶?三姑娘自己沒有說過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聽出鐵琵琶彈出來的聲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罷了。此刻她身後的鐵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內;他並沒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卻注意上她的鐵琵琶了。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轉過身來,街上已經鬧得開了鍋一般,一忽兒,街南車轔轔,馬蕭蕭,許多人象潮水般湧了過來。人潮裡面,擠著一輛騾車,這輛車子,便是剛才載著人蝟,沿街募化的車子。這時車上的人蝟,身上一針俱無,倒臥在車上。另有一個,滿面血痕的壯漢,和人蝟偎在一起。車後幾個彈壓地面的官役,推著一個兩臂倒剪的和尚,跟著騾車走。另有一個紫膛麵皮,短髯如戟的大漢,巍巍然騎在馬上,鞍旁掛著一柄綠鯊皮刀鞘的長刀,後面還跟著,馱行李的一頭長行健騾,也跟著這群人走去。立在街簷下瞧熱鬧的人們,便有指著馬上大漢說道:“沒有這位壯士,打抱不平,今天準得出人命,現在三個賊禿,拿住了一個,解到衙門去,一過熱堂,不怕賊禿不供出真情來。”鬧嚷嚷的這隊人過去以後,街上你一言,我一語,立時聚頭接耳,紛紛議論。三姑娘心裡有事,來不及打聽細情,忙轉身留神店門內,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見了那位文生相公,心裡好象失掉了一件東西似的,懶懶的隨著門口閒看的客商們,重行回進店內。眼風到處,剛才飛步出店的那個書僮,這時也從街上回來了,一進店門,匆匆的奔向後院而去。
這天,鴻升老客店,生意特別興旺,前後三層院子,正房和廂房,差不多住滿了南北來往的客商。一到掌燈,店裡櫃上的夥計們,忙得腳不點地,每一層院子的客房內,都不免引朋聚頭,喊酒叫萊,外帶叫粉頭,暗酒取樂,鬧得烏煙瘴氣。照說這時候,也是鐵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時候,不意三姑娘這晚變了作風,她先在前面櫃上,暗地向夥計們,把店裡寄宿的幾批客商,打聽了一個大概,然後悄悄的在最後一層院內,開了一間單身東廂房,推說身上有病,把幾批慕名想聽三姑娘鐵琵琶的客商,都辭謝了。店裡的夥計,似乎暗暗聽他調度,絕不敢違揹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廂房內,把門一關,卻從鏡內,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兩間正房內的住客。兩間正房內的住客,便是她店門口瞥見的文生相公,和一個書僮,兩個長隨。
從夥計口中,已探出這位年輕相公:是四川人,姓楊,大約進京去投親訪友,舉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頭,其餘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輕相公,不是別人,正是由四川進京,博取功名的楊武舉楊展。他和雪衣娘瑤霜成親以後,新婚燕爾,在家過了新年,到了二月初頭,帶了鐵柺婆婆之孫仇兒,做個貼身書僮,另帶兩個長隨,分挑著行李等件,離家長行。楊展未動身以前,雪衣娘靜極思動,原想跟著楊展,夫妻同遊,但是兩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幾天,無奈在楊老太太面前,難以張嘴,而且新婚以後,到了楊展動身時,雪衣娘覺得身上有了喜訊,事情還未十分證實,楊老太太得知了這件事,喜上加喜,對於雪衣娘更是噓寒問暖,早夜當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門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層阻礙,只好老實呆在家裡。連帶女飛衛虞錦雯躍躍欲動,去尋訪她義父鹿杖翁的念頭,也受了影響,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許她可以順帶公文一角,現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楊展並轡聯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楊展帶著仇兒,和兩個長隨,由嘉定啟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的路線。過虎牢關,渡黃河,便走上了邯鄲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過了邯鄲,到了沙河鎮,便在鴻升棧內,鬧中取靜,住了後院兩間正房,暫息風塵。這天傍晚,聽得住在店內的客商,紛紛講說街上人蝟募化的奇聞,一忽兒,又有人嚷著“人蝟出事,和尚打架”。楊展便命仇兒,出去打聽一下,自己也緩步踱到門口櫃上。一眼瞥見了門口頭蒙黑紗,身背琵琶的三姑娘:
這種遊妓,四川碼頭上,時常可以碰到,並沒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頸長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製。楊展瞧見了她背上琵琶,心裡驀地一動,記起小時候聽義母紅蝴蝶講過,江湖行道的女子,有兩個厲害的幫口:江南風陽幫祖師傳下來,有隨身雨傘十八手,盡是絕招,這種雨傘鐵桿鐵骨,容易認出來;北地五台幫祖師傳下來,有陰陽手三十六路鐵琵琶,後人又在琵琶膽內,夾藏暗器,非常歹毒。這兩個幫口,傳女不傳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夠施展鐵傘鐵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見。楊展瞧見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當年所聽說的話,雖然斷不定這女子是不是五台幫的傳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風馬牛無關,街上鬧嚷嚷的一陣過去,便自回房,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燈時分,楊展一人無聊,也不上街到酒飯館去,便在自己房內,叫客房夥計,叫來幾色精緻酒菜,在房內一人獨酌。另外替戴仇兒和兩個長隨,在外間開了一桌飯菜。這時,戴仇兒正從街上打聽得人蝟新聞回來,一面伺候楊展喝酒,一面便報告街上見到的新聞:原來十八盤拈花寺幾個惡化和尚,帶著一輛人蝟騾車,沿街募化,由鎮北往鎮南一路走去,從鴻升客店門口過去,剛走過十幾間店鋪,對面來了兩頭長行牲口,一馬一騾,馬上騎著一個紫面蝟髯、鳶肩獅鼻的大漢,一身勁裝,鞍鞘武器,好象是個軍官,身後一頭健騾,馱著行李,兩個壯年騾夫,跟在牲口屁股後面,跑得滿頭是汗。和募化的人蝟車子,正走了對頭。
人蝟車上跨轅的和尚,直著嗓子,喊:“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馬上的大漢,向車上人蝟瞥了一眼,並沒十分注意,馬韁一帶,正想讓路。忽見自己馬屁股後面的一個壯年騾夫,向人蝟車子直撲過去。跨轅的和尚,還以為賣苦力的騾夫,也發善心,那知道這個壯年騾夫,攀著車沿,直眉直眼的瞧著人蝟,突然沒命的大喊起來:“天呀!這不是我失蹤的兄弟嗎!”喊聲未絕,跨轅的和尚,臉色一變,舉起趕騾子的長鞭,呼的向那騾夫,夾頭夾臉抽去。騾夫正在極喊,不防有這一下,一下子抽個正著,面上立時流下血來。兇惡的和尚,轉鞭一掄,抽向駕車的騾背上,嘴上“噓!噓!”長嘶,想趕車急走。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也推開擁護的行人,往前飛步直奔,這時,另外一個壯年騾夫,聽到同伴的喊聲,和車上和尚的行兇,已料著是怎麼一回事,一聲大喊:“這三個賊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們!”一面喊,一面飛步趕去,攔在搖幡敲鐘的兩個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搖幡的和尚,身手嬌捷,短幡一擲,隨手一託騾大臂膊,下面騰的一腿,騾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圍如牆,跌在人身上。這一來,動了眾怒,四面的人大喊:“這還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兇,不要放走了三個賊禿!”這一喊,唿啦的便把幾個和尚,一輛騾車圍住,四面拳頭象雨點般,向幾個光頭上招呼。地上走的兩個和尚,毫不懼怕,一頓足,都跳上了騾車,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襪筒內,拔出一柄雪亮解腕雙鋒尖刀。跨轅的和尚,也站起來,跳上騾背,把手上長鞭,掄得呼呼風響,把四周逼攏來的人,抽得抱頭亂竄。百忙裡抽一下駕車的騾子,不管前面有人沒人,帶著車子,向前街直衝過去,嘴上還喊著:“不要命的,只管過來!”這一來,街上的人們,雖然義憤填膺,看著車上三個賊禿,凶神附體一般,駕車的騾子,被和尚抽得奮蹄揚鬣、橫衝直撞的拖著車子齊了過去。空白咒罵,一時正還沒奈何它,眼看著這輛騾車,已被闖出重圍。忽聽得蹄聲急,剛才騎馬的紫臉蝟髯的大漢,翻身追來,轉瞬之間,業已追上騾車。大喝一聲:“站住!”騾背上的和尚,豈肯聽這一套,順勢悠起長鞭,呼地向馬上大漢掄去。那大漢哈哈一笑,隨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順勢往後一帶,喝聲:“下來!”騾背上的和尚,真還聽話,一個倒栽蔥,跌下騾背,駕車的騾子,立時屹然停住。恰好這時鎮上彈壓地面的番役,也聞訊趕到,動公憤的群眾,也一擁而上,把跌下來的和尚制住。車上還有兩個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對,竟自一聲呼嘯,從車上雙足一頓,跳上沿街店鋪屋簷,竄房越脊,逃得蹤影全無。大家正還料不到這兩個和尚能高來高去,馬上的大漢,大約自問對於此道,也無把握,只好幹瞪著眼,讓這兩個賊和尚逃跑了。這時街上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七嘴八舌,打聽出事的情由。由那馬上的紫面大漢,把兩個起事的騾夫找來,才問出了所以然。
原來這兩個騾夫,是紫面大漢渡過黃河時,連長行牲口一齊僱用,講明到了沙河鎮,再換腳程。其中一個騾夫,是黃河北岸木樂店人,他有一個兄弟,在湯陰販賣瓷器為業,上月突然失蹤,遍訪無著,不想被這幾個賊和尚弄成這般模樣,不知吃了什麼毒藥,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擺佈,無意中被這騾夫當街碰到,一聲極喊,和尚心虛,揮鞭逞兇,事乃敗露。大家一聽,便逼著捉住的和尚,當眾起下人蝟身上密密層層的鋼針,掏出還原的解藥。這兩樁事,捉住的和尚沒法不答應照辦,可是人家追問他:“十八盤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為什麼要這樣惡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來高去,簡直和飛賊一般,決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們是不是真的拈花寺裡的出家人,還是邪魔外道?”這一問,那和尚牙關一咬,什麼也不肯說了。
和尚不肯說真情,大家越發起疑,紫面大漢早已明白這和尚,不是好人,主張送有司衙門,大家為鎮上安全起見,也不肯善罷干休。於是凡是此事有關的人,連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漢也算上,同到衙門去作個見證。這便是仇兒到街上去打聽出來的經過,他還說:“打不平的紫面大漢口音,也是咱們川音。”
楊展聽得仇兒報告,微微一笑。想起成都豹子岡擂台上發生的許多事,覺得江湖上善善惡惡,奇奇怪怪,南北都是一樣,其實都是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沒飯吃的人太多,老弱的轉乎溝壑,強梁的便挺而走險,江湖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因此層出不窮的發生了。楊展舉杯獨酌,正在感喟,忽見房門口簾子一掀,店裡夥計笑嘻嘻的鑽了進來,在下面垂手一站,滿面堆笑地說:“相公還要添點飯菜不?”楊展只微一搖頭。那夥計嘴上一陣囁嚅,似乎還有話說,卻又不敢說出口似的。仇兒在旁喝道:“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想說不說?”夥計面上一紅,身子退到門口,向仇兒一招手說:“小管家,我和你商量一樁事。”
仇兒過去,和夥計到了外屋,嘁喳了一陣,仇兒翻身進屋,噗哧一笑。楊展問他:“笑什麼?那個夥計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仇兒笑道:“那夥計不是好路道,無非想騙相公錢財罷了,這點鬼門道,敢來哄我們,不是相公吩咐過,我真想揍他一頓。”楊展笑道:“怎樣的鬼門道呢?”仇兒道:“他說,這兒店中有個出名的三姑娘,善彈鐵琵琶,是沙河鎮一絕,你家相公獨酌無聊,何妨逢場作戲,叫三姑娘彈幾套琵琶,解個悶兒,他一這說話,我立時回絕他,我們相公不愛這調調兒,免開尊口,他一聽我話風決絕,連外屋我兩位同伴,也恨他不識相,連啐了他兩口,他才明白財路斷絕,垂頭喪氣的走了。”楊展聽了仇兒的話,微一沉思,悄悄向仇兒吩咐道:“剛才我在店門口,瞧見一個背琵琶的女子,非常怪道,後來在這房內窗戶上,張見那女子竟住在這東廂房內,有幾批客商來叫她,聽她一口回絕,這時夥計卻替她來兜生意,事有可疑,我疑心這女子有點門道,並不是真的風塵賣唱的女子,也許是北道上的綠林,而且也許注意上我們了,可是事情還料不準,不如乘機把她叫來,當面盤盤她,免得著她道兒。”楊展這樣一說,仇兒面上一呆,而且看了他主人幾眼。仇兒也是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從前跟著鐵柺婆婆涉歷江湖,什麼事不懂?他誤會主人故意這麼說,其實真個想逢場作戲了,心裡暗笑,轉身便走。他剛回絕過店裡的夥計,不好意思去找他,靈機一動,走到院子裡,便往東廂房奔去。驀見那女子正倚著門框。手上拿著一支銀挖耳,正閒著剔牙,蒙面的黑紗已去,一對水汪汪的大眼,正怔怔的向上房注視著。瞧見了仇兒從上房奔出去,便想轉身。仇兒笑喚道:“三姑娘,你的買賣來了,我們相公想聽你琵琶哩。”
三姑娘向仇兒瞧了一眼,只微微一笑,並沒說話,卻向仇兒一招手,便轉身進房。仇兒莫名其妙的跟進房去,房內只一榻一桌一椅,桌上剛吃完了飯,殘餚冷飯,還沒有搬走,一支黑黝黝的琵琶,也擱在桌上。
三姑娘隨手把琵琶拿起,向仇兒一遞,笑道:“小管家,勞駕,請你把我這吃飯家伙先拿過去,我馬上就到。”仇兒漫不經意的單手一接,不料那琵琶看著比普通琵琶小得多,拿在手上卻很沉,幾乎失手,換一個人,真還非掉在地上不可。仇兒吃了一驚,一掂斤量,約有三十多斤分量,才相信三姑娘琵琶真個是鐵的,怪不得自己主人疑她有點門道了。仇兒也機靈、依舊單手提著琵琶,向三姑娘點點頭道:“三姑娘快來,我先走了。”說罷,提著琵琶,三腳兩步跑回上房。和楊展一說,楊展趁三姑娘未到,從仇兒身上,拿起鐵琵琶仔細一瞧,看著黑黝黝,其實做得非常精緻,全身非銅非鐵,是五金之英,合鑄而成,周邊雕就極細雙龍戲水的花紋,中間刻著幾首有名的宋詞。楊展點點頭道:“這是百年以上之物。”他拿起琵琶,在耳邊搖了幾搖,覺得聲音有異,普通琵琶,肚內都有銅膽,惟獨這鐵琵琶,雖然肚內沒有銅膽,卻覺裡面也裝著東西,反覆一瞧,立時明白。原來鐵琵琶頭上有暗紐,肚下有暗門,不用說,定然內藏機括,裝著厲害的針弩之類了。楊展心裡一驚,她把這鐵琵琶先叫仇兒拿來,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說她有意示威?卻又不象,這倒難以猜度了。
楊展把鐵琵琶橫在桌上,無心飲酒,低著頭,不斷的沉思。忽聽得耳邊仇兒報道:“三姑娘來了!”楊展猛一抬頭,只見房門口婷婷的立著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過來,向楊展斂著衫袖兒,當胸福了幾福。立在桌邊的仇兒,便說:“這便是我家主人楊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白牙,輕輕的叫了一聲:“楊相公!”楊展在客店門口見她時,無非在人叢中瞥了一眼,那時她又面上蒙著黑紗,這時仔細打量她,只見她彎彎的眉兒,溶溶的眼兒,直直的鼻兒,圓姿替月,姣好如花,實在是個美人胎兒,只是眉毛略濃一點,顴骨略高一點,身材略長一點,亦婀娜,亦剛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趙佳麗的典型。楊展從來沒有風月場中的經驗,對於這位三姑娘,恰正合著“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那句道學話。叫她進房來,原是別有用意的。所以楊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著左面客椅上說,“請坐請坐!”三姑娘長長的睫毛一動,亮晶晶的眼珠兒一轉,微微一笑,沒有理會楊展的話,卻風擺柳似的走到桌邊,伸出手來,搶過仇兒手上酒壺,貼近楊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說:“借花獻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說。”楊展到底年輕面嫩,沒有經過這種陣仗,仇兒又立在桌邊,不禁躊躇不安的站了起來,忙說:“不敢,不敢,你請坐!”仇兒立在桌邊,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卻向楊展深深的盯了幾眼,眉梢一層,把頭一點,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後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著琵琶一坐下,向楊展點點頭笑道:“賤妾雖然是個風塵女子,兩眼尚能識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賤妾彈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說罷,面色一整,琵琶一豎,先調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動,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楊展雖然不會琵琶,對於音樂一道,也懂得一點門徑,起首隻覺得她彈出來的音韻,和普通琵琶有點不同,聲調顯得那麼沉鬱蒼涼,後來聽出來的是商音,彈到妙處,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訴,宛若遊絲嫋空,令人透不過氣來,忽而如吟如嘯,又似巫峽猿啼,秋墳鬼哭,令人肌膚起慄,滿屋子被鐵琵琶彈得悽悽慘慘,連仇兒也聽得鼻頭髮酸,心裡難過。楊展更無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時,卻把她一張粉面,半隱在琵琶背後,雖然低著頭,燭光斜照,已看出眉頭緊蹙,有幾顆亮晶晶的淚珠,掛在眼角上,楊展心裡一驚。不覺豪興勃發,倏起跳起身來,向三姑娘搖手說道:“三姑娘不必彈了,音從心出,音節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雖然萍水相逢,倘可為力,不妨見告。”三姑娘一聽這話,一抬頭,噙著淚珠的一對秋波,透露出無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卻依然不停的彈著,嘴上卻輕喊著:“窗外有人。”
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彈出的聲音,立時改了調門,幾根弦上,錚錚鏘鏘,起了殺伐之音。細聽去,有填填的鼓音,鏜鏜的金聲,還夾著風聲、雨聲、人聲、馬聲,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齊匯,便象兩軍肉搏、萬馬奔騰的慘壯場面,也從音節中傳達出來。原來起先彈的曲子是《長門怨》,一時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這《十面埋伏》的一套長曲,彈到緊張的當口,楊展聽得氣壯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著桌子,喊道:“妙極!妙極!”不料他剛連聲喊妙當口,窗外院子裡,忽然有人大喊道:
“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後了!”又有一個哈哈大笑道:“姐兒愛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鏡子,照照尊容去罷!”一陣胡嚷,足聲雜杳,似乎一擁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內三姑娘聽了個滿耳,長眉一挑,嬌嗔滿面,劃然一聲,琵琶停止,隨手把琵琶向身旁几上一擱,便要挺身而起。仇兒也覺得外面偷聽琵琶的幾個客商,話裡話外,有點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尋找胡說的人。楊展卻把仇兒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這種市井趨利之徒,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麼?”這幾句話,三姑娘聽得,似乎心裡非常熨貼,立時轉怒為喜,回身走到楊展跟前,悄悄說道:“相公說得對,今晚也不知什麼緣故,見著相公,便像老早就認識似的,彈著彈著,便把心裡的結鬱都彈出來了。”楊展向她看了一眼,說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處,只要在情在理,我雖然是個過路遠客,也許可以量力而為。”三姑娘立在桌邊,嘆口氣道:“多謝相公,賤妾來到沙河鎮,也有個把月功夫了,沒有把賤妾真當作淪落風塵下賤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剛才在店門口瞧見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卻真難得。賤妾今晚存心拜見相公,故意推病把幾個邀彈唱的客商回絕,一面叫個夥計以兜攬生意為名,想借此拜見,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絕,自己後悔不迭。相公不是這種人,原不該以此進身,正在後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來喚,索興變計,不再掩飾行藏,把師傳鐵琵琶先託小管家送來,相公行家,一見琵琶,也許便知賤妾不是真個賣唱遊妓了……”
三姑娘話未說完,前院亂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個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罵著大街,一路罵進楊展住的一層院落。來一個夥計,領著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對面一間廂房。
夥計百般奉承,這位客人坐在房內,兀自高聲大罵。楊展在正房內,以為客人罵的是店裡夥計,後來一聽是鄉音,卻卷著舌頭打京腔,罵的也不是夥計,他罵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見老百姓苦處,偏又相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把江山搞得一塌糊塗,咱還進什麼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經。”楊展聽得非常驚異,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一個人坐在房裡海罵,而且從四川進京,到這兒,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這位老鄉,居然預備一怒而回,這事真新鮮了。
聽他這陣海罵,是人人想罵,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於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處了。
仇兒笑道:“聽口音,這位海罵的老鄉,定是白天鎮上,打抱不平的馬上壯士。”三姑娘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他罵的話,相公大約莫名其妙,憑我猜想,大約從和尚罵到太監,從太監再罵到皇帝頭上去的。”楊展愕然問道:“這是怎麼一個故事?”三姑娘笑道:“賤妾也是瞎猜,這容易,這位小管家多聰明,一打聽便明白了。”仇兒腳底癢癢,巴不得望外蹦,順著三姑娘口氣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們老鄉,如果真是街上見過的馬上壯士,長得真威武,大約有點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談談,否則我先探探去?”楊展微一點頭,仇兒如得軍令,飛一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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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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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1 14:44:17
第二十章 疑雲疑雨
仇兒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壺,便說:“只顧和相公說話,酒也冷了,飯也耽誤了,賤妾叫夥計來,拿出飯菜去熱熱才好。”說罷,翩若驚鴻的也出去了。楊展瞧著她背影,暗想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剛才彈琵琶時落淚,絕不是做作,這種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見剛才下淚,並不是為了窮,其中定然有難言之隱,我一時說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見三姑娘進來,背後跟著夥計,三姑娘笑道:
“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管家,有幾下子,和那西廂房的客人,攀著鄉談幾句話,便講得非常投機,也許一忽兒,便把那人領了過來了。”楊展一笑,便命夥計把酒菜撤去,從新做幾樣新鮮的來。
夥計出屋,房內無人,三姑娘正想說話,仇兒已笑嘻嘻的進房來了,西廂房的客人,卻沒有同來。仇兒笑道:“那位老鄉真特別,他一聽到相公姓名,高興極了,連說:‘早已知道相公名頭,想不到異地相逢,快極快極!’他說時,已經立起身來,我以為他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忽然立住問道:‘你們相公進京去,大約是想奪本科武狀元,趕去會試的?’我說:
‘是!’他立時眉頭一皺,怪眼如燈,噗地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向我說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見了你們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語,倒不方便,明天再說!’我一瞧,這人有點心病似的,我便順著他口氣哄他,探問他捉住和尚和人蝟的下落。這一問,倒由引起他滿腹牢騷,罵罵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說出來了。原來這位老鄉,姓曹名勳,也是川南人,還是個世襲指揮。他有這個世襲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進京去有點作為。不料剛才在鎮上碰著裝人蝟、騙錢財的三個賊和尚。又湊巧,看出車上人蝟,是自己兄弟的那個騾夫,正是曹勳在黃河北岸連長行牲口僱來的騾夫,曹勳又是個見義勇為的腳色,不由他不出手打這個抱不平。三個賊和尚,逃走兩個,捉住一個,由鎮上幾個番役押著,連同曹勳等一般人證,解到鎮北巡檢小衙門。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檢,官職雖小,門路卻熟,他一聽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盤拈花寺裡出來的,頓時吃了一驚,立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暫不問案,先請曹勳到別屋去坐,以示優待。
他卻在幾個親信爪牙耳邊,低低的吩咐了一陣,安排妥當以後,自己便來陪著曹勳說話。
說的都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事,曹勳那裡聽入耳去,正要發作,一個番役進來,在巡檢耳邊,低低的回了一句話,便退了出去。曹勳瞧著巡檢鬼鬼祟祟。心裡有氣,怪眼一瞪,大聲說道:‘俺趕路進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還沒找著宿店,那賊和尚在這兒作怪,原沒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說罷站起身來。不料曹勳這一發作,倒對了那位巡檢的心思,眉開眼笑的搶上一步,向曹勳耳邊悄悄說道:‘老哥常在外邊跑跑,當然懂得眉高眼底,那個賊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後靠山太硬,老哥趕路是正經,犯不著為了一個騾夫,發火燒身,現在老哥自願脫身事外,這就好辦了,老哥只管請便,街南鴻升客棧是老字號,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說罷雙手亂拱,表示送客,曹勳被他這一做作,幾乎要舉起拳頭來,把巡檢揍一頓再說,姑且忍住氣,問道:‘你說什麼?一個山賊似的野和尚,有什麼靠山?靠山是誰?’那位巡檢只想送這位太歲出門,自己多說了幾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問了起來,萬分無奈的說道:‘現在當今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公公,要算司禮太監曹化淳,曹公公現在又兼著九門提督,權勢赫赫,誰不敬畏?十八盤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
你想,拈花寺出來的和尚,俺區區巡檢,怎敢得罪?便是拈花寺一隻狗,俺也惹不起呀,老哥是明眼人,一點就透,請便……請便……’曹勳聽得,怒火上升,一張嘴,‘呸!’夾頭夾臉向那位倒黴巡檢唾了一口,把頭一昂,拔步出門,匆匆的離了巡檢衙。那位巡檢老爺倒是涵養功深,伸手一抹臉上的唾沫,竟沒動氣,搖著頭說:‘渾小子,懂得什麼!’忙不及向屋外喊著:‘快請那位師父進來。’原來街上捉住的賊和尚,一進巡檢衙門,早已恢復自由,安坐在另一間屋內。曹勳一走,那位巡檢反向賊和尚陪了不少小心,竟從後門把賊和尚送走了。回頭吩咐手下番役,把那騾夫連哄帶嚇,勒令把奄奄一息的人蝟領走,便算了事。
伸手打抱不平的曹勳,無端在巡檢衙門,受了一肚皮骯髒氣,到了街上,揀了一家酒飯店,進去大喝其悶酒,一面越想越氣,砰的一拳抵案,情不自禁的大喊一聲:‘這還成什麼世界?
老子還上什麼京!’他這一聲大喊,雖然是滿嘴川音,酒座上的外省人,不易聽清楚,卻都驚得抬頭朝他瞧,把他當作酒瘋子。曹勳滿不理會,自顧自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飯,便到鴻升客店來投宿了,進了客店,還是罵罵咧咧的氣往上衝。這便是那位曹老鄉街上打抱不平的結果。
楊展聽了仇兒報告姓曹的舉動,暗暗點頭,向三姑娘笑道:“我倒不奇怪我們那位老鄉的舉動,卻奇怪你剛才早猜到姓曹的海罵,是從和尚恨到太監,又從太監恨到皇帝頭到去的,你和姓曹的並不認識,你也沒有和姓曹的到巡檢上門,怎會未卜先知,猜得這麼準?”三姑娘一聽這話,眉梢一挑,眼射精光,似笑非笑的朱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忽又咽住,卻向房門口一指,笑著說:“賤妾攪了相公半天,待相公用完了飯,相公如不嫌瑣碎,賤妾把其中原因說與相公聽好了。”原來這時夥計把重行整治的飯菜端進來了。三姑娘也怪,留戀在楊展屋內,竟捨不得離開,而且花蝴蝶似的,搶著端飯端菜,很殷勤的伺侯著楊展。
楊展也有點好奇,明知這個風塵女子,逗留在屋內,定有所為,存心一觀究竟,並沒有下逐客令。但是仇兒和外屋兩個長隨,卻暗暗好笑,心想楊家相公,離開了雪衣娘,便有點不老實起來,和這種江湖女子打什麼交待,看情形,這個彈琵琶的三姑娘,全副精神撲上了他,當然相公不在乎一點銀子,願意挨她一下竹槓的了。
楊展飯罷,仇兒把殘餚碗碟撤出外屋,自去用飯,屋內只剩了三姑娘和楊展。三姑娘紅袖輕飄,皓腕微露,捧著一盞香茶,放在楊展座前,秋波閃處,向楊展瞟了一眼,忽地雙肩一斂,憤然欲淚,竟向楊展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從座上一躍而起,忙說:“我早知三姑娘有事見教,有話盡說,不必如此。”三姑娘盈盈起立,眼角上晶瑩的淚珠,已奪目而出,舉起紅袖,拭了一拭眼淚,低低說道:“賤妾初見相公,便知是位不同尋常的人物,此刻和相公接談之下,便看出是位有膽量、有胸襟的少年英雄,明知萍水相逢,不便冒昧相求,但像相公這樣人物,平時絕難碰到,機會難得,也顧不得羞恥了。”說罷,又要拜下去。楊展忙止住她行禮,正色說道:“不必多禮,我早說過,姑娘求助的事,如在情理之中,定當量力而行,如若愛莫能助的事,姑娘雖然哀求禮拜,也無濟於事,姑娘且請坐下,說出來讓我斟酌斟酌再說。”三姑娘被楊展話風一鎮,低著頭,倒退了幾步,坐在楊展側首的一張椅上,臉上帶著一種悽楚可憐之色,半晌,沒有開聲。
楊展心裡有點不忍,微笑道:“姑娘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用管我能否有力量相助,萍水相逢,總算有緣,讓我聽明情由以後,再作商量,也未始不可。”三姑娘眼皮一抬,淚光溶溶,滿臉帶著一種嬌羞乞憐之色;沉了片時。才緩緩說道:“距這兒二三十里路,太行山十八盤拈花寺的住持,現在被人們稱為八指撣師,受著北京聲勢赫赫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供養,其實此人,就是當年出沒晉北,出名的兇淫無比的大盜江湖上有個怪綽號叫做花太歲的便是他。那時先父以保鏢為業,世居大同。有一年,先父押鏢路過晉西苛嵐山,花太歲率領同黨,在要路口埋伏,竟想截留先父的鏢馱子。狹路相逢,交起手來。
花太歲被先父削掉右手指拇兩指,蔣荒逃去。從此結下深仇,先父也時常戒備。後來聽說花太歲被先父削指以後,落髮為僧,不知去向。過了幾年,先父一病逝世,家中只有賤妾姊妹三人,賤妾年紀最小,那時只有十幾歲光景,大姊已招贅先父一個門徒為婿,二姐年亦及笄,尚未嫁人。萬不料橫禍飛來:一天晚上,花太歲突然尋蹤而至,飛身入室,聲言報仇。
我姊夫武功並不算弱,大姊二姊也有一點防身本領,三人合力抵禦之下,無奈花太歲幾年隱蹤,武功大進,右手二指雖已削去,一柄厚背踞齒左臂刀,招術精奇,右臂一筒喪門釘,更是歹毒。我姊夫和大姊,雙雙畢命於喪門釘之下。最慘的我二姊,力絕被擒,先奸後殺。只賤妾預先逃出屋外,得免於難。事後,賤妾立志報仇,投奔五台山姨母家中學藝。我姨母便是五台鐵琵琶一派的掌門人,當年江湖上稱為“鐵姆”的便是她。我姨母得知賤妾家中鬧得家破人亡,恨極花太歲,一面傳授賤妾武功,一面探尋花太歲蹤跡。一晃五六年,竟查不出花太歲落腳處所,我姨母年歲已高,不久便死。賤妾自知武功沒有大成,可是報仇心切,揹著師傅鐵琵琶,扮作賣唱的風塵女子,出入黃河以北各省碼頭,立誓蹤跡仇人,吃盡風霜之苦。直到今年新正,從山西遼州路過黃漳鎮,瞧見一群被十八盤匪盜劫掠的客商,說出攔路洗劫的強盜,其中竟有光頭受戒的和尚。黃漳鎮的人,一聽這話,立時變貌變色,暗暗告戒那般客商說話留神,十八盤拈花寺方丈八指禪師,是司禮太監曹公公的心腹,十八盤一帶,只有一座拈花寺,明知寺僧是強盜,也不能出口,萬一被寺裡和尚聽去,小命便難保了。賤妾一聽出家人敢這樣無法無天,已經可疑,又聽出拈花寺方丈叫什麼八指禪師,賤妾仇人花太歲,不是隻剩八個指頭嗎?一發聽在心裡去了。當時不動聲色,便在黃漳鎮宿店住下,探明瞭拈花寺路徑,夜入寺內,暗地偵察了一下。果然,寺內聚著不三不四的人物,而且藏著女子,無惡不作,卻沒見八指禪師的本人。暗地偷聽寺內一般賊禿的談論,八指禪師定是花太歲無疑。但是花太歲已經離寺進京,被司禮太監曹化淳供養在家裡了。賤妾探明瞭仇人蹤跡,悄悄退出拈花寺,想了一個計較,第二天從黃漳鎮路過邯鄲,便在這兒沙河鎮停留下來,借賣唱為生,掩飾耳目。好在仇人花太歲行兇以後,事隔多年,沒有見過賤妾,也不會知道賤妾是五台山鐵琵琶派下的門徒。仇人從北京下來,回他拈花寺去,勢必要經過此地。他寺內的和尚,如此不法,仇人更必不脫當年兇淫的面目,原想等仇人到此,以賣唱近身,行刺報仇。不意等了一個多月,音信毫無。最近從北京下來的客商口中,探出八指禪師被曹太監留住,異常寵信,好象變成曹太監保鏢的一般了。賤妾得知這樣消息,急得了不得,不用說一個孤身女子,想進京混入聲勢赫赫的曹太監府內,刺死仇人,很是不易。便是現在京城,因為山海關外騷撻子,常常入寇,震動京畿,京城進出,盤查非常嚴密,一個單身江湖女子,容易惹人注意,恐怕連混跡京城都不易了。正在無計可施,湊巧碰見了相公這樣人物,不敢請求相公助妾報仇,只求在相公蔭庇之下,能夠陷跡京城,便感恩不淺了。”
三姑娘說出自己的來歷,和立志報仇的事,聲音說得非常之低,好象怕外屋人們聽見似的。在外屋的仇兒和兩個長隨,還以為房內喁喁情活哩。可是楊展聽她說出這番悽慘的遭遇,和花太歲的淫兇,不禁劍眉微堅,不住點頭。暗想:“白天拈花寺和尚的人蝟惡劣,沙河鎮巡檢的卑鄙,以及同鄉曹勳的海罵,更覺花太歲這種惡人,萬死猶輕,同時反映出三姑娘冒死尋仇,志堅心苦,可嘉可敬。只是她最後說出來並不想求人幫助復仇,只求蔭庇進京,如果只想求人攜帶晉京,任何人都可想法挈帶,剛才窗外吃醋亂嚷的幾個客商,恐怕求之不得,何必定要自己蔭庇呢?卻有點可疑。”其實他想左了,三姑娘求人挈帶,進京報仇是一擋事,不求別人挈帶,只求楊展挈帶,雖然一客不難為二主,卻是報仇以外的另一檔事;也可以說三姑娘芳心裡暗藏的私事。不過女人的心,曲折而又曲折,楊展一時不易猜透,便認為可疑了。
楊展心裡轉念之間,三姑娘又開口了:“相公,像賤妾這樣來歷不明的女子,又在相公面前,明說進京報仇,自己也覺得太唐突了,相公是晉京應試,飛黃騰達的人物,怎能摯帶一江湖女子,賤妾實在太冒昧了,恕賤妾失言吧!”說罷,柳眉緊蹙,悽楚萬分,緩緩的站了起來,玉手一伸,似乎想拿起桌上琵琶告退了。楊展一伸手,把桌上鐵琵琶撳住,忙說道:
“姑娘請坐,楊某雖然天涯作客,尚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姑娘苦志尋仇,不用說姑娘是一位女子,便是男兒,也是不易,我並不是嫌姑娘冒昧,我正在替姑娘設想,進京以後,怎樣才能了你心願?這種事魯莽不得,京城不比他處,萬一打草驚蛇,仇報不成,姑娘自己反脫不了身,便不值得了。”這幾句話,聽在三姑娘耳內,無異說是“挈帶進京,小事一樁,只愁你怎樣下手,才能了你心願呢?”三姑娘心裡一鬆,立時長眉一展,秋波深注,盈盈的走到楊展身邊,悄悄說道:“賤妾託相公福庇,只要混跡京城,拼出一死,也要報此深仇!”楊展微一搖頭,笑道:“定法不是法,到了京城,總得看事行事才好,不過你這身打扮,不大合適,換一身雅淡點才好。”說罷,站起身,從床邊行囊中,取出一錠紋銀,擱在桌上,向她說:“明天我便進京,你拿著這錠銀子,快到鎮上找一套合身衣衫。”三姑娘瞧著桌上銀子,微微一笑,向楊展溜了一眼,咬著牙說:“相公權且安坐,賤妾去去便來。”說罷,不等楊展開口,行如流水,姍姍出房而去。她這一動作,楊展有點明白,定然因為拿出這錠銀子來,以為看輕了她,仍然把她當作串店賣笑的下流女子了,她這一去,當然是改換身上裝束去的。
三姑娘一出房,仇兒進來說:“三姑娘把鐵琵琶擱在這兒,她卻沒有回房,竟自出店去了,這女子有點怪道,相公得防著一點,不要著了她道兒。”楊展微微一笑,仇兒以為主人不信他的話,正想說出當年聽自己祖母鐵柺婆婆講過,江湖獨身女子,多有替盜賊做眼線,這女子步履輕疾,也許她便是女盜。話未出口,忽聽得院子裡步履聲響,店裡夥計領著客人看房子。仇兒覺得奇怪:這後院幾間屋內,都住滿了,那有閒房讓客?轉身趕到外屋門口,向院內瞧時,只見夥計領著一個彪形大漢,推開三姑娘住的一間廂房,走了進去。夥計沏茶倒水奔進奔出,當然這個新到客人,住在三姑娘屋內了。仇兒瞧得格外起疑,忍不住走到院心,把夥計拉在一邊,悄悄探問:“三姑娘住的屋子,怎的又讓別人佔了?難道這位客人,是三姑娘的……”話未說完,夥計搶著說:“年輕小夥子,不要輕口薄舌,三姑娘賣嘴不賣身,從來沒有陪過宿,剛才這位客人到來,前面櫃上回覆他客已住滿,沒有閒房,這位客人氣粗心暴,硬要我們騰房子,幾乎大鬧起來。湊巧三姑娘出店去,瞧見櫃上為了難,自願把這間屋子讓出來,好在離鎮不遠住所,她另有寄身之處,她又單身一人,除出隨身琵琶以外,原沒有什麼東西留在屋內。當真!說起琵琶,她出門時身上似乎沒有揹著這傢伙,此刻我領客進東廂房時,屋內空空,也沒有留在屋內,這倒奇怪……”夥計剛說著,東廂房的客人,在屋內獷聲獷氣的喊著“夥計!
夥計……”夥計被客人打斷了話頭,嘴上忙不及應著,便奔了進去。
仇兒聽得三姑娘退了房,已經出店,琵琶卻留在主人房內,這是怎麼一回事?心裡總覺拴著一個疙瘩。回到房內,便向楊展報告三姑娘退房出店的事。楊展看著桌上琵琶,似乎也有點愕然,卻沒有說什麼,只吩咐明天一早起程上路,早點睡覺。仇兒領命退出,隨身替主人帶上了房門。自己和外屋兩個長隨,一處睡了。睡在床上,心裡老惦著裡屋桌上的琵琶。
迷迷糊糊一覺醒來,聽得鎮上已敲二更,兩個長隨,卻睡得死豬一般。覺得有點內急,輕輕的跳下床來,忽見裡屋門縫裡,兀自漏出一線燭光來,側耳一聽,裡面竟嘁嘁喳喳,壓著聲音在那兒說話。仇兒大疑,可是憋著一泡尿,顧不得別的,躡手躡腳的出了外屋,悄悄的在院子東面角落裡,一株大樹根下,放了一泡尿。繫好了褲,正艦竄到主人窗下,偷看一下房內和誰說話。忽聽得正房後坡,微微的“咔嚓”一聲響,同時主人房內,燭火立滅。仇兒心裡一動,一聳身,竄上了槐樹,身子一縮,隱身在樹枝杈縫裡。樹上已有幾條初芽的嫩稍,垂下來,簾子般把身影遮住,忙把腰上纏著的一條九節亮銀練子槍,問了一問。抬頭向正面房頂瞧去,藉著一點稀微的月色,瞧出房脊上一條黑影,從後坡閃到前坡,一矮身,蛇一般到了簷口,略微一沉,便見他在簷上一轉身,背上斜繫著一個包袱,又插著一柄單刀,刀光一閃,人已垂下簷來。兩腿一拳,手一鬆,身子已落在院子裡。
可是一落地,腳上便帶出一點響聲來。樹上的仇兒,看他輕功不過如此,便放了心,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這人從房上下來以後,鷺行鶴伏,沿著正房幾間窗下,挨著窗口,貼耳細聽。一忽兒,轉過身來,向西廂房奔去。這一來,樹上的仇兒,瞧清了這人面目,且然頭上包著黑帕,上下一身短打扮,可是一張兇眉兇眼的骨牌臉,明明是白天揮鞭跨轅,駕著“人蝟”騾車的那個賊和尚,腳上兀自套著高腰襪,灰黃僧鞋。見他在西廂房窗下。聽了很久,房內姓曹的客人,呼聲如雷,有時一翻身,睡夢裡兀自喊罵著:“可殺的和尚!混帳的太監!”
仇兒聽得逼真,幾乎笑出聲來,在窗外偷聽的人,卻驚得往後倒退。忽地一轉身,奔了東廂房,在門上輕輕的彈了幾下。便見房門輕輕的推開尺許寬,從房內閃出那個投宿的彪形大漢,這時長衣去掉,一身勁裝,兩腿魚鱗綁腿布上,分插著兩柄攮子。一出房門,在彈門的賊和尚耳邊,嘁喳了幾句。賊和尚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單刀,彪形大漢也把一柄尺許長的雪亮攘子,拔在手內。兩人霍地分開,賊和尚倒提單刀,竄到西廂房的窗下,身子背窗朝外蹲下身去,那個彪形大漢卻奔向西廂房門口。微一俯身,用手上攮子,偏著鋒,輕輕的插進門縫,似乎先試一試房門裡面,有沒有落閂,看情形大約裡面是閂上了的,彪形大漢,竟費了大事,躬著身,用刀尖慢慢的拔著裡面橫閂,微微的發出吱吱的聲響。隱身柳樹上的仇兒,是此道中的祖傳,瞧得暗暗好笑,暗暗罵聲“笨賊!”彪形大漢拔了半天,似乎已經得手,房門已推開了一條縫。房內的曹客人,兀自鼾聲如雷,毫未驚覺。彪形大漢身子一起,似乎便要邁步而入。樹上的仇兒,看得逼真,暗喊不好:正想解下九節亮銀練子槍,縱下樹去解救,驀見彪形大漢,不知怎麼一來,嘴上竟唷的出了聲,而且上身往前一栽,通的一聲響,一顆頭正頂在房門上,把門頂得大開,幾乎直跳進房內去。同時又噹的一聲脆響,手上一柄攮子,也跌落在房內了。這一來,房內酣睡的曹客人,大約已被聲響驚醒,床上有了動靜。
蹲在窗下巡風的賊禿,卻驚得一跳而起,死命拉著彪形大漢,跌跌沖沖的逃進了東廂房,把門關得嚴絲密縫,聲息毫無。可笑的那位西廂房曹客人,雖然被聲驚醒,跳下床來,赤手空拳的,走出房門來察看,因為屋內沒有掌燈,賊人掉落房內的一柄攮子,大約尚未瞧見。立在院子裡。昂頭回顧,嘴上喃喃的罵著:“老子真倒楣,不想又落在賊店裡,拚卻半夜不睡覺,看賊子有甚能耐,偷老子什麼去!”嘴上罵著,奔到柳樹下小便了一陣,便馬馬虎虎的回進房去,把門掩上了。仇兒躲在樹上,看得這幕活劇,又樂又驚:可笑這位老鄉,白天在街上,手腳上很明白,不料是位初出道的雛兒,把兩個要命鬼,當作尋常偷兒,連店家都沒驚動,竟自馬馬虎虎的回房了。可驚的那個撬門的彪形大漢,似乎受了傷。鬧得虎頭蛇尾,外帶丟人現眼,仇兒想到彪形大漢,定然受傷,便向楊展窗上,看了一眼,暗暗點頭,沒有別人,定然是我主人,暗地用金錢鏢,傷了賊人,替同鄉解了一步危難了。
這時,院內依然恢復了虛靜無聲的局面,自己主人房內,和東廂內兩個賊人,也絕無聲響。只有西廂房那位老鄉,似乎在床上翻來覆去,嘴上兀自喃喃的罵個不休。
仇兒聽得一樂,心想這倒好,這位老鄉,存心守夜,兩個賊人,一傷一驚,不致再出什麼岔子,街上已敲四更,離天亮也不差什麼了,我倒要和賊人開個玩笑,把那房上下來的賊禿,堵在屋內,且看他到天亮時,怎樣脫身?仇兒暗暗地想了個主意,自己白天瞧見過東西廂房的內容,和正屋不同,窄窄的屋子,並無後窗,不愁賊人偷逃,主意打定,悄悄的溜下樹來,一聳身,到了正房門口,故意把房門,呀的推響了一下,加重了腳步,走到院心。西廂房的曹勳,聽出聲音,便跳下床來,開門而出,向仇兒說道:“小管家,你大約也聽到響動了?這樣老字號的客店,竟有不開面的毛賊,想到太歲頭上動土,真是氣死人!”仇兒嘴上故意說著:“也許你弄錯了,不過出門人,總是當心一點的好。”嘴上說著,卻暗暗把曹勳拉進西廂房,悄悄的把自己見到一賊翻下房來,一賊預先在東廂房臥底,怎樣撬門,怎樣受了自己主人暗器,受傷落刀,逃回屋去,顯而易見,這兩賊是拈花寺兇徒,一心來報街上之仇的。曹勳聽得吃了一驚,忙點了一支燭,向房門口一照,果然地上落著雪亮的一柄攮子,而且門框上還留著幾點血跡。曹勳明白了內情,氣沖斗牛,把手上攮子一順,便要趕到東廂房去捉拿兇徒。仇兒忙死命把他拉住,一面把燭火吹滅,悄悄的勸他不要把事辦決裂了,事已過去,並無把柄,一鬧開,我們究系路過的客幫,反而纏繞不清,反不如讓受傷的賊人,摸不清路道,躲在屋內的賊禿,沒法脫身,和他們乾耗到天亮時,看他們怎樣露相。曹勳一想有理,索興把房門開著,故意在院子裡進進出出,一面和仇兒天南地北的瞎聊。仇兒對著東廂房暗暗直樂,心想彪形大漢,定然受傷不輕,那個賊禿,想硬往外闖,也不可能,如果他不顧一切的在我們眼皮下逃走,留下受傷的,也是不了,何況那賊禿輕功有限,下房時還費了那樣大勁,上房去更不易了,大約那賊禿自知不行,只好硬著頭皮頂天亮了,這一夜活罪,也夠兩賊受的。
春夜苦短,東廂房的屋角上,已現出魚肚白的曉色,漸漸的便天光發亮,遠近雞聲報曉,街上也有了車馬的聲音。片時,店裡的夥計和前院住客,預備起早趕路的,也都起來了。西廂房的曹勳和仇兒,四隻眼卻盯住了東廂房的門。這當口,店裡夥計提著一壺開水踅到後院來,一見西廂房門已開著,便提著壺進來沏茶倒水。一見仇兒也在屋內,笑著說:“小管家起早,清早便和曹客人攀鄉談了。”
仇兒拉著夥計,向對面一指,悄悄說道:“那面東廂房內,住的什麼人?怎的門上插著一柄刀,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是仇兒在天沒亮時,使的壞,一半替曹勳敲山震虎。夥計莫名其妙的回過頭去一瞧,果然對面房門上插著雪亮的一柄攮子。立時嚇得變了臉色,疑心那面屋內出了事。忙不及把手上水壺一放,趕了過去,卻不敢貼近門去,哆哆嗦嗦的喊著:
“客人起來沒有?俺替你提滾水來了。”喊了一聲,一看手上沒有提著水壺,忙不及翻身奔到西廂房,拎起水壺,又三腳兩步跳了出去。這當口,東廂房的門呀的一聲開了,卻只開了一點縫,伸出一隻手來,把門上插著的一柄攮子,拔進去了。夥計提著水壺立在院子裡,朝著那扇門翻白眼,頭皮有點發炸,瞧不透是怎樣一回事。突然房門一動,一個光頭僧衣的和尚,一陣風似的闖了出來,低著頭便向外走。夥計驚得直喊起來:“喂!
師父,你是怎麼進來的,那位客人呢?”和尚不踩,飛一般跑出去了。夥計拔步想追,一想不對,先瞧一瞧房內昨夜投宿的客人再說。提著水壺,探著腳步,向房內一探頭,只見客人倒是好好的歪在床上,不過腦袋上手上都纏著布條。一見夥計探頭,便向他點點頭道:
“你來得正好,我病了一夜,渴了一夜,快替我沏壺茶水。”夥計起初疑惑這屋子出了兇案,此刻看見原住客人好好的,便放了心。
可是門上插著兇器,是怎麼一回事?昨夜明明是一人投宿,怎會清早多出一個和尚來,而且慌慌張張的跑掉了?
還有這位客人病得也奇怪,昨夜投宿時好好兒的,一夜功夫,頭上手上都纏著布,這是什麼古怪病?夥計滿腹疑雲,一面替病客沏茶,忍不住問道:“剛才從這屋內跑出去的一位師父,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那床上的病客,朝他看了幾眼,冷笑道:“你是活見鬼了,我進來是一人,此刻也是一人,門不啟,戶不開,那裡來的和尚師父!”夥計不明白這話是裝傻硬賴帳,反而被他矇住了,蒙得暈頭轉向,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拍著腦門走出房來。一見仇兒站在院子裡,便問道:“小管家,剛才從這屋子裡蹦出一個和尚來,大約你也瞧見了?”
仇兒搖著頭笑道:“我倒沒有留神。”夥計驚喊道:“我的媽!我大清早,真個碰見活鬼了!”一面喊著,提著水壺,推了上面正房。仇兒惦記著自己主人昨夜在屋內和人說話的聲音,也跟著進了屋。
夥計在先,仇兒在後,先進外屋,兩個長隨,正在床上起來,裡屋主人的房門,卻已微開著,夥計迷忽忽的提著水壺,推門而入,驀見房內多了一位淡裝素服的年輕女子,和楊相公隔桌對坐,正在含笑低談。這一下比在東廂房瞧見蹦出一位和尚來,還要驚奇,驚得夥計往後倒退,心裡一迷糊,一失手,右手提著的水壺,掉在地上,大半壺滾燙開水,飛濺出來,濺在夥計腳面上,疼得他尖聲怪叫,翹著腳山雞似的跳得團團亂轉。幸而後面跟著仇兒,伸手把他扶住了,否則準得躺在地上。可是仇兒突然瞧見了主人對面的女子,也驚得目瞪口呆了。
失手掉壺的夥計,清早起來,連受驚嚇,在院子裡瞧見和尚,已經疑惑是活見鬼,萬不料這屋子裡,又多出一個女子來,鬧得他迷糊糊的魂不守舍,等得開水壺一失手,腳面上燙得起泡,這一疼,倒把他心神一收,神志略清。再一細瞧坐著的女子,衣服雖然生疏,面目卻甚熟悉,他這一認清了女子面目,又把他鬧糊塗了,竟兩眼發直,伸著指頭點著女子,嘴唇皮一陣牽動,掙命似的啞喊著:“你……你不是三……三姑娘嗎?昨夜我……我親眼送你出門的,你……你並沒有回來,怎的……怎的……”
這位可憐的老夥計,接連碰見怪事,幾乎痰迷心竅,只剩了嘴皮亂動,竟嚇得沒法說話了。改裝的三姑娘一笑而起,走到夥計面前,從身上掏出兩個銀錁子來,塞在夥計手心裡,滿面春風的笑道:“三姑娘一向是響噹噹的腳色,賣藝不賣身,昨夜可是例外,但是我三姑娘自己的事,沒有什麼可驚可怪的,多掙錢,少開口,頂好一壺水,被你流了一地,快去重倒一壺來!”俗話說得好,銀子壓人心,夥計手上捏著銀子,心神立時安定了許多,嘴上說話也利落了,忙不及連聲道謝,把銀錁子揣在懷裡,樂得心眼兒都在那兒笑,提起水壺便轉身出去了。
夥計一出屋,仇兒痴痴的瞧著三姑娘,覺得她昨夜今朝大不伺,非但身上換了裝束,而且容光煥發,眉梢眼角,盡是笑意,舉動也活潑得多,簡直和昨夜一臉脂粉,滿身窯氣的三姑娘,換了個人。聽她向夥計開門見山的一說,這又證實了昨夜房中喁喁小語的一切了。在仇兒心頭起落之間,三姑娘格格一笑,向他說道:“小管家,小兄弟,你小心眼兒轉的念頭,我滿明白,你不要把我剛才對夥計說的話,當真話聽,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的事,將來你們相公會對你說的,我昨夜明的出去,暗的進來,你也和夥計一般,犯了嘀咕,其實毫不希罕,你也是練家子,三姑娘雖沒有出色的真功夫,從這樣的後窗戶進出,還來得及,我這一說明,我的小兄弟,你還不明白嗎?”仇兒微微一笑,並沒答話,心裡卻暗暗好笑,你昨夜彈琵琶時,愁眉苦臉的直掉淚,今天你卻笑得合不攏嘴,百靈鳥似的,咭咭呱呱,滿是你的話了,這是什麼緣故?還用細推細詳嗎?他心裡想著,眼神卻向自己主人掃去。只見他主人坐在床前,按著茶盞,眼神註定了三姑娘背影,默默出神。仇兒這一視察,又起了一點誤會,而且小心眼兒,暗暗不平,心說:“你家裡擱著千姣百媚的雪衣娘,聽說老太太還有意錦上添花,拉上那位女飛衛虞小姐,你卻在這兒,招事生非,沾上了這個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像這樣串店賣唱的下流女子,比小蘋都不配,替雪衣娘拾鞋還嫌損……”仇兒心上暗暗氣憤,小臉蛋兒便繃得緊緊的。楊展坐在上面,卻有點覺察了,微微一笑,說道:“仇兒,我們午前便動身,這位三姑娘跟我們一塊兒進京,你到前面帳櫃,算清了店飯錢,僱牲口時,順便替三姑娘僱一輛轎車好了。”仇兒一聽更吃驚了,心說,“好呀!這女子夠厲害的,一夜功夫竟滾上了,訂了長期合同了。”心裡有氣,嘴上卻應著“是!”一轉身,正要邁步出房,忽聽得外屋腳步聲響,有人嚷著:“小管家,你替我引見引見,我來叩謝你家楊相公來了。”
仇兒一聽,是西廂房的曹勳,聲到人到,竟大踏步闖進裡屋來了。
曹勳闖進屋內,遠遠便向楊展一揖到地,嘴上說著:“久仰楊兄大名,昨夜又蒙解圍,心領盛情,理應叩謝。”
說罷,又舉手亂拱。忽地一眼掃見了桌邊立著一個女子,立時感覺一陣惶恐,忙不及說道:“在下來得冒昧,不知楊兄同著尊夫人一塊兒進京,這位尊紀又沒有預先說明,恕罪!
恕罪!”一面說,一面往後倒退。這一來,楊展倒被他鬧得難乎為情,忙跳起來,一面還禮,一面說道:“曹兄不必避嫌,這是同行的舍妹,順便護送晉京,賤內並沒有同來,曹兄不必拘泥。”曹勳一聽,覺得話說錯了,楞把人家妹子當作夫人,未免可笑,但是一衝性的曹勳,只覺可笑,並沒不安,睜著一雙怪眼,吃人似的向三姑娘瞪了一瞪,便坦然不疑的和楊展賓主分坐,打著鄉談,說起昨夜賊人行刺的事來了。
楊展和曹勳談了一陣,問他晉京有何貴幹?他說:“新任兵部右侍郎廖大亨家中一位西席劉道貞,字墨仙,也是我們川南臨邛人,是位名孝廉公,非但學問淵博,而且曉暢兵機,最難得的是義氣俠膽,絕不像酸溜溜的文人。這位劉孝廉,是俺最佩服的好友,他差便人捎信與俺,勸俺晉京,在邊疆上替國家出點力。俺信他的話,巴巴的趕到此地,不想昨天受了骯髒氣。聽得京城裡,成了太監們的天下。皇帝老子偏信五體不全的混帳行子,大明江山,哪會不一塌糊塗,哪會不使天下忠義豪傑灰心?他一賭氣,便不願晉京,連我好友,都懶得看望了。”說罷,怪眼圓睜,氣勢虎虎,尚有餘怒。楊展微笑道:“曹兄骨傲性直,使人佩服,不過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正惟君子道消,遂使小人炎長,如果正人君子,都像曹兄明哲保身,小人一發得勢,天下事一發不可收拾了。我想貴友劉孝廉既然千里勸駕,定有高見,如果曹兄一怒而回,別的不說,豈不辜負了貴友一片熱心?再說劉孝廉安硯的廖家,和小弟也有淵源,這位廖侍郎,便是小弟的座師,從前是兵部參政,大約是新任的右侍郎,事有湊巧,小弟本要去拜訪廖侍郎,曹兄何妨觀光京都,與小弟結伴同行呢?”曹勳被楊展幾句話,說得心裡又活動起來了,點著頭說:“楊兄的話,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俺功名之心已冷,和楊兄一路同行,藉此攀交,倒是求之不得,既然到此,不去看望我久別的好友,確也理虧,楊兄何日起程?俺單身一人,說走就走,準定偕行好了。”楊展這幾句話說服了曹勳,也很高興,便和他約定當日起程。兩人又談了一陣,曹勳便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4:49
第二十一章 且食蛤蜊休問天
仇兒年紀雖輕,卻是忠心護主,尤其是遠在嘉定的雪衣娘,是仇兒平日感恩敬服的主母。
他覺得一個江湖賣唱的三姑娘,鬼鬼祟祟在主人房中,盤桓了一夜,哪有好事?我主人也太對不起主母雪衣娘了。非但他如此著想,連外屋兩個長隨,和一清早鬧得迷迷糊糊的夥計,心裡都是這樣想。不論是誰,只見表面,不明就裡,大約都要作如是想。其實仇兒枉屈了三姑娘,而且也輕視了他主人了。不是三姑娘冰清玉潔,不願如此如彼,無奈中有曲折,勢不可能。
原來那天晚上,楊展取出一錠銀子,叫三姑娘改換裝束,三姑娘似嗔非嗔的,留下琵琶、嫋嫋出房而去,而且退房出店,一去無蹤。楊展瞧著她留在桌上的鐵琵琶,卻明白這是她隨身之寶,此去定有所為,也許明天一早便來了。一聽鎮上已經起更,外屋仇兒和長隨們,業已呼呼大睡,便把房門掩上,正要預備安息。忽聽得後窗有人輕輕彈著窗上的花欞,楊展一愣,喝問“是誰?”窗外立時接口道:“相公噤聲,是賤妾三姑娘。”楊展奔近窗口,悄喝道:“深夜不便,你明天再來吧。”窗外急道:“相公,你不知道店裡進了匪人,多半是來對付貴同鄉曹客人的,相公,相公快開窗,待妾進來說明就裡。”楊展聽得微微一驚,便把窗閂輕輕拔下,悄悄地開了半扇窗,身子一閃,窗外的三姑娘,一個燕子穿簾,業已飛身而入,隨手把後窗掩上,落了閂。俏生生地立在楊展面前,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楊展一瞧她身上身下改了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色青的短打扮,揹著一個包袱,頭上出用青縐勒額,腰上也緊緊的束著青縐繡花巾,臉上蛾眉淡掃,薄薄的敷著一點宮粉,卻顯得雅淡宜人,別具嫵媚。她覺察楊展不錯眼的打量她,低鬟一笑,把背上包袱取下,背轉身,打開包袱,取出一件素淨的淡藍對襟衫子,披在身上,繫好了胸前琵琶結,緩緩地轉過身來,笑道:“相公!
你瞧,這一改裝,便像你的……”她說到這兒微微一頓,楊展聽得心裡一跳,卻又聽她緩緩接著說道:“像你府上的使女們了。”楊展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可是這一改裝,果然比剛才好得多了。”楊展這個好字,無非說她雅淡一點,比剛才一身庸俗的妖豔裝束好得多罷了,原是指著繫帶進京說的。在三姑娘耳內,卻把“好得多”三個字,當作楊相公憐香惜玉的總評,反而有點脈脈含羞了。
楊展一瞧,孤男寡女,深夜相對,情形很是尷尬,忙不及心神一定,面色一整,指著側面客椅上說:“三姑娘請坐,剛才你說,匪人進店,想不利於曹客人,端地怎樣一回事?”
說完這話,自己先在床沿坐了,三姑娘向他瞧了一眼,把包袱結好,隨手擱在楊展床上,一轉身,並沒走向客椅去,卻坐在床頭一張杌子上了,笑盈盈地說:“賤妾隱身此處,探詢仇蹤,已有一個多月,平時寄身之處,在這鎮南市梢,化了一點錢,向一家開小飯鋪的老婆子,租了一間後院閒房,權且安身。剛才遵照相公吩咐,預備回到安身處所,改換裝束,算清房錢,到明天清早再到相公這兒,伺候同行。到前面帳櫃時,原預備通知櫃上,退掉了東廂房一間客屋。湊巧櫃上有個投宿大漢,正在爭鬧,硬要櫃上替他騰出一間房子來,賤妾便做了順水人情。那時只覺投宿的那個大漢。舉動兇蠻,路道不正罷了,並沒有十分注意。後來回到鎮南安身之處,在自己屋內坐了一忽兒,換了身上衣衫,走向前面去找開飯鋪的老婆子,算清帳目。忽聽得隔屋酒座上有人說著江湖唇典(即黑話),暗地在門板縫裡向外一瞧,時已不早,飯市已過,座頭上卻有兩個賊眉賊眼的和尚,在座頭上對酌,滿嘴都是黑話,而且認出那兩個禿驢,便是白天在街上,用人蝟募化,鬧出事來的賊和尚。一聽他們黑話,竟說的要在今晚,刺死曹客人,以報街上之辱,已經派遣同黨,進店臥底。賤妾一聽這話,便想到櫃上碰到爭吵騰房的大漢,便是他們的同黨了,偏偏賤妾做了順水人情,把那間東廂房讓了他們,正和曹客人住的房間,同院的對面屋子,舉步可到。一想到事情兇險,心裡立時不安起來,明知有相公這樣大行家在此,曹客人也非弱者,賊禿未必得心應手,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賤妾知情不舉,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故而匆匆算清店飯錢,拿了隨身包袱,便悄悄地趕來,特地繞到屋後,偷偷地從後窗進來了。”楊展大讚道:“三姑娘俠腸義膽,不愧巾幗鬚眉,現在不必先知會曹客人,我倒要瞧瞧賊禿們如何下手?有何本領?
敢這樣橫行霸道。”三姑娘笑說:“割雞焉用牛刀,相公只管安睡,有賤妾暗中監視著,諒這幾個匪徒,也討不了好去。”楊展一聽,她簡直打定主意,要在這屋內同處一宵的了,自己問心無愧,可是被外屋隨從們瞧在眼裡,將來回家,傳到雪衣娘耳內,未免有點解釋不清。心裡一轉,一時又沒法轟她出去,只好微笑道:“我知道你要施展鐵琵琶內的透骨釘了,這太霸道,重則傷命,輕則殘廢,定然替這鴻升老店留下禍患,你不用管,我來打發他們。”
楊展一說出透骨釘來,三姑娘立時明白自己鐵琵琶內的機關,已被人家一覺無遺了,同時也明白了楊展的用意。暗想這位翩翩公子,少年老成,真是難得,使用話套話,漸漸地探詢楊展的家世,和武功的師門宗派。楊展有問必答,並沒十分隱瞞。三姑娘這才明白人家是川南首富,而且家裡還有一位本領出眾的夫人,便是外屋那位小管家,也是大有來頭,自己這些年,心高氣傲,雖然混跡風塵,自問還沒有辱沒自己,好容易碰著一位可心人物,不料人家宛如一隻鳳凰,和人家一比,自己好像野地裡的小麻雀,也許人家還把自己當作聒噪的烏鴉?自己心頭暗藏的主意,立時打了折扣,雖然打了折扣,似乎還沒有完全絕望,好像隨風漂流的一顆浮萍,好容易得著一個有力的依靠,如果輕輕捨去,太不甘心。於是打疊起精神,預備用起水磨功夫來,款款地細探細談,殷殷地問寒問暖。無奈在楊展一方面,觀於海者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雖然青衫紅粉,促膝深宵,未免有情,也無非隱有護花之意,卻無問鼎之心,護花木於俠骨,問鼎便成挾恩,而且負義了,何況匪人隱伏,禍變將來,西廂之客,危機瞬息,這樣局面,也無法視若無睹呢。
三姑娘和楊展娓娓清談,心神耳目,都集中在對方身上,連外面敲過幾更,都有點惘惘然不大入耳。可是楊展卻明明聽得敲過二更,心裡便惦著西廂房那位同鄉的安危。轉念之際,聽得屋瓦上,微微的“咔嚓”一聲,似乎裂了一塊瓦,再聽便又寂然。微一點頭,向三姑娘一搖手,順手舉掌向燈台一拂,燭火立滅。身子微動,疾逾飄風,已到了貼近院子的窗口。
花窗是紙糊的,有一點窟窿,便可看清院落內的動靜。這當口,正是仇兒竄上柳樹的分際,柳樹在正房對過,仇兒上樹,和賊人下屋,一切舉動,都落在楊展眼內,同時也落在三姑娘眼內。原來房內漆黑,楊展伏窗竊窺時,三姑娘不敢落後,也走上前來,和他穴隙同窺了。
看到了賊人裡應外合,拔刀撬門,危機一發當口,楊展料定樹上的仇兒,定必魯莽出手,忙從身邊摸出兩枚金錢鏢,先把花格窗紙,弄溼了一塊,悄悄地揭下來,手法一展,兩枚金錢鏢,便從窗格內飛了出去。一中後腦,一中右腕,遂使撬門而進的賊人,疼得出了聲,驚得慌了手腳,向前一栽,把門頂開,攮子跌落,鬧得章法大亂,飛逃回房。接著就是曹勳驚起,仇兒答腔。解救了曹勳這場災難。
楊展發鏢以後,知道兩個賊人,輕鬆平常,已無施展餘地,便要退身。猛覺三姑娘軟綿綿一個身子,正和自己緊靠著相站著。自己身子一動,三姑娘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楊展防她跌倒出聲,慌急伸手扶住。三姑娘也早把身子站穩了。二人同在床沿上坐下,少不得彼此談些閒言閒語,以解寂寞,又恐隔牆有耳,彼此把聲音壓低,倒像在喁喁情話哩。楊展抬頭一瞧窗外,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佳麗當前,未免有情,同時想起新婚初別的嬌妻,也是不無悵惘。不覺向三姑娘說道:“這次你跟我進京,報仇是第一大事,只要我能為力,定必助你一臂,將來大仇得報以後,像你這樣的人物,不難得到如意郎君,共享唱隨之樂,江湖上不但風霜勞苦,而且魚龍混雜,人品不齊,一個大意,容易上當,我是希望你早日跳出這種生涯呢。至於我們這次萍水相逢,總算有緣,我想從此以後,我們結為兄妹,此去一路上起居飲食方面,可以免去多少顧忌,你看好麼?”三姑娘感動身世,霎時間悲從中來,竟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楊展雖然心地光明,是烈烈轟轟一條漢子,終究此時夜深如海,客邸斗室之中,和三姑娘暗中相對,心理上多少受到些影響,常在自戒之中,此時聽三姑娘哭得悲傷,也就為之啼笑皆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忍著心腸,假裝麻木不仁。幸而這樣僵局,沒有十分延長,耳聽鄰雞報曉,眼見窗欞發白,由漫漫黑暗之夜,漸漸趨入光明的白天。楊展神志一爽,不禁長長的吁了口氣,宛如在萬馬軍中,拚死殺出重圍一般,暗暗喊聲:“好險!”
這時三姑娘,業已止啼,靜靜地好像入睡。楊展嘆口氣說:“可憐的姑娘!我定要助你報仇,我還想替你謀一歸宿。”
楊展話方出口,三姑娘,突然一躍而起,這時曉色射窗而入,可看清彼此面貌,只見她跳起身來,滿臉啼痕地跪在楊展膝前,嗚咽說道:“相公真是頂天立地的英雄,難得相公垂憐,剛才說過願以兄妹相處,從此賤妾視相公為恩兄,但不知真的肯收留我這樣風塵淪落的小妹否?”楊展伸手把她扶起,慨然說道:“丈夫一言,我從此把你當作義妹了,祝你此去,心願得了,和我一同回川,我母親膝前也有一位有本領的義女在家,你回我家去,定然可以處得像一家人似的。”這時三姑娘心神,也和窗外曉色一般,清光徐來,浮雲盡掃。便和楊展細細商量一同進京的事。直到仇兒和夥計進房,曹勳求會見,誤把三姑娘當作楊夫人,楊展脫口說明是“舍妹”。從此楊展和三姑娘,成了口盟的義兄義妹了,可是在當時仇兒和長隨們,只看表面,不明底蘊,當然疑雲疑雨,想到暖昧關係上去的。
在楊展進京當口,正值明季懷宗當國,祟禎十年以後的時期,內憂外患,已把大明江山,弄得風雨飄搖,危乎其危。可是北京城內,還是文酣武嬉,有家無國,有己無人,處處是漆黑一團。有幾個志行高潔,器識遠大的人,在這一瀉如崩的濁流狂瀾中,也沒法作個砥柱中流,只可做個消極的忠臣義士,拚作犧牲,再不然,在明哲保身的個人主義下,做了鴻飛冥冥,戈人何莫的逃世之流。這樣趨勢之下,小人益眾,君子更危,時局一發不可收拾,這原是封建之世,“家天下”沒落時代的應有現象。可是那時北京城內,依然被一般昏天黑地的人們,維持著粉飾的生平,紙糊的尊嚴,便是四方有志之士,也還把它當作揚名顯才的唯一中樞,這是封建時代為少年造成的一條鎖鏈,像楊展這樣人物,也無法掙斷這條鎖鏈,總得觀光京都。可是粗豪的曹勳,卻已使酒罵座,幾乎茫茫然而去之了。
北京東城大佛寺街北頭,鬧中取靜的地方,有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是新任兵部侍郎廖大亨的府第。前進三開間敞廳左側,一個小小的垂花門,門內一條鵝卵石砌就的小徑,通到一處花木扶疏的園圃,鑿著淺淺的一圈金魚池,池旁點綴了一叢玲瓏假山,臨池南面一座精緻的小花廳。
時已掌燈,廳前一排花窗上,燈光閃爍,人影掩映,時時透出觥籌交錯,高談闊論的聲音,原來主人廖侍郎正在接待遠客,設宴洗塵。
廳內酒席上,坐在下面主位的,是白麵長鬚的廖侍郎。坐在廖侍郎肩下,一個方巾直裰,年齡三十有餘,四十不到的清臞文士,長得額挺頤豐,眉疏目朗,於一臉儒雅之中,隱隱透著英毅沉練的氣概,這人便是曹勳的同鄉好友,廖侍郎賞識的西席,臨邛孝廉劉道貞,別號墨仙。
上面客位上兩位遠客,便是楊展和曹勳了。侍郎專為得意門生洗塵,因為曹勳和楊展同來,又是劉孝廉的好友,愛屋及烏,遂得並列洗塵之宴。
原來楊展主僕帶著三姑娘和曹勳,從沙河鎮鴻升客店起程,第二天進了京城,早有鴻升聯號,京師鴻遠老店的夥計,在城門口迎接,楊展一行人便落在鴻遠店內。一看這座客店,比沙河鎮鴻升客店規模大得多了,門口粉白照壁上,刷著“仕宦行台”四個大黑字,八字牆門兩旁,停滿了車馬,進進出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送往迎來的店夥,禮貌周到,招待殷情,果然皇都氣象,與眾不同。
楊展原是揮金如土的人,又帶三姑娘同來,便包了一所三合的側院,安置主客,綽綽有餘,三姑娘也獨佔了一間正屋。大家落廟以後,盥洗吃喝了一陣,楊展一看日影西斜,原擬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去拜謁座師廖侍郎,不料氣粗膽毫的曹勳,一心訪友,也沒知會楊展,竟獨自溜出店去,僱了一匹牲口,快馬加鞭,先奔廖府,去看望好友劉孝廉去了。湊巧廖侍郎正在家中和西席劉孝廉一局圍棋消遣,曹勳一到,廖侍郎並沒進內。曹勳叩見之下,談起楊展一同進京,廖侍郎立時打發兩個親隨,套著自己上朝的雙套轎車,去接楊展,還囑咐把楊武舉行李隨從,一起接來。這一來,楊展才帶著仇兒,和家鄉土儀,趕來叩見座師。
而且只好當面說謊,說是“因為奉母命,帶著一位義妹進京訪親,不便在老師府上叨擾,望乞恕罪。”同時請求到內室,以門生禮叩見師母。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還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帶在身邊,說明就裡,便邀劉孝廉曹勳陪席,在小花廳內設宴,替這位得意門生洗塵接風。
酒酣耳熱之間,廖侍郎興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劉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楊展如何退盜救危,清介絕俗,豹子崗擂台,親眼見楊展如何當眾苦口婆心,武闈場中,如何絕藝驚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絕世無雙的女英雄,說得有聲有色,掀髯大笑。其實他這許多話,平時對這位西席,不知講過了多少次,現在楊展千里進京,師生相對,不免又舊事重提,好像在這位西席面前,證明自已這番話,毫不虛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見得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說得滔滔不絕時,這位西席劉道貞微笑點頭,眼神卻不斷地打量楊展。廖侍郎話風一停,劉道貞轉過頭來,說道:“東翁,這位楊兄骨秀神清,英挺絕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東翁讚不絕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開國之初,怕不是凌煙閣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長嘆,捋了一把長髯,緩緩低吟道:“餘慾望魯,龜山蔽之,手無斧柯,龜山奈……何……”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細得像遊絲一般,接著又是一聲長嘆。楊展聽得,暗暗吃驚,說道:“老師吟的是孔子‘龜山操’也是孔子當時的牢騷,老師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師執掌兵政,當然簡在帝心,正可訐謨入告,克展經綸,何致抑鬱如此呢?”
廖侍郎向楊展看了一眼,點頭嘆息道:“賢契!你生長天府之國的蜀南,從小席豐履厚,這次千里遠遊,初次到京,只覺耳目一新,哪知道國勢佔危,已如危卵呢,不過老夫這種杞人之憂,不應該對你說,不應該阻你英年銳進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為之地,像老夫飽經憂患,一味頹放,原是萬萬學不得的。”說到這兒,忽又向劉道貞苦笑道:“墨仙!
我居然得到這樣門生,應該自豪,偏在這大廈將傾當口,得到這樣門生,這又叫我萬分難過,當朝大老,昏頹至此,難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嗎?他這次進京會試,一半還是我慫恿他來的呢。”劉道貞笑道:“東翁身處廊廟,所見所聞,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難免灰心到極處,但是天道常變,事難執一,真到了不可開交之時,中國地大人眾,豈無一二豪傑之士,奮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興,人定也許勝天,未來事豈可逆料,也顧不得這許多,且食蛤蜊休問天,對!一杯銷萬古,再酌失乾坤。”說罷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懷,一飲而盡。
劉道貞對席是曹勳,他聽了他們鬧了半天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進話去,雖然聽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們牢騷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鎮那位巡檢的卑鄙行為,幾杯下肚,酒興上湧,他也沒有考慮身居客席,也沒有顧慮主位上,是身居顯職的兵部侍郎,在劉道貞活風一停,哈哈舉杯當口,他不知怎麼一來,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聲說道:
“朱家坐了二百數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約氣數已盡,偏又寵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活該倒楣,這是朱家的事,讓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們愁眉苦臉怎麼?俺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不是楊兄苦勸,俺早快馬加鞭,迴轉自己家鄉了!”
這位粗豪的曹勳,毫沒遮擱的敞口一說,大家聽得驚呆了,廖侍郎更是驚得瞠目直視,背脊冒汗,暗想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聲疾呼地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如果被東廠校尉們聽去,不但這位傻哥罪滅九族,連我也得陪他吃一刀,這可受不了。正想發話阻止,劉道貞忙站起來,拉著曹勳急急地說:“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靜靜地躺一回便好了。”
說罷,不由分說,拉著曹勳便出廳去了。席上的楊展,也滿身不得勁,忙說:“老師恕罪,曹兄來自田間,性又粗直,說話不知禁忌,實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搖頭,忽然低聲笑道:
“你以為我惱他麼?我是驚他這樣大膽,楞敢說這樣石破天驚的話,正惟他來自田問,突然在這兒說出這樣話來,正是我們在朝的,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話,他既然說得出來,可見在野的無數人們,心裡都難免有了這樣念頭,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過他說的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楊展便把沙河鎮人蝟募化,曹勳打不平的事,說了。
廖侍郎嘆息道:“原來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氣惱,這就無怪其然。其實這種骯髒氣,在天子腳下的人們,已是司空見慣,受之若素了。不用說異常百姓,即就執示鈞衡的大學博士魏德藻,和我們那位兵部尚書張縉彥兩位大老來說,那一天不仰承權監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
堂堂宰相和尚書,都變成虛設,幾乎成了權監的清客。這裡邊也要怨幾位大老骨氣毫無,一味戀棧,遂弄得斯文掃地,我這不合時宜的侍郎,也只有滿腹牢騷,書空咄咄罷了。”楊展一聽朝廷弄成這樣局面,怪不得陝晉等省分,變亂紛起,剿撫兩窮。最可注意的,廖侍郎提到司禮太監曹化淳上去,立時想起三姑娘報仇之事,不禁問道:“老師所說權監曹化淳等,這種不學無術的宮掖小人,偶得至尊寵信,便要妄作威福,頤使廷臣,古今原是一轍,學生在路上,還聽說曹監提督九門,掌握金吾,家中還養著匪盜一流的亡命之徒,照這樣情形看來,大明二百幾十年的江山,真要斷送在這般人手上了。”楊展是故意用話打探,果然,廖侍郎輕輕一拍桌沿,悄悄說道:“豈但如此,府第連街,廣置姬妾,一個太監,居然廣置姬妾,你想,這其間還堪設想嗎?我們這條大佛寺街南首盡頭,一所崇煥輝煌,勝似王侯的府第,便是他的私宇,你路過時,冷眼一瞧,便可推測八九了。”楊展聽得,便暗暗記在心裡。
師生密談之間,忽然門外搶進一個親隨,向廖侍郎稟報,說是:“此刻張尚書派人來請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學士私邸,商議機密大事,張尚書已經先去了,下人們私下打探,據張尚書派來的親隨說:‘新派陝西總制傅宗龍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闖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經生死不明,’這消息和上年總制陷身時一般,仍然從河南福王府轉來的消息,用八百里火急塘報,飛遞進京。塘報來投兵部,先送到尚書私邸,還是剛才的事。”廖侍郎一聽這樣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腳,長聲喊道:“完了!我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喬年兄覆轍,局勢糟到如此,京師屏藩的陝晉,非我有矣!看情形潼關一道鎖鑰,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約已寢不安席了!”說罷,命親隨們快去套車,又派一個下人,去請劉孝廉替我陪客。這時楊展已離席而立,便說:“師座軍書旁午,國事要緊,學生改日再來叩謁,就此告辭。”廖侍郎連連搖手道:“我們通家世誼,非比尋常,不必拘泥,墨仙才高學博,識逾恆流,你們大可一談,便是你進京會試的事,和都城一切情形,他也可以源源本本告訴你。”
正說著,劉道貞已雅步而入。廖侍郎便把新得消息,匆匆一說,便自趕赴相第,議事去了。
劉道貞陪著楊展終席以後,邀到他安硯的書室,促膝茗談,楊展一瞧曹勳不在室內,問起情形,才知劉道貞已派人送他回鴻遠客寓去了。劉道貞笑道:“曹勳是我總角之交,性情亢直,寧折不彎,世傳武藝,臂力絕倫,又是世襲指揮,上年春季東寇窺邊,震動幾輔,我偶託回川便人,捎封信扎與他,勸他馳騁邊疆,克振家聲,不料他真個來了。可是今昔異勢,局面不同,他到了沙河鎮,一怒欲回,雖然他素性如此,其實此舉卻非常人所及,便是小弟在此孤奇,毫無官守,無日不起還廬之思?只因居停情重,一時不便出口,現在體察情勢,危巢覆卵,凜乎不可再留,也許和諸位可以聯轡出都呢。”楊展說道:“看情形小弟進京會試,也是多此一舉,老母倚閭,白雲望切,小弟也心灰意懶了。”劉道貞道:“這卻不然,天生人豪,才為世用,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楊兄甘願韜光隱晦,事情到來,恐怕不由自主。
至於武闈應試,憑真才實學,揚名天下,與阿媚權門,尸位素餐者不同,貴座師愛才念切,到時定有安排。川南來人及貴座師,時道吾兄及令閫俠義軼事,久已心折,我看老兄,現在像是懷著什麼心事似的,而且神色之間,也帶著肅殺之意,難道此來京師,曾有什麼不平之事遇到,動了扶危救困的俠義肝膽,想要一試身手麼?”楊展聽得,猛吃一驚,暗想這人真了不得,居然在我面色上,隱隱道著了三姑娘一檔事,此後言語舉動,還得當心才好。轉念之間,不覺微一沉吟。劉道貞拍手笑道:“何如,事蘊於心,氣現於面,這一猜測,許是給我料著了吧?吾兄初到京城,地理不熟,人情隔膜,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也許可以借箸代謀,參與末議,借他人杯酒,澆澆自己塊磊,也是一樁快事,”說罷,呵呵大笑。楊展被他當頭一罩,微微一笑,卻暗地留神劉道貞詞色之間,鋒芒畢露,豪邁過人,並非有意推敲,確是肺腑之語,大有傾心結交,一見如故之意。心裡暗暗打了個主意,故意不理會他的活鋒,很從容說道:“此番進京,得與先生結交,便覺此行非虛,倘蒙不棄,明晚在寓所當治杯酌,恭候駕臨,還要替先生引見一位風塵奇士,藉此也可傾談一切。”劉道貞向楊展看了幾眼,笑道:“奇士定有奇聞,卻之不恭,一定遵召。”楊展暗暗好笑,便與劉道貞訂了明晚之約,告辭返寓了。
第二天,白天無事,楊展又是世代守鄉居富,並非仕宦一流,京中也沒有幾個戚友,只和曹勳到近處名勝處所,隨意遊玩了一陣,便回寓來。暗地和三姑娘說明自己聽得的曹太監家中的情形,又說出今晚約廖府西席劉道貞到寓便酌,“此人雖是文士,卻非常人,人既豪爽,胸多智謀,京城地面,他又熟悉,你報仇的事,也許著落在這人身上,他來時,只看我眼色行事便得。”當下吩咐仇兒,知會店櫃,在寓中代辦一桌精緻可口的酒席,晚上應用。
西山日落,燈火萬家,劉道貞翩然而來。楊展迎入自己屋內。曹勳也聞聲趕入。曹勳是中途結伴,同行同寓的同鄉,又是劉道貞的好友,當然是請他作陪,不過心頭蘊藏著三姑娘一段事,在這位心口如一,時發傻勁的曹老鄉面前,能否遙露出來,卻有點躊躇了。
燈紅酒綠,主賓入座,仇兒在旁伺應。酒過數巡,劉道貞問道:“昨夜楊兄所說那位風塵奇士,何以未見?”
楊展指著左面空座上說道:“早已虛左而待,一忽兒便來。”說罷,向仇兒說道:“拿琵琶來!”仇兒出去,便把三姑娘鐵琵琶拿進房來。楊展接過,擱在空席桌沿上,向劉道貞說:“劉兄博通今古,請鑑賞一下,這琵琶的異樣處。”劉道貞站起來,俯身細察,用手彈了彈絃索,掂了掂輕重,立時面現詫異之色,向楊展看了一眼,正想說話,忽見房簾閃動,嫋嫋婷婷地走進一位蛾眉淡掃,裝束雅素的美人來。楊展站起身來,指著上面劉道貞說:
“義妹,這位便是我說的劉孝廉道貞先生。”又指著三姑娘說:“這是小弟在邯鄲道上,結盟的義妹,也就是昨夜所說的風塵奇士,我輩襟懷磊落,萍蹤偶聚,劉兄定不拘泥世俗之見,以男女為嫌,正可請我這位義妹,彈套琵琶,向劉兄請教。”劉道貞萬不料所謂風塵奇士是個女子,而且被楊展恍惚迷離地一介紹,桌上琵琶,又是精鐵所制,與眾不同,明知楊展這樣人傑,無端在半途結識這位義妹,其中定有非常之事。既稱義妹,卻又令同席獻技,事甚兀突,頗出意外。一時倒有點莫測高深了。
三姑娘垂眉斂目,向劉道貞福了幾福,又和曹勳,打了個招呼,便盈盈地在左席坐了下去,拿起桌上鐵琵琶,微一側身,正了一正弦音,竟默不出聲叮叮咚咚彈起琵琶來了。劉道貞是個九流雜學,無所不窺的人,原是一個倜儻不群的人物,音樂一道,自然也是內行。一聽鐵琵琶彈出來的音韻格律,和普通琵琶,完全不同。彈的調門,卻聽得出來,是失傳的古調“風塵三傑。”他一聽她彈著此調,心裡一動,不禁向三姑娘背影掠上一眼(因為三姑娘是側身朝外的),同時又向主位上的楊展察看。見他面含微笑,拿著一支牙箸,輕輕敲著桌沿打拍子。女子對席的曹勳,音樂完全外行,統沒理會,只顧喝酒。劉道貞靜心細聽,覺得音韻非凡,漸入佳境,似乎幾根琴絃中,有時曲曲傳出兒女的柔情,有時也隱隱地起了英雄的叱吒,忽柔忽剛,忽揚忽抑,便像風塵三傑,在那兒對話一般。等到調終音絕,劉道貞還昂著頭痴痴地在那兒欣賞,耳朵邊似乎還存著嫋嫋的餘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5:26
第二十二章 賣荷包的家
三姑娘一曲彈罷,輕輕把琵琶擱在身後茶几上,盈盈地立起身來,對楊展低低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退下席來,遠遠地向劉道貞微一斂衽,竟悄悄地退出房去了。
劉道貞離席還揖時,見楊展任她退席,並沒挽留,自己嘴上急想說話,一時又不便說些什麼,兩道眼神把三姑娘一直送出房外,如有所失。心想這女子有點怪道,悄悄地進來,悄悄地退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只輕輕和楊展說了一句,也聽不出字音來,所謂風塵奇士之奇,大約便在此處了?他無精打采地坐下,一時竟有點惘惘然。
劉道貞的神情,逃不過楊展兩眼,故意問道:“這位義妹的琵琶,還能入耳否?”劉道貞精神一振,連贊“妙絕,妙絕”忽地上身一探,很迫切地問道:“楊兄恕我冒昧,這位姑娘端淑中寓流麗,秀媚中隱英爽,用的是生平僅見的鐵琵琶,彈的是“風塵三傑”的逸調,吾兄又故作驚人之筆,布成匣劍帷燈之局,如此種種,定有所為,如蒙不棄,認為可交,何妨肝膽相示,遣此良夜呢。”楊展暗暗一樂,先不開口,卻向曹勳瞟了一眼。劉道貞立時覺察,嘴上哦了一聲,向曹勳問道:“你和楊兄結伴來京,楊兄和那位姑娘結盟義妹的經過,你當然比我清楚得多了?”
曹勳大笑道:“俺在沙河鎮拜識楊兄時,那位姑娘已經在楊兄身邊,俺又不像你事事講究掘根刨底,怎會比你清楚呢!”劉道貞微一思索,笑道:“我現在要和楊兄密談一下,也許事關隱秘,只許你聽在耳內,卻不許你隨口亂說。”曹勳怪眼瞪得老大,高聲說道:“我喝我的酒,你談你們事,聽不聽由我,說不說由你,你們信得及我時,便在我面前說,信不及我時,等我吃喝完了,避開了你們以後,再說未遲。”楊展一聽,這位老鄉說話,真像打鐵一般。劉道貞卻滿不在意,點點頭說:“好了!我信得及的。”說了這句,又向楊展笑道:
“我這位總角之交,剛而非懷,勇而有信,關係朋友重大之事,他是極有分寸的。”劉道貞這樣一說,明明是催楊展開口,急於一探三姑娘的隱情了。
楊展揮手命仇兒退出。一面殷殷勸酒,一面便把三姑娘立志報仇,進京尋訪花太歲
便是司禮太監曹化淳養在府中的拈花寺八指禪師。自己憐她一番苦心,業已允她相機臂助,帶她來京。男女同行不便,又憐她身世孤單,遂結為義兄妹,預備助她成功以後,再替她謀個終身的歸宿。但是初到京城,人地生疏,萬不能魯莽從事,必定要佈置周密,一擊而中,還要事成以後,一毫不露破綻,使人無從捉摸才好。吾兄才識過人,這檔事還得請教大才相助,示以機宜,非但三姑娘感銘骨髓,戴德如天,連她家慘死兇手的幽魂,也銜恩於地下了。
楊展悄悄地說出底蘊,曹勳也聽得兩眼直勾勾的出了神,劉道貞卻默不出聲,兩眼微閉,不住地在那兒思索。他半晌不說話,大家都沉默了。許久,才見他雙眼微睜,射出精光,向楊展點頭道:“此事如若先探仇蹤,然後飛身入室,潛身伺隙,阻擊殲仇,非但三姑娘身有武功,還有吾弟這樣大行家扶持臂助,也許手到擒來,並非難事,但是據我所知,曹宅確有八指禪師其人,據說,武功絕倫,為曹監侍衛之首,八指禪師以下,恩養的四方武士,不下二三百名,平時曹監出入,前呼後擁的校尉,便不下百餘人,夜晚防護院宅,稽查出入,必定戒備更嚴,萬一稍有疏漏,一擊不中,便誤大事,何況京城非外省僻縣可比,吾兄又是揚名鄉土,具有身家的人,加上武闈廷試之日,大約還要半月以後,豈能輕身涉險,貽害無窮?
正如楊兄所慮,必須一擊而中,還要不露破綻才好。這樣看來,當然要計策萬全,才能下手,因此我想到一條線索,從這條線索上,得到一個奇計,不過此時還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暗訪明瞭這條線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驟。大約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後,定要來請吾兄敘話,那時或可與兄密商此事了。”楊展聽他想得奇計,滿心喜悅,不料還得查明線索,話來明說,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倒被他弄得心癢難搔。自己還未開口,曹勳便搶著說話了:“我知道你肚皮裡,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們小時候一淘頑耍的弟兄們,為什麼替你取個綽號,叫做賽伯溫呢?不過你既然替楊兄想了個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令人難受?直接了當地先說明了,豈不痛快!”楊展聽得大笑。劉道貞伸手拍著曹勳肩膀,笑道:“沒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經。”曹勳忽地一跳而起,指著劉道貞說:“怎麼,沒有我的事,那不行,你們用計的用計,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強助弱的好漢,卻把我老曹當廢物,蹲在客店裡受悶氣,那我不幹,我也得替三姑娘賣點氣力,回家鄉去也說得嘴響,否則,我得嚷嚷……”楊展一聽要糟,他竟學起充憊賴的小孩子來了,又笑又氣,卻又愛他見義勇為的一股傻勁,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說什麼,卻聽得劉道貞和他說道:“誰也沒有把你當廢物,不過你這一身銅筋鐵骨,我都盡知,如果在長槍大戟,十蕩十抉的疆場中,你倒可以去得,現在需要的,卻是飛行絕跡,隨機應變的本領,這種本領,非你所長,如何去得,也罷,明天我和楊兄商量停當以後,總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沒有話說,可有一樁,你得自己留神你的嘴,不要誤了人家大事。”劉道貞這樣一說,曹勳立時笑逐顏開,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後,大家又閒談了一陣京城掌故。
到了起更時分,劉道貞告辭別去。楊展拉著曹勳又談了一陣,探出劉道貞家世。才知道貞原是黎州大族,黎州有一個牢不可破的惡習,凡是有人登科,有了孝廉或進士身分,便要建立旌坊,逞雄一鄉,而且可以役使窮戶,攤派富商,名曰“免差”。簡直等於土豪惡霸,官不能禁,沿為紳例。到了劉道貞登科成名當口,他獨排眾議,謝絕應得的惡例,竟率了妻子,搬到臨邛去住家了。黎州的人,弄他沒法,從此這個惡風氣,從劉道貞起,便革除了。
後來他髮妻去世,斷絃未續,便進京浪遊,曾經上書當道,條呈救時之策,當道雖不能用,卻被廖侍郎賞識,請到家中,屈為西席,廖侍郎時時向他請教,賓主極為投契。現在他家中還有老母寡嫂,前妻一子,也由寡嫂管領著。楊展探明瞭劉道貞家世情形,想起了眼前一檔事,心裡便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午後,楊展正和三姑娘密談劉道貞說有妥策,先去打探線索的事。談話間,廖侍郎已派車來接。楊展囑咐三姑娘安心在寓,對於同院住著的曹勳,想法和他談談,用話籠絡住他,免得他單身出外,酒醉漏風。吩咐以後,自己帶著仇兒,上車到廖府去了。
這天楊展到廖府時,廖侍郎把楊展請到自己內書房,密室談心。問起劉孝廉時,左右說是清早出去訪友,尚未回來,楊展猜是探訪線索去了。便一心和廖侍郎盤桓,順便問問武科廷試的情形。廖侍郎斥退左右,悄悄對他說:“你既然進京,這次武科,當然得應試一下,在你又是輕而易舉的事,定然高中無疑,不管時局如何,總得了此心願,不過武闈高中以後,難免欽派職司,指省效力,到那時卻須看事論事,我自會替你想法。老實說,我希望你早回家鄉,早慰高堂倚閭之望。我謬充座師,對於有為英年,竟這樣勸人湧退,對於朝廷提拔真才,勤勞王事之旨,也說不過去,但是我另有想法。平時和墨仙,討論未來局勢,墨仙見識,比我徹透得多,他說:‘朝廷餉兵兩絀,屢失戎機,晉陝民變,已成燎原之勢,萬一晉陝一失,京城必危,潼關一破,楚豫難保,真個到了這樣不可挽救時候,只望江南半壁,劃江自守,蜀國天險,防堵得人,或可保存東南數省幾分元氣,留待中興之機。’他這幾句話,我時常暗存心中,昨夜在相府密議傅總制失陷以後的辦法,袞袞諸公,竟無一人說句像樣的話,最可笑魏德藻堂堂元輔,別的主意一點沒有,卻主張把這火急塘報壓下,不使上聞,預備暗地和一般當權太監密商以後再說。你想元戎陷賊,兵心解體,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大禍已在眼前,還要矇蔽君上,我忍不住說了幾句利害關係的話,反笑我迂執之見,不合時宜。我回來以後,氣得一夜沒睡。
你我這樣無補時艱的老朽,早該掛冠而隱,無奈見危授命,殺身成仁之念,橫亙於胸,此時已非我高蹈之時。至於你,現在尚無官守,和我又不一樣了,我也得為國家保全才傑之士,預備他日中興之佐,何況你在川南,夫妻雙傑,人望所歸,你的好友象川南三俠,都是絕好臂膀,你如回到家鄉,逢到西蜀危難之時,正可振臂一呼,保障一方。墨仙足智多謀,也是絕俗超群之傑,我也預備請他和你們聯袂出都,將來可以同你聲應氣求,保衛桑梓,比較在此作撲火燈蛾,同歸於盡,豈非有意義得多?此刻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務必銘記在心!”說罷,竟自老淚紛披,長嘆不已。楊展長眉劍立,俊目電射,朗聲說道:“師訓定必銘心!門生不才,到那時願毀家紆難,率川南數萬鄉子弟,乘流而下,掃蕩中原,迎師座於黃河之濱。”楊展正慷慨激昂的說著,一個長班,在門外稟報:“居庸關總兵張倜、寧武關總兵周遇吉進京陛見,特來請渴。”廖侍郎向楊展說:“我到外廳會客,你在此等墨仙回來,回頭我們再談。”說罷,到內室更換冠帶,預備見客去了。
楊展獨自在內書房,坐不到一盞茶時,長班來請,說是“劉師爺回來了,請楊相公到外書房敘話。”楊展到了劉道貞屋內,兩人相見,楊展便問:“劉兄古道熱腸,今天外出,定是探尋線索去了?”劉道貞微然一笑,一看左右無人,從自己書桌上青氈底下,取出一封柬帖,交與楊展。楊展仔細一瞧,柬帖上寫著,怎樣佈置,怎樣探仇,怎樣進身,怎樣下手,連如何退身,如何結束,一步步寫得層次井然,後面還附著街道四至的簡明地圖。楊展噍得暗暗點頭。劉道貞拱手笑道:“小弟效勞,只有到這地步為止,此後只有靜聽吾兄的喜音了,要緊的臨時運用,隨機應變,不要執滯,還得吾兄逐步留神,不要拘泥定策才好,還有我們曹老弟面前,只好實行古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那句老話了。”說罷,呵呵大笑。楊展卻皺著眉道:“劉兄,你這條計,真夠得上一個奇字,佩服是佩服,不過卻苦了我,萬一陷身香國,洩漏春光,鬧得焚香搗麝,柳慘花愁,或者陰錯陽差,把我當作腧牆穴隙的狂徒,這可掬西江之水,難洗此辱,從此也無臉見江東父老了!”劉道貞大笑道:“楊兄望安,這樣重任,非大將軍自己出馬不可,好在令閫不在此地,儘可放膽而行。”說罷,笑得打跌。
楊展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說出一句話,覺得時機來至,便沒出口。彼此又仔細商量了一陣,已經日影西斜。探得廖侍郎貴賓不斷的到來,應接不暇,便辭了劉道貞,悄悄回寓了。
楊展返寓,在當天晚上,把三姑娘仇兒叫到跟前,悄悄地密談了一陣,把第一步應該做的事,仔細吩咐明白。
三姑娘自然心領神會,感激涕零,仇兒卻如夢方醒,才明白自己主人帶三姑娘進京,原來目的在此。心裡正奇怪三姑娘進京以後換了個人,次日淡裝素服,沉默寡言,無異一位幽嫻貞靜的閨秀,主人和她,分居別室,平日兄妹相稱,親而不密,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此刻主人說明就裡。
自己暗暗慚愧,覺得自己在沙河鎮,有點錯疑主人了。
第二天下午,曹勳正在楊展屋內聊天,劉道貞到來,身後卻跟著一個鄉下裝束的僕婦。
楊展更不細問,便領著僕婦到三姑娘房去了。半晌,楊展回來,身後跟著三姑娘和仇兒,仇兒還扛著一個鋪蓋。三姑娘進房,向劉道貞含笑見禮,款款道謝道:“諸事蒙劉先生費心關照,實在感激不淺,現在同我兄弟特來告辭,改日再一併道謝罷。”說罷,向劉道貞曹勳都福了一福,便退出房去。仇兒也笑著向楊展說了句:“相公,此刻送我姊姊到親眷家安身,回頭再來伺候相公。”說罷,忍著笑,跟在三姑娘身後也出去了。曹勳瞧得亂翻白眼,不想三姑娘原有親眷在京?可是仇兒和她,怎地忽然變成了姊弟?而且帶去的女僕,還是由道貞替她找來的?忍不住問道:“三姑娘大事未辦,怎地走了?”楊展道:“辦事不在一時,女流同處一寓,到底不便,讓她在親眷家安身也好。”曹勳聽得理路滿對,便不再問了。劉道貞卻對他說道:“此刻我來接你們兩位到廖府寄住,比在嘈雜的客寓,畢竟好得多,你行李不多,也得收拾一下,外面車輛已經備好,我們馬上便走。”曹勳聽得又是一愣,覺得事情都是突然而來,其中定有說處,定是劉道貞在那兒搗鬼,一時卻想不出所以然來。劉道貞又連連催促,只好先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廖侍郎原預備接楊展到自己家中,現在聽得他同來義妹已經訪著親眷,另有安身之處,楊展已經還來,便將花圃一座精緻小花廳,撥作門生寄寓之所。楊展帶來的長隨們,也安置在小花廳旁耳房內,可以早夕伺候。劉道貞卻把曹勳安置在自己書屋的鄰室,廖侍郎看在西席面上,對於曹勳,當然也另眼相待。從這天起,楊展和廖侍郎師生周旋以外,常和劉道貞安步當車,出外遊覽京城景物,偶然也帶著曹勳同行。一連好幾天,曹勳覺得三姑娘仇兒兩人一去無蹤,楊展和劉道貞也絕口不提,問起時,兩人又浮光掠影的一說,聽得摸不著頭腦。
有一天,楊展獨自外出。劉道貞也拉著曹勳到街上閒步,向大佛寺街南首走去。經過司禮太監曹府門口,向右一拐,繞到曹太監府後一條僻街上,幾步又拐進一條長長的靜靜的小衚衕。走沒多遠,一家破舊的紅漆雙扇門外,掛著一塊半舊的木招牌,招牌上漆著一個五采荷包,下面寫著“南北巧繡,識綿串紗,四季時樣,色色俱全。”曹勳笑道:“久聞京城荷包有名,卻不料在這小衚衕破落戶門口出賣,這樣冷清清地方,鬼也沒得上門。”劉道貞道:
“你知道什麼,京城鬧市繡貨鋪裡,有的是帶賣荷包的,但是要挑選上上的出色貨,還得上這兒來,你可得記住這地方,回家時,可以買幾件去送人。”兩人串了一陣衚衕,便轉到熱鬧街上,進了一家酒館,對酌了一回,便回廖府了。
第二天掌燈時分,楊展換了一身華麗的衣冠,只和劉道貞曹勳打了個照面,說是另有約會,便獨自走了。劉道貞和曹勳在自己房內對酌,劉道貞問道:“我記得你從前善使一條精銅連環鎖子蛇骨鞭,這是你祖傳的得意兵刃,這道來京,防身利器,想必帶在身邊的了?”
曹勳指著腰裡說:“這是我的性命,當然刻不去身。”劉道貞一看房內無人,悄悄問道:
“你不是願意幫助三姑娘一點忙嗎,現在還願意不?”曹勳聽得一愣,說道:“這何消說得,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問這話什麼意思?三姑娘安身親眷家以後,一無消息,連楊兄那個小管家都不見了,我正想問你哩。”劉道貞微微一笑,喝了口灑,緩緩說道:“今晚三更,便是你幫忙的時候了。”曹勳一聽全身一震,霍地跳起身來,把自己坐的一張椅子,端到劉道貞下首,坐得靠近些,探著身,壓著嗓音說:“唔!我說這幾天楊兄常常獨自外出,你也有點鬼鬼祟祟,不用問,都是你的鬼八卦了?卻把我瞞得實騰騰的,到底也用著老子了,好!
只要不把老子幹擱在一邊,由你們搗鬼去,我的軍師爺,我明白觀在你是升帳發兵,想指揮老曹出馬了,用不著激將法,水裡火裡,老子都去,你就痛快說吧!”說著,說著,嗓門的話音,不由得便高了起來。“噓!”劉道貞急用一指,在嘴上攏一個“中”字,曹勳脖子一縮,舌頭一吐,輕輕地說:“沒有外人,快說,這幾天閒得沒事做,連周身筋骨都不得勁兒,拳頭癢癢的,擂幾個王八羔子,臊臊皮,也是好的。”劉道貞正色道:“你不要把事看輕了,也許你用不著出手,也許你這條蛇骨鞭,要替人家抵擋一陣,不論如何,得聽我調遣,事情出入太大,一毫亂來不得!”曹勳點著頭說:“依你!依你!”劉道貞又說道:“今晚二更過後,你換身短衣,暗帶蛇骨鞭,和一條堅實繩索,悄悄地蹲在那條衚衕背暗處所,快到三更時分,定有一輛朱輪繡幟駕著黑驢的精巧車子,在賣荷包的門口停下,車內也許下來一個,或兩個女子,你不用管它,等女子進門,趕車的漢子拉到遠一點地方息著當口,你便出其不意地撲過去,一下子把他制住,第一不准他出聲,把他身上號褂剝下,捆住手足,藏在車內,你卻把剝下的號褂,套在身上,抱著趕車鞭子,坐在駕車的位子上,假裝抱頭打盹,暗暗地留神那家門口進去的人,如果瞧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進去,你得仔細留神和尚的隨從,有幾個跟進去的?有幾個等在門外的?如果你瞧見,有人在暗中料理和尚的跟隨,已進門的你不必管,出在門外的,你得幫同下手,不管死活,一個不准他們逃出衚衕去,假使風平浪靜,你卻不許動手。
此刻我和你說的,無非是一種猜測,也許到時,情形有點不同,好在到了分際,定然有人替你打接應,怎樣悄不聲的退回來,也有人知會你的。”
劉道貞和曹勳密談的時分,楊展打扮得紈絝子弟一般,早已進了那條衚衕內賣荷包一家的門。其實他已是輕車熟路,成為這家的入幕之賓,而且搖身一變,變成了脂粉隊中,出色當行,揮金如土的王孫公子。原來這家人家,並非真個出賣荷包的破落戶,荷包招牌,是個幌子,也是個暗記,門外好像是破落戶,門內前幾進閒屋,也瞧不出什麼來,可是再進去,便別有洞天,曲房復室,宛如迷宮,錦幃繡闈,有如內苑。這家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夫人,上下人等,都稱她為九奶奶而不名。據說當年權傾朝野的奉聖夫人客氏,是九奶奶的乾孃,因此京城內呈親國戚,權門豪奸的姬妾們,十九和九奶奶有來往。客氏死後,氣焰冰消,九奶奶卻手段通天,密營香窟,內赫赫門第的蕩婦妖姬,闢一方便之門,同時替一般公子王孫,做了蟻媒蝶使,兩面湊拍,於中取利,九奶奶便成了曠夫怨女的廣大教主。但是九奶奶眼高於頂,普通人休想問津,凡是入幕之賓,都是經九奶奶親自選就的,有財有貌的風流男兒,或者是具有特別權勢的人物。前幾年,香窟並不在此,卻是門庭如市,車馬盈門,而且黑車四出,用計劫取俊壯男子,囚入迷香窟裡,許多少年子弟,竟有因此失蹤傷身者,風聲鬧得太大,御史登了彈章,九奶奶幾乎弄得鋃鐺入獄人、財兩失。幸而她平時背有靠山,聲氣相通,居然彌縫了事。這一來,九奶奶匿跡銷聲,藉著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庇護,悄悄遷居於這個僻巷之內,不敢像從前明目張膽的大做,居然想入非非,用荷包為記,只偷偷摸摸做些舊日生涯。可笑曹太監庇虎傷身,引狼入室,府內一群姬妾,正在廣田自荒,得此近水樓台,豈肯放過?早和九奶奶結成不解之緣,另訂密約了。
劉道貞倜儻不羈,也許在九奶奶家,曾作入幕之賓,也許耳熟能詳,深知內幕。為了三姑娘的事,運籌帷幄,居然想到這條線索上去。他自己並沒露面,指明地點,暗授方略,由楊展單獨前往,以挑選荷包為名,敲門而入,楊展進門時,只有一個龍鍾的老嫗應門,領到第二進院落穿堂小坐,老嫗便自退出。堂內設備,並不起目,無非應有盡有而已。半晌,一個垂髫雛婢,從屏後出來,捧著一盞香茶待客。楊展已經明人指教,九奶奶詭計多端,恐怕這盞香茶內有把戲,那敢沾唇,便向雛婢道:“我要挑選上等的各式荷包,你家貨樣可曾完備……”一語未畢,屏後笑道:“上等貨應有盡有。”從這句話音裡,轉出一個畫眉裁鬢,面如銀盆的貴婦人來,看臉上依然明眸皓齒,還留著一點少婦丰姿,而且翠羽明鐺,一身內家裝束,頗有點華貴氣象,只可惜發胖得有點身材臃腫。楊展明白,這婦人定是盛名之下的九奶奶,故意學出紈絝子弟的樣子,跳身而起,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幸會幸會!想不到九奶奶今天親自出來待客,面子不小,有幸!
有幸!”九奶奶嘴上噫了一聲,格格一陣笑,笑得面頰兩塊肥肉,畫涼粉般哆嗦了一陣,指著他笑道:“小夥子,九奶奶面前,休弄鬼吹燈,你不是想挑選上等荷包嗎?這兒不是談話之處,來!跟我走!”說罷,便往屏後走。楊展吃了一驚,心想自己還沒有說出所以然,她倒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為了三姑娘大事,既然到此,也只好冒險一闖的了,心裡轉念,腳下已跟著九奶奶轉過屏後。見她沒往後院引,轉入側面一道黑黝黝的夾弄,九奶奶一面走,一面和他說笑。楊展心頭直跳,不敢答腔。九奶奶立時覺察,嗤地一笑說:“小夥子,你還是初出道的雛兒哩!”
這條夾弄,足有四五十步長短,夾弄盡頭,卻是一堵砌死的牆,黑沉沉地看不出有門來。
九奶奶搶上一步,伸手在牆上摸了幾下,吱嘍嘍一響,整堵牆壁,竟向右面縮了進去。面前頓時一亮,立時鳥語花香,嫣紅奼紫,換了一個天地。九奶奶和楊展走出牆外,一按機關,整堵牆壁,依然嚴絲密縫的還了原。楊展留神這堵牆壁,原來是極厚堅木做就,下有鐵輪子,嵌在石槽裡,裡外都有暗藏的啟開機關。暗暗記在心裡。
楊展跟著九奶奶,踏上一條花園正中的卍字畫廊,這畫廊中間是十字形,把一座精緻花園,劃分為四面,除這面暗藏機關的木牆,似乎是出入的總門以外,其餘三面畫廊盡頭,都通著一式的雕欄朱戶的抱廈,四周花木映帶,池沼縈迴,益顯得曲徑通幽。重門疊戶後面,還有妙境。
楊展逐步留神,看出此處定是當年公侯府第的花園,大約因為先後銜接,僅一牆之隔,被九奶奶圈了過來,整治一新,闢為秘窟。九奶奶領著楊展,穿過畫廊十字交叉的中心,向對面正中一重繡戶走去,立時從裡面走出兩個妖嬈侍女,打起猩紅軟簾,讓兩人進內。楊展舉步進室,只覺寶光璀燦,陳設富麗。九奶奶並沒在進屋內待客,穿過這重堂屋,只一拐,又轉入一處目迷五色的華屋,屋內繡幃錦幛,似乎前後還套著不少復室。九奶奶和他,在這屋內靠壁的繡榻上,並肩坐下,侍女們立時分獻香茗,端上果盒。九奶奶微一揮手,侍女們便悄悄退走。
九奶奶笑盈盈地向楊展說道:“你既然知道我九奶奶名頭,當然經過明人指教,才敢到此,你為什麼不捱到起更進來呢?你要知道,你要挑選上等貨,有的是,可得等到三更時分。
再說,看你模樣,當然是一位闊公子,但是京城裡幾家說得出的公侯府第,都在我九奶奶肚裡,這幾家的子弟們,都沒有像人樣的,你又帶著川音,可見不是這兒人,而且陌不相識的,居然敢單身獨闖,膽子真不小!小兄弟,你得說實話,你是誰家子弟?
進京幹什麼來了?今天上我這兒來,還是瞧見了誰家可人兒,設法想,想九奶奶施點手段替你醫相思病呢?還是想見識世面,求九奶奶畫符點將,替你做個媒呢?小兄弟,不用害臊,你就痛快說吧。”楊展一聽,明白晚上才有鬼戲,心頭一鬆,故意搖著頭說:“你猜的都不是,我不是四川人,不過從小在四川長大的,至於我姓甚名誰,誰家子弟,關係我父親名頭,我不便說,你也不必問我,也不願對你隨意捏造,指點我到此的人說,只要你肯接待,照例不問人家姓名出身的,怎地破例問起我來了?”九奶奶說:“咦!此刻幾句話,很是在行,好,我暫不問你出身姓名,你剛才說過,我猜的都不是你到此的原因,我問你,你巴巴地為什麼來了,難道你只要見見我九奶奶麼?”
說罷,格的一笑。楊展故意笑道:“也許有一點,說實話,我想求你幫個忙,不過初次見面,一時又礙口,不知怎麼才好。”九奶奶笑道:“說著說著!又顯出雛兒的嫩相來了,九奶奶是幹什麼的,這兒是什麼地方,孔夫子門前休賣百家姓,用不著假撇清,那一家的雛兒,攝了你的魂了!”楊展故意囁嚅了半晌,才說道:“實對你說,我無意中瞧見了大佛寺街曹府的七姨,實在長得和天仙一般,害得我眠思夢想了許多日子,經人指點子一條明路,才知那七姨是你乾女兒,常到你這兒來的,所以……”九奶奶一聽他說出七姨,立時眉頭一皺,不待他再說下去,搶著說道:“要命!你怎地偏偏看中了七姨呢?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依我看,曹府幾房姬妾,最美的要算五姨和十二姨,你怎地偏偏看上七姨呢?曹府十幾房姬妾,除出七姨,不論那一房,我都可以替你手到擒來,惟獨那七姨,連我九奶奶一時也沒法想了。”楊展有意繞著圈子說:“我的九奶奶,七姨是你乾女兒,你便作難了,事成以後,你要我怎樣重謝,都可以。”九奶奶嘆口氣道:“小兄弟,實對你說吧,七姨現在被一位魔王佔住了,這位魔王不是別人,便是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此人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手下統率著一二百名打手,是曹公公唯一保護身家的高人,你怎地想虎口上拔毛呢?”楊展假作吃驚似的問道:“我真不懂,八指禪師一個出家人,不守清規,替人家護院,已是不該,怎的又佔了主人的姬妾,曹公公難道睜著眼充王八麼?照說曹公公是淨身的太監,怎地府內養著十幾房姬妾,這不是沒事找事,自討沒趣麼?”九奶奶啞然笑道:“初出道的小夥子,你不懂的事多著呢,你知道太監淨身怎麼一回事?宮裡太監多得數不清,能夠巴結到皇上面前,得到寵信的沒有幾個,這許多太監,真個淨身的,當然不少,也有在淨身時化了錢,弄得半淨不淨的,曹公公便是這種人……”楊展聽她說得離了題,慌攔住道:“九奶奶,老虎口上拔毛,我沒有那麼大膽子,我只好死了這條心,可是你這地方太好了,九奶奶!現在我再和你商量一檔事,明晚我想借你地方,會一個人,請你替我辦一桌精緻的消夜菜席,九奶奶!你如應允的話,請你把這個收起來。”一面說,一面從腰兜裡掏出一錠黃金,擱在九奶奶身邊。九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指著楊展笑道:“九奶奶這兒,本來沒有這個規矩,別人來是辦不到的,今天老姊姊,存心交你這個小兄弟,可有一節,下不為例。明晚起更時分,你們悄悄地進來,一切都會替你預備好的。九奶奶存心交友,這錠金子快收起來,將來老姊姊求你的事,多著哩!”楊展站起來,拱拱手道:“彼此心照不宣,這點小意思,你留著賞人吧。”說罷,便舉步告辭。九奶奶親自送出抱廈,卻命身邊侍女們,陪著通過進來時候的,裝有鐵輪石槽,活動的假牆壁。
楊展出了九奶奶香窟,馬上趕到三姑娘安身之處,說知備細,叫她和仇兒預備明晚應辦的事。原來三姑娘安身之處,是劉道貞替她租了幾間僻靜的閒房,叫仇兒伴著她,姊弟相稱,又僱了一個鄉下女僕伺應,遮蔽耳目。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人靜更深,仇兒和三姑娘,每晚隱身九奶奶香窟左右,早已探明花太歲改稱八指禪師的仇人,每夜三更時分,必到香窟。
曹太監的幾房姬妾,也常常在香窟進出。惟獨七姨,差不多每夜必到。有時楊展也施展輕功,潛蹤隱伺,而且深入曹府,暗地窺探花太歲手下,有什麼扎手人物。大致探明,才按照劉道貞定下計劃,實行下手。照說三姑娘訪著了仇人,有楊展等臂助,儘可直入曹府下手,何必費這周折?這裡邊完全是劉道貞智深慮遠,顧全事後不生枝節,楊展等仍可逍遙京都,不致變了黑人。因為曹府屋宇深沉,戒備相當嚴密,不論事情得手與否,稍一敗露,立時可以掀起滔天風波,非但楊展難以漏面,進不了武闈,連帶廖侍郎,也難免受了牽連。京城究非外省可比,曹太監又是炙手可熱的人,不能不計策萬全,利用九奶奶的香窟了。
在劉道貞授計曹勳這天晚上,起更時分,楊展和三姑娘在街上僱了一輛車子,悄悄到了九奶奶門前,先打發了車子,然後敲門進內,深入香窟。這時楊展和三姑娘,都內著勁裝,外罩華服。三姑娘更打扮得螓首蛾眉,珠光寶氣,而且湘裙百折,宮發堆雲,飄然是一位大家姬妾,楊展的瑩雪劍,三姑娘的鐵琵琶,並沒帶著身邊,卻叫仇兒背在身上,施展他家傳的小巧功夫,從屋上進身,隱在暗處,聽命行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6:09
第二十三章 秘窟風波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卍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準拆橋,老姊姊不再羅唣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慾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兇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卍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溼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託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咔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咔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兇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籤,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兇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卍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衚衕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揹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衚衕,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乾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衚衕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佩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衚衕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託!”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汙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瞭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衚衕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幹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託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託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闢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悽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譁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遊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唿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兇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揹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週。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鵰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準,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鍊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唿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註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嘆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6:45
第二十四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展經過這次會試,憑空得了一匹追風烏雲驄寶馬,在御校場一顯身手,業已名震京都。
他帶著這匹追風烏雲驄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簡出,只靜靜等候著泥金捷報。
照說憑楊展在御校場獨顯奇能,例行的應考各場,也場場出色,藝壓當場,似乎可以爭魁奪元?哪知道本領出眾,敵不過炙手可熱的權門豪監,這種禍國之蟲,罰誓想不到為國遠材,只知道樹黨營私,位置親信,把夾袋中人物,硬給排在三鼎甲內。泥金捷報送到廖府,楊展中在三鼎甲後的第三名武進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習儀,唱名陛見,然後謁座師,拜同年,種種繁文縟節,忙了不少天數,才清淨下來。算計離家日子,已將近三個多月了,他先打發兩個跟來的長隨,動身回川,向家中報喜,安慰一下慈母嬌妻的盼望,備了一封詳信,報告武闈經過,不久即返,領到兵部憑照,即可返川,歸程有仇兒跟隨即可,故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家的話。
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無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禎皇帝,他卻每天愁著大局日非,人才消乏,對於這科中式的武進士,頗希望他們年少氣銳,戮刀疆場,個個變成保國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傳旨兵部:“本科武試,除前列鼎甲。另有議敘奏報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內者,一律恩賞參將職銜,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賞遊擊職銜,即仰該部量才錄用,分發效力,其有奇材異能,器識兼到者,得由該部另行據實保奏,候旨施行。”這一道旨,總算是個異數,以前武科中式的,鑽頭覓縫,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職,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楊展是第三名進士,便得了欽賞參將的前程。雖然是個空銜,又得經過兵部帶領引見,望闕謝恩的儀式。這當口,廖侍郎從這道旨意上,想了個主意,授意西席劉道貞,擬了一個保舉楊展的奏摺,折內大意是說:“楊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資,蔚為鄉望,當此流寇竄擾,將及西蜀,該參將忠心為國,志願毀家抒難,精練鄉勇,捍衛一方……”這幾句話,非常針對時局,這時縱橫晉陝的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大股兵馬,屢敗官軍,逼近潼關,而且分股進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荊紫關蜀河口,蔓延及豫楚兩省邊境,伊洛隕襄等地,業已風聲鶴淚,一夕數驚。另一股從陝南侵入漢中,大有趨褒斜,侵入西蜀之勢,如果荊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這一保奏,雖然替自己門生避重就輕,別具用意,卻也切合時宜。奏上,居然得邀欽賞,立奉硃批諭旨:“楊展忠純可嘉,仰該部轉諭川督,准許該參將在籍舉辦團練,有事之日,準其建立靖寇將軍旗號,以彰忠義。”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覺得這一著棋,沒有落空,楊展憑空又得個靖寇將軍的虛銜,也覺出於意外,頗有錦上添花之妙,於是又得忙著引見謝恩及赴部領取憑照等照例的官樣文章,又得破費不少日子的光陰。
這當口,和楊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進士,他們哪識得廖侍郎保舉,別有苦心,只覺楊展走了先著,得了甜頭,瞧得心熱眼紅,大家揣摩風氣,覺得這時皇帝老子,急來抱佛腳,急於收攬人才,不惜破格升賞,這種空頭將軍,大可照方抓藥的得個榮銜。立向兵部鑽頭覓縫辦保舉,似手個個都變成奇材異能,器識兼到之士,都想借此衣錦榮歸,以辦團練為名,在本鄉本土,作威作福了。新進少年,便存這種想頭,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楊展向兵部領得憑照以後,在京已無別事,便覺歸心如箭,和廖侍郎劉道貞商量起程回川。湊巧警報紛傳,潼關已是十分危急,襄陽一帶,已見張獻忠大股部隊。楊展更得急速離京,如再遲延,潼關一破,他們衝關而出,黃河南岸,便難安渡。倘再襄陽有失,進川的下流阻斷,那才要命。時局這樣緊急,廖侍郎雖然依依惜別,也不敢耽誤門生的行程,而且結伴回川,不止楊展主僕數人,還有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劉道貞此次結伴返鄉,雖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竄掇,勸他避亂返鄉,其中還有一段風流蘊藉的佳話,也可說是奇緣巧合。因為三姑娘大仇報復以後,楊展在廖府深居簡出,接著又忙於會試,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劉道貞照料,楊展本心就想做個月老,替三姑娘謀個終身有托,不想事情湊巧,雙方天天謀面,情愫易通,三姑娘感激劉道貞策劃復仇,委身於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滿意足。在劉道貞風流倜儻,得此風塵奇女,藉此鯤弦黨續,偕隱山林,亦屬名士風流。經楊展從中一撮合,便訂了百年之好。客中雖未能青廬交拜,好在彼此都非尋常兒女,為同行便利起見,大可脫略形跡,已無異鶼鶼鰈鰈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細情,只知同楊展進京有位義妹,和劉道貞結為秦晉罷了。
一個身有武功,已經成名的人物,對於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長的暗器,當然愛逾性命,刻刻當心。楊展雖是出身富貴,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從小受巫山雙蝶的薰陶,當然也有這樣習慣。他從那晚九奶奶香巢事了以後,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處,然後長衣罩體,暗藏自己寶劍和一袋金錢鏢,同曹勳悄悄迴轉廖府。心裡才覺平安無事,可以坦然高臥,休養一夜的勞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瑩雪劍擱在枕邊,那袋金錢鏢,照例要倒出袋來,清數一下。他一數金錢鏢還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點不錯,從家中動身時,雪衣娘替他裝了二十四枚金錢鏢,一路平安無事,並沒動他,直到沙河鎮,暗制撬門行刺的賊黨,發了兩枚,最近在花太歲身上,中眼、中腕、中腰,發了三枚,二十四枚發了五枚,當然只剩十九枚了。數清以後,隨手在床欄上一掛。以後深居簡出,接著進關應試,一直沒有動它。
到了諸事就緒,預備離京的前幾天,自己檢點行裝,把床欄上掛的鏢袋,照例得數一數,再掛在身邊,預備路上萬一用它時,心裡有個數。不料他這次過數時,金錢鏢卻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數過是十九枚,怎會缺一枚呢?自己進關應試,或者有事外出,房門雖未加鎖,自己帶來的一長隨,和廖宅下人們,絕不敢進來動這鏢袋,懂得門道的仇兒,又不在身邊,這一枚金錢鏢,怎樣失去呢?而且僅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雖然可疑,並沒和人說起這樁事,因為離京在即,諸事匆忙,也就擱過一邊。
到了楊展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主人,決定結伴起程日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內宅替門生和西席餞行。席間廖侍郎提起:“楊展到京這幾個月內,從京城到保定,從保定到黃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帶路上,遊兵散勇,到處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帶盜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們來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你們雖然身有武藝,結伴同行,總是格外謹慎的好。今天皇上發出內幣二十萬兩,是犒賞把守潼關督師孫傅廷部下的,督解是欽派的內監,由兵部另派一名參將率領百名兵士護運,但是我卻非常擔心,怕的是,沿途不穩,要出毛病。這批銀兩如果到不了潼關,孫督師這支兵馬便難維持軍心了。”言罷,嘆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別的,直談到起更以後,才分別歸寢。楊展回到小花廳自己臥室,一進門,便看到書桌上燭台底下,壓著一個紅籤大信封,過去一瞧,信皮紅簽上,寫著:“楊相公親拆。”卻沒寫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著有點沉沉的,似乎裡面裝著東西,心裡不由得一動,忙拆開信封,便聽得信內鏗鏘有聲,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滾出四枚金錢鏢來。自己暗器,當然一望而知,頓時大吃一驚,連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門一關,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內幾張信箋取出來,仔細瞧時,只見上面寫著許多事出意外的話:
“前刑部總捕金眼雕虞二麻子,川籍,六扇門中之傑出人物也。年老退役,恩養於某監之門,九門六班快手,多為其弟子行。近以九奶奶香巢一案,情況迷離,諸捕束手,不得不求教於退隱之師門。虞二不愧斫輪老手,略一研討,便得線索,蓋九奶奶及侍女們所述,是晚不速之客,品貌氣度,語多川音,及八指屍身,連中要害之三枚金錢鏢,最為矚目,藉此可以推測其人之身份籍貫,及武功造詣。又以各省武舉,薈萃京門,武闈題名,不難探索,應考者川籍無多,高中者舍君莫屬,此猶臆測,未得佐證,於是虞二老當益壯,乘君夜出,潛入寓齊,竊得一枚金錢,與屍身所得,合若符契,案乃迎刃而解,而君等危矣……”
楊展看到這兒,背脊冒著冷汗,暗喊:“壞了!壞了!”原來這種金錢鏢,和市上通用的制錢不同,有大有小,按照各人所練功夫和腕力取準的尺寸份量,叫巧匠加工打造出來的,當然可以作為案犯的有力證物,有了這樣證物,楊展已落入法網之中,一人落網,牽及全局,像三姑娘曹勳仇兒等,便難置身事外,連並未知情的廖侍郎,都有隱藏兇手的處分了,楊展如何不急?一看下面還有許多話,忙又看下去:
“然虞二非老悖,彼等遇棘手之案,固有明破暗不破,暗破明不破之神通。所謂明破暗不破者,大抵張冠李戴,以假冒真,以大化小,甚至元兇自購頂替,與彼等勾結,矇蔽有司,藉以塞責,所謂暗破明不破者,明知案犯,而犯非常人,株連者眾,一經彰明,即彼等之身家性命,亦難安全,此等案件,彼等亦有閃展騰挪,假作痴聾之手段,香巢之案,跡類於是。
蓋君系新貴,本領非常,居停又系顯宦,而死者一為比匪為奸,因眾痛恨之惡僧,一為禍國權監之妖妾,遭池魚之殃者,亦均非正人,且審度案情,跡近復仇,下手非一人,元兇誰屬,尚成疑問,京城非外省州縣可比,稍一魯莽,立興大獄,利害相權,不如緘口。然曹監既慟寵姬,又失心腹,追比責限,頗為兇橫,事難頂替,策無兩全,竟使七十退役之老翁,傍徨斗室,自悔多事,無異居爐上矣……”
他瞧到這兒,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轉機,難得這位老退役虞二麻子,居然識得大體,不過虞二為了難,事情還在兩可,再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有這樣好心,特地暗暗送封信來通知我,還把案內唯一證物送還呢?心裡一轉,急急的再看下去:
“虞二系餘舊交,適餘卷遊東塞,悄然來京,下榻虞處,虞二密談此事,且求決策。餘不禁驚喜交併,且復失笑,即告以君之品德及出處,並代劃策,謀寢其事,而老朽亦施故技,夜入曹邸,示驚權監,鎩其驕炎。另由虞二暗施手段,以類似金錢,掉換原證,痕跡既泯,即換他人,亦難探索。用將尊鏢四枚,隨函附繳,從此當可高枕無憂。此即香巢一案,暗破明成,先張後弛之內幕……”
楊展不由得驚喊著:“這是誰?這是誰?對我這份恩情太大了!”嘴上喊著,兩眼跟著信內的字,一字都不敢放鬆,叨叨不絕念下去了:
“然餘頗有所疑,虞二亦欲暗究真相,君千里應試,竟輕身涉險,為人復仇,於冠蓋雲集之地,似非智者所宜出?且彼姝之子,亦具身手,薄遊香巢,形同挾邪,此女又屬何人?
種種疑竇,未便面質,遂使龍鍾二朽,雞鳴狗盜,作無事之忙,伺隙潛蹤,多方偵索,始明底蘊,於此益佩君之俠肝義膽,非常人所能企及。然國勢危矣,道遠多梗,君其速返,以慰倚閭,蜀險可守,君宜與川南三俠,速起圖之,餘亦欲騁其朽骨,潛入晉陝,一覘揭竿而起者,究系如何人物?或亦有助於君等也。虞二亦有心人,業已暗識英姿,自謂老眼無花,君必鷹揚虎食,建立非常之業。
然君知虞二麻子究為何如人乎?蓋即老朽義女錦雯之伯父行也。錦雯幼孤露,虞二挈以付餘,餘近又挈以付君之萱幃,人生聚合,洵有前緣,尚冀成全終始,使孤寄者,得追隨賢伉儷,以收同濟之美。此函入君手,餘芒鞋竹杖,已先君等出京,將越太行而登華嶽矣。”
信尾並沒具名,但楊展看完了這封長信,便知是一去無蹤的鹿杖翁所寫,不禁又驚又喜。
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見天下事百密難免一疏。喜的是幸虧機緣湊巧,鹿杖翁趕來彌縫其事,此老對我真可算得知己之感,恩情如許,叫我如何報答?他信尾提到雯姊,音在弦外,“追隨”“同濟”之語,更形露骨,又叫我這樣安排才好呢!
第二天清早,楊展仇兒主僕,劉道貞三姑娘夫婦和曹勳五人,結伴登程,離京返川,五人都騎著馬,除楊展一匹追風烏雲驄以外,其餘四匹馬,都是化重價選好的長行腳程,因為路途不靖,各人在馬鞍上,只捎著一點簡單行李。劉道貞雖然是個文人,平時卻也喜歡馳騁,騎術並沒外行。三姑娘做了一個藍布套,把鐵琵琶套上背在身後,臉上卻蒙著擋風沙的黑紗,一半還顧忌著香窟兇案那檔事,總得謹慎一點。楊展肚裡有數,有虞二麻子從中維持,不致再出毛病,不過鹿老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又匆匆出京,沒法和虞二麻子周旋一下,似乎禮教稍差。但鹿老前輩信內,說他恩養某監門下,大約也是八指禪師一流人物,這種人不見也罷。不過回家去,在虞錦雯面上,有點欠缺,路上想起來,總有點不安似的。這檔事,他沒在劉道貞面前說出來,三姑娘更是矇在鼓裡。
楊展進京,是在仲春時節,這時出京,已到了仲夏,而且轉眼就要進入伏暑了。北地雖然不比南方,在白天當頭火傘似的太陽,射在長途奔馳的旅客們身上,也是汗流夾背,人馬都不好受,所以楊展一行人,都趕著早晚涼爽當口,多趕幾程,近日中時,便找地方打尖,沒有打尖處所,尋個樹林或山腳陰涼處所,避避當午的毒日頭。上路時,每人都頂著蒲編寬沿的遮陽涼帽,隨身兵刃,都捎在鞍後,楊展除一口瑩雪劍,一袋金錢鏢以外,卻多了一張心愛的弓,兩壺箭,弓是鐵胎蛟筋的六石硬弓,箭是真真的鵰翎三脊狼牙箭,這弓箭是他預備考武闈,在京花了重價,從一個破落戶的武職世家物色到的,四川不易得到這樣好弓箭,才一齊掛在鞍後。他胯下追風烏雲驄,是他到京第一得意事,比中武進士還得意。說也奇怪,名馬靈性,畢竟不同,天生的和楊展有緣,兇獰得像野龍一般的馬,一到楊展手上,不到一個月功夫,居然被他調理得非常服貼,騎上去徐疾由心,絕不再發獰性。一路和別馬同槽,也極少撩蹶子發野性了。可是生人休想近它的身,連仇兒每天替它喂料溜蹄,還得不斷拍著它鬃毛,敷衍它一陣子。
他們一女四男,離了京城,曉行夜宿,過了清苑正定,漸漸走近河北河南兩省邊界上。
便覺得道上情形,有點和來時不同。這條邯鄲古道上,來往商旅,和運載貨物的車輛騾馱,越來越少,以前沿途的幾處熱鬧市鎮,也顯著有點荒涼之色,路上走的,年青婦女,更是難得碰到。一路只見荷槍披甲,雜亂無章的軍士,和不三不四,橫眉豎目的無賴少年,強賒強買,結群逞兇。沿途所見所聞,盡是這種蠻不講理的事。細一打聽,才知這幾月內,孫督師起初在潼關打了一次勝仗,殺了大股敵軍的頭兒闖王高迎祥,獻首京師,全軍志驕氣盈,鬧得烏煙瘴氣。不料被小闖王李自成這支兵馬,迸力猛攻,官軍立時吃了幾次敗仗,忙不及緊緊守住潼關。孫督師的大營,也從潼關退到了洛陽。
偏在這當口,官軍糧餉接不上,好幾萬兵馬,軍心立時不穩起來,有許多軍營,便向商民們無理羅叱,做出許多暗無天日的事來,嚇得這一帶有聲家的老百姓們,紛紛逃竄。
萬一潼關不守,孫督師的大營潰散,還不知鬧得如何的天翻地覆哩。楊展這一行人,幸而帶著兵部憑照,曹勳外表又長得威武,倒像是位奉令公幹的軍官,這種地方,倒可唬一氣,楊展的英俊,劉道貞的倜儻,在沿途遊兵散勇的眼內,倒顯不出什麼來。但是一路過去,大家謹慎一點,還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這天過了內邱邢台,到了沙河鎮,日色已經平西。楊展一般人,滿心想到進京時寄宿的鴻升老店,不意進入鎮內,走近鴻升老店門口,一看店門口,戳著一對氣死風的六號官銜燈籠,店門口兩旁站著帶刀執鞭的一群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正在呼喝著驅逐閒人。鎮上那位巡檢,滿身大汗,衣衫俱透,在店門口腳不點地的跑進跑出,不知巴結什麼差事。劉道貞一眼瞧見店門口左邊牆上,新貼著長長的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奉旨督運餉銀,兼督練禁衛武健營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行轅。”便向楊展笑著說:“瞧這情形,這座鴻升老店,已被這位內大臣整個佔住,餉銀重地,我們也犯不著惹火燒身,只好另找宿處的了。”三姑娘在馬上悄悄說:“跟我來,南頭還有一家三義店。”說罷,一拎韁繩,一馬當先走下去了,大家跟著她向南走去。
楊展留神兩旁店鋪,只疏疏落落開著幾家酒飯鋪,一派的慘淡景象,和來時路過情形,大不相同。
大家到了鎮南盡頭處,三姑娘在一家破牆口的木柵門外,勒住馬,翩然跳下鞍來,大家跟著一齊下馬。一瞧兩面白灰牆上,刷著沙河三義店幾個大字。大家牽了馬,進了木柵門,裡面是一片空場,對面一排十幾間灰頂平房,中間空蕩蕩的,大約是個過道,過道後身,似乎還有一層院落,可是內外靜靜的沒有人影,只空場上幾株高柳,深綠色馬尾似的柳絲,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簌簌作響。三姑娘嘴上咦了一聲,指著空地說道:“這家也是老字號,專接南北來往客商,兼營堆棧生意的,現在一片空地,毫無堆貨,連鬼影兒都不見一個,難道這樣老店,也歇業了?”正說著,過道後身,腳步聲響,有兩個漢子,從過道暗處走了出來。到了空地上,瞧見了楊展等幾個人,忽然腳步放慢,四隻賊溜溜的眼珠,瞧了又瞧,尤其在三姑娘面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因為這當口,三姑娘遮臉的黑紗,已經去掉了。楊展瞧這兩人,兇眉兇目,一身紫花布的短打扮,包頭綁腿,滿身透著驕橫之氣,看不出是幹什麼的。這兩人剛一出現,過道上又踅出一個店夥模樣的小老頭兒,一見三姑娘,直眨眼,忽地指著她,驚喊道:“你……不是三姑娘麼?幾個月不露面,你發福了,今天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三姑娘!現在沙河鎮,可不是從前沙河鎮了,但是你來得正好,鴻升客棧內,北京下來的欽差們,正在四處找彈彈唱唱的,你……”他說到此處,忽然吃驚似的縮住了口,先向楊展等人打量了幾眼,又向那兩個漢子溜了一眼。三姑娘笑著說:“快嘴老王!你倒還認得我,三姑娘現在不幹這營生了,廢話少說,我們剛從北京到此,替我們弄幾間乾淨的屋子是正經,再說,這麼大熱天,我們的牲口,也受不了委屈!”老王沒口的應示道:“有……有……別的不像從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這一排房子,被來往的將爺們,鬧得一塌胡塗,不像屋子,攔牲口倒合適,諸位跟我來,後院有的是屋子,當真,我先去招呼櫃上一聲……”嘴上說著,人已翻身向過道奔進去了,那兩個漢子,本來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聽快嘴老王的話,一面不斷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轉身,兩人竟也翻身進了過道,拉著老王,不知打聽什麼。
仇兒悄悄說:“這兩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橫樑子的,我們當心一點。”曹勳兩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頭正在發癢,不捶他一個半死才怪。”
半晌,快嘴老王向著櫃上的先生,和另外一個夥計迎了出來,那兩個漢子卻不見了影子。
櫃上先生搖著一柄破蒲扇,立在過道口,滿臉堆歡的向三姑娘點點頭,又向楊展拱拱手說:
“諸位從京城下來,這麼大熱天,定然乏了,快往裡請。”快嘴老王和另一個夥計,便來牽牲口。仇兒忙拉著追風烏雲驄說:“這匹馬近它不得,我自己牽著,看情形前面沒住人,牲口擱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說:“正是,後面有攔牲口的地方,槽頭草料都有。”
於是人和馬一齊進了過道,到了後面一層院落。後院也是一排十幾間平屋,比較前面整齊一點,各屋子都掛著席簾子,左右兩面搭著攔牲口的棚子,中間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幾間屋子,似乎住著人,葦簾幌動,有人在那兒探頭,靠左馬棚內,也拴著幾匹長行牲口。
櫃上先生把楊展一行人,讓在右首幾間屋子內。楊展定了三間屋子,一間讓劉道貞三姑娘合住,兩間是通間,由楊展曹勳仇兒三人合住。仇兒把五匹牲口,攔在右邊馬棚內,指揮夥計把馬上東西,送進屋內,然後自己替那烏雲驄卸鞍、溜韁、上水、喂料,其餘幾匹,交店夥計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裡擦了臉,快嘴老王替眾人沏了一大壺茶,悄悄地向大家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規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遠的不說說近的,這沙河鎮上便關閉了十幾家店鋪,年輕一點的堂客,逃得一個不剩,諸位大約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說,諸位悄悄地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麼都強,當真,時候不早,也該用晚飯時候了,諸位愛吃什麼?我到鎮上飯鋪裡叫去,遲一忽兒,飯鋪關了門,便沒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廚房的司務們因為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都歇了業,躲回老家去,我們掌櫃也嚇得腳底揩了油,前面的櫃房,挪在後院來了,櫃上只剩了一位管帳先生,和我們幾個沒腳蟹,對付支持著這座三義店,我這一說,諸位當然滿明白了。”這位夥計,不愧得個快嘴的外號,一進門,盡聽他一個人說的,嘴上鞭炮一般,說得沒了沒結。正說著,三姑娘從隔壁房裡,洗完了臉,嫋嫋婷婷走了過來,向夥計問道:“左首幾間屋內,住著什麼人?我一人在屋內洗脖子,幾個混帳東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沒好氣罵他們,便踅過來了。”
曹勳一聽,便要往外蹦,劉道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雙手亂搖,一轉身,推開一點門口葦簾子,探出頭去瞧了一瞧,才轉身向三姑娘扮了個鬼臉,壓著聲說:“說也可憐,這麼一座老字號的三義店,諸位不來,便只那左面兩間屋的客人,那兩屋的客人,看著好像是一事,他們自己楞說不一事,瞧不透是幹什麼的。剛才我在前進過道外,多說了一句話,那兩人趕著直打聽,被我用話堵回去了。
這種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諸位貴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寬的,大約也瞧出一點來,出門人將就點,圖個平安,現在這一帶,什麼路道都有,諸位吃喝完了,早點安息,明天早點趕路是正經。”說罷,便踅了出去,替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掌燈時,大家吃喝剛畢,睡覺還早一點,天氣又熱,屋內悶不過,大家掇個杌子,坐在房門口院子裡乘涼。那頭緊靠馬棚,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圍著一張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獷聲獷氣在那兒聊天。因為長長的一排平屋,乘涼的院地,也是狹長形,兩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離,說話聲音高一點,可以聽個大概,聽出那邊幾個漢子,滿嘴夾雜著江湖切口,有時向這邊鬼頭鬼腦望望,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情形頗為可疑。
劉道貞曹勳對於江湖黑話,一竅不通。楊展毫沒把這種人放在心上,根本沒注意,仇兒卻是此道中家學淵源,可惜南北路數各別,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話,卻聽不出什麼來。只有三姑娘是保鏢的世家,從小久歷江湖,懂得一點門道,但是那幾個漢子,雖然說著江湖切口,大約看出這邊幾位,有點來頭,說的話,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聽得一星半點。憑這一星半點,她已蛾眉時縐,犯了心思,卻沒和大家說,只暗地把仇兒調到一邊,悄悄囑咐了幾句。
起更以後,大家進屋睡覺。劉道貞卻見三姑娘好像預備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頭上,裝一筒袖箭,縛在左袖內,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帶著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卻沒動那鐵琵琶。劉道貞說:“你這是為什麼?道上累了一天,還不躺下來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聲說:“你不用大驚小怪,你睡你的,這種年頭,出門人不能不當心,兩個人裡邊,有一個醒著,究竟好得多。”劉道貞明白關於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請教賢內助,她這樣舉動,定有所為,自己也不敢高臥了,聽聽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聲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覺,嬌嗔著道:“你這是成心搗亂,你這文弱身體,經得住熬夜嗎?明天摳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馬來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著你睡,還不成嗎!”劉道貞聽著嬌妻這番輕憐蜜愛的話,那敢違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燈吹滅,輕輕把門虛掩上,側耳聽了聽院子裡,寂寂無聲,那邊幾個漢子,已不在院內聊天了。
沙河鎮雖然兵荒馬亂,鬧得大不景氣,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卻比往常顯得緊張。
這是因為那面鴻升老店是欽差行轅,裡面卸著三軍命脈的二十萬兩餉銀的緣故。
在街上二更敲過,仇兒在屋內,一聽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爺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兒人小身輕,輕功又出色,猴兒一般跳下炕來,身上原是結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門臼一潑,毫無聲息的把門微微推開,閃著身出去,把門帶好,向門外暗處一縮身。打量院內,寂無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陣雲,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劉道貞夫婦的窗下,向窗格上輕輕彈了一下。三姑娘立時從門縫裡閃了出來,在仇兒耳邊,悄說道:“你替我巡風,卻不要離開這兩間屋子,尤其是我們這位劉大爺,非得有人照護著他不可。”她囑咐完了,毫不遲疑,刷地竄上了近身的馬棚,由馬棚一接腳,到了店房的屋頂。
這屋頂從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頂,其平如砥,長長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條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盡頭幾間屋上掠了過去,腳下聲響毫無。將到盡頭幾間屋上,伏身貼耳一聽,聽出盡頭第二間屋內,有人說話。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後一瞧,是塊廢地,圈著一道土牆,靠左有幾間破屋子,大約是廚房之類,看情形沒有住人。她知道這一排客房,都是一樣格局,每間屋內後身,都有一尺半見方的小窗,打量好後窗尺寸,立時珠簾倒卷。
頭下腳上,兩腳釦住屋簷,像蛇一般卷下身去,兩手在牆上破磚縫裡微一借力,貼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開著,透著涼風,她怕被屋內人瞧見,暫不探頭,把耳朵貼在窗口邊,靜著心聽他們說什麼。原來她在院內乘涼時,聽出右面幾間屋內,住的幾個客人,滿嘴黑話,有幾句落在耳內,很是可疑,明知仇兒輕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們的江湖切口,才決心自己探他們一下,暗地預囑仇兒替她巡風。不料她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聽出可驚的事來了。
她聽得屋內有個蒼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們帶出來,是替瓢把子來辦大事的,不是陪你們來偷偷摸摸,幹這風流勾當的,你是這幾天找不著臭娘們,憋著一腦門的色勁兒了,還有那位憨頭兒韓老四,瞧見人家一匹好馬,也想伸手,不錯,馬是寶馬,不過憑我眼光看來,那邊住著的幾個人,絕不是省油燈,連那雌兒,也有門道,有其馬,必有其主,尤其騎這馬的主人,定非等閒人物,我勸你們安靜點,不要誤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鴨子,給弄飛了,瓢把子的厲害,你們當然明白,你們有幾條命不?”又有一人說道:“範老當家的話不錯,鴻升客棧內二十萬兩銀鞘,是洛陽孫老頭兒的命根子,我們只要把這批餉銀拾下來,孫老頭兒手下十幾座營頭,馬上得軍心渙散,守不住潼關。小闖王一進潼關,我們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時節,我們瓢把子和範老當家幾位出頭露臉的一干,最少也得佔他十幾個州縣,從這兒到黃河口岸,穩穩的是咱們天下了。娘兒們算什麼,那時愛這麼樂便這麼樂了。”三姑娘聽得吃了一驚,這般人簡直是小闖王的內應,忽聽得一個尖嗓門的嚷道:
“好了,好了!我無非逗著說玩話,並沒有真個做出來,範當家訓了我一頓不算,你也編排起我來了。”蒼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著訓你哩,我比你們多吃幾擔鹽,說的是正理,你愛聽不聽?
當真,隔壁韓老四和兩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還沒回來?
我叫他們去探一探押餉銀的官軍有幾支火槍,這點屁事,也得費這麼大的功夫,年輕的哥兒們,真沒法說……”屋內正說著,忽聽得那面馬棚內,蹄聲騰踔,唿咧咧長嘶,同時勃騰……叭噠……幾聲怪響。三姑娘一聽馬棚要出事,又聽出追風烏雲驄的怒嘶,更惦著她丈夫的安危,一縮身,翻上屋簷,一想不對,馬棚出了事,院子裡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縱下了後牆根,沿著牆腳,飛一般向右邊奔去,到了自己房後,才竄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內一瞧,立時放了心。原來她丈夫劉道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裡,和曹勳說話。仇兒牽著追風烏雲驄,正走回馬柵裡去。
楊展沒露面,院子依然靜靜的,沒有外人羼在裡面。那面屋內的匪人,竟一個沒探頭,剛才明明聽得馬棚一陣騷動,此刻竟像自己聽錯了,不明白什麼一回事。一聳身,縱下屋去。
劉道貞忙趕到她身邊,悄悄說:“你悄沒聲一溜,幾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兒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陣媚笑,並沒答話,卻向仇兒招手。仇兒過來,低低的一說所以然,她才明白了。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卍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準拆橋,老姊姊不再羅唣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慾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兇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卍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溼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託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咔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咔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兇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籤,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兇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卍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衚衕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揹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衚衕,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乾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衚衕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佩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衚衕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託!”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汙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瞭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衚衕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幹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託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託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闢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悽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譁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遊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唿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兇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揹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週。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鵰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準,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鍊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唿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註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嘆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7:19
第二十五章 齊寡婦
在三姑娘上屋探聽匪人蹤跡當口,仇兒也縱上了屋頂。
他就在客房頂上,仰天一躺,覺得四面空闊,涼爽之至,他如果沒有巡風護院的事,真想在屋頂上高臥了。他得時時抬起頭來,瞧瞧下面院內的動靜,和左面三姑娘的身影。
他一看三姑娘施展身手,從那邊屋後掛下身去,便知她從後窗偷聽了。等了老大功夫,還沒見她翻上屋來,正想過去查看,忽聽得前進穿堂裡,起了沙沙的腳步聲。他一轉身,藉著簷口一帶砌著半尺高的擋水磚,隱著身子,微露了兩眼,向對面穿堂口瞧時:只見兩個精壯小夥子,穿著一身青的短打扮,立在院心嘁喳了幾句,一人向左邊客房奔去,一人卻向右邊馬棚走來,似乎踮著腳趾走,不使腳下帶出聲來,不時的留神住人的兩間客房。到了馬棚相近,忽地一個箭步竄入棚內。不料他進去得快,出來得更快,似乎還沒有挨近追風烏雲驄的身子,那馬唿咧咧一聲長嘶,屁股一聳,後腿一個雙飛,闢噗,叭噠,人像圓球般彈了出來,直彈出馬棚一丈開外,跌在地上,還滾了一溜路。
這人死活還沒有看清,刷……刷……從左面飛過一條黑影,身法極快,撲到這人所在,一俯身,把地上的人提起來,在脅下一夾,又刷……刷……飛一般跑回左盡頭第二間房門口。
燈影一幌,閃身而入,霎時,燈影俱無。屋上仇兒看得暗暗點頭,此人身法步法,確是不凡,在這轉瞬之間,馬棚內幾匹馬都唿咧咧亂叫,四蹄騰踔,不安分起來。那匹追風烏雲驄,原沒有拴住韁繩,竟自縱出馬棚,昂頭長嘶。
兩間屋內的劉道貞曹勳,都開門而出,互問情由,劉道貞從睡夢中驚醒,不見了和衣而睡的三姑娘,更是驚疑萬分。
仇兒從屋上飄身而下,和他一說,才略安心。仇兒忙不及,先把追風烏雲驄拉回棚內,轉身出來,三姑娘也到了。
三姑娘心裡有事,急於想和楊展商量,一看楊展始終沒有露面,忙問劉道貞道:“我大哥呢?”劉道貞一愣,仇兒一個箭步,向主人房內竄去,一進屋內,他主人蹤影全無,一柄瑩雪劍,依然壓在枕頭底下。吃了一驚,一轉身,跳出門外,向曹勳問道:“曹大爺,我主人上哪兒去了,你知道麼?”曹勳不信,跑到房門口,向內一瞧,果然沒有在屋,立時嘴張得老大,自言自語的說:“噫!這奇了,我聞聲蹦出來時,確沒有留神他,可是這一點地方,他楞會不見了,他從哪兒出去的呢?”三姑娘玉手一搖,忙說:“莫響,我們進屋去。”大家走進楊展住的屋內,劉道貞便問仇兒道:“你出去替她巡風時,你主人已睡著了麼?”仇兒道:“我出房門時,我主人和衣睡在炕上,似乎睡得挺香,這位曹大爺呼聲震耳,也沒有把他吵醒,這樣,我才悄悄出了房門,怎地會不見呢?如果翻屋出去,我在房上早瞧見了,從哪兒走的呢?為什麼要這樣悄沒聲的走呢?”仇兒放心不下,急於想去找自己主人,三姑娘把他拉住了,指著後窗笑道:“我相信他從這兒出去的,所以你瞧不見了,這樣小窗,我們想出去費事,你主人的本領,你當然知道的。奇怪的是,為什麼出去的呢?我相信我大哥的本領,不致有差,你想,他連隨身的兵刃都不帶,當然不是危險的事,他有他的道理,我們不用瞎猜疑,也許馬上就回來了。”
三姑娘肚裡憋著事,不見楊展的面,不願出口,劉道貞問她:“探聽了什麼?”她回說:
“等大哥回來,再說不遲。”大家坐在屋裡,疑疑惑惑的不太好受。楊展沒回來,也無法再睡覺,大約等了一個時辰,猛見房門輕輕開去,楊展悄聲的進來了,赤手空拳,身上依然是路上一套文生打扮,面上從從容容的,也沒異樣。大家見著他,如獲異寶,都跳起來,都想張嘴說話。曹勳頭一個張嘴便嚷,嗓門又寬,他說:“我的進士相公,你悄沒聲溜到哪兒去了……”楊展指著後窗說:“莫嚷!莫嚷!你們剛才在屋裡說什麼來著?你們去摸人家,人家也來摸我們了。”大家一聽,都暗暗吃驚,齊向後窗戶,瞧了又瞧。三姑娘更吃驚,心想聽他口氣,自己行動,他早明白了,人家來摸我們,這一著卻沒有防到,屋內空坐著四個人,竟一個沒覺察隔窗有耳,這一著,也算栽給人家了。她向楊展說:“還好,我們沒說什麼來,只瞎猜大哥上那兒去了。”楊展點頭道:“這樣很好。”三姑娘忙又說:“大哥,你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楊展笑道:“我知道你說什麼,但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三姑娘吃驚似的,張著兩片嘴唇,半晌,才說:“大哥!原來你也……”楊展不等她說出來,伸出中指,往自己嘴上一比,“噓……不必說了,你們也莫問,你聽街上敲了四更,沒有多大功夫,天便亮了,我們總得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天路上和你們說吧!”
第二天清早,大家起來,盥洗,吃喝以後,大家聚在一屋內,整理行裝,預備上路。三姑娘肚裡憋著事,沒好好兒睡一覺,店夥快嘴老王進來伺候,三姑娘便問道:“天還沒亮透,我聽出左邊幾間屋內的客人,一齊摸著黑,便上路了,這班人走得這麼急,上那兒去的呢?”
快嘴老王搖著頭說:“嗨!這種人哪有好事,到這兒過了兩宿,什麼事也沒有幹,急急風的又往回走了,走的當口,馬上馱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夥子,不知受了什麼病,誰也瞧不透怎麼一回事,不然,怎麼叫邪魔外道呢?”三姑娘心裡明白,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定是昨夜被馬踢傷的。
快嘴老王出去以後,三姑娘一肚皮的話,實在有點憋不住了,趕著楊展問道:“大哥,你昨夜說,你知道的比我還多,你知道這批餉銀往前去要出事嗎?餉銀出事,礙不著我們,不過我們一上路,走的是一條道,難免碰在節骨眼兒上,攪在混水裡。再說,昨夜那幾個吃橫樑子的,已經有人吃了我們追風烏雲驄的虧,這就算結上了樑子,萬一冤家路窄,有點風吹草動,不由我們不伸手,我們趕路要緊,誰願意找麻煩。”劉道貞坐在一旁,聽他嬌妻百靈鳥似的說得又快又脆,心裡暗暗得意,笑嘻嘻不住點頭,諂著文說:“其然!豈其然乎!”
三姑娘瞧了他一眼,嬌嗔著說:“少來酸勁兒,鱔糊……鱔糊是道地南方菜,黃河邊上,只吃鯉魚,沒有吃鱔糊的,瞧你這酸溜溜的,少說閒白兒,好不好!”一面說,一面也格格笑了,大家聽她說得有趣,都笑得打跌。
楊展忍著笑說:“她的話並沒錯,可是事到臨頭,身不由己,你們哪知道事情沒有你們想的簡單,而且已經套在我頭上,只要我們一上路,往南走,是禍是福,便得聽天由命,昨夜我琢磨了半夜,也沒想出好辦法來……”大家一聽,摸不著門路,楊展從來沒有這樣萎萎縮縮過,其中定然有出人意外的事了。曹勳卻不管這一套,大聲說:“不是為了那幾個毛賊嗎?小事一件,路上有點風吹草動,憑我腰裡一支鞭,便把他們汀發了。”這位傻大爺一相情願,也沒有聽明白人家的話。楊展只是微笑。三姑娘向曹勳打趣道:“對!有曹大爺這條霸王鞭,小小毛賊,何足道哉,可是你得問問大哥,是不是為了幾個毛賊的事呀?”
曹勳眨著—對大眼,半天沒開聲,卻自言自語嘮叨著:“誰知你們肚子裡的毛病?有話不說,幹麼老賣關子,憋得人都悶得慌。”三姑娘笑得直不起腰來。劉道貞笑說:“楊兄昨夜,定有所見,此刻那邊,幾個匪人已走,不怕隔牆有耳,何妨在這兒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何必定要在路上說呢?”楊展說道:“不是我故意不說,我是為了難,想打算一個妥當辦法。以後,再和你們說,也罷,我們到下午再上路不遲。”說罷,叫仇兒從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護書夾子,自己從裡面抽出一封信來,送給了劉道貞,嘴上說:“你先瞧瞧這個,我再向你們說昨晚的事。”
劉道貞拿著這封信,凝神注意細看,還沒有瞧完,已驚得跳了起來,嘴上喊著:“好險!
好險!差一點我們出不了京城!竟有這樣的事,楊兄,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楊展笑道:
“事已過去,何必大家擔驚,早對你說,你們離京的,難免前瞻後顧,態度便沒有這樣自然了,實對你說,倘然沒有昨晚的麻煩事,這段秘密,便打算不讓你們知道了。”三姑娘文字有限,急得拉著劉道貞問道:“這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事,你自己瞧明白了,對不對?”
劉道貞一看三姑娘嬌嗔滿面,忙不及把信內的大意解釋出來。他這一解釋,三姑娘、曹勳,以及仇兒都聽傻了,都覺著此刻五個人,好好兒的聚在沙河鎮三義店,是天大的造化。
原來這封信,便是鹿杖翁暗暗送回金錢鏢,說明虞二麻子,從中維持香窟兇案的一封長信。
信尾附帶著虞錦雯幾句話,劉道貞知趣,略而不提。可是這封信沒有具名,是誰寫的,劉道貞還不知道。三姑娘想問時,楊展早開口了,笑道:“這封信,是一位老前輩,道號鹿杖翁寫給我的,這位前輩老英雄,是我們四川第一奇人,和我卻有相當淵源。那位虞二麻子,在京時雖然沒有見面,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是我一位義姊的伯父,所以在暗中,肯這樣出力維護。這檔事總算過去,不必再說他,現在你們明白了這檔事,我再說昨晚的意外事,而且是一樁麻煩事。”
原來昨夜院內乘涼當口,三姑娘暗地和仇兒鼓搗,楊展早已看在眼內,明白他們要摸人家根底去了。仇兒門臼潑水,偷偷走出,楊展假裝睡熟,其實都知道。仇兒和三姑娘一上屋,他也沒閒著,早已一躍下炕,正想跟蹤出屋,猛聽得後窗口,卜託一聲響。一轉身,哧地從窗口飛進一件小東西來。楊展一伸手,便接住了,舒掌一瞧,原來一粒沙石,裹著一個紙團。
走近床前油燈盞下一瞧,紙上寥寥幾個字:“一請到窗外一談,虞二候教。”楊展瞧這幾個字,卻大大的吃了一驚,想不到虞二麻子也到了此地,難道鹿杖翁信內所說,未全真實,虞二還要下手,緝拿香窟兇犯麼?如真為了這個,跟蹤而來,說不得,只好本領上見高低,沒法顧到虞錦雯面上了。正在一陣猶疑,身子正揹著後窗,猛又聽得後窗口,有人低聲說道:
“千萬不要多疑,錦雯是我侄女。”楊展一轉身,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怪模怪樣的腦袋,從後窗口探了進來,窗口既小,腦袋卻特別的大,而且是個卸頂的大老禿,漆黑的一張大麻臉,燈光又弱,只見黑麻臉上,一對灼灼放光的怪眼,只見腦袋,不見身子,好像這顆鬼怪似的大腦袋,長在窗口一般,而且朝著楊展,呲牙一笑,醜怪異常,膽小的普通人,深更半夜,碰見這樣怪事,準可嚇死大活人。楊展向窗口怪腦袋,雙手高拱,悄悄說道:“虞老前輩,深夜光臨,定有賜教,屋內有友人同榻,讓晚輩出去拜見好了。”窗口怪腦袋點點頭,兩眼向他眨了幾眨,腦袋往後一縮,便不見了。楊展向枕頭底下瑩雪劍,看了一眼,並沒抽劍,又向後窗打量了一下,一個迴旋,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忽地一聳身,兩臂向上一穿,兩掌一合,一個燕穿簾,人像根草似的,飛出窗去了。這樣小窗口,大約也將將把身子鑽出去,稍胖一點,便不可能。
楊展穿出後窗,輕飄飄落在窗外七八尺遠,一轉身,只見牆根下,立著一個矮老頭兒,向他低低讚道:“好俊的功夫,鹿杖翁畢竟老眼無花。”楊展心裡說:“原來你故意在後窗外,來考較我的。”心裡這樣想,看在虞錦雯面上,只好走近前去,深深一揖,嘴上說道:
“匆匆和幾個同伴出京,未能拜訪老前輩,尚乞海涵一二,想不到老前輩也出京來了,怎知道晚輩住在三義店呢?”虞二麻子說道:“此地不是談話之所,那邊住著幾個賊崽子,我瞧見你們同伴中一位女英雄,也聽他們去了,這幾個賊崽子,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們且撿個僻靜處所,談一下,你跟我來。”說罷,便向屋後圍牆走去,一聳身,便縱出去了。楊展見他老氣橫秋,初次見面,便以長者自居,談吐卻非常爽直,而且語氣親切,猛地轉念,那位任性而行的鹿杖翁,還不知和虞老頭兒說什麼來,虞錦雯的事,也許當作真事般和他說了?所以虞老頭兒在窗口一探頭,忙不及聲明錦雯是他侄女,看情形,也許在他眼內,已把我當作侄女婿了。這種事,一時沒法分辨,只好含糊著再說。
他跟著虞二麻子的身影,縱出三義店後身的圍牆,一先一後,翻過一座黑土岡子,穿入一片高梁地,約摸走了半里路,前面一片樹林擋住,月黑星稀,瞄著虞二麻子身影,穿入林內,才看出是座像樣的墳地,樹林是圈著墳地的。只要看周圍的樹木,盡是合抱的白皮松,這座墳定是百年以上的老墳地。前面墓道上,還有石人石馬對立著,墓左豎著巍然聳立的大石碑,墓中枯骨,最少是個赫赫一時的人物。黑夜瞎摸,有事在心,也沒有這樣閒情逸致,去摩挲墳前的碑文。墳後林上的夜梟子,咻溜!咻溜!在那兒悲啼,增加了深夜荒墳的悽清。
虞二麻子在石碑前面立定身,笑道:“這兒很好,我今夜能夠會到你,高興極了,實對你說,你們從京城動身,過了高牌店,我已跟上你們了。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因為我夜入廖侍郎家裡,暗地裡見過你面的。”楊展聽得未免吃驚,心說:“你還是為了那檔事來的。”不禁脫口而出道:“老前輩既然有意跟蹤,為什麼不早早露面,老前輩這樣跋涉長途,倒叫晚輩心裡不安了。”虞二麻子聽出軟中有刺,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你以為我為了你們,才跑這麼遠麼?笑話,我虞老頭子一輩子雖然心狠手辣,還不致在自己侄姑老爺身上施展。”這姑老爺三個字,更使楊展吃驚,心想不好,這事越扣越緊,總得說明一下才好,剛一張嘴,喊出“老前輩”三個字,虞二麻子立時搶著說道:“你莫響,聽我說,鹿杖翁到得真是時候,幾乎使我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我一聽他說虞錦雯在你府上,鹿杖翁和你老太太已辦得停停當當,你又高中武進士,得了參將的前程,我真高興極了。我虞二無男無女,我只有這麼一個侄女,時時惦著她,想不到我侄女倒有志氣,似乎也配得過你,而且我虞二面上也沾了光。我虞二雖然心狠手辣,在六扇門中吃了一輩子,可是自問良心沒有黑過,沒有做過沒出息的事,雖然是個快班頭兒,出身不高,在京城裡還說得出去,還不致玷辱我們姑老爺……”楊展越聽越不是味兒,鬧得無言可答,不知說什麼才好。虞二麻子只顧自己說話,絕不理會楊展的神氣,黑夜之間,也不大瞧得出來,而且說得滔滔不絕,絕沒有旁人張嘴的餘地。
他吸了口氣,又說道:“未出京時,我明白你得鹿杖翁那封信,心裡還是疑疑惑惑的,總以為六扇門的鷹爪孫,哪有好東西,絕不會去找我虞老頭子的,但是我真想見你一見,所以暗地裡到了廖宅,偷偷瞧了你一下,心裡還是不安,還想請你出去,好好招待一下,讓我同行中一般後生小輩開開眼,我虞老頭子,也有這門高親。再說,我鰲裡奪尊,人前顯耀的姑老爺到了北京,我沒有好好的會一下親,我侄女錦雯面前,也交待不過去。可見鹿老頭子說走就走,你又為了那檔案子,急急出京,叫我老頭子乾著急,毫無法想。不料事有湊巧,大內發出二十萬兩餉銀,欽派了堂印太監王相臣押運,王太監是我老頭子的飯東,我年老退役以後,便在王太監府裡一忍,王太監為人怎樣,我不管,他待我,可是稱兄道弟,當我一個人物看待,我們這種人,受了人家好處,極不能擱在一邊,王太監押運餉銀,雖然有軍部調撥一名參將和一隊護餉官兵,他自己還帶著幾十名禁衛軍,他卻知道這條道上,不比從前,沿途亂得厲害,綠林人物,更是活躍,求我跟他跑一趟,隨身有人保著他,放心一點。照說這批餉銀,起運出京,大約比你動身時早一二天,可是一過涿州高牌店,我便看出情形不對,有吃橫樑子的暗樁,墜上這批餉銀了。
敢動這大批餉銀的,絕不是普通人物,沒相當的把握,絕不敢動大隊護運的官餉,光棍不鬥勢,既然敢鬥一鬥官家的勢力,不用說,事情很棘手的了。可是我只看出一點風色,還不能十分確定,不便和王太監實說出來,推說路上有形跡可疑的人,應該留神一點。我便離開了大隊,故意落後一段路,裝著不相干的行人,暗地留神吃橫樑子的舉動,想不到我這樣一來,在清苑到望都道上,便瞧出你們也從這條道上來了,不用認你本人,只遠遠瞧見你胯下追風烏雲驄,便早認出來了。我心裡一喜,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居然碰上了。同時卻又替你擔心,你騎這匹寶馬,在綠林道的眼內,比萬兩黃金還眼熱,遲早會引出麻煩來的。那時我算定同在這條道上走,只要不過黃河,隨時都可碰上,先不忙著和你打招呼,因為這批餉銀關係太大,關係著無數軍民的性命,我得用心探出一點線索來,總得探明那一個山頭,有這麼大的膽量。我充作到河南收帳的老客商,一站一站的綴下去,綴著幾個暗墜銀馱子的匪人,直到了這兒沙河鎮。可恨的王太監,我雖然吃了他的飯,不由我不恨,這批餉銀關係何等重要,他卻在鴻升老店擺起了欽差的譜兒,在這兒息馬養神,竟蹭蹬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夜內,我也摸著了三義店匪人的暗舵,探出一點眉目來了。雖然只探出一點眉目,我自己明白,生有處,死有地,我這副老骨頭,要撂在這條道上了。我是不是為了保全這批餉銀,或者為了報答王太監平日一番恩情,情願把老命撂在此地,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在未死以前,我得和你會一面,請你捎個口信給我侄女錦雯,萬一見著鹿杖翁,也通知他一聲,只要說一句,虞老頭子為什麼死的,便夠了。還有,你們得趕快走,越快越好,馬上得動身才好,千萬不要淌在混水裡,切記切記!
我言盡於此,這便是我此刻來找你談一談的原因。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回房去吧!
我要走了!”說罷,嘆了口氣,點點頭,便轉身走去。
楊展一個箭步,攔住了虞二麻子,劍眉微聳,虎目放光,斬釘截鐵地說:“老前輩!請你止步,晚輩有事求教!”虞二麻子朝楊展看了一眼說:“噫!你這是為什麼,你有事麼?”
楊展說:“二十萬餉銀,有這大隊官軍押運,老前輩也是江湖聞名的老英雄,晚輩真不信,有這樣厲害的綠林,敢向這批軍餉下手,而且老前輩認定非死在這兒不可,究竟老前輩探出什麼來了?何妨對晚輩說一說,晚輩雖然北道上事事生疏,也許可以稍助一臂呢!”虞二麻子一聽楊展說出這樣話來,一跺腳,說道:“糟!糟!怕什麼,有什麼,我不和你說,便怕你有這一手,你要明白,你雖然是新中武進士,得了參將前程,你現在還沒有吃上官糧,這檔事,和你又沒有一點關係,你家裡有老母嬌妻天天盼望著,連我侄女也在內,你犯得著淌這渾水麼?你不用問,沒有你的事,你年紀輕輕,留著這身本領,將來替國家幹大事,攪在這種事裡邊,為什麼?”楊展立時接口道:“為什麼?為了報答老前輩維持秘窟兇案的恩義,也為了老前輩是雯姊的伯父,鹿老前輩的至友!”虞二麻子聽得直眨眼,半晌,沒有出聲。
楊展又說道:“老前輩,你是把事繞住了,綠林人物,這種年頭,什麼地方都有,我們四川出名的十三家山賊,晚輩也和他們周旋過,只要他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也是兩手兩腿的人,總有法子對付的,我也不敢大包大攬,只要老前輩把探得的一點眉目說出來,我們看事做事,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大家商量著辦,也沒有關係呀!”虞二麻子忽地拉住楊展手臂,搖了幾搖,嘆口氣說:“你話是不錯,你哪知道這次想動餉銀的,不是普通的綠林人物,而且這般綠林裡面,偏偏有我虞二麻子的對頭冤家,事情擠在一塊兒,只要一發動,便得分死活,你不要瞧這批餉銀,有一百多號官軍跟著,我深知在京城裡的官軍,不論是什麼營頭,都是擺樣兒的貨,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們肯賣命才怪哩,早已腳底揩油,遠遠地溜了,我擔心的便在這上面。”楊展道:“這不去管他,老前輩探得的是什麼樣的人物呢?”虞二麻子說:
“嗨!你非逼我說不可,說就說罷!你們住的左首盡頭兩間屋內,住著五個匪人,便是匪人的暗舵,沿途暗綴著銀馱子的,便是這暗舵派出去的,這五個匪人裡面,有一個五十上下的匪首,外號叫做金眼雕,因為他姓金,長著一對黃眼珠,能夠黑夜辨物,手底下很有幾下子。
他巢穴在磁州邊界,靠近河南彰德府武安縣境的石鼓山。但是憑金眼雕這股匪人,還沒有這麼大魄力,敢摸這批餉銀,他是捧粗腿,替人忙合,起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正點另有其人。
據我這幾天暗地探聽他們過話的口風,才明白他們是合著三座山頭的力量,來動這批餉銀的,而且他們雄心勃勃,非但垂涎二十萬兩餉銀,還與潼關外面的小闖王大批部隊,都暗通聲氣,也許受了小闖王指使,叫他們截留這批餉銀。
使孫督帥部下的軍心渙散,不戰自亂,便可攻破潼關,直進河南。這主意很是厲害,這三座山頭的匪首,石鼓山金眼雕的力量弱一點,無非替人跑腿,主要的匪首,在衛輝府境內的浮山嶺和塔兒岡兩座山頭:浮山嶺寒主,是綠林道出名的魔王,江湖上提起飛槊張,大約不知道的很少,他手上得意的兵刃,就是一支鐵槊,所以稱為飛槊張。張是他的姓,這種槊,是古代馬上的兵刃,又稱馬槊,古人馬上交戰,有用二丈長槊,蕩決於萬馬軍中,五代李存孝,便用這種長槊。槊鋒長二尺五寸,寬鋒三刃,形似巨劍;還有在上面綴金鈴的,叫做鈴槊。飛槊張用的鐵槊,什麼樣子,沒有瞧見過,不過槊法似已失傳,除出飛槊張以外,還沒有聽人用過這種兵刃,不知飛槊張從那兒學來的招數。
既然是長兵器,也不外從槍,矛、戟、等招術中蛻化出來罷了。我雖然沒有見過飛槊張的槊招,卻和此人結過樑子:這事還在十幾年前,飛槊張還沒有上浮山嶺立櫃開爬,在關外做了一陣馬賊,不知為什麼獨個兒到了京城,狂嫖狂賭,揮金如土,同時幾家王公國賊,都出了飛賊案,丟失不少金銀珠寶,那時我正做著刑部大班頭兒,得著弟兄們報告,盯著了飛槊張落腳處所,把他堵在一傢俬娼的屋裡。
飛槊張真夠狠的,他把那個私娼當了兵器,從後窗內擲了出來,他自己卻攀折了屋頂短椽,從屋上逃走,身手不弱,我一直追到城牆根,他已施展壁虎遊牆功夫,上了城牆,被我打了一鏢,竟帶著鏢被他逃走了。這事以後,不到兩個月工夫,忽然有人送了一封信到我下處,我沒在家,回去看到信時,送信的人早已走掉,信封內裝著我自己一支鏢,信內寫著:
‘記著這筆帳,那兒碰上那兒算,連本帶利一塊兒算!’下面具著飛槊張三個字。吃我們這一行的,這種事當然難免,我不常出京,京城是我們的地面,也不怕他再來興風作浪。過了好幾年,有人傳說在浮山嶺創出了字號,做開了線上買賣,我也沒有十分注意。一晃好幾年,想不到冤家路窄,這一次我飛蛾撲火,新帳舊欠,一塊兒總算,誰也沒法含糊了。”
虞二麻子說到這兒,不由得嘆了口氣。楊展點著頭說:“原來如是!飛槊張和金眼雕是石鼓山浮山嶺兩處山寨的匪首,老前輩剛才說過,還有塔兒岡一處強人,又是什麼人物呢?”
虞二麻子仰天噓了口氣,揹著手在石碑前後轉了一圈,壓著聲說:“江湖上不論是誰,只要提起塔兒岡這個地名,便知道說的是誰了,好像這塔兒岡三字,便可代替一個人的名字般。
這人是誰呢?嘿!你想不到,這人還是個婦道,而且是個寡婦,黃河兩岸,提起齊寡婦的名頭,不論是達官的保鏢,上線的綠林,在塔兒岡左近一帶跑跑道的,總得和齊寡婦打個招呼,遇上解不開的扣兒,只要齊寡婦派個人,拿著她一張字條兒,便煙消霧散,不怕你不乖乖的聽她吩咐。這位齊寡婦的名頭,也無非在最近七八年內叫響了的,她的本領和機智,在江湖道中,實在可算得一個傑出的厲害人物。自從江湖上有了她這個人以後,沒有聽她栽給人家過。我替這批餉銀擔心,算定自己這副老骨頭,準得撂在這條道上,還不是怕飛槊張金眼雕,怕的便是那位齊寡婦……”
楊展聽得有點不以為然,暗笑虞二麻子人老氣衰,齊寡婦無非一個女強盜,犯不上怕得這樣,嘴裡不說,鼻子裡卻哼了一聲。虞二麻子立時覺察,微笑道:“其實我沒有見過齊寡婦,關於齊寡婦的事,都是聽旁人說的,你定以為齊寡婦手下黨羽眾多,是個大股匪徒的女強盜頭兒?
如果這樣,和飛槊張金眼雕差不多,不過是個女的罷了,談不到怕字頭上去。正怪她並沒有佔山立寨,也沒有上線開爬,她在塔兒岡還守著偌大一片財產,在塔兒岡是個首戶,有人上她家去,和別處的大家富戶一樣的排場,見著她本人,也和大家貴婦差不多,現在年紀大約也不過三十左右,論門第,還是位總兵夫人,看表面,誰也瞧不透這位齊寡婦,有這樣大的魄力和本領。但是齊寡婦實在是個非常人物,她以前的故事,現在沒有功夫細說,只說她最近幾年,暗地裡把塔兒岡,佈置得像鐵桶一般,不經她許可,誰也休想走進她的禁地。
據說她家裡有地道,可以通到塔兒岡險要處所,也是她秘密佈置的發號施令之所。她家中黑壓壓一片莊園,裡面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以及丫頭使女長工小僮之類,可以說手上都有點明白,遇上事,都能對付一起,表面上卻和平常人一般。有人說,齊寡婦是當年皮島大帥毛文龍的小姐。她丈夫便是毛文龍手下的得力臂膀,在毛文龍被袁崇煥劍斬以後,她丈夫也力屈殉難。齊寡婦那時也不過二十左右,她卻帶著許多人,從海道逃走,隱跡江湖,暗地用了計謀,賄賂了幾個奸臣權監,羅織罪狀,把袁崇煥也弄到明正典刑,報了她父仇夫仇。
到了這七八年內,才在塔兒岡露了頭角。她現在家裡用的一班人,以及浮山嶺的飛槊張,石鼓山的金眼雕,都是皮島毛文龍的舊部,這是人家知道一點的。沒有知道的黨羽,大約也不在少數。凡是齊寡婦手下的人,對於朝廷,沒有不切齒痛恨的。齊寡婦和潼關外面的強徒,暗通聲氣,這是當然的事,所以我探出了想截這批餉銀的主點,是齊寡婦,我便知道不妙。
押運的官軍,又這樣不濟,憑我一個老頭子,濟得什麼?便是再添上幾個,也白廢事。
我這把年紀,也活膩了,這副老骨頭,撂在此地,毫不足惜,如果再把你也帶上,我真死不瞑目了。我還是那句話,將來國家,需要你們年輕人來支撐,攪在這種渾水裡面,一百個犯不著,你走你的清秋大路,不要多管我老頭子的事。好了!話越說越多,我還有事,你快回房去罷!”楊展一面聽,一面心裡不斷的打稿子,聽出齊寡婦非但不是普通的綠林,簡直是河南一帶的心腹大患,奇怪是河南那班昏庸的文武大員,平時在那兒幹什麼?難道個個都是耳聾眼瞎一般?可見齊寡婦的手段,非常厲害。也許文武衙門內,都有她的心腹奸細了。
既然被自己知道了此事,虞二麻子孤掌難鳴,往前走,確是死路一條,難道我能看著他去送死嗎?他心裡稿子還沒打好,虞二麻子話已說完,便要走開。楊展忙伸手拉住了虞二麻子,說道:“老前輩吩咐,晚輩不敢不遵,可是我有點小主意,也許老前輩用得上,可以解一步危難。”楊展想留住虞二麻子,故意這麼說,其實他還沒想出主意來。虞二麻子一聽,精神不由的一振,忙問你有什主意,北道上的事,你不熟悉,哪裡來的主意?楊展一急,似乎發現了一線光明,問道:“據老前輩所說,匪人有三處巢穴,老前輩能夠猜度他們下手的地點麼?”虞二麻子說:“這批二十幾萬兩銀子,不在少數,小一點的山頭,是藏不住的,何況他們截留了這批餉銀,另有用意,內藏機謀,據我猜度,金眼雕的石鼓山,在邯鄲磁州一帶,還在河北境內,不會下手,一進河南,過了湯陰,大賚店是打尖處所,離浮山嶺最近,便有點靠不住了,再過去,到了洪縣,出洪縣,地名叫十三里堡,便是通塔兒岡的要道,一過十三里堡,步步走近黃河北岸,離遠了塔兒岡,便不是下手之地了,所以他們下手之處,必在湯陰大來店,到洪縣十三里堡一段路上。對!大約便在這段路上,你問這個是什麼主意?”
楊展說:“既然猜得到他們下手地段,在未到他們下手之處,這批餉銀,可以放心的走,從這兒到湯陰,大約還有二三百里路程,老前輩何妨知會押運的王太監,故意慢慢地走,一面趕緊派人,先渡過河去,通知孫督帥大營,火速調兵渡過河來,星夜兼程疾進,迎護這批餉銀,孫督師當然明白這批餉銀,關係全軍安危,當然盡力護餉,只要兵力雄厚,齊寡婦雖然了得,也無法可想了。”虞二麻子笑道:“這主意,我早已想過了,我此刻到行轅去,便要對王太監說明內情,教他趕快派人渡河求救。但是我料到這一著棋,齊寡婦也想得到的,這條道上,齊寡婦定已層層佈置,我們派去的人,大約到不了黃河口岸,便被他們截住了。再說,我探知潼關一帶,非常吃緊,孫督帥幾座得力營頭,已經吃了幾次敗仗,大約所有兵力,都已調到吃緊處所,大營能不能立時抽調得力軍隊,趕來接應,還是個疑問。其實餉銀未起程之先,軍部已有緊急塘報,知會孫督帥大營,怕的是這按站傳遞的塘報,在這條道上,也是玄虛,也許這塘報己落齊寡婦之手。不管怎樣,死馬也得當活馬醫,這一步棋總要走的。”
楊展一聽,涼了半截,低著頭,不住地思索。他思索的,自己決計要救一下虞二麻子,救虞二麻子還有法想,救這批餉銀,卻非常玄虛。但是虞二麻子這個倔老頭兒,已和這批餉銀貼上了,想救虞二麻子,便得救這批餉銀,難就難在這上面了。楊展想了半天,猛一抬頭,不見了虞二麻子,四面一看,蹤影全無。虞二麻子竟悄悄溜了。楊展心理有點慚愧,一時想不出妥當辦法,追上他也沒有用,只好怏怏地回到三義店去了。
楊展從原路獨個兒迴轉店房,剛進了圍牆,遠遠便見自己房後小窗外,一條黑影子一閃,從牆根下像鬼影似的,向左面溜了過去,被樹影遮住,剎時失了蹤跡。楊展有事在心,並不追蹤。回到店房,經眾人追問之下,才把和虞二麻子會面的事,說了出來,大家才明白楊展為難的情由。
三姑娘向楊展說道:“齊寡婦這名頭,我在這兒賣唱時,聽人說起過,確是個厲害的女魔頭,別的不知道,只由我從江湖上聽到的一樁事來說,這位齊寡婦定有極大本領。”
楊展問道:“你知道的什麼一樁事呢?”三姑娘說:據說齊寡婦長得很美,初到塔兒岡時,身邊只帶兩個丫頭,和一個白髮蒼白的怪老頭兒,並沒住在塔兒岡內有人家的地方,揀了一處僻靜所在,孤零零地蓋了幾間房子,房子外面,並沒圍牆,只用枯枝短榛,編了一圈籬笆。她屋內卻佈置得非常華麗,用的器具,非金即銀,而且不斷的拿出銀子來,賙濟鄰近的窮苦山民,受了她好處的,只知道她姓齊,是個富家寡婦罷了,誰也摸不清她的來歷。不知怎樣一來,她樂善好施,人美而富的聲名,傳到了左近綠林耳內,預先派手下到齊寡婦門前,採好了道,探明瞭屋內除去齊寡婦以外,只有兩個丫頭,一個打雜的老頭兒,地方又偏僻,門戶又單薄。這種買賣,手到擒來,幾個吃橫樑子的,還想來個人財兩得。一天夜裡,兩個匪首,領著十幾個嘍羅,暗暗地摸到了齊寡婦的門前,因為她門前沒有圍牆,僅短短的一道籬笆,連籬笆口子的柵門,都沒有安設,只要立在籬笆外面,便可窺到齊寡婦的窗口。
大約那時是春夏天氣,其餘屋內沒有掌燈,只有一間,開著窗,靠窗桌上,擱著一盞明角風燈,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對坐著,一面說笑,一面各自拿著一件女紅,一針一針的在那兒刺繡。一個丫環笑著說:“主母和老伯伯已經出去了兩天,還不回來,教我們兩個女孩子守著屋裡,這種鬼也不見一個的野地方,多麼怕人。”對面的一個,嬌罵道:“你不用嚇唬我,你聽聽那面山坳裡的狼嚎,不用說進來幾個山賊,便是竄進幾隻狼來,也是不了,你聽聽,至少有十幾只狼崽子出窩了,我說今晚有點懸虛,我老是心跳,你怕不怕?”窗內兩個丫環說話,山靜夜寂,外兒聽得逼真。籬外幾個匪人聽出齊寡婦不在家,這兩個妞面也不壞,連人帶財物一起卷,人要交了子午運,山也擋不住,天下哪裡還有這樣便宜事。兩個匪首,想得心裡開花,這還有什麼客氣,也用不著掩掩藏藏,竟是高喝一聲:“哥兒們!上!可不要嚇壞了咱們兩個小妞兒!”一聲喝罷,便率領手下向籬口進身,留神窗內兩個妞兒時,真奇怪,頭也不抬,依然在那兒不徐不疾的刺繡,好像都是聾子,沒有聽到他們吆喝一般,為首兩個匪徒,雖然覺得奇怪,人已邁步到了籬口,有幾個心急的匪黨,手上刀子一舉,哧的先跳進了籬笆內,第一個跳進去的,腳還沒有落地,忽地“啊唷!”一聲,手上刀片一擲,身子跌倒,痛得滿地打滾,第二個跟著進去的,照方抓藥,也是滿地亂滾。
這當口,兩個匪首,剛搶進籬口,瞧見跳籬的同伴,弄成這般模樣,還有點莫名其妙。
驚疑之際,猛見窗口兩隻小白手,朝他們一揚,極細的幾縷尖風,一齊刺入兩個匪苜的雙目,立時幾聲狂叫,痛得兩個匪首,蹲下身去,動彈不得了。匪首身後,還有七八個匪徒,一看情形不對,疾向籬口兩旁一縮,正想拔腳逃命時,屋內窗口那盞明角風燈,突然熄滅。籬外匪黨們喊聲“不好!”一窩風向來路奔跑,猛覺迎面飛來一條黑影,還沒有看清什麼,前面的兩三個匪黨,齊聲慘叫,雙目立瞎。後面沒有受傷的,嚇得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轉身又往這面飛逃。哪知道太歲照命,人家是兩頭堵,一個個都中了暗器,都弄瞎了眼。十幾個吃橫樑子的,不論匪首匪黨,沒有一個留一隻活眼的,一個個的雙眼內,都插著一支繡花針,一個個都變成瞎子。
聽說這十幾名瞎賊,命倒沒有送,被人家像串蚱蜢似的,用繩束縛成一串,領出塔兒岡外,才放他逃命。這十幾個瞎賊,眼瞎嘴不封,從他們嘴裡說出來,才傳開了齊寡婦的厲害,兩個小丫頭都有這樣本領,何況主人呢。但是江湖上各色各樣人物都有,三教九流,藏龍臥虎,有的是能人,其中也有不信這回事的,也有倚仗自己的功夫,想到塔兒岡去,探個實在的,也難免聽得齊寡婦人美財富,存著非分之想的,有一次,有一個綠林中的桀傲人物,綽號穿山甲,倚仗一身橫練,拳腳上也下過死功夫,一柄單刀,一袋棗刻鏢,在江湖上頗為有名,聽得人家說起塔兒岡的齊寡婦,他便說:“一個男子漢,鬥不過一個娘們,太洩氣了,我不信那娘們有什麼特別出手,不信,我穿山甲會會她去。”他說了這話,果真單槍匹馬的走了。他暗暗進了塔兒岡,費了一天工夫,才把齊寡婦住的所在找到了。
通齊寡婦住的所在,有一條像衚衕似的窄窄的山徑,兩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巖壁,穿山甲從一座山岡盤下來,望著這條山徑走去時,瞧見路口一塊磨盤大石上,一個鬚髮虯結的老頭兒,半蹲半坐,側著身,嘴上含著一支旱菸袋,菸袋的煙鍋,比平常大了好幾倍,如果老頭兒嘴上不噴出煙來,遠望過去,好像石頭雕出來一般,坐得那麼紋風不動,身旁擱著比牛腰還粗的,兩大捆新砍下來的松木柴,上面橫著,整棵去枝葉的松樹杆,大約是挑柴用的。窄窄的山徑,被這樣兩捆柴一擱,便塞滿了。穿山甲遠遠聞到關東的老葉的煙味兒,便覺這老頭兒有點異樣,地上擱著兩大捆溼柴,都是整段的老松幹,少說也有五六百斤。穿山甲離著吃旱菸的老頭兒還有兩三丈遠,老頭兒一手託著那支旱菸管,叭噠……叭噠的吸著煙,頭也不回,似乎毫無覺察來了人。穿山甲心裡犯了疑,一閃身,閃進了路邊幾棵長松後面,隱著身子,從松林縫裡,躡了過去,離那老頭兒約一丈多遠,便住了步,想暗地窺探老頭兒究竟什麼路道。可是老頭兒依然保持著原樣,半天沒有動彈一下。穿山甲越看越奇怪,他看出這老頭兒有玩意兒,他來時,便聽說齊寡婦身邊,除出兩個丫環以外,還有一個打雜的老頭,也許就是他。齊寡婦身邊的丫頭,都有幾下子,這老頭兒定然也有門道,不然,這麼重的木柴,怎能挑得動呢?
要鬥齊寡婦,先把這老頭兒降伏了再說,從他嘴裡,可以逼問出齊寡婦的細情來。他倚仗自己一身本領,綠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照他天生狂傲的性格,還不願和這糟老頭子動手動腿的費事。他暗地拿出一隻棗核鏢來,也不願暗地傷這老頭性命,想用這鏢,先試一試老頭兒除出能扛五六百斤柴擔以外,還有多大功夫。自己一顯本領,也許一下子,便把他唬住了。他想得滿對,他平時在棗核鏢上下功夫,能夠打到五十步開外,擊滅香火頭,面香扦子不動,這時他隱在一株松樹背後,從側面窺準了那老頭兒手上冒煙的大煙鍋,一抖手,便把棗核鏢發了出去。他的意思,想把那支旱菸袋打出手去,鏢勁勢疾,眼看準準地要打中了大煙鍋。不料事情真湊巧,紋風不動的老頭兒,早不磕菸灰,晚不磕菸灰,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一翻腕,有意無意的把煙鍋向下一磕,噹的一聲響,準準的磕在棗核鏢上。這支鏢被他煙鍋一扣,同磕出來的菸灰,一齊跌落地上。老頭兒明明瞧見一支鏢,從他面前跌落,好像沒有這回事一般,頭也不回,從吊在旱菸管上的菸袋內,慢條斯禮的又裝起關東菸葉子來。發鏢的穿山甲,驚得背脊上冒冷汗,疑惑老頭兒並沒有背後眼,大約事情湊巧,正碰著他要磕菸灰了?但是鏢在他面前跌落,他滿不理會,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一不做,二不休,不能被他這一下,便把我嚇退了。心裡一轉,又拿出了一支鏢來,趁老頭兒正在裝姻當口,哧地又發了出去。這一下,起了兇心,是向老頭兒後脊樑襲去。真奇怪,老頭兒真像長著背後眼一般,不早不晚,在鏢鋒離後脊樑不到一尺光景,忽地一歪身,棗核鏢擦著他左臂膀滑了過去。老頭兒右手已放下煙管,漫不經意用三個指頭一撮,正撮住了鏢尾,向撮住的棗核鏢一看,哈哈一聲狂笑,身子已轉了過來。指著穿山甲藏身處所,喝道:“你這乏鏢跟誰學的?大約跟你師孃學的,第一鏢,情尚可恕,第二鏢,竟暗下毒手,像你這種狂妄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施展,真是笑話,快替我滾出來!讓我瞧瞧你這小子,是什麼變的。”老頭兒喝聲如雷,鬚髮磔張,一張赤紅的臉,一對爛如嚴電的大目,神態威猛,直注穿山甲藏身之地。
穿山甲在綠林中自以為足可闖一起,萬不料齊寡婦還沒見著,先碰上這位可怕的老頭兒,論功夫,絕不是怪老頭的對手,便是怪老頭兒這樣懾人的神威,已把自己罩住,自己好像渺小的一隻小耗子了。穿山甲自己明白,不要看那老頭兒還坐在石上,便是想逃走,也逃不出怪老頭手心去,今天栽到了家,不如認裁,倒還光棍一點,心裡一轉,忙不及現身而出,搶到老頭兒面前,跪了下去,報明瞭自己姓名,說了無數的話,求怪老頭高高手放他走路。怪老頭一聲冷笑,把旱菸袋向腰裡一插,一翻身,又把跌落地上一支鏢,也拾了起來,一手拿了一支鏢,在掌心裡掂了一掂,倏地跳起身來,指著直橛橛跪在地上的穿山甲,喝道:“我看不慣你這種乏貨,快替我滾起來,我送你上路。”穿山甲聽出口音不對,嚇得不敢起來。怪老頭手上兩鏢並一,右手夾脊一把,拎小雞似的拎起了穿山甲,隨手向來路上一甩。穿山甲一個身子,活像風車一般翻了出去,直甩出二丈開外,甩的手法很妙,很有分寸,只把他著地滾了一溜路,翻跌得臉破血出,卻沒多大的重傷。穿山甲勉強掙扎著立了起來,老頭兒在那邊厲聲喝道:“滾……滾……快給我滾……”穿山甲一看老頭兒沒有要他命的神氣,一連串的喝著滾,忍著滿身的痛楚,周身骨節好像散了一般,自己一身橫練,禁不住老頭兒一抓一甩,這還說什麼。這時有了逃命機會,不走等待何時?咬著牙,忍著痛,拔腳便走。聽得老頭兒,還在那兒呼喝:“乏貨!快滾,滾得快一點,休惹我老人家再生氣,我一伸手,你便沒命了。”這一呼喝,嚇得穿山甲忘記了痛楚,沒命的向前飛奔。猛覺腦後兩縷尖風,穿耳而過。穿山甲突覺兩耳一麻,不敢回頭,死命的向前飛奔,直逃出老遠,拐過幾重山腳,才敢立停身,不住地喘氣。一摸兩耳,滿手是血,嚇得靈魂出竅,原來被怪老頭用自己兩支棗核鏢,還敬過來。這種棗核鏢,比普通鏢輕得多,小得多,發鏢的手法,也是兩種路道,不料那怪老頭,手法準而且巧,竟像耳箭似的分插著他兩個耳根上。自己心寒膽落的逃命,連鏢插在耳根上,都沒有立時覺到,一立停,可疼得難受。一狠心,拔下鏢來,掏出隨身的金創藥,止住了血,悄悄逃出了塔兒岡。從穿山甲逃出塔兒岡以後,綠林道中一發把齊寡婦敬畏如神了。其實齊寡婦究竟怎樣的一個人,有怎樣特別的本領?除出齊寡婦身邊的人,江湖中人誰也沒親眼見過她。這幾年齊寡婦羽翼大集,塔兒岡外人輕易進不去,更沒有人敢去摸她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48:41
第二十六章 金蟬脫殼
從三姑娘嘴上講出齊寡婦從前的故事,大家聽得,未免聳然驚異。楊展笑道:“眼見是真,耳聽是假,一樁平淡無奇的事,經過幾個人的傳說,便可渲染得古怪神奇,照你所說,齊寡婦本人,並沒有在江湖上露面過,也沒有人親見著她的本領,只憑著她手下一個老頭兒,兩個丫環。幾手功夫,便把齊寡婦抬得高高的,以為她手下人,尚且如是高明,她本人更是了不得的了。其實只怪去的人,存心不良,本領又不濟,倒造成了齊寡婦的大名了。”三姑娘說:“齊寡婦的本領如何,暫且不去說她,我們受了虞二麻子的恩惠,尤其是我,偏又走在一條道上,我們總得想法子,報答人家一下才合適。象大哥這身本領,當然不把齊寡婦放在心上,可是好漢擋不住人多,獨龍不鬥地頭蛇,我們這幾個過路的人,要想救他,真還想不出好法子平。”這當口,她丈夫劉道貞揹著手,低著頭,在屋子裡來回大踱。三姑娘嬌喚道:“喂!我大哥為了這事,心裡煩得了不得,你不要裝沒事人啊!”曹勳大笑道:“你不要忙,我知道他毛病,他這一溜圈兒,定然在肚於裡轉八卦了。”
劉道貞默默無言踱著四方步兒。忽然坐了下來,向楊展道;“齊寡婦這種舉動,不能把她當作一般綠林看待,如果她真是毛文龍的女兒,她手下的黨羽,定然是毛文龍的舊部,毛文龍在皮島,原是野心不小,宛然化外扶余。袁崇煥雖然有點狂妄擅殺,毛文龍也有自取殺身之道。毛文龍死後,他部下非但恨袁崇煥,當然也很朝廷,齊寡婦切齒父立之仇,更不用說。說她聯絡大幫,劫取餉銀以亂軍心,也是意中事。可恨的是冀豫兩省撫鎮大員,境內有了這樣人物。因循苟安,既不事前預防,阻遏禍患,也沒設法羈縻,引為己用。大約各省情形,都差不多,天下怎能不亂,明室怎能不亡?……”三姑娘聽得不耐煩起來。搖著手說,“好了!好了!這就是你的鬼主意麼?說這樣不相干的話有什麼用。”楊展微笑道。“你不要打岔,聽劉兄說下去!”劉道貞苦笑了一下,向三姑娘說:“我這話怎會不相干呢?我是說明齊寡婦對於這批餉銀,別有用心,勢所必劫,虞二麻子也見到,如果派幾名軍弁,飛馬渡河求救,未必濟事,還怕到不了黃河口岸,已被人截住。但是齊寡婦也無非沿途多派黨羽,隨時注意運餉軍弁的動靜罷了,如果把求救公文,改由普通來往的客商們。代為傳送。齊寡婦手下,也沒法把來往的客商都截留下來的。”楊展拍著手說:“對!這是個辦法,我為了虞二麻子,我替他們跑一趟去,仗著追風烏雲聰,來回更快一點。”劉道貞笑說:“你去不得,騎著追風烏雲聰,更去不得。江湖中人,眼睛毒得很,你這氣度舉動,再騎著寶馬,必找出麻煩來。何況渡河求救,救兵能否如期趕來,未必有十分把握,還得雙管齊下,應得另想法子。保全餉銀,和虞二麻子的安危哩!”三姑娘柳眉緊蹙,吁了口氣說:“真麻煩!想保全餉銀都不易。虞二麻子偏和餉銀在一塊兒,這怎麼辦呢!”劉道貞說;“辦法不是沒有,擔憂的是,王太監能不能聽我們的話,辦得嚴絲密縫,不洩漏一點機密?我們便沒法預料了。”楊展聽他說有辦法,驚喜得跳了起來,向他拱拱手說;“道貞兄智珠在握,定有妙計。”
劉道貞說:“我們想法保全虞二麻子。是我們知恩報恩,義不容辭的事。其實我們想法保全這批餉銀,題目更大,是為了保全潼關內無數入民的生命。你想餉銀一失。軍心一變,潼關一破,有多少良善的百姓要遭殃?雖然這批餉銀,也只救急一時,未來的事,誰也摸不清,但是我們既然碰上了這檔事,想不出辦法來,沒話說,如果有一點辦法可想,總得試他一試。現在我這辦法,能否用得上還不敢說。我想和楊兄去找虞二麻子談一下,我這辦法,在未見虞二麻子之先,沒法規定下來的步驟,只有四個字的總訣,便是:金蟬脫殼。”
當天楊展劉道貞二人,同赴王太監的行轅,秘密和虞二麻子會見以後:虞二麻子聽得一臉黑麻,個個都放了光,立時和督運餉銀太監王相臣秘密計議了一下。王太監早從虞二麻子口中,得知了餉銀難保,前途有許多綠林等著他,早已嚇得屁滾尿流,走頭無路。突然聽到虞二麻子有了幫手,有了避免危險的妙計,把虞二麻子當作護法天神,只要餉銀不失,性命保全,虞二麻子怎麼說怎麼好。一切聽他調遣。於是按照劉道貞“金蟬脫殼”的計劃,暗暗佈置,秘密調動起來。
沙河鎮欽差行轅內,銀鞘堆積如山,毫無動身模樣。押運的軍弁們,三三兩兩,嘻嘻哈哈,只顧在鎮街上吃喝玩樂,很自在的閒逛,從他們口中,透出“第二批餉銀,已從北京起運,不日就到,因為沿途辦差不力,車輛不全,原有騾馬,十九老弱,不堪載重長行,正在向就近各縣,調動運銀車馬,大約一時難以起送,須等第二批餉銀到時再定。”在這風聲傳遍沙河鎮時,行轅已派出一個快馬傳送公文的軍弁,揹著公文黃包袱,馳報河南大營。公文內大意,也說這樣的話,通知大營,派人在黃河南岸迎候餉銀,幫同照料的話。這封公文,卻是預備齊寡婦沿途匪黨截留的。在這飛送公文的軍弁出發以後,三義棧內楊展等五個人,也有三個人上了路,卻分成兩撥走。第一撥是三姑娘劉道貞夫婦二人,第二撥是曹勳單身。
三姑娘貼身帶著王太監向河南大營告急調兵護響的重要公文;王姑娘是婦道,劉道貞是道地的孝廉相公,動身時又改扮了一下,夫婦二人,好象丟官罷職,挈眷回鄉的失意人物。王義棧匪人暗舵,又早撤走,誰料得到這夫婦倆,和大批餉銀有關係呢。曹勳遠遠地隨著兩人,預防萬一有個失閃,好接應報信。三人一出發,三義棧內,只剩下楊展和仇兒主僕二人了。
三天以後,欽差行轅派出一隊騎士,趕赴邢台,說是迎護第二批餉銀的。因為第二批餉銀,是由沿途州縣,按站派人護運;只要護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鎮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運太監派去的騎士接運。
這天沙河鎮上,在三更時分,車轔轔,馬蕭蕭第二批餉銀果然運到了;裝載銀鞘的車輛和騾馱,排列了一長街。這種銀鞘,是用大塊堅木,做成夾子,中心挖槽,箝入二百兩重的整錠銀子,加釘上栓,貼上官封,便成一鞘。這批銀鞘,停在鎮上,並未卸裝。南北鎮口,官軍設上卡子,禁止閒人出入。好在深夜,也沒有在鎮上走動。候到天色剛一發曉,還沒亮透時分,原車原銀,便接著向前途進發。督運太監也上了轎車,帶著一隊護運騎兵,親自押運;卻留下一名參將,帶著大半軍弁,看守鴻升老店內第一批運到的銀鞘。等候徵發車馱到時,再行起運;也許等候先出發的車輛,到了河南卸了銀鞘,空車回頭時。再來裝運。因為原裝第一批餉銀的牲口,確實有許多老弱病倒,不堪長行的。
第二批餉銀,到得晚,運得快,從沙河鎮向前途進發以後,當天到了邯鄲。可是在邯鄲城內,不知為了什麼。競耽擱了兩天兩夜,似乎那位王太監又在邯鄲城內擺起欽差譜兒來了,到了第三天,才從邯鄲出發,過磁州進了河南省界。一路似乎風平浪靜,沒有出事。等得過了湯陰,抵達浮山嶺相近的大賚店,沿途便發現了幾批短裝快馬的漢子,常常出沒於隊前隊後,有時越隊疾馳,一瞥而過。運餉隊尾,押著王太監一輛華麗舒適的轎車,車前插著威武的官銜旗子,轎簾卻垂下來,遮得密不通風。由大賚店前進,過了洪縣,前站是十三里堡。
這段是山路,崗巒重迭,道路有點崎嶇,車輛便走得滯慢起來。大隊人馬,是在洪縣打的午尖,山上這條山道,日色有點平西,可是初夏天氣,一路太陽灼得皮膚生痛,押運的兵弁,和趕車的夫子,都是汗流口渴,牲口身上,也直流汗,張著嘴直喘氣兒。本來預備一氣幾越過十三里堡,趕到汲縣,再行息宿;可是還有七八十里路,這樣人困馬乏,大約趕不到洪縣,要在十三里堡停下了。
這樣流著汗,又走了一程,一輪血紅的太陽,已落在西面的山口。落山的太陽雖然又紅又大。卻已不覺得可怕了,頭上已失去火傘似的陽光,一陣陣的輕風,從兩面山腳捲上身來,頓時覺得涼颼颼的體爽神清,腰腳也覺輕了許多。趕車的腳伕,嫋著長鞭。嘴上直喊著:
“噓……噓……”想乘晚涼多趕幾程。一路輪聲蹄聲,震得兩面山崗裡起了迴音,可是走的山道,雖不是峻險的山道。有時過一道土岡子,上坡的道,非常吃力,下坡時卻非常的輕快,跨轅的腳伕,手上只要勒緊了韁繩,兜著風順坡而下,一氣便可赴出一箭里路去,腳伕們這時最得意,嘴上還哼著有腔無調的野曲子。
大隊車輛正過了一道黃土岡,兩面山勢,較為開展:左面忽高忽低的沙土岡子,土岡上面,只疏疏的長著幾株大松樹;右面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樹林背後,是一層層的峻拔山峰。
中間一條坦坦的山道,直看到那面兩山交錯形似門戶的山口。大隊車輛,走上這條坦道,忽聽得右面樹林背後的山腰上,唿咧咧……的幾聲口哨,接著從樹林內鑽出噹啷啷……鴿鈴似的怪聲,曳空而過,噗的一支響箭,直插在欽差的轎車上。護運的騎士,趕車的腳伕,立時起了一陣驚吼大家都明白,這支響箭,是綠林劫道的先聲。趕車的腳伕,尤其有這種經驗,只要抱著鞭子,向道旁一蹲,沒有他們的事。可是官家的公物,尤其是這種大批餉銀,絕料不到有這樣大膽的綠林,楞敢下手,連趕車的腳伕,都覺得事出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批押運的騎士,僅五十多名,一半是京城的禁衛軍,一半是軍部抽調的京營,平時猴在京城內,本是擺樣兒的貨,非但沒有上過陣,也沒有和綠林交過手,以為這趟差使,雖然辛苦一點,不致有多大風險,想不到竟有敢劫官餉的匪人,一個個都麻了脈,睜著眼向那面樹林裡瞧。忽聽得樹頂蹄聲響處,潑風似的跑出兩匹馬來,一色的棗紅馬,馬上的人,都把一頂大涼帽掀在腦後,一色土黃繭衫的短打扮,飛一般橫衝過來,嘴上卻大喊著:“吃糧的哥幾們,沒有你們的事,識趣的躲得遠遠的……”這兩人兩騎一出現,山腰上又是幾聲口哨,樹林內又縱出三四十人來,一個個揚著雪亮的長刀,卻沒有騎馬。前面山口,也出現了一隊騎馬的,也有二三十人,一聲呼嘯,迎頭馳來,把去路截住。從樹林裡出來的,便奔了車輛;這時照料車輛騾馱的腳伕,吃了齊心酒似的,早已抱著鞭於,蹲在左面的道旁。可笑幾十名押運的禁軍和營弁,竟一齊撥轉馬頭,往來路飛逃,因為來路上,還沒有匪人攔道。卻把欽差王太監一輛轎車,和幾十輛銀鞘車馱,都丟在那兒了。
先出來騎棗紅馬穿土黃繭絲短衫的兩人,大約是首領,瞧得一般軍弁,沒命飛逃,哈哈大笑,直奔王太監坐的那輛轎車。其中一個手持長槊的,用槊鋒一挑轎簾,向車內一瞧,頓時怪限圓睜,嘴上喊著;“晤!這倒奇怪。姓王的混帳小子上那兒去了?”原來他瞧見轎車內並沒有王太監,裡面只擱著兩個鋪蓋捲兒。持槊的身旁,揹著一柄短把大砍刀的,鬚髮己經蒼白,長著一對鷹眼,眼珠是黃的,卻射出逼人的兇光,在馬上一俯身,也瞧清了轎車內空無人影,嘴上噫了一聲,立時喝道:“不對!這裡面有玩意兒,我們的人,明明瞧見他坐著這車子進邯鄲城的。”使槊的說:“這人命不該絕,不去管他,我們把銀馱子原車帶走住了。”背刀的微一沉思,搖著頭說:“這裡面有事,我們不要中了他們道兒,我們得驗實了,再伸手!”說罷,一帶馬頭,奔了裝銀鞘的車輛,一聳身,跳下馬來,反臂拔出背上大砍刀,抽出一個銀鞘來,大砍刀一舉,咔叭一聲響,把銀鞘劈開。仔細一瞧,木槽內倒嵌著整錠象銀子般的東西,不過是鉛做成的。他挨著車輛,一車裡劈開一個,劈了十幾個銀鞘,不料都是鉛的。這便可明白,這幾十輛銀鞘,都是假銀鞘。為什麼要這把戲?不用多想,立時便可明白。他不明白的。是憑王太監這種混帳東西,居然會玩出這手“金蟬脫殼”的把戲來,而且從什麼地方,洩漏了機密,被人家探出底細來呢?他氣得哇哇大吼,跳著腳大喊;“媽的!
我們栽了!憑我們竟栽在五體不全的混帳東西身上!”原來這名匪首,便是石鼓山的金眼雕,他不但生氣,而且慚愧,沿途設暗樁,探動靜,是他帶著黨羽辦的,費了不少心機,竟著了人家道兒,還耽誤了瓢把子的大事。
金眼雕跳腳大喊當口,使槊的也催馬趕來;這使槊的,便是浮山嶺首領飛槊張。長得魁梧威猛,豹頭環眼,年紀四十不到,三十有餘,他手上倒提著那支似槍非槍的長槊,比古人用的可短得多,八尺左右長短,統體純鋼,槊杆上纏絲加漆,烏光油亮,約摸有三十多斤重量,鞍後掛著一個扁形的牛皮袋,插著兩排短把飛槊,這種飛槊,形狀和他手上的長槊差不多,不過一尺多長,鋒長柄短。近於甩手箭一類的東西。飛槊張催馬趕近金眼雕身邊。看清了一輛輛銀鞘,變成了鉛鞘。罵了一句;“狗養的。把老子們冤苦了!”一抬身左手拇食兩指向嘴內一叼,臉衝著右面樹林,鼓氣一吹,嘴上發出尖銳口哨,其聲舒捲悠遠,似乎是一種傳達急報的信號。他接連吹了幾次,那面林後一座高崗上,突然鴿鈴翁翁作響,沖天而起,一隻雪白鴿子,在空中一陣盤旋,便向這面直瀉而下;眨眼之間,鴿子落在一輛車蓬上。手下弟兄,趕過去伸手把鴿子捉住,從鴿子爪上,解下一個紙卷。飛槊張搶過來,舒開紙卷,和金眼雕同看。紙捲上寫著:
“頃得密報。始知昨夜洛陽孫營抽調一支兵馬,星夜渡河,迎護餉運,系由新城小道,向延津滑州一路疾趨,可見餉銀必定過道渡河,汝等定必中計。即事前截獲公文,亦系詭計。事機不密,致有此失。然王監庸碌小人,何得有此經緯,其中定有能者。汝等速回,另有安排。”
這幾行字下面,畫著一個“齊”字的花押,當然是齊寡婦的手筆了。飛槊張金眼瞧瞧見了瓢把子的手筆,弄得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開聲。金限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條子上寫著“事不機密。”便是自己的過錯,多半壞在韓老四兩面狼這幾個楞小於身上,一路墜著餉銀過來,定然露了馬腳,落在行家的眼內了。但是王太監左右幾個人,自己暗地都探過,似乎沒有什麼紮根的人在內,憑王太監這種龜孫子。決鬧不出這套鬼畫符來,這事卻有點奇怪。
他猛地想起了一檔事,一偏腿,跳下馬來,向飛槊張道:“你且等一忽兒,我得仔細探查一下。”他一聳身。跳上近身一輛車子。落在車的左面。因為他們這般人,大半從右面樹林內鑽出來的。這時道上首尾相接,停著長長的幾十輛運載銀鞘的車輛,所有趕車的腳伕,都抱著一條趕車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氣沖天,瞪著一對咄咄逼人的黃眼珠,向地上蹲著一溜的車伕,喝問道;“你們是哪兒人?車上的東西,從哪兒起運的?”蹲在地上的車伕,照規矩不敢站起身來,有幾個膽大的,七嘴八舌的說;“我們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門抓的官差,你老聖明,我們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嗎?東西是由邢台縣衙,黑夜起運的,到了沙河鎮,滿街得說這批東西,是北京下來的,我們不明白怎麼一回事,滿街都有老總們押著走,不准我們隨便開口,到現在我們還摸不清哩。”金眼雕點點頭道:“晤!我明白了,我再問你們,替王太監趕車的,怕不是你們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們一事,趕這輛車的,剛才和他們,一塊兒騎著馬逃跑了。”金眼雕又問道:“你們一路過來,有一個穿得斯文秀氣的小白臉兒,騎著一匹黑身白蹄,異樣的駿馬,大約還有幾個人同行,其中還有一個美貌年輕的女子,他們路上瞧見了沒有?”車伕們搖著頭說:“我們沒有瞧見這樣的幾個人,更沒有瞧見年青女子,這條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見的了。”其中有一個車把式,卻說道;“我們從磁州進湯陰這段路上,卻碰著一位俊秀相公,確是騎著一匹與眾不同的好馬,是烏雲蓋雪的毛片,奇怪的是,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後卻掛著弓箭,而且單身匹馬,馬又走得飛快,我看得有點別緻,這時才想得起來。”金眼雕向這群車把式們問了一陣,已明白這批假餉銀,在邢台做的手腳;沙河鎮鴻升老店內一批真餉銀。定然在假餉銀起程以後。把我們引到這條路上,他們卻暗暗繞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帳的王太監。有這樣鬼門道。也得怨我一時大意,把他們大看輕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兒,非但瓢把子面前,有點沒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頭,也被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飛槊張同回塔兒岡,見了瓢把子,再想別的主意。
在金眼雕飛槊張空手回巢的第二天,這段山道上,靜蕩蕩的不見一人,所有幾十輛假銀鞘,已由車把式在當日趕回原路。他們一回到沙河鎮,當然會有人開發他們。在這第二無的清早,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身後仇兒也騎著一匹快馬,一主一僕,走到這條山道上來了。
昨天這條道上的情形,楊展己從仇兒嘴上,得知備細,暗暗側服劉道貞這條金蟬脫殼的妙計。
因為金眼雕飛槊張攔截車輛當口,王太監一輛空車上的車把式,是仇兒改裝的。在出事當口,仇兒跳下車來,搶了一匹馬,夾在一群押運軍兵隊內,假裝落荒而逃,其實他又抽身回來,伏在遠處,看清了金眼雕飛槊張一群強人的起落,才撤身飛馬而回。把一切情形,向主人說知備細。這時主僕二人,裝作無關的過路客人,安心走到這條道上,預備一兩天內,渡過黃河,到南岸虎牢關。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會面。原是事先約好的,劉道貞夫婦趕往洛陽,投遞公文。請孫督師大營調兵、火速向指定地點,迎護餉銀,事情辦妥,再由洛陽折回虎牢關,等候楊展主僕。一同返川。這時楊展主僕,到了這段山道上,不免按轡徐行,據鞍四眺。仇兒還指點昨天強人出沒處所。主僕二人,以為事已過去,心裡還暗暗好笑,齊寡婦這次白費心機,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哪知道齊寡婦並非普通人物,已經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據金眼雕說起三義店韓老四輸馬吃虧的事已經注意到楊展一般人身上,雖然還沒十分摸清楊展和餉銀有關,但是這匹追風烏雲驄,是個容易招眼的幌子。這時主僕二人,又在這出事地段。指指點點的一流連,早被塔兒岡的暗樁伏在林內,暗暗盯上了。
主僕兩人,過了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較為平坦,兩邊依然是密林陡壑。
不過地勢卻比過來的那段路。開展得多。主僕正想放轡疾馳,猛聽得前面右邊深林內,嗡的一聲。一支響箭,曳著破空的尖嘯,從馬前射了過去。楊展在馬上咦了一聲,立時把馬勒住,回頭向夥兒笑道:“當心,有那話兒了。我們也會一會北道上的好漢們。”一面說。一面順手摘下鞍後捎著的那張蛟筋鐵胎六石弓,把鞍旁掛著的一壺三脊狼牙箭,也問了一問。後面的仇兒,便說:“相公!瑩雪劍在我鞍後鋪蓋卷內,待我……人楊展忙喝住道:“莫響!用不著,沒被好漢們恥笑。”正說著,林內弓弦微響,刷地又一箭,直向楊展胸前射來,弓勁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橫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綽住。
一瞧手上的箭,雖非響箭,也是去掉箭鏃的,不禁暗暗點頭道;“盜亦有道。”便向發箭處所,高聲喊道:“哪位好漢賜教!四川楊展,在此恭候!”這樣高喊了幾次,只聽到遠遠山谷裡自己的回聲,發箭的林內,卻依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等了片刻,一個強人都沒有出現,這倒出於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響箭,一支刨頭箭,是什麼來意?既然平安無事,也不必留戀下去,主僕二人,便整轡上道,可是這一路過去,不能不隨地留神,暗自戒備了。
主僕二人一路疾馳,來到將近十三里堡一條道上,遠遠便見到前面一座黃土岡的岡腳下,疏疏的幾株長松,松蔭下影綽綽的有一個大漢,騎著馬,屹立不動。主僕兩匹馬跑到離那人一箭路時,雖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卻已看出那人手上拿著一張弓,而且正開弓搭箭,楊展不由得吃了一驚,可是也有點暗怒了,一聲冷笑,立時放轡緩蹄,順手在箭壺內抽出一支箭來,兩眼註定了那面馬上的動作。似乎那面馬上人,存心和楊展過不去,遠遠一聲大喊;“來騎留神,看俺射你馬項。”喊聲未絕,箭已發出,那邊弓弦一響,楊展這邊也同時弓開滿月,斜身一箭。說也奇怪,一來一去兩支箭,其疾如電。竟會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卻不是箭鏃和箭鏃相撞,因為楊展扭腰探身,取了側勢,加上弓硬箭勁,一箭射去,兩箭相值,竟把來箭,截為兩段,半途掉下地。楊展射去這支箭,餘勢猶勁,飛出老遠,才斜插在草地上了。這是一眨眼的功夫,楊展箭一發出,兩腿一夾,胯下馬已向那人直衝過去。在楊展存心,想逼近跟前,問個清楚,再作了斷;不意追風烏雲驄向前一衝,那人順風大喝一聲;“好箭法!”一帶馬頭,轉身跑上黃土岡,翻過岡去,立時不見了蹤影。待得楊展追上岡頭,只看到這人背影,馳入一條岔道,拐過一重山腳,便看不見了。始終沒有著清這人長相。這種離奇舉動,更摸不情是怎麼一回事,能夠猜想得到的,在這段地上出沒的綠林,是搭兒岡齊寡婦的黨羽,他一想到這人和齊寡婦一黨,猛地醒悟,自己已被盜黨注意。也許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餉很有關了。
楊展一路戒備著,在前途進行覺得一路過去,這段路上,很難得碰見走道的人,這樣大白天,行旅這樣稀少,可見兵荒馬亂到什麼程度,怪不得綠林好漢,任意出沒丁。主僕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兩縣的中站十三里堡。楊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鄰近塔兒岡,無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頭,在白天子午時分,火傘當空,灼熱異常,再說,路上兩次碰著離奇莫測的綠林,其中定有詭計,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僕二人,略一商量,便決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
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鎮,可比沙河鎮荒涼得多:靠著一座山腳,圍著幾十戶人家。
都是泥牆上屋,偶然有幾家門口,挑出賣酒飯的招子。仇兒在馬上皺著眉頭說:“相公!這樣地方,沒法歇腿,這種狗寓般房子,象火洞一般,怎鑽得進去?”楊展向前面一指。笑道:
“不用發愁,你瞧那面山溝裡黑壓壓一片樹林,露出一段紅牆,似乎是個廟宇,倒是涼爽處所,我們帶著乾糧,向廟內討點水喝。定比這種小店強得多。”正說著,聽得那面林內,牲口打噴嚏的聲音;仇兒說;“果然是個打尖處所,已經有過路的客商,在那兒息馬了。”
兩人離開了一帶土房子,便向那面山灣走去。到了相近一看,兩座岡腳,環抱著一片極大的松林,林內有一條曲折的小道。楊展和仇兒跳下馬來,各人牽著馬,走上林下的小道。
一進林內,立時覺得精神一爽,因為頭上一層層的松枝松葉,遮住了當午的毒日,涼陰陰的立時換了一個境界,而且林內自然有股涼風吹上身來。主僕二人把頭上遮陽寬邊薄涼帽,掀在腦後,迎著風望林內進去。轉了兩個彎,才露出短短的一帶紅牆,中間一座牌樓似的山門,門上橫著一塊“黃粱觀”三字匾額。楊展心想:“原來是座道院,邯鄲道上,黃粱一夢,恰是切地對景,行旅過此,也算紅塵擾擾中的一帖清涼散。”兩人牽著馬進了山門。門內一大片空地,盡是參天古樹。上面枝柯虯結,綠葉漫天,日光被漫天樹葉,篩成流動的光影,鋪在中間長長的一條南道上,彎成參差的花紋,現色染襟。暑氣全消,樹上蟬噪鳥鳴,和樹葉被風吹容颯颯微響,真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境界,而道盡處,三開門的一座殿宇,並不崇宏莊嚴,看去只有這一座正殿,後面大約沒有幾層殿院,正殿階下一株大柏樹上,拴著一白一赭的兩匹馬,正低著頭,嚼樹下的青草。這兩匹馬鞍絡鮮明,頗為神駿,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腳程。駿馬亦愛伴侶,兩匹馬同時昂起頭來,朝著楊展仇兒手上牽著的兩匹馬。唿咧咧長嘶,嘶聲一起,大殿裡走出一個鬚眉俱白,顧盼非常的老道,龐眉底下,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楊展仇兒打量了一下,又釘住了楊展身後烏雲驄身上。突然兩道長眉一掀,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便邁步迎下階來,向楊展稽首道:“貴人下降,難得之至,這樣大熱天,長途跋涉,實在辛苦,快請進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請教。”楊展一面抱拳還禮,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堅實,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尋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這當口,仇兒從楊展手上,接過韁繩,便說:“相公進殿,我在這兒守著牲口。”老道士立時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論什麼寶物寶馬,只要進了我黃粱觀內,如有失閃,小老道還擔待得起,大約這百里以內,還沒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鬧把戲的。”這一句話,鋒芒頓露,楊展仇兒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楊展立時接口道:“一見道長,便知是位隱跡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兒說道:“你把兩匹馬拴在這面樹上,隨我進殿好了。”他兒心裡還有點啾咕,不願離開兩匹馬,不但烏雲驄是匹寶馬,兩匹馬鞍上,還捎著瑩雪劍,和其他重要東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難怪名振京京華,藝蓋當場了。”楊展仇兒又吃了一驚,暗想這老道什麼人物,似乎已知我們的來歷了?楊展不願示弱。便跟著老道進殿去了。仇兒把兩匹馬拴在樹上,有點不放心主人,從鞍後鋪蓋卷內,抽出瑩雪劍來,連鞘背在肩後,急急飛步進殿。一瞧殿內,明潔無塵。四外空空,只中間一座佛龕,並無主人和老道的蹤影。繞出龕後,跨過殿後一重門戶,現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籬靜下,聽出正面堂屋內,有自己主人說話聲音。心裡略寬。便掀起簾子,蜇將進去;一瞧屋內,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還坐著一位俊悄書生,身後立著一個青衣書童,一身打扮,競和自己主僕有點相同。仇兒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後一站,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一主一僕,越瞧越覺這一主一僕。有點別緻。
原來楊展和那老道進殿以後,老道便引著楊展往後院走,一面走,一面談話,問出老道便是黃粱觀主,道號涵虛。老道請教楊展姓名時,也據實說了。老道領著楊展走進後院裡屋時,屋內有一位方巾十履,細葛涼衫的俊俏書生,手上搖著灑金摺扇,從座上很瀟灑地站了起來。老道涵虛便笑著說;“這位是敝觀護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離此不遠,常常到此隨喜。”老道介紹了這位毛相公,卻沒說楊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脫口說出:“久仰楊兄英名,幸會!幸會!”好象早識楊展姓名似的。這幾句話,聲音很低,而且帶點童子的嬌嗓音,一對黑白分明。煞中帶媚的長鳳眼,向楊展上下,不斷的打量。楊展細瞧這位毛芙山,長眉鳳目,白麵朱唇,確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這十三里堡,倒有這樣人物。賓主落坐以後,進來兩個道童,分獻香茗,還擰著潔白的熱手巾。請楊展擦汗。一陣殷殷招待以後,仇兒已從外殿進來,楊展命他見過毛和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豐人背後,仇兒覺得姓毛的一主一僕,與眾不同,毛相公果然長得風流瀟灑。連他身後那個書憧,也長得細眉粉面,非常秀氣,不免向那書憧多看了幾眼。那書童似乎被仇兒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瞼扭過頭來,冷不防又回過頭來,向仇兒背上的寶劍,盯了幾眼,暗地小嘴一撇,身於一扭,臉又衝著屋門外去了。他兒冷眼瞧得有氣,心想你撇嘴幹麼?你懂得什麼?象你這樣風吹得倒的身子,經不起我兩個指頭一捺。”
這時楊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問道:“剛才小弟進門,等兄便說出賤姓來,彼此萍蹤偶聚,素昧平生,從何處知道賤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虛,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識君,這兒雖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從路過幾位武舉口中,早知楊相公武闈獻藝,獨得寶馬的鼎鼎大名,剛才一見相公氣度,和牽著的尊騎,便知相公光降,隨後口頭動問,果然所料非虛。”楊展嘴上順口謙虛幾句,心裡卻覺察老道話有漏洞。在老道自己,還可以說見到追風烏雲驄,推馬及人,但是這位毛相公坐在後院,並沒有看到寶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進來,現在老道用自己的話,來替毛相在解釋,便顯出有意掩飾,中有別情。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屬不凡,老道發眉俱白,道氣儼然,實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這時楊展有問必答,不願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動問的話,也只限於武闈情況,京中近狀,再不然談談一路風十人情,連近在咫尺的潼關戰局,地方安危,也沒有人提起來。楊展暗暗的一點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虛還十分殷勤,指揮兩個道童。在隔室擺起一桌素齋。款待楊展。毛芙山和老道,陪著吃喝;仇兒也被兩個道童拉去,另屋接待。
仇兒自從跟了楊展以後,雖然是個青衣書童,楊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聰明,楊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寬厚的人,可憐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夥兒近朱者赤,非但從小習染的江湖氣,去了不少,拳腳兵刃得了楊展雪衣娘女飛衛三位大行家指點,雖然日子不多,也增長了許多功夫,至於每日飲食起居,在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鐵柺婆婆奔走風塵的時候,自然有霄壤之別。仇兒一進楊家,就算一跤跌入青雲。仇兒從小還有點愛喝酒,楊家有的是自制佳釀,他常常和楊家下人們,偷偷兒的喝幾杯。常常喝得小臉蛋兒紅紅的,楊展也沒有數說他。進京以後,楊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為有個曹勳,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來。仇兒禁酒多日,做夢都想鬧幾鍾,這時被黃粱觀兩個道童,拉到後院一間側屋內,仇兒一瞧屋內泉上幾色素齋以外,還有一盤五香牛肉,一大壺酒,未兔暗暗心喜,嘴上卻說道:“你們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葷腥?”道住笑道:“這是你們來得湊巧,這點酒肉,原是預備著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請便,我們卻沒福吃這東西。”仇幾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請他去罷!”兩個道童相視一笑,搖著頭說:“他嗎?他是不會和我們一塊兒吃喝的,他是離不開自己主人一的。”這一句話,仇兒沒有十分注意。他清早起來趕路,一路奔馳,肚子裡實在有點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氣,坐下來。很自在的消受酒肉。
吃喝之間,兩個道童,果然只吃點素齋相陪,對於一壺酒,一大盤牛肉,看也不看,讓仇兒自斟自飲。
仇兒不敢儘量暢飲,只吃了半壺酒。因為天氣太熱,下午還要趕路,一大盤五香牛肉,覺得可口,便不客氣,儘量裝在肚子裡了。他手上正拿起一個白麵饅饅要吃;突然一陣噁心,腦裡發暈,眼上發黑,心裡猛地一驚,記起從小聽自己祖母鐵柺婆婆說過:“江湖路上吃喝當心。”的話,不留得一聲驚喊:“不好!酒裡有毛病!你們……。”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來,拔出背上寶劍。可是他心裡打算這樣做,兩手兩腳己不聽使喚,嘴上喊出了“你們……”兩字,底下變成了有聲無音,嗓子裡好象突然築了一道壩,而且心裡一陣陣的迷糊,屋子天搖地動地轉了起來,兩腿一軟,身子一歪,爛醉如泥似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知經過多大時候。夥兒做夢一般醒了轉來,神志還有點迷迷忽忽,四肢還軟軟的不得動。半晌,突然睜開眼來,滿眼漆黑,瞧不見什麼,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處,只覺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張涼榻上。他神志漸漸的清楚起來,第一個念頭,落驚覺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兒,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腳定被人家捆住,擱在盜窟,暗室裡面了,可是立刻證明了猜想不對,四肢一活動,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聲來,“咦!怪了!”
原來他身上好好的並沒有繩索捆縛他,自己腰裡纏著九節亮銀練子槍,和暗拽著一袋鏢,依然紋風不動的纏著拽著,自己揹著的那柄瑩雪劍,雖然已不在背上,卻用手一摸,摸著了這柄劍,連鞘擱在他枕邊。仇兒急忙攢住了瑩雪劍,從榻上一躍而起,一轉臉,瞧見了一線燈光,從一重細竹梅花眼的湘簾內晃漾出來。他兩腳站在地上,試一試自己腿勁,覺得身上好好的,已沒有什麼了。正想一個箭步,竄近簾外,窺探簾內是何景象,忽聽簾內有人喚道:
“外屋是仇兒麼?身上好了麼?不必驚慌,進來好了。”
仇兒一聽,是自己主人叫他,驚喜之下,掀開簾子,一躍而入,一眼便瞧見自己主人坐在一張華麗奪目的雕花錦榻上,身子斜靠著一個高高的朱漆涼枕,手上拿著幾張水紅色的信箋,湊著榻邊高几上一張四角流蘇的紅紗高腳燈,細細的瞧著信箋上的字。仇兒一進去,楊展抬起頭來,悄悄的說:“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著了他們道兒,不過我沒有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點,醒來時,便在這間屋內,看情形天已入夜。這兒決不是黃粱觀,黃粱觀決沒有這樣華麗深沉的房子,現在我們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過大約沒有十分惡意,你且沉住氣,讓我看完了這件東西再說。我醒來時,頭一眼便瞧見紗燈下擱著這封信,信皮上明明寫著“楊相公楊展。”看不了幾行,你在後屋有了響動了。現在我們彷彿做夢一般。
大約在這封信上總可以瞧出一點來的。”楊展說罷,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箋;原來信箋上寫的是:
“蜀客北來,時道及賢伉儷俠名的事,夙已響慕。近日京華過客,又盛傳武闈逸事,更切心儀;不期台旌南歸,黃粱逅邂。求教既殷,投轄逾分,小試狡獪,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汙濁之藥,損及玉體,謹以家傳秘製“醉仙人”,使君一枕華胥,聊息長征之勞耳。尊紀安臥外室,寶馬安處內廄。倘損毫髮,推妾是問。妾非他人,即切齒父仇之毛紅萼,亦即塔兒岡之未亡人也。撞關破在旦夕:闖王奇兵,由間道而出商洛;張獻忠羅汝才輩,且已逼近荊襄,豫楚指日瓦解,無待龜卜。今晨復得探報,黃河渡楫,悉被官軍劫擄,已作逃亡北渡之備,非特阻遏入川之荊襄孔道,即黃河渡口。亦難覓得片帆矣。情勢如此,與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為佳?妾如未得確報,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負太夫人傳閭之望,此實天假之緣,使妾得掃榻歡賓,抒其誠悃。十日平原,稍盡東道,屆時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趨荊襄而安返河裡也。白雲親舍,未免依依,賓至如歸,幸毋悒悒!未亡人薰沐拜具”
楊展把這封信,看了好幾遍,不由得驚得直跳起來,嘴上喊著:“不得了!我們醉得真象死的一般,被人家從黃粱觀抬到塔兒岡來,竟會人事不知。”仇兒一聽到了塔兒岡,也嚇得變了臉色,悄悄的說:“相公;我們的馬呢?把我們弄到這兒,當然沒有好意,我們趕快想法逃出去。齊寡婦雖然厲害,他們雖然人多,我們不和他們硬拚,偷偷逃跑,大約並非難事。”楊展搖頭道:“這封信便是齊寡婦寫的,信裡的話,說話非常婉轉,我們的馬,也被他們帶來了,惡意大約沒有,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餉銀有關。至於逃跑,不用脫身入盜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們耳目去;再說現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還沒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恥笑,反而落個話柄。說起來。還是我們自投羅網。不進黃粱觀,使不會著了道兒。你還不知道,黃河渡船,都被官軍抓在南岸,荊襄這條路上,也被軍馬堵塞,這雖是齊寡歸信內的話,大約不假,現在我們只有見機行事了。”仇兒道:
“這位齊寡婦手段不小,黃粱觀的老道,和那個毛相公毛芙山,當然也是他們一黨了?”楊展笑道:“什麼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齊寡婦的化身,連那個書童,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黃粱觀和她同席,當時雖然被她瞞過,此刻想起來,北道上原不易見到這樣清秀人物,說話又低言低語。好象帶點童音,一主一僕,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內說著黃粱觀內和我見面,又說出她便是切齒父仇毛紅萼,也就是塔兒岡的齊寡婦。她所謂切齒父仇,她父親便是被袁崇煥殺死的皮島毛文龍。外面傳說齊寡婦是毛文龍的女兒。可見一點不假。她在黃粱觀女扮男裝。一時真還不易瞧出來,大約她出門時,常常改裝的。她把毛紅萼化名毛芙山,大約從王摩潔‘木本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那句詩裡脫胎出來的。這位齊寡婦文武兼備,倒是巾幗中一位怪傑,難怪名震江湖,雄據一方了。”仇兒聽她稱讚齊寡婦,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還有心思讚揚人家。劉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約定虎牢關相會,還不知我們半路出了這樣岔子,天天盼望著,不知怎樣地焦急哩!仇兒心裡想著,嘴上正想說話,墓地聽得錦榻後側。呀的一聲響,一扇門開了:一個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著曲柄八角細紗燈,走了出來,向主僕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楊展面前,微一屈膝,嬌聲說道:“主人吩咐,楊相公醒來時,請相公後堂敘話,此刻已到起更時分,我家主人。早在後堂設筵相待。請相公跟婢子進去好了。”楊展微一沉思,便說:“既然到此,理應見見你們瓢把子,好,請你領路。”
仇兒忙把手上提著的寶劍,背在身後,說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說:“小管家。
你放心。馬上有人來招待你吃喝,主人沒有吩咐,我不便領你一同去。再說,我家主人對於楊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絕沒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楊展向仇兒一使眼色,接口道:
“你且候在這兒,我們是客,聽從主便了。”說罷,向那女子微一揮手。便跟著那女子,從榻後腰門裡走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1:28
第二十七章 紅粉怪傑
楊展跟著提曲柄紅紗宮燈的青年女子,從榻後側門出去,穿過一層院子,步出一重後戶,忽然明月在天,松濤聒耳。原來屋後並沒高軒復室,卻是一條步步登高的坡腳,坡腳上面松柏交柯,濃廕庇月,松林背後,一座峭拔的孤峰,巍然竦峙。提燈女子,把手上紅紗宮燈高高地舉著,竟向上坡一條山路走了上去。楊展心裡犯疑。上面松林黑沉沉的,並沒有房子,也沒有燈光人影,既已到此。不管齊寡婦什麼陣式,也得見個起落。便一聲不響。跟著上了山坡,回過頭來,一瞧坡腳下,高高低低,藉著山勢蓋造的瓦房,有透出燈光來的,也有漆黑一片的,都靜悄悄地鴉雀無聲。一層層的屋脊,浸在一片溶溶的月光下,看去好象富庶的山村,從那兒也瞧不出這是江湖馳名、聲威遠播的盜窟。
提燈領路的女子,領著楊展步步登高,從林內一條山徑,繞著山腰,向峰背轉了過去。
一到峰背,山形忽變。走上了幾十級磋道,兩面石壁夾峙,截然如前。磴道盡頭,現出一重山石築成的穹門,好象嵌在石壁之間的天然洞穴。進了穹門,地勢一展,現出寬闊的一座院子,月光照處,院內中心掘著圓圓的荷花池。田田的碧葉,亭亭的紅白蓮花,山風舒捲,撲鼻清香。隔著荷花池,正面一排五開間的敞廳,燈光照耀,人影幢幢,正有許多人在廳內高談闊論,似乎有黃粱觀老道涵虛的口音在內。這時正有一撥人從廳門一湧而出,其中有人說了一句:“我們瓢把子也太謹慎了,管這種混帳太監,和那姓虞的鷹爪孫,當地結果就是,何必遠遠地提活口到這兒來呢。”這一句話,聽在楊展耳內,老大吃驚,暗想虞二麻於難道仍然落在他們手裡麼?驚疑之際,這撥人和楊展擦肩而過,只向楊展看了看,出了穹門,走下磴道去了。
楊展心想,這是齊寡婦住的所在了。可是提燈女子並沒領他向廳門口走去,就近向右一拐,轉入一重隔牆的月洞門,走上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面都有扶欄。靠裡一面,廊外花木扶疏,參天古樹,靠外一面廊外,卻是斷崖壁立,下臨深澗,非常險峻。原來這一面房子,都建築在一層壁立的危崖上面,長廊走盡,又過了幾重曲徑通幽的門戶,才到了待客之所。提燈女子請楊展在匕稍候,自己提著燈,冉冉的撩開一重羅幃,悄沒聲地進內去了。
楊展一進這屋內,頗為驚異,絕不是意想中有脂粉氣的佳人繡閣,也不是有肅殺氣的粉侯虎帳,竟是一所古香古色的高雅書齋。屋內華燈四照,卻寂寂無人,只寶鼎內焚著沉速,散出一股細細的幽香,令人神清氣爽。他仔細打量這所書齋,深邃宏敞,堂皇古雅。一面是一排花格綠紗窗,這面大約是偏東的方向,紗窗外月影透窗,山風微拂。推窗可以望遠,一層層的峰影,遠列如屏。當窗陳列著一張極大的青玉書案,案上玉軸牙籤,鸞箋犀管之類,位置楚楚,色色精良。案旁沿窗排列著幾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太師椅,中間嵌著一式的高几。
每隻几上都擱著周敦商彝之類的古器。這一面,是頂天立地的一排書架。芸編瓊笈,整列如城。屋心一張雕花的大圓桌。罩著古錦的桌套,桌心放著一具高腳古玉鼎,一縷縷的沉香。
便從鼎蓋的花孔上,嫋嫋而出,桌旁圍著幾個錦套的磁墩。靠裡隔著一座落地紅木雕花十錦格,中間鑲出一個大回穹門,靜靜的垂著一重沉香的羅幃。提燈女子,便從這重羅幃進去的。
幃後珠燈璀璨,似乎套著復室。楊展雖然驚異盜窟中有這樣佈置,然想到齊寡婦的毛文龍女兒,又是總兵夫人,原與立寨佔山的草寇不同。他又一眼看到排窗盡頭牆壁上,掛著一軸大堂人物,走近一瞧,筆勢飛舞,衣褶高古。絕非近代手筆。再一細瞧題款,竟是顧虎頭的“伏生授經圖”。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憑這一張絕無盡有的名畫。便價值連城,他細細賞鑑得出了神,竟忘記了身在龍潭虎穴之中。
在他面著壁上古畫,鑑賞出神當口,突然聽得身背後,發出銀鈴般聲音:“楊相公鑑賞不凡,這張畫從前經過許多名流鑑定,說是海內第一神品哩!”楊展忙一轉身。只見大圓桌邊,悄立著一位儀態萬方、光采照人的婦人。他一轉身,正和她瑩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對。
楊展和她一對眼,便看出是黃粱觀同席的毛芙山,也就是威震江湖的齊寡婦了。這時卻看出她臉上薄薄勻上一點宮粉。淡淡的掃著蛾眉,一張微帶鵝蛋形的俏面,珠瑩玉潤,光來非常,而且豐腴的粉靨上,一對酒渦,似乎蘊藏著無窮智慧,盪漾出神秘的溫柔,可是顴骨似乎略聳,鼻柱似乎太挺,天庭似乎特寬,加上一對黑白太分明長鳳眼,笑時現出無限姣媚,不笑時,卻隱著凜凜的尊嚴,頭上光可鑑人的青絲,雍雍的挽著堆雲高髻,身上穿著對襟淡青寧絲衫,下面被圓桌隔著,一時瞧不清,手上拿著一柄湘妃竹夾絹團扇。燈光下,香肩微嬋,亭亭俏立,實在是一位娓婦佳人。和易釵而弁時的毛芙山一比,又是不同。只瞧她梨渦上,不斷的漾出笑意,便增添了許多柔情媚態。她身後還立著一個二十左右的俏丫環,並不是提燈領路女子。雙手託著朱漆描金盤,上面擱著兩盞香茗,似乎等待主客就座,才能分獻香茗。
可是楊展一轉身時,突然面對著齊寡婦,四目相對,好象雙方都愕了一回神。齊寡婦嗤的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牙,指著隔桌的磁敏說:“楊相公請坐!”
楊展心裡有點惶惶然,拱著手說:“黃粱觀內會面的毛芙山兄,不想就是齊夫人改裝的,在下出京南下,沿途便聽得夫人大名,不想承蒙定召,諒必定有賜教?”說罷,就走近桌邊的磁墩上坐了。齊寡婦也款款的坐在隔桌和陪。身旁俏丫鬟獻過香茗,便悄然退去。齊寡婦說:“相公乞恕無禮,妾等竟用詭計把相公賺到此地,心實不安,不過也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下策。賤妾在下面客館裡留下的書信。相公諒已賜察,這一封信,無非使相公略明道上情況,一面表明妾等並無惡意,兔得相公和尊紀醒來時,驚詫不安……”楊展忙說:
“彼此素昧平生,當然是無仇隙可言。我看到那封信以後,便知夫人智慮周祥,是位不可多得的中幗英雄,既然用計寵召,其中定有道理,此刻夫人所說,內有苦衷,尚乞見教!”齊寡婦瞧著他,微笑道:“相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定然語出真誠,決不願欺哄女流,太監王相臣押解的二十萬餉銀,居然用‘金蟬脫殼’之計,改途偷運,據人探報,此計系相公代為劃策,並有人親見相公逗留沙河鎮,出入王太監行轅。但戲妾有點不信。象相公這樣人物,豈肯和權監同流合汙,妾部下欲以武力,沿途邀截,妾力禁不許,和我義父涵虛道長商議之下,算定尊駕必經之路,略施詭計,邀請到此,當面請教,一掃疑團,一半也仰慕相公高才絕藝,非同尋常,同時探得,黃河一時難以飛渡,藉此遮留大駕,不致耽誤歸程,不瞞相公說,在黃粱觀改裝全面以後,才決定邀請到此,賤妾素不與外人謀面,對於相公,卻是……”
她說到這兒,忽然微笑低頭,默然不語,好象這“卻是……”下面,含著無限情意,盡在不語中,不必再細批細解了。而且聽她語意,如果在黃粱觀會面時,認為不必邀請上山,也許她對待他不是這樣局面了。
楊展聽得,心頭忐忑不定,很是為難,怕什麼,有什麼,怕的是他們疑心他和二十萬餉銀有關,果不其然。為了這檔事,自己和劉道貞替虞二麻子劃策時,確是進出過王太監行轅,這一點,也被他們探出來了,這位齊寡婦不要瞧她一朵花似的,心計實在厲害,先把我抬得高高的,還說語出真誠,不會欺哄女流,特意先用話把我套住,逼著我實話實說,最難受的是,二十萬兩餉銀,本來與自己無關,為的是救虞二麻子一條命,但是剛才進門時,在前廳隱約聽到虞二麻子仍然落到他們手中了,如果這事確實,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滿白廢了。
他心裡略一琢磨,慨然說道:“齊夫人!在下生長川中,這次觀光北京,僥倖中名武進士,無非聊慰家慈盼子成名之望,說實了,我一瞧京城大僚們闖冗昏頹的局面,實在悔此一行,在這時候,中名武進士,有甚希罕,不瞞你說,我在京城真是少年好事,還管一個江湖女子臂助復仇,幾乎闖了大禍,出不了京城。”齊寡婦說:“哦!其中怎麼一回事呢?那個江湖女子是誰呢?”楊展便據實說了,而且從這條根上,一直說到為報答虞二麻子恩情,才連帶替二十萬兩餉銀,用了“金蟬脫殼”之計,竟一五一十,毫不隱瞞的說了。
齊寡婦聽得不住點頭,好象對於他說的事,有點明白似的,笑著說:“楊相公語出真誠,確是位光明磊落的英雄,我說,象相公這樣英俊,怎會和權監混在一起,幸而我預料一步,不讓他們胡來,否則,便把事情辦糟了不過那位劉孝廉這條‘金蟬脫殼’計,還是白廢,而且……”齊寡婦話未說完,兩個丫環出來,把羅幃兩面一分,嬌聲報道:“酒筵齊備,清貴客入席。”齊寡婦停停而起,向楊展笑道:“山居粗餚,不成敬意。”一面卻向丫環問道:“老道爺進來沒有?”丫環說“道爺已經差人知會,說是有事羈身,在前廳和眾寨主一塊兒吃喝了,明天再向楊相公陪話”齊寡婦向楊展笑說。“我義父有事失陪,楊相公這半天沒進飲食,定然餓了,請裡面坐吧。”說著,把手上團扇一揚,露出白玉似的皓腕。帶著一隻通體透水綠的翠鐲,奪目耀睛,益增嫵媚。楊展情不自禁的盯了幾眼,跟著她進了十錦格的穹門。這一面是錦繡輝煌的起居室,佈置又是不同。只覺處處珠光寶氣,和華燈畫燭,掩映生輝,目不勝收。一張菱花形的鏡面小圓桌上,幾色精緻菜餚,兩副犀杯象箸。一個傳婢,過來捧著酒壺,侍立一旁。齊寡婦讓楊展坐定了,自己在主位相陪。
吃喝之間,楊展對於二十萬餉銀,毫役關心,只惦著虞二麻子的安危,故意繞著彎子說;“為了想報答虞二麻子一番情意,不想繞上二十萬餉銀的事,而且無意中破壞了夫人大事,未荷夫人譴責,反待以上賓之禮,實在慚愧之至,剛才夫人話未說全,似乎對於那批餉銀,已在把握之中……”剛說到這兒,側面一重湘簾晃動。閃出一個包頭扎腿,揹著寶劍,穿著一身青的短裝女子,步趨如風,到了齊寡婦身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齊寡婦微一頷首。那女子便倏然退去。齊寡婦向楊展瞧了瞧,嫣然一笑道:“楊相公!你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垂涎二十萬兩餉銀哩,如果我們目標只想把這批餉銀得到手中,你貴友這條‘金蟬脫殼’計,倒真有用,因為餉銀一改道,路途太遠,我們自然無法可想了。”她說到這兒,格格一笑,親自拿過酒壺,替他斟了一杯,然後又說道:“二十萬兩銀子,數目並不小,但是我們還沒把它放在眼裡,我們要截留它的大主意,不在於得到這批餉銀,而在於使這批餉銀不入官軍之手,目的在現不管它怎樣改道,只要摸準他們的路線,一樣可以下手,一樣可以使官軍得不到這批響銀,貴友那位劉孝廉,確是向洛陽投到了公文,孫督師把這二十萬兩餉銀,當然視同命根。勉強湊集近身的一支隊伍,確是星夜渡河,向延津滑州一路迎上去的。
我們在十三里堡邀截失敗,還在官軍渡河之後,但是我在那時,立時算定餉銀迂道改途,必定由沙河鎮走小道,奔廣平大名邊境走的,由大名再奔南樂濮陽,繞入河南滑州,再從衛輝奔黃河渡口,你想這一迂道遠繞,騾車裝著二十萬兩銀餉,走的又是小道,要多走多少路程,要多走多少日子,才能繞入河南境界。不瞞你說,渡河迎護餉銀的官軍,剛趕到滑州,還沒迎出河南邊境,我已派人星夜趕赴大名,邀同那一路幾家山寨,便把二十萬兩響銀截下了,非但截留了餉銀,而且把那位欽差太監王相臣,以及保駕的虞二麻子,一起生擒活捉,馬上便可能上塔兒岡來了。”
楊展一聽,涼了半截,“金蟬脫殼”變成了“一網打盡”。非但白費心機,救不了虞二麻子,連自己主僕,也成了自投羅網,在人家掌握之中了。劉道貞夫婦和曹勳,在虎牢關,還以為妙計成功,眼巴巴等著自己,結伴還鄉哩。真糟!糟透了!他暗暗難受,半晌沒有出聲。
齊寡婦家言觀色,肚內雪亮。不禁噗嗤一笑,兩隻眼卻不斷的在他臉上掃來掃去,而且不斷的問他:“武功何人傳授?尊夫人名震川南,得意的是那門功夫?四川情形怎樣?”等等的話,楊展心煩意亂,又不便不順口答話。心裡有一番話,想說出來。卻又難以出口。一時摸不準對方這樣厚待,有無別意?這種智計百出,雄據一方的巾幗怪傑,性情最難捉摸,和雪衣娘虞錦雯是另一路道,說不定,一翻臉,便成怨仇。在他心腸紛亂,食不知味當口,不料齊寡婦突然說道:“楊相公一心想救虞二麻於,除出香巢血案一層關係以外,還有別的淵源沒有?”楊展說:“虞二麻子也是同鄉。”齊寡婦笑道。“大約是看在一位虞姑娘面上罷?”楊展吃了一驚,立時明白,他們乘我主僕昏醉當口,連我們行囊都搜查過了,她沒看到鹿杖翁那封信,怎會知道虞錦雯和虞二麻子的關係。當面不便點破,點著頭說:“虞錦雯是我一位義姊,是虞二麻子的侄女,不過在京時,並沒和虞二麻子見過一面,事後才知道的。”齊寡婦笑道:“現在虞二麻子已落他仇人之手。性命只在呼吸之間,他仇人便是浮山嶺寨主飛槊張。”楊展說:“我在沙河鎮聽虞二麻子說起早年和飛槊張結樑子的事,不過當年虞二麻子當差應役,身不由己,一鏢之仇,情或可恕。”他說到這兒,俊目一張,英氣勃發,侃然說道:“我自身尚且落入夫人掌握,雖蒙禮待,總是萍水初逢,當然不能替他求情,不過夫人智勇兼備,胸襟勝似丈夫,餉銀既已如願,象這種年邁退役,不足重輕之人,殺之不武,何不網開一面呢?這是我隨便一說。夫人智慮周詳,自有權衡,魚已落網,我也不便代他屈膝求命。”他說得不抗不卑,語氣之間,也有點露出鋒芒來了。齊寡婦微然一笑,突又問道:“欽派太監王相臣,應該不應該網開一面呢?”楊展脫口說;“這種禍國權監,人人得而誅之。”齊寡婦接口道:“相公也恨這種人,和這種人混在一起的人,也不是沒有可殺之理。”
楊展一聽,語帶冰霜,暗喊“要壞了,虞二麻子老命難保。”一時沒法答腔,卻聽她又緩緩的說:“這些小事,不必掛懷,明日便有分曉。”她撇開了虞二麻子的事,卻談起天下大勢來,嬌音嚦嚦,雄辯滔滔,有許多事,楊展還從未聽人說過,從她這番話裡,可以窺測她雄心不小,江湖上把他當作綠林英雄,還是小看了她,想不到陰差陽錯,碰到了這位紅粉怪傑。
散席以後,齊寡婦粉面微酡,益增姣媚,興致勃勃的,仍然陪著他在這間房內,煮茗清談,而且從天下大勢,漸漸談到明室必亡,將來席捲華夏,安內攘外,舍闖王李自成莫屬。
接著又把闖王許多好處,和手下雄兵猛將。人才濟濟的情形,說得興會淋漓,如數家珍,弄得楊展插不下嘴。心想這位紅粉隆傑,談鋒實在可以。但是楊展心裡除了虞二麻子的生死以外,自己被這位紅粉怪傑軟困塔兒岡內,還瞧不透她究競存著什麼主意,未兔滿腹懷疑,表面上還要佯子鎮定,對於她海闊天空的談鋒,卻只秋風過耳,並沒理會她語有用意。
這樣談了一陣,楊展正想開門見山的,談到切身問題.忽然有人傳報,前廳寨主們有事請她出去,這才打斷了她的談鋒。叫過原先進來領路的侍女,悄悄囑咐了一陣,便命他領著楊相公送回客館。臨走時,卻跟著楊展身後,很懇切的說;“賤安身世,相公多已明白,對待相公,自問絕無一毫歹意,明知相公歸心如箭,可是入川路上兵荒馬亂,確是實情,戲妾為此事正在想法,使相公安返鄉,不必掛慮在心,明日還有要事相商。”叮嚀了一陣。才含笑退入另一間復室去了。
侍婢提著紗燈領著楊展穿過外間書齋,卻沒走原路,也沒經過前廳,從書齋側面一拐彎,進了一重垂花門,通過一個小小的花圃。便到了一所極精緻的小院子。升階入室,進入中堂,左右兩間屋子,侍婢掀起右側門口湘簾,請他進房。屋內雖不及書齋的古雅,復室的輝煌,卻也茜窗榧幾。四壁琳琅,屋內正有一個垂鬢雛婢,立在貼壁琴台邊,在三明子的燭台上,點上了三支明燭。門外腳步響處,又搶進一個大一點的丫頭,挾著錦衾角枕之類,在床上鋪陳起來。點燭的雛婢。順手又在靠窗書案上,一具古銅褸花香盒內,焚上了一盤迴紋細篆香。
楊展想得奇怪,使向領路的女子道:“客館不是在坡腳下那所屋內嗎,怎的領我到了此處呢?”那女子說;“這是我夫人十分體貼相公,特地請到內宅安息的,因為夫人對待相公,確是一番誠意,道爺兩眼最能識人,說是相公是位非常人物,可是我們幾位寨主,未必和夫人一樣心思,萬一在坡下客館,有點魯莽舉動,便不是夫人待客之意了。這兒是內宅,夫人號令森嚴,除出道爺,不論是誰,輕易不敢進來的。”楊展說:“既然夫人平時內外有別,我雖然是個遠客,似乎在此下榻,多有不便。不如仍回原住的客館去吧。”那女子朝楊展瞧了一眼,抿嘴一笑,卻不答話。窗口點篆香的女子,忽然轉身笑道:“楊相公,你瞧瞧床上香噴噴的枕被,還是我夫人自已用的哩,相公還不肯領情,真是……”一語未畢,鋪床的丫頭,翻身嬌喝道:“誰要你多嘴,仔細你的皮!”楊展心裡怦怦然,不好說什麼,半晌,才向領路的女子說:“我那書童和一點行李,都在外館,兩下里隔開,似乎不大方便……”那女於答道:“相公放心,夫人已差人知會小管家,一忽兒便帶著行李來了。對面一間,便是安置小管家的,連相公的寶馬,叫什麼烏雲驄的,也在這屋後內廄,和我們夫人騎的那匹照夜白,一塊兒喂著,兩匹馬都長得異樣的俊,一白一黑,真象一對似的。”楊展一聽烏雲驄便在屋後,忙命女子領著去瞧一下。那女子應命。領著他出了房門。從階下花圃一條小徑,通到屋後,矮矮的短牆,圍著一片土地,地上幾株森森直立的古柏,樹後蓋著幾間馬廄,馬真通靈。楊展還未走近廄前。烏雲驄已在廄內長嘶起來。他進廄察看了一下,烏雲驄好好兒的。也就放了心。隔壁廄內,時起蹄掌蹴地之聲,大約是齊寡婦的照夜白。心裡有事,懶得看人家的馬,匆匆的回到前面屋內。焚香鋪床幾個丫頭不見了。桌上卻多了一個紅漆十錦格的點心盒,盒上一張字條。寫著“且住為佳”四個字,筆跡秀逸,料是齊寡婦的親筆。他對著“且住為佳”四個字,不禁默默出神。忽聽得腳步聲響。仇兒臉上喝得紅紅的。揹著瑩雪劍,提著行李弓箭,跳進屋來了。仇兒一進屋,領路的女於說了聲:“相公早點安息。”便退出屋外去了。
仇兒把行李寶劍卸下,忙不及問道;“相公,怎地又把我們提到這兒來了,這是什麼處所,他們對我們究竟預備怎樣?相公,我真被他們鬧糊塗了。”楊展笑道。“瞧你喝得紅光滿面。大約也沒有虧待你。”仇兒摸摸自己面頰,忸怩著說;“相公走後,我正心裡不安,有兩個大漢,和我稱兄道弟的談了一陣,便拉著我到另一間屋內。大吃大喝,談話之間,我不知相公對他們說什麼,正愁著不知怎樣應付才好,不料他們並沒問長間短,只撿沒要緊的說,我也想用話試探,他們口風也緊,被我問急了,只推說他們瓢把子號令極嚴,不便亂說。
雖然如此,到底被我無意中探出一點點來,據他們說,黃粱觀涵虛道士,是齊寡婦的乾爹,本領最高,也就是江湖傳說,穿山甲碰著吃大虧的怪老頭,金眼雕飛槊張這般人,非常怕他,齊寡婦面前,也只有這個老道說得上話。我吃完了夜飯,陪著我的人,又和我瞎聊了一陣。
後來一個女子走來,說是相公吩咐的,才帶著行李,跟她到這兒來了。一路進來,我暗地留神,並沒有嘍羅們戒備,簡直不象佔山為王的路道,只進門時,遠遠瞧見一座大廳內燈燭輝煌,似乎廳內有不少人,在那兒談話。其餘一路走過的所在,連鬼影兒都沒得一個,這是怎麼一回事?人家說得塔兒岡,不亞如龍潭虎穴,依我看來稀鬆平常,相公,我們不管他們好意歹意,我們趕路要緊,神不知,鬼不覺的悄悄一溜,大約沒有什麼為難的,相公你瞧這主意怎樣?”楊展笑道:“你真是一相情願的孩子話,你瞧著鬼影都沒一個,你要知道不露面的比露面的厲害得多,否則,也不成為大名鼎鼎的齊寡婦了,其實他們怎樣厲害,倒沒有大關係,我們要走時,一樣得想法子闖出去,不過現在沒法走,你還不知道,二十萬兩餉銀,依然落到他們手中了,王太監和虞二麻子,卻被他們生擒活捉,快弄到塔兒岡來了,王太監和二十萬兩餉銀,不去管他,我為了虞二麻子正在犯愁呢。再說,黃河渡不過去,也是枉然。”仇兒聽得吃了一驚,楊展粗枝大葉地和他悄悄一說。仇兒才明白了。
一夜過去,倒是平安無事。主僕二人清早起來,便有二個俏丫頭。進來伺候,香茶細點,流水般供應,在京城廖侍郎家中作客,也沒有這樣殷情舒服,反而弄得主僕,好生不安。楊展夜裡睡在床上,枕畔衾角,時時聞到溫馨柔膩,不可名說的一種異香,心裡又縈繞著那個雛婢洩露的一句話,心裡七上八下的,未免想入非非。可是第二天從清早起來,直到太陽下山,主僕二人,吃喝之外。無所事事,除出幾個俏丫環在面前穿花蝴蝶般殷勤服侍以外,並沒有人進來和他們談話,楊展暗地打量這幾個丫頭,雖然嫋嫋婷婷的似普通女子,可是行家眼內,從步履之間,可以瞧出她們,身上都有點功夫。倒是昨夜和齊寡婦盤桓了一陣,卻瞧不出她有異樣的本領來,忍不住向歲數大一點的丫頭問道:“這一整天,你們夫人在家裡幹什麼,還有那位涵虛道長,怎地也沒露面?我想和那位道爺談一談,請你去知會一聲。”那丫頭笑道:“我們夫人和道爺,有事出外去了,此刻快到掌燈時分,大約也快回來了,夫人臨走時吩咐,相公如感覺寂寞。可以到書齋隨意鑑賞那邊的書法名畫。書齋貼近這兒,我領相公去罷。”楊展道:“夫人道爺,既然都快回來,我在這兒候著罷。不過一承夫人這樣優待,實在不安,黃河那岸,還有幾位朋友等著我,老在這兒打擾,也不是事。”那丫頭不住地抿著嘴笑,楊展看她笑得異樣,問道:“你叫什麼?”那丫頭低著頭說:“我叫了紅。”
忽又悄悄說道:“相公安心,虎牢關幾位貴友,不會等在那兒的了,也許這時己動身離開虎牢關了。”楊展忙問;“你怎會知道?”了紅向楊展身後侍立的仇兒看了一眼。說道:“昨夜夫人已經派人渡過河去,通知貴友,叫他們安心上路,不必坐等相公。一半也是因為貴友中,有一位姓劉的,是劃策什麼‘金蟬脫殼’計的一位,叫他明白明白,人外有人,在我們夫人面前,是枉費心機的。”楊展仇兒聽得,面面覷看,楊展急問道:“夫人既然能夠派人渡過河去,可見黃何仍有渡船相通,南岸官軍封船之說,並不可靠了。”了紅說:“難怪相公有這麼一想,相公還沒知道我們塔兒岡的威力,黃河北岸一帶,有我們暗卡,常年藏著我們自備渡船,官軍們只能劫掠民船,想敢在虎身上拔毛,所以相公渡河時,只要我夫人一紙命令好了,不過渡河容易,從河南奔荊襄入川的一條路上,聽說亂極了,相公帶著烏雲驄寶馬,更不易走,我夫人正在替相公設法呢,所以相公最好在這兒安心住著,我們夫人自會替相公打算的,相公!你知道夫人對待相公,真是十二分的……我們還是第一道見夫人敬重人哩!”
掌燈時分,另有一個丫頭挺著紗燈來請楊展,說是:“夫人和道爺都在前廳恭候。”仇兒忙把瑩雪劍背在身後,搶著說:“相公,我跟著你。”楊展看出來訪的丫頭,沒有阻攔的意思,使命他跟同前在。主僕二人跟著提燈的丫頭,仍然從書齋外面一帶長廊,轉出隔牆的月洞門,來到正面那座敞廳的前面,繞過院心荷花池,踏上廳階,廳門口肅立著兩個帶刀壯士,把當中竹簾子高高的一撩。仇兒緊緊跟著主人走入廳內。廳門口立著八扇落地大屏風,轉過屏風,才看見黃粱觀老道涵虛和齊寡婦都起身相迎。兩邊還有不少雄赳赳氣昂昂的人站著,都睜著眼,盯在他們主僕身上,老道涵虛身量魁偉,顯得比眾人高一頭,一張赤紅臉上,佈滿了笑意,和當胸飄拂的一部雪白長髯,紅白相映,很是別緻,身上一領香灰色的細葛道袍,腰束絲絛,腳穿朱履,步履如風,異樣精神,真有幾分像畫中仙人一般,迎著楊展,呵呵大笑道:“楊相公是川中豪傑。不易到此,大家萍蹤偶聚,總是前緣。”說罷,又向二面站著的人說;“來,來……你們過來會一會聞名已久,新在北京武闈、鰲裡奪尊的楊相公。”於是奔過來十幾個草莽豪士,和楊展一陣周旋,從中由老道涵虛提名過姓的一一介紹。楊展才從出其中兩個為首的。一個鬚髮蒼白,長著一對黃眼珠的是金眼雕,一個豹頭環服,體態威猛的,便是飛槊張。一陣周旋,大家才謙讓著分坐下來。坐的地方,是大廳正中對面兩排長長的紅木靠著太師椅,每一面排著八把椅子,每兩把椅子中間,嵌著一張茶几。
這座敞廳,真是特別黨大高敞,兩排太師椅上面,正中一張極大的香案,圍著紅呢桌幃,桌後還有幾尺空地,然後靠壁擺著一封書式的長案,案上陳列五供,上面掛著頂天立地的一張天神像,畫著一位虯髯如朝。河目隆準,全身甲冑的坐像,上面金箋引首上,大書“故帥毛公文龍遺像,”下面左角裱綾上,還貼著一張黃綾籤條,寫著“不學女紅萼率舊屬將士奉祀”。楊展一眼看到毛文龍遺像,慌不及從座上跳起身來,向齊寡婦說:“不知尊大人遺像在此,太失禮了。”嘴上說著,人已搶到香案前面,向上面遺像深深一躬。一轉身,瞧見齊寡婦在一旁斂衽答禮,而且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都已排立在齊寡婦肩下,一齊躬身抱拳,齊聲唱著:“謝謝相公多禮!”楊展忙又一揮到地,朗聲說著:“英雄不論成敗,後輩自應敬禮,諸位請坐。”這時只有老道涵虛,拱手遠立,微笑點頭。這一點動作上,楊展瞧出這般毛文龍舊部,對於故主的忠誠。齊寡婦以一女子,能夠指揮這般入物,多半還仗著一點父蔭,尤其上面掛著的一張遺像,掛在這聚義廳式的大敞廳內,是相當有意義的。
這點禮節過去,大家照舊落坐。楊展留神齊寡婦舉動,見她坐在左面第一把太師椅上,有點沉默寡言,顯出一派端壯嚴肅之態,眉梢眼角,還隱隱罩著一層殺氣,和昨夜私室勸酒,談笑幾生的態度,好象換了一個人。因為楊展坐在右邊第一位上,正和她遙對著,有時彼此四目相對,她忙不及把眼光避開,這種動作,雖然像電光似的一瞥而過,可是她一對酒渦上,還禁不住現出一絲絲的笑意。這一絲笑意,是無聲的語言,是對於座上貴客的一種默契,這絲笑意,家電光似的瞥過以後,臉上的殺氣立時佈滿了。楊展明白她瞼上可怕的殺氣,是她在這種地位上,矯揉造作出來的,日子一久,自然而然變成一種習慣了。
這當口,幾個壯丁,已在大廳右側一張大圓桌上,佈置好一桌盛筵,於是賓主一陣謙讓,紛紛入席。金眼雕飛槊張等當然陪席。壯丁們川流不息地上菜敬酒。仇兒也站在主人背後。
楊展坐在首席上,和這一席上不可測度的人物,虛與周旋,心裡實在不安,故意和飛槊張攀談,想從他嘴上露出虞二麻子的事。但是飛槊張等,好象吃了齊心酒似的,只和他海闊天空的談些不相干的事。非但極不提起虞二麻子,關於二十萬兩餉銀和楊展來蹤去跡,都絕口不提。這席上,老道涵虛談鋒特健,忽然向楊展問道:“我們從川中幾位同道傳說,知道楊相公和巫山雙蝶淵源特深,聽說當年巫山雙蝶以五行掌蝴蝶鏢,威震江湖,五行掌的功夫,奧妙宏深,內外兼修。除巫山雙蝶以外,還沒有聽到得此秘傳的,楊相公既然和巫山雙蝶,大有淵源,對於五行掌的功夫,當然得有真傳的了。”楊展忙說:“江湖傳說,多不足信,在下對於此道,雖略問津,卻沒深造。”老道哈哈一笑,卻老氣橫秋的,指著楊展,向金眼雕飛槊張說:“你們練的都是外五行的功夫,是在身、眼、手、法、步上築根基,你們瞧瞧楊相公臉上手上,細皮白嫩,好象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但是你們最好仔細瞧瞧,楊相公的細嫩皮膚,和普通細嫩不同,不是細嫩,是堅緻油潤,隱隱有一層寶光。這便是在內五行上築的根基,內五行便是心、肝、脾、胃、腎,內五行練到有成就時,這裡面有一句行話,叫做“一簍油。”楊相公皮膚隱著一層油潤的寶光,便是已練到“一簍油”的地步,老朽老眼不花,從這地方可以窺測楊相公對於五行掌的功夫。定已得到真傳,而且已練到驚人地步了,因為五行掌功夫,內外兼修,先從內五行築根基,然後再轉到外五行的。”老道這麼一說,一席上的人,都向楊展臉上細瞧,主席上的齊寡婦一對秋波,更是脈脈深注,酒渦上又現出笑意來了,楊展倒被他們看得有點兒訕的,向老道笑道:“道長太誇獎了,在下年紀尚輕,便是平日練點粗淺功夫,也到不了道長所說的地步,道爺!你這一次要走眼了!”老道伸手把長髯一櫓,大笑道;“我決不走眼,不過楊相公說的也有道理,我正奇怪,象楊相公這樣年紀,不過二十左右,論歲數,實在練不到這樣地步,除非一出孃胎,便得真傳,世上那有這樣的事,何況楊相公出身富貴之家,也只可說稟賦不同,得天獨厚了。”楊展肚裡暗笑,心說:“可不是一出孃胎,便在大行家手上調理的,看情形你們對於‘巫山雙蝶’,也無非耳朵裡聽得一點傳聞罷了。”
席上金眼雕飛槊張等,不時探問他拳劍上的功夫,楊展只一味謙遜。只把年輕功淺來做擋箭牌,極不露出一點鋒芒來。席散以後。仍然回到廳中客座上。這時有兩個上下一身青的輕裝女子。年紀似乎都不到二十,各人揹著一柄劍,跨著一個皮囊,悄不聲的進廳,向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便情立在她身後。楊展留神這兩個女子,似乎和齊寡婦身邊的幾個丫頭不同,沒有見過面,眉目如畫,丰姿英秀,透著異樣精神。這兩個女子一進廳,便聽得廳外院子裡一陣腳步聲,似乎院內站了不少人。這當口,齊寡婦向楊展看了一眼,眉峰微蹙,忽又臉色一整,向飛槊張說:“虞二麻子既在王太監身邊,便怨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了楊相公和虞二麻子有點瓜葛,看在楊相公麵皮上。我們倒不便處理了。”飛槊張從下面椅子上,站了起來,向楊展笑道:“我們現在已明白楊相公和二十萬兩餉銀,絲毫無關;無非為了報答虞二麻子在北京時一點恩義,才弄出‘金蟬脫殼’的把戲來,大丈夫恩怨分明,這是我們要原諒楊相公的,這是我們夫人用計請相公駕臨塔兒岡以後。才弄清楚的,正惟我們弄清了這層關係。和敬重楊相公也是一條漢子。我們才把楊相公當貴客相待,可是楊相公那條計策。並沒十分成功,虞二麻子仍然落在我們手中了,楊相公,現在虞二麻子已帶到門外,照我們塔兒岡規矩,便該和那王太監一刀兩段,可是白天我們夫人和老道爺都有話吩咐,這事應該和楊相公當面談一下,不瞞楊相公說,當年虞二在六扇門裡,和在下還有一鏢之仇,這可是在下的私事現在公也罷,私也罷,虞二的事,我要請楊相公吩咐一下,楊相公,你看這檔事,怎麼辦?”飛槊張這一問,連仇兒聽得都覺難於應付,不要瞧他們這樣禮待,說翻臉,便翻臉,自已本身陷入盜窟,處處都是危機,那有工夫保全虞二性命。在夥兒暗地為難當口,楊展從容不迫的向飛槊張微一拱手,說聲:“張寨主!你請坐,我想這事很容易解決。”他說話時,向齊寡婦和老道掃了一眼,待飛槊張坐下,才朗聲說道:“張寨主!在下和諸位萍水相逢,承蒙諸位這樣厚待,已出望外,怎敢亂言,足下認為虞老頭子有可殺之道。
現在人已落在諸位手中,要殺要剮,貴寨自有權衡,在下雖然年輕。不識得一點進退,不過此刻張寨主既然賞臉問到在下,我不能不張嘴,但是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老頭子,因為他已活到六十七歲,死了無非臭塊地,一個精老頭於,死在諸位英雄手上,更值得,至於在下對於虞老頭子一點私情,總算已盡過心了,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原難保他一輩子的,所以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二麻子,倒是為了塔兒岡。”他說到這兒,略微一沉,齊寡婦和老道都用眼盯著他,卻默不出聲。飛槊張鐵青麵皮說:“高人定有高論,說的又是為了我們塔兒岡,我們更得洗耳恭聽了!”
楊展微微一笑,並沒理會飛槊張,卻欠身向老道涵虛說:“老前輩才是世外高人,不用說見多識廣,眼前這點小事,大約早已胸有成竹了,晚輩從北京出來,路上聽到塔兒岡的威名,此刻又很榮幸的瞻仰了毛大將軍的遺像,和諸位英雄相聚一堂,便明白了塔兒岡不是佔山立寨,上線開爬的草莽人物,是懷抱大志,預備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的英雄,上繼毛大將軍遺志,下展在座諸位的雄心,而且時機已到,在這亂世多事之秋,正是諸儀崛起草野之日,諸位前程遠大,眼前有多少大事要辦,第一件大事,莫過於廣佈恩德,使四方有志之士,對於塔兒岡望風響應,然後才能達到諸位的雄心,道長請想,在這緊要當口,殺死一個虞二的糟老頭子,宛似踏死一個螞蟻,真是小而又小的一樁事,諸位如果認為殺死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毫無益處,反而汙了英雄的寶刀,那麼幹脆一放,顯得英雄們大度大量,非但虞二麻子死裡逃生,要感激一輩於,也許在這上面,諸位還可以交幾個好朋友,總之這檔事,小事一段,不值一談,不過這是晚輩亂談,也許諸位英雄,還把這糟老頭子當作人物,有點擒虎容易放虎難的意思,那末乾脆一刀,也就安心了,道長!你看晚輩這樣亂談,還有幾分可取嗎?”
老道涵虛長鬚飄揚,仰頭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齊寡婦秋波一轉,在暗地裡不住點頭,飛槊張是老粗,一時被楊展用話繞住,有點接不上話,金眼雕一對黃眼珠,灼灼亂轉,大聲說道:“楊相公!有你的,你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外帶連激帶損,明面上可是說得滿在理,被你這麼一說,倒鬧得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了,百言抄一總,巧語不如直道,虞二麻子這條性命,還得著落在楊相公身上,也就是楊相公剛才說過那句話上,為了饒舍虞二麻子一條不足重輕的性命,能夠交幾個好朋友,這是我們願意的,不過我們塔兒岡統率著大小山頭的弟兄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有好幾千人,好朋友來到我們塔兒岡,總得拿出點體己功夫來。讓我們死心蹋地拜服一下。讓我們在弟兄們面前,嘴上說得響,說是‘虞二麻子這條命,完全衝著好朋友面上了。’楊相公文武全才。嘴皮子上,我們真得甘拜下風,真功夫上,我們雖然有點耳聞,可是眼見是真,耳聞是假,我們斗膽,要請楊相公留下點什麼,楊相公有的是俊功夫,露幾手,讓我們瞻仰瞻仰,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了救虞二麻子一條命,楊相公更得賞臉……”
楊展還沒答話,飛槊張已跳了起來,向楊展拱拱手說:“楊相公!我幾手粗拳笨腿,願意請教請教楊相公的五行掌,楊相公,不必客氣,我們到廳外空地上玩幾下。”這一來。劍拔弩張,逼得楊展不出手是不行了,可是老道涵虛一對威稜四射的河目。卻向飛槊張瞪了一下。似乎暗中示意,舉動不要魯莽,不要輕視了這位年輕客人。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2:12
第二十八章 英雄肝膽·兒女心腸
老道雖然暗中示意,無奈飛槊張活已出口。收不回來,明擺著當面叫陣之勢。在座的人。
都以為楊展在這局面之下,沒法不出手。背後站著的仇兒,心頭跳動,把揹著的瑩雪劍扶了一扶。心想我們主僕是禍是福,已到了節骨眼上了。不意楊展坐得紋風不動,向飛槊張拱拱手說:“張寨主,你請坐,你要和我過過手,這是練功夫的常事,彼此切磋切磋,也沒有什麼,可是得分什麼時候說話。此刻好像為了虞老頭子一條命,要從我兩人功夫高下上來決定,這可不敢從命,假使你張寨主功夫高強,甚至連我姓楊的性命也墊在裡面。這倒不要緊,只怨我年輕功淺,自討沒趣,萬一我一失學,張黎主走了下風,這事便不好辦了。張寨主和虞二麻子一鏢之仇,事隔多年,到現在還有點化解不開這層怨結,我和張寨主無怨無仇,何必再來一下怨上加怨,何況承蒙諸位待以上賓之禮,我怎敢埋沒諸位一番好意,張黎主,你不要疑惑我膽怯怕事,在這樣局面下,你我兩人一動手,便得分點高下,一分高下,不論誰勝誰敗,都是沒有意思的事,這是何必……”這時老道涵虛站了起來,大笑道;“你們有眼無珠,剛才我在席面上,早已用話點明,你們偏不信,看得楊相公斯文一脈,年紀輕輕,功夫有限,你們要明白,楊相公不肯和你們交手,不是謙虛,是存心瞧得起你們,存心想彼此交個朋友,現在這麼辦,把虞二這檔事丟開一邊。我請楊相公露一手給你們開開眼。”說罷,向齊寡婦身後兩個一身青的女子招手道:“你們一齊過來,你們以二敵一,討教楊相公一點劍術。”齊寡婦說:“義父,你叫她們兩人和楊相公對劍,兩對一,似乎欠公平些。”齊寡婦這意思,是深知這兩個女侍衛的功夫,都在金眼雕飛槊張之上,也就是涵虛的得意門徒,齊寡婦能夠成振塔兒岡,一半是涵虛老道的扶佐,一半是這兩個貼身護衛。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還算不上塔兒岡的頂尖人物。齊寡婦說出以二對一不公平的話,是怕楊展恥笑,也許怕他吃虧,不是自己待客之道。但是老道向齊寡婦微一搖手,仍然把兩個女子招了出來,指著兩女,向楊展笑道:“這兩個妞兒,一名紫電,一名飛虹,劍術雖不高朋,還說得過去,江湖上不開眼的人們,在她們手上吃過虧的倒不少,可是在楊相公大行家手底下,哪有她們施展的餘地,她們兩對一,未必能佔便宜,好在彼此不下煞手,大家見意而已,所以我叫她們兩人出來。在楊相公面前請教幾手劍法,小管家身上揹著的那口等劍,很是不凡,楊相公的劍術,定是高明,偶然遊戲一下,大約不致幹駁我這老面子,楊相公不必再謙虛,讓他們也見識見識真功夫,他們要求楊相公在這兒留個紀念,也就應了點,這兩個妞兒,心地還聰明,手上也還有分寸,楊相公,老朽極沒有惡意,你也不必多掛慮了。”老道這一手,卻比飛槊張金眼雕厲害。那兩個女子,已行如流水般向廳門口走去。楊展劍眉一挑,心裡一轉,暗想倒底生薑老的辣,這兩個女子,定有特殊功夫,我勝得了他們,說起來是兩個女孩子,算不了什麼,萬一有個招架不住,定然弄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事情擠到這兒,已無迴旋餘地,說不得只好施展師門秘傳的絕技,和他們周旋一下了。他主意一定。站了起來,笑道:
“恭敬不如從命,這是道長逼得我獻醜,我若再推託,好像不識抬舉了,道長!你就請兩位姑娘留步,何必老遠跑到院子去,就在這兒替兩位姑娘接接招吧!”這一句話,卻有點露出鋒芒來了,因為大廳左右兩排椅子中間,也只寬出一丈多點地方,從香案到廳口屏風,卻有兩支五六尺深,上面正中大梁上,垂下來七寶攢瓣蓮花燈,下面地皮鋪著百福攢壽的地氈,楊展一說出就在廳心比劍的話,連老道也有點驚疑,心想畢竟年輕人,禁不住幾下裡一擠,未兔顯出有點狂妄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兩個妞兒,輕功絕人,身法如電,這點地方,以一對一,還怕你躲閃不開,何況以一敵二,這不是自招苦吃嗎?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向那面喊著:
“你們回來。楊相公功夫與眾不同,叫你們不必跑到院子裡去,你們就在這兒請教吧。”說罷,又向楊展說;“叫他們把這兩排椅子往後撤寬一點才對。”楊展笑道;“何必費這大事,我就空手接幾下,接不上來時,道長休得見笑。”這一賣味,老道心裡也是一驚,金眼雕飛槊張瞪著四隻眼,還疑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們兩人,平時對於紫電飛虹是口服心服的,肚裡還怨著老道,太把姓楊的當人物了,紫電飛虹不論是誰,有一個出手,便把姓楊的制住了,何必以二敵一呢。
這時齊寡婦金眼雕飛槊張都離座散開,退到兩面椅子背後,廳門屏風左右也擠滿了人。
這些人們,大約是塔兒岡有點頭面的頭目們,得到消息,來瞧熱鬧的。老道涵虛,卻站在上面香案跟前,時時留神楊展的舉動。可是楊展輕衫朱履,連衣襟都沒曳起,很瀟灑地站在廳心,談笑自若,連仇兒瞧得,都有點玄虛,主人既已出口空手接劍。便沒法把瑩雪劍送上去。
只好在原地方站著,立在屏風下的紫電飛虹,也在那兒悄悄說話,因為他們瞧著楊展面目英秀,光彩照人;卻一身斯文秀氣,從哪兒也瞧不出有大功夫來,楞敢說空手接劍,兩人暗暗驚奇,私下裡在那兒商量,道爺叫我們兩人一塊兒上,豈不被人恥笑,不如先一個上去探他一下。真個不成時,再一塊兒上,真不信這樣年輕輕的斯文書生,會勝得了我們。在她們倆私下說話時,楊展已向她們含笑招手道:“兩位女英雄,劍術定然高超,請賜招,讓我瞻仰。”
這當口,她們兩人已把背上寶劍出鞘。隱在臂後,一齊走上幾步,和楊展也只七八步距離。飛虹先答了話:“楊相公,愚姊妹初學乍練,相公手下留情。”飛虹說時,右臂一抬,並指齊眉,這是起劍的禮節,身形一挫,劍已交到右手,卻看得對面楊展依然斯斯文文站著,並沒顯出門戶來。飛虹嬌喚道:“相公精賜招!”楊展笑說;“毋庸客氣,有傢伙的先上招,噫!那一位,怎麼站在一邊,道爺說好兩位一塊兒上……”楊展話還未完,飛虹一聲嬌叱:“我先請教!”聲方入耳,劍已近身,飛虹身法,真個快如閃電,其實飛虹這一手“巧女紉針”是虛招,先探一探對方動靜的。不料楊展身子動也不動,只兩道眼神,卻緊緊盯著劍點,飛虹本預備對方一動手,便抽招換招,想不到對方,好像嚇傻似的,呆若木雞,她趁勢一上步,右臂一沉,劍訣一領,變成“舉火燒天”,還不忍真個在白如冠玉的臉蛋上刺去,無非想嚇他一下。可是劍勢疾逾飄風,眼看劍光閃電似的已到了楊展面前。猛見他身形一晃,右腿一邁,左手兩指,已到了飛虹一對眼珠上。飛虹“唷!”的一聲。後跟一墊勁,倒縱七八步去,入已立在房門前,兩腿飛紅,兩手已空。原來手上一柄劍,不知怎麼一來,竟到了楊展手上。這一手,除出老道涵虛以外,誰也沒有瞧清楚,飛虹的劍竟會到了楊展手上,而且飛虹的劍術,又是相信得過的,何以剛一動手,劍便出手了。這真是邪門兒。哪知道楊展早明白這兩個女子,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果和他們招來招去的糾纏,雖然自問不致落敗,也得費點勁,存心以靜制動,一上手便用師門絕技,湊巧飛虹逞能,獨門先動手,正中下懷。飛虹身法更快,第一招“巧女紉針”明知是虛招,不去理睬,等她變招為“舉火燒天。”又瞧出她輕視自己,劍招並沒實刺,從自己面前,閃了過去,立時將計就計,施展師門秘傳鐵指功,雙肩一錯,右掌一沉,似乎順著劍勢,向下一壓,不料他手法比電還快,競用兩指,把劍身吞口上面的側鋒鉗住,同時左手兩指,已點到飛虹面上。飛虹萬想不到人家有這一手,得敢用指鉗劍,而且兩指如鐵,一下於竟抽不回劍來,敵人左手兩指,卻已到自己眼上,如不撒手抽身,兩眼難保,這兩下里一合一分的勢子,兔起鶻落,其快無比,楊展這一手,更比飛虹的劍招,還要快上幾倍,非但快,還要在尺寸上,扣得準,用得穩,才能一下手,便分輸贏。
楊展一出手,便把全廳瞧著的人驚呆了。楊展卻笑嘻嘻的把手上一柄劍,擱在旁邊茶几上,向飛虹笑道:“這一下,不算數,說好你們兩位一齊來,飛虹姑娘未免心急一點,先把劍拿回去,兩位一齊上。”他這麼一說,飛虹有點不好意思把劍拿回去,那位紫電,柳眉倒豎,杏眼生光,突然把手上的劍,還入鞘內,嬌聲說道:“我們姊妹,不論是誰,有一個用劍失敗了,我們便沒法再用劍來請教,楊相公既然吩咐我們一齊討教,好!我們遵命!”紫電飛虹,霍地左右一分,一跺腳,兩人竟想用四隻玉掌。挽回失劍的臉面,而且疾逾猿糅二龍出水式,向楊展襲來。他一瞧便明白,兩人拳劍上都下過苦功,出手的式子,是少林十八羅漢拳一類。未待近身,兩隻長袖一揚,飄飄而舞,並沒和她們接招還招,卻在這一丈多點的地方,像穿花蛺蝶一般,飛舞于飛虹紫電兩個女子之間,明明瞧見他在紫電身後,紫電一轉身,玉腿飛去,人影全無,再一看,人已到了飛虹身邊,飛虹一挫身,粉拳一揚。人又不見。飛虹紫電,身法拳法,都是奇怪無比,卻連楊展衣角都摸不著,非但局中的紫電飛虹,鬧得變成捉迷藏,一身香汗,連瞧的人,也弄得兩眼迷離,只瞧見一條白影。忽左忽右,忽內忽外,在兩條黑影裡邊,電掣星馳,像旋風一般飛轉,轉著轉著。忽聽得一團黑白影子裡面,突然兩聲嬌叱,一條白影,倏然不見。只見飛虹紫電兩女怔怔立著,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齊驚叫起來。大家細看時,原來兩女上身黑綢短衫上,凡是衣角寬鬆之處,都有兩指對穿的圓窟窿。兩女以二敵一,非但近不了入家的身子,反而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人家做了手腳,如果對方手下留情,怕不香消玉碎。飛虹紫電是塔兒岡的出色人物,不料在楊展於上,一毫施展不開,無怪兩女嚇得面面覷看,做聲不得了。
這一手,比剛才奪劍還要驚人。旁觀的金眼雕飛槊張等,不由得心頭亂跳,才明白剛才人家不願和自己動乎,不是膽怯,也不是謙恭,確是一番好意,是替自己保存臉面,真想不到斯文一脈的年輕相公,有這樣出奇本領,但是出奇的楊相公上哪兒去了呢?大家四面亂尋當口,老道涵虛從上面香案前大步走了過來,抬頭向中間七寶攢瓣蓮花掛燈上面,一片黑影處,大笑道:“楊相公,我們算開了眼了,我們兩個妞兒,被你鬧得頭暈眼花,你卻飛上頂梁看哈哈了。”老道這樣一提明,大家一齊抬頭,因為中間蓮花燈頂上,有一個極大的八角五色琉璃罩子,正把向上一面的燈光遮住,廳屋又高,頂樑上黑黝黝的,一時真還瞧不請楊展隱身之處。只聽得上面黑影裡有人笑道:“道爺!兩位姑娘實在厲害,羅漢拳裡暗藏著燕青八翻手。功夫一長,我實在有點招架不住了,役法子,我只好躲到上面來,先喘口氣兒。”
老道大笑道:“我的楊相公,真有你的,你不要替他們臉上貼金了,我知道你在上面,又不知顯什麼神通了。”人隨聲落,楊展已在老道一片笑聲中.真像四兩棉花一般。飄然下地,聲息全無。
楊展一下地。向老道拱著手說:“道爺!恕晚輩魯莽,剛才金張兩位寨主,定要晚輩在塔兒岡留點什麼,一趁此刻躲在上面喘氣的工夫,隨手在樑上留點紀念,也是晚輩景仰諸位英雄的一點微意。”老道聽得微然一愕,嘴上哦了一聲,兩眼看著紫電飛虹,向上面一努嘴。
兩人會意,霍地一分,齊一跺腳,宛似兩隻燕子,飛上樑去,二龍搶珠般,貼在頂樑上,向下面嬌喊道;“楊相公指頭竟是鋼鐵鑄的,我們這條楠木大梁,卻變成豆腐一般了。原來他在這梁心上,端端正正刻著,‘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大字哩。”喊罷,刷地縱下地來,居然輕飄飄的片塵不起,落地無聲。仇兒在一旁暗暗佩服,這兩個女子一身輕功,似乎比自己還強一點,不過地上鋪著厚氈,落地無聲,比較容易一點。
兩個女子縱下地時,老道涵虛向齊寡婦說:“我活了這麼歲數,眼見的後輩人物,像楊相公這樣功夫,這樣胸襟,實在少有,我先說在這兒,將來楊相公定有一番極大作為,可惜我這歲數,也許看不到了。”說罷,一聲長嘆,忽又雙目一睜,威光四射,向金眼雕飛槊張等大聲說道:“你們肚裡沒有多喝一點墨水,還沒明白楊相公在樑上留下那八個字的用意,你們要知道,有了英雄肝膽,沒有兒女心腸,無非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真英雄。有英雄肝膽,還得有兒女心腸,亦英雄,亦兒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夠愛己惜人。
救人民於水火,開拓極大基業,這裡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膽,佔著一個義字,兒女心腸,佔著一個仁宇,仁義雙全,才是真英雄,我們憑著一個義字,聚在塔兒岡內,隱跡待時,將來機會到來,義旗所指,崛起草莽,如果心中沒有一個仁字打底,殺戮任意,鬧得天怒人怨,不得人心,結果還是一敗塗地,所以楊相公留下這八個宇,真是金玉良言,楊相公瞧得起我們,沒有把我們當作草寇一流,才肯留下這情重意長的八個字,楊相公方是我們塔兒岡的真正好朋友,你們能夠交到這樣好的朋友,將來得益不淺,衝著好朋友,我們得知趣一點,快把虞二麻子釋綁,叫他進來和楊相公見見面,然後好好護送出塔兒岡去。”老道神威凜凜地說,金眼雕飛槊張齊聲應是,飛槊張向屏風口一招手,便有兩個頭目過來聽今。飛槊張喝聲:“把姓虞的放了。告訴他是看在楊相公面上。才放他一條活命,叫他穿上衣服,進來相見。”兩個頭目。領命剛一轉身,楊展忙說:“且慢!”說罷。向眾人一躬到地,來了個羅圈揖。大家忙一齊向他還禮,老道說:“楊相公何必多禮,有話吩咐他們就是。”楊展說:“承蒙諸位賞臉,在下銘諸心腑,諸位都是義氣漢子,君子一言,何必叫他進來見面,只消轉告他一聲,這麼大歲數,在家頤養天年,不必再出來奔波冒險了。”老道拍著手說:
“對!叫他進來,反而沒意思,而且這也是楊相公真心交友的過節。表示信得過你們,不必再驗明虛實了,你們就依楊相公的話辦,好好連夜把姓虞的送出塔兒岡好了。”
虞二麻子,總算死裡逃生,楊展暗暗喊聲“僥倖”。心裡一轉,料得王太監和虞二麻子一塊兒活擒來的,也許當晚要發落,自己坐在一旁,多有不便,也得見好就收,不要再生出麻煩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要擠羅在一塊兒。主意打定,便向老道說:“打擾多時,晚輩暫先告退。”老道笑說;“好……好……楊相公只管請便,明天咱們再細談,我們已經派人打探進川這條路上的情形,好歹總有法想,千萬安心屈留幾日,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吩咐。”老道說話時,齊寡婦暗地向紫電飛虹吩咐了幾句。飛虹點起了一盞避風紗燈,和紫電一齊走到楊展面前,嬌聲說:“相公,我們送相公去。”楊展忙連聲稱謝,仇兒跟著,便辭了眾人,走出廳來。出廳時,一眼瞧見院子裡。黑壓壓地站著不少人,都鴉雀無聲地站著,也不知虞二麻子已經釋放沒有。既已說明,不便探問,跟著紫電飛虹,匆匆走過,向後進內宅走去。
楊展主僕和紫電飛虹四人,走過危崖上的長廊,將近書齋當口,飛虹忽然停步,在楊展耳邊悄悄說:“今晚我們夫人有機密大事,和相公商議,請相公在書齋內候她片時,小管家先叫紫電送回去好了。”楊展微一遲疑,不知齊寡婦有什麼機密大事?也許和自己有關,便命仇兒先回,自己跟著飛虹進了書齋,飛虹卻沒讓他在書齋內坐下,掀起羅幃,又領著他進了那座十錦格窗門的羅帷內,便是昨夜楊展和齊寡婦對酌之處。飛虹一進這屋內,默不出聲的,提著紗燈,飛步進了側面另一間復室去了,半晌沒有現身。楊展有點詫異,飛虹怎地一聲不哼便走了?正想著,忽聽得後壁牆內呀的一聲響,牆上原繃著富麗輝煌的通景織錦壁衣,突見靠近壁角的一幅,變戲法似的,直捲上去,露出窄窄的一重門戶來,這種暗戶,離地有三尺多高,飛虹在上面現出身來,笑嘻嘻擎著紗燈,嬌喚道。“相公!請上這密室來!”說罷,身於往裡一閃,等他跳上去。楊展心裡起疑,今晚為什麼這樣鬼祟,但也不疑有什麼歹意,走過去,一縱身。便縱上了暗戶,飛虹擎著燈,等他進了暗戶門,把這扇暗戶一關,聽得外面沙沙一陣響,大約捲上去的一幅壁衣又還了原,把這重暗戶仍然遮住了。他一瞧立身所在,是窄窄的長長的一條夾弄,飛虹提著紗燈,在前面領路,走盡這條夾弄,又拐轉了彎,轉入另一條黑道。楊展暗中伸手一摸兩面牆壁,並非磚牆,竟是壁立如削的石壁,腳底下是一級級的磴道,步步上升。不禁問道:“這好像從山腹裡開闢出來的秘道,你引我到哪兒去?”飛虹笑道:“相公不要多心,這是我們塔兒岡的秘道,一半人工,一半利用天然巖壁造成的,這秘道除出夫人,道爺和我們有限幾個人以外,便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從這兒過去,便到我們最機密所在了,夫人肯把相公引到最機秘所在,難道相公還疑惑我們有歹意麼?”
楊展笑道;“這是你在那兒多心,我若起疑,也不會跟著你走到此地了。”飛虹嗤地一笑,又走上十幾級磴道,忽地向左一拐,從一個一人多高的洞穴裡鑽了出去。楊展跟她鑽出洞穴,豁然開朗,星月在天,立身所在,是一座孤立瘦削的巖腹.巖形奇特,好像一張捲心蕉葉,把巖腹一大塊平坦的草地,捲入核心,草地盡處,蓋著一所小小的精緻整潔的院子,外面圍著一道短短的虎皮石牆,回頭一瞧,鑽出來的洞穴,原來是一株碩大無朋的枯樹根,樹心中空,樹身幾枝枯乾上,藤蘿密匝,垂條飄舞,好像替這洞穴掛了一張珠簾。飛虹笑說:“楊相公,你瞧,這地方多幽僻,現當夏令,在這兒避暑消夏,最合適沒有了。”楊展說:“你們把這兒當作機密處所,難道除出這枯樹根的洞穴,別無山徑可通麼?”飛虹說;“正是!
相公,你瞧這奇特的巖屏,正把這塊巖腹抱住,和四近的峰巒,絕不相連,四面又壁立如削,無路可上,便是大白天,立在別的山頭上,也瞧不出這兒有房子的。”楊民說:“照你這樣一說,萬一被人堵死了這個洞穴,你們如果在這所屋內,不是也沒法下山了。”飛虹笑道:
“我說的是別人無法上這兒來,我們自然另有秘徑,平時我們也不常鑽這洞穴,因為楊相公是貴客,從這條秘道走,省事一點。”飛虹說罷,卻沒動步,向楊展瞧了一眼,似乎有話想說。楊展看她口齒伶俐,眉目如畫,年紀也不過將近二十,剛才大廳上,和她們逗了一陣,已試出功夫很是可觀,換一個人,便制她們不住。這時見她想說不說,笑問道:“到了地頭,為什麼不領我進那屋子去呢?”飛虹抿嘴一笑,指著那所房子說:“你瞧!屋內還沒掌燈,夫人還沒到哩!”從她這句話,楊展便知另有秘道,通那屋內了。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在這塔兒岡內,不知費了多大心機,在這秘密地方,和我約會,不知為了什麼?……猛地靈機一動,覺得自從被他們用詭計賺進塔兒岡以後,除出今晚在大廳內,和涵虛、金眼雕、飛槊張等謀面以外,始終都由齊寡婦本身招待,又把我留在內宅住宿,意思雖然親切,到底有男女之嫌,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奇怪的是涵虛這般人視為當然,毫不聞問,這是什麼緣故?他心裡正在暗暗琢磨,飛虹忽然提著燈向他瞼上一照,笑間道:“楊相公!你不言不語想什麼心思?能對我說嗎?”楊展故意說:“我正在想你們夫人叫我到此密談,不知什麼事?你知道麼?”飛虹格格笑得嬌軀亂顫。搖著頭說:“夫人的機密大事,我怎會知道,相公見著夫人,便會明白。何必多費心思……相公!你年紀比我大得有限,你這一身本領,怎麼練的,我和紫電佩服極了,剛才我們上了你的當,你那手功夫,我們雖沒練過,卻有點知道,叫做‘奇門遊身循環掌。’又叫做‘脫影換形’。按著八卦步位,順逆反側,移步換形,我們一時粗心大意,不能以靜鎮動,反而以動繼動,才上了你的當,不知不覺。跟著你的身影,轉了許多糊塗圈子,還把衣衫上,戳了許多窟窿,當著許多人,真把我們羞死了。”楊展忙說:
“對不起!對不起!好在我們是鬧著玩,不是真個性命相拼,你不要擱在心裡去!”飛虹撅著嘴說:“唷!說得好輕鬆的話,你一狠心,我們還有命嗎,但是我們倒不怕死,羞辱我們比死還兇。楊相公!你好意思,欺侮我們兩個女孩於嗎?”飛虹說得那麼委屈纏綿,好像要掉淚似的,楊展不知是計,心裡真還有點不好意思,忙安慰著說:“不要這麼想,你們一時大意罷了,其實你們姊妹倆,功夫著實可以了,我聽人說過,從前有一般吃橫樑子的,想摸你們,被兩個女孩子用繡花針,都弄瞎了眼,那兩個女孩子,大約便是你和紫電了,我知道,不是繡花針,你們用的是梅花針,這手功夫很不易練,現在你們定然更高深了,你們有了這手功夫,足可稱雄江湖,我也著實佩服呢!”飛虹噗嗤一笑,說道:“你真會哄人!誰對你說的?事情是有的,可是內情不是這麼一回事,梅花針是我們夫人的絕技,那時我們年紀還小,初學乍練,沒有十分準頭,腕勁氣勁都不足,雖然來的都是笨賊,沒有夫人隱在一旁助陣,絕對辦不到這樣乾脆,因為那檔事,夫人並沒露面,外邊的人便認為是我們兩個小孩子的本領了,你不知道我們夫人是天生的神眼,黑夜能夠視物,梅花針是她防身的利器……嘿!
我話說遠了……相公!你欺侮了我們女孩子,你得收我們做徒弟,賞給我們幾手高招。替我們遮遮羞!相公,你好意思不賞臉嗎?”飛虹口齒伶俐,巧舌如簧,死命纏住了楊展,恨不得這時,先揹著紫電,傳授幾手高招,才對心思,楊展被她磨得沒法,明白她靈心慧舌,故意說得那麼委屈婉轉,無非想偷學幾手本領,卻喜她說話動聽,便笑道:“我這點年紀,怎配做你們師傅,那是笑話,我也沒法留在這兒教你們,剛才確是把你們得罪了,總得想法補償一點,這樣辦,明天你們有工夫時,我把逗你們那手‘脫影換形’的入手功夫,和其中一點訣竅,傳給你們,像你這樣聰明,輕功又這麼好,一點即透,你看怎樣?”飛虹大喜道:
“這可好!相公說話可得算數……我先謝謝我們老師傅的恩典!”說罷,嗤地一笑,真個向他跪了下去,楊展忙把她攔住了。笑著說。“不要淘氣了,……你瞧,那屋裡有人掌燈了。”
飛虹跳起身來,回頭一瞧,喊聲“啊唷!我們只顧說話,夫人已在屋內了,我們快走吧!”
楊展飛虹立身所在,地形略高,離那所房子,還有百把步路遠近,中間隔著一塊茸茸一碧的淺草地,草地上一條小徑,直通到那所房子的門口。兩人走近虎皮石牆中間的一座短柵門時,柵門內正好有個人推開柵門,現出身來,指著飛虹說:“我在窗口,瞧見你和楊相分站在枯樹洞口,搗了半天鬼,你還給楊相公下了跪,這是幹什麼,你休瞞我,都被我瞧在眼裡了。”原來說話的是紫電,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楊展。飛虹面孔一紅,啐道:“我又不做虧心事,瞞你幹什麼,大約我手上提著燈,才被你瞧見了,你既然這麼說,偏叫你悶一忽兒……相公,咱們進屋去!”飛虹賭著氣,領著楊展穿過進門一條短短的通道;向中間堂屋走去。紫電跟在身後,冷笑道:“不識羞的丫頭,幾時又變成咱們了!”飛虹不睬,楊展聽她們鬥嘴,紫電還有點酸溜溜的,想得好笑,不禁回頭,向她打趣道:“她說的咱們,也有你在內呢,她給我下跪,一半為她自己。一半也為的是你呀!”紫電所得大疑,飛虹卻掩著口竊竊的笑。紫電想拉住楊展問時,大家已走上了堂屋台階,而且齊寡婦已聞聲迎出來了。
齊寡婦這時換了裝束。一身可身的鴉青縐紗衫褲,腳上穿著窄窄的青緞挖花小蠻靴,上下一身黑,益發把玉面朱唇,雪膚皓腕,襯得珠瑩玉潤,柳媚花姣,從她一對梨渦內,漾出滿臉的春風,和大廳上見面時,一臉沉靜肅煞之態,又像換了一個人。在堂屋門口迎著楊展,笑孜孜的說;“楊相公,你料不到我們這兒,還有這幾間隱士之廬?”楊展笑道:“真是隱士之廬,這樣亂世,能夠在這兒,埋名隱跡,理亂不聞,也是難得的清福。”齊寡婦嘆口氣說:“我也這樣,可惜月易缺,花易殘,假使……我真想在這兒度這亂世春秋。”楊展聽得心裡一動,進了堂屋,齊寡婦趕到右側一重屋門口,素手一揚,竟親身撩起湘簾,讓楊展進這屋去。他口上謙讓著,舉步進室,只見屋內地方不大。卻佈置得精雅絕倫,桌椅几榻,都是利用天然老年樹根,只打細磨光,不加髹漆,鑲上堅木面子,椅子再加龍鬚草墊,四壁都糊上砑光銀花箋,疏疏地掛著一兩幅宋元小景山水,南向幾扇紗窗,裡面掛著落地素絲窗簾,兩邊矗地高腳古銅雕花燭台上,點著兩支明旺旺的巨燭,照得虛室生白,別有靜趣。楊展大讚道:“妙極!妙極!不是夫人,也佈置不出這樣幽雅屋子。”齊寡婦嫣然微笑,請他坐在右壁矮腳雕根逍遙椅上,自己在靠窗一張琴案旁邊的小椅上坐了,微笑著說;“山居高寒,現在雖屆夏令,這兒卻和秋天一般,可是冬天,卻不十分冷,因為這兒是巖腹,四面巖壁如屏,把風擋住了……”正說著,紫電託著兩杯香茗進來,分獻主客,飛虹也跟著進來,端著一個雕漆大十錦攢盒,盒上擱著一柄鏨金酒壺,一直進了通連的一間內室。
紫電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楊展面前,笑道:“楊相公沒偏沒向,我也給你下跪了!”
說罷,竟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笑著跳起身來說:“快請起來!你們要折殺我了!”齊寡婦也笑道:“這是什麼把戲?”紫電從地上跳起來說:“娘還說呢!大廳上道爺叫我們和楊相公比劍,娘還低低囑咐我們:‘只許敗,不許勝,相公是客。’娘這樣護著相公,我們可在眾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虧,還是飛虹機靈,黑地裡纏著相公,求他傳授‘脫影換形’的奇門步法,我親眼見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著問她,才知楊相公竟應允了,所以我忙著找補這一跪,否則,便沒我的份了。”裡屋飛虹跳了出來,笑指著紫電說:“瞧你這張破嘴,我和楊相公說了半天話,也沒說出娘暗地囑咐的話,你一張嘴,便露了。”紫電笑罵道:“爛舌根的壞蹄子,得了便宜還使乖,我這話也沒說錯,這樣,才顯得娘敬重相公哩!
橫豎我沒白下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齊寡婦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無禮!”飛虹忍著笑說:“娘!裡屋佈置好了,請相公進去喝酒吧!”齊寡婦向楊展說:“山居氣候稍差,雖屆夏令,一到深夜,便覺山高風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單薄,我們到裡屋喝幾杯自釀的桂露蓮花白去,剛才在大廳上,相公只顧和他們談話,也沒有好好兒吃喝。此刻找補一點。”
裡屋情形大異,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燈璀璨,異香醉人,一派錦繡輝煌之象,靠裡垂下落地杏黃透風珠絲幔,幔後燭光閃爍,隱約可以看出雕床羅帳,角枕錦衾,原來縱深兩開間的屋子,中間用絲幔隔開,分成前後兩部,前部中心一張紫檀圓心小和合桌,左右兩個錦墩,分坐著楊展和齊寡婦,桌上十錦格的大攢盒,裝著各色精緻餚果,齊寡婦親自提著鏨金鴛鴦壺,替楊展斟酒,飛虹紫電並沒在跟前,似乎有步驟的故意避開,好讓兩人商量機密大事,而且聽得兩人悄悄退出時,輕輕把外屋的門拽上了,楊展覺得這局面有點尷尬,心裡有點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對面殷情勸酒的齊寡婦,雖然滿面春風,卻是落落大方,談吐從容,別無可異之處,心裡又暗暗慚愧,人家從前是閨閣千金,又是總兵命婦,怎能和鐵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況她是機智絕人,威振江湖的女傑,舉動當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禮防,定然視為庸俗小節,否則也不會雄踞塔兒岡,指揮一般綠林人物了,萬想不到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變幻,像做夢一般,會在這盜窟幽秘之地,和這位巾幗英雌深宵對酌,款款深談,真是想不到的奇緣,他自己一想到這是奇緣,心頭又未免跳了幾跳。
他暗地裡自疑自解似憂似喜當口,臉上神色,不免跟著心裡有點變化,這點變化,卻逃不過齊寡婦一對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渦上不斷漾起一陣陣的媚笑。楊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裡一發惶惶然,連舉動上也有點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楊相公在廳樑上留下的‘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歡喜。因為這八個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這八個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說,我卻認為這八個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緣的無上紀念,而且最貼切沒有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自己剛想著奇緣兩字,萬不料她竟從嘴裡說了出來,而且大有開門見山之勢,她如果把這八個字,另起爐灶,做出反面文章來,來個對客揮毫,切題切景,如何是好,在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魯男子來,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點劫數難逃。正在想入非非,忽聽對面格的一笑,一抬頭,又和脈脈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雙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時覺得遍身發熱,心旌搖搖,連耳根都有點熱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蓮花白,舉起來啜了一口,好像借這杯酒,可以掩飾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臉上瞧了。可是眼觀鼻,具觀心,通沒用,對面銀鈴般的嬌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毛紅萼平時視一般男子糞土一般,在內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兒岡並非縉紳閥閱之家,可是內外男女之防,勝似閥間門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愛慕之念,但也止於愛慕而已!”說到這兒,競悠悠一聲長嘆,這聲長嘆,嘆得楊展噤若寒蟬,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嘆以後,半晌,才悽然說道:“世上最可貴的,是一個‘情’字,惟不濫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們兩情相契,深宵相對,此情此景,誰能譴此,但是我毛紅萼是綠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蕩婦,使君且有婦,妾是未亡人,南北遙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層綺障,相公,只要你心頭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紅萼其人,妾願已足,並無他求!”
楊展聽得迴腸蕩氣,黯然魂銷,忍不住抬起眼皮,卻見她玉容慘淡,淚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兒拭淚,一副悽愴可憐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脫口喊出一聲。“夫人……”可是下面竟沒法接下話去。不料齊寡婦嬌嗔道:“誰是夫人!夫人於你何關,你只記住毛紅萼三字好了!”楊展低低喊道:“紅姊!我難過極了……無奈我……辜負深情,永銘肺腑,相知在心,千里無隔,希望……”剛想說下去,齊寡婦玉手一揮,說是:“不必說了,古人說得好,‘相見爭如不見,’一點不錯,此刻縱有千言萬語,亦無非多添一點日後的無窮相思罷了!”
楊展被她用話一攔,話裡又那麼柔腸百折,蝕骨銷魂,越發渾身不得勁兒,兩眼直直的,面上紅紅的,心裡迷糊糊的,一個身子,好像在雲端裡飄浮,沒有著力的地方,肚裡好像有許多話,嘴上卻一個字說不出來。忽又聽她顫顫的發話道:“相公!你還有一事不明白哩!
我內外之防素嚴,忽然在內宅掃榻迎賓。雖然做得機密,金眼雕飛槊張們,並沒知道,可是瞞不過我義父耳目,哪知道這是我又父的主意呀!”楊展吃驚似的問道:“哦!是他的主意,這是為什麼?”齊寡婦說;“我義父博古通令,平時又任性行事,不拘小節,對我又忠心耿耿,百般愛護,常勸我‘古人再瞧,不拘貴賤,為你自己,為塔兒岡擴展基業,都需要物色一位文才武略,高出恆流的丈夫,我這麼大歲數,沒有多少年能扶助你的了。’他這話,是常常說的,他一見著你,便存了這個心,沿途試你膽量和箭法,黃粱觀用藥酒,把你們主僕運進塔兒岡,由客館移到內宅,都是他的主意,當然,我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那麼做,等到我偷瞧相公行李內書信,以及昨夜從相公口中,探出相公身世。家中姣妻膩友,本領非常,可憐我宛如跌入萬丈深淵,我義父卻說:‘英雄難得,多妻何害,’而且他擅相人之術,說是‘相公神清骨秀,英俊絕倫。前程無量。’加上今晚相公略顯身手,連他也欽佩得了不得,硬逼著我今夜……咳!我義父當然一切為了我,一味任性而為,卻沒有替相公想一想,南北遙阻,兩地懸心,老母姣妻,祖產家業,和一般扶住俠友,盡在川中,怎能為我一人捨棄一切,我亦不能捨塔兒岡已成之業,從君入川,情勢如此,有離無合,萬無法想,我昨夜千思萬想,一夜未眠,你瞧我在大廳上默默無言,不知我心裡難過已極,此刻我又看出相公也是情種,益發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相公!外面傳說,都以為我齊寞婦有了不得的本領,江湖聞名喪膽,哪知道,全仗我駕馭有方,輔佐得人,說到武功,我除出從小練習梅花針防身暗器外,其餘僅屬皮毛,別無他長,全仗著飛虹紫電隨身護衛,這是外面所不知道的,不過從小隨傳先父,出入疆場,對於行軍佈陣,攻堅守險之道,卻略有心得,假使真個能夠嫁得像相公這樣英雄丈夫,在這舉世鼎沸,明室危亡當口,也許我塔兒同這點基業,可以縱橫河朔,逐鹿中原,我義父的主意,多半在此,無奈……一片痴情,結果還是一場春夢,我義父一相情願,無非白廢心機罷了!”
這一番至情纏綿的話,若迎若卻,好像在那兒施展欲擒故縱的迂迴戰術,極盡籠絡之能事,又像推心置腹,把一片真情,宣露無遺,究竟是真情還是策略,只有齊寡婦自己肚裡明白,只可憐我們這位天涯歸途的楊相公,被這一片似怨似慕的哀訴,化作千萬縷漫天情絲,纏繞得暈頭轉向,不知天南地北了。他在沙河鎮碰到風塵中的三姑娘,還有方法對付,定力擺脫,可是也險而又險,現在又巧遇了這位智機絕人的紅粉怪傑,綠林英雌,一切一切比三姑娘不知高了多少倍,我們這位駕了雲的楊相公,除出低頭降伏,還有什麼辦法呢?
但是我們這位楊相公,到底不凡,居然還要掙扎一下,不過他掙扎的方式,在這渾淘淘的局面之下,已無暇仔細考慮一下,在這局面之下,他和她,好像對峙的兩座火山,肚裡幾杯蓮花白,又是最危險的導火線,兩座大山,只隔著一張桌子,這是一道最薄弱的防線,如果這道防線一動搖,兩座火山,爆發無疑。不料魂不守舍的楊相公,竟放棄了這道防線,迷忽忽站了起來,而且離開了座位,向她走近了一步,萬般無奈地說:“夫人……不……紅姊!
我們天涯巧遇,洵是前緣,紅姊說得好,‘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何必拘泥於形跡之風我雖然辜負一片深情,卻把紅姊當作平生知己,從此雖千里相隔,可是形隔神交,永銘肺腑的了,將來紅姊如有需弟相助之處,一紙相招,定必盡力奔赴,此刻我……不瞞你說……方寸大亂,你……”他心裡想說:“你趕快讓我躲開你吧,否則……”可是嘴上吉吉巴巴的,竟有點說不下去,不料這當口,齊寡婦兩頰飛紅,兩眼盯著他,忽地嚶的一聲,從席上跳起身來,失神似的喊了一聲:“你想走!你害死我了!”一個身子卻向他直撲過去,楊展也吃驚似的喊一聲:“啊喲!”兩隻手卻不由得張了開來,防止跌倒似的,想扶住她,也許由扶住改為擁抱。哪知他這一聲“啊喲!”剛喊出口,撲到身前的她,也是一聲“啊喲!”忽地雙手一搗粉面,轉身向那落地杏黃珠絲饅奔去,飛風一般,撩開絲幔,鑽了進去。雖然隔著珠絲幔,無奈這座落地絲幔,薄於蟬翼,幔內燭光映處,很清楚地瞧見她投身幔內一張雕床上,芳肩一聳一聳的在那兒隱隱啜泣,忽又跳起身來,指著幔外痴立的楊展,哀哀欲絕地嬌喊著:“相公!這幅絲幔,你把它當作四川到我塔兒岡的千山萬水吧!你把它當作無情的老天爺,捉弄我的一重鐵門關吧!我真願你帶著劍進幔來,把我這顆心掏了去!天啊!天南地北的兩個人,為什麼鬼使神差碰在一塊兒呢?毛紅萼強煞,也是個女子呀!”悲慼戚喊得那麼動心,而且一翻身,又撲倒床上,在那兒婉轉嬌啼了。
可憐這位楊相公,心非鐵鑄,魂已離身,明知是火炕,也得往下跳,而且也算自作自受,誰叫他逞能在廳樑上寫那“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呢,這時珠絲幔內這位英雌,正在抓住這個題目,把這篇文章,做得淋漓盡致,把中間隔開的落地杏黃珠絲幔,霎時化作蜘蛛精的千丈蛛絲,緊緊把他罩住,從一片婉轉嬌啼聲中,放一射出無比的吸力,把心族搖搖,腳底飄飄的楊相公,一步步吸進幔裡去,這時要叫他懸崖勒馬,除非珠絲幔內的佳人,突然變作白骨鑱鑱的骷髏,青臉獐牙的魔鬼,可是事情真奇怪,萬不料在這要命當口,突然來了天外救星,居然救了他這步魔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2:51
第二十九章 回頭見!
原來在楊展六神無主,一頭鑽進珠絲幔內當口,忽地聽得叮令,叮令令一陣鈴鈴急響之聲。這鈴聲似乎發自床鈴,可又像床後牆壁內,而且響個不停。這陣清脆的鈴聲,變成震破迷魂陣的法寶,非但把楊展的痴魂收回了一半,也把毛紅萼的嬌啼,立時打斷,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轉臉,瞧見目瞪口呆的楊展,在絲幔中間,探進了半個身子,似進不進,似退不退,竟被這陣鈴聲定在那兒。她一瞧他這傻樣兒,不禁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接著玉手一揮,似乎叫他退出幔會,忽又趕過去,一把將他拉住,兩眼瞅著他,珠淚又一顆一顆掉了下來,鳴咽著說:“相公!我明白,這是老天爺捉弄人,不許我們到一塊兒!但是我……
我已滿足了,我已得到你的愛了!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是朝聞愛,夕死可矣!”楊展們然問道:“這……這鈴聲,怎麼一回事?”齊寡婦嘆口氣說:“這是前面發生重大的事故,飛虹紫電在隔室掣鈴通報,要我趕快出去。咳!這斷命鈴,真是……”一語未畢,鈴聲又起,齊寡婦俏然說道:“相公,你先到那面坐一忽兒,待我問清了什麼事,咱們再談。”
楊展縮身退出幔外,一個身子,還像站在雲端裡一般。卻聽得幔內呀地一聲響,似乎裡面床邊有一重暗門,一開一關,似乎齊寡婦從這暗門出去了。他一個人坐在幔外,約有一盞茶時,心魂才逐漸安定,暗暗喊聲:“好險啦!”
在他暗地喊險當口,外屋門戶一響,飛虹悄然而入,瞧瞧楊展,瞧瞧珠絲幔內,咬著牙,似乎極力忍住了笑,飛步進了幔內。半響,轉身出來,向他說:“楊相公,我送你回去吧。”這一聲:“回去吧!”楊展聽得,不由得黯然神傷,魂又飛去,忍不住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夫人呢?”飛虹忍著笑說:“潼關破在旦夕,闖王密派幾員心腹健將,各帶幾支精兵,已從間道,濟入潼關,會同我們塔兒岡各山寨義軍,分佈黃河兩岸要口,掃蕩敗逃官軍,乘勢一鼓盡佔黃河兩岸要地。此刻闖王幾員勇將,暗藏兵符,潛蹤到此,和夫人密商軍事機要,兵貴神速,也許連夜就要發動,這樣大事,前面道爺明知夫人陪著相公,也只好請她出去。真是沒法子的事,偏在這當口,大事之外,又夾進了一點小事。據外面密報,還有一個冒失鬼,竟偷偷摸進我們塔兒岡來了。夫人臨走時,吩咐我在相公面前,不必隱瞞,還叫我囑咐相公不必掛心,請相公先回房安息,明天夫人再和相公談話。”楊展所得,吃了一驚,在這局面之下,自己回川路程,一發困難了。已經過河的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不知有沒有動手?如在路上發生兇險,如何是好。心裡一陣歷亂,把有人偷進塔兒岡這句話,沒有聽進去,便和飛虹走出屋去。臨走時,不允又向珠絲幔內,悵然張望,慢內風去摟空,只剩了搖曳的燭影,照著那錦衾角枕的雕床,立時覺得心裡一緊,滿室生涼。剛才還是熱焰飛空的一座火山,轉瞬之間,便變成冷颼颼冰窟,那陣叮令的鈴聲,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一路跟著飛虹,從秘道回去,似乎那陣鈴聲,還老是在耳邊響著。
飛虹領著楊展從秘道回來,送到書齋側面,花圃前面一道垂花門口,便說:“相公,我不送你進屋去了,我們得伺候娘到前廳會客議事。”楊展說:“你去罷!”飛虹忽又回身問道:“相公,我從沒瞧見娘掉過淚,剛才卻是滿面啼痕,這是什麼緣故?莫非相公欺侮我娘了!”說罷,卻吃吃地笑。楊展不防她有這一問,一時正還不好回答,只好說:“你問你娘去吧!”飛虹笑道。“問爹不是一樣的麼!”說罷,一轉身,飛風似的跑了。這一個“爹”
字,鑽在楊展耳內,實在不大好受,馬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幸而問的人跑掉了,否則其窘無比。可見凡是齊寡婦的貼身心腹,都明白今晚的把戲.於此也可見得今晚的把戲,是他們預先佈置好的陣勢,要逼自己上梁山的。啊喲!好險。好險!今晚算是跳出龍潭虎穴,但是事情沒有完,幾時才跳出這龍潭虎穴呢?
他信步向花圃走去,心裡卻七上八落在那兒轉念頭。他一進自己住的一所精緻小院,忽聽得屋後有兵器擊撞的聲音,似乎有人在那兒交手,還夾雜著嬌聲叱罵。他心裡一驚,忙向屋內喊了一聲:“仇兒!”無人答應。一撩衣襟,刷地飛縱上屋,翻過屋脊,立時瞧見了屋後馬廄前面空地上,用光照處,仇兒把九節亮銀練子槍,來回飛掣,正和了紅一支檀木棍,打得難解難分。楊展忙喝聲:“仇兒體得無禮!”人隨聲下,縱落空地上。仇兒一見主人到來,一撤招,霍地往後一退。拖著九節亮銀練子槍,笑道。“我們鬧著玩的。”了紅指著仇兒嬌叱道:“鬧著玩的,你真能說,我不和你說,只向你主人評理好了。”說罷。提著檀木棍走到楊展面前,訴說道:“你這個小管家,壞透了,不好好睡覺,仗著一點輕功,半夜裡更,滿屋上亂跑,掐了頭的蒼蠅似的,亂跑了一陣,竟跑到後面我們姊妹們住所,倒卷珠簾,偷偷窺探她們在房內洗澡。今晚是我的班,遠遠在屋上眺望,認出是他,追到跟前,他還沒覺察,還倒掛在簷口,死命偷瞧。我不看相公的金面,早已一棍,把他擱下房去了。我不去揍他,提醒了他一聲,他翻上屋簷,拔腿便逃,我追到此地,向他論理,他還說我們不是好人,和我動起手來。剛動手,相公便到了,他還說鬧著玩哩!相公,你評評這個理,為什麼半夜三更在屋上亂跑了為什麼輸窺女孩們洗澡?相公,你問他!”她雖說得這麼兇,臉上卻露著笑意,仇兒在一邊極喊道:“你休得血口噴人,我是為了屋內失落了重要東西,看看月色,快近三更,相公還沒回來,路徑又不熟,人也碰不到一個,只好從屋上去找相公,瞧見下面一間屋內有燈光,有人說話,才取探聽一下,誰願意偷瞧人家洗澡!你還說好聽話,不是我躲閃得快,你一棍早已撩上我了。我們是客,我幾次三番讓你,你得理不饒人,硬逼著我出手,你還評理呢!”楊展忙把仇兒喝住,向了紅說:“確是他不對,回頭我責罰他。
夫人此刻在前廳和客人商量大事,紫電飛虹也去了,內宅沒有人,你只管值班守望去吧。我們也要安息,明天我再叫他向你賠禮。”了紅笑道;“誰要他賠禮!相公,你也不要責罰他,我知他護主心切。才到處亂跑的,我一半也是和他鬧著玩的。我聽飛虹她們說:相公本領驚人,強將手下無弱兵,我故意試試他的。相公!他說的失落了東西,倒是真的,但是不要緊,東西會回來的。”說罷,向仇兒噗嗤一笑,提著棍先自走了。
了紅走後,仇兒悄悄地說:“相公,你再不回來,我真急死了,今晚我碰著怪事,相公那柄瑩雪劍,也丟了,到現在我還摸不清怎麼一回事?”楊展聽得摸不著頭,忙說。“跟我回屋子裡去說。”主僕回到房內,楊展急問:“什麼怪事?那般怎樣丟的?”仇兒先不說話,跳出房外,屋前屋後查勘了一遍,才進房來,掩上房門,悄悄地向主人說出自己碰見的怪事。
原來他兒跟著主人從大廳回來時,半途和主人分子,紫電並沒送他進屋,送到花圃相近,便匆匆走走了。仇兒一人回到自己主人臥室,把背上瑩雪劍卸下來,照常橫在主人枕邊。心想自己在前廳伺候著主人,還沒吃夜飯,肚子裡早覺得餓了,人生地不熟的,只好餓著肚皮,等人來再說。沒有多大功夫,便聽得屋外嘻嘻哈哈的幾個女子的笑聲,半晌,一個小丫頭探進頭來說:“小管家,請到那邊屋子用飯去吧”。仇兒跟著她,到了自己屋內,一瞧,桌上已擺列著許多豐盛講究的佳餚,還有一壺撲鼻香的好酒,心中暗喜,忙說:“教姊妹們這樣張羅,實在大打擾了姊妹們有事,情便把!”小丫頭說:“好!你自已慢慢吃喝,回頭我們再來收拾傢伙。”說畢,轉身便走,仇兒又說:“這位姊姊,我問你一句話,我們相公和夫人,在哪兒講話,我吃完了飯。可以進去伺候麼?”小丫頭回頭說:“我們夫人所在,從來不許男子進去,相公身邊有人伺候,依我看,你老老實實,吃喝完了,早點睡覺。”說罷。笑得格格地走出房去了。仇兒心想;我相公不是年輕男子麼?強盜窩裡,也有這臭排場。
仇兒在自己房內,吃了獨桌兒,一桌的佳餚美酒,吃喝得興致勃勃,暗想那小丫頭乳毛未退,不解事,假使那個鬼靈精似的了紅在面前,還可以和她鬥鬥嘴,臊臊皮,也是一樂。
也許還可從她嘴上,探出點什麼來,一個人吃悶酒,畢竟有點乏味,他也有點想人非非了。
正想著,猛聽得後窗外,悠悠地一聲長嘆,這嘆聲非常特別,真有點不像人的聲音。仇兒酒杯一放,側耳細聽,卻又聲響寂然,屋外也沒人走動的聲音,疑惑自己聽錯了,也許是屋後馬廄前面幾株古柏,被風颳得作響。一時不以為意,端起酒杯,剛到後邊,猛又聽得堂屋那面主人屋內,又是一聲悠悠地長嘆,還逼緊喉門,哭著聲音說:“小臭要飯進了女兒國,臭美呀!可把我這個遊魂孤鬼饞壞了!”仇兒大驚。酒杯一放,托地跳起,一縱身,跳出房門,喝聲:“誰在我們主人房內說話!”人已從中間裡屋竄進主人房去,一瞧。主人房內,桌上煙台上三支明燭點很旺旺的,一切如常,哪有人影!仇兒心裡大疑,略一琢磨,又翻身回到自己房內,一瞧桌上自己吃剩還有半壺酒沒有了,一盆堆尖雪粉似的新蒸饃饃,只剩下小半盆了,茶碗裡還沒動的整隻紅燒雞,也飛了,這可以看出有人和他開上玩笑了,這是誰呢?
身法這樣奇快,本領定然非常。齊寡婦手下許多大小丫頭,看情形都有幾下子,但未必有這樣功夫,也許是飛虹紫電兩個女子子的,在大廳上看出這兩人,輕功甚高,定時特地來試我的,我不信,鬥你們不過,咱們走著瞧!我心裡一轉,故作鎮定似的,泰然坐下來,酒壺被人拿走,酒是沒得喝了,便狼吞虎嚥,吃那小半盆裡的饃饃,眼睛耳朵,可是四面留神,且看她們再鬧出什麼把戲來。他以為她們既然存心開玩笑,定有下文,不如一面吃,一面坐以觀變,來個以逸待勞。不料在他治飽了肚子以後,隔了不多功夫,還是音響全無。兩個丫頭,卻笑嘻嘻進來收傢伙了。進房時,一個手上卻提著那把酒壺,向他笑道:“小管家,你喝完了酒,把這酒壺擱在房外門口上,這是為什麼?幾乎把我們摔一交。”仇兒弄得無話可說,只好說:“剛才偶然高興,想來個月下賞花,把這傢伙忘在門外了。”仇兒嘴上瞎謅,心裡越發起疑,忙又問道:飛虹紫電兩位姑娘,你們進來時瞧見她們沒有”一個丫頭答道:“你問她們幹什麼?她們是頂兒尖兒的人物,夫人到那兒,她們便跟到那兒,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她們無緣無放上這兒來幹什麼!”仇兒心想,飛虹紫電,既然不會上這兒來,和我開玩笑的又是誰呢?心裡想著,便走向自己主人的臥室。一進門,便見桌上亂七八糟的散著許多雞骨頭,走近一看,趕情用大小塊雞骨。排成了三個字“回頭見!”仇兒大驚,一翻身,忙不及檢查主人的行李,有沒有被人動過?似乎並沒走樣,再到床前一瞧,自己擱在枕畔的寶雪劍不見了。這一下,仇兒驚得背上冒汗,後悔自己安心坐在隔室足吃一氣,還以為以逸待勞,不料這人偷了酒食,安心坐在主人房內也吃上了,吃空以後,偷了瑩雪劍,還把酒壺擱在自己房外,才悄悄走了。看這情形,不是飛虹紫電兩個女子開的玩笑了,另外有人摸上我們了,這裡邊定然有事,不見得是開玩笑。奇怪的是,他既然把雞骨頭,擺出“回頭見”三字,定然還得回來,卻把主人瑩雪劍偷去於什麼?這人先開玩笑,後拿劍去,存著什麼主意?
能夠到這兒的人,當然是塔兒岡內的人,這人是誰呢?是善意還是惡意呢?他把桌上雞骨頭收拾乾淨,便在主人房內,守候這人回來,卻又怕他這“回頭見”三字,是緩兵之計,故意布一作疑陣,他卻偷著寶雪劍溜掉了。仇兒疑疑惑惑,摸不準怎麼一回事,又不敢離開這屋子,萬一這人真回來呢?一個人只在屋內轉圈兒,急得像熟鍋上螞蟻一般。越等越急,越急越沒有著落,非但偷劍的人沒有蹤影,連自己主人,隔了這許多功夫,還沒見影兒。他猛地想起自己吃喝時,這人罵我“小臭要飯”,塔兒岡的人們,不會知道我的出身的,在成都假扮小要飯,暗探仇人的事,除出主人夫婦和川南三俠幾個人以外,知道的沒有幾個,怎地在這塔兒岡內,也有人會罵出“小臭要飯”來呢?還是隨意開玩笑,無心暗合的呢?仇兒越想越糊塗,跳出屋外,抬頭看看月色,似乎已近三更,別的不要緊,那輛劍失落不得,主人不在家,連一柄劍都看不住,怎樣對得起主人呢?奇怪,自己主人,到了這般時侯。還沒回來,難道發生了意外麼?今晚情形不對,萬一主人發生意外怎麼好?
他想到這兒,可真急,問了問腰裡纏著的九節亮銀練子槍和暗器,一縱身,竄上屋簷,施展輕功,飛房越脊,向房屋多的地方,躡足潛蹤地趟了過去。他是急於找尋自己主人,卻沒法知道自己主人和齊寡婦在哪一所院內。想暗地探聽一下,也許從幾個丫頭口中,探出主人所在。一瞧下面,相近幾所院子,都黑黝黝的,只有左面一所偏院內,漏出燈光,似乎有人在屋內說笑。他奔了過去,剛一伏身,從簷口卷下身去,忽然飛來一塊小小的沙土,打在他身上,他吃了一驚。忙又翻上屋簷,一聳身,落在房被暗處,四面偷瞧,卻無人影。他疑惑這塊小沙土,是天上飛鳥嘴上掉下來的,心猶未甘,第二次又想卷下屋去,偷聽屋內說話。
剛在簷口一探頭,身後呼地一聲,一條木棍從身後橫掃過來。這一下真夠險的,幸而仇兒輕功,得有真傳,沒功夫再回頭。兩手一按屋簷,象飛鳥般竄下簷去,那條木棍竟掃了個空。
仇兒身一落地,腳一沾土,哧e的又竄上對屋,月光下看清了對面屋簷口,俏立著了紅,手上木棍向他一指,卻不開聲,大約她也怕驚動人。仇兒心頭火發,一聲冷笑,向她一招手,刷地竄過一層屋脊,向自己住的所在退了回來,他向了紅一招手,明擺著較上勁了。了紅當然明白,在屋面上飛風似的趕了過來,居然腳上沒帶出響聲來,似乎對於輕功很有幾下子,而且迫了個首尾相連。仇兒被她追得緊,向下一撲,正是自己住屋後面。安設內廄的那塊空地。仇兒一落地,了紅也飄身而下,嬌叱道:“你不好生睡覺,為什麼在屋上亂跑?你卞是好人。”仇兒急道。“你們才不是好人,我找我們相公,礙著你們什麼事?竟向我暗下毒手。”了紅說:“小管家,你體急,我知道你是為了一柄劍被人偷走了,不要緊,這輛劍,跑不出塔兒岡去,你快回房去,不要搗亂。”仇兒怒道:“原來是你偷的!”兩人三言兩語,便在空地上交起手來了。
仇兒把上面經過向主人一說,楊展一琢磨,也識不透怎麼一回事,但是寶劍被人偷去,豈能置之不理,如說寶劍是了紅偷的,她偷去幹什麼?似無此理。主僕二人正在想主意,忽聽得後窗外颯啦啦一陣輕響,似乎一陣沙土灑在紗窗上,同時鬼也似的,噓地一聲口哨。楊展一聲冷笑,一個箭步竄出房去,躍下堂階,翻身縱上屋簷,一聳身,越過屋脊,縱下屋後空地,在幾株古柏間一搜索,哪有人影。馬廄裡的烏雲驄,也是好好兒的。楊展轉身,瞧見仇兒跟在身後,忽地省悟,笑道:“你一眼來,又中了人家調虎離山計了,快回屋去!”主僕一先一後,又翻過屋去,優兒先奔入房內,楊展聽他在房內歡呼道:“相公快來。寶劍回來了!”楊展一進房,仇兒立在床前,眼開眉笑地捧著瑩雪劍說:“這人本領不小。居然把劍又擱回原處了。”楊展先不看劍,上下打量屋內,並無躲藏之處,一張南式雕花紅木床,床頂淺淺的,下面床幃吊得高高的,四腳落地,一望空空,床前床後,都無人影。楊展以為這人放下寶劍,早已走了,卻想不出這人偷劍還劍,是什麼主意了心裡放不下,叫仇兒留在房內,目已出屋去,再查勘一下這人來蹤去跡。楊展前腳剛出門,仇兒把手上瑩雪劍放回枕邊。這當口,忽聽得屋內有人逼緊嗓音,低低喊著:“小臭要飯,你這個壺酒。把我酒蟲都引上來了,這不是要我命嗎!”真奇怪,仇兒剛俯身床上安放那柄劍,這幾句話,便像枕頭底下說出來一般,驚得仇兒一聲怪喊,連身子都直蹦起來。楊展也聞聲回進房內,猛見從床後轉出一個怪模怪樣的人來,細一看,真像活鬼一般,可是一入楊展眼內,便知這人是誰?
卻驚喜得指著這人喊道:“你……原來是你,你怎會也到此地來了?”一面說,一面奔過去,把這人拉了出來。這時仇兒也看清是誰了,原來這人便是川南三峽之一的丐俠鐵腳板。
川南的鐵腳板,怎會到了黃河北岸的塔兒岡?這是出於意外的事。
鐵腳板一現身,向楊展扮了一個鬼臉,指著他說:“我的進士相公,我的靖寇將軍,你大約想在這兒招駙馬了,你把劉道貞曹勳和三姑娘撩在虎牢關,急得要上吊,你統不管了?”
楊展吃驚似的說:“噫!你難道和他們都會過面了?”鐵腳板剛要張嘴,忽聽得屋外恿道上腳步聲響,有個女子說道:“娘真是未卜先知,準知道楊相公,還沒安睡,不是正在房內,和人說話嗎!”房內鐵腳板忙向楊展仇兒一搖手,一伏身,向床幃下一鑽,立時蹤影全無。
可是床下好像依然空空的,仇兒瞧得奇怪,伏下身去,向床掉下一探頭,才明白鐵腳板整個身子像一張皮似的,繃在床上棕棚底下了。不鑽進床下去,當然瞧不出他的身影,怪不得剛才滿屋子找不出他躲藏處所了。
鐵腳板床下一隱身,兩個女子,走進房來。前面走的是了紅,兩手都提著食盒酒具,進門隨手擱在桌上。後面進來的是飛虹,進門時,卻向屋內,四處留神,嘴上說道:“娘正在前廳議事.分不開身,她知道楊展相公有遠客到來,私底下吩咐我們,快送酒食到此,預備相公們消夜,免得遠客受餓。我娘又說,相公回川的事,已有辦法,請相公安心,還有重要大事,明天再和相公商談。”楊展和仇兒,聽得都發愣了,聽飛虹口風,鐵腳板到來,她們已知道了,嘴上只好含糊著連連道謝。飛虹一笑,便和了紅走了。出房時,了紅走在後面,卻轉過身來,向仇兒嫣然一笑,點點頭說:“小管家!剛才的事,誰也不許擱在心裡,咱們誰也不許記恨誰,你道好麼?”仇兒似笑非笑朝她點點頭,自送了紅翩然出房,心裡卻也怦怦然,兩眼還盯在房門口的簾子上,覺得這丫頭有點意思,剛才誣賴她偷劍,有點對不起似的。
兩女走後,鐵腳板從床下鑽出來,跳身而起,一吐舌頭,低喊著:“姓齊的小寡婦夠厲害的,名不虛傳,怎會知道我到此呢?……”一語未畢,房簾一晃,飛虹悄沒聲地又進房來,這一下,誰也沒防到,連鐵腳板也呆奔一邊了。飛虹立在房門口,不錯眼珠的,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一面向楊展笑道:“我把娘一句話忘掉了!我娘叫我,請問相公,貴客尊姓大名,是哪路英雄?”楊展這時被人家捉著真贓實據,無法掩飾,索性直說道:“這位便是川南三俠裡邊的丐俠鐵腳板,是岷江一帶幾萬袍哥們的大龍頭,是來接我回川去的。”飛虹對於“袍哥”等字樣,有點生疏,臉上有點迷惘之色。楊展覺察,笑道:“我們川中的‘袍哥’,就和北道上好漢所說的瓢把子,差不多。”飛虹笑道:“哦!原來如此,失散失敬。”又向鐵腳板掃了一眼,才款款地走了。
飛虹一走,鐵腳板拍地一拍雙手,喊聲:“罷了!老虎不離窩,蛟龍不離水,老虎離山變成貓,蛟龍離水變蝦米,我的相公你還替我報什麼腳本,我栽給這女孩子了!”說罷,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頭露尾,不用人家開口,旋風似的撲到桌上,從食盒內提出兩壺蓮花白來,揭開壺蓋一聞,大讚道:“好酒!好酒!”回頭向仇兒笑道:“小臭要飯,你聞聞!這是小寡婦敬相公的體己物事,比你那半壺酒,強得多了,老臭要飯,這趟沒白跑,先得找補一下,再說別的!”一面說,一面拿起酒壺,嘴對嘴的,咯的先來了一大口,直贊:“好極!好極!不在我們茅台大麴以下!”仇兒忙趕過來,把食盒裡的餚果、點心、杯箸,一樣樣搬到桌上,請鐵腳板和主人坐下對酌。
最奇怪是鐵腳板出這樣遠門,迢迢幾千裡。行李毫無,光身一人,連隨身包裹雨傘,都不帶一樣,頭上依然是一蓬雞窩似的亂髮,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積的破短衫褲,下面依然是一雙熱銅似的精赤瘦毛腿,光著腳板,連草鞋都沒穿一雙,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樣東西,一根精鐵的討飯棒,卻沒有拿在手上,不知擱在哪兒了。楊展深知他脾氣,讓他詼諧一陣,吃喝一陣,吃喝到差不多當口,才問他從什麼時候動身?單身到北方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麼過來的?怎麼會碰著劉孝廉等三個人,又怎樣渡過了黃河?
被你偷進塔兒岡尋到我們住所呢?一聯串的問他,他統不理會,一口氣,把兩壺蓮花白都喝得點滴不存,才長長地籲口氣,低低喊聲“痛快!”突又仰頭哈哈大笑,扎手舞腳地說道:
“一出夔門,水路到荊襄,旱路到黃河兩岸,可以說,已經變成活地獄。一段路是官軍,一段路是亂民,官軍亂民還沒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結隊的遊兵散勇,水盜山匪,不論兵匪。都像蝗蟲過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還有正經過客。但是這樣鬼哭神暖的路上,世間只有一種人,可以隨意出入,安然無事……”他說到這兒,向自己鼻尖一指,笑著說:“只有象我這樣臭要飯,才能放心大膽,安步當車。你想!路上為什麼鬧得這樣亂,這樣兇,無非有的要防要躲,沒有的要搶要殺罷了,不論兵也罷,匪也罷,大家都紅了眼睛,在金銀財寶,美色嬌娘上面,爭殺搶奪,像我一無所有的臭要飯,誰也不會瞧在眼內,這樣,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發愁,兵匪洗劫過的村莊富宅,留下一點劫餘,便好像替我預備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只有一個字‘慘’!不是人世,是地獄,不是人類,是禽獸世界。想從這條路回川,便是臭要飯當中,也只有我鐵腳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關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現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氣沖天孝廉公的便信。”說罷,從腰裡掏出一封信來,交與楊展。他接過一看,是劉道貞親筆,信內寫著;
“弟偕拙荊,自洛返途,道出偃師,被潰卒遊男所困,拙荊獨力難支,幸遇川南丐俠,仗義解救,得免於難,結伴護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俠,跋涉千里,專誠迎君,既念君狀,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惡,黃河渡斷,益愁兄駕難以飛渡。正焦盼間,忽有豪客,指名索訪,自稱奉塔兒岡齊氏十,囑先返川,毋庸坐候,並稱計成畫餅。
虞翁入網,兄客齊氏,親同貴賓,此則取瑟而歌,意在挪揄。所驚怪者,吾兄何以深入塔岡!齊氏禮待,是否真誠?來客匆匆一晤,倏然別去,不容詰詢。倘況迷離,益滋疑慮。
丐使潛躡來客,誓探真相,此行殊險,惟冀天佑。以內子臆測,綠林尤物,定加青睞,禮待之語,竟或非虛。以見英傑,豈受牢籠,但荊襄之路已阻,勢須返施改道,由晉陝入川耳。
而弟等三人,大河既阻,進退維谷,形同坐困,其勢更危。惟望吾兄善處齊氏,川圖良謀,加以援手也。風聲鶴唳,心與函馳,丐俠此行,生死系之!”
楊展看完劉道貞的信,心裡暗暗慚愧,信內三姑娘已經料到齊寡婦的舉動,正惟女人能識女人,但是自己幾乎成了情俘,此刻想起來,好像做夢一般。但是他們三人,在隔河坐困,潼關危機,一天險似一天,還得趕快想法才好。鐵腳板瞧他雙眉緊湊,看信看得出了神,大笑道:“進士相公,我說他們三人,急得要上吊,不假吧!相公休急,臭要飯雖然虎落平陽,能夠如影隨形的,跟著塔兒岡嘍羅們,渡過黃河,深入塔兒岡,見著了我們進士相公,便不愁沒有辦法了。”楊展問道;“我從這兒幾個丫頭口中,得知他們備有渡船,密藏隱僻之處,塔兒岡嘍羅們,來往兩岸,原是意中事,但是你墜著他們。怎樣過的何呢?”鐵腳板五官亂動,扮著鬼臉說:“丟人!丟人!把我一根討飯棒掉在黃河裡了。相公!我們岷江水急如箭,不亞崩山倒海一般,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要泅過江去,黃河雖闊,我暗中附在他們渡船的舵後上,也風平浪靜過來了,不過流年不利,一個疏神,討飯棒丟在河裡了,這是臭要飯最丟人的事!將來回去,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知道,真得一世抬不起頭,可是完全為的是你呀!
你可不許恩將仇報,你得對天立誓,替我遮瞞這檔事。”楊展笑道:“你還是老脾氣,我們說正經的哦,我明白了:猢猻沒有了棒弄,才把我枕邊這柄劍偷走了當真!你拿著我寶劍,到前面去窺探他們了。你不知道,他們雄心勃勃,今晚是和闖王派來的心腹,商議軍情大事哩!”鐵腳板點了頭說:“我知道,我在暗中,已聽出他們的機密大事了。我來時,三姑娘把塔兒岡,說得龍潭虎穴一般,但是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悄沒聲地進來了。
不過,那位小寡婦,不由我不佩服,她從什麼地方,瞧見我的身影呢?而且知道是找你來的呢?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你要知道,我暗地跟著嘍羅們進身,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在這許多屋內,要找你主僕二人,實在太不易了。幸而坐困虎牢關那位傻大爺曹勳,告訴我你在武閨怎樣得寶馬,叫什麼追風烏雲驄,毛片怎樣各別,形態怎樣神駿,聽過心裡有點根。
一到這兒,滿屋亂蹦,誤打誤撞的在這屋後,瞧看了廄裡兩匹異樣好馬,一白一黑,黑的和傻曹爺所說一般無二,這才在這所院於裡留上意了。果不其然,從隔屋後窗,瞧見我們小臭要飯正在獨桌兒,我正蹦得又餓又渴,小臭要飯一個人臭美得神氣活現,老實不客氣,先偷了一隻雞,半壺酒,解解饞個……”仇兒笑道:“你偷東西吃不要緊,你一聲不響把相公的劍偷去,幾乎嚇得我半死,因此,我也上屋亂蹦,去找我相公,不想在這屋後,和一個丫頭交起手來了,這事你瞧見麼?”鐵腳板搖著頭說:“這事倒沒瞧見,大約正是我拿著劍,上前廳窺探他們去的當口了。”
楊展說:“這些沒要緊的事,且不談它。你究竟怎樣來的?我岳父定然知道你來的,舍間情形怎樣,你知道嗎?我先打發兩個長隨同去,未知到家沒有?”鐵腳板並沒理睬,卻伸手把桌上兩把酒壺,搖了幾搖,嘆口氣說:“唉!萊真不錯。可惜酒沒有了,這也難怪,主人怎知相公的貴客,是位醉鬼呢!可是齋僧不飽,不如不齋,酒又這麼好法,滿肚於酒蟲,一齊向上爬,真要醉鬼的命了!”楊展和仇兒。忽聽他自言自語,不知他搗的什麼鬼。鐵腳板嘴上嘮叨,兩眼卻盯著前窗,又悄悄說道;“臭要飯神通廣大,我念的是仙家咒語,一忽兒,這桌上兩壺酒,會變成四壺酒。你們信不信?”楊展坐在下首,是背窗坐的,仇兒卻機伶,站在一邊。巳瞧出鐵腳板神氣各別,便明白他的用意了。走到桌邊,悄說道:“窗外定然有人偷聽,我瞧瞧去。”鐵腳板一伸手把他拉住。笑道:“你一動,破了我的法,便沒得酒喝了。”果然,不到一盞茶時,了紅又提著食盒進房來了。盒內兩壺酒之外,還添上兩色餚點,她把盒內東西搬上桌子,又把桌上兩把空酒壺和幾碟殘餚,放進盒去,笑嘻嘻說:
“我們好酒有的是,貴客想喝,只管說話。”鐵腳板笑道:“好一個貴客,你們想不到楊相公有一個臭要飯的貴客,你們背後沒關掉大牙才怪!”了紅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們塔兒岡不是普通人進得來的,能夠讓他送來的,定是貴客。”鐵腳板脖子一縮,兩眼亂翻,點點頭說:“小姑娘有一手,話裡含骨頭,你是說我進來的露了相,不是真人了!”了紅噗嗤一笑。瞧著鐵腳板這副怪相。不禁笑道:“不瞞你說,你墜著我們的人。一進塔兒岡那兩面石壁的口子,便被石壁頂上守望的人瞧見,一路傳報進來了,你以為一路進來,如入無人之境,其實各處要口,都有暗樁守著,不過我們這兒,和別處山寨不同,平時輕易沒人敢闖進來的,既敢進來,定有所為,當時決不動手,非要看清來人是為什麼來的,才下手;而且來人一進內宅,外面監視的人們,便不用管了。因為我們的暗器太厲害,一動手,來人不死必傷,極難逃出手去。我們在暗處,你在明處,你路徑又不熟,到處瞎摸,我們在暗地看得很清楚。後來你在這屋後柏樹上蹲了半天。忽又縱下來,和小管家開玩笑了。最奇怪的,你竟敢放心大膽,把偷來的東西,在這兒吃喝起來,那時我們真還瞧不出你幹什麼來的?我們夫人和楊相公,又在商量機密大事,一時不便通報,還是我們道爺有先見之明,暗地派人知會我們,‘不得魯莽,此人不是尋常人物,也許和楊相公有關。’湊巧外廳到了許多客人,夫人和道爺出外陪客,楊相公也回屋來了。但是你沒見著楊相公,先偷偷到了前廳,膽也真大,竟敢在廳屋上,揭開幾片瓦,偷聽下面說話。說也真險,你身後遠處,有兩張打百步開外的連珠匣弩伺著你;下面夫人身邊飛虹紫電預備著兩套見血封喉梅花針,針對著你在瓦上揭開的一點小窟窿。但是夫人暗地傳令,不準出手,非得看清了路道和來意再說,橫豎不怕你逃出手去。後來你和楊相公見了面,才明白是相公的貴客了。那時你上前廳,這位小管家失了主人的寶劍,害得他到處亂尋主人,我又不便明說,用話點他,他反而疑心到我身上來了。真可笑!害得我們也瞎打了一陣。”她說到這兒,又向仇兒說:“你現在可明白了,不是我衝撞你,我們對付著這位貴客,怕你夾在裡面受害呀!”說罷,提著食盒出去了。
鐵腳板指著出房的了紅後影,嘴上嘖嘖響了幾聲,笑道:“這位姑娘,說得一口京腔,百靈鳥似的脆嗓子,多受聽,可是她說的兩張匣弩,兩套梅花針,對付我臭要飯,似乎還錯一點,未必能夠把我怎樣?不過她們這樣一聲不響暗中監視,這法子真夠累的。唉!我早說過了!流年不利,蛟龍擱淺變蝦米嗎!獨龍難鬥地頭蛇呀!”楊展恨著聲說;“你這人真是……我問你的正經話。一句都沒說。故意逗著人急,這是何苦!”鐵腳板大笑說:“慢來!
慢來!我得還向問你,我的相公,你放著平陽大道不走,為什麼蹦進了寡婦人家的門,剛才小奧飯滿屋亂蹦地找尋,據那小姑娘說,你和小寡婦商量機密大事去了,這是什麼機密大事呀?我在前廳瞧見那小寡婦一對水淋淋的眼,心裡直犯疑,我來時,你尊夫人雪衣娘,因為身懷六甲,肚子有點鼓鼓的,不好意思見人,叫小蘋到烏尤寺囑咐我,見著相公,千萬留神他在北道上,有沒有拈花沾草,招災惹禍?我的相公,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能不問個牙清口白呀!”仇兒笑得別過頭去,楊展卻聽得心裡勃騰一跳,又暗暗喊聲:“險呀!”
忙不及一本正經的,把自己到塔兒岡經過說了,促狹的鐵腳板點點頭說;“原來吃了人家迷魂藥進來的,這算明白了。還有今晚你們商量的機密大事呢?”楊展心裡這個恨呀!卻又不能不張嘴,人急智生。忙說:“也沒有什麼機密大事,無非她野心勃勃,和闖王大股人馬有聯絡,也想聯絡我們罷了。”他原是沒話好說,無非觸景生情,隨口編出來的,不料隨口一編,卻對了景。鐵腳板說:“唔!怪不得那位小寡婦,在廳上和闖王派來一般人物,提起你來了。好,這兒的情形,我有點明白了。現在要說我的事了當真,你酒也不喝,東西也不吃。我一到,相公堵了心了。”楊展笑道:“今晚你沒來時,我已是騙過兩頓酒了,這算第三頓,是這兒主人敬遠客的,你就毋庸客氣,一面喝,一面快說正經的,時候不早,你說明以後,我們得好好想辦法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3:32
第三十章 天曉得
鐵腳板說:“我雖沒有上你府上去,從破山大師口中,知道你們府上平安無事。老太太和尊夫人以及那位女飛衛虞小姐,都平平安安的;你高中進士的泥金捷報,已經高貼尊府。
聽說府上親友們,還很熱鬧地慶賀了一場。不過先回去的兩位尊隨,大約還沒到府。沒有聽人提起,這是我捎來的府上平安吉報,讓你先放了心,可是我們四川,卻有點禍事進門,恐怕要生靈塗炭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忙問:“我們川中,也鬧戰亂嗎?”鐵腳板嘆口氣_說:“沒有家鬼作祟,野鬼便不易進門,現在是家鬼引野鬼,家寇招外寇了。”
楊展關心桑梓,連催快說。鐵腳板卻連灌了三杯蓮花白,才說道:“黃龍這班怨魂,自從串通活殭屍,在大佛巖上碰了一鼻子灰以後,居然匿跡銷聲。但是我們料定這般怨魂,難成正果,怨氣不散,怨魂纏腿,還得興風作浪。我們邛崍派下暗地盯著他們,並沒放鬆。果不其然,被我們探出黃龍為首一班怨魂。暗地和盤踞房竹山內那顆煞星八大王張獻忠有了聯絡。這還是你北上以後沒多久的事,在近兩個月內,張獻忠竄出房竹山,裹脅了一二十萬人馬,分擾荊襄蘄黃各地。官軍四面堵截,疲於奔命。在我來的當口,長江下流,已被張獻忠鬧得—塌糊塗。我們四川,踞長江上流,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各處謠傳;張獻忠已有進蜀的檄文,在某處張貼,某處已埋伏多少兵馬。我們四下一打聽,趕情都是華山派黃龍那班人放的謠言,他們確是暗集黨羽,預備趁人打劫,做張獻忠的內應。這事我們己查得有憑有據,萬一真個如了他們的心願,不用說,對於切齒深仇的我們,當然要儘量報復,這還是小事一段。如果那顆熱星真個進了四川,川中一般老百姓,劫數臨頭,個個都是死數,富庶安樂的川境,定變成修羅地獄。說起來,夔巫江流有十三隘之險,足可自守,但是你定明白,蜀中幾位偷生怕死的大僚,能有這種擔當嗎?何況還有家鬼在裡邊搗亂!為保全自己,為捍衛全川百姓,這是我們川南三俠,和邛崍派下幾萬同道,到了賣命的時候了。為了這事,我和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幾次到烏龍寺請教令岳破山大師,他說:‘家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為了生長的桑梓,成敗不計,雖死猶榮。’道高德重的老和尚這麼一助勁,我們三位寶貨,便像喝了狂藥似的,立時在佛前歃血為盟,警衛桑梓。大家一商量,憑臭要飯、狗肉和尚、藥材販子三個空貨,要辦這樣大事,畢竟還差一點,蛇無頭不行,可是我們沒有把自己當蛇看,最不濟也是條孽龍,不過我們三塊料,都是龍爪龍尾,沒有龍頭可不成,我的相公,你是我們的龍頭呀!我們眾口同聲,非得馬上請回欽點靖寇將軍楊大相公不可。於是藥材販子、狗肉和尚,湊上兩位牛鼻子矮純陽和摩天翮,叫他們在家,召集同道,暗暗佈置,先盯住了黃龍一般怨鬼。我狗癲瘋般,甩開兩隻鐵腳板,哪管路上兵荒馬亂,鬼哭神嚎,充軍似的來請我們進士相公了我的相公,玩笑管玩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現在臭要飯要聽相公一句話了!”
楊展劍眉一揚,霍地站起身來,朗聲說道:“眾志成城,義無反顧,我在北京和劉道貞兄,早有預約,匆匆出京,結伴四川,多半為此。豈但保衛桑梓,假使行有餘力,義旗所指,何嘗不可以掃蕩群魔,由保衛桑梓而保衛華夏。”鐵腳板哈哈一笑,跳起來,一隻腳擱在椅子上,拿起酒壺,向嘴便灌,只聽他喉頭咯咯有聲,宛如長鯨吸川般,吸得淋漓滿襟,酒壺一放,大拇指向楊展一豎,大喊道:“有志氣,有胸襟!這才是破山大師的快婿,川南三俠的好朋友,對!一言為定,我先替我們邛崍派幾萬同道,川南千萬生靈,謝謝你!”喊罷,猛地一聳身,向楊展跪了下去,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楊展驚得雙膝一屈,對跪下去。
他卻一跳而起,喊一聲:“咱們一言為定,咱們嘉定見,我要走了。”楊展大驚,跳起來一把拉住,急問道:“這般時候,你上哪兒去?休得胡鬧!”鐵腳板大笑道:“你以為我出不了塔兒岡,渡不了黃河麼?這點事難得住我,也不成其為鐵腳板了。至於入川的荊襄要道,不管他刀槍如林,鬼多人少,我早說過,只有我臭要飯,還可走得。一到巴東,在進川的江口上,早已安置下幾位吃水皮飯的袍哥們,到了那兒,便算到家了。我的相公,不是我走得急,你不知道,川中局勢,一天緊似一無,黃龍這班怨鬼,說不定先出花樣。再說,我走法和你們不同,你也沒法和我同行,讓我先走一步,充作我們龍頭的先站,早點到家,通知他們一聲,也好叫他們安心,你拉住我怎的?”
楊展硬把他推回椅子上,笑道:“你且少安毋躁,早走一步,晚走一步,不爭這一忽兒功夫。你聽聽外面山腳下已有雞聲報曉了。以我推測,今晚此地幾位頭兒腦兒,也和我們一般,多半沒有睡覺。也許這兒瓢把子要找我說話,也許所說大有關係,而且我還要想法子,把困守虎牢關三位救過河來。你從外表看,以為劉道貞酸氣沖天,其實此人胸有經緯,是條臂膀;那位曾勳,性憨而直,氣剛而勇,還是個世襲指揮,一旦有事,此人在黎雅建昌一帶,也可號召一部分人馬。你要走,總得等我們這幾個人有了起程的辦法,才能安心返川。
那時,你願意和我們同行也好,你願意獨行,也無所謂,你說是不是?”他說的原是正理,也明知鐵腳板聽到剛才了紅說的塔兒岡暗地監視森嚴,有點負氣,想顯點本領給他們瞧瞧。
但在楊展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川要緊,何必多生枝節呢。
鐵腳板這種人,也真特別,一聽楊展說得有理,馬上點頭應允。連說:“依你!依你!”
一抬頭,向窗外瞧了瞧,笑道:“可不天要亮了。既然如此,沒有我的事了.我可兩夜沒好生睡覺,我得高臥一下,我不管你們了。”忽一又向仇兒啟牙一笑,點點頭說:“小臭要飯,你得留點神,老虎也有打眯盹時,不要叫人家把老臭要飯這顆頭偷去!”說罷。一個虎跳滾進床來,一轉身,竟抱頭大睡起來了。
這時,紗窗外漸漸發現天光,曉風習習,楊展主僕被鐵腳板鬧了一夜,而且出於意外的,鐵腳板竟會離川北上,來到塔兒岡。楊展滿腹心事,暗地籌劃了一陣。一看床上鐵腳板,竟已睡得呼聲如雷,囑咐仇兒在房內守著。自己踱出房外,走下堂階,徘徊花圃之間,運用內功,近看清曉爽氣,調節呼吸,疏散一夜的神思。半輪殘月。幾顆晨星,兀自掛在發曉的天空。
他信步向花圃出口那重垂花門外走去。忽兒對面書齋牆角拐彎處,轉出了齊寡婦和飛虹。
她扶著飛虹肩頭,正嫋嫋停掉向垂花門走來,一抬頭,瞧見了楊展,立時笑靨迎人,遠遠嬌喊道:“噫!相公也在這兒,我料定相公被貴客打擾,和我一般,一夜沒好生安睡的我聽她們說,來客便是大名鼎鼎的川南丐俠鐵腳板,我特地來會會這位貴客。”楊展說;“他是來迎接我的,他昨夜暗地進來,夫人愛屋及烏,不肯難為他,我先謝謝夫人!”說罷,緊走幾步,向她深深一揖。齊寡婦滿瞼嬌嗔地瞅著他,悄悄地說:“相公!你……這是為什麼?
我們一夜之隔,便這樣生疏了麼?”楊展所得心裡一蕩,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兩人的情況,自己也不覺得為什麼,竟悠悠地嘆了口氣。他一嘆氣,她眼圈立時一紅,痴痴地瞧著他、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說話,竟對立了半天。還是楊展先警覺,一瞧他身後的飛虹,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怕被仇兒出來瞧見。忙說:“敝友性好詼諧,不修邊幅,昨夜到時。夫入正在議事,不敢叫他冒昧求見,此刻他又正在睡覺,夫人一夜勞神,不如請回吧!”齊寡婦粉頭低垂,微一思索。笑道:“相公!你跟我來,趁這時候,我們先談一談也好!”楊展說:“好!我也有事和夫人相商。”
兩人進了書齋,齊寡婦一瞧室內無人。伸手拉著楊展。又進了書齋羅幃內的復室。未待坐下。齊寡婦嘆口氣說:“相公!昨夜我們兩人的事,把它當作夢境吧,但是這樣夢境,我一輩子忘不掉,不過我勸你把它忘掉吧!”齊寡婦說時,好像咬著牙,忍著淚說的。
楊展聽得有點承受不住,心頭辣辣的,半晌無言。齊寡婦忽然苦笑道:“我們有離無合,這是個中註定的事,夢己過去,不必再提了相公!我不瞞你,昨夜丐俠和你談了一夜,談的什麼事,我都知道,並不是故意叫人監視,你身上的事,我不能不注意。從你們談話裡,才知你多麼被川南三俠重視。你既然有這麼好的羽翼,在這亂世,大有可為,我不敢以兒女之私,耽誤你的英雄事業。我雖然是個女子,這兒也有我應做的事,我們雖然一南一北,迢迢千里,但是魚龍變化,豈能逆料,也許我們重見有日。不過希望我們不要走到敵對地步。
相公:你前程無量,千萬不要拘泥迂儒之見,千古英雄事業,都從審機達權而來,明室必亡,外患必至,英雄命世,中興誰屬,此時言之過早,以眼前而論,崛起草野的人物,沉毅雄偉,羽毛日豐,隱有席捲天下之勢者,莫如闖王。餘如曹操羅汝才等,還有張獻忠之輩,東奔西突,不顧民命,不脫蠻橫行為,難成大業。尤其無法無天,張獻忠這顆煞星.現在已和闖王分道揚鑣,志在得蜀,闖王也恨他殘暴不仁,時時想消滅他。相公,你回川以後,千萬注意此人,能夠固守全蜀,阻止這顆煞星進川,便是替桑梓挽回大劫,替國家保全一方元氣,然後雄據天富之國,沉機觀變,以待中興之主,這是上策。相公,我這婦人之見,還有幾分可取否?”
楊展昂然說道:“夫人,你這些話,所見甚大,我真佩服之至,但是你把我抬得太高了。
張獻忠裹脅二三十萬,如火燎原,將逼蜀境,蜀中執掌兵柄的人們,又無出色人物,我雖有志保衛桑梓,無奈年輕資淺,建樹毫無,此刻還是赤手空拳。雖有川南三俠等一般豪俠臂助,亦非旦夕所能成事,我正在這兒焦急呢!”齊寡婦笑道;“我早料定相公還不免拘執之見,這樣亂世,講什麼資望和建樹,我聽說相公家中富甲全郡,川南三俠,也有上萬同道,這便是英雄崛起的基本,然後振臂一呼,廣攬羽翼,便可號召全局。張獻忠這顆煞星,還能隨地裹脅,相公豈不能號召多子弟!張氏出之以邪,終難成事,相公出之以正,便能日起有功。
可是我所謂出之以正,並非效忠一姓,聽命於人,必須權由己出,砥柱中流,志在保民,不拘一格,然後方能綰握全蜀鎖鑰,保障一方生命。這裡面千變萬化,非三言兩語所能盡,扼要一句話,貴在審機達變而已。”
楊展明白她話內用意,是想自己割據稱雄。她原把明室危亡,置之度外,自然有此想頭,但在我做起來,談何容易,可是能夠擺脫蜀中闥冗大僚的束縛,獨樹一幟的幹起來,確是痛快爽利得多,川南三俠,這種想頭,不是沒有,所以她這種策劃,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可以說是對的。不過從自己嘴上,卻沒法出口,也不便贊一辭,只好朝她不住點頭,表示心領而已。
一個丫環送茶進來,在齊寡婦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齊寡婦吩咐道:“你去告訴飛虹,暫緩傳令,還得帶點東西去。”丫環退出,飛虹走進屋來,在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忽然轉身向楊展笑道:“楊相公!聽我娘說,相公便在這幾天內,要動身回川,我和紫電急得不得了,昨夜相公允許我們的話,不要忘記呀!那手‘脫影換影’的功夫,今天得傳授我們呀!”
楊展笑說:“好……好!你們武功己到火候,人又聰明,武功這樣東西,只要功夫到,訣巧一點就透,回頭有工夫時,就傳給你們,決不失信。”飛虹大喜,再三稱謝而去。齊寡婦笑道:“相公歸心如箭,她們還這樣羅嗦,相公還有耐心教她們。不過,相公可以安心,昨夜她們聽到那位丐俠所說,還有在虎牢關三位貴友,束手坐困,沒法動身,相公定然犯愁,這檔事,我也替你安排好了。現在要從荊襄這條路上進川,阻礙重重,那條路上,又是張獻忠出沒之處,不用說三位貴友沒法走,便是相公仗著本領,情願冒險,我也不放你投這條路上去,也不犯著冒這種險。不走這條路。便得走潼關進陝,由漢中奔劍閣,可是這幾天潼關內外,變成戰場,如何過得去。這條路也走不得,只有辛苦一點,從小道避開戰場繞過潼關去,沿著黃河北岸,由垣曲進山西,越中條山,從龍門渡河入陝,奔膚施,再達漢中。這條道雖然路上辛苦一點,此返回去,從娘子關進山西,畢竟近得多。”楊展笑道:“現在我是忙不擇路,有路就走,夫人替我想的路程,決不會錯,不過還有黃河南岸三位敝友,還得求夫人派人接他們渡回北岸來呢。”
齊寡婦說道:“你莫急!聽我說呀!我不是說替你安排好了麼,虎牢關的三位,既難南行,勢須返回北岸同走,我已預備派人去接,但須帶著相公親筆字條,免得他們疑慮不前,事不宜遲,請你就在這兒一揮吧。”楊展說:“這太好了,不過那位丐俠鐵腳板,決計走原路回川,而且急於先走,就請夫人順便把他帶過河去,由他嘴上,通知虎牢三位,連字條都可不用了。”齊寡婦驚詫道:“這人真特別,但是他能夠過來,也許便能走回去。”楊展把鐵腳板的情形和本領,略微一提。齊寡婦不住點頭,向他說:“相公有這樣人物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在你快去叫醒他,我馬上發令。請他一同過河好了。”
楊展匆匆回到自己住室,不料鐵腳板在這一忽兒功夫。已經一覺睡醒,正和仇兒談得很起勁。一見楊展回房,指著他笑道:“我知道你又和……”楊展知道他沒好話,忙攔著他說:
“白天耳目眾多,體得亂說!你不是急於回去麼,我此刻替你和劉兄們辦渡河事去了,齊夫人此刻已傳令派船送你渡河,順便把劉兄們把回北岸,和我同伴從小道繞潼關走,潼關破在旦夕,馬上得走。我也下必寫信了,請你嘴上通知他們。”鐵腳板—躍而起,說:“禮不可廢,你領我見見這位瓢把子去。”楊展和他出房,他忽翻身,在房門口探進頭去,向仇兒一扮鬼瞼,笑道:“小臭要飯,我走後,你盯著他一點,你主母會重重犒賞你的,說不定會犒賞你一個花不溜丟的小媳婦,你自己掂著辦吧!”說罷!才哈哈一笑,跟著楊展,去見齊寡婦去了。
齊寡婦真有手腕,並不以貌取人,厭惡丐俠一是腌臢,在書齋內殷勤禮待,一席話,說得鐵腳板肅然起敬,嘴上的小寡婦,固然收起,而且也滿嘴的夫人夫人了。飛虹進來,報說派去頭目,已在外面恭候貴客動身。鐵腳板才起立告辭。齊寡婦和楊展直送到大廳近處,由外面派好的兩個頭目,陪著鐵腳板,一同騎馬趕奔黃河渡口。
兩人送走了鐵腳板,並肩進內,經過懸崖上那條長廊,齊寡婦立停身,扶著欄杆,指點崖外景物,和楊展絮語。忽地向他笑道:“今天我塔兒岡,變成空城計了。”楊展不解,她說:“金服雕飛槊張等,都被我分頭派出去了。連我義父也親自出了馬,我身邊只有飛虹紫電兩人,豈不變成一座空城!他們這次分頭出發,至少三四天,才能回來,恰好他們回來時,你也動身了,天賜給我,叫你在這兒陪我幾天,這幾天,是我……”她說到這兒,沒說下去,卻嘆了口氣,兩眼不斷向他盯著,楊展心裡也跳了起來,忙問:“怎的連涵虛道長都遠出了麼?”她緩緩說道:“這幾天也是我塔兒岡,一鳴驚人,替我先父揚眉吐氣的日子。
也許你在四川途中,便能聽到我們塔兒岡辦的什麼事,我毛紅萼自問不是普通女子,而且有膽能夠辦普通男子所不敢辦的事。但是有一樣東西,普通女子或者得來不難,我卻偏偏缺少這東西。”楊展聽得一愣,貿然說道:“既然普通女子都能得到,在你手上,更不為難了!”
她冷笑道:“這件東西。確是俯拾即是,原不為難,不過因為我不是普通女子,我所要的也不是普通東西,這就難了喂!你知道我要的什麼呀?”
楊展有點覺察了,哪敢答話。自己心裡勃騰勃騰在那兒跳,好像聽到跳的聲音似的。心裡一面跳,一面又琢磨著,這兒派人去接劉道貞三人,來回在返,途中毫無耽擱。最快也得兩天。在這兩天內,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她不是說過當作夢境麼?對!這兩天當作做夢吧!
齊寡婦瞧他半晌沒開聲,怔怔地在那兒出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明白我的話,但是你想的,未必想得到我說的用意你不必為難,對你說,毛紅萼不是普通女子,一般普通女子想得的,是有形的東西,我想得到的,是無形的東西。說也可憐,我想得到的這件無形的東西,並不是整個的,但是我能得到一小半,便心滿意足了喂!我這樣一說,你便明白,和你想的有點不同吧?”說罷,頭也不回地一個人走了。
這兩天內,這位楊大相公,究竟怎麼過去的呢?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當作做夢一般過去的呢?還是清醒白醒地過去的呢?這成了上海人的口頭語:“大舞台對過天曉得。”
不過從齊寡婦所說,可以證明她要的不是有形的,是無形的東西,這無形的東西,大約便是她自己說過的,“朝聞愛,夕死可矣,”的“愛”字。但是世上最難捉摸,最難保險的,使是這個“愛”字。而且這個愛的東西,看著好像無形,但是愛的表現,未必是真個無形,不在於有形無形,這要瞧楊大相公有沒有給她這個東西?或者用什麼方法給她?這都是“天曉得”的事,便是忠心護主,有意監視的仇兒,也瞧得五花八門,摸不清怎麼一回事,所以這檔事,依然是個千古疑案。
兩天光陰,一晃即過,第三天上,困守虎牢關的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居然脫離險竟,渡回了北岸。他們不必再進塔兒岡,因為這次結伴同行的路線,是照齊寡婦指定,沿著北岸,進垣曲,向中條山這條道上走的,不必老遠的返回來。渡過北岸以後,叫他們在北岸指定處所等著,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仇兒也騎著塔兒岡的快馬,另外還帶著三匹,是替劉道貞等三人預備的。這都是齊寡婦愛屋及烏的贈品。趕到指定處所,大家相會,大家經過這場奇而不奇,險而不險的曲折風波,真像做夢一般。於是重行結伴,向垣曲進發。路程迢迢,沿途烽煙在目,難民成群,進了垣曲,走的又是中條山的崎嶇山道,而且匪寇出沒,到處橫行,能否一路無事,安抵故鄉,實在沒有把握。在這時候,楊展一行歸客,只好走一程算一程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4:07
第三十一章 小腳山
跋涉長途不辭勞瘁的楊展等一行歸客,因為潼關內外,闖王李自成兵馬,正與官軍交戰,一攻一拒,烽火連天,萬難通行,只好繞道走中條山的崎嶇僻徑。但由垣曲渡河,經過晉、陝邊境,以及入陝到長安一條路上,也難免碰上闖王部下的兵馬。楊展對於這層阻礙,卻有辦法,因為他身上密藏著毛紅萼私自送他的護身符,這道護身符,便是楊展在塔兒岡時,適值闖王精銳先鋒,已有一部分潛入潼關,和塔兒岡齊寡婦取得聯絡,塔兒岡一股綠林,已變成闖王部下的別動隊,毛紅萼自然容易弄到闖王的兵符令旗之類。楊展有了這樣護身符,跋涉長途,自然比較有點把握了。楊展等走僻徑,繞潼關,越秦嶺,入漢中,然後登棧道,進劍閣,一程又一程,迢迢數千裡,才能回到川中。這樣兵荒馬亂,遍地荊棘當口,能不能安返家鄉。實在難以想象。便是一路不起風波,也要走不少日子,才能回到本鄉本土的川南。
現在作者的筆頭,暫時不跟著三十條腿(楊展等五人和五匹馬的腿數),進中條山去,卻要掉轉筆鋒,緊跟著一對鐵腳板,向荊、襄路上跑了。
川南丐俠鐵腳板,自從別了楊展,趁了毛紅萼令派船隻渡回虎牢關劉道貞等三人之便,渡過了南岸。過了黃河,鐵腳板把楊展囑咐的話,通知了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以後,他便用開兩隻精赤的鐵腳,獨自走了。他是從虎牢關,越嵩山,奔汝州、方城、南陽這條路上走去。這一條路上也是草木皆兵,比他來時還要緊張,他居然順利地到了南陽。照他來時走的原路,應該走新野,出河南境,望襄陽,奔宜昌,但是這當口他在路上一打聽,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亂軍,從房、竹竄出來,蟻聚蜂屯,各路並進,官軍方面,也逐步設防,實在沒法過去。他由南陽小道,奔了鄧州,渡過老河口,進了湖北,預備從谷城、保康、歇馬河、興山、而達秭歸,從秭歸下船,便可溯江而上,由巴東進川了。但是這條路上,只比襄陽路上略好一點,也是張獻忠兵馬從老巢房山、竹山竄出來的幾道必由之民。
從谷城到歇馬河這一帶已被張獻忠,屠城洗村,殺得雞犬不留,鬼哭神嚎,必須過了興山,到了秭歸入川江口,大約還沒有遭到煞星光顧,路上才比較好一點,但是富厚一點的,也早逃光了。
鐵腳板一過老河口,越看情形越不對。官道上難得看到有個人影,河裡漂著的,岸上倒著紛走幾步便可瞧見斷頭折足的死屍。餓狗拖著死人腸子滿街跑,天空成群的飢鷹,公然飛下來啄死人吃。一路腥臭沖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燒得棟折牆倒,卻灰遍地。抬頭看看天,似乎天也變了顏色,顯得那麼灰沉沉的慘淡無光,簡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像鐵腳板這樣人物,也覺得凜凜乎不可再留,只有加緊腳步,向前飛奔。走著走著,突然會聽到前途號角齊鳴,剎時千騎萬馬奔騰而來。忙不及一聳身,竄入隱僻之處。待得這批人馬,一陣風似的捲過,才能現身出來,重向前進,也沒法分辨過去的人馬,是官兵還是匪兵?他一看大道上兵馬絡繹不絕,時時要伏身躲避,而且在大道上走,反而不易找到果腹的東西,連喝冷水,都帶著一股血腥臭,於是他避開了官道.揀著小道走,一走小道,倒還能碰著人影兒,離大道遠一點的山徑上,居然還有完全的村莊。沿途聽著逃難的人們談著災難的悽慘故事,說是現在金銀珠寶,綾羅錦繡,都變成廢物,誰也看不入眼,寶貴的能夠解譏解渴,苟延生命的東西,有幾家避入深山的富戶,人口既多,隨帶糧食有限,吃完以後,拿出成袋的珠寶,成錠的金銀,向近處山民貧戶,換一點治餓延命的粗糧,還十求九不應,終於全家大小活活餓死在深山內。因為山村人家,沒法下山,也只剩了一點點的餘糧,如果換一點給別人,等於縮短自己的生命,這時金銀珠寶堆成山,也當不了飯吃,自然沒法換取性命相關的糧食了。
躲在深山的富戶,和不敢下山的山民,把苟延性命的糧食,視同奇寶。可是一路行來的鐵腳板,卻沒感受缺糧的威脅,因為他是兩腳不停,路上碰著兵馬,無非暫時間避隱身,有時還施展輕身小巧之能,在虎口上拔毛,從路過兵匪的大群給養隊伍內,偷點東西,足可吃喝一氣。有時還利用偷來的東西,救濟了不少難民。有時弄到偷無可偷的時候,空中的飛鳥,深林的野獸,他只要施展一點本領,便可手到擒來,在僻靜處所,幾塊石頭一搭,便是他的行灶,枯枝敗葉,塞進行灶,生起火來,把捉來的飛禽走獸,或烤或炙,一頓野餐,還吃得異常香甜。偶然走到逃避一空的村子,順手牽羊,捉著幾隻無主的雞鴨之類,他便哈哈一笑,施展他叫化的獨有吃法,用黃泥一圈,便煨起神仙雞來,飽餐一頓。可惜美中不足,這時候想弄瓶好酒,解取酒饞,卻有點為難,趕路要緊,也沒心去細細搜尋這件東西。
有一天,鐵腳板從谷城、保康一路過來,已經過了歇馬河,再往前走一百幾十裡,便可到達秭歸相近的興山。這一百幾十里路,盡是山道。這天他清早從歇馬河動身,走到日落月上,約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鐵腳板一雙鐵腳的行程,雖不是飛行太保,一天功夫,還不止走這點路,無奈路徑生疏,崎嶇難行,時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誤了他的腳程。這時他走上一段沒有人煙的山嶺上,時候已快到起更時分。在嶺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盡是山套山的重岡疊峰,天上一鉤新月,發出微茫的光輝,也只略辨路徑,山風一陣陣吹上身來,卻覺得涼爽舒適,把白天頂著毒日頭趕路的一身臭汗,都吹乾爽了。他想乘著月夜,多走幾程,這條山道,在歇馬河走來時,已向路人探問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峽,要走出五道峽,渡過霸王河,便能踏進興山縣城了。
他在這條山道上,向前飛奔,忽高忽低,翻過幾重峻險的岡陵。這條山路上,雖無人影,沿途卻發現許多蹄印馬屎,而且山道上還有遺棄的破弓折箭、軍灶帳篷之類。好像這一帶駐紮過兵馬大隊似的。再向前走,經過一坐山口,瞧見山口豎著一坐巍峨的石牌坊,石牌坊下一步步整齊的磴道,直通到山腰上,樓道盡頭,現出寺院的山門,林木掩映之中,露出氣象莊嚴的幾重殿脊,似乎這坐寺院,規模不小,不知哪一朝敕建的古剎,寺內寂寂無聲,聽不到晚課的鐘馨之音。鐵腳板一想,走了這許多荒涼的山路,想不到這兒,倒有這樣整齊的廟宇,既然有這現成處所,何妨進寺去,向寺內出家人借宿一宵,如果是座空寺,也是一個憩宿之所。心裡這樣一轉,兩腿已登上石碑坊下的樓道,走上山腰。到了山門口,藉著微茫的月色,依稀辨出山門口寺匾上“雷音古剎”四個大字。向山門內一邁腿,便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是他過老河口以後,一路聞到的死人腥臭氣味,不禁嘴上喊出一聲“噫……”!越過當門的護法韋陀佛龕,露出大殿階下一塊空地,正想從中間甬道走向大殿,目光之下,驀見甬道上有不少圓圓的像西瓜一般的東西,活的一般,在地上一蹦一蹦地來回亂蹦。鐵腳板看得奇怪,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往前過去仔細一辨認,連鐵腳板這樣勇膽的人,也驚得怪叫起來。原來他看出甬道上蹦著走的東西,竟是人的腦袋,而且是光光的和尚腦袋,地上蹦著的腦袋竟有六七具之多。甬道兩旁。沒有亂蹦亂跳的光腦袋,到處都是,簡直數不清。被人砍下的和尚腦袋,會在地上蹦著走,這是從來沒有的怪事。鐵腳板瞧得也有點毛骨森森,忍不住大喝道:“休在我面前作怪,我鐵腳板豈怕這個!”不料經他一聲一喝,甬道上來回亂蹦的幾顆光頭腦袋,好像怕他似的,突然一齊向大殿那面平移過去,好像腦袋下面長著腳一般。鐵腳板越看越奇,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把一顆擦著地皮跑的腦袋,用腳尖一撥。
把這顆腦袋撥得翻了個身,猛見從腦袋腔子裡。鑽出毛烘烘的一件東西,四條小腿,飛快地跑得沒有影兒。鐵腳板一時沒有瞧清,又趕上一顆腦袋,跌了一腳,才看清跟著腦袋滾出一隻黃鼠狼來。這才明白,這幾顆腦袋能蹦能走,因為幾隻黃鼠狼鑽進腔子裡去吃死人血肉,一時鑽了進去,退不出身來,才在地上亂蹦,聽得鐵腳板的大喝,又嚇得帶著腦袋奔逃,在稀微月色之下看去,才變成了怪物。鐵腳板看清了底細,不禁哈哈大笑,在這荒山古剎,滿地腦袋,絕無人影的深夜,突被他一聲哈哈大笑,震破了悽慘荒涼之境,連大殿口幾棵古柏上的宿鳥,也驚得噗噗亂飛。不料他笑聲一起,猛聽得大殿內,當!當!兩聲鐘響,這一下,卻把鐵腳板嚇了一大跳。這樣境界,廟內和尚定已殺光,便是沒有殺光,也逃得一個不剩,哪會有人躲在殿內撞鐘?這兩下鐘聲,卻比滿地亂蹦的腦袋還奇民而且有點可怕了。
鐵腳板對於這兩下鐘聲,未免聳然驚異,他正在驚異當日,不料殿內,又是當!當!……
幾下,不過這鐘聲有點各別,其聲啞而悶,而且一聲比一聲弱,真不像是人撞的。鐵腳板藝高膽大,不管殿內藏著什麼怪物,非看個究竟不可,赤手空拳,大踏步向大殿直闖。兩扇大殿門原是敞著的,他一走近大殿門口,便看出大殿內,近門口的地上,修小山似的堆著高高的一大堆東西,一陣陣的爛屍臭,向殿外直衝。鐵腳板捏著鼻子,伸腿往大殿內一邁,猛地驚喊了一聲:“好慘,世上竟有這樣的事!”伸進去的一條腿,不由得又縮了出來。原來他向殿內一邁腿時,兩眼瞧清了殿內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竟是斬下來的一隻只的女人小腳,而且只只都是三寸金蓮,依然穿著繡花弓鞋。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座小腳山,怕是有幾百只女人小腳。不知斬下來有多少日子,時當夏令,有這許多血肉淋漓的小腳,當然要發出濃厚的爛肉臭了。奇怪的是大殿外甬道上,有那麼許多和尚腦袋,大殿內又堆著這麼多的女人小腳,卻沒見到剁腳砍頭的一具屍體,慘死的和尚和女人的屍體,又藏在哪裡去了呢?是誰在這寺院內慘殺了這許多人?還特地把小腳堆成山呢?
藝高膽大的鐵腳板,親眼瞧見這樣的慘的怪事,也有點頭皮發炸,殿內又一陣陣衝出難聞的臭味,心裡想查究殿內的鐘聲,無奈殿內這座小腳山當門堆著,實在看得噁心。心裡一轉,從大殿左側轉了過去,且瞧一瞧大殿後面,是什麼景象。他從大殿前面,沿著走廊,繞到殿後,是品字式三間殿屋,院於裡清清楚楚,卻沒有什麼礙眼的東西,院心一具一人高的石鼎香爐,居然餘煙嫋嫋,石鼎內還燒著一大束佛香,想不到這樣死氣沉沉頭顱滿地滾的荒寺古剎,後殿還有人燒著大捆佛香,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了。
鐵腳板認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面一重殿門,一看殿內,空空無物,連佛龕內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裡去了。地上灰塵卻積得厚厚的,實在不像還有人住著的光景。頂梁懸掛的長明琉璃燈,卻還存著一點油腳,燈芯上還留著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見琉璃燈上一點點火苗,算計這座寺內殺人剁腳的日子不致過遠,因為寺院裡佛前長明琉璃燈內一缸清油,總可點個十天半月,但是處處都是顯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鐘聲,後殿石鼎內的燒殘東香,又是怎麼一回事?滿腹狐疑的繞到佛龕後身,是一重敞開的後殿門,門外松聲如濤,十幾株長松,把門外一塊園地,遮得黑沉沉的,松樹下還潤著石桌石凳之類。從幾株松樹後面,遠遠地通過一線燈光。鐵腳板瞧見了這點燈光,雙臂一抖,一個“飛鳥投林”,從後殿門飛身而起,躍出二丈開外,一落身,向一株松樹身上一貼,探頭向燈光所在細瞧,才辨出那面距離隱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兩間矮屋,一線燈光,便從一間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來。矮屋後身,靠著短短的一圈圍牆,沿著圍牆四面,還有幾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卻正由這間矮屋內射出燈光。鐵腳板看清了四面情形,一聳身,直向矮屋竄去,躡足潛蹤,到了有燈光的屋窗下,破紙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費事,貼近破紙窗向屋內一瞧,又被他瞧見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幾乎喊出聲來。
原來他瞧見這間屋內,是所空屋,沒有什麼傢俱床鋪之類,卻有半個人好像從地上鑽了出來一般。這個人,是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臉上像白紙一般,血色全無,上身還穿著講究的繡花紅衫,自腰以下,埋在上裡,所以變成半個人,而且活像從地上鑽出來一般,驟然一瞧,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兩手合掌當胸,紋風不動,疑惑這女子是死人。可是這女子面前地皮上,擺著一具燭台,一具香爐,燭台上點著燭,爐上插著香,燭光香火映著半截女子的臉上,卻見她的兩瓣毫無血色的薄嘴唇,不斷地在那兒顫動,好像在那兒默不出聲的喃喃誦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鐵腳板在窗外偷瞧得兩眼發直,心裡想著,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盡是兇掠慘殺的事,卻沒有像這座寺內奇兇極慘以外,還加上種種不可測度的怪事。不用說別的,這屋內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許會從地上鑽出半截來,人,世間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難道我臭要飯在這兒做夢嗎?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門入室,探個水落石出,猛聽得身後突然發出“哈哈。……”一陣怪笑。其聲慘而厲。鐵腳板大驚,一頓足,從窗腳下斜竄出丈把路,回頭一瞧,只見一株松樹底下。閃出一個滿頭白髮,直撥到肩上的醜怪老婆子,簡直是個活鬼。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僧衣,兩腳被衣服掩沒,下襬拖在地上,一手拄著一根柺棍,一手指著鐵腳板,裂著一張闊嘴,還在那兒怪笑。這一下,又出鐵腳板意料之外,他簡直沒有把這怪老婆當作活人,在這怪寺內,所見所聞,都非人世,這怪老婆幽靈似地出現,對他發出刺耳怪笑,聲音又那麼難聽,一身本領的鐵腳板,這時也鬧得汗毛根根直豎,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白髮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老鬼,競拖著身上又肥又長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過來,衣角掃著地面。沙沙直響,卻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聲一停,一隻鳥爪似的瘦手,顫抖抖指著他,發出嘶啞的怪喊:“你……你……你這還有腦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這麼大孽,你們這般冤鬼,怎的沒本領去找八大王算帳,卻在我老婆子面前來顯魂……我老婆子和你也只差了一口氣……在這兒受活罪,還怕你顯什麼魂……”。哆哆嗦嗦地說罷,又裂著大嘴怪笑起來。鐵腳板一聽,自己錯把他當作鬼物,原來是個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當作鬼了,當作幽魂冤鬼在她面前顯靈了,這真是從來沒有的事。在這樣荒山古寺,兇殺慘境的局面之下,她如果真個是鬼,倒是順理順章的事,偏偏在這幽冥一般的境界內,無端出來一個活人,而且是個龍鍾不堪的老婆子,這又是出於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說的八大王,當然就是張獻忠(八大王是張獻忠的諢號),這寺內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許從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點來。
他一認清面前老婆子,是這座寺內的唯一活人,不由得哈哈一笑,走了過去,抬著老婆子笑道:“喂!老太太!你定定神,我和你都是有口活氣的人,我是從這兒過路的。奔波了一天一夜,進寺來想休息一忽兒,萬想不到這樣古怪的空寺,還有你一位老太太住在這兒,我問你……”鐵腳板話還未完,那使老婆不等他說下去,顫抖抖的那隻手,指著他怪喊起來:
“咦!怪事……怪事……你是活人?誰信?連我自己是不是活人?還弄不清楚,這條路上,哪裡還有活人?你過來,讓我摸摸你,是活人不是死人?”她這幾句話說得鐵腳板真有點毛髮直豎,心裡直犯嘀咕,竟有點舉足不前。鐵腳板一犯嘀咕,那老婆子又哈哈怪笑道:“如何……我說你不是人,你準不敢過來讓我摸一摸,你做了鬼還怕死,我老婆子如果還是人的話,人哪會捏死了鬼?如果我老婆子也是鬼的話,鬼和鬼打架,老鬼也鬥不過壯鬼呀!”鐵腳板越聽越奇,真還摸不準這老婆子是人是鬼了?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我鐵腳板嘻笑怒罵,橫行川南,想不到在這兒,被這怪老婆當面恥笑,還把我當作鬼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一賭氣,挺身而前,站在怪老婆面前,說道:“讓你摸一摸吧!”一面說,一面打量怪老婆臉上,白髮蓬鬆之中,藏著一張皮包骨的灰白醜怪臉,兩顆眼珠又特別小,皺紋層疊的一對眼眶,凹得深深的,卻做著極小的兩粒白多黑少的小眼珠,只微微有點光芒,活像棺材裡面蹦出來的活殭屍。鐵腳板瞧清了她這張死人的面孔,慌忙暗運了一口氣。怪老婆顫抖抖的一隻手,已向他臂上肩上摸去,嘴上說著:“有點像活人,怎地身子像鐵打一般”?鐵腳板唾了一口,說:“好說!有點像活人……大約七分還像鬼……老太太,我也有點不放心,我得摸摸你。”嘴上說著,手已接著怪老婆於臂上。頓時吃了一驚,怪老婆子一條臂膀,瘦得比麻楷杆粗得有限,如果兩指一用勁,準得咯蹦就斷。怪老婆說:“你摸我怎的?我便不是鬼.也是半截埋進了土裡的人。”鐵腳板被任老婆一語提醒,忙問:“老太太,那屋內真有半截埋進土裡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老太太,怎會獨自一人,住在這種地方?大殿內我聽到幾下鐘響,也許還有別人住在這兒吧?還有,……”老太婆沒等他說下去。瘦爪一搖,闊嘴一裂,又桀桀怪笑起來,笑得並不自然,聲音難聽異常,簡直沒有人音。笑時臉上無數皺紋,又抽風似地一陣陣牽動,全身四肢,也像拘攣一般。鐵腳板看出她笑時,全然是瘋癲狀態,這種瘋狂形狀,定然經過極可怕的事,才嚇成這樣的。
怪老婆瘋狂一般的幾陣怪笑過去,一對綠豆眼,向鐵腳板瞧了半天,點點頭說:“不錯,你準是活人,真難得,我老婆子還能看到一個活人,你跟我來,我告訴你……”她說完這話,拄著柺棍,拖著又肥又長的僧衣,轉身便走。穿過幾株松樹底下,真像幽靈一般,緩緩地向那一面走去。鐵腳板跟著她身後,走到那面圍牆近處,才瞧清了這一面還有一排整齊的僧家,大約是以前寺內僧眾憩息之所。怪老婆推開一扇門戶,走了進去,點上一支燭火。鐵腳板進門一瞧,這間屋內,起居飲食一類的東西,居然色色俱全,牆角一細細的東香,還準成了垛。
怪老婆舉動雖有點瘋瘋癲癲,卻也禮數週全,居然拿出解飢解渴的東西,請鐵腳板吃喝。鐵腳板身上帶的乾糧不多,也就無須客氣,可是他滿腹疑雲,急於探問內情,一面吃喝,一面向怪老婆問長問短。經怪老婆把這座寺內遭遇慘劫的經過,從頭至尾說了出來,才明白了種種怪象的原因。
原來這座雷音古剎遭劫,還是最近的事。離鐵腳板向這條道上走時,不過十幾天光景,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部隊,從房、竹分途竄出來。曹操羅汝才一股,從竹山出發,志在劫掠鄖城、均州、襄陽等地。張獻忠一股。從房山竄出來,志在先佔據稱歸、巴東一帶,預備竄進夔、巫,攫取天富之區的川蜀。五道峽一帶山地,變成張獻忠這股人馬的要衝之地,張獻忠分派部下,進窺秭歸、巴東,他自己率領親信,佔據了五道峽一帶山地,作為根據,便把這座雷音古剎,當作地發號施令的黃羅寶帳,全寺僧眾三四十人,一個沒有逃脫,起先並沒殺死,拘留起來,關在一間屋內。這當口,張獻忠分派幾支兵馬,分途進窺秭歸、巴東以外,他自己帶著三四萬人,分佈五道峽一帶,原預備一鼓而下巴東,然後水陸並進,溯江而上,長驅進川。不料出兵不利,先遣部隊,和秭歸、巴東兩地守將及義勇鄉練相持了多日,一時未能攻克。攻打均州的曹操羅汝才一股部隊,也被襄陽、鄖陽兩支官軍夾擊,吃了敗仗,向張獻忠飛書告急,請他暫停進川之舉,回兵直攻襄陽。襄陽富庶,名聞天下,王府財寶山積,早已聞名,只要他肯合力攻進襄陽,曹操羅汝才願與他平分襄陽城內的財富。曹操羅汝才完全為了解救夾擊之危,不惜把自己垂涎的襄陽,和張獻忠秋色平分。張獻忠正值前進受阻,他又一貫狼奔豕突,乘虛剽掠的作風,曹操羅汝才這樣一求救,正中下懷。使預備撤回攻打秭歸、巴東兩處人馬,改途向谷城、襄陽進發,一面派人飛報曹操羅汝才。這邊向襄陽疾進,夾攻曹操羅汝才的官軍,當然要撤圍,回救後路襄陽重鎮,教羅汝才人馬,躡官軍之後,牽制這支官兵,使他沒法回救。計議停當,張獻忠一心要攻取襄陽了。
張獻忠這人,雖是個膽大包天的煞星,有時卻能從斗膽包天裡面,使出想入非非的心計。
當他和曹操羅汝才一股人馬,商量好要合力攻取襄陽當口,他暗地巡查自己部下各處營帳,偵查出他部下幾個重要得力的頭領,營帳內都有女子嘻笑之聲,他明白這種女子,都是一路擄掠來的,自己身邊也帶著幾個美貌的女子,這種女子。還是自己部下,挑選出來獻給他的。
他這時卻想到這次攻打秭歸、巴東,勞而無功,頭領們似乎不甚賣力,多半是營帳內有了女子的毛病,他忽然心生一計。在他自已駐紮所在雷音古剎內,宰牛殺羊,大會自己部下全體大小頭領,而且傳諭各頭領們,挑著自己營盤內的美貌女子。隨身帶來,大家快樂喝酒。各頭領們以為八大王要取樂,儘量挑了貌美腳小的,帶到雷音古剎,一時如虎如糧的勇士們,夾著許多鶯鶯燕燕的美人兒,擠進了雷音古剎大雄寶殿。大殿正中蓮花寶座上的如來佛,早已搬走,變成了八大王的虎皮寶座,寶座兩旁,還偎著他幾個得寵的美人兒,酒海肉林,鶯啼燕語,大雄主殿內,成了對對成雙的歡喜道,殺氣騰騰中,又夾雜著粉白黛綠的脂粉氣。
酒至半酣,上面虎皮座上的張獻忠,忽然怪眼一瞪,大聲說道:“這次我們齊心合力去攻打襄陽,大家可得賣點氣力,你們大約也明白,襄陽城內是什麼所在,不用說別的。只說襄陽王府內的美人兒。和數不盡用不完的金銀財寶,便夠你們大樂一輩子,我們如果遲到一步,被老羅先得了手,我們可真洩氣了,喂!哥兒們,洩氣不洩氣?”張獻忠這麼一說,下面無數的粗拳頭都舉得高高的,齊聲大喊著:“不洩氣!不洩氣!”一片“不洩氣!”的聲浪,像春雷一般,震撼著大雄寶殿。有幾個重要大頭領,還喊著:“我們這次攻取襄陽,只要我們一努力,穩穩地可以進了襄陽城,老羅不濟事,在均州對付著官兵,哪會趕在我們先頭,可是兵貴神速,我們得馬上開發。”張獻忠喝聲:“好!準定今晚子時起馬—一可有一節,襄陽城內有的是美嬌娘,你們身邊玩膩了的一般小腳婆,可得替我留下來,現在我替你們擺座小腳山玩玩,免得你們牽腸掛肚。”他說罷,煞氣滿臉,喝一聲:“把這般小腳婆都推出去,要腳不要人,拿她們小腳來,好好兒堆成尖垛兒。”一聲令下,兩邊預備好的大隊刀斧手,齊聲嗷應,馬上把殿內眾頭領身邊的鶯鶯燕燕,捉小雞似的,一隻只提出大殿門外,片刻功夫,一個個刀斧手,端著滿筐血淋淋的小腳,在大殿口堆起小腳山來,最少也有二三百隻三寸金蓮。上面張獻忠瞧著下面小腳山,呵呵大笑道:“小腳堆成山,你們沒有開過這個眼吧!可是還差一點,還差一個尖兒,上面得放一隻最小最尖的腳,才合適。”他說這話時,湊巧坐在他近身的一個得寵的美人兒,大約命裡該死,把自己裙下一隻小腳,向張獻忠抗翹了一翹,撒嬌撒痴地說:“大王,你瞧!叫他們去找像我這樣小腳,使可湊上小腳山的尖兒了。”在他以為是八大王的寵人兒,這一下,是獻媚賣風流,哪知道張獻忠向她裙下一瞧,又向地滴酥搓粉的臉蛋上撅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沒偏沒向,就借你的用一用吧。”話一出口,刀斧手馬上把這位得寵的美人兒拿下去了,立時拿進一隻最尖最小的小腳,湊上小腳山尖尖兒了。眾頭領一瞧,八大王把自己最得寵的一雙小腳都剁下了,還有什麼話說,好在砍了幾個女人,有什麼關係,只要賣點力氣,攻進襄陽,還不是隨意挑選嗎?但是張獻忠砍了自已寵妾的小腳,非但是一點權術作用,要買眾頭領的心,其實還是一舉兩用,他平時在暗地裡,已體察出這位寵妾,和自己身邊一個年輕頭目,發生了曖昧,藉此也渲洩了胸中一股酸氣。在當夜兵馬出發,離開雷音古剎當口,命手下合力把大殿角里一口千把斤重的大銅鐘,從鍾架上拿下來,又把那個年輕頭目推入鍾內,扣在地上,這比當場殺死還兇,讓這人活活在鍾內餓死,這樣荒山古剎,路絕行人,便是有人,誰能夠把這千把斤重的大鐘掀起來,救他一命呢。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非意料所及的,張獻忠大批人馬,離開雷吉古剎時,還把關在一間屋內幾十個本寺僧人,都牽出來,在大殿外一個個砍下腦袋,這許多無頭和尚的屍體,和許多砍下小腳半死不活的女子,因為張獻忠要在大殿外空地上,學了官軍的排場,舉行一次出師典禮,嫌這地上許多血淋淋屍體,礙手礙腳,命人一齊都丟入山澗裡去,還有地上亂滾的幾顆光頭腦袋,和殿內一座小腳山,不甚礙事,也沒功夫清除它,便沒人理會,留作了荒山古剎的紀念品了。在張獻忠人馬離開這座寺時,以為寺內絕沒留著一個活人,誰知道還留下一個白髮龍鍾的老太婆。因為寺內留著這個老太婆,非但砍去小腳,湊成小腳山尖的那位完妾,還留著一線生機,連扣在鐘下的那位小情郎,過了十餘天,也還沒有鋼死,還能有氣無力的從裡面敲幾下啞鍾。
這位老太婆是誰呢?她是在路上逃難,被那位斬足寵妾一念之仁,帶在身邊,作為伺候自己的用人。在大殿堆小腳山時,她在後面得知寵妾也被八大王砍去小腳,嚇得魂靈出竅,因為是個年邁老太婆,沒有人注意她,竟被她偷偷地從後面圍牆一重小門逃了出去,躲進了偏僻的山窟窿裡。等得張獻忠人馬開拔盡淨,才敢露出身來。她不是此地人,身邊一無所有,連路的方向都認不清,這麼大年紀,也沒法逃出山去,唯一的地方,只有仍回寺去。他知道寺內還留著不少可吃的東西,還能延長自己一條老命,她鑽出了山窟窿,望見了雷音古剎的殿屋,便向那面走了過去,她走過一條山腳下的旱溝,驀地瞧見一個穿紅衫的女子。在溝內慢慢的爬著走,而且已從一條斜坡上,一點點地爬了上來。他奔過去一瞧,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伺候的那位斷足寵姬.人已經變成活鬼一般,居然還沒有死,拖著兩條斷腿,居然還能爬著走。她忙不及趕到寵妾跟前,抱是抱不動,只好蹲下身去,半推半拖地幫著那女子爬路。兩人掙命似的,費了不少功夫,才爬進了寺後的那重小門,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片刻,又慢慢地醒了過來,老婆子想法弄了點米汁,從女子嘴上灌了下去,又到各處搜出許多僧衣,裂了許多布條,把那女子兩條斷腳,裹了起來,經過了兩天兩夜,斷腳女子,居然沒有死。也不知她裹著布的兩條斷腳,有沒有止血生肌。不過那女子雖然不死,好像嚇得失了知覺,忘記了以前的一切,連自己被八大王斬了雙腳,都像沒有感覺,只嘴皮老在那兒牽動,細聽著,好像不斷地在那兒唸佛。但是想把她身體平放下去,讓她睡一忽兒,卻辦不到,身子一放平,百脈拘攣,嘶聲鬼叫。沒法子,想了個半意,在一間空屋裡,平地掘了個地洞,把她下身放了下去,每天喂她一點吃喝,讓她在那空屋裡半死不活地插在地洞內。
所以鐵腳板驟然瞧見,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的活鬼一般。還有那位扣在鐘下的小情人,身受的活罪,不亞於這位半截寵妾。老婆子發現鍾內有人,只在四五天以後,扣在鐘下的這一位,已經餓得兩眼發藍。因為他在鐘下已餓了四五天。而且前殿小腳的屍臭的氣味已一陣陣發洩出來。老婆子明白,這是八大王作的大孽,她蒐羅了全守所有的佛香,每天大把地點著,投在二殿院內那具石香爐內,略微可以解點難聞的穢氣。她在各處搜索可燒的香類時,像鐵腳板般,聽見了幾下啞啞的鐘聲,她乍著膽大聲喝問時,鍾內的人已喉頭乾裂,沒法出聲呼救。
卻從鐘下起伏波形的邊緣空隙內露出鬼爪一般的手來。這時老婆子只知道鍾內有人,還沒知道鍾內扣的是誰。慈心的老婆子,想法弄點湯水米汁之類,從下面空隙遞了進去,慢慢把這人救得能張嘴,有聲無氣地說話了,才知道鍾內扣著的和那位半截美人,是一對可憐蟲。這位鍾內小情人,雖然仗著老婆子一點東西,延緩了幾天生命,可是大殿內小腳山上發出來的穢臭,越來越盛,鍾內小情人,已經身體虛弱,怎經得天天薰著這樣穢氣,早已薰得命如遊絲,只剩一口氣了。在鐵腳板聽到鐘聲,他已水米難進,只剩了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這位老婆於目擊這種千古未有的慘境,荒山古剎,只剩下她一個孤老婆子,和兩個半死不活的一男一女相處,連她也變成半瘋半癲的形狀,常常裂著嘴慘笑。
上面這種奇慘掏兇的經過,這怪老婆瘋瘋癲癲地東一句,西一句說出來,一半還是鐵腳板憑她所說,和自己所見,推想出來的。鐵腳板明白了這麼一回事,打量房內貯藏的東西,倒還夠這怪老婆吃喝不少日子,那面小屋內半死不活的半截美人,已經與鬼為鄰,連自己也無法可想,還有大殿內扣在鍾底下那個小情郎,雖已奄奄一息,憑自己兩臂之力,也許能夠掀起那口鐘來,救那小情郎一命,可怕的是殿中一堆腐爛的小腳山,實在臭穢難當。他想法在怪老婆屋內,弄了兩橛粗香頭,塞住了鼻孔,點了一支殘燭,同怪老婆走到前面大殿,憑一念之仁,滿心想救活釦在鐘下的小情郎。不料一到鍾前,用燭火照時,一隻雞爪般血色全無的僵手,從鍾底邊緣空隙內伸了出來。鐵腳板一瞧這隻僵手,便知鍾內的人業已有死無生,蹲下身去,向腕上一按,其冷卻冰,早已脈息全無。大約起初鐵腳板聽到殿內最後一聲鐘響時,便是這人絕命時,最後敲的一下鐘響。既然人已死去,算是劫數難逃,不必再費氣力去掀這口鐘了。他朝著這口鐘,連連嘆息,忽又嗤嗤一笑,扣著鍾笑道:“鍾內的老兄!你這樣死法真特別,我還佩服你的色膽,居然敢在張獻忠魔頭身上找便宜。”說罷,哈哈大笑,和怪老婆回到後面。坐到天色發曉,不忍再往前段去瞧那種慘象,別了怪老婆,從寺後越牆而出,向興山直奔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6:12
第三十二章 婷婷
鐵腳板離開雷音古剎時,天色剛剛發曉,時當夏令,他貪圖清早紅日未出,路上涼爽,甩開兩雙鐵腳板,不管路高路低,向前飛步趕路。約摸趕到一二十里路時,天氣忽變,眼看東方太陽,已經探出頭來,烏雲四合,日色無蹤,而且起了大風,山路上樹木,被鳳吹得東搖西擺,呼呼怒號,頭上一陣陣潑墨似的黑雲,剎時佈滿了天空。迎風急行,涼爽已極。可是天色驟變,眼看傾盆大雨,就要降臨。這時他正翻過一座高嶺,嶺下岡腳起伏,樹林稀少,並無避雨之處。前面一二里外偏東山拗內,一片森林之中,似乎露出幾層高聳的屋脊,忙不及飛步下嶺,向那面奔去。
他為了避雨,飛步進了偏東的山拗,鑽進了一片大松林,天上陣雲如墨,電光亂閃,悶雷如萬鼓齊鳴,加上狂風怒卷,走石飛沙,連林內也震撼得天搖地動。忽地眼前金光亂掣,一個驚天動地的焦雷,打了下來,一株極大的枯松,竟被天雷劈為兩半,還從樹上冒出火光。
鐵腳板幾乎被倒下來的枯乾砸在身上。焦雷過去,大雨如翻江倒峽般直瀉下來,松林雖密,也擋不住這樣豪雨。鐵腳板身上,已被雨腳淋得落湯雞一般,揀著枝葉稠密之處,穿出松林。
一瞧林外是一所規模崇宏,已經破敗的世家祠堂。石庫大牆門的兩面,還矗立著半支斷棋杆,一對石獅子,門樓上掛著匾額,漆落木腐,也只剩了匾額的骨架子,依稀還看得出匾上“王氏宗祠”四個字。鐵腳板兩臂一抖,一個“燕子穿林”,從雨林中飛縱出兩丈開外,一停身,已站在祠門台階上。他想在祠堂大門的簷下,躲避直淋的大雨,一看祠堂兩扇大門並沒關嚴落鎖,半扇大門是虛掩的,被狂風搖撼得吱嘍嘍直響。他一偏身,門進了大門,門內倒是風雨不透,絕好一個躲雨避風的處所。因為門內還有第二重落地屏門,上面蓋著椽瓦,左右兩面是兩堵磨磚門縫的牆壁,門斗內四方正正的一塊乾燥地。鐵腳板心想:“一夜未眠,這樣大雨,一時怕停不住,便是雨止風收,這條山路也是濘泥難走,有這現成地方,不如脫下身上衣服,在地上睡他一覺再說。”想定主意,正要脫衣,忽聽得屏門內,簷下直掛的雨水,嘩嘩落地聲音之中,夾雜著“喔喔……喔喔咕……咕……”一種異樣的叫聲。這種聲音,一人鐵腳板之耳,立時聽出這是巨蛇的叫聲,而且其聲頗異,是一種異樣的怪蛇。他雖不是真的叫化子,卻是四川叫化子裡面的王,叫化子捉蛇的門道,他也有點明白,所以能聽聲辨異。
他一聽祠內有異蛇的叫聲,而且“喔喔……”之聲,愈叫愈厲,不禁聳然驚異,把他預備脫衣睡覺的主意也打消了。向第二至四扇屏門一打量,這四扇屏門,年深月久,扇扇都露著透光的縫隙,靠左的一扇,已經脫了臼,歪歪地虛掩著,裡面並沒上閂,他先不推這扇脫臼的邊門,湊向中間屏門縫上,打量屏門內是何境象?有什麼怪蛇出現?不料他一湊向門縫上,朝洞內一瞧,怪蛇倒沒瞧見,卻瞧見了出於意外的一件奇事,幾乎失聲怪叫起來,疑惑目己眼花了。再一細瞧,幾乎耍回頭大唾,卻又不敢出聲。既然礁上了,索性屏著氣,瞧個究竟。
原來他瞧見了希罕景兒了。房門內是一條蛾卵石砌就的甬道,甬道兩面對峙著幾株兩人抱不過來的大柏樹。只有一株,上面還長著疏疏的柏葉,其餘幾株,都已枯死,遍身纏繞的藤蘿,卻又肥又粗,朱藤牽帶,花葉繽紛,緊繞著虯枝螭幹,飄舞樹巔,好像幾個頂天立地的巨怪,披著錦繡,在甬道兩面,嘯風迎雨,作天魔之舞。甬道盡頭,白石為階,巍巍然一座享堂,雖已破敗不堪,猶存當年規模。奇性的是,享堂廊簷下石階上,赫然站著一個長髮披肩,只穿緊身小衫褲的人,這人面裡背外的站著,雖瞧不見她的臉孔,從她披肩的長頭髮,和全身體態,可以斷定是個女的。最奇的是頸下膝上,露出雪也似白的一段皮肉,膝下和小臂,卻漆也似的黑,而且黑裡泛紫,比他一對鐵腳板還黑幾分。那女子左手拿著長長的一枝細竹鞭,這支竹鞭,不是尋常的細竹,是一寸一節,生長高峰石縫的異竹,其堅如鐵,右手拿著一把碧油油的不知什麼一種草,孤零零地立在石階上,讓上面簷簷上直奔下來,像瀑布般的雨水,衝涮全身,而且仰著脖子,張著嘴,接那衝下來的雨水,不時把手上一把草,送到嘴上亂嚼,嚼一陣青草,便接一口雨水送了下去,把手上滿把青草,吃了個于于淨淨以後,忽地一轉身,面孔朝外,竟淋著這樣大雨。走下階來。
這人一轉身下階,屏外門縫裡張望的鐵腳板,倒嚥了一口涼氣。果然是個女子,雖然漆黑的一張臉孔,五官楚楚,還帶著幾分英秀之氣,左邊耳上,還帶著一個玉環,下面是一雙天足,是精赤著,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樣子。鐵腳板萬想不到這種地方,會碰著這樣怪女子,如在黑夜裡碰見,還以為山精海怪出現了。這樣孤身女子,竟會一個人留在荒山野洞內,而且小衫小褲,舉動異常,難道和雷音古剎內怪老婆一般,也是個半瘋半傻的女子嗎?鐵腳板看得出奇,顧不得什麼忌諱,也忘記了剛才異蛇的叫聲,單目吊線,湊在門縫上,非要看個水落石出不可。
只見那神秘莫測的女子,把左手一支三尺多長的細竹鞭,交在右手上,走下台階,立在南道上,抬頭向右側一株枯柏上直瞅。瞅了一忽兒,撮口作聲,也發出“喔喔……咽咕……
咕……”的異聲,她嘴上一發出這種怪音,那株枯柏上,“喔喔……”之聲大起,其音急促,非常難聽。門縫張望的鐵腳板猛地省悟,卻恨中間這條門縫,只能往直瞧,看見甬道上的情形,沒法拐彎看清樹上的怪蛇。忙移身換了右邊一條門縫,縫窄光直,依然沒法瞧仔細,而且瞧見了樹身,瞧不見那女子了。一轉身,悄悄地開出了大門,知道祠內那個女子,面向著右邊一株枯柏上,從相反的方面偷瞧,不怕女子覺察。他不顧雨還淋著頭上,沿著祠外牆基,向左邊繞了過去,一聳身,上了牆頭,卻喜牆內一株柏樹的粗枝,正伸到牆頭上,樹身也正可遮住自己身形,立時施展輕功,從牆頭蛇行到柏樹枝上,又從枝上渡到古柏枝幹相接的搓椏上。這一下,很得法,人隱在粗幹後面.可以俯察無遺,和女子所立的甬道,距離甚近,看那女子,全副精神,都貫注在右邊那株枯柏上,似乎一毫沒有覺察,這邊樹上有人偷瞧。
這時,鐵腳板已潛身入祠,把全盤情形看清楚了。原來右邊那株枯柏頂上,蟠著一條從未見過的雙頭怪蛇,遍身赤斑,隱似鱗甲,頭下尾上蟠在一條橫出的粗幹上,身子並不十分長,形似壁虎,前半身長著四條短腿,緊抓著樹幹,下半身一條尾巴,比前半身長得多,不到一丈。也有七八尺,可怕地並生著兩個蛇頭,頭頂上長著雞冠似的東西,鮮紅奪目,四隻蛇眼,其赤如火,兩個怪蛇頭,朝著下面那女子,此伸彼縮,不斷地發出急促的“喔喔……”的怪叫,兩個並生蛇頭,井設同時發聲,是一遞一聲的互換著出聲怪叫,下面甬道上的女子,也不斷地學著蛇叫,好像此應彼和一般。鐵腳板明白那女子想引誘雙頭怪蛇下樹,卻替這女子擔心,這樣怪蛇,定然奇毒,何況是衣衫單薄,手上又只有一支細竹鞭,實在危險異常。
心想助那女子一臂之力,可是身無寸鐵,這樣怪蛇,沒有捉蛇的本領,萬難近身,萬一自己染上蛇毒,卻是不了。心裡一轉,把自己上身破短衫兩顆銅鈕,摘了下來,暗藏掌心。預備萬一。
這當口,甬道上女子,和樹上雙頭怪蛇,對耗了半天,似乎有點不耐,趕到那株柏樹下,把手上一支細竹鞭,向左膀一挾,雙足一頓,竟縱起一丈多高,挽住樹上垂下來的一條紫藤,一悠一宕,跳上了弩出的一枝樹幹上。和上面雙頭怪蛇蟠踞之處,也只一丈五六的高下了。那女子在樹幹上穩定了身子,嘴上又學著蛇叫,“喔喔……”之聲不絕。上面雙頭怪蛇忽地停住叫聲,雙頭往後一縮,四條短腿,不住向樹幹爬動,後面一條長尾,伸得筆直,突然呼地一聲,比箭還疾,竟向下面女子存身所在,直射下來。這邊樹上的鐵腳板,吃了一驚,一瞧那女子早有防備,左脅下那支細竹鞭,已交右手,左手握住了一條宕空的粗藤,觀準那雙頭怪蛇飛竄下來,快到身上時,兩腿一拳,右手上粗藤一顫動,身子向對面一悠,那怪蛇正從她腳下飛過,她右手上那支細分鞭呼地向下一撩,“噼啪”一聲怪響,正鞭在怪蛇腰尾之間。這一下,大約力量不輕,減去了怪蛇飛竄的力量,怪蛇前腿還沒搭到弩出的樹幹上,身子往下一沉,竟翻下地來,叭噠一聲,雙頭怪蛇跌落樹下,一陣翻滾,倏地四腿撐起,雙頭高昂,喔喔亂叫,一條長尾,來回亂掃,把近身柏樹椿子,鞭得叭叭直響,靠近一片帶雨的野草,被它長尾一陣亂卷,齊根拔起,四面飛舞。那女子竟膽大包身,在那條粗藤上,打了個千斤墮,把懸空悠宕的那條粗藤,拉長了不少,她忽地在這條藤上,一使身法,變成頭下腳上,僅用兩腳勾住粗藤,上身倒掛下來,輪起手上細長竹鞭,向地上任蛇的雙頭和腰項上,鞭如雨下,噼啪之聲震耳。雙頭怪蛇,大約禁不住這陣竹鞭亂抽,雙頭一縮,四腿划動,掉尾轉身,向甬道這邊逃走。倒掛藤上的那個女子,一聲嬌叱,兩腿一鬆,嗤溜地直瀉而下,一個懸空筋斗,雙腳落地,揮鞭便趕。不料雙頭怪蛇,狡的異常。似通靈性,並非真個逃走,竟也懂得誘敵之計,待得那女子雙腳落地,倏地一轉身,一條長尾呼地向女子兩腿纏去。女子一聳身,長尾從腳下掃過,可惡的怪蛇,竟也滿身解數,女子兩腿一落,怪蛇的長尾又潑風似的掃了回來。幸而這女子,輕身飛騰之術,很有功夫,兩腳一沾地皮,哧地又斜縱出去一丈多遠,人已到了鐵腳板隱身的樹下。瞧那怪蛇時,雙頭高昂,兩條歧舌,吞吐如火,轉身拖著長尾,直追過來。那女子一時降伏不下怪蛇,已顯出焦急之色,一縱身,攀住密繞樹身的藤蘿,向樹上直升,似乎想暫避怪蛇的迫噬,定了喘息,再想別法。不意雙頭怪蛇追到樹下,毫不停留,上身向樹上一貼,四條短腿,攀著樹根密繞的藤根,竟也追上樹來,而且動作比人快得多,四腿齊施,遊身而上,兩個怪蛇頭,離那女子腳下,已只四五尺距離,蛇嘴翕張,鉤牙盡露,白涎下掛,其形兇惡異常。女子一面向上柔升,一面揮鞭下擊,兀自打不退怪蛇。上面隱身槎椏的鐵腳板忍下住一探身,一聲怪喊:“不要慌!瞧我的!”
一聲喊出,手上兩顆銅鈕,已先後脫手飛出。他急於替女子解危,用了十二分功勁,兩顆銅鈕從他手上發出,不亞於兩顆鐵彈,勁急勢足,窺準怪蛇雙頭襲擊,居然一齊命中,一顆銅鈕竟把左面怪蛇上的一撮鮮紅雞冠打落,一顆中在右面蛇腦上,直陷入骨,巧不過,這兩處都是怪蛇要害,蛇頭上的雞冠,是蛇身蘊毒所在,卻最脆嫩,一經擊落,怪站便像抽了筋似的,又加上右面頭上,也受了重傷,四腿一鬆,立時向樹下翻跌下去。可是下面附身藤蘿,猝不及防的女子,也嚇得魂靈出窟,她攀著藤蘿,往上柔升,全副精神,都貫注在下面怪蛇身上.萬料不到樹上面還藏著人,而且是個男人。鐵腳板在上面一聲怪喊,那個女子抬頭一瞧,一聲驚喊,兩腳向樹身上一蹦,小衣緊裡的一個身子,幾乎和怪蛇同時翻了下去。不過那個女子並非失足驚跌,而是因為樹上突然發現男人,羞急驚慌之下,兩腿一蹦,人像弩箭離弦似的,向遠處翻身縱下,飛一般往事堂直奔,連手上一支細竹鞭,掉在樹下,也顧不得了。
這當口,狂雨已停,變了濛濛細雨,太陽像金線般,從烏雲縫裡,漏射下來,鐵腳板瞧那女子急匆匆奔進享堂去。還有點惘惘然,不知她為何逃進屋去。再瞧樹下雙頭怪蛇時,兩個怪蛇頭上,都冒出血漿來,一陣翻騰,並沒死掉,四腿划動,長尾堅得旗杆一般,竄過甬道,奔向它原來棲身的那株古柏根下,上身一起,兩腿一搭,似想逃回樹上。鐵腳板手上兩顆銅鈕已經發出,別無武器,已無法制那怪蛇死命,一陣猶豫之間,驀見那女子從事堂內飛躍而出,身上已加上了一件露臂赤腿,長僅及膝的破爛黑衫,腰束一根草繩,胸口卻斜掛著一個豹皮袋,左手上倒提著一柄爭光耀目的短刀,從享堂內一躍而出,竄下台階,向鐵腳板棲身的樹上瞧了一眼,便飛步向怪蛇所在趕去。這時,雙頭怪蛇已全身離地,向樹上爬升,那女子伸手向胸口豹皮袋一探,隨手一撒,便覺一道白光,向怪蛇身上飛去,連探連撒,哧!
哧!哧!接連從她手上撒出幾道白光,—一中在怪蛇四條短腿上。雙頭怪蛇身子像釘在樹上一般,已沒法往上爬升,只一條長尾來回擺動。那女子轉身又飛縱到鐵腳板藏身樹下,從地上撿起那支細竹鞭,抬頭向樹上招手道:“喂!你是誰?怎會走到此地來的?承你相助,謝謝你!不過不明白我的用意,以為我鬥不過那怪蛇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鐵腳板在樹上瞧出她用幾柄飛刀,很不費勁的,便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既然有這本領,為什麼剛才要費這麼大勁,僅用一支細竹鞭,像逗著玩一般,和那怪蛇追奔逐北,以身涉險呢?正在思索,聽她在樹下招呼,哈哈一笑。像燕子般飛縱下來,身子一落地,忽見那女於柳眉倒豎,黑臉蛋繃得緊緊的,指著他嬌叱道:“你笑什麼?你笑我剛才身穿小衣,被你偷偷地瞧見了,是不是?瞧你這賊頭賊腦。便不是好人,須知我不是好欺侮的。”鐵腳板真還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翻了臉皮,而且聽她口音,也是川人。可是自己偷瞧人家是真的,一時真還說不出什麼來,慌把手一拱,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有意偷瞧,我長途跋涉,途逢大雨,到此暫避風雨,聽得蛇聲有異,才翻牆上樹,萬不料這樣荒山野祠,還藏著你孤身女子,而且你又
我想回避,已經來不及,我又擔心你孤身和怪蛇抗鬥,想瞧個究竟,才隱身樹上,原擬看清了起落,悄沒聲地退出祠外,不料你也奔到我棲身的樹上來了,這真是沒法子的事。不過你可放心,我不是歹人,請你多多原諒吧!”那女子聽得一聲冷笑,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了幾眼,手上細竹鞭一擺,轉身便走。
這時風雲漸止,雲開日出,鐵腳板大可撤身一走,趕奔自己的前程,可是他瞧得這個女子,身有功夫,絕非普通人物。不知是何路道?舉動又這樣詭異,用飛刀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有什麼用意?種種疑竇,還想看個清楚,他捨不得走,便站在樹下,瞧著那女子轉身又進了享堂,一忽出來。一頭披在肩上的溼發,已換了起來,用一塊布扎住,腳上也會上一雙男人似的酒鞋,身上又多了一個黃布口袋,一柄鋒利的短刀,插上皮鞘,拽在束腰的草繩上,一手仍然拿著那支細竹鞭,走下階來。一眼瞥見鐵腳板還站在那邊樹下,並不理會,大步走到釘蛇的樹下,揮動手上細竹鞭,便向怪蛇身上,用力排抽,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來回鞭打了一陣,停了手,向怪蛇全身,上下細看。這邊站著的鐵腳板,瞧得莫名其妙,不禁一步步走了過去,逼近細看,看她為什麼用鞭抽打。見她向蛇身上下細看了一忽兒,突又掄鞭專向蛇腰一處,不停手地抽打。次逢她抽下鞭去,蛇腰上便像氣包似的,向外一鼓,越抽得猛,氣包越鼓得高,她專向蛇腰鼓起的氣包抽了幾十下,氣包已突得老高,猛地裡她擲掉手上細竹鞭,拔出腰刀,向蛇暖氣包上劃了一個十字,蛇皮綻裂,血肉分離,她左手疾向綻裂處一探,掏出墨綠色亮晶晶的一件東西,右手刀插進腰上皮鞘,從黃布袋內掏出一塊油布,把這件東西,仔細包好,放入袋內。鐵腳板在她背後,瞧清了這點動作,才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哦!原來是取蛇膽!”
那女子一轉身,怒叱道;“你還不走。意欲何為?”說時,怒容滿面,兩眼發光,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腰裡刀柄。鐵腳板仰天打了個哈哈,大笑道:“蛟龍出水被蝦戲,我鐵腳板這趟出門,真是流年不利,到處吃啞吧虧,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鬥,走路要緊。”說罷,轉身便走。那女子忽地趕了過去,嘴上喊著;“莫走!莫走!你真是川南丐俠麼?”鐵腳板不睬,直向大門口那重屏門走去。那女子急了,一聳身,從橫堵裡躍到鐵腳板面前,攔住去路,急喊道:“尊駕慢行,我有話說。”鐵腳板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不瞧你是咱們鄉音和孤身女子,我真想教訓你一頓,你瘋瘋癲癲的攔住我幹什麼?我是川南丐俠便怎樣?快說!”
那女子瞧見鐵腳板有點急了,忙說;“尊駕如果真是川南丐俠,這真不巧了。我先提一個人。現在寄寓在嘉定楊府的女飛衛虞錦雯,尊駕可認識?”鐵腳板大愕,忙問:“你是誰?
你怎會知道虞小姐?”那女子說:“我叫婷婷,我自己不知姓什麼?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此刻得用蛇膽去治一個人的病,蛇膽越新鮮越好,遲了吃下去,便差得多,我求你跟我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沒多遠,便在祠後山峽內,我替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許認識,你如果真是川南丐俠的話,我們有極重要的大事,和你相商,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大奇,點著頭說:“好!你領路!”婷婷大喜,忙說:“你稍等一忽兒,我把蛇身上幾柄飛刀取下來。”說罷,她走向那面柏樹下,一看雙頭怪蛇,兀是在樹上顫動,拔出腰刀,向致命處再搠了幾刀,才絕了命,把釘在四條短腿上幾柄飛刀,拔下來,收入豹皮袋,把腰刀也抹拭乾淨了,還入鞘內,從地上拿起細竹鞭,一瞧樹上怪蛇,雖已死去,四條短爪,竟還趴在樹身上,不再管它,轉身走到鐵腳板跟前,笑著說:“我們走吧!”鐵腳板一面走,一面說:
“這樣怪蛇,真還少有,剛才你站在雨地裡亂嚼青草,大約是一種專解蛇毒的藥草。”婷婷聽得妙目大張,湊著鐵腳板喊道:“唷!你這人!原來你偷瞧了半天了,你瞧著女人家短袖露腿,以為好玩麼?”鐵腳板後悔不迭,嘴上不小心,又露了馬腳,憑自己稱為川南丐俠,這樣沒出息的事,傳到人家耳朵去。可不大好,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兩位寶貨知道,更是不了,可恨自己嘻笑怒罵,遊戲三昧,從沒抬不起頭的事,想不到誤打誤撞的碰著這位女叫化似的婷婷,把柄偏落在她手上,真是流年太不利了。婷婷回過頭來,看他半天沒開聲,誤會他老想著她吃藥草捉蛇的怪劇,冷笑道:“你以為我奇奇怪怪幹這勾當,有點瘋魔了,是不是?你哪知道我是救人性命要緊,這樣荒山,明知路斷行人,才這樣子的,因為蛇性最淫,這怪蛇又是毒蛇裡面最出奇的一種,叫做‘雙頭蝮’,不是露出腿臂,不易誘它下樹頓,不是大雷雨,不易制伏它,因為它一逢雷雨,兇威殺,毒氣大減,所以沒法子才只穿了小衣,趁這場大雨下手,天氣又熱,藉著簷口的急流,才偷閒淋了個爽快。你定奇怪,我為什麼不先用飛刀?因為蛇膽非常難取,如果飛刀誤中在身上致命之處,蛇膽立碎,非得趁它活命時候,用鞭抽掣蛇阻所在,一下子取出來,才合用,剛才你用暗器傷了它雙頭,我怕它致命膽碎,忙不及用飛刀釘住它四腿,急急下手割取,還算好,膽沒有碎。可是事情真怪,萬想不到這樣地方,還藏著你這麼一個人,我說尊駕是川南大俠,大名鼎鼎,我雖打扮成女要飯一般,女兒家身體,也一樣的寶貴,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丐俠,把我偷瞧了半天,你叫我怎麼說呢。”鐵腳板萬不防她說出這樣話來,還模不准她是什麼主意?竟把他一張口似懸河,善於詼諧的利嘴,窘得啞口無言,如果不是她說出虞錦雯和替他引見熟人的話,真想遠走高飛,一溜了事。暗想我平時捉弄人,想不到在她身上現世現報,路走得好好的,偏下了雨,偏不爭氣,湊在屏門縫裡多看了幾眼,偏又跳進牆去,要看個水落石出,一步步地自投羅網,碰著這顆剋星,非但流年不刊,簡直是劫數。滿肚皮搜索了半大,竟找不出半句應付得體的話,只好權時裝聽不見。他裝啞巴,前面走的婷婷,一張嘴,卻沒法堵住她,聽她又說道:
“我也是四川去的,是奉了一位老神仙之命,才回川去的,我知道你認識這位老神仙,定然在我之先,而且我此刻請你去見一個人,和同你想商量的重大要事,都是那位老神仙吩咐我們這樣辦的。”鐵腳板聽得大奇,忙喊道:“慢走!慢走!你且說那位老神仙是誰!”婷婷一字一咕地說:“那位老神仙便是鹿杖翁。”鐵腳板大喊道:“怪哉!快哉!快領我見見那個人去!”
大雨以後,濘泥的山路,很不好走,夏天的陣雨,來勢雖然兇,晴得卻快,這時,腳下爛漿似的黃泥,頭上卻是火缽似的太陽。鐵腳板跟著婷婷離開了王氏宗祠,踏著爛泥路,從祠路後而一條高高低低的山峽小徑走去。路徑越走越窄,進了兩面截然如削的峭壁縫,長長的兩面十幾丈的峭壁,形似夾弄,上面只露著一絲天光,走盡這條峭壁夾道,突然開朗,別有天地,奇峰列嶂圍繞之中,一片平坂曲沼的盆地,樹木蔚秀,溪水瀠洄,部屋茅簷,自成村落。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可是在矮屋上牆內,進進出出的村民,都是囚形鵠面,身上破破爛爛的,和一群叫化一般,嘰嘰喳喳,一片口音,各處都有。經婷婷說明原因,才知這地方叫做冷盤堊,原住村民,也有四五十戶,盡是王姓,那座王氏宗祠,也許當年冷盤堊發達時候的王姓族建祠堂。到了最近,張獻忠一路殺到此地,向興山進兵窺蜀,冷盤堊內住戶逃避一空,等得張獻忠回兵轉攻襄陽,冷盤堊原住戶回來的,只有十分之二三,卻被各處逃來的一批難民,發現這地方偏僻安全,有不少現成的空屋,大家擁進村內,鵠巢鳩佔,作為避難之所。
婷婷領著鐵腳板渡過一座獨木溪橋,走入村內,茅屋矮簷下,一群老老小小的難民,趕著婷婷打招呼。有幾個泥腿小孩,伸著小手亂招亂喊:“姑姑!你父親不放心,到橋上望你好幾次了!”婷婷一路含笑招呼,拐過一堵黃泥土牆,便見一家瓜棚底下,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矮老頭兒,一張漆黑的大麻黑,禿著卸了頂的大腦門,赤足草履,身上披著一件破衫,身子靠著棚柱,手上扶著一支小松樹削就的木拐,兩眼盯著婷婷身後的鐵腳板。婷婷一見那矮老頭兒,麻雀似的跳了過去,向矮老頭耳邊說了一陣,伸手向鐵腳板亂招。鐵腳板走到眼前,婷婷笑著說:“這是我乾爹,你認識他麼?”鐵腳板覺得這矮老頭兒面目很生,拱著手,搖著頭說:“恕我眼拙,似乎和老丈沒有會面過。”矮老頭兒雙手舉著柺杖亂拱,滿面笑容地說:“幸會!幸會!久仰川南三俠大名。想不到在此相逢,巧極!巧極!門外非說話之地,快請進屋坐談,小老兒有事奉告。”說罷。扶著柺杖,一跛一跛地當先領路。進了瓜棚,婷婷向鐵腳板笑道:“原來你們沒有會過面,進屋一談,便明白了。”說罷,過去扶了矮老頭兒穿過瓜棚,進了矮矮的三間茅屋中間的一重門戶,鐵腳板滿腹狐疑:“這是誰?他們和虞錦雯席杖翁,又是什麼關係?”
鐵腳板一進門,中間屋內一張折腳破桌子以外,什麼東西都沒有,矮老頭兒見婷婷兩人,又領他送了左面的一間屋內。這間屋內和外面也差不多,地上用磚頭支著兩塊破板,鋪著一領草蓆,壁上卻掛著兩具皮囊。鐵腳板肚裡暗暗直樂:“想不到我獨步川南的一個臭要飯,現在進了叫化窩,一村子男女老少,都是叫化,其實這村裡面真真叫化於出身的,怕挑不出一個來,這兩位不知什麼路道?看情形有意扮作叫化模樣,混在難民裡面的。”
矮老頭兒和鐵腳板,同坐在離地半尺高的兩塊破板上,婷婷在接老頭面前蹲下身去,掏出胸前黃布口袋內那顆蛇膽,從油布包內取出來,硬逼著接老頭兒一口吞了下去。矮老頭兒直著脖子吞了蛇膽以後,向婷婷說:“姑娘!真難為你手到擒來,姑娘!你可不要染上了蛇毒?”婷婷笑道:“不要緊,我特地撿著大雷雨時下手,雙頭蝮雖然奇毒,卻沒法噴出毒氣來,這位助了我一臂之力,兩個蛇頭一齊重傷,更減了它不少兇毒,你放心,我一點沒沾毒氣你們談著,我去替你們弄點茶來解解渴。”說罷,站起身來,出屋去了。
婷婷一出屋,鐵腳板忙請教矮老頭兒姓名。矮老頭兒嘆口氣說:“我雖久仰大名,尊駕大約還役曉得從前華山派下,有我虞二麻子這個人,”虞二麻子話還未完,鐵腳板一聽他自報名姓,他便是在塔兒岡死裡逃生的虞二麻子,不禁跳起身來喊道:“喂!你就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虞大班?不瞞你說,我是從塔兒岡見著楊相公以後,從這條路回川去的,老丈的事,我略知一二,但是你為什麼不回北京去?卻走到這條路上來,又弄成這一般模樣呢?
這位姑娘,又是你什麼人呢?”鐵腳板這樣一說破,虞二麻子也吃了一驚,顫巍巍地指著他說:“你……你怎會進了塔兒岡,又見著了我們楊姑老爺?”虞二麻子嘴上一聲“楊姑老爺”,鐵腳板莫名其妙,楊相公怎會變了他的姑老爺?事情可真怪,忙問道:“虞老先生,你且慢問我,我得先問一聲,你和楊家幾時結的親戚?”虞二麻子原沒知道侄女虞錦雯和楊家結合的詳情,只從鹿杖翁口中得來了一點消息。鹿杖翁認定了千妥萬妥,自己義女,已由楊老太太破山大師兩位作主,和雪衣娘共事一夫。虞二麻子也認定了這個死扣,在沙河鎮領見著楊展,常面稱姑老爺,楊展又沒解釋內情,更是千信萬信。此刻見著鐵腳板,“楊姑老爺”脫口而出,鐵腳板一追問,他還居然不疑的,說出“自己侄女虞錦雯,便是楊展第二房妻子,是由鹿杖翁破山大師和楊老太太作成的。”鐵腳板聽得暗暗好笑,自己並沒聽到有這檔事,裡面定有可笑的誤會,但也難說,也許還沒水到渠成,這位虞老頭子,聽風當雨,便認定結成親了。一時不便說破,忙把話扯過一邊,說出自己進塔兒岡,見著楊展主僕的經過。
只說奉破山大師楊老太太之命,去迎接楊相公回川,並沒細說其中原委。虞二麻子聽得不住點頭,接著悠悠地一聲長嘆,說出自己蒙楊展救了性命,逃出塔兒岡以後的情形來。
原來虞二麻子在塔兒同得了性命,西西惶惶地變成了孤身一人,王太監身落虎口,性命難保,二十萬兩銀子,非系非輕,自己這樣迴轉北京,官面上要在自己身上追問下落,一樣難以活命,自己多少年的威名,到老受了這樣挫折,也沒有面目再見京中的朋友和徒弟們,好在京中並無家眷,素來孤身一人,時局日非,這樣年紀何苦再去現世?不如悄悄地迴轉自己家鄉,去瞧瞧自己多年不見的侄女錦雯,再作打算。他打消了回京之意,便暗籌渡河四川的計劃。他知道從塔兒岡奔黃河渡口,距離洛陽軍營太近,無舟可渡,只好往回走,沒法子,再走餉銀改道失事被擒的那條小道。這條小道,得繞大名邊境,奔濮陽、滑州、衛輝,一路裝作商民,渡過河去。好在身邊,還帶著一點銀兩,能夠捱到荊、宜一帶水道上,再想法塔船進川。
他遠兜遠繞的進了河南,從許昌奔南陽,想走湖北襄陽、荊門一條路上,奔進川水口。
不料一到南陽,路上塞滿了官軍,奸掠兇殺,不亞於義軍。而且沿途設卡,盤詰甚嚴,再在前走,形勢嚴重,想從這條路上奔襄陽,己不可能。混在潮水一般的難民隊中,糊里糊塗地進了伏牛山,由伏牛山穿過紫荊關。走向隕西路上,正碰著曹操羅汝才大股義軍,在天河口、隕陽一帶,蟻屯蜂聚,和官軍左光斗部下大戰。成萬難民,都被義軍圍住,少壯的脅裡入隊,老弱的拉去當牛馬使喚。虞二麻子仗著身上功夫,逃出兵匪交戰之區。一路受盡千辛萬苦,曉伏夜行,為的是躲避沿途兵匪騷擾。這天走到竹山相近的崔家寨,已是夜半時分,遠遠便見崔家寨內火光沖天,人聲吶喊。不用說,定有大批匪徒,攻進寨內,盡情殺掠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猛見前途,蹄聲雜沓,火把蔟擁,已有一批匪徒,從這條道上,卷將過來。忙不及閃開正道,竄入道旁樹林內躲避。剛躲入林內;偷偷地向那面張望,只見一匹馬駝著一個黑衣女子,飛奔而來,後面兩匹馬,兩個兇漢,各人手上一柄長鋒斬馬刀,追得首尾相連,嘴上大喝道:“野丫頭!還往哪裡逃,乖乖地下馬受縛,有你的好處!”
當先的兇漢嘴上吆喝著,襠勁一緊,坐下馬往前一竄,惡狠狠揚刀便剁,正剁在女子身後馬屁股上。這一下,等於助女子一臂之力,因為女子的馬,被後面兇漢用刀一剁,皮綻血流,疼得拚命往前一竄,卻把鞍上女子帶出一丈多路。馬上女子卻也來得,柳腰一扭,一抬手,白光一閃,不知發出什暗器,後面揚刀的兇漢,竟難躲閃,猛地一聲狂吼,倒撞下馬來。原來前面女子撒手一飛刀,正中在的漢胸口致命處所,立時廢命。等二騎的兇漢,看見同伴遭了兇手。一聲怒喝,催馬橫刀,潑風般逼近前來,一個橫刀平斬,向女子上身掃去。女子赤手空拳,無法招架。倏地一個鐙裡藏身,竟被她躲過刀鋒,趁勢棄卻自己傷馬,從馬肚下斜縱了出去。那兇漢也甩鐙下馬,舉刀便追。這當口一逃一追,已逼近了虞二麻子藏身的林口。
虞二麻子在林內,催得兩個馬上的漢追殺馬上女子,原想暗地助那女子一下,瞧不清怎麼一回事,不敢造次。此刻女子棄馬逃入林內,後面兇漢,也要下馬窮追,虞二麻子怕被他們發現,有點藏不住身,同時瞧見道上女子的一匹傷馬,已帶傷驚奔,不知去向,還有兩個兇漢騎來的馬,仍在道上並沒走遠。心裡一動,想乘機奪匹馬,脫離是非之地,剛一動念,那女子飛奔入林,提刀追趕的漢子,也躡足伏腰,掩進林來,而且正向虞二麻子隱身的一株大樹跟前闖來。他心裡一急,伸手向懷裡一掏,摸出兩枚制錢,當金錢鏢使。一擦身,右臂一招,一聲不哼,哧!哧!那兩枚制錢向兇漢迎面襲去。林深夜黑,追殺女子的兇漢,認定逃走的女子,是孤身一人,絕不防有人埋伏,瞪著眼只顧往前瞧,哪料到身邊樹後藏著人。距離又近,兩鏢齊中。只聽他一聲狂喊,兩眼立瞎。虞二麻子一不做,二不休,一個箭步從樹後竄出,提腿向兇漢後腰著力一踹,兇漢撒手棄刀,撲地便倒。虞二麻子飛風般撿起刀來,順手一刀,立時了帳。借把刀一擲,一聳身,竄出林去,伸手拉住一匹馬的韁繩,一躍上鞍,正想飛逃。忽然聽得林內一聲嬌喊:“老英雄!謝謝你!我們一塊兒走!”喊聲未絕,從林內飛出一條黑影。像燕子般一起一落,已縱上另外一匹馬鞍上,向身後一指說:“快走!那面追兵來了。”虞二麻子扭腰一瞧,那面火把簇擁,蹄聲奔騰,火光影星,約有十幾個包頭纏腰,扣弓搭箭的強徒,騾馬飛追過來。羽箭破空的聲音,呼呼直響,嗤地一箭,正從耳旁飛過。時機緊迫,沒法向女子探問別的,只喝了一聲:“走!”和那女子,一先一後,風馳電掣般向來路跑下去了。
女子在先,虞二麻子在後,沒命的催著坐下的馬,向前飛奔。方向不明,路徑不熟,黑夜逃命,哪管路高路低,跟著前面女子那匹馬,一路疾馳,拐過幾座山灣,翻過一條山嶺,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覺後面沒有了追蹄之聲,胸頭才安定了一點,嘴上才喘了幾口氣。前面的女子,忽地勒韁停蹄,跳下馬來,伏在地上,聽了又聽,跳起身來,笑道:“老英雄放心,強盜們追迷了路,沒有從這條路上追來,我們可以放心走了。”女子說時,身子已躍上馬背。虞二麻於說:“姑娘!我不是此地人,是遠道路過此地,本想避開沿途兵馬,從崔家寨繞道奔竹山、房山一路,再向興山、秭歸路上搭船進川。現在這樣一陣亂跑,人地生疏,弄不清在那條道走了,姑娘如果熟悉路徑,請你指示一二,感激不淺!”那女子說:“老英雄,你幸而碰著我,你單想從房、竹這條路上走,可不妥。房山、竹山是曹操羅汝才、張獻忠兩大股義軍的老巢,剛才燒掠崔家寨的強人,便是曹操羅汝才的部下。聽你口音,雖然一嘴京腔,還帶點本鄉川音。不瞞你說,我也不是此地人,我原籍也是川東。老英雄,你替我解了圍,我們又是同鄉,請你相信我,跟我到一個安穩處所,保你有辦法.穩穩回鄉。”
虞二麻子對於馬上女子,摸不清她是什麼路道。跟著女子瞎跑了許多路,走的已非來時之路,路徑不熟,進退兩難。心想我是個老頭兒,一身之外,沒有什麼貴重東西,權且同她去,弄清了方向路程再說。主意一定,便笑道:“姑娘這番好意,小老兒感激不淺,但是姑娘你自己剛從崔家寨逃出來,大約是奔就近親戚家去,帶著小老兒不方便吧?”馬上女子說:
“不!我不在崔家寨住家,說來話長,我們還得趕二三十里路才到地頭,老英雄跟我走吧!”
說罷,一拎馬韁,當先跑下去了。虞二麻子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她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7-1 14:58:19
第三十三章 仇兒的急報
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船到嘉定,泊在沿江碼頭上,已是日落時分。鐵腳板向虞二麻子、婷婷兩人說:“你們一老一少從這兒上岸,沒多遠便進城,進城一問楊府,便可找到,我可不能同你們一塊兒進楊府,我得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門,如果和你們一同進楊家,明天嘉定城內茶坊酒肆。便講開新聞了。他們絕不信楊家有個臭要飯的朋友,準會編個漫天謊,說是:‘進楊家的臭要飯,決不是人’……”虞二麻子和婷婷聽得一愣。婷婷笑道:
“不是人,是什麼?”鐵腳板大笑道:“是神不然,怎麼叫漫天謊呢?他們定說:‘楊家積善之家,楊相公在京高中武進士,楊少夫人又身懷六甲,進去的臭要飯,決不是人,定然神仙下凡來投股的,那臭要飯一進門,定然沒了蹤影,鑽到雪衣娘肚裡去了。’你說,我能吃這個虧麼?”婷婷笑得直不起腰來。虞二麻子笑著說:“神仙什麼不會變化,偏要變個臭要飯?你是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可是人們確是長著一對勢利眼,我們先走一步也好。”
鐵腳板把船家打發了,陪著虞二麻子、婷婷上岸。岸上是高高的一帶長堤,堤上正有一個小姑娘騎著一匹駿驢。蹄聲得得,鸞鈴鏘鏘,從南往北,飛快地跑了過來。看情形也是進城去的。三人從岸下走上長堤,驢上小姑娘飛快地向三人身邊跑過。鐵腳板眼光如電,已看出驢上小姑娘是誰。那小姑娘已跑過了一段路,忽地勒住驢韁,也扭腰回頭,嘴上“啊唷!”
一聲。驢韁一帶又跑了過來。到了二人面前,翻身跳下驢背,指著鐵腳板嬌喊道:“咦!
你……你不是陳師傅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陳師傅回未得不巧了……你不知道,事情不得了,把我們少夫人快急死了,我此刻剛從烏戈寺外老太爺那兒回來,陳師傅!快跟我去,我們少夫人一定有話問你……這兩位是?……”這位小姑娘一張小嘴,百靈鳥似地咭咭呱呱,說得沒頭沒尾,蘋果似的小臉蛋,還顯出焦急之色,恨不得伸手拉著鐵腳板就走。虞二麻子、婷婷兩人,在一旁瞧得莫名其妙。鐵腳板卻從容不迫地笑道:“小蘋!瞧你急得這個樣子—
—算算日子,你們少夫人十月懷胎,還沒滿足呀!這可不是性急的事,如果肚子裡有點不安穩。我不是接生婆,你到烏尤寺請老和尚也沒用……”小蘋被他嘔得咬牙跺腳地說:“陳師傅!你和我開什麼玩笑。你知道什麼?我家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一我家相公好容易回家來了,聽說從陝西旱道回來的,可沒到家,不知怎麼一來,仇兒和相公失散了。還有多少奇奇怪怪說不清的事,不得了,吉凶難卜,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吃了一驚,忙說:
“此地不是談話之所。小蘋!你快領這兩位先回家去,這位是虞小姐的伯父,這位婷婷姑娘,也是虞小姐的幼年同伴,你快領他們家去,我一忽兒就到,從你們後花園進去,一切事,見了你們少夫人再說,你們一塊兒走吧!”
小蘋嘴上說的:“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聽著好像女飛衛虞錦雯,自己不願在楊家留戀下去,才悄悄走掉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其中藏著複雜微妙的內情,這內情,楊家上上下下,除出楊老太太、雪衣娘婆媳兩人以外,只有小蘋略微明白一點表面,其餘使莫名其妙了。而且虞錦雯離開楊家,還是最近幾天的事,她走了兩天以後,楊家突然得到楊展從陝西旱道返川,中途出事的意外消息,把雪衣娘急得坐立不安。一面派人追趕虞錦雯,一面請破山大師召集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等,商量機密。這檔事發生,便在鐵腳板到嘉定的前一天。
從楊展春初上京會試,直到由陝返川,已是夏末,算日子,離家己半載有餘。在這半年之中,楊老太太盼望兒子,雪衣娘懸念丈夫,自不必說。便是以義女的身份,寄身楊家的女飛衛虞錦雯,暗地裡也何嘗不盼望著楊展早日榮歸,盼到泥金捷報到門,楊展高中第三名武進土,欣賞參將職銜的喜訊,傳遍嘉定城,楊老太太盼得兒子成名,當然笑口常開,喜集門楣,滿城親友,鬧嚷嚷慶賀一番以後,一家上下,便只盼這位進士公榮歸的家報。無奈一天一天地過去,楊展的平安家報,魚雁杳沉,連一個便人捎來的口信僅無。這不是楊展忘記了家,他在中式以後,原派兩個長隨,帶著親筆詳信,先行返川,向慈母嬌妻報喜,哪知道這兩位長隨,一直沒有回到嘉定,是否在途中遇險,生死難明。或者荊、襄道阻,到現在還停滯中途,都已沒法考查。可是楊老太太和雪衣娘,不知楊展已派兩個長隨返川,當然心頭焦慮,盼望彌切。過了不多日子,謠言蜂起,下江義軍縱橫荊、楚、潼關內外,烽火連天,張獻忠窺覷川蜀等等風聲,從下江傳到上江,川北傳到川南。楊老太大頭一個急得求神拜佛,保佑兒子平安。雪衣娘更急得常常向烏龍寺進香,她不是拜佛,是借拜佛為名,去求她父親被山大師探聽丈夫消息。照她暗地想的主意,便要單槍匹馬,萬里尋夫,無奈低頭看看自己肚皮,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一天比一天往外鼓,身體上也起了變化,實在不便長行。事實上,也沒法丟下楊老太太,如果自己再一走,楊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幸而這當口,川南三俠,動了保衛桑梓的雄心,鐵腳板赤腳長征,去接楊展回川。鐵腳板這一走,楊老太太和雪衣娘兩顆心,也跟著鐵腳板兩條泥腿走了。每天非但盼望楊展平安回家,還盼望著鐵腳板一路順風地迎著楊展,攜手同歸。再不然,鐵腳板神通廣大,也得有個消息到來。哪知道鐵腳板走後不多日子,下江風聲越來越緊,一忽兒謠傳張獻忠前鋒,已攻下秭歸,直如夔門,一忽兒傳說漢中也有一股義軍,從米倉山殺進川東,已到巴峪關。又亂傳某處某處張貼著張獻忠進蜀的檄文,某處某處有接應張獻忠的伏兵。謠言百出,人心惶惶,非但全蜀百姓,心驚膽寒,已如大禍臨頭,便是蜀中幾位宗室和守土的大員們,也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這樣不祥消息,傳到了雪衣娘、女飛衛兩人耳朵內,也不由得暗暗驚心。暗地裡兩人竊竊私談,還不敢使老太太知道。可是楊家是嘉定首富,產業遍地,頭一個執掌五通橋忙搶著說:“雯姊!
我的雯姊。小妹如果能夠把心掏出來,早已掏出來給你瞧了。你只當可憐我這妹子吧,玉哥如果再不回來,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往大處說,川南三俠,還天天盼望他回來,作個領袖,保衛家鄉哩。雯姊!小妹既然難以出門,雯姊情同手足,替妹子到陝、川交界上探他一探,非但妹子感激一輩子,老太太也要感激一輩子的。不過,老太太也未必讓雯姊單身遠走的。”
虞錦雯嘆口氣說:“瑤妹!不瞞你說,我身在此地,心裡老惦著我的義父,他老人家這樣高年,在這兵荒馬亂當口,走得不知去向,我一樣地不安心呀。偏逢著這位情深義重的老太太,待自己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是,還有你們兩位這樣深情,我屢次想走,畢竟沒法出口。
現在老太太盼子心切,你又懷著身孕,我不自告奮勇,便是沒良心的人了。我此去一面探尋玉弟消息,一面也探尋我義父蹤跡。好在這條路上,你們有運銷鹽塊的夥友來在,好歹我可以託人捎回信來。咱們一言為定,你千萬不要亂動,我準定明天便走,老太太面前,我自有法和她說的。”雪衣娘拉著虞錦雯的手,叮嚀再三地說:“雯姊!我先謝謝你,可有一樣,你在半路里,碰著玉哥的話,可得和他一同回家來,鹿老前輩行蹤不定,知道他在南在北?
決不能踏遍天涯地去找他。姊姊!我們雖然不是普通女子,倒底是女孩子,姊姊說我胡鬧,你自己可不許犯糊塗,無論如何,碰著了玉哥,或者得著他消息,婉姊得馬上回來。如果回來了一位,又走掉了一位,可坑死我了,我們老太太也一樣要急壞的。”虞錦雯笑著說:
“好罷!我怎能不回來,我還捨不得你這位好妹子哩!事不宜遲,我此刻便和老太太商量去。”說罷,便自走了。雪衣娘在她出房以後,暗自點點頭說:“但求天從人願,她這一去,非但碰著我玉郎,一同平安回家,也許她這一去,促成了老太太娥、英並美的私願。”原來雪衣娘和虞錦雯說的一番話,井非真個自己要不顧一切,去尋丈夫,實在是個激將計。一半自己思念丈夫,想虞錦雯代替自己打探消息,一半也想虞錦雯和自己丈夫半途相逢,同行同止,也許可以達到自己一番心願。因為老太太這檔心願,始終沒有放下,楊展中進士捷報到後,楊老太太暗地和她舊事重提,有時當著虞錦雯面前,話裡話外,也有點露骨。冷眼觀察虞錦雯,似乎沒有不樂意的表示。暗想自己丈夫將來飛黃騰達,虞錦雯也是一條好臂膀,看老太太意思,遲早要促成這段姻緣,自己何樂而不兩全其美。這幾個月來,早夕和虞錦雯相處,彼此交情,有增無減,確也情投意合,捨不得彼此分離。暗地思維了多日,決計想法促成其事。這次自己掛念丈夫安危,故意在虞錦雯面前施展激將法,也算得一計兩用,煞費苦心。
在虞錦雯方面,心裡也起了微妙複雜的作用。她自從義父鹿杖翁一走,跟著楊老太太由成都回嘉定,她眼瞧著雪衣娘、楊展花團錦簇的成婚,心裡似酸非酸,似辣非辣,沒法說的一種滋味。楊老太太和楊展夫婦越待她情深誼厚,她越覺得心裡委屈。不過這種委屈,實在沒有理由可說,連自己也覺得受著人家這樣情誼,還抱委屈,實在不對。無奈這種沒來由的委屈,還是常常兜上心頭。楊展出門進京以後,自己義父絕無消息。光陰飛快,瞬已半載,雖然在楊老太太百般愛憐之下,心裡時時感覺空虛,時時想到自己在楊家這樣飄浮著不是事,屢次想遠走高飛,心裡卻總決定不下。日子一久,楊老太太不留神,話裡帶出話來,楊家丫環使女們,人前人後,瞎揣瞎指,又透漏出一點消息來,聽在虞錦雯耳內,疑假疑真,似愁似喜,又惹她柔腸百折,萬種思量。雖然還常想遠走高飛,卻敵不過感念楊老太太情深恩重了。直到外面謠言四起,楊老太太盼子,雪衣娘盼夫,一家上上下下,弄得眉頭不展,茶飯無心,她也沒有例外,一樣地盼著楊展早早地平安返鄉。忽然雪衣娘在她面前說出獨身尋夫的話,她使覺得這是義不容辭的時候了,這才自告奮勇,代替雪衣娘去跑一趟。明知自己義父鹿杖翁,是沒法尋找的,也得把這個題目,說在先頭。她自己琢磨著,覺得這一舉動,是光明正大的俠腸義膽,在楊家一門中,除出她自告奮勇,義不容辭以外,第二個人能辦這檔事。上自楊老太太,下至丫環使女,除出感激以外,不能說出第二句話未。只希望此次走沒多遠,迎頭便碰著楊展,平平安安地接他回家。但是她一想到半路上碰著了楊展以後,還是一塊兒聯轡而回呢,還是真個從此遠走高飛,走遍天涯去尋義父席杖翁呢?這一層越想越委決不下,想下去,又覺委屈似的,只好暫時不作決定,尋著了楊展,再看事行事的了。
楊老太太,對於虞錦雯自告奮勇,去一路探訪楊展歸蹤,又高興,又犯愁。自己兒子,消息杳沉,能夠有個親信有本領的人去探訪,當然是好,可是虞錦雯也是位如花似玉的大閨女,讓她一人獨行,實在不放心,但是除出她還有誰能夠走一趟呢?隨便差一個沒本領的人,一點用處沒有,在這局面之下。只好讓她走了。楊老太太千叮嚀、萬叮嚀的送走了虞錦雯,沒有第二件事可做,只在她手上一串唸佛珠,佛堂內一尊觀世音,早晚燒香唸佛,保佑兒子平安回來,又保佑虞錦雯碰著自已兒子,快去快回。虞錦雯一走。雪衣娘便把自已兩全其美的一點意思,和楊老太人悄悄一說,又樂得楊老太太不住口地說:“我的好孩子!你真是我賢德的好孩子,知道孃的心,我有了你們姊妹似的兩房賢惠媳婦,在我面前孝敬著我,娘真要樂死了,但願我玉兒早早平安回來,聽了你的勸,不發左性,早點如了我的心願才好。”
虞錦雯走後第三天午後,雪在娘正陪著楊老太太談話,忽然外面管事的老家人進來稟見,說是:“成都鹽棧派夥友星夜趕來,有要事面稟少夫人。”楊老太太聽得奇怪,便吩咐管事的說:“你去領那夥友進來,難道虞小姐到了成都,便得著消息了?沒有這麼快呀!”管事的領命出去,把成都夥友引進了中堂。那夥友本想避開老太太,獨見少夫人,為的是怕老太太受驚嚇。不想一進中堂,老少兩位女主都在一塊兒,行禮以後,趕忙先報喜信:“老太太!
大喜,大喜,我們相公高中榮歸,從陝西、漢中走棧道回鄉,已到劍閣了!”老太太和雪衣娘大喜之下,忙問“你怎的知道?你見著相公沒有?”夥友說:“在下是成都聯號,派到梓潼到廣元一條路上去的,沿途運銷事畢,收齊帳目,從廣元、昭化回來,走到劍門,無意中碰著了相公貼身小管家戴仇兒,這才知道我們相公回來了。”雪衣娘急問道:“你既然見著了仇兒,當然也見著了相公,怎地他們還沒到家?”夥友在女東家面前,沒法使眼色、歪嘴巴,急得抓耳摸腮,沒法子才從貼身掏出一張摺疊得小小的字條,恭恭敬敬的雙手送與雪衣娘,嘴上說:“在下沒有見著我家相公,這是仇兒草草寫成的字條,囑咐我不分晝夜,趕到嘉定,面呈少夫人的,請少夫人一看便知。”楊老太人一聽,便知其中有事,便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瑤霜你快瞧瞧仇兒寫的什麼?”其實雪衣孃兒老太太還急,早料夥友在劍門,見僕不見主,定出事故,忙不迭把字條舒開,只見上面潦潦草草,一筆淡,一筆濃,字不成字,行不成行,不逐字細看,簡直認不大清。她知道仇兒從小跟著鐵柺婆婆,沒有好好兒念幾年書,能夠寫成一張字條,已是不易了,忙一字一字地細認下去,才看清上面寫著:
“主母容稟:傻爺結傻友,二傻闖窮禍,害得我主僕失散,快請三俠趕來接應,遍地有黃龍賊黨們作祟,仇兒急煞了,尋不著我主人,沒臉見主母了!劍門仇兒飛稟。”
雪衣娘瞧得心驚肉跳,要命的是仇兒稟內,瞧不出怎麼一回事來?二傻是誰?闖的什麼禍?主僕怎會失散?仇兒肚裡沒有多少墨水,不能怨他寫得不清楚,而且從歪歪斜斜,濃濃淡淡的字跡上,可以看出夥兒是手忙腳亂寫的,可見他急得了不得,事情定然很兇險,照說不能給老太太知道,可是老太太是認識字的,事情又當著面,想掩飾一下都沒法。
楊老太太一回頭,瞧見雪衣娘柳眉深鎖,面色有異,急問:“仇兒寫的什麼?拿來我瞧!”雪衣娘忙說:“仇兒這孩子,沒認識多少字,字也寫得看不清。娘!眼花,一發認不清,我把字條上的意思說與娘聽吧,字條上大概是這樣說,他們已經到了劍閣。玉哥在路上從識了兩個朋友,大約這兩個朋友闖了點禍,玉哥為了這兩個朋友的事,離開了仇兒,仇兒人地生疏,一時找不著主人,急壞了,怕娘責備他,先託夥友送個信來,字果然看不清,話又說得沒頭沒腦,大約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一半夭,她們主僕也快到了。”雪衣娘怕老太大受驚,把字條上兇險的字眼,都去掉了,便覺平和得多。老太太雖然信以為真,沒索字條瞧,心裡一樣焦急,嘴上說:“哦!玉兒心腸是熱的,為了朋友的事,仗著已自有點本領,排難解紛,原也難免的,仇兒這孩子,怎會找不著主人呢?他們既然到了劍門,本鄉本土,比較兵荒馬亂的在外鄉,總好一點,不過為什麼失散的呢?”老太太居然往寬處想,卻又問那夥友道:“大前天,我們虞小姐上成都去了。你們碰著她麼?”夥友說:“老太太,在下在劍門碰上了仇兒。回到成都,便搭船趕來,和虞小姐一來一去,不會碰上頭的。”老太太說:“你快回成都去,馬上再派聯號兩位妥當的人,向劍門一路迎上去,把玉哥兒主僕接回來,最好能夠碰著虞小姐,也通知她一聲,和玉哥一塊兒早早回家,你費心替我趕一程吧。”
夥計領命退出。雪衣娘卻急得了不得,在老太太面前,敷衍了一陣,始終沒把字條讓老太太過目,急急回到自己房內,暗想主意。虞錦雯已走,沒人可以商量,和小蘋一說,小蘋出主意,說是:“這事非川南三俠出馬不可,鐵腳板還沒回來,七寶和尚和餘飛,烏尤寺外老太爺定能找得到。”雪衣娘被她一語提醒,一看窗外日色,已經西斜,急忙抽毫揮翰,寫了一封短信,把仇兒字條附在裡面,吩咐小蘋帶著這封信,騎著家養俊驢,悄悄從花園後門出去,趕奔南門外烏尤寺求見外老太爺破山大師,面呈書信,立等回渝。這樣,小蘋奉命而去,從烏尤寺取得破山大帥回諭,趕回家時,湊巧在城外碰著了剛剛上岸的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小蘋不料會上了鐵腳板,喜出望外。恨不得馬上把鐵腳板拉到雪衣娘主母面前,可算奇功一件。可是鐵腳板不願和她們同行,於是小蘋領著虞二麻子和婷婷先回楊家。
小蘋在雪衣娘和虞錦雯談話時,也聽過虞錦雯說起北京有位當官差的伯父。想不到會突然在嘉定出現,還帶著一位貌美腳大的姑娘。她一手牽著黑驢,領著一老一少住城內走,一面不斷地打量婷婷。虞二麻子邊走邊向她問:“姑娘!聽你說,我們始老爺還沒到家,我們侄姑奶奶也出門了,我們這樣去見親家太太,太沒禮貌了!姑娘!聽你隨上稱著‘虞小姐’,你是我侄女身邊的麼?”小蘋起初聽他滿嘴姑老爺姑奶奶的稱呼,有點發愣,心裡一轉,便明白了幾分,暗暗直樂,不便點破,笑著說:“老先生,你在京裡,碰著我們相公麼?”虞二麻子說:“怎麼不碰著呢。非但碰著了我們姑老爺,還碰著了鹿杖翁,我不碰著姑老爺,我這老頭子便不回到家鄉了,回頭見著我們親家太太,我的話多著呢。”小蘋明知這老頭兒回來得古怪,偏又會和鐵腳板在一起,其中定然有事,暗地一琢磨,忙說;“老先生,我叫小蘋,伺候我們少夫人的,我們少夫人,便是外面稱為雪衣孃的一位。和虞小姐惰投意合,彼此不分,勝似骨肉。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少夫人得到相公回川,已到劍門的消息,可又不知為了什麼,主僕失散了,其中定有兇險的事。這消息不能讓我們老太太知道,免得老太太急壞了身子,此刻我是奉少夫人之命,出來辦事,也是悄悄地從後花園出來的。依我說,老先生和這位姑娘,暫時避開一點,先跟我進後門,見見我們少夫人再說。老太太盼子情切,早夜燒香唸佛,帶點兇險的事,總是避開了老太太的耳目,這也是少夫人一點孝心。
老先生!你見著我們少夫人,和見著你侄小姐是一樣的,她們兩位親上加親,和同胞姊妹一般,老先生,前面石獅子大牆外,便是楊府,請兩位跟我繞後門進去吧。”虞二麻子聽她口齒伶俐,說話婉轉,便說:“也好!請你領我們去好了!”
小蘋把虞二麻子、婷婷兩人領進了後門,天色已黑下來,屋內已掌燈了。一進門,在花園內,碰見了獨臂婆。小蘋和獨臂婆悄悄一說,囑咐獨臂婆,領兩人先到靠近內宅一所精緻內客堂坐候。自己飛也似地向雪衣娘報告去了。
雪衣娘驟然聽到鐵腳板已經回來。而且還有虞錦雯的伯父和一位姑娘到來。驚喜之下,忙不及吩咐廚房安排款待酒食。一面又囑咐下人們,暫先瞞著老太太,等自己探聽明白以後,再行稟報。安排妥貼,才和小蘋到了後面,和虞二麻子、婷婷相見。雪衣娘對於虞二麻子,依禮拜見,口稱“伯父”,對於婷婷也問長問短,顯得非常親熱。一陣周旋以後,虞二麻子忙不及把自己出京經過,和楊展身入盜窟,救他一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最後又說到鹿杖翁隱身賊營,和婷婷先行回川,路遇鐵腳板,結伴同行的經過。他說得非常詳細,連楊展在武闈得寶馬,京城鬧血案,都說得一字不遺。幸而楊展在塔兒岡內一段離奇經過,他毫不知情,沒有漏出來。饒是這樣,雪衣娘聽得自己丈夫在北道上,經過了這許多驚奇故事,一個勁兒問他:“齊寡婦怎樣的一個人?伯父見過她沒有?外子和她並沒認識,怎能替伯父說情?”虞二麻子也是老江湖,一聽雪衣娘問得緊,才明白自己嘴上說得太急,這位少夫人面前,有點避諱,忙說:“我沒見著齊寡婦。我們姑老爺多大能耐,藝壓當場,怕她們不乖乖地聽他吩咐當真,我們侄女怎的沒等姑老爺回來,便獨自出了門呢,為什麼走的呢?上那兒去的呢?偏不湊巧,我們到此偏沒碰著他。剛才這位小蘋姑娘說,我們姑老爺到了劍門,和仇兒失散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雪衣娘聽他一口一個姑老爺,非常刺耳,定又是鹿杖翁在他面前,說得活靈活現,當作真有其事了,這樣半空裡飄的侄姑老爺,敞著口喊個不停,被下人們聽到,定然當笑話講,將來雯姊知道了,也不是事,初見之下,又不便細細解說,正在心口相商,略一遲疑當口,門外哈哈一笑,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了鐵腳板。
也不知他從那兒進身,尋到這屋子來的,一進門,便向雪衣娘笑道:“姑奶奶,臭要飯這趟萬里迢迢可不易呀!虎落平陽受犬戲,蛟龍離水被蝦欺,足足打掉我三千年道行,連我命根子,一條討飯棒都掉在黃河裡了你說,為的是誰呀?為的是姑奶奶你呀!好容易把我們新貴人進士公、欽賜參將前程、外加靖寇將軍旗號的一位姑爺請回來了,奇功一件,姑奶奶定有上賞?”說罷,哈哈大笑。
剛才虞二麻子一口一個姑老爺,雪衣娘聽著刺耳。此刻鐵腳板嘴上的姑老爺,卻聽著覺得受用。抿著嘴笑道:“不用忙,早已吩咐廚下,預備著接風洗塵的筵席,但是你誇了半天響嘴,人呢?人還沒到家呀!”鐵腳板脖子一縮,舌頭一吐,扮著鬼臉向虞二麻子笑道:
“老先生,你聽聽,我們路上過五關、斬六將、出死人生,差點把我臭要飯一身臭骨,葬在千軍萬馬之中,還討不了姑奶奶一個好來,這差使真不易呀!”虞二麻子笑道:“這也是真話,陳師傅這一趟真不易。”雪衣娘笑道:“虞伯父!你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丐俠,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咱們說正經的。”說罷,從身上掏出仇兒寫的那張字條,送與鐵腳板過目,說道:“這是仇兒在劍門碰上了我家收帳的夥友,才送回家來的,剛才我派小蘋送到我父親那兒討主意,我父親看得平淡無奇,在上面只批了‘放心’兩個字,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他老人家現在面壁功深,不問世事,連自己女兒都不管了。”
鐵腳板把仇兒字條,略微一瞧,隨手還了雪衣娘,笑道:“姑奶奶,你莫急,剛才叫小蘋領著虞老先生兩位先到尊府,我甩開兩隻臭腳,便奔了烏尤寺,早已領了破山大師法諭,已派幾個同道,連夜趕奔成都,分頭知會藥材販子、狗肉和尚、矮純陽幾個寶貨,設法向梓潼、劍閣一路,探查姑老爺行蹤。現在姑老爺,是我們龍頭,龍爪龍尾和龍頭是分不開的,姑奶奶!你望安,臭要飯千里迢迢,回到家鄉,沒有缺臂少腿,天大的事,也有法想了。姑奶奶有什麼軍國大事,且放在一邊,現在可得先救臭要飯一條命,飽人不知餓人飢,臭要飯肚皮餓癟,已不得了,酒蟲偏又在嗓眼裡打群架,實在受不了!”雪衣娘笑著,忙命小蘋到廚房催擺筵席。一面卻向鐵腳板探問他楊展深入塔兒岡、和齊寡婦打交道的細情。鐵腳板雖然到處裝瘋賣傻,性好詼諧,遇到有關出入的地方,不論大小事情,他卻機智絕倫,一絲不亂。雪衣娘一打聽齊寡婦的情形,他肚內雪亮,如果實話實說,楊大相公回家來時,苦頭定然不小,急忙口上戒嚴,撿著好聽的說,而且說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簡直無懈可擊。其實他在塔兒岡,僅僅只留了一夜功夫,察言觀色,舉一反三,早瞧料出風流小寡婦和美丈夫的楊大相公,裡面大有說處,身落虎口的虞二麻子,居然能夠三言兩語,逃出命來。這裡面便可看出機關,否則,哪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蘋指揮下人們,在內客堂擺起一桌盛筵,美酒珍餚,流水獻上。可笑虞二麻子以新親自居,還要謙讓再三。鐵腳板滿不理會,早已虎踞高座,酒到杯乾。雪衣娘拉著婷婷貼身就座,自己親自相陪,殷殷勸酒。酒過三巡,雪衣娘在三人嘴上,已探出楊展在京的大概情形,便盈盈起立,向三人告罪,說是:“三位到來,上面老太太還沒知情,因為怕老太太聽得外子一路兇險情事,難免受嚇擔驚,故而先和諸位見面。此刻趁老太太還沒安睡,理應去稟報一聲,尤其虞伯父和婷婷姑娘,初次光降,老太太也許要出來面談,回頭如果老太太出來,諸位口頭還得留神一點,撿著可說的說。”說罷,便要走向內室。
鐵腳板一看雪衣娘要去請老太太,忙不及雙手亂搖,喊著:“慢來!慢來!我的姑奶奶,我剛喝得滋滋有味,老太太一到,還讓我喝不喝?我這一身臭要飯的鬼相,不用說老太太瞧著堵心,連我自己也覺得八下里不合式,姑奶奶諒你還記得,你大喜日子,我們三塊臭料,躲在後花園吃喝得海晏河清,沒到老太太面前,叩頭賀喜,此刻如果你把老太太請來,他們兩位,認親認眷,有說有道,我臭要飯夾在裡面,算那棵蔥?姑奶奶!你行好,饒了我罷!
說實了,我實在捨不得這桌美酒佳餚,否則,我便溜之乎也。”雪衣娘笑道:“你是沒話找話,我很可不是嫌窮的人,你千里迢迢的找外子去,我娘還早晚叨唸著,感激不盡呢,出來見見何妨,一聽你到,娘還非出來不可,想當面謝謝你呢!”
鐵腳板笑道;“姑奶奶!你且安坐,聽我說剛才我說的是笑話,可是笑話裡面有文章,你不是怕老太太聽著我們講話,擔驚受嚇嗎?如我本想肚子治飽,酒蟲往下,再和你說軍國大事,現在被你姑奶奶一逼,天生窮命,沒法吃頓安心飯,這有什麼辦法!”雪衣娘笑道:“誰不讓你安心吃喝呢?一面喝,一面說,也礙不了什麼事呀!”
鐵腳板幾句話,把雪衣娘留住,暫不進內去請老太太,他卻安心大吃大喝。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說道:“姑奶奶,臭要飯兩條臭腿,剛從千山萬水,掙著命似地跑回來,滿心想找個叫化窩,睡幾宿安穩覺,養養精神,哪知道命中註定我一對鐵腳板,沒福氣安定一忽兒,剛在城外上岸,便碰著小蘋急急風地一報,不由我不腳板打屁股,急急風地跑到烏尤寺,你們外老太爺破山大師,和我一說仇兒字條內沒頭沒腦幾句話。破山大帥雖然在宇條上批了‘放心’兩個宇,這是他老人家怕這兒老太太和姑奶奶愁急,才下了兩個字的安心藥,其實他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姑老爺,哪會不關心。一見我狗癲瘋般跑進山門,馬上吩咐我:
‘劍門接近川東,小婿主僕失散,仇兒字條雖沒寫出細情,已可看出那條路上,定有黃龍賊黨作祟。說不定已和小婿為難,沿途攔截,想報前仇。也許賊黨一心勾結亂軍,怕小婿回鄉,和你們聯合一氣,壓制賊黨們野心。發生阻礙,不外乎這樣情形,現在你們川南三俠,得火速想法打接應。再說,虞小姐孤身已向這條路上趕去,也頗可慮。’大佛似的老方丈這麼一說,姑奶奶你想,我還能安心在嘉定睡覺麼?”雪衣娘一聽,急得站了起來,睜圓了一對杏眼,嘆口氣說:“我也料定他碰上黃龍這般賊黨了,怎麼好呢?雙拳難敵四手,他強煞是單槍匹馬呀!”虞二麻子也說:“此刻老太太不在這兒,我們隨便說著不妨事。姑老爺如果在那條路上,真個被賊黨們困住了,救兵如救火,我們可不能呆在嘉定了。我雖然老朽無能,我也得趕往前去湊個數。婷婷姑娘惦記著我侄女錦雯,她是金鷲姆姆的傳人,輕功更出色,也得前往。幫手不怕多,我說,陳爺!咱們得趕快想法打接應!”
鐵腳板向虞二麻子瞧了一眼,提起酒壺替他滿滿地斟了一杯,笑道:“我的親家老爺!
你且安心喝了這杯會親酒,聽我說。”雪衣娘聽他喊親家老爺,忍不住別過頭去暗樂,暗罵鐵腳板“缺德!”驀地計上心來,拉著婷婷,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一陣。雪衣娘暗地說的是:
“老太太確已作主,將來錦雯姊姊和自己共事一夫,事情不久成熟,不過得等外子回來,才能正式辦事,現在親眷們和家中上下,還沒知道這樁事的內情,替錦雯姊姊著想,還是隱瞞一點的好。”婷婷一聽這幾句要言不煩的話,便明白了,這位虞老頭子滿嘴“姑老爺”,非鬧成笑話不可,如果被虞錦雯知道,真難為情,非恨死這位伯父大爺不可,也許這檔好事。
還被這位伯父大爺鬧決撒了。忙向雪衣娘暗暗點頭,附耳說明:“自己得便暗地知會虞老頭子,叫他把這‘姑老爺’三字,先藏一藏。”
雪衣娘和婷婷私談當口,鐵腳板和虞二麻子對幹了那杯會親酒,忽地一扮鬼臉,向雪衣娘笑說:“兩位咬完了耳朵沒有?”雪衣娘笑道:“你不用管我們咬耳朵,我正等著你酒蟲掉頭,說正經話呢!”鐵腳板忽地面色一整,向婷婷說道:“姑娘!你既然和女飛衛虞小姐有交情,姑娘胸襟,又勝似男子,我們斗膽,要請姑娘替我們四川幾千萬生靈出點力。”婷婷看他一本正經地說得鄭重,便昂然說道:“陳師傅,有話只管吩咐,鹿老前輩叫我回川,原預備跟著諸位義士,效點微勞,只要辦得了的事,沒有不遵命而行。”鐵腳板說:“姑娘言重,我想請姑娘依然掩飾本來面目,臉上用藥搽成以前在神策營時一般,和我們同到成都,再行分手。分手以後,姑娘假裝負著神策營使命,去見黃龍這般賊黨。姑娘剛到嘉定,又是恢復本來面目上岸的,料想賊黨們絕不疑惑姑娘和我們有關。黃龍等見著姑娘,是神策營派來的人,定然遠接高迎,姑娘便可隨機應變,窺探賊黨一切動靜,隨時可以假借一種理由,脫離賊黨,飄然遠行。我不必細說,姑娘便可明白這裡面用處很大,姑娘這一去,從賊黨裡面,非但可以探出賊黨們是否沿途攔截回川的楊相公,或者和單身前往的虞小姐為難。還可以替我們探清賊黨們最近的舉動,將來在我們力圖保衛家鄉的一樁大事上,得益匪淺。我們也卞願姑娘長留賊巢,日子一久,也許要露出馬腳來,我們另外還得挑選幾位同道,暗隨姑娘,潛身賊巢近處。萬一姑娘感覺孤掌難鳴,需要同道幫助,暗通消息之處,便可隨時和他們接頭辦理。”婷婷說:“一切聽陳師傅吩咐行事,我多年不見面的雯姊,已經走了兩三天,事不宜遲,我得趕快就走。”鐵腳板說:“姑娘且自安心,橫豎今夜來不及動身,我已派人僱好妥當快船,明早我還有幾位同道和我陪著姑娘同赴成都。”說罷,又向雪衣娘說:“狗肉和尚和藥材販子兩人,據此地同道們說均在成都,矮純陽是在沱江一帶出沒的,剛才我和破山大師見面以後,立時派遣得力同道,連夜起早出發,分頭知會他們,各人挑選得力同道,立時向梓潼、劍閣一條道上消去。我相信狗肉和尚一般寶貨,他們耳目靈通,平時原派著精細同道,在黃龍賊巢一帶,暗探動靜,楊相公從那條道上回川,不論中途出事,狗肉和尚們,定比我們先得消息。賊黨如有動作,也許早已趕往接應。現在算他們是第一撥的接應人馬,我們是第二撥的接應人馬。我相信我們龍頭一一楊大相公本領驚人,他身邊還有仇兒以及那位傻曹爺和新婚燕爾的劉大奶奶三姑娘,都有幾下子,黃龍等這般賊坯,未必敢虎口捋毛。使是單槍匹馬趕去迎接的女飛衛,也是非同尋常的女英雄,碰著賊黨,足夠對付一起,不必過分擔憂。”
虞二麻子說:“久仰陳師傅,英名遠揚,是邛崍派的龍頭,手下袍哥們到處都有,自然聲氣廣通,容易辦事。但願我姑老爺和我侄女仰仗大力,平安無事。我明天也得跟陳師傅一同前在,湊個數,讓我也會會本鄉本上的高人。”鐵腳板笑說:“虞老前輩吃了蛇膽,病體剛剛復原,依我說,你可不必勞動了,且在這兒高樓大廈,安息幾天,聽我們消息。我們這位姑奶奶,身上有喜,不比往時可以動槍搶劍,令侄女虞錦雯又走了,楊府上也得有人守護,老前輩千萬不要動了。”雪衣娘也說:“虞伯父多年沒回家鄉來,一切情形,多半隔膜,這麼遠道回來,路上受了許多辛苦,務必在舍下靜養一下。萬一老前輩一走,雯姊回來了呢?
再說,今晚沒通知老太太,明天老太太知道了,難得要和虞伯父見面,談談北方情形,有虞伯父在這兒,和老太太談談外面的故事,我們老太太盼子的心腸,也可寬解一點,如果虞伯父再一走,老太太便要責備我不是了。”虞二麻子一聽說得很懇切,便沒法再說別的了。
於是大家按照鐵腳板的主意,決定了一切。鐵腳板走後,雪衣娘替虞二麻子安排好寢宿之所,吩咐下人們好好照料。然後拉著婷婷回到自己房內,暢談一切。一面替婷婷預備改頭換面的應用藥品,和出門的應用東西。婷婷碰著這位嬌豔如花、溫情厚待的雪衣娘,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兩人談談武功和張獻忠同夥的古怪事情,講得非常投機。雪衣娘派人打聽得老太太已經安睡,索性明天,再說明一切。第二天婷婷離了楊家,和鐵腳板等幾個同道,同赴成都,然後分道揚鑣,按計行事。鐵腳板等也奔赴劍閣一帶,暗探楊展和虞錦雯等人的行蹤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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