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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光 -【蒔花閨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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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0:09
標題:
風光 -【蒔花閨秀】《全文完》
風光《
蒔花閨秀
》
都說一花一世界,侍弄花草的她,就是本世子的全世界……
安陸侯世子錦琛前往鄉下避禍兼退掉娃娃親,
誰知竟被他擅長蒔花弄草的農女未婚妻衣向華當苦力,
說是她家不養米蟲,不干活就沒飯吃,
逼得他主動打水劈柴采蘑菇,下地摘紅薯、上山殺野豬,
都怪他有眼不識泰山,只能無奈在那對腹黑父女手下討生活,
可他們卻讓他從草包紈褲到出口成章,從白斬雞練成了結實小伙子,
如此大恩怎能不報?退親更是沒影子的事,他巴不得趕緊把人娶回家,
畢竟衣向華布置的小家是如此舒心,還有她的好廚藝徹底擄獲他的胃,
讓他完全忘記京城繁華,只想沉浸在春有百花秋有月的閑適自在中,
何況他還在她和那些神奇花草的幫助下洗刷殺人污名,
只想趕緊建功立業迎娶她,好不容易求得人家姑娘等他三年,
哪知三年過去,他的未婚妻卻莫名換了個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0:37
第一章 農村生活好愜意
烏篷船沿章水而下,搖搖蕩蕩,兩側是廣闊平坦的稻田,如今才入春天,自然不見金浪翻滾,只見秧苗剛栽下,怯生生、幼憐憐地在水田中搖曳,春陽一曬,那水面的反光都能刺痛人的眼。
船上的錦晟抹去了額際汗水,眯起眼楮,將目光看向遠處。那低矮的丘陵隱隱約約落在藍天綠地之間,點點白雲聚散,正是大好的鄉間春景。
但錦晟無心欣賞,這一個月由京師趕路至此只覺疲憊不堪,贛省的氣候竟出乎意料的熱,他這打雪地里來的人穿著棉襖披風出門,來到這里月兌得剩一襲長衫,但畢竟還是不合時宜,略厚的衣裳令他口干舌燥,耐心全失。
「船家,還有多久能到?」錦晟聲音有些干啞地問。
船家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見錦晟一副快虛月兌的模樣,不由遞過水囊,笑道︰「還早呢!客官要到馳江鎮上,還得在寨下換上竹筏才行,那一段淺礁多,小老兒這船是過不去的。」
錦晟喝了口水,聞言差點沒昏過去,索性扭頭進了渡船烏篷之下,也顧不得身上絲綢的好衣裳,直接在藺草蓆上倒頭便睡。
船夫見著這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如此不頂用,不由搖了搖頭,在心里暗道︰這位貴人果真是養尊處優,這麼一會兒就受不了。
待錦晟轉醒,已是來到寨下。先前得了那船夫贈的幾口水,他爽快的多付了銀兩,與那笑呵呵的船夫道別後,他又依言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了竹筏渡口。
幸而艄公尚未撐離,讓他趕上了最後一趟,錦晟這才癱坐在竹筏上長長舒了口氣。
「若能成功尋到衣雲深,看本侯不狠狠罵他個兩句!住在京里多好,偏要到這窮鄉僻壤,讓本侯一陣好找。」他口里咕咕噥噥罵著,一邊戴上了艄公遞給他的寬檐草帽。
要是在京里,打死他都不會做這麼掉形象的打扮,他安陸侯錦晟平時出門必然鮮衣怒馬,風姿楚楚,哪里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不過為了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目的,這一趟越辛苦,他便越覺得值得。
又是一個時辰的行船,終于讓錦晟踩到土地上。
這回他沒再傻得勞累自己的雙腿,走進村里雇了輛牛車,讓村人送他至馳江鎮,恰恰在太陽西下時,踩著紅橙的霞光,終是找到了地頭。
「應該是這里了吧?」
在鎮子的郊區,錦晟遠遠便看到一戶以竹為籬的院子,又累又渴又餓已讓他無暇再多想,上前直接敲了敲大門。
「來了。」
很快地,里面傳出了一聲清脆甜美的聲音,在這樣的熱天里聞之悅耳,讓錦晟身上的暑氣都消去不少。
不一會兒門開了,探頭出來的是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齒,肌膚白皙,襯著墨黑大眼給人一種靈透的感覺。一襲簡單的青色棉布衣裙,頭發紮成辮,整整齊齊地綰成了雙螺髻,氣質清新干淨,尤其她那巧笑倩兮的模樣,望之令人欣悅。
因此即使感覺渾身燥熱,錦晟也按捺住脾氣,放緩了語氣,「這里……可是衣府?衣雲深老爺之府?」
少女打量了錦晟一眼,眼神清澈溫和,就像森林里不識危險的小鹿那般純淨,之後不知怎麼地微微收斂了眼神,脆生生道︰「老爺不敢當,這里正是衣府,家父在學堂授課未回,不知大人遠從京城而來,尋家父有何貴干?」
錦晟听她這回話,有趣地挑了挑眉,「若衣雲深是你爹,你應該是衣向華了。我是你爹的舊識,路經此地特地前來敘舊,你怎麼知道稱呼我大人,還知道我從京城而來?」
衣向華淺笑道︰「家父雖不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境界,但會來尋家父敘舊談事的,往往都有些身分。大人衣著不凡,氣質矜貴,看上去必非平民百姓,何況大人在說話時手習慣放在腰際,那是垂掛牙牌的地方,所以小女子猜測大人是京里來的大官……」
越說,衣向華的表情越古怪,最後她試探地問︰「大人該不會……姓錦?」
聰明!錦晟笑容越來越盛,他當真開始欣賞這衣家小女娃了。「你爹可曾提過我?」
「提過的,父親常與大人魚雁往返,因父親日常都在學堂,信都是小女子收的。」
錦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既然如此,你別再稱我大人,我與你父親相交甚深,你便叫我一聲錦伯伯得了。」
「好的,錦伯伯請進門。」
既然確認對方的確是父親故舊,且身分不凡,衣向華欠身請人入內,橫豎屋子里還有她五歲的弟弟衣向淳在,也不算孤男寡女。
錦晟一入院子,便注意到了滿園的花團錦簇。沿著竹籬的一排迎春花開得正盛,猶如一片金色的瀑布般引人入勝;籬牆上掛著幾盆君子蘭,碧葉九疊,瓣紅垂黃。
小院里有一片菜園,菜才長出了些苗子,看不出是什麼,園旁的架子上爬的並非瓜藤,而是紫藤,架下擺了張躺椅,倒真應和了「紫藤架底倚胡床,那覺人間白日長」的意境。
院里還有些果樹、松柏等不提,即使是早春仍生氣勃勃,且看上去四季花卉都有,待得夏秋冬這院里肯定又是另一番風景。
錦晟知衣雲深雖飽讀詩書,卻沒有這等侍弄植物的手藝,想必是出自衣向華之手了。
心緒至此,又對這衣家小女娃的喜愛更甚幾分。
衣向華領了錦晟入內,卻非領至正廳,而是帶到了偏房。
錦晟有些納悶地進房坐下,衣向華退出後卻換了個五歲左右、身材圓潤的男娃兒前來,男娃兒先費力端來一盆水,而後又鑽出門,回來時奉上了一襲衣衫及一塊布巾。
「錦伯伯,我是衣向淳,是我爹的兒子。」
小男孩女乃聲女乃氣,一開口就讓錦晟笑了。
「姊姊讓我來請錦伯伯擦擦手臉換件衣服,說錦伯伯自北方而來,可能未注意南方春熱,帶的衣裳可能厚了,這襲衣衫是姊姊才做好的,材質薄涼輕透,適合南方天氣,爹還沒穿上身過,借花獻佛,請錦伯伯莫要嫌棄。」
請男客更衣這種事自然不適合衣向華來,才遣了這麼個小男孩。年紀這麼小話便說得如此清楚有條理,錦晟當真佩服起衣雲深了,他到底是怎麼把自己的孩子們教得這好?
衣向淳露出了一個可愛的笑,末了還是有些害羞地扭頭跑了,不過沒忘關上房門。
錦晟啞然失笑,用水擦了身又換上新衣,只覺渾身清爽舒泰,果然涼快輕松了許多。
「女紅倒是不錯,衣服也合身,衣家這女娃兒才一見面,就給本侯這麼多驚喜啊……」
他推門而出,衣向淳那胖墩兒還在外頭等,一見到他便紅著臉問道︰「錦伯伯要到正廳坐還是到紫藤架下?姊姊說今天晚霞出大景,在院子里吹著微風賞霞,最是舒暢……」
「那自然是到院子里了。」錦晟想著,他若進屋子里,那衣向華不就得避到院子來,
還是自己出去好了,何況這院子百花爭妍的美景,他也很是向往,能在如此美景之下休憩,想來也是美事一樁。
他朝著衣向淳點頭笑了笑,真是喜歡極了這小男孩,不由聯想到自己那不著調的逆子,已經十六歲了還游手好閑,從來沒能和他這個爹好好說話,與他對上兩句往往能氣血逆流,一點兒都不可愛。
衣向淳領著錦晟到了院里,衣向華恰好將點心茶水放到了紫藤架下的躺椅上,想來是預料到他會選擇到院子賞景。
待她告退,錦晟也不客氣地在椅上躺下,喝著清爽的青草茶,吃著軟糯細膩、酸甜可口的酸棗糕,晚風徐徐醉人,放眼望去余霞成綺,旁邊還有衣向淳那可愛小娃作伴,此等享受當真如登仙境一般,錦晟難得渾身松快,昏昏欲睡起來。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有些明白為什麼衣雲深堂堂一個舉人,刻意不去會試避不出仕,反而要搬到這窮鄉僻壤來教書。
如果說在這里天天過的都是這等愜意生活,那麼他也想棄官搬過來了……
半夢半醒之間,錦晟的耳邊傳來一句調侃,倒讓他從滿腦子胡思亂想中驚醒過來。
「好一個安陸侯,穿了我的衣,喝了我的茶,吃了我的糕,連我的位置都佔去了。」
南方初春的白日還熱得讓人發汗,一到晚上就有了涼意,因此錦晟又賺了一件衣向華新做的靛色外袍,疏懶地與衣雲深坐在正廳里喝酒閑聊,沒少被打趣。
「你難得來一回,真是讓我損失慘重。」衣雲深酸溜溜地看著愛女做的新衣,穿在好友身上竟也那麼合身。「在京城那般酒池肉林的地方,居然沒讓你腦滿腸肥,還能像我這般玉樹臨風,連我今春的新衣你都穿得下。」
「你這說話方式,像極了我那逆子,氣死人不償命。」錦晟嗤笑一聲,撫了撫臉上的胡須。「說起來我遠道而來,是有一事相求。」
「與你那逆子有關的?」衣雲深不客氣地問。
逆子只是謙稱,哪有這麼說別人兒子的?錦晟差點沒讓衣雲深給噎著,不過幸好兩人相交已久,兼之錦晟平素被兒子訓練得刀槍不入,也還端得住臉色。
「是與琛兒有關。他年前在京里闖了個禍,讓我驚覺自己著實太放任他了。我自認不是個好父親,但你不同,你教人一向很有一套,從你手下出去的學生考上進士的也有數人,個個鼎鼎有名,舉人秀才更是不知凡幾,你兩個孩子不管儀態或教養,我看也是頂頂好的。
「我便想著把琛兒也送到你這兒,隨便你怎麼操練施教。他就是在京里享福慣了,任性妄為,不知人間疾苦,送他來鄉下吃吃苦,歷練一番,看看能不能有點長進。」
衣雲深智深如海,一听就知道來鄉下受教或許是原因之一,主要應該還是來避禍的。
不過既然錦晟沒有明說錦琛究竟闖了什麼禍,他也沒有細問,對于友人的這點信任他還是有的,當是不會連累自己。
「那便來吧!也讓我瞧瞧那小子配不配得上我掌上明珠……」
他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錦晟還想是怎麼了,突然衣向華便推門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她嫋嫋婷婷地行至桌邊,招呼了一聲後輕巧地上了菜,笑著介紹——
「正月藜,二月蒿,這道藜蒿炒臘肉正是時候;還有這道粉蒸肉,吃了不長痱子,我們當地人習慣在立夏左右吃,不過今年天熱得早,現在吃也剛好;這道是瓖豆腐,春日有客來訪時,通常會是宴席的頭道菜呢!
「最後這道湯品是瓦罐煨的土雞湯,用的是袁州的土雞,女敕而不柴,湯鮮味足,最適合在這樣微涼的天氣喝一碗。因為今日肉菜多,所以主食我便用小蔥拌湯皮,這樣吃起來清爽。」
簡略地介紹了菜色後,衣向華欠身淺笑道︰「都是些地方菜,小女子手藝粗陋,請錦伯伯享用,希望能合錦伯伯的口味。」
錦晟見滿桌道地菜色,食指大動,自是口口聲聲稱好,衣雲深卻是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女兒。
「你錦伯伯才第一回來,你就端出了拿手好菜,你爹我都沒這待遇。」
衣向華一點也沒含羞露怯,反而好整以暇地看向了他。「爹前兩日才抱怨吃女兒做的菜吃得衣帶漸寬,若女兒日日大魚大肉把爹養胖了,讓爹失了文人清臞的風采,豈非女兒之過?至于錦伯伯在京城該是錦衣玉食,這些鄉野菜色在錦伯伯面前反而是山肴野蔌,吃個湊趣罷了,可稱不上好。」
想戲弄一下女兒卻換來一串指控,衣雲深不由微愣,爾後笑開,「你呀,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還是乖乖吃就對了。」
他指了指衣向華,朝著錦晟說道︰「我只會讀書寫字,其余生活瑣事一竅不通,衣食住行都是靠我這女兒打理,否則你今日來,哪里看得到我如此光鮮體面,頂多只比叫化子好些。」
「前朝統治將人分為十等,最末兩者為九儒十丐,讀書人也只比丐乞高一等,你本來就只比叫化子好些。」
難得看衣雲深吃癟,錦晟直接調侃起來,惹得彼此哈哈大笑。
兩位長輩你來我往,衣向華亦是听得忍俊不禁,不過她總不能幫人嘲笑自己親爹,只能福了福身,禮數十足地退去。
待她走遠,錦晟方才收起笑容,語重心長地道︰「衣兄,你這女兒是真的好,容色清麗,姿態優雅,氣質有若空谷幽蘭,性子大方得體。這院子奼紫嫣紅,還有屋內井井有條,都是她一手布置的吧?兼之中饋女紅皆不俗,有你這父親,相信她也是滿月復才華,我不怕兒子不喜歡她,只怕她看不上我那一事無成的逆子。」
「我也覺得我這女兒處處都好,尤其她侍弄花草真的有一手,我只舍不得以後好白菜還是要給豬拱了。」衣雲深意在言外的看了錦晟一眼。
「咱們定的女圭女圭親,我不是要把那頭豬送來給你教了嗎?」錦晟有些心虛地苦笑,「琛兒的性格還有些浮,但心地卻是善良富正義感,否則他也不會在京城被牽連上禍事。不過我保證至少他長得還算過得去,在京里也是有數的美男子,外貌上絕不會辱沒了令嬡。方才我見令嬡與你對答如流,說得你啞口無言,她既治得了你,那肯定也治得了我兒子。」
「我現在都後悔當年醉酒,一時腦熱就答應你定下女圭女圭親,當年酒醒後沒少被我妻子叨念。」想起因生衣向淳難產亡故的妻子,衣雲深心中已沒有悲,只是滿滿的遺憾。「直到現在我還不敢告訴華兒,她身上還有一樁親事呢!」
「那琛兒來了也好,先讓兩個孩子相處看看,我那兒子毛病可多,若能和向華學點,扭過來那性子就好……」說起兒子各種習慣,錦晟嘿嘿笑著,什麼侯爺的脾氣都沒有了。
「不過到時候你女兒若嫁到京城,你真要繼續留在這窮鄉僻壤?其實你才高智深,不入廟堂當真是埋沒了,這幾年要是沒有你為我謀劃,我在京城都不知道被人陰了幾百回了。」
「如今河清海晏,我想不到朝廷需要我的理由。」衣雲深說得很灑月兌,他替錦晟斟滿了酒,無心繼續這個話題。「菜都快涼了,你不吃我可吃了。」
錦晟想是被轉移了注意力,也不深究,笑吟吟地轉戰滿桌的好菜,邊吃還邊贊不絕口,像是當真忘了勸衣雲深一事。
不過衣雲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也加入了搶食的行列。
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兩個離別數載重逢的故友,在春日的涼夜喝得爛醉如泥,讓後來收拾殘局的衣向華哭笑不得,第一次見到父親失態的衣向淳卻是目瞪口呆,懵懂之中,似乎又對大人的世界明白了一點點。
錦晟只在衣家待了一晚,隔日便又抱著衣向華做的幾個大肉包子離開了。
衣雲深赴學堂授課前,告訴衣向華過一陣子錦晟的兒子會來家中長住,讓她整理一間房間給他,不過也特別說明了,那小子只是來鄉下歷練改改少爺脾氣,要她不必客氣,該罵便罵,將他當驢子使就對了。
一番話說得衣向華好氣又好笑,不過當父親離開,她便去整理了一直空著的西廂房。
想想客人由京里來,怎麼樣也要一兩個月,她也不著急,每日往那房里添點東西,直到那房間整理得窗明幾淨,床鋪上是新編的竹蓆與茶葉枕,各式用具都不缺,還添了好幾盆花,已來到了蓮葉何田田的時節。
院子里那窪小池塘,粉紅艷紫開得滿滿當當,別人家的睡蓮開半天闔半天,只開幾日,但衣家的睡蓮已經連續開了一個月。
連衣雲深注意到都嘖嘖稱奇,衣向淳則是最喜歡坐在池塘邊,學著父親畫蓮,只是父親拿的是筆,他拿的是樹枝,在地上來去劃拉,很像那麼一回事。
「姊姊,什麼時候有蓮藕吃?」衣向淳怎麼也畫不好,索性丟了樹枝,跑過來抱住衣向華的腳。
衣向華正在將曬干的睡蓮花、葉收起,可以煮成茶喝,舒心寧神,溫補氣血。當初采下就是避免池塘太過擁擠,把下面的魚蝦都悶死了。
此時被弟弟抱著,事情也做不了了,不由莞爾,「你這麼問睡蓮會生氣的,因為睡蓮沒有蓮藕。」
衣向淳的笑容消失了,抬頭巴巴地看著姊姊。
衣向華哪里受得了這種可愛攻勢,伸手捏了捏他曬得通紅的小胖臉。「好。不過看下午這樣的天氣會下雨,姊姊明日去鎮上幫你買藕,做糯米糖水藕給你吃。」
「我還要吃炸藕盒、蓮藕煨排骨……」胖嘟嘟的圓潤小手已開始數著各種蓮藕做的好菜。
她自然是一一笑著應了,讓衣向淳幫忙將東西收了,替他洗好小手,姊弟一起走進屋里。
不久後,方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瞬間暗了下來,接著雷聲隱隱,不久就嘩啦啦的下起大雨。
衣向淳踩在矮凳上,站在窗邊看著雨打睡蓮,有些擔心睡蓮會被雨打折了。想不到一陣強風過去,睡蓮東倒西歪,風停後卻又立得挺拔,反倒是窗邊的衣向淳差點掉下來。
衣向華恰好捧著盤桃酥上桌,見狀連忙過去接著,恰好抱個正著。
只見那小胖墩兒在姊姊懷中,笑呵呵地道︰「姊姊有人敲門。」
衣向華還來不及責備他,便被他這話給說得愣住。「有嗎?」
「有的。」衣向淳小臉兒可正經了。「雨打蓮葉是答答答,敲門是篤篤篤,而且那人敲得還急,我不會听錯的。」
衣向華索性放開他,走到牆邊拿把傘出了院子,要是換了個人可能會認為這五歲小娃胡說八道,但她寧可弄錯也會相信弟弟的話,不會因為他年紀小就輕視他。
小心翼翼的閃過院子的雨水坑,她走到門邊,試探性的喚道︰「誰呀?」
果然,外頭傳來氣急敗壞的回應。
「里面的人快開門!你錦家小爺來了!這麼大雨還磨蹭什麼……」
錦家小爺……衣向華隨即反應過來,應該是錦伯伯的兒子,這性格果然不太好啊!
心里想著手下的動作也沒停,將門閂打開後,她門才開了個縫,外頭的人已沒耐心的一推,接著一道黑影便嗖的一聲沖到了屋檐下,幸虧衣向華躲得快,否則還不被他撞到泥里。
她眉頭微皺抬起頭,果然看到屋檐下站著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長相清俊,濃眉大眼,卻是渾身淋得濕透,發髻都歪了一邊,一襲華衣骯髒破爛,鞋子都破了口。
這場雨總不可能讓一個人如此狼狽,看來他這段路程吃得苦不小。
「蠢丫頭,看什麼看,還不快過來服侍小爺!」檐下的錦琛朝她看過來,不耐地低喝道。
衣向華還以為他在說她,想不到門外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是、是,公子,奴婢就進來了,你沖得太快我跟不上……」
門外是一個身形圓潤、眉眼細長的女孩,年齡應該在十歲左右,身上的慘狀比起錦琛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錦琛的髻還在,她直接是披頭散發了。
只見女孩慢吞吞的抱著一個大包袱走進來,雨打得她睜不開眼,但經過衣向華身邊時仍停下腳步,吶吶問道︰「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你已經在里面了。衣向華很是哭笑不得,心中雖納悶這對主僕的怪異,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又將門關好閂上,才撐傘走回。
待她回到屋子里,那主僕兩人已經斗上了,衣向淳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手上的桃酥剩一半還忘了吃。
「還不快拿干衣服給小爺我進去換上?」
「公子,你連包袱都濕了,哪里有干衣服……」
「那你別管衣服了,去找些熱的東西給我吃!小爺我冷死了!」
「桌上只有一盤餅,是涼的啊……」
「你不會去問人要杯熱茶?」
「公子我們沒有銀兩了。」
「銀兩你個頭!這里不是客棧!我們已經到地頭了,直接要熱茶就是了……唉,老天啊,小爺究竟造了什麼孽,花錢買了這麼一個蠢丫頭,還讓她把盤纏全丟了,小爺到現在沒死還順利抵達真是祖墳冒煙了……」
听到這里,衣向華差不多了解這對悲慘主僕的遭遇了。錦伯伯是讓錦琛來歷練,自然不會讓他帶奴僕,這位錦琛公子可能錦衣玉食慣了,便自己花銀兩買了一個,想不到買的這個有點兒傻,辦事不牢,半途丟了錦琛的盤纏,兩個人才會看起來如此狼狽。
看不得那小丫頭被罵得可憐巴巴的,衣向華適時打了岔。「屋子里已經備有錦公子的干淨衣物,尺寸應是差不離的,請公子入內室,洗個熱水澡後換上吧。」
錦琛這一路含辛茹苦,這才听到一句人話,終于正眼看向了衣向華。
當他與她四目相交時,像是有什麼沖擊了下他的心,讓他竟渾身不自在起來。
這個少女清清爽爽、干干淨淨,臉蛋兒白皙姣好,像是春天散發清新香氣的茉莉花,淺笑盈盈的看上去很舒服。
那一雙墨黑的瞳眸,更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讓他平時囂張的態度一下子拿不出來。
她,該不會就是……
「你是衣向華。」他幾乎有九成九確定了,心里對那樁女圭女圭親的逆反,似乎淡去了一些些。
「是啊。」衣向華不像他那般帶著些提防與拘謹,神態自然地道︰「待公子梳洗好,我去灶上做些熱食給你,吃飽可以先休息一下,家父傍晚便回。」
她的輕松好像更突顯了他的狼狽,錦琛不知怎麼地有些惱羞成怒,不由昂起他的腦袋,略微倨傲地道︰「帶路。」
衣向華並不以他不善的態度為忤,轉向了自家弟弟。「向淳,帶這位哥哥到西廂房去。」
衣向淳點點頭,才走到錦琛身邊,就听到這位渾身又髒又破的大哥哥不悅地道——
「我不要這個小胖子替我帶路,我要你替我帶路。」
錦琛驕傲地雙手環胸,只差沒用鼻孔看人。
「你才小胖子。」衣向淳沉下小臉,他知道自己身形圓了些,但從沒有人直接說過他胖,這位大哥哥還是第一個,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討厭他!
錦琛由鼻間哼了一聲。「瞧瞧你才幾歲,肚子比小爺還大,這不叫胖叫什麼?」
衣向淳瞪大眼,正想爭辯回去,衣向華卻開口了。
「我弟弟不胖,是你太瘦了。」
她豈會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負她弟弟?衣向淳是她放在手掌心疼愛長大的,就算是錦伯伯的兒子也不行!
「我本想趁弟弟帶公子進房梳洗時去做些吃食,看來公子還不太餓,那我便親自帶你走一趟。」
意思就是,這番作態還欺負她家小胖墩,你也休想吃了。
錦琛哪里听不出她的暗示,即使肚子餓得發慌,架子仍端得老高。「你做的那些東西,豬都不吃!」
衣向華居然笑了,「是啊,我家食物只喂人,不喂豬呢!」
居然說他是豬!錦琛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大有來和老子戰個八百回合的態勢,但看到她那麼一個水靈靈、悄生生的青蔥女孩,好像輕輕一捏就會壞掉似的,他卻是再想凶也凶不起來。
此時,另一個聲音不合時宜的插了進來。
「公子,奴婢肚子餓了,姑娘做的東西,你不吃我吃啊!」
他半路買來的那個小女婢,看著桌上的桃酥,口水都快流下來,真怕人家不給她東西吃了。
「吃吃吃,一整路你除了會吃還會干什麼?小爺我是短了你吃的嗎?」錦琛大罵,索性把氣發在她身上。
「是啊,奴婢兩天沒吃飽了。」小丫鬟邊吞口水邊老實說道,肚子還應景地叫了兩聲,她食量不小,自從盤纏掉了就再也沒吃飽過。
這回應自然讓錦琛險些沒氣歪了鼻子。
衣向淳心善,將桌上整盤的桃酥拿起來,放到小丫鬟手上,想一想連自己手上這半塊也放上去。「給你吃。」
小丫鬟眼楮都亮了,但畢竟還是不敢違逆自己的主子,只是可憐兮兮地盯著錦琛。
「你……」
錦琛本待再罵,但屋子里每個人都定定地望著他,像是在等著他能說出多麼沒良心的話來虐待那丫頭,讓他莫名有些心虛,最後索性別過頭,眼不見為淨。
「愛吃去吃!」說完,他再不說話了,只是黑著一張臉盯著衣向華。
總算良心不是全被狗吃了。衣向華在心里笑了笑,卻也沒試圖再激怒他,好整以暇地在前頭帶路,讓他到了西廂房,還讓衣向淳替他送了幾回熱水。
不過今天晚上,這個紈褲貴公子若堅持面子重要,鐵定得再餓一頓了。
一夜無話,隔日天還蒙蒙亮,錦琛便醒來了。在京中的侯府里,平素他不睡到中午是不會起床的,到了鄉下倒好,直接一大清早被餓醒。
昨夜當真沒有送任何東西過來給他吃,他買的那蠢丫頭也像是徹底忘了他,而自己又面子上過不去,不願出去,竟就這麼蜷縮著餓到睡著。
他無力地躺在床上,這才有點精神開始打量這間房間,雖然是他瞧不起的鄉下土房子,卻不顯逼仄,衣櫃桌椅俱全,整齊清潔,且博古架上擺著盆帶著藤的草,這麼垂下來挺好看的。
窗上吊著的應該是蝴蝶蘭,桌面有著小小一盆盛開的虞美人,茶幾上的是冬青,角落還有一盆瑞香花,散發著清淡的香氣,將整個房間妝點得生氣勃勃。
且桌上筆墨紙硯、衣箱里內外衣服、書架上四書五經、床邊的便鞋,甚至連半夜用的夜壺都有,牆上掛著劍,窗邊擺著琴,看來是模不準他的喜好,反正或文或武總有他用得上的。
雖然這些用品不比他京城房間里的東西華美精致,但也凸顯出布置房間的人多麼面面俱到,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出自他那小未婚妻衣向華的手。
當初父親告知他幼時便與一個鄉下小土娃訂親時,他氣得離家出走三日,雖然後來又被逮回家,不過畢竟抗拒的心結已深。
昨日對那衣向華驚鴻一瞥,覺得長得還挺漂亮的,重點是身上那股空靈清透的氣質,他還沒在別人身上看過,至少自己並不討厭,憑這外貌以後就算在京里帶她出門,應該也不會丟臉。
原本一來就想退親的,現在他卻不想了,決定再觀察看看。
思緒至此,他終是懶洋洋的起了身,用昨日剩下的冷水洗了頭臉,隨便在衣箱里找到一件外衣套上。
可別說,他小未婚妻的女紅還真不錯,這些衣服的樣式看起來不起眼又土氣,但穿上既合身又舒服,都不知道她沒看過人,是怎麼做出來如此適當的大小。
隨手把頭發綁起,他便想到外頭尋些東西吃,再餓下去他能吃掉一頭熊。
然而才推開門,便看到自己買的蠢丫鬟傻兮兮的蹲在門口,看到他開門,才抬起頭朝他笑了笑。
錦琛連罵她都沒力氣了,只是沒好氣地道︰「你要進來服侍,不會敲門嗎?竟在外頭傻等?」
小丫鬟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不知公子什麼時候醒,怕公子的起床氣呢!」
他的確剛醒時脾氣不太好,不過當人奴婢的還怕這個,躲著不敢進來,也真是沒有別人了。錦琛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也不用你了,我自個兒都把衣服穿好了,你先擺飯吧!」
小丫鬟睜大了眼。「沒有飯。」
「什麼叫沒有飯?」錦琛的眼楮眯了起來,神情有些慍怒了。
「衣姑娘說在這里要自食其力才有飯吃,她不收留災民,不做事就得滾出去。」小丫鬟還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肚子。「我早上替姑娘燒火,她讓我吃了三個大饅頭配酸菜紅燒肉,還有一大碗肉骨湯呢!」
錦琛听得咬牙切齒,也就是這個蠢丫頭自己吃飽了才想起他這個主人?
要換成別的主子,大概一腳已經踹上去了,不過錦琛倒真的沒有打下人的習慣,也知道這里是衣向華的場子,逼這蠢丫頭沒用。
他索性摔門而出,越過那丫頭也不理會,逕自到後院去尋能做主的人。
衣家不大,不過是間兩進小院,錦琛很快便在灶房里找到衣向華。
她穿著一襲深藍色的衫裙,套著圍裙,頭上頂著雙丫髻,明明是農家女孩的俗氣打扮,在她身上看來就是清新,讓人聯想到沾著晨露的小白花兒,不搶眼卻別有風采。
衣向華見他已經起身了,無視他黑如鍋底的臉色,泰然自若地笑道︰「錦公子早啊!這麼早起啊?」
明明她笑得如此和善,為什麼他就是有一種被諷刺了的感覺?錦琛不語,看她什麼時候良心發現,給他飯吃。
衣向華像是讀了他心里的話,由蒸籠里挑了兩個大饅頭出來,還在里頭夾上紅燒肉與酸菜,另外還舀了一碗肉骨湯在旁邊,那女乃白色的湯汁油汪汪的,一舀動就是撲鼻的香氣,錦琛覺得自己口水快流出來了。
「想吃嗎?」她笑問。
「想。」他難得老實地答了。
衣向華指了指灶房外的柴火。「你將那些劈完就可以吃了,在這院子里,每個人各司其職,不養米蟲,不干活就沒飯吃。」
「你……」他火大地眯起了眼楮。「若我不劈呢?」
「那只能給紅杏吃了,你不干活一定是推給她干,誰做事誰吃飯。」衣向華聳了聳肩,又像想到什麼,提醒了他。「紅杏就是你的婢女,我見你不常叫她名字,怕你忘了。」
蠢丫頭叫習慣了,他還真忘了她叫紅杏,不過他可是對那名字不屑至極,那丫頭既不漂亮也沒身材,叫什麼紅杏,她敢听他還不好意思叫。
「那蠢丫頭早上都吃了三個饅頭了,還吃?」錦琛咬牙切齒道。
「我覺得她可以。」想到紅杏早上那凶猛的吃相,衣向華還余悸猶存。
錦琛啞然,難得同意了衣向華的看法。自從買了那丫頭,盤纏就算沒掉也遲早被她吃光,哪有小姑娘家一餐可以吃掉半桶飯的,論起吃飯的氣勢她比他這個主子還足!
灶房里的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錦琛最後還是敗給了肚內的饞蟲及食物的香氣,臭著一張臉轉身劈柴去了。
衣向華那清純無害的外表就是裝的,他相信自己若真的不做事,她絕對可以眼睜睜的看著他餓昏。
衣向華笑吟吟的看著紈褲少爺才來的第一天就敗下陣來,昨日她爹回家問起他時,她據實以告,爹竟笑著要她往死里整,千萬別可憐他,那笑里藏刀的樣子讓衣向華都懷疑錦琛什麼時候得罪過她爹了。
外頭的錦琛還是人生第一次劈柴,剛開始劈得有粗有細簡直不能看,不過他是習過武的,試了幾回上手後動作就快了起來,到最後看到柴火被劈得粗細一致,整整齊齊的排在柴房里時還挺有成就感的。
總可以吃飯了吧!
抱著這種大無畏的氣勢,他轉頭要回到灶間,想到那饅頭里醬香味濃的紅燒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然而經過灶房大門時,他恰好見到衣向華在打水,她欲將井里挑來的水倒進缸里,可能因為力氣不夠抬不起水桶,她只能用瓢慢慢的從水桶舀水入缸。
錦琛原想視而不見,但他走進灶房時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
最後他一咬牙,轉頭又出了灶房,到了水缸邊搶過她的瓢,直接將水桶抬起來,把桶里的水嘩啦啦的倒進缸里。
見水缸才半滿,他粗聲粗氣地道︰「井在哪里?」
衣向華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他的幫忙,最後才默默的指了一個方向。
錦琛拎著兩個空桶去打水了,衣向華看著他的背影,唇角慢慢的上揚,突然間心情大好。
她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到灶間,又由蒸籠里取出了一個大肉包子,擱到他早膳的盤子里,與那兩顆饅頭擺在一起,然後再從湯鍋里舀了一大塊帶肉的骨頭,放到了他的湯碗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0:55
第二章 拒絕解除婚約
挑完水回來,錦琛默默的發現自己的早膳升級了。
他半晌不語,最後撇了撇唇,一手抓起饅頭夾肉,另一手端起湯碗,胡吃海塞的飽餐了一頓,吃完還意猶未盡的舌忝了舌忝手指,那女孩的手藝出乎意料挺不錯的。
吃飽喝足後,他施施然行至院子里,伸了個懶腰,好久沒有這麼早起了。
昨日來時正逢大雨,他沒注意到這衣家的小院子還挺別致的。小池塘里的睡蓮伸得筆直,一朵朵開得燦爛,旁邊是一整叢的忘憂草,橘紅色的花朵嬌艷地獨立在細葉之中,竹籬上爬的是凌霄花,點綴著飛燕草,大門邊還有一樹紫薇……
錦琛簡直驚呆了,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多花同時盛開,即使是在園林講究、花木扶疏的安陸侯府,也絕沒有這小院子里的花開得好!
他本能走到了紫藤架下,坐在那躺椅上,享受著早晨的微風,陽光稀稀落落的灑在身上,放眼望去是大好風景,讓他覺得很是舒適,這眼皮也就慢慢重了……
衣向華拎著兩個背簍來到院子,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不由令她覺得有趣。想想數個月前錦伯伯也是在躺椅上打盹,這對父子的行逕簡直一模一樣。
但錦伯伯是客,錦琛可不是,衣向華輕輕地上前推了下躺椅。
「別睡了!跟我上山去采蘑菇,昨天傍晚那場雨,山上定長了不少。」
衣向淳很听話,自己一個人在家她也放心,何況還有紅杏可以幫襯,只消做上一大盤點心擺上,兩個都會乖乖的看家。
「不去!」錦琛翻了個身,直接背對她。
「不去你的午膳可就沒有了。」衣向華好整以暇地道。
錦琛隨即翻過了身來直瞪著她,一張俊臉都陰沉了,卻沒有起身的打算,彷佛在掙扎著用午膳抵這麼一次懶散劃不劃算。
衣向華也不勉強他,逕自背起了背簍,拿著布條把褲管綁緊了,抓起一把柴刀就要出門去。
「等一下!」錦琛皺起眉。「你拿刀做什麼?」
「這時節山上有野豬,我拿柴刀防身啊。」
她笑咪咪的,就算是背著背簍的土樣,看上去也是那麼俐落清爽,不過說出來的話卻讓錦琛由躺椅上跳了起來。
「有野豬你還去?」他忍不住罵道。
衣向華不理會他的暴躁,仍是不疾不徐地笑道︰「又不一定會遇到。難道你會因為可能噎到就不吃飯了?」
這是什麼道理?錦琛被她說得認知都混亂了,只能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衣向華聳了聳肩,轉身推開院門,才踏出一只腳,就听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眨眼錦琛已背著背簍沖到她面前,一把搶過她的柴刀。
「還不走!」他黑著臉,不悅地道。
衣向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差點沒笑出來,果然就如錦伯伯所說,他這個兒子脾氣不好,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還有得救啊!
她笑著與他點點頭,領著他出了院門後,兩人便一齊出發往山上去。
衣家雖然住在鎮上,卻不在鬧區,而是靠著山邊,從門口走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入了山。
這座山不高,密林遍布,靠近山腳下已經被人走出了一條小徑,不過越往深山,漸漸地水氣就重了,小徑也越來越不明顯,甚至還有擋路的藤蔓樹枝。
默默的一個時辰過去,已換成錦琛走在衣向華前頭,她只負責報路,他則拿著柴刀掃清前方一切障礙,倒是比她自己上山要快得多了。
她這才清楚的感覺到男人與女人的不同,也沒看他使多大勁,一根大腿粗的倒木就被拉到了路旁,會割人的草也讓他撥到了一旁,讓她先由下方通過。
經過他身邊時,她抬頭便是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她想著這算是呵護她嗎?不知怎麼地心多跳了兩下。
「怎麼還沒到,你到底要去哪里采蘑菇?」
他有些不耐地問,一下子便打破了她的胡思亂想。
「其實我平時不會走到這麼深山的……」衣向華看著他猶豫地道。
錦琛沉下了臉,像要發火。
「不過因為有你在啊!我覺得走深一點也很安全。」她笑吟吟地看著他,完全不掩飾對他的依賴。
錦琛一愣,神情古怪地瞅著她,當下覺得耳根熱了起來,隨即轉過身,臉詭異地紅了。
明明他應該要討厭她的,怎麼說這話的她,看起來會有點可愛呢!
就著這奇怪的氣氛,兩人走到了一塊滿是腐葉的空地,有棵大樹或許是被雷劈斷了,就倒在空地的正中央,上頭布滿青苔,甚至長出了新的枝芽。
衣向華驀然停步,喊了聲讓錦琛也停,偏頭听了一下,突然笑道︰「就這里了。」
說完她走到了那傾倒的樹干旁,果然讓她看到好幾叢蘑菇,也不羅唆,彎就開始采。
她怎麼知道這里有蘑菇?錦琛猜測或許是經驗使然,並未多想。不過他不想太靠近她,總覺得有種奇怪的陌生感覺會讓他失卻冷靜,心跳加速,所以他找了另一個方向摘蘑菇,但當他蹲去,看到各種各樣的蘑菇時,他傻眼了。
「喂!」他一下不知怎麼稱呼她,便惡聲惡氣地一喚,「這麼多蘑菇,哪株是有毒的,哪株可以吃?」
他不靠近她,但衣向華卻走了過來,蹲在他身邊,一一細說起來。
「這個叫平菇,炒菜煮湯都很不錯,味道不重但口感好,還能抑制腫痛呢!這是小蘑菇,這是草菇,這兩種可以拿來炒雞……啊!居然有雞樅菌,這個可好吃了,菌肉女敕味道香,用來炖湯可是一絕……」
錦琛認真地听她介紹,有些佩服她居然懂得這麼多,不過他自是不會表現在臉上。
她清脆的聲音如音樂般悅耳,兩人離得極近,甚至他只要轉過臉,就能踫到她的耳垂……
強自鎮定的心神又開始恍惚了,他甚至本能的舉起了手,有些好奇她細致的臉蛋模起來是否像看起來那麼滑女敕……
「我說了那麼多,你記起來了嗎?」衣向華突然問,轉頭見到他高舉的手,一臉納悶。
錦琛尷尬地放下手,盡量讓自己面無表情。「自然記得,這是小蘑菇,這是草菇,那是平菇,還有雞樅菌什麼的……」
衣向華笑了。「記得就好,你應是從小練武的吧?以後還要做官,這山林里的野花野草野菇的,你最好多認識一些,說不定會有大用。」
依照平時的習慣,他該會嗤之以鼻地懟上一句,但這次他卻罕見地閉上了嘴,認真的采起她說的那些能吃的蘑菇。
衣向華在旁觀察了一陣,發現他的確沒弄錯,便放心地到另一個地方去采。
不一會兒太陽高高的掛在天空中,兩人才歇手,幾乎都裝滿了半個背簍。
「今天先這樣,可以下山了。」衣向華見他滿身汗,遞給他一條帕子。
錦琛接了過來,發現這條帕子角落繡著茉莉花,白色重瓣的小花朵,連中間淺黃色的花蕊都繡得精細,像是躍然而出,竟讓他一時舍不得用。
「擦擦汗吧!」她以為他不明白她遞上手帕的用意,指了指他的額。
眉頭一皺,錦琛拿著帕子正要胡亂的在臉上抹一把,余光卻見到了不遠處樹叢里的動靜,他突然警戒起來,抓住她的小手。
衣向華嚇了一跳,正想縮回自己的手,卻听他低聲道——
「別動!」
她因此僵在了當場,不敢再有任何大動作,因為連她也听到了樹叢里似乎有什麼在動。
當她以極緩慢的速度轉頭過去看,赫然與一只鑽出樹叢的山豬對上了眼。
山豬如果不遇到挑釁,運氣好的話會自己離開。
兩人定在當場,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那山豬警戒地看了兩人一陣子之後,突然慢慢的轉頭離開。
兩人松了口氣,原以為沒事了,但那山豬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又一個回身,吭哧吭哧地朝他們直沖過來。
「小心!」錦琛抱著衣向華滾向一邊,恰恰躲過了山豬的攻擊。
「爬到樹上去!」他很快地拉起衣向華,將她往身後推,自己則是抽起插在身後的柴刀,主動沖向了山豬。
衣向華知道自己不能成為錦琛的拖累,便找了棵粗壯的大樹往上爬,但她細胳膊細腿的,也爬不高,恰恰在山豬構不到的地方便停了下來,擔憂緊張地望向與山豬搏斗著的錦琛。
錦琛已在山豬身上劃了幾道口子,豬血滴得滿地,但因為吃痛,更激起了山豬的野性,竟是不顧一切地沖撞他。
衣向華在樹上看得緊張,咬緊牙根不敢尖叫,左看右看之後,她摘下樹上一顆野果,朝山豬扔去。
她的手勁不大,但準頭不錯,野果直接砸在山豬頭上,讓山豬發現了她。
山豬或許知道錦琛不好惹,竟轉移了目標,往衣向華所在的樹木沖去,狠狠地往樹干一撞,饒是樹干粗壯都被撞得搖晃了一下,山豬又撞了好幾下,那樹都隱隱歪了半邊。
此時錦琛將柴刀反手拿著,往山豬身上一撲,將柴刀插進了山豬的脖子。
山豬吃疼,嗷地叫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這回再也沒爬起來。
錦琛大口喘著氣,見山豬死透了才猛地往地上一坐,抬頭看向樹上嚇得臉色發白的衣向華。
「你這笨蛋干麼去惹山豬!」他忍不住罵了她方才扔野果的魯莽舉動。
衣向華無辜地道︰「我看山豬一直撞你,我怕你受傷,才會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想這樹一時半會兒還倒不了,你便可以逃了。」
「你在這里我可能逃嗎?」錦琛又罵了一聲,但顯然語氣沒那麼凶了。想到她竟是為了救他,他便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了。
「我就知道你可靠。」衣向華朝他虛弱地笑了,指了指樹下的山豬。「你殺了山豬呢!太厲害了,晚上我們可以加菜了。」
被她猛然這麼一贊美,錦琛嘴唇動了半晌,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清了清喉嚨,眼光卻不敢再和她對上。「你還不下來,要在樹上過夜嗎?」
衣向華苦笑。「我下不去……」
那你是怎麼上去的?錦琛差點沒給她一記白眼,不過還是認命地走過去,看了看高度不高,便在樹下張開雙手。「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衣向華往下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蹲,居然真的跳了下去,完全不懷疑他會接不住她,也絲毫沒考慮什麼男女大防。
錦琛直到抱住了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但懷里這嬌柔香馥的身軀讓他有些遐想,心忖自己的未婚妻抱一下應該沒事,一下子居然忘了放開。
「啊!你受傷了!」在他懷里的衣向華,不意見到他手臂劃破的衣裳居然流著血,連忙拍拍他。「你快把我放下!」
錦琛有些遺憾,不過還是將她放了下來。
衣向華左顧右盼,突然由路旁矮樹叢里抓了一把葉子,在手里揉碎,接著撕開他的袖子,用帶來的清水略微清洗後,將碎葉敷在他的傷口上,然後用撕下來的袖子包紮。
「這種草叫黃荊,山下的農夫管它叫止血草,對于消腫止痛、收斂止血有不錯的效果,急用時揉碎敷上就好,你認清楚了。」衣向華摘了片葉子給他。
錦琛仔細看了看葉子,赫然發現這是田間相當常見的一種雜草,沒想到竟有如此功效,他即使內心別扭,也不得不承認又從她身上學了點東西。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他爹要將他送到這鳥不生蛋的鄉下來了。
在他胡思亂想時,衣向華已將散落的蘑菇撿好了,全放在一個背簍,這才又走過來,關心地在他身上左看右看。「你還有哪里受傷嗎?」
她這般殷勤,讓錦琛唇角微勾,「沒有了。」
「我今晚烤山豬肉給你吃,犒賞你今日的英勇。」
「好。」他唇角上揚的幅度越來越大,被夸得有些飄。
「那真是太好了!」她指了指地上的山豬。「我背蘑菇下山,你背山豬下山吧!」
說完,她逕自去將裝滿蘑菇的背簍背起,見他呆在原地沒動,還回頭露出了個甜美的笑。
「你快點,我肚子餓了!」然後便逕自踏著輕快的腳步下山。
剛剛還有些飄的錦琛,瞬間被她打落凡間,看著那該有幾十斤重的山豬,臉色有些難看。
他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才會誤以為她可愛,明明就可惡極了啊!
即使心不甘情不願,錦琛還是把山豬背回山下了。
那頭豬可不輕,背得他氣喘如牛,汗流浹背,直到回到院子里卸下背簍,他才覺得肩膀酸痛,渾身發軟,整個人都快站不住了。
「你不是練武之人嗎?這樣就不行了?」衣向華輕巧地放下裝滿蘑菇的背簍,搖了搖頭。「還是缺乏鍛鏈啊!」
錦琛臉都黑了,後悔剛才怎麼沒放她在山上被山豬撞飛。
她指了指山豬。「幫我抬到後院去,否則我怎麼處理?」
「你不是還笑我缺乏鍛鏈?你怎麼就搬不動了?」錦琛冷笑了一下。
「我不是練武之人啊。」她說得理直氣壯,說完便往後院走去。
錦琛深吸了口氣,瞪著她美好的背影,拳頭都握緊了,但最後還是長長地將氣吐出,垂下雙肩松開拳頭,乖乖的搬山豬去了。
不過衣向華總歸良心未泯,簡單做完午膳讓大伙兒吃了之後,一整個下午便沒有再支使錦琛,讓他好好地回房休息了一陣。
待他睡到日頭西下,一睜開眼便聞到濃郁的烤肉香氣。
「還算那臭丫頭沒有食言。」
錦琛由床上跳了起來,出了房間,自個兒走到井邊打起一桶水洗了洗臉。自從進了衣家大門,他的丫鬟紅杏直接變了節,幫衣向華的次數遠大于伺候他的次數,今日更是一整天不見人。
反正在這里要吃飯就要干活兒,有婢女跟沒有一樣,他索性也不想找她了,免得反而被她的蠢氣死。
院子里的香氣比房間更濃,刺激得他月復中饞蟲大動,他不由想去灶間看看能不能先吃一點,橫豎他今天有做事,她說有做事就有得吃。
不過才一個轉身便听到前院的敲門聲,只見衣向淳那個小胖子由灶間沖了出來,直往前院去開門,錦琛便也好奇地跟上去。
待他來到前院,衣向淳已被一個俊逸非常、氣質絕塵拔俗的中年男子牽著走了過來。
錦琛直覺認為此人必然是院子的主人衣雲深,也就是他可能的未來岳父,因為只有這種人物,才教得出衣向華那樣充滿靈氣的女孩。
「你便是錦琛吧。」衣雲深淺淺一笑,溫潤如玉。「昨夜你休息得早,我便沒有叫你。我是衣雲深,你可以喚我一聲衣叔。」
「衣叔。」錦琛早由父親那里知道衣雲深不是個簡單人物,乖乖地見了禮。
「你既然來了,便安心的在這里住著,京里的事不用擔心。」衣雲深笑容和煦,完全不像一個見到女婿越看越討厭的岳丈。
詎料,錦琛的臉色卻變了變,不太自然地道︰「衣叔知道我在京里發生的事?」
衣雲深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父親並沒有說。不過安陸侯是個正直的人,在你闖了禍的情況下,還會讓你遠離京城,代表那件事不完全是你的錯,該是有隱情在內,既然你父親相信你,那麼我也相信你。」
一直對京城那件禍事覺得委屈的錦琛,當下覺得心結松動不少,鼻頭都有些酸了。這個岳父當真不錯,在他被人人喊打的時候,反而過來安慰他,他不由對衣雲深感激地鞠躬。
如果錦琛知道衣向華對他的「磨鏈」有著衣雲深的授意,不知道會不會直接氣死過去。
衣雲深自是選擇維持他和藹可親的形象,又溫言撫慰了幾句,最後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華兒並不知道你和她定過親的事,她只知道錦伯伯的兒子要來鄉下歷練。」
「什麼?」錦琛當真意外了,所以她教他辨認山上的植物,刻意操練他、與他斗嘴,都不是因為她與他是未婚夫妻所以特別親近,而是因為她受了父親的囑托?
錦琛瞬間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整個人難過起來。
衣雲深見他抑郁的神情,便能將他內心猜出七八分,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安慰這小子,只是故作慈祥地道︰「因為華兒不知道,所以你在她面前也無須尷尬,自然地與她相處就好。」免得你這臭小子自以為未婚夫,想吃未婚妻豆腐。
衣雲深不著痕跡地提醒著他。「你在這里的時間不會短,足夠讓你們熟識,如果最後你們相處不來,那麼將婚約解除了也未嘗不可。」
與衣向華解除婚約,原本是錦琛來這里的目的之一,但現在他卻千萬個不願,一想到以後與她毫無瓜葛,他渾身都不舒坦了。
寒暄了幾句話後,衣雲深便拍了拍他的肩,逕自進了屋內。
不知怎麼著,明明衣雲深從頭到尾和顏悅色地與他交談,甚至還勉勵了他,但錦琛就是覺得心里寒氣直冒,他以後與衣向華的未來,只怕不會太簡單。
原本不知愁的少年也有著蹙眉的理由了,他轉身想跟著進屋,卻被一直站在那兒旁听的衣向淳拉住衣角。
「嗯?」錦琛低下頭,眼中透出不解。
「姊姊是我的。」衣向淳扁起嘴。「她不會嫁給你。」
這番宣言簡直火上加油,錦琛都氣笑了。「小胖子,你姊姊是我的未婚妻,她嫁不嫁我關你什麼事?」
「爹說你可以解除婚約。」衣向淳年紀小小,思緒倒是清楚。
錦琛想都不想,本能地回道︰「我絕對不會解除婚約!」
話一說完,連自己都被這話里的堅決嚇了一跳。不過這句話喊出來後,方才心里的郁結不快竟在瞬間煙消雲散,深攏的眉間也松了開來。
他看向衣向淳,笑得很壞。
「小胖子,你听清楚了?我、絕、對、不、會、解、除、婚、約!」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明白,錦琛當下心情大好,轉身便回屋去吃烤肉了。
留下原地跳腳不已的衣向淳,沒料到自己一句話不但沒趕走討厭鬼,反而讓他姊姊注定要被搶走了。
偌大一頭山豬,也不知衣向華怎麼處理的,晚餐便吃了山豬大餐,除了一整條的燒烤豬後腿,還有蒜苗炒山豬肉、紅燒山豬、山豬肉炒紅苕、黃豆山芋炖山豬等等,滿桌豐富的菜色讓每個人都大聲叫好。
原本紅杏不敢與主家一桌,但看到這桌菜色後什麼原則都沒有了,衣向華一叫便坐了上去。
當主人衣雲深的筷子一動,其他人便開始風卷殘雲起來。衣向華算是最優雅的,還能慢條斯理的在眾人搶食的空檔夾菜來吃,衣雲深動作也不慢,不過還算克制,至于剩下那三個小輩的吃相,簡直慘不忍睹。
錦琛仗著自己有武功,下筷如飛,燒烤豬後腿那塊帶肉的大骨一眨眼就到了他手里;衣向淳年紀小搶得不多,便偷偷把眼前那盤山豬肉炒紅苕往自己身前拉,還先讓姊姊替他盛上一大碗炖山豬肉放在他旁邊;至于紅杏那是吃得五官都擠成一團,原本就小的眼楮更是眯得都快看不到,只見她嘴兒沒停過,離她最近的紅燒山豬肉瞬間少了大半。
衣雲深一向習慣吃得半飽便放下筷子,即使如此,他今日也是吃撐了。當他慢慢放下筷子時,那三個晚輩還在瘋搶,看得他哭笑不得。
只有女兒食畢乖乖的坐在那兒,也不知是真吃飽了還是搶不到,他便與女兒聊起天來。
「華兒啊,我記得你常用韭菜炒豬肉的,還有韭菜包餃子,今天怎麼沒有啊?」
原也只是沒話找話說,想不到衣向華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因為錦琛不吃韭菜啊!我想蒜苗炒肉也好吃,便改用蒜苗了。」
不僅衣雲深愣住,連忙著搶吃的錦琛筷子都停在空中,結果他原本要搶的最後那塊紅燒肉被紅杏搶了去。
「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韭菜?」錦琛難掩心頭的悸動急問,連紅燒肉被搶也不管了。
衣向華朝他笑了笑。「上回錦伯伯來家里,喝得半醉,把你的事全抖出來了。你不愛吃韭菜,不愛喝牛乳,喜歡各種香花,喔,你還很怕冷。」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又解釋道︰「你房里有盆瑞香花,我便沒有擺其他會散發香氣的花了,否則氣味交雜反而不美。」
錦琛震驚了,他想到自己房里滿滿的各式盆栽,本以為那是她的情趣,原來她知道他喜歡。
就連衣雲深也古怪地看了女兒一眼,雖說她一向細心,但連他都快忘了錦晟對他說過兒子的喜好,她對錦琛這小子的關注似乎多了一點,難道以後好白菜真要被豬拱去?
這一餐由高漲的食欲開始,卻在有些古怪的氣氛下結束。不過每盤菜都被吃得精光,除了錦琛與紅杏兩個大胃王貢獻良多,衣向淳這個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
飯後紅杏去刷了碗,錦琛獨自走到院里,抬起頭來是滿天星斗。
他從沒注意過夜晚的星空是如此璀璨,京中有宵禁,到晚上根本無法在外頭走動,就算他沒關在侯府里,也大多在哪個紙醉金迷的地方游玩,哪里會去抬頭看天。
懷著慕少艾的心思,又被這景象所懾,他竟一時痴了。
「錦公子!」
嬌脆的聲音突然由他身後傳來,錦琛望了過去,果然是衣向華,也只有她會這麼叫他。這聲叫喚听來多麼疏遠,原本還覺得沒什麼,現在听來卻有些刺耳。
「不要這樣叫我。」他揮了揮手。「好像很我們不熟似的。」
是不熟啊!衣向華偏著頭,「要不我叫你錦琛?」
他的名字被她這麼一叫,軟糯中帶著甜美,撓得他心頭癢癢的。可她就站在那里,純淨清澈,像沐浴在月光中的精靈,讓他好像渴望什麼卻又不敢褻瀆,京里對他思慕的女孩兒也不少,卻沒有一個能給他這種感覺。
「隨……隨便你。」他覺得自己在心里胡亂遐想,不禁有絲難堪,但眼光卻無法由她身上抽離。
嘴上說隨便她又不許她叫錦公子,這人可真別扭。衣向華覺得有些好笑,抬頭看他,卻見他目光深邃直盯著自己,那幽深的眼眸像能將她吸進去似的,讓她有瞬間的窒息,心跳都不穩了。
怎麼了呢?她輕拍自己的臉,好半晌才平靜下來,說起自己的來意。
「錦琛,其實……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婚約。」
錦琛上一瞬還沉浸在某種曖昧的情愫中不能自拔,下一瞬馬上被她這話給嚇得什麼綺念全消。「你知道?你爹明明說……」
「我爹也不曉得我已經知道了。」衣向華解釋著,「我娘在懷著弟弟的時候,曾經告訴我這件事,還把我爹罵了一頓。之後她難產過世,也就沒有再能與我爹提。」
「所以你是要說……」錦琛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來南方之前,應該是抱著解除婚約的決心來的吧?」衣向華定定地望著他,那雙澄淨的黑眸像將他的內心看透了。「你是安陸侯世子,未來注定要大富大貴的,要你娶一個鄉下女孩也是難為你了,你肯定覺得鄉下女孩行事粗鄙、丑陋不文,帶出去有損你安陸侯世子的面子,對不對?」
錦琛很想否認,但他來之前真是那麼想的,一時竟說不出話。
「我雖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差,但也不想隨意被人看輕呢。」
衣向華說起這話來依舊不疾不徐,一絲火氣也沒有,可他就是覺得她在生氣。
「如果你真想解除婚約,那就解除吧。」
「不!」錦琛慌了,但又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改變心意,只得隨便找了個借口。
「你……如果我解除婚約,對你名聲有礙!」
衣向華淡然一笑。「除了我們兩家,這婚約誰知道呢?解除了也沒什麼大礙。何況名聲于我為何物?一直以來我也沒有攀附權貴的心思,只要在這鄉下有一間屋,一畝田,讓我照顧好爹和弟弟,我便一無所求了。」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錦琛當下沒了話,他突然覺得現在這個結果,也沒有比他解除婚約要好多少。
「我不解除婚約。」他突然沉聲道。
「為什麼?」衣向華不解,睜大眼問了。
「……」錦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著頭,語氣更是不好地道︰「反正我不解除婚約,你不要再問了!」
說完他轉頭便走,腳步急匆匆的,像後頭有鬼在攆他似的。明明月黑風高,他走的方向卻不是回屋,而是沖向了後院。
衣向華看著他的背影,末了突然噗嗤一笑,突然轉頭朝著池塘里的睡蓮說道︰「喂!你們說他為什麼要跑啊?」
睡蓮明明闔著,被她這麼一說,居然微微地張開了花瓣,在夜風中搖曳。
盯著睡蓮好半晌,衣向華竟是突然睜了睜眼,像是有些驚訝,又向錦琛離去的方向多看了一眼,最後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思,扭頭往另一個方向回了自己房間。
待兩個小年輕走了,屋里的衣雲深才默默地闔上了窗扉,接著幽幽一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1:16
第三章 失控的讀書人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錦琛已在衣家待了一年多,年節因不能回京還賭過氣,轉眼春去夏走,又是一個新的秋天。
衣家院里的一株丹桂開滿白色小花,暗香浮動,衣向華便讓錦琛去搖了樹干,落下花瓣做桂花糕。一旁的小小葵花田里,花也是開了又謝,葵花子全被衣向華采了下來,炒了一盤五香瓜子,眾人吃得上癮,連衣雲深去書院教書時都要帶上一些。
如今的錦琛漸漸習慣這里的生活,懂得收斂脾氣,因為這里沒人吃他那一套,不願吃苦就得餓肚子,所以他也學會了不用婢女服侍也能自己洗衣燒水、劈柴挑水才有飯吃。
平素他除了跟著衣雲深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及經驗,便是讓衣向華領著種菜打獵編竹子摘花,剩余的時間就與衣向淳斗斗嘴,或與紅杏搶搶食物。
他發現,現在的日子過得比在京中快活太多,也豐富太多,他幾乎忘卻了京中的繁華,喜歡眼前的務實。而他身形變黑變高也變壯,由原本的白女敕小生養出了些威武剛毅之氣。
若是錦晟看到了現在的他,必會欣慰自己把兒子送來的決定。
這一日衣雲深沒帶他去書院,衣向華便讓他換上粗布衣服,扛著鐵耙來到了田里,采收這一季的紅薯。衣家只有這麼一塊旱田,距離小院約兩刻鐘路程,除了種些蔬菜,最多的就是紅薯。
當衣向華和錦琛有說有笑地來到了田間時,她原想下田,卻被他一把拉住,自己扛著鐵耙下了田里。
「你說吧,怎麼弄?」他橫了她一眼,語氣不怎麼好,這丫頭也不想想自己那雙小手如此白女敕,還想下田,萬一弄粗了怎麼辦?
自從錦琛來了之後,粗重的工作再也沒上過衣向華的身,她似乎也習慣了,便立在田埂上,笑吟吟地說道︰「先翻開藤,看到土壟後對著壟的兩側挖,不要直接從根系挖下去,也不要太大力氣,會挖斷紅薯的。」
錦琛依言做了,果然順利地挖出了不少紅薯,衣向華將他挖出來的紅薯割掉藤蔓,拍去泥沙歸置在背簍里。
雖是入秋了,天還是熱得很,沒一兒錦琛已滿身大汗。
「喝點水吧!」衣向華拿出裝水的竹筒遞給錦琛,她出門前還在里頭加了點糖,喝下去清冽甘美,還帶著竹子的香氣,錦琛一下便喝了大半筒。
兩人才休息了這麼一下,四周玩耍的孩童見到衣向華也圍了過來,想來是與她相熟,吱吱喳喳的說得歡快。
「衣姊姊在挖紅薯嗎?」其中一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說道。
「衣姊姊,紅薯長大了可以吃了嗎?」這是其中最胖的孩子,衣向淳那體型在這孩子面前也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衣姊姊我們來幫忙。」
「我們幫你了,你就很快可以挖好!」
十余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眼中流露著童真,讓衣向華忍俊不禁。也是她每回田里收獲什麼東西,都會做些好吃的分給鄰里的孩童,如今只要看到她在田里,幾個孩子就會好奇地圍過來,七手八腳的幫忙,期待收獲時也能跟著吃一頓。
衣向華做美食的好手藝,在這十里八鄉也是出了名的。當然,不做給他們吃,孩子們也不會因此鬧脾氣,也就是他們乖巧才會讓衣向華益發慷慨,看到他們就想到衣向淳那個小胖墩,對食物的垂涎幾乎一模一樣,忍不住就會多疼愛一點。
「等會兒挖好,我做炸紅薯給你們吃。」衣向華笑道。
「好咧!」
幾名孩子高興地又叫又跳,全竄到了田里,他們不像錦琛還有鐵耙,直接徒手挖了起來,一只只像地鼠一樣,挖得可快了。
突然間,那個綁著小辮的女孩兒面露驚恐,看向衣向華身後說道︰「衣……衣姊姊,我……我哥來了。」
說完,她突然縮到了衣向華身後,小心翼翼地覷著由遠而近走來的哥哥。
錦琛自然也听到了這話,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穿著長衫結文士髻,長得還看得過去,只是瘦得弱不禁風的模樣,眼下還掛著兩個黑眼圈,不知多久沒睡了。
錦琛知道這人是誰,卻是低頭繼續挖紅薯懶得理會,因為那家伙雖對衣向華有意,卻根本比不上自己的萬分之一。
那青年叫林來順,是附近林家的大兒子,有秀才功名。林家家主死得早,林太太膝下只有這雙兒女,林來順沒有父親教導,能靠自己考得功名,在鎮上的風評自然不錯。
林來順暗中心悅衣向華的事,這附近的孩童們幾乎都知道,所以看著他過來,每個孩子們都吃吃笑起來,偷偷地看著他與衣向華。
衣向華倒是坦然,揚起笑容問道︰「順哥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
順哥……錦琛隨即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又望向他們兩人。雖說那林來順的尊容令他放心,但這句親熱的順哥總讓他心里不太舒服。
光是听她的聲音,林來順的臉就微微漲紅,靦腆地道︰「我是來找妹妹回家的。那個……前三個月我留在縣學里,為了來年鄉試做準備,並不在鎮上,才會好久不見了。」
林來順原是衣雲深的學生,因為考秀才的成績不錯,便轉往縣學就讀。
其實衣雲深的學生里,成績比林來順好的大有人在,即使考上秀才也沒有離開書院,畢竟衣雲深的學問太難得,比起縣學不知好多少。
只可惜林來順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也不得不走,原因便出在他對衣向華的心意,惹得家中母親不快。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對衣向華的念念不忘,所以今日知道妹妹跑到田間,他便找了個理由跟著出來,果然讓他遇到了衣向華。
他來到近前,突然由袖子里拿出一把花束,那是一把盛開的茉莉,冷不丁的便塞在衣向華手里,「那個……我家的茉莉花開得好,我知道你喜歡,就……就帶一些來送你。」
「謝謝你了,順哥。」衣向華淡淡一笑收下了。
香花贈美人?連美人喜歡茉莉都知道?錦琛皺起了眉,陰陽怪氣地插話道︰「華兒,我記得這茉莉花我們家也有啊!就栽在大門兩邊,開得又大又白,哪像你手上的花都快蔫了……」
林來順聞言臉更紅了,支吾著說不出話。
衣向華則是不著痕跡地瞋了錦琛一眼,方低頭拍了拍躲在自己背後的小女孩,「小嬌,你哥來帶你回家了,快過去吧!」
被稱作小嬌的小女孩,很慎重地打量了自己哥哥一會兒,直到林來順露出一記苦笑,小女孩才像松了口氣,乖乖的上前去牽住哥哥的手。
「等會兒我讓人送炸紅薯給你。」
衣向華輕捏了一下小嬌的臉,逗得小女孩咭咭笑,林來順也跟著笑了起來。
氣氛一片祥和,唯獨田里的錦琛一臉像踩了狗屎一樣。這個什麼順哥的顯然是來撬他牆角,而衣向華那丫頭還傻乎乎的和人交好,未婚妻太好太多人覬覦,他以後真不知道還要操多少心。
明明才十七歲,錦琛彷佛覺得自己心態己經老了,煩憂東操心西的,就是被這丫頭磨的。
然而大伙正樂呵,這個時候遠遠卻傳來鴨子般的尖叫,眾人不明就里地望了過去,就看到一名婦人沖了過來,直接站到衣向華面前,把林來順拉到身後。
「你這衣家的騷蹄子又想勾引我兒子了?我告訴你,門都沒有!我家順子可是個秀才,以後還要考狀元做大官的,絕對不會和個鄉下泥腿子結親,你死了這條心吧!離我兒子遠一點,別讓老娘再看見你糾纏他!」
衣向華難得神情淡漠,失去了她一向的溫暖笑容,林來順則是拼命地拉住他母親。
「娘,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你別罵衣姑娘……」
「老娘替你著想還錯了?你別拉我!」林太太甩開了林來順的手。繼續指著衣向華的鼻頭罵,「就你這個小女娃還想跟老娘耍手段?勾著我家順子讓他替你說話?你以為老娘會信這一套?我告訴你,順子是我兒子,他就算一時昏了頭,也有我這老娘替他扳正回來,不會瞎了眼看上你這村姑!虧你還是舉人的女兒,怎麼這麼不檢點……」
話還沒說完,突然面前飛來一黑影,接著林太太就發現自己吃了一嘴泥,隨即什麼話也說不下去,只能拼命把口里的髒東西吐出來。「呸呸呸……什麼……玩意兒……」
「不是什麼玩意兒,沾了糞水的泥土而已,你這老婦一張臭嘴,就適合吃屎。」這泥還是隔壁水田借的,旱田可沒這玩意兒。
錦琛慢悠悠地走到了田埂上,臉色鐵青,他這陣子鍛鏈得高壯,又特別拿出他侯府世子的氣勢,竟震懾得林太太好半晌無語,最後才毫無底氣地訕訕回道——
「你……你又是誰?老娘說話干你屁事?」
「你罵的人是我未婚妻,你說干不干我的事?」錦琛挑了挑眉,「就憑你兒子要長相沒長相,要人才沒人才,身材像竹竿,臉色像撞鬼,小爺一根手指就能撂倒,有小爺這樣英俊瀟灑、器宇不凡的未婚夫,鬼才會看上你那丑兒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錦琛,光他那俊朗的外貌與精壯的體格就碾壓了林來順,還有那彷佛與生俱來的貴氣,即使穿著粗布衣裳都掩飾不住,只讓人覺得他肯定是個有來頭的人。
這麼一打量,林太太有些慫了,原想罵出口的話梗在喉頭,臉色難看得很。
她一直覺得自己兒子就是那文曲星下凡,英俊瀟灑才高八斗,但現在冒出來的家伙,就連她這般潑辣偏心的人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兒子比他強。
林來順一听到錦琛是衣向華的未婚夫,更是臉都白了,原就清瘦的身軀彷佛搖搖欲墜,都快站不穩。
衣向華原本被林太太劈頭的痛罵弄得懵了,但錦琛一跳出來糊得林太太一嘴泥,卻讓整件事情變得滑稽。有他替她出頭,她突然不氣了,雖然他還是那副傲氣十足的模樣,這會兒卻讓人很有安全感。
她不語退了一步,默默與林太太拉開距離,錦琛發現她的動作,索性將她整個人擋在後頭。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卻在他的身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意思——
有我在。
衣向華覺得打從心底甜了起來。
「你……你想做什麼?」好半晌,林太太才躲著錦琛犀利的目光,色厲內荏擠出這句話。
「小爺想干什麼?你隨意辱罵小爺的未婚妻,你覺得小爺會放過你?」錦琛突然笑了,笑得陰冷。「林家是吧?也不要說小爺欺負你們,明日我便叫衙門的人上門逮人,隨意罵人依律是要受鞭刑,你這老婦嘴賤,就受個二十鞭,而你犯了事,你兒子的秀才功名肯定受到影響,為免以後麻煩,小爺直接讓人把那屁秀才功名擼了吧……」
「不行!」林太太尖叫一聲,死死瞪著錦琛,或許是錦琛的氣勢太足,她完全不懷疑錦琛做得到他說的那些事。她敢得罪衣家,因為以前也不是沒罵過,衣家就是一家敦厚人,隨便她罵,而衣向華也不曾向長輩告狀。
旁人知道林太太敢指著舉人的女兒罵,還有人挺佩服的,讓她更是得意。但眼前這個自稱小爺的少年幾句話就讓她怕了,尤其牽連到兒子的功名,那絕對不行!
二話不說,林太太突然拉著林來順就跑,速度之快像後面有狗追似的,連女兒小嬌都被她扔在當場,眼中噙著淚手足無措。
衣向華嘆了口氣,拍了拍小嬌。「沒關系的。你母親正在氣頭上,你跟上去會挨罵,你先和我回去,我一樣做炸紅薯給你吃。」
小嬌欲哭無淚地點了點頭,反正一樣要被罵,吃飽再挨罵似乎比較劃算。
小女孩完全失卻方才的活潑,不發一語地走到了衣向華身後。
錦琛自也不會去和個小女孩計較,他背起了裝滿紅薯的背簍,走到衣向華身旁,順手抽起她手上的茉莉花束,往田里一扔,然後緊握住她的小手。
「你這樣扔,茉莉花會哭的。」衣向華細聲道。
「回家小爺摘給你,保證每一朵都對你笑。」錦琛以為她在打趣,隨口回了一句。
「走吧!不是要回家做炸紅薯?小爺餓了。」
衣向華當眾被他牽著,雖說都是些孩童,總覺得不太妥當。她輕縮了下手,卻抽不出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垂下了頭不再掙扎,放任雙頰飛紅,嘴唇卻微微上揚。
發現她的溫順,錦琛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童般驚喜地笑了,就這麼牽著她的小手,往回家的路走去。
「除了炸紅薯還有什麼好吃的?」
「我還會做紅薯餅,紅薯糕,還能碾碎瀝粉做成粉條呢。」
「那我都要吃!」
「好。我再曬些紅薯干給你當零食吧……」
吃了一頓紅薯大餐,錦琛心滿意足地睡了一晚,隔日又是一大清早起床就自動的去劈柴挑水,用完早膳開始晨讀,做衣雲深交代的功課。
他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模式,也挺樂在其中,內心無比充實,過往在京城里那紙醉金迷的浮奢生活,當真就像一場夢。
就在他沉浸于學習之中時,屋外突然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他皺起了眉,凝神一听,似乎是昨日林家那潑婦又尋來了。
錦琛不由心生火起,起身便快步行到前院,怕衣向華被人欺負了。
來到院內,除了外出至書院教書的衣雲深,所有人都在院子里。不過眼前畫面有些出乎錦琛的意料,他以為林太太又是沒事來找碴的,想不到林太太雖是拉著衣向華,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上去反倒像被衣向華欺負了似的。
「……我家小嬌不見了啊!從昨天我從你家田里帶順子回家後,小嬌居然沒有回來。
我問了鄰居,有人說你把小嬌帶回家吃東西了。衣姑娘啊,我承認我平時對你不好,常常罵你,但你也不能關著我小嬌不讓她回家啊……」
「小嬌沒有回家?」衣向華真的驚訝了。「她不在我這里啊!」
衣向淳也替姊姊撐腰道︰「小嬌姊姊昨天吃了炸紅薯就走了啊,還帶了一包紅薯餅說要給娘和順哥吃呢!」
紅杏也點點頭。「姑娘讓我送她回去,還直接送到了你家後門呢!你的鄰居都有看到的。」
林太太聞言傻了,哭得更大聲,她雖偏心兒子,但也不是不疼女兒的。「那我家小嬌呢?你們怎麼把我家小嬌弄丟了啊,快把我的小嬌還給我……」
錦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拍開林太太的手,和昨日一樣把衣向華擋在身後。「你這潑婦好沒道理,昨日明明是你丟下自家女兒,拉著兒子落荒而逃,現在還來誣賴我們丟了你女兒?莫不成我們怕她餓拿東西給她吃還錯了?那麼小的女孩兒一夜沒回,你竟也不報官尋人,找我們有什麼用?難道你真做了什麼虧心事,怕衙門的人上門?」
林太太的確是怕衙門,昨日錦琛的話當真嚇到她,她怕兒子的秀才功名被擼了。何況她知道衣家有門路,衣雲深與鎮上有權勢的人家甚至衙門都相熟,所以故意裝瘋賣傻來了,她相信衣家一定能幫她找到女兒,說不定找到女兒之後,還能向衣家訛個銀錢什麼的做補償。
「我……」林太太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耍起賴來。「我不管,我女兒就是在你們手上丟的,如果你們沒替我找到小嬌,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錦琛冷笑。「要不要我替你報官?」
林太太一怔,仔細想想她還真沒什麼能威脅衣家的,她知道自己要在這里尋求幫助是沒辦法了,那她可憐的小嬌怎麼辦?人究竟哪里去了?都一個晚上沒回來,該不會遇到拍花子吧……想到這里,她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那淒慘的模樣簡直沒法兒看。
錦琛皺起眉,想直接上前把人拎起來扔出去,想不到衣向華止住了他的動作。
「我想……我有辦法找到小嬌。」她若有所思地道。
林太太一听她說話,眼楮都亮了,又想上前拉她,卻被錦琛擋著。
錦琛也不理會她,只是回頭看著衣向華,有些顧慮地道︰「你真的能找到那女娃兒?」
「可以。」衣向華堅定地點頭。
錦琛仍是有些不信,那麼小的孩子一夜未回,若非發生什麼危險,很可能已經被帶到不知哪里去了。不過她既然這麼說,他姑且隨著她去,若是最後仍找不到,總之有他罩著,林家翻不起什麼浪花就是。
于是衣向華讓紅杏及衣向淳看家,自己與錦琛領頭走出了衣家大門。
錦琛原以為衣向華會四處尋人打听,或是先到林家找線索,想不到她卻走向了家門邊的草叢,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什麼,接著便逕自往前行,每遇到岔路,又到路邊朝著樹木花草自言自語了半晌,再繼續往前。
要不是錦琛知道她心智正常,如此神神叨叨的做法,換個人還不以為她撞邪了,連林太太都好幾次快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是在和那些植物說話?」錦琛悄悄地在她耳邊低聲問。
「嗯。」衣向華沒有否認。
「難道那些植物會告訴你,林家的小女娃在哪里?」光是問出這個問題,錦琛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傻了。
想不到她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你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當然不相信!他知道她種花栽草相當高明,卻從未覺得她有辦法與植物溝通,這簡直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
「真是白瞎了我那些睡蓮,因為你喜歡,我還讓它們多開了幾天。」瞧他不以為然,衣向華居然賭氣起來了。
錦琛頓時覺得哭笑不得,卻也沒有爭辯什麼,因為她家睡蓮當真花期長得詭異。總之他乖乖地跟在後頭,看她究竟能和那些植物搞出什麼花樣。
一行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直走,最後居然走回了林家。林家是蓋在鎮上的一個獨門小院,門牆沒有與隔壁人家挨在一起,還能有一個小小的後院,被林太太蓋了間柴房用來堆放雜物。
只見衣向華帶人進了林家,她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模了模門口那株香椿樹,臉色陡然難看起來。
「林嬸,順哥呢?」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口問道。
林太太皺起了眉。「順子自然是在家里讀書,他可是要考科舉的人,哪里有空出來找人?」
衣向華嘆了口氣。「我知道小嬌在哪里了。」
她不再多說,帶著眾人往後院走,最後來到柴房前。
「林嬸,如果我沒猜錯,小嬌應該在里頭。」
林太太自然是不信的,但此時柴房里有些動靜,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趕忙上前將柴房的門打開。
柴房里自是沒有燈的,但外頭的光線照進去,也能看到柴房里有兩個人。
躺在柴堆上的是一個小女孩,顯然就是小嬌,可是小嬌已然奄奄一息,另一個人背對著他們,正惡狠狠地掐著小嬌的脖子,一邊低吼著——
「給我……快給我……」
林太太見狀驚叫了一聲,抄起門旁的扁擔就往那人頭上打去,「你這殺千刀的,居然要殺我女兒?看我不打死你!」
這一扁擔下去力道可不輕,那掐著小嬌的人動作瞬間停了,慢慢回頭看了林太太一眼,最後倒地昏了過去。
而他這一回頭,眾人也終于看清了他是誰。
「順子!」
錦琛幫忙將林來順與小嬌分別抬回了房間,林太太也顧不得自己得罪過衣向華與錦琛,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兒女,自個兒哭哭啼啼地去找大夫了。
幸虧他們發現得早,小嬌只是餓昏了又嚇得嚴重,還被掐了一會兒,現在陷入沉睡。
但林來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昨日見他已是臉色不好,今天更是直接變成青白色,眼眶深陷像骷髏一般,過去那種溫和的氣質變為一種戾氣,頭上被自己母親打了一扁擔,滴下來的血流到臉側,整個人看上去好不可怖。
錦琛與衣向華坐在林來順的房里,氣氛凝重。
衣向華擔憂著林來順的情況,她不解為何一個原本溫文儒雅的人會突然變得如此暴力恐怖,但錦琛與林家八竿子打不著一點關系,卻也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她自然發現了他的異狀,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錦琛的神情變了幾變,像是在掙扎要不要說,最後他才下定決心,沉聲說道︰「這個林來順的情況,和我在京里遇到的事一模一樣。」
「什麼事……」衣向華很快地反應過來。「你在京里遇到的禍事?」
錦琛點了點頭,神情凝肅。「我在京中就是個紈褲子弟,成天吃喝玩樂,自也有一票不著調的朋友。其中有個叫李森的,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我雖與他交情不深,他卻喜歡與我們幾個鬼混在一起。
「原本大伙兒一起玩得好好的,某一天開始李森就不出現了,我們覺得不對勁去挖他出門,李森卻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色奇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時還會暴怒控制不住情緒,就像他一樣……」
他比了比床上的林來順。「直到有一天,聚會時我喝得多了,欲先離開回侯府,李森卻硬要過來與我同乘一車,在馬車上我因為不舒服不願搭理他,他不知怎麼地突然發起狂,不僅眼楮都吊了起來,口吐白沫,還伸手來要掐我,當時他嘴里喊著的就是『給我、
給我』,我嚇壞了,將他推出馬車,想不到他掉下馬車後居然死了。」
說到這里,錦琛喘了口氣,像是還無法由李森死去的場面緩過來。「我雖然不成器,卻也不會故意害人,可是那種情況下我百口莫辯,即使後來我爹請來刑部有經驗的的老仵作驗屍,證明李森是自己暴斃的,他的外傷不足以讓他死去,但每個人都覺得是我下的手,必然是我用什麼查不出的方法殺死了李森。我與他無仇無怨的,殺他做什麼呢?」
想到京城里流言纏身、眾叛親離的絕境,錦琛將臉埋在雙手里,仍然覺得痛苦。
他的話說完了,房里陷入一片寂靜,錦琛不禁想著,衣向華會不會也懷疑其實李森就是他殺的?他只是找了個借口逃離京城,躲到這鄉下地方來,是個一點擔當都沒有的男人……
想不到,他突然感覺到一雙手抓住了他的雙手,令他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見的便是她清澈的目光以及溫暖的神情。
「我相信李森不是你殺的,你不是那種人。」衣向華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也要相信自己沒有做錯事,不需要被自責的痛苦綑綁。」
「我沒做錯事,可是我逃了……」京城的人都以為他是畏罪潛逃,錦琛一想到他人鄙夷的眼光,就難受得快喘不過氣。
衣向華卻更堅定地握緊了他。「錦伯伯送你來,說得很清楚,你是來歷練的。那麼他對你的期許,就是在這段期間你要變得更強大,然後回到京城為自己洗刷罪名,挽回名聲。」
「是這樣嗎?」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她。
「當然是。」見到如此脆弱的他,衣向華覺得有些心疼,明明那個口中自稱小爺的囂張少年才是他的本色啊!
她定定回視他的眼,「我告訴你,我衣向華的未婚夫,不是那樣沒擔當的人,如果你繼續這樣自責,那我就退親嫁給別人。」
「不許!」錦琛猛地抓住了她的雙肩,他突然發現,比起京城的冤屈,失去她的痛苦,才是真正的難以忍受!他不假思索地緊抱住她,低吼道︰「你是我的!不許你嫁別人!」
衣向華沒有掙扎,只是輕拍著他的背。「那你就要振作起來,等日後回到京城,你會親自讓真相大白,平反罪名,用功成名就來搧那些不明是非者的臉!」
錦琛被她說得如驚雷轟頂,如同由那自責矛盾的暗黑深淵中看見一絲光明。那種宛如得到救贖的感受,讓他心跳激越,久久無法平復,最終他只能埋在她頸間,悶聲說道︰
「好。」
「好你還不放開。」衣向華輕輕打了他一下。
但錦琛情緒已恢復過來,有這樣吃豆腐的好機會豈能放過。「不要。」
衣向華無奈,「你會被我爹和弟弟胖揍一頓。」
「讓他們打。」錦琛抱得更緊了。「你是我未婚妻,抱一下怎麼了?」
剛剛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現在就耍起無賴了,衣向華簡直要被他氣笑。她推了推他,示意他看向床上的林來順。「順哥好像要醒了,你放開我。」
錦琛才想起這是別人房間,訕訕然地放開了她。
林來順果然醒了,但神情卻非常獰猙痛苦,口里還喃喃說著,「給我……快給我……」
「他到底要什麼?」錦琛皺眉,覺得事情不單純。
衣向華還沒來得及回應,外頭林太太已匆匆帶回了大夫。
大夫上前一看林來順的情況,嘆了口氣,由醫箱里掏出了一包小小的藥粉。
「這個放到他鼻間,讓他吸一口就好了。」拿出了藥,那大夫還一臉肉疼的樣子。
林太太忙不迭地拿了藥粉,放到林來順鼻間,想不到林來順像見到兔子的老虎一般,猛地抓住母親的手,搶過那包藥粉,用力一吸,接著發出一聲舒爽的低吟,終于安靜了下來,只是眼神呆滯,任憑林太太怎麼喚他都沒有回應。
大夫搖了搖頭。「別理他,讓他睡一覺就好了。」
錦琛看著這一切,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夫,那是什麼藥粉這麼神奇?」
想不到大夫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近來鎮上的讀書人不少都吸食那藥粉,說是可以提神,最後都變得像床上這小哥一樣,不時便會癲狂,只要讓他們再吸上一口,癥狀就消除了。所以我也透過關系去買了一些來研究,卻是沒能搞清楚藥粉究竟是什麼做的,那一小包就要一兩銀子,可昂貴了。」
錦琛二話不說,由懷里掏出銀子,「給我一包。」
那大夫難以言喻地看著他。「這位公子,老夫建議你可別輕易嘗試,那藥只怕不是好玩意兒。」
「我知道。」錦琛笑了笑。
大夫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小包藥粉,錦琛一拿到便打了開來,本能地想要聞聞看是什麼味道,想不到一只玉手蓋在了藥粉上。
「別!你想變得和順哥一樣嗎?」衣向華小心翼翼的把藥粉拿到自己手上。「我有辦法弄清楚這里頭有什麼成分。」
「你要怎麼做?」錦琛也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蠢,不由赧然地模了模鼻子,好奇地問。
衣向華神秘地一笑,「我可以問問路邊的小草啊……」
錦琛就這麼看著衣向華走到屋外,又蹲在路邊開始與一株紅繡球交頭接耳,他越看越不對勁,挑了挑眉便走到她身邊蹲下,看看她究竟在說什麼。
衣向華意識到他靠得極近,也沒趕人,只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朝著盛開的紅繡球喃喃說道︰「他是我未婚夫。」
這是在向這朵花介紹他?錦琛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認為,但她認真的表情告訴他,恐怕他是對的。
之後就不見衣向華再開口,她只是側耳傾听著,不知怎麼轉過頭來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之後他便看到她朝著紅繡球花伸出手,幾朵紅色小花兒居然落在了她手上。
她將花拿給他,說道︰「尾端有花蜜,是花兒請你吃的。」
錦琛莫名其妙地接過了花,又莫名其妙地吸起花蜜,空白著腦袋嘗到那一點甜味,但他就是覺得這整件事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了,莫非她當真听得懂那些植物的話?
不待他思慮分明,衣向華已拉著他站起來,拍了拍皺了的裙子,慎重地說道︰「我已經知道那粉末大概是什麼了。」
錦琛一下被轉移了注意力,也無心追究她與植物間那古怪的互動,急急問道︰「是什麼?」
「那粉末是用古法煉丹的方式,從植物提煉出毒素……」她一口氣說了七八種植物,「……但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以及黃樟,這幾種植物都有令人致幻、麻木的功能,甚至麻沸散的藥方里也有曼陀羅花。而你手上的毒粉,一開始吸食後會讓人短時間內精神抖擻,渾身暢快如游仙境,所以這毒粉在讀書人之間口耳相傳,只是價格不菲,才沒有廣泛的散播開來……」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林家,語氣沉重。「這毒粉吸久了會上癮,不吸食便一蹶不振,必須重復使用才能維持精神,一旦停下便痛苦不堪,腦中產生幻覺而發狂暴亂,順哥就是這個樣子,除非他能堅持住不再吸食,一年半載的總會讓毒癮消退,否則再吸下去就只有一死。」
「所以李森應該也是吸食了這樣的毒粉。」錦琛心頭一動,臉色陡然難看起來。「一個李森,又一個林來順,都這麼巧被我遇到了,足見吸食毒粉的人應該已不少,而且南方北方都有,散播的範圍已然相當廣泛,制作出這些粉末的人究竟有什麼惡毒的用心?」
過去胸無大志的錦琛,第一次在心里下定決心,想要做一件大事。
「華兒,我要查清楚這件事。」他看著她,眼楮里閃著熠熠光亮。
「我會幫你的!查清楚了這一切,也能還你清白。」衣向華也表明態度,她對于制作出這般毒物的人,同樣深惡痛絕。
錦琛卻有些顧慮。「這事只怕很危險。」
「你放心,我都不用出面的。」她指了指方才那株紅繡球花,「我的耳目多著呢!而且有我在,你要打听什麼消息也方便些,這會兒由不得你不信了……」
錦琛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他的理智很難接受這樣光怪陸離的事,但情感上已經相信她了。對于她無條件的信任及幫忙,他心中動容不已。
當初他在京里出事時,那些與他稱兄道弟的男人,還有自稱對他傾心已久的女人,全跑得一個不見,相較之下,衣向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待他真是沒話說了。
這樣美好的女孩,竟是他的未婚妻呢!如果他不混出個名堂來,怎麼對得起她?
由于滿腦子充滿著對她的情感,情竇初開的愣小子不知不覺地月兌口而出道︰「我一直覺得我爹辦事不牢靠,不過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身為長輩眼光還是比我這個小輩好得太多了……」
「什麼意思?」衣向華一下子沒意會過來。
錦琛俊臉一熱,不由清了清喉嚨,回到正題,總不能人家認真專注的想幫他,他腦子里還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沒什麼,我只是想著,要制作這麼大量的毒物,還要散播得這麼廣,絕非一人之力可成,我總要找出是誰在做這些東西。你既然說這毒粉的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花及黃樟,要提煉毒物總要大量種植,我想我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衣向華听得眼楮一亮。「既然如此,我來和你說說這些花的特性吧!」她一項一項細數起來。「朝顏花不挑土質,但喜歡溫暖的環境,耐高溫;再看曼陀羅花,喜歡潮濕溫暖的溪谷,或光照充足的樹林底層;黃樟樹更別說了,是贛省的特產,咱們北邊臨江府還有個樟樹鎮,整個鎮子都在樟樹林之中呢……」
錦琛臉色微沉。「由此可見,這毒粉該是在南方種植制作,傳到北方去的,而且制作的地方只怕就在這贛省境內。我回頭問一下林來順由哪里得到毒粉,再找衣叔琢磨一下,
衣叔見多識廣,知道該往哪里去找,我還得回京一趟,去向我父親借些人手。」
「你……你這一去該要花些時日吧?」衣向華突然問。
「嗯?」他不解她為何突然這麼問,但見到她有些怔然的神情,不由笑了起來。「你該不會是舍不得我走?」
衣向華粉臉微熱,竟是沒有否認,反而走近他,驀地抬起手模他的臉。
錦琛傻眼了,這這這未免也太主動了一點,這甜蜜清靈的女孩只消這麼一模,他覺得全身的火都被她點起了,好想像上回那樣,把無比柔軟無比香馥的她抱到懷里……
才這麼想入非非,她突然縮回了手,朝他狡黠地一笑,「我先確定你皮膚的狀況,你這趟回去肯定不會少鑽樹林,我準備一些藥給你,抹在身上可以防蚊蟲。」
說完她一個旋身,輕快地朝家里的方向走去,頭發掃過他的臉龐,像是順便帶走了他的神智,讓他怔忡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末了,他終是渾身一顫,似乎發現自己被她撥撩了一下,居然馬上就潰不成軍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親口說出,她舍不得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1:37
第四章 來退親反成盟友
待錦琛問完林來順,回到家中已是傍晚,衣雲深也由書院歸家了。
用完晚膳後,錦琛拿著那一小包毒粉,與衣雲深關在書房里密談了一個時辰,期間衣向華都進去續了兩次茶水,添了一次點心,錦琛才終于從書房中出來,看起來倒沒有疲累之色,反而神采飛揚,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此時衣向華正在縫制棉衣,為即將來臨的冬日做準備。
錦琛來到她身邊坐下,凝視著她姣好的側顏,說道︰「衣叔真是深藏不露,難怪我爹一直要我跟他多學點,跟他一席談話讓我茅塞頓開,明白了許多調查的技巧,也確定了要尋找的方向。」
衣向華收了最後一針,慢慢抬起頭,「你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便走。」他現在滿月復雄心壯志,一定要將這件事辦成!「林來順說,那毒粉是夫子所贈,說可以提神醒腦,他好些同窗都有拿到,而他的夫子已在一個月前因心智出了問題送回老家了,林來順沒了毒粉來源才會越來越萎靡。足見時人對那毒粉並不提防,還以為是好東西,我還是越快調清楚越好。」
「那就來不及做藥了呀……」衣向華咬了咬下唇,將手上的棉衣給他。「幸好棉衣先做好了,你試穿看看,南方雖不若北方天寒,但冷風刺骨,你那麼怕冷,冬天穿得不夠保暖也是夠受的。」
既是做給他的新衣服,錦琛喜孜孜地穿上了。他剛來衣家的時候還嫌棄這樣的衣服寒酸又土氣,但穿久了才發現這些所謂鄉下人穿的衣服有多麼舒適實用。
他在京城里不乏全身綾羅綢緞,但那樣的衣裳穿起來要好看得做得合身,輕輕一刮就壞了不說,動作也不能太大,否則關節或胯下處容易繃開,那可會將臉丟盡,哪像她做的衣裳結實耐穿、舒適透氣,上山下田都還不容易破。
穿上後,衣向華讓他舉手又轉了一圈,有些驚訝道︰「你居然又壯了?還長高了!我按夏天衣服的尺寸幫你做,袖子和下襦已經有些短了,我替你放長些,你手伸出來……」
衣向華就著他的手長直接拆了線頭,放長袖子又開始收邊,錦琛坐在她身前,看著她替他縫衣,只覺溫馨寧靜,眼下的畫面應該就是他們的未來,他會有一個賢慧的妻子,處處關心他,照顧他……
而他也會保證,她嫁給他之後,一輩子都能如此和樂安穩。
「好了!」衣向華動作俐落,三兩下便做好,抬頭看到他在發呆,不由噗嗤一笑。
「你先將衣服換下,我拿個東西給你。」說完她便離開了廳里。
直到她的身影看不到了,整個空間只剩他一人,他才覺得心中有些失落。原來不舍的感覺是這樣的,心像被剜去了一部分,忽視它就不痛,但意會到它便令人難忍,可能要等到團聚的那一天,缺失的部分才能圓滿。
衣向華很快就回來了,她拿著一個籃子,錦琛接過一看,里頭竟是三個盆栽。
「這是丁香、茉莉與香樟,均有清神醒腦的功效,而我種的這三盆香氣更足,花期更長。原本想替你曬干放在香囊隨身攜帶,對你查案應該有些幫助。不過你明日便走,眼下是來不及了,只能你自己處理了。」
錦琛幽幽地望著她。「我沒有香囊。」
「香囊我近日也沒有多繡,不然你離開時順路去鎮上買一個……」
不等她將話說完,錦琛突然伸出手,將她掛在腰間的香囊扯下。「這個我要了。」
衣向華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這香囊都舊了!而且它是我學女紅時第一個繡的香囊,針腳不好,只是留著做個念想,茉莉花都讓我繡成了滿月,你戴著會讓人笑的。」
「是你做的第一個更好,我就喜歡它。」錦琛深深地望著她,急著做這些東西,還不是擔心他,雖然她沒說,他卻感受到了滿滿的關懷,不由心頭一暖。他突然舉起香囊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相信我,無論此行如何,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衣向華一怔,耳根都熱了起來。瞧見他有些得意的壞笑,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他回應她午時在林家前模他臉的撩撥呢!
可他的回擊可不只這樣,他攔住她欲走的腳步,刻意帶著些輕佻問道︰「你可知女人送香囊給別人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衣向華不解。
「示愛的意思。」他極為曖昧地望著她。
衣向華有些羞惱了,這家伙怎麼這樣壞呢?明明是他自己搶走的,說得好像她巴著他不放似的。瞧著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她一陣好氣,索性拉開門,將院里乘涼吃點心的紅杏與衣向淳全喚了過來。
「什麼事啊姊姊?」衣向淳邊問著,手里還拿著塊桂花糕。
「可是姑娘又新做了什麼甜點?」紅杏笑得眼兒眯眯,吃得兩腮鼓鼓。
見到這兩個吃貨,衣向華簡直沒了脾氣,她一屋子都養了些什麼樣的人,怎麼個個都傻氣?尤其是那個明明傻還以為自己很聰明的男人……
衣向華極力平靜有些失控的心跳,淡淡看著錦琛,口中問的卻是衣向淳及紅杏,「我問你們兩個,你們收過我做的香囊吧?」
「收過啊!」衣向淳笑嘻嘻地側身,他現下就掛在腰上呢!
「我也收過,端陽節的時候姑娘給的,還是虎形的呢!」紅杏反而是掛在胸前,得意地拉出來獻寶。
錦琛笑不出來了。「為什麼我沒有?」
「因為去年端陽節那時你錦小爺還在賭氣啊……」衣向華有些好笑地覷著他。「然後今年端陽節,你顧著和他們搶粽子,弄得弟弟都哭了,我當然要安撫他,作為你的懲罰就是沒有香囊!」
錦琛想起來了,去年那時他才剛來衣家沒幾天,瞥扭得很,什麼都要為反抗而反抗,
為了賭氣甚至連粽子都沒吃,更別說香囊了,至于今年的端陽節,他壓根也沒想到什麼香囊,只記得吃粽子。
「示愛?嗯?」這會兒換衣向華揚唇一笑,收拾了繡籃便抬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離開,留下錦琛原地跳腳。
他突然轉向了廳里的紅杏與衣向淳,粗聲道︰「把你們的香囊給我!」
「為什麼?」大小兩枚吃貨自然是不願意,尤其他作風像搶匪似的。
錦琛挑了挑眉。「我明日便回京城,京城里有家老牌的糕餅店,做出來的松子糕、玫瑰酥、蓮蓉糕、豌豆黃……連皇帝都說好吃!你們若把香囊給我,待我從京中回來,便帶一大盒給你們。」
「這個……」兩枚吃貨猶豫了。
「你、你,一人一大盒。」他加強了誘因。
「好!」吃貨們相當干脆的交出了香囊,反正香囊每年端陽都能拿一個,要不纏著衣向華她也會做,但京城里的點心可不是常常有,傻子才不換。
錦琛詭計得逞,便讓他們兩人離開,隨後妥善收起了香囊。
「明年我就娶了她,以後什麼都是我的!」
南方炎熱,夏天彷佛很長,秋天又很短暫,蟬聲淒厲地叫了好幾個月,太陽的熱度仍蒸騰著土地,一眨眼人們就開始穿起襖子,才剛看到葉片轉紅,隨即掉落枯黃。
今年冬日似乎特別冷,北風呼呼的吹,日光埋在厚厚的雲層里,天空也陰暗了許多。
衣向華早早便起,天還黑著,做好早膳後擺到了桌上,但看到自己多拿了一副碗筷,又是懊惱地將其收起,「錦琛走了也有三個月,現下到了何處呢?應該已經不在京城,轉回贛省調查了吧?他這麼怕冷,不知道穿得暖不暖和。」
看著總是少一人的餐桌,衣向華不由覺得氣悶,索性走到外頭替植物除霜。冬日早晨冰凍寒冷,植物表面會結上一層霜,若任之不管,葉片可是會腐爛凋零的,要在太陽出來之前替植物花葉淋上井水,因為井水冬暖夏涼,可降低寒害。
她到井邊打了一桶水,辛辛苦苦提回了前院,又更想念錦琛那個免費的勞力了。雖然他脾氣壞得很,常常一邊挑水一邊碎念,不過他的確日日都替她做好了所有粗重的工作。
才與他相處一年多,她幾乎都不習慣挑水這項工作了。
如今正是山茶花盛開之時,她拿起水瓢,舀出井水小心翼翼的淋在院子里的山茶葉上,間或撫模一下嬌艷的茶花,忍不住喃喃問道︰「我怎麼就這麼想他呢?」
這時候日光由雲層中破曉而出,朝陽照著葉片花朵上的水珠,閃閃發光,彷佛山茶樹也正在回應著衣向華的問題似的。只見她猛地停下淋水的動作,卻是愕然地瞪著山茶樹,
最後把水瓢一扔,雙手捧著發燙的臉。
「原來……這就是男女之情嗎……我對他……」
好像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衣向華在院子里呆站了好一會兒,太陽都爬得老高了,直到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她才驚醒,卻出人意表地眨了眨靈透的眼眸,笑若朝陽。
「我們是未婚夫妻,這不是理所當然?我不羞的!」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開得最盛的那朵粉山茶花,趾高氣昂地皺了皺鼻頭。
花朵兒恍惚之間似乎顫了顫,衣向華輕笑一聲,才離開前去開門。
大冬天的這麼早有客上門倒是稀奇,衣向華將院門拉開一看,門外是一個老者,年約五、六十,身上穿著一襲薄襖子,看上去料子不錯,但臉卻被凍得青紫。
「唉呀!老伯你快進來!」衣向華還不知對方的身分,但見他冷得直發抖,便欠身示意他快些進門。
那老者遲疑了一下,還是受不住凍舉步進了衣家院子。
衣向華直接將他領到正廳,廳里眾人正在用早膳,見到這個渾身都快結霜的人,全嚇了一跳。
衣向華飛快倒了一杯熱茶塞到老人手上,然後引著他到靠近炭爐的地方坐下。「老伯你先喝口茶,坐會兒暖暖身子。」然後她飛快地轉向衣雲深。「爹,能借一件你的厚襖子給這位老伯穿嗎?」
衣雲深點了點頭。「快些,讓淳兒去我房里取。」
衣向淳聞言跳下了凳子,邁開小短腿跑得飛快,不一會兒便取來一件厚棉襖,直接交給了那老者。
「老伯伯請穿。」衣向淳眨著大眼,圓嘟嘟的臉看上去十分可愛。
老者也不推辭,他當真冷得不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用盡力氣朝衣向淳點了個頭致謝,便從善如流的將棉襖穿上。但這樣還不夠,那種冷像是由身體里往外竄,一下子恢復不過來,他的手抖得杯子都拿不穩。
衣雲深見狀眉頭都鎖緊了,「這樣不成。紅杏,你去將早上燒的熱水抬到浴間,在澡桶里兌好,讓這位老伯先泡一下。」
紅杏知道時間緊迫,急急忙忙地去了,衣雲深則是親自領著老者到澡間泡熱水,衣向淳也跟在後面幫忙,至于衣向華則是轉頭又鑽入了灶間。
約莫過了兩刻鐘,那老者穿著厚棉襖,紅光滿面地出了浴間。泡完澡的他渾身舒坦,覺得自己彷佛逃過一劫,方才有一瞬間他當真覺得自己會被凍死。衣家人如此熱忱待他,
想盡辦法替他驅寒,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他鞠躬作揖好好地謝了一番衣雲深,衣雲深自是客套一番,遂領著他回到正廳。這段路會經過院子,方才進門時冷得腦袋空白,老者這才有心思打量衣家的環境。在浴間時他已驚訝這屋子的干淨整齊及便利,現在再看院子,如此寒冷的天氣竟也花開處處。
屋角那樹臘梅已點滿黃色小花,幾棵茶花紅粉相間也正艷美,還有池塘邊的水仙花,沿著籬笆腳一整排的富貴菊……他敢說這一路行來,衣家的院子絕對是他看到最生氣盎然的地方。
衣雲深見他看得入迷,不由笑道︰「這些花花草草是小女的興趣,我見她種得好,便由著她折騰了。」
「衣先生忒謙了。能在冬日將花卉種得如此茂盛,令媛可不簡單。」老者不由贊嘆著。
听別人贊美自己女兒,衣雲深自是高興的,他與老者邊走邊聊,很快地便回到了正廳。
此時廳中已多添了一座炭盆,屋子里暖烘烘的,衣向華帶著衣向淳及紅杏圍著桌子坐著,桌面上的早膳也早收拾干淨,只是多出一鍋香氣襲人的熱湯,蒸氣騰騰冒著,不消說,天寒地凍喝這個一定過癮!
衣向華見衣雲深與老者回了,笑著起身招呼道︰「老伯來一起喝碗羊肉湯吧!大冬天的喝這個最好了。」
衣向淳與紅杏同時看向了衣雲深與老者,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在埋怨怎麼去了那麼久,害得他們苦等,香噴噴的羊肉湯在眼前竟不能喝。
老者見狀險些沒笑出來,接過衣向華遞來的湯碗,謝了一聲後坐下。而他這一落坐,所有人面前都多出一碗湯,等衣雲深開動後,眾人也不客氣,紛紛吃將起來。
老者捧起湯碗喝了一大口,他也真是餓得慌了,兼之又想保暖,看著這熱騰騰的湯就欣喜。原本對味道沒什麼期待,想不到這湯入口濃郁鮮香,羊肉則是女敕而不柴,比外面能買到的都好喝許多。
這一喝便停不下來,直到碗底朝天他才放回桌上,意猶未盡地贊了一聲。「姑娘好手藝!」
衣向華自是連道不敢,衣雲深這才淺笑道︰「老伯遠從京城而來,應是安陸侯府的人?」
那老者訝異地回道︰「衣先生如何知道我從京城而來?又如何知道我是安陸侯府的的人?」
衣雲深淡然解釋,「老伯衣著不凡,那薄襖可是京城最新款式,別的地方都還未普及的。而會特地遠從京城來尋我的人並不多,安陸侯是其中之一。侯爺是徽省人,老伯說話帶有徽省地方的口音,我便大膽猜測老伯是安陸侯府來的。」
突然衣向淳嗜嗜笑了起來。「老伯伯剛好與錦伯伯一樣呢!錦伯伯是春天來的,卻穿著厚衣,進門差點沒熱昏;而老伯伯是冬天來,卻穿著薄襖,差點沒凍昏。」
衣向華輕輕捏了下他肉乎乎的臉蛋。「就你話多!從京里來到我們鎮上,怎麼也要一個月,當時老伯或許听人說南方並不冷,所以才會只帶了薄的衣服。不常來南方的北方人,錯估形勢也是正常。」
的確如此啊!老者內心深以為然,他就是听了回京的錦琛說南方十分炎熱,秋天連一絲涼意也無,所以他便大膽猜測冬天必然不冷,想不到猜錯了。入了贛省後,這一路行船而來,江面上的冷風差點沒把他凍死。
老者這才不好思地道︰「一入門便累得諸位忙碌,真是難為情,多謝衣先生、衣姑娘、衣公子與紅杏姑娘。老夫是安陸侯府的總管,敝姓馮,你們稱呼我老馮便好。」
「久仰了,馮總管,不知馮總管此次前來所為何事?」衣雲深有禮地問。
說到來意,馮總管突然面露尷尬。因為他其實是奉安陸侯夫人——也就是錦琛母親胡氏的命令,來通知衣家解除婚約的。
世子回到京中後,除了與侯爺借了大批暗衛與親兵外,還央了侯爺明年至衣家下聘,他想娶衣家姑娘過門。
想不到侯爺夫人一听到這話整個人就炸了,侯爺當初只說讓兒子出京避禍,遠離流言是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有個未婚妻,還是個鄉下泥腿子!
這樣的不喜,胡氏自然不會在錦琛面前表現出來,但錦琛離京後,她卻與錦晟大吵一架,不顧父子倆的意願,一意孤行地直接派馮總管至南方向衣家退親,拿回庚帖與信物。
原本想著來衣家耀武揚威、文攻武嚇一番,要退親應該很容易。想不到他這一路遭了罪,差點沒凍死在半路,一來到衣家就受到熱情招待,簡直可以說是救了他這條老命。
這衣家主人衣雲深,器宇軒昂、不卑不亢;女兒衣向華清麗月兌俗,氣質不凡,比起京中貴女都毫不遜色;就連看起來才五、六歲的兒子衣向淳都是聰明伶俐,乖巧听話。
面對著這麼一家子人,退親的話他根本說不出口,甚至他還隱隱覺得,侯爺夫人認為鄉下村姑配不上她兒子,但他覺得明明是世子紈褲驕縱、一事無成,配不上衣姑娘才對呢!
于是他清了清喉嚨,笑得有些尷尬,「世子此行是要辦正事,我是……奉侯爺的命,來等世子的!」
馮總管因此在衣家住了下來,漸漸地,他被衣家小院的溫馨氣息感染,也不再那麼拘謹了,甚至還會和衣向淳一起玩兒,或是教紅杏一些服侍人的道理與竅門。
當然,更多的時間,他會偷偷觀察衣向華,看她是否真有世子說得那麼好。
小姑娘的生活很簡單,天未亮就起,挑水燒水煮早膳,而後到院子里侍弄花草,教弟弟讀書;午間她會親自送做好的午膳去書院給衣雲深,下午做些家事或女紅,搗鼓些腌菜果醬什麼的,待到晚膳做好等衣雲深回家,眾人一同用膳,然後早早便滅燈睡了。
就是這麼樸實無華的生活,偏偏讓她活出了興味。她侍弄的那些花草長得著實精神,他在京里都沒見過冬日能如此盛開的花朵,連松柏等不怕冷的樹,換了別的地方在冬日多少也蕭條,但在她手中就是青翠挺拔、枝繁葉茂。
四周鄰居不乏有為這些植物盆栽來找她的,她總是不吝惜地教導對方。附近的孩童們也喜歡與她親近,因為她每每做什麼好吃的,那些孩童也都有一份。
但她可不是一味寵溺,她會教孩子們如何勞作,如何友愛,如何孝順,所以那些孩童的父母也很放心讓小孩到衣家來,可以說她與生俱來就有種親和力,這也是馮總管第一次在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身上看到的過人特質。
因為衣雲深的關系,有時衣家會有身分不俗的訪客,衣向華總是能應對得很好,談吐不俗,落落大方。就馮總管看來,她完全具有一個當家主母的本事,就連侯爺夫人胡氏,
她稱得上在貴婦圈很吃得開了,都缺乏了一份衣向華擁有的游刃有余。
更不用說她照顧父親弟弟,甚至是紅杏這個丫鬟或自己這個客人,都是面面俱到——
衣褲鞋襪絕對保暖舒適,屋子院子總能打理得溫馨宜人,做出來的各種吃食沒有不美味的,父弟愛她敬她,丫鬟忠心耿耿,客人賓至如歸。
總之,衣向華就是一個無處不好的丫頭,如果一定要挑,那就是出身寒微了些,這倒不是她的毛病了。
所以侯爺夫人交代的事,話每每到了嘴邊都被馮總管吞了回去,他真的覺得若世子錯過這份姻緣,會後悔的絕對是侯府。
馮總管數度欲言又止的狀況,自然也落入了衣雲深眼中。
這一日,他特地叫衣向華準備了燒鍋子,自個兒由鎮上打了美酒回來,拉著馮總管共飲。
衣向華拿出了一個燒炭銅鍋,鍋中間有根煙囪,鍋底燒炭,如此湯頭會有一股炭香,還可以從煙囪開關去調整火力大小,讓鍋子得長久保溫。
「每到冬日,華兒總會準備燒鍋子,這鍋底是她不知哪里學來的東北酸菜口味,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得極薄入鍋涮熟,連酸菜一口吃下,酸香甘甜,再用她烙的燒餅沾著一起吃……啊,簡直人間美味。」衣雲深洋洋灑灑地介紹了一番,然後親自替馮總管涮了幾片肉。
馮總管听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連忙吃了一口酸菜鍋子涮過的五花肉,果然就像衣雲深說的那般好吃,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兩人言笑晏晏地吃了一會兒,天南地北的聊,情誼似乎又比前些日子有所增進了。
衣雲深放下酒杯,這才意味深長地問道︰「馮總管,你千里迢迢由京城來,應該不會只有等世子這件事吧?馮總管總管侯府事務,但世子辦的事用到的是暗衛與親兵,那是侯爺親自掌管的,似乎與府中瑣事搭不上邊,侯爺若要派人來也該派侍衛長,派馮總管來,
說不過去……」
馮總管持杯的手一頓,終是苦笑道︰「還是瞞不過衣先生。其實我不是侯爺派來的,我是侯爺夫人派來的。」
「侯爺夫人派你來的目的……」衣雲深也是知道胡氏為人的,那麼馮總管的來意他心里也有些底了。「與華兒的婚約有關,對嗎?」
橫豎都開了頭,馮總管也不再隱瞞,直言道︰「是的。世子前次回京與侯爺借人辦案,同時說到了他想向衣姑娘提親。夫人因為對衣姑娘不了解,對此……呃,對此……」
「對此嗤之以鼻,覺得世子的未婚妻竟只是個鄉下女孩,根本配不上他,對吧?」瞧馮總管說不出口,衣雲深索性替他說了。
馮總管有些難堪。「是了,侯爺夫人確實……對衣姑娘的成見很深,所以她派我來,就是想和衣家退親。」
「既然如此,馮總管在寒舍也住一段時日了,怎麼沒有提起此事?」衣雲深不解地問。
「因為,我根本挑不出衣姑娘什麼毛病。」馮總管正色起來。「衣姑娘外貌出眾,蕙質蘭心,舉止高雅,對內對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落落大方,就算是京城貴冑的大家閨秀,也不見得有衣姑娘聰明能干,我實在找不到任何退親的理由。」
他不敢說的是,相較于衣向華的優秀,衣家不退了世子的親就不錯了……
聞言,衣雲深驕傲一笑。「你別看華兒在鄉間成長,從小到大我與亡妻對她的教育,就是高門的當家主母,對內需持家有道,宜其室家;對外則遇事不亂,進退得宜。自亡妻故去後,華兒就是我衣家實質的當家,我和淳兒的生活都是她一手照顧,你看我們活得多好,她就有多好。」
馮總管狠狠灌了一口酒。「衣先生,侯爺夫人要我盡快將事辦成,年前就回京城。但我當真辦不成侯爺夫人交代的事,更不想昧著良心說衣姑娘不好,偏偏這事我又不能與侯爺說,否則便有挑撥他們夫妻失和之嫌,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衣雲深倒是氣定神閑,一點也沒有女兒可能被退親的憂慮。「馮總管可曾想過,侯爺夫人為何要急著辦這件事?」
「還不是怕世子……」馮總管會意過來衣雲深的暗示,突然拍了下大腿,拔高了聲音。
「是了,世子!」
衣雲深淡淡一笑,一副什麼都智珠在握的篤定模樣,「這件事錦琛豈會答應?侯爺夫人若問起,你背後有世子,侯爺夫人就算知道你沒辦成事,總不能遷怒她兒子。馮總管且多待些時日,待世子回來,我相信他的反應不會讓我們失望……」
雖然老想著不願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但是女兒被人退親這點他可不接受,況且錦琛住在自家的表現也有目共睹,雖然對衣雲深來說仍差強人意,但勉強也算是認可了這個女婿。
過了立冬,贛南一帶幾乎就有了年節的氣氛,家家戶戶忙著做香腸、臘肉、臘魚、板鴨等等,有的還會釀制糯米酒。衣家自也不例外,衣向華揪著紅杏與衣向淳打下手,買了幾十斤的雞鴨魚肉和調料便開始制作。
當地的臘味習慣摻辣,但衣雲深其實是京師人,習慣的臘味是加了醬油的咸香,所以衣向華便兩種都做了,解了父親的鄉愁,也讓客人能吃到當地的新鮮貨。
至于糯米酒便是衣向華的獨門手藝了,十里八鄉的還沒喝過比她釀出來的糯米酒更好喝的,她總是能選出最好的糯米,甜酒麴也是自己制作。她相準了父親的喜好,衣雲深愛喝帶甜味的酒,且尾勁要夠,卻不能讓人爛醉,那種微醺的狀態是他這等文人最愛的。
所以衣向華的糯米酒釀制十日後便要放入窖藏,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免得酒越來越濃導致味苦,甜味也會淡去。所以時日得計算好,待到要喝的前一日釀好最是適當,開封過濾後便是香醇味甘又勁道足的稠白酒水。
到了臘月下旬,幾乎天天逢吁日,市集上人山人海,好不熱鬧。
二十四祭灶神,這一天官署封印,諸生散館,遠人歸家……可是她等了又等,錦琛仍然沒有回來。
除夕那日,大家都穿上了新衣,連馮總管也得了一套,樂得他面上喜孜孜的,心中的憂慮也去了不少。
衣向華整日忙著蒸糕點、炸年貨、做米課等等,紅杏則被派了灑掃庭院的工作,衣雲深拉著兒子寫春聯畫年畫,連馮總管都幫忙貼了春聯窗花,還到門口放了鞭炮。
雖是小家的過年,這種人人忙碌歡欣的氛圍讓馮總管很是動容。京城侯府的年節,往往是下人忙著置辦年貨,準備各種東西,主家忙的是與其他高門貴戶來往走動,雖說也是熱鬧滾滾,卻少了一種親切感。
年夜飯滿滿當當擺了滿桌,都是當地的風味。贛南人習慣鮮辣酸香,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甚至還有一道佛跳牆。所有人圍著桌子坐定,都覺得目不暇給,讒蟲大動。
「光是這一桌就讓我不想回京師了啊!」馮總管贊嘆著。
衣雲深的神情卻有些古怪。「雖說是團圓飯,這也太多了點……」
還不是想著那個人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回,所以做多了嗎……衣向華有些不好意思,口頭上卻只能拉了其他人下水,「我只是想讓馮伯多嘗些特別的當地菜,還有弟弟和紅杏也頂能吃的,這樣應該不算太多……」
「我可以的!」衣向淳連忙表態,小胖手舉得老高。
「我也可以的!」紅杏也不落人後,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兩枚吃貨的表現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正準備開動大快朵頤時,院子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瞬,衣向淳先跳了起來,「會不會是錦哥哥回來了?」
紅杏也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要去開門,卻見衣向華早已坐不住,搶在眾人之前就奔了出去,讓席上的衣雲深與馮總管忍不住交換了會意的一眼。
衣向華奔到門口,口中喘息吐著白煙,卻等不及氣息平緩下來便急匆匆拉開院門,果然看到她思念了好久的那個人一臉風霜的站在外頭。
瞧見來開門的是她,門外的錦琛眼楮一亮,竟是一腳踏前便抱住衣向華。「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你想我嗎?」
衣向華猛地被抱住,怔愣了一下,而後輕輕地靠在了他肩頭。「想了。」
錦琛以為自己听錯了,將她拉開了點距離,狂喜地瞪著她,之後見她目光帶笑平靜如常,他便也輕咳了聲,找回他世子爺的架子。
「那是自然。像我這般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玉樹臨風、才華橫溢之人,讓你掛念也是應當的。」
衣向華早習慣他臉比盤子還大,好整以暇地反問道︰「那你想我嗎?」
當然想!日日夜夜的想,朝朝暮暮的想,好幾次在山林里埋伏、在暗處藏身,甚至被敵人追殺,想得他滿身滿心都疼了。可是錦琛哪里有臉把這樣的肉麻話說出來,只得不自然地轉移話題。「衣叔呢?還有小胖子和紅杏……」
「都在吃年夜飯呢!」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今日除夕,你恰好趕上年夜飯,今日準備了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
听得她說出一長串菜色,錦琛口水都快流光了,他可是餓著肚子趕路,看著她的眼光像是能將她都吃下去。
衣向華卻幽幽一嘆。「反正你也不想我,想來我煮的年夜飯你應當也不稀罕……」
「我想你啊!」這句話幾乎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但才一出口,錦琛便看到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由抹了下臉。「是啦,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索性臉都丟了,便破罐子破摔。
饒是衣向華一向心緒平和,听到這話也不由滿心喜悅,竟是主動伸手拉住他的手。
「唉,你的手好冰,我替你做了手套,怎麼沒戴呢?」
「我急著趕路一下子忘了……」
她拉著他進到屋里,錦琛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里那點蹩扭早就扔到腦後,更堅定了一定要娶她回家的決心。
待兩人進到屋內,其他人見到錦琛也是好一番慰問,團圓的喜悅在這除夕之日顯得格外應景。
尤其是馮總管,上回在京中看到世子,已經覺得他變得又高又壯,皮膚也黑了,看上去很是穩健,不若過去的心浮氣躁。
這會兒世子自己去查案花了幾個月,看上去更比那時又多了堅毅的氣質,雖然外表遽遢了點,卻給人可靠的感覺。
看來侯爺讓世子來這鄉下歷練,真的是來對了,幸好一開始沒有听侯爺夫人的話,怕世子吃苦將他留在京城,否則哪里有這樣明顯的成長蛻變。
錦琛見到馮總管也很是意外。「馮叔,你怎麼在這里?」
「那個……」馮總管相信,即使世子已變了這麼多,他若真說出退親一事,世子肯定能把他打出門,只得找了個借口道︰「侯爺夫人不放心世子,讓我來這里看世子事情辦得如何,過得好不好。」
母親就是個愛操心的,錦琛也沒有懷疑,只是笑道︰「我前幾月回京和娘說過了,在這鄉下吃好穿好,還學了很多東西,比在京里都充實!這幾個月在外面雖是吃苦,我卻覺得很士三一舊」
馮總管欣慰地笑了,眼眶幾乎要蓄淚,世子的變化當真令人可喜,而這一切都要感謝衣家的人。明明這麼好的親家,侯爺夫人為什麼要退親呢……他在心中哀嘆。
衣雲深則是听出了錦琛言下之意,該是查出了什麼重要線索,不過眼下他沒有急著問,而是說道︰「小子瘦了一點啊!華兒之前替你養的膘都白費了,正好你趕上年夜飯,
可得好好補回來。」
「這一趟成果頗豐,一切都要感謝衣叔的指導。」錦琛衷心說道。
「這事不急,你先去梳洗一番,我們等你吃飯。」衣雲深拍拍他的肩。
「我去幫錦哥哥燒水!」衣向淳自告奮勇,雖然他常常與錦琛斗嘴,事實上他心中是很喜歡這個大哥哥的。
「那我去抬水。」紅杏也乖覺地跟著衣向淳去了。
錦琛笑著向衣雲深致謝後才轉向衣向華,不過語氣可就沒那般恭敬了,而是帶著些賴皮。
「你們都穿了新衣,我可有新的衣服?等會兒我要換上!」
「自然是有,豈會忘了你錦小爺的新衣,就擱在你衣箱里,由里到外都是新的。」
「年夜飯我還想吃油爛大蝦和紅燒肉!」
「油爛大蝦可以,紅燒肉卻是來不及了,但是紅燒鴨子也不錯……」
「還有,我臉上凍傷了。」
「我待會兒拿藥給你,你自己擦上……」
「我手也凍傷了。」
「好,等會兒我替錦小爺上藥總行吧……」
兩人說著說著,好像小倆口斗嘴一般,慢慢的步入內室。
馮總管看著錦琛拿著衣向華給的帕子粗魯抹著臉,衣向華原本邊走邊幫錦琛拍去肩頭的灰塵,瞧他擦得狼狽,索性接手替他擦,錦琛也乖乖低著頭,兩人動作溫馨自然,並不給人忸怩之感,馮總管忍不住露出會心的微笑。
「衣先生,我想,侯爺夫人交代的那件事還是算了吧。」馮總管難掩自己看著這一幕的感動。「瞧瞧他們兩小無猜的樣子,眼中應該都只有彼此,我不忍心……也不應該拆開他們。」
衣雲深深以為然,他可是看著這小倆口一年多了,見證他們由陌生到熟悉,不過還是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向侯爺夫人交代?」
馮總管苦澀地一笑,「我在侯府也數十年了,這回拼了總管的差事不要,也會力勸侯爺夫人改變心意,沒有人比衣姑娘更適合我們世子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2:00
第五章 花花草草幫助大
一頓年夜飯吃得大伙兒肚兒朝天,衣向華去泡了普洱茶讓眾人消食,大伙兒圍著桌子守歲,衣向淳坐不住想去和鄰居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玩,便讓紅杏帶他去了,而錦琛卻說起了他去尋找毒粉來源的經歷。
「我回到京里向父親稟告毒粉一事,父親見茲事體大,便調給我暗衛二十人,親兵百人任我派遣,幸而這趟有所收獲,也算不負大家的期望。」錦琛喝了一口普洱,但似是不習慣這種味道,皺了皺眉。
不一會兒他眼前的茶已被衣向華換成了桂圓紅棗茶,錦琛笑了一笑,端起紅棗茶就喝了大半,續道︰「當初華兒提到毒粉里有黃樟,我便把目標放在了贛省,兼之各種植物有不同的習性,衣叔替我分析出了幾個最有可能的地方,我讓手下分成數批去找,才半個月便有了結果,我們在袁州的萍鄉一帶,找到了大量種植制作毒粉花木的地方,那片土地藏在幾座山林之中,可不是只種了幾分地,而是種了幾十畝地。」
衣雲深听了不由點頭。「萍鄉多山,地勢復雜,南有武功曲,北有翁陵山,西面大屏山、雲霄山,要藏個花田並不困難。華兒說,數十朵朝顏花和曼陀羅也只能煉出一小撮毒粉,若是種了幾十畝地,能煉出來的毒粉有限,要供本地可能都不夠了,所以像這樣的地方應該還有好幾個。」
「衣叔說得沒錯,在萍鄉附近,類似的地方我便找到了三個。又從這三個順藤模瓜,在寧州一帶又找到其他的花田。其實種田的都是當地老農,他們不知種來何用,只是有人出錢聘雇他們種植,所以這背後的人不僅財大勢大,還隱在遠處。」錦琛說道。
馮總管听到錦琛有條有理的分析情勢,老淚都快掉下來。侯爺把這整件事交由世子自己處理,就是想磨鏈他,果然世子的成長令人可喜。
「你說得雲淡風輕,其實遇到不少危險吧?」衣向華突然插口,指著他腰間的香囊。
「你身上的香囊味道不對呢!」
「這你都聞得出來,莫不是屬狗的?」錦琛失笑,但見衣雲深表情怪怪的,他馬上又正襟危坐。「咳,華兒說的對,這回有幾次當真驚險,幸好有你給的盆栽,否則真要栽了。」
衣向華听得眼楮都瞪大起來,也不在意他方才的打趣了。「我自己調配的花香,我自然聞得出來,你香囊的味道不一樣。」
「幸虧我听了你的話,將你給我的盆栽花朵曬干,制作香囊。也不知你那些花怎麼培育的,光澆水竟也能開出一茬又一茬的花,摘之不盡,所以我做了好幾個香囊,索性分給了那些暗衛。」
錦琛皺眉說道︰「我們後來模到了制作毒粉的地方,因為要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如何作業,才能一網打盡,所以在外面埋伏了好一陣子觀察。想不到制作毒粉似乎會散發毒氣,才躲個半日我們腦袋就開始暈眩了。情急之中我想起了這香囊,便放到鼻間,果然一聞就覺得神清氣爽。也就是靠著這香囊,我們成功的伏擊了幾處制作毒粉的地方,抓到一百五十余人,其中重要的領頭人已經先讓親兵送回京里。」
所以他決定要長期戴著這個香囊,除去對她的念想之外,這可是保命的好東西。反正她給的花好養得很,澆水便長,里頭的花瓣可以一直更換。
「這是立了大功啊!世子怎麼沒跟著回京城呢?」馮總管不由急急問道。「而且那還能證明李森的死與世子無關,洗刷世子的罪名!」
「呃……」錦琛不語,只是看了看衣向華。
他答應過她,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衣向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傻瓜竟然放棄了親自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也要為一句承諾千里迢迢趕來,一時間她覺得心里又酸又甜,在桌子下偷偷拉了下他的手。錦琛反抓住她,知道她已通曉他的心意,這一抓就不放了。
衣雲深不是沒注意到兩個孩子偷偷模模在桌下做什麼,不過錦琛算是他自己帶出來的,這樁婚事就算一開始他不太滿意,現在也樂觀其成,索性就當作沒看見,將話題轉回了案子「李森暴斃一事,證明這毒粉已滲透到京中,不過這種毒听起來腐蝕身體甚重。時日一久,人力凋零,國力必然大減,對天朝可不是一件好事。」
衣雲深想事情一向想得很遠,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警醒起來。
「何況這毒粉有成癮性,吸食者很容易被控制,如果用在顛覆皇權上,那更是動搖國本的災難。錦琛,你若想再繼續調查這件事,不若往這方向去思考,恐怕這樁陰謀的背後主使者,不是只想得到金錢利益那麼簡單。」
這的確是大問題,錦琛益發覺得毒粉一事水很深,放開了衣向華的小手,向衣雲深一揖。「錦琛受教了。」
一樁案件分析到這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些沉重,眼下可是除夕夜,這樣的氣氛不太適合,衣向華那水靈靈的眼眸一轉,突然小聲地插口道︰「你們難道都沒想過,這毒粉有沒有解藥嗎?」
「你有解藥?」錦琛倒抽了口氣,表情震驚。這回連衣雲深及馮總管都訝異地看向了衣向華。
她卻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說道︰「解藥我當然沒有……」
所有人都忍不住給了一記白眼。
「不過,我可以試著做啊!」衣向華不以為意地繼續說道︰「其實在錦琛去查案的這幾個月,我雖沒有做出解藥,卻研究出了一個緩解的方子,那方子雖然無法立即讓上癮者除去毒癮,但至少能緩解毒發時癮頭上來的痛苦,幫助中毒者成功撐過去。」
錦琛猛地一拍手。「是了!華兒說過這種毒物上癮者,若有非凡的意志力撐過毒發時的痛苦,那麼一年半載不吸食便能戒除毒癮。有了緩解的方子,能加強戒毒,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一種解藥啊!」
得到了這個消息,氣氛終于輕松了下來,錦琛傻兮兮的沖著衣向華直笑,兩人又開始斗起嘴來,衣雲深只是但笑不語地喝著茶。
馮總管心中百感交集,突然開口說道︰「明日我便回京去。」
錦琛驚訝問道︰「馮叔為何如此心急?這案子還沒完,等到元宵過後我也要回京,可以一道兒走。」
馮總管苦笑起來,卻又說不出真正的理由。「我是奉侯爺夫人之命來看世子好不好,自然得先回去稟報,如果與世子一道走,豈非等于沒達成夫人之命?何況剛過正月事多,丟下侯府里的事我也不安心。」
既然如此,眾人也不強求了,馮總管與衣雲深相視一眼,或許只有彼此知道他急著回去的原因。
他要在錦琛回京前,想辦法打消侯爺夫人退親的想法啊!
初一一大清早,一打開家門,衣雲深便帶著兒女及錦琛在門口放了串鞭炮,象征新的一年財源滾滾,壞事莫近。
馮總管吃了一盆餃子後,也拜別了衣家眾人,動身趕回京城。
通常這日是親友彼此拜年走動之日,衣家雖然在馳江鎮沒有親人可拜訪,但衣雲深身為書院夫子,自然有許多學生及家長前來拜年,且衣家平時與鄰里交好,附近人家來串門子的也不少。衣向華索性擺上了各式糖果、桂花酥糖、徹子、油子喂,還有瓜子花生等,打開自家小院迎客。
每個來到衣家的人,莫不稱贊衣家小院水木清華、潔淨幽雅,孩子們包括衣向淳都玩瘋了,在院里跑來跑去,零食也不停地補上,衣向華甚至給了幾個親近的孩子壓歲錢,衣家在初一這日還比別人家要更熱鬧幾分。
到了下午人潮散去,衣雲深躲懶拉著兒子睡午覺,衣向華讓紅杏守著院子,自己卻帶著錦琛往林家行去。
衣向華制作出的毒粉解藥,最理想的試藥人莫過于林來順了。
林來順著實被那毒粉害得不輕,本覺得自己這輩子毀了,想不到衣妹妹居然有能耐研制解藥,橫豎情況不會比原來更壞,他自是一口氣答應。
帶著錦琛去林家,也是想讓錦琛看看解藥使用的效果,畢竟林來順服用解藥也有幾個月了,錦琛可是知道之前林來順看上去有多糟糕,更是親眼見過李森慘死的可怖情況,就算服了解藥也不知能改善多少。
很快地,林家就在前方。年節期間,林家門口也貼上了新的春聯及福字,看上去還是新寫的,錦琛在門口站了一下,不由挑起眉梢。
「春聯上的字還挺不錯的,雖然還差小爺一點。這莫不是林來順寫的?他有力氣提筆嗎?」
瞧這家伙到底是損人還是贊人,話也不好好說,衣向華好笑地道︰「是順哥的筆跡沒錯,至于他能不能提筆,你等會兒親眼看了不就知道了?」
由于林來順先前瘋癲的情況傳遍鄉里,即使過年,來林家串門的也沒幾個人,錦琛與衣向華進門時,院子里靜悄悄,連只雞也沒有。
「林嬸?順哥?小嬌?我是向華,來拜年了!」衣向華喚了一聲,倒是沒有無禮的直接闖進去。
不一會兒,林家正廳里鑽出了個人,居然就是兩人討論的主角林來順。他見到衣向華來拜年,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步伐也快了些。
而他身後跟著小嬌,一見到衣向華也是心花怒放,直接沖過來便抱住她的大腿。
「該是我去貴府拜年才是,衣妹妹如何親自來了?」林來順拍了拍妹妹的頭,但小嬌堅持抱著,他只得接過衣向華遞來的零食盒子,也知推辭不得,反正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受了。「兩位請跟我進來吧!」
這番互動雖然看得錦琛酸溜溜的,不過他還是認真的打量了林來順。原以為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條命,總該是個形銷骨立的樣子,想不到他臉色還不錯,身形也不像之前毒發那時瘦得月兌了形。而且他那妹妹也不像以前那麼怕他了,足見這陣子林來順的表現是正常的,不會再發狂失控。
「你身體大好了?」錦琛問道。
林來順知道錦琛身分不同,對于他的問話不敢怠慢,老實說道︰「也稱不上大好了,只是書能讀得下了,還能替家里做些農活。」
「那還恢復得挺不錯的,你現在還會毒發嗎?」錦琛一點也沒拐彎抹角,問得直率,因為他不要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如同正面損了林來順,他尷尬地抹了下臉,說道︰「還是會有癮頭,不過之前是每天發作,現在約莫半個月一次。每回發作時喝下衣妹妹給的藥,勉強能撐過去,所以對我的生活已經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只是我的事傳遍鎮上,沒有人敢替我做保,以後可能考不了科舉了……」
也就是說,這解藥肯定能讓人回復到正場☆態,只是時間拖得長點兒罷了。林來順已慢慢接受自己以後無法出仕的現實。
錦琛又問了一些諸如解藥所能緩解的程度,還有毒粉對身體的影響等等問題,對這毒粉戕害身心的狀況又多了一份了解。
三人就在院子里談了起來,不時小嬌再插句童言童語,也算氣氛平和。
林太太或許是久不見兒子女兒覺得奇怪,出門來找,赫然發現衣向華及錦琛居然來了,不由愣了一下。
錦琛反應極快地將衣向華擋在了身後,他對林太太這個潑婦可是印象深刻,絕對不會再給她機會辱罵欺侮衣向華。
然而林太太的反應卻出乎了錦琛意料,她居然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唉呀!向華啊,怎麼就來了呢,我還想著帶籃鵝蛋到你家去拜年呢!」林太太居然出奇的熱情,「來來來,進屋子來吃點麻花,我早上才炸的,我再炸點年糕和肉丸子什麼的,你們一起吃吧!順子和小嬌這兩個孩子也真是,居然讓你們在外頭站著。」
「沒關系的,今天天氣好,在外頭很舒服!林嬸別忙了,我們替父親來拜年,他有事想問問順哥,也一起來了。」衣向華連忙將林太太攔下,指了指錦琛。「他要問的事也差不多問完了,我們就要回去了。」
林太太一見錦琛,也猜得到他想問什麼,表情有些復雜。「這位小哥定然是來問那粉末的事吧?上回要不是這位小哥阻止,我還傻傻的想花大錢給順子買些來緩解痛苦。」
她驀地轉向了衣向華,粗糙的手繞過錦琛拉住她的小手,很是感慨地說道︰「我家那口子走得早,只給我留下順子和小嬌兩個孩子,小嬌以後要嫁出去的,只有順子是我的依靠。
順子出事那個時候,我只覺得天塌了,做了很多糊里糊涂的事,幸好向華不怪我,還替我醫好了順子,這份恩德,我一輩子都記得。」
林太太一向以潑辣在鎮上聞名,這會兒卻出奇的溫和,說話也中听。錦琛似乎有些明白了,以前她孤兒寡母的,不凶悍一點容易被人欺負,如何養大兩個孩子?
而林來順本來要廢了,衣向華不計前嫌替她治好兒子,她哪里會不感恩戴德?自然那些用來防備外人的脾氣就收了起來,拿出最大的誠意。
然而林太太接下來說的話卻讓錦琛俊臉抽搐了一下,眼楮都眯了起來。
「其實向華真是我們鎮上數一數二出挑的女孩,瞧瞧衣家被你打理得多好,廚下手藝又好,脾氣性格也沒話說,我以前就是瞎了眼,怎麼沒見到你的好,早知道就該先去替我家順子把你定下來。」
話是如何說到這分上的?衣向華有點傻眼,不過在這等事上她一向清楚,她跟林來順沒有半分可能,何況她未婚夫還站在旁邊呢!
她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嬌羞還是裝傻的反應,錦琛已淡淡地開口道︰「林來順已經來不及了,我家華兒有對象了。」
這話酸溜溜的,林太太差點沒笑出來,她自也知道順子在這事情上沒戲了,卻不妨礙她替衣向華撐腰。「那是當然,誰不知道錦公子你到處嚷嚷向華是你未婚妻呢?不過以後的事誰知道,萬一錦公子你回了京城,又被京城的鶯鶯燕燕給迷花了眼……咱們向華也不是沒有後路的。」
「不會有那一天。」錦琛沒興趣再與這等撬牆角的婦人多言,索性直接將衣向華的小手搶回來牽好。「我們走了。」
衣向華低著頭,看上去嬌羞,事實上她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這男人這麼明顯地為她吃醋,雖說有些對不住林嬸,但她卻有種莫名的滿足。
「林嬸,我們走了。」她朝林家母子揮了揮手,又哄了小嬌幾句,終是轉身和錦琛離開。
林家人目光炯炯,都明白這一去,與衣向華結親的緣分是斷了,甚至那錦公子看得那麼緊,能不能常常見到她都難說,竟有些依依不舍了起來,一路送到了門口,還想再送。
「你們可以停步了。」錦琛突然一個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林來順,「其實你這家伙不錯,過兩日來衣家,有小爺我替你寫封推薦函,無須旁人做保,參加個鄉試會試什麼的不成問題,只是能不能榜上有名,還得看你自己。」
說完,他牽著衣向華大搖大擺的離去,背後傳來林太太感激的哭聲,卻是讓衣向華彎唇一笑,更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
這個瞥扭的好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啊!
贛南的過年熱鬧得厲害,尤其接近元宵,鎮上有游彩龍、儺舞、唱戲、放添丁炮、舞燈火等活動,祈求家中人丁興旺,五谷豐收,還有天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鎮上沒有燈會,要看燈會只能到縣里,但馳江鎮到縣里得坐船,只怕一整天那船都滿得載不了人,不過鎮上也有自己的民俗慶典,在吃過衣向華做的元宵後,衣雲深便帶著所有人到鎮上轉了一圈,向錦琛介紹了那些慶典的意義。
前一次的過年沒能好好過,錦琛習慣了京中繁華,對人多倒是不怕,反而對這種充滿鄉土味的活動看得興致勃勃。例如跳儺舞的人會進入各家之中,鑼鼓齊鳴,人聲相和,離開時戶主則放炮相送。
又如游橋幫燈,橋幫燈是釘在長木板上一整排的方型花燈,家中添丁的一戶出一梆橋幫燈,到了晚上便由家中壯丁扛著游街,到田野繞了幾圈之後,頭燈追逐尾燈,火光四射猶如蛟龍翻騰,很是精采,最後圍成一個圓,象征團圓和樂。
由于錦琛明日便要出發回京,衣雲深便沒讓大伙兒玩得太晚,不過回去時衣向淳已累得由錦琛背著走,邊背他還邊碎念這小胖子又重了,年後得減減膘;紅杏左手糖人右手棉花糕,吃得津津有味;衣向華則是默不吭聲地走在了最後,與她一向活潑的性子大相逕庭。
「你怎麼了?」錦琛無聲無息地放緩了步子,來到她身邊。
衣向華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你明日要走了。」
對他的心意已定,她也沒想要掩飾,難免依依不舍。
錦琛難得見她如此依戀,不舍之情油然而生,「其實……」他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衣雲深的方向。「我正想求衣叔讓你跟我一起回京。」
衣向華的杏眼都睜圓了。「怎麼可能?」
「衣叔會答應的。」錦琛也是考慮很久才做了這個決定,因為他得做好各方面的考量,保證她的安全,畢竟他要做的事不是沒有危險性。
「你要怎麼說服我爹?」衣向華好奇,心中也對離開這個住了好幾年的小鎮有些躍躍欲試。
「你制作出了毒粉的解藥,這就是最好的理由。」背上的衣向淳快滑下來了,錦琛背後的雙手推了一下,才說道︰「你最明白藥性,還有如何使用,衣叔雖是隱于鄉間,但仍心懷家國,他會願意讓你去的。」
「你倒是明白我爹。」她皺了皺鼻子佯怒,臉上卻帶著笑意。
瞧她喜悅,錦琛也高興起來,看來她並不反對他自作主張,這第一步算是踏對了。
「到了京城,你便住在侯府,在馮總管離開前我已經請他安排好了,生活上的一切你都無須擔心。」他遲疑了一下,說道。
「原來你這麼早就開始算計這件事了?」她橫了他一眼,想不到他比她還舍不得兩人分開,心中甜滋滋的。
「那也不是算計,只是我……我也想讓我娘看看你。」他有些赧然地道。
衣向華忍不住停步。「萬一你娘不喜歡我呢?」
她雖不在意門第之別,也不覺得自己比人差,但對于高門講求門當戶對一事,她還是清楚得很。錦伯伯還有馮總管來的時候,兩人都沒怎麼提到侯爺夫人對這樁婚事的看法,
如果侯爺夫人贊同這樁婚事,有什麼不可說的?所以不由得她不多想一些。
「我和爹都看上的人,她怎會不喜歡?」錦琛倒是答得坦然,並不知道胡氏對這樁婚約的態度,否則他早在十幾天前就跟著馮總管回去據理力爭了。「明年你也十五了,我想我們的婚事也能提一提……」
他說得越來越小聲,雖然想裝作若無其事,但通紅的耳根卻泄露了他的心情。
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當真要面對了,衣向華也說不出自己心中的動容,究竟是對家鄉親人的難舍,還是對相知相守的期待。
對于彼此的感情,兩人也算是心照不宣了,雖然只相處近兩年,或許一開始彼此都知道是未婚夫妻,心態就有些親近,沒多久就確立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誰也沒開口說過心悅對方,不過光是擺出來的態度,就是非卿莫屬,也無須贅言。
不知是否寒夜的風吹得人屏息,在他們陷入一種曖昧的沉默時,錦琛的背後突然傳來一句話——
「我姊姊才不要嫁給你!」
衣向華不由望去,錦琛也艱難地回過頭,果然背上的小胖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還將兩個人的對話听去了些。
衣向淳鼓著小臉,帶著指控的眼神瞪著錦琛。「姊姊是我的!」
他尚不太明白何謂婚嫁,不過可確定的是姊姊一嫁給錦哥哥就會離開家了。沒有姊姊代表著沒有好吃的食物,沒有溫暖的陪伴,沒有親切的笑容,他抵死不從!
「小胖子,以後你會有你的媳婦,干麼要跟我搶?」錦琛答得輕松,臉上著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那你不要娶姊姊做媳婦就好了啊!」在衣向淳單純的想法中,覺得此事不難。
「我若不娶你姊姊,你去哪里找一個媳婦還給我?」背著他,錦琛翻了記白眼。
衣向淳陷入苦思,好半晌才弱弱地道︰「那……那我嫁給你做媳婦好了,你不要娶我姊姊啊……」
此話一出,錦琛與衣向華同時傻了眼,最後前者爆出了驚天的笑聲,也顧不得衣雲深就在前方不遠處。
「噗……哈哈哈哈哈,小胖子,瞧你這顆肚子,我怕養不起你啊!」他還壞心眼的掂了掂背後小胖墩的。
衣向華亦是忍俊不禁,這回她也忍不住調侃起自家小弟了。「弟弟,我還以為你舍不得姊姊我呢!原來你是想自己嫁到京里去玩啊?」
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小心思被人看穿了,衣向淳滿臉通紅。「我……我才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前頭的衣雲深轉回頭了,這次他可是老大不客氣地一人頭頂賞了一記栗爆,自家閨女也不例外。
「好了,你們兩個別欺負小孩子,淳兒你也別搗蛋。」
衣雲深語重心長地說道︰「錦琛,你的話我听見了,毒粉之事非同小可,即便你不說,我也想讓華兒跟你走一趟京師的。」
錦琛心中一喜,連忙道謝。「謝謝衣叔,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
「她的安全我倒不擔心,倒是你要讓她住在侯府里……」衣雲深想到馮總管的來意,目光微沉,語氣也微妙了起來,「可得保證她不被人欺負了,否則下回再見到你,我必不輕饒!」
正月十六的一大清早,錦琛雇的馬車已經來到了衣家門口。
為了避免孤男寡女之嫌,紅杏這回也跟著兩人上京,橫豎她是錦琛買的婢女,跟著走也算名正言順。原以為輕車簡從,想不到出行前,衣向華搬了好幾個盆栽上馬車,最後甚至弄了株不小的花樹盆景。
錦琛看得莫名其妙。如果是些小草小花他就忍了,但那棵樹實在讓他忍不住。「你喜歡花草,侯府里多得是,要帶也帶些特別的就好,應該無須帶著這棵樹……」
「這棵樹可以保護我,有它在我才安心。」衣向華說得理直氣壯。
錦琛突然想到她與植物之間那種奇怪的聯系,模模鼻子便閉嘴了。
待一行人上了車,衣向華由車廂探出頭,朝著衣家院子里的衣雲深及衣向淳揮手。
衣向淳當下就噴淚了,「姊姊不要走……姊姊不要走……」
他幾乎是哭叫著追著馬車,看著姊姊越變越小,還不懂事的年紀,終于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離別。
看著弟弟哭得涕淚橫流,小小的身體搖搖擺擺,莫名地衣向華也有些鼻酸,尤其衣向淳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跑,圓滾滾的身子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衣向華忍不住驚叫一聲,連車內的紅杏由車窗見到,也跟著倒抽了口氣。
坐在前方車轅的錦琛听到後方動靜,忍不住回頭一看,見到的就是衣雲深及時地拉住了小胖子,沒讓那圓滾滾的胖臉直接親吻大地。
他索性將衣向華拉回車里,沒好氣地道︰「別再看了!那小胖子只是愛哭,依他那好玩又好吃的性子,待他發現你在食櫥里留了一堆點心給他,吃飽後轉眼他就能把你忘了。」
衣向華原本還心酸著,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弟弟才不是你說的那般,他自小由我帶大,對我甚是依戀,別說他舍不得我,我更舍不得他。」
錦琛沒有兄弟姊妹,對這種情感並不熟悉,不過他倒是挺喜歡小胖子的,瞧她說得情意真切,也沉默了一瞬。
他轉頭回車轅坐正,像是隨口說道︰「橫豎以後整個侯府後院歸你管,小胖子不時來住個三個月半年的,若衣叔沒意見,誰管得了你。」
衣向華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低頭抿唇一笑,他雖是說得雲淡風輕,但其中心意不可謂不重。
出了馳江鎮需改坐大船,沿章水至吉安府,再北行至武昌。武昌為九省通衢,由鄂省始可經由水陸通往川、陝、豫、湘、黔、贛、徽及蘇省等地,此後便有寬敞的官道一路暢通至京師。
這段水道衣向華很熟悉,並沒有任何不習慣,錦琛也坐過好幾次船,但紅杏就慘了,吐得七葷八素,明明是帶她來服侍人的,最後反倒變成衣向華照顧她。
待船到了吉安府,于廬陵碼頭下了船,為了紅杏還在當地待了一宿,讓她將船上幾日吐的全吃回來,才啟程北行。
由吉安至武昌這段路是河谷地,並不難行,錦琛重新買了一輛馬車,雇了經驗豐富的車夫,自己則是改為乘馬而行,只是他見衣向華大張旗鼓地買了油布及簑衣,不由覺得好笑。
「如今尚不是雨季,氣候仍寒,不會在這時候下雨的。」
「如果我說正午前後必然有雨呢?」衣向華見他不信邪亦不惱,好整以暇反問。
「那這一路就听你的。」錦琛也答得干脆。
衣向華滿意了,乖乖的把頭縮回馬車里,一行人往北出發。只不過尚未出吉安府,便見天毫無預警暗了,方才才感嘆春寒料峭,現在老天爺似乎就準備雪上加霜。
衣向華不慌不忙地讓車夫將油布鋪在了馬車頂上,又讓他穿上簑衣,另一件簑衣她則慢悠悠地讓紅杏遞到錦琛面前。
「你不相信可以不穿的。」衣向華有些促狹地道。
錦琛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她,最後面不改色地接過簑衣直接穿上。「我又不是傻子,這時候要什麼面子。」
幸好他還不傻,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大雨已然落下,這一帶兩邊都是平房,也沒個遮蔽,幸好防雨的工夫做得足,一車一馬只能硬頂著大雨前行。
約莫半個多時辰的時間,雨終于停了,頭頂上的陰雲散去,錦琛抹去滿臉的雨水,下馬月兌下簑衣抖去雨水,幸好里頭衣服只有領口袖口濕了一截,他忍不住朝著馬車窗里問道︰「你究竟怎麼知道會下雨的?」
一直到現在,他還覺得這場大雨簡直莫名其妙,根本是老天爺在為她的話加持吧?
衣向華一身干爽潔淨,俏臉出現窗口,還是那般笑吟吟地回道︰「是河岸的柳樹告訴我的呀!」
錦琛忍不住遠望河岸,看了老半天樹還是樹,水還是水,不由回給她一記無奈的白眼。
「好吧好吧,就算你不懂柳樹的話,仔細觀察它的葉子也會看出些端倪的。柳葉一面有絨顯白,在雨水將至之前,柳葉會將白色那面朝上,那時你就該做好下雨的準備了。」
衣向華如今告訴他的,可就不是什麼柳葉說的秘密,而是水鄉百姓的生活經驗。
錦琛點了點頭向她道謝,算是又學了一招。他從她身上學會的奇奇怪怪知識可多了,也不差這一聲謝,于是一行人繼續前行。大雨過後,整個風景像是被洗滌過一般,沿途山景奇秀、水光瀲灩。
之後錦琛願賭服輸地讓衣向華做主,卻也因為她的指點,躲過好幾次大雨。
很快地,數日之後眾人行至了贛北。鄱陽湖與長江交會之處,水分兩色,蔚為奇觀,可惜他們並非來游玩,過九江府出了贛省後,有一段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需要兼程趕路,于是他們加快了腳步。
來到了一段岔路口,突然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是個經驗老道的,常常往返京城及贛省,只見他問道︰「左右這兩條路都能接回大路,不過左邊的得過河,河上有船可以連馬車一起載;右邊這條路是兩倍長,卻有橋可過,不知公子要走哪條?」
錦琛听了,因為趕時間,本能想回答自然是走左邊搭船過河,想不到衣向華在車廂里說道︰「走右邊的路過橋吧。」
「但是那得花上一倍的時間……」車夫猶豫著。
「听她的,走右邊。」錦琛直接打斷他,非常果斷地改變主意。「這一路听她的準沒錯。」
此時衣向華的俏臉才從窗口冒出來,笑吟吟地解釋,「半夏這種植物喜濕怕冷,春季解凍後才會生長,但這里可是河谷,應該生長了不少。剛才一路上我注意了一下,沿途的半夏連苗都沒長出來,我估計河面還結著冰呢!只怕船行困難,所以還是過橋妥帖。」
現在只要提到植物,她沒有一次不靈驗的,錦琛因此毫不猶豫地命車夫往右走。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果然見到車夫所說的橋,錦琛往河里一看——
乖乖,還真有不少浮冰,如果他們方才選了左邊的路,只怕要折返了。
錦琛與車夫相視無語,同時心忖衣向華簡直太邪門了。
像是知道了他們心里頭在想什麼,衣向華突然由馬車探頭出來,錦琛還想稱贊她兩句來著,她卻扔給他一件披風。
「這兒還結著冰,越往北必然越冷,你還是穿上吧!」她可一直記得這家伙怕冷的事。
如此貼心的關懷讓錦琛心情大好,得意地穿上了披風,意外發現這是新做的,長度大小都很合適,穿上後果然暖和許多,對于她的細心入微也更加喜愛了。
再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已過了中天,路上也開始見到其他商旅行客,因為這一帶沒有城鎮,他們只能吃些干糧。衣向華食量不大還能忍,但胃口早被養刁的紅杏卻是不能忍了。
她坐在馬車里,真是餓得受不了了,可憐兮兮地朝著衣向華問道︰「姑娘可有其他吃食?我……我還好餓……」
衣向華婉言安慰她,「別擔心,再走段路,前面有人賣包子呢!」
由于錦琛的馬就騎在旁邊,這段對話听個正著,不由失笑插口道︰「你連有人賣包子都知道?該不會又是什麼植物告訴你的吧?」
想不到紅杏居然信了,睜大眼一臉崇拜地說道︰「姑娘太厲害了,連前面有包子都能從植物身上觀察出來!」
車夫也吁了一聲,讓馬兒加快了腳步,他也想吃包子啊!
衣向華簡直被這幾人弄得哭笑不得,突然掀開車簾,似笑非笑地道︰「是方才對面相遇的行人手上拿著一整個油紙袋的包子,還熱乎著冒白煙呢!我才猜測前方有人賣包子,植物才不會管這麼無聊的事。」
錦琛與紅杏愣了一下,接著同時放聲大笑,後者是因為很快就能有吃的而高興,前者則是笑自己這一路對那些植物簡直是敬畏了,居然連這麼明顯的事也沒看出來。
不過車夫趕車仍舊還是很起勁,因為前面真的有包子啊!
果然過了不久,他們就在路邊見到一座茶棚,茶棚的生意不錯,除了提供熱茶還有包子饅頭一類的粗食。由于這一帶實在偏離大城甚遠,過往的旅客都十分捧場,幾乎每個人都會停下來吃點東西。
錦琛一馬當先地下了馬,向茶棚主人要了十個肉包和一壺茶,接著便到馬車旁欲牽衣向華下馬。
衣向華也不忸怩地搭著他的手下車了,紅杏卻磨蹭了一陣子才自個兒從馬車上下來。
「姑娘,都弄好了。」她沒頭沒腦地朝著衣向華說了這麼一句。
衣向華只是點頭,錦琛沒興趣了解她們女孩子間的啞謎,遂帶著兩人和車夫到茶棚里坐下,橫豎這里能看得到整輛馬車,也不用留車夫在車上吹風了。
一路行來天寒地凍,四人吃著包子,喝著熱茶,只覺這是神仙般的享受,一下子倒忘記看著馬車。忽然間馬車那里傳來一陣鈴鐺的聲音,其他三人還沒搞清楚,衣向華已急忙扯了下錦琛的披風。
「快去看!馬車遭賊了!」
錦琛反應極快,基于對她的信任,沒有問任何問題,直接一個箭步飛身到了馬車旁,連車夫都比他慢了好幾個眨眼才連忙跟上。
果然馬車里竄出一個黑影,見到錦琛迎過來,扭頭就想跑。不過錦琛自小練武,可不是省油的燈,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個闖入馬車的毛賊抓個正著,這時車夫也才趕到,見狀急忙拿繩子將此人的手腳緬了。
這毛賊是個年約二、三十的瘦弱男子,看上去也是個過路人,這衣服的胸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多少東西。錦琛拎著此人後頸直接拖回茶棚來,隨即引起了茶棚里一陣騷動。
他讓車夫剝開這人的外衣,將胸袋里藏的東西全抖落出來,掉在地上的不只荷包銀錢,還有些鼻煙壺、如意、玉佩、釵環等等值錢的小東西,倒不完全是衣向華馬車上的。
錦琛不由揚了揚眉,他朗聲朝著圍觀的茶客們說道︰「此人至我馬車內行竊,被我逮著,這些贓物不只有我一家的東西,請諸位過來看看,是不是自己的東西也被偷了。」
四周的人連忙模模自己衣袋子,有人臉色鐵青的來了,不一會兒各人都將自己的東西認領回去,原來這賊人不知怎麼辦到的,居然將這些人偷了一輪。一時之間群情激憤,都有人想上來動手打人了。
那茶棚主人簡直要跪了,居然在他的棚子下發生這種事,那他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不干我事啊,小老兒只是想賺個辛苦錢,我不知道這里有賊……」
衣向華此時安撫地搭了句話,「老板放心,你的茶棚看樣子在這里也有好些日子,若真有慣竊豈能做得如此長久,我們不會冤枉你的。」
茶棚主人這才松了口氣,連忙向錦琛及衣向華道謝。
不過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雖是錦琛抓到了賊人,但此處離有衙門的城鎮還有段距離,他自是不可能帶著個賊上路,此外也沒有安放賊人的地方。
此時旅客中有一人站了出來,見他們為難,取出一塊令牌,說道︰「我乃九江衛千總秦放,正要回衛所,既路遇此事,若大家不知此人如何處置,不如交給我?」
在場都是路過的人,帶著個毛賊也不省事,這出頭的九江衛千總或許也想賺個功勞,將此人交給他是再好不過。
于是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錦琛也暗中向那秦放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免得這案子又弄出什麼貓膩來。
待錦琛處理完毛賊,接受了眾人的道謝後,帶著秦放回到衣向華等人身旁向眾人介紹,他的茶水都已經涼了,茶棚主人連忙過來添茶,還感恩戴德地免了他們的餐費。
錦琛不以為意地遣走了他,才終于忍不住滿心的好奇,朝著衣向華問道︰「那鈴鐺聲是怎麼回事?你何時布置的?怎麼那毛賊上車鈴鐺就響了?」
連車夫都不禁拉長了耳朵听,他實在也是被衣向華觀察植物的神奇技能給驚得有些懵了,秦放更是一臉好奇,原來巧施妙計防賊的是這位美麗的小姑娘。
衣向華笑道︰「不就是被你嫌棄一路的那株盆栽嗎?那是株紫薇樹,紫薇樹的枝干十分敏感,受到刺激或觸踫樹梢就會自然的抖動。我每回下馬車都讓紅杏把盆栽擺到馬車口,在紫薇樹梢綁上鈴鐺,敢偷進馬車的人,一定不會對一棵樹設防,只要刺激到紫薇樹,鈴鐺便會作響。你瞧!連我們都沒發現的人,樹卻發現了。」
錦琛及車夫頓時苦笑不已,敢情他們混到連棵樹也比不上,還讓不讓人活了。
秦放則是听得目光熠熠,欽佩不已。想著之後回衙門也弄幾棵紫薇樹綁上鈴鐺,會看門的!
「原來如此,我真是服了。」這一路下來,錦琛也算領略了一把植物的神奇,當真是自嘆弗如,甘拜下風。「看來我當真不用擔心你會在侯府里受到虧待了。」
衣向華挑眉,不解地望著他。
錦琛腦海里浮現了某種畫面,整張臉一言難盡。
「侯府里花花草草可多了,隨便一株都是你的兵將,誰能玩得過你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2:18
第六章 侯爺夫人的刁難
三月和風滿上林,錦琛一行人的馬車,緩緩地駛入了京城。
回到安陸侯府,錦琛自是先帶衣向華拜見父母。先不論衣向華是他未婚妻,衣叔與父親也是故舊。
不過衣向華的身分似乎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總覺得前往正院一路上,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甚至還帶了點審視。
她忍不住望向庭院里仍是花苞的牡丹,看得越久,她的眉頭也漸漸攏起,最後像是明白了什麼,整張清麗的臉蛋皺成了一塊兒。
「怎麼了?」錦琛看她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猜測她是丑媳婦見公婆所以緊張,不由停步調笑起她。「放心,我爹你見過,他一直很中意你,我娘也會喜歡你的。」
那可不一定。衣向華眼巴巴的望著他,看上去有點可憐,就像衣向淳在討食物時一樣的神情。
她甚少露出這種模樣,錦琛覺得這樣的她更生動了,不像在鄉下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樣,心頭大樂。「我以為這世上沒什麼能讓你緊張的,想不到我爹娘倒是拔得頭籌,到時候我們成親你豈非要昏過去了?」
等一會搞不好是你先笑不出來。衣向華將這句話默默的擺在心里,也不想掃了他的興,深吸了口氣後,恢復了原本鎮定的神情。
錦琛見她心緒安定了些,才又繼續領著她往前走,經過了垂花門及偌大的前院,走了一段游廊,經過幾處月洞門,才來到正院,入了正廳。
正廳中,安陸侯錦晟與一美貌婦人坐在上首,應是錦琛的母親,也就是侯爺夫人胡氏。
其余奴僕恭敬地立在兩側太師椅後,不過看上去都是些有身分的管家僕婦之流,在南方時見過的馮總管也列在最前。
衣向華忍不住瞥了馮總管一眼,後者卻是回避了她的視線,她不由心頭有些沉甸甸的。不過事已至此總不能逃避,何況她這回至侯府是有正事要辦,可不是來蹭吃蹭住的,
有這樣的底氣,表現出來自然不卑不亢。
「見過侯爺、侯爺夫人。」衣向華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錦晟見到衣向華,頓時滿心歡喜,尤其他對這女孩的印象非常好,錦琛到南方一趟的轉變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別說他感到欣慰,連原本極力反對的胡氏也不得不承認這步棋走對了。
錦晟對衣向華的態度自然親切有加,笑著讓她免禮,倒是胡氏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連一記眼神都不太願意給她似的,衣向華只能能眼瞼微垂,狀若無事。
原來門口那株牡丹花說的困境是落在這里啊……她坦然一笑,似是沒見到胡氏的冷淡。
不過錦琛在旁已經覺得滿心的不舒服,只是胡氏實際上也沒做什麼,只能說架子擺得高,他總不能因此喝斥母親。
錦晟感覺身邊的人不太對勁,才察覺胡氏對衣向華似乎有些意見。這也怪他對孩子的婚事獨斷,引起夫人不滿。他將這事攬在自己身上,想著之後再和胡氏解釋,遂開口打了圓場,「這一路來辛苦你了。琛兒已來信告知你隨他回京的原因,衣兄果然生了個好女兒。」
他慰勉著衣向華,也是兒子此次立了大功,她算是幫了大忙,遑論還有之後解藥的制作,錦晟對她欣賞之余更有感激。
「不敢,向華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值錦伯伯這般夸獎。」錦晟有心拉近乎,衣向華自然從善如流。
不過這聲錦伯伯在胡氏听來可是刺耳極了,隨即冷冷地插口。「一個民女也敢開口與安陸侯拉關系,這叫好女兒?」
「娘!你怎麼這樣說話?」錦琛听不下去了,直接發難,他在侯府里就是個小霸王,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然而他的態度讓胡氏更是不悅。「我說錯了嗎?不過是個窮舉人之女,還是不知從哪個偏遠地兒來的,就想高攀安陸侯府,我難听的話還沒說出來已經算客氣了。」
胡氏橫豎已經撕破臉,也不想再裝得若無其事。她就是要讓這父子倆知道,她討厭衣向華,她不願意接受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媳婦!
「娘,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以後會是世子夫人,我已經決定了。」錦琛卻是個直率的性子,將自己的決定坦白說出來,他不用問過衣向華,相信她與他也是一樣的想法。
而他眼下也只是告知胡氏他的決定,並不是征詢,他的妻子定要是他喜歡的!
「你!」胡氏見兒子簡直反了天,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咄咄逼人地就要開罵,身旁男人卻低喝了一聲——
「行了!」
錦晟用眼神制止了母子兩人,胡氏與錦琛才消停了些,只是彼此都不想看著對方的臉,賭起氣來了。
錦晟暗自搖頭,一縷不滿的目光投向胡氏。「等會兒我與你談談。」而後他轉向衣向華,又是一張笑臉,只是這回有些尷尬。「我先讓琛兒帶你去休息,你錦伯母今日心情不好,說話沖了些,你可別介意。」
「向華不敢。」衣向華福了一福,古井無波,似是真不在意。
這等度量又讓錦晟點了點頭,連忙讓錦琛帶她出去,自己則是拉著胡氏前往內室里去。
錦琛領她來到院子里,似是對方才母親的無禮感到抱歉,卻又不知怎麼和衣向華解釋,他根本不知道原來母親反對這樁婚事,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我娘她……不知吃錯什麼藥了!你別管她!反正我在府里,絕對不會讓你被她欺負了去,你別生氣。」
衣向華倒是坦然,她總覺得當初馮總管到衣家的原因很奇怪,一直以來也沒有听到侯爺夫人對這椿婚約的意見,如今確認胡氏對她的嫌棄,她反而覺得心情明朗了。
瞧著錦琛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反而笑了開來。「我沒有生氣啊!你記不記得剛來我家時,你也是想來退親的?」
錦琛呆了一下,突然滿臉漲得通紅。「我我我……我那是不認識你,之後我不想退親了啊!」
「那就是了,你母親也不認識我,光憑我的身家條件,想退親不是很正常?」衣向華對此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她一直覺得人的價值是由自己決定,而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
所以胡氏對她的貶抑,她雖是不太舒服,卻不會因此喪志。
「連你這個無法無天的錦家小爺都被我收服了,想來我也不是那麼討人厭,待令堂多認識我一陣子,總會消弭一些成見,說不定她就接納我了。」衣向華竟反過來安慰他。
她這番話當真說服了錦琛,對母親也沒有那麼氣憤了。其實胡氏並不是什麼壞心眼的人,就是太直率,性格也有些固執,已抱有偏見就很難改變她的看法。
衣向華當真是他見過最無可挑剔的好女孩,他也抱著期待,也許時日一久,母親也會喜歡上她。
不一會兒,一名婢女走近前來,向兩人行禮說道︰「稟世子,侯爺夫人讓奴婢帶衣姑娘至內院休息。」
「是了,我還不知道母親讓華兒住到哪里?」錦琛隨口一問,反正侯府處處好景色,住哪里都一樣。
「侯爺夫人請姑娘住在桃源居。」婢女道。
「桃源居?」錦琛突然拉高了聲音,表情卻沉了下來。「為什麼是那個地方!不行!我得讓母親換一個院子給華兒……」
「等一下。」衣向華攔住他,才來第一天,她著實不想看著錦琛為了她一直和侯爺夫人起沖突。「桃源居有什麼不對?」
「桃源居……其實原本是個不錯的院子,里面有一片桃樹林,每年春天我娘都會特地到那里去住幾天,欣賞盛開的桃花。」錦琛緊皺著眉頭。「可是四、五年前開始,桃樹不知為什麼不開花了,我娘覺得不吉利,遂將院子封閉,再也沒有去過。怎麼這會兒你來了,她會讓你去住桃源居?」
不就是刻意刁難嗎?衣向華心知肚明,嘴上卻說得輕松。「我不迷信的。」
「但那里不僅僅桃樹林不吉利,因為幾年沒有人住,家俱擺設都是老舊的……」錦琛還是想為她爭取,何況桃源居離他住的院子實在遠了些,他想找她說說話都要走好一陣。
「能老舊過我家?」她神色自若地打斷他。
錦琛猛地閉了嘴,要比老舊,桃源居隨便推個破桌子出來,還真比鄉下衣家質樸的家俱要好很多。
她朝錦琛眨了眨眼,給了他一記會心的微笑。他該要知道她不想讓他們母子失和,而他更要知道,這樣的刁難她反而興致勃勃。
「你知道的,我倒覺得桃源居挺適合我的……」
這番未竟之語,不由令錦琛想到了衣家院子里開了好幾個月的睡蓮,想到了她給的盆栽花會一直開不停,最後想到了她馬車上的紫薇樹……所以他閉上了嘴,不再反對。
衣向華見他明白了,笑得如春花般燦爛,她現在對那不開花的桃樹林可是滿懷期待呢!
桃源居因著院中那成片的桃林,建築不若其他院落那樣氣派,反而有些質撲低調。這里沒有院牆,因為桃樹就是最好的遮蔽。院中也沒有抄手游廊、假山奇石,就是一條蜿蜒狹窄的青石板路,通往一座紅牆黛瓦的一進小屋。
屋子里的家俱只能說簡單堅固,全無精雕細琢,不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床櫃桌椅樣樣不缺,架子上一些泥瓶陶碗的倒顯得有些古趣。更別說這院子里可不無聊,琴棋書畫俱全,還自帶小灶房,其實比起正院那樣的雕梁畫棟,衣向華顯然更喜歡這樣的住所。
她就這麼安心地和紅杏住了下來,將自己帶來的花木全搬進了院子里,之後一頭鑽進了桃林,蒔花弄草好不舒心。即使連著幾天錦琛都沒有再來桃源居找她,侯府其他人更像把她忘了一樣,除了送來簡陋的一日三餐,根本沒人理會她,衣向華也不以為意。
然而她的自得其樂卻讓胡氏有些坐立難安,她本想冷一冷那鄉下泥腿子,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住在桃源居那樣陰森森毫無生氣的地方,不出三日總該嚇得自行求去。可是現在都七、八日過去了,听下人說衣向華不僅活得挺開心的,褐衣疏食似也不介意,胡氏這才驚覺自己用錯手段了。
鄉下來的人自然粗鄙不文,見識狹隘。胡氏刻意給她吃的粗劣食物,搞不好她還覺得是山珍海味,比起她以前吃的要好得多;而那座胡氏想到就發怵的院子,說不定在衣向華眼中比皇宮還氣派。
胡氏決定親自去和衣向華說清楚。
領著兩個下人,她盛氣凌人地前往桃源居,然而才剛走進那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她赫然發現原本好幾年不開花的桃樹,居然結了一個個的小花苞。
這個畫面她太熟悉了,只消再過幾日,花苞開了,這片桃林馬上能變得妹紫嫣紅、繁花錦簇。就是現在,她已經能聞到輕淡的桃花香氣,縈縈繞繞,令人心折。
「那丫頭竟然有辦法讓桃花開?」胡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遂加快了腳步往院落深處行去。
待她來到了屋子前,若說桃花林的復蘇讓她驚訝,那麼這樸實小院的變化就令她傻眼了。
原本興建這間屋子,是她住膩了富麗堂皇的院子,偶爾想換住竹籬茅舍,享受柳暗花明的趣味。不過身為堂堂侯爺夫人,當然不可能真的蓋間茅屋給她,于是疼愛妻子的錦晟就弄了間鄉下也有的青磚房。
原本她以為鄉下的房子不過就這般,想不到今天讓她看到了另一種景致——
屋子的窗台前栽了一株株的金銀花,花朵縴細多姿。屋檐上吊著紫藤及鈴蘭,門口有一大叢嬌小可愛的迎春花……眾多花朵替這間小屋增添了許多生氣,看上去趣味盎然,引人入勝。
胡氏是愛花的,隨即被這般景象吸引了,她一下忘了自己的來意,忍不住由敞開的正門走了進去,她有種預感,屋子里會有更多驚喜等著她。
果然她一進門,見到屋內的轉變便自然停下了腳步。她知道這屋內的家俱相當簡樸,但如今那些桌椅都被鋪上了繡著白色茉莉花的黃色錦布,門簾也換上了干燥堅果做的珠簾,原本暗沉沉的屋內像是瞬間明亮了起來。
茶幾上是一株金盞花,原本架上的陶瓶瓦罐里,或是插了枝菖蒲,或是擺了些花或石頭,灌滿水養條小魚,都呈現著一種雋永淡泊的意趣。
桌面擺著一幅剛完成的桃花圖,想來該是衣向華的手筆,畫的便是外頭含苞待放的桃樹。筆法清靈,栩栩如生,揉合了半開桃花的羞怯嬌女敕及簡靜秀麗,要是換成胡氏來畫,最多也不過如此了。
胡氏在閨中時也是以才貌雙全著稱,才能吸引錦晟這樣的青年才俊,對她的寵愛多年不減。雖然很不甘心,但胡氏必須承認,如果這丫頭不是一心想攀高枝,自己應該會喜歡衣向華渾身的靈氣及才華。
此時通往內間的珠簾被人掀開,衣向華端著一個托盤進來,紅杏跟在她身後提著茶壺。見到屋里有人,主僕兩人先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過神。
紅杏先行了禮,衣向華則是福了福身笑道︰「見過侯爺夫人。」
不錯,至少沒有自來熟的叫她錦伯母。胡氏很快地整理了驚喜的心情,淡淡地說道︰
「看來你住在這桃源居,頗為自得。」
這可說中了衣向華的心事,她燦笑回道︰「侯夫人說的是。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能住在這美麗的桃林之中,如入桃源仙境,誰不欣喜若狂?」
胡氏鳳眼微眯,既是如此出口成章,看來她認為這丫頭粗魯不文的印象得修正一些了。
衣向華可不知胡氏在想些什麼,她放下了手上的點心,招呼胡氏坐下,另一只手偷偷在背後做手勢讓紅杏站到一旁,這胡氏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想讓紅杏受氣,還是自己來伺候。
「侯爺夫人來得正好,我做了一盤桃花糕,還有這桃花茶,花瓣都是剛剛才取的,恰好請侯爺夫人品嘗。」衣向華將點心奉上。
胡氏看向了桌上切成四四方方的淡黃色糕點,中間夾雜著桃瓣的粉紅,看上去相當賞心悅目。她不置可否地拈了一塊就吃,入口清香軟糯,甜而不膩,很合她的胃口,讓她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衣向華笑吟吟地給胡氏倒了杯桃花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桃花糕是用甘薯、牛乳、蜂蜜及藕粉做的,摻入桃花瓣,不僅口感提升,還有美容養顏及排毒清血之效。」
胡氏又喝了口桃花茶,茶水溫潤爽口,入喉還留著淡淡的桃花香,在春日微寒時來這麼一口,她不由閉上眼楮,嗟嘆了一聲,真舒服啊!
好半晌,她才從那享受的疏懶之中打起精神,看著衣向華神態自如的吃著桃花糕。不得不說這丫頭的確好顏色,吃東西的儀態亦是優雅,不過是吃個桃花糕居然也吃出了幾分清新月兌俗,彷佛她吃的是天山雪蓮上的露珠似的,不似人間俗物。
「這滿林桃樹已有數年不開,怎麼你一住進來就開花了?」胡氏狐疑問道,真有點懷疑眼前這天仙似的女孩兒真的不是人。
若這是錦琛問的,衣向華可能會本能的回他一句是桃花生病了啊!不過對于胡氏自然不能如此湊趣,遂溫言說道︰「自小我便對植物很有興趣,所有也懂一些栽花養草的事兒。這院子里的桃樹本身沒有問題,是土壤的肥力不夠了。恰好這里幾年沒人打理,腐肥甚多,只是堆積在土地表面,再加上後面小廚房內的草木灰,我自制了些堆肥埋進土里,果然沒兩日桃樹就開花了呢!」
原來如此……胡氏回想當年桃樹不開時,她還請來不少擅長園藝的花匠,結果沒一個把桃樹救回,到最後只能歸咎于怪力亂神之說,徹底厭棄了這個院子。不過一個小丫頭,竟如此慧心巧手的讓整座桃源居活色生香起來,倒是胡氏始料未及的。
兩人臨窗對坐著吃點心喝茶,不知是誰先開始,居然就桃花論起詩文來。胡氏自詡月復有詩書,而衣向華自小被父親帶著讀書,自也是文采不凡,彼此你來我往,居然說得有些欲罷不能。
天晚了,胡氏驚覺快到了錦晟回府的時間,連忙要走,衣向華除了送上一食盒的桃花糕,還奉上了一個她今日才做好的繡桃花紋手套,讓胡氏在初春的寒天出門不會凍著手。
胡氏見這手套繡得細致,心里其實是喜歡的,不過表面不顯,只是淡然收下便離開了桃源居。一出院子,她忙不迭地將手套套上,想不到還挺搭她今日這身紫紅色繡金線祥雲紋的對襟襖子。
「你們說,這樣好看嗎?」胡氏忍不住舉起雙手向身後的兩名婢女顯擺。
「在夫人身上自是好看的。」一名婢女回道,看著自己手上的桃花糕食盒,神情頗有些怪異。「不過夫人,您今天究竟是去桃源居……」
胡氏猛地腳步一停,臉色變得忽紅忽白,最後一個冷哼,氣得又將手套取下,扔在了地上。
她怎麼莫名其妙像是去訪友似的,繞了一圈又出來了?原想過去桃源居先來一陣刀光箭雨,想不到人都離開了竟忘了拔刀。更別說她拿了人家的糕點和手套,居然還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不過這會兒再回頭去罵衣向華,胡氏是萬萬做不來的,只得跺了跺腳,扭頭回到正院去了。
後頭兩個婢女連忙撿起地上的手套,也急急忙忙跟上。
至于桃源居里的衣向華,正是滿心感激地站在了桃樹旁,輕輕柔柔的觸模著桃樹斑駁的枝干,「真是謝謝你們了!幸好有你們告訴我侯爺夫人的喜好,否則今日這關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晚膳用罷,胡氏只淺嘗了兩口便托言沒胃口,早早回了房。
錦晟一向愛重這個夫人,見她莫名怏怏不快,自也跟了過去,關上房門說些體己話。
胡氏坐在鏡台前卸了釵環,看著鏡中的自己,細眉鳳目,怎麼看都不至于是張好糊弄的臉,難道真是一點威嚴也沒有,衣向華那丫頭竟一點都不怕她?雖說待她如親人,但她要的並不是這種結果。
「夫人怎麼了?」錦晟由背後環住了她的腰。
胡氏也沒打算瞞他,只是悶聲說道︰「妾身今兒個去了桃源居。」
喔?錦晟知道胡氏並不喜衣向華,會主動找去絕不是去噓寒問暖,故而不語等著胡氏下文。
胡氏猶自一臉不悅地說道︰「妾身一進桃源居便被震撼了,衣家那丫頭不知怎麼辦到的,居然讓桃樹開滿了花苞,看上去甚至比幾年前桃樹還開時更為茂盛。而那間磚瓦平房,也讓她用各式花卉草木、織品俗物裝飾起來,簡直變了個樣,我一直認為那間小屋是古樸簡約的,想不到這麼一弄,居然多了幾分活潑生動。」
「這不是很好嗎?你一直覺得桃樹不開花不吉利,那麼衣家丫頭讓它開花了,所謂不吉之說不自攻自破,你以後又可以年年賞花了。」錦晟不懂這有什麼好不滿的,何況他早就知道衣向華是一個很懂得生活的女孩,能將入住的地方弄得生趣盎然,也是她的長處。
「可是我看不過去她那樣得意啊!」胡氏當真不甘心。
「她如何得意了?」錦晟始終不覺得衣向華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
「她……她做了桃花糕,泡了桃花茶給我喝。」胡氏臉有些沉。
「桃花糕?今日你帶回來那些?我也吃了,很不錯啊!」錦晟還回味著那種清甜的軟糯口感。
「我還見到她畫了幅桃花,真要說起來,讓我來畫,最多也是如此了。」胡氏有些酸溜溜的。「之後我們還論詩論文,她竟也很有一番見解,我走了她還送我一副手套,繡工也算過得去,可那丫頭今年也才十四歲!」
「那不更證明了她有內涵?夫人,你在年輕時也是京城才女,能與你比肩暢談的人可不多啊!否則我當年也不會被你迷得七葷八素了。」錦晟低聲笑了起來。
原本胡氏還氣惱著,然而被自己丈夫這麼灌迷湯,居然也害臊起來,「你這老不修說什麼渾話!」
胡氏心里明明泛甜,表面上可正經了,要是衣向華見到這一幕,一定馬上能聯想到錦琛那種口是心非的性子究竟隨了誰。
錦晟收起了笑,這才有些認真地回她的話。「照你這麼說起來,衣向華那丫頭打理內宅井井有條,還有一手蒔花弄草的本領,畫技不凡,滿月復經綸,女紅中饋皆不俗,我替兒子挑了一個這麼好的未婚妻,有什麼不好?」
胡氏嘆了口氣。「可她只是個窮舉人的女兒啊!雖說男兒要低娶,女兒要高嫁,但她嫁給琛兒,那不僅是高嫁,更是高攀!」
錦晟一向順著她,唯獨這件事他無法苟同。「夫人,你可別小看了衣雲深,他智深似海,胸有丘壑,為夫遇到的許多難題若非他從中建議,只怕我這安陸侯的位置還不一定坐得穩。如今還只是個舉人是他不願會試出仕,否則必然一飛沖天。」
胡氏閉口不言,但表情顯然並不認可。
他索性拉著她坐下,仔細地將事情分析給她听。「我將琛兒送到馳江鎮衣家,雖是想磨煉他的心志,但更是想讓衣雲深教導他幾分。如今兩年過去,你也看到琛兒回來後的轉變,先不說外表變得高壯結實,衣家沒有虧待他,性子也變得穩重堅毅。他回京時我也考校了他的功課,比起以前不知進步多少,連一手字拿出來也不會丟臉了。遑論他還在南方立了大功,破獲了制作毒粉的根據地,抓到重要的關鍵人物。
「這幾日琛兒不在,是被萬歲留在了宮里,與大理寺的人商討這毒粉案後續該如何辦理。洗刷了李森暴斃那案子的嫌疑後,李家對他態度轉為慚愧,還特地來找我致謝送禮,
我在兵部也算有了助力。更不用說向華做出了毒粉的解藥,這件事萬歲是知道的,說不定不日就有宮里的人來宣賞。那些使用向華解藥戒除毒癮的達官貴人們該對我安陸侯府有多感激?我這是沾光啊!」
兵部的合作對他來說無疑如虎添翼,其他官員對他的謝意也會轉化成朝廷的人脈,這些都是求也求不來的,但衣向華為他做到了。「萬歲很欣賞琛兒,毒粉一案很可能會授予他實質的官職,讓他能繼續調查,多點歷練。你想想,這里頭衣家的功勞有多少?」
胡氏的表情變了又變,她自然欣喜兒子有出息,也清楚兒子的變化都是衣家帶來的,
但听到丈夫如此抬高衣家人,又讓她既瞥扭又不甘。
原本她就不贊成那樁婚事,如今錦琛變得越好,她就越覺得衣向華那個鄉下來的女孩更配不上自己兒子,「其實我心中有更理想的人選。」她直接挑明了說道︰「汝陽王的女兒惠安郡主褚婠,我便覺得非常不錯。」
褚婠?錦晟直接皺起眉。「汝陽王祖上是開國功臣,本朝唯一的異姓王,他的女兒還受封郡主,雖說汝陽王已不領官職,為人還有些散漫不著調,但如此顯赫的家世,能看得上我們琛兒?」
「我本來也這麼想,不過是褚家主動與我接觸的。」胡氏提到這樁事,顯然興致勃來。「琛兒在南方抓的那些人被暗衛送回京以後,褚家人找過我,透露惠安郡主今年也及笄了,因為琛兒立了功,自己證明了李森那事的清白,他們很看好,所以暗示我有意結親。只是琛兒前些日子由南方回來後居然還帶了衣家丫頭一起,我不便提起這事兒罷了。」
「見到琛兒立功才想來摘桃子,汝陽王想得倒美,我並不看好這個褚婠。」錦晟越听越覺得哪里不對勁,「至少就琛兒而言,他心中只有向華一人,我不認為他是朝秦暮楚的人。」
胡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錦晟打斷,「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果這樁婚事不是琛兒自己喜歡,也不會成定局,我們老一輩的看著就好,別攪局了。」
說完,錦晟便拉著胡氏就寢,將那些小兒女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不過迷迷糊糊之中,胡氏仍是不情願,她可不認為這樁婚事已經成了定局。
錦琛留在皇宮里整整十天,好不容易回到府里,還顧不得先拜會父母和洗漱就直接奔向了桃源居。
然而遠遠看到桃源居里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的模樣,他著實怔愣了好一陣子。如今桃花都已盛放,亂紅如雨墜窗紗,花瓣飄落,馨香沁入鼻間,他心里的沖擊比起幾日前的胡氏還要更強幾分。
「這肯定是華兒的手段,這簡直是鬼斧神工,太神奇了……」好半晌,錦琛才將視線由桃林中收回,他已不想去問衣向華是怎麼辦到的,好像只要有關植物的事,還沒有她辦不到的。
他快步進入了青石板小徑,走到深處見到那溫馨的紅磚房,花木扶疏、寧靜清雅,不由也是驚艷非常。他越來越期待以後與她成親的日子,兩人住的院落不知會被她布置成如何喜人的樣子。
白日衣向華一向不關門,錦琛大大方方的就進去了,一進去便見到她在煮茶,聞那香氣是明前龍井……嗯,似乎還摻了桃花。
衣向華見到他也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連忙上前拉著他坐下,還不待他說什麼,先讓紅杏去打了盆溫水讓他擦擦手臉,自己則是到食櫥里取出點心。
「你用膳了嗎?先吃點墊墊肚子。」
錦琛聞到了點心的香氣也著實餓了,擦過手臉後便不客氣地拿起點心大嚼起來。
還是她的手藝讓他中意,宮里的東西只有給貴人的還能入口,其他只能說吃了餓不死,口味則是難以期待。
瞧他吃得急了,衣向華連忙將自己方才還沒喝的茶推到他面前,溫溫的拿來牛飲正好。
錦琛果然在一口氣吃了五大塊桃花糕後,差點沒噎著,連忙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之後用最快的速度稍微填飽了肚子,錦琛肚子都凸了起來。衣向華看得好笑,帶他到桃林里走走順便消食。
美食美景,錦琛在滿足地嘆了口氣後,咧開一口白牙,「華兒,毒粉的案子,萬歲稱贊我了!」
衣向華也著實為他高興。「那真是太好了!萬歲說了什麼?」
錦琛得意洋洋地復述了皇帝說的嘉許之言後,又道︰「毒粉那件案子還有後續,萬歲說會授我一個實質的官職,讓我繼續追查。因為萬歲向天下廣而宣之,不許再吸食及販售毒粉,所以京里有幾個吸食毒粉的世家子弟都為戒毒痛苦不堪。你的方子起了大用,救了好些人,現在不僅那些人的父母對我們安陸侯府感激不盡,萬歲也相當滿意,賞了你好些東西,你可能這兩日就要接旨。」
錦琛在這件事上毫不居功,反而讓衣向華在皇帝面前留了印象。他喜孜孜地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以前那群狐群狗黨不乏出身高貴者,但能夠讓萬歲親自授官的,只有我一個!李森的事爆發之後,他們都離我遠遠的,現在看誰還敢對我指指點點!」
「你這般的人,原就不該混吃等死,屈居人下,你缺乏的只是經驗跟機會。」衣向華瞧他意氣風發,有的是少年的神采飛揚,芳心不受控制地激越跳動著。「我一直覺得你會成功的!」
對于自己被封賞的事,衣向華完全不居功,反倒一心吹捧著他,讓錦琛有些飄飄然。
一時忍不住,他又露了些輕佻出來,假意伸手挑弄她的下巴。「所以你才會那麼喜歡我?」
本以為衣向華會害羞,想不到她認真地看著他,笑得比蜜糖還甜。
「是啊,我最喜歡你。」
錦琛的笑慢慢凝固在臉上,雙眼爆出狂喜,像是難以置信的瞪著她半晌,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抱起她,在桃樹下轉了好幾圈。
「你喜歡我,哈哈哈,你說了喜歡我,我好高興,比萬歲稱贊我還高興……」
桃林間落英繽紛,微風和暢卷起一道粉浪,似也在為兩個有情人而欣喜。
他怕她暈了,稍微轉幾圈便將她放下,不過仍然將人圈在自己懷里。
「華兒,你听我說。」他深吸了口氣,正色地看著她。「我也喜歡你……不,該是我先喜歡上你的,而且比你喜歡我更喜歡你……」
「我知道啊。」衣向華對自己的心意一向很坦然。「你以為我的未婚夫那麼好當?要不是你在南方表現不錯,讓我感覺到你的心意,認同你的人品,你不退親我也要退親了。」
「呸呸呸,你一定會嫁給我的!」錦琛頓時氣得臉都快鼓起來。
「我相信你。」衣向華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臉,原本兩人還只是心照不宣的曖昧,如今算是化暗為明的兩情相悅,她的欣喜及情動也未必少于他。
因為感動,錦琛再一次緊緊擁抱她,想不到這一回被她微微推開。
「你胸袋里放的是什麼,從剛才就磕著我。」衣向華不好伸手探他的胸,只能輕輕點著那令她不舒服的地方。
然而只是這麼輕輕一觸,如同在錦琛的心湖上落下一顆石子,綻起一圈漣漪,這種無法控制的感情,在年輕的心中蕩漾搖曳。
他由懷里慢慢的拿出一支木簪,遞到她手中,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這是我親手雕的簪子,是在宮里抽空尋工部的匠人教我的,雕的不好,我本來不好意思拿出來……」
衣向華看了看手上的木簪,用的是上好的桃木,雕工只能說普通,但花樣卻是她最愛的茉莉花。
「你怎麼知道我最愛茉莉?」衣向華難得情緒波動,見這個男人如此為她費心,居然覺得有些鼻酸。
「你繡的帕子和織品,很多都是茉莉的圖案,你還在馳江鎮的家門口兩旁種了一大叢,上次那林來順還送了你一束呢……」錦琛說得酸溜溜的。
衣向華感動的心情頓時化為噗嗤一笑。「那不是被你扔了?」
「所以我雕了一支茉莉花簪還你,永遠不會凋謝的,你喜歡嗎?」錦琛有些期待,雙眼晶晶亮亮地看著她。
「我很喜歡,謝謝你。」衣向華二話不說,直接將發簪斜插在頭上。「好看嗎?」
「很好看!」錦琛看著她靈氣逼人的美貌,幾乎要挪不開眼。「這算是定情信物,你是不是也要回贈我什麼?」
「定情信物啊……」衣向華臉蛋微偏,俏皮地斜睨他。「不是早就已經給你了?」
「有嗎?」錦琛一頭霧水。
衣向華笑著指向他的腰際。「就是我第一次繡的香囊啊!雖然繡得不怎麼樣,卻很有紀念性,你天天掛在身上的。」
「是這個啊……」錦琛模了一把腰際的香囊,笑得有些傻,但突然間他一個激靈,猛地望向她。「這個香囊,在我回京前你早就給我了,若說這是定情信物,難道那時你就對我……」
衣向華但笑不語,卻也沒否認。
太快太激烈的情感沖擊讓錦琛終于受不了了,突然一把抱住她,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了一吻。
這一吻,青澀得很,只能說是唇踫唇,卻是如今他們能表達對彼此情感最直接、最誠摯的方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2:40
第七章 賞花會的難堪
過了幾日,皇宮果然來了一個太監宣賞,衣向華得了好些御賜的金銀財寶,即使沉穩如她,也很是高興了一番。
而在皇帝的派官令下來之前,錦琛得了一陣子的空檔,鎮日在桃源居與衣向華如膠似漆,雖說是未婚夫妻也太過了些,讓胡氏很是訓斥了他一番。
不過錦琛完全將母親的話當成耳邊風,一方面是他與衣向華雖偶有親密,卻是發乎情止乎禮,另一方面他原就是個混不吝的,母親叨念個兩句,他甚至直接歸咎于父親最近可能冷落她了,她見不得別人好。
既然待在府里母親看不順眼,錦琛索性帶著衣向華出府游玩。橫豎這是衣向華第一次到京師,「朱樓矗隘址,繡薨夾通衢」的景觀,總要好好欣賞一番。
安陸侯府位于城西的石碑胡同,整片胡同有大半都在侯府的範圍內。一出府門周邊有護國寺、廣濟寺等等,往北便是景色優美的太液池,不過這些地方的風光對遠道而來的衣向華來說看過即可,無什麼特別,錦琛真正想帶她去的是西北城郊的萬壽寺。
每年四月初一至四月十五,在西直門外高梁河北岸的萬壽寺會有半個月的浴佛節廟會活動,寺外一片柳林,枝葉婆娑,善男信女游客如織,路邊變戲法的、奏樂器的、耍馬戲的,總是圍了一大群人拍手叫好,也有那各式南北吃食,香味在空氣中交雜,更是引人食指大動。
往來游人行車、策馬或是步行,將萬壽寺旁的道路塞得滿滿當當,熱鬧滾滾。錦琛有經驗,所以馬車過了西直門不久他便帶著衣向華下車,紅杏則遠遠跟在後頭,一路賞景嬉玩,彼時風和日麗,柳絮飛舞,輕輕醉粉落無香,好不愜意。
經過了附近的民宅,家家戶戶門口都放了一蘿筐煮熟的黃豆,錦琛抓了一把,直接塞了一顆在衣向華口中。
衣向華吃得莫名其妙,笑問︰「你怎麼隨意拿取人家的黃豆?」
錦琛哈哈一笑,「不就是隨緣嗎?浴沸節人人都會拿黃豆貢獻給寺廟,因黃豆形圓,
取其音就是想與佛結緣。這路邊的民居也會放出一些豆子任人隨意取用,就是想與鄰里結個好緣,保家宅平安。」
「原來還有這習俗。」衣向華听了有趣,也隨手抓了一把,將其中一顆塞在錦琛口中。兩人笑笑鬧鬧,轉頭想讓紅杏也來一顆,然而定楮一看,那丫頭居然把人家放在門口一整蘿筐的黃豆都快吃完了,令錦琛不由好氣又好笑,「看來這家人只能與你家紅杏結緣了。」
衣向華忍住笑意,「你買的婢子,是你家的紅杏。做了這麼失禮的事,做主子的得去賠禮。」
錦琛沒好氣地道︰「明明她服侍的都是你,遇到要賠禮時我倒成了她主子。」
衣向華終是笑了開來。
紅杏還一臉茫然不知自己做錯什麼,明明這些黃豆是主子說可以隨意取用的啊!
最後錦琛讓紅杏去給這家人些許銀錢,說是買了他家的黃豆,之後三人繼續往前,很快地來到了熱鬧的市集之中。
衣向華從小雖在鄉下成長,但因為有個見聞廣博的父親,家中也有不少游記,對于五湖四海的一些風景習俗都有認識。為免將孩子教得狹隘,衣雲深不時也會帶兒女出去游歷一番,所以她並非見識淺薄的女子,不過這般繁華興盛的景象,除了京師外也著實少見,
兼之浴佛節的慶典原就是一年里難得的熱鬧活動,饒是沉靜如她,亦是看花了眼。
一個耍猴戲的攤位前,攤主是個波斯人,小猴兒會听攤主的命令上竄下跳,或是跳舞或是拍手,偶爾還會跳到四周群眾的身上,拔姑娘的花簪什麼的,往往引起一陣驚呼,群眾自也不停叫好嘻笑。
衣向華盯著那猴兒,也不停拍手,雪白的雙頰都激動得紅了,錦琛離她極近,目光卻全不在猴上,而在她身上。或許因為是長姊,又被衣雲深的氣質影響,衣向華處事往往沉著冷靜,少有這般天真爛漫、恣意笑鬧的時候。
這樣的她深深吸引了錦琛,讓他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模模那蜜桃般的臉頰。
耍猴戲告一段落,人潮散去擁擠推換,其中一個漢子不知故意還是無心,偏往衣向華的方向擠來。衣向華見龐大人影靠過來原想退走,但被擠在人群當中動彈不得,想不到那漢子都還沒能靠近衣向華三尺,突然臉色微變,自個兒又縮回人群之中,不見蹤影。
衣向華不解地轉頭,赫然發現自己被錦琛護在懷里,他甚至沒踫到她,只是擋住了向她靠來的人潮,而他正一臉鐵青的瞪著漢子離開的方向。
難怪她站在人群之中一直不感到擁擠,原來有他護著。
「謝謝你。」她低頭甜蜜地一笑,居然順勢往他懷里靠了靠。
這聲答謝來得莫名,但她的回應卻讓錦琛整顆心都要飛起來。其實那日在桃林對她唐突之後,他只要太靠近她,腦子里就會開始有遐想,所以他便也克制了自己與她肢體上的親近,免得做下錯事。不過如此積累起來,內心對她的渴望是與日俱增,因此得到她一點回饋,他就像喝了補藥般興奮。
不過他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太久,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間或听到女子驚叫的聲音,錦琛與衣向華對視一眼,便齊齊趕了過去。
「哪里有大夫!救救我家姑娘!」一名婢女哭叫著,身邊倒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在地上蜷縮著。
不過大夫哪里這樣好找,尤其此處還在城外,那名姑娘看起來不太妙,大家都是來祈福的,沒有人想惹麻煩,所以都只是圍觀。
錦琛與衣向華靠近之後,發現地上那女子並未昏迷,只是不斷發出了喘息之聲。衣向華馬上知道了是什麼情況,不管不顧的上前,她先轉頭跟錦琛說道︰「你將人潮驅離,她需要空間呼吸。」
錦琛聞言,手一揮便跳出了兩個暗衛,他取出世子的令牌交給他們,讓他們將人群趕遠,京城畢竟大人物不少,市集更多混在平頭百姓之中前來游玩的高官顯貴,萬一驅離時不小心遇到一個,見到令牌他們也會客氣些。
地上那女子透過帷帽不意之中瞥到了錦琛的令牌,上面斗大的「安陸侯」字眼落入她眼中,即使是處在極度難受的狀態,那女子也不由眼神微暗。
衣向華見人走光了,這才急忙對那婢女說道︰「你家姑娘是否有哮癥?」
那婢女連忙點頭。
衣向華不再多言,直接取下那女子的帷帽,帷帽下是一張蒼白的臉蛋,不算多美艷,但也不失清秀,只是雙眼瞪得直直的喘息不休,彷佛下一瞬就會厥過去。
「此地柳絮揚飛,又人潮擁擠,我估計是這引起你的哮癥。我讓人將你抱離,可能有些唐突,姑娘可願意?」衣向華由對方衣著及那名婢女判斷,這該是富貴人家的姑娘,甚至可能是官家小姐,所以動作之前先征詢了一番。
那姑娘雖然痛苦,卻將衣向華的話听入耳中,勉強點了頭。
衣向華招來錦琛,錦琛聞言卻不願在衣向華面前抱別的女子,遂又找來暗衛,用披風將女子裹著抱起,飛快的離開柳林的範圍,來到一僻靜空曠處。
暗衛將那女子放在樹下便離去,衣向華微微解開她衣襟,將人擺弄成前躬狀,並引導她深呼吸,同時取來飲水讓她慢慢啜飲,好半晌那女子的哮癥果然減緩,臉色也不那麼青白了。
「謝謝姑娘……」女子虛弱地道。
「我既知道你的情況如何救治,豈能不救,這是人之常情,姑娘不必謝。」衣向華定定地望著她半晌,突然問道︰「姑娘的哮癥不是娘胎里來的吧?」
那姑娘搖搖頭。
婢女在一旁補充道︰「我家姑娘小時並無哮癥,不過天生體弱,長大哮癥便越來越嚴重,春日時尤其難過,其他時節倒是還好,只會偶發個幾次。」
「姑娘的哮癥與花粉倒是很有關系。」這是衣向華從翩翩飛舞的柳絮之中得到的訊息,天知道柳絮也很無辜啊!「看來姑娘的體質不適合踫到花粉,所以最好避免百花盛開的地方,居家之中若有松柏、楊樹柳樹,甚至是紫荊花樹,也要避免離得太近。」
那丫鬟突然驚叫了一聲。「姑娘房門外和窗外就是幾株紫荊花樹啊!難怪就算躲到房里,姑娘還是時常犯病。」
找到了發病的原因,那姑娘如今已緩過氣來,按理說該是感激不盡,但不知為什麼話聲卻有些冷淡,「我回去立刻命人將那幾株花樹給砍了,多謝姑娘告知。」
一听到是砍了而不是移株,衣向華心里閃過一絲異樣,不過畢竟她不適合管太多,對這女子卻是沒了好感。「姑娘房內也得重新擦拭一遍,被褥床帳都要拆洗過。」
「是的姑娘,奴婢回去便辦。」那名丫鬟听得點頭如搗蒜。
「如果可以,讓馬車過來這里載人吧!你需要多深呼吸,那帷帽就別戴了。」衣向華又交代了一句。
說到帷帽,那丫鬟忍不住朝衣向華一跪,感激說道︰「謝謝姑娘將人群驅走,未當眾將我家姑娘帷帽解開,否則我家姑娘的名聲就完了。」
「銀花,注意你的身分,豈可隨便向人下跪?」還靠著樹木的女子突然低聲責備。
這是何意?衣向華為人原就通透,也感受到那姑娘對她莫名的敵意,既然如此她也不居功,只是指了指站在遠處的錦琛,「這你可不必謝我,是安陸侯世子幫的忙。」
那女子一听到安陸侯世子之名,不知怎麼地臉色微變,這才放緩了聲音道︰「可否請世子一見?」
衣向華挑了挑眉,忍不住看了眼那姑娘還敞開的衣襟,人家就是避嫌才躲得那麼遠,
這會兒你卻要見他,成什麼體統?低頭見那姑娘粉面生霞,她不由心頭打了個突,有了個古怪的猜想。
只是表面上衣向華仍是淺笑盈盈,拒絕的話卻說得堅定。「世子站得遠就是避嫌,怕有礙姑娘清譽,放心,我會轉告姑娘的謝意。姑娘的馬車來了,我們便不再打擾,姑娘請便吧!」
果然馬車已然駛到近前,衣向華朝那女子一福,二話不說拉著錦琛就走。
那女子被丫鬟扶上車,忍不住又抓起車簾,看著錦琛與衣向華的背影,臉上陰晴不定。
「這是我與他的緣分,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放棄的……」
錦琛帶著衣向華游玩了幾日,胡氏這氣一直憋在心里,想拆散他們又不得勁,此時汝陽王府送了一張請柬來,正好合了她的意。
汝陽王府養了許多牡丹,近日正開得繁盛,所以便以賞花為名邀請諸家女眷前來府中游憩。以往這事都是王妃主持,不過近日听說王妃病了,這回請柬上具名的是汝陽王的女兒惠安郡主褚婠。
胡氏見到這回的賞花會是褚婠主辦,不由心生一計,好不容易等到錦琛和衣向華回府,她便借口要帶衣向華去參加賞花會,讓她也長長見識,認識些高門貴女。
錦琛听得想笑,那些貴女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到見識加起來可能都沒衣向華一個人多,不過想著以後衣向華會是世子夫人,認識些貴女也是有必要,說不定能認識一兩個手帕交,日後住在京城也不無聊。
于是錦琛命府中繡娘連夜幫衣向華縫制了一身新衣,還親手幫她添了一副珍珠頭面,
讓她在賞花宴那一日至少不會因為衣著寒酸被人看不起。
胡氏對此倒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主要的目的是想用那種貴人雲集的場面震懾一下衣向華,讓她知道高門難攀,自慚形穢,卻也不想帶個窮酸鬼讓自己丟臉。
到了賞花會當日,衣向華一襲粉紅色蘇繡浣花緯絲衫裙,搭配銀紅子,頭上頂著雙環望仙髻,再戴上珍珠頭面,竟是說不出的貴氣逼人,雍容典雅,尤其她本身空靈的氣質,又更增添了一絲出塵之感。
臨出門前,錦琛簡直看直了眼,心火蹭蹭地直往上冒,胡氏見兒子看女人看得眼楮都綠了,雖知這衣家丫頭的確出挑,卻也忍不住在心里罵了錦琛沒用,連忙將衣向華帶上了馬車,紅杏也跟在後頭。
當侯府的馬車抵達汝陽王府,該到的貴客差不多來了七、八成。胡氏帶著衣向華下車後,馬上有婢女過來迎接,因著胡氏與汝陽王府私底下那不可說的默契,婢女直接帶她們到惠安郡主褚婠跟前。
此時褚婠身邊已圍著不少人,不乏誥命夫人或高官之女,胡氏先帶著衣向華向褚婠見了禮,眾人注意到品貌不凡的衣向華,紛紛上前寒暄詢問,胡氏則是簡單答了是遠親的後輩,論輩分是叫佷女的,帶來見見世面。
這些後宅貴人們中也有消息比較靈通的,一听到這姑娘的名字是衣向華,馬上聯想到最近京里鬧得沸沸揚揚的毒粉一案,那解藥不就是安陸侯家一個姓衣的姑娘做出來的?听說皇上還大手筆的賞賜了她。
于是那些人看著衣向華的眼神立刻不同了,也不介意她並非出身高門,頓時對她親切起來。
然而衣向華雖乖巧地一一應了,眼光卻一直飄向衣著華貴、渾身氣派的褚婠,神情有些意外。
「衣姑娘,你怎麼一直盯著郡主看?莫非以前見過?」戶部郎中家的劉夫人察覺了衣向華的異狀,忍不住問道。
要知道褚婠因為身體不是很好,所以常年在家中休養,在京城露面的機會比其他的貴女少,要見過她可是一件稀奇的事。
想不到衣向華干脆地點頭,「是,晚輩曾經見過郡主,但當時不知郡主身分,所以如今乍見有些驚訝。」
「喔?你在哪里見過郡主?」劉夫人有些不相信。
衣向華還沒回答,听到這番對話的褚婠卻是淡然一笑,「數日前我曾出府,與這位衣姑娘有一面之緣。」她身子雖縴弱,眼神卻犀利地望著衣向華。「衣姑娘,你說是嗎?」
衣向華見對方反應如此,也不多解釋,只是順著她的話說道︰「是有一面之緣。」
既然衣向華識相,褚婠似是懶得再理她,直接朝著其余貴婦貴女們說道︰「人來得差不多了,光是喝茶也悶,大伙不如移駕西跨院,今日賞花會,府里蒐羅了許多以前從沒見過的牡丹品種,絕對令大家大開眼界。」
說完便是一陣眾星拱月,褚婠被一群貴人擁在正中,趾高氣昂地前往了西跨院,胡氏幾人反而落在了最後頭。
面對郡主明顯有些冷落的態度,衣向華尚端得住,紅杏卻是氣呼呼的直瞪著褚婠的背影。
胡氏心知自己是被牽連了,心中微微不喜,再怎麼著褚家也主動向她表示過結親之意,這褚婠總該對她這未來的婆婆好聲好氣些,如今竟一視同仁地態度倨傲……
然而畢竟是自己看中的媳婦人選,胡氏下意識在心里替褚婠開解,許是這郡主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人際往來不通透,或許以後結了親見多了世面會變得好些。
她轉頭見紅杏居然還一臉不忿,以為衣向華也是一樣的感覺,只是面上不顯,不由開口嘲諷道︰「怎麼了?人貴自知,可別與郡主有了一面之緣就覺得自己了不起,連一點氣都受不了。」
若她真要嫁給琛兒,這也是往後她要面對的,連這點事都忍不住,哪能做主母。
「不是這樣的。」紅杏原就直率,心中的事根本瞞不住。「那惠安郡主與我家姑娘何止一面之緣?我家姑娘救了她的命啊!如今居然受到如此冷待,那郡主簡直忘恩負義……」
「紅杏!」衣向華皺眉制止她再說下去,郡主可不是她們一介平民可以隨口批評的。
紅杏閉上了嘴,但胡氏的好奇心卻被挑了起來。「她們走遠了,沒人能听到我們的話,紅杏你說說你家姑娘與郡主究竟有什麼淵源?」
紅杏像是得了塊免死金牌,叭啦叭啦地就將萬壽寺那件事說出來。「那郡主眾目睽睽之下犯了哮癥倒地不起,當時沒人敢靠近,只有我們姑娘上前幫她清場,替她順了氣,還找出了她哮癥越發嚴重的原因是花粉造成,教她要遠離哪些植物……這該算是救命之恩了吧?誰知在郡主口中只是一面之緣呢!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听紅杏說得氣呼呼的,胡氏轉向衣向華,衣向華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胡氏已經相信紅杏說的應該是真的,救命之恩不言謝也就算了,還輕描淡寫帶過,忘恩負義還真沒說錯。
要為兒子說親的對象是這般心性人品,胡氏心里一陣不舒坦,她深吸了口氣,再次在心中告訴自己,高位之人都有些忌諱,說不定褚婠有什麼難言之隱,畢竟她偷跑去萬壽寺逛市集之事總不好讓人知道。不過雖是不斷找這樣那樣的借口自我安慰,胡氏對于褚婠的印象畢竟還是差了。
在幾人交談思考間,她們也遠遠隨著眾人來到了西跨院。
汝陽王府的西跨院極大,百花爭奇斗艷,假山重巒疊嶂,下有曲水流過,替園子增添了分清涼之意。
而為了擺弄那些珍貴的牡丹,汝陽王特地闢了一個院子,這院子里的亭台屋宇皆十分灰暗,不若王府其他院子的建築那般金碧輝煌,卻成功地襯托出牡丹的千嬌百媚,妹紫嫣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即使是日日對著自家府邸百花盛放的花園,那些貴人們乍見一院子絢麗的牡丹花,也是驚喜連連。除了名種的姚黃魏紫、歐碧趙粉,還有更多殊色罕見的品種,其中最驚人的是一朵七色牡丹,如彩虹般一朵花擁有七種顏色,可謂絕世奇珍。
這朵七色牡丹就擺在院子正中央,不時引得眾人贊賞。褚婠似也頗為自得,站在那七色牡丹前便吹捧起自家父王種植此花多麼不易,品種還是遠從南洋來的異種雲雲。
衣向華剛進院子,見院里的牡丹的確被照顧得甚好,個個精神充沛,不由也露出真心的微笑,只覺今日真是來對了,至于褚婠忘恩負義那些事,早被她拋在腦後。
她能笑得如此真誠,倒讓胡氏很是意外,這衣家丫頭要不就是心大,要不就是寬和,但就她所知衣向華為人應當真是豁達大度。
她其實沒有那麼討厭衣向華,若衣向華不是琛兒的未婚妻,說不定她還會有些喜歡,可惜兩人的位置,注定讓她對這女孩兒冷淡。
當胡氏等人逛到了眾人圍觀的七色牡丹之前,褚婠的介紹也到了尾聲。
「……這花能有著七彩顏色,可是我侯府重金聘來的花匠經過百次以上的配種才能種得出來,要不是花開時節錯過了太後千秋宴,我父王必然會將此奇花送入宮里。」
那花當真稀奇,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奉承起來,胡氏不喜歡這一套,只是面帶微笑靜靜看著。反而一向沉靜的衣向華神情有些古怪,卻不是看著褚婠,而是一直面露遲疑地瞪著那朵七色牡丹。
褚婠余光瞧見衣向華怔忡,不由在心中笑她土包子。她也听說了衣向華貢獻出毒粉解藥的方子受到萬歲贊賞,心中很是不忿,有心想讓她出棋,將她那一點點的好名聲踩在地上,遂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衣向華身上,說道——
「衣姑娘瞧這花都瞧得痴了,想必衣姑娘出身鄉野,沒見過這等珍貴的奇花吧?」
「確實沒見過。」衣向華答得坦然。
褚婠得意地笑了起來,那種在上位者的傲慢完全不加掩飾。「那衣姑娘就好好的多看幾眼,否則下回你說不定連踏入王府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說得夾槍帶棍,眾人納悶起衣向華是哪里罪了褚婠。不過也只有寥寥數人輕笑幾聲附和褚婠的話,大多數人礙著胡氏或者是萬歲爺的面子,只是旁觀不語,不想摻和進這事來。
被損了這麼一句,一般閨秀約莫早就掩面哭逃了,但衣向華仍是冷靜如常,反而用那清泠的黑眸直盯著褚婠。
「我的意思是,我沒見過染色染得這麼漂亮的牡丹花。」衣向華看著那花還有些惋惜,這朵花明明不染色也有極好的品相啊!如今被這麼一染,已然命不久矣。
听到花是染色的,眾人都倒抽了口氣,褚婠更是氣急敗壞,喝道︰「大膽,你竟敢造謠生事!你要說這花是染色的,那就提出證明!我讓人拿清水來讓你淋在花上,若是你淋不出顏色,我便叫父王拿你治罪!」
衣向華完全沒把治罪當一回事,只是平鋪直述地道︰「這花光淋清水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我倒是想證明它是染色的,只怕郡主舍不得。」
「好,你立刻證明!」褚婠咬牙說道,竟被人說王府假造名花,她方才才吹噓此花差點送入宮中,衣向華如今的指控,不就側面說明了王府欺君罔上!
衣向華有些憐憫地看向了那朵牡丹。「這原是白牡丹,將各色染料摻在水中,錯開時間澆灌根部,讓花朵由根部吸收,花朵便會染上各種艷麗的顏色。不過這種方法的壞處在于花朵活得不久,只怕這兩天就會凋萎。若要證明很簡單,切開根睫部位一觀便可知曉,那染劑必然還殘留著。」
褚婠冷笑起來,「你說得輕巧,切開根睫部不就是要剪了這朵花?如此名貴的花被你這麼一說就要剪下,萬一事後證明你是胡言亂言,這朵花你賠得起?要不這樣,我可以把花剪了,但若證明你是胡說,你向我告罪後自打十個巴掌,之後永世不得踏入京城!」
眾人聞言均竊竊低語起來。
胡氏一听褚婠動了真怒,不由想打個圓場。「向華,這大好的日子,你怎麼亂說話呢?不如你向郡主道個歉,郡主大度,必然不會怪你。」
她有些惱怒衣向華的不知輕重,就算這花真有什麼蹊蹺,也不該當眾不給褚婠面子就這麼說出來。
然而她心里卻已經信了衣向華的話,只怕就算證明此花真是有假,也沒有衣向華好果子吃。人是她帶來的,萬一沒有全須全尾的帶回去,還不被兒子恨上了。
詎料衣向華是個硬頸子,自己不低頭不說,還同意了褚婠的話。
「我答應郡主的條件,橫豎這花也快要死了,不如送它一程。」
褚婠正想找理由趕走錦琛的未婚妻,她家要和錦家訂親,自是會做些調查,既然衣向華自己送上門來,正好順手料理了,一朵花毀了一個情敵的名聲,並換其永世不得入京,
值得!
馬上命人送來剪子,褚婠親手持剪對著花睫一刀剪下,一點兒留戀都沒有。
花朵被剪了,眾人都看向花睫的斷面,居然真的有染料殘留,顏色相混都成了深紫色。
更甚者,將花睫放到清水里後,染料就這麼暈染開來。
褚婠臉色大變,其余人也是驚呼不已,想不到衣向華居然說對了,她們看向褚婠的目光自然帶了點質疑與輕蔑,即使掩飾得很好。
褚婠真要瘋了,氣得將剪子一扔,伸手推翻了整盆花,怒瞪著衣向華,彷佛下一瞬就要沖過來掐死她。
胡氏心急,靈機一動說道︰「那花匠真是該死,居然用這種方式糊弄了王府。王爺與郡主必然也是受到了欺瞞,可要將那匠人抓起好好審問一番,只不過為了些許名利,豈可如此欺主!」
「就是!一定是花匠搞的鬼,郡主你可別輕易放過……」
場面已經太難看,眾人順著胡氏的話替褚婠圓場。
不過褚婠因為平時久居王府鮮少門,與人交游甚少,對人對事不懂婉轉周全,更別說身居高位,根本看不起這些所謂京城貴女。在她心中,只有皇城里的公主太後們值得她低頭,其余就算是一品誥命夫人,她也不甚瞧得起。
「既是如此,府中之事我自會處理。本郡主身體不太舒服,今日便散了吧。」
說完這句不客氣的話,褚婠直接拂袖而去,居然把滿室賓客扔下了。
如此無禮的態度自然引起了眾人不滿,即使後來王府的大管家前來賠不是,奉上厚禮將一個個貴人送走,也平息不了眾人的怒氣。區區一件小事就失了禮數,還是自己先挑釁,這樣的女子即使貴為郡主,也真要不得。
在賞花會里連本帶利替自己討了個公道,讓那忘恩負義的郡主丟臉,衣向華滿意了,即使得罪褚婠也不甚在乎,反正褚婠從一開始就對她很有敵意。
至于胡氏,在坐上馬車之後便沉默不語,腦子里反覆想著惠安郡主此人——忘恩負義、驕矜跋扈,甚至身體還不太好,她發現自己竟覺得衣向華比褚婠好多了。
胡氏對于與汝陽王府結親當真開始猶豫起來,不過即使她已不太想讓褚婠嫁入侯府,不代表她就非得接受衣向華。要做琛兒的妻子,衣向華還是不夠格。
一場賞花宴莫名其妙的結束了,褚婠原是想一夕揚名貴女圈,才會親自主持,想不到弄成這樣,堂堂郡主的名聲反而默默的臭了。
至于衣向華一介平民,居然在上流圈子異軍突起,成為眾所矚目的人物。
汝陽王府賞花會的丑事,畢竟沒有大肆宣揚出去,只是在京城的高門貴冑人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除了偷偷嗤笑一下褚婠,還有對衣向華產生了點好奇,這件事便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對眾人的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
在賞花會過後,胡氏再也不敢帶衣向華出去了,在她看來這衣家丫頭就是個惹禍精,去參加個花會都能把郡主的面子給掀翻了,要再多去幾處,胡氏大概京城都得罪遍了。
即使這事是褚婠先挑起的,明明不是衣向華的錯,而且賞花會之後甚至有些貴人送來請柬邀請衣向華,都直接被胡氏拒了。
錦琛對母親限制衣向華交際的態度一頭霧水,但胡氏給了個很好的理由,她想保護衣向華,上次的牡丹宴事情鬧大了,若再讓衣向華參加那些宴會顯然不自在,索性拒絕。
此外,胡氏對衣向華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咄咄逼人,讓錦琛以為母親也接受了衣向華,不由喜形于色,與衣向華大方出游,甚至乘船經運河至直沽看海,胡氏對此也未表示任何意見,一副听之任之的樣子。
半個月之後,錦琛的派官令終于下來了,竟是巡按御史。因為毒粉是由南方往北方擴散,皇帝的用意便是要錦琛至南方巡查,務必剿滅制毒的大本營,讓毒粉由根源徹徹底底的從王朝消失。
接到這個派令,錦琛只能說既興奮又難受。因為巡按御史只是個小小七品官,卻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特權,且皇帝跳過都察院直接指派,說明了他對錦琛的看重。
只是他不時便要南下,原本想等衣向華及笄便迎娶她的願望落空了。這一去不知幾年,要她枯等著他已是殘忍,遑論彼此還要忍受著兩地相思。
為了此事,錦琛特地選了個父母都在的時間,將自己的決定親自與父母說清楚。
錦晟正與胡氏討論著兒子的派官令,見錦琛進來,連忙喚他過來,殷殷詢問著此行的準備如何。
錦琛揀著緊要的答了,之後突然話題打住,一張俊俏的年輕臉龐微微地發紅,說道︰
「此行兒子有信心,必能不負萬歲期望。只是有一事,兒子想先請爹娘幫忙周全。」
「喔?你也會有事求到我們頭上?」錦晟來了興趣。「說吧,什麼事?」
錦琛並不忸怩,因為這件事他已經想了很久。「此去經年,我怕夜長夢多,想請爹娘同意讓我與華兒的婚期提前,在我赴任前便成親,這樣我也能帶著華兒赴任,夫唱婦隨。」
錦晟愣了一下,要在錦琛赴任前成親,不說只剩半個月不到,衣雲深也不可能趕過來,他心里雖是同意的,但也知真要敢提這要求,委屈了衣向華,衣雲深跟他絕交都有可能。
胡氏沉住了氣,一臉驚訝道︰「這會不會太倉促了?」
「我知道時間有點趕,我會親自向衣叔賠罪……」錦琛以為母親怪他太急躁,想不到胡氏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這一陣子一直在兒子面前擺出慈母的姿態,胡氏自不會駁斥錦琛,只是婉言勸道︰
「這可不是賠罪就說得過去的,你衣叔養育女兒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養得如花似玉、才貌雙全,你什麼都沒準備好就想娶人家,這是要她多委屈?她原就出身寒微,萬一這婚禮辦得不夠周全,反倒讓京城眾人看了笑話,你要她以後怎麼在京城貴女間立足?」
「那怎麼辦?」錦琛瞪大了眼,激動地反問。
「能怎麼辦呢?你放心,你這一去也不過幾年,剛好讓兩家籌備聘禮嫁妝等物,成親之事等你回來再說,不正好水到渠成?」胡氏溫和地笑著。「橫豎那丫頭年紀也還小,幾年還等得起。」
「可是……」錦琛還是覺得不妥,來日方長,他又鞭長莫及,萬一中間有個什麼變數呢?
「你還怕娘虧待了她嗎?」兒子那一副不爭氣的痴情樣,讓胡氏笑容都快端不住了。
「娘雖一開始小瞧了她,不過那丫頭面容娟秀,氣質干淨月兌俗,學問不俗,五藝皆通,重點是脾氣好又行事得體,還在皇上跟前有點臉面。其實就連得罪惠安郡主那件事,也是惠安郡主太過咄咄逼人,真要拿京中貴女來和她比,娘一時真想不到誰能比得上。」
她這番夸贊,倒不全是虛情假意,連身邊的錦晟都多看了妻子一眼。
「是啊,娘你說的是,而且你還少說了,連你兒子這條命都是華兒救的!」錦琛即使在南方歷練得沉穩,此時也不免顯露出少年的率真,提起心上人笑得傻兮兮的。「兒子去年在調查南方毒花田的時候,要不是華兒給的花朵香囊,讓我躲過了毒氣,我可能早就事敗被殺死了!」
錦晟也听得頻頻點頭,不著痕跡地瞄了眼妻子,才向兒子說道︰「相較之下,惠安郡主就不是個良配了。」
賞花會一事,錦晟也是心知肚明,他甚至喚來紅杏問得一清二楚,所以對褚婠非常反感。「褚婠高傲任性,心胸狹隘,以前是她隱瞞得好,如今賞花會後,京城的高門誰不知她這脾性!她在賞花會上為難向華,你娘也是親眼看過她的跋扈,這樣的女子就是個亂家之源。」
胡氏如何不知丈夫在敲打她,只得沒好氣道︰「那件事我不再想總行了吧。」
錦晟滿意地點了點頭,錦琛卻是听得雲里霧里的,不過當父親提到惠安郡主,他毫不掩飾流露出一臉嫌惡。「華兒救過惠安郡主,她還為難華兒,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其實在萬壽寺那日,錦琛一見來接人的馬車,就知道了衣向華救下那姑娘的身分,他不說出來只是懶得管,想不到那惠安郡主還反過來害衣向華,簡直讓他惡心透了。
這事錦晟倒是不知。「華兒救過惠安郡主?怎麼回事?」
錦琛理了理思緒,隨即一五一十的將浴佛節慶典時,衣向華如何在萬壽寺救下褚婠的事全說出來。
錦晟听得長吁了口氣,意在言外地說道︰「幸好啊幸好……」
胡氏見話題不知怎麼扯到了這里來,有些不耐煩了,眼前重中之重,還是要先按捺好兒子,至于那樁親事……等到錦琛離開後,她會好好處理的。
于是胡氏打了個馬虎眼,說道︰「所以與衣家的親事,我看還是先緩緩,等琛兒任滿回京後再說……」
由于胡氏已不再表現出對衣向華的反感,對于婚期無法提早,錦琛即使不願卻也勉強妥協了,只是不知要讓衣向華等他幾年,想到那漫長的等待,人還沒走他都替彼此感到不舍了。
他心事重重地來到桃源居,入了繁花片片的桃林,卻在磚屋前卻步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衣向華道別,也不知如何開口請她等他。
然而他在外頭神情恍惚的模樣,屋內的衣向華早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神色令她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忍不住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處。
心,有點酸呢。
他在外頭枯站,她也在屋里彷徨,待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走出屋外,已經能夠露出笑容了。
「傻站在這里做什麼?」衣向華俏皮地一點他的鼻頭,輕松地與他開起玩笑。「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錦琛很想配合她,不過沉重的心情只讓他勉強擠出一記苦笑。「我……你也知道我派官令下來了,要為萬歲南巡數省……」
「我知道。」她好整以暇地望著他,認真說道︰「巡按御史雖只是個七品官,但工作不容易,萬歲這是想提拔你呢!待你辦好了萬歲交代的事,必能青雲直上,連跳三級都有可能。」
她不是什麼都不知的天真少女,朝廷的動靜及運作,她還是明白不少的,所以即使明知要與他分開一段日子,為了他的前途無後顧之憂,她還是忍受著思念的痛苦,不讓自己的心情煩擾他。
可是顯然他先煩擾了自己,順帶擾得她都不平靜了。
錦琛笑得難看,索性不笑了,由著自己的性子露出了難過且尷尬的神情。「我本想在赴任之前與你成親,如此我們夫唱婦隨,便不用受分離之苦,可是……可是……」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的。」她以為是胡氏對她的不喜影響了錦琛,猜測是胡氏又說了什麼讓他欲言又止,也不為難他。「你十數日後就要赴任,這麼著急要成親,我父親弟弟無法趕來,沒有他們在,我也是不嫁的。」
她笑著這麼說,又很是妥帖的安慰,錦琛果然好受了許多。但錦琛知道她對婚事未必真如此堅持非得親人俱在,更多是為了讓他不會太過愧疚。
這般通透的她,在這個時候反而讓他更加不舍、更加愧疚了。
「你放心,這次離京,我會盡快將事情辦好。」只要他事情辦得好,自然功勳官位加身,回來再給她一場豪華盛大的婚禮,讓她更加風光的嫁給他。
他正了正臉色,立下誓言。「你給我一點時間,待我功成名就回來,我必娶你。」
「好啊。」衣向華答得干脆,似是完全不去質疑他的真心。
「你……」為她的體貼,錦琛真是忍不住嘆息了。他要是心存一點點壞,都覺得是對她的褻瀆。「你為什要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舍不得你啊……」
衣向華一向是那樣清清淺淺的微笑,可是錦琛看出了些許不同,她幽深的黑眸太過明亮,像含著水光,然後那如珍珠般珍貴的淚珠,就這麼由她盈盈的水眸中落下,不似春雨那般的欣喜,而是秋雨那般的惆悵。
他為什麼要一直提醒著將來的離別呢?她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次兩人分開,與前幾次截然不同,很可能此後天各一方,陌路天涯。她方才一直忍一直忍,可是終會忍不住的呀!
衣向華哭了,切切實實的哭,雖然笑容還掛在臉上,但這是錦琛第一次看出她的偽裝。
自他認識她起,無論遇到什麼難題,她永遠都笑臉以對,游刃有余,偏偏這次為了兩人的分離,她哭得梨花帶雨,一句話都說不出,再怎麼微笑都掩飾不住她的難過。
錦琛模了模自己的胸口,覺得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這是一種對她由衷的心疼,還有對自己最深的自責。若不是他,她不會認識情愛,不必受分離之苦,可是他如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也不希望她有一時一刻忘記他。
他終于忍不住上前緊擁住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你知道嗎?我曾很壞心的賭氣想著,總有一天我要你親口說出舍不得我。可是當你真的親口說了,我後悔了。其實最舍不得的是我,我雖然口頭上說得很有自信,但南下這幾年見不到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撐得住思念……」
「你等我一會兒。」衣向華深吸了口氣推開他,抹去掛在臉上的淚,進屋子里取出了一個盆栽,然後親手將盆栽交到他手上。
「這盆栽名叫一葉草,治各種蛇毒、喉疾及熱病。」她介紹著這看來平凡又普通的草藥。「你這人怕冷又容易咳嗽,南方燥熱蛇蟲多,又少不了要往深山老林里鑽,這一葉草可煮水吃,甚至直接吃下都可以。」
而後,待他看清了那一葉草的模樣,她又將盆栽移開,縴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手。
「你帶著它,便是帶著我的期待與關懷。此生只要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這句話又是笑著說的,眼中的淚水甚至都還沒干透,看起來水汪汪的。
她都已經這麼難過還在替他著想,錦琛知道,她給的盆栽都很有用,從來都是在關鍵時刻能夠救命的。
錦琛想得難過,又將她納入懷中,她像是一帖良藥,有效地鎮壓著他的心痛。同時也只有她,能在這種悲傷崩潰的時刻拉他一把,讓他回到理智之中。
他知道自己這一去,會一直記得她,記得落在這片桃林中的淚水。
「華兒,你一定要等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3:04
第八章 背後退親動手腳
錦琛與衣向華在最後的團聚時光中如膠似漆,胡氏對兒子與衣向華糾纏的情況冷眼旁觀,沒有多說什麼,連錦晟都以為她想通了,樂觀其成。
只是胡氏耐心等著,橫豎就這幾天了,待錦琛出行赴任,她要做什麼還有誰管得了。
時序入仲夏,連端午節都來不及過,錦琛便要出發。
衣向華親手包了幾個粽子讓他帶在路上吃,不過倒是沒有再給他新的香囊,她在他耳邊輕輕說︰「你身上這個茉莉香囊意義特別,我便不再給你,我知道你騙了紅杏與弟弟的香囊,如果你不早點回來,以後我就做新的香囊給別人。」
錦琛自是哭笑不得,卻也發下豪願一定要好好辦事,干出功績來便娶了她,以後她走出門都能以他這夫君為榮,然後她做的香囊都是他的。
想得美滋滋的,錦琛總算踏出了安陸侯府。
待他走了兩日,胡氏突然派來婢女至桃源居對衣向華傳話道︰「世子已然出行,姑娘住在這里名不正言不順,夫人問姑娘幾時啟程回南方?」
這是婉轉的趕人了,明明錦晟是衣雲深的至交,衣向華繼續住在安陸侯府也沒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的問題,不過即使胡氏最近表現得很溫和,衣向華卻能隱約感覺得到胡氏對她依舊不喜。
因此她順水推舟地說道︰「這兩日我原就想告辭,等傍晚侯爺回府,我與侯爺及夫人拜別後明早立即出發,辛苦你了。」
那名婢女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便回去與胡氏稟報了。
當晚衣向華果然提出要走的事,即使錦晟想要留她,但衣向華去意甚堅,只說放不下家中父親弟弟。錦晟無法,只得受她一拜,而胡氏見她如此識趣,更是笑臉盈盈,衣向華朝她拜別時,胡氏還提了要多送些京城特產讓其帶回。
隔日馬車便由安陸侯府駛出,意外的是胡氏居然派了馮總管親自送衣向華回南方,有個人在路上照應,衣向華也松了口氣。
一個半月後,衣向華終于回到了馳江鎮。見到了熟悉的門庭以及摯愛的親人,她才知道自己獨自離家近半年的日子,其實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有些思鄉。
衣雲深帶著衣向淳在門口迎接她,衣向淳一見到她,立刻大聲喚了姊姊,邁開小胖腿沖到她面前抱著她,嗚嗚地就哭了起來,「姊姊你回來了……你不在我都睡不著,也吃不好……嗚嗚嗚……」
衣雲深也慢慢踱了過來,輕輕敲了兒子一記,笑道︰「說得好像我虧待你似的。華兒,你此去京城過得可好?」
衣向華也忍不住了,直接撲進父親懷里,有些鼻酸。「爹,我在侯府過得很好,錦伯伯很熱情,錦琛他也……他也很好,萬歲爺還賞賜我了呢!我住在開滿桃花的林子里,看上去別說多漂亮……」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衣雲深輕拍女兒的背,卻隱隱听出不對勁。
她把侯府所有人都說了,唯獨沒提到胡氏。而那開滿桃花的林子,錦晟曾在魚雁往返中與他提過,就他所知那桃林在幾年前就不開花了,跟個廢棄的鬼屋沒兩樣,侯府卻讓他的女兒住在那種地方!
衣雲深抬起頭,見到了隨之而來的馮總管。兩人老相識了,所以只是有禮地打了聲招呼,但馮總管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衣雲深的心都沉了下去。
「先進屋吧,如今都是入伏的天氣,熱得很,何苦在外頭曬太陽。」
馮總管笑著應了,心里想的卻是等會兒自己提起侯爺夫人交代的那件事,只怕外頭就算熱到生火,應該也會被趕出衣家大門吧?
幾人進門之後,衣向華已經整理好心情,與紅杏到後面去泡茶了。
這時候馮總管才有些難堪地開口道︰「衣先生,其實這回前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通知……」
衣雲深定定地望著他。「你先告訴我,你要說的事,是侯爺夫人的意思,還是安陸侯的意思?」
馮總管正了臉色,說道︰「是侯爺夫人的意思,侯爺和世子都不知道。」
「好,那麼你可以說了。」听到錦晟並沒有被他夫人牽著鼻子走,而是被隱瞞著,那傻小子更是一如往常的傻,衣雲深心里好過了些,不過仍忍不住月復誹自己的好友居然管不住妻子,等馮總管把事情說完,只怕回去後侯府要雞飛狗跳了。
馮總管自是不知衣雲深已猜到了大部分,所以說起來有些支支吾吾的,「這次夫人派我前來……除了送衣姑娘回來……呃,還有就是想向衣先生提、提出……兩家退親之事。」
「退親?」衣雲深冷笑了下,「你既說這是侯爺夫人單方面的意思,侯爺並不知情,那麼你說的話算數嗎?」
「算數的……我把庚帖都帶來了。」馮總管取出庚帖,然後長身一揖,滿是歉意地道︰「侯爺夫人的意思是,世子授官巡按御史,一去經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所以怕誤了衣家姑娘,忍痛選擇退親……」
衣雲深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只手,直接止住他的話,「馮總管不必替侯爺夫人婉言矯飾,事實就是侯爺夫人瞧不起我衣家的門第,覺得區區舉人之女配不上世子,所以想退親,對嗎?」
馮總管尷尬地低下頭來,無言以對。屋內陰涼,他卻是冷汗直流。
「我原以為華兒此去,讓侯爺夫人親眼見到她的人品會改變主意,想不到侯爺夫人仍堅持己見,想來是我衣家的女兒還不夠好了?」衣雲深越說,臉色越黑。
馮總管連忙道︰「衣姑娘是很好的!我活這把年紀了,就沒看過如衣姑娘這般內外俱佳、秀外惠中的姑娘家。其實衣姑娘的品貌,侯爺夫人也覺得無可挑剔,只是夫人她……呃……」狠狠地嘆了口氣,馮總管無法再昧著良心,只能點到為止地說道︰「當初我也勸過夫人,這麼好的姑娘還要退親,那是侯府的損失!可惜我人微言輕,又做不了主……」
衣雲深也知此事不能怪馮總管,為人下屬也是奉命行事,他微微放緩了臉色,只是由鐵青變為自嘲——
「當年我不恢不求,偏安一隅倒是錯了,竟讓自己的兒女受此侮辱。」衣雲深目光有些悠遠,「因為朝廷國泰民安,我認為朝中不需要我,只一心追求閑雲野鶴,不過現在朝中似乎也要亂了……」
毒粉一案,彰顯了某些人的蠢蠢欲動。他想,他也該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否則自己追求的閑雲野鶴不叫出世,而是逃避。至少讓兩個孩子能夠出人頭地,也才不負亡妻的托付。
馮總管自是不明白衣雲深的掙扎,他只是一心惋惜,但卻又不得不完成侯爺夫人的要求,只得吶吶地道︰「衣先生,那退親一事……」
「爹,答應他吧。」衣向華突然端著茶進來了,面色無悲無喜,親口對著馮總管說道︰「我們退親。」
這回反而是衣雲深皺起眉。「華兒,不要沖動。」
他沒有當場回絕,就是知道此事仍有轉圜余地,錦晟尚不知道此事,只消自己去信一封,錦晟必會好好處理。
衣向華卻搖了搖頭。「爹,我沒有沖動,我已經在外頭听完了,我雖不甘心侯爺夫人對我的評價,但亦不想讓侯府為了我家宅不寧。親事退就退了吧,我們衣家人,不是輕易可欺的。」她相當堅決地道。
「華兒,你要明白,這事情錦琛也不知道的……」衣雲深還想勸她,其實他心里還覺得錦琛有些無辜,尤其女兒與錦琛兩小無猜的感情很真實,他並不想破壞。
但衣向華卻不這麼想。「可那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來欺凌我們,難道他就可以置身事外?此事本就該由他來解決,今日我尚未出嫁,已讓家中為此事蒙羞,錦琛若不處理,那麼日後就算我真嫁過去,能有好日子過?」
這的確不是錦琛的錯,可是衣向華仍覺得難堪、覺得傷心,更不舍自己的父親要因為自己受到這種羞辱。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可以忍,事情牽扯到家人,孰不可忍!
「爹,我心里清楚的。如果錦琛真對我有心,那麼以後讓他用誠意自己將我追回來!」
原是清靈無憂的眼中竟是爆出了一股自信,衣向華知道這股信心是對自己的,或者……也是對錦琛的。愛情原就不容易一帆風順,胡氏這個考驗,錦琛得證明給她看,他越得過去。
「你既如此決定,那爹就依了你。」衣雲深心疼地模了模她的頭,知道她倔強下的痛苦。只是他也會有他的決定,日後他必會讓所有瞧不起衣家的人,狠狠跌個跟頭!
三年後。
三伏天的日子,烈日無情,熱得地面上蒸氣氤氤,肉眼瞧上去,前方的景象都扭曲了起來。
武昌往京師的官道上,一行數騎在路邊的茶棚停了下來。
茶棚主人笑吟吟地拎著涼茶的茶壺過來,先一人倒了一杯。
「幾位客官要不要吃點東西?小店除了茶水,也供應包子饅頭。見諸位客官往北行,沒有幾個時辰到不了城鎮的,還是先墊墊肚子好。」
騎士中有一名身材精壯、氣質昂然的俊朗青年,隱然是這群人的頭頭,他看了看同伴希冀的神情,便抿唇說道︰「先來三十個包子,續一壺涼茶,等我們要走,再打包三十個饅頭。」
「好咧!」這可是筆大生意,茶棚主人原本興沖沖的要去了,但多瞧了一眼這做主的青年,越看越覺得面善,不由問道︰「這位小哥,小老兒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青年朗笑道︰「難得你還記得。數年前我帶著未婚妻及婢女車夫來過,彼時我的馬車遭竊,抓到了賊人,我未婚妻還替你做證此事與你無關……」
茶棚主人眼楮一亮。「是了,後來那賊人被九江衛千總秦大人領去了對不?原來是公子你啊!如此久不見,難得公子還來光顧,今兒個茶水費小老兒給你免了。」
「你這小本生意,我不差這點錢,東西快送上來就是。」俊朗青年揮了揮手,這個小小的茶棚,裝載了他一點點思念,對他有特殊意義,他不想佔任何便宜。
這個青年,便是由南方任職歸來的錦琛。三年過去,他高了也壯了,皮膚曬得黝黑,卻替他增添了一股沉凝穩重的氣息。
在南方這三年,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衣向華,她有如黑夜中那抹盈盈皓月,無論是何種逆境都引領著他前進,才會讓他漂亮的辦成了萬歲交代的事。
身為巡按,不僅要考察州府縣官、藩屬大臣,還要巡視各地倉庫、存恤孤老、查算錢糧、勉勵學子、表揚善人、翦除豪蠹等等,凡遇違法亂紀之事,可直言糾舉上達天听,所以管的範圍廣泛且雜。不過錦琛借這名頭著實做了不少事。
除了破了許多奇案之外,他破獲了好幾個毒粉的種植場及制作工坊。還順藤模瓜地抓出許多為了利益配合其事的地方官員。這些人尾大不掉,不時反過來威脅錦琛,刺殺下毒賄賂構陷什麼都來,對這等貪官污吏,他往往直接綁了人送回京師,辦得干淨俐落。
此次與他同行而回的數人,都是他在南方結識的不凡之士,有的允文有的允武,因認同他的行事風格及理念,被他收作了幕僚。他知道自己以後必入官場,有幾個人能夠諮詢建言及托付重任十分重要,而那幾個人也早被錦琛的豪氣及見識所折服,認他為主真心誠意。
因為錦琛並不是冷酷的性格,眾人認識久了說話也有些隨意。這會兒巴巴的等著食物,幾個男人喝著涼茶便閑扯起來。
「幸好還有包子饅頭可吃,否則接下來一整天就要餓肚子了!」說話的人名叫高天進,長得一副虎背熊腰的樣子,天生怪力武功不俗,食量也不小,所有人就數他等得最心焦。
另一個穿著短打綁腿的消瘦男子名叫余不凡,沒事最喜歡與人抬杠,聞言直接回道︰
「你怕什麼?別忘了去年在皖南的天目山,就算探路時咱們無糧可吃,大人都能在一整個山頭里找出可以吃的植物,餓不死你的!大人難道還會短了你吃的?」
高天進抓了抓頭,憨笑道︰「我不就是欽佩大人才這麼說嗎?我也知道大人在山里那可厲害著,就連迷了路也能從四周的植物找到出路,我都不明白那些草啊樹的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眾人笑了起來,只有錦琛持著杯子發呆,目光卻越過杯子飄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包子茶水送了過來,眾人面露喜色,餓了一個早上,不客氣地一人拿了一個大嚼起來。
他們的動靜太大,錦琛這才回過神,不過他並沒有如他們那般粗魯的大吃,而是起身走到自己的馬匹旁,先照顧了自己掛在馬上的幾個盆栽,確定里面的植物活得好好的,也沒有傾倒,他澆了些水才回位置吃起包子。
「說來大人的怪僻還挺多的,成天抱著幾個盆栽不放是何故?」另一名作文士打扮還留撇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被眾人稱為德叔,此人中過狀元,只是遇到上官打壓,憤而棄官。
不得志數年後遇到錦琛欣賞他的才華,便投入錦琛麾下做他的謀士。
「你這文人成天在屋子里,這你就不明白了。」終于有高天進知道的事,他得意洋洋地道︰「大人的盆栽里有盆叫一葉草,功效可多了!有次大人被毒蛇咬,整條腿都腫了,
就是靠那盆里的草才救回來。我也被蛇咬過,大人也用這草救我,當真有奇效!」
余不凡也連忙附和,「可不只!咱們南方天熱,有時候頂著太大陽辦事,時常中暑,大人便用一葉草煮水給我們喝,一下就解了暑熱。更厲害的是,不管大人怎麼采,那草像是采不完似的,總能一茬又一茬的長出來……」
「還有還有,大人還給了我們香囊掛身上,里面的花瓣也是由大人的盆栽里來的,可以防毒去瘴,在山上可好用了!」高天進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這會兒都要回京述職了,大人還那麼珍惜那幾盆花草做什麼?」德叔一直不明白這一點。
這下換余不凡怪笑起來,他輕功了得,往往替錦琛暗中打探消息,所以這點事他怎麼會不知道?「听說那幾盆花草是大人未婚妻送的。」
「大人的未婚妻?」其余兩人都睜大了眼,這還是第一次听說。
「而且大人的未婚妻,我猜測是贛南人士。」余不凡說得頭頭是道,他可是有理有據的。「因為大人每次到驛站托人帶信,都是送到贛南一帶。平均至少每月必定有一封,你們就可以知道大人有多重視對方了。」
「如此重視,那肯定很漂亮啊!」高天進好羨慕,他的外貌注定吸引不了漂亮妹子,
但錦琛可不一樣,在南方風靡無數少女,不過環肥燕瘦他一個都看不上眼,所以能讓他看上眼的不知要美成什麼樣子。
德叔卻是听得嘆息,「只可惜大人的行蹤飄乎,不能透露出去,必定是沒辦法收到回信了。這麼多年了,不知大人的未婚妻心意是否不變……」
眾人一听也覺得有理,一時皆是為錦琛嗟嘆不已,包子都忘了吃。
在旁听了一陣子閑話的錦琛已吃了第五個包子,他一記眼神淡淡地飄過來,「你們說夠了沒?再說下去我都要吃完了!」
幾個聊得興起的人這才驚覺桌上包子少了大半,急忙把手里的東西吃掉,然後飛快的搶食起剩余的包子。
錦琛吃掉第六個包子,才默默地擦了擦嘴,很有自信地說道︰「你們幾個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告訴你們,我未婚妻很漂亮,漂亮到會閃瞎你們的眼!而且我回去就要迎娶她了,她對我的心意,絕對不會變的!」
待錦琛回到京師,伏日都要過了,陽光發揮著余力,不過風一吹來,仍能讓人忍不住打個冷噤。
他先入了宮向皇帝稟報此行的經過,還有那些押解回來的人犯也需要他協助指證,皇帝也沒想到他年紀輕輕辦事竟然如此利索,成果比想像中的要豐碩許多,不由大為贊賞,
直接明示接下來會讓他入大理寺,破格任大理寺少卿。
錦琛謝恩之余,也不由想到三年前衣向華所說,他若差事辦得好,官位三級跳都有可能,這會兒不就跳了三級嗎?
帶著這樣的好消息回府,安陸侯府早知道他回京了,幾個時辰前就開了大門,讓奴僕列隊等著。
錦琛見到這般陣仗不由失笑,問道︰「侯爺與夫人呢?」
「夫人在正廳等著世子,方才還在叨念,侯爺則是回去西南了。」馮總管謹慎地答道。
回去西南?錦琛又再追問︰「什麼時候的事?」
馮總管道︰「三年多前世子南下,沒多久侯爺就上書請調回原職。恰好四川都指揮使是指揮同知暫代,侯爺便去了。」
是父親自己上書請調的?錦琛不由一頭霧水,先前他父親就是因為不想與母親長久分離,令她獨守空閨,所以才由四川請調來京師,怎麼沒多久的時間又請調回四川?
抱著這樣的納悶心思,錦琛來到了正廳。
胡氏一見到他,眼淚便忍不住落下來,但臉上卻帶著笑。「琛兒,你終于回來了!這回該不用再出去了吧……」
看到兒子已然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以往輕浮之氣再也不存,如今看上去沉著穩重,
剛毅堅,她著實喜不自勝。
錦琛向母親請安後,笑道︰「不用再離京了。這回我立了大功,萬歲明言會授我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琛兒,你當真出頭了。」胡氏欣慰地猛地站起,上前拍了拍兒子的肩。
「只不過那位置不是好坐的,容易得罪人,你得要謹慎行事。」
「兒子知道。」見母親情緒上來了,錦琛不由打趣了一句為她緩解。「兒子如今升官的速度可是比爹還快了!」
他這句打趣果然轉變了胡氏的情緒,但卻是由喜悅轉為哀怨,「別提你那沒心肝的爹!」
所以是吵架了,爹才會請調回四川?錦琛不好直問父母的隱私,只能由母親話里去猜測打探。既然這已是事實,他也不急著弄清楚,反倒心里一直藏著的那件事,終究要提出來,于是他索性轉移了話題。
「娘,有件事,兒子需要娘首肯,最好在這陣子就辦好。」
胡氏不解。「什麼事?」
「兒子年紀不小了,也該負起該負的責任,所以想在近日成親,想請母親替我辦了。」
錦琛知道胡氏不喜衣向華,所以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胡氏卻是眉頭一揚,出乎意料的沒有反對,只是神情有些古怪。
她沒有立時回應,彷佛在心中掙扎著,最後像是下定決心般,平靜地道;「你想成親了?那好,橫豎你訂親這麼久了,聘禮也早就準備好,我明兒個就去幫你提,然後準備一應婚禮之事。」
這麼容易就說成了?錦琛大喜道︰「勞累娘辛苦一趟親去贛南……」
胡氏抿了抿唇,臉上竟是毫無喜意。「誰說我要去贛南了?我明兒個是要去汝陽王府。」
原本喜上眉梢的錦琛,俊臉隨即沉了下來。「什麼意思?我的婚事與汝陽王府何干?」
說起這件事,胡氏也是萬般無奈。當年她雖退了衣家婚約,卻也不想再與汝陽王府結親。想不到汝陽王竟利用他的權力,拿捏住她娘家的把柄,逼得她不得不讓錦琛與褚婠訂親,而她還得擺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就是因此把錦晟都氣回了四川。
所以明知兒子會暴怒,胡氏仍是擺出了母親的架子,說道︰「你與衣向華的婚約,早在三年前我就幫你退了!那丫頭說不定早已另嫁,之後我替你求了汝陽王府的惠安郡主,你既想成親,那我便去與汝陽王府商談……」
「不用了!」聞言錦琛只覺內心一陣怒火狂燒,自從他南下辦差,不論多難辦的事他都能冷靜以對,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失控的憤怒。
這三年來,他因為行蹤不定,無法收到衣向華來信,他一直以為兩人心意相通,至少他還能寫信給她。想不到就是這樣的陰錯陽差,讓退親之事被隱藏了過去,如今他要再挽回,可能嗎?
一想到衣向華現下可能已經另嫁他人,他的心就如刀割般的痛。
如果眼前這人不是他母親,他很可能已經拔刀相向了。
「娘,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明知道我只要華兒!」錦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話擠出來,還得緊握拳頭才能忍住爆發的情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要娶誰必須經過我同意!我早就說過衣向華那丫頭配不上你,如今你升了官,那她就更配不上了!褚婠雖然名聲不太好,但她地位高,而且她與娘說過,她是真心喜歡你的,入了府後必也能與你琴瑟和鳴……」因婚約已成定局,胡氏一直以來都是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卻被錦琛粗魯地打斷。
「這輩子除了衣向華,我不會娶別人!褚婠好不好都不干我的事!我死都不會娶她!」
「那怎麼行?你們已經定了婚約,而且人家褚婠也等了你三年!」胡氏惱怒地道。
「那是你們咎由自取!她要等就讓她等到死!總之與汝陽王府的婚約我不認,你自己定的你自己擺平!」
說完,錦琛已經不想再與胡氏多言,即使是親娘,這麼做也太過分了!
他氣得拂袖而去,連胡氏在後頭叫喚都沒回頭。
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什麼三年前便請調回四川,必也是被母親這自以為是的行為氣著了。
橫豎以汝陽王府的門第,他父親不在就要成親,他們也不會接受,離得遠遠的顯然是父親的緩兵之計。
錦琛帶著渾身怒氣,龍行虎步地欲回自己院子,但在經過桃源居時,他忍不住停步,往那幽深的桃林望了一眼。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這種領悟又再一次重創了他的心。
「自從衣姑娘回去,這片桃林又不開花了。」馮總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幽幽地道。
錦琛沉痛地閉上了眼。「沒有她,開不開花都沒什麼意義。」
馮總管見四下無人,突然低聲說道︰「世子,其實衣姑娘一家人後來搬到京城了,侯爺特別由四川寫信給我,要我留意衣家的動靜,還有侯爺也會在衣先生面前為世子使力……」
已然沉到谷底的心突然又提了起來,錦琛雙目暴睜,忍不住掐住馮總管的雙肩,急問道︰「爹做了什麼?」
馮總管差點沒被錦琛捏死,忍著痛楚說道︰「其實,衣姑娘還沒成親,如今仍是小姑獨處……」
衣雲深是在三年前搬到京里來的,就在馮總管代表侯府來退親之後不久。
他參加了隔年的春闡,取得會元之後在殿試中一鳴驚人,由皇帝親授狀元之位。而後他與往年的狀元郎相同,任翰林院修撰,但再來的經歷就大大不同了。
他任官時表現杰出,為皇帝講經史這麼無聊的事居然也能講到讓皇帝有興趣。不待他在翰林院待滿三年,才一年半皇帝就將他升為通政使司參議,再隔不到一年,又擢升為通政使司左通政。
左通政這個職務,掌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等于是地方與朝廷的關口,百姓與天子的橋梁。不僅可以第一手知道民間及朝廷內外的大小秘事,亦因常常需為皇帝處理地方來的奏疏,幾乎不時就要面聖,說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也不為過。
錦琛由馮總管那里知道了衣雲深如何在三年之內青雲直上,亦是暗自咋舌,而且人家還不用像他這個安陸侯世子一般水里來火里去,幾次都險些失了性命,同樣能升到四品的高官,所謂人比人氣死人,錦琛這才明了自身的悲摧。
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衣雲深就是最好的寫照。
「這兩年風雨不調,民間糧食減產,萬歲體察民心減了稅,導致國庫收入銳減。衣大人向萬歲提了一個建議,我朝建國多年,許多人佔著爵位食邑領取俸祿,卻沒有實質官職,猶如國庫的米蟲。既然這兩年朝廷缺銀糧,不如降低這些人的俸祿,由他們的食邑抽取分額支應國庫。」
馮總管說起了這幾年來,朝中如何被衣雲深攪和得風起雲涌,他露出一臉欽佩的神色。
「萬歲聞言大喜,隔日便頒布了詔令。衣雲深雖被一些爵爺們恨上了,可是那些人本就無官職,他們的態度也無關緊要,倒是其他有授官的爵爺們都交口稱贊衣大人,戶部那些人對衣大人更是感激不盡。」
錦琛原本有些不解馮總管為何提到這些事,但如今的他對朝中之事也敏感了許多,頓時便想通了關鍵。「我明白了。汝陽王褚家這異姓王是開國時就封了的,如今的爵位是襲爵而來,文不成武不就,靠著爵位混日子,衣叔這個降低食邑俸祿的建議一實行下來,受害最深的就是目前米蟲里位置最高的汝陽王!」
馮總管見世子一點就通,也很是欣慰。「沒錯!衣大人樁樁件件的手段都是為了黎民百姓,無可挑剔,但汝陽王卻是默默被打壓得極慘,還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世子,你該知道是為什麼。」
錦琛點點頭,心中自然有數。衣雲深自然是公報私仇,替衣向華找場子來了,也有可能,他是變相在擾亂汝陽王府與安陸侯府的親事。
隔日恰好朝廷休沐,錦琛等不及地投了拜帖。如今衣雲深住在官署中,距離皇城也不過步行兩刻鐘的時間。錦琛以為會被拒絕,想不到衣雲深竟然見他了。
這官署並不大,只是個兩進院子,院子中只種了些松柏樹木,花朵不見一枝。見到這般蕭條的院子,錦琛心里有些沉,待他進到正廳,廳里也就是正常的條案茶幾太師椅,沒有任何的花草裝飾,連牆上都是寥寥的一幅畫,就在正堂之上。
他不意之中多看了一眼,嗯,皇上畫的,難怪只有它被掛出來。
只是他一直期待進了這屋里可以見到衣向華,但眼前卻只有一臉平淡的衣雲深,即使他已然執弟子禮,衣雲深仍然自顧自地呷著茶。
衣雲深一身白衣,發如墨顏如玉,氣韻卓爾不群,喝茶的姿態不疾不徐,飄逸瀟灑至極。
錦琛突然有種感覺,衣向華那通身的月兌俗氣質,顯然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等衣雲深似乎喝罷了,方放下杯子,「當不了大理寺少卿大人的一禮。」他淡淡地道。
錦琛要升任大理寺少卿的事,也不過皇帝嘴上提起過,詔令都還沒下,衣雲深卻已經知道,果然不愧天子寵臣。
錦琛正了正臉色,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小子今日能有所成,全仰仗衣大人當年的細心教導,這個禮大人絕對當得。」
「你又無須考科舉,我教你的東西派不上大用場,只是讓你懂事知禮。」衣雲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真正對你有用的知識,倒不是我教的,哼哼,你懂的有些我還不懂呢!」
錦琛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隨即眼楮一亮,左右張望。「那她……」
「不用看了,她不住在這里,她要住在這里,這院子能這樣難看?」衣雲深不耐地揮了揮手。「這官署是我辦公的地方,人來人往我怕沖撞了她,她自由慣了,總不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會讓她受這種罪。」
「她在哪里?」錦琛忙問。
衣雲淡忽然笑了,是冷笑。「你認為我會告訴你?自你們解除婚約之後,她的事你都沒資格過問了。」
錦琛心口像是堵了什麼,難受地解釋,「衣叔,解除婚約一事,是我母親在我至南方赴任時自作主張。幾年來我多次去信給華兒,只是因為我的行蹤不定,無法收到回信,退親這件事,還是我前日回京才知道的……」
「我只問你,你在去南方任巡按之前,應該已經知道你母親不喜歡華兒吧?」
「是,可是三年前我離京,母親明明態度已經軟化,我不知為什麼她又反悔退了親……」錦琛當真百思不解。
這孩子的傻樣衣雲深都有些不忍看。「你母親一開始既然堅持反對,後來又突兀地態度變好,你都沒懷疑過她是裝模作樣先騙騙你,之後等你離京了她再故態復萌?」
錦琛張口欲言,又啞口無言。
他的確傻,傻透了!
衣雲深一副看朽木的眼光看著他。「我記得曾教過你,做事要瞻前顧後,你既已知你母親對華兒有成見,為什麼不曾懷疑你走之後,她會不會對華兒做什麼?竟把她丟在安陸侯府就逕自離開?」衣雲深字字句句都刺在錦琛的心上。「你未先將你母親按捺好,讓華兒蒙受退親的委屈,那便是你的不對。」
瞧錦琛被罵得一臉了無生趣,衣雲深卻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刀。「當年你或許還年輕,處事不夠周全,我能體諒,也許現在的你來處理這件事會好得多。當年侯爺夫人派馮總管來退親時,我還想著先緩住這件事,讓錦晟出面擺平。可是你知道嗎——」
他定定地望著錦琛。「當日同意要退親的,是華兒。」
錦琛如遭重擊,悶哼一聲退了一步,臉色猛地變得蒼白。
他沒有問為什麼,這問題蠢得很。衣向華外柔內剛,極有想法。就如衣雲深所說,當年他傻乎乎的相信母親會對她好,什麼也沒做就扔下她走了,之後侯府的退親必然讓衣家顏面無存,她定會把這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只要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這是她說的話。可惜他負了她,他既背棄了兩人的誓言,護不住她,憑什麼要她等待?
要她低聲下氣地堅持?將情絲俐落地一刀斬斷,的確是她會做的事。
「衣叔,或許過去的我有些天真,但現在的我已能夠做自己的主,不讓旁人來欺負華兒。」錦琛的眼神堅定,但語氣卻帶著哀求。「她在哪里?我想見她。」
衣雲深不語,只是深深地望著他,表情看不出喜樂。
末了,一直到錦琛覺得自己被看得千瘡百孔了,衣雲深才一個拂袖。
「你可以走了。」
錦琛終究沒有得到衣向華的消息,但他總覺得衣雲深對他的態度很微妙。其一,馮總管說父親這幾年一直私下為他在衣家使力,而衣向華也果然還沒嫁人。其二,他見到衣雲深時先是稱呼衣大人,後來默默改成了更親熱的衣叔,衣雲深如此細致的人不可能沒發現,卻也沒反對。
于是他只能第一次在京城動用了自己的力量,父親將侯府的暗衛留給了他,他便將網撒下,尋找著衣向華的行蹤。衣雲深既在京里,她住的絕對不會太遠,何況衣雲深並非沒有提示——她崇尚自由,不願束縛在二門之內,不會住在京中高官雲集的區域,必然是出入方便且不引人側目之處。
不到幾日他便有了線索。一名暗衛發現了疑似紅杏的人,跟蹤之下竟出了城,來到城外杏花村里的一處小院。小院花團錦簇,井井有條,里面住著一名芳菲少女,錦琛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到她了。
于是錦琛沒有浪費時間,當天下午就親自尋了去,一見到門口那叢茉莉花,情緒便高張了起來。
這個小院很美,看上去只是個一進的房舍,但是用竹籬笆圍起,籬笆上爬滿藤蔓,綠油油的不知是什麼植物,但他猜測春夏之際應該會開滿漂亮的花。
他靠近了些,將眼楮貼近了籬笆縫隙,屋內的前院不小,居然有個小池塘,池塘邊栽著雛菊與銀蓮,一朵朵小黃花與粉色花兒交錯,猶如蜂蝶齊飛,很是可愛。
院子一隅是一塊小小的菜田,如今紅薯藤都溢到了池邊。正中是一樹丹桂,白色花蕊點綴其中,空氣充滿著清新的香氣。桂樹下是一個躺椅,躺椅正對著西邊,估計到了日落西山,還能躺在上頭欣賞霞光滿天。
到這里錦琛已然確定,這屋子里住的,必然是衣向華無疑。
他大著膽子推門而入,門竟沒有問上。他在心里暗惱她如此粗心,卻發現自己沒有資格說她什麼,只得整個人木然杵在院子正中,連往前多邁一步的勇氣都弱了。
離得她越近,良心所受的責難與鞭苔就越重。不過老天爺似乎並不想折磨他太久,不一會兒,屋子里的人由內室出來,與他打了照面。
幾乎是一對上眼,錦琛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衣向華身上。數年不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抽了條,臉蛋少了些稚氣,多了些嬌美。而渾身那清靈通透的氣質比往日更是突出,幾乎令人不敢褻瀆。
她沒有再結著女孩時那種可愛的發髻,而是松松地挽了起來,留下一束頭發搭在右肩。
身上一襲月白色的百褶裙,同色綢衫配上鵝黃色的比甲,上面繡著茉莉,手里拎個籃子,這般清雅出塵的閑適裝扮,只說明了她沒有被思念擊倒,反而活得更自在了。
被那退婚消息擊倒的,始終只有他啊!
他以為她會哭,或者開口埋怨他、咒罵他都好,想不到她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回來了。」她說,眼神不著痕跡地在他腰際的香囊看了一眼。錦琛心頭縱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能化為一句,「我回來了。」
而後,兩人默默相對無語,像是幾年不見生疏到了極點。
錦琛很清楚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好痛恨這種感覺,可是一時之間卻又辭窮,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情。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衣向華先有了動作,她將籃子放下,也沒多說什麼,走到菜田邊,拿起鎌刀便割起了紅薯藤。
錦琛隨即反應過來,也跟在她後面,由牆邊取來一支鐵耙,在她割完的地方開始挖起紅薯。
兩人就像以前在馳江鎮的鄉下一般,不發一語也能表現出十足默契,錦琛有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心里頭的感受才好一些。
待挖完紅薯,兩人又將紅薯清理拍打干淨,放到了籃子里,衣向華才說道︰「謝謝你了。」
錦琛一臉復雜地望著她。「你對我何須如此客氣?華兒,你打我、罵我也好,我知道我錯了……」
衣向華卻是搖了搖頭。「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何須硬要分出對錯?就算當不成親人,至少也能當朋友,沒必要惡言相向。」
「可是我要的不是這樣……」面對她的淡然,錦琛只覺得何處都使不上力,但他心底是著急的,是無助的,若是從此之後就只能是君子之交,與她漸行漸遠,他不知道自己這幾年的賣命與努力是為了什麼。
母親一直覺得她配不上他,事實上他卻是自覺配不上她,才會如此盡心竭力的拼命啊!
「如果你要的不是這樣,那只怕連朋友都當不成了。」
衣向華拎起了籃子就要入內,某種思緒在錦琛的腦海一閃而過,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攔住了她,「那我們便從朋友做起,你不要不理我。」
衣向華背對著他,看不出她有什麼掙扎,不過畢竟停下了腳步,只是頭也不回地道︰
「那好,我這里也沒什麼要幫忙的事,你這幾日要到大理寺上任,諸事繁瑣,就先回吧。」她果然知道他接下來要任大理寺少卿,所以並不是完全不關心他的!有了這個認知,錦琛的心整個飛揚起來。
好,先當朋友又如何?朋友也有分交情,他偏偏就要當她最好的朋友,之後循序漸進,近水樓台先得月!
自從進到這院子里,他終于能露出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你挖了紅薯,是要做紅薯餅吧?可有我的份?」
衣向華依舊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道︰「今日有事忙,沒有要做紅薯餅,讓你失望了。」
是挺失望的,還以為可以多混些時間。錦琛鍥而不舍地又道︰「那你分一些紅薯給我吧?我帶回去吃。」
衣向華沉默了一下,由籃子里取出了一半的紅薯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最後終于回頭,卻是微低著頭將籃子交給他。
「不是同一塊土地,和以前味道可能有些不同……」
「只要是你給我的,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他說。
又是一陣沉默不語,最後錦琛找不到理由留下了,只能拿著一籃紅薯離開小院。
衣向華卻是終于抬起了頭,幽幽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想著他腰際別著她第一次送他的香囊,那香囊磨得都快看不出顏色,在他身上就像塊破布一樣,與他的華衣格格不入,他卻依然戴著,還能聞到隱約的香氣,想來他仍然持續替換著里頭的花瓣。
那是否代表著他對她源源不斷的思念?
紅杏恰好由屋內推了門出來,一邊大聲嚷嚷,「哎呀,姑娘,我又忘了閂大門……」
她猛地注意到呆立在院中的衣向華,見她竟是眼眶泛紅,不由嚇得低呼,「姑娘你怎麼了?」
衣向華沒有立即回話,只是閉上了眼,深吸了氣後輕吐而出,「我沒事,剛才挖紅薯,被沙土迷了眼。」
「我就說我來挖嘛!」紅杏笑嘻嘻的,一副不識愁滋味的樣子。「既然都挖好了,姑娘是不是要做紅薯餅來吃?自從公子去了國子監,就沒人會跟我搶吃的了,姑娘做的都是我的!」
衣向華定定地看著她許久,看得紅杏心里發毛,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末了,衣向華才露出了一抹淺笑,笑容里帶著若有似無的感傷。
「好,我做紅薯餅給你吃,做好了都是你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3:22
第九章 小草立大功
秋高氣爽,衣向華的院子里桂花已落,海棠仍艷,看上去依舊生機勃勃,似是毫不被秋日的蕭索氣氛影響。
轉眼離錦琛出現的那日已然一個月過去。他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來一回,打著朋友的旗號賴著不走,有忙就幫忙,沒忙就幫吃,幾乎她這陣子做的點心都被他吃了一輪,惹得紅杏大為跳腳。
不過錦琛每回只是淡淡的來句「你是我買的奴婢」,紅杏也只好乖乖閉嘴。
橫豎衣向華也知道自己就算把圍牆加高三尺也攔不住他,只能由著他去了。
這一日,紅杏在城里買回了菱角,恰好家里有剩些栗子,衣向華見狀便做起了菱角栗子先將菱角栗子去殼切碎,另外取大米粉加水拌成漿,此處最重要的是加入的水需半冷半熱,依序加入,之後烤出的糕才不會散裂,口感更具有彈性。
待米漿調好,加入適量油、糖、枸杞及切碎的菱角與栗子,放在大盤中下去蒸熟,出爐後放涼切塊,灑上白芝麻,便是好吃菱角栗子糕。
紅杏在一旁燒火,等得口水直流,待糕點出爐,切好放涼時,她歪著頭傻問︰「姑娘,你怎麼做了這麼多?饒是婢子食量大也吃不下啊……」
衣向華只默默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想不到紅杏也精明了起來,嘿嘿笑道︰「啊!我明白了,姑娘這有大半不是做給婢子吃的吧?」
除了給那個三天兩頭來打秋風的男人,還會有誰?衣向華不想承認自己瞥扭,但這種小心思真不好說出口,她笑嗔了紅杏一句,「你嘴怎麼這麼大呢?又會吃又會說的。」
「要不是我嘴大,怎麼替姑娘帶消息回來。」
紅杏可得意了,她幾乎是個活生生的包打听,只消進城一趟,總能讓她打听到形形色色消息。衣向華離群索居,卻沒有不問世事,都靠紅杏這張嘴,告訴她各種有趣的事。
便如現在,紅杏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錦琛上任後的傳聞,讓衣向華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錦大人一入大理寺,這麼年輕的四品官,還是破格提升,整個朝廷都轟動了!不過因為他紅,也沒人敢得罪他,錦大人最近那是混得風生水起。听說萬歲爺交了個大案給他,他忙得昏天暗地,整個人都住在大理寺衙門里了。」
說到這里,紅杏突然神秘兮兮的。「不過我知道,錦大人早就不住在侯府了,自從上任之後就是住在衙門里的,因為他與安陸侯夫人鬧翻了……」
為了什麼事鬧翻的,紅杏沒說,不過衣向華听了也知道,不由白了她一眼。
紅杏縮了縮脖子,最後說出她的結論。「所以錦大人那麼忙碌,這幾日應當不會來了,他的份就由婢子代勞,橫豎如今天寒了,糕點也放不壞,今天吃不完明天還可以吃……」
「作你的春秋大夢吧!小爺當年買了你就是個錯誤,專門來搶我東西吃!」隨著話聲,錦琛大步踏入,還瞪了紅杏一眼。
他如今渾身的威儀,光這一眼就把紅杏嚇得龜縮起來,捧著一盤菱角栗子糕便逃了出去。往常他來,她也不會在旁邊伺候,她可沒那麼沒眼色,夾在兩人之間礙錦琛的眼。
衣向華無奈地搖頭。「你何苦老是嚇她,原本膽子就不大,被你一嚇就更小了。」
錦琛可不以為然,邊和她說話邊月兌上披風。「只要有食物,再怎麼嚇她都不會膽小的!剛不是還順了一半的糕點去。」
說完他坐了下來,知道剩下是自己的,也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這幾日他過來都是一臉疲態,眼下更是夸張,胡磴都長了出來,身上的曳撒外加了罩甲,可是那罩甲竟破開了一個口子,遛遢不堪。衣向華不由猜測他真是如紅杏所說,這幾日累得不行,今日約莫還是硬擠出時間來的。
她知道自己不該對他心軟,可是多做的糕點已然泄露了她的心事。她不想解釋什麼,只是默默的遞上了一杯茶。
錦琛見到那杯茶,眼淚都快落下來。雖然他纏了她近一個月,但每回來她的態度都是淡淡的,雖不至于差,卻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與關懷。他想吃什麼喝什麼,都還得自己動手取,所以才會有紅杏每回抱怨食物都被他搶走一半的事。
因為她,壓根沒做他的。
但今天可能是他轉運了,居然有幸得到她做的糕點,不是他硬搶來的,是專門做給他的。
他知道或許是這幾日儀容太過不修邊幅,牽動了她的惻隱之心,但他真的沒時間整理自己。然而不管是同情他也罷,可憐他也罷,至少他慢慢的影響了她。
「我下回來,可能至少是一個月之後了。」他幽幽說起了來意,今日緊趕慢趕就是想來和她說這個。吃了個半飽後,他拿起茶就喝得精光,然後巴巴地望著衣向華。
衣向華心里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面無表情地替他又續了一杯。
錦琛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自他進了大理寺就戴起了面具,對每個人都板著臉,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發自內心的愉悅表情。
「最近京里發生了幾宗殺人案,都發生在無人僻靜處,你和紅杏那蠢丫頭若進城,別往沒人的地方去。」他絮絮叨叨地交代著。
「這便是萬歲交代給你的案子吧?你離開一個月就是為了這個?」衣向華問。
「是啊。」她既問,他就答了,要是換成別人,休想從他口中知道一個字。
不若在外辦差他是個悶葫蘆性子,在她面前,他總是很想把所有事都與她分享,即使是差事上的秘密也一樣,因為他信任她。
「幾宗殺人案連結起來,我查到了京城以西藏在五台山里的一處寨子,那處寨子可能壞事做多了,怕被官兵圍剿,居然把鄰近寨子四周樹林伐了,方便他們監視。
「如今萬歲命我去剿寨,但我資歷甚淺,京營的人並不服我,憑我一己之力能調動的人馬,很難拿下那寨子,還怕反被人拿下。所以只能多埋伏幾日,找到他們的弱點,借機以少勝多。」
衣向華听到這里像是想到什麼,突然站起身來,默默的進到里間去。錦琛看得莫名其妙,不過知道她行事必定有其原由,便也耐心等著,繼續吃完剩下的糕點。
還真別說,他第一次吃到這樣用栗子與菱角做的糕點,美味得他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他其實有些挑食,但她做的東西就是合他口味,在馳江鎮的時候,無論她用多麼粗糙的食材做成的食物,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才會一年多的工夫就變得又高又壯,回京城那時還把安陸侯夫婦嚇了一大跳。
不一會兒,衣向華回來了,這次她不是給他一個盆栽,而是給了他一包種子。
「這包種子叫牛筋草,我已經用特殊的方法處理過,五至十日便可長成,你找個輕功好的半夜偷偷灑在那寨子周圍,能幫助你們御敵的。」
錦琛二話不說,笑嘻嘻的收下了。從以前的經驗得知,她給的植物就沒有無用的,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自從他回京之後,這還是她難得主動的幫他,他頓時有種她已對他放下芥蒂的錯覺,伸手就想牽她。
衣向華自是很快地縮回了手,清清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多少惱火,不過柳眉卻幾不可見的一皺。
光是這樣,就讓錦琛後悔莫及自己的唐突了,好像他努力了個把月,好不容易拉近了點兩人的距離,如此一著便把兩人間那微薄的連系打回原狀。
「天要黑了,你再不回城門要關了。」衣向華不帶任何情緒地道。
錦琛神色微黯,不過也沒有痴纏,至少今天她願意給他一點回應,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冷淡,這證明了只要他不放棄,總有一天能再焙熱她的心。
錦琛好好地收起了那包種子,拿起披風便要走,卻又被衣向華叫住。
只見她有些猶豫地道︰「你……你那罩甲都破了,月兌下來我替你補好,你應該不差這件衣服,一個月之後再來拿吧!」
也就是說,她親口讓他一個月之後再來?
錦琛笑得傻兮兮的,連忙月兌下罩甲,要不是她阻止,他連曳撒都差點月兌下來。
五台山脈橫臥京城以西,是由西南面的晉省延伸過來,與南面的太行山脈連成一氣。
五台山頂終年有雪,夏日涼爽,又被稱為清涼山,是歷代皇家的避暑聖地,上山的路沿途都有官兵把守。
然而居然有一群窮凶惡極的人在深山里建了一個大寨,粗估里面男男女女至少有上千人的戰力,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大理寺本身是個文人衙門,錦琛只能借兵,但京營那些老兵油子根本不理他這個一點威望都沒有的年輕官員,五城兵馬司的人也不管出了京城的部分。
幸而當年的九江衛千總秦放居然升了官,任京衛戰兵營的游擊將軍,當年錦琛在南方時與秦放也有幾次合作,兩人也算頗有交情。
此次借兵,秦放听到錦琛準備去剿匪,心知這是個立功的好機會,二話不說便應允,
而且親自領兵跟著他前往五台山。
只不過秦放的權力也很有限,他只能領五百人,加上錦琛自己的班底約百人余,勉強湊了個七百人的軍隊,分頭潛入了山林,將那寨子圍了起來。
因為寨子砍掉了四周樹林,他們無法離得太近,所以也無法確定里頭的狀況。不過趁著夜里,錦琛倒是乖乖地按照衣向華的吩咐,將牛筋草種子撒在了寨子四周。
過了幾天,寨外的草地有了些許變化,不過大概也只有錦琛等人看得出來。
這情形令眾人嘖嘖稱奇,因為如今已是嚴冬,只差沒有下雪,這草居然還長得起來,衣向華給的種子簡直生猛有力。
亥時,星月無光,他們正埋伏在幾個寨中出入的必經之路上,這幾個出口還是斥候刺探了十幾日做出的結論。
錦琛在一旁的樹林與秦放等人商討著,決定何時才是最適當的出擊時間。
「根據余不凡帶人打探來的消息,這個寨子約有八百至一千人的戰力,還包含了女人。我們在人數上雖是完全的劣勢,不過因為出其不意,加上今日無月,冰天雪地凍得人都犯懶,我們應能佔點便宜。」錦琛將整個情況全盤托出。
高天進心急,低聲搶話道︰「大冷天的他們都在炕上睡死了吧!那咱們現在就立刻沖進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德叔對行軍布陣最有心得,不由敲了下高天進的頭。「沖進去是找死嗎?月黑風高的,這里可不是一般村子,你居然想沖到敵人的地盤里,光是地利之便就夠我們死的。當然要讓他們沖出來!只可惜他們將寨子周圍的樹砍了,我們無法做陷阱……」
「不,我們已經做了陷阱。」一直听著眾人討論的秦放,突然指著寨子外的大片平地,沉吟開口。「你們灑的那種子長出來的草,我白天看了下,發現那種草我認識,鄉下管它叫『絆倒驢』,那草的根系發達,緊實的扎入土地,要清除十分困難,你們灑了那一大片,別說絆倒驢了,絆倒牛都有可能。」
錦琛听得眼楮一亮。「所以我們應該采取德叔的建議以逸待勞,讓他們沖出來,試試這絆倒驢的威力!」
眾人又低聲商議了一番,決定了行動方針後便四散而去。
子時,寨子周圍突然同時發出了沖殺之聲,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響徹雲霄。寨子里一陣騷動,里頭的人很快點燃了火把,負責巡夜的人發現四周圍滿了官兵,似要來攻寨,便馬上搖響了警鐘。
一時之間鐘聲大響,寨子里也出現了黑黝黝的人頭,接著便看到他們東西南北的寨門大開,一大群人蜂擁而出。
「官府來剿寨了,咱們上啊——」
「殺光那些朝廷走狗,殺——」
里頭的人氣勢洶洶的朝著官兵殺來,錦琛等人雖然營造出人多勢眾、殺氣騰騰的表象,事實上卻立在原地未動。
而後,令他們瞠目結舌的畫面出現了。
由寨子里沖出來那群人,有大多數往前跑沒幾步就被絆倒,跟在他們後面的人則是被前面的人絆倒。當然也有不明所以的人悶著頭往前沖殺,踩著自己弟兄跌倒的身體都不知道,然後還沒沖到錦琛等人埋伏的地方,他們也絆倒了。
居然還能這樣?有人打了一輩子仗就沒看過這玩法。官兵一方全數啞口無言,連要吶喊都忘了。
眼見敵人還沒開始亮刀就直接撲地,像下餃子似的一個個倒下,真可謂前僕後繼。錦琛等人士氣大振,乘機上前補刀,也不沖進牛筋草種植的範圍。沒多久時間,再听不到沖殺的聲音,寨子里的人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就是清剿寨里一些老弱婦孺了。
子初開始發動攻勢,子正不到戰事就結束了,同時錦琛和秦放帶來的人一個也未損傷,可說是壓倒性的大勝。
秦放簡直瞧得目瞪口呆,最後清點戰果時,忍不住一臉欽佩地對錦琛說道︰「我真是服了,你說那絆倒驢的種子是嫂子給的?我怎麼就想不到這種方法?」
「還不是嫂子,但以後會是。」對于整個過程與結果,錦琛也是驚訝得啞口無言。他們好幾個在戰場上打滾過來的將官,居然還比不上一個在小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小女子。
「每回我出任務,她都會給我一些花花草草,像我在贛省調查毒粉一事,她就給了我幾種植物做成香囊,在我險些中毒之際救了我的命,那香囊我到現在還戴著。之後我就任巡按時她給了我一盆一葉草,當時我們幾個弟兄,被毒蛇咬傷還有各種熱病,也是靠那盆草僥幸活命……」
錦琛滔滔不絕地說起衣向華對植物的精通及神奇,驚嘆地搖頭,「最後事實證明,她給我那些花草總能幫上大忙,而且對我的任務她通常只知道個皮毛,卻總能切中要害、對癥下藥,我也搞不懂她怎能如此神奇。」
說實話,她每次都開玩笑她能與植物溝通,他從一開始的不予置評,到中間半信半疑,現在已深信不疑了。
在錦琛的團隊中,德叔常常喜歡倚老賣老,不過對衣向華同樣佩服得緊,听到錦琛的話也搬不出什麼前輩的架子,嘆息地道︰「衣姑娘那才真叫運籌于帷幄之中,我還常以智囊自居,相比起來簡直汗顏。」
余不凡已經由斥候的隊伍中回來,听到他們在聊這個話題,突然插口道︰「大人,我們之中好幾個都被嫂子的花草救過命,或是因為她的植物協助而受了恩惠,哪天你帶我們去拜見一下嫂子,讓我們表達謝意吧!」
高天進也點頭如搗蒜地附和。「是啊!听說嫂子做的東西很好吃,大人南巡時一直念念不忘……」
錦琛無力地瞪著眾人。「這才是你們的目的吧?」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將戰後的肅殺氣氛驅散不少。不過他們感激衣向華的心情卻很真誠,因為這次戰事不僅僅是完成了萬歲的交代,也是這些軍方的後起之秀奠定地位的關鍵一役。
冬至餛飩夏至面,是京里人的習俗。
冬至這一天,除了湯圓,家家戶戶還會包起餛飩。因為冬至天冷,至此之後陽氣上升,天地處于混沌,所以吃餛飩代表混沌初開之意。肉餡要用精肉,搭配熬得女乃白的大骨湯,蘸以紫菜、香菜、蝦米、醬醋等混合的調料,現煮現撈。
比較富裕的家庭還會吃羊肉鍋子,羊與陽同音,吃羊肉補陽氣,在大冬天是切合節氣的食補。湯底要用老母鴨湯,加入海鮮干貨如蝦米干貝等下去熬煮,底料除了切得極薄的羊肉,還有羊肚、羊肝、羊腰等也是不可或缺。
衣向華原本想著冬至那日,衣雲深可以到城外小院或是她入城至官署與其團聚,想不到衣雲深派了僕人來說,錦琛辦的那案子有了結果,成功剿滅了山寨,所以他必須留在衙門里處理,冬至無暇他顧,而衣向淳也要留在國子監,所以僕人送來一堆吃食,讓她好好過節,因此她又是一個人了。
以往還沒什麼感覺,今年這個冬至,她孤獨時特別難受,心中有個影子呼之欲出,又總是被她壓抑下去。
當衣雲深的下人提到他辦成了差事時,她先是松了口氣,然後隱然興奮起來。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仍是那麼雲淡風輕,不過日日一起相處的紅杏還是看出來了她的異常。
衣雲深遣人帶來了半扇羊肉,羊下水,雞鴨魚豬,一袋糯米,一袋紅豆,一袋糖,都是冬至需要的東西;國子監中的衣向淳也命人送來一幅他親手繪制的九九消寒圖。
見到父親弟弟送來之物,衣向華心情終于好了些,先是將消寒圖的梅花涂紅了一瓣,之後馬上拉著紅杏著手準備冬至吃食。
羊肉的月復肉切薄,與羊下水清洗處理後留著做鍋子,雞鴨炖成高湯做為湯底。羊排骨拿來紅燒,羊後腿剁餡拌入調料做包子,豬肉剁餡調味做成至于紅豆,摻入糖做成豆沙,糯米炒干後磨碎,加水揉成面團後包入餡料搓圓就成了湯圓。衣向華見家中還有花生、芝麻等,又做了這兩種口味的湯圓,甚至連包館飾的豬肉,都被她挪了一些用來做豬肉餡的咸湯圓。
想到晚上那麼多吃的,紅杏越做越起勁,到後來自己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姑娘,我們又做多了……」話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促狹地望向了衣向華。「我知道了。
姑娘是听到錦大人凱旋的消息,想著他可能會來,所以才做了這般多吧?」
自己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發現,衣向華有些害臊,不過這種情緒她往往不會表現出來。
錦琛與她重逢後便來得勤快,幫忙干活,送各種禮物、低聲下氣討好、為她料理各種生活瑣事,他的誠意與毅力瞎子都看得到,他既有這個心要重新追求她,那麼她偶爾給點回饋也算禮尚往來。
畢竟當初兩人被拆散是那樣的無奈,橫在彼此之中的問題算是侯府的家事,只能由他去解決,他又新官上任忙碌不堪,如此內外交迫,她若毫不動容,那真是沒有心了。
可是衣向華卻不想讓紅杏白白看她的笑話,所以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我讓爹的下人晚點再來,做這麼多就是要讓他拿回去給爹吃,還有送一些去國子監。」
紅杏頓時肩膀都垂下來了。「是這樣啊……那我們是不是只能吃一點……」
瞧她那失望的可憐樣,衣向華噗嗤一笑,伸手點了她鼻頭。「你真當我爹與弟弟的食量像你那麼大?當然留給你是最多的。」
紅杏這才又高興起來。
此時外頭有人敲門,不知是不是怕里頭的人听不到,用的力氣很大,大門被敲得砰砰響。
衣向華直覺這不像衣雲深的人,正想拉住紅杏,想不到紅杏已經興奮得沖了出去。
「衣大人的人來了!」
衣向華阻攔不及,只能跟了出去,想不到紅杏門一開,外面幾名像是官家護衛的人就沖了進來,個個凶神惡煞,領頭的是一名中年漢子,臉上還有一條刀疤,嚇人得很。
紅杏馬上將衣向華擋在身後,不客氣地道︰「你們是誰?」
「我們來自安陸侯府。」那中年漢子也不隱瞞自己的來意。「今日冬至,我們來帶回世子回府團圓。」
紅杏還沒說話,衣向華已鎮靜地道︰「錦琛不在這里。」
「是嗎?世子自從上任大理寺少卿後,就沒再回過侯府了。我們調查過,世子時常往姑娘這里跑,只怕他是被你迷惑了,連家里在哪里都忘了回去。」那中年漢子擺明不信,一副要讓人進去搜的樣子。
衣向華怎麼可能讓他們搜,即使里面什麼也沒有,姑娘家的屋子也不是一群大漢可以亂闖的。
她難得厲聲道︰「侯府的人就是這麼霸道?你們既然調查世子,知他常來我這兒,那怎麼不知道他最近為萬歲辦差,出城去剿匪了?連這等事都不清楚,代表世子根本不想向侯府交代他的行蹤。你們如此隨便擾亂民居,該當何罪?」
「你……」那名漢子被這麼一搶白,居然辭窮。他的調查中,衣向華是一個溫柔嬌弱的鄉下姑娘,無甚可懼,嚇唬一回應當就怕了。但當真見了面,才知道她的氣勢可不下于豪門貴冑。
衣向華見對方遲疑,更是銳不可擋。「況且你們應該知道我爹是通政使司的左通政,百姓受到官員迫害有冤無處訴,是可以直接告御狀的!一直以來安陸侯府對我並不友善,你以為我不敢動安陸侯府嗎?」
安陸侯府的人豈會不知衣雲深如今身為四品官?但胡氏礙于偏見又拉不下臉,一直不承認衣家人的能耐,何況錦晟領著二品官職,在四川任都指揮使,一個四品官有什麼好怕的?
胡氏因為兒子久久不歸,盛怒之下更管不了那麼多,直接叫府中護衛來警告衣向華。
但那漢子不一樣,他是知道當中厲害的。衣雲深雖官位不高,但職位相當重要,掌管著奏摺的呈遞,要陰一個人那還不是眨眼就來,所以當衣向華反過來警告侯府時,他當真怕了。看樣子世子真的不在這里,他的任務應是無法完成,不過侯爺夫人另外交代了幾句話讓他轉達,這無關逼迫百姓、違法亂紀,他還是敢說的。
于是他打起了精神,惡聲惡氣地道︰「既然如此,我們姑且相信你。不過我還是得代表安陸侯府警告你,世子已有婚約,你若真是個安分的,就不該纏著我們世子,讓他樂不思蜀,流連忘返。以後你最好離世子遠遠的,否則只怕對姑娘名聲有礙。」
這已經是污辱加威脅了,一方面說她不檢點勾引錦琛,另一方面又暗示她若不從命便要敗壞她名聲。衣向華俏臉微沉,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厭惡起安陸侯府。
紅杏更是氣得抓起掃帚,指著那群男人大罵。「明明是你們世子主動來糾纏我們姑娘,你怎麼不叫他別來?你們安陸侯府就只會柿子挑軟的捏,顛倒是非欺負一個弱女子,看我不把你們打出去,再叫我們老爺告死你們安陸侯府!」
紅杏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當真舉起了掃帚,那群安陸侯府的護衛見狀,居然把手放到了刀鞘上,只是被那中年漢子喝住。
侯爺夫人只叫他們來嚇唬人,可沒叫他們動手!
衣向華見情況不對,連忙拉住紅杏往前沖的身子,這時候大門外忽然又沖進了幾個人,攔在了侯府侍衛與衣向華主僕之間。
衣向華見到來人,心里的酸意與委屈就忍不住了,但她不想在來人面前失態,只得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那沖進來的便是錦琛一行人,他帶著秦放、德叔、余不凡及高天進四人前來拜訪衣向華,想不到正好遇到侯府來找磴。他在門外听了一陣,氣得七竅生煙,其他幾人同樣義憤填膺,看著錦琛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
他一入門,見到衣向華的神情,心直接揪了起來,對侯府那些人更是不喜,目光里都含著森森殺意了。
那侯府侍衛之首的中年大漢一見錦琛出現,不由面露喜色,「世子!夫人派我們來請你回去團聚呢!」
即使面對著母親派來的人,錦琛也沒有一絲好感,反而更加冷酷。他們的所做所為已經觸及了他的底限,沒有直接宰了還是看在胡氏的面子上。
「把這幾個人給我丟出去。」他無情地說道,指著中年大漢身後那群侍衛。
秦放等人都是武功非凡之輩,聞言動作極快,飛竄而出,除了德叔還站在原地,其余三人幾乎只是動動手指,那些侯府侍衛連門都沒出,直接隔著院牆被扔飛出去。
而錦琛則是親自走到驚恐得顫抖不已的中年漢子面前,冰冷地道︰「回去告訴安陸侯夫人,別再打听我的事,也別再試圖為難衣姑娘,否則她以後別想再看到她兒子。」
說完也不待中年漢子回應,他直接拎起中年漢子的衣領,親手將他丟了出去。
「世子威武啊……」紅杏看得雙眼放光,雙手捧在胸前,第一次覺得錦琛的形象如此高大。
衣向華則是低頭不語,腳輕輕踢飛一顆小石子,像是錦琛用極端的手段趕走安陸侯府的侍衛,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即使她表現得泰然自若,錦琛還是慚愧地來到她面前,也顧不得眾目睽睽,直接低聲下氣地說道︰「對不起,華兒,又是我的疏忽,讓侯府的人欺上門來,害你受了委屈……」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他在不知情下被退了與她的婚約,現在同樣的事又再發生,即使沒有得逞,他仍然覺得特別難受。
衣向華沒回話,說生氣嘛……好像也沒那麼氣;若說不生氣,心底總是有些意難平,便不知要和他說什麼好。
「你別生氣好嗎?」錦琛卻是看出來了,內心被自責充塞,連話都說不好。「你若是因此不理我……要與我疏遠……我真的、真的……覺得我努力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沒有生氣。」衣向華情緒淡淡,卻是真的這麼認為。
「你有。」錦琛面色復雜,「你的情緒一向不溢于言表,但我就是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懂你了,你不輕易動氣,一旦生氣起來便是極端的決絕。你知道嗎?如果可以,我願用一切換取你的原諒,就算不再是世子,不要當什麼大理寺少卿,都沒有關系……」
這話可不只是示弱,幾乎是懇求了,旁人听到這樣的話全瞪大了眼,默默地退開了。
衣向華則是听得心里壓抑,他的確是了解她的,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
她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竟默默化為無形。這與上回侯府退婚的情況如出一轍,他其實是不知情的,雖說他不是完全無錯,畢竟又沒有保護好她,但他的公事那般忙碌,無辜絕對大于失誤。
然而他二話不說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求她原諒,只希望她不要又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連朋友也做不成。
那個內心驕傲不已的男人,為了她如此小心翼翼、唯唯諾諾,衣向華忍不住有些難過,竟是自己造成他這種轉變。
她一直很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若她真的為了避掉來自侯府的麻煩,自此與他決裂,他的世界應該會因此崩潰。
本著對他那種無法控制的心疼,衣向華心軟了,幽幽一嘆。「我……是生氣,但不會不理你的,此事原就防不勝防,我不怪你。」
錦琛雙眼一亮,放下了心中大石,只是卻不太笑得出來。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無憂無慮,什麼情況都能微笑以對、泰然自若,但是為了他,她哭泣,她動氣,從此失去了無憂的笑容……是他親手把煩惱帶來給她啊!
「我保證侯府的人不會再來騷擾你,我會親自解決這個問題。」雖是愧疚,錦琛的語氣卻斬釘截鐵,還帶了絲冷酷。
以前他對于侯府的態度是采取被動冷處理,以自身的漠然做為無聲抗議。但今天這番話卻代表著他要親自對胡氏——他的母親,主動反擊了,而且反擊的力道可能不弱。
他與侯府其實是一體兩面,無論誰出手對付對方,都會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只是看誰傷得重。以前他不願出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這口氣他再也吞不下了。
衣向華並不知道他會做什麼,如果知道了,以她的善良說不定還會勸他兩句,不過既然說不生他氣,這一樁在她心中也就揭過去了,順水推舟的轉移話題。
「听說你的差事辦得不錯,讓整個朝廷都忙起來,我爹都還在面聖呢,你怎麼就帶人來了?」衣向華對這是當真好奇。
錦琛也整理了下情緒,終于露出來了這里之後的第一個笑臉,「我的差事能成功,你給的牛筋草厥功至偉。這麼多年來,你給的幫助可不知救了我和我的兄弟幾次,這回萬歲高興,大家都能升官發財,他們不就特地央我帶他們來向你致謝?」
他喚來秦放幾人一一介紹,幾人沒想到衣向華是如此出塵絕麗的一個人物,除了秦放早就見過她,勉強算是穩住了,其余人與她正式道謝時,都極力想表現出一副莊重的樣子,卻反而顯得蹩腳好笑。
衣向華不由喜歡起這幾個直率的漢子,掩口笑道︰「既然各位壯士都來了,今日冬至,不如留在寒舍用個便飯吧?今日我恰好準備了許多食物……」
「有什麼好吃的?」高天進幾乎是搶話,希冀的雙眼晶亮地閃著。
紅杏听到終于有自己答得上的,連忙說道︰「姑娘今日做的好東西可多了。除了冬至必然要吃的湯圓,做了豆沙、芝麻、花生與豬肉口味,還有館飾、紅燒羊排、羊肉包子和羊肉燒鍋子。那館飾的大骨湯女乃白女乃白的,喝到口中濃稠又不膩口,吃起來鮮香帶勁;羊肉包子個個又飽滿又多汁,紅燒羊排炖得軟爛月兌骨,更別說羊肉燒鍋子用的是我們姑娘的秘制沾醬,外頭吃不到的……」
「我光听就餓了啊……」高天進吞了口口水,毫不掩飾自己的嘴饑。
錦琛有些看不下去,敲了他後腦杓一記。「你能不能有點形象?別一副餓死鬼的樣子,讓華兒以為我們跟你是同一種人……」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余不凡及秦放的肚子同時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錦琛利眼瞪了過去,兩人不由尷尬得滿臉通紅。
錦琛覺得丟人現眼,氣得都笑了,指著旁邊的德叔說︰「你們學學德叔,人家多麼穩重啊!」
然而德叔卻是干笑兩聲,說道︰「其實我也挺餓的。」
好了,這幾個果然都是同一種人。
衣向華被他們逗得笑靨如花,幾個男人都差點看呆了去。
「時候也晚了,不若請諸位進來屋子里坐會兒,我們這就開飯了。」
幾個男人因為尊敬錦琛,視他為兄弟手足,自然也都把衣向華當成嫂子看待,瞧她不見外,情感上及態度上一下子就親近了,所以她一開口邀請,眾人便也不客氣地踏了進去。
不過他們也不是白吃飯的,有人幫衣向華燒火,有人去菜園挖菜,有人殺雞宰羊,有人端盤送湯,冬季這樣團圓的日子,幾個至交聚在一起,忙起來也特別開心。
待到一桌子豐盛的餐點擺了出來,幾個男人都要看直了眼,紅杏更笑嘻嘻地捧出了一鎖衣向華為衣雲深釀的五糧液,更讓他們大聲叫好,歡聲不休。
原應要男女分席,不過在場又沒外人,也沒長輩,大伙兒更不是那種迂腐的人,索性就湊在一處吃了。很快地,餐桌上推杯換盞,風卷殘雲,你搶我的肉,我偷你的羊肉丸子,連湯圓都要每種口味都吃到一顆才作罷,氣氛熱烈欣然。
紅杏難得遇到這種場面,也跟著搶食搶得不亦樂乎。
秦放還算端得住儀態,但他身前的羊排骨堆得像山一樣高。
德叔有些醉了,竟擊箸唱起歌來,一邊還能護著碗里的羊肉館範不被搶走。
余不凡吃得翻肚,說話都有些大舌頭,索性不說了,專注地搶了個包子。
而高天進則是顧不得已飽到天靈蓋,非得將羊肉鍋子清空不罷休。
這種熱鬧情景,錦琛是動容的,也只有她這種特別的人格魅力可以讓人心生親近,對她不設防,不只是他在她面前才能完全放松,看來他手下兄弟們也有一樣的感覺。
情動之下錦琛忍不住在桌底輕握了衣向華的手,低聲說了句,「謝謝。」
謝謝她為他們做了一桌好菜,謝謝她接納他的兄弟,謝謝她不計前嫌沒有不理他,謝謝她……依舊給了他親近她的機會。
有些話盡在不言中,但她卻能明白。衣向華沒有轉過頭去看他,卻是低頭幾不可見地一笑,沒有再掙開他的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3:41
第十章 軟化的態度
安陸侯府,胡氏听到侍衛長的稟報,前去警告衣向華無果,還被錦琛親手扔出了院子,她大為震怒。不過她這人並不喜歡什麼殘忍的手段,要換成別的府邸,下屬辦事不力還這麼狼狽地讓主子丟臉,可能會被施以鞭刑或杖責,冷血一點直接打死。
但胡氏做不到這些,只能狠狠罵了他們一場,每人罰一個月俸祿,之後她便發現,自己無暇再管衣向華那里的事了。
胡氏娘家是鎮國公府,鎮國公如今雖然已退下頤養天年,但他的兒孫都在朝中有著職務,算是殷實強盛的家族。鎮國公府男人的重心都擺在朝政之中,至于平素府中用以維生的生意、田莊與鋪子等等,都交給國公夫人掌管的後宅處理。
如此男女各司其職,倒也讓國公府蒸蒸日上,然而這麼做的壞處就是,兩邊不清楚對方正在做的事,所以只要一方出問題,需要另一方幫忙解決時,還得花時間先去了解,那麼混亂便容易來得又快又猛,頹勢既成便兵敗如山倒。
當初汝陽王府為逼胡氏讓錦琛與褚婠訂親,用來威脅她的鎮國公府丑事,居然就在這個時候爆了出來。
這陣子正是年節,鎮國公府出了幾樁麻煩,其中最嚴重的是大太太負責的銀樓被人告發放印子錢,官府一下子來查封了整座銀樓,帶走了大掌櫃。
事實上大太太放印子錢是府中默許的,鎮國公府能維持流水般的花銷也多從這里來,然而皇帝嚴令禁止官員向百姓取利,此事爆發之後,若一個運作不好,被削爵都有可能。
之後陸陸續續又冒出雪上加霜的事件,諸如二太太負責的酒樓東西不干淨,讓某日上門的食客全中了毒,偏偏其中一個是御史大夫,隔日抱著還疼痛不堪的肚子去求皇帝做主,狠狠告了鎮國公一狀。
還有姑娘們嫁妝里的田莊起了大火,把半個山頭的果樹給燒了,或是府里的一個小總管居然卷了一部分國公府的財物跑了……如此一樁樁一件件,此起彼落的來,簡直讓國公夫人應接不暇。
偏偏國公府最近要籌備鎮國公的六十五歲壽宴,府里又賠錢又遭賊,一下短了許多銀錢,只能向親近的親友商借,所以胡家嫁出去的安陸侯夫人胡氏,自然也收到了母親國公夫人的求助,借出去了數百兩,同時也被兄嫂弟媳們求到頭上,讓她幫忙擺平一些國公府的麻煩。
胡氏只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國公府都擺不平的事,她能有什麼辦法?更別說錦晟人還不在京里。
只是鎮國公府是她的底氣,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出事,否則她早拒了汝陽王府的威脅。這陣子她忙著替國公府四處奔走,自然無心去管自家兒子與衣家女兒那點破事兒了。
這一日正好初二,胡氏匆匆換上了外出服,披上披風,前陣子幫娘家的忙,為了避風頭還得偷偷模模,想著今日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回鎮國公府,不由得輕松許多。
然而都還沒踏出正廳,卻听到門房通傳,汝陽王妃親自來訪。
胡氏嚇了一大跳,卻又有些惱火,她正忙著初二要回娘家的事,這汝陽王妃卻忒沒禮貌,居然選在今天來拜訪,哪有人初二在拜年的,更別說她連個拜帖或名刺都沒送,這不是找麻煩嗎?
不過她也不好撂著人不管,雖說汝陽王府如今沒有實權,卻是實打實的王府,而且她的兒子與她女兒惠安郡主定了親,反正披風都穿上了,胡氏便親自到了門口迎接。
不一會兒,胡氏便將汝陽王妃迎了進來。
汝陽王妃的長相有些一言難盡,天生的倒八字眉又描得細,讓五官顯得有些愁苦,偏偏她又是個喜歡怨天怨地的性子,看上去就更不善了。或許就是如此,汝陽王向來喜歡在外頭拈花惹草,對自己的夫人卻是敬而遠之。
原本胡氏要出門,屋里的炭也沒添,這會兒進到廳里倒是有些寒冷,胡氏連忙叫下人上了熱茶,又多添了幾個炭盆,屋里才勉強舒適了些。
汝陽王妃原就是個說話不客氣的,覺得受到了虧待,便冷言冷語地譏諷道︰「前些日子我听說鎮國公府出了點事,不過那是侯爺夫人的娘家,又不是夫家出事,倒不必過得如此簡省,大冷天的連炭盆都舍不多得放。」
胡氏眉頭一皺,心里很不舒服——鎮國公府出事那還不是你們汝陽王府造的孽?居然說得事不關己似的。
于是她咬牙切齒地道︰「王妃不早就知道我娘家的事?今日初二,這不原本準備要出門回娘家嗎?這才讓人將炭盆收了,免得便宜了那些躲懶的下人。沒想到王妃會突然上門來拜年,一時禮數不齊全,倒讓王妃見笑了。」
這只差沒明晃晃的指著汝陽王妃的腦門,說她不請自來還特地選在初二,很是無禮!
汝陽王妃一個氣惱,也不想與胡氏寒暄什麼了,逕自說起來意,「罷了,本王妃不想與你糾結這些小事,今日本王妃可不是來拜年的!本王妃問你,你家的錦琛回京也幾個月了吧?還當上了大理寺少卿,年少得志當真是好威風,似是把我家殖媳都忘到了腦後,也沒見他來王府拜見過一次!」
汝陽王府都已經把鎮國公府的丑事爆出來了,居然還想用這件事來說嘴?要不是礙在對方是王妃,胡氏早就翻桌了。何況這件婚事還讓她與兒子的關系陷入冰凍,不由有些悻悻然地解釋道︰「琛兒的確是公事繁忙,別說沒去汝陽王府拜會了,自他回京,安陸侯府他都沒回來幾次,連年節都在衙門忙碌著……」
這件事汝陽王妃當真不知道,最近汝陽王府也是多事之秋,她根本管不了太多外面的事。雖是面露了些詫異,不過並不影響她的來意,她擺出了王妃的架子,冷淡地道︰「如此觀之,錦琛似乎並不把汝陽王府當一回事,對這樁婚事不太上心……」
為免得罪王府,胡氏忍住氣敷衍道︰「等琛兒這兩天忙完,我定然請他至王府拜訪……」
「不必了!」汝陽王妃斬釘截鐵地道。
語氣之決絕令胡氏心頭一驚,「王妃的意思是……」
她真是被搞迷糊了,這汝陽王妃竟不是來要個說法嗎?現在又不要錦琛過去,到底她想做什麼?
汝陽王妃板著臉,那倒八字眉深深皺起,顯得有些陰沉。「既然錦琛無心,我們婠婠也不是沒人要的,這樁婚事就此作罷!」
「你說什麼!」胡氏瞪大了眼,當初可是汝陽王府自己找上門的,威脅利誘逼得她不得不同意。如今他們說訂親就訂親,說退婚就退婚,這是耍著人玩呢!「即便錦琛有些怠慢,卻也不是王府可以隨意退親的理由……」
「本王妃說可以就是可以!橫豎兩家也只是口頭議定,沒換過庚帖,退親也不會太麻煩。」汝陽王妃目光犀利,惡狠狠地瞪著胡氏,「這種事對女兒家總是吃虧,如果外頭有什麼風言風語,你們侯府就給本王妃擔了,若讓本王妃听到一句對媳婚不利的話,你們侯府最好小心點。」
汝陽王妃要退親自有理由,不過事關重大,卻是不能與胡氏明說,故而根本不給她反駁的機會,直接起身就要走。
胡氏心急得忘了禮數想上去攔,還被汝陽王妃的婆子推了一把,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汝陽王妃囂張地離開。
胡氏簡直氣炸了,她是第一次感受到遇到強權時的無能為力,就算她對汝陽王府再怎麼憤怒,但丈夫不在兒子不挺她,她不能也不敢對他們出手。
對于汝陽王府這件親事,胡氏如今是又悔又恨,她真的不明白,褚婠那麼喜歡錦琛,幾乎到了迷戀的地步,又怎麼會因為錦琛沒去拜會王府這麼一點點小事就退親?更別說錦琛剛升上大理寺少卿沒多久,妥妥的御前紅人、未來棟梁,前途一片光明,汝陽王府卻在此時放棄了他?
然而再生氣再迷惑也沒用了,汝陽王妃都親自過來放話,胡氏原就是被迫與其結親,正好借此了斷。她原應前往鎮國公府,現在也意興闌珊了,自己府里都一團亂了,哪里還有心力去管娘家的事。
只是在強烈的憤怒後,胡氏慢慢冷靜下來,心中又轉為深深的擔憂。如今錦晟遠在四川,但對京里的事可不是一無所知,他再如何疼寵自己,還是有底線的。而衣雲深如今位居要職,少了錦晟在其中斡旋,如今侯府又沒了汝陽王府的助力,衣雲深會不會立刻出手對付侯府,替女兒出氣?那人的智慧及手腕她听丈夫多次提起,胡氏自認是完全比不上的。
想到這里,胡氏不由不寒而栗……
而胡氏注定接下來好幾天都要睡不著了,因為她的丈夫正在例行回京述職的途中。
她不知道的是,衣雲深並非礙于汝陽王府才沒有對安陸侯府出手,而是基于與錦晟的交情才放過了安陸侯府。
但汝陽王府可就被整慘了,不僅食邑俸祿被減少,經營的事業被打壓,府里的下人主子們不時還會出點事,與其他權貴結怨,讓汝陽王光解決這些事就疲于奔命,汝陽王妃也跑遍京中與各家夫人拉近乎,就沒有一天得以清閑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與胡氏撕破臉退親,足見汝陽王府與安陸侯府之間該是產生了什麼不可調節的矛盾。
當然這些事旁人都不知道,還以為胡氏最近行事低調都不參與聚會是因娘家事煩心呢。
年節朝廷休沐,國子監也散學了,衣雲深在衣向淳來到官署後,也將女兒及紅杏接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過了一個年。直到十六,上朝的上朝,上學的上學,他才命人將女兒送回城外。
這一整個年節,衣向華自然沒見到錦琛,不過她知道大理寺的衙門並沒有休沐,便讓衣府的侍衛送了份自家做的年糕過去,也算新年祝賀。
京里大部分的重要衙門都位在承天門與正陽門之間,如吏戶禮兵工部等等,只有大理寺衙門與刑部卻是獨自位于城西的阜財坊,所以衣家的侍衛尋去,很容易就將東西遞了出去。
衣向華不知道的是,那份年糕到了錦琛面前,才打開不到一刻,已經被眾同僚分食而空。料豐味美,口齒留香,大理寺卿何大人甚至叫錦琛去多要一些,讓他一陣好氣。
年後回到城外小院,衣向華的日子又恢復平日的安寧閑適,一直到九九消寒圖的梅瓣被添上了最後一筆,墨枝紅梅,看上去意趣十足。
初春下了幾場雪,讓紅杏很是興奮,南方出身的她特別喜歡這種白雪瞪瞪的景致,只是天氣當真冷得很,市集也冷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讓紅杏的口月復之欲無法滿足。
如今白雪已融,春光大好,紅杏每天都要拎著籃子出門,有時買些腌菜,有時買些臘肉,今日更是特別,居然從城里買了好些山豬肉回來。
才一進門放下東西,她便興沖沖的與衣向華聊著方才在市集里听到的閑事。
「那鎮國公府可是出了大事,哼哼,放印子錢啊!開的酒樓還害了好多人吃壞肚子,鎮國公被萬歲爺叫到宮里狠狠罵了一頓,一整個年都沒過好。」紅杏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看到一樣,都不知她是去哪里打听的。「那是安陸侯夫人的娘家,所以最近侯爺夫人可是火燒眉毛,三天兩頭拿錢救濟娘家,到時候侯爺從四川回來,看她怎麼交代!」
衣向華默默听著,總覺得錦琛當初買下紅杏只拿來當個婢女,而不是當成斥候,真是大材小用了!
說完胡氏,紅杏繼續說汝陽王府。「而那汝陽王府更夸張了,到處欠債不還也就罷了,挖東牆補西牆,現在京城里家中有點財勢的見到汝陽王夫婦都遠遠就繞道走,怕他來借錢啊!而且王府養了一大堆蠢人,在外頭得罪不少權貴,甚至听說那惠安郡主這幾日不知道為了什麼和家里鬧起來,被汝陽王妃禁足了……」
褚婠為什麼要鬧,衣向華並不知情,但汝陽王府這幾年為什麼烏煙瘴氣,衣向華卻是很清楚,那是父親替她出氣呢!
至于安陸侯府,衣雲深倒是沒有出手,所以衣向華一時之間也疑惑起來,不確定是湊巧還是真有人針對侯府做了什麼……
不對!不是針對侯府,侯府只是被胡氏挖了點銀錢補貼娘家,不痛不癢,但真正焦頭爛額的是胡氏啊!
衣向華忽而洞澈,當時錦琛說他會讓侯府的人不再來騷擾她,只怕鎮國公府那檔子事便是錦琛出的手,為的也是幫她出氣,讓胡氏無暇來找她麻煩。
想不到他竟為了她暗自與母親作對,衣向華一時百味雜陳,他用他的方法將她所受的委屈一一弭平,她又不是沒有心的人,豈能不動容?
于是她站了起來,檢查了下紅杏買回來的東西,面露喜色說道︰「難得你買到山豬肉,咱們今天晚上做紅燒肉吧?還有蒜苗炒山豬、山豬肉炒白菜、黃豆山芋炖山豬……」
紅杏高興得直點頭。「好啊好啊!還記得幾年前在馳江鎮的家里,世子獵了只山豬,咱們就是吃的山豬肉全餐,想想也好久沒有吃了……」
說到一半,她突然反應過來,嘿嘿笑了起來。「要是世子今天來了,他便有口福了。」
衣向華沒有否認,她原就是為了他做的。
兩人至菜園挖了顆大白菜和蒜苗,便到灶房里忙碌起來。
約莫不到一個時辰,菜已做得差不多了,衣向華進房去清洗一番換件干淨衣服,錦琛就在這個時候上門來了,看起來仍是有些不修邊幅,一臉疲態。
紅杏一見到他,立即興奮地叫起來,邊叫還邊往內室跑,「姑娘!世子來了啊!世子來了!」
衣向華正在梳頭,聞言立刻將簪子上了頭,笑吟吟的迎了出來。
雖然年節已經過了一陣子,她卻穿了一襲絛色綢緞的裙子,上面繡著點點雪梅,走起路來流光溢彩,搖曳生姿。
她鮮少穿如此鮮艷的顏色,讓錦琛都看直了眼,忍不住由她的腳尖打量到頭頂。
然後,他便看到了她簪在發間的那支木簪,雕工不怎麼樣,花紋是她最愛的茉莉。
一股喜悅由錦琛的心底油然爆發開來,她竟戴上了他親手送的發飾,這是代表著重新接納他了嗎?
衣向華自然不是那種肉麻的性子,會主動說些情情愛愛的話,這樣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她上前親手替他除去披風,先捧來溫水讓他洗手臉,拉著他到桌前坐定,又奉上熱茶,然後與紅杏將忙活了一下午的山豬肉全餐端了出來。
幾樣熟悉的菜式都是他喜歡的,而且好幾年沒吃到了,光是聞這香味,錦琛才知自己餓得不成,眼眶都差點紅起來。
「我做了什麼好事嗎?」錦琛有些被這樣的殷勤嚇到了,看著她的目光小心翼翼。
衣向華笑睨著他,微微搖頭。「不,你做了壞事。」
錦琛一時茫然,衣向華輕啟櫻唇,只提示了兩個字——
「胡家。」
她那清明的眼神,讓他隨即明白她已猜出鎮國公府那一堆事是他在替她報仇,而她今日的殷勤周到便是回應。
她替他將一縷亂發整平,語重心長地道︰「不過到此為止了,我已經明白你的心,可別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錦琛听話地點點頭,像個孩子般的任她撫弄,對這樣的親近享受無比。他原就沒想把鎮國公府搞垮,如今的他也沒這個能耐。再怎麼不親那都是他外祖家,他只是想制造點不大不小的麻煩牽制胡氏,可不是要讓胡家家破人亡。
今日晚膳的主食是大米飯,在南方時錦琛常吃,回京後就少吃了,聞到一桌子熟悉的香氣,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忘卻了公事上的煩憂。
衣向華替他添了一筷子山豬肉,錦琛笑得眼都眯了,不由大快朵頤起來。
膳後,錦琛懶散地半倚在炕上,炕桌擺著一杯紅棗桂圓茶,白煙裊裊。衣向華則是坐在炕沿,離著他只有一臂遠,正在擺弄一盆草,姿態優雅美好。他不由在心里幻想以後若能與她成親,過旳就是這種日子,歲月靜好,該有多美滿。
瞧著她背影縴細優美的曲線,他一直克制著自己不要唐突她,可或許是整個人太放松,本能顯然跟不上理智,他忍不住伸手就將她撈進了懷里。
衣向華莫名其妙地往後一倒,就像多了個靠背似的,整個人被他攬在胸前。
錦琛這一伸手就覺得事情壞了,果然只覺她嬌軀一僵,縴手還懸在空中,像一時不知要怎麼反應。
他當下慌了,期期艾艾地道︰「那個……我是怕你腰痹……靠著……比較舒服……」
這麼蹩腳的理由,也只有他說得出來了。衣向華在僵硬一會兒之後,出乎意料地竟沒有轉身推開錦琛,而是放軟了身體,就勢靠在他胸膛上。
靠著的確比較舒服呢!
外頭紅杏本想端來一小籃果子,但掀開門簾看到這一幕,眼兒都瞪大了,又連忙搗住自己的嘴,默默地退了回去,卻在簾外急得跳腳。
衣大人要她看好姑娘與世子莫要逾矩,這樣到底算不算?她要進去打岔嗎?她進去打岔會不會被世子給扔出去?
錦琛根本沒注意到旁人,只覺得自己飛上天了,樂得在天上飄呀飄。美人入懷,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她是個隨興的人,不太受禮教束縛,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也不會勉強自己,而她願意與他如此親密,證明他真真切切的再次走進了她的心。
衣向華微微回頭,見到的就是他笑得像個傻子,不由抿唇一笑,她落落大方,彷佛天生就該待在他懷里,絲毫沒有一般閨閣女子的嬌羞。
「你方才進門時還一臉苦大仇深,現在就笑得傻兮兮的。」
錦琛笑得更傻了。「不知道為什麼,在你這里就是很舒適,很愜意,不管有什麼煩憂,光是見你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心就能平靜下來。這可不是我奉承你,類似的話我爹也說過,說你是個會過生活的人,我娘雖然對你的出身有偏見,卻也從來沒有否定你這個人。甚至我那群兄弟,在冬至吃你一次鍋子後,天天都吵著要來蹭飯,現在年都過了這麼久,他們還在回味你送的年糕,簡直煩死我了……」
「我能從容不迫,是因為煩憂都讓你和爹為我擋了啊!」衣向華朝他笑得溫柔,水眸里都像有著光亮。「所以你每回和我說什麼,其實我都喜歡听,就算幫不上什麼忙,只要能為你分憂也是好的。」
錦琛整顆心暖得都要化了,雙手摟著她也緊了些,下巴貼在她的側額,只覺怎麼親近都不夠。他知道,她是在變相的問他在煩什麼呢!
「其實也沒什麼事。」有美人相伴,他自個兒也往後一靠,那些繁瑣之事好像也沒那麼煩了,被他輕描淡寫帶過。「上回我們不是剿了一個山寨?後來清理時發現山寨里也大量種植了曼陀羅與朝顏花,只是花期不對沒有開花而已。我們懷疑他們與數年前我調查的那個毒粉案有關,便訊問那些抓來的山匪們,不過那些人骨頭倒硬,無論如何威逼利誘,甚至刑求,都無法撬開他們的口……」
「就這點事?」衣向華眨了眨眼。
就這點事?錦琛差點沒哭出來,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就這點事讓他忙了個把月,還一點進展都沒有啊!
衣向華縴手突然指向桌上她方才擺弄的那個盆栽。「那盆草就送你了。」
錦琛眼楮一亮,她送的花花草草都有奇效,看來這回的事有解了。
「那是什麼草?」
衣向華娓娓解釋,「那是野艾蒿,初春正是適合摘采的時候。野艾蒿可以泡酒或泡茶,泡得濃濃的讓人喝下去,那時你們再訊問,應當很容易問出實話。」
「太好了!有你的幫忙,我還有什麼事辦不成?」錦琛一個興奮過頭,忍不住低下頭就想吻她。
衣向華覺得臉有點熱,及時用手抵住他的額,再囑咐道︰「我還沒說完,屆時你可別喂太多了,會致死的。」
錦琛連忙點頭,又想繼續低頭一親芳澤,想不到這次衣向華索性直接搗住了他的嘴,讓他只能眨著無辜的大眼望之興嘆。
「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可以一次說完。」然後他就可以親她了。
錦琛拿開她的手便握著不放,渴望地望著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情動。
衣向華卻是掩唇一笑,抽回手推開了他,順勢站起,一個旋身回頭帶起了紅裙飛揚,清新俏麗,狠狠地勾著他的心。
「我沒事要交代了,只是我若再放縱你下去,紅杏就要拿刀子沖過來了……」
錦琛樂顛顛地帶著野艾蒿的盆栽回去了,接下來約莫半個月,衣向華再沒有見過他。
以往他若忙于公務,離開時間較長,都會特別與她交代。這回他像消失一般音訊全無,著實令人擔憂,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反常,也是她的一種直覺。
為此,衣向華特地請紅杏入城時打探一番,于是紅杏提著籃子,一大早便排隊入了城。
然而紅杏卻也回來遲了,直到中午還不見人影,衣向華雖做好午膳,仍空著肚子等她,又等了好久,紅杏終于出現了,而她身後領著的竟是衣雲深。
衣向華意外父親居然在這時候來看她,便壓下了對錦琛的擔憂,欣喜地迎上去,說道︰「爹怎麼來了?用過午膳了嗎?」
「尚未用午膳。」衣雲深見女兒氣色紅潤,越發標致,心中很是感慨。「你的丫鬟紅杏打听消息竟打听到我這里來了,她想問的事我正好也想和你說,索性直接過來一趟。」
錦琛的事會讓紅杏在街上都打听不到,還要出動衣雲深親自前來,事情必然不小,並且只怕隱而不宣……衣向華有種不妙的預感,不過她先將心事放下,請衣雲深上了炕桌,然後端來午膳,又添了幾樣小菜,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大菜,自家人用膳隨興一點。
衣雲深看到這桌菜色,不由笑了。「清粥和醬菜?還有韭菜炒雞蛋、小蔥豆腐、紅燒魚塊、開陽白菜……年節大魚大肉之後吃點清淡的正好,只怕在你這里吃一頓,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就別回去。」衣向華嘟囈著撒嬌。
「我留在這里,只怕有人就不敢來了。」衣雲深好整以暇地想伸手過去揉揉她的頭,但想起她已是大姑娘了才作罷。
衣向華可不依,自己湊上去讓他揉了揉,之後滿意地皺皺鼻子,方回到自個兒位置上,盛了一碗粥給衣雲深,「就算爹在這里,那人還是敢來的。」她朝他自信地一笑。
衣雲深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拿過粥便吃了起來。
父女如今不住在一起,所以難得小聚,都揀著些趣事談,紅杏也沒來打擾,自己在後頭開小灶。不一會兒,桌上幾盤菜都見了底,紅杏端來水和濕布讓他們擦洗了手臉,最後上了熱茶。
茶是梅花茶,喝起來清香淡雅。所謂春飲花茶夏飲綠茶,衣雲深啜了一口,滿口芳香,深覺這女兒雖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卻比他更了解生活的真諦。
衣向華見他不語,遂主動開口道︰「紅杏去尋了爹,爹卻一直沒有說起來意,反而先和女兒用了膳,足見不是什麼好消息吧?」
衣雲深早知她敏銳,不由嘆了口氣。「我是怕你听了之後,連飯都吃不下了。」
所以他方才用膳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家長里短的瞎聊。
長長的眼睫微闔,衣向華沉靜了下躁動的心,輕聲問道︰「他怎麼了?」
反覆考慮再考慮,衣雲深還是不知道如何能說得委婉些,索性直言道︰「錦琛他中毒了,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什麼?」衣向華猛地抬頭,打翻了桌上茶杯。「怎麼會?」
女兒如此失態極為罕見,她一向是安之若素的,這番卻也為情所困。衣雲深很是心疼,不由嘆息。
「錦琛前幾日都在大理寺詔獄中審問那些五台山山寨抓捕來的山匪,那些山匪背後只怕有大人物,錦琛的訊問或許得到了進展,讓那背後的人急了,居然派了高手來滅口。因為猝不及防,那群山匪有不少中毒而死,錦琛因為救人擋在了最前頭,也被毒物波及。幸好大理寺衙門中恰好有太醫在,才勉強保住他一命。」
衣向華清麗空靈的小臉蛋變得蒼白,低頭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爹,我能去看他嗎?」
「他現在被送回安陸侯府養傷了。」衣雲深暗示著。
也就是說,這一趟去,會遇到胡氏。
衣向華不以為意地苦笑。「兩家就算沒有婚事,爹你還是錦伯伯的好友,更是錦琛的師父,去探望他天經地義。」
「如果胡氏不管不顧地為難你呢?」衣雲深緊緊地盯著她,細細地觀察她的神情變化。
「其實侯爺夫人雖然重門第,卻沒有真的傷害過我,我並不怕她。」衣向華沒有露出一絲退卻,反而眼神更加堅定。「爹你知道嗎?錦琛為了與他母親抗爭,再也沒有回過侯府,只要有空就一定會來尋我,即使只是衙門休息的一個時辰,他也要快馬過來送個點心,見個面就得走。之後他甚至為了替女兒抱不平,動了鎮國公府,讓侯爺夫人為了娘家疲于奔命,無暇來為難我……」
她說的這些事,衣雲深是知道的,而且還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替錦琛清掃尾巴。否則鎮國公那老狐狸,錦琛只要有一點點疏漏,遲早會被查出來,衣雲深這不只是要保全他,也是要保全自己女兒。
衣向華邊說邊回想著與錦琛重逢後的種種,全都是美好的回憶,她的目光也漸漸柔和黯淡下來。「……沖著他這份情誼,女兒怎麼也要去看他,如果他是身受重傷,女兒也是束手無策,但他是中了毒,說不定女兒能找到對癥之法。」
衣雲深听得眉頭一動,是了,女兒與植物間的神奇聯系他也是清楚的,這麼說來,她也陸陸續續地救過錦琛幾次,說不定她真是錦琛的貴人,能幫助他月兌離險境呢?他突然幽幽地笑了,「其實,我並不反對你將錦琛搶回來。」
衣向華猛地瞪大了眼,以為自己听錯了。
「這並不奇怪,當初你們退親,本就情非得已。」衣雲深倒是泰然自若,慢條斯理地又啜了口梅花茶,看女兒有些急了,才笑道︰「便如你說,我也算是教過錦琛,他的性格我還是欣賞的。你道我怎麼明知他會來找你,還讓你們相處?就是信任他的人品,知道他有所克制,不會亂來。何況就算是為了錦晟,我始終也沒有針對過侯府,否則侯府主人不在,胡氏又是個糊涂的,我只消隨便出手,安陸侯府早就不知傾倒了幾次。」
「爹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看著我們?」衣向華嬌嗔地瞪了衣雲深一眼,卻沒有當真生氣。幸好她沒有和錦琛情熱之時做出什麼逾越之事,否則現在什麼也不用談了,她爹絕對能鐵石心腸地冷眼看著錦琛毒發身亡。
「那不是廢話,沒有人暗中守著,我豈敢讓你孤身住在城外小院?憑我女兒的姿色,狂蜂浪蝶可不少,你以為沒有暗衛,你這些年來能過得如此舒心?」衣雲沒好氣地睨著她。
「那錦琛還不是混了進來。」衣向華不依地咕噥著。
「你說那是為什麼?」衣雲深好整以暇地反問。
那還不是爹放水了!衣向華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粉臉微紅。也只有在父親面前,她害羞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飾。
衣雲深像是想到了什麼,為之失笑。「那小子也算機靈,為父還記得當年馮總管退親時,你放話讓錦琛自己用誠意將你追回來,果然他就做到了。」
衣向華想起當年自己沖動說出的話,也不由吐了吐舌,幸好錦琛沒讓她失望。
「但他已經與汝陽王府議親了,女兒雖對褚婠此人不以為然,可這件事並不容易解決……」衣向華不懷疑錦琛的情感,然而他與褚婠的婚約始終是兩人心中的一根刺。
詎料,衣雲深聞言更不以為意了,還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這你倒不用擔心,因為就在年節時,汝陽王妃親自到安陸侯府向胡氏退親了!」
錦琛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被極力壓制,只有少數消息靈通的人知道情況,卻也大多三緘其口。而衣雲深飛鴿傳書給回京城途中的錦晟送了一封信,嚇得錦晟日夜兼程的趕路。
因為此時的安陸侯府,已經炸開了鍋。
先是汝陽王府放出了兩家退親的消息,話里話外都暗指是錦琛有隱疾,王府怨他欺瞞憤而退婚,褚婠在此事上則是無辜又可憐,惹得眾人同情,所以胡氏這陣子在外頭沒少被人譏諷,每次都氣得她跳腳。
太醫院對錦琛的毒束手無策,胡氏只能各方延請名醫,四處蒐羅秘方,忙得不可開交。
偏偏鎮國公府的人又在這時候來了,來的還是最愛貪便宜的大太太。
大太太對于錦琛的情況只是口頭上關心了一下,接著就開始鼓吹胡氏快些將安陸侯府的銀兩珍寶搬回娘家,否則若胡氏沒了兒子,到時候安陸侯隨便納個小妾生個庶子,那偌大的家產可都是別人的。
胡氏簡直氣炸了,這不是詛咒她兒子死嗎?更別說嫂子會這麼說,不也就是鎮國公府最近缺銀兩,要她掏空侯府補貼娘家?這根本不是為她打算,而是想算計她啊!
內外交迫的胡氏氣得直接將人趕了出去,于是錦琛身體不成了的消息便被心有不忿的鎮國公府大太太散播了出去,更是坐實了汝陽王府指控錦琛有隱疾的傳聞,當胡氏听到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腦袋一昏差點氣暈。
于是,當錦晟一路急趕、鞍馬勞頓的回到了安陸侯府,胡氏一見到他,整個人就崩潰了,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這時候的胡氏哭得涕淚橫梳、鬢亂釵橫,哪里還有一向端莊的侯爺夫人模樣。可是這樣的她,在錦晟眼中反而更加鮮活,他一向覺得她太注重形象活得太辛苦,當初那個在桃花林里恣意撒歡的少女,進了侯府之後就失去了那份靈動,錦晟覺得是他害的,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倒是讓他看出了點當年的影子。
原本對她滿心的責難,錦晟默默吞回了肚子里,先安撫太座再說。
胡氏抽噎地說著這陣子的風風雨雨,「我的琛兒啊……他明明是為了萬歲爺辦事受難,結果外頭把他說得像廢人一樣……還有我娘家的人太過分了,我都那麼幫他們……最氣人的還是汝陽王府,無緣無故來退親也就算了,竟還不顧道義的在外造謠……」
說到最後胡氏整個人都在發抖,差點喘不過氣了。
錦晟嚇得連忙替她順氣,直到她好好發泄一頓,稍微冷靜下來,他才嘆口氣道︰「事到如今,你還堅持要與汝陽王府訂親?覺得琛兒娶了褚婠,汝陽王府能做琛兒的靠山?」
「我……」胡氏眼淚好不容易止住,被這麼一問卻更想哭了,她那不是不得已嗎?可是當初被汝陽王府拿捏住的是娘家事,她也不好告訴錦晟,只能讓錦晟誤會是她堅持結親,氣得他憤而離京……
「你或許不知道,汝陽王府早就從根子里爛了,男丁沒一個中用的,只是靠著先人福蔭才勉強在京里立足,萬歲早就想著若這家人一直沒出息,日後要讓汝陽王府降襲,所以三代之後,汝陽王府褚家就會徹底的消失在京城高門之中。」錦晟臉色凝重地道︰「你看重的不就是王府門第?以後那又有什麼用。」
「你……你怎麼沒有把這事告訴我……」胡氏心驚,也顧不得哭,連忙抬頭看他。
「我說了呀,但當時你不听。」他在她一意孤行要與汝陽王府訂親時,可是把事情掰碎了說給她听,她卻置若罔聞。待事情已成定局,他才會氣得請調回四川,一方面是讓胡氏冷靜一下自己想清楚,另一方面只要他不在,就算兩府真的訂親,也不可能成親,王府不可能接受安陸侯這主人不在的婚禮。
「其實……其實我也不喜歡褚婠啊!我根本不想與汝陽王府訂親的!當初雖然退了衣家的婚事,我想琛兒那麼優秀,總是能找到其他好對象,可是汝陽王府卻用了我娘家放印子錢的丑事威脅我和他們訂親,我又能怎麼辦……」橫豎鎮國公府的丑事已經爆出來,胡氏索性不再隱瞞,將事情完完整整的說一遍。
她這才真切的開始反省自己的糊涂,錦晟也是第一次听到這件事,整個人都驚呆了,之後才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受了汝陽王府的威脅,怎麼不早說呢?你就是好面子,才會讓自己過得那麼辛苦,難道我還會取笑鎮國公府?你若肯說,我拼了老命也會幫你解決,再不還有衣雲深,他若成了琛兒的丈人,會不幫忙嗎?憑他的腦子,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衣雲深他有那本事……」胡氏雖知衣雲深才智過人,但囿于後宅,對朝堂上的一切真的不是那麼清楚。
錦晟打斷了她的話,逕自說道︰「你當初嫌棄衣家門第低,衣雲深只花了三年多就坐到了四品官的位置,在萬歲面前極有臉面,最近約莫還會再升一升。而在他身邊浸婬了兩年的琛兒,也從一個紈褲子弟成了萬歲看好的後起之秀,甚至破格升任大理寺少卿。衣雲深那般杰出的才學及權謀,我自認是望塵莫及的。」
「你難道沒發現,汝陽王府開始陷入各種混亂及麻煩的時候,正是衣雲深上位的時候?他的手段可是比你想得要高明太多了!更別說連我這安陸侯能站穩腳跟,都是靠了衣雲深的諸多指點。」
「我……我的確是小看他了。」胡氏後悔不迭,但突然想起之前擔心的事,還來不及拭去眼角的淚,便急著問道︰「衣雲深對汝陽王府施以報復,那我……我那樣對衣向華,衣雲深會不會也記仇,施手段來對付我們?」
現在才問這個會不會太晚了?錦晟哭笑不得地道︰「連汝陽王府都頂不住的手段,若衣雲深要對付侯府,咱們頭上這片屋檐早就被拆了!他不是不記恨,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還有與琛兒的師生情,才對侯府手下留情了。」說到這里,他又模了模下巴,思忖道︰「不過鎮國公府前陣子鬧的一連串事情,我就不確定了,似乎是有他的手筆,又像沒有……」
若衣雲深不想讓錦晟知道的事,錦晟遠在四川也鞭長莫及,是不可能知道的。而錦琛才是始作俑者的事,因為衣雲深替他掃了尾,錦晟當然更不會察覺,也免得胡氏與兒子產生更大的裂痕,覺得兒子連媳婦都還沒娶心就已經偏了。
不過接二連三被娘家傷了心,就算鎮國公府那些事都是衣雲深做的,胡氏也不會懷恨了。橫豎指控國公府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也沒有任何冤枉,受點教訓看看以後鎮國公府的後代能不能行事正派一點。
胡氏這會兒也才緩過氣來,臉上妝都花了,頭發也沒有收拾,但她卻顧不得自己在丈夫面前這麼丑,只一心訴說著自己的悔恨。
「夫君,我真的錯了,錯得離譜……」
她已經開始自我懷疑,自己這個侯爺夫人當真一點也不稱職,剛愎自用又糊涂透頂,
錦晟事事讓著她,沒跟她撕破臉,她前幾輩子約莫是九世善人,才能嫁給這麼個好男人。
「衣向華那麼好的孩子,我居然有眼無珠去嫌棄她!明明就連我自詡才女,卻處處都比不上她……」
這許是潛藏在胡氏心中,真正討厭衣向華的原因吧!錦家父子都喜愛衣向華,讓胡氏吃醋了。
錦晟有些明白了她的心情,不由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背。「沒關系,事情還有轉圜的余地。」
「可是現在兒子都成這樣了,只怕衣向華也瞧不上他了……」胡氏越說越難過,淚水又開始蓄積,恨起自己當初為何要棒打鴛鴛。
兒子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她這做母親的到了最後都沒能讓他完成心願,那種遺憾簡直令人無法承受。當然不是說胡氏想讓衣向華守望門寡,她也不會想在這個時候妄想求回衣家的婚事,而是希望若錦琛真的不行了,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至少他喜愛的女孩能出現和他說說話。
「你放心,衣家不是那種人。」錦晟很有自信地道,因為就連錦琛出事,都是衣雲深第一時間用飛鴿傳書告知他的,否則他豈會這麼早就趕回來。
「是嗎……」胡氏有些不信,以己度人,她退了衣向華的親,現在錦琛生死未卜,外頭關于他的流言滿天飛,正常人都該是明哲保身,躲得越遠越好。
這個時候,門房匆匆行來,竟是對著錦晟及呆若木雞的胡氏稟報道——
「侯爺、夫人,通政使司左通政衣大人偕千金來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4:01
第十一章 自己的男人自己救
衣雲深與衣向華隨著侯府門房入了正廳,錦晟與胡氏已在內等候。只是錦晟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似是才回府沒多久。胡氏則是滿臉憔悴,鬢發微亂,眼眶通紅,這還是她已經仔細收拾過了。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自然誰也不會去在意迎客時整不整齊這樣的枝微末節,錦晟見到衣雲深父女,欣喜的一個箭步上前。
「你們來了!」衣雲深這個好友錦晟已有幾年未見,他方才雖說得斬釘截鐵,相信衣雲深的人格不是個落井下石的,但心里當真有幾分打鼓,怕衣雲深記恨胡氏。
所以見到他來,錦晟比什麼都歡喜,更知道在這種時候還願意出現,連衣向華都來了,這代表著多麼深厚的情誼。「謝謝你們來!」
衣雲深看不下去錦晟這番幾乎是諂媚的作態,沒好氣地道︰「少裝了,你明知我會來。」
兩人對視,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他們多年的友誼,無庸置疑。
「衣大人,我……」胡氏一見到衣雲深,便知自己大錯特錯,人家的胸襟及氣度,果真是她這般狹隘之人比不上的。于是她帶著歉意,福了福身,衷心地說道︰「我要向你和向華賠禮,過去的我真是……真是太不懂事了。」
「侯爺夫人言重了。」衣雲深道,但他是真不想受這禮。
「不,我是說真的,你或許覺得我是看在夫君的面子上向你們示好,但我是當真想通了,我欠你們衣家還有向華一個道歉。」
胡氏不僅向他端正地行了一禮,更朝著衣向華也同樣一禮,而後很是傷懷地道︰「我自以為是安陸侯夫人,喜歡擺架子,但當真遇到事兒我就慌了,沒一件事辦得好。事實證明我就是個目光短淺的後宅婦人,自以為是錯信惡人,讓兒子與我離了心,還失去了向華這樣好的兒媳婦,幸好衣大人沒有怪罪我夫君……只希望現在向衣大人和向華道歉,不會太遲。」
胡氏的真心,衣雲深感受到了,他看看身邊的女兒,衣向華也輕輕點了頭,父女達成協議,過去就過去了,不管是為了錦晟或錦琛,衣家父女都決定不再怪罪胡氏。
「好吧,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衣雲深答得光棍,當初他憤而放棄閑雲野鶴的生活,也真是被胡氏的門第之見刺激到了,如今他雖然有權有勢,但這樣的日子畢竟不是他真正喜歡的,受胡氏一句道歉也說得過去。「不過華兒的事,我一向讓她自己做主,我不便代她說話。」
胡氏的目光又轉向衣向華,這次她不像以往帶著審視及輕蔑,而是眼神干干淨淨,不含一絲偏見地看著她。
經過這些年,衣向華漸漸蛻去青澀,原就出眾的樣貌氣質更是奪目,姿態大方,比起小家子氣又驕縱自私的褚婠不知要好多少,胡氏內心苦笑,以前自己到底瞎了什麼眼竟視而不見。
衣向華沒有如往常般微笑,因為心里掛著事,她當真笑不出來。見胡氏等著她說話,只得緩緩說道︰「其實我或許怨過侯爺夫人,卻沒有恨,夫人放心好了,我從沒有真正怪過你,你也沒有傷害過我。換個角度想,這也是讓錦琛證明他真心的機會,而不是讓我因為兩人從小的婚約,盲目地就嫁了。」
胡氏這才微微放了心,臉上的線條終是放松了些。
不過衣向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讓她心提了起來。「向華還有事要說?」
衣向華點點頭,「我們能探望一下錦琛嗎?」
是了,這才是衣家父女的來意,胡氏一拍自己的額。
錦晟夫婦也不再糾結于以前的事了,要聊天以後有大把時間可以談,夫妻倆連忙親自帶著衣家父女到錦琛住的院落中。
要到錦琛住的院子,就得先經過以前衣向華居住的桃源居,如今春回大地,該是桃花盛開之時,院子卻一片死寂,桃花樹上光禿禿的,衣向華忍不住停步多看了一眼。
胡氏注意到了,有些難堪地道︰「這桃林自向華你離開之後,隔年便又不開花了……」
衣向華心頭一動,別有深意地道︰「夫人放心,終有一天我會讓桃花林再開花的。」
這話中的玄機可就大了,胡氏的解讀是衣向華在承諾她總有一天會回侯府住,而衣向華要名正言順住進來,唯一的方法不就是嫁給錦琛嗎?
想到這里,胡氏不由心中激動起來,轉眼想到錦琛如今昏迷不醒,卻又覺得自己的猜測有些虧心,不由遲疑道︰「你要回來,我必是歡迎的,只是錦琛他……」
衣向華笑了笑。「自然他也一起。」
胡氏不說話了,既然小姑娘都對兒子的病情這麼有信心,她這做母親的也不能輕易放棄才是。
于是一行人很快地來到了錦琛的院子,而後進了他的房。衣向華一路打量他居住的環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幾次想說些什麼,直到看見床上面色青白、命在旦夕的錦琛,她的喉頭立刻哽咽,想說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衣雲深醫術不俗,端詳了錦琛的臉色半晌,檢查了一些特征,還替他號了號脈,最後搖搖頭。
他這一搖頭,錦晟神情頓時難看起來,胡氏更是幾近崩潰。雖然他們對衣雲深的醫術本就不抱希望,因為連太醫都束手無策了,但當真又要面對一次兒子無藥可救的宣告,任是做父母的都無法承受。
「我才疏學淺,無能為力,不過……」衣雲深皺著眉,遲疑了一下。
「不過什麼?」錦晟等不及他把話說完,急忙追問。
衣雲深伸出一只手,又看了看錦琛的眼瞼及舌下之處,臉色微沉。「這毒應不是中原之物。」
衣雲深年輕時對于毒物有一番深刻的研究,就算醫術不夠精妙無法解毒,但他辨認不出的毒物卻是不多。
胡氏還听不太懂,但錦晟立刻明白了衣雲深的暗示。這毒是有人至刑部詔獄滅口時所用,既非中原之毒,不就代表著滅口的那背後之人與外族有關?
再往深里去想,那群山匪會被訊問,是因為他們牽涉到了當年的毒粉案,那毒粉對國人身心之戕害有目共睹,一旦散播開被用來控制人心,更可能顛覆朝廷。若是山匪背後的人與外族有關,只怕從好幾年前,外族就開始陰謀計劃著要削弱朝廷的實力了。
錦晟不由不寒而栗,連忙問道︰「衣兄可看出是什麼毒?」
衣雲深神色凝重,又帶著絲狐疑。「似是出自北方關外,礎子所在的沙漠里一種紅色巨型蠕蟲的毒,這種毒蟲在礎子之間幾乎是一種口耳相傳的傳說,沒有多少人真的見過。我也是意外在古文獻上看過,錦琛的中毒情況與此非常雷同。」
「中毒者立即毒發,必死無疑,唯一的解藥是與這種紅色蠕蟲伴生的一種草,名叫斷腸草,文獻上雖描述了斷腸草的樣子,但我也只是听過其名,更別說知道去哪里尋找了。錦琛還能撐到現在,我只能說是一種奇蹟,我猜應是在那當下他身邊有其他解毒之物可緩解,只是無法根治,才會昏迷不醒……」
「應該是因為他身上的香囊吧!」衣向華突然插口,轉向了胡氏。「錦琛送回來時,身上是否有一香囊,上頭繡著茉莉花,只是磨得看不太清了……」
胡氏被這麼一說,輕啊了一聲,轉身去開了櫃子。「有的有的,那香囊太破舊,被我取了下來,但琛兒的東西我不會亂丟,還留在他櫃子里。」
衣向華見胡氏果然取出她做的那個香囊,心都酸了起來。「這香囊是錦琛在南方探查種植毒粉的根據地時我贈與他的,就是怕他在接觸毒物的時候中毒,做為解毒之用。錦琛可能是留個念想,所以一直戴在身上,里頭解毒的花草也不時更換,所以這回才能恰好救了他的命……」
錦晟與衣雲深對于這樣的結果皆感驚奇,胡氏更是听得渾身發抖,終于忍不住握住衣向華的手,眼眶都紅起來。「好孩子,你又救了琛兒的命啊!你簡直是琛兒的福星,琛兒承你恩情多次,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
衣向華卻是搖了搖頭。「侯爺夫人不用謝我,倒是有件事,我想請侯爺與夫人允準。」
「什麼事你說。」胡氏一副你說什麼我都答應的樣子,還回頭看了一眼錦晟,似是讓錦晟也配合衣向華的要求。
不過這次衣向華提的事,倒是真的讓錦晟與胡氏為難了。「我想接錦琛出安陸侯府,到我那里去休養。」
錦晟夫妻倆同時露出遲疑,要說侯府的守衛絕對比衣向華那小院好,但衣向華不是不懂事的,會提出這要求絕非無的放矢。
于是錦晟問道︰「向華要接錦晟出府到你那兒,這……這是何故?」
衣向華神情嚴肅地道︰「因為我覺得侯府里有人要害他!」
在場的人全驚詫地睜大了眼。
衣雲深沉聲道︰「華兒,你說清楚點。」
衣向華微微頷首,卻是先領了眾人走到窗邊,她伸出縴手指著錦琛的院子。「我剛進來時就發現了,這個院子里看上去花團錦簇,其實處處陷阱。池邊的水仙花枝葉皆毒,香氣會引起暈眩;紫荊花樹的花粉易引發哮癥;還有那牆邊的月季種得太多了,濃郁的香氣易造成呼吸困難,還有屋子里這盆晚香玉更是不妥,夜晚散發的香氣會使人胸悶失眠,咳嗽不止……」
如果說只有幾種植物會對人有危害,那只能說是巧合,有時為了景觀上的美麗,放一些水仙月季什麼的無可厚非,衣向華自己也有養,但若整個院子每種植物都有毒,那絕對很有蹊蹺。
屋內幾人都不是傻瓜,自然能聯想到這些,錦晟一听臉就黑了,轉頭問胡氏,「錦琛院子里的花草是誰負責的?」
胡氏想了一想,皺眉說道︰「是新來的花匠。因為錦晟這幾年都不在府里,所以他去年回京之後,我便想把他的院子修整一番,換換樣子,讓他住起來舒爽一點。他不是喜歡香花嗎?我才會進一個新的花匠,難道這滿園毒花是他搞的鬼?」
所有人听了都嗅到濃濃的陰謀味道。足見錦琛在初任大理寺少卿時,就有人在算計他了,當時他可是剛清剿完南方的毒粉種植地及工坊回京,而錦琛最近辦的事,最後也牽扯到了那毒粉案,究竟那背後之人有多大的能耐?那個人惡毒的盤算還有多少是還被沒調查出來,所以才想方設法要毀了錦琛?
胡氏簡直驚得眼淚都快飆出來,又是一臉感激地轉向了衣向華。「如今回頭來看,幸好錦琛回京之後,因為你……咳咳,住到了大理寺衙門里,沒有回府,才躲過這麼一劫。向華,我沒有說錯,你當真是他的福星啊……」
既然侯府里有內奸,就不能一廂情願的猜測黑手只有那花匠一人,只怕得好好大清洗一番,于是錦晟不再猶豫,直接答應了衣向華的要求,讓錦琛挪窩。
今日衣雲深父女前來,當真幫了大忙,雖無法立即解了錦琛的毒,至少有了一絲希望。
錦晟與胡氏皆是感恩不已,自然又是一番好謝,胡氏更是激動得幾乎要拉著衣向華不放了。
當天深夜,一輛馬車悄悄地來到安陸侯府側門,停留了不到一刻鐘又默默的駛離。
衣向華在侯府中沒有說的是,她有辦法找到斷腸草。
只要是與植物有關的,就沒有她辦不到的,只是這種情況太神奇,她無法讓錦晟及胡氏理解,也不想被當成異端,所以便沒多說什麼。
然而在出了侯府之後,她向衣雲深問明了關于斷腸草的一切,之後便信誓旦旦地道她必然會替錦琛找到解藥。
于是在接來錦琛之後,衣家父女便忙碌了起來。衣雲深向皇帝告了假,住在了女兒城郊的小院子里,用他的醫術穩住錦琛的性命;而衣向華則是向衣雲深借了幾名武功高強的侍衛,成天往外跑,回到小院時往往已是深夜。
他們照顧病人,紅杏便負責照顧他們。洗衣灑掃劈柴挑水等事,這麼多年來紅杏都做得上手了,唯獨廚藝,這陣子吃食都是她煮的,那手藝當真是連她自己都想哭,不過衣家父女倒沒有抱怨什麼,在這種特殊時期,就當共體時艱,還是抓緊時間做重要的事。
從某一天起,衣向華不再出門,只是留在小院等待消息。衣雲深的公事無法再堆疊拖延,索性將錦琛交給她照顧,自己回了京中。
時序漸漸進入了炎夏,樹上的蟬鳴漸漸大聲起來,吵得人不得安眠,僅有錦琛依然昏迷不醒,只是臉色沒有先前在侯府時那麼難看。
衣向華抱著一盆白芷花的盆栽進來,放在了床頭的茶幾上,這種花有著非常淡的香氣,能讓屋內的空氣清新,整株皆可入藥,對于治風寒、增強體質、止痛等等有奇效。
「你什麼時候要醒呢?」她坐在床沿,點了點錦琛的鼻尖。「這一覺睡了這麼久,都作了什麼好夢?可別忘了現實生活里,還有人在等你呢!你爹,你娘,你的兄弟們……」
她停頓了一下,笑容變得清淺。「……還有我。我等得最久了,我們孤男寡女相處了這麼久,你醒來後可要對我負責。」
說完,她將床頭的水盆拉過,揉了一條濕布巾細細地替他擦起臉來,縴手輕輕的撫過他的五官,他真的很俊,是她心悅的模樣。
而後她辛苦地拉起了他,讓他靠坐床頭,褪下了他的中衣,替他擦拭上身,這等貼身照顧之事,她從不假手旁人,即使躺了個把月,他渾身的肌肉還在,模起來手感不錯,可不能讓別人模去。
布巾擦到了腰際,她連遲疑都沒便繼續往下擦。其實兩人也算是果程相對了,雖然是單方面的,她從一開始的尷尬到現在的習以為常,甚至還能認真的對照男女的不同。
「你們男人的東西真是神奇,居然會動。」衣向華每回見到都嘖嘖稱奇。「我這算不算佔你便宜?應當不算吧?反正你鐵定要對我負責,逃不掉的!」
她替他擦好身後,又替他換上了干淨的中衣,光是這樣搬動他,她已累得香汗淋灕,卻從不叫苦。
突然間紅杏沖了進來,讓衣向華差點沒把錦琛給推下床。她嗔怪地瞪了紅杏一眼,平時紅杏該是要道歉的,這會兒她卻忘了禮數,興奮地直道——
「姑娘派去北邊關外的人回來了!」
「真的?」衣向華喜悅地低呼一聲,連她自己也忘了禮數,竟扔著錦琛不管,轉頭撩起裙褲便沖出房間。
紅杏哪里看過她這麼激動,小腿肚都露出來一截,急忙在後頭追著,似是恨不得替她把裙子拉好似的。
幸好衣向華在出屋子前還是記起了規矩,急停後連忙將裙子放下,然後端莊地走了出去,惹得後面的紅杏也得急停,險些直接撲地,好不容易穩住後,看到姑娘走出去那穩重的派頭,眼一花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人。
那被派去關外的衣府侍衛已在門口等候一陣,見到衣向華時亦是滿臉喜色。
「姑娘,東西找到了!」那侍衛由身上掏出個錦盒,小心翼翼的交給了她。
衣向華接過後打開一看,里頭一株野草,的確是衣雲深形容的斷腸草模樣。不過她為了謹慎起見,叫那侍衛等了一會兒,自個兒進到屋內,朝著桌上的一盆黃耆嘀嘀咕咕,還將錦盒里的草取了出來,在黃耆面前亮相,半晌她才舒了口氣。
是了,她能確定手上的草便是斷腸草。這盆黃耆是關外的特有植物,她特地去外地尋來的,當初能得到這斷腸草的消息,也是靠了這盆黃耆,如今確認東西沒錯,她擔憂了這麼久的心事終于如釋重負。
回到小院之中,她重重地獎賞了那名侍衛,讓他去京里向衣雲深報訊。至于那株斷腸草,衣向華馬上拿到了灶房處理,所有的輔藥早就都備齊,只等著這味主藥到手。
她親手煎藥,而紅杏雖幫不上忙,也擔憂地蹲在一旁看著,不希望這關頭出什麼岔子,衣向華對錦琛的心意天地可昭,可不能白費了。
兩個姑娘家就這麼小心翼翼的把藥煎好,然後一起用扇子拇涼,由衣向華親手端到了房里。之後撞走紅杏,她怕藥浪費了,一口一口的將藥含在口中,嘴對嘴地哺入他口中。
當天夜里,衣向華便睡在錦琛床邊的繡榻上,估計今晚人應該就會醒了。橫豎他全身她都看過了,同處一室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而且這事也只有紅杏知道,她不會說出去的。
夜半三更,滿室寂靜,衣向華在繡榻上輾轉反側,又怕自己聲音太大驚擾了床上那人,連翻身都謹小慎微。突然間,床上傳來一聲輕咳,她立刻睜大眼楮,豎起了耳朵,待到他的聲音轉變為低低的申吟時,衣向華已經一個箭步沖到床沿。
月光下,她對上了他的眼,是睜開的,雖然仍有些迷茫,卻說明了他的清醒。
衣向華回頭點燃了蠟燭,微微的光恰好能讓他看清她,她還喂了他一點水,但他只是這麼愣愣地瞪著她,不發一語。
她有些遲疑地伸手撫上了他的臉……用力一擰。
錦琛臉上吃痛,這才回過神,啞著聲音喃喃自語道︰「我在作夢嗎?我竟看見華兒了……」
「你沒作夢,我才在作夢。」衣向華很想維持著笑容,卻在他開口時淚水蓄滿了眼眶。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錦琛見她哭了,本能的想伸手替她拭淚,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
「別哭。」他心疼極了,手卻舉不起來。「我最怕你哭了,那比我自己哭了還難受。」
「還不是你這家伙睡了這麼久,我怕死了……」她的淚水還是落下了,不過她可沒放過他,直接抓起他的手,拿他的袖子替自己擦去眼淚。
然後,她就這麼握著他,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不知道是誰在感受誰的體溫,卻在此刻他們都確定了彼此的存在。
「真好啊……」錦琛笑了,笑得有些傻。「我作了好長的一個夢……」
「你夢見什麼?」衣向華問。
「我的夢里只有你。」他老實說道,因為身體仍虛弱,話說得輕,像是自己的幻覺一樣。「我夢到你一直在我身邊進進出出的,在我覺得疫痛時替我捏手捏腳;還有喂我吃藥,可是那藥苦到我咽不下去,你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哺進我嘴里,我當時高興極了,恨不得你永遠這麼喂我……還有我夢見你替我擦身子,將我剝得精光,看著我的身體一直說我很奇怪……」
他話還沒說完,衣向華已一臉認真地告訴他,「沒錯,你真的在作夢!」
「是這樣嗎?」
錦琛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直盯到她不自然地轉過臉,起身假意擺弄床頭的白芷花。
這什麼時間她竟在玩花,錦琛眯了眯眼,低聲說道︰「華兒,其實我有感覺的。」衣向華的嬌軀一僵,差點沒失手掀了花盆。
錦琛又悠悠地道︰「被你那樣模來模去,我有反應代表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你也親自驗過貨了,那毒並沒有影響你未來的幸福……」
她猛地轉身瞪他,但目光總是忍不住在他處瞟來瞟去。
「你放心,我會負責的,我逃不了!」要是能動,他現在該是會攤手聳肩,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
于是,在錦琛醒來後的第一天,他就把衣向華氣跑了。然而還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他又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紅杏端了碗清粥進來,笑道︰「世子你終于醒了,姑娘怕你肚子餓,剛剛親手熬了粥,還用扇子搧涼了,現在吃溫度剛好呢……」
錦琛解了毒後大傷元氣,身體虛弱不堪。幸而在衣向華這里養得好,臉色漸漸紅潤,也能微微起床走兩步。
當然這並不是說衣向華這里的伙食比侯府好,而是錦琛在她面前無比配合,讓他舉手就舉手,讓他張口就張口,好照顧得很。
這幾日除了錦晟和胡氏來看過他,衣雲深也來過,錦琛也知道了安陸侯府里有內奸一事,而且還潛伏了好一段時日,錦晟要他稍安勿躁,等侯府清除完那些蠹蟲就可以回去了。
錦琛答得欣喜,因為這代表著他還能在衣向華這里住些時日。
在這衣家小院里,錦琛就像在天堂一般,有衣向華親手照顧他,吃著她做的美食,穿著她做的衣服,她的小手還不時的會在他身上揉呀捏的,放松他的筋骨。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當真滿心滿眼只有她,樂不思蜀了。
這一日,錦琛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丹桂樹下微風徐徐,花香飄動,他喝了一碗衣向華做的綠豆百合湯,吃了幾塊不落夾,便半闔著眼,享受這樣清淨舒坦的涼爽夏日午後。
這不落夾是一種將糯米白面蒸熟為皮,炒過的核仁、仙楂、桃仁、芝麻及白糖為餡,
包裹後揉成團下方墊一片葦葉便是。京里最近流行這樣的吃食,紅杏有回買了回來,衣向華照本宣科的試做,味道居然比外頭賣的還好,于是錦琛就有口福了。
「瞧你那黑臉都養成了白臉,肚脯都快突出來,哪里是養病?根本是躲懶吧!」
一道耳熟的聲音響起,讓錦琛微微睜開眼,果然看到紅杏領著他的上官——大理寺卿何大人走了過來。
何大人年約四十許,留著一把美髯,瞪著錦琛,表情似笑非笑,讓錦琛不由有些心虛起來。
他干笑了兩聲,起身迎接,又讓紅杏快些端來消暑的綠豆百合湯,本想請何大人入內,但何大人顧忌這是衣雲深愛女的屋子,而且也貪這丹桂樹下涼快,便堅持留在院子里。
待他在石椅上坐下,綠豆湯也來了,還多了幾樣點心。錦琛一看就知道這原來應該是要給他的,現在居然被何大人截胡,不由有些氣苦,只是表面不顯。
何大人慢悠悠地先喝了口綠豆百合湯,這入口的豐富口感還有清甜爽口的味道令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接著他揀了一塊不落夾入口,原本想著也就那麼回事,但真正入口後,那軟而不膩、香甜帶著微酸的味道,讓他兩口就解決了一塊。
錦琛看得心疼死了,不著痕跡地將放點心的盤子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點。
「何大人今日前來,有何要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何大人沒好氣地道︰「我來看看你什麼時候復職!我還特地去問了左通政衣大人你的病情,衣大人欲言又止,原來是你這家伙醉臥美人膝,忘乎所以了!」
錦琛抓了抓頭,連未來岳丈都知他躲懶,想必自己消遙快活的日子不多了。
「不知詔獄里審問的情況如何了?」他不由問起了正事。那日刺客前來滅口,雖然被他們殺了幾個,不過還是留下了一些人未死,審問自然還是要繼續的。
何大人默默的又將點心盤拉回來,一口綠豆湯一口點心,邊吃邊道︰「這就要說到你帶來的野艾蒿,真是有用,泡了酒後給那些人喝下,一個個乖得跟孫子一樣,問什麼說什麼……」
錦琛正色道︰「那野艾蒿是華兒給我的,喔,華兒便是衣大人的女兒……」
「誰不知道華兒是衣大人的女兒,你的心上人,你在衙門時天天說,比喝水吃飯還勤快。」何大人笑罵,否則他剛才也不會埋怨錦琛醉臥美人膝忘了工作了。「衣姑娘這回又立了大功,有機會我會向萬歲提一提。話說回來,那些山匪招供指使他們種植毒花的人,
是一個紀姓富商,一開始那人花了大錢招攬他們,還提供毒粉給他們,後來他們吸食成癮,便不得不乖乖听話替他做事,不僅制毒還替他殺人,京里那幾樁命案,就是紀姓商人下的令,只是尚且不知死者與他什麼過節。」
「而那紀姓商人在山寨剿滅之後便行蹤成謎,不過那群山匪也不是傻子,與紀姓商人來往久了多多少少探得他的底,只知該人雖然極為隱藏自身來歷,但有一回宴席醉酒,有人忘形月兌光了外衣,紀姓商人意外說了句『恁弄啥家什哩撒麻肚兒』,這句話就讓人記了下來。」
錦琛也是大江南北跑遍的,一听就明白。「這是豫省方言。」
「是了,所以我們也猜測他是豫省那一帶的人,已經派人去尋。」何大人說道。
但錦琛突然聯想到什麼,臉色有些難看。「大人,你們有沒有想到,豫省可是汝陽王的領地……」
何大人拿點心的手僵在了空中,眉頭當下緊鎖。
錦琛會突然想到汝陽王,自然是因為安陸侯府與汝陽王府的婚約糾纏了他很久,他很容易就注意到。「我們不是猜測毒粉案背後那人與犍子應當有聯系?猶記初代的汝陽王便是鎮守北疆,在對北方礎子的戰事中立了功,我中的那種毒,也是北方關外犍子特有的毒,我實在很難不聯想在一起……」
何大人覺得一股寒氣由背脊升起,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毒粉案很可能會往另一個驚人的方向發展。于是他也坐不住了,立刻直起身來,說道︰「我得回去重新安排調查的人,你……休養好了就快些回衙門吧!」
錦琛點點頭,欲親自送何大人出去,但何大人卻沒有立即動身,而是指著沒吃完的點心說道︰「這能不能讓我帶回去?」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關心這個?錦琛啞然,很想說不能,卻也只能苦笑地點頭,喚來了紅杏。
結果待何大人離開時,手上多了一個大食盒,讓何大人臨走之前的愁眉苦臉轉為眉開眼笑。
眯眼看著何大人的背影,錦琛當下決定,他拖個幾天再復職好了……
何大人離開後,錦琛本想繼續在衣向華這里過著飯來張口的生活,但或許大理寺又有了什麼動作,當晚衣向華的小院里便出了事。
子時剛過,一片烏雲恰好遮住了月光,錦琛突然機警地由睡夢中醒來,他先默默起身來到窗口,看向了院子的某個方向,之後便輕聲來到了衣向華的房門外,無聲潛了進去。
他以為她應該正沉睡著,想不到她披散著頭發,身上只搭了一件外衫憑窗而立,就這麼清清爽爽、皎潔如月,一下子讓他看呆了。
她轉過身,似是知道他會來,朝他嫣然一笑。「籬笆外有人來了。」
「你也發現了?」錦琛來到她身邊,「我出去解決他們……」
衣向華卻是拉住他,一派悠閑地道︰「不用,他們闖不進來的,就算不小心真的讓他們往院子里多走了幾步,我爹的暗衛也不會答應,我們在這里看戲就好。」
錦琛也知外頭有暗衛,遂听話的站到她的身邊,一只手不規矩地攬住她的腰。
衣向華沒有拍開他,反而順勢靠在他懷中,一雙人兒愜意地像在窗前賞月似的,哪里有賊人即將闖入的緊張。
不一會兒,院子里有了動靜,兩個人影由籬笆飛越進來。然而他們今日不走運,籬笆下恰好種了一叢鐵海棠,那兩人一落地便被刺得滿身傷,錦琛與衣向華還听到那兩個家伙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看來應當痛得厲害。
不過倒霉事可不只如此。兩個賊人掙扎了半晌,一個先月兌出了海棠花叢,卻因為月黑風高,不小心被地上的麥冬草絆倒,直直撞上旁邊的月桂樹干,而後便倒地不起。
另一個賊人更慘,千辛萬苦爬離了海棠花叢,割得滿臉傷,結果血流下來阻礙了視線,居然一腳踏進蕁麻之中,弄得全身發癢。微弱的月光下,只見那家伙在原地無聲的跳呀跳地,想抓又搔不到癢處,之後居然跳進了鐵樹之間,又加重了身上的傷勢,這會兒身體直接卡在鐵樹上動彈不得,看得錦琛啼笑皆非。
他想出去逮住那兩人,想不到衣向華拉住了他。
「還有一個呢!」她低聲說道。
「這你都能知道?」最後來的這人武功最高,氣息隱藏得很好,錦琛完全沒發現。
「你看著好了。」她自信地笑了笑,她的線民可是來自四面八方呢!
果然不一會兒又一個人跳了進來,這個人運氣也沒比先前兩個好多少,雖不是跳進鐵海棠叢,卻落在了鳳尾蘭上。鳳尾蘭葉片銳利,頂部尖刺,割得那人一頭一臉,連忙往外一滾,又滾到幾株蘆薈上,刺得他直接跳起,索性往後院狂奔,結果一頭沖進竹林里,被夾在竹枝間進退兩難。
錦琛簡直無言了,他看向了不知何時坐在樹枝上的暗衛,估計暗衛的感覺應該和他差不多,有了這一園子植物,自己一身武藝簡直無用之地。
「你早知那些賊人闖不過這園子吧?否則豈能如此氣定神閑?」他如今對衣向華與植物之間那種神秘的聯系,已然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算不算我又救了你?」她笑得眉眼彎彎,在夜色里看上去相當誘人。
小姑娘早已經成了大姑娘,胸口豐滿,腰肢縴細,眼下更是衣衫不整,露出胸口些許春光。錦琛可是個正常的男人,更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面對心愛之人無心的撥撩,他只覺得渾身都熱了起來。
「你已然救過我幾百回了,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話一說完,錦琛便伸手一拉,美人入懷低叫了一聲,卻被他的唇緊緊封住。
這一回可不像年輕那時只是試探著親近,心態純潔無比。如今的這個吻,帶著濃濃的味道,錦琛就算沒接觸過其他女人,本能也會告訴他怎麼做。
大手在她腰肢間游移著,感受她美好的曲線,還有那縴瘦的背脊。
衣向華哪里受過這種刺激,忍不住嬌軀一顫,黑發似最上好的緞綢,滑過他的臉龐。
錦琛的呼吸越來越快,目光越來越灸熱,眼前的人兒甜美到他幾乎舍不得放手,而衣向華也沉迷在這種男歡女愛的陌生情熱之中,無力再去推拒他的逾矩。
就在錦琛的大手幾乎要伸進衣向華的衣襟時,便听到窗外用力的幾聲咳嗽。
他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卻又放不開她,只能就這麼擁抱著,努力平息心里如火般的欲念。
窗外的咳嗽聲越來越大了,錦琛不由有些懊惱,衣向華則是低聲笑了起來。
「只要我有危險,我爹的暗衛就會用各種方式保護我呢!」她還在他懷中,只能微微與他拉開一點距離,伸手輕點他的鼻頭,暗示他就是那個危險。「你快放開我,否則我怕他明日喉嚨就啞了。」
錦琛一個惱火,又更用力地摟緊她,就像在刺激窗外那個暗衛一樣。
這會兒咳嗽停了,暗衛還沒當真傻到咳得自己喉嚨沙啞,只不過一顆梨子由外頭飛了進來,直接砸中錦琛的後腦杓。
衣向華笑得更歡了,「你再不放手,他等會連西瓜都會扔進來。」
錦琛不悅地道︰「我知道你沒種西瓜。」
衣向華一副看傻子的模樣看著他。「有人規定砸壞蛋一定得扔水果?」
那個一心想使壞的男人,忽而想到她那池塘邊的鵝卵石堆,不由後腦杓一個發疼,不甘願地放開了她。
「你明天便回衙門吧!」衣向華用下巴示意外頭已經被暗衛緬成三捆的賊人們。「把那些人帶走,否則他們天天上門,院子的植物都不知要折損多少,我也是會心疼的。」
「我這一去,只怕又要忙得昏天暗地了。」錦琛可不情願了,磨著她不想走。
「你想要一時貪歡,還是天長地久?」衣向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我年紀不小了,爹已經開始考慮替我尋個如意郎君,像你這樣一身麻煩的人,我爹可能不太喜歡……」
這番話,簡直比何大人的責難還有用,錦琛聞言立刻站直了,表現出一臉振作。
「我明天便回衙門!你放心,我一定會用最快的時間解決所有麻煩,你可千萬不能讓你爹得逞了,把你嫁給別人,你只能嫁給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4:21
第十二章 終于娶得美嬌娘
當日何大人離開衣家小院後,還來不及進大理寺衙門便被召進了宮里。幸好他去衣家小院時便是穿著官服,一進宮隨即向皇帝稟報了錦琛的猜測,同時提到為錦琛尋到解毒藥草的是左通政衣雲深的女兒。
皇帝一听來了興趣,于是何大人便從錦琛與衣向華兩人從小有著婚約開始說起,一直說到錦琛屢次建功,衣向華提供的植物幫助不少,甚至連毒粉案用來緩解毒癮的解藥都是此女進獻的。
皇帝自然記得這事兒,當初他還賞賜了不少。
之後何大人話風一轉,提到錦琛本身的一些軼事,包含安陸侯夫人胡氏如何糊涂,還有汝陽王府似是以權力逼迫,定下錦琛與褚婠的婚約,但錦琛對衣向華念念不忘,情深意重,因為衣向華賢慧,不僅侍弄花草很有一手,做的菜也好吃雲雲。
皇帝顯然相當好奇,何大人無奈,只能奉上了衣向華方才給他的食盒。
此時接近傍晚時分,皇帝也有些餓了,盒內的吃食先讓內侍太監試過無毒後,他便好奇地先取了一塊不落夾,咬了一口後覺得滋味甚好,清甜順口,他又很快地解決了其他吃食,最後滿足地嘆息一聲。
「朕日日用的御膳,處處講究卻是了無新意,還比不上民間美食豐富多采。」吃飽喝足,皇帝的確很喜歡衣向華做的點心,便決心為她做點事兒。「原來錦琛那小子的婚事如此坎坷,朕索性為他兩人賜婚,免得安陸侯夫人又犯糊涂,讓小倆口再起波瀾。」
恰好此時衣雲深送來了一些地方來的奏摺,皇帝便大力夸贊了衣向華,說得衣雲深一頭霧水,之後皇帝親口說要為錦琛及衣向華賜婚,衣雲深即使詫異,也只能苦笑著跪下謝恩。
可惜,他還想再刁難那小子一陣,沒想到被皇帝壞了計劃。
之後便是錦琛在衣家小院遇刺的消息傳回了大理寺,隔日他便復職回了衙門,欣喜若狂地領了皇帝賜婚的詔書。
經何大人暗示他皇帝喜歡衣向華做的吃食,錦琛還特地去了趟衣家小院,拎著大大的食盒進了皇宮謝恩。
錦琛與衣向華的賜婚,無疑是京城近來最大的消息。
衣向華被皇帝夸贊,還是左通政大人的女兒,這麼好的女孩卻賜婚給錦琛,足見之前錦琛有隱疾之事顯然是子虛烏有。
有心人士加以打听一番,便挖出了原來兩人早早就定過親,只是後來汝陽王府強逼安陸侯府退親,與褚婠另結婚約,之後因為安陸侯府遭鎮國公府拖累,錦琛又中毒昏迷,汝陽王府又馬上退了親,這般人品實在令人詬病,所以汝陽王府臭名遠揚,很是火紅了一把。
婚事底定,錦琛無後顧之憂,便將全副心力都放在暗中調查汝陽王府上。
不查則已,一查才發現這汝陽王府當真蹊蹺。
汝陽王的領地在豫省,不過為表忠心,他一向不在領地活動,而是奏請皇上常年待在京中王府,汝陽王本人則是日日逗雞遛狗,花天酒地。可是明明這樣看上去松散的王府,
守衛卻十分嚴謹,錦琛及何大人用盡心思,大理寺的人手就是滲透不進去。
錦琛甚至私下問了長期試著打壓汝陽王府的衣雲深,居然也得到了一樣的答案。饒是衣雲深智計百出,汝陽王府內部卻是滴水不漏。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從外部對汝陽王府施壓,讓他們缺銀兩,舉債度日,窮得苦哈哈的,汝陽王連喝花酒都要打秋風,但真正的根柢卻是一無所知。
不過衣雲深倒是提到了一點,他盯著汝陽王府的時間比大理寺久多了,由王府人員的進出判斷,他懷疑汝陽王府地下有龐大的地道及密室,若錦琛有機會進去查看,要特別注意這個部分。
就在錦琛一籌莫展地與何大人討論如何潛入汝陽王府,外頭侍衛突來通傳,左通政衣大人家的侍女來尋少卿大人,看樣子還挺急的。
衣家的侍女,錦琛也就只認識一個紅杏。他知道衣雲深這陣子都在御書房當值,閑雜人等無法找到衣雲深,紅杏會在此時尋來,莫非是衣向華出了什麼問題?
他連忙向何大人告罪一聲,也來不及等侍衛通傳,匆匆忙忙的自己主動出去。
何大人見他神情有異,又听事情似乎與衣家有關,也在後頭跟了上去。
紅杏在大理寺衙門門口被人攔下,看到錦琛由里頭出來,便急急跺著腳,喊了聲,「世子!」
在公務衙門喊的該是官餃而非爵位,但瞧紅杏那雙哭得紅腫的眼,只怕情況緊張,錦琛也顧不得怪她失禮,連忙讓她進衙門,兩人邊走他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姑娘不見了!」紅杏哭喪著臉說道。
「什麼!」錦琛頓時停了步,臉色凝重地細問︰「說清楚點。」
紅杏連氣也不喘地道︰「姑娘除了節日與衣大人和公子團聚,一向是不進城的。可是今天早上世子你讓人請姑娘進城,說什麼上回有人闖入,把院子弄得亂糟糟的,你知道京里花市最近進了許多奇花異草,約姑娘去挑,所以姑娘就歡喜的進城了。可是我下了馬車,在崇文門外的花市見不到世子,突然那一帶有人驚馬,整個市集都亂了起來,我和姑娘的馬車被沖散,等我找到馬車時,車夫被打暈,車里的姑娘也不見了!」
「我今日並沒有讓人請華兒進城!」錦琛肅容道。
何大人听了一耳朵,也知道情況不對,附和道︰「整個早上錦琛都在衙門與本官議事,不可能有暇帶衣姑娘去挑什麼花草!」
紅杏聞言一呆,嘴兒一扁又準備要哭。錦琛已無暇理會她,只是朝著何大人道︰「大人,我可能要告假一日……」
何大人卻比他想得更遠。「衣姑娘失蹤,只怕與我們商討之事有關。你這是公事,先讓人去知會衣大人一聲,我帶一批人隨你一起去調查。」
錦琛知道何大人這是怕衣雲深遷怒到他頭上,讓整個大理寺將事情攬了。他投給何大人感激的一眼,很快地便備齊人手,一行人快馬先前往崇文門外的花市。
崇文門外的花市歷史悠久,雖然大多賣的是紙花、絹花,但特殊的花草植物亦是有賣的。今日恰好逢集,街上人來人往,但在接近火神廟一帶的大街上果然還是亂糟糟的,有人在收拾地上的蔬果菜葉、花草盆栽,一邊亦有京兆府的衙役在維持秩序。
「就是這里,姑娘在這里丟的,她的馬車還在那兒呢!」紅杏指著路邊一輛孤伶伶的小馬車,上頭的馬已然不見,只剩一個馬車廂,都不知是被趁亂牽走還是自個兒跑了。
錦琛上去問了衙役馬車的情況,發現在衙役來之前馬車就是現在這樣子了。如今線索全斷,他內心焦急,卻又不知從何調查起。要是有衣向華在身邊,她約莫又會拿出什麼植物來幫他了吧……
等等!植物!由于錦琛的目光一直在馬車上梭巡,突然發現馬車旁的一株棗樹結滿了棗子,正常的樹枝都該好好的往上長,偏偏它突兀的岔出了一根枝干,指向了北邊崇文門的方向。
這怎麼看怎麼古怪,錦琛上前抬手模了模那枝干,忍不住說道︰「你若是在指引我華兒的方向,就給個反應提示我一番。」
話才說完,一顆棗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錦琛頭上。
于是他不再遲疑,飛身上馬,朝著後頭的人說道︰「有線索了,跟我來!」
何大人等人也連忙上馬跟隨在後,錦琛一馬當先進了崇文門,入了內城後他的速度並沒有加快,反而放慢了下來,左顧右盼地看著四周。
何大人一臉納悶,不由策馬上前問道︰「你這是……」
「找到了!」錦琛正是在尋線索,才過了東單牌樓,到了東馬市附近,果然又讓他看到路邊人家門牆上的爬牆虎,竟隱隱約約的排成了一個箭形,指向西面。
「這里!」他二話不說拐彎直行,然後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線索。有了經驗之後,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先是在大佛寺看到了整叢長歪的蒲葦指向了京兆府,而後又在京兆府前看到荊芥草的花穗指向西北,最神奇的是連路邊結實累累的麥田,其中一畦麥子歪的方向,還可以與其他田畦里的麥子不同,朝向了南邊。
最後,錦琛的馬匹停在了汝陽王府的大門前。
居然是這個地方……他幽幽看著牆上的紫藤花,紫色的花穗垂墜而下,猶如水瀑般夢幻。這種花他在馳江鎮的衣家看過,只會在春天開花,花期甚短僅有半月,如今正值盛夏,轉眼便要入秋,汝陽王府牆上的紫藤花居然全數盛放,這令他的心直直往下沉。
「人在里面!」錦琛沉聲道。
他已然見識過衣向華與植物的神奇聯系,太多的巧合讓他堅信,這些植物必然是在引導他去救她,植物反花期而行必然有害,這些盛開的紫藤,是不是正為了衣向華綻放著最後的光采?
但何大人卻半信半疑。「你確定?」
「我確定。」錦琛凝視著汝陽王府的大門,要不是多年來的經驗告訴他必須冷靜,他早已經沖進去了。
何大人不由遲疑起來,要是有憑有據,他早就帶著錦琛敲門進王府找人了,不過眼下只是憑錦琛的……該說是直覺?若就這樣闖進去,成功的話大功一件,說不定還能揭發什麼陰謀,失敗的話那可是不得了了。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錦琛,瞧他那堅定的眼神,看來無論如何他都會拼這一遭。想到自己年輕時也是意氣風發,年紀長了卻變得畏首畏尾,何大人眼楮一眯,把心一橫。
「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做鬼雄!老子真不信汝陽王府是什麼龍潭虎穴,就陪你走這一回吧!」
何大人與錦琛既決定硬闖汝陽王府,自然不會就這些人便傻兮兮的沖進去。他們特地去大理寺調人,還向秦放借了兵,那秦放一听有如此刺激的事,自然又不管不顧的親自領兵來了。
這回秦放不僅帶了自己的人,還動用他的關系調來其他戰兵營的兄弟,再加上何大人的兵力,雙方加起來共一千五百人的軍隊,別說圍個汝陽王府,滅了汝陽王府都夠了。
于是錦琛先禮後兵,率先去敲開了汝陽王府的大門,想不到里面的門房直接一句汝陽王不見客,連門都不開便回絕了錦琛。
第二次換何大人上,直接用大理寺卿的名義,說要請汝陽王協助調查一個案子,想不到這次里頭的門房直接連應都不應了。
「好個汝陽王,老子正愁沒法兒進去,你倒是給了個梯子。」他代表大理寺前來,那是皇帝的顏面,汝陽王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這不是蔑視皇權還是什麼?更別說汝陽王只是個落魄的異姓王,還不是正格的天潢貴冑呢!
何大人都要氣笑了,也不說什麼客氣話,直接派了個嗓門大的朝里頭吼道︰「大理寺查案,若不配合我們便要闖進去了!」
門房終于有聲音了,卻是比他們還強硬。「汝陽王府乃私人重地,擅闖者死!」
「哼!還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何大人舉起一只手,「給我撞開門。」
于是大理寺的人動了,他們帶來了破門的杵,直接朝著大門擂了下去,汝陽王府的門雖厚,卻也擋不住幾名大漢這般撞擊,沒幾下大門便被撞開。
何大人與錦琛的人隨即沖了進去,不過寥寥幾百人,秦放帶的千余人則是圍住了汝陽王府。他們以為如此汝陽王總該出來的,想不到何大人與錦琛的兵才沖過王府的影壁,卻反被王府的侍衛所包圍。
錦琛一見就知道情況不對了,因為包圍他們的軍隊,絕對遠超過汝陽王府該有的編制,而且甲冑刀槍齊全。
他不由冷聲道︰「萬歲賜汝陽王護衛軍八千余人,留守領地開封府。如今汝陽王留居京師,萬歲賜汝陽王府京師護衛五百人,就算加上出行儀仗四百余人,這王府的護衛軍也不應超過千人!汝陽王是想做什麼?」
領頭的將領並不理會錦琛的質問,只是木然地說道︰「擅入汝陽王府者死!」
看來這一戰是免不了了,幸好他們早有準備,錦琛冷哼一聲,放出信號,外頭秦放的軍隊便沖了進來。
汝陽王府的人並不給錦琛及何大人繼續質問的機會,見外頭居然還有布置,便不顧一切的殺了上去,幸而秦放來得很快,兩邊瞬間戰在一起,打得昏天暗地。
那汝陽王府的護衛軍顯然是受過嚴格的訓練,無論是招式或武器規格,走的都是正規軍隊那一套,甚至還會擺小型戰陣,與守衛王府該有的路數完全不同。
不過錦琛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先不說秦放便是一路殺出來的軍功,錦琛與何大人也都是親自帶兵歷練過的,尤其汝陽王府並不是一個適合大陣隊廝殺的地方,即便王府有著人數優勢,亦是很快的敗下陣來。
沒多久,錦琛的人就控制住了戰局,他將指揮的工作交給何大人後,自己帶著余不凡、高天進等數人,直往汝陽王府深處沖去,欲尋衣向華的蹤影。
「這汝陽王府佔地遼闊,亭台樓閣百余處,還不算假山樹林等能藏人的地方,我們是否分頭去尋……」余不凡一見到府里那遼闊的湖光水色,便有些怔然,忍不住提出建議。
錦琛卻一口否決。「不用。分開來我們勢單力薄,容易被分而殲之,趁著王府的武力大部分被牽制在前院,我們要盡快找到人……我有辦法。」
其實他的辦法很傻,就是看汝陽王府的植物配不配合,願不願替他找出衣向華。不過汝陽王府花團錦簇,萬紫千紅,一下子要看出植物哪里不對勁,對眼力可是個大大的考驗。
想不到錦琛還沒看出來,倒是高天進這個一向魯莽的武夫道出了古怪之處。
「這王府的楓樹還真有趣,大熱天的就轉紅,這秋天還沒到了……」
錦琛心頭一震,朝著高天進說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大片楓林,果然有些楓樹轉紅了,因為不是每一株都紅,反而像是指引出了一條道路,蜿蜒地彎向了家眷住的內院。
「走!跟著樹走!」錦琛一馬當先的沖了過去。
其他人一下還弄不清什麼叫跟著樹走,但看著錦琛行走的路線,也漸漸的品出了一些味道。
雖然他們不懂為什麼這樣走能找到衣向華,不過習慣了服從錦琛的命令,他們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經過了幾個院子,還穿過了不下數十處屋宇,引起汝陽王汝內院的家眷及下人無數次驚叫,還有掀翻了數十名長工及侍衛,錦琛等人最後闖到了屋子最後端的一整排後罩房,
這里被王府用來當倉庫或柴房使用。
錦琛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在牆上唯一被月季花纏繞的那一間房前,伸出長腿一踹——
他以為自己會見到衣向華被綁成個粽子,或是哭得慘兮兮的,一見到他就害怕得撲上來,然而當他看清了這間房里的情況,忍不住挑了挑眉,所有憐惜心疼的話全卡在了喉頭。
這是間廢棄的花房,因為汝陽王府愛開賞花會,養了諸如牡丹、菊花、蘭花等等名貴花卉,但這些花過了花期後就沒價值了,汝陽王府便會將那些盆栽移到這間房里棄置,等著花匠前來將花盆清理干淨。
而錦琛看到的就是一幅百花爭艷的景象,那些該開和不該開的花全開了,衣向華端坐在其中猶如花中仙子,偶爾模模這朵花,瞧瞧那朵花,不知道的還以為汝陽王府是請她來賞花的。
就在他傻眼之時,衣向華注意到他了,嬌笑道︰「錦琛,我等你好久了。你怎麼這副表情,我以為你很樂意來救我?」
那聲音嬌滴滴,軟綿綿,還帶了絲撒嬌,讓錦琛听得心癢癢的,但她的愜意著實令他感到英雄氣短。「我怎知你竟然不怕的。」
「你希望我怕嗎?」衣向華笑得燦爛,「你忘了,只要有植物的地方,他們就傷不了我,更別說他們把我扔在這里,一整間的花啊!我想無聊點都不成。」
「看來我是自做多情了……」他也想起她那一院子植物的剽悍,不由面上訥然。
英雄救美人弄得好像英雄闖空門,衣向華隨即反應過來他這是失落呢!
她站了起來,直直朝他走過去,踮起腳輕輕在他唇畔親了一下。
「看到你來,我很高興。」
錦琛原本有些失望的心情,瞬間飛揚起來,笑得像傻子似的,一張俊臉也漲得有些紅。
「外面……外面有人呢……」在他的兄弟面前,他一向穩重冷靜,但一踫到她馬上變成一副慫樣,這種變化他可不想讓外人見到。
衣向華卻是輕笑一聲。「他們忙著抓人,沒空理我們。」
抓人?錦琛不解地回頭走了出去,果然看到余不凡與高天進制住了一個女子,那女子披頭散發,不斷掙扎著,卻狼狽地被壓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她是誰?」錦琛不解地問。
那女子听到他的聲音,猛地一個抬頭,用著通紅的眼看了過來。「錦琛!是我啊!我是褚婠……」
余不凡解釋道︰「汝陽王之女似是想趁亂來解決衣姑娘,還拿著刀呢!幸好我們先找到人了,她後頭才上來,恰好被我們逮個正著。」
錦琛隨即面無表情地道︰「綁起來帶回去。」
余不凡得令,與高天進兩人也不管她之前是如何的金枝玉葉,拿起繩索便像緬豬仔似的將她細起來。
褚婠死死地瞪著錦琛,哭叫道︰「不關我的事,父王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們不要抓我……錦琛,我們有過婚約,難道你一點也不念舊情嗎……」
「他們不說我都認不出你是誰,誰與你有舊情。」錦琛嗤了一聲。
褚婠這下真的被傷到了,她是真心喜歡錦琛,還因為母親去退親與雙親大吵一架,他竟說他不認識她?「你不知道我心儀你很久了嗎?」
「干我屁事!」錦琛只是冷冷地飆了粗口。「我喜歡的人,從頭到尾也只有華兒一個。」
如此直接又無情的拒絕,令褚婠突然笑了起來,狀似瘋魔。「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輸給個鄉下村姑!我都已經綁了她來,差一步就可以殺死她了,為什麼她還不死?為什麼!」
衣向華慢慢踱了出來,立在了錦琛旁邊。「因為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抓了我,反倒泄露了你爹囤兵的機密,看來連上天都看不過去。」
褚婠看著眼前一雙璧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清麗月兌俗,任誰都無法昧著良心說兩人不般配。自慚形穢之下,褚婠生出了一種惡毒的絕望心情,她既不好過,他們也別想好過!
「衣向華!就算我死,我也要詛咒你與錦琛……」
她的話卻來不及說完,身邊美人樹的一段枝干突然掉下來,直接砸在了褚婠的頭上,打得她頭暈目眩,白眼一翻便倒地不起。
衣向華走了過去,用腳踢了踢她,確認的確昏迷了,才脆生生地說道。「哼!誰讓你綁了我又罵我,早知當初就不該救你,我也是會記仇的!」
瞧這小模樣可愛的,錦琛在後頭噗嗤一聲笑出,卻惹來衣向華回頭嬌嗔地一瞪。
渾身帶刺的美人樹可比狼牙棒還生猛,她使的武器簡直凶惡絕倫。錦琛馬上縮起脖子,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然後識相地揚起一記討好的笑。
「我保證,我這輩子絕不忤逆你……」
大理寺攻破汝陽王府,揭發汝陽王府在京城違制囤兵之事。
同時依照衣雲深的猜測,錦琛特別尋找王府地下的暗室,果然發現廣大的地穴及暗道,除了用來囤兵及藏匿大量兵器,還起出了諸多毒粉的成品與半成品,甚至是一整個制作毒粉的工坊。
難怪每年汝陽王府辦賞花會雅集之類的聚會,卻沒有人發現王府的蹊蹺,原來都在腳下呢!
雖然當時汝陽王不在場,只抓住了他的家眷,但因為大理寺動作迅速,汝陽王還來不及逃,就被五城兵馬司的人逮住,送交御前。
此事事態嚴重且牽連甚廣,皇帝著刑部協助大理寺共同調查,後來發現原來此案的開端還得從第一代汝陽王說起。
第一代汝陽王便是因攻打北方韃子立下功績而封王,當年縫子用一種名叫逍遙散的藥物讓軍隊振奮精神,兩軍交戰之時還曾經一度反敗為勝。之後戰事結束縫子大敗,第一代汝陽王陰錯陽差得到了逍遙散的配方,便偷偷收藏了起來。多年之後,配方卻被這一代的汝陽王意外翻找出來。
由于褚家榮光不再,日薄西山,皇帝甚至放話表示下一代的汝陽王將降爵襲位,引起汝陽王不滿,早有建私軍謀反之意。當他找到逍遙散配方時,知此方可提振軍士的精神,
便認為這是個翻身的大好機會。
然而只有配方卻制不出藥,汝陽王私下賄賂縫子皇室,打听逍遙散的提煉方法,還有其功效是否當真那般神奇。韃子皇室收了金銀財寶後,大方地告訴了汝陽王他所想要的訊息,更強調這種逍遙散除了提振精神,還可以控制人心。
汝陽王聞之大喜,卻不知道縫子早就發現了逍遙散的副作用是會成癮,且服用之人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萎靡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到最後甚至會癲狂暴斃,已逐漸棄之不用。
他們刻意誤導汝陽王,想讓汝陽王在中原散布逍遙散,借此戕害百姓身心健康,削弱天朝實實力。
幸而汝陽王比想像中的謹慎,沒有一開始就大肆制造散播,而是由小地方先做起實驗。
因為最早制作逍遙散的花材是由西方傳至縫子的地域,但北方其實不適合種植。
當縫子告知汝陽王此事後,汝陽王便選定遠離京師的南方省分做為第一個種植點及毒粉工坊,也就是被錦琛破獲的萍鄉。
之後不僅花材成功種植出來,制作出的逍遙散小部分散播出去後也確認的確有效,汝陽王就開始秘密建立了更多種植的基地及工坊,制作出毒粉運到京里,想滲透入京中權貴子弟之間,或是軍隊之中,借此控制他們。
所以汝陽王表面裝得越來越不著調,日日走馬章台,醉生夢死,但私下除了制作散播毒粉,亦偷偷在豫省招兵買馬,京中的王府也暗自囤兵及集結兵器,想著等時機成熟便里應外合起事謀反。
可惜他的毒粉還沒成功散播出去就被錦琛發現端倪,而褚婠看上錦琛是個巧合,在贛省時汝陽王多次針對錦琛出手未果,之後錦琛任巡按時,更是針對著他的毒粉基地而去。
汝陽王便想著反其道而行,索性利用這個巧合讓褚婠將錦琛搶過來,好控制錦琛讓他與自己合作,才會用鎮國公府的丑事威脅胡氏,逼她讓兩家訂親,之後也陸續在安陸侯府安插眼線,欲在錦琛回京後監視他,比如後來在錦琛回京前進侯府那個花匠就是其中之一。
詎料錦琛就算知道定了親,依舊對褚家不理不睬,甚至不住在侯府,住在了大理寺衙門,讓汝陽王在侯府安排的一切完全無用武之地。
後來錦琛剿滅的那個五台山的山寨,更是汝陽王供應京中毒粉還有刺殺政敵的大本營,當下汝陽王對錦琛的恨意不共戴天,也知錦琛不可能被招攬,方決心除去他,趕在年節時就先退了親,不顧女兒的哭鬧,橫豎褚婠的婚事還能用來再拉攏其他青年才俊。
同時汝陽王深怕山寨那群人將他供出來,便派人去天牢滅口,同時解決錦琛,他所用的毒亦是鞭子所給他的奇毒,連他都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見血封喉。
只是錦琛居然能夠在那奇毒之中生存下來,出乎眾人意料,汝陽王只能再次派人去衣家小院暗殺他,可也莫名其妙失敗了。汝陽王知事情不好了,卻不待他想出下一步怎麼進行,他的女兒褚婠先做了蠢事,因嫉妒而綁架了衣向華,反而讓錦琛有借口帶著大理寺的人闖進來,讓汝陽王還沒開始造反就提前結束了,也讓犍子想挑起天朝內亂、削弱天朝國力的陰謀化為烏有。
一份險些成功的謀反大業,終究毀在了錦琛及衣向華小倆口手上。
錦琛立了大功,很快地抬了聘禮到衣家,兩家商定了成親的日子,決定在明年二月迎親。
二月十八,大吉,宜嫁娶。安陸侯府的迎娶隊伍浩浩蕩蕩地由府中開出,錦琛一襲大襟斜領寬袖的麒麟袍,得意洋洋的騎在馬上,沿路彩花飛舞,樂隊齊奏,那副顧盼飛揚的俊朗姿態,不知粉碎了多少京城少女心。
而在衣家的衣向華,絞好了面由全福人梳頭,換上了大紅嫁衣後,衣雲深及衣向淳竟扔下滿門賓客,特地到房間里來看新娘。
衣向華面容秀麗清雅,大紅大紫的脂胭反而有損其美貌,故而她的新娘妝特地畫淡了些,只強調了大紅色的口脂,加上一身紅衣,鳳冠霞帔,頓時把她原本清靈的氣質轉化為驚人的艷麗,看得衣家父子眼神發直,久久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衣向淳才傻兮兮地道︰「仙女啊……」
衣雲深也更加不舍地道︰「華兒,我真不想把你嫁出去了。」
衣向華被父親弟弟逗得想笑,但離別的心情卻更加濃重,她才一開口,眼淚就滑了下來。
衣向淳嚇了一大跳,居然也急得跟著哭出來。「姊你別哭,妝花了怎麼辦,到時候嚇到姊夫……」
衣雲深沒好氣地敲了下兒子。「這麼快就叫姊夫!還沒拜堂呢!」
屋里一片溫馨,全福人幫衣向華小心翼翼的擦去眼淚,一家子說了好些依依不舍的話。
此時外頭鞭炮聲突響,一名來幫忙的婦人急急忙忙的跑進內室,說道︰「新郎官快到了,怎麼主人家全擠在這兒?」
衣雲深及衣向淳二話不說,撩起長袍便疾步往前門沖去。
那婦人看得呆了,不由喃喃問道︰「這……這小舅子攔門也就罷了,岳丈也去做什麼?」
衣向華莞爾一笑,方才的離愁盡去。「我爹最寶貝的女兒要嫁了,不親自為難一下女婿怎麼行?」
果然,錦琛來到了大門前,衣家攔門的大陣仗隊伍便排了出來,甚至還是以衣雲深為首,看得錦琛俊臉有些抽搐,幸虧他早知道會被刁難,也叫來了一票兄弟助陣。
新郎官上前一步,恭敬地朝衣雲深一拜。「岳父大人請賜教。」
衣雲深冷著臉說道︰「還沒娶走華兒,別叫這麼快。」說完,他便往衣向淳的背上一拍。「淳兒,你打頭陣!讓為父看看你在國子監有無懈怠。」
衣向淳早有準備,上前一步,出了一個對聯。「歲歲年年兩情長久。」
錦琛身為他的師兄,也毫不客氣的對上。「恩恩愛愛春宵苦短。」
眾人大笑起來,衣向淳臉色微紅,又出一聯,兩人你來我往,一旁看熱鬧的都樂得拍手。
這兩人都是衣雲深的學生,他們的學識約莫在伯仲之間,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錦琛苦笑道︰「小舅子何苦不依不饒,你小時候還曾說過要嫁我呢!如今我娶了別人,你就來為難我了……」
衣向淳自然記得小時候那些蠢事,當下漲紅了臉唯唯諾諾,腦袋一片混亂,當真再想不出用什麼對子刁難了。
衣雲深見兒子麼快敗下陣來,在心中怒其不爭,決定自己出來碾壓新郎。他一手將衣向淳往後一拉,自己上去也說了一句上聯。
「百花盡凋何為續?」
這個上聯就比衣向淳所說的有深度許多。表面上看起來的意思是百花都凋謝了明年如何繼續開?但凋、刁同音,續、婿同音,如果看成百花盡刁何為婿,便可解釋成我出了上百種花招刁難,看你怎麼成為我的女婿?
錦琛當下啞然,他身邊的德叔立刻一步上前,笑吟吟的接了下聯,「春風化雨馥自來。」
這下聯對得精妙,意在回覆上聯——春風化雨的時節,花香自然就飄來了。而春風在古詩中可解做少女,化雨則音同話語,馥與婦同音,下聯的另一個解釋,亦是在回覆上聯那「百花盡刁何為婿」,解為若屋子里待嫁那少女替他說句話,那媳婦自然不就來了嗎?
旁听的眾人腦子轉了好幾轉,才能明白兩人打的機鋒,明白之後皆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衣雲深及德叔都是狀元郎出身,只是一個為御前紅人,另一個大起大落,彼此雖各有所長,真要比起詩才還真難分出高下。張口皆是佳言絕句,精彩紛呈,每個來觀禮的賓客都覺得不虛此行,還有人趕快拿筆記了下來。
最後是德叔一拱手,說道︰「衣大人才高智深,在下自嘆弗如,不若就此為止,可別誤了吉時。」
雖是這麼說,但衣雲深可知道對方沒輸,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要娶我寶貝女兒,豈有這麼容易?文的之後還有武的,我這里有校尉一名,打得一套好長拳,只要你們出個人,打拳不輸給他就好。」
于是那名校尉出列,在眾人面前虎虎生風地舞了一套長拳,引起一陣喝采。
錦琛很是無奈,因為他刀法劍法都不錯,拳法卻未曾鑽研,岳丈大人此關顯然沖著他來。
不過他一掛兄弟可也不是省油的燈,秦放立刻由人群中走出,有禮地一揖,直接就來了一套羅漢拳,步隨手變,剛柔相濟,顯然比那校尉打的軍中基礎長拳要高妙得多。
錦琛終于有些得意了起來,朝著衣雲深嘿嘿笑道︰「岳丈大人,小婿可是有備而來,你就算拿官位壓我,我後頭還有何大人;你若要比錢財,小婿最近才得了萬歲賞賜,怎麼也比岳丈還住在官署買不起房好些;甚至要比外貌,小婿自認在京中年輕一輩里稱得上翹楚,除非岳丈你年輕個十來歲來和我比,否則小婿還真不怕誰。」
這麼不要臉的話,也只有錦琛說得出來了,旁人听得大笑不已,衣雲深則是臉色陰晴不定,無奈地瞪了錦琛一眼,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新郎最後以自身的恥力,終于得以成功迎娶新娘。按理新娘不能落地,該由兄弟背出,不過衣向淳年紀尚輕,背不起姊姊,只能在地上鋪上紅布,由喜娘將新娘牽出。
只不過不按牌理出牌的新郎可沒那麼好耐性,他覺得自己等著娶她幾乎等了一輩子,
所以一見到大紅色的身影,他便自己上前,一把將新娘抱了起來,在眾人驚喜起哄的尖叫聲中,親手將她送進了花轎。
衣雲深剛剛才緩和了點的情緒,又馬上被這不著調的女婿給惹毛了,還想說些什麼,衣向淳卻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聖旨。」衣向淳只說了兩個字,怕父親太過激動,抗旨把姊姊搶回來。
衣雲深當下蔫了,目送著喜轎離去。
待那熱鬧的樂手轎隊走遠,衣家這邊突然安靜了下來。
想想自己為什麼會在京師這個地方,不就是當初為了女兒賭一口氣,讓她有個好的出身嗎?現在人都嫁了,衣雲深有種頓失人生目標的感慨,覺得當這官都索然無味了。
「爹。」衣向淳又拉了拉他,看著父親悵然若失的臉,突然很能理解他在想什麼。
「兒子以後會好好學習,之後也要考個狀元郎,進朝廷接了爹的衣缽,屆時姊姊有我做依靠,爹便能隨著自己心意掛冠求去,雲游四海了!」
衣雲深心頭一動,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微微地笑了。
「孩子,你不明白,我們這個家的依靠,從來不是我,而是你姊姊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4-7-25 00:04:43
尾聲 一山還有一山高
錦琛與衣向華成親三年,有了一子錦琨,今年兩歲。
如今錦琛已是刑部侍郎,算是年輕一輩中最有前途的。大家說起他年輕時頑劣不堪,還沾惹上人命案件,後來經過如今貴為左都御史的衣雲深衣大人教導,不僅親自為自己平反,還娶得衣大人的愛女為妻,成為一段佳話。
今日不必上朝,錦琛由刑部衙門回侯府,滿心滿眼想的都是自己的愛妻稚子不知道在做什麼。最近忙于公務,也好久沒與她親近,想到晚上與溫柔美麗嬌妻的纏綿,他整顆心都熱乎起來。
然而當他回了侯府,一向會親自來迎的衣向華卻沒有出現,只有紅杏端來了水讓他梳洗。
「世子夫人呢?」他隨口問道。
「今日府里有客來,世子夫人隨侯爺夫人安排晚膳去了。」紅杏答得簡潔。
對于侯府時不時就有客人來,錦琛已經很習慣了。因為如今胡氏將一部分的中饋交給了衣向華,衣向華將侯府打理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尤其桃源居那片桃林,在如今春光正好的時節,芳華灼灼,落英繽紛,胡氏都已經帶著錦晟搬去中間那更具意趣的紅磚房里住好幾天了。
所以客人們選這時候來府里賞花,不是很正常?更別說就算不是花期,侯府里幾個主子都交游廣闊,門口車如流水馬如龍也是應該的。
也就是說,錦琛今晚想與衣向華好好獨處培養感情的計劃,可能要泡湯了。他煩躁地皺了皺眉,又問道︰「來客是誰?」
「先是何大人來了……」紅杏話聲頓了一下。
何大人如今已然升官刑部尚書,仍是錦琛的上官。錦琛瞄了紅杏一眼,沒好氣地道︰
「何大人來有什麼好遲疑的?他不是常來嗎?只要有辦不了的案子,他就一天到晚來搬盆栽、要種子,都不知解決案子的是他,還是我的華兒。」
紅杏連忙說道︰「不只何大人一個客人,衣大人和衣公子也來了。」
錦琛更無奈了,趁著衣家父子不在眼前,他忍不住抱怨道︰「我這岳丈與小舅也算厚臉皮了,在京城沒有房子,隔三差五就來打秋風。」
其實他最想抱怨的是衣家父子總能奪走衣向華大部分的注意力,讓他變成一個怨夫。
尤其衣雲深最近開始教錦琨,隱隱有把錦琨教成自己小師弟的意思,而他來侯府的理由如此正當,錦晟與胡氏自然非常歡迎。
紅杏此時又出聲,打斷了他的月復誹。「客人不只這些,還有一個特別的客人,他來了之後,先頭來的何大人和衣大人,還有侯爺,全去陪了那個客人。」
「是誰?」這回錦琛意外了,他想不出有誰一次能叫得動這三個重臣,就算是他外公鎮國公親臨也不可能。
紅杏偏頭想了一想。「我不知道,要不世子你去問問?」
顯然她的身分還沒有高到可以知道貴客的身分,不過這個答案也真是夠傻的了。
見到人就知是誰了,還問個頭?
錦琛深深一嘆,「紅杏,我真替你的聰明才智感到著急啊!」
紅杏聞言,居然開心地笑了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覺得我有聰明才智,世子你真有眼光!」
錦琛扶額,怎麼覺得更著急了?
早知當初買下這丫頭轉手就該賣了,偏偏衣向華疼愛她,留她到現在不說,還親自替她尋了婚事,嫁給府里的管事,光明正大的留下繼續服侍衣向華。
他也不問了,換上常服後,自個兒到正廳去看。然而他一腳都還沒踏入門檻,先看清了廳里的人,險些沒摔個大馬趴。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坐在主位上抱著他兒子玩的那個尊貴男子,應是當今聖上無疑,旁邊衣雲深與錦晟在與他聊天,態度倒是放松,何大人則自己坐在另一邊,喜孜孜的抱著一個盆景邊模邊笑,衣向淳則是乖巧地坐在一旁,看著皇帝的眼神都像放著光。
錦琛不由退了一步,默默的又飄了出來。
好好一個安陸侯府,被這群加起來都快兩百歲的大人霸佔,不時的來蹭吃蹭喝蹭他兒子,弄得像專門供養老人孤兒的養濟院一樣,搞得他有廳不敢進,著實令人哭笑不得。
于是他把心一橫,直接找到了灶房。
胡氏正在灶房里對著廚娘吩咐指點,衣向華正在挑菜,抬起頭恰好與他對上眼。
錦琛朝她招招手,用口形無聲地道︰出來。
衣向華笑了起來,放下手上工作,沒有驚動胡氏便出了灶房,隨即被錦琛拉到暗處,一記熱吻當頭落下。
好不容易勉強安撫了久曠之心,錦琛依戀地摟著香軟的嬌妻說道︰「娘子,我好想你。」
衣向華輕笑一聲。「不是天天見嗎?」
「那不一樣。」他看著她的眼,不掩欲念。「我好久沒親近你了。」
瞧這男人把這麼羞人的事說得理所當然,衣向華著實忍俊不禁,卻又不忍潑他冷水。
說真的,其實她也有些想他了。
「可是今日家里有客,只怕沒有機會,明日你要上朝,可不能太晚就寢……」衣向華也依依不舍地抓著他的衣襟把玩。
錦琛被她撩得心猿意馬。「要不咱們偷溜吧?」
「偷溜?」衣向華睜大了眼,皇帝都來了還能偷溜?這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了。
「是啊!你是女眷本就不必陪客,至于我嘛,就當我沒回來,我帶你偷偷出府。」他壞心眼地笑了起來。
衣向華被他說得意動,于是兩人偷偷模模地沿著圍牆走到前院,又找了紅杏讓她引開門口侍衛,接著兩人大搖大擺的走出侯府,邊走還邊偷笑……
「錦大人!好久不見了!咱們兄弟幾人,特地來找你喝酒啊!」
錦琛與衣向華同時停步,怔愣地看著出現在大門口的秦放、德叔、高天進及余不凡幾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堵門了。
明明是來蹭飯吃還說得那麼好听,錦琛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微微扯了扯唇角,指指身後。「你們進去吧,今日正好有宴席,便宜你們了。」
秦放挑了挑眉。「你不和我們一起進去?」
「我有事……」
錦琛的話才開了個頭,後頭突然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了出來——
「他自然要一起進來的,他今日要陪朕喝酒。」
如果說剛才錦琛夫妻只是嚇了一跳,那現在就是嚇得半死。
兩人渾身僵硬,不自然地慢慢回頭,果然看到皇帝就站在身後,他身邊還站著錦晟、衣雲深及何大人,四大巨頭別有深意地朝著夫妻倆笑著。
胡氏默默的不知從哪里出來,牽走了衣向華。
衣向華臨走前給了錦琛一記自求多福的眼神,在心里暗道︰相公,我精神上支持你。
明明都升到三品官了,為什麼他還是最小的啊?
錦琛深吸了口氣,頓時生出了一種日後定然要努力向上的感慨,然而眼神一對上四巨頭隨便一個,又慫了。
「微臣參見陛下,父親安好,岳丈大人安好,見過何大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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