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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不肖生] 江湖怪異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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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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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6:05
標題:
[平江不肖生] 江湖怪異傳《全文完》
江湖怪異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光緒年間諸案例:貢院中之懸屍、三件巫蠱殺人案等,
多與排教、師教、諸天教徒勾結惡人詐騙錢財有關。
三件巫蠱殺人案經官方審理結案。
貢院中之懸屍一案,官方審理為.....
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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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6:42
簡介
《江湖怪異傳》是平江不肖生的作品,成書於1923年,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共21章,計六萬字。書敘作者家鄉湖南巫風等事。湖南素多迷信,尤尚巫術,書中所舉光緒年間諸案例:貢院中之懸屍、三件巫蠱殺人案等,多與排教、師教、諸天教徒勾結惡人詐騙錢財有關。三件巫蠱殺人案經官方審理結案。貢院中之懸屍一案,官方審理為死者自縊結案。時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盛行,長沙城裡一班公子哥兒組織的頑意團,便研究起偵探術來,對懸屍一案頗多懷疑,經多方分析、調查,漸露端倪。民元伊始,頑意團一班人因從軍有功,傅繼祖掌管湘潭縣,譚延壽在軍務廳,公孫賓之在民政司,重新偵察此案,終於水落石出,將謀財害命的兇手槍斃完案。書內鋪排“打猖”大典,鬥黑山聖母,廣東老媽子行魘術,關大雄“巫蠱殺人”,許多奇奇怪怪情節,或由著者正面道來,或從羅滿口中側面說出,寫得恍恍忽忽,若真若幻。在諸語怪說部中,彼實獨具一格。尤其全卷以頑意團偵破彭禮和“被鬼迷死”案貫始終,處處懸念,層層揭迷,偵探小說味頗濃,又為行文增色。要之,該作溶語怪、偵探於一書,異於《江湖奇俠傳》合語怪、義俠於一卷,亦可謂不肖生別開生面之作。《序》稱:“《江湖怪異傳》……蓋與《江湖奇俠傳》同體而異事也。”斯言非盡善。
此次掃校,所據本乃葉洪生先生主編之《中國近代武俠小說名著大系·江湖怪異傳》(《江湖奇俠傳》卷七之附錄),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民國七十三年(1984)11月初版。順便在此感謝柳湖俠影為我提供該書複印件。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37:13
原序
張冥飛
愷然新作『江湖怪異傳』系述湖南之巫風,蓋與『江湖奇俠傳』同體而異事也。攜來囑為校閱,既竟,餘語愷然曰:巫之為禍,事之不可解者也;而巫之所以為禍,事之易解者也。
巫蠱自漢而有,然其敕勒咒禁,不知其何以有效,不可解者也。而巫之為人敕勒咒禁,則多屬為家庭爭鬩,乃招致妖人以戕其骨肉。富貴之可嘆,一至於此!人心既死,不鬼亦鬼,不妖亦妖,不待煩言而解矣。夫人而鬼而妖者遍天下,則巫之假鬼與妖以售其術者,又安得不雲譎波詭、層見迭出乎哉!
湘吾故土,而居者日淺;篇中所述,亦嘗聞之。世祿之家,鮮克由禮;鬼瞰其室,妖由人興,無足怪者。比年頗聞扶乩之術盛行;行乩之制,由美洲來,蓋襲吾舊術,而變易其器械,青年趨之若狂。則以腐敗方士之技,加有一洋字頭街。故以言國家則無政治;以言社會則無公道;以言家庭,則混亂鄙陋、未有紀極!而青年之頭腦,又復如是。今之現象,無一而非鬼非妖也,則又何惑乎巫禍之騰勃歟!愷然顧而笑之,因書以弁其端。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37:38
第一章 楔子
巫的來源古得很。追溯起來,無非是藉著替人治病的名頭,造作種種神權,嚇詐一班人的財物供給,原是靠不住的。何以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呢?難道幾千年下來,簡直沒有人看破他?看破了,簡直沒有法子去革除他嗎?由此講來,巫的所以存在,和一班人的所以迷信,其中一定有一個道理的。
作者曾經仔細研究一番。從歷史上、社會上、政治上觀察起來,以為這種種巫術所以成為風俗的原故有三:
一、醫藥沒有標準。假使某種病是有治的,某種病是不治的;某種病應該用某種藥,一一的都有至當不移的診斷,那就病人和病家都有了投奔的方向。何至於寒熱雜投、中西並進、小病弄成大病、大病弄成死症呢!所以在那病急亂投醫的擋口,人心惶惶,毫無主意,毫無信賴。那時候除了求神拜鬼,向著虛無縹緲的地方,暫時寄託著生命,請問還有甚麼安慰病人和病家的法子?這是巫風成立到今不滅最普通的一個原因。
第二,法律沒有標準。假使人民的生命財產,確實有法律可以保護著:殺人的果然償命,欠債的果然還錢;乃至欺人害人的,都有正確的責罰,絕不許有萬一的僥倖,那就一班人都可以放心大膽的在秩序範圍裡過日子。然而不能,試看歷年來殺人放火的、霸佔別人妻子家業的,十九沒人敢管;卻是老實安分的、貧苦力作的,十之九都要遭冤枉、受刑罰、甚至於送了性命!請問這樣的世界,無錢沒勢的人時時刻刻都有身家生命的危險;他除了求菩薩保佑,那裡還有自衛的辦法?這就是巫風更加膨脹的一個原因。
第三,人類沒有立身的標準。假使社會上有點公論,做好人的雖然苦惱,大家卻知道尊重他;做惡人的雖然快活,大家卻知道唾罵他。這一種社會制裁也還可以引人向善,戒人莫作惡。
誰知一班人的是非之心,敵不住他的勢利之見。本來人不作惡決不會有錢有勢;既然有錢有勢,作惡就更加兇了。然而一班人巴結有錢有勢的人還來不及,那裡敢反對他?有時候還恐怕巴結下上,那裡敢得罪他?
由此對於做好人而窮困不堪的人,不揶揄、不理睬已經是格外看得起,那裡還有尊重的一說呢?社會上既然沒有是非,作惡的不怕沒人學樣,自然而然的一天多似一天。於是受害的人和沒有作惡的能力的人,按捺不下一口不平之氣;又實在沒法子奈何那作惡的,也只好是希望東嶽大帝、十殿閻王,有靈有聖,把許多作惡者下地獄;將不作惡的,或被害的升入天堂。藉此吐吐怨氣。這就是巫風永遠存在的一個原因。
有此三個重要的大前提,又有許多的小前提;古今一班人的迷信,就絕對不是毫無理解的了。迷信的人一多,巫所得的環境的助力,當然很大。加之巫的本身,又實在有許多興妖作怪的能耐,更自成了一種特殊的勢力。說起來又可怕、又可惱、又可醜、又可笑!作者今就見聞所及慢慢道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38:13
第二章 湖南之巫風
作者是湖南人,卻也曾走過許多省份,所見的迷信事情,都沒有湖南那麼多。即如江浙一帶的看香頭關亡魂種種男巫女覡、裝神裝鬼,究竟不是天天有的。獨有湖南每到夜晚,大街小巷不是這家衝儺,就是那家拜斗;不是這家退白虎,就是那家喊魂;並且還有許多迷信事件的名目。
大概講來,湖南的巫風最明顯的,有“排教”、“師教”兩種。排教是用符水治病,自稱為“祝尤科”(古之巫醫專科)的嫡傳;因為祝尤科是辰州最著名的。又有一種木排,是由辰州編釘下水的;凡屬做木排生意的人,叫做“排客”。排客非有法術不可,所以祝尤科是排客應該精通的;於是用符水替人治病,都稱排教。師教,是替病人祈禱。他所奉的祖師叫做白石三娘,是一幅裸體畫像,教裡的人叫做“師公”。替人求神叫做“衝儺”,又叫“敬大神”,又叫“殺夜豬”;因為他替人求神總是夜晚。師公挽髻插花穿件女衣,亂唱亂跳、敲鑼打鼓、吹牛角鬧到天亮。殺一個豬,取血敬神,就算一場法事完畢。
這兩種人都是不歸屬於和尚道士,和靠廟吃飯的廟祝人等之內。此外,又有一種法師,專替人家收嚇(因嚇失魂,代為招回;又有病家取病人衣服,登高而呼,謂之喊魂。亦是收嚇一類)、斷家(小孩遇見孕婦,其魂便走入孕婦腹內,謂之走家。法師能招回其魂,並斷絕以後不至走家)、關符(替小孩作寄名符,可免種種關煞)、立禁(小兒防病,或孕婦防難產,由法師作法;用一磁壇滿盛冷水,蓋以磁碟倒植案上,水不漏出,謂之立禁。又有立飛禁名目,磁壇倒植碟上,卻又能懸在空中;磁蹀並不落水,水亦不漏出。更有犁頭禁、及下鏨種種名目)以及魔魘咒詛之術。
從表面看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迷信的事,也可藉此養活許多遊民。其實他們作奸犯科起來,很有些出人意外的禍害!閱者諸君不信,請看下文所寫的事實。
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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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8:53
第三章 貢院中之懸屍
長沙小吳門外,有一處地方,名叫五里牌;是一個小小的市集,約有十三四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彭的老秀才,名叫禮和,一向是教讀為生;因為科舉廢卻時文,改試策論,用不著他教書了,他便回家督率他兩個兒子,種幾畝地的菜園過活。
這一年正是前清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他在上一年,王寅補行庚子辛丑恩正併科的試場裡,混了一混,不曾得心,心頭十分牢騷;便發誓賭咒的對他朋友親戚說道:“我死也不再進場了。”卻是癸卯年恰是正科鄉試,有許多人勸他下場,他心裡又活動起來;居然臨時抱佛腳的埋頭伏案,看些西學時務的書籍,兩三個月不曾出門。有一天恰在黃梅雨的時候,彭禮和穿了件老藍布長衫,踏著釘鞋、撐著雨傘,一大早出門去了;當夜不見回來。他家裡的人以為是寄宿在城裡的朋友親戚處,也沒在意。
誰知一連五六日總沒回來;他的兒子彭大、彭二,每天擔菜進城,順便到各處去問,都說不曾見過他。他一家人這才急了,鑽頭覓縫的四處打聽;又寫信去向遠方的朋友親戚。一個多月下來,簡直是泥牛入海、渺無消息;他家的人自然免不了求神拜鬼、燒香許願、問卦求籤;成天成夜的鬧,也是沒有一點靈驗。便有人出來勸他家“打猖”。
打猖,是湖南一種特別的風俗。凡是人家病了人,或是丟失了重要的東西,都可以舉行這種大典。長沙城廂內外的廟宇,除泥塑木雕很高很大的的菩薩法身不計外,多有尺來高的木雕小神像,就是專門預備打猖時應用的。
平日供給一般人打猖的猖神,有雷大將軍、雷二將軍、雷三將軍、雷四將軍(據說是唐朝幫張巡死守睢陽的雷萬春兄弟),又有楊四將軍種種名號。當地的人家如果要打猖,便到廟裡和齋公(就是廟祝)商量,先在菩薩面前燒香點燭,磕頭稟告;請了神笤,問的準了(兩笤皆仰為陽卦,俯為陰卦,一仰一俯為聖卦;佔得聖卦即為神已允許),便在神龕裡搬出一尊小神像來,緊緊地捆紮在馬轎子的篾兜上(篾織一兜,如仰翻之小竹凳;另用兩根竹竿,把篾兜捆紮在當中,如轎式,謂之馬轎),叫兩個人扛抬著;又叫幾個人搖旗放炮、敲鑼打鼓,一直迎到家來,叫做請神。將神轎高高供在堂中,由掌案(齋公同來,主持一切,謂之掌案)率領著眾人拜禱一番,叫做坐香;坐香之後,便發起馬腳來(神附人體謂之馬腳)。
地方上都有慣做馬腳的人,由掌案指定。這人便去扛神轎的前面,另找一個強壯少年,去扛神轎的後面;走到屋前曬禾場上,盡著旋轉。旁邊的人燃著火把,敲鑼打鼓幫助神威;一時神氣來了,這馬腳仆地便倒,口吐白沫。眾人扶他起來,那馬腳便已目定神痴;又扛起轎子旋轉起來,仆地又是一跌。
這般鬧了幾次,那馬腳突然自己起立;聳身亂跳,便是神已附體!此時馬腳開口說話了,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便將供神用的瓦杯磁碟,塞在口裡亂嚼亂吞;又能夠把鐵器燒的通紅,兩手拿起來銜在口裡;又能夠把多數的窯磚燒的通紅,鋪成一路赤著兩隻腳,可以走來走去;又能夠在焰騰騰的火裡光著脊樑睡覺。如此這般的顯了許多神氣,這才搶起神轎,飛也似的亂跑。逢山過山、逢水過水;眾人跟著敲鑼打鼓,直跟到馬腳回頭來家為止,這就叫做打猖。
這時候已經五月底了,天氣很熱;彭家打起猖來,那馬腳扛著神轎,一直往城裡衝將來。一沖沖到貢院門口,那時恰在收拾貢院,有十來個工人在奎星樓下的坪裡拔草,那馬腳就衝進貢院,直往裡跑;看熱鬧的人也有百十人跟著起鬨,直到又北文場的盡頭號舍裡。(湖南貢院裡的號舍,分東文場、西文場、西北文場、又北文場等名目。)
那馬腳丟下神轎,縱身上屋,坐著不動。眾人上前看時,那號舍裡恰懸著一個死屍,登時大噪起來。忙亂裡彭大、彭二鑽將過去;只見那死屍身上,蒼蠅叮滿臭氣逼人。仔細看時腳下一隻釘鞋,身上一件老藍布衫;雖然加上許多血水的痕跡,確是彭禮和當日所穿的,便大哭起來。當下有人勸說:單是衣服釘鞋不足為憑,總得看看面龐才作得準。於是拔了許多草將蒼蠅趕開看時,只見兩眼兩耳一鼻成了五個窟窿,蛆蟲滾滾,嘴唇爛去;只有牙齒露出來,胸前卻被血水粘著幾十根白鬍須。彭大再上去檢看,屍後號板上擱著一柄雨傘,柄上刻有彭禮記字樣;又在老藍布衫的口袋裡,搜出一個小藍布手巾包來,種種證明的確是彭禮和無疑了。
這彭大、彭二一時沒了辦法;此時看貢院的差人和地保聽得此事,趕來一看,立刻就去報官。不多一會,長沙縣來了;相驗一番,填了屍格,又傳彭大、彭二等人問了一回;斷定是自縊身死,便著彭大、彭二具結領屍裝斂,自回衙門去了。於是彭大、彭二一面裝斂他父親屍首;一面託人送馬腳和神像回廟。這一回打猖的結果,總算發現了彭禮和是自縊身死。
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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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9:16
第四章 頑意團開始偵探
此時長沙城裡,有一班公子少爺,每天吃飽了現成茶飯,想找些事情做做,消遣這長天短日;便組織了一個頑意團,大家聚在一處研究些嫖賭吃著的方法。有時唱唱戲、玩玩票;久而久之,覺得有些厭煩了。恰恰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此時非常盛行;這一班人感受了這種小說化,便也研究起偵探術來。
最初呢,不過是調查所看見的美貌女人,或者專門調查別人家庭的秘密事情,完全是少年輕薄的舉動。後來有幾個人覺得偵探的趣味很好,便想要著手偵探案件。但是中國的社會組織種種都不完備,看來很是近情近理的事,當中一定夾雜許多無情無理的情形;看來很是無情無理的事,當中也許夾雜許多有情有理的道理。在這般沒有系統、沒有秩序、沒有理性、沒有標準的社會當中,無論用何種科學來解剖一班人的心術態度,總難得有真確的是非黑白表現出來。所以這偵探一事,當然不能有徹底的研究,無非是捕風捉影、僥倖成功罷了。至於公子少爺出來偵探,又完全是大爺有錢、高興愛玩的性質,如何講得到有成績呢?誰知彭禮和一案,官廳不注意,家屬不談起,居然被一班公子少爺探出些情形來,可謂難得之至了!
閒言少敘,那頑意團裡的偵探隊,有個領袖人物,名叫傅繼祖;最熱心的探員,有譚廷壽、公孫賓之一班人。當組合的起初,專在縣司和府縣衙門裡看審案,公請一個退役的老捕快,名叫郝三鬍子的做顧問。他們認識的九流三教、五馬六道的人又很多,地方上出了甚麼事,得著報告,一定要去偵探一個水落石出。習慣成自然,都認定研究偵探的事情,是天天少不了的功課。正是以有事為榮的檔口,聽說貢院裡吊死了人;本來是少聞少見的,當日都到貢院裡實地調查之後,回去研究一番進行的手續,便開始偵探起來。
彭家領屍裝斂之後,僱人抬下鄉去葬埋。那日會葬的人,有一個傅繼祖;據他自己說曾經拜在彭禮和門下改過文章,送了很豐盛的奠儀。鄉下人辦喪事,來賓是照例留著住宿的;晚上沒事,大家都在曬禾場上乘涼,天南地北的亂講。
傅繼祖聽了一會,聽他們的話頭,說到彭禮和身上來了,便插嘴道:“我們先生真也死得奇怪?四月初間,貢院的門都是鎖著的,他老人家怎會跑進去上吊?”
這一句話把眾人怔住了,只有彭禮和的妻弟羅滿老官,是一個看地的地師,便道:“我也疑心到這裡,那天相驗,縣太爺也不追究這一層;後來問看守貢院的差人,才知道貢院旁邊的一張便門,一經沒有鎖的,直到進去收拾的那天才知道。”
傅繼祖道:“他老人家家業也算得過去,又沒有了不得的煩心的事,為甚麼要尋死呢?”
旁邊有人笑道:“俗話說得好,壽星公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羅滿老官生氣道:“你們這班後生,總喜歡說刻薄話,你們何以見得他是尋死的?”
那人不服道:“不是尋死,難道是別人害死他的?”羅滿老官道:“那也難說!”那人道:“你既然如此說法,為甚麼不替他伸冤?”羅滿老官道:“伸冤?我能夠找一個鬼來抵命不成?”
傅繼祖忙插嘴道:“那天縣太爺相驗,填的屍格不是的的確確是自己上吊的情形嗎?怎會是有人害他呢?”
羅滿老官嘆口氣道:“我老實對你們講,彭大老相這回的死是被鬼迷了死的啊!”眾人齊聲問道:“你何以見得呢?”羅滿老官道:“你們好不羅唣!你想活跳跳的一個人不是被鬼迷了,如何會去上吊?”眾人都笑起來,當下又說笑一回,都去睡了。
次日,傅繼祖告辭回來,臨走的時候,便請羅滿老官替他看祖墳上的風水,便自回家。叫人去問那看守貢院差人時,果然那天因為收拾貢院,去開便門;只有一塊石頭在裡面靠著,並沒落鎖。而且至公堂後面的廊簷底下,有燒焦的號板,和一堆灰炭,似乎有人在裡面煮過東西似的。傅繼祖得了這個證明,就知道彭禮和的死,決不止於自盡兩個字那般簡單的了!
作者: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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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9:37
第五章 虎威骨令牌
過了幾天,羅滿老官來到傅家,傅繼祖引他看了兩處祖墓。回到家中,收拾一間靜室,請他住下。晚間灌他幾杯酒,擺上個鴉片煙盤,對面睡下吹起煙來。
傅繼祖就用話去勾他道:“世界上到底有鬼沒有?”羅滿老官道:“那如何沒有?不然人死了到那裡去了呢?”傅繼祖道:“為甚麼人死了便沒回信?而且我們從來不曾看見鬼呢?”
羅滿老宮道:“我們可是看見得多,我們鄉里又有白羊精、黑狗精、黃藤精,都會變成人形的;又有鍋精,滿山亂滾,見人就撞,撞倒了人,蓋住人頭人就悶死了;又有絛精,是扛靈柩的繩子變的,頂長的一根搖搖晃晃的過來,碰了人就緊緊地纏死了為止。這許多精全是有鬼附著的。至於落水鬼、吊死鬼、攔路鬼,我們常常看見,不足為奇!”
傅繼祖道:“鄉里的鬼怪既然如此之多,你們住在鄉里豈不害怕?”羅滿老官道:“那怕甚麼!我們知道有這些鬼怪的,並受不了他的害!”傅繼祖道:“想是你有道法?”
羅滿老官道:“道法雖然沒有,禁制他們也還容易。”傅繼祖道:“這就大有本領!你是那裡學來的?”羅滿老官道:“就是你的先生彭大老相教給我的。”
傅繼祖道:“他老人家也會這一手嗎?我倒不曾知道。”
羅滿老官道:“你先生的本領大著呢!那一年他從湘潭坐館回來,悄悄的對我說,要找個清靜偏僻的地方住幾個月,要練奇門遁甲;所有火食日用,全託我替他招呼。我那時正在麻林橋那邊捉龍,曾經走到大山中間,借住在一個古廟裡,叫做甚麼龍虎寺。地方很僻靜、又寬大,只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齋公(即燒火道人)住在那裡。我便說出那地方來,你先生高興得很,立逼著我同去。
“你先生年輕的時候,本來練過筆籙(明朝以來,做八股文章的人多有練筆籙的。每晚向文昌帝君叩頭禮拜,燒符一道,隨即提筆做時文。練得快的,四十九天,遲的八十四天,就成功了。平日筆性極慢的人,只要練成筆籙,提筆做起時文來,其快如飛,頃刻脫稿。練筆籙的人都會扶乩,清代文人,若尤西堂和仙女唱和,即是由筆籙而扶乩所致),很有些神氣的;況且奇門遁甲我也很羨慕,自然要看他如何練法?同到龍虎寺之後,每天晚上只見他燒香點燭靜坐半天,隨後拿起紙來,畫許多的八卦。原來他是照年、月、日、時,用六十甲子推求八卦的方位,分別休傷生杜景死驚開八門,研究其中的孤虛向背。據說是諸葛孔明傳下來的法子。
“他是這般練了兩個月,那廟的後山上就斷斷續續的有了鬼嘯之聲。漸漸的鬼叫到窗子前頭來了;漸漸的鬼火現在墻上;漸漸的風雷之聲從後山樹林裡透到屋後來。大約兩個甲子以後,屋子裡漸漸現出鬼影子來,把我嚇的要死。那先生偏說是甚麼六丁六甲之神來聽候驅使的。又過了些時,屋子裡全是長短大小奇形怪狀的鬼,排得滿滿的,不到雞叫時候不散,後來連白天也不散了。
“我簡直不敢走進屋裡去,他也不能走出屋外來,他才急了想要退送;誰知召鬼容易退鬼難,那許多鬼簡直並住了不肯走。他便叫我將他書箱打開,取出一個令牌來去送給他。我拿了令牌到屋子門口,那許多的鬼果然紛紛退讓;及至我走進屋子,把令牌交給他,屋子裡的鬼全不見了。他接了令牌在桌上一拍,猛然屋子裡旋風陡起;吹得桌上的香爐燭台筆硯之類,全飛起來,在空中打轉轉。桌子一翻,一個鬥桶大的骷髏從地下滾了出來,跳起來對他的頭直撞。待把令牌對骷髏打去,一個焦雷,我登時暈倒!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醒轉來。只見他目定口呆的,仍舊坐在那裡,桌子仍舊好好放著;香爐燭台筆硯之類,仍舊排在桌上絲毫不動。我便喊他醒來,他立刻收拾一切,急急忙忙的和我回家;說是魔頭到了,奇門遁甲不能再練;又說幸虧這令牌救了性命。我便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約略的講給我聽,說是他從前練筆籙的時候,是青城童子附身;後來扶乩青城童子說他有半仙之分,便勸他練奇門遁甲。後來遇見一位老道士,是精於五雷火的,他就去拜師;傳授了口訣,又傳授給他這一塊令牌。據說這令牌,大有來歷。長毛(即太平軍)由廣西出湖南,洪秀全的妹夫蕭朝貴,和一個軍師名叫鄺天龍的同來;蕭朝貴被炮火打死了,鄺天龍代領兵馬,在長沙門外跳馬澗地方,和陝甘兵打仗受傷,後來死在甯鄉路上。這令牌就是鄺天龍的法寶,臨死時傳給老道士。
“這令牌是老虎頭上的虎威骨做的。正面刻的是‘五雷神火圖’,左邊刻的是‘五嶽真形圖’,右邊刻的是‘陽平治都功’神印。這令牌能夠召神遣將、驅妖闢鬼!凡是練五雷天心正法的人,得了這令牌法術就十分高超;如果要練別種道法,有了這令牌護身,就不怕邪魔外道來侵害!因為練奇門遁甲,是最容易惹動妖魔的;既然有了這令牌護身,所以才大膽練起來。誰知沒有緣法,竟被魔頭鬧毀了!然而逃得性命,還是全靠這令牌。
“我當時有些不信,便要他現點五雷火給我看看,他說容易;便舀了一大杯冷水,取一個火紙筒兒,點燃擱在杯下。一霎眼的工夫,一大杯冷水,就熱騰騰的成了開水。你說奇不奇!”
傅繼祖聽羅滿老官信口開河、鬼話連篇不斷的,心裡不免暗笑;但是又急於要知道他所以斷定彭禮和被鬼迷死的意見,便道:“真正奇怪極了!但是我先生既然有了這麼大的法術,怎麼會被鬼迷死了呢?”羅滿老官失驚道:“你怎麼知道的?”傅繼祖乘勢冒他一冒,說道:“我早就聽人講過,不過不知道詳細罷了!”
羅滿老宮嘆口氣道:“彭大老相被鬼迷死,只有我最知道得清楚。你道,他為了甚麼?就是為了令牌被鬼偷了去的緣故。”傅繼祖聽了他這種自相矛盾的奇談,實在忍不住笑起來說道:“你不是說鬼怕令牌嗎?鬼又如何敢偷令牌呢?”羅滿芒官正色道:“偷是鬼要偷的,動手的還是人!不過鬼主使那個人來偷就是了。說起來話又很長,我本也不知道,還是彭大老相對我說的,你知道有個諸天教嗎?”傅繼祖道:“我聽也不曾聽見過。”羅滿老官道:“待我從頭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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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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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39:58
第六章 諸天教
羅滿老官抽了兩筒煙,拈起水果吃著,慢慢地說道:“去年臘八日,我有事要進城,就走彭老大相那裡去趕早飯。看見他骨都著嘴,坐在那裡,一家人都恓恓惶惶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敢言語。我詫異起來,便問他們是為了甚麼?彭大老相便道:‘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同你講哩!’就邀我到他書房裡,關上門對我說道:‘我的令牌被他們偷去了!’我便道:‘他們是誰?怎麼偷去的?’他道:‘就是長沙這一班諸天教的人,但是如何偷法?我還沒有查得出來。因為這令牌我藏在書箱裡,用白紙裝釘成一部書的樣子;當中挖個窟窿,把令牌安放在窟窿裡。昨天我還看見,今天早上忽然不見了。’
“我又問他:‘諸天教是什麼?’他說:‘就是從八卦教分枝出來的。從前的八卦教失事之後,分為南北兩派。北派又因為林清失事,幾十年來銷聲匿跡;雖然在長毛捻匪裡混過,卻不曾有大舉動。直到庚子年義和團出現,大興了一下,而今可就散了聚不起來。南派自從齊王氏失了事,他手下兩個大徒弟,是黑丫頭、白丫頭。黑丫頭死在湖北安陸府;白丫頭帶了些人,躲在貴州大竹子山,就立下這個諸天教,白丫頭就做了教主。後來人教的漸多,白丫頭從大竹子山搬到江西袁州的天馬山裡,修蓋一所諸天廟。定下規矩,教主之下,設一個總掌教;各處地方都設一個掌教,十年一任。教友當中有法力最大的,便升掌教;掌教當中法力最大的便升總掌教。每逢甲年,在天馬山開諸天會;各處的掌教都想爭這個總掌教,各處的教友有法力的都想爭掌教。後年是甲辰年,所以教裡的人都在那裡預備。
“‘我自從學會了五雷火,又得了這令牌,他們早就來勸我入教;我因為法力很淺,沒有做掌教的資格所以不肯。上一年甲午年開會,現在的長沙掌教李炳榮,想借我這令牌去到會,我沒有答應他;因為他的法力是高,所以爭得了掌教。這一回開會的日期近了,便有許多人想來借我的令牌;知道我不肯,便出錢來買,我那裡肯賣呢!所以他們就來偷了。’
“我便道:‘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他道:‘我非得追回這令牌不可!所以要請你幫我一個忙。’我道:‘怎樣幫你的忙呢?’他道:‘我現在還沒有查出那個下手和主謀的人來,暫且不要你做重要的事。在這年節邊,你也不能專心一志的替我做事,而今我只託你每天到我這裡來一趟;我如果出去了,你替我守住這間書房,不許有人進來就得了。將來我總重重的謝你!’這種輕鬆的事情,我當時自然答應了。每天總去替他守書房,彭大老相他也天天出去;過了十來天,他居然把令牌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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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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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0:21
第七章 突如其來之遊學先生
傅繼祖道:“他老先生如何弄回來的?”羅滿老官道:“據彭大老相對我說的,真正嚇死人!”
原來彭大老相自從不見了令牌,就去找李炳榮,要李炳榮查出偷令牌的人來。李炳榮道:“我們教裡現在長沙有道法的人,夠得甲辰年爭掌教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排教的胡漢升,一個是師教的易福奎。他兩個都很正派,決不會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而且我在這裡掌教,他們絕不會有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據我看來,恐怕是外來的法師做的事。我早就疑心一個人,因為一向沒有出甚麼大事情,所以沒有去問他;而今說不得非得去找他不可,不過很要勞神費力就是了。”
彭大老相道:“我卻也疑心到一個外來的人,我說出來,你看對不對?前月城裡辦皇會(前清時每逢皇太后皇帝萬壽,官場提倡人民慶祝,名叫辦皇會。慈禧太后是十月初十日生日)。我和一個朋友去逛,看見一個擺燈謎攤子的(皇會中有許多玩意,燈謎也是一種。在街旁邊設一桌,桌上放燈,橫寫文虎候教字樣;下粘謎條,是為燈謎攤子),是個精窮破靴黨的朋友;戴一頂開花的瓜皮小帽,穿一件許多補丁而又油膩發光的藍布夾袍;拖著一雙打鼓板的破鞋,高高興興的在那裡,一面接應客人,一面連寫帶做。
“我看他很奇怪,以為既然窮得那樣,這又開的是甚麼心?正想盤問盤問,誰知和我同去的朋友一連揭了五六張謎條,惹得看的人都鬨然大笑!因為他出的燈謎,甚麼‘滿城燒煤炭’打‘無所取材’(材諧音為柴)呢;‘善化(縣名,現今已合併長沙縣)禁屠九十天’打‘三月不知肉味’呢;‘田坎腳下一個眼’打‘莫不善於貢’(善於貢,諧音為鱔魚槓,湘人謂鑽為槓)呢;‘茅廁坑裡起大泡’打‘始作俑者’(始俑諧音為屎湧)呢。我當時也忍不住笑了一陣,就不曾盤問得他。
“過了幾天,我那朋友到一家有錢的紳士人家去辦虞祭喊禮(湘俗,人家有喪事,邀一班讀書人行文公喪禮,贊禮名為喊禮;逢七舉行,謂之虞祭。成服成主等均照文公喪禮辦法外,並有招魂做道場破血湖池放焰口等,乃是仿和尚道士辦法,名為儒教道場)。到發引的那一天,起柩的時候,忽然之間漏起堂來(棺中流出臭水,名為漏堂),奇臭非常!大家詫異起來,以為天氣非常之冷,棺木很好,如何會漏堂?一定是有人暗中使壞。仔細查問起來,果然有一個乞丐揹著十三個袋子(乞丐亦有等級資格,等級最高、資格最老的背袋最多。通常乞丐只能背一袋,背至五個袋,該乞丐必有法術,已可做一方首領。若背至十三個袋,即為乞丐中所僅見;走遍各方,處處為乞丐團中所尊敬,勢力很大),走來討飯,因為忙亂中不曾打發,那乞丐罵將起來,被看門的人打跑。不多一會就出了這事,一定是那乞丐使壞無疑!
“這種起陽溝水的法術(棺中流出的血水,並非真是屍水,乃是有法術的人運來陽溝中臭水,是謂起陽溝水),本不希奇。當下一班喊禮的先生們,登時喊了一堂淨穢禮;唸了幾遍靜穢咒。誰知棺中血水仍舊流個不止,大家正在束手無策,忽然來了一位遊學先生(讀書人流落在外,輒至讀書人家,謁見教讀先生請求幫助,謂之遊學先生),要見禮生(喊禮的通稱為禮生),看門人又去呼叱他,恰被我那朋友看見,原來就是那位擺燈謎攤子的。覺得他有些奇怪,便上前叱退看門人,迎接進去。問他姓名和來意,叫做甚麼姚子蓁;因為知道有人使了喪家的壞,將來解救。
“一班喊禮的先生們,自然是求之不得,便和喪家說了立刻請那姚子蓁做掌壇;又喊了一堂淨穢禮。那姚子蓁祀過文公,立在柩前,口中唸唸有詞,抓了一把米向和頭灑去。那棺中血水本來是淋淋漓漓的盡滴,霎時間居然止了,滿屋的臭氣登時平息。隨即發了引。當時一班喊禮先生,自然五體投地的佩服姚子蓁,極力周旋著;又教喪家重重的謝他,誰知那姚子蓁只吃了一口茶就飄然而去。
“我那朋友對我說知此事,我很為注意。後來探訪了二三十天,才知道那姚子蓁是從洪江出來參師訪友的,法術很大。我正想去會他,他已經到湘潭去了。近來幾個月當中,凡是到長沙來的法師,我看只有姚子蓁還像一個腳色,所以我最疑心的是他。”
李炳榮道:“我說的也就是這位姚子蓁,我知道他住在雲麓宮已經有許多時候了,我們就同去找他去。”
當下便同出大西門,僱只小划船渡過湘河,望嶽麓山去。剛到朱張渡,那姚子蓁已經在碼頭上,自己通名上來迎接,二人都吃了一驚。那姚子蓁笑嘻嘻的對彭大老相道:“先生來意我已盡知,令牌呢!不錯是我拿了你的,但是我拿了來已經另外交給一個朋友了,我的朋友現在谷山專等你先生去拿。大約我可以從府上拿了來,先生總可以從我朋友手裡拿回去。”
彭大老相一聽這話,一時氣沖牛斗,卻已明知姚子蓁的法術比自己高,不敢翻瞼,只脹得脖脛都通紅了。李柄榮便勸姚子蓁道:“我們都是江湖上的自己弟兄,這位彭先生,又並沒有得罪你老哥,你老哥有甚麼事,儘可以商量,何必這麼去開他的頑笑?”姚子蓁道:“老哥的話責備的極是,不過我這回來做這事情,並不是我的本心,你得原諒我,是我那朋友所託。”李柄榮道:“貴友是誰?”姚子蓁道:“他的法名叫做黑山鬼母。”李柄榮失驚道:“他不是早死了嗎?”姚子蓁笑道:“他現在卻也不是個活人!”(編按:以上是羅滿老官敘往轉述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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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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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0:42
第八章 黑山教與諸天教之仇
傅繼祖道:“這話是怎麼講?”羅滿老官道:“你且不要問,等我原原本本的告訴你。(編按:下轉敘事體以便閱讀)
從前李炳榮在辰州學了一碗符水,能夠醫治跌打損傷;便是筋斷骨折,只要有皮連著都可以接連起來。他聽說貴陽有一位古德,符水更好,想要去參師。這一天清早,走到一個大山腳下,忽然聽得山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很為詫異,便順著聲音尋去。尋到一棵大樹底下,只見一個人沒手沒腳的靠著樹根,像豎起來的一個大東瓜。那人又喊著李炳榮道:“你來得很好,我被仇人所害,把我的手腳都砍斷了,丟在這四圍的山上,請你替我尋了來。”
李炳榮見那人有些怪氣,便替他尋了大半天,把兩隻手兩隻腳都尋得了。回到那人面前,便道:“手腳可是尋了回來,不過我的符水,不能替你接上去。怎麼好呢?”那人笑道:“我自己會接,你只去弄一杯水來。”李炳榮聽得那人也會符水,又比自己高明,自然高興。當下便尋到溪澗邊,又尋著野竹,取出護身的鐵腕尖刀,截了幾個竹筒盛水過來。那人便傳他一道符咒,他照著畫了,一一替那人把手腳接了上去。一會兒工夫跳將起來,拍著李炳榮的肩頭,說道:“你這孩子很好,我正少你這樣一個徒弟;我此刻要去報仇,你只到鎮遠府南門外三義祠裡等我。”
說著一陣風來,那人已不見了。李炳榮又驚又喜,便趕到鎮遠府去等,一等就等了三個多月,那人居然來了,傳了許多法術給他;李炳榮學成了。臨走那人囑咐他道:“我的仇人是黑山教,為頭的是一個女人,叫做黑山鬼母。我曾經制死她三次,她又活了。我因為沒有防備,所以被她所害。這一次我用七煞神刀斬了她的七魄,她活是決活不過來;只是她卻懂得太陰練魂的法子,恐怕還要尋我們諸天教為難。而今我傳你一件法寶,不到黑山鬼母和我們為難的時候,不準動手。”
李炳榮叩頭領了,在江湖上闖了十數年,才做了掌教。這日聽說黑山鬼母來了,因為法寶沒有帶在身上,所以大為驚惶!當下按定心神,對姚子蓁道:“請問老哥,黑山鬼母來到這裡,有甚麼意思呢?”
姚子蓁道:“就是為你老哥來的。你可記得二十年前你的師父邵曉山和我們黑山教結的仇麼?而今鬼母遍尋你師父不見,便要和你見一個高下,所以在谷山專等你去。”又對彭大老相道:“你的令牌也在鬼母手裡,且等他們見過高下,我一定拿來還你。”李炳榮便道:“好好,他既然找定了我,我今晚一定到谷山去拜訪。”姚子蓁道:“那我就在那邊恭候。”說著,便分手各自去了。
李炳榮回到家,便對彭大老相說道:“你可知道黑山鬼母的事情麼?他本也是八卦教裡的人,和我們諸天教白教祖同在齊王聖母手下。誰知道他看上了清營的將宮羅思舉生得雄壯,有心去結識他,洩露許多機密事情到清營裡去,齊王聖母這才失了事。我們白教祖幾番去尋他,都被他閃躲了。白教祖臨得昇天的時候,吩咐我師父邵曉山非除去這潑婦不可。
“我師父尋找他幾十年,幾乎被他所害。後來雖然斬除了他的體魄,他靈魂仍舊逃跑。我師父早已料定,曾經吩咐我斬除他的靈魂。而今他既然自己找了來,我不得不遵從師命要開殺戒了!只是這鬼母的本領很大,我一個人恐怕制不住他,況且他又得了你的令牌;我若用五雷天心正法去降他,他也不怕我。而今卻要找你幫忙;你的法術雖然不行,但不是我們教裡的人,他不甚防備你。我去和他交手的時候,請你在旁邊給他一個暗算。”
彭大老相自然答應了。當夜兩人都預備好了,便向谷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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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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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1:07
第九章 谷山之人鬼戰
谷山在湘河西邊,地方是很僻靜的。那日正是元宵之後,李、彭二人渡過河去,走到谷山下,已是二更時候;一陣陣風,吹得滿山的枯草和樹葉,簌簌地響。
二人趁著月光,一步步走上山去。正走過一片樹林,只見當頭黑黝黝地一件東西直滾下來,停住在路當中,把二人隔做兩處。定睛看時,乃是一口棺材。李炳榮不慌不忙的,取出一把小鋸子來,按住棺材就鋸。只聽得那棺材吱吱地叫起來,越叫越響;李炳榮越鋸越快,一會兒鋸斷了那棺材的一隻角,棺材便不叫了。李炳榮這才教彭大老相跳了過去,步步留心。
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山坡,只見當地一堆白皚皚的骨頭;李炳榮便止住彭大老相,獨自上前。離那白骨才三五步,那白骨突然跳躍起來變成五個殭屍,直撲李炳榮。說時遲、那時快,李炳榮趕忙跳退一丈多遠,發手就是一掌心雷!只見一片火光,震得那五個殭屍仍舊成了散骨零落滿地。
二人又往前,走到一個平岡上恰有一座石墓在那裡,便在拜台石上坐著歇息。忽然狂風一陣,那墓前的石人石馬都走動起來。李炳榮忙抓住彭大老相,跳在墳堆頂上:那石人石馬已經衝到拜台石邊。李炳榮忙嚼碎舌尖,對石人石馬噴一口血。一霎眼的時候,那石人石馬卻都歸了原處,絲毫不動了。
李炳榮大怒起來,對彭大老相說道:“我以為他們黑山教真有甚麼能耐!誰知都是這種欺騙外行的小玩意;我卻不高興找他去了,偏要他來找我。”說著便手捻劍訣,念起大搜山神咒。只聽得前後左右的山林裡一聲聲神號鬼叫,漸漸近了。李炳榮解散頭髮,盤腳坐在墳頂上,叫彭大老相藏在墓碑之下。
頃刻之間,陰風慘慘,月色為之不明,便有許多斷手摺腳、開膛流血、奇形惡狀的山魈野鬼蜂擁而來,遠遠地圍住;越來越多越圍越緊。又見燐燐滾滾一群矮小肥胖的鬼,擁著一個身段苗條腰肢婀娜的女人,直到拜台石前站住,對李炳榮說道:“看你不出倒也有三分鬼畫符,我而今且再試試你的手段。”舉手一揮,便有一條龍首蛇身的東西,滿身金光燦爛,在空中大矯遊行,直向李炳榮的頭上撲來。
李炳榮舉手一指,那東西退了下來;又撲上去,一連三次。那鬼母口中唸唸有詞,指著那東西道聲敕令!那東西張開血盆般口,對李炳榮噴出一般毒氣;李炳榮連忙噴一口血,那東西回身就走。李炳榮趕著一飛劍,將那東西劈做兩段掉下山坡去了。
鬼母大怒,又一揮手,便有成千成萬的水蜮,滿地遊行,直奔墳頂而來。李炳榮急忙揮劍截下一把頭髮來,順手灑去,即就變作無數尺來長的鋼針;將許多的水蜮一串串的穿起來釘在地下。
鬼母怒吼道:“一不做、二不休!”登時揭起衣服露出肚皮來,用手一拍肚皮裂開來,滾出一個赤發黑皮的小鬼,一跳就跳上墳頂來。李炳榮就是一劍,那小鬼仆地一滾變成兩個;就來扯李炳榮的腿。李炳榮連用劍劈,那小鬼越變越多,只是不退。李炳榮急了,發手就是一掌心雷。鬼母舉起令牌一迎,掌心雷回打過來。李炳榮忙用手一指,那雷落在一旁,把石欄杆打個粉碎。
李炳榮大怒!跳起身來向南方吸一口氣,運動本身三味真火,紅焰焰地從鼻口噴出來,把許多小鬼都燒得唧唧的叫了一陣,化做飛灰。李炳榮又催一口氣,那噴出來的火,便撲奔鬼母澆來。鬼母便也張口噴出一片青黯黯的陰火來抵住,紅青兩火像兩條龍似的從地上直鬥到天空。
陽火看看不敵,李炳榮急忙運用華池神水去滅鬼母的陰火。鬼母大吼一聲,取出鉛刀,一道青火飛劈過來;李炳榮擲劍相迎,一道白光剛抵個住。一刀一劍在空中盤旋夭矯,互相進退。鬼母急了,呼嘯一聲,便有魔羅奪命惡鬼從空而來。頓時陰雲四合,伸手不能見掌。
李炳榮知道難以招架,趕緊跳身伏在墓後;便將邵曉山賜他的法寶取出來,揭去封口符印,打開盒子。只見一道黃光沖天而起,霹靂一聲,大雨如注。一刻工夫,雲收雨霽,月光更加明亮。四面看時,所有妖魔鬼怪全都不見,只有那鬼母手舉令牌護住頭頂,縮做一團。
李炳榮便叫彭大老相上前奪過令牌,把預備的狗血和穢物從頭淋下。取出刀來斫去,那鬼母看看化作一團濃煙,凝住不散。李炳榮又叫彭大老相盡力斫了一番,那團湮漸漸散了;越散越小,只剩得鬥桶般大,彭大老相還是大斫不止。那團煙忽然滾跳起來,突然爆裂現出一個個尺來長赤身露體的女人,騰身飛起不知所在。李炳榮得勝而回,彭大老相的令牌也就歸了原主。
傅繼祖聽了這一大篇妖魔鬼怪的話,仍舊忍不住要笑。羅滿老官正顏厲色的說道:“你不要不信!俗話說得好,莫道無神卻有神,你如何可以不相信?”傅繼祖道:“我如何敢不相信?我笑的是那個甚麼黑山鬼母,既然沒有十分出色的法術,又已經做了鬼,何必再出來尋仇覓恨?”
羅滿老官道:“你說黑山鬼母沒本事嗎?他還是有本事,不然彭大老相如何會送命?”傅繼祖道:“難道他老人家就是死在黑山鬼母手裡?”羅滿老官道:“豈敢!你想彭大老相無緣無故的去亂斫那鬼母一頓,又淋了她一身的狗血汙穢,損了她的道行;她找不上李炳榮,她不找彭老大相找誰呢?”傅繼祖道:“你說他老人家是被鬼母害死的,還有甚麼憑據沒有?”
羅滿老官道:“怎麼沒有?第一,那令牌仍舊不見了。第二,彭大老相一死,我曾經去問李炳榮,據他說,一定是鬼母來報了仇去。因為那天鬼母的魂仍舊逃跑,而且姚子蓁那人至今沒有下落;就不是鬼母來害死彭大老相,也就是姚子蓁那廝來替鬼母報了仇呢!”
傅繼祖忖了一付,便道:“如此說來,這世界真是個鬼世界了!”羅滿老官道:“本來鬼混唐朝,從古就有的。”當下又談了些別的話,將近天明,便安歇了。次日起來,傅繼祖又託羅滿老官去尋地,便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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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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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1:31
第十章 頑意團之會議
一間精緻的小書房裡,傅繼祖正邀著公孫賓之和譚延壽在那裡談論彭禮和身死不明的案子。
傅繼祖把羅滿老官的話述了一遍。只笑得譚延壽拍手跌腳道:“據他所說,簡直是一回封神榜。這班人無知無識一至於此!”傅繼祖想起羅滿老官說話時裝模作樣的神氣,也就笑了一陣。只有公孫賓之坐在一旁,半晌也不言語,譚延壽便問道:“賓之,你為甚麼不做聲?”
公孫賓之道:“你且不要笑,也不要斷定他無知無識。我據他這一段話看來,其中很有許多失支脫節的地方,這種種失支脫節的地方,恐怕就是我們偵探本案的一條綫索。我們倒不要因為鄙薄他是鬼怪之談,就粗心浮氣的放他過去。”
傅繼祖道:“這話有理。”譚延壽道:“賓之,你何妨把你所要考究的地方,提出來講講。”
公孫賓之道:“那是自然!我仔細忖度一下,其中很有幾件要討論的。而今我們先要分別羅滿老官所說的話,有那幾樁是真的,有那幾樁是假的;再進一步去研究這些假話,還是羅滿老官本店自造的,還是有人特為編成了冤他的。我們先把他弄明白了,就有處著手去偵探了。
“我的意見:第一,彭大老相有令牌是真的。因為我有一個親戚,前幾年請他教書,有一個丫頭被狐狸精迷了;彭大老相曾經出頭結壇作法,是有一塊長毛的軍師傳給他的令牌,他很自誇自贊的。後來那丫頭居然好了,我那親戚就說彭大老相有些妖氣,借事辭了他的館。
“第二,江湖上一班裝神搗鬼的東西,想要謀奪他的令牌也是真的。我家從前有個長工司務學過法術,有他師夫傳給他的令牌。我那時候很小,見著新鮮,便拿了來玩;隨手就擱在書櫃子裡,過了些時,我也忘了。那位長工司務不見了令牌,編問不知去向,簡直燒香點燭、磕頭禮拜、痛哭流涕的鬧了好幾天;便說一定有人偷了去的,便要使法詛那個偷令牌的人。我無意中開書櫃,看見了令牌才記起來,拿去還他。他歡喜得甚麼似的,登時買了些香燭、錢紙、三牲之類供了一回,還一定要我吃那三牲,說是吃了這三牲就不得犯他的咒了。
“後來我問他:‘你這令牌是師父傳的,自然你用起來就靈,別人偷了去如何用得著呢?’他說這也有道理的。譬如人家家裡多有供著財神的,自己想要供靈他,保佑著發財,是很不容易的事。若是能夠去偷得一個別人家長供的財神,一定三年之內要發財;所以有法術的人,偷了我的令牌也可以有用。可見得他們迷信起來,有不可以情理解說的。
“第三,姚子蓁有沒有那個人可不知道;可是那家人家漏堂和有人出那些別字的燈謎是真的,早有朋友說給我聽過。
“第四,李炳榮的符水很好是真的。去年我到湘陰住在我堂兄家裡,有個堂侄才八歲,不知怎樣從曬樓上跌下來把大腿骨擠到腰上來了,登時痛的昏死過去!當時有人薦一個祝尤科跑來一看,說自己的功夫不到家,趕緊到省城去請李炳榮才行!我道:‘看他這樣子,能夠拖得一二天嗎?’那祝尤科道:‘不怕!我畫碗止痛的符水給他吃,可以保得三天。你這裡趕快去請,還來得及!’我堂兄立時派人去請李炳榮。第三天一早來了,看了一看,說容易容易。當時畫了一碗水,叫我堂侄吃了三口;便把剩下的水敷在腰腿上,叫一個人用力抱住我堂侄。他一手抵住腰,一手抓一腿,就是這麼一扯;滑撻一響,登時復了原形,立刻就可以走跳自如了。我堂兄要重謝他,李炳榮一概不要,說道:‘我若要你一文,以後就不靈了!’祝尤科的真傳是這樣的,這是我親目所見。便是那胡漢升、易福奎,也都是有名的法師。這幾件,我認定羅滿老官所說是真的;其餘的就很難考究,大概可以斷定他是假話。不過他說這一大段假話,一定總有個用意的;我們應該得從情理之中研究一番,再揣想他們那些邪魔鬼怪!出乎情理之外的所以然。”
譚延壽跳起來,連聲稱讚道:“到底是賓之細心。”傅繼祖道:“延壽,你不要亂。據我看,那些甚麼諸天教、黑山教,恐怕也是有的;不過沒有哥老會、三點會、青紅幫、安清道友那般著名罷了!”
公孫賓之道:“我也知道這些黨會是有的,我是專指羅滿老官所說的事實而言。我而今再逐一的提出來研究。即如從前川楚教匪鬧了許多年,又突然鬧出一個齊王氏來,當時本來說他是白蓮教的餘黨,所以張船山的寶雞題壁八首詩裡頭,有‘白蓮都為美人開’的一句。王仲瞿做的那部《蟫史》就是寫川楚教匪和齊王氏的事;所說的‘鎖骨菩薩阿修羅少主’就是指齊王氏說的,可見得齊王氏的法術是很不錯。
“至於齊王氏手下有白丫頭、黑丫頭兩個心腹婢女,也是有的。嘉(慶)道(光)年間許多名人筆記裡頭很有些記載:便是羅思舉奉了勒保(當時剿匪的欽差大臣)的差遣去刺殺齊王氏,我也曾在筆記裡見過;並且川楚教匪至今還有餘黨。
“即如長毛時候瀏陽的徵義堂,據老年人說來,就有教匪的意味。我有一個老世交名叫張治堂,一身好功夫,他就是從徵義堂逃出來的小頭目學的。他曾經說起他師傅,在徵義堂只算是三等腳色;然而施展起武藝來,六十斤重的九齒鋼鈀,使得風雨不透,碗口粗的毛竹碰上去就折斷了。
“又據他師傅告訴他的徵義堂上的大哥,能夠使一百二十斤重的鐵棍。使開了周圍二丈開闊,棍風處處都到;無論甚麼兵器,只要沾著棍風,就颼的一聲被他掃去,拋在幾十丈以外。人若碰了棍風就得廢命!而且抬槍裡打出來的鐵釘,遇見棍風也就飄開了去,打他不進。鳥槍的子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江忠源(號岷樵,後來在安徽撫台任上死於長毛之手)去打徵義堂,帶了許多抬槍鳥槍,在夜晚上出其不意的才把寨子破了!然而圍住那位大哥,從山上直打到山下,打死一百多官兵,幾回幾乎潰圍逃走。後來因為被打死的官兵的血肉飛濺起來,蒙糊了眼睛,手腳慢了些,這才被一排鳥槍打翻的。
“還有兩個女頭目,是苟文潤(川楚教匪最後之頭目)的侄孫女,法術很高。寨子未破前,那位大哥因為許多頭目只怕槍炮,便取出幾大捆包皮紙(皮紙用以包物者,湘人呼為包皮紙),來教他們紮在胸腹上掩護。俵分的時候,口裡嚷著說,一個一刀每人一刀。那兩個女頭目聽見,連聲說兆頭不好;掐指一算,大驚失色的說道:‘難星到了趕快集隊衝下山去!’
“話猶未了,就是一片抬槍轟來!便有一塊碎鍋鐵飛來(抬槍中往往加入長釘碎鐵作為子彈),鏟去一個女頭目的半邊瞼,那一個女頭目就騰空走了。這受傷的女頭目胡亂搶了一把刀隨手就地一掃,白光起處,那放抬槍的官兵被他腰斬了三十多人,那女頭目才倒地死了!你看,這種邪教可怕不可怕?”
譚延壽便道:“賓之,你這些話太扯開了!我們而今要言歸正傳,直捷痛快的研究一個訪查的法子才對!”公孫賓之不高興道:“你總是浮躁,我不是預先說過,要從羅滿老官失支脫節的話裡頭尋出一條線索來嗎?你下先辨別羅滿老官話的真假怎麼行呢?”
譚延壽冷笑道:“不錯,我是浮躁!我可不能像你專學《兒女英雄傳》上的安老爺,二韃子吃螺絲,從一杆長槍鬧到驢子下馬。”
公孫賓之生氣道:“你愛聽就聽,下愛聽就請便。”譚延壽也生氣道:“我卻不信你這位精細人,能夠偵探得甚麼情形出來?我總瞧你的就是。”
傅繼祖忙勸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如此!”
公孫賓之搶著說道:“我總有給你瞧的一天,你不要忙。”
譚延壽冷笑道:“我從今天起,專在家裡恭候著就是!”說著,提腳便走。傅繼祖攔不住,只得送出去。譚延壽憤憤的說道:“他要我瞧他的,我還要他瞧我的呢?”也自去了。
傅繼祖回身進來,公孫賓之已經出來了。傅繼祖留他再坐一會,公孫賓之不肯,臨別對傅繼祖道:“我查得有點頭緒,便來告訴你。”說罷,自去。傅繼祖當夜想到天明,定了主意,便獨自去找李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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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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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1:52
第十一章 東茅巷之怪屋
譚延壽回到家中,心裡兀自忿忿不平。鐵青著臉,獨自坐在書房裡;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他只和夫人柳氏住在長沙,柳夫人知道他的牛性子,起先也不去理他;後來見他呆坐到半夜,忍不住便去問他,為了甚麼?譚廷壽向來是佩服他夫人的聰明才幹的,一一的告訴了,免不得還要求教求教一個出氣之法。
柳夫人想了一想便道:“彭禮和死得不怪,卻是羅滿老官的話太怪了。據我看來,你要想偵探點頭緒出來,只有專從羅滿老官下手。”
譚延壽道:“怎樣去偵探他呢?我難道天天去跟著他走,不怕他疑心我麼?”
柳夫人笑道:“你真太笨了!羅滿老宮既然是一個地師,就不怕沒有法子去打聽他的舉動。這一著,待我先叫個底下人去做;用得著你時我再指點你。可是因為你這一說,觸起我眼見的一樁奇事,要請你替我打聽打聽。”
譚延壽忙道:“是一樁甚麼事呢?”
柳夫人道:“胡家花園住的程二少奶奶,前月不是做三十歲嗎?你們都在那裡唱掛衣賀神戲的(長沙謂票友集唱為賀神班,若化裝演唱,為掛衣賀神)。程二少奶奶因為從來沒有生育,恐怕二少爺要討小,一逕是求神拜佛的鬧了幾年。這回我去祝壽,她因為我也沒有生育,特地約我同到一個甚麼集雲壇去求子;是一個姓傅的老媽子對他說的,說是靈得很。
“我本來不信這些,因為聽說長沙城裡有許多妖魔鬼怪的事情,想要見識見識,所以答應了程二少奶奶和他同去;並且先送了十兩銀子到壇裡去,先做起法事來。大前日,程二少奶奶來了,說壇裡做的法事圓滿了,趕快去敬神。當下我就和她同去。我坐在轎子裡,記得是從小東茅巷出去,朝東轉彎,只有十來家遠。一家朝北的房子,牆門上帖著堂名條子(某宅某寓某公館,或某某堂等字條均謂之堂名條子),是龍喜楊三個字。
“轎子抬進廳上,我們下轎;傅媽已經在那裡等著,引了進去。我留心看時,廳後面是三開間的住房,卻把中間的堂屋關閉;格門上糊著很厚的紙,不知道里面是些甚麼?走破右邊的正房後房,再進去又是一進三開房的住房也和前進一樣,卻是走破左邊的正房後房。再進去又是一進三開間的房子;拆了板壁做一個敞廳。四圍空空洞洞的,一點陳設也沒有;只有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四面都有桌帷,四角都點上一枝很大的綠蠟燭。桌上當中供著一個尺來高的四面菩薩;傅媽便要我們上前去磕頭。四方都拜了,這才跪著默祝。
“說也奇怪,我看程二少奶奶默祝之後,那四面菩薩的手一動,便現出一個紅色小包。傅媽便喜的叫道:‘菩薩賜了靈丹了,趕快拜謝。’程二少奶又磕頭下去,那紅紙小包就從那菩薩手裡掉下來。我心裡不信,以為是有人在桌子底下做鬼。我趁著傅媽拿紅紙包交給程二少奶的時候,趕緊去拜四方。偷著揭起桌帷看時,原來下面有一個尺深的洞,洞裡點著一盞琉璃燈;洞的四圍放著許多死雄雞,雞頭都垂向洞裡。我轉到前面來默祝;祝過之後,傅媽也叫我叩謝靈丹。我接過紅紙包,又留神看了,卻看不出他們做鬼的機關在哪裡。
“出來時我留神看他的倒堂(即堂後之軒),第二進裡是許多的神像;第一進滿屋裡全掛著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木頭牌子,有金漆的、朱漆的、黑漆的;有掛上紅綢子的、黃綢子的,上面刻著福緣善慶、群仙慶祝、老五彩慶、萬育群生,種種字樣。”
譚延壽道:“這是城隍會里各幫的名字。”(湘中賽城隍會,各業均加入遊行,每一團體特標四字為識別。)
柳夫人道:“我也知道。不過這種牌子,是各幫做了送到城隍廟裡去上會的(上會即加入賽會之謂)。為甚麼掛在他那個甚麼集雲壇裡呢?況且他那三開間三四進的房子,我們進去了半天,除了傅媽。並不曾見著一個人;好像空房子一樣,也未免太奇怪了!我所以要你去打聽打聽。”
譚延壽皺著眉道:“這事也可以叫底下人去的。”柳夫人道:“千萬使不得,你想這個甚麼集雲壇,是傅媽說起來的,可見得老媽子底下人和他通氣的多著呢!你既然要想做偵探,又怕褻瀆了公子少爺的身分,那如何行呢?”譚延壽沒話可說,只得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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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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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2:13
第十二章 巫蠱殺人案(一)
程二少奶奶的丈夫名叫程景明,景明的哥哥名叫景伊;他父親祖洛是長沙數一數二有面子的紳士。景伊娶的洪氏,乃是個大鹽商家的女兒,生得很醜陋。景伊不滿意,總在外邊粘花惹草;卻偏偏的和洪氏生了四、五個女兒;三十外才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佛保,看待得非常寶貴。
二少奶奶是歸老師的女兒;歸老師是有名的翰林,四十歲上就辭官回鄉,一逕做育德書院的山長。二少奶奶生得如花似玉,和景明恩愛異常,卻是過門了十多年,絕無懷孕的影響,所以才去集雲壇求神。誰知神聖果然有靈,夫妻倆分服了靈丹,二少奶奶居然是紅潮三月不至;醫生診斷說是坐喜,一時說不盡的高興。景明二少爺自然是要照著鄉風,往朗公元帥廟裡請令箭、辟邪魔;又請了著名排教法師胡漢升立了禁。眼見得十月滿足,一定要生下個寧馨兒(晉宋時俗語,好比今日之說“這樣的孩子”,語出《世說新語》、《晉書》,源於山濤在王衍兒時對其所說的一句話“何物老媼生寧馨兒”,後以指稱可人的小孩,多含讚美之意)的。
這年十一月間,祖洛先生六十歲的生日到了。祖洛恐怕驚動了親戚朋友,預先帶了個姨太太躲避到鄉里去了。男性的來賓自然少了,可是女性的來賓不獨不減少,且比較的要多些。因為景伊兄弟約了掛衣賀神,要熱鬧七八天,因此轟動了全城的女太太都想要來開開眼界;頑意團的人,自然是興致百倍。
這一熱鬧就熱鬧了十天十夜,大人都熬不住了,佛保才六歲,豈有不熬成了病的道理!加之成天成晚的唱戲,一家的人都像瘋了一樣:茶飯無心、起居無節、更沒有心思去照管小孩。小孩知道甚麼?冷的吃一陣、熱的吃一陣、油葷吃一陣、水果吃一陣;而且風裡、雨裡、霜裡、雪裡、亂跑亂跳,烤一會子火,又去著一會子涼。在那熱鬧時候,提起精神來頑尚不覺得;及至戲場一散,當然現出病來了。頭痛胸悶發熱怕冷,分明一個內傷飲食、外感風寒的症候。
請來的郎中先生,因為他是很有錢人家的少爺,總說是體子虛得很,又給他吃了幾劑補藥。這一來,把表裡都閉住了,狂熱不退,口裡亂講、胸腹脹滿、大小便都不通,大少奶這才慌起來!敬神許願,鬧得個不亦樂乎!於是便有獻殷勤的老媽子、丫頭,推測病源:說是二少奶曾經抱了佛保在酒席上吃了一塊雞,一定是走家走到二少奶奶肚皮裡去了。這話一傳,所有收嚇的法師、衝攤的師公、拜斗的道士、唸經的和尚尼姑們,大家都說是有陰人衝犯了。大少奶急得無可如何,便不惜重貲專請斷家能手——師教的頭兒腦兒頂兒尖兒易福奎替佛保斷家。每天晚上,又是鍾兒磬兒鈸兒鈴兒的鬧。
湊巧二少奶這幾日正是勞累之後,又和景明恩愛得過了點度,不曾守得胎教,下面有些見紅。於是二房裡的老媽子、丫頭們當然也要獻些殷勤;況且又有傅馮馮從中鼓搗,便說是大少奶買通法師要制死二少奶的肚皮裡的小官官。二少奶聽了,便一把鼻涕兩泡眼淚的訴說給景明聽。景明大怒!便也請了許多的法師,專一立起保安禁來。
大房這邊斷家的叮叮噹噹鬧到天亮;二房這邊立禁的也就當當叮叮鬧到天明。一連又是五六天,佛保命不該絕;他外公洪大鹽商薦了個醫生來,下了一劑發表兼攻裡的藥,不妨事了。
只可憐二少奶,每天聽了老媽子丫頭告訴她的嘔氣話,每晚又要掙扎精神等法師來使法,怎麼禁得住!這一天,一陣血崩,把個三個歲月的胎給墮了下來!景明大不答應,立時立刻的請客講理,說是大少奶不該替佛保斷家,所以這邊小產了。景伊便解說道:“你那邊還是一個血泡,男女不知!生產得成不成還說不定?我豈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六歲的孩子走家過去,就此送了性命!”於是一班本家親戚都說景伊的話有理,大家勸景明要看開些。
景明正拗不過大家時,誰知客廳裡所說等等的話,早有人報告給二少奶聽了。二少奶大大的一氣,登時血往上衝,昏暈過去,就此死了。景明大哭大喊,說就是用血泡比較佛保,自然佛保為重;而今二少奶因此身死,比較佛保又是誰重誰輕呢?
景伊聽得二少奶身死,知道不妙,早就溜了。
一班本家親戚,奸猾些的也溜了;剩下一半笨拙些的人,圍住景明勸慰。景明大跳一陣,竟跑到長沙縣裡去喊冤!縣太老爺知道是大紳士家的家庭事務,當時請了景明進去,極力勸了一頓。景明一定不答應,非告他哥嫂巫蠱殺人不可。縣大老爺沒法,只得收了狀紙,敷衍景明出了衙門;隨即去拜訪洪鹽商和歸老師,又派人下鄉去請問程祖洛的辦法。
這日祖洛和姨太大睡到傍晚才起來,正在那裡吃生片羊肉暖鍋;忽然接著他家裡帳房表老爺佘毅夫專人送來的信,說是二少奶小產血崩,危險已極!請趕快上城。祖洛心裡就有些不自在,眼望著姨太太出神。姨太太問是甚麼事?祖洛嘆口氣道:“老二的堂客(湘俗呼女人為堂客)病了,要我進城主張醫藥。”姨太太撒嬌撒痴的說道:“才在這裡過了幾天清淨日子,況且你是有了兒子、孫子的,我可沒有!我好容易求了個方子來,這兩天才有點意思,你又要為這些零碎事分了心;我這一輩子就成了個沒尾欛的絕戶!你要去儘管去,我不跟你上城。”祖洛連忙安慰姨太大道:“我不去!我在這裡陪你。”
便叫了城裡專來的人上來吩咐道:“我這兩天不大爽快,不敢冒著這麼大的冷風上城。你回去和佘表老爺二少爺說,二少奶的病趕緊請郎中診治就是了!”來人只得諾諾連聲的退下去。祖洛放開懷抱,又和姨太太吃暍起來;又安慰了姨太太許多的話,姨太太這才歡喜了。
飯罷,同到鴉片煙鋪上躺在一堆。姨太太偎在祖洛懷裡,替他燒煙;祖洛的手握在姨太太懷裡取暖。恰是迷迷糊糊最適意的時候,縣大老爺專人送信來了;祖洛才知道二少奶死了,二少爺已經告了狀,不免大吃一驚!當下命人招待縣裡的差人,一面懇求得姨太太許可同進城去;這才吩咐預備轎子。一宿無話。
次日大早,就動身趕上城來。卻是一響酒色過度,又來著受驚受急,一路上冷風一吹;下午到得家中,免不得責罵景伊、景明一頓,又受了氣,當夜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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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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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2:38
第十三章 鴉片煙館中得來之消息
那時長沙人吃鴉片煙的風俗,比較各處地方實在有猛烈的進步。無論大街小巷,隔不了五六家人家,一定有一爿煙館。而且最講究吃老槍;無論甚麼有錢的闊人,在家裡總不能過癮,非得上煙館裡去吃那已經抽熱了的老槍不行!無論是甚麼破床爛席子極不堪的地方,挑蘿抬轎擔糞的人齊集的所在,只要有一杆老槍出了名,一班王孫公子、富商闊老,都得去試一試的。
據光緒二十八年的調查,保甲局裡所發的煙館門牌,城裡有三千八百五十戶之多;城外也有九百多戶。那時長沙城裡有四大名槍:一枝叫做牙骨槍;一枝叫做蝦蟆槍(又名駝背槍);一枝叫做玳瑁槍;一枝叫做韶槍。曾經有人徵聯道是:“牙骨蝦蟆玳瑁韶名槍四大”,是懸之國門不能增減一字的。據說蝦蟆槍、韶槍兩枝,同為善化縣的差人陳又滿所有;陳又滿在都正街開了一爿煙館,專靠這兩枝槍大發其財;後來就不肯輕易給人吃,只應酬老主僱。當時就有幾句口號,道是:“駝背一枝花,韶槍也不差;若要想得吃,喊我三聲又滿爹。”後來因為這口號得罪了長沙府的大少爺,尋個錯處,把陳又滿上站籠(又名立枷,是個四面都是木柵欄的籠子,一面有門,可以放人出入。施刑者強迫受難者在籠內長時間保持站立姿態,一般都要使用兩到三天。站籠的上部是木枷,也就是兩塊一寸厚的木板,每塊的一邊兒都有大小兩個缺口,合起來,剛好卡住受難者的頸部和兩手,籠的總體高度高於人身,離地卻有六尺,受難者被強迫站在幾塊磚上,施刑者根據用刑力度的需要增減磚的數量)站死了。陳家的人,還是靠這兩枝槍吃飯。
四大名槍之外,又有一枝槍名叫爛杆子。因為有一家煙館,犯了事發封;那老闆已經發財不願再做,就把一枝老槍出賣。有一個姓衛的少爺出四百兩銀子買了去,在家裡吃了幾天覺得味頭不對;一時恨起來,拿了把刀把那槍劈做四塊,丟了不要。那少爺有個底下人,知道這裡面的道理,便拾了起來,照式合上;用鴉片煙黏住,又用些鴉片煙糊在夏布上。一層層的把這枝爛槍纏住,送到一家認識的煙館裡,公諸同好。不到兩個月,那槍的味兒又復了原,因此爛杆子的聲名大震。
原來老槍的好處,就在裡邊的煙油彌滿。這種煙油是積日累月積起來的,非得吃熱了不能有一股清涼香潤的味。爛杆子從前的好處,就在日日夜夜不斷的有人吃;煙油不曾冷過,就不會凝結,就可以發生清涼香潤的妙用。衛大少爺買了回去,無論他有多大的癮,總之沒有煙館裡大家爭吃的那樣忙。一閒下來煙油冷了,非一連吃到三五十口不能復熱,就不能夠有清涼香潤的味;所以這種考究者,若不是長沙城裡講究吃鴉片的專門名家,不能體會得到的。
卻說長沙城裡紫荊街福壽樓煙館裡,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新主僱,他自己吃煙吃得不多,卻是最喜歡請客;無論甚麼人,只要肯和他陪邊(和吃煙人對面躺下謂之陪邊)信口說些故事,他總肯儘量供給。如此這般的三五日,所有天天到福壽樓的癮客,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問起他的姓名,他說他複姓公孫,名叫賓之。
本來在煙館裡吃煙的人,在那癮頭過足的時候,最喜歡天南地北的亂講;便是窮極無聊實在沒話可說了,也可以造些謠言相添;並且可以造出他母親如何如何偷和尚的謠言,來引起一班人的注意。這也算是人類出鋒頭的一種,何況可以騙得到不要錢的煙吃。所以公孫賓之在福壽樓混了一個多月,已經聽得許多的奇聞怪話。
這一天,公孫賓之正和一位名叫柳三阿公的對躺著,談起看風水的事情來。柳三阿公道:“風水的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裡有一位常來的客,叫做羅滿老官的,他的眼睛很好,很看過許多發冢;又替這城裡的唐家陶家曾家左家主過葬,很平穩的。”說著,側旁榻上有一個笑著答白道:“你說羅滿乾淨嗎(湘人群居,喜替人取綽號。其言乾淨者,即不乾淨之謂,反言以申明之也)?他看風水何如,我可不知道;只有他來到此地吃煙,就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糧食!”
柳三阿公抬身看時,說話的原來是李五長子,便道:“李五長子,你這話怎樣說,難道他不配吃煙嗎?”李五長子道:“你只等他來了,留心看他吃一回煙,就曉得我的話說得不錯。你要知道,我們吃煙是朝內吸的,他吃煙是朝外噴的,怎麼夠得上過癮?”旁邊又有一個人答白道:“五長子莫吹牛皮;吹炸了,做不得皮箱、繃不得鼓。你又何曾夠得上講過癮。”大家看時,這說話的名叫姚二棒椎;因為他生得矮胖,皮膚卻白嫩;又叫做脫殼的宋江,本名叫做姚子蓁。
李五長子不服道:“棒椎,你也不要吹,你就夠得上講過癮了?”姚子蓁道:“我自然夠得上講過癮,並且夠得上講過足癮。”李五長子道:“你敢和我打賭,一口氣吃二十盒子煙嗎?”姚子蓁道:“你這句話就外行得很!過癮的煙只要有一口好的就夠了;興致不來時,時候不到。莫說二十盒煙,你大膽講二百盒、二千盒,也不中用。”李五長子道:“怎麼叫做興致時候我不懂。”
姚子蓁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我來告訴你,我們有真癮的人,吃起煙來最要緊的是自己打火;自己打火是最能夠收心的。因為燒老了有焦氣有苦味;燒嫩了有水氣、有淡味。要吃口好煙,非得不老不嫩不可;這才清香中帶有點甜味,才可以講到點點心。所以我們打火口裡儘管亂說,心裡是一毫不亂的。先吃幾口點心的煙,做個引子;引得發了迷癮,就是時候到了。就要好好的燒一口煙,一氣吃進肚子裡去;趕緊加吃一筒水煙、喝一口茶,慢慢地用力送到丹田。這一口煙就可以走遍周身,連指頭尖上都走到了,這才算得過了足癮!”
大家聽得這話都說有理。李五長子心服口不服的又說道:“你怎麼知道煙走到了腳指尖上呢?”姚子蓁道:“我將近要發迷癮了,這一口煙吃下去,你只看我的腳指頭就是。”說著便把蹺起的右腳向左腳上一敲,左腳上的破鞋子也掉了;撐起左腳來踏在床沿上,把右腳蹺起擱在左膝上。那隻大腳指頭從破爛的襪子裡伸了出來,挺長的指甲粘著許多的足垢。
姚子蓁燒好一口煙,上在斗門上,招呼賣水煙的人在旁邊等著,拿著槍對準了火,果然一口氣都吃完了。一手拄著槍,一手摸著茶壺,又吸了一口水煙;嘴對嘴的就茶壺裡吸了口茶,閉目停息的睡在那裡。李五長子看他的腳大指頭果然微微的顫動,越顫越急;約有一盞茶時,那指頭才不顫了。
姚子蓁睜開眼睛道:“這口煙真吃得舒服。”李五長子還痴痴的望著他的腳指頭。姚子蓁笑道:“你這才佩服了罷!”李五長子搖頭道:“鴉片煙人人會吃,各人巧妙不同。”大家鬨然說道:“長子這句話說得好!”
正是人聲嘈雜的當口,只聽得跑堂的喊道:“羅滿爺許久不見了,這一晌到哪裡發財去了啊?”公孫賓之留神看時,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顴骨、鉤鼻子,匆匆的走來,邊走邊說道:“我哪有發財的運氣?只怕去年就走完了。這一晌我賠錢都賠得不得了,發甚麼屁財!”說著一眼看見姚子蓁,便走過去說道:“棒椎,我算計你一定在這裡的,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樁事。”姚子蓁微微的點了點頭道:“我說你也該來了,我簡直等你等了一個月。”羅滿老官坐下,叫堂倌又開了一盞燈,在姚子蓁對面躺下,唧唧咕咕的說了半天。
公孫賓之留心聽時,一句也聽不出;便叫堂倌買了幾碟油餅,和柳三阿公吃著。只見羅滿老官匆匆的吃了幾口煙,催著姚子蓁一同去了。李五長子見他倆走了,冷笑了一聲道:“我不懂!羅滿乾淨,本來是一個鄉里二老官,為甚麼要跟著這個吃油炒飯的姚二棒椎鬼頭鬼腦的做事?”柳三阿公答道:“你說羅滿乾淨是個鄉巴老,那你就看錯了人。他的計算只怕比姚二棒椎還要厲害些呢!”
公孫賓之聽得他們話裡有話,看那時已是上燈時候便道:“是晚飯時候了,柳三爺、李五爺我們同去吃小館好麼?”李五長子謙遜道:“時常叨擾你,心裡如何安呢?”
柳三阿公道:“不要酸文掉醋的,老老實實擾他一頓;省得我們回家又出來,兩頭白跑。”公孫賓之道:“三爺的話有理,我們就去罷。”三人便一同出了福壽樓,走到轅門上一家館子名叫飛觴閣的,找了問僻靜的房子飲酒談心。暫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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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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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6 13:43:04
第十四章 巫蠱殺人案(二)
湖南和廣西貴州交界的地方,在元明時代有許多苗族土司;及至前清康熙乾隆兩朝,改土歸流,民苗雜處,久而久之便沒有甚麼大分別了。但是形式上的居處、衣服、飲食、交遊、禮節,苗人的舊俗固然改變了許多,然而敬神信鬼和咒生詛死的事,是永遠迷信著的;所以苗族的巫師,頗有些神奇的法術。
即如趕屍事,南通廣西的郴州道上,西通貴州的辰州道上,是常常可以看得見的。因為湖南人都抱有“出門求財”的觀念;長毛亂後,河南的捻匪、新疆的回子,又用了多年的兵;湘軍足跡無處不到;事平之後,做官、做生意的流寓在外的極多。家鄉人因親友及互相招致,互相投奔。出遠門的遠到新疆、甘肅,或者還要預備些盤纏;近的出門到貴川、雲南、廣西、廣東,就只是一個包袱、一把傘,提起兩隻走路不要錢的腳,紛紛的就去了。
出門既然容易,自然出門的多了;得法的固是有人,客死他鄉的也就不少。在外省的同鄉遇見得多了,資助著棺殮葬埋;就有來不及拿不出的時候。於是就有一種人專門以趕屍還鄉為業,取極少的報酬,直送那死屍回到家裡去。他怎樣趕屍呢?比方有人客死了,同鄉的沒法貲送,便請了趕屍的人來,講好了盤纏;趕屍的人作起法來,那硬挺挺的死屍便一噘劣爬起來,閉目垂手跟著他走。
那人在頭裡領著,敲著小鑼,叫路上的人讓道。夜晚到了客店,燒張錢紙,將死屍領到門角落裡站著,吩咐道:“住店了。”第二日起來,又燒錢紙,吩咐死屍道:“上路了。”那死屍又跟著走動起來。無論是幾千百里的路,或是三伏大熱的天,那死屍行走幾十天並不發爛發臭。及至離死者家裡不遠,那人便專人去通知趕緊預備衣衾棺木;死屍一走進門即刻倒下,立時就潰爛發臭了。
趕屍趕得多的,可以趕得二三十個做一路走,這種法術便是苗峒裡巫師的傳授。至於苗婆鬧的頑意,除歷來書本子上記載的蠱毒以外,最普通的又有一種自衛的小小法術:如果有人去調戲他,他心裡不願意時,只要手腳接觸了他的身體,就登時腫痛起來,百藥不效,非得去求那苗婆給點草藥不能治癒;所以辰沅永靖一帶地方的女人,乃至討飯的婦人,多有學會這種法術的。
又有一種極惡毒的咒詛法,比方有人和苗婆發生了戀愛關係,後來卻負心拋棄了;那苗婆絕望之後,便去到一個極僻靜的處所,跪了下來請神唸咒;披散頭髮,一寸寸拿刀剁了下來,那男子就得發狂不省人事。再毒些,剁了頭髮之後,並且將左手指頭也一節一節的剁去;那男子就得自咬、自掐、撞頭磕腦而死。
又有一種咒詛術,找一條極雄壯的狗用鏈子鎖了,穿麻衣、戴孝帽天天對狗磕頭,訴說冤苦,求狗爹爹替他報仇;七日之後,設下極講究的飯菜給那狗飽餐一頓,便燒起炭火來慢慢地把那狗炙死。狗被火逼得亂叫亂跳,這人便不斷的磕頭訴冤;炙得那狗奄奄一息時,才把鏈子鬆了。據說,狗死之後便去找定了那仇人,非制死了不可;並且有仇人一家都被狗的鬼弄死了的。這也是苗峒裡傳出來的一種報怨的惡毒法子,雖然免不了是妖魔鬼怪的事,究竟冶還可以平人心之不平呢!
卻說長沙有一個開釣台(舊時指專門為私娼、嫖客接洽牽線的中介場所)的惡鴇,大家都叫他做易滿太婆;在那時風氣不曾開通的長沙,一班女人很不容易出門,一班紈褲惡少就更不容易有勾引苟合的機會。平常釣台上釣來的女人,無非是下等的爛汙貨,比妓女都不如的(彼時湖南妓女頗重視留客住宿)!惟有易滿太婆手段極高,能夠引誘有身家的女人出來做醜事;所以一班惡少趨之若狂,名氣一天大似一天。被一位古板紳士虞幼文老先生知道了,便親自去拜訪代理臬司的季白眉糧道(官名,明清兩代都設督糧道,督運各省漕糧,簡稱“糧道”),請訪拿懲辦。
虞老先生是季白眉的前輩翰林,湖南的紳權又是向來敬重的;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更是季白眉所痛恨,立刻發下牌票拿人。湊巧季大少爺正陪著一位中興名臣南侯爺的侄少大人南為昭在簽押房的對面書房裡談話,看見籤稿家人拿著訪聞公事進來用印;知道是拿辦易滿太婆,便和南為昭說了。誰知南為昭正是易滿太婆的獨一無二的上客!聽了這信如何不心慌?即刻託辭出來,飛奔到易滿太婆家裡報信,又把易滿太婆隱藏起來;及至臬台衙門的差,會同長沙府縣的差來拿人時,撲了個空,只得把“易氏畏罪在逃”六個字覆命。
這時季白眉已經接到許多紳士和同寅(舊稱,即同僚,指在一個部門當官的人)的信一百多封,都是替易滿太婆講情的;恰好欽命的正任臬台到了,季白眉只得裝個迷糊;宕了幾天,回了糧道原任,就不管了。官場的事,拿起來就重,放下來就輕;新臬台既然不問,那易滿太婆自然又會在社會上活躍起來。
有一天,南為昭在王泉山觀音菩薩廟裡,看見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生得非常之美;跟著一打聽,原來是一位候補老爺的小姐,因為母親病了,特來求神的。南為昭便要易滿太婆替他設法,易滿太婆感激南為昭入了骨髓,設了許多計策,總之不得進門;便在那小姐住的鄰近也租下一所公館,裝飾得非常闊綽;弄了個小孩,叫心腹人裝做老媽子帶著天天在右鄰左舍頑耍,居然被他踏進了候補老爺的門!漸漸的就藉著教做針線為由,將那小姐騙了過來,拿迷藥迷了,聽憑南為昭戲弄。
及至那小姐醒過來,知道已經上當;因為不曾許配人家,就要求南為昭娶處回去。南為昭不肯,那小姐又甘心做小,南為昭也不肯;那小姐羞憤極了,回到家中寫了一張冤單,當晚就一索子吊死。次日,候補老爺發現了女兒縊死的事,拿了冤單就去上撫台衙門,求撫台伸冤。
此時那位新臬台已經升任到別省的藩台走了,季白眉又署理臬台,當面受了撫台一頓申斥;那撫台便傳中軍帶兵去拿易滿太婆,親自問了幾句。因為南為昭對那小姐自稱為東方穆;易滿太婆承認引誘小姐,卻耐著拶子(舊時夾手指的刑具)不肯供出南為昭來。那撫台只得請了王命,立刻將易滿太婆斬首示眾;而南為昭居然漏網——這是前三年的事。
南為昭造下了這一個孽,每到熱鬧場中,忽然心頭一靜,使要受天良的譴責;每日夜深或清早,心頭也要潮起這一回事了。一年多下來,就成了心病,精神恍惚,多疑多懼;有時自言自語,是個失心瘋的樣子。有人趁他清醒的時候勸他學佛,他也希望佛天保佑,解釋這一回的冤孽;便借住在北門外開佛寺裡,天天跟著一班和尚唸經拜佛。又一年多下來,居然養好了這心病。忽然他的小兒子生了急病,上吐下瀉,十分厲害;他的老婆何氏慌得沒主張,只得請他進城去。
他急急忙忙的走到城門口,從晴佳巷口過身,忽然心中一動,又見那巷裡一家門首火光熊熊;繞道進去一看,原來燒的是一堆紙錢。旁邊另有一堆灰,尚有星星紅火在那燒過的紙紋上亂竄,似乎還有字跡在上面;趁火光看時,只見寸來大小五個字是“淫棍東方穆”!上下文全瞧不清楚;登時吃一大驚!定神看那幾家門牌,因為天色晚了看不見,只見一家貼著張堂名條子“浦市關”三個字。
他還在那裡躊躇,他的用人催著道:“要關城了。”南為昭猛然省悟,匆匆進城回到家中。何氏正和郎中先生講小孩子的病勢,他便也坐下來聽。談不到幾句話,只聽得裡面鬧將起來,他便和何氏奔了進去;只見小孩子跳身坐在床頂上,張開口哈哈大笑。
何氏上前問道:“寶貝,你這是怎麼了?”小孩子指著南為昭道:“你這問他,為什麼要因奸致死別人的閨女?”便又大笑連聲道:“我今日總算尋著了!”又抽抽咽咽的哭起來道:“害得我好苦!”小孩子這麼一鬧,南為昭嚇得呆了,何氏更慌了張;只有兒一聲又一聲的直哭,把個郎中先生嚇得溜之乎也。
一家人正沒做理會處,幸得他丈母何老太太聽得外孫病了來瞧;見了這個情形,連忙叫人快去請法師,一面對著小孩子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來。那小孩聽得唸佛聲音居然閉目合掌,登時安靜;何老太大便命人抱了下來,撫他睡下。何氏見小孩子安靜了,記起小孩的譫語來,便扭住南為昭大鬧說:“你這種禽獸!一定在外邊造了活孽,所以害得我的兒子被鬼尋了。我只找你拼命!”這一鬧,又鬧得個人仰馬翻。及至何老太太解勸開了;南為昭走到堂屋裡坐下,撅起嘴巴,一聲不響。
後來法師來了,敬神、收嚇、退白虎,鬧到天亮;小孩子果然清楚了,知道餓了,要吃東西。大家又忙著張羅了一回,因為耽擱了一夜沒睡,都去歇息去了。
誰知南為昭的瘋病又發了,並且發得一個與眾不同!從前是自言自語,這回撬口不開;從前是斯斯文文,這回就動手動腳。本來他白瞪著眼坐了一夜,此時何老太太叫他去睡一會,他突然伸起手來,左右開弓似的只管打自己的耳刮子。何老太太忙問道:“你這是為了什麼?”南為昭不答,拍拍的只顧打。何老太太便上前去攀住他的手,顫巍巍的喊道:“你又瘋了嗎?”
這一聲喊驚動了何氏,慌忙走來幫著何老太太去攀南為昭的手,那裡攀得住?何氏急忙喚了人來,大家捉住南為昭,把兩手捆了。看南為昭的瞼時,已經打得青紅紫腫,口角里流出血沫來;問他時只是不答,歇了不多少時候又鬧起來。手動不了,便提起腳朝石磉柱連環亂踢。大家扯住時,兩隻大腳指頭已經碰斷了;只得又把他的腳也捆起來,扛到床上放著,忙著去請郎中、請法師。
不多一會,南為昭踴身跌下地來,將腦袋在地上亂碰;大家救起時,已經碰的皮破血流;便又用一匹綢子,把他身子連床捆住。隔了些時,南為昭卻將那舌尖嚼破,連血連肉噴了出來;急忙撬開他的口角,用竹筷子勒住,還咬得吱吱地響。一時郎中先生來了,說是鬼迷,不肯下藥就走了。等到法師來看這情形,當然說是遇了凶神惡煞,非大大的禳解不行。
何氏只叫快禳解,登時設起壇來“咚昌、咚昌、且古且古昌”的在外邊鬧著。南為昭在理邊似乎安靜一點,眼睛放下來了,眼皮也合得攏了;只是還說不得話,只有哼哼韻兒,灌些神茶神水,居然會咽。到了夜裡,說起話來了;因為舌尖短了些,說得不甚清楚。慢慢地述起昨日進城在晴家巷遇見的事。
“當時毛骨悚然!及至回到家中,小孩子鬧的時候,分明看見一個女人,披髮吐舌坐在床頂上,以後就模模糊糊的。天亮時一陣冷風吹來,只見一個黑影子朝自己一撲,就身不由自主的鬧起來;自打、自擲、自咬,當時覺得痛人心骨,卻說不出來。
“這分明是冤孽,我知道不好!那黑黑東西說著,轉了口腔,說話說得很清楚了,道:‘是你這淫棍!也有彼我尋到的日子。’便笑了一陣,又說道:‘易滿太婆,你救救我的命喲!他實在長得好啊!’又道:‘大爺有錢,隨便快活快活!見一個討一個,我家裡沒有許多房子住姨太太。’又道:‘哭甚麼?是捨不得我吧?今晚早些來,我教你頑許多花樣。’”
南為昭說著,笑一陣,又哭一陣,又說一陣;全是些可解不可解的話,一鬧就是一夜。
從此以後,白天迷迷地睡,一到晚上就胡言亂語的鬧通晚。許多本家親戚朋友都知道南為昭被冤鬼找了;通城的郎中先生都請遍了,不敢下藥:通城的法師也請教遍了,也是禁制禳解不了。如此鬧了兩個多月,南為昭拖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有人說起湘陰有位黃老先生醫道極高,並不應診,便人上託人的去請了來。黃老先生診過之後,便道:“這是鬼症,我照孫真人的千金方下一帖藥,看是如何,只怕難得挽救。”當下開了九臼箭頭珠等幾味服了下去,果然晚上安靜許多。次日,黃芒先生複診,說道:“脈散無神,神仙也沒甚辦法。”謝絕去了。
何氏又急起來。又有人說長沙法師的頭腦是李炳榮,只有請他來一趟;只是他長久不肯替人家做法事了,便也人上託人的去請了來。李炳榮一進門就說是有怨鬼,恐怕難得退送。南家的親朋極力的要求,李炳榮道:“只怕要大費手腳還是不中用,徒然教我栽一個筋斗。”南家的親友便道:“且做了再看,若是真不中用,決不敢說先生的法術不靈。”李炳榮道:“法術靈不靈的話,我卻也不怕人說、也不在我的心上。我怕的是退送不了,倒惹得那怨鬼和我為難。也罷!我就替你們做一頭看。”當下進去看了病人,口中唸唸有詞的一陣。
南為昭登時清醒起來,說他渾身上下、五臟六腑都像是寸骨寸傷的痛;李炳榮畫了一豌符水給南為昭喝了,便到了大廳上設起一座七星壇。晚飯之後,李炳榮披散頭髮,穿一件皂佈道袍;腳踏芒鞋,手捧令牌,緩步登壇,踏罡布鬥。此時廳上燈火輝煌,照耀如同白晝。李炳榮便在斗柄上盤膝坐下,守住南為昭的本命燈;守到三更時分,忽然一陣陰風吹得滿廳燈燭青黯黯的全無光亮。那本命燈的火頭忽然變成青綠色,呼呼地高起來,搖搖不定。
李炳榮默誦真言煞尾,高叱一聲敕令,眨眼之間燈火全明;只有本命燈漸低漸小,陰陰欲絕。李炳榮口中唸唸有詞,輕輕地把令牌一拍;只見一條黑影從斗門第一星直撲到第五星斗姆神位之前,這才停住。眾人看時,像是一團輕煙,比人影還要淡。李炳榮再三唸咒,那黑影看看退到第四星,又退到第三星,又退到第二星,將近退出斗門。突然一陣旋風,冬廳燈燭一齊吹滅;只有那本命燈有一線青光。猛聽得一聲爆炸,本命燈奄然滅了;又聽得“撲通”一聲,眾人緊忙掌燈來看時,李炳榮倒在壇下,滿面油血模糊。
眾人剛要上前攙扶,李炳榮恰醒了轉來;翻身爬起,便教撒壇送神。事畢,一面洗臉,一面對眾人說道:“怨鬼因為冤仇太深,不肯和解;喜得你們病人的壽元未絕,我再三懇求,已經答應了過三年再來。誰知另外有人暗算你們的病人,平空灑來一陣血雨,把我打下鬥壇,同時把本命燈打爆了;你們病人最多可以活過明天,我卻冤枉被他打掉了十年修養的道行。我一定要查出那暗算的人,和他理論!你們預備病人的後事罷。”說著,急忙忙的走了。
眾人進去看南為昭時,一張青白色的瘦瞼上睜著圓鼓鼓的眼睛,仰天著著,動也不動,很有些怕人。大家知道沒了指望,只得商量他的後事,分途去了。何氏哭了一頓,何老太太勸住了,因為知道南為昭準死無疑,倒也放了心;連夜不曾閤眼,覺得困上來了。喜得此時小兒子早已復元,便自去安睡,只吩咐兩個底下人守在病房裡。
只有南為昭的奶孃老宋媽,把南為昭領到了二三十歲,比較的有些感情;而且平日吃了南家一口閒飯,也知道感激是老東家的恩德,所以最不放心,悄悄地跑到病房裡看了幾次。
天明的時候,老宋媽又摸到病房裡來。曉色冥濛中,只見一個女人一晃過去,先進病房去了;趕上去看時,南為昭仍舊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兩個底下人都靠著桌子睡了,鼾聲震耳並不見有甚麼女人!心中一驚,正在思索,只聽得南為昭大叫起來;和殺豬時豬叫一般,把一家人都叫醒了。大家擁進房來,只聽得一片呻吟呼痛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緩忽急,慘不可言!看南為昭的瞼和身上時,一條一塊的現出青紫的批打掐咬的傷痕來,慘不可睹!是這麼鬧了一陣才斷了氣,南為昭嗚呼死了。
李炳榮出了南家,匆匆回到家去。他家裡的人說有個甚麼傅繼祖來拜訪,明日還要來的。李炳榮也不注意,只燒了些水,洗了個澡,誠心誠意的在祖師面前稟告了;問了一卦,卦上說:“不許尋仇,只可丟開手。”李炳榮謝了祖師,悶悶地睡了。
次日清早,便有一個自稱為關大雄的來拜訪,李炳榮出來相見。原來那關大雄是個眉清目秀、短小精悍的人,見面點了點頭說道:“我對你老哥不起!”李炳榮摸不著頭腦,只得謙遜道:“沒有甚麼!”隨即讓坐,關大雄也不客氣,坐了下來,又道:“不是我唐突!老哥,你昨日替南為昭那個淫棍向那小姐講情,未免太不知道輕重了!要不是我真有點能耐,簡直要得那小姐墮落地獄兩三年。老哥以後要施展法術,不可以不問明白底細,就胡亂的替闊人做奴才。昨夜的事,我只打掉你十年道行,還是憐念你是無心之過!此刻南為昭那淫棍,我已經貶他到陰山後背去了!南家如果再來找你,你只管使他們來找我。我在晴家巷等他們十天,十天之後我可不能再耽擱了。”說罷,起身便去。
這一來,嚇得李炳榮目定口呆,正要去打聽南為昭死了沒有,只見南家囑託來請他的人,匆匆地走來,說道:“南為昭五更時候死了,死得很慘,遍身被鬼打得青紅紫腫。南家又託我來問你,你可找著了那個暗算的人?找著了可有法子奈何他?如果你能夠奈何他,南家願意出許多的錢謝你。”
李炳榮嘆口氣道:“我已經見著那個人,我可沒能耐去奈何他。他現在住在北門外晴家巷裡,他姓名叫做關大雄。南家要奈何他,只管自去,只是無論如何不必牽涉到我身上。”來人詫異道:“你為甚麼不管了呢?”李炳榮道:“他的能耐比我大,我管不了。”來人道:“那麼南家又怎麼奈何得他呢?”李炳榮道:“你真麻煩!南家不會告他一狀的嗎?說關大雄巫蠱殺人。”來人聽了,回到南家一說,南家果照著李炳榮的話告到長沙縣。
長沙縣見是大紳士家裡的事,先到南家驗了驗屍,隨即親自到晴家巷去提關大雄。進門搜時,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在那裡,以外沒人,並且沒有一點可疑的東西。差人喝問那女人道:“關大雄在那裡?”那女人道:“我便是關大雄,你們如果是為了南為昭的事來的,就請帶我去見官就是。”
長沙縣立在門外聽了,頗為駭然,便走進屋裡去問道:“你為甚麼要害死南為昭?你是如何害死他的?”那人昂然說道:“南為昭是個淫棍!他仗著有錢有勢玷汙了我恩人的名節,又害了我恩人的性命,我所以特地來替我恩人報仇。”長沙縣又問道:“你恩人是誰?你是那裡人?”那女人道:“我恩人就是某小姐。我是古丈坪的一個苗女,寄居在浦市。大老爺若是再要問我,且到了你的大堂上再說,此刻不必再問。”長沙縣便將他帶回衙門去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3:29
第十五章 巫蠱殺人案(三)
西園裡有一家紳士名叫覃士明,曾經做過廣東的南海縣;大大的颳了許多地皮回來,並且帶回來一個廣東姨太太。覃士明的元配夫人早已去世,大兒子學詩中過一榜,四十歲上得了個半身不遂的病症,一逕在家裡守著田園。廣東姨太太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學禮,回長沙來時才得十五歲。
學詩的兒子繩武,比學禮還要大一歲,叔侄倆便同一處讀書。學禮因為驕縱慣了,看看書本子就頭痛,所有頑皮的事盡著他的聰明去做。繩武自小是受慣拘束的,所以一心都在書上,甚麼外事一點也不知道。過了兩年,叔侄倆同赴小考;學禮不曾終篇,犯規被帖,繩武居然中了一名秀才。相形之下,士明自然要責罰學禮一頓,卻也明白是自己放縱了小兒子,便想重新的嚴加督率。
可是,學禮已經成了個散了籠頭的馬,一時突然受了羈勒免不得裝病逃學;姨太太又護在頭裡替學禮撒謊,覃士明又只得裝些馬虎。學禮的膽子漸漸的大起來,竟自在外鏢賭烏煙的亂鬧。士明有點風聞,每夜去臥房查點,學禮總等查點過了才溜出去。有時出去早了,姨太太就替他包瞞;說禮兒有些傷風頭痛,剛才吃藥睡了,不必去驚醒他。土明見床前擺有鞋子,也相信是學禮睡了。由此學禮的膽子更大,居然成天成夜的不回來;並且交結了許多痞棍,到處尋事。
有一天,學禮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在天然台酒席館裡鬧酒。恰有士明小時同窗的朋友,又是繩武的祖嶽彭又籤也在那裡請客。學禮吃得大醉,因為叫室倌來得慢了一點,拿起碗來就砸;堂倌低頭躲過,那碗碰到屏門的玻璃上,將玻璃打穿了掉到隔壁房裡來。湊巧彭又籤正拿著早菸袋,彎腰在地上湊著菸蒂頭噏火;聽得聲響剛一抬頭,碰在碗上,斫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流。同座的人全不答應,立刻查問是何人撒酒瘋,學禮還破口大罵道:“是老子!是覃學禮!你能拿我怎樣?”大家知道是士明的兒子,聽了這種無禮的話都氣極了,便叫帶去的跟人快快抓了過來;帶著見他的父親覃士明,倒要問問士明怎麼不管教兒子,讓他胡鬧。
又籤攔住道:“這到可以下必,我們只去質問士明就是了。”學禮這才知道禍闖大了,嚇得不敢做聲。又籤已經被一班人拖著,紛紛地坐轎子到土明家裡去;及至學禮想要趕上前回家,已經來不及了,便躲到一傢俬娼屋裡藏著。
又籤一班人到了覃家,已是二更以後。士明正在那裡過癮,聽得許多老朋友一齊到來,不知何事,連忙出來;見又籤用手巾包著頭,透著血跡出來,便問是怎麼樣了?便有一位名叫張辛伯的,最是性情剛正、心直口快,搶著把天然台一回事說了,便道:“士明,你也應該管教管教世兄才是。”
士明詫異道:“恐怕不是學禮罷?他今天頭痛,早就吃藥睡了,如何會到外邊去闖禍?”張辛伯冷笑道:“然則我們這一班人都是特意來冤枉你家世兄的?我們便算是聲音沒有聽準,難道眼睛也發了花不成?”又籤便道:“士明,我也很希望不是你家學禮乾的事;你既然說他有病睡了,何不叫他出來一趟,洗清這一回事?”士明道:“正該如此!”便匆匆的往裡跑。
此時姨太太已經得了信,正在那裡發急;一見士明進來要叫學禮出去,只急得神魂顛倒,拚命攔住道:“禮兒睡了一會,才好一點,他萬不能出去冒風。”士明怒道:“我的臉皮已經被張辛伯剝的像樣了,學禮若不出去,我在長沙城裡如何做得起人?儘管叫他冒風,我明天請郎中給他診治就是。”說著就用力甩開姨太太,望學禮的床前直奔,口裡喊道:“禮兒,你快起來!”
姨太太又追上來,一把拉住士明一拖;士明正待揭帳子,不妨姨太大一拖,仆地倒了;姨太大站不住,也倒了。兩個在地下扭著滾了一會,士明才掙扎得起來;氣喘吁吁地撩開帳子一看,只見被頭裡蓋著幾件衣裳,那裡有人呢?登時大怒,指著姨太太罵道:“你這賤骨頭!一晌瞞得我好,將來縱容得禮兒殺人放火,你後悔也遲了!”姨太太此時也掙扎起來了,聽得士明是這麼罵,大哭起來道:“我也是恐怕老爺生氣哩!”士明跳腳大罵道:“你還要是這麼講!你怕氣了我?你簡直要氣死我!”
此時上房裡哭罵之聲大作,張辛伯忍耐不住,便叫覃家的底下人來問;底下人不敢隱瞞,照直說了。張辛伯冷笑道:“你們看士明何等糊塗!他兒子盡在外邊闖禍,他還要替他包瞞,以為我們老朋友是冤枉他兒子來的。而今看他怎樣出來見我們?”又籤便道:“既已講明白了,可以走了。”張辛伯不肯道:“我們今天不敲下士明的牙齒來,明天他兒子回來,就要被他賴得一乾二淨;明天還說我們一班老頭子做這樣無聊的事。你只看他剛才說的話何等厲害!儼然我們大夥冤枉他兒於來了!”便叫覃家的底下人:“快去請老爺帶了二少爺出來,我們見個明白就走。”底下人只得上去說了。
士明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出來,對又籤陪禮道:“恕我昏憒!我實在被小妾瞞在鼓裡,明兒我帶著小犬上門請罪。”眾人見他如此,也就散了。士明氣到天明,還不見學禮回來,便著人出外尋找。那裡找得著呢?一連找了三天,學禮沒有下落。
姨太太兒天兒地的哭起來了,說是又籤一班人把他的兒子嚇得不知是上了吊呢,還是投了江?而今屍骨都不見了。起頭呢,士明還是發怒;禁不得姨太太儘管是這麼哭,哭的士明心腸軟了,倒憐念起學禮來。如是又過了十來天,士明也急起來了。這時候學禮身邊帶出去的錢也用光了,一班痞棍替他出主意,教學禮寫信問他生母要錢。
本來姨太太由廣東帶了一個體己老媽子來,本是個寮頭婆:因為犯了案,窮了又老了,沒處生髮,所以才做了用人。學禮寫了張條子,由痞棍替他送去。那痞棍是個浮躁鬼,既不敢堂而皇之的送到門房,又不曾問明白那寮頭婆的相貌;一到覃家門口沒法投遞,想回去問明白,又怕同輩的人笑他,只得在門口來回的轉;好容易等得一個老媽子出來,以為就是寮頭婆了,便上前交給他,只說一句:“這是你們二少爺送給姨太太的信,立刻要回信的。”誰知那老媽子是學詩用的人,把條子拿進來,先交給學詩看。
學詩看了便道:“老二如此胡鬧,要是再放縱下去,就真不可救藥了!”立刻叫繩武把那張條子呈給士明。士明知道了學禮下落,又知道送信的痞棍還在門口等錢,便叫了幾個底下人,悄悄地跟著接條子的老媽出去。那痞棍以為拿錢給他來了,湊上來問時,這幾個底下人擁出來把痞棍拿住,來見士明。
士明追問學禮的住處,那痞棍還不肯說;士明便請了保甲局的委員來,帶去捶了四百板屁股,押著到土娼家裡,搜出學禮來;那些痞棍和土娼,保甲局自去辦理。士明一見學禮,免不得打了一頓,帶到彭又籤家裡磕頭陪禮;回來便關在書房裡,不許再出去。這樣一來,士明的糊塗、學禮的頑劣聲名傳遍了長沙城。
士明不怪自己,卻把張辛伯恨入骨髓;學禮更不怨自己,卻恨了彭又籤,以為這老頭兒的頭怎麼那樣不經打磕,輕輕的一隻碗就砸破了。若不是那一點硬傷,眾人便不會起勁,他父親也不會被逼,自己更不會捱打了!從此心心念念要害彭又籤。而姨太太的心理又是不同,卻恨極學詩父子;一來又籤是繩武的祖嶽,二來學禮寫回來的條子,是學詩的老媽子鬧得衝了天的(湘諺“沖天”即“鬧穿”之謂)。
他母子倆背地裡商量害又籤,有些難得做到;不如等他孫女過了門,害他的孫女。學詩是廢人,讓他慢慢地活著受罪,專一害掉繩武就夠他受的了!並且這一分家產可以整個拿了過來。母子們志同道合的設下機謀,自去進行。
繩武二十歲了,學詩很想早點抱孫子,便稟明瞭士明給繩武成親。姨太太便也絮聒著士明,說是要替學禮收心,只有趕快給他收個媳婦;士明也以為然,只是長沙城裡都知道覃二少爺的大名,誰也不敢領教。士明不得已,遠遠地在湖北找著一個在廣東時候的同寅嚴智庵對了親家。因為智庵新近受了北洋大臣的聘,約著明年辦喜事;學禮就有些等不得,仍舊偷偷摸摸的出外亂嫖。
如此過了半年,彭家的孫小姐,就是繩武的老婆有了身孕,學詩說不盡的歡喜。不料繩武卻得了一個吐血之症;繩武身體本來弱,醫生來看總說是癆病,一派滋陰清肺的藥,吃得一塌糊塗。豈知溢血的症候,不是胃絡受傷就是脾絡受傷,與肺是全不相干的!專一吃的甘寒藥品,無病的肺氣固然受伐,有病的脾陽更受鏟削;平日血被甘寒的藥凝住了,一時原可以不吐;及至脾陽被鏟削盡了,攝不住血,一發就不可收拾了。
兩三個月下來,繩武果然大吐其暴血;成塊的瘀血吐盡了,那鮮血一口一口的湧上來,吐個不住。於是一家人慌了,那班庸醫還不是仍舊用許多生地麥冬一類凝滯之品,當然凝他不住:失血太多,肝不藏魂,就免不得有些譫語。大家就說是有了鬼了,拜斗立禁,無所不為還要衝起儺來。
繩武已經煩躁得了不得,又被衝儺的大鑼大鼓一震,登時狂血上湧!口裡來不及吐,鼻孔裡也潮一般流出來;嗆了幾聲,咽喉哽住,一口氣不來,就此永別了。大家亂了一陣,把屍首抬放地上,撤去床鋪,只見褥子當中掉出一個紙包來。
繩武的一個妹妹拾起看時,紙包裡面是一個紙人;五心都用針刺著,口角邊畫上兩條紅顏色作為流血的樣子,背後寫了繩武的生辰八字。這一來,又鬧得個煙霧騰天!一班人的視線都集在姨太太身上,因為廣東本來有這種魘魔術的。繩武的母親抱著屍首,哭著叫兒子,要他顯神報仇。
姨太大擱不住大家閒言冷語不斷的擠,便大鬧起來,說是孫少奶奶謀死親夫。隨即在孫少奶奶賠嫁來的箱子裡搜出個木雕的瘟神來,並且還有一張黃紙。上寫的疏文大意是:“信女彭氏,因為丈夫覃繩武年輕,恐怕在外邊粘花惹草;求神道大顯威靈,使丈夫一心一意的在家裡。”沒有許多不可解的話。孫少奶奶聽了,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是那裡來的,只急得要尋死。
姨太太得意極了,逢人遍告;又說是孫少奶奶每到更深人靜常常的點燭燒香敬神,原來就是這個頑意。學詩夫婦明知道是有人暗算,主張徹底追究。士明恨張辛伯不過,因為辛伯和又籤是生死之交;又籤的孫女從小沒了母親,便拜了辛伯的媳婦做寄媽;在辛伯家裡撫養到十三歲才回去,辛伯最痛愛她的;所以士明想要藉此傷傷辛伯的心。當下便請了又籤來,把孫女帶回去,不要又鬧出一條人命來。
又籤雖然心氣和平,可是泥人兒也有點土性子,當然不答應,說道:“這關係太大,不要說你的孫媳婦不能有謀殺親夫的罪名,便是我的孫女也當不起這謀殺親夫的誣衊!我和你說不清楚,我們到公堂上去講罷!”兩老親家說翻了!士明一時脂油蒙了心,居然到長沙縣告下狀來;說孫媳婦巫蠱殺人,謀死親夫了。不到兩天,就激起了長沙大小紳士的大反動。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3:50
第十六章 黑山鬼母的來歷
傅繼祖因為譚延壽和公孫賓之鬧了意見,打算獨自偵查,便去會李炳榮。誰知李炳榮一早出去了,只留下一句話,悶悶的順著路走去;離公孫賓之的家不遠了,便去看他。
公孫賓之笑嘻嘻地迎出來道:“我得了點線索了。昨日我從你家裡出來,偶然撞見一個吃鴉片煙的朋友,他邀我同到福壽樓去吃煙。我那時心裡發煩,正要辭了不去;轉念一想,煙館裡的情形倒不曾仔仔細細的調查過,便同他去了。我在那煙榻上躺了將近四個鐘頭,聽了許多奇談;並且知道羅滿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常常的在那裡過癮。我那朋友說,羅滿老官的別號叫做羅滿乾淨,姚子蓁的別號叫做姚二棒槌,至於彭禮和他就不知道。後來問堂倌,居然記起來了。說是三四月間黴天裡,羅滿老官曾經帶一個姓彭的人來過三五趟,後來一直不見來了。我因為在那煙館裡的資格太淺,而今預備每天去用吊把錢(吊把錢即一千來錢)捐些資格,才好打聽一切的事。”
傅繼祖喜道:“請你專去偵探羅、姚兩個。但是我總要問問李炳榮才有計算,可是今天不曾會見;我還想去會會易福奎和胡漢升。”公孫賓之道:“這麼說時,我二人一同出去,分途進擊便了!”說著披上一件馬褂,一同出來。剛出街口,只見譚延壽興匆匆地走來,傅繼祖便喊了一聲。譚延壽停住腳道:“我正打聽了一樁事,要來告訴你。一瞥眼看見公孫賓之在旁邊,便不言語了。公孫賓之知道譚延壽的意思,便道:“我有要緊事,先走了!再見再見!”自去了。
傅繼祖便邀了譚延壽同到半江樓茶館裡來,尋個偏僻的座頭坐下,吃了一開茶。譚延壽便說是奉了夫人的差遣,調查東茅巷集雲壇。今兒一早,便去龍喜楊的房子外邊相了一相,記得那房子是從前的大紳士王蕙階的產業;慧階的孫子正有出賣那房子的話,曾經有個做中的皮小鬼說過。
當下找著了皮小鬼,到王家找了個引看的底下人;同到龍喜楊那所房子裡儘量看了一頓,果然和柳夫人所說不差甚麼。隨即邀那底下人和皮小鬼同到一家小酒店裡,藉著商量房價為由,談到交莊的手續上,便問那底下人道:“現在的租客是誰?”那底下人道:“就是那有名的法師易福奎,替他的親戚楊得中租的。據說也是一個法師,向來在南邊鄉里做法事;因為易福奎的生意忙得很,所以約了來幫忙。”
皮小鬼插嘴道:“是易福奎麼?他的事我全知道!我曾經同他合住過一個屋子,他近來很發財,就是會放鬼。他若是生意清淡了,就把他平日養在家裡的鬼放些出去,他又自己去收回來,所以一班人都說他的法很靈。其實說穿了,不值一文錢呢!”譚延壽便道:“萬一他放出去的鬼,被別的法師制住了,他豈不是鬼財兩空了嗎?”皮小鬼道:“你老人家真是實心眼的人!長沙城裡有幾個真會制鬼的?會制鬼的,誰又不是會(指哥老會而言)上的人,如何肯打破自己弟兄們的飯碗?”譚延壽道:“他的本領當真能夠使得鬼動麼?”
皮小鬼道:“這卻有幾種分別。我母舅是湖南湖北三十年前有名的法師,我曾經聽他說過,江湖上的頑意多得很!有練五鬼搬運法的,能夠把別人藏在箱櫃裡的銀錢衣服運走;有練樟柳神的,能夠替他打聽別人的秘密事情,他好去訛詐;有練金蠶的尿毒殺了人,那遭毒的鬼,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家產搬去孝敬他。所以常常有養許多鬼在家裡的,不足為奇!”
譚延壽道:“像易福奎所養的鬼,是屬於那一種呢?”皮小鬼道:“這可不知道,大約總是些孤魂野鬼被他收留了,所以專聽他的指使。”譚延壽道:“孤魂野鬼怎會被他收住呢?”
那底下人道:“這個我親眼見過。我們河西鄉里有個季法師,是學黑山法的,就住在我們後山。我十六歲那年,我記得是七月半間,大家吃過了燒包飯(湘人中元祀祖,將紙錢放入大封套內焚之,謂之燒包;招親友食祭餘,謂之吃燒包飯),在曬禾場上乘涼。半夜後,月亮十分光明,露水霏霏地沾到赤膊上,覺得有些寒冷,一班人都去睡覺去了;惟有我想要提螢火蟲,拿了蒲扇走到田塍邊去。只見後山坳裡一點一點的綠火閃了過去,很像是一大群的螢火蟲在那裡飛。我連忙趕過去時,那綠火又在前面,再趕過去,走上山頂;只見季法師門前,層層疊疊的綠火繞著。
“月光之下只見季法師走出門來,不知怎樣使了一回法,那綠火紛紛地四面散開;有的鑽進僕在田裡的亂禾叢裡不見了,有的隱到樹林草根裡去了;只有三兩星綠火跟著季法師進門,就聽得季法師關門下閂的聲音。我當時也是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法師收鬼;收了鬼,時常放出去找人,法師就好藉著捉鬼賺錢。”
譚延壽問道:“怎麼叫做黑山教?”
那底下人道:“我曾經聽得老年人說,黑山教是貴州來的,最能夠驅使鬼;並且能夠呼風喚雨,灑豆成兵。起先我還不十分相信,前幾年我出門回家,季法師已經死了,卻有一個女兒,很會興妖作怪的,我們鄉里年紀輕的人差不多都被她頑了。她比狐狸精還要會尋人,大家都喊她做母鬼。我們團保上的紳董老爺會了幾回議,才把她攆走了,不許在本境居住。
“我曾經會過她一次,就是季法師收鬼的第二年夏天裡,那母鬼才二十歲哪!這天下午,她跑到我家裡來,和我母親借花線。在碓屋裡看見我,對我笑了一笑,叫我到她家裡去坐,我隨便答應了一聲;到了晚上,我也不記得了。
“偶然失了一個柴扒,我到後山去尋;只見她站在她門前塘基上對我一招手,我身不由自主的隨她的手就過去了。也不知怎樣下的山,也不知怎樣過的塘,騰雲駕霧一般,眨眨眼就到了她面前。她笑嘻嘻地抓了我的手剛要走到屋裡去,她父親季法師遠遠地回來了;她慌忙在我背上推了一掌,我又迷迷糊糊的仍舊回到後山上;踩著塊石頭一滑,驚了一下,人才清醒了。不多幾天,我就跟著我們東家到新疆做紅茶生意去了。在新疆聽得同鄉人告訴我,那母鬼這一手就是黑山教的招生魂法子,你說可怕不可怕!”
譚延壽述了這一段話,傅繼祖道:“你打聽來的很有參考的價值。這個易福奎和楊得中,我們也得注意他,就由你負偵探的完全責任罷。”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4:34
第十七章 三件巫蠱案的結束
南為昭的案子出得最先,那長沙縣太爺拿到了關大雄,當夜便提到內花廳裡去問。關大雄道:“大老爺要我供甚麼,我都可以照直供來;只是大老爺不坐大堂,不當著許多人面前,我無論如何是不供的!”縣太爺氣上來,吩咐掌嘴,關大雄冷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要替南為昭顧恤死後的聲名,我可不能受這刑罰。”說時遲,那掌刑的差人剛到關大雄面前,連連吆喝他快供時,那關大雄忽然不見了。可把個縣太爺呆住了。
一班值堂的差人都慌了,亂著找了一夜,那裡還有關大雄的影子?縣太爺便和刑名老夫子商量,只得暫時把實在情形瞞住,籤派得力的差人,嚴密的尋捕。一個多月下來,簡直是石沉大海渺無消息,覃士明告孫媳婦謀死親夫的案子又發生了。
縣太爺明知這案子難問,因為兩邊都關礙著有勢力的紳土,只得用擔遲不擔錯的老法子拖延一下。第二天,彭又籤也來告覃士明的誣告,牽涉到廣東姨太太和學禮身上;再過一天,學詩的許多同年、繩武的許多同案齊集在府學宮的明倫堂,公議聯名通呈撫、藩、臬、學、道、府、縣,請秉公審問,實究虛情。
這麼一鬧起來,一班人的議論沒有不說覃士明是個糊塗蛋!吃了他姨太太的屁,拿自己的家聲和祖宗的臉面一概不要;硬說自己的孫媳婦謀死親夫,真是千古奇談!卻是覃士明,專聽了姨太太一晌浸潤的話,只想藉此糟蹋彭又籤,替學禮出氣;天天和姨太太講的,全是坐在馬桶上唧唧喳喳的臭話,外邊的笑罵他一句也聽不。還得意揚揚的,也不想案子如何結局;自以為告了這一狀,就算萬事都已完結了。
此時最著急的就是學詩夫婦,一邊關礙著父親,一邊關礙著懷孕的寡媳婦;沒奈何,只得託人出來凋停。彭又籤倒也肯放手了,無奈覃士明總總的說不通,以為調停的人是彭又籤嚇虛了心特地去找來的,倒向長沙縣遞了催呈。縣太爺沒法,只得稟明瞭撫藩臬三大憲,請示辦理。
臬台正是季白眉,頗有點清正的聲名;撫台便叫臬台將這一案提到司裡,派首府兩縣會審。這一天鬨動了長沙城,臬台衙門邊人山人海,都要看審這一案。
長沙府先問了覃士明;士明咬定了是孫媳婦謀害了繩武,證據就是姨太太親眼看見孫媳婦半夜敬神,和姨太太親手從孫媳婦箱子裡搜出的木雕瘟神。再傳姨太太一問,姨太太可就鬆了口勁了;對於搜箱子,說是一時的疑心,恐怕有東西藏著,不料果然;至於半夜裡孫少奶奶燒香敬神,卻沒有親眼見過,都是那廣東老媽子看見了對她說的。又問廣東老媽子,更不對了;說是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姨太大看見告訴她的。又傳學詩夫婦;學詩不能來,學詩的夫人替學詩當堂遞了一個親供,只說明自己並不疑心媳婦。
再傳彭孫小姐,卻扶著一個老媽子走上堂來,侃侃的說道:“丈夫吐血,漸漸病重,有歷來的醫方可憑。褥子底下的紙人和箱子裡的木人,我自己全不知道。我和丈夫何冤何仇,何至下此毒手?而今祖翁汙衊我謀死丈夫,我並不求生;只求堂上替我追究出誣陷的人來,洗清我的惡名,我便死也瞑目。”說著突然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剪刀來,對喉嚨直剌。
扶他的老媽子趕緊搶救時已來不及,剪刀正戳在喉結偏左的地方,戳進去寸來深;被老媽子的手一格,剪子掉了下來,創口鮮血直噴;頃刻變了個血人,登時昏倒。登時堂下看的人都哄了起來,首府立刻命人找傷科來治;臬司知道了,趕緊送出鐵扇散來。無奈血如泉湧,封不住口,找了三五個傷科來都束手無策。
學詩的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甚麼,跑上堂抱住大哭。彭又籤急得眼淚直流,看看那彭孫小姐的麵皮變了鐵青色,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彭又籤含淚向堂上打拱說道:“小孫女的節義,有此一死可以自明,只是這奇冤極枉,公祖們不能不替她昭雪。”於是,一班在明倫堂會議的舉人秀才都上堂來,請求嚴究覃士明,以平公憤。
首府也沒了主意,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從人叢中間擠出一個年輕女子來,飛步上堂,到公案前跪下說道:“小女子能夠治這個傷,只求大老爺吩咐閒雜人退下去。”首府被許多人包圍,本來無計可施;藉此叫一班舉人秀才退下,便叫那女子治傷。
那女子走到彭孫小姐面前,先看了看傷口,說道:“幸喜,不曾戳穿氣管食道。”便討了一杯水,用右手三個指頭撮起一撮水來,向創口一塞;隨著揉了一會,登時皮肉如舊;用左手的食指捵(音嗔,扯、拉之意)開牙關,撮了三五撮水灌下去。彭孫小姐立刻立了起來,看的人歡聲雷動。
首府這才放了心,便叫彭又簽上來說道:“令孫女的冤枉我已明白,你且帶回去養息,我自有道理。”彭又籤謝了,又謝了那女子,帶著孫女兒從人叢中大踏步走出來;看的人連忙讓路,嘖嘖稱讚不已。
首府又叫那女子上來,說道:“今天虧你救了烈婦一命,回頭你到我衙門去領賞。”那女子道:“小女子叫關大雄,回頭要跟長沙縣太爺去到案,不敢領賞。”長沙縣太爺在關大雄治傷時候已經認明白了,一時不便開口;此時聽得關大雄如此說,便立起身對首府說道:“這關大雄在卑縣是有案未了。”首府道:“既是如此,關大雄你且在一邊等侯。”
便傳了覃士明上來,首府便道:“你說你的孫媳婦半夜敬神,是你的妾親眼見的;箱子裡搜出來的木人,你的妾是如何如道的呢?”士明道:“據小妾說也是親眼見孫媳婦藏的。”首府道:“好,你便畫供!站在旁邊,不必下去。”又傳了姨太太上來問道:“你說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廣東老媽子看見對你說的,箱子裡搜出木人是你一時的疑心是嗎?”姨太太道:“是的。”首府道:“你畫了供,也站在一邊。”
又傳廣東老媽子上來,首府道:“你說孫少奶奶夜半敬神,是姨太太告訴你的;那箱子裡搜出木人來,是那個主張要搜的?”廣東老媽子道:“是姨太太的主意,我還勸他省點事呢!”首府道:“好!你也畫供。”廣東老媽子畫過供,首府便叫覃士明、姨太太同上前來;教刑房書辦把供詞念給他們聽,問他三個人的話。
覃士明沒得話可說,姨太大便罵老媽子道:“你這老不死的鬼,怎麼都推在我身上?分明都是你出的主意!”老媽子不服道:“姨太太不要這樣說,你不吩咐我做,我難道吃飽了飯沒得事做了,要來害人麼?”首府便把驚堂木一拍,指著老媽子大罵道:“你在人家幫工,害了孫少爺不算,還要害孫少奶奶,真是情理難容!我待打死你,又可憐你年紀老了。你好好的把你替姨太太做的事老實說出來,我便饒了你。”
那寮頭婆被這一嚇,便一五一十的說道:“自從那一天二少爺在酒席館裡甩碗,打破了彭大老爺的頭……”首府問道:“那個彭大老爺?”
寮頭婆道:“就是孫少奶奶孃家的公公。那彭大老爺帶許多人來找老爺說話,姨太太受了許多埋怨,二少爺的聲名也不好聽;姨太太恨極了要報這一個仇,卻沒有法子能夠害得彭大老爺。姨太太就和二少爺商量,且等孫少奶奶進了門,暗暗的害掉她,並且連孫少爺都害了。不但報了仇,就連家產都謀到手了!
“但是怎麼樣一個害法呢?姨太太知道我會畫和合水(夫婦不和,請人畫符於水中;飲之則和,謂之和合水),便問有法子使他們夫婦不和不能?我說只有魘禁丈夫的法子,卻是要妻子本人做了才靈。姨太太便說等孫少爺成了家再說。後來見孫少奶奶和孫少爺十分和好,姨太太便逼著我用魘禁的法子;我只得供起祖師菩薩,就是搜出來的木人。另外雕了一個木人埋在茅房的糞缸邊,卻是一點靈驗也沒有。
“二少爺急了,不知從那裡弄了些藥來,說是吃了下去一定要吐血身亡的;而且發作得快,死了一點也驗不出。身體弱的人更是發作得快。不知如何給孫少爺吃了,果然不到一個月,孫少爺就咳嗽吐血起來,及至孫少爺臨死的那幾天,姨太太又想害孫少奶奶,這才鉸了一個紙人,教我趁著大家在病房裡守夜的時候,暗暗地塞在被褥底下。至於祖師菩薩的法身如何到得孫少奶奶箱子裡,我可不知道。”
首府道:“那張疏稿子是那裡來的?”寮頭婆道:“那是二少爺弄來的。”首府叫她畫了供,帶去下在牢裡。一面命人分頭去捉學禮,並起出那茅房裡的木人來,一面對覃士明冷笑道:“你這可聽明白了!”士明此時只恨沒個地縫可鑽,只得跪下來,連連碰頭道:“治晚該死,求公祖重辦!”首府便叫人扶他下去,押起來。
這才問姨太太道:“老媽子的供你全聽見了,你有甚麼話說?”姨太太哭著賴道:“這是老媽子平日恨我,冤枉我的!”首府道:“她是你從廣東帶來的,她為甚麼要冤枉你?況且你怎麼會知道孫少奶奶箱子裡有木頭人?這分明是你埋贓詐害!你若不直說,我可要動刑了。”姨太太還是支吾著不肯招。
此時學禮已經拿到了,首府便叫人帶姨太太下去,厲聲詰問學禮:“為甚麼母子主僕商量害人?你母親已經招了,你有甚麼話可講?”學禮被這一冒,只得照實供了,和寮頭婆所說一樣;又供說那藥是用重價從一個遊學秀才姚子蓁那裡買來的,疏稿子也是姚子蓁代寫的。首府叫他畫了供,叫姨太大上來質對。
姨太大沒得抵賴,只得供了起意謀害繩武夫婦是實,那木人是趁空放進孫少奶奶箱裡去的。此時天已不早,首府便叫退堂。一時看的人也有笑的、也有罵的、也有嘆息的,但是都心滿意足的散了。
退堂之後,首府和長沙、善化二縣把案情稟明瞭臬司季白眉;又商量了一會,長沙縣才把關大雄神出鬼沒的行為說了,請示辦法。季白眉便道:“他今日既然有到案的說法,貴縣明天就依他的要求在大堂上開審;看他如何供法,再作道理。長沙縣領命出來,把關大雄帶回衙去,交官媒婆好好招扶;當夜傳了原告,次早便在大堂上開審起來。
關大雄供道:“我本是古丈坪的苗子,我父親是有名的鬼師(苗峒中專管祀鬼者)。後來,辰州的排客聞名請我父親到瀘溪去押排,所以把家眷寄居在浦市。十年前,有兩班排古老(即編排及撐排人稱)因為爭包運腳打起架來,出了十幾條人命。當地素來靠押排吃飯的法師誣賴我父親是主使的人,下在瀘溪縣牢裡,足足關了四年;直到某大老爺任上,才辨明冤任,放我父親出來。
“我父親非常感激,把我送進衙門去當丫頭。某大爺一定不肯收,留我住了幾天,賞我些東西,仍舊送我回家。我那時才十四歲,他家小姐正是十二三歲,待我很好,簡直同親姊妹一樣。我父女二人這五六年來,沒有一刻時辰忘記某大老爺的恩典,每次押排下來,我父親總帶我到省裡替某大老爺請安。
“今年我父親因為家裡有事回古丈坪去料理,忽然記罣起某大老爺來,本來有兩年多沒下來了,因為自己不能分身,就叫我進省一趟。誰知我一到某大老爺家裡,不見小姐了,我問太太時,太太只對我哭不肯說;我問旁人,都不肯說,只說是已經死了。我覺得詫異,留心一打聽,原來就是南為昭那畜生壞了我那小姐的名節,我那小姐因此吊死了。
“某大老爺雖然已經知道是南為昭做的,不是甚麼東方穆,卻因為南家的勢力很大,又沒有憑據,易滿太婆又死了,更沒有對證,只得忍氣吞聲的罷休。所以我十分氣憤,特地出來打這麼一個抱不平!本來我可以一徑去到南家,把南為昭碎屍萬段,我轉念一想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殺他的全家罷,犯罪的又只有南為昭一個人,不應該牽扯到別人身上去;我所以才用咒詛法,慢慢的把南為昭治死,等他受許多的痛苦。
“而今我替某小姐報了仇了,我的氣也平了,要殺要剮,聽憑你怎麼辦,有我一身承當。我所以一定要你坐大堂問我,就是要使得今天聽審的人都知道,南為昭那畜生實在是死有餘辜,你不要改我的口供,替他們紳士人家隱瞞這種仗勢欺人的惡事。我的話就是這幾句,你也不必再問。”
長沙縣只得照錄口供,詳請臬台辦理。
這兩案都到了臬台衙門裡,可把季白眉為了難了。覃家的案,非辦士明和學禮不可!可是嚴智庵求了北洋大臣,一個電報給湖南撫台,說是:“聽得覃士明父子被冤下獄,務必慎重辦理。”大帽子壓下來了。若不辦士明和學禮罷,本城的紳士幫決不能夠答應;要替士明開脫,非得開脫姨太太不可,要開脫姨太太,只得把所有的罪完全做到廣東老媽子身上,公事才交代得過去。但是,舉人秀才們的起鬨和彭又籤的請求反坐,總總礙手得很!
季白眉再三算計,只有學詩可以出頭來疏通,便派人去問學詩可要辦士明和姨太太。學詩此時已經在那裡要想法子保全父親,而今當著人,自然不能夠說除開父親、專辦姨太太的話,只得擔任疏通。後來疏通妥帖了,馬馬虎虎把廣東老媽子辦了一個充軍,同時開脫學禮,只專推在姚子蓁身上。此時已把姚子蓁拿來,定了一個監禁的罪,算是結束了。
南家的案,雖然只有南家一面有勢力,只是怕關大雄又溜跑了,不能不拿點良心出來判斷。卻把易滿太婆的心腹人拿到了,問明引誘某小姐的口供之後,季白眉便叫大少爺去勸南為昭的兄弟道:“如果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免不了叨登得死者的罪惡出來;若不一定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叫他坐牢底,倒是乾淨的辦法。”南家商量一會便答應了,這才把關大雄定了一個絞監候。
季白眉拿出全副精神鬧了許多時候,剛弄清楚,發回長沙縣去辦。縣太爺算是吐勻了一口氣,可是受了個少的申斥了!誰知接著又是程景明來告狀。
縣太爺因為又是紳士幫裡的事,怕鬧大了,又碰上司的釘子;趕緊派人去通知祖洛,一面去拜會洪鹽商和歸老師探探口氣。洪歸都說:“且等祖洛上城來再說。”及至祖洛上了城,又病倒了幾天,這才由祖洛請了洪歸兩親家仔細研究了一會;算是歸老師明白,大罵景明胡鬧,勒令把案子呈請註銷;只將傅媽和大少奶用的一個尖嘴老媽子送到縣裡,每人打了幾百嘴巴完案。
可是歸老師因為長沙城裡的巫風太盛了,便約了虞幼文、彭又籤、張辛伯一班人,諸撫台嚴行拿辦。這一個雷劈了下來,便把李炳榮、胡漢升、易福奎一班人都嚇的遠走高飛。季白眉便也想起覃繩武是衝儺的鑼鼓震得吐狂血死的,便禁止衝儺。一時師教的人因為斷絕了生計,都到皋台衙門口跪香;季白眉看了可憐,便限制衝儺的時間只許到晚上十二點鐘為止,並不準打鑼鼓吹牛角。
長沙人便仿師公的腔,唱起幾句口號來,道是:“太太們坐在家裡悶得慌,衝一個啞儺保平安。夜豬殺得不耐煩,殺個早豬頑一頑。”當時的巫風,便稍微平息了一點。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5:04
第十八章 頑意團偵探之究竟
公孫賓之和柳三阿公李五長子在飛觴閣吃了一頓,探出許多事情,心裡非常高興。當下又同到福壽樓抽了一會煙,見姚子蓁羅滿老官都沒來,便回到家中;思忖了一夜,天剛發亮,就去找傅繼祖。
傅家的底下人是向來熟識的,一見公孫賓之進門,笑著回道:“公孫少爺好早!我們少爺昨晚才從湘潭回來,起更時候譚少爺又來談了半夜,四更天才睡,此刻恐怕還沒醒呢!”公孫賓之道:“你快去叫醒你少爺,我正要到湘潭去,有要緊話和你少爺說。”那底下人答應一聲去了。
公孫賓之便自己走到書房裡來,獨自坐著等了一會,心裡又急又無聊,便抽開屜子來看;只見一張有縐紋的字條,上面歪歪斜斜的寫了幾個核桃大的字道:“送西長街福勝旅館姚二爺。弟下午在福壽樓,晚上在有孖子家。羅德勝拜具。”正在不解,傅繼祖出來了,不等公孫賓之開口便道:“你也要到湘潭去麼?”
公孫賓之指那字條道:“這是那裡來的?羅德勝就是羅滿老官嗎?”傅繼祖道:“這倒虧你,一猜就猜著了。”公孫賓之道:“那姚二爺一定是姚子蓁。”傅繼祖道:“不錯,這個你且不要問,等一會我自然告訴你。你忽然要上湘潭幹甚麼?莫不是因為羅滿老官要上湘潭嗎?”公孫賓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的意思?”傅繼祖大笑道:“你可以不必去跟尋羅滿老官,譚延壽已經去了,我們只管緩緩的談。”
公孫賓之道:“你原來也注意羅滿老官麼?”傅繼祖道:“我起先也沒十分注意他,是老譚的夫人派人去探聽的。後來老譚還找著點憑據。所以斷定羅滿老官是個最有關係、最有嫌疑的人。”公孫賓之道:“老譚的夫人如何注意到羅滿老官的?”
傅繼祖道:“說起來話長!就是那天你和老譚鬧意見,老譚回去,他夫人盤問明白了,便說:‘羅滿老官對我說的那一片話十有九句是假的。’他夫人是朗梨市的人,孃家用的老長工曹有富恰和羅滿老宮同住一屋;早聽說羅滿老官不是東西,所以就託曹有富去打聽。
“十幾天前曹有富回信來了,說是羅滿老官出家的女兒說的。彭禮和曾經託羅滿老官出賣一個寶貝值得一千銀子,因為買主不肯出價,彭禮和拿了寶貝回家;當晚那寶貝就不見了,彭禮和急得要死。後來羅滿老官又替彭禮和把寶貝找回來了,彭禮和就失了蹤了,可是羅滿老官就是那幾天進了幾百銀子。
“他女兒聽說父親發了財,要想借一二十兩銀子給丈夫去做生意,羅滿老官不肯,父女兩個還拌了一天的嘴。據羅滿老官說,那筆銀子是城裡一個財主託他買一塊墳地的;可是幾個月下來不曾見羅滿老官買過地,可見得那筆銀子的來歷不明!又在羅滿老官未進銀子的前五六天,曹有富的老婆看見一個姚二爺來過,和羅滿老官躲在一間房裡談講;又爭吵了一頓,好像要打架似的,後來一同出門去了。可見得羅滿老官和姓姚的有秘密事。
“羅滿老官在城裡相與了一個婆娘,叫做常家有孖子,住在息息相關巷子裡,鄉里有人同他去坐過;至於彭禮和有甚麼寶貝值得一千銀子,彭家兒子只知道那是塊令牌。
“老譚得著這個報告,親自來告訴我。我和他便尋到常家有孖子那裡去,說要尋羅滿爺看地,有孖子便說‘滿爺到福勝旅館找姚二爺去的。’我因為羅滿老官認識我,便由老譚也到那旅館裡去住,漸漸的才打聽出姚二爺就是姚子蓁。老譚設法去搜他的房,尋到這個字條之外,又尋到幾張字紙,我拿把你看。”說著便又開一個棹屜,取出一卷字紙,從裡邊檢出一張合同底稿來。.
公孫賓之看時,寫的是:“立見中字人羅某某姚某某,今因胡某某向彭某某收買過繼文書一張,是胡仲文在世親筆議價省平足紋某某兩,由羅姚過手;銀字兩交,永無異言,如有異言,惟羅姚是問。恐後無憑,立此為據存照。光緒某年某月某日。見中羅某某姚某某。”便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傅繼祖道:“這個我可打聽清楚來了!我就因為這張字特地去湘潭一趟。原來胡仲文是湘潭花市的闊人,是個天閹。他嫡親哥哥伯琴卻有兩個兒子,因為狂嫖濫賭,把家產弄光了,便把他老二過繼給仲文。仲文見老二資質很好,請了彭禮和去教書。誰知老二長到十三歲一病死了,仲文又要立繼,看中了堂房兄弟漢元的兒子;正在那裡立過繼文書,伯琴從漢口趕回來恰巧趕上,登時大鬧起來。搶了過繼文書撕得粉碎,非要把他的老大過來兼祧(兼祧,古代禮俗,指承繼為後嗣。祧,音tiāo)不行。仲文因為老大不成材料,一定不背,兩兄弟鬧翻了,被大眾勸開。
“這一來,伯琴雖然沒有如願,可是這件事拖下來了,漢元不免大失所望,自然要極力進行,卻擋不住伯琴拚命的破壞,天天在仲文面前吵。吵得仲文急了,便選定一個遠房兄弟厚齋的小兒子過繼;立了文書,並且在縣裡立了案,全是彭禮和一手替仲文辦的。那過繼文書卻是仲文的親筆底稿,彭禮和謄真(即謄正,重新抄寫清楚)之後,便藏了下來。
“這是十五年前的事。前年仲文死了,伯琴便帶著兒子孫子霸住孝堂,不許繼子成服;漢元也帶了兒子來,要做孝子。免不得打起一場官司!厚齋拿出過繼文書出來做憑據,誰知漢元早在衙門裡做了手腳;抽了原案,做一張假呈子補進去,又造了張過繼文書。湘潭縣審問的結果,伯琴是完全輸了,厚齋也就站在輸的一邊。幸而事實上繼子曾經繼父撫養了十多年!何以漢元不趁仲文活著的時候出來說話?可見得漢元爭繼不近情理。但是衙門裡存的案沒法揭穿他是假的,因此纏訟不休;官也沒法子斷案,只得付之一拖!
“厚齋和漢元鬧過幾回上控,總是駁回到縣裡去審。後來不知怎麼知道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底稿在彭禮和手裡,兩邊爭著要買。聽說厚齋足足花了上萬的銀子才弄到手,官司便打贏了。前一個月才正式接管仲文的產業。我打聽了這一回事,昨天便回來了。老譚就來說,羅姚兩個今早要上湘潭去兌銀子哩!我便告訴他這個情由,他便擔任去跟尋去了。賓之,你如何知道他們要上湘潭呢?”
公孫賓之拍掌笑道:“把你打聽來的事,和我所打聽的一證明,只怕羅姚兩個免不得就是謀死彭禮和的兇手!我昨天見過了他們,才由柳三李五口裡探出消息來,據說羅姚兩個很做過些不公不法的事。當彭禮和失蹤之前,有一個排教法師胡漢升到福壽樓找他們兩個,不知議論些甚麼?後來羅滿老官約了彭禮和同來,見了胡漢升的面,說不到幾句話,彭禮和就怒衝衝的走了。他三人都有失望的樣子,一去就許久沒來。
“過了些時,羅姚兩個又來吃煙,手筆忽然闊了,身上掏出許多銀票子來會賬。大家恭維他發了財,他兩個大吹一陣牛皮說:‘這不過小小的做了一點生意,算不了甚麼!你們瞧著罷,再等幾個月,我們真要發大財呢!’那柳三李五一班人自然不平,都想知道他怎麼發財,仔細一打聽,原來他倆在湘潭包辦一樁案子。那姚子蓁本是個訟棍,大家沒有他的本事,只得咽口唾沫壓饞火罷了!
“昨天我沒到福壽樓之先,姚子蓁先到那裡。有人請他做一張狀紙,姚子蓁推辭了,說是今天要同羅滿老官到湘潭收一筆大款子。我聽得這些話,盤算了一夜,所以想追到湘潭去。而今經你這一說,我的理想得著這事蹟來證實了。
“我以為彭禮和若是沒有可值錢的東西,便沒有被人謀死的情理!令牌的話靠下住。而今是為了胡家的過繼文書,彭禮和就夠得上一死!至於引誘他到貢院裡去的人,除了羅滿老官不行;而且不給彭禮和一個冷不防,要想勒死他不顯出撐拒的痕跡,也非羅滿老官在場不可!只是羅滿老官何必一定要謀死彭禮和呢?現在這一張見中的字據只能作為謀殺的犯由,不能作為謀殺的鐵證,我們還得進行。”
傅繼祖道:“這話不錯!且等老譚回來,我們再斟酌。”公孫賓之道好,又問道:“你去會李炳榮,怎麼樣了?”傅繼祖道:“再不要講起,我跑了三四趟才見面。我提起慕名的話,又問他谷山降鬼的事;李炳榮笑說:‘那都是沒有的事。’隨即問我是聽得誰講的?我便說是羅滿老官講的。李炳榮登時臉色一沉,勉強笑說:‘羅滿向來喜歡造謠言,不要去相信他。’我再問時,李炳榮就不肯開口了。你看,我這個軟釘子碰得好不好?”公孫賓之笑著告別去了。
過了十多天,譚延壽回來了,傅繼祖便邀公孫賓之來,替他兩人解釋了意見,譚延壽便說:“這一趟白跑了!”因為羅、姚兩個這回少數拿到三千銀子,就在湘潭市上一陣大賭;昏天黑地賭了十來天,他兩個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垂頭喪氣的回長沙,任甚麼也沒有打聽得著。
當下三人仔細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打算拿了那張見中的底稿,叫彭禮和的兒子向羅滿討回那張過繼文書,這樣就有了打官司的原由。可是彭禮和的兒子卻蠢得像豬一般,一句話也不會說的;傅繼祖特地去找了來,千方百計的教他。無奈他聽得有錢可拿,卻是歡喜的;聽得打官司,就嚇得屎尿齊流了!回到家裡,對他母親說有人教他告母舅謀殺了父親;又說不清楚,被他母親大罵了一頓。
羅滿老官聽得風聲,嚇了一大跳;連夜趕上城要去見姚子蓁,商量個遠走高飛的上策。不料禍不單行,姚子蓁恰巧因為覃家案子被捉去不到半點鐘;羅滿老官只得獨自溜了,不知去向。
頑意團的人一時沒有了目的物,只得暫時擱下來;卻大家議定,想要到牢監去盤問姚子蓁。後來姚子蓁因覃家案子定了永遠監禁的罪,傅繼祖要去看他時,誰知姚子蓁得了牢瘟病,不多幾天就死了。官府查辦妖人的公事也行了下來,李炳榮、易福奎、胡漢升一班人都逃跑了;於是頑意團一腔熱烈的偵探興致沒有發揮的餘地,只得罷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5:49
第十九章 彭禮和案之大披露
傅繼祖一班人,自從癸卯甲辰發了一回偵探熱沒有結果之後,究竟一時不肯灰心;曾經請郝三鬍子到江西袁州大馬山走一趟,要探聽諸天教開會爭掌教的事。結果諸天廟是有一個,開會是沒有的事;也只得擱在一邊,另外尋些別的事情消遣。
匆匆地過了六七年,革命黨起了事了。長沙是辛亥九月初一獨立的;到了初十,一班軍人又把都督焦達峰、副都督陳作新殺了,舉出譚延闓來做都督,成天的鬧著北伐北伐。時勢造英雄,傅繼祖一班人都混在軍隊裡。鬧了些時,清廷退位了,中華民國開了新紀元;傅繼祖一班人因為從軍有功,大少爺搖頭一變,都成了官了。傅繼祖做湘潭縣,譚延壽在軍務廳,公孫賓之在民政司,很熱心的替民國服務。
有一天,湘潭的十三總(街名)上發現一樁大賭案,當場槍殺了人。傅繼祖派衛隊一股腦兒都提了來問時,原來開賭的名叫胡漢升,兇手名叫羅德勝,死的人名叫覃學禮。傅繼祖觸起彭禮和的案子來,很注意的審問。
羅德勝供道:“歷來奔走革命,光復後在北伐軍裡當過排長,和胡漢升、覃學禮是同事,遣散以來時常相聚。今兒偶然打麻雀牌消遣,誰知覃學禮偷了一張白板;我拿破了他,他惱羞成怒,拔出手槍來打我;我搶了他的手槍,掉轉槍頭比著威嚇他;不料一時失手,槍子飛出去把他打死了。”
傅繼祖冷笑道:“你不就是羅滿乾淨嗎?你在鄉里當地主,也是奔走革命了。此時我且不問你,先把你押起來再說。”便吩咐帶下去。再問胡漢升,供詞和羅德勝一樣,卻承認是法師出身。
又傳覃學禮的家屬,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自稱是學禮的母親,號啕大哭的訴說道:“從前我兒子在長沙被人冤枉他謀殺侄兒,喜得我們親家嚴智庵老爺求了北洋制台,才伸了冤!又可恨我們親家老爺,不知聽了甚麼人的小話,硬要退婚。我兒子因此氣傷了心,這才在外邊嫖賭烏煙的鬧;他父親管他不住,為他著急死了,害得我沒臉在長沙住;因此搬到湘潭來,過了幾年窮日子。近來我兒子做了官,我正要享他的福,誰知被人打死了;我但不能活了,我要找他們拚命!”
傅繼祖勸她一頓,叫人扶她下去;卻是想起覃孫少奶奶當堂自殺的情形來,心裡十分驚畏,以為這種報應真是活現在眼前,壞人總不會有好結果的!當下把這案的見證人都問過了,便專人到長沙,請譚延壽和公孫賓之帶了從前調查得來的彭禮和案裡的證據,一同到湘潭來商量問羅滿老官的供。
約莫過了兩天,譚延壽和公孫賓之又同了一個人來了。傅繼祖見面時,卻都認得他是李炳榮。原來李炳榮此時正在湖北都督府做副官,因為請假回家,和譚延壽認識了。這天恰同在公孫賓之家裡接著傅繼祖的信,李炳榮聽得羅滿老官因為打死了人被捉,當時嘆了一口氣道:“這人一定要遭殺身之渦的!”便對譚延壽、公孫賓之講出羅滿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謀殺彭禮和的事情來。譚延壽和公孫賓之便邀李炳榮同到湘譚,又和傅繼祖說了。
傅繼祖便提出羅德勝來問,從筋節上一一駁詰,羅滿老官只得一一招了。大略的供詞道是:
“彭禮和是個深心的人,他有意把胡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底稿藏起來,本是預備後來勒索一筆大款子的。他那令牌原來是胡家學生的一方象牙界尺,因為打斷了就丟了不要;他本來會刻圖章,便拾了來,就勢雕做個古來的圭形;卻嫌短了不像,便做成個令牌,加刻上(五嶽真形圖)等等;又在橫檔上雕空一個槽,做了一個推蓋蓋上了。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他就把那張底稿藏在那槽裡,過了十多年。
“仲文死後,他知道這底稿一定可以有銷路了;又不便自己出面去賣給人家,便託我先到湘潭去打探風勢。那時正是胡伯琴和胡厚齋搗亂的時候,還說不到要這底稿做證據,我略為放了點風出去便回來了;胡家一班人都不曾注意,只有姚子蓁注了意,悄悄地來問我可是有仲文的親筆底稿麼?我自然拍胸擔保說是有的。
“那挑子蓁便去對胡漢元說,勸他收買了滅跡。漢元倚仗他在縣裡做了手腳,抽換了案卷,拒絕不要。姚子蓁又去對胡厚齋說,勸他買回去,那便是過繼文書更硬朗了。厚齋問價錢,姚子蓁討價五千兩,厚齋嫌貴,又不要。姚子蓁碰了兩邊的釘子,氣憤憤地告訴我,要我對彭禮和說:‘此刻討價五千,他們不要;將來如果再要來找你買時,非得上萬的銀子決不可以答應他們!’這是辛丑年冬裡的話。
“後來胡伯琴的官司輸了,漢元出頭和厚齋打官司。打了一年,厚齋要輸了,這才託人找姚子蓁要買這張底稿。漢元也知道了,便託他堂兄弟做法師的胡漢升來找我,也要買這張底稿。漢元肯出一萬銀子,另外還許過手的人得三千兩;厚齋只肯出八千,過手人只有一千兩銀子。我和姚子蓁一商量,自然要趕多的拿,便對彭禮和說:‘厚齋只肯出三千,漢元倒肯出六千,到底賣給誰呢?’
“可恨奸猾的彭禮和,他說:‘論錢多,我自然要賣給漢元;不過我和胡仲文賓東一場,論良心應該幫厚齋的忙。待我和厚齋當面講去,有沒有三千銀子是不成問題。’姚子蓁和我都慌了,這才打定主意去偷他的令牌,另外買通了一個賊,告訴他去偷。
“偷出來時,打開蓋一看,是個空槽,那底稿早被彭禮和藏在別處去了。我因此受了彭禮和一頓埋怨,他說我不應該將藏稿的地方在外邊亂說,以致招人來偷,言語之間很疑心我做奸細。我只得發誓賭咒辯白一回,可是從此以後,彭禮和不相信我了,倒去託李炳榮經手;因為李炳榮和胡漢升同師學藝,又和厚齋的妻舅易福奎是要好的朋友。
“我和姚子蓁這才慌了,卻又無可如何。便要打算勾通李炳榮一同做這事,大家分點錢用用;詎料李炳榮那東西,自命為正派人物,不但不許我和姚子蓁同做,而且責罵我們一頓;說不應該只認得錢,不認得朋友親戚。
“我和姚子蓁氣極了,便要害李炳榮。可是李炳榮實在有點法術,又會把勢;恐怕做他不翻,非得找個幫手不可!姚子蓁一連找了幾個人,都不敢接應;恰好河西季法師的女兒,混名叫做黑山鬼母的,到省裡來了,便約她做幫手。
“鬼母生性好勝,聽說李炳榮本領很大,本來有些不服氣;當日就設下機謀,假造一個口信給李炳榮,說是他師父邵曉山在谷山有事,叫他去一趟。這就把李炳榮誆到了鬼母家裡,冷不防就是一千斤掌。誰知李炳榮使了五步滑油法,鬼母的千斤掌不曾近得李炳榮的身,已經滑倒在地,跌斷了右手,不得起來。李炳榮著實教訓了鬼母一頓才走了,鬼母因此羞愧得離開湖南,不知下落。
“李炳榮知道我和姚子蓁乾的事,便回絕了彭禮和,不替他經手賣底稿了;又勸彭禮和說我和姚子蓁無非是想幾文過手錢;羊毛出在羊身上,橫豎都是買主出錢,何必要割了我二人的荷包?彭禮和這才仍舊教我經手做事,並且收回了那塊令牌。
“我和姚子蓁這才約了胡漢升和彭禮和當面講價,和盤托出一萬三的底子來;彭禮和還是不相信,說我們藏了私,一定要兩萬銀子到手。我們沒法可想,這才由姚子蓁起意,要謀殺彭禮和,我和胡漢升都贊成。佈置好了,先一天,我就約了彭禮和到貢院裡去交款子,姚子蓁、胡漢升已在貢院裡等侯。
“可恨彭禮和死在臨頭還有許多的扭捏!我在小吳門口等他來了,他還要到槽坊裡吃酒,說了許多的廢話。我問他:‘底稿帶出來沒有?人家預備了現銀子在那裡等呢!’彭禮和說:‘只要他有錢,我總有貨。’我說:‘這是要銀貨兩交的。’彭禮和說:‘那是自然!我的隨身寶豈有不帶在身上的道理?’我聽他這麼說便放了心,便催他快去。
“他偏是慢條斯理的,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日,我從來不曾見他吃過這許多的酒,心裡暗想這真是要做個醉死鬼哩!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酒,他醉得舌頭都僵了,說話糊糊塗塗的,我只得攙著他走。那時雨又落得很大,我一手撐著傘;他又是偏偏倒倒的一步一盹,好不容易攙他到了貢院前;他忽然使勁把我一甩,我幾乎被他甩跌了。我掙扎住了看他時,他睜著眼睛,口角流涎,大著舌頭對我說道:‘我今天不賣給他們了,他嫌貴,我還不願意呢!二萬銀子,你說是好價錢麼?’我當時只得連哄帶騙的,才把他攙進了貢院。
“那天天氣很冷,姚子蓁和胡漢升等得不耐煩,肚皮餓了,又不敢走開;只得劈了幾塊號板子燒著,尋一個破罐子接些雨水,燒開水喝;見我攙著彭禮和到了,喜的跳將起來。該死的彭禮和,此時竟自兩眼緊閉打起鼾來!我輕輕地把他扶放地上,三人打手勢拿出繩子來,便要動手。
“彭禮和忽然咳嗽兩聲,又翻身睡了。胡漢升便取出帶來的迷藥,抹在彭禮和鼻子上,一聲噴嚏,鼾聲便微細起來。姚子蓁便道:‘我們先搜出那底稿來罷!’渾身搜遍了,不見有甚麼稿,大家都怔住了。胡漢升見彭禮和雖然迷倒,右手仍舊緊緊的捏著傘把,便去傘裡搜時,果然在傘把裡搜著了。姚子蓁接著一看,便道:‘我們已經得了這件東西,何必一定要他的命?我們丟下他走罷!’
“我那時不肯答應,恐怕彭禮和醒轉來找我,我脫不得身。這才把彭禮和扛到又北文場,由胡漢升在樑上結了繩子,我和姚子蓁抱住彭禮和往上套;那圈子套中了,我們一鬆手,彭禮和的身子只轉了幾轉,手腳亂動了一陣,舌頭就伸出來,氣就斷了。
“我們仍舊把他的釘鞋穿上,雨傘放好,才悄悄地出來;同到福勝旅館寫了三張合同,都畫了押,分著收了,這才由姚子蓁帶了底稿和胡漢升同到湘潭去講生意。誰知胡漢元那個東西,見了底稿忽然翻悔,只肯出五百銀子來收買;姚子蓁和胡漢升自然不肯賣給他,垂頭喪氣回來,彼此埋怨說不該白害了一條人命。
“只有我最後悔;不過事已做了,追不回來!又想到屍首總有發露的一天,萬一有人問我時,我怎樣回覆呢?便編了一大套鬼話,又悄悄地往彭家偷出令牌來,埋在義冢山裡,就說是彭禮和因為那令牌被鬼害死了。我仔細想了又想,覺得只有這一說可以蒙得住人。
“過了些時,我聽說官府要收拾貢院,我便慌了,便去和胡漢升商量。胡漢升本有幾個徒弟在東邊鄉里當馬腳,每次要發馬了,總先到胡漢升設的乩壇裡問神,於是我就去彭家主張打猖;胡漢升便假冒乩筆,把地方告訴了馬腳,所以一打猖就尋著了。我便極力的說,彭禮和是被鬼找了自縊的,也有許多人相信,我以為沒事了!
“那時恰好姚子蓁拿了那底稿和胡厚齋講生意,仍舊是九千兩銀子賣給他去了。第一回拿三千兩,我們三人平分;第二回胡漢升要買田,他先拿足了兩千,我和姚子蓁各得五百;第三回拿三千,我和姚子蓁對分,卻在湘潭賭輸了十分之九。
“及至回到長沙,聽說有一班公子少爺要刁唆我那外侄告我,我急忙去找姚子蓁,姚子蓁已經捉了去了。我一時嚇的沒了主意,便獨自逃到漢口去;住了幾年,卻和焦達峰的一個學生同住,彼此很說得來,我私下很替革命黨送過幾回信。湖南光復之後,焦達峰的學生薦我當北伐後備軍的排長;胡漢升是我拉他同進北伐軍的,也當了排長。至於那覃學禮,他卻做了連副,我們因此認識。所以解散之後,聚在湘潭開賭,才有這一回打牌誤殺的事。”
傅繼祖錄了羅滿老官的供詞,再問胡漢升,只得也招了;便把他二人釘鐐收監,聽候呈明都督民政長辦理。傅繼祖便備了酒餚,請李炳榮吃酒,譚延壽、公孫賓之作陪,拿了羅滿老官的口供來看。
李炳榮看了道:“我辭謝彭禮和不替他經手,讓姚子蓁一班人可以得錢;原是省得他們生心害人,誰知不久聽得彭禮和死在貢院裡。易福奎又來告訴我說,胡厚齋花了九千兩銀子,買了胡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又聽說胡漢升買了二千多兩銀子的田。我把這幾句話湊合起來一研究,彭禮和的死,當然是他們三個人鬧的鬼。因為姚子蓁牢瘟病死了,羅滿老官又在逃,專問胡漢升一個人是不中用的,所以我這幾年一直悶在心裡,不是傅先生已經拿住了羅滿老官,我還不便說哩!”
譚延壽忍不住了,便問李炳榮道:“易福奎是你的至好,他和楊得中在東茅巷設了一個甚麼集雲壇,到底是甚麼一回事?”李炳榮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他們胡鬧!可是易福奎他們究竟是壞在那樁事上。我這幾年很懺悔從前的行為,把他們裝神弄鬼受報應的事記了幾段,在一個小本子上,回頭清出來送給各位看罷。”當夜盡歡而散。
過了幾日,傅繼祖接了都督民政長的批,叫把羅德勝和胡漢升解到省裡,槍斃了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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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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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李炳榮之自述
李炳榮是醴陵東鄉人,小時候非常頑皮,時常在外邊闖禍。他父親嘔氣極了,便把他關鎖在一間屋子裡;那屋子只有一個土窗,窗外有一株極大的白果樹;樹上分杈的地方,有一個茶杯大小的洞,有一對啄木鳥在裡面做巢。李炳榮本聽得人說啄木鳥會畫符,若是學會了那符,聽憑是甚麼封鎖堅固的門,符到處,那門自然而然的開了。
這年正是白果成熟的時候,他家用的一個看牛的小孩常常到後院裡拾那落下來的白果。李炳榮便問那小孩道:“你要學法麼?”那小孩便問:“怎麼個學法呢?”李炳榮道:“容易!”使指著杈上的洞,教那小孩:“削一個木塞子去塞上,明天若是木塞子自己掉下來了,你就可以學法了。”那小孩很高興的跑去削個木塞拿了來,爬上樹去把那洞塞了,自去看牛。李炳榮就一心三思守著窗口,專等那啄木鳥回來。
約莫等了兩三個時辰,啄木鳥回來了,進不得巢,便翩然飛下地來,□□(此處原稿缺兩字——校注)地跳了幾步,便用那長喙在黃泥地上畫了幾畫。只聽得颼的一聲,那木塞如同弩箭一般直射到三丈外的草地裡去了。啄木鳥散開翅膀在地上掃了兩掃,掃亂了畫的痕跡,便翩然飛進洞去。李炳榮留心它的跳法和畫法,卻記不全,第二天又教那小孩去塞;如此候了五六天,被李炳榮學會了,便自走出那間關鎖的屋子來。
他父親有些詫異,去看那屋子時,門大敞著;裡外都沒有撬壞的痕跡,鎖開了,掉在地上;便打了李炳榮一頓,問他如何出來的。李炳榮耐著打不肯說真話,只說是門忽然開了,以為是父親特地放他的,所以才走出來。他父親拷問不出所以然,只得罷了;卻是李炳榮的小孩頑皮辦法,從此一點也不來了;專一的愛學法,只苦於沒有師父。
過了幾年,李炳榮十四歲了,偶然走到長嶺上口渴起來;尋不見水,在一個枯澗邊尋見一株酸棗樹,結了些半生半熟的棗子在上頭,便爬上去吃。忽然一陣狂風過去,一隻牛大的白頭虎從澗那邊山凹裡跳過澗來;隨著那山凹邊跳出一個人,騰空一般的落下來,恰恰落在那老虎前面。那老虎登時俯伏在地,那人用手去撫摩虎頭;那老虎嬌的像貓一樣,翻轉身來,用兩隻前爪去捧那人的手。
李炳榮又驚又羨,仔細看那人時,原來是一個老尼姑;兩道白眉毛,從眼角上垂下來,足有三四寸長,一臉慈善之氣。李炳榮那時一心只想拜老尼姑做師父,便不顧甚麼,直溜下樹來,跑上前跪下就叫師父。那老尼姑看了一看,便嘆口氣道:“你這孩子卻也有點根器,可惜心太野了,修不得道。我不是你的師父,我指引你去拜一個師父罷!五年之後,你到貴州去一趟,自然有人收你做徒弟。”李炳榮那裡肯罷手,只顧磕頭哀求。
那老尼姑想了一想,道:“也罷,我傳你些治病的符水。可是要守我的三個戒條:第一,不許取錢,送不送錢和送多少,聽憑人家。第二,不許偷懶,無論早晚和大熱大冷的天,不問你有甚麼事佔住了手,只要有人請你去看病,都要去治。第三,不許誇嘴!你要知道,治病治好了,是人家命不該絕;若是治的不好,只能說自己的功夫不精,我們的存心應該如此。”
李炳榮領了戒條,那老尼姑傳了一遍咒語,袖裡取出一本薄薄的抄本書給了李炳榮;拍一拍老虎的頭,老虎“嗚”的一聲跳過澗那邊去了,老尼姑也騰身而去。李炳榮朝天磕了幾個頭,回家悄悄的練習符水;一年之後,在醴陵就出了名。
後來,到長沙住了些時,已經十九歲了;便遵著老尼姑的吩咐,獨自上貴州去。在玉屏山遇見邵曉山,拜了師父;跟隨了十年,學會一身好拳棒,又得了祝尤科的嫡傳。邵曉山也說李炳榮夠不上講身心性命之學,不再教了,只得辭別師父回家。路過洪江,遇見黑山教一個無名的好漢,鬥起法來;李炳榮因為功夫太淺,看看抵擋不住。邵曉山突然走來,攔著那人道:“他雖是我的徒弟,可是苟二姑叫他來拜我為師的,你們不可以侵害他。”那人憤憤地走了。
李炳榮這才從頭追問,才知道老尼姑是苟文潤的第二個女兒;從徵義堂逃出來,就在長嶺上修行,邵曉山還是苟二姑的師侄。原來白蓮教從苟文潤分派,一支是黑山教,一支是諸天教,邵曉山便是諸天教第二代的祖師。
李炳榮回到醴陵,自知本領不高,專一用心苦練了十多年,才到長沙來行道。功夫很純熟了,所以一時無敵!就做了長沙排、師兩幫的領袖,很自矜貴,不肯為非作歹。不料彭禮和一案,因為憐念同師的胡漢升,不敢出來多事;就另外由南為昭的事,跑出個關大雄來甩了他一個筋斗。
原來關大雄是苟二姑的得意徒弟,不但精通法術,並且練會了奇門遁甲。他在長沙縣花廳裡忽然不見,乃是“六戊藏形”之法,不比一切旁門左道。他制死南為昭乃是用的“太乙攝魂術”,攝了南為昭的生魂,又招了某小姐的魂來對質,才慢慢地用種種刑法叫南為昭受痛苦。李炳榮不知底細,冒冒失失的出頭,硬要和解,所以才碰在釘子上;李炳榮因此灰心,正打算要離開長沙,恰巧集雲壇又鬧了一個大笑話。
易福奎立集雲壇,一來是安頓他平日所收留的孤魂野鬼,二來是藉著替人求子的話騙一班女人的錢,甚至於還要騙幾個女人隨便玩玩。李炳榮早已明白,又為了朋友關係,不肯破臉去責罰易福奎;連易福奎的連手楊得中,都裝糊塗放過了。
誰知長沙官府剛要嚴禁妖人的時候,易福奎正奸拐了一個女人;楊得中也和易福奎的老婆勾搭上了,各自帶著逃跑。不多幾天,易福奎在常德破案,楊得中在嶽州破案,都下在牢裡。李炳榮被同道的幾位老前輩大大的責備了一場,說他太沒有管教,面上更是無光!便趁著官府要拿辦的風聲,跑到宜昌去住了些時;卻和宜昌的一個帶兵官認識了,請他當一名軍醫。
光復之後,因為他不願意再幹符水治病的事,所以到都督府當了副官;這次回來,眼見羅、胡二人抵了彭禮和的命,心裡卻得卸下了一塊千斤巨石,鬆快之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8-6 13:46:46
第二十一章 結語
癸丑年民軍倒袁失敗,作者正要去日本遊歷,在上海會見了傅繼祖,同在郵船上談起了以上種種的事實。作者當時發生了幾種感想:第一,有鬼沒鬼的問題從來兩方都舉不出確實的證據。現在世界上都說是科學萬能,可是鬼的問題還不曾有正確的方式去研究;誰也不敢斷定說有鬼,誰也不敢斷定說沒鬼。可是我個人的意見以為,鬼是應該有的,卻不相信一班人所說鬼能夠害人的話。
我何以說有鬼呢?世界上的東西,不必一定要形質完全,才可以證明他是有的。比方我們時時刻刻可以看見這個天,究竟天是個甚麼東西?無論是誰也沒法拿個憑據來證明的。通常的科學家說天是空氣,空氣以外是真空;請問,真空以外又是甚麼?沒法去找憑據,只得說是真空無際了。其實,真空到底應該無際,還是有際?總之都可以說,都可以不說;這疑問便不能有解答之一日,所以只得研究得到的地方假定他是真空無際便了。莊子說得好:“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極邪?其下視也,亦若是而已矣!”遠得沒有考究,只好說他是天,是青天了。
又比方我們時常感受接觸的沒形質的風,通常說他是流動的空氣;而通常可以有使人感受同樣接觸的,便是人口鼻裡的氣。人的氣,是呼吸的作用,很容易驗明的;而那風,又是誰在那裡主動著這麼大的呼吸呢?莊子說:“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在天空裡轉動,地球自然要算不屬於動植類的生物,所以不妨假定風是地球的吹息;然則,主動那地球在天空旋轉的,又是個甚麼東西?說他是星球的相互吸力吧!而所以使星球能夠發生吸力的,又是甚麼?這就只得說是陰陽二氣了。
若講到陰陽二氣,不但紅樓夢書裡的史湘雲沒法舉出證據來告訴翠縷丫頭,便是講先天八卦、後天八卦、太極圖、無極圖的宋學大儒,也沒法舉出陰陽的實質來告訴人;也不過是假定著說天地間無非是陰陽二氣罷了!由此類推,沒有法子考究的天,和來歷不甚明白的風,乃至神秘幽渺的陰陽二氣,科學家只能知道它的大概,終究說不出它的原來分子是甚麼;便說了,也絕對不能拿了那分子來給大家看!又何嘗不和鬼一樣,總是拿不出來給大家驗看的?
然而一般人對於天,因為它有顏色,可以看見;對於風,因為它有聲和力,可以接觸;對於陰陽二氣,因為它有日月運行、寒暑推遷、氣候差異,可以比例,都不甚懷疑;而獨懷疑著人死之後的鬼,這也未免太不肯研究了!據我看來,鬼不過是生物死了以後的一個專名詞罷了!有生以前叫做胎,無生以後叫做鬼;有生以前由胎漸漸的長成起來,無生以後當然由鬼漸漸的消滅了去。人比較一切生物的知覺運動來得完全,所以在鬼的時代,當然不能沒有鬼的動作;不過那種鬼的動作,我們還沒有升到鬼的階級,不能知道。
然而一定要說鬼能夠害人,我實在想不出他要害人的道理來!比方人要去害胎兒,也許是事實所有,然而總是人類例外的事;由此可見鬼來害人,一定是鬼類例外的事。例外的事,自然不能作為普通的標準。所以我承認有鬼,卻不能承認鬼能害人。
第二,我以為法術是有治病的可能性,然而決不相信求神拜鬼就可以治病。據道家的說法,法術是修道時一種自衛的手段。能夠自衛,當然可以救人;能夠救人,當然也可以害人,這是極普通的事理。修道的人,煉精成氣,煉氣歸神,其中要經過許多的修養;精神的作用,是不可與人以共見的;只有氣的作用,可以留下許多奇特的事蹟來。
我曾聽說劍俠練劍,凝神一志的對著一把劍,靜坐調息;久而久之,那把劍可以隨著呼吸之氣,來往進退。這種以氣攝形的功夫,覺得很奇,究竟還是道家最粗淺的。古來飛衛學射,專注心神在一個蝨子身上;旬日之後,看見蝨子大如車輪;於是一箭射去,就射中了蝨子的心,就是這個道理。
我又曾看見一個孕婦臨產,胎兒死在腹中五日不下,危殆極了!偶然遇見一位祝尤科的老先生,請來救治。那老先生討了一把剪刀、一張紙,鉸成一個人形,隨即把人形剪得稀爛。這邊在廳外作法,那死胎連胞衣竟是一塊一塊的從產門裡零碎掉下來。又曾見一個農夫,生了對口瘡,腫得碗大,痛得直嚷;忽然來了一個過路的人,從人叢裡伸手過來,在農夫後頸上一抓,對階沿石上一撂,這人的對口瘡登時不知去向!那石頭上卻長個癭出來,石頭還微微的顫動了一會。
這種都是以氣攝形的道理,不能說他是妖魔鬼怪的!也與神道菩薩無干。不過,他們若是拿救人的這種法術轉而作惡害人,可就不得了!所以巫蠱之禍,古今中外都有歷史的風俗的關係;單是用科學的方法來判斷,想要打破一般人的迷信,是不能成功的。因為照科學的方式去研究,實在難得其理解;然而事實確是不能消滅!科學家空口說白話,怎麼能夠挽回一般人迷信的趨向呢?作者的意見如此,略為發表出來,作為這篇小說的結束,還要請閱者諸君賜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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