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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梅香如故】《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0:18     標題: 雷恩那 -【梅香如故】《全文完》

雷恩那 - 梅香如故

督公大人好多疑,認真告白不相信,
那她只好……推倒強吻以表真心!

路望舒︰你放肆!
姜守歲︰那臉紅紅還反過來深吻的是誰呀?

酒鋪女老板膽大告白,是用情至深,無畏無懼,
督公大人臉紅心跳卻心有顧忌,出了昏招,錯過一世,
有幸重來,換他鼓起勇氣,此生只圖一個她……

一手殺貪官污吏,將通敵左相打進大牢里,
一手執掌錦衣衛,斂財斂權,盡顯野心,
路望舒這位督公惡名昭彰,教人聞風喪膽,
卻沒人知道他是個假太監,還是重生的……
之所以會如此,全是因為和一段香酒坊女老板那段情,
上一世他夜半被追殺,卻誤入她的陷阱被困酒缸,
本以為這女人跟刺客同黨,不然就是攀附權貴,
誰知她信誓旦旦表明只圖他,竟還……強吻他!
雖說對她心動,可還沒有個結果,他便死在宮變之中,
如今意外重活,對他而言最要緊的就是她,
可不料這輩子他終于等到她出現,她卻躲著他,
說她已經追逐他數生數世無果,心累決定放手了?
哼,撩了人就想跑,哪有這般容易?這輩子,換他來追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1:08

第一章 大魚落酒缸

他又作夢了。

夢回十二歲那年,正準備淨身成為「童監」的……彼時。

進行閹割的小屋就像為了讓蠶卵化成蟲而生火保持溫暖的蠶室,密不透風中,燭光顯得昏幽幽。

既暖熱又昏暗的小室里,被強行灌下好幾口烈酒的男孩腦子開始感到混沌,下意識想掙扎,但早已餓到四肢無力。

男孩這一年甫滿十二,親生爹親頗有文才,年少時就成了秀才老爺,無奈天生體弱,在男孩七歲上便已病逝,留下孤兒寡婦。

年輕秀美的寡婦為了二婚選擇淨身出戶,把秀才丈夫的微薄家產連同親生骨肉全交由孩子的伯父伯母照看。

這是個艱難的世道,邊境戰火頻起,國內民心動蕩,活著已是不易,自家的親生孩子僅能勉強養活,哪還有余力再去關照別的孩兒?即使這個「別的孩兒」實屬同宗同族同個房頭的親佷兒,亦是額外的負擔。

伯父伯母一開始願收養他,是否為貪爹親留下的那一點點家產?他實也弄不清了。

伯父一家就養著六個孩子,幾輩子的人都往那一畝三分地里搗騰,拼命折騰出來的也就那一點點糧食,能咬牙把小小的他養到十一、二歲,也足夠了。

能被選中、被賣進宮中當差,對他與伯父一家子而言絕對是天大的翻身之機,捫心自問,他並不怪罪伯父伯母替他挑選這樣一條路。

畢竟命苦。

命苦,就認命受著,在爛命中盡可能拼得一瞬燦爛,此生便也不虧。

只是啊,若想順利走好,承受住一切順勢翻身,就必須闖過眼前的鬼門關,這一道名為「閹割去勢」的鬼門關。

整件事還算得上考究的一點,是他們挑選一個好日子,然後把等待淨身的孩子們一個個關進個別的小室中。

男孩早已自行清理過大小便溺,被鎖進小室禁閉三天,這三天除了少少幾口清水用以續命外,絕不能進食,此舉是為了避免閹割之後有排泄穢物沾染術後創口,致使傷處惡化危及性命。

但男孩好餓。

他,路望舒,好餓。

餓得沒力氣掙扎,而事到如今,也不該再費力掙扎的,不是嗎……

木板台上,他的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活像一個「大」字,雙眼被黑布蒙住,赤果。

有人抓牢他的頭發、按住他的腦袋瓜和肩膀,還有人壓著他的腰部,死死將他固定。

「這是自願淨身嗎?」刀子匠的問話聲響亮得近乎嚴厲,震得他因飲烈酒而發脹的耳膜又一陣鼓動。

他不記得自己有無答話,但夢中那個男孩應聲了。

于是刀子匠厲聲又問︰「若是反悔,現下還來得及!你可是反悔?」

男孩未悔。

刀子匠像在對天地宣告般道︰「好!那麼,你斷子絕孫,與我無關!」

一刀揮落,呼聲淒厲,那沖喉而出的叫喊從夢境接回現實,平躺在榻上的人猛地張目坐起!

夢醒。

「呼……哈喝……哈喝……」噴氣般的喘息一陣一陣,路望舒垂著頭、一手扶額,額上冷汗輕布。

「督公,出了何事?」菱格紋門扉外,夜中留守的屬下傳來詢問。

「無事。」幾下呼吸吐納很快穩下氣息,路望舒尋回清冷語調,夢中那太過真實的劇痛被徐徐按捺下來。

落在他胯間的那一刀,到得如今已過去整整二十年,即使真覺疼痛,不過是可笑的幻痛罷了。

畢竟感覺疼痛的地方早被閹割切除,那傷口處結痂了,暗紅的痂早已月兌落,化成的傷疤小小一個,偶爾不經意垂目一瞥,只覺那癒合生成的部分彷佛是一粒殷紅熟透的小果實,突兀地烙在他兩腿之間。

不痛了。老早就……不痛的。

再次深深吐納,借著透進窗紙的月光,瞥了眼放在角落那個計時用的大沙漏,估量著應是丑時剛過。

他本就淺眠也不容易入眠,此際驚夢驟醒,要他再倒頭睡下根本不能夠。

起身穿衣,套上官制的厚底錦靴,略頓了頓才抓來衣架上的暖裘披上,拉著兩條細帶在頸子前輕系一結,徐徐推門而出。

守夜的兩名小內侍見聞動靜,表情難掩驚疑,不禁傻傻問出——

「離早朝還有一段時候,皇上那邊也沒動靜呢,督公不多睡睡嗎?」

「督公莫不是肚餓了,這才睡不著嗎?」問出這話的同時,小內侍的月復中突地響起一陣「咕嚕嚕」的饑餓聲響。

路望舒垂目清冷一瞥,守在房門兩側的一雙小內侍登時驚嚇跪地,叩首瑟瑟。

「督公饒命、督公饒命啊!」

「是小的多言了!求督公饒命!嗚嗚……」

路望舒自認本性並非狠戾之人,但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從一個任人差遣打罵的小童監爬升到今日足以操控內外廷的地位,狠戾之名早烙印在他身上。

盛朝內廷設有十二監,有司禮監、內官監、尚膳監、尚衣監等等,各監各司其職,他正是這十二監的總領事提督太監,不僅司禮監錦衣衛听命于他,更因深受少年皇帝所信賴,委以重任,歷代以來直屬君王、負責密探事務的暗衛亦歸他所管。

論武藝,他算不上頂尖,但論心計籌謀,他實有顛覆朝野之能耐,這些年,朝堂上那些所謂的士大夫們參他、罵他的折子多到能堆成山,沒礙著他的,他懶得理會、盡可放過,但那些沒長眼擋他道的,以怨報怨方為正理,他並不介意雙手沾染血腥。

他絕非壞人,只是一個想在這飄散腐朽氣味的宮中,讓自己過得舒心些的人罷了,想看看拿到一手爛牌的他,最終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起來。」聲音難辨喜怒,他舉步便走,把兩個小的留在原地。

路望舒一腳才跨出明堂內院的葫蘆型拱門,一名模樣清秀的少年太監朝他大步而來,恭敬一禮。

「師父……」袁一興今夜負責議事書房留守,應是得知內院這兒有狀況才匆匆過來,見路望舒這一身齊整,向來機靈的他不禁推敲問︰「師父這是要出宮……跑馬?」

路望舒嘴角微抿,步伐未停,「出宮走走。」

已過而立之年,按理早該廣收徒兒以防老,然路望舒眼界甚高,內廷每年新進的童監、少侍何其多,眼下也僅收了袁一興這個大徒弟。

「那徒兒立刻喚人為您備馬,再派幾名司禮監錦衣衛跟上……」見師父抬手表示拒絕,袁一興的話音陡止,似覺得不妥又道︰「要不,興兒陪師父您出宮走走?」

「不必跟來。」

路望舒語調並不嚴厲,但威壓無形,話一出口就讓袁一興乖乖定在原地,只敢目送著他走遠。



官拜正一品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路望舒在宮外除了有聖上恩賜的私人宅第外,在宮內亦有獨屬于他的大院落。

不過當初他所求的宮內院落求得有些妙。

按理,皇上都大袖一揮由著他隨便挑選了,任誰都知得選個離天子最近的住所方為正理,偏偏路望舒不這麼干,他的宮內所居不僅遠離皇上的乾元宮,甚至比奴才們的僕房更加偏離皇宮的中心。

他在宮中的院落距離皇城的外城牆僅有一道宮門,一踏出,便是人間百態。

用不著出示御賜的通行鐵牌,守門的禁衛軍立時為他打開宮鑰,任他出宮。

短短兩刻鐘不到,連一盞照亮腳下的燈籠亦無的男人熟門熟路鑽進某條小巷,在里邊又彎又繞,最後翻身過矮牆,進到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四合院內。

果如他所想,這時辰院落里的灶房已透著燭光。

天未亮便起身和面團、 大餅的老漢身影出現在灶房中,他手中忙活兒,邊側首與蹲在爐灶前生火的另一名矮胖老漢說笑。

突然,像察覺到什麼,老漢 餅皮的手一頓,臉上的笑也收起,透過敞開的窗靜靜望了來,眉間微皺了皺。

「是……是小路子來了呀!啊、啊——不對、不對!瞧咱這張笨嘴——該打!」負責生火的矮胖老漢率先反應過來,一張嘴搶快便道,隨即驚覺自個兒喚錯稱謂,抬手便左右搧了胖頰兩記,忙改口,「是路督公大駕光臨啊!」

路望舒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權充回應,下意識朝灶房跨去幾步,那 餅皮的老漢已擱下手中什物從灶房里走出。

「……師父。」路望舒喚聲輕啞。

老漢抓起圍裙擦拭著掌中的面粉屑屑兒,灰眉輕蹙,頓了兩息才道︰「都說了,小老兒不是路督公的師父,以前不是,如今亦不是,一直都不是,督公這一聲喚,小老兒著實承受不起。」再頓了頓,表情顯得凝重且嚴肅地說︰「住在咱們這座四合小院里的,全是再低下不過的人,路督公好自為之,別再動不動就往這兒來,對您沒好處的。」

不請自來的修長身影停住腳步,一時間靜默無語。

「督公請回吧。」老漢直接下逐客令。

那張俊秀面容未現半分波瀾,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從容道︰「此時登門拜訪確實突兀了,下回會再尋個適當時候過來探望,師父……您保重。」

他離開時仍選擇翻牆而出,沒費事去拔閂開門,然尚未走遠,矮牆內響起的交談聲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這又何必?這是何必?」胖老漢壓低問話的嗓音簡直氣急敗壞。「這大盛朝不論內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關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連句『師父』都不給喊,連張烙餅子也不請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門探望,您板著老臉就把大貴客趕跑,您沒事吧您?」

「都說了,咱與他並非師徒關系。」魯清田再次強調。「當年在內廷宮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脅,才不得不傳授他一些雜七雜八的伎倆,哪來什麼師徒名分?」一頓,語氣更低的說︰「……真要想想,他當年不過是個入宮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歲的孩子罷了,模樣還沒長齊全呢,逮著機會竟曉得緊咬不放,把咱一個在宮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這般手段,這般心性,咱可沒膽子也沒那臉皮被他稱一聲『師父』。」

胖老漢沒好氣道︰「他要是沒拿老哥哥您當師父看,依您這矯情程度,都不知讓咱們死幾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兒,加上咱小春肆,咱們當年同在宮中當差,干了數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賤的忙活兒、髒活兒,沒手段沒門路的,怎麼也蹭不到貴人身邊去……」

「春肆你淨說這些干什麼?如今咱們都順利出宮,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宮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們四個六、七十歲的老家伙還能聚在一起過活,無根浮萍有了落腳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無他的照看,咱們老兄弟幾個病的病、廢的廢,豈能安居?還以為天天 餅皮、烙大餅擺攤,能賺足了給老周哥哥治病的醫藥錢啊?」

「話雖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後靜默下來,似有嘆息融入夜色。

牆外的這位所謂的「大貴客」沒再凝神去听,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在猶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獨行。

今夜的出宮走走近似「信馬由韁」,一開始毫無目的,但下意識的驅使令他雙腳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當初安置師父以及幾位宮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稱對方一聲「師父」……確實是他一廂情願。

十五歲那年,身為小少侍的他藏在暗處目睹時已年逾四旬的魯清田殺人,殺人之技無比奇特,無須親自動手,而是絕對的「誘殺」。

更重要的是魯清田誘殺的對象——

他殺了當時的東宮太子,那是當朝皇後甄氏唯一的親生兒子。

殺得好!

那位東宮太子本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在他這個十五歲的小少侍眼中,太子擁有兩張面孔,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後面前是一個樣兒,私底下又是另一個樣兒,道貌岸然、心性凶殘,被弄死了,那很好,即便親眼目睹一切,他也不會多嘴。

但偏偏見識到那誘殺的手段。

十五少年怎麼也想像不到,一個被困在內廷深宮數十年的侍人,如此不起眼,那面容和身影彷佛早已融進這後宮之中,讓人記不住,也絕不會讓人想再多瞥一眼,卻是這樣的人,可以有能力除掉高高在上的真龍血脈而不會引起丁點懷疑。

魯清田唯一的失策是下手時被他全程窺見。

想學,太想太想,所以他大膽要脅魯清田,用很多魯清田所重視的人的性命作為要脅,當中就包括如今一起住在四合院落中的那幾位老太監。

他自問待魯清田不薄。

當自己逐漸走入貴人們的眼中,漸漸掌握權勢,魯清田那一干地位低下的老太監們便讓他從深宮中擇出來,並安置在宮外近處方便照看。

什麼師徒恩義的,真算不上吧,但可笑的是……從夢魘中驚醒的今夜,他兩條腿竟直接將他帶到巷底的那處四合院,好像無聲在說,那種揮之不去的驚懼與憾然,唯有他們這種「同類」才懂。

魯清田在那座院落中尚有幾位過命相交的摯友,反觀自身呢?

爬得越高,手中掌握得越多,高處不勝寒,他路望舒的身邊……嗯,也還有自身的影子一道。

嘴微抿,勾起半邊嘲弄笑弧,那抹冷淡的弧度露出不過一息,薄唇驟然扯平,他目底陡生寒光如刀鋒閃掠!

颼、颼、颼——三把暗器破風疾至,他避得已然夠快,左頰仍被橫向劃開一小道,皮開,肉未綻,僅血絲溢出,鼻間立時漫進甜甜香氣。

這異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閃將自己藏匿在某道石牆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觀察。

一雙目線迅速挪移,或近或遠、上下左右,短短幾息間已在清夜中辨出蟄伏在屋檐上、轉角巷弄內的好幾道影子。

他內心冷冷笑開,無聲笑音蕩開圈圈漣漪,既涼薄又狠戾。

朝堂與內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數不清,仇家實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驚夢難眠才臨時想出宮走走,不願有誰跟在身邊煩心礙眼,倒是為各方刺客們創造了最佳的刺殺時機。

察覺有殺氣從身後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與對方搏斗,在看不清對方模樣的暗處凌厲過招。

忽地一記空手入白刃,他奪下那人兵器並反手一撩,听見呼痛聲的同時,溫熱鮮血濺上他的面龐。

先前躲得再隱密都無用,一聞動靜,其他刺客便會朝這兒集結出手,所以得移動位置,必須在暗中快速且安靜地移動,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藝絕對無法一口氣對付那麼多殺手。

想要他死嗎?

那他還真不能乖乖就範!

在暗巷中移動再移動,就在一處陰影下稍作調息,然後實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他背部緊貼著的那面牆突然不見,他頓失重心,瞬間整個人往後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個陷阱中!

「啪啦」一聲響,頂端有個像蓋子的玩意兒當頭罩落,一切光源驟然被絕斷。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個圓圓的空間內,像似被關在一個……嗯……底寬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氣甚烈,醇厚的濃香一下子鑽入口鼻、滲進脾肺。

在飲酒上他雖稱不上海量,但一口氣灌個小半壇烈酒尚不能奪他意識,怪的是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氣,究竟是何種酒?竟才嗅聞了幾息就夠讓他腦袋瓜暈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氣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僅能攥緊余下的幾絲清明,試圖擊破酒缸,但掌勁未出,缸子卻猛地滾動起來,似有一條不斷延伸的軌道,大陶缸沿著軌道螺旋向下,滾得他七葷八素。

不知缸子何時停頓,亦模不清已過去多久時候,頂端突然「啵」地一響,酒缸蓋子被驟然揭開。

管不得姿態是否狼狽,他想也未想蓄力竄出!

情勢渾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掙月兌囚困就一滾再滾倒在某處牆角,雖匍匐在地一時間難以立起,亦頗有負隅頑抗的意味,一雙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敵……敵人嗎?

入眼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差別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顯是處在一處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壇擺滿四面牆上的條架,一個個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則齊整排在鋪滿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寬敞,那個裝著他滾落下來的大陶缸就橫躺在那兒,離它不到兩步之距的地方蹲踞著一名年輕女子,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邊。

她們定定望著他,兩雙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間竄出陶缸之舉驚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個眨眼,瞳仁兒滴溜溜的。「……姨姨,偷咱們酒喝的,是他嗎?姨姨開了機關要逮偷兒,然後他、他掉進大缸里滾下來了。」

她奶聲奶氣,以為自個兒說的是悄悄話,實則非也。

姜守歲也回過神般一個眨眼,眸底幽光輕掠,並未刻意壓低聲量地說著「悄悄話」,答道︰「姨和小苗兒確實逮到一條大魚,但這條大魚是不是來偷酒喝的,還得再瞧瞧呀。」

「大魚嗎?」小小姑娘元苗苗歪著可愛的腦袋瓜兒,嘟嘟的小嘴抿著自個兒的一根食指,望著角落那人,忽地嘆了口氣。「可他不是大魚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適當不過的形容,于是小臉蛋漾起笑。「是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還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兒覺著他比姨還要好看嗎?」姜守歲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臉上,似認真評估著,最終頭鄭重一點,認同女娃兒的評語。「嗯,小苗兒說得沒錯,人家確實長得很好看,眼楮是漂亮的鳳眼,眼尾一挑比什麼都撩人,搭上兩道英挺的劍眉,眉目間顯得柔中帶剛、剛中透柔,實耐人欣賞得很,欸欸,好吧,總歸人比人能氣死人,不想被氣死,姨這回就乖乖認輸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沒有他好看,但苗兒最喜歡的還是姨姨。」

她笑了,模模孩子的頭。「乖寶兒。」

這一邊,路望舒卻是眼角直抽,心頭火驟竄。

上一個敢當著他的面、說他長得比女子還要好看的人,墳頭上的草早都生到天邊去了,眼前這女娃兒莫非沒半點眼力勁兒,感受不到他凌厲的注視和殺意嗎?竟隔著幾步之距沖他咧嘴笑開?

還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視著他便也罷了,還論起他的長相!

混帳!真不懼他嗎?

為何不懼?

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員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憑什麼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難不成他以為自己正擺出一副狠戾的面孔,雙目寒光迸發,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卻未察覺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無端濃烈的酒氣,已消磨了他臉上、身上所有的銳利?

那現下的他……是何種神態?

他一掌撐地試圖站起,尚未將身軀打直,腿一軟又單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響起——

「你嗅入的是『聞香墜』的酒氣,小店釀的這款酒光憑酒香都能醉人,所謂『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過十息,最後還能自個兒竄出來,實在挺出人意料。」略頓,似帶輕嘆。「不過還是奉勸督公別逞強,都站不穩了,若真跌倒受傷那可不好。」

她稱呼他「督公」!

這女子知曉他的身分!

路望舒頸後一涼,老實說已許久未有這種感覺,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無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暈眩感越來越嚴重,最終意識模糊,頎長身軀驀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沒有趴倒在地。

有誰過來撐住他,那人靠得極近,輕柔的布料、軟軟的肩頭、軟軟的頸窩……散出好聞的甜香,似染了酒氣的花……

不對!不對……這肩頭和頸窩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還能是誰?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須拿刀輕輕往他頸項一劃,一切便灰飛煙滅。

沒想到,他路望舒會把命抵在這兒,被一個彷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給了結。

在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軀體最後的感覺是渾然一震,因那屬于女子的綿軟氣息撲面而來,著實離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他身在何處?

為何會醒在這樣一個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記起來了,記起自己的惡夢和率性出宮,記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訪,亦記起後來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個陷阱。

而他,朝野內外樹敵無數,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當朝權宦……竟還活著?

詭譎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氣影響,他徹底昏迷了卻似乎睡得很好,這種墜進黑甜鄉深眠、醒來後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飽足感」,已好長一段時候不曾來訪。

他太習慣失眠,即使能夠睡去,也太常受惡夢折騰,如今這一覺睡得他不禁怔愣,想著他出宮未歸都不知過去多少時辰,底下人都不知亂成何樣,但腦子里想歸想,一時之間卻不想動。

好想就這樣待到地老天荒,純然松懈,無須再去勾心斗角只為牢牢掌控權勢。

便在此際,女子與小女娃兒的交談聲透過輕紗床幃蕩進他耳中,路望舒選擇定住不動,兩手仍交疊在被子上保持直條條的睡姿,耳朵已悄然豎起——

「一早天都沒亮,小苗兒就鑽出被窩尋來,還跟姨一塊兒逮到一條好神奇的大魚,此刻都過午了,瞧,累了吧?啃塊糕點也能啃得腦袋瓜直釣魚,就不信小苗兒當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說話的語調果然如他所記得的那樣,輕徐中滲出淺淺笑意,柔軟中帶著戲謔,彷佛心甘情願又莫可奈何地縱容著誰。

女娃兒發出模糊的哼聲,困倦的喃喃著,「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來,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你回你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兒得眠好覺、睡飽飽才能長高高啊。」

「唔……」女娃兒想睡,嘴里還含著話,囫圇囁嚅。「爹爹不睡,好吵……壓在阿娘身上滾來滾去,娘也哼哼吵著,就、就把小苗兒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兒找姨姨,然後……大魚就滾下來,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著帶笑嘆息,「苗兒啊,你爹爹和阿娘他們滾來滾去其實是在……欸,咳咳,沒事沒事,他們那樣其實挺好,雖然吵了點,但挺好,唔……小苗兒往後再被那樣吵醒的話,就過來找姨吧,姨香香軟軟的榻子大方分給你睡。」

女娃兒發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軟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兒想睡……」

聞言,女子又一次笑嘆,而那位被女娃兒評價為「美大叔」的男子則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覷看,隔著一面輕紗,就見女子將娃子一把抱起,讓那扎著兩條麻花小辮的腦袋瓜偎在頸肩處。

「乖女圭女圭,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兒回你自個兒的榻子睡午覺羅。」柔聲低語。

「喜歡……」囁嚅。

「喜歡嗎?小苗兒喜歡什麼呢?」女子邊動作邊說話,不經意地問。

「姨姨喜歡……」

「噢?我喜歡什麼?」

「姨姨喜歡美大叔,小苗兒知道,姨姨喜歡,那我也喜歡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腳步陡然頓住。

她杵著好半晌,那孩子應是在她臂彎里睡著了,才見她回過神又是一記笑嘆。「欸,你這小鬼頭也太有眼力。」

然後她再次舉步,那修長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門邊。

而輕紗床幃內,清清楚楚听到「喜歡」二字的路督公繼續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論是思緒抑或軀體,皆僵化到難以動彈。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1:33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

小女娃說的是哪門子鬼話?

為何那女子沒有駁斥?

路望舒雙目大張,映入眼底的是淺雕花紋的床頂,淺淡的香甜味蕩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女兒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開那太過柔軟的紗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緒亦快速轉動起來——

先是遇刺,緊接著掉進陷阱,接著莫不是要對他施展美人計?

對方沒有趁機取他性命,是因他有著極高的利用價值吧?

淨身入宮,已然稱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許多太監公公們會在宮中尋個看對眼的宮娥、甚至是女官,結契成為「對食」,又或者在宮外私宅養著妻妾,就為尋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將美人們往他身邊塞,美人當中有男有女,清純俊秀、嬌媚妖嬈,任君挑選,然而他只覺糟透,像被狠狠掃了幾巴掌,提醒著他就是個身有殘缺之人,永遠失去一個真正男人該有的活法。

所以這一回若真對他使上美人計,對方會怎麼做?最終對他是何所求?

這一邊,姜守歲送孩子回去午睡後,重新回到自個兒院落,甫撩開那一幕厚重門簾,踏進屋里的一腳還沒能著地便遇上攻擊。

「督公!」

訝然喚出,避得手忙腳亂,她以小巧騰挪的招式頂頂頂,勉強頂了幾招,驚覺雙臂像被他纏住,讓她難以拉開距離。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進為退」!

驟然撤去臂力,她順著對方的牽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過去,于是就撞進他懷里,她憑借本能欲穩住身軀,索性張臂抱住了對方,拿他定錨。

路望舒被狠狠驚嚇到。

即便不願承認,但他的的確確被嚇得不輕。

女子綿軟身子撲過來,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緊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卻發現已退無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張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幾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墜地的碎裂聲響令他眉眼陡抬,驀地與那張近得呼吸可聞的臉容面面相覷。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長相。

那是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線條修長且柔和,唇如櫻瓣,與兩頰上的淡紅相應,就連鬢發後的兩只耳朵都有些泛紅……

她臉紅了?為何?

腦子里浮出疑問的同時,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頭陡凜,隨即將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的姜守歲用力推開,後者往後踉蹌好幾步才穩住,後腰還險些撞上紅木圓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將人推得遠遠,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歲揉著小臂,剛剛與他對招時被弄疼了,她邊揉邊垂眸睨人,瞧起來並無半分著惱模樣。

正在氣惱的是被女子淡淡笑問的路望舒。

這感覺甚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無理取鬧的那一個,而她是自始至終的縱容和笑看。

敢如此對待他,這股子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氣歸氣,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鳳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問,輕沉啟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歲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開鋪營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風流人物多少有所耳聞,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馬出宮門,自是見過幾回你的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誰,還敢戲耍于我,如此無禮,就不怕本督把你辦了?」

立在紅木圓桌邊的女子目光筆直望來,路望舒以為會在那臉上覷見惶惶神態,她卻將雙手緩緩舉起,輕捧著自個兒的鵝蛋臉,略歪著腦袋瓜。

「敢問……督公所謂的『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姜守歲問得靦靦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氣,心髒鼓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

她是在害羞嗎?

害羞給誰看!

他大馬金刀端坐不動,一下子竟忘記要喝斥還是撂狠話,鳳目厲瞪,想將那張鵝蛋臉瞪穿似的。

姜守歲揉了把臉,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沒期待他會答話,便接著往底下說︰「我想督公是有所誤會了,造成眼下這狀況,並非小女子想戲耍你。小女子經營的是酒坊生意,前鋪後坊,自家釀酒自家賣,這兩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鑼子,是有誰溜進來偷酒喝呢。後來經過大伙兒勘驗現場、抽絲剝繭才推敲出來,那偷兒八成是只有著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頓,臉上笑意不減,她兩手一攤。「所以才設下一個陷阱欲請君入甕,哪里知道督公不請自來,酒缸一打開,沒見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讓姑娘失望了?」

姜守歲搖搖蟒首,輕聲道︰「沒失望啊,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她神情恬靜,眉目間顯得真誠,是很認真在回答他的問話,而正因這認真模樣,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啞口無言,氣息都不順了。

此時她忽地移步靠近,傾身而下,路望舒驚覺自身竟想往後退縮!

這著實也太可笑,他一個總領事提督,司禮監與宮外處那一大群羅剎般的錦衣衛全歸他管,他豈會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緊咬,他拳頭暗握,微眯鳳目緊盯著離他僅余半臂之距的鵝蛋臉。她的眸光落在他左邊頰面上,道︰「督公左頰挨了一記,口子散出淡淡異香,傷得雖淺,壞就壞在傷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見血毒發……你中毒了,又跌進滿是『聞香墜』酒氣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暈得不能再暈。」

她嘴角翹起。「不過眼下沒事了,我這兒恰有萬用解毒丹,區區鶴頂紅、砒霜、赤蠟蛇毒之流的毒藥,皆能輕松解之不在話下。督公昏迷時,我給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頰傷口上抹了藥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東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輕眨,細細梭巡,略顯得意的語氣轉成喃喃般的低語,「真好,瞧著左頰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跡變淡,應不會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來,路望舒頭略側,以手背及時揮開她的踫觸。

姜守歲直起上身,手被揮疼了也渾不在意似的笑嘆。「督公左邊眼尾下的小痣原來是暗紅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顏色,以往只能隔著距離匆匆瞥見,不想今日有這般機緣。」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調息後鎮定道︰「話說了這麼多,莫非是要本督記得你的恩情?」

聞言,姜守歲一指輕撓著臉蛋,表情靦腆,「當然得讓督公記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還把香軟榻子讓給你睡了個飽覺,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說話……我這麼好,督公可不能恩將仇報,回頭命手下尋我酒坊的麻煩。」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終于瞧出些許端倪。

「本督暗夜遇襲又落陷阱,姑娘一開始便知本督身分,卻直到現下都未向官府或宮里遞消息,原來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圍,若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疑為刺客同謀,當真生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說個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嗎?」

姜守歲忽地「噗哧」笑開,忙抬袖掩唇,頰面泛輕紅。

「本督說得不對?」鳳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說得對極。」她很快回答。「小女子與你之間,本就不願生出誤解,有什麼皆說個清楚明白,這樣最好……不過我沒要扣著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兒也跟你說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話說得坦然,路望舒又因這份坦然忽覺心跳異樣。

什麼叫與他之間不願生出誤解?

她這話入耳,實令人渾身不對勁兒!

「在本督看來,姑娘這算盤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語調徐緩,有種山雨欲來的氣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將遇襲,所以趁勢讓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覺,隱密到連襲擊我的那些人亦覺察不出,對他們而言,本督宛若憑空消失……」

「嗯,那然後呢?」她笑抿櫻唇。

「然後你大膽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順勢攀附享榮華富貴,這間酒坊更能咸魚翻身,名響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發身亡,一條命暗暗了結于此,姑娘也能毀尸滅跡來個船過水無痕。」

他說完,發現鵝蛋臉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兒飛挑,杏眸圓瞠,小嘴忘記合上。

姜守歲很快便回神過來,清清喉嚨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慮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絕非『咸魚』,用不著翻身的,雖談不上名響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顧常來常往,生意算得上興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絕非難事,因此一開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樣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毀尸滅跡?」

「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識問。

路望舒這個反問全憑本能,亦是雞蛋里挑骨頭,皆因眼前女子太讓人難以捉模,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她並無答話,臉容略側,輕斂眉睫,唇角那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卻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難以精準理解,但隱約間似能讀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無聲說著——他若毒發身亡,她如何舍得?

「轟」地爆出巨響,有極度陌生的什麼在胸中炸開,震得他神魂發麻。

從未有過的熱氣透出毛孔,滲得他背部一片汗濕,為了不出糧只能死命抵擋。

結果就在你我皆無語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他的問話被她有意無意地略過。

只見她撓撓臉蛋沉吟著,最後慢悠悠問道︰「是說……嗯……小女子雖無須督公過慮,卻還是想刨根究底問個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臉頰紅紅,「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機攀權附貴,巴著督公這棵大樹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嗎?」

她那帶試探的提問,路望舒最終選擇忽略,充耳未聞一般。

他不作答,卻是從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鐵牌,直接拋給姜守歲。

「讓你的人拿著這塊鐵牌去錦衣衛宮外指揮所,傳本督之意,命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

盡管他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姜守歲內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鐵牌,這玩意兒又沉又冰,上頭除有細致的雕紋,更鐫刻著「御賜通行」四個大字,一瞧便知能憑著它在皇城宮中暢行無阻。

「督公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意交托,想來小女子適才那一問,督公的答覆應是允的。」她非常能順著桿子往上爬,抓著鐵牌,雙眸都笑成兩道彎彎月牙,殷勤又道︰「這御賜之物太過貴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負所托,錦衣衛的宮外指揮所就由我親自去一趟。」

姜守歲帶著御賜鐵牌欲踏出自個兒院落的同時,一名精氣神十足的老嬤嬤替路望舒送來一盅滑蛋粥和幾色醬菜,還備上一壺清茶和兩塊糕點。

即使姜守歲對那位老嬤嬤盡說軟話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幾眼,顯然極不樂意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親近,擺盤在他面前時力道甚大,茶水因此還溢了些出來。

似乎……已許久沒被人如此對待。

敢明目張膽鄙視他、對他大不敬之人,這些年都被他殺盡了吧?

那麼,他有何理由要放過這座酒坊里的人?

此際屋中僅他一人,下意識飲著淡香清茶,腦海中浮現的一幕幕令他氣息陡窒了窒。

彷佛歷經過雜七雜八的一團混亂,到得現下一人獨處,才讓思緒能夠倒轉回去,細細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對他說了什麼。

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

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溫柔的眉眼,笑意不絕的神態,從容且認真的口吻,她憑什麼這樣?

雙耳異常發燙,他探指去模,發現那股熱氣已然不受控,從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撐住的面皮,此刻熱到近似著火,都不知一張臉紅成什麼樣兒。

調戲。

他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間了嗎?

她圖他什麼?

真是為了攀附權貴,不惜舍了女兒家的矜持和名聲,不知羞恥地貼靠上來?

抑或,她確然真心?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這絕無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飲盡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其實這一日天未亮,姜守歲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夢中,如此靜謐,酒坊外陡然響起的雜沓腳步聲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著聲響,她透過一個個圍牆暗洞往外覷看,在瞧清那個遭刺客狙擊的目標人物時,一顆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動自個兒一雙鼓膜。

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她不能放過。

她想接近這位正遭刺客追殺的當朝權宦,並被他所識。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純屬巧合,但之後跌進大酒缸陷阱則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細端詳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面容,當真是件奇妙的事兒,只是以錦衣衛先逮人下獄、酷刑加身,然後再細細查案的作派,為保酒坊眾人不受牽連,她怎麼也得等他清醒過來,博他一個好感,才好通報他的屬下前來相迎。

結果持著那方御賜通行鐵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見錦衣衛滿大街搜尋,攪得人心惶惶,應是路望舒出宮久久未歸所惹出來的。

她于是大膽上前,亮出那方御賜鐵牌,直接表明欲見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

鐵牌的威力著實令人吃驚,短短半刻,趙岩已出現在她面前,態度異常恭敬。

姜守歲心中暗喜,想著眼前這位副指揮使應是路望舒的心月復,得知她是持鐵牌者,待她猶如貴人,那便說明了這方鐵牌是路望舒極為私人之物,見鐵牌如見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輕易托付,證明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信任她……即使僅有一點點,也足以令她心花綻放。

等她領著趙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錦衣衛們听令列隊在鋪子外頭,趙岩則隨她快步入內。

這陣仗立時惹來街坊鄰居與行人們關切的眼神,但僅敢隔著一小段距離觀望,畢竟錦衣衛出馬,沒誰敢大剌剌上前圍觀。

酒坊里的氣氛兒也不尋常。

姜守歲一踏進自家鋪頭,就見大小伙計和幫佣的大娘、婆婆們直沖著她擠眉弄眼,跟著才知,原來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個兒走出來,還胡亂逛起酒坊。

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懶得去攔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則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嚇到忘記要攔,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閑晃。

大伙兒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後院的大酒窖。

未經督公傳喚,趙岩不敢擅進,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歲這個主人家只好先進去一窺究竟順便幫忙通報。

推門,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階,踏進酒窖重地,映進她眼中的是那碩長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對著她,面對那道從上到下的螺旋梯軌打量。

這……是在研究自個兒是怎麼中招又如何滾落到酒窖里來吧?

腳步聲入耳,未回首已知來者是誰,路望舒語氣徐緩,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從外圍那道石牆暗門,到那口會自動封蓋的大酒缸,再到這一條梯軌,計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來這般流暢,你這酒坊用來逮偷酒賊的機關,瞧著不像尋常圈套,倒有幾分奇門遁甲的模樣……」

略頓,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還擅此奇技。」

姜守歲下意識輕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態像很不好意思。

「什麼奇門跟遁甲,小女子當真不知,酒坊里這座從上到下一麻溜兒的機關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筆,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這座機關平時的上油保養,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繕,那得從別的地方請來能手,總歸是我不成材,僅從太公老人家身上習得釀酒這一門技能,幸得還能腳口,也管得了大伙兒一日三頓飽飯。」

見他嘴角一勾,透著涼薄,似認為她在跟他打馬虎眼兒,她內心嘆氣,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辦妥,督公要見的那位趙岩趙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讓他——」

「將它打開。」他截斷她的話,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磚努了努。

姜守歲絲毫未掩飾訝異神情。

她挑著秀眉,一會兒才莞爾道︰「督公逛起小店這座酒窖逛得可真夠仔細,連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來,果然好眼力。」

地上滿滿鋪就石磚,也不知他如何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剛巧有一物要請督公品監。」她低柔說著,隨即斂裙蹲下,按著順序敲點四塊石磚,第四下甫落,石磚滑開,地上立時出現一個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內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盡管察覺到地磚底下有異,卻找不出打開之法。

這座酒坊處處透著謎團,本以為迫她解開這一道機關可以發現點什麼,結果方洞中就藏著三壇子酒,石磚一滑開,酒氣整個撲上,香氣竟透壇而出。

他先是一怔,過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壇的香……原來是梅花清香。

他看著眼前女子陸續將酒壇子抱出,又從一旁架上取來兩只試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開酒壇的紅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別倒進玉碗中。

她將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禮,柔聲道︰「藏酒窖中窖,這扇地磚的小窖門一開,酒香噴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時……還請督公賞臉,一起品一品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說,倘若他沒命令她打開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還可繼續窖藏著,而越藏,酒定然越發香醇,價值更能節節攀高。

如今一開窖,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氣全散,三綽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歲酒」,僅僅三年窖藏,老酒醇釀什麼的完全排不上邊,也就值不了多少錢。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說的,心中並無歉疚之感,但對于遞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識到時,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飲為敬。」姜守歲像要證明梅花酒絕對無毒似,捧起自個兒那只玉碗,先行啜飲一口。

她微斂眉眼,略歪著腦袋瓜,兩唇輕輕抿挈,默默品評這剛開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沒察覺自身正被她的舉措和表情所驅動,亦舉碗就口,學著她啜飲瓊漿。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濃的甜味佔據,隨即一股微辣酒氣漫上,滋味漸漸堆疊、交融,尾韻在舌根和喉間纏綿,酒香回甘。

是給女兒家飲的酒,這酒,並不合他口味——雖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飲,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

姜守歲忽而道︰「這梅花酒是我親手所釀,取名『梅香』……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咳!咳、咳……」最後一口酒沒能順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覺酒氣突然噴涌,膚下熱氣驟然飆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與喉間那股騷亂,狠咳了幾聲終止住。

「喝太快嗆著了嗎?」

憑本能,她一手抓著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沒讓她踫著,頭一甩迅速避開,玉碗在他指間被捏出裂痕。

最終,他將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頭也不回地躍上石階離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歲安靜佇足,好半晌才見她雙肩微垮,搖搖頭苦笑。

「是太自來熟,把人驚著了吧?」她喃喃自語檢討著。「然後他這個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機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欸,連我姓什名啥都沒問,想來對他而言都是一樣,不過區區一個小老百姓……」

胸房里悶塞塞的,她承認,是有些難過。

于是深深呼吸吐納,重振士氣,她把玉碗中的余酒一口氣吞了,甜香清辣,又有溫火熨心,她笑了笑,這「梅香」的滋味兒,挺符合自個兒對他的感覺。

另一邊來到酒窖外——

等候召喚的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不動如山穩立于酒窖門前,忽見路望舒現身,他整個人一震,連忙兩大步迎將上去。

「大人,您沒事吧?宮外處一接到您獨自出宮未歸的密報,立即將京畿九門全封了,宮里有袁公公操持,倒也能順利遮掩。」

路望舒低應一聲,腳步未歇地掠過趙岩,後者旋身趕緊跟上。

趙岩口中的「袁公公」指的是他的大徒弟袁一興。

他消失不到一日,即使消息傳開,路望舒亦不擔心宮中會起什麼亂子,他教出來的徒弟就算年歲尚輕,也足能應付宮中日常運作。

「大人是在這鄰近遇襲的吧?錦衣衛陸續發現大人留下的三處印記,縮小了搜尋範圍,卻不知大人原來藏身在這一處酒坊之中,屬下粗心至此,還請督公問罪。」

路望舒一開始是怎麼滾進酒坊里的,連他自己睜大眼楮觀察許久,都沒能徹底弄個清楚明白,何況是在酒坊外圍團團轉的手下們。

離開後院酒窖往外疾走的腳步突然一頓,他經過酒坊女老板的那座院落,眼角余光難以忽略那棵枝桂探出院牆外的老梅樹,鳳目微眯,似要將那一樹的白梅瞪出沖天紅火。

「哇呃!」趙岩整個人險些撞上他的身背,收步收得甚是狼狽,身手若差點就要跌跤。

「……大、大人?」出啥事了這是?路望舒僵化般頓住,少頃才反應過來,沉聲下令——

「把這座酒坊的人事物盡數查出,需暗中查探,不許打草驚蛇,尤其關于那酒坊女老板之事,鉅細靡遺,皆報來我知。」

知己知彼方能穩操勝算,他無法容忍任何的混亂和不確定。

那名總對著他笑的女子,釀好梅花酒只想請他共品的女子,就是完全的混亂和不確定。要除掉她,當真易如反掌。

他會除掉她的,待他弄清楚一切來龍去脈,查明她最終的意圖,再將她了結亦不遲。

「是。遵命。」這一邊,收到上峰命令的趙岩極認真回應,他一個箭步踵到路望舒面前,抱拳作禮,緊聲又道︰「至于督公遭暗殺一事,屬下定然加派人手去,明查暗訪翻遍全國,以咱們錦衣衛宮外處的能耐,怎麼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定能……定能那個……呃……」

驀地一頓,粗眉鎖起,他驚愕道︰「大人,您、您中毒了是嗎?這……這臉色也紅得太詭異!」

聞言,路望舒一掌撫上自個兒臉皮。

果然觸掌生熱,無法抑制的熱氣從體內滲出,他整個人怕是從天靈蓋到腳指頭都在熱到發燙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惱羞成怒襲擊而來,他大袖一揮,哼哼冷笑。「就給你三天,三天之後交不出本督要的東西,你提頭來見!」

撂下狠話,他再次大步疾走,這一次當真頭也不回、再無留連地離開酒坊。

然在跨出酒坊的鋪頭店門時,他還是禁不住側目一瞥,覷見那高高掛起的大紅酒旗以及那方沉香木制成的匾額,上頭寫著大大的三字店名——

一段香。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她為那梅花酒取名為「梅香」,三年前在初見他時釀制的酒,在今日這樣的雪天里竟燃得他幾乎「遍體鱗傷」。

她到底是誰?

為何,像是沖著他而來?

又是為何,他的心緒會如此受她所礙?



不論是內廷司禮監抑或宮外處的錦衣衛,辦起事來當真迅捷,加之內外配合,不出三日,一封加密的急報便以最快速度遞送至總領事提督太監手中。

入夜的宮中院落甚是靜寂,即使路望舒居住的這座院落與宮外僅一道城牆之隔,仍安靜到嗅得出近乎寥落的氣味兒。

以蠟封口的密報此際正攤放在他面前長案上,五大張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一目十行早已來回看過。

這封由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送來的信,信內容將那家名為「一段香」的酒坊以及酒坊女老板的出身來歷,得頗為詳細。

姓名,姜守歲,年二十有四,不曾婚嫁。

他沒料到她僅小他八歲,女子那張臉女敕得像剛煮熟剝了殼的鵝蛋,模樣亦偏女敕,瞧著頂多二十歲,但她往他瞧來的眸光還有那些有意無意撩撥人的言語,又確實不像小女兒家能干得出來的。

他猜得出她未成親,因為她並未給發,而是用一條小碎花底的巾子簡單將青絲扎起,額發輕軟,鬢邊的兩縷柔順服貼。

她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在大年夜除夕的那一晚被拾獲。

她是一名棄嬰,拾她回家的人正是她口中提過的老太公,後者當年已高齡八十,而老人家的來歷算是有些微妙,他是清泉谷的住民。

大盛朝廷對清泉谷並不陌生,翻開盛朝邊疆史冊,凡邊疆遇戰事,必有清泉谷的義診隊趕來支援後方傷兵醫治之事,亦大方傳授專治外傷的軍醫們針灸、藥洗等獨門技能。

不知從哪個朝代起便存在的清泉谷,在盛朝眼中一直是股難以捉模的江湖勢力,若非這一群人所行之舉總是對朝廷和百姓有利,平日里又肯低調過活,怕是老早就被朝廷「飛鳥盡、良弓藏」地尋機會處里掉了。

那位八十歲的老者來自清泉谷,于是她被帶進那座谷中,並隨了老人家的姓氏,「守歲」這個應時應景的名兒亦是老人所取。

與她無絲毫血緣關系的老太公待她極好,老人家長壽,臨終時是滿百歲的大喜喪。

她將老太公安葬好了,三年多前出清泉谷,接手帝都這座原本屬于老太公的酒坊。

在酒坊里做事的有不少是清泉谷住民,她行事也清楚了然得很,總歸有她一頓飽飯,就絕對餓不著整座酒坊的眾伙,結果,原本籍籍無名的酒坊被她搞得風生水起,除了釀得一手好酒,竟還有著經商之才。

置在案桌邊角的枝架燭火因他深沉的吐氣而火光搖曳,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面上形成明與暗的分割,他面沉如水,左胸里卻肆虐涌動。

本以為來來回回看過這份鉅細靡遺的急報,他終于知曉她的事,那麼她這個人在他眼中便是徹底通透、毫無秘密可言了……然而,他錯了。

她對他太過理所當然且親昵的言語,那隱隱期盼著什麼的眼神,仍舊深深困擾他。

該主動尋去?

抑或,守株待兔等她尋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1:53

第三章 圖你這個人

她又作夢了,意識被領進虛空之界。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場景,每一幕總有路望舒的身影,好像他們一直都能相遇相識、一起經歷許多事,這當中有朝代變遷、有幾世的輪回,不管在何時何世,她注定要遇上他。

而無論在夢境抑或現實當中,他永遠是只手遮天的當朝權宦,她的身分卻是多變。

夢里,她曾是微不足道的小宮婢,也曾是宮中的一名醫女,有時還會變成盛朝神官身邊的小巫女。

雖說有多個不一樣的她,卻都擺月兌不掉這困于宮中、受擺布的命運。

但她遇見他,冷郁清俊的面龐,修長挺拔的身影,那雙鳳目幽深似潭,她卻見過他瞳底激濫的柔光。

她不知一切是如何開始,這些夢彷佛是他倆的數個前世,她感受得到夢中那個自己心意為何,明明心悅于他,又莫名感到難過。

忽而夢境一轉——

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醫女的宮服,漫進鼻中的是許多藥材混雜在一塊兒的氣味。

她人在司藥監,亮晃晃的天光從開敞的門窗灑進,偌大的地方不見其他人影,才覺夢作得有點古怪,那耳熟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你跟那個人,結果還是牽扯上了。」

姜守歲很快轉過身去。

她發覺這一次她並非以意識旁觀夢境的變化,那有著一頭灰白發、皺紋明顯的圓臉上有著一雙彎彎眼楮的老婦正對著她笑。

「谷主前輩……啊!不對!是、是司藥人人才是……」她有些語無倫次。

不能怪她,她是被老太公撿回清泉谷養大的,小時候還不會如此頻繁跌進夢中,後來長大了,隨著年齡漸長,夢境一個接連一個,才驚覺到原來清泉谷的女谷主前輩在她夢中亦有著各種角色。

當她是小宮婢時,谷主前輩是後宮領有品級官位的女官大人。

當她是小醫女時,谷主前輩是司藥大人。

而當她是小巫女時,谷主前輩則是掌管皇朝祭祀的大神官。

只能解釋,谷主前輩與她必然十分有緣,若非如此,她想不出其他因由,就如同她與路望舒之間,如果不是有緣,還能是什麼?

這時,老婦長眉微挑,唇上笑意未減,她在臨窗的一張圈椅落坐,日陽的光粉瓖得她滿頭灰白發發亮。

「相遇相識,你當真不悔?」老人家語氣閑適。

姜守歲無法解釋眼下情況,就是即使對方的提問根本沒頭沒尾,但她卻能完全理解。

她本能地搖搖頭,眸光堅定。「與他相遇相識,不悔。」

「你要知道,他是一個閹人,你跟著他,也就那樣的活法,真能無憾?」老婦仍笑彎彎兩眼,單純詢問,無半分輕視誰的意味。

姜守歲想也未想便道︰「他是什麼樣子,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具軀體完整不完整,我都不曾在意過,只要他願意跟我好,那就好……再者,我請教過前輩,您也仔細講解過的,即便是太監之身,要與女子享魚水之歡、共赴雲雨之樂也是有其他偏門法子可使,您教過的。」

「噢?我教過什麼呢?」

「您教我,探指該往哪個穴位下手,指節要入得多深,要如何施勁兒,要怎麼按壓刺激,我都記得啊!那、那還有許多輔助的玩意兒,買不到就自個兒動手制作,您教的,我都記牢牢,我若然跟了他,定會有不一樣的活法。」

老婦這會子雙眉飛挑,當真挑得高高,顯然對她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

「老身何時教授過你那些事兒?」

「咦?」姜守歲懵了,眸子顫了顫努力思索,最終頭一甩,有些耍賴般道︰「晚輩腦袋瓜里是沒有那樣的記憶沒錯,但並不表示前輩沒傳授過,必定是……是在某一世跟前輩請教過,前輩才傾囊相授,令我銘刻在心不敢忘記。」

谷主前輩……或者在這夢中該稱對方為司藥大人,反正她是沒臉去看對方的表情了,尤其听到老人家完全被逗樂的哈哈笑聲,地上若有洞,她都能埋頭鑽進去,實在好丟臉啊!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你這娃兒呀,對那人的執念也是太深。」

姜守歲兩手捂著熱燙燙的臉,把眼楮都蒙住,老人家的笑聲此際轉成長嘆,那聲縱容卻也無奈的嘆語如一圈圈漣漪擴到了最外圈,悄悄靜止下來,她跟著睜開雙眼。

眼皮子一掀,她從夢中走出,醒來時一室幽靜。

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小小紗幢內朦朦朧朧,連呼吸吐納都模糊了尋常規律,她驀地擁被坐起,下意識揉揉臉,滲出肌膚的溫度著實偏高,她心跳得更無章法。

之前一直未想到男女之事,特別是「如何跟路望舒好在一塊兒」的事,他身有殘缺,缺少的那一部分也許是女兒家最無法接受的,但她不在乎。

她就是不在乎。

她要的,也就他這個人。

然後與他在現實中邂逅了,她竟作起這樣的夢,該如何跟那樣的他要好在一塊兒的夢。錯愕的是此刻的她定神去想,她確實知曉那些……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種種手段。

她的夢像在對她展現自己無數個前世,在某一個夢境中,谷主前輩真的教過她那些極私密的行房技巧,因為她不知羞恥地死纏爛打以及迫切的求知欲,因為她想去試,試著破除層層阻礙,想與路望舒如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般相守在一起。

他們注定不會有自個兒的孩子,那無妨的。

世道本無情,失去怙恃的孩子何其多,而清泉谷中長年收養孤兒,她確實喜歡孩子,盡可以討來合眼緣的幾個女圭女圭養在膝下,即使無血親之緣,她相信也能成為一家人。

只是這一切的重中之重,都在他。

頰面熱度仍驚人,她徐徐吐出一口氣,一手貼著床榻褥面模索,指尖先是模到疊放在枕邊的那件男款裘衣,跟著又模到擱在上頭的一塊鐵牌。

暖裘是路望舒留下的,他遇暗殺後被放倒在她的酒窖里,這件黑鴉鴉的軟毛裘衣是她親手替他解下,結果他離開時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它。

至于這一面鐵牌就更夸張了!

怎麼說也是御賜之物,他把這方通行鐵牌丟給她後,像隨手給了她一件小玩意兒似,那一日他逕自離開酒坊,也沒要她交出鐵牌,到底是一時間忘記了呢?抑或對她有意的縱容?

而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

抱住那一團裘衣,她將臉蛋埋了進去,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嗅到的是清冽無端的氣味,絕非男性陽剛的氣息,亦非單純屬于女性的柔軟,是很純然的,就是屬于路望舒的氣味,這樣而已。

「欸欸,總要做點兒什麼啊……對你做點兒什麼……這樣才對,你說是不?」她淡淡笑語說給自己听,抱著他的暖裘、抓著那一方通行鐵牌再次倒臥。

窈窕的人兒在榻上胡亂滾著,櫻唇泄出笑意,雙腮上的紅已然暈開,染遍整張鵝蛋臉。



當日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路望舒除了下令詳查酒坊和女老板,亦對那群刺客的下落擬出追查方向,回宮後他即刻將此事稟報到皇上面前。

少年皇帝今年才剛滿十七,卻是三歲便登基上位,年號為弘定,並由當時從皇後身分晉升為皇太後的甄氏垂簾听政,之後朝堂內外漸由外戚擅政把權。

稚兒皇帝難免淪為傀儡,加上太後甄氏並非弘定帝的親生母親,當初一決定弘定帝的太子身分,他的生母便被悄悄賜死。

得慶幸弘定帝是個有主見又極具隱忍心性的孩子,路望舒花了幾年時間終于搏來小皇帝的青眼,在徹底獲得帝王的信任後,進一步掌握內廷局勢,至于朝堂上的外戚勢力亦在一步步削減中。

說坦白些,他與根基依然不夠穩固的弘定帝根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如今他出宮遇襲,刺客竟是成隊成團般進退有據,出手時一波接連一波,最後還能化整為零隱入帝都各處,說明那幕後藏鏡人不容小覷,而他路望舒的危機便是他弘定帝的危機。

終于事情追出一些眉目,還不及主動上報,弘定帝今日甫下朝便急召他進乾元宮的起居室問話。

只要現出點兒蛛絲馬跡,便給了錦衣衛順藤模瓜的機會,只是路望舒潛心思索幾日,對于那幕後主謀是誰,其實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左不過是甄太後為主的那批外戚,在由他總領及監督的這座宮中拿他沒轍,逮到他獨自出宮便即刻出手,都不知對方在宮門外安插多少眼線。

向皇上告退,離開乾元宮時,外頭正落小雪。

路望舒沒讓乾元宮的少侍替自己打傘,而是自個兒撐傘、邊走邊想著事,只是他才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徒弟袁一興匆匆朝他迎來。

「師父……師、師父……那個有、有一個……」袁一興面容漲紅,喘喘喘。

路望舒眉峰微擰,才想嚴厲教訓幾句要徒弟定定性,袁一興終于咽下一口濁氣,順利吐出話來——

「師父,有一個女子……是年輕女子,她拿著師父的通行鐵牌,說是您給她的,然後外圍那兒的宮門守衛不敢阻攔,那女子就一路暢行無阻,還逮到一個小少侍替她帶路,說要尋您,結果就直接帶到師父的院落去了……」

正要訓人的氣氛陡然一變,路望舒瞬間氣窒,幾是費盡全身力氣才控下面部表情。

袁一興的嗓音明顯變得艱澀道︰「師父,那女子還說,您那日把暖裘落在她房里忘了帶走,她專程給您送回來……」

轟隆隆——一把狂火在路望舒體內炸開,驟然綿延,像是怒火又似乎沒那麼單純。

那把大火從毛孔噴發而出,宛若血氣溢涌,這下子任他控制力再好也抵擋不住。

路望舒根本忘記適才腦子里在籌謀什麼,畢竟橫在眼前需全神貫注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的酒坊女老板。

于是臉紅紅的督公大人牙根一咬、大袖一揮,從容淡定全拋遠了,只管朝自個兒的院落疾步而去。

甫進廳堂,路望舒就見到了她。

許是被迎進廳中,一旁還擱著火盆,周遭變暖和了,女子披在縴巧肩膀上的白裘便隨意敞著,露出里邊一襲腰纏花紋帶的淡紫衣裙。

她的裙擁下不是帝都姑娘家喜穿的繡花絨布鞋,而是一雙羊皮子軟靴,在那周身柔軟中帶出一點颯爽,就像她那張臉容,明明生得秀氣嬌女敕,一揚眉沖他笑開,就透出一抹大膽神氣,好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敢干。

見女子不僅大方在他院落廳上落坐,有燒紅的火盆子供她取暖,幾上更擺著熱茶和糕點任她取用,說實話,路望舒一時間都不知內心是何滋味。

他自是無法責怪底下人,畢竟她手握他的通行鐵牌,御賜之物誰敢違令又有誰敢怠慢她?那塊鐵牌此際正大剌剌系在她腰身上,被她當成飾品般顯擺!

那一日他匆匆離開酒坊,當下確實忘記要取回通行鐵牌,更甭提那件暖裘,但之後思緒穩下記起此事,他仍並未立即遣人或親自去討要回來,就算沒那塊鐵牌傍身,這座皇城他依然暢行無阻。

他僅是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倘若自己不去找她,那方御賜之物將如何歸還到他手中?

她若敢霸佔不還,錦衣衛要拿人下獄就有天大的好理由,屆時可以「請」她來訪一訪錦衣衛宮外處的地牢,也許親身經歷過,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到底琢磨些什麼,許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料到她敢這麼出招!

于她而言應該是燙手山芋的通行鐵牌大大方方拿出來用,直闖他宮中院落,還大言不慚……不!是自敗名節、不知羞臊地用上那般借口,說什麼來送還他落在她房里的暖裘……她還要不要臉?

真不要名聲和臉面,她圖的又是什麼?

院落里出現女客已然稀奇,竟還是來訪督公大人的年輕女客,簡直天要下紅雨,一班輪值的童監和少侍們視線根本離不開姜守歲,有的好奇張望,有的看到發愣,有些則偷偷覷看,一屋子靜得出奇。

姜守歲也看著他們,兩個小童監離她近些,她對兩孩子咧嘴一笑,後者本來也都笑開稚顏,卻突然受驚嚇般垂首退得遠遠。

側首去瞧,她等待的那人正一腳跨進廳堂,雖不是大步流星般來勢洶洶,那股子威壓也夠教人噤若寒蟬。

可惜她沒想當一只寒蟬,于是盈盈起身,對著督公大人那張冷臉揚起朱唇。「你回來啦。」

抽氣聲霎時間作響,伴隨某些物件落地的聲音。路望舒被她這麼一問,腳下險些出錯,氣息更亂了。

她那表情和語氣也太理所當然,好似她一直就住在這座院落,他是早出晚歸在外干活的男主人,她則是將家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等待男人歸家歇息的賢內助。

「跟我來。」他臉色更加陰沉,丟下話,腳步未停地掠過她。

姜守歲先是一怔,但反應稱得上迅捷,懷里抱著欲歸還的男款暖裘也沒擱下,舉步便跟在他身後。

這座院落的主人回來了,他要把莫名其妙上門來的女客帶往哪兒去,沒人敢詢問,更不會有誰跳出來阻擋。

于是姜守歲跟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直走,穿過垂簾進到內院,踏上回廊再進到更隱密的後院,然後隨他進到屋中,又被帶到最里端的一道暗門前。

她內心雖疑惑但目不轉楮,定定看他扳動三道機括,立時,那暗室的石門動起,開出一道僅容單人進出的洞口,整個運作過程讓她一下子聯想到自家酒窖里的窖中窖,總歸是「樸拙中藏機關、不知者寸步難」的局。

隨他踏進那座密室,即便無光線照進,里邊卻非伸手不見五指,不但半點兒也不暗,還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無窗,若需照明還得仰賴燭火,而滿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時候絕不用火,但他的這座密室沒有這樣的困擾,無須靠燭火照明,因為好幾處皆擺上碩大的夜明珠。

相互輝映的珠光讓光線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種種完全呈現眼前。

那是無法一眼看盡的景致,幾座長長木架隔出物品擺放的空間,幾處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著數不清的貴重玩意兒。

她兀自納悶著,卻听他沉聲道——

「隨意去挑吧,有看上的東西,你盡可帶走。」

她頓了頓。「督公此舉……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態彷佛無情無緒又百無聊賴,「此處是本督在宮中的一個私人小庫房,若有你看上眼的,盡管取了去。說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個恩情,你今日還把御賜的通行鐵牌送回,盡可討一些貴重之物當作回報,無須多慮。」

原來他是這樣的用意啊……

理解過來後,姜守歲一時間當真哭笑不得,而後在覺得好笑之余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幾件世俗認定的寶貝就能等價交換的。雖說他會那樣想也無可厚非,她明白歸明白,心頭還是涌出酸澀感。

她強顏歡笑,揚眉勾唇顯現出一臉的興致勃勃。「好啊好啊,這機運實屬難得,得好好把握機會瞧一瞧督公的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寶貝兒討個夠才是正理。」

她開始逛起小庫房,輕步慢移,對著每個大小物件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時不時會發贊嘆訝呼,還不忘頻頻頷首,瞧那模樣認真極了。

路望舒跟隨她的腳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卻越燒越旺,被她的裝模作樣惹惱。

明明是他要她挑選,她也很認真挑選,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麼?」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間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睞了來,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兒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詢問小女子姓名,還以為你沒興趣知道,讓我心里頭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額角鼓跳,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注視,但真那麼做的話就太懦弱無用,結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張鵝蛋臉上。

如此一來,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別處。

環顧滿屋子的珍寶,她道︰「這些玩意兒我都不要,督公自個兒留著賞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頭火不知怎地猛地竄高,他語氣陡沉。「把通行鐵牌留下,姜老板大可離去。」

「督公為何生怒?」她問得直接。

路望舒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不適感,他鳳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楮瞧見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說說,我能讓那始作俑者活命嗎?」

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惱他的始作俑者呢,權勢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里被激起一股倔氣,唇角笑意卻是加深,巧肩一聳。「是我看錯了,原來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時無話,然後以為她難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這樣,未料還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兒——

「話說,這塊通行鐵牌著實緊要,我怕弄丟,所以打了絡子緊緊系在腰上。」姜守歲忽將話題拉回,一手扯著墜在腰間的鐵牌絡子,語氣略無辜。「我想把鐵牌解下來還給督公,但剛剛才發現,串線全打成一團死結,解不下來了。」

她嘆氣。「這可怎麼辦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開?」

路望舒簡直不敢相信她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

那塊鐵牌確實被攏在絡子里,那絡子樣式素雅,串線分明,何來「一團死結」?

他未及再想,兩個大步縮短彼此距離,一把抓住那方御賜鐵牌一扯,「啪」地悶響了聲,鐵牌帶著絡子整個被從她腰間扯下。

姜守歲先是驚訝般瞠圓眸子,但一下子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揚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從容卻有幾絲挑釁味兒。

這一邊,路望舒甫意識到與她離得太近,近到任她的體香漫入鼻間,她竟舉步靠過來,還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這會兒換他愕然,厲目瞪人,腳下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幾步,直到後背被木架抵住、退無可退了,終才回過神來。

他是誰?

好歹是領著正一品內侍官餃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麼?」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適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麼,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麼……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里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尷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著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將他看痴。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麼,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里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著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余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姜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嚇著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態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須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嘆,「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著你,我腦子里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著像拿出極大的自制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隨即旋身離開。

密室里很安靜,杵在里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抬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著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隱隱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丟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著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將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佇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麼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稟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將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麼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將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里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麼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干?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將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囂,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松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里能持著通行鐵牌進宮里來?師父又怎會領著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麼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瓖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將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著,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麼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著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听徒弟又說些什麼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听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2:14

第四章 梅香若身香

年關已過,帝都的雪勢終于歇下,風里雖還嗅不到半點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開始了,也該收拾懶散心緒、好好攢錢過活。

一條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內,這一座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四合院里,午前的此際傳出陣陣喧鬧,幾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夾帶脆亮的女子笑聲,時不時還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聲響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還沉浸在年節的氛圍里。

層層疊疊的聲浪傳來時,路望舒的腳步不由得緩下,最終佇足在四合院的石牆外。

那是他從未听過的斥責聲,在他的記憶中,住在四合院里的四名老人不可能這般說話,都是干了大半輩子髒活、出身低賤之人,卑微慣了,老早養成謹小慎微的脾性,哪里能張揚著嗓子又罵又笑?

能引得宮中老人毫無顧忌地流露情緒、又氣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他做不到?盡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們對他仍是滿滿戒心。

胸中頓時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這世間,永遠只他一人踽踽獨行。

他僵住身軀,不知該從容踏進抑或悄然離去,杵在那兒動也不動,任由四合院內此起彼落的高亮聲響席卷而來——

「你這娃子是專程來搗亂的是吧?能養出好麴,能釀出一手好酒,怎麼要你揉個面團能揉成一攤糊?」魯清田難得揚聲說話。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別念叨,要是換咱小春肆來揉,那估計也要糊一攤。再說了,姜老板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樣好,那咱們賣大餅的營生可就危險,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啊!」

住在四合院中年歲最輕的宮中老人也都滿六十歲,可如今生活在宮外,時不時仍會在自個兒名字前頭加上一個「小」字自稱。

一道中氣略嫌不足但語調慢慢中能听出笑意的蒼老聲音接著道︰「姜老板是被咱們家正宗北方大餅的味道擄獲了呀,趁年關歇攤休息了幾日,清田跟春肆才幾天沒上大街擺攤,姜老板這便嘴饞了,不啃張大餅睡不好覺。」

「那是那是,老周爺爺說到點子上羅。」老人們口中的「姜老板」姜守歲坦率承認,爽朗笑開。「魯老爹的北方大餅可是我吃過的烙大餅中最實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餡的、花生餡的,還有加了香蔥一塊兒 的餅皮,越嚼越香呢,這一休息就那麼多日,又不能硬纏著不讓你們過年,實在讒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們陰陽難辨的笑聲又起,老實說並不好听,甚至頗刺耳,但顯然被姜守歲逗樂,難听的笑聲也能笑出難得的開懷。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里「添亂」的姜守歲不明就里地抬頭,循著在場四位老人的視線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襲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翹起,悄悄吁出一口氣。

終于啊終于,她等到想見的人了。

這座四合院內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長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爺爺,再來是耳順之年的魯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剛滿六十的春肆大爹,她與老人們之所以相識,一開始確實是北方烙大餅牽的線。

前些時候,老人們推著小攤車沿街叫賣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試成主顧,後來還讓他們在酒坊的鋪頭旁固定位子擺攤。

再後來,她得知老周爺爺臥病在床需長期調養,她就靠著三大甕秘密配方的藥酒讓老人家得以下榻,雖然得拄著拐杖、也沒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較以前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卻能靠自個兒慢步挪到院子里曬曬日陽吹吹風,與以往相較實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內的老人們很快便對她卸下心防,某次閑聊間,飲了點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經意月兌口而出,把四人從前是宮中太監等等之事全盤托出。

不論是外貌、須發或嗓音,姜守歲早早就察覺到老人們與尋常男子有異。
  
她有猜出他們的身分,但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餅的魯清田會是路望舒在宮中的師父,而且這座四合院還是當初路望舒為老人們置辦的。

這不是緣分的話,如何才稱得上有緣?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鐵牌留下,她還故意耍賴,以為他或許會允她繼續持有,方便她進宮尋他,結果是她臉皮太厚、想多了,那攏著鐵牌的絡子被他粗魯扯下。

她沒辦法再進宮找他,他也未曾再訪一段香,私心想再見他一面,她便時不時往四合院跑,與老人們拉近距離。

頰面微燙,她心里笑嘆,自己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守到他來。

適才听到話語聲和笑聲,腦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際用眼楮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這一輩子都別想融進的。

半開放的灶間沒有門扉,那扇大方窗亦無窗板遮掩,雖隔著一小段距離,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間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麼。

魯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 面台旁,兩臂無奈般支在腰後,像被氣笑了正在教訓誰,後者則拉來一張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練地生火。

至于那個萬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著一根 面棍兒,發上、臉上、襟口和圍裙好幾處都弄得白撲撲,發絲有些蓬亂,模樣有些慘,但那一雙眼楮太過明亮。

七十歲的老人今亦出來曬日陽,就坐在灶間外的廊下石階,拐杖擱一旁,膝上攤著一只小圓篩,邊跟灶間里的人閑聊邊剝著曬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為僅三位老人在家,一進到四合院內就瞧見向來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樣坐在廊下,正在處理殺好的一只雞,他最先察覺到他的到來,抓著雞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間不知該做什麼。

老周最先回神過來,略緊張笑道︰「竟是督公大人來訪,貴客貴客啊!快請屋里坐,快請進!」

老人顫巍巍抓來拐杖想起身迎貴客,有道秀氣靈動的身影忽地從他的背後掠到前方來,

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兒家嗓音跟著蕩開——

「你來啦。」

短短三個字不是詢問更無驚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誰等了他許久,就賭他遲早會出現。

路望舒注視著盈盈來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請君入甕之感。

眼前這張笑顏太無芥蒂、太過燦爛,他的五髒六腑彷佛遭到重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再次興起……

絕對絕對,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墜落……



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頭一回留客用膳,一留還留了兩位。

雖說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歲下來一同吃頓飯,偏偏督公大人就沒打算離開,他就賴著,不管氣氛多緊繃,反正他不覺尷尬,那尷尬的自然是別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歲莫屬。

四個宮中出來的老人見她對待路望舒的態度如此隨興熟稔,無不訝然,但尋不到機會問個仔細,當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這一頓午飯主食是北方烙大餅,配菜頗豐富,有干姜燒全雞、醬牛肉,有醋溜雲耳、辣炒百菇,再來一鍋熱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歲帶來的兩綽子佳釀,一桌好酒好菜本該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結果整頓飯從頭到尾僅有姜守歲的說笑聲,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勸酒的活兒都給包攬了,才令同桌的老人們和督公大人沒有各自僵持。

用完飯,幫忙收拾妥當,姜守歲當著眾人的面忽然揚笑一問︰「我要回去了,酒坊離這兒不遠,督公可願送我一送?」

四位老人八只眼,齊刷刷看向今日無比寡言的路望舒,後者僅沉吟兩息,淡淡道︰「好。」

他作足禮數告別師父魯清田,亦對其他老人頷首作禮,隨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著姜守歲跟出來。

不是沒瞥見老人們殷殷詢問般的眼神,但一時間實難說清,姜守歲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臉,簡單告別後便轉身去到督公大人身邊。

「走吧。」她輕快道,裙擺微蕩,十指輕絞在雙袖中。

清楚察覺男人的腳步隨在她身後,她走得更慢些,盼能與他並肩同行,可惜他似乎沒有那樣的意願,一直保持著落後她小半步的距離。

出了狗尾巴巷,此際午時剛過,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

下意識留神周遭的督公大人忽地發現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姜老板,一只縮口窄袖時不時探出披風橫將過來,不經意般擋在他身前。

他先是蹙眉沉吟,待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她的舉措,氣息陡窒,左胸中一陣熱辣辣的翻攪。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覺察到,他不喜被人踫觸,尤其還是滿街的陌生人,所以她為他築起一道牆,盡可能護著,不讓熙熙攘攘的帝都百姓沖撞到他。

他的喜惡和弱處,本以為自身藏得甚好,為何她能覷見?又為何,她要護著他?

「我听春肆大爹說了,今日在四合院的這一頓午飯,不少食材還是督公在年關前派人送來的,听說還送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有好幾斤上等茶葉。」姜守歲側首回眸,天冷,一說話團團氣息化成白煙,猶掩不去雙頰紅暈,可以明顯感覺到,此際的她心情甚是愉悅。路望舒內心卻是糾結不悅的,那種被模了底細之感著實令他不自在。

她不在意他的靜默不語,收回眸光後笑嘆般道︰「真沒料到老周爺爺他們與督公有這般牽連,一開始是喜歡那烙大餅的滋味,後來是老人家們喜歡上我家一段香的好酒,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便也相熟了,之後才听聞到魯老爹與你的關系……」

略頓,她又說︰「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督公對待魯老爹瞧著確實真心,愛屋及烏把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也一並照顧了,只是今日在四合院那兒,督公是有那麼點不招人待見呢。」

說他不招人待見是有些過頭了,魯清田對他是疏離中不忘恭敬,其他三位老人則恭敬加倍,老麼春肆對他更是又笑又捧,完全是下對上的姿態。

姜守歲盡管尚未弄懂魯清田與他這一對師徒之間的事,卻也知他爬到如此高的位置,手握權柄,勢頭無兩,四合院那幾位在宮中打滾大半輩子的老人自是不敢與他平起平坐,更遑論拿他當小輩對待或心生舐犢之情。

她又一次回眸,這一回還帶幾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氣,仍是嘆息的口吻,道︰「在四合院那兒,我這個酒坊老板都比你招人疼,督公且說說,小女子我是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她的眼神湛亮,笑容可掬,跟他沒輕沒重、沒臉沒皮地開著玩笑,路望舒心中那股不痛快感愈加蔓延,說不出的煩躁彷佛滲進血肉,無聲叫囂。

他面沉如水,額角隱隱抽跳,氣息灼燙。

在兩人經過一個暗巷巷口時,他二話不說驟然出手,拽著她的前襟拖進巷內,眨眼間將人壓制在斑駁的石牆面上。

「你接近四合院的老人們究竟有何意圖?你與他們殷勤往來,到底想從他們身上探得什麼好處?」壓著聲惡狠狠噴火,更顯怒氣蒸騰,那一雙鳳目瞧著是想殺人了。「說!」

姜守歲背抵著牆面,襟口被他發狠拽緊往上一提,提得她足尖兒都有些離地。

想必她是觸踫到他的逆鱗,他眼底浮現的殺意不容錯視,但還能如何?她就是想去親近,渴望他也能來親近自己,如此而已。

路望舒怎麼也料不到,明明對她惡言相向,她的反應竟是突如其來將他合身一抱!

「從四合院那兒出來後,好像就遭人跟蹤,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唔,那些人盯的自然是你,總不會是我這個不起眼的酒坊老板,所以督公若要探知我心底事,還是隨我金蟬月兌殼去吧。」

「干什麼?你放開……」他話未及說完,人已被她抱著倒下。

如同他頭一回落入她的陷阱那般,完全不知那面石牆何以出現能吞噬人的洞口,這一次沒有掉進大酒缸中,卻是頭下腳上直接倒在木制的軌道上,沿著螺旋滑梯一溜到底。混亂後一片靜寂,他耳中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來與女子交頸相貼……是這般感覺……

路望舒喉頭顫了顫,腦子有點懵,身下的石磚地鋪著厚厚干稻草減低滑落時的沖擊,他絲毫未傷,卻覺動彈不得,然後女子終于抬起臉,雙臂撐在他頭的兩側,俯看著他。

「一段香前頭是鋪子,後頭是制麴釀酒的坊子加大酒窖,這塊地兒可不小,督公一拖把我拖進暗巷,卻不知那面牆也是咱們家酒坊的外牆吧?」覷見那雙鳳目中的殺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怔愣,甚至有些憨,姜守歲笑得挺樂。

她笑著又道︰「雖然不是督公上回跌進來的那道暗門,不過殊途同歸,無論從外牆哪道暗門滾下來,最終都要滾到酒窖里來。」

「你……起開。」路望舒稍稍穩住思緒,不想讓自身太狼狽,兀自端持著冷峻神態。

斟酌般眸子溜了一圈,她搖搖頭,「剛剛滑下來時忙著護你,撞疼小腿了,一時間起不了身。」

被這麼一堵,他細長鳳目都瞠圓了,這女人根本又在睜眼說瞎話吧!

老實說他大可發狠推開她,結束眼下這種被「逼迫」,甚至可說是被「囚困」的狀態,但卻猶豫著不知從何下手。

眼中看出去的是她的鵝蛋臉,近在咫尺的是她鼓鼓的胸,她親密地壓住他一條腿,鋪散的裙面覆著他半身。

應是跟她「交手」過幾回,有所頓悟了,感覺他此刻若真動手推開她,很可能會引發一連串始料未及的「事故」。

他又吃癟了。

在她面前總屢屢吃癟!

要弄死她何其容易,為什麼就是狠不下心?

被督公大人凌厲的目光瞪到都有些不痛不癢,姜守歲雙肩微聳,耍賴耍到底。「既然暫時動不了,那咱們就來聊聊之前的事吧。」

她唇上淡淡笑,眸光認真。「今日跟蹤你的那些人,對其來歷,你心中可有定見?與上回刺殺你的是同一伙兒人嗎?可需要我持著你的御賜鐵牌去錦衣衛宮外處知會,命你的屬下前來相迎?」

……她在為他擔憂。察覺這點,路望舒有說不出的煩悶盤在胸間,但又不是單純的厭煩感,當中摻雜著許多很陌生的感覺。

「本督身邊本不乏監視與跟蹤者,今日亦算常態,自有人會處里,無妨。」他中性的聲線此時偏低啞,語調略僵硬。

姜守歲思緒敏捷,沉吟不到兩息便道︰「督公上回是獨自出宮,且還是在深夜,所以給了對方動手的機會,今日瞧起來也像獨自一個,但事先已做好安排……原來如此,那今日你可是大餌呢,出宮探訪四合院的老人們還得順道誘敵入殼。」

路望舒沒有回答,也算默認了,下一刻听到她輕聲嘆息——

「如此說來,像似得感謝一下那一晚的刺客,若非督公遇刺,也不會避到一段香這兒來,你不來,我就逮不著你,如此便錯過了。」

她自然而然的感嘆之語,按例又弄得他心煩意亂,額角促跳。他無視那些話,靜了會兒後直接問︰「姜老板可以起身讓開了嗎?」

「那好,既然有人處里,沒事就好,那麼現下可以來談談督公適才在暗巷時問我的話。」她竟也無視他的要求,逕自把話說下去。「你問我與老周爺爺他們殷勤相往有何意圖,我心里確實打著小算盤,自得知你與他們的關系,就想著我往四合院跑勤一些,說不準能遇見你,瞧,今兒個不就見著了。你不主動來尋,我便也難見你一面,不是嗎?」

他為什麼要主動尋她?那不可能!

她憑什麼要他來見她?這太可笑!

他們倆又不是……又不是……他們什麼都不是!

她憑什麼這般堂而皇之、理所當然地對待他?

鳳目似要噴火,他臉色大大不善,唇齒問磨出嘶嘶嗄聲,似毒蛇吐信——

「本督與你根本毫無瓜葛,然自那晚跌落陷阱到如今,你一而再、再而三言語戲耍,到底是何居心?姜守歲,你覺得自個兒一條小命夠在我手中死幾回?若你一個不夠死,要不要再搭上這整座酒坊的活口?男女老少一個都不留,你真以為本督不敢嗎?」

說到最後,男子俊秀面龐再現殺意,姜守歲瞬間怔然。

似乎忘記要呼吸,一口氣死死堵在胸中,被他淬毒的字句和再真實不過的恫嚇逼出滿腔苦澀,肚月復像被重擊一拳。

她對他說過的話,他一字不信……也是,他生性多疑且居高位,在督公大人眼中,怕是自來熟般的她沒有一處可信。

但她還能怎麼做?

僵停了一陣,她掩睫徐徐吐息,再張開雙眼時,兩丸眸珠宛若浸在水里。

「我不是在戲耍你,從初見到如今,我的所做所言皆是真心。」她斂眉抿唇,頰開紅花,模樣一轉靦腆。「路望舒,我說過的,從頭到尾我就圖你這個人,你最好相信。」

既然他認為空口皆白話,那她也不再跟督公大人耍嘴皮,要耍就來耍斬釘截鐵、鏗鏘有力的另一種「嘴皮子」。

原本撐在他頭兩側的藕臂陡然一撤。

若以為她要起開,那是把她姜守歲想淺了。

她一雙柔荑改捧住他的兩頰,才不管督公大人那一臉的陰狠毒辣,用力親下去才是正解,亦可報復他竟那樣恫嚇她。

好像早該這麼做,對他做些踰矩的事,常言道女追男、隔層紗,可她彷佛追求他許多,夢里夢外,前世今生,內心總留遺憾。

人生至此,已甚少有什麼能令路望舒瞬間驚呆,直到遇見姜守歲,「被驚嚇」幾乎成為常態。

他被驚到忘記閉眼,發現她同樣張著眸子,目光交纏間鼻息灼熱,他的嘴被她以雙唇堅定抵住,驟升的熱度麻痹了唇舌與咽喉,他發不出聲音。

鳳瞳先是瑟縮而後震顫,本是銅牆鐵壁般的意念迸出裂縫,他極近地看進她的眸底,隱隱看到驚慌脆弱的自己,他驀然閉起雙目。

嘴上的壓力感覺變輕,但那熱度依然存在,甚至更為熾熱。

他感受到女子綿軟的掌心貼在他的頰邊和頸側,令他脈動加劇,然後那落在他嘴上的柔軟開始淺淺吮吻,觸覺異樣的柔滑,溫暖且堅定。

……堅定?

為何就圖他這個人?

是貪圖權勢,想在這混沌世道上尋棵大樹好乘涼?抑或貪圖富貴,欲嘗嘗當個千金大小姐、被丫鬟僕婦們侍候一輩子是何滋味?

不對,都不是。唯一的答案是,她太愚蠢。

以她的模樣和身段,還有一技之長掙營生,圖哪個男人不好,竟然圖他!世人皆退,唯她向他走來,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她徹底就是個傻子!

胸中騷動,每一下心跳都震得胸骨作疼,傻子軟潤的舌尖舌忝過他干澀的嘴,探入他的唇縫,他任由她進來,耳中捕捉到女子低幽的嘆息。

嘆聲落入他的口中,他下意識松開齒關,原先僵化的舌根忽而顫顫,好像面對生與死的關頭,好像一旦開始便無法罷休,他將那聲嘆息反芻吐出,從喉中滾出一聲嗄啞低咆,他含住在唇齒間游蕩的那一抹丁香,舌與舌交纏。

這一瞬,他想起她親手釀的梅花酒,那為他釀的酒,梅香若身香,雅中醇,淡里香,酸甜熱辣都在彼此的唇舌間泉涌漫漫,津液相濡。

終于,受困在下方的督公大人不再「打不還手」,似被逼得狗急跳牆亦是猛虎出樺,姜守歲被他的一雙健臂發狠摟住,猛地一個上下易位,稻草屑兒飛揚,換她平躺在干草堆上。

她下顎被他單掌扣住,腦袋瓜被調到方便加深親吻的角度,她發現他力氣陡增,不僅手勁變重,連唇齒舌頭的碾磨攪纏都更為用力。

他面上那股肅殺早就消失,俊顏泛紅,忽在此時他睜開眼楮,她覷見他眼底流動的火,那樣饑渴,勃發,像要將她生吞活吃。

她絕沒料到一個大著膽子、小心試探的吻,最後會演變至此。

雖感到驚慌,但到底是她起的頭,她沒想叫停,只是舌根兒開始發疼。

她發燙的身子變得如絲綢般柔軟無力,腦子里拼命回想在某個夢境中,她曾向某位女老前輩請教過,關于如何跟他這樣的人好在一塊兒的事……不爭氣的是,頭袋瓜也在發熱發暈啊,竟記不起半點竅門。

血氣一陣陣如狂浪般洶涌起伏,激蕩上來又驟退下去,一次比一次凶猛,路望舒從未有過這般感受,雙耳轟隆作響,那是粉身碎骨的聲音。

他想要女人。

這一具身軀張牙舞爪地想去侵入、佔有、標記另一具,渴望到心與魂魄都瑟瑟顫抖,暴戾到想撕吞懷中所有,只是……該如何去霸佔奪取?

他下手毫不溫存,毫無章法,欲念在體內放肆狂燒,在血肉中奔騰竄流。

他雙手不住地揉捏身下的女體,不在乎弄疼她,貪婪地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他啃咬她的唇、她的女敕頰和粉頸,多想將她活剝生吞、吃干抹淨,也許如此才能求得他想像中的歡愉和紆解。

但真正的歡愉究竟是何滋味?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又能拿什麼來紆解?

他該如何填滿這黑洞般的、滅掉這把燎原熱火?

體內深處,一縷被勾起的渴求正前所未有地嘶吼著、叫囂著,威脅著要沖出這一副軀殼,似要破月復而出一般。

從來都渴望宣泄,但那用來容納的他早就失去,這具受過刑的殘軀找不到發泄的管道,于是一切的渴求變得瘋狂而痛苦,他感覺自己熱脹到疼痛不堪,然而那疼痛之處根本不存在,全是虛無,他勃發又淋灕的欲念,盡是妄想。

如此丑陋!

如此可笑!

無比羞恥!

姜守歲發昏的腦袋瓜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原本壓著她又親又揉的督公大人不知怎地停頓下來,覆在她身上動也不動。

喘息聲仍清楚入耳,她緩緩張開雙眸,同樣氣喘吁吁,看見紅潮滿布的男性俊龐,眉宇間的凌厲化成怔忡,他此時的眼神讓她心髒猛地緊縮。

「路望舒……」

男子那一雙得天獨厚的鳳目美得很嚴酷,眼波流轉間即使再平和、把情緒藏得再好,總也帶出一絲狠戾,而如今這雙眼,瞳底深幽幽,沒有半點兒星火躍動,她感受到的是龐然無聲的悲涼。

不明白他內心的起伏,但難以言喻的慌亂感一下子襲上心頭,這滋味對她而言竟既陌生又熟悉,彷佛曾在夢中一次次經歷。

嚅著被吮吻得紅艷艷的唇瓣,她再次輕喚他,抬手欲撫上他的臉,結果指尖尚未觸及,他頭一撇,松開雙臂,碩長身軀倏地立起,還矯枉過正地後退兩步,好像她突然間變成一顆令人厭惡的燙手山芋。

兩人皆衣衫不整,但姜守歲身上比他還凌亂,畢竟被他壓著、抱著又上下其手亂揉一通,她一手揪著襟口才欲坐起,路望舒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眨眼間他躍上通排石階的最頂端,推開酒窖的門踏出,督公大人頭也不回,恨不得快快遠離她似。

被留下來的姜守歲表情有些茫然。

她雙眸眨也不眨地望著石階上那道敞開的窖門好半晌,好像覺著下一瞬他的身影會再次出現眼前……但沒有,最終她希望落空。

明白過來的那一刻,她將額頭抵在拱起的膝頭上,雙臂環住自己。



袁一興辦完之前督公師父交付的幾件差事,剛回到院落就有童監和其他少侍過來咬耳朵,說是督公大人自今兒個下午回宮後,便極不對勁兒,茶也沒要,晚膳也沒吃,把自己關在書房中,連盞燭火也沒喚人進去點。

袁一興從小童監手中接過食盒,打算親自替師父送消夜,順便探探情況。

必然出事了,若他沒推敲錯,這事跟他的那位「師娘」頗有關系。

他知道師父今日出宮是去了趟狗尾巴巷的四合院,一路有錦衣衛暗中保護,午時過後師父踏出狗尾巴巷時,據在場錦衣衛即時傳回的消息道——督公大人身邊有一女子相伴同行。

經過簡單描述,九成九錯不了,那女子應是一段香的姜老板,是與他家師父結緣之人,偏偏師父還嘴硬不肯認。

錦衣衛還道,他們暗中跟至一段香附近,督公大人忽地將女子揪進暗巷內,隨即消失得十分離奇,當場把一票錦衣衛急壞,可不到一個時辰,卻見督公從人家生意興隆的酒坊鋪頭里走了出來。

師父回宮後如此反常,用腳指頭想也知是在師娘那兒出事了。

沿著廊下宮燈來到書房前,他先輕敲了下門,清清喉嚨道︰「師父,徒兒將外頭的差事辦完了,特來稟報。」

靜了幾個呼息,才听到里邊傳出督公大人的聲音。

「進來。」

袁一興一得令隨即推門跨入,有外邊的宮燈透過窗紙滲進,書房中還不至于幽暗到伸手不見五指,能瞧出督公大人就落坐在長案前。

袁一興擱下食盒,先把燭火點上,書房里終見亮光,這時才覷見他家師父臉色甚異。

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好像師父將自己關在這書房中是為了想明白某道難題,定是令他內心無比糾結之事,那雙利目爍著從未見過的幽微邪氣,淡抿的嘴角卻讓神情莫名顯得悲涼。

袁一興心頭陡凜,斂下眉目不敢多看,開口道︰「一回宮就听小福子說,師父未進晚膳,咱們院落的小膳房備了消夜,是您喜愛的核桃魚片粥,師父您要不要多少用——」

「趙岩那邊的事結果如何?」路望舒淡淡截斷徒弟的話,臉上恢復一貫冷凝的表情。

袁一興噎了噎,調息後立即答話,「師父今日出宮,一是探望四合院的老人家們,二是為做誘餌,趙副指揮使率宮外處一幫錦衣衛順藤模瓜,竟一口氣逮住四組人馬,徒兒跟過去監審,錦衣衛那十八般武藝都還沒使上幾招,幾張嘴就全撬開了。」

路望舒了然般點點頭,修長的一指在長案上輕輕敲擊著。

以為督公師父會繼續追問那四組人馬背後的操控者是誰,袁一興等了會兒,沒等到問話,心想還是由自個兒全盤托出,再讓師父發話會比較好,結果他兩片嘴皮才掀動,路望舒突然出聲——

「興兒,去替本督辦好一事。」

袁一興再次噎了噎,腦袋瓜用力一點。「……是,師父盡管吩咐。」

然後在听清楚師父的指示後,身為徒弟的年輕內侍整個傻住,傻了許久,內心在這一刻產生嚴重懷疑,懷疑師父腦子根本有病,且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2:35

第五章 天大的蠢事

上元節過後,帝都突然又降下一場大雪,雪天連日,比起臘月時候還要凍上三分。

姜守歲這些日子過得甚是忙碌,常態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發紅火,總歸是天氣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

她喜歡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後她強吻督公大人之後,深深覺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

一忙起來,她不會有太多閑暇去煩惱情之所向,每天制麴、釀酒、吃飯、賣酒、睡覺,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時是否太躁進?是否一著錯、滿盤皆輸?

她還需要一段時候沉澱思緒,才好擬定接下來該當如何,卻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發生十多天後會遣人來請,連馬車都備妥,欲與她見上一面。

那一日,路望舒無端端再次現身在後院酒坊,還一頭沖出前頭鋪子,一段香的釀酒師父和大小伙計又一次看傻了眼,這會兒來接人的大馬車外觀甚是華美,車夫以及護衛又皆為錦衣衛,一段香的眾人八成心里有底,該干麼的干麼去,倒沒再被嚇怔。

馬車約莫走了兩刻鐘,沒把姜守歲送進宮里,而是讓她在幾條街外的一座高門宅第前下車,前來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門前。

姜守歲甫從車廂內鑽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過來。

「師娘,來,您慢著點,留心腳下。」

……師娘?何意?

姜守歲一抬眼便認出對方。

上次她壯著膽子、持著通行鐵牌入宮尋路望舒,便是眼前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

明顯察覺到女子的身形頓了頓,袁一興立時意會到自個兒話有疏失。

他靦腆地望了女貴客一眼,忙解釋道︰「師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該稱呼您一聲姜老板才對,那『師娘」二字是咱自個兒心里想這麼喊,沒留意便月兌口而出,姜老板您別往心里去。」

姜守歲淡淡露笑,搖了搖頭,連追問都省了,表示沒放在心上。

她大方地將手搭在袁一興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馬車車凳,然後由他領著跨入那道朱門內,兩扇高門在身後緩緩關上。

砰!叩啦——

當那關門又落問的聲音響起,竟讓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之感,頓時覺得好笑,又覺此處若真成為地獄,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權宦,那她此際義無反顧地踏進這座華宅,還真真切切應了那一句佛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難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

「師……呃,姜老板,這兒是咱家師父在宮外的私宅,是五進的大宅子,亭台樓閣與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師父他老人家住慣了宮里的院落,這座宅子就時常空著。」

他們走得很慢,姜守歲原以為對方是想領著她多逛逛這座宅第,過了片刻後才察覺似乎並非如此。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腳步,遠遠看上去像似被園中景致吸引,正佇足欣賞。

「袁公公是有什麼話欲先告知吧?」她輕聲問,直接了當。「有話但說無妨。」

袁一興雙肩縮了縮,一會兒才微躬著身軀挪近過來,壓低聲音道︰「姜老板喚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確實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討個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

「你說。」姜守歲笑笑出聲,內心也感好奇,不知這個少年郎對她有何疑惑。

袁一興深吸一口氣。「姜老板是喜歡咱家師父、想跟了師父他老人家一塊兒過日子的,是嗎?是出自內心的那種喜歡,真正瞧上眼了,是嗎?」

這提問頗出乎姜守歲的意料,她仔細觀察對方的神態,少年清秀的眉宇間透著不尋常的專注,有幾分耐人尋味了。

「我是想跟你師父過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頗費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從容,肩膀還俏皮加無奈般一聳。

「師父才沒有瞧不上您!絕對沒有!他是很喜歡很在意的,絕對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來!」

那又急又快的回話讓姜守歲秀眉微挑,心頭一凜,下意識便問︰「小袁是有了喜歡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曉那種心情?」

袁一興倒抽一口氣,兩手急急揮動。「沒……不是的、不是的!咱沒、沒……」

少年氣息陡頓,張著嘴吞吐不出,忽見眼前被他偷偷視作「師娘」的女子正扭過臉沖著他笑,那溫和的眸光和縱容的笑意猶如春風拂過心坎,理順了所有的不平靜。

最終,他點點頭,臉紅過腮。「……是有那樣的一個人了。」

姜守歲來了興致,感覺一下子拉近距離,不禁追問︰「是嗎?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宮里的人嗎?還是你在外頭認識的?人家也喜歡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塊兒過活了嗎?」

袁一興沒料到自個兒會被挖出那麼多話來,當真頭一回體會到跟人將心底秘密聊開是何滋味。

有個長輩能任他傾吐內心私密,有人願意傾听,著實慶幸,但是……等等!不對啊,他想跟師娘談的不是這些!

「師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總歸就是咱師娘。」他確定今後對她的稱謂後,急忙又道︰「師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讓他心生煩惱、苦不堪言,所以才會交代咱去辦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會兒見著師父,見到那些師父吩咐咱備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靜下氣兒。師娘請您明白,那絕非師父的本心,他是腦子被驢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腦子受重傷的分兒上,饒過他這一回,千萬別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



袁一興求到最後幾乎是涕泗縱橫,雙手拜過又拜,險些要對她下跪磕頭。

姜守歲根本一頭霧水,卻沒能听他解釋清楚,說是耽擱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親自來尋,下一瞬竟領著她趕起路來,直往深院後宅里去。

雖抱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袁一興這一番話卻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著他所說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

然後,她嗅到不太妙的氣味,卻不知事態如此不妙。

再然後,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卻不知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沖破九重天的境地。

「過來坐吧,今兒個的茶煮得不錯,可以品品……那兩疊帖子共十八份,是給你準備的,你且仔細看看。」說這話時的督公大人姿態閑適般坐在臨窗邊的圈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白玉茶杯。

見她被請進正房主廳,厚重門簾在她身後重新被掩上,他淨白下顎朝前方三步外那張刻著福壽如意紋的紅木桌努了努。

他淡然的語調加上隨意的神情讓姜守歲有片刻的失神。

兩人之間畢竟發生了一些事,那時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覺得自己親到他了,不僅她意亂神迷,他亦是。

她想著與他再見時將是何種心情,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們的對話會如何開啟?會彼此感到羞澀、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談開?

她想過很多,獨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般,彷佛從未發生任何事,他平靜到令她胸口泛寒。

她本能地挪動腳步去到那張紅木桌邊,桌上擱著一杯同樣以白玉杯裝盛的熱茶,她沒有去取,而是鎖定那兩疊帖子。

帖子外皮甚是精致,紅絨布上似還掐了金絲,她取起最上頭的一份攤將開來,映入眼中的字字句句讓她一頭霧水。

絕非看不懂帖上所述,她當然識字,卻不懂他意欲為何。

一目十行,她迅速看過一份再看另一份,很快掃過大半,非常確定這些帖子根本就是民間婚俗中的「八字帖」,亦是所謂的「庚帖」……

噢,不!不僅僅如此,這些紅絨掐金絲的帖子中所記載的,是比庚帖更要詳細的消息,除了對象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籍貫兼祖宗十八代,還詳細寫明對方的長相特征、性情好惡,連各種不為人知的癖好都詳實記下,真真是把一個人的底細與身家全查了底朝天。

隱約間意會到對方的意圖,那樣的「惡耗」足能炸裂她努力維持的從容,杵在紅木桌邊好一會兒,姜守歲雙膝一陣發軟,但她沒能坐下,此際的她難以平心靜氣坐下來與他談話。

「督公此舉何意?」還能問得這般淡定,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督公大人啜飲白玉杯中的香茗,淡淡道︰「帖子里記載的,是本督讓底下孩子好好查過這些人的身家底細所收集而來的,當中不乏朝堂上各部大臣們家中的年輕子弟,也有幾個是出身于帝都的富豪世家,雖是商戶,卻絕對能保你一生衣食無虞,你今日都撥空前來了,不妨花些時候仔細瞧瞧,看有無合心意者,若有,本督立時替你作主,讓你嫁得如意郎君、姻緣美滿。」

為什麼袁一興要拼命替自家師父道歉兼求情,她終于知曉原由。

這確實是天大的蠢事無誤。

一時間她腦子里一片空白,氣息彷佛全堵在喉頭,然物極必反,怒火中燒燒出一片火海,她卻被氣笑,邊笑邊問——

「不知督公是憑何身分為我作主?閣下既非我姜守歲的父母兄長,也不是什麼熟識的長輩,竟隨隨便便就找來一堆男子要我挑選、要我嫁人,不覺可笑至極嗎?」指尖微顫,當真氣到發抖,她悄悄握緊拳頭。

路望舒放下茶杯,沉吟了會兒才道︰「並未隨便,是精心挑選過的。呈上來的帖子共五十四份,本督特意撥了時間一一瞧過,並淘汰掉當中的三分之二,余下這一十八位人選是本督認為較能與你匹配的。」

听他這口吻,她還得對他的「精心挑選」感恩戴德不成?

「你憑什麼管我婚事?我想嫁誰,憑什麼要你安排?」質問的語調不禁上揚,她實在不想沖著他潑婦罵街般發火,但就是好氣。

他又沉吟了兩息,徐聲道︰「因為姜老板太不會挑男人,又像著急著想把自個兒許出去,胡亂作踐自己實不應該,你年歲確實不小了,急著嫁人亦是無可厚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想跟著誰過日子,有本督替你把關,當你的靠山,也不枉……相識一場。」

「路望舒!」連名帶姓一聲喚,滿滿氣憤。「我姜守歲瞧上你了就是我眼光不行,想把白己許給你便是在作踐自己……路望舒,你真這麼認為嗎?」

姜守歲胸脯起伏甚劇,眼眶漸紅,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直視督公大人。

雲淡風輕的表象搖搖欲墜,路望舒兩頰驟然暈紅,倏地立起。「你……放肆!」

都說動粗就輸了,只有被激怒到無招可使之人才會選擇動粗,這是最落下乘的作法,但姜守歲真覺沒招了。

她已做不出如那一日在自家酒窖那樣沒臉沒皮朝他撲過去一通強吻,只好當起潑婦。

「你信不信,我還可以更放肆!」話一出,她抓著一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猛丟過去,命中督公大人的胸口。

她可沒打算停手,回身再抓起好幾本帖子,「劈里啪啦」一頓猛擲狠攻,全往督公的頭上、身上招呼了去。

路望舒是傻了,傻到只會愣在那兒任帖子飛砸過來,避都不會避。

等那一十八本帖子被砸完,他額頭中招,眼角也微微腫痛,單邊肩上還掛著一本攤開的帖子,內心盡是說不出的滋味,尤其見到面前的女子流下兩行淚來,那些淚宛如他心中滴的血。

「路望舒,我是想親近你,想跟著你一塊過活兒,你不願意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她鼻音甚濃,眼楮濕漉漉,很努力地不讓淚水泛濫。「然後我這麼好,你卻不願意跟我好,路望舒,你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是根本沒腦!」

罵出口後,彷佛痛快些許,她抓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臉,將頰面上的淚水全都拭去,紅著眼楮、覺悟般對著他再次砸下話來——

「既是不願跟我好,那我今後嫁不嫁人,都用不著督公大人您費心了!咱倆就此別過,我快走,您甭送!」

眼淚還是簌簌亂流,她拭過又拭,最後放棄了,哭就哭,丟臉就丟這一回。

「後會無期!」

丟下話,她旋身便走,窈窕身影很快奔出正房小廳外,消失在督公大人視野外。

許久許久,久到路望舒難以厘清到底有多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沉沉墜了肩頭,雙膝發軟般跌坐回圈椅中……

難道不對嗎?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讓她淚水奔流,似乎他九死都不足以謝罪?

明明認定是對的事,再正確不過,對她好,對兩人都好,卻又為何會令自身這般難受,恨到想拿頭去撞牆?



帝都的春日里充滿盎然生機,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似也更加清亮,花開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處都聞得到花香,用不著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隨處可見。

三春降臨,多好的時節,路望舒卻覺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後會無期」的當下,心中罩著一層寒霧,既濕且冷,隱隱感到刺疼。


已過去兩個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歲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設法接近他,如此看來,他像已成功阻斷了她那不該有的心思。

事情按著他要的方向發展,最終將她這個變數從命中抹去,該松一口氣才是,卻更覺沉重,那壓在身上的無形巨石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在這份龐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恥地體悟到一絲欣喜。

那抹微小卻明確的波動來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來自她對他的不領情,把一十八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朝他砸來,明明被砸傷,事後細想卻病態地竊喜在心。

總是想起她,腦海中無法克制地浮現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會那麼傻,想她那日被他氣哭了、氣跑了,是不是還在埋怨他……

他理應放手,但這些日子以來活得渾渾噩噩,對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內心亦起動靜,他沒能收拾妥當,如今依然確信自己放得了手嗎?

能嗎?

能嗎?

那……就明日吧,明兒個他出宮親自訪一趟一段香酒坊,尋她。

她說要與他後會無期……好吧,他認輸了,是輸得徹底,他很想見她,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等見了她再次深談,也許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顧去親近?抑或戒慎恐懼地疏離?

他需要再次確認,等相見了,就能確知如他這樣的人該走往何方。他想去尋她,很想見她。

「……師父?」

「師……師父……」

「師父!」

路望舒倏地回過神,在一室的熒熒燭火中瞥見躬身佇足在前的徒弟。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邊尚有十幾本折子,是弘定帝閱過後要他也仔細看看,並要他盡速理出一些章程來,只是他近來狀況堪慮,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

「何事?」他以袖拭額,借此掩飾表情。

袁一興低聲道︰「皇上召見,要師父立時去承元殿。」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見並不尋常,但以往也是有過的,許是皇上等不及欲詢問他對近來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與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沖突,懷柔與高壓的手段如何平衡,確實棘手。

「取我的宮帽和朝服來。」他吩咐了聲,跟著起身替自己重新束發。

袁一興早就將他的宮帽和朝服備妥,此時接過他手中篦梳,捧著他的散發。「師父,興兒為您梳發簪髻。」

彷佛夜太深沉,尋常偏尖細的嗓音都隨之壓得更低更沉。

路望舒輕應了聲後直接閉目養神,交給徒弟服其勞。

袁一興手巧俐落,才一會兒功夫便打理好一切,還幫他戴帽著服。

「怎麼了?為何眼底布紅絲?」驟然發現異樣,路望舒眉間一蹙。

袁一興神情一滯,隨即用力搖頭,似內心頗為糾結,掙扎後終于出聲,「師父……師父……興兒喜愛上一名宮女姊姊,她比我大一歲,我與她兩情相悅。」

路望舒心髒重跳兩下,適才他心神還有些浮蕩,這會兒全清醒了。「在哪個宮當差?叫什麼名字?」

袁一興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宮的宮女,明蘿。」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後身旁的一等宮婢嗎……」

「師父,明蘿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倆相互喜歡,她沒有嫌棄咱們這樣的人,就像師娘待師父您那般,師娘……我是說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聲沉靜有力,立時阻斷袁一興焦急的解釋。

路望舒斂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納,費了些勁兒穩下心神,再抬眼時,漆黑眸底浮掠過近似無奈的情緒。

他語速很快道︰「皇上傳召,眼下承元殿那兒還有正事待辦,本督沒空听你細說,等把正事料理結束,再來好好審你,你自個兒想好了該怎麼說……若說服不了我,後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發這樣的事,他老早就幾記大耳刮子抽過去,敢隱瞞他這個師父與宮女私相授受,根本無須听什麼解釋,先來讓他飽揍一頓再說。

但他的心態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此際只覺自己像也在某條陰溝里翻船了,一時間竟沒辦法義正詞嚴地教訓徒弟。

一甩袖,他調頭就走,待跨出院落頓覺有異。

他這座宮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該如此時這般人靜默。

瓦頂、角落不見半個廷衛,連負責守門的少侍亦無影蹤,院內幾盞照明用的石燈籠倒都點上,幾簇火苗兒隨夜風影動搖曳,那火光瞧著竟顯出幽涼氣味,暖火燒出冷意,有詭。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來傳召的嗎?」路望舒問得從容徐慢,身嫗定住不動,直覺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邊的大太監,與他私下亦頗有交往。

如此不尋常的夜中時分傳他進承元殿面聖,按理得由心月復太監親自來傳才是,為何不見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來,那為何連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沒能瞧見?

此時凝神細思,承元殿上召見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見他,通常只會在大殿後的乾元宮,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內院寢居,如此才適合他內侍太監這等身分的人物進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麼,這份召見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誰發出?

他緩緩側首,目光朝斜後方的袁一興瞥去,後者一張臉白慘慘,兩只眼楮瞪得圓大,驚恐之色浮現,水氣亦隨之涌出。

「師父——」微躬的身軀驟然跪下,他跪爬過來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須臾間已哭得幾乎泣不成聲。「師父,興兒對不住您,嗚嗚嗚……咱瞞了您好多事,對不住、對不住,咱不是人……」

「把淚給本督止了,好好說話!」路望舒厲聲斥喝,背脊暗暗竄起的寒涼漫向四肢百骸。「皇上當真在承元殿嗎?還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後她……」袁一興猛地搖頭,用力揪扯著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師父別管了,您快走,趁還來得及啊!咱們這兒離外圍宮牆甚近,您快些走,趕緊離開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個兒是泥菩薩過江,他也保不了您!」



宮變。

甄氏一族的外戚勢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為對方如今的能耐頂多暗中搞搞刺殺的活兒,明面上再也翻騰不出什麼浪來,結果是他小覷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等事。

這一夜,甄太後的黨羽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直入承元殿,實則行逼宮之實,為首的正是甄太後的長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側必除之惡。

他未料到的是,當年他親自向弘定帝舉薦的皇家侍衛大統領蕭毅,不知何時竟爬上鳳榻,成了甄太後的入幕之賓……

許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但他沒能察覺,很大的原因歸咎于他對徒弟袁一興的絕對信任,還有他對自身眼光的過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性情亦屬良善,卻也容易受他人操縱,當然,他也絕沒料到那孩子最後會敗在男女情愛上——

「咱和明蘿的事被太後知曉了,太後震怒,說要將她杖責至死,但太後娘娘又說,除非……除非我肯配合著幫點小忙,就可保明蘿姊姊安然無虞。」

配合著……幫點小忙?

利用他的絕對信任,對他這個師父隱匿宮中實情,對太後與禁軍大統領的奸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放任外戚勢力直闖禁宮,將他逼至絕境,這都僅是「幫點小忙」而已?

明明不該笑,他卻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兩行淚來。

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互相喜歡?那個名叫明蘿的宮婢能拿出幾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後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兒只因某個女子不嫌棄他是「無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賠上所有,什麼皆是策劃好的,一切都是虛心假意,傻孩子啊,還不滿一十七歲,懂什麼情啊愛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嗎?

腦中那一記反殺般的自問,問得他一身大汗淋灕,胸中的跳動瞬間熾熱,酥麻如遭蟻噬之感沿著脊骨竄上,一路沖上腦門兒,震得他即便臨死都忘卻懼意。

他家傻徒兒在幫最後一個「小忙」時悔了,但實在太遲,他沒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衛軍包圍過來,在蕭毅的帶領下,宮中侍衛里三圈、外三圈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骯髒閹宦,殺你都要髒了我的刀!」

「不過就是一只沒卵蛋的臭閹狗,還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義之師當為國為民、起義誅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結局是袁一興慘死在他眼前,因為為時已晚又愚蠢無比地替他擋刀擋箭,那瞬間,他模糊地覺得笑出眼眶的淚水,那里頭都像裹著血。

驀然間就有些懂了——

如他這樣,三十好幾,在突如其來的情愛面前依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有何立場和資格去要求一個十七歲不到、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情愛面前能沉著又冷靜?

罷了、罷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兒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來吧,他的命終結于此,那便如此。

較覺得過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對他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見,少年帝王確實能有一番作為的,無奈外戚與世家大族的包袱太過沉重,要改革舊法、推行新政,處處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沒了他這種既無氏族之累、更無後顧之憂的人當槍使,就算能在這一場宮變中存活下來,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終也難免要變成外戚手中的一顆棋子,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亂刀揮來,刀光閃得他兩眼難張。

許是最致命的一刀揮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斷頸之感並未引發多大的痛苦,即使後頭又身中多刀,他腦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

他被斬殺在院落內,距離宮外是那樣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們往後日子無他照看,可否能過得安好?

他也已無法再見到她。

姜守歲……果真應了她那一句,他與她後會無期……

思緒滅去,最後的一絲意識如星辰殖落,無止境的黑暗籠罩而下,余下的氣息從胸中盡數泄出,心脈靜止。

他的命,斷得俐落,死得徹底。



莫名有一道聲音敲擊著耳鼓,似遠似近響起,是誰在說話?

突然間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貫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顫——

「喂!醒醒啊!你這小子該不會嚇昏過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後頭還有好幾個孩子等著閹割,沒空跟你閑耗,你、你再不醒來,這單子生意咱不接了,訂金入咱袋里,之前你關禁閉挨餓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誰!」

路望舒驀然張開雙眼,驚覺一層厚厚黑布覆住雙目。

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那人說的話、那依稀听過的聲音,加上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夾雜著難聞的尿騷味,骯髒到幾令他作嘔的感覺毫無預警涌上。

他脊柱發寒、頭皮發麻,整個人由里到外、從上到下抖若篩糠。

緊接著就發現了,這一具顫抖抖的弱小身軀正被五花大綁地固定在一張木板台上,肩膀被壓下,頭發被扯緊,腰際亦被牢牢按住。

他認出那聲音,也認出這一室的氣味。

他竟然夢回十二歲之時,回到這一處密不透風正要進行閹割之術的蠶室中!

人死如燈滅,于是在徹底斷氣前回馬槍般來了個走馬燈,要他回顧?所以這是夢嗎?

這是……夢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2:54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

不……不對!這不是在夢中!

一切太過真實,不論是嗅入鼻間的、听進耳中的,還有這一具肉身被扎扎實實踫觸到的感覺,那觸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間立起,渾身顫栗,這感覺……太、太、太過真實!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頸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過的陽物正被一條細繩系緊後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縛之感正隱隱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頭昏腦脹的,胯間所感受的疼痛應該會比現下強上好幾倍吧?

這一場閹割是他年幼時的惡夢。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遺留在原地,真真嘗盡了世道的艱難。

他早就一無所有,飄零于世,任誰都能欺負太過弱小的他。

此際,專業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隨時都能將他與自個兒的命根子和子孫袋斷個干淨,就如同他記憶中那樣,一刀切下,一刀兩斷,從此的路望舒無根無子,失去身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淚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難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濕了。

「等等,請、請住手,我沒有被嚇昏,只是……只是有些難過,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爺們行行好,能否揭開我眼上的黑布條,讓我再仔細瞧瞧自己的寶貝兒,記住寶貝兒的形狀,那、那將來等我老去,也好相認啊。」

閹割之前躊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們也不見怪,畢竟是斷人子孫的缺德活兒,得講究個你情我願,馬虎不得。

「看吧,仔細瞧個夠,真不願意千萬別勉強,咱們立時將你松綁,放你出去,誰都不耽擱誰。」刀子匠說話的同時,已解開那層蒙眼的黑布條。

路望舒與刀子匠眼對上眼,近距離交會,瞳仁兒震顫,有隱晦又明確的什麼從那雙漂亮鳳目遞射出去,直穿對方神識。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路望舒喃喃自語,緊盯那解開他眼上黑布條的瘦高男子,異常認真且嚴肅地輕語。

負責按住他肩頭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開罵,「說啥子瘋話?你這小子的子孫袋還整副好好、高高吊著呢,刑過個屁!胡言亂語是哪根筋不對啦?你那……唔,不對……怎麼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沒允對方那一聲「等一下」,鳳目迅速對上那人雙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過的語氣,重復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騙誰?專程來鬧的是吧?」負責固定他腰盤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發現兩名同伴狀況不對。

「喂,鐵大、二頭,你倆怎麼了?突然定住不動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連眼珠子都不動,該不會中邪了?喂喂,別鬧啊!你倆別想捉弄人,後頭還有一堆活要干啊,還有你這小子安分點兒……唔!」

逮住對方朝自身望來的目光,瞬間施術,按路望舒以往習得的經驗,越是脾氣暴躁、心緒不穩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樣的話才又道出,上一刻還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著嘴皮安靜下來,忘記那些欲吐出的話,黝黑臉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開,放我下來。」路望舒針對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開……放下來……」喃喃自語,眼神呆滯,但雙手倒是听話地動作了,大叔不僅將路望舒的四肢松綁,還解開懸著他整副子孫袋的細麻繩。

一獲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躍下那張閹割台。

可惜他忘記這具身子有多瘦弱,長期受饑挨餓,加上催動氣血驀然施術,他雙腳還沒踩穩便腿軟跪下,兩手撐在地上,連連嘔出幾口鮮血,連鼻中也涌出血來。

有人撈起他的身軀,將他安置在一旁的擔架上,是那位負責閹割的刀子匠。

他心頭陡驚,以為所施的術已失去作用,卻見大叔三人各司其職,等他被擺平在擔架上,有人替他蓋上被子保暖,有人端來湯藥欲強灌……

路望舒這時才記起,眼前這些是受閹割者所受的照護,因為他已「閹割得無比徹底」,三位大叔僅是下意識完成後續之事。

一會兒,他被抬到後院的一間小屋里安置。

屋中幾乎密不透風,還燒著地龍,這是為了不讓受閹割者著涼生病,路望舒開始昏昏沉沉,感覺體內酒氣未消,加上適才配合著灌下那碗鎮痛寧神的湯藥,眼楮都快睜不開。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極可能是毫無預警連三次的施術。

當年之所以拜魯清田為師,正因親眼目睹魯清田施這一套攝魂術殺人。

無須弄髒自己的手,眼神接觸加上言語誘導,穿透對方神識,重塑五感的記憶,扭轉成以虛代實的狀態。

那次遭施術之人是東宮太子,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儲在夜半時分揮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個兒的咽喉都切斷,死意十分堅決。

經過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後來才完整拼湊出此中的前因後果,說來說去,皆為情。

當時年屆四旬的魯清田在宮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識的同鄉,是一位在尚膳監當差、領有內官品級的姑姑,姓溫。

據聞,這位溫姑姑放棄出宮嫁人的機會,願老死在宮中,全為了魯清田,甚至厚著臉皮主動提出想與他成為「對食」的關系,但魯清田從未答應,而他之後也再無機會答覆她。溫姑姑死在東宮太子手里。

僅僅因為一次不小心的湯灑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給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爺當場未發作,暗中卻命人將溫姑姑吊死在尚膳監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盡一般。

堂堂東宮太子都饒過她,是她自個兒不領情,偏要死給眾人看,把東宮的德行和善意都給污辱,更是玷污了後宮內廷,實屬大罪,最終竟連尸身都不得入鹼,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亂葬崗棄尸,任野狗和烏鴉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來,魯清田對那位溫姑姑並非無情,一直不願與對方結成「對食」關系,反倒顯出情根深種……那般心情,此際的自己已有所體悟。

他想到許多,想到陷他于危難,最後卻又因護他而亡的徒兒袁一興,他那傻徒兒亦是深陷男女情愛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這樣的人還有一個,那人是他。

思緒引領他回顧過往,才驚覺自己與魯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歡上他們,對方亦都大膽表白,將心許之,他們卻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滿胸臆,還要強裝一切皆無所謂、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來也已動情動念,有了心儀之人,卻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認。

經此一歷,無論是師父魯清田抑或徒兒袁一興的心境,他似都能體悟。

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堵在心間,他驀地咳將起來,隨即又是幾口鮮血接連嘔出,嘔血後,頓感虛弱卻又覺得輕松些許。

當年見識魯清田施術,東宮太子中招後自盡,魯清田則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場,病過大半年才漸有好轉。

路望舒總想著,若非那時魯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顧不暇了,很町能連自己也會被一並施術,讓他忘記曾覷見的那場誘殺。

魯清田大病的那段時候皆賴他照料,同時亦讓他脅迫得逞,逼得魯清田不得不收他為徒,將祖傳的攝魂術傾囊相授。

雖說是魯氏祖上流傳下來的詭術,到魯清田這一代也僅剩百字心訣,早被後人拋諸腦後,是一次因緣際會,幼時尚未淨身入宮的魯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長輩親口傳承,之後靠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

關于此流派的攝魂術,路望舒自覺在魯清田身上習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訣卻給了他很大的助益,無須費力解說,他對百字心訣的理解遠遠高過魯清田,不點自通。

只是眼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如果不是夢,是瀕死前的跑馬燈,將記憶瞬間回溯,拉著他回到命中的這個時點,他會在這里待上多久?

還是說他真的扭轉命運了?

此刻若然睡去,對那層層涌上的濃重睡意投降,再睜眼,他會在何處?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間中了酒坊外牆布下的奇門遁甲,一路跌進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對他說過的話。

思憶洶涌,那時的酒氣混著女子體香,濃烈與醇雅交疊,梅香在唇齒之間。

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能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能記住與她在一塊兒時的每個細節,她對他說的話,每每獨處時,總一再又一再在腦海中回響。

姜守歲……我,路望舒,原來心悅你……

思緒愈加模糊,側著頭,嘴角仍不斷溢出血絲,他就要死了嗎?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亂刀之下。

他死了,與她陰陽兩隔,當朝權宦被誅殺于後宮內廷,當她听聞了他的死訊,心中將作何感想?

她會為他難過嗎?還是仍要生他的氣?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勢力圍剿、最終命喪後宮的消息時,姜守歲人並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專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掃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輩以及谷中如親人般存在的眾伙兒。

路望舒的死訊是女谷主前輩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語調一貫徐緩,平平淡淡道出,被知會的那一瞬間,姜守歲不覺得內心有什麼起伏,好像兩耳也隨那淡然語調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輩喚她,不知喚了幾回才將她喚醒,回神過來,發現老人家正拿著帕子幫她擦臉,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傻女圭女圭,只曉得自討苦吃,你說啊,該拿你這娃子怎麼辦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擠成一團,圓圓臉上皺紋深深,恨鐵不成鋼般嘆氣。「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與他斷個干淨,求老身封印,咱也順從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無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強行解開,即便斷情絕緣,你對他依舊有所感,最終還是受他牽引,挪不開眼。」

她不懂老人家說的話,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皺著的老臉放松開來,仍嘆道︰「是啊,你怎會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個兒想通,甘心放下,這事怕要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姜守歲定定然望著她,本能問︰「沒完沒了……什麼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後輕覆在她頭頂,「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覺天靈被灌進一道氣勁,姜守歲眼前驟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內。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可托起姜守歲的身子並將她抱起,再將人送至臨窗下的羅漢榻安置,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不花半分力氣,彷佛能以意念操縱。老人家替姜守歲蓋上薄毯,垂視著那張淚痕未消的臉容,好一會兒才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抬頭望天,敞窗外的天際湛藍高遠,天光和煦,她表情卻陰惻惻的,低語,「人雖蠢,尤其這女娃子更是蠢得沒邊兒,但也該適可而止,別欺人太甚哪。」

話音雖輕,話里卻透出一絲威脅氣味,沖著高高在上的天道。



路望舒不懂天道為何憐憫起他來。

他死于宮變的亂刀下,重生在未刑過之前,匆促間連連施術,嘔血不斷,神識在虛實之間徘徊,覺著命若風中一抹殘燭,難以維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滅。

刑過後四、五日內不準飲食,渴了僅能用棉布沾水潤唇,在允許進食飲水後,需得讓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藥捻管子,再檢視能否順利排尿……路望舒沒別條路可選,對著來察看他閹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攝魂術,果不其然,事後又因氣血反噬吐出好幾口血。

他蒼白臉色和虛弱模樣恰恰符合受閹割者的樣子,不過在「確認」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後,外邊的人除了準時送來三餐和飲水,固定時候更換糞桶尿壺,之後就沒再多理會,如此剛好給了他時間靜養。

他在那間貼滿厚紙防風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剛開始的幾日昏昏沉沉,後來他神識稍定,每日傳進耳中的皆是呼疼申吟之聲,來自左右其他小屋內的受閹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樣,他親嘗過那種痛苦,當時是如何度過這一百天,記憶模糊卻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識不願回想,而清晰則是被這些終日呼痛聲逼得不得不記起。

上一次他能活著離開小屋,是他夠頑強。這一次能活下來,憑的絕非是頑強,而是天意。

老天讓他重生,給了他一條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難測啊,但在人心上頭,他佔了先機。

關在小屋中靜養時,清醒時候他琢磨過許多事,一開始對于「又得入宮」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過緊急,他是俎上肉,根本無法細思,本能驅使便說出那樣的言咒施術,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們替他松綁,其結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監」,除非詐死月兌逃,不然唯有進宮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月兌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處?瘦小身軀要以何為生?

此時盛朝國內雖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積弱甚久,在帝都欲討口飯吃都得費一番心力,何況離了這天子腳下,外頭形勢對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來說,只會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宮倒是最好的一途。

雖然又得從「童監」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宮內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生活在里邊的人們,不論貴賤,他早已通曉各方門道。

上一世,他費盡心力、萬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攬權,得帝王重用,這條道想來會好走甚多。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不僅知曉未來之事,那些將影響朝野內外的人事物,他亦都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過,贏家,非他莫屬。

記取上一世的教訓,他不會再給太後一黨暗算的機會,對于清流一派的攻擊,他更知如何趨吉避凶,然後待他在宮中站穩腳跟,能代管天子親兵了,到那時他便有本事護姑娘家周全。

姜守歲……記得自己長她八歲,算來此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娃兒。

想見她,想試著與她在一塊兒,成為彼此心中的那個人。

他真真是輸了,不是現在才認輸,在上一世就已然認了。

即便是個「不全人」,內在扭曲加疊,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陰狠,仍敵不過那一抹明媚的情動、那一絲焦躁的蜜味,還有那一再想去親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軍闖入院落之前,他想著明兒個得空要去尋她,那時的他其實還沒完全看清內心,尚有躊躇。

爾後他面臨的是亂刀落下,人頭落地,當飄渺的神識回顧生前種種,才意會出當時實已對姑娘家起心動情。

欲見不得見,宛若冰炭置我腸,但這一世若要再續緣分,唯有將局勢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長大,等卿再來。



話說天道無常,那是真。

畢竟天道若按賞善罰惡的常規,憑他路望舒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死後不墜十八層阿鼻地獄已說不過去,竟還給了他一次重生機會,這根本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所以絕對是無常無誤。

再說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穩抓先機,善用所知所學,既然心中已有定見,路望舒在還被關在密不透風的小屋里靜養時,已開始耙梳腦中所記得之事。

屋中無紙筆可用,一切全憑他絕佳的記憶力,往腦海深處抽絲剝繭,先將幾件要事發生的時日拉提出來,再依序細思琢磨。

上一世他盡管從魯清田那兒習得攝魂術,亦得知那百字心訣,但實際上僅用過一回,目的是為了從掌權多年的太後甄氏手中取回傳國玉璽。

當時弘定帝已滿十五,甄太後受朝中各方壓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龍椅後的垂簾,令帝親政,但她後來卻用了各種借口,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玉璽,而弘定帝雖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講究的孝道壓著,當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過那麼一回攝魂術,讓甄太後當著三位顧命大臣之面,乖乖將玉璽交出,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當時雖不若魯清田誘殺東宮太子後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損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後又養了三個月才痊癒。

他內心清楚,這一門奇術若無內力自保,一發動便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局。

魯清田與他皆因內力不足才遭反噬,這一次他對刀子匠們連連施術,嘔血難止算是輕的了,至少重生的這條命還給他留著。

所以必須將內功拾回來再練。

攝魂術的百字心訣正是練氣之法,他從眼下練起,日日精進,即便內力不能練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內家高手那樣深不可測,也需得強到在施術後足可自保。

按內廷之規,新入宮的童監們在半年後需由內官監的侍人重新檢驗閹割處,且還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規定。

所謂的「修」,就是怕小太監們閹割未淨,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如有突肉長出,就必須再以手術修割。

此次再入宮,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軀入宮當差,他想,這一門攝魂奇術必然有許多時候要派上用場,保他過關。

天道無常,天道酬勤。

他在這無常中辛勤多年,再次從宮中最底層爬起,所以這天道啊……最終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記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對重生後的一切感到百無聊賴。


「督公……督公!」

路望舒雙眉一軒,發現長案前正立著一名青年錦衣衛,是後者將莫名神游的他喚回。

錦衣衛名叫趙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錦衣衛副指揮使,這一世亦為他所用。

「督公是累著了吧?為了審左相甄栩為首的這件通敵大案,您都好幾日沒能睡上一頓飽覺。」趙岩表情嚴肅,語氣恭敬又道︰「卑職明白,皇上那頭催得緊,卻不把案子分交給三法司衙門審理,是怕甄栩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舊,皇上信不過三法司那群文官,這才需督公親自出馬。」

略頓,他抱拳一禮,「雖是勞煩了督公,不過說大實話,有您坐鎮在這兒,咱們錦衣衛審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時底氣就更足了。」

傳進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當初關在蠶室中的那些被閹割者,此刻這一陣陣的呼痛更為淒厲,尖叫著、哀號著,並非一刀劃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遲。

四周飄著血腥味,夾雜著烙鐵烙在皮膚上的焦味兒,像還有屎尿齊下的腥臭,這些氣味混作一團絕不好聞,路望舒卻覺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會呆坐到出神。

這里是錦衣衛宮外處大牢。

上一世,他在宮中打滾近十八載才攀上內廷正一品之位,這一世他僅花了十三年便達成。

二十五歲那年,他就已受封為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掌錦衣衛這一幫天子親兵,如今三年過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這世上也已度過一十六個年頭。

說實在他活得很好,如魚得水,善用每一次機會,只是那種胸中空落落、彷佛無處落腳的疲憊虛乏感卻日漸嚴重。

朝趙岩扯唇一勾,鳳目里倒不見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軀邊淡然問道︰「審到哪兒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畫押。」迅速上報。

路望舒點點頭。「原來還差咱們的左相大人嗎……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頷首,他表情變得愉悅了些,好似百無聊賴中終于尋到一點趣事能做。

「那就留給本督親審。」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內廷與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這三股勢力,路望舒兩世皆為宦官之首,上一世貪權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使盡力氣想活得舒心暢意,這一世貪權的理由更簡單粗暴,就為等一個人,在權力場中,他分際拿捏得好,他是貪權、弄權沒錯,但絕不亂權。

所以重生後即便面對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後黨外戚,他並未恨之入骨、非要對方全族盡滅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脅拔除掉,因此先下手為強。

以往有所耳聞,甄氏一族與盛朝西關外的碩紇國私下有些往來,但僅限在尋常的皮毛貨料、高原藥材,再嚴重些也不過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與碩紇國接觸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沒去踩這個,是覺得此事就算爆開,也難以撼動太後一黨的勢力。

而這一次會挑起此事,事情還鬧大了,一開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這個人人口中的「閹黨奸首」只是被外戚們鬧煩了,想以這件不怎麼有力的事兒讓對方安靜些,能消停個十天、半個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順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後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敵的事證。

那是一封甄栩的親筆書信,隨著甄氏旁支兒郎的走私商隊出西關、越牧馬河,交到碩紇國那邊的接頭人手中,輾轉再送至碩紇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馬喬裝入敵境,成功將信攔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領隊走私兼送信的小爺。

甄栩的那封親筆信,不過短短幾句,所提之事卻是駭人驚聞。

當時碩紇的虎狼軍時擾西關,盛朝的邊防勉強還能撐持,全賴西關軍與當地屯民們同心協力,才能一次次阻敵于外。

之後朝中主和派勢力抬頭,朝廷決定與碩紇國重訂和平契約,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碩紇國。

而在那封欲送至碩紇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許以重利,只要碩紇能讓左都御史「意外」命喪出使途中,在往後兩國的和談契約中,必保碩紇能得更大好處。

甄栩與左都御史互為政敵,後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驚。

這一邊,見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趙岩連忙快步跟上。

「督公這會兒要親審甄栩,可有什麼想法?呃,請督公恕罪,卑職是覺著,光靠用刑怕是撬不開那老賊的嘴,然,皇上給咱們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聞言,路望舒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下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簡單,他要不招,用刑確實必要,既然要用刑,為了省時省力干脆月兌他褲子,直接把他胯間的玩意兒刑了,如此一來,左相大人也成了閹黨一員,大伙兒都一樣了,也就能說得上話。」

「呃……」趙岩瞠目結舌,難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認真的抑或說笑,但背脊確實發涼了。

路望舒閑聊般徐聲又道︰「宮外處錦衣衛的成員不像內廷司禮監錦衣衛那般全是太監身分,如你這種未刑過的正常男子還不少,但外邊的人瞧著咱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閹黨』。」

說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許你這樣的更被看低,那些人罵本督是閹狗,而副指揮使你卻甘願淪為閹狗的爪牙。」略頓,又道︰「有什麼心不平、氣不順的,這會兒全可討回,挺好。」

「是。屬下誓死追隨督公。」其實趙岩不知該答什麼好,他猜,也許督公並未要他答話,反正就誓死追隨到底準沒錯!

他暗暗呼吸吐納,頭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牢,這時已來到錦衣衛宮外處的後院,此處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單獨關押在這兒。

未料戒備森嚴的後院竟有人敢闖!

「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不等督公問話,趙岩已先厲聲斥問一干輪班看守的屬下。

幾位年輕錦衣衛驚見兩位上峰到來,紛紛單膝跪地,趕緊上報——

「稟告大人,是定王爺命人送酒,一車子共三十罐佳釀。約莫半個時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來知會過,說是這次咱們錦衣衛西出碩紇、揪出左相通敵欲謀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勞,王爺他老人家著實高興,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買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計送來。」

另一名錦衣衛接續道︰「替咱們宮外處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從後院小門這兒進出,酒坊也把載酒的驢板車拉來這兒了,可、可督公有令,這幾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窺伺逗留,所以小的沒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車,要趕人走,他們卻揪著定王爺的名號不肯走。」

再一名錦衣衛補充道︰「定王爺頂著皇叔身分,交友廣闊,還曾多次幫咱們錦衣衛說話,這會兒王爺讓人送酒來,屬下們若使出強硬手段硬把人趕走,那、那似乎掃了王爺臉面,然後酒坊的人也說,說是那頭把銀錢都收足了,這頭若不把三十壇好酒送到,那是要毀他們一段香酒坊的商譽,所以正在後門外僵持著……」

听到「一段香酒坊」幾個字,路望舒心頭微悸,下意識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後院小門,兩名錦衣衛即使擋在那兒,也沒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姑娘家。

就算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動心弦,至極。

女子的青絲三分組起七分輕散,更顯秀發豐潤,繪起的發髻上簪著一根垂穗小銀簪,銀穗子隨著那顆小腦袋瓜的動作輕晃,在冬陽下閃爍光芒,而輕散的柔絲靜謐謐蕩過她的肩背,柔軟發尾就垂在縴腰後……這入眼的一切,靈動到彷佛心都要隨之飛揚。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顆心,在瞥見那一抹女子身影時,已然飛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3:20

第七章 求督公饒命

當那女子轉過身來,鵝蛋臉上五官明晰,與他記憶中的容顏重疊一起,在這瞬間,路望舒忽地記起自己為何會感到百無聊賴,好似活著就僅是活著,都快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原來是因這十六年來,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尋不到她。

自他在宮中立定腳跟,有了可用的人馬,他一開始便遣手下探听關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確實有這家酒坊,位置也沒變,他忐忑的內心多少受到安撫。

然年復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燒得他彷佛連呼吸都覺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開始打探她、尋找她。

他等著她那麼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無果。

據上一世所知,她是棄嬰,被高齡八十歲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養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來並非難事。

豈料是他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們多有耳聞,卻沒誰能確切地說出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還是山谷?

他曾喬裝尋常百姓親訪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櫃和伙計攀談套話,問出酒坊的大東家兼釀酒大師確實是位高齡老師父,如今這位大東家老師父已然不管事,釀酒的活兒就交給其他師父,鋪頭生意亦都托給老掌櫃照看。

當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問得巧妙,卻明顯察覺一段香的老掌櫃和伙計們戒心頓生,已難再套出什麼來。

既然問不到線索,那就暗中尾隨。

對方不願透露清泉谷所在,不願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釀酒師父和伙計們實有不少來自清泉谷,他讓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總會等到有人離開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來,屆時跟蹤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來走。

找尋她的這三年間,從錦衣衛前後派出五批人馬,每一撥人馬皆鍛羽而歸。

一切是那樣古怪詭譎,當他的人暗中追著一段香酒坊的人離開帝都,一路往西邊去,開始都是順利無礙的。

但每次當追蹤的錦衣衛馬隊進到某處山區,總會遇到漫天大霧,霧氣之濃重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更遑論跟蹤和尋路。

然後當濃白大霧散去,所有痕跡也消失得一干二淨,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兒?往哪個方向離去?又是如何消失徹底?

成謎。

也許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門遁甲之術,畢竟一個酒坊都能整出機關暗道令他接連中招,何況是他們的老巢。

說實話,他曾想下狠手逮來一段香的人,關入暗無天日的大牢細細審問,他想,依著錦衣衛炮制人的手段從頭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細……但也僅是想想罷了,一段香的人多來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視之人,他怎麼動?

他這心態叫「投鼠忌器」呢?還是「愛屋及烏」?

光想著都忍不住臉紅,然後就氣恨起來,氣她把他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狽,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還有一事,他從未對自己坦承,直到現下感覺涌上,才有辦法直面那股子慌懼——他其實很怕,怕因為他的重生促使許多事提前發生或改變軌跡,許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樣,而最終他的命中根本不會有她出現。

如今見到她的這一刻,死死壓在心底的懼怕忽地如煙飄散,胸中像要炸開似,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著後門不讓人越雷池一步的兩名錦衣衛驚察路望舒來到身後,忙抱拳作揖退至一邊。然後在覷見督公大人臉色不太對勁兒時,負責守門的兩人迅速覷向其他同僚無言詢問著,但沒誰知道發生何事,就連副指揮使大人也微搖了搖頭,一頭霧水。

後門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驢子、兩袖纏好綁手,一副準備卸貨的態勢。

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名長相憨直的少年伙計,十四、五歲模樣,個兒不高但身板挺結實。

憨直少年見擋著後門不給進的守衛好不容易退開,以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爺的名號終于搞定對方,想也未想便從大板車上抱下一只酒罅,這時卻見一道碩長身影從里邊跨出,紫袍公服金魚袋,少年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見。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閻王本尊……唔!」少年口沒遮攔,抬眼一見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著的渾號竟沖口而出,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會到自己說出什麼,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個兒的嘴。

少年兩手一捂嘴,抱在懷里的酒壇子直接落地,「砰磅」一響,陶壇應聲破碎,酒汁噴濺,濺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擁一片淋灕。

「大膽!」趙岩怒斥一聲,隨即十來名錦衣衛沖出來,團團將女子、少年伙計和板車都給圍住,連拉車的毛驢也沒放過,配在腰間的銀刀亦都出鞘。

少年當場被嚇怔,渾身直挺挺定住,離他最近的一名錦衣衛正欲抬腳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動——日跟著一塊兒來送酒的姜守歲撲來拽人,拽著自家小伙計立時跪倒。

她一手壓住少年的後腦杓,兩人額頭皆緊緊抵著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頭禮了。

「求督公大人饒命!」

見到她匍匐在自己腳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濕且散著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內心的沖擊難以言喻,接著听到她因求饒而顫掛的嗓音,他氣息陡凝,面上好似無動于衷,其實那一剎那,他腦中一片空白。

終于等來這一世與她相會,但她的眼神在不經意間與他交會時,明顯受到驚嚇,下一瞬便斂眉錯開了眼,不敢再瞧向他這邊來。

她流露出來的表情與帝都百姓們見到他時的模樣並無二致。

他們都是懼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對他……或者說,在對付他時,她那沒臉沒皮沒底線般的自來熟模樣兒,竟然一星半點也瞧不見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沒見過世面,忽見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腳,還請督公大人原諒。」說完,她略抬高頭再次觸地,結實又磕了一記響頭。

見督公大人抿唇不語,兩眼直勾勾注視著跪伏在腳邊的女子,趙岩與一干揄刀在手的錦衣衛不禁感到納悶。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乍見一束光,尋著光走來,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見,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墜,什麼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頭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終于掀動,話一吐出,路望舒才覺喉間又干又澀。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連著又來兩記磕頭,偏不抬頭。

「把頭抬起來。」語氣隱隱緊繃。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還是一樣的話,頭磕得更響。

「本督說了,把頭抬起來!」話中力度陡沉,滿滿威壓。

「求督公大人饒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強將女子的臉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間粗嘎,被無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嚨一般。眼前,那張鵝蛋臉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雙眸卻一直緊閉著。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滲出潤意,加上她額心磕頭都已磕出傷來……路望舒齒關一緊,內心百般滋味卻作不得聲。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錦衣衛緊了緊手中握刀才想張聲斥喝,立時挨上趙岩橫掃過來的一記厲目。

算那名錦衣衛還有點兒眼色,馬上閉緊嘴巴,而其他幾人見狀便也曉得該怎麼做,也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不用做,且看看他們家督公大人想怎麼做。

然後,結果——

咦?

呃?

等等!

這是……

是怎樣啊?

眾目睽睽之下,也許還眾所期盼著,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開姑娘家的秀顎後,他倏地起身調頭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後門外不理,滾滾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將過來!

「大人,所以督公這、這使的是哪門子招數?何意啊?」年輕錦衣衛們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轉向副指揮使趙岩。

「膽敢冒犯督公,咱們是該給對方一個教訓,只是一個姑娘家跟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少年,該如何發落?下手輕重如何拿捏?總得有個說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屬下瞧著,督公他老人家該不會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這個吧?」某個已還刀入鞘的錦衣衛翹起一根小拇指搖了搖,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問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還是此刻匍匐在地的這一名女子?

趙岩自然明白屬下的意思,說實話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測的,但猜歸猜、想歸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

「你閉嘴!把話給老子吞回狗肚子里去!督公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沒要議論啊,就形勢難以捉模,想保住小命活到老,總得揣好明白才能裝糊涂是吧?」年輕錦衣衛搖頭嘆氣。「但眼下這事兒是弄不明白了,大人啊,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人都還跪著呢,督公他老人家到底饒不饒人?」

趙岩先是被問住,但一想到方才督公大人的異樣,隱約有種感覺,好像他家督公是識得人家姑娘的,所以什麼饒不饒人的,不好說啊……

正了正神色,他直接下令,「又不是在對付哪幫哪派的惡神凶煞,亮什麼兵器啊?把刀給老子全收了!」略頓了頓又道︰「別干愣著啊!一個個全給老子幫忙去,把板車上的酒搬進去咱們地窖里!快!」

「副使大人,這……」

趙岩想法很簡單,就是趕緊幫忙把酒卸下,趕快讓姑娘家回去。

這女子很可能是督公大人瞧上的,饒不饒她是督公自個兒的事,他趙岩能做的,就是別讓姑娘家一直跪在那兒。

「快搬酒,有啥子事,老子頂著!」



白日時候,在錦衣衛宮外處出的亂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擊了,跟著一傳十、十傳百,竟一下子就傳回一段香酒坊眾人的耳朵里。

姜守歲駕著驢板車還沒抵達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櫃、伙計和釀酒師父們就都跑出來相迎,害她這個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覺過意不去,讓大伙兒這般擔心。

然後是隨她出門送酒的少年伙計挨了爹娘一頓臭罵,沮喪之余,連吃飯都提不起勁兒。

「姜姊,是咱不穩重又不夠機靈,咱、咱替咱們一段香招禍了,今兒個是你接手酒坊的頭一天,就險些被咱害死,嗚嗚……」揉著眼,吸吸鼻子,少年奩拉著腦袋瓜可憐兮兮。

此際月上樹梢頭,是一輪近滿的明月,掛在酒坊後院那棵老梅樹的梢頭上。

姜守歲拉著一臉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緣邊上,浸潤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緒早已平和。

她眉眼間淡定徐然,與那個跪倒在地、沖著某人猛磕頭求饒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時此刻的她才是真實的。

「沒事兒的,大志沒惹事沒招禍,別不開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籃塞到對方懷里。「趁熱快些嘗嘗,是我親手做的呢,大志晚飯吃得那麼少,還愁眉不展的,我瞧著都難受。」

名喚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氣,表情終于開朗了些,但還是放不下心地問道︰「姜姊,那、那錦衣衛……咱真的沒招禍嗎?」

姜守歲很堅定地搖搖頭。「沒招禍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聲令下,所有人最後還幫咱們卸貨,把幾十罅酒都搬進他們地窖里,然後放咱們走,倘若真有事,錦衣衛又不是吃素的,會那樣輕易放人嗎?」

「唔……」大志一臉憨態,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歲又道︰「若真要說,其實是我欠思量,他們今兒個不讓咱們卸酒,想趕咱們走,當時就應該離開才是,而非堅持著要把事辦完,結果才會害得你大受驚嚇,額頭都磕傷了。」

「咱沒有大受驚嚇啦!」大志用力搖頭,頓了兩息後,他抓著一只衣袖擦過鼻下,語氣略轉靦腆。「只有……只有被嚇到一點點,然後咱額頭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沒事,是姜姊比較嚴重,額心都磕出血印子,現下還紅紅腫腫。」

「哪來的血印子?大志說得太夸張了。」姜守歲下意識模模自個兒額頭的傷處,笑著睨了少年一眼,跟著輕聲催促。「快吃點東西吧,你這年紀正是長個兒的時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該吃個心滿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飯,餓了是會睡不好覺的,快吃!」

終于,一番勸慰後,少年對于白日在錦衣衛宮外處那兒發生的意外釋懷許多,心緒頓弛,果然肚皮就咕嚕嚕地大打響鼓,他很快揭開懷里竹籃的蓋子,食物香氣立時撲鼻而來。

「哇啊!是蛋煎餅還有肉末夾饃!」大志高喊一聲,眼楮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兩頰鼓鼓,滿足眯眼,「唔……姊……唔,謝謝姊……」

姜守歲笑著搖搖頭,不再管他,雙臂往後一撐,抬頭仰望老梅樹和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應該要收集梅花花瓣開始釀酒。

釀的是「梅香」,酒繚口子得裹上紅泥密密封住,再藏進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發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數個她已然記起的以往,她會釀梅花酒以作紀念,因為在這一世的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說她記起數世的以往了,到得這一世也該徹底清醒。

她與督公大人是絕對的孽緣,根本沒有一絲可能,任憑她再如何不顧臉面去追、去求,收場永遠只有兩字——難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訊後,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應是受夠了她不爭氣的模樣,終于引領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谷主前輩的嗓音宛若施咒,當時她的神識一下子被帶走,進到一個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經有過的夢境,但這一刻她知道所有經歷皆為真,在這虛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場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發生過,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為當朝權宦的他都會與她相遇,他會待她很好,好到讓她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如此與眾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顧戀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絕她,當察覺到她情生意動了就果斷推開,每每她飛蛾撲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傷透人心的法子將她遠遠推開。

他們之間從未開花結果,因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終,死于政敵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種下場。

終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後,她在谷主前輩的引領下看清真相,便猜想著谷主前輩也許是如山神奶奶那般的存在,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她求谷主前輩斬斷她對路望舒的情與緣。

許是多世累積的牽扯,神魂底蘊已被烙下痕跡,即使一開始對他並無記憶,卻無法抑止接下來的情生意動,一旦遇見,明明是素昧平生,卻覺一見如故。

谷主前輩應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幫她斷情絕緣。

然後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轍,滅掉的情緣如死灰復燃,燒得她重墜輪回。

擺月兌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進天地洪荒間的命輪,她這一抹精魂歷經數次重來,到得這一次,是真真想記取教訓,盼能拔除纏繞在心的荊棘,讓自身能好過一些。

而老天這次似乎有些「良心」發現,竟憐憫起她了嗎?

這一次她不再無知無畏,不再傻乎乎動情交心,不再朝著他拼命追趕,她帶著幾世的記憶重回,回到一十八歲的花樣年華。

打一開始她便記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給她的補償,這一次讓她無須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後自身的記憶才能完全回歸,正因為如此,她明白該跟督公大人保持距離,要遠遠分離,最好永不遇見,誰也不識誰,便誰也不負誰,那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腦子是不太好使沒錯,但勝在力氣很大啊,往後……往後姊盡管使喚大志,什麼重活、累活、髒活都不打緊,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著最後半張的蛋煎餅,抬高黝黑面龐、一臉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會吃不做事的貨色!是真的!」

姜守歲見狀愣了會兒,跟著笑出聲。「我信大志啊,定然是個很好使喚的伙計,你別怕,以後姊定會好好使喚你。」

大志用力點頭,咧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從今兒個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後咱們酒坊有老板親自坐鎮,掌櫃老爹做事就能輕松些,釀酒師父們也會很開心,大伙兒都開開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歲微笑附和。說實話,真能選擇的話,她是著實不願回到帝都。

回到這片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意指著她與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這一世兩人的距離再次避無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結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發現憐憫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歲時,她家身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齡近百歲的老人家體力大不如前,神智時不時會退回數十年前,憨笑說著那些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兩年光景,利用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塊兒的最後時光,這老人與她並非血親,卻是她真正的親人。

這兩年陪著老長輩蝸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這兒的酒坊營生,對她來說並非難事,難的是她不想管卻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離世,在她強打起精神處理完老人家的後事之後,關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決心割舍,但現實情勢不被允許。

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許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櫃老爹也上了年歲,幾位釀酒師父手藝雖好,對做生意卻一竅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來給她,她不接手誰能接手?

她自個兒斟酌過,哪天真又遇見路望舒,那就遇見吧。

從來都是她主動追求,半戲弄半試探地貼靠過去,往後再不會那樣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難斷、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與他之間便能風平浪靜、宛若陌路。

「老身說過很多回羅,動情最苦,你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強竟能生生解開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開,那就這樣了,記清楚所有事,緣來便聚,緣去便散,任喜怒哀樂流淌,豈有不好?」

當初重回十八歲,醒來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輩對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來的神態,她則因驚愕過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曉得要喘氣兒。

「你問老身究竟是誰呀?」谷主前輩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好說啊不好說,說出來怕嚇著你,總歸守歲兒覺得咱該是誰,那就是誰。」

所以關于谷主前輩的真實身分和由來,依舊是一團謎。

姜守歲深深呼吸,晚風中有淡淡梅香亦蕩著似有若無的酒氣,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氣味,眯眸嗅聞,這一刻的寧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籃里的食物,一掌撫著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聲,「現下想想,那時候姜姊好厲害,身子都沒發抖呢。」

姜守歲掀開眼楮,雙眉微挑。「那時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綽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著咱後腦杓跪地求饒的那時候啊。」他搔搔頰面和耳朵,一臉不好意思。「雖口口聲聲求饒,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篩糠似。」

他完全忘記剛才還嚷嚷著,說自個兒沒有大受驚嚇。

聞言,姜守歲內心一咯 ,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兒個趕在城門即將關上之際抵達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還沒能跟掌櫃老爹以及幾位釀酒師父好好說上話,活兒就來了,是定王府下單三十壇佳釀,直送錦衣衛宮外處。

平常負責送貨的兩名伙計恰都接了單出門干活兒,一段香這兒又不好耽擱老主顧定王府的單子,而且銀錢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錢財還得替人消災,何況是講究銀貨兩訖的商道,于是剛當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話不說、親自趕著驢板車送酒去。

錦衣衛宮外處,沒什麼的,不過就是繞到人家後院小門卸貨罷了,試問,能出什麼事?

結果真有事……

她真沒料到會這麼快就遇見督公大人,然後他……唔,該怎麼說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來的那時,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讓她稍一接觸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裝感受不到他的注視,假裝注意力全放在手邊的活兒,直到大志受驚嚇鬧了那麼一出,她順勢匍匐在地,避開與他四目相交。

再然後,她亦沒料到他竟會親手觸踫她。

他不喜與人肌膚接觸,從來就厭惡的,尤其對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纏爛打硬貼上去,加上狠下心來沒臉沒皮地偷襲,才讓她奪了一親芳澤的機會,但對他而言今日算是兩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長指貼扣她的下巴,人還靠得那樣近,盡管當時她雙眸緊閉,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熱,一陣陣拂上臉膚,這實在超乎預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輕敲了大志的腦袋瓜一記,低聲如嘆。「我也很怕好嗎?」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麼?」少年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就怕,怕怎麼也管不住自己個兒,禁不住又去示好、去親近;怕永遠陷在「姜守歲與路望舒」的這一道命運中;怕永生解不開這個結,永遠如此清醒,又永遠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鵝蛋臉上笑意朦朧,一如此時月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3:40

第八章 不想親近嗎

記憶中的那座四合院子仍位在狗尾巴巷底。

午後小雪剛停,姜守歲這位一段香酒坊新上任的姜老板,在外出拜訪幾家老主顧過後,不經意間繞進離自家酒坊不遠的狗尾巴巷,下意識走著走著,走到巷底才停住腳步。

古樸無華的石磚砌出成排牆面,圈圍出一方淨土,四合院的外觀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于是起心又動念,她兩腳隨著意念而行,因為發現四合院的外牆門扉竟微微開出一道門縫,也不知是年歲較長的老周爺爺、魯老爹沒關好門,還是樊三老爹或春肆大爹忘記將大門關好。

「咿呀——」一聲推門踏進,下意識深深一嗅,彷佛她最愛的烙大餅香氣已漫進鼻中,瞬間記起上一世在四合院內的種種。

她跟宮中出來的那四位老人交情甚好,也曾在這兒堵到督公大人本尊,四位老人加上督公大人、再加上她自個兒,他們有過一頓頗值得回味的飯局。

只是此際,為何四合院內靜悄悄宛若空屋一座,竟見不到半個人影子?

老人家們去哪兒了?不會全出門擺攤賣餅子吧?

唔,不對,老周爺爺身子骨不好,一直需要安養,不可能連他也上街作生意啊……

胡亂想著,她沿著檐廊進到灶房,心中更覺迷惑——

灶房中收拾得干干淨淨,老實說是太過干淨。

灶爐內竟然沒留半點柴灰或炭渣,常用來 面皮的灶台上不見任何污漬和刮痕。

以往會吊成一長排的紅辣椒、大蒜和干黍米全都不在,鍋碗瓢盆也看不到一只,連大水缸內也是空空如也,空到都長了蜘蛛網。

離開灶房後她踏進廳堂,堂上擺著的家俱和裝飾倒是一樣不少,臨窗下的一方棋桌猶在,她隨手撫過桌面和椅背,指尖不沾半點塵灰,顯然是有人負責打掃,只是每個物件都似新品,看不出有被頻繁使用的痕跡。

老人家們若不住在這兒,會在哪里?

為何會出現變化?

等等!不僅四合院這兒的情況與她記憶中不同,其實在她接手酒坊的頭一日就大有古怪了。

一段香接到定王府下單,送酒至錦衣衛宮外處,她本以為不過是尋常的一件生意單子,後來才听說了原因,竟是左相甄栩及其黨羽被逮入錦衣衛宮外處大牢受審,接著再得知甄栩所犯之罪,她亦如現下這般滿頭霧水。

左相甄栩確實是因督公大人出手才被罷了官位,之後甄太後與外戚勢力迅速遭削弱,清流一派勉強穩住朝中地位,路望舒則真正成為能一手遮天的大權宦……只是依照她所記得的,這些事應該晚個兩年才會發生,並非現在。

難道這一次她不是「命中重回」,而是被蠻不講理的天道丟到另一世嗎?所以才會發生與她記憶有所出入的事來?就連兩人的頭一回遇見也提早了將近四年?

想將整座四合院子確認個透,好確定四位老人家真不在這兒,她穿過廳堂往後院鑽,卻猛地收住腳步,身子驟然閃躲到通往後院的那扇小門後。

她瞥見後院有人!

督公大人一身墨色常服,散著發,躺在鋪著毛茸茸軟墊的躺椅上。

那張紅木躺椅她認得,是老周爺爺最愛的椅子,躺椅的靠背很高,可以大角度向後仰著,椅座也很長,扶手處還刻意加寬,成年男子躺坐其上,長臂可以安放,雙腿亦有足夠支撐,老人家喜歡窩在躺椅里睡午覺。

然後現在換成督公大人窩在椅子上曬這午後冬陽。

他應該沒發現她,畢竟她回避得甚快,他又好像昏昏欲睡中。

不敢再停留,她捂了捂心跳加劇的胸口,盡量調息,轉身往來時路撤走。

經過正房回到廳堂,走出檐廊,再越過中庭院子,大門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氣再深深吐出,繃緊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伸手拉開門扉,一道黑影堵在門外,揚睫一望,望進男人那雙漂亮的鳳目中。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那男子嗓音如絲綢滑過肌膚般輕柔,一鑽進耳中卻似細火點點,姜守歲腦中一麻,整個人頓住。

她雙眼瞬也不瞬,不是不想眨眼,是沒辦法動,連眸子也被定住,奇異的刺麻感布滿整個眼窩,有什麼東西從對方深幽的瞳底直撲過來,巨大展開,像一張蜘蛛吐絲結出的大網,朝她兜頭罩下。

姜守歲知道自個兒的神識是醒著的,但似乎不很清醒。

她的五感並未喪失,不過感覺遲鈍許多,四肢像纏上了線,線的操控落在某人手中,她變成一尊提線木偶。

「跟我走。」

當面前男子再次出聲,她明明不想跟他走,兩腳卻不听使喚,游魂般隨他的移動而移動,亦步亦趨跟隨。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四合院的廳堂里,督公大人指著棋桌旁的一張圈椅,低幽道︰「坐下。」

她不要坐也不想坐,她不要再理會他,她得離他遠遠的,她要回一段香去,但……最後竟是听話落坐。

她兩手擱在大腿上,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動,飄忽的眸光瞥見他單腳勾來一張圓墩,撩袍就坐在她面前。

「方才在大門邊的問話,姜老板想清楚了,該作答了。」

他這一句話明顯帶著命令意味,但語調十分悅耳,每一字都要往心房中最柔軟的所在鑽進去似,挑動著深藏的思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她神魂一凜,眼神怔怔,微微感到刺麻的眼窩開始發熱,唇瓣嚅動了幾下才答話——

「不、不想……不能……」她小幅度搖頭,艱澀地吞咽唾沫,眸光一直停留在他臉上,立時見識到男人瞬間變臉,那臉色當真奇差無比。

路望舒臉色差,心情更差,一種近乎絕望的氣味纏繞全身,幾要令人窒息。

重生這一世,他等了她多少年,當遇見的那日突然到來,那一刻的他目中只余她這個人。

鮮血在他體內沸騰叫囂,左胸像要被過度的驚喜撐爆,然而他從未想過,這一世的她會對他全然無感,甚至懼怕他。

在遇見她的那時就該厘清一切,卻是近卿情怯,變數發生得太快,在場的人又多,他盡管佔盡先機、運籌帷幄,獨獨對她裹足不前,結果當下的抉擇竟是先逃再說,無比不入流。

她進帝都來了,他派去盯住一段香酒坊的手下竟晚了整整一日才將「一段香來了女老板」的消息遞到他面前,原因是她這個剛接手酒坊的新老板實在太低調。

她自個兒駕著一輛灰撲撲的小馬車抵達京畿,隔日便應著酒單送貨,簡直跟新進的小伙計沒兩樣,才教負責盯梢的錦衣衛們多費了好幾把力氣才確認好她的老板身分。

她終于出現在他生命中,他終于等到她來。

已然苦惱多日,不斷盤算著該如何靠近,未料她會來到這座四合院,這徹徹底底是一份驚喜,但他還來不及感受驚喜,一把怒火已爆出轟然巨響、猛然竄出,燒得他難以把持——

為什麼?她明明覷見他,下一瞬卻選擇閃避,且轉身直接往大門跑!為什麼?

她視他如蛇轍惡鬼,上一世她為何不這樣對他?

都是她先來撩撥逗弄,是她起的頭,現下她憑什麼逃?想逃,沒那麼容易。

等他意會到時,如言咒的低幽語調加上攝魂術已雙管齊下,他在她拉開門扉、以為即將逃月兌的那一瞬間施術。

他此等手段確實骯髒,但他路望舒本就是個下流之人,等待多年求不得,神智瀕臨瘋狂,他亦不知自身還會干出些什麼來。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是因懼怕嗎?」順著問題繼續提問,他屈指輕捏著她的秀顎,讓那眸光迷蒙的鵝蛋臉能保持著與他面對面。

「怕……很怕。」

他沉吟兩息。「為何怕我?」

她似乎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捏住動不了,略困惑地眨眸。

「本督可曾害你傷你,為何怕我?」他加重追問的力道,話中有誘導有命令。「你說。」

「我怕……怕的是我自個兒,不是你……」

路望舒聞言一愣,心髒狂跳,輕捏她下巴的手攤開成掌,霸道地覆住她半邊臉容,顧不得氣血亂竄,他緊聲再問︰「你對自己有什麼好怕?」

「我怕自個兒又想親近你,太想親近你,又要重蹈覆轍……」

她像把話都含在嘴里,幽幽若嘆,含糊不清,但路望舒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地傾近,單膝落地跪在她跟前,這一回是雙掌同時捧住女子的鵝蛋臉,驚異的目光以極近之距看進她那雙瞳仁兒里。

「又……你說又。」他嗓音微顫,思緒飛快轉起,腦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上一世關于你我之間的事,你都還記得,因為那十八份紅絨掐金絲的帖子還生著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到我,是嗎?」

這突生的想法荒誕且不可思議,但話說回來,他都能帶著前世記憶重生了,如若她亦是,也不無可能。

「唔……」似乎被他一提,記起生氣的因由,遂給了她的意志增添些許力氣,她秀眉擰起,巧鼻皺了皺,抿著唇瓣不肯乖乖答話。

路望舒卻笑了,與適才面色鐵青、神情絕望的模樣簡直相差天壤。

「難怪你會來到四合院這兒,原來你都記得,氣恨本督在上一世對你干下的蠢事,恨到這一世見都不想見我,故意裝膽小還拼命求饒,把額頭都磕傷了……你是多氣恨我?」語調低柔,翹起的嘴角如捻紅花,襯得一雙鳳目格外明亮,左眼角下的那顆小痣分外惹眼。

「唔、那個……唔……」姜守歲內心還在頑強抵抗,反駁的、發狠的話仍舊說不出口。

她瞪視他,氣惱到揪皺裙裳的十指改而揪緊他的襟口,像如何也不饒過他一般。

她對他發狠,秀致清雅的五官都冒火地皺成一團兒,紅唇嘟得高高都快頂到鼻尖,眼角泛潮,女敕頰似被氣到染了緋雲,明顯生氣的一張臉兒,落在路望舒眼里只覺無端可愛又無比可憐。

說不出的心緒涌動,難以言喻的情潮起伏,看似他是掌握一切的那人,實則再卑微不過,他曾經貪命、貪權、貪盡天下間的榮華富貴,而來到重生的這一世,他唯獨貪她。

他學她微蹶起唇瓣,難以克制地抵將上去,將兩片軟唇印在她嘟起的櫻桃唇兒上,就像落了印似,蓋印蓋得密密切切。

即便他親了就分開,被他落下唇印的姜守歲仍然神魂劇震,惶惶然瞠圓雙眸,神智清明好些,正瞬也不瞬直瞅著他。

他咧嘴一笑,左眼角下的淚痣在眼波中蕩漾,毫無預警問道︰「你氣我、恨我,可到頭來還是心悅我,喜歡得再喜歡不過了,是嗎?」

不知因何被逼出兩行淚來,姜守歲知曉自己在哭。

她沒想哭的,是真的,但卻傻傻流淚,許是因為他那難得的表情能蠱惑人心,她懵懂墜落,甘心徘徊,于是便再無翻身之日。

「這輩子,姜老板仍想跟本督要好的,是吧?」

那男嗓真如勾魂咒,隱隱往靈魂深處催動。

姜守歲避不開,也沒本事再扛著那份無形力量,問話如電閃雷打直直撞入心窩,她渾身一震,眨眨眼睫滲出淚潮,紅著眸眶艱難地點頭。

「嗯……心悅……喜歡……想跟你好……」她點頭的動作頓了頓,變成搖頭,「但不要了,不想再追著你……」

「為什麼?」

「我……累了……」邊吐出心中真言,她抬起一雙粉拳想揉掉眼中越涌越多的水氣,但他的長指比她快了些,一遍遍撫拿濕頰,替她拭淚。

她眸底的迷惑未消,且更帶迷惘,憨然問道︰「你怎地哭了?」

路望舒挑眉一笑。「姜老板哭了,本督瞧著歡喜,自然要掉淚。」

她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手已挪向他,抹掉他俊面上的淚。

「歡喜……所以掉淚嗎?」她恍惚問,沾染潤意的指月復相互摩挲,彷佛被淚水的溫度吸引住。

路望舒幾乎要看痴了。

氣息粗重,他費力調息,可施術過度,時間亦拖得太長,鼻中已流出血來,加上喉頭泛腥甜,血氣直涌……若再繼續下去,他的身體扛不過,又得大嘔血,但他真覺得無所謂。

都無所謂了,要反噬那就來吧,他到底得到他要的答案,這一刻真覺死亦無憾。他對她做了很下流的事,但全然無悔意,許是天性就這般無良。

他路望舒在乎的只有自己,不允許背叛,更無法容忍她的無視,尤其在他等待多年之後,而今探得她的心意,只覺一切都值了。

「是啊,是喜極而泣的淚。」說著,他額頭靠過去抵著她的額心,鼻尖亦相互貼著。

「還好還是心悅喜歡的,累了,那就歇著,這一次……由我來吧……」

低沉語調宛若吟唱,吟哦著有心人才懂的曲韻,他嗅著她身上氣味,隱約聞到梅花酒香。



來到帝都的時節,恰逢梅花盛開之際。

一段香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迎來花期,朵朵白梅在枝頭上綻放,將色澤偏深的樹干點綴得黑的黑、白更白,一樹白梅如雪,在張揚得甚具風情的枝極上璀璨開放,一簇簇、一枝枝皆能成畫美不勝收。


本不該釀什麼梅花酒,但梅瓣飄落,吹雪般簌簌飛蕩,她舍不得花落泥地,于是在老梅樹下布置了數個竹圓篩,一日不到就收集了大半蘿的花兒,夠她提取花汁花蜜釀個三五繚美酒。

曾經這親手釀制的「梅香」,她想著有朝一日欲邀督公大人共飲,如今實無這份心思。

她既作了改變,不再強求,這一次兩人的命輪是否能有所變化呢?如若可以,也許她能活得更舒心,他也能活得更自在?

也許,他不會那樣就死去,也許……

「唔……」申吟聲逸出,是從自個兒喉中發出的,姜守歲徐徐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中的是滿天彩霞,此一時分,她腦袋瓜里空白一片。

「醒了?」這一聲輕問如同響鞭落地,震得她腦中那片空白驟碎,神識陡地被扯回。

她循聲側首,看到此生她最不想再與之牽扯的男人正坐在矮墩上。

他手中汗巾抵在鼻下人中處,白色的巾子上頭明顯染著斑斑血跡,而她也認出自己身所何在了,竟是躺在四院後院天井的躺椅上,身上還蓋著一件男款裘衣。

一驚,她倏地坐起,古怪暈眩感隨之襲來,她抓緊一邊的扶手勉強撐住。

「不急。」路望舒單臂橫將過來,試圖扶她再躺下。

她上身側了側欲避開他的踫觸,但該來的躲不掉,那只五指修長、指節漂亮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按在她肩膀上,引得她心頭驟凜,不得不抬睫看他,以弄清他的意圖。

他想對她做什麼?

莫非那天送酒,大志摔破酒磚子冒犯到他,這事在他心里還沒翻篇,咽不下那口氣,所以特意來報復?

他還想看她磕頭求饒嗎?還是打算私刑了結?他到底……

「姜老板中了攝魂術,被施術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之久,之後撤了術,你人便昏睡過去,此刻雖說醒來,怕還是擺月兌不掉攝魂術的余勁兒,所以緩著來才是上策。」

這一瞬,姜守歲腦海中所有的疑問全都打住了,彷佛遲鈍的思緒突然間被狠狠推了一把、刺了一記,蒙蔽心魂的濃重迷霧開始散去,漸漸露出真實的一角——

是啊,她身下這張躺椅明明是他躺在其上才是……她覷見了,欲躲,急匆匆往大門而去,那扇門扉被她拉開,然後……他就在那兒。

他就在那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他問她話。

不僅是一句話,他問了她很多話。

姜守歲越想越觸及真相,以為是夢中囈語,但非也,那些是真真切切有過的問答對話,挖開內心秘密,將一切攤開,那令她頭皮發麻、寒毛豎立,一臉蒼白,連唇瓣都不見血色。

老天,她都說了什麼?

她不懂自己為何那般听話,竟對他有問必答,像魔怔了,而他卻用閑聊般的口吻告訴她……說她中了攝魂術?

「是你施的攝魂術?」她眸光既驚異又帶譴責。「你何時習得這門奇技?但……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忽地記起那穿透思緒的嗓音以及他的眼神,好像無法不相信。

路望舒收起染血的巾子,徐聲道︰「自然是跟師父學的,本督在宮中曾拜過一位師父,姜老板跟本督的師父還混得頗熟,不是嗎?」

姜守歲只覺腦袋瓜都要炸了,一下子涌來太多事兒,思緒都快跟不上。

她緩了緩氣,嗓音不穩地問道︰「所以督公大人這是死後重生,又回到內廷宮中呼風喚雨來了?」

用的雖是問句,但答案呼之欲出,她沒等他答覆又問︰「那麼,督公的師父魯清田魯老爹他人呢?還有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他們,上一世老早被你從宮中接出,就安置在四合院這兒生活,如今他們去哪兒了?」

路望舒望著她微微笑。「上一世拜師,就是想學魯氏祖傳的攝魂術,既然學過了,記憶猶在,這一世又何須再拜魯清田為師。」一頓,他又道︰「四位老人家對我的態度如何,姜老板親眼目睹過,重生這一世,本督又何必去招那不自在。」

姜守歲氣息微窒,定定然注視著那神情難辨的面龐。

督公大人嘴角又是一扯,「四位老人家如今仍在宮中生活,請姜老板放心,本督對他們仍十分善待,只是不好堂而皇之地照料,他們不會想與我再牽扯上的。」

接著他將魯清田之所以對他心懷忌憚的因由原原本本告知,亦提到一開始當真使了脅迫手段才得以拜師習技,也提及魯氏攝魂術的百字心訣等等,令姜守歲當場幾乎听傻了眼。「可、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仍是弘定帝,而非甄太後所出的唯一嫡皇子,所以魯老爹這一世仍……」她輕揪著襟口。

「是本督下的手。」他平淡解答。

「啥?」這會兒真要傻眼了。

「魯清田當初之所以對東宮施術,迷其心魂誘殺,是為了替枉死的溫姑姑復仇,本督既知事發何時,要救溫姑姑便易如反掌,但溫姑姑不死,魯清田自不會涉險,然太子非死不可,盛朝皇位不能交到那樣心性的人手中,唯有弘定帝即位,朝野內外才勉強能尋到一線生機。」

姜守歲身子不由得輕顫,男人起身取起被推至一旁的大裘,攤開後披在她肩膀上,跟著還幫她攏了攏。

一股火氣突然冒出,她猛地揮開他的手,胸脯明顯起伏,沖著他便道︰「督公大人拿那樣奇詭手段對付心性不佳的太子殿下,也把奇術用在我身上,你、你憑什麼?這一世你我都不要遇見最好,各自過活,閣下自在我也自在,你憑什麼這樣對我?」

路望舒面色微變,抿抿薄唇道︰「……那一日在錦衣衛宮外處,你跪地求饒看都不肯看本督一眼,與你上一世對待我的樣子相差太大,此疑點不解,本督內心不痛快,我就是想知道姜老板腦袋瓜里想些什麼。」

老實說,如今探得她對他猶有情意,仍然心悅他、喜歡他,他歡喜得直想大叫大笑,卻是怕嚇著神識剛轉醒的她,所以才撐著一張船過水無痕般淡然的表情與她說事,連語調都費勁兒放緩。

她這時候對他變臉,脾氣似山雨突至,他竟一下子慌了手腳似的,手被她揮開後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上一世她因那十八份男子的庚帖同他發火時,那當下他亦有相同感受,都是心慌、不知所措,還要撐著臉面。

這一邊,姜守歲越想越惱火,也越想越覺丟臉。

隨著神識漸穩,受攝魂術驅使時說出的話愈加清晰,她氣到滿臉通紅,眸底都濕漉漉了。「什麼都要你督公大人痛快?如今我不招惹閣下,想躲得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難道還不成嗎?」

「就不成!」路望舒亦沖口吼出,再也裝不了淡然神態。「姜老板心里明明還想著本督,喜歡得不得了,為何態度大轉變?你說你覺得累了,累了也無須避我如蛇撅,你這樣是……蠻不講理!」

姜守歲簡直不敢置信耳朵里听到的是什麼鬼話連篇,氣到都想找人吵架兼打架,她丟開身上的男款裘衣,倏地離開那張躺椅,發現他站得離自個兒著實太近,不由分說便將人推開了些許距離。

「你才是蠻不講理,你才是!」握緊秀拳吼回去。「你以為我僅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回嗎?不是的。我記得你與我好幾世的事兒,結果都一樣,不論我再怎麼喜歡,再如何努力去追求,你都不會跟我在一塊兒,不是世道不允,是督公大人你不願意……」眼淚被起伏的心緒強逼出來,真的太不爭氣,但無法抑制。

她吸吸鼻子又道︰「直到這一次帶著記憶重回,終是看清一切,督公不願,我再強求只不過是徒增彼此困擾,還不如就此放手,且盼你我命軌變化,得以逃月兌命輪之下萬年不變的輪回,也許能得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原來她所說的「累了」,其中竟包含了幾世的歷程……對于此點,路望舒始未料及,此際听她將話說開,再見她淚眼婆娑,都覺胸中窒悶到快不能喘氣兒。

不論是他的重生亦或她幾世的記憶回歸,她與他經歷的這些實太過神妙。

但更加妙的是,他倆所有的認知與幾世的底細皆匯聚在這一世,讓他們知己知彼知天道無常,亦體悟到無常下的情執與意重,接著能重新識得彼此……

噢,不,不是重新,是更深入對方的命中,也敢縱容對方深入己心。

至少就他而言,就敢由著她來犯!

「姜老板倒是仔細說說,何謂『不一樣的結局』?是從此不見你來糾纏的那種無聊結局嗎?」語氣輕沉,鳳目陡眯。「倘若我說,本督就要你繼續來糾纏,也樂意任你糾纏,這是否也代表了『不一樣的結局』?而如此結局,姜老板以為如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3:55

第九章 不如起而行

幾世女追男的記憶回籠,每一次的熱烈追求,大膽示愛,其結果僅是將他推得更遠。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這句大俗話沒法子套用在姜守歲身上,她還能自嘲與他之間那叫「不落俗套」,只是真累了,覺得自己好像活了好幾百歲,蒼老疲憊的心藏在這一具花樣年華的軀體中。

然而督公大人卻說出古怪的話,與以往全然不同的路數,她被拒絕慣了,一時間對他的問話只覺迷惑且不真實。

「等等!你要去哪里?」

耳畔響起他略繃緊的問聲,她的一只小臂隨即被握住,腳下步伐只得跟著停下。

「我該回酒坊,天快黑了,我也出來太久了,我要回去……我不要再跟你說話。」她訥訥回答,眼楮直視前方偏不看他,似乎腦袋瓜里還一團亂。

什麼叫她不要再跟他說話?路望舒一听腦袋瓜也亂了,五指收攏將她抓得更緊。「你哪里都別想去,咱們話還沒說完。」

他如果姿態肯放軟,凡事有商有量,姜守歲還有可能乖乖听話,但聰明絕頂的督公大人此刻腦子八成浸了水,偏只會用強,結果就惹得沖突加劇。

「你、你放開!」姜守歲扭著手掙扎,另一手使勁兒推人。

適才她起身時將路望舒推開了兩步,顯然是他有意遷就,此時她再想推人,督公大人根本是挺著胸膛任她亂推亂捶,兩只套著黑靴的大腳直接黏地上似的,難以撼動分毫。

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

姜守歲氣到眼眶泛紅,鼻頭和兩頰都泛紅,今日這一見,她都不知被他氣了幾回,惱火到心口都陣陣抽疼起來。

「可惡!」嚷了聲,她干脆朝他沖撞過去,當真是無招可使下的一記大爛招,這一撞不啻是投懷送抱,她整個人被督公大人展臂擁緊,後者再順著沖撞力道倒坐躺椅上。

盡管手段強硬,路望舒心里實在沒底,只曉得還不能放她離開。

她真這麼頭也不回走掉,他一顆心如吊著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定無法安生。

「現下就把話談開,沒把你我的事縷清楚了,姜老板就別想走。」他還在發狠,袍下長腿一個俐落動作,立時將她亂踢的雙腿夾住。

「你我的事早都清楚明了,都經歷這麼多次,我學乖了還不成嗎?督公大人還想小女子如何?你……可惡!放開呀——」她絕非任由人欺負的脾性,越受欺壓越要反抗,就算落在他懷里也不見消停。

突然一聲痛苦申吟響起,很痛很痛的那種,粗嘎氣音刮過喉道和鼻間,呼痛般噴出,路望舒渾身緊繃,四肢狠狠纏住懷中嬌軀,並垂下臉埋進對方的頸窩,有力且有效地制住這場暴動。

姜守歲之所以止住掙扎,一是因听到他痛苦申吟,另一原因是他身軀先是緊繃了一小會兒,跟著開始細細顫抖,像似忍了又忍、忍過再忍,但最終痛到實在難以忍耐,才會那般抖到無法克制。

困在他臂彎中,彼此身子緊貼著,那一陣陣的顫抖彷佛也傳到她身上來。

「路望舒……你怎麼了?」她不確定他是否身患隱疾,畢竟這一世與他的遇見跳月兌太多既定記憶,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發生。

男人仍在顫抖,氣息甚是紊亂,而她就是個不中用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見他狀況不太對,什麼狠勁兒都撒不出來了。

「你方才還在擦拭鼻血,我覷見了,那條白巾子上頭斑斑血跡,你、你……」她話聲陡止,因督公大人在此時抬起頭,她遂近距離目睹兩行鮮血從他鼻中流出,驚得她抓著衣袖直接抵過去,兩人目光終于接上。

路望舒臉色紅得極不尋常,抵在鼻子下端的衣袖讓他略感呼吸困難,他抬手握住那只手,輕輕抓在自個兒掌中,慶幸她沒再劇烈掙扎。

「攝魂術需靠內勁驅使,若內力不夠深厚,對身體的耗損極大,嘔血不止亦有可能,如今僅流點鼻血罷了。」

這些年按著攝魂術的百字心訣練氣,遇到需施術時,最終都能安然過關。

這一次鼻血直流,主要原因是施術時間過長,不是像以往那樣僅需下一、兩句話的指示或暗示便能大功告成。

他調息了會兒,吁出一口氣,微扯嘴角。「姜老板別擔心。」

「我才不擔心!」姜守歲本能一嚷,雙頰發燙,跟著又想擺月兌掉他。路望舒很快出聲道︰「方才流鼻血是因施術後的沖擊,現下鼻血又流卻與攝魂術沒多大關系了。」

聞言,嘴上嚷著「才不擔心」的人兒止住動作。「路望舒,你到底是怎樣?」若非見他鼻血又流,真會揄起拳頭捶過去。

她的在意令他微繃的眉間一松,垂首,將額心抵在她單邊肩頭上,男音慢悠悠蕩開——

「突然間身體變得熱燙,呼吸吐納也變得粗嘎,氣息灼灼,心跳加劇,不僅如此……還變硬了,又脹又熱又硬,這般狀況還是頭一回,之前不曾有過,姜老板方才動作大了些,被你的膝頭頂了一記,簡直痛不欲生……」

說著說著,他話中似浮現笑意,「都說那處是男子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位,原來是真的,可明明痛極卻不願松手,懷里擁著柔軟嬌軀,熱氣往身下沖也往頭頂上冒,鼻血跟著流出兩管,這模樣確實難看。」

隨著他的話一字字進到耳朵里、腦子中,姜守歲清亮亮的杏眸越瞠越圓。

不再胡亂掙扎後,此刻側坐在他身上的她終才驚覺到,自己被他一雙大長腿夾住的膝腿正毫無縫隙地頂住他胯間。

幼少時的他被一刀刑過,那臍下三寸的地方該如一馬平川,什麼都不會有,但是此時的他……竟然……

黑袍底下,一副硬物隔著薄薄布料貼靠她的膝腿,他渾身熱氣勃發,尤其腿間鼓起的那一處格外明顯,雖未垂眸去看,但憑感覺也能輕易想像那長度和形狀……噢,打住!

意識到思緒轉到何物上頭,她瞬間僵住,腦子里又開啟另一波混亂,「路望舒你、你……你竟然不是……」

男子抬起俊顏,頰面綻開的兩朵紅雲甚是好看,一路紅到兩只耳朵上,他難得靦腆,都是個快而立的人了,此際的神情竟有少年般的純真和羞澀。

姜守歲內心慘叫了聲,頭一次覺得督公大人美得太過火,他本就生得白皙清俊,再添上少年干淨的氣質,還讓不讓人活?

「姜老板,本督不是太監之身。」他松開對她的禁錮,畢竟她僵化到只會傻望著他。




夕陽西落,天色已然暗下,狗尾巴巷這兒有一架不起眼的馬車從巷中出來,馬車外觀樸實得緊,車廂內卻布置得頗為舒適,此刻姜守歲就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長條椅板上,懷里摟著一只兔毛制成的胖迎枕,陷入思考中。

馬車自然是督公大人所安排,姜守歲基本上在听完他的「自白」之後,對周遭發生的事就隨便了,隨便跟著他上馬車,隨便讓他送自己回去,隨便他杵在那兒盯著她看、等著她開口說些什麼……

唯獨要她說話這一點她無法隨便,需要一直去想,可能要想上許久許久。

他說,這一世他帶著前世記憶重生在軀體即將遭閹割之際,當時千鈞一發,他已無退路,遂冒險對著刀子匠們施術,結果就是連好幾天嘔血,嚴重時甚至七竅見血,但終是以完整的身軀活了下來。

為何已無退路?她怔然問。

于是他淡淡說起他的身世,爹親是年輕的秀才老爺,無奈體弱多病,在他稚齡之年便已故去,娘親改嫁他人,將他留給本家的伯父伯母養育。

若然養得起,他也不會被送進宮,這是一條滿是無奈的傷心道,他所下的結論卻是——這般積弱不振的世道,對于一個年僅十二歲且無依無靠的孩子而言,入宮才有活路。

許是見她流出兩行淚來,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張著,依她想來,那模樣八成有點嚇人,可他沒被嚇到還試圖要安慰她,一臉雲淡風輕地擺擺手——

「本督強就強在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幸運兒,入宮生活根本駕輕就熟,即便一開始盡是伺候人的累活兒、髒活兒,憑著過目不忘、記憶力絕佳的本領,很快就在宮中混得風生水起,頻頻受貴人青睞,姜老板信不?」

她當然信。

宮中的爾虞我詐,朝堂上的明爭暗斗,那是他一向以來的樂趣,此番又帶著前世記憶重生,根本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而關于宮中對童監們的「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全被他以攝魂術蒙騙過去,之後他年歲漸長且很快成為皇帝眼中的香絆薛,這種月兌褲子讓老宮人查驗的宮規自然全免了。

他平淡敘述,有些事三言兩語簡單帶過,其中的苦澀這一世盡管順利避過,卻是在上一世已然嘗遍。

姜守歲知道自己是心疼他的,也依舊心悅他,兩人的神魂和意志輾轉來到這里,如此際遇著實奇妙,可是這一次他對待她的態度與以前相比大大不同,她卻開心不起來,甚至還有點委屈難受。

「吁——」充當車夫的錦衣衛發出聲音將馬停下,隔著厚氈垂簾恭敬稟報。「督公,到地方了。」

路望舒低應了聲,隨即撩簾躍下馬車,跟著回頭幫忙打起厚簾子,讓姜守歲拿他的前臂當扶手,踩著車踏板安穩落地。

在場的除了負責趕馬的錦衣衛,尚有兩名錦衣衛策馬一路護送,見自家的督公大人竟然對女兒家獻起殷勤,登時內心驚濤駭浪,面上還得裝著不動如山,但這實在太考驗功力,三人繃得臉皮都不自覺顫抖,想看又不敢明目張膽,只能老實地垂首斂目,再用眼角余光偷覷。

馬車停下的地方正是一段香酒坊的後院小門外,一盞燈籠火幽靜地懸在門邊。

「要本督替你叫門嗎?」路望舒推推那道落問的門扉,對神情略顯恍惚的她微微一笑。

姜守歲直到此時才抬起眼正視他這張臉,而想了一整路的事,多少有結果。

她沒回答他的問話,卻問道︰「依今日在四合院那兒所談之事,小女子可否認為,督公這是有意跟我要好,想跟我在一塊兒?」

他的手下離他倆才幾步之距,她只得將嗓音輕放再輕放,于是音色透著朦朧。

兩人都這樣了,路望舒沒什麼好隱藏,頗鄭重地頷首,俊龐在微弱火光下映出淡淡赧色。

姜守歲眸光往旁微飄,最後還是轉了回來,彷佛嘆了一口氣,「以往總哄著你跟我好,哄了那麼久也等不到你點頭,沒有一次如願,然而這一次……督公大人自覺自個兒不一樣了,所以就願意來搭理我,覺得可以過點不同以往的日子,而我恰好又喜歡你,因此這麼在一起再好不過,方便了你也成全了我,一舉兩得……」

「你想說什麼?」陡地嗅到一絲異狀,路望舒劍眉不禁摟起。

她勇敢迎視他那雙微微細眯的鳳目,定靜道︰「小女子想說,眼下已不是督公大人說了算。不是督公喊著要在一起,我就非得跟你好在一塊兒不可,也許你會覺得我很矯情,但都這麼久了,我哄你確實哄累了,追也追累了,剛剛在馬車里我想好了,各自過各自的吧,把這太長太深、太讓人心累的緣分了結在此,也許你我就不必一而再、再而……」

「你根本沒想好!不,不是,你根本不用想!」他硬聲打斷她的話,眉心皺得更深。

路望舒才要動手抓住她的臂膀,想把她逮回馬車上重返四合院密談的念頭都有了,那扇後院小門突然「咿呀」一聲,被人從里邊拉開。

一名大月復便便的少婦探出頭來,一見到是姜守歲後誰也沒放進眼里了,回首就沖著後院內的人張聲嚷嚷——

「回來啦、回來啦!守歲回來了呀!大志啊,快!跟你老屯叔和小何哥哥說去,不用帶伙計們上街找人,他們一伙人正在前頭整隊呢,一會兒就要出門了,快去告訴他們你姜姊回來了……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啊!」

她晚歸一事似乎鬧大了。

姜守歲遂趕緊踏進酒坊後院,小門被她順手關上並落問,把門外的人事物斷然隔絕,自是沒瞧見督公大人變臉,神情從打一開始的羞赧轉成不悅,又從不悅變成鐵青,額角還隱隱抽跳。

當著路望舒的面掃上的那扇門扉內,清楚傳出女子交談聲——

「怎麼現在才回來?見你遲遲未歸,也沒誰來送個口信知會,咱家那口子還跑去幾位老主顧那兒探看,都說你今兒個確實上門拜訪了,那按理來說,最晚午時過後就能回到一段香,可一整個下午不見你人影,都入夜了還是不見回,這還不把大伙兒急壞?」少婦的語調偏高,顯然是真的擔心了。

正式上任不過幾日的姜老板只得連聲賠罪,忙道︰「元家嫂子你悠著點兒,都快臨盆了,別急啊,嫂子你這一急,話又說得這麼快,肚子里的小苗兒會跟著活蹦亂跳,動了胎氣我可罪過了呀。」

少婦哼哼笑道︰「我家小苗兒壯得很也乖得很,從不折騰娘親,你別想轉移話題,說,都干什麼去了,竟混在現下才回來?」

「嘿嘿、嘿嘿……也沒什麼,就拜訪完幾位老主顧後,在大街上巧遇一位舊相識,跟著就、就一塊兒上酒樓吃吃喝喝,又去吃茶听戲,一聊又聊到忘我,忘記遣人回來知會一聲,是我不對,以後定會留心的。」鄭重認錯。

少婦靜了兩息,笑了。「嘿嘿、嘿嘿……如此說來,這位舊相識正是送你回來的那位吧?竟然可以跟著人家吃吃喝喝又聊到忘我,剛剛太急了沒將人看清楚,只覺是個身形挺修長精瘦的男子,現在那人還杵在門外吧?來來來,請人家進來坐坐,咱也跟他好好聊聊。」

「沒有沒有!不是的!老實說我跟他不算熟,是普通友人……呃,不,是酒肉朋友、酒肉朋友罷了,嫂子咱們趕緊到前頭去吧,我還得跟大伙兒當面致歉,咱們走咱們走,我扶著你。」

一陣腳步聲遠去,門扉後終于靜下無聲。

被稱作「普通友人」、甚至只是「酒肉朋友」的督公大人確實仍杵在原處,腳下兩只黑靴未挪分毫,就連目光亦死死注視門板上的紋路,動也未動。

三名屬下偷偷「眉來眼去」,越瞧越覺不對勁兒,最終悄悄地劃拳決勝負,最輸的那個願賭服輸,抱著必死的決心上前詢問——

「督公……要不要就這麼闖將進去?屬下三人再不濟,想來不出半刻也能把督公想要的人逮出來,您覺如何?」

驕傲慣了的督公大人抿唇不答,氣息卻明顯變了調,粗重且渾沉,與那張俊俏雅致的臉容甚是不搭,卻與一雙凌厲眼神極配。

準備受死的屬下心肝直顫,但畢竟是成日在刀口上舌忝血、膽大包天的錦衣衛,仍硬著頭皮想其他說詞再問︰「或者咱們今夜且緩他一緩,待回去集結眾人,明兒個直搗黃龍打個措手不及?唔,總之……全依督公您的心情行事,看是要把這一段香酒坊連根拔除,整盤了端個干干淨淨,抑或讓那位姜老板跪地爬著來求,最後您再大人有大量地大施恩惠,放過酒坊里的所有人,如此一來,想贏得美人心必如探囊取物那樣容易,您說是不?」

結果豁出性命的勸說沒有得到督公青睞,但……好似也不打緊,因為督公大人似乎在這一瞬才完全回過神來。

「……回宮。」澀澀地丟出兩字,督公大人隨即旋身走向小馬車,輕斂的雙目中布滿難以掩飾的陰郁。



重生在這一世,已近而立之年的路望舒至今未收半個徒弟。

上一世所收的大徒弟袁一興如今僅是一個尋常少侍,與他幾竿子都打不著的關系,而往後他亦沒打算收徒,清清靜靜反倒自在,再說了,他連拜師習藝都省去,不收徒弟也是剛好而已。

重生的他,就等著她,一心一意。

終于讓他等到她,雖說一開始因她的懼怕和疏離感到失落,慶幸的是自己很快察覺真相,在她身上發現的一切令他驚喜萬分,以為兩人就這般你情我願、順順利利前行,未料是自身一廂情願。

她竟認為他是為了行事方便、萬事方便才想跟她要好!

試問,他有什麼好方便?

不過就是她深知他的底細,他對她亦是知根知底,彼此能毫無顧忌,然後……好吧,他確實略佔上風,靠的是她傾心于他。

可惱的是,她明明喜歡他卻選擇放手,這究竟哪門子道理?

他一開始實不明白錯在何處,直到回到宮中,把自己關進內院的書房坐禪般地想過又想,整整「面壁思過」一整晚,終于有所體悟,即是——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說再多皆無用處,以前是她女追男不斷追求,如今累了,那就換他男追女追求回去。

帝都年年有大事,有的怪有的奇,有的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案叫好,有的則讓人看得津津有味,想嗑著瓜子天天看戲看下去。

晌午未到,茶館一條街上,最負盛名的「松濤茶樓」店內就已坐無虛席,有人正在一樓大堂上對著圍坐的茶客們開講。

開講的這位姓鄒的小老兒並非松濤茶樓請的說書先生,而是一位天天上茶樓喝茶吃果、愛與人閑聊的常客,近來這位鄒老兒頗受帝都茶客們關注,原因是他就住在一段香酒坊正對面,與一段香是實打實的對門鄰居。

「算一算也都整整十日羅,那位路督公連續十日天天遣人送禮物上門,指名給一段香的姜老板,那些餃命前去送禮的錦衣衛們往人家酒鋪子前一站,氣勢可謂驚人,弄得姜老板想避而不見都不成。」手中的摺扇有模有樣展開,搦了兩下,曼聲問道︰「你們可知姜老板為何不想見都不成?」

「那必然是督公大人特意交代,禮物不能放下就走,得親送到姜老板手中才叫大功告成。」

「是啊,錦衣衛們一向听令辦事,不見姜老板親自出來收禮的話,必定會死死守在一段香的酒鋪子前不走,那、那咱們老百姓哪里敢靠近?一段香的生意定然受影響,咱要是姜老板,再怎麼不想搭理也得出面。」

听到兩名茶客接連答話,鄒老兒丟開摺扇,抓起驚堂木「啪」一聲敲響桌面。「正如所言啊!」

明明不是說書先生,上茶樓卻自備了摺扇和驚堂木,顯然頗享受這些天在松濤茶樓這兒所受的注目。

鄒老兒接著道︰「咱們這帝都大城,前陣子鬧的是前左相甄栩的通敵案,堂堂一品相爺好日子過膩了,竟串通西關外的碩紇人欲借機鏟除政敵,這樁大案看來也被錦衣衛宮外處審了個七七八八,以為該風平浪靜一些時候,誰知都快三十歲的督公大人突然春心蕩漾,生生看上人家姜老板,欸,鐵樹難得開花,當然得死命卯起來追求,督公大人可是把所有好東西都奉上了呢。」

某位茶客嗤之以鼻。「喲,有什麼好東西?你老兒又知道了?」

信用遭質疑,鄒老兒把驚堂木「啪啪啪」拍得山響,跟著抓起收束的摺扇直指對方,「小老兒就是知道!咱家布行與一段香當了十多年的對門鄰居,酒坊里頭有多少釀酒師父和伙計咱都數得出,若說起路督公送的禮,就拿昨兒個的禮來說——之前錦衣衛送來的禮物不是裝在精致匣盒內,要不就裝在雕刻繁復的箱子里,明眼一看都覺頗有分量,可那些禮,姜老板即便被迫收下也不會當場打開,但昨日的那一份她卻是在收到後立即揭開,嘿嘿,小老兒我剛巧上對門敦親睦鄰,剛巧站在姜老板身旁,于是剛巧就把那份禮瞧得一清二楚……」

見圍著他的老少茶客們听得兩眼不眨,鄒老兒清清喉嚨,故意賣起關子,「眾位可知道姜老板為何會當場打開那份禮?」

「要是知道也不必天天上茶樓听您老說話了呀!」

「快說快說!您老今日的茶錢果子錢咱包了,別再吊人胃口!」

鄒老兒咧嘴笑。「好咧,那多謝啦。嘿嘿,姜老板這會兒之所以當場拆禮,是因為錦衣衛遞上來的東西裝在信封內,姜老板當下以為是一封信,八成著急讀信,遂一接到就拆開了,結果……」

「竟不是信嗎?」兩、三名茶客異口同聲問。

「還真不是,小老兒湊近去看,姜老板手中攤開的可是三張地契呢。」鄒老兒喝了口溫茶,道︰「包括帝都的大宅子,加上外頭兩座別業,為博取佳人歡心,督公大人可是好大手筆。」

茶客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嘆,鄒老兒獲得該有的回響,非常心滿意足。

片刻過去,一名蓄著山羊胡的老茶客突然嘆道︰「只是被這位路督公瞧上了,一段香的那位女老板怕是難以擺月兌得掉,咱見過她一面,記得是白白淨淨、模樣甚好的姑娘家,感覺性情也好,都到適婚年紀了,如能找個好兒郎嫁了,那該多好。」

某位年輕茶客搖搖頭,語帶唏噓。「難羅難羅,就算姜老板敢嫁人,怕也沒誰敢求娶。」

「說得也是,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誰敢往路督公嘴里掏食?咱瞧啊,即便是王公貴族也沒這膽量,俗話說,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誰知小人躲在背後會使什麼陰招……唔唔……」話未完,此人嘴巴被鄰座之人塞進一塊糕點堵住。

「噓、噓!王老兄,拜托你說話留神點兒啊!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話不能亂說,若被錦衣衛听了去,大伙兒都沒好果子吃。」鄰座的比了個砍脖子的動作。

「唔……」那人老實嚼起口中茶點,不說了。

這一邊,鄒老兒的面色亦變得略沉重,這會子也跟著嘆氣——

「所以說,一段香的眾人才會氣到都沒好臉色,自家年輕女老板遭一名……宦官觀,弄得滿帝都盡知,而盡管這位督公大人權勢滔天,跟了他,往後絕對是吃好穿好、坐擁金山銀山,但這人畢竟……有所不全,姜老板若跟了他,往後沒啥兒幸福可言,但如果斷然拒絕,欸欸,都不知會替一段香招來什麼禍事,兩難啊兩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4:20

第十章 唯缺你一人

這一天夜里剛過子時,成了帝都百姓的談資亦受百姓們深深憐憫的姜守歲從夢中醒來。

夢里所見已模糊,但心頭猶留幾絲悵惘,隱約像又神游了自己的某一世,苦惱著督公大人不肯開竅。

揉揉溫度略高的臉,夢醒後再難入眠,她干脆披上衫子走出自個兒廂房。

春信尚未顯意,這冬末的夜風猶然凜人心魂。

立在廊檐下,她瑟縮雙肩不由自主地抖上好大一記,還小小打了個噴嚏,才想著要不要回房里穿得再暖和些,庭前老梅樹下的一道修長黑影嚇得她險些放聲尖叫,瞬間忘卻寒意。

「你、你……路望舒!」

姜守歲從未名動帝都,也從來沒有想要過,但這一次命中重回,督公大人卻是推了她好大一把,短短半個月不到就讓她被眾所皆知了,連帶自家的一段香酒坊也入了眾人眼中。

許多百姓見天天有錦衣衛上門,有時為了見她,可以大陣仗杵在酒鋪子前不挪動,百姓們自會被那樣的勢態嚇住,即使是對一段香長年愛用的老主顧們,半數以上采觀望姿態,都想著等厘清情況了再說。

她本以為酒坊的生意定會大受影響,畢竟那麼多熟客都不敢進來買酒,收入哪里能好?

結果是她想得太淺。

半數以上的常客們裹足不前,但急匆匆跟一段香下大單的大戶們卻突然暴增。

姜守歲狠狠忙過幾日才想通,那些個帝都大戶們九成九是沖著「討好督公大人」的目標才來一段香下單,即便如此,她亦是心安理得、有單就收,氣惱他歸氣惱他,酒坊營生不能耽誤。

他天天遣錦衣衛來送禮,老實說這一招真的太狠,若在以往的幾世里,她定會驚喜不已,開心得不得了,但如今的她只覺煩躁。

生生世世糾纏多麼累人,她是真的想放下他了,卻未料會是這般情境——

這幾日被他過分張揚地追求著,被一堆「可怕」的禮品狂砸,鬧得心湖又起波動。

他遣人送來的「每日一禮」實在過于貴重,非常可惡的貴重,好像不管不顧都要把家底盡數掏給她似。

一開始她不肯收,但前來送禮的錦衣衛們竟然「刷」一響撩袍下跪,這一跪把她跪懵了,也把她跪醒神了。

懵的是,她似乎已被錦衣衛們當成「自家主母」對待;醒神的是,她如果拒收路望舒的禮,且堅決到底,受責難的很可能是負責送禮的錦衣衛們。

體悟到督公大人的狠勁兒,簡直哭笑不得,她只得暫時服軟先收下禮來,想說等到天時地利又人和了,就一口氣把一堆禮物拖到他面前,當著他的面痛快歸還!

要如何對付「萬惡」的督公大人,她心中自有定見,只是對一段香酒坊的眾位伙伴覺得抱歉。

他們替她感到憤怒、抱不平,深覺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閹黨給欺負了,好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伙計都敢對著天天上門的錦衣衛擺臉色,還敢拿灑掃當借口,甩著掃把見人就打,讓她再次哭笑不得。

而慶幸的是,至少一群年輕的錦衣衛們跟一段香的眾伙混在一起時十分自制,吃了虧也不會刀刃相向,有時被捉弄慘了,也只會露出憨態,那小模樣竟能入了酒坊里的大娘和嬸子們的眼界,就覺一向惡名昭彰的錦衣衛們也挺惹人憐愛,于是讓她又一次感到哭笑不得。

她知道他遲早會親自上門,卻沒想到大半夜會在自家酒坊的老梅樹下見到來人。

此時的老梅樹,白燦燦的花期已過,整棵樹光禿禿,但正因如此更能顯出枝極昂揚的氣勢,顏色深到近似墨色的樹干被歲月打熬出扭曲的美感,然後向下扎進泥土、突起的根結猶如變成的指節,以魄力牢牢抓住地面。

他就佇立在那兒,一手撫著粗糙樹干,在淡薄的夜月中隔著一小段距離注視著她。

姜守歲忽覺氣不打一處來,銀牙一咬,兩手緊握成拳,邁開大步朝他走去。

一走走到他跟前,她板起俏臉凶巴巴地開口,「督公大人是如何進來的?咱們一段香酒坊每晚都有伙計輪流守門,閣下是從哪個洞鑽進來後院這兒的?」

路望舒未先答話,卻是解上薄裘,轉而為她披上。

「我敲了門,大大方方從鋪頭正門進來,來應門的伙計打開門後,轉頭窩回櫃台後又打起盹兒。」他平鋪直述。

姜守歲正因他的舉措心跳加快,一听他這話,立刻揚眉。「不可能。大半夜的,咱們家伙計絕不會隨意放外人入內。」

路望舒點點頭。「是不可能,所以本督只好動了些手腳。」

姜守歲反應甚快,立時明白他干了什麼。「你、你對著咱們家伙計施術……」磨牙再磨牙,好想撲上去咬他一口。「路望舒,你好讓人生氣啊!」

他神情變得略陰郁,撇撇嘴沒有辯駁,一副任她打罵不還手的樣子。

簡直是來火上澆油的,姜守歲氣到臉都發紅,開始數落他,「你天天遣錦衣衛送禮上門,什麼東海鴿蛋大的珍珠、西關的羊脂白玉如意、南蠻香料等等一堆玩意兒,再加上那三張莫名其妙的地契……把事情鬧得那樣大,你成心的是吧?」

身上裹著他的薄裘,若真有骨氣,就該扯下來丟回去,但她內心是明白的,對他永遠不可能狠心。

男人目光微飄,又撇了撇嘴,「就是成心的。」

他痛快認了,且語氣理直氣壯,姜守歲一瞬間倒是無言。

他接著道︰「故意為之,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那晚我送你回酒坊,姜老板把我擋在後院小門外,面對自家人詢問時,竟說本督僅是你的普通友人、酒肉朋友,站在門外什麼都听見了,這確實惹惱本督,所以派手下天天登門送禮,鬧得人盡皆知,是我在沖著姜老板撒氣。」

「什麼?」撒氣?他這是砸身家吧!姜守歲感覺牙癢癢,真的好想咬他。

路望舒眼神終不再飄動,近近落在瓖著月光的鵝蛋臉上,語氣低柔。「至于第二個原因,應該不難懂……本督這是在對姜老板求歡,如同上一世你曾對我做的那樣。」

姜守歲瞪著他,當真是用瞪的,圓亮瞳底浮出淡淡水氣。「我說我想過了,那晚在馬車里就都想好,讓這太多牽扯的緣分就此了結……」

「本督後來也想過了,那晚罰自個兒在書房面壁思過後,便下定決心大膽追求,即便鬧到皇上面前也無所謂。」他像在跟她比拼意志,有種把命豁出去了的氣勢。「再有,本督徹頭徹尾就是個奸詐無良之徒,怕姜老板這塊天鵝肉遭人觀,更怕你把自己胡亂許出去,可如今經本督這麼一鬧,應是沒人敢打你的主意,我阻了姜老板的姻緣路,半點也不覺內疚,—分心安理得。」

若在以往,她根本想像不到這些話會從他口中吐出,她的心志確實大受考驗,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不禁動搖。

突然,督公大人對著發怔的她天外飛來一問——

「姜老板可是喜歡真正的太監,所以就不像上一世那麼迷戀本督了?」

……嗄!他問了什麼?

姜守歲瞳心顫動,雙眼用力眨兩下。

等明白了他的問題後,兩只粉拳忍不住揮動。「你想哪兒去?我才不是喜歡真正的太監啊!」

他竟然頗受用般對她一笑。「那就好。」

姜守歲驀地背脊發涼,月復部好似挨了一記,她吞咽津液訥訥問道︰「假使……我是說假使,我喜歡的是真太監的話,督公大人該不會拿自個兒身軀亂來,真替自己去勢吧?」

他俊容略偏,沉吟了會兒才道︰「我就想,也許真太監還能搏得姜老板的憐憫,跟著由憐生愛,總好過你對待如今的我,滿腦子就想著要與本督斷情絕緣,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敢置信般鼓起臉蛋,眸光亮到有些發狠,「路望舒,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拿自個兒的身體胡來,我跟你沒完!」

他先是一愣,後輕笑出聲。「這如何是好?我就想你跟我沒完。」

她的小拳頭當空又揮了一記。「路望舒,我跟你說真的!」

「本督亦是再認真不過。」語調輕啞,入耳入心。

這明擺著是在比誰狠,姜守歲只覺自己節節敗退,眼下都被逼到悲慘的小角落去了。

咬著牙,她盡量忍住淚意,覺察到重生的督公大人雖說軀體健全,心思卻較以往更難捉模,沉靜下掩著從未示人的瘋狂,而今一點點展現在她面前,絲毫不怕被她知曉,又或者說,他就是要她看到,彷佛沖著她無聲大笑——

瞧啊,始作俑者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成這副模樣!

她內心兀自苦惱,想著該怎麼讓他允諾,絕不會往他自個兒身上干出什麼不可逆之事。

未料他話鋒一轉,緩下語氣問道︰「這一世與本督初遇,姜老板可有釀酒作為記念?嗯……我記得,那酒名喚『梅香』,是你收集了這棵老梅樹的梅花瓣,親手釀的梅花酒。你那時說︰『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記憶力絕佳,將她曾說過的話重現。

道完,他臉紅過腮,鳳瞳斂著水氣,在朦朧夜色中更顯剔透晶瑩。「所以這一次還釀『梅香』嗎?」

姜守歲臉也紅了,抿抿唇倔強道︰「就算釀了酒,也不是為督公大人釀的,那是因為……因為老梅樹的白梅花生得又美又香,不用來釀酒著實可惜,這才釀的。」

路望舒聞言並未露出失落表情,反倒牽唇笑了。「既然如此,就讓那幾綽『梅香』封藏在窖中窖久些,等時機到了,姜老板別忘了邀本督共品。」

他真把她弄得團團轉,不管她如何出招出拳,每一下都像打在棉花團兒上,完全不著力。

她暗暗調整心緒,故意略過他提的事,道︰「你今夜來,那也好,既然來了,就把這些天遣人送來的那些東西帶走,包括那三張地契,我去取來……呃?」邊說著,才欲轉身,一只手被他拉住,掌溫隨即熨貼過來,她指尖竟一下子熱到發麻。

「你把東西留著吧。」他語調彷佛漫不經心。「本督什麼都不缺,唯缺姜老板一人。」

姜守歲氣息陡亂,啟唇無語,心已然守不住,感覺意志也要被攻陷。

路望舒沒等她回應,低聲又道︰「上一世對你,我確實做錯了,尤其還挑了那十多名男子推給你去選,那時絕非想折辱你、欺負你,而是自以為那樣做能保你一生幸福安康,我……我其實很想要你,但要不起、不敢要……」

他目光很深,神情無比認真,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腕間,定是察覺她的脈動變得急促,他徐徐牽動了唇角——

「你說要跟我後會無期,那時候我就後悔了,只是蠢到還沒想通。後來明白過來,想著天一亮就要來一段香尋你,當晚宮中便出事,我身邊信任之人遭太後一黨所利用,甄栩率兵入宮暢行無阻,與皇城禁衛軍早有合謀,我被亂刀斬殺在宮中的院落內,即是你曾持通行鐵牌入宮見到我的那座院子里。」

這是他首次對她提及宮變那一晚他發生何事。

听到「亂刀斬殺」四字,姜守歲的瞳仁兒跟著一緊,身子微微瑟縮。

路望舒仍是淺淺勾唇,又道︰「所以在上一世我早已認輸,輸得徹底,被那些持刀砍殺過來的人喊作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那個人,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和矜持,滿心想著那個要與他後會無期的女子——」

「若然能再見,不再裹足不前,他會好好道歉,會求著女子跟自個兒要好,他會把一切都獻給那女子,包括那一具被閹割過、殘缺難看的軀體,都要一並獻給她。」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聲聲呼喚終于成功鑽進她耳朵里,姜守歲打了個機靈,如紙鳶迎風亂飛的神智倏地扯回腦袋瓜里。

「姜姊你這是怎麼啦?」邊趕著驢車,少年張圓眼楮、扭著兩條粗眉,嘴巴還微微張開,表情看起來較尋常時候更憨三分。

姜守歲與他並肩坐在前座車板上,反問︰「我這是怎麼啦?」

大志道︰「你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又沒來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沒魂兒似,喊都喊不應,怪嚇人啊。」

姜守歲揉揉臉、抓抓耳朵,嘆氣。「……哪里是沒來由。」

前天夜里,在听過督公大人的表白後,她這時而嘆氣、時而偷笑的癥狀就犯上了。

他對她說了很多,說他絕非為了方便才想與她在一塊兒。

他還跟她認錯,說她當時被他氣哭、跑走了,他其實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決心要來尋她,只是陰錯陽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傷,徒留悵惘,之後歷經幾世記憶的回溯,看開了與他宛若恆年不盡的牽扯糾纏,她決心放下,他卻說,會把一切都獻給她。

原來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實如情浪滔滔,終逼得他再難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慚形穢,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惡卑微,他對她完全妥協,所有的面貌皆願在她面前展現。

那一個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從心口到四肢百骸、從天靈蓋到腳底板,通體發麻。

她暈乎乎地試圖整理思緒,話還沒能送到嘴邊,他好像覺得該說的都說出,要表達的已盡數表達,他任務達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對她低柔又道——

「今夜來尋你,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拋下這一句,拇指又拿了她的手才放掉,隨即轉身離開。

杵在枝棲峋嶙的老梅樹下,她揪緊身上那件屬于他的輕裘,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樣傻傻立過中宵、迎來破曉。

後來她就想,他說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應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會善罷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臉揉耳朵,姜守歲只覺自身危矣。

以為看破紅塵,結果是有情皆孽,他終于朝自己迎來,她才看清內心那座無形堡壘根本不堪一擊。

此時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緊張,忙道︰「別再揉啦!都揉得紅通通,方才在僥窯廠那兒,朱師父還偷偷問咱,問你今兒個出門前是不是飲酒了,咱很難答話耶,說是那不對,說不是還得被追問。」

近日來,一段香酒坊拜督公大人天天送禮上門之舉,引來幾張「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單,畢竟開店就為了做生意,既然有銀錢可賺,姜守歲覺得不賺白不賺,並不糾結大單是如何到手,她只管將自家的酒釀好顧好,一分錢一分貨,好口碑自會相傳。

生意較以往興隆,出貨所需的酒壇、酒甕更加少不了,而自家存貨已見不足,正所謂「開罐香百里、洗甕醉千家」,裝酒的容器亦是影響釀酒風味的環節之一,所以姜守歲今兒個才會出城訪一趟燒窯廠,除下單訂制新壇新甕,也好好拜會了幾位與老太公頗有交情的老師父們。


燒窯廠位在帝都西郊不遠,趕著驢車出城約莫半個時辰便能抵達。

她帶著大志一早出發,燒窯廠的老師父們留他們下來用午飯,此時回程天色仍清亮亮,還不到傍晚時候。

這一邊,大志繼續道︰「姜姊,你要是有煩心事,那、那就吃頓飽餐,把肚皮撐得鼓鼓,自然心不煩了。如果還煩,就倒頭睡上一頓飽覺,如果依舊煩,那、那就再睡一頓啊,要不然,就去找那個讓你很煩的人,大聲沖著對方說話,說完了就會舒服的。」略頓,語氣變遲疑,「……姊,你煩的不是咱吧?」

姜守歲拍拍少年肩頭,咧嘴笑開。「大志好得很,有力氣又會駕車,還懂得開解人,誰會煩你?」跟著挺直秀背,深深吐納,一臉振作。「你說得對,今晚我就吃飽一頓、大睡一覺,等明兒個天一亮,沖去找那個讓我好煩的人,大聲對他說話。」

少年也跟著咧嘴笑,因臉膚偏黝黑,顯得兩排牙格外亮白。

內心已有想法,姜守歲頓覺胸中一輕,就等明日見到督公大人……他那晚說了,若想見他,只消去錦衣衛宮外處說一聲,他自會知道。

想著要找他、見他,要被他那群屬下知曉了去,她不禁臉熱,跟著記起以往沒臉沒皮追求著他,都不知那股子打死不退的蠻勇從哪兒生出來。

按時辰,再走片刻就能遠遠看見帝都。

大志輕揮著小皮鞭,愉快哼起小調,她才晃頭晃腦跟著一塊哼曲兒,忽听前方傳來雜沓飛快的馬蹄聲,眨眼間出現一小隊人馬疾馳而來。

這條土道不甚寬敞,姜守歲原要交代大志先穩住自家驢車,讓對方的快馬先通過了再說,然下一瞬就知情況不對,那些人動手了——目標是她。

「大志,趴下!」她按下少年的腦袋瓜,躲開橫劈過來的大刀,隨即她後領被抓住,天旋地轉間已被扯到黑衣蒙面人的馬背上。

「大志,跑!快跑啊!」她扯嗓子大叫。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身這一點兒淺薄功夫用來對付地痞流氓也許還行,此刻卻是完全派不上用場,她怕那憨直少年一條筋通到底,見她被劫會拼命來追,她就怕他拼命。

慶幸大志還厘得清情勢,跳下車就往土道旁的密林里鑽。

「怕後有追兵,別管了!」為首之人一聲令下,原本要策馬入林追殺大志的黑衣騎士立時調轉馬頭。

「等等!等等啊——眾位大哥該不會逮錯人吧?小女子從來不與人結怨,要不各位進帝都城打听打听,絕不會有人說我一句不好,小女子家里是經營酒坊生意,釀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喝過咱們家釀的酒,必定一試成主顧。眼下這般必然有所誤會,咱們有話好說,若不嫌棄,且讓小女子請各位大哥進城里喝酒吧!如何?如何——」身子被橫放在馬背上,馬匹撒蹄跑動,姜守歲一張嘴沒停。

動手劫人的黑衣客突然哼哼冷笑。「未料狠戾陰險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貨色,竟是個一開口就說不停的話磨,著實滑稽……」

姜守歲選在此刻動手反擊。

武藝再如何不濟,她到底是清泉谷長大的姑娘。

清泉谷女谷主向來寶愛女兒家,谷中長大的女子要出谷闖蕩,老早被教成老手,自保的武力若然不足,也曉得要備足用來自保的物件兒。

她趁對方分神,挺腰一記反手抓掉黑衣客臉上的蒙面巾,一把迷藥隨即撒出,撒得那人滿臉盡是細粉,吸入後瞬間嗆咳!

情況驟變,黑衣客本能收緊僵繩,馬蹄聲暫緩,姜守歲就搶這時機掙月兌下馬,一落地便撒腿往密林里跑,選的是跟大志逃跑時不同的方向。

背後響起連聲詛咒,她無暇分辨那批黑衣客接下來的動靜,只管奮力往林子深處躲藏。

只要穿過這片林子,往東依然能走回帝都,往西則能返回燒窯廠,以她的體力和腳程絕對不成問題,而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得躲好。

她適才听得明白,有追兵即要趕來,只要她藏得夠好,她敢賭這小批黑衣客絕不敢久留。

「啊!」突然右後肩一記刺痛,應是中了飛鎳或飛刀之類的暗器,暗器上喂了藥,不知是迷藥還是毒藥,一下子麻痹了四肢和五感,她竟連一步都邁不出去,整個人朝前撲倒,重重摔在枯葉甚厚的林地里。

……可惡!可惡!這群欺負人的王、八、蛋!

陷入昏迷前,姜守歲還不忘月復誹。



她猜想自個兒的小命還算安全,要不黑衣蒙面客們不用費事將她劫走。

她對他們來說定然有些用處。

然後被她撒中迷藥突襲的那人不是說了嗎?說她是「狠戾陰險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貨色」,欸,所以跟他們結仇的是督公大人,她這位溫良恭儉的一段香姜老板完全是遭池魚之殃。

她中暗器醒來時,右後肩上的傷口已草草被處理過,就隨便用條長巾裹緊,目的只為止血罷了。

她感覺體溫升高,處在低燒狀態,想勉強提一提勁兒卻是欲振乏力。

腦袋瓜是昏沉沉沒錯,所幸思緒還能掌控。

醒來後,發現劫走她的這一小批黑衣客竟與另一批人馬合流,人數約莫二十五、六,令她錯愕的是,這其中出現一人——被路望舒親手送入錦衣衛鐵牢的前左相大人,甄栩。

老實說她根本不清楚前左相大人生得是圓是扁,還是甄栩自己跑來跟她自我介紹一番,她才明白過來,這位盛朝甄太後一黨的大領袖,被成功劫了法場。

她帶著大志出城拜訪燒窯廠的那一日,恰是「甄栩通敵案」一批涉案的大小官員上斷頭台的日子。

當中要被砍掉腦袋的最大官員自然是前左相甄栩,這一場對帝都百姓們來說絕對是盛事的殺頭大戲,她是知道的。

從燒窯廠返回帝都途中,她想通心事,決定隔天一早找路望舒攤牌,也是考量到「通敵案」終于審出結果,而弘定帝下的「斬立決」旨意在徹底完成後,那督公大人想來能清心些,也能安穩些來听听她的答覆。

結果她又被老天爺玩弄了一把。

莫名其妙半路遇劫匪……噢,不!不是莫名其妙,督公大人連日送禮示情意,她姜守歲成了帝都百姓們的談資,她是因為入了督公大人的眼,才被甄栩的人馬當成他的軟肋。

這也表示,他們身後的追兵定是路望舒帶領的錦衣衛。

「老夫藏在帝都的就剩這一點兒人手了,前後足足有百余條性命全斷送在錦衣衛刀下,余下的這二十多人除了劫老夫出法場,還得分些人手劫走姜姑娘,委實有些吃力,不過幸得老天看顧,結果還算好。」

……這老匹夫!

姜守歲頂著發昏的腦子暗暗磨牙。

是說罵對方「老匹夫」……這個「老」字似乎用得不太對。

按理甄栩身為太後一黨之首,且是盛朝九大世族永州甄氏的大家主,又曾官拜一品,怎麼算都該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大爺才是,可眼前這位笑笑與她攀談的男子面皮白淨,氣質儒雅,蓄著美胡的臉上僅眼角有淡淡魚尾紋,看上去不過四十初,這、這保養得未免也太好。

「左相大人原來這樣年輕,小女子今日得以一見,當真三生有幸。」好歹也是歷練了幾世的魂魄,她笑得那叫一個如沐春風。「今兒個大人能逃出法場,安然無事,小女子怎麼也得道一句恭喜,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只是大人對小女子可就不夠意思了,我既沒招惹您,又沒擋過您的通天大道,您一個當官的大老爺何苦為難弱不禁風、膽小怕事的小女子我?」

甄栩輕捻著修剪過的胡須,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微微發亮,「前去帶你過來的那幾位皆是老夫的死士,據他們說,姜姑娘制造出不小混亂,其中一名死士還中了你的招,從坐騎背上直接落地……如此看來,姑娘頗有手段,與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這些形容大不相符。」

姜守歲傻笑兩聲。「小女子當真弱得很,也怕事得很,您老別期望太高。」甄栩端詳她好一會兒,微笑頷首,「莫怪路望舒那樣心狠手辣之人,也要對姜姑娘蠢蠢欲動……啊,不對,不是蠢蠢欲動,而是確切地行動。」

「老夫與他明里暗里對峙多年,除皇上外,從不曾見他路大督公主動去親近誰,在宮中不曾拜師亦未收徒,他誰都不認,所以啊,姜姑娘的出現對老夫而言猶如平地驚雷,如今有你跟隨同行,老夫便也安心些許。」

路望舒把追求她的事搞得帝都百姓人盡皆知,那段時候甄栩早就下大獄,卻依然知曉她這一號小小人物,可見他甄氏的暗樁埋得甚深,即便把他關押在錦衣衛鐵牢,仍無法嚴防。

姜守歲裝模作樣嘆氣。「大人,小女子沒想跟隨也不想同行,不是嫌棄大人,是小女子到底是酒坊老板兼釀酒師父,就這麼把我帶走了,咱們家的生意要一落千丈,幾十口人都得喝西北風去,您大發慈悲,別為難小女子可好?」

甄栩面上的笑從頭到尾沒卸下來過,「還請姜姑娘再委屈幾日,等危機解除,到了安全之地,老夫必不會讓人為難你,至于貴店的損失,將來也一定加倍補償。」

姜守歲當然知道不可能僅憑自個兒幾句裝可憐的請求,對方就真會放過她,但這一路上向西又往北,她這虛與委蛇兼示弱的手段使過又使,最大目的是為了套他的話,看能否從言談中尋得蛛絲馬跡。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說不定還能尋得逃月兌之機。也是經過幾次交談,她才得知劫法場的過程,是甄栩親口告訴她的。

幾日下來八成覺得她是個挺好的閑聊對象,她不經意般開口問了,他竟願意相告一二,語氣中帶著一股壓不住的恨意和得意。

「呵呵……坐在皇位上的那小子把老夫交給錦衣衛去審,哼,那小子好啊,什麼聖心獨裁的,判了個斬立決,御判既出,便也不關路望舒與錦衣衛這幫天子親兵的事,老夫于是被移監至三法司的刑部大牢,一月兌離錦衣衛監管,何愁謀事難成?」

姜守歲表面盡管鎮定,背脊卻一陣陣發涼。

太後一黨的勢力確實盤根錯節,這一次弘定帝與路望舒借由「甄栩通敵案」清掃了一回朝堂內外,仍無法完全拔除。

也不是非要根除不可,只要弘定帝的帝王之術施展得好,能平衡朝野各方勢力,讓新政得以推行,百姓能真正休養生息,繼而增強國力,要恢復曾有的盛世風華指日可待。

而帝王欲施展抱負,卻有位極人臣者對新政處處掣肘、甚至通敵欲殺害同朝臣工,這樣的高官不管多有能耐,本事有多強,都不容許存在。

姜守歲憶及前幾世,甄栩皆是在遭罷官後帶兵興起宮變的那個主謀,因為事關路望舒的生死,所以她記得。

她帶著記憶重回這一世,路望舒也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生,見左相甄栩發生前世不曾有的通敵大案,不僅遭罷官、鋃鐺入獄,還判了斬立決,且都到了上刑場的日子,她以為這一世的走法將大大不同,結果……仍然是一樣嗎?

死里逃生的甄栩仍會帶兵回頭,長驅直入帝都,最後打進皇城宮中?

而屆時,路望舒仍會命喪在那一場宮變中嗎?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4:41

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

姜守歲腳步踉蹌,氣喘吁吁,但不敢停下。

盡管身子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那樣沉重,兩只腳彷佛不是自個兒的,還是緊扯著意志,強迫自己往前再往前,離那刀劍相交之聲越遠越好。


若無錯記,今日應是她被劫走的第十日,甄栩一行人挾著她往西北方向走,後來進到這片山區。

她有一回偷听到那些死士交談,才知此處名為「不知山連峰」,越過主峰不知山,往西可達盛朝西關北路,往北則能連通北境邊陲。

原就留意著甄栩的下一步,一听翻過不知山可連通西關與北境,心中登時明白,心下驟然泛寒——他這是想說服西關或北境的帶兵將領,借用兵力,一舉前進帝都。

她雖不清楚甄栩在邊陲一帶有多少影響力,但憑他的口才以及常年累績下來的威望,即便他如今身犯死罪遭朝廷通緝,若他對那些將領們許以豐厚酬庸又或者以加官晉爵的條件誘之,很可能真會讓他如願。

然後她才盤算著該怎麼拖延時間,怕翻過不知山主峰後,後頭追兵要趕上就更困難,結果甄栩一行人就被突襲。

她沒能確定發動突襲的是哪幫人馬,畢竟她被單獨看管著。

一听到不遠處傳出動靜,負責監視她的那名女死士神情略顯倉皇,姜守歲就趁此際撒出她一直藏在木釵內的迷香。

當時撒出過一次,遭劫後,她隨身的小玩意兒全被收走,只剩這根毫不起眼的木釵被留下。

但不起眼的僅是外表,木釵內部中空,藏藥藏毒最為便利。

此番故技重施,她一舉得逞,跳下小馬車撒腿就跑,但下山的路被正在激烈交鋒的雙方堵住,杵在原地不動或就地躲藏皆不是好主意,她沒有遲疑太久,選擇轉身往山上跑。

……很辛苦、很難受,不知自己這具身軀還能撐多久?

她自被劫的那一日中暗器受傷,發燒一直未退,雖是低燒,持續這麼多天也夠她嗆的。

那把暗器上定然淬了毒,而甄栩並未下令手下死士替她將毒解干淨,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她一直這麼虛弱,掏空她的體力,磨損她的意志……所以連束手綁腳都省了,就賭她哪里也去不了。

哼,她偏偏要逃!

若真是路望舒帶著錦衣衛們追上來了,她可不想待在原地被甄栩老賊拿來當作威脅工具,那太過沒用。

她、她要當一個堅強又機敏的女性,她可是一段香的大老板,是厲害的釀酒師父,她要自立自強、突破難關……她還要……還要……

砰地一聲,她被地上突石絆倒,直接五體投地,痛得她秀致五官都跟著扭曲,眼淚飆出,「可惡,好痛……」

「痛就別跑,都要姜姑娘乖乖待著,怎不听話?真讓老夫好找啊!」

听到背後響起的男音,姜守歲再次覺得自個兒又被老天爺給耍了,真有足夠力氣的話,她定會立定腳跟、指著賊老天來一頓咒罵。

這實在太坑人!

她想著要跑,跑不動了,想著要給追來逮她的甄栩一記重拳,結果她揮動雙臂的掙扎卻如螳臂擋車一般可笑,更加坑人的是,看起來瘦瘦高高沒長多少肌肉的前左相大人竟一把就將她托起。

此刻的她感覺相當不好。

根本像是一個等同人高的布女圭女圭,毫無行為能力地掛在他臂彎上,等著他任意擺布。

「跟著老夫……就跟著我,哪兒也別去。」甄栩將臉湊近,在她耳畔低語。

姜守歲恨恨想著,好想給對方一記頭槌,但垂下頸子後就無力發動攻擊,一雙鞋尖滑過厚厚枯葉,她被輕易挾帶著一路往山上去。

路望舒,你再不來,我要不見了……

她思緒昏昏然,不確定有無呢喃逸出唇間。

然而像要回應她內心的呼喚,一道陪她歷經過幾生幾世的男子聲音破空響起,那是她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直直鑽進她耳中——

「請左相留步。」

姜守歲恍惚笑著,費勁兒抬起腦袋瓜。

當那個讓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的熟悉身影映入眸底,她滿心歡喜,下一瞬又滿月復辛酸,不是覺得自己被劫走好生可憐,而是因眼前的督公大人瘦得有些月兌形。

他身上的一品紫袍官服染開朵朵血紅,都不知是他受傷流的血還是被別人濺上的,乍然一見……簡直是發狠般戳她心窩,不給人活了。

路望舒沒有迎向她的注視,僅專注對著甄栩,再度平靜要求。「請左相松手,歸還拙荊。」

姜守歲眨動迷蒙杏眸,好一會兒才想明白督公大人口中的「拙荊」指的是誰。

他這人真是……先是高調追求,鬧得滿城皆知,她都還沒來得及給他答覆呢,現下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竟說她是他家拙荊……

噢,來的人真的挺多,他身後散開數十名錦衣衛,個個手中亮出兵器,形成包圍之勢。

姜守歲意識清明了幾分,發現人已被甄栩挾持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巨石平台上。

地勢如哨壁懸崖,巨石平台下方是看不見底的白霧深谷,她僅是不經意瞥了眼,膽子挺肥的她頓覺膝蓋發軟。

唔,不過話說回來,此刻的她本就全身乏力,腿軟很正常。

說到底她還是很爭氣的,終于撐到路望舒帶人來救,但同時也感到憂傷,都這樣努力了,依然沒能擺月兌甄栩的利用。

「拙荊?」甄栩語氣不掩嘲弄。「路督公沒了腿間的二兩肉,也學起尋常漢子娶老婆嗎?可惜,閹狗就是閹狗,就算娶上一百個女人當老婆,你這只沒卵蛋的狗也不可能變成真男人。」

姜守歲倒抽一口氣。

遇劫多日,這是她頭一次見到甄栩如此不淡定,想來是因身邊死士盡失,明明翻過這座山頭就有極大生機,活路卻被路望舒生生截斷,故已擺不出什麼世族大家主高高在上、舉重若輕的架式。

難听的話一出,錦衣衛們瞬間變臉,他們多數是閹人,余下沒被刑過的則被冠上「閹黨爪牙」、「閹黨鷹犬」的罵名,此時听到甄栩的譏諷,好幾個已提刀跨步向前,但很快就被督公大人掃過來的眼神制止了。

路望舒沒打算跟人斗嘴上功夫,也不想讓對峙持績下去。

就見他一個手勢,命所有錦衣衛按兵不動,跟著他拋掉手中長劍,攤開雙掌,兩臂表示不具威脅般舉在胸前,單獨一個踏上巨石平台。

「別傷她。」路望舒聲音微緊,仍一步步徐慢靠近。

姜守歲是听到他那句話,垂眸一瞧,才曉得有把亮晃晃的長匕正橫在自個兒頸邊,然後慢了兩息才又想到,她正被某個老匹夫拿來威脅人,當然會有一把利器貼著她。

只是路望舒就這麼走近過來……意欲為何啊?

「給老夫站住!別再靠近!」甄栩明顯慌了,長匕抵得更緊,這一下姜守歲用不著低頭看,也能感受到利器的鋒銳。

路望舒很快道︰「請左相放了拙荊,本督任您挾持。您想越過不知山,本督可命人立時備上好馬以及食物清水,過了這座山頭,您往北走可通北境,統領北境軍的驟騎將軍當年是您舉薦上位的,定有您安居之地,往西則通西關北路,駐守在那兒的歐陽將軍與您亦有交情,再不然,左相亦可膽大妄為些,直接出西關、過牧馬河,投靠碩紇國,想必碩紇大王定會以上禮待之……」

說話間,他腳步徐挪,再次拉短對峙距離,「左相帶上本督,錦衣衛們听我號令必不敢來追,您若怕我途中起了什麼歹意,眼下倒可避開要害先刺我幾刀,有利于您挾持。」

在這當下,姜守歲有所感知,知道他正暗中施術。

他借著說話走近再走近,專注望著甄栩的目光瞬也不瞬。

甄栩動了,橫在她頸邊的長匕突然朝前刺出,一臂平舉,于是手中匕首直直刺中路望舒的左肩頭。

錦衣衛們見狀,听令不敢近前,焦急喚聲此起彼落。

姜守歲雙眸都快瞪出眼眶,連日發燒令她頭昏,而今再被督公大人這「引匕首上身」的爛主意氣昏,完全是火上加油,雙重打擊,她分不清是心疼他多些抑或氣惱他多些。

她頂著所剩不多的力氣想趁機掙開甄栩的挾制,此際督公大人還嫌不夠讓她心疼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步一邁,長匕貫穿他的左肩頭,他則抓到甄栩的臂膀,終于距離縮到僅余半臂之距。

「放手。」

攝魂術,出!

路望舒的嗓音低柔,如一根游絲鑽進心底、游入意識中,即便姜守歲不是被施術者,仍覺心魂震顫,兩手都想听話放開。

如此之距,言誘目控,百發百中。

無須再掙扎,甄栩箍在她腰身上的手臂驀地松開,姜守歲發現腿軟到無法靠自己站住。

她癱倒下來的同時雙臂本能地尋找支撐,結果就是兩手摟著路望舒的勁腰滑坐在地,然後手沒勁兒了垂墜下來,虛抱著他一條大腿,自個兒的上半身就全賴他的大腿撐住。

至少抬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揚睫去看,映入眼中的是極其詭譎且血腥的一幕——

由下往上仰視,她能覷見路望舒的喉頸往上延伸至下巴的美好弧度,亦覷見了他在嘴角的美好翹弧,淡淡然,卻充滿邪惡之美,美得令人心驚膽顫。

她膽寒地見到中招的甄栩在松開她後,握住長匕的那只手亦听話放開,甚至有些矯枉過正地大大張開五根手指頭,像孩子們熱烈地玩著猜拳游戲那般,剪刀、石頭、布,張著五指變成一張「布」。

「跪下。」

攝魂術再出,左相大人無比听話,雙膝重重落地,上半身跪得直挺挺。

下一瞬,姜守歲眼睜睜看著路望舒拔出那把穿透他左肩頭的長匕,溢出的血珠濺在她仰高的臉容上。

她胸口一顫,在心疼即要瘋狂漫開之際,卻見他一手抓住甄栩的發髻往後扯,迫使對方的頭往後仰,露出喉結明顯的咽喉,跟著,那握住長匕的一手俐落劃過——

一道紅艷艷的熱泉疾速暴噴,姜守歲嗅到濃濃血腥味,她听到「啪、啪、啪」連續噴濺、飛濺的聲響,但她沒能親眼目睹那景象,因為筆直挺立的督公大人巧妙一個換位,下手之際果決地擋在她身前。

當她又能覷見時,前左相大人已成一具遭到割喉、死不瞑目的尸身,被路望舒毫無懸念一腳踹下巨石平台,墜落深淵。

從督公大人命令眾人不可妄動,到他拋卻兵器孤身踏上巨石平台,再到他被賊首甄栩刺傷,然後甄栩一臂松開人質、一手放開兵器,筆直跪下……這一連串過程演變,嚴守圍勢的一干錦衣衛們看得清清楚楚,卻自始至終都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再有,錦衣衛們萬萬沒想到自家的督公大人最後會來個一刀割喉,鮮血噴涌,迅速了結,本以為逮到賊首還得往幾百里遠的帝都押送回去,眼下什麼事都省了,連挖坑埋人都用不著,干淨俐落啊!

任務達成,危機解除,錦衣衛們面露松快,還刀入鞘。

巨石平台的這一邊,督公大人將染血長匕一同拋下深淵後,終于轉頭垂目迎上姜守歲直勾勾的眸光。

她想,她臉色肯定很差,模樣肯定很淒慘,她見他迅速矮身蹲下,擔憂之色布滿那兩丸漂亮的瞳仁兒。

「路望舒,你……你樣子也很慘的……」她下意識呢喃,瞅著那張被濺上斑斑鮮血的俊顏,眸光又移往他被刺穿的左肩,咧嘴扯唇,不確定有否笑出一朵苦苦的花。

「我在想啊,你真是個瘋子,你瘋了,然後……我八成也瘋了……」這次她確實笑了,呵呵笑著,淚水奔流。

最終她昏死過去,倒進瘋子督公染滿血腥味的懷抱中。



小巧銅爐里點燃薰香,白煙如絲,是沉香木的氣味,具寧神靜氣之效,此刻剛好也能壓一壓屋中的血腥味兒。

在當地縣城頗受百姓們推崇的老大夫被錦衣衛們不由分說帶走,百姓們見狀無不議論紛紛,不知老大夫如何惹到那一幫從帝都來的凶神惡煞。

至于老大夫本人也莫名其妙得很,直到見著傷者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被請來看診,還得慶幸錦衣衛把他的大醫箱也一並「綁架」了來。

織繡山水的屏風後擺著一張軟榻,女子伏在榻上,未醒來,有人從她背後剪開衣服,露出她右後肩上的傷。

老大夫瞧到那道惡化的傷口後臉色驟變。

醫者父母心,顧不得一旁督公大人虎視眈眈、威壓迫人,連忙吩咐準備熱水、烈酒和大量淨布,東西很快送至,老大夫淨過雙手第一步先清創。

「這是毒傷,一直沒好好處理,傷口周遭的肉已然變黑,幸好口子甚小也不算太深,姑娘身子骨挺好又年輕,只要把毒素清理干淨,退了燒,相信很快就能痊癒。」老大夫邊清創邊說明,已將壞死的血肉清除大半。

又忙了片刻,老大夫突然止住動作,兩條灰眉摟起,一臉沉吟。

「如何?」路望舒兩道劍眉亦擰起。

老大夫道︰「有膿血滲入肌理之間,要清除干淨需再深挖進去,怕會導致流血過多,亦不利傷口癒合。」

路望舒人眉峰成巒,徐徐吐息。「除深挖血肉外,您老可有其他法子能將膿血清出?」

老大夫點點頭,抱拳一揖。「可嘗試以嘴吸出,此法最為安全,就不知大人您這兒有沒有婢子或僕婦能幫得上忙?需得心細靈巧之人為好,且不嫌髒,如此方能听從老夫的指示完成這清創之舉。」

「我來。」

「嗄?」老大夫不確定耳里听到什麼,但訝然抬起的兩眼見到督公大人挪動位置,從坐在榻緣上變成單膝跪在榻邊,更加專注地望著姑娘家的傷口。

「該如何做,還請大夫示下。」他語氣沉穩,神情鄭重。

「……啥?啊,啊啊,是!」老大夫終于回神。

接下來一連串的指示,路望舒非常認真照辦,一樣先淨過雙手,跟著以烈酒漱口數次,再听著老大夫的說明一一執行。

吸出髒污,吐入痰盂中,如此來回了近十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現該有的鮮紅,老大夫在一旁喊停,湊上去再一次仔細查看後,終于確定姜守歲後肩上的毒傷已徹底清理干淨。

傷口既已干淨,余下就不成問題,老大夫囑咐督公大人再以烈酒漱口數次,隨即手法俐落地替眼前姑娘上藥包扎。

老大夫雙手動著,思緒也跟著動,悄悄想著,都說身為總領提督太監兼錦衣衛指揮使的督公大人手段凶殘陰狠、性情暴戾惡毒,可今兒個親眼一見……怎麼成了一顆痴情種?且為了治療姑娘家肩上的毒傷,對他這個平民老大夫甚是服從有禮哩!

除他這個老大夫外,督公大人沒允其他人進到這座山水屏風後,如此一來,治療時許多助手該做的活兒便自然而然落在督公身上,例如替傷者拭汗、留意傷者冷暖,並在他忙著清創時,安撫因過分疼痛而本能發顫的傷患。

當他覷見督公大人握住姑娘家不住顫抖的小手,靜靜地以拇指愛憐摩挲,又當姑娘家幾回疼到細細申吟,下意識掀開眼睫,督公大人都會對著她笑,甚至將姑娘家的小手抓到嘴邊親吻,那樣的安撫無聲卻強大,讓他看著一張老臉皮都要臉紅冒煙。

然後是將膿血吸出一事,他萬萬沒想到督公大人會直接就來,而且執行得那樣徹底,做得那樣好,當真是把姑娘家視作心頭肉那樣寶貝著。

總而言之,他親眼所見的「路閻王」非常名不符實,說是「痴情種」還差不多。

妥善處理好姜守歲的傷口,老大夫到底是醫者心,很是看不過眼,終于轉向路望舒一揖,以不容反駁的語氣道︰「大人左肩頭的外傷也容老夫仔細瞧瞧吧。您這麼隨意包扎,未能有效止血,如今裹巾亦都滲紅,可見止血粉用得不好,又或者根本沒用,如此放任實在不好,老夫瞧在眼里實在覺得……礙眼得很。」

相較一個時辰前莫名其妙被錦衣衛們從醫館帶走的那時,老大夫如今膽子變肥了。

這一邊,已遵照醫囑用烈酒漱口數次的督公大人從姑娘家身上收回視線,徐徐吐出一口氣,「那就有勞了。」

姜守歲隱約知道發生何事,盡管曾喪失意識,但的疼痛一次次將五感召回。

如此也許是好的,迷糊間感受到的痛不會太清晰,但又需要疼痛的刺激令她不至于在幽茫中游蕩太久。

只是她幾回掀開眼皮,男人那雙漂亮鳳目總對著她,彷佛在笑,卻讓她瞧著有些想哭,于是想一看再看,舍不得掩下眼睫,終于她揪住幾分清明,朝他游回。

「路望舒……」她軟軟喚出,引來男子注視,仍是那雙意欲深邃的鳳目,她牽唇喃喃。

「我要去尋你,我都想好了,要去尋你的……」

「姜老板是尋到本督了。」他縱容道,禁不住又握了握女子柔荑。

姜守歲的意識更清晰了些,記起被劫與獲救的種種,想著自個兒落難時明明斗志高昂、內心嚷著要自立自強,後來見他來救加上此刻見他在身邊,她忽然什麼想法都淡了,只想著依賴他。

她知道這樣很不爭氣,但也終于明白,對著他,在這男人面前,她可以徹底不爭氣。

「是、是阿舒找到我了……」她再次呢喃,輕眨了眨眼,眼角泛著光。

那一聲「阿舒」喚得路望舒左胸一緊,兩耳熱燙。天知道她被劫走的這十日,他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

她說他是個瘋子,也許他真瘋了。

小心翼翼將她橫抱起來,徐步走往與廂房連通的一間小室,這兒擺著一只大浴桶,桶中七分滿的熱水浸泡著幾味藥材,是老大夫診斷後特意開出的藥浴方子,有助于袪除體內毒素。

「你肩上有傷……」姜守歲忽地記起,眉目間浮現倉皇之色,卻也不敢妄動。

「無妨。」路望舒低聲安撫,彎,將她穩妥地放入浴桶。

熱呼呼的深褐色藥湯一下子漫到她胸口,她還不及吐息,水面下,那為了療傷而被剪破的衣物已被卸去,連衣帶裳全被他取走。

感覺身上僅著褻衣和小褲,衣帶子還松垮垮的,姜守歲有些怔然,但沒有驚慌,好像她與他本就可以這般親匱。

「這藥浴能逼出你體內余毒,是熱燙了些,你且忍忍。」路望舒將她的發絲撩到浴桶外,並在她頸後墊著厚巾子,讓她微仰著頭靠在浴桶邊緣。「我會小心,不會弄濕你的傷口。」

「你肩上有傷……」她嚅著唇又一次提及,眸光迷蒙仰望。

「我想伺候你。」他低柔的語調蕩進她心里,十指探進那豐厚的秀發中,貼著她的頭皮輕輕按揉,揉得她不自覺哼出聲來,舒服得閉起眼楮。

在路望舒的記憶中,進宮多年,兩世為奴,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兒,從未有過如此際這般的心甘情願。

不僅僅是甘願而已,更興起某種焦躁而甜蜜之感,發自內心喜悅著,她能如此毫不設防允許他親近。

于是他替她沐發,幫她淨臉洗漱,再把她從浴桶中打撈起來,並且備了另一桶干淨熱水容她沖洗,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他須臾未離,即使藥浴後她微顫著手月兌下濕淋淋的貼身衣褲,他亦在她身後守著,最後為她赤果的身子裹上大棉布,再度將她打橫抱起送回山水屏風後的軟榻上。

路望舒先是移近燭火檢查她傷口的包扎有無弄濕,確認無虞後,才開始以棉布一束束擦干她的發絲,他動作沉穩俐落,眉宇間透出虔誠,彷佛此時此刻伺候著她是天地之間最最讓他放在心尖上的事。

燭光半映著男子那張清俊面龐,火光輕搖間,令明暗的界線變得朦朧,姜守歲有些看痴,待她意會過來自個兒在做什麼時,她已撐起上身去親他的嘴角。

結果體力不支,才親不到半息她就重新倒回榻上,紅著臉給他看。

沒想到督公大人跟她比臉紅似,俊頰生猛地綻開兩朵大紅花,眼神直直垂視,像還沒想明白發生何事,等著她解釋一般。

「我好像……好多了。」姜守歲是真覺得好多了,被老大夫徹底清創加上一頓藥浴,全身蒸騰出薄薄細汗,毒素遂從毛孔排出,神識確實清明不少。

只是被督公大人的漂亮鳳目瞪得不禁害羞起來,加上她身上未著寸縷,僅裹著一條大棉布,即便有幾世記憶,自以為老成世故,眼下也很難不害羞。

她費勁兒暗暗調息,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地連番提問,「我應該沒昏過去太久吧?咱們是不是還在不知山連峰這一帶?此處是什麼地方?」

果然,男人俊面微沉,似沒料到她光明正大親了人之後接下來竟直接問話。

但他仍然抿了抿嘴,沉靜答道︰「姜老板中毒發燒,昏過去五個時辰左右,咱們仍在不知山一帶,此處是距離山腳下最近的一處官驛,位在小小縣城中,如今整座官驛皆是錦衣衛人馬,賊首甄栩已伏法,其豢養的一票死士亦都徹底遭殲滅,你、你且安心將養就好……」

記起自己一直等著他,記起他是如何從甄栩手中救下她,姜守歲頓覺氣息不穩,似乎一閉眼就能看到那把長匕穿透他的肩頭,甚至听到利刃刺穿血肉的鈍音,疼到能令她弓起背脊瑟縮顒抖。

然後心痛與沖動使然,她又一次撐起上身去親他的嘴。

感覺親親他就能減緩胸中疼痛,于是她根本沒想克制此種行徑,又或者根本沒能耐去克制,這一回她多撐了半息才又倒回榻上。

嘴角再一次遭突襲的督公大人猶是臉紅過腮,但他靜了好一會兒後淡淡道︰「那一日因三法司衙門之過,法場遭劫,本督領天子御令親率錦衣衛追擊,追出帝都不到五里便遇人攔道疾呼……」略頓了頓,他才又道︰「那黝黑憨直的少年本督識得,正是你一段香酒坊的小伙計。」

姜守歲聞言笑了,笑容仍顯脆弱,卻是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欸,是我家大志呢。他那一日幫我趕驢車一塊兒拜訪了城郊外的燒窯廠,回程快抵達帝都時遇上一小批蒙面客,沖過來就動手了,那時還不知對方是甄栩的人……還好大志沒事,見到是你的人馬,還知道要把遇劫的消息趕緊告訴你,果然懂事多了也長進多了。」

她沒道出口的是,大抵是督公大人追求她的手段太高調,遣手下天天上門送禮,那憨直少年天天見錦衣衛上門都看習慣了,很可能把他們都看成自己人,膽子才會變得那樣大,敢沖出去攔錦衣衛馬隊。

路望舒微微頷首。「他顯然嚇得不輕,一開始說話略語無倫次,當下問清楚事情經過後,本督便已安排人送他回一段香。」

「嗯……多謝你。」她又笑,笑著笑著,又一次撐起上身去親吻他嚴肅的嘴角。

所謂事不過三,同樣的招都使第三回了,這一次她還想蜻蜓點水般親了就撤嗎?

沒那麼容易!

督公大人化被動為主動,不再被親著玩,他一臂倏地纏上她的腰肢,將她僅以棉布遮掩的身子攬向自身,一掌托住她的後腦杓,把那張調皮的女敕唇扎實地壓在自己嘴上。

氣息瞬間交纏,但顯然不夠,遠遠不夠。

他張開嘴本能地吸吮,如蜂兒采蜜,胸中則像攏著無數只振翅的蝶,小小顫動匯聚出巨大的震撼。

他像窒息之人突然呼吸到空氣、像個渴極之人忽而遇見一汪甘泉,他的舌探入她唇齒內,強勢糾纏,恣意汲取,回報上一世她吻他時曾帶給他的「驚嚇」……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5:01

第十二章 阿舒與歲兒

路望舒永遠不會忘記他命中的第一個吻,第一次即遭強吻。

他當時大受驚嚇,從未遇見如她那樣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若棋逢敵手尚可一戰,他卻是被她壓著打,內心已然丟盔卸甲。

但那一記遭姑娘家巧取豪奪的親吻最終吻進他神魂深處,喚醒最深沉亦最原始的渴望。

他頭一回想要女人,想死命抱住那一具溫熱柔軟、凹凸有致的胴體,他想要她,想將她揉進自身的血肉里,渴望到幾乎瘋狂。

同時,他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羞慚。

微身殘缺,內心熱火如焚,生成的慾望無聲叫囂,無一處能夠容納,那種求而不能得、甚至連求都不知如何去求的窘況,讓他亦挫敗到幾乎瘋狂。

也許他早已瘋了,重生的自己不過是瘋子腦中構想出來的虛妄。

這一世他慾望的熾火有了載體,與心連動,內心有多麼渴求懷里的女子,身體便無比真實地反應。

「阿舒……頭暈……唔……」

當他听進她彷佛求饒的低語,熱舌從她唇間微微退出時,才發現她整個人癱在他臂彎里,扇睫虛掩,鼻息輕緩,竟是被他吻得暈了過去。

路望舒當下良心不安,但在確認過她的脈搏和氣息皆無妨後,又管不住心中那股子可笑的得意,不禁想著,也許這正是所謂男人的劣根性,以欺負姑娘家為樂;尤其欺負的對象還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樂趣加倍無窮,不過話說回來,自身也得跟著受點苦便是——

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天便要亮了。

督公大人的自制力在一番摧枯拉朽後,非常吃力地咬牙維持。

他將懷里的人兒重新安置,攏了攏姑娘家身上的大棉巾,再攤開暖被把人裹好,只讓她露出那張秀麗的鵝蛋臉,那紅撲撲的臉蛋又惹得他心猿意馬。

頭狠狠一甩,不敢再看,幸得一旁小室里尚留著一大桶子冷水,足夠他沖涼降溫。



姜守歲睡了一頓飽覺。

自從被劫走,她因毒傷連著幾日發燒,就算意識燒得昏昏沉沉,卻無法松懈心情允許自己好好睡上一覺,那時畢竟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而昨兒個夜里她是在督公大人懷里。

醒來時覺得神清氣爽,跟著在晨光朦朧的榻中看到睡在她身旁的男人。

她半伏在軟枕上,沒壓到肩後的傷處,他則面對著她側臥,被刺穿的左邊肩頭厚厚包裹著,從松敞的中衣前襟即可覷見。

兩人雖然同榻而眠,他並未踫觸到她,側臥的睡姿蜷在榻緣邊上,宛若用肉身形成一道牆,把她護在里榻。

此刻的他只要往後稍一翻身必然跌落下去,那無知無辜的睡相莫名地有種可愛憨態,與那個拋卻矜持、緊擁著她恣意親吻的男人是如此不同。

但是不管哪一種面貌的他,她都期待。

一只藕臂從如繭的暖被中掙出,她朝他出手,先是撩開他中衣襟口,去檢他肩頭是否還在滲血,以指撫過包裹著傷處的棉布,上頭血跡確定是干燥的沒有絲毫沾黏,她這才安心了些。

替他攏好前襟後,秀指改而撫上他的脖頸,模到那細致的喉結,再撫上他的下巴和面頰,被她以指騷擾的督公大人在此時徐徐張開眼楮,像似早已醒來,那兩丸瞳仁如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清亮無比。

「阿舒醒啦?」這話問得很沒意義她曉得,但就是想問。

「姜老板也醒了?」他問得更沒意義,俊顏明顯泛紅。

姜守歲倒是頗鄭重地點點頭,道︰「我是醒了。有話想跟你好好說說。」她略頓了頓才說下去,「是在被劫走之前就想好的事,想跟你說。」

路望舒有些按捺不住般盤腿坐起,一掌撐在膝頭。「好,你說。」

姜守歲也學他翻身坐起,但裹著被子不好動作,嬌軀像條毛毛蟲兒般奮力蠕動啊蠕動,好不容易才從趴臥蠕成坐姿。

她撥開散在面上的青絲,對他紅著臉笑。「唔……那個……想說給你听的話,說來可能有點長,阿舒可不可以讓我穿著衣裳?」

她詢問的方式落入他耳中,听著好像是他故意不給衣物,故意要她赤身,動機十分不良。

路望舒一下子面紅耳赤,腦中自然浮現昨夜所見的春光。

由他親自伺候,他是看也看了、模也模了,幫她藥浴沐發時不帶色心,憐情滿溢,可後來她一而再、再而三親上來,把他臍下三寸的陽火都撩撥硬了,于是欲念橫生,滿腔邪火壓都壓不住,此時被她這般一問,他目光都不知往哪邊放才好,喉嚨清了又清才勉強擠出聲音——

「管著此處官驛的老驛丞有妻子同住,我昨兒個已請那位夫人幫忙張羅你的衣物,且都送來了,姜老板隨時可以穿上。」

姜守歲咧嘴一笑,嘆氣。「阿舒都敢大著膽子月兌光我的衣裳,卻不敢一件件仔細替我換上嗎?」

一抹熟悉卻也異樣的感覺掠過心田,路望舒忽覺眼前女子好似恢復了上一世的本性,又開始沒臉沒皮、不管不顧地玩弄起他來。

這樣是否能夠說明,她願意再給兩人一次機會,給這一世一個圓滿的可能?

他氣息粗重,悸動不已,反守為攻傾身靠近。

他靠得那樣近,張嘴輕咬她的下唇,低柔嗓音無比誘人,「本督說了,要伺候你到底,姜老板不想赤身嗎?那好,咱們就從貼身衣物開始,褻衣、小褲、中衣、襯裙、羅襪……本督都會一一幫你穿上,調好衣帶,系好衣結,還要好一番梳妝打扮,把姜老板妝點得像個供人私藏的漂亮布女圭女圭那樣,可好?」

哇啊啊——哇啊啊啊——

姜守歲內心放聲尖叫,耳朵熱紅,臉蛋爆紅,全身肌膚都紅了!

督公大人絕對是「孺子可教也」,竟然學會反擊,把她對他慣使了的撩撥手法反饋回來,竟殺得她招架不住。

她臉上藏不住羞澀,手一抬便捂住他的嘴,耍賴般輕嚷,「我肚子好餓好餓,嗷嗷待哺中,請好心的督公大人行行好,賞口飯吃吧拜托!」

人不要臉了,把臉面全豁出去,當真就天下無敵。

在路望舒面前,姜守歲一向不要臉到底,以前幾世皆是那樣的心情,傻傻將真心托付,

重回這一世後,她以為自己看透了,可幾番兜轉抵拒,卻依然扛不住心之所向。

她走回老路子,一條即便過程曲折多舛、最終仍是要通向他內心的路。

但一切又是那樣不同,她在時光長河中埋下的情種終于開花,也許真有修成正果的可這一日原就起晚了,姜守歲穿上成套的干淨衣裳一頓漱洗後,其實已近午時。

當真是饑腸轆轆,她不清楚官驛原本提供的膳食內容為何,但如今來了督公大人這尊活閻王,驛丞不可能不盡心討好,如此一來,大魚大肉各式珍髓佳肴跑不掉,所以當有一盅清香白粥安安靜靜端到她面前,配上幾色醬菜再攤上一顆醬香煎蛋,姜守歲只覺得感動到都要流淚。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她喝粥吃菜配著眼前美美的男人,心緒輕松,肩後未癒的傷口、體內殘存的毒都算不上什麼了。

陪她一起清淡飲食的督公大人在她眸底覷見火苗,俊顏又染紅雲,但絕對沒有不願意讓她看,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很喜歡她促狹且迷戀的眸光。

填飽肚皮後,姜守歲被安置到馬車上,那是一輛雙轡的大馬車,外表看著樸實無華卻十分堅固,車廂里堆放好幾顆軟枕,幾個固定住的屜匣一拉開,里頭備著滿滿的果脯和茶點小食。

今日一向逞強的督公大人沒有騎馬,而是隨她一起乘坐馬車,這一點讓姜守歲感到心安心喜。

她知道甄栩伏法一事已百里加急快馬往帝都傳送消息,她獲救之事也同時傳回一段香酒坊,他身邊的錦衣衛少去大半,想來有一小部分人馬是趕在前頭安排事宜,另外一批人馬則趕回帝都執行他的密令。

甄栩一死,太後一黨無不人人自危,朝堂勢力將重新分配,路望舒處在這風口浪尖上不得不步步為營,但此時此刻倚坐車窗邊的督公大人顯得如此安詳,清亮亮的日光穿透薄紗簾子大把灑進,染出他半身明媚,他垂目閱卷,神情莊重,恍惚間都要把他錯看成一尊觀音神像。

他超然出塵的姿態讓她略覺驚慌,有一種又要與他疏離之感,不禁從軟枕堆里坐起,懷里還摟著一顆,車輪子轆轆滾動著,她開了口,打破那規律聲響——

「你說你上一世就認輸了。」

路望舒哪里看得下什麼書卷,不過是等著她休息好了,願意對他說出心里話,此際她突然開口,他握住書卷的手陡緊,差點把紙頁捏成一堆齎粉。

姜守歲又道︰「你還說,要把自個兒的一切獻出來,不顧臉面沒有矜持,不管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都會獻給……獻給那個讓你認輸的女子。」

路望舒五指虛握成拳,抵在唇上清咳了兩聲,一會兒才道︰「那女子是你……從來只有你。」聲音盡管鎮定,頰面上的紅暈騙不了人。

姜守歲輕應一聲,一指下意識輕箍著枕面上的繡花,嗓音略幽沉,慢悠悠道︰「你那晚跑來,不由分說丟出那些話,說完就又跑掉,害我苦惱了好些天。」

「我很抱歉。」他很快認錯。

「阿舒才不覺抱歉。你就是要我苦惱,要我一直去想。」杏眸眨了眨,直望著他。

路望舒無法否認,嘴角卻淺淺起了笑紋。「我確實抱歉,但我也確實要你一直去想。你若對我無感,不覺苦惱,那我真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壞人……」她嘟囔了聲,臉蛋往軟枕里埋。

她听到衣袍摩挲的聲音,待她抬起頭來,路望舒已從車廂斜對角挪移到她身邊,兩人相隔不到半臂距離。

「我本就是壞人,是姜老板這麼傻,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我,你都把我惹了,再想撒手不理如何可以?」他眼神深邃,又想蠱惑誰似的。「以前你追求我,如今我糾纏你,剛好而已,姜老板自個兒能想通最好,如果一直沒想通也無妨,總歸本督沒想放過你。」

這話分明無賴至極,卻被他好听的嗓音說得像情話,姜守歲簡直哭笑不得,瞪著他。

「我一直知道的……」她抿抿唇,調整呼吸。「知道以往你裹足不前是因為什麼,知道你不想耽誤我,你以為女子的一生幸福是嫁人生子,與丈夫和和美美過日子,養育自己的親生孩兒,但那樣的活法你沒辦法給我,而我要的也不是那些……」

「唔,不對,應該說,我是想要那些的,與丈夫共享魚水之歡、  鶼鰈情深,養著親生孩兒陪他們一日日健壯長大,老了有他們來承歡膝下,但我的命中偏偏遇見你,因為有你這個人,便把我所有想望全擠了下去,在我心中,你位在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凌駕一切,命中若然有你,一切便已足矣,哪里還會在乎你是何種身分?身軀是健全抑或殘缺?」

似乎一口氣說得太多,她再次抿唇,暗暗吞咽著唾沫。

緩緩神,她看開了般徐徐吁出一口氣,語氣仍幽幽。「……嗯,我也是知道的,心里清楚得很,因這整件事而對你生氣似乎不太恰當,不應該把一團怒火全砸到你身上,但……就是好氣,好氣你。」

「姜老板怒火沖天,氣到再不想理會本督,所以重來的這一世干脆裝作不相識,想來個眼不見為淨,是吧?」問句帶著調侃意味,但問這話的人其實心潮涌動不休,正因她的坦誠讓他魂與體俱顫。

他探出大手覆在她腦門兒上輕輕揉弄,是安撫亦是求饒,無聲且卑微地求著,哪怕是她回眸一瞥的憐憫,亦是無與倫比的珍貴。這一邊,姜守歲靦腆地低應一聲,再度把臉埋進軟枕里。

但是啊,都怪他的手勁撫得她頭頂心熱呼呼,連心頭都跟著發軟,終令她把持不住。

她揚起鵝蛋臉對著他,一古腦兒把心底話全數道出,「那一天帶著大志從燒窯廠回來,驢車還在半途上趕著,那時候我就想好了,我要痛痛快快浴洗一番,吃一頓飽飯再睡上一頓飽覺,隔天天一亮就要沖去錦衣衛宮外處嚷嚷著尋你……後來出了事,沒能見到你,那幾天被人帶走,越走越遠,我其實心里很怕,怕什麼話都來不及答覆你,自個兒就不見了,若然那樣,你會傷心難過,會百思不得其解,就如同我曾經經歷的那樣,你說你在上一世就認輸了、後悔了,可最終什麼話都沒有留給我,等我得知消息時,你早就不見了,連尸身都不知被拋到何處,我再也尋不到你……」

一道黑影驟然貼近,姜守歲發現自己被督公大人緊緊摟住。

路望舒單膝跪著,把軟軟坐著的她擁在懷里,避開她肩後的傷處,他垂首將俊臉埋入她的雲發中,亦埋在她柔女敕的頸後。

「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他閉目吐息,背脊隱隱發顫,此時此刻才約略懂得她的心境,原來他那樣離世,無端端中計身死,留給她的只有傷心難過。

「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是我的錯。」他湊在她耳畔不斷低語。

男人的心音強而有力,鼓諜般跳動著,姜守歲細細听取,唇角悄悄揚笑。

她斂眉思索,忽而低柔道︰「阿舒,不管對與錯,都不管了,我還是只想跟你在一塊兒,跟你這個人、這樣的一個人,要好在一塊兒。」

她想通了,幾世都沒能追求到他,這一次換他來死纏爛打,如此,兩人的命輪何嘗不是大大改變了,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好。你都說什麼都……都好的……」路望舒很快答話,尾音微抖,彷佛心緒激切高昂難以自制,他收攏雙臂,鼻與唇無比愛憐般蹭著她豐厚的秀發以及發絲下的粉女敕頸膚。

姜守歲偎著他垂眸笑了。

當她想通,過了自己設下的那道坎兒,一顆心便也輕盈自在起來,雖說往後還不知會起什麼變化,這一次能得督公大人同行,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終于可以擁有一段戀情,是彼此愛慕著,而不再是以往的一廂情願。

她要跟她的戀人一塊兒做很多事,例如相約黃昏後啦,又或者夜半三更等他翻牆來幽會,再或者牽牽手、交頸相擁、親親嘴……噢,等等!老天啊,隨便回想一下,那些親親抱抱的事兒,她好像已跟他做了好多回——如同此刻。

越想越害羞,但實不想他放開自己,督公大人卻突然放開她。她還有點暈乎乎的不知發生何事,眸光一抬,就見男人正襟跪坐在她面前。

他的五官看起來是那樣嚴肅,但臉頰白里透紅,尤其兩邊額骨紅得格外明顯,那一雙鳳目炯炯有神,目光瞬也不瞬與她的視線相餃接,好似有無比重要的事欲談,讓她心髒也隨之怦怦飛跳,呼吸急促。

「姜老板……呃不……我是說咳、咳咳——」驀地喉音一哽,路望舒一時氣息不順,竟被自個兒的口水嗆到,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重新穩下。

「守、守歲……」他頭一回試著喚她的名兒,本就泛赭的俊顏一下子爆紅,眼神很不好意思般蕩開了,但後來還是很努力地調回來,抿抿薄唇再次低喚。「守歲……守歲……」喚上癮般,變著法子親昵再喚。「歲兒……」

姜守歲瞪著他,有些呼吸不順暢,跟著把袖子撩高,半只果臂抵到他眼前。

路望舒瞅著姑娘家半截藕臂泛起一粒粒雞皮疙瘩,他鳳目越瞪越圓,不知他大爺的笑穴到底是被何物擊中,在靜默幾息後,他竟然「噗哧」一聲泄出笑意,因沒能壓下那股子氣,隨即而來便是成串的琳瑯笑音。

「哈哈……哈哈哈……本督知道了,原來能惹得姜老板顫巍巍的,只需簡單一聲喚。」

他笑到美目滲淚,拉著她的手又喚。「歲兒。」

姜守歲一開始只覺渾身不自在,腳底發癢般扭著十根腳指頭。

「歲兒啊——」督公大人越喚越自然,尾音還順順上揚,根本有意鬧她。

被喚到五髒六腑都狠狠抖了個遍,姜守歲干脆豁出去般坦然受著,最終忍俊不住地跟著笑,禮尚往來回了他一聲。「阿舒啊……」

瞧啊,不是只有他會卷揚尾音,她也能喚得人骨軟筋酥,也能鬧得他滿臉通紅。

突然——

「歲兒,我要求親。」笑意猶在眼尾唇角,男人表情一轉認真,語氣低柔且鄭重,「我想求娶你。你若肯嫁,我會把所有的所有都給你,你想要什麼就告訴我,我都弄來給你,我會護著你,再不會讓誰欺負你,我會待你很好很好,千般萬般的好,永遠只有你……你、那個……所以……歲兒可願嫁我為妻?」

出什麼事了?

轉折來得太快,姜守歲怎麼也沒料到督公大人會驟然使上這招!

這是……被求娶了呢。

她心上有人,那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朝她迎來,她才想著要好好談一段戀情,心里因期待而甜滋滋,那男人卻來了個大躍進,使的完全是「既是有情人就用不著羅嗦,直接成眷屬方為正理」的路數。

她思緒有點亂,神情有些茫然,但拉著她柔黃的手,她能清楚察覺到那只手五指微顫,指月復略涼。

都說十指連心,他的心想必亦不安地顫抖,靜候著她的答覆。

一時間心疼涌上,她對待他永遠柔情蕩漾,總舍不得見他失意難過,更不願他多受折磨,于是她回握他的指,牢牢握在手心里,臻首用力一點,臉紅紅答話——

「我嫁阿舒。」

男人一開始沒能反應過來,一臉憨然樣兒,等到腦子能使動了,鳳目陡然燦亮。

「好!」飛眉揚睫,喜色外顯。

「但是——」姜守歲驀地來個轉折。「我這兒有一件事要說清楚,督公大人得仔細斟酌了,如果……如果你不肯允諾,那咱倆就到此為止。」

姜老板突然放狠話,只是紅著臉威脅人,殺傷力實在有夠不足。

「你說。我都听著。」路望舒盡管語氣沉穩,卻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守歲挺了挺秀背,略抬高下巴,盡量擺出氣勢。「往後不管發生任何事,督公大人都不可再對我強施攝魂術……阿舒總想著操控別人,要別人听你的話行事,那些我沒法子管,但你不能那樣對我,我跟你……我們是再親密不過的一對兒,你要坦率待我,我也真誠對你,如此方為夫妻之道……你、你笑什麼?」

男人臉上笑意盈盈,白牙都露出來見人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傾身將她抱住,嗅著她發間與膚上的溫暖氣味,良久才道︰「我笑,是因為你肯跟我好。往後,我都听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向西,你不讓我做的事,我絕對不做,你要我站好我就站好,要我下跪我便下跪,全都听你的。」

姜守歲不禁笑出,輕推他胸膛一把,揚睫瞪人。「我要阿舒下跪作甚?」

「我若不夠好,做得不對了,就這樣罰我。」他原就跪著,此際更是跪得直挺挺,擁她入懷的雙手改而乖乖放在大腿上,等著听訓一般。

他眼神認真,不帶半分玩笑,真是把自個兒交到她手里了。

姜守歲只覺心中軟得彷佛塌陷了一塊,這一次換她傾身向前,軟軟掌心捧著他的臉,吐氣如蘭道︰「可我想這樣罰你啊。」

她張嘴去咬他的唇瓣,輕咬細磨,重重吮吻,吻得一向冷酷的督公大人哼哼唧唧的,被罰得非常受用。



關于追捕甄栩一案的過程與結果,路望舒已鉅細靡遺寫了份奏折,並遣手下快馬加鞭將加密的折子送進帝都,呈至聖上面前。

盛朝講究「孝」為本,盡管甄太後並非弘定帝之生母,垂簾听政時期更是與帝爭權,但少年皇帝之前看在甄氏身為他名義上的母後,在甄栩通敵謀害朝廷命官一案上,對甄氏一族網開一面,即便下令抄家也未波及到全族。

但行刑之際甄栩順利逃月兌,豢養的死士們大鬧法場,當日現場除了執法的官兵死傷慘重外,更有不少看熱鬧的百姓無辜受害,可謂罪上加罪。

如禍首已被就地正法,少年皇帝是否就此氣消,一切還難說。

若天子怒火難熄,但憑甄太後這位「母後」的面子,怕也保全不了甄氏全族。

看來,盛朝大族之一的永州甄氏也該敗落,百姓們又有新鮮事作為談資,然而這些事已都不關路望舒什麼事了。

甄氏慘敗,他除去心頭大患,替自己亦是替少年皇帝解憂,既是掃除了障礙,接下來朝野可以有一番新氣象,端看帝王如何成長茁壯。

至于他這位督公大人,他權也掌過,錢財也得了,如今什麼都不貪只貪美人,貪他心尖兒上的那一個美人。

姜守歲被帶回帝都時,體內毒素早都根除,右後肩的傷口也已生出一層薄薄的痂來,路望舒直接將人送回一段香酒坊。

先前雖有錦衣衛前來知會報平安,說是姜老板已被督公大人救下,一段香的大伙兒仍是見到姜守歲平安無事返家了,高懸的心才當真歸回原處。

酒坊門口立時掛上長長的兩串鞭炮,吆喝著點火,劈里啪啦沖天亂響的鞭炮聲一解沉悶,然後為慶賀自家老板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一段香全鋪頭的酒買一送一,售完為止。

「……姜姊其實沒被劫走吧?」大志傻望著瞬間擠滿鋪頭的買酒客,一手搔著腦袋瓜。

「你該不會故意搞失蹤,然後再借『平安歸來」這個由頭大作文章吧?噢……」

說到這,大志的腦門挨了姜守歲一記栗爆。

「你當日險些沒命,咱被劫走還能有假嗎?」她笑罵。

「可你一回來,茶還沒喝上一口呢,就吆喝著趕著作買賣……」

姜守歲仍笑著,把少年拖到顧客們瞧不見的角落,壓低嗓音道︰「我不在的這幾日,估計鋪頭的生意定然受影響了,如今我這個老板平安歸來,當然要扯著大旗昭告帝都百姓啊,是吧?咱們趁此機會把鋪頭的陳酒盡數出清,趕明兒個選個好日子,幾款釀酒師父們新嘗試的好酒一同上市,我本還煩惱著該怎麼推咱們的新品,未料機會自個兒送上門,咱們一段香就來圖個鳳凰涅盤,強勢歸來,如何?」

大志黝黑的臉龐依舊憨憨,嘴微張,口水要流不流的,一會兒才見眼珠子轉動。

「……姊,是說,你悄悄說無妨,其實你真沒被劫走,是吧?」

少年的額頭又被重重彈了一記。

夜深月明,一段香不管是前頭鋪子或是後頭酒坊皆安靜下來。

酒坊後的幾處小院落住著店里的幾位酒師父、管事和伙計們,此時也沒了閑聊聲響,應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當姜守歲發現督公大人又來杵在前庭那棵老梅樹下時,欣喜之情明顯多過訝異,她沒想到他今夜會來。

她知道的,白日他送她回一段香,緊接著就回宮中覆命,少年皇帝視他為左膀右臂,即使有密折先行送回,對于前左相甄栩之死以及其殘存勢力等事情真相,弘定帝為求心安,定是要將人召去親自盤問一番。

他應該累了,卻未歇下,而她與他分開不過才五、六個時辰,卻是想他了。

「我沒施術,僅敲了門。」路望舒很快解釋。「今夜負責看門的是大志。」

她家大志會乖乖讓路情有可原,根本是把督公大人當成自己人。

姜守歲但笑不語,過去便拉起他一只手,一拉將他拉進閨房里。

房中僅留一盞燭火,如此也足夠了,她推他坐在榻上,自個兒則鑽進後頭小室端來一盆子冒白煙的熱水,俐落地絞了條熱巾子讓他淨面拭手,跟著矮來為他月兌靴卸襪。她感覺得出他有些僵硬,遂蹲在他腿邊揚首瞧他,以眼神詢問。

路望舒自是懂得她的疑惑,靦腆牽唇,嗓音幽然如夢,「上一世加上這一世,本督服侍別人慣了,而今自己是被別人服侍的那個,想來是有些不習慣。」

她推了他大腿一把,半嗔半笑。「對督公大人而言,我是別人嗎?」

他心一震,面上輕紅,火光再稀微仍能染亮那雙鳳目,他搖搖頭。「歲兒不是別人,是……是我的妻子。」

她巧笑嫣然,賞給了他一個「哼,這還差不多」的表情。

然後她垂下小腦袋瓜繼續忙碌,幫他卷高兩條褲管,再把男人漂亮的大腳丫子擱進調好水溫的熱水盆子里,她听到他放松般沉沉吁出一口氣,心微微疼,唇角輕翹起。

「累極了是吧?」她十指探進熱水中揉捏著他的大腳,在幾個腳板和腳底的穴位上反覆按壓,邊按邊道︰「等會兒還得再瞧瞧你肩上的窟窿,我這里有上好的外傷藥,是從清泉谷帶出來的,一會兒給你裹上。」

她忙碌的小手突然被扣住。

這會兒換她抬頭去看他詢問的眼光,亦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笑道︰「我右後肩是被喂毒的暗器所傷,如今毒已解,傷口並不深,都結痂了,已能活動自如,而你的肩傷可比我嚴重得多,只好委屈督公大人乖乖讓我上藥。」

听「委屈」和「乖乖」二詞她故意加重音,見她笑容燦爛,甚至笑得有點兒可惡,他就覺得她那模樣著實可愛。

路望舒再難隱忍,一把將她拽進自己懷里,牢牢摟住。

歪著身子坐在男人大腿上,姜守歲勉強舉著濕淋淋的雙手,後來干脆不管了,直接拿他身上的衣衫當成拭手巾,一邊擦干雙手一邊回抱他。

「我是說了什麼,竟讓督公大人感動若此?」她的話略帶玩笑意味。

「守歲……」

心上人突如其來一聲喚,喚得姜守歲心頭陡凜,頭皮都有些發麻了。

「怎麼了?你想說什……」她欲抬頭看他,腦袋瓜卻被大掌按住,于是她听到他的心音,跳得確實過急了些,不似尋常的他。

她溫馴依偎,沒再出聲催他,而在靜默片刻後,他終于開口——

「歲兒,我想真正娶你為妻,想給你置辦一個隆重的婚禮,但目前的我……辦不到。你等我,好嗎?至多就兩年,等我把該辦的事都辦妥,再無後顧之憂,屆時你跟我一塊兒離開,又或者我隨你走,到哪里都不是問題,想有什麼樣的活法都可以,好嗎?歲兒,好嗎?」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5:23

第十三章 金屋藏督公

她知道他內心多有斟酌,胸中自有見地。

百姓們眼中的他是行事狠戾、不留情面的路閻王,清流一派的官員們都道督公大人是貪權貪錢、試圖一手遮天的權宦,但是她看著他一世又一世,再如何眼拙亦能瞧出丁點端倪,他所求其實簡單,不過是個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入宮當太監,這座皇城便成了他安身之地,命既如此,也要奮力博一個花開富貴,所以他逮住每個機會往上爬,終掙得一點地位。

外戚霸皇權,少年皇帝倚仗他的手段與智謀,他亦願意成為帝王手中的利刃,為其披荊斬棘、拓開一條通天大道。

他幾世的命輪皆停頓在甄栩引發的那一場宮變中,但這一世局勢大大扭轉,如今甄栩已死,永州甄氏家道一落千丈,孫輩之後三代不得科舉,他拔除了眼中釘、肉中刺,該是最意氣風發之時,心中卻仍有牽掛。

他想做的哪里是宮中暗斗、朝野之爭!

國勢羸弱,少年皇帝與一干股肱純臣欲推行新政、廢除陋制,因當中利益糾葛,屢屢遭以左相甄栩為首的太後一黨所阻撓,而今禍首已除,皇權實歸帝王一人之手,少年皇帝自可大展拳腳,無論是新政的改革、推動跟落實,督公大人仍要做帝王手中之劍,掃除一切阻礙,直到這波新浪潮遍及整個大盛,蔓延至王朝每個角落。

她覺得,不管哪一世的他,雖都是當朝大權宦無誤,內心卻也燃燒著士大夫的魂,能明爭暗斗,亦要繼絕存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類的。

當她把內心想法老實說給他听時,督公大人直接臉紅給她看,他那神態是前所未見的靦腆,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似的,連眼神都不敢與她接觸。

「本督不是什麼勞什子士大夫,心胸沒那麼大,之所以琢磨皇上的新政,僅是為了往後日子能過得更好一些。」

最後他語氣略僵硬地解釋,目光仍在游移,直到她霸氣地捧住他的臉,湊上去一通亂親,他才輕沉笑出,任她攻城掠地、為所欲為。

他想娶她為妻,想給她一個隆重婚禮,但也要她再給他兩年時間。

其實有無婚禮她並不太在意,兩人能在一塊兒便好。

然後某一日的晚膳時候,督公大人突然不請自來,那神情與姿態無比自然,好像在外頭公干了一整日終于返家,他自然而然挨在酒坊女老板的身邊落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桌家常菜吃得甚香。

一段香的大伙兒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後來見怪不怪,又到後來幾個膽大的老師父還會調侃兩句,問督公大人要蹭飯的銀錢。

酒坊上下一票人等漸漸習慣路閻王的存在,常是見他上門,問都不問來由,直接指出姜守歲身所何在,讓他自個兒找去。

就這樣,在大伙兒眼里,自家女老板與督公大人成了一對兒,有人不甚在意,覺得當事者的兩人處得來便好,有人則為女兒家長吁短嘆,惋惜不已——

「你這眼楮明明生得又清又亮,怎就瞧上那一號人物?算算有多久?都跟他耗上快兩年有了吧?」元家嫂子得知督公大人的馬車又來接人,來到姜守歲房里邊哺乳娃兒邊碎念。

「沒跟他耗,我是跟他要好了,如同嫂子你跟著我元家大哥那般要好。」姜守歲剛沐洗好換上一套清雅春衫,但似乎再怎麼洗,發上、膚上總有淡淡酒粕香氣,已然成了她的體香。

聞言,元嫂子「呸」了好大一聲,懷里吮著乳汁的小娃兒竟被逗樂,呵呵樂笑,姜守歲沒能忍住也跟著笑出聲。

元家嫂子開罵,「他要是個真男人,你跟他要好那沒話說,他胯間那二兩子肉都不知風干成什麼鬼樣,你跟著他那是自毀一輩子幸福。你別嫌咱煩,別嫌咱嘮叨,咱們女人終歸要嫁人,嫁個好丈夫,生幾個娃兒,如此才完整啊!」

姜守歲並不生氣,也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被叨念慣了,不知覺間已養成右耳進、左耳出的本領。

「會的會的,遲早要嫁人啊,也想生個像小苗兒這般可愛的娃兒。」她離開鏡台前,挨在少婦身邊看小娃兒吃奶,眼前景象無比令人著迷。

在重回這一世之前,她不會想太多,畢竟在追求督公大人的這一路上,她追得跌跌撞撞落得滿身狼狽,哪里還有余裕去考量其他事物。

她只想著與他相伴,能不能到老都無所謂。

但如今她的心思有所轉變,因為他改變了自身的命運,讓她對將來的日子多了更多憧憬,不僅僅相伴著走下去,也許也能孕育新的生命,她可以是男人的妻子,也可以是孩子的娘親。

「好好長大呀,姨姨好想再跟小苗兒亂聊。」她呢喃般低語,僅自個兒听見,探指勾著女娃兒偏黃的卷卷發。

這一邊,元家嫂子一听她松口說要嫁人生子,兩眼都發亮了,收攏襟口後幫飽食的孩子拍背順氣,邊道︰「那好。你就趁早跟那位督公大人說清楚,早早斷了這段孽緣,你都快滿二十二歲,女子的青春年華不能這樣浪費,你跟督公之間有個了結,咱這兒立時能給你介紹好兒郎,嫁人生子不耽誤。」

姜守歲坐在那兒咧嘴傻笑。

元嫂子拍了她臂膀一記。「怎不答話?到底听見沒有?」

「唔……听是听見了,但是嫂子,我離不開他怎麼辦?」她兩手無奈一攤。

「你離不開——」元嫂子被氣得喘息聲都響了。「你離不開他怎麼生孩子?難不成跟他在一塊兒還能把肚子搞大嗎?」

「唔……那也難說。」話含在嘴里嘟噥。

「想說什麼?說大聲點兒!你、你這個沒用的!」元嫂子兩指一掐,打算狠狠搏下去。

姜守歲哈哈大笑趕緊跳開,往外頭逃跑,邊逃還不忘臉皮很厚地回頭交代,「嫂子,我會情郎去啦,今晚九成九會宿在外邊,不用替我等門,幾位老主顧的訂單全都跑完,今兒個若有新單子進來,就請元大哥幫忙頂著先,然後幫我跟小苗兒說一聲,明兒個見呀!」

她跑得甚快,元嫂子的嚷嚷聲很快被拋在身後。

按慣例,一出後院小門,一輛堅固樸實的馬車候在那兒,瘦小的車夫大叔與一名矮壯僕婦皆是熟面孔,見到她後恭敬行禮,隨後請她上馬車,僕婦跟在她後頭進了車廂,待兩人坐定,馬車才動起。

矮壯僕婦指指角落小櫃,比出「吃」和「喝」兩個動作,姜守歲馬上意會過來,笑問︰「是督公大人又讓人備上吃食和茶飲嗎?我來瞧瞧都買了什麼東西。」

說著,拉開小屜,一顆顆作工精致的茶果整齊擺放,再打開另一邊的屜櫃,一壺茶擱在暖籠內保溫,茶香頗濃。

僕婦見她都瞧見了,遂咧嘴一笑,跟著低頭將藏在袖內的鋼鏢暗器取出,細心擦拭起來。

與路望舒在一塊兒都快兩年,尋常時候他會來一段香蹭食,在她的院落內小憩,但從未過夜,有時他們會如今日這般,她事先得到知會,他則遣人來接,不是接她去他位在帝都的大宅,而是一路出城,將她送至城郊十里外、清溪畔邊的一處小別業。

那處宅第內共十來名僕婢,全是聾啞之人,她曾提心吊膽地問過路望舒當中原由,結果把督公大人惹惱——

「莫非姜老板以為是本督下的重手?故意把人弄啞弄聾了,再將他們拘在這兒為我作牛作馬?」

他語調有夠陰陽怪氣,她也沒想粉飾太平,坦率點頭,把督公大人嗆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倘若真是本督故意為之呢?姜老板作何感想?」硬要問。

她老實答道︰「會覺得……你也太無良。」

他一張俊臉氣到漲紅。「本督就是無良,你待如何?」

她繼續很老實地嘆氣。「誰讓我偏偏看中了你的美色,欲罷不能,還能如何?」

然後督公大人就郁郁寡歡了,憂郁到只差沒縮在角落畫圈圈。

總之就是很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後來是她越想越覺得對不住他,模模鼻子乖乖蹭到他身邊,他不理人,她就一直蹭一直蹭,蹭到他繃不住為止。

她蹭在他耳邊低柔說︰「我說過的,會坦率待你,也要你真誠相待,我心中有疑惑當然要問個清楚明白,才不要藏著掖著、無端猜忌……阿舒,我都想好了,倘若你真無良到底,大不了我就陪著你,死後陪你下十八層地獄,跟你一塊兒受苦受罰,我也甘之如飴。」

不知道哪一句話惹到他,他竟然掉淚給她看,惹得她也跟著哭,想想實在是除了莫名其妙還是莫名其妙。

後來得到他的據實以告,才知小別業里的聾啞僕婢們是犯了事,很多是受家族拖累,被抄家後下了大獄,遭受酷刑時所受的傷害,而所謂的「犯了事」不少還是出自于政敵的構陷,這位政敵不是別人,恰恰是太後一黨之首——前左相大人甄栩。

這些年,路望舒在甄栩與太後一黨的眼皮子底下救出不少人,有些人選擇遠離帝都重新生活,有些則留在帝都近郊的小別業內,就為了親眼看一看甄栩以及永州甄氏的下場,矮壯僕婦與車夫大叔便是當中的兩位。

僕婦名為瑤娘,與車夫圖九實是一對夫妻,曾育有一兒,兩位皆識武,听說當年是某位高官家的門客。

後來那位高官遭甄栩一黨陷害,落了個抄家滅門的結局。

瑤娘與圖九當時受高官托孤,欲護著高官家的獨苗逃離帝都,未料夫妻倆雙雙落入甄栩豢養的死士們所設下的陷阱,高官家的獨苗死在眼前,連自個兒年僅十歲的親生兒子亦被當場勒斃。

而今仇人伏法,夫妻兩人心願得償,更將路望舒視為大恩人,在小別業安然度日的同時亦當起督公大人和姑娘家的「鵲橋」,往來接送兼護衛,十分低調且盡責。

「瑤娘你喝喝看,挺好喝啊。」姜守歲試過茶飲後,另外倒了杯茶遞到瑤娘面前,後者根本听不到她的聲音,卻被她送入眼簾的茶湯所吸引,于是徐徐抬頭,笑未離唇。

「來……」姜守歲招呼著,主動喂對方喝茶,而瑤娘也願意讓她喂飲,兩人相視而笑。

「如何?是不是挺好喝的?生津潤喉又止渴呢,是不?」

讀懂她的唇語,瑤娘贊同地點點頭,跟著再度垂首擦拭手中鋼鏢,可擦著擦著……似乎想到什麼,她略方的面容一抬,對著姜守歲比劃出一連串手勢。

相處也有一段時候了,姜守歲多少能看懂對方的意思,就著瑤娘俐落變換的手勢道︰「瑤娘是問,我既然跟他好在一塊兒,兩人年歲都老大不小,為何不抓緊時間……趕快生個孩子?」

怎麼今兒個一直被問到生孩子的事?

姜守歲暗暗苦笑,突然間臉色一變,驀地抓住僕婦的手,後者對著她疑惑地眨眨眼。

「瑤娘提到生孩子一事,還催著我跟他趕緊生孩子……其實早就知道他並非真太監?」

「他」指的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瑤娘瞧得懂她在緊張些什麼,又咧嘴一笑,跟著再次比手畫腳。

待姜守歲看明白了她的解釋之後,只覺一股子刺疼在心間漫開,有些氣息不順。

瑤娘說,從未見過督公大人生病,唯獨有一次感染風寒,病得頗重,還說那一日督公大人拖著病身來到郊外小別業時,正發著高燒,燒得滿面通紅,他倒下後昏了整整一日夜才張開眼楮。

圖九年輕時曾習過醫術,懂得一些醫理,那時候幫督公大人把脈診斷,便察覺到他的內息和體質絕無可能是太監之身。

他們夫妻倆知曉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此事督公大人後來亦是知道的,但彼此留了個底,雙方都沒想戳破。

姜守歲粗略地比著手勢,邊道︰「他當時病了,燒得昏昏沉沉,不能留在宮中養病,很可能會暴露他身上的秘密,他撐持著來到清溪畔的小別業,想來是頗信任瑤娘和圖九大叔的。」想著路望舒當時的處境,心都疼了,幸虧還有人能幫上忙。

這一邊,瑤娘雙眉微挑,點點頭,一只掌心拍拍胸口,表示自個兒確實挺值得信任,隨即又比出一個抱著女圭女圭輕搖的動作,指指姜守歲,再指指自己,最後食指抵在嘴上作出噤聲的舉動。

姜守歲笑道︰「瑤娘是說因為可以信賴,所以要我生女圭女圭,偷偷生出來,你誰都不告訴,你還要幫我帶女圭女圭,是嗎?」

瑤娘再次點頭,拍拍手腕,表示自己很會帶女圭女圭。

姜守歲拭掉眼角笑出的潤意,巧肩一垮,略夸張嘆氣,「老實說,是挺想生女圭女圭呀,無奈督公大人不配合,欸,所以還得請大伙兒再等等羅。」

馬車抵達清溪畔的小別業時,午後的春陽正暖,溪水潺潺間波光粼粼。

姜守歲熟門熟路踏進這座寧靜的宅子,過回廊,穿過月門,在主院落的寢屋內尋到似乎正犯著春困的督公大人。

男人應是剛沐浴過,雪白春衫微敞前襟,一頭烏溜溜的發恣意披散,長手長腳的他大剌剌躺在臨窗邊的羅漢榻上,真把自個兒躺出「個「大」字,一本被倒扣的藍皮書冊蓋在他胸前。

此際,和風與春光從窗外結伴而來,滿室是自然好聞的氣味兒,他五官輪廓與修長身形皆被瓖上淡淡的光,那些光點隨著他的呼吸起伏正隱隱約約跳動。

姜守歲輕巧走近,挨在榻邊落坐,先是把他胸前那本書冊收好擱一旁,跟著撩開俊面上的散發,無意間發現他鼻下、頰面與下顎浮出點點青髭,瞧著有些頹廢也格外吸引人。

忍不住探指去模,微微的粗糙感輕刮指月復,她抿唇笑了。

手徐徐往下繼續撫著,松敞的襟口方便她的小手游走,她模到他左肩上被刺穿的舊傷,遂拉開他的衣襟,俯身去吻那道傷疤,跟著就听到男人從喉間滾出的申吟。

姜守歲沒有費事去瞧他到底清醒與否,兩片唇憐惜地吻了他的舊傷後,沿著他的鎖骨和脖頸一路往上,最後落在他啟開的唇間。

她才將舌尖喂入,後頸已被一只大掌扣住並往下壓,男人的唇齒與熱舌往她小小的芳口中攻城掠地,吻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相濡以沫地纏綿了片刻,她伏在他胸前調息,好一會兒才撐起上身垂眸瞅著他,兩人臉上均是白里透深紅,兩頰紅撲撲。

「好像瘦了呢。」仔細端詳男人面容,她眉心微皺了皺,輕聲問道︰「是邊關兵力統合重整一事受阻礙了?」一直留心著朝野動向,她自是知道他近來為何事操勞,忙到他倆都已十多天未見上一面。

路望舒慵懶地搖搖頭,一把青絲被他搖得更散亂,笑起來能醉人。

「皇上的新政推行已近兩年,基石已然奠定,而今終能騰出手來好好整頓邊關軍務,不過是幾個自視甚高、倚老賣老的將軍,能順利疏通那很好,不能順利擺平的話也無妨,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都無事了。」他徐徐眨眸,左邊眼尾下的那顆小痣格外招人。

姜守歲低應一聲表示明白,眸光猶黏在他臉上。

下一刻,她傾身過去,將雙手分別撐在他頭的兩側,彷佛霸道地將他禁錮在兩臂之間,男人因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鳳目微瞠。

姜守歲慢條斯理道︰「督公大人,小女子突然記起一事,也想通了一事。」

「願聞其詳。」他擺出一臉誠摯,瞳底湛湛。

「如果沒記錯,這座清溪畔小別業的主人家應該是我吧?還記得督公大人當年為了追求小女子,連著好幾日上門送禮,最後還大手筆拿出三座宅第的地契相送,而這處小別業恰是其中一座,是吧?」

「那份地契不是在姜老板手中嗎?」路望舒淡然笑著。「既是給了你,自然就是你的。」

她樂了,笑顏如花,點點頭道︰「緣是如此。給了我就是我的,這座宅子的主人家是我,而督公大人也把自個兒給了我。」語氣,轉輕佻。「阿舒,嘿嘿,你來這兒,是被我金屋藏嬌了呢。」

她想通了,原來她才是有錢又有宅的「大老爺兒們」。

姜守歲的結論讓督公大人一時愣住,然後臉蛋和胸膛就遭輕薄了,被她模了好幾把也親了好幾下,把他眼尾下那顆小痣也都舌忝濕。

他低啞申吟,身體一下子變得火熱,于是反手一記回抱,將女子柔軟的身子不斷壓向自己,他一個翻身把嬌軟人兒困在底下,眼神深邃熾熱。

「歲兒想要的,我都願意給你,我的一切都給你。」寬額抵著她的眉心,起誓般喃喃言語,跟著貼上面頰不斷摩挲輕蹭,唇瓣滑過她的肌膚,渴欲渴情地親吻啃吮,似恨不得將她一口一口吞下。

姜守歲的粉頸被他淡布青髭的臉蹭得發癢,禁不住邊躲邊笑,小手輕捶他的肩頭和胸膛。「你啊你,等哪天真蓄起胡子來,定然是個落腮胡大漢,什麼斯文俊氣全沒了,信不信?」

「歲兒想看我蓄起胡子的模樣嗎?」他忽然問。

「想啊,可……你不能有胡子啊!」

「很快就能有了。」他嗓音低啞。

姜守歲聞言微愣,眸珠一溜,很快已反應過來。

她驟然捧起他的臉,推開些微距離想看清楚他的表情。「……阿舒莫不是辦完該辦的事了?可以不再當這個督公大人了?」

他的回答是一記生猛的深吻。

姜守歲的唇舌都被吻疼了,但是他近似默認的答覆讓她一顆心怦怦促跳,便覺得什麼疼都算不上疼,只想與他親近再親近,而很顯然的,某位大爺與她有同樣想法。

他的吻從燎原大火一般轉為涓涓細水,灑遍她的臉蛋與頸子下出來的肌膚,大掌安撫地在她頸側游移,漸漸往下探進她春衫的襟口,扯松層層矜持的束縛,掌心親昵貼著清肌,握住一邊盈盈的椒/ru。

「阿舒……」姜守歲低低喚著,氣息彷佛都吐進男人唇齒間。

他們倆在一塊兒也快兩年,男女間的親密之舉沒少做過,但一直有所克制,從未真正做個徹底,問題在于他。

他很堅持不能讓她有孕,擔心她一旦懷上孩子,未婚生子會引來非議。

她願意跟著他、等著他已是極其寵他,他也得為她著想才好。

就算找個隱密地方將她藏起來偷偷產子對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兒,可他過不了心中那道坎兒,不願她苦惱,也不願自個兒的骨血尚未出世就得承受這般委屈。

至于姜守歲,她對「未婚懷孕」這件事並不覺苦惱,只是她想生孩子也得督公大人願意配合。

他每每來親近,撩撥得彼此熱情如火,她在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深宮中流傳的手段之下還能嘗到銷魂滋味,反觀他就痛苦了,最後不是死摟著她劇烈顫抖,要不就是難受到得浸泡在冷水桶中降溫。

但今日的感覺很不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堅定,手勁毫無遲疑,落在她唇上、膚上的吻帶著佔有氣息,像是揭掉某道封印,一切的和渴求噴泄而出,再不必壓抑。

她突然被他攔腰抱起,離開窗邊的羅漢榻,直直走往被一片輕紗垂簾隔出的內間。

身子重新落在榻上,是一張比羅漢榻更為寬敞的軟榻,午後的日陽從敞開的窗照進,迤周到內間這兒已化成旖旎的光暈,讓兩具貼近的身軀變得朦朧而美麗。

……

「歲兒……」他出聲,低啞喚著她。

姜守歲此際想應聲,卻是淚如泉涌,一雙杏眸迷蒙眨動。

「別怕。」他嗓音更為低柔,低頭吻著她的眼楮,吻去淚水。

他們總算走到這里來了。

她對他搖搖頭,並不害怕的,只是幾番心緒層層疊疊交纏。

是真的、真的在一起了。

幾世牽扯,感情太深,無法用言語表達,僅能這般相擁,深入對方血肉,宛如佔有對方的魂魄,這種感覺充滿難以言喻的親昵,彷佛天上地下覓歸處,永遠為那一人而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5:43

第十四章 余生跟你走

半個月後——

西關,不知山連峰的某座山頭,錦衣衛的馬隊一行約二十人快馬疾馳在蜿蜒的山道上,打算趁著落雨前下山。

但來不及,老天爺變臉比什麼都快,潮濕的風撲面而來,一下子大雨便傾盆而下。遠天電閃雷鳴,一道道光束劈開混沌天際,雷聲雨聲轟隆隆作響。

突然,遠在天邊的雷電毫無預警逼近,似雷公電母現真身,接運三道電光劈落,兩道追在錦衣衛馬隊身後,第三道直接劈在最前頭。

領著馬隊疾馳下山的正是官拜一品的總領事提督太監路閻王本尊,此際一道雷電直落前頭,傳出人聲吆喝與馬匹淒厲嘶鳴,待視線稍定,領隊的一人一馬竟失去蹤影,山道緊臨深崖的這一邊乍然出現一個大窟窿,即使下著大雨亦能瞧見騰騰白煙,顯然是遭雷擊所致。

「督公大人呢?」

「大人不是在最前頭嗎?沒瞧見嗎?」

「沒啊!大人突然不見了,電光劈下來,雷聲大響,再去看就不見了呀!」

忽逢巨變,錦衣衛們紛紛扯住韁繩,透過雨幕面面相覷,胯下的坐騎躁動得不住踱步,馬背上的眾人也快瘋掉。

終于有人理解過來後扯嗓大叫,「大人這是連人帶馬被雷電擊落山崖了呀!快想法子下去救啊!」

原本井然有序的錦衣衛們突然間群龍無首,在大雨傾盆的山道上變成一群無頭蒼蠅兼熱鍋上的螞蟻,非常之混亂——因為督公大人遭雷劈,不見了。



足足有二十雙錦衣衛的眼楮可以證明,路望舒確實是在山道上突然消失蹤影。

當時雨那樣大,雷鳴大響,電光無比閃亮,不知山的山路一邊貼著山壁另一邊便是深谷斷崖,谷底終年彌漫濃霧深不可測,別說救援了,就是想尋獲路望舒的尸首都是天大難題。

噩耗快馬加鞭傳回帝都皇城、傳進弘定帝的耳中時已過去整整三日,之後連著幾日皆有消息傳送回來,結果全無進展。

弘定帝不得不面對眼前事實——向來是他手中利刃,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的路望舒,當真身死,不可能再活著回來覆命,所幸如今的朝局諸事已奠下基礎,少了他路閻王這一號狠角色,影響不至于太大。

就在朝野大小官宦與帝都百姓們對于督公大人之死一事,有人感慨有人稱奇、有人額手稱慶有人唏噓不已之際,一輛雙轡馬車在這初夏時分從一段香酒坊出發。

坐在車廂前頭負責趕馬的人兒一身夏衫舒爽輕盈,飄飄的裙襦彰顯出飛揚心情,定楮一瞧,竟是酒坊女老板本人,趕著馬車出帝都城門,一路揚長而去。

「這是擺月兌了路閻王的糾纏,開心得不得了吧!」

「您老兒說得在理,咱要是她啊,一听聞路閻王遇難身亡也要歡欣鼓舞。」略頓,此人又道︰「說個大實話,咱對督公大人沒意見的,他手下的錦衣衛除貪官、殺污吏,實也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啊……」

「欸,就只是那般糾纏人家姜老板,先是連番上門送禮,跟著侵門踏戶的,都像惡犬撒尿畫地盤似,才不管人家一段香的姜老板願意不願意,先標記下來再說,如此一來,姜老板想嫁人是不能夠了,有他路閻王在,誰人敢娶?」

「所以才說路閻王遇難身亡,最高興的莫過于姜老板啊!」

一早等著開城門的帝都百姓,好些個都瞧見一段香的馬車,當中不乏識得姜老板的酒坊常客,而姜老板在等待城門開啟之際也大方跟常客們閑話家常,等到姜老板趕著馬車出城門,幾位大叔大爺湊在一塊兒便議論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替姜老板高興啊,回頭再去一段香光顧光顧。」

「那是那是。」有人頻頻點頭。「就盼壞的去、好的來,姜老板年歲也不小,是該好好挑戶人家嫁人,且看她何時回帝都,老夫識得幾個年輕俊才,還能幫她牽個紅線哩。」

此時被眾人以為「擺月兌路閻王糾纏,開心得不得了」的姜老板在離開帝都好一段距離後,緩下趕馬的速度,回首朝車廂內的人問道——

「還好嗎?會不會暈?咱們回清泉谷還需幾天時間,要不要先找個隱密地方讓你下來透透氣兒?」

隔著厚厚垂簾,車廂內有輕沉的男子嗓音傳出,細細去听,竟帶著些許柔弱和全心依賴的味兒,「但憑娘子安排,為夫無不遵從。」

姜守歲抿唇一笑,頭轉正朝前,輕靈靈揚動手中馬鞭,揚聲道︰「好啊,那一切就听本娘子安排,帶著我家相公邊游山玩水邊歸家羅。」

喲呼——

一個俏皮呼聲張揚響亮,雙轡馬車被她趕得唾薩作響。

抬眼望去,忽覺不管是萬里層雲抑或千山暮雪,即便她只影向往,不遠那方也有等候之人,更何況,自個兒並非形單影只啊——

她有督公大人為伴。

馬車在傍晚時分進到一座秘密山谷,此處是姜守歲才知曉的秘境。

谷中有一處山澗,澗水甘甜清涼,路望舒下馬車後,坐在澗水邊洗了把臉,頓覺精神許多,只是臉色還是偏白,感覺還得養上幾日才能恢復元氣。

姜守歲取來巾子幫他擦干面龐,忍不住叨念,「還以為僅是跟皇上告罪一聲就能辭官出宮,誰知還得演那麼一出,阿舒演歸演,量力而為啊,作甚把自個兒折騰成這模樣?瞧著多讓人心疼……」

路望舒咧嘴一笑,一把將站在跟前的她摟住,腦袋瓜在她胸下蹭了蹭,深深呼吸吐納後才抬起頭看她。

「不這麼做,皇上不會放人,即便放我出宮,也定會讓人暗中盯梢,盯一輩子,永遠都別想自在過活。」

他利用出任務的機會,加上大雨遇雷擊的天時,不知山險峻的地利,還有在場二十名錦衣衛可供作證的人和,讓「督公大人」這個身分徹底消失。

那一日在不知山上,天時和地利制造出完美場景,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眼前景象營造出他被雷擊中並掉落絕壁深谷的假象。

那一刻雨幕阻撓視線,電閃雷鳴間他當機立斷,對緊跟在身後的三名錦衣衛連連施術,正所謂三人成虎,一開始有那三人「親眼目睹」他遭遇意外跌落深谷,嚷嚷著要救他,整隊人馬自然會相信他果真遇難。

姜守歲模模他瘦了的臉容,皺起巧鼻,像要掐他又舍不得似的,「知道你打算出宮遠離朝堂紛爭,我就一直有所準備,酒坊和鋪頭該安排的人事物皆有著落,但那一日你溜進酒坊後院尋我,見你那模樣,差點把我嚇壞。」

「對不起。」路望舒老實道歉。

他驟然施術又日夜兼程地趕回帝都,臉色絕對好不到哪里去,差一點就要在她面前嘔血,萬幸有忍下來,不然她定會更氣惱他,當然……也會很心疼他。

欸,他是喜歡讓她心疼,但又舍不得她太疼,為這樣矛盾的心情苦惱,竟覺胸中流淌著說不出的蜜味。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再次認錯,語調低柔。「娘子笑一個好不好?還是我給娘子笑一個?」說著,他鳳目彎彎,微翹的唇角上提,貝齒輕露,笑得無比好看。

「……你這只妖孽。」姜守歲捧著他的臉使勁地揉,氣都氣不起來了,干脆低頭去咬,四片唇瓣親昵相貼,舌尖交纏。

路望舒發出低低笑聲,越笑越止不住,彷佛極開心。

姜守歲被他拉著跌坐在他大腿上,抱著像個孩子般歡笑不停的男人,她一顆心亦隨之飛揚。

「我好看嗎?」他忽而問,含笑的眼中清亮亮。

「很好看啊……」像被催眠,她喃喃回答。

「我永遠這麼好看,歲兒就永遠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好嗎?」

她眉間一動,有些迷惑。「唔,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你?」

他下巴擱在她肩頭上,「你看著我時,好像我是你心中最美最好的。」

噢——姜守歲內心哀喊了聲,覺得又被男人三言兩語撩撥到。

「可是最美最好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是你。」他慢悠悠作結。

噢噢——這招後勁太強,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路望舒,你果然是妖孽!」輕嚷著,她勾住他的肩頸直接親上去,夾帶著銀鈴般的笑音。

今晚野宿的這座秘境山谷小小的並不大,入口本就隱密,等馬車拉進來後,再放落之前設置的木石圍欄,一下子都成自家庭前的園子了。

姜守歲升起火,為兩人炖了鍋蔘須枸杞干貝粥,主要是想給路望舒補補氣血,干貝、蔘須等等的干貨類食材方便攜帶,所以備了不少。

此際兩人已用過晚膳,還喝了點自家釀的果酒,姜守歲用鐵桶盛了大半桶的澗水燒熱,再兌些冷水進去供兩人淨面漱洗,也能簡單擦拭身子兼泡泡腳丫子。

從馬車內取出攤平在草地上的四方大織毯成為路望舒的最愛,漱洗過後他就大剌剌躺在上頭,抬高雙臂枕在後腦杓,他大爺敞著襟口、散著青絲,翹起二郎腿晃啊晃,愜意到只差沒哼出小曲兒。

姜守歲極愛看他放松的神態,清俊姿容在閑靜中有著不一般的美感,讓人靜靜瞅著都要跟著牽起嘴角,她看得都有些出神。

以往督公大人頂著一個太監的身分在那兒,不會有姑娘家跟她搶,往後可就難說了……雖然苦惱,還是偷偷樂笑。

她走回馬車抱下一條薄被,果足踩上織毯,攤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盡管是夏季時分,入夜後仍頗有涼意,阿舒氣血還沒完全恢復呢,可別又著涼,至少……至少肚子得蓋好被子。」她拍掉他想掀開被子的手,麗眸橫瞪過去,果然某位大爺就乖了。

「歲兒瞪人的模樣兒真好看。」

當真隨口一出都在撩撥人,而且撩得萬般自然才叫狠。姜守歲忍笑推了他一下,跟著與他肩並肩躺在一塊兒。

這座天然秘境可見美麗的蒼穹,小小山谷四周高起,他倆彷佛是坐井觀天的小蛙兒,但頂頭上那一片天星辰滿布,黑藍色的天幕綴飾著無數光點,還有飛星斜斜劃過,就算「坐井」也自得其樂得很。

一條薄被原來都堆在他身上,姜守歲望著星空,望著望著都有咽意了,乖乖不動的男人在這時把被子攤開,將她的身子卷了進來。

四目相接,他但笑不語,瞳底流轉著憐惜。

見他笑,她本能也笑了,心不設防,于是藏在心底的話自然問出,「阿舒不後悔嗎?」

他表情微頓。「為何事後悔?」

姜守歲輕啞道︰「當時甄栩伏法後,永州甄氏隨即敗落,太後一黨再無重起之力,這一年多來外戚勢力遭嚴重遭削弱,你……督公大人所帶領的閹黨形勢大好,比任何時候都好,加上弘定帝視你為心月復,你若有心翻雲覆雨,想一手遮天、把持朝政都不是難題。」抿抿唇,她問︰「就這樣離開,連個體面的餞別禮都省去,且還是『死無葬身之地』,你真不悔?」

路望舒重新躺平,直直望著閃爍的星辰,悠然徐緩道︰「你也說了,太後一黨再無力重起,外戚勢力總算消停下來,那之後呢?」他微微勾唇。「伴君如伴虎啊,皇上即將大婚,對皇權集中一事越發重視,如今外戚勢微,接下來自然要回頭打壓閹黨的勢頭,我該做的事已然辦妥,能幫他的也盡力相幫,此時離開再好不過,君臣之間還是別鬧到撕破臉。」

姜守歲想了想,輕應一聲。「嗯,我懂了,要是走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步,那就真的太慘。」

他揚眉瞥了她一眼,淺淺露笑。「而且我還得『死』得越慘越好,瞧,活生生遭雷擊呢,這是天道要收本督,最後讓督公大人落了個『尸骨無存』的結局,多麼具警世意義。」

姜守歲聞言笑到不行,輕推他臂膀一把。「把自個兒安排出那樣的死法,你還得意極了?」

他確實一臉洋洋得意,面對著她絲毫沒打算掩藏。

路望舒拉住她一只柔荑,把玩著縴秀的五指,一會兒才啟唇出聲,「歲兒問我後不後悔?我只後悔上一世為何就那樣放你走,在惹你傷心難過後,為何沒能追上去乞求原諒……」

感情涌動,姜守歲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捏了捏。「那這一世你乖乖跟著我,我就原諒你,不跟你計較了。」

用來煮食燒水的火堆仍未熄滅,火光照到這邊來已顯微弱,但還是看得見他的五官表情,他眉目俱柔,著笑的俊臉是那樣好看。

「好。余生都跟你走。」最後一字是貼著她的唇瓣道出的,他翻身將她困于身下,薄被糾纏著彼此,兩人的腿親密地纏在一塊兒。

喜歡他的嘴、他的吻、他的氣息,姜守歲勾著他的頸項溫柔回吻,邊呢喃般道︰「阿舒先跟我回一趟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早該帶你拜會她老人家,清泉谷……你會喜歡的。」

四片唇稍稍分開,路望舒貼著她的頰面輕喘低語,「去清泉谷的途中會經過我的一處田莊,歲兒可要順路去看看?」

他突如其來這一問,問得姜守歲陡然怔住,兩只小手剛好扶著他的臉,便直接將那張俊顏推開一點點距離,盯住他的眼楮。

「你的田莊?除了交給我的那三張大宅子地契以及一堆價值不菲的玩意兒,你在外邊還有莊子?」

路望舒撐起上身,點點頭,青絲如波,「是有一座,良田千頃有吧,每年的收成頗豐,當年置辦時是由旁人出面,之後就交給管事們管著,我曾去過兩回,都是短暫停留後便離開,管事們知道我是田莊的東家,並不知曉我的底細。」

姜守歲跟著撐身坐起。「所以相對來說,這座田莊對你而言甚是安全,不管明面上或私底下,與錦衣衛和督公大人沒有絲毫牽連……等等!」腦袋瓜忽地用力一甩,把重要之事重新抓回來,「阿舒,你是大貪官耶!」

路望舒挑起單邊眉角,把長發整個撩到身後,擺出痞樣。「本督好歹是個總領提督,是正一品大員,底下管著那麼多孩子,要是不貪,怎麼在宮中和朝堂上混出名堂?怎麼跟人家在外頭博奕?」

「唔……還好還好,只是貪官,不是污吏。」姜守歲很快自我安慰。畢竟她家這位爺本就不是善茬,貪權又貪財,貪歸貪,行事還在正軌上。

姜守歲模模他的臉,認命嘆氣。「沒法子,誰讓我偏偏喜歡你呢,是我自個兒看上的,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阿舒是只妖孽、是個大貪官,在我眼里仍然美得像朵花……哇啊啊——阿舒!」

她訝呼,因為男人不僅撲倒她,還非常「下流」地動手動腳。

薄被子不知被丟到哪兒去,隨即她腰帶被扯掉,前襟松開,男人的大掌貪婪探入,生著薄繭的手貼著她的肌膚恣意揉捏。

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抓著他的小臂,心里好氣也好笑,安撫般軟軟喚了聲。「阿舒啊……」

路望舒手勁終于放輕,但仍然黏在她身子上,慢慢點火。

他俯視著她,神態專注,眼底騰著渴欲的火,有種極度的迫切卻被壓抑著,感覺到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才從唇齒間擠出聲音——

「歲兒說我貪,我確實是。往後,我就貪著你。」

她中衣的帶子被扯開,褲頭也松了,突然間底下一涼。「阿舒?」

「我在。」他低啞應聲,用身體力行讓她知道,他確實在。

不再壓抑,迫切感被釋放出來,瞬間燒成一片火海。

滿天的星星看著他倆,一閃一閃的光點彷佛替他們感到害羞,又像遠遠守護著這一雙人。



野宿在秘境山谷的這一夜,男人鬧到很晚才肯消停。

清晨,姜守歲迷迷糊糊醒來,就見山澗中有人悠然漂浮其上,是她家男人,根本無畏澗水冷涼凍人,他光果著身軀,臉色紅潤,神采奕奕,經過一夜的「陰陽調和」幾乎是索求無度了,他狀況竟是大好。

反觀她……無數的歡愉過後,骨頭像被拆掉重組一般,哪兒都不對勁。

幸得他頗有自覺,知道要把趕馬駕車的活兒攬下來,一早還生了火燒水煮食,換他伺候起她來。

離開秘境山谷,馬車再度出發。

在回清泉谷之前,姜守歲當真想去路望舒所說的那座田莊一游,後者自然照辦。

以馬車代步的話,田莊距離清泉谷大約還需大半天的路程,莊子佔地不算太廣,廣的是良田千頃,說白了,田莊的東家根本是個大地主。

听說還挺佛心來著,除了雇用農民上工,給銀錢還管吃管住,亦提供農田租賃,賃金算得便宜,田里產出的莊稼則全歸農民所有。

因此當大伙兒听聞東家夫婦來到田莊巡視,好些人特意送禮過來,禮物也妙得很,有活生生的大白鵝一只,有剛從田里扛過來的大冬瓜一長條,有雞有魚,有新米和新茶。

田莊的大管事忙著將上門送禮的百姓請走,急得滿臉赤紅,實沒料到東家會來得如此突然,且是夫婦倆一同現身,更讓人手足無措。

一旁坐在大廳正位上的姜守歲看得心中直笑,便假借端杯喝茶的動作,低聲對坐在茶幾另一端正位上的男人說——

「原來阿舒這樣佛心,對雇工和農民們這麼好,誰再敢說你貪,我跟他拼命。」

她擱在茶幾上的一只手被男人抓在袖子里又捏又掐,鳳目橫將過來,像在說「敢明目張膽說本督貪的就只有你,還想跟誰拼命?」。

姜守歲內心持續發笑,也捏一捏、掐一掐他,力道輕輕的,無聲討好。

他頗覺受用,眉目間軟化下來,一會兒低聲回應,老實道︰「不是我佛心,是我全然不懂行情,大管事說田莊如此便能年年有余,我乖乖听他的,結果遭坑殺,所以真正佛心的是咱們大管事,根本是在劫富濟貧。」

要死了!

姜守歲這會兒沒能忍住,當場噴笑兼噴茶,手中茶杯險些砸地,驚得那位大管事抓起袖子直擦汗。

田莊上的莊稼種類太多,整座莊子的運作也有許多眉眉角角,姜守歲這一次沒能看完全部,想著之後也許就與路望舒在田莊住上一段時候,此處距離帝都與清泉谷皆不會太遠,進可攻退可守,著實是個好所在。

三天後,馬車離開田莊,直接朝清泉谷而去。這是路望舒頭一次入谷,也終于讓他見識到如何入清泉谷。

籠罩四周的奶白濃霧似天然形成,亦像人為之舉,他們下了馬車徒步前進,姜守歲一直緊握他的手,叮囑他務必緊跟著她的腳步和落地的踩點。

所以又是奇門遁甲之術!

路望舒心頭凜然,見如影隨形的濃霧隨著他們踩踏的步伐正一塊塊消散,當真是一塊塊的,可以拆解組合似,至于眼前景象則越來越清明。

「不用管馬車和馬匹,等我們順利入谷,一會兒會有人幫忙把馬車和兩匹馬弄進谷里。」她回頭對他笑,像要安撫他。

他收攏五指緊了緊她的柔荑,頷首亦笑,問道︰「谷口處設置的機關一樣出自老太公之手嗎?」

姜守歲牽著他繼續邁步前進,自然而然答道︰「不是老太公,這座機關復雜無比,老太公在世時也說自個兒造不出來,這是女谷主前輩的手筆。」

聞言,路望舒心頭又是一凜。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話音略頓,跟著低聲喃喃。「唔,也許不是人也說不定……」

姜守歲沒牽人的那一手搔搔耳朵,回眸又是一笑,「這兒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是我的故里我的家,今兒個帶阿舒回家。」

他隨她踩上最後一個點,抬眼看去,霧氣散盡,一道足可讓兩輛大馬車同時交會的谷口呈現在前。

路望舒本能地再往里端望去,谷口的那一邊竟是黑壓壓一片,來了……好大一群人?

「就說咱沒看錯,都盯了大半天羅,咱快馬加鞭趕回來知會,確實是守歲兒的馬車,竟帶著外人進清泉谷?這不是大事啥子才是大事啊?」

他們被盯上了大半天?

真假?

竟絲毫未覺啊!

路望舒只覺背脊竄上一陣涼意直攻腦門。

那群人中有其他聲音道︰「老高你傻呀!都帶回清泉谷來,肯定就不是外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啊?」

「拜托!老高你二十年前也是這樣被你家小翠兒帶回谷里來,有啥兒好奇怪?」

「咱瞧瞧、咱瞧瞧,哎喲!是個生得挺俊的小伙子,守歲兒挑得好。瞧啊,那雙長長的桃花眼往這兒看來,大嬸子我都要臉紅羅。」

「看眼楮作甚?男人要看鼻子。小伙子鼻管挺直,鼻頭有肉,加上寬肩窄臀、四肢健長,看著就是個中用的。」

無數道強烈視線投射過來,路望舒腦中竟聯想到牲口叫賣的集市上,那一頭頭等著被買主青睞的種牛種豬和種馬。

姜守歲見到這麼多熟面孔,早已笑容可掬,拉著他穿過谷口踏進清泉谷。

眾人自然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姜守歲才想好好將身邊男人介紹出去,此時有人喊了聲——

「谷主來了。」

路望舒看到原本將他倆團團圍住的眾人自發地往兩邊退開。

一名中等身材、臉蛋圓圓的老婦徐步走來,那張淡褐色的圓臉有著許多皺紋,年過耳順的模樣,腰背倒是直挺,腳下步伐亦穩健。

即便常听姜守歲提及,此刻一見,路望舒只覺對方不過就是一位尋常老婦,若要說哪里特別……他內心掠過一些感覺,好像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點,曾遇見她這樣的人。

不過也可能是清泉谷女谷主的模樣實在太普通太尋常,路上隨便都能見到的長相,才讓他不覺陌生。

「谷主前輩!」這一邊姜守歲已朝老人家迎上去,把他也拉過去。

老人家笑咪咪,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姜守歲,平聲靜氣道︰「結果還是他。」

「這回不一樣了。」姜守歲臉紅搖頭,深吸一口氣重申。「是真的不一樣。」

就在路望舒被眼前狀況弄得一頭霧水之際,清泉谷女谷主直接對他下令——

「老身有話欲說,且隨我來。」頓了頓,她道︰「咱們單獨聊聊。」

姜守歲只得收回腳步,好一頓掙扎才放開手,讓路望舒跟著女谷主前輩走,至于路望舒卻是頗樂意跟女谷主深聊一頓,畢竟心有疑惑,得弄明白了才能安生。

一刻鐘不到,路望舒被領進一處開闊的廳堂。

說這座廳堂開闊,指的並非佔地有多大,而是這兒所有的方窗以及八扇雕花門扉完全是敞開的,即便是坐在廳堂的最里端,抬頭去看就能將外邊的人事物盡收眼底。

但好像哪里有古怪,他一時間逮不著那個點。

「督公大人跟守歲之間的事,根本就是又臭又長的孽緣。」

女谷主那慢悠悠的聲調一入耳,他整個人緊繃,一股怒火突然騰騰燒起。

「一世又一世重復著相同的事,她想通了,決定放手斬斷,督公大人卻一改態度硬巴著她不肯放,這還不是孽緣是什麼?」

路望舒驚怒不已。

女谷主稱呼他「督公大人」已讓他心感訝然,像還知道他與姜守歲之間的幾世牽絆是歲兒告訴她的嗎?

不!若是那樣,歲兒定會事先知會他。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他想起姜守歲說過的話,但此時此刻的他心中並無好感,只覺女谷主的底細必須探探。

「你這孩子真是……想蠻干呢。欸,安分點兒,對你沒壞處。」

那張雙眼笑彎彎的圓臉似乎一下子在他面前放大,驀地壓迫過來,路望舒的攝魂術才起了頭,不及施展開來便被賞了一巴掌耳光。

不是真的遭掌摑,沒誰打他,但面頰熱辣辣一片,那股無形氣勁穿透胸口,他整個人大受震憾,不管是有形的軀體抑或看不見的心魂意識,在這瞬間都遭受這股力量的沖刷沖擊。

他找到那古怪的地方了——

明明抬眼就能看到廳堂外的動靜,他看到幾位大嬸和婆子拉著姜守歲說話說個沒停,他的目光甚至與她對上,她還沖著他笑……可是明明處在同一個空間,卻又覺得自身被困住,外邊的笑語聲彷佛隔著水幕傳來,模糊不清。

此刻能清晰傳進耳中的是女谷主那蒼老的、徐慢的、笑笑的語調,「老身先說了,咱對你沒意見,督公大人且安心。只是想說你跟守歲兒的孽緣是天道造的孽,天作孽猶可違,這一世你倆終于能扭轉命運,走出一條大道來,老身旁觀那麼久,終感欣慰。」

路望舒心緒上下起伏,前一刻還既驚又怒,此時被老人家的話語所安撫,怒火驟滅,然而疑惑叢生。

「是晚輩冒犯了。」原以為被震懾到開不了口,他吞咽唾沫,艱澀地發出聲音。「恕晚輩斗膽一問,前輩到底是何方神聖?」

女谷主坐在那兒晃著腳,咧嘴笑。「老身坐鎮清泉谷,乃一谷之主。」

路望舒听到答覆並不覺失望,怕是清泉谷眾人就沒誰能模清老人家底細,他初來乍到,今兒個一探不成,往後就尋機再探。

突然,老人家在端詳他好一會兒後對他嘆道︰「你是個苦命的孩子。這麼苦,難得你能撐過來,更重要的是,還曉得心動,曉得去喜歡人,正因如此純粹,才有了這一世的重活,你啊,也是個挺好的孩子。」

又是那種被狠狠摑耳光的痛麻感,他整張臉痛到灼燙,長年堆疊在內心的什麼被徹底擊碎,他竟然痛到流淚。

姜守歲與清泉谷的一票娘子軍「周旋」許久,結束後才發現廳堂里已無人,之後她在老太公的墳前尋到路望舒。

老太公的墳地頗為簡單,小小一座位在綠油油的山坡下,面朝著大片水田。

路望舒適才一路散步過來,沿途所見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本以為僅是小小一處谷地,里邊卻別有洞天,亦有井然有序的街巷,以他粗略估計,谷中少說有五百口人,儼然是一座大村子。

「有人替我指路,說當年拾你回來、將你養大的老太公就葬在這兒。」他笑著看她奔來,卷著袖子幫她擦去額上薄汗。

姜守歲點點頭。「本想明兒個備上酒菜果物再帶你過來祭拜,你倒自己尋過來。」眸光在他俊顏上梭巡,眉心一動。「……阿舒好像哪兒不一樣了。」

「是嗎?」他笑意更深,傾前將她擁入懷里,手順著她的發絲,長聲一嘆。「來到這里,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姜守歲回摟他的腰身,在他胸前抬高臉蛋,咬咬唇問︰「是谷主前輩對你說了什麼吧?我知道前輩不是一般人,但很難跟你解釋,要你自個兒拜見過才能體會……你、你可還好?」

「嗯,很好。」路望舒用力頷首,望著她又道︰「前輩也沒多說什麼,只說我是個苦命的孩子,還好有你讓我動心,有你讓我喜歡,于是命就不苦了。」

姜守歲不由得低喊了聲,收攏藕臂將他抱得更緊。「阿舒只管跟著我,會把你養得頭好壯壯,喝水都能喝出甘甜味兒的。」

路望舒哈哈笑,如此輕松自在,那長年的束縛終于消失,他不再是督公大人,他就是一個尋常男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情,而心動情動,皆因懷里這名女子,是她讓他起死回生,給了他這一世的圓滿。

「歲兒,咱倆該成親了。」他低柔道︰「此事我已跟谷主前輩報備過,而就在剛剛,我也跟老太公提了,說得一清二楚,老人家沒開口沒意見的,那就視作默許了,我要當老太公家的上門女婿。」

這會兒換姜守歲哈哈樂笑,笑到流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4-9-12 01:46:10

第十五章 真正的梅香

清泉谷已許久沒有辦喜事了,畢竟上門的女婿不常有。

听說原是帝都人士,還小有家產,某日對一段香釀酒的姑娘一見鐘情且用情至深,闔家上下也僅他一個,干脆收拾包袱跟著回清泉谷。

整場婚事簡單且隆重,在女谷主以及一群谷中長輩的見證和主持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拜完天地和祖宗牌位,新娘子被送進布置得紅通通的喜房沒多久,就被新郎館揭了紅頭帕,新婚夫婦倆一同出來敬酒招呼賀客。

一場喜宴熱鬧得不得了,那一日,整座清泉谷到處彌漫酒香,孩子們則拿到大把大把的喜糖和各色果脯,先是往衣襟內塞,襟懷里塞得鼓鼓的,就撩起衣繼兜好兜滿,然後比誰得的喜糖和果脯最多。

成親後,路望舒隨著妻子在清泉谷小住一段時候。他這麼一住下,才愕然察覺到這座谷中究竟都住了些什麼人。

女谷主就不用提了,水太深,模不到底。

姜家老太公盡管已故去,尚在人世時亦堪稱奇人一枚。

然後是那一戶姓李的獵戶大哥,這一戶姓蘇的鐵匠大叔,再另一戶很會擺弄竹蔑的老農,跟石匠大叔、木匠老爹,還有馴馬馴犬如桌上捻柑一般容易的馴獸師父們……清泉谷中根本是臥虎藏龍!

再然後,當他發現谷中的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有本事打造出兵器馬槊時,簡直喜上眉梢、如獲至寶,後又得知兩位工匠擅使這件兵器,當場都想下跪拜師。

馬槊是騎兵最厲害的武器,長于矛、重于戟,槊頭鋒刃長可至二十寸,在戰場上遠比普通的槍、矛更具威力,騎兵持槊可沖鋒亦可舞槊橫掃,是一種十分考驗臂力和腰勁的兵器。

他曾隨少年皇帝在校武場上督軍時見識過,當時就想學,但這件適于沖鋒陷陣的長兵器對于一個領天子親兵、干陰私勾當的錦衣衛指揮使而言,實在起不了多大好處,他也就未再多想。

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呃,不對,他後來還是誠心誠意上門,非常虛心求教,著實費了兩番功夫才讓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看到他的決心和意志。

雖說兩位匠人並未收他為徒,但卻都願意點撥他功夫,傾囊相授,後來更將一把花了三年才合力打造出來的馬槊相贈予他。

路望舒總覺得除妻子外,其余的在他眼中都是外人,他若流淚也總是因為事情關乎妻子的緣故,但這一次他目中起霧,霧氣化成淚水,明白是因心中大受感動,如此被兩位長輩真誠相待,反省自身何德何能。

至于姜守歲這邊,見丈夫很快適應谷中生活,她自是安心歡喜,只是一段香那兒不能全然撒手不管,盡管托了元家大哥和嫂子照看,卻非長久之計。

于是在成親三個月後,她不得不獨自趕回帝都一趟,老師父們的釀酒功力她雖放心得很,但帝都里幾樁老主顧們的大生意還是得由她這位大老板出面才足顯誠意。

她想有丈夫同行,可是不能夠。

「督公大人」雖死,卻仍未尋到尸身,已然大婚的弘定帝還拽著此事不肯放手,帝都對于路望舒來說依舊不安全,所以姜守歲寧願與丈夫分隔兩地,也不能忍受他有曝露行蹤、落入險境的可能。

于是夫妻倆就過起這般生活,相聚一、兩個月再分離個十天半個月,一開始彼此諸多牽掛,後來便從中體悟到何謂「小別勝新婚」,每每分開後再相聚總格外情生意動、熱火燎原。

離開帝都後,路望舒也非一直待在清泉谷中,每個月仍有幾日會回他的田莊小住,甚至還跟著經驗豐富的農夫老大哥們下田干活,似是頗喜歡這種「玩泥巴」的活兒,常把自己整成個大泥人模樣。

春耕時節,泥土柔軟肥沃,秧苗兒成排成排栽下,漫在春風中的土壤泥腥味特別好聞,大口呼吸,有種難以言語的滿足感。

一陣羅薩的馬蹄聲由遠至近,讓唱和著插秧曲的農人們直起腰板子放眼去看。

「東家,像有客人上門啊?」

有人將手搭在眉上再看。「咦,不是客人,看著像似……夫人?」

「是啊是啊,是夫人沒錯!」

路望舒這時已停下手邊的事,立在水田里盯著那道越來越接近的策馬身影。

「阿舒——」人未到聲先揚,等到了田尾邊上,姜守歲扯緊逼繩停馬,俐落一躍,朝她家男人跑去。

這一邊,路望舒早就離開田里,當妻子小跑過來之時,他亦大步迎將上去。

「阿舒,我從帝都回來啦!原要直奔回清泉谷,但想著順路就過來看看,結果你真的在田莊呢,這樣算不算心有靈犀一點……阿舒?你、你你別過來!站住,別過來呀!」

姜守歲本來向前跑,待看清楚丈夫的泥人樣後,立時頓住腳跟,接著再見他堅定且筆直走近,更嚇得她立時倒退。

都半個月沒見,路望舒怎可能應她所求站住不動!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在妻子眼中宛如露出獰笑,長腿三步並作兩步朝目標搶進。

「哇啊啊——不要不要!你全身都是爛泥巴!哇啊!人家的新裙子,特意穿回來給你看,你都還沒看就髒了呀!」

來不及逃跑,比蠻力更加比不過,男人健臂壓在她的大腿腿後,彎身一頂,像扛米糧那般單肩將她扛起,輕松寫意。

「阿舒!」尖叫,她給起的發髻快散開,真要披頭散發了。

「夫人的新裙子再好看,也比不上夫人這樣好看。」男人低聲說給她听,輕沉笑聲從胸膛中泄出,感覺無比快活。

「噢……」心口塌軟,真的不給活路了!她揄起粉拳輕捶他後背一記,最終放棄掙扎。

于是辛勤勞作的農民們受到犒賞似的看了場「歡喜鬧劇」,目送東家扛著夫人、牽著大馬還不忘吹著口哨,愜意離去。

姜守歲費了番力氣才把發間和身上的爛泥巴洗去,有幾處已風干,剝都能剝下一整塊土片,至于遭「荼毒」的新裙子以及男人那一身慘不忍睹的衣褲全被扒了下來,此刻就擱在角落木盆子里等待清洗。

「不生氣了,我會把歲兒的新裙子洗干淨。」夫妻倆一同沐浴,路望舒將妻子攬在懷中,胸膛貼著她的玉背,低首去親她的耳鬢。

田莊這兒後來有兩名路望舒用得挺順手的少年僕役,只要他住在田莊,兩少年便是他的貼身小僕,負責他的生活起居,洗滌衣物這樣的活當然不用路望舒親自動手,但因為是妻子的衣物,田莊里沒婢子也沒僕婦,新裙子又是他刻意弄髒的,只好他來洗。

姜守歲側首親了他一下,表示沒在生氣,但親過後她整個人卻怕癢般縮了縮。「胡子啦,阿舒的落腮胡搔得人家的臉好癢。」

她輕揉著他刻意留起的胡子,不禁笑道︰「離開帝都才大半年,你根本像變了個人似的,蓄著落腮胡,皮膚從以往的白皙曬成如今的淡褐色澤,這便算了,自從你跟著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練馬槊,都快練成虎背熊腰,衣衫尺寸足足大了兩號呢!」

男人只是笑,落腮胡襯得一口白牙特別潔亮。

姜守歲干脆轉過身捧著他毛茸茸的「獅子頭」細細端詳。

還是很好看的,粗濾瀟灑得很,眉骨、瀕骨和鼻梁骨構成的稜線讓面部輪廓更為英挺,但她歪著小腦袋瓜看了又看,卻故意嘆道︰「你說會一直很好看,要我一直看著你,當初那個清俊白女敕、俊美無端的阿舒哪兒去了?說啊,你把他怎麼了?」

男人還是笑,嘿嘿獰笑,一把將妻子的柔軀壓進懷里困住。

「怎麼?歲兒喜歡別個男人,不喜歡我了?」他問得有些陰狠,如「督公大人」上身。

姜守歲也沒在怕他,皺起小巧鼻頭。「我喜歡的是別個男人嗎?我怎麼不知道?」

「無妨,我不會讓歲兒再喜歡他。」信誓旦旦,鳳目灼灼。

「說什麼呢?他不就是你嗎?哪來別個男人?阿舒你……等等!啊啊——」

接下來這間用來浴洗的小室就亂成一團了。

當姜守歲被撈出來時,大浴桶中的水有一大半都濺在地上,一旁用來放置皂角、澡豆等小物件的木架翻倒在地,看著還以為發生打斗。

姜守歲有些悲慘地想——好像真的在打斗,但她是被壓著打的那一個。

裹著一條大大的棉布被送進寢間的榻上,男人伺候著她,替她擦干頭發和身子,當她綿軟軟靜伏著以為他消停了,浴間里的對話已揭了頁、翻了篇,他卻壓著她從身後再一次頂進,與她緊密相連,不粗魯但佔有欲十足,呵護著她卻也非常霸道。

「是我好還是他好?是我強還是他強?你說……快說!」

路望舒問話的同時,雙掌緊握她的素腰往自個兒身上扣,逼得姜守歲不得不撐著四肢跪起,听他一頓狠問,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氣得姜守歲反手去捏人,結果就更混亂。

她後來被折騰到哭了,淚眼中瞥見他撐著的手臂,她張嘴就咬,邊咬邊罵,「路望舒你發什麼瘋?是要我說什麼嘛!可惡……壞人……」

「說你只喜歡我,只看著我。」他嗓音沙啞無比。

「我當然只喜歡你,只想看著你啊!阿舒是混蛋!大混蛋!」

事後姜守歲思量許久,再三思量,得出一個結論——

她家男人很可能身體里藏著兩個靈魂,如今的他不記得自己曾是督公大人。

雖說結論荒謬,她還是忍不住偷偷向女谷主前輩請教,老人家听了呵呵笑——

「他把自個兒活成另外一個樣兒,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你偏要提那個他不喜歡的存在,他當然跟你強。」

姜守歲想起他是真太監時,面不生須,嗓音總刻意壓沉,下意識會躲著她的眸光,而當他主動與她四目相接時,常是因被她惹惱,對她怒目相向。

這一世他歷險保住身軀無缺,尋常為了掩人耳目得時時讓面皮白皙干淨,甚至得撲粉,學著那陰陽難辨的聲嗓,宮中諸多束縛與危險,他是賭上一條命撐過來的。

……好吧,她確實有錯,她認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懷著一顆懺悔又憐惜的心,她去到丈夫面前,老實道出內心想法,認真承諾,「阿舒就是阿舒,最喜歡你了,我再不會那樣欺負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家男人也正為田莊那一次亂鬧懊悔得很,不斷琢磨著該如何賠不是,結果……卻是這般結果?

他抱著她久久不放,眼中潮濕,喉頭有滿漲之感。

他拿著長滿落腮胡的臉一直蹭著她,像個大孩子,也像條大狗子。



之後春去夏臨,夏季尾聲,姜守歲被丈夫勒令不準離開清泉谷,連田莊都不讓去,因為她被女谷主診出喜脈,已懷胎兩個月。

而發現有孕在身的那一日其實挺混亂。

那時寬敞的廳堂上,谷主前輩正與路望舒說話,後者提及田莊在夏末秋初時分可收成的種種莊稼,屆時打算拉一些收成送進清泉谷,她就坐在一旁作陪,然後莫名其妙有些頭暈。

她一開始嘗試忍下來,但狀況很快變嚴重,她沒有真的暈厥過去,是腦袋瓜越放越低,覺得好像應該趴在桌面上會比較好,這時谷主前輩和她家男人自然就發現她不對勁兒。

她被丈夫一把撈住,隨即在谷主前輩的指示下送到最近的一張羅漢榻上。

即使身子不適,她亦能輕易覺察到丈夫的氣息和心跳明顯亂了拍,一下下撫著她額面的大手,那指尖溫度冰涼涼的。

她想開口安撫他,但舌根一動便覺心悶欲嘔。

慶幸的是有谷主前輩坐鎮,把過她的脈,眉角挑都沒挑,十足斬釘截鐵卻又雲淡風輕道︰「懷上了。足足兩月有余。所以你要當爹,她要當娘了。」

略頓,女谷主忽用命令口吻又道︰「當爹的給老身撐住,不要連你都發暈,這張榻子擠不下兩個大人,尤其你現在變得這般魁梧。」

本來暈得難受,听到肚里有娃兒,姜守歲先震驚得忘記的不適,緊接著听到女谷主警告丈夫不準暈倒,她竟沒心沒肺地笑了。

結果等到谷主前輩離開,她家男人雙膝一軟,最終還是跪倒在羅漢榻邊了。

……欸。

再之後夏去秋來,秋去冬至。

算一算,路望舒自詐死離開帝都,到如今都已過去一年又七、八個月。


然後姜老板這一胎算是坐穩了,懷胎整六個月,有谷主前輩就近照看,加上要當爹的男人盯前盯後、看頭顧尾的,把體質原就極好的孕婦養得是既美又壯,跟牲口競價場上的漂亮擰≠子有得一拼。

也因為養得如此健壯,加之孩子尚未出世就是個體貼娘親的乖寶兒,姜守歲竟是除了一開始那一頓暈眩欲嘔外,再沒受過懷胎孕吐的折磨。

接著咱們姜老板就不安分了。

帝都酒坊外頭的生意多是由她一肩挑起,釀酒的活兒可以交給經驗老道的釀酒師父們,比她手藝好的多了去,但一段香的招牌得時時擦亮,雖說有元大哥和嫂子幫忙頂著,長時間少了她這個大老板出面,總覺得要在帝都行走,氣勢上弱了許多。

這一回路望舒拗不過妻子,而姜守歲也拗不過丈夫。

路望舒說,她想走一趟帝都,成啊,必須有他同行。

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又要拿命賭上一把,姜守歲後來甚至妥協了、服軟了、不進帝都了,但他就是下定決心,且無比堅定,非試一試不可,弄得後來竟變成她求他別去,他堅心如鐵一定要去。

最後還是女谷主出面,簡單一句話令她認輸。

「你瞧啊,他如今的樣子還是以往的他嗎?若覺不是,那就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吧。」

于是真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回走了。

如同當初的逃離,兩人一樣肩並著肩一塊兒趕著馬、駕著車,奔回帝都舊地,若要說這當中的不同嘛,一是心境,再者便是某人的外貌。

清晨馬車抵達城門口,還差一刻鐘城門才會開啟。

冬雪輕落,天氣頗寒,城門外已候著好多等著一早進帝都的買賣人家和尋常百姓,一見一輛樸實堅固的雙轡馬車也在相候,再見駕車板上坐著位魁梧高大的粗漢,滿臉落腮胡盡管修剪得挺漂亮,還是毛茸茸得幾乎只露出挺鼻和雙目,許多人不禁多瞄幾眼。

就在這時,車廂簾子被掀開一角,一名少婦抱著暖手爐探出腦袋瓜來,對那粗漢柔聲道︰「阿舒,進車廂里等吧,里頭溫暖多了。」

粗漢朝少婦搖搖頭,抬手欲把厚簾拉下,有眼尖的帝都百姓一下子認出那少婦身分,拱手上前寒暄。

「這不是一段香酒坊的姜老板嗎?姜老板這是……剛從外地返京?」

姜守歲瞧向問話的中年大叔,認出人後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悅來酒樓的趙老板,一段香承蒙您老兒照顧啊。趙老板也剛從外地返京?」

在她把問話丟回去後,一段談話你來我往順利進行,此時幾名帝都百姓也都認出她與悅來酒樓的趙老板,很自然地湊在一塊兒說話。

「姜老板,是說這位兄台是……」趙老板單邊手掌往上,比向端坐在駕車板上的糙漢子,話只問三分。

姜守歲嬌柔一笑,干脆從車廂內鑽出來,在粗漢的扶持下雙腳穩穩落地。「他是我相公,姓舒。舒舒服服的舒。」

「舒、舒服……舒服……」趙老板喉頭略哽,因為眼前的姜老板可不一樣羅,幾月未見,肚子竟然顯懷了!他趕緊定神,笑著又道︰「那個……姜老板去年回鄉招婿一事確實有所耳聞,今兒個好巧,能在這兒遇上賢伉儷,這位舒爺生得是一表人才、高大強壯,甚好甚好,姜老板這會兒是要當娘了呢,恭喜啊恭喜。」

「多謝。」姜守歲含笑回禮,一旁的「舒爺」亦點頭致謝。

這時城門開了,姜守歲又與趙老板和幾位相識的百姓說了幾句場面話,扶著丈夫的臂膀正要上馬車,一輛眼熟的驢板車卻搶出城門趕了過來。

「這位是咱們一段香酒坊的人,是咱們家姑爺,他還是春源縣最大田莊的東家,有良田千頃呢,扎扎實實就是個大地主,不信的話盡管去查,那兒的人可都識得他。」

今日驢板車上沒載酒,載著一名少婦和一個四歲多的女女圭女圭,少婦響亮的聲嗓讓在場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姜守歲見老實頭的元大哥趕著驢板車,載著元嫂子和元苗苗出城相迎,心里原本有些疑惑,接著听到元嫂子嚷嚷那一串,她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該哭該笑。

當時路望舒在不知山上演出「遭雷擊」一幕,之後拖著虛弱身軀趕回帝都尋她,他藏在一段香的那些天,元大哥和嫂子是唯二知情之人。

後來她亦把路望舒是假太監的事跟元家夫妻倆坦白了,並把自己與路望舒接下來的打算都交代清楚。

元家夫婦那時簡直驚呆,但極度震驚過後,待元嫂子的腦子能使動了,她便笑了,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姜守歲看上的男人確實是個「帶把的」,往後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嫁人生女圭女圭。

此次決定跟路望舒回帝都,姜守歲已事先跟元家夫妻捎去消息,結果今日就來了這麼一出,想來是元大哥和嫂子擔心路望舒冒險回帝都會被人認出,所以搶先替他正名,能拿出來顯擺的事全嚷嚷個遍。

只是瞧著听著,都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啊!

她暗暗苦笑,身旁男人的表情倒是挺坦坦蕩蕩,絲毫不怕被觀看。

果不其然,元嫂子話才喊完不過幾息,有人便開始竊竊私語——

「春源那一帶咱熟悉啊,最大田莊的東家確實姓舒,嘿,是個大地主還肯給姜老板招婿,其中必有緣故。」

「當然是有緣故啊,就喜歡上了唄,是說管他什麼招婿還是嫁人,怎樣都成,都好過當初被路閻王糾纏,幸虧督公大人命短,要不姜老板可慘羅。」

「你小點聲啊!」

「怕啥?路閻王早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還怕他听去不成?」

姜守歲沒再分神去听,而是招呼著元嫂子和小苗兒過來同乘馬車。

路望舒則向元大哥點了點頭,驢板車和馬車一前一後進城門,回一段香。

回家。

庭前的老梅樹又到花期,朵朵白梅佔滿枝核。

這是路望舒頭一次見識到這棵白梅樹滿開的姿態,近乎墨色的枝干撐起白燦燦的花朵,

宛若撐開白色大傘,立在樹下,風一來帶落片片女敕白花瓣,也拂了他滿身白梅冷香。

姜守歲找到她家男人時,庭前這一幕令她的呼吸瞬間窒了窒——以往他來尋她時,總愛站在這棵老梅樹下等著她迎去,而今她依然奔向他。

男人轉身抬頭,瞧見立在回廊上的她,見她小跑過來,他趕緊上前接人。

「小心,別蹦蹦跳跳的。」路望舒眉峰微擰,雙手摩挲著妻子的臂膀。

姜守歲安分應聲,抬手幫他拿掉落在發間的兩片梅瓣,柔聲問道︰「回來了,感覺如何?」

他沉吟了會兒,「嗯……感覺……我似乎嚇著那位元嫂子了。」

姜守歲聞言笑出聲,想到半個時辰前回到一段香,元嫂子抱著小苗兒下馬車後,瞬也不瞬直盯著路望舒瞧的眼神和當下表情,完全是傻懵了的樣子。

「嫂子說,她根本認不出你來。元大哥後來還偷偷問我,問你到底是哪位。」都要笑出眼淚了。

她拍拍臉頰調息,接著又道︰「然後啊,咱們在一段香這兒還得再辦一場喜宴,一來是要好好宴請酒坊里的老師父和伙計們,當然也會發喜帖給幾家老主顧,邀他們來同喜,二來是要把你鄭重介紹給大伙兒。」略頓,俏皮地眨了眨眼楮。「元嫂子既然把你嚷嚷出去,那咱們不鬧便罷,要鬧索性就鬧個大發,徹底坐實你就是春源縣人,你的身分就是田莊的大東家、春源縣的大地主,再無其他……阿舒覺得如何?」

這一次換他應聲,牽起唇淡淡道︰「大爺我本就是田莊東家,真金不怕火煉的大地主,元家嫂子嚷嚷的沒錯。」

姜守歲聳著肩頭笑到不行,都覺她家男人好像真的忘卻前塵,活得真誠坦率。

如此甚好。

姜守歲踮起腳尖親他,他的大掌隨即扶住她腰身幫她穩住,白梅樹下的親吻彌漫清甜氣味,他垂首才欲深吻,姜守歲忽地推開他的胸膛,低呼了聲——

「酒!」

「什麼?」路望舒一怔,蹙眉。「你現今不能飲酒。」

「不是不是。」她搖搖頭,跟著又點頭。「是『梅香』!」

她不好說明,干脆拉起丈夫的手快步走。

「歲兒小心,留意腳下,你慢點!」路望舒快要操碎心。

一會兒,兩人來到酒窖內,適才听到妻子提及「梅香」二字,此際又被帶進酒窖,路望舒隱約能猜出這兒藏有什麼。

「阿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還記得這窖中窖要如何開啟?」她柔聲問,被他扶著坐到一旁干草堆疊起來的小平台上。

「記得。上一世,我親眼見你打開過。」他並未蹲去敲擊窖中窖四邊的石磚,而是以腳尖按開啟的順序虛點了點,最後道︰「可是我不想打開。」

「為什麼?」鵝蛋臉滿是納悶。

路望舒隨她一塊兒坐在干草平台上,兩條粗臂盤在厚實胸前,鳳目斜睨著妻子,問道︰「窖中窖藏著你釀的梅花酒,是嗎?」

她臉蛋略紅,老實頷首。「是我這一世釀的『梅香』。」

「仍是為我釀的?」問聲微沉。

她臉更紅了,還是點點頭。「嗯。」

路望舒也點點頭,下結論。「既是為我所釀,那就是我的酒了,不許開窖。」

「為什麼?」她又問,非常不理解。

他雙目眯了眯。「要是打開窖中窖,取出酒,你想喝了我能允嗎?還不饞死你?」一頓。「既然沒要喝它,那就繼續窖藏,打開來作甚?」

「可是我……我那個……有點兒想……」

「有意見?」男人挑起一道劍眉,哼哼兩聲。「所以歲兒真饞了,是不?所以才想慫恿為夫打開窖中窖,緊接著你就會對我來一招軟磨硬泡,求得為夫心軟,最終讓你順勢順心地飲上幾口,對吧?」

「你、你干麼這樣?」被戳破心思,她小小惱羞成怒。

「為夫就這樣。」

「那還是我釀的酒。」試圖據理力爭。

「是你釀給我的酒,是我的了。」他坐姿四平八穩,講話慢條斯理。「要喝也成,等到歲兒把咱們閨女兒生出來,要辦滿月酒請客了,為夫親自開窖請你喝。」

听了這話,姜守歲瞠圓眸子。「你如何確定人家肚里懷的是閨女兒?連谷主前輩都不能斷定啊!」

路望舒咧嘴笑,一大把落腮胡也隨之飄飄。「我就知道是閨女兒。」

「你……實在……」被他鬧到都無言了,姜守歲好氣也好笑,粉拳捶將過去,被丈夫接個正著還順勢拉她入懷。

路望舒擁著妻子,單掌貼在那隆起的肚月復上,感覺內心漲滿情緒,是傾心傾慕,是牽掛羈絆,是溫暖歡愉,皆是懷中這個小女人帶給他的悸動。

他低頭親著她的雲鬢和女敕頰,嗓音變得低柔,「歲兒,你才是我真正的『梅香』。」她不僅為他釀酒,更把自個兒送給了他。

「噢……」姜守歲能懂他的情話,螓首埋在他懷里,听著他強壯的心音,呵呵笑出聲來,粉拳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捶,好害羞好歡喜。

他在她溫燙的耳畔邊輕輕又道︰「所以這胎如果不是閨女兒的話,咱們就一直生一直生,直到把閨女兒生出來為止,好不好?」

「你當是母豬生產啊?還一直生一直生是怎樣?」又被鬧了,姜守歲掄拳實捶。

她听到丈夫哈哈大笑,遭受到她的「暴力對待」也笑得那樣歡喜,惹得她也跟著笑開,兩條藕臂勾下他頸項,臉頰蹭著他毛茸茸的落腮胡。

「好啦好啦,生個閨女兒給你,倘若真生不出來,我改口喊你爹,當你閨女兒,可以了吧?」

路望舒再次哈哈大笑,側首吻住妻子,吻住那抹獨屬于他的梅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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