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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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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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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4 00:23:32
標題: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4-8-25 00:25 編輯
【
書名
】: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
作者
】:綠藥
【
內容簡介
】:
尤玉璣奉旨嫁進陳家,新郎官竟在大婚之日公然與美妓廝混,荒唐至極。
都以為尤玉璣必日日以淚洗面活成怨婦,卻不想她煮茶聽琴,對雪淺酌,悠閒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甚至,她見陳安之新納的小妾可憐,亦多加照拂。
一來二去,這小妾竟黏在她身邊一口一個姐姐地喊,越來越親密。
不僅同吃還要同睡,甚至同浴。
只是這衣服一脫,尤玉璣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
明明她最初只想對可憐的小妾好一些,誰知好著好著,自己大著肚子跟小妾跑了!
陳安之一生愛過兩個女人。
一個是別國病弱公主,是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他想方設法終將人納進府中為妾。
另一個是他原本厭惡的髮妻,後來才知自己對髮妻早已情根深種,愛得不可自拔。
還好,兩個女人都在他身邊,他很滿足。
……但是,誰能告訴他他的白月光為什麼是個男人,還和他的髮妻鶼鰈情深一年抱倆了!!他都沒來得及碰一下的髮妻啊!!!
食用指南:
①白切黑女裝大佬×溫柔美豔小姐姐,he
②男主性格有缺陷,不太正常。
③男配追妻火葬場,骨灰揚了餵狗那種。
一句話簡介:和女裝大佬談戀愛
立意:反封建納妾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4:22
第一章 大婚
蠟油沿著喜字浮雕紋路蜿蜒淌下,落在燭托上,慢慢聚成一小灣,黏黏糊糊。
尤玉璣一身鮮紅嫁衣端坐在床邊,望著靜燃的喜燭已良久。
本就是名動十二國的美人,妍姿豔質,婀娜綽約。今日大婚更是濃妝嫵色,重熠燭光籠在她身上,襯得她越發美豔不可方物。
子時將盡,喜房裡只她一個。
不多時,三兩帶著哽咽的小聲嘀咕從碧玉落地屏後傳來。
「世子爺怎能如此行事,誠心羞辱咱們姑娘,讓咱們姑娘日後抬不起頭來!既有酒後糊塗的毛病,怎可飲那麼多酒!」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就算把世子爺從那兩個妓子房中拖過來也於事無補了……」
須臾,一個年長些的婦人沉聲斥責:「還嫌不夠亂,在這裡多嘴!」
重新安靜下來了。
尤玉璣微微側耳,去聽窗外的動靜。後知後覺夜已深,賓客早已歸家,這場鬧劇已經熄了。
尤玉璣長長舒了口氣。
拜堂時聞到陳安之身上濃重的酒味兒,她便有了不詳的預感。不曾想晚宴上他繼續飲酒,最終醉成那樣。
他竟厭她至此,在兩人的婚宴上招了妓。
丫鬟跑去喜宴上探情況,親眼見他如何爛醉,如何當眾與妓子摟摟抱抱,又如何口不擇言——
「不過是敗國女也想嫁我當世子妃。」
「來來來,繼續投壺。怎麼,嫌賭注不夠?贏了本世子,當今日的新郎官又何妨!」
喜宴離婚房有些距離,可仍有隻言片語或哄笑聲陸續傳進尤玉璣耳中。
初聞時驚愕,半晌心緒歸於平和。此時垂眸端坐,旁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景娘子繞過落地屏進來,見尤玉璣仍一動不動坐在床邊,她壓下心疼與擔憂,走過去沉靜開口:「很晚了,先歇下吧?明日還要早起。」
自這場鬧劇起,尤玉璣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知曉他不願。」
太久沒開口,她的聲音輕低中噙著絲悶啞。
尤玉璣慢慢抬起眼,望著景娘子。是問她,也是問自己:「是我做錯了嗎?我沒有問過他願不願,所以是我咎由自取,是這樣嗎?」
景娘子心裡鋸扯般的疼,她怕尤玉璣鑽了牛角尖,更怕今日之辱讓她一時想不開。名聲與臉面往往牽絆一個人一生。她沉聲道:「您沒錯。賜婚是陛下的口諭,是西太后讓您立刻在幾位世子中選夫婿。他若不願,當時便可直說!他是什麼身份,咱們又是什麼處境?他若不願,有一百個回絕的法子!沒有到了今日再這般作踐人的!」
瞧著景娘子情緒略有激動,尤玉璣反倒是慢慢彎唇,嫣然楚楚。她點頭:「你說得對,太晚了,明日還要早起敬茶,是該歇了。」
景娘子張了張嘴,只好把怨忿咽回去,招呼碧玉落地屏後的兩個丫鬟進來伺候尤玉璣換衣梳洗。大的那個喚枕絮,小的那個看上去只十三四歲,喚抱荷。
尤玉璣神色如常地收拾妥當,歇於喜賬內。
景娘子帶著枕絮和抱荷退下時,尤玉璣枕著鴛鴦喜枕,目光虛落,輕聲說:「今日之事盡量瞞一瞞母親。」
景娘子腳步一頓,眸色漸黯,應了聲,闔門退下。
尤玉璣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側。時辰雖晚可她睡意全無。但她若不躺下,下面的人便都不得歇了。
隨著她翻身的動作,纖細雪頸上的珠墜從紅色的寢衣中滑出。
她輕輕摩撫著這枚紫色的珍珠,眼角忽地濕了。
這是父親臨行前送她的。
今日這般難堪不曾讓她落淚,想起戰亡的父親,眼中酸澀忍不住。
父親戰亡,母親病危,阿弟年幼。
怎敢懦弱啜哭。
纖纖素指壓在自己的眼角,尤玉璣將百轉千回的眼淚忍回去。
她不敢深想家人,轉而思起如今的處境。
前些年十二國割據,戰事不斷,百姓苦不堪言。
陳帝驍勇,漸吞諸國,如今只三國尚未臣服。陳帝決心一統天下,武力降服之後便是懷柔。將歸順的降國皇室好好養在別宮,降國的舊臣,若願效力,亦重用。他有心開創千古盛世,有意拉攏諸降國貴族與重臣。
姻親是絕佳的紐帶關係。
他不僅樂見諸降國間嫁娶,更在中秋佳宴上為陳國適齡王親貴族指婚,指的都是各降國貴女。
那一日成了許多眷侶,大多由東西兩位太后指配。
唯有尤玉璣是西太后親口詢問芳心何許。尤玉璣惶恐,連稱任由太后做主,西太后笑著點了三位世子,仍讓她自己選。
旁人羨慕她和西太后有些親戚關係,可以自己選夫婿。可尤玉璣心裡明白是父親的戰死,才換來這份「殊榮」,這份「殊榮」是做給降國臣子看的。
三位世子中,有兩位世子的父王牽扯到與太子的奪嫡,她便望了陳安之一眼……
出嫁前,她不是沒有想過王府裡的生活。身為降國人,本就低一等。她不奢求鶼鰈情深恩愛纏綿,只盼著平安和氣。
原來連這也是奢求。
忽地想起故土——一望無際的草原,歌聲伴著馬蹄飛揚。夜晚篝火徐徐,圍而起舞,星月相伴,歡笑不息……
眼淚終究從緊閉的眼瞼溢出一點,又被她很快擦去。
尤玉璣將紫珍珠小心翼翼放於心口,強迫自己入睡。
‧
翌日清晨,尤玉璣醒得很早。得知陳安之宿醉喊不醒,她親自去尋陳安之。她剛一邁進門檻,便聞到濃重的酒味兒,看見侍女往陳安之口中灌醒酒湯。
尤玉璣很快退了出去。
「這可怎麼好?再遲,就要誤了請安的時辰。」枕絮眉心緊皺,小聲詢問。
「我自己過去。」尤玉璣道。
「這怎麼行!」枕絮睜大了眼睛。大婚第二日向公婆敬茶怎可新婦一人過去?這像什麼話啊!
經歷了昨晚的難堪,尤玉璣覺得自己一個人過去敬茶也沒什麼。更何況,不與陳安之同往,她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陳安之。
‧
堂廳裡聚滿了人,等著新婦來請安,又何嘗不是等著看笑話。婆子通傳世子妃到了,廳內眾人停下閒談,急迫地望向門口。
廳門大開,尤玉璣一襲紅衣從遠處緩緩行來。晨曦溫柔的光透過枝椏罅隙,斑駁浮動地落在她身上,散漫的光影讓她的容貌變得不真實起來——雪肌玉骨,眉目如畫,柳腰花態,就連影子也逶迤動人。
氣氛有一瞬凝滯。
陳凌煙小聲嘀咕一句:「從頭髮絲到腳後跟都透著一股狐媚樣,怪不得哥哥看不上她。」
晉南王妃瞪了女兒一眼。
陳凌煙不敢再多說,偏過頭向表姐方清怡使眼色,卻見表姐望著正要邁過門檻的尤玉璣愣神。
晉南王一早進了宮,這是尤玉璣提前知曉的。她款步邁進廳中,接過婆子遞過來的茶,端正地在晉南王妃面前跪下。
「母親喝茶。」尤玉璣舉起茶盞。
她喚這個第一次見的女人母親,心裡想著的是此時不知是甦醒還是昏迷的阿娘,悶痛的擔憂與記掛在心裡慢慢洇延著。
晉南王妃接過茶,抿了一口放下,又按照規矩遞了封紅。
「昨天是安之糊塗。他平時不這般,這是飲多了酒,才糊塗至此。既是聖上賜婚,便是一生一世相伴之人,需互相包容與諒解,莫要與他計較。」
尤玉璣垂眸,只能應一聲是。
晉南王妃這才讓她起來。
晉南王妃身邊的老嬤嬤向尤玉璣介紹人。陳安之上頭還有一個庶長兄陳順之,年初剛成家,娶了林氏。林氏笑起來溫溫柔柔的,與尤玉璣說話也算和氣。
陳安之下面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妹妹,陳凌煙。只一個照面,尤玉璣便知這小姑不喜她。
然後,尤玉璣又見了暫住在王府的晉南王妃胞妹方氏,及她的女兒方清怡。
尤玉璣任由廳內主主僕僕各色打量的目光,始終款款有禮,未有一絲差錯。
寒暄客套了一陣,晉南王妃將落在尤玉璣身上的目光收回來,她壓了壓眼角,略顯疲憊地說:「今晨吹了風,得回去再躺一會兒,都回吧。」
廳內人未動,她先起身扶著老嬤嬤的手從側門往裡去。進了裡間,她的臉色又冷三分,怒道:「去查清楚,昨日究竟何人勾了世子醉酒!」
‧
尤玉璣剛走出院門,便被陳凌煙喊住。
尤玉璣駐足側身而候,待陳凌煙和方清怡走近。陳凌煙驚奇地盯著尤玉璣的臉,認真道:「司國有兩位美人名動十二國,並稱司京雙絕。一個是司國的闕公主,一個正是二嫂你。今日見了才知傳言不虛!」
陳凌煙聲音不小,引得陳順之夫婦側首,就連下人也望向這邊。
「傳言當不得真。凌煙與表妹都生得極美。」尤玉璣柔聲說。
陳凌煙眨眨眼,道:「二嫂可真謙虛。當初陵陽之戰,姚國主帥可是願意用一城換你的!」
尤玉璣垂下眼睛,沒有接話。的確有這事,後來父親砍了那主帥的頭顱。
見尤玉璣不搭理人,陳凌煙又笑嘻嘻地湊過去,問:「二嫂,我聽說你們司國草原兒女做派很是放縱。甚至赤足露腰,男女一起歌舞。是與不是?」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她。
陳凌煙笑得很甜美,她特別認真地說:「二嫂來京中不久,日後可要好好改習慣才好。你若還是身在草原時的做派,往後獨守空房的日子恐怕就要多了。二哥向來不喜舉止輕佻的媚態,他喜歡……」
陳凌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表姐,驚覺不合適,迅速收回視線,將話說完:「端莊清雅的姑娘。」
一瞬間,尤玉璣恍然。
她慢慢揚起唇角,嫣然一笑,嫵麗逼人。她瞥一眼端莊清雅的表姑娘,含笑的目光落回陳凌煙身上,頷首道:「是的。不僅赤足露腰男女共舞,赤身裸體也是有的。他日邀二位同樂。」
言罷,尤玉璣帶著枕絮轉身。
陳凌煙望著尤玉璣的背影,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故意胡言搪塞她!她盯著尤玉璣娉婷纖細的背影,頓時氣得鼓起兩腮。她憤憤攥住方清怡的袖子,低聲道:「低賤的降國婢,她不配!」
方清怡望著尤玉璣走遠的背影,輕輕咬唇,臉色有點不太好。
雖然陳安之喜歡形態清雅著素衣擅音律的女子,可是面對尤玉璣這樣的絕色,當真會不動心不起意?
她有了危機感。
晌午,陳安之終於從宿醉中睜開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5:23
第二章 納妾
陳安之覺得頭痛欲裂,似有兩個小錘子在他腦子裡拼比誰敲的鼓點快。他皺眉,晃了晃頭。
「爺,您可終於醒了!」小廝望江愁眉苦臉。
「昨晚我怎歇在這裡?」陳安之一開口,驚於自己嗓音的沙啞。
望江在心裡叫苦,原來您還知道昨晚不該宿在這裡。可這話他哪敢說呢?他避開不答,而是說:「爺,王妃吩咐您醒了立刻過去一趟。」
陳安之撐著床榻起身,望江趕忙去扶。陳安之往外間走,每走一步,腦子裡便浮現些昨夜的雜亂情景。他到了外間,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擦臉帕子。浸了水的棉帕覆在臉上,令他一下子清醒許多。
陳安之一愣,臉上的濕帕落了地。
侍女拾了棉帕,也不能再遞過去,轉而擰了新帕子遞過去。侍女舉了半天,見陳安之還在發怔,不由開口:「爺?」
陳安之將濕帕子接過來,覆在臉上慢慢擦潤。昨夜的荒唐情景亂糟糟地接連憶起。陳安之皺眉:「什麼時辰了?」
「巳時末了。」望江說。
陳安之心裡事情多,匆匆洗漱換衣,立刻趕去了晉南王妃那邊。剛進院子,王妃身邊的谷嬤嬤低聲叮囑:「王妃在氣頭上,莫要與她頂撞。」
陳安之胡亂點頭,繼續往裡走。他邁進門檻,一聲「母親」還沒出口,一盞茶杯碎在他腳邊。
陳凌煙嚇了一跳,輕啊出聲。
方清怡溫聲勸:「姨母莫要動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陳安之認錯極快,他躬身道:「是兒子糊塗,讓母親心憂了。」
「心憂?」王妃氣得搖頭,「你竟當成小事!你以為讓她丟了大臉,其實是滿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話,看我們晉南王府的笑話!這婚事怎麼來的你不是不清楚!你皇帝爺爺如今最記掛的便是如何穩諸國,你這是給你皇帝爺爺添亂!若你能想明白這點,也不至於胡鬧至此。整日玩樂不思進取!」
最後一句,咬著牙般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
陳安之皺眉,明顯不太喜歡母親對他不思進取的評斷。
王妃豈會看不出他的心思?氣得偏頭痛的舊疾隱隱發作,她失望搖頭:「為了你的糊塗,你父親一早進宮去。你倒是好,酣睡到這個時辰,今日更是荒唐地讓新婦獨自過來請安敬茶。」
屋內並非只母子二人,陳安之顯然被訓得臉上掛不住。不過他自知有錯,也不辯駁,只軟著語氣認錯:「兒子真的知錯了。」
陳凌煙拉拉母親的袖子求情:「哥哥已經知道錯啦,母親就饒他這一回吧。」
方清怡淑賢地遞上潤喉的茶。
王妃略消了氣,望著陳安之沉聲道:「安之,如今不太平。切莫壞了你父王的明哲保身。你當知道,身在帝王家,一招錯不僅滿盤輸,更是滿門滅!」
陳安之鄭重跪下,正色道:「千錯萬錯都是兒子昨日糊塗,一會兒進宮親自向皇帝爺爺負荊請罪。都是醉酒的錯,日後絕不飲那麼多酒。」
良久,王妃嘆了口氣。
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
陳凌煙笑著沖哥哥使眼色,陳安之猶豫了一下,才站起身。
王妃再度開口:「昨日你召進府中的兩個妓子,打算如何處置?」
陳安之立刻解釋:「她們是清倌,不是妓。」
「我是問你打算如何處置!」王妃猛拍了一下扶案,其上的茶器磕碰脆響。
陳安之斟酌了語句才開口:「妾室自然由主母做主。她若同意,便留下。她若不願,送出府便是。」
王妃臉上沒什麼表情,陳安之探了一眼收回視線,因不知母親對他的話是否讚同,而惴惴。
又是很長的一陣沉默。
谷嬤嬤從外面進來,到了午膳的時辰,詢問要不要擺膳,也詢問世子是否留下一起用。
王妃命令陳安之:「你去曇香映月用午膳。」
陳安之忙說:「兒子本就打算如此。」
——曇香映月是尤玉璣的院落。
陳安之遲疑再開口:「那……我先過去了。」
王妃嘆了口氣。陳安之頓時不敢轉身離開。
「安郎,我是你的母親,縱然氣你訓你,總是偏疼你的。可假若尤氏是我的女兒,你這所作所為,我非要將你千刀萬剮不可!」因為自己也有女兒,只要一想到倘若這事發生在陳凌煙身上,晉南王妃心裡生出太多不忍,「若非朝廷改了孝制,她還在為父守孝。國破離鄉,父亡母疾,無兄幼弟,你堂堂七尺男兒就是這樣欺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她是要與你相攜一生的妻!幸虧尤氏心寬些,若她一個想不開白綾一拋、毒酒一杯,你就是殺人犯!」
陳安之聽得臉紅,眼睛也紅了。他再一次誠懇地說:「兒子知道錯了,日後絕不再飲酒,不再犯這樣的錯。日後會好好待她,好好補償她!」
頭疼得難捱,王妃不願再開口,疲憊地揮了揮手。陳安之只好抹淚退下。
方清怡望著陳安之的背影,眼前浮現的仍是他為另一個女人紅了眼睛的模樣。她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黯然地垂下眼睛,慢慢咬了唇。
‧
陳安之到了曇香映月,明顯感覺到院子裡的下人看他的眼神不得勁。他勉強忽略掉,邁進屋。
尤玉璣一邊攏著雲鬢,一邊迎上來,明顯剛剛在躺著。
陳安之有些尷尬地開口:「在歇著嗎?擾到你了。」
「在軟塌上稍倚了會兒。」
陳安之胡亂點頭,有些不敢面對尤玉璣。他望向尤玉璣說的窗下軟塌,一卷書放在一端,旁邊堆著一條薄毯。陳安之眼前浮現美人斜倚軟塌慵懶讀書的情景。
「在讀什麼書?」陳安之走過去,拿起那卷書發現是一本醫書。他有些驚訝,脫口而出:「你看得懂這些?」
他又胡亂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尤玉璣沒有說話,安靜地望著陳安之。
因為尤玉璣的沉默,陳安之越發尷尬。他握著那卷醫書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指腹反復磨蹭著書角。
他強作鎮靜地輕咳一聲,聲線的尾音有一絲抖,反倒欲蓋彌彰。
尤玉璣收回視線。
她原以為自己沒有做好準備不知如何面對陳安之,原以為自己見了他會氣憤會尷尬會委屈。
竟不想處處不自在的人是他。而她心裡是如此平靜。
房間裡還留著新婚的處處紅飾,雕花窗上貼的鴛鴦喜字彷彿變成鬼臉笑話他的窘境。就在陳安之快要待不下去時,尤玉璣開口了。
「世子用過午膳嗎?」
陳安之急急回話:「來與你一起吃。」
一旁的枕絮轉身下去吩咐,另有侍婢捧上淨手的香湯。陳安之很快洗了手,抓了帕子擦手。他轉頭望向尤玉璣,見她剛由侍女挽了袖,露出一小節皓腕,瑩白似雪。陳安之擦手的動作慢下去,盯著尤玉璣放進水中的一雙柔荑。
瓷盆中的花瓣隨著水波浮動,貼在她皙白膩理的手背,又隨著她浣洗的動作,溫吞滑落,黏在她纖細的指。
陳安之收回視線,眼前還是那片濕漉漉的鮮豔紅花瓣,揮之不去。
他聽著下人在外間擺膳的聲響,想著應該主動與她說些什麼。他知道自己昨天過分了,可道歉的話卡在喉嚨,怎麼都說不出口。
見著尤玉璣往外間走,陳安之跟上去,在她身邊低聲說:「要是缺了什麼盡管與我說。東西用得不舒服,也隨時吩咐下面的人置辦。」
尤玉璣點了點頭。陳安之望她一眼,沒瞧見別的表情,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兩人坐下,陳安之掃了一眼桌上膳食,皺眉道:「廚子怎麼拿這些東西糊弄人?不知道世子妃從司地而來,多備些牛羊肉食?」
尤玉璣抿了一口花茶,纖細的指尖慢慢輕轉茶盞,說:「雖孝制改了,可我父親畢竟亡故不足一年。我應該會繼續吃素一段時日。的確不該讓世子與我同席。」
陳安之一怔,心中頓時生出懊惱,責怪自己一時忘了她的亡父。可她的話什麼意思?讓他以後不要過來和她一起用膳嗎?
陳安之低著頭,吃著青菜糙粥,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自知有錯,拿出低姿態過來,可她為何這般相待?來前路上,他心中不安,想過她會如何哭鬧、指責,卻全然想不到她待他是這樣的態度。
他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陳安之握著銀箸的手逐漸用力,攥得骨節發白。
尤玉璣將筍片放進口中,慢慢吃了。司地沒有筍,她來陳國之後挺喜歡這個味道的。
「有件事情……」陳安之輕咳了一聲,「昨天我喊回府的兩人我想留下。都知道被我喊進了府,若再將她們趕出府,也太不給她們臉面了……」
還好意思提臉面?抱荷瞪圓了眼睛,氣得想撓人。
「好。」尤玉璣幾乎沒有猶豫。
「什麼?」陳安之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你安排住處,還是我安排?」尤玉璣神色如常地望向他。
陳安之張了張嘴,一時失聲。
望江腳步匆匆進來,臉色不大好。他貼在陳安之耳邊嘀咕兩句,陳安之臉色大變,他放下筷子,轉身大步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尤玉璣又慢悠悠地吃了一片青筍。
她將午膳用完,吩咐景娘子去安置昨晚那倆妓子,然後回床榻小睡一會兒,醒後懶散倚靠在窗下軟塌,繼續讀上午未讀完的書。傍晚時分,帶著枕絮出了院落,在王府轉轉,認認路。
‧
「夫人!」抱荷氣喘籲籲追來,「世、世子又……又帶回來一個妾!」
尤玉璣訝然。陳安之中午急匆匆離去,傍晚又帶回來一妾?這就是看不起草原人做派的陳國世子爺?尤玉璣忽覺得好笑。
她未言,繼續往前走,沿著石階登上假山上的涼亭,吹著秋末涼風,憶著草原上的風。
尤玉璣沒想到會看見司闕。
他一身雪衣,抱著一把琴,緩步而行,清雅孤傲一如既往。
尤玉璣有些懵,明知不會認錯人,又盼著認錯人。她提裙,匆匆踩階而下,三兩碎石沿著石階跌落,滾到司闕腳邊。
她走到一半停下,輕聲:「殿下……」
司闕駐足,瞥一眼落在腳邊的石子兒,慢慢抬眼,望向站在半山石階上的尤玉璣。涼風將她的層層紅裙向後吹拂,與繡滿天的紅霞慢慢融成一幅生動的畫卷。
司闕逆光眯了眯眼,道:「又見面了。」
其實他想說的,本是另一句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5:42
第三章 不急
清磁的聲線和他的人一樣,如雪山松、月上仙。
在司國雙絕的名號名動十二國之前,司國闕公主早已天下知。十三歲時,曾與諸國大儒論道,最終令所有學者鎩羽而歸,從此聲名大振。文采斐然,驚才絕豔。所書詩詞無不被爭相傳誦。與書畫文章相比,又更精音律。相傳,一曲《雲陵賦》可引青鳥悲啼。
偏偏,闕公主極少露面,十分神秘。
又傳,闕公主之所以極少露面,是因為身體十分羸弱。還有人傳,闕公主是犯了錯被貶下凡的神女,才會有如此才學,才會如此病弱……
於天下男郎而言,司國闕公主是只可遠觀的神女。於司國人而言,闕公主是驕傲,是珍寶,更是信仰。
尤玉璣想不到會在陳京晉南王府遇到闕公主。
司國歸降後,皇室與其他降國一樣居於別宮。陳帝不言囚禁,皇室人可出入別宮。但是若出別宮,要經過層層記錄、通報,十分麻煩,還會有軍隊跟隨。不僅不方便,陌生國土亦代表了危險。是以,居於各別宮的降國皇室幾乎從不走出別宮,安生度日。
而現在,闕公主出現在晉南王府,管家和望江為他引路。
尤玉璣下意識想要行禮,又及時止住,驚覺世事變遷。這裡不是司國,沒有闕公主,也沒有尤家女。
她不由向後退了一點,足後抵在上一層的石階。
忽地想起抱荷急匆匆跑來告訴她世子又帶回來一妾。尤玉璣望了一眼管家身邊的望江,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
望江很是尷尬,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夫人,世子讓人將闕公主引去雲霄閣安頓……」
尤玉璣艱難地頷首。
她站在半山的石階上,目送司闕離去的背影。
顯然世子將闕公主帶回來的事情已在府中傳開,時有奴僕趕來躲在遠處好奇張望。尤玉璣忍不住去想闕公主知道很多人在打量自己嗎?她猜不到闕公主此時的心情,她卻已覺難堪。
這便是國破?
昨夜的難堪忽地又爬上心頭。
闕公主的清傲滲透在他所有的詩詞文章琴曲中,尤玉璣不敢想那樣高傲的公主如今淪落成一個妾室,會是何等滋味。
因自己經歷過難堪,讓尤玉璣此時對闕公主的困境感同身受,又不僅感同身受,甚至為公主殿下更不平。
風忽起,秋末的涼風不講道理般吹扯呼嘯。
站在這異鄉的土地上,一瞬間,尤玉璣也說不清是為闕公主悲,還是為自己悲。
父親在時,曾嘆亂世合一是大道。尤玉璣亦明白在這歷史的長河中,吞並諸國一統天下的陳帝必將成為千古一帝為後人拜讚。如今的貧亂不過暫時,統一之後的昌榮早晚會來。可身為滄海一粟的個人哀喜呢?
涼風將她的長裙吹得鼓起又高拋,她抬手壓理,慢慢從蒼涼的悲戚中緩過來。
不對啊……
陳帝並非暴君,對降國向來禮待,怎會將堂堂公主貶為奴妾?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尤玉璣不再自己瞎琢磨,快步走下假山回去,讓景娘子去探消息。
事實上,景娘子在尤玉璣回來前,已經主動出去問情況。尤玉璣又等了一會兒,景娘子便回來了。
「咱們太子逃了!」景娘子急促地說。她是向來沉穩的性子,此時聲音裡也透著絲慌。
尤玉璣不由怔住。
司國歸降已快兩年,居於別宮的皇室向來沒什麼動靜,太子怎麼會突然逃了?再言,陳帝雖禮待,威信卻不能缺。官兵重重把守別宮,出了別宮巡邏、關卡亦森嚴。這怎麼逃?
「確定逃走了?沒有擒回來?怎麼逃的?什麼時候逃的?」尤玉璣有太多疑惑。
「問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逃的,更不知道怎麼逃的!現在是人沒了!陛下大怒,將別宮掘地三尺,確定人不在了。之前記錄顯示,太子自入行宮從未出去過!」景娘子大喘了口氣,「陛下雖禮待,可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要樹威信。別宮中所有男子被打入死牢終生不得釋放,所有女子被貶為奴籍典賣。」
景娘子又頓了頓,才皺眉說:「本來事情到這裡便結了,可世子向陛下要了闕公主……世子和晉南王一同回府,直接被晉南王帶去書房訓話。聽說王爺大怒,似乎連家法都要上了。」
景娘子已派人去前頭盯著,隨時回來送消息。
好半晌,尤玉璣緩慢地點了點頭。側坐在軟塌上的她,又側了側細腰,將窗戶推開一些,讓外面的涼風灌進來解一解屋子裡的悶。
景娘子與枕絮對視一眼,皆有愁容。
過了一會兒,尤玉璣望著窗外搖曳的枝葉樹影,輕聲說:「準備些家鄉的糕點。」
‧
方清怡坐在陰影裡,垂著頭,已呆坐了許久。自聽說陳安之傍晚帶回來一個女人,她便呆坐在這裡不曾動過。
她走了一步險棋之後,不得不繼續走險棋,可還是沒能如願。
——草原上來的狐媚子如今還好好活著,縱使丟了臉面,仍當著正經世子妃。
勾欄裡的那兩個低賤貨反倒名正言順成了世子的賤妾。這還不夠,他又領回來一個……
表哥向來孝順聽話,竟為那個司國公主頂撞了父母。
那她呢?她算什麼?她與表哥的兩心知算什麼?
大婚前一日,表哥抱著她落淚,對她抱怨指婚荒唐,逼他迎娶放浪草原女子,不能正大光明迎娶她,又言辭懇切地發誓必不負她只是不敢抗旨不敢忤逆父母……
這算什麼呢?
方清怡慢慢抬起頭,眼淚緩緩滑落。
那些琴瑟和鳴愉情綿長的過往一幕幕無聲浮現。表哥說她穿白衣最好看,她從此不著他色。表哥很喜歡她彈琴,吟詩讚她撫琴的樣子那麼令他痴迷。方清怡知道男人的話不可盡信,卻對他這話信了。因為每每她彈琴時,表哥望過來的目光總是那樣深情,甚至噙著讓她受寵若驚的仰望之姿。
於是,她請了琴師認真求學,日日撫琴。功夫不負有心人,本就彈的一手好琴的她,琴技越發精湛,無人不讚。
這些……都算什麼呢?
久違的怨憤和不甘再次湧上心頭。
她不能再枯等了,也等不起。她將手輕輕搭在小腹上。她自小沒有父親隨母姓,知其味,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也如此。
侍女紅簪快步進來,說:「姑娘,世子爺被抬回去了。挨了十板子。王爺動怒,下面的人沒敢手下留情,傷得不輕,看來是要躺著養幾日才能好了。」
方清怡想了想,起身道:「給我拿衣裳,我要去凌煙那裡一趟。」
‧
晉南王本是個很和氣的人,這回是真的動了怒。陳安之被抬回去之後,他仍鐵青臉色。
谷嬤嬤暗示王妃勸勸,王妃自己也氣著呢。這逆子中午信誓旦旦與她說要進宮去向陛下負荊請罪。結果,他的確進了宮,卻又領了個女人回來……
闖的禍事,一個未平,又來一個。
「司太子逃了,陛下盛怒。他竟領了司國人回來……」王妃嘆了口氣,「陛下如何說的?」
晉南王搖搖頭,道:「君心難測啊。」
他現在想起陳安之走上前對陛下說想要闕公主時,陛下的表情,仍心有餘悸。陛下應允,未言其他。可陛下越是什麼都不說,越是令人不安。
晉南王嘆了口氣,無奈道:「是太嬌慣這孩子了嗎?也是快及冠的年紀了,怎行事如此不周全?他當真是咱們的親生骨肉?」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懷疑我?」王妃本就心亂,一聽這話更氣了,扶案被她拍地響個不停。
晉南王坐直上半身,忙說:「我這哪是懷疑你啊!我要是懷疑你,只會說他不像本王的骨肉。咱們,咱們!我是罵他沒腦子啊!」
夫妻二人對望沉默,繼而同時嘆了口氣。
晉南王嘴上沒說,心裡倒是有些可惜只這一個嫡子。
‧
剛戌時,尤玉璣帶著景娘子親手做的幾味家鄉糕點往雲霄閣去。雖平日裡景娘子並不怎麼下廚,可她做的糕點是一絕。尤其是司地家鄉糕點,口感更是極好。
尤玉璣只帶了枕絮一個人。
「上午還晴空萬里呢,從傍晚開始就隱隱要變天。」枕絮抬起頭望著沒有星月的夜幕,「說不定初雪就在這幾日呢。」
尤玉璣點點頭,眉心染著幾縷愁緒,心裡更是被種種煩心事壓得沉甸甸的。
枕絮瞧一眼尤玉璣臉色,知道她為闕公主的處境擔憂,便住了口,不再說話。
又行了許久,尤玉璣聽見了從遠處的雲霄閣傳來的琴聲。她一邊繼續往雲霄閣走,一邊認真聽著公主的琴聲,直到雲霄閣的正門就在眼前,她駐足,站在夜風裡靜靜聆聽良久。
空谷鶯深潭漪的琴聲中,尤玉璣雜亂的心緒慢慢理順,歸於禪靜。
一曲終了,尤玉璣慢慢彎唇,笑了。
原來竟是她多慮了。她在路上準備安慰公主的話,全都用不上了。
司闕的琴聲裡沒有難堪,沒有低落,和昔日草原時,尤玉璣偶爾聽到的琴心並無不同。
她讓枕絮將糕點送進去,自己沒進去見公主,回了曇香映月,抱荷應該已經將牛乳準備好了,她回去就能泡個乳浴,早些歇著了。
‧
司闕坐在琴案後,正在擦拭琴弦。長指壓著雪白的帕子,仔細擦拭每一根琴弦,專注又悠閒。
停雲提著枕絮送來的食盒進來,規矩將食盒放在一旁,稟話:「殿下,世子妃令人送了幾味司地的糕點過來。世子妃本是帶著侍女親自過來,在外面立了許久,最後只讓丫鬟送東西來。」
「白日見了一句話也不與我說,這時候倒是來送糕點。」雪帕擦到琴弦盡端,司闕抬指,彈回的琴弦忽起一道嗡音。
司闕垂眸瞥了一眼。
不合時宜的音弦不該存在。
「剪子。」他說。
停雲趕忙遞來。
司闕拿起剪子,將那根琴弦剪斷了。
停雲雖不解,卻已習慣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詢問:「殿下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晉南王府?」
殿下本是男兒郎,從小著女裝,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這簡直荒唐……
司闕望著那根斷弦,涼聲道:「不急。頭一遭給人當妾,可得好好體驗一番。」
他一直沒有表情的臉,慢悠悠地浮現一絲笑來。
另一個侍女流風從外面進來:「殿下,沐浴的牛乳已經備好了。」
司闕抬眼,又是霜寒般沒有情緒的模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6:05
第四章 暴雨
翌日清晨,尤玉璣剛要去向王妃請安,谷嬤嬤趕來傳話,王妃犯了頭疾,最近的請安盡數免了,還將一些事情交給尤玉璣來掌理。瑣事皆有管事來辦,只有過幾日陳安之的及冠禮需要尤玉璣多上心些。
谷嬤嬤還帶了一些府上裁冬衣的料子,讓尤玉璣先挑選之後,將餘下的分一分。
料子質地雖略有不同,卻差別不大,都是不錯的料子。花紋顏色倒是各有不同,讓人眼花繚亂。
尤玉璣一眼看見那匹雪色的緞料,她親自將那匹料子取出,指腹輕撫其上精致的疊雲繡紋。
「把這個送去雲霄閣。」尤玉璣頓了頓,改了口,「放在那邊吧,晚些時候我親自送過去。」
然後她又讓枕絮將餘下的料子分成不偏不倚的三份,給陳安之的兩妾一通房。也不用送去,一會兒她們來請安時順便拿回去便是。
剛分完,三個女人幾乎同時過來。
春杏最先來。她原本是陳安之身邊的大丫頭,幾年前成了曉事的通房。她模樣並不出挑,穿著也樸素,言辭舉動更是規規矩矩。
春杏剛坐下,翠玉和徐瑩瑩一起過來。兩個人跪下行妾禮,尤玉璣接了茶,並不難為人,和氣地讓她們坐。
然後,尤玉璣就發現了件奇怪的事情。
春杏穿著牙白的衣衫,可翠玉和林瑩瑩居然也穿著白衣,一個比一個白。這兩個女人畢竟是從勾欄之地過來,尤玉璣先入為主以為會看見兩個濃妝豔抹的麗人。可這兩個女人不僅一身白衣,雲鬢間也只最簡單的束髮木簪。
尤玉璣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紅裳。
明明是她有孝在身,這一屋子的侍妾卻更像在服喪……
嫁來王府前,她還在為父守喪,如今是依規矩新婦前三日穿紅衣,到了明日,她會換回素衣。
尤玉璣重新打量這三個女人的臉,繼而發現她們都有一雙狹長的眼。尤玉璣沒忍住,問:「你們可有人會彈琴?」
「夫人說笑了,我和翠玉不敢說琴技精湛,可畢竟是吃飯的本事,學了十多年呢。」林瑩瑩說。
春杏小聲說:「只、只會一點皮毛……」
她膽子小顧慮多,不敢說是世子爺教她的。
尤玉璣輕輕頷首,終於明白陳安之為什麼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執意將司闕帶回府了……
尤玉璣打量她們三個時,三個女人也在打量這輩子的主母。
三個人中數林瑩瑩五官最出挑,她來前本是挺胸抬頭,以為會看見一個因為受辱而臉色蒼白強顏歡笑的主母,卻不想見到這樣一個主母。
早聽說尤玉璣是個美人,可林瑩瑩並沒怎麼當回事。她從小在女人窩裡長大,胭脂巷裡,花魁三年出一茬,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
可此時,她望著尤玉璣愣神。
原以為美人各有各的美處,誰也擔不上一個最字,今日方知司京雙絕真的是從十二國挑出的最美。
更讓她驚奇的是夫人似乎並沒有受到大婚之日的難堪影響,至於是不是裝出來的,她便不知曉了。
翠玉開口:「夫人問這個做什麼?世子爺前天晚上還讓我和瑩瑩彈了琴呢。夫人也想聽嗎?」
前天晚上——尤玉璣和陳安之的洞房之夜。
春杏和林瑩瑩驚訝地望向翠玉,又偷偷去看尤玉璣的神色。
尤玉璣溫柔地笑著,道:「你們是世子爺的妾,是他喜歡聽你們彈琴。你們不必為我撫琴。」
「我們自然會好好伺候世子爺的。如今爺受了責罰,最是需要人伺候的時候,妾一會兒想過去侍奉。」
「好。」尤玉璣眉眼間仍舊掛著溫柔的淺笑。
翠玉欲言又止地低下頭。她知道為妾的性命捏住主母手裡,可是主母大婚之夜獨守空房,她好不容易抓到可以刺著主母的事兒,忍不住來搖尾巴,哪曾想主母始終眉眼含笑,一點不在意的模樣。
林瑩瑩將翠玉的洩氣看在眼裡,她換了個路子,燦爛笑起來,發揮嘴甜的本事:「瑩瑩真是有福氣,攤上這樣一個好主母。姐姐不僅心善仁和,人也長得好看極了,好看到望著姐姐就能將所有的煩心事兒都忘掉。」
她輕「啊」一聲,捂住自己的嘴,揪起眉頭來像是犯了難。她小心翼翼地望著尤玉璣,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這樣喊會不會太不知分寸了……可以喚姐姐嗎?」
「可以呀。」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不減。
林瑩瑩最會察言觀色,知尤玉璣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她瞬間綻出更燦爛的笑容,從坐的繡凳上起身,挨著尤玉璣在軟塌坐下,亮著眼睛望著尤玉璣:「姐姐身上可真香呀,一定是美人才有的體香。」
尤玉璣被她逗笑了,說:「是香料,你若喜歡這味道一會兒走時拿一盒。」
林瑩瑩想了想,連連搖頭:「因為姐姐貌美,這香用在姐姐身上是錦上添花。瑩瑩用了同樣的香,那就是東施效顰,也浪費了這香料呀!」
春杏規規矩矩地坐著,她也想說些好聽的話,可是她嘴笨說不出來。她又安慰自己多說多錯、禍從口出。
翠玉翻了個白眼。
又坐了一會兒,三人告退。春杏走在前面,翠玉和林瑩瑩故意落後一些悄悄說話。
翠玉抱怨:「你拍馬屁的本事可越來越厲害了。」
林瑩瑩笑嘻嘻地說:「要是哄哄人就能日子好過,我能天天來拍馬屁。你也是,嗆什麼?主母一個不高興,還能有好果子吃?」
林瑩瑩摸著懷裡新得的料子笑,她喜歡裡面那匹粉色的布料,可惜陳安之喜白衣。她覺得有點可惜,只好偶爾穿一下解饞。
「我的鐲子不見了。」翠玉忽然說。
林瑩瑩陪她找了一會兒沒找到,懷疑落在曇香映月,便折回去尋。
守在尤玉璣門外的丫鬟不知道去了哪裡,並沒有人通傳,兩人正猶豫要不要等一等下人回來通傳了再進去,便聽見屋內的談話。
「……那兩個妓子,一個尖酸刻薄翹著尾巴愛挖苦,一個裝傻充愣借著嘴甜虛偽樣。」景娘子板著臉。
翠玉和林瑩瑩尷尬地杵在門外。
尤玉璣溫柔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都是可憐人罷了,就算有些不好的小毛病不過是在那個環境下的不得已。人無完人,何必苛責。如今她們離了那地方來了府裡,也算好事一樁。」
「兩位姨娘怎麼回來了?」忙完事情回來的抱荷出聲詢問。
林瑩瑩和翠玉嚇了一跳,更是尷尬得不行。
「落、落了帕子。」林瑩瑩胡亂搪塞一句,和翠玉一起腳步匆匆地離開。
屋內的景娘子快步走到門口推開門,只看見兩位姨娘落荒而逃的背影。
尤玉璣目光一掃,瞧見方桌上的碧玉鐲,隱約想起來這是翠玉的,她讓枕絮將鐲子送過去。
尤玉璣起身,款步回寢屋去,慵懶地斜倚在窗下的榻上,拾起一卷醫書來讀。她以前不懂醫,此時讀醫書亦覺十分晦澀。只是母親懸著一口氣,她心中焦灼,病急亂投醫般開始讀醫書,能幫上一丁點的忙也好。
香爐裡徐徐燃著平心靜氣的熏香。
許久,尤玉璣輕嘆一聲。
在故鄉時,大婚第二日新婚夫婦會帶著禮回娘家。然而依陳國的規矩,卻是在第五日才能回。
她歸心似箭。
‧
下午,陳安之板著臉一瘸一拐地來了曇香映月。
尤玉璣用過午膳之後又看了會兒醫書才午休,睡得晚。陳安之來時,她還在睡著。枕絮趕忙將她推醒。
尤玉璣睡眼朦朧地撐著起身,攏了外衫往外間走,剛好迎上要進來的陳安之。
「世子怎麼過來了?」尤玉璣詢問的聲音裡噙著尚未徹底清醒的迷糊。
「怎麼?你的屋子我來不得?」
他一開口,便是語氣不善。
尤玉璣蹙了蹙眉,在心裡琢磨了一下自己哪裡惹了他。想不到,便不想。不知道怎麼答話,便沉默。
尤玉璣的沉默反而讓陳安之更不高興。
「雲霄閣那位身體不好,她不用給你請安示好。」陳安之沉聲道。
「好。」
就一個字?陳安之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收回視線。
兩個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對而立,好一陣沉默,陳安之咬了咬牙,再度開口:「尤玉璣,你就是這樣做一個妻子的?」
「我哪裡做得不好,請世子明言。」
「我來了這樣久,你連扶我坐下都不會?」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他生氣的臉,柔聲反問:「世子爺現在可以坐嗎?」
「你!」陳安之咬牙。
板子接連狠狠打下來,過了一個晚上和大半個白天,他才勉強能下床行走,的確還不能坐。
他剛能行動,就急急趕過來,擔心她因為他又帶回來一個女人而難過。可她呢?怎還是這樣冷淡的態度?陳安之忽然覺得自己忍著傷痛過來哄她實在不值得。
「你的夫君受了傷,你就是這樣不聞不問安心睡大覺的?」陳安之越想越氣,就連那幾個小妾都一遍一遍往他那邊跑,可是她大白天酣眠?
「府上給世子爺召了太醫診治,廚房也備了補湯。」
「好!很好!」陳安之氣得轉身就走,順手摔了高腳桌上的花盆。他覺得自己根本不該過來。想起妹妹上午對他說的話,他越發怪這樁錯誤的指婚。
尤玉璣安靜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著碎了一地的花盆。
許久,她用指腹壓了壓眼角,走回寢屋換了衣裳,帶著給司闕的料子和幾位家鄉糕點往雲霄閣去。
到時,雲霄閣安安靜靜的,連個奴僕的影子都沒有。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往裡走。
不由自主,她將腳步放得輕緩。
房門開著,珠簾半垂。她剛走到門口,琴聲起。
尤玉璣駐足,不再往前打擾,也不後退。站在珠簾後,安靜地聆聽。沉悶的、憂慮的、焦急的……萬千壓在心頭的煩擾再一次在司闕的琴聲中得到安撫。
她好像回到了故土,策馬飛奔,碧草也芬芳。
直到琴聲止,尤玉璣仍舊安靜地立在原地。一聲驚雷炸響,尤玉璣雙肩輕顫,從回憶裡抽神。
忽地變天,狂風大作,將屋內的窗戶吹開,暴雨灌入。
公主體弱,經不得這樣的寒氣。
尤玉璣疾步跑進去關窗,珠簾在她身後晃顫。
司闕坐在窗下木榻,已有些雨水落在他肩上。尤玉璣膝蓋抵在榻上,抬手關窗,軟袖滑落,雪臂擦過司闕的臉側。
司闕慢慢抬起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6:24
第五章 長夜
忽降的暴雨瓢潑一般傾灌。尤玉璣跪在木榻上,欠身抬臂將窗戶重新關好。呼嘯的風雨瞬間被隔在了外面。只這麼片刻的工夫,涼涼的雨水順著她纖細的手臂淌下來,弄濕她的衣袖,甚至連腰間也濕了一片。
尤玉璣瞧著打濕的衣袖和腰側,蹙蹙眉。她順勢在木榻上歪著身子側坐下來,略挽了袖,拿著帕子輕抹小臂上的雨水。紅色的軟紗積了水,成了暗紅的色調。露出的小臂,堆雪軟玉。
她臉側的一縷烏髮也淋濕了,軟軟貼在臉側。
司闕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你肩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換一身吧。」尤玉璣望向司闕的肩。
司闕回頭瞥了一眼,再無別的動作。
尤玉璣環顧左右,確定一個下人也沒有。她帶著枕絮過來,只她一個上樓,讓枕絮提著糕點和緞料去尋司闕的侍女,將東西收放。
尤玉璣在心裡想著改日得多指幾個丫鬟過來做事才好。
似知尤玉璣所想,司闕忽然開口:「清淨些也不錯。」
尤玉璣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擔心公主體弱不能受寒,也提醒過了,畢竟兩人不熟,便沒有再囉嗦的道理。尤玉璣轉了話題:「天氣越來越涼,府上陸續開始裁冬衣,帶了些料子過來。」
「有勞了。」
尤玉璣抿了下唇,便不知道再說什麼了。大抵因為都是司國人,處境相同,讓她對司闕忍不住格外上心些。可兩人到底不熟,在故土時也只見過幾次罷了。
若是平日裡,尤玉璣現在就該起身離去。可偏偏窗外暴雨,走不得。
司闕好似當尤玉璣不存在般,拿了帕子開始擦拭琴弦。他極愛他的琴,每次撫琴之後必要仔細擦拭,專注的模樣帶著絲虔誠。
尤玉璣不由望過來,打量起司闕。
離得他近了,尤玉璣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尤玉璣知道自己的五官偏媚,所以幾乎從不敢濃妝豔抹,妝容盡量淺淡,免得太過豔麗。而公主似乎完全不施粉黛。尤玉璣悄悄湊過去一點,細瞧。驚奇地發現公主真的是連淡妝也未上,雪膚如璞玉。口脂也不曾用過,雲鬢編髮亦簡單,半攏半散,青絲鋪貼雪衣。尤玉璣的目光落在司闕的眼睛上,他垂著眼,眼睫很長。
司闕忽然轉眸望過來。
眼眸狹長,輕挑的眼尾下洇著一抹天生的紅,眸子清澈又安靜。
四目相對,尤玉璣愣了一下,頓覺失禮,將目光移開。她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司闕又開始擦拭琴弦,她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這憑空出現的緊張與尷尬因何而生。
暴雨還在繼續,不停地敲打著窗戶。尤玉璣聽著雜亂的雨聲,思緒飄得遠了些,不由想起太子逃走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做何想?尤玉璣以前聽說同胞所生,情義極深,甚至心有靈犀,福禍相伴。
太子與公主,乃雙生。
尤玉璣聽人說過,當年的國師很是厲害,能夠未卜先知、祈風換雨,深得陛下敬重,是宮中座上賓,被司國人人推崇。國師向來料事如神,只失算過一次。
太子與公主還未出生前,國師卜言此胎為雙生子,可誰料生下來卻是一龍一鳳。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多少人在意這樣的小事。
寒氣從窗縫滲進來,寒冷讓尤玉璣很快收回神。
她都覺得冷了?公主應該更會覺得冷吧?
尤玉璣朝門口望去,仍不見枕絮的身影。也不知是還沒尋到侍女還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起身朝不遠處的火盆走去。裡面裝著乾淨的新炭,是剛送來的,尚未用過。尤玉璣取了一旁的火折子,將火生起來,絲絲縷縷的熱氣慢慢升起。暖氣撲來,將身上的寒氣一點點驅離。
免得熱氣溜出去,尤玉璣起身將房門關上。
折回來時,尤玉璣瞧見房門旁的圓桌上擺著茶器。她走過去掌心貼了貼壺身,發覺茶水還是熱的,心裡想著喝點熱茶會更暖些。茶壺周圍四個茶杯,三個倒扣著。尤玉璣先在正放的茶杯裡倒了茶,打算給司闕。然後再拿了個倒扣的茶杯倒了半杯熱茶,暖意隔著杯身傳到手心,她捧著茶杯剛喝了一口,窗下擦拭琴弦的司闕忽然抬頭,急道:「別喝。」
遲了。
尤玉璣的身子軟綿綿地躺下,已沒了知覺。
隔著徐徐燃著的炭火,司闕面無表情地望著倒地的女人。明明知道尤玉璣已經沒了知覺,根本聽不見,他仍涼著聲音開口:「你爹娘沒教過你不能吃別人的東西?」
當然沒有回答。
時間緩緩地流,尤玉璣的生機正在緩緩流逝。
司闕安靜地望著尤玉璣,紋絲未動。
炭火盆裡忽地一聲極小的噼啪碎響,司闕挪了挪眸光,瞥向靜燃的火焰。他收回視線,不緊不慢地取了一枚銅板。
正生反死。
銅板高拋,司闕慢慢揚起一側唇角勾勒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來。
銅板落地,晃響不休。
銅板徹底安靜下來時,司闕才悠閒地瞥了一眼。
他終於從木榻上起身,緩步朝尤玉璣走過去。他在尤玉璣面前蹲下來,雪裳拂地。他抱起尤玉璣,將她放在木榻上。
窗外的暴雨仍在叫囂。一道閃電在窗外照下,映出尤玉璣毫無血色的臉,還有已經逐漸變黑的唇。
司闕立在木榻旁,伸手去解尤玉璣的腰帶。長指剛碰到尤玉璣細腰上纖細的細帶,司闕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解。
纖細的帶子繞在他的指上,被慢慢拽開。司闕在木榻旁坐下,將尤玉璣扶起,把她的外衫褪去。
司闕怔了一下。
女扮男裝會裹束胸,她裹什麼?
司闕皺皺眉,將尤玉璣一層層的裹胸綢布解開。紅色的綢布堆在他雪色的衣擺上,另一端落了地。
當將她的裹胸盡數解開,司闕才隱約明白她為何要束胸。
司闕沉默了一瞬,才握著尤玉璣的雙肩,讓她伏在他懷裡。軟意撞滿懷。
司闕垂眸,一邊解著尤玉璣心衣後背的繫帶,一邊說:「我這是在救你的命,你可千萬別訛上我搞以身相許的把戲。聽見了沒有?」
尤玉璣自然不能回答他。
司闕將一根根黑色的細針刺進尤玉璣蝴蝶骨下的穴位,細針漸深,針上的黑色逐漸淡去。
炭火盆裡的火焰燒得越來越旺了。
琴尾旁,銀針散堆。
司闕將尤玉璣後腰的細帶重新繫上,然後彎腰拾起她的束胸布,回憶著原先的模樣,再為她一層層纏繞回去。蝴蝶結繫在腰側,又輕輕掖在裡側。
司闕剛為尤玉璣穿好外衣,便聽見了腳步聲。他將尤玉璣放下,拿了薄毯蓋在她身上。
他在尤玉璣身邊坐下,理了理裙上的褶皺,才開口:「進來。」
房門打開,枕絮和流風站在門口。
原來是枕絮將東西交給流風後,聽見了琴聲,便不敢上去打擾,正好流風要將緞料收起來,枕絮便陪她一同去了,再折回來時遇到了暴雨,身上幾乎被澆透,流風拿了自己的衣裳給枕絮換上,耽擱至此。
枕絮伸長了脖子往裡望,見尤玉璣躺在木榻上,急問:「夫人怎麼了?」
司闕順著枕絮的目光回首,望向身側的尤玉璣,淡淡道:「聽琴聽得哭了起來,哭累了便睡了。」
想起夫人自嫁過來受到的委屈,枕絮不由心疼。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輕喚幾聲:「夫人?夫人?醒一醒啊夫人……」
尤玉璣安靜地睡著,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讓她在這裡睡吧,反正這麼大的雨也回不去。」司闕神色如常,將琴尾處堆的銀針一根根拾起。
「那……那麻煩公主殿下了。只是不知有沒有空閒的被子?」
司闕看了流風一眼,流風立刻帶枕絮去取。兩個人很快回來,枕絮揪著眉心小心翼翼將棉被蓋在尤玉璣的身上。
流風將枕絮帶到樓下暫且安頓一晚。
屋內的燈忽然熄了一盞。司闕起身,走到門口的圓桌旁,端起尤玉璣為他倒的那盞茶,慢悠悠地喝了。
過了這麼久,茶已涼透。
流風安頓完枕絮回來,立在門外低聲:「殿下?夫人要挪別的房間嗎?」
這裡雖然是司闕寢屋的外間,可平時夜裡也是不准有人過來的。
司闕沒有立刻回話,他望著木榻上沉睡的尤玉璣,將茶杯裡剩的一丁點涼茶飲盡,才道:「不用。」
流風愣了一下,不敢多說,屈了屈膝,悄聲退下去。
司闕走到木榻旁,彎下腰來,將尤玉璣貼在臉頰的那縷髮輕輕拂開。他將掌心貼在尤玉璣的額頭試了溫,她果真開始燒了。
司闕掀開尤玉璣身上的被子,在狹窄的木榻外側躺下,手臂壓過尤玉璣纖細的腰側,覆在她的前腹。溫熱的力量從他的掌心緩緩渡進尤玉璣的身體裡,她的身子逐漸熱起來,滾燙的額上溫度卻在慢慢降下來。
長夜慢慢,燈火一盞盞熄了,唯炭火盆裡的炭火還在溫柔燒著。
夜已深,窗外的暴雨也早已停止。蟲兒悄悄鑽出巢穴,開始低鳴。
良久,司闕收了手。
蒼白的指腹抹去唇角的一絲血痕,司闕慢悠悠地低語:「如此衣不解帶地救你照顧你,你可得雙倍還回來。」
他慢慢扯起唇角笑了,再道一聲好眠。
‧
尤玉璣醒來的時候,覺得哪裡都疼。她撐著坐起身,窗外耀目的陽光照過來,晃得她下意識合上雙眸。下一刻,她驚覺不在自己的房間,頓時清醒了。
她愕然環顧左右,想起這裡是公主殿下的住處,又輕輕鬆了口氣。
她努力回憶,想起昨天晚上她來送東西,本也是想和公主殿下能多說幾句話慢慢熟識起來,畢竟日後都要留在這裡。只是公主實在少言,兩個人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她聽了公主的琴,想離去時降了暴雨,她與公主都淋濕了。她生了炭火,又倒了茶……
然後……
尤玉璣擰眉。接下來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
尤玉璣起身欲尋枕絮,她望了望門口,又望了望裡屋的方向。猶豫片刻,尤玉璣走到裡屋門口,想瞧瞧公主在不在。
裡間的房門關著,從上方的雕花紋縫隙間,她看見公主殿下躺在床榻上正睡著,被子大半滑落在地。
稍作猶豫,尤玉璣輕輕推開房門,提裙踮腳悄聲走向床榻,動作輕柔地捧起落地的被子重新為公主蓋好。
床榻間,藥味很濃。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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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4 00:26:45
第六章 低語
生怕將公主吵醒,尤玉璣離開的時候腳步格外輕巧。
司闕睜開眼,望著她踮著腳尖離開的背影,目光在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尤玉璣下了樓,枕絮趕忙迎上去。
「夫人您醒啦,都已到巳時了。」
尤玉璣沒想到自己睡到這麼晚。她忙說:「昨天晚上你也不喊醒我。」
「奴婢喊了,您睡得正香。那時候外面雨還大著,索性讓夫人繼續睡了。」枕絮想起昨天晚上公主說夫人哭累了才睡著……心裡酸酸的。
尤玉璣沒再多說,吩咐一旁的流風等公主醒了,去請個大夫過來。然後她便帶著枕絮急匆匆回了曇香映月。
春杏、林瑩瑩和翠玉用了早膳後過來請安,知尤玉璣不在,坐在偏屋一邊閒聊一邊等她回來。
「這司國雙絕,尤是見了,司倒藏著。也不知道那位到底長得什麼模樣。竟沒想到夫人會直接在那邊留宿,我還以為能看見兩位大美人爭風吃醋的戲碼呢。」翠玉有點失望。
翠玉看望春杏,希望這個悶葫蘆能多說兩句話。
春杏笑笑,說:「夫人寬厚,主母哪有和妾室爭風吃醋的。」
三個人都是妾的身份,她是這樣想的,可另外兩個人未必愛聽。翠玉轉過頭去吃南瓜子兒,不想理她了。
林瑩瑩眼眸轉了轉,朝抱荷招手,笑嘻嘻地詢問:「你見過闕公主吧?」
「見過呀。」
「那你說司國雙絕,到底誰更美?」
抱荷還沒說話呢,翠玉「嘖」了一聲,道:「你問她,她當然說她主子更貌美。」
抱荷不服氣地皺皺眉,急說:「這是事實!」
三個人都好奇地望向她,抱荷撓了撓頭,小聲說:「反正就是夫人更好看!」
抱荷可不敢說公主的不好,可她總覺得公主美則美矣,卻是一種很奇怪的貌美。見了公主,只想退到十丈遠,才敢仰望公主之美。看了一眼,還得急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其實原來在司國,小丫鬟們私下裡討論過這個問題,人人都覺得尤玉璣更美。只身段這一點,尤玉璣就能甩闕公主十條街!沒有尤玉璣那般婀娜有致的身段便罷了,公主還那樣高,比許多男子都要高……
抱荷正胡思亂想著,尤玉璣回來了,她趕忙跑去服侍。尤玉璣梳洗換衣後,才見三個妾室。已過了新婚前三日,她褪下紅裳,換了素些的衣裳——藏青的對襟衫和杏色的褶襉裙,行動間足邊綻出一層層的花浪。
三個妾明顯感覺到夫人心情很好,她們忍不住在心裡猜夫人和雲霄閣那位看來是相談甚歡……
其實,是因為尤玉璣一日一日熬,明日就是第五日,她可以歸家的第五日。一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家見到阿娘和弟弟,她的唇角總是忍不住勾著笑。
有人歡喜有人愁。
方清怡坐在窗下,望著窗外樹枝上的一對麻雀走神。剛剛陳凌煙派侍女過來傳話邀她去做女紅,被她拒絕了。
做女紅只是托詞,其實是陳安之要見她。
——為了避諱,這兩年方清怡每次與陳安之相見都在陳凌煙那裡。
丫鬟紅簪焦心尋問:「姑娘,您怎麼不過去呢?拖不得啊……」
「過去做什麼?商議如何說服王妃,又如何讓尤玉璣點頭,才准我入門當妾?」方清怡淒然而笑,「我方清怡,難道要去做低賤的妾?」
紅簪欲言又止。她知道姑娘是個心氣高的,可如今世子爺已經娶了妻,還能如何呢?
「寧肯做繼室,也不為妾。」方清怡慢慢笑了。
晚些時候,另一個丫鬟腳步匆匆地打簾進屋,稟話:「姑娘,王妃讓您過去一趟。」
方清怡微微詫異,王妃犯了頭疾,這個時候召喚,想來不是小事。方清怡不敢怠慢,趕忙過去。她過去時,發現陳安之也在。
「表妹。」陳安之深深望過來一眼,關切不敢外露,只藏在這一眼中,他相信她的表妹會懂。
方清怡大大方方地回了一禮,不再多看他一眼。
方清怡不想做一個溫順的妾,她要努力勾一個男人的心。
不多時,晉南王妃從裡間出來,尤玉璣竟然跟在王妃身邊。
方清怡愣了一下。
尤玉璣扶著王妃在軟塌上坐下,剛要起身,王妃拉住她的手腕,讓她在身邊坐。
王妃盯著方清怡:「是你讓你的兩個兄弟故意勾著安之喝酒。不對,是故意灌酒。」
方清怡咬唇,一時沒敢答話,她必須謹慎回答,不能有差錯。
「母親!那日……」陳安之往前大步邁了一步。
王妃直接打斷他的話,怒道:「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已經知曉了!」
陳安之望向尤玉璣,皺了皺眉。
王妃仍盯著方清怡,繼續追問:「我問你,你讓你的兩個兄弟給世子灌的酒裡可加了東西?」
方清怡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她咬咬唇,直接跪下來:「清怡不知道姨母從哪裡聽來了些閒言碎語。既然姨母興師問罪,清怡也不想再遮掩。是,表哥儀表堂堂滿腹詩書,清怡心悅良久……」
陳安之望過來。
表妹當眾承認了。一時間,他心裡頗為復雜。因為表妹的不畏流言而感動,也為自己讓她受了委屈而自責。
「只是清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姨母認為是我讓我的兄弟故意灌醉表哥,這是冤枉。他們心情如何,是不是要喝酒,不是清怡所能控制的。我也沒有這樣做的道理。我既心悅表哥,又怎會捨得他醉酒出醜。」方清怡抬頭,眼眶裡含著淚,卻倔強的不肯落淚,「姨母,表哥奉旨娶妻,我亦不是自甘下賤去作妾的人。表哥大婚之時便是我們情斷之日!」
方清怡閉上眼睛,眼中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淒然落下。
「表妹……」陳安之再也不能沉默。
「母親,是我心情不好喝多了。這怎麼能冤枉是表妹故意指使旁人灌我酒?我有自己的決斷,又不是輕易聽從別人哄騙的三歲孩童!」
尤玉璣也只比陳安之他們早過來一會兒,事先並不知曉王妃要說什麼。她安靜旁觀自己的夫君和別的女子情意綿長,自己像個壞人姻緣的惡人。
王妃是在幫她找臉面、幫她出氣,幫她解開大婚那日的心結。可是她坐在這裡,心裡很平靜。她試著去探知自己的心情,企圖尋找些憤怒或委屈的情緒,結果只是徒勞。
她與陳安之大婚的那天晚上,婚前所有對這樁婚姻的期待幾乎消失殆盡。只是那時候她還想見一見這個男人醒酒後的模樣。
後來她見到了,最後那一丁點的期待也沒了。
她沒有心結。
世間事,理順或拋卻,何必將打了結的東西放在心上惹人煩。
「你不會不容她吧?」陳安之望過來。
尤玉璣對上他的目光,慢慢彎唇,說:「是你安排住處,還是我安排?」
陳安之怔怔望著尤玉璣眉眼間的笑,一陣恍惚。這句話,她前日也曾對他說過。
她嫁過來第一日,他縱酒招妓,洞房花燭夜,留她獨守。
第二日,他白日將兩個妓子抬了妾,傍晚又將司闕帶回府。
今天是第四日,他問她你不會不容我的表妹吧?
王妃頭疼難忍。今日之事,陳安之與方清怡或一刀兩道,她將方清怡送出去。或將方清怡抬了妾,認真向主母行妾禮日後也好受主母管制。也算,給尤玉璣一個交代。可她萬萬沒想到陳安之竟然這般……
「世子別難為世子妃了。」方清怡站起來,「再言,你將我當成什麼人了?私相授受是我糊塗。可我早就跟你說過許多次,我斷然不會給人當妾!」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王妃:「姨母,清怡沒有臉再在王府住下去。這就回去收拾東西,立刻搬走!」
說完,她急急屈膝行了一禮,哭著跑出去。
「表妹!」陳安之一瘸一拐追出去。
王妃站起身喊了兩聲,也沒將陳安之喊回來,不由一陣眩暈。尤玉璣趕忙扶了扶,王妃皺眉望過來,望見尤玉璣平和的眼眸,不由一愣——她竟不生氣的?
方清怡跑回房令人關了門,不管陳安之怎麼叫也不開門。
她必須搬走。
「東西確定都處理了?」她低聲問。
紅簪點頭。
方清怡讓兩個兄弟在大婚之日給陳安之灌酒,那酒中的確加了東西,連她的兩個兄弟也不知情。那是能讓人易怒失態的藥。
聖上賜婚,聖意不可違。
可若尤玉璣死了,她不就可以嫁給世子了?就算是繼室,也是正妻,是堂堂正正世子妃。
尤玉璣國破離鄉,父親死了,母親吊著一口氣。洞房花燭夜受辱,理當一個想不開跳井上吊才對。
沒想到這草原來的放蕩女子完全不在意臉面。
方清怡擦去臉上的淚,冷笑:「好,你不肯自己去死?那我只好幫你去死。」
‧
尤玉璣回到曇香映月,便早早開始收拾明日回娘家的東西,還想著明早路上要去哪幾家店買東西。只是不知道阿娘還能不能吃進去……
傍晚時,流風來傳話——司闕新作了曲子邀尤玉璣去品鑑。
尤玉璣很是意外。
尤玉璣到了雲霄閣,司闕已坐在琴後。當她走進去,司闕開始彈琴。尤玉璣聽了聽,的確是新曲子。她找了角落坐下,安靜地聽琴。
一曲終了,司闕長指壓在琴弦上,頓了頓,他抬指,直接彈了另一支曲子。
第一道琴音從他指尖流出,尤玉璣驚訝地微睜圓了眼。
是《雲陵賦》。
那支聞名天下可引青鳥悲啼的《雲陵賦》。
尤玉璣不知道司闕是怎麼作出這樣一支蒼涼悲傷的曲子,她在這支琴曲中好像回到父親棺木被送回來的那日。
甲胄寸寸皸裂,心房濕軟酸痛。
曲未盡,淚滿襟。
司闕走過去,遞她拭淚的軟帕。
尤玉璣擦了淚,身子軟綿無力地朝一側倒下。司闕探手扶了扶,順勢將她抱起來,放在木榻上,解她衣。
今日裹胸的布換成了雪色。
司闕如昨日為她解開,轉身去拿抽屜裡的銀針。尤玉璣身子軟綿綿地朝榻下栽去,司闕回手去扶,柔軟撞在他的手背上。
司闕動作頓住,一動不動僵坐了半刻鐘,才握著尤玉璣的肩膀,將她摁趴在木榻上。他俯身,在尤玉璣耳邊低語:「狐狸精。」
還好,解毒只需三日。
再忍一忍。
司闕慢悠悠地拍了拍尤玉璣的臉,發號施令:「後天起,離我遠遠的。聽見沒,狐狸精?」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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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4 00:27:05
第七章 歸家
司闕慢慢直起身,鬆開壓著尤玉璣的手,如昨夜那般拿了黑色的銀針一根根刺進她後背的穴位中。銀針顏色褪去,再取出。這一次,他將尤玉璣的衣服重新穿好後,讓她伏在懷裡靠著。
他取了一把小刀,在掌中輕輕一劃,鮮血一滴滴落進一盞通體雪白的小小瓷盞裡。
她誤食的毒,卻是他治病的藥。
她解毒最好的藥,是他。
司闕捏著尤玉璣的鼻子,將小半盞他的血灌進她的口中。鮮血從尤玉璣的唇邊流出來一點,緩緩滑過她的臉頰。
「知不知道我的血多珍貴,一滴都不准浪費。」司闕慢悠悠地用指腹將那點血沾了,再反反復復用力蹭在她嬌嫩的唇上。
他割破的手放在膝上,傷口還在流血,漸染他的雪衣。他自小便如此,傷口痊癒得比常人慢許多。
他本不必用自己的血餵她,大可繼續用昨日的法子。
可他更不想在這狹窄的木榻上擁她而眠。
很煩。
司闕將尤玉璣放下,拿了濕帕子仔細將唇邊的血跡擦乾淨。他一邊裹纏傷手,一邊往裡間去。
‧
翌日,尤玉璣睜開眼睛,再次發現昨晚沒有睡在自己的房中。她撐著坐起身,轉首望向裡間的方向。她努力回憶昨天晚上的事情,眉心輕蹙,眸中染上幾縷困惑。
她並非愛哭的人,怎麼會接連兩日在別人住處哭得睡著?
尤玉璣隱隱覺得不對勁。她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倒也完好。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疑惑的種子已悄悄在她心裡埋下。
一陣咳嗽聲打斷了尤玉璣的思緒,她起身,詫異地循聲朝裡間走去。裡間的門竟是半開著的,她看見司闕坐在床邊,一陣陣咳嗽。
「你怎麼了?」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將門輕輕推開,快步朝裡走去。
屋內藥味很濃,比昨日還要濃。
尤玉璣疾步走過去,在司闕面前蹲下來,仰起臉望向她,蹙眉詢問:「是覺得不舒服嗎?昨天早上便覺得你臉色不太好。讓流風去請大夫,可請了?」
司闕意味不明地望過來。
這個眼神,尤玉璣沒有看懂。
不過尤玉璣看出來司闕的臉色很差,比昨日還差。
「是不是前晚的暴雨發燒了?」尤玉璣抬手,溫軟的手心貼在司闕的額頭,「好像是有一點,一會兒還是得請個大夫過來。」
司闕剛想開口說不用,喉間又是一陣酥癢,他側過臉,抑制不住地一陣咳嗦。點點血跡落在雪白的帕子上。
尤玉璣站起來,手足無措地望著這一幕。
「去叫流風。」
「好。」尤玉璣急忙往外小跑。她剛跑到外面,正好遇見上樓的流風。
「殿下喚你。她臉色很差,剛剛還咳了血。」尤玉璣急聲解釋。
流風一愣,快步走到牆角的櫃子前,在抽屜裡取出一瓶藥,連忙走到裡間交給司闕。尤玉璣站在門口,焦慮地望著司闕,不由想起傳聞來。看來傳聞不假,公主不僅僅是體弱。
不多時,司闕不再咳。流風快步走出去,她要下樓去煎藥。
尤玉璣走到床邊,柔聲關切:「要不要躺一會兒?」
司闕垂著眼,尤玉璣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了想,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流風剛剛提上來的溫水,遞給司闕。
「喝一些?」
司闕接了。
尤玉璣這才注意到司闕的左手纏著紗布。她記得昨天晚上聽公主撫琴的時候,公主的手還好好的呀。
「你的手怎麼了?」
司闕喝了一小口溫水,才開口:「換弦的時候割傷的。」
今天是尤玉璣心心念念歸家的日子,她不能再在這裡耽擱,柔聲說:「我得走了,你若還是不舒服記得叫個大夫。這兩天晚上都稀裡糊塗睡在你這裡,實在是打擾了你。」
尤玉璣蹙眉,帶著點歉意:「我也不知道怎會睡著……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叨擾連累你病了……」
司闕瞥了她一眼,說:「我夜裡睡不好。博山爐裡的熏香一直有助眠的東西。」
尤玉璣恍然。她溫柔地笑笑,彎下腰來,將手搭在司闕的肩上,近距離地含笑望著他,說:「他鄉重逢是一種緣,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和我說。」
司闕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尤玉璣搭在他肩上的手,垂眸溫聲:「好。」
「那你好好歇著。」尤玉璣溫柔笑笑,收了手直起腰轉身往外走。
司闕望著尤玉璣離開的背影,慢悠悠地喝著溫水。尤玉璣走到門口,轉過身沖他笑了下,再幫他把房門關上。
尤玉璣腳步匆匆回了曇香映月,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換衣,然後登上歸家的馬車。然而馬車停在府門前許久,不能出發。
因為陳安之還沒醒。
尤玉璣派丫鬟過去問情況,傳回來的消息是昨天晚上陳安之嚷著身上的傷折磨人,很晚才歇下。早晨小廝喊了他兩次,他都沒有起身的打算。
尤玉璣坐在馬車裡,膝上抱著一個盒子。這是她讓枕絮一早去買的酒釀蘇子糕,隔著木盒,她仍能感受到溫度。
這是阿娘極喜歡的一種糕點。
尤玉璣抱著木盒的手微微用力。
又等了一刻鐘,還是不見陳安之的身影。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道:「不等了,出發。」
一旁的景娘子皺眉:「這怎麼行?歸寧哪能自己回去,這是讓人看笑話啊!」
「洞房是我一個人,敬茶是我一個人。」尤玉璣淺淺地笑著,「一個人歸家又何妨。」
笑話?她被旁人看的笑話還不夠嗎?不差這一回了。也無所謂了,什麼笑話什麼臉面,都比不得飛奔歸家,擁抱阿娘。
景娘子張了張嘴,最後將臉扭到一旁,悄悄擦一擦眼角。
因為頭疾,王妃最近對府中各種事情實在有心無力。當她從谷嬤嬤那裡知曉尤玉璣獨自歸寧時,尤玉璣的馬車已經離開許久。王妃怒不可遏,忍著頭疾,直接去了陳安之房中,將趴在床上的陳安之拽下來。
「母親!母親您怎麼來了!」陳安之一下子從睏倦中清醒過來。
「若你還認我這個母親,現在立刻出發去尤家!」
「她又與你說什麼……」陳安之瞧見母親臉色極差,識相地住了口。他趕忙令侍女打水,手腳麻利地梳洗換衣,登上另一輛馬車往尤家去。
‧
離家越來越近,尤玉璣挑開垂簾,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
許多人認出來這是晉南王府的馬車,湊熱鬧地望過來。尤玉璣不得不將垂簾放下,不能往外望了。
尤家和晉南王府有些遠,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才到。
眼看著離家近了,尤玉璣聽見熟悉的聲音。管不得旁人打量,她再次挑開垂簾望過去,一眼看見阿弟。
「嘉木!」
尤嘉木轉頭望過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瞬間燦爛笑起來。他今年十一歲,生得比同齡人高大,強壯得像隻力大又勇的小牛崽。他一早騎著馬在前街溜達來溜達去,等著阿姊歸家。
他立刻打馬過來,將懷裡的荷葉包從車窗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詫異地打開,發現荷葉裡抱著烤紅薯。她頓時哭笑不得,望向弟弟:「這樣藏在衣服裡燙不燙的?」
尤嘉木搖頭,用手揉了揉胸口。
「快吃,趁熱吃!」
尤玉璣輕輕頷首,捏了一小口焦黃的薯肉放進口中,又暖又甜。
不過是離家四日,再次回來,她站在庭院裡,細碎的過往瓢至,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其實他們一家人搬來這裡還不到兩年,時光並不長。可是因為家人在這裡,所以這裡就是寄托了濃濃情感的家。
母親身邊的柳嬤嬤瞧見尤玉璣一個人回來,不由眸色一黯,她又很快笑起來,說:「姑娘回家了,夫人早上還念著你呢!」
尤玉璣一邊快步往裡走一邊詢問:「阿娘可醒著?」
「早晨醒了一會兒,眼下又睡了……」
尤玉璣縱使心裡有準備,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酸。她快步進了屋,在床榻邊坐下,凝望著阿娘。阿娘消瘦的臉龐上毫無血色。
尤玉璣俯下身來,用臉頰蹭了蹭阿娘的手背,柔聲說:「阿娘,女兒回來了。」
感覺到阿娘的手指動了動,尤玉璣急忙抬眼望過去,見阿娘睜開眼溫柔望著她。
「阿娘醒了!」尤玉璣立刻揚起唇角開心笑起來,淚珠兒卻接連掉下來。
阿娘費力地點點頭,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
哪怕阿娘只是醒了一小會兒,尤玉璣也滿足了。她脫了外衣褪了鞋襪,在床外側躺下,抱著阿娘的手,安靜偎在阿娘身邊,一整個下午。
尤嘉木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悄聲退出去,讓所有人都不要打擾。他找到抱荷,問:「王府裡的人是不是欺負姐姐?」
抱荷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尤嘉木又打斷她的話。
「算了,你不用說了。」
他都知道了,整個京城沒人不知道。
半下午,陳安之終於趕來。得知尤玉璣守在岳母身邊睡著了,知道岳母的身體情況,他倒也理解。尤嘉木是尤家唯一的男郎,只能是他招待陳安之。
尤嘉木帶陳安之在後院的湖邊釣魚。
陳安之不喜歡釣魚,只能硬著頭皮打發時間。
尤嘉木也不喜歡釣魚。
父親在時,曾樂呵呵地逼他陪著釣魚。父親說:「你啊,毛毛躁躁急脾氣,就該來陪爹釣魚養養耐心。哈哈哈……」
父親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尤嘉木逐漸用力握緊手中的魚竿。
是的,他要更耐心一些。他不僅要殺了陳安之,還要全身而退帶著姐姐回草原去。短短四五日,仇恨的種子在他心裡栽種,瘋狂生長。
莫欺尤家男兒年少。
「我們要一直在這裡釣魚?」陳安之問,他有點不耐煩了。
尤嘉木抬頭,扯起唇角,露出少年純稚的笑容:「姐夫,先生給我留了功課,我有些地方不懂。姐夫人中龍鳳,可否幫我解惑?」
「那是自然。」
「姐夫真好。」尤嘉木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
傍晚時分,司闕讓流風去請尤玉璣。
「殿下,夫人不在府中。今日歸寧,要和世子爺一起回尤家。尤家有些遠,就算回來也要夜裡了。」流風想了想,「夫人很可能和世子在尤家宿一晚,明日再回來。」
司闕垂眸,視線落在自己纏繞著紗布的左手。
今日是給她解毒的最後一日,若見不到人,他的血豈不是白流了?
許久,司闕輕聲低語:「還真是不省心啊……」
司闕緩步下樓,拿了斗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7:27
第八章 懷疑
陳安之在尤玉璣未出嫁前的閨房裡,打量著這裡的布置。入眼,紫色隨處可見。他走到尤玉璣的衣櫥前,將其打開,見到裡面的衣裳也大多紫色。那年,她便是穿著紫裳跳舞。
忽想起那一年司國的夜宴。
那場夜宴是司國歸降前最後一次大宴。正是那場夜宴讓司闕的《雲陵賦》天下知,也是那場夜宴,讓尤玉璣的一支《薰娥引》舞姿豔驚四座,自此才有了司京雙絕名揚天下。
陳安之一陣恍惚,彷彿回到了那一夜。
那一晚一身雪裳撫琴的闕公主,仿若神女降臨,降落在他心上,成了他日思夜寐的存在。
作為旁觀者,陳安之也驚豔於尤玉璣的舞姿。可是當眾起舞,任由諸多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仔細打量品鑑,實在輕佻放浪不像話。可為紅顏,不可為妻。
木已成舟,尤玉璣的確已是他的妻。陳安之嘆了口氣。他心裡清楚這幾日自己的行徑的確過分,他也不是不願意哄一哄她。可是尤玉璣端著的態度,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所作所為。她既不在乎,他還哄什麼?誰還沒點骨氣了?何況他這種從小金貴長大的世子爺,讓他服軟低頭著實有些難。
下人過來請他去前院用晚膳,陳安之從思緒裡回過神來,往前院去,還沒走到遇見了尤嘉木,便和他一起過去。他們在桌邊坐下不多時,尤玉璣姍姍來遲。
「久等了。」尤玉璣歉意地笑笑。她偎在阿娘身邊一整個下午,衣裳得換,頭髮也重新梳過。
用膳時,陳安之一直沉默著,反倒是尤玉璣和弟弟偶爾會說說話,說到母親的病,說到尤嘉木的功課。
陳安之側首,望向坐在身邊的尤玉璣。她眉眼含笑地望著弟弟,一顰一笑裡都是溫柔。陳安之在尤玉璣掖髮的手指上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生得極美。陳安之又想起她浣手時,花瓣輕撫她纖指的情景來,也不知這雙手握在掌中貼在懷裡是何等滋味。
罷了,餘生還這樣長,只要她以後安分守己就好,她畢竟已經是他的妻,聖上賜婚,聖旨難為,一生一世。
陳安之心裡想著今晚兩人獨處時,他該對她好一些,也算彌補這幾日對她的虧欠。陳安之捏了捏自己的袖子,裡面放著一條細金手串,是準備送給尤玉璣的。他見到這條手串時,眼前立刻浮現尤玉璣的手,心裡想著這條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於是今日便帶來了。
晚膳剛用完,下人笑著來稟告趙將軍過來了。
「快請。」尤玉璣急忙說。趙升是父親生前的部下,父親去後,他幫了不少忙,如今尤嘉木也在跟他學武。
尤玉璣沒有注意到陳安之的臉色瞬間變了。
趙升是來給尤夫人送藥的。
「新得的幾盒藥,給夫人送來。」趙升人高馬大,笑起來卻一副憨厚的模樣。
「趙將軍費心了。」尤玉璣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讓弟弟親自接過來。母親病得重,全靠珍貴的藥材吊著一口氣,很多藥材不僅昂貴還很稀少,在尋藥這事上,趙升幫了不少忙。
尤玉璣望著趙升,真心感激。
陳安之冷笑了一聲,道:「趙升,你天黑了過來也不知道避諱。」
趙升一愣,趕忙拱手彎腰作了一禮,道:「趙升見過世子。白日裡當差不得閒,是以才過來。」
「隨便差個小廝就可送過來的事情,非要自己跑一趟,可真是有心了。」陳安之不鹹不淡地說。
趙升有點懵,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他少年時就在尤將軍身邊做事,將軍對他極好,他一直十分敬重尤將軍。又因他無父無母,自小年節日都跑來尤家討吉利,在心裡倒是有幾分把尤家當成第二個家的意思。後來尤將軍去世,尤家病的病幼的幼,他更要多上心些。
他今日不過是如往常一樣過來送藥,怎麼好像犯了什麼錯誤?
趙升望了一眼尤玉璣,想起那些傳言,頓時了然。他急忙憨笑著說:「我也是順路過來看看嘉木。」
「嘉木日日在家,你非今日過來,想要看望的恐怕不是這孩子。」
「世子。」尤玉璣望過來。
「什麼事?」陳安之翹著二郎腿抬眼對上尤玉璣的目光,他臉上掛著笑,用著尋常的語氣,好像只是最尋常的嘮家常。
趙升目光閃了閃,免得自己的存在讓夫妻二人生了矛盾,他趕忙憨笑著說:「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回去了。」
尤玉璣轉眸望向趙升,一片光明磊落,她柔聲問:「趙將軍下了差便過來,可用了晚膳?」
「用過才來的。」趙升忙說。
「哪有送了東西立刻就走的道理,怎麼要也飲口熱茶。」尤玉璣溫聲說。
陳安之臉色沉了沉。他原以為尤玉璣會生氣會解釋,可是她再次無視了他!他最氣她這般!
趙升搖頭,笑著說:「不了,淳娘剛有了身子,我得早些回去陪著她。」
「竟有了好消息!怎麼沒與我說的,改日我得登門看望她才是。」尤玉璣瞬間笑起來,明豔動人。
「月份還小,剛兩個月,就都沒說。」趙升憨憨地笑。
一般孕事滿了三個月才會報喜。趙升是隱約覺察出世子的態度,才提了自己的內人。
「原來如此。那我不留你了,幫我轉告淳娘,過一陣我去府上看看她。」尤玉璣又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讓弟弟親自去送趙升。
她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弟弟和趙升離開。待他們走了,她才收回視線,轉身往裡去。
「你站住。」陳安之開口。
尤玉璣腳步沒停,繼續往裡走。
陳安之的臉色越發難看。
柳嬤嬤望向景娘子。景娘子搖了搖頭,無聲長嘆。
尤玉璣去了父親生前的書房,幾位管事已在那裡等著她。尤家有些田莊和商鋪,往常都是她在打理,嫁去王府後這幾日,事情都由幾位管事自己做主,拿不準主意的去問柳嬤嬤。今日尤玉璣回來,幾位管事立刻將堆積的事情拿來問她主意。
尤玉璣一邊翻著賬目一邊與管事議事,心口有些沉悶。阿娘病著阿弟年幼,這個家現在沒有撐事的主人,實在是放心不下。
她好想歸家。
陳安之站在門口,望著被幾個管事圍著的尤玉璣。他站了半刻鐘,尤玉璣都沒有發現他,他不由開口:「我有話跟你說。」
尤玉璣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難色,她收回視線翻了翻手裡的賬本,再次抬頭,說:「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世子再等一會兒。嗯,再半個時辰差不多。」
陳安之盯著尤玉璣的臉,咬了咬牙,見她執意,他深吸一口氣,憤而轉身。
幾位管事偷偷眼光交流,皆有惋惜之意。
尤玉璣垂下眼睛,又翻了一頁賬本,繼續處理事情。
半個時辰後,陳安之再次過來。他邁進門檻,冷著臉:「尤玉璣,你別太過分了!」
尤玉璣握著筆的纖指用力握了一下,再鬆開。她將賬本合上,溫聲與幾位管事說:「今日就到這裡了。還勞煩李叔明早再過來一趟,李莊的事情明早再說。」
李叔趕忙應著,和其他幾位管事一起退出去。
他們走出去沒多久,就聽見身後的書房裡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幾人連連搖頭,卻只能加快腳步,非禮勿視。
尤玉璣望著陳安之順手打碎的門邊高腳架上的花盆,她垂著眼,緩聲道:「有什麼事情回王府再說好不好?」
「你剛剛還說等你半個時辰,現在又說回王府再說?尤玉璣,你在推脫什麼?心虛什麼?」
「我無事可心虛。」尤玉璣心裡生出幾許疲憊來。
「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還在這裡裝模作樣!」
尤玉璣蹙眉。她原本不懂陳安之為何厭她至此,原以為是不喜她的舉止,他又有心上人。如今看來,陳安之似乎對她有什麼誤會,竟誤會她與趙升?
是誤會,還是有人有心挑撥?
只不過尤玉璣現在沒心力去想這些。
「怎麼不說話了?承認了嗎?」陳安之仍站在門口望著她,「尤玉璣,我不管你以前在草原上的那些爛事。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世子妃,行事能不能像個正經女子?」
尤玉璣將手中的筆放下,抬眼正視陳安之。
「世子一定要在今日,在這裡與我鬧嗎?」
今日,是她歸寧的日子,這裡是尤家,是父親生前日日來的書房。
陳安之一怔,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腳邊打碎的花盆,玉蘭被埋在泥土和碎陶片之下。他心想剛剛那幾位管事定然聽見他摔了東西,尤家上上下下的僕人恐怕也會傳開。他頓時有些後悔,明明來時的路上還想著今日對她好些,就算做做樣子也是彌補。
陳安之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放得低緩:「我在房中等你。」
枕絮扭過頭去把眼淚擦了,咽下哽咽,才開口:「夫人,不能一直這樣啊。您和世子好好談一談?將誤會都解釋清楚……」
尤玉璣望著碎了一地的花盆,這是陳安之打碎的第二個盆花。
她是個驕傲的人,她沒有做錯,就不會去解釋。
陳安之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一邊回憶今日之事一邊等著尤玉璣。他是個愛衝動的人,往往衝動說了錯話,又立刻開始後悔。他一直等著尤玉璣回來,想尋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再說幾句話,可是尤玉璣並沒有回來,她去陪了母親。
柳嬤嬤勸過,但尤玉璣還是梳洗之後軟綿綿地偎在阿娘身邊。她將阿娘的手抱在懷裡,唇角勾笑,眼淚卻簌簌落下。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偎在阿娘身邊聞著阿娘身上熟悉的氣息,總是忍不住想落淚。
「阿娘,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父親。可是別捨下女兒好不好?」
女兒很需要你,想念你笑時眉眼裡的溫柔,想念你一聲聲的嘮叨。
酒釀蘇子糕已經涼透了。
‧
下半夜,司闕來到了尤家。他先去了尤玉璣的閨房,發現只陳安之一個人睡在那裡。他壓了壓斗笠,去了尤夫人的房間,果然見尤玉璣偎在她母親身邊。
她像個孩童般縮成一團,將母親的手緊緊抱在懷裡。她穿著紫色的寬鬆寢衣,袖子蹭到肘上,露出瑩白的小臂。
司闕站在床榻旁望著尤玉璣,慢悠悠地說出當日王府重逢時,原本想說的那句話——
「還是穿紫色好看些。」
他俯身去抱尤玉璣,手背蹭到一把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7:44
第九章 畜生
尤玉璣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即使是夢裡,也記掛著阿娘,使得她並沒有睡沉。司闕瞥一眼她淚跡未乾的臉頰,將銀針刺進她後頸,助她深眠。然後才將她抱起來。
尤夫人的房間布置簡單,連一張坐塌也無。司闕乾脆在櫃子前的椅子坐下,將尤玉璣放在腿上。她今日已換了寬鬆寢衣,淡紫色的寢衣內沒有再一層層裹胸,只一件貼身的心衣。司闕將其後背礙事的帶子解開,最後一次為她施針祛毒。
他將左手纏繞的紗布解開,昨夜的傷口幾乎沒有要癒合的跡象。他在傷口上再次輕劃了一下,也不尋杯盞接著,直接將掌側貼在尤玉璣的唇上,讓他的血一滴一滴流進她口中。
隨著鮮血流失,他的臉色漸漸蒼白。
不管是第一日以內力為她逼毒,還是後兩日用血餵她,於他的身體而言都是極大的消耗。
可司闕不是輸不起的人。
他願賭服輸。
制定規則的人,更要遵守規則。
司闕將尤玉璣的衣裳穿好抱回床榻。大概是毀屍滅跡的事情做得多了,他極擅長將一切恢復原樣。就連尤玉璣心衣的帶子打了結後哪邊更長些,都恢復如初。
他悄聲離去,未驚動任何一個人。在他離開尤家一刻鐘後,沉睡的守門老人家揉著眼睛醒來,責怪自己的不稱職,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醒醒神。
司闕來時天氣尚好,從尤家出來之後卻起了風,風不大,卻有些涼。寒氣逼身,他步履仍舊閒緩。
夜已深,萬籟俱寂。星月缺席,一片漆黑。
司闕走過河畔,風拂水面聲響細微。知曉有人跟蹤他,他停下來,在河畔青石砌的半腰護欄坐下,耐心等候。即使沒有人跟蹤,虛弱也讓他不得不停下暫歇。
不多時,司華從暗處走出來。
司華,司國的二皇子,司闕的庶兄。
「你怎麼從晉南王府出來了?」司華壓低聲音質問,聲音裡帶著絲急躁。
司闕長指略抬了抬帷帽的白紗,望過來。
天色太黑,司華看不清司闕的表情。他快步朝司闕走去,在司闕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下。他用更低的聲音詢問:「東西拿到了沒有?」
「什麼東西?」司闕清磁的聲線涼如水。
「你不是因為拿到了東西才出了王府?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是這慢悠悠的態度。咱們不惜付出那般大的代價將太子送出去,這是咱們司國孤注一擲的選擇啊!」
司闕忽地想起那一日。
是司闕想法子將太子送出了行宮。老皇帝做著復國夢,知道自己年老無能將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就算他告訴老皇帝這麼做的代價將是行宮中的所有皇室入牢、為奴,甚至陳帝一怒之下盡屠之。老皇帝還是願意相信他的太子。
司闕幾不可見地輕勾唇角,勾出一抹笑來。也不知道現在在死牢裡的老皇帝是不是還對太子復國堅信不已。他很想看看老皇帝在天牢裡滿懷希望地等候,能不能等到太子哥哥的「有出息」。
司闕從思緒裡回神,冷眼看著面前的二皇兄。
司華又往前走了一步,拿出帶著哄人意味的語氣:「二哥知道讓你以女兒身靠近陳國世子哄騙他實在是難為你。可是咱們司國的藏寶圖必然不能落在陳國手中。陳安之當年夜宴之日起便對你念念不忘,你稍微哄他些,總能將藏寶圖騙來。就算騙不到,毀了它也好。如今為了復國大業,父皇帶著族人在陳氏的死牢裡忍辱負重,你若能毀了那張藏寶圖,就算身隕亦是千古壯舉……」
司闕自小因為某些原因男扮女裝,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兩人相處極易發現他的男兒身。即使這般,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晉南王府接近陳安之,用這千萬分之一的機會毀掉那張藏寶圖。至於司闕是否能全身而退,這並不重要,反正他也活不久。
聽著司華不停聒噪,司闕慢慢笑起來。
司華仍在不停勸說,忽見一片黑暗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定睛一看,發現司闕將一枚銅板高高拋起。
司闕抬手將下落的銅板接住,將其壓在纏著白紗布的手背上。他抬起右手,冷眼瞥向銅板。
——反面。
司闕挑了下眉,收回視線望向司華,道:「東西雖沒拿到,可我知道在哪裡。」
「在哪裡?」司華急問。
一陣涼風吹來,司闕忍不住側首輕咳了兩聲,喉間略有腥甜。
「二哥俯首過來。」
又是一陣咳嗽,點點血跡落在司闕左手的紗布上。
司華心道司闕活不至及冠的說法看來是真的。見司闕有氣無力至此,他趕忙走過去,在司闕身邊俯身靠近。
司闕緩了緩,側首湊到司華耳邊,低聲緩語:「我說藏寶圖在陳安之手中你們便都信了,就這般腦子還痴想造反復國?」
司華整個人怔住。他剛要直起身,司闕指間的三根長針從他頸側而入,貫穿咽喉。司華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想高呼遠處的屬下,然而根本發不出音來。他拼盡全力,也只微弱地吐出兩個字。
司闕仔細辨了辨,知他說的是「畜生」。
司闕饒有趣味地笑了。
「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手足,你竟今日才知我是畜生。死得不冤。」司闕唇畔笑意越來越燦爛,乃至低笑出聲來,笑著笑著變成一陣斷斷續續的輕咳。他又瞬間收了笑,冷眼睥向倒地的司華。
司闕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靜坐了片刻,身上有些力氣了,才起身離開。可沒過多久,他又折了回來,手裡拿了一支潔白的晚秋茉莉。
這是他剛剛在路邊發現的。
司闕輕嗅茉莉的鬱香,然後俯身將它放在司華的胸口。他露出一個純稚乖順的笑容來,道一句:「好眠,我的二哥。」
司華睜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司闕轉身離去,一步步走遠後,司華的屍體慢慢化成一汪血水,又漸漸升起白煙。不多時,連血水也不見,唯有那支潔白的茉莉仍躺在河畔,在夜風裡花瓣輕輕戰慄。
人人都道司國闕公主文采斐然,琴技更精。可只有司國皇宮少數人才知曉他最擅毒。沒有他研不出的毒,沒有他毒不死的人。他身邊的東西隨處是毒。甚至,他自己的身體就是最大的毒源。
尤家距離晉南王府不近,司闕卻徐行。又過了兩刻鐘,開始落雨,秋末的雨就算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也透著寒。
不多時,司闕聽見路邊有微弱的叫聲。他循聲走過去,在枯草堆裡發現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貓,瞧上去還不足月。小貓全身被雨水又或泥水澆透,髒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毛色。它小聲地叫喚,又怕又冷,弱小的身子不停發抖。
在它身邊還有幾隻小奶貓凍死的屍體,大貓卻沒了蹤影。
司闕用雪帕子擦了擦它身上的泥水,然後將它放進懷裡給它取暖。貓兒瑟縮抓蹭,淤泥弄髒了他的雪衣。
司闕拽了拽帷帽的白紗,為懷中的小奶貓勉強遮去傾斜的雨幕。他一邊走,一邊捏捏小奶貓的後頸,溫聲說:「咱們來比一比,看誰活得久。」
他給這隻貓取名百歲。
他可以笑著殘殺手足,也可以憐憫一隻路邊貓。
人心復雜,未開神志的獸物反倒純粹。
‧
尤玉璣第二天醒來時,眼角紅紅的。她每次哭過眼尾都會留下這樣殷紅的印記許久。她在父親的書房裡將昨晚沒有處理完的事情處理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阿娘床榻,再與弟弟告別。
尤玉璣蹲在尤嘉木面前,為他整理前襟的褶皺。她柔聲說:「母親如今臥床,要你辛苦了。」
想到弟弟還小,就要當起拿主意的主人,尤玉璣不免心疼又心酸。
「好啦,我得回去了。」尤玉璣站起身。
「姐!」尤嘉木握了握拳,「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
尤玉璣摸了摸他的頭頂,含笑說:「嘉木不是小孩子,是小男子漢。」
尤嘉木好似忽然洩了氣,他搖搖頭。
「我是小孩子,很多事都做不了的小孩子。可是……」他仰望著姐姐語氣堅定,「姐,可你是大人。我做不了的事情興許你自己可以做到。就算我幫不了你,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想做什麼事情就去做,不要擔心我。」
尤玉璣一怔,仔細琢磨著弟弟繞圈子般的一段話。
尤嘉木拉拉尤玉璣的袖角,說:「姐,不管你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一邊。就算所有人都說你的選擇不對,只要你選擇的,我就說是對的!一起死了又怎樣!」
尤玉璣聽懂了。
好半晌,她才微笑著緩緩點頭。
弟弟比她想像中成長得更快,早已不是那個四處闖禍,惹得父親和母親生氣的頑劣孩童。
回去的一路上,陳安之都很安靜,全然沒了昨日種種找麻煩的跡象。甚至,他還會給尤玉璣倒茶水。
尤玉璣有些意外地瞥向他。
陳安之輕咳一聲,小聲說:「別哭了……」
尤玉璣一怔,繼而恍然。昨天在阿娘身邊,她只要一想到阿娘隨時都可能追父親去了,眼淚便止不住。
陳安之誤會她是因為他而委屈得落淚了?
尤玉璣沒有解釋,她垂下眼默默喝著茶水。她想著弟弟剛剛與她說的話,再一次想起她與陳安之的未來。
馬車又行了一陣,尤玉璣讓馬車停下。陳安之疑惑地望過去,想詢問,見她扶著車壁下馬車沒有主動與他解釋的打算,他臉色一沉,抱胸靠著車壁,也不舔著臉去問。
尤玉璣去了萬福藥房。
她以前時常來這裡給母親買藥,掌櫃對她很熟悉。不過她這次過來卻不是給母親買藥,而是買了一盒治外傷的金瘡藥。
「這盒銀霜膏治外傷效果又好又快,保準一點疤痕不會留下。」掌櫃笑呵呵地介紹最好的外傷藥。
尤玉璣想起司闕傷了手,路過這裡,便給司闕買了藥。
她隱約記得父親曾對她說過闕公主體質極差,而且傷口比常人難癒合。她不知這話真假,卻覺得公主淪落成妾奴,許是有很多不便,也不知道公主身邊有沒有效果好一些的良藥。
馬車駛到王府前一條街時,陳安之喊停了馬車。他下了馬車,並沒有回王府,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景娘子嘆了口氣,愁容滿面。
尤玉璣卻並不想管陳安之去哪。回了王府,她換了衣裳帶著銀霜膏去雲霄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4 00:28:02
第十章 同吃
停雲借口給司闕置辦東西出了王府辦事,今早剛回來就得知司闕病了。見停雲回來,流風這才鬆了口氣。
停雲急急忙忙給司闕施了針,再寫了方子讓流風去拿藥。先前尤玉璣曾向庫房交代過,公主身體不太好,若來拿藥盡給之。
流風很快將藥取回來,笑著說:「原來夫人交代過。我還以為庫房會難為人,還打算出去買呢。」
「怎麼煎,都寫著。你先去,我過會兒再過去。」停雲交代。
流風應了一聲趕忙去煎藥。
她來司闕身邊做事遠沒有停雲那樣久,停雲回來了,她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天知道今天早上天快亮的時候,司闕回來時臉色煞白,差點昏了過去,簡直將她嚇了個半死。
流風去了小廚房,照著停雲所寫,仔細煎藥。過了一會兒,停雲忙完手邊的事情,趕來了小廚房,與流風一起忙活。
司闕的藥有些復雜,也不僅一副。
「你不在這兩日,發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流風壓低了聲音,「世子妃接連兩天晚上宿在公主房中。」
停雲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不太信:「世子妃?」
流風使勁兒點頭,蹙眉解釋:「你知道的,咱們公主體弱,我有時晚上會上去看看。頭一晚,我親眼看見公主抱著世子妃在木榻上睡的!第二晚倒是沒有抱著世子妃睡,一個在裡間一個在外間。但是!但是!」
流風兩手舉起來,繼續說:「但是第二晚,公主給世子妃彈了那曲《雲陵賦》,不是別的曲子,是《雲陵賦》誒!咱們公主什麼時候給別人談過這支曲子……」
停雲聽著聽著,眉頭也皺起來。
流風湊到停雲面前,眯著眼睛繼續說:「昨天晚上公主讓我去請世子妃,可世子妃昨日要歸寧,不在府裡。然後公主便失蹤了一晚上,你說咱們公主去哪兒了?」
停雲眉頭越皺越緊。
流風瑟縮靠近停雲,語氣惴惴:「咱們公主會不會不滿足於拿自己的身體煉毒,要開始用別人的身體來煉毒了?」
「你在胡想什麼?」停雲愣了一下,語氣生硬。
流風被她這一反問,也愣了一下,訥訥小聲:「不是嗎?」
停雲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意味深長地說:「尤氏美極。」
流風眨眨眼,再眨眨眼。
這個時候尤玉璣帶著枕絮到了,停雲和流風停下了談話,停雲仍留在廚房煎藥,流風出去招待。
‧
見到司闕前,尤玉璣已從流風口中得知司闕病了。流風自然不會說司闕昨晚離開了王府,只說昨夜落雨時司闕染了風寒,反正他本就體弱。
尤玉璣本想請太醫,卻從流風那裡得知停雲很擅醫,這些年也是停雲為司闕調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司闕床榻旁,見司闕安靜沉睡,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尤玉璣在床榻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拉過司闕的左手,將白紗布一層層扯開。她動作輕柔,時不時抬頭望向司闕,生怕將公主吵醒。
紗布徹底解開。尤玉璣瞧見司闕掌中的傷口,不由蹙眉,在心裡埋怨一句換弦還能用刀子割了手。她用指腹抹了溫涼的銀霜膏,輕輕塗在司闕的傷口上。為司闕上好藥,重新包紮過,尤玉璣再輕輕將他的手放下。她垂眼望向司闕的手,驚於公主的手好長,比她的手指要長許多。她繼而失笑,公主本來就比她高許多。
國破離鄉,家人都在牢中受苦,公主又病了……公主一定很難受吧?
尤玉璣抬起眼,安靜地凝望著沉睡的司闕,在心裡盼著公主早日好起來。
尤玉璣望著司闕,一旁的流風卻在望著尤玉璣。流風悄悄打量著尤玉璣,又偷偷瞥一眼昏睡中的司闕,亮亮的眸子轉來轉去,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麼。
司闕身上的被子裡側忽然細微地動了一下。尤玉璣不由有些奇怪,公主的兩隻手分明在被子外面呀。她瞧了司闕一眼,小心翼翼地俯身湊過去,輕輕掀開那邊的被角。
一隻純黑的小奶貓安靜地睡在司闕身邊。剛剛被子動了,正是它在翻身,由側躺變成仰躺,肚皮朝上,它仍在睡著,呼嚕呼嚕。
尤玉璣疑惑地回頭望向流風。
流風小聲解釋:「昨晚下雨,公主瞧著這貓可憐就給帶回來了。」
尤玉璣望著酣眠的小奶貓,輕聲說:「公主心善。」
流風的一雙眉毛扭成了麻花。她聽世子妃如此評價公主,一時間心裡怪不得勁的,她又忍不住覺得世子妃這是被不知名的東西蒙蔽了雙眼。被什麼蒙蔽了雙眼?她又開始瞎琢磨了。
尤玉璣很快離開了雲霄閣,走前將那瓶銀霜膏放在司闕床頭小几上。
她回到曇香映月,即使做別的事情心裡仍記掛著公主。傍晚,用過晚膳後,她又去了雲霄閣。
下午時司闕曾醒過一陣,喝了藥,然後又睡去。
尤玉璣過來時,停雲正用浸濕的帕子覆在司闕的額頭。
——司闕在發燒。
尤玉璣本來只是想過來看一眼,卻不想公主正燒著,瞧著偌大的屋子裡冷冷清清,頓時一陣淒涼之感襲來。尤玉璣輕嘆一聲,坐在床榻邊守著,不肯離去。
那隻弱小的小黑貓已經醒了,躲在角落,好奇又警惕地盯著屋內的幾個人。
尤玉璣沒在意那隻貓,探手去試司闕額角的溫度。浸濕的帕子上的水順著司闕額側向下流落,流進他的烏髮裡。尤玉璣瞧見了,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她剛收了手,就看見司闕睜開了眼,正望著她。
「你醒啦!」尤玉璣驚喜地瞬間笑起來。她一笑,整個光線昏暗的幔帳內仿若都亮了起來。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尤玉璣立即說:「既醒過來了吃些東西吧?我聽流風說你下午醒來只喝了藥,一點東西都沒吃呢。」
尤玉璣轉首望向流風。流風趕忙說粥一直溫著,立即去拿。
「既知自己體弱,天寒時節可要多注意些才行。」尤玉璣又往前挪了挪,伸手去扶司闕。司闕倒也沒拒絕,由著被她扶起。
尤玉璣欠身去拿床裡側的枕頭,枕頭在小黑貓身邊,瞧著尤玉璣的手探過來,小黑貓立刻警惕起來,連尾巴也不搖了。尤玉璣對它溫柔一笑,輕柔地摸了一下它的頭,將枕頭拿來墊在司闕身後。
尤玉璣靠近司闕,雙臂環過他的腰,去仔細調整他身後的枕頭。
她離得那樣近,前身幾乎貼著司闕,就連淡香的青絲也拂在司闕的下巴。
聞著她身上的雅香,感受著她不經意間的磨蹭,司闕嘆了口氣。
尤玉璣抬眸望過來,緊張問:「不舒服嗎?」
這個問題,司闕沒有回答。
尤玉璣只當公主不舒服不願意開口說話。不多時,流風捧著肉沫粥上來。尤玉璣動作自然地接過來。
感覺到碗有些燙,尤玉璣捏著小勺子稍微盛了一點點,遞向自己,貼在唇上試了試溫度。
溫度剛剛好。
她這才欠身去餵司闕。
流風剛想說再去拿個勺子,愕然看見公主真的吃了尤玉璣餵過來的粥。流風悄悄把臉扭到另一邊,才敢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後渾然無事地轉回頭。
尤玉璣餵司闕吃了小半碗,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之前為父親守孝,一直在吃素。其實早已不必吃素,可是許是因為吃素太久,如今她聞到葷腥味道有些不適。她並不打算一輩子都吃素,最近有在嘗試克服,可是收效甚微。
然而,她餵司闕的是肉沫粥。甚至剛剛她嘗的那一勺上,就有好大一塊肉沫。
「不吃了。」司闕聲音有些沙啞。
尤玉璣回過神,她收回手,垂眼望著碗裡剩的半碗粥一瞬,嘗試著捏著勺子盛了一點肉沫送進口中慢慢吃了。
司闕抬眼,望向她。
並沒有往日對葷腥味道的反感,尤玉璣又捏著勺子吃了兩口。
發現司闕望著她,她抿唇笑了一下,顯然有些不好意思,說:「味道很好。」
流風趕忙說:「世子妃還要嗎?奴婢給您盛一些?」
「不了不了……」尤玉璣趕忙拒絕,心下已經在責怪自己的舉動有些沒分寸了。她將勺子放在碗中,下一刻,一直躲在角落的小黑貓忽然跳過來,坐在司闕的腿上,眼巴巴地盯著尤玉璣。
尤玉璣一怔,還未有行動,手中的碗已被司闕拿走。
司闕將碗遞向小貓。
小黑貓立刻站起來,兩隻前腳搭在碗邊,小腦袋埋進去大口大口地吃著肉沫。
尤玉璣彎唇,越發覺得公主是個心善的人。
一旁的流風卻在心裡嘀咕——兩人一貓共吃一碗粥,不知道的還以為鬧飢荒呢……
司闕吃了粥,又喝了一次藥,便虛弱地再次躺下休息。
閉上眼睛陷入沉睡前,尤玉璣仍坐在床邊。
後來,司闕再醒來時,仍見到尤玉璣守在床邊,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趴在床邊,露出一小節皙白的後頸。
尤玉璣手裡還握著給司闕換用的濕帕子。濕帕子一半在她手中,一半貼在床榻上,弄濕了床褥。
司闕將覆在額頭上的濕帕子拿去,撿起枕側的一條絲帕。淡淡的紫色,質地輕柔,角落裡繡著一支曇。
是尤玉璣為司闕擦拭額角水漬時遺下的。
司闕瞧了一會兒這條絲帕,將目光落在尤玉璣露出的那一小節後頸上,慢悠悠地說:「還算有點良心。」
尤玉璣迷迷糊糊地醒來,睜眼望向司闕。
司闕面無表情的臉瞬間綻出一絲乖順的笑容來。
‧
陳安之很晚才歸家。
方清怡昨日執意搬出晉南王府,方清怡根本不願意見他,完全是恩斷義絕的架勢。他就連勸說,都是托陳凌煙轉告。
今日上午和尤玉璣從尤家回來,他沒回王府直接去尋方清怡。然而還是吃了個閉門羹,他心中氣悶,只好尋三五好友去吃酒打牌。
剛一歸家,就見到等候多時的谷嬤嬤。
谷嬤嬤給王妃傳話,只一句——萬不可讓庶子先降生。
陳安之沉思了一會兒,去了曇香映月,不想撲了個空。得知司闕染了風寒,尤玉璣在那邊守著。
陳安之一愣,三分酒醉都醒了,急急忙忙往雲霄閣去。
一路上,他滿心都是闕公主。
當真遠遠看見了雲霄閣,陳安之卻想起另外一件事。
尤玉璣守在司闕身邊?司闕是他的妾,尤玉璣身為主母親自照料,還不都是為了他?
她在向他示好,她心裡還是有他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5 01:40:03
第十一章 同睡
陳安之今天在外面玩樂了一整日,走了不短的路過來,臀腿上的傷又開始隱隱發疼。他伸手揉了揉,抬頭望向前面的雲霄閣。
聽說闕公主病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不能快走,急急忙忙過來。如今站在雲霄閣前,反倒有些不敢進去。
自闕公主被他接回來,他一次都沒敢踏入雲霄閣。原來以為是自己受了傷,實在狼狽又不雅。他想等傷好了芝蘭玉樹地出現在公主面前,如今到了公主這裡,才知受傷只是藉口,是自欺欺人。原是情怯。
埋在心中痴戀的神女如今成了自己的妾,陳安之竟生出一種古怪的褻瀆之情。公主會怎麼看待他?會不會厭他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他甚至也在厭自己,厭自己不能給公主更好,竟膽敢讓尊貴的公主做一個妾。
妾,太低賤了。
陳安之在雲霄閣院門前的涼風裡佇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來,壓了壓衣襟,理了理鬢角,挺胸抬頭仿若上朝拜見般昂首往前走。
‧
得知陳安之過來了,尤玉璣眉心輕蹙。
聽著陳安之一邊上樓一邊詢問流風的聲音,尤玉璣不抱希望地環顧左右,果然不可能有一個側門讓她立刻離開。她實在不想見到陳安之,尤其是在這裡,她真怕陳安之見她在公主這兒,又要拿出她想像不出的理由找她的麻煩。
迎面撞見了也沒辦法,尤玉璣剛要起身去迎,司闕忽然說:「上來。」
尤玉璣驚訝地望向他,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司闕望著門口的方向,說:「他不會靠近。」
尤玉璣睜大了眼睛望著司闕,顯然又驚愕又猶豫。她極少露出這般驚訝的模樣,司闕在她睜得微圓的眼眸上多看了一眼。
眼看著陳安之的身影映在房門上,司闕拉住尤玉璣的手,將她拽上床榻。尤玉璣被拽到床裡側,整個人還是懵的。
司闕望過來,壓低聲音:「躺好。」
適時,門外傳來陳安之的聲音:「公主,聽說你病了。安之記掛不已,急急過來看望,可好些了?」
尤玉璣身子一僵,望向身側的司闕,心裡還在合計這根本藏不住。偏偏司闕望過來的澄淨雙眸竟讓她一陣恍惚,隱隱信了他的說法。她又望了一眼房門的方向,心存僥幸地聽了司闕的話,平躺下來。她合計著床榻外側的司闕能不能遮住她,盡量讓自己躺平,就連一雙玉足也將足尖壓平。她忐忑地去望自己的足尖,可視線被伏聳的胸口遮住,一眼望去哪裡還看得見足尖。
尤玉璣輕輕蹙眉,習慣性地用手壓了壓胸口。
司闕剛要收回的視線因她細小的動作頓了頓,他視線上移在尤玉璣的臉上多看了一眼。天色已黑,床幔裡光線曖柔。
司闕支起上半身倚靠床頭,順手將被子扔到尤玉璣身上,將她的身體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可尤玉璣還是覺得不放心,乾脆身子往下蹭了蹭,整個人躲進被子裡。
陳安之站在門外等了許久,都沒等來回答。他也不急躁,再次軟著聲音開口:「殿下,我、我……我可能進來看看你?」
尤玉璣蒙在被子裡,聽著陳安之卑微討好的語氣,心中感慨。她可從未見過陳安之這幅面孔。原以為是個囂張高傲的二世祖,原來面對喜歡的女子,竟也能是這般伏低做小的卑微樣。
「就、就一眼……」陳安之的聲音更低了些,他抬手,輕輕搭在房門上。只要推開這扇門,他就能見到朝思暮想兩年的人。可是他不敢,也不能。他決不能擾了公主,更不想公主厭他,恨他。
又是一陣沉默。
陳安之的眸子一點一點暗下去。
他那顆滿懷期待的心逐漸生出膩膩歪歪的泥點子。他低頭,雙肩也耷拉下去。他偏又強顏歡笑,勉強用尋常溫柔的語氣:「那公主歇著,安之改日再來看望您。」
尤玉璣頓時鬆了口氣,心中慶幸這樣容易便躲過去了。下一刻,她驚愕聽見司闕說——
「進來。」
房門外的陳安之亦是驚愕不已。他猛地抬頭,臉上先是不敢置信繼而染上狂喜。他受寵若驚地推門而進,推門的動作都小心翼翼,彷彿這道門是什麼寶物。
他邁進門檻,終於看見了闕公主,他心中每一顆泥點子都開出一朵燦爛的花來。他小心翼翼地將身後的房門關上,望著倚坐床頭的公主,胸膛裡的那顆心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
司闕並沒有看陳安之,他側首,瞥見床頭小几上有一個鐲子,將其拿在掌中,細細把玩。
這是尤玉璣的鐲子,她守在司闕身邊為他換降溫帕子時,嫌這鐲子礙事,暫時摘下來放在了一側。
細細的翠玉鐲,玉質也只能算上佳,不算什麼價值連城的玩意兒,被司闕握在掌中,細細把玩品瞧。
陳安之站在門口,並不敢再繼續靠近,這就般遙遙望著公主。他將這份痴戀藏在心中兩年,其中苦澀與甜蜜不是外人所能知曉。
如今公主就在他身邊,名義上是他的女人。一瞬間,陳安之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明明當初心想若能再見公主一面,死了也甘願。如今不僅再見了公主,公主還成為了他的人……
胸膛裡的那顆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浪潮彭拜。
他怔怔望著公主,情不自禁往前走。
司闕忽然抬眼望過來。
陳安之一瞬間回神,腳步立刻停下,甚至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他匆忙解釋:「公主別怕,安之絕沒有欺辱之意!」
話一出口,陳安之腦海中不由浮現了些他和公主的旖旎畫面。這些畫面讓他臉上發燒,也讓他仿若墮入自責的煉獄。
不可,他絕不可委屈公主!
司闕垂下眼,復將目光落回手中的細鐲。
陳安之杵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他斟酌了詞句,才敢再開口:「讓公主做妾實在是辱了公主。然而安之並沒有輕賤公主之意,實在是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公主放心,只要我陳安之還活著一日,必不讓你受一丁點的委屈。雖然如今不得不擔著妾的身份,可王府裡上上下下沒人敢拿妾的身份欺負你!」
一長串的話說完,陳安之等了又等,終於等到公主輕淺的一聲「嗯」,他心中從泥點子裡開出的花兒越發燦爛。
公主的一個回應,便讓他滿足地笑了。
「公主住得可還習慣?怎麼染了風寒……是不是銀絲炭給的不足?亦或者在這裡住得不舒服?你若缺了什麼,想要什麼,盡管與我說。你若不方便見我,差個侍婢知會我一聲便是了……」
司闕將細鐲套在自己的腕上,這鐲子對他來說還是小了些。他瞧著細鐲,沒有聲調的語氣淡淡開口:「京中可有什麼趣事?」
趣事?
陳安之先是一愣,心中很快染上狂喜。公主似乎並不厭煩他!還主動問他話!他挖空心思地想了想,想起幾件事情。
「居於別宮的趙國太后居然有喜了!這事兒如今傳的沸沸揚揚,偏生無人知曉是誰的孩子。還有一生驍勇的李老將軍一日忽然想吃豆腐,家人急急忙忙給他煮來。他吃了一口豆腐,竟然噎死了……」
陳安之把最近聽來的幾件事一樁一樁細說,他拿出看家本事講得惟妙惟肖,只為博美人一笑。頭幾年第一次被皇帝爺爺問功課時,陳安之都沒有這般緊張與認真。
然而司闕淡淡聽著,不顯厭煩,也不曾流露出一絲的表情來。
尤玉璣被被子蒙住,視線裡一片漆黑。起先,她自責自己荒唐聽信司闕的話躲在床榻上,萬一被陳安之發現,不知又要引來什麼麻煩。做賊的緊張感一直伴隨著她。
然而她聽著陳安之討好的話一句接一句,在一片漆黑裡,緊張的情緒不見,換上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個正花費心思卑微討好心上人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要與她共度一生的夫君。
小時候,她聽父親說夫妻就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結盟,相互扶持相互疼愛至白首。
她要一輩子都和陳安之糾纏下去嗎?縱使她打定主意不管他的胡鬧,不在意他的所有,只安生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這一刻,在這一片溫暖的黑暗中,尤玉璣第一次動搖了。
腰間忽然一陣柔軟,尤玉璣一怔,才反應過來是那隻小黑貓。百歲還太小,每日吃飽了就要睡。它剛睡醒,在被子裡細細碎碎地爬,爬到尤玉璣的腰側。
尤玉璣溫柔輕撫它的頭,一下又一下。
流風將屋子裡的炭火生得很足,溫暖如春。
陳安之過來時,尤玉璣剛醒來,還帶著睏倦。如今躺在一片黑暗的棉衾中良久,睏倦再次襲來。
她一下一下輕撫百歲頭頂的動作逐漸緩下來,慢慢睡著了。
又過一陣,尤玉璣的手軟綿綿地垂下來,碰到司闕的後腰。司闕抬眼看向仍在講相聲的陳安之,道:「我倦了。」
陳安之正說得眉飛色舞,聞言,說了一半的話立刻吞回去。他趕忙柔聲低語:「是很晚了,公主快歇著。改日我再過來陪你……」
最後一句話,被他說得謹而又慎。
陳安之依依不捨地往外走。他站在門外,臉上還掛著笑。他興高采烈地往樓下走,全然不是見司闕時器宇軒昂的身姿,而是一瘸一拐扶著樓梯扶手往下挪。
他剛剛在司闕的房中侃侃而談半個時辰還要多,他挺直腰桿站立如松。實則臀腿上的傷一直在折磨著他。
然而能與公主說那麼多話,心中喜悅能沖去一切身體的疼痛折磨。
來時,他還琢磨著尤玉璣為何來公主這裡。可等他見到了司闕,顯然把尤玉璣徹底忘了個乾淨。
陳安之走後,司闕轉過身來掀開被子,撞見百歲好奇的貓眼。
司闕捏著百歲的後頸,將它拎到一邊去,望向尤玉璣,她睡得正沉。
司闕本是起了玩心,想瞧瞧尤玉璣親見陳安之對別的女人卑微討好會是怎麼個反應。結果她的反應是睡著了?
司闕望著酣眠的尤玉璣。
雖說第一次為她逼毒時,也曾與她同榻。可那時畢竟是為她逼毒,她又是昏迷狀態在他掌控中。而且也不是整夜,為她逼毒之後,他便離開了。
流風添了炭火,悄聲退出去,步履輕緩,可等到了樓下,立刻小跑起來去尋停雲。見了停雲,流風幾乎跳起來:「又要睡一起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5 01:44:49
第十二章 山匪
司闕將套在腕上的細鐲打著轉兒地慢慢擼下來,重新戴在尤玉璣的手腕上。細鐲帶著玉的微涼,她的皓腕卻很暖。
司闕慢慢將尤玉璣的手放下,視線卻未移開。她的手不僅生得極美,只是給她套上玉鐲的短暫接觸,也能驚於她這隻皙白的手是如何膚如凝脂柔若暖玉。
被拎遠的百歲很有毅力地又爬了回來,它沿著尤玉璣的手臂爬到她的身上,又一個跟頭栽歪到尤玉璣靠近司闕的另一側。它搖著尾巴爬起來,挪到尤玉璣的手旁,歪著頭用耳朵蹭蹭尤玉璣的指背——它摔疼了,在給自己找安慰。
司闕瞥了一眼,再次拎著它的後頸,將它拎起來。
猛地被提高,小東西嚇了一跳,一雙小短腿亂蹬,尾巴也僵僵地拘起來,口中發出一聲聲喵叫來。
尤玉璣皺皺眉,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它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叫。」司闕將小貓放下來,澄眸無辜地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揉了揉眼睛,手肘撐著支起身來,另一隻手動作輕柔地反復撫著小貓的頭。百歲立刻安靜下來,就連圓圓的眼睛也眯了起來。
「他走了?」尤玉璣問時,仍目光溫柔地望著百歲。
「走了。」司闕打量著尤玉璣的表情,語氣玩味,「世子對我說那些話,夫人竟聽得睡著了?」
話音剛落,尤玉璣的手心覆上來,貼在他的額頭。她的袖子遮了司闕的視線,讓他一時看不見她的臉。
尤玉璣放下手,那張明豔笑著的臉又出現在視線裡。
「已經徹底不燒了。」尤玉璣對司闕眉眼嫣然,「公主這樣好,我若是男子也會喜歡的。」
司闕欲言又止,又覺一言難盡。
尤玉璣說的是真心話。不管陳安之是喜歡闕公主還是方清怡,又或者別人,這對尤玉璣來說都沒什麼重要。她不喜陳安之的做派,對與陳安之有關係的這些女子,倒是並無反感。
相反,她會為這些女子可惜。
尤玉璣坐起來,順勢將百歲抱在膝上,一邊捏捏它粉嫩的小腳逗弄,一邊說:「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看清世子的另一面,是為了我好。可是這樣冒失的事情以後還是不要做了,太不合規矩。」
「好啦,你才剛退燒,要好好休息才行。我回去啦。」尤玉璣將百歲放下,身子往前挪,動作自然地搭了一下司闕的肩,從床榻上下去。
她剛站起身,門外傳來枕絮的聲音。
「夫人,林姨娘求見。奴婢瞧她樣子很急。」
若非急事,林瑩瑩也不會找到雲霄閣來,畢竟陳安之曾交代過府裡各處不要過來打擾。
尤玉璣便沒有急著穿離開的斗篷,直接走出去先看看什麼事情。
一見到尤玉璣出來,等在外間的林瑩瑩紅著眼睛直接跪下。
「怎麼了?有事直說便是了。」尤玉璣詢問。
枕絮急忙去扶林瑩瑩。
林瑩瑩卻不肯起,哽咽地求:「姐姐,我母親病重,許是最後一面了。我想回家,現在就回家去。姐姐,求你讓我回去一趟吧。明日我怕來不及,世子不肯見我……我、我不知道求誰。姐姐,好姐姐,求求您了!」
林瑩瑩心裡慌,一向能說會道的她也把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只是喚姐姐時,一聲比一聲又甜又真誠。
「好,回去便是。別哭。」
林瑩瑩本來沒哭呢,聽尤玉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她忍了一晚上的淚一下子湧出來,一遍遍地重復:「姐姐真好!」
天色早就徹底黑了下來,這個時候放一個妾室出府,尤玉璣也怕出什麼意外,讓枕絮找兩個從尤家跟過來的家僕跟著林瑩瑩歸家。
「若有什麼需要都可與我說,用藥的錢銀都不要當成煩擾。最近這兩天天氣變化得厲害,多穿些。」
林瑩瑩使勁兒點頭。
外面的對話一字不落傳進司闕耳中。他拿起床頭小几上的一個碗,裡面裝著幾塊乾草藥。
「姐姐?」他慢悠悠地嚼著一片草藥,伴著苦味兒,品著這個有點新奇的稱呼。
尤玉璣從外間進來,拿了衣架上的斗篷,一邊穿一邊說:「我走啦,明天白日要出府一趟,若回來得早些晚上來看你。」
「好。」司闕扯出一絲淺淺的笑來。
司闕讓流風送尤玉璣離去,待流風回來,司闕叫住她。
「妾,都是怎麼當的?」司闕面無表情地嚼著草藥片。
流風眨眨眼,琢磨了一會兒,才答話:「妾有兩種。一種安分乖巧不惹事的,伺候好男主人與夫人,對兩位主人言聽計從。還有一種不大安分的,整日想著如何爭寵,把男主人的心牢牢勾著,把寵妾滅妻當成畢生追求!」
「吧嗒」一聲響動,司闕和流風一起循聲望去。原來是睡精神了的百歲不知怎麼爬到了裝草藥的碗裡,把瓷碗弄出了響動。
司闕將百歲拎起來,彈一彈它的腦門,認真問它:「百歲,你說咱們當哪種妾?」
百歲轉頭東望望西瞧瞧,不是很想搭理他。
‧
翌日上午,尤玉璣收拾妥當,離了王府,往趙家去。前日聽趙升說淳娘有了身孕,她打算去看望淳娘。
趙升年少時便在父親身邊做事,尤玉璣幼時便認識他。而尤玉璣認識淳娘要更早些,兩人可以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手帕交。這些年戰事不斷,陳帝有意打破曾經十二國的劃分,採取各種措施讓舊國人離開故土,逐漸文化交融血脈交融。
如今來了陳京,還能見到一起長大的密友,算是幸事。
一路上,尤玉璣都在想著淳娘。一會兒想著她孕期不知道辛不辛苦,略有擔心,一會兒想著不知這一胎是男郎還是小姑娘,長大後會像淳娘還是趙升。
一陣劇烈的晃動,打斷了尤玉璣的思緒。
抱荷身子一歪,頭撞在車壁上,疼得她「哎呦」一聲,不由抱怨:「怎麼趕馬車的!」
「有山匪,夫人當心。」
馬車外傳來卓文鄭重的聲音。
卓文是尤玉璣父親曾經的得力幹將,曾在沙場上征戰屢建奇功。只是父親去後,他記著尤將軍的救命之恩,嘆於尤家境地,卸了盔甲甘願做尤家侍衛。
卓文身手了得,又是久經沙場的人。聽了他謹慎的語氣,尤玉璣覺察出事情的嚴重性。她身子欠了欠,將車門推開一些,往外望去,果然見到黑壓壓的一片山匪正在逼近。
尤玉璣掃了一眼這群山匪,立刻從他們整齊的腳步分辨出這些人並非山匪,而是其他身份的人假扮。
若是山匪,可為錢財。
若非山匪,便為殺人。
尤玉璣心思流轉,飛快琢磨著是什麼人要她的命。她心裡一時沒有答案,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轉而換了個思路,若她死了,誰能得利?
尤家已無利可求,她身上只一個世子妃的身份。
一個名字,浮現在心頭。
尤玉璣蹙了蹙眉。
沒有證據前她不願意冤枉人。
卓文帶著幾個侍衛奮力廝殺,他雖然身手了得,可畢竟不能以一敵百。
抱荷到底年紀小,她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已經不敢再看外面血腥的打鬥場景。枕絮雖然還算沉穩,臉色也隱隱發白。
卓文將長劍刺進一個山匪的胸膛,轉頭看見另兩個山匪從另外的方向撲向馬車。他大驚,大喝一聲「夫人」,順勢解下背上的弓箭朝馬車的方向扔了過去,被尤玉璣接在手裡。
尤玉璣已兩年不曾碰過弓箭。
她將弓拉成滿月,眯起一隻眼睛盯著奔過來的人。長箭射出時,父親的話在耳邊迴響——「玉璣,射箭要心無旁騖。心靜時,奔跑的活物便是一動不動的標靶。」
長箭射中那個山匪的眉心,他向後倒下。
後勁讓尤玉璣的指尖彈顫,她來不及想其他,再抽了長箭搭在弓弦,一箭箭射出。
枕絮焦心地說:「夫人,你騎著馬先走。我們再努力拖延一陣!」
就連嚇壞了的抱荷也放下手,紅著眼睛連連點頭。
拖延一陣?兩個弱女子如何拖延一陣?
「看看長凳下的箱籠裡有沒有箭。」尤玉璣一邊再射出一支箭,一邊說。她聲音是一如既然溫溫柔柔的語調,不急躁,更無懼怕。
枕絮和抱荷反應過來,趕忙跪在地上各處翻找。
尤玉璣又將一個衝過來的山匪射中,她轉頭望向南邊的方向。她語氣沉穩,是因為知道焦急除了讓別人更緊張外,沒有別的用處,並不代表她心裡不急。
又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看見趙升的身影,這才鬆了口氣,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
如今天下初定,並非路不拾遺的太平盛世,從晉南王府到趙家必經一段僻靜的地方。尤玉璣畢竟是經歷過戰亂的人,她習慣了小心,提前派人告知了趙升,讓他過來接一接,以防遇到山匪。
真的山匪沒遇到,假的山匪倒是遇見了。
尤玉璣很慶幸自己的小心。
趙升見這邊出了事,立刻帶著手下衝過來。山匪見了趙升身上的將服,立刻撤退。畢竟他們得到的命令是不動聲色地殺了尤玉璣,再偽裝成被山匪所劫的假象。若遇到官兵,很容易被發現端倪。他們只好先撤退。
趙升帶的人手並不多,也沒有深追,立刻讓手下檢查倒地的山匪,看看還有沒有活口,果然有兩個人還沒徹底斷氣,趙升讓手下將這兩個人押回去逼問。
尤玉璣身邊的侍衛也有三人受了傷,尤玉璣便沒有再去趙家,而是打道回府。趙升一路護送,將人送回晉南王府。
回到曇香映月,枕絮和抱荷才從驚懼中緩過來,知道自己平安了。
王妃很快派谷嬤嬤過來問情況,谷嬤嬤匆匆離去前,傳達了王妃的意思——必然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給尤玉璣一個公道。
尤玉璣坐在窗邊,手裡握著一盞景娘子遞過來的熱茶。她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兒。對方明顯有所準備。她要去趙家的事情雖不是臨時起意,卻也不是人人都知曉。
是不是她院子裡有人成了旁人的眼線?
尤玉璣偏過頭,揉了揉眉心。手上傳來拉弓射箭帶來的疼痛感,她反反復復蜷了蜷手指,緩解疼痛。
她心中不安,又交代景娘子幾件事。
雲霄閣裡,司闕百無聊賴地逗著百歲。他逗著百歲的東西是一條淡紫色的絲帕,絲帕的角落繡著一支曇。
一直抓不到絲帕,百歲急呀,摔了個大大的跟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5 01:45:14
第十三章 姐姐
伏殺尤玉璣的計劃失敗了,方清怡頓時慌了。她將手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心亂如麻。她錯過一次,在不對的時候有了這個孩子。所以她必須鋌而走險,除掉尤玉璣。只有除掉這個世子妃,她才能坐上那個位子。
可是如今計劃失敗,很可能埋下後患不說,尤玉璣必然有了防備,她若想再次下手便不容易了。
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尋常婚嫁,大可尋些藉口哄得陳安之將尤玉璣休棄。可偏偏是聖上賜婚,若想休妻實在太難。要不然大可在婚前想法子拒絕這門婚事。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她的肚子等不及了。
是以,丫鬟稟告陳安之來府上尋她,她沒有如昨日那般堅決地拒而不見。
房門關著,門閂在裡面鎖住。方清怡坐在窗邊,彈著悲傷的曲調,如泣如訴。
「表妹……」陳安之站在門外黯然嘆息,「我的難處,你當明白……」
琴聲忽然發出一道破音,繼而傳來方清怡輕輕的一聲嚶啊之音。
「表妹,你怎麼了?」陳安之等了等,沒有等來回應,用力去敲門。
「世子,請你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方清怡的聲音裡滿滿是壓抑的哭腔。陳安之眼前立刻浮現表妹傷心欲絕偏又強忍眼淚的可憐模樣。
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將房門踹開。
琴後的方清怡驚訝地抬頭望過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早已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她立刻堅強地扭過頭去,驕傲的不讓陳安之見她狼狽脆弱的模樣。
陳安之立刻奔過去,捧起方清怡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放進口中輕輕吮去指尖上的鮮血。方清怡掙了掙,沒有掙開。
方清怡一雙被淚水浸透的眸子望過來,楚楚可憐。她的淚好像浸濕了陳安之的心,讓他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陳安之將方清怡摟進懷裡,哽咽地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那日糊塗了。我不該喝那麼多酒欺負了表妹……」
方清怡淒然一笑,輕聲說:「原來世子只怪自己一時糊塗釀了錯事,原來是責任才讓世子如此自責。」
「你怎麼會這樣想?酒後糊塗是我的錯,可這兩年我是如何對表妹,表妹難道沒有看在眼裡?我的心究竟如何,難道你還不懂嗎?」陳安之彎下腰與方清怡平視,他握著方清怡的手放在自己的心頭,發紅的眼睛裡一片真誠。
方清怡慢慢垂下眼睛,視線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哭著說:「沒有一個母親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表哥,我不能……真的不能以妾室的身份與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不願意為了你委屈自己,而是不願意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擔著庶出的名頭,一生都比別人矮一頭。」
方清怡哭著去拉陳安之的手,將他的手壓在自己尚平坦的前腹。
「這是我們的孩子啊!」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一滴又一滴,滴落在陳安之的手背上。
望著方清怡哭成這樣,陳安之心如刀絞。他急急說:「我怎捨得讓你當妾?讓我們的孩子做庶子?你信我,我必然不會讓你受委屈!」
陳安之舉起一隻手對天發誓:「我陳安之發誓絕對不會讓表妹做低賤的妾室,否則……」
方清怡急忙捂住他的嘴,哭聲低語:「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表妹果然還是滿心都是他。陳安之望著表妹展露笑顏,他將表妹摟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哄著:「你信我,我一定有法子的。」
方清怡怔怔點頭,聲音也輕柔:「我自是信表哥的。」
她雖是這樣說,心裡卻並不踏實。她實在不知道陳安之有什麼法子破局。若表哥當真有法子,婚前就會將這門婚事拒了。
只是她不這樣哄著陳安之說,還能怎麼辦?
她也沒有法子了。
陳安之輕輕去擦方清怡臉上的淚,哄她:「別哭了,哭花了小臉兒就不好看了。」
方清怡慢慢揚起唇角露出一個乖麗柔情的笑來。
美人落淚梨花帶雨的模樣最是勾人,陳安之一陣心猿意馬,親吻便落了下來。
「表哥,還是白日呢……」方清怡推拒。
陳安之啞聲哄著:「這段時日表妹總是生我的氣躲著我避著我,表哥實在想念……」
方清怡護住自己的肚子,語氣猶豫:「孩子還小,不能傷了他。」
「我有分寸,一定輕些,絕不傷了他……」
房門關上,陳安之將方清怡抱起來,一條雪色的絲帕從方清怡的袖中滑落。陳安之望著這條緩緩落地的絲帕,忽地想起雲霄閣那位。
「表哥怎麼了?」方清怡疑惑詢問。
「沒事。」陳安之吻吻方清怡的額頭,將她抱上床榻。
床笫間凌亂荒唐間,陳安之忍不住去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與雲霄閣那位行魚水之歡。只要一想到那一日在將來會真的實現,陳安之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攪得方清怡險些吃不消。
畢竟是白日,這裡又不是晉南王府。事後陳安之很快下了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表妹,這幾日府上在給我準備及冠的事情,我大概不能天天來看你。等忙完了這一陣,一定好好陪你。」
方清怡脈脈含情地望著他,心裡對他的話卻並不怎麼在意。眼下她只在意如何奪回名分,一個光明正大的正妻身份。
她撿起床褥間的一條手串,驚訝地問:「表哥,這是送我的嗎?」
陳安之疑惑地望向方清怡手中的細金手串,那條他原本打算送給尤玉璣的手串。他第一次見到這條手串時,眼前立刻浮現尤玉璣那日浣手的畫面,心裡想著這條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原本是隨尤玉璣歸寧那日打算送給她,不曾想最後不歡而散……
陳安之在床邊坐下,將手串戴在方清怡的手腕上。
「我第一次見到這條手串時,便想起表妹這雙巧手。」他俯身吻了吻方清怡的指尖,「這條手串只有戴在表妹腕上才好看。」
陳安之離開之後,母親差人過來喊方清怡過去。
「清怡,我們是親母女,你萬事不需瞞我。」方氏盯著女兒。
方清怡心虛地低下頭,說:「母親,女兒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您的。若您是說世子表哥的事情……一切正如那日我在王府時所說。縱使以前兩情相悅,如今表哥娶了妻,我們理應恩斷義絕。至於表哥最近總是過來……」
「紅簪說你兩個月沒來月事了!」方氏直接打斷女兒的話。
方清怡震驚地回頭,紅簪立刻紅著眼睛跪下。
方清怡攥了攥手心。
婚前有孕這樣的混賬事,讓她根本沒臉說出去,哪怕是自己的母親。如今被母親戳穿,她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母親!」她撲進母親懷裡大聲地哭。
不同於面對陳安之半真半假的淚,此時磅礴湧出的眼淚全是真心實意的委屈和恐懼。
方氏心疼地拍著女兒的脊背,眼角發酸。她嘆息一聲,道:「傻孩子,這樣的事情怎麼可以瞞著母親。不管什麼時候母親總是你最疼你的。」
方清怡抬起臉,哭著說:「娘,您救救我。女兒不想給人當妾!」
「好。母親幫你。母親一定幫你!」方氏心疼地擁著女兒,「母親不幫你還能幫誰呢……」
‧
尤玉璣在花廳見了趙升。趙升對那兩個假扮土匪的人嚴刑拷打,然而什麼也沒問出來。他們都是江湖中人,拿錢辦事。頭子都不一定能見到單主,更別說下面的人。
線索在這裡斷開了。
趙升見花廳裡只有從尤家跟過來的幾個侍女,便說:「總覺得這事還是和晉南王府相關,夫人可有懷疑的人?」
懷疑的人自然有,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前,將懷疑說出來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污蔑。尤玉璣溫聲道:「日後我會多注意些,這次多虧了你。」
「夫人客氣了。我只擔心你日後安危。要不要我派幾個侍衛過來?等夫人下次外出也更放心些。」
尤玉璣先道了謝,再柔聲拒絕:「卓文已經加調了人手。」
趙升也覺得自己派人手不好,走明面不合適,走私下又麻煩。聽尤玉璣這樣說,便也不堅持。事情說完,趙升也不多留。臨走前將一盒糕點遞上來。
「淳娘以前從不喜歡下廚,有了身孕後竟對這些感興趣。她親手做了糕點,要拿來給你嘗。」趙升一提到淳娘,臉上不自覺帶了笑。
淳娘親手做的糕點?這可就有些稀奇了,尤玉璣趕忙接過來。待趙升走後,尤玉璣打開盒子,裡面裝滿花花綠綠的糕點。她拿了一塊來嘗。
本是做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味道還不錯。
「夫人,雲霄閣那邊送了酒過來。」抱荷笑嘻嘻地將一壺酒放在桌上,「流風說是公主親自釀的甜酒,請夫人嘗嘗。」
尤玉璣湊過去,聞到帶著甜味兒的酒香。
尤玉璣忙於調查院子裡的奴僕,已兩日不曾去看望司闕。尤玉璣想了想,將盒子裡的糕點取出來一些,騰出地方,再將這壺甜酒放進去,帶去雲霄閣。
司闕站在二樓的窗口,遠遠看見尤玉璣往這邊來的身影。似欲落雪,天地間一片黯淡,她款款走來的紫色身影,仿若不經意間闖入水墨畫裡的驚鴻一筆。
「夫人怎麼過來了?」司闕漫不經心地問。
尤玉璣於簷下駐足,她略推兜帽前沿,抬眼望向樓上的司闕,眉眼含笑:「初雪時節,圍爐對酌是雅事。」
似為了呼應她的話,今冬的第一場雪灑了下來。
尤玉璣眸光微怔,繼而染上驚喜。她抬手,指腹接了一片細碎的雪,涼雪在她指上慢慢融化。
司闕的目光在尤玉璣眼尾的那一抹笑多停留了一會兒,才轉身。
尤玉璣上了樓,將染了寒氣的斗篷脫下來遞給枕絮。然後拿了食盒朝窗下走去。她一邊將糕點和甜酒擺出來,一邊說:「好友送了些親手做的糕點,拿來與你一起吃。」
涼風從窗口吹進來,流風想去關窗。司闕制止了,還讓她將半開的窗戶盡數推開。流風便下樓去再搬個炭火盆上來,枕絮也跟著下樓去幫忙。
尤玉璣有些渴,拿起門口圓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盞溫茶。
——那壺,她曾喝過的,有毒的茶。
司闕一怔,脫口而出:「姐姐。」
尤玉璣愕然,驚訝地回頭望過來。
司闕慢慢勾唇扯起一絲乖順的笑:「姐姐,我有些冷,可否幫我拿一件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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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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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5 01:45:32
第十四章 闕闕
尤玉璣望著對她微笑的闕公主,怔了一下,才抿出溫柔的笑容來:「好,我這就去給你取。」
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快步朝裡間走去。進了裡間,她徑直奔向衣櫥,在給司闕翻找外衣時,尤玉璣一直在心裡疑惑——
公主喚她姐姐?她比公主年長嗎?尤玉璣努力回憶,也不是特別確定公主的年歲,大概同歲?
尤玉璣又恍然。嫁到同一個地方,妾室喚主母姐姐,倒是代表妻妾和睦的「規矩」。
尤玉璣將白色的棉斗篷抱在懷裡,眸色卻有些黯然。顯然,她並不希望她與闕公主的關係是主母與妾室的身份關係。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釋然。公主向來孤傲的品性,公主這般喚她,總是代表著公主願意親近她,更何況公主又送了新釀的酒給她。尤玉璣心裡又生出幾分同為亡國異鄉人的同病相憐來。不管如何,在這異鄉能與故人相遇相交總是幸事。尤玉璣在心裡想著,日後要對公主更好些才行。
她抱著司闕的斗篷出去。流風和枕絮已經搬著炭火盆上來,在弄炭火。司闕坐在窗下的木榻上,正在吩咐流風將門口圓桌上的茶拿下去,換一副新的熱茶上來。
尤玉璣快步走過去,將斗篷展開,裹在司闕的身上。她立在司闕面前,彎著腰給他繫領口的繫帶。
她慢慢從為父服喪的習慣裡走出來,今日沒有穿素白的衣裳,換了往日喜歡的紫色。卻也不是純紫色,而是扎染的淡紫色與白色漸變交融。明明是布料,裹在她婀娜的身段上仍有一種層層疊疊的縹緲輕盈之感。她不喜歡絲滑的綢緞面料,夏季穿紗冬日穿布。
她彎著腰,淡紫色的裙料若即若離地輕輕拂著司闕的腿。她更靠近些,去理司闕後頸的衣領。溫柔的紫色布料便堆在司闕的腿上。齊胸的領口遮不住鎖骨下雪白的凝脂。涼風從窗口吹進來,將她的裙子吹得顫動起來,如浪波蕩漾。
司闕將目光從眼前她胸口隨風拂動的裙料移開,別開眼,望向正徐徐燃著的炭火。
「還冷不冷?要不然還是把窗戶關上吧?」尤玉璣柔聲問。
「不冷。」不僅不冷,還有些熱。
尤玉璣將手心覆在司闕的手背上,司闕猶豫了一下,勉強沒將手抽回去。尤玉璣摸了摸他手上的溫度,彎唇笑了笑,說:「不冷就好。」
她鬆了手,直起身。拂在司闕腿上的裙子布料也盡數退開。
尤玉璣在木榻上小几的另一側坐下,微笑著拿出那壺甜酒,斟了兩杯。她先給司闕倒了一盞,遞放在他面前,再給自己倒了一盞。
尤玉璣嘗了一口,舌尖先嘗到了帶著點青草味道的清新甜味兒,酒已入喉,才又品出屬於酒的淡淡辛辣滋味。
品了酒意,尤玉璣慢慢展顏,含笑望著司闕說:「沒想到公主還會調酒,味道先甜再醇,實乃佳釀。」
沒人不喜歡被誇。
「酒後的微醺惹人沉迷,日日想飲酒。時日久了,對味道更挑剔,便自己來調。」司闕頓了頓,「若姐姐喜歡,以後釀了酒都給姐姐送去一些。」
司闕將望著尤玉璣的目光移開,長長的眼睫垂下來。他端起面前的那盞酒。
「好呀。那姐姐提前謝謝公主啦。」
司闕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姐姐客氣了。」
尤玉璣一想也是,公主先往前走了一步親暱地喚她姐姐,她左一句公主右一句公主實在太疏離了。她眼角微揚溫柔笑著:「那以後便喚闕闕了。」
清甜的酒含在口中品味還未咽下,猛地聽見這話,那口未咽下的酒受了驚似的逃竄。司闕忍著沒有嗆咳,臉色卻憋紅了一絲。
好半晌,他緩過來,抬起眼睛望向對他笑的尤玉璣,微笑著:「姐姐喚什麼都好。」
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越發瀲灩。
站在一旁的流風一雙眼珠子在黑白分明的眼眶裡轉來轉去,驚奇不已。公主一向討厭別人親近他,她還記得前幾年有個喝了酒的紈絝子跑來向公主表白,一會兒誇公主貌美如神女,一會兒憨笑著喚闕闕、阿闕、缺娘……
然後……然後那個人自然沒能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尤玉璣拿了塊盒子裡的糕點,遞給司闕。
「朋友親手做的。以前從不沾女工廚事的姑娘,最近忽然來了興致。大概是人聰明,剛學就做得這樣好。闕闕來嘗嘗。」
司闕本來想說點什麼,可是聽了尤玉璣最後一句話的稱呼,到底還是有些不適應,只默默將尤玉璣遞過來的糕點接過來,嘗了一口。
「味道如何?」尤玉璣問。
「不錯。」
尤玉璣也吃了一塊,開心地說:「若淳娘知道她的手藝得了不少誇讚,定然歡喜。」
「江家那位千金?」司闕問。
「正是。我們自幼認識,關係不錯。」尤玉璣有些驚訝,「沒想到你也知道她。」
司闕慢悠悠吃著糕點,說:「那潑辣的性子,略有耳聞。」
想起阿淳未出嫁前風風火火的模樣,尤玉璣不由忍俊不禁。到底都是司京人,兩人閒談有許多話題。每每尤玉璣說到某個人,司闕略想一下,也知曉她說的是誰。尤玉璣不由有些意外,原以為闕公主是個孤傲不理旁事的人,卻沒想到他對很多旁人的事情也都知曉。
甚至一些尤玉璣曾經聽來的傳聞,也能從司闕這裡得來內幕。她認識的人,繞著彎般的,也能和他有絲牽扯。
細小的雪沫子在窗外細細碎碎地飄灑,尤玉璣與司闕對酌閒聊,在這異地的低落時,生出幾分他鄉遇故知的愉快。
酒的香醇將這種愉悅暈染得越發暢快。
壺中的酒很快飲盡,司闕讓流風又取了幾壺酒過來。
「都是我平時喝的幾種,姐姐嘗嘗看更喜歡哪一種。」司闕望著尤玉璣臉頰上的緋紅。
尤玉璣不常飲酒,酒量卻隨了父親,天生就有。她完全沒有醉,不過她只要喝一點點酒臉上就會染上幾分醉人的緋紅。往日裡,她的美豔被她自己禁錮。有了酒的縱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皆是媚骨天成。
司闕想起一個詞——
尤物。
最近這幾日,讓司闕明白原來見色起意是這麼回事。
欲,遂生。
尤玉璣依次品過幾種酒,選了最烈的酒。她舉杯,朝司闕輕晃,眼尾嫣然。司闕回過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尤玉璣再倒酒時,卻不小心將酒杯碰倒,酒水灑了一身。她蹙眉起身,急急用帕子去擦前身上的酒漬。
酒漬難擦,她側首吩咐枕絮回去取她的衣裳。
「涼酒沾身,姐姐小心著涼。衣服取來前,先換我的衣服。」
尤玉璣點點頭。她望了一眼窗外細小的雪,起身走到角落窗外看不見的地方,開始解胸口的繫帶。
司闕本是望著她,見狀,司闕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零星落雪,說:「開著窗戶寒氣重,姐姐還是去裡間換吧。」
「也好。」尤玉璣雙手壓在衣帶半開的領口,朝裡間去。
半晌,司闕垂下眼睛,臉上的表情淡下去,又變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這些年,他隨意慣了,做事向來隨心所欲。太子哥哥說他是自知短壽,所以盡情縱寵自己。
大概是吧?
卻也不盡然。
不過原因已經沒有那般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習慣了隨心所欲的滋味,享受著游戲玩樂的刺激感。
他尤其喜歡拿自己的安危當賭注。
大抵是運氣好,每每都能賭贏。
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隨意當成籌碼的人,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沒有他輸不起的東西。甚至,他對輸已隱隱產生了渴求。
他這樣一個人,哪能碰女人?
不是穿慣了女子裙裝,就能忘了男子的擔當。
這世道對女子太過苛刻,碰了就得負責。負責的前提,是活著。
而活著,是一種枷鎖。
他更渴望瘋狂般的自由,對生死的完全掌控。他甚至渴望一敗塗地後的盛大死亡。
司闕品一口烈酒,在酒的濃香裡,望著窗外的落雪慢慢勾唇,扯出一絲明豔又奇異的笑來。
對一個女子負責,與她相伴一生耳鬢廝磨?
不,他不要這樣俗氣的人生。
他選擇肆意縱狂。
所以,這個女人不能碰。
司闕冷漠地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尤玉璣從裡間走出來,聲音都帶著笑:「闕闕,你的裙子太長了。」
司闕回頭。
尤玉璣攥著雪色的裙子轉了個圈,裙尾擺起來像忽然綻放的曇。
司闕又將酒杯拿起來,再喝了一口烈酒。
他垂眼瞥著酒杯中輕晃的殘酒,因為忽然產生的想法,又愉悅起來——他這回想賭一賭什麼時候把尤玉璣這枚蠱拔了。
不多時,枕絮帶著尤玉璣的衣服過來,尤玉璣便去裡間換了自己的衣裳。
這場冬日初雪來的忽然,停得也快。
尤玉璣望著窗外遠處,隱隱看見一點梅的影子。她忽然來了興致,道:「初雪時,對飲言歡是雅事。賞梅也是。我們去梅林看看吧?」
尤玉璣沒等司闕接話,她動作自然地將手心覆在司闕的手背上,立即又說:「你身體可吃得消?若覺得疲憊,改日也行。」
「我陪姐姐。」司闕微笑著。
尤玉璣邀司闕賞梅,也是因為尤玉璣有心想讓司闕多出去走一走。
司闕換了身衣服,又戴了帷帽,才走出雲霄閣。他不喜歡別人誇他貌美,尤其不喜男子打量他的目光,所以外出時,時常以帷帽相遮。
這還是司闕第一次走出雲霄閣,府中奴僕忍不住偷偷打量,見他戴著帷帽白紗遮面,不由失望。當日司闕來王府時,沒戴帷帽,有些奴僕見過他的臉,紛紛與沒見過的奴僕驚讚那是怎樣一副九霄神女的仙容。沒見過的人,自然抓耳撓腮的好奇。
兩個人走進梅林裡,才沒有好奇的目光。
這場初雪太過溫柔,地面未覆白。枝頭紅梅亦只是沾了一點點白。
尤玉璣站在一株紅梅下,仰頭望著枝頭紅梅。渡了雪的光線落在她的臉上,讓她嫵媚的五官多了一層溫柔。
「後悔嗎?」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陌生的男子聲音,尤玉璣一怔,回首望過去。
陳琪眸色深深地盯著尤玉璣的臉,再問一遍:「當日選了陳安之,後悔嗎?」
陳琪,當日西太后讓尤玉璣挑選的三位世子中的一位。
尤玉璣溫聲,有禮又客氣:「琪世子。」
隔著帷帽的白紗,司闕冷眼瞥向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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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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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5 01:46:16
第十五章 玩笑
另外幾位世家公子走上前來,其中一個看上去最年少只十四五歲的少年走到陳琪身邊,將手肘搭在陳琪的肩上,望向尤玉璣笑起來,說:「現在該改稱四嫂了。」
經了提醒,陳琪才把盯在尤玉璣身上的目光移開。
「漣世子、宜世子。」尤玉璣客氣地與另兩位世子見過禮。
陳琪和陳宜年分別是平淮王和盛湘王的嫡子,這兩人也是當初西太后讓尤玉璣挑選的另外兩位世子。
至於最年少的陳漣,則是當朝太子的嫡次子。
在三位世子身後還有兩位年輕公子哥兒,尤玉璣並不認識。
「今日得閒,我們來尋四哥對弈淺酌。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四嫂。也不打擾四嫂賞梅雅興,我們往前邊去了。」陳漣道。
尤玉璣簡單客套了兩句,便向一側退開,目送幾位世子離去。她望著幾位世子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別看立儲多年,如今朝中暗流湧動。不同於晉南王的遠離朝堂,平淮王和盛湘王對皇位似都有意。陛下西去後,究竟會不會是太子登基亦是未知數。面前這幾位年輕的世子爺,將來誰會一躍成龍都不好說。
「後悔了?」
尤玉璣怔了一下,轉過身望向司闕。她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是望著枝頭的一朵紅梅陷入沉思。
她想起大婚那一夜獨孤燃著的喜燭。她總是不太願意回憶那一日。甚至,她根本不願意想起陳安之這個人。
司闕隔著白紗望著她,見她沉默。他朝她邁出一步,再問:「姐姐一定很後悔吧?若是選了琪世子或宜世子,說不定正和如意郎君紅袖添香鶼鰈情深。」
輕風吹拂白紗,司闕視線裡的尤玉璣慢慢絢燦笑起來。
「嫁去別處也未必沒有旁的難處,甚至更差的結果。自己選擇的路,沒什麼值得後悔的。」尤玉璣沖司闕緩慢地眨了下左眼,去拉他的手,語氣歡愉地故意逗他:「再說了,若是嫁去別處也遇不到闕闕呀。」
司闕抿唇,眼前還是她剛剛沖他嫣然眨眼的一幕。
尤玉璣輕啊了一聲,蹙眉問:「闕闕,你的手怎麼這樣涼?」
「你是不是冷?我們回去?」尤玉璣將司闕的手捧在雙手裡,放在唇前輕輕哈氣。
絲絲縷縷的暖流從指尖緩緩流進司闕身體裡,帶著她身上淡淡的香,也一併襲侵他的身體裡。
「不冷。」司闕慢慢笑起來,「姐姐想聽我彈琴嗎?」
「好呀。」尤玉璣立刻說。不知道為什麼,尤玉璣總覺得司闕這話說的好像是為她彈琴一樣。這不得不讓她有些驚訝。
天下人都知道闕公主一曲難得,公主不為別人撫琴。能夠聽到公主的琴聲,已經是幸事。
不多時,流風將司闕的琴抱過來。
尤玉璣挨著司闕坐下,在心裡猜著司闕會奏哪支曲子。她腦海中想起許多曲目來。
司闕長指搭在琴弦,停頓了一下,第一個音才從他修長的指下流出。
尤玉璣聽了第一句,便知這是司闕即興所作的一支新曲子。
在司闕的琴聲中,她眯起眼睛,視線穿過不遠處的紅梅,又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好像看見了景色飛速後掠,掠過了寒冬,春暖花開,潺潺溪上渡著溫暖的光暈,再遠處是不見盡頭的芳草萋萋。她似乎又聽見了遙遠的笑聲,輕輕淺淺隔著珠簾,卻難掩輕快的喜悅。
涼風吹拂,尤玉璣將拂面的髮絲攏去。
在司闕即興的曲目中,尤玉璣好像回到了故土,天幕湛藍碧草連天,她於天地間開心地起舞。
她聽出來了,那珠簾後縹遠的笑聲是她自己的。
可這裡是陳京,她不能再如往昔年歲裡那般隨意跳舞。想到這裡,她不由垂下眼睛,眸中略有黯然。以前在家鄉時根本不知何為故土思,如今懂時早已歸不得。
司闕看她一眼,指下的弦變了調,又為她多添兩分歡樂的調子。
不遠處的花廳裡,陳安之手中的酒樽跌落。他失魂落魄般站起身,走到窗口遙遙望著琴聲的方向。
陳漣哈哈笑了兩聲,道:「四哥,人已經到了你的府上。四哥也算得償所願了。」
陳宜年也在一旁笑著說:「四哥為了那位闕公主可是敢在皇帝爺爺盛怒時要人的。此等深情,實在憾人肺腑,想來闕公主也被四哥感動了。」
陳安之沒說話,他望著琴聲發出的方向,神色怔怔。片刻之後,他忽然開心地笑起來,說:「你們聽,她的琴聲裡是歡快的調子!」
陳宜年和陳漣對視一眼,搖頭不語。
另外幾位世家公子哥兒倒是跟著附和了幾句。
唯,陳琪一直沉默不語獨自喝著酒。
陳宜年笑著打趣陳琪:「你們看三哥這鬱鬱模樣和四哥當初日日念著闕公主時簡直一般無二。」
陳漣輕咳了一聲。
陳宜年一怔,驚覺失言,趕忙倒了一杯酒,道:「我喝多胡話,自罰一杯。」
陳安之皺了皺眉,看向陳琪。
當初,他也曾和另外幾位世子一起打趣陳琪,笑他被狐狸精勾了魂。
那個狐狸精,正是尤玉璣。
造化弄人,勾了三哥魂兒的狐狸精成了他的妻。陳安之心裡越發膈應,罵一句尤玉璣不守婦道,不知到底勾搭了多少人。
‧
尤玉璣和司闕回到雲霄閣,司闕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尤玉璣趕忙將他拉到榻上坐下,手心覆在他的額頭,竟然感覺到一點燙。
「居然有些發燒。都怪我,我不該拉著你出去賞梅。」尤玉璣眉心揪起來,十分自責。
「沒事,我身體總是這樣時好時壞。和姐姐沒關係。」司闕拿出一個漆黑的小瓷瓶,在掌中倒出一粒白色的藥丸,放進口中慢慢嚼著,似覺察不到苦味。
尤玉璣疾步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水捧給他。
「不能總是這樣呀。請一個太醫來好好診治一番好不好?」尤玉璣柔聲說。
司闕將尤玉璣遞過來的水接來,卻沒喝。他將水放在一旁,說:「姐姐可聽說過我活不到雙十的說法?」
這個說法,尤玉璣以前隱約聽說過。只是那時與司闕並不算認識,對於傳言,她也並未盡信。可如今瞧著司闕蒼白的臉色,她心裡不是滋味兒。
「會好起來的。」尤玉璣拉住司闕的手,聲音輕輕地再重復一遍,「會好起來的。」
司闕望著被尤玉璣輕握的手,沒有說話。
晚上司闕如常用牛乳沐浴後,他站在銅鏡前,長指撫在頸前喉結本來該在的位置。
他沒有喉結。
已經過去有些年頭了,司闕仍然記得一根根銀針紮進去的刺痛,還有重物牢牢摁壓著的窒息感。
「已經錯了這麼多年,這個彌天大謊只能繼續。」
昏迷前,他聽見母后哽咽的聲音。
在那一日之前,他一直對身邊人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
身為雙生子,他一出生就帶著天生的病弱,且命數孱弱,必須以女兒身嬌養。他好好吃藥認真生活,拼命去學習一切,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活得像所有被天妒的英才。
可這只是一個玩笑。
司闕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所有愛的信的尊的敬的,毀於一旦。
玩笑?
既然他的存在已經是一個玩笑,他只好將這世間萬物一切都當成玩笑。
司闕側首,又是一陣輕咳,隱隱帶著血絲。
他面無表情地扯去小瓷瓶的塞子,倒出一粒藥丸來吃。
‧
尤玉璣夜裡睡得不安穩,隱隱覺得有什麼聲音吵鬧。第二天醒來,抱荷告訴她昨天晚上翠玉院子裡鬧了鬼。
「鬧鬼?」正在對鏡描眉的尤玉璣驚訝地挑眉。
「嗯嗯!」抱荷重重點頭,「昨天晚上鬧出了好大的動靜,翠玉姨娘哭著從房中跑出來。不不,簡直是連滾帶爬。她哭著說自己見到了吊死鬼,嚇了個半死。」
尤玉璣應了一聲,繼續描眉。
她是不太相信鬼神之說的。
尤玉璣將一邊的眉描完,換了另一邊。她一邊描眉,一邊心裡想著翠玉的事情。雖然她不信鬼神之說。但這世上信鬼神之說的人可不少,鬧鬼這樣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目前倒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後患。
今日上午過來請安的只有春杏一個。林瑩瑩歸家還沒回來,翠玉似乎昨晚嚇的不輕,身邊的婢女過來跑了一趟,說她不能過來了。
春杏離開之後,尤玉璣讓枕絮往翠玉那邊去了一次,看看那邊情況如何,有沒有什麼需要的。
半下午,府裡又發生了一件事。
晉南王歸家的時候,轎子經過石拱橋,忽然車轅鬆動,轎子差點跌進河裡去。雖然家僕眼疾手快阻止了轎子跌落橋下。可還是讓晉南王心有餘悸。
尤玉璣聽說這事的時候,蹙了蹙眉,在心裡想著最好不要有人將這事兒和昨天晚上鬧鬼的事情聯想起來。翠玉只是一個妾室,還是個身家並不清白的賤妾,若有人多嘴兩句,對她而言後果未必吃得消。
平安過去兩日,晉南王府又出了一件事——
陳安之與旁人打馬球的時候從馬上跌下來,摔傷了腿。雖然沒有骨折,卻也被石頭劃出了好長一條口子,整個小腿都腫了起來。
「馬上就是世子的及冠禮了,最近出了好多事情。」抱荷說。
枕絮看她一眼,壓低聲音:「不要議論這些事情。」
尤玉璣喝了一口司闕送過來的甜酒,心裡卻明白最近府裡發生了不少事情,各處都在議論。她正想著是不是要去王妃那邊問問意思,第二日一早,府裡來了驅鬼的道士。
府裡的人被提前交代過,安分待在自己的屋子,不要外出。
道士折騰了大半日,整個晉南王府都染上了一種燒紙的奇怪味道。
尤玉璣抱著一瓶紅梅放在窗口,驅一驅從外面四處飄進來的燒紙味道。她剛要吩咐抱荷將另外一瓶親手插擺的紅梅送去雲霄閣。
王妃身邊的谷嬤嬤過來請她。
尤玉璣帶著枕絮去見了王妃,得知了道士今日折騰大半日後的結論。
陳安之近日招了小鬼糾纏,又逢他的生辰近了,小鬼越發作惡,攪得整個晉南王府不得安寧。破解之法是需要陳安之的所有妻妾親手抄一份佛經,再親自去佛寺中焚燒。
尤玉璣不信鬼佛之說。可王妃卻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兩日後,陳安之的所有妻妾都帶著親手抄的佛經登上馬車,就連之前回了娘家的林瑩瑩也被喊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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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01:44:19
第十六章 紅痣
不過一日的行程,陳安之的幾個妻妾共乘一輛馬車,其他幾個侍妾都沒丫鬟跟著,只尤玉璣帶了個景娘子。
尤玉璣緩步往外走,遠遠看見春杏、翠玉和林瑩瑩立在影壁處候著她。
景娘子目光在陳安之三個侍妾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
有些話,景娘子一直沒法說出口。
於情,她是一百個怨憤世子所作所為,心疼尤玉璣的的冷待遭遇。
於理,她盼著夫妻和睦,如今尤玉璣和陳安之這般僵局,總要有人往前先邁出一步。
猶豫再三,她低聲說:「夫人,世子更喜女子清雅些的裝扮。」
言下之意,是暗示尤玉璣可以稍微退步那麼一點點。雖然,她心裡清楚她說的話尤玉璣不會聽。可有些勸,她總要說的。
因去佛門清淨之地,尤玉璣今日穿了一身淡藍灰的裙裝,素雅不失莊重。微暗的色澤反倒襯得她膚如凝脂,雪色天成。雲鬢間髮飾簡單,只一支簪,簪頭綴著碩大的一顆藍寶石。
比她往日衣著顏色素雅許多,卻非影壁處那三個妾室的一身清冷縹緲的白色。
尤玉璣問:「我今日這身好看嗎?」
景娘子一怔,立刻說:「好看。」
「嗯,我自己也很喜歡。」尤玉璣望過來,眼尾洇著笑。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可尤玉璣覺得這話說得不對,這話是男子對女子的臆想。
取悅自己才重要。
說著已走到門口,尤玉璣提裙,踩著腳凳登上馬車。而後春杏、翠玉和林瑩瑩才上了馬車。
司闕還沒有來。
翠玉扁扁嘴,貼著春杏耳邊小聲嘟囔:「那位派頭可真大,居然還讓世子妃等她。嘖嘖,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還是公主呢。」
春杏憨憨地笑,不敢隨便接話。
尤玉璣聽了個大概,她望過去,柔聲說:「她是很好相處的人。」
翠玉不敢再亂說。
林瑩瑩將一枚平安符遞給尤玉璣,笑著說:「姐姐,沒想到我娘熬過去了。多謝姐姐讓我歸家這一趟。喏,這個給姐姐。我去寺裡給我娘求了平安符,真的有用!這次回來前又去了一趟,給姐姐的母親也求了這道平安符。希望姐姐的母親也能熬過這一遭,長命百歲!」
尤玉璣驚訝地接過來,望著平安符上的「壽」字,微笑著說:「借你吉言。」
又過了一會兒,司闕姍姍來遲。
他今日沒戴帷帽,抱著抄好的經書。
幾個侍妾早就對司闕的容貌十分好奇,今日終於見了他,不由瞬間噤聲。這種噤聲一直到司闕登上馬車在尤玉璣身邊坐下,馬車已經駛出許久,還未打破。
頻頻,林瑩瑩和翠玉偷偷用眼神交流,又神色黯然地垂眼瞧著自己東施效顰的白裳。
尤玉璣在心裡輕嘆了一聲。陳安之在陛下盛怒時將司闕接回府,傻子都知道陳安之對司闕多看重。這幾個侍妾今日見到司闕,興許也該明白些什麼。她們早晚都會知道的。
尤玉璣側首望向司闕,率先打破馬車裡詭異的沉寂。她拿過司闕身側的佛經,一邊展開,一邊說:「闕闕你身體不好,手上的傷還沒有好吧?又抄了佛經,實在是……」
話音生生頓住。
尤玉璣望著展開的紙張上畫的烏龜王八和蛋,深深吸了口氣,才忍住沒笑出來。她若無其事地將「佛經」捲好,一本正經地把話說完:「辛苦了。」
「不辛苦,讓姐姐掛心了。」司闕神色如常,無辜地仿若什麼都沒做。
翠玉聽著司闕的聲音,覺得好生奇怪。司闕說話的聲音總是很低,清磁的聲線裡帶著一絲略寒的距離感。她覺得司闕的聲音完全沒有女子的柔美悅耳,有點配不上那張九霄神女的臉。
路途遙遙,翠玉終於忍不住望著司闕開口:「你是不是很早就和世子爺認識?」
司闕正接過尤玉璣遞過來的糕點慢悠悠地吃著,仿若沒有聽見。
翠玉有點不高興。不管司闕以前是身份,現在都是妾,哪能這樣不理人呢?她又開口:「日後都是好姐妹了,你就與我們說說唄。闕妹妹?」
司闕長長的眼睫慢慢抬起,一雙澈眸望向坐在對面的翠玉。他慢慢勾起一側唇角,描繪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若說他在笑,偏生這雙眼睛裡毫無溫度。
明明他一句話沒說,甚至望過來是笑著的。可翠玉被他望著,心裡一陣陣發毛。總覺得司闕望過來的目光像看一件死物,而她就是那件死物。她整個人莫名呆在那裡,好像被施了定身術,後頸不由一陣陣發涼。
翠玉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仔細一看發現是一枚被高高拋起的銅板。
馬車在這個時候顛簸了一下,尤玉璣身子朝司闕歪過來。司闕探手扶了一把,沒來得及去接那枚落下的銅板。
銅板落了地,又滾到翠玉和林瑩瑩坐的那一側長凳下面,一陣吵鬧的晃動聲後,歸於平靜。
春杏想了一下,主動蹲下來,伸手去撿那枚銅板。
「正面還是反面?」司闕問。
春杏也沒看清,隨口說:「正面吧。」
司闕將落在翠玉臉上的涼薄目光移開,側首與尤玉璣說話。
春杏將銅板撿起來,想還給司闕,見他垂著眼慢悠悠地吃糕點。她訕訕收了手,只將這枚銅板放在桌角,不再吭聲。
翠玉覺得自己好像又恢復了知覺,她狐疑地望向司闕。
尤玉璣問司闕糕點味道怎麼樣,司闕說很好吃,他側首望著尤玉璣笑著,完美的側顏乖順又美好。
翠玉眨眨眼,難道剛剛都是自己的錯覺?想起前幾日晚上見到的吊死鬼,她打了個哆嗦,低下頭,視線剛好落到桌角的那枚銅板上。她皺皺眉,怎麼看這枚銅板怎麼別扭,再次把目光移開。
雲平寺在陳國歷史悠久,也最被百姓信奉。雲平寺坐落在山巒之間,景色秀美遠離紅塵。所以離京都的繁華有些距離。尤玉璣一行今日要去的,正是雲平寺。
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天色陰沉下去,逐漸飄起雪花。今晨天氣就不大好,不過日子是道士算過的,非今日不可。
在雪越來越大的時候,伴著一生巨響,馬車朝一側栽去,車廂裡驚呼連連。
馬車好不容易穩下來,尤玉璣推開車門詢問:「卓文,怎麼了?」
「車轅斷了。」卓文蹲在馬車旁,皺眉檢查。
尤玉璣仰起頭,望著越來越大的雪。
山中遇雪,車轅折斷,可不是什麼好事。
「是我想岔了。」尤玉璣輕聲自語。最近府中連連怪事,是幕後有人作祟,她原以為是有人故意令她帶著侍妾去寺中,再使絆,讓她落了錯處。卻沒想到對方的心這樣狠,要讓這群侍妾一起死。
卓文站起來,面露難色:「一時修不好。」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肩上。
尤玉璣慢慢想通了。上次的伏殺失敗,對方料定她有準備,所以此次拿出這樣大的陣仗,甚至敢對晉南王的轎子做手腳,只為讓她掉以輕心,才好再次下手。甚至為了讓她放鬆警惕,連這些無辜的侍妾性命也搭上。
司闕悠閒地坐在傾斜的馬車裡,手搭在窗沿,長指微蜷,指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著。他望著尤玉璣蹙起的眉頭,反倒生出的幾分玩味來。
「姐姐怎麼辦啊!」林瑩瑩慌了。
翠玉也在一旁急說:「好好的馬車怎麼會壞了呢!一定是有人使壞!嗚嗚嗚,我可不想在這雪山裡凍死啊!」
春杏沒說話,可小臉也是一片慘白。
「沒事。營救的人很快會來。」尤玉璣柔聲安慰她們,眉眼間溫柔笑意不減。
——她既已經起了防備之心,豈是這般容易放鬆警惕的?昨日她已經送了消息給趙升,若她到了時辰還未趕到雲平寺,趙升會帶著軍隊找過來。
尤玉璣讓幾個人在壞了的車中等候。
雪越下越大,她們在車子裡覺得越來越冷,何況外面的那些侍衛?
尤玉璣不由蹙眉。
春杏低著頭,反復搓手哈氣。林瑩瑩和翠玉已經抱在了一起,互相取暖。
尤玉璣想著司闕體弱,急忙將身上斗篷脫下來,圍在他身上。
「我不冷。」司闕拒絕。
話音剛落,尤玉璣鑽進斗篷裡,與他共圍。她軟軟的身子貼過來,緊密無間。柔軟中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淡淡芬芳。
她離得實在太近了,柔軟貼在他的臂上。
司闕垂眸,猶豫著。
她不知他的男兒身,行為自然親密越矩。可他不能仗著她不知曉他的男子,就這樣被動接受過分的親密。
「我不冷,姐姐自己圍著。」司闕向一側躲。
尤玉璣壓低聲音急急說:「你幫我遮一遮!」
司闕不解,疑惑望向她。
尤玉璣拉過司闕另一邊的手,握著斗篷一角,再拉過他靠近她的手繞過她的身子,去握斗篷的一角。
如此,她幾乎偎在他的臂彎裡。鷃藍的棉斗篷擋在兩人身前。
尤玉璣在司闕的懷裡抬起眼睛,沖他緩慢地眨了下一隻眼睛。有些話她不好意思直說,只溫溫柔柔地小聲說:「雖然那些侍衛都很規矩,但總是怕有意外……你幫姐姐遮好了。」
司闕疑惑地望著她,顯然還沒明白她想做什麼。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
尤玉璣垂下眼睛,去解腰側的繫帶。兩片前襟瞬間鬆散開,鎖骨之下雪膚藏在白色裹胸布下。雪白的裹胸布一層又一層,圍著她豐盈的胸脯裹纏,隱隱露出裡面淡紫色的心衣。
尤玉璣去扯裹胸布。緊繃的白色棉布逐漸鬆散開,鬆鬆垮垮地堆在她不盈一握的細腰。
司闕急忙別開眼,唇線抿緊,握著斗篷一角的手微微用力。
傾斜的車廂再次顛了一下,尤玉璣身子一歪,朝司闕的身上狠狠撞去,伏在他的腿上,不知道碰到了一件什麼硬物。畢竟是在車廂裡,尤玉璣也很緊張。她慌忙將裹胸布取下,再匆匆忙忙穿衣,慌忙讓她沒怎麼在意胸口撞到的硬物是什麼。
「好啦。」尤玉璣小聲說。她沒去注意司闕的臉色,已坐好身子。她彎下腰去,脫下鞋襪,用剛脫下來的長長雪色棉布去裹擦雙足上的水寒。
原來是馬車向一側傾去時,桌上茶水打翻弄濕了尤玉璣的襪履。起先能忍受,越來越冷,如今雙足已凍得發麻。
司闕望向她那雙小巧纖細的雪足。
尤玉璣左腳腳踝處有一粒小小的紅痣。
——那粒紅痣像一隻妖氣橫生的蠱。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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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01:44:37
第十七章 同浴
好半晌,尤玉璣凍麻的雙足才緩過來。可是她心裡卻因為趙升的人還沒尋來,越來越焦慮。
偏偏這個時候林瑩瑩抖著嗓子問:「姐姐,真的會有人來營救咱們嗎?」
翠玉在一旁又抱怨一句:「一定有人陷害!天殺的壞東西!」
翠玉目光不經意一掃,發現司闕瞥了她一眼。她再定睛去看,司闕已移開視線。彷彿剛剛只是自己的錯覺。不知道為什麼,翠玉覺得司闕不僅是個奇怪的人,還是個危險的人。她往一側挪了挪,貼著林瑩瑩。
景娘子早先一步先下了車,她張望了好一陣才回來。站在車窗外說:「夫人,卓文派人盯著,一直沒瞅見趙將軍的人手。」
兩匹拉車的馬不停踩雪,鼻子裡發出一陣陣不耐煩的怪音。
算上車夫,外面一共十二個侍衛。
尤玉璣抬手,挑起窗前垂簾,一陣寒風立刻捲進車內。原以為這車廂單薄不避寒,寒風捲進來才知道冰寒的車廂裡的確算得上避風港。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的大雪烏鴉鴉一片。今冬第二場雪似乎醞釀了很久,非要隆重登台,一時片刻沒有停下的意思。
「不等了,我們自己走。」
尤玉璣心裡已生了不好的預感,擔心趙升那邊出了什麼事情。若只是耽擱了還好,若趙升因為她被連累有了危險,她怎麼可能不愧疚。
尤玉璣彎腰,將裹纏雙足的雪白長棉布解開,去穿仍舊濕寒的鞋襪。
春杏搭在膝上的手攥了攥,說:「夫人鞋子濕了,如果不嫌棄,我們換一下吧!我不怕寒!」
尤玉璣已將襪履穿好。她抬眼沖春杏微笑著,溫聲說:「照顧好你自己。」
這樣天寒地凍,誰也不願意穿濕的鞋襪。可春杏身份卑微,性格更是軟弱順從,習慣性去討好別人。尤玉璣拒絕,她不得不暗暗鬆了口氣。
卓文說此地乃山巒中間,不論是繼續往雲平寺去還是折回去,都是差不多的距離。可風向不同,回去則是要逆風。
尤玉璣想了想,決定一行人前行往雲平寺走。
下車時,尤玉璣不經意間回首,看見司闕倒了一粒藥丸吃。尤玉璣輕輕蹙眉,記著司闕體弱,心想路上要多多注意。
「若是實在不舒服,記得與我說。」尤玉璣攥著司闕的袖子,低聲說。
司闕慢慢嚼盡苦澀的藥丸,說:「好,我聽姐姐的。」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裡,耳邊是呼嘯的風,前面是一望無際覆雪的山巒。
行了許久,風忽然大了起來,推著人往前走。
「哎呦!」
尤玉璣回頭,原來是翠玉摔倒了,被林瑩瑩扶起來。
翠玉哭哭啼啼:「在馬車裡等著人來救不好嘛,幹嘛自己走嘛嗚嗚。」
「這風太大了,腳下路也不好走。卓文,你去尋尋有沒有能暫時避避風雪的地方。」
尤玉璣交代後,才向翠玉說:「他們人在暗處,我們停在那裡太顯眼。」
這正是尤玉璣擔心的。對方既然拿出這麼大的陣仗,應該不會賭小概率的凍死。必然還有人手,等著伏殺。
翠玉不甘心地說:「我們安安分分又沒得罪人,是不是他們要害你?我們是被你無辜拖累的!」
春杏低著頭,在翠玉身後拽了拽她衣角。
翠玉剛說完就後悔了,緊緊抿著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被挖苦責罵長大的,她也養成了一張不討人喜歡的嘴,每每自己都沒法控制。
司闕瞥了她一眼,習慣性去摸了摸腰側。可那枚銅版落在馬車裡,忘了帶。
他又瞥了翠玉一眼。笑了。
——這人也太幸運了吧。
不多時卓文趕過來,果真尋到了一處可以暫時避避風雪的廢棄獸巢。
地方很小,也只能供幾個女人暫時避避。
尤玉璣瞧著侍衛們個個凍得臉頰發紅,不忍多歇。
「夫人,你們歇一歇也好。我留一半人手在這。帶著其他人往山裡尋一尋,之前聽說有個雪山溫泉。說不定運氣好就尋到了。」
也只好如此了。
山洞很小,幾個女人勉強擠進去。
尤玉璣一邊擔心著趙升,一邊盼著這雪快些停。
忽然聽見什麼東西鬆動的聲響,尤玉璣抬頭看見頭頂的土塊往下掉。
「小心!」尤玉璣拉住身邊的司闕,將人護進懷裡。她抬手,臂上斗篷遮了落下來的碎泥。
司闕被尤玉璣護在懷裡,臉頰埋在她胸口,清晰地聽見她柔軟的心跳,貼著他的臉頰,一聲又一聲。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司闕剛要直起身,又是一些零碎泥土落下來。尤玉璣再將他拉進懷中,用斗篷護著。
司闕的整張臉徹底埋進去。
他在一片暖香裡吸了口氣,有了決定。
‧
約兩刻鐘多一點,卓文帶著人回來,竟果真被他尋到了溫泉。
「運氣真好!那處溫泉冒著熱氣呢,正好給夫人們解解寒!」
「太好了!」林瑩瑩凍得通紅的臉終於有了笑。
走出山洞後,外面的風雪稍微小了些。一行人快走,三刻鐘才到那處雪山溫泉。
侍衛們遠遠避開。
遠山被皚皚白雪覆蓋,這處不大的溫泉飄著氤氳水汽,周圍竟生著碧綠的草。一行人早就凍僵了,恨不得立刻跳進這潭溫泉水裡。
尤玉璣在水邊蹲下來,一手提袖,一手探進水中試了試水溫。絲絲縷縷的暖意從她凍得發麻的指尖兒縷縷傳進身體裡。
「姐姐,你先泡一會兒。我去幫你盯著他們。」林瑩瑩壓低聲音看向侍衛離開的方向。
景娘子搓著手說:「不錯,就算這些侍衛再怎麼正派。該走的規矩不能不做,日後也不能落了話柄。咱們依次暖身,其他人都去盯著那些侍衛。也算見證。」
侍衛不止一個兩個,若有一個人胡言亂語,那也毀了名聲。若只讓一個去盯著那些侍衛,又不方便。
本來是景娘子與林瑩瑩先去盯著。可翠玉因為剛剛說錯了話,心裡有點尷尬,也跑去先幫忙盯梢。
春杏連連搖頭,不好意思和主母一起泡溫泉,跑著去追其他人了。
是以,只剩下尤玉璣和司闕。
司闕低著頭,用指腹壓了壓眼角。他狹長的眼眼尾下有一抹天生的洇紅,總給他這雙過分清冷漠然的眼眸增添一抹不合時宜的瑰麗。
尤玉璣已經在泉水邊坐下,快速褪了襪履,將一雙凍得發麻的雪足浸在溫泉水中。
氤氳水汽繚繞,溫柔撫著她的雪足。足腕上那粒小小的紅痣在水線上下隨著水波浮動。
司闕立在一旁,視線從尤玉璣的足尖慢慢上移,掃過那粒紅痣,又落在她裙下露出的一小節纖細小腿。
「姐姐是要與我同浴嗎?」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
天色灰沉沉,天地間一大片灰白色。落雪紛紛揚揚地飄下來,隔在兩個人中間。他雪衣肩頭亦壓著一層雪。
司闕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了眼裡的情緒,尤玉璣無從探知。
這一瞬間,她只覺得站在不遠處的司闕像個很遙遠的人。
尤玉璣彎唇,柔聲說:「形勢所迫,條件有限,自然沒那麼多規矩和講究。闕闕該不會嫌棄姐姐,不願意與姐姐同浴吧?」
司闕垂下的鴉睫慢慢抬起來,他望著尤玉璣的眼睛,輕輕扯出一絲淺淺的笑來。
四目相對,尤玉璣心裡莫名生出一種奇異的陌生滋味。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司闕和平日不大一樣。她又在一瞬間迷茫——她真的了解司闕這個人嗎?
尤玉璣先移開視線,捧了一手心的溫泉水拂在足腕上。她說:「我身上倒還好些,只這雙腳涼得厲害。你身體弱扛不住凍,快些褪衣進溫泉水裡泡一會兒暖暖身,可別落了病。她們幾個還在等著,咱們暖一會兒就要喊她們幾個過來。」
尤玉璣說完好一會兒沒聽見司闕的聲音,她不由再次轉眸望過來。
司闕側身而立,面無表情地望向水面,似乎在猶豫什麼。
「闕闕?」尤玉璣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踩著溫泉旁光潔濕潤的石面朝司闕走過去。
她站在他面前三兩步的距離,望著他溫柔地笑:「怎麼啦?是凍僵了不能自己解衣帶了嗎?要不要姐姐幫你寬衣呀?」
司闕望著尤玉璣,忽然就笑了。
——乖順燦爛,甚至天真爛漫的笑容。
「這就不必麻煩姐姐了。」司闕望著尤玉璣的眼睛,去解腰側的衣帶。
他雪色的齊腰裙上搭著寬鬆的交領衫,交領下露出橫臥的鎖骨。
司闕將外衣脫下來放在身側乾淨的石面上。
不知道為什麼,尤玉璣心裡有種莫名的奇怪感。
司闕外衣之下是雪色的中衣。
他繼續一邊盯著尤玉璣的眼睛一邊寬衣。兩片衣襟鬆散開時,尤玉璣發現他裡面沒有穿心衣。
尤玉璣一怔,在心裡嘀咕——雖然一直知道闕闕胸口平平,可沒想到平到連心衣都不用穿……
雖同是女子,尤玉璣還是別開了眼。
此時,她腦子裡還在想平坦的胸口定然少去很多麻煩。她有點羨慕。
司闕彎腰,將脫下的中衣放在外衣一起。
風雖然比之前小了許多,可吹在身上還是有些涼。
司闕玩味望著尤玉璣,開始解裙腰的繫帶。纖細的帶子從結扣裡扯出來。他彎腰,長腿抬高,將裙子與裡袴一併脫了。
尤玉璣剛要轉身解衣入水,司闕喊住她——
「姐姐,看我一眼吧。」
「怎麼——」尤玉璣回首,溫柔的聲線戛然而止。
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人也本能地向後退去。足下石面濕滑,她一不小心跌倒在地。跌痛被遺忘,只怔怔望著司闕。
不遠處傳來景娘子的聲音:「夫人,發生什麼事情了?」
尤玉璣手心壓在心口,勉強鎮定下來,用平和的語氣回景娘子的話:「沒事。是我把樹影看成了人影。」
太過驚愕,尤玉璣僵坐在地,仍不敢置信地望著司闕。
司闕看著尤玉璣,他在笑。他不說話,盯著尤玉璣的眼睛,無聲擺口型:「好看嗎?」
他停頓一息,再無聲擺口型:「姐姐?」
尤玉璣豔紅的唇顫了顫。
司闕朝尤玉璣邁出一步。
尤玉璣瞬間反應過來,急道:「你別過來!」
司闕想要扶起尤玉璣的手已經探出。聞言,他探出的手停頓了一下,轉而改為摸摸尤玉璣的頭。
「好,我聽姐姐的。」他乖順收了手,轉身走進氤氳溫暖的溫泉水中。
輕晃的水波逐漸沒過他的身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6 01:44:56
第十八章 陛下
雪漸漸變小,風也吹得倦了。
侍衛在山林中尋了些枯木,生了幾個火堆烤烤火。
尤玉璣沉默地坐在火堆旁,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有的人天生長了一張笑臉,即使並非故意笑出來,眉眼間也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尤玉璣便是如此,眼尾輕挑天生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是天生溫柔的眉目。
然而此時,她垂著眼角,眼尾總是勾著的那抹笑不見蹤影。
司闕坐在她不遠處,瞥了她一眼,再收回視線望著火堆中的火苗。
卓文站起身,拿了兩串剛烤好的肉遞給尤玉璣:「好不容易抓到點活物,熱東西吃進肚子裡才暖和!」
尤玉璣沖他笑了一下,接過來。
卓文遞過來兩串烤肉,一串是給尤玉璣的,一串是給司闕的。卓文早就與尤玉璣熟識,與司闕卻並無接觸。是以,給司闕的那一塊,也一併遞給了尤玉璣。反正下面的人都知道夫人與闕公主關係很好,這一路也是黏在一起。
尤玉璣望著手裡的兩串烤肉發怔了一會兒,才將其中一塊遞向司闕。
司闕的視線裡出現焦熟的烤肉。他側首,視線順著這塊烤肉望向尤玉璣。然而尤玉璣垂著眼,並沒有看他。
司闕去拿木籤,手指碰到尤玉璣的手。他明顯感覺到尤玉璣的手指頭僵了一下才往後挪開鬆了手。
司闕勾唇,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謝謝姐姐。」
尤玉璣抿了抿唇,沒有回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垂著眼,去咬烤肉。涼風吹著,即使是剛烤好的肉外層也感受不了多少暖意。尤玉璣一口咬下去,裡面的肉卻是燙的。一口暖流慢慢傳進身體裡,與此時折膠墮指的嚴寒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陣腳步傳來,林瑩瑩、翠玉、春杏和景娘子泡完溫泉回來。她們個個臉上都紅撲撲的,見這裡有肉,臉上的笑更燦爛了。
尤玉璣又慢慢咬了一口烤肉。小雪還在下,落在烤肉上兩片。
大家都去泡過溫泉,除了她。
剛剛司闕走進溫泉水中,她自然是不能去的。也沒與旁人說,旁人只以為她最先泡過了。
幸好坐在火堆旁將潮濕的襪履烤暖了。
大家吃了東西,再繼續往前走。
景娘子最先發現尤玉璣情緒不太多對。畢竟多年貼身照料,她極了解尤玉璣。瞧著尤玉璣神色,便知她心裡有事。
不多時,春杏、林瑩瑩和翠玉也發現了尤玉璣情緒的不對勁。她們還以為尤玉璣擔心眼下處境。
幾個女人本來就心裡怕得要死,一直是尤玉璣面帶微笑沉著帶領著她們。此時尤玉璣臉上都沒了笑,她們幾個人心裡惴惴,似乎已經在想身後事了……
甚至,就連卓文也覺察出了什麼。
偏偏尤玉璣望著遠處的皚皚雪山繼續往前走,對旁人頻頻落過來的探究目光渾然不覺。
司闕將一切收進眼中。
他忽然覺得很有趣。
「姐姐。」他忽然開口,聲音沒有故意壓低,大家都聽得見。
尤玉璣一怔,下意識地蹙了下眉,才硬著頭皮望過來,勉強用尋常的語氣詢問:「怎麼了?」
司闕亮著眼睛望著尤玉璣,清澈的明眸一片真誠:「大家都很擔心姐姐。」
尤玉璣愣了一下,目光掃過身邊的人,才恍然。
司闕慢慢扯起唇角展露笑顏:「姐姐若是有什麼難處莫要憋在心裡,說出來大家一起商討商討。」
他望著尤玉璣的眸子染著灼灼的笑意。
被戲弄的感覺在尤玉璣心頭升起,再轉瞬即逝。她重新彎眸,眉眼勾著溫柔的淺笑。她的視線也從司闕的眼睛移開,望向卓文,詢問:「我們還要多久才能走出這片山?」
「不到三刻鐘就可走出這片山。出了這片山地,穿過一片松樹林,就是雲平寺。」
尤玉璣頷首,溫聲說:「幕後之人這次是下了狠心,之所以沒有追進雪山,是因為天氣惡劣。若我所料不錯,等我們走下山,就會遇到他們的伏殺。」
林瑩瑩嚇白了臉,驚呼:「那怎麼辦啊!」
尤玉璣輕嘆一聲,望向翠玉:「翠玉說的不錯,對方應該是沖著我來的。你們是為了掩人耳目的無辜人。是姐姐連累了你們。」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翠玉小聲嘀咕,「我不想死。我們要怎麼辦啊?」
尤玉璣微笑著解釋:「我自然也安排了些人手。若一切順利,我們下山之後,那些伏殺的人應當全部被生擒。」
翠玉等人明顯鬆了口氣。
翠玉抱怨:「你既然都安排好了,還說這些話嚇我們做什麼。」
「雖然我做了準備,可萬事沒有絕對。半山之遙,我也不能確定山下萬無一失。所以你們一會兒走在我後面遠一些,若形勢不對,掉頭往回跑,在山中暫藏。待風雪徹底停了,再想法子各自逃命。」
尤玉璣望向卓文,抬手:「把弓箭給我。」
卓文立刻將弓箭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動作乾淨俐落地將箭囊綁在腰側,她最順手的角度位置。她握緊手中的弓,剛要往前走,稍微猶豫了一下,自溫泉處的驚愕情境後,第一次主動望向司闕。她說:「聽見了嗎?」
司闕有些意外地抬眼望向她。
四目相對,分明只一瞬,卻好似四季淌過那樣久。
司闕慢悠悠地扯起唇角,乖乖地說:「好,我聽姐姐的。」
尤玉璣心裡生出奇怪的滋味來,她努力將眼前浮現的畫面趕走,大步率先往前走,不是京中淑女的步子,而是少女時與父親打獵時的矯健步伐。
呼嘯的風在尤玉璣耳邊吹拂,尤玉璣目視前方,心裡卻有些亂。她忍不住去想車廂裡脫衣時躲在司闕懷裡讓他幫忙相遮,也記得那些不經意間的肌膚相親。
她甚至不敢閉上眼睛,只要她閉上眼睛,總是能想起無數次自己主動去拉司闕的手。
她甚至……曾經與他同榻,在他的床上在他身邊抱著那隻貓兒睡著過。
不是尤玉璣故意避開不願直視司闕,而是她還沒有從溫泉旁的驚愕裡緩過來。他現在穿得整整齊齊,可是尤玉璣望向他,就忍不住眼前浮現溫泉旁他褪下衣裙後的模樣。
偏偏,她還要在外人面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依舊去應他喚的那聲「姐姐」。
想到這裡,向來心平氣和的尤玉璣,心裡難得生出一絲氣惱來。責怪起司闕的「戲弄」。
情感上,她將這怪罪成司闕的「戲弄」。可她是個理智的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一次又一次過分越矩的肌膚相近,都是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主動。
尤玉璣蹙眉,將唇緊緊抿著。她用力握緊手中的弓,在心裡對自己說——
尤玉璣,不要做一個不講理的人。
那些不知情下的肌膚相親,當時當做尋常,如今再被尤玉璣回憶一遍,不免染上幾許尷尬窘意。
司闕走在尤玉璣的身後,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心道她知道了他非女子,從今之後應當會避著他,甚至會覺得他是個無恥流氓,說不定此時此刻在心裡正罵著他。
溫柔牽他的手對他笑的漂亮姐姐再也沒有了。
可若讓他再選一次,他仍然會告訴尤玉璣他是男子,不是需要她庇護的小妹妹。
司闕耷拉著眼角,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浮現了懨然。
沒勁。
他不想留在晉南王府了。
沒勁。
真沒勁。
司闕重新抬起眼睛,涼涼地瞥著尤玉璣的背影。她是不是正在心裡罵他?溫柔如她,也會罵人的?司闕忽然很想見見尤玉璣罵他的模樣。
不知道自己想像了什麼畫面,他忽然就笑了。
走在另一邊的翠玉看看司闕,再看看前面的尤玉璣,一雙眼珠子轉了轉。她悄悄拉了拉林瑩瑩的袖子,小聲說:「你覺不覺得自從夫人和那位一起泡了溫泉之後,兩個人都變得怪怪的。」
林瑩瑩正擔憂著山下是不是會有很多凶神惡煞的人等著她,心不在焉沒怎麼聽清翠玉的話。她茫然問:「你說什麼?」
翠玉搖搖頭,不再吭聲了。
還沒走到山下,尤玉璣就看見了等在下面的趙升。晉南王妃身邊的谷嬤嬤站在趙升身邊。
尤玉璣心頭懸著的那根線瞬間鬆了。她蹙起的眉頭展開,溫柔笑著將弓箭遞還給卓文,道:「沒事了。」
「太好了!」林瑩瑩幾個小跑著追上尤玉璣,往下望去。
林瑩瑩疑惑了:「咦,那個是王妃身邊的谷嬤嬤?她怎麼也在那邊?」
尤玉璣暫時沒解釋。
見到了尤玉璣的身影,焦急的趙升立刻迎上去,說:「凍壞了吧?快到馬車上歇歇!」
谷嬤嬤也很快趕過來,將懷中抱的一件棉衣披在尤玉璣的身上,伸手去扶尤玉璣。她壓低聲音:「夫人料事如神,人已經盡數押下了。王爺和王妃此時正在雲平寺。」
尤玉璣不由有些意外,沒想到晉南王和王妃會親自來雲平寺。
在山裡風雪中折騰了一路,大家模樣都有些狼狽。尤玉璣也不多說,向谷嬤嬤道了謝,先上了馬車。
車夫一聲「駕」,馬車穿過松樹林,往雲平寺去。
馬車駛出沒多久,坐在窗邊的尤玉璣將垂簾挑開望向窗外。
趙升似早就知道尤玉璣會問話,他騎在馬背上,一直走在馬車旁候著。
在尤玉璣原本的計劃裡,趙升提前處理完伏擊在松樹林裡的人之後,會帶著手下去雪山中迎她。然而尤玉璣在雪山中等了又等,也沒等到趙升的身影,一度以為計劃出了差錯,甚至擔憂趙升遇到了危險。
沒想到趙升好好地候在山下,卻沒上山。
尤玉璣不可能不奇怪。
見尤玉璣挑開車窗垂簾望過來,趙升立刻低聲解釋:「陛下在雲平寺。」
尤玉璣愣住,有點不敢置信。
趙升點了點頭,小聲解釋:「晉南王派人過來說家務事不宜驚動聖駕。若我帶著官兵上山,很容易被陛下身邊的人發現端倪。人已經提前盡數擒下,夫人一行人走下山不會遇到伏殺。王爺說,若陛下身邊的人問起,夫人只說馬車壞在山中。」
趙升不是晉南王的屬下,本不用聽晉南王的話,可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
尤玉璣蹙眉想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頭。
司闕沒如來時坐在尤玉璣身邊,而是坐在她對面。他望著尤玉璣扭身望向車外,隨著她的動作,她的腰身更顯纖細。
司闕忽然側首望向翠玉:「身上有銅板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6 01:45:15
第十九章 秘密
這還是司闕頭一遭主動和晉南王府裡除了尤玉璣以外的人說話。
翠玉嚇了一跳。她在腰間的荷包裡摸了摸,摸出一枚銅板,趕緊遞向司闕。
司闕瞥了一眼翠玉的手。在風雪裡走了許久,期間翠玉又摔了一跤,身上有些髒,手指上黏了雪泥,就連指縫裡也弄了髒漬來不及擦淨。
司闕瞥著翠玉捏著銅板的手,沒接。
「不用了。」
翠玉瞪大了眼睛,原是一雙狹長的鳳眼,即使努力瞪大了,也不圓。她後知後覺司闕嫌她手髒,雙頰忽地一紅,別別扭扭地將銅板收進荷包裡。她把手背在身後,拿著帕子胡亂蹭擦。
尤玉璣已與趙升說完話,她放下垂簾,轉回身。剛剛車廂裡的對話,她有聽見。她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悄悄望向司闕。見他鴉睫垂著並無所覺,她的目光才大膽了些深看他一眼,不過也只一眼,立刻匆匆移開目光。
她移開視線的下一息,司闕鴉睫輕抬望過去,落在她細腰裙裝的兩縷褶皺上停頓了一下,再慢慢上移。
片刻後,尤玉璣再次望過來,剛好撞見司闕的目光。四目相對,尤玉璣搭在膝上的指尖輕顫了一下,迅速將目光移開。她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再也別抬眼看他,耳邊卻忽然迴響起溫泉畔他慢悠悠的語調——「姐姐,看我一眼吧。」
忽地,眼前浮現些揮之不去的畫面。
尤玉璣欠身,端起小方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涼茶。
‧
方家。
方璧淑繃著臉,快步走進女兒房間。
「怎麼樣了?」方清怡起身迎上母親。她看見母親的臉色,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方璧淑搖頭:「人全被扣下,一個沒逃掉。恐怕咱們的計劃一早被識破了,尤玉璣那個賤人早就提前做了準備等著咱們上鉤!」
「這……」方清怡臉色發白,愣愣向後退了一步。
「陛下今日臨時起意去了雲平寺,晉南王和你姨母都隨駕跟了去。恐怕這事情晉南王和王妃已經知道了。」
裝神弄鬼,甚至在晉南王的轎子上做手腳,這可不是小事。
「怎麼辦啊……」方清怡越聽臉色越白,聲音發顫。她的脊背更是一陣陣涼意。她現在很是後悔,後悔那一日喝多了酒,與表哥荒唐胡來……自那一朝荒唐,她把自己的未來徹底賭在了陳安之身上,再也輸不起。
眼見著女兒六神無主地落淚,方璧淑握緊女兒的手,厲聲:「慌什麼?你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咱們最大的籌碼。再說了,尤玉璣不過一個亡國孤女,而王妃是你的親姨母。孰近孰遠,你姨母心裡也有數。」
方璧淑俯身,在女兒耳邊嘀咕一陣。
方清怡皺著眉,眼中有掙扎,最終她將手搭在自己的前腹,重重點頭。
不多時,方清怡登上馬車匆匆趕去晉南王府。她連連催促車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陳安之正坐在床榻上,揉著腫痛的腳腕。他心裡很煩,自挨了板子,屁股上的傷還沒徹底好,又傷了腳。
「自從娶了那媚婦,事事不順!」陳安之煩躁地嘀咕。
下人通傳方清怡過來時,陳安之不由一怔,想到表妹最近對他的冷漠,他緊接著一喜,想來是表妹不與他置氣了。顧不得腳腕上的疼痛,他下了床,拄著拐杖走到門口親迎。
「表妹。」他用溫潤的語氣喚她。
這兩年,他們早已有了默契,總能在有外人在時,眉目傳情。所有情衷蘊在這聲表妹裡,他相信表妹聽得出來。
「表哥……」方清怡用一雙淚盈盈的眸子深深望著陳安之,不顧下人還在,她直接撲進陳安之的懷裡。
陳安之嚇了一跳。
要知道,他們以前在外人面前從來都是守禮的表兄妹。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將方清怡推開,只聽懷裡的她哭著說:「母親派人去殺表嫂,表哥你快去救救表嫂!」
「什麼?姨母派人去殺尤玉璣?」陳安之迅速反應過來,揮了揮手,將下人全攆了下去。
方清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知道我有了身孕,所以想為我謀劃,為我肚子裡的孩子籌謀。我知道母親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們的孩子好,可是我不要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就沾了血債。嗚嗚嗚,表哥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子也不願意去害無辜的人……表哥你快派人去救救表嫂……」
‧
方璧淑以為尤玉璣提前做了布置,再拿了人證去向王妃討公道,她並不知道的是尤玉璣出門前就向晉南王妃立了「軍令狀」。
王妃坐在齋房裡,皺眉不展。
前日她將尤玉璣喊來商量按照術士所說去雲平寺燒佛經時,尤玉璣曾信誓旦旦向她說這都是方氏母女的陰謀,為了取她的性命,好騰出世子妃的位置。
府中怪事連連,王妃本就起了疑。尤玉璣與她說時,她心裡有了一兩分相信,可到底方璧淑是她的親妹妹,她不願意相信妹妹會給王爺的轎子做手腳,會弄傷了陳安之的腳。
谷嬤嬤掀開厚厚的門簾進來,低聲說:「王妃,世子妃一行人已經到了雲平寺。她們折騰了一路,要不先安排歇著?還是召過來說話?」
「不必召了,萬事明日回家再說,不要驚動聖駕。」王妃長長嘆了口氣。
多年前,妹夫犯了大事,在還沒被揭發之前,王妃狠下心,用了權勢讓妹妹和離帶了三個孩子立了女戶。果不其然,後來妹夫東窗事發滿門抄斬,妹妹和她的三個孩子躲過了這一劫。
這些年,她心疼妹妹,可妹妹竟是與她玩起算計來?
‧
桌上擺著最尋常的齋飯,可因為是熱氣騰騰的。一行人都是大口吃著。
尤玉璣心中有事,握著筷子半天沒吃東西。
谷嬤嬤過來遞了王妃的話。今日天氣不好,眾人都在寺中住一晚,明日再回府。
景娘子從外面進來,說:「夫人,寺中客房不多,今晚得兩人一屋子將就將就。」
尤玉璣頷首:「你安排就好。」
尤玉璣收起心緒,握著筷子去夾東西吃。
「若春杏姨娘不嫌棄,奴婢今晚和您擠一擠。」
春杏趕忙說:「不嫌棄不嫌棄,我哪敢嫌棄。您也千萬別再用您來稱呼我,實在擔不起。」
春杏說這話是真心的,她從未把自己當個主子。甚至,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清清白白的丫鬟。
「翠玉姨娘和林姨娘一間。夫人和闕公主一間。」
尤玉璣的手一抖,兩根筷子間夾著的豆腐掉在桌上。
司闕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著眼裡的光影。他饒有趣味地等著尤玉璣如何拒絕。
尤玉璣望了一眼落在桌面的豆腐,神色如常地「嗯」了一聲。
司闕訝然抬眸,烏漆漆的眸子裡浮現一抹異色。
尤玉璣從容地重新夾了塊豆腐吃。
司闕微眯了眼,望著她吃東西時,那抹豔紅的唇如何輕輕地蹭動。
好像很軟的樣子。
大家又餓又冷,都專心地吃著東西,除了尤玉璣沒有人注意到司闕沒吃多少東西,用頗具玩味的目光長久望著尤玉璣。
尤玉璣知道,卻要假裝不知道。
吃過飯,尤玉璣詢問客房可都收拾妥當了。景娘子點頭,寢具都是新的,就連沐浴的熱水也已經備好了。
幾個姨娘聽說可以沐浴,吃了東西趕忙往客房去,甚至路上還在在劃拳誰先泡熱水浴。
司闕坐在椅子上,沒動。
他面帶微笑望著尤玉璣,等待著。
尤玉璣最後抿了一口茶,再用帕子擦了唇角,才大大方方地望向司闕,道:「你身體不好,先回房泡個熱水澡驅驅寒。既來了寺中,我也正好先去給母親求個平安。」
司闕望著尤玉璣的眼睛,笑了。
他說:「好,我聽姐姐的。」
‧
避開讓司闕先沐浴是真,想要給母親求平安也是真。尤玉璣在佛像前跪下,手中握著那枚林瑩瑩贈的平安符。她仰望著佛像慈悲的眉眼,認真祈願:「母親一生與人為善,如今纏綿病榻已是彌留之時……」
想起母親,尤玉璣聲音不由哽咽,她壓了壓情緒,繼續說:「小女願將自己的陽壽換給母親,望佛祖成全。」
「是個重孝的孩子。」不遠處忽傳來一道蒼勁有力的聲音。
尤玉璣一怔,趕忙起身回望。
說話的人正是當今陛下。
陳漣站在陛下身側。還有一個中年男子衣著錦繡以龍紋來飾,雖尤玉璣未見過,也能猜到是太子。
尤玉璣趕忙行禮:「陛下萬歲,太子千歲。」
一個內宦湊到陛下耳邊低語道出尤玉璣身份。
「免禮了。」皇帝點頭,「你的父親是英豪虎將。」
尤玉璣再屈膝代父謝恩。
皇帝沒有與尤玉璣再多說其他,離開前交代身邊太監總管:「德順,明兒個讓胡太醫往尤家去一趟。」
胡太醫醫術高超,是陛下的御用太醫,輕易不為旁人診治。
尤玉璣驚喜地趕忙跪地謝恩。
皇帝擺了擺手,已經往外走了。
尤玉璣仍跪在原地,她展開手心,望著手心裡的平安符上的「壽」字。
‧
寺中客房十分狹小,布置也簡單。兩張木板床,中間隔了一張小小的方桌,再無其他桌椅。
尤玉璣心裡想著胡太醫說不定能讓母親好轉,心中歡喜。她走進客房時,司闕已經沐浴過後,無聊地躺在並不舒服的木板床上。
尤玉璣在自己的那張床邊坐下,收了平安符,望向司闕。
司闕轉過頭,對上她的目光。
「姐姐。」
他慢悠悠地喊一聲,再說:「還願和我一簷之下?」
終於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他望著尤玉璣,等著她發怒,等著她罵人。
想像尤玉璣憤怒責罵的情景,他興致盎然,有些迫不及待。
司闕終是體弱,經不得風雪折騰,還沒等到尤玉璣開口,先是他斷斷續續地咳了兩聲。
司闕皺了眉,漆色的眸中懨色一閃而過。
下一刻,鼻息間傳來淡淡的芬芳,已是尤玉璣覆手過來。這次不是她的手心,她克制地用微蜷的指背試了他額上溫度,又很快收手。
「我只知你願意將秘密告訴我。」尤玉璣柔聲說。
司闕默了默才開口:「我可是個混賬登徒子,姐姐就不怕夜裡被欺?」
尤玉璣輕輕搖頭:「你不惜將這樣重要的秘密告訴我,是為我著想。是君子中的君子。」
「我不知你為何扮女子,想必有你的難處。」尤玉璣溫柔地笑著,「若你需要,我會幫你隱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6 01:45:33
第二十章 平妻
尤玉璣去了狹小的小間沐浴,司闕隱約能聽見一點水聲。
他躺在木板床上,想著尤玉璣剛剛說的話。
君子中的君子?
司闕這半生,還未有人用君子來形容他。甚至,連「男子」二字,都未被人承認過。而現在,一個剛被自己唐突過的女子坐在他對面,眉眼溫柔地望著他,說他是君子。
司闕覺得好笑,便笑了。
雲平寺供給香客的客房每間搭著個小小的盥室,逼仄得彷彿一個轉身的大小。尤玉璣再次望了一眼已鎖好的門閂,才小心翼翼地跨進浴桶裡,讓溫熱的水將她的身子包裹。薄薄的木板幾乎沒有隔音效果,她像個耄耋老人般動作緩慢,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她在這裡沐浴,水聲傳到外面的司闕耳中,她總是覺得有些尷尬的。只是風雪裡折騰那樣久,身上到現在還是寒氣重重,為了身體著想,不得不泡個熱水澡驅驅寒。
溫熱的水流將尤玉璣擁裹,許久之後,她發寒的身子慢慢緩過來。她小臂相疊搭在桶沿,臉頰枕著自己的小臂,陷入沉思。
她想起《雲陵賦》,想起司闕曾經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詩詞與琴曲。
在她還不算認識司闕時,先認識了他的詩詞文章與琴曲。
那時豆蔻年歲,她跳舞時沒少用司闕的詩文曲詞相伴。在她旋身起舞時,也曾好奇寫下那等豔絕筆墨的人,是個怎樣的人。
父親雖是武將,也是個愛之乎者也的讀書人。尤家更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荒唐講究。她找來司闕的詩詞文章,於碧草藍天微風拂面間一句一句地誦讀。
她能背出每一句。
在她還不算認識司闕時,先從他的筆墨曲詞裡認識了他。
尤玉璣無聲輕嘆一聲。
她忍不住去想司闕從小扮女郎的緣由,再想到他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更感唏噓。
若她將他男扮女裝的事情說出去,於他是天大的麻煩。
她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身子暖好了,尤玉璣從水中站起身,身上的水珠兒滴滴答答地落進水中。聽著這水聲,她下意識抬眸隔著薄薄的木板望著門外的方向。
她擦乾水漬,拿著棉巾反反復復擦拭濕髮。這裡狹小潮濕,理應出去擦髮,可因為司闕在外面,太不方便了。她只好在小盥室裡花了好些時間擦頭髮。等她出去,已經很晚了。
兩張木板床之間小方桌上的燈燃著,映在司闕睡著的側臉。
「你睡著了?」尤玉璣輕聲問。
沒有回應。
尤玉璣輕手輕腳地過去,將燈吹熄,房間中一下子陷進黑暗。她的雙眸適應了一瞬,摸索著上了床。她動作小幅度地挪動,躺在遠離司闕那一側的床邊。
她纖細的指,攥了攥被子。
縱使她信任司闕,可到底孤男寡女同室而眠,不可能自在。
尤玉璣很快睡著了,也不知是因為今日雪山裡累到了,還是因為司闕在熱水裡加了助眠的香料。
在她睡著後,司闕睜開眼睛。他重新將燭燈點燃,拿著燭台走到尤玉璣的床尾。他將燭台放在尤玉璣足側,握著尤玉璣的腳腕,將她的白綾襪脫下來。
昏黃的燭影落在她纖細的雪足上,小腳趾外側有一點紅。
司闕拿了一盒藥,將凝脂般無色的膏物抹在指腹上,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她小腳趾外側的微紅處。
「姐姐穿了那樣久的濕鞋襪,會凍傷的。」司闕慢慢笑起來,他抬眼望向酣眠的尤玉璣,聲音輕淺又怪誕,「姐姐,我對你好吧?」
燭台放在床尾,火苗晃動的影子落在尤玉璣腳踝上那枚小小的紅痣上。
司闕垂眸多看了一會兒。
翌日,尤玉璣醒來第一件事翻身望向司闕——他還在睡著。
她動作輕淺地坐起身,目光不經意間一掃,落在方桌上的燭台。燭燈是她昨晚睡前吹熄的。可此時那根白色的蠟燭好像比昨晚她吹熄時又短了一點。
尤玉璣慢慢將目光挪回來,重新落在司闕身上。
‧
晉南王同陛下回宮,王妃則和其他人一同回王府。
馬車在王府正門停下,尤玉璣扶著景娘子的手下了馬車,和王妃一起最先走進大門,一下子看見影壁處迎候的陳安之,還有他身邊的方清怡。
「母親,您回來了。」陳安之說。
尤玉璣的目光落在陳安之與方清怡握在一起的手上。
——這是不再遮掩,徹底光明正大了起來。
王妃一下子變了臉色。當著這麼多奴僕的面,她抿著唇,將怒火強壓下去。
方清怡怯生生地向後退了半步,躲在陳安之身後。這舉動明顯激起了陳安之的保護欲,他用力握了握方清怡的手,勇敢地望向王妃,言辭懇切:「母親,我與表妹情投意合,還請母親成全。」
王妃深吸一口氣,暫時沒回兒子的話,而是望向方清怡,質問:「清怡,你上次說你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你說你不願作妾,你說安之成婚之日便是情斷之時。」
這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女,就連名字都是她取的。見方清怡如此糊塗,她心裡難受。
方清怡低著頭,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地落下來。她知道自己名聲有損,可她已經失身給表哥,只能盡力止損。
王妃恨鐵不成鋼繼續質問:「你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要去做低賤的妾室?」
林瑩瑩和翠玉、春杏從後面走過來,已將這處的事情聽了個大概。
翠玉慢悠悠地翻了個白眼,又陰陽怪氣起來:「表姑娘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哪能作妾呢?不合適呀。」
方清怡看了翠玉一眼,再低下頭,狠狠咬唇。
她心中淒然,心想自己居然淪落到此,讓一個窯姐嘲諷。她向來自視甚高,從未將這兩個胭脂巷裡的女人放在眼裡。
去年她吊著表哥的胃口,做盡各種親密事,只差最後一步死死堅守。不久後得知表哥在勾欄之地尋了兩個「知己」。她偷偷去看過林瑩瑩和翠玉,見她們兩個都是穿著白衣氣質清雅,最擅撫琴,又都生了和她一樣狹長的鳳眼。
她以為這兩個妓子是表哥得不到她後尋的替身。方清怡原本的氣憤一下子消了,反而生出幾分沾沾自喜。
她終究不可能作妾的,不會和這些低賤的女人平起平坐!
陳安之替表妹開口:「母親,我想娶表妹為平妻。」
林瑩瑩和翠玉驚愕地對視一眼。
平妻?這可不是什麼正派事,是會讓人戳脊樑骨的。
「平妻?」王妃被氣笑了,「安之,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兒子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請母親成全!」陳安之一掀衣擺,直接跪了下來。
表妹懷了他的孩子,陳安之不願意表妹受委屈,也不願意這個孩子成為庶子,更不敢違抗賜婚的聖旨。所以想出了平妻的方法。但是……他現在並不願意當眾將方清怡有了身孕的事情說出來,這究竟是大毀清白的污點。
林瑩瑩和翠玉眼神交流,心道世子爺這架勢是逼著王妃點頭了。她們兩個忍不住偷偷去看尤玉璣的臉色,卻意外地沒在尤玉璣臉上看出什麼情緒。
尤玉璣神色淡淡地望著跪地的陳安之——自己的夫君。
他不問刺殺之事,不在意自己的妻妾五人差點喪了命,不管王府的臉面。是非不分愚蠢至極。
這個人,是與她牽絆一生的夫君?
尤玉璣第二次動搖了。
她側首,溫聲開口:「王妃,不知道胡太醫何時會去給我母親診治。我理當早些回去等候。」
王妃點點頭,說:「你去吧。」
尤玉璣略略屈膝,沒有再看陳安之一眼,回曇香映月換衣服。
王妃壓了壓眉尾,頭疼難忍,險些站不穩,她扶著谷嬤嬤的手,有氣無力地說:「扶我回去。」
陳安之這才注意到母親臉色極差,他趕忙站起身去扶母親。被王妃嫌惡地甩開。他愣愣站在原地,想起母妃剛剛與尤玉璣說話的語氣那樣和氣。是不是尤玉璣昨天在寺中說了什麼,讓母親誤會了表妹?想到這裡,他安慰方清怡:「你先回去休息,我會將事情都處理好。」
方清怡讓這麼多人看了笑話,臉上無光,她勉強提起精神,濃情蜜意地望著表哥,盈著美目點頭。
陳安之急匆匆往曇香映月去。
翠玉還想挖苦方清怡兩句,想到這位表姑娘也許會被抬成平妻,勉強把話咽下去,只在心裡惡狠狠地盼——還是當妾吧!
此時,司闕才下馬車。他已經穿了流風送來的棉衣,修長的指握著袖爐,戴上遮風的帷帽,緩步邁進府門。
方清怡剛要走,看見司闕皺了皺眉。
她到底介意這個讓表哥興師動眾納回來的女人。她在心裡想著等自己成了女主人,絕對不能容下這個矯揉造作的賤妾。
翠玉發現方清怡望向司闕,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心情愉悅地拉著林瑩瑩走了。
陳安之追去曇香映月的時候,尤玉璣正在裡間換衣,抱荷沒個好臉色將他攔下來。
陳安之心裡很急。
表妹有了身孕,只有快點娶表妹進門,才能隱瞞表妹婚前失身的污點。
尤玉璣換了衣服從裡間出來,陳安之趕忙迎上去,攔在門前,對尤玉璣說的第一句話是:「表妹是無辜的,都是她母親的主意,她什麼都不知道!」
尤玉璣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陛下仁慈讓胡太醫給母親診治,我現在要回家。世子讓一讓。」
「尤玉璣!」陳安之大聲,「你怎麼孰輕孰重都不知道?」
孰輕孰重?尤玉璣當然知道,在她心裡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母親的安危重要。
「世子讓一讓。」尤玉璣再開口。
陳安之氣急:「皇帝爺爺不過派人走個過場,你還真以為你那病入膏肓的娘能活命?」
尤玉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陳安之說了什麼。近距離看著陳安之這張臉,尤玉璣一巴掌打了下去。
「啪」的一聲響,將所有人打懵了。
陳安之保持被打偏了臉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瞪大眼睛望向尤玉璣,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他剛剛說什麼?
尤玉璣徹底反應過來——這個人在咒她的母親。
尤玉璣抬手,又是一巴掌。
接連挨了兩個巴掌,陳安之暴怒:「你發什麼瘋?我說錯了?你母親本來就吊著口氣,能活過明天都是燒高香!」
「抱荷!」尤玉璣的聲音是顫的,「取我的弓箭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7 01:51:07
第二十一章 和離
下人嚇壞了,亂了套。這個勸攔,那個去找王妃。抱荷猶豫了一下,瞪了陳安之一眼,甩開枕絮阻攔的手,果真一路小跑去庫房拿弓箭。
兩個丫鬟攔在陳安之面前,小聲哄著:「世子消消氣,消消氣……」
景娘子白著臉,去拽尤玉璣的袖子,壓低聲音:「夫人,咱們先走,先回家去。萬事回來再說,都先冷靜冷靜,冷靜冷靜啊……」
她嘴上這樣勸著,心裡卻暗道一聲「壞了」,她太了解尤玉璣。若說人人都有逆鱗,千萬別招惹尤玉璣的親人。溫柔和善如她,也是會惱的。
一時間,亂糟糟的。
陳安之看著這一幕,簡直覺得荒唐至極。這些人在攔什麼?攔著這個不講規矩不守婦道的草原女子會弒夫嗎?她敢嗎?
「尤玉璣,你這個不守婦道的人,不是勾搭這個就是勾搭那個,讓有婦之夫為你奔波,又勾著琪世子的魂兒。現在跑到我面前裝什麼三綱五常的大孝女!」陳安之推開阻攔的下人,往尤玉璣面前衝,「你以為我願意娶你嗎?這一切都怪你,是你自找的!聖上賜婚,我不敢違抗,不敢悔婚罷了!」
陳安之衝到尤玉璣面前,用手指著尤玉璣的臉,離得那樣近,手指頭幾乎快要戳到尤玉璣的臉上。
尤玉璣看著他這張可惡的嘴臉,忽然冷靜下來。
「聖上賜婚,你不敢違抗,不敢悔婚。」尤玉璣語速緩慢偏又堅定,「好,這旨我來抗,這婚我來悔。」
陳安之指指點點的動作忽然停下,他瞪圓了眼睛驚愕望著眼前的尤玉璣,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他問。
尤玉璣心如靜潭,她不想與陳安之說話,只是吩咐:「枕絮,請人去寫和離書。」
枕絮愣愣地應了一聲,卻暫時沒行動,求助似地望向景娘子。景娘子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再連連搖頭。
陳安之懵了。
尤玉璣什麼意思?請人寫和離書?她是氣糊塗了嗎?別說這是聖上賜婚,即使平尋嫁娶也沒有哪個女子敢和離。身為一個女人,主動和離?臉面還要不要?和離過的女人還想嫁人?嫁給街口巷尾要飯的乞丐嗎?別說他與尤玉璣是聖上賜婚,是帶著諸國融合意義的政治聯姻!這場婚事如何和離?性命要還是不要?
他以為尤玉璣氣糊塗了。可他定睛一看,尤玉璣面色從容,語氣也平靜,反倒襯得他更加氣急敗壞。
「你該不會是想欲擒故縱吧?」陳安之脫口而出,「還是裝腔作勢?」
尤玉璣一刻都不想再與他糾纏。她繞開衝到面前的陳安之,快步往外走。她從昨日就惦記著胡太醫今日會給她母親診脈的事情。她必須早些趕回家去,在胡太醫到了之前趕回去,嘉木年紀還小,她怕弟弟接待不周。
「弓箭拿來了!」抱荷氣喘籲籲地從庫房跑回來。
讓抱荷去取弓箭,的確是尤玉璣剛剛說的氣話。她不能真的殺了陳安之,不至於為了一時氣惱,去承殺人的後果。
陳安之站在門口,望著尤玉璣往外走的背影,冷笑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看吧,就是虛張聲勢。裝什麼大孝女。」
聽著陳安之的聲音,尤玉璣耳邊又響起他詛咒母親的話。
經過抱荷身邊,尤玉璣抓住弓箭,反身將長弓拉成滿月,搭箭射出,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一支利箭帶著風聲,帶著滿院子人的驚呼聲,朝陳安之射去,射中他的頭頂髮帶,綁紮的青絲瞬間落下來,一大縷頭髮斷了,偏偏落地。
陳安之瞳仁睜大,小心翼翼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還在不在。
「再對我母親不敬,送你去我父親面前讓他做主!」尤玉璣摔了手中的箭,轉身往外走。
抱荷覺得好生解氣,開心地快要拍起手來。她瞪了陳安之一眼,小跑著去追尤玉璣。
他父親?
陳安之反應過來了。她父親不是死了嗎?
尤玉璣乘坐馬車離開晉南王府的時候,曇香映月發生的事情已經在府中傳開了。
方清怡很高興。尤玉璣這個女人這個時候還要逞強,顯然不是個聰明人。日後定然鬥不過她!
翠玉和林瑩瑩聚在一起,小聲嘀嘀咕咕半天。
春杏不敢議論,還求著身邊兩個丫鬟不要惹是生非。
司闕懶洋洋地倚靠在軟塌一側,手中握著精致小巧的取暖手爐,一邊看著百歲在一隻碗中玩耍,一邊聽著流風稟告曇香映月裡剛剛發生的事情。
「可惜了。」他忽然說。
流風不懂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當然了,她也不敢多嘴去問。
百歲正是調皮的時候,它從桌面跳進碗裡,再跳出來,進進出出跳來跳去,樂此不疲。
這個碗,是那一日司闕與尤玉璣共吃一碗粥的那個碗,最後被百歲鑽進去吃肉泥。如今這個碗成了百歲專屬的飯碗和玩具。
‧
馬車在尤家正門前停下,尤玉璣急急下了車,快步往家走。她越走越快,到最後小跑起來。
她責怪自己在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耽誤了歸家的時間。
「姐!」尤嘉木小跑著迎上來。
「嘉木,胡太醫來了沒有?」尤玉璣急忙詢問。
尤嘉木搖頭:「還沒來!」
尤玉璣這才鬆了口氣。她停下腳步,彷彿緊繃的一根弦鬆散開,身上的疲憊感隨之而來。她扶著抄手游廊的欄柱,慢慢靠著圍欄坐下來。
尤嘉木盯著姐姐的臉色,問:「姐,你怎麼啦?」
尤玉璣沖他溫柔地笑著,搖頭柔聲:「姐姐只是擔心回來遲了。」
她打量著面前的弟弟,說:「嘉木又長高了。」
「姐,我不僅長高了,人也長大了。」
尤玉璣彎了彎眼睛。
柳嬤嬤派人過來稟告胡太醫到了,尤玉璣趕忙起身,一邊整理著衣裙一邊快步出去迎接。她早已讓人將母親病後問診記錄準備好,也沒直接送到胡太醫面前,只是提了一句,若胡太醫需要,隨時能捧來。
胡太醫已年過古稀,鬚髮皆白,個子不高人長得乾瘦,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他一邊跟尤玉璣往裡走,一邊問了尤夫人的情況。
尤玉璣一一作答。
胡太醫問的不多。到了尤夫人榻前,他先看了眼尤夫人情況,便坐下診脈。
尤玉璣立在一旁,緊張地懸著心。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覺得胡太醫為母親診脈了好長一段時間。
許久之後,胡太醫鬆了手,朝一側的桌旁走去。
尤玉璣快步跟過去,還未等胡太醫開口,先為他研墨、遞筆。
胡太醫寫了很久的藥方,寫滿一張放在一旁,再寫一張,一共寫了四五張。尤玉璣捏著藥方,擰眉看著。
胡太醫寫到最後一張藥方時,似有所難,提筆不能落字。他見尤玉璣在看藥方,問:「夫人懂些醫術?」
「母親病後粗讀了些醫書,算不得懂。」尤玉璣柔聲解釋。
尤玉璣瞧著胡太醫臉色,試探著詢問:「胡太醫,我母親的身體……」
胡太醫沒等尤玉璣說完,直接道:「這些藥方不過略延陽壽之用,若想徹底醫治夫人母親的頑疾,需要一道藥。」
「何藥?」尤玉璣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急追問。只要能救母親的命,不管是什麼藥,她都會弄來!
「至親骨血的臍帶血。」
尤玉璣捏著手裡的藥方,怔住了。
胡太醫繼續說:「夫人可放心,取臍帶血不會損害嬰孩的健康。夫人既已嫁人,那便好辦了。我給夫人再開一道助孕的方子。」
尤玉璣轉眸,望向床榻間昏迷不醒的母親。
‧
親自送了胡太醫之後,尤玉璣回到母親房間,安靜地偎在母親身邊閉目躺了一會兒,直到用午膳的時辰,她才出去與弟弟一起吃東西。
尤嘉木頻頻抬起眼睛偷看姐姐的臉色。雖然姐姐對他說話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溫柔微笑著,可他敏感地覺察出姐姐情緒不對勁。
「姐,嘗嘗這個。」尤嘉木將一塊青筍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微笑著接過來。明明一點胃口沒有,還是吃了。下一刻,胃裡一陣翻滾,她捂住嘴欲乾嘔。她趕忙起身,快步往淨室去。
尤嘉木手中的筷子掉了地,他不知所措地站起來。
柳嬤嬤阻了別人,自己追進淨室,輕輕拍著尤玉璣的脊背,待她不再乾嘔,遞給她一杯潤喉暖胃的溫水。
「景娘子都與我說了。」柳嬤嬤嘆了口氣,「世子荒唐胡鬧指不上了,可咱們女子未必要仰仗夫君的偏愛。有個一男半女伴膝,餘生也有了指望。」
柳嬤嬤心酸嘆息:「咱們都是亡國人,是沒有根的人了。」
「嬤嬤,我一想到將來會有一個長得像他的孩子,興許也會遺傳了他的是非不分愚蠢至極,我便想吐。」
柳嬤嬤張了張嘴,竟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
尤玉璣抬起頭,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父親在時曾說人生短短數十載,講究一個風骨氣度。」尤玉璣慢慢笑起來,「我不能讓父親失望。」
她喝了半杯溫水,臉色緩過來,轉身走出去。
尤嘉木和幾個下人都站在外面候著,滿目擔憂。
尤玉璣看向枕絮,問:「去請了嗎?」
枕絮看了景娘子一眼,沉默不語。景娘子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
尤玉璣也不怪枕絮,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抱荷來幫我研墨。」
——這封和離書,她自己寫。
尤玉璣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在父親日日寫字讀書的書案後端坐,心平氣和地寫和離書。
不管陳安之怎樣荒唐胡鬧,尤玉璣都不曾在意過。他喜歡誰,納了誰,在她眼裡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她若有子女,必愛其如性命,傾盡一切地保護和疼愛。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眉眼間有陳安之的模樣,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子女遺了陳安之的荒唐和愚蠢。她不願待她老了,頑疾纏身時如王妃那般為子女氣憤頭疼。
尤嘉木站在門外,從門縫看見姐姐放下筆,他才走進去。
「阿姐……」輕輕喚一聲,他低著頭,不知道再說什麼了。他只恨自己還小,不能做姐姐的倚靠。
尤玉璣微笑望過來,溫聲:「收拾一下,我們去梨園聽戲。」
「為什麼去聽戲?」尤嘉木驚訝地望著姐姐。
尤玉璣溫柔笑著,沒有解釋。
母親需要至親臍帶血救命,她會去孕育一個孩子。
那麼,她現在就去為她的孩子,找一個父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7 01:51:25
第二十二章 圓房
萬春堂是陳京有名的幾家梨園中的一家。今兒個戲班子知道來了貴客,拼了命地好好唱戲,時不時望著雅間的方向——雅間裡坐了位出手闊綽的年輕婦人。
後頭準備間裡,幾個年輕的角兒互相打趣。
有一年長的戲子蹲在馬紮上,笑呵呵地說:「那遮面的婦人出手如此闊綽,說不定一會兒就看上了誰,帶回外府養著了。可都抓緊機會哈!」
幾個少年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京都這地兒,貴人遍地都是。有些身份高不可攀的婦人在梨園裡尋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逗弄,雖然是稀罕事兒,可又不是沒有。
想起雅間那位婦人剛剛來時雖以帷帽遮面,可瞧著那身段,行動間婀娜動人,想來也不是個醜陋的。更何況就算是張醜臉,單憑那身段,足以勾得人心癢癢。
戲班子裡幾個年輕的小伙子都有些意動,盼著自己被挑中,不用再在這裡過苦日子。
尤嘉木剛來京都的時候,很喜歡跟父親來梨園聽戲,尤玉璣也跟著來過兩次。不過尤家常去的是另外一家戲園,從未來過這家萬春堂。
自從父親去了,家中禁娛。尤嘉木已經很久沒來聽戲。今日被姐姐帶來這裡,他敏感地覺察出不對勁,也沒怎麼把心思放在戲台子上。以前和父親去聽戲,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可今日姐姐戴著帷帽,還讓他戴著一張張牙舞爪的面具。
進了雅間,兩人才將遮面的東西去了。
尤玉璣微笑著說:「若你不喜歡在這裡聽戲,戴著面具去下面看熱鬧也成的。」
尤嘉木搖搖頭,說:「我在這裡陪阿姐一起聽戲。」
「好。」尤玉璣點點頭,轉眸望向戲台子,認真地聽戲。
尤玉璣聽了半下午的戲,臨走前點了幾個年輕的角兒過來領賞。幾個少年過來時都卸了妝,尤玉璣隔著白紗一一打量著他們。
和弟弟一起回尤家的馬車上,尤玉璣還在琢磨著自己的計劃。
她需要一個孩子,但是並不想要孩子的父親,所以她將主意打在這些清貧的陌生戲子身上。尤家有些產業,她執掌料理多年,處理起來早已游刃有餘。待孩子生下來,母親也健癒,她從晉南王府搬出來,總能衣食無憂。若不想留在陳京,回到草原亦有落腳的老宅、牧地。
她要一個孩子雖最初是為了救母親,可她仍然會將孩子當成珍寶一樣寵愛。她忍不住為這個孩子著想。惋惜這個孩子不會有父親,她唯有更加疼愛。
尤玉璣不想日後和孩子的父親有太多牽扯,免不得在人選上有些頭疼。剛剛那幾個年少的戲子模樣在她眼前再浮現了一遍。
尤嘉木抿著唇,偷偷去看姐姐蹙眉思慮的神色。
‧
尤玉璣帶著弟弟去萬春堂聽戲時,晉南王正在宮中陪陛下賞詩詞。不僅他在,平淮王、盛湘王和太子都在。
德順聽了指喚,上來添茶,恭敬地說:「陛下,胡太醫可說您每日飲的茶太多了。」
聽德順提到胡太醫,皇帝放下手中的字畫,看向晉南王,道:「聽說安之尚未及冠已是豔福不淺,頗有幾分置辦三宮六院的架勢。」
皇帝用玩笑的語氣,可晉南王卻聽得滿背冷汗。他趕忙跪下來,謹慎請罪:「兒子教子無方,回去必當好好管教!」
皇帝沒說什麼,已拿起另一幅畫卷去問平淮王:「你看這寒梅圖如何?」
「工筆深厚、畫境逼真,又十分應景!」
皇帝撫鬚大笑,將寒梅圖賞給了平淮王。
晉南王默默站起身,心中再不安寧。
‧
陳安之氣了大半日,下午慢慢冷靜下來。他皺眉,有些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半晌,他嘆了口氣,心中鬱悶。
——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脾氣如此暴躁。他以前分明不會如此輕易動怒。
他不再想與尤玉璣起的爭執,起身去暗香院。方家母女這些年時常來晉南王府小住,將這裡當成第二個家。暗香院是方清怡的住處。
陳安之走進暗香院,看見紅簪抱著一個茶壺,將裡面剩的茶水澆了院角的紅梅。
「好好的茶水怎麼給倒了?」陳安之問。
這茶不錯,今天上午他在這裡等母親從雲平寺回來時,在表妹這裡喝了不少。
紅簪嚇了一跳,手一抖,茶壺差點從手中跌落。她趕忙屈膝行了一禮,笑著說:「主子說這茶涼透了,便讓奴婢拿來澆花了。」
陳安之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也沒怎麼在意紅簪的話,隨意點了下頭,繼續往前走,去尋表妹。表妹有孕,又遭她母親的打擊,此時正是脆弱的時候,他得好好陪著她才是。
方清怡哭得梨花帶雨,陳安之好言好語的哄著她陪著她。
只是,他時不時會走神,想起今日尤玉璣離開時朝他拉弓射箭的身影。自兩人成婚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尤玉璣生氣。
原來她會生氣,原來她也有喜怒。
尤玉璣真的要和離?
不可能的,她一定是惱羞成怒一時呈口舌之快。
「表哥?」方清怡柔聲輕喚,悄悄打量陳安之的神色。
陳安之回過神來,道:「表妹,你先歇著。我去母親那裡看看。」
陳安之離開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向院牆下的那株紅梅。他望著土上殘留的茶漬,放慢了步履往外走。
他上一次如今日這般不受控制的煩躁發怒是什麼時候?
是……他與尤玉璣大婚那一日。
母親上次說他與尤玉璣成婚那一日,兩位表哥故意向他灌酒,還有可能在他的酒裡加了東西?
那一日的荒唐,原以為只是酒的作用。
那麼今天呢?
陳安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回憶與尤玉璣爭執時,心裡頭那股忽然而至的無名火。
房間裡傳來方清怡孤傲的琴聲。
陳安之回過神來。
不可能的,表妹怎麼可能害他?
他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縱尤嘉木想留姐姐在家裡宿一晚,尤玉璣還是趁著月色,當日趕回了晉南王府。
她想做的事情,一日都不願拖。
陳安之本來心裡煩躁要不要聽谷嬤嬤的話去尤家接尤玉璣回來,忽得了小廝消息,尤玉璣自己回來了。
陳安之鬆了口氣。
「切,還以為要鬧一陣。這不自己乖乖回家了?」
陳安之話音剛落,尤玉璣派人請他過去一趟。
翹著二郎腿的陳安之一怔,坐直了身子。
去曇香映月的路上,陳安之心情有些復雜。他是個愛衝動的人,往往事後再後悔。初冬的涼風吹在臉上,讓人也變得冷靜下來。
陳安之摸了摸自己的頭,想起白日時落髮時的驚懼。他皺眉,不讚同尤玉璣拿著弓箭嚇唬他的不賢之舉。不過尤玉璣派人請他過去主動服軟,他只能勉強原諒一部分,畢竟他也有錯。
見到尤玉璣,陳安之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她一眼,輕咳一聲,板著臉開口:「你請我過來何事?」
「今日是你我成婚第十九日。」尤玉璣溫聲開口。
陳安之奇怪地打量著尤玉璣,不知道她為何說這個。
尤玉璣端坐在案後,望著陳安之說道:「當日讓我選人的是西太后,如今她老人家在別宮修養,年底才會回京。」
陳安之聽得直皺眉。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應該為她今日對他動手而賠不是?
尤玉璣語氣溫和無一絲惱意:「待她老人家回京,我會親自向她請罪我們悔婚和離之事。」
陳安之懵了:「我們什麼時候和離了?」
尤玉璣將身前書案上的和離書往前推了推。
陳安之低頭,看清這是一封和離書,臉色立刻變了:「尤玉璣,你瘋了?你真要抗旨悔婚?」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審視著尤玉璣,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一樣。
「我已署了名,該世子了。」尤玉璣向陳安之遞筆。
陳安之氣笑了:「尤玉璣,一天了你還沒冷靜下來?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對於陳安之的態度,尤玉璣並不意外。她將筆暫時放下,心平氣和地說:「世子清楚後宅的醃臢事嗎?世子又是否知曉妾通買賣,我身為主母可隨意發賣你的愛妾。」
「你這個心思歹毒的女人想幹什麼?」
「簽下和離書,待西太后回京我們一別兩寬。否則……」尤玉璣眉眼間掛著一慣的溫柔淺笑,她溫聲細語,「我會讓你後宅永不安寧。」
陳安之不可思議地望著尤玉璣:「哈,終於露出馬腳了,露出本來面目了!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尤玉璣半垂著眼,仍舊用和氣的語調:「別說平妻,就算當妾,若我不同意,方清怡便做不了。或許,我可以等到她肚子大了再准進門。」
「你、你怎麼知道……」陳安之驚了。
「我不會為你生育一兒半女,如此你永遠不會有嫡子。無嫡,你所有妾室可以一直喝著避子湯。興許等你年近不惑,我才准他們斷了避子湯。」尤玉璣頓了頓,「也不對,興許沒到那個時候你的愛妾們已全被我送了人。」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陳安之暴怒。
「聖上賜婚,就是我為非作歹的倚仗。反正世子也不敢抗旨休妻。」尤玉璣微笑著。
「你!」陳安之氣炸了,連罵了三遍「歹毒」。
尤玉璣纖指捏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的和離書,遞向陳安之。她望著他的眼睛,說:「簽了它,從此我不會妨礙你後宅任何事。若你需要,我甚至可以在西太后回京之前,善待你的愛妾們。」
「你在威脅我!」
「西太后回京,自有我請罪。世子大可說是我逼迫。如此,世子還是不敢嗎?」尤玉璣望著陳安之輕輕勾唇,眼尾嫣然,她溫柔的語氣像蠱惑也像嘲弄。
「我怎麼不敢?!」
尤玉璣眉眼含笑語氣也平和,是一慣溫柔的模樣,卻做出如今這世道對女子來說最驚世駭俗的舉動——結束這場僅僅十九日的婚姻。
‧
雲霄閣裡,流風正蹲在地上給百歲洗澡。
司闕懶洋洋地靠在軟塌一頭,問:「夫人居然回府了?」
「回來了。」流風偷瞟了司闕一眼,「夫人一回府,就派人請世子過去說話。」
司闕摸著長指間的袖爐,抬了抬眼皮。
流風捏著百歲的後脖頸把它拎出來,把它放在柔軟的棉錦裡,一邊給它擦水漬,一邊嘀嘀咕咕:「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嘛。再說了,他們倆也該圓房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7 01:51:43
第二十三章 酥麻
晉南王從太子府歸家時,已是亥時。跨進府門,他大步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沉著臉吩咐讓陳安之去書房見他。
陳安之渾渾噩噩從曇香映月出來,就被人請去了晉南王的書房。
「父親,您找我。您不是說今晚不回……」
晉南王一巴掌打下去,陳安之身子朝後栽歪,他勉勉強強站穩,手邊的花木架卻被碰倒,上面名貴的瓷花瓶碎了滿地。
陳安之一時被打得眼前一黑,滿嘴血腥味。
陳帝好武,幾個兒子都是從小嚴苛栽培。縱使晉南王如今整日閒情逸致地品茶對弈,也確確實實曾隨陛下在戰場上廝殺了近二十載。這一巴掌下去,不是文弱如陳安之能承受的。
「豎子,你要害死本王!」
王妃一直在家中憂心等著晉南王,得知他歸家,她立刻趕來,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晉南王暴怒的這一句。
自從多年前的一樁憾事,晉南王卸了戎裝整個人逐漸變得和氣,已多年不曾這樣動怒。
王妃推門進去。
陳安之求助似地望向王妃,王妃卻並沒有看他,而是仔細打量著晉南王的神色。
晉南王指著陳安之,厲聲:「再給本王惹是生非,這世子之位也不是非你不可!堂堂嫡出的身份,竟連你庶兄半分都不如!」
陳安之嚇傻了。
——可沒有比這更嚴重的話了。
他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王妃詢問:「是太子說了什麼,還是陛下……」
「還有你!」晉南王指向王妃。
王妃一怔,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盛怒的晉南王,連她也是怕的。王妃蹙眉,低聲:「是我最近實在有心無力,管的太少。」
晉南王深吸一口氣,努力克制了一下,將火氣壓了壓。他重新看向陳安之,命令:「你給本王安分一些!」
陳安之低著頭,可不敢在這個時候頂嘴。
晉南王再深吸一口氣,逐漸將語氣放緩:「剛娶妻,將正妻晾在一旁不聞不問,整日想著納這個納那個,像話嗎?胡太醫給尤氏母親開了方子,需要骨親的臍帶血。你也該早日準備生下嫡子,也算兩全其美。」
「可、可……可我和她和、和離了……」陳安之訥訥低語。
晉南王震驚地轉過頭看向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再次蹭蹭往上長。
王妃也驚了:「你在說什麼?」
陳安之閉口不敢言。
王妃仍是不相信,朝他走過去,質問:「什麼時候的事情?和離之事章程復雜,誰做的見證,誰掌的筆墨?是說和離就能和離的?」
「就、就剛剛……」陳安之畏懼父王,求助似地仰著頭望向王妃,「她逼我的……」
「她能逼得了你?你堂堂世子爺,九五之尊的親孫子,她拿什麼逼你?」王妃高聲憤然。
陳安之頹然洩了氣:「是她故意言語激我,我被她激得一時惱怒就在她給的和離書上落了名字。」
他又急忙說:「她說她不會立刻搬走的,她會等西太后回京主動去請罪,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晉南王簡直要被氣笑了。
王妃又開始犯頭疼:「安郎,你皇帝爺爺年事已高,這兩年最是多疑的時候,你非要惹得他老人家對你父王不滿嗎?」
晉南王反倒慢慢消了氣。他在椅子裡坐下,沉吟許久,道:「一個女子受了委屈的一時行徑,當不得真。距離年底西太后回京還有些時日,在西太后回京之前,你必須讓她懷上嫡子。」
王妃回頭望向晉南王,憂心忡忡。她輕嘆一聲,道:「我會勸勸她的。」
晉南王不再多說。
一個能屠城的男人,本也不是什麼良善人。
‧
谷嬤嬤來請尤玉璣的時候,尤玉璣端坐在梳妝台前,正將一支紫玉簪插戴雲鬢間。對於王妃會召見她,她一點也不意外。
她忽然想起下面粗使婆子碎嘴時的那句「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話雖粗俗了些,卻和她如今的情況有些吻合。
她與陳安之的這場婚事,摻雜了太多政治因素。有著陳帝希望諸國血脈交融逐漸大一統的用意,也有對降國臣子的犒賞之意。
父親戰亡,烈士孤女的身份讓她遠沒有晉南王府那麼多顧慮。弟弟還小,家中可沒人這個時候在意什麼功名。
她的確是故意言語激怒陳安之,哄得他簽下和離書。因為她知曉這事若走了明面,阻擾頗多,章程也復雜,耗時良久,她不願在這樣的小事上蹉跎。
即使沒有按照規矩禮法來辦,和離書上已落了兩個人的名字。
塵埃落定。
她雖急迫,卻也不是莽撞之人。現在就哄了陳安之署名,是為心安。之後,她會待西太后回京,新歲大赦天下時,挑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將這份和離書公之於眾。
尤玉璣起身,跟著谷嬤嬤去見王妃。
行動款款,不急不緩。
尤玉璣到了書房時,晉南王已不在那裡。王妃扶額坐在椅子裡,陳安之低著頭立在她身側。滿地狼藉的瓷器碎片和土葉已被收拾好。
「王妃。」尤玉璣微微屈膝。
王妃恍然想起,尤玉璣前幾日就開始稱她王妃,沒再喚母妃。她打量尤玉璣神色,隱約猜到晉南王說的不對,尤氏恐怕並非一時氣惱行徑。
王妃說:「平妻之事是不可能的。晉南王府做不出這樣荒唐的事情。」
陳安之抬頭望了母親一眼,又黯然低下頭。事已至此,他心裡明白不能再執意讓表妹做平妻,否則他連這世子都未必能繼續當下去。
想到終究是負了表妹,一時心裡酸澀。再想到表妹知道後會如何難過,他心中更是不忍。
王妃觀察著尤玉璣的神色,再試探開口:「過兩日就是安之的及冠日,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尤玉璣溫聲:「前兩日管家向我稟過一次,處處都安排妥當了,王妃寬心。」
陳安之望向尤玉璣,眉頭逐漸皺起來。他不明白尤玉璣為何還願意操勞他的事情?
他發現自己一點都看不透這個女人。
王妃也有點摸不準,她再道:「和離書的事情,安之剛剛與我說了。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場是天賜的緣分。人與人的性格天差地別,很難一開始就能融洽自在。安之嬌生慣養長大,也怪我縱著他。女子有馭夫一說,你多管制管制他便是。」
尤玉璣嫻淑而立,溫順地聽著。她頷首,柔聲:「王妃說的是,我會再好好思量。」
陳安之怔住,望向尤玉璣的目光裡浮現更多疑惑。
尤玉璣溫聲細語:「時辰很晚了,王妃當身體為重,早些歇息才好。」
王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頷首:「都退下吧。」
尤玉璣得體地行禮道一聲安好,轉身往外走。
陳安之望著尤玉璣的背影愣了一會兒神兒,才跟著告退離去。
今日府裡鬧出的動靜可不小,雖然現在很晚了,各院子沒有不在聽消息的。
尤玉璣剛走過離曇香映月不遠的薔薇門,陳安之終於忍不住追上來喊住她。
「你剛剛的話是認真的還是故意哄我母親?」
尤玉璣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視線越過陳安之望向不遠處的方清怡。陳安之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見了表妹,心裡頓時一團亂。
他快步朝方清怡走過去。
一聲「表妹」喚得百轉千回。
方清怡眼睫沾著淚,努力擠出笑容來,她顫聲:「我知道結果了,是我讓表哥為難了,都是我不好……」
忽然傳來一道微弱的貓叫。
陳安之與方清怡深情對望著,都沒有注意到這聲細微的貓叫聲。尤玉璣卻聽見了,她循聲回首,看見司闕站在不遠處梅林陰影裡,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這都是我的錯,是我辜負了你。雖然父王和母親不同意平妻之事,可我也不願意委屈你。至少以滕妾之禮相迎,我們兩情相悅,誰都不能拆散。」
「世子與誰兩情相悅?」司闕涼悠悠地開口。聲線仿若掬了一捧浸滿涼意的月光。
清磁的聲音入耳,陳安之整個人僵住。彷彿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男子們私下談論起女子,常常惋惜司國闕公主雖神容仙姿,卻嗓音沒有女子的柔美與婉轉,可陳安之卻覺得闕公主的聲音實在是好聽,九霄上的神女就該是這樣清傲的聲線。
陳安之僵著身體慢吞吞轉身,望向梅樹下的司闕。
一身白裳勾勒著他的清瘦與疏離。他垂著眼,懷中抱著隻通體漆黑的小奶貓。修長的指動作緩慢地輕撫小奶貓的後頸至後背,一下又一下。
陳安之望著司闕輕撫小黑貓的手指,後脊一陣陣酥麻,恨不得自己成了那隻小奶貓。
司闕的動作忽然停下。他抬起眼,枝葉相隔,斑駁的月光漏進他的瞳仁裡。他慢慢勾唇,扯出一絲淺笑來。
「不是……」陳安之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此時竟也不知道怎麼解釋。
司闕抬步,逐漸從梅林的陰影裡走出來。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來,望向青磚地面上的一灘阻路的雪漬。
這是方清怡第一次看見司闕的長相,她用力咬了唇。雖尤玉璣也極美,可她知道表哥不喜歡美豔的女子,而面前這位闕公主明顯有著表哥所鐘情的清雅。
陳安之快步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下外衣,蹲在司闕面前用脫下的外衣拂去積雪。
司闕慢悠悠地輕撫著百歲,居高臨下地瞥著蹲在面前的陳安之,說:「世子如此,表姑娘會不高興吧?」
方清怡看著陳安之的舉動,臉上血色漸散。
偏偏司闕漫不經心地望過來:「表姑娘這條裙子與我今日穿的倒是有幾分相似。」
尤玉璣古怪地望著司闕,他在幹什麼?爭寵嗎?
方清怡臉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散盡。她覺得自己掉進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寒潭,不停往下墜去。
——這條裙子,是表哥贈的。
許多過往好像在一瞬間同時指向一個答案。無地自容的感覺將她淹沒,方清怡轉身就跑。
顯然,陳安之現在顧不上方清怡,他望著司闕:「公主怎麼來了這裡?」
「來與姐姐說話。不送世子了。」司闕垂了眼。
陳安之望了尤玉璣一眼,點頭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待陳安之走遠,尤玉璣才蹙眉問:「你說那些做什麼?」
——他男扮女裝應該盡量少生事才對。
「因為,」司闕揉了細碎月影的漆眸望過來,「她欺負姐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7 01:52:01
第二十四章 借種
尤玉璣一怔,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目光。往日不知他是男兒身,親密地以姐妹相稱。如今既知曉,他再喚她姐姐,這聲輕淺的「姐姐」好似蒙了一層水霧。
夜裡涼風吹拂,將司闕雪色的裙角朝尤玉璣溫柔吹來,每每差那麼一點點就要碰到尤玉璣的裙角。尤玉璣垂著眼睛,望著他水波般一次次輕輕浮近的雪色裙擺,轉移了話題:「這樣晚怎麼抱著百歲出來了?」
百歲還小,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它被司闕抱在懷裡許久,有點睏了。涼風吹得不舒服,它將臉往司闕懷裡鑽。
「我日日服藥,身邊總有各種藥物。它時不時就會亂吃,說不定何時誤食了我的毒。」司闕捏捏百歲的後頸,目光略落在尤玉璣身上,「所以想讓姐姐暫時幫我養一養百歲。」
司闕捏著百歲的後脖子將它拎起來遞給尤玉璣,尤玉璣趕忙將它接過來。百歲忽然從溫暖的懷抱裡暴露在初冬的寒冷夜風裡,不舒服地把小尾巴拘起來。下一刻到了另外一個更加溫暖的懷抱,它立刻舒服地在尤玉璣懷裡挪了挪尋了個最舒服的地方窩起來。
不僅更暖和,還更柔軟!
「喵嗷……」它撒嬌一樣小聲喊一句,再用臉蛋在尤玉璣懷中蹭了蹭。
顯然,百歲是個沒良心的,它可不認主,誰懷抱舒服它就跟誰走。
司闕看了百歲一會兒,皺了皺眉。
——有點不大高興。
「夜裡風大,要去我那裡坐坐嗎?」尤玉璣柔聲問。
若是往日,她定然直接邀司闕去曇香映月去喝一杯熱茶。可如今因知他是男兒身,免不得要有所避諱。
「不去了。」
司闕望著百歲,慢悠悠地說:「真令人羨慕。」
「嗯?」尤玉璣抬眸望向司闕,顯然不太懂司闕的言下之意。
「羨慕它可以長命百歲。」司闕摸摸百歲的頭,抬眼望著尤玉璣沖她淺淺地笑:「姐姐好眠。」
尤玉璣輕撫著懷裡的百歲,目送司闕離去的背影。
以前,她因為與司闕都是亡國人,生出同病相憐的感慨,又感於他身為堂堂公主不得不屈尊為妾,心中生出太多憐惜。
就在昨日,她剛知道司闕本是男子。
司闕原以為尤玉璣會避之不及,罵他登徒子。可尤玉璣心裡的憐惜卻更濃。
「羨慕它可以長命百歲。」
——品著司闕離開前說的這句話,尤玉璣想起闕公主活不過雙十年華的傳言。傳言真假不可知,這段時日的接觸,她確實親眼見了他的病弱。
若她沒有記錯,司闕今年應當十九。
尤玉璣輕嘆一聲,抱著懷裡已經睡著了的百歲,轉身回曇香映月。
‧
司闕回到雲霄閣,褪下染了寒氣的外衣遞給流風,又是一陣斷斷續續地輕咳。
咳得令人生厭。
停雲從樓下上來,手裡端著一碗濃稠的褐色湯藥遞給司闕,然後規矩地立在司闕身側,看著他喝藥。
司闕將碗裡的湯藥飲盡,將空碗遞還給她。
司闕走向窗口,將窗戶推開。雖然他體弱懼寒,卻有些喜歡帶著寒意的涼風。若是涼風打在身上能讓他覺得冷,更覺酣暢快感。
停雲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退下去,而是望著孑然立在窗前的司闕,開口:「殿下,若您想要那個女人。要,便是。」
沉默。
停雲等了等,只聽見從窗外流進來的風。她不敢再多言。
司闕望著遠處的山巒與樹影,眯起眼睛。
暗夜裡,縱使有星月來相照,婆娑的樹影與重疊的山巒亦陰森森的,仿若可怖巨獸,張牙舞爪。
要,便是?
怎麼要?用他早已衰竭的身體去找一個女人洩慾,然後心安理得地去死?
「收拾一下,明晚離開京城。」司闕道。
停雲剛要下樓,聽了司闕的吩咐,她立刻應了聲是。
司闕又說:「走之前,把陳安之處理了。」
停雲疑惑了一下,才問:「隨我玩弄?」
司闕默許。
停雲屈膝行了禮,轉身退出去。
‧
一夜之間,昨天府裡發生的事情早已在各處傳開。
首先是陳順之嚇了一跳。父王動了怒,拿出世子之位警告陳安之。而這府中除了陳安之,晉南王只有陳順之一個兒子了。
林氏緊張兮兮的小聲問:「這……可能嗎?」
本是從來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倒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給支起了一架希望之燈。
陳順之連連搖頭:「你可記住了,茲事體大,全當不知道這件事情!記住了!」
林氏急忙說:「你把我想成什麼蠢婦了?除了你,我自然不會與任何一個人提起此事。我還想勸你來著,千萬別給自己希望飄飄然起來。咱們就安生過自己的日子,若真有那麼一日,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沒那回事也是正常的。」
陳順之聽妻子這話,一方面覺得欣慰,一方面又從妻子這裡得了敦促。
「好了,我得出門去接凌煙了。」陳順之站起來。
林氏跟著站起來,幫著他理了理衣襟。
——陳凌煙前幾日去了她的外祖母家,今日歸家。陳順之需去接一接。
‧
翠玉一大清早樂哈哈地去找林瑩瑩。
「那個裝腔作勢的表姑娘這回得死了那顆想當正妻的心嘍。」翠玉笑死了,「我可真開心。瞧她往日那德行……在世子面前是朵雪山尖尖上的雪蓮花兒,在咱們面前就變成了凶神惡煞的食人花。哈哈哈,讓她往日裡嘚瑟,現在也要跟咱們一樣當妾嘍。」
林瑩瑩也是高興的。
方清怡往日裡對她與翠玉可不算好,人非聖賢,幸災樂禍是常事。
「也是挺讓人唏噓的。」林瑩瑩抓了捧瓜子兒來吃。
兩個人性格有差。翠玉那張嘴向來愛得罪人,今兒個更是不饒人:「我房裡那丫鬟昨晚幫我盯著,那假白花昨晚兒上遇到雲霄閣那位了。」
林瑩瑩隱約聽說了,卻並不知道詳情,頓時來了興致:「細說,細說!」
「丫鬟離得遠,說的話倒是沒聽清。只見那朵假白花見了雲霄閣那位之後,臉都綠了!最後是哭著跑開的,世子爺也沒去追她,讓她自己跑了!雲霄閣那位平日不聲不響的,也是絕,居然讓世子跪在腳前擦地!」
也不知道是夜深視暗,各處盯梢的下人沒看清,又或者是傳來傳去,出了差錯。陳安之蹲在司闕面前擦雪泥的一幕,如今被傳成他因為和表姑娘互訴情衷被雲霄閣那位發現,他竟跪在雲霄閣那位腳邊哄人。
翠玉和林瑩瑩笑了好一陣。
顯然,她們兩個並非勾欄裡的痴情女子眷戀著陳安之。相反,她們兩個在煙花之地見多了人情百態世態炎涼,盼著陳安之為她們贖身是真,深情蜜意倒是裝的。
所有的「愛意」,不是因為他是陳安之,而是因為他是世子爺。
「走了,走了,咱們得往曇香映月去了。」林瑩瑩站起身。
一大早,尤玉璣派人給幾個姨娘遞了話,今天請她們過去聽戲。
尤玉璣今天在府裡請了戲班子。
林瑩瑩和翠玉都是愛熱鬧的人,一邊吃著瓜果零嘴,一邊聽戲。春杏也來了,她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糕點吃的也少。
尤玉璣坐在一張圈椅裡,望著戲台子上的表演,因煩擾而走神。
她急迫地需要一個孩子,一刻都不想耽擱,可挑人沒有她想的那樣簡單。她到底是做不到隨便找一個人。
原本是想著孩子的父親應當品行端正,最好聰明些,要是相貌出眾那是更好了。可時間緊迫,讓她如何分辨出一個人的品行?
因不想與孩子的父親有牽扯,她又不願意找原本就認識的人。
她無聲輕嘆了一聲,忽然想若孩子的父親本就是得了不治之症,待她將孩子生下來他就會病逝倒也挺合適。一方面她省去了許多麻煩,另一方面為對方留下了血脈。也算兩全其美。
可她上哪裡找一個品行端正又有才學又容貌出眾的病重之人?
一道白色的身影忽地在眼前一閃而過。
手中捏著的軟帕悄聲緩緩落了地,尤玉璣愕然抬手,纖纖素指捂住自己的唇。
她望著戲台子,上面的戲子們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濃烈的色彩慢慢糊成了一團。
他們在唱什麼?
尤玉璣仔細聽了聽,曲子不曾聽過,詞卻似乎是改編自司闕曾經的一首舊詞。
尤玉璣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了兩聲,耳朵好像一瞬間失聰,聽不見戲台子上的曲詞,緊接著什麼都聽不見了。
‧
上午聽戲時還晴空萬里,半下午竟紛紛揚揚落了雪。
到傍晚時雪仍不見停,尤玉璣穿上毛茸茸的淡紫色斗篷,提了一盒紅梅酒,往雲霄閣去。
涼風拂面,將兜帽向後吹去。一瞬間落雪落在尤玉璣烏鴉鴉的雲鬢上。
她走到雲霄閣,流風不知道去了哪裡,只停雲在一樓收拾草藥。
「殿下在樓上?」尤玉璣問。
停雲還未答話,樓上忽響起司闕的琴聲。
停雲不需再答,尤玉璣已經直接往樓上去。她走在樓梯上,將腳步放得輕緩,盡量不去打擾司闕撫琴。
到了樓上,尤玉璣站在珠簾後,望向琴案後撫琴的司闕,認真聆聽。
司闕在彈一支送別的曲子。
「正下著雪,姐姐怎麼過來了?」司闕垂目,視線落在琴弦上。分別的時刻,他反倒不想抬眼去看她。
尤玉璣沉默了一會兒,似猶豫要不要等這一曲終了再說。
最終她沒有等。
在司闕的琴聲中,她溫柔開口:「姐姐過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司闕唇角滑出一抹乖順的淺笑來,說:「姐姐但說無妨,但凡我能做到。」
他想,應該沒有什麼他做不到的。
尤玉璣輕輕抿唇,溫聲:「我需要一個男人,給我一個孩子。」
悠揚的琴調忽然錯了一聲,繼而生生頓住。
司闕瞥向自己的食指,上面有一滴被琴弦割破的血珠兒。壓錯的那根弦,斷了。
司闕抬眼,望向珠簾後那道曼妙的身姿。
一陣珠簾輕晃聲。
尤玉璣挑簾進來,緩步朝司闕走過來。
她緩緩而來,足畔的裙擺搖曳生姿。
司闕看見尤玉璣的雲鬢被雪沾濕了一些。
尤玉璣走到司闕面前,將手中提著的那盒紅梅酒放下。她望一眼桌上的燭台,想起前天晚上雲平寺客房裡那支短了一小節的白燭。
她轉眸,對司闕笑得瀲灩,然後俯下身來,湊到司闕耳邊,溫柔低語:「姐姐的腳,好看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7 01:52:19
第二十五章 雪足
司闕沒有立刻回答,他拇指和食指慢慢相拈,將指腹上的那滴血珠兒逐漸攤開,指腹間一股子帶著腥味兒的黏黏糊糊。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停雲端著招待客人的茶水。
尤玉璣直起身,朝一側的炭火盆走去。她將沾了寒雪的毛茸茸斗篷脫下來,掛在一旁的雙頭黃梨木衣架上,然後在炭火盆旁的烤火小椅坐下。
停雲將茶水擺在桌上,看了尤玉璣一眼,道:「夫人頭髮被雪淋濕了,奴婢給您拿一條棉巾擦擦?」
「有勞。」尤玉璣微笑著。
停雲很快取了柔軟的棉巾過來,尤玉璣探手自己接過來,沒用停雲幫忙。停雲也不多待,挑起珠簾退出去。珠簾一陣清脆的碰撞聲,又漸漸歸於平靜。
「怎麼忽然想要個孩子?」司闕望著坐在另一側牆下的尤玉璣,終於開口。
雪白的棉巾被尤玉璣放在膝上,她並沒有擦雲鬢上的水漬。她望向琴案後的司闕,溫溫柔柔的語調:「母親病重需要我的孩子臍帶血為藥。陳安之此人,我實在看不上,不想我的孩子遺了他的半分模樣。思來想去,若是我的孩子能遺了你的才學,當是極好的。」
她望著司闕,微微笑著。溫柔的語氣言簡意賅地將事情說得明明白白,不遮掩半分,不讓任何誤會可能產生。
四四方方一間房,兩人靠著對牆而坐,四目相對著。
片刻後,尤玉璣先移開視線,她垂下眼睛,看見手的棉巾,才想起自己的髮上還是濕的。她微微偏頭,將雲鬢上的紫玉步搖和玉簪取下來,隨手放在一旁的小方桌上。柔軟的雲鬢落下來,被她的纖指攏到一側,她微微偏著頭,用棉巾擦拭髮上的水漬。
她有著纖長的玉頸,肌如堆雪。在盡數堆在一側的烏鴉鴉雲鬢映襯下,更顯得玉肌瑩白,隱在淺紫色的交領中。
也不知道是因為長髮之前是綰起的,還是她天生生得這樣,柔軟的雲鬢髮尾微微蜷著捲兒,貼著她一側臉頰,更為她的美貌增添一抹驚心動魄的嫵媚。
尤玉璣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美豔,平日裡她總是著淡妝,壓著這份旖色。而此時,她將眼尾勾起,平日裡微笑的唇角弧度再扯高一點點。那份往日的溫柔,就多了幾分勾人的嫵色。
司闕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尤玉璣擦髮,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那雙漆色的眸子裡也沉沉無波,將所有情緒掩藏。
炭火盆裡的火焰溫柔燃燒,逐漸將尤玉璣身上的寒意驅離。
「姐姐不想你為難,若你不願便算了。」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那雙沉靜的眸子似乎終於劃過了一絲情緒。
尤玉璣抬手,將擦好的長髮慢慢盤攏。淺紫色的袖子向下滑,堆在臂彎裡。她十分隨意地將長髮攏好,用長長的紫玉簪別在雲鬢裡。一縷微蜷的髮被遺落,孤零零地垂在臉側。
話已經說完,尤玉璣站起來,去拿斗篷。斗篷在炭火盆旁烤了一會兒,毛茸茸的觸覺裡多了一層溫暖。
尤玉璣沒穿,只是將它抱在懷裡。
「考慮一下,好嗎?」她望著司闕,淺淺笑著。嫵色褪去,又成了往日裡溫柔的眉眼。
司闕搭在琴案上的慢慢握緊,藏在下面的中指和無名指摁進掌心。
尤玉璣不再多留,轉身往外走,走到珠簾面前時,她聽見了倒茶水的聲音。她回過頭,卻見司闕不是在倒茶,而是打開了她帶過來的錦盒,取出裡面的紅梅酒倒了一盞。
司闕喝了一口紅梅酒,辛辣的滋味入喉,整顆心好似燒起來。
「姐姐的那雙雪足的確美極。」他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旎紅的嬌唇微張,繼而又微用力咬了下唇,旎紅柔軟的唇被她咬出一道淺淺的白色月牙轉瞬即逝,這一咬,唇上的色澤反倒越發濃豔糜荼。
尤玉璣轉回頭,背對著司闕。她望著面前晶瑩剔透的珠簾,聲音輕柔:「我的確心急,望你早日給姐姐回復。」
尤玉璣同時抬手,纖指挑起珠簾,後半句話伴著珠簾的清脆晃動。
她抱緊懷中的斗篷緩步往樓下走,她步履仍舊輕淺沉穩,可胸腔裡的那顆心卻一直在瘋狂跳動,她快要控制不住。
她想幸好火盆裡炭火燒得很足,整間屋子裡暖融融的,倒是將她微紅的臉頰藏起。
尤玉璣走了之後,司闕仍舊坐在琴案後許久,才發現手指上的沾在紋路裡的血跡。他拿著雪帕子反反復復地將上面的血跡擦乾淨。
他拉開琴案下面的小抽屜,裡面密密麻麻裝了整個抽屜的銅板。他隨便捏了一枚銅板高高拋起再接住。
反面。
司闕皺了下眉,又拋了一次。
還是反面。
司闕垂眸望著手背上的這枚銅板,凝思良久。
不多時,停雲走上來稟話:「殿下,東西都收拾好了。」
「再等等。」司闕抬眼,望向炭火盆旁小方桌上的那支紫玉步搖。
停雲愣了愣,也不多問,轉身退下去。下樓的時候,她蹙著眉,在心裡惋惜看來今晚不能去盡情玩弄陳安之了。可惜她已經準備了玩弄毒具。
司闕彎腰,拿起小方桌上的那支紫玉步搖。長指捏著玉柄輕晃,綴著的幾條碎玉珠子輕晃,泛著迷離的光影。
這支步搖,是尤玉璣故意放在這裡的。
司闕也知道她是故意留下的。
‧
夜裡,尤玉璣輾轉反側不得眠,將百歲吵醒。百歲朝她走過來,在她懷裡窩成了一個球。
她說等司闕考慮,等他答復。
這話,半真半假。
未想到司闕前,尤玉璣在梨園裡那群年輕的戲子裡挑選,甚至想過清貧的書生等等。可自從想到了司闕,她心裡便知曉,暫時再也尋不到比司闕更合適的人。
司闕,是她確定的人選。
他會同意的。
三日內。
尤玉璣抱著百歲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側慢慢睡著。
尤玉璣抱著軟乎乎的百歲酣眠時,司闕卻並沒有睡,他甚至沒有躺下。他將自己身上衣物盡數褪下,站在銅鏡前。從小到大,自他有記憶起便穿女裝。在他很小的時候甚至真的迷迷糊糊將自己當成了女子。後來慢慢長大,他每次沐浴後素身立在銅鏡前清清楚楚地審視著自己的男性特徵,提醒自己別忘了自己為何一生當不得男子。
司闕用微蜷的指背用力蹭了一下自己本該凸著喉結的前頸。
忽然就笑了。
笑得無辜,又人畜無害。
‧
翌日,停雲端藥上樓給司闕。司闕正在給他珍愛的琴換弦。
許多人都知曉司闕極愛他的琴,擦拭與換弦必是親力親為。根本不准旁人碰他的琴。原來在司國宮中時,剛被派去他的宮殿做事的宮人最先被交代的事情,就是千萬別碰他的琴。
「殿下,該喝藥了。」停雲道。
「倒了。」司闕說。
停雲愣了一下,端著手裡的湯藥猶豫了一下,阻攔的話咽回去,轉身往外走。
司闕一邊換弦,一邊說:「接下來幾日的藥都停了。」
停雲這下不得不勸:「殿下,您怎麼忽然要停藥?您的身體會扛不住的。」
司闕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拭琴弦,問:「遠處什麼聲音?好像擾了大半日。」
「是夫人今天請了戲班子。」
司闕擦拭琴弦的動作頓了頓,才又繼續。
停雲還在繼續說著:「夫人最近好像很喜歡聽戲,昨日也在府裡請了戲班子。聽說今日換了家戲班子,而且明日又預了另外一家。明明府裡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兒,可夫人倒是個知道享福的……」
司闕沒有再聽停雲的話。
尤玉璣喜歡聽戲?
不對。
「我的確心急,望你早日給姐姐回復。」
——昨日尤玉璣臨走前說的話忽地在司闕耳畔迴響。
司闕將手中的雪帕子往琴案上用力一扔。
停雲詫異地抬眼去看司闕的臉色,見他陰沉著臉。
停雲在司闕身邊伺候好些年,就連醫術都是跟司闕學來的。她對司闕有幾分了解。雖說司闕並非良善人,他雖頗有幾分喜怒無常,將旁人的和自己的性命都不當回事,卻很少這樣臉色陰翳,將濃烈的戾氣擺在臉上。
晉南王府後花園裡,尤玉璣坐在圈椅裡,饒有趣味地看著戲台子上的戲。不僅翠玉和林瑩瑩、春杏都在。尤玉璣還邀了陳順之的妻子林氏過來一起聽戲。
尤玉璣今日聽戲又與昨日心情大不同。
昨日聽戲時,尤玉璣根本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心裡焦急地挑選著。而今日聽戲,倒是真的只是聽戲而已。
林氏幾次瞥向尤玉璣,見她始終眉眼含笑,偶爾與人說話時也溫溫柔柔的模樣,顯然沒有被府裡近日來的事情煩擾。
林氏不由在心裡暗暗稱奇,她捫心自問,若自己是尤玉璣,肯定是做不到這般悠閒自在。
兩台戲中短暫的歇息時刻,林瑩瑩湊到尤玉璣身邊,笑著說:「姐姐,表姑娘如今只是個良妾入門,斷然煩不到姐姐。我還聽說表姑娘的母親被王妃訓斥了一頓,不准她再來府裡呢!」
尤玉璣嗯了一聲作回應,也不多說其他。
不管陳安之納多少女子,只要別來她面前添煩,她全不在意。
良妾有良妾的章程,後日是陳安之的及冠日。府裡說定在陳安之及冠禮的第二日,再將方清怡抬進府中。
戲台子上的唱詞咿咿呀呀直到暮色四合才歇。
尤玉璣回到曇香映月,舒舒服服地泡了牛乳浴,換了身寬鬆的淺紫色衣裙。然後懶洋洋地靠在窗下美人榻,用小勺子餵百歲吃羊乳。
它已經可以吃些小塊的碎肉,可明顯還更喜歡羊乳。
抱荷進來稟告司闕過來了。
尤玉璣的手一抖,勺子上的羊乳灑出來一點。百歲喵嗷一聲不大高興。尤玉璣輕輕舒出一口氣,穩了穩心跳,重新舀了羊乳餵百歲。她讓人將司闕請進來,又令下人都退下。
司闕走進溫暖如春的寢屋,望向窗下尤玉璣。她斜倚美人榻,衣裳鬆垮,腰線婀娜,淺紫色的裙尾隱約露出一隻雪足。
司闕的視線從她露出的那隻雪足慢慢上移,最後望向尤玉璣如玉的臉頰。司闕一步步走過去,在尤玉璣面前停下,他慢慢露出一個乖順的笑容來,低聲:「姐姐忘了裹胸。」
尤玉璣慢慢抬起嫣然的眼將司闕望著。她皓腕不自覺微傾,纖指捏著的銀匙傾斜,匙中盛著的羊乳滴咚一聲落回碗中,激起一層乳色的漣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8 01:47:06
第二十六章 吻痣
司闕瞥了一眼將小腦袋栽進瓷碗裡吧唧嘴舔羊乳的百歲,他彎腰,拿開尤玉璣手裡的銀匙,細脆的一聲輕響將其放進羊乳裡。再將這碗羊乳拿到寢屋另一側的方桌上,百歲趕忙跑過去,扒拉著裹紫紗的繡凳跳上桌子,繼續埋頭舔吃羊乳。
尤玉璣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司闕,看著他做完做些,又朝她走過來。
她仍舊斜倚在美人榻上,沒有別的動作。瞧上去慵懶閒適,又淡然。可她自己心裡清楚她到底是有幾分緊張的。
司闕側身坐在美人榻的外邊。他握住尤玉璣的腳踝,放在掌中,輕柔的紫紗裙料慢慢下滑,將整隻纖皙的足背徹底露出來。
尤玉璣下意識地往回縮,司闕本就未束縛,她輕易將腳收回來,整隻雪足重新藏進層層疊疊的紫色裙擺中。
司闕望著空了的手掌,目光上移望向尤玉璣,慢慢笑起來:「姐姐,你要習慣。」
——這才,哪到哪兒啊。
望著司闕噙笑的漆眸,尤玉璣輕輕咬了下唇,亦怪起自己的舉動,可剛剛縮回腳的動作完全是本能。
寢屋裡炭火燒得很暖,使尤玉璣即使初冬時節,穿著輕薄的紫紗裙。寬鬆的紫紗溫柔裹著她。尤玉璣坐起身。她的手隨意搭在腿上,柔軟的輕紗袖堆著,露出一小節皓白的腕子。
沐浴前,她飲了一點紅梅酒,眼下沁了一抹淺紅。她望向司闕:「你……考慮好了?」
話一出口,尤玉璣又覺得自己多此一問。她分明已經知道了答案。
司闕探手,輕扯尤玉璣的紗袖,將她露在外面的皓腕遮了。他抬起眼睛對尤玉璣笑。
「姐姐。」他喚一聲,再一聲,「姐姐,明日不要再聽戲了好不好?」
尤玉璣旎唇微張,轉而抿出一抹溫柔的笑來。
她說:「好,我只聽你的琴。」
恰如春寒料峭時,一捧沁香的溫水澆在心頭。司闕卻垂下了眼睛,說:「姐姐,我不是久壽之人。」
尤玉璣對司闕這話微微驚訝。
誠然,她只想要一個孩子,並不想和孩子的父親有什麼瓜葛。可是此時此刻,她望著垂目的司闕,嘗試著讓自己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受、他的顧慮。
過了一會兒,尤玉璣才再開口:「等孩子長大了,我會告訴他他有一個很優秀的父親。」
司闕忽然就笑了。他重新抬起眼睛,乖靜地望著尤玉璣:「姐姐,再等我幾日。」
尤玉璣微怔。
難道他還要考慮嗎?是她為難他了?尤玉璣眉心輕蹙,心裡生出幾分別樣的低落情緒。
「我需要先停藥。」
尤玉璣雙眸微微睜大些,驚訝地望著司闕。
是了,他身體不好每日都要服用很多藥。是他服用的藥物會對胎兒有影響,所以需要暫時停藥一段時日?
尤玉璣身子往前挪,離得司闕更近些,緊張地問:「那你停了藥,對你的身體可有損?」
一雙細眉攏皺,勾勒著一抹鬱色的憂慮。
「姐姐在擔心我。」司闕輕聲,語調也緩慢,卻用著肯定的語氣。
尤玉璣輕輕頷首,並不隱瞞:「我總不能為一己之私,害了你。」
司闕沒有解釋,而是說:「姐姐再等我六日。只要六日就好。」
尤玉璣蹙著眉,仍舊盯著司闕的眼睛。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
見她如此神情,司闕才不得不解釋一句:「只是短暫的停藥一段時日,沒什麼關係。」
尤玉璣緩慢地點了下頭,心中還在擔憂著司闕的身體。她走了神,不知司闕在靠近。她回神時,司闕已經離得那樣近。
尤玉璣旖唇微抿,眼睜睜看著司闕越來越近。
司闕湊到尤玉璣耳邊,低聲:「姐姐,六日後我再來找姐姐。」
尤玉璣的微紅的雙頰忽地色澤再深一抹,她垂下眼睛胡亂地點了點頭。
司闕拿起美人榻裡側的棉毯搭在尤玉璣的身上,慢條斯理地扯理著棉毯為她蓋好,然後起身離去。
尤玉璣保持著司闕離開時的姿勢,安靜地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她看著司闕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又轉身大步朝她走來。
「怎麼啦?」尤玉璣柔聲詢問。
司闕不言,重新在美人榻外邊側身而坐。
正當尤玉璣疑惑不解時,司闕再次握住了尤玉璣的腳腕。尤玉璣微怔了一息,這一次,她沒動。
她別開眼,不去看司闕。
因為不去看,似乎感官變得更清晰。縱使她想轉移注意力也不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司闕在如何把玩她的腳。他一下又一下的輕撫,無比清晰地傳到心頭。
這世間許多人怕癢,尤其是足心碰不得,最易癢。而尤玉璣卻是天生不知癢的人。可是這一刻,她足心不知癢,心頭卻是簌簌落了一地的絨羽。
時間緩緩地流,兩刻鐘後,百歲早已將碗裡的羊乳舔了個乾淨。吃飽了就想睡,它跳下繡凳,再次爬上美人榻去尤玉璣懷裡尋舒服的睡覺窩。它站在尤玉璣身前,前面兩隻小爪子抓著尤玉璣的衣襟往上爬。尤玉璣鬆散的交領衣襟一下子被它抓開,露出大片深紫色的心衣來。尤玉璣手忙腳亂地將百歲推開,又匆忙地整理著散開的衣領。
忽地,腳踝上傳來一道異樣的柔軟。
尤玉璣驚住,愕然抬眸望向司闕。
司闕俯身,去吻尤玉璣左腳腳踝上那顆小小的紅痣。
——這粒妖氣橫生的蠱,他吃了。
尤玉璣心頭怦怦跳著。
平生不知何為癢的人,一朝解其滋味。她別開臉,半藏了紅透了的臉。
司闕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尤玉璣。
不是她的一己私欲,早已是他的萬丈欲海。
可是現在不行。
司闕又慢慢將雙眸垂下,長長的眼睫將所有情緒遮起。
她要一個孩子,現在他不能給她孩子,所以她現在不會要他。
‧
翌日,流風端著藥上樓,被停雲攔了下來。
流風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說:「可是殿下的藥一日也不能停呀!」
停雲嘆息,又搖頭。
殿下的主意,誰都不能阻攔。
這一日,尤玉璣一整日都沒有見到司闕。此時的司闕大抵也是不希望她看見他的蒼白。
這一日的戲班子是昨日預下的。尤玉璣既答應了司闕,便沒有出席,只讓府裡的人去聽戲。
而且尤玉璣今日還有些事情要忙,她要過問明日陳安之的冠禮宴。冠禮在宗廟舉行,女眷並不需要出席。只是禮後會在府中舉辦禮宴,尤玉璣身為主母不得不過問。
男子二十及冠,及冠後可成家。很多朝代都會將冠禮提前至十二、十五。如今陳國雖男子冠禮仍在二十,卻將及冠後才可成家的規矩丟了。
府中管事早已將事情安排妥當,尤玉璣按照規矩聽了一遍稟,便回到曇香映月歇著去了。
午時的陽光正暖,尤玉璣在窗下小憩,溫暖的光灑在她的臉上,百歲窩在她的身邊。
尤玉璣睜開眼睛,想起一件事情。
——司闕從小著女裝扮女郎,今生不會有大賓為他舉辦及冠禮,然後為他定下小字。
尤玉璣將百歲抱在懷裡,纖細的指輕輕撫著百歲身上柔軟的毛髮,再一次疑惑司闕自小扮女裝的緣由。
許久之後,尤玉璣輕嘆了一聲。
「夫人,您怎麼還嘆息了呢?」抱荷從外面進來,懷裡抱著一大瓶剛摘下來的紅梅,擺在窗台上。一時間,窗下美人榻上的尤玉璣鼻息間被梅香縈繞。
「抱荷,你去問一問闕公主的生辰。」
抱荷應了一聲,快步出去了。
尤玉璣望著窗台上的紅梅,不自覺想起昨天晚上司闕來後的事情。
今日,她已想起許多次,每次都被她驅離。
這一回,她不再逼迫自己不准想,反而是將昨晚的每一個細節回憶了一遍。
‧
昨日剛歸家的陳凌煙來了方家,去見方清怡。
「事情怎麼就發展到這地步了呢!」陳凌煙擰著眉,一臉的不高興。她只要一想到端莊賢淑的表姐居然要做一個低賤的妾室,就覺得很不舒服。
方清怡也不想。
可是事已至此,既然當不了平妻,只好想別的方法。除了繼室、平妻之外,還有一條出路——扶正。
除了這件事,方清怡心裡還有一件煩心事。她拉住陳凌煙的手,試探著開口:「凌煙,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嗯嗯,表姐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呀。我還能瞞你不成!」
方清怡斟酌了言語:「兩年前,表哥曾去了司國一趟。」
「是啊。」陳凌煙歪著頭,不知道表姐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方清怡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試探著說:「表哥應該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了司國的闕公主了吧。」
「是啊。」陳凌煙點頭,一臉坦然。
方清怡心頭一沉,她沒有想到陳凌煙這樣乾脆地回答她。她沉默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去問。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什麼。
陳凌煙卻雙手托腮笑著繼續說下去:「哥哥那個時候醉了酒之後還跟我胡說八道,說他這輩子若能娶了闕公主,立刻死了也值得。」
陳凌煙捂嘴笑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不過那個時候呀,哥哥從司國回來後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闕公主。他很遺憾地說只盼著此生幸運,將來娶的妻子能有闕公主一星半點的清雅,也算幸事。」
陳凌煙皺了皺眉,不高興地嘀咕:「哥哥還是希望落空啦。那個尤玉璣完全就是相反的樣子。」
陳凌煙嘆息,很惋惜表姐沒能成為嫂嫂。她無奈地說:「表姐,我一直以為你能嫁給哥哥的。我很喜歡你,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嫂子。哥哥也喜歡你這樣的女子,本是兩全其美,誰想到皇帝爺爺……」
陳凌煙絮絮說了很多,可是方清怡都沒有再聽進去了。她努力微笑著保持著體面,心裡卻針紮一樣地刺痛。
她原以為自己和表哥兩情相悅。
她原以為表哥在勾欄之地尋了兩個像自己的女子解渴。
原來,翠玉和林瑩瑩不是像她,而是像了雲霄閣的那位。甚至連她自己都是因為有那麼一星半點那位的清雅……
原來,她和翠玉、林瑩瑩是一樣的存在。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個替代,只有她一個人天真地以為自己和表哥兩情相悅。
傍晚,方清怡去了一趟趙家,去找趙家的新婦,賈文茵。
——賈文茵的哥哥曾疆場口出狂言用一城換尤玉璣,被尤玉璣的父親砍了頭顱。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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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01:47:31
第二十七章 眼珠
陳安之的冠禮在宗廟順利進行完。
晉南王陳征聽著旁人的讚頌之詞,臉上帶著笑,心裡卻並不怎麼暢快。他與王妃剛成婚的時候,跟著陛下南征北伐,看著陳國疆土越來越大,是少年意氣風發更是躊躇滿志。遇到敵國將帥頑抗,他鐵血手腕從不心慈手軟。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
直到那一次,皇令逼得緊迫,圍困的孤城誓死不降。他大手一揮,下了屠城的軍令,城牆轟塌,血流成河,哀鳴百里。
他帶著軍功凱旋,卻得知他下令屠城那一日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忽然沒了。
那是個已經近七個月的胎兒。
這一胎之前沒有任何不好的徵兆,王妃沒有誤食、沒有磕著碰著。彼時晉南王府只有王妃一個女人,也不可能發生爭寵的醃臢事。晉南王下令徹查,卻什麼都沒有查到。那天早上大夫來診脈時,還說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十分健康。可是到了半下午,王妃忽然腹痛,那個孩子沒有救回來,王妃也大病一場,且被診日後子嗣艱難。
正是因為當時王妃實在病得厲害,擔憂再不能生育,她才提拔了自己身邊的丫鬟,晉南王府裡才會有庶長子陳順之。
後來王妃的身體慢慢調理好,陸續生育了陳安之和陳凌煙。
因為第一個孩子的夭折,不管是晉南王還是王妃都對後來的兩個孩子十分溺寵,尤其是在他們小時候,謹而慎之、有求必應,生怕他們會遭遇不幸。更何況王妃身體一直不大好,很多時候想要教導也是有心無力,而晉南王又時常離京。
溺子等於弒子。
晉南王看著與正與幾位堂兄弟說話的陳安之,嘆息了一聲。他覺得不能再這樣縱著陳安之。等過了年,他打算將陳安之扔到軍中歷練歷練。
‧
來冠禮宴的人都是自家親戚,可陳安之是當今陛下的親孫子,今兒個來的幾乎全是皇親國戚。
陳安之一行人半下午從宗廟回來,府中布置好宴桌,備著瓜果茶品。王妃身體不適,只在裡屋與幾個皇室妯娌說話。尤玉璣則在外面的花廳裡招待其他女眷。這些女眷,尤玉璣也不能都叫出名字身份來,好在谷嬤嬤一直在她身邊提點著她。
陳安之和幾個堂兄弟坐在亭中,說著明天去哪兒找樂子的事情。原本打算去打馬球,可是陳安之腿上的劃傷還沒徹底好,暫時還不能打馬球,不得不想點別的樂子。
陳安之雖然騎術並不精湛,卻很愛良駒。對於最近不能打馬球,十分遺憾。
「四哥,聽說你明日又要納美妾了?」陳宜年笑著打趣。
陳安之一直覺得讓方清怡當妾是委屈了她,不願多提,只隨口應了一聲糊弄過去。
一邊的陳琪卻忍不住說:「四弟,你大婚還不到一個月,接二連三地抬妾似乎不太妥當。」
陳琪剛說完,就看見了遠處的尤玉璣,他不由望過去。離得那麼遠,他還是能看清她臉上溫柔端莊的淺笑。她好像永遠都是這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是這樣淡淡笑著。
可是陳琪知道,原本在司國時,尤玉璣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時候的她,穿著騎裝,筆直的長腿藏在近膝的皮靴裡,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於芳芳草原之上馳騁。她與草原男子一起賽馬,將旁人甩在後頭,回過頭燦媚笑著。颯風將她微蜷的長髮向後吹拂,露出整張美豔至張狂的臉。
沒見過尤玉璣之前,陳琪以為自己喜歡嬌小柔弱的女子,直到見了尤玉璣,他才知道這世間可以有一個女子將勾人的嫵媚和坦蕩的明燦結合在一起。
陳安之順著陳琪的目光回頭,看見與旁人說話的尤玉璣,不由臉色一沉。他回過頭時,陳琪還沒收回目光。
陳漣輕咳了一聲,笑著說:「三哥,我吃這酒不錯,你覺得如何?」
陳琪回過神來,立刻收回目光。
陳安之卻將手中的酒杯重重放下,沉聲:「當年在草原上,你追上你的四弟媳後發生了什麼?若我沒記錯,當時近一個時辰不見你的蹤影。」
陳琪一怔,可不敢在這樣有損女子名節的事情上含含糊糊。他立刻說:「四弟,你不要誤會。當時只是賽馬,有很多人。後來到了山頂,見到弟媳的堂兄多說了幾句而已!」
「哦?那你為什麼藏了她的馬鞭?」陳安之冷哼。那些對尤玉璣的偏見,早已有之。
這是懷疑他和弟媳私相授受?偏陳琪有口難辨。那條馬鞭是他撿來的,因著私心沒有還回去,甚至尤玉璣根本不知此事。然而此時被陳安之問起,陳琪無可辯駁,只能白著臉解釋:「什麼馬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陳漣偷偷望向陳宜年,心裡好奇得不行。兩年前的司國之行,他年紀還小,沒能跟去。如今當真是抓耳撓腮地好奇當年的事情。
陳宜年笑著說:「好啦好啦,咱們去找大哥吧?我剛剛看見他從二伯那邊出來。」
小口角被陳宜年勸住,幾個人去尋大堂兄陳汛。陳汛是陳漣的親兄長,亦是當朝太子的嫡長子,若沒有意外,將來會繼承大統。他雖然也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卻比幾個堂弟沉穩許多。平日裡總是板著臉,幾個堂弟都有些懼他。沒說一會兒話,陳安之被長輩叫去,其他幾個人也都散開,各自尋人閒聊。
陳琪有些心煩,他避開人群走進梅林裡清淨清淨。
其實,陳琪有些後悔。
當日賜婚時,若他站出來說一句有意求娶,那道賜婚的聖旨便會落在他頭上。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用力攥成了拳。他沒有想到四弟會這樣對她!
當日一時懦弱未曾開口,如今可還能將她搶回來?
他皺眉往前走,逐漸走出梅林,耳邊忽然聽到那令他僵住的聲音。
「百歲?百歲?」尤玉璣朝梅林走來尋百歲,她低聲與身邊的抱荷說:「怎麼讓它跑出來了,今日府裡人多,亂著呢。」
「奴婢一時沒看住……」
「弟媳在尋它嗎?」陳琪開口,克制著讓自己的聲音尋常些。
尤玉璣順著陳琪的目光望過去,看見百歲蹲在遠處一棵樹上。
「正是。」尤玉璣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站在樹下,踮著腳尖去抓百歲。
見此,陳琪快步朝她走過去:「我來幫忙!」
陳琪的手剛要碰到百歲,百歲喵叫了一聲,自己從樹上跳下來。
尤玉璣趕忙蹲下來,將它抱在懷裡。她捏捏百歲的後頸,柔聲警告它:「不准亂跑了!」
隨著尤玉璣揉捏的動作,百歲慢慢將貓眼舒服地眯起來。
尤玉璣站起身望著陳琪柔聲:「怎麼一個人來了梅林?」
「吃了酒,過來吹吹風。正要往外去了。」陳琪道。
尤玉璣點點頭,也不多問,抱著百歲和陳琪一起往外走。
在尤玉璣懷裡眯著眼享受的百歲忽然睜開眼睛,扭頭望向梅林另一側的司闕。尤玉璣偏著頭與抱荷說話,並沒有看見司闕。
司闕坐在輪椅上,停雲推著他出來走一走。
他體內的毒積得太深,需日日以藥續命。這才停藥兩日,便已懶得自己行走。
——可若不停藥,是會遺給孩子的。
待尤玉璣走遠,確定她不會聽見,司闕才一陣斷斷續續地輕咳。半晌,他剛緩過來些,就聽見遠處有人談起尤玉璣。
司闕循聲望去。
一條青石路隔著這片梅林和另一側的景湖。幾個女人走在青石路上。
賈文茵冷笑:「尤玉璣落得如此境地,全是報應。」
她的兩個侍女在一旁附和。
賈文茵拿過身邊侍女手中的錦盒,將其打開。裡面裝著一盒子珍珠。
「本來沒想好怎麼讓她出醜。璣,乃不圓的珠子。呵呵,我只好拿這一盒子珍珠讓她這顆破珠子出出醜。哼,浪費我這麼多珍珠也算給她面子了。」賈文茵叮囑,「一會兒瞅準了時機撒下去!別辦岔了。」
「夫人放心!」
賈文茵想像著尤玉璣當眾跌倒的模樣,心中一陣快意。她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尤玉璣的,如今都到了陳京,後頭的日子長著呢!只不過今日貴人太多,這一盒珠子算是一道開胃菜,告訴尤玉璣可以開始等著她的報復了!
想起慘死的兄長,賈文茵心中一陣恨意。她會讓尤玉璣生不如死!
「停雲,你身上帶針線了嗎?」司闕涼聲開口。
賈文茵嚇了一跳,抬頭望過去。雖是第一次見到司闕,可是她望著司闕那張神貌仙姿的臉,立刻猜出來司闕是誰。
司闕轉著木輪,從梅林出去,輪椅的木輪緩緩碾上青石路。
賈文茵目光閃爍,正想著被司闕聽見她的計劃該怎麼辦,聽見司闕接下來的話,不由睜大了眼睛。
司闕說:「她的眼珠子很圓,挖出來用繩子串好掛在她的脖子上。」
景湖邊的動靜驚動了花廳裡說笑的賓客,尤玉璣隨著賓客匆匆趕去景湖,只見有人落水,在冰涼的湖水中拼命掙扎,幾個丫鬟在嘗試救她。
司闕坐在輪椅上,慢慢轉回頭,無辜地望向尤玉璣:「姐姐,她掉進湖裡去了。」
尤玉璣趕忙讓家僕去救人。
不多時,賈文茵被人救出來。趙家人趕來,用外衣將她裹住。
趙夫人指責兒媳:「好端端的,怎麼掉水裡了!」
賈文茵打著哆嗦指向司闕,顫聲:「是她害我!」
湖邊圍了許多人,司闕只乖順望著尤玉璣一個:「姐姐,我只是誇她的眼睛好看。她就自己掉下去了。」
賈文茵氣得紅了眼睛,可是她此時模樣實在不雅觀,也冷得要說不出話來。
尤玉璣讓趙夫人趕忙帶她先去換衣。
然後她朝司闕走去,一邊走一邊解下斗篷搭在司闕的腿上,她低聲:「怎麼一個人出來了?」
司闕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可是停雲回去取針線了。
「姐姐,我沒有推她。」他無辜地望向尤玉璣。
「好。要起風了,我推你回去。」尤玉璣應著,走到司闕身後推著他往回走。
尤玉璣握緊輪椅的把手,心情有些復雜。
待離人群遠一些了,她終究是沒忍住,小聲詢問:「你的身體真的可以停藥嗎?」
尤玉璣咬唇:「司闕,我不想傷害你。若停藥損害你的健康,我去尋別人便是。」
別人?
誰?陳琪嗎?
司闕垂著眼,鴉睫藏起漆眸,澄澈的無辜和乖順盡數不見,鍍上懨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8 01:47:55
第二十八章 尤物
「姐姐,要去找誰?」司闕垂著眼睛,情緒晦暗。
這倒是把尤玉璣問住了。她自然是暫時還沒有旁的人選,若司闕這邊行不通,她免不得要如最初那般在梨園年輕戲子或清貧書生中尋找。
「姐姐是不是覺得我不好,擔心孩子會遺了我的壞處。」司闕聲音低下去,「還是姐姐也像他們一樣覺得我不男不女。」
尤玉璣一怔,趕忙繞到司闕面前蹲下來,將搭在他膝上的斗篷往上抬了抬。她望著司闕:「若我的孩子能有你這般好看是幸事,若他能遺了你的才學更是幸事。你很好很好,我只是擔心你。」
司闕慢慢笑起來,明眸漾浮著純稚:「那姐姐再等我幾日,不要讓我白白斷了藥。」
望著司闕這雙眼睛,尤玉璣默默將目光移開。
舊時在司地,她曾聽男子們笑言闕公主清傲冷顏不愛笑,若是能引闕公主一笑,使出渾身解數也甘願。還有人酒後狂言若能讓闕公主一笑,就是死了也心滿意足。
誰說他不愛笑來著?他分明總是對她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也的確好看。
尤玉璣站起身,重新走到司闕身後,推著他往雲霄閣走。走到一半,迎面遇見取東西回來的停雲,尤玉璣便駐了足,不再送司闕,畢竟前面還有賓客需要她招待。
待尤玉璣往前面去了,停雲才問:「什麼時候去挖眼珠子?」
「給我罷。」司闕說。
停雲愣了一下,才將取來的針線遞給司闕。
尤玉璣腳步匆匆地往前院去,剛穿過游廊,遇見了追過來的陳安之。這還是兩人自簽下和離書後,第一次撞見。
陳安之望著尤玉璣,眼中浮現復雜的神色。
他問:「你送她回去了?」
「是。他不太舒服,一回去就要歇著,世子還是別去打擾他比較好。」尤玉璣說。雖然她上次親眼見過陳安之在司闕面前的卑微模樣,可司闕男扮女裝的事情若被揭出來十分危險,如今司闕身體又差,她自然希望陳安之和司闕少些接觸。
陳安之望向雲霄閣的方向,點點頭。
尤玉璣不再多說,經過陳安之身邊往前走,往前院去。
陳安之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尤玉璣離去的婀娜背影。尤玉璣將身上的斗篷解下來給了司闕蓋腿,涼風拂身吹著她身上的裙料向一側拂動,將腰線勾勒明瞭。陳安之不由在尤玉璣不盈一握的細腰上多看了兩眼。
食色性也。
陳安之不得不承認,縱使他不喜尤玉璣的豔麗,這的確是個連影子都能勾人的人間尤物。
陳安之再次感慨,若尤玉璣不是正妻,而是側室,他應該會極其寵愛她。
陳安之又想起父親說,胡太醫為尤玉璣的母親診治,需要至親的臍帶血。
尤玉璣的身影已經拐過月門看不見了,陳安之仍望著月門的方向皺眉。他心裡很疑惑——尤玉璣不是很孝順嗎?她母親缺至親臍帶血為藥,她為何還不來找他求歡?
這個時候還硬氣什麼?難道不顧她母親的性命了?
要不他主動去找她?這個念頭在陳安之心裡浮現了一瞬,就被他自己掐了。他還在為那兩巴掌生氣,哪能這麼輕易主動去找她?
女人啊,不能太縱著了,得進度有度地調教,才能養成自己處著舒服的賢妻模樣。
陳安之決定再晾著尤玉璣幾日。
至於那封和離書?
陳安之覺得沒有哪個女子能忍受和離後的風言風語,那封和離書不過是尤玉璣的一時氣憤沒想開而已。等她自己想通了,就算是他趕她走,她都不會走。
尤玉璣回到前面,最先去看望那個落水的婦女。賈文茵恨尤玉璣恨得咬牙切齒,可尤玉璣根本不認識賈文茵。尤玉璣詢問剛剛出事之後幫忙照顧賈文茵的枕絮,卻得知賈文茵已經走了。
「那落水的婦人有個好凶的婆母,奴婢帶著她去換衣服時,她婆母一直在數落她上不得台面,還罵她是降國人,說了好些難聽的話,那些話屬實難聽,奴婢都不好意思復述。大概是覺得落水丟人,換了衣裳後,一家人就走了。」
尤玉璣點點頭,心道看來也是當初陛下大批量指婚的那一次嫁給陳國人的降國人,只是不知道是哪個降國。應當不是司國人,若是司國人她會認識。
今日人多事忙,尤玉璣暫且不去想賈文茵,先去招待賓客。她想著改日再令人往趙家送些薄禮。
忙到天黑,賓客才散盡。尤玉璣回到曇香映月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牛乳浴,回到寢屋抱著百歲窩在床榻上翻開一本書冊,書冊上記載著孕育子女方面的注意事項。
景娘子挑開簾子進來:「夫人,您今晚也沒吃多少東西,要不要拿些夜宵過來?」
尤玉璣搖頭。
「今晚那道紅豆膳粥味道不錯,讓廚子再熬一些往雲霄閣送去。」尤玉璣想了想,「最近天寒,公主身體不大好。從明日起每日讓廚房做些補膳送過去。」
抱荷在一旁笑:「夫人對闕公主可真好。」
尤玉璣微笑著,微蜷的纖指輕撫百歲的下巴。她沒有對身邊的人說過自己的計劃,更沒有讓她們知曉司闕是男兒身的事實。
將來肚子大起來瞞不住時再說吧。尤玉璣又翻了一頁書,繼續學習孕兒知識。這個孩子的出生注定與尋常孩子不同,她必須拿出更多的耐心和愛心來疼愛他。
尤玉璣交代的紅豆膳粥送去雲霄閣時,卻並沒有交到司闕的手裡。
司闕並不在府中。
司闕走在夜色裡,街道上偶爾還有晚歸的人與他擦肩而過。黑紗遮住他面無表情的臉。他沒有穿往日寬鬆的雪色女子裙裝,而是一身窄袖束腰的玄色男裝,碧綠的玉帶是唯一的色彩。
整個人修長又挺拔。
經過正要收攤的小吃攤,司闕買了一袋炒栗子,然後去了天牢。
牢房裡關押犯人的住處也分個等級,雖說司氏皇族被陳帝下令關押,可沒有行刑的指令,畢竟身份特殊,也不知道何時會再被放出去,所以日子比起其他犯人來說,還算不錯。
被關押在牢房裡,行動受限,晚飯後唯一能做的事情不過是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說話。
司闕站在牢房外,冷眼聽著裡面的交談。
「不知道太子現在到了哪裡。」說話的是司闕的三哥。
「司華那邊也沒有消息了。」這回說話的是曾經的司國皇帝司承平,如今的階下囚。
司承平嘆了口氣:「當初咱們不得不入京被困在別宮,唯獨老二沒有跟著一起被關押在陳國的別宮裡,就是想著有朝一日,他在外頭能做些接應。如今老二應當也見到太子了,能幫太子不少。」
「陳帝一定會挖地三尺抓太子弟弟,希望太子弟弟平安離開陳京,回到咱們的地盤。」說話的是司闕的四哥。
司闕垂著眼,一邊慢悠悠地吃著炒栗子,一邊聽著一牆之隔的親人們如何關心太子哥哥。
他們說了很多,關心太子如何躲避陳國的追捕,關心太子逃命的時候定然要吃很多苦。
司闕快將袋子裡的炒栗子吃完了,終於聽見他們提到了他。
「聽說司闕給陳征的兒子當了小妾……」說話的是司闕的五哥。
「為避受辱自戕才是大義。」司承平道,「若能投井最好,屍身不易打撈,也能將男兒身的秘密徹底保守。」
四哥忽然笑著說:「那個安世子當初盯著小七發愣,說不定不介意小七是個帶把的,搞起龍陽之好。」
三哥在一旁笑著打趣一句:「你要不要痴想小七靠著爬床的本事幫咱們在牢裡的日子好過點?」
「嗐,我這不是隨口說說嘛。小七應該早死了吧。可惜了,頂著一張和太子弟弟一樣的臉受辱,有辱太子了。」
老五倒是沒打趣,甚至有點惋惜:「雖說不得善終,不過當初國師說他活不過雙十,本也不能善終。」
一下子安靜下來。
老五自知失言,立刻閉了嘴。
司國人都知道陛下極其敬重國師,待其為上賓。司承平甚至稱國師為兄長。可是國師不過是個江湖騙子。司承平得知後大怒,偏得知真相時已太晚,礙於面子,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識人不清,硬著頭皮繼續尊敬國師,又忍了兩年,再暗中派人刺殺了國師。甚至仍要為國師厚葬,不過是為了隱瞞自己被欺騙的愚蠢。
活不過雙十?
司闕抬起眼睛,從鐵門上的棱窗望進去。
沒有天生體弱,沒有必須當成女子嬌養的必要,沒有活不過雙十的宿命,一切都是假的。就算有,也是因為他剛出生時就被灌了太多「治病養身的藥」,是藥三分毒,把原本健康的身體吃壞了。
年少時的司闕曾一度不懂父皇得知國師是個騙子後,為何還要他繼續用一個女子身份養病。他卻隱約知道若是太子哥哥,許是不會這樣的待遇?即使他再優秀,永遠都是太子哥哥的附庸品罷了。
太子只需一個,有哥哥就夠了。
從一出生,他就是個棄子。
年少時的司闕不能理解,讓父皇承認自己被國師欺騙,恢復他的男兒身有那麼難嗎?
就是那麼難。
母后對他說:這是帝王的顏面。
然後,她令人用一根根銀針刺進他的前頸,用凶險的方子平磨了他的喉結。
他年少時寡言,是因為在很長一段年歲裡說話時咽喉窒痛難忍,甚至根本發不出音來。他愛他的琴,是因為他發不出音時,可以用他指下的弦發出音來。
母后抱著他:「阿闕,為了你父皇的顏面只能委屈你了。」
他在母后溫暖的懷抱裡發不出聲來,心裡卻想母后一定不會這樣待她的阿閬。
還好,這個女人死了。
悶死在棺木中。
她的棺木又被司闕做成摯愛的琴,撫出一首首溫柔浪漫的琴曲。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
袋子裡最後一顆炒栗子吃完了,裡面的人已經談起其他,司闕終究是沒聽見半句關於他的好話。
他並不意外。
司闕轉身,離開天牢。
看守天牢的獄卒們一個個目光呆滯地站立著,好像全都沒看見司闕。司闕如入無人之境,他揮了揮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藥粉飄浮著,慢慢解去這些人的毒。
司闕走出天牢,站在暗夜裡,駐足回望。
只要他想,可以輕易救他們出去,可他們只盼著司閬來救。
「一群蠢貨。」司闕輕笑,走進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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閬:音同朗,高大、空曠之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8 01:48:17
第二十九章 種子
司闕離開天牢之後,又去了一趟趙家。
已經入了冬,湖水冰寒。賈文茵白日裡掉進湖裡,回來就有點腦熱頭疼,偏偏惡婆婆數落了一整日,攪得她不得安靜。到了晚上終於不用聽惡婆婆的數落,交代抄的家法也抄完了,賈文茵才能歇下。
賈文茵將自己的兩個心腹叫到身邊。
「交代你們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沒有?」賈文茵豎眉質問。
「夫人放心吧。人都已經找好了,只等著您開口吩咐什麼時候行動!」
另外一個心腹笑著說:「夫人好計謀。那尤氏如今在晉南王府裡當著世子妃,咱們是不能把她怎麼樣。可是尤家現在老的老幼的幼一定沒有防備,咱們對尤家那個小孩子動手,先打傷他的腿,尤氏必然心急如焚歸家。咱們再趁機將人擄了,送去煙花巷去。就算她不要臉苟活,晉南王府也不會容她的!」
一道帶著輕嗤的「蠢貨」從窗外傳來,賈文茵嚇了一跳。
「誰在外面!」賈文茵趕忙用力推開窗戶。
月色下,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窗外。涼風吹起黑紗,露出司闕的臉。
賈文茵一怔,驚愕地向後退了一步,不明白已經落了鎖的後宅為何讓這人闖進來。她盯著司闕的臉,很快發現司闕穿的是男子裝扮。
難道不是闕公主?
賈文茵狐疑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難道……難道是司國的太子司閬?」
司闕慢慢勾唇,扯出一絲笑來。
——他很討厭自己和司閬長了張一樣的臉。
黑紗落下,將他的臉重新遮住。
司闕嘆息,這世上的蠢貨真的太多了。
‧
翌日,尤玉璣如往日在廳中見過幾個和她請安的姨娘。春杏、翠玉和林瑩瑩離開後,她靠坐在一把椅子裡,吩咐景娘子一會兒安排人送些薄禮去趙家看望,畢竟趙家的新婦昨日在府上落了水。
可是景娘子還沒下去,抱荷小跑著進來。她亮著眼睛說:「夫人!昨兒個在咱們府上掉進水裡的那個婦人瘋啦!」
尤玉璣微怔,稍微坐直了身子,讓抱荷詳細說來。
「如今京中都傳瘋了!昨天賈氏因為當眾落水被她的婆母數落責罰,也不知道怎麼的,夜裡忽然發了瘋挖了自己的眼珠子用一根紅繩串起來掛在脖子上,跑到院子裡跳舞!」
尤玉璣聽得皺眉。
旁邊兩個丫鬟也因為這血腥恐怖的場景嚇得不輕。
枕絮甚至擰著眉問:「真的假的啊?瞎謅的吧?」
「真的啊!現在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事兒呢,不信你出去問問呀。」抱荷一臉確定,「趙家給請了好些大夫,賈氏瘋瘋癲癲還把大夫的臉都抓壞了呢!」
景娘子不確定地向尤玉璣請示:「那還送禮去嗎?」
尤玉璣想了想仍讓景娘子備禮,且將原本打算的禮又加重了些。她抱著百歲在美人榻上斜倚下來,越想越不對勁。
賈氏白日裡在晉南王府落水,晚上就瘋了?這事兒會不會有人扯到晉南王府?她想了想,讓枕絮去打聽一下這位賈氏。
尤玉璣又想到當時賈氏落水時,身邊只司闕一個人在。而且賈氏被救上來之後,指著司闕說是司闕害了她。
尤玉璣垂下眼睛,望著在她懷裡咬玩衣帶的百歲。
「昨日吩咐給雲霄閣送去的補膳可送去了?」尤玉璣詢問侍女。
侍女稟話:「廚房那邊剛做好,正要送過去呢。」
「我親自送去。」尤玉璣把衣帶從百歲爪子裡救下來,把百歲放下。她捏著衣帶瞧,發現被百歲咬壞了。她寵溺地望了百歲一眼,無奈地俯身揉揉它的頭,起身去裡間換一身衣服,再去雲霄閣。
‧
司闕立在窗前,雙手搭在窗台上,望著庭院裡隨風拂動的幾片枝上枯葉。直到尤玉璣出現在視線裡。他望過去,視線追隨著她的身影。
「姐姐。」他隔窗喚她。
尤玉璣抬眸沖他溫柔一笑,又收回目光,朝裡走去。她上了樓,抱荷跟在她身後將食盒放在桌上。
司闕看見了,他問:「姐姐是過來一起與我用午膳的嗎?」
尤玉璣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先讓抱荷下去。
「我有事情要問你。」尤玉璣朝司闕走過去,望著他的眼睛,「昨天在景湖,賈氏到底是怎麼落水的?」
司闕用一種失落的眸光回望尤玉璣:「姐姐不信我。」
尤玉璣柔聲:「不是不信你,只是當時只你一個人在那裡。如今賈氏出了事,我擔心有人追究起來,會來問你。」
尤玉璣眼睜睜看見司闕眸中的失落一掃而空,他又對她重新露出乾淨的笑容來。她望著他乾淨的笑容,心中一軟,在心裡告訴自己日後不要再懷疑司闕。
「她說她恨姐姐,想害姐姐。」司闕眸色澄澈滿目赤誠,「我走過去告訴她害人是不對的。她因為計劃被人聽到,驚慌失措中跌進湖裡。」
尤玉璣擰起的眉心逐漸舒展開,她慢慢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這下,反倒是司闕皺起眉。他苦惱地望著尤玉璣,詢問:「姐姐,有人以為是我害了她嗎?姐姐,他們要把我抓進牢裡嚴刑逼供嗎?姐姐,我該怎麼辦?」
他望著尤玉璣的眼睛,再喚一聲「姐姐」。
被連喚了幾聲姐姐,尤玉璣聽得心裡不太自然。
她已令人問出司闕的生辰,兩人雖同歲,他卻分明年長她半歲餘。
她柔聲寬慰:「好啦,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人將你抓進牢裡嚴刑逼供。你且放心便是。」
「好,我聽姐姐的。」司闕慢慢笑起來,「姐姐對我真好。」
尤玉璣打量著司闕的臉色,柔聲道:「今日瞧你氣色還不錯。我給你帶了些補膳,看你喜歡哪個吩咐一聲,明日再給你送來。」
司闕視線越過尤玉璣望向桌上的食盒,問:「姐姐要一起吃嗎?」
尤玉璣搖頭,溫聲細語:「王妃早上傳話讓我午膳去她那裡用,許是又要嘮叨一番。我就不留在這裡陪你用了。」
司闕漆亮的眸子一瞬間黯然下來。不過他很快又笑起來,乖順地說了聲「好」。
尤玉璣沒多留,這便離開了雲霄閣。
轉身下樓的時候,尤玉璣回憶著司闕的對她笑的神色,心裡生出幾分別樣的觸動來。她覺察出幾分司闕對她依賴,她細細地琢磨,仔細分辨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尤玉璣蹙起眉心來。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果然見司闕站在窗口目送著她。尤玉璣一怔,繼而回了個溫柔的笑容,再轉身繼續往前走。
待尤玉璣的身影看不見了,司闕才轉身走向桌邊,面無表情地打開食盒,看著裡面的幾道補膳。
「可都是些大補。」司闕忽然就笑了,「怎麼,姐姐是怕我沒力氣好好播種嗎?」
司闕也不拿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塊油膩膩的乳鴿肉,慢悠悠地吃起來。一整塊肉被他吃盡,他又舔了舔指上沾的濃湯油漬。
「我聽姐姐的,好好補。」司闕笑著。
接下來幾日,司闕都沒有再看見尤玉璣,倒是一直吃著尤玉璣派人送過來的補膳。
眨眼又過去五日,到了司闕與尤玉璣約定好的日子。
暮色罩下來,司闕換了身衣服,往曇香映月去。
尤玉璣也很忐忑。
她一個人坐在床邊,身邊沒有侍女候著,就連百歲今晚也被關在了寢屋外。尤玉璣頻頻望向床頭小几上的那碗湯藥,那是胡太醫給她開的助孕的藥。
尤玉璣心裡有些亂糟糟的。她不得不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想起此時臥床病重的母親。
每每只要一想起母親病重,她心裡就很難受。每每想起了母親,思緒便像拉不住一般,輾轉反側想起過往的年歲,又想起母親如今病重的消瘦模樣。兩相比對,心中更是酸苦得要命。
不自覺地,一滴眼淚便落在手背上。
尤玉璣驚覺自己落了淚,趕忙抹去手背的淚漬,又擦了擦眼角的潮濕。她若哭過,眼角會洇著紅,許久不散。一會兒要見到司闕,她不願意自己洇紅眼尾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尤玉璣又想起司闕,為他的身體而擔憂……
「夫人,闕公主帶了新譜的詞拿來給您看。」抱荷在外面稟話。
尤玉璣心裡咯噔一聲,分明做好了一切準備,等司闕真的到了,心裡免不得仍是有幾分緊張。她緩了緩,才柔聲開口:「讓他進來。」
司闕走進尤玉璣的寢屋,一眼看見端坐在床邊的尤玉璣。
「姐姐。」司闕一邊朝尤玉璣走去,一邊望著她。她上身穿了件淺杏色的交領衫,下身撘著一條藏青的長裙。司闕望向她的目光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重新落在她上身的交領衫。她穿了裹胸,淺杏色的交領衫服貼地裹在她身上,衣帶繫得整齊。
雲鬢也梳得工整。
司闕光明正大地打量著尤玉璣,尤玉璣也多看了兩眼他的氣色。她終究是擔心司闕的身體。
「姐姐。」司闕再喚一聲,在床邊坐下。
尤玉璣輕輕點頭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擔憂著。
她擔憂司闕的身體不太能折騰,畢竟前幾日還看見他坐在輪椅上連走路的力氣都沒。尤玉璣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是以,尤玉璣撒謊了:「胡太醫給我開了助孕的藥,使用的法子是、是要快些。」
「快些?」司闕疑惑。
「是。一會兒你快些!」尤玉璣攥了攥身側的床褥,將垂在床下的雙腿抬上來,她欠身,將床幔放下來,動作隱隱帶著一絲慌亂。
她挪著身子在床上躺下來。
心頭怦怦亂跳著,尤玉璣咬了咬旖紅的唇,拉起自己的裙子,她裡面穿著雪色的裡褲,卻和尋常就寢時穿的裡褲不太一樣。
司闕望了一眼,目光不由凝住。
——那是一條開襠褲。
尤玉璣的目光望過來,紅著臉催:「快些!」
司闕忽然就懂了。
原來,她真的只是要個孩子。
司闕慢慢抬起鴉睫,微笑著說:「好,我聽姐姐的。」
他上了床榻,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床幔晃動時,尤玉璣偏著臉,將自己的臉隱在床榻間的暗色裡,她努力讓自己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許久後,尤玉璣從床榻下來匆匆去拿小几上的藥喝。
她上身衣衫仍舊整齊。
司闕依然持著跪坐在床榻上的姿勢,上身的衣衫亦整齊。他將腰帶繫好,轉眸望向在喝藥的尤玉璣。
姐姐好狠的心,連抱都不抱他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8 01:48:40
第三十章 沒懷
難捱的兩刻鐘終於過去了。尤玉璣背對著床榻,壓抑著氣息,努力將碗裡苦澀的褐色湯藥往口中灌去。
剛剛的情景盤旋在腦海中,怎麼都趕不走,那些黏稠的碰擊聲好像從未離開她的耳畔。
最後一口苦澀湯藥喝進去,尤玉璣深吸一口氣,將空碗重新放下。助孕藥喝完,好似完成了任務般,一股氣力忽地被抽走。她雙手撐在桌面上,才勉強站穩。她低著頭,蹙起眉心來,默默等待痙攣與疼痛的散盡。
司闕保持著跪坐在床榻上的姿勢,側首望著尤玉璣的身影良久。見她低下了頭,他在她微彎的雪玉後頸上多看了一眼,他收回視線,瞥向被褥間的血漬污痕,不是他想看過來,而是床榻上的血跡的確讓他想忽略都難。
司闕下了床,走到床尾雙開門矮櫃旁翻了翻,隨意扯出來一件尤玉璣的貼身小衣,擦了擦手上的污痕,用力擲在床榻上。
然後,他轉過身,重新將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
她還保持著低著頭雙手撐在桌面的姿勢,沒有動過。
司闕忽地洩了氣,有點後悔。
他的確不夠暢快,可真正疼的人是她。
還在疼嗎?
司闕皺了皺眉。
司闕再一次瞥向髒亂的床榻,默了默,他走到一側的高櫃中翻找乾淨的床褥和錦被。
尤玉璣聽見響動,終於回過頭望向司闕,見他在換床褥,她低聲:「不用你換這些……」
她想往前走,可剛邁出一步,雙腿便站不穩。
司闕放下手中的床褥,轉身朝尤玉璣走過去,雙臂勒在她臀下,將人豎著抱起。雙足忽然懸空,尤玉璣下意識地將手搭在司闕的肩上。她垂眸,望向司闕,可是司闕也垂著眼,並沒有看她,低垂的鴉睫遮了他眼裡的情緒。
很快,司闕便放開了尤玉璣,將她放在床頭小几旁的高腳凳上。
尤玉璣剛想說什麼,司闕已經放下她後轉身去床榻邊繼續換下弄髒的床褥。司闕將床褥換好,立刻轉身往外走。
尤玉璣目光追隨著他,見他走出去,慢慢蹙起兩彎細眉——他好像不太高興?
尤玉璣以為司闕走了,可是不多時就聽見司闕在外面與人說話,似乎在吩咐抱荷什麼事情。又過了一會兒,司闕重新回來了,手中端著一盆水。他直接朝尤玉璣走過去,將端著的那盆水放在尤玉璣身側的床頭小几上。
一條雪色的棉帕子搭在盆邊,裡面溫熱的水飄著氤氳的水汽。
尤玉璣還沒有將目光從那盆水中移開,細腰已被司闕握住,被他從高腳凳上抱下來,雙足重新踩在地面。司闕蹲下來,掀開尤玉璣藏青的棉布裙,將她裡面那條特殊的裡褲褪下來。
他將浸了熱水的棉帕擰乾撫平攤在掌中,要去擦她身上的血污。尤玉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後腰抵在身後的高腳凳上,被掀起的藏青棉布裙重新落了下來。
「我自己來吧……」尤玉璣聲音低低的。她用手壓了壓裙子。
懨戾在司闕的眸中一閃而過,他剛要起身,就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陳安之的說話聲——
「尤玉璣,你屋子裡的下人都去哪兒了?」
尤玉璣心裡咯噔一聲。因為司闕今天傍晚會過來,她尋了許多理由將身邊的下人都支開了,只留了個抱荷。偏偏剛剛司闕出去吩咐抱荷打水時,又讓抱荷去一趟小廚房。
被換下的床褥堆在一旁,剛剛被司闕褪下來的裡褲還堆在她腳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鼻息間都是些奇怪的味道,甚至她不確定自己此刻臉頰是否泛紅。尤玉璣扭頭望向門口,看著陳安之的身影映在房門上,她心跳猛地緊湊起來,急說:「不要進來!」
陳安之皺眉立在門外,冷笑了一聲,道:「尤玉璣,我來看望你,你竟是閉門不見?」
尤玉璣正想著怎麼將陳安之打發走,忽覺一陣涼意。她低頭望去,竟是司闕拿著濕帕的手探過來給她擦拭。
這個時候?
尤玉璣飛快地瞟了一眼門上映出的陳安之身影,再將目光移回來,推了推司闕的肩。司闕手中擦拭的動作不緊不慢,他抬起頭對尤玉璣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
尤玉璣蹙眉咬唇,重新警惕地望向房門的方向。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尋常些:「我不舒服已經躺下了,世子爺有什麼事情改日再說。」
陳安之在房門外沉默了片刻,尤玉璣卻生生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覺。
門外的陳安之難得說了軟話:「你不舒服?可請過大夫看?」
「不勞世子爺費心了!」尤玉璣故意加重了語氣,希望陳安之會如往常一眼礙於顏面拂袖離去。
可偏偏事與願違。尤玉璣也不懂陳安之今日是怎麼了。他什麼也沒說,當然也沒離去,仍舊站在門外。
方清怡已經嫁過來幾日了,他為什麼不去陪他的美妾?來她這裡做什麼!
尤玉璣心中焦急。感受著司闕不緊不慢的擦拭動作,尤玉璣心中更急。
過了一會兒,司闕終於給尤玉璣擦完。尤玉璣剛鬆了口氣,就聽見門外的陳安之重新開口:「我都知道了。胡太醫給你母親診治,需要你懷一個孩子。所以我過來了。不管怎麼說,你母親也是我的岳母大人。夫妻一場,我不會見死不救。」
回答陳安之的是滴答水聲。
尤玉璣飛快轉眸,驚愕地望向司闕——他在洗帕子。
血跡在水中慢慢暈開。
房門外的陳安之疑惑問:「你不是說你不舒服已經躺下了?尤玉璣你該不會本性難移,在房裡藏了男人吧?」
司闕抬起眼睛對尤玉璣笑,話卻是對門外的陳安之說的——「世子好福氣,一邊與表妹兩情相悅,一邊又來姐姐這裡生孩子。」
陳安之怔住:「公、公主……你怎麼在這裡,我、我……」
「反倒是將我置之雲霄閣不聞不問。」司闕唇角的笑越來越燦爛,他望向尤玉璣,唇畔的笑容曖昧起來,「還是姐姐待我好。」
尤玉璣抿唇望著司闕,頗有一種口不能言的無奈之感。
「我沒有!」陳安之慌了,「我只是沒有顏面見你,不敢打擾你!我……」
他將手搭在門上,想要將房門推開,卻又猶豫了。
尤玉璣不想陳安之這個時候進來,急說:「世子還是請回吧!這些話還是不要在我的屋子裡說比較好!」
陳安之滿肚子的話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面前的這道房門,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
司闕彎腰,撿起尤玉璣腳邊那條特殊的雪色裡褲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然後他站起身,再次將尤玉璣豎抱著,放在一邊的床榻上。
他將剛換下的床褥隨手扔在盆上,覆了水中的血痕。他做這些的時候,動作慢條斯理,且一邊做這些一邊與房門外的陳安之說話:「姐姐讓世子爺走。」
司闕俯下身來,湊到尤玉璣耳邊低語:「願姐姐好眠。」
他的氣息拂在耳畔,尤玉璣知道這個時候不該生出別樣的情緒來,可是好像心頭被輕風吹拂而過。
司闕壓著尤玉璣的肩,讓她躺下來,再拿來被子給她蓋好。
「那我不打擾你們了,改日再過來。」陳安之訥訥說完,面前的房門卻打開了,司闕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面對陳安之,司闕顯然沒有面對尤玉璣時的笑臉,他冷漠瞥著陳安之,道:「姐姐說她不舒服,要休息。」
陳安之下意識地點頭,道:「我這就走。」
臨走之前,陳安之欲言又止,終於小聲忐忑說出來:「你也早些休息……」
司闕冷漠地垂著眼。
陳安之頗有些戀戀不捨地離開。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聽見房門在身後猛地一聲被用力關上。他回頭,望著緊閉的房門,不由想——闕公主聽見他對尤玉璣的話生氣了?
陳安之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想著闕公主剛剛對他說的話。他對闕公主說的都是心裡話,他將闕公主弄進府來為妾,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公主,有辱公主,想要獻好偏又不敢冒失出現在公主面前。可是剛剛闕公主生氣了?
那……是不是說明公主也是有幾分在意他的?
這世間男男女女的情愛之事,大多逃不過一個「醋」字。公主生氣是因為吃醋了嗎?陳安之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闕公主撞見他與表妹說話時的場景……
陳安之受寵若驚地笑了。
他原本打算先讓公主安靜地住一陣子,不去打擾公主,讓公主先適應府裡的生活。如今看來,他可以試探著主動去接觸公主了,說不定公主會比他預料的時間要更早些接受他。
一想到朝思暮想的神女有朝一日也會與他恩愛纏綿,陳安之整顆心都燦爛起來。
他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去了方清怡的暗香院。
方清怡還沒睡,正失落地坐在窗邊。
因為母親將所有罪責頂去,王妃念在是自己的親妹妹,的確沒對母親做什麼,卻是再不准母親登門。想起這裡,方清怡就很難受。懷念起尤玉璣沒嫁進來之前,他們方家把王府當成自己家的日子。而如今母親被攆走,她又成了低賤的妾……
越想,她心裡越酸澀。
她想除掉尤玉璣,也想除掉雲霄閣那位。只有她成了主母……
紅簪笑著進來稟話:「姨娘,世子來看您了!」
方清怡立刻強打起精神,笑臉相迎。她有時候會慶幸表哥到底是心裡有她的。只是她不會知道親密無間時,陳安之心裡想著的卻是不知何日才能與心愛的公主魚水交融。方清怡也沒多少心神想其他,她心裡生出另一重擔憂——表哥實在太黏她,真的不會傷了孩子嗎?
‧
陳安之離開曇香映月後,司闕也走了,走時將那條特殊的裡褲帶走了。此時尤玉璣躺在床上睡著了,並不知曉。
司闕一直回到雲霄閣,才將憋了良久的血吐出來。
‧
翌日,尤玉璣抱膝坐在美人榻上發呆。
抱荷開開心心地進來,將插花放在窗台上,說:「夫人,您上回說每次換新梅的時候也往雲霄閣送一份。奴婢一會兒就送。」
尤玉璣撫著百歲的後頸:「不必送了。」
她垂著眼睛望著百歲,有些茫然不知日後如何待司闕。她想減少與司闕的接觸,讓事情慢慢淡去。
可事與願違。
又過一日,尤玉璣來了月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9 01:53:02
第三十一章 備孕
旁的人家小妾給主母請安,那是硬著頭皮去找罪受。偏偏晉南王府這裡不是如此。林瑩瑩、春杏和翠玉也不會想到,她們會喜歡上尤玉璣的花廳。
尤玉璣待她們一直很和氣,她們幾個每日上午向尤玉璣請安,花廳裡都會備著些精致的點心,有時候也會有她們不曾吃過的司國特產。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即使是同樣的茶水,尤玉璣花廳裡的茶水好像都更香醇些。尤玉璣喜歡些花花草草,身邊的侍女總是會在四處擺放許多插花,如今季節緣故,大多擺放著梅。天寒之後,每次邁進尤玉璣的花廳,撲面而來的溫暖,還夾雜著香氣。
林瑩瑩是個嘴甜的,每每黏在尤玉璣身邊討東西,尤玉璣也總是會依了她。慢慢地,幾個姨娘幾乎整個上午都待在尤玉璣溫暖的花廳。最初是林瑩瑩賴著不肯走。後來翠玉發現林瑩瑩總能在尤玉璣這裡討了東西,也磨磨蹭蹭不肯走。最後,就連沉默寡言的春杏也不好意思提前走。
——名義上是小妾給主母請安,實際上更像是幾個女人們聚在一起說說話。
甚至,她們幾個會拿些針線活窩在尤玉璣的花廳裡度過一整個上午。
尤玉璣因為身子不舒服,早晨見過她們之後,便先一步去裡屋躺一會兒,她們倒是沒走,仍在花廳裡閒聊。
「這紅彤彤的,瞧著像是大婚用的。你給誰做的?」翠玉問。
「開了春,我妹子就要嫁人了。」林瑩瑩笑著,「她在家裡也要忙著生計,沒那麼多時間給自己準備出嫁的東西,反正我也是閒著,就幫她做一些。」
翠玉不吭聲了。有時候她很羨慕林瑩瑩,雖說都是不得已落了勾欄之地,可林瑩瑩是有家有姓的。不像她,不記得自己的爹娘,連個姓都沒有。
「若你不嫌棄,我幫你繡帕子吧?」春杏小聲說。
「那可要謝謝你啦!說實在的,我的針線活實在不算多好。」林瑩瑩笑嘻嘻地將繡籃裡的一方帕子塞給春杏,「喏,線都在裡面,圖樣配色你自己隨心意就是。」
翠玉沉默了一會兒,也拿了林瑩瑩繡籃裡的活計幫忙。原先在勾欄之地,日日不得閒,就算不用哄著貴客,也要吹拉彈唱練本事,不像現在是真的閒了下來。
尤玉璣小躺了一會兒,也到了用茶點的時候,便起身來了花廳。她身上裹著件毛茸茸的淺紫斗篷,手裡還握著個小巧的取暖手爐。她一邁進花廳,就瞧見三個姨娘都安安靜靜地做著針線活,丫鬟們也在一旁幫忙。
尤玉璣笑笑,道:「吃些東西先。」
林瑩瑩立刻燦爛笑起來:「又可以吃姐姐這裡的糕點啦,好開心!在姐姐身邊簡直就像日日都在過年!」
尤玉璣在鋪了厚墊子的圈椅裡坐下,幾個侍女魚貫而入,端進來熱茶和幾道糕點。今兒個糕點都是軟的,熱的。
林瑩瑩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拿著一條薄毯屁顛屁顛地朝尤玉璣走過去,搭在尤玉璣的腿上,她甜甜地說:「天寒的時候,姐姐又是特殊的時候,可要好好注意保暖才是!」
侍女剛將茶水放下,她就眼疾手快地倒了一杯茶,還用茶蓋撥去茶面上的茶葉,雙手將茶水捧給尤玉璣:「姐姐剛起身,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
「好。」尤玉璣微笑著接下來,又讓林瑩瑩去吃糕點。
翠玉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在心裡嘀咕一聲:「馬屁精。」
林瑩瑩吃了口紅豆碎薏粥,雙眼彎成一道縫:「好甜呀!一會兒剩了我能拿回去吃嗎?」
「當然行呀。」尤玉璣將跳到腿上的百歲抱近一些。
春杏只吃了一塊甜甜的糯米糕,就淨了手,重新拿起帕子,安安靜靜地繼續繡鴛鴦。
翠玉擰著眉半天,也想撈著點什麼。她沒好氣地說道:「這門是不是沒關嚴實啊,怎麼漏風的!不知道姐姐抗不得冷風的嘛。」
尤玉璣含笑望過來一眼,柔聲:「沒關係,我不怎麼冷。」
翠玉訕訕,低著頭開始喝紅豆碎薏粥。最初入府,她的確曾鬥志昂揚想要爭一爭鬥一鬥。可是林瑩瑩是和她相依為命多年的姐妹,沒法鬥。春杏又是那麼個窩囊樣子,根本不值得一鬥。
尤玉璣?
算了吧。身份擺在這裡,鬥什麼呢?還不如學學林瑩瑩,怎麼哄夫人高興,多哄點東西出來,不管是朱釵首飾綾羅布匹,還是些糕點茶葉……
翠玉眼睛一亮,忽然想起暗香院那位。
她梗了梗脖子,說:「姐姐,暗香院那位自抬進來,可一次都沒跟您請安呢。這也太不像話了,簡直是不把姐姐放在眼裡。」
尤玉璣有些心不在焉,她溫聲:「她不來也沒什麼。」
翠玉一下子就蔫了。得,她想站隊當卒都不行,夫人根本不想和暗香院的那位鬥。
林瑩瑩偷偷瞟一眼尤玉璣的臉色,敏銳地覺察出尤玉璣似有心事心緒不寧,她朝翠玉使眼色,可翠玉明顯沒看出來。
翠玉又說:「還有雲霄閣那位,也沒個影子。」
尤玉璣的手一抖,手中的茶水灑出來,落在搭腿的毯子上。百歲嚇了一跳,靈敏地跳開。
林瑩瑩「哎呀」了一聲,趕忙跑過來拿帕子給尤玉璣擦,「姐姐沒燙著吧?幸好蓋著層毯子……」
「沒什麼事情。我去換衣裳,再躺一會兒。」尤玉璣溫柔笑著。
那條毯子接了茶水,尤玉璣身上的衣服沒有被弄濕。她只是有些心緒不寧,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獨自回到寢屋,朝床榻走去。
她望著那架床榻,腳步忽然頓住。
最後,她轉身朝窗下的美人榻走去,在美人榻上側躺下來。
視線裡,還是那架床榻。她閉上眼睛,眼前還是那張床。她輕嘆一聲,慢吞吞地轉了個身。
屋內燃著寧神的熏香,她逐漸睡著了。
夢裡,有人握著她的雙腿撞擊。凌亂的床褥蹭著她的臉,她的視線似乎也變得晦暗。
尤玉璣猛地驚醒,急喘地坐起。
半晌,她慢慢抬眸,望向窗台上的那瓶紅梅。紅梅開得明豔,星星點點的紅絢燦著。
‧
方清怡去了一趟清雅居。
清雅居很大,賣些古玩、墨寶,京中許多達官顯貴時常來這裡覓寶。日子久了,這些權貴們也會時常邀些友人來清雅居品茗議事。
方清怡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提前令人盯著陳琪,知道陳琪今日來了清雅居。
陳琪今日邀了幾個同窗小聚,他剛從雅間走出來,方清怡令紅簪走過去,匆匆低語了兩句。
陳琪皺眉,看向遠處的一間雅間。略作遲疑,他還是跟著紅簪去見了方清怡。
進了雅間,陳琪也不往裡走,只站在門口望向方清怡,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你很喜歡尤玉璣吧?」方清怡問。
陳琪板著臉:「她是四弟的夫人,是我的弟媳。你不要亂說!」
方清怡笑了,她說:「如果我告訴你尤玉璣已經跟安郎和離了呢?」
陳琪一怔,剛要轉身離去的腳步生生頓住。他皺著眉,盯著方清怡的臉色,顯然不信這話。
和離這樣的事情本來就稀少,三五年中能出那麼一例罷了。更何況尤玉璣和陳安之的婚事又是陛下賜婚。
「尤玉璣自從嫁到晉南王經歷了怎樣的屈辱,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能忍受自己心愛的人被這樣欺負?」
「你不要胡說!」
理智讓陳琪必須否認自己對尤玉璣的感情。
方清怡繼續笑著說下去:「你可以問問安郎,這兩人和離之事是不是真的。只不過是礙於聖上賜婚,明面上繼續扮著夫妻罷了。這個時候,難道你不想幫她一把嗎?」
方清怡朝陳琪走過去:「我知道三哥是正人君子,不願趁人之危,更不願意擔上搶奪弟媳的罵名。可是他們兩個人已經簽下和離書,你為何不趁此幫她一把,幫她解圍?你不是趁人之危,也不是搶奪弟媳。不僅幫了她,也是幫了你四弟。」
陳琪仍陷在震驚中——她與四弟和離了?
「她一直都在想念她的故土,三哥就不打算送她回草原嗎?這樣既救了三哥的心上人,也解了如今的死局。」方清怡聲線蠱惑,「我想三哥也不想尤玉璣承擔違抗聖旨的罪責吧?」
方清怡又勸了許多。
陳琪一直皺著眉,眼前浮現兩年初見尤玉璣的場景——天幕湛藍碧草芬芳,她與草原男子們一起賽馬,英姿颯爽。那日就連耳畔的風都是她的笑聲。
世人都讚尤玉璣紫衣起舞的仙子模樣,陳琪卻唯痴她一身鮮紅騎裝跨坐在馬背上於天藍碧草之間馳騁的颯姿。
如今她挽起雲鬢穿起端莊長裙,溫柔平和。她喜歡這樣的自己嗎?
她是不是也想回到故土,回到草原上?
在尤玉璣與陳安之大婚那一日,陳琪曾立誓再也不可痴想她,決不能覬覦自己的弟媳。可是這一刻,他動搖了。
確切地說,這不到一個月的時日裡,他已動搖了無數次。
‧
幾日過後,尤玉璣的月事盡了。她抱著百歲窩在美人榻上,低著頭,心事重重。
抱荷端著茶水進來,疑惑地說:「夫人,是床榻不舒服嗎?您最近怎麼總歇在美人榻上?」
若說白日裡在美人榻歇著很尋常,可是抱荷發現尤玉璣最近晚上也宿在美人榻上。
尤玉璣將鬧騰掙扎的百歲放開,說:「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抱荷心想天還沒黑,時間還早呀?不過她也沒多問,立刻照辦。
尤玉璣沐浴之後,去了雲霄閣。
尤玉璣見到司闕時,他闔目坐在一張搖椅上,慢悠悠地晃啊晃。
「司闕。」她輕聲喊他的名字。
司闕睜開眼。尤玉璣穿著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斗篷,裹著裡面淺紫色的裙裝。她將兜帽摘下來,簌簌帶下一點落雪。
尤玉璣抿了下唇,才對司闕溫柔笑起來,輕聲:「還是需要你幫忙。」
「好。」司闕笑起來,「姐姐。」
司闕站起身,朝裡間走。
搖椅還在慢悠悠地晃悠著。
尤玉璣望了一眼不停晃動的搖椅,輕輕舒出一口氣,她將身上沾滿落雪寒氣的斗篷解下來,搭在搖椅上,才跟著司闕走進了裡間。
司闕站在床榻前,背對著尤玉璣。
夕陽忽地落了山,從窗紙照進來的光輝一下子暗下去。
尤玉璣收回望向司闕的目光,她朝床榻坐過去,在床邊慢慢坐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9 01:53:22
第三十二章 抱抱
流風端著茶水想要上樓,被停雲攔了下來。流風不解地望著停雲,問:「怎麼了?」
停雲搖頭,低聲:「以後夫人來了,若沒吩咐便不要擅自上去。」
流風眨眨眼,站在樓梯上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就笑了,美滋滋地端著茶水往樓下去了。
樓上的寢屋裡,尤玉璣坐在床邊,她努力趕走不太好的記憶,抬起頭望著面前的司闕,柔聲:「你身體可還好?」
「姐姐放心,還停著藥,不會影響孩子。」他仍然還是那樣雖帶著點笑卻難藏疏寒的語氣,更是說不上態度不好,可是尤玉璣還是隱約覺察出些不同。
尤玉璣仔細觀察司闕的神色,試探著開口:「若是今日不方便,改日也好。」
回答她的,是司闕用力扯下懸掛的床幔。他力氣不小,床榻兩側掛床幔的鉤子一陣晃動。兩扇青色的床幔緩緩落下來,柔軟地堆在尤玉璣的腿上,也逐漸遮住兩個人對望的視線。床幔逐漸將床榻攏合於內。兩個人一坐一立,落下來的床幔將兩個離得很近的人視線切割開,只能隱隱看見對方的身影。
司闕探手,剛要掀開床幔。他的手懸在那裡,動作生生頓住。
——反正姐姐只想要個孩子。反正姐姐不許他解她的衣裳,不許他碰她別處。
司闕懸在半空的手慢慢虛握成拳,再緩緩放下,然後抬起了尤玉璣的腿。
床幔內,尤玉璣驚訝地抬眸,望著床幔上映出的司闕的影子。潤紅的旖唇微張,她想說什麼,終因為床幔外司闕為她褪下裙褲的動作而抿了唇。她不得不躺下來,將臉偏到一側,蹭埋進柔軟的床褥裡。搭在身側的手微微用力,攥緊了床褥。兩條腿無憑靠,漂浮著一般。做著最親密之事的兩個人卻被一道青色的床幔相隔,近在咫尺又不可見。
司闕鬆開尤玉璣的時候,一滴眼淚從尤玉璣的眼角滑落,落在她頭側的床褥上。
「嘩——」的一聲,司闕將床幔拉開。
尤玉璣微怔,她抿著唇慌忙將眼角的淚抹去了。她手腕撐在床榻上坐起身來,然後拉了拉短衫的衣擺,盡力遮了一下狼藉。
司闕盯著尤玉璣的表情,心裡的氣悶更重。他悶聲問:「姐姐,你哭了?」
尤玉璣笑了笑,說:「只是有一點疼。」
她很快又加了一句:「沒事的。」
司闕欲言又止。一時之間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他盯著尤玉璣半晌,問:「需要讓流風進來幫你嗎?或者喊你的侍女。」
——他想幫她整理,可是她興許不太願意他碰她。
尤玉璣輕輕搖了搖頭,微笑著說:「可以借這裡讓我小躺一會兒嗎?」
司闕笑了,道:「姐姐真客氣。」
他轉身,不去看尤玉璣。
尤玉璣實在覺得不舒服,她在床榻上躺下來,一雙腿才得以放在床榻上。她沒有去撿落在地上的裙褲,只扯了床上的棉被裹在身上。
她只是想小躺一會兒,可是司闕在熏香裡加了助眠的東西,讓她深深睡去,這藥能讓她一直睡到明天早上。
司闕站在床邊,黑著臉看了尤玉璣好一陣子,才起身往外走,端了溫水過來,給尤玉璣溫柔擦洗。
他走下樓,看見抱荷正和流風說話。
見了他下來,抱荷笑著說:「夫人給公主帶了雞湯,現在還熱著呢。奴婢剛剛還和流風說要不要先拿去廚房溫著。公主現在用嗎?若是現在用,就不需要先溫著啦。」
「給我罷。」司闕伸手。
抱荷趕忙將食盒遞給司闕。
司闕又道:「天冷,你家夫人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這裡。」
抱荷點點頭,也不疑有他。反正尤玉璣也不是第一次宿在這裡。
司闕提著食盒上樓。他在桌邊坐下,對著床榻的方向。他將食盒打開,拿出裡面的東西。不僅有一碗熬了許久的雞湯,還有兩味他喜歡的糕點,和一瓶紅梅酒。
司闕一邊瞧著酣眠的尤玉璣,一邊將雞湯喝了、糕點吃了,紅梅酒亦喝光了。
他上身向後靠著椅背,依舊不能解去心中煩悶。
‧
第二天尤玉璣醒來時,時辰還早。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望著陌生的床榻,她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在雲霄閣。
她驚訝自己昨晚會在這裡睡著。她環顧四望,不見司闕的身影,卻看見自己的裙褲疊好放在床尾。她凝望走神了片刻,才將裙褲拿過來穿好,悄聲下了床。她小心翼翼推開裡間的門,看見司闕睡在外間的木榻上。她在裡間門口駐足了片刻,回身進去抱了被子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木榻旁,將手中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蓋在司闕的身上,然後才悄聲離開。她彎著腰走出去,盡量不碰到珠簾發出聲響來。
司闕睜開眼。
他翻了個身,將殘著她的氣息的被子往上扯,將臉埋進去。
司闕不是剛醒,而是一夜未眠。
他總是忍不住想起尤玉璣的那滴淚。
難受。
真難受。
是以,司闕用過早膳之後,如其他幾個小妾一樣,破天荒地去曇香映月給尤玉璣請安。
見到司闕也來了,其他三個小妾十分新奇。
「呦呵,這是誰呦?居然來給姐姐請安了。」翠玉本能地發揮著陰陽怪氣的本事。
司闕沒理她,望向坐在圈椅裡的尤玉璣。
她穿著一身淺紫色的裙裝坐靠在寬大的圈椅裡,腿上蓋了一條雪白的絨毯,一個小巧的雙雀祥雲手爐放在她的腿上,沒有被捧在手心。她手裡反而拿了一本圖冊。
見司闕來了,尤玉璣也有些意外。她暫且將手中的繡活圖樣放下,望向司闕溫柔笑著:「過來坐。」
司闕朝尤玉璣走過去,在她身邊的椅子裡坐下。
枕絮立刻端來熱茶。
尤玉璣垂著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圖冊上。她以為司闕一個人在雲霄閣太孤單了,於是溫聲說:「你若上午閒著沒事,過來坐坐,大家一起說說話也是好的。」
司闕的目光追隨著尤玉璣,望向她手裡的圖冊。打眼望去,都是喜慶的圖案,正是婚儀時要用到的女紅物件。
見他望過來,尤玉璣溫聲對他解釋:「瑩瑩的妹妹快成親了,她們幾個在幫忙做些針線活。不過你應該不會這些。」
司闕沒說什麼,他喝了半盞熱茶,驅離了身體裡的寒意。司闕也說不清是這半杯茶驅走了他體內的寒氣,還是靠得姐姐近一些,不由變得暖和起來。
司闕無聊地拿起那本圖冊翻看著,打發時間。即使不與尤玉璣說什麼話,只要離她近一些,他心裡的那種煩悶就能得到紓解。
林瑩瑩好奇地多看了司闕一眼,又收回視線繼續給妹子做嫁衣。
過了一會兒,翠玉將忍了半上午的話終於別別扭扭地說出來:「姐姐,過幾日就是下元節了,咱們一起出府逛逛吧?」
「好啊。」尤玉璣柔聲應下。對於幾個小妾的小心願,尤玉璣向來都是盡力滿足。
翠玉一下子開心地笑了。雖然她早就猜到尤玉璣會答應,可是還是惴惴了半上午,聽她這麼爽快答應了,她心裡真是高興。
林瑩瑩彎著眼睛笑:「我們也都可以去是不是?」
「當然。」尤玉璣含笑點頭。
林瑩瑩免得不又發揮嘴甜的本事,一連叫了好幾聲「好姐姐」,惹得司闕抬眼瞥了她一眼。
司闕收回視線,繼續無聊地翻開圖樣。他又翻看一眼,赫然看見上面畫了一條開襠褲。司闕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冷聲:「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尤玉璣循聲望向圖冊,再看了司闕一眼,抿著唇沒有說話。
林瑩瑩伸長了脖子望了望,笑著說:「公主不知道這個?姑娘家成親可是要備著這個當嫁妝的。」
司闕覺得很不可思議,嫌棄地將畫圖放在一旁。
翠玉心想還有自己知道而公主不知道的事情,心裡一下子暢快了,拿出博學的姿態來,就連腰桿都挺直了些:「公主這就不懂了。這是姑娘家體恤新郎官,怕他頭一遭見了美人遭不住,又尷尬又生疏導致不頂事。」
司闕看了尤玉璣一眼,慢吞吞地說:「無語的東西。」
翠玉笑著繼續說:「這是給不經事的小郎君用的,還有那看上去體格不太行的。若是頂事的,自己扯了去,盡情吃個夠唄。」
翠玉說完忍不住一陣笑。本就是勾欄之地的出身,說起床笫間的事情向來口無遮攔。林瑩瑩也是聽慣了,一邊的春杏可就聽不慣了,整個人都快要坐不住了。
司闕還在望著尤玉璣。他問:「所以,姐姐沒有不准我。」
尤玉璣抬眸望過去,顯然不知道他這半句話的意思。
司闕背對著旁人,望著她的眼睛。
四目相對了好半晌,尤玉璣好似忽然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尤玉璣一怔,手中捧著的袖爐差點跌下去。
景娘子從裡間出來,稟話:「夫人,賬本送來了,在裡間放著。您一會兒進去看,還是現在給您拿過來。」
尤玉璣有點想逃離司闕望著她的目光,道:「我現在去裡間看。」
她讓幾個妾室先坐,自己起身,匆匆進了裡間。
司闕的目光追隨著尤玉璣的背影。
他想起尤玉璣幾次三番詢問他停藥可會對身體有害,想起她欲言又止地催他快些,想起他溫柔地問他身體可好,想起今晨搭在身上的錦被。
原來,她不是那個意思。
原來,她只是替他考慮,擔憂著他的身體,又不便直說。她並不是不准他碰她。
司闕又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尤玉璣哭過的眼角。
十九年來,司闕第一次覺得自己愚蠢,第一次覺得自己惡劣。
他起身,朝裡間走去。
花廳的裡間是一個不算寬敞的小屋子,偶爾暫歇。一張窄床擺在窗下,尤玉璣正腳踝交疊地倚靠在床頭,手裡翻著送過來的賬本。這些是尤家的賬本,只有比較重要的賬目才會送來給她過目。
見司闕進來,尤玉璣轉眸望過來,柔聲詢問:「怎麼了?」
司闕朝尤玉璣走過去,停在她身邊,垂著眼睛望著她,也不開口。
尤玉璣望見司闕的裙帶折了一下,她將手裡的賬本放下,略側了側身,抬手給他整理好。她抬眸望著司闕,詢問:「是有事和我說嗎?」
「姐姐。」
「嗯。」尤玉璣輕輕點頭。
司闕在床邊坐下,望著尤玉璣的眼睛。他慢慢笑起來,說:「姐姐,你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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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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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9 01:53:41
第三十三章 輾轉
尤玉璣嚇了一跳,飛快地朝司闕身後望了一眼。幸好景娘子剛剛出去了,小間裡只她與司闕兩個人。
尤玉璣將目光收回來,重新落在司闕的眉眼。
心裡小小地掙扎了一下,她欠了欠身,抬起雙手輕輕抱了一下司闕,又很快鬆開,重新靠回身後的軟枕。
司闕唇角的笑容又真摯了幾分。
看,姐姐是准他抱的。
但是,這也太敷衍了。
司闕上半身朝尤玉璣覆去,雙手環過尤玉璣的細腰將她整個身子抱在臂彎裡。尤玉璣驚訝地微微張開嘴,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司闕將臉埋在她的胸口。
尤玉璣身子僵了僵,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向後靠了靠,脊背更貼近身後的靠枕。她努力讓自己僵著的身子放鬆下來,卻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司闕也聽見了,畢竟他的耳朵覆在她的心口。
尤玉璣不由又望向門口的方向。即使這小間裡只他們兩個,可畢竟與外面的花廳一牆之隔,可不怎麼隔音。尤玉璣摸到司闕的手,想將他拉開。
「姐姐。」司闕箍在尤玉璣腰後的手更加用力,「別推開我。」
尤玉璣欲將司闕拉開的手不由停頓下來。她柔著聲音去詢問他:「這是怎麼啦?」
司闕沉默了一息,才開口:「昨天把姐姐弄疼了。」
尤玉璣略略驚訝地垂眸望向司闕。她聲音又輕又軟:「沒關係的,以後慢慢來就是。」
尤玉璣悄悄將目光別開,到底生出一絲羞怯來。
司闕還伏在她懷裡不肯離開,她不由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司闕在她後腰的手背,軟聲細語:「起來好不好?」
「不好。」
尤玉璣無言了半晌,才重新柔聲開口:「怎麼才起來呀?」
尤玉璣等了等,也沒等到司闕回應,她不由輕輕蹙起眉心來,低聲責備:「司闕,你不能這樣無賴。」
聽著尤玉璣有些無奈的語氣,司闕勾起一側的唇角,笑了。
「姐姐!姐姐!」林瑩瑩拿著繡花圖樣興沖沖跑進來,「姐姐說這兩個圖樣繡哪個在袖口好看呀?」
林瑩瑩推門進來,看見窗下窄床上兩人相偎的一幕,不由呆住。
尤玉璣心裡一慌。緊接著,她看見司闕雪色的裙擺。
司闕剛要起來,尤玉璣忽然抱住他的頭緊緊埋進胸口。她皺眉對林瑩瑩說:「公主思鄉難受正哭著呢,我一會兒再與你說。」
說著,尤玉璣甚至輕輕拍了拍司闕的肩,輕哄著。
「哦!那姐姐好好安慰安慰公主,我去問翠玉。」林瑩瑩捧著繡花圖冊推門出去。
尤玉璣甚至聽見剛走出去的林瑩瑩不知道在與誰說:「姐姐忙著安慰闕公主呢,一會兒再進去。」
尤玉璣鬆開司闕,垂眸忍俊不禁。
她抬起眼睛望向司闕,撞見他正望著她笑的眸子。
相視一笑,尤玉璣一邊理著司闕的衣襟,一邊故意提高了音量:「闕闕,別哭啦!以後有姐姐陪著你呢。」
尤玉璣彎了彎溫柔的眉眼,低聲說:「你先在這裡歇一會兒,就別出去了。」
「好,我聽姐姐的。」司闕對她乖乖地笑。
尤玉璣將腿挪到床下,彎腰去拿鞋子。她的手還沒碰到鞋子,視線裡出現了司闕的纖長的手。
尤玉璣慢慢抬起眼睛,望了司闕一眼,又垂下眼睛看向他幫她穿鞋的手。他的手瑩白如玉石,指節修長。尤玉璣一下子想到他撫琴時的模樣。
兩隻鞋子都穿好,司闕將尤玉璣的腳放下,他轉眸望過來時,尤玉璣將目光移開。她起身,拿起一旁的賬本往外走去。
司闕坐在床邊望著尤玉璣走出去的背影。尤玉璣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回眸對他嫣然一笑,才邁步出去,將木門關好。
司闕朝窄床躺下,聽著外面尤玉璣與旁人說話的聲音。
「瑩瑩,你剛剛問我哪個圖樣?」
「公主沒事,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可以了。」
「枕絮,這賬本我瞧著沒什麼問題,一會兒你往清雅居跑一趟……」
姐姐的聲音真好看,尤其是提到他的時候。不過還是與他說話時,更好聽一些。
畢竟一夜未眠,司闕慢慢合上眼睛,聽著花廳裡尤玉璣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
快中午,幾個妾室才從尤玉璣的花廳出去。
春杏單獨住著,林瑩瑩和翠玉住在一起。三個人走出花廳,一起走了沒多久,便不再同路,春杏對林瑩瑩和翠玉笑笑,往自己的住處去了。
翠玉撇撇嘴:「沒看出來啊,公主那麼清傲的一個人居然還會思鄉到落淚。」
林瑩瑩想了想,說:「嗐,堂堂公主,一朝成了降國人不說,現在還給別人當了妾,心裡委屈著唄。」
「別看公主誰也不搭理,倒是和夫人感情很好。」翠玉又說,「我可聽說夫人好幾次晚上直接宿在雲霄閣了。」
「嗯。她們兩個都是司國人唄,說不定以前在司國的時候就認識了。再說啦,夫人待人那樣好,誰都喜歡和她相交呀。」林瑩瑩笑嘻嘻地看向翠玉,「就連你這個刺頭也不怎麼說夫人壞話了!」
「你說誰是刺頭啊?討打!」
兩個人笑著追逐。
陳安之帶著幾個平日裡交好的高門公子哥兒回府,聽見女子的嬌笑追逐聲,一行人不由望過去。
其中有一孫姓公子,朝翠玉多看了兩眼,吟了兩句誇讚的詩詞,再恭賀陳安之豔福不淺。
陳安之臉上掛著笑,心裡卻並不舒服。
——他向來不喜女子這樣輕挑的模樣。在花園裡嬉笑追逐像什麼話?簡直不成體統!
難道是因為日日與尤玉璣接觸,將兩個往日清雅人的性子給帶壞了?
陳安之皺眉。
‧
司闕站在雲霄閣二樓的窗口,朝外望去。天色由藍轉暮,再到夜色攀爬上天幕,他都沒有等到從梅林走過來的那道紫色身影。
停雲從樓下上來,詢問:「殿下,今日仍斷藥嗎?」
司闕沒回話,他又看一眼夜幕中閃耀的星辰,知尤玉璣今晚不會過來了,他神色懨懨地轉身,走到琴案後,隨心所欲地即興彈了一支曲子。
一支不太不歡愉的曲子。
司闕很多聞名遐邇的曲子都是他無聊時即興所作。然而今天,他頭一回沒將這支即興的曲子完成。彈奏到一半時,他忽然沒了興致。調子忽然就那麼斷了,也不管不顧。
他拉開抽屜,抓了一把裡面的銅板同時高高拋起。
嘩啦啦的一陣亂響後,一枚枚銅板散亂地落到地上。
候在一旁的停雲仔細觀察著司闕的神色。
司闕忽然問:「多少正面,多少反面?」
停雲快步走過去,低著頭一二三四五地數起來。
「算了。」司闕又阻止她數下去。他起身往寢屋裡間去,無聊地在床榻上躺下來。
他睜著眼,望著青色的床幔。青色的床幔似乎總能隱約浮現一道婀娜的人影來。
她會不會因為他兩次的不解風情將她弄疼了,所以想換個人了?
司闕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起身,拉開床頭矮櫃最下層的抽屜,望著安靜躺在裡面的那條特殊的雪色裡褲。
明明最初只是一個男子對美人的見色起意,竟也落得今日輾轉不得眠。
良久,司闕慢悠悠地自言自語:「這樣是不對的。」
他將抽屜推上,將停雲喊進來,吩咐事情。
‧
尤玉璣之所以今天沒有去雲霄閣,是因為她終於將那本關於孕育子女的小冊子翻完了。小冊子在最後兩頁,才寫了原來房事還是要挑日子的。
尤玉璣望著「前七後八」這四個字好半晌,無奈地笑了。
原來她這兩回的痛,是白白受了的?
這樣倒也好,也該讓司闕好好休息一番,望他今晚好眠。尤玉璣將小冊子合上放進櫃子裡,去了淨室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牛乳浴,等她回到寢屋,百歲已經趴在她的枕頭邊等著她了。
「你也好眠。」尤玉璣微笑著,用手指頭點了點百歲的頭。
百歲睡得懶洋洋,只輕輕晃了晃尾巴當回應,並不想睜開眼睛理尤玉璣。
尤玉璣在百歲身邊躺下來,忽然想起來她以前沒有說過「好眠」這個詞。下一刻,尤玉璣恍然,這是司闕常說的詞。
‧
翌日,司闕用過早膳之後,又去了曇香映月。
他去的時候不早了,林瑩瑩、翠玉和春杏已經繡了不少花樣。他緩步穿過月門,又沿著甬道走了許久,直到曇香映月的花廳出現在視線裡。
司闕一眼看見了尤玉璣。
她站在花廳的門口,正微笑著與人說話。涼風吹拂著她淺紫色的裙尾,一片瀲灩的浪潮。
司闕望了她一會兒,才將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她對面的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
玉冠青絲,一席青色的長衫繡著翠玉的暗紋。整個人清儒又挺拔。
司闕盯著這個陌生的男子,繼續往前走。逐漸走近了,他聽見尤玉璣的聲音。
「……麻煩傅公子了。」她在道謝,聲音是一慣的溫柔。
「夫人客氣了。」年輕男子聲色溫潤,「天寒,不用送了。」
「好。」尤玉璣微笑著輕輕點頭,再側首吩咐身邊的景娘子送人。
司闕繼續往前走,與這位不速之客打了個照面。這位姓傅的公子朝司闕看了過來,可是司闕目不斜視,並不想看他。
尤玉璣本是打算回花廳,見司闕來了,便駐足而候,微微笑著:「來的剛剛好,新炒的栗子剛端上來呢。」
「哦?」司闕意味不明地說,「炒栗子好吃,我最喜歡吃了。」
司闕如昨日那般,坐在尤玉璣身側,默默吃著白碟裡的炒栗子,一粒一粒又一粒。
剛剛那位公子的面貌總是不由浮現在他眼前。
雖然沒他長得好看,但是也算人模狗樣的。
雖然沒他有才學,但是瞧上去像個讀書人。
至於品行?
司闕皺了皺眉,這世間沒幾個人品行比不過他。
這一走神,司闕手中剝了一半的栗子不小心落了地,滾落到尤玉璣的腳邊。
司闕的目光追隨著這顆炒栗子到了尤玉璣腳邊,再順著尤玉璣裙下露出的一點點鞋尖慢慢上移,最後望著尤玉璣側首與翠玉說話的含笑眉眼。
與翠玉說完話,尤玉璣收回視線去拿栗子。她終於感受到司闕的目光,抬眸溫柔望過來。
「姐姐,雲霄閣的布置我不喜歡,想重新修葺。」
尤玉璣想了一下,點頭:「好呀。」
司闕望著尤玉璣,慢慢笑起來。他問:「那修葺完之前,我可以來姐姐的廂房暫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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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9 01:54:00
第三十四章 同居
尤玉璣沒有立刻回答,似乎猶豫了一下,才點頭:「這院落不小,空的房間也多,隨時歡迎你來。」
司闕望著尤玉璣的眼睛,乖乖地笑著:「我想住得離姐姐近一些。」
尤玉璣輕輕將目光移開了。
若說最初不懂司闕的意思,此時也懂了。她沒有接話,垂下眼睛去拿白碟裡的炒栗子來吃。
翠玉疑惑地問:「大冬天的,現在修葺?都不等到開了春?」
司闕也收回了望著尤玉璣的目光,拿起一粒炒栗子,慢悠悠地剝著,顯然不想搭理翠玉的疑惑。
——他向來如此,對不感興趣的人,連說一個字都吝嗇。
林瑩瑩笑著打圓場:「新年新氣象,趕著年前弄好才好呀!」
尤玉璣也溫聲道:「你們三個也是,若是住處有哪些地方住得不舒服,正好可以一起拾弄拾弄。」
林瑩瑩彎著眼睛:「姐姐!我床頭的櫃子抽屜有點鬆了!」
翠玉也趕忙說:「我寢屋西面的窗戶漏風!還有……還有床幔也舊了!」
春杏低著頭繡花,什麼也沒說。
尤玉璣微笑著點頭,柔聲道:「一會兒讓管事往你們三個的住處去一趟,與他說便是。」
「姐姐真好!」林瑩瑩甜甜地笑。
過了一會兒,景娘子從外面進來,微笑著先向尤玉璣稟話:「夫人,午膳備好了。」
「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林瑩瑩趕忙起身,要告退。
尤玉璣沒讓人走,將她們留下來一起用膳。
林瑩瑩先誇一句「好姐姐」,再眼巴巴地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明白她的意思,微笑著說:「明日就是下元日,明天下午一塊出府轉一轉。」
「好姐姐,姐姐真好!」林瑩瑩的聲音再甜三分,鍍了蜜似的。
司闕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當日下午,司闕就讓停雲和流風收拾了東西,搬來了曇香映月。
尤玉璣自然是一直住在曇香映月的正房,景娘子、枕絮和抱荷幾個管事的下人住在西廂房,其他下人住在倒座房裡,而東廂房是一直空著的。司闕搬來,正好搬去閒置的東廂房。那邊雖然一直空著,可院子裡的下人勤快,一直打掃著,他可以直接搬來住,停雲和流風提前過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即可。
尤玉璣親自去了東廂房,仔細瞧著裡面的布置,讓枕絮去庫房又搬了不少東西過來。
「對,這張琴案放在窗下。」
尤玉璣吩咐完,轉眸望向司闕,詢問:「你看這琴案擺在這裡可合適?」
「合適,姐姐挑的當然合適。」
尤玉璣溫柔笑著,道:「若是還缺什麼,盡管讓人與景娘子說一聲。忙了這麼久,你今晚早些歇著。我就不打擾你啦。」
司闕的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心裡卻愣了一下——她這就走?
司闕站在琴案旁,望著尤玉璣走出去的婀娜背影。他的手不經意間碰到琴案上的琴弦,琴弦發出一道聲響來。他回頭,皺眉瞥了一眼,令流風拿剪子來。
他又想換弦了。
司闕坐在琴案後,面無表情地將用剪子將琴弦粗暴地剪斷,再一一換弦。
流風悄聲走出去,迎面看見停雲。她趕忙將停雲拉到角落,低聲道:「停雲姐姐,我一直有個事情不明白,還請姐姐解惑。」
停雲望過來,等著她說。
流風回頭望了一眼屋裡的方向,低聲詢問:「都知道殿下可寶貝那張琴了,可是殿下為什麼總是給那張琴換弦?」
流風撓了撓自己的臉,小聲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殿下越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越喜歡換弦,而且好像每次換完琴弦之後心情更不好了?」
停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張琴是殿下親手用母后的棺木所做。」
流風呆住。
「換弦,大概是給皇后抽筋剝皮的意思?」停雲笑了。
流風驚愕地張大了嘴。
停雲瞥過來,那目光好似在笑話她——讓你問。
‧
陳安之很晚才歸家。今日他與幾個友人相聚,喝酒時幾個美人相伴。他喝了酒,本就有幾分意動,卻有幾分嫌棄那幾個美人俗媚,沒動她們。他回了家,直接去尋方清怡,可方清怡今日剛請了大夫,說是胎象不太穩。這個時候,就算陳安之再怎麼動了心思,也不好再碰方清怡。
「那表妹好好休息。」陳安之哄了方清怡一會兒,離開了暗香院。
陳安之一走,方清怡冷了臉:「紅簪,你去看一眼世子去了哪個賤人那兒。」
紅簪派一個丫鬟去盯著,小丫鬟很快回來說陳安之去了春杏的屋子。
方清怡皺著眉,繼而冷笑一聲:「有意思,世子居然到現在還沒去碰過雲霄閣那位。」
紅簪在一旁說:「您忘了,雲霄閣那位今兒個搬到夫人的曇香映月去了。」
方清怡冷哼:「兩個虛偽的草原爛物竟混到一起了!」
陳安之從方清怡的院子出來之後,著實猶豫了一番該去哪裡。他第一個想起司闕,卻仍是情怯。
……再等等吧?
他還沒做好準備,他知道公主並不喜歡他,生怕公主面對他時流露半分厭惡的神色。
至於翠玉和林瑩瑩?
其實,說起來倒是令外人覺得不可思議。陳安之至今還沒真正睡過翠玉和林瑩瑩。摟抱親撫的親密事做了不少,最後一步倒是一直沒進行。
原來在勾欄之地,他最初被她們眉眼間有幾分似闕公主的清雅所吸引。在煙花巷那樣的地方,他覺得翠玉和林瑩瑩就像一股清流。每每召她們相伴——陪酒、閒談、撫琴。
可,他到底是嫌棄翠玉和林瑩瑩的出身。雖說他義正言辭地對別人說翠玉和林瑩瑩不是妓,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可她們在那樣的地方求生存,對給錢的賓客笑臉相迎,誰知道銀子給夠了她們有沒有主動脫了衣裳巴巴湊過去?就算貞操還在,被摟抱親撫總是有的,正像他對她們做過的那些。
陳安之心裡嫌惡被別的男人碰過的不貞之身。
陳安之邁進春杏房中時,春杏正坐在床頭繡嫁衣。
「在繡什麼?」陳安之問。
春杏趕忙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說:「瑩瑩的妹妹要出嫁了,瑩瑩說她針線活不好,我幫忙繡一些。」
陳安之沒怎麼聽,站在床邊,張開手臂等著春杏服侍。
春杏跪坐在床邊,習慣性地去解他的衣帶。忽然地,春杏手中的動作停下來。她將手放在膝上,試探著說:「世子,您與夫人成婚這樣久還沒有圓房,這樣、這樣……這樣會讓下面的人在背後說道夫人的。」
春杏搭在膝上的手緊張地攥起來,她極少主動勸世子什麼事情。
「呵,你認識她幾日就幫她說話?」
陳安之冷眼望過來,她便縮了縮脖子,把頭埋下去,不敢再多言了。
「煞風景的東西!」
陳安之抬手,春杏雙肩縮了縮。
陳安之氣笑了:「你這動作什麼意思?以為我要打你不成?我陳安之豈是那樣粗魯的人!」
陳安之憤然,拂袖離去。
待他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跪坐在床上的春杏脊背軟下來,她起身下了床,跪在木榻上,探手推開窗戶,仰起臉來,呆呆望著天上的月亮。
雖然陳安之因春杏替尤玉璣說話而動怒,他還是往尤玉璣的住處走去。
‧
尤玉璣沐浴之後,換上寬鬆柔軟的寢衣,懶洋洋地倚靠在窗下美人榻上,有些吃力地翻看著手中的醫書。
自母親病了,她就開始陸續讀一讀醫書。不得不說,對於之前從未接觸過醫術的她來說,讀這些醫書的確有點艱難。
百歲在她的腿上臥成了一個球,早已睡著了。
司闕已經走進來好一會兒了。下人都知道尤玉璣和司闕關係好,又都不知他本是男子,即使是入了夜,他要來尤玉璣的寢屋,尤玉璣身邊的下人也隨意讓他出入。
今晚,他躺在床榻上良久也未睡著。是以,他過來尋尤玉璣了。他想來看看,姐姐為何今晚不尋他,是不是尋了旁的男子生孩子,莫不是昨日見過的那個白面廢物公子?
「姐姐還沒歇下?」
尤玉璣訝然,抬眸望向走進來的司闕。
司闕說:「姐姐讀書好專注,我與抱荷在外面說話都沒聽見。」
尤玉璣將手中的醫書放下,柔聲說:「你也沒歇下呢。」
司闕朝尤玉璣走過來,在尤玉璣身邊坐下來,瞥了一眼尤玉璣手裡的書,道:「姐姐原來在讀醫書。」
「隨便看看。」尤玉璣隨口說。她垂眸,望了一眼自己上身寬鬆的短衫,有點不自然。
她沐浴之後換了寢衣,自然沒有再如白日那般裹胸。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比旁的女子更腴潤些,若不裹胸,不僅不方便還不太好看。她有點不喜歡這個樣子面對旁人,有心將他攆走,說:「很晚了,回去歇著吧?」
司闕鴉睫輕抬,一雙漆眸亮晶晶地望著尤玉璣的眼睛,道:「姐姐,我認床,睡不著。」
尤玉璣訝然,怔了一下,才說:「那……明日讓人將雲霄閣的床榻搬過來?」
她又蹙眉,柔聲輕哄:「今日太晚了,不要麻煩下人了好不好?」
「好。」司闕望著尤玉璣的眼睛,笑著點頭。
尤玉璣輕捏著醫書的書角,心裡犯難這下該如何勸司闕回去。一時不知道怎麼勸,一時沉默著。
她沉默著,司闕便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她乖乖地笑。
百歲伸了個懶腰,醒了。它睜開眼睛望了一眼司闕,又轉回頭,在尤玉璣的腿上翻了個身,歪到一側興致盎然地給自己舔毛。
好一陣尷尬的相對無言,或者說只是尤玉璣一個人的尷尬。她垂著眼睛,望著手中醫書上的文字,再度開口:「我那邊有些助眠的熏香,讓抱荷給你拿一些?」
司闕搖頭:「我讓流風點了助眠的香,可還是不行。認床,睡不著。」
尤玉璣蹙眉,詢問:「那……沒有別的法子幫你入眠嗎?」
司闕唇角的笑意再深了深,他漆亮的眸子始終凝望著尤玉璣,道:「姐姐,我想睡在你這裡。」
尤玉璣驚訝地抬起眼睛望向司闕,正好撞進他含笑的眸子裡。心裡有了絲別樣的觸動,她沉默了兩息,才輕輕地柔聲問:「不是說認床嗎?」
司闕點頭,他說:「認床,也認人。」
尤玉璣望著司闕凝怔,握著書冊的纖指微離,蜷到背面的一半書頁一陣陣簌簌聲,回到前面來,剛看的頁數被混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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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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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9 01:54:18
第三十五章 表白
書頁的簌簌聲讓尤玉璣從凝怔中回過神來,她低下頭,胡亂去翻書冊,想將剛剛看到的那一頁尋到。
視線裡,忽地出現了司闕修長的手。
她手中一空,那本醫書被司闕拿走了。他翻了翻,翻到尤玉璣原本看的頁數,再把書遞還給尤玉璣。
尤玉璣始終垂著眼睛沒去看他,聽見他說:「我算久病成醫,倒是懂些醫術。如果姐姐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
尤玉璣沒有回話,她眉心微蹙,浮現了一縷茫然。這縷茫然很快散去,轉而變成了猶豫。
她不是不懂男女歡事的豆蔻年歲,也不是對自己的美貌無所知。
她忽然對自己與司闕的關係產生了一絲茫然。
——他不是她的夫君,也不算她的情郎。
一瞬間,尤玉璣想了很多。
她忽然覺得有些話需要與司闕說清楚。
她重新抬起頭,望向司闕的眼眸,認真而又溫柔:「我這兩日翻了些孕育子嗣的書冊,得知若想懷上孩子,對行房的日子也有講究。而最近幾日大概是懷不上的。」
司闕聽著尤玉璣的話。他分明知道尤玉璣尋他只是想要個孩子,可聽她這樣說,他還是不愛聽。
「除非為了懷上孩子,我的確是不太願意的。」尤玉璣頓了頓,斟酌了下用詞,「因為你不是我的夫君,我也沒有將你當成我的情郎。」
司闕聽著她如何用最溫柔的語調說著最無情的話。
兩個人相對而坐,司闕沉默著,他垂下眼睛,長長的眼睫遮了眸中的情緒。
尤玉璣仔細瞧著他的神色。
他不開心了嗎?
好一陣兩相無言後,尤玉璣輕輕咬唇,細眉微微皺起。她拿出輕哄的溫柔語氣:「司闕,我與你說這些,是不希望你誤解。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要男女歡事,還是真的對我有那麼半分的喜歡。若是後者,我更不能讓你誤會我把你當成了情郎。」
司闕仍然安靜地垂眼坐在那裡,抿著唇,沒吭聲。
尤玉璣等了好一會兒,他仍是如此。尤玉璣的一雙細眉越發攏皺。她伸出手,將手心輕輕覆在司闕的手背上,溫柔的聲線哄人的意味更濃:「不要不高興好嗎?姐姐沒有拒你,只是想把話與你說清楚。是姐姐有求於你,若你想要,姐姐不會拒絕你的。」
她纖纖的指慢慢彎起,將司闕的食指握住手心,輕輕搖了搖。
「我喜歡姐姐。」司闕忽然抬起眼睛,「我好喜歡姐姐。」
尤玉璣訝然,握著司闕手指的手一下子鬆開。她望著司闕亮亮的漆眸,不隱藏自己的驚訝。
腦子裡,空白了幾息。
她隱約感覺到司闕興許對她有那麼一絲喜歡?到底是不確定的。可她沒有想到司闕會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尤玉璣剛想將手收回來,手忽然被司闕緊緊握住。
司闕望著尤玉璣慢慢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單純笑容,他說:「我睡不著,總是想著姐姐。越想姐姐越睡不著。所以就來尋姐姐。」
尤玉璣被他直白裸赤的言辭弄懵了。
「如果能抱著姐姐睡,一定能安眠。若姐姐不願,我只睡在這木榻上。只要知道與姐姐在同一個屋子裡,也能睡得安穩。」
「姐姐,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姐姐這樣對我好。」
「姐姐,十九年來我從未特別喜歡過什麼,直到遇見姐姐。」
「姐姐,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一個孩子,你不喜歡我。可是如果我好好地喜歡你,姐姐將來會不會也可能有那麼半分的喜歡我?」
他皺了眉,向來清冷的五官竟流露出幾分可憐相。
尤玉璣早已被他這些直白的話弄得懵怔在那裡,怔怔望著他,一時失去了言語能力,完全不知道怎麼接話。
司闕忽然又垂下眼睛。在他用長長的眼睫遮住那雙漆亮的眸子前一刻,尤玉璣在他的眼眸中看見了失落。
他的聲音也跟著低落下去:「雖然我不能像世子那樣給姐姐身份地位萬貫錢財。可我絕對不會像世子那樣惹姐姐煩,我只會心疼姐姐對姐姐好,將我整顆赤誠的心都捧給姐姐。」
「我想做姐姐的情郎。」他抬起明澈的漆眸深深望著尤玉璣,「姐姐就算念在我命不久矣,試一試來喜歡我好不好?」
「好。」
話一出口,尤玉璣瞬間抿了唇。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被花言巧語給哄騙了。她實在很少這樣衝動過。只是在這一刻,她被面前這雙滿眼都是她的眸子哄到了。
不忍拒絕,也不忍繼續望著這雙乾淨的眸子。她輕輕將目光挪開,望向坐在一旁的百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百歲已經不再給自己舔毛,還是歪著小腦瓜望著司闕,在聽他說話。
尤玉璣輕輕閉上眼睛,司闕剛剛一句又一句的話好似還在耳畔。
「姐姐,你答應了?你不會反悔吧?」司闕問。
尤玉璣聽出司闕聲音裡藏著的欣喜。
算了……被哄到就哄到了吧。
她輕輕舒出一口氣,重新轉過臉望向司闕,慢慢溫柔地笑起來:「不反悔。我會試著去喜歡你。」
司闕一瞬間笑了:「姐姐真好。謝謝姐姐讓我做你的情郎。」
尤玉璣再一次在心裡想傳言絕不可信。人人都說司國闕公主寡言不愛笑仿若冰山一座。可她自己真真接觸了,才知這話多荒謬。
「姐姐,那我可以睡在這裡了嗎?」
尤玉璣點頭。
司闕拉了拉尤玉璣的手,問:「姐姐的手真好看,我可以親親嗎?」
「不可以!」尤玉璣說著拒絕的話,卻忍不住因他的語氣笑了。
司闕立刻鬆了手將尤玉璣的放開,他說:「好,我聽姐姐的。」
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再多了一絲,她笑著說:「好啦,去睡吧。我還要再看一會兒書。」
「我想陪姐姐。」
尤玉璣沒說什麼,只是朝美人榻裡側挪了挪。見此,司闕起身去了一旁架子上的薄毯重新走回來。他將薄毯搭在尤玉璣的腿上,自己挨著她也倚靠著美人榻一側。
尤玉璣目光落在手中的醫書上,沒有看他,卻將蓋在腿上的薄毯朝他拉去一些——他給她拿薄毯來,是不是因為他覺得冷了?他身體不好,可別著涼才是。
寢屋裡的炭火燒得很足,一室溫暖。
時間緩緩地流淌著,尤玉璣安靜地翻看著醫書,司闕挨著她陪她一起看。
百歲似乎沒有熱鬧看了。它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重新挨著尤玉璣將身子團成一個球,抱著自己的小爪爪睡覺。
許久之後,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抱荷在門外稟話:「夫人,世子過來了。」
尤玉璣皺了下眉,道:「說我安歇了。」
顯然,並不想見到陳安之。
尤玉璣剛看完這一頁,伸手去翻頁,指腹還沒有碰到紙頁,司闕先幫她翻了頁。
不多時,尤玉璣聽見外面一陣粗重的腳步聲,顯然不是她的侍女。緊接著,陳安之直接推門進來。
「尤玉璣,你房裡是不是藏了人?我都看見了,窗戶映出兩個人的身——」
陳安之定睛一看,愕然看見挨著尤玉璣的人是司闕。他說了一半的話生生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的。
尤玉璣連頭都沒抬,道:「夜深了,世子慢走。」
「你!」
陳安之從呆怔中回過神,聽尤玉璣涼涼的語氣,心裡窩了一團火,剛要發脾氣,到底還是在意司闕在這裡。
司闕在蓋在他與尤玉璣腿上的薄毯下,拉住了尤玉璣的手。
尤玉璣一怔,被他拉住的手僵了一下,剛想要收回來,卻被司闕攥得更緊。尤玉璣猶豫了一下,便沒有再掙脫,而是由著他了。
司闕面無表情地轉頭,涼薄地瞥向站在門口的陳安之,聲線也低冷:「世子是把我當成與姐姐偷情的男人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薄毯下輕輕撫著尤玉璣的手,從手背到纖指,再到指尖兒,反反復復地輕撫著,像對待稀世珍寶般愛不釋手。
尤玉璣偷偷側眸望向司闕,驚訝於他變臉如此之快。她簡直不能將此刻冷顏清傲的闕公主和剛剛拉著她的手哄人的他聯繫起來……
「我……」陳安之啞然。
顯然,他始終不願意給闕公主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他絞盡腦汁般,才說:「我是擔心她被野男人挾持,被欺負!」
司闕敷衍似地點了下頭。
陳安之尷尬地站在門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今日在宴席上飲了酒,他有了幾分意動,很想找一個女人來紓解。方清怡身子不適,向來乖順的春杏也將他勸走。他思來想去,便來了曇香映月,他記得父王囑咐的話,想著先把嫡子弄出來才是。
可是沒有想到,他剛剛站在外面看見兩個人依偎的身影映在窗戶上,以為是尤玉璣本性難移,氣沖沖進來,竟發現是自己誤會了,根本沒有什麼野男人,而是闕公主……
司闕冷眼瞥著門口的陳安之,慢悠悠地開口:「世子深夜造訪,是想我和姐姐兩個人一起伺候你?」
「不不不!」陳安之連連擺手,「公主誤會了,安之怎麼敢如此想!」
他義正言辭,發誓似的說自己是正人君子,可是腦子裡不由自主浮現了些場景。
陳安之的視線從司闕身上移開,望向尤玉璣。
司闕忽地冷了臉,側了側身將尤玉璣擋住。他微眯了眼,盯著陳安之。
陳安之晃了下神,立刻陪著笑臉說道:「已經很晚了,看書太多會累了眼睛。你們早些歇息,我不再打擾你們了。」
他笑了笑,轉身走出去,甚至不忘將房門關好。他立在門外再道一遍:「你們好好歇息,我不打擾你們。」
房內,司闕已轉身,冷著臉去拽攏尤玉璣的衣襟。
尤玉璣將他的手拍開。
司闕望著尤玉璣瞬間笑起來,沒了半分剛剛的冰冷,他乖乖地說:「領子開得太大,我怕姐姐冷。」
尤玉璣也不接話,而是轉了話題:「很晚了,睡吧。」
她轉眸望向床榻。
她已好些日子夜裡睡在美人榻上,今晚若讓司闕過去睡,自己留在這裡,怕他多想。
司闕沒對尤玉璣做什麼,只是安靜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尤玉璣閉上眼睛前,眼前是司闕對她乖順地笑。
尤玉璣睡著了。
司闕瞥著尤玉璣,挑起一縷她的柔髮繞在修長的指上把玩,意味不明地笑了:「等你喜歡上我,我躺在你懷裡死去,是不是很有趣,狐狸精?」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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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0 01:48:46
第三十六章 備孕
司闕剛說完,尤玉璣翻了個身,被司闕纏在指上的髮縷滑走,另一隻被司闕握在掌中的手也抽離了。司闕一怔,仔細去瞧尤玉璣的神色,見她仍睡得正酣,顯然對司闕剛剛的低語一無所覺。
司闕漆眸中浮現一抹懨戾,責備:「我准你把手抽走了?」
他握著尤玉璣的肩,將人扳過來,面朝著她側躺著。尤玉璣睡夢中蹙了下眉,但仍未醒來。
司闕看了她一會兒,用指腹輕輕撫過尤玉璣蹙起的眉心。
尤玉璣的寢衣寬鬆,交領衣襟鬆鬆垮垮,總有些旖色遮不住。
司闕拉高兩個人身上的被子,一直覆到肩頭,又在被子裡摸索到尤玉璣的手,將她的手重新握在掌中,才闔目去睡。
‧
尤玉璣醒來時,鼻息間都是淡淡的藥味兒。她睜開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白色的衣襟。
她緩過來些,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發怔了好一會兒。
尤玉璣輕輕向後挪了些,望向睡在身側的司闕。他安靜睡著,還未醒。
尤玉璣剛要起身,驚覺自己的手被司闕握在掌中。她小心翼翼將自己的手抽離,才小臂撐著支起上半身,她沒立刻下床,而是端詳著司闕。
他睡著完全不同於對她笑時的乖順模樣,頗有幾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冷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弱,他的肌膚很是皙白,比許多嬌養的姑娘家還要冷白一些。尤玉璣的目光在他五官上覽過,不得不承認司闕的確生了一張清雅冷傲的容貌。
尤玉璣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小心翼翼地湊近司闕聞了聞,仍然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味兒,原來剛剛不是她的錯覺。
尤玉璣不由皺了眉。他最近分明已經斷了藥,身上卻仍縈著淡淡的藥味兒。可想而知,他這些年當真是日日以藥養著的。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將被子攏好,輕手輕腳地往外走,盡量不出發聲響來吵醒司闕。
尤玉璣走到外間,侍女早就準備好了一干梳洗物件。尤玉璣在外間梳洗過後,才重新回到裡間。她望一眼床榻上的司闕,他仍舊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睡著。
尤玉璣這才朝一側的小間走去,去換下寢衣。
小間挨著淨室,是單獨闢出來的衣飾間。
她在衣櫥裡翻出今日要穿的衣裳,才慵懶地靠坐著桌角,褪下寢衣,去拿裹胸綢布,一手將裹胸綢布的一端壓在胸口,慢慢纏裹在淺紫色的心衣外面。
「姐姐?」
外面傳來司闕的聲音。
尤玉璣「嗯」了一聲,「醒了?」
司闕朝小間走來。
「別進……」尤玉璣話還沒有說完,司闕已經推開了門。他站在門口,解釋:「姐姐,我不知道你在換衣。」
尤玉璣保持著靠坐在桌角的姿勢,一手壓著裹胸布在胸口,另一隻手捏著腰側的綢布,淺紫色的裹胸綢布已經在她的心衣外裹纏了一層。
司闕望著尤玉璣,沒有打算出去的意思。
尤玉璣沒接司闕的話,而是繼續將腰側的裹胸綢布拉高,覆在胸前,被手心壓住,再繞到身後。
司闕的目光追隨著尤玉璣手中的淺紫色綢布。
再裹纏了一層後,尤玉璣動作停頓,望向司闕:「過來幫忙?」
司闕朝尤玉璣走過去。他接過被尤玉璣捏著的綢布一端,繞過尤玉璣的前胸輕輕裹纏。
司闕本是垂著眼,目光落在手中的綢布上。纏裹一層後,他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低聲:「緊嗎?」
尤玉璣遙遙頭,將目光移開,然後側轉過身背對著司闕。
司闕規規矩矩地將上下兩端的暗扣系好,便向後退了一步,規矩地說:「姐姐,那我回去梳洗了。」
尤玉璣背對著他點了點頭,她一直聽著司闕的腳步聲遠離不見,才摸了摸自己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她從小間走出去。她站在簷下,望著枕絮將下元日的三盞燈籠高高掛起。
燈籠在初冬的寒風裡微微晃動著。
‧
半下午,尤玉璣帶著幾個妾室出了王府。只有司闕一個人戴著帷帽遮了臉。他不喜歡男人望向他的目光,令他覺得噁心。
「可叮囑卓文了?」尤玉璣側首,低聲詢問一旁的枕絮。
「夫人放心,都叮囑過了。」枕絮稟話。
尤玉璣之前出府的時候遇到了伏殺,她不得不更加警惕。不過今日要去的地方人來人往很熱鬧,她覺得倒是會安全些。
尤玉璣帶著幾個妾室先去了些商鋪,採買東西。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翠玉和林瑩瑩兩個都難得出來玩樂,不知不覺買了好些東西,身邊跟著的丫鬟手裡都要拎不下了。幸好尤玉璣早有準備,讓卓文找兩個小廝先將幾位妾室採買的東西放回馬車裡。
翠玉和林瑩瑩一路歡笑著,很是開心。春杏一如既往的安靜,完全可以忽略掉她這個人。
至於司闕,更是自出了門,一句話也不曾說過,一直安靜跟在尤玉璣身邊。
尤玉璣想了想,馬上要過年了,打算買些小玩意兒送她們。是以,她帶著她們去了清雅居。
「那地方我知道,都是些顯赫世家的有錢人才逛的地方。我們真的要去那兒?」翠玉驚訝地問。
尤玉璣含笑點頭。
清雅居的東西的確貴,不過東西也是的確不錯,尤其是玉石。剛剛在路上她琢磨著送她們什麼東西,想到司闕,尤玉璣想了好一會兒,想送玉石。又或者運氣好,興許清雅居可以淘到古琴。
一行人到了清雅居,尤玉璣先去了樂器坊。可惜並沒有尋到好的古琴,然後她帶著幾個人去看玉飾。
「都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吧,當姐姐送你們的。」尤玉璣溫聲。
「謝謝姐姐!姐姐真好!」
林瑩瑩和翠玉趕忙仔細挑選起來。她們覺得哪個都好看,也不仔細挑自己更喜歡哪個,反而想要更貴的——倘若將來窮苦了,還能換了銀子。就連春杏也認真看起來。
「呦,這不是尤玉璣嗎?」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尖尖的女音。
司闕抬了抬眼瞥向尤玉璣,清楚地看見尤玉璣皺了下眉。
伊玉環帶著婢女從後面走過來,笑了一聲,道:「沒想到你還有心情出來閒逛,難道不是該守在家裡想著怎麼讓自己的男人多看自己一眼嗎?」
伊玉環聲音不小,許多人循聲望過來,就連樓上也有人望下來。
二樓的一處雅間裡,陳琪聽見尤玉璣的名字。他推開小窗,望向樓下。今日清雅居人不少,一時之間,他並沒有能尋見尤玉璣的身影。
「什麼事?」一道男子蒼勁有力的聲音響起。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趁著下元日微服私訪體察京中百姓生活的陳帝。
陳琪的父親平淮王立刻吩咐侍衛去樓下查看。陳帝本是臨時之行,他身邊沒跟著大臣,只平淮王父子。
「什麼事情呀,玉環?」
另外兩位年輕的婦人手挽著手朝這邊走過來。瞧著衣著打扮,這兩個年輕的婦人與伊玉環都是高門女。
「雅萍、文蓮,你們知道尤玉璣嗎?就是來自司國的那位大美人。」伊玉環抬高音量,對劉雅萍和周文蓮解釋,更是更清雅居更多不知情的人解釋。
劉雅萍點了點頭,對這個名字自然聽說過。
一旁的周文蓮瞬間明白了伊玉環的用意。
「哦——」周文蓮應和地拉長了音,「是不是嫁給安世子的那位?就是那個大婚之夜,新郎官寧肯招妓,也不想碰她的那個?」
劉雅萍也反應了,她也跟著附和:「我聽說安世子和人投壺,還拿新娘子當賭注呢,是不是真的呀?」
伊玉環對自己的兩個小姐妹的表現十分滿意,她噗嗤一聲笑出來,不答劉雅萍的話,反而轉眸望向尤玉璣,問:「我也好奇來著。那晚世子爺是輸了還是贏了?可把你賠出去啦?」
她嘖嘖兩聲,目光一一掃過春杏、翠玉和林瑩瑩,笑滋滋地說:「世子妃這是出門閒逛還要帶著幾個妾室?哎呀,該不會是安世子要求你這麼做的吧?」
翠玉翻了個白眼,把腰一掐:「這是哪來的醜人多作怪。不僅人長得醜,嘴巴也臭。嘖嘖,你這不是剛吃了屎,我看你是天天吃屎。」
比嗓門,翠玉就沒輸過。
「臭嘴叭叭的,叭叭什麼?你是看上俺們家爺們了,還是天生賤骨頭?別人家的事情叭叭個沒完沒了,你這麼清楚,該不會天天在俺們府上一邊喝夜壺一邊偷聽吧?你要是真的很閒,我回去跟管事說一聲,把所有的夜壺都送你喝,管飽!」
「你!你!」伊玉環驚了。到底是高門貴女,縱使嘴巴不饒人,可從來沒被人用這麼粗鄙的話罵過。她整張臉都漲紅了,氣得失語。
一旁的周文蓮幫腔:「你怎麼說話的?聽說是勾欄裡的……」
翠玉的嗓門一下子將她的話蓋下去:「還有你們兩個,給人當狗有意思嗎?她給你們發幾文錢啊?我翠玉發雙倍買你們閉嘴成不?」
翠玉聲音低下去,自己嘟囔著:「一群蠢貨!要是惹了夫人不高興不給我買鐲子了,看我翠玉怎麼罵死你們!」
尤玉璣抿了抿唇,眉眼間笑意難藏。她轉眸望向翠玉,問:「可挑好了?」
翠玉趕忙使勁兒點頭,指著自己剛剛挑的鐲子給尤玉璣看。
尤玉璣瞧了一眼,道:「鐲子一雙才好,將那個也一併包起來。」
「姐姐真好!」
明明之前每次林瑩瑩說這話的時候,翠玉都想翻白眼,此時卻用甜膩的嗓子說出來,比哄男人還要甜。
尤玉璣又詢問林瑩瑩和春杏選了什麼。林瑩瑩也選了粗粗的鐲子,春杏只選了一支很簡單的簪子。尤玉璣又分別給她們多挑了個鐲子。
伊玉環惡狠狠地盯著尤玉璣的背影。明明是忍不住落井下石尤玉璣,想看她花容失色,卻沒想到是那麼多人看她的笑話。
尤玉璣讓人付了錢,帶著幾個妾室去別家玉鋪。
「尤玉璣你站住!」伊玉環咬牙。
翠玉大聲說:「有人說話嗎,我怎麼沒聽見?」
林瑩瑩笑嘻嘻地說:「狗叫啊。哎呀呀,也不知道清雅居怎麼回事,讓三條狗跑進來噁心人。」
司闕彎腰,撿起一方帕子遞給伊玉環:「你的東西掉了。」
伊玉環下意識地接過來,才去打量司闕,司闕已轉身。
下一刻,尖叫聲響徹清雅居。
尤玉璣回望。
涼風吹起司闕帷帽白紗一角,露出他唇角的一縷笑。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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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0 01:49:07
第三十七章 劇毒
尖叫聲最先是伊玉環發出的。因為她的手一陣火燒火燎的刺痛,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她的手從指尖開始泛黑,慢慢腐爛起來。
看見這一幕,一旁的周文蓮和劉雅萍,以及她們三個帶著的侍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
清雅居裡本就許多看熱鬧的人望向這邊。這下,她們尖叫之後,更多的人望了過來。環繞二樓平台的雅間裡,也有很多人從小窗望下來。
「發生什麼事情了?」林瑩瑩問。
翠玉皺眉:「聽這聲音,好像是剛剛那三個女人喊出來的。」
尤玉璣之前是和伊玉環有些過節。眼下,她既不想去看熱鬧也不想去惹麻煩,對身邊的人說:「我們走吧。」
「站住!是她!是她害我!」伊玉環驚恐地指著司闕。
尤玉璣欲要轉身的動作停下來。
許多人圍過來,都沒說話,一時之間清雅居安靜下來。
伊玉環既然這般說,尤玉璣便不能一走了之了。無奈,她只好往回走,朝伊玉環一行人走過去。
尤玉璣本也沒走多遠,可看熱鬧的人將路堵著。見她過來,圍觀的人群給她讓開路。圍觀的人群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時,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尤玉璣走得近了,看清伊玉環的手,不由訝然。原以為是伊玉環趁機訛人生事,可是誰會將自己的手傷成這個樣子來訛人?
尤玉璣忽地想起剛剛驚鴻一瞥間看見司闕唇角的一抹笑。那種笑容,是她從未在司闕臉上見過的。是以,她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司闕搖頭,說:「姐姐,我看她的帕子落了,幫她撿了而已。」
「胡說!是、是你害我!自接了你的帕子,我的手就成了這樣!」伊玉環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也是帶著哭腔的。她結結巴巴說完,望向自己的右手,又是一聲驚恐的尖叫。原本只是指尖泛黑腐爛,可是腐爛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進行,幾乎手指全部變黑了。
人群裡,忽然有人驚呼:「這是什麼劇毒之物!」
親眼見了這劇毒如何蔓延,本是看熱鬧的人群不由向後退了兩步。就連周文蓮和劉雅萍也鬆開扶著伊玉環的手,畏懼地向後退了退。
尤玉璣飛快地望向司闕的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完好無損。她仍不放心,急急詢問:「你可覺得哪裡不適?」
司闕搖頭,將自己的一雙手攤開給尤玉璣看。他無辜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胡說。」
尤玉璣這才鬆了口氣,她轉眸望向疼到戰慄的伊玉環,溫聲:「你說是他遞了你帕子之後你的手變成這樣,可他的手並沒有事。而且帕子本也是你的。如此,你的言辭實在不能令人信服。」
明明就是這樣的啊!
——伊玉環在心裡怒吼。
可是疼痛讓她一個音都發不出來。冷汗從她額頭沁出,她感覺不僅是身體,就連五臟六腑都在瘋狂戰慄。
翠玉摸著腕上的新鐲子,大聲說:「該不會是想害我們夫人,結果一個不小心讓毒從帕子裡抖出來害了自己吧!」
「你不要胡說!」周文蓮站在伊玉環身後三步之外幫著說話。
「切。」翠玉翻白眼,「你們有沒有針對我們夫人,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誰看不出來是誰眼瞎!」
尤玉璣望著伊玉環的手,再度溫聲開口:「伊姑娘,你還是先找個大夫吧。」
林瑩瑩笑嘻嘻,用誇張的語氣拉長了音誇讚:「姐姐真善良真大度!」
「我們走吧。」尤玉璣率先轉身。
帷帽白紗下,司闕冷眼瞥著周文蓮和劉雅萍,將她們兩個人的臉記住。
伊玉環比誰都清楚她的帕子根本沒有毒,只是經了司闕的手。她不能放過司闕這個凶手!
「你站住!」伊玉環去抓司闕。
司闕朝一側避開,本就因疼痛站不穩的伊玉環一個趔趄,朝一側的案桌歪去。她的丫鬟剛剛跑出去請大夫了,也沒人扶她。她的傷手碰到桌面,漆黑的腐爛的手指居然就那樣斷了,斷了的黑指落在黃梨木案面上,將案面都燒腐了一塊。
司闕回眸,慢悠悠地好心勸:「都爛到手背了,再不剁手小心整個人都這樣爛掉。」
言罷,心善的司闕轉身朝尤玉璣走去。
隔壁就有一家醫館,伊玉環的丫鬟很快將大夫拽過來。
「讓開!讓開!都快讓開!」
被伊玉環的丫鬟拽來的大夫上了年紀,被她拽的走路腳不著地。他遠遠看見伊玉環的手,趕忙說:「剁手!快剁手!遲了就來不及了!」
人群裡立刻響起一道拔劍聲,緊接著是伊玉環尖利的一聲尖叫。伊玉環直接昏了過去。再後來,人群一片嘈雜。
「這是什麼毒?我平生從未見過這樣詭異的毒。」
「的確從未聽說過。」
「這樣的毒……該不會是從那個地方出來的吧?」
尤玉璣給翠玉、林瑩瑩和春杏挑好了玉飾,卻一直沒給司闕挑好。她進了隔壁一家玉鋪繼續挑選。然而外面一片嘈雜,讓人挑選的心情都沒有了。
罷了,下次再挑吧。
「時辰也不早了,也該吃些東西了。聽說隔壁百福巷的珍饈樓不錯,我們過去用了晚膳再回府。」尤玉璣道。
二樓的雅間裡,陳琪站在窗口,望著尤玉璣走進一間玉鋪,又很快出來,帶著人走出清雅居。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尤玉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
雖然伊玉環幾個人對尤玉璣的嘲諷,雖尤玉璣自己根本不在意,可陳琪聽了之後,心裡特別難受。
他再一次去想,倘若當初賜婚時,若他能站出來說一句心悅求娶,是不是就能免去她今日的一切難堪?
不由的,他想起那日方清怡對他說的話。
陳琪慢慢皺了眉。
侍衛將下面的事情稟告給陳帝,陳帝沉吟了片刻,道:「這毒有些意思。去細查一番,若真是從毒樓傳出來的,正好順藤摸瓜將毒樓的底細探清。」
「回宮。」陳帝起身。
平淮王跟著往外走,眼角餘光見陳琪仍站在窗口發怔,輕咳了一聲,陳琪回過神,趕忙跟上去。
‧
尤玉璣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幾個人到了珍饈樓之後,會遇到陳安之。她倒是沒有看見陳安之,倒是看見了陳安之身邊的小廝望江。
既來之則安之。
尤玉璣略一琢磨,陳安之定然在樓上。是以,她帶著人也不去樓上的雅間,只在樓下一層入了座。
望江也看見了尤玉璣一行人,他走過來規矩地見了禮。尤玉璣讓他自忙,他機靈地躬身頷首,轉眼往樓上去,稟告陳安之尤玉璣和幾位姨娘也來了這裡。
陳安之今日不是自己過來的,而是和三個最近常來往的公子哥兒。
「孫兄,你當真從趙國弄來一匹漠平的良駒?」這已經是陳安之第三遍詢問孫廣亮了。
良駒屬趙國最佳,而趙國漠平一片產出的馬匹更是良駒中的神駿。
而陳安之向來深嗜良駒。
「當然。已經令小廝回府裡牽來,世子莫要著急啊。」孫廣亮笑著說。
一公子擔憂地說:「聽說趙國漠平的良駒性子很烈,不易被馴服。孫兄可將這馬馴服了?」
另外一公子也道:「這裡是鬧市,若是性子太烈的馬,還是當注意些。」
孫廣亮還沒說話,陳安之急道:「無妨的,不是有人看著?不會有事。」
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見一見從趙國漠平尋來的良駒,孫廣亮才令小廝回去牽馬,他可不想孫廣亮打消主意。
望江這個時候上來稟話:「世子,夫人和幾位姨娘正巧也來了珍饈樓,正在樓下用膳。」
陳安之不喜歡女子拋頭露面。他皺了皺眉,問:「幾位姨娘也都來了?」
「除了方姨娘,其他幾位都在。」
聽說司闕也來了,陳安之不由有些意外。他想起幾次看見司闕和尤玉璣在一起,也聽說她們兩個人交好。他有些怕尤玉璣將司闕帶壞了。
他轉而又想到只表妹一人沒一同出來,不由責怪起尤玉璣的不大度不周到。
一陣馬嘶聲,將陳安之從思緒裡拉回來。
幾個人趕忙起身下樓去看那匹從趙國弄來的良駒。
孫廣亮的小廝用力牽著馬韁,顯然有些吃力地控制著馬。
陳安之遠遠看著門外的良駒,眼睛亮起來,腳步也不由加快。
孫廣亮目光一掃,望見了門口角落裡尤玉璣一桌。他凝神多看了尤玉璣一會兒,他向來愛美人,可也知道這位是世子妃邪念動不得。他目光移向一旁的翠玉。
——上回他去陳安之府中見過翠玉,還吟了誇讚的詞。
陳安之站在馬身側,愛不釋手地撫著棗紅良駒的鬃毛。他望向走過來的孫廣亮,道:「不知孫兄可願割愛?價錢好說。」
孫廣亮想了一會兒,笑著說:「固有才子用婢妾換良駒,世子爺可否效仿之?」
聽見婢妾二字,望江愣了一下,立刻回頭望向安靜坐在角落裡的春杏。
陳安之亦愣住。
孫廣亮回頭望了一眼,道:「著杏衫那位,頗得眼緣。」
原來是翠玉?望江收回視線。
另外兩位公子在一旁笑著幫言——
「孫兄這是割愛了。」
「也就世子爺才能有這面子。我等可不行。」
身為妾室,連一匹馬都不如。以妾換馬,還要被說成佔了大便宜的買賣。
陳安之皺著眉,沒說話。
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牽著馬韁的小廝一個走神,良駒高抬前腿踹過去,小廝倒地,馬韁也脫了手。這匹高大的馬沒了束縛,撒歡似地在鬧市裡奔跑起來。
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驚呼連連,人群趕忙慌逃躲避,有人跌倒了趕忙爬起來,也有人還沒等爬起來,被後面的人踩去。路邊攤販顧不得貨攤,向後躲避,眼睜睜看著攤子上的貨被這匹好似發了瘋的馬踩踏,心痛難忍。
一個梳著卝發的小姑娘手裡舉著根糖葫蘆,站在早已人群散盡的街道正中,好奇地望著奔過來的大馬。
「馬、大馬!」她奶聲奶氣,顯然不知危險已近。
圍觀的人群擔憂地驚呼,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匹棗紅高馬朝著小姑娘踩去。
一道紫色的身影從人群裡奔出來,踏著被馬踩翻的木車,輕盈地一躍而起跨坐在馬背上。
馬蹄子馬上要踩在小姑娘的身上,卻被拽得高高僵抬,馬背豎起,拉成一道直線。
它嘶吼著瘋狂欲甩馬背上的人,尤玉璣拉緊馬韁不使自己墜馬。
雲鬢鬆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0 01:49:26
第三十八章 馴馬
躁動的漠平神駿許久後終於慢慢順服。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這才敢逐漸鬆了鬆繞在手背上的馬韁,讓它被勒得抬高的馬蹄慢慢放下來。
駿馬鼻子裡發出不耐煩地躁音,前蹄也不安分地踢著地面。
尤玉璣瞥向自己的手背。這馬的力氣不小,她剛剛不得不將馬韁在手上繞了一圈再抓緊,皙白的手背被勒紅,嬌嫩的手心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芽芽!芽芽你怎麼從家裡跑出來了!」小姑娘的家人終於姍姍來遲,把女兒抱起來,手掌輕拍著女兒的脊背。他轉過身朝尤玉璣連連道謝。
「姐姐,給姐姐吃!」小姑娘在父親的懷裡使勁兒探身,將手裡握著的糖葫蘆朝尤玉璣遞過來。糖葫蘆被她的小手攥了許久,黏黏糊糊的糖漿淌在她的小手上。
尤玉璣對小姑娘溫柔地笑了笑,拿出一方柔軟的紗帕將被糖漬浸濕的竹籤裹住,重新遞給她。
隨著她俯身的動作,鬆散的雲鬢徹底落下來,鴉髮盡垂。她微微訝然,不由回眸望向落在肩上的鴉髮。
她本是隨意的動作,卻不知她這一回眸,在旁人眼中是怎樣的豔色無邊百媚生。
尤玉璣對別人的目光無所覺,亦不甚在意。她調轉馬頭,朝珍饈樓去。
她剛剛親眼見到陳安之拍著這匹馬的鬃毛愛不釋手,猜測這是陳安之剛得的馬。
她停在珍饈樓門口,居高臨下地蹙眉望向陳安之,沉默了一息才無奈開口:「這裡是鬧市,世子再如何愛馬,也不該將未馴服的馬帶到這裡。」
尤玉璣以為陳安之許是要發脾氣,卻不想他雖然臉色難看,卻一句話沒說。尤玉璣將馬背上跳下來,孫廣亮的小廝趕忙忍著懼意過來牽馬。
「姐姐,你有沒有事呀?」林瑩瑩小跑過來。
翠玉也說:「姐姐真厲害,沒想到有這本事!」
尤玉璣眉眼間掛著淺笑沒說什麼,她沒立刻往前走,而是奇怪地低頭望了一眼自己的腿,才神色如常往前走去。
司闕一直坐在角落沒出去看熱鬧,從開著的十二扇吉祥雲紋紅木門望向尤玉璣。他望一眼尤玉璣的裙子,端起面前的酒盞,將一盞女兒紅一飲而盡。
不同於旁人擔憂尤玉璣能不能將發癲的馬降服,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尤玉璣做得到。他又不是沒見過她以前是如何訓馬,比這匹棗紅馬性子再野的馬也溫順於她。甚至她以前最常騎的那匹黑馬,就性子野得很,除了她,別人誰也不能坐在背上。
「呀,姐姐你的手受傷啦!」林瑩瑩驚呼了一聲。
司闕抬抬眼,望過去。
「被馬韁勒到了,沒什麼。」尤玉璣笑笑,眉眼間笑意不減,沒太當回事。不過見她的手傷了,一行人身上也沒帶傷藥,即使晚膳還沒用完,也不再待,立刻打道回府。
圍觀人群的目光仍凝在尤玉璣的身上,直到尤玉璣一行人登上離去的馬車後,人群仍舊議論不止。有人讚揚她的馬術,更有人稱讚她的容貌,不多時,人們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陳安之臉色難看地聽著旁人如何議論尤玉璣。
同行的幾位公子哥兒也在向他讚揚尤玉璣的馬術和美貌,可陳安之心裡沒有半分喜悅。
作為喜愛良駒的人,對於馬術卓絕的人向來崇拜。
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得不承認尤玉璣在馬背上雲鬢傾灑的模樣,讓他心動更意動,甚至生出佔有的意思。
可是這個人是他的夫人。
他的夫人應當端莊得體,不是這般拋頭露面讓別的男子意淫才是!
錯綜復雜的情緒在他心裡盤旋,五味雜陳。
被這匹馬弄亂的熱鬧街市重新恢復尋常,只是人們仍舊在談論著。沒有人會知道不遠處的一輛馬車裡,當今陛下也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陳帝感慨:「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草原上的女子不僅能歌善舞,騎馭之技甚至也優於中原男兒。」
平淮王仔細揣摩父皇的意思,一直拿不準,便附和:「父皇說得對,的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咱們陳地人亦有擅長之事,是草原人不能比擬的。」
陳帝皺眉,不悅道:「陳地這樣的稱呼以後勿要再用,更不能自傲。能取長補短更好地融合,才能成為繁榮的大國。」
「是!」平淮王趕忙說。
陳帝嘆了口氣。他一方面因為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而仍有三國未收並而寢食難安。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成了那只能開國不能守疆的帝王。
幾個兒子中,立嫡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他不僅是個父親,更是個帝王,不免想的更多些,盼著子承父業,將這大帝國之志發揚光大。他對太子是有些不滿意的,因為幾個兒子中屬太子性子最軟,身體也不太好。
原本他很看好曾經隨他征戰沙場的晉南王,可偏偏晉南王如今成了最無心政事的一個。
陳帝望向珍饈樓門口的陳安之,不悅地皺眉。晉南王不僅性子大變,兒子養的也不好。他沉了臉,吩咐:「德順,讓晉南王進宮一趟。」
陳琪一直安靜坐在那裡,目光落在車窗外。
他又一次見到了尤玉璣騎馬時的樣子,初見的情景不僅再現,又被重重描了一筆。那些埋在心底的痴迷向往從未離去,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濃。
此時此刻,這幾日拿不定主意的他忽然就下了決心。
‧
暮色四合時,尤玉璣一行人的馬車回到了晉南王府。
林瑩瑩嘴甜地連說要請個大夫給尤玉璣看手上的傷,被尤玉璣推拒了。
「只是些皮外傷,回去擦些藥就好了。」尤玉璣柔聲。
幾個妾室也不跟去曇香映月打擾,各回了各的住處。
抱荷小跑著去櫃子裡翻了外傷藥,然後疾步朝尤玉璣小跑著過來。她剛走到尤玉璣身邊,手中的傷藥被司闕拿走。
「去端溫水。」司闕道。
抱荷點點頭,趕忙往外跑。
尤玉璣含笑望向司闕,道:「今日在外面閒逛那麼久,你也先回去休……」
尤玉璣話還沒說完,因為被司闕打橫抱起,怔在那裡,後半句話忘了說。她愣愣望著司闕,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姐姐不要再走路了,會磨到腿上的傷。」司闕抱著尤玉璣走進裡間,輕輕將她放在美人榻上。他沒立刻直起身,雙手撐在尤玉璣腰側,低聲道:「我好心疼的。」
尤玉璣意外地望著他,驚訝他居然知曉她腿上有傷。
她穿著柔軟的裙子,而不是騎裝,用力去控制那匹野馬時,將她腿側磨破了。
司闕垂眸,將尤玉璣腿上的裙子向上推掀,果然見她雪色的裡褲被血染紅了一塊。司闕皺眉,明顯沒想到會傷的這樣重。
「沒什麼的。」尤玉璣推了推裙子,去遮腿根側的傷。
她還欲再推,手已經被司闕握住。
司闕拉著尤玉璣纖細的手指,將她的手攤開,看她手心的傷。他不由低下頭,吹了吹。
涼涼的感覺拂在手心的傷口上,尤玉璣望向司闕,剛想說話,聽見外面抱荷小跑的腳步聲,她不由抿了唇,將原本想說的話暫時咽了下去。
抱荷很快端了一盆溫聲進來,放在美人榻上的小木几上。她說:「公主,上藥這樣的事情我來吧。」
司闕沒理她,將棉帕放進溫水裡浸濕。
尤玉璣望了他一眼,知他執意,便向抱荷吩咐:「你去燒些水,一會兒我要沐浴。」
抱荷點點頭,退下了。
手心一陣暖意,尤玉璣垂眸望過去,見司闕用擰乾的濕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她手心傷口周圍的血污。
司闕扯開瓶塞,將藥粉輕輕灑在尤玉璣手心的傷口上。
「疼不疼?」
怕她疼,司闕急忙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卻意外地撞見尤玉璣溫柔的含笑眉眼,她對他搖頭,鴉髮垂在肩頭,微捲的髮尾也鍍了一層溫柔。
司闕這才拿了白紗布繞著尤玉璣的右手纏了幾道,將她的手包起來。司闕先給尤玉璣的右手上了藥包紮好,再去給她的左手上藥,大概裡用力不同,尤玉璣右手傷得重些,左手卻很輕。
司闕去拿白紗布的時候,尤玉璣阻止了他:「左手不礙事,不用包紮了。而且我一會兒我還要沐浴,纏著紗布不方便。」
司闕將尤玉璣的手拉過來,仍舊給她包紮。他說:「我伺候姐姐沐浴。」
尤玉璣訝然,抬眸望向他。想要拒絕的話堆在舌尖,望著他垂眸用帕子給她擦手的專注模樣,沉默下來。
他拿著帕子小心翼翼地尤玉璣擦手,每一根手指頭都仔細擦過。
帕子落進溫水中。
司闕重新將尤玉璣的裙子推堆,手探入裙下她的腰側,扯開她裡褲的繫帶。
「司闕……」尤玉璣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蹙眉望著他。
司闕抬起眼睛,用一雙澈亮的眸子望著尤玉璣,他慢慢笑起來,說:「姐姐,我見過的。」
他慢慢湊近,隔著尤玉璣垂落的鴉髮,貼在她耳畔,低聲:「初時別處遮得嚴實不得見,唯那裡一直在眼前晃動著,後來又憶了萬萬遍。」
尤玉璣抵在司闕肩上的手慢慢滑落,輕輕將臉別開。下巴忽地被司闕捏著,他轉過尤玉璣的臉,望著她的眼睛,用最單純又真誠的語氣:「姐姐,你臉紅了。」
尤玉璣垂下眼睛,胡亂說:「抱荷一會兒要進來了……」
尾音低不可聞。
「好,我聽姐姐的。會動作快些的。」司闕乖乖地笑,將尤玉璣的長裡褲褪下。然後他拿了擰乾的濕帕子,小心翼翼去擦她腿側的血跡,濕漉漉的帕子貼蹭著從裙下露出的雪色小褲,逐漸將小褲洇濕。
藥粉灑在擦傷處,刺痛讓尤玉璣不由低唔了一聲,雪嫩的腿側也跟著一陣輕顫。
司闕轉過頭,面無表情的將帕子重新洗過。再轉過頭面朝尤玉璣時,他的唇角再次攀上一絲乖順的笑。他用帕子將傷口周圍多餘的藥粉仔細擦去,帕子上的水漬更多的沾洇在雪色的小褲上。
一陣涼意。
司闕長長的眼睫輕垂,不由多凝望了一會兒洇濕下的輪廓。
隔著一扇門,抱荷帶著幾個侍婢抬著水往淨室去,司闕聽著門外細碎卻也嘈雜的聲響,俯下身來親了下洇濕輪廓下的縫兒。尤玉璣一瞬間僵怔。她抬手去推司闕,卻對上司闕望過來的乾淨眸子。尤玉璣不得不轉了眸,搭在身側的手不由逐漸攥緊了百歲的小被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0 01:49:48
第三十九章 伺候
外面鬧出來的聲響慢慢停下來,片刻之後,又傳來抱荷快步進來的腳步聲。她詢問:「夫人,沐浴的水都準備好了,是要現在沐浴嗎?」
尤玉璣側坐在美人榻上,偏著臉垂著眼,胡亂地輕嗯一聲應了。
司闕站在美人榻尾側,修長的指捏著長籤,悠閒地撥弄著高腳架上的香爐。
「在外頭的時候,晚膳還沒吃完就回來了。要不先吃些東西再沐浴?」抱荷勸。
尤玉璣搖頭,她不太想吃東西。
雖然尤玉璣平日裡沐浴並需要侍女伺候,可抱荷想著她的手勒傷了,一個人沐浴總是不方便的。她走過去扶尤玉璣。
尤玉璣將手搭在抱荷的手臂上,下了美人榻往外走。
「姐姐。」司闕慢悠悠地喚了一聲。
尤玉璣腳步頓了頓,也不回頭,與身邊的抱荷道:「你下去吧,我自己就好。」
抱荷眨眨眼,望了一眼司闕,瞧著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看來是要坐在這裡等著夫人沐浴出來,再說話。她想了想,笑著說:「那我去給公主拿些點心。」
尤玉璣倒是沒阻止。
她仍舊站在那裡,沒回頭,也沒繼續往淨室去。
不知道跑去哪裡玩的百歲從外面進來,跳上美人榻,歪著頭看著自己皺巴巴的小被子,沖尤玉璣的背影喵喵叫了兩聲。
尤玉璣這才回頭望過去,眉心擰起,低聲沖它說:「本就是我給你做的……」
百歲歪著頭看了尤玉璣一會兒,轉了個身,被自己的尾巴吸引,竟繞著圈追著自己的尾巴。
尤玉璣瞧著百歲自己跟自己玩,尷尬的情緒倒是慢慢散去了些。
不多時,抱荷就端著四格果盤進來,一格裝著糕點,一格裝著蜜餞,一格裝著冬橘,還有一格裝了幾塊糖。
抱荷往桌上擺果盤時,尤玉璣抬步往外走,進了淨室。
她的屋子很暖和,可終究敵不過水汽氤氳的淨室。邁進淨室,她習慣性地轉身想要將門閂搭上,纖指剛碰到門閂動作僵了一下,又慢慢放下手。她轉身去角落的小櫃子裡拿衣裳。
淨室裡潮濕,小櫃子裡只放了幾件貼身小衣和寢衣。
她聽見外面抱荷離去的腳步聲。她年紀小,性子也活潑,腳步向來很快。片刻後,淨室的房門被人推開了。
尤玉璣取衣物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將換洗衣服拿出來。
「姐姐。」
「嗯。」尤玉璣聲音輕輕的,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尋常些,「以後不要那樣了。」
司闕將手伸進浴桶試了試溫度,水面晃出一層溫柔的漣漪。他拿出低落的語氣:「姐姐生氣了……」
尤玉璣無聲輕嘆一聲,站起身來,才道:「倒也沒有。」
司闕走向尤玉璣,張開雙臂,在她身後抱住她。他將下巴搭在尤玉璣的肩上,低落地說:「姐姐不要生氣,我不是有意唐突姐姐。只是實在是……」
他偏過臉,將臉頰枕在尤玉璣的肩上,望著她的側臉,徐徐道:「情不自禁。」
他的氣息拂在臉頰,尤玉璣忍不住朝另一側偏了偏臉。
「鬆開。」尤玉璣低聲柔語。
司闕環在尤玉璣纖腰的手臂越發緊了緊,他說:「不捨得鬆開。」
尤玉璣無奈。以前竟是不知司闕私下是這樣黏人的性子。
到底是有求於他,到底是心疼他病弱短壽。在男女之事上,尤玉璣向來不願他不高興,大多順著他。
她立在那兒,任他抱了一會兒,才推了推腰前他的手。她低聲:「一會兒水要涼了。」
「姐姐腿側剛塗過藥,坐進水裡剛剛的藥就白塗了。」司闕說。
「沒事的,只是點擦傷而已。」尤玉璣說得又低又快。她不大願意談論腿側的傷,因為總忍不住想起剛剛的事情。那種潮濕新奇的感覺,她不太想回憶。
偏偏司闕繼續說:「那等沐浴之後,我還得再幫姐姐上藥一次。」
「或許,我給姐姐擦洗吧?」司闕將尤玉璣的裙帶慢悠悠地纏在指上。
尤玉璣軟唇微張,想要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腿上一涼,溫柔紫的綾羅裙已經落了地。
司闕鬆開了尤玉璣,握著她的雙肩,讓她在木凳上坐下。趁著司闕回頭去拿桌子上尤玉璣剛剛翻出來的換洗衣物,尤玉璣匆匆低頭瞥了一眼被洇濕的小袴。
司闕隨手拿了一件尤玉璣的寢衣,搭在尤玉璣的腿上。他俯身,手臂繞過她腰後,將寢衣的袖子在尤玉璣的後腰打了個結。他一邊將她的衣擺從繫上的袖子下扯出來,一邊說:「一會兒盡量不要讓上了藥的地方碰到水。」
尤玉璣輕嗯了一聲,拽了拽圍在身上的寢衣。
司闕又脫下尤玉璣身上的短衫,然後走到她身後,將裹胸綢布的暗扣解開。他將她的裹胸一層層扯開——這條裹胸,還是他今天早上親手幫尤玉璣裹好的。
心衣後腰的帶子解開了,司闕將她貼身的心衣褪下來。尤玉璣雙手交疊,輕輕擋在身前。心跳早已變快,臉頰的泛紅應不是因為淨室暖熱。
司闕仍舊站在尤玉璣身後,他側轉過身,拿木瓢盛了桶裡的熱水慢慢澆在尤玉璣的肩上。他凝望著尤玉璣筆直的脊背,看著水流如何蜿蜒而下,慢慢濕了她圍腰的寢衣。他轉身,再舀了一瓢水,順著尤玉璣另一側的肩倒下來。
「姐姐,小心弄濕了手心的傷口。」
尤玉璣輕輕蜷起纖指,將上過藥的手心藏起來,卻仍舊沒有將手放下來。
熱水不斷從她肩上流下來,身前身後盡濕,圍在腰上的寢衣也逐漸濕透了。可她顧不上腿上的傷藥是否被熱水沖去。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拉凳子的聲響,凳腿劃過潮濕的地面,聲響也悶重。
司闕將凳子拖到尤玉璣身後,緊挨著她身後坐下。尤玉璣眼角的餘光,可以偏見自己腰兩側他跨坐的腿。
當司闕手握浸濕的熱帕子去擦她的脊背,尤玉璣整個身子都僵住。她覺得自己應該想些什麼分散注意力,可是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原以為自己對這一切早就做好了準備,此時方知自己也會方寸大亂。
司闕重新浣過帕子,貼著尤玉璣的腰側,到她的身前為她擦洗。司闕握住尤玉璣的手腕,沒有立刻去拉她的手,而是等了片刻,讓她的手不再那樣僵著,再將她的手輕輕拉開,慢條斯理地為她擦洗。淨室裡安安靜靜的,兩個人默契的誰都沒有說話打破這份沉默,唯有屋頂凝結的水珠偶爾滴落的細微聲響。
許久後,從屋頂凝結的水珠兒滴落聲響在尤玉璣耳畔,她抬眸,望向屋頂。虛置空無許久的目光好似才有了置放之處。茫然慢慢從她眼中散盡,她動作小幅度地向後靠了靠。
司闕一怔,手中擦拭的動作不由也頓住,直到尤玉璣的身子輕輕靠在他的懷裡。
原本是為了救母親,她需要一個孩子。可是此時此刻,尤玉璣忽然想她可以不僅僅將生子當成救母的義務。興許,她也可以在這個求子的過程中,享受男女之事的愉歡。
司闕去看尤玉璣的神色,見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司闕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慾這種東西,往往不是能自己控制。可是尤玉璣腿上有傷,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欺負她。更何況,依她所言最近不是受孕的日子,大概她心裡也是不願意的。
司闕垂眸凝望著懷裡的尤玉璣,她仍舊合著眼,雙頰緋紅像醉人的酒。司闕不由自主湊近,想要親吻她嬌妍的臉頰。他逐漸湊近,卻又在幾乎貼上時,動作生生頓住。
他撩起眼皮瞥著尤玉璣。
——不行,他得讓這個狐狸精主動來親他。
抱荷端著剛泡好的熱茶進了寢屋招待司闕,可是她進了屋,卻發現司闕並不在。她狐疑地望向淨室的方向,小聲嘀咕了一句:「夫人和公主的感情可真好!」
‧
幾個妾室從珍饈樓回府後,各回各處。林瑩瑩和翠玉本是住在一個院子,兩個人美滋滋地互相誇著今天買回來的東西。尤其是兩個人買了些胭脂和香料,正歡笑著試用。
春杏腳步匆匆地一個人過來,連個丫鬟也沒帶。
林瑩瑩和翠玉微微有些驚訝。春杏安靜得不像話,存在感低得不行。這還是她頭一次主動來她們兩個的住處。
「春杏來了呀,快來坐。我和翠玉正試今天買的胭脂呢。我買的這盒胭脂的顏色有些淺,不太合適我,你來試試。若你用了適合,剛好拿走呢!」林瑩瑩甜甜地笑著。
「不用了。」春杏連連搖頭。
翠玉和林瑩瑩對視一眼,都看出春杏臉色焦急,像是遇見了什麼難處。
翠玉笑了一聲,道:「怎麼,誰欺負你了?該不會是你屋子裡的婢子不聽話,想找我過去幫你罵一頓吧?」
「我有話跟你說!」春杏望向翠玉,一雙細眉擰成八字。
林瑩瑩立刻站起來,說:「既然你們要說悄悄話,那我先走啦。」
翠玉皺眉,臉上的表情不大高興:「什麼事情是瑩瑩聽不得的?」
春杏使勁兒搖頭。她來之前掙扎了許久,終於還是說出來:「你、你小心些。世子要拿你換今日街上遇見的那匹馬……」
翠玉愣住,林瑩瑩也呆住。
林瑩瑩急忙追問:「那不是世子爺的馬?」
翠玉明顯更關心另外一個問題——「跟誰換?」
「孫廣亮。」
翠玉和林瑩瑩臉色瞬間大變。她們兩個以前在勾欄的時候,接觸了許多紈絝公子哥兒,對這位孫公子早有耳聞——不僅愛美人,而且頗有些施虐的癖好。
甚至翠玉和林瑩瑩曾經認識的一個姐妹被孫廣亮看中,被帶走之後半個月都沒活上。
「你聽誰說的?」林瑩瑩急忙追問。
春杏咬唇,連連搖頭。
翠玉也站起來,語氣不善:「什麼消息是你這個老實巴交的人能探聽到的,而我們不知道?你該不會是胡說的?」
春杏還是搖頭,決口不提自己是如何知道的消息。她只是說:「反正、反正……反正我告訴你了。世子還沒答話,大概會允。你們就別問我從哪知道的了!」
春杏扭頭就跑。
她向來膽小怕事,猶豫了好久還是不忍心,跑來送消息。她悲觀地覺得這事情沒有回旋餘地,可提前告訴了翠玉,也算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望著春杏跑遠的背影,翠玉重新坐下來。她怔怔望著滿桌子新買的玩意兒,再也笑不出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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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0 01:50:12
第四十章 生氣
晉南王進宮見到陛下前,已從內宦口中得知今日下午在珍饈樓前街發生的事情。晉南王黑了臉,用上年少時在疆場上訓兵的糙話,在心裡把陳安之罵了一萬遍。
「京都這地方,是天子腳下。身為皇室人,最該做個表率,而不是仗著身份為非作歹。」皇帝正翻閱著一本典籍,他一邊閱讀一邊說,語氣倒也平淡。可身為帝王,又哪裡會將喜怒擺在臉上。
「父皇說的是!」晉南王趕忙應和。
皇帝繼續翻閱書冊,沒有說話。晉南王站在一側,不敢吭聲。
一盞茶涼透,德順進來添了茶。
皇帝這才再度開口:「你們兄弟幾個早就成家立業,理應遠去封地才對。之所以仍將你們留在京中,你當明白其中緣由。」
晉南王一凜,這話竟一時不知道如何接。
皇帝對他的沉默也不意外,又過了片刻,皇帝再翻一頁書的時候,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晉南王回王府的馬車裡,仍在反復琢磨著父皇最後說的那句話。他們兄弟幾個沒有遠去封地的緣由?
要麼,困他們於京,免生藏兵起事之心。
要麼,是對繼位之事仍未下定決心。
這兩種情況,朝野間都有猜測,並非什麼密事。只是父皇為何這樣對他說出來?這一說,免不得讓晉南王多想。
近幾年,父皇越來越多疑。晉南王權衡利弊,的確沒有爭嫡的意思。可如今父皇如此提點他……
身為皇家子,誰能對那個位子半點想法也無?
晉南王琢磨了一路,直到馬車在府門前停下,小廝提醒了他,他才回過神來。他下了車,大步往府裡走,黑著臉道:「讓世子來我書房一趟。」
管事面露為難之色,吞吞吐吐:「世子還沒歸家。」
「去找!把他給本王抓回來!」
‧
曇香映月。
浴桶裡的水已經沒了之前的溫度。一件淺紫色的寢衣從尤玉璣身前圍著她。她偏著臉,不去看坐在她對面的司闕。腿側的傷藥果然剛剛被水沖盡,司闕執意給她重新擦藥。圍在她腰側的那件寢衣向上推了推,露出她腿側的傷。
擦傷被藥刺激過一次,又浸了水,一陣陣刺痛。此番再上藥,比之先前要疼許多。
「好了。」司闕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嫣紅嬌妍的臉頰。
尤玉璣這才轉過臉望向司闕。他身上的衣服也濕了大片,是她剛剛倚靠過留下的水漬痕跡。
尤玉璣輕輕蹙眉,凝眸望著司闕衣服上的濕痕,有些擔憂地柔聲說:「我讓人重新換過水,你也泡個熱水澡吧,免得著涼了。」
司闕還沒開口,先偏過臉輕咳了兩聲。
尤玉璣仔細去瞧他的臉色,在這潮濕暖熱的淨室裡,他的臉上竟仍是冷白。溫暖似乎沒有渡給他。尤玉璣忍不住想起他一直在為了她停藥,眸色黯然下去,低語:「沒事吧?」
「沒事。」司闕重新轉過臉,望著尤玉璣露出一個笑臉來。
他隨手將手中的小藥瓶放在一側的小桌上,圓滾滾的小瓷瓶沒站穩,從桌面滾落下來,啪嗒一聲摔碎了,立刻吸引了兩個人的目光。
司闕皺了下眉,擔心碎片會傷了尤玉璣的腳。他彎腰去撿小瓷瓶的碎片。
尤玉璣卻下意識地擔心他會傷了手,他的手生得那樣好看,他那樣喜歡彈琴,偏偏傷口不易癒合。上次他說他換弦時割破了掌心,那道傷口還沒好徹底,即使用了最好的傷藥,薄薄的一層疤仍覆在他的掌心。他為她擦洗時,尤玉璣可以清晰地感覺到。
「你別動,我來。」尤玉璣急急彎腰去撿地上的小瓷瓶碎片。可是她忘記了身上披著的寢衣,只是從身前向身後圍去。隨著她彎腰的動作,她的指尖還沒有碰到地上的碎片,圍在身前的寢衣已經先一刻落了地,雪巒無遮。
淨室裡的地面大片水痕,落地的寢衣很快被污水弄濕。尤玉璣怔怔望著濕了的寢衣,不能再撿起。她慌忙側轉過身去,抬起雙手交疊著輕輕擋在身前。低聲說:「幫、幫姐姐拿件衣服……」
她不敢去看司闕,卻沒有聽見他起身的聲響。他沒動。尤玉璣甚至可以感覺到司闕望過來的目光。
他望過來的眸光似夏日午後炙熱的光,烤得她臉頰越來越燙。
「姐姐,我冷。」
尤玉璣一片空白的腦海中,忽然衝進司闕這句話。冷?加衣服添炭火或者請大夫……
不對,都不對。
一瞬間,尤玉璣心頭腦中的混亂走到了盡頭慢慢散去。她閉上眼睛,輕輕舒了口氣,才再度眼睫輕顫將雙眸睜開。她轉過來,重新望向司闕。
他果然一直望著她。
尤玉璣見過太多男子垂涎的目光,而司闕此時望著她的眸子並非那般。他的眸子漆亮,以往總帶著涼薄的冷意,而此時浸了一抹溫暖的笑。乾淨又真誠地告訴她,他喜歡他想要。
尤玉璣忽然就懂了司闕為何會在這溫暖的淨室裡,突然說他冷。
尤玉璣慢慢將遮在身前的手放下來,她朝司闕湊過去,慢慢抱住他。起先只是將雙手搭在他的手臂後,身前隔著距離。她慢慢湊近,一雙纏著紗布的手在他身後相遇,徹底抱住他。她將臉湊到他頸側,貼著他的耳畔,低語:「姐姐抱抱就不冷了。」
司闕臉上的笑僵住。
他立刻去扯圍在尤玉璣腰上的寢衣,又扯去她早已濕透的小袴。可是下一刻,他望著尤玉璣腿側的擦傷,動作卻生生頓住。
司闕握住尤玉璣的雙肩,將她推開,轉身去拿了柔軟乾淨的棉巾動作很快地去擦尤玉璣身上的水漬。他動作實在是快,快得甚至有些粗魯。擦完後,棉巾被他用力摔到一側,然後拿起一件外衣裹在尤玉璣的身上,再將其他貼身小衣塞進她懷裡,再將她推出了淨室。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尤玉璣抱著衣物站在淨室門外,怔怔望著面前關上的小門。她說:「你……是要沐浴嗎?水已經涼了,我讓抱荷給你重新燒……」
尤玉璣的話還沒說完,聽見了淨室的門從裡面落鎖的聲音。
尤玉璣蹙了蹙眉。
百歲的聲音吸引了她,她轉頭,望見百歲在床榻上跳來跳去,自己跟自己玩得開心。尤玉璣將衣服穿好,再看了一眼面前淨室關上的房門,轉身朝床榻走去。
大概是在過分溫暖的淨室裡待了太久,尤玉璣有些懶倦。她拿了一條亮晶晶的足鏈上了床榻,她倚靠在床頭,用這條足鏈逗弄著百歲跳抓。
足鏈上拴著一個小鈴鐺,悅耳的聲響響個不停。
這是以前尤玉璣跳舞的時候會戴的足鏈,可她已經許久不曾跳舞。她不由想起今日的那匹棗紅馬,別人誇它是神駿,尤玉璣卻覺得這馬不怎麼好,和她的玄影比起來,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尤玉璣已經兩年多不曾跳舞、騎馬,別人以為她是因為來了陳京入鄉隨俗。其實不然……
尤玉璣低頭瞥了一眼胸口。
實則是她這兩年越來越腴潤,騎馬和跳舞都越來越不方便。尤其是跳舞,動作太大,總會將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身體上去。
尤玉璣捏著足鏈逗弄百歲的動作逐漸慢下去,長長的眼睫也漸垂。不知何時,她迷迷糊糊睡著了,手中的足鏈也被百歲這裡搶去。百歲將足鏈又抓又咬,發出細細碎碎的悅耳鈴聲。
等到司闕從淨室裡出來時,不僅尤玉璣睡著了,就連百歲也挨著尤玉璣睡著了。
淨室裡沒有司闕的換洗衣物,他隨意拿了一套尤玉璣的寢衣。尤玉璣的寢衣,上衣穿在他身上到還好些,雪色的寢褲裹在他腿上,倒是短了一大截,露出他發白的一截腳腕。
司闕在床榻邊俯身,將尤玉璣身後的靠枕拿走,想讓她躺得更舒服些。尤玉璣未睡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望了司闕一眼,再合上了眼,嬌紅的旖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
司闕湊得更近些,可是尤玉璣什麼都沒說。她嬌唇微微張著,逐漸入眠。司闕的目光在她誘人的唇珠上多凝視了一會兒,再漸漸下移,望向她上下唇間的入口。他不由自主地湊近,想要咬一咬,還想侵入。
一道細微的鈴鐺聲,讓司闕一怔。他回頭,望向睡著的百歲,它在酣眠中蹬了蹬後腿兒,讓它抱在懷裡的足鏈發出響動來。
司闕冷眼瞥著百歲,想要將它扔出去。
可是下一刻,他忽然就笑了。他摸摸百歲的頭,饒有趣味地說:「不愧是我的貓。若不是你這家伙提醒,我可就輸了。」
他重新瞥向尤玉璣,冷目傲然。
——呵,他才不會主動去親她。他要她主動纏上來不停地親吻他。他冷顏推開她,她還會再次纏上來索吻。
司闕回頭,望向窗口。外面天色早就黑了下來,寢屋裡已許久不曾來過侍女,未曾添燈火,一片晦暗。
司闕到底體弱,縱使他本該出府一趟殺幾個人,也沒什麼力氣。他在床榻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握起百歲懷裡的足鏈,讓它不發出聲響來,再收進床頭小櫃的抽屜。
他時不時望向尤玉璣,動作輕巧地怕吵醒了她。
他在床外側躺下來,面朝著尤玉璣。在床榻內昏暗的光影裡,長久地凝望著她。
他忍不住去想等他死了之後的事情,她會為他落淚嗎?興許會吧?興許她都不願為他守孝,重新去梨園裡挑選新歡。她會去擁抱別人,也會對別的男人笑,更會與別的男人耳鬢廝磨日夜纏綿。
甚至,她日後還可能愛上一個人,嫁給對方,還會讓他的孩子喊另外一個男人為父親……
司闕的眸中逐漸浮現戾氣。慢慢的,這種戾氣變成另一種懨然。
他生氣了,為自己想像中的情景生氣了。
他冷漠地瞥著尤玉璣,拍了拍她的臉,將她拍醒了。
尤玉璣溫吞地睜開眼睛,仍有些未睡醒的迷茫,疑惑望向司闕。司闕不願意瞧她這媚眼如絲的模樣,他移開目光,輕飄飄地說:「百歲太鬧了,剛剛跳到姐姐臉上來。」
他手臂探到尤玉璣另一側的百歲,將睡眠中的它弄醒,扔到地上去。百歲迷迷糊糊地甩了甩頭,它喵喵叫了兩聲,也不再跳上床榻,就地把自己盤成一個球兒,繼續睡覺。
尤玉璣實在是太睏了。她眸色迷離地揉了揉自己的臉。
「我給姐姐揉。」司闕露出單純的笑容。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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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3:40
第四十一章 埋胸
「過了年,你皇爺爺就要下令攻打孟國。我已決定送你進軍中隨行。莫要想著拿世子的身份在軍中作威作福。我也不指望你掙什麼軍功回來,只從最普通的兵卒做起,與其他士兵同吃同住同行。」
這是陳安之正在酒樓吃喝時,被家丁「請」回到晉南王的書房後,晉南王對他說的話。
陳安之走出父王的書房,還在愣愣想著父王對他說的這段話。看來父親是鐵了心想將他送到軍中去。
他一方面抱有一絲僥幸心理,想著自己到底是尊貴的世子爺,待遇怎麼可能和那些髒兮兮的兵蛋子們一樣?
另一方面,他心裡又很擔憂。父親的話說的那樣認真,倘若他交代領軍的將軍苛待他呢?再說了,就算旁人能仗著他的身份優待他兩分,軍中的日子再如何優待也是苦日子,哪裡比得上京中的快活?
他想向母親求情。可是這念頭一閃而過就被他自己給掐了。他可以肯定母親一定站在父親那一邊。
陳安之悶悶不樂地往前走。望江跟在他身後,察言觀色,笑著說:「世子爺,距離過年還有一陣子呢,興許還有轉機。」
陳安之沒說什麼,直接去了春杏房中。
望江沒跟進去,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就打算離開。侍女端著茶水進了屋招待,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被侍女挑起的簾子落下前,他瞥見陳安之將春杏圈在懷裡。
望江收回視線,抬步往外走。
忽地一陣脆響,伴著春杏的驚呼。望江腳步生生頓住,他低著頭,逼著自己不回頭。他知道世子爺又摔東西了。
緊接著,陳安之從房中出來。
望江這才轉過身,擺著張笑臉詢問:「爺,怎麼了這是?」
陳安之沒說話,黑著臉大步往外走。
望江忍不住望向房內,看見春杏低著頭站在那裡,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哭是沒哭。
「還傻站著什麼?」
——身後傳來陳安之煩躁的催促。望江趕忙收回思緒,擺著笑臉追上陳安之。
身後似有推窗戶的聲音,望江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掛在夜幕裡的月亮。
春杏跪坐在窗下軟榻,手臂交疊搭在窗棱上,她將下巴輕輕搭在手背上,長久地凝望著夜幕裡的殘月。
‧
陳安之心煩意亂,他去了暗香院,希望向來善解人意的表妹可以安撫他,陪他說說話,為他彈彈琴。可是方清怡最近害喜得厲害,沒說幾句話就是一陣乾嘔。陳安之耐心地輕拍著她的後背,一遍遍哄著她。
可不知道是因為懷了孩子讓人變得敏感,還是終究沒能如願做正妻,陳安之在方清怡感受到濃重的怨氣。表妹甚至時不時用些拙劣的言語試探他和別的侍妾的關係……
陳安之溫聲哄著她,心裡卻很煩亂。
明明表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清雅高傲只對他一個人溫柔的表妹怎麼就成了這樣的怨婦?
到底是只讓她當一個妾,是自己理虧。陳安之只能將不滿咽下去。
「表哥能看我和孩子我很高興。今晚也不走了嗎?」方清怡紅著眼睛問。
「不走,一直陪著你。我就在外間榻上歇著,明早陪你一起用早膳。」陳安之捧起方清怡的手,輕輕吻了吻她的指尖。
方清怡腕戴上著陳安之贈的細金手串。
那條,陳安之本來想送給尤玉璣的手串。
陳安之目光在那條細金手串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掌中方清怡的手似乎也變成了尤玉璣的手。尤玉璣在飄著花瓣的水中浣手的場景忽地再次浮現腦海中,他忍不住低下頭,再次吻了吻方清怡的手指。
夜裡,陳安之躺在外間的軟榻上輾轉不能眠。本就心煩意亂,何況這軟榻狹窄並不舒服。他有些後悔答應留下來。
方清怡身邊的紅簪今晚值夜。自方清怡有孕後,夜裡時常睡不好,她悄聲進去查看為方清怡蓋好被子。紅簪從裡間出來時,經過陳安之身邊的時候,見他身上的被子滑落了大半,悄聲走過去,為他拉了拉被子。
陳安之並沒有睡著。
他聞到淡淡的香味兒。他睜開眼,在一片漆黑裡,近距離地端詳著紅簪。紅簪容貌並不出眾,沒有陳安之喜歡的清冷優雅風度,不是長長的眼睛,也不是薄薄的唇。
陳安之望著她抿著的唇,忽地想起尤玉璣嬌妍旖紅的唇。
「可許過人?」
陳安之忽然發問,讓紅簪嚇了一跳。她手一抖,趕忙站直身,急急解釋:「奴婢不是有心吵醒世子爺的。」
陳安之不耐煩地再問一遍:「我問你,可許過人?」
紅簪不是十三歲不知事的小姑娘了,她手指尖顫了顫,慢慢搖了搖頭。於是,陳安之便將她拉上軟榻。
方清怡孕前期各種不舒服,夜裡睡不沉,她被外間的聲音吵醒,皺著眉起身,站在門口看著軟榻上荒唐的兩個人。
她臉色鐵青,搭在門邊的手將木門摳出印子來。
她睜大了眼睛,不讓自己哭出來,也不讓自己衝動地衝過去鬧。她甚至慢慢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來。她笑著對自己說:
——方清怡,這就是你自己選的男人。
——方清怡,從今天開始把對這個男人本就不多的感情徹底掐滅,從此只為謀自己的利益。
‧
這一夜,注定很多人睡不著。
翠玉將枕頭哭得濕透。她身子軟綿綿地伏在床榻上,語氣倒是氣勢洶洶地罵了半夜髒話。
「沈郎你這個王八蛋,當初信誓旦旦說替我贖身,人呢?狗娘養的東西!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
原先在勾欄之地,沒少郎君向她訴衷腸。可是煙花之地的女子早就看多了看慣了,翠玉向來不相信那些男人哄人的話。此時沒了章法,倒是哭著把那些曾許諾為她贖身的男郎一個個拎出來罵上百來句。
明明當初不信那些公子哥兒為她贖身的哄人話,可她卻將那些許諾過的郎君都格外記下。
林瑩瑩在外面敲門:「翠玉,你歇了嗎?」
「死了!」翠玉一開口就沒好話。
林瑩瑩直接推門進去,在床邊坐下,瞧著翠玉哭腫的眼睛,說:「我想了許久,不若我們去求求夫人吧?」
翠玉搖搖頭:「夫人為什麼要幫我?你聽說過誰家爺們要送小妾,主母留人的?主母沒有拍手叫好就不錯了!」
「可是我覺得夫人不會那樣。」
翠玉猶豫了。
「不管怎麼樣,我們試一試好不好,你別哭了。若夫人不幫你,我和你一起去孫家。你不是說我最哄人開心嗎?我……我興許能哄了孫廣亮,謀一個平安呢?」
翠玉忽然就一把拽過林瑩瑩,把她抱在懷裡嚎啕大哭,胡言亂語起來:「男人都是狗東西,只有姐妹好。我要是發達了,罩著你一輩子不讓你委委屈屈地哄別人高興!再找百八十個好看的小郎君甜言蜜語哄你高興!嗚嗚嗚嗚下輩子我當男人娶你當媳婦兒,只對你一個人好……」
「好了好了,別哭了。」林瑩瑩一遍遍哄著她。
兩個人一夜沒睡,第二天天一亮,忐忑地去了曇香映月。時辰實在太早,尤玉璣還沒醒,甚至曇香映月的下人們也沒全醒。
枕絮瞧著兩位姨娘臉色不太好,詢問:「可是有什麼急事尋夫人?」
林瑩瑩剛要說話,翠玉搶先一步:「無事,無事,讓夫人睡著。我們去花廳等著就行。」
‧
此時的尤玉璣正在司闕的懷裡翻了個身,兩個人身上的被子滑下去些,初晨的涼意讓尤玉璣慢慢睜開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撐著支起上半身,望向睡著的司闕。片刻後,她才後知後覺,自己寢衣的衣襟不知何時散開了,兩片衣襟垂在身側,徹底露出裡面淺紫色的貼身心衣。
尤玉璣趕忙拽了兩下衣襟,聽見百歲弄出的聲響,不由抬頭望過去。百歲可沒有人能睡,一大清早就生龍活虎地抓著床頭處的床幔向上爬。
尤玉璣的目光追隨著百歲,看著它是如何往上爬。
不知怎麼的,百歲往上爬的時候忽然有一下沒抓住,三隻小爪子都懸空了起來,只一隻小爪子仍牢牢抓著床幔,整個小身子都只憑著唯一抓著床幔的這隻小爪子亂晃,床幔被它晃的浮動,它也似乎隨時都能掉下來。
尤玉璣想要幫幫它。她瞥一眼睡在床外側的司闕,動作輕巧地調整了下姿勢,跪坐起來,手臂越過司闕,朝百歲欠身,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欲落不落的百歲,終於將它抓住。尤玉璣對它溫柔笑著,手指頭在它的頭頂輕撫了兩下,才將它放下。
大概是因為百歲正是活潑愛鬧的大小,尤玉璣還沒將它放到床榻上,它已經先蹬了尤玉璣的手心一腳,從她的手心躍下,從兩扇床幔間的縫隙跑出去。
尤玉璣笑笑,剛要直起身,撐著的手因為手心傷口忽然傳來的一陣疼痛,一個不小心,撐著的手一歪,讓她越過司闕的上半身也跟著一歪,俯身下去,壓在司闕身上。好巧不巧,前胸結結實實地壓在司闕的臉上。
尤玉璣整個人一僵,異樣的感覺從前胸傳來。她慌亂地想要重新坐起來,後腰卻忽然被一隻手掌壓住。
「我、我把你弄醒了……」沉穩如她,聲音裡也難藏慌亂和局促。
也不知是尤玉璣的感官太過敏銳,還是裹在身上的心衣料子太薄,她清晰地感覺到司闕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睫絨羽般滑過雪巒。
尤玉璣咬唇,手掌撐著床榻再度想要起身,換來的卻是壓在後腰的手越發用力的禁錮。
尤玉璣僵在那裡,清晰地感受到司闕的氣息,時間好像停留在這一刻,不再往前走。
感覺過去了半輩子那樣久,尤玉璣忍不住再次開口:「你放開……我得起來。……」
「姐姐。」
尤玉璣下意識地「嗯」了一聲作應,才去回味他的語氣。他的聲音低低的,還帶著一抹尚未徹底清醒的迷糊倦意。
尤玉璣軟著聲音:「還睏是不是?放開我,你再睡一會好不好?」
尤玉璣等了許久,才等到壓在她後腰的手有所動作。她以為他終於要鬆開她,卻不想他是解開了後腰的繫帶。
然後司闕才鬆開尤玉璣,尤玉璣剛剛向後退去,又被司闕抱住。他翻了個身,將她的心衣徹底拽去,將臉埋進尤玉璣懷中,繼續睡去。
「司闕?司闕?」尤玉璣輕推他。
他鴉睫輕垂,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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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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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4:00
第四十二章 乳香
尤玉璣又想將司闕推開,又怕將他吵醒。手抵在他的肩頭輕輕推了推沒有推動,又探手摸到他壓在她後腰的手,正掰他的手,房門被人推開。尤玉璣不由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抬眸。
「夫人,您醒了沒有?」枕絮站在門口,小聲地詢問。
尤玉璣這一走神,司闕剛被她推開的手又壓了回來,甚至在她懷裡蹭了蹭臉。尤玉璣不由輕呀了一聲,被正要出去的枕絮聽見。
枕絮停下腳步,再次詢問:「夫人是醒了嗎?林姨娘和翠玉姨娘很早過來,奴婢瞧著她們臉色很差,似乎有急事。」
枕絮一邊說,一邊朝床榻走去。
尤玉璣咬了咬唇,也不再推司闕,反而是扯著兩人身上的被子往上拉,連她的下巴也遮住。至於懷裡的司闕,更是被遮得嚴嚴實實。
尤玉璣急忙開口:「好,我知道了。馬上就起身。」
枕絮腳步停下,剛要掀床幔的動作也頓住。
「那奴婢下去端水。」
尤玉璣聽著枕絮走了出去,她才紅著臉低下頭望向司闕,低聲說:「我知道你醒了,再不鬆開,我要生氣了!」
回應尤玉璣的,是司闕又次蹭了蹭臉。
尤玉璣咬唇,一時無了章法,半晌才軟綿綿地吐出一句:「無賴……」
「姐姐。」司闕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腿上的擦傷好了沒有?」
「沒好!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尤玉璣使勁兒推開司闕,這次司闕立刻鬆了手。尤玉璣也不管被司闕壓在身下的心衣,胡亂將寢衣的兩片衣襟攏了攏遮在身前,匆匆下了床,連鞋子也不穿,疾步小跑向換衣的小間。
司闕聽著尤玉璣的腳步聲走遠,他笑了笑,從側躺變成仰躺的姿勢。他慢悠悠地睜開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怎麼不打我一巴掌呢?」他漆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失望。
尤玉璣換衣梳洗過,重新折回寢屋,她掀開床幔,望向仍躺在床榻上的司闕。司闕睜開眼睛望向尤玉璣,床榻內比外面晦暗,她挑簾而立,似乎能帶進來一抹光。
「早膳有什麼想吃的嗎?」尤玉璣柔聲詢問。
司闕笑著問:「姐姐怎麼不生氣?」
尤玉璣訝然,反問:「氣什麼?」
司闕沉默著,尤玉璣倒是慢慢反應過來。她彎唇,眼尾輕挑勾勒出一抹溫柔的淺笑來。她鬆開挑簾的手,床幔在她身後緩緩落下,床榻內再次陷入徹底昏暗。她俯下身來,湊到司闕耳邊低語:「你不是姐姐的情郎嗎?」
她未盤起的雲鬢垂落,輕輕滑過司闕的前頸,又滑又癢。
司闕側過臉望向尤玉璣,尤玉璣亦轉眸。兩個人在昏暗的光線裡相望。她眉眼間帶著笑,他先前臉上掛著的笑卻散盡。
司闕忽然有些怕。
——怕自己真的喜歡上這個總是包容他的女人,也怕這個女人以後會為他落淚。
「瑩瑩和翠玉似乎有事,我得去花廳了。有沒有特別想吃的?若沒有,就按照我平日用的來?」
「乳。」
尤玉璣細眉輕攏,柔聲詢問:「什麼乳?」
他望著尤玉璣,意味深長地說:「羊乳牛乳鹿乳,什麼乳都行。」
尤玉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瞪了他一眼,轉身快步往外走。她還沒邁過門檻,身後傳開司闕愉快的笑聲。
尤玉璣出去之後到底還是吩咐抱荷交代小廚房今日的早膳添一份鹿乳。然後她便去了花廳。
她打量著緊挨著坐在一起的翠玉和林瑩瑩,瞧出她們兩個臉色的確很差。她在上首的圈椅裡坐下,詢問:「怎麼了?」
林瑩瑩剛要說話,翠玉拉了林瑩瑩一把。翠玉說:「夫人今天起得好早。應該還沒用過早膳吧?是我們來早了打擾夫人了。」
尤玉璣忽然想到她們兩個來得這樣早,顯然也沒吃過東西。她側首吩咐身邊的侍婢去小廚房交代一聲,留兩位姨娘一起用早膳。
她重新望向林瑩瑩和翠玉,柔聲說:「是起得早些,早膳還沒做好。一會兒你們兩個也留下一起吃。」
翠玉有些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
林瑩瑩忍不住,急急說:「夫人,世子爺想要將翠玉送人!」
尤玉璣一怔,收了眉眼間的笑意,稍微坐直了些,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昨日珍饈樓前面的那匹馬,不是世子爺的,是別人的,世子爺想拿翠玉跟別人換那匹馬!」林瑩瑩語速很快地解釋著,「可是那人不是個好東西!最喜歡拿鞭子抽女人,我和翠玉先前認識的一個姐妹被抬進那人府裡,被活活打死的!」
尤玉璣眉心漸漸蹙起。
林瑩瑩說了好些話,翠玉始終一句話不吭,低著頭。
林瑩瑩悄悄拽著拽翠玉的手,在她耳邊低聲提點:「別傻站著了,求求夫人呀!」
翠玉心裡很是掙扎。理智告訴她夫人不會幫她,可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哭了出來。她快步往前走了幾步,在尤玉璣面前跪下來,哭著說:「我不當姨娘了,我給夫人當奴婢,求夫人救命!」
尤玉璣趕忙將手中握著的袖爐放下,欠身去拉翠玉。
「好,我知道了。我不會准他這樣做的。」
翠玉愣愣看著尤玉璣,懷疑自己聽錯了——夫人這麼簡單就答應了下來?
一旁的兩個侍女趕忙過來,將翠玉扶了起來。
尤玉璣擰著眉,陷入沉思。
翠玉和林瑩瑩兩個人杵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尤玉璣。生怕她反悔,又怕她也覺得棘手。她們兩個甚至忍不住去想這事情要怎麼解決,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她們兩個出身太低微,並非良妾,身契都不在自己手中……
半晌,尤玉璣回過神來,見翠玉和林瑩瑩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溫柔笑了笑,說:「別擔心。小事情而已。」
小、小事情?
翠玉紅著眼睛,眼眶裡還掛著淚。不太相信尤玉璣這話。
尤玉璣的確沒將這當成什麼難事,她剛剛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她離開晉南王府之後,這幾個妾室該怎麼辦?
片刻後,枕絮走進來稟話早膳做好了。尤玉璣吩咐將早膳擺在花廳,她又交代枕絮派人去王妃那邊一趟看看王妃起身沒有。
翠玉和林瑩瑩眼神交流,猜測著尤玉璣打算怎麼做。
流風過來稟話司闕仍未起身,不過來了。
尤玉璣點點頭,捏著勺子吃著鹿乳。
「姐姐的手可還好?」林瑩瑩問。
「不礙事的。」尤玉璣抬眸望向她們兩個,都是滿面愁容,捏著勺子攪著粥,一點胃口都沒有的模樣。
恰好枕絮派去的人回來稟話王妃早就起身了。
尤玉璣便將手中的勺子放下,起身往外走。
「姐姐,吃、吃了東西再去吧?」翠玉站起身急忙說。
尤玉璣望了她一眼,指腹輕輕壓了壓她哭腫的眼下,溫聲:「我回來的時候,可不想瞧見你們兩個一口東西都沒吃。」
尤玉璣對她笑了笑,轉身往外走。
翠玉愣愣望著尤玉璣的背景,摸了摸自己眼下。她小聲嘟囔:「瑩瑩,我當初剛進府的時候一定是腦子不好才挖苦嘲諷她。」
「你只是、只是對誰都這樣……」林瑩瑩頓了頓,「要是以後能改也是極好的……」
尤玉璣進了王妃的房中不到一刻鐘便出來了,然後徑直去了陳安之的書房。陳安之不在,他的書房裡只有一個小廝望山正在掃灑。
尤玉璣直接走向陳安之的書案,在抽屜裡翻找著。
「夫人,您這是要尋什麼?」小廝趕忙問。
尤玉璣沒理他,很快在那些文件裡尋到了幾個侍妾的身契。
望山朝另外一個丫鬟使眼色,派人快去告知世子。
丫鬟趕去暗香院時,陳安之起來沒多久。對於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有些後悔。紅簪是方清怡貼身的丫鬟,他趁著方清怡孕期抬舉了她的丫鬟,似乎既不地道,又不體面。他偷偷望向方清怡,瞧她的神色。
方清怡轉眸望過來對他溫柔地笑,道:「表哥,我最近有孕不能常伴表哥。紅簪是個乖順聽話的,定能好好服侍表哥。」
陳安之愣住,頓時心中五味雜陳,生出巨大的慚愧之情。表妹如此善解人意,他越發覺得自己對不起表妹。
他輕輕擁住方清怡,深情地望著她:「能擁有表妹在畔,是三生有幸!」
方清怡回望著他,露出笑顏。
這個時候丫鬟過來稟告尤玉璣去陳安之的書房翻東西,陳安之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哄了方清怡兩聲,立刻匆匆離開。
「表哥慢走。」方清怡佇立在門口目送陳安之走遠,然後冷漠地收了笑,回身坐在梳妝台前,握著木梳梳理雲鬢。
「主子,我……」紅簪低著頭欲言又止。
方清怡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開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念在主僕一場,提點你一句——你可以謀他的錢銀、身份、庇護,不要真的對他動心。」
對他動心的下場是什麼樣子?她已經體驗過了。
陳安之趕到書房的時候,尤玉璣已經走了。他從望山口中得知尤玉璣拿走了幾個侍妾的身契,不由黑著臉快步追去曇香映月。
陳安之在曇香映月的院門前追上了尤玉璣。
「你站住!」陳安之氣急敗壞。
尤玉璣回身,詢問:「世子何事?」
「何事?你居然還問我何事?」陳安之快步追到尤玉璣面前,「你拿走幾個妾室的身契做什麼?」
「這是王妃的意思。」尤玉璣說,「王妃說我身為主母,理應掌管幾個妾室的身契。」
「還是世子打算發賣了她們?」尤玉璣慢慢笑起來:「世子爺身正清明為人正派,定然做不出好端端地隨意賣妾吧?」
「你!」
「是我多心了。」尤玉璣唇畔嫣然,「世子定然幹不出那等卑鄙小人行徑。」
「你!」陳安之被堵了個啞口無言。
「本來你我已和離,本不該我掌管,偏王妃想讓我管這些。若世子不願,能說服王妃也算省去了我的麻煩事,我還要謝謝世子了。」尤玉璣含笑頷首,「不送世子了。」
她轉身往回走,步履款款穿過長院往花廳去。
陳安之咬牙切齒地盯著尤玉璣的背影。他很想跟進去,可自傲如他,才不願有半分死皮賴臉!
翠玉和林瑩瑩早已聽見世子和夫人在院門口爭執,兩個人眼巴巴地望著尤玉璣走進花廳。
春杏也來了,比往常早了許多。
司闕也在,他端著一碗鹿乳,望一眼尤玉璣品一口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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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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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4:18
第四十三章 情郎
尤玉璣款款走進花廳,在幾個侍妾眼巴巴的注視下,將四張身契放在桌上。
翠玉、林瑩瑩、春杏,甚至是司闕的身契,都在這裡了。
「身契我拿回來了,暫時會放在我這裡。」尤玉璣在上首坐下,接過枕絮遞過來的鹿乳,繼續用沒吃完的早膳。
翠玉呆立了半晌,才訥訥道:「所以我不會被世子送出去換馬了?」
尤玉璣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這次不會。」
翠玉仍舊呆呆地站在那兒發愣。
她一時想不通,明明是她遇到的天大難事,生死攸關,怎麼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這……
就是妻和妾的差距嗎?
林瑩瑩拼命向翠玉使眼色,翠玉終於回過神來,哭著道謝,謝尤玉璣的救命之恩。
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翠玉洩了氣似地一屁股坐下,哽咽地哭訴:「我從小被拐子拐了,連自己爹娘都不記得了,一個親人也沒有。嗚嗚嗚我平日脾氣差為人也刻薄,沒想到能遇到瑩瑩個好人,更沒想到能遇到世上最好的主母嗚嗚……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知道在哪的爹娘跟菩薩求了情。」
翠玉哭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林瑩瑩趕忙勸:「別哭了別哭了,夫人還用完早膳呢……」
翠玉吸了吸鼻子把哭聲憋回去,仍忍不住小聲說:「我連個姓都沒有……」
這一直是翠玉的心病,她把自己的姓給忘了。每次別人喚林瑩瑩一聲林姨娘,她都要酸半天。越想越心酸,她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司闕皺眉瞥過來。
——實在是太吵了,太煩了。
一枚銅板忽然高高拋起,惹得幾個人都望過去,翠玉連哭都忘了。
司闕拿開手,看著靜靜躺在手背上的那枚銅板。
——正面。
他詫異地抬起眼睛,望向坐在不遠處的翠玉。這是第幾次了?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她也太幸運了吧?
司闕忽然就笑了。
翠玉擰著眉,說:「你怎麼總神神道道地玩銅板?小孩子都不玩這些了。」
司闕沒理她,將銅板收起來,端起那碗鹿乳,繼續一口一口細細地品味。
尤玉璣望向翠玉,溫聲詢問:「你一點不記得了?」
「我只隱約記得是叫翠玉來著,連是不是這倆字都不清楚。姓……徹底不記得了。」
「興許,你姓崔?」尤玉璣道。
翠玉愣了半天,忽然就笑了,高興地說:「聽姐姐的,我以後就姓崔了!」
她轉身對身後的丫鬟說:「以後不要叫我翠玉姨娘了,叫我崔姨娘!」
尤玉璣莞爾。她只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翠玉到底是不是姓崔並不重要,全當圓了她自己的一樁遺憾。
春杏安靜地坐在角落,偶爾將目光落在尤玉璣面前的那幾張身契上。
差一點,她就可以拿回自己的身契,乾乾淨淨地尋常嫁娶。可惜世子忽然挑中了她,一切都變了……
春杏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可惜現在是早晨,並沒有月亮。
——想他的時候,她就看看月亮。
‧
尤玉璣坐在床頭的花椅裡,手中捧著卷醫書。時不時望向床榻上的司闕。他側躺在床榻上,用自己修長的手指逗弄著枕邊的百歲。
中午的時候,他忽然昏倒,將尤玉璣嚇了一跳。她想為他請大夫,他推說不用,只想躺一會兒。
尤玉璣的目光在司闕冷白的臉色上凝視了許久,放下手中的醫書,伸手過去,將手心貼在他的額頭。
「你這樣不行的。」她蹙著眉,浮著擔憂。
她再次自責當初找司闕幫忙,害他停了藥。
尤玉璣剛要收回手,手腕被司闕拉住。他望著她,也不說話。
百歲跳上尤玉璣的腿,再跳到地上去,轉眼沒了蹤影。
尤玉璣望著司闕漆亮的眸子,忽然就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她無聲輕嘆一聲,盼著日子快點過,早些到了可以受孕的時候,早些懷上孩子。只有這樣,司闕才能早早恢復服藥。
「姐姐,我睏了。」
尤玉璣點頭,柔聲說:「我也有些睏。陪你躺一會兒。」
司闕面無表情的臉瞬間綻出乖順的笑容來。
尤玉璣脫了繡鞋,在床榻外側躺下,司闕在她身後抱住她,將她圈在懷裡。他在尤玉璣的耳後低聲說:「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昏過去怎麼都叫不醒。你就對我說你要去找別的情郎,那我定然能醒過來。」
明明是逗她的話,可是尤玉璣一點也笑不出來。若司闕並不喜歡她多好,那她可以中止兩個人的關係,她可以去尋別人,他也可以繼續服藥。而如今走到這一步,她總不忍辜負。
尤玉璣心裡生出自責來,怪起自己當初的草率和莽撞,在尋他之前並沒有去了解這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麻煩。
她摸到司闕搭在她前腰的手,將他的手輕輕握住。
司闕感受著她的手如何輕輕覆上來,又如何逐漸用力,將他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司闕垂下眼睛,眸中明澈散去,恢復屬於他的懨然。
他不知道他若死了,她會記住他多久。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
不行,她應該永遠記住他。
他若死了,這世上沒人會記得他,就像他從未來過。所以,她才要記住他。他總得讓一個人把他記住。
司闕反手握住尤玉璣的手,將她的手用力握在掌中。
似覺察出他的不對勁,尤玉璣溫聲:「怎麼了?」
司闕面無表情,慢悠悠地用臉蹭了蹭尤玉璣瑩白的後頸,說:「姐姐,我冷。」
尤玉璣立刻轉過來身,去擁抱他。
司闕輕輕翹起唇角來,將柔軟抱了個滿懷。
司闕並沒有睡著,反倒是尤玉璣慢慢睡著了。她睡得也不沉,清晰地聽見抱荷進來的腳步聲。
抱荷腳步歡快,聲音也帶著喜悅:「江姑娘……不不,趙夫人登門來尋夫人了!」
尤玉璣驚訝地睜開眼睛。
淳娘還懷著孩子呢,就這麼跑了來?
抱荷說完,也到了床邊。因是午休,床榻並沒有放下床幔。她瞧見尤玉璣和司闕抱在一起,心裡生出一絲異樣,撓了撓臉。
尤玉璣立刻坐起身,與司闕說了一聲,匆匆踩了鞋子往外走。她剛走出裡屋,就聽見了江淳爽朗的笑聲:「你的住處不錯嘛!」
江淳與尤玉璣關係好,尤玉璣身邊的侍女見她來了笑臉相迎,無人攔她。她也不客氣,不在花廳等著,聽說尤玉璣在午休,直接往寢屋來。
尤玉璣將身後裡屋的房門關上,笑著拉去江淳的手,拉著她到窗下的美人榻上坐下,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即使以成了婚,甚至有了身孕,她還是一臉孩子氣,穿著她最喜歡的紅色騎裝。黑色的小皮靴快到膝。
尤玉璣皺眉:「你不會騎馬來的嗎?」
「那哪能呀,我還是有點分寸的。」江淳燦爛笑著,她握著尤玉璣的手撒嬌,「好姐姐,我可好久沒見你,好想你的。」
尤玉璣便也笑起來:「早就該去看望你,只是上次打算去看你的路上出了事,後來又被瑣事耽擱了,還害得讓你今日往這裡跑一趟。」
「上回想殺姐姐的人抓出來沒有?」江淳立刻問。
「你不必掛心。只是你可一切都好?」尤玉璣的目光落在江淳的肚子上。
江淳笑彎了眼:「他乖著呢!」
枕絮帶著幾個丫鬟端著茶水和瓜果進來,一一擺放。
江淳看了尤玉璣一眼。一起長大的姐妹,一個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尤玉璣讓屋裡的侍女都退下。
「要與我說什麼呀?」尤玉璣望過來。
江淳側了側身,臉色也鄭重起來:「伯母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現在可是已經在備孕了?」
尤玉璣眉心輕輕蹙起,一時沒有答話。她與江淳之間幾乎沒有秘密,只是此事牽扯到司闕男扮女裝的秘密,她一時不知開口。
瞧著尤玉璣躊躇的模樣,江淳趕緊拉住尤玉璣的手,急切地說:「你可千萬別糊塗,不能為了救母親委屈自己。陳安之那狗東西就不配!實在不行,咱們去梨園找個年輕的小郎君借用,也好過給那狗東西生孩子!」
尤玉璣訝然,微微睜大了明眸望著江淳。
「你聽明白了沒有呀!我的好姐姐,你不能一輩子困在晉南王府呀。要是給陳安之那狗東西生了孩子,以後想脫身就麻煩了呀!」江淳急得跺腳。
尤玉璣彎唇不禁笑了起來。
「你怎麼還笑呀!」
尤玉璣連連點頭:「我是覺得你這主意很好。」
江淳鬆了口氣,她輕抬下巴,一副驕傲的模樣:「在家裡的時候,趙升還說你不會同意。呸,狗男人小看人!」
尤玉璣欠身拿了塊江淳喜歡的糕點遞給她。
江淳沒吃。她亮著眼睛盯著尤玉璣:「姐姐有人選沒有?」
尤玉璣抿了下唇。若是旁人,她不會瞞江淳,可是司闕……
「我覺得傅雪松就極好!」
裡屋的司闕一直聽著外面兩人的談話,聽到這裡,他瞬間黑了臉。傅雪松?這名字這樣難聽,想來人也長得醜。
等等……
傅?司闕忽然想起那日站在花廳門口與尤玉璣說話的斯文小白臉似乎也姓傅?江淳為什麼會提議傅雪松?難道尤玉璣和那個小白臉早就有私情?
司闕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他這一走神,沒聽清尤玉璣是怎麼答復江淳。外面的兩個人已經轉移了話題,沒再說傅雪松。
「我想好了,到時候你把孩子生下來先把伯母的病治好。然後你吃一副假死藥,我和趙升想法子救你出去。再送你和伯母回草原去!我和趙升也不想留在陳京了,到時候一起回去!以後天天一起喝酒一起騎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
「假死藥?」尤玉璣輕聲呢喃。她日後必然會離開王府,她這半日正瞅著她走後幾個妾室怎麼辦。倘若有假死藥,那她豈不是可以用這個法子幫她們脫身?
江淳瞬間洩了氣,嘟囔:「問題就出在這裡……假死藥不好得呀!聽說這是毒樓研究的東西,只有那裡有。可是……」
江淳苦了臉:「毒樓在哪都不知道呢。再說了,誰不知道毒樓的樓主是個陰森可怕的怪東西。拿銀子跟他買東西他不高興就不賣,甚至可能順手把買家給毒死。」
江淳扮了個鬼臉:「沒人願意跟那個怪物打交道!」
裡屋,司闕已經起身。他坐在床邊,拿了塊床頭小碟裡的菊花酥慢悠悠地吃著。
聽別人說自己的壞話,還挺有趣。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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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4:39
第四十四章 瘋狂
「我雖不認識毒樓的樓主。可我覺得在一方面有所建樹的人,總是了不起的。」
尤玉璣溫溫柔柔的話從門外傳進司闕的耳中,他眼睫輕垂,吃菊花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
江淳身子歪了歪靠在尤玉璣的肩上笑著說:「好好好,我不這麼說了。是我狹隘,是我偏見,是我門縫裡瞧人。」
她說著說著笑出聲來,拉著尤玉璣的手輕輕地搖著撒嬌:「可我是真的怕呀,不能……啊——」
江淳驚呼了一聲,捧起尤玉璣的手,望著她手上纏的紗布,焦急詢問:「鳶鳶,你的手怎麼啦?」
「被馬韁勒了下,沒什麼的。」尤玉璣解釋。
江淳恍然,重新笑起來:「我聽趙升說,現在京中好多人還在議論你那天馴馬救人的事兒呢。還有人畫你的畫像呢!」
尤玉璣搖搖頭,道:「和草原上騎馬差別很多,更算不上馴馬。」
她到底還是念著草原。
「對了,我聽趙升說官職調動,你堂兄可能會來陳京。」一時閒不住的江淳換了個姿勢,一條腿搭在榻上,自己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真的?」尤玉璣訝然。
江淳搖頭:「趙升也是聽說的,應該還沒定下來。若你堂兄來京,說不定會將玄影給你牽來!」
尤玉璣想了一會兒,輕嘆一聲,感慨:「還是草原更適合它。」
兩個人又說了沒兩句話,江淳就拉著尤玉璣陪她在王府裡轉轉,兩個人很快出去。
裡屋,司闕將最後那點菊花酥吃了,才念了一遍:「鳶鳶?」
低笑一聲,他再慢悠悠念一遍:「鳶鳶。」
‧
將要傍晚時,趙升親自過來接江淳,江淳才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尤玉璣。尤玉璣轉身回屋,司闕早已不在她的寢屋。她望了一眼東廂房的方向。
當天晚上,司闕也沒過來。
尤玉璣等了一陣,等天色已經黑下來,令枕絮往司闕那邊送了一份補湯。枕絮送完東西回來稟話,她並沒見到司闕,把東西交給了流風,聽流風說司闕不大舒服很早便睡下了。
尤玉璣蹙眉發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走向床榻,拉開床頭小几的抽屜,取出裡面的小冊子。
小冊子被她翻開放在膝上,打開的那一頁,是她手寫的日曆。那些被朱筆圈起的日子是易受孕的時期。
她將小冊子合上抱在胸前,慢慢在床榻上躺下來,陷入沉思。
她原本在等著西太后回京,可以將她與陳安之已和離的事情公之於眾,換一個清清白白地離開。
可她現在忍不住在想,若西太后回京時,她還沒有懷上孩子呢?好,就算那個時候她已經懷上了孩子,她帶著孩子離開,司闕怎麼辦呢?
翠玉、林瑩瑩和春杏怎麼辦?
司闕眼睫輕抬望著她淺笑的面孔忽地浮現在尤玉璣面前,她的心情隨之沉悶下去。
她走了,他會難過吧?
尤玉璣的眼前好似真的浮現司闕垂下眼睛低落喚她姐姐的場景。
她更忍不住去想,司闕身體那樣差,為了幫助她懷上孩子還將藥停了。倘若陳安之最後那點體面也不要,來欺負司闕怎麼辦?若他男扮女裝的事情暴露,這可是死罪。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心煩意亂地翻了個身。心事冗雜,不得沉眠。
百歲跳上床榻,將尖尖的爪尖收起來後,再用小爪爪去拍尤玉璣的手。
尤玉璣睜開眼睛,望向它:「百歲,我沒有心情和你玩。」
她將百歲抱在懷裡,用臉頰蹭了蹭它毛茸茸的頭頂。
‧
司闕並非早睡,而是出了晉南王府一趟。他回來時已經是下半夜,整個晉南王府大多燈盞已熄滅。
他摘下臉上的血紅色面具,面無表情地洗去手上的血跡。
停雲將乾淨的帕子遞給他,說:「殿下,您想殺什麼人吩咐停雲一聲就行了。」
她已經安生待在王府當個普通婢女太久,許久不曾殺過人。
司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道:「有人在查毒樓。」
停雲立刻說:「殿下放心,他們什麼都查不到。」
「不。」司闕將擦完手的帕子折好,搭在盆邊。他望著仍舊輕漾的水面中夾雜的血跡,慢慢勾起一側的唇角來,道:「快過年了,打開門做做生意,歡迎不怕死的買家們前來照顧生意。」
停雲愣了一下,才說是。
毒樓並不是一個地方,而是在十二國各地都有分樓,只是具體位置不為人知。又或者,本就沒有固定的地點,負責人在哪裡,哪裡就是毒樓。
‧
翌日清晨,尤玉璣很早醒來。簡單梳洗過後,她腳步匆匆地往東廂房去,終是記掛著司闕的身體。
枕絮正要去廚房,抱荷將她拉到角落裡。
「怎麼了?」枕絮問,「我還要去廚房辦事情呢。」
「你覺不覺得夫人今天早上心不在焉的?」抱荷將聲音壓得低低的。
枕絮回想了一下,點點頭。
抱荷又緊張兮兮地說:「那你覺不覺得夫人和闕公主走得很近?就算是親姐妹也沒有經常睡一張床上的吧?而且我昨天還親眼看見夫人和闕公主是抱在一起睡的!」
抱荷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昨天晚上闕公主沒有過來,今天早上咱們夫人就心不在焉的,連早膳都沒用,急匆匆去看闕公主了!」
枕絮皺著眉,問:「你想說什麼?」
有些話抱荷不好意思說,她急得跺了跺腳,掙扎了一陣,才說:「咱們夫人一點不在乎世子,會不會是因為夫人本來就不喜歡男人?」
枕絮睜大了眼睛。
「枕絮,你可聽說過磨鏡之好?」
枕絮輕「呀」了一聲,駭得差點沒站穩。
「一大清早在這裡碎嘴什麼?」景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板著臉訓斥。
抱荷嚇了一跳,趕忙閉了嘴。
「還有你,」景娘子訓枕絮,「跟這個不像話的丫頭片子胡說!」
「奴婢不敢!」枕絮低著頭。
「還不快去做事!」
枕絮和抱荷趕忙低著頭快步走開。
景娘子不悅地盯著她們兩個背影,直到看不見她們兩個了,她才回頭,擰眉望向東廂房,眼中浮現擔憂。
此時,尤玉璣正坐在司闕床邊,蹙眉凝望著他。
司闕還在睡著,沒有醒。
她之前聽流風說停雲懂醫術,也一直在為司闕調理身體。本來她過來時先尋停雲,可停雲並不在。
她在床榻邊坐了一會兒,停雲也回來了。她這才悄聲走到外間,向停雲詢問司闕的身體。
「夫人之前應該聽說過,殿下自幼體弱,一直都是用藥在續命。如今停了藥,自然會越來越虛弱。」
尤玉璣急問:「他最多可以停藥多久?」
停雲面露難色,道:「依奴婢實言,一日也不該停藥。停一日,便少一日。」
尤玉璣愕然。
裡間傳來一陣輕咳聲,尤玉璣趕忙轉身快步走到床榻旁。她壓下情緒,對司闕慢慢擺出溫柔的笑容,她柔聲詢問:「醒了?時辰還早,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司闕沒說話,他望著尤玉璣,低聲喚了聲「姐姐」。
「嗯。」尤玉璣彎腰,將司闕裡側折起的被角理順。
她離得很近,司闕端詳著她,問:「姐姐眼角怎麼紅了?」
尤玉璣沒有解釋,而是說:「再睡一會兒吧?姐姐陪你躺一會兒。」
尤玉璣起身走到外面,吩咐流風去廚房告訴枕絮一聲,再過半個時辰再將她與司闕的早膳端去花廳,她和司闕要再睡一會兒。
流風笑嘻嘻地應著。她小跑著去找停雲,用胳膊肘捅一捅停雲,說:「真的好上了誒!」
停雲不想搭理她,認真觀察著碗裡的毒蜘蛛交配。
尤玉璣回到裡屋,在司闕身邊躺下來。司闕翻了個身,動作自然地將臉貼在她懷裡。尤玉璣沒有推開他,反而是輕輕擁著他。
尤玉璣有了個決定。
——備孕是個漫長的過程,就算懷上,也不是立刻能診出,她不能讓司闕繼續停藥幾個月。她不能再這樣自私。她要停止和司闕的關係。
尤玉璣和司闕去花廳時,幾個妾室已經來了。
翠玉古怪地打量著兩個人,看著兩個人坐在一塊吃早膳,忍不住湊到林瑩瑩耳邊:「你覺不覺得夫人和公主走得太近了?」
「你們兩個說什麼呢?」尤玉璣含笑望過來。
「沒什麼!」翠玉立刻改了口,「對了!夫人知不知道,那天在清雅居遇見的三條狗,另外兩條也斷手了!」
尤玉璣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翠玉說的是伊玉環、劉雅萍和周文蓮。
「今天早上已經傳開了,昨天晚上劉雅萍和周文蓮也染上那種怪毒,把手砍了去,不知道是不是伊玉環傳給她們倆的呢。」
林瑩瑩在一旁笑著接話:「雖然不知道她們得罪了什麼人,也算幫咱們夫人出氣啦!」
尤玉璣蹙著眉,琢磨著這事兒。她並不在意這幾個人的下場,也並沒什麼高興的,只是又想起江淳說的假死藥。
假死藥是毒樓的東西,她們三個中的毒也是毒樓的毒。也許,她真的能尋到毒樓?她決定一會兒令人去打聽毒樓的消息。
司闕慢悠悠地吃著鹿乳,臉上沒什麼表情。
有時候,他不太喜歡邀功。
尤玉璣收起思緒望向司闕,想著今日應該找個機會與他把話說清楚。
司闕抬眸望過來,對她笑。
翠玉瞧著這一幕,新奇地眨眨眼。這一幕在她看來,怎麼有點眉來眼去的意思?
曇香映月後院有一處二層的書樓,一層當了庫房,只二樓擺了些書。
下午,尤玉璣在二樓心不在焉地翻著書。
「姐姐有心事?」司闕問。
自醒來,司闕一整日都跟著尤玉璣。她來書樓,他也跟來。
尤玉璣舒出一口氣,將書放下,望向司闕口氣鄭重:「司闕,我不需要你幫我懷上孩子了。」
「姐姐挑中別人了?」
尤玉璣剛想否認,可為了讓他死心,選擇了沉默。她不忍望著司闕的眼眸,她慌亂起身,向外走了兩步,拉開兩個人間的距離,亦是遠離他身上的氣息。
她背對著司闕,狠心道:「你身體不好,我怕傳給孩子。日後不需要你了!」
「姐姐不要我了……」
司闕低落可憐的語氣聽得尤玉璣心疼。
可他唇角掛著燦爛的笑,眸中升起一縷瘋狂的火焰。
下一刻,尤玉璣聽見推窗的聲音。
尤玉璣一怔,立刻轉身,已不見司闕身影。唯涼風從開著的窗戶灌進來,將窗下攤開的書吹得瘋狂顫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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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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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5:02
第四十五章 催眠
尤玉璣立刻下令不許聲張司闕摔傷的事情,也不去派人請大夫過來,幸好停雲處理得了這傷。
吩咐完這些事情,尤玉璣才快步穿過游廊回房。她提裙,淺紫色的裙擺隨著她的步履在她足邊綻著。因她的住處更近些,司闕暫時安頓在她房中。
尤玉璣快步走到簷下,忽又停下腳步。半晌,她徐徐轉身,站在簷下望著陰沉沉的天幕。這幾日接連晴空萬里,從中午開始變得陰沉沉欲落雪。
尤玉璣在簷下立了許久,直到天幕真的絮絮飄起細碎的雪沫子。她安靜地望著這雪,從細碎的雪沫子,到逐漸有了雪的六角輪廓。
涼意緩緩襲來,捏了捏袖口,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裡默立了許久。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這才轉身邁進房中。
裡間的門開著。從開著的房門,尤玉璣看見停雲正在收拾包紮後的東西。尤玉璣繼續往裡走,邁過門檻。
坐在床榻上的司闕抬眸望向尤玉璣,悄悄打量著她的神色。
停雲收拾完東西,對尤玉璣行過禮,悄聲退下去,將房門關上。
尤玉璣聽著房門在身後關上的聲音,她仍舊佇立的門口,也沒有看向床榻上的司闕,似在走神。
許久後,司闕先開口喚了聲姐姐。
尤玉璣慢慢抬眼望向他,眉眼間沒了往日的溫柔,語氣也認真極了。她問:「司闕,我是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司闕沒有回答,他望著尤玉璣,也慢慢收了笑。
他知道,尤玉璣好像真的生氣了。
「司闕,你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你大概不知道,在司地時,我讀過你的每一篇文章。我總相信以文識人,在不算相識的年歲裡懷著對你的崇敬之情。」尤玉璣望著司闕認真道,「可是真實的你,無賴又自私。」
司闕面無表情地聽著尤玉璣對他的評價。他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對。他的確無賴又自私。甚至遠不止這些,他比她想得還要惡劣卑鄙。
「我好言好語與你商量結束我們這段關係,你不依。我狠了心拒絕你,你要當著我的面跳樓。我曾經以為你是有那麼一絲喜歡我的,現在卻覺得不是。哪有人會這樣去喜歡一個人?」尤玉璣輕聲問,「你在逼迫我,你要我一生擔著對你的愧疚,永遠活在痛苦中。」
尤玉璣將臉側過去,從窗戶照進來的光影灑在她低落的側臉。她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世間事總不能如願。到了最後,慢慢又化成了自責。
都是她的錯。是她選錯了人,不該選擇陳安之。是她草率莽撞,未徹底了解司闕身體之前去招惹他。
都是她的錯。
尤玉璣輕輕合上眼,將眼底氤氳的濕意壓回去。她睜開眼眸時,又是一雙溫柔又沉靜的眸子。
過分的靜謐漫在房中。
「其實於我而言,多活幾個月少活幾個月並沒什麼區別。」司闕輕笑了一聲,「我知道姐姐都是為了我好。可是能在最後的年歲裡有姐姐伴在身側,還能留下一個孩子,聽上去還挺幸福。」
尤玉璣望過來時,司闕已低下頭,長長的眼睫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眸子。尤玉璣終究是不忍心地將眉心蹙起。
「二樓又不高,摔不死。」
尤玉璣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顯然不喜他這話。
司闕可沒說謊話。書樓不是尋常住處,本就比尋常樓閣低些。若不是他動了點手腳,這腿還斷不了。
「記得原先在司京,二皇兄墜馬摔傷了一條腿,二皇嫂悉心照顧。二皇兄不僅沒有因為傷情受難,還胖了一圈。」司闕停頓了一下,「我很是羨慕。不像我,從小到大不管病得多重,都沒有人在意。」
他低笑一聲,聲音也越發低落:「是我痴人妄想,奢求姐姐的心疼,能對我好一點。」
「我走。」司闕掀開搭在腿上的被子,先將完好的右腿放下來,再雙手去抬被綁束的傷腿,一點一點挪放下來。
尤玉璣盯著他的動作,不由咬唇,將嬌旖的唇咬出一道發白的月牙印。她生氣地快步朝床榻走過去,雙手壓住司闕的肩,責備:「腿都斷了,還要去哪裡?你不要胡鬧了!」
司闕慢慢抬起長長的鴉睫,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
「我讓姐姐生氣了。」他用明澈顫紅的眸子望著尤玉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尤玉璣別開眼,不去看他,手腕卻被他攥住。
「姐姐打我一頓出出氣。」
尤玉璣甩開他的手。他是那樣虛弱,她輕易將手甩開。忽地想起他低落地說自己多活幾個月少活幾個月都不重要時的語氣。
尤玉璣心下一酸,身子慢慢軟下來,在床榻邊坐下來,低聲說:「不許再像個惡劣的小孩子那樣胡鬧了。」
「好,我聽姐姐的。都聽姐姐的。」
尤玉璣垂眸望向司闕的傷腿,心疼地問:「疼不疼?」
「疼。」
尤玉璣憤而抬眸瞪了司闕一眼,卻對上他的笑顏。司闕從荷包裡翻出一粒用亮紫色糖紙包著的糖塊,說:「這糖很甜,只剩了一塊我沒捨得吃。偏偏停雲說我最近忌口不能吃糖,給姐姐吃。」
他將亮紫色的糖紙剝開,捧著裡面乳色的糖塊遞向尤玉璣唇邊。
尤玉璣哪有心情吃糖?可望著司闕期待的目光,還是張了口,吃了司闕餵過來的糖。
軟軟的糖入口即化,甜味兒在唇齒間暈開。原來只是糖塊外面裹著的一層化開,裡面卻是硬糖。尤玉璣含了一會兒,才慢慢將硬硬的糖塊咬碎了吃。這裡的硬糖又是另一種味道,沒有多少甜膩,只有一點梔子的淡淡清香。
司闕一直乖乖地望著尤玉璣。
待尤玉璣將這塊躺吃了。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竟有了些睏意。片刻後,身子不由自由朝一側栽去。
司闕探手扶了一把,尤玉璣重新坐直身子,目光空洞地望著司闕。
司闕探手,用指背輕輕蹭了蹭尤玉璣的臉頰。
「尤玉璣?」
尤玉璣動作僵硬地點了下頭。
「司闕腿摔傷了,你心疼不心疼?」
尤玉璣點頭。
司闕心滿意足地笑了。
她心疼了哈哈哈,不枉他故意弄壞了腿。
「傷筋動骨一百天,他行動不便,你會不會悉心照顧他?」
尤玉璣再次點頭。
司闕滿意地笑了,再問:「那你喜不喜歡司闕?」
尤玉璣茫然地望著司闕,沒有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那你什麼時候會主動來親我?」
尤玉璣依舊茫然地望著他,不做回應。顯然,這種問題她答不上來。被催眠的她不能說謊話,也不能說出自己不清楚的事情。
司闕眸色瞬間掛了一層懨懨:「好了,最後一個問題。傅雪松是誰,認識多久了,你喜不喜歡他,他喜不喜歡你?」
顯然,這最後一個問題有點復雜。
尤玉璣目光呆滯地望著司闕的眼睛好一會兒,才木訥地開口:「學堂管事,兩年,不喜歡,不知道。」
學堂管事?這是什麼差事?
司闕來不及再問,尤玉璣已慢慢閉上眼睛身子軟綿綿歪下去。司闕伸手扶著她,讓她爬伏在床榻上睡著。
司闕冷眼瞥著伏趴在床邊睡著了的尤玉璣,道:「後悔招惹我了?我研究過許多稀奇的藥,唯獨煉不出後悔藥。」
他捏了捏尤玉璣的耳朵尖,俯身湊過去,低聲:「後悔沒有用。我就是狗皮膏藥,無賴又卑鄙。知道了嗎,狐狸精?」
司闕低低地笑出聲來。
司闕又忽然想到他問尤玉璣喜不喜歡他,他既不承認也不否則。他問尤玉璣喜不喜歡傅雪松,她毫不猶豫地說不喜歡。
這不就證明,他比那個名醜人更醜的傅雪松與她關係更親近?
司闕滿意了,獎賞似地摸了摸尤玉璣的頭。
「嘶,忘了問你喜不喜歡陳琪了。」司闕瞬間又陰了臉。尤玉璣睡著,無人瞧見,他不遮掩自己的煞氣。
半晌,司闕才調整了姿勢,將兩條腿放回床榻,倚靠在床頭。將窩在角落裡睡覺的百歲拎出來擼擼毛。
他冷眼瞥著它,訓斥:「快些長。太小抱著不舒服。」
百歲打了個綿長的哈欠。
尤玉璣趴在床邊不到兩刻鐘漸漸甦醒。她揉著眼角,迷茫地坐起身來。眼睫輕顫後,終於睜開迷糊的眼睛。視線裡,是司闕充滿歉意地望著她的眼眸。
「讓姐姐憂心累得睡著,都是我不好。」
尤玉璣已經重新坐直身子。她還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稀裡糊塗地睡著,聽了司闕這話,下意識地緩慢搖頭。
尤玉璣只當是自己昨天晚上沒睡好,剛剛也是心事沉默,才不自覺睡著了。她心中立刻生出點歉意了——明明司闕傷了腿,她不僅沒有多關心他,還在病人身邊睡著了……
「晚上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沒有?正好我先去去吩咐一聲。」
司闕想了一會兒,說:「乳。」
尤玉璣咬唇,責備似地在他搭在腿上的手背上用力拍了一下。酥麻的微微痛覺從手背傳來,司闕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過的異樣。他轉眸,不由將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瑩白的長指輕輕動了動。
「拍疼了?」尤玉璣問。
司闕立刻搖頭,抬起眼睛對尤玉璣笑起來:「姐姐,鹿乳真的很香。停雲也說我該多用了乳品補身體。」
望著司闕這雙乾淨澄澈的眸子,尤玉璣心裡劃過一絲狐疑,難道真的是自己胡思亂想了。
「好,我知道了。還有沒有別的了?」
司闕搖頭,又飛快地拉住尤玉璣的手腕,盯著她的眼睛:「姐姐會陪著我吧?姐姐不會趕我走了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多了他的撒嬌無賴話,尤玉璣狠了狠心把原本想要安撫他的話咽下去。她佯凶地瞪著他,警告:「你若乖一些,我才不會趕你走!」
「好。」司闕慢慢扯起唇角,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燦爛笑容。
尤玉璣起身往外走去吩咐晚膳。可她剛走了兩步就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司闕,板起臉來,道:「再胡鬧再不知愛惜自己。等你死了,我在寢屋裡擺一張你的牌位,讓你日夜瞧著我與旁的男子親熱,讓你日夜聽著你的子女向別的男子喊爹爹。」
言罷,尤玉璣不去看司闕表情,立刻轉身匆匆往外走。
司闕臉上純稚的笑容緩緩變成陰沉沉的冷笑,他望著尤玉璣離去的背影無聲擺口型——
「你敢!狐狸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1 00:15:20
第四十六章 褲子
尤玉璣忽然轉過身來,司闕瞬間收起臉上的陰沉,安靜地望著她。
「對,還有你的貓。」
言罷,尤玉璣翹起唇角轉身往外走。
司闕偏過頭望向床榻角落裡的百歲。它比那個雨夜時長大了一圈,不過仍舊還算隻奶貓,身上的絨毛咋咋呼呼的。
尤玉璣去外面格外吩咐了幾道補膳。因為母親病重,她對膳食療補的說法略懂一些。
不由地,她又想起了母親。她立在簷下望著絮絮飄落的雪,輕嘆了一聲。
司闕傷了腿,尤玉璣沒讓他起身,令侍婢搬了一張小方桌在床榻上。司闕瞥一眼桌上的各種補膳,默默拿起鹿乳。
尤玉璣坐在他對面,小口吃了點東西就沒了胃口。她抬手挽袖,親自盛了一碗骨湯遞給司闕:「喏,把這個喝光。」
司闕瞥著湯面的那一層油漬,皺了眉。
尤玉璣拉起他的手,將這碗骨湯塞到他手裡。她望著司闕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喝完它。」
司闕垂著眼睛瞥了一眼尤玉璣覆過來的纖手,才不太樂意地小口抿了一口。只一口,就將骨湯放下。
「你不想自己的腿早點好起來嗎?」尤玉璣問。
「我已經喝了。」司闕敷衍。
尤玉璣無奈地望著他,覺得司闕像個任性的小孩子。她輕輕咬唇,眉心輕蹙。司闕卻饒有趣味地欣賞著她為他犯難的模樣。
他眼裡的她忽然變了樣子。
尤玉璣慢慢勾起唇角眉眼嫣然。側坐在床邊的她起身,走到司闕身邊,俯下身來,湊到司闕耳邊柔柔說了句話。
司闕怔住。
尤玉璣已眉眼含笑地直起身,重新走回對面坐下來,握著銀箸閒適優雅地吃東西。
司闕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端起面前那碗骨湯一飲而盡。空碗被他重重放下,他冷著臉又盛了一碗湯。
滿滿一海碗的補湯被他一次次盛去,最後盡數喝了。
他終於喝完,尤玉璣欠身,含笑捏著帕子為他輕擦唇角,手腕忽地被司闕攥住。
「尤玉璣,你怎麼能說那樣的話?」他問。
尤玉璣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過火令人難為情,可瞧著司闕這反應,她原本的尷尬反倒是悄悄散去。她輕輕「嗯」了一聲,柔聲:「那以後不說了。」
司闕他望著尤玉璣的眉眼,一時啞言。
尤玉璣已經轉眸,唇角攀著一縷溫柔的淺笑。她提聲吩咐外面的侍女進來將桌子收下去。
侍婢們忙忙碌碌,腳步雖輕淺聽在司闕耳中亦覺嘈雜。後來尤玉璣在窗下的藤椅裡慵懶坐下,拿了一本醫書來讀。坐在床榻上的司闕仍舊望著她,看她輕垂一側的雲鬢,看她溫柔卻專注的神情,看她翻動書頁時的指尖兒,就連搭在她腿上的薄毯似乎也顏色格外柔和。
司闕還在想著尤玉璣剛剛俯下身來,對他說的那句話。
——她在他耳畔吐氣如蘭,語氣溫溫柔柔:「有些姿勢缺了一條腿可不成。」
司闕默念一聲狐狸精,無聊地躺下來,順手將睡覺的百歲抓在手裡團著玩。
‧
夜裡,為了不碰到司闕的傷腿,尤玉璣睡在床榻外側。
枕絮熄了燈從裡間出來時,還聽見身後的尤玉璣溫柔地對司闕說:「夜裡若傷口疼及時與我說,想要什麼也推醒我……」
枕絮將房門關上,悄聲走出去。一路上,她忍不住在心裡想著上次抱荷對她說的話。
難道夫人真的不喜歡男子,有著磨鏡之好?
枕絮回到自己的房間,心不在焉地梳洗過後躺在床榻上輾轉不得眠,仍在想著尤玉璣到底喜不喜歡男人。
尤玉璣自小就是個美人,不僅有草原人的爽朗明快,又從母親那邊遺了宿國人的溫婉柔美。在司國時,不管是男子還是女郎,都喜歡與她相交。不僅如此,長輩們談起她亦是讚不絕口。
何況尤家在司國也是顯赫門第,不僅家族龐大錢財萬萬,尤家人更是要軍功有軍功要功名有功名。
在枕絮的印象來,尤玉璣剛過十歲,已有不少人踏破尤家門檻想要早早結親。當然了,尤家女不愁嫁,何況尤家長輩們都很疼孩子,斷然沒有那麼早定親,一一婉拒。
長輩們急著將尤玉璣收入家門當兒媳,同齡人更是爭功似的向尤玉璣獻好。司國人本就不似中原人那般含蓄內斂,草原兒女若有心儀之人會大大方方地示好,就算被拒,要麼繼續追求,要麼講話說開之後還能做朋友……
枕絮努力回憶這些年向尤玉璣示好過的男子。
那可真是太多了!
在枕絮看來,這些男子中有很多人是真的很好很好!
枕絮繼續努力回憶尤玉璣可曾喜歡過誰?哪怕是對哪個郎君有過多看一眼?枕絮抓耳撓腮地想了很久,一點印象都沒有。
枕絮一骨碌坐起來,驚懼地望向另一張床上睡著的抱荷,問:「難道咱們夫人真的喜歡女人?」
抱荷睡得正香。她撓了撓屁股,又翻了個身,不多時甚至傳出兩聲吭吭唧唧的呼嚕聲。
枕絮大受震撼。
尤玉璣十九歲,也不算小姑娘了,面對那麼多追求者就沒心動過?那是不是說明……
「以前夫人總是拿著闕公主的詩詞文章閱讀,該不會那個時候就喜歡闕公主了吧?現在公主摔壞了腿,還要宿在一張床上……」
枕絮呆坐半宿。
‧
翌日,翠玉、林瑩瑩和春杏過來給尤玉璣請安,她們三個剛到,紅簪也過來了。
紅簪柔柔弱弱地屈膝行了一禮:「給夫人請安。」
翠玉和林瑩瑩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見同樣帶有深意的笑意。
「不必客氣。」尤玉璣讓人起身,「我這裡沒有那麼多規矩,也不必日日過來請安。若是得了閒過來小坐,我是歡迎的。請安這種鄭重的規矩倒是不必。」
「夫人寬仁。」紅簪又一次屈膝,「奴婢剛搬了住處,還要收拾一番,這就回去了。」
尤玉璣頷首,望著紅簪離去的背影。
紅簪被提拔成了姨娘,尤玉璣昨天下午便知道了。
方清怡自從給陳安之當了妾,幾乎沒有出門。旁人都以為她一時抹不開臉,不能接受自己成了妾。可尤玉璣知道她恐怕身子不方便。
是的,這府裡很多人都不知道方清怡婚前有了身孕。幾個知情的奴婢已被陳安之打發到莊子裡去了。
方清怡嫁過來還早,估計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月,才會說出自己有了孩子。
是以,尤玉璣才會對紅簪成了姨娘這事兒很驚訝。紅簪是方清怡身邊貼身的大丫鬟,方清怡現在有孕,陳安之這個時候收了紅簪?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
「姐姐,我明天想回家一趟看望母親。」林瑩瑩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尤玉璣的神色。她心裡清楚,身為一個妾室,這樣頻繁地歸家總是不好的。
「好。」尤玉璣幾乎沒有猶豫。
「姐姐真好!」林瑩瑩燦爛地笑,又接著說了一籮筐哄尤玉璣開心的話。
‧
尤玉璣和幾個妾室閒聊時,清雅居發生了一件不大愉快的事情。
陳安之陪陳凌煙去清雅居挑選首飾,遇到了康景王。
康景王是降國齊國的皇室,這樣的身份本該被困養在別宮裡,可因為齊國當初主動歸降,康景王更是向陳帝表忠心,上陣殺敵立了軍功,不僅沒有被囚於別宮,還被封了異姓王,頗得陳帝器重。
「哥哥,那邊在說書嗎?清雅居什麼時候還有說書先生啦?」陳凌煙拉著陳安之去寧茶齋湊熱鬧。
離得近了,陳安之聽見裡面說的正是尤玉璣當街馴馬救人之事。
陳安之兄妹走過去時,說書人已經言盡末了。隨著他落扇講完,一個白衣書生也落了筆。書生展開自己剛剛的畫作,正是那日尤玉璣馴馬的情景。
高頭大馬,紫衣美人雲鬢散落,回眸嫣然。
陳安之盯著那副畫,瞬間黑臉。
「走吧,沒什麼好看的。」陳安之面色不悅地轉身。
「這個就是尤玉璣?」康景王拿起那幅畫像,「聽聞尤氏極美,有這畫像中的仙子幾分容貌?」
書生急說:「小生畫技拙劣,畫不出尤氏的美貌十之一二。」
旁邊亦有人附和:
「尤氏的確是個美人。」
「本人比這幅畫更美。」
「如果美貌非要排個一二三名,尤氏若為第二,無人可為第一。」
「哦?本王倒是很感興趣。」康景王眯起眼睛望著想要離去的陳安之,意味不明地笑了,「安世子,他們都說尤氏極美,不知有幾分人云亦云。你身為她的相公,想必最清楚。可否為本王解惑啊?」
陳安之黑了臉,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成拳。他轉過身,憤怒地盯著康景王:「齊鳴承!你可是喝醉了酒?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齊鳴承哈哈大笑了兩聲,他認真欣賞了一回畫中美人,望向陳安之:「聽說安世子欲用美妾換良駒,不知本王拿什麼東西能換來尤氏?安世子開個價。」
妾通買賣,妻是臉面。
陳安之氣得臉都白了,恨不得現在衝上去殺了這個誠心羞辱人的齊鳴承!可他心裡明白自己既沒有殺了他的本事,也沒有殺了他的膽子。
可是這事難道就這樣算了?
他是陳氏世子,是大天子的親孫子,豈容這個降國人羞辱?
不,他不能容許這賊人這樣羞辱,將他的臉面踩在腳下!
齊鳴承長得人高馬大,陳凌煙看著就害怕,她拉著陳安之的手臂,不停地小聲勸:「哥哥,我們走吧……」
陳安之甩開陳凌煙的手,大步朝齊鳴承走過去。
齊鳴承向來瞧不起陳氏這些廢物皇室,他看著陳安之走來,笑道:「想到價了?」
「野蠻人,怪不得亡了國!」陳安之奪了齊鳴承手中的畫像,憤而轉身。他瞥一眼手中的畫像,眼前浮現尤玉璣的臉,不由在心裡罵一遍她的不守婦道讓他丟臉!
齊鳴承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不管再如何自傲,亡國始終是一根刺。
‧
被陳安之罵著的尤玉璣,此時正偎在司闕身側午休。
司闕挑起一縷她的長髮,在長指上繞了兩圈把玩,然後用髮尾輕輕掃過尤玉璣的鎖骨。
睡夢中的尤玉璣覺得癢,撓了撓鎖骨,衣襟被扯開些。她睡得並不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迷離地望向司闕。
「姐姐,我要去恭房。」
尤玉璣清醒過來,坐起身:「我給你喊停雲?」
「不要。」他對尤玉璣笑,「我不要別人幫我提褲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1 00:15:46
第四十七章 保護
「一隻手掀起裙子,一隻手解開褲帶,還要一隻手扶著站穩。我只有兩隻手。」
尤玉璣沉默地望著司闕好一會兒,才起身下床,朝司闕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著他。
「當心,別磕到床角。」她仍舊是耐心溫和的語調。
司闕瞥了她一眼,將手臂搭在尤玉璣的肩上。
尤玉璣將司闕扶進室內的小恭房,她停下腳步,略往前邁出一步,繞到司闕面前,將他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拿下來,放在一側的窄櫃子上扶著。然後她垂下眼,探手去掀司闕的裙子,雪白的裙料堆在她的腕上,她在司闕裙下腰側摸到褲帶。
隔著堆疊的裙料,尤玉璣的手腕忽地被司闕握住。
尤玉璣抬眸,望見司闕皺起的眉。
「姐姐,給我拿個拐杖來。」
尤玉璣淺淺笑了一下,溫聲說好,交代他扶穩了,才轉身出去給他拿拐杖。
司闕黑著臉低頭,胡亂拂了拂裙子上的褶皺。
尤玉璣很快回來,將一支拐杖交給司闕。她說:「若有什麼事情,喊我一聲就好。」
司闕低著頭擺弄著拐杖,沒吭聲。
尤玉璣很快轉身出去。
司闕抬起眼,眸色晦暗地盯著尤玉璣的背影。
不行。
——頭兩回她都沒看到,哪能第一回給她看,是小軟的模樣。
司闕出去時,尤玉璣還等在外面。尤玉璣拿開他手裡的拐杖,親自扶了他,將他重新扶回寢屋的床榻上。
午休既已醒了,尤玉璣不打算再睡。
她在抽屜裡取出一盒椒桂的香料,捏著小銀匙盛了些許,輕輕灑進香爐裡燒著。香爐的八寶祥雲蓋被她重新合上,並不濃稠的香氣絲絲縷縷輕柔飄出。
尤玉璣輕嗅好聞的味道,唇角立刻浮現一抹笑來。她望過來的眸子裡帶著笑,她問:「好聞嗎?」
司闕本想說不好聞,他更喜歡奶香。話到嘴邊,他望著尤玉璣期待的眼眸,忽然想到這大概是她自己調的香料。他立刻笑起來:「清雅不失馥郁,極好。」
尤玉璣含笑轉身,拿了醫書到窗下的藤椅裡慵懶坐下翻閱。
司闕倚靠在床頭,望著尤玉璣的一舉一動。不管是添香還是翻書,甚至只是行動,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得好似有魔力,引得人目光追隨著她。
尤玉璣坐在窗下讀了半下午的醫書,直到天色暗下去,從窗戶灑進來的日光由白變昏黃,她才將書合上。她抬眸望向床榻,訝然發現司闕安靜地望著她。
他看了她一下午?
尤玉璣匆匆將目光移開,輕輕垂下眼睛。
抱荷小跑著進了寢屋,在裡間小門外稟話:「夫人,趙夫人身邊的丫鬟來府,說邀您明日一起出門閒逛。她想提前買些小孩子的玩意兒。詢問您可有空。」
尤玉璣答應下來。
不多時,景娘子又領了兩個尤家的管事過來見尤玉璣,有幾件比較重要的生意需要尤玉璣親自拿主意。
尤家的生意不聲不響地一直在擴大,幸好尤玉璣算用人得宜,手下十個管事都很能幹,這才不需要尤玉璣日日操心。
景娘子看著尤玉璣沉著地處理要事,欣慰地點了點頭。尤玉璣的父親一向對她很嚴格,景娘子記得尤玉璣八歲時已經開始接觸這些事情。
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坐在父親膝上打算盤的小姑娘,已經長這麼大了。
提到尤家,都知道富裕。可事實上,尤家的富裕早超出許多人意料,是令人咋舌的程度。景娘子又有些憂慮,這樣大的家業全壓在尤玉璣身上,似乎有些重了。
尤玉璣一直忙到很晚,幾個管事退下,她仍舊坐在書房裡,飲一口清茶,翻閱著賬目。
「將軍對夫人總是很嚴格。」景娘子給尤玉璣換茶時,不由感慨。
提到父親,尤玉璣一時恍然。
父親教會她許多。
父親給她請最好的先生,教她讀書學禮,教她識人御才,教她經商理賬。不同於草原兒女人人都會騎馬射箭這些,尤玉璣還被父親要求學過更多。
父親手把手教她認識人體要害穴位,教她如何使用暗器。甚至帶她去野外生存、去農家種稻餵雞。
想起去農戶的日子,尤玉璣不禁莞爾。
她笑著笑著,眼睛忽然就濕了。
她還記得有一年乞巧節,她那時候大概十一二歲,和幾個堂姐月下閒談。說到將來的如意郎君,姐妹幾個人達成共識,一定要選一個能保護自己的人。不知怎麼這話傳到了父親耳中,父親將她叫去書房,鄭重地告訴她——
「這話不對。」
「只有弱者才將能夠被庇護當成最重要的東西。」
「我教你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讓你多優秀。而是讓你有能夠保護自己的能力。假使有一日,你遇到一個並沒有那麼強大的人,而你很喜歡他,不必要因為他沒有那麼強大而忍痛放棄。」
「當你自己有足夠的本事,能不能護住你還算個屁的條件。不需要!我的閨女,就該找自己喜歡的,讓自己開心的。」
尤玉璣纖指勾起頸上的細繩,挑出衣襟裡的那顆紫珍珠,長久地凝望著。
若有來世,她還想做父親的女兒,再好好孝敬一回。
淨室裡沐浴的水備好後,尤玉璣才從書房回去。司闕坐在尤玉璣下午讀書的那張藤椅裡,翻著一卷古琴譜。
尤玉璣走到他身邊,一手抬袖,一手挑燈芯,她溫聲:「這光暗不暗?」
司闕沒回答,而是抬起眼睛無辜地望著她,問:「姐姐,我怎麼洗澡?」
尤玉璣怔了怔,還沒想好怎麼說,司闕已經黯然地垂下眼睛,小聲說:「不敢麻煩姐姐,只要姐姐夜裡別嫌我臭,將我踢下床就好。」
「夫人,牛乳都備好了。」抱荷稟話。
尤玉璣應了一聲,礙於抱荷在這裡,也沒與司闕多說,腳步匆匆往淨室去。
尤玉璣已經一連好幾日都沒有泡牛乳。她褪下衣物,舒舒服服地坐進牛乳裡,水面雪波一圈圈蕩起淺淺的漣漪。
初入府時,府裡的人知道尤玉璣每隔一日就要用牛乳沐浴,沒少嘀咕她鋪張浪費。可後來知道她用的不是府裡的銀子,便都默默閉了嘴。
大概是剛剛想起父親,尤玉璣的情緒有些低落,她緩緩合上眼睛,安靜地坐在乳浴中。
忽地一聲響,像是有人摔倒的聲音。將尤玉璣從思緒裡拉回神。她驚訝地睜開眼睛,望著門外的方向。
「司闕?」
門外沒有人回應她。
尤玉璣趕忙從桶中跨出去,衣服也來不及仔細穿,只拿了條寬大的棉巾在胸前將身子裹起來,小跑著出去。
「司闕?」
司闕坐在地上,低著頭,長長的眼睫遮了他的眼眸。
「怎麼摔了?可摔疼了?」尤玉璣趕忙走到司闕面前,她蹲下來,蹙眉望向他,言語關切。
司闕慢吞吞地抬起眼睛,本想說的台詞卻因為此時眼前畫面,而忘了說。
她身上濕漉漉的,棉巾被浸濕了許多,緊緊裹在她的身體上。露在外面的肩臂上掛著淺白的乳痕。雲鬢與雙頰蘊了一層溫柔的濕潤。
甚至,鎖骨如杯,盛了一小汪牛乳。
「傷腿磕到沒有?」尤玉璣再關切追問,她欠身湊近。隨著她的動作,鎖骨裡盛著的那一小汪牛乳流出來,沿著她皙白的肌理緩緩往下流,藏進裹在胸前的棉巾裡。
司闕望著尤玉璣的鎖骨,忽然湊過去將餘香飲盡。
尤玉璣整個人僵住。
她下意識地抬手抵住司闕的肩,可是推卻的動作還沒有作出,動作又被她生生止住,只是輕輕搭在司闕的肩上。
許久後,司闕向後退開,慢悠悠地舔了舔唇上的殘跡,微笑著說:「姐姐,我沒事,只是有點渴了。」
尤玉璣別開眼不去看他,胡亂點頭應了一聲。
司闕卻眯著眼睛望著近在咫尺的她,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以前覺得鹿乳美味,原來牛乳也香甜。」
尤玉璣不知如何接話,她也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樣子實在狼狽,不願這幅模樣出現在司闕面前。她將司闕扶起來,扶著他在藤椅裡重新坐下,然後腳步款款地重新回到淨室,腳步還算沉穩。
然而,她邁過門檻,將小木門關上,後背抵在門外,輕輕舒出一口氣。她呆立了半晌,才走向銅鏡。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用指尖兒輕輕碰了碰鎖骨。
心裡生出別樣的情緒來。她雙手壓在桌台,慢吞吞地側轉過身,望向門外的方向。
過了許久尤玉璣才從淨室出去,神色如常,眉眼溫柔含笑。她走到床榻旁,望向司闕剛想說什麼,忽然看見隨意扔在床下的裙褲。
她彎腰去撿。
「姐姐幫我扔了。」司闕說。
「怎麼忽然要扔?拿去洗……」尤玉璣垂眼望著被她展開的裙褲上的痕跡,還未說完的話立刻頓住。
她點了點頭,輕嗯一聲,轉身匆匆去了淨室,將他的裙褲扔進雜物桶中。
尤玉璣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發燒的臉頰,又一下子想起來了什麼,她放下手,攤開手心在眼前望了一會兒,才腳步匆匆地去洗了手。
夜裡,司闕安靜地睡著。尤玉璣卻有點心煩意亂地睡不著。她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側,望著睡在她身邊的司闕。
他睡時,臉色的蒼白格外明顯。
尤玉璣抬手,指腹輕輕滑過他長長的眼睫尖兒,引得他眼睫輕輕顫動。尤玉璣瞬間鬆了手。
她含笑望著司闕,無聲在心裡說:「沒關係,姐姐會保護你的。」
‧
翌日,尤玉璣一大早沒等幾個妾室過來跟她請安,先著人各去說一聲,今日不必過來了。而她則是帶著枕絮和卓文早早地出了門,去了和江淳約好的熱鬧商鋪街。
「你這月份還不穩,日日出來閒逛真的好嗎?」尤玉璣關切地詢問。
「沒事!我之前養了很久了!現在已經穩啦穩啦!」江淳笑嘻嘻地挽住尤玉璣的手腕,拉著她走進一家綢緞莊。
不遠處的一輛馬車裡,齊鳴承打量著走進綢緞莊的尤玉璣。
「她就是尤玉璣?」他問。
車窗外的屬下回話:「正是!」
齊鳴承點頭,笑道:「是比畫上更美些。」
「畢竟是司國雙絕之一,當然是大美人。」
齊鳴承眼前浮現陳安之那張令他生厭的臉,他不由冷笑一聲,道:「你說,若本王弄了陳安之的妻,他會不會為了顏面不敢聲張?」
「這……」
齊鳴承笑著:「想法子把這個女人給爺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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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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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6:04
第四十八章 喜歡
江淳認真聽著綢緞莊老板講解哪些料子更合適嬰兒。尤玉璣瞧著她專心的模樣,不由彎了彎眸。
她走到另一邊隨便看看。
在一架貨台上,整齊擺放了許多精致的金鎖。模樣都不大,瞧著就是給小嬰兒掛戴的平安鎖。尤玉璣隨便拿起來瞧了瞧,發現每個金鎖上的雕花紋都不大一樣。有祥雲、仙鶴、平安結等寓意吉祥的樣式,也有小老虎、小白兔等可愛的小動物。
尤玉璣驚訝地發現有一個小金鎖上的雕花紋是一把琴。她捏著這把平安鎖端詳了一會兒,將它買回去。
那邊江淳已經挑好了布料,小跑著過來拉尤玉璣的手,兩個人去別處閒逛。
快晌午,趙升得了閒,過來接江淳回家。本來兩人會在外面的酒樓吃些東西,可江淳自有了身孕嘴比較挑,不在外面吃。
尤玉璣站在路邊,微笑望著趙升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扶著江淳上了馬車。江淳生龍活虎,若非趙升這般小心,當真看不出她懷有身孕。
「鳶鳶,我們走啦。你也早些回去,小心一會兒落雪。」江淳從車窗探頭出來,朝尤玉璣招手。
「那裡面的斗篷拿一件來。」趙升道。
「對對。」江淳這才想起來箱籠裡備著些棉衣,立刻拿了一件厚厚的棉斗篷遞給趙升。
趙升轉身朝尤玉璣走來,將斗篷遞給她,笑道:「晉南王府遠些,路上恐要變天。把淳娘的斗篷拿上以備不時之需。」
尤玉璣接過來,也不客氣道謝,目送趙家的馬車遠去。她轉身,忽然看見遠處的陳安之和陳凌煙。
陳凌煙最近在議親,這兩日都是拉著陳安之陪她出門買這買那。
尤玉璣皺了下眉,偏偏馬車停靠的位置,繞不過他們兄妹兩個,只好神色如此地往前走。經過陳安之身邊,尤玉璣全當沒看見他。
「尤玉璣。」陳安之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喊她。
尤玉璣這才停下腳步,側臉望過去,平靜地道一聲:「世子。」
陳安之眉心皺成一個「川」字,低聲訓斥:「當著手帕交的面勾引她的男人,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面?」
陳安之瞥一眼尤玉璣臂彎裡的斗篷,冷笑一聲:「居然還把趙升遞過來的衣服接來。」
枕絮垂著眼睛,在心裡把陳安之罵了兩句。卓文面無表情地將手放在腰間佩刀的刀柄上。
尤玉璣安靜地看著陳安之氣急敗壞的模樣。
陳安之最惱她氣定神閒永遠不生氣的模樣,他低聲命令:「派人送回去!」
尤玉璣這才望向掛在自己臂彎裡的斗篷。江淳喜歡紅衣,這件斗篷也不例外,除了兜帽帽沿和衣襟邊兒是雪白的絨毛,其他地方都是鮮豔的正紅色。
尤玉璣當著陳安之的面兒,將斗篷抖落開,再一甩,穿在身上。
陳安之急忙向後退了一步,還是避之不及被斗篷的衣角打到了手背。也不知道是什麼堅硬的銀飾打在他的手背上,立刻傳來一陣疼痛,使他不由縮了縮手指。
尤玉璣將領口的銀質搭扣扣上,經過陳安之身邊繼續往前走。
「你!」陳安之氣惱地盯著尤玉璣的背影。涼風吹著她的斗篷向後吹拂著,像在嘲諷他。
遠處,齊鳴承看著這一幕哈哈大笑起來。
「好你個陳安之,你也有被女人甩臉色的時候。」齊鳴承心裡生出絲快意。有些說不出口的憋悶壓在他心裡已經一年多。
站在車外的屬下已經愁了半天,聽齊鳴承開懷大笑,這時才敢弱弱開口:「王爺,那個女人不好弄啊……」
齊鳴承冷冷瞥過來,屬下立刻住了口。
齊鳴承冷笑一聲:「去晉南王府送帖子。上次是本王言語失度,兩日後攜王妃親自登門向安世子賠禮。」
他口中說著賠禮的話,臉上卻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
尤玉璣在外面的酒樓用過午膳,才回晉南王府。她回去時,司闕正在彈琴。她不由噤聲,沒讓侍婢跟著進去伺候,將腳步放得輕淺,獨自進去小間換了衣裳。
琴聲絲絲縷縷傳進耳中,尤玉璣聽了聽,知道又是一首新曲子。
大概對音律很敏感的緣故,尤玉璣聽過一遍就記下了。她換好衣服出來時,偎坐在美人榻上,安靜地聽著琴曲。
一曲終了,司闕抬眼望向尤玉璣。見她趴在美人榻上的小幾上,正在疾筆寫著什麼。
「姐姐寫什麼?」司闕腿腳不方便,仍坐在琴台後遙遙望著尤玉璣。
「把你剛剛的曲子記下來。」尤玉璣抬眸望過來,「這支曲子叫什麼?」
「沒名字。姐姐隨便起一個就是。」
尤玉璣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仍沒想到好的名字。她索性翻到下一頁,將上次司闕即興創作的兩支曲子也記下來。
她俯身,吹了吹紙頁上的墨跡,待墨跡乾透,才微笑著將冊子合上。她望著空白的封頁,略一琢磨,落下「拾音集」三個字。
司闕推著輪椅,從琴台後出來,停在美人榻旁的三足木架旁,拿起上面的平安鎖。
尤玉璣剛剛將這枚小金鎖放在這裡時,他就發現了。他指腹摩挲著小金鎖上的琴紋,望向尤玉璣瞬間露出燦爛的笑臉。
「姐姐,你給我們的孩子準備了這個。」
尤玉璣剛剛放下筆,轉眸望過來,否認:「不是。」
她起身,立刻朝另一側櫃架走去,蹲在矮櫃前,在抽屜裡翻找著什麼。她並沒有看見身後司闕陰沉的臉色。
司闕盯著尤玉璣的背影,握著小金鎖的手逐漸用力,似乎只要他再一用力,這枚小金鎖就會化為灰燼。
尤玉璣轉身走過來時,他及時收起眼裡的戾色,握緊的手也慢慢鬆開。他將小金鎖隨手放在榻上,垂下長長的眼睫藏起眼中的懨戾。
尤玉璣拿了剪子和一團紅繩過來,在美人榻上側身而坐。她拿起剪子用力一剪,將細細的金鏈剪斷,拴在上面的小金鎖滑落,落在美人榻上。
司闕抬眸,望著尤玉璣將小小的平安鎖穿進紅繩中。然後她望過來,對司闕笑,她含笑的眼尾是溫柔的暖灣。
尤玉璣起身,走到司闕身後,將墜著平安鎖的紅繩繞過司闕的前頸。司闕眼睜睜看著那枚晃動的小金鎖逐漸下移,貼在他的胸口。
下一刻,尤玉璣的纖手滑過他的肩繞到他身前捏著那枚平安鎖調整了紅繩的長度,再用剪子將紅繩剪斷,牢牢打了個死結。
她雙手搭在司闕的肩上,俯下身來,下巴幾乎貼在司闕的肩窩,垂眸望向墜在他身前的平安鎖。
「喜歡嗎?」她細細軟軟的聲音傳來,春日暖溪裡綻出一捧一捧漣漪。
司闕輕輕翹起唇角,聲音倒是嫌棄得很:「這是送滿月奶娃子戴的玩意兒。」
尤玉璣起身繞到司闕面前,在他面前彎下腰來,將這枚平安鎖挪進司闕的衣襟裡放好,柔聲:「祝福是一樣的。」
司闕望了尤玉璣一眼,再垂眸望向自己的領口。
他向來不喜歡金飾。尤其是以前每每節日,他必要穿上公主的宮裝,沉甸甸的金飾讓他噁心。
他修長的手指挑起紅繩,將藏在衣襟裡的平安鎖扯出來。他瞥著繫在紅繩上不停晃動的小金鎖,多看了一會兒。
行吧,金子的好像也沒那麼難看。
「姐姐。」他淺淺笑著,眼睫上鍍了層乖順,「我很喜歡。金飾是質地最好的飾品。」
‧
兩日後的午後,尤玉璣偎在司闕身側剛要睡著。
枕絮叩門進來,古怪地望了一眼依偎在床榻上的兩個人,才稟話:「夫人,世子過來了。」
尤玉璣剛要睡著,很是睏倦,連眼睛都沒睜,倦聲輕語:「說我睡著,攆了。」
枕絮退下去。不多時,她再次回來稟話:「夫人,康景王攜帶王妃上門。大約還有近一個時辰就要到了。世子說您得過去一趟。」
尤玉璣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已經睏倦極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
枕絮抬眼,看見尤玉璣翻了個身,司闕正在給她蓋被子。枕絮匆匆別開眼不敢多看,立刻退下。
尤玉璣睡了不到半個時辰便醒來。她起身下床,手腕忽地被司闕攥住。她轉眸望過去,看見司闕眼裡的沮喪。
「姐姐,你要陪世子待客。」
尤玉璣聲音放得輕軟:「康景王與王妃一起過來,我理應過去一趟。不過我會找個托辭很快回來。」
她展顏綻笑:「答應了下午陪你去看冬菊的。」
司闕這才乖乖地笑起來。
待尤玉璣轉身,司闕立刻收了笑,拎起床裡角落正睡著的百歲,將它高高拋起。睡夢中的百歲嚇了一跳,半空中蹬了蹬腿,一個鯉魚打挺四爪穩穩地落地,它歪著小腦瓜,迷茫地望著司闕。
司闕卻沒在看它,而是慢悠悠地自言自語:「康景王什麼鬼,敢讓我的鳶鳶接待?」
‧
正如尤玉璣答應司闕的那般,她去了花廳見了齊鳴承和他夫人,客套了幾句,便推脫頭疼想要離席。
陳安之巴不得她快點走,免得齊鳴承盯著她。
齊鳴承前日送帖子過來說是賠罪,可到了之後絕口不提那日之事,隨口閒聊時口語也是一慣的傲慢。
陳安之不由心中不悅。他目光不經意間瞥向齊鳴承的妻子馮珍,怔了一下,立刻收回目光。
齊鳴承這一幕收進眼中,無聲冷笑。片刻後,他道:「聽說貴府的梅林種類繁多甚是美景,不若待本王轉轉?」
馮珍立刻說:「你們去,我就不跟去了。」
陳安之與齊鳴承到了梅林,走上觀景亭瞭望梅海。齊鳴承眯起眼睛望向那抹紫色的身影,笑道:「安世子,在賞冬菊的是令夫人吧?看來已經不頭疼了。」
陳安之望過去,不僅看見了尤玉璣,還看見了司闕。司闕坐在輪椅上。之前司闕墜樓之事被尤玉璣瞞下來,是以,陳安之並不知曉司闕斷了腿。反正司闕體弱,之前也偶會坐輪椅。
齊鳴承瞥向陳安之,見他望著輪椅上的人發怔。他不由定睛一看。
良久,齊鳴承意味深長地說:「怪不得安世子寧肯惹惱陛下也要這司國闕公主納回府中。」
陳安之一怔,望向齊鳴承。
下一刻,他立刻黑了臉。
——同為男人,他一眼看懂齊鳴承望向司闕的目光。
在齊鳴承原本的打算裡,他今日帶夫人登門,依著禮數,陳安之衣需帶尤玉璣登門回禮,彼時是他動手的時候。
可現在,他看上陳安之另一個女人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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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6:25
第四十九章 舞裙
不久後,齊鳴承告辭,離開前回請了陳安之。陳安之面上只能含笑應下,待齊鳴承一走,立刻氣得拂了桌上的茶器。
齊鳴承為什麼一直針對他?陳安之心知肚明,可陳安之心裡也委屈啊。作為一個男人,他理解齊鳴承的針對。可作為被針對的那個人,他心裡不能不氣。
「這群降國人就該全殺了了事!」陳安之憤言。望山和望江低下頭,這話可不敢接。
齊鳴承登上馬車坐下,看著馮珍扶著侍女的手上來。他望著她冷笑一聲,別開了眼。
馮珍咬唇。她忍了又忍,待馬車駛出一段,耳邊盡是車轅軲軲聲,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那些舊事,王爺就不能忘了嗎?」
「忘?」齊鳴承笑了,「就算本王忘了,你能忘還是狗屁陳安之能忘?怎麼,本王今日帶你來見你的舊情人,你不感謝還拿出這張死臉對著本王?」
馮珍紅著眼睛努力將眼淚憋回去。她搭在膝上的手攥起再鬆開,鬆開再攥緊。
她細小的動作被齊鳴承看在眼裡,輕鄙地冷哼一聲。
他這一道冷哼,對馮珍來說像是一張無形的推手,所有的糾結終於有了決斷。馮珍忽然轉身奮力推開車窗,從疾行的馬車跳下去。
齊鳴承怔住,抓著車棱高喝:「馮珍!」
「籲——」車夫趕忙停下車。
本不是荒僻的地方,乎然有人跳車,惹得路人陣陣驚呼。人們很快弄明白跳車的人竟是康景王王妃。
百姓竊竊私語,不懂衣食無憂大富大貴的堂堂王妃為何要跳車。
不過大半日的光景,這件事情已在京中傳開。堂堂王妃跳車身亡,就算百姓不知具體詳情,也足以瞎想出許多個繪聲繪色的版本。
陳安之得到消息的時候不由怔住。
良久,他端起桌上的一盞茶,起身走到院中,將這盞茶水倒在一株梨樹下。
當初馮珍過來找他的一幕忽地又浮現在眼前,那一天,是她被賜婚給齊鳴承的第二日。
她什麼也沒說,只將他曾送給她的玉佩歸還。可就算她什麼都沒說,陳安之還是從她哭過的眼中看見了不願。
可是他能如何?
聖旨不能違抗,他並不能出面幫她向皇爺爺求情。
更何況……
雖然馮珍很好,他的確誇過她的琴技。雖然他也的確作詩稱讚,贈她美玉。可他並不想娶她啊……
陳安之嘆了口氣。
「想來……風言風語傳進齊鳴承耳中,你婚後的日子不好過吧?」陳安之愣愣望著面前枯敗的梨樹。
他唏噓了片刻,將這人這事放下,轉身往回走。他剛走了兩步,腳步生生頓住。
他忽然想到了尤玉璣。
趙升對尤玉璣會不會如他對馮珍一般,有好感但僅僅是好感。而女子敏感,胡思亂想,暗暗許了芳心。尤玉璣會不會也只是一時的糊塗?
陳安之又想到這段日子,自己對尤玉璣的冷漠,她會不會也如馮珍一般黯然難過?會不會難過堆積得久了,她也會輕生?
陳安之忽地心頭一窒。
——不行,他絕不做齊鳴承那樣的混物,他是頂天立地男兒郎,絕對不能害得女子絕望輕生。
「望山。」陳安之吩咐,「去庫房拿一套首飾送去曇香映月。」
他頓了頓,又補充:「成色好些的。」
後來,望山從曇香映月回來,將首飾盒放在桌上,苦著臉說:「爺,夫人沒收。」
「怎麼辦事的,是不是東西沒挑好?」陳安之將首飾盒打開,裡面是一套玉飾。一對翡翠鐲子、一支白玉步搖,和兩支芙蓉簪。玉料和雕工都不錯。
望山吞吞吐吐:「夫人連東西都沒看,只說不缺首飾,就讓小的拿回來了。」
「給臉不要臉!」
「誰惹表哥生氣了?」方清怡搭著丫鬟綠梳的手,邁過門檻走進來。
陳安之趕忙起身去扶她,笑著說:「表妹今日怎麼過來了?」
「閒來無事釀了些梅子酒,給表哥送來。」
「表妹有心了。」
陳安之發現方清怡看向桌上的首飾,立刻笑著說:「我正挑了一盒首飾打算送去給你,沒想到你也有東西送給我。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了!」
‧
第二天,齊鳴承帶著馮珍去了一趟晉南王府,回去的路上馮珍跳車身亡一事,傳到了陛下耳中。
陳帝剛下了早朝,坐在書案後翻閱著奏折,面無表情地聽德順稟了事情的緣由。
「這麼說,倒是怪起朕亂點鴛鴦譜了。」
德順立刻說:「當然不是,是齊鳴承氣量太小。」
陳帝沒接話,又翻開了一本奏折。他本來就是隨口玩笑,並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多國歸順,他要大一統帝國,血脈融合是重中之重,在這個政治目的下,個人的喜怒甚至生死都沒那麼重要。
過了一會兒,陳帝又道:「齊鳴承最近有點不安分。」
德順眼珠子轉了轉,附和:「正是,理應敲打敲打。」
陳帝一共封過三個異姓王,都是降國人,這三個人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一個腦子笨的,已經被別人害死了。一個身體差的,天天靠藥吊著命。最後一個就是齊鳴承這個莽夫。
他要仁君的名聲,隨意拎出了這麼三個人。這三個人,都是降國的皇親國戚。可誰知這些降國皇室肚子裡有幾分反心?降國舊臣,他願意重用。降國皇室,他必不可能信任。
封王之舉,已坐實了他的仁君之稱。至於這三個人能不能享受這份榮耀,都不影響他的仁君美名。
「給東太后過壽之事交給齊鳴承來辦。」陳帝下令。
肥差,亦是險差。
‧
景娘子一臉喜色地走進來,瞧見司闕懶洋洋倚靠在床頭抱著隻貓玩弄。她趕忙快步走到偎在美人榻上讀醫書的尤玉璣面前,俯身低語:「夫人,毒樓有消息了。」
「真的?」尤玉璣抬起眼睛,眼裡溢著驚喜。
景娘子趕忙重重點頭。
尤玉璣道:「讓卓文跑一趟。價錢不是問題。等等……交代卓文小心些。買藥雖重要,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景娘子應下,快步退出去。
尤玉璣轉眸望向床榻上的司闕。她不能想像自己離開晉南王府後,獨留司闕在這裡的情景。
她一定會弄到假死藥,將司闕平安帶走。
兩日來,尤玉璣提心吊膽地等卓文的消息。她既擔心從毒樓買藥不容易,又擔心卓文的安危。做生意講究個耳聽八方,尤家的生意雖然大部分仍在司國,可陳地的商鋪也不多。尤玉璣多方打探毒樓的消息,越打探,越擔憂。
毒樓十分神秘,毒樓裡賣著各種新奇的毒藥,其中絕大多數劇毒之物都是毒樓的樓主親自研製而成。毒樓並不像個做生意的地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想要去毒樓買東西實在太難。
毒樓只偶爾挑選個日子開樓售賣毒物。開樓的日子也沒有規律,全憑毒樓樓主的喜好。
「這個毒樓的樓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尤玉璣喃喃自語。
司闕轉眸望過來,燦爛地笑起來,說:「姐姐,我想沐浴。」
尤玉璣回過神,望向他淺淺笑了下,柔聲說好。她起身喚侍女準備了淨室的水,然後將司闕推進淨室去。
前日司闕沐浴時,尤玉璣著實犯愁,以為他又要小孩子心性胡鬧賴著她幫忙。可令尤玉璣意外的是,司闕並沒有讓她幫忙擦洗,只讓她幫他推進淨室就好。
尤玉璣如上次那般,將司闕推進淨室。她繞到司闕面前,在他身前蹲下來,含笑望著他,溫聲詢問:「真的不需要幫忙嗎?」
司闕搖頭。
尤玉璣這才起身,她將司闕的換洗衣服準備好放在桌上。她望了一眼地上的水漬,略一琢磨,展開一張寬大的擦身棉巾鋪在地面,柔聲說:「地上滑,這樣才不容易摔著。」
她又對司闕溫柔地笑,臨走前不忘囑咐司闕若是有什麼需要,隨時喚她。她在外面讀書,不會走開。
尤玉璣出去之後,重新回到藤椅裡坐下,手裡捧著醫書卻沒在看,仍想著假死藥的事情。
直到手中的醫書掉到地上,才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尤玉璣彎腰撿書,動作停頓了一下。她立刻起身,腳步匆匆走到床頭,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那本小冊子。
她急忙展開自己標記日期的那一頁。今日的日期赫然被她用朱筆畫了個圈。尤玉璣用指腹輕輕撫過朱紅的圓圈。
從今天開始,接下來幾日都是她極易受孕的日子……
尤玉璣轉眸望向淨室的方向,不由喃喃自語:「可是他的腿……」
許久後,司闕自己推著輪椅從淨室出來。尤玉璣聽見響動,趕忙快步迎上去,見他頭髮還濕著,將他推到炭火盆旁。尤玉璣拖了一張高腳凳在司闕身側,拿了棉巾幫他擦拭髮上的水漬。
她動作溫柔地一遍遍擦拭。
一時間,室內溫暖靜謐。
良久後,尤玉璣一邊溫柔地給司闕擦拭墨髮,一邊柔聲說:「雖然我已許久不跳舞,可是上回阿淳還是送了我一套舞衣。你幫姐姐瞧瞧好不好看?」
司闕眼前忽地浮現尤玉璣跳舞的模樣。
事實上,司闕只見過一次尤玉璣跳舞,還是那年司國將降前的大宴上。
那個時候他就想原來女子的身體可以柔軟到那樣的程度。
「姐姐穿什麼都好看。」
尤玉璣放下棉巾,扶著司闕到床榻上,讓他重新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頭。他剛調整好姿勢,角落裡的百歲已經跳上了他的手裡。
尤玉璣安頓好司闕,轉身去了小間換衣。
司闕拿著一條尤玉璣的絲帕給百歲在脖子上繫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聽見腳步聲,他抬眸望過去,目光不由一怔。
尤玉璣緩步而來。
她穿上穿了一條淺紫色的舞裙。淡淡的紫色料子薄如蟬翼覆在肩臂上,深紫的抹胸壓得很低,溝壑深深。那枚紫色的珍珠墜在她頸前,隨著她輕款的腳步,貼著雪肌細微顫動。
腰身緊緊收起,將她本就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襯得越發纖細。下方的裙料極其柔軟,隨著她的行走像一朵紫色的雲。
隱約有細碎的鈴聲。
尤玉璣朝司闕款步走來,她在床頭小几的高腳凳上坐下,雪足從紫色的裙擺裡探出,搭在床沿,隱約可見皙白的小腿。
她俯身,雪巒壑深。
她將足鏈繫在足腕,然後用指尖輕輕撥一下足鏈上的小銀鈴,小銀鈴摩挲著那滴小紅痣,伴著細碎悅耳的銀鈴聲。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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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6:43
第五十章 銀鈴
司闕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銀鈴上,隨著她指尖撥弄的動作,小銀鈴輕輕漾起,他跟著眨了下眼。
眨眼之後,他的目光不由移開仍在餘顫的小銀鈴,落在了尤玉璣撥過銀鈴的指尖。
好像,她的指尖撥弄的不是銀鈴。
又好似,那枚小銀鈴並非繫在她的足腕,而是別的地方。
尤玉璣又取出另外一條掛著小銀鈴的飾帶。瞧上去比足鏈長了許多,也更寬些——細細的銀鏈編成兩指寬,墜著長短不一的細銀流蘇,點綴零星銀鈴,鈴鈴作響。
尤玉璣略略側身,換了隻腳踩在床沿,然後將柔軟的裙料輕輕往上提,裙擺緩緩滑過小腿,待越過膝,不用尤玉璣再拉,已自覺向下墜去,大捧柔軟的裙料軟綿綿地堆在腰腹與大腿上。
尤玉璣動作輕緩地理了理貼在腿上的裙擺,再將那條細碎響動的飾帶緊緊扣在皙白的大腿上。
司闕的目光凝在緊扣的飾帶旁的雪白上。下一刻,柔軟的紫色遮去雪白。司闕抬眼望向尤玉璣。她已起身,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輕盈地旋轉了一圈。
她停下來,含笑望著司闕,聲音嬌柔:「這舞衣好看嗎?」
她話音落,柔軟的裙擺才緩緩降落,輕薄的裙擺無風自動還在雀躍著。
司闕也不知道這舞衣好不好看。他只記得她旋身時,只來得及看見她腿上那條飾帶綴著的流蘇一閃而過。還有細碎的銀鈴聲,似乎仍在耳畔。
司闕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
在他去沐浴之前,尤玉璣已經先一步沐浴過。長髮未攏,隨意披散,一縷長髮搭在胸前。天生微蜷的髮尾輕輕捲起,像鉤子。
這女人,哪裡都是鉤子。
他望著她的裙角,慢悠悠地回答:「就……還行吧。」
「還行?」尤玉璣用膝抵在榻上,俯身湊近司闕望著他的眼睛,低語:「只是還行?」
她聲音逶迤悅耳,還伴著細碎的銀鈴聲。
她靠得那樣久,幾許烏髮垂落,落在司闕的頸側,又涼又滑,還帶著點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闕抬手,將手搭在她的細腰。尤玉璣這一身舞衣用料極其柔軟,唯獨束腰的腰封用著絲滑的緞帶。司闕纖長的手指沿著她的腰側漸漸向後挪去,乃至手掌徹底撐住她的後腰。
「夫人!夫人!你看我在外面發現了這株……」抱荷笑呵呵地抱著一捧玉蘭進來,驚愕地看著床榻上的兩個人,她的動作僵住,說了一半的話也僵住。她僵了半晌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立刻轉身就跑。一支玉蘭掉到地上,她飛快撿起,手指撿到玉蘭的時候腳還是往前跑的。她一口氣跑出去,拉著枕絮到角落,兩個人絮絮說了一整夜。
尤玉璣對抱荷的快步跑逗笑了。她莞爾欠身去勾扯懸掛的床幔。冬日裡床幔本就厚重,兩扇床幔謝幕般緩緩落下,整個床榻都陷入微紅的昏暗中。
尤玉璣垂眸摸摸百歲的頭,將它從司闕懷裡拎出來,柔聲說:「今天晚上你不能坐在闕闕的腿上哦。」
她微笑著,動作輕柔地將百歲放出床幔。
尤玉璣看一眼司闕受傷的小腿,收回目光望向他,她將手軟軟搭在司闕的肩上支撐著,長腿微抬小心翼翼地跨坐司闕的腿上,上身前傾逐漸偎近司闕,搭在他肩上的雙手也緩緩繞過他的後頸相勾。
她近在咫尺地望著他,低語:「今天晚上姐姐坐,好嗎?」
她對他笑,就是隻吸食陽氣的狐狸精。
司闕搭在尤玉璣後腰的手摸到她腰封的金屬鉤,用力一扯,將扣子扯開。她嬌妍綻笑的旖唇柔軟誘人。司闕湊過去,卻又在將要吻她時,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角度,將吻落在她的耳垂,將她柔軟的耳垂含在口中輾轉吻咬。
百歲坐在地上低著頭咬了好半天脖子上繫的蝴蝶結,終於將絲帕扯下來,小爪子抓住又撓又咬。一直到它玩累了,把撕爛的絲帕丟在一旁,坐在地上歪著小腦瓜望向暖呼呼的床榻。
床幔罩下來,隔了床榻,不歡迎它爬上去。
厚重的床榻晃顫著,映出兩個交疊在一起的身影,細碎的音鈴聲一直未歇。
「喵!喵!」
百歲也想玩小銀鈴,它跳上床榻,找到兩扇床幔間的縫隙鑽進去。可是下一刻,一隻修長雪白的手捏著它的後頸,將它扔了出去。
百歲跌坐在地朝床榻連續喵嗚了好幾聲,並沒有等來尤玉璣如往日那樣溫柔捧它在懷。它失望地再喵嗚兩聲,聲音越來越低。它叼著撕碎的絲帕,耷拉著長尾巴朝一側櫃子底下鑽去。它在一片黑暗裡窩成一團,小爪爪蓋住耳朵,不去聽響個不停的銀鈴聲,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擊打聲。
銀鈴顫響時,司闕的視線幾次越過坐在他身上的尤玉璣,望向自己那條綁束著硬板的傷腿。
猶豫和掙扎幾次在他漆色的眸中閃過。
百歲睡了一覺又一覺,外頭響個不停的銀鈴聲慢下來。它豎起耳朵聽了聽,聽見了腳步聲。它聽出來了,那是尤玉璣的腳步聲。它伸了個懶腰,從櫃子底下爬出去,朝立在床榻旁的尤玉璣喵喵叫。
尤玉璣下身仍穿著那條布料極其柔軟的淺紫色舞裙,只是早已皺亂。她上半身卻並非先前的舞衣,而是披著司闕的寢衣,也未繫好,只隨意輕搭。她捧起小几上的湯藥,慢慢飲盡。
百歲跳上床頭几,伸長脖子朝她喵喵叫個不停。
尤玉璣將最後一口湯藥飲盡,才對百歲展顏。她輕輕摸摸百歲的頭,對它小聲說:「百歲別擔心,我們沒打架。」
「喵……」百歲最後一聲喵叫低軟下去,不再叫喚。
「自己去睡。」她指尖點了點百歲的頭,已朝淨室走去。
百歲打了個哈欠,也不往別處去,只在床頭小几上就地躺下睡覺。
尤玉璣在淨室裡簡單擦洗過,又重新淨了口齒祛除口中助孕藥的苦味兒。她坐了一會兒緩緩,才撐著起身,拿著擰乾的濕帕子出去。
她在床榻旁坐下,隔著床幔,將濕帕子遞進去。
她坐在床邊聽著床榻上的衣物簌簌聲,轉眸望向窗口,窗外早已夜如濃墨,不知時辰。
床榻內重新安靜下來,她輕聲詢問:「好了沒有?」
「嗯。」司闕的聲音低低的。
尤玉璣挑起床幔望過去,細瞧司闕的神色。明明他剛剛還不是這樣的鬱色,此時怎又不高興了?
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詢問:「是不是傷口疼了?」
「不疼。」司闕垂著眼睛。
尤玉璣亦輕輕垂下眼睛,細細思量他為何不高興。會不會他身為男子不喜被動的方式?可是他的腿傷著……
他怎麼能盡興呢?折騰了大半宿,她居然只在他的鎖骨上親了那麼一小口。就那麼輕輕的、小小的、軟軟的一口。那麼快,司闕甚至懷疑她是不是不小心碰到的啊?
她怎麼就不能好好親親他呢?白長了那麼一張嘴。
尤玉璣起身,將屋內的燈吹熄。
視線徹底黑下來。司闕感覺到尤玉璣在他身側躺下,她很快偎過來,姣嫩的臉頰貼在他的肩。他的手也很快被她輕輕拉住。司闕覺得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溫柔包裹著,讓他無處可逃。
他那點不高興似乎變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朝尤玉璣側轉過身,將手臂探進尤玉璣頸下,將人擁在懷裡。他不用看就知道這隻狐狸精一定慢慢扯起了唇角。
狡猾的狐狸精。
不多時,尤玉璣便睡著了。
司闕睜開眼,望著懷裡酣眠的她。他凝望著尤玉璣的睡顏好一陣,終於忍不住頷首湊過去想要去親吻她柔軟誘人的唇。將要貼到她的唇角時,司闕的動作又停下來。他離得那樣近,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她唇上的柔軟。他還是改了主意,動作僵硬地將吻落在尤玉璣的臉頰。
不行,他不信邪。
他一定要她先主動親他!
難受。
司闕閉了眼,睡覺。
‧
翌日,尤玉璣比往常醒得更遲些。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被什麼東西禁錮住,她才慢慢轉醒,動作輕柔地將埋在她懷裡的司闕推開。
昨晚她自己的上身舞衣壞了,她後來裹了司闕的雪色寢衣。只是此時,她昨晚裹在身上的他的寢衣也不見了蹤影。
尤玉璣在司闕身下瞧見那件寢衣,小心翼翼地扯出來裹在身上,才下了床。她走到外間,跪立在美人榻上抬手去推窗戶,暖陽照進來。她知道起遲了,卻不知道起得這樣遲。
聽見響動,枕絮從外面進來,匆匆瞥了一眼尤玉璣身上的衣物,立刻收回視線,規矩地低著頭詢問:「夫人,現在叫水梳洗嗎?早膳還用嗎?還是和午膳一起?」
尤玉璣攏著衣襟回望裡屋的方向,壓低聲音:「公主還沒醒,低聲。」
「是……」枕絮望向尤玉璣鎖骨上的痕跡,驚得眼睛瞪圓,趕忙低下頭。
「送水去淨室就行,腳步輕些。早膳不用了。」尤玉璣頓了頓,給午膳點了幾道菜,都是些進補之物。
枕絮心煩意亂地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倒。
抱荷早就在外面伸長了脖子望著枕絮。枕絮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夫人穿、穿公主的寢衣,衣領下有吻痕!你上次猜的是真的!」
「天吶!」得了應證,抱荷反倒一時接受不了,喃喃自語:「夫人居然真的喜歡女人……」
初冬的庭院裡一陣涼風瑟瑟,枕絮和抱荷兩個相對無言。
良久後,枕絮才開口:「要是讓人知道了,可要壞事……」
抱荷訥訥點頭:「所以咱們得使勁兒幫夫人瞞著!」
枕絮重重點頭。
尤玉璣起得遲,一大早來給她請安的幾個侍妾知她睡著,在花廳了小坐了一會兒又都回去。
下午,尤玉璣再次向景娘子詢問了卓文的消息。景娘子答話卓文還沒見到毒樓的樓主。
尤玉璣點點頭,慵懶地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翻閱著醫書。本來她下午應該召見兩個管事,可是沒什麼精神,索性推給景娘子處理。
銀鈴的脆響聲讓尤玉璣望向床榻。
司闕倚靠在床頭,手裡拿著她綁腿的飾帶正在逗著百歲。每每百歲高高跳起,卻怎麼也碰不到。
他已經拿著尤玉璣腿上的飾帶把玩了幾乎一整日。
尤玉璣望著晃動的小銀鈴,不再想在毒樓買假死藥的事情。眼下,她明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起身,朝床榻走去。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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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7:02
第五十一章 我的
又過兩日,尤玉璣正在花廳裡翻看堂兄的來信時,卓文終於有了消息。林瑩瑩、翠玉和春杏幾個剛離開,花廳裡只尤玉璣一個人。
「終於見到毒樓的負責人了。那姑娘說話好生囂張,不管開什麼價都不賣。她說毒樓樓主交代過讓家僕來買藥的,一律趕走。」
抱荷擰著眉:「這難道要夫人親自去毒樓買藥?」
「那可不成啊。」景娘子不讚同地搖頭,「毒樓是多危險的地方,夫人怎麼能以身涉險。」
尤玉璣詢問:「你見到毒樓樓主了?」
卓文搖頭,繼續說:「並沒有見到。見到的那姑娘說毒樓樓主五日後才會去毒樓,若想買藥,只那一日可從毒樓樓主手中拿到藥。而且之後毒樓樓主就會離開陳京。」
尤玉璣垂下眼睛,手心輕輕撫著百歲後背柔軟的毛髮,陷入沉思。
如此看來,她若想要假死藥,必須在五日後親自往毒樓跑一趟。
尤玉璣身邊的幾個人並不知曉她為什麼非要假死藥。景娘子勸:「不過是一種邪門歪道的藥罷了。夫人何必涉險?毒樓那種地方怎麼可以親自過去。」
枕絮也在一旁勸:「夫人,您還是別去了吧。」
景娘子說的不無道理,假死藥不是必要的東西。她大可想別的法子將司闕和幾個小妾放走。可真的有比假死藥更巧妙的法子嗎?她要帶走的,可不是一個人,別的法子恐怕都太顯眼了。
何況如今已是十一月上旬,新歲前,西太后必會回京。到時候就是她離開晉南王府的日子。時間實在緊迫。
更何況,下個月初,是東太后的八十喜壽。西太后很可能會提前回京。若西太后趕著東太后的喜壽提前歸京,那留給她的時間就更緊迫了。
權衡利弊後,尤玉璣下定決心:「五日後,我親自去一趟。」
景娘子仍想勸,滿肚子阻撓的話在舌頭尖打了個捲兒,又咽了回去。因為她知曉若尤玉璣拿定了主意,旁人的勸阻都是毫無用處的。
罷了,既然勸不了尤玉璣。景娘子只好想著尤玉璣去毒樓那日應該怎麼加強護衛,確保她的安危。
午後,枕絮給尤玉璣寢屋加了炭火,又燃了熏香,規矩地退下。一走出尤玉璣的寢屋,她立刻提裙快步跑回房中,抱荷早已在等著她。
「怎麼樣?還睡在一起沒有?」抱荷急急問。
枕絮連連點頭,她走到抱荷身邊挨著她坐下,說:「我忽然想起來……咱們夫人那麼想要假死藥,會不會想等她離開王府的時候把闕公主一起帶走呀?她可以硬著頭皮和離走人,但是闕公主是降國奴籍,那可走不了呀!」
抱荷琢磨了一會兒,覺得很有道理。
「我知道了!」抱荷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我上次就懷疑闕公主好好的怎麼會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呢?一定是自己跳下來的!」
「怎麼可能?」枕絮不相信,覺得抱荷在胡說八道。
「你想呀,是不是自從闕公主摔壞了腿之後,咱們夫人才和她日夜形影不離?」
「那是因為闕公主墜樓那日,夫人的住處更近……」枕絮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她自己都開始懷疑了。是,夫人的住處的確更近,可這都好些日子了,闕公主也完全沒有搬回東廂房的意思呀!
「會不會是那日闕公主向咱們夫人告白,夫人礙於世俗對女女相愛的偏見狠心拒絕了公主,公主傷心欲絕之際從書樓跳下去……」抱荷越說越讓自己深信不疑,「一定是這樣的!夫人被公主的真心打動,終於拋下一切世俗的眼光,選擇和公主在一起!」
抱荷握起小拳頭。
枕絮愣愣呆坐望著抱荷堅定的目光,不由跟著抱荷的思緒走。她想了想,說:「所以,闕公主因為修葺雲霄閣搬來曇香映月,很可能也是為了日日見到夫人。」
抱荷緊緊抓住枕絮的手,激動地說:「天吶。公主身體不好不能日日過來見夫人,所以乾脆搬過來,不住寬敞的雲霄閣來住東廂房!」
抱荷被自己設想的故事感動了。她紅著眼睛,說:「枕絮,我現在覺得天下男人都是混物。女子才知女子的辛苦,女子才知女子的好!」
她的眼睛越來越亮,信誓旦旦:「我一定誓死站在夫人這一邊!祝福夫人!」
枕絮在最初的震驚中慢慢回過神,她瞧著抱荷興奮的模樣,小聲說一句:「你可真是話本看多了……」
抱荷年紀小,還是個孩子。
枕絮卻想得更多些。這世間情情愛愛最是容易讓人掉眼淚,更何況這不為世俗所接受的磨鏡之好?再說了,夫人和公主的身份也尷尬……
她蹙著眉,好生憂慮。
不僅是尤玉璣身邊的侍婢覺察出尤玉璣和司闕兩個人走得太近了些。每日過來請安小坐的幾個侍妾也似有有覺。甚至,府裡的奴僕暗地裡也要叨叨兩句閒話。
‧
尤玉璣知道些,不過並不怎麼在意。她慵懶坐在窗下美人榻,翻閱著菜譜,更在意如何給司闕搭配補膳。
屋內很暖,她連襪履也沒穿,雙腿一高一低隨意搭放在美人榻上,光赤的雪足從堆雲般的裙擺下探出。
司闕自己推著輪椅從外面進來,望向尤玉璣。
午後溫暖的光從窗櫺間漏下來,落在尤玉璣的身上,她微微翹起的足尖亦被暖陽親吻過。
司闕忽然冷哼了一聲。
——就連暖陽都能隨便親吻她。
尤玉璣抬眸溫柔望過來,柔聲:「怎麼啦?」
司闕行到美人榻前,膝抵在榻沿。他一手握住尤玉璣的腳腕,另一隻手在她的足尖拂了拂,驅趕暖陽。
尤玉璣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司闕鬆了手,將尤玉璣的雪足放下,又扯了扯她的裙擺將她的雪足藏起。
他鴉睫輕抬,沖尤玉璣露出一個乾淨的笑容來。
他說:「我的。」
鳶鳶是我的。
尤玉璣好似懂了,又好似沒懂。她思量少許,對司闕展顏,將鬢邊的落髮掖到耳後,輕輕頷首,溫聲對他說:「好。」
‧
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尤玉璣便動身回了尤家——今日是他父親的周年忌。
一眨眼,父親辭世一年了。
從昨日開始,尤玉璣情緒就不大好。今兒個剛回到尤家,見到一片素白的家宅,眼淚便落下了。
「夫人醒著呢。」柳嬤嬤說。
尤玉璣訝然,快步進了母親房間。
尤嘉木坐在床邊,手中握著陶壎,正在給母親吹家鄉的調子。見到尤玉璣,尤嘉木趕緊起身喚了聲姐姐。
尤玉璣胡亂點頭,也沒怎麼看過尤嘉木,直奔母親而去。
她眼裡盛著淚,淚裡卻盈著笑。
「阿娘。」她聲音輕輕的,似怕吵了母親。
母親對她點頭,甚至朝她輕輕抬起手。尤玉璣趕忙握住母親的手,牢牢攥緊。
「鳶鳶不哭。」
尤玉璣已許久沒聽過母親溫柔的聲音。母親輕柔的一句話就讓她淚滿襟。母親不是司國草原人,她是宿國水鄉人,永遠溫柔如水。
尤玉璣等到母親重新溫柔喚她小名已太久。
尤玉璣側過臉,努力將眼淚壓回去,重新用一張笑臉望向母親。她俯身,將臉貼在母親的手心,輕聲呢喃:「阿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母親微笑著對她點頭。
尤玉璣心裡明白母親定是記得今日是父親的周年忌,才會撐著醒來。可她的身體實在是強弩之末,終究連下床都不能。尤玉璣只好讓嘉木將父親的牌位抱來,母親顫指摩挲了好一陣。
尤玉璣還沒出發去墓地,母親又沉沉睡去。待她從墓地回來,守在母親床邊許久,終究也沒等到母親再醒來溫柔喚她小名。
天色黑下來,尤玉璣才依依不捨地回王府。
回王府的路上,她垂著眼雖不再落淚,可始終神色哀傷,惹得一旁的景娘子和枕絮落了淚。
馬車在晉南王府停下,尤玉璣下了馬車,望著王府的牌匾,又一次在心裡盼著早些離開這裡。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想日日陪在母親和弟弟身邊。
尤玉璣神情低落地往曇香映月去,景娘子和枕絮亦黯然沉默地跟在身後。
還沒走多久,尤玉璣遇到了陳安之。
陳安之面露不悅,問:「這麼晚,去了哪裡?」
尤玉璣不想說話,繼續往前走。
陳安之剛想發火,看見尤玉璣今日穿著一身白衣,不由將火氣壓了壓。
尤玉璣已經走過陳安之身邊,她聽見陳安之在後面低聲道:「既然知道穿得素雅些討人歡心,也該知道不該這麼晚歸家……」
尤玉璣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他居然以為她穿白衣是如那幾個侍妾一樣討他歡心?尤玉璣停下腳步,冷聲道:「今日是我父親的周年祭。」
陳安之僵怔了半晌。他望著尤玉璣的背影詢問:「為何不告訴我一聲,讓我陪你回去……」
尤玉璣已走遠,更沒有答話。
尤玉璣疲憊地回到曇香映月,先回淨室泡了個熱水澡解解乏。等她從淨室出去,看見司闕坐在桌邊,正輕輕吹著面前的一碗粥。
尤玉璣強打起精神,露出笑容來,柔聲詢問:「怎麼這麼晚還沒吃東西?」
司闕望過來:「姐姐一定沒吃東西,吃了粥再歇。」
尤玉璣本沒胃口,望著司闕乾淨的眸子,仍是走過去,吃了一點。
一旁的枕絮忽然想起陳安之剛剛那德行,再次在心裡感慨還是女子好啊,女子貼心,猜得到夫人晚上沒吃東西!
‧
翌日,幾個妾室給尤玉璣請安時,尤玉璣望著她們的衣著打扮若有所思。就連紅簪都已經開始穿白衣。
滿室白衣,讓尤玉璣扶了扶額角。
治病要找到根源,司闕就是那個根源。
午後,尤玉璣拿了一套自己的紅色裙裝坐在窗下裁改。司闕身量比她高,她的裙子,他穿起來自然不合身,得改一改。
司闕懶洋洋地躺靠在床榻上,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百歲的絨毛。
「闕郎。」
窗下響起溫柔的輕喚,勾得司闕轉眸望過去。窗下,尤玉璣哀怨地望著他,眼角洇紅,淒淒然低語:「你為何從來不吻我?」
他不由心跳快了幾分。
司闕從午眠中醒過來,立刻轉頭望向窗下,尤玉璣斜倚著美人榻,正在裁改衣裳。她望了過來,眸色溫柔似水,溫聲:「醒了?」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嗯」了一聲,懨懨收回目光。
哦,原來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什麼破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1 00:17:20
第五十二章 換衣
不多時,停雲肩上背著藥箱過來給司闕換藥。
尤玉璣將手中的紅裙放下,起身走出了裡間,避開司闕換藥的情景。並非她故意要避開,而是司闕不准她看他腿上的傷口。
他說醜,他說不讓姐姐看他醜陋的傷口。
尤玉璣在外間隨意瞧了瞧擺放的插花,發現有一瓶冬菊有點蔫了,吩咐侍女換一瓶。她向來喜歡花花草草,即使在北地寒冷的冬日花草不多,也要讓綠色隨處可見。恰巧抱荷抱著一大捧剛採摘回來的花草,尤玉璣在方桌旁坐下,饒有興致地親自修剪插擺室內的花景。
她小時候倒不是特別喜歡這些插花,是母親更喜歡些。母親的故鄉在四季如春的宿國,花卉開得豔麗。母親嫁去司國後,也沒捨了這愛好,親自栽種花草,經常將漫長的午後耗在她自己的花園裡。
尤玉璣小時候會跟父親往外跑,也會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看著她擺弄花草,母親也會教她蒔花裁枝。
有時母親會感慨好多花草在司地不能生長。
長大了些,尤玉璣才明白阿娘在想念故土。
她坐在父親的膝上,問:「阿娘,那你想不想回去呀?」
阿娘將一支紫色的鳶尾插在她的鬢間,溫柔地搖頭。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長大後她知道阿娘懷念宿國,可是更戀著司地。因為有父親有她。只是如今,父親不在,連司地都成了回不去的故土。
不知道離開的這兩年,阿娘的花園是不是早已枯敗狼藉。
停雲給司闕換過藥離去時,尤玉璣仍舊在擺弄這些花草。
後來司闕從裡間出來,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修剪。
尤玉璣轉眸對他笑。
抱荷輕輕用胳膊肘碰了下枕絮,枕絮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剪子。」
抱荷回過神立刻去拿剪子,可司闕搶先一步,已經將剪子遞給了尤玉璣。
抱荷亮晶晶的眸子滴溜溜轉了兩圈,使勁兒沖枕絮使眼色。
枕絮趁著尤玉璣和司闕說話的時候,無聲沖抱荷擺口型:「安生些!」
尤玉璣又修剪了一個時辰,將裡外寢屋和花廳裡擺放的花瓶全換了個遍。吩咐侍女將花瓶分別擺好,她推著司闕回到了裡間,又坐在床榻繼續修改她的紅裙子,直到暮色四合仍未停下。
‧
「綠梳,窗台上那瓶綠萼梅已經枯了。」方清怡道。
正在整理博古架的綠梳立刻應了聲,說:「奴婢馬上就去換。」
方清怡並不是責怪綠梳,她知道綠梳並不擅長這些事。這些事情以前是紅簪做的,可紅簪如今也成了姨娘,不再是她身邊的侍婢,搬到了對面。
方清怡從開著的窗戶,能看見紅簪現在的住處。
不多時,她看見了陳安之。
這幾日陳安之每天都會來暗香院,先過來陪她說話、用晚膳,天色暗下去之後再宿在紅簪那裡。
可是今天陳安之沒過來。方清怡從開著的窗戶眼睜睜看著陳安之直接去了紅簪那裡。
綠梳也看見了。她有心想勸,可是實在嘴笨不知道如何開口。
「紅簪的避子湯一直喝著嗎?」方清怡問。
「當然。曇香映月那邊沒消息,幾位姨娘的避子湯都會一直喝著的。這可是王妃親自叮囑的。」
方清怡將手搭在前腹。她也很清楚王府裡的規矩,只是最近她開始不安。曾經她一心想爭世子妃之位,想著怎麼把尤玉璣弄死。最近,她卻開始懷疑,就算她真的把尤玉璣弄死了,她真的能由妾升為正妻嗎?
雲霄閣那位才是世子心裡人。
方清怡唯一覺得安慰的是司闕的身份注定當不了正妻。只是這點安慰實在太淺薄。就算司闕當不了正妻,別人呢?
姨母若讓表哥迎娶繼室,表哥會拒絕嗎?
他是那樣懦弱的性子。
方清怡閉上眼睛,悔意浪濤般拍打著她,讓她窒息般痛苦。她後悔了,她不該將賭注壓在表哥這樣懦弱的人身上,更後悔未婚有孕。
「主子,您已經好幾日沒彈琴了。世子最喜歡聽您撫琴了。」綠梳出主意。
方清怡卻並不想再碰琴弦。
她只覺得難堪。
她垂著眼睛望著自己尚且平坦的前腹。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籌碼。她曾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就有了一切。
可現在她怕了。
府裡規矩森嚴,幾位姨娘懷不上孩子。可府外呢?表哥既然可以讓她婚前有了身孕,日後會不會繼續在府外養外室?
方清怡忽然覺得一陣寒意。
或許,他已經在外面養了女人,已經有了孩子?
等曇香映月那位生出孩子,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不再是籌碼。就算曇香映月那位生不出,避子湯最多停個三五年。到時候陳安之會有許多孩子,那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不算什麼了……
如何才能讓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成為陳安之唯一的子嗣?
如果……
如果陳安之死了。
方清怡無神的眼眸染上異色,搭在前腹上的手瘋狂顫動。
‧
翌日清晨,尤玉璣醒來輕輕推了推司闕。
「你已經許久不去花廳了,今日一起去吧?」她聲音軟綿綿的,有著一慣的溫柔語調,也有尚未甦醒的懶倦。
司闕睜開眼睛,安靜地聽她說話,看著她嬌旎的唇是如何慢吞吞地開開合合,偶爾能隱約看見裡面的舌尖。
司闕輕咳了一聲,才說:「好,我陪姐姐去。」
尤玉璣打著哈欠掀開被子坐起身,一邊的衣襟滑落到半臂。這是司闕的寢衣。她將滑下去的衣襟拉上來,回頭望向司闕。
司闕抬起一隻手,隨意搭在眉心,受傷的腿平放在床榻上,另外一條腿支起。他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身上只用被角遮了腿腰間。在一片黛紫的床褥間,越發將他的身體襯得玉石般瑩白。
司闕忽然抬起眼睫望過來,那雙眼睛慢慢溢出笑容來。他溫緩喚一聲「姐姐」,再將聲音壓低了三分,聲線低磁:「可以的。」
尤玉璣悄悄移開了視線,一手攏著兩片衣襟在身前,一手將被子拽了拽,為他蓋上,然後起身匆匆去了小間換衣。
換衣服的時候,尤玉璣走神了。
她忍不住去想這樣掠奪,對司闕來說會不會太傷身體了?他不僅本來就身體不好,如今還傷著一條腿呢。要不然今晚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尤玉璣梳洗過後再回裡屋時,司闕也已經起身,正拿著床頭小几上的白衣在穿。
「等等。」尤玉璣攔住了他。
司闕把外衣放下,轉眸望過來,乖乖地問:「現在?」
尤玉璣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這話什麼意思,她頓時不由臉上泛了紅,急急解釋一句:「不是!」
然後才將昨天改到很晚的裙裝拿過來。她彎腰,與司闕平視,微笑著說:「姐姐覺得這套衣服你穿起來會更好看些,試試?」
司闕垂眸,望向尤玉璣臂彎裡的紅衣,一時沒回話。
尤玉璣安靜地等著。若他實在不喜歡,她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好。」司闕微笑著,「只要姐姐喜歡,我都可以。」
聞言,尤玉璣展開上衣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將衣衫展開幫司闕穿上,又幫著她將下身的裙子也穿好。
司闕站起身,扶著身邊的高足凳。
尤玉璣在他面前彎著腰,仔細整理著裙腰的繫帶,又慢慢蹲下來,幫他理了理裙擺。
「長度改得剛好。」尤玉璣笑起來,對自己的裁改很滿意。
她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略為驚訝地上下打量著司闕。
「怎麼了?」司闕問。
「沒什麼。」尤玉璣扶著司闕在輪椅坐下,再推著他到梳妝台前。她拿了木梳輕輕為他梳理長髮。
他的青絲不如尤玉璣的柔軟,卻是另一種烏鴉鴉的順滑。司闕雖自幼扮女裝,衣著髮飾卻是向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尤玉璣將他的長髮梳理一遍,如他往常那般,兩側各挑起一縷烏髮,用一枚玉扣攏在在後面。只是沒用他平日裡的白玉扣,而是換了一枚紅玉扣。
流風進來的時候,正撞見尤玉璣認真地給司闕攏髮。流風新奇地上下打量了兩遍司闕的一身紅衣。她在一旁杵了一會兒,發現實在沒有她能做的事情,才撓了撓臉往外去。
流風覺得自從殿下搬到這裡來,她一點活兒都不用幹了。
她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屋裡的兩個人,尤玉璣正在專注地為司闕描眉。
流風笑了,為殿下得償所願而高興。
‧
春杏、林瑩瑩和翠玉是一起過來的。她們來時,尤玉璣和司闕已經到了花廳,一邊飲茶一邊閒聊。
三個人盯著司闕發愣了好一會兒。
這位向來一身雪衣的冷傲公主,今兒個居然穿了一身鮮紅的裙裝。原來越是清冷的人,穿起濃烈的顏色,才更是絕色。他往那裡一坐,旁處都黯淡下去,只她有了色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望過去。
昔日不懂為何有人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為博美人一笑,今日方知。
尤玉璣側首,不知與司闕說了句什麼話,他冷傲的面孔忽然綻出笑容,那一身惹眼的紅頃刻間成了灼人的火焰燃著。
「都傻站著做什麼?快入座。」尤玉璣含笑望向春杏、翠玉和林瑩瑩。
三個人大夢初醒般,不由循聲將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她還如往日那般,眉眼間永遠掛著溫柔的淺笑,一身淺淺的紫色裙裝勾裹著她,沒有多耀眼,卻讓人望過去後忍不住目光流連,生出心曠神怡之滋。
三個人和她們各自帶的侍女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在心裡說了同一句話——
果然是司國雙絕。
三個人逐漸入了座,都沉默了一會兒,林瑩瑩率先開口:「公主今日這樣穿真好看。」
司闕抬抬眼,瞥了林瑩瑩一眼。
明明前一刻尤玉璣與他說話時,他還是笑著的。當他將目光從尤玉璣身上移開望向旁人時,又是那副冷漠孤傲的模樣。
林瑩瑩訕訕。
尤玉璣溫柔開口:「是我給他挑的。平日裡總是穿著素雅的顏色,瞧得多了也覺得枯燥,偶爾換個顏色也是不錯。」
三個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們三個無一不是白衣。
尤玉璣望向林瑩瑩,笑著說:「瑩瑩,我總覺得你穿粉色會好看些。也可以試試活潑些的盤髮。」
「姐姐你也這樣認為嗎?我最喜歡粉色了!」林瑩瑩的眼睛彎起來。
「那我呢,那我呢?姐姐說我穿什麼顏色好看?」翠玉急忙追問。姑娘家總是愛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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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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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7:40
第五十三章 打扮
紅簪趕來花廳請安時,尚未走進,便聽見了從花廳裡面傳出來的歡笑聲。林瑩瑩愛笑,翠玉又是個嗓門大的。就連春杏也軟軟糯糯地誇著什麼東西好看。
紅簪的腳步不由頓了頓。
有時候紅簪不是很理解這幾位姨娘為何喜歡每日上午都待在尤玉璣的花廳,就算有時候尤玉璣不在,她們三個也會在花廳裡做些針線活。
得不了世子爺的寵愛,就要想法子巴結主母嗎?
紅簪腳步略一停頓,繼續往裡走。
桌子上擺著些珠花首飾,幾位姨娘居然都在重新盤髮。紅簪有些新奇地掃過幾位姨娘。
林姨娘穿了一條粉嫩的襦裙,正在雲鬢間插戴秀氣的桃花朱釵。
崔姨娘穿了一件翠綠的對襟長衫,下面搭著一條俐落的同色褶襉裙,露出草綠的鞋尖。她平日裡大多時候雲鬢散落大半,剩下的雲鬢在腦後鬆鬆垮垮地綰起一道。此時她的丫鬟正在給她重新盤髮,將所有雲鬢盡數高高攏起。
甚至就連春杏姨娘今日裝扮也不是往日那白色的粗布料子,而是換了一身鵝黃的裙裝。尤玉璣微微偏過身,正將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戴在春杏的垂掛髻一側。
「太貴重了。」春杏連連搖頭,伸手想要將步搖摘下了。
尤玉璣溫聲:「戴著,好看。」
尤玉璣說話時永遠都是溫柔的語調,並非命令的語氣,可是春杏望著尤玉璣的眼睛,還是將手放下,笑起來:「謝謝姐姐。」
其實春杏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太愛笑。
紅簪恍然,原來三位姨娘身上的衣裳和首飾都是夫人給的。
花廳裡亂糟糟的,處處洋溢著姑娘家們嘰嘰喳喳歡笑聲。是以,紅簪沒有第一時間看見安靜的司闕。待她望過去不由呆住。
今日究竟是何日子,為什麼每個人都換了模樣。就連向來一身雪衣的那位,也換了這樣一身濃豔的紅裝?
紅簪瞥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裙子,懵了。
「紅簪過來了。」尤玉璣望過來。
紅簪頓時回過神,朝著尤玉璣規規矩矩地屈了屈膝行禮:「紅簪給夫人請安。」
尤玉璣點了點頭,便將目光移開。
林瑩瑩笑著跑到尤玉璣面前,舉著兩盒指膏讓尤玉璣選:「姐姐,姐姐,你快幫我選一選,指尖上塗哪一種顏色更好看呀?」
林瑩瑩頭幾年很喜歡擺弄自己的指甲。不過陳安之不喜歡,陳安之喜歡素雅的姑娘,不僅衣衫顏色淺淡,飾品更要少之又少,更是覺得染指甲很髒。
尤玉璣瞧了瞧,說:「已經一身粉了,換這盒水紅的吧。」
「我聽姐姐的!」林瑩瑩彎著眼睛笑。
往日,紅簪給尤玉璣請安之後就會離開。然而今天她不由多站了一會兒,才離開。紅簪回去的路上一直琢磨著這幾位姨娘莫不是瘋了?世子爺瞧見她們這樣愛打扮,定然會不高興的。
三位姨娘從曇香映月離開,一起往回走。
林瑩瑩看了看翠玉,又看了看春杏,問:「咱們明天穿什麼?」
本來三個人還在笑著說話,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翠玉冷哼了一聲:「以後我想怎麼穿就怎麼穿!我算是看透了,世子爺雖然把咱倆納回來,還是嫌咱們出身不好,要不然也不會從來不去咱們那。我一會兒回去了就把那些白裙子全燒了,反正咱們身契現在在夫人手裡。世子爺他愛咋咋地!」
「太好啦!」林瑩瑩拉起翠玉的手搖著撒嬌,「有你陪著我,我就不怕啦。嗚嗚我好想箱子最下面那些漂亮裙子呀……」
兩個人同時回頭望向春杏。
春杏縮了縮肩向後退了一步,怯生生的。
翠玉「嘖」了一聲,挖苦:「春杏和咱們可不一樣嘍,她可是世子爺的人哩。」
「你們別看我呀。夫人定然是不喜歡咱們的打扮,今日才會大費周章準備了這些。」春杏摸了摸雲鬢間的珍珠步搖,「如果明日換回以前的樣子才是辜負了夫人……」
她眉心揪起來,一雙手攥在一起,在心裡想著大不了白日來夫人這裡時仔細打扮一番,世子來時再換回以前的樣子……
陳安之剛回府,遠遠看見她們三個穿得奇奇怪怪的。不過他現在顧不上她們,急急去了暗香院。
——方清怡動了胎氣,想要見他。
陳安之趕去暗香院時,大夫剛給方清怡診過脈,寫下安胎的方子,叮囑孕婦要保持心情舒暢。
綠梳送大夫出去。陳安之挨著方清怡坐下,關切地詢問:「他是不是不聽話了?」
他將方清怡的手握在掌中,反復摩挲著,溫柔地望著她:「表妹,你辛苦了。」
方清怡笑著搖搖頭,說:「表哥不用掛心,只是尋常的胎診罷了。」
她靠著陳安之的肩,柔聲:「表哥對我真好。」
她聲音裡帶著笑,卻笑不及眼底。
「表哥,今日是我母親的生辰,我打算回去一趟。你陪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陳安之的臉色一下子沉下去,道:「上次的事情,姨母雖然是為了咱們的孩子好,可實在太歹毒。若是闕……」
陳安之頓了頓,改了口:「我知道你既心善也孝順,日後少和你母親接觸,免得被她教唆。她既生辰,我也不好攔你回方家。我就不去了。」
「嗯。」方清怡柔聲,「我聽表哥的。」
方清怡自己回了方家。
母親和離後搬回方家。方家在陳國是家蘊豐厚的高門世家,要不然也嫁不了晉南王。
方清怡明顯感覺到府中管事對她的態度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因為她現在成了低賤的妾嗎?
方清怡捏了捏手,頭一次怨起方家老宅的寬敞,讓她忍受家僕的目光,走了許久才到母親的住處。
「你怎麼回來了?」母親皺著眉,「不是叮囑過你?我既然一個人把所有罪名頂下來了,你更應該在世子和王妃面前做做樣子和我劃清界限!」
「母親,我這次回來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方清怡說。
「什麼忙?」
「幫我尋一些懷孕兩個月到四個月的貧苦女人。越多越好。」方清怡慢悠悠地笑起來,「總得有一個生出男丁來。」
她垂眸,用噙著冰涼笑意的眸子望著自己的肚子。
——這一胎,必須是男孩。
必須。
‧
天色黑下來時,尤玉璣才處理完商鋪的事情,從花廳回到寢屋。剛一進屋,她就聞到了酒味兒。
司闕懶洋洋地倚靠在平日她斜倚的美人榻上,正在獨自飲紅梅酒。方幾上已經空了幾個酒壺。
「姐姐。」他抬眸望過來,舉杯對尤玉璣笑。
尤玉璣款款朝他走過去,立在美人榻旁俯下身來,用淺紫色的絲帕擦了擦他衣襟上的酒漬。紅衣被酒水沾濕,變成了暗紅。
她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詢問:「怎麼飲了這麼多酒?」
司闕拉住尤玉璣的手腕,用力一拉,將人拉進懷裡。他抱著她,將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輕聲喚:「姐姐、姐姐、姐姐……」
也不說旁的話,只這樣一聲一聲喚她。
「怎麼喝醉了?」尤玉璣也不推開他,反而是將手搭在他的身後輕輕拍了拍,「我讓枕絮給你煮醒酒茶,我們歇下好不好?」
司闕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他下巴搭在尤玉璣的肩上,隨著搖頭的動作,臉側若即若離地輕輕蹭著尤玉璣的臉頰。
「那好,那咱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等你想起來了咱們再去梳洗。」尤玉璣聲音溫柔。她動作輕柔地理了理司闕的長髮。
他不再說話,安靜地抱著她。她便也不說話,隨著他。只是尤玉璣忍不住在心裡思量著他為何不歡喜。難道是因為今日讓他穿了這身紅衣?她一方面覺得司闕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生氣,另一方面又摸不準他奇怪的性子。
好一會兒,司闕在悶聲說:「姐姐,我想親親。」
尤玉璣呆了呆,悠悠低語:「果真是醉了……」
「姐姐……」
尤玉璣蹙了眉,低聲:「你、你哪天晚上沒有親過?」
尤玉璣說得不自然,也不願意在多說。她推了推司闕,終於將人推開。她從他懷裡起身,說:「我出去喚人進來送水。你一會兒乖乖聽話去沐浴。」
司闕動作慢吞吞地點頭。他望著尤玉璣走出去,忽然扯起一側的唇角笑了,還哪裡有半分的醉意。
接近著,他又嘆了口氣。
是啊,夜夜都親過,可不是他想親的地方。
司闕轉眸,神情懨懨地捏著一個空酒盞,在桌面陀螺般打著轉兒,一遍又一遍。
他轉著酒盞的動作一頓,眸中閃過一絲亮色。
也是,誰會願意親一個醉漢的嘴?
是以……司闕今晚不僅反復漱了口,還吃了整整一盒的糖。不過他還是沒能得償所願。
尤玉璣欠身將床幔放下來,然後轉眸望著他:「今晚好好休息。」
這是哪裡都不讓親了。
司闕欲言又止。
行吧,誰稀罕,睡覺。
尤玉璣拉了拉被子,幫他蓋好。她偎在司闕身邊,睡著之後,司闕在被褥中的手摸了摸,摸到她的手輕輕握在掌中。
握得不敢太用力,怕吵醒了她。
又情不自禁反反復復地撫挲著。
這世間的珍寶,司闕見過多了,沒有任何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抵得上她這雙手潤滑細膩,令人愛不釋手。
尤玉璣睡夢中蹙著眉翻了個身。
司闕一驚,瞬間鬆了手。
片刻後知曉她仍然深眠,才重新輕輕牽起她的手,不敢深握,只將她微蜷的小手指輕輕勾著。
‧
一眨眼,到了尤玉璣打算去毒樓的日子。
一大清早,尤玉璣睜開眼睛瞧見司闕還睡著。她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把假死藥拿回來。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去外面梳洗,盡量不吵醒司闕。
景娘子又勸了兩句,顯然是無用功。
用過早膳之後,尤玉璣便打算出發。
司闕坐在屋內窗下,望向窗外與侍女說話的尤玉璣:「姐姐,你要出去?」
「是要出去一趟。」尤玉璣轉過身望向他,細細打量著司闕的氣色。
「那今晚回來嗎?」司闕問。
尤玉璣彎了彎唇:「自然是要回來的。」
司闕對她笑。
在尤玉璣轉身的下一刻,司闕收起笑,面無表情地拋了一枚銅板。
一陣撞響之後,銅板歸於平靜,安靜地躺在桌面上。
——反面。
司闕扯起唇角,揚出一絲詭異的笑。
看來,今晚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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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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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7:57
第五十四章 毒樓
去往毒樓的路上,尤玉璣到底是有幾分擔憂。實在是毒樓的名聲太不好了。原先她在司國時也聽說過這地方,頭幾年她年紀尚小些,經常被婆子們談論時的說辭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那裡的毒無所不能似的。
尤玉璣推開車窗探首望出去,坐在馬背上的卓文立刻往前趕過來,等著問詢。
「還要多久才能到?」尤玉璣問。
「還得一個時辰。」卓文稟話。
尤玉璣想了一會兒,本還想問卓文是怎麼找到毒樓的,可她之前已問過一次,不再囉嗦,將窗戶關上。
還想問,是因為對卓文的解釋有疑惑。但並非懷疑卓文。
毒樓並非固定所在,除非是毒樓要開門做生意,其他時候旁人根本尋不得。尤玉璣剛想從毒樓買假死藥,毒樓在這個時候難得的開門做生意,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真的只是巧合嗎?
尤玉璣蹙眉,暗暗思量。
細微的響動聲讓尤玉璣收回思緒,她驚訝地循聲望向車內長凳後面的縫隙,發現了一團黑色的茸毛。
尤玉璣訝然:「百歲?」
百歲晃了晃尾巴,勉強算作回應,繼續窩成一團,把自己塞在角落縫隙裡。
「呦,這隻貓什麼時候跳上車的。」景娘子驚奇,「只是咱們已經出來這麼久了,是派個人將它送回去?」
「算了,都走了這麼遠。」尤玉璣小心翼翼地將百歲弄出來,讓它睡在她腿上。她垂眸,用指腹輕輕撫著百歲的後腦,百歲舒服地眯著眼,呼嚕呼嚕。
馬車在一條僻靜的舊巷停了下來。景娘子推開車門先跳下去,再扶著尤玉璣下車。
尤玉璣站在院門前,打量著。
這條舊巷瞧上去荒廢了許多年,各家宅院早已破敗,瞧不見一個人影。就連面前的這一處宅院也是如此。
卓文走上前去,叩了叩門。
尤玉璣細細瞧著。
不多時,破舊的木門從裡面被拉開一條縫。開門的人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冷著臉。她先掃了卓文一眼,視線再越過卓文打量著尤玉璣。
「斬雪姑娘。」卓文作揖。
「馬車和侍衛繼續往前走,至少離遠個一兩條街巷。」斬雪道。
卓文立刻說:「馬車會趕走,只是侍衛不能全離開。我家夫人弱質女流,還請斬雪姑娘多包含。」
「最多再帶兩個人。」斬雪將院門推開,也不再多說,轉身往裡走。
卓文立刻轉過身望向尤玉璣,尤玉璣點了點頭,他才挑了兩個身手好的侍衛留下。其他人趕著馬車去前兩條街等候,景娘子也沒有跟著。
卓文等尤玉璣走來,讓她先進去,跟在尤玉璣身後。
古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從外面看又是無人居住的荒涼舊宅。
尤玉璣聽著身後的「吱呀」聲,悄悄打量著這院落。宅院雖破舊,內裡的院子卻很是寬敞。院中雜草叢生,瞧上去不像常有人居住的模樣。
可等尤玉璣走進房中時,不由訝然。
與外面桌椅殘敗倒地雜草肆意生長不同,邁過這一道古舊的房門,裡面卻別有洞天。廳中擺設簡單,可尤玉璣一眼瞧過去,每一件東西都價值不菲。就連桌上隨意放的擦布,也有著最精致的繡紋,應當是出自一等繡娘之手。
也是,毒樓怎麼可能會缺錢。
「夫人稍坐,我去與我們樓主說一聲。」
「有勞。」尤玉璣在紅木圈椅裡坐下,掃了一眼牆上掛的大師名畫古跡。
「夫人。」卓文示意尤玉璣身後。
尤玉璣回頭,意外地看見自己的斗篷的兜帽在動。緊接著,一顆黑腦袋露出來。尤玉璣哭笑不得,捏著百歲的後頸,將它從兜帽裡拎出來。
「你什麼時候躲在這裡了?」尤玉璣蹙眉,眸中含著笑用手指頭點了點百歲的腦門。百歲張開嘴,輕咬了一下尤玉璣的手指頭。
尤玉璣抬眼,聽著樓上隱約的腳步聲,因百歲跟了來而略顯擔憂。她想了想,將百歲放在自己的袖中。她警告它:「乖一些,不要闖禍。」
百歲聽不懂,正好玩地用臉去蹭尤玉璣的手腕。
尤玉璣在一樓坐了很久,斬雪才重新出現請尤玉璣上樓。
尤玉璣再次道謝,捏了捏袖口,踩著木梯一步步往樓上去。
二樓的房間裡,司闕面無表情地喝著一杯剛調好的湯藥。
不苦,但辛辣。
最後一口飲盡,司闕將琉璃杯放下。他蹙眉,不由一陣低沉地輕咳。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門外。
「樓主,客人到了。」斬雪在門外稟話。
司闕拿起血色面具戴上,再開口:「進來」。
他潤過藥的嗓音,彷彿被煙熏過那般沙啞刺耳,實在不夠好聽。
聽著他陰森森的聲音,尤玉璣心頭緊了緊。房門打開的前一刻,她眼前已經浮現了一個醉心煉毒的樓主形象——
一個鬢髮斑白面目可怖的老者。他會有一雙猩紅的眼睛,大概披頭散髮,還會穿著鬆垮的長袍子,上面必然沾滿了各種藥漬。身上也會有一種難聞的毒物氣味。
房門逐漸打開。
毒樓樓主出現在尤玉璣面前。他坐在漆黑的玉案之後,正對著房門。
尤玉璣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那張血紅色的面具。面具上的顏料好似隨意潑上去,凹凸不平又濃淺不一。好像不是顏料,而是乾涸的暗紅血跡。
他沒有穿尤玉璣想像中的寬鬆灰袍子,而是一身窄袖黑衣裹在其修長的身體上。他一隻手隨意搭在身前的黑色玉案上,長長的指把玩著桌上的琉璃杯。漆黑光滑的案面越發將他的手襯得皙白如雪。
他也不是尤玉璣想像中的披頭散髮,而是青絲高高束起。
黑髮。
不是老人家。尤玉璣有點意外。
大概是那張血紅的面具實在可怕,尤玉璣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她收了收神,緩聲開口:「我想要假死藥。」
他修長的指轉動琉璃杯的動作忽地一停,繼而「啪」的一聲,將琉璃杯放下。他將手搭在桌面,站起身來。
明明不是虎背熊腰的強壯身形,可隨著他徐徐站起身,尤玉璣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他轉身,朝身後走了兩步,停在巨大的書櫥面前,拿出一冊書,查閱著。
尤玉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頎長背影。原先隱在漆黑玉案下半身也露出來。腰間一條暗紅的玉帶,和他的面具相應。
他在做什麼?查能不能做出假死藥,還是他把怎麼做假死藥給忘記了。
尤玉璣正凝神,沒注意百歲從她的袖子裡跳下去,好奇地在屋子裡張望著。
「百歲……」尤玉璣一邊低聲喊它,一邊去抱它。
百歲先一步靈敏地跳上玉案,抬起兩隻前腳,站起來,朝著司闕的背影喵喵叫了幾聲。
尤玉璣趕忙快步走過去,將百歲牢牢抱在懷裡。她歉意地說:「小貓調皮了。」
沒等到回應,尤玉璣抱著百歲向後退開些。她低下頭,捏起百歲的耳朵,湊到它耳邊小聲說:「離他遠一點,他全身都是毒!」
「喵喔……」百歲如果長了嘴,一定要說尤玉璣拽得它耳朵疼。
「什麼?」司闕轉過身來。
「沒事。」尤玉璣牢牢禁錮著百歲,「早前聽聞假死藥是您所煉,不知可還有?」
「沒了。」
尤玉璣眸色瞬間暗下去,緊接著又急急開口:「那可否請樓主再煉一次?」
「一萬兩黃金,一個月。」司闕用沙啞刺耳的聲調言簡意賅。
一萬兩黃金,可不僅不是小數目,簡直是天文數字。
司闕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尤玉璣,瞧著她蹙眉為難的神情,想著她會如何討價還價。
「好,我要四顆。」
司闕頗為意外地瞥了尤玉璣一眼。
——以前怎麼不知道她這麼有錢。
「只是……時日上可能再寬限些?我可以先付兩萬兩黃金,餘下的新歲時定能付清。」
「不能。」
司闕重新坐下來。
尤玉璣不由犯了難。
一隻嬰兒拳頭大的蜘蛛不知沿著那條桌腿,爬上了漆黑的玉案之上。
尤玉璣輕「啊」了一聲,不由再往後退了一步。
司闕望向她微微發白的臉色。
怕蜘蛛?
司闕拿著桌面那隻琉璃杯,倒扣住那隻蜘蛛。
尤玉璣悄悄鬆了口氣,可是她仍舊忍不住盯著那隻琉璃杯,生怕裡面的蜘蛛何時會突然弄翻了琉璃杯,爬出來。
下一刻,她聽見毒樓樓主陰惻惻地低笑了一聲。
她不解其意,又眼睜睜地看著他修長的指握住琉璃杯輕輕晃了兩下,然後將琉璃杯拿開。
尤玉璣驚訝地看著案面——那隻蜘蛛已經變成了一團灰燼。
這一次,尤玉璣才徹底鬆了口氣。可是緊接著,她仍舊陷在局促的情緒裡,想著這間屋子裡不知何時還會從哪裡鑽出蜘蛛來。
她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好。兩顆。我只要兩顆。」她匆忙改了口,「銀票還是金條?我一會兒讓家僕帶過來。」
「不急。一個月才能煉好。來取藥的時候付錢。」
尤玉璣匆匆點頭,剛要開口告辭。斬雪從外面腳步匆忙地進來,冷顏稟話:「樓主,發現了朝廷的人。」
司闕看向尤玉璣。
尤玉璣感受到毒蛇一樣的目光,她立刻解釋:「我誠心來買藥,自然不會做洩露毒樓蹤跡的事情。」
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分明不用格外解釋。可尤玉璣還是擔心毒樓樓主遷怒之下,隨便撒撒毒要人命。
另外一個毒樓的人上樓,再稟:「朝廷來的人很多,快要將這裡包圍了。」
朝廷早就盯上了毒樓,這是司闕早就知曉的事情。
在過去的幾年,毒樓在哪裡做生意,當地的朝廷或地方勢力總要動歪心思。
不過司闕並不在意罷了。
司闕起身,往樓下走。經過尤玉璣身邊的時候,他停下,側首望向她:「不想被官兵抓走嚴刑逼問,就跟緊些。」
尤玉璣抱緊懷裡的百歲,帶著卓文和另外兩位侍衛,腳步匆匆地跟著毒樓的人一併下樓,到了一層一處不起眼的小房間,走進了底下。
地下的暗道很長很長。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走在前面的毒樓樓主。她聽著耳畔一行人清晰的腳步聲,不知她買個藥,怎麼就淪落到和毒樓的人一起逃跑的境地。
懷裡的百歲貪玩,想要掙開尤玉璣的懷抱。
尤玉璣緊緊抱著它,溫聲勸訓:「安生些,若把你弄丟了,我可怎麼與他交代。他要難過的。」
司闕停下腳步,側身轉眸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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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8:16
第五十五章 解藥
暗道裡不甚明亮,只每隔著一段,在路邊擺一盞昏暗的石燈。此時一盞石燈正落在尤玉璣腳邊,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讓她淺紫色的裙擺鍍了一層柔和的光影。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過來的前一刻,司闕收回了視線,繼續往前走。
尤玉璣有點忐忑地抱緊百歲,加快腳步。
在暗道裡走了許久之後,尤玉璣沒想到還有下一層。她一手將百歲護在懷裡,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踩著豎立的木梯往下走。
終於踩到地面,尤玉璣奇怪地望向毒樓樓主。是她看錯了嗎?怎麼覺得她剛剛下來時,毒樓樓主故意立在一側等著她,像是擔心她摔下去似的。這裡這樣暗,興許是她看錯了吧,毒樓樓主怎麼會這樣好心。
「啪」的一聲響,斬雪將一盞壁燈點燃。她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點燃一盞盞壁燈。走廊跟著逐漸變得明亮起來。
「夫人,屬下怎麼覺得這裡很危險。」卓文壓低了聲音。
毒樓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不危險?來之前,尤玉璣已有了心理準備。尤玉璣還沒說話呢,走在前面的斬雪輕笑了一聲,道:「毒樓就是這麼危險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是用毒浸過的。說不定你們現在已經身懷劇毒了。」
卓文沒接話,只是壓低聲音對尤玉璣抱怨了一聲:「這丫頭不僅嘴皮子厲害,耳朵也厲害。」
尤玉璣亦壓低聲音,溫聲叮囑:「少生事,不要惹毒樓的人。」
「那是自然。」卓文趕忙應了一句。
不多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是有人追過來了嗎?」斬雪皺眉。
斬雪抬抬下巴看向身邊的一個少年,吩咐:「四七,去看看。」
四七點頭,立刻往回跑。
其他人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可是身後的腳步聲反倒越來越近。
尤玉璣忍不住開口:「樓主,朝廷的人會不會在前面等著?」
「前面是死胡同。」
尤玉璣停下了腳步。死胡同?他們在往死胡同裡跑?
司闕側身瞥著她,沙啞開口:「怎麼,夫人要回頭自首去?」
尤玉璣心裡浮現了掙扎。就算她折回去,保命絕非難事。她大可說自己只是來毒樓買藥,她的身份擺在那裡,朝廷的人根本不會對她嚴刑逼供,就算問話也當客客氣氣。
尤玉璣覺得折回去反而是更安全的選擇。
可是……若她現在折回去,定然失去了毒樓樓主的信任,若他懷疑她向朝廷多言,他說不定不會再賣假死藥給她。假死藥的煉製需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毒樓樓主還會見她嗎?傳言,毒樓樓主本就是個喜怒無常又多疑的人。
尤玉璣腳步僵在那裡,心裡掙扎著。
司闕面具下的臉扯出一絲好玩的笑容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不再等尤玉璣。
尤玉璣眼前浮現司闕乖順的笑臉。時間緊迫,西太后不久就會回京,屆時她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晉南王府,可是身契不在自己手中的小妾絕無正大光明離開的可能。她必須在她離開之前安頓好幾個小妾。尤其是司闕,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又孱弱可憐,一旦被陳安之強勢召侍,發現他的男兒身……
尤玉璣抬眸望向已經走了很遠的毒樓樓主,輕嘆一聲,抱緊懷裡的百歲,快步跟上去。見此,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也跟上。
司闕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略略放慢了腳步。
不多時,一道石門出現在視線裡。沉重的聲響,伴著些塵埃翩飛,石門被打開。斬雪點燃裡面的燈,石室內儼然是個庫房。石室內擺放了一排排石架,其上密密麻麻擺放著各種藥瓶。
尤玉璣剛一邁進去,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有些難聞。
她忽然想到了那張漆色玉案上化成灰燼的蜘蛛。
「不要動這裡的任何東西。」司闕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拿起石架上的幾個藥瓶看看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這裡的藥,都不是他煉的。
世人都知毒樓樓主用毒如神,卻不知毒樓是個很龐大的組織。毒樓樓主有太多徒子徒孫。就比如剛剛折回去查看的四七,四七是他的代號,代表他是斬雪的第四十七個徒弟。
而斬雪的師父,是停雲。
尤玉璣安靜地站在一旁,不僅不會亂動這裡的東西,更是連多走動都不敢。她蹙著眉望向石架間的毒樓樓主。血紅色的面具遮臉,尤玉璣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她瞧著他慢條斯理翻看石架上的各種毒,舉手投足之間沒有一絲擔憂,甚至含著一抹悠閒的味道。
尤玉璣略微放了心,覺得毒樓樓主應付得來外面的人。畢竟毒樓這些年應該早就有了禦敵的經驗。
可是過了兩刻鐘,尤玉璣聽見朝廷的人來到了石門外,正在用東西撞擊石門。尤玉璣小時候會跟著父親去軍中,她從外面整齊的聲音聽得出來來人數目眾多。
「這裡真的是死胡同?」尤玉璣不死心地問。
司闕抬抬眼,望向石門。外面的撞擊一次比一次大力,些許塵埃徐徐飄落下來。
「開門。」他煩躁地開口。本就沙啞刺耳的聲音越發陰森難聽。
斬雪拉動機關,另外一面石牆忽然朝一側滑動,一個黝黑的暗道出現在視線裡。暗道很黑,入口極小,只能容一人通過。
「夫人,我在前面走,你跟緊。若情況不對,立刻喊我。」卓文道。
「跟我走。」斬雪率先走進暗道,卓文立刻跟上去,然後是尤玉璣的兩個侍衛。
尤玉璣剛邁進暗道,不由回頭望向毒樓樓主。他還在石室內,背對著她。似乎沒打算立刻走進暗道。
尤玉璣不能再多看,轉回頭往前走。她聽見身後石門被撞開的巨大聲響,懷裡的百歲不安地磨蹭著。尤玉璣唯有更用力地抱緊它,捏一捏它的後頸算是安撫。
窄窄的暗道又黑又潮濕,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尤玉璣只能看見走在前面的卓文行走間的些許晃動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中,尤玉璣忍不住又想起化成灰燼的那隻蜘蛛。
……這裡會不會有很多毒蟲?
不能多想。
她蹙著眉使勁兒閉了下眼睛。
一片漆黑的情況下,尤玉璣其他感官變得敏感。她仔細聽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響,亦感覺到這條漆黑的暗道仍舊是繼續往下走。
尤玉璣感覺走了許久,前面終於出現了些亮光。從狹窄逼仄的暗道裡走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壓迫感散去。尤玉璣鬆了口氣。
眼前仍是一間地下室,玉石鋪地,石牆上懸著一顆顆夜明珠照明。
尤玉璣打量著這裡,發現幾道玉門,不知道通往哪裡。
「在這裡等著就是了。」斬雪坐下來,徑自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大喝了兩口。然後笑著說:「你們就別喝了,反正你們也不敢喝毒樓的東西。」
尤玉璣溫聲開口:「斬雪姑娘,不知我們該如何離開這裡?」
「不知道啊,看樓主什麼時候能把外面的人都弄死。」
尤玉璣訝然。一個人把那麼多人全弄死?這要什麼時候?
下一刻,身後響起腳步聲。尤玉璣回頭,看見一身玄衣的毒樓樓主從石梯走下來。她幾乎脫口而出:「都死了?」
言罷,她立刻抿了唇。
司闕在石凳坐下,道:「等一個時辰,那些臭烘烘的屍體都化成水再出去。」
一瞬間,尤玉璣眼前浮現出許多屍體堆成小山逐漸融化的可怖場景。
她的臉色不由泛了白。
司闕起身,推開一扇玉門,走進一間房。
斬雪道:「幾間房間都是空著的,你們可以進去休息。」
「多謝。」尤玉璣道了謝,卻並沒有走。
斬雪從腰間拿出一個葫蘆,把裡面的紅蜘蛛倒出來,拔下髮間的簪子來戳蜘蛛。
尤玉璣立刻不想在這裡再待,走進一間玉室。室內簡單,一張石床,和簡單的桌椅。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守在門外。
隔壁的玉室裡,司闕正冷著臉晃動琉璃杯調藥。能讓他聲音變化的湯藥有時間限制,他必須再調製一杯喝。
一杯藥剛飲盡,外面響起了驚恐的呼叫聲。司闕拿起面具重新戴上,快步往外走。
斬雪無力地趴在桌上,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倒在隔壁玉門門口。尤玉璣站在門口,臉色煞白。她也是剛從房中出現,愕然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司闕走到斬雪面前,拿起那隻葫蘆瞥了一眼,然後轉身望向尤玉璣,問:「看見那隻蜘蛛了嗎?」
聽見蜘蛛兩個字,尤玉璣的臉色瞬間蒼白。下一刻,她看見那隻紅色的蜘蛛從卓文的衣領爬出來,她頓時面無血色,快步往玉室退去,想要關門防止那隻蜘蛛爬進來。然而房門關不上,反而是碰到了門口的一個木架子。木架子最上面的幾瓶藥朝一側滑去,啪的一聲響,小瓷瓶碎了。
尤玉璣立刻聞到了一種刺鼻的氣息。
她心裡暗道一聲壞了。她忍著頃刻間出現的眩暈,望向門外的毒樓樓主急聲:「我買解藥,任何價錢。」
頭疼欲裂時,尤玉璣聽見毒樓樓主陰惻惻地低笑了一句,隱約自語了句什麼。昏厥的前一刻,她反應過來毒樓樓主自語的那句話是——真有錢。
尤玉璣是疼醒的。
她睜開眼睛,入眼一片玉色。她恍然自己躺在那間玉室的石床上。她轉眸掃過室內,看見了一身玄衣緋帶的毒樓樓主站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前,背對著她,正在擺弄著桌上的藥。
下一刻,不可言說之處傳來一陣撕咬的疼痛。
尤玉璣忍不住呼痛了一聲。
「再忍忍。」司闕沒回頭。
尤玉璣沒有力氣說話,她勉強抬手,赫然看見自己的手臂上遍布許多紅點。頭幾年,尤玉璣曾遇到一個乞討的婦人,身上也是這樣腐爛的紅點,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景娘子告訴她,那是不乾淨的病。
下身的異樣疼痛,讓尤玉璣不由駭然,她總不會染上那樣不乾淨的病吧?
司闕指間捏著一枚雪白的藥片。這毒不是他煉的,不過他想煉出解藥並不費什麼力氣。
司闕捏著剛煉好的藥片轉身朝尤玉璣走去。
瞧他走過來,尤玉璣心裡悄悄鬆了口氣,覺得自己還有救。司闕走到床邊時,尤玉璣已勉強支撐著坐起身。緊接著,尤玉璣臉色一僵,愕然發現自己的裙袴在昏迷時被人褪去。她臉色紅白相錯十分難看時,司闕抬起她的腿,將藥塞放進去。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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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8:38
第五十六章 三日
「放鬆。這可是你不惜任何價錢買的解藥。」司闕語氣稍頓,「我的客人。」
他望向尤玉璣蒼白的臉色,鬆了手,將那枚藥遞給她,道:「那你自己來。」
尤玉璣吃力地抬起手去接那片藥,然而她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睜睜看著那枚藥從她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她張了張嘴,喉間像是壓了塊石頭,發不出音來。
司闕的視線追隨著那片藥,看著它如何從她指尖跌落,又如何在落地之後滾進石床的縫隙裡。他再抬眼望向尤玉璣,意外地看見她紅了眼睛。
司闕轉身,在桌上的藥瓶裡重新倒出一粒藥,回到石床邊。這一次,倒是成功將藥放了進去。
他望向尤玉璣,她垂著眼睛,眉眼間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不多時,尤玉璣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無力地躺了下來。最後的意識裡,她微微偏著頭,望向石床裡側。她看見了百歲躺在她褪下的裙褲上,正沒心沒肺地睡覺。她指尖顫了顫,想要扯來自己的裙褲遮一遮空蕩蕩的狼狽。然而終究是無力為之,只能眼睜睜看著裙褲近在咫尺卻不能拉過來。
意識徐徐散離,尤玉璣閉上眼睛,逐漸陷入半昏迷的狀態。有時她覺得自己走進一片霧濛濛的夢境中,困在那裡無路可走。有時她被身上的毒斑折磨得疼痛難忍。
更多時候她安靜躺在那裡,雖無力睜開眼睛,卻能聽見身邊細微的聲響。她會聽見毒樓樓主的腳步聲,也會聽見百歲的喵喵叫聲。百歲偶爾響起的叫聲安撫了她,讓她知道百歲還好。
她能感受到百歲偎在她手邊蹭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毒樓樓主每隔一段時間會抬起她的腿給她塞藥。
身不由己的霧濛濛困境裡,亦覺得難堪。
再後來,她勉強可以睜開眼睛。
底下玉室裡光線不甚明朗,亦分不清時辰,不知外面是白日還是夜裡。
一張血紅色的面具出現在視線裡。尤玉璣卻再一次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身上毒斑的疼痛折磨慢慢在減弱。
有一次她睜開眼睛,勉強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桌椅處,看見毒樓樓主背對著她,趴在桌面似乎睡著了。而百歲趴在毒樓樓主身邊,黑黑的尾巴輕掃。
尤玉璣好想將百歲抱在懷裡,好想訓斥它離毒樓樓主遠一點。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尤玉璣在後悔沒有聽景娘子的意見派人將百歲送回去……
這一次。尤玉璣再次醒來時,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她睜開眼睛,先看見百歲坐在她身邊抓咬著她的一方絲帕。
她試著想要用力坐起來,竟也真的能慢慢撐著坐起身。她急急望向自己的下身,發現她自己的棉斗篷蓋在她身上。
她立刻環顧室內,沒有看見毒樓樓主的身影,她垂下眼睛,輕輕鬆了口氣。
腿上一沉,是百歲跳到了她的腿上。
尤玉璣垂眼望著它,用手摸摸它的頭。她看見自己的指尖兒仍在微微發顫。她用發顫的手將袖子往上推了推,蹙眉望著小臂上的紅斑點。她緊接著又掀開蓋在身上的棉斗篷,去看自己的腿。她的腿上也如小臂一般模樣。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尤玉璣抖著手慌亂地將棉斗篷蓋好。她轉眸望向走進來的毒樓樓主,向來溫柔的眉眼間蘊著氣憤與更多的防備。
司闕瞥她一眼,也沒說話,徑直走到方桌旁,背對著尤玉璣坐下。
尤玉璣抿著唇,虛弱地捏著身上的棉斗篷,目光凝在他的背影上。在那些被縛的半昏迷時間裡,她的感官卻很清晰。
他長指捏著藥片送進去,一共十二次。
良久,尤玉璣似洩了氣般,慢慢垂下眼睛。緊緊攥著棉斗篷的手也慢慢鬆開。她望著自己仍舊微顫的發白指尖,在心裡對自己說——
尤玉璣,不要做不講理的人。眼下他是醫她是患。生死之前,何必拘泥於小節。
百歲站起來,收了爪尖尖,舉起一隻小爪子拍拍尤玉璣的肩。
尤玉璣咬唇,忍下眼角的濕意。她長長舒了口氣,將那絲委屈咽下去。她重新抬起眼睛,望著那抹玄色的頎長背影,虛弱地開口:「謝謝。」
司闕擺弄藥瓶的手一頓,猛地轉過椅子,面向尤玉璣。椅子劃過地面,發出不小的難聽響動來。
奇怪的氣氛輾轉蔓延。
尤玉璣不懂毒樓樓主為何忽然有些生氣。
她反思,難道是因為她不小心打翻了架子上的毒,導致這樣麻煩的後果,惹得他不悅?
她心思流轉,卻並不太敢再草率開口。
兩相僵持了片刻,她看見毒樓樓主又轉過身去。
司闕倒了一杯水,起身朝尤玉璣走過去,將水遞給她。
尤玉璣的確口乾舌燥十分口渴,立刻抬手接過來。她雙手捧著水杯,雖勉強克制,可是握著杯子的手仍在發顫。她唯有更用力些,免得將這水打翻。
司闕的手握過來,覆在她的手背上,幫她將水杯握穩,餵她慢慢喝。
許是因為剛擺弄了許多毒物反反復復洗過手,他手上有一點皂角的味道,手心還有一絲炙熱。
尤玉璣不敢去看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手,半垂著眼匆匆將水喝了。
他鬆了手,將空了的水杯拿走。覆在手背上的炙熱感消失,尤玉璣輕輕鬆了口氣,又低聲再次道謝:「謝謝……」
毒樓樓主已經轉身走回桌旁,將水杯重重放在桌上。
明明這個時候完全不想和這個人打交道,可尤玉璣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我……我昏迷了多久?」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
就在尤玉璣以為他不會搭理她時,他才沙啞開口:「一天。」
一天?居然才一天嗎?尤玉璣訝然。她遠以為自己昏迷了許久。她忽然想到那十二次放藥。
一天,十二次,是不是每隔一個時辰放一次藥?
那豈不是說明毒樓樓主一日一夜都沒有好好睡過?
尤玉璣悄悄抬眼,偷偷打量著坐在不遠處的毒樓樓主。
毒樓樓主忽然站起身,嚇了她一跳。她來不及移開目光,就看見他起身之後側身而立,將那個藥瓶中的藥倒出一片在掌中。
看見那片白色的藥,尤玉璣的臉色頓時煞白一片,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
‧
到了第三日,尤玉璣已經不再那般虛弱,可以下床自由走動。她的那雙手也沒有再發抖。
她終於能走出玉室,面帶憂色地望向卓文和兩個侍衛。
——他們還在昏迷中。
甚至就連斬雪,也保持著趴在桌上昏迷的姿勢。
顯然,這幾日毒樓樓主懶得管他們。
尤玉璣急急過去查看,知道他們還活著,這才鬆了口氣。她轉身回到玉室,也不靠近毒樓樓主,離得遠遠的,溫聲開口:「可不可以救救他們?」
話音剛落,她頃刻變了臉色,急呼:「小心!那隻蜘蛛在你身邊!」
司闕側首望過去,看見那隻紅色的蜘蛛正在往牆上爬。他面無表情地探手,將那隻蜘蛛抓在手中。然後他走出玉室,將那隻紅色的蜘蛛塞回斬雪的葫蘆,隨手將葫蘆放在桌上。
尤玉璣不可思議地望著這一幕,低聲:「你、你怎麼不怕這蜘蛛。」
「它身上沒有我毒。」
尤玉璣愕然。
司闕經過尤玉璣身邊,尤玉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司闕忽覺得有點好笑。她這樣避開他,是擔心他身上全是毒?呵,躲什麼呢,他身上哪裡沒被她玩弄過。
司闕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
尤玉璣自是不知他所想,還在擔憂著卓文和兩個侍衛的安危。
司闕走到桌邊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解釋:「那種蜘蛛叫眠蛛,被咬之後會沉睡七日。僅此而已。」
尤玉璣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由在心裡感慨這世間毒物的神奇。
「當日朝廷的人追來時,你的手下將馬車趕走了。」司闕將一片片白色的藥丸倒進瓶中,一片嘩嘩聲,「去了尤家。」
尤玉璣蹙眉。景娘子畢竟在她身邊做事許久,她略一琢磨就想明白了景娘子的用意。毒樓忽然出事,景娘子見不到她,想必是先把馬車趕回尤家,對外聲稱她回了尤家。
緊接著,尤玉璣忽想到另外一件事。
卓文還要昏迷四日,難道她接下來四日都要和毒樓樓主待在這裡?這個想法,讓她渾身不自在。
司闕一眼看透她的憂慮。
「現在送你回尤家。」血紅色面具下的他慢慢笑起來,「我的客人。」
「現在就走?」尤玉璣抬起眼,眸中瞬間浮現驚喜。
司闕瞥了一眼石床,火燎過的嗓子低笑:「把褲子穿上,我們就出發。」
尤玉璣眸中的笑意一僵,頓時鬧了個紅臉。
她下身穿著裙子,裡面卻為了方便頻繁上藥一直未穿裡袴。她趕忙快步走向石床,推開抱著她褲子睡覺的百歲,匆忙將衣物整理好。
「那我的幾個屬下……」
「等他們醒了,毒樓的人會把他們送回尤家。」
尤玉璣目光躲閃不敢去看毒樓樓主,胡亂地點點頭,再一次小聲道謝。
「第十四次。」司闕自語。
——三日來,這是尤玉璣第十四次向他道謝。
尤玉璣並不知道毒樓樓主的話什麼意思。她將百歲抱在懷裡,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藥……」
一瓶藥扔了過來,尤玉璣趕忙接過來,卻並不是這三日她用的藥。
「每日晚上沐浴時放進水中一顆,七日痊癒。」
「多謝。」
第十五次。
司闕往外走。
尤玉璣收好藥,抱著百歲趕忙跟上去。她不敢離毒樓樓主太近,保持了三步的距離。
往樓上走的時候,尤玉璣不由想沿路折回去,朝廷的人若是還在周圍盯著可如何是好?
然而剛走到上一層,她就知道了答案。
毒樓樓主帶著她走了另一條路,石門被推開,尤玉璣望著外面的梅林,忍不住開口:「不是說是死胡同嗎?」
她聽見一聲詭異的嘶啞低笑聲。繼而聽見他說:「男人的話,你也信?」
尤玉璣愕然,在原地僵了僵,才快步去追前面的毒樓樓主。然而她還虛弱,剛剛又走了不短的路,快走幾步就雙腿虛浮,軟綿綿地跌坐在一地枯葉上,涼風拂面,吹著她微亂的雲鬢。
毒樓樓主的手伸過來時,尤玉璣下意識地避開,甚至連目光也移走。
——她不敢去看他的手,會勾起她昏迷時的回憶。
下一刻,她身子忽然懸空被打橫抱起。
尤玉璣瞬間緊繃。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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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8:58
第五十七章 離開
「我可以自己走。」尤玉璣立刻說。
司闕沒有馬上放下她,也沒繼續往前走。
尤玉璣忍不住抬眼望向他,一眼望去是他那張可怖的血紅色面具,她不由匆匆移開了目光,再次低聲開口:「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司闕瞥見她眉眼間的堅決,將人放下了。再繼續往前走時,他放慢了腳步。尤玉璣一直跟在他三步左右的距離。
這梅林似乎沒有主人,不講道理般在山上肆意生長著。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才終於走出這片梅林,也下了山。山腳下是一條小溪,只不過如今天氣寒冷,溪水早已不再流淌,覆了一層薄冰在水面。
瞧見毒樓樓主停下腳步,在溪邊的堆石坐下,尤玉璣輕輕鬆了口氣,她實在是走不動了。
她在另外一塊溪邊的堆石上坐下,和毒樓樓主保持了些距離。
想著這三日的狼狽,她習慣性地低頭望向冰面想要理一理雲鬢,卻在看見冰面上映出的臉龐時,驚呼了一聲。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怔神深望良久,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是了,她的手臂和腿上都有這樣的紅斑點。她早該想到自己的臉上也會有……
尤玉璣顰蹙間的低落映在司闕的眼中,他忍不住開口:「會消。」
尤玉璣扯了扯兜帽稍微遮遮臉頰。
懷裡的百歲翻了個身,尤玉璣心中一沉,她壓下焦急,用溫緩的語調客氣地詢問:「樓主,請問這到底是什麼毒?會、會不會傳染給別人,甚至傳染給我的貓……」
「不會傳染,按時用藥很快會痊癒,沒什麼厲害的小毒罷了。」他語氣十分隨意,聽上去好像真的不要緊。
尤玉璣低著頭,手指輕輕撫著百歲的後頸,不再開口。
不多時,毒樓樓主站起身,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弄匹馬。」
尤玉璣點頭。她望著毒樓樓主踩著木橋走遠的背影,然後又打量著周圍。從那滿山的野梅林出來,是這條已經結了冰的小溪,這條小溪的另一邊遠遠的能看見些住宅的影子,想來遠處有個小村落。
司闕走出很遠的一段距離,又拐過一條鄉間小路,直到確保尤玉璣看不見他,他的腳步才變得沉重起來。他繼續往前走,腳步逐漸變得踉蹌,直到他走近一棵樹,抬手扶著樹幹。他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極其蒼白的臉。
血紅色的面具落在地上。
他大口喘著氣,緩解胸腔的窒息感。他將衣襟扯開些,然後又用發顫的手捏著兩根銀針,刺進頸側的穴位。
窒息的感覺逐漸散去,緊接著而來的是滿腹腥甜。銀針被他拽下來,然後吐出一大口黑血。
他騙了尤玉璣。
他用輕鬆的語氣對尤玉璣說她中的毒只是小毒。其實那毒叫千瘡散,毒素迅速在體內蔓延,等毒素爬到五臟六腑,整個身體會在一瞬間腐爛如泥,屆時神仙難醫。
尤玉璣每個時辰需要換藥一次,整整三日,他一直守在她身邊,仔細照料,一刻也未睡過。他停藥太久,本就羸弱。此番操勞,更是讓他的身體雪上加霜。
司闕倚靠著樹幹良久,才稍微緩過來些。
停雲牽著馬從遠處的小村莊走過來,遠遠看見司闕臉色,趕忙加快了腳步趕到他身邊。
「殿下……」
司闕疲憊地壓了壓眼角,沙啞開口:「是誰把亂七八糟的毒放在休息玉室?」
「我立刻去查!」停雲頓了頓,「查出來之後……」
「丟進毒池。」司闕閉上眼睛,火燎過的嗓音沒有多少情緒,亦讓人覺得陰森可怖。
「是。」
停雲猶豫了一下,直接跪下來請罪:「殿下,斬雪是因為想要幫我研製眠蠱才會動眠蛛。她毒術不精,釀成大錯,我既是她的師父,願替她受罰。」
司闕扯了扯嘴角,涼薄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下來:「依你這意思,我還要替你受罰?」
「不敢!」
司闕沒再理她,戴上面具,拽著馬韁往回走,去接尤玉璣。
‧
伊玉環坐在馬車裡,時不時探首出窗外,向後望去,面色焦慮,好像後面有人在追她一般。
「姑娘,咱們就這麼逃出京城嗎?」丫鬟春桃面露擔憂之色。
「不然呢?」伊玉環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遇上這樣狠心的爹娘,我不逃還能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聽他們的安排嫁給那樣一個廢物,給人當填房?我不幹,我堅決不幹!我這就去找外祖母,外祖母疼我,一定會幫我的!」
春桃望著伊玉環的殘手,欲言又止。
若是以前,讓伊玉環嫁給一個那樣的人做填房自然不像話。可如今伊玉環斷了一隻手,想要好姻緣怕是難了。
春桃有心想勸,可明白主子心氣高,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斷了手,又要被逼嫁給那樣一個人,更何況姑娘本就心有所屬。如今正在氣頭上,她還哪敢勸。
馬車疾行了很長一段,馬也漸漸疲了逐漸放慢速度。
「怎麼慢了?」伊玉環不耐煩地說。
車夫在前面解釋:「姑娘,跑了這麼久,馬兒也吃不消哦,得停一停,餵它們吃些草了。」
伊玉環明白只能如此,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真麻煩。」
馬車停下來,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馬車上。春桃倒了一杯水遞給她,伊玉環下意識地抬起右手,然而看見自己被包裹的斷手,她臉色大變,直接將春桃遞過來的水拂去。水杯傾翻,落了春桃一身。
「你也故意氣我!」
「奴婢不敢!」
伊玉環氣沖沖地下了馬車,悶頭往前走,任由涼風吹在身上。她紅著眼睛越想越氣。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道紫色的身影。
伊玉環一怔,停下腳步,詫異地望向遠處溪水邊的女人。那個女人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溪水邊,瞧著身上錦緞像是大戶人家,怎麼身邊連個奴僕都沒有?
伊玉環好奇地繼續往前走,逐漸走得近了,終於認出來坐在小溪邊的人是尤玉璣。
「尤玉璣?」她開口,聲音裡噙著絲疑惑。
尤玉璣抬眸望過去,在這荒郊野嶺看見伊玉環,亦是微微詫異。
「我沒看錯,真的是你?」伊玉環驚了。
緊接著,伊玉環看清了尤玉璣臉上的紅斑點。
「你的臉怎麼了?」她繼續朝尤玉璣走去,想要再看清一些。
尤玉璣蹙眉,扯了扯兜帽來略微遮臉。
「你毀容了?哈哈哈哈哈……」
伊玉環忽然一陣爆笑,把尤玉璣懷裡的百歲嚇得一激靈,迅速翻了個身,警惕地盯著這個張著血盆大口發出怪聲的女人。
尤玉璣立刻發現了百歲的異常,趕忙捏捏它的後頸,給它順順毛,安撫它。
「尤玉璣,你毀容之後是變啞巴了嗎?你說話啊。」伊玉環開心地笑著,「毀容好啊。看你毀容了以後還怎麼拿一張臉勾引男人。」
尤玉璣視線越過伊玉環望向遠處的馬車,隱約猜到了伊玉環為什麼會出現在荒郊野外。她輕撫著百歲,不緊不慢地溫聲開口:「伊姑娘此次出逃是一個人?那還要多加小心些。」
「你!」伊玉環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容。不管怎麼說,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帶著丫鬟出逃,終究是不體面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想像到事情在京中傳開後,定然有人會碎嘴她是與人私奔。
她倒是希望自己此次是與情郎私奔……
可是她滿心記掛的人心上人從來不是她。
她深了一口氣,哈笑了一聲,幸災樂禍地瞥著尤玉璣:「你都這德行了,可就別關心我了。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嘶,你該不會是會和人私奔,途中毀了容,人家把你扔下不管了吧?哎呦呦,這荒郊野嶺的,你一個人打算去哪?小心野獸出現把你給吃了!」
伊玉環越說越開心,好似嘲笑別人,就能把這段時日的陰鬱得到宣洩。
「什麼司國美人,就這張臉,還怎麼稱美人?以後啊,是該叫醜女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伊玉環以為是自己的馬車過來接她,並沒當回事,還在開開心心地挖苦尤玉璣毀了容。
尤玉璣抬起眼睛,視線越過眉飛色舞的伊玉環,望向馬背上的毒樓樓主。
「讓我看看你多美。」
刺耳尖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讓伊玉環脊背頓時一寒,她轉過身去,被那張血紅色的面具嚇得驚呼了一聲,甚至瑟瑟向後退了一步。
司闕俯下身來,長指捏住伊玉環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躲什麼?讓我來好好欣賞一番你這張漂亮臉蛋。」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撫著伊玉環的臉。
「放肆!你是什麼人?快放開我!你鬆手!鬆開!春桃!來人啊……」伊玉環覺得像是陰冷的蛇在她的臉上爬。她驚恐地大呼小叫,伸手去抓司闕的手,想要將他推開。
緊接著,她聽見了面具下傳來一陣陰森低啞的笑聲。
下一刻,司闕鬆了手。
伊玉環踉踉蹌蹌向後退,見了鬼似地盯著司闕。
司闕卻沒再多看她一眼,而是朝尤玉璣伸出手。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將手遞給他,被他拉上馬背,側坐在他身前。
司闕雙臂環過尤玉璣的腰身,握住馬韁,調轉方向。
「我的臉!啊——」伊玉環驚呼。
尤玉璣微微偏著頭回望,望向伊玉環。她呆滯地站在那裡,雙手不停撫摸著自己的臉。
尤玉璣驚訝地看著伊玉環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衰老。尤玉璣懷疑自己看錯了,不由眨了眨眼,再去細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片刻之間,皺紋爬上伊玉環的臉。明明是個不到雙十年華的姑娘家,轉眼間有了張耄耋老人的臉。
馬一直在往前走,視線裡的伊玉環逐漸遠了。
尤玉璣再次驚於毒樓樓主用毒的本事,她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手。就是這隻手,輕易讓一個女子衰老。可她剛剛也曾將手遞給他。大抵的心理作用,她剛剛遞放在毒樓樓主掌心的那隻手不由輕輕握了握。
馬躍過一條橫木,忽地顛了一下。尤玉璣側坐的姿勢本就不穩,她一手抱緊百歲,一手下意識地搭在毒樓樓主護在她身側的手臂上。
他的手臂會不會也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毒啊?
尤玉璣蹙了眉,悄悄將手收回來。她換一隻手抱著懷裡的百歲,另一隻手更方便些握著馬鞍一角。
司闕沒有覺察到她的這些小動作,他還在想著幸好她沒事。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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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1 00:19:16
第五十八章 聞聞
司闕帶著尤玉璣走了一條比較偏僻的路。到了後來畢竟要經過些街市,他拽了拽尤玉璣的兜帽,說:「自己避一避臉。」
被別人看見她這樣與人同乘一匹馬總是不好的,何況別人不認識什麼千瘡散,看見她的臉如今模樣,會誤會她得了什麼髒病。
避一避臉,怎麼避?
幸好是側坐的姿勢,尤玉璣再偏一偏身,她低著頭,若是路上有人時,便硬著頭皮盡量將臉藏在毒樓樓主的懷裡。
即使是這樣藏匿的動作,她也和毒樓樓主保持了距離,沒有真的貼著他。路邊街景倒退時,她眼前唯有他身上衣衫的玄色。
鼻息間是他身上很黏稠的藥味,又隱約夾雜了點血腥味兒。
日頭逐漸西沉,天地間的萬物景象蒙了一層迷離又溫暖的光暈。
毒樓樓主忽然偏過臉,一陣咳嗽。隔著一層面具,連他的咳嗽聲都變得悶重。尤玉璣驚訝地抬眼望過去,血紅的面具遮著他的臉,她的情況自然一無所知。她收回視線時,不由多看了一眼他的頸部。
他竟也沒有喉結。
世間男子都有喉結,只是有些人天生長得不明顯。尤玉璣想了想,阿闕便是如此。
沒想到毒樓樓主也是這樣。
司闕帶著尤玉璣從尤家後門回去。尤家宅院後面無人居住,後門處自然冷冷清清,沒有什麼人。
「到了……」尤玉璣彎了彎眼睛。她覺得自己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浩劫,如今風雨過後,家就在眼前。心中浮現柔情的歡喜。
她身子一滑,便從馬背上跳下去。可人到底還是虛弱,雙足剛落了地,腿彎忍不住彎了彎。
司闕探手扶了一把。
尤玉璣向一側退開一步,避開毒樓樓主扶在她腰間的手。
她垂著眼睛,聲音低柔:「這次多謝樓主,給您添麻煩了……」
她這樣說著,難免想起那三日的難堪情景,抱著百歲的手不由自主緊了緊。可她不是不講理的人,雖然是在毒樓染了毒,可確實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那瓶討人厭的毒……
無人可怪,無人可惱。
反而要道謝他的照顧。她想起這三日她不論何時醒來都能看見他忙碌的身影,想起昏迷時他為她擦汗的巾帕,甚至是她身上沒力氣,連喝粥都是他一勺一勺餵過來的……
她眼角微紅,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有羞惱,卻無人可惱,只能惱了自己的莽撞。她只又軟軟重復一遍:「謝謝……」
「第十八次。」
尤玉璣蹙了蹙,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原來這幾日他時不時說出的字數是在數她謝了他多少次?
尤玉璣愕然。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她在心裡想著毒樓樓主似乎也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
她似乎應該現在就轉身回家,卻雙足僵在原地。她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情,一時想不起來。
司闕坐在馬背上望著她眉眼間的黯淡憂慮,開口:「七日後會痊癒,所有紅斑都會消失,不必擔心。」
尤玉璣點了點頭。
「假死藥一個月後會給你送來。」
尤玉璣再次點了點頭,她仍舊抱著貓兒,低頭站在原地,沒有轉身。
司闕也不再說話,只安靜望著她。
尤玉璣終於想起來她忘了什麼。
「那個……那個解藥的價錢是多少您還沒說。等您下次來送假死藥的時候,一起給您?」
司闕「唔」了一聲,說:「先欠著吧。」
「這……」尤玉璣想說這樣不太好吧?可是她有些受不了兩個人單獨相處下去,胡亂點了點頭應一聲,轉身回家去。
她快步走向自家後門,輕輕叩門。不多時家僕來開門,見敲門的人是她,愣了一下,趕忙拉開門讓她進去。
尤玉璣匆匆邁進門檻,她不由回望。
院門逐漸關上,遠處馬背上的頎長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裡。
司闕亦望著那扇門徐徐關上,不再能看見那道紫色的身影。他慢悠悠地自言自語:「真是害人不淺的……狐狸精。」
司闕打馬轉身,走得遠些,他棄了馬,用匕首化開掌心。他身上的疤痕總是很難消,上次掌心劃過的傷口還沒徹底痊癒,又被劃出了一道血口子。
黑色的濃血一滴滴墜落,身體裡的疼痛得到了短暫的緩解。
不久之後就要天黑,萬物歇。然而他還不能歇,他得進宮一趟。
假死藥的確是前幾年他自己煉出來玩的。
只是,他又騙了尤玉璣。
假死藥的製作有些復雜,更何況材料更是難尋難處理,一個月根本煉製不出假死藥。
既然煉不出,那就去搶。
這世上還有兩顆假死藥流落在外,其中一顆在宮中。
司闕望著腳邊滴落的一小汪黑色血液,忽然就笑了。
「看本公主對你多好,等我死了,你可得多掉幾滴眼淚才成。」
‧
景娘子心驚膽戰了三日,終於見到尤玉璣回來,立刻鬆了口氣。得了丫鬟消息,她跑著去見尤玉璣,半路還差點摔了一跤。
「我的祖宗呦,這臉怎麼了這是!」景娘子眼睛紅紅的,顯然這幾日不僅夜不能眠,更是偷偷哭過。
「無礙的,不小心沾了點毒樓的毒。過幾日就會好。」尤玉璣溫柔地笑著。
明明先前自己心裡還怕著,可真看見關心自己的人揪心模樣,自己反倒不怕了。
「那就好,那就好!」景娘子連說了好幾聲。
尤玉璣急忙問出焦慮之事:「沒人知道我失蹤了吧?」
「夫人放心,沒人知曉!那天我們停在遠處的街巷,遠遠看見來了好些官兵要去包圍毒樓,我留了兩個人在暗處盯著,立刻讓車夫大搖大擺駕車回尤家。對外只說夫人要歸家侍母。」景娘子嘆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若世子追來,見不到人該如何推脫。不過世子並沒有過來,只是王妃令身邊的谷嬤嬤過來了一趟。我推說你去了趙家做客,應付了過去。」
尤玉璣含笑頷首:「你做事我總是放心的。」
不多時,尤嘉木得了消息趕回家,瞧著尤玉璣臉上的紅斑,也是嚇了一跳。尤玉璣好好向他解釋了一番,這孩子才放下心。
他挨著尤玉璣而坐,悶聲說:「姐,你又瘦了。」
尤玉璣摸摸他的頭,笑著說沒有。
柳嬤嬤在一旁說:「回來了就好,有什麼話明日再說。瞧著人已經倦了,早些歇息才是。」
其他幾個人也跟著附和。
柳嬤嬤趕忙讓侍女端上來晚膳。尤玉璣還虛弱,不願吃太油膩的東西,只讓侍女給她盛了小半碗清粥。
她捏著瓷勺吃了一口清粥,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在昏暗的玉室裡,毒樓樓主一勺接一勺餵過來的清粥。
「姐,你怎麼不吃啊?」尤嘉木望過來的目光盛著擔憂。
尤玉璣溫柔笑笑,收起心神不再回憶那幾日的事情,將清粥吃下。簡單用過晚膳,尤玉璣吩咐侍女準備沐浴的湯水,格外囑咐只要清水,不需牛乳。
她拿出小心收在袖中的藥,倒出一粒在水中,才坐進熱水裡。已一連三日不曾舒舒服服地沐浴,溫熱的水將疲憊的身體包裹,頓時一陣舒適感緩緩傳開。
這一夜,尤玉璣沒有如往常那樣蜷縮側躺在母親身邊,而是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家」這個字像是有某種魔力,讓人變得異常安心。
尤玉璣睡得很沉,也睡得很久。
接下來幾日,尤玉璣都留在尤家,聽從毒樓樓主的交代,每日睡前沐浴的水中加了藥,夜裡睡得也香甜。
她醒來對鏡細瞧,看著臉上和身上的紅斑逐漸在淡去。
歸家第四日,卓文和兩個侍衛果真被毒樓的人送了回來。
尤玉璣微笑著:「知道你們無恙就好。」
卓文卻滿心愧疚:「都是屬下大意,才被那蜘蛛咬了一口!」
「都過去了。」尤玉璣輕聲說。
她緩緩垂下長長的眼睫,目光落在手背上那些幾乎快要消失的紅斑點,心想若有選擇,她寧願自己也如卓文他們幾個一樣是被蜘蛛咬了,而不是打翻那瓶毒。
又過了三日,藥瓶裡最後一顆藥要用完,到了毒樓樓主說的期限。尤玉璣第二日醒來,果真身上所有的紅斑點都消失不見,一點痕跡都沒有。
尤玉璣得回晉南王府了。
「姐,我真不想你走。」尤嘉木沉著臉。
嘉木還小,尤玉璣不太願意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尤玉璣彎腰,與他平視:「再等一等。姐姐還會回來的。」
尤嘉木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點頭說好。他心裡也有一個救姐姐的計劃,只是還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不想現在告訴姐姐。
‧
尤玉璣回到晉南王府時,已是午後。
她回到曇香映月,遠遠聽見了琴聲從曇香映月傳來。她側耳,細聽了兩句,便確定這是司闕在撫琴。
得知她回來,枕絮和抱荷急忙迎上來。景娘子將從尤家帶回來的一些糕點交給她們收好。
尤玉璣囑咐她們腳步輕淺些。
她往前走的步履亦輕淺,不想打擾司闕撫琴。
抱荷使勁兒朝枕絮使眼色,到了沒人的地兒,忍不住說:「夫人回家幾天,一回來就急急去見公主!」
枕絮沒搭理她,端著茶水去送茶。
尤玉璣站在庭院裡,望向坐在窗下撫琴的司闕。待最後一句走到盡頭,餘音散盡,她才微笑著抬步邁進屋裡。
「姐姐終於回來了。」司闕抬起眼睛,望著她的眸子明澈燦爛。
尤玉璣恍然,忽然想到走的那日,她曾與他說過當日會回來。她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司闕略轉動輪椅,面朝著尤玉璣。
尤玉璣朝他走過去,剛走到他身邊,手腕忽然被他攥住。司闕用力一拉,將尤玉璣拉到腿上,手臂環住她的腰身。
枕絮端著茶水進來,指尖抖了抖,強自鎮靜地將茶水放下,再快步退出去,將房門關好。
待枕絮走了,尤玉璣才推了推司闕的肩,低聲:「你做什麼呀?」
司闕將臉埋在尤玉璣的頸間,用力嗅了嗅。鼻尖沿著她的頸側,慢慢下移,徐徐輕嗅。
「你聞什麼?」尤玉璣向後躲避。
他一邊輕嗅,一邊委屈地說:「姐姐多日不見,聞聞姐姐身上可有野男人的味道。」
尤玉璣微怔,走神了片刻,微微用力將司闕禁錮的手推開。她起身快步走向另一側的美人榻上側坐。
司闕眸色晦暗不明深望她一眼,推著輪椅朝她過去:「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1 00:19:31
第五十九章 告狀
司闕撐著輪椅扶手起身,在尤玉璣身側坐下,動作自然地勾住她的腰,在她身後擁著她,將臉貼在她的後頸,輕輕蹭了蹭。
「沒有。」尤玉璣溫聲回一句。腰身被他勒得緊了些,尤玉璣再次推了推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白紗布。
她捧起司闕的手,將他的手反過來,只見他的掌心上絲絲血跡透過了紗布。尤玉璣眉心頃刻間蹙起,慮聲詢問:「你的手怎麼了?」
「劃傷了。」他隨口應一句。
「怎麼那麼不小心?」
瞧著血跡染透了紗布,尤玉璣提聲喚人進來,令流風將傷藥和紗布拿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將司闕手上的紗布解開。傷口處暈著血污,連傷口也看得不太清楚。她接過鑷子,夾著蘸過藥水的棉花輕輕去擦他掌心的傷口。濕漉漉的棉花剛碰了一下,她立刻詢問:「疼不疼?」
「不疼。」
聽著他的聲音尋常,尤玉璣抬眼望過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她心裡疑惑他不覺得疼,又繼續給他擦拭傷口。
傷口周圍的血污擦去,傷口露出來。
「怎麼這樣深。」尤玉璣輕怨了一聲。
他傷口總難癒合,原先掌中的傷口還未消去,竟又多了一道傷。
上過藥,尤玉璣拿著乾淨的紗布給他包紮完,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太不小心了。」
她望過來的眸子噙著絲斥責:「瞧瞧你,本就病弱,腿還傷著呢,又把手弄出一道血口子來,怎這樣不知善待自己?」
司闕很想說他這一生還不知何為善待。
——不曾被善待,也不曾善待過他人,亦不想善待自己。
可他沒有這樣說,這樣說不討人喜歡。他只是淺淺地笑著,說:「姐姐,我好倦,想睡一會兒。」
尤玉璣餘下的話便都說不出口。
「好,我扶你去趟一會兒。」她扶著司闕坐回輪椅,再將他推進寢屋的裡間,扶他躺在床榻上。
「姐姐不陪我嗎?」司闕拉住尤玉璣的手腕。
「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陪你。」尤玉璣彎腰,將被子給他蓋好。
尤玉璣走出寢屋,先吩咐景娘子派人盯著西太后那邊,馬上就是東太后的喜壽,她需要及時知道西太后會不會提前回京。然後她又喊來卓文,讓他安排可靠的人出城去尋伊玉環。
當日她實在虛弱,無心管太多。這兩日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當。如今朝廷明顯想對毒樓下手。也不知道伊玉環當時可有認出那個人就是毒樓樓主。若伊玉環認出來那人是毒樓樓主,再上報朝廷,就會問到她這裡。
景娘子和卓文都出去辦事,尤玉璣仍坐在花廳裡,心事重重。
「夫人……」抱荷端著茶水和糕點過來,欲言又止。
「有什麼想與我說的嗎?」尤玉璣望向她。
抱荷立刻彎起眼睛來,說:「夫人一走多日,卻不知道自你走了公主就病了!」
「病了?」
「嗯嗯!」抱荷使勁兒點頭,「您走了,公主就回了東廂房,聽流風說他昏迷了好幾日,今天早上才甦醒,然後就來了夫人房中撫琴。您說巧不巧,公主一曲未了,您就回來了!」
「可真是心有靈犀呀!」
——這句感慨在抱荷的心裡,沒敢說出口。
尤玉璣想到司闕臉色蒼白地與她說他好倦,他想睡。她轉身,朝寢屋去。
抱荷站在原地,悄悄對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這一幕被枕絮看見。枕絮不讚賞地搖搖頭,又輕嘆一聲。她真不明白抱荷這般高興是為什麼。她只擔心這場不倫之戀給夫人帶來麻煩。更何況闕公主身體那樣差,撒手人寰之後夫人該多難過啊……
枕絮又嘆了口氣。
尤玉璣悄聲走進裡屋時,司闕已經睡著了。
司闕這回倒是沒說謊。他是真的很倦。那幾日的不眠不休於他來說,損耗實在太大。他前天晚上回到王府,就一直斷斷續續睡到今天上午。知道尤玉璣今日會回來,才勉強起了身。
尤玉璣見他睡著,在香爐裡加了助眠的香料,她輕手輕腳走向床榻。她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躺下,轉身走到窗下藤椅,拿了卷醫書來讀。
近一年,她一直在讀醫書。不知不覺讀了許多醫書,從晦澀難懂到逐漸能看懂些。初時是為了母親,如今到想著若能幫幫他,也是好的。
尤玉璣抬眸望向床榻上的司闕。治病救人,先要知道病因。她必須要弄清楚他的身體為何會如此。
司闕幾乎睡了一整個下午,暮色籠罩時,才慢慢睜開眼睛。他望向身側,見身側是空的,眼中浮現一抹懨戾。
「醒了?」
尤玉璣溫柔的聲音響起,他眼中的懨戾一瞬間消失,他循聲抬眸,露出一個乾淨乖順的笑臉,喚一聲「姐姐」。
尤玉璣放下手中的醫書,款步朝他走過去。她軟軟的指尖撫過他臉上的一縷黑髮,溫柔地開口:「睡了一下午,我們出去走一走?」
「好,我聽姐姐的。」
尤玉璣扶著司闕起身在輪椅上坐好,幫他穿好外衣不夠,還拿了一件她的黛青斗篷披在他身上,再抱了一條薄毯蓋在他的腿上。
司闕垂著眼看著蹲在他面前為他整理薄毯的尤玉璣,忽然一陣恍惚。上次被別人這樣照料是什麼時候?
司闕認真想了一會兒,答案是沒有。
「好啦。」尤玉璣站起身,對他笑。
於是,他也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
「若是覺得冷,或是不舒服及時與我說。」尤玉璣接過枕絮遞來的袖爐塞到司闕手中,然後繞到他身後,推著他往外走。
「姐姐對我真好。」司闕垂著長長的眼睫,嘴角掛著笑。
尤玉璣微笑著,隨口說:「你和瑩瑩一樣嘴甜會哄人。」
可是,他這一次沒有說謊。
尤玉璣推著司闕,剛走出曇香映月,迎面看見了陳安之。陳安之身後跟了個女人。尤玉璣望了一眼那個女人,知曉不是王府裡的人,可是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公主身體不好,你推她出來做什麼?若她著涼了可如何是好?」陳安之看向尤玉璣,用著斥責的語氣。
尤玉璣沒想與他解釋,陳安之也不等尤玉璣解釋,已經飛快換上一張笑臉,討好地望向司闕,語氣也溫柔:「公主,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司闕早就看見了站在陳安之身後的女人——司菡,他名義上的妹妹。
「公主也知道,你們陳國的太子跑了,皇爺爺盛怒之下,將你們司國的女眷都貶為奴籍。我本想幫你多救一些人,可實在是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了菡公主,花了好些力氣,才能拿到她的身契,將她帶過來。」
司菡自嘲地笑了一聲,道:「國已降,哪裡還有什麼公主。」
陳安之一時不知怎麼接話。因為這是實話。也只是身邊人客套還會稱呼一聲公主,到了外面明面上,還哪敢再稱什麼公主。
陳安之沒接司菡的話,仍舊討好地望著司闕,繼續說:「以妾的身份將菡公主收到府中實在是不得已。但是你要信我,我真的是為你而出手救人。對外,菡公主是我的妾,在府裡絕不是這樣。我只想她能來多陪陪你,你們姐妹團聚,讓你多多展顏。」
陳安之望著司闕的目光逐漸多了一層痴。
他想了很久,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得來美人芳心。闕公主曾經是金枝玉葉,珍惜名貴之物見得多了,送珍寶未必能打動其芳心。更何況公主又是那樣一個不染塵雜的高貴人,怎會喜俗物?
他思來想去,於公主而言,心中所願一是身體健康,二是國破之痛。前者,他不是醫,只能想法子聘良醫。良醫已在路上。後者,他實在無能為力。於是就想到幫忙救公主的家人。
這次能把司菡從孫廣亮手中弄出來,著實費了他好些心血。
旁人都以為他紈絝,和孫廣亮那樣的人交好日日廝混。其實他都是為了救下司菡,討闕公主歡心。
可他眼巴巴望著闕公主,卻並沒有等到他期待的感激一笑。
司闕垂著眼睛。他的眼睫很長,總是能遮去那雙眸子裡的情緒。
陳安之期待的眸子逐漸黯淡下去。這段時日的忍辱負重,並沒能換來公主展顏。他心裡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兒。短暫的失望之後,他又重新打起精神,笑著說:「我本來想打算將菡公主安排在雲霄閣,和你作伴。只是雲霄閣如今修葺,只好把她先安頓在海棠居,等雲霄閣修葺完畢,你們倆姐妹再團聚。」
司闕終於開口了,他抬起眼睛側首望向身側的尤玉璣,說:「姐姐,我想回去了。」
尤玉璣將落在司菡身上的目光收回來,說:「好,我帶你回去。」
陳安之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尷尬,他硬著頭皮繼續扯出笑臉:「那好,公主你好好休息。我親自帶著你妹妹去安頓。」
尤玉璣推著司闕往回走,回到曇香映月的庭院,司闕腿上的薄毯滑下去大半。尤玉璣停下來,繞到前面為他整理。她沒立刻起身,仍舊蹲在他面前,仰起臉來望著他,問出疑惑:「你與菡公主關係不好嗎?」
「她總是欺負我。」
尤玉璣訝然。
司闕盯著尤玉璣的眉眼,不想錯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他看著她先是驚訝,然後眉心輕蹙染上一絲慍色。
「她怎麼欺負你的?」尤玉璣追問。
「她罵我半死不活,罵我不男不女。她用針紮我,用泥巴往我身上扔,用鞭子打我。往我身上澆水想讓我發燒。」
司闕深深望著尤玉璣,親眼看著她眉眼間的慍色越來越濃。
原來有人可以告狀是這種感覺。
他慢慢翹起唇角,溫聲說:「姐姐,都過去了。」
尤玉璣收起情緒,站起身,推著司闕往他住的東廂房去。
「姐姐,你不允我住你那裡了。」
「不是。越來越冷,去拿些你的棉衣。」尤玉璣垂眸溫柔地望著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耳垂上的柔麻讓司闕瞬間臉色大變,極為不自然。
尤玉璣站在他身後,沒發現。
直到進了他的房間,司闕的臉色才緩過來。
尤玉璣拉開司闕的衣櫥,給他挑棉衣。眼看著她要碰那層裝著血紅面具與玄衣的抽屜,司闕疾聲:「姐姐!」
她要那個才華橫溢柔弱又心善乖順的司闕,而不是那個陰暗歹毒的毒樓樓主。
面具戴久了,他不敢讓她知道他真實的模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1 00:19:58
第六十章 撒嬌
他極少這樣急促地喊她。尤玉璣一驚,急忙收回手回首望過去:「怎麼了?」
「難受……好難受……」司闕垂著眼,用手壓在心口。
尤玉璣快步走過去,焦急地問:「幫你喊停雲嗎?」
司闕忽然攥住尤玉璣的手腕,他抬起眼睛對她慢慢展露笑顏。
尤玉璣一怔,佯怒:「你嚇唬我!」
司闕抬起雙臂抱住尤玉璣的腰,乖乖地說:「姐姐,讓流風收拾就行。我想回去休息了。說好中午陪我躺一會兒,卻並沒抱到姐姐。我想抱抱姐姐。」
尤玉璣不理他的耍賴皮,柔聲訓他:「你怎麼能拿你的身體來騙我?」
「我只是太喜歡姐姐了。再不騙了。」他抱著尤玉璣的腰身,將臉貼在她的前腹,輕輕地搖著她。
他喊她的那一聲太急,他怕她起疑,只好演了這樣一齣。
恰逢流風進來,猛地看見這一幕,嚇了一跳,立刻退出去。
尤玉璣無奈地推了推司闕的肩,軟聲說:「好啦。我們這就回去。」
她推司闕出去,語氣尋常地吩咐外面的流風給司闕拿些棉衣送去正屋。
不多時,流風看見停雲,立刻跑過去,睜大了眼睛表情誇張地說:「停雲!我剛剛撞見殿下向夫人撒嬌了!」
停雲瞥她一眼,警告:「想活命就閉嘴。」
流風立刻乖乖閉了嘴,十分聽話。
‧
陳安之並沒有閒心親自安頓司菡,他吩咐管事將人帶去海棠居,自己去了暗香院。
當初他挖空心思想著討公主歡心的法子,如今好不容易將司菡從孫廣亮手中弄出來。雖說名義上司菡成了她的妾,可他並不想動司菡。一方面,司菡是司闕的妹妹,他最初的確只是為了討司闕歡心,不恥對心上人的妹妹。另一方面,司菡曾伺候過別的男子。他對女人的潔癖很重,不願碰這種不乾淨的女人。
陳安之快步往暗香院去,越過游廊,隱約聽見幾個掃枯葉的丫鬟碎嘴。他本來懶得管這樣的小事,也不願做聽牆角的小人,可是他隱約聽見她們似乎在談論司闕,不由停下了腳步。
「你們說世子妃和那位闕公主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可不好說,也許只是手帕交關係好呢?世子妃人緣好,世子的那些小妾好些都喜歡她。」
「可是旁的小妾也沒那位闕公主和世子妃走得近呀。這兩個人簡直在吃住在一起。你們沒聽說嘛?闕公主現在晚上都睡在世子妃榻上了。就算是關係再好的親姐妹也沒有日夜混在一起的。」
「嘖嘖,世子納了那麼多小妾,世子妃一點不在意。依我看,極可能世子妃本來就喜歡女人!」
「別說了……」
幾個丫鬟走遠了。
陳安之呆在那裡。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繼而笑了。
「一群胡思亂想的碎嘴婢!」陳安之拂袖,「真是什麼瞎話都能編出來!可笑!真可笑!」
尤玉璣喜歡女人?這怎麼可能。若她喜歡女人,就不會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勾引男人!
‧
方清怡懶洋洋地靠在床頭,聽著院子裡的響動,詢問:「世子去了對面?」
綠梳只好實話實話:「是。」
原先世子每次來暗香院還會先來陪陪方清怡,再去找紅簪。如今卻時常不過來,直接去紅簪屋了。
綠梳怕方清怡心裡難受。
方清怡卻只是語氣淡淡地問:「世子又納了個妾?」
「是。聽說是從別人手裡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也是位司國的公主。」
方清怡欣賞著自己新染的漂亮指甲,冷笑了一聲。
她現在盼著日子早點過,再過半個多月,她才可以對外聲稱有了身孕,這樣就算是給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名分——在孩子爹死了之前。
‧
晚上,尤玉璣讀了一會兒醫書,很晚才去沐浴歇息。她跪坐在床榻外邊,伸手去解鉤子上的床幔。
司闕躺在床裡側,望著她纖細的腰身。隨著她抬手的動作,衣衫緊貼著她婀娜的腰線。
兩扇床幔緩緩落下來,遮了外面的餘光,床榻內頓時晦暗下來。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適應床榻內的光線。待尤玉璣在床外側躺下來,他探手勾住她的腰身,將臉埋在她頸側,輕喚一聲:「姐姐。」
「嗯。」尤玉璣軟聲應著,手上正在整理著兩個人身上的被子。
錦被很快整理好,昏暗的床榻內安靜下來。
一片寧靜中,司闕緩緩開口:「姐姐今晚不坐我了嗎?」
今天可不是畫了紅圈的日子。
尤玉璣抿著唇,沒有立刻接話。
「我知道了。」司闕的聲音低落下去,「不是紅筆圈的日子,姐姐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他將搭在尤玉璣纖腰上的手收回來。
尤玉璣最受不了他這樣低落的語氣,心窩軟成一汪春水。她側轉過身面朝著司闕,溫柔開口:「太……太頻繁的話,對你身體真的不好。」
她在被子裡摸到他的手,小指輕勾著他的小指,輕輕搖了搖。
哦,在擔心他。
他忽然聽到一陣窸窣聲,原是身側的尤玉璣坐起了身。她的手撫過來,探入他的裙帶,輕覆又攥緊。
司闕的身體瞬間緊繃。他在一片漆黑裡望向尤玉璣的輪廓,晦暗的光影裡,她微微偏著頭,長長的雲鬢微蜷的髮尾雲波般繾綣。她用她的酥手幫他紓去他的貪。
他越來越怕,怕她知道他這層乖順乾淨人皮下的陰暗與歹毒。
‧
翌日,尤玉璣醒來時後腰有些酸痛。她蹙眉坐起身來,瞧見身側的司闕還在睡著。她攏了攏散亂的衣襟,起身下床去梳洗,反反復復多次洗了手。
用早膳時,下腹的墜痛感,讓尤玉璣心中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她的月事到了。
尤玉璣一個人在淨室裡整理完,卻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失落地坐在凳子上。
又沒懷。
失落堆在心裡,壓得心頭又酸又澀。每一個期待孩子到來的女子在這個時候心裡總是酸澀失落的。於尤玉璣而言,這種失落更濃更重。
她一個人在淨室裡坐了許久,才勉強安慰了自己。
——也好,前幾日在毒樓染了毒,若有了身孕興許會對孩子不好。若真是那般,沒懷上也算幸事一樁。
只是一想到如此還需司闕繼續斷藥,又想到纏綿病榻的母親,她心情總是低落的。
尤玉璣將心事藏好,出去面對司闕時又是一張溫柔含笑的眉眼。她不能將自己的情緒帶給司闕,不能惹得他也不歡喜。
「今天陪姐姐去花廳嗎?」尤玉璣含笑問。
「姐姐去哪裡都想陪著。」
尤玉璣飛快瞥了一眼一旁的枕絮和抱荷,才輕輕瞪了司闕一眼。司闕只是對她笑,渾然不在意她帶著嗔意的警告。
今晨耽擱了些,尤玉璣親自推著司闕去到花廳時,幾個小妾早就到了。不僅春杏、翠玉和林瑩瑩在,紅簪和司菡也來了。
「姐姐,好些日子不見你,我好想姐姐!」林瑩瑩立刻彎著眼睛,甜甜笑起來。
聽了她甜甜的聲音,尤玉璣也忍不住眉眼間勾出幾分笑,立刻讓她們幾個人入座。
還沒說幾句話呢,谷嬤嬤過來了。
「夫人,東太后的喜壽馬上到了。上頭傳話下來,今年與往年不同,想要多熱鬧熱鬧,命各府都出個節目。原話是若能帶來些地方的歌舞,做好各方文化的交流,更善。」
尤玉璣點點頭,請谷嬤嬤坐。谷嬤嬤卻是傳話之後就離開了。顯然,晉南王妃身體不適,將這件事推給了尤玉璣處理。
林瑩瑩笑著說:「姐姐,歌舞誰能比得上姐姐?我聽說獎勵可豐盛了哩!」
尤玉璣卻並不想跳舞。
在故土時,跳舞是一種情緒的表達。而在陳地,歌舞被稱為俗事,跳舞是為了取悅別人。這種不自由的舞蹈,失去了跳舞的純粹。
尤玉璣微笑著搖頭:「許久不跳舞,我就不去折騰了。若你們有好的主意,倒是可以報上去。」
話音剛落,尤玉璣忽然想到府裡這群小妾誰都會彈琴……
「夫人,奴先退下了。」紅簪說。
尤玉璣頷首。
紅簪向來每日早上點個卯就走人。
枕絮看著紅簪扭著腰走遠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姐姐,我累了,去裡面躺一會兒。」司闕說。
尤玉璣應著。司闕也沒走遠,只是進了花廳一側供人暫歇的小間。窄床床頭的小桌上,放了幾本尤玉璣看了一半的醫書。司闕坐在床邊,隨手拿了一卷書,隨便看看。
他並非累了想躺一會兒,而是嫌那幾個小妾實在太吵。
要不是尤玉璣總誇林瑩瑩嘴甜,幾個小妾能逗尤玉璣笑。他早就把那幾個小妾毒啞了。
司菡站起來,說:「我去與姐姐說幾句話。」
她好像不會笑似的,一直板著張臉。
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大概猜到司闕並非倦了而是嫌吵鬧,才點了頭,讓她進去。
枕絮看著司菡走進小間。默默扒拉了一下手指頭,數了數世子爺現在有幾個小妾了。
春杏、林瑩瑩、翠玉、方清怡、紅簪、司國倆公主。
枕絮在心裡默默抱怨著——世子爺以前還規規矩矩的,多年只一個通房。迎娶了正妻之後,反倒納妾納了個爽。好像有了正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納小妾了。
枕絮望向尤玉璣。
雖然枕絮心裡清楚尤玉璣並不在意世子爺納多少個小妾,可她作為一個旁觀者,還是替尤玉璣不平。
她轉念一想,如今夫人有了心上人。雖……雖然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不倫之戀。但夫人實在太可憐了。夫人有了心上人,即使是個女人,也是好事。她應該幫幫夫人!
‧
司闕抬眼,瞥了一眼走進來的司菡,收回視線,繼續翻看著手裡的醫書。
「你為什麼不救我?」司菡紅著眼睛低聲質問。
司闕沒理她。
司菡衝到司闕面前,痛苦地低聲質問:「你明明有這個能力為什麼不救我,看著我被人欺辱!」
司闕又翻了一頁書。
熱淚盈眶,司菡奮力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濕潤,咬牙切齒:「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歡你,你果然如父皇所說就是個畜生!」
尤玉璣之前聽司闕說司菡欺負他。她不放心,跟去小間,剛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就隱約聽見司菡的話。
「我不會讓你好過的!」司菡眼中迸出恨意。
司闕剛要抬手掐斷她的脖子,聽見了推門聲。
他抬起眼睛,視線越過司菡,對尤玉璣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帶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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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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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2 01:40:53
第六十一章 親親
「放肆!」
尤玉璣忽然怒顏訓斥,將外面的幾個姨娘都嚇了一跳,頃刻間停了言談和手中事情,歪著頭朝小間望去。
這麼久了,她們可從來沒見過夫人這般動怒。
「污言碎語尊卑不分毫無教養!來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景娘子板著臉大手一揮,立刻衝上來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押著司菡往外走。
司菡給孫廣亮做過一段時日的妾,早已不是昔日心氣高的公主。可她仍沒有想到主母會因為她對旁的小妾說的兩句話下這樣重的責罰。
「夫人……」她欲辯解,景娘子立刻用帕子塞進了她口中。
「夫人大概不想聽姨娘說話,對不住了。」景娘子客客氣氣地說著不客氣的話。
人很快拖到庭院。掌嘴前,才把堵嘴的帕子扯了。景娘子動作不緊不慢地挽了右袖,接過木條,親自掌嘴。
第一下打下去,司菡的嘴立刻紅腫起來。
「姨娘忍一忍。」景娘子面無表情地好心提醒,手下的力道卻一點都沒留情。
她等著幫夫人立威這一日可等了太久!
曇香映月的奴僕和各位姨娘帶著的侍婢都偷偷望過去,人人大氣不敢喘,十分默契。
二十板子打完,司菡的臉一片血肉模糊,甚至她衣衫的前襟也染了一大片血污。
春杏早就從椅子裡站起身,縮著肩害怕地望著這一幕。那種對主母的畏懼,再次爬上心頭。這段時日尤玉璣對她們太和善,和善得讓膽怯的她也敢用寒暄的語氣與主母說話。今日打在司菡臉上的二十板子也打醒了春杏——主母是主母,妾是妾。主母再如何和善,仍是捏著她們的性命。
翠玉和林瑩瑩也噤了聲。她們不知道司菡為什麼挨打,只是這一刻與春杏生出同樣的感慨來——她們是低賤的妾。
若有選擇,誰願作妾。
兩個人偷偷望向立在門口的尤玉璣。尤玉璣端莊立在門口,親眼觀看司菡行刑。
景娘子將板子遞給身邊的嬤嬤,轉身望向尤玉璣,恭敬稟告刑罰已畢。
尤玉璣心口的那股氣悶仍未完全消卻。她開口:「即日起閉門思過,直至醒悟。」
這是打了人還不夠,還將人軟禁起來,連個期限都沒有。
司菡如今的侍婢還是來了王府後分下來的,小丫鬟年紀不大,被這一幕嚇白了臉,瑟瑟發抖地過去扶司菡離開。
尤玉璣冷漠地看著司菡被扶著艱難走出庭院,才轉身。三個小妾仔細打量著她的臉色。縱使向來能說會道的林瑩瑩,也一時啞言。
尤玉璣並沒有在意她們三個現在的心思,她直接走進花廳一側的小間。
小間的門一直開著,司闕剛剛看見了外面發生的事情。
尤玉璣邁進小間的門檻,也沒關上房門。
她望向司闕,神色冷淡的眉眼這才逐漸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她並不壓低音量,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只要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外面的幾個姨娘和滿院子的奴僕這才確定了司菡是惹了闕公主,才被夫人責罰。
外面各異打量的目光望過來,司闕全然沒有看見。他坐在窄床邊,安靜地望著尤玉璣,看著她含慍的眉眼慢慢展顏,對她溫柔地笑著。
這就是有人撐腰的滋味?
司闕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他當闕公主的時候,沒人給他撐腰過。他當毒樓樓主的時候,不需要別人給他撐腰。
新奇的感覺絲絲縷縷地爬在心頭,心上像是落了一場六月淅瀝的綿綿雨絲。
見他沒什麼反應,尤玉璣朝窄床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去拉他的手。
「她在說胡話,不要往心裡去。」她輕輕搖一搖司闕的手,聲音越發柔軟下去,「不要不開心,好不好?」
枕絮眼皮跳了跳,生怕接下來的場景不適合為外人所觀瞻。她趕忙快步走過去將小間的門關上,板著臉訓斥庭院裡的奴僕:「各做各的事情去,別聚在這裡了。」
奴僕不敢再看熱鬧,趕忙散開。
春杏怯生生地開口:「幫我與夫人說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
翠玉和林瑩瑩也尋了個藉口,匆匆離去。
外人都退下了,景娘子才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她望向緊閉的小間房門,心裡生出一絲唏噓來——
她好不容易盼來給夫人立威的機會,卻沒想到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小間裡,司闕垂著眼睛,良久凝望著兩個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對這個女人從最初的慾,逐漸又多了許多貪與痴。
尤玉璣沒想到司闕仍舊沉默著,只當他想起舊事心裡難受,她湊過去,用眉心輕輕碰一碰他的額頭,低語:「別不開心了,好嗎?」
「姐姐……」司闕長長的眼睫緩慢顫抬,他澄澈的眸子望過來,如水的眸子裡浮著一層委屈和討好,「你能不能……」
「什麼?」尤玉璣微微用力握住他的手。她不知他想要什麼,可瞧著眼前他脆弱的模樣,他不管要什麼,她總願盡力滿足。
「親我一下?」
尤玉璣訝然。
司闕望著她的眸子裡浮起一層漣漪,那層漣漪逐漸轉為一抹可以溺人的溫柔淺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靜坐等待著,感受著她逐漸湊近的氣息。
她本就離得很近,很快湊近他的唇角,將柔軟的唇貼了貼他的唇邊。
酥柔的觸覺從唇角開始,一圈一圈漾開,逐漸滌過他的身體,最終聚在他濕淋淋的心窩,一下子溫柔炸開。
可他還來不及回味,她已經離開了他。
她怎這樣小氣,碰碰唇角就退開。
司闕的眼中還未染上懨戾,下一刻整個人被巨大的柔軟包裹。她輕輕擁過來,手心安撫似地輕輕拍著他的脊背。她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玉質細膩的臉側溫柔蹭蹭他的臉頰,她柔聲細語:「她說的不對。怎會所有人都不喜歡你?我就很喜歡阿闕。」
她又嫣然彎眸,含笑接一句:「百歲也很喜歡阿闕。」
司闕卻笑不出來。
幸好,她現在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不需要笑。他垂著眼睛,感受著周身溢滿的她身上特有的雅香。
她喜歡的阿闕,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那個戴著面具的阿闕,不是真實的他。
這世上會有隱瞞一生的謊言嗎?
若尤玉璣知道真實的他的確是個畜生,她會如何對他?恐怕再也不會對他笑,再也不會給予他一絲一毫的溫柔。會厭他,更會再也不理會他。
幸好,他的一生很短。興許瞞起來並不是很難。
他慢慢笑起來,乖順開口:「我也喜歡姐姐。」
‧
傍晚,陳安之氣沖沖地來了曇香映月,氣呼呼地質問:「尤玉璣,你好大的威風,誰准你打司菡的?」
尤玉璣正坐在方桌旁,修剪紅膽細口瓷瓶裡的一支紅梅。
「你裝什麼啞巴?不是說我若同意簽了和離書,你就不會再管後宅的事情?怎麼,這回又要像上回拿走幾個小妾身契時那樣拿我母妃做藉口?」陳安之冷哼,「還是你後悔了,不想和離了,所以才開始看我的小妾不順眼?」
陳安之恍然大悟:「我懂了。你看看你把春杏、翠玉和林瑩瑩她們三個拾弄得花花綠綠的!你這是悄悄慫恿她們打扮成我不喜的模樣!好啊尤玉璣,我今日才明白你城府深成這樣!你這爭寵的手段還真是高!」
尤玉璣一愣,手中的剪子一歪,將好好的一支紅梅剪壞了。
陳安之看見了,嘲笑:「你這是被我說中了,所以心虛了?」
尤玉璣輕嘆一聲,將剪子放下,轉過臉來,認認真真地打量著陳安之。
不得不說,陳安之的確長了一張俊俏的臉。縱使尤玉璣十分厭惡他,也必須承認在這群皇子皇孫中,就屬他容貌最為出眾。尤玉璣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因為他容貌太出眾所以自傲成這德行,還是女媧娘娘當初捏小人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多用心了些,就忘了捏他的腦子。
「你看什麼?」
「你為了討好闕公主,花了大價錢買來司菡。但你事先可去了解過他們二人關係如何?」
陳安之愣住了。
尤玉璣彎唇,認真道:「我是在幫世子討好闕公主呢。」
陳安之走的時候,一邊想著尤玉璣的話,一邊眼前反復浮現尤玉璣嫣然一笑的模樣。縱使厭惡這個女人的不守婦道,陳安之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勾人的尤物。她對人笑的時候,世間萬物都失去了色彩,讓人的眼裡只有她一個。
出了曇香映月,陳安之如往常那樣去了暗香院的紅簪房中。紅簪畢恭畢敬地迎上來侍奉。
陳安之捏著紅簪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後院的女人都知道世子爺喜歡清雅的女子,總是穿著白衣描淡妝相迎。可紅簪並沒有長一張素雅的臉,反而有幾分天生的嫵媚。她雲鬢不戴朱釵一身寬鬆的素衣,瞧上去頗有幾分不倫不類。
陳安之鬆了手,狀若隨意地說:「你衣櫥裡那件紫色的裙子挺好看的,也適合你。」
‧
尤玉璣重新修剪了一支紅梅放進花瓶裡,抱著它走進寢屋。
百歲蹲在窗下的藤椅上,司闕坐在它對面的輪椅上。他拿一條尤玉璣的紫色絲帕逗百歲,百歲敏捷地抓住絲帕另一端不肯鬆開爪子。一人一貓各拽著絲帕一端,爭著絲帕都不肯鬆手,絲帕繃成了一條直線。
尤玉璣瞧著好笑,眼尾輕勾著。
司闕一邊跟百歲搶著絲帕,一邊問:「世子又過來煩姐姐了?」
「已經走了。他煩不到我。」尤玉璣含笑將懷裡的紅梅暫且放下,環顧四周,思量著擺放在哪裡更合適些。
她此刻心情不錯。因為傍晚時景娘子派出去的人送回了消息——今冬要比往年嚴寒些,又時常落大雪,西太后並不會在東太后喜壽時提前歸京。時間不會那樣緊迫,讓尤玉璣稍微鬆了口氣。
尤玉璣終於找好擺放紅梅的地方,她搬了個繡凳在高大的櫃子前,一手抱著花瓶,一手提裙踩上繡凳。然而她抬起第二隻腳踩上繡凳時,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擺,她提裙的手再去扶櫃子已是來不及,不由驚呼了一聲,身子失重朝後跌去。
「鳶鳶!」司闕脫口而出,鬆開和百歲扯拽的絲帕,立刻起身朝尤玉璣快步衝過去,將人穩穩地扶在懷裡,就連她手中的花瓶,也幫她扶好。
被扶好的紅梅顫了顫。
尤玉璣眨眨眼,側過臉來望向司闕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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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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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2 01:41:14
第六十二章 得知
跌倒的百歲把埋在臉上的絲帕扒拉開,好奇地盯著櫃子前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動不動許久,好奇怪。
尤玉璣先反應過來。她沒說什麼,而是扶著司闕的小臂,再次踩上繡凳,將懷裡抱著的那瓶紅梅擺放好。
她甚至慢條斯理地調整了花瓶的角度,讓紅梅開得更盛的一面朝外。她從繡凳上下來,動作不緊不慢地將繡凳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才款款朝床榻走去。她在床邊坐下,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司闕。
「過來。」她說。
語氣是一慣溫柔的調調,司闕細聽,也沒辨出她是不是在生氣。
司闕朝她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他還未開口,尤玉璣彎腰,握住他的腳腕,將他的「傷腿」抬起來,放在她的腿上。她將他雪色的裙擺向上推了推,堆在膝上,然後又將他的褲腿慢慢向上挽去,露出被窄木板固定的「傷處」。
她將他腿上一層層白紗布解開,再把那固定的兩片木板摘下來,終於看見他的「傷」。他的小腿完整無損,連一條劃傷都沒有。
「怪不得你從來不准我看你換藥。」尤玉璣將他的腿放下,輕聲說了這樣一句,便不再開口。
司闕實在沒從她的語氣裡聽出生氣。可他向來厭惡別人的惡意欺騙,設身處地地想,若他是尤玉璣,定然勃然大怒。
雖然她語氣尋常,眉眼間也不見慍色,可司闕不相信她不生氣。
他深望著尤玉璣,猜測著她心中所想,同時也在想著該如何解釋。
忽然聽見尤玉璣輕嘆了一聲,司闕立刻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她。
「不要這樣。」她柔聲,「不管是什麼緣由,你都不該撒謊,讓在意你的人為你擔心難過。」
尤玉璣想起那一日他從書樓二層跳下去的一幕,心中仍舊不是滋味。過去這麼久,每每想起那一幕,她還是會忍不住心悸。
司闕垂下眼睫,一時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說:「姐姐怎麼還是這樣溫柔的口氣,都不生氣的。」
他聽見她說——
「跳下去是真,沒有摔傷是慶幸。」
司闕閉上眼睛。
尤玉璣將手覆在司闕微涼的手背上,驚覺他的手很涼,把原本想說的話壓下去,先問:「是不是冷?」
她捧起他的手,放在雙手手心中暖一暖。溫柔從他的手傳來,慢慢讓他整個身體都覺得溫暖起來。
尤玉璣看他一眼,曉得他似乎不願開口,便繼續說下去:「我不會拋下你不管。本就病弱,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了,好嗎?」
司闕沉默著。
他莫名覺得有些累,不想戴著笑臉面具來演戲。他收回被尤玉璣握在雙手裡的手,起身朝窗下的美人榻走去。
他在美人榻上坐下,拿起榻上小方桌上的酒,慢悠悠地斟了一盞。
陳安之過來與尤玉璣說話時,他本來在這裡漫不經心地飲酒。一壺紅梅酒幾乎快被他飲盡,酒壺裡剩下的酒已不多。
他搖了搖酒盞,看著燭光下輕晃的酒水,一飲而盡。
尤玉璣默默望著他的一舉一動,眉心慢慢擰起。
司闕飲盡杯中酒,將酒盞放下,又倒了一杯。
尤玉璣起身,快步朝他走過來。司闕握著酒盞剛要喝時,手腕被尤玉璣握住。
司闕抬抬眼,望向她。
「我很久前就想說了,你身體不好,著實不該飲那麼多的酒。」
司闕仍舊面無表情地望著她,沒說話,也沒鬆手。
反倒是尤玉璣先移開了目光,她垂著眼睛,聲音噙著絲低落:「最初我想找一個男人幫我生下一個孩子,我只想要一個孩子,不想與孩子的父親有過多交集。我想著,這個孩子沒有父親,我可以給他雙倍的疼愛,讓他幸福健康的長大。可是我的母親對我很重要,父親亦是。若一個人沒有父親,就算得了再多母親的疼愛,也是憾事吧?」
她眼尾微微泛了紅,溫柔望著他。
「對自己的身體好一些好不好?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不曾被父親抱過,更不記得自己父親的模樣。」
司闕目光落在她眼尾的洇紅,低聲問:「懷了?」
尤玉璣微怔,輕輕咬唇。她有些尷尬地鬆了手,失落地低下頭。那種因為沒有懷上而產生的失落與洩氣再次席捲而來。
司闕將目光落在手中的酒盞。杯中酒仍舊在燈光下輕晃著,飄著淡淡的酒香。他將酒盞放在唇前,輕輕抿了一小口,讓酒的芬芳在唇齒間多停留了一會兒。
然後,他將酒盞放在桌上。
從這一日起,司闕這一生至死再未沾過一滴酒。
「姐姐。」他慢慢展露笑顏,又把那張漂亮的笑臉面具戴上。
他拉住尤玉璣的手腕,將人拉進懷裡。他將掌心覆在尤玉璣的手背,交疊地覆在她的前腹,再喚一聲:「姐姐。」
「嗯?」尤玉璣轉過臉回望,柔軟的旖唇輕柔滑過他的臉頰,從唇角到鬢側。
尤玉璣並非故意,她不由尷尬地向後稍微退開些。
「以後我都聽姐姐的。」司闕的語氣極盡乖順。
他又捧起尤玉璣的手,輾轉親吻她的指尖。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的指背上,恨不得將她吞入腹,又怕她疼,只好留戀地印下一個又一個吻痕。
他忽然想,若能多活一兩年,好像也沒那麼差。
夜裡,尤玉璣沉睡時,司闕漆眸沉靜地望著她的睡顏。時間緩緩流過,星月在夜幕裡攀爬,又謝幕,他凝望著尤玉璣的目光卻未曾移開。
就在今天,他心裡又多了一層貪。
未來的某一日,若他的笑臉面具被摘下,讓她看清他真實的嘴臉時,他祈求也能得到她今日千分之一的溫柔與寬恕。
至少,別難過。
司闕抬手,用指腹輕輕撫過她眼尾的輪廓。
‧
翌日清晨,枕絮和抱荷兩個人躲在角落,小聲議論著什麼。她們兩個站在游廊角落裡竊竊私語了太久,惹得許多下人注目。偏生兩個人討論得太專注,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人的眼光。
景娘子看見了,不讚賞地搖搖頭,嘟囔:「真不像話!也就夫人寬仁,換個主子抽你們鞭子!」
景娘子提高音量:「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進去伺候!」
枕絮和抱荷這才不做聲了,眼神交流了一番,整理了一下衣擺,快步進屋去侍奉。
進了屋,她們看見站在窗下的司闕時,都不由多看了兩眼他的腿。
「斷了的腿這麼快就能好嗎?」抱荷忍不住在枕絮耳邊小聲嘀咕。
枕絮沒回答,反而說:「這對咱們的計劃來說也算好事兒!」
抱荷眼睛一亮,心想這話也對!
為尤玉璣梳理雲鬢時,枕絮一邊為她綰髮,一邊狀若不經意地開口:「夫人,我聽說漣水那邊最近的夜景可好看啦。」
「漣水?」
枕絮急忙說:「嗯嗯。大概是因為快過年了,再加上東太后喜壽。現在那邊已經早早裝扮起來。夜間浮燈鋪滿水面,滿天星河映在水面上,游湖水上,美不勝收!」
一旁遞上步搖的抱荷嫌棄枕絮說得太委婉,趕忙接話:「我聽說那邊還有一棵三百餘年的合歡樹,有情人相伴樹下許願,能定下三世的浪漫牽絆!」
抱荷想起闕公主身體不好,急忙又加了一句:「也能求平安康順!夫人若是帶著闕公主過去散散心,也是極好的!」
尤玉璣從銅鏡裡好笑地望著她們兩個,笑問:「該不會是你們兩個在府裡待得無聊,想出去轉轉吧?」
枕絮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們是為了夫人好!」
抱荷眼珠子轉了轉,卻說:「我們自然也想出去玩啦。」
枕絮詫異地望了抱荷一眼。
抱荷繼續笑著說:「但是夫人更重要啦。我們兩個是瞧著闕公主身體好了不少,若是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尤玉璣回頭,望向司闕。
他不太愛聽侍婢們嘰嘰喳喳,已經走了出去,孤身立在庭院。尤玉璣從開著的窗戶,只能看見他的一點衣角。
「也行。」她說。
枕絮和抱荷相視一笑。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
等到了漣水,她們還有第二步、第三步……
今日尤玉璣去花廳時,明顯感覺到春杏、林瑩瑩和翠玉她們三個比以往話少了些。林瑩瑩和翠玉還好些,春杏幾乎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尤玉璣心裡明白為什麼,卻不想提昨日的事情。
她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感受著熱流在身體裡暖著。她開口:「聽人說漣水最近的夜景不錯,打算過幾天去瞧瞧。你們可一道去?」
春杏想拒絕,可是她不敢第一個拒絕。
林瑩瑩彎著眼睛甜甜地笑:「好呀!我陪姐姐去!」
尤玉璣便也對她笑,隨口問:「最近沒怎麼瞧見你做女紅,你妹妹大婚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還剩幾樣小東西,讓她自己做就是。」
尤玉璣又問了兩句林瑩瑩妹妹夫家的情況,林瑩瑩笑著一一回答。翠玉偶爾在一旁接話。氣氛逐漸熱絡,又回到了往常的樣子。
春杏在一旁安靜地坐了許久,略僵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
她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茶水,心想自己的懼怕恐怕是有點多慮。夫人和善,明顯並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也無意針對打壓。若不惹惱夫人,夫人總是這樣和善的。
春杏抬起眼睛,偷偷望了一眼安靜坐在夫人身邊的闕公主。忽然覺得自己剛剛的想法不太對。不僅不能惹惱夫人,也不能招惹那位闕公主。
景娘子進了屋,稟告卓文回來了。
尤玉璣動作自然地將手中的袖爐遞給身邊的司闕,起身走出去,聽卓文的稟話。她讓卓文去追查伊玉環的下落,可是卓文按照尤玉璣說的路線追過去,並沒有尋到伊玉環的蹤跡。
尤玉璣皺了皺眉,卻也只能命卓文繼續去查,別無他法。
本來,尤玉璣今晚就會去枕絮和抱荷說的漣水轉轉,可她月事在身,身子重也不能碰涼水,才把去漣水的日子往後推了推。
等她月事過了,偏又遇到連日的大雪。只好等這場大雪也結束,尋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帶著幾個小妾乘車去了漣水。
漣水並不遠。
他們用過晚膳才出發,馬車到達漣水登上畫舫時,也才剛剛暮色盡。
齊鳴承立在酒樓的二樓窗口,正為東太后的壽宴煩躁。他挑眉遠望,望向水面的盞盞畫舫,一眼看見邁上畫舫的司闕。
齊鳴承懶散的身體頓時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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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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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2 01:41:33
第六十三章 想吃
尤玉璣租了個二層畫舫,漂浮在漣水水面。
她帶著幾個小妾邁進畫舫,她在窗下長凳側坐,望向窗外。那邊落日昏黃的光影餘暉暖暖,這邊月亮已掛在天幕,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伴著些暖黃色的朵朵河燈。
軟糯的水鄉小調不知從哪座畫舫傳來,伴著纏綿的琵琶聲。讓這冬日的夜風也因這婉轉的唱腔變得柔情脈脈。
河岸上時不時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孩童追逐嬉戲的歡笑,還有偶爾響起的煙火聲,一片歲月靜好的年底喜色。
尤玉璣聽著絲樂,垂眸望著瀲灩水波上輕晃的船影,唇角勾笑。經歷過戰火的人,再看這樣其樂融融的場景總是難免感慨。她只是覺得有一點可惜,可惜父親看不見。
從外面傳進來的唱腔的確不錯,畫舫裡的幾個人暫時沒開口,安靜地欣賞到這首民謠唱完。
良久,林瑩瑩才感慨:「這人唱得真好聽。」
翠玉在一旁打趣:「嗓子是不錯,可比不過你,你也來唱一支唄?」
「不了不了。」林瑩瑩連連擺手。
「就唱一支嘛,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咿咿呀呀唱個不停。」翠玉繼續笑嘻嘻地慫恿。
林瑩瑩望向尤玉璣,尤玉璣輕輕點頭。林瑩瑩這才清了清嗓子,斜倚雕花小窗,清唱了一支歌謠。不是什麼有名的歌,詞曲都簡單。她本來就聲音好聽,唱起小曲來,嗓音更加特別。輕柔婉轉中,還帶著一絲空靈。
畫舫裡的主主僕僕都望著她,放下手中事情,沉浸在她的歌聲裡。
——除了司闕。
他沒與其他人坐在一起,坐在最裡面,和別人隔著一道鏤紋繁多的木屏風。這扇飄著檀香的木屏風將畫舫裡一分為二。鏤紋繁多,倒不能遮了視線,兩側互相看得見。
他坐在木屏風裡側,慢悠悠地獨自品一壺西湖龍井。
蕩漾的畫舫裡,美好的月色,理應品酒。可他已改了嗜好,當起斯文的品茶人。
畫舫兩側一扇扇窗戶開著,林瑩瑩的歌聲傳出去,飄在水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外面的喧囂似乎也安靜了些。
「我唱完啦!」林瑩瑩甜甜地笑。
「我就說瑩瑩唱的比剛剛那人好聽!」翠玉一臉驕傲,好像唱歌的人是她一樣。
林瑩瑩並不自謙反駁,只是彎著眼睛甜甜地笑。
窗外忽然響起一道男子的聲音——
「這歌聲實在動聽,比漣水還要溫柔。不知小生可否有緣一見?」
尤玉璣意外地抬眸,她從對面的窗戶只能看見一個青衫男子立在一隻船的船頭,人被遮了大半,看不清模樣。只能看見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長衫,腰間墜著一把折扇和一塊古隸的玉佩。
林瑩瑩愣了一下,罵一句「哪來的書呆子」,然後「啪」的一聲,將她身邊的窗戶關上。
畫舫兩側小窗一個挨著一個,這一扇窗戶關上,旁的窗戶卻仍開著。書生從開著的窗戶望進畫舫那抹粉色的身影,在林瑩瑩的婦人髻上多停留了一眼。他作揖,再歉聲道一句:「小生唐突。」
不多時,撐船的長桿入水,帶起一陣陣水聲。書生所在的小船向前面劃去了。
林瑩瑩見多了這種人,並不當回事。轉眼將人拋之腦後,她笑嘻嘻地說:「咱們來玩樗蒲吧!」
「好哇!」翠玉附和。
翠玉又邀尤玉璣:「姐姐也來一起玩,咱們四個一起!」
尤玉璣蹙了下眉,才說:「我不會這個。」
翠玉臉上的笑立刻一僵。是了,這種玩意兒,夫人應該不會。
不過尤玉璣緊接著含笑道:「你們來教我。」
「好呀好呀!」林瑩瑩拍手,「姐姐聰明,一學就會。」
林瑩瑩只是隨口哄人的,卻不想尤玉璣聽了她們的講解,的確立刻就會了,連贏了好幾把。
司闕慵懶地坐在木屏後,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
看著她蹙眉研究手裡的投子,後來學會了怎麼玩,贏了錢,她也會開懷地笑。
有時候,司闕看不懂尤玉璣,時常覺得她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對她最初的印象,是一個過分漂亮的草原姑娘,眼尾有鉤子,穿騎裝時腿特別長。她會圍著篝火起舞,也會不服氣地和草原男子賽馬。那年大宴,她的《薰娥引》名揚天下。可是司闕卻覺得她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是那年她在篝火旁開心地即興跳舞。足鏈上銀鈴悅耳,她的笑聲更悅耳。那一年,她好像只十五六歲?
後來在晉南王府真正地接觸,他才知她是那樣溫柔的一個人。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樣。
那日她來找他,要一個孩子。
她還是那樣大膽。昔日草原狩獵時的膽魄還在。
她很絕情,說不在意陳安之,竟真的連一個細微的心情、一個眼神都吝嗇。絕情得好像沒有喜怒的石頭心。
她又那樣容易心軟。他只要扮扮可憐,她就會心軟退步,好騙得很。
看,多矛盾。
司闕看不懂尤玉璣的矛盾,覺得她是一個謎。
一個勾人不斷靠近的謎,讓他不由自主將越來越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來探謎底。
枕絮走進畫舫裡頭,給司闕重新添了一壺茶水。她步履款款地走出去,一到船頭見了抱荷,立刻愁眉苦臉。
「夫人和幾個小妾玩樗蒲呢!闕公主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裡面,深情地望著夫人!」
抱荷嘆息:「可惜了,夫人出來玩必然將幾個小妾都帶上。獨處!獨處!咱們得想法子讓夫人和闕公主獨處!」
兩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一通。
兩個人想好說辭,進了船艙,才發現尤玉璣已經沒有在玩樗蒲,她繞過木屏,到了裡側,正坐在司闕身邊。
隔著木屏,枕絮和抱荷看見兩個人緊挨而坐。她們倆對視一眼,欣慰地笑了。
抱荷笑著開口:「夫人和幾位姨娘別只在畫舫裡瞧風景,出去轉轉呀。外面好熱鬧哩!」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吩咐:「你們幾個想出去走走就去吧。枕絮,你讓卓文將侍衛安排好。」
「姐姐不去嗎?」春杏小聲問。
「我過會兒再下船。」
林瑩瑩和翠玉都是坐不住的性子,立刻下了船,開開心心地去河邊閒逛。春杏本來不想下去的,她規規矩矩坐在長凳上,望見木屏另一側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莫名覺得有點尷尬,趕忙帶著丫鬟也下了船,腳步匆匆追上翠玉和林瑩瑩。
「姐姐怎麼不去?」司闕枕在尤玉璣的腿上,握了尤玉璣的手,仔細把玩著她柔軟的指尖。
「那你想去嗎?」尤玉璣柔聲問。
司闕沒說話,目光落在尤玉璣的指尖。他像個小孩子被玩具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眼裡只有她的手。
不知是哪家的頑皮孩子跳進漣水裡嬉鬧,激起一大片水花,從開著的窗戶濺進來。尤玉璣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彎腰,將司闕護住。涼涼的河水澆在她的後背。
她坐起身,回望後身,輕蹙了眉。
她錯過了司闕眼中一閃而過的戾氣。他真想將那個孩子活活溺死。可尤玉璣在這裡,他不能。
司闕起身,說:「姐姐,我們去樓上換一件衣服。這水涼,不能讓姐姐著涼。」
尤玉璣點頭,和他一起往樓上去。
樓上只一扇小窗,此時也關著。身處樓上,外面的喧囂彷彿都隔得遠了些。樓上備著尤玉璣和幾位姨娘的一身衣裳,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尤玉璣側坐在長凳上,從箱籠中取出衣服。她剛要解腰側的衣帶,抬眸望向司闕。他立在緊閉的窗戶旁邊,正擺弄著一個貝殼風鈴,弄出一陣清脆的聲響來。
尤玉璣稍微猶豫了一下,又覺得不必避著他,繼續換衣。她雖帶著身備用衣物,卻沒有多帶一條裹胸。猶豫了好些時候,她才將濕了的裹胸摘下來,在心衣外面直接穿上中衣和外衣。
衣衫雖寬鬆,未束裹胸,總是有些遮不住。
尤玉璣將斗篷穿好,攏了攏衣襟,對司闕笑:「走吧。」
司闕望了她一眼,笑著說好,與她一起走下畫舫。
尤玉璣雖不喜自己的腴潤日日裹胸,可今日不得已不能裹胸時,亦挺胸抬頭舉止大大方方。
「夫人,這頭岸邊沒什麼好玩的。不如坐小船往下游去,聽說下游才熱鬧呢。」抱荷出主意。
「想去嗎?」尤玉璣柔聲問司闕。
「去。」司闕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奇奇怪怪的抱荷,不知道這丫鬟搞什麼鬼。
與漂浮在水面上幾乎不怎麼前進的寬敞畫舫不同,岸邊拴著許多小船。這些小船沒有船夫,趁著夜風與水勢會將小船送到熱鬧的下游。
司闕抬步跨上晃悠的小船,再朝尤玉璣伸手,將人扶過來。小船一陣晃悠,尤玉璣跟著身子晃了晃,司闕立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腰。
枕絮趕忙將拴在岸邊的繩索解開,再推了一把,小船慢悠悠地開始移動。
今夜風不大,水面上零星向下游飄去的小船漂浮的速度都很慢。
枕絮和抱荷站在畫舫船頭,默默望著小船飄走。
枕絮再次疑惑:「抱荷,咱們這樣做是對的嗎?」
「咱們夫人命苦嫁了那麼個人,能讓夫人開心就是好事!」
枕絮第一百零八次下定決心:「行吧。走,下一步!」
隨波飄著的小船和尋常船有些不太一樣,簡陋的船艙是用黑棚子搭起來的,比尋常小船高些,人可站立在裡面。卻又特別狹窄。兩個人站在裡面,一個轉身都能互相磕碰著。
尤玉璣感受著船身的晃動,扶著司闕的手腕,小心翼翼在長凳坐下。
司闕在她身邊緊挨著她坐下,問:「姐姐,你那兩個丫鬟搞什麼名堂?」
尤玉璣從隨手帶著的盒子裡取出一粒蜜餞餵給司闕。她對他笑,柔聲說:「她們大概誤會了咱們有些奇奇怪怪的關係,絞盡腦汁讓咱們避開旁人單獨相處罷。」
「你既識破了還依著她們?」司闕問。
他最討厭那些小手段,若是他身邊的人敢擅作主張這麼做,早就被他扔進了毒池餵毒蜘蛛、蠍子和蛇。
尤玉璣又捏了一塊蜜餞自己吃。
蜜餞很甜。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尤玉璣抬起眼睛,對他溫柔地笑。蜜餞外面滾著的糯粉在她旖紅柔軟的唇上沾了一點。
司闕沒再注意她說什麼,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他抬手,指腹抹了一下她唇上的糯粉,沒抹淨。
他望著雪白的殘痕,說:「姐姐,我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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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2 01:41:52
第六十四章 侵吻
「我不是剛剛才餵了你一……」尤玉璣話還沒有說完,自己反應過來,他不是要吃蜜餞。
尤玉璣側首,從腰間的繡包裡取出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小銅鏡,對鏡而照,望見唇上的白色殘漬。
忽地風大了些,小船隨之晃浮。
司闕立刻抬手,護在尤玉璣的腰側。
船身很快穩下來,尤玉璣微微抬起下巴,略湊近些司闕,柔聲:「幫姐姐弄乾淨。」
弄乾淨。
司闕護在尤玉璣腰側的手,逐漸壓過去,將她纖細的腰身徹底攏在懷中。尤玉璣偎過來,柔軟撞進他的胸口。隔著衣衫與胸腔,輕輕撞了一下他的心頭。
他另一隻手微蜷著抬起尤玉璣的臉,拇指沿著她柔潤的唇線輕輕撫過,力道由輕到重,直至將她唇上的殘漬盡數沾在他的指腹。
「好了?」她眼尾輕輕勾起,對他笑。
「好了。」司闕望著她的眼睛,慢悠悠地將拈過她唇線的指腹放進口中,仍舊能夠嘗到一點甜。
船身仿若撞到哪裡,更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光線一下子暗下去。
尤玉璣側首望過去,原來是小船飄到了橋下。橋樑橫跨,遮了光,船裡變得一片晦暗。這邊水面上飄著的河燈也不多。
尤玉璣正望著外面,司闕忽然拉下繩索,將船艙兩頭的簾子拉下來。一瞬間,船艙內徹底暗下去。
尤玉璣回頭,望向司闕。太黑了,她一時看不見他。
「姐姐。」
她很快聽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
「嗯?」尤玉璣尋到他搭在她腰側的手,輕輕揉了一下。
「我唇上也弄髒了,也想讓姐姐弄乾淨。」他聲音低低的。
一片漆黑裡,尤玉璣隱約感覺到他低著頭,他長長的眼睫好似輕滑過她的臉頰。
可惜一片黑暗,司闕看不見尤玉璣此時眉眼間的嫣然。
尤玉璣再次動作輕柔地捏了捏他的手。此時,她心裡一片柔軟。又覺得他委婉的索吻有點可愛。
她湊過去,將嬌軟的唇貼上去,動作緩慢地輕輕蹭了蹭。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退開。她的唇仍舊貼著他的,她輕聲問:「弄乾淨了嗎?」
她在說話,貼過來的唇輕輕開合。
司闕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息,才說:「沒有。」
他隱約聽見一絲輕柔的笑。帶著暖意的笑。
尤玉璣再一次貼著他的唇磨了一遍,問:「這樣呢?」
司闕忍了忍,才再次開口:「還是沒有。」
這一次,他剛說完還沒來得及抿唇,柔軟的舌尖探了進來。司闕搭在尤玉璣腰側的手忽地緊握。他很快反應過來擔心弄疼了她,又急急收了手。
尤玉璣侵到他的唇縫,慢條斯理地舔了一圈,最後碰碰他的舌尖。
「這樣呢?」
司闕明顯聽得出來她的聲音有了變化,似乎沒了先前兩次問他時的笑意,聲音變得越發低柔。
司闕沒有回答。
用肆無忌憚的侵吻作答。
一陣涼風吹起水面漣漪,磕碰到橋下一塊橫木的船身終於動了動,再次慢悠悠地往下游飄去。許久後才終於飄出橋下。
光影從木棚船艙的縫隙漏進來,帶著點水波的瀲灩光斑。
尤玉璣睜開眼睛,從棚頂的細小孔洞望向夜幕裡一顆眨眼的繁星。她軟軟地推了推司闕。
「快到了。」她說。聲音低軟,有些無力。
司闕將臉埋在她的鎖骨,不肯起身。他仍舊閉著眼睛,輕嗅她身上特有的淡香。尤玉璣推他,他沒動。仍舊擁著她。他問:「姐姐,今天是不是紅筆圈起來的日子。」
是不是紅筆圈起來的日子?
尤玉璣仍舊從棚頂的孔洞,望著遙不可及的夜幕。她回憶了一會兒,輕輕搖頭:「不太記得了。許是,許不是……」
司闕低笑了一聲,說:「那就是。」
尤玉璣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
似乎快要到漣水的下游了,岸邊又重新熱鬧起來,耳畔的喧囂聲逐漸多了些。
司闕直起身,將尤玉璣稍皺的衣襟整理了一番,才將船艙兩頭的簾子拉起來。
「好多河燈!」尤玉璣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意外的驚喜。
司闕的目光從尤玉璣的臉頰移過去,望向水面。從上游放的河燈盡數堆在這裡,一盞一盞河燈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時不時碰到船身。
尤玉璣挽袖欠身,捧起一隻河燈。河燈裡的蠟燭只剩了一點點。尤玉璣將河燈捧在手裡,河燈上的水順著她的手心滴滴答答流淌下去。
她念出河燈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花醉良辰。」
尤玉璣一下子笑出來。
司闕不知她為何而笑,正用自己的裙擺,仔細給她擦手上滴滴答答的水珠。
「這是枕絮的筆跡。她以為她換了左手來寫,我就認不出!」尤玉璣將河燈放在船頭,再次欠身,拿了兩盞飄過來的河燈。
這兩盞河燈上,分別寫著「兩心知」與「情投意合」。
司闕也撈了一隻河燈,念出上面的字:「情比金堅,不畏流言。」
「姐姐,你身邊的人可真有趣。」
司闕頭一次覺得擅作主張的奴才也沒那麼討厭。不扔進毒池也行。
見尤玉璣望過來,他立刻擺出一張純稚燦爛的笑臉。
天水間耀然的星河也不敵他明澈的眼眸。粼粼水面的光影映在他的面孔上,多出幾分流光溢彩的逸美。
尤玉璣恍惚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她上次感慨女媧娘娘捏陳安之的時候,多花了幾分心思在他的臉上,所以忘了捏腦子。
如今她卻覺得自己上次的想法簡直大錯特錯。
陳安之那張臉,哪值得女媧娘娘費心。不過是女媧娘娘甩泥點子的時候運氣好,使他五官沒太歪而已。
面前這張無可挑剔的臉,才是女媧娘娘仔細雕琢過的絕色。
「阿闕,你的眼睛真好看。」尤玉璣忽然說。
她抬手,指腹輕輕沿著他眼睛的輪廓溫柔撫過。然後她又接了一句:「尤其是對我笑的時候。」
司闕知道。他知道尤玉璣喜歡他這張乖順的笑臉面具。
「到了。」他說。
司闕先起身,邁到岸上,再向尤玉璣伸手,將她扶下船。他已經看出來了,尤玉璣雖然能在馬背上馳騁,似乎不太習慣坐船。
「兩位留步!」
尤玉璣和司闕剛要走,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抱著一捧鮮花跑過來。小姑娘仰起臉,認真地說:「昨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了觀音菩薩,觀音菩薩讓我今晚等在這裡,數著上岸的人。若第七十七個上岸的人是兩個人一起,那就是天造地設的三世眷侶。我得把這捧花送給他們!」
小姑娘嘴巴撿豆子似地快速說完,然後將手裡的一捧鮮花塞給尤玉璣,轉身就跑。
司闕把呼之欲出的冷笑憋回去,用尋常的語氣詢問:「這也是姐姐身邊那倆丫鬟搞的鬼?」
尤玉璣含笑搖搖頭:「不清楚。」
她湊過去聞了聞這捧鮮花,香氣撲鼻。
司闕瞥過來,望見她眉眼間的笑意,心底的那股子無語便散去了。兩個人往前走時,他狀若無意地牽起尤玉璣的一隻手。
尤玉璣垂眸望一眼兩個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再次聞了聞懷裡這捧鮮花的鮮活香氣。花草純粹的芬芳,是任何香粉香料都比不得的。
因是夜色,雖燈火眾多,若非離得近了,並不會注意到旁人的臉。是以,司闕今晚也沒戴帷帽。
他在一個賣煙火的攤位停下來,看著小販如何跟客人眉飛色舞地講自家的煙花多好看。
「咦,這不是闕公主嗎?」一道尖細的女聲帶著嘲諷,「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今日身份低微的小妾。居然也能出來閒逛。早已不是曾經的公主了,還有錢買煙花嗎?」
女子的聲音引得周圍的人好奇望過來。
司闕笑了。
往日深居淺出,所有的幸災樂禍都聽不見。猛地有人當面嘲諷,這般感覺還是蠻新奇的。
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他心中連道了三聲。
他側過臉望向尤玉璣,乖乖地說:「姐姐,我想要煙花。」
「好。」尤玉璣溫柔地應著他。
她問賣煙花的小販:「老板,買煙花可否幫忙燃放?」
小販以為這位貌美的夫人膽子小不敢自己燃放,立刻點頭:「自然可以。」
「這些煙花我都要了。麻煩老板尋個安全的地方,一會兒一起燃放。」
尤玉璣轉眸,環顧四周。
她這舉動,讓許多站在她身後或身側的人看清了她的臉。月色為襯,恍惚仙子降世。
「是尤氏!」人群裡有人立刻認出了尤玉璣。
很快人們便發現了站在尤玉璣身邊的人是司闕。
「今兒個司國雙絕一起見到了!這是什麼好運氣!」有人感慨。
尤玉璣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侍衛。她與司闕漂流而下,幾個侍衛也坐了另外的船隻,有的比她先下船,有的才下船。
尤玉璣吩咐:「將今夜所有的煙火全買了,過一會兒一起燃了。」
人群裡有人笑著高聲:「闊綽!」
司闕垂著眼,眼底也浮著了笑。
——姐姐是為了他闊綽。
這一晚,煙火燒亮了漣水。遙遠之地亦可見這邊夜幕的瑰麗,披亦起身,遙遙張望。
許多人圍在河邊,驚呼連連望著一捧捧煙花綻放。
此時,尤玉璣和司闕卻牽著手遠離了人群。冬日的涼風似乎被今夜的煙火燒出了溫柔的溫度,拂在身上,讓兩人的裙擺纏綿牽絆。
再繼續往下游去,尤玉璣驚訝地看見有些人圍著篝火在跳舞。
「想去跳舞嗎?」司闕問。
尤玉璣緩緩搖頭:「算了。不太方便。」
她不想惹麻煩。
「你在這裡等我。」
司闕轉身離開,不多時回來,手裡多了張面具。他將桃花面具親自給尤玉璣戴上,又將她身上會被旁人認出的紫色斗篷解下來:「去吧。沒人認識你。」
尤玉璣稍微猶豫了一下,面具下的臉展露笑顏。她腳步輕盈地奔過去,與篝火旁幾個異國小姑娘一起即興跳舞。
司闕站在陰影裡,遙遙望著她。煙火照亮的天地裡,司闕只能看見她一個人,旁的人都不再存在。
她一過去,就得了熱情招待與青睞。跳舞的人逐漸將她圍在中央。
她總是這樣,輕易得到旁人的喜歡,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一個年輕的司國男子熱情地迎上尤玉璣。
司闕忽然快步走過去,拉住尤玉璣的手腕。
尤玉璣回眸望向他,夜幕中的煙火照亮她嫵麗愉悅的眼眸。
司闕握著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將人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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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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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2 01:42:12
第六十五章 平安
「怎麼啦?」
一聲巨大的煙火綻放聲,掩過了尤玉璣的話,使司闕沒有聽見。
尤玉璣循聲抬頭,望向綻放在夜幕裡的巨大煙花。這一刻,黑夜也褪了色,宛如白晝。她收回目光望向拉著她往前走的司闕。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腕,離開河邊的人群,腳步有些快。
尤玉璣便不再問,由著他。
今晚的漣水河畔很是熱鬧。司闕冷著臉拉著尤玉璣走了許久,身邊的人才逐漸少了些。可他腳步仍舊不停,一口氣將尤玉璣拉到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
院牆高立,遮了河畔的喧囂。
一直到小巷的盡頭,司闕才停下腳步,他將尤玉璣抵在牆上,摘了她的面具,看見她嬌妍的芙蓉面。
「姐姐……」他喚一聲,低低的聲音裡克制著。
尤玉璣順勢將手搭在他的上臂,含笑望著他,柔聲問:「不是你讓我去跳舞的嗎?」
她眉眼間勾著嫵麗的笑,語氣裡帶著幾分剛跳過舞後的輕喘。
司闕望著她微微張開的旖唇,立刻吻了上去。
修長的指壓在她雪白般的臉頰,將整個人禁錮在身前、掌下。
尤玉璣身後是粗糙的白灰牆,染著冬日的寒涼。身前的人像一團火。她被夾在中間,喘息吐不出,又侵來另一種掠奪的壓迫感。
煙火升在最高處剎那綻放,流光再零碎地溫柔降落夜幕。
「吱呀」一聲響,身邊一處院落的後門被推開,裡面的人並沒有看見昏暗角落裡的兩個人,將懷裡的半盆水潑到門側,又退回去關了門。
繾綣的深吻被這一盆水打斷,兩個人停在那裡,許久不言也不動。
良久,聽著那戶人家沒了響動。
兩個人同時相望,又不約而同相視而笑。
尤玉璣壓低聲音,即使是帶著嗔斥的語氣,聲音也仍舊溫柔:「不要在外面這樣胡鬧。」
「忍不住。」司闕望著尤玉璣的眼睛。
尤玉璣唇角輕翹著:「你是小孩子嗎?」
司闕垂眼,將輕吻落在她的眉心。
他只是,情……不能自已。
淺淺的溫柔印在尤玉璣的眉心,尤玉璣悄悄將臉偏到一側,唇角微抿。明明再親密的事情也做過,卻在這一刻,因為這個輕吻,在心裡生出一絲小小的柔軟來。
司闕將掛在臂彎裡她的斗篷展開,為她穿好,仔細將她領口的搭扣扣好。
尤玉璣安靜地望著他給她整理斗篷的衣襟。他修長的指沿著她的衣襟從上向下撫去,直至鬆了手,動作自然地牽起她身側的手。
他牽著她往外走,從陰暗的小巷走回熱鬧的漣水河畔。
高高的院牆向後退去,河畔的光明一點一點出現在視線裡,直到兩個人也走進光明裡。
「下雪了。」尤玉璣微微仰起臉,讓細碎的雪沫子落在臉上。
雪很小,零星掉下來幾粒。似乎是過來湊湊熱鬧。
兩個人沿著河岸漫步目的地走了好一陣,安排放煙花的幾位侍衛才艱難擠過人群,找到尤玉璣。
「夫人!」
尤玉璣一驚,瞬間心虛般鬆開司闕的手。
「人太多了,可算找到夫人了!」卓文鬆了口氣。
尤玉璣隨意點了點頭,都沒怎麼聽清卓文在說什麼。
她不由因為自己剛剛的心虛舉動而好笑。以前也不是沒有在人前與司闕走得近,可不知剛剛怎麼了,竟忘了他穿著女兒裙裝,心裡生出幾分怕被人撞見的不自然感。
她立刻望向司闕,不想他多想。他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表情。
尤玉璣親暱地挽起他的手臂,柔聲:「瞧著前面也很熱鬧,去那裡走走。」
卓文站在原地,看著兩個人依偎的身影,在心裡感慨夫人和闕公主感情真好,簡直比親姐妹還親!
他不再多想,立刻和身邊的兩個侍衛追上去,再不敢和夫人走散。他在心裡琢磨著呢——這麼兩位大美人,若是被人唐突了可不行。
尤玉璣和司闕又走了沒多久,就見到了抱荷與枕絮說過的那棵合歡樹。
不是花團錦簇的時節,這棵合歡樹本該枯著,可一條條紅綢掛在枝杈間,密密麻麻,讓整棵樹綻放著滿樹的「紅花」。
許多人圍在樹下,有三三兩兩的姐妹,也有或年輕或年邁的夫妻。
尤玉璣含笑望著一對鬢髮斑白的老夫妻相互攙扶著慢慢走遠。她收回視線,望著被人群圍得水洩不通的合歡樹。
卓文詢問:「夫人,需要過去嗎?」
人太多了,若夫人想要過去。他必然得先開開路。
尤玉璣搖頭。
反倒是卓文身邊的一個侍衛不好意思地跟卓文告了假,一溜煙鑽進人群裡,擠到樹下去,給自己求個好姻緣。
卓文笑呵呵地罵了一句。
尤玉璣長久凝望著合歡樹枝杈間溫柔飄著的一條條紅綢,唇角勾勒著一抹極淺的笑。
良久,她轉眸,望向身側司闕的側臉。
明明仍身處熱鬧的漣水河畔,可是這一刻,尤玉璣心裡卻慢慢靜下來,遠離了那些與她無關的喧囂。
那些熱鬧的、柔軟的、細膩的,又或者別的復雜情緒都被她逼離。
這一刻,她心中一片寧靜。
在這份平靜裡,她問自己——
尤玉璣,你喜歡他嗎?
不是欣賞或同情或合適,而是最純粹的男女之間的喜歡。
喜歡他嗎?
不算認識時,因他的詩詞文曲而欣賞。
急需一個不惹麻煩的孩子時,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日復一日的相處,憐惜他的處境,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依著他哄著他。
她似乎都快忘了,最初覺得司闕是最合適的人選時,明明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命不久矣。
彼時,她想要一個孩子,不想與孩子的父親牽扯。
而如今,她一想到他命不久矣,心裡會生出難過來。這份難過真的只是因為他停藥而生出的愧?真的只是對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早逝而惋惜?
不止吧。
錯綜復雜的牽扯,哪裡還能輕易將其他情愫挑離,再去量那份純粹的喜歡到底有多少。
「姐姐?」司闕望過來。
尤玉璣慢慢笑起來,柔聲說:「很晚了,該回去了。」
「好。」司闕語氣尋常,好似他剛剛並沒有發覺尤玉璣長久的凝視一般。
下來時有順流而下的小船,上去時也有小船。往上游去的小船和漂流而下的小船不太一樣,稍微寬敞些。只是河畔旁熱鬧的人群往往習慣了步行往上去。逆流而上的船隻並不多。
尤玉璣和司闕也如其他游玩的人一樣,沿著河畔往上走了一段。尤玉璣聽見司闕輕咳了一聲,擔心他身體撐不住又不好意思說,立刻讓卓文去準備小船。
她與司闕坐在小船上,聽著船夫哼著古老的小調。
尤玉璣望著飄在水面的河燈,順手撈起一隻空白的河燈。她轉頭詢問:「老人家,你這船上可有筆墨?」
「沒的沒的。夫人是想在河燈上寫字不?用燒過的木棍也行的!」
尤玉璣道了謝,燃起火折子,燒了一會兒,再手腕輕搖,將其熄滅,待溫度降一降,才在河燈的紙面上費力地寫下「平安」二字。
「姐姐給誰求平安?」司闕忽然問。
「那可太多人了。」尤玉璣唇角勾著笑。她彎腰,小心翼翼地將河燈放在河面上。水波漣漣,小小的河燈跟著搖曳輕晃。
‧
翠玉和林瑩瑩愛熱鬧,將河畔的小吃攤吃了個遍,又手拉著手擠過人群,站在橋上,指著夜幕上綻放的煙花開心地笑著。
一隻小船泊在岸邊,船夫不知道去了那裡。青衣書生獨自立在船頭,微微眯著眼睛,望著立在橋上的那抹粉色身影。
一簇又一簇的煙火,將橋上的景色一次次照亮。
不多時,他的小廝艱難擠過河邊放河燈的人群,登上小船。
「公子,查到了。她是安世子的侍妾。」
書生皺了下眉。
小廝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就是安世子大婚那天,帶回府的兩個清倌中的一個……」
書生攏皺的眉峰慢慢舒展開。
不是誰家的夫人,而是個侍妾,還是安世子的侍妾。如此,反倒更好辦了。
他再抬頭望向橋上,也不見了那抹粉色的身影。
林瑩瑩和翠玉手挽著手下了橋,去尋春杏。她們兩個在人群裡找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春杏蹲在河邊,手裡捧著個河燈。
兩個人立刻過去。
「咦,你為什麼在河燈上畫了個月亮?」翠玉問。
春杏嚇了一跳,她捧著河燈的手跟著一抖,河燈差點落了地。
「沒、沒什麼。」春杏尷尬地笑了笑。將手中的河燈放在漣水上,看著它緩緩飄走。
林瑩瑩和翠玉對視一眼。
「夫人她們過來了。」林瑩瑩的侍女出聲。
幾個姨娘立刻去迎尤玉璣。幾個人心裡都明白今晚出來玩了太久,是該回去了。
回去的馬車上,林瑩瑩和翠玉不停向尤玉璣講著她們看見了什麼好玩的,吃了什麼好吃的。
「遇到好吃的,我們還給姐姐買了呢!」林瑩瑩拍了拍懷裡的大盒子。
尤玉璣笑著點頭。
在河邊待了太久,司闕身上有些冷。一上馬車,他就在喝熱茶,稍微暖暖身體。
「今晚的煙花可真好看!」翠玉說,「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官老爺哄小娘子開心呢!」
正在喝龍井茶的司闕輕咳了一聲,差點嗆到。
「當心些。」尤玉璣忍著笑意,用絲帕輕輕擦去他手指上濺到的一點茶漬。
「燙不燙?」她問。
司闕搖頭。
尤玉璣放下手,狀若隨意地說:「也不知道有沒有哄了那小娘子開心。」
言罷,她轉眸含笑望向司闕。
司闕修長的指捏著手中的茶盞,慢悠悠地轉了一圈。他望著尤玉璣那雙嫣然的眸子,慢悠悠地說:「想來……當是開心的。」
林瑩瑩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這麼晚了,好睏。」
翠玉忽然噗嗤笑了一聲,言辭無顧忌:「官老爺為哄小娘子開心,花了那麼多銀子燒亮漣水。這小娘子今晚可不得將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說不定明兒個都下不來床嘍。」
司闕撩起眼皮,瞥向翠玉。
尤玉璣拿過司闕指間那盞茶,自己喝了,才一本正經地說:「有道理。」
司闕果真轉眸望向她。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林瑩瑩和翠玉嚷著累,立刻跳下馬車。春杏也跟著下去。車廂裡只剩司闕與尤玉璣兩個了。
尤玉璣湊過去,輕輕貼了下他的唇角。
安撫的意味很濃。
司闕垂著眼睛,不太高興。
他還是盼著她紅著眼睛拉著他衣角央求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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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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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3 00:50:15
第六十六章 下床
尤玉璣用指尖輕輕勾勾他的手心,低聲問:「生氣了嗎?」
司闕抬起長長的眼睫,擺出一個乖順的笑臉:「只是有點累了。」
尤玉璣笑起來:「走吧,回去早些歇著。」
兩個人回到曇香映月時,枕絮和抱荷已經提前一步到了,正在吩咐丫鬟們事情。
遠遠瞧見尤玉璣和司闕手挽著手回來,抱荷用胳膊肘撞撞枕絮,低聲說:「看來咱們今晚沒白忙活!」
枕絮仍舊為了擅作主張而心神不寧。
時辰實在是太晚了,尤玉璣一回來就吩咐侍女準備沐浴的東西。尤玉璣立在梳妝台旁,微微偏著頭,一邊摘著雲鬢間的步搖,一邊在心裡想著她得動作快些才行。因為她沐浴之後,司闕也要沐浴。
她甚至想著要不要趕他去他自己的東廂房沐浴,這樣也能早點歇下。
「夫人。」枕絮面露難色,「今天燒熱水的鍋突然漏了底,準備的水不太多,牛乳也不太夠。」
抱荷在一旁接話:「已經下半夜了,現在去燒水會折騰到很晚。夫人就和闕公主就將一下,一起洗吧?」
尤玉璣將雲鬢上的步搖摘下來,轉過臉來,望向枕絮與抱荷兩個。
司闕一回來就坐在窗下的藤椅上,把百歲放在腿上,拿一條小魚乾逗它。聞言,他亦抬起頭來,掃了一眼那兩個丫鬟,又將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
尤玉璣不說話,長久地望著枕絮與抱荷兩個。抱荷臉上的笑有點僵,枕絮已經開始在心裡糾結要不要跪下請罪了……
許久後,尤玉璣慢悠悠地「嗯」了一聲。
司闕收回目光,繼續拿手裡的小魚乾逗著百歲。
枕絮與抱荷鬆了口氣,相視一笑,立刻轉身出去吩咐。兩個人剛轉身,尤玉璣的下一句話傳來——
「到此為止。」
枕絮和抱荷一愣,心裡明白這是尤玉璣給她們的警告了。兩個人不敢接話,悄聲走出去,直到走出去,才悄悄鬆了口氣。
兩個人一晚上的開心一掃而盡。
「就、就這樣吧。夫人都識破了,以後不要這樣了。」枕絮小聲說。
抱荷嗡聲「嗯」了一聲作應。
兩個人往前走,過了好一會兒,抱荷小聲嘀咕一句:「以後得小心點……」
‧
尤玉璣與司闕一起走進淨室。司闕倚坐在一個高腳凳上,忽然問:「姐姐,我明天能下床嗎?」
尤玉璣不明所以,疑惑地回眸望向他。對上他那雙漆亮的眸子,她忽然反應過來司闕是在接馬車上時翠玉打趣的那句話。
她沒接司闕這話。她朝司闕走過去一步,用手背貼貼司闕的臉,再貼了貼自己的臉頰。他的臉上果然有些涼。
她瞧著他一進來就坐在高腳凳上,猜他今晚在外面定然累了。她溫柔笑著,欠身去解他腰間的衣帶。
「抬手。」
她幫他寬衣,仔細周到。
兩個人坐進狹小的浴桶,浴桶裡的牛乳晃動,蕩出來一些,沿著木桶的木質紋路,蜿蜒而下。
‧
春杏難得像今日這樣輕鬆愉快,回到自己住處的路上時嘴角還掛著笑。直到,她看見了陳安之。
春杏臉上的笑一僵。
「怎麼才回來?」望江站在門口,望向她。
春杏沒解釋,低著頭經過望江身邊。她邁進門檻,轉身將房門掛上,由始至終連看都沒看望江一眼。
望江低著頭,看著屋簷上懸掛的燈籠在夜風裡輕輕晃動後,落下的影子。
零星的雪沫子稍微大了些,細細碎碎地飄著小雪花。望江不再久待,提步往前走。
還沒走得太遠,他就聽見了瓷器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是春杏的驚呼聲。
他立刻轉身,直接將房門推開。
陳安之上衣的衣帶已經解開,兩片衣襟鬆鬆垮垮地掛在身前。他立在床邊,臉色難看地望著春杏。春杏跌坐在地,捧著自己的手,手上一大片鮮血,看不清傷。
「爺,怎麼了這是?」望江擠出一個笑臉來。
陳安之沒說什麼,拿起衣架上的衣帶,一邊束紮,一邊冷著臉大步往外走。
望江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姨娘,世子爺打你了?」
春杏低著頭,自己將紮在手心的花瓶碎片拽出來,她低聲:「世子爺從不打人,是我自己笨手笨腳不小心跌的。」
望江盯著春杏的手。她扯出紮進來的碎片,又是一股鮮血湧出來。
望江垂在身側的手慢慢緊握。
他不僅不能幫她處理傷口,就連多待一刻都不行。
春杏再度低聲開口:「惹得世子爺不開心,你去勸勸……」
她在勸他走。
望江轉身,望向已經走遠的陳安之。
他緊緊抿著唇,腮線緊繃著。
——若同歸於盡,能不能換她自由?
待望江的腳步聲也遠了,春杏才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門口的方向。眼淚落下來的前一刻,她及時仰起臉且把眼睛緊緊閉上。
‧
翌日,紅簪早早來了曇香映月請安。
尤玉璣重重責罰了司菡這件事情,狠狠敲打了紅簪。讓她重新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她早早過來,一個人坐在花廳裡,畢恭畢敬地等候著。
「夫人還沒起身,若是姨娘有事,也可先回去。」枕絮道。
「沒事,我等著夫人。」紅簪說。
可是她等啊等,不僅沒等到尤玉璣,連另外幾個小妾也沒等到。她一個人在花廳裡乾坐了半上午,才後知後覺昨天晚上夫人帶著幾位姨娘去漣水玩樂,下半夜才回家,這是睡得遲所以都沒起來呢。
夫人起不來,幾位小妾竟也可以不來請安。
這幾位小妾和夫人的關係可真好。
枕絮再次過來送茶水和糕點時,紅簪起身告退。回去的路上,她遇到林瑩瑩身邊的兩個丫鬟。這兩個丫鬟中的一個昨兒個晚上跟著林瑩瑩去了漣水,此時正跟另一個丫鬟說昨晚多熱鬧。
紅簪蹙了眉。
若她也和夫人走得近些,是不是昨天晚上也能出去玩了?
她聽說夫人時常給那幾位姨娘送東西。吃的用的,甚至是名貴的金銀玉石。這不能不讓她眼饞。
可是……她若也像其他幾個小妾那般巴結夫人,方清怡會不高興吧?
紅簪犯了難。
此時,方清怡正在慢悠悠地調著米酒,將一味藥兌進米酒裡。她一手提袖,一手捏著長勺子輕輕攪勻。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做了。在陳安之與尤玉璣大婚之前,她就曾往陳安之的酒水裡添加易怒的藥。
她如今只不過是多加了一點用量而已。
‧
快午時,枕絮站在裡間門口,也不進去,輕輕叩了門,低聲:「夫人,快午時了。」
這實在是太遲了。她不得不過來喊尤玉璣起身。
良久,屋內傳來尤玉璣懶倦的一道嗯聲回應。
聽尤玉璣醒了,枕絮這才轉身退出去。
枕絮沒來之前,尤玉璣已經醒了一會兒,只是倦意仍在,一直沒睜開眼睛。
床榻內,被子亂糟糟地團在一角,並沒有覆在兩個人身上。
尤玉璣慢吞吞地睜開眼睛,立刻有一隻手覆在她的腰側,再緩緩上移。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尤玉璣再次緩慢地合上了眼睛。
「姐姐。」司闕湊過來,「沒能下床的不止小娘子一個。」
尤玉璣不由彎了唇。
聽著外面枕絮和幾個小丫鬟的腳步聲。尤玉璣推開司闕的手,支撐著坐起身。她垂眸不經意間一瞥,望見鎖骨下的一片白痕。她不由蹙了眉,隨手拿了衣服穿上,懶洋洋地下了床,去外間梳洗。
枕絮多看了一眼尤玉璣身上的裙子。
那是司闕的裙子。
司闕又躺了近半個時辰才起身,他出去時,尤玉璣已經用完了午膳,去了花廳見幾個管事,處理些尤家的事情。
司闕沒什麼胃口簡單吃了點東西,他泡了個澡後,尤玉璣還在花廳沒回來。
司闕忽然想到尤家那幾個管事中有個小白臉。
他去了花廳。
花廳的窗戶開著,他遠遠就能看見尤玉璣坐在那裡,認真聽著幾個管事稟事。她偶爾也會開口,不過大多時是聽別人說話。
尤玉璣正在聽傅雪松說學堂的事情,窗外忽地飄來淒清的琴聲。
尤玉璣驚訝地抬眸望出去,就看見司闕坐在院中樹下撫琴。昨夜下半夜降了一場大雪,此時庭院裡的積雪雖早已被鏟除。可枝杈間的積雪仍證明了這場雪的存在。
一陣涼風吹來,吹動枝杈輕晃,帶下些許積雪,落在司闕的肩上。
白衣墨髮,涼風孤琴。
「夫人?」傅雪松稟完話等了很久沒等到回應,不由出聲。
尤玉璣回過神來,望了傅雪松一眼,心裡忽然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她頷首,道:「就按你說的來做。」
事情幾乎處理完畢。聽她這樣說,幾個管事正要告退,尤玉璣望向傅雪松,再度開口:「學堂事物繁忙,你又要授課。日後這些事情,讓趙赫來匯報就行。」
傅雪松意外地看了尤玉璣一眼,才頷首稱是。
幾個管事往外走,不由偷偷望了一眼司闕,又很快收回目光,規矩地低頭往外走。
「阿闕。」尤玉璣的聲音從窗口傳出來。
她聲音溫柔,完全不是與幾位管事議事時的口氣。
司闕撫弄一半的曲子瞬間停下。他撫琴的長指動作停下,壓在在了琴弦上。淒涼的曲調戛然而止,被一道壓弦嗡聲壓過。
司闕起身,抱著他的琴朝花廳走去。目不斜視,並沒有理會迎面遇見的幾個尤家管事。
「啪」的一聲,是窗戶關上的聲響。
傅雪松回頭,花廳不僅關上了窗戶,連幾扇房門也關上來。
他駐足了片刻,才轉身跟上另外幾位管事。
花廳裡,尤玉璣早已不是先前面對幾位管事的端莊。她懶洋洋斜倚窗下,手裡拿著一支朱釵,漫不經心的挑著桌角那瓶紅梅微蜷的綠葉。
司闕的目光落在她纖細的指。
尤玉璣漫不經心地挑撥著葉子,狀若隨意地說:「今天做了些人事調動。剛剛那幾位管事,有一個以後不會來了。」
司闕剛要放琴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將懷裡抱著的琴放下。
他隨意地「哦」了一聲。
尤玉璣繼續挑著葉子,耐心地等待著。果然,不多時司闕開口,似隨口一問:「哪個?」
尤玉璣的唇角慢慢翹起來,勾勒出一絲笑來。
她就知道,她聽得懂司闕的琴。
「就是剛剛走在最後的那一個。」尤玉璣將朱釵放下,側轉了身,含笑望過來。
司闕望著她輕輕挑起的眼尾。
他微笑著,在心裡默念——狐狸精。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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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3 00:50:37
第六十七章 惡劣
雖說傅雪松用得順手些,可做些人事調動,本就是芝麻大點的事情。尤玉璣可不願有人在這雪後的大冬日在院子裡彈淒淒慘慘戚戚的琴曲。
她對司闕,總是憐惜良多。
他所想要的,她總是盡力滿足。
尤玉璣處理事情向來乾淨俐落,提了這樣一句之後,便再不多言,轉了話題,與司闕說起琴曲來。
「剛剛彈的曲子也是新作的嗎?可惜《拾音集》不在身邊。」
「嗯。」司闕隨意應了一聲。他走過來,在尤玉璣身邊坐下,動作自然地將她手裡的那支簪子拿開,然後捧了她的手,饒有趣味地捏捏這裡,蹭蹭那裡。
尤玉璣想將手拽回來,沒能成功。
「姐姐的手真好看。」司闕俯下身來,親親尤玉璣的指背。
「夫人可在忙?」景娘子在門外詢問。
尤玉璣推開司闕的手,稍微坐得端正些了,才開口:「進來。」
司闕望著自己空了的掌心,有點意興闌珊。
得了話,景娘子才推門進來,她先飛快地瞥了一眼司闕,才面朝尤玉璣,恭敬地說:「夫人,康景王來了府上,詢問東太后獻禮之事。」
尤玉璣皺眉,道:「這是要我去接待?」
「小郡主還在閨中不大方便,王妃連日來身體不適,只得夫人來接待。」
後日就是東太后喜壽。按理說尤玉璣當日要穿著隆重的宮裝進宮參宴。只是她早已不把自己當晉南王府的人,不願意多操這份閒心,早已向王妃稟過話,聲稱夜游漣水時染了風寒,後日便不入宮參宴了。
至於獻禮之事,也交給了陳凌煙。尤玉璣聽說陳凌煙準備了一幅賀壽圖,也沒多過問。
「世子也不在府上?」尤玉璣問。
景娘子搖頭。
至於晉南王,那自然更是不在府中,日日在外與友人飲茶對弈逗鳥釣魚。
尤玉璣這才讓景娘子將花廳的門窗都打開,也不往前院去,就在花廳見康景王。景娘子去請康景王的時候,尤玉璣略微詢問了幾句陳凌煙的畫,好來應付。
齊鳴承跟著王府管事走進曇香映月的庭院,他走進花廳,發現司闕也在,剛要邁進門檻的一隻腳不由停頓了一下。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尤玉璣端坐在圈椅裡,並未起身見禮,只是出言請齊鳴承入座。
齊鳴承多看了一眼坐在遠處窗下擦拭琴弦的司闕,收回目光在椅子坐下,開口:「東太后壽宴馬上到了,本王今日特來各府上詢問獻禮之事,以保當日流程萬無一失。」
獻禮的節目早已報了上去。尤玉璣不太明白齊鳴承為什麼還要親自跑一趟。她並不多問,簡單道:「凌煙準備了一幅親手所繪畫的賀壽圖,王爺可是要親自過目?」
「不必了。」齊鳴承的目光在尤玉璣身上輕輕掃過,「知道沒有差錯就行了。」
尤玉璣就更不懂齊鳴承親自跑一趟的道理了。
她垂著眼睛,手中捏著茶盞蓋子輕輕撥著飄在茶面上的一片茶葉。
齊鳴承的目光落在尤玉璣的手上。
這麼白這麼嫩的手指,若是攥在手裡微微用力,一定能輕易掐紅。不僅嬌嫩的酥手泛了紅,面前這個嫵媚的玩意兒,也會眼角泛紅地將人望著,勾著人的魂兒。
他的目光太過明目張膽,尤玉璣感受到了。她撥弄茶葉的動作一頓,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
茶盞磕在桌面的聲響,讓齊鳴承回過神來。他壓了壓眼裡的垂涎,移開了目光。這一移開目光,就不由自主望向了窗下的闕公主。
尤玉璣抬眼望過去時,正好看見齊鳴承望向司闕。尤玉璣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聲音略沉:「王爺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本王有兩句話想單獨與世子妃說,不知是否方便。」齊鳴承轉過頭來,笑著說道。
「恐怕沒有這個必要。」尤玉璣道。
齊鳴承慢悠悠地舔了舔牙齒,說:「前幾日本王無意間發現一個瘋婆子,那瘋婆子長了張七八十歲老太婆的臉,卻偏偏說自己還不到雙十年華。世子妃說這可笑不可笑。」
尤玉璣望著齊鳴承的笑臉,脊背忽地一寒。
原來她怎麼都尋不到下落的伊玉環到了齊鳴承的手裡!
她盯著面前的齊鳴承,暫時沒開口。
窗下的司闕捏著尤玉璣的淺紫色絲帕,將最後一根琴弦擦完。他抬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瞥向齊鳴承。
「就兩句話。」齊鳴承將手搭在椅背上,坐姿也變得懶散起來。
過了片刻,尤玉璣才開口:「都下去。」
這裡是晉南王府,尤玉璣並不擔心齊鳴承會做什麼。至於單獨與他說話,會不會惹來什麼閒話,她倒是不怎麼在意。反正在這晉南王府裡、在這京城裡,關於她的閒話已經不少了。
花廳裡的下人們逐漸退出去,都候在庭院。
尤玉璣轉眸望向司闕時,司闕已經抱著他的琴起身。他沒有走出花廳,而是去了花廳一側暫歇的小間。
這小間可不怎麼隔音。
尤玉璣冷眼盯著齊鳴承。
「聽說上次安世子以妾換馬,最後沒能成,是因為幾位小妾的身契都在世子妃手中。世子妃不放人。」齊鳴承玩味的笑笑,「妾通買賣。安世子身邊這麼多妾室,送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
齊鳴承說到這裡停下來,尤玉璣並沒有接話。
齊鳴承等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尤玉璣焦急詢問,頓覺沒勁,又繼續說下去:「世子妃不肯放人是覺得小妾的價值高於一匹良駒神駿。若是用一個小妾來換世子妃與毒樓樓主有染的秘密,值還是不值?」
「放肆!這裡是晉南王府,豈容你胡言!」尤玉璣臉色冷下去。
齊鳴承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世子妃與毒樓樓主是否有染,本王的確不能確保。可世子妃與毒樓樓主牽扯不清親密共乘一馬是事實。毒樓樓主為世子妃出氣,毒害無辜的伊家姑娘,也是事實。陛下有心鏟除毒樓,更是事實。」齊鳴承將胳膊搭在小幾上,上半身朝尤玉璣那一側微微傾過去。
「尊夫人病重,令弟年幼。夫人該不會想被本王拷走,帶進牢中拷問吧?夫人細皮嫩肉的,恐怕適應不了牢房這樣的地方。」
尤玉璣慢慢從氣憤中緩過來。她平靜開口:「王爺興師動眾只是為了要世子的一個小妾?」
齊鳴承沒接話,而是看向小間的方向。
尤玉璣這才知道齊鳴承想要的小妾居然是司闕!
「本王也知曉陳安之十分嗜愛這位小妾。本王也不難為夫人,只希望夫人在恰當的時候行行方便,給本王一個與其單獨相處的機會就足夠。」
齊鳴承知道這位闕公主可是陳安之心頭好,搶來恐怕有些難。搶不了,那就嘗一回。也行。
花廳一側小間的房門關著,裡面的司闕並看不見齊鳴承望過來的目光。可是聽了兩句,也能猜到齊鳴承說的人是他。
司闕翻著尤玉璣書冊的動作停下來。他面無表情的臉抬起來,望向門外的方向。
片刻後,他扯了扯嘴角,冷白俊昳的面龐浮現一個詭異的笑容。
不在尤玉璣面前時,他不需要帶著那張笑臉面具。
他總是面無表情。若他笑了,必是有了什麼好玩的血淋淋主意。
「夫人考慮考慮。」齊鳴承不再多說,起身大步往外走,心中充滿了愉悅。
這世上再寬厚仁和的主母也沒有真心善待小妾的。妾通買賣,就是個玩意兒,他確定尤玉璣會為了自保向他獻出那位纖塵不染的闕公主。
齊鳴承走出花廳,帶著手下離開。他瞥一眼庭院裡的王府家僕,心裡又生出另一份開懷。
——他今日故意支開旁人與尤玉璣單獨說話,晉南王府的下人肯定會將這件事情告訴陳安之。依陳安之那個小心眼的德性,必然會胡思亂想,猜測尤玉璣與他有不可告人的齷齪關係。這個陳安之,必然會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齊鳴承為自己這聰明的一箭雙標而開懷。
站在庭院裡的下人們偷偷面面相覷,不知道康景王這是怎麼了。
景娘子快步走進花廳。她瞟一眼尤玉璣的臉色,立刻看出來尤玉璣這是真的動了怒。
「夫人,怎麼了?」她快步走到尤玉璣面前,低聲詢問。
尤玉璣沒立刻接話,她一動不動沉默了良久,才開口:「你去王妃那裡一趟,就說我的風寒已經好了,後天的壽宴,我會進宮去,與凌煙一起獻禮。」
景娘子不知道尤玉璣為何突然改了主意。她瞧著尤玉璣臉色,也不敢多問,應一聲是,立刻轉身去辦。
尤玉璣聽著景娘子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回憶著齊鳴承剛剛說的話。
毒樓樓主。
自那日回來,尤玉璣幾乎沒有再想起這個人。
今日忽地被齊鳴承提起,尤玉璣眼前一下子浮現那個頎長的黑色身影,還有那張看過不能忘卻的血紅色可怖面具。
那是一個會讓人本能畏懼的人。
偏偏發生了些意外,讓尤玉璣對毒樓樓主的那層畏懼裡多了一層尷尬。
良久,尤玉璣轉眸望向花廳一側的小間。
她平日裡時常在小間裡待著,很清楚這裡不怎麼隔音。齊鳴承並沒有故意壓低音量,司闕應該都聽見了。
尤玉璣起身,朝花廳一側的小間去,輕輕推開房門。
司闕坐在窗下的窄床上,低著頭。外面的日光滲過窗紙漏進來,照在他的身上。
「阿闕。」尤玉璣朝他走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司闕慢慢抬起臉,長長的眼睫抬起,露出一雙微紅的眼睛。
「阿闕……」尤玉璣的心裡忽地一揪。
她知道,此刻心裡的這種滋味叫做心疼。
「姐姐,他們為什麼都要這樣對我?」司闕用微紅的眼睛望著尤玉璣,「我這樣沒用,姐姐會不會很嫌棄……」
他抬手,緊緊抱住尤玉璣的後腰,將臉埋在她的身前。
「沒有,沒有……」尤玉璣搭在他肩上的手向下滑去,輕輕拍著他的脊背,用著最溫柔的語氣哄他,「沒事的,不要怕。有姐姐在,他們誰都不能欺負你。」
「姐姐對我真好。」司闕埋首在尤玉璣身前,他聲音悶悶的,帶著絲脆弱。
尤玉璣心疼地輕拍著司闕的脊背安撫著她。她不願見到他此時委屈得紅了眼角的模樣。
可她不知道,埋首在她懷裡的司闕此時輕輕勾起了唇角,露出笑臉來。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他最最惡劣的笑。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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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3 00:51:01
第六十八章 進宮
後來兩個人離開花廳,回到寢屋。司闕一直沉默著,情緒有些低落。
尤玉璣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若她是司闕,身為男子卻日日以女子裝扮示人,不僅當了小妾,還被男子垂涎,那必是心裡又委屈又氣憤又難過。
偏偏阿闕又是這樣一個敏感又脆弱的人……
尤玉璣望向司闕,他坐在窗下,逗著腿上的百歲。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尤玉璣朝司闕走過去,立在他身前,用手指頭輕柔地戳了戳百歲的頭。
司闕鬆了手,百歲立刻從司闕的腿上跳下去,一眨眼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它已不是那個雨夜時弱小的模樣,它成長得很快,現在靈敏得很,很多次侍女們想抓它都費了好些力氣。
尤玉璣將手搭在司闕的肩上,坐在司闕的腿上。司闕抬手,扶著她的腰。
尤玉璣軟軟勾著他的脖子,湊過去親親他的唇角。
司闕望過來,望見一雙瀲灩的眸子溫柔望著他。他知道尤玉璣這是在安撫他。雖然他根本沒有尤玉璣所猜的委屈難過或氣憤,只覺得好玩,甚至覺得有點刺激。
可她想保護他、想安慰他。
司闕覺得這滋味很是新奇,又有趣。
他望著尤玉璣慢慢展露笑顏,露出一個乖順的笑容來:「姐姐,我不難過了。即使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只要有姐姐一個人喜歡我就夠了。」
昏黃暖意的燈光下,他的眸子乾淨晶亮如晨露。
尤玉璣心中越發柔軟。責任感在這份柔軟中滋生而出。
——她要保護這個人。
枕絮在外面叩門,低聲詢問要不要擺膳。
司闕低著頭,將下巴搭在尤玉璣的肩上,蹭蹭她的臉頰,低聲說:「我不想吃。」
他食量一向不大,也經常沒有什麼食欲,沒有食欲的時候就不吃東西。不用晚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可這不是好習慣。
健康的人不能按時吃飯對身體也不好,何況司闕本就如此病弱。
尤玉璣從司闕的腿上起身,走出房門吩咐了幾句。不多時,枕絮帶著另外兩個小丫鬟進來,端進來晚膳。
司闕掃了一眼,都是些清淡的東西。
不過他的確沒什麼胃口。
尤玉璣背對著他,他抬抬眼瞥著尤玉璣的婀娜的背影,在心裡念——狐狸精,你可別逼我吃東西。
不吃。
說不吃就不吃。
尤玉璣沒讓下人服侍。幾個丫鬟將晚膳擺好後,悄聲退出去。
尤玉璣也沒拉司闕過來吃東西。她獨自在方桌放坐下,面朝著司闕。
司闕望著她。
尤玉璣似乎並不知道司闕在看著她,她一手挽袖,一手握著大瓷勺,在青瓷海碗裡盛了一大勺鹿乳倒在小白碗裡。她雙手捧起小白碗,先輕輕聞了聞濃鬱的奶香,才小口喝了兩口。
小白碗放下,她嬌妍的唇上沾了一點乳漬。
她粉色的舌尖舔了舔唇上存留的鹿乳,又拿起筷子夾起一個小籠包,咬了一口。圓圓的小籠包立刻缺了一塊,一滴湯汁滴落下來。尤玉璣柔軟的雙唇輕磨咀嚼著口中咬的那口小籠包。
味道很好,她讚賞似地點了下頭,眉眼間也因為嘗到滿意的味道而浮現幾分笑。
她接著將小籠包吃完,抿一口果茶,拿起銀箸夾了一塊小酥肉。
司闕看著她張開嘴,唇內柔糜一閃而過,又被雙唇遮住。司闕的目光便落在她咀嚼時,輕磨的軟唇上。
司闕抿了抿唇。
小酥肉的火候剛剛好,嘗起來很是不錯。尤玉璣一連吃了幾塊,才又開始吃青筍。
軟的唇,硬的筍。
紅的唇,青的筍。
尤玉璣一連吃了幾塊青筍,才又夾起一塊小酥肉。這塊小酥肉有些大,她將嘴張得稍微大了一點,才將其放進口中。
她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司闕。
口中那塊小酥肉還沒吃完,她慢慢將口中那塊小酥肉吃了,才柔聲開口:「怎麼一直看著姐姐吃東西呀?」
她坐在並非平日慣坐的座位,故意面朝著他。然後她還要問他為什麼一直看著她吃東西?
狐狸精。
還有,這麼自然自稱姐姐真的好嗎?她又沒他年紀大。
狐狸精。
司闕走過去,在尤玉璣對面坐下來,這才發現竟然只有一份銀箸,沒準備他的。
「姐姐,好吃嗎?」他乖乖地問。
尤玉璣夾起一塊小酥肉,喂給他。她淺淺笑著:「嘗嘗?」
司闕覺得這塊小酥肉有點香,似乎是因為沾了些她唇上的味道。司闕瞥她一眼,朝她伸出手,拿了她手裡的銀箸。
吃飯。
尤玉璣彎起眼睛來,一邊看著司闕吃東西,一邊小口喝著黏稠香濃的鹿乳。
齊鳴承所料不錯。陳安之從家僕口中得知今日齊鳴承來了府上,曾和尤玉璣單獨說話。他一回府,就急匆匆地來到檀香映月。
彼時,尤玉璣剛剛沐浴過,坐在梳妝台前,微微偏著頭,將長髮攏到一側,手中握著棉巾擦拭著。
枕絮將半人高的炭火盆挪過來,道:「夫人,我來吧。」
「不用了。你下去休息吧。」
枕絮聽著淨室裡的水聲,晃了一下神,才趕忙應是,畢恭畢敬地退下去。
不多時,司闕從淨室裡出來。他換上一套寬鬆的寢衣,墨髮半濕。
「過來。」
司闕朝尤玉璣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
尤玉璣的長髮幾乎已經快乾了,她指尖點了點司闕的肩,讓他背過去,然後動作溫柔地給他擦頭髮。
過了一會兒,下人稟告陳安之到了。
尤玉璣大概能猜到陳安之想說什麼,嘆了口氣,道:「就說我歇下了,不方便見。請世子回去吧。」
「尤玉璣!你就是這樣的做派?瓜田李下,惹人閒話,是對你自己有好處,還是對我有好處?」
陳安之已經到了門口,他推開擋在面前的枕絮,一腳將房門踹開。
他衝進去,停在裡屋房門外。裡屋房門上方兩層鏤空雲紋間是一層油紙。映出裡屋兩個人靠得極近的身影。
陳安之一愣,忽然想起那日聽府裡侍女說的閒話。
景娘子從外面快步進來,沉著臉說:「世子,我們主子要歇了,還請世子離開。」
陳安之的思緒被打斷了。
他氣憤地提高音量:「這裡是晉南王府!是我家!」
司闕聽見身後的尤玉璣輕嘆了一聲。
尤玉璣覺得陳安之這話不無道理。她心裡何嘗不是盼著能夠早些離開晉南王府,再也不是什麼世子妃,她只是尤玉璣。
尤玉璣放下手裡的棉帕,起身往外走。她將房門拉開,冷眼看著陳安之,質問:「世子又想懷疑什麼?門窗開著,家僕站在庭院。康景王在花廳裡停留不足半刻鐘,能發生什麼事情值得世子深夜來質問?」
陳安之啞言。
他的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她穿著寬鬆的淺紫色寢衣,未全乾透的長髮攏到一側,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溫柔攏著。
「再言,若康景王哪裡讓世子覺得不順眼,儘可去他周旋。」尤玉璣向後退了一步,「不送了。」
房門被她關上。
陳安之白著臉站在門外。
尤玉璣最後這話是什麼意思?是瞧不起他不敢惹齊鳴承只會來她這裡逞威風不成?
尤玉璣回到寢屋,再次想著應該早日將她已與陳安之和離的事情公之於眾。她抬眼望向立在床頭,背對著她的司闕。
心裡的煩意慢慢散去。
不行,她不能急。
她必須先把司闕平安送出去。
甚至還有其他幾個小妾。她不能擅作主張,總要找個機會問問那幾個小妾的意思。
如此,尤玉璣又想到了假死藥。
想到假死藥,她不由又想起毒樓樓主。似乎只要想起那個人,她就會憑空聞到那種血腥伴著苦藥的味道。
尤玉璣朝司闕走過去,柔聲詢問:「在看什麼呢?」
她一邊詢問,一邊已望了過去。看見司闕手裡捧著那本她圈日子的小冊子。
這個月,她一定得懷上才行。
尤玉璣拿走司闕手裡的小冊子,掃了一眼,嫣然一笑,柔聲開口:「今天是圈起來的日子呢。」
她轉眸望向司闕,含笑的眉眼凝了凝,然後她嫵麗的眉眼逐漸露出一個犯難的表情。
「嗯……還是不要了。不想你那麼辛苦。」她溫柔笑笑,轉過身去,動作緩慢地彎腰,拉開床頭小几的抽屜,將小冊子放進來。
司闕的目光落在尤玉璣俯下的纖腰。
「狐狸精,你這拙劣的欲說還休欲迎還拒。」——司闕在心裡說著,伸手壓在尤玉璣的後腰,沒讓她起身。
‧
陳安之氣沖沖地離開曇香映月,大步往暗香院去。他邁進紅簪的屋子,看著紅簪穿著他上次誇的紫色長裙,他心裡的氣憤逐漸散去。他將紅簪攬在懷裡,有了幾分意動。
「世子爺,奴今天身子不太方便。」紅簪小聲解釋。
陳安之頓覺掃興,放開她。
紅簪大著膽子勸:「奴今晚不是伺候世子爺了,爺不如去看看方姨娘……」
「這不是你能多管的事情。」陳安之不喜歡這些女人將他往別的女人那裡推。明面上好像姐妹情深、心善心寬。可這不也證明了不是那麼喜歡他?
不過陳安之還是去看望了方清怡。
「懷著身子,怎麼還喝酒?」陳安之快步走過去。
「沒有喝呢。」方清怡笑著,「表哥嗜酒,我是在給表哥釀酒。」
陳安之在桌邊坐下,笑道:「如此,是我誤會表妹了。倒一杯我嘗嘗。」
「好。」方清怡倒了一杯米酒遞給陳安之,像個溫順的小女人。
‧
到了東太后壽宴這一日,尤玉璣起了個大早。
她梳洗過後,又換上繁復的宮裝,重新折回寢屋。她抬手輕挑床幔,望向還沒起的司闕。
「阿闕,我走了。」
司闕眯著眼睛望向她。
盛裝打扮的她,讓剛剛睡醒的司闕晃了下神。他慢慢笑起來,說:「姐姐,要早些回來。」
「是有事情嗎?」尤玉璣詢問。
司闕點頭。
考慮丫鬟還在府裡,尤玉璣俯下身來,湊到司闕面前去聽。
司闕微微抬起下巴,湊到尤玉璣耳畔低聲說:「今天也是畫紅圈的日子。」
尤玉璣微怔,嗔他一眼,將床幔放下,轉身往外走。
司闕已經沒了睡意。
他撿起枕邊尤玉璣的一條絲帕,絲帕上殘留著她的氣息。他將絲帕覆在臉上,如此,五感盡是她。
司闕沒多躺。今日司闕也得進宮一趟。他上次進宮已探知那枚假死藥所在,今天得把那枚假死藥拿到手。
一萬兩黃金一顆呢。
絲帕下的面孔,浮了笑。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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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3 00:51:22
第六十九章 殺心
尤玉璣與晉南王妃母女同坐在一輛馬車上。她單獨坐在一邊,母女兩個坐在她對面。
陳凌煙瞥了一眼尤玉璣,想起尤玉璣今日要帶進宮的那些戴著面紗的舞伴,問:「你怎麼突然又想獻藝了?獻孝心的事情,本是好事。可你得注意些,別跳那些不端莊的舞蹈。別丟了我們王府的臉面。」
「凌煙。」王妃蹙眉,投過來指責的目光。
陳凌煙撇撇嘴,低著頭開始吃蜜餞。她向來不願忤逆母親,可心裡仍舊不服氣。從一開始,她就和哥哥一樣不歡迎這個舉止不檢點的女人。
她和哥哥曾親眼看見這個女人和那個趙升孤男寡女走進一間房。哥哥大度,不願意說出來,怕壞了這個女人名節,惹得她想不開自盡,怎麼說都是人命一條。可她一想到哥哥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心裡著實是惱。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
宮門外已經停了許多皇親國戚的馬車。一些品階高的大臣,也在今日的受邀之列。宮門口有許多人。
尤玉璣剛下馬車,就隱約聽見前面有喧嘩聲。即使今日不是東太后壽宴,在宮門口喧嘩也不是誰都敢幹的事情。
陳凌煙在一旁抱怨:「真是不長眼,就該拉進大牢去。廢什麼話啊,真是的……」
晉南王妃令身邊的人去查看,人很快回來稟話。
「是華容公主在訓斥宮門前的侍衛,具體事情暫且還不知曉。」
一聽是華容公主,陳凌煙立刻閉了嘴。
王妃側首望向尤玉璣,低聲提點:「今日這樣的日子,出席之人都會端正謹慎客氣和善。唯獨這榮華公主,不會顧忌太多。一旦碰上了她,言辭謹慎些,盡量順著她。」
「是。」尤玉璣垂眸頷首。
其實不用王妃多加提點,尤玉璣也知道華容公主的為人處世。不僅是她,天下無人不知華容公主的脾性。
陳帝四子一女,這華容公主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從小刁蠻任性。後來成親生子,性情也沒有半分收斂。還因為多年前喪女之痛,讓她的性情變得更加暴躁與刻薄。
還沒到開宴的時辰,王妃先帶著女兒和尤玉璣去拜見了東太后。
東太后的宮殿裡已經或站或立了許多女眷,殿內一片歡聲笑語。尤玉璣默默跟在王妃身後,各相見過,跟著流程走完,便沉默地坐在王妃身側。
尤玉璣望向華容公主。與旁人滿面笑容不同,她神色淡淡,獨自磕著南瓜子兒。大概是因為性情實在不怎麼好,刻薄之氣寫在眉眼間。
尤玉璣收回目光。
她今日入宮,可不是為了湊熱鬧的。
她要齊鳴承的命。
「松紋。」華容公主口氣不悅地喚大宮女,「太吵了,把窗戶開開。」
滿室的歡笑聲停頓了一下。
華容公主實在懶得看她們滿臉堆著的假笑。她起身福了福,說:「皇祖母,我身子乏,去偏殿歇一歇。」
坐在上首的東太后,慢吞吞地點頭。東太后這樣的高壽,一舉一動都變得十分遲緩。這滿室的歡笑聲,也不知道她能聽懂多少。
屋子裡的人又閒聊說笑了許久,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宮裡的老太監弓著腰進來,眉開眼笑地請各位移駕,往今日設宴的金宸殿去。
晉南王妃自入了冬身體就不大好,今日來參宴是因為不得不來。因身體不適,她開口不多,出去時也走在後面。
尤玉璣跟在王妃身後,狀若不經意地往後望了一眼,看見殿內的嬤嬤往偏殿去,許是去請華容公主。
尤玉璣收回目光。
到了金宸殿,尤玉璣規矩入座,打量著金宸殿。為了東太后壽宴,金宸殿早已為了今日壽宴裝扮一新。
殿門正對的高處,是東太后和陛下、皇后的座位。皇親國戚和朝臣的宴桌擺在兩側,中間的地方搭了稍高些的台子,這裡是一會兒獻禮之人表現之地。台子在面朝上首座位的方向,擺著壽桃。一顆一顆壽桃高高疊起。
尤玉璣目光輕掃,看見了齊鳴承。他滿臉堆笑,正在與身邊的兩位年輕公子哥兒說話。
除了陳汛,其他幾位世子一同邁進殿內。
瞧著幾位世子到了,殿內在座之人猜著這是陛下忙完了事情,不久後就要過來開宴。
陳宜年正與陳琪說話,說完等了等沒等到回應,轉頭看向陳琪。他將手搭在陳琪的肩上,喊了聲:「三哥?」
陳琪回過神來,轉頭看向他,問:「怎麼?」
陳宜年沒說話。他環視殿內,大致尋到陳琪剛剛目光所落之處,一眼看見了尤玉璣。陳宜年恍然。他笑笑,道:「聽說三哥的婚事快近了?」
陳琪皺了下眉。
「三哥,天下女子那般多,何必呢。」陳宜年只能將話委婉說到這裡。
「你們兩個竊竊私語什麼呢?」陳漣笑著望過來。
陳安之也跟著望過來。
陳宜年說:「我剛剛和三哥說不知老六有沒有看上哪家姑娘。」
陳漣一愣,笑:「五哥,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
陳安之也笑著接話:「老六才十四,還是老五更急些。」
陳宜年聽著他們兩個繼續打趣他,也不怎麼接話。這是將話題攬在了自己身上,給陳琪免去了麻煩。他實在不喜歡看到兄弟不和的場面,尤其是為了個女人。在他眼裡,那個女人已經成為了四嫂,三哥再惦記人就是不對。若是旁人婦,搶來也不是不行。可是手足妻,那是萬萬動不得的。
直到入了座,陳琪都很沉默。
當然,他的目光再也沒有往尤玉璣身上落。他知道,這不方便,這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更會給她帶來麻煩。
陳琪接過宮女遞過來的酒,輕輕晃了晃酒杯,然後將杯中辛辣的酒一飲而盡。酒的辛辣滑過咽喉,帶出幾許熱烈。
聽著耳邊陳安之與陳漣說話的聲音,陳琪再次抬頭飲盡一杯酒,心裡生出許多怨憤。他實在不明白陳安之為何要這樣對待尤玉璣,將一個女子的臉面置之不顧。他甚至擔心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也會有人言語間嘲諷尤玉璣。
這不是男子所為。
自上次見到尤玉璣,下定決心後,陳琪默默做了許多準備。
他此時不會多看尤玉璣一眼,給兩個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這不代表,他要放棄解救她。
相反,他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他並非想得到這個女人,他只想這個女人幸福。他知道尤玉璣心裡沒有他,他不會做出強佔之事。
可他得救她走,離開京城這個惹她傷心的是非之地。
不多時,太后與帝后到了。滿殿的人皆起身跪拜行禮。
陛下滿面笑容,下令今日不需多禮。親自攙扶著年邁的太后,在上首的座位入座。
長長的頌詞之後,一場場賀壽表演登台。陳地女子大多溫婉含蓄,選擇歌舞表演的人實在不多,書畫刺繡倒是不少,更有親手摘抄賀壽詞獻給東太后。
尤玉璣坐在座位上,望著台子上正在進行的琵琶表演。她的目光越過表演者,落在表演台後的高壘的壽桃。
尤玉璣的表演是後報上去的。齊鳴承站在遠處眯著眼睛,一眼在人群裡看見尤玉璣。他招了招手,讓身邊的侍衛去詢問尤玉璣新加的節目。
侍衛過去詢問,尤玉璣微微側首向王妃道:「王妃,康景王詢問獻禮之事,我過去說一聲詳情。」
「嗯。」王妃胡亂點點頭。
她剛剛喝了一塊糕點,此時正在莫名犯噁心,沒怎麼在意尤玉璣的話。
尤玉璣穿過一張張宴桌,朝齊鳴承走過去。
正在欣賞右相女兒琵琶的人們,不由自主移開目光,目光追隨著尤玉璣。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款款穿過一張張宴桌,人們的目光忍不住凝在她身上,看著她逐漸走近,美豔由遠及近。直到她經過身邊,繼續往前走。人們端坐著,不能失儀回望,目光又慢慢落在她長長的裙擺。
柔軟的淺紫色裙擺鋪在地面,隨著她款款步履,逶迤出一道風景。
陳安之與幾位世子坐在一起,他也覺察到了賓客席間的異樣,詫異望過去。先是被那抹紫色的背影驚豔了片刻,驚覺那人是尤玉璣後,瞬間冷了臉。他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緊,心中氣憤默責——這樣的場合也要故意顯擺,簡直不守婦道到極致!
許是早就習慣了,尤玉璣並沒有多在意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她走到齊鳴承面前,溫聲道:「恰有一支合適祝壽的舞蹈,所以臨時加上了。」
齊鳴承已事先知道尤玉璣帶了許多面戴輕紗的女子伴舞,他問:「是世子妃帶來的那些舞姬們跳舞,還是世子妃親自獻藝?」
「我親自獻舞。」尤玉璣紅豔的唇慢慢勾起,壓低了聲音,「至於那些舞姬,可不僅是給我伴舞的作用。」
齊鳴承盯著尤玉璣唇角的笑,慢慢皺起眉。
尤玉璣聲音越發低下去:「王爺不是說希望在恰當的時候行個方便?」
齊鳴承一愣,繼而呆住。他迅速回憶了一遍瞥過一眼的那些面戴面紗的女子。難道闕公主藏在其中?
齊鳴承瞬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面前的尤玉璣。她把闕公主藏在那些伴舞之中,要在今日宮中行這個方便?
她是瘋了嗎?
尤玉璣含笑望著他,明明是一慣的溫柔眉眼,可是此時此刻在齊鳴承看來更像是一種挑釁的笑容。
「獻舞之後,我的舞伴們會去側間換衣。到時候我會讓我身邊的侍婢來領王爺,若王爺不方便,那就算了。」
尤玉璣溫柔一笑。說完這話,她轉過身,步履款款地往回走。
尤玉璣回到座位時,彈琵琶的右相女兒剛好結束了表演。她站起身,筵席間的賓客一陣喝彩。
「真是彈了一手好琵琶。」尤玉璣頷首讚揚。
尤玉璣眉眼間掛著淺淺的笑容。
她是個很大度的人,即使有人在小事上惹了她,她也不甚在意。正如剛入王府時,兩個小妾的言語挖苦,知道她們出身與生存環境,她理解,並不計較。
更是極少起殺心。
正如她再怎麼厭惡陳安之,也從未想過殺了他。她難道不知道沒了陳安之,自己和幾個小妾都會好過些?
她知道的。
只是不至於。
陳安之再怎麼令人生厭,到底是從未想要殺了她。她便沒有對他起過殺心,不是覺得難辦,而是覺得不至於。
齊鳴承,是她難得生出的殺心。
殺心起,不可熄。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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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3 00:51:45
第七十章 狠心
尤玉璣的獻舞是最後報上去的節目,所以她的節目被安排了最後。當尤玉璣帶著她的一群舞伴登上金宸殿中央的台子上,陳安之的臉色變了。
他並不知道尤玉璣臨時報了賀壽的舞蹈。
陳安之迅速掃過滿殿的人群,看見這些人大多數將目光落在尤玉璣身邊,他不由將手中的酒樽重重放下。酒樽裡的酒水灑出來一些。
同桌的幾位世子都望過來。
幾位世子自小熟悉,對各自的品性喜好都很了解。見陳安之如此,明白他是不喜歡自己的夫人當眾跳舞。
陳漣反應最快,立刻笑著說:「四哥。今兒個壽宴,若能得老祖宗開心,就是好事嘛。」
陳宜年也在一旁接話:「四哥,你看今日許多名門閨秀都登台獻禮,就連右相那個清高的小女兒都親自彈了一手琵琶。要我說,你的想法也該變一變,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不妨的。」
陳琪望向陳安之,瞥見他那張生氣的臉就倒胃口。他什麼都不想勸,悶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大殿中央的台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陳汛開口:「皇爺爺希望各降國歸順後民心安定,那些舊地習俗應當尊重。」
陳汛將陛下抬出來,幾個人自然不敢說別話,立刻跟著附和。
‧
司闕悄無聲息地潛進皇后宮中,在皇后首飾盒的最下層,翻出一個鴨卵青的小瓷瓶。他將瓶塞扯去,瞥一眼裡面青色的藥丸,聞了聞,確定是從他手裡賣出去的假死藥。他將瓶塞塞回去,將小瓷瓶收起來。
兩個宮女走進來,司闕躲在屏風後。
兩個宮女是回來取皇后手爐的。
「快點快點,咱們早些回去,聽說尤氏要跳舞了呢!我好想看!」
「我也好想看哦,不知道是不是跳那支《薰娥引》……嗚嗚,聽他們將那支《薰娥引》說得神乎其神,真的好好奇哦。」
「應該不能吧?今天是給東太后賀壽,這支舞應該不合適吧?不過有別的舞能看,也很好呀!哇,以前沒見過,今日見了才知道尤氏真的好美哦,我才明白話本裡說的禍國殃民臉是什麼樣子。宮中這麼多美人,沒一個及得上……」
「噓……」另外一個宮女立刻出聲提醒要慎言。
剛剛那個宮女也頓時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說著要快點回去看表演,快步走遠了。
躲在屏風後的司闕默立了一會兒,不知道在琢磨什麼壞主意。
片刻後,他望著屏風上灑的鎏金,忽地笑了。
鎏金耀耀,讓他想起那天晚上燒了一夜的煙火。
他應該回一場與眾不同的「煙火」,給她一個驚喜才成。
他往外走,琢磨著應該燃放一場什麼顏色的煙火。紅色似乎不太好看。紫色?她那麼喜歡紫色。可若只有一種顏色,似乎單調了些……
‧
尤玉璣準備的這支舞蹈叫做《雲聞鶴》。仙鶴向來被當做長壽的形象之一,今日拿這支舞蹈來賀壽,也算合適。
她已換過衣裳,褪下復雜厚重的宮廷裙裝,換上一身輕薄的舞裙。白紗為底,伴著些黑色的墨痕。
她帶的這些舞伴穿著和她相似的舞裙。
賀壽之詞說完,琴聲起,尤玉璣開始步履輕盈地跳舞。
當年她的那支《薰娥引》實在太過聞名,今日在座之人都停下了交談,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的人是懷著一顆欣賞的心,有的是想證明大名鼎鼎的《薰娥引》不過人云亦云。
上首的皇后點點頭,用讚賞的語氣略偏過身對皇帝說道:「不錯。」
皇帝點了點頭,也認同皇后的話。
陳帝是一個一心統一天下的人,別說他現在年紀大了,縱使年輕氣盛時,對美人也沒有多大心思。如今的皇后仍是他的結髮原配,落魄時結髮,恩愛多年。縱使他身為功績顯赫的一代帝王,也並無心後宮。這麼多年了,宮中除了皇后只兩位妃子,還是多年前和親聯誼之用,也並不得他寵愛。
能讓他點頭的女子,那自然是非常欣賞。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望著跳舞的尤玉璣。輕盈的伴舞們,忽然揚起一條巨大的水墨畫卷綢布。巨大的綢布徐徐展開,畫卷綢布巨大,幾乎一瞬間遮了舞台,也遮了所有人的視線。尤玉璣在畫卷高揚時,轉身望向台子後面高壘的壽桃,慢慢勾唇。
這條巨大的錦綢畫卷所繪乃萬里江山圖。也不知道是畫卷上畫工極好,還是隨著錦綢的舞動,讓這幅江山圖變得生動起來。
坐在上首座位的皇帝點頭,讚了一聲「好」。
東太后年紀實在是太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使,只能看個熱鬧,並看不太清那幅漂浮的山河圖。
但是皇帝笑了。
東太后轉過頭望向自己的兒子,眯起眼張著嘴呵呵地笑著。
見自己的生母沒了牙齒的嘴笑得老大,皇帝更是開懷,哈哈大笑了兩聲。
山河圖舞動的幅度逐漸小了之後,尤玉璣一躍而起,於浮動的山河圖之上旋身。她徐徐旋轉著,裙擺慢慢揚起,徹底舒展開,那些仿若隨意潑灑的墨點原來是一隻雲端仙鶴。
一個個舞伴跟著旋身,一隻隻仙鶴浮現於山河間,若昂首高鳴。
「好!」陳帝再次喝彩,「山河壯麗,盡在腳下!」
陳帝開口,席間眾人亦跟著讚揚。
本是一支賀壽的舞蹈,因為陳帝最後的這句話,跟著讚揚的朝臣立刻將話引到了開疆擴土之上,甚至開始稱讚陳帝的英明神武,功績千古卓絕云云。
尤玉璣結束了舞蹈,停在仙鶴踏雲昂首眺望的姿勢。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高壘的壽桃之上。
陳安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尤玉璣。
耳邊全是對尤玉璣的稱讚。他原以為他不願意聽到別人讚揚尤玉璣,可是因為聽見旁人讚她這支舞蹈選的好,他心裡的不舒服慢慢淡去不少。
他原本擔心尤玉璣的過分豔麗,會跳些不堪入目的舞蹈,讓所有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吸引在她身上。
可是,耳邊的讚揚並不是他所想那一種……
陳安之目光凝在一身鶴衣的尤玉璣身上,他不由回憶了一番兩年多以前的那支《薰娥引》。當年他完全被闕公主吸引,其實並沒有多注意尤玉璣的舞蹈。如今細想,似乎她的舞蹈也沒有那般不堪?
陳安之的心裡生出些許細微的轉變,然而他的臉上仍舊是不讚賞的表情。
陳琪將陳安之臉上的不悅盡收眼裡,再飲一口酒。他在心裡說陳安之配不上那般奇女子,他必須救她離開陳安之,讓她回到她熱愛的草原,讓她可以盡情跳舞、騎馬、歡笑……
陳宜年與陳漣對視一眼,皆是搖搖頭。
遠處的齊鳴承和其他人不同,不僅在欣賞尤玉璣的舞蹈,更是將目光不停在那群伴舞身上轉來轉去,猜著哪一個才是闕公主。
尤玉璣結束了舞蹈,領了陛下的賞賜,帶著她的伴舞們緩步走下表演台。她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帶著她的人離開殿內,從側門走出去,去偏殿換衣。
齊鳴承的目光變得急迫起來。
——他還是沒有找到那些伴舞裡哪一個是闕公主!
第三個?
好像矮了些。
第四個?
好像瘦了些。
第七個?
從她垂在身邊的手看起來,她的膚色沒有闕公主那樣白皙。
不對不對,究竟是哪一個?
直到所有舞伴都從裡側離去,齊鳴承才收回伸長的脖子。這最後一個節目已經表演完,今日的壽宴應當再不能出什麼猜錯。
齊鳴承也鬆了口氣。
其實他很明白,他這個異姓王完全是陳帝為了顯示自己的寬仁才設立的。在他夫人跳車之事發生後,陳帝讓他來主管東太后喜壽之事,他不可能不警惕。生怕這個時候出了什麼問題。
他這個異姓王當的畢竟尷尬,他不覺得若出了什麼差錯,陛下會寬恕。
幸好,沒出什麼差錯。
鬆了口氣之餘,齊鳴承再次轉頭望向側門的方向。想起尤玉璣剛剛與他說的話。這個尤玉璣,膽子也真大。他讓她幫忙尋個與闕公主單獨相處的機會,她竟然將地方挑在了宮中?
這簡直荒唐。
可是他轉念一想,今日東太后壽宴,正是人多雜亂之際……
他已經把自己說服了,再次望向側門的方向。
他開始著急,著急尤玉璣還沒有派身邊的侍女過來尋他。
終於,在他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望向側門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尤玉璣的侍女出現在側門,避開旁人的目光,沖他點點頭。
齊鳴承看向熱鬧的宴席,吩咐身邊的侍衛盯緊些,若是出了事立刻去尋他。他這才挺了挺胸脯,朝側門走去。
跟著枕絮走時,他仍舊在猜著剛剛那些伴舞哪個是闕公主。
偏殿有一間間屋子,平時大多空著。今日因各府女眷獻藝,將這些屋子騰出來給她們臨時歇息和準備之用。這是齊鳴承安排的,一共有幾間房,他都清清楚楚。
「王爺,往前走,第七間。我們夫人在那裡等著您。」
枕絮停下腳步。
齊鳴承皺了眉,問:「你要去哪?」
枕絮拍了拍臂彎裡的斗篷,笑著說:「夫人讓我給王妃送去。」
齊鳴承眯著眼睛目送枕絮走遠的背影,直到看不見枕絮的背影,他才收回目光。他轉過身朝前走,心中生出幾分警惕。
實在是尤玉璣在宮中給他這個「便利」,讓他不得不心生懷疑。他走到第七間屋子,停下腳步,剛要敲門,聽見尤玉璣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公主,您歇著。我得出去陪王妃了。」
緊接著,齊鳴承隱約聽到了一聲慵懶的「嗯」聲。那聲音有些遠,他還想再湊近些。房門被尤玉璣推開。
兩個人,一人站在門裡一人站在門外。
齊鳴承視線越過尤玉璣,可一道屏風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剛要開口,尤玉璣抬起手,將食指搭在唇前。
尤玉璣走出來將房門關上,先開口,客客氣氣地喚了聲:「王爺。」
宮女和太監們時不時經過。
待一排宮女走過,尤玉璣壓低聲音,飛快說了句:「下了藥,藥效在一刻鐘後徹底發揮藥效。」
齊鳴承恍然,怪不得剛剛聽到的那聲「嗯」聲,似有氣無力。
尤玉璣瞥了齊鳴承一眼,經過他身邊,款款往前走。她重新走進金宸殿,回到了熱鬧的宴席,眉眼間掛著和善的淺笑。
父親說做人要大度,也教她該狠心時要決絕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4 01:33:09
第七十一章 要命
東太后聽了許多慶賀,雖她耳朵已不大好使,可知道都是在祝福她。何況陛下操勞,能夠整日陪著她,她心情更好。沒了牙的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她畢竟是八十的高齡了,體力實在難支。賀壽表演剛結束,大家還未用完宴,她已開始連連打哈欠。
「母后,這是疲了?」陳帝放下銀箸,關切詢問。
雖然他幼時一直是西太后撫養,論感情,恐怕對西太后更深些。可東太后是他的生母,孝心亦存。
東太后又打了個哈欠,才連連搖頭。人到末年,就算身體難撐,也願意家人在身邊。
陳帝點點頭,親自盛了一碗紅棗薏米羹,遞給東太后。東太后顫著手去接,陳帝趕忙扶了一把,幫忙放在她面前。
陳帝收回視線,眼前還是母后發顫乾瘦的手。他心裡有數,這恐怕是母后最後一個壽宴。陳帝心中生出些感慨來。不論什麼人,都逃不過生死的輪迴。他瞥向自己的手,看見自己的手也生了褶皺,早不似早些年的強壯有力。
那還沒有打下的三個小國,是他心裡的一根刺。
他越來越擔心自己壽命有限,來不及完成此等功蓋千古的大業。
陳帝正思量著,身邊的東太后忽然一陣咳嗽。
「母后,怎麼了?」
東太后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指著前方。
席間熱鬧一瞬間靜下來,和陳帝一同望向東太后所指的高壘壽桃。一個個壽桃之上慢慢浮現了黑色的墨痕,墨痕從上向下流去,逐漸浮現出一個詭異的人臉。
不知是哪家年幼的小公子驚呼一聲「黑無常」,然後哇的一聲哭出來。他的母親嚇得抖著手去捂他的嘴。
瞧著東太后臉色發白,陳帝大怒,立刻高呼太醫,又道:「德順,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大太監德順立刻小跑著過去,先眯著眼睛查看一番,用手指黏了一點黑色的墨痕放進口中嘗了嘗,轉身朝陛下快步過去,稟話:「陛下,大概是上面寫壽詞的顏料融化了。究竟怎麼回事,還得再細看……」
陳帝大怒,手掌拍在桌案上,怒言:「齊鳴承何在!」
帝王怒,滿殿之人立刻起身。
尤玉璣跟著旁人一起起身跪下,齊聲:「陛下息怒。」
皇后有心勸陳帝消氣,不過瞧著東太后皺著眉,臉色不悅,立刻向陛下道:「陛下,臣妾帶母后到偏殿去。讓老人家歇歇,也好讓太醫來診治一番。」
陳帝應允。
皇后扶著東太后從東側門往外走,還沒走出去,就聽見外面一陣喧嘩聲。
「又怎麼了?讓齊鳴承負責這壽宴,就是這樣負責的?人呢,給朕押過來!」陳帝的不悅又多幾分。
華容公主身邊的李嬤嬤急匆匆過來,瞧著陛下臉色,直接先跪下去,才開口:「陛下,康景王潛進公主休息的屋子,污言碎語,不成體統。公主令老奴過來請陛下做主!」
「什麼?豈有此理!」陳帝離席,大步往外走。
大殿內的駙馬爺崔興賢一愣,得知是公主那邊出了事,趕忙跟著陛下快步往外去。
滿殿跪地的人也都站起身來,竊竊私語。
「康景王怎麼會想辱姑姑?」陳凌煙不太相信,「姑姑是不是誤會了啊……」
「住口!」晉南王妃瞪了她一眼。
陳凌煙閉了嘴。可是她心裡還是不相信。姑姑那性子,誰敢惹啊……
尤玉璣半垂著眼,神色淡淡地聽著身邊的議論。
那些暫歇的屋子本就不遠,大殿內靜下來後輕易聽見外面的吵鬧聲,尤其是華容公主罵人訓話的聲音。雖是金枝玉葉,華容公主罵起人來,毫不客氣。
太子最先離席,往偏殿去。
緊接著幾位王爺和王妃也都跟了過去,殿內的朝臣們雖然好奇卻仍留在殿內,只有皇家的人陸續往偏殿去。
尤玉璣安靜地立在王妃身邊,一言不發。王妃本來身體不適,不願去看這份熱鬧,可扛不住一旁的陳凌煙好奇想過去看看。
「其他王妃都過去了,咱們不過去,豈不是不關心姑姑?」陳凌煙眨巴眨巴眼。陳凌煙抬出這樣的說辭以來掩蓋自己想看熱鬧的心。
王妃這才朝側門去。
大太監德順吩咐身邊的兩個小太監手腳麻利地收起高壘的壽桃。尤玉璣最後望了一眼「顏料融化」的壽桃,默默跟在王妃身側往外走,像個乖順守禮的兒媳。
「狗東西,居然敢沖本公主喊寶貝,你噁不噁心!」華容公主一手掐腰,一手指著被侍衛押著雙臂跪地的齊鳴承。
齊鳴承臉色一陣白一陣紅,艱難辯解:「陛下,這真的是誤會一場!我並不知道是華容公主在房中。就算借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輕薄公主!」
「混賬,都這個時候了還狡辯!」華容公主衝過去,一手揪著齊鳴承的衣領,一手往他臉上左右開弓就是兩巴掌,「當時你一口一個公主,什麼對公主一見傾心、什麼對公主日思夜寐!現在說不知道本公主在屋子裡?整個皇宮只有本公主一個公主!你這是欺君!」
「不敢!陛下,這真的是誤會一場!」
陳帝一言不發,甚至臉上的怒色也收起。君心難測,誰都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齊鳴承回頭時看見了尤玉璣,他眼中立刻浮現怒火。他怒火中燒,睜大了眼睛盯著尤玉璣,高聲:「陛下明鑑,是她設計陷害我!」
一雙雙眼睛望向尤玉璣。
陳安之本是在看熱鬧,他向來與齊鳴承不和,今日見齊鳴承落難,心裡正暗爽,猛地聽他指責尤玉璣,頓時冷了臉。
感受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包括陳帝,尤玉璣輕輕抬起眼睛,緩慢地眨了下眼浮現幾許錯愕和茫然。她款步走上前去,擋在前面的人自動給她讓開路。
尤玉璣走到陳帝面前,端莊地福了福身,開口:「陛下,孫媳獻藝之後到偏殿換衣。後來在華容公主門前看見康景王徘徊張望,曾出言提醒過王爺,公主正在屋內休息,然後便回到了前殿。彼時有一隊宮女經過,都可為孫媳作證。」
「你陷害我!」齊鳴承氣得整張臉漲紅,他想站起來掐死這個惡毒的女人,可是侍衛押著他的雙肩,讓他動彈不得。
尤玉璣轉眸望向齊鳴承,詢問:「王爺口口聲聲是我設計陷害,可我有什麼理由陷害王爺?」
「因為!」齊鳴承忽然噤聲。
陷害他的理由?難道他要說出他利用尤玉璣和毒樓樓主牽扯不清的關係要挾她送出闕公主?
且不說是他先要挾人想要強佔闕公主,雖闕公主只是降國賤籍,可如今已是晉南王府的人。今日眾目睽睽之下,若他說出實情,是在打晉南王府的臉。
這還不是緊要的。最重要的是,陛下一直在追毒樓的消息。若是被陛下知道他知而不告,那是死罪!
齊鳴承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陳安之衝進人群,擋在尤玉璣身前,指著齊鳴承怒道:「好你個齊鳴承,臨死還要拉人給你陪葬是不是?你這是自己死了夫人,也要害我夫人!」
陳安之終於找到了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心中暢快極了。
「安之。」晉南王出聲訓斥。
「死」字在宮中可是忌諱,尤其今日還是東太后的壽宴。陳安之剛剛這話,有些不吉利。
陳安之經被提醒,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他立刻朝陛下跪下請罪:「皇爺爺,是孫兒失言了。孫兒實在是氣憤得很,這才口不擇言。皇爺爺不知,上次康景王帶著夫人來府上賠禮道歉,回去的路上康景王妃跳車。孫兒雖不敢百分百確定,可猜著也是康景王花天酒地惹得其妻傷心。他今日做出此等輕浮之事,也不足為奇!」
齊鳴承氣得眉角一跳一跳的。可縱使他再愚蠢,也知道此時不管怎麼辯解都是無用。
華容公主早就聽得不耐煩。
「父皇!您可得給女兒做主!這是女兒尚且未睡著,若是睡著了,讓他趁機欺凌,還讓不讓女兒活命了!」
太子想要求情:「父皇,康景王許是酒後一時糊塗……」
「你給我閉嘴!」華容公主立刻打斷了太子的話,「你說的什麼窩囊話!怎麼,非得我被人真的欺負了才能降他的罪?今日若是不降他死罪,就是要本公主的命!誰再求情,就是跟本公主做對!」
論驕縱跋扈,若華容公主排第二,天下無人可當第一。
太子不過是為了一個寬厚的美名,可是「窩囊」這個詞也太戳心窩了。他偷偷看了眼陛下的臉色,謹慎地住了口。
陳汛和陳漣兄弟兩個對視一眼,皆是在對方的眼中看見相同的愁緒。陛下尚武,本就對太子的和善寬厚不喜,今日又是太子第一個站出來為康景王求情。陳汛和陳漣兄弟兩個明顯不讚善父親此舉。
陳帝沉默了許久。
尤玉璣悄悄掃過陳帝的神色,又收回目光。陳帝是一個敏銳的人。今日的陷害並不算多高明。可是尤玉璣篤定陳帝會懲處齊鳴承。
她明白三個異姓王本就是陛下為自己的美名所立。陛下為何在康靖王妃跳車後立刻將東太后壽宴之事交給他?恐怕本就想處理齊鳴承。她借刀殺人,陛下恐怕更樂意順水推舟。
「朕對你十分信任、器重,才將東太后壽宴之事交給你來主事。不曾想,處處紕漏!更驚擾了東太后!又酒後言語侮辱朕的愛女,蔑視皇家!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齊鳴承臉色灰白地坐在地上,心中已經知道了結果。
「即日起,貶為庶民!來人,將人帶下去關押。」
「父皇!女兒想親自責罰他!」華容公主指向齊鳴承。
陳帝沒說話,便是默許。
華容公主這才滿意地笑了。
「崔興賢!」華容公主大喊駙馬,「躲在後面幹什麼?把人給本公主拎回去當靶子用!」
崔興賢趕忙讓人將齊鳴承帶走。他是個讀書人,向來對公主的話言聽計從。
尤玉璣看著齊鳴承被拖走,心裡並沒有多少歡喜。
她要的不是他被貶為庶民。
她要齊鳴承死。
當然,齊鳴承落到華容公主手中,也活不了幾日。
「陛下!」大太監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發現毒樓樓主在宮中出現!」
陳帝震怒:「好大的膽子!立刻活捉!」
大太監吞吞吐吐:「毒樓樓主把元龍殿給燒了!」
元龍殿,是陛下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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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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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4 01:33:30
第七十二章 死了
尤玉璣眼中浮現驚訝。
毒樓樓主潛進宮中,把元龍殿給燒了?
「豈有此理!」陳帝大怒。
代表不祥之兆的壽桃、華容公主之事,還有不爭氣的太子完全不知他心意,樁樁件件讓陳帝本就十分不悅,再聽太監稟告,更是大怒,抬步往元龍殿去。
「陛下!」大太監阻攔,「御林軍已將毒樓樓主包圍,定能將人活捉。陛下還是不要親自過去涉險了!」
「讓開!」陳帝一腳將大太監踢開,大步朝元龍殿去。
看著被踢倒在地的大太監,這讓本來想勸的太子也把原本想勸的話咽了下去,和其他幾位皇子一並跟陛下往元龍殿去。
——陛下親自過去,若他們幾個不去,豈不是顯得他們膽小?
如此,見自己的父親跟去。幾位世子爺也只能同去。
「毒樓樓主?是不是很可怕啊?聽說他全身上下哪裡都是毒。他看誰一眼,誰就可能毒發身亡……」陳凌煙縮了縮肩。
華容公主瞥她一眼,嫌棄地說:「人云亦云,竟相信那些鬼話!」
華容公主大步往前走,也追去了元龍殿。
其他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對那位傳說中的毒樓樓主有些好奇,他們想著反正御林軍的人已經將毒樓樓主團團圍住,連陛下都趕了過去,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一個個,帶著自己的隨從,也跟了過去。
畢竟那位毒樓樓主,人人都知,卻極少有人見過。今日毒樓樓主被御林軍擒獲,以後可就再也見不到了……
「走啊!」陳凌煙看向發怔的尤玉璣,「怎麼,你害怕了?」
尤玉璣回過神來,才抬步跟上晉南王妃。
晉南王妃本來不想過去湊這個熱鬧,可是旁的王妃說一起去,她這才去。她看向尤玉璣,道:「若你不舒服,不想去就回前殿歇著。」
「我陪王妃。」尤玉璣淺淺笑了笑。
趕往元龍殿的途中,一群人遠遠看見了元龍殿的火海。距離元龍殿還有些距離,已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
「那個就是毒樓樓主嗎!」有人驚呼了一聲。
其他人都順著那人所指方向望過去。
尤玉璣已早一步看見了毒樓樓主。
——火焰吞噬著元龍殿,而毒樓樓主立在元龍殿最高的屋頂之上,他閒庭信步般踩著屋頂的磚瓦踱著步子。
有大批宮人在朝元龍殿潑水救火,還有更多的御林軍手執弓箭,將火海中的元龍殿包圍,也是將屋頂上的毒樓樓主包圍。
尤玉璣愕然地望著元龍殿屋頂上的毒樓樓主,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不要命了?就算不怕宮裡的人捉拿,難道他不怕腳下的火海嗎?
徘徊在元龍殿屋頂的毒樓樓主忽然停下腳步,遠遠望過來。
尤玉璣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好像看見了她。是錯覺吧?她只不過是向他買藥的一個客人,他待她大概不會有別的不同。一定是錯覺,離得這樣遠。應當是她看錯了。
「天!他是個瘋子嗎!」陳凌煙睜大了眼睛,「有人找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嗎?」
御林軍統領高聲:「勸你立刻束手就擒!」
火海之上響起一陣沙啞的哈哈大笑。扭曲怪異的笑聲經過烈火的炙烤,遠遠傳開,在這一片天地間久久不歇。
本是來看熱鬧的女眷們,臉上慢慢變了白,都有了絲懼意。就連男子們,一個個臉上的表情也謹慎起來。
熱浪一層一層捲過臉頰,尤玉璣睜大了眼睛望著屋頂上的人,心裡生出幾分焦急。
陳帝眯著眼睛望著火海之上的人。
原本想要生擒,將此人據為己用。可如今這般明目張膽的挑釁君威,他已不能容此人活命。他沉聲:「放箭!」
尤玉璣不由向前走了一步。
……她的假死藥。
萬箭齊發。
一時間,密密麻麻的箭矢朝著火海之上射去,那片天地彷彿在一瞬間被密集的箭矢遮了原本顏色,暗下去。
尤玉璣不由自主再次往前邁出一步。她睜大了眼睛,目光一寸不移地盯在火海之上的那抹黑色身影。她清楚地看見那一身玄衣的人,在萬箭射來時仍舊淡然從容。他一手負於身後,面朝她這邊的方向看過去。
就在尤玉璣整顆心都揪緊時,她看見那抹黑色的身影動作細微地踩了一下身前的琉璃瓦。
一瞬間,萬千碧綠的琉璃瓦震得高高升起。
那片被密集箭矢遮成暗色的天地,又在一瞬間被閃耀的琉璃瓦染成了碧綠之色。
尤玉璣耳畔接連響起驚呼聲。
「紅的火、黑的箭、綠的瓦……」司闕面具下的臉慢慢浮現笑,「再來個藍色。」
巨大的藍色煙霧一瞬間在元龍殿的屋頂炸裂開。剎那間,所有人眼中只有這一種藍色。就連那熊熊燃著的火海也被這鋪天蓋地而來的藍色煙霧徹底籠罩。
司闕站在藍色的煙霧裡,輕嗅這煙霧的味道。他慢悠悠地開口:「姐姐,這煙花好不好看?」
他低低地笑,帶著幾分頑劣。
可惜離得太遠,尤玉璣聽不見。
藍色的煙霧從元龍殿屋頂綻放開,徐徐向周圍蔓延,很快飄到人群面前。
「來人!護駕!」大太監尖細的聲音急急高呼。
幾乎是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擔心這詭異的藍色煙霧有劇毒。
尤玉璣卻仍舊遙遙望著元龍殿屋頂的方向。只是這濃稠的煙霧遮了視線,她早已看不見屋頂的人。她並沒有捂住自己的口鼻。相反,她輕輕聞了聞飄到面前的煙霧。
她聞到了些許鳶尾花的香氣。
那種藍色煙霧久久不歇時,司闕早已離開了元龍殿。他從西北門離開,守門的侍衛站得筆直,只是兩眼空洞,彷彿根本看不見他。
司闕離開宮中,回望元龍殿的方向。離得這麼遠,他仍能看見那邊天幕覆著詭異的藍霧。
他本來可以再玩一會兒。可是停藥對他身體的確損耗太大。
「姐姐,先湊合一回。」他摘下面具,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跡。
‧
今日宮中發生事情實在太多,將要傍晚時,尤玉璣才隨王妃離宮。一行人走到宮門口,尤玉璣立在馬車旁,先讓王妃登車。
她轉眸望向遠處,看見了華容公主。
華容公主根本就沒等到回到公主府,在皇宮門口開始重罰齊鳴承。她坐在馬車裡,從開著的窗戶冷臉令手下重打齊鳴承。
那麼強壯的一個人被綁住了手腳蜷縮在地,華容公主的手下正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陳凌煙也看見了,她嘟囔:「也是想不開,惹誰不好敢去惹姑姑。」
說完,陳凌煙也上了馬車。
尤玉璣把枕絮喊過來低聲吩咐了兩句,才上了馬車。
王妃望過來:「你交代你的婢女去做什麼?」
尤玉璣望見王妃的眼神,心中忽地一緊。她面色不顯,溫聲解釋:「今日宮中發生那麼多事情,沒怎麼吃過東西。想吃翠香樓的酥餅,讓她去買一些。那家酥餅味道不錯,買回來給您送去一些。」
王妃沒接話,她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聽說你換衣之後去了華容公主的房間,我怎麼不知你以前與她認識?」
陳凌煙好奇地望過來。
尤玉璣眉眼間掛著淺笑,柔聲說:「本是想回府之後再向王妃稟明。我邀了華容公主來府上小坐。是這樣……」
尤玉璣頓了頓,含笑看了陳凌煙一眼,才繼續說:「聽說華容公主當年女兒早夭後,從駙馬堂兄家裡過繼了個兒子。如今正是議親的年紀,儀表堂堂,學識與武藝都不錯。」
晉南王妃不由一怔。陳凌煙最近正在議親,她有幾個人選,其中一個正是崔家這位小公子。她再看尤玉璣一眼,含笑點頭:「你倒是有心。」
「王妃身體不適,這不過是我該做的。」尤玉璣溫聲回話。
陳凌煙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問:「你們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
晉南王妃沒有理女兒。她心裡有些煩,自責將一雙兒女沒有教養好。女兒這般模樣,只能在給女兒找夫家時,更多花些心思。
‧
回到王府,尤玉璣剛一進門,百歲從門口的架子上一躍而下,躍到她肩上。尤玉璣嚇了一跳,轉眸看向它,寵溺地摸摸它的頭,將它抱在懷裡往裡走。
她望了一眼淨室的望向,問:「闕公主在淨室?」
「是。」抱荷稟話,「公主要沐浴,剛進去沒多久呢。」
尤玉璣點點頭,隨手將百歲放下,轉身往小間去換衣。今日這身隆重的宮裝有些沉,穿久了並不舒服。
她換好了衣服出來,見司闕還在淨室裡。她便拿了卷醫書,抱著百歲在窗下坐下。
醫書翻了十幾頁,枕絮帶著從翠香樓買的酥餅,腳步匆匆地回來了。
「如何?」尤玉璣詢問時,目光仍在書卷上。
「死了。被華容公主的人活活打死扔去亂葬崗!」枕絮想起齊鳴承死的模樣,拍了拍胸脯。
尤玉璣這才抬眼,她琢磨了一會兒,道:「讓卓文派人跑一趟,確定人徹底咽了氣。」
枕絮笑著說:「夫人放心,已經派人去了。確定咽氣了!」
尤玉璣這才徹底放下心。
「把酥餅送去王妃那裡一些。」她說。
枕絮應了一聲,立刻快步出去。
尤玉璣手指輕輕撫著百歲的後頸,目光落於虛無處,反復琢磨著今日之事。
從她下殺心到齊鳴承咽氣,剛剛好二十四個時辰。時間緊迫,沒有給她太多時間讓計劃天衣無縫。她不得不反復回憶可有紕漏之處。
她在江山圖高高拋起遮住人視線時,悄悄對那些壽桃做了手腳。雖說那些壽桃如今被宮人帶走查看,可她用的東西本來就與寫在壽桃上的賀詞顏料差別不大。就算被查出有人動了手腳,也極難會想到是她在跳舞的時候眾目睽睽之時動手腳。
誣陷齊鳴承有意欺辱華容公主之事,齊鳴承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齊鳴承往日囂張自大,得罪的朝臣眾多。就算被懷疑有人陷害他,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來。
更何況,陛下要齊鳴承死。
就不會有人徹查。
尤玉璣將醫書放下,望向淨室的方向微微皺眉——阿闕怎麼在淨室裡待了那麼久?
尤玉璣放下懷裡的百歲,起身去了淨室。
水汽氤氳的淨室裡,司闕坐在水中,眼睫低垂,竟睡著了。
尤玉璣將手輕輕覆在他冷白濕漉的臉頰,望著他的眉眼,心中再生出幾許憐惜。他既命不久矣,她將傾盡所能地庇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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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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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4 01:33:50
第七十三章 擄了
司闕睜開眼睛,天生寡淡冷漠的面孔在看見尤玉璣後慢慢綻出一個乖順的笑容來:「姐姐回來了。」
尤玉璣眉眼間笑意越發溫柔,柔聲道:「怎麼睡在這裡了?」
她貼在他臉側的手放下來,手腕傾翻,用指背碰了碰水面,道:「水都快要涼了。」
司闕亮著眸子將尤玉璣望著,他說:「剛剛夢到姐姐了。夢裡夢外姐姐都在身邊,可真好。」
「快出來吧。」尤玉璣被他逗得含笑側過臉,又轉身往外走。
在她轉身的剎那,司闕臉上的笑容瞬間散去,又變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大概是說謊說得多了,他已經能本能地胡謅,對能逗尤玉璣笑的謊話信手拈來。
他起身,從浴桶跨出來。水滴沿著他冷白的胸膛緩緩往下淌去,在他足邊洇成一汪水漬。他拿了寬大柔軟的棉巾擦身上的水,目光不經意間一掃,落在圓鏡上。淨室內水汽氤氳,坐在桌上的圓形銅鏡被水汽蒙了一層,照不真切。
他望向尤玉璣的圓銅鏡,從看不真切的鏡面望向自己的喉間。
良久,他收回了視線。
第二顆假死藥在司閬手中。
司闕皺了眉,眼底浮現一抹化不開的戾氣。
他將手上的棉巾重重放在桌上。
‧
尤玉璣與司闕一起用過晚膳,王妃身邊的谷嬤嬤請尤玉璣過去一趟,為了過幾日邀華容公主來府做客一事。
陳凌煙的婚事快成了王妃的心病。她明白自己的女兒不夠聰慧,性情也有缺點。於是在給她挑婆家時,不免想得更多些。不要求什麼人中龍鳳,心善和氣寬容成了首要考慮的條件。
崔家這位小公子,是過繼給華容公主的。華容公主雖說面上對這孩子算不錯,可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大概不會過分偏心成了那種惡婆婆。更何況華容公主雖然脾氣不大好,但也是陳凌煙的親姑姑,這份關係在這裡,至少不會苛待。
崔家這位小公子崔凌是王妃看著長大的,為人和善謙虛守禮重孝,可謂知根知底。
王妃與尤玉璣聊完宴請華容公主的事情,她和善地拉過尤玉璣的手,將她的手放在掌中,道:「可想通了?」
尤玉璣知道王妃問的是她與陳安之之間。
今日在宮中為了避嫌,她借了陳凌煙婚事的緣由,難免讓王妃認為她還在意王府裡總總。
尤玉璣不願意多出許多無畏的口舌,她垂下眼睛,溫聲說:「還沒有想好。」
王妃上下打量著尤玉璣,一時摸不準她是真的還在猶豫,還是敷衍她。半晌,她點點頭,道:「我也疲了,你下去吧。」
「王妃萬安。」尤玉璣福了福身,起身往外走。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迎面遇見王妃身邊的侍女。湯藥的刺鼻苦味兒迎面撲來。侍女雙手拖著食托,上面放了一碗湯藥,和一小碟蜜餞。
尤玉璣收回視線,邁過門檻往外走。
尤玉璣還沒走出王妃的院子,便撞見了過來的陳安之。陳安之遠遠看見她,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想著要說些什麼。
兩個人迎面遇見,陳安之腳步微頓,尤玉璣的腳步卻沒有半分停頓,好似沒有看見陳安之一樣,默然經過他身邊。
陳安之側轉過身,望著尤玉璣走遠的背影。他張了張嘴,竟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冬日的夜風吹在臉上,冷邦邦的。
直到尤玉璣的身影徹底淹沒在夜色裡,陳安之才轉回身,繼續往前走。進了屋,他看見母親在喝藥,皺眉走到母親身邊坐下,擔憂地問:「母妃,您身體如何了?怎麼一直沒有徹底好起來?」
王妃望著陳安之,心下浮現一抹暖意。
不管怎麼說,陳安之是她的親生骨肉,他也是孝順聽話的,只是……
事到如今,王妃反而不怎麼責怪陳安之,只怪自己身為一個母親,沒有將其教導好。她慈愛地望著陳安之,道:「你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母親不好過多干涉。只是……」
王妃嘆了口氣。
「母親,」陳安之皺著眉,「兒子最近又怎麼惹您不高興了?」
王妃板起臉來:「你與玉璣成婚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怎可一直不宿在她那裡,夜夜宿在小妾的房中?這不像話。」
聽母親提到尤玉璣,陳安之立刻垮了臉,道:「母親又不是不知道,她逼著我簽下和離書。我還如何死皮賴臉宿在她屋子?兒子總不能用強,這非君子所為!」
王妃張了張嘴,一時無語。
「我又沒讓你用強!她人如今還在府裡,事情便還有回轉的餘地。當初大婚時是你荒唐糊塗,你理該認真賠禮道歉,將人好好哄一哄。府裡上上下下誰不說她一句好?她本就是個和善大度的人,你若是邁出一步……」
「好了!」陳安之忽然暴躁,「我堂堂世子的身份擺在這裡,還要她道歉?」
王妃怔了怔,有些陌生地望著陳安之。
陳安之這些年縱使做過許多糊塗事,可總是孝順聽話的,何曾用過這樣的語氣頂撞她?
陳安之說完也是一愣,不明白自己頃刻間心裡生出的暴躁由何而來。他趕忙起身,愧疚道:「母妃,兒子失言!」
王妃望著陳安之良久,眼中慢慢浮現失望。她揉了揉額角,拿起一塊小碟裡的蜜餞壓一壓胸腹間的難受,說道:「母親乏了,你去吧。」
陳安之洩氣地走出去。他站在庭院的冷風裡,煩躁地低著頭。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般,竟會用那樣的語氣和母親說話。
這一晚,陳安之沒有找紅簪,而是去找善解人意的表妹訴苦。
方清怡倒了一杯米酒遞給他,淺笑著說:「許是最近事情太多,表哥一時情急,不要多想了。等明日姨母消了氣,表哥再去認真賠個禮便是。」
「也是。」陳安之神情低落地點點頭,接過方清怡遞過來的米酒。
方清怡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
轉眼到了冬至這一日,也是邀華容公主一家來王府做客的日子。
一大清早,尤玉璣甦醒過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腳腕從司闕的掌中拿開。她微微蹙眉望了司闕一眼,細微的埋怨在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時慢慢散去。她俯下身來,將被子為他蓋好。
「姐姐。」他仍舊合著眼,半睡半醒間。
「嗯。還早,你繼續睡一會兒。」尤玉璣一邊柔聲說著,一邊將他鬢間的烏髮理了理。
司闕從被子裡探出手,勾住尤玉璣的腰,將人拉進懷裡。他將臉貼在尤玉璣頸側,依戀地蹭了蹭。
尤玉璣由著他抱了一會兒,才探手到後腰摸到他的手,低聲說:「姐姐不能陪你了,今日府裡有客,得早些起身。」
司闕抱著她腰身的手仍舊牢牢禁錮著,沒有放開她的跡象。
「阿闕?」尤玉璣聲音越低,輕晃他禁錮在她後腰的手腕。
顯然,在這微涼的冬日早晨,柔軟溫暖的懷抱太過誘人,司闕還是不想鬆開。
尤玉璣蹙眉望著他,含笑的溫柔眉眼裡帶著幾分無奈的寵溺。她不再勸他鬆手,反而是在他禁錮的懷抱裡仰起下巴,柔軟嫣紅的唇微微張開慢慢湊到他耳畔,將他宛如白玉的耳垂含在口中,粉色的舌尖在他的耳垂上輕輕舔了一下。
司闕壓在尤玉璣後腰的手一僵。
尤玉璣退開些,眼睜睜看著紅暈從他的耳垂開始慢慢漾開。
司闕睜開眼睛,對上尤玉璣含笑的眸子。她對他輕輕眨了下眼睛,道:「終於醒啦?」
尤玉璣趁機坐起身來,輕易推開他禁錮的手臂。她拿了枕側的衣衫披在身上,快步下了床。
司闕望著尤玉璣一邊穿衣一邊離去的背影,慢悠悠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不多時,外間響起些細碎的腳步聲,是尤玉璣的侍女進來服侍她梳洗。司闕已徹底沒了睡意。他坐起身來,瞥了一眼被扔到床角的他的皺巴巴的寢衣。
他還沒有想好今天要不要去找司閬要那粒假死藥。
他拉開床頭几的抽屜,在小冊子下摸出一枚銅板。銅板高高拋起,再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冷眼拿開覆在銅板上的手,瞥向那枚銅板。
反面。
不去。
他重新躺回床榻,隨手摸到枕頭下尤玉璣的心衣,將其抱在懷裡,睡覺。
‧
華容公主一家快晌午才會過來,尤玉璣之所以起得比以往早些,是因為要在公主一家人來之前,先處理完尤家的事情。
是以,她連花廳也沒過去。
今日林瑩瑩又回家看望母親,只翠玉和春杏在花廳裡也沒有太多話題可聊,兩個人沒坐多久就都回去了。
景娘子立在尤玉璣身側,不由在心裡感慨若小公子不是那樣年少,若能幫忙處理這些事情,夫人會輕鬆許多。她又忍不住去想,若夫人在尤家,小公子跟在姐姐身邊看著也學得快些。可惜尤玉璣嫁到晉南王府,小公子也不方便跟過來……
快晌午,華容公主一家到了。
今日晉南王也在府上,兩家人坐著一起吃飯,對陳凌煙和崔凌的婚事所有人心照不宣,唯獨陳凌煙一無所知,開開心心地吃著冬至餃子。
華容公主話不多。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對著婚事並不怎麼上心。
兩家人用過午膳,男人們留在廳中談話,女眷們則是一起往後院的梅林去,站在假山上的梅亭,賞賞雪後的紅梅。
「也沒什麼好看的。」華容公主覺得有些無聊,轉身往下走。
翠玉慌慌張張地找到梅林,提著裙子小跑著上來,經過山石拐角,和華容公主碰個正著,她生生停住腳步才沒撞到華容公主身上,又不得不抓住假山上的石塊免得自己摔下去。
人是沒摔著,抓著山石時卻濺起一些碎雪在華容公主身上。
「放肆!」
翠玉沒見過華容公主,可瞧著她衣著打扮猜出了身份。她嚇得顫了肩,立刻跪下。
尤玉璣快步追過來,瞥一眼翠玉,急忙向華容公主開口:「公主息怒,我扶您去換一身衣裳吧?」
侍女拿著帕子擦華容公主衣服上的積雪,好在不是剛落的雪,沒有那樣濕,簡單擦過便看不出痕跡。
華容公主這才消氣,仍不悅地又瞥翠玉一眼。
尤玉璣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翠玉,拿出輕斥的語氣:「什麼事情這樣急?也沒個規矩。」
翠玉早已急得不行。她抬起臉露出紅紅的眼睛:「姐姐,瑩瑩回家的路上被山匪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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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4 01:34:09
第七十四章 司閬
尤玉璣步履焦急地找到陳安之時,他正和崔凌坐在一起說話。牽扯到後宅的事情,不方便說給崔凌,尤玉璣讓望山傳了個話。
陳安之回頭,望向立在不遠處游廊裡的尤玉璣。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晨遠山徹底被雪色吞沒。漆紅的游廊被雪擦洗過,變得異常鮮豔。剛剛陳安之還誇了一句好顏色。可如今尤玉璣站在游廊裡,那抹鮮豔的漆紅都變得黯淡下去。
陳安之回過神來,有些不高興她的明豔和自己的走神。他與崔凌說了一聲,起身朝尤玉璣走過去。
「何事能讓你主動來找我?」
「今晨瑩瑩回家看望母親的路上被山匪擄走了!」尤玉璣蹙著眉,語氣裡帶著焦急。越是到了年底,越是匪寇猖狂的時候。林瑩瑩被山匪擄走,輕則失了名聲,重則失了性命。她怎麼可能不著急。
「她怎麼又回家了?」陳安之不悅,「老實待在府裡不就不會出事了?」
尤玉璣心中瞬間生出一絲惱怒來。可林瑩瑩畢竟是陳安之的小妾,她不得不緩了口氣,解釋:「她母親病得厲害,所以才會時常回去陪伴母親。」
陳安之「哦」了一聲。
尤玉璣壓下急迫,道:「還請世子立刻派人去找。」
「望山!」陳安之招呼了望山吩咐,「找幾個家丁悄悄去找。」
尤玉璣蹙眉問:「只派幾個家丁悄悄去找?」
「不然大張旗鼓去找,那她的名聲還要不要?」陳安之望一眼不遠處的崔凌,「好了,家裡還有客。一個小妾而已,我得過去了。」
說完,他已抬步往前去,回到崔凌身邊。
「表兄,可是有什麼急事?」崔凌詢問。
「小事而已……」
尤玉璣長長舒了口氣,心裡明白陳安之並不將林瑩瑩放在心上。當日不過是他酒後一時糊塗,在大婚之日將翠玉和林瑩瑩召進府。事後,他為了名聲才將這兩個人留下。
尤玉璣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詢問身邊一個家僕當時的情況。她琢磨了一會兒,知道陳安之這邊恐怕靠不上,立刻讓侍女喊來枕絮。
「去找卓文,讓他派人往博雅堂跑一趟。傅雪松曾經見過林姨娘,讓他多畫幾幅林姨娘的畫像,然後送去萬順堂,讓蘇管事派手下所有人去找。」
萬順堂是一家鏢局。尤家生意涉及略廣,蘇管事主管著尤家的幾家鏢局。鏢局走南闖北,去找林瑩瑩會更快些。
「好!」枕絮重重點頭,轉身就要走。
「等等!」尤玉璣又叫住她。
「夫人還有什麼吩咐?」枕絮詢問。
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若是找到那群劫匪,不管人現在是不是傷了,只要活著就得救回來。性命重於一切。」
枕絮點頭,快步去辦。
尤玉璣眉心緊鎖。
她擔心劫匪原本不知林瑩瑩身份劫財劫色,如今知道了她是晉南王府的人,反倒因為動了人而要滅口。
沒什麼比性命更重要。
尤玉璣微微仰起臉,望著發白的天幕。林瑩瑩向來嘴甜機靈,她盼著林瑩瑩這次也能機靈地逢凶化吉。
只要人回來就好。
暖閣裡,華容公主懶洋洋地靠在軟塌一頭,吃著侍女遞上來的剝好葡萄,隨口問:「是丟了個小妾?」
「是。」她身邊的嬤嬤稟話,「是安世子的一個小妾在回家的路上被山匪擄了。瞧著是個不怎麼受寵的小妾,王府也沒打算認真去找。反倒是世子妃很急迫地令人回娘家搬人。」
另一個嬤嬤笑著說:「這位世子妃也是有趣。和安世子不和就算了,還和安世子的幾個小妾親如姐妹了。」
華容公主冷哼了一聲。
兩個嬤嬤對視一眼,立刻不再多言。
華容公主推開侍女遞葡萄的手,煩躁地說:「天子腳下山匪橫行,還有沒有王法了!」
「是!公主所言甚是。」兩個嬤嬤肅容齊聲。
「本宮最厭這群目無王法的山匪!」華容公主勃然大怒,拂了桌上的葡萄。
華容公主盛怒之下,滿屋的侍者立刻跪地,齊齊噤聲。
良久之後,華容公主緩緩閉上眼睛,疲憊地說:「準備車馬回駙馬府。」
「是。」跪地的嬤嬤趕忙起身出去吩咐。
滿屋跪地的侍女個個低著頭,誰都不會看見向來囂張跋扈的華容公主此時紅了眼角。
當年若不是遇到劫財擄人的山匪,她的女兒也不會……
華容公主一聲長嘆。
她是陛下唯一的女兒,大陳唯一的公主。她這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太子在她面前也不敢大聲說話。
可是這有什麼用?
她是個失敗的母親。
‧
轉眼過去五日,尤玉璣派出去的人毫無消息。林瑩瑩就這樣消失了,連著那些劫走她的土匪,一併不再有任何消息。
五日沒有消息,所有人口中不說,心裡都覺得林瑩瑩恐怕凶多吉少。
尤玉璣的花廳忽然一下子冷清下來。
翠玉悶悶不樂地坐在炭火盆旁,望著火苗發呆。
春杏安靜地坐在她身邊,頻繁望向她。翠玉肩上披著的衣服向下滑去些,她卻渾然不知。春杏幫她拉了拉衣服。
翠玉回頭望過來。春杏立刻說:「瑩瑩一定會逢凶化吉的。」
翠玉慢吞吞地點了頭,然後望向站在簷下的尤玉璣。縱使她心裡十分焦急,可是她也明白夫人已經盡力了……
「我還沒發財呢……」翠玉小聲嘟囔。
春杏不解地望著她。
翠玉吸了吸鼻子,沮喪地解釋:「我跟她說好了,等我發了財養著她罩著她……她就不用總想著怎麼哄別人開心……」
尤玉璣正在與林瑩瑩屋子裡的一個丫鬟說話,詢問林瑩瑩家中情況。五日還沒有消息,恐怕凶多吉少。這段時日的相處,尤玉璣知道林瑩瑩是個孝順的孩子,若真的遭遇不測……尤玉璣得幫著她照拂家中。
尤玉璣聽見翠玉和春杏的對話,陷入沉思。
她兩年多以前從司地來到陳京,一路上見到很多流民和山匪。兩年過去,在陛下的治理之下情況已經好了很多。
陛下是個明君。
再等等,若再等幾日還沒有消息……縱使晉南王府不願,她也要將事情鬧大,讓朝廷出面。就算這次救不了林瑩瑩,能夠打擊躲在暗處的山匪,也算是幫了未來的很多個林瑩瑩。
翠玉忽然站起身匆匆與尤玉璣說了一聲,快步往回走。她回了自己屋子,蹲在床邊,伸長手臂去摸藏在床底的首飾盒。她將首飾盒抱在腿上,把兩道鎖打開,看著裡面這些年攢的所有家底。
她從小沒有父母家人,若林瑩瑩真的出了事,那她就把林瑩瑩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來孝敬養老!
又過一日,尤玉璣派出去的人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尤玉璣一清早醒來,難得發現司闕比她起得早。她起身走到外間,看見司闕坐在窗下正在擦拭琴弦。
「今日起得早。」尤玉璣微笑著。
司闕抬起眼睛,面帶微笑地認真地說:「姐姐今日要回尤家,明晚才會回來。我怕若不早起,姐姐趁我睡著時離開。我想多看姐姐一眼,還要和姐姐一起用早膳。」
尤玉璣望著司闕這雙水洗過的乾淨眸子,連日來的沉悶稍散。
尤玉璣朝他走過去,柔聲說:「阿闕越來越會哄姐姐歡心了。」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司闕勾住她的腰身,將人拉到面前,將臉貼在尤玉璣的身前。
聽見外面有侍女要進來,尤玉璣這才將司闕推開。見枕絮進來,她立刻問:「可有消息了?」
枕絮搖頭。
尤玉璣眸色略暗。
她和司闕一起用過早膳,登上馬車回尤家。今日是尤嘉木的生辰,她想回家去一趟。最近幾日總是下雪,一來一回太折騰。是以,她沒打算當日回來,決定明天晚上再回來。
尤玉璣離開晉南王府沒多久,司闕拿出一旁的剪子,將剛剛反復擦過的琴弦一下子剪斷。
他面無表情冷眼看著斷裂散開的琴弦。漆色的眸子深深,看不出情緒。
難得尤玉璣要離開兩日,似乎是給了他離開王府去找司閬拿假死藥的機會。
司闕不大願意去找司閬。
他獨自坐在窗下,望著散斷的琴弦許久,才起身。他冷臉拿了架子上的帷帽,走出晉南王府。
自潛出別宮,司閬一直沒離開陳京。
司闕也一直都知曉他藏身何處。畢竟,連司閬的藏身之處都是他安排的。
司闕悄無聲息地走進一宅古老的宅院,他一步步踩在積雪的甬路上,逐漸走近堂廳。
堂廳裡坐了七八個人,正在議事。
司闕聽了聽,好像在談論司華。
「什麼人!」堂廳裡忽然響起一道警惕的聲音,與此同時,一道暗器從窗戶射出去。
司闕微微偏過臉,塗了毒的暗器擦著他帷帽的白紗射過,穿進他身後遠處的院牆。
緊接著,幾扇房門被推開,伴著些兵器的磕動聲。
堂廳裡的幾個男人衝過來,個個手握兵器,警惕地盯著司闕。
司闕並未動,連多餘的表情也無。他隔著隨風輕晃的白紗,望進唯一仍坐在堂廳裡的人——司閬,他的雙生兄長。
司閬坐在上首的圈椅裡,一身藏青華服裹著他挺拔的身體。他有著和司闕一般無二的容貌,只是面色並非司闕的冷白病弱,而是另一種屬於正常人的瑩白。他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淺笑,並非司闕的冷漠。
在司閬身上有著天生的華貴風流。
「阿闕?」他起身,一手負於身後,緩步往前走。立在門檻內,含笑望著庭院裡的司闕。
帷帽白紗下,司闕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開口:「太子哥哥。」
司閬一瞬間笑起來,風華無限:「竟真的是你來了,快進來!」
站在庭院裡將司闕圍住的人這才收了手中的兵器,鬆了口氣。
司闕緩步往前走,立在司閬面前。
他與他,生著一模一樣的臉,卻從一出生開始走向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他是耀陽,生而耀目,萬千尊榮。
而他司闕卻一生藏於暗夜。
司閬抬手,拍了拍司闕的肩,笑著說:「什麼時候離開晉南王府,到哥哥這裡來?」
司闕半垂著眼,漠聲:「那要看太子哥哥願不願將假死藥贈給我。」
「你我兄弟之間客氣什麼?」司閬笑著說,「走,這就跟我去拿。」
司闕跟著司閬穿過堂廳,往外走。
「對了,」司閬道,「你離開晉南王府時,能不能把尤玉璣也順便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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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4 01:34:36
第七十五章 輕挑
司闕放緩了腳步。司閬渾然不知,往前走了兩步才覺察。他側過身望向司闕,詢問:「怎麼了?」
寒涼的風吹拂著司闕帷帽的白紗輕輕揚起一角,司閬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那層面紗又緩緩降落。
「沒什麼。」司闕繼續往前走。
到了司閬的書房,兩個人坐下。侍女端著茶水進來,恭敬地將茶水放在桌上,悄聲往外走。侍女走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見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同時舉起茶盞,連抬腕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兩個人又同時只抿了一口,便都把茶盞放下。
司閬轉過頭望來,吩咐重新沏一壺茶,茶葉少放些。
侍女應了一聲,趕忙快步走出去重新沏茶。不用說,太子覺得這茶味道濃了,闕公主也會覺得茶濃。
他們兩個人連口味都奇妙地相似。
「剛好你過來了,有一件事情哥哥想問問你。」司閬道,「你剛到晉南王府的時候,司華曾去找你,可是他在去尋你的途中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當日你可見過你二哥?」
見過啊,還被他化成了一汪水。
「沒見過。」
司閬嘆了口氣,道:「這麼久沒有一丁點消息,恐怕不妙。」
司闕的帷帽在他進來時已摘下,他半垂著眼,沒有什麼表情,也沒再接話。
「差點忘了給你拿假死藥。」司閬笑著起身,走到身後不遠處的書櫥,一邊在盒子裡翻找著,一邊打趣道:「這毒樓樓主還真是獅子大開口,這麼一粒藥,要了兩萬兩黃金。」
他找到鴨卵青的小瓷瓶放在司闕的身前,輕笑自嘲:「幸好是在司國時向他買藥,換到如今,可是萬萬買不起。」
司闕將瓶塞扯開,瞥了一眼裡面那粒藥丸。
司閬道:「也好,用這藥會更周全,免去不少麻煩。你打算離開晉南王府的時候,可需哥哥安排人手在外面接應?」
「不必。」
司闕將藥收好,拿起放在桌上的帷帽起身。
「你與她認識?」他問。
「什麼?」司閬疑惑。沒等司闕解答,他已反應過來。他恍然而笑,道:「心悅良久。聽聞她嫁人之後過得不太好,都是司國人,若能將她救出晉南王府的牢籠,也算好事一樁。」
庭院的一棵杏樹枝杈間掛著一盞燈,紅燈下的流蘇隨著冬日的風輕輕拂動。
司闕望著那盞晃動的紅燈聽著司閬的話。等司閬說完,他沒接話,抬步往外走。
重新沏茶的侍女還未回來。
司閬仍舊坐在那裡,目送司闕離開的背影。直到他已走遠,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從屏風後走出來。男子皺著眉,道:「殿下試探出來了?」
「差不多吧。」司閬端起桌上微涼的茶喝了半杯。
「司華是他殺的。那個女人和他確有糾葛。」司閬將手中的茶杯放下,以手支額,拇指輕壓了壓眉尾。
「哼。」男子重哼,「連自己的二哥都能下手,果真冷血!殿下剛剛待他如此和善,可他從始至終冷了臉,連話都不肯多說幾個字!」
「不。」司閬搖了搖頭,「比起當啞巴的那幾年,他的話已經多了不少。」
司閬揮了揮手,讓貼身侍衛下去。
司閬心裡有些煩。
的確,他可以準確看透司闕。可這是好事嗎?不,司闕也可以一眼看透他。
這便是雙生子。
‧
入了夜,司闕才回到晉南王府。
他走進房中,轉身去關房門,忽覺得一絲不對勁,熟悉的氣息似有似無。他關門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將房門關上。
「你去哪裡了?」
身後傳來尤玉璣的聲音。
司闕轉過身,一整日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面孔,在轉身的剎那漾出笑容。
「姐姐!」他快步朝倚靠在美人榻上的尤玉璣走過去,柔暖的燭光映著他臉上的笑意。
司闕在美人榻上坐下,俯身擁住尤玉璣,將微涼的臉頰埋在她頸間:「姐姐怎麼提前回來了?還以為直到明晚才能見到姐姐,今天就能見到姐姐真好。」
他抬起臉,用一雙淨明的眸子望向尤玉璣,滿懷期待地問:「姐姐是因為想我才提前回來的嗎?」
尤玉璣張了張嘴,原本的詢問一時沒有說出口。她蹙著的眉心慢慢舒展開,逐漸染上幾分溫柔淺笑,說:「本來以為會下雪才打算宿一晚,沒想到一整日豔陽高照。我又記掛著瑩瑩,所以提前回來了。」
司闕那雙明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去,他垂下長長的眼睫,聲音也低落下去:「哦,原來姐姐是記掛著別人,不是記掛我。」
尤玉璣笑著將他搭在她腰上的手拿開,她坐起來,道:「還沒問你呢,去哪裡了?」
「姐姐是不是擔心我出門和別的女子賞花吃酒數星星看月亮?」
尤玉璣無奈地輕輕搖頭:「不要耍賴皮好不好?你身體不好,如今又是這樣的……處境,能不要出府盡量不要出去。」
「我去了漣水。」
「去那裡做什麼?」尤玉璣問。
「因為在漣水,處處都是和姐姐在一起的回憶。」
尤玉璣笑著將司闕推開些,一邊起身下了美人榻,一邊說:「日後不要自己亂走,就算想出府轉轉,與枕絮說一聲,讓她給你安排幾個侍衛跟著。」
「姐姐嫌棄我是沒用的小廢物。」
尤玉璣已經穿好了鞋子。她轉過身來,俯下身來,在司闕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她柔聲說:「不許亂說姐姐不愛聽的話。阿闕用處大著呢。」
她直起身往外走,吩咐枕絮準備熱水。剛剛司闕擁著她時,她感覺到他身上的涼氣。寒冬臘月時,從外面回來,可得好好泡個熱水澡才好。
司闕聽著尤玉璣在外面吩咐侍女事情,他收起臉上表情,調整了坐姿,拿了小幾上的一個蘋果,面無表情地懶散咬著吃。
待尤玉璣重新走回來,司闕手裡的那個蘋果已吃完。他將岔開腿的懶散坐姿改回來,端坐在榻邊,微笑著望著尤玉璣逐漸走近。
尤玉璣含笑望他一眼,移開目光繼續往裡走,去了裡間給司闕拿換洗的衣物。她打開衣櫥,看著司闕的衣服。她再轉眸,望向自己的首飾台,上面零星落了幾件她的首飾,還有一枚司闕髮間的玉扣。
那枚雪色的玉扣被她的一支步搖流蘇輕覆。
她身邊有了越來越多司闕的痕跡。
尤玉璣收回心思,抱著司闕的衣服出去。
「你身上一身寒氣,先把外衣脫了。」尤玉璣朝司闕走過去,動作自然地彎下腰幫他脫外衣。
她的手摸到他袖子裡的小瓷瓶,不由「咦」了一聲,隔著他的衣袖摸了摸小瓷瓶,問:「這是什麼東西?」
司闕含笑的眸色微凝,他握住尤玉璣的手腕,將她的手推開,說:「姐姐奔波了一日,寬衣這樣的事情怎麼捨得再讓姐姐幫忙。」
尤玉璣望著他,沒說話。
司闕揚起唇角,綻出乖順的笑容:「袖子裡的東西是送給姐姐的除夕賀禮,現在還沒到時候,不想讓姐姐知道。」
司闕起身,抱起尤玉璣放在一旁的衣服,往淨室去沐浴。
尤玉璣側坐在美人榻上,琢磨著司闕要送她什麼東西?那樣的小瓶子應該是藥吧?她還是頭回聽說有人送新歲賀禮是送藥一類的東西。
尤玉璣笑笑,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她也不過剛回晉南王府沒多久,馬車顛簸,早就倦了,若不是要等司闕回來,她恐怕早就歇下了。
她在美人榻上坐了沒一會兒,沒等司闕從淨室出來,打著哈欠往床榻去。等司闕從淨室出來時,她已經抱著百歲睡著了。
司闕漫不經心地走到床榻旁,瞥一眼酣眠的狐狸精,將蜷在她瑩白小臂下的百歲拎出來,扔到床外。
他代替了百歲。
‧
翌日,司闕醒來時,雖沒睜開眼睛也知曉身邊的尤玉璣已經醒了。他聽著她的氣息,聽出她不是往日剛起的慵懶,分明是徹底清醒的狀態,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床外側。
司闕睜開眼睛看向她,見她睜著眼睛,安靜地望著床頂。
司闕順著她的視線瞥了一眼床榻頂端,並沒有什麼異常。他收回視線,用溫和的語氣開口:「姐姐怎麼了?」
尤玉璣望著床榻頂部,沒有開口回答,連動也沒動一下。
司闕在被子裡的手摸尋,找到尤玉璣的手。
——她雙手交疊搭在自己的前腹。
尤玉璣忽然轉過身來,將臉埋在司闕的胸口。
司闕抬手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將手壓在她的背後,將人往懷裡壓了壓。
「姐姐?」
尤玉璣沒有說話。
司闕也不再追問。
良久,他感覺到單薄的寢衣胸口有一點濕意。
她哭了。
司闕的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怪異滋味,這種不在他掌控之中的莫名情緒讓他皺了眉。
一時間,他也說不好自己是厭惡這一刻心裡生出的莫名酸澀。還是因為新奇,在心上捲起了一層莫名的快意刺激。
當他的心慢慢適應了這種濕漉漉的情緒,他將尤玉璣更緊地擁在懷裡,長指攏過她而後微亂的雲鬢,再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她大概是不希望他看見她哭的樣子,那麼他便不看。
時間緩慢地流淌,百歲溜達進來了兩回又出去,它第三次進來,鑽進床榻,趴在尤玉璣空著的枕頭,張大嘴打了個哈欠,然後歪著頭好奇地望著好似用繩子捆在一起的兩個人。
很久之後,尤玉璣從司闕的懷中退開。她支撐著坐起來,對他溫柔地笑著:「該起來用早膳了。」
司闕望著她紅紅的眼角,微笑著說好。
尤玉璣轉身掀開床幔,坐在床榻邊彎腰穿鞋。
今晨醒來,腹部熟悉的墜痛感讓她知道自己的月事又要來了。她想起昨天回家時見到母親的病弱模樣,一瞬間,沮喪和難過幾乎將她淹沒。她忍不住將臉埋在司闕的懷中,悄悄落了淚。
除了在母親面前,她不願意在旁人面前落淚。幸好司闕沒有安慰她沒有其他舉動,只是由著她將臉埋在他懷裡掉了一會兒眼淚。
尤玉璣穿好鞋子,直起身,隔著垂落的床幔回望。
她有點後悔,不該在司闕面前落淚的。沒能懷上,她雖心急又沮喪難受,可總不該把情緒帶給他。
這般沮喪和急迫的難受滋味並不好受,她不想他體會。他身體那樣病弱,不該承受她的壞情緒。
她抬腕輕挑床幔,溫柔望向司闕:「不要貪睡,今早有鹿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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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5 01:42:00
第七十六章 留下
尤玉璣倚靠在美人榻一頭,喝著暖腹的紅糖薑水。
司闕從外面進來時,尤玉璣剛將一整碗紅糖薑水喝完。她將空碗放在一側,略側過身,含笑望過來,說:「最近幾日身上不舒服,你先搬回東廂房吧?」
確切地說,不僅是最近幾日。
尤玉璣決定嚴格按照小冊子上畫紅圈的日子來,非紅筆圈住的日子,不准他再宿在這裡。有些話到底是不太好意思明面說出來。這陣子過分縱慾對他身體恐怕不好,於她備孕也無益處。
尤玉璣打量著司闕的臉色,原以為他會不太高興,還需要她哄一哄。可出乎她的意料,司闕乖乖地點頭,微笑著說:「好,我聽姐姐的。」
司闕起身往小間去拿自己的衣服。
尤玉璣把暖肚子的百歲放下來,下了榻跟到門口,道:「不必拿了,又不是不回來了。何況這樣近,你要拿什麼隨時過來拿便好。」
司闕背對著尤玉璣,面無表情地將衣櫥的雙門關上。他轉過身來,面上已抹了一層溫色淺笑:「好,都聽姐姐的。」
尤玉璣深望了一眼司闕臉上的輕笑,柔聲:「不許多想哦。」
司闕唇畔的那抹淺笑霎時綻開:「姐姐。」
「嗯?」
他含笑喚她一聲,待她詢問,他又望著她安靜地搖搖頭。他只是想喚她一聲,沒有什麼特別想說的。
他自小就少言,後來喉間刺痛的那幾年更是整日不言。有時候司闕甚至覺得,他這一生對旁人說的話,都沒有這段時日與尤玉璣說的多。
傍晚,司闕在尤玉璣的屋子裡和她一起用過晚膳,流風進來稟告東廂房已經收拾妥當了,司闕就沒在尤玉璣房中多待,回了東廂房。
一回到東廂房,司闕頃刻間冷了臉。
他默不作聲地坐在琴案後,目光落在琴弦上。
流風端著熱茶進來,規規矩矩地放在桌上,又目不斜視地看過炭火,然後再悄聲退下去。一關了門,她就拽著裙角小跑到隔壁的屋子找停雲。
「停雲!停雲!殿下和夫人吵架了嗎?」
停雲正捏著一根極長的銀針穿過眠蛛的肚子,她頭也不抬,隨口敷衍一句:「是嗎?」
流風知道停雲總會擺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她遠遠看見罐子裡的蜘蛛,也不往前去,只站在門口。
「嗯嗯!我剛剛進去送茶,殿下一個人坐在琴案後黯然神傷。唉,你說殿下是不是被夫人趕出來的?」
停雲這才掀了掀眼皮望過來,冷邦邦地反問:「你說呢?」
流風縮了縮脖子,也覺得自己這猜測不對。可是……
停雲收回視線,繼續擺弄她的蜘蛛。她晚上總是睡不好,想給自己研製一種能夠助眠的藥物。助眠熏香的效果不夠用,眠蛛本身的毒量又太重。
流風知道停雲忙起來顧不上她,她忽然想到了抱荷,眼睛一亮,她風風火火地跑出去,剛跑到院子裡遠遠看見了抱荷在朝她招手。
「他們吵架了?」
「她們吵架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她們躲在角落裡,嘀嘀咕咕了半天。
房間裡,一動不動坐了許久的司闕終於有了動作。他將上半身微微向後倚靠著,裙子下的腿也一支一直,換了個隨意些的姿勢。
「不應該啊……」
司闕略皺了眉,語氣裡也染上幾分不耐煩。
兩個月了,尤玉璣還是沒有懷上。
這不應該啊。
難道真的是他不行?
他哪裡不行了?
再懷不上,尤玉璣會不會沒了耐心,認為是他不行,要去找別人?
煩。
司闕頭一回發現當情郎真的不行。情郎的身份萬萬不能和夫君的身份相提並論。
夫君只能有一個,情郎卻沒那個資格要求自己是唯一。
煩。
煩啊。
他不想當尤玉璣的情郎了。
此時,尤玉璣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翻看著醫書。
百歲睡醒一覺後就開始皮,一會兒抓抓床幔,一會兒撓撓桌子腿兒,一會兒又繞著圈兒地追咬自己的尾巴。當它玩了一圈玩累了,跳上美人榻,乖乖地鑽進尤玉璣的手臂下,主動當起小暖爐,給她暖肚子。
毛茸茸的觸覺,讓尤玉璣從書冊裡收回神。她側眸望向窗口,驚覺外面漆黑一片,竟已這樣晚了。
「好晚了,我們該歇……」
尤玉璣忽地住了口,她忘了司闕傍晚的時候搬回了東廂房。
她轉眸望向床榻,並沒有能如往日那般看見一雙乾淨的眸子將她望著。她笑笑,捏著百歲的後頸,將它抱在懷裡,柔聲說:「今晚咱們一起睡。」
「夫人,您歇下了嗎?」枕絮在外面詢問。
尤玉璣抱著百歲往床榻去,已是準備歇下了。她倦聲問:「何事?」
「世子爺過來了。」
尤玉璣蹙了蹙眉。她在床邊坐下,說:「說我已歇下,將人攆了。」
「不是……」枕絮停頓了一下,「世子往東廂房去了。」
尤玉璣輕撫百歲後頸的動作僵了僵。
她理解陳安之將司闕納回府許久不曾碰的奇怪心理,也明白陳安之心悅闕公主許久,早晚都要進司闕的房……
她曾躲在司闕的床榻裡側驚愕地聽過陳安之對司闕的訴請與卑微,陳安之甚至幾次三番並不遮掩自己對司闕的討好。
這一次,司闕應該還能如以前那樣幾句話將陳安之打發了吧?
枕絮在門外又說:「對了,世子爺過來的時候一身酒氣!」
尤玉璣急忙將百歲放下,快步朝外走去。她打開門,蹙眉問:「世子爺醉酒了?」
「反正是一身的酒氣,聞著像是沒少喝!」
陳安之醉酒之後是何德行,尤玉璣嫁到晉南王府的第一天就領教過了。
阿闕那樣體弱,若是陳安之酒後用強,阿闕沒有反抗之力,必將難受屈辱。若是陳安之知道了司闕的男兒身,不是難受屈辱那般簡單,更是欺君死罪!尤玉璣微微抬著下巴,望向東廂房的方向,眉眼間慮色難掩。
‧
司闕剛給自己調了一種有助於懷孕的藥,陳安之跌跌撞撞地進來。他臉上浮著酒後的紅暈,手裡捧著幾枝野花,望著司闕傻乎乎地笑著。
顯然,若非醉了酒,他還不敢在夜裡來司闕的房間。
「我回府的路上在磚路縫隙看見這幾朵小野花。周圍都是枯草荷積雪,這麼嚴寒的時候,它們還能不畏嚴寒從磚縫鑽出來,比院子裡所有的梅啊菊啊玉蘭啊……什麼什麼的,都強!」他晃著身子朝司闕走過來,獻寶似地將手裡的幾枝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司闕面前的桌上。
「它們能夠不畏嚴寒開出花來,公主的身體也一定會慢慢好起來!長、長命百歲!」
他將來時路上反復背誦的話順利說出來,可終究因為醉酒,在說最後一句話時,還是結巴了。
他立刻尷尬地抿了唇。
司闕瞥向陳安之放在桌上的幾朵小野花。
他慢慢抬起眼睛,視線從桌上的這幾朵小野花逐漸上移,望向面前這個局促的男人。就是這個男人,是尤玉璣名正言順的夫君。
雖尤玉璣從未喚過他一次夫君,可只要一想到他們兩個人有這層關係,司闕心裡生出許多厭煩的情緒。
他不笑的時候,面色總是很冷。如今心中的厭煩又在面上顯了些。
陳安之雖然喝醉了,可是他一直盯著司闕的臉,瞧出他不高興,他立刻向後退了一步,惴惴道:「你、你不喜歡……」
司闕的視線越過陳安之,望向尤玉璣正屋的方向。尤玉璣寢屋的燈沒有熄,微弱的光影隔著冬日的涼風,隱約印在他的窗紙上。
陳安之來了這裡找他,尤玉璣應該知道吧?
一個蠻有趣味的好主意忽然爬上心頭。一絲笑,慢慢攀上司闕的唇角。
陳安之呆呆望著司闕的笑,連酒意也醒了三分——他終於看見闕公主笑了!闕公主因為他深夜送花過來而笑!
陳安之聽見自己胸膛裡的那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顯然,他完全不知只有當司闕心裡生出些惡劣的壞主意時,他才會開心地笑。
當司闕的目光落過來,陳安之連呼吸都差點不會了。
「流風,沏茶。」司闕吩咐。
公主沒有趕他走!陳安之心中生出一陣狂喜!本就因為喝了酒而泛紅的臉頰,再紅幾分。他局促地扯了扯衣領,別扭地笑著說:「屋裡炭火燒得真足,真熱啊。」
他整個人像煮過的螃蟹。
不多時,流風端著茶水進來。
司闕將陳安之放在桌角的幾朵小野花捏在手裡,瞧了一會兒,然後放在琴弦上,他慢悠悠地開口:「坐啊。」
「誒?誒!」陳安之趕忙坐下來,後背緊繃著,縱使是前幾年在學堂時面對最嚴厲的夫子,也不曾這樣緊張過。
流風奇怪地偷偷打量了司闕的臉色,又面色不顯地規矩倒茶。她垂首立在一旁,等著吩咐,像個沒有五感的木頭人。可是她心裡早已抓耳撓腮,不懂殿下將世子留下來喝茶是為什麼。
闕公主請他喝茶,陳安之哪有拒絕的道理?流風剛倒了茶水,他立刻端起茶盞,像模像樣地品了一口,連讚三聲:「好茶!好茶!好茶!」
他偷偷去看司闕的表情,見卻他垂著眼睛,面上沒什麼表情,他也猜不透。
陳安之沒等流風過來倒茶自己又倒了一盞,笑著說:「多謝公主好茶款待!」
「好喝你就多喝點。」司闕不鹹不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如此好茶自然是要多喝些!」陳安之眼中綻著桃花,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直到將整壺茶都喝光。
他端著茶壺倒茶,一滴也倒不出來,不由尷尬地笑了笑,說:「瞧我,竟一個人將一壺茶都喝了,沒給公主留一些……」
他暗暗思量此舉當真不夠君子,下次公主再請他喝茶,他定然不能如此沒有風度才是!
司闕沒回話,他視線再次越過陳安之望向尤玉璣的寢屋,在心裡想著尤玉璣怎麼還不來救他?
他貪戀被她保護救助的滋味。這種滋味在他的前半生裡,陌生又新奇。
陳安之等了又等,也沒有等到司闕搭理他,不由眼底一黯,所有的歡喜都黯淡下去,滿心爬上絲絲縷縷的低落。不過他轉念一想,安慰了自己,還給自己打打氣——來日方長!
他站起身告辭:「時辰不早了,我就……」
「留下來吧。」司闕接過他的話。他半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了漆眸裡玩意。
「什麼?」陳安之徹底呆住。
就連一旁的流風也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5 01:42:20
第七十七章 綿吻
尤玉璣坐立不安了好一陣子。一會兒覺得以陳安之面對司闕時的卑微,應當不會有用強行徑。一會兒又覺得陳安之醉酒之後實在面目可怖,像徹底失了神志一般。
她立在窗前,將兩扇窗戶中的一扇推開一些,蹙眉望向東廂房的方向。
是因為她心神不寧嗎?怎麼覺得陳安之進去了許久還沒出來?
枕絮站在一旁悄悄打量著尤玉璣的臉色,猜著夫人是擔心闕公主受欺負,還是對於闕公主與世子爺在一起而吃味兒?
夫人犯難,她也跟著犯難。她琢磨了好一會兒,試探著開口:「夫人,今天廚房做的軟梅糕還有一些,奴婢往東廂房送去點?嗯……闕公主今日才剛搬回去,身邊應當沒有什麼糕點招待世子爺吧?」
還有一句話枕絮沒有說。她是想著可以借著送糕點的名義,幫夫人過去打探一番情況。可是她說完等了等,並沒有等到尤玉璣的回應。
枕絮鬧不懂了,不知道自己的主意哪裡不好……
過了片刻,尤玉璣道:「不必你去,我親自過去一趟。」
「好哩!」枕絮的眼睛瞬間亮起來。她快步走到門口,將房門替尤玉璣打開。提了門口高腳桌上一盞燈跟在尤玉璣身後。
尤玉璣走到司闕房門前,看見屋內的燈忽然熄了。
她心裡咯噔一聲。
「阿闕!」她立刻推開房門,闖進去。
屋子裡漆黑一片。
尤玉璣立刻拿過身後枕絮手中的那盞燈,快步走進房中。不甚明亮的燈光從她手中的燈照出來,將暗黑的屋子裡照出一抹暗紅的光明。
枕絮猶豫了一下,縱使心裡好奇,也沒敢跟進去,只守在門外。
尤玉璣繞過黃梨木落地屏,借著手中的燈光,望向床榻。一眼看見架子床下放了兩雙鞋。一雙白色的布鞋,那是司闕的。還有一雙男子的靴子一豎一躺隨意放著。那應該是陳安之的鞋。
架子床青色的床幔垂放,遮了架子床裡的情景。
在一片過分的寂靜中,尤玉璣聽見自己的心怦怦快跳著。她沒有猶豫,朝床榻走過去,掀開床幔。
暗紅色的燈光照進床內。
陳安之半張著嘴睡在床上,毫無知覺。
只他一個人。
阿闕呢?
「姐姐……」
一道悄悄藏著委屈的微弱輕喚從身後傳來。
尤玉璣立刻轉過身。
在黃梨木落地屏風下面,放了一張木榻。
司闕抱膝坐在木榻上。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大概因為他的那身雪裳,又或者他輕喚的那聲姐姐叩在尤玉璣的心上。這一刻尤玉璣眼裡的他,是那樣脆弱又可憐。
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扯出絲笑容來,朝司闕走過去。離得近了,她手中的燈光逐漸落在司闕的臉上,照出他微紅的眼睛。
司闕長長的眼睫上沾著一點濕潤,他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深望著尤玉璣,委屈低聲:「姐姐怎麼才來?」
尤玉璣心裡忽然一酸。
她將手中的燈放在木榻一側的小桌上,在司闕身邊坐下來。她剛坐下,還沒開口,司闕忽然緊緊抱住她。
他禁錮著她的手臂那樣用力,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擠到不存在。可是尤玉璣感覺到了他在發抖。
「不怕,不怕了……」尤玉璣柔聲安慰著他,一遍又一遍。
她心裡生出幾分慌張。
她又覺得自責,不該心存僥幸等了這麼久才找過來。即使陳安之不會對司闕做什麼,可是他會害怕,他會難堪。
尤玉璣設身處地地想象了一下,若自己身為男兒郎,卻要給另一個男子當妾。獨處是怎樣的難堪和痛苦……
她應該早一點過來,至少也能讓他知道姐姐在他身邊會護著他,會安慰他。不會獨留他一個人躲在這樣漆黑的角落。
許久之後,在尤玉璣一次又一次的安慰之後,她感覺到緊緊抱著她的司闕不再發抖。
司闕逐漸鬆開尤玉璣,他抬起眼睛望著尤玉璣,眼裡噙著絲委屈過後的不好意思。
「讓姐姐看笑話了……」
「沒有。」尤玉璣搖頭。她望著司闕微紅的眼睛,很想沾去他長睫上的濕潤。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想著他興許不太願意自己被她發現紅了眼睛。
可是尤玉璣還是看見司闕那雙明澈的眸子逐漸染上了黯然低落。
「我這樣沒有用,姐姐不會不喜歡我了吧……」
尤玉璣回頭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才低聲說:「怎麼會呢?姐姐就喜歡阿闕這樣柔軟乾淨的模樣。」
司闕將「柔軟」和「乾淨」這兩個詞放在舌尖上品了品。
尤玉璣又回頭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有心想問陳安之是如何一個人睡著的。但是又怕司闕不願提起,便沒有問。
「世子喝了很多酒,闖進來醉醺醺地說出話。」司闕握住尤玉璣的手,「他衝過來,想、想……」
尤玉璣反握住司闕的手。
「我讓流風給他煮的醒酒茶裡加了點助眠的東西。」司闕鬆了口氣,「好在他很快就沉沉睡著了,應該可以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尤玉璣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輕輕鬆了口氣。她說:「若他下次再來尋你,你便直接到我那裡去。」
尤玉璣抬手,將司闕垂落在肩上的一縷烏髮拂到他肩後。
收回手時,手腕被司闕握住。
「姐姐,你再安慰安慰我好不好?」司闕說。
尤玉璣彎了彎唇露出笑容來,柔軟的聲音裡鍍上幾分寵溺。她問:「還要姐姐怎麼安慰你?」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凝望著尤玉璣眼眸的視線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尤玉璣知道他在望著她的唇。
短瞬的迷糊之後,尤玉璣恍然。
她下意識地回頭朝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又轉過頭來,慢慢湊近司闕,將柔軟的唇貼貼他的唇角。
司闕剛想說這還不夠。
尤玉璣搭在他小臂上的手緩緩上移,手心輕托他的後頸,蠱魅的吻覆上他的唇。
是輕柔的,也是纏綿的。
木榻一角的小桌上,孤獨坐了一盞燈。燈罩內的蠟燭快要燃盡,透過燈罩映出來的燈光越發暗紅,溫柔映在綿吻的兩個人身上,又將她們兩個耳鬢廝磨的身影烙在黃梨木屏風上。
一室昏暗,唯獨交頸綿吻的兩個人擁著唯一的光。
‧
翌日,陳安之醒來時頭痛欲裂。
腦子已經快要睡醒了,身體還沒睡醒,眼皮睜不開,四肢也動彈不得,懶倦地躺在床上。他每次醉酒之後都會很難受,這次更甚。
周圍有淡淡的藥味兒。
陳安之慢慢回憶著昨天晚上做的夢。
他昨晚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夢中,他是一個能夠御劍而飛的修仙劍客。他尋了一處與世隔絕的仙島,與闕公主長相廝守。
後來,一直被他看不起的尤玉璣也找到了仙島。夢裡的尤玉璣不再對他不搭不理,反倒對他情意綿綿。宛如仙境的梅花林裡,尤玉璣哭得梨花帶雨地訴情腸,她說她不能沒有他,她說她不要什麼名分,只想留在他身邊服侍他。
仙道上的梅花開得很美,那一日的尤玉璣也很美。
他心中有了巨大的掙扎。他捨不得拋棄這樣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尤玉璣,又怕惹闕公主不高興。
夢裡,他糾結地往回走,去找闕公主,要把這件事情告訴闕公主。
他心裡正想著公主興許會同意自己將尤玉璣留在仙島上,反正她們倆姐妹一向感情深厚,不是嗎?
他還沒回去問司闕的意見,劇烈的頭疼讓他從夢中醒來。
這個美夢還沒有結果,他如此醒來心下悵然。
他將夢境回味了一遍,終於徹底醒來。
他睜開眼睛,陌生的床榻讓他懵了一瞬。難道他還在夢中的仙島?
好半晌,他終於反應過來,這裡是闕公主的房間!
昨天晚上……!
陳安之一下子坐起來,瞪圓了眼睛,大口喘著氣。
他飛快地望向身側,並沒有看見司闕的身影。他只記得昨天晚上酒後跑來給闕公主送花,闕公主一反常態沒有待他很冷待,反而請他喝茶。
再然後……他便不記得了。
陳安之摸了摸自己的臉。
‧
今天上午王妃身邊的谷嬤嬤將避子湯送到了曇香映月。
這事兒,轉眼間便在府中傳開了。
如今陳安之沒有子嗣,又與尤玉璣感情不和。他去了哪個侍妾屋子,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
「什麼?」方清怡猛地站起身,「你確定谷嬤嬤將避子湯送到了那位落魄公主的手中,看著她喝掉?」
綠梳搖頭:「那位身子一向不好。谷嬤嬤過去的時候,那位在夫人屋子睡著。夫人將人攔了,說等到她醒了,會把避子湯遞給她。」
「哪有這麼辦事的,怎麼不盯著她喝了?」方清怡又急又怒。
綠梳低著頭,不敢隨意搭話。
方清怡在窗前駐足良久,直到心裡的氣惱和急切都散去。她的眼中逐漸又恢復了沉穩。
此時,司闕正抱著百歲睡覺。
他從尤玉璣的屋子搬出去不到兩個時辰,當晚又搬了回來。昨天晚上,他被尤玉璣牽著手領了回來,又心滿意足地抱著尤玉璣酣眠一夜。
今晨,尤玉璣醒來之後有事要做。他將臉埋在她懷裡,抱著她不肯起。尤玉璣哄了哄他,又把百歲塞進他懷裡,才能脫身。
百歲不想睡,小爪子拍啊拍。
司闕將它丟出床外。
他抬起左腿,腳踝搭在支起的右膝上,睜開眼睛。紫色的床幔內,他懶散的姿勢與神情,是尤玉璣從未見過的。
今天,是毒樓樓主與尤玉璣約定好送上假死藥的日子。
縱使一榻香暖,他還是得起來,換個身份去見她的鳶鳶。
‧
尤玉璣出府前被翠玉攔住。
「瑩瑩母親身體不好,瑩瑩出事的事兒,還是先瞞著吧。這不是快過年了嘛。我就變賣了些首飾,換成銀票。想給瑩瑩的家人送去。可如果是我送過去,她家裡人一定懷疑瑩瑩為什麼不親自回家。所以我想請夫人出面,派個可靠的人給她家人送去……」翠玉將一個荷包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將東西接過來,沉默了一會兒,才笑笑,柔聲說:「也不必那樣悲觀。左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見到她的屍體,就證明她還活著。」
翠玉重重點頭。
她總是很悲觀。可林瑩瑩和她不一樣,瑩瑩總是那樣樂觀向上。也許她應該學瑩瑩的樂觀。
望著遞給尤玉璣的荷包,她心裡有點捨不得。那是她所有的錢,一個銅板都不剩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5 01:42:39
第七十八章 主人
尤玉璣最近幾日一直在等毒樓樓主的消息,生怕出了變故。幸好前兩天毒樓的人主動尋到她身邊的卓文,將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定下來。
「到了。」馬車停下來,卓文在外面說道。
車外喧囂地吵吵嚷嚷。
尤玉璣將車窗推開一些,超外望去,剛好遇見一個賣糖葫蘆的老爺爺經過,一片紅彤彤的顏色。
不遠處的對街,沿街是一個賣年糕的小鋪。老板娘年輕貌美,細軟的嗓子吆喝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去買過年時必吃的年糕。
年味很足。
司國的新歲與尤玉璣生活多年的故土完全不同。所謂一方水土一方習俗,她從母親那邊聽來宿國的過年習俗又是另一種熱鬧。
那邊枕絮已經先下了馬車,將腳凳擺好。尤玉璣收回目光,將手遞給馬車下的枕絮,下了馬車。
她抬眼望著眼前高大的三層茂福酒樓。這家茂福酒樓,尤玉璣雖然沒有來過,卻也有所耳聞。
尤玉璣並沒有想到毒樓樓主會將見面的地方定在這樣熱鬧的地方。不過這樣也好,她實在不想再去毒樓的地盤,實在是怕了自己會再看見些類似蜘蛛的毒蟲,又怕自己又不小心碰了什麼毒……
司闕許久前就立在茂福酒樓三層的雅間,從窗戶望向外面。他遠遠看見尤玉璣的馬車從遠處駛來茂福酒樓,可惜從他所在的角度很快又看不見她的馬車。
他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才轉身回到桌前,將桌上那盞琉璃杯中的藥喝盡。他輕咳了兩聲,嗓音又變成乾澀沙啞的聲音。
尤玉璣踩著木梯緩步上樓。離得越來越近了,她心裡那種別扭的感覺慢慢又浮現。明明這段時日,她已經慢慢淡忘。
走到說好的雅間門外,尤玉璣望著面前緊閉的房門,輕輕舒了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今日從毒樓樓主手中拿到假死藥,日後不會再相見不會再有任何牽扯,那些迫不得已的尷尬,總會徹底淹沒在記憶裡,消失不見。
卓文上前一步敲了敲門。房門很快被人從裡面打開。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冷臉姑娘。她瞥了一眼尤玉璣,一言不發地向一側讓開。
尤玉璣已經看見了坐在裡面的毒樓樓主。
他懶散坐在窗下,一條腿的足腕搭在另外一條腿的膝上,逆著光,讓他臉上那張血紅色的面具顏色也變得溫和了些。
尤玉璣掃了一眼毒樓樓主面前的方桌。上面放了一個空的琉璃杯,她上次在毒樓也曾見過。在這個琉璃杯旁邊,放了兩個塗著鴨卵青色調的小瓷瓶。那……應該就是假死藥了!
尤玉璣抬步走進雅間。
茂福酒樓的每個雅間都放著不同味道的昂貴熏香,已是茂福酒樓的一大特色。可是隨著尤玉璣邁進雅間,卻幾乎聞不到屬於這處雅間的原本味道,徹底被另一種濃鬱的藥味掩蓋。
那是來自毒樓樓主身上的藥味。
「這裡是兩萬兩黃金的銀票。」尤玉璣將一個漆金的檀木盒放在毒樓樓主面前的桌上。
她又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兩個小瓷瓶。
「服用八個時辰後心跳消失身體發涼,狀若死人。再過十二時辰後會醒來。」
尤玉璣聽著毒樓樓主陰惻惻的沙啞嗓音,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那兩個小瓷瓶。
「多謝樓主。」尤玉璣道謝。
她沒有等到毒樓樓主的回話。
如此也好,尤玉璣本就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牽扯,也不想再在這裡多待。她靜立了片刻,再度開口:「那我不打擾樓主了。」
還是沒有回應。
尤玉璣轉身往外走。邁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心裡的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她垂眸望著手裡握著的這兩個小瓷瓶,想起昨天夜裡司闕獨自坐在黑暗裡脆弱的模樣。
纖指微微收攏,尤玉璣將這假死藥用力握緊。
翠玉出身不太好,也不得陳安之喜歡,以陳安之願意拿翠玉換馬的德行。尤玉璣想要將她想法子弄出府並非難事。
春杏的情況倒有些麻煩,她與翠玉不同,算得上良妾,陳安之也未必願意輕易放人。不過尤玉璣並不清楚春杏是否願意離開晉南王府。
司闕與她們情況更不同。他不僅是陳安之不惜惹得陛下不悅也要納回來的心上人,又有著降國公主的身份,想要將他平安帶出晉南王府實在有些費心,借用這假死藥是十分周到的法子。
這兩顆假死藥,一顆是給司闕準備的。待她離開晉南王府前,給他用下。至於另外一顆,以備不時之需。
杵在一旁的抬霧等幾個人走出去,立刻去關門。卓文走在最後,他瞥一眼抬霧,笑著問:「上次那嘴皮子賊厲害的丫頭呢?」
抬霧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啪」的一聲,將房門關上。
卓文一愣,險些被房門拍了臉。他揉了揉鼻子,小聲嘀咕一句「毒樓裡就沒個正常人」,轉身跟上尤玉璣。
抬霧關了門,又回到房門一側,安安靜靜地立著,像個假人。
司闕望著桌上的那個琉璃杯,摸了摸自己仍舊撕疼的喉嚨。
喝了這玩意兒,一共就說了兩句話。有點虧啊。
司闕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開著的窗戶朝外望去。他算著尤玉璣走路的速度,猜著很快就會看見她的馬車。
暫時還沒看見尤玉璣的馬車時,他隨意望著街面的熱鬧,看向偽裝的那幾個小商販和行人。在他等尤玉璣過來時,已輕易發現了這幾個人的異常。沒想到他們還蹲在外面,這是在蹲守誰?
很快,司闕的目光從那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身上移開,望向出現在視線裡的尤玉璣馬車。他目送尤玉璣的馬車遠離,饒有趣味地猜著她在馬車裡是端坐還是斜倚?可有心疼那兩萬兩黃金?
就在司闕要收回視線時,他看見之前那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騎了馬,朝尤玉璣離去的方向追去。
他們一直蹲守的人是尤玉璣?
他面具下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忽然鍍上了一層戾色。
‧
馬車裡,尤玉璣將握了許久的假死藥仔細收好,琢磨著以後的事情。她設想得很好,最多不過一個月,她就會離開晉南王府。在她離開之前必然會想法子將府裡幾個願意離開王府重新生活的小妾救離。
當然,她必是要將司闕帶走的。
她已想好了,等司闕假死離開王府之後,讓他換回男裝。既然他命不久矣,她自然要將他養在身邊,好好照顧著。
她盼著自己早日懷上孩子。她會回到尤家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安胎。左右還要再在陳京住上至少一年,等孩子生下來,母親身體好些,她再帶著家人們回到司地。祖父母和善不會不容他們。若覺得在祖父母家中住得不方便,她帶著家人不住尤家老宅也好,反正父親在司地有許多宅子。不知道家僕們可有一直照料著舊宅……
希望那個時候阿闕還活著……
一陣緊急的勒馬聲,將尤玉璣的思緒打斷。她扶了扶車壁,才重新坐穩。
「怎麼了?」尤玉璣立刻詢問。
「夫人,好多山匪!」
尤玉璣蹙眉,離開從枕絮推開一半的門縫朝外望去。
卓文抄了小道,會穿過一大片松樹林。這樣會比走官道早回去半個多時辰。茂福酒樓在熱鬧的地盤。從王府到茂福酒樓一路上都很熱鬧,除了這片松樹林。
此時,一大批山匪堵在松樹林的出口。
尤玉璣一下子想到了被山匪劫走的林瑩瑩。可是下一刻,她目光仔細掃過那些山匪,很快發現了端倪,認出這些脊背挺直的人並非真正的山匪,而是偽裝成了山匪。
誰?誰要害她?
尤玉璣飛快地思索,一時沒有猜到。她第一個想到方清怡,可是方清怡如今應該安生養胎才對。方清怡曾兩次對尤玉璣動手,若這麼急切又趁著馬上過年的時候行動,實在太容易被懷疑。
尤玉璣莫名覺得不會是方清怡。
那是誰?
沒有答案。
卓文也曾跟在尤玉璣父親身邊混過疆場。尤玉璣認出這些山匪是假扮,他也瞧了出來。
「夫人?」卓文手握刀柄,回頭望向尤玉璣,等著尤玉璣拿主意。
尤玉璣蹙著眉,一時拿不定主意。往前不多遠就是官道,若騎快馬闖過去,這些人未必敢追上官道抓人。可若這般,難免有傷亡。
「今兒個運氣好,車上的美嬌娘適合綁回去當壓寨夫人!」假扮土匪頭子的男人大聲說道,「奉勸小娘子乖乖跟著咱們上山,否則別怪咱們不客氣!這細皮嫩肉了,丟了命可不值當!」
尤玉璣剛要說話,一陣冷風吹過松樹林,在枝杈間帶起幾許呼嘯而過的凌亂風聲。緊接著,響起一道仿若被火焰烤過的沙啞嗓音。
「車上美人綁回去當樓主夫人也不錯。」
尤玉璣聽見熟悉的聲音,立刻側轉過身,推開一側的車窗,探首回望。
毒樓樓主一步步走過來,冷風吹起地面沾著髒雪的枯葉,又緩緩落下,被他踩在腳下。
顯然堵在松樹林外的那人群也沒有想到毒樓樓主會出現在這裡,他們立刻悄悄眼睛交流,眼神裡有意外,更有懼意。
尤玉璣看著毒樓樓主逐漸走近,直到他走到馬車旁。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開口:「樓主怎麼會……」
司闕抬起眼睛望向她,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絲笑來。他仍舊用沙啞的嗓子開口:「怎麼說也賺了兩萬兩黃金,送夫人平安歸家算額外贈送。」
他頓了頓,又輕輕補了句:「我的客人。」
言罷,他已轉過臉,望向擋在前路的那些人。他血紅面具的臉漸漸浮現出興奮的笑容來。這麼多人送上門,讓他毒著玩。他開始想著這些人的死法,心裡不由染上了興奮的愉悅。
尤玉璣怔了怔,莫名覺得毒樓樓主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有些眼熟。許是他那張血紅的面具實在駭人,尤玉璣之前從未認真打量過他。方才竟是她第一次認真望向他。
看著一身玄衣的毒樓樓主一步步走近,堵在松樹林外的假山匪們心中忐忑不安。為首的假山匪頭子立刻說:「夫人!我們本無惡意!只是想請夫人與我們主人見一面!我們主人說過今日之事萬萬不可傷夫人一根手指頭,若夫人不跟我們走,便誠心邀夫人見一面!」
尤玉璣思緒被打斷,她立刻追問:「你們的主人究竟是誰?」
「我們的主人……」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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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5 01:42:57
第七十九章 衣襟
假土匪頭子面露難色,猶豫了片刻,才繼續說:「我們主人傾心夫人多時,今日之舉只想救夫人離開陳京。車馬和盤纏皆已備好,我們會將夫人平安送到宿國。等到了地方,宅院家僕亦皆為夫人準備好,可讓夫人這一生沒有後顧之憂。」
這話讓尤玉璣蹙了眉。這樣的做法可太像富家子在外圈個外室。
假土匪頭子急急又補充:「夫人莫要多想,我家主人乃正人君子絕無趁人之危之意。我家主人連名諱都不想讓夫人知曉,更不會追去宿國。還有……夫人也無需擔心家人,主人會派人很快將夫人的家人一併送去宿國與夫人團聚。」
尤玉璣聽著假土匪頭子的話,心思飛快流轉。
她早就識出這群人是假扮了土匪,她原本猜測他們是哪家的家僕,又或者被聘用的江湖中人,也可能是軍中人。
如今聽著這人說話口吻,尤玉璣再次掃過一字排開的這群假土匪,篤定這些人是軍人假扮。
在陳京的地盤,能夠動用軍隊的人。尤玉璣再細想假土匪頭子的說辭,就算他的話半真半假,也給了尤玉璣答案。
一個名字,浮現在尤玉璣腦海裡。
「呵,你們的主人還真是一往情深情真意切啊。」司闕忽然陰惻惻開口,涼意比這深冬的涼風還要寒。
尤玉璣訝然望向毒樓樓主的背影,隱約覺得毒樓樓主仿若鬼魅的嗓音裡蘊著怒意。明明他之前的語氣還不是這般帶著怒,而是另一種縈著玩樂之意。他的沙啞陰翳的嗓音本就給人一種森然可怖之感。如今蘊了怒,更顯森翳。
若這個假土匪頭子的說法都是真話,他們的主人當真是尤玉璣猜測的那個人……
雖然對方的行為尤玉璣很不讚同,可也勉強算是一種笨拙的好意。
「回去帶話給你們的主人,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不會聽從他的安排。」尤玉璣溫聲道。
司闕半垂著眼,聽著尤玉璣溫和的語調,頭一回討厭她的溫柔。確切地說,討厭她對別的人別的事也這樣溫柔的處事風格。
一身玄衣的毒樓樓主杵在這裡,這群假土匪早就心中忐忑不已,聽了尤玉璣的話,連主人交代的勸說也忘了,匆匆丟下一句「我會回去傳話」,便帶著身邊的那群假土匪快速離開,生怕毒樓樓主毒霧一揚,他們立刻命喪當場……
尤玉璣偷偷瞥了一眼毒樓樓主。有一瞬間,她心裡也和那群假土匪產生了相同的擔憂。
那些假土匪已經不見了蹤影,毒樓樓主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
尤玉璣斟酌了語句,開口:「多謝樓主。前面不遠處就是官道,他們應該不會再出現,不需要樓主再相送了。」
沒有回應。
尤玉璣稍等了一會兒,略知毒樓樓主少言,才吩咐卓文趕馬車。
馬車重新往前走,越過了毒樓樓主的身邊。
直到走到官道上,尤玉璣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她挪了挪身子,靠到車廂內一側,推開小窗,探首回望。
第一眼,她並沒有看見毒樓樓主的身影,還以為他已經走了。可是下一刻,她終於看見毒樓樓主倒在地上。
「卓文,回去!」
馬車調轉了馬車,朝回駛去。尤玉璣也沒等侍衛擺好腳凳,直接急急跳下馬車,走到毒樓樓主身邊。
他整個人身上冒著一層寒氣。尤玉璣站在他身邊,立刻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寒意。
尤玉璣蹲下來:「樓主?」
毒樓樓主沒有回應,毫無聲息地躺在那裡。他身體周圍的寒意越來越濃。頃刻間,尤玉璣眼睜睜看著他露在外面的頸側浮現一層薄冰。這層薄冰越來越厚,讓他的身體也開始不停向外散著冰霧。
「快,把馬車上的狐裘拿來!」尤玉璣急忙吩咐。
她又吩咐卓文立刻生火。
枕絮很快從箱籠裡翻出尤玉璣備用的狐裘,蓋在毒樓樓主的身上。
火堆也很快生起來,枯樹枝偶爾劈啪作響。徐徐燃著的火光映在尤玉璣擔憂的臉頰上。她凝眸望著毒樓樓主,眼中憂色越來越濃。
蓋了暖和的狐裘,又生了火,可是毒樓樓主身上的寒意卻完全沒有減淡,相反冰凍的速度還在加快。
裹在他身體上的冰已有一指厚了。
這種奇怪的症狀,尤玉璣從未見過。
尤玉璣令人繼續再生幾個火堆,又讓卓文派一個侍衛去前面買些棉被、棉衣,再派個侍衛去尋個大夫過來。
「夫人,他這個人怪怪的……都說他全身上下哪裡都是毒。說不定這些冰也是毒……夫人還是離他遠一些吧?」枕絮擔憂地說,「要不……咱們還是先走吧?反正棉衣、棉被、火堆都給他準備了。大夫一會兒也來了……」
枕絮想起之前聽到的那些傳言,有點怕。
尤玉璣用沉默回答了枕絮。
她向來不喜歡虧欠別人任何事。今日若不是毒樓樓主出現,說不定她已經被那些假土匪帶走了。不管那些假土匪身後的人是否有惡意,被帶走都並非尤玉璣所願。毒樓樓主既然幫了她,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如此模樣,將人丟下不管。
去尋大夫的侍衛久久沒回來。毒樓樓主身上的被子已被染濕了很多條。再一次為他裹了三條被子取暖時,他身上的冰終於徹底融化,那一身玄衣早已濕透。
司闕沒有想到寒毒會在這個時候發作。他體內的寒毒已有近三年沒有發作。
毒發時,在別人眼中他被凍成了一個毫無知覺的冰人。實則他感官盡在,對外界發生的事情通通知曉。
司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尤玉璣望過來的眼眸。那雙眸子裡掛著擔憂。
他的眼中漸漸浮現了懨然。
看,她對誰都是那麼好,即使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毒樓樓主,她也可以出手相幫。這是不是說明,她習慣了對所有人好,那麼她對她的阿闕的好就變得沒那麼與眾不同。
「你醒了?」尤玉璣鬆了口氣,眸中擔憂稍散,掛著幾許淺淺的笑意。
司闕閉上眼睛,不想開口。藥效已過,若他開口,他會恢復原本的嗓音。
雖接觸不多,尤玉璣已經習慣了他少言的性格。她再度開口:「你感覺怎麼樣了?我令侍衛去尋大夫,可還沒回來……需不需要我送你?」
司闕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尤玉璣犯了難,她並不知道毒樓樓主住在那裡。瞧著他如今全身濕透的模樣,她又不想直接將人仍在這邊不管。
她猶豫了片刻,讓兩個侍衛幫忙將毒樓樓主扶上馬車,將毒樓樓主帶去最近的一家客棧。
尤玉璣將人安頓好,天色已經暗下來。
「我得回府了。若有什麼需要,你喊店小二便是。」尤玉璣道。
她望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毒樓樓主身上濕透的衣服,又收回目光。尤玉璣欲言又止,退出房門,與店小二交代一番,便回到馬車,趕回晉南王府。
車廂裡,她拿著帕子輕輕擦去手心上沾的寒涼濕意。這是剛剛她不小心碰到毒樓樓主的衣服時,所沾上的。
——還好,毒樓樓主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渾身是毒。
枕絮也在一旁感慨了一句:「嚇死我了!沒想到毒樓樓主玩毒玩多了,把自己給毒倒了!」
尤玉璣上身微微後仰,靠著車壁。馬車顛簸,震得她身子跟著略略輕晃。
她努力去想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才將毒樓樓主的身影從腦海中驅離。
馬車經過晉南王府前一條街時,尤玉璣令侍衛買了包糖炒栗子。她將一大包糖炒栗子抱在懷裡,熱度從紙袋子傳到手心,徹底驅趕了她身上原本的寒意——毒樓樓主帶給她的寒意。
阿闕很喜歡吃炒栗子。
眼前浮現阿闕長睫輕顫對她笑的乾淨模樣,尤玉璣心裡跟著柔軟起來,徹底將毒樓樓主的陰翳身影趕走。
回到曇香映月,尤玉璣見司闕不在她的屋子,以為他回了他的東廂房拿什麼東西。她抱著糖炒栗子去了東廂房找司闕。
「阿闕,我給你買了糖炒栗子。」尤玉璣直接將房門推開。
司闕並不在房中,只有停雲坐在桌邊,擺弄著眠蛛。
「眠蛛……」尤玉璣呆怔之後,不好的記憶讓她立刻驚懼地向後退了一步。
停雲立刻將瓷罐的蓋子蓋上,起身迎上尤玉璣,笑著說:「蜘蛛還有名字嗎?奴婢剛剛打掃的時候在牆角捉到的。剛想悶死它,免得驚擾公主。」
「許是我看錯了。」尤玉璣勉強笑笑。是她太大驚小怪了嗎?是了,那種蜘蛛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許是平常的蜘蛛而已。
「阿闕呢?」她平復了情緒,溫聲詢問。
「公主說想一個人去梅林裡轉轉,不准奴婢們跟著。」停雲規矩答話。
尤玉璣點點頭,微笑著說:「等他回來,讓他去我那裡一趟。」
停雲應聲。
尤玉璣回了自己房中,將袋子裡的糖炒栗子放在美人榻上的小方桌上,留著給司闕。她轉身去了淨室沐浴梳洗,待她換了寬鬆寢衣出來,看見裝著糖炒栗子的紙袋倒了,一顆顆糖炒栗子撒了滿地。
百歲躺在地上,懷裡抱著個栗子啃咬。
「百歲……」尤玉璣無奈極了。她走過去將紙袋子扶起,裡面只剩幾顆栗子。
而且已經涼了。
她懲罰地輕敲百歲的頭,百歲矯捷地丟了懷裡的栗子,一溜煙鑽進美人榻底下。
尤玉璣無奈地搖搖頭,倚靠在美人榻一頭,拿了卷醫書細讀。她越讀越專注,忘了時間,再抬頭已很晚。
她望向門口的方向。
阿闕怎麼還沒有過來?
難道是他身體又不好了嗎?
尤玉璣蹙了眉,放下手中的醫書起身,拿了架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走出房。
不知何時開始落雪,此時外面大雪紛揚。
尤玉璣站在簷下,剛要往東廂房去,看見邁進院門的司闕。
司闕也看見了她。
簷上懸的燈籠被風吹得晃動不息,明滅的光影交替映在她溫柔的纖影上。
尤玉璣小跑進大雪裡,披風的衣角被高高捲起。她奔到司闕面前,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焦急地問:「這麼大的雪,你去哪裡了?」
司闕冷了一整日的臉孔逐漸綻出一抹笑容來,他從衣襟裡拿出藏了一路的紙袋。
「去給姐姐買了熱乎的糖炒栗子。」
那抹擠出來的笑逐漸變得越來越燦爛美好。
枕絮抱著傘想要追出來。抱荷看著大雪中的兩個人,攔住了枕絮。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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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5 01:43:18
第八十章 雙孕
枕絮瞪了抱荷一眼,仍舊是一邊打開傘,一邊跑進雪中,將紙傘舉在尤玉璣和司闕兩個人的頭上。
尤玉璣將落在那袋被司闕藏在懷中的糖炒栗子上的目光收回來,她對司闕溫柔地笑了笑。
大雪紛紛揚揚,夜色也被染白。
「先進屋再說。」她搭在司闕小臂上的手動作自然地向下滑去,牽住他的手,和他一同回到屋子裡。
枕絮並沒有跟進去,和抱荷兩個識趣地很快離開。
「嘿嘿,公主冒著大雪親自去給夫人買炒栗子誒!明明府上就有,公主還要親自去買!」抱荷眼睛亮晶晶的。
枕絮沒接話。可她想到夫人回來的時候也買了包糖炒栗子。難道這就是默契?她瞥一眼抱荷臉上樂開花的笑容,不禁也為夫人高興,露出笑臉。
雖然尤玉璣只在外面待了這麼一小會兒,一進了屋,還是感覺到了滿室的暖意。她立刻將司闕拉到美人榻旁靠近炭火盆那端坐下,拿了帕子拂了拂司闕肩上的積雪。
她軟軟的語氣裡含著嗔斥:「這麼大的雪,怎麼還親自出去買這個?縱使想吃某一家炒出來的栗子,派個下人出府去買便是。」
拂去司闕肩上的積雪,瞧著他的衣裳已被染濕。尤玉璣轉身出去吩咐燒熱水,要讓司闕泡個熱水澡。
「萬不可著涼才好……」她腳步匆匆去了小間,去翻找司闕的換洗衣服。
司闕望著她匆忙的模樣,默默打開紙袋子,拿出一顆糖炒栗子剝開。
尤玉璣拿好他的衣服回來,瞧見他在吃炒栗子,柔聲詢問:「可是餓了?要不要吃些點心。」
司闕慢條斯理地將栗子剝好,將栗子肉遞到尤玉璣口前。
尤玉璣眼尾輕輕勾起,望著他溫柔而笑。她張開嘴,吃了他遞過來的栗子肉。柔軟的唇碰到他冰涼的指。
尤玉璣在他身側坐下來,將他的一雙手捧在手心,反復摩挲。將自己的溫度遞給他。
這一晚,司闕都很安靜,幾乎沒怎麼開口說話。
司闕在淨室裡泡了很久的熱水浴。等她時,尤玉璣坐在美人榻上,吃著他從外面買回來的糖炒栗子。
很甜,也很香很糯。
司闕沐浴後回來,尤玉璣細細打量著他的臉色,見他臉色格外蒼白。
她只當本就體弱的他在這樣冷的大雪冬夜又受了寒。
熄了燈,兩個人在床榻躺下。
周圍黑下來,尤玉璣眼前還是司闕蒼白的臉色,她總是擔心他的身體,記掛著他為了幫她生一個孩子而一直停藥。
一想到她還是沒能懷上孩子,她的心情再次低落下來。
她翻了個身,面朝著司闕,在一片黑暗裡握住司闕的手。
尤玉璣皺了眉。
他已經泡了那麼久的熱水浴,身上怎麼還是這樣寒?
「不舒服嗎?」她將擔心壓下去,用平和溫柔的語調輕聲詢問。
司闕的確身上很不適,倦意很濃。可他還是說:「沒有的,姐姐。」
他聽見一陣細微的衣物摩挲聲。然後他的手被尤玉璣拉到她的衣襟裡,用她的身體幫他溫暖始終冰寒的手。
司闕的手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將手收回來。
下一刻,尤玉璣的手伸過來解他的衣衫。然後,她溫暖的身體靠過來,將他緊緊擁著。大概是司闕實在虛弱,竟沒有覺察她何時解了她的衣衫。
司闕閉了下眼睛,傾身靠過去,摸到尤玉璣的腳踝,去抬她的腿。
尤玉璣愣了一下,纖手抵在他的肩上,急急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幫你暖一暖。」
雖然今日也是紅圈圈起來的日子,可他如此虛弱,她哪裡會不講道理地掠奪?那樣對他的身體實在是太不好了……
司闕緩緩舒出一口氣,心裡的陰雲稍霽。
看啊,雖然姐姐對所有人都很好。可只會幫凍成冰塊的毒樓樓主用蓋棉被、生火堆的方式取暖,就連棉被還是吩咐侍衛蓋上去的。不像對他,會用自己的身體來溫暖。
「姐姐真好。」
他慢慢露出笑容,捉住她抵在他肩頭的雙手,壓在她頭頂,牢牢禁錮。
‧
翌日,尤玉璣醒得比以往遲一些。她撐著坐起身,望向身邊的司闕。瞧著他還沒醒,她小心翼翼地將手背貼在他額頭,感覺到身上已經不像昨天那樣冷了,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望著司闕的眉眼,在心裡告訴自己以後要好好看著他才行,不能再讓他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能再讓他冷著才是。
她掀開被子想要起身下床,發酸的雙腿挪下來,足心踩著鞋面。她皺了下眉,一時沒找到自己的衣服在哪兒。
視線下移,尤玉璣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自己的前腹。她不由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總是懷不上的煩心事再次爬上心頭。
希望昨天晚上可以迎來她的孩子。
她舒出一口氣,趕走煩悶的情緒,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換衣、沐浴。用早膳時,司闕還沒起身,尤玉璣也不喊醒他,自己吃了東西,往花廳去。
林瑩瑩還是沒有消息,府裡似乎已經都認定她再也回不來。
翠玉情緒比之前好了些,至少也能說說笑笑。她是個話多的性子,沒了林瑩瑩,總是拉著春杏說話。
紅簪如今也會在向尤玉璣請安之後,稍微多坐一會兒。
今兒個一早,王妃大張旗鼓地請了御醫。王妃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尤其頭疾一直伴隨著她。一大清早從宮裡請了太醫,府裡的人都以為是她身體又哪裡不適。
誰知不多時,滿府報了喜——王妃有了喜脈。
彼時紅簪還沒離開尤玉璣的花廳,她聽著翠玉和春杏說著這事兒,也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話。雖然她心裡也不太看得起翠玉的出身,可一個屋簷下生活,總得面上過得去才行。
「怎麼了?什麼喜脈?」尤玉璣從裡面的小間出來。
翠玉立刻將王妃有了身孕的事情說了。她笑嘻嘻地感慨:「沒想到王妃這般年紀還能再有孕!」
枕絮從外面進來稟話:「夫人,靈寶閣的老板把東西送來了。」
她打開一個盒子,讓尤玉璣親自過目。
裡面是一個嬰孩的金項圈。這是尤玉璣讓靈寶閣特意為江淳未出世的孩子打造的。
幾個小妾正喜氣洋洋地說著王妃有孕的事情。
尤玉璣望著錦盒裡的金項圈,心裡慢慢爬上了一種低落的情緒。
連晉南王妃隔了十多年都能又有了喜脈,為什麼她卻總是懷不上……
‧
消息傳到暗香院,方清怡整個人懵了。
她身子晃了晃朝後栽去,幸好綠梳扶了她一把,她才沒能跌倒。她被綠梳扶到桌邊坐下。
綠梳笨拙地開口:「姨娘要多當心身體,可別傷了肚子裡的孩子呀。」
她一提孩子,方清怡心裡像被針紮了一樣。
「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方清怡道。
綠梳不敢再多話,趕忙退下去。
在方清怡的計劃裡,她是唯一有了陳安之骨肉的人,只要她除掉陳安之,就可以母憑子貴,到時候那些看不順眼的人,盡可除之。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王妃會再次有了身孕!
雖說如今世子仍是陳安之,他死之後世子之位理應傳給他的嫡子。可憑著方清怡對王妃的了解,若姨母生下一個兒子,這世子之位絕對會有變故。
「不行,我不能慌……」方清怡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一大清早,晉南王妃有了身孕的事情在府上傳來,一些走得近的親眷得了消息立刻趕來道喜。
到了中午,大夫從暗香院出來,方清怡有孕的事情也公之於眾。
方清怡施施然走到正屋,扶著綠梳的手想要跪下來請安。顧念她有了身孕,王妃身邊的谷嬤嬤立刻去扶了她,沒讓她屈膝。
「避子湯一直有喝,不知怎麼就懷上了。我想著,這或許是上天的意思。還望姨母成全,望夫人成全。」
她婚前有孕,進了門之後,先瞞著有孕的事情,時日夠了,直到今日才說出來,假裝是進了門之後才壞了身孕。
屋內有客,都是些近親女眷。女眷們偷偷眼神交流,誰也不做聲。安世子的那些事兒,在京中人盡皆知。今兒個庶子又要生在嫡子前頭了,這可不是什麼臉上有光的事情。
王妃沉吟了片刻,才開口:「有孕是王府的喜事。可按理說,庶子不該生在嫡子前頭。」
方清怡愣住,猛地抬頭望向王妃。
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這一齣!
難道姨母真的要狠心讓她將孩子打掉?理智告訴她姨母不會如此,可她還是忍不住有一瞬間的毛骨悚然!這便是妾的待遇嗎?
王妃轉頭望向安靜坐在一旁的尤玉璣,道:「你既為安之的夫人,這件事情自然由你作主。」
女眷們靜悄悄地,偷偷打量著尤玉璣的神色,猜測著她會如何選擇。這些女眷都是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妻。她們忍不住自問,倘若自己是尤玉璣會如此……
方清怡那顆懸著的心再次緊緊揪起來。她臉色煞白地望向尤玉璣。
這一刻,她深刻感受到了性命被捏在別人手中的恐懼感。若她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是女兒,她發誓寧肯打死女兒,也不會准她日後為妾!
尤玉璣回過神來,望向方清怡,只淡淡一句:「日後好好安胎。」
方清怡揪緊的心徹底恢復了尋常跳動。彷彿逃過一劫的感覺,並沒有讓她歡喜,反而讓她覺得恥辱!
尤玉璣在王妃這裡待了沒多久,便回了曇香映月。旁人以為她是因為庶子先出生而不高興,卻不知她煩的是另外一回事。
雖說她在好早前就知曉方清怡有了身孕,今日正式報出來,她心中感觸又有不同。
一日之內,府裡兩個女人報了喜脈。府裡人都說是雙孕之喜。
她停下腳步,望著遠處山巒上的皚皚白雪,只覺得心情鬱悶極了。
怎麼她就始終沒喜脈呢?
她常常聽到子女緣的說法,若是子女緣沒到,強求不得?可她的子女緣怎麼還不到呢?她不像個好母親嗎?為什麼天上的星星沒有一顆願意落進她的肚子裡?
尤玉璣長長嘆了口氣,情緒低落地回到曇香映月。
司闕中午才起,吃過東西又沐浴了一回,知道尤玉璣不在,然後又躺回床榻,逗著百歲玩。
「姐姐?」司闕轉眸含笑望向進來的尤玉璣。
「別玩百歲了。」她說。
司闕鬆了手,換了認真的神色,問:「怎麼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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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01:52:07
第八十一章 醉人
尤玉璣走到床邊坐下,探手摸了摸司闕的披散的長髮。他剛剛沐浴過,墨髮仍帶著些潮。
司闕抬眼,近距離望著尤玉璣的側臉。他周身立刻有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裹著絲剛從外面回來的雪意。
尤玉璣對司闕彎了彎眉眼,柔聲道:「你總是在屋子裡待著對身體可不好,要時常多出去走動走動。」
哦,怕他死了。
司闕略皺眉,帶著點不情願。他說:「不想出去。除非……」
尤玉璣微微偏著頭瞧著他,等著他又能說出什麼怪主意。
四目相對,司闕抿了下唇。
尤玉璣失笑,笑他的小孩子性情,終究還是寵溺地湊過去,親親他的嘴角。她含笑問:「這樣就肯和姐姐出去走走了?」
司闕笑起來。
尤玉璣摸摸他的頭。
「我去給你拿棉衣。」尤玉璣說著轉了身,去小間拿衣服。
司闕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用力蹭了下頭上被尤玉璣摸過的地方,低語:「是隻膽子很肥的狐狸精。」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坐在一旁自己玩耍的百歲,忽然覺得尤玉璣摸他頭時,和她摸百歲時的動作、神情都一般無二。
他慢悠悠地又補了一句:「得寸進尺不知分寸的狐狸精。」
當然,當尤玉璣抱著他的棉衣從小間出來時,他又換上一張乾淨燦爛的笑臉,一口一個姐姐地喚著。
尤玉璣並沒有和司闕出府,只在王府裡轉轉。大雪之後,萬物雪洗過的乾淨。尤玉璣牽著司闕的手,一步步踩著石階走上高高的假山上的瞭望亭。
她頻頻望向身側,去瞧司闕的臉色。又時常在邁上覆雪的石階上時,叮囑一句:「小心。」
司闕抬抬眼,瞥了尤玉璣一眼。他極不可見地勾了唇角,然後輕咳了兩聲。
尤玉璣立刻停下腳步關切地問:「怎麼了,不舒服了嗎?可是走得太久累著了?」
「沒事,姐姐不用擔心我。」
尤玉璣拉了拉他身上狐裘的領子,道:「快到了。」
兩個人走上山頂的涼亭坐下。
「若你覺得身體還可以,我們以後每天下午都出來走一走好不好?」尤玉璣柔聲問。
「好。我聽姐姐的。」
尤玉璣眉眼掛了笑,將袖爐好好放到司闕手中。然後她轉過頭,俯瞰下方一大片的梅林。有積雪的映襯,紅梅好似一下子變得有了靈氣。
司闕將落在尤玉璣臉上的目光移開,順著她的視線和她一起俯瞰下方的壯闊梅林。
他已太久沒有這般單純地欣賞天地間的景色。
他側首吩咐流風回去拿他的琴。
尤玉璣想了想,吩咐跟上來的流風:「去拿筆墨還有我那本《拾音集》。」
兩個小丫鬟小跑著回去取東西,假山上的涼亭裡只他們兩個。
「姐姐怎知我要奏新曲?」司闕問。
「猜的呀。」尤玉璣眉眼間掛著溫柔的笑,再次習慣性地探手理了理他身上狐裘的領子。
——她總是擔心他冷。
‧
陳安之來曇香映月的路上,聽見了司闕的琴聲。他立刻駐足,仔細聆聽,聽出這是一支新曲子,不由更加用心去聽琴心。
陳安之對音律略有鑽研,他駐足聽了良久,臉上露出笑容來。
「公主的這支曲子曲調低緩中含著潺潺春水般的歡快。看來公主心情不錯!原先在司國時聽公主的曲子總是孤高中帶著悲涼的氣息,沒想到公主來了府上之後彈奏的曲子一支比一支歡快……」
陳安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心。
他喝醉後壯著膽子捧著花兒來向公主獻好,然後莫名宿在公主房中……第二天醒來之後,他心裡一直很擔憂,擔憂自己酒後的唐突讓公主厭惡。
方清怡幾次試探他可讓闕公主服下了避子湯,他每次都隨口敷衍過去。雖然他沒有醉後的記憶了,可他心裡清楚自己和公主什麼都沒發生。他醒來時不僅衣服整齊,腰也不酸,自然不可能在前一日做過什麼。更何況,他心裡清楚自己酒後……不行。
可縱使這般,他如今還是羞於面對公主。
這麼久了,他始終做不到將公主當成自己的女人來看待。在他眼中,公主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染塵雜的九霄神女,是他這種凡夫俗子不能妄想的存在。
他有時候會慶幸,慶幸自己有勇氣在皇爺爺盛怒時將公主救下來。否則,他不敢去想像高貴的公主被貶為奴籍落到別人手中會被怎樣無恥對待。
他有時候又會自責,自責自己能力有限,居然只能讓公主做他的妾。讓高貴的公主當一個低賤的妾,實在是太折辱公主了。
陳安之循著琴音,走進梅林。
他給不了公主名分和自由,只能盡量給她自在。既知公主心中沒有自己,他願意在自己的後院給公主留一個溫暖的家。
至於自己對公主的深情,縱使深埋也無妨。只要公主歡心,只要他能遠遠看見公主。
他終於看見了闕公主。
陳安之抬起頭,仰望著假山上涼亭中一身雪衣的闕公主,唇角攀上幸福的笑容。他心裡想著自己的選擇果然沒有錯。琴心即心聲,他深愛著的公主指下愉悅的琴聲證明了她如今住在在府裡很開心,甚至比當初在司國時還要開心自在。
司闕一曲終了,立在憑欄處遠眺的尤玉璣微笑著回身,走到司闕身邊坐下。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
剛剛涼亭上的山石與紅梅遮住了尤玉璣的身影,她回到司闕身邊,陳安之才看見她。
陳安之愣了愣,心中立刻生出怒意來,責怪尤玉璣將司闕帶到外面來。她明知道公主身體不好,自己想出來野,何必拉著公主陪她受罪?
分明,在沒有看見尤玉璣時,他以為司闕是一個人出來散心,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妥。
他想要訓斥這個苛待小妾的善妒主母,快步往前走了兩步,又生生停下腳步。
人怒言訓斥時,表情一定不太好看。公主還在涼亭裡,若讓公主看見他怒言的臉,不太好吧?
陳安之摸了摸自己的臉。
也不知道是不是連他自己都認識到,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張臉了……
「看來還是得下次單獨與她說說……」陳安之慢慢皺了眉,他想到王妃叮囑她早早懷上嫡子,再將和離書撕毀,心裡生出煩躁來。尤玉璣這個女人……他不是不心動、意動,可總不能讓他去哄一個草原女子。
也不知道她傲氣什麼。
陳安之站在梅林遮掩處,遙遙望著假山上瞭望亭裡的兩個美人。直到站得雙腿發麻發冷,瞧出瞭望亭裡的兩個人打算下來,他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
尤玉璣和司闕回到屋裡子,立刻吩咐枕絮準備熱水。時辰還早,她並不急著沐浴,但是她摸了摸司闕的冰涼的手,怕他著涼,催著下人快些燒水,好讓司闕早一點泡上熱水。
「冷不冷?」
尤玉璣也不知道是第幾次這樣問。
司闕俯下身,湊到尤玉璣耳邊低聲說:「姐姐抱一抱就不冷了。」
尤玉璣嗔他一眼,飛快轉身看向枕絮。
枕絮帶著屋裡另外兩個丫鬟往外走,剛邁出門檻,帶上房門。
尤玉璣轉過來,輕輕抱住司闕。
司闕有點意外。他只是隨口一說,想聽她罵他耍賴皮,沒想到她這麼容易滿足他的小要求。
他垂著眼,漆眸沉靜地望著擁著他的狐狸精。
其實這隻狐狸精挺好的,越來越……縱容他。
司闕抬手,輕輕摸摸她的頭。
跟在枕絮身後的兩個小丫鬟不是尤玉璣從尤家帶過來的,本來就是王府的人。兩個小丫鬟竊竊私語。
一個說:「夫人和闕公主感情好好哦,親如姐妹,比親姐妹還親呀!」
另一個說點頭附和:「嗯嗯,兩個人牽著手的一直沒鬆開呢!」
枕絮眼皮跳了跳,板著臉說:「莫要閒話!」
兩個小丫鬟立刻住了口。
枕絮心裡犯愁。越來越多的人瞧出夫人和闕公主走得近,兩個人不正常的關係恐怕早晚會被別人發現,她心裡擔憂啊……
司闕在淨室泡熱水浴時,尤玉璣去了花廳與景娘子說話。
「西太后回京的鳳輿已在路上,估摸著會在臘月二十八回到宮裡。」景娘子稟話。
尤玉璣輕輕點頭。
臘月二十八,也不遠了。她最好能在年前將司闕送出晉南王府。
景娘子又稟話:「夫人讓查的伊玉環,已經查到了。人本來被康景王關在一處別院。康景王出了事,王府被抄家。家僕散盡,那處別院也被人佔了。卓武派人找到伊玉環的時候,人已經不成了樣子,和一群乞丐混在一起。」
景娘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腦子有了問題,瘋瘋癲癲的。」
明明是大家閨秀,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尤玉璣一時覺得唏噓。良久,她開口:「想法子不漏痕跡的將她的行蹤告訴她的家人。」
至於她以後怎麼樣,就留給她的家人做選擇了。
「是。」景娘子應聲。她要稟的事情已經說完,轉身往外走,尤玉璣又叫住了她。
「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尤玉璣眉心輕輕蹙起,浮現幾許猶豫,許久沒說話。
她做事向來果斷,極少這樣猶豫著。景娘子看著她長大,對她十分了解,見她這般猶豫不決,不由好奇是何事為難了她。
「派人回客棧去看看,毒樓樓主可還在那裡,瞧瞧他的狀況。」
就這事?
景娘子有些意外,完全沒想到尤玉璣是為了這樣的小事糾結了半天。她面色不顯,規矩地應聲。
第二天卓武的人來回話,並沒有見到毒樓樓主,尤玉璣將毒樓樓主送去客棧的當天毒樓樓主便離開了。
想來那般擅毒的人,並不會有事。
尤玉璣不再多想。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五,馬上要過年的時候,府裡處處張燈結彩,一片年味。尤玉璣坐在床邊,翻看著小冊子。
今日是最近被紅圈圈起的日子裡最後一天,下一個被紅圈圈起的日子要小半個月之後了。
尤玉璣望了一眼斜倚在美人榻上逗貓的司闕,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她從一些書冊中得知換些姿勢可能更容易受孕。
「阿闕?」
司闕抬眼望過來,看著她那張嬌妍的面容浮現醉人的嫵麗笑容。
「該安歇了。」她說。
百歲站起來扒拉司闕的袖子,輕易被他拂開。
床幔放下來,燈光照進床榻間,一片旖暖溫色。尤玉璣握住司闕的手腕阻了他的動作,然後轉過身。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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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01:52:28
第八十二章 害臊
司闕以前卻是不知,一個女人的纖腰彎下去的弧度,是那樣好看。
尤玉璣蜷縮著面朝床外側側躺著。屋子裡的光映在床幔上,她望著映在幔帳上的光圈,微微發呆。
隔著床幔的光落在她的臉上,有些晦暗不明。良久之後,她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慢慢蹙了眉,染上幾許憂色。
會不會太……
她慢慢咬了唇,微腫的旖唇上被她咬出一道淺淺的白印子,她仍渾然不覺。
她望著映在床幔上的光暈,忍不住去回憶剛剛的情景。可又有什麼能回憶?她分明什麼都沒看見,只在最後看見司闕拿著帕子去擦手上的痕漬。原來看不見時,其他感官真的會變得異常清晰。直到現在,她耳畔似還能聽見那些聲響來。
忽地想起「放浪」這樣的詞匯,她的眉心越擰越緊。
腰上一沉,是司闕的手搭了上來。
尤玉璣閉上眼睛,溫聲開口:「睡吧。」
司闕貼過來,將臉貼在她的後頸蹭了蹭,問:「姐姐睏了?」
「嗯。」尤玉璣胡亂應了一聲。
司闕稍微向後退開一些,望著尤玉璣,長指挑起尤玉璣頸上的一縷潮髮,慢條斯理地給她理好。被子蓋在兩個人的身上,露出她的一小點肩頭。
司闕慢悠悠地用指腹在她的後肩畫著圈圈。
——現在知道害臊了?剛剛不是挺快活的?
尤玉璣轉過身來。
司闕臉上表情收了收,立刻抬起長長的眼睛,用一雙乾淨純稚的眸子望著尤玉璣,問:「吵到姐姐了?」
尤玉璣將司闕作亂畫圈圈的手握住,好好放在被子裡,又將兩個人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才柔聲說:「睡啦。」
「好。」司闕微笑著,凝望著尤玉璣的表情。
瞧她臉上沒多少害臊的羞意,頓覺沒趣。他閉上眼睛靠過去,睡覺。
此時時辰尚早,王府別處很多人還沒歇下。
陳安之帶了一副金鑲玉的鐲子,送來給方清怡當做新歲的禮物。
「提前兩個月讓香寶閣親自給表妹打造,絕對獨一無二。雖然還沒要新歲,東西今日送過來,就提前給表妹了。」
方清怡輕輕地撫著鐲子。以前陳安之也時常花心思送她東西,若是以前,她此時此刻心中必然十分歡喜。然而此時,她卻忍不住問:「給紅簪備了什麼?」
她到底是在意的。
紅簪是她身邊的人,就住在對面。陳安之去過多少次,夜裡什麼時候喚下人要水,她想忽略都難。
紅簪的事,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她心裡。
陳安之皺了眉,道:「過年的時候府裡會從庫房給各屋送東西。她一個丫鬟提上來的姨娘,又怎麼能和表妹相比?」
他握住方清怡的手,認真道:「表妹,若你不喜歡我睡她屋。我便再也不去了。」
陳安之這話倒不是哄人。在他眼裡,表妹是名門閨秀為他受了委屈自然要好好相待。至於其他幾個妾室,春杏是他最初的通房丫頭,只要她能一直像現在這樣本分聽話,他便養著。而翠玉和林瑩瑩,在他心裡比春杏更不重要,所以林瑩瑩被擄了,他也沒怎麼在意。而紅簪,完全是為了解決需求的玩意兒,若表妹不喜,扔了又何妨。
女人嘛,再挑一個用便是。
畢竟是曾經喜歡的人,方清怡有一瞬間的心軟。可是她想到報上孕事時,那種恐懼和被羞辱的滋味,眼底的柔軟被她趕走。
「表哥對我真好。」她溫柔地笑著,為陳安之倒了一杯米酒。
陳安之笑著喝下,還要誇:「沒想到表妹釀的酒這樣味美。」
「表哥喜歡就好。」她含笑為陳安之再倒一杯酒。
自從知道王妃有了身孕,方清怡心裡越來越急。今日的米酒中,被她多加了一倍的藥量。
夜裡,陳安之沒走,留了下來。他很快睡著,方清怡卻毫無睡意。她忍不住回憶過往和表哥的甜蜜,思緒越往後走,她心裡越是酸苦。
今日是臘月二十五。
距離藥效徹底發作,越來越近了。
可是方清怡又改了計劃。
為了自己腹中「兒子」的未來,她必須連王妃肚子裡的孩子一起除掉。還有尤玉璣。
她終於想明白自己以前的計劃簡直大錯特錯。
陳安之死了根本不夠!
就算陳安之死了,就算王妃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了,就算她生出了男孩,她是妾的身份,她的孩子也會養在尤玉璣名下,喚尤玉璣母親,稱她姨娘!
她緊緊攥著身側的床褥,眼中浮出堅定的狠意。
她錯了一次,只能不惜一切手段為曾經的錯誤彌補,縱使滿手染血。
‧
臘月二十六,府裡的年味更濃。
翠玉和春杏來曇香映月的時候,院子裡的丫鬟正在踩著木梯將一盞盞紅燈籠高高掛起。
「夏天的時候,瑩瑩還說等過年的時候要親手給我縫……」翠玉住了口。
春杏輕輕拍拍她的手背。
翠玉笑笑,說:「瑩瑩一定會沒事的。一定的。嗯。」
不多時,尤玉璣和司闕一起過來。
「過來得好早。」尤玉璣微笑著,「剛好過年那幾日的新衣服到了,你們看看合不合身喜不喜歡。」
枕絮帶著幾個丫鬟抬著裝新衣的木箱過來。
這不是府裡分下來的,而是上次尤玉璣自己想裁新衣時,讓人給幾位小妾都量了尺碼,每人定做了三套。
枕絮親自將給翠玉和春杏準備的各三套衣服送過去。翠玉和春杏臉上都帶著笑。
「居然不止一套!」翠玉原只是知道尤玉璣給她們裁了新衣,並不知幾套。見侍女一套一套往外拿,樂得眼睛彎成一條縫。
「三套了!木箱裡好像還有……」她往木箱望去,望見裡面粉色的衣裙,眼眸裡前一刻的喜悅瞬間黯然下去。
枕絮詢問地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也稍淡,她溫聲道:「收著,等瑩瑩回來了再給她。」
花廳裡的氣氛有一瞬間的安靜。
翠玉忽然想林瑩瑩最會甜嘴搞氣氛,只要她在,根本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剝栗子的聲音打破了花廳裡的寧靜。
司闕垂著眼睛,修長乾淨的指剝開一顆香糯的甜栗子,遞給尤玉璣:「姐姐。」
尤玉璣手裡正捧著一件翠玉的新狐裘,她剛要先將手裡捧著的狐裘放下,司闕遞過來的栗子已經近到她唇前。
尤玉璣猶豫了那麼一瞬間,便張了嘴將他餵過來的栗子含在口中。
翠玉狐疑地打量著兩個人的動作。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覺得自己好像想多了……林瑩瑩不是也餵她吃過脆棗?
林瑩瑩自己家後院種了棵棗樹,每年結了棗,她都要帶來和她一起吃……
「夫人,方姨娘和紅簪姨娘一起過來了。」抱荷稟話。
翠玉和春杏對視一眼。
——這還是方清怡第一次來曇香映月請安。
方清怡神色如常地走進花廳,福了福身,開口:「前些時日身體不適,沒能給夫人請安,還望夫人寬宥。」
「坐吧。」尤玉璣不由自主地望向方清怡的肚子。
方清怡覺察到了尤玉璣的目光,她心中一緊,忽然有了一種以身犯險的危機——沒有哪個正牌夫人希望庶子先出生,尤玉璣會不會想害她的孩子?
其實……尤玉璣望過去的那一眼,只是有點羨慕她懷上了孩子。
「姐姐。」
司闕又剝了一顆糖栗子餵給尤玉璣。
司闕的開口,讓方清怡輕輕蹙眉。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必須要除掉尤玉璣,可是若真論單純喜好,她更厭這位闕公主。
誰願意自己是別人的替身?她已不願再穿白衣。
「司姨娘和夫人關係真好。」她笑著開口,在「姨娘」二字時,加重了語氣。
司闕冷冷瞥過來,全然不是望著尤玉璣時的眸色。
方清怡心裡生出一絲暢快來,這個人也成了低賤的妾。她裝作看不見司闕的不悅,繼續說:「身為妾室,身家性命捏在主母手上。司姨娘的確應該好好伺候夫人。」
在她眼裡,司闕給尤玉璣剝栗子,就像低等的丫鬟伺候主子。
司闕將「伺候」這個詞放在舌尖上品了品,眼底的冷意神奇地散去。他收回目光,又開始繼續剝栗子。
抱荷帶著幾個丫鬟端著茶水和糕點進來。
尤玉璣品了口茶,淡淡道:「方姨娘如今有孕在身,萬事以胎兒為重,日後就不必過來請安了。」
方清怡的瞳仁猛地一縮。果然啊,這個尤玉璣現在就開始打這個孩子的主意,想過繼了!
方清怡緩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水,優雅地品了一口。她掃過翠玉和春杏身邊桌上的新衣裳,開口:「往日不來這裡竟不知夫人的花廳其樂融融,幾位姐妹關係甚好的模樣。只是還是不要冷落了世子爺才是。」
什麼冷落世子?她言下之意是這一屋子的女人都不得世子寵愛。
翠玉剮了她一眼,說:「是啊,咱們都不得世子爺喜歡。哪像方姨娘這麼厲害,連身邊的大丫頭也能得了寵。嘖嘖。」
紅簪低下頭。
「你!」方清怡深深吸了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動怒,絕不能。她更不應該跟一個妓子逞口舌!
司闕覺得有點吵。他拿了尤玉璣的紫色絲帕反復擦著手,視線落在外面庭院中下人正在掛起的一盞盞的燈籠。
今日有風,簷下一盞盞嶄新的紅燈籠迎風飄揚。
他視線又落到方清怡的身上,琢磨著把她的腦袋弄下來,鑿空之後,在裡面放了蠟燭,懸在簷下,許是比那些紅火的燈籠還好看。
「有銅板嗎?」他開口。
尤玉璣望過去,露出詢問的目光。
翠玉摸了摸荷包,說:「我這裡有一枚。」
司闕抬抬眼瞥向翠玉這個正面小人,有點不太想接她遞過來的銅板——他為翠玉拋過兩次銅板,可都是正面。
然而性子風風火火的翠玉已經直接將銅板放在了司闕面前的桌上。
行吧。
司闕隨手拋了銅板。
眾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這枚銅板。
方清怡皺著眉,在心裡嘀咕這位司國的公主莫不是腦子不太好使?怎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分場合玩這種三歲孩童的戲碼……
一陣亂晃聲停下來,銅板安靜地落在司闕腳邊。
司闕垂眼瞥過去。
反面。
司闕慢慢勾起一側唇角,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來。
他的人頭燈籠,有了。
他慢慢抬起眼睛,垂涎地望向方清怡。
方清怡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她在心裡嘀咕,不是說清冷高傲的性子?怎麼奇奇怪怪的?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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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01:52:50
第八十三章 啊啊
當日陳安之從外面回來,綠梳跑過去稟告方清怡身體不適。陳安之急急忙忙趕去暗香院,興師動眾地請了大夫,動靜很大,整個王府都驚動了。
最後大夫開了安胎的方子,又勸方清怡莫憂慮,當寬心養胎。
「之前一直好好的,今天怎麼就肚子疼了?可是累著磕著了?還是吃了什麼寒性大的東西?」陳安之挨著方清怡在羅漢床坐下,滿臉擔憂。
方清怡低著頭沒說話,綠梳在一旁開口:「我們主子今天去給夫人請安回來就不太舒服。」
「綠梳!」方清怡制止綠梳的話。
綠梳住了口,拿著大夫開的藥方往外走。
「請安?你為什麼要去給她請安?」陳安之頓時火氣上來,「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你還懷著孩子去給她請什麼安?一個從草原過來的人,她也配?」
「你別說了……」方清怡拽拽他的袖子,「小心隔牆有耳,這話要是傳出去,終究是不好的……我只是覺得自我進了門,一次也沒有去向她請安有些不合規矩。」
陳安之忽然想到那幾個小妾自從日日黏著尤玉璣之後,連喜好都改了,穿得花花綠綠的不成體統。他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去過一次做過樣子就罷了,日後別過去受委屈。」
方清怡點頭。
「你懷著孩子要格外當心。」陳安之頓了頓,「今日去她哪裡可是吃過什麼東西?還是她說了什麼讓你受委屈?」
方清怡驚訝地抬眸望著陳安之:「表哥,你是懷疑……」
她畏懼地將手放在腹部,又立刻飛快地搖頭:「表哥別多想,夫人待人和善,這是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我是吃了些糕點,可能用料讓我不太舒服。但我是臨時起意過去,夫人事先並不知曉。」
她善解人意地勸慰:「表哥放心,我會更小心地保護我們的孩子。夫人那樣和善,定然不會想害我們的孩子。」
好半天,陳安之才勉強點了頭。
方清怡垂下眼睛,輕撫著自己的攏起的小腹。
她今日並不想冤枉尤玉璣,也冤枉不了。能夠將懷疑的種子種在陳安之心裡,足以。
「表哥,明日我想去寺中給我們的孩子祈福。」
「明天?」陳安之皺眉,「明日宮中有事,幾位堂兄弟都要進宮去。我恐不能陪你。」
「沒事的。月份還小,身子不重,沒有那麼嬌氣。自己去就好。」方清怡說道。
方清怡又勸了幾句,陳安之才答應下來。
方清怡柔情蜜意地靠著陳安之,心裡卻在冷笑。她並非想要去寺中為孩子祈福,而是她知道按照司國的舊俗,尤玉璣明日會去寺中為她的亡父祈福。
‧
臘月二十八,按照司國的習俗,要在這一日為亡親祭祀。身在他鄉,沒有故土隆重的祭祀活動,尤玉璣仍舊換上素衫,打算往萬安寺去。
尤嘉木會一早來晉南王府接尤玉璣。
「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司闕站在小間門口,望著在裡面換衣的尤玉璣。
「許是要傍晚。」尤玉璣正在綰髮,她回過頭沖他溫柔一笑。
本不用那樣晚,只是今日除了去萬安寺給父親作祭禮外,她還需要做一件事情——
她打算明天晚上送司闕離開,他「死」在臘月二十九這年根的時候,為了避諱,府裡一定會一切從簡,更方便她從中操作。雖說她已經將宅院、馬車,甚至負責挖墳抬「屍」的人都安排妥當了,可她還是有些不放心,打算今日親自去看一看,提前把路線走一遍。
正在挽髮的她沉思著,攏髮的動作停下來。
她還沒有將事情告訴司闕。等她將事情徹底準備好,今晚回來就告訴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歡喜?應當會歡喜的吧?他應當會對她笑。
「姐姐想什麼想得入迷?」司闕走過去,將從尤玉璣指間掉落下來的一縷髮挑起,代替了她的手,幫她綰髮。
尤玉璣望著銅鏡裡的司闕,慢慢彎起眼睛來。她誇讚:「阿闕綰髮的手藝很好。」
「日日瞧著姐姐綰髮,自然學會了。」司闕一手輕搭尤玉璣肩頭,彎腰去拿桌上的步搖,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雲鬢間。
他望著銅鏡中尤玉璣欣賞著,又看著銅鏡中的她側轉過臉。她手心搭在他的臉頰,讓他偏過臉來。
司闕的目光便從銅鏡中的她,落到了真實的她。
下一刻,尤玉璣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這側臉頰,退開時,她撫著他另一側臉頰的手又溫柔地拍了拍。
「等姐姐回來。」她又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他的下巴,嫣然推開他,拿了架子上的狐裘,轉身往外走。
司闕蹙眉立在原地。
「這狐狸精……」他抬手摸了下被她輕拍過的臉,眼中的不悅轉瞬又變成了笑,「也行吧。」
司闕從尤玉璣的小間走出來,和百歲玩了一會兒,喚停雲進來:「那個方什麼的,住哪兒?我要過去一趟,拿燈籠。」
停雲聽了個半懂。不過她也不多問,反正她也習慣了,能聽懂一半足夠回話。她說:「殿下,方姨娘住在暗香院。只是她此時不在府裡。因為昨天動了胎氣,方姨娘今天一早就出了王府,去給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祈福。」
不在府上。
也行,在府外動手好像更方便些。正好尤玉璣今天不在府上,他出去也不會被她發現。
只不過做好的人頭燈籠掛哪?城牆?
司闕面無表情地將逗了百歲半天的魚乾扔給了它。
‧
尤玉璣來到萬安寺,望著萬安寺寺前稍遠些的地方燃著祭祀火堆,火堆旁圍著很多人,微微驚訝。看來陳帝的融合政策起了不小作用,如今在陳京有了越來越多的別國人。就連司國人的舊禮,也能這樣隆重。
「阿姐!」尤嘉木親自給尤玉璣擺好了腳凳。
尤玉璣踩著腳凳下來,叮囑家僕將一干祭祀用具都帶上。
「夫人?」
尤玉璣停下腳步,回頭望過去,只見方清怡正扶著綠梳的手,從馬車上下來。她朝尤玉璣走過來,微笑著說:「沒想到剛到萬安寺就見到了夫人,真巧。」
尤玉璣望了一眼方清怡停在樹下的馬車,道:「馬車顛簸,當心些。」
「他很乖,沒事的。」方清怡將手搭在前腹上,「今日過來也是想給他求個平平安安。」
尤玉璣輕輕點頭,繼續往前走。方清怡也不再多話,默默跟著一起往前去。
尤玉璣朝著舉行祭禮的火堆走過去,不由多看了一眼方清怡的肚子,蹙眉道:「那邊人多,小心擠著。煙火薰到了也不好。」
「以前就聽說過司國特殊的祭祀禮儀,一直好奇來著。今日既然撞見了,便想見見。夫人不必擔心,我就遠遠看兩眼,很快就走。」方清怡道。
尤玉璣便不再多說。
景娘子板著臉,湊近尤玉璣耳畔:「夫人,方姨娘恐怕圖謀不軌!不知道心裡打什麼壞主意!」
尤玉璣輕輕點頭,沒說什麼。
走得近了,聽見故土的祭祀哀樂,尤玉璣心裡頓時浮出酸澀。她遙遙望著徐徐燃燒的火焰,浮現看見了父親對她笑的眉宇。
景娘子瞧著尤玉璣神色知道她又想到父親了,她擔憂尤玉璣現在沒心情顧上滿肚子心眼的方姨娘,小聲叮囑枕絮盯緊方清怡,然後轉身帶著下人將早就準備好的祭祀禮具放進火中焚燒。
這是司國的舊禮,雖然設在萬安寺前面,可畢竟與佛道不同,並沒有萬安寺的僧人在這裡。
方清怡今日過來可不是參觀司國舊禮的。
枕絮奉命盯著方清怡,可方清怡老實得很,並沒有做什麼。她如她說那般,只遠遠看了一會兒,便往前面的萬安寺去。
臨走前,她讓綠梳傳話給尤玉璣,她在寺中茶室等尤玉璣過去品茗。
今日在參加祭禮的人為了答謝萬安寺,在舉行過祭禮之後,都會去萬安寺添添香火,方清怡倒不是格外邀請,尤玉璣本就會過去。
方清怡走進肅穆的萬安寺,望著高大慈悲的佛像,誠心許願自己能夠心想事成,除掉想除之人,亦盼著自己的這一胎是男兒。
她垂眉,將手搭在自己的小腹。
雖然她已經讓母親幫她尋了十三個月份差不多的孕婦,但她還是更盼著自己能生出兒子來……
方清怡輕輕舒了口氣,上香之後,去了萬安寺為香客準備的茶室。她坐在茶室裡,檀香和茶香,讓她不由一片心境平和。她不由想起那些美好的閨中時光,那時的日子多麼簡單快樂。長大了,煩惱多了,沾染了男女之事,一招錯步步錯。她多盼著時間能夠倒退,回到她與表哥苟且之前。可是什麼都回不去了……
她從開著的半扇窗戶朝外望去,視線越過萬安寺的院牆,望著遠處升起的煙火,默默等著尤玉璣。
‧
祭禮用具焚盡後,尤玉璣帶著尤嘉木朝著升騰的火焰鄭重行了大禮,然後一行人往萬安寺走。她很感謝萬安寺為司國人辦了這樣的祭禮。
這邊離萬安寺並不遠。
尤嘉木望著馬上就要到的萬安寺,悄悄拉了拉尤玉璣的衣角。
「怎麼了?」尤玉璣微微偏著頭,低聲詢問。
尤嘉木笑著說:「阿姐,有一件喜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麼事?」尤玉璣的眼角仍殘著絲潮濕,並想不到尤嘉木說的喜事會是什麼事情。顯然,她此時情緒有點低落,也不太願意去猜測。
尤嘉木臉上的笑僵了僵,又變得吞吞吐吐起來。他忽然有點害怕,害怕阿姐會怪他擅作主張。
尤玉璣瞧著他神色,蹙了眉,換了稍微嚴肅的語調:「嘉木,有什麼事情?」
「過兩天你就知道了!」尤嘉木先一步往前走去。
尤玉璣瞧著已經到了萬安寺的門檻,僧人朝她行豎手禮,她趕忙規矩地回禮,也顧不上追問尤嘉木。
尤嘉木望著阿姐跪在佛前的身影,眼裡早沒了孩童的無憂。
過兩天,元逸哥哥就到了。他那麼喜歡阿姐,到時候他一定會救姐姐離開晉南王府。
就算被阿姐責罵擅作主張,只要能救阿姐,他無所謂。
尤玉璣並不知曉弟弟這段時日往司國寄去的信件,她拜完佛之後,便想離開萬安寺,畢竟她今日還要去好幾個地方。
不過離開萬安寺前,她還是去了一趟茶室。
尤玉璣剛走到茶室門口,就聽見了方清怡的尖叫。方清怡衝出來,毒樓樓主立在茶室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6 01:53:11
第八十四章 深情
司闕由著方清怡大驚小怪地跑出去,並不急。殺人那一下子並沒有什麼樂趣,貓捉老鼠的過程才好玩。
他轉過身去,看見出現在門口的尤玉璣,陰森中帶著縱樂笑意的眸色微凝。
尤玉璣也很意外會在這裡再次遇見毒樓樓主,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偏過臉望向方清怡慌慌張張跑遠的背影。方清怡一口氣跑過長廊,出去時還被絆了一跤。瞧著她險些跌倒,尤玉璣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不由心頭跟著一緊。
望著方清怡跑出萬安寺瞧不見身影了,尤玉璣才回過頭來,剛好毒樓樓主從房中走出來,經過她身邊。
尤玉璣下意識又向後退了半步。
長廊兩端都通著往寺外去的游廊,尤玉璣望著毒樓樓主朝另一邊離開。她立在長廊,默默打量著毒樓樓主的背影,他還是一身玄衣,血紅面具。尤玉璣垂下眼睛,落在他的左手——毒樓樓主的左手一直戴著一隻黑皮手套。
「這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枕絮小聲嘀咕。
「他是誰?」尤嘉木好奇地問。
枕絮低聲說:「一個全身上下都是毒的可怕人。」
尤玉璣收回目光,對尤嘉木說:「嘉木,你先回家去吧。姐姐還有些事。」
「不與我一起走?」尤嘉木的笑臉立刻垮下來。
尤玉璣彎腰,拍拍他的肩膀。尤嘉木也不任性,點頭說好。
尤玉璣與弟弟在萬安寺門口分別。她坐在馬車裡,挑簾目送弟弟騎著馬離去,才吩咐卓文趕車。
尤嘉木騎著馬回家,還沒到家,在家門前面兩條街的熱鬧街市裡,一眼在人群裡看見了尤衡。
「元逸哥哥!」
尤嘉木的嗓門可不小,不少人循聲望過來。
尤衡也望了過來。
前面街道上的人太多,不方便騎快馬。尤嘉木直接跳下馬,一陣旋風似地朝尤衡奔過去。
他雖然才十一歲,可比同齡人長得結實強壯,像一隻小牛犢子似地擠過人群,撲到尤衡面前。
然後,他這隻小牛犢被尤衡拎著衣襟,像拎一隻小雞崽一樣拎起來放在肩上。
尤衡身量近十尺,往那裡一站,旁人幾乎只到他肩膀,也怪不得尤嘉木遠遠一眼便看見了他。
尤嘉木趕緊樓主尤衡的脖子,不太樂意地說:「元逸哥哥你放我下來,他們都看著呢……」
尤衡那樣高,他又坐在尤衡的肩上,人們望過來的笑臉被他盡收眼底。
「呦,你小子長臉知道害臊了。」尤衡哈哈大笑,沒將人放下來,反倒是拍了拍他的屁股。
「表哥,還是放他下來吧。看他那不自然的樣子。」焦玉書含笑開口。
尤嘉木這才看見焦玉書,驚呼:「表哥也來陳京了!」
焦玉書搖頭嘆息,佯作失望:「都是哥哥,竟只看得見你堂兄,看不見我這個表哥。」
尤嘉木咧嘴笑:「表哥要是站在板凳上,我也就能看見了!」
焦玉書作勢要打他,他趕忙抱緊尤衡的脖子求救:「元逸哥哥救我!」
尤衡哈哈大笑,笑聲如雷,頻頻惹路人矚目。
他將尤嘉木放下來,道:「路上順利,提前了兩天到京。走吧,我和玉書正要去你家。」
他習慣性地拍了拍尤嘉木的腦袋瓜,力氣不小,卻帶著幾分寵溺。他雖與尤嘉木同輩,可成婚早,他的女兒比尤嘉木還大一歲。
離開了熱鬧的街市,走進尤府所在的那條街,街面上明顯沒什麼行人。尤衡將手搭在尤嘉木的肩膀上,問:「你寫的那些信可都是真的?」
「我對聖火女神發誓,句句屬實!」
「可你給我寫的那些信,和你姐姐寄回去的家書所言完全不同。」尤衡面色沉了沉,笑意早已散去。
「我阿姐她向來報喜不報憂。她不喜歡服軟,也不喜歡求人……」尤嘉木低著頭,「反正元逸哥哥如今也來了這裡,去街上隨便打聽打聽就會知道我和阿姐究竟是誰在撒謊……」
尤嘉木在心裡想著阿姐你可千萬別怪我揭穿你……
尤衡沉著臉沒開口,反倒是一旁的焦玉書輕嘆了一聲,望著尤嘉木說:「你阿姐是個要強的人。」
眼看著到了尤府大門。尤嘉木踢飛腳邊的一塊小石子兒,小聲嘀咕:「父親不在了,他們就欺負人。哼,就怪我晚出生了幾年。要是我能早出生幾年,我是哥哥,阿姐是妹妹。我絕對要上門去揍人的。唉,狗屁世子爺就是欺負阿姐沒親哥哥做主唄。」
尤嘉木故意在「親哥哥」三個字上咬重些,再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尤衡的臉色。
尤衡板著的臉頓時露出笑容。尤家家僕聽見聲音剛開了院門,尤衡抬起一腳朝尤嘉木的屁股上踹了一腳,將人踹進府門,笑道:「累了一路,快去給你兩個倒茶!」
尤嘉木一邊揉著屁股往裡跑,一邊笑著說好。
尤衡跟著走進去。焦玉書臉上溫和的笑容卻稍微淡了淡,無奈地輕嘆了一聲。
‧
尤玉璣過問了卓武送人離開時的種種細節,最後去了她讓卓武準備的院落。
「夫人,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卓武稟話。
尤玉璣點點頭,走進面前的庭院。她緩緩穿過庭院的甬道,步子很慢,認真打量著這處庭院。
「都按照夫人的意思準備的。」卓武跟在一旁稟話,「後面那一大片都是咱們尤家的田莊。前面的街市有些遠,所以平日裡人不多,足夠夫人要求的清淨。哦,後院也剛好有夫人要的梅林。只是那些梅樹雖然長得結實茂盛,平日裡沒好好打理,還需要再找師父重新修剪一番……」
尤玉璣望著庭院裡的那棵上了年紀的海棠樹。此般時節,萬物枯黃。她不由想著等到盛夏節草木葳蕤時,阿闕在這裡撫琴的情景。
一絲柔美的笑容攀上尤玉璣的唇角。
「把樹下的石桌石凳換成琴台。」她吩咐。
「是。」卓武應著。
尤玉璣走進房中,望著裡面的家具。她並沒有來得及親自挑選,這些家具恐怕日後還要更換,好在都是卓武置辦的全新家具,暫時用著也還好。
她離開晉南王府後,可以先回尤家。直接將他帶去尤家不方便,更不安全。到時候就將他安頓在這裡。
她總要在陳京再住個一兩年,才能帶著家人們回故土。
他會喜歡這裡吧?
尤玉璣慢慢彎了眼眸,輕挑的眼尾勾出幾縷溫柔的淺笑。
卓武再次在心裡感慨夫人當真是個美人,可恨那安世子是個有眼無珠的混物。
尤玉璣望過來,又吩咐卓武置辦一些東西,才離開。走出庭院,尤玉璣不由回頭望向這裡。
還沒住進來,倒生出幾分不捨之情。
她不知道司闕還能活多久,只想傾盡全力地保護著他縱著寵著他。也不知道……她帶著家人離開陳京時,他能不能也健健康康地跟著她一起回故土。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轉身登上馬車。
上了馬車之後,她又很快安撫了自己。讓自己不去想那麼遠的事情。如今她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今晚就可以告訴司闕要帶他走的事情。
他得知時,當是歡喜的吧?
尤玉璣不由想著他得知時望過來的含笑眸子。
馬車忽然停下來,打斷了尤玉璣的思路。她下意識地蹙眉,可是她很快聽出車外的喧囂聲,知道是在鬧市,便將心放了下來。
「我家主人邀夫人到百珍樓議事。」
這聲音,有點耳熟。
景娘子將車門推開一扇,尤玉璣望出去。看見立在馬車前的男子,正是那日假扮土匪的人。
景娘子在一旁板著臉說:「來者不善。夫人,咱們不理他!這裡是鬧市,咱們不理他,他也不能把咱們怎麼樣。」
正是因為這裡是鬧市,他才會派手下攔她的車,表示自己沒有惡意?尤玉璣沉默了一會兒,吩咐下車。
有些話,應該說清楚。
百珍樓就在路邊不遠處,尤玉璣被引路上了二樓的雅間。房門打開,尤玉璣邁進屋裡,果然看見了陳琪。
「坐。」陳琪抬抬手。
尤玉璣在他對面坐下來。
陳琪將自己的手下屏退,然後溫聲詢問:「可否與夫人單獨說幾句話?」
尤玉璣便讓自己帶著的人都去了門外。
雅間裡,便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陳琪手指捏著一個小小的酒盞,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並沒有惡意,亦非趁人之危的小人。」
尤玉璣微微垂著眼瞼,她斟酌著言辭,一時沒開口。
陳琪將轉了許久的酒盞放下來,似下定決心般。他深深望向坐在對面的尤玉璣,說:「我陳琪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便是賜婚當日沒有站出來說出埋在心中兩年多的心悅。」
兩年多?尤玉璣輕輕蹙眉。
一條被仔細收著的鞭子,被陳琪放在桌上。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看著這條自己早就遺失的馬鞭,蹙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也隱約對陳琪有了些印象。
「走吧……」陳琪閉上眼睛,低低的聲音裡帶著絲哀求。
尤玉璣的目光從那條鞭子逐漸上移,望向陳琪。
「看著你受苦,看著那些人嘲諷你,看著四弟如何混賬……」陳琪眉峰攏皺,他深吸一口氣,「我現在還能保持理智。可是我怕,怕積聚的痛與悔終會讓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想把你搶過來。」
他慢慢睜開眼睛,微紅的眼睛望著尤玉璣。
他是個懦夫,為她準備了那麼久那麼多,連親自告訴她都不敢,使出下策讓身邊的親衛扮了土匪「劫」她。若不是當日她不願,他今日也不會親自與她說出這些話。
陳琪忽然而來的深情相待,將尤玉璣打了個措手不及。有些事,她隱約猜了個大概,可她明顯不知道這份被陳琪克制著的喜歡,是這樣的重。
重得她承擔不起。
他為了送她逃離陳京去宿國,準備了很多吧?
就像,她為了成功將司闕送走,日夜思慮寢食難安。
尤玉璣的心裡忽然柔軟了。
陳琪望過來的眸色過分鄭重與深情,尤玉璣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過她很快又轉回眸,坦蕩對上他的目光。
她說:「多謝琪世子錯愛,亦感激琪世子為我籌謀的一切。」
陳琪眸色瞬間一黯。她還是不願嗎?
「於陳國人而言,我是草原降國人。可我尤家在故土亦是烏衣門第。我們尤家人自小習字,先識風骨與氣度。」尤玉璣認真道,「我們尤家人從不知何為逃。若我離開晉南王府,必然光明正大。」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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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01:53:39
第八十五章 暴露
陳琪聽得錯愕。
正大光明地離開晉南王府?
他之前已聽方清怡說過尤玉璣與陳安之已經簽下了和離書。可是她不還是住在晉南王府?
尤玉璣與陳安之的婚事到底是聖上賜婚,平常人想要和離都是極難的事情,何況她與陳安之這樁聖上賜下來的帶著些政治意思的婚事?
陳琪忽然想到尤家的尤衡已經來了京城。上個月,他聽說有些人事調動,尤家大爺的長子有尤德會來京中。可是最後來京的不是尤德,反而是尤家大爺的二子尤衡。
與尤德不同,尤衡這個人……
陳琪正胡思亂想,尤玉璣站了起來。他立刻收起思緒,抬眼望向尤玉璣,不由跟著站起身。
尤玉璣福了福身。
「多謝琪世子美意。」尤玉璣再次道謝,「年底正是忙的時候,不叨擾琪世子了。」
尤玉璣轉身往外走。
陳琪望著尤玉璣離去的纖細背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甚至直到尤玉璣走出了門外,他還望著門口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聽著她下樓的腳步聲。直到連她的腳步聲都聽不見了,陳琪才收回目光,情緒低落地坐回去。
目光落在桌上的鞭子,陳琪不由一怔。
他應該將這條鞭子還給她才對。
陳琪拿起鞭子立刻下樓。
在百珍樓的對面,是另外一家酒樓。司闕此時正站在窗口,冷眼看著尤玉璣從百珍樓走出來,又見陳琪追下來。
司闕本是要去追方清怡,可是在萬安寺的門口看見了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蹤尤玉璣,這便一路跟到這裡來。
司闕冷眼瞥著從百珍樓跑出來去追尤玉璣的陳琪,冷笑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拋起一枚銅板。
一道不起眼的銀光閃過,司闕連落地的銅板是正還是反都沒來得及看,立刻眯著眼盯著街角處。
那是箭頭發出來的銀光。
很快,司闕發現在這條熱鬧的街市許多地方隱藏了一張張拉滿的弓,只待射出去。
司闕望向樓下,陳琪已經追到了尤玉璣的馬車前,將手裡的馬鞭遞給她。
那些人是沖著陳琪來的。
司闕臉色頓時大變。
下一刻,一支支搭在弦上許久的長箭朝著陳琪射過去。
陳琪與尤玉璣面對面說話,那些朝陳琪射過去的箭可沒有長眼,不會避開尤玉璣。
「小心!」陳琪瞬間白了臉,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擋在尤玉璣身前。
一支長箭射中陳琪的後肩,破體而出。
尤玉璣一驚,立刻說:「快上馬車!」
她與陳安之兩個人本就站在她的馬車邊說話。
尤玉璣話音剛落,又一支長箭射中陳琪的腿,他悶聲一聲,身子矮下去。尤玉璣立刻扶了一把,和卓文一起將人先推進馬車。
一支長箭射過來,尤玉璣迅速側過身堪堪避過,長箭擦著她的肩頭,將她身上裹著的白狐裘切斷一塊白色的狐毛。
「夫人小心!」景娘子和枕絮異口同聲。
已經先一步坐進馬車的陳琪臉色發白。他發黑的唇色顫了顫,想說話,卻一個音都沒能發出來。
卓文、卓武,還有陳琪身邊的那些親衛圍上來,奮力擋開密密麻麻射過來的長箭。
一瞬間,前一刻熱鬧喜悅的街道立刻驚呼連連,百姓四處逃竄,也有那不夠幸運的人中箭倒地。
拉車的兩匹馬躁動地踢了踢地面,發出長長的嘶鳴。
尤玉璣剛將手遞給景娘子,想要登上馬車。一支長箭越過侍衛們的擋護,射進車廂,兩個人同時鬆手,長箭幾乎擦過尤玉璣的手背。
尤玉璣撐著車前的長木板想要上去,忽然聞到了淡淡的鳶尾香。
下一刻,視線被藍色覆蓋。
濃鬱的藍色煙霧籠罩下來,遮了人的視線。那些躲在暗處放箭的人因為視線被遮,不禁愣住,暫停了射箭。
拉車的兩匹馬顯然本就受了驚,這種遮蓋視線的藍色煙霧罩下來,讓受驚的兩匹馬頓時前蹄高抬,不顧方向地衝了出去,速度極快,讓車廂劇烈地左搖右擺。
就算尤玉璣以極快的速度收了手,撐在木板上的手還是被快速飛奔離去的馬車劃傷了,手心傳來一陣疼痛。
她不由「嘶」了一聲。
躲在暗處放箭的人視線被遮,並沒有看清陳琪上了馬車已奔走。他們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立刻又從箭囊裡取了長箭,朝著原本的方向胡亂射去。
尤玉璣顧不得手心的疼痛,縱使視線被遮,還是快速朝著一個方向奔去。若她沒記錯,這個方向有一間商鋪,應當可以短暫的躲避。
鼻息間鳶尾的味道越來越濃。稍遠些的地方,尤玉璣便看不見。有受了傷的百姓躺在地上,口中呼著疼痛和救命。尤玉璣在一片藍色裡跌跌撞撞,還差點被不知什麼東西絆住。
她本就極擅長射箭,雖然視線受阻,可她聽見了的長箭射過來的聲音。
「這裡。」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尤玉璣莫名其妙對這個聲音忽然出現並不意外。也是,在這些古怪的藍色煙霧出現時,她也就知道毒樓樓主在附近。
她探手朝前摸索著,循聲找過去,還沒看見人,手腕忽然被握住。
尤玉璣回頭,一眼看見那張血紅色的面具。在這一大片濃稠的藍色煙霧裡,毒樓樓主的那張血紅色面具更顯得陰森詭異。
司闕用力一拉,將尤玉璣拉到身邊。
離得近了,尤玉璣鼻息間不再是這些藍色煙霧的鳶尾花香,慢慢有了他身上的藥味。
濃稠的藍色煙霧遮天蔽日,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看見的,只有面前一身玄衣的他。
明明是這樣一個聲名狼藉令人生畏的人,可是在這漫天長箭射過來的危險裡。尤玉璣第一個想到的詞竟是——安全。
司闕垂眸瞥了一眼尤玉璣手心的劃痕,拉著她穿過濃濃的藍色煙霧。
「當心!」尤玉璣疾呼。
司闕迅速側過臉躲避。
一支長箭穿過浩瀚的藍色煙霧從兩個人之間穿過去,擦著司闕的鬢邊。他剛剛束起的墨髮斷了一縷。
與他的那縷墨髮同時斷開的,還有他面上那張血紅色面具的繫帶。
「你沒事吧……」尤玉璣心有餘悸地轉過臉來望向毒樓樓主,卻不由因為眼前這一幕而呆住。
血紅色的可怖面具掉落,被毒樓樓主戴著黑皮手套的那隻手接住。
尤玉璣望著毒樓樓主的臉,非常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阿闕……」
司闕望過來,那雙眼中還殘著陰翳的怒。
尤玉璣怔怔望著司闕的眼睛,一時間心裡復雜極了。
不,這不是她的阿闕。
她的阿闕乖巧安靜、柔軟敏感、心善溫柔,又脆弱孱弱……
她的阿闕會用一雙乾淨的眸子望著她,會對她露出這世間最純稚乖順的笑臉。她的阿闕會溫柔地湊過來蹭她的臉,會一聲聲甜軟地喚她姐姐。
她的阿闕聲音那樣好聽,仿若春日暖陽融來溪面上覆的薄冰,潺潺清泠。
她的阿闕笑容那樣好看,每每見了都能讓她心裡一片柔軟。
她的阿闕還著那樣乾淨的一雙眸子。
絕不,她的阿闕絕不是眼前毒樓樓主這個樣子。面前的人,眼神陰翳可怖、聲音嘶啞陰森,心狠手辣以殺人取樂……
不,這絕對不是她的阿闕……
司闕回頭望向長箭射過來的方向,眼底迸出惱意。
感覺到手中一空,是尤玉璣推開了他的手。司闕回頭,望向尤玉璣那雙惶惶的眸子。他扯起一側唇角,勾出一絲帶著涼意的笑。
他眼神冷漠地瞥著尤玉璣,忽然掐住尤玉璣的脖子。然後他用沙啞的嗓音陰森警告:「你是第一個知道毒樓樓主和司國太子同為一人的人。若是告訴別人,我會將你扔進毒池裡。」
尤玉璣眉心緊鎖,望著面前這人陰冷的眸色,萬千疑惑和迷茫浮現心頭。她努力從他的言語間分辨些什麼,至於他說了什麼,反倒稍遲些才去琢磨。
毒樓樓主和司國太子同為一人?
他是說,他是……司閬?
是這樣的嗎?
尤玉璣蹙著眉,由著司闕握著她的手腕穿過濃稠的藍色煙霧。她時不時能聽見卓文和卓武喚她的聲音,可是感官好似被隔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網,讓一切都變得遲鈍起來。
司闕將尤玉璣拉到了一條狹窄的小巷。
不久後,耳邊的嘈雜聲逐漸遠去。握在尤玉璣手腕上的那隻手也鬆開了。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著毒樓樓主離去的背影。他一身貼身的玄衣,一步步離開。尤玉璣安靜地佇立在原地,望著他走進藍色的煙霧裡,那道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藍色煙霧中。
手心上的擦傷拉回尤玉璣的紛亂的思緒。她蹙著眉低著頭,望著自己被劃傷的手心。長長的傷口橫穿她的手心,髒兮兮的血跡弄得滿手都是。
她望著手心上的血污,不由再次陷入了深思。
不多時,卓文找到了尤玉璣。
「夫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卓文重重鬆了口氣。
他忍不住抱怨:「這是奇了怪了,不僅遇到刺殺琪世子的人被連累。又遇到這古怪的藍煙。這個就是當日毒樓樓主在宮中陛下寢殿放火之後,脫身時弄的古怪玩意兒吧?也不知道是誰要殺琪世子,還跟毒樓樓主牽扯上了……」
卓文絮絮說了很多,尤玉璣幾乎沒怎麼聽。她跟著卓文走出小巷,外面到處都是姍姍來遲的官府。
天子腳下行刺世子,又是這樣馬上就要過年的事情,京都官員立刻頭大,誰也不敢耽擱,立刻屁滾尿流地跑過來處理。
景娘子也重新安排了馬車過來接尤玉璣。她和枕絮兩個執意跟著馬車一並過來,瞧見尤玉璣好好的,只是手心有些擦傷,一連說了好幾聲「謝天謝地。」
無辜受傷的百姓呼痛聲時不時傳進馬車。
「真是晦氣!」枕絮抱怨。
景娘子也說回去要拜拜佛。
尤玉璣安靜地坐在馬車裡,一聲不吭。景娘子和枕絮都以為她是受了驚,也不再多話,安靜了下來。
尤玉璣垂著眼睛,心裡仍舊好似被遮天蔽日的煙霧籠罩著。
她一會兒回憶著這段時日和司闕朝夕相處的日子,想起那些憐惜與柔軟,想起那些床幔墜合後的溫存。他乖順的笑臉,還有望過來的水洗似的乾淨眸子不停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她一會兒又想起和毒樓樓主的一次次接觸。
後來,尤玉璣又想起往日在司國時偶爾見過幾次的司閬,那是風度翩翩的司國太子。
毒樓樓主是司閬,是這樣的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7 01:35:38
第八十六章 掉馬
快回到晉南王府時,尤玉璣收了收心神,詢問:「琪世子已經回平淮王府了?」
景娘子點頭:「咱們那輛馬車發了瘋似地往前亂跑,還是被琪世子的親衛制止的。然後平淮王派了大批官兵追過來,將琪世子接走。」
枕絮在一旁接話:「琪世子雖然沒傷到要害,可瞧著流出的血都是黑的,箭頭當是塗了毒的!」
尤玉璣點點頭,沒再多過問。
很快馬車在晉南王府正門前停下,尤玉璣下了馬車,就被管事請去了前廳。原是官府的人早一步先到了晉南王府,來向她詢問當時的情況。這裡是京城,被刺殺的人是三皇子的嫡長子,又有許多無辜百姓傷亡,事情重大。
尤玉璣到了前廳時,晉南王和王妃都在那裡,還有一位她並不認識的徐姓官員。尤玉璣簡單復述了當時的情況。有些話不方便明說,她只說去萬珍樓用茶巧遇琪世子,後來又在萬珍樓前打算登上馬車回府時,遇到了行刺。
「請問世子妃當時可有看見毒樓樓主出現?」
尤玉璣垂著眼:「藍色濃霧遮擋視線,什麼都看不清。」
尤玉璣又被問了些細節,她三言兩語言簡意賅地回話,偶爾搖頭表不知。王妃瞧出她臉色不太好,擔心她受了驚,出聲止了詢問,讓她先回去休息。
回曇香映月的路上,景娘子悄悄在心裡犯了難。今天這事兒不僅運氣差正好撞上了,而且她現在擔心世子爺回府之後會誤以為夫人和琪世子是去萬珍樓私會……
若是那樣,還有的鬧騰。她只是想一想就覺得頭疼。
走到曇香映月院門口,尤玉璣忽然停下腳步。日頭將要西沉,一間間屋子裡陸續掌了燈,柔和的光影映在窗上。在外面待了一天,她身上染了許多深冬的寒意,本是不覺,此時望著屋子裡柔暖的光,方感覺到暖與寒。
當進屋,百歲喵嗚叫著迎接了她。
尤玉璣微笑著彎腰,將柔軟的小貓抱起來。百歲聞到奇怪味道,在她懷裡扭了扭身子,望向她的手。
她手心的擦傷處鮮血早已凝固,髒兮兮的血污覆在手心,又有一道乾了的血痕順著她的手心,向下蜿蜒,沒進衣袖裡。
枕絮剛一回來就主動去拿擦傷藥,且吩咐抱荷快去端一盆清水來。
「夫人把貓放下吧,當心再被它抓到傷口。手上的傷口得快些處理才是。」枕絮一邊抱著藥箱快步走來,一邊說道。
尤玉璣在窗下軟塌坐下,捏了捏百歲柔軟的後頸,彎腰將它放在地上。
「姐姐回來了。」
尤玉璣輕撫百歲後腦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收了手,慢慢直起身,望向從裡間走出來的司闕。
他似乎剛剛沐浴過,換了身寬鬆的寢衣,墨髮也半乾,服貼地披在雪衣上。
尤玉璣慢慢彎唇,說:「回來了。」
「姐姐的手怎麼了?」司闕忽地蹙了眉,快步朝尤玉璣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緊張地捧起她的手。
尤玉璣溫柔望著他,他身上有淡淡的鳶尾清香,定是又用了她的沐浴香膏。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小心擦傷而已,沒什麼的。」
抱荷端著一盆溫水快步進來,將水放在枕絮剛拖到軟塌旁的高腳桌上。
尤玉璣將右手放進水中,看著手心上凝結的血污慢慢融化開。
抱荷擰乾了濕帕子,要給尤玉璣擦拭傷口附近。
「給我。」司闕朝她伸出手。
司闕先用柔軟的乾燥棉巾擦去尤玉璣手上的水漬,再捧著她的手,用濕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心傷口周圍殘留的血污。
尤玉璣轉眸,靜靜望著司闕的側臉。
「怎麼這麼不小心。疼不疼呀姐姐?」司闕抬起眼睛望過來,明澈的眸中清晰寫著擔憂。
「不疼。」尤玉璣緩緩搖頭。
「姐姐不許逞強。」他微笑著將尤玉璣的手放在腿上,再接過枕絮遞過來的擦傷藥。
水狀的擦傷藥,帶著點淺黃。
他長指捏著藥瓶,小心翼翼地將瓶口傾斜,將裡面的傷藥倒在尤玉璣的手心。
血已凝聚,本已不再疼了。可是清涼刺激的傷藥倒在傷口上,尤玉璣還是忍不住指尖顫了顫。
司闕立刻抬起眼睛望過來:「弄疼姐姐了?」
他沒等尤玉璣回答,又彎下腰湊過去,輕輕親吻尤玉璣發白的指尖。
抱荷一雙杏眼立刻瞪得圓圓的,就連一邊的枕絮也呆住了。抱荷先反應過來,她趕忙給枕絮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悄悄退下,又輕輕合上房門。
「她們還在呢……」尤玉璣將望向門口的目光收回來。
她剛轉過眸,就對上司闕微紅的眼睛。
「姐姐,我心疼。」他不僅眼尾微紅,甚至已經開始醞了濕意半藏半露。
尤玉璣旖唇微張,不由伸出手來,用指腹輕輕撫過司闕的眼尾輪廓,她忽然說:「阿闕,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你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沒有說過。」司闕慢慢露出一個天真的笑臉來,「可是我知道姐姐一定覺得我哪裡都好看。」
尤玉璣不由彎唇。她問:「今天阿闕一個人在府裡都做了什麼?」
「姐姐不在,睡到很晚才起。無聊時去梅林走了一會兒,然後就在這裡乖乖等姐姐回家。」他捧著尤玉璣的手,用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含笑望著她。
半晌,尤玉璣「哦」了一聲,她莫名不想看司闕這雙迷惑人心的眸子。她垂下眼睛,隨意問:「梅林好看嗎?」
「說來奇怪,梅林總是那個梅林。自己去時,遠沒有與姐姐一起去時覺得好看。」
尤玉璣沒有接話。
司闕凝望著尤玉璣,單純無辜的眸子裡蘊著另一層掙扎。
她一直垂著眼睛,目光不由落在兩個人的手上。他雙手捧著她的手,在她微蜷的指下隱約可見他左手手心上的舊疤。
尤玉璣拉起司闕的左手,柔軟的指腹沿著他左手手心上淺淺的疤痕輪廓輕輕撫過。他身上若有了傷口,極難癒合。過去這樣久,他左手手心上的兩道疤痕仍未消去。
「竟還未徹底消去……」尤玉璣輕聲。
司闕垂眸,順著尤玉璣的視線落在自己手心上的疤痕。他默了默,才開口:「留了疤也無妨,只要姐姐的手不留疤就好。」
明明還是一如既往哄人的好聽話,可是與往常相比又少了幾分說時聲色裡的笑意。
尤玉璣眼睫顫了顫,抬眸望向他,對上他那雙天真純稚的眸子。
「一會兒用了晚膳,我們再去梅林裡走一走吧?」她柔聲提議。
「有姐姐陪著,那些紅梅又會變得顏色豔麗美不勝收。」
尤玉璣視線落在司闕垂在肩上的墨髮,說:「還要等你頭髮乾透再出門才好,小心染了風寒。」
司闕面帶微笑:「姐姐總是這樣關心我。」
尤玉璣眉眼間仍舊掛著柔和的淺笑,只是她心裡有些空,不似往日的柔軟。
不多時,枕絮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叩門,詢問是否要擺膳。得到應允,她才帶著幾個侍女將晚膳端進來。
尤玉璣接過枕絮遞過來的蓮子香桂粥,小口小口地吃著。在外面折騰那麼久,回到屋裡身體變得暖和起來,吃著熱乎的東西,更覺舒適。
司闕望一眼坐在對面專心用膳的尤玉璣,收回視線,端起面前的茶盞,喝一口味道有寡淡的龍井茶。
「這是今兒個剛送過來的糯米甜酒,最適合冬日喝一杯暖身。」抱荷笑著倒了兩杯,先將一杯送到尤玉璣面前,再將另一杯放在司闕面前。
司闕瞥一眼那杯飄著淡香的糯米甜酒,說:「拿走。戒酒了。」
尤玉璣捏著小勺子舀粥的動作頓了頓,她抬眸望向坐在對面的司闕。他幾乎沒怎麼吃東西。
尤玉璣將手中的小粥碗放下,親自握著湯勺盛了一碗蓮子香桂粥遞給司闕,柔聲說:「口感不錯,你嘗一嘗。」
司闕接過來,默不作聲地吃著。
這一頓晚膳,他也只吃了這麼一小碗粥。
兩人用過晚膳,已是暮色四合,西邊只殘著一點餘暉,東邊已月亮高掛。尤玉璣親自給司闕穿上白狐裘,墊著腳尖為他整理了衣領。
「外面冷,別著涼。」她聲音溫柔,一如往昔。
尤玉璣沒讓任何侍女跟著,擔心回來時天色黑下來,拿了一盞琉璃燈。
白日時,偶爾會有人來梅林。到了這時候,連照料梅林的家僕也已歇下,不會過來。
冬日的晚風裹著涼意迎面吹來,將兩個人身上同色的白狐裘衣擺吹拂著攪在一起。又吹得尤玉璣手裡那盞琉璃燈輕輕晃著,連帶著兩個人踩在腳下的交疊身影也飄搖起來。
「去上面看看。」尤玉璣抬眸望向假山上的賞景亭。
「好,我聽姐姐的。」司闕乖順地笑著,只是可惜尤玉璣並沒有望過來。
兩個人並肩踩著石階,一級一級往上走。走了不過才十幾級石階,尤玉璣幾乎下意識地開口:「當心些,別摔著。」
「好,我會注意的。」司闕轉眸望向尤玉璣,卻見她蹙眉抿了唇,似乎後悔了剛剛說的話。
接下來的路,兩個人幾乎沒有說話,沉默地走上了賞景亭。尤玉璣緩步走向憑欄,向遠處眺望,目送落日徹底辭去。
司闕走過去,立在她身邊,和她一起遙望著梅林盡頭的落日謝幕。
賞景亭上的風更大些,吹打在圍欄上,發出些呼嘯的聲響來。
良久的沉默後,尤玉璣先打破沉默:「阿闕,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姐姐說?」
回答尤玉璣的,是一道又一道拍在木欄上的呼嘯風聲。
尤玉璣轉身,走出圍欄。
「姐姐想聽什麼話?」司闕臉上的笑容已經淡去,目光凝在尤玉璣的背影。
他看著她一步步走遠。雖幾步之遙,忽覺遙不可及。
他忽然朝她走過去,跟在她身後。
尤玉璣忽然轉過身來,她慢慢彎眸,似水溫柔。然後司闕眼睜睜看著她睜開雙臂,朝著假山下仰墜下去。
司闕臉色大變。
呼嘯的風吹亂尤玉璣的鬢髮,切割的視線裡出現他陌生的神色。這樣才是真實的他?
司闕縱身一躍,在尤玉璣摔落前用力箍著她的腰,將人穩穩帶到地面。
他低眸喘息,生平第一次知曉何為心有餘悸。
尤玉璣平靜地推開他的手。
一瞬的四目相對,尤玉璣平靜地轉身。
司闕立在原地,望著尤玉璣離去的背影,緩緩閉上眼睛。
她頻頻溫柔試探,他次次狼狽遮掩。
最後,他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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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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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7 01:35:57
第八十七章 強吻
那盞琉璃燈還沒等尤玉璣走回去,熄於半路。尤玉璣走在黑暗裡,遙遙望著遠處庭院的燈光。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平靜。
就在今天,她親自走了一遍偷送司闕離開的章程,還去了她給他準備的庭院,吩咐卓武給他挑琴台。不過半日而已,她仍舊記得白日在那庭院裡時,歡喜又忐忑的心情。
天總是要黑的。
曇香映月裡很熱鬧,侍女們的嬌笑聲不斷。枕絮正帶著侍女們貼窗花、掛彩結。
「夫人這麼早就回來了?」枕絮趕忙迎上去。
尤玉璣將已經熄了的琉璃燈遞給她,又解了身上的狐裘遞過去。她眉眼間仍舊掛著淺淺的溫柔笑意,環視忙碌的屋內。
「後天就是年三十了,今晚沒事就喊了她們過來貼窗紙。」枕絮笑著在一旁解釋。
尤玉璣點點頭,說:「你們弄吧。」
她緩步朝裡走,一直走到裡間去。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了,才看見百歲窩成一個球睡在裡面。
尤玉璣安靜地凝望著它。
外面侍女們歡樂的說笑聲時不時傳進來。一年也就過年的時候能輕鬆些,尤玉璣也不想拘著她們。
可終究覺得有些吵。
想著她們一會兒恐怕還要進來貼窗紙,尤玉璣起身,朝裡面的衣物小間走去。
睡著的百歲睜開眼睛望了她一眼,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繼續睡覺。
到了裡面的小間,倒是安靜不少。尤玉璣在小窗下的梳妝台前坐下,默默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在外面奔波了一整日,身上帶著乏。她微微偏著頭,將雲鬢間的步搖和朱釵一一解下來,放在妝台上。挽起的雲鬢落下來,她握著木梳一下又一下緩緩梳理著。
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又沒有真的在看自己。
不由地,她梳理長髮的動作逐漸慢下來。
好半晌,尤玉璣才回過神。她將木梳放下,捏著鑰匙打開妝台的小抽屜,將那兩個鴨卵青的小瓷瓶放在妝台上。
為了得到這兩顆假死藥,她花了不少心思。她自己遭了罪不說,這兩萬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時值年底,尤家本就有對下面人年底封紅的習慣,這是很大一筆支出。更何況做生意的人家手裡流動資金本就有限,為了在一個月內籌齊,她不僅停了兩樁生意,還賣了幾處宅院。甚至有幾間商鋪仍是抵押狀態,待開了春資金騰出來再贖回……
尤玉璣拿起一個小瓷瓶,輕輕晃了晃,聽著裡面那顆假死藥輕磕瓶身的細微聲響。
就在今天,她終於將一切都準備妥當,終於可以告訴他她要帶他離開這裡,萬事不需他操心,萬事有她護著他。
她想著,他必會亮著眼睛溢滿歡喜。
尤玉璣緩緩閉上眼睛。
原來她努力準備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毫無意義。
她拼命想要救的那個人,根本不需要她拯救。
房門被推開,外面幾個侍女的歡笑聲又飄進來些。司闕邁進來,又將小門關上。那些溜進來的歡笑聲,再次縹緲遠離。
司闕一步步走近,立在尤玉璣身後,從銅鏡望向她闔目的面容。他視線下移,落在妝台上的假死藥。
不知何時尤玉璣睜開了眼睛,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銅鏡,從她的視角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身上的雪衣。他身上的白狐裘還沒有解下來。
司闕低笑了一聲,開口:「我還以為你會勃然大怒。」
尤玉璣的眉心輕輕蹙起,又轉瞬舒展開,變回平靜的面容。
他彎腰,白狐裘的衣襟搭到尤玉璣的肩。他拿起妝台上的一瓶假死藥,站直身。光滑的小瓷瓶被他握在手中,他的目光落在這瓶假死藥上。
「這假死藥該不會是給我準備的吧?」他問。
好長的一陣沉默,就在司闕以為尤玉璣不會理他時,她點了頭。
司闕眯了眯眼,視線早已從手中的假死藥挪到銅鏡中她的臉。
銅鏡中映出的面容到底不夠真切,司闕將假死藥放回去,忽然握住她的椅背,用力一轉,將人轉過來。他垂眸,審視著她的神色。
尤玉璣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平靜,司闕更沒有想到。他盯著她這張無喜無怒的臉龐良久,心裡生出一種怪異的不安。
他寧願她氣惱,寧願她氣得紅了眼睛罵他打他。
可她沒有。
也是,他這種人,不值得她生氣掉眼淚。
懨煩的情緒一瞬間爬到心上來,讓他不想再待在這裡,他怕再留在這裡心頭那股懨戾會讓他做出什麼失控的舉動。他立刻轉身,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腳步又生生頓住。他抬起的手指尖還沒有碰到木門,又再次放下。他轉過身,憑借著胸腔裡那份濃鬱的不捨和依戀,重新大步朝尤玉璣走過去,他彎腰,握住尤玉璣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用力去親吻她。
尤玉璣一陣恍惚。
她一動不動,沒有推開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應,甚至冷靜地在心裡比較眼前這個人和過去那兩個多月裡朝夕相處的那個人。
尤玉璣的唇上傳來疼痛的感覺。
在這兩個多月裡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永遠含笑望著她,對她溫柔又聽話,不管是什麼時候,哪怕是他最動情時,也會在意她每一個細小的情緒,從不會將她弄疼。
他的吻永遠柔情蜜意有分寸,從不會這般氣勢洶洶讓她疼。
原來紅幔垂墜意亂情迷時,他也是在演戲的。
司闕望著尤玉璣近在咫尺的雙眸,他在她的眼眸裡沒有看見任何情緒。他緊緊扣著她後腰的手慢慢垂下來,放開了她。
司闕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盯著尤玉璣的臉。
她嬌豔柔軟的唇濕潤著,又被他留下了紅腫的痕跡。
司闕緊緊抿著唇,沉默了良久才終於忍不住再次率先開口:「尤玉璣,你是木人頭?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他死死盯著尤玉璣臉上的表情,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微妙的神色變化細節。他眼睜睜看著她嬌嫩紅潤的唇微微張開,他心弦跟著一緊,等著宣判,然而又眼睜睜看著她慢慢抿了唇。
尤玉璣什麼都沒說。
她只覺得屋子裡有些悶,站起身來,將銅鏡後的窗戶推開半扇,讓外面涼爽的冬日夜風吹進來。
這才覺得呼吸順暢些。
滾著涼意的夜風灌進來,司闕忽覺一陣寒,忍不住側首輕咳。
枕絮在外面叩門,笑著說:「夫人,衣物小間裡要不要貼窗紙?」
一門之隔,外面的人熱鬧喜悅準備過年,裡面的兩個人置身寒冬。
「進來吧。」尤玉璣溫聲開口,聲音除了有點低,沒有別的異常。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兩瓶假死藥放回抽屜裡,又鎖了抽屜好好收起來。
她目光落在仍在輕晃的鎖,心想這東西司闕用不著了,留著日後總會在別處用得上。
枕絮手裡拿著鮮紅的剪紙走過來要往窗上貼,尤玉璣讓開地方,緩步往外走,經過司闕身邊,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司闕立在原地,默默看著枕絮將喜慶的剪紙貼在窗戶上。那是一幅交頸的梅花鹿,活靈活現。
司闕轉身出去,聽見尤玉璣正與抱荷說話。
「剩下的這些拿去東廂房給流風,一會兒司闕要搬回去。」尤玉璣說。
抱荷視線越過尤玉璣,望向後面的司闕,眼中浮現疑惑——這兩個人又吵架了嗎?她不敢過問,只好應聲。
司闕望著尤玉璣纖細的背影,知道她要趕他走了。不僅攆他走,還連名帶姓地喊他。
司闕轉身往外走。
在外面染了一身的寒涼進了屋還沒暖過來,再次立在簷下被冬日冷冽的寒風吹打。
他回到東廂房。
東廂房一直空著,流風不知道他會突然搬回來,他屋子裡一直沒生炭火。此時屋子裡與屋外一樣的冰寒。流風趕忙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先掌了燈,將炭火生好,又趕快去燒熱水煮茶。
司闕推開窗戶,在窗下的琴台後坐下,一邊從開著的窗戶望著尤玉璣房間散發出來的柔和光影,一邊隨意地撥了撥琴弦。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見他開了窗戶,流風很快又著小丫鬟搬進來兩個炭火盆。不多時,屋子裡才有了熱氣。
畢竟在外面折騰了大半日,晚上又著了涼,司闕終究是體弱,有些倦了。他修長的指壓在弦上,嗡聲蓋過沒有章法的調子。
心煩。
特別煩。
在滿室的溫暖裡,司闕以手支額合著眼閉目小憩。原本只是想稍微解解乏,卻不想竟睡著了。
夢裡,狐狸精轉過身來對他笑。她含笑撒嬌的明眸盈著璀璨的光,讓萬物黯然失色,讓人將目光流連地凝在她動人的雙眸上。
芳草萋萋,天高朗朗。淅淅瀝瀝的雨後,將塵世洗刷得乾乾淨淨。她朝他奔過來,拉著他的手軟軟地搖晃。
「闕郎,你就親親人家嘛。」
司闕心口快速跳動。他支額的手微滑,被支著的頭不由垂下去,從夢中驚醒。
司闕一陣恍惚,緊接著心裡生出劇烈的惱意。
怪這狐狸精有妖法,當面虐得他身上疼心裡疼不止,還會使出妖法鑽進他夢裡來戲弄他。
狐狸精!
腳步聲讓司闕抬起頭。
抱荷抱著百歲從正房過來,立在窗下,猛地看清司闕臉上的表情不由嚇了一跳。
司闕懶得偽裝,陰著臉瞥了一眼她懷裡的百歲,問:「怎麼了?」
「哦……」抱荷回過神來,「夫人說最近幾天過年人來人來客人很多,怕百歲衝撞了客人,讓奴婢將它抱過來。」
抱荷舉著手裡的百歲,從窗戶送進去。
司闕緊緊抿著唇,盯著百歲,沒接。
——她連他們的貓都不要了。
百歲懸空著不舒服,自己敏捷地翻了個身,從抱荷手裡逃脫,跳到司闕的琴上,琴弦被它踩得一陣凌亂碎響。
司闕聽著煩,捏著它的脖子,將它拎起來,隨手一丟。
百歲沒想到忽然被扔下去,結結實實在地上摔了一跤。它坐在地上,沖著司闕委屈地喵喵叫屈。
它一連叫了好幾聲,司闕也沒理它,它住了口,走到司闕腳邊,抱著他的裙角睡覺。
‧
夜深了,暗香院卻聚滿了人。
因為方清怡自回府,就不大舒服,覺得腹痛,後來又見了紅,趕忙請大夫。
方清怡哭得梨花帶雨:「我知道庶子先出生有損夫人顏面,可這是一個生命啊!也是表哥的親骨肉!夫人……夫人今日在萬安寺一定只是一時糊涂了,還望姨夫和姨母體諒,不要責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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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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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7 01:36:14
第八十八章 藥效
若不是聽說方清怡是真的見了紅,王妃也不會大半夜跑過來。她打量著方清怡一副受了驚的模樣,開口詢問:「到底怎麼回事?」
「其、其實也沒什麼。夫人只不過是提點了幾句。」方清怡捏著絲帕擦了擦眼角的濕意。
這「提點」二字,可大可小。可以是尋常的指點,也可以是訓斥。
「許是因為孕期,本就愛胡思亂想。我如今只是一個妾,身份與以往不同,夫人的提點讓我一頓胡思亂想這才動了胎氣。不怪夫人的……」
王妃皺著眉,望著方清怡的目光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這是她親妹妹的女兒,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
「你也知道你現在只是一個妾?你也知道你現在身份與以往不同?」晉南王妃嘆氣,「咱們方家堂堂侯府,幾代承爵,你隨你母親歸家改姓方,就是咱們侯府的金枝玉葉!大好的前程你不要,你非要來做一個妾!你這是親手把自己從雲端造作到泥裡!」
晉南王妃越說越氣憤,心裡也越來越替方清怡難受。身為女子,太清楚這世道妾的身份是多麼卑賤。
方清怡搭在膝上的手緊緊攥著帕子,骨節發白。她低著頭,眼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晉南王妃說的話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戳進她心窩裡。
她悔了,早就悔了!
可是她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能怎麼辦?身為正妻還能爭一個和離,而身為妾最多求一紙休書,落得個背發賣休棄的下場。
她沒有回頭路可走。
溢滿淚水的眼中逐漸浮現了堅定,她慢慢抬起頭,視線在晉南王妃的肚子裡多停留了一瞬,才抬起頭來,望著王妃說:「姨母,清怡真的知道錯了。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動了胎氣,還讓姨母這麼晚過來折騰一趟,更是清怡的錯!」
「太晚了。回吧。」晉南王站起身來。這些後宅事情,還是他兒子的後宅事,他本來並不想參與。可是王妃如今懷著孩子,這可算是老來子,他相當看重。他不放心王妃一個人過來,這才親自跟過來。
晉南王妃長舒了一口氣,緩了語氣:「你好好安胎。若實在疑神疑鬼,就少出門,也能讓自己安心。」
「是……」方清怡撘著綠梳的手臂站起身,「我送姨夫和姨母。」
「你歇著,不必送了。」王妃說著,和晉南王妃一起轉身往外走。
王妃雖說不用送了,可方清怡還是送到小院門口。她立在小院門口目送王妃的腰身,凝了眸。
方清怡轉身往回走,紅簪從角落裡走出來迎上來,她似想說什麼,偏又欲言又止。
方清怡冷眼瞥過來,道:「有什麼話直說便是,扭扭捏捏做什麼?」
紅簪眼裡浮現了幾許掙扎。她從很小的時候就來到方清怡身邊做事,很了解方清怡。她雖然猜不出方清怡想做什麼,可是她看得出來方清怡一定在籌謀著什麼事情。
「主子,您現在懷了世子的孩子,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好好侍奉世子爺,不好嗎?」紅簪低聲勸。
方清怡笑了。
她望向紅簪:「你讓我安分一點,把心思花在討好世子爺身上?」
紅簪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說得這樣直白。
方清怡更覺得可笑。
「成為一個低賤的妾,和我昔日的婢女伺候同一個男人,甚至是一起爭寵?」方清怡收了笑,「紅簪,你原本是奴,我可不是!」
她昔日不僅不是奴,還是侯府金貴的掌上明珠。
她怎麼甘心?
不可能的。
方清怡拂袖,轉身往屋子裡,徒留紅簪站在院中的黑暗裡黯然垂眸。
‧
晉南王夫婦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急匆匆趕來的手下。
「王爺,宮裡出了事!」這人叫于寧,是晉南王的心腹。
晉南王皺眉,詢問:「刺殺琪世子的幕後真凶查出來了?」
晉南王這樣問著,心裡卻不太相信。能在天地腳下刺殺皇子的嫡長子,這行為起止是大膽狂妄?恐怕想要刺殺陳琪是假,想要栽贓嫁禍才是真。只是如今煙霧彌漫,真真假假難以分辨。父皇的疑心病越來越重,晉南王本就無心爭位,如今王妃又有了孩子,更是不想沾惹那些事情。
朝野都知道天子對太子不甚滿意,隨著父皇年紀越來越大,重立儲君之事迫在眉睫。最近小半年,陛下時常將皇孫們召進宮中,難免有幾分參考的意思在裡面。
晉南王正琢磨著如今的局勢,發現于寧面露難色。
他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冷聲問:「世子又闖禍了?」
于寧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他做了好些心理爭鬥,才試探著開口:「今日幾位世子在宮中小聚,許是吃酒吃得多了……」
一聽到吃酒吃多了,晉南王額角跳了跳。
于寧咽了口唾沫,繼續說:「世子許是酒後糊塗了,不知怎麼和汛世子起了衝突,還掀了桌子。皇后娘娘勸了兩句,他、他大呼小叫不准皇后娘娘說話……」
于寧稟完話,先「撲通」一聲,自己跪下了。
晉南王心裡生起一團火,剛要發火,身邊的王妃身子晃了晃。他趕忙扶住王妃,壓抑了怒火,緩聲勸:「不許動怒!身子要緊!你現在是兩個人了!」
王妃疲憊地嘆了口氣,靠著晉南王的臂膀。
瞧著王妃如此,晉南王趕忙將人抱起來,先送她回去。也顧不得陳安之,他臨走前叮囑于寧待陳安之回來將人灌藥醒了酒才去見他。
于寧向晉南王稟話的時候,陳安之已經回到了府裡。他在宮裡酒後失態,已被灌了醒酒湯,如今腦子裡一半清醒一半殘著酒的醉效。
或者說,方清怡陸續餵給他的易怒的藥,日漸發揮作用。方清怡餵給他的藥並不算什麼毒藥,只不過是會讓陳安之在喝了酒之後變得異常暴躁。
當日他與尤玉璣大婚那一日,方清怡就對他下過這藥。所以他才會在大婚之日那般荒唐——口無遮攔、舉止出格。
剛回來,陳安之就從望山口中得知方清怡見了紅。他晃著身子直奔暗香院去。
方清怡不知知道陳安之在宮中闖了禍又挨了罰,正沾了一身火氣。可她知道陳安之喝酒之後是藥效發揮作用的時候。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用一雙淚眼可憐兮兮地望著陳安之。
「我已經聽人說了,你今天去萬安寺給孩子祈福的時候遇到了尤玉璣,那個毒婦訓斥你嚇唬你才讓你動了胎氣!」陳安之感覺心裡好像燒了一團火,這團火不停地燒著,讓他身體有一種十分憋悶的感覺,這團火在他身體裡橫衝直撞,在找一個出口。
「不是的。」方清怡溫柔地搖頭,「夫人待人和善,只是提點了我幾句,斷然沒有害我們這個孩子的意思。表哥,你信我!是我最愛胡思亂想,與夫人無關的……表哥可千萬不要因為我和我們的孩子而誤會了夫人……」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幫著她說話?」陳安之氣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心裡的那團火讓他憤怒地摔了高腳桌上的那瓶紅梅,瓷器碎了一地。
方清怡急忙走過去,拉著陳安之的袖子,哽咽地說:「表哥,你別這樣。咱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不好?我們的孩子沒事,夫……」
「你在這裡好好休息。」陳安之陰著臉,大步往外走。
走到門口,他冷聲對望山說:「走,去曇香映月!」
方清怡不知道,縱使有藥物影響,陳安之之所以這般氣憤,不僅是因為她肚子裡的孩子。還因為他在回來的路上聽說了陳琪遭遇刺殺的事情。剛聽說這事,他著實為陳琪擔憂了一把,可他又聽說當時尤玉璣也在。
——當時這兩個人該不會是正好在私會吧?
方清怡站在門口,梨花帶雨地目送陳安之走遠,才幽幽轉身。她回到軟塌坐下,冷笑一聲,慢悠悠地嗑起南瓜子兒。
紅簪站在窗口,聽著外面的響動,輕嘆一聲。
‧
陳安之趕到曇香映月時,尤玉璣已經歇下了。
「尤玉璣,你給我出來!」陳安之往裡闖。
枕絮和抱荷快速披了外衣起身,擋在裡間門口,攔下氣勢洶洶的陳安之。
「夫人已經歇下了,世子爺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枕絮和氣地勸著。
「閃開!」陳安之一把將枕絮推開。
抱荷伸開雙臂擋在門前,提高音量:「世子爺醉了,回去歇著吧!」
那邊景娘子聽見了動靜,趕忙披衣起身,和幾個侍婢快步趕來。她趕到時,正好看見陳安之一腳將抱荷踹倒。
景娘子吸了口涼氣,略作猶豫,轉身往外走——去前院請王妃。
陳安之剛想踹門,房門從裡面被拉開,尤玉璣立在門口蹙眉看著他。
陳安之從外面過來,走了那麼長黑乎乎的路,視線還沒徹底緩過來,眼前忽然出現尤玉璣這張宛如瑩玉的姣麗面容,他晃了下神。
心裡那團燒著的火焰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息。不過也只是一瞬罷了。
尤玉璣彎腰,將跌坐在地的抱荷扶起來,才轉眸望向陳安之,淡淡開口:「世子爺來我這裡耍酒瘋的?」
陳安之深吸一口氣,他以為自己會出口詢問萬安寺的事情,可他說出來的卻是:「你是不是和陳琪私會了?」
陳安之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尤玉璣望過來的目光冷漠、疏離,還有平靜。
尤玉璣的毫不在乎更是刺傷了陳安之。憑什麼呢?就因為大婚那日他一時酒後糊塗,她就這樣對他?妻綱被她丟棄不顧,全然不在乎他?她為何不能有一個妻子的模樣——溫柔又善解人意?
至少,應該在乎他。
她是他的妻子啊!可是她看著他的目光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陳安之心裡的那團火越燒越濃。
「毒婦!不守婦道的毒婦!」陳安之不想再看見尤玉璣那雙冷漠的眼睛,他移開目光,又轉過身,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憤怒地摔了一個又一個插著紅梅的花瓶。
滿地狼藉。
枕絮氣得都快哭了。明日有客,這些花瓶每一個都是丫鬟們仔細拾弄出來的!花了大半個下午才弄好。
司闕聽到尤玉璣那邊的響動,不悅地皺了眉。他忍著頭疼披衣走出來,站在簷下吹著冷風,望向尤玉璣的屋子。
景娘子去請王妃還沒回來,尤衡已經先一步邁進曇香映月。攔著他想要先通稟的家僕,被他拎著衣領丟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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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7 01:36:42
第八十九章 發怒
尤玉璣平靜地看著陳安之在外間耍酒瘋,將所有能摔的東西摔了個稀巴爛。明天西太后就會從別宮抵京,那封不為人知的和離書也該公之於眾了。
枕絮小聲委屈地說:「明天還怎麼待客……」
「待客?」陳安之轉過身來,指向尤玉璣,「你明天又要見哪個野男人?」
屋子裡的瓷器被他摔得差不多了,他腳步踉蹌地朝尤玉璣奔過去,指著她的手指頭晃晃悠悠:「好啊,在外面與人私會不夠,還要在家裡見野男人了?」
殘存的理智告訴陳安之自己這麼說話不對,可是他好像失了控一樣,身體裡有另外一個人操控了他,讓他不由自主說些他自己都知道不該說的話。
瞧著尤玉璣眉眼間淡然的神色,再次戳了陳安之的自傲。殘存的理智也被他拋棄,他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尤玉璣質問:「說!你到底又要見哪個野男人!」
「我!」
一道暴喝聲從身後傳來。
尤衡邁過門檻走進來,俯視著屋內的狼藉。
陳安之愣了半天,才轉過身去。他視線慢慢上移,仰望著尤衡的臉。他懵了一下,才惱羞成怒:「這男人是誰,竟半夜跑到這裡來?」
他回頭瞪向尤玉璣:「你把男人養院子裡了?」
尤玉璣眸中浮著驚訝。她全然沒顧得上氣急敗壞的陳安之,意外地望著出現在門口的高大男人。
她今晨出門前吩咐侍女拾弄了庭院明日待客,待的是她赴京的堂兄一行幾人。只是她沒有想到二哥會這個時候過來。她生性好強,被二哥看見這一幕,讓她心裡有絲難堪。
尤玉璣繞開陳安之,避開地上的瓷器碎片,迎上尤衡:「二哥怎麼會這麼晚過來?」
「我要不是這麼晚過來,豈不是不能親眼看見這小子欺負我尤家人!」尤衡不僅人長得高大,更是天生的聲如洪雷。
陳安之愣愣看著尤衡,忽然反應過來他是誰。惱怒的情緒還掛在他的臉上,他努力調整擺出平和的表情來,讓那張臉一時變得十分扭曲難看。
尤玉璣側首望了枕絮一眼,枕絮立刻招呼幾個手腳麻利的侍女過來收拾滿地的瓷器碎片。
這個時候景娘子愁眉不展地回來了。她並沒有見到王妃,王妃身邊的婆子稱王妃身體不適,連幫忙通稟一聲都沒有。
景娘子猛地看見尤衡出現在這裡,亦是十分驚訝:「二、二爺!」
尤衡不悅地瞥了她一眼,質問:「你主子在這裡被人欺負,你跑哪裡去了?」
景娘子冤枉啊。她趕忙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自己是去求見王妃。
「你是說王妃不管?哈!」尤衡笑了,「收拾東西,跟二哥回家!」
尤玉璣軟唇微張,蹙眉開口喚了聲:「二哥……」
略有勸意。
「你想幹什麼?深更半夜來搶人不成?」陳安之大步走過去,站在尤玉璣面前,剛剛被他努力壓制的平和表情再次扭曲起來,「呵呵,你又不是她親哥哥,深更半夜來這裡搶我的女人,你們草原人就是這樣不講道理沒有規矩的?還是你瞧著自家妹子生得好看生出了齷齪的強佔心思?」
尤玉璣心裡咯噔一聲,目光復雜地望著站在她身前的陳安之。
尤衡太陽穴跳了跳。
天地良心,若不是臨進門前焦玉書勸了又勸,他也不會將火氣壓到現在。
「……上樑不正下梁歪,這就是草原人的德行!」陳安之心裡的那團火似乎馬上就要衝破桎梏,他覺得整個身體異常炙熱,不由伸手將衣襟扯鬆一些。
尤玉璣快步走到尤衡面前,用力握住他握刀的大手,勸慰之意溢於言表。不管怎麼樣,這裡是陳京,她不希望二哥因為她惹了麻煩。
「這就是你們司國兄妹間的相處?好啊,竟然當著我的面拉拉扯扯!」
尤衡大手一揮推開尤玉璣,他有著草原第一勇士之稱,即使收了力道的一推,也讓尤玉璣腳步踉蹌,幸好身邊的景娘子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等尤玉璣剛站穩,就看見陳安之從眼前飛了出去。
她無聲輕嘆,心知今日之事恐怕不能這樣善了了。
陳安之也沒反應過來自己是怎麼被扔出院子的。後背結結實實撞在堅硬的地磚上,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陳安之哎呦了兩聲,撐著想要坐起身,尤衡一腳踩在他的胸骨的,讓他剛要抬起的上半身再次結結實實貼在磚路上。
陳安之悶哼一聲,連喘息都變得疼痛起來。
跟著陳安之過來的望山早就嚇白了臉,雙腿顫顫,不知所以。
「去,現在去請晉南王府能主事的人過來!若還是請不來,就是交給我來教育!」
焦玉書和尤嘉木進來時,剛好看見這一幕。焦玉書搖頭輕嘆一聲:「遭了。」尤嘉木卻亮著眼睛,差點大聲喊出來:「元逸哥哥好樣的!」
景娘子揪著眉頭,忐忑地問:「夫人,這怎麼辦啊……」
尤玉璣何嘗不是眉心緊鎖?若是還在故土,她會很讚同二哥所作所為,甚至還要像小時候那樣跟在二哥身邊叫好。
可這裡是司國,被二哥踩在腳下的那個人是皇帝的親孫子。
尤玉璣提著裙角邁出門檻,款款走到尤衡身邊。
「二哥,下面的人會去請王爺過來。先放開他吧。」她拉住尤衡的衣袖輕輕搖了搖,聲音也跟著軟了下去帶了幾分撫慰,「兩年多沒見,鳶鳶想和哥哥說幾句話。」
尤衡轉眼望過來。他紅著眼,強壓著想要殺人的衝動。踩在陳安之胸膛上的靴子用力踩了踩,才抬起來,跟著尤玉璣往花廳走。
望山這才連跪帶爬地跑過來扶起陳安之。陳安之坐在磚地上,將手壓在胸口不停地咳嗽,整張臉都咳白了。
尤嘉木翻了個白眼,小跑向花廳。
焦玉書也往花廳去,經過陳安之身邊時,瞥了一眼他,眸中浮現嫌惡和惋惜。
尤玉璣吩咐枕絮看茶。枕絮應了一聲,趕忙去準備茶水。
一進了花廳,尤衡鐵青著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尤玉璣望他一眼,回頭看向走進來的焦玉書和尤嘉木。
「阿姐!」尤嘉木立刻小跑到尤玉璣身邊,眼巴巴望著她。他明亮的眼中有著興奮。尤玉璣感慨他到底是小孩子心情,正如自己年少時也曾有過的不計後果。
尤玉璣朝焦玉書福了福身,喚了聲「表哥」。焦玉書頷首回禮,抬眸望向她。她穿著單薄的淺紫色居家裙裝,也不知道是在深更半夜被陳安之擾醒,還是這麼晚還沒有梳洗歇下。
焦玉書最先開口:「聽說你遇到刺殺琪世子的人,二表哥非要連夜趕來看你。」
焦玉書這話提醒了憤怒的尤衡,他抬頭望向尤玉璣。自進了門,他就一直在盛怒的狀態,完全沒有好好打量過她。
尤玉璣背對著尤衡,溫聲向焦玉書回話:「只是碰巧遇到了,沒什麼大礙。」
「真的?」尤嘉木仰起臉望著她。
尤玉璣沒有理尤嘉木。看見枕絮端著茶水進來,尤玉璣對焦玉書說道:「表哥,我有些話想對二哥說,還請表哥幫我照看嘉木一會兒。」
「好。」焦玉書朝尤嘉木招了招手。尤嘉木偷偷去瞧尤玉璣的臉色,沮喪地跟著焦玉書往外走。他心裡慌啊,難道他偷偷往老家寫的信被阿姐發現了?阿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是不是果真生他的氣了?
枕絮將茶水放下,便規矩地退了出去,將房門關上。
尤玉璣走到尤衡身邊坐下,提袖倒茶。
「趕了那麼久的路,喝杯熱茶。」她將茶遞給尤衡。
尤衡將茶接過來,視線卻落在尤玉璣擦傷的手心。尤玉璣垂眸望了一眼,立刻說:「只是擦傷而已,不礙事的。」
尤衡將這杯熱茶當成酒一樣一口悶。他將空了的茶盞重重放下,感慨:「兩年多不見,你變化很多,哥哥都快認不出了。」
尤玉璣不解其意,抬眸望過來。
「溫柔、端莊。也變得更好看了。」尤衡的臉上終於露了笑。他又很快收了笑,板著臉說:「鳶鳶,咱們尤家男人還沒死絕。」
尤玉璣仍在想著二哥說的上一句話。她真的變了很多嗎?
尤玉璣聽著外面的嘈雜聲,輕嘆了一聲,悵然道:「我並不想將事情鬧得這般難看,所求不過好聚好散。二哥,我已經拿到了和離書,只待見了西太后將事情原味說清楚,還我尤家女身份。」
「你拿到了和離書為什麼不走?」尤衡質問。
尤玉璣垂著眼,沉默下來。
尤衡琢磨了片刻,便想到了尤玉璣的顧慮。他皺眉道:「萬事有二哥擋在你面前!什麼都別說了,就陳安之這德行,二哥一刻也不想你留在這裡受苦!你一會兒就讓身邊的人收拾東西,今天就跟二哥走!現在就走!」
「不。」尤玉璣毫不猶豫地拒絕。
「二哥,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
她不僅不願不明不明地回娘家,更不願隱姓埋名地「逃」走。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的離開當是光明正大,她要正式和離,將姓氏前的陳字俐落地鏟去。她會與陳尤氏告別,要堂堂正正地做回尤玉璣。就算所有人都認為一個和離後的女子無法立足,會被人戳脊樑骨,她也要乾乾淨淨地走出晉南王府,繼續用尤玉璣的身份好好活下去,活得更好。
「我自己能處理好。」她說。
「你不要不聽話!」尤衡氣得直拍桌子,將桌子上的茶器震得咣咣響。
守在門口的枕絮不由側過臉聽了聽裡面的動靜。
不多時,晉南王和晉南王妃沉著臉趕過來。
「父王,母妃!」陳安之趕忙迎上去,卻在看見父王臉色時,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我……」他張嘴想告狀,可是望著父王的臉色,莫名說不出口。
晉南王壓著火氣,怒問:「在宮裡闖了禍不夠,還要深更半夜來這裡耍酒瘋?」
聽見晉南王的聲音,尤衡立刻走出了花廳。他站在簷下,沉著臉重重地冷笑了一聲,質問:「晉南王,你的兒子這般肆意妄為,究竟是家風如此,還是你們陳國人所言諸國皆為子民都是愚民的屁話?」
尤玉璣沒有跟出去。她仍舊坐在花廳裡,微微偏著頭,一手撐著額角,聽著外面的響動。不管是身體,還是心裡,她都覺得很乏。
「喵嗚,喵喵!」
尤玉璣驚訝地循聲望去,看見百歲蹲在她的裙邊望著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7 01:37:08
第九十章 顫聲
尤玉璣怔懵了片刻,才彎下腰,將百歲抱在膝上。百歲身上的毛髮十分柔軟,她纖細的指尖反復撫著它的毛髮,去吸取這份柔軟。
其實,尤玉璣知道百歲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她看見了簷下的司闕,他一直安靜站在簷下,懷裡抱著百歲望著這邊的鬧劇。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
外邊,晉南王臉色十分難看。怎麼說也是個皇子,他長這麼大不說呼風喚雨,至少一帆風順,何嘗被人這樣質問過?
偏偏面對尤衡的質問,他理虧。
活了大半輩子,唯一能讓他如此無顏面的也只有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怒火中燒,卻不得不維持晉南王府的臉面,沉聲道:「安之酒後失態,待他醒了酒,讓他給玉璣賠禮。」
晉南王自認為這已經是給足了顏面的退步,可不想尤衡並不滿意。
尤衡冷顏追問:「敢問令郎何時能醒酒?」
話不客氣,口氣更不客氣。
晉南王黑著臉看向陳安之。
陳安之低著頭,庭院被黑夜籠罩,縱使有亭燈,也光線晦暗,照不清他的神色。晉南王瞧著他這樣子以為他有悔意,實則他的身體裡正有兩個人在打架。一方面,一個聲音在他身體叫囂著讓他拿了劍朝尤衡刺過去;另一方面,殘存的理智讓他羞紅了臉。
「時間已經不早了,今晚就留在府裡歇下。萬事明日再商議。」晉南王道。
尤衡雙手環胸,冷聲道:「我這人性子急,等不到尊貴的世子爺呼呼大睡再醒酒。既然府裡的醒酒湯效果不怎麼樣,我倒是願意親自幫令郎醒醒酒!」
他搭在臂彎上的手動了動,指關節發出一陣咔咔響聲來。
陳安之忽然抬起頭,說:「野蠻人!莽夫!草原上的野蠻人!」
「安之!」一直沉默著的王妃出口喝止他。晉南王本來不希望她過來,她懷孕月份還前,胎象還沒坐穩,今日已經這樣折騰了,哪裡捨得她再過來一趟。可畢竟是後宅的事情,尤家人已經找上門來,她還是執意跟了過來。
許是懷了身子之後,很多女子的情緒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很多人會變得比往日更加敏感脆弱。比如此時的王妃,紅著眼睛望著比自己還要高的陳安之,心裡是那般酸澀難受。
「你現在就去給玉璣賠不是!」她顫聲命令。
陳安之梗著脖子,固執地偏過臉去。在他體內打架的兩個人明顯易怒的那個佔據了上風。
「你……」王妃失望頭頂。對這個兒子失望,也是對自己的教子無方而失望。她拂開谷嬤嬤攙著她的手,朝陳安之走過去,生氣地說:「若你還認我這個母親,現在立刻去給玉璣賠個不是!」
「我不去!」
王妃有點懵。這個兒子往日再如何不懂事,至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孝順聽話。縱使他心裡不情願,以前何嘗這樣頂撞過她?
這是她的親兒子,是被嬌慣長大的親兒子啊!一時間,各種頹然傷心的情緒溢滿王妃的心頭。
「混賬!你這個不孝子!往日糊塗荒唐,今日竟然又染上了忤逆父母的惡習!我怎麼就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晉南王妃又朝陳安之走過去一步,氣憤地伸手要打他。
然而她舉起的手還沒有落下,就被陳安之用力握住了手腕。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瞪著晉南王妃,眼白裡布滿了紅血絲,一時間面目醜陋可憎:「你到底是誰的母親?你兒子被這個野蠻人欺負,被丟出去,被踩在腳下!你不幫我出氣,還要我去賠禮道歉!你是腦子壞掉了嗎?」
晉南王妃怔怔望著自己兒子這張扭曲的臉龐,什麼反應都忘了。手腕上傳來被握緊的疼痛,可遠不及心裡的撕心裂肺。
「安之,放手!」晉南王訓喝。
望著眼前母妃煞白失神的臉色,陳安之的眼中浮現短暫的迷茫,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甩開了緊握王妃的手。
手腕上忽地沒了力道,失神的晉南王妃身子晃了晃,朝後栽歪而去。晉南王趕緊扶住了她。
「怎麼樣?可是覺得不舒服了?」晉南王緊張地問。
王妃眉心一點一點揪起來。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視線也跟著下移。小腹上傳來的疼痛感覺讓她心裡一陣陣心慌。
晉南王大喊了一聲王妃的閨名,顧不得還有外人在,立刻將人打橫抱起,轉身就往院外跑,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快去請大夫!不不不,奉本王口諭立刻進宮去請太醫!把胡太醫被本王抓來!」
「母妃……娘親!」陳安之夢醒般呆在原地。寒冬臘月深夜的嚴寒都沒有他此刻心中冰戳般的寒意。他趕忙追出去,因為太過慌張,還絆了一跤。他很快爬起來,繼續去追母親。
尤玉璣已從花廳走出來,蹙眉望向晉南王夫婦走遠的背影,心裡浮現幾許擔憂。稚子無辜,何況王妃並不曾苛待她。
「哈哈哈哈……」尤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尤玉璣驚訝地抬頭望向他,輕喚:「二哥!」
尤衡指了指陳安之跑走的方向,笑道:「晉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馳騁疆場的一員猛將,怎麼生了這麼個玩意兒。他恐要因為這個兒子晚節不保了!」
尤玉璣沒接話,而是問景娘子客房可都拾弄好了。景娘子點頭,院中的客房雖從未有人住過,可院子裡的下人手腳勤快,日日打掃,隨時都可以主人。
「都子時了,二哥還有表哥快歇下吧。」尤玉璣溫聲道。
尤衡收了笑,望著尤玉璣面露猶豫之色。他還有太多話想跟這個妹妹說。他雖然和尤玉璣同輩,可是比她年長了十一歲,對這個妹妹頗有幾分對晚輩的寵溺。可眼下的確時候不早了,就算他鋼筋鐵骨,妹子也該歇下了。
尤衡點點頭,道:「也好。有什麼話,咱們明日再說。」
尤玉璣站在尤衡身邊,望向焦玉書,客氣道:「表哥也跟著辛苦了。」
焦玉書含笑點點頭,沒有多說。
尤玉璣親自將人送去客房。曇香映月的後院有一處書樓,在書樓旁邊還有一座三層的小閣樓,這間小閣樓便是待客的客房。
往客房去的路上,尤玉璣和尤衡時不時說些家裡的事情,倒是沒怎麼和焦玉書說話。堂表不同,堂兄與親兄無異,表兄總是要避諱一些。
「阿姐?」到了客房門口,尤嘉木忐忑地攥住尤玉璣的袖子,輕輕晃了晃。明明長得結識強壯,在尤玉璣面前也會撒撒嬌。
尤玉璣這才看向他。
尤嘉木莫名心虛。
當尤玉璣得知赴京的人由大堂兄變成了二堂兄,便知道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畢竟是親姐弟,她瞟一眼尤嘉木的神情,再聯想起白日裡在萬安寺時尤嘉木欲言又止的模樣,立刻猜到定然是他寫信回家訴苦。
「好好休息。」她摸了摸尤嘉木的頭。
尤嘉木知道阿姐不生他的氣了,他立刻燦爛的笑起來。
安頓了幾位兄弟,尤玉璣從閣樓走出來,經過一旁的書樓,不由停下腳步,抬頭望向書樓二樓的窗戶。
深夜時,書樓裡沒有人,自然沒有掌燈,漆黑一片。
她長久凝望著書樓二樓黑黝黝的窗口。
她實在站在這裡仰望著書樓窗口太久,景娘子忍不住開口:「夫人,可是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
尤玉璣收回神,亦緩緩收回目光。
「沒有。」她慢慢垂下眼睛,踩著涼薄的月色,緩步往前走。
穿過雕花門,沿著抄手游廊往前走,尤玉璣看見司闕還站在簷下。那只先前還臥在她膝上的百歲又回到了他的懷裡。月色下,他一襲白裳,臂彎裡的百歲倒是如他身後的黑夜一個色調。
尤玉璣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神色如常地經過司闕身邊,目不斜視。
就在她將要走過司闕身邊,司闕面無表情地掐了百歲一把。
「喵!喵嗚!」百歲伸長了脖子。
尤玉璣腳步不由一停,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
——可是她忍住了。
她終究是沒有回頭,沒有去看那個人,也沒有去看那隻貓。
她剛要繼續往前走,寒冬深夜的涼風吹來司闕漫不經心的聲音。
「需要幫忙嗎?」他似隨口一問。
一瞬間,尤玉璣已經猜到了司闕所謂的幫忙是怎麼回事。應當是殺人吧?殺了陳安之,甚至殺了方清怡?是了,今天在萬安寺,她無意間撞見司闕出現在方清怡的茶室,彼時他就是想殺掉方清怡吧?
她不讚同也不反對,只是與她無關。
她垂著眼,平靜地說:「不必。」
不必他幫忙。
尤玉璣繼續往前走。
司闕抱著百歲的長指微僵,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很想把懷裡的百歲丟出去,好騰出手去拉住這隻狐狸精。
他聽著她的腳步聲遠離,直到開門又關門的聲音。他終於抬抬眼望過去,看見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將屬於她的那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關到與他無關的另一邊。
司闕依舊佇立在簷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待了那麼久,久到懷裡的百歲都開始覺得有些冷。
後來,夜幕中的星和月都躲了起來,飄起紛紛揚揚的小雪沫子。慢慢的,小小的雪沫子變成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停雲撐著傘出來,舉在司闕的頭頂,說:「太寒了,回去吧?」
司闕抬手,修長的指抬了抬遮擋視線的傘面。他看著尤玉璣房間的燈熄滅,才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冬日的夜晚那樣冷,再多的炭火也不夠暖和。
司闕從枕側取出一條尤玉璣的腿鏈,輕輕地晃了晃,腿鏈上的小銀鈴立刻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來。他望著晃動的小銀鈴,眼前難免浮現昔日旖旎溫情。
本是窩在一旁睡覺的百歲聽到鈴鐺動靜,頓時有了精神頭,開心地跳起來去抓小鈴鐺。
司闕面無表情地將百歲丟出去。
百歲從地上爬起來,縮著肩偷偷打量司闕的表情,不敢再上前。它嗷嗚兩聲,走到門口想推門。可是房門關得嚴實,它出不去,不能找那個香香軟軟的人了。
百歲很是委屈。
司闕搖晃腿鏈的動作猛地一頓,細碎的響聲逐漸放慢,又徹底消失不見。他眼前浮現的昔日美好亦逐漸散去,沒了蹤影,仿若美夢一場。
大概,她很快就會離開晉南王府。
若她離開,他要去哪呢?
天大地大,司闕卻一直覺得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8 00:12:08
第九十一章 原諒
今日發生了這麼多事,每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久久沒有入眠。
暗香院裡,方清怡聽了綠梳稟告曇香映月發生的事情,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綠梳垂首立在一旁,忽然覺得主子有點可怕。她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吩咐,悄悄退下去。
屋子裡只剩方清怡一個人了,她還是坐在床上哈哈大笑,萬分開懷。
教唆陳安之去責罵尤玉璣?不不不……這並不是她的目的。那些小把戲根本不能動搖尤玉璣的正妻地位。
她的目的是讓陳安之胡作非為激怒王妃。
王妃這般年紀有孕,這一胎本就難養。再說了,誰不知道王妃當初的第一胎莫名其妙夭折,傷了身子,耗心思養身許久,才生了陳安之和陳凌煙?
年紀大、有舊疾,再被不孝子氣一氣,豈不是更容易滑胎?當然了,她想弄掉王妃肚子裡孩子的法子可不僅僅只是如此一招。
「哈哈哈……」方清怡哈哈大笑。
她笑著笑著,慢慢沒了聲響,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在床榻上。
其實,姨母一直對她挺好的。
窗外隱約能聽見一點煙花鞭竹的聲響,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頑皮孩童深更半夜不睡覺。已經過了子時,便是臘月二十九了。
往年臘月二十九她在做什麼?她會在侯府吩咐侍女妝點閨房,又和幾個姐妹月下說話……
不像今朝,冷冷清清。
昔日侯府的生活遙遠得像上輩子。
她用手背奮力去擦臉上的淚。她不信命,她不信自己要做一輩子低賤的妾!她做錯了一回,一定要不擇手段扭正那個荒唐的錯誤!
「死……你們都去死!哈哈哈……」
‧
夜深了,尤玉璣屋裡最後一盞燈也熄滅。
一片漆黑裡,尤玉璣閉著眼睛,卻始終沒有睡著。心事重重,怎能入眠?她忽然睜開眼睛,眉心一點一點皺起。
不對。
她心裡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忽然有一條線索一閃而過。她掀開被子坐起身,反反復復回憶今日陳安之過來後的每一個細節。
陳安之這個人……
好像有點不對勁。
酒後失態是許多人都有的毛病,可是陳安之今日有醉得那麼厲害嗎?
他僅僅只是酒後失態嗎?
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景娘子邁進門檻,驚訝地看著坐在床榻上的尤玉璣。她本是擔憂尤玉璣心事重睡不好,想過來看一眼,不曾想看見人坐在床上發呆。
「夫人還沒歇下。」景娘子走過去,掖了掖搭在尤玉璣身上的錦被。
尤玉璣問:「陳安之今天過來之前可有去過方清怡那裡?」
景娘子愣了一下,才點頭說是。
黑色隱藏了尤玉璣的神色,她再問:「聽說方姨娘很會釀酒?」
「是。」景娘子再應,「釀酒的東西時常往暗香院送,聽說她沒進門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懷著身子,沒想到還親自弄那些,看來是真的嗜好這玩意兒。」
尤玉璣垂著眼,想起另外一件事。
「夫人,是有什麼不對勁嗎?是方姨娘生事教唆了世子?」景娘子抱怨,「一定是了。呸,已經屈尊當了妾還拿昔日侯府千金的派頭。一點不安生!不知道做什麼美夢呢!」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嫁進王府前一天,也是方清怡的兩個兄弟陪著陳安之喝了一天的酒。」
尤玉璣抬起眼睛來,問:「胡太醫那邊怎麼說?」
「王妃年紀大了,怒火攻心動了胎氣。胡太醫給王妃留了安胎的方子。因為太晚了,也沒回宮去,今晚宿在王府。王爺恐怕也是不放心王妃,還想著明日再讓胡太醫診診脈。」
「不行……」尤玉璣緩緩搖頭,「雖說胡太醫醫術極其高超,可他未必會幫忙,再說也未必可信……」
「夫人,您到底在說什麼啊!」景娘子眉頭擠成一個川字,這是徹底沒聽懂尤玉璣左一句右一句究竟在說什麼。
尤玉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嘆了一聲,低聲道:「我本不想傷一個有孕之人。」
尤玉璣前面那些話,景娘子都沒怎麼聽明白。可是這一句話,她聽懂了!夫人這是要對暗香院裡的那朵小白蓮動手了!
景娘子立刻問:「夫人有什麼打算?」
「明早我寫一封信,托信得過的人送去趙家給淳娘。」尤玉璣道。她語氣裡的猶豫終究是散盡。
她原本因為方清怡有孕,覺得她安分做一個妾室便罷了,那些舊事也不再追究。可是今日方知方清怡不想安分做一個妾。她不能再因為她是個孕婦而寬宥,否則會傷及另一個孕婦。
「好!」景娘子又說,「很晚了。夫人快歇下,不管什麼計劃咱們明日再想。」
景娘子扶著尤玉璣躺下,幫她蓋了錦被,又將床幔放了下來。她悄聲走到門口,身後又傳來尤玉璣的吩咐——
「明天早上幾個姨娘過來請安時,你與紅簪遞個話,讓她多留一陣。」
‧
這場雪紛紛揚揚從後半夜開始下,一直下到天亮。一早,尤玉璣睜開眼睛,推開窗戶,視線裡是一方銀妝素裹的天地,萬物都披了雪衣。
倒是不冷。
今天事情多,她起得很早,即使昨天晚上她本就沒怎麼睡好。
她立在窗口望著外面雪色的庭院,幾個小丫鬟穿著紅色的小襖,正在院子裡的掃雪。快要過年,小丫鬟們也個個都換上喜慶的顏色。紅通通的小襖裹在她們身上,賞心悅目。
尤玉璣的目光落在流風身上。
流風從小廚房出來,雙手端著食托。
尤玉璣下意識地望向東廂房的方向,這麼早就吃了?
待流風走得近了,尤玉璣聞到了藥味。原來她雙手捧著的食托上放著的並非早膳粥,而是湯藥。
尤玉璣眼前浮現昨天夜裡立在簷下的孤寂身影。
流風看見了立在窗口的尤玉璣,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
「這麼早叫了早膳呀?」抱荷推開窗戶,大聲朝流風打招呼。
流風望過去,抱荷沖她眨了眨眼。
流風笑了笑,提高音量回話:「不是早膳!我們殿下昨天晚上染了風寒,現在還燒著呢!」
「哦!」抱荷大聲嘆了口氣,「公主身體那麼弱,染上風寒可大可小,你快去送藥吧!」
「誒!」流風重重應了一聲,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了尤玉璣一眼,才收回目光,往東廂房去。
這兩個丫鬟說話聲音這麼大,尤玉璣想聽不見都不可能。她當然也看得出來,這倆丫鬟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枕絮端著洗漱的熱水進來,偷偷打量尤玉璣的表情。尤玉璣淡然地梳洗換衣,臉上沒什麼情緒。
枕絮不由有些失望,在心裡猜著這兩個人到底鬧了什麼別扭。可是尤玉璣換了衣裳,走出房門,徑直往東廂房去。枕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趕忙跟出去,沖守在院子裡觀察情況的抱荷使勁兒點頭。
司闕並沒有想到尤玉璣會過來。
他身上有些難受,閉目躺在床榻上。他聽著房門被推開,又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然後,他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闕有些意外,一時沒有分清這是現實還仍是繼續著昨夜的夢境。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尤玉璣將指背貼在他的額頭。
司闕心裡空白了一瞬,緊接著確定這不是夢——夢裡的她沒有這樣的溫度。
他慢慢睜開眼,平靜地看向坐在床邊的尤玉璣。她已經收回了手,也沒有在看他。她微微欠身,去拿流風放在床頭小几上的湯藥。
尤玉璣捏著小瓷勺輕輕攪著黏稠苦澀的湯藥,又低頭輕輕吹了吹。天色嚴寒,縱使是剛煮好的湯藥,也很快變得不是那般燙得不能入口。
「既醒了,先把藥喝了?」尤玉璣望過來。
司闕抿著唇,面無表情地盯著尤玉璣的眼睛,細細打量著,企圖分辨些什麼。
可是,他看不懂。
也對,他本來就一直沒有看懂過這隻狐狸精。
尤玉璣再問:「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司闕仍舊沒接話,自己支撐著坐起身,接過尤玉璣手裡的藥,一飲而盡。
他雖看不懂尤玉璣,可是她望過來的目光不再柔情似水,與他說話的語氣裡也沒了往昔的關心。
終究是不一樣了。
枕絮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外面叩門稟話:「夫人,閣樓那邊的幾位主子都已經起來了,夫人要一起用膳嗎?」
若是只二哥和嘉木在,尤玉璣自然是要與他們一起用早膳,不過表哥在那裡,便多了層顧慮,何況她一會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便說:「不了,讓下面的人好好招待。等他們用完早膳,我再在書房與他們說話。」
枕絮應了聲,快步走開。
尤玉璣拿來司闕手中的空碗,欠身放在一旁。她沒有看司闕,而是望著小桌上的空碗,溫聲道:「多慮傷身,萬事以身體為重。」
司闕忽然就懂了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她本來就是個大度又心善的人,她不希望他因為他們之間的事情病情加重。
尤玉璣起身。
司闕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尤玉璣轉過臉,垂眸望過來,見他低著頭,長長的眼睫遮了眼裡的情緒。一時間,尤玉璣回想了許多他眼睫輕抬望過來時的可憐模樣。
那些……都是演戲的。
從來都不是因為他隱瞞了毒樓樓主的身份。而是這個人,一直戴著面具裝乖扮弱,一直一直裝出乖順的模樣面對她。
她向來求一個坦蕩,而這個人一直戴著面具,丟開真實的自己,演出另外一個模樣。
尤玉璣溫柔地將司闕垂落的一縷髮理順,柔聲道:「你有你的理由,我雖不知情,想來也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不怪你。」
司闕猛地抬頭望向尤玉璣。她分明說著原諒的話,可是司闕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勁。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握著尤玉璣的手微微用力。
怪與不怪並不重要,他更想問一句那你還喜歡我嗎?他盯著尤玉璣眉眼裡的溫柔,卻問不出口。
那句司闕問不出口的話,尤玉璣已經猜到了。
「最初想請你幫忙給我一個孩子。後來我答應你去試著喜歡你。」尤玉璣慢慢抬起眼睛,眉眼溫柔地望著他,「我想,那些我誤以為的喜歡,原本只是對那個你的可憐與同情。」
尤玉璣頓了頓,再道:「而那個你,是不存在的。」
那個脆弱、柔軟、又心善乖順的阿闕,是不存在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8 00:12:22
第九十二章 他唇
司闕握住尤玉璣手腕的手慢慢鬆開。他垂著眼,聽著她緩步走出去的腳步聲。
竟,從始至終不怎麼敢看她。
這世間沒有永恆的秘密,這一日他早已料到。他分明知道這隻狐狸精給予的溫柔都因憐而生。既然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憐惜自然不再。
本就是司闕早已意料到的結果。
可原來真的到了這一日,他心裡原來也曾藏著一絲僥幸,盼著她如他假裝摔斷了腿那回那樣輕易原諒。
這可兩回,終究是不一樣的。
更何況,原不原諒已不再重要。
良久,司闕起身走向窗下的琴台,拉開下面的抽屜,從滿滿的銅板裡取出一枚。他垂眸,面無表情地凝視指間的這枚銅板許久,才將它高高拋起。
還沒等銅板落下來,他忽然又探手握住這枚銅板,長指微微用力,再張開手,那枚銅板化成了粉末緩緩飄落。
沒有正與反。
司闕側轉過身,將窗戶推開半扇,冬日的涼風立刻捲進來一陣涼意。他望著尤玉璣屋子的方向,忽然低笑了一聲。
狐狸精,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那些她因為憐憫而生出的喜歡,從不是他所要的,他也不稀罕。他在尤玉璣面前所有的示弱並非為了換來她的喜歡,而更像是……
就算他不太願意承認,也清楚地明白這是彌補自己過去那些年裡無人可依的遺憾。
窗台上擺著紅膽細口紅梅瓶。裡面插著前日摘的紅梅,已經不是那般嬌豔活潑。司闕取出一支紅梅來,專注地闔目輕嗅。
許久後,司闕睜開眼,扯下一片紅梅的花瓣,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紅色的花汁染上他的唇,如血。
‧
尤玉璣離開東廂房,回到屋子,立刻提筆給江淳寫信。她將信寫好,吹乾了墨跡,仔細放進信封裡,遞給景娘子。
枕絮端來早膳,尤玉璣沒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口,便先去了書房,等二哥過來說話。
在尤玉璣與尤衡在書房說話時,幾個小妾如常來了花廳,她們沒見到尤玉璣也不意外,沉默地坐下來。
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九,明明處處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氣氛,三個小妾卻很安靜。
紅簪來時被尤玉璣身邊的人悄聲遞了話,她不知尤玉璣尋她何事,頗有幾分坐立不安。
春杏低著頭,彷彿有心思。她平日裡話就不多,倒是不打眼。可翠玉也異常沉默,翠玉頻頻望向花廳門口的方向,就差把「我有心事」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丫鬟們上過一輪茶點,景娘子邁進花廳裡,笑臉說話:「今日夫人有些忙,若幾位姨娘自己屋子有事,不必等夫人了。」
聽了景娘子的話,一直低著頭的春杏立刻站起身,說了一聲,匆匆離開。
「我那邊沒什麼事情,多坐一會兒。」紅簪端起茶水來。不是她想留下來,而是尤玉璣事先讓人給她遞了話,她不能走。
翠玉也沒走,又煩又急地嘟囔了句什麼,離得最近的丫鬟也聽不清。翠玉心裡明白今日上午夫人必然有事情要做,恐怕不會過來。她又坐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她笑著沖景娘子說:「我親手給夫人做了個帕子,晚上拿過來給夫人!」
景娘子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點頭應是。
‧
書房裡,尤玉璣與尤衡談了很久。那邊胡太醫還在給王妃診脈調方,他們倒是不急著去前廳,反正這個時候晉南王夫婦的確顧不上。
「你都想清楚了?」尤衡問。
「二哥,其實這次是你來陳京,我是高興的。」尤玉璣抿了抿唇,停頓了片刻,「我知道我和離興許會給尤家帶來不好,可我還是想這樣做。」
尤衡嗤笑了一聲,道:「你這話不對。咱們尤家就不是什麼書香門第,講究那些迂腐的名聲。記住了,在咱們尤家第一重要的是人,是每一個人切身的利益和福祉,而不是那些別人口中的名聲。」
尤玉璣垂下眼睛,臉上並沒有多少輕鬆之感。
尤衡瞧著心疼,忍不住換上責備的語氣:「你啊,就是太能逞強了。要不是嘉木寄回去那些信,家裡人還以為你在陳京做著風光的世子妃!」
「他一定胡寫了很多東西……」尤玉璣無奈地輕聲說。
「你也別說幸好這趟是我過來。就算是一板一眼的大哥知道你的境況也是不忍心的。」
尤玉璣抬起眼睛來。
尤衡在腰間摸了摸,從帶子裡抓出一個東西扔給尤玉璣。尤玉璣趕忙接過來。那是一個核雕,雕著騎在玄影背上的她。
尤玉璣一眼認出來這是大堂兄親手雕的小玩意兒。
尤衡比她年長十一歲,大堂兄尤德更是比她年長了十六歲。她小時候時常跟著二哥偷跑到草原上騎馬,回到家了大堂兄會板著臉拿小戒尺拍她的手心。
也會在她紅了眼睛的時候,親手雕些小玩意兒,板著臉扔給她。
「不要多想。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難處理。」尤衡的語氣頗有幾分輕鬆的意味,「陳陽州這人野心一統天下,就不是個心慈的。如今十二國未統一,其他幾國又是剛歸順不久,遠說不上太平。他比誰都在意民心民意。陳安之雖然是他親孫子,要是和他想要的民心起了衝突,殺孫子算什麼,十幾年前他連自己親兒子都宰過!」
陳陽州,是陳帝的名諱。
尤玉璣聽著尤衡的話,心裡亦是讚同,要不然當初她也不會那般果斷地激陳安之簽下和離書。只是她到底是身為當事人,若因為她的和離給家人帶來壞處,她總是自責的。
「走吧。」尤衡站起來,「若陳征作梗不同意你的做法,那咱們尤家就不跟他廢話。二哥一會兒直接帶你進宮去,請那位『明君』做做主!」
尤衡聲音洪亮,他沒有故意壓低聲音,說的話一字不漏落在窗外的尤嘉木耳中。尤嘉木開心地笑了。雖然阿姐已經知道了是他私自往老家寄信,就算被阿姐狠揍一頓,只要能幫到阿姐,一切都值得!
焦玉書望著尤嘉木的笑臉,無奈地搖搖頭,他望向窗口的方向,又無聲輕嘆。
尤衡先走到門口,回頭望向尤玉璣,「咦」了一聲,問:「鳶鳶,你的臉色這麼這麼差,昨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好?」
尤玉璣下意識地抬手,用指背貼了下臉頰,說:「許是吧。」
尤衡拿起門口衣架上的狐裘衣,親自給尤玉璣披上。尤玉璣望著二哥伸過來的大手,生怕他又將她的衣帶扯壞了,趕忙自己繫上領口的綢帶。
瞧著她這似曾相識的舉動,尤衡哂笑。
尤玉璣抬步往外走,尤衡忽然說:「鳶鳶,不管什麼時候,家人總是站在你身後的。」
尤玉璣腳步頓了頓,慢慢彎了唇,柔聲「嗯」了一聲,輕聲說:「我知道。」
她搭在領口綢帶上的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衣襟裡的那顆淺紫色的珍珠。
可是她的家人裡缺了父親。
就連母親也……
尤玉璣收了收情緒,和尤衡一起往前廳去。尤嘉木年紀還小,他想跟去,被尤玉璣制止了,讓他留在曇香映月。而堂表不同,焦玉書自然也不會跟去,留在了曇香映月。
‧
尤玉璣和尤衡到了晉南王的院子,在前廳坐下。晉南王院子裡的侍女魚貫而入端上茶水和點心。
晉南王妃身邊的谷嬤嬤福了福身,道:「王妃昨天晚上動了胎氣,如今胡太醫還在後面給王妃調身子。還請尤將軍和夫人稍等片刻。」
尤玉璣點點頭,溫聲詢問:「胡太醫怎麼說?」
谷嬤嬤暗暗觀察著尤玉璣的神色,聽她關切地詢問王妃的情況,約莫著今日之事說不定還有轉圜的余地。她畢恭畢敬地回話:「王妃曾有過舊疾,如今年歲有了身孕,自然要更多注意些。雖然王妃昨晚略有動了胎氣,可胡太醫妙手回春,自然沒有大礙。」
「那就好。」尤玉璣輕輕頷首。
尤玉璣和尤衡在前廳裡稍坐了片刻,晉南王夫婦便過來了,陳安之跟在他們身後。尤玉璣目光掃過陳安之,見他仍舊穿著昨天的衣裳。他身上的衣裳皺巴巴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走路時雙腿的動作也很僵硬。
聽說他昨天晚上被晉南王罰去佛堂跪了一整晚。晉南王夫婦一起過來時,才讓他過來。
若是往常,陳安之說不準會向尤玉璣投來或憤怒或嫌棄的目光。可是此時他耷拉著頭,一點精神頭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又受罰又餓肚子使他掉了精神,還是醒酒之後對自己昨天晚上的行徑心裡悔恨覺得丟人。
晉南王夫婦進來,尤玉璣起身福了福身,而尤衡仍舊坐在椅子裡,沒動過。晉南王陳征瞥了尤衡一眼,沉默地帶著王妃在椅子裡坐下。
晉南王因為昨天晚上陳安之的行徑心中正煩著,而且剛剛胡太醫說王妃這一胎很不穩,需要好好養身體,萬不可再有任何閃失。晉南王現在實在沒什麼心情處理別的事情。實在是尤家人已經闖進上門來,他不可能不處理。
「逆子昨夜宿酒,不成體統。這是他的錯。」晉南王望向耷拉著頭的陳安之,「陛下將出征的日子定在初八。本王打算將這個不孝子送進軍中,讓他好好待上一年,挫挫他一身的混氣。」
陳安之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去軍中,只是這個時候他沒力氣也沒膽子反駁。
「那麼久遠的事情先不提,」尤衡朗聲開口,「先說說和離的事情。」
晉南王皺眉望向這個身高近十尺的草原第一勇士,沉吟了片刻,才道:「本王知道安之不成器,讓你妹妹受了委屈。只是這樁婚事特殊,和離之事還是休要再提為妙。」
尤衡大大咧咧地呵笑了一聲,說:「你們晉南王府怕這個怕那個,我們尤家可不怕。」
尤衡說的話不客氣,許是因為天生的嗓門大,語氣更不客氣。
晉南王微微變了臉色,眼中浮現了幾分不悅。他壓下心裡的火氣,半眯了眼,盯著尤衡,慢悠悠地問:「依尤將軍之意,怎麼個和離法?」
尤衡將手肘搭在身邊的桌面,上半身微微前傾,換回嚴肅的面孔,同樣冷眼回望晉南王,沉聲道:「那就看晉南王是想走私,還是走公。」
晉南王皺了下眉,道:「還望尤將軍將話說得明白些。」
尤衡哂笑,他沒說話,也收回了目光,而是轉過頭望向坐在他身邊的尤玉璣。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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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8 00:12:39
第九十三章 滾燙
晉南王順著尤衡的目光望向尤玉璣,微微皺眉。至少在這一刻,他是不喜尤玉璣的性子,若非草原女子,而是他們陳國的閨秀,或者是宿國的女兒,必然不會這樣鬧騰。不是說她的母親出身宿國名門?她怎麼就不能多繼承幾分宿國水鄉女子的柔軟?
有些話,晉南王不大方便說,他看了王妃一眼。
王妃無奈地在心裡輕嘆了一聲,望向尤玉璣和氣開口:「玉璣,母親知道你心裡委屈。安之的確糊塗,可這段時日母親對你可曾有過半分苛待?
「自然沒有。」尤玉璣道。
苛待?當然沒有。也正是因為王妃不是那種折騰人的惡婆婆,尤玉璣才會動了惻隱之心,不忍方清怡設計陷害王妃。雖然目前為止在尤玉璣看來,方清怡只是給陳安之的酒裡做了手腳,可她隱隱覺得方清怡的目標很可能是王妃這一胎。
「你也知道,母親當年曾強勢地讓自己的妹妹與夫家和離。彼時因為她的夫家將要落罪,和離是不得已的脫身之法。我的娘家是元德侯府,即使是這樣的高門亦攔不住那些流言。」王妃想起妹妹這些年的酸楚,輕嘆了一聲,「玉璣,你還年輕,不懂流言是刀,可以殺人。」
尤玉璣平靜地望著王妃,眉眼間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顯然並沒有被王妃說動。
王妃嘆息:「孩子,過幾日我們打算把安之送去軍中,讓他在軍中歷練一年。他會長大懂事的。」
尤玉璣開口:「王妃,當時我與世子簽下和離書,您讓我再考慮考慮。」
王妃點頭。
「我從未動搖過。」尤玉璣溫柔的語氣說著堅定的話,「這世間所有的人和事,皆可分為在意與不在意。流言是不是刀,若我不在意,它便不能傷我半分。」
王妃蹙了眉。
尤玉璣將當日兩人簽下的和離書放在桌上,沉靜道:「王妃,玉璣不是一個衝動莽撞之人。當日寫下和離書便是去意堅決。之所以答應王妃回去考慮考慮,是推脫之詞,只是在等西太后回京。」
王妃眉深更緊。
今天,正是西太后從別宮回京的日子。
晉南王聽了半晌,臉色越來越凝重,不由開口:「若是尋常婚配,本王絕不多言兒女之事。只是這樁婚事可是當年西太后親口定下。父皇向來重孝道,和離之事恐怕會惹怒龍顏。」
他微眯了眼,盯著尤玉璣,言語間帶著警告:「你擔得起嗎?」
尤玉璣神色從容,反問:「王爺亦在擔心被陛下責怪吧?」
這樁婚事復雜,走到和離這一步,若惹得陛下降罪,罰的也不會是尤家一家。
「若得到諒解自然是好事,若陛下不悅……」尤玉璣唇角的那抹淺笑慢慢散去,「我的父親戰亡於疆場。按照本朝律錄,三品以上武將若戰死疆場,妻與子非叛國免死刑。何況,陛下是惜才之人,尤其是降國臣子。」
那場賜婚,本是為了諸降國融合。可高嫁到王府的降國人,只有尤玉璣一個。正是因為她父親的戰死,這場高嫁便是賞賜。
晉南王笑了,他笑道:「怎麼,你們尤家認為這場婚事解除,帶給我晉南王府的害處會更大?別忘了晉南王府姓陳!」
尤玉璣幾乎沒有停頓,接上話:「開了春,是陛下的六十整壽。」
有些話,尤玉璣不能說得太明白,不能多一個私論朝政的罪名。
——陛下不會願意挑選一個不善待降國的新帝。
晉南王聽懂了。他哈哈大笑,反問:「這話有意思。本王亦是讚同。可陛下賜婚的降國武將遺女,被逼得和離,於本王又能有什麼好名聲?」
從一開始,晉南王心裡就明白,他必不可能將尤玉璣放走,一定要將人錦衣玉食地養在府中。陳安之可以胡作非為,大不了按個年少不知事的紈絝罪名。可是他晉南王府不能苛待尤玉璣。
晉南王府與陳安之密切相關,卻又並非完全等同。
對於晉南王府來說,將尤玉璣養在府中,不同意和離是益處最大的做法。
面對晉南王的逼問,尤玉璣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是說:「西太后是位和善的老人家。」
晉南王愣了一下,才說:「那是自然。」
陛下幼年並非得寵的皇子,他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東太后身份低不得寵,連帶著他也被欺負,幸好西太后心善向先帝求情將他養在身邊好好照拂。陛下未登基之前,一直被西太后照料。是以,陛下登基之後,才立了兩位太后。
「先前我與王妃說我在等西太后回京。正是因為當日賜婚雖是陛下的意思,賜婚的人卻是西太后。西太后和善慈愛,先向西太后稟明原委,總好過直接稟陛下。」
晉南王皺眉,不讚同尤玉璣所說:「你還是不顧兩家榮辱,執意要和離。這樣的行徑豈不是自私了些?」
在晉南王看來,將尤玉璣留下來才是最好的結果。縱使陛下不怪罪,也畢竟是多一事。
「我等西太后回京,不僅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晉南王府。」尤玉璣道。
晉南王輕笑了一聲,覺得尤玉璣這話很有趣。端起桌上的茶盞,捏著茶蓋輕輕撥動著茶水上飄著的兩片茶葉。
尤玉璣的聲音仍舊溫柔,只是這份溫柔裡多了一分決然:「古來姻緣走到盡頭有三法。若晉南王府不願和氣地和離,自然也不願意休棄。那只有第三法。」
晉南王撥弄茶葉的動作一頓,王妃的眸中浮現一抹訝然,就連一直低著頭沒什麼精神的陳安之都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望向尤玉璣。
尤衡一直側身而坐,聽著身邊的妹子說話。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裡卻忍不住有點心酸。
尤玉璣語氣溫和地繼續說:「我本不願與晉南王府結仇,玉璣與世子不太合適,一別兩寬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尤玉璣也不願去指責陳安之。
因為不在意,指責也沒有意義。
「玉璣所求不過是等西太后歸來,兩家和和氣氣地將這門婚姻解除。若晉南王府執意不願,玉璣唯有素衣上殿遞上我與世子都簽下名字的和離書。」
尤玉璣望向陳安之,目光堅決,「若晉南王府執意覺得這紙和離書不算數,那唯有義絕。」
義絕,解除婚姻的第三種方式。登堂辦案,問詢記冊,從此兩家恩斷義絕,再無言和的可能。
「你!」晉南王猛地站起身來。
義絕之法,這不僅是兩家徹徹底底撕破臉皮,更是將此事昭告天下,人盡皆知,成為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晉南王府,丟不起這個臉。
一直沉著的晉南王頓時有了幾分惱怒,他指向尤玉璣,咬牙切齒:「你當真要為了自己的這點事,鬧得兩家被天下人談論和恥笑?你當真就沒有半分顧慮?」
陳安之愣愣聽著這些話,心裡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不行,他不想被那些人談笑。他太清楚那些京中公子哥兒玩樂時是怎麼拿旁人打趣。
他後悔,萬分後悔當時一時衝動地被尤玉璣激得簽下和離書!
他忽然衝上去,搶奪桌上的那張和離書,奮力地撕開。
尤玉璣沒有阻攔,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陳安之將那紙和離書撕了,才發現並不是當日他簽下的那份。
「這不是和離書!」陳安之驚訝地看向尤玉璣。
尤玉璣不想與陳安之說話,她明白在晉南王府掌事的是晉南王,這也不僅僅是她與陳安之的婚事。她冷靜地看著晉南王,說道:「於王府來說,優為我安安分分繼續留在王府,良為兩家和氣解決事情,差為義絕。」
「優不可能。除非我死。」尤玉璣站起身來,「世子爺簽下名字的那份和離書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若當真我死在王府,會有人替我素衣上殿向陛下告御狀。」
若真是那般,於晉南王府而言,連義絕都不如。
若別人沒有對她下殺手,尤玉璣向來和善不願趕盡殺絕。可和善並不代表會委屈自己,任由別人欺凌。
正如父親教她的那樣——鳶鳶,和善的前提是本身足夠強大。你寬宥,是因為你不屑於,而不是你無能為力。否則那不是和善,而是窩囊廢。
尤衡也跟著站起身,他身量實在高大,這麼一站起來,立刻給屋子裡的人帶來濃濃的壓迫感。
尤衡眼中帶著笑意。聽尤玉璣說了這麼久,也該他開口。
「有句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尤家再怎麼惹陛下不悅,能得來什麼責罰?倒是晉南王天子腳下伴君如伴虎,應當多謹慎些。」
晉南王神色復雜地凝視了陳安之片刻,才無力地閉上眼睛。
王妃也輕嘆了一聲,心裡明白只能如此了。尤玉璣已經將幾條路擺好,甚至給晉南王府挑了一條最好的路。
接下來,便是兩家商議何時又如何向西太后稟明。
‧
尤玉璣和尤衡回到曇香映月已是快晌午,晉南王本是想尤衡留在前院一起用膳,被尤衡拒絕了。
尤嘉木眼巴巴地望著尤玉璣,打量著她的臉色。
尤玉璣往他的碗裡放了一塊紅燒肉,這孩子才鬆了口氣,笑著大口吃飯。
用過午膳,尤衡、焦玉書和尤嘉木便離開了晉南王府。尤衡是有些事情要辦,焦玉書自然沒有理由多留,和尤衡一起離去。尤嘉木倒是捨不得阿姐,可也還是被尤衡拎到肩頭,扛著他離開了。
尤玉璣親自將人送到王府正門外,才緩步往回走。
天地間昨夜的雪還沒有化,一片白茫茫。尤玉璣望著遠處的雪山,身子忽然晃了一下。
「夫人,您怎麼了?」枕絮跟在她身後,趕忙將人扶住。
路邊掃雪的幾個家僕好奇地望過來。
「沒什麼。」尤玉璣笑笑,繼續往前走。她步履尋常地回到曇香映月,將要進門,她疲憊地說:「枕絮,去給我請個大夫。」
「誒!」枕絮應了一聲,趕忙跑開。
司闕站在窗口,望向尤玉璣,見她蹙了眉,眉眼間浮現了一抹痛苦之色,然後又神色如常地推門進了屋。
司闕也跟著蹙了眉。
尤玉璣進了屋,關上房門,身子立刻綿軟無力地滑下去,後脊緊貼著房門。她僵硬抬手,指背貼在滾燙的額頭。
她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二哥說她逞強,可是父親去的那日起,她就再也不准自己人前落淚,流露半分脆弱。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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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8 00:12:55
第九十四章 嗚咽
她是尤家二房的長女、是嘉木的長姐,還是父親留下的那些產業的接管人。她必須庇護母親、養育幼弟,還要好好經營父親留下的所有家業。
當初一家人來陳京時,除了錢財再無實業。父親一切從頭開始,日夜操勞。父親不在了,她一定要替父親經營下去,那些父親沒有做完的事情,她一定會做好。
更何況,未來等待她的還有和離歸家的身份。
這一切壓在她的肩上,讓她不再敢軟弱。
原先在司國,同齡的草原女兒偶爾會笑話她染了一身宿國女子的溫柔,不像她們這些土生土長草原女子的爽朗。
如今在陳地,又人人嫌她草原出身,沒有規矩不夠乖順。
彼時有父親在,所有議論都不敢當著她的面來說。可如今父親不在了,她只能微笑著去聽。
不行,她不能再疲憊地坐在這裡,不能讓下人瞧見她的狼狽。尤玉璣抬手搭在門邊,慢慢支撐著站起身,走到方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冬日嚴寒,早上煮的茶水早就涼透了。嗓子火辣辣地痛著,她也顧不上這茶水是涼是熱,一口飲盡。冰涼的茶水從口中而入,頓時將一道寒意流進身體裡,尤玉璣不由打了個寒顫。
茶杯放下,尤玉璣用指尖壓在自己的咽喉,方覺疼痛稍緩。
昨天——
她先是舟車勞碌趕去萬安寺,依著祭禮祭奠父親。她焚燒著一件件與父親有關的東西,懷念著過去與父親在一起的諸多事情。向來顧著顏面的她,仍是忍不住微微濕了眼角,將自己陷在懷念與低落的悲傷情緒裡。
回王府的路上,又遇到刺殺。她現在手心的擦傷還沒有徹底止血。幸好她年少時騎馬射箭,小傷不少,倒也沒覺得很痛。
回到王府,她從望景亭跳下去,終於逼得小騙子承認一直以來的裝乖。
夜裡,陳安之跑過來胡鬧,摔了她廳中所有花瓶,滿地瓷器。二哥、表哥和嘉木趕來,再後來晉南王夫婦也趕來。她冷靜應對,直到深夜將幾位兄弟親自安頓在客房。
她終於可以躺下來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想到了方清怡的圖謀不軌,還是心事太重,一夜未眠。
而這些,都發生在一天。
今晨醒來時,她就已經很不舒服了。若不是她今早灌了自己許多茶水,恐怕今日去前院與晉南王夫婦交涉時,必會聲音沙啞露出弱態。
不可以,她不能。
乃至中午和堂兄、表兄還有嘉木一起用午膳時,她亦是硬撐著勉強吃下去。已經麻煩二哥太多,她不想就連生病這樣的小事也讓二哥操心。何況嘉木經了變故,心思越來越多,還是別再讓他擔心。
尤玉璣微微抬著頭,目光望向窗口的方向。窗戶明明關著,她卻長久凝望那邊,似乎能透過這扇關合的窗戶看見外面天高草長的另一方開闊天地。
院子裡的兩個小丫鬟從窗下經過,談笑聲從窗縫飄進來。尤玉璣遲鈍地聽見了兩句,她們在猜明天能得多少賞錢,得了賞錢之後要去做什麼。
哦,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尤玉璣慢慢垂下眼睛,唇角勉強扯出一絲淺笑來。她在心裡想著還是把給下人們的賞錢再多一點好了。她沒有家人可以團聚,沒有守歲的心情,多分些賞錢能讓她們更開心些也好。
她揉了揉眉角,拖著懶倦的步子重新朝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解去白狐裘在胸前的繫帶,她將狐裘脫下來,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她習慣性地整理衣襟,指尖撫在胸前時,忽然生硬地停下,繼續飛快地摸索著。
那顆紫色的珍珠不見了!
那顆父親最後贈她的珍珠不見了!
尤玉璣原地懵怔了好一會兒,立刻轉身,推門跑出去。那顆珍珠她每日都會戴著,平時幾乎不曾解下來過。她確定今天早上換衣時,那顆珍珠還在。掉到哪裡去了?是去前廳的路上,還是送幾位兄弟離府的時候?
司闕站在窗口,從紅膽細口瓷瓶裡抽出一支紅梅,慢悠悠地逗弄著琴台上的百歲。看著黑不溜秋的它為了追這支紅梅,不停地轉著圈兒。
明明在逗貓取樂,可是司闕神色淡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他落在百歲身上的目光,也是冷的。
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司闕瞬間抬眸,從窗戶望過去。他手中的動作亦跟著停下,百歲終於搶到了那支紅梅。
司闕看著尤玉璣快步從房裡出來,腳步匆匆,眉眼間帶著絲慌張和焦慮,是在她身上極少出現過的神情。她從石台下來,低下頭尋找著什麼東西。
「夫人,怎麼了?」抱荷快步小跑迎上尤玉璣。
「珍珠,我日日戴著的那顆珍珠不見了。快讓人幫我找。」尤玉璣急道。
抱荷趕忙點點頭,立刻招呼庭院裡的兩個丫鬟:「快,把院子裡所有人都喊過來幫夫人找東西!手裡的活兒全停下來!」
抱荷將曇香映月所有下人都叫過來,跟她們解釋沿著哪條路去找,以及找的東西什麼樣子。而此時尤玉璣已經先一步獨自走出曇香映月。
司闕微微眯了眼,凝望著尤玉璣略顯虛浮的腳步。
尤玉璣憑借著記憶,按照回來的路線往回走,先將送二哥、表哥和嘉木的路線走一遍,再往前院去一趟,去了晉南王府的前廳。
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那顆珍珠。
她不相信那顆珍珠就這樣平白消失,將尋過的路再找一遍。路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她始終低著頭尋找,視線長久被白茫茫一片佔據。
頭痛欲裂,嗓子也起了火一樣難受。尤玉璣覺得自己快沒有力氣繼續往前走了,可她不願這麼放棄,仍舊沿著走過的路一遍遍尋找。
她總是很固執,想守下父親留下來的一切。
景娘子去辦事情,枕絮也出了王府去請大夫。抱荷年紀小,沒有景娘子與枕絮那般心細,也因尤玉璣始終低著頭尋找,抱荷並沒有發現尤玉璣臉色蒼白如紙。她知道那顆珍珠對尤玉璣很重要,也正在仔細尋找著。
尤玉璣找得太專心了,竟連何時落了雪也不知曉,烏鴉鴉的雲鬢被雪羽染白。
抱荷這才從後面小跑上來,急急說:「夫人您回去吧?奴婢們找就行啦!」
尤玉璣沒說話,繼續沿著路邊尋找。雪羽落下來,擦著她冰涼的臉頰,滑進她的衣襟裡,一片濕涼。
尤玉璣這才知道下雪了。她抬起臉來,望著紛紛揚揚降落的灰雪,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遲鈍地反應過來——她必須繼續尋找,不能讓那顆小小的珍珠被這場雪掩埋,否則就更找不到了。
本就是情緒墮於谷底,再冷靜的心也忍不住顫泣。她開始怪自己,怪自己於賜婚時選錯了人給尤家帶來麻煩,怪自己沒有能力讓母親康健,怪自己連父親留給她的東西都護不住。
父親離去已一年,死訊傳來的情景彷彿還在昨日。
父親本可以不去疆場,因為她啊。
「司國不在,前路還長,幸陳帝廣納降國臣將。」父親望著她哈哈大笑,「我女嬌豔,若父親不重新殺出功名,怎將財狼惡鬼驅離?」
尤玉璣撕心裂肺地痛著。
若能夠回到過去該多好,她一定攔住父親,甚至連陳京也不再來。她願意拿一切換父親的性命。
忽然一片天旋地轉,尤玉璣身子傾晃。她皺著眉,到了這一刻還在告訴自己要撐下去,不可以在外面這樣跌倒。
她沒有跌倒,就連劈頭蓋臉砸下來的刺骨雪羽也被一把暖黃的綢傘遮住。
她低著頭望著路邊的積雪太久,長時間地凝視著白色,讓她一瞬間眼前一團白茫茫,什麼都看不清。片刻後,那暖黃色的傘面才映在她的眸子裡。
司闕握過來的手很有力量,支撐著她仍舊脊背挺直地端立著。
尤玉璣慢慢側過臉,望向司闕。
司闕抿著唇,正盯著她。他以為她會委屈地掉眼淚,可是她的眼白布滿紅血絲,依舊一滴淚也不曾有。
尤玉璣皺了下眉,想要拂開他的手。她沒什麼力氣,拂來的手也是軟綿綿的。
司闕望著她,說:「下人們都在看著。」
尤玉璣緩緩垂下眼睛,去拂他的手也軟軟放下來。她輕輕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外面親自找了,她的身體撐不下去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走回去。她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有勞。」
她的聲音如一縷煙般又輕又淺,還帶著絲沙啞。
司闕沒接話,扶著她往回走。
大雪紛紛揚揚,強勢地為這片天地披上白裝,連風也來湊熱鬧,穿過枝杈間,呼嘯嗚咽。暖黃色的傘面下,兩個人的裙擺被冷冽的寒風吹得攪在一起。
司闕握著尤玉璣的手指腹輕挪,壓在她的脈上,不由皺了眉。他抬抬眼,望著曇香映月的房門,眼底浮現了幾分急躁。
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推開房門,手中的綢傘隨意仍在門口,傘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兩人邁進房中,屋裡的熱氣撲面而來。可是尤玉璣在外面待了太久,早就凍僵了,竟也一時覺不出來這種溫暖。
進了屋,司闕直接將尤玉璣打橫抱起,將人抱到窗下的美人榻。他快速將屋內的兩個炭火盆挪到美人榻旁邊,又去拿搭在椅子上的絨毯,緊緊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冷不冷?」他問。
尤玉璣沒說話,她抱著膝轉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她心裡仍記掛著那顆珍珠。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
曇香映月的下人全被抱荷喊出去找東西,一個人也沒有。司闕命令停雲和流風立刻去燒熱水、煮薑湯和風寒藥。
他看見尤玉璣一動不動失神,又快步走到裡屋,包出一床她的棉被,將尤玉璣整個人又裹了一層,然後再從桌子上取了暖手爐,塞進她的手裡給她取暖。她不能再這樣寒下去,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
「會找到的。」他頓了頓,「我給你找。」
尤玉璣轉過頭,望向他。
司闕感覺到了尤玉璣的目光,他慢慢抬起眼睛,回望她。
尤玉璣沉靜地望著司闕長長的鴉睫徐徐抬起的模樣。一時間,她眼前浮現了許多往昔畫面。她以前很喜歡他慢慢抬起眼睫,用一雙乾淨又柔軟的眸子望向她,依戀地喚她姐姐。
可是,他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
那麼,他的示好,又有幾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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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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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8 00:13:13
第九十五章 說話
尤玉璣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她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大清早,她跟著二哥從後門離開家,騎著她最喜歡的玄影。
二哥在前面回頭對她笑:「鳶鳶,小心別跌水裡去!」
她迎著風大聲回話:「我才不會!」
馬蹄踏過沅河,清涼的水花四濺。夏日的朝陽也是暖的,照在濺起的水珠上,映出幾分柔和的光影,打濕她的裙擺與小皮靴。
穿過了沅河,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她俯下身來拍拍玄影的脖子,說:「爭氣點,咱們追上二哥!」
玄影似乎能聽懂她的話,嘶鳴相應。
她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二哥,可是看見了牧民趕著一大群牛羊穿過,隔開她與二哥間的距離。縱使她很不甘願,也不得不急急拉住馬韁。
二哥隔著咩咩叫的牛羊,沖她大大哈笑。
放牧的老爺爺對她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裳。
「二哥你賴皮!這不公平!」她彎著眼睛笑,朝陽柔軟的光影吻上她眼角彎起的弧度。
「哈哈哈,鳶鳶不生氣,這個給你!」二哥從馬車的背囊裡取出一本書冊扔給她。
她好奇地打開,發現是闕公主新寫的幾首詞。顧不得再拉著二哥賽馬,她讓玄影放慢速度,悠閒地在草原上走走停停,她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她一邊讀著闕公主的新詞,一邊想著可以改成舞曲……
只讀了兩遍,她便背下來了。
二哥在前面催,讓她快些。她拍了拍玄影,快馬趕上去,開開心心地跟著二哥去看摔跤比賽。
那天很熱鬧。
她站在人群裡,跟著叫好跟著笑。
有人將她認出來,笑著邀約:「來比劃比劃?」
她不用說話,二哥一個橫目望過去,起哄的人立刻一邊向後退一邊說自己是在說玩笑話。
「鳶鳶!」江淳使勁朝她招手,她擠過人群,將懷裡捧著的酸棗奶糖塞給她一大把。
酸酸甜甜的。
晚霞燒滿天時,她才依依不捨地跟江淳告別,跟著二哥回家。回家的路上,她與二哥說說笑笑,說著後日還要去。邁過院門,看見板著臉的大堂兄,她立刻收了笑,規矩地問好。
「又逃課,把昨日先生的文章抄三遍!」
她低眉順眼地應下,轉而邁著歡快地步子往裡走。
「阿娘!我給你摘了沅河旁的好些花!可好看啦!」
她扒著門往屋裡望去,看見父親正在給母親簪花。母親回身望過來對她笑,溫柔似水:「今晚有你喜歡的梔餅哦。」
父親也望過來,笑著說:「快去把你那張小黑臉洗乾淨!」
「是!」她背著手往外走,迎面遇見嘉木。嘉木還小小的一個,小短胳膊小短腿,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抱怨:「阿姐出去玩又不帶我!」
她笑著捏捏嘉木柔軟的小臉蛋,在心裡感慨再過兩年弟弟就可以幫她抄書了。
……
尤玉璣睜開眼睛。
夢境裡的一切是那樣美好,又是那麼真實。如今看來遙不可及的美好,不過是她過往尋常平凡的一日罷了。
「夫人,您醒了?」枕絮擔憂地望著尤玉璣,「怎麼燒得這麼厲害也不說呀。」
尤玉璣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有些捨不得從夢中醒來。她想要坐起身,枕絮趕忙扶起她。
枕絮在美人榻邊坐下來,端起小几上的風寒藥,輕輕吹了吹,說道:「剛剛好,快把藥喝了。」
尤玉璣將藥碗接過來,沉默地將碗中湯藥全都喝了。
枕絮瞧著都覺得苦,可尤玉璣偏偏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枕絮接過空碗,趕緊將之前準備的蜜餞遞過來:「那麼苦,快吃塊蜜餞壓一壓。」
尤玉璣將蜜餞接過來,才後知後覺口中染了苦。之前喝藥時,她竟是沒覺得這藥有多苦。
「夫人,大夫說您這場風寒來得急,又來勢洶洶。可得好好養一養。」枕絮瞧著尤玉璣神色,知道她不舒服大概不想說話,也不多說,起身去倒了杯溫水遞給尤玉璣,「夫人,多喝些熱水也好讓身體裡暖和起來。」
在溫暖的屋子裡待了這麼久,尤玉璣凍僵的身體早就緩了過來,可是身體裡面卻還是涼的。縱使她不想喝水,還是將水遞過來,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不能這樣病著,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她得快點好起來才行。
屋外狂風大作,猛烈地拍打著窗戶,窗紙被擊出嗚咽的聲響來。尤玉璣轉頭望過去,明明還是下午,外面天色卻很暗。
「我怎麼睡在這裡?」她問。
枕絮嘆了口氣:「因為您病了唄。我請了大夫回來,就見您躺在美人榻上睡著了。我還以為您昏過去了,嚇死我了。」
枕絮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
尤玉璣低頭望著裹在身上的絨毯和棉被,暖手爐躺在一邊。她逐漸將睡著前的事情想起來了。
是司闕將她扶回來的。
是他給她裹了棉被,挪了炭火盆,又塞了暖手爐。他還說……
尤玉璣心裡咯噔一聲,她趕忙由坐變跪,挪到窗前,用力將窗戶推開,外面的風雪夾著嚴寒一下子灌進來。
枕絮驚呼了一聲,急忙說:「夫人您開窗做什麼?不能再冷著呀!」
她不敢直接去關窗,趕忙跪在美人榻上,將落在美人榻上的棉被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尤玉璣遙遙望向窗外。
烏雲密布,籠罩了日光,風雪讓天地都變了顏色。不多時,她竟真的看見了司闕的身影。寒風吹捲著他的裙擺,風雪中的身影顯得一場纖細,人早已雪滿鬢。這樣大的風雪,撐不住傘。綢傘被他收起,握在手中。
司闕也看見了尤玉璣,遠遠望過來。
外面冰天雪地,從窗口散出來的柔和光芒是另一番天地。他一步步走近,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近到晦暗的天色和風雪不能遮掩相望的目光。
司闕收回了目光。
尤玉璣關了窗,緩緩坐下來,輕靠著牆壁。
枕絮已經先一步走到門口,迎上司闕,想要幫忙拂去他身上的積雪,司闕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朝著尤玉璣走來,帶進來裹著風雪的寒氣。
尤玉璣抬起頭,安靜地望著立在身前的他。
司闕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她面前攤開手。
那顆被雪水染濕的紫色珍珠安靜地躺在他掌心。
他說他給她找,竟真的找回來了。
尤玉璣訝然,怔怔望著那顆紫色珍珠,一時沒有去接。
「公主居然將它找回來了!」枕絮在一旁開心地驚呼。
尤玉璣被裹在被子裡的手搭在膝上,指尖顫了顫,才伸手去拿躺在他掌心的那顆珍珠。
「謝謝……」尤玉璣去拿那顆珍珠,指腹碰到他的手心,立刻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尤玉璣抿了抿唇,微微偏過臉去,稍微用力地收攏纖指握緊了手中的那顆珍珠,低聲說:「你不該去找它。」
外面太冷了。
司闕沒說話。
就連枕絮也因為要去準備熱水出了屋,屋子裡只他們兩個人。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尤玉璣也沒有等到司闕開口。
自撕下他那張笑臉面具,他越來越少言。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望著他髮間與肩上的落雪,眉心微微蹙著,浮現幾許疑惑和迷茫。
「在……在哪裡找到的?」她輕聲問,聲音裡帶著絲低低的沙啞。
司闕終於開口:「王府門口的磚縫裡。」
枕絮帶著侍女提著沐浴用的熱水進淨室。尤玉璣沉默地聽著她們的腳步聲。
枕絮走過來,說道:「夫人泡個熱水澡早些歇下才好。」
尤玉璣點點頭,她身上的衣裳還染著些雪的潮意,很不舒服。
抱荷在淨室裡喚枕絮,枕絮趕忙過去看看是什麼事情要幫忙。
尤玉璣推開裹在身上的棉被,將腿挪到美人榻下。可是她沒有看見自己的鞋。她的那雙鞋早就被積雪濕透,被下人拿走。因她病了,身邊的人都很忙碌,一時沒顧得上拿一雙新的鞋子過來。
尤玉璣轉頭望向淨室的方向,等著枕絮忙完了過來扶她。
一雙鞋子放在了她身前。
尤玉璣還沒有看見司闕,先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還沒轉過臉來,腳腕已經被握住。
尤玉璣望過來,看著司闕蹲在她面前,正在給她穿鞋。
離得近了,她清楚地看見他肩上的衣裳已經濕透了。她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慢慢抿了唇。
司闕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給尤玉璣穿好一隻鞋,再握住她另外一隻腳,他的目光瞥見她腳踝上的那粒小小的紅痣。
正是這隻張牙舞爪的蠱,最初蠱了他。
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才幫她將鞋子穿好。
「對了,忘了給夫人拿鞋……」枕絮匆匆從淨室出來,正好看見司闕為尤玉璣穿完鞋子站起身。
枕絮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直到尤玉璣望過來,她才快步過去攙扶著尤玉璣,將她扶進淨室。
尤玉璣沐浴時不喜侍女服侍,即使生病,也沒將人留下來,獨自寬衣進了熱水裡。
枕絮有點擔心,怕尤玉璣體力不支,或者摔了磕了。
抱荷拉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去,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嘀咕:「怕什麼,沒看見闕公主還留在那嘛?」
枕絮想了想,覺得也對,這才稍微放心些。
尤玉璣費力地解下衣服,又將裹胸的綢布一層層解開。她坐在熱水裡,感受著溫熱的水將發寒的身體裹著,身體裡面的寒意逐漸得到舒緩。
她在熱水裡泡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撐著桶壁跨出來,換上寬鬆的寢衣走出去。
尤玉璣有點驚訝司闕還在外面,仍舊坐在美人榻對面的一張藤椅裡。她從淨室走出來,他應當聽見了,可是他沒有望過來,正面無表情地反反復復拋著一枚銅板。
尤玉璣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才抬步往前走,在美人榻坐下,拿著棉巾輕輕擦著濕髮。
唯有風聲不停地在她身後窗紙上響個不停。
尤玉璣幾次抬眸望向司闕。她很想說他該回去換衣,該回去沐浴,甚至該喝驅寒湯藥。
她擦拭濕髮的動作慢下來。
「你……」尤玉璣蹙了眉,忽然不知道怎麼說。
司闕接住落下的銅板,望過來。
「你……怎麼都不說話?」尤玉璣有點不適應此刻屋中的安靜氣氛。
「我本來就不愛說話。」司闕面無表情地將手中銅板拋出去,卻沒接,任由它跌落在地滾進桌底。他望向尤玉璣,慢悠悠扯起一側唇角:「如果你想聽,那我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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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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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8 00:13:31
第九十六章 吃下
尤玉璣被他這麼一噎,頓了頓,噎回去:「那你還是別說了。」
她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看他,默默擦拭著濕髮。
司闕的目光落在尤玉璣纖細的手指上,目光隨著她擦髮的動作緩緩地走。尤玉璣感覺得到,可她不想理會他。烏髮上的水漬慢慢浸到棉巾裡。
尤玉璣眼前浮現毒樓樓主的身影,又想起許多之前聽到的關於毒樓樓主的狠辣之事。
賈文茵是被他推進湖裡的吧?他無辜地望著她對她撒謊,她說她相信他,她甚至擔心賈文茵日後會尋他的麻煩。
原來伊玉環說的也是真的。那個帕子的確是他灑了毒。他用乾淨的眸子望著她,親暱地喊著她姐姐訴說著自己的無辜,她還是相信他。
無關對錯,只是忽然覺得那些信任有被辜負。
在她替他出面幫他教訓司菡時,他在想什麼?他指責司菡的那些話幾句真幾句假?
在她冒險設計除掉康景王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
在他一次次示弱使她一次次照顧與庇護,他又都是怎麼想的呢?
是覺得好玩嗎?
還是在笑話她。笑她不自量力。畢竟她的保護本不是他需要的。在他眼裡,她的力量該是很渺小的吧?那些庇護是不是很可笑?
他從書樓跳下去裝成瘸了腿,後來不小心露餡。他紅著眼睛說他只是怕她離開。這話又是真的嗎?還是一時起了興致,捉弄她想看她的反應?
畢竟……他們都說毒樓樓主是個貪玩的瘋子。
那個時候她可真傻,沒反應過來他許是時常說謊,反倒心疼他。
一句句謊言織成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而來,將她裹住。密不透風不見天光,讓她再也難分辨那些縱橫的黏網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裡仍記掛著他的身體。擔心他冒著風雪去找紫珍珠會傷了身。他不應該沉默地坐在這裡,他應該回去泡個熱水澡,應該喝風寒藥,然後換上乾燥的衣服。
尤玉璣的眼中浮現了茫然。
飛快向後倒退的過往裡,他說了那麼多謊話,她還怎麼分辨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他的病是真的嗎?
他咳的血是真的嗎?
他活不過雙十之年的說辭,是真的嗎?
尤玉璣告訴自己應該狠心一些。既然分辨不了,就不該輕易做決斷。若他身體難受會自己回去換衣喝藥。
他不是她想像中那個脆弱的人,他很厲害,不再需要她的照顧與保護。
她擦拭濕髮的棉巾不知何時緩緩落下來,落在她的腿上,洇濕了她身上的衣擺,她卻渾然不覺。
可是,他今天早上還在發燒。她的指背曾親自探過的滾燙溫度。這也會是假的嗎?就像他從書樓跳下去裝瘸一樣裝可憐?會嗎?
這場風雪來得及,去得也快。尤玉璣側耳去聽,那些凶猛拍打窗戶的呼嘯嗚咽聲已盡數沒了蹤跡。她甚至隱約聽見了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的聲音。
那些沒有頭緒的雜亂思緒慢慢被她攏壓,她的心裡又緩緩平靜下來。
尤玉璣這才重新望向司闕。
司闕低著頭,閉著眼睛。
「司闕。」
尤玉璣喊他,可是並沒有得到回應,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從美人榻上下來,悄聲緩步朝他走過來。她一步步走近,直到立在他面前,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是與剛暖過來的身體完全不同的暖意。
尤玉璣抬手。她的手懸在兩個人之間停頓了片刻,才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肩。他肩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冰寒的濕意染上她的指腹。
司闕睜開眼睛,動作緩慢地抬起頭望著她,含著絲倦意。
尤玉璣別開眼,低聲說:「回去沐浴更衣喝藥,好好休息。」
「我走不動了。」他說。
尤玉璣驚訝地轉眸望過來,她嬌紅的雙唇微微張開,想說什麼,又慢慢將唇抿起。她忍不住去想他說的這話是真的嗎?
這個騙子。
尤玉璣瞪著他的目光多了層嗔意。她轉身往外走,立在門口換人,令人準備了沐浴用的熱水,又讓流風回去給司闕拿了身乾淨的衣服,還讓人端來風寒藥,再吩咐抱荷抱一床被子放在美人榻上。
這是姑且信了司闕的謊話,讓他在這裡泡個熱水澡,然後在美人榻上歇一歇。至於她?吩咐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她轉身往裡間去,心裡打算得好好的,她要將裡間的房門一關,回她舒服溫暖的床榻好好歇著去。
經過司闕的身邊,尤玉璣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躺在床榻上,拉過被子用棉被將頭臉也埋起來,才不要去管司闕有沒有按照她吩咐地去做。
尤玉璣喝的風寒藥裡面加了助眠的東西,不多時,她便睡著了。
‧
陳安之一直跪在王妃的外屋。
今天上午與尤家交涉過後,晉南王沒有再責罰他,確切地說根本沒有再理會他。望山和望江本想將人帶回去,請個大夫給世子爺瞧瞧膝蓋,至少也該吃點東西。可是陳安之拒絕了,他執意來了王妃住處,一聲不吭地掀開長衫前擺,在外間跪下。
巨大的悔恨迴蕩在他的心裡。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脾氣越來越暴躁,簡直是一點就著。昨天喝酒之久,不僅在宮中和大堂兄起爭執,還頂撞了皇后,這著實是不應該。回家之後,他又頂撞了母親,還害得母親動了胎氣……
一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對母親所作所為,陳安之臉上羞得通紅。
他怎麼可以這麼混賬?連最基礎的孝道都不遵守,實在是不像話,枉為人!
見王妃身邊的谷嬤嬤出來,陳安之急忙問:「谷嬤嬤,母妃身體可好些了?她可是願意見我了?」
谷嬤嬤嘆了口氣,說:「世子爺,王妃身上疲,已經躺下了。世子爺還是回去吧。」
陳安之紅著眼睛喃喃自語:「母妃還是不肯見我……兒子真的知道錯了,都是醉酒誤事。我、我說的都是不經腦的渾話……」
谷嬤嬤瞧著陳安之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多說了兩句:「世子爺,您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孩子。老奴知道您本性不壞,只是偶爾犯糊塗。王妃如今身體不舒服,您就別去跟前再惹她傷心了。」
陳安之僵硬地點頭,也不知道把谷嬤嬤的話聽進去幾句。
谷嬤嬤走過去,親自將陳安之扶起來,再勸:「世子爺回去吧。」
「是了,母妃暫時不原諒我不要緊,不能再讓母妃動了胎氣。」陳安之嗡聲,「還請谷嬤嬤在母親不那麼生氣的時候幫我帶句話,就說我會戒酒的,以後再也不喝了!」
谷嬤嬤欣慰地點點頭。如今府裡都在傳王爺對世子爺實在失望透頂,王妃這一胎生下來若是男孩,這世子之位許是要換人。這些話應該也傳進來了陳安之耳中,可瞧著他更在意王妃的身體。谷嬤嬤不由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世子爺,王妃失去長子好不容易有了您,一直把您當成眼珠子一樣寵著。聽老奴一句話,過了年等初八的時候,聽話去軍中待一年,等回來了,挫挫身上的稚氣,會讓王妃更欣慰的。」
陳安之擦擦眼角的淚,胡亂點頭:「我會去的。努力掙功名,給母妃爭氣。」
谷嬤嬤心想哪裡用您掙什麼功名。
陳安之這才回去,剛走出院子迎面遇見陳凌煙。陳凌煙氣呼呼地想要拉著他說話,可陳安之實在沒什麼精神,並沒有與她多說,沉默地回了自己院子。
他沒什麼胃口,趴在床上發呆。昨天晚上忤逆母親的事情,狠狠敲打了他,讓他接受不了那樣一個混賬的自己。
‧
方清怡聽著綠梳的稟告,慢慢擰了眉。綠梳在向她稟告今天上午尤家和王府的交涉。
方清怡原本想著尤玉璣的和離不過是虛張聲勢,掩耳盜鈴地給自己找點臉面罷了。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尤玉璣鐵了心要和離,且尤家居然也支持。這世道,一個降國女與世子爺和離,未來的路可不怎麼好走。
「既然這樣……」
方清怡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外面的風雪已經停了,是另一種肆虐後的靜謐。
方清怡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為了自己肚子裡的「男孩」當成世子,且又不會被過繼給主母,原本打算除掉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再除掉尤玉璣和陳安之。
既然尤玉璣不想再佔著世子妃的位子,那麼她就放她一馬?
方清怡探手出窗外,指腹拈了一點落在外面窗台上的積雪,冷笑了一聲。
也不對。
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和陳安之必須死,有人死就得有替死鬼。尤玉璣當這個替死鬼挺合適的。
呵呵。
方清怡冷笑了一聲。
外面有人叩門,綠梳趕忙快步走過去,原來是廚房的人過來送酒。方清怡要的這些酒本來中午就該送過來,可是因為這場忽然而至的暴風雪,拖延到現在才送來。
方清怡後背抵在窗口,望著下人們將一壇又一壇的酒送進來。
過年的時候,哪哪都在燃放煙花爆竹。每年過年那一陣總要發生些大大小小的火災。
她放一把火,也不算太顯眼。
方清怡咯咯地笑著。
‧
尤玉璣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藥效讓她剛剛睡得很沉,此時醒來頓時有一種舒適之感。她慢慢睜開眼睛。
入眼,是司闕近在咫尺的眉宇。
尤玉璣眼睫緩慢地顫動了一下,她習慣性地將搭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拉,免得他著涼。
她提被角的動作忽然僵住,指背還貼在他的肩上。
她清醒了。
尤玉璣慢慢蹙了眉,她剛想將司闕推醒,讓他離開她的床,視線不由落在自己拉被子的手上。
她的手上纏了白紗布。
她萬分確定自己的手在睡前是沒有纏紗布的。她茫然地收回手,攤開手指,瞧著自己的手心。離得近了,她能聞到一點點藥味兒。
她記得這個味道,是司闕上次給她上的那種擦傷藥。
尤玉璣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的手心,後知後覺司闕已經醒來。她抬眸望過去,撞見他凝望她的眼眸。
那雙,她喜歡的乾淨又明澈的眸子。
司闕將一個小瓷瓶塞到尤玉璣的手裡。
「這是什麼?」尤玉璣問。
「吃了之後,可以讓我內力散盡的毒。」司闕慢慢湊近,依戀地將臉埋進尤玉璣溫暖的頸間輕蹭。
他說:「餵我吃下,以後我還是姐姐喜歡的那個阿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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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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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8 00:13:51
第九十七章 一吻
她喜歡的那個阿闕?
尤玉璣沉默了許久。她開始自問,先將那些氣憤與委屈的情緒趕走,冷靜地問自己以前喜歡他什麼,又問自己以前對他的喜歡是幾分。
大多時候,她總是能清楚地弄清自己的心。
她隱約明白對司闕的喜歡源於最初的欣賞,和後來綿綿的憐憫。
是這樣的嗎?
尤玉璣眸中浮現一抹茫然,這種茫然越來越黏稠,黏黏糊糊地纏在她的思路上,讓她不能再冷靜思考。
尤玉璣長久的沉默,讓司闕抬著眼睛端詳著他。他盯著她的眼睛,從她眸中的細微變化仔細分辨她在想些什麼。
司闕忽然開始怕。
他怕她會微笑著搖頭說沒關係她不生氣。
——不在意才不會生氣。
他年少時有很多渴望的東西。他渴望不用每日都喝藥,渴望不必每日待在屋子裡,渴望去看看外面的山河湖川。曾渴望健康的身體,更曾渴望父皇與母后望向他的目光如看向太子哥哥那般。
直到他知道真相,所有的渴望都成了笑話。大概從那時起,這世間萬物便沒有什麼是他特別嗜好或想要的,連喜怒哀樂都成了一種奢侈。他開始煉毒,奇思妙想地換著法子來毒人。
他冷眼看著那些人千奇百怪的死狀,企圖刺激自己的感官,讓他擁有情緒,即使是惡劣的。
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活著或者死了於他而言並沒有太多區別。
面前這個女人,最初不過見色起意,後來她的溫柔於他不堪的過往而言又多了特別的意義。
他騙了她,更騙了自己。那些被她保護著的時日,簡直是灑了毒的溫柔陷阱,比他煉出的任何毒都要厲害。
什麼百毒不侵,不過是沒有遇到致命毒。
尤玉璣溫聲開口:「你為什麼還來找我?」
司闕盯著她的眼睛,竟可笑地不敢輕易作答,擔心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轉而彎了唇,眼尾裡也多了一縷勾人的瀲灩。她柔聲問:「捨不得?」
司闕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許,連他自己對這份感情也存在質疑。在尤玉璣這裡,他麻木的人生裡多了些情緒。這些情緒的起伏曾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也不清楚換一個女人還能不能再給他帶來這種情緒的波動。
他是個賭徒,什麼都曾拿來下注。此時此刻,他握著籌碼卻遲遲沒有輕易放下。
尤玉璣忽地湊過去,吻了吻司闕的唇角。
司闕怔住,驚愕地盯著她的眼睛。唇角的溫柔蜜意是那麼熟悉。一瞬間,司闕的眼前浮現了許多往昔的畫面。
尤玉璣望著他,對他笑,輕輕一吻後便很快退開。短促相貼的一吻變得更加令人沉淪。
片刻後,司闕收了收神,重新望向尤玉璣,眸色漸深。平靜的眼波下,是他自己都不曾覺察到的波濤。
許久後,司闕緩緩開口:「狐狸精。」
頭一遭,他在她面前說出來。
尤玉璣嫣然一笑,原來他平常是這樣稱呼她的?
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司闕的臉頰,柔聲問他:「再不喚姐姐了?」
司闕抿著唇,凝望著她的神色。
他不懂她想做什麼。
「我姓尤,名玉璣,小名鳶鳶。今年十九,生辰八月二十二。」尤玉璣拈著一縷司闕落在肩上的髮,慢悠悠地纏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她悠悠望過來,柔聲:「真的不再喚姐姐了?」
司闕忽然抬手,用力地握住她纖細的皓腕,纏在她指上的髮絲徐徐散開滑落下去。
瞧著司闕面無表情的面龐,尤玉璣輕笑了一聲,望著他開口:「我有些渴,給我倒杯溫水。」
司闕仍舊保持著緊握她手腕的姿勢,沒動。
尤玉璣也不急,眉眼溫柔地含笑望著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皓腕上的力道逐漸鬆了。
司闕起身下了床,走到屋中的方桌旁倒水。
尤玉璣悠悠望著司闕的背影,眉眼間的溫柔淺笑稍微淡去了些。
她剛剛試過了——
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時,仔細分辨自己的心。沒有厭惡和抵觸,和以前與他親暱時的感覺差不太多。她便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拋開那些柔情的憐憫,還剩些喜歡。一些說不清緣由的、更純粹的喜歡。哪怕只是身體的喜歡,也的的確確存在。
雖然這種被剖開的喜歡,不太多。
至於他為什麼還過來尋她?至於他以前和現在對她到底是怎麼想,既重要也不重要。
她問過自己的心了。
她對他仍然存在的喜歡,是最重要的。
看著司闕倒完水轉身走過來,尤玉璣坐起身,接過他遞來的水。
「多謝。」她先倒一聲謝,才小口喝了一口。溫水入口,她的眉心立刻微微浮起一層不悅。她抬起眼睛來,仰望著立在身前的司闕,虛弱的聲音裡溫柔仍存:「有些涼,幫我去外間喚人重新燒一壺。」
頓了頓,她再彎了彎唇角:「好不好?」
司闕垂眼瞥著她,將她嫵麗的眉眼映在眸子裡。
狐狸精。
他欠身,拿回她手中的瓷杯,略抬下巴,將裡面的溫水盡數飲盡。他這才轉身,將水杯放在桌上,往外去喚人。
尤玉璣用指腹輕輕抹去唇角的一點濕意,目光追隨著司闕的背影。他如今對她是不是取樂也沒那麼重要。
不管何時,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她唯一動心了這麼一次,哪能落得個被對方拿來取樂的結果?
她要他。
她要他全心全意喜歡她,痴戀她。
不多時,司闕提著一壺水走回來。這壺水是剛燒好的,熱得不能入口。司闕立在方桌旁,將壺中的熱水倒進一個瓷杯裡,再取了另一個空的瓷杯,兩個瓷杯不停地倒水,讓熱度快些降下去。
一時間,屋內只有水柱聲。
他將稍微涼了些的水遞給尤玉璣。
「多謝。」她勾眸輕笑,旖唇輕輕碰了碰水面,就把杯子重新遞給他,「還是有些燙。」
司闕微眯了眼,哪裡還覺察不出她的故意刁難?他默不作聲地將杯子接過來,又回去繼續拿兩個杯子相互倒水。
他親自嘗了溫度,又一次將涼下來的水遞給尤玉璣。
「麻煩你啦。」尤玉璣微笑著接過來。
司闕垂著眼,冷眼看她還要怎麼折騰。
果然,她很快抬起眼睛,瀲灩的眸光裡佯裝出幾許不好意思。她軟軟地說:「怎麼又涼了呀!」
司闕從容地將水杯接過來,放在床頭小几上,然後抬手將攏著兩縷烏髮的玉扣解下來。他當著尤玉璣的面,將玉扣輕輕一掰,然後將裡面的粉末倒進水杯裡。
尤玉璣瞧著他的動作,慢慢蹙了眉。
他卻拿起瓷杯,一邊望著尤玉璣,一邊徐徐輕晃杯子,讓藥粉逐漸融化。
「什麼東西?」尤玉璣不由問出來。
他總不會氣急敗壞地直接給她下毒吧?
司闕沒回答,反而是悠閒地晃了晃瓷杯後,自己喝了兩口。
「你在喝什麼?」尤玉璣實在是擔心這個小騙子做出什麼瘋癲的舉動,畢竟是能跳樓能讓她餵他吃毒藥的人。
司闕並沒有回答,而是問:「姐姐還要喝水嗎?」
「不喝了。」尤玉璣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她剛要站起身,司闕的胳膊擋過來,讓她重新在床沿坐下。
司闕偏過頭,又含了一口水不吞下。他彎腰,一手壓在尤玉璣的腰側,一手抬著她的下巴,捏開她的嘴。
「你……」
司闕俯身,將口中含著的水餵給她。
尤玉璣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眼睫一眨不眨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他。她伸手去推他,可他從不是她以前認為的弱不禁風。她的推卻沒有任何效果。反而手腕被司闕輕易禁錮。尤玉璣向後仰躺而去,司闕整個人壓上來。她的雙手手腕交疊,被他壓在頭頂。
親密無間的唇舌相吻間,他將口中含著的那口含著藥的水餵給她。
司闕望著她驚愕的眼眸,他漆色的眸子慢慢漾出笑。
尤玉璣掙扎的動作逐漸停下來。
司闕離開尤玉璣的唇,轉而湊到她耳畔,輕輕咬住她的耳垂磨咬親吻一陣,又湊到她耳畔,低聲:「狐狸精。」
兩個染了風寒未退燒的人,兩具燙熱的身體。
尤玉璣微微偏過臉,望著床幔輕輕晃動的細微弧度。下一刻,她的下巴被司闕握住,強迫她轉過臉來。
司闕望著她,天生的冷顏慢慢攀上笑容,這笑容越來越濃烈,逐漸燦爛起來。他說:「姐姐怎麼不問我在水裡加了什麼東西?」
世人皆知毒樓樓主全身上下哪裡都是毒,從他身上拿出什麼毒都不會讓人意外。
「什麼東西?」尤玉璣如他所願問出來,實則心裡並不認為這會是什麼毒物。
「催情散。」
尤玉璣呆住,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司闕饒有趣味地低低地笑出聲來。
尤玉璣摸到身側的枕頭,直接朝司闕扔過去,然而司闕連躲都沒有躲,繼續低聲地笑著。
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洇紅的眼尾輕勾展露笑顏。她抬手,拉住司闕的衣襟,將人拉著俯下身來,靠近自己。
她含笑望著司闕的眸子,因生病而沙啞的嗓音因為溫柔的聲色有了另一種特殊的嫵媚。
「阿闕說姐姐去找哪個小郎君快活好呢?」她眉眼間的笑意漸漸染上狐媚,「阿闕不會以為姐姐只跟你好吧?」
司闕收了笑。
你敢?狐狸精!
‧
景娘子急急匆匆地回來,帶著卓文和卓武。尤玉璣今天早上讓她去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卓文那邊也有了當初擄走林瑩瑩的土匪的消息。
「夫人呢?」景娘子問枕絮。
枕絮猶豫了一下,才說:「夫人染了風寒,大夫給開了藥,現在應當還睡著呢。若不是緊要的事情,待會兒再稟?」
「再等一會兒也不礙事。萬事以夫人身體為重。」景娘子嘆了口氣,這是想到尤玉璣的母親了。
枕絮點頭,說:「夫人最近實在太操勞了。不過還有好些事情壓著沒辦呢。」
枕絮指了指花廳的方向,說:「紅簪姨娘還在等著呢。」
景娘子順著枕絮的手望過去。
今兒個一早,紅簪來請安時,尤玉璣提前讓人遞話給她讓她在其他幾位姨娘離開後,多留一會兒。
自得了話,紅簪心驚膽戰地等著。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從早上一直等到了下午。她焦急地從窗戶往外望去,再這麼等下去,夫人該不會等天黑了再來見她吧?
紅簪心裡隱隱不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8 00:14:09
第九十八章 親哪
抱荷端著藥,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叩門:「夫人,您醒了沒有?若是醒了把驅寒的薑湯喝了吧?」
尤玉璣將壓在身上的司闕推開,偏過臉輕咳了兩聲,止了咳才喚抱荷進來。
司闕慢悠悠地坐起身,將落在地上的枕頭撿起放回床榻。
抱荷雙手抱著食托進來,打量著坐在床榻上的兩個人,敏銳地發覺闕公主的頭髮亂了!
她不由驚了。
——這兩人都病得這麼重了,還能滾到一起膩歪?
抱荷規矩地將食托放在床頭小几上,再將上面的兩碗薑湯依次遞給尤玉璣和司闕,然後安分地立在一旁。
抱荷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望向坐在床邊的兩個人,兩個人都低著頭在喝薑湯。
人長得好看,真真是做什麼事情都賞心悅目!
尤玉璣喝了一半實在喝不下去,將碗遞還給抱荷,詢問:「紅簪還在花廳嗎?」
抱荷點頭,問:「夫人果真是病了,居然把紅簪姨娘還在等著您的事兒都給忘了,沒吩咐下面的人傳話,咱們也不敢輕易請姨娘回去。夫人既然不舒服,那先讓她回去?」
「不,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見她。」尤玉璣搖頭,「酉時末再讓她回。她詢問任何事,只說不清楚。」
抱荷聽不懂尤玉璣的用意,仍是點頭應下。她又說:「景姑姑帶著卓文和卓武回來回話了。聽說卓文查到了當初林姨娘被擄走那事的蛛絲馬跡。」
尤玉璣一怔,立刻說:「好,我換身衣服就出去見他們。」
抱荷端起食托往外走,去傳話。
這段時日,尤玉璣始終記掛著林瑩瑩。她的事情,比方清怡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把戲要重要多了。
尤玉璣站起身去換衣,剛邁出一步,又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司闕。
她可還記得他往剛剛兩人喝的水裡加了催情散。
司闕坐在床邊,上半身微微向後仰些,一手撐著身側的床榻上,另一隻手修長的指間轉著一枚銅板。深色的銅板在他皓白的長指間飛快翻轉著。
尤玉璣在她指間的銅板上多看了一眼,他好像很喜歡玩銅板。
司闕長指飛快翻撥銅板的動作一頓,忽然抬眸望過來,問:「怎麼,姐姐藥效發揮作用了?」
藥效?
尤玉璣很確定自己身體裡沒有任何異常。
「小騙子。」尤玉璣嗔視他了他一眼,轉身朝小間走去。後背傳來司闕愉悅的低笑聲。
司闕笑了一會兒,才懶洋洋地起身,追隨著尤玉璣的腳步去了小間。他倚靠著門邊,望著尤玉璣換衣。
尤玉璣剛將身上的寢衣脫下來,拿了雪色的裹胸布要纏。她轉眸望過來,司闕望著她懶散地笑了笑,問:「姐姐需要幫忙嗎?」
以前,他也時常沿著她婀娜的曲線幫她一圈圈纏繞。
尤玉璣一手壓著裹胸綢布在胸前,一手扯開另一邊。她對司闕彎了彎唇,說:「不需要。下次記得要敲門哦。」
司闕微眯了眼。
「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尤玉璣再說。
她可不會再對這個小騙子心軟。
司闕望了一眼從椅背滑落到地上的寢衣,轉身走了出去。他並沒有走遠,立在門外,背對著房門的方向,聽著裡面細微的聲響。
他將指間捏著的那枚銅板高高拋起,再接住。銅板安靜地躺在他的手背上——反面。
他冷眼瞥著那枚銅板,面無表情地將它翻到正面。
身後的房門被推開,尤玉璣換好衣服走出來,往外走去見景娘子和卓文、卓武。司闕在尤玉璣離開後,走進小間。他拉開椅子坐下,撿起尤玉璣落在地上的寢衣,覆於臉上,寢衣上殘著她身上特有的淡香和溫暖。
他不是猜不透尤玉璣所想。
忽然的縱容可不是什麼良心發現。
只是,司闕也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如尤玉璣所願,擁有愛人的能力。
「有點難吧?」他自問。
‧
「那伙山匪的老窩在松樹山,土匪頭子姓張,是個曾經被降了罪的小武將,所以手下勢力不小,又和京中幾個官兒有些交情,所以多次打劫搶財物,也能安然脫身。他上次應該是想劫一個富商,那富商提前得了消息改了道。土匪一伙沒堵到土匪,恰巧遇見了歸家的林姨娘。」
聽到這裡,尤玉璣的心揪緊了,急急追問:「然後呢?」
「屬下讓鏢局的那群走江湖的人一直在查,確定林姨娘是遇到了張土匪。可是蹊蹺就在土匪窩被人一鍋端了!」卓文道,「張土匪這幾年仗著與官員的關係囂張跋扈慣了,誰也沒想到不聲不息一夜之間整個土匪窩全被滅了,一個活口沒留!」
卓文想起當時看見松樹山的屍山,仍舊覺得一陣寒意。
尤玉璣急聲問:「那林姨娘呢?」
這些緣由哪裡有林瑩瑩的安危重要?她聽著卓文所說,不由擔心起林瑩瑩的安危,擔心她會跟著那些土匪一起遭遇不測。
「沒有找到林姨娘的屍體。」卓文皺著眉搖頭,「屬下派人將土匪窩上的屍體一個個檢查過。土匪窩裡本來就沒有幾個女人,不可能看錯。整個松樹山都沒有找到林姨娘的屍體。」
線索,在這裡又斷開了。
「松樹山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懸崖峭壁,若跌落下去,屍身實在難尋。」卓文頓了頓,「若林姨娘是土匪窩遭遇滅頂之災之前遇了不測,那群土匪很可能把屍體從懸崖拋下去……」
尤玉璣許久沒有開口。
尤玉璣眼前浮現林瑩瑩彎著眼睛對她笑的甜美模樣,林瑩瑩喚她姐姐的甜甜聲音彷彿還在耳邊。
為她準備的過年新衣裳還放在箱籠裡,是她最喜歡的粉色。
卓文和卓武對視一眼,都跟著沉默下來。
就在他們兩個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揭過了,尤玉璣開口:「去查一查是什麼人屠殺了那群土匪。」
這裡不是司國舊地,她探聽消息遠沒有以前那樣方便,可她還是想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總想將事情剝開,拋個清清楚楚。
枕絮從外面進來,稟話:「夫人,崔姨娘過來求見。她早上來時,似乎就有事找您。」
尤玉璣先讓幾個人在書房等著她,起身往外走去見翠玉。
翠玉立在簷下,踩著積雪,滿腹心事。看著尤玉璣從書房出來,她趕忙迎上去:「聽說夫人病了,可好些了?」
「只是略染風寒,小事。」尤玉璣微笑著說。
翠玉聽著尤玉璣聲音裡的沙啞,趕忙說:「夫人應當多多休息才是。」
尤玉璣點點頭,問:「尋我是有事?」
翠玉眸光閃了閃,低聲問:「上次托夫人送去給瑩瑩父母的東西還沒送去吧?」
「明天是年三十,正打算明天上午和我的那份派人一起送去。怎麼了?」
「是這樣的……」翠玉硬著頭皮解釋,「我想著等過了年,元宵節的時候親自送過去。」
尤玉璣沉默了一息,也不多問,吩咐枕絮將翠玉之前送來的盒子取來還給她。
翠玉道了謝,抱著她的寶貝盒子,腳步匆匆地離去。
「都說崔姨娘愛錢,這是不是捨不得了?」枕絮隨口說。
「許是急用錢。」尤玉璣轉身往回走,腳步停頓了一下。她重新轉過頭望向翠玉,低聲吩咐:「派個伶俐的小丫頭盯著崔姨娘。」
尤玉璣回了書房,詢問起交代景娘子的事情。
「夫人,東西已經偷偷弄到手了。因為過年,借著打掃掛燈籠置辦花卉的緣由,派人偷偷用帕子蘸了方姨娘釀的酒。已經快馬加鞭送去了趙府。趙夫人正照例讓大夫診胎象,便讓大夫查看。那酒果真有問題!具體摻了什麼東西,還得花點時間研究,我先回來回話。趙夫人說等那邊查明白了,立刻帶人過來。」
江淳得知尤玉璣這邊有小人作祟,恨不得騎著快馬立刻趕過來。可是今天下午的那場暴風雪實在駭人,她又身懷六甲,趙升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出門。
尤玉璣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去尋王妃,將事情告訴王妃。可是如今她沒有確切的證據,方清怡又是王妃的親侄女。
再說,方清怡想要謀害王妃只是尤玉璣的猜測,這更沒有證據。
要不等江淳那邊送來確切的證據,再尋王妃?反正左右不差這一日。
尤玉璣問:「今日我沒顧得上問,王妃胎象可還穩?」
「許是穩了吧。我剛剛去廚房的時候,還聽說王妃出了屋,去暗香院了呢。」抱荷說。
尤玉璣望著窗外的晚霞,驚訝地問:「怎麼是去暗香院?」
就算是王妃想見方清怡,也是將人叫到眼前,怎麼親自過去了?
「今天是方姨娘的生辰。」抱荷解釋。她又笑著感慨:「到底是親侄女,王妃對方姨娘可真上心呀。」
尤玉璣蹙著眉緩慢地點了點頭。
她還病著,身上乏得很,交代了幾件事後,起身回屋。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質疑自己是不是太惡意揣摩方清怡了?她與王妃關係明明這樣好,王妃還親自去給她過生辰。她真的會害自己的親姨母?
可是,方清怡既然已經對陳安之動了手,怎麼就不可能對王妃動手?
尤玉璣不想疏忽這一絲懷疑,她怕這一絲疏忽,錯過了救下一個孕婦的機會。
尤玉璣回了屋,看見司闕懶洋洋地坐在窗下逗著百歲。
尤玉璣忽然有了主意。
「司闕,幫我一個忙。」她急說。
司闕停下逗貓的動作,詫異地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快步走到他面前,從布帶裡取出那個蘸過酒的帕子,說:「幫我看看這酒裡兌了什麼東西。你一定能認出來的。」
司闕瞥了一眼,說:「你親我一口我就幫你看。」
尤玉璣怔了怔,往前邁出一步,彎下腰依言想要去親吻他。可是就要吻上司闕唇角的前一刻,尤玉璣的動作生生停下來,改為用指腹若即若離地蹭過司闕的臉頰。
她慢慢勾唇,眼尾輕挑,眸光瀲灩地望著司闕:「告訴姐姐,姐姐就讓你親。」
司闕本已等著香甜的吻,忽地被尤玉璣一噎,他盯著尤玉璣的眼睛,在心裡罵了句狐狸精。
狐狸精,跟我討價還價。
他才不生氣,他慢慢笑起來,將腿上的百歲隨手一丟,抬起一條腿來,腳腕搭在另一條腿,上半身也向後倚靠著,換上這般懶懶散散的姿勢。他抬抬眼望著尤玉璣,漫不經心地問:「親哪?」
被丟到地上的百歲喵嗚了兩聲,很不開心地耷拉著尾巴往外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8-18 00:14:26
第九十九章 火海
尤玉璣整理著衣服,司闕懶洋洋地靠著美人榻一頭,瞧著她細白的指翻轉繫著腰間的帶子,下意識地用指腹摸了一下唇角殘留的香。
尤玉璣整理好衣裳,轉身往外走,經過門口順手拿了衣架上的棉斗篷。
司闕慢悠悠地跟出來,立在裡間門邊斜倚,望著她說:「你還病著。」
「去去就回。」尤玉璣將斗篷胸前的扣子搭上。她推門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眼波流轉地望了司闕一眼,再推門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闕的錯覺,總覺得這隻狐狸精勾引人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他望著尤玉璣走遠,涼風吹起她斗篷的衣角。
他又補了一句:「早些回來。」
也不知道尤玉璣有沒有聽見。
司闕長指間翻轉著一枚銅板,悠悠自語:「早些回來,可別在外面時藥效起了作用。」
‧
尤玉璣已經想好了,既然知道方清怡在給陳安之的酒裡加的東西是燥怒散,她打算將這件事情告訴王妃。憑王妃的手腕想去調查並不難。方清怡想要害王妃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的確是尤玉璣的猜測,並沒有什麼證據。可若王妃知道方清怡想要謀害陳安之,她應當會有所防備。
至於其他的事情,尤玉璣可能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實在覺得有心無力,管不了那麼多了。
尤玉璣還沒走出曇香映月,反倒先遇到了王妃身邊的人過來請她去暗香院。
尤玉璣微微蹙眉,心間閃過一絲疑惑,一時沒想明白王妃這個時候喊她去暗香院是為了何事?她已說通晉南王,只待過幾日進宮賀歲時一起稟明西太后。按理說她最後留在晉南王府的這幾日,王妃應該不會再找她。更何況還是找她去暗香院。
‧
「姨母身體不適還能過來給清怡過生辰,清怡心裡好生歡喜。」方清怡親自倒了杯茶,微笑著遞給王妃,「姨母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飲酒。喝杯熱茶暖暖身。」
方清怡還要起身親自給王妃拿她平日裡最喜歡的糕點,王妃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你如今也懷著身子,這些事情便不用親自做了。」王妃將方清怡的手攥在掌中,輕輕摩挲著。她笑著說:「最近這幾年你每年生辰,姨母都陪著你。如今你母親不能在你身邊,姨母自然更要過來陪你。」
方清怡微笑著,聲音裡含著絲甜:「姨母對我真好。」
王妃望著方清怡輕嘆了一聲,低落地說:「是姨母不好,當初看出你和安之走得近,沒有及時阻攔,讓你落得今日情景。我的清怡理應風風光光地八抬大轎嫁出去成為別人明媒正娶的妻。」
方清怡一怔,心窩裡酸了一下,臉上的笑臉也慢慢淡了。
她自己何嘗不後悔……
如今成了妾,就連過生辰,也因為是年三十前夕的日子,大家都忙碌,她連如以前那幾年邀人小聚都不行。以前她身為侯府女,即使是忙碌的日子,別人也會擠出時間過來陪她,如今誰還會過來給一個妾過生辰?
王妃望向自己的肚子,心裡生出許多自責來。她自責於自己對子女的溺愛和縱容,將一雙兒女都養得不算太好。她也不知道從現在開始板正這一雙兒女還來不來得及。肚子裡的這個,她一定會好好教的。
王妃輕嘆了一聲,換上笑臉,說:「好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咱們不提不開心的事情。」
「好。有姨母陪著,我已經覺得很歡喜了。」方清怡壓下心裡的悔恨和仇恨,重新微笑起來。
王妃喚自己的侍女,拿來事先給方清怡準備的生辰禮物。
「提前半年讓琉璃閣給你做的。」王妃將一雙翡翠鐲子從盒子裡取出來,親自給方清怡戴上,「瞧,咱們清怡這小手長得白皙,這鐲子戴在你的腕上最好看不過。」
王妃身後伶俐的小丫鬟也跟著誇了兩句。
王妃將方清怡垂落的一縷髮輕輕掖到她耳後,柔聲說:「清怡,雖然如今你是妾的身份,可好在還在姨母身邊。只要姨母還在,必然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由妾升為繼室,乃高門大戶的大忌。
可當初她能夠決然地大膽替妹妹做主決意和離,如今也想再大膽一次。等陳安之和尤玉璣這樁錯的婚事結束,她再想想法子動點手段讓方清怡成為陳安之的繼室。
只是這事實在難辦,她還沒有與晉南王通過氣,擔心其中再有波折,暫時不想告訴方清怡。她雖然想這樣做,可若晉南王實在反對,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若現在與方清怡說了,待他日有變,不僅讓她失落,更容易多生事端。
方清怡瞧著腕上溫涼的鐲子,她的決心有微微動搖。人非草木,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能不知道嗎?從小到大,姨母對她一直都很好。
她輕輕轉著腕上的鐲子,眼中浮現了猶豫。
方清怡抬起頭,看著王妃拿起那杯她倒的茶水。她眼睜睜看著王妃喝茶,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忽然很想阻止王妃喝這杯灌了迷藥的茶水!
可是、可是……
方清怡整個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已經做了那麼多事,難道真的要因為一時的不忍心功虧一簣嗎?她怎麼阻止?王妃若知道了她做的事情,她會不會落得個亂棍打死的下場?
慌亂、緊張,還有掙扎。
最終,她緊緊抿著唇,看著王妃將杯中的茶盡數喝了。
方清怡用力攥著手中的帕子。
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回頭路。
「世子和小郡主過來了。」綠梳掀起簾子進來稟話。
方清怡一怔,意外地看著陳凌煙走進來。
「表姐!」陳凌煙甜甜地笑,撲到方清怡身前,獻寶似地將自己準備的禮物捧上來。
她歪著頭帶著點少女的嬌憨:「表姐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了,我就親自做了個荷包給表姐!」
她將荷包翻過來,指給方清怡看:「表姐你看,我把你最喜歡的琴一個字一個字繡在裡面了!」
「你還記得表姐生辰。」方清怡微笑著。
「當然呀!」陳凌煙將眼睛笑成月牙,她最近時常往侯府去看她外祖母,總是見不到人。
「渴死我啦!」陳凌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咕咚喝下去。
方清怡張了張嘴,想阻止的話又慢慢咽下去。她本來沒想害陳凌煙,是陳凌煙自己過來的……
她也沒有辦法。方清怡安慰了自己。
陳安之沒有聽兩個表姐妹的寒暄,仔細觀察著王妃的神色。王妃一眼也沒有看過他,他訕訕坐下,輕易不敢開口。
陳凌煙吸了吸鼻子,問:「表姐,你這裡的酒味怎麼這麼濃呀?」
「最近一直在釀酒消遣來著。」方清怡微笑著答話,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輕輕掃過。
釀酒不過是個藉口,實則是她提前將酒澆在了房子周圍。酒,是極佳的助燃之物。
侍女端著晚膳進來,席間陳凌煙一直嘰嘰喳喳地與方清怡說話,王妃偶爾慈愛地開口。陳安之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仍舊心不在焉地想著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怎麼就那麼混賬了?簡直就是鬼上身。
方清怡沒吃多少東西,綠梳走進來對她輕輕點了下頭,方清怡便知道此時尤玉璣已經從曇香映月出來,正往這邊來。
她拿起白瓷小碟裡的一塊蜜餞,唇角勾出一抹笑來。
晉南王答應尤家和離之事不過是逼不得已,若能有選擇,晉南王一定更希望尤玉璣乖乖待在王府。或者說,死在王府。今晚這裡一場大火,尤玉璣恰巧趕過來,晉南王這個黑心肝的正好可以順水推舟將罪責扔到尤玉璣身上,先活活打死再說。
看呀,她多替晉南王府著想。
「綠梳,去廚房看看栗子雞好了沒有。」方清怡吩咐。
綠梳應著,轉身往外走。
方清怡又補了一句:「怎麼覺得有點冷,是不是又要變天了?把門窗都關一關。」
本是冬日,四扇窗戶只開了一扇。綠梳走過去將那扇窗戶關上,才出去。王妃身邊的兩個丫鬟也跟著綠梳出去幫忙端菜。
王妃摸了摸方清怡的袖子,關切地說:「是有點薄,如今天寒多加衣物,孕期若染風寒,苦的可是自己。」
「嗯。我會的。」方清怡望著自己的袖子。單薄嗎?她好像已經分不清冷與熱。
方清怡又等了一會兒,才微笑著開口:「姨母,我好像是有點冷。我去裡間拿件外衣。」
「去吧。」王妃揉了揉眼尾,有點犯睏。
方清怡款款走進裡間,並沒有拿什麼衣服,而是立在門口,從木門上面的雕花縫隙間,望向外面的三個人,看著三個人搖搖欲墜,逐漸趴在桌上。
火焰已經在房子周圍燃起來。
方清怡隔著這道小門,遠遠望著窗外隱約可見的火焰。她推開門,走出去,拿了高腳桌上的燭台,依次點燃提前澆過酒的木質家具。
走到桌旁,她看著昏迷的三個人,稍作猶豫,端起桌上的酒壇子,閉上眼睛將酒水澆在王妃的身上。
她的手在發抖。
空酒壇啪地一聲落了地,摔個粉粹,方清怡臉色煞白地向後退了一步。
「咳咳……」陳安之痛苦地睜開眼睛,頭痛欲裂。下一刻,他被眼前的大火駭住。
「母親、凌煙……救、救火……」他虛弱開口,聲音低得聽不見。
方清怡僵在那裡,死死盯著陳安之。他吃的迷藥最少,竟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清怡……」陳安之踉踉蹌蹌站起身,朝她走來。
方清怡白著臉向後退。
陳安之朝她撲過來的那一刻,方清怡從袖中扯出匕首,用力胡亂地刺進他的腹中。
陳安之縱使虛弱,撞過來的力道也不小,兩個人一起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方清怡的後背抵在牆上。
燃燒的燈籠從房樑落下來,擦過陳安之的手臂,劃過方清怡的視線。
原來陳安之衝過來是保護她不被燃燒的燈籠燒傷!
鮮血汩汩灼燒著方清怡握刀的手,她的手不停地發抖。她想大聲地尖叫,可是喉間被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愣愣望著方清怡。
他過往的所有認知,在一瞬間顛覆。
‧
尤玉璣趕到暗香院時,暗香院已成了一汪火海。
曇香映月裡,司闕冷眼瞥著百歲舔毛。他忽地想起尤玉璣望著他狐媚地笑:「阿闕不會以為姐姐只跟你好吧?」
不行,他得去找這隻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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