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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 -【鬥玉郎(郎有喜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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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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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 -【鬥玉郎(郎有喜之三)】《全文完》
雷恩那 -
鬥玉郎
(郎有喜之三)
身為“三幫四會”盟主敖老大的獨孫女,
敖靈兒自小就十分得寵,在洞庭湖一帶,
她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沒誰敢開罪的——只除了司徒馭。
自幼他便如兄長般照顧著她,
她以為他會一直留在她身邊,豈料他竟不告而別,
他飄然遠去的舉動深深傷害了她,可她性子倔強無比,
如何也不願承認,結果,三年後他竟像個沒事人般回來了,
還說不會再放開她,會一輩子護著她,
哼,她才不領情呢!就算沒他陪,她也可以闖蕩江湖,
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恨的是,
這男人老愛破壞她干“大事”的計劃,
可惡~~擺明了跟她杠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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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0:48
第一章 水遙山遠多情分
六、七月間梅雨大鳴大放的勢態已然斂下,雨揉作細斜姿態,絲絲打在江面,有些靜謐謐地與江水融作一川,有些則輕激起水花,不甘地撥動了一圈復一圈的漣漪,層層掩覆,漫滿江川。
夏末秋初的霞光浸淫在薄薄水霧中,江岸一片孟宗竹,竹林聲動,綠意情幽,淡然中抹不開的凄清,微風泛秋寒。
他未著蓑衣,僅戴着一隻竹編圓笠,笠檐壓得極低,瞧不清他五官模樣,一身青澤長袍很有讀書人的神氣,但系在腰間的黑布腰綁、以及一雙粗面的功夫鞋卻添了幾分落拓江湖的味道。
佇足在篷船尾端,他手搖大櫓,在落雨的江面驅船緩行。
身上漸濕,寬肩、雙袖、胸襟、下襬等等,雨絲將青澤染作藏色,服貼着他頎長而精勁的身形。
篷船如老馬識途般轉入一處不起眼的支流,此時竹林更密,兩岸夾迎。約莫一刻鐘后,前頭江面上坐落了一棟小且精巧的竹塢,有竹編的浮橋連接岸邊,竹塢和浮橋皆就地取材,用孟宗竹編造,與兩旁的綠意相交。
來到竹塢后,他停櫓靠岸,將船繩系妥。岸邊尚有另一艘小篷船,掩在圓笠下的目光瞄向那艘小篷船,他略略沈吟,跟着彎身從自個兒的船篷里取出一隻琴匣,抱在腋下,舉步跨上浮橋。
他腳步輕極,連伸手推門的力道亦靜謐無聲。步進竹塢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潔凈簡樸的小廳,廳中擺設的方桌與椅凳皆以竹材製成,他把琴匣擱在桌上,將窗子的竹簾全然放下,不讓雨絲打進。
旋過身來,他熟門熟路地朝小廳的里側步去,掀開一幕細竹簾,簾后是卧房,擺着一張雙人床,有蓋頂、有床柱,還有一張矩形鞋台,亦全為竹材編製而成,其竹編功夫精彩了得,光是四端竹柱和三方床欄,就展現了五、六種圖樣,菱形花格、人字紋編、八角空花、盤纏矩紋等等,素簡中自有趣味。
勁瘦身軀移近,他瞥了眼鞋台上的兩雙鞋,一雙是姑娘家的繡花鞋,縫著彩纓,秀氣端正地排著;另一雙則是黑緞面的功夫鞋,尺寸一樣小巧,卻一正一反地斜擱在上頭。
他彎身將那雙小巧功夫鞋擺正,撩開床帷,坐在鋪就著兩層軟墊的竹榻上,紗帷中的光線有些昏暗,他似不受影響,定定瞅著躺在裏邊的兩個小影。
那兩張睡着的小臉靠得極近,吐納細膩輕緩。
躺在裏邊的姑娘有着一張雅緻卻帶病氣的鵝蛋臉,髮絲如雲,骨架單薄;而斜倚在外側的小姑娘年歲幼少,十六、七歲模樣,巴掌大的瓜子臉,頭髮竟絞得好短,露出嫩耳和頸后細膚,在幽暗中,他尚能瞧見她頰側的嫣潤。
薄唇抿了抿,他目光移向里側的鵝蛋臉姑娘,心口悄然緊繃。
深吸了口氣將這熟悉的疼痛壓下,他心生憐惜,青袖伸探過去,欲去碰觸那姑娘長年蒼白的雪容。
驀然間,以護衛之姿環在鵝蛋臉姑娘腰上的細臂陡地抬起,五指緊抓住他袖中腕處,那勁力不小,透著顯而易覺的警告味道。
他雙目微眯,見那瓜子臉小姑娘竟已醒覺,一對杏眼黑白分明,眸光爍耀,亮得有些蠻氣,正充滿挑釁地瞪住他,彷彿他是摸上竹塢的賊,盡干下流勾當,不知羞恥地要奪走她心愛之物。
這小姑娘總是如此,脾性雖嬌且傲,對待旁人倒也不會太過分,多少有些分寸,獨獨對他一個擺不出和顏悅色的模樣。
真要算起,他與她、以及那鵝蛋臉的病姑娘,怎麼都構得上「青梅竹馬」四個字,他原是想不通透,不曉得幾時開罪過她,可漸漸地,他察覺到事中蹊蹺,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他真奪走了她一件「心愛之物」。
胸中陡地一綳,他暗自蹙眉,教她握住的青袖忽地使了招小巧的解擒拿。
他愈要碰那病姑娘,她愈不教他得逞。
她愈是阻撓,愈教他斗性大增。
他解擒拿化開腕間勁道,輕易地掙脫她的掌握;她蠻性一來,啥兒也不理,五指翻花再一次倒扣他手腕。
他瞪她,她圓眸瞠得較他還大,一副抵死不從、打死不放的狠勁兒。
濁氣頓生,悶得他險些喘不過氣,當真同她鬥上了,不運真氣,單憑走招,兩隻手臂你攻我擋、你退我進。她扣他手脈,他滑溜得猶如泥鰍;他探指向前,她偏能在他幾要碰到姑娘的鵝蛋臉前,硬是將他的指拉纏回來。
在他有意試招下,無聲無息間,她竟也能與他走過十幾、二十招。
陡地「啪啪啪」連三響,極其細聲,兩隻交纏的手臂默契十足地頓住。
小姑娘的潤頰和眉心處竟印了三點水珠。
她一怔,隨即瞄向他的寬邊圓笠,尚未回過神來,那張圓笠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往下一垂,又「啪啪啪」地滴落五、六顆雨珠子,全澆在她臉上。
「你……」敖靈兒剛張唇,又猛地收聲,顧及到榻里仍睡着的病姑娘,即便極想沖着眼前男子破口大罵,也得暫且忍將下來。
可惡啊!
她抓着衣袖恨恨地抹去一臉的濕,一瞬也不瞬地瞪着青袍男子退離至三步之外,然後從容地解下頂上的圓笠,隨意擱在几上。
他髮長至腰,不學尋常男子束髮作冠,僅以一條細繩綁在身後。
少掉圓笠的遮掩,俊氣橫生的五官一覽無遺,寬額上有着明顯的美人尖,鳳目長睫,鼻挺且秀,唇薄而色潤,一樣是鵝蛋臉容,美得陰柔,若不是那兩道斜飛俊眉憑添了幾分英氣,再加上寬肩窄腰的修長身形,如此長相,根本與女子無異。
這一方,男子神情高深莫測。
適才踏進竹塢,他僅顧著放琴、關窗,倒忘了要摘下竹笠了。想起雨水打落在她小臉上的情狀,她傻楞楞的,鬧不清發生啥兒事,教他莫名想笑。司徒馭唇角隱忍不住地勾了勾,雙袖慢條斯理地拂過青袍,目光與她相望。
他在取笑她!敖靈兒瞧得一清二楚,且心知肚明。
他就是笑她!
磨磨貝齒,氣不打一處來,但身下所在之處多所顧忌,她沒法伸手打掉他臉上那抹嘲弄。
暗自做了一個深長的吐納,她勉強控制住脾氣,欲要起身,卻發覺另一邊的半截衣袖以及一小段腰巾被病姑娘給壓住了。後者睡得香濃,難得好眠,倘若將她吵醒,又不知得折騰多久才能睡下,心裏捨不得啊!
未多思索,她從身側的小皮套中拔出一把削竹用的劈篾刀,小心翼翼地割斷約莫三寸長的腰巾,跟着又朝衣袖輕划,瀟灑地留下半截。
見病姑娘兀自睡着,她緩吁了口氣,收妥劈篾刀,輕巧地翻身坐起,拉來被子將那憐弱身子蓋得再緊實一些。
她回過頭來,瞥見投印在地上的影子仍靜杵著、動也未動,秀顎不禁一揚,再次接觸到男子靜謐如夜的目光。
她厭惡那雙太過幽深的鳳目。
尤其,她着實討厭此刻那雙鳳目瞧着她的方式,雖美,卻是隱晦而陰沈,教她背脊陡涼,臉皮發熱,所有藏在心底的,那些她知曉、抑或連自個兒也釐定不清的東西,彷彿瞬間全攤在面前,讓他一一審視。
看什麼看——
硬氣地瞪回去,她套著布襪的雙足自然地往鞋台上蹭去。
她邊要穿鞋、邊要起身,不知怎地回事,一手忽被撥到竹柱旁的紗帷給撩住了,她欲要掙開,又教橫在腳下的鞋台猛地一絆。
「唔?!」
電光石火間,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摀住嘴巴,已探出另一臂準備撐住前傾的上身,不讓自個兒跌出太大聲響,怕要吵醒榻上的病姑娘。
「唔……」幸好啊,當真萬幸得很,她跌得並不紮實,有人在千鈞一髮間提住了她的后領。
她眼睫揚起,那張陰柔的俊臉便在寸許之前。
怔了怔,她杏眸瞠亮,直到感覺自個兒在移動,兩腳輕踢了幾下,這才意會到她根本足不沾塵,而是教他如拎着小貓、小狗般地抓在手裏。
她放下手,紅唇一張,尚不及出聲,司徒馭面容高深,似笑不笑地搶在她前頭道——
「若不怕吵醒芝芸,就盡情地扯嗓叫罵啊!」
這個陰險王八蛋!
憋著一肚子氣,憋得敖靈兒差些內傷,瓜子臉兒脹得通紅,鼻息頗重,仍是不得不暫吞恥辱,就這麼被他拎出卧房、穿過小廳、步入竹塢的另一側。這兒是一塊不算小的平台,三面圍着及人腰高的竹欄,一川景緻盡收眼底。
平台上擱置著兩張大藤椅,一張小方几,上頭搭著遮雨、遮陽用的竹篷子,平台一角則散落着幾件用具,剖竹刀、竹青刮刀、整篾剪、定寬刀等等,尚有兩捆處理過的金絲細竹,以及一件未完工的竹編玩意兒,見那大致模樣,應是一隻輕巧魚籠。
「放我下來。」嗓音仍不敢太過放縱,壓得低低的,但加上姑娘家冒火的眸光,威脅的狠勁已顯露了十足十。
司徒馭淡哼了聲,掌勁一弛,讓她直接落在大藤椅上。
「你什麼意思?」方才小小的意外教她沒來得及穿妥鞋子,僅套著布襪的雙足俐落地躍下藤椅,她雙手插腰,仰高怒臉兒質問。
此一時分,細雨已然停下,風帶來滿江爽寒,縈繞鼻間的是混入草腥與泥味的自然氣味。
天在遠山外,水面似起薄霧,竹林迷濛一片,這景飄飄緲緲,似近似遠。
他俊目微斂,終是望向她的斷袖、她割掉小半截的腰巾,又緩緩移往她那雙清亮的眸子,聲靜且徐,不答反問:「你又是什麼意思?」
怒焰不知怎地竟陡地弱了好幾分。她不怕他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只芸姊一個,怕芸姊不快活、怕芸姊的病身終究撐持不過這個秋,然後,她又成了被拋下的那一個。
她頭頂天、腳踩地,又沒幹什麼虧心事,還怕他那對眼嗎?
抿抿唇,瓜子臉抬得更高,她一頭短髮凌亂飛翹,瞧起來更為稚齡。
「我練完武,和其他孩子跟着水寨里的馬先生上了一個時辰的課,寫了十張大字,得空了,就不許來尋芸姊玩嗎?芸姊好不容易睡下,你、你你那隻手最好規矩一些,別鬧醒了她……你這麼瞧我做什麼?我沒偷又沒搶的!就算偷了、搶了,又怎麼着?還不就是咱們『三幫四會』的老本行?」
以往,洞庭湖一帶的河寇各有各的勢頭,誰也踩不得誰家地盤,若越界「買賣」未打招呼,沒分讓些許好處,梁子便算結下,如此你來我往、明爭暗鬥,鬧得各派之間烏煙瘴氣,險些教外來的勢力給分而食之。
直到今年初夏,洞庭湖一帶十數個小幫小派各派代表會面商議,談得攏最好,談不攏便以拳腳功夫見真章,將零散的幫派整合成三大幫、四大會,推舉出一位盟主。
這位盟主人稱「敖老大」,功夫了得,待人義氣,可脾性有那麼丁點兒古怪。他妻、兒、媳婦已亡,就只有一個教他寵得要翻天的親親孫女——敖靈兒。
此時,敖靈兒瓜子臉上略顯激切的神情教司徒馭微微一怔。
她雙頰染紅,連鼻頭也起嫣色,秀顎的弧度是驕傲的,胸脯明顯起伏。
靈兒不讓他刺探,頂着一片火,先下手為強地將他凶一頓,以為嗓勁兒強悍便可掩飾一切嗎?
內心悄嘆,他聲音持平。「我沒想吵醒她,你能多陪陪芝芸當然很好,她與你在一塊兒,心裏總是歡喜。」
「芸姊當然歡喜。我、我我一輩子待她好,疼惜她、照顧她、敬重她,永遠不會離開她!我絕不像你,把她一拋就整整三個年頭!」不僅是芸姊,他亦同樣將她拋下,毅然決然。
胸中氣息亂竄,她雙手不禁緊握,費勁暗忍着,像是極為艱難才擠出話來。「你明明知曉,芸姊她……她、她心裏有你,一直有你!她這麼喜愛你,你倒好,你無情無義、夠狠夠絕,說走就走,一點兒也沒將她放在心上!」
如粉玉面淡現了莫可奈何的神氣,他隨即隱去,薄唇輕掀。「我待芝芸如親妹,便同我待你這般,情多誼長,怎是沒放在心上?」
「你只要專註一個對待芸姊,娶她為妻,真心愛她,天天抓魚給她吃,彈琴給她聽,教她開心快活,那便成了!別說什麼親妹那些個屁話,我才不稀罕你的情誼!」杏眸水亮水亮,蒙上了層薄霧,她卻倔強地將熱氣硬逼回去。
司徒馭劍眉微乎其微地一蹙,又是暗嘆。
提及他們三人間這「情誼」,真箇說來話長。
二十幾年前,敖老大對司徒馭的雙親曾有過救命之恩,后又成莫逆之交,司徒夫婦因感念其情,遂誠心追隨左右。
而卧在裏邊榻上的鵝蛋臉姑娘則是敖老大另一名得力助手趙東的獨生女,閨名芝芸,芳齡一十九,原是青春正茂的年華,可惜是個病秧子,不少大夫診過都道,她這病根打在娘胎里便落下,體質天生損毀,治也難治,怕是捱不過雙十。
至於雙親早逝的敖靈兒尚小趙芝芸兩歲,兩姑娘都是獨生女,沒其他手足,打小兩人感情就好,比親姊妹還親。趙芝芸體病氣虛,敖靈兒向來身強體健;趙芝芸溫美如花、性情柔軟,敖靈兒則心高氣傲,英姿颯爽、不讓鬚眉。
司徒馭可說是與這兩個姑娘一塊兒長大的,他年歲最長,現下已二十有七,大了敖靈兒整十歲。
但敖靈兒懂得喚趙芝芸一聲「芸姊」,卻始終連名帶姓地喚他,這倒也無所謂,只是她待他的態度與以往大有不同。
記得還是小小丫頭的她,長得圓潤而可愛,成天纏着芝芸也纏着他。
芝芸靜秀,靈兒動如脫兔。
芝芸笑不露齒,靈兒笑音清脆爽亮,興頭一來,也學漢子兩手支腰、仰天大笑的豪氣。
他拿這一雙姑娘當親妹子看待,但盼兄妹情分深濃,情誼綿長,只是,這世間的許多事總沒能讓人說了便算。
芝芸對他起了男女間的情意,他確實察覺到了,但他並無那般心思。
三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邂逅一位由西域遠來的老僧,見識過對方高深莫測的武學,相談甚是歡暢,在稟告雙親后,他即拜在老僧門下,隨對方飄然遠去。
此次,他僅是暫別師父,由西域返回洞庭湖。一是因聽聞各大小幫派欲要整合統一的消息,他特地趕回助拳;另一原因,他心中其實挺挂念那一雙姑娘。那時他走得倉促,未當面辭別,他猜想兩姑娘對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定有微言,可再次聚首,心裏頭肯定也同他一般歡喜才是。
可惜,他全沒猜中,還錯得離譜。
芝芸仍是最最溫柔的芝芸,見着他,半句責難的話也沒有,僅是靜謐謐笑着,靜謐謐打量着他,最後軟軟輕喃:「你回來了。」彷彿他僅是離去了一日、兩日,而非出走三年。
然而,敖靈兒的反應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當仇人似的。
要嘛就連正眼也不瞧他,悶不吭聲,像同他多說一句都嫌懶。難得開口言語了,說話卻夾槍帶棍,語氣粗粗魯魯,發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兩個窟窿才甘心暢意。
她說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
她說他對芝芸無情無義,夠狠夠絕。
聽得那張朱唇滾逸出來的罵語,見着她脹紅的瓜子臉兒,他有種錯覺,彷彿他深深對不住的並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著,他靜默片刻,唇角溫和地揚了揚。
「我對芝芸、對你,都是真心誠意的。」
「那你娶芸姊為妻啊!」這話衝口而出,她心卻一酸,也不知為了哪般。她甩甩頭,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臉平靜。「芝芸嫁了我,當真就能舒心快活嗎?」
「是!」她小腦袋瓜用力一點,滿臉執著。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兒時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亂且柔軟的發。「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臉,她格開他的手。「別把我當成三歲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姑娘長大了,三年歲月改變了許多事物。她身子抽長,嗓音少了童聲,細潤許多,瓜子臉的輪廓也深邃了,就那對杏眸依然燦亮,元氣十足。儘管如此,在他眼底,她仍舊是個小小姑娘。
司徒馭沖着她笑,卻不言語。
「你別不答話!」受不了他的溫吞樣,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麼?」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這會兒,那股子酸氣竟嗆出喉頭,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視她猶帶稚氣的臉容,嘆息地道:「芝芸值得一個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對她僅有兄妹情誼,而無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長的姿態盡一切可能地照顧她、疼惜她,卻無法以丈夫的身分愛她。
他與芝芸倘若成親,也只會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般結果,怕是要將她傷得更深、負情更重,這又何苦?
敖靈兒緊抿唇瓣,氣息又亂,眼眶微紅,恨恨地瞅着他。
「她沒有多少時候了,還能去等待誰?」
聞言,司徒馭心一絞,一時無語,眉眼難掩郁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這兒,如今已過一季,「三幫四會」的狀況也漸漸穩定下來,一切風波盡過,他是時候該離去了,卻無法瀟灑啟程,原因便出在趙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氣更沈,風吹得便倒的模樣,這一回,他真真拋卻不下,心底隱約明白,她時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話。」她語音略顫,眸光清亮。「娶還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臉執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熱啊,腦中不由自主地飛掠過三人間的舊事,一幕接連一幕,嬉笑怒罵、喜怒哀樂,一輩子的情誼,永生也忘懷不了。
「我——」正欲回話,陡地止住。
兩人對峙著,跟着卻不約而同、極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氣,緩下心緒,因裏邊已傳出一陣細微聲響。
那人掀開細竹簾,腳步緩且虛浮,正走過小廳往外頭的平台而來。
不一會兒,小廳與平台間的門被推開,一張蒼白秀氣的鵝蛋臉探將出來,無血色的唇漾著淺笑。
「我瞧見擱在方桌上的琴匣,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靈兒可有耳福了。你——呃……你們怎麼回事?吵架了嗎?」趙芝芸疑惑地瞧着他們兩個。
司徒馭藏得極好,五官一貫的斯文俊氣,倒是敖靈兒露了餡兒,臉蛋紅紅,眸子裏尚竄着火簇。
「哪裏吵架了我才懶得跟他動口!」敖靈兒先聲奪人地嚷開,跺了跺腳,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馭溫吞地笑,由着她粗魯地推了他胸膛一記,走向趙芝芸。
趙芝芸似瞧見了什麼,不禁輕呼了聲。「靈兒,你袖子怎少了一截?綁巾也破了唉唉,怎麼下榻來,連鞋也忘了穿啦?」
「沒事。我故意的。」她倔著氣,一把挽住病姑娘的細臂。「別吹着風了,待會兒又要鬧頭疼。」
兩姑娘親熱挨着,徑自往裏邊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靈兒,你把外衣脫下,我幫你補補。」
「甭麻煩,衣衫我多得是,不差這一件。更何況天要沈了,點着燭火做針線活兒多傷眼。」
「可是——」
清脆語調轉開了話題。「芸姊,等會兒咱們烤魚來吃,我現下去抓,憑我的手段,不出兩刻鐘肯定大豐收呢!」
「嗯……好啊,馭哥也在,咱們還可以熱些酒,我記得『玉露春』還有兩壇,咱們三個可以邊吃邊聊事。」語音虛啞,仍透歡愉。
忽然,聲音像是從鼻里哼出。「他吃那麼好做什麼?沒他那份兒,我教他在旁乾瞪眼!」
「唉唉……」軟聲笑嘆著。「不會的,好靈兒,你才不會那麼心狠,他是馭哥呀,咱們三個一向要好,你怎捨得教他挨餓?」
「我……我、我就是心狠……」
兩姑娘的對話由清晰轉而模糊,尚立在外頭平台上的司徒馭不禁微微牽唇。
雙袖負在身後,俊目從容,朝天際與江川遠放。
爽涼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着那張瓜子臉上執拗又蠻氣的神態,那模樣已深印在他腦海里,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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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1:10
第二章 冷浸星月光流渚
連着七、八日,每到黃昏時分,天際便飄起細綿雨絲。
風從遠山處來、從竹林深處來、從幽幽江面來,斜風細雨、雨斜風細,待天色盡沈,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徹底淘洗過一般,明凈如鏡,在夜月下輕瀲微波,耐人尋幽。
將小篷船俐落地搖至江心,就著瀲灧的月光尋找魚兒潛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眯,變得銳利,抓在手心裏的一束漁網驀地當空揮拋出去,網子在月夜下大張,又「啪」地輕響,罩在江面上。
細網漸漸沈落,直沒而下。
一會兒,她雙臂開始使起勁兒,緩而熟練地拉回漁網,一次復一次、一把復一把地扯收回來。
這是今夜第三回的拋網,落入網中的魚,她僅挑肥美的留下,剩餘的又教她拋回江里。
魚籠是幾天前用細竹新編好的,裏頭已留了十來只魚,夠今晚一頓了。她收理著漁網,打算返回岸邊。
不遠處,琴聲忽地蕩漾開來,縱然是樸拙古調,音清而緩、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單調響聲中,卻顯得格外清明。
整理漁網的小手微頓,敖靈兒唇淡抿,下意識揚起臉容,往身後、那處透出淡淡燈火的竹塢瞧去。
這幾天,竹塢里的氛圍起了些許變化。
像是從那日落雨過的黃昏,她在小廳外的平台那兒質問了他、對他「逼婚」后,接連下來的日子便充斥着那麼點兒詭怪了,怪得她幾遍斟酌,暗自沈吟,猶猜測不出那張俊美過火的臉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這幾天,他離開過一趟,但經過了兩個時辰后,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里多了兩大竹簍的蔬菜果物、幾條腌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餞,還沽上三罈子好酒。
他甚至買了好幾隻黃毛小雞,沒經過她允許,便把她無聊時編好、擱在小廳角落的大竹籃拿去當作小雞的窩,直接養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窩子小雞最後讓芸姊笑開懷了,博得那張蒼白病容有了淡淡潤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銀子買的,說不準整窩小雞全教她一腳踢進江里去了!
她惱着他,似乎對他,也僅剩下這單一的感覺。
除了持續惱他,她不曉得還能以何種心思面對他。
他永遠不會知曉,他那時的出走有多麼傷人。傷了芸姊,也傷了她。
一直以為他們三個將永遠在一塊兒,誰也不離開誰,誰也不會被誰拋棄。芸姊體弱,她可以變得很強、很強,去護衛柔弱的她;而他便佇立在她倆身後,張開無形且堅固的大翼,強而有力地圈圍住她們。
菱唇不自禁地勾弄了一下,搖了搖頭。是她年歲太輕,把人與人之間的事想得太一廂情願了。
如今,她所剩的想法就單純一個、唯一的一個——希望芸姊歡欣喜樂、無憂無愁。而這幾天他賴在竹塢這兒不走,不可否認,芸姊確實開心。
芸姊開心了,那麼,她便能勉強收斂起對他的怒意,容忍他的存在。她可以。
眼不見為凈。
他留,你走,還不成嗎?
何須勉強自個兒?
耳邊,那聲音帶着嘲弄,忽遠忽近地問著。
你這性子,又哪裏是誰勉強得了?
怎麼?他留下,正合妳心意不是?
你不是一股勁兒地對他「逼婚」?他留下,陪伴着芸姊,一男一女多了相處機會,多好啊!
他如今留下了……卻怎麼多出一個你?
那嘲諷陡地尖銳,她手一痛,神魂整個拉扯回來,垂眸瞧去,才知自個兒施力不當,漁網細線朝掌心割過,鮮血已然滲出。
定定瞅著血紅的掌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事情似乎不太對勁兒,可她懶得細思,隱約覺得,想得太清楚對一切無益。
喉里又漫出怪異的酸澀,她真厭惡這氣味。揚起下巴,她連連做了好幾個深重的吐納,彷彿如此為之,便能用力地吐盡胸中莫名的窒悶。
混帳!混帳!酸什麼酸?她究竟在捨不得什麼啊?
怒意來得兇狠,全然針對自個兒。想也未想,她抬起手往自己臉頰摑來,猛地便是一巴掌。
極痛!
她腦中嗡嗡作響,但痛得好,至少教她的腦子能暫歇一會兒,不去挑動那些她根本不願想的東西。
夜風中,琴曲仍自幽送,她甩了甩頭,有些微晃地立起身,也不先處理好手心上的傷,仍一下下地搖著大櫓,將篷船駛回竹塢邊的岸上。
泊好船隻,她提着魚籠躍下,直接蹲在江邊處理那幾條捕獲的肥魚,去鱗、剖肚、清洗,動作十分純熟。
岸上隨意搭著一座小小土爐,爐中以乾草養着火苗,她將火苗煽燃開來,再添了些枯木枝進去,把魚一隻只架在土爐上燒烤。
鹽和調味的香料尚擱在竹塢里,她立起身走上浮橋,發現琴音不知何時靜下了,她腳步下意識放輕,推門而進,隔着一幕細竹簾后的卧房傳出朦朧語音。
她該要走開,留給裏邊的男女一個隱密的所在,他們定有許多事要談。但腦子這麼想,雙腿卻不聽使喚,竟屏著氣、一步步踩得更輕地靠近,努力地捕捉簾后的音浪。
一下下就好……她只是想知,他是否改變心意,決定接受她的「逼婚」,去跟芸姊說些體己話、開口向芸姊求親?如此而已。
她僅是想知道這些罷了,真的!
突地意識到自個兒竟奮力地在說服自己,瓜子臉一凜,她重咬了一下唇瓣。
竹簾后的聲音在此時微揚開來,將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過去,她挨近簾邊,透過細縫朝裏邊靜覷著——
「……馭哥,我喜愛你紫木琴的音色,清潤雅氣,像你這人……」趙芝芸細啞嗓音說得緩慢,帶着笑似的。
「你喜愛,我天天彈給你聽,說不準不出一個月,你就聽厭了、聽煩了,會回過頭來求我別再彈了。」
姑娘被逗笑了,氣息微紊,竟輕咳起來。
青袍身影離開琴案,忙傾近過去,大掌撫順着她的背,溫聲問:「累了?先到床榻上歇一會兒吧?待會兒再喚醒你。」
「嗯……」她由着他托起手臂,在他的扶持下回到榻邊。
寬肩窄腰的青影直接在竹榻旁落坐,藏在帘子外的那對杏目瞧不清趙芝芸的模樣,更無法瞥見司徒馭此時的面容。
「合眼睡吧,我去外頭瞧瞧靈兒,她捕到的魚要不分些給我,我今晚真要鬧肚餓了。」
趙芝芸仍笑,勉強壓下喉中麻癢,那笑音避無可避,仍夾雜着嘶啞。「你總要鬧她。靈兒嘴上這麼說,可這些日你留在竹塢,她哪一回不是把吃食多備了一份?可沒餓着你。」
「靈兒沒餓着我,可她偏心偏得厲害,最大、最好、最美味的永遠沒我的分兒,她把那些全撥到你盤子裏了。」語氣略帶哀怨,即便他背對着,仍可想像出那張俊美無端的臉定是擺出一副無辜可憐樣,企圖博取同情。
悄立在簾外的敖靈兒咬咬軟唇,真想脫下鞋子往他後腦勺砸去。
趙芝芸咳了幾聲,笑嘆著。「靈兒只是心裏有些疙瘩,得等她自個兒想通了才行,她待我、待你,心都是一樣的,她呀……」似有什麼說不出口。
靜謐了會兒,司徒馭忽地接話,幽沈嗓音緩而斯文。「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什麼啊?!
細竹簾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顫,瓜子臉瞬間青白,陡地又滿臉通紅,連換了幾種神情。
說什麼大話?他哪裏明白?他根本什麼都不懂!
「馭哥……」那細啞聲音喚出,問:「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真不在人世了,你要加倍地待靈兒好,將我的那份也一併用上,仔細照看她,別教她闖出大禍來,也別讓誰欺負了她……她性子是沖了些,倔強又好強,再加上敖老爺子寵她寵得厲害,有時分不清楚是非對錯,只一股勁兒地由着她去。靈兒為所欲為慣了,可她的心其實好細膩的,像只小動物,會有脆弱的時候,也容易受傷……」略頓,她調整著氣息,幽幽又喃:「別教她感到孤單啊,馭哥……我這一走,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我、我真希望自個兒可以活久一些,多陪她一些時候……」
「我會看好她的。」司徒馭說得平靜,摸了摸她冰涼的臉。「別想太多。」
「嗯……」趙芝芸溫馴地應了聲。「馭哥……我喜愛你。」
忽聞表白,簾外的敖靈兒身軀顫動、心音促急。
司徒馭撫著姑娘冰頰的掌改而整理她的髮絲,仍靜且溫和地出聲:「我明白。」
他明白?!他這回又明白什麼了?!
既然明白,難道還不能說些話回應嗎?怪異至極的酸氣又嗆將上來,瓜子臉上的細緻五官全皺成一團,小手握緊,緊得每個指節都發疼,以為這麼做便能驅除那些酸氣。
他要是教芸姊傷心,她、她她就同他拚命!
驀地,趙芝芸輕嘆,竟笑了。
「你明白,我心裏就歡喜了。馭哥,我喜愛你,喜愛靈兒,往後她有你、你有她,兩人作伴在一起,就不怕孤單了……這些天,我很快活呀,你和靈兒都在身邊,咱們三個又在一塊兒了。這竹塢還是當初你和靈兒合力搭建出來的,我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話似未說完,她已咳將起來,這一次咳得好生厲害,好半晌才止下。
「別說話了,乖……合眼睡會兒。」
他餵了她半杯清水,再扶她躺回,將被子緊實地蓋在她身上,替她調了調枕頭,見她雙眸虛弱合起,他又坐了片刻才起身。
放下竹床兩旁的紗帷,確定風不會透入后,他旋身,步伐沈靜地走開,跟着一袖撩起了那幕細竹簾。
簾外,敖靈兒仍杵在原處,動也未動,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
英俊臉容無絲毫訝異之色,似乎早已知曉她就在外邊。司徒馭薄唇淡勾,靜道:「芝芸累了,讓她先歇一會兒。」
「……嗯。」敖靈兒點了點頭。她想說些話的,可是腦子裏渾渾沌沌,抓不到邊際,紅唇掀了幾下,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我……我、我是進來拿鹽巴的,我、我在烤魚……上頭要灑些鹽巴,沒鹽巴,味道會很淡,不好吃的……」
額間的美人尖往上一挑,他挺鼻輕嗅,笑意略濃。「外頭烤著魚嗎?唔……會不會烤得太久了些?」那焦味隱隱約約散開,已可嗅出。
「啊?!」敖靈兒乍然回神,整個人跳了起來,忙車轉回身往外頭跑。
三步作兩步地跑過浮橋、奔回土爐邊,爐子裏因未繼續添入枯枝燃燒,火勢並不大,但架子上的好幾條魚情狀可凄慘了,底下的一面給烤得焦黑,朝上的那一面卻將熟不熟的,着實失敗之至。
「唉啊……」她嘆氣又跺腳,忙要搶救,想也未想已探出手抓住架子。
「別碰!」
「啊!」燙燙燙!好燙呀!
那根用來串魚的架子早被火烤得熱燙,司徒馭尾隨她而出,見她徒手要握,他張聲制止,可惜仍慢了半著。
結果魚沒救成,反倒被她猛地成串拋開,直接掉進火爐里了。
小臉皺緊,她忍不住抽氣,因那燙傷好巧不巧就印在適才教漁網割過的口子上,痛上加痛,饒她脾性倔硬,眼眶都疼得溢出兩泡淚。
司徒馭一驚,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就着火光仔細端倪,見那小掌上竟是割傷加燙傷,俊臉不禁綳起。
「口子是新的,是抓魚時弄的?你割傷了,都不曉得要處理嗎?」還忙着起火烤魚、管魚嘗起來太咸或太淡?!
敖靈兒抿著唇不說話,小臉儘是倔強神氣。她試着要抽回手,但他五指扣得結實,雖未握疼了她,也沒那麼容易教她掙脫。
他拉着她往水邊去,他單膝跪下,她也只能隨着他矮下身子。
她手又徒勞無功地扭動了幾下,杏眼不馴地瞪着他線條清俊且美好的側臉。
「你夠了沒?」短短一聲質問,帶着顯而易聞的壓抑,彷彿怕說得太多,會泄漏出什麼。
「倘若夠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司徒馭眼抬也未抬,浸濕了青袖一角,攤開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拭著上頭的傷處,如此幾回,直到沾在她小掌里的塵灰完全弄凈。
「竹塢里有金創葯嗎?」他問,見那掌心既紅又腫,眉峰擰得更深,忍不住將她的小手舉到唇下,徐徐吹氣。
「你……」溫息輕撫過熱痛的肌膚,如渴水的干喉一下子領受滋潤,敖靈兒方寸一悸,從方才便強自抑制的心緒忽地如波顫動。
瞪着他側臉的雙眸流光輕掠,快得幾難察覺。
她雙眼酸熱著,濕潤濕潤的,這一回並非rou體的疼痛喚出那些淚,而是恐懼。它們來勢洶洶,不教她逃避,像見不到底的深淵,她跌進去了,四周一片冰冷,她摸索不到出口。
司徒馭沈聲又道:「這傷不上藥不成,你待在這兒,我回水寨那邊取些過來。」
「不用了……小廳的藤柜子上層,好、好像有一瓶『紫犀金創膏』,那葯可以對付各種傷口。」她嗓音古怪,費勁兒地欲要咽下梗在喉中的塊壘,可惜不如何成功。
幽深俊目端詳着她,看得無限仔細。
那映在江面的月光同時鑲在她的臉容上,瓜子小臉有些兒朦朧,那對圓亮的眸子也朦朧了,兩丸黑玉在霧光中微爍,想放縱,似又不甘、不敢。
「我……我自己進去找,你放開啦……」撇開臉,她粗魯一甩,趁他注意力不在她手上,這一次倒教她掙脫了。
咬着唇立起,她舉步走向浮橋,剛越過他,藕臂竟又教他一把握住。
「你幹什麼……唔?!」
一股堅定的力勁將她倒扯回來,他展袖,把她整個擁進懷裏,密密摟住。
秀頰緊貼在男性胸膛上,她被動地靠着,耳邊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音,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幹什麼?
他、他他、他什麼意思啊?!
瞪大圓眸,敖靈兒腦中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呼息吐納,鼻間卻儘是爽冽氣味,屬於他的、爽冽也溫暖的氣味,讓她眼眶軟弱泛熱的氣味。
「哭吧,別忍着,哭出來會舒服些的。」司徒馭輕撫她的背,下顎抵着她亂糟糟的翹發,在她細膩的耳畔低喃。
哭什麼哭?
她哪裏想哭了?!
「我、我、我不哭……我才不哭!我為什麼要哭?!芸姊不會死的!她沒事,她會好好的,會一輩子陪着我,她沒事!我不哭!你不娶她,那就滾遠一些兒,滾到天涯海角去,芸姊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我會待她好,比你所做的好一千倍、一萬倍!我、我不要你,放開我,我不要你!」
「你心裏清楚,醫病不醫死,芝芸的時候不多了。你幾日前不也這樣對我說過,如今還想粉飾太平嗎?」
「我沒有!」她用力否認,像個撒賴的孩子。
「妳就是。」
「我沒有……你、你可惡!放開我!司徒馭,你滾開!」心被無形又可怕的力量掐痛了,痛得她渾身抽搐,在他懷中激烈地掙扎、抵抗。
「靈兒!」怕她要弄傷自個兒,他雙袖抱得更緊實,一臂捆摟住她的蠻腰,一掌探進她細柔的飛發中,將她的頭顱壓在胸口,低嗄而心痛地道:「靈兒,不要怕,你還有我。」
「你、你你……騙人!我不要你,不要……我不哭、不哭……嗚嗚……嗚哇啊——」她嚷着,某道高牆在心中坍塌了,轟然乍響,強烈的無助感陡現,渾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光殆盡。
再也沒法兒硬撐下去,她抓住他青袍的襟口,把臉兒埋在那溫暖的所在,嗚嗚地嚎哭起來。
聽見她放縱的哭聲,像頭受傷的小動物般憑着本能尋求卑微的慰藉,那抑制的性情正盡情地傾泄而出,司徒馭終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他幽嘆了聲,再次收攏雙臂攬緊懷裏的人兒,眼角不禁也有些濕潤。
俊頰輕蹭她的發,他目光投向那一川幽江,江面波光點點,冷浸著一天星月,而遠近的幾處沙渚似也染上光芒,變得有些不真實,如在夜江中流蕩、爍動。
許久、許久,埋在他懷中的哭聲漸止。
敖靈兒巧肩輕顫著,仍不願抬頭,卻夾着濃濃的鼻音低語:「芸姊同你說的話,我聽見了……司徒馭,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照看,在這世上,還沒誰欺負得了我,我、我很強的,用不着你當老媽子。更何況,我還有我爺爺當靠山。」
便是還有個「敖老大」當她靠山,底下的「三幫四會」任其差遣,她蠻性一起,當真啥兒也不理,往後若闖出禍來,肯定驚天動地。司徒馭思索著芝芸所提的那個要求,既已應承下來,再加上對這執拗小姑娘真真放心不下了,他總得多顧及着她一些。
「過一陣子,我同你爺爺稟明,讓你隨我一塊兒到西域去。」
聞言,敖靈兒猛地抬頭。
她適才哭得慘烈,把他胸前濡濕了一大片,而此時兩行淚仍兀自掛在頰邊。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我答應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他怕要是再一次放手不管,她偏激的脾性將再變本加厲,無法無天。
她聽得懂他所謂的「過一陣子」是何意思,那意味着,芸姊已離開這人世。
「我不要!我不走!我就留在這兒,哪裏也不去!」她嚷着,胸脯劇烈起伏,好不容易止住淚的杏眼又一次激動得漫滿淚霧。「司徒馭,你聽清楚了,我哪裏也不去!」
「靈兒。」喚著,他心窩燒灼。
離開洞庭湖這三年,他從未想過她的改變會如此巨大,所有蠻拗的一面全都激將出來一般,他幾次欲同她好好談開,總不得其門而入。
芝芸的病弱一直是他心中所痛,他那時雖選擇出走,有意避開她愈益明朗的情意,可如今返回,見她身子羸弱至此,捫心自問,要說不後悔當年的抉擇,那不過是欺騙自己。
心很痛啊!
他沒為芝芸做到什麼,總得為她、亦為自己照看着靈兒,畢竟放眼整個洞庭湖「三幫四會」,或者也僅剩他有幾分能耐,敢對她說上幾句了。
「放開!你放開!」敖靈兒又像頭髮怒的小獸般掙紮起來,咬牙切齒,狺狺低咆。
「不會了,靈兒,不放開了。」他一語雙關,嘆著氣,雙袖跟她鬥上了,將她躁動的小小身子擁得好緊。
「可惡!司徒馭……你、你混蛋!混蛋!」她嗚咽著、痛罵着,身軀密貼着他,像要被擠進他身體里,只剩兩隻手,邊罵邊槌打着他的寬背。
「我不要你,我只要芸姊一個,我不要你!」
「噓……乖……」
「我不要你,司徒馭……嗚……不要你……」
他絲毫無懼於她的壞脾氣,任由着她發泄,內心疼痛地苦笑着,同時亦下了決定——無論如何,他非把她帶在身邊不可。即便敖老大不允,偷搶拐帶,他什麼手段都使得上!
不能放啊,又如何放得開?
幾日後,江邊竹塢這兒秋意漸興,寒意漸重。
然後,秋盡了、冬臨了,江畔蒼竹猶翠,即便覆下冷霜白雪,亦不改其恆年的顏色。
趙芝芸選在一個小雪的日子裏走完她的生命,猶帶着淺笑的鵝蛋臉顯得十分安詳,像是睡熟了,只不過從此將長眠不起。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軀體燒作骨灰,撒向莽莽江河。
隔日,洞庭湖「三幫四會」大水寨的正廳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一封書信,指名留給敖老大,是敖靈兒的字跡。
信很短,只六個大字——
闖蕩江湖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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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1:29
第三章 傲心自走傾險路
兩年後
臨江的小村人口不多,村頭、村尾這麼一算,也僅四十餘戶。
此地村民勤奮善良,大多靠打魚為生,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自個兒的船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爺心情若好,那就往遠些河域多打些漁獲,好送往城裏多掙幾塊銅錢;遇到不好出船的日子,便將漁具仔細整理一番,而女人家也還能靠着針線活兒來賺些微薄報酬,貼補家用。
漁村的生活向來樸實、寧詳,但今兒個村裏有喜事,一早便來了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地鬧騰了整個小村,原因是村尾余老爹家的閨女兒蘭香出閣,嫁給城裏富商王員外的二公子做四姨太。
「事情不能這麼算了!蘭香她……她不願嫁的!她跟我本就有婚約,這輩子我認她一個,她也只認我一個!王家那二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來,根本就是個敗家子,蘭香不能嫁他,我、我、我不許!九死的都不許!」
泊在江邊的一艘篷船里,那黝黑青年歪歪斜斜倚著,說到激動處,也顧不得臉上、身上的傷,又想跳起來出去同誰搏命一般。
「孫兄冷靜一些,你身上有傷,胸口與肚腹又被連踹了幾腿,定是鬱結難受,千萬別再亂動,當心內傷更重。」一襲青袍擋在跟前,他寬袖擱在青年肩上,也不見施力,那姓孫的青年已順勢往後倒下,脹紅臉,氣喘吁吁。
「我這傷……咳咳……算得了什麼?之前,余老爹硬是不應王家這門親,被打得口吐鮮血,連腿也斷了,他要我帶着蘭香連夜逃走,可蘭香她孝順,怎捨得丟下余老爹一個?咳咳咳……我、我是沒用,但再怎麼沒用,我也不會讓蘭香受這委屈,我一定……一定要——咳……」這一咳,竟也咳出一小灘血,觸目驚心。
「孫兄,這又是何苦?」青袍客一嘆,搖搖頭。
青年拭掉嘴邊的血,笑得有些凄慘。「你不懂,蘭香她性子貞烈,認死扣的,我不去救她,恐怕……只能在黃泉路上再和她相見了……」今兒個王家迎親,他不知死活地衝出去,結果新娘沒搶著,三兩下就輕易地被王家隨行的七、八名護院打得鼻青臉腫、不支倒地。
漁村裏的人敢怒不敢言,他被打倒在地,迎親隊伍離了去,是這位外地來的、俊得有些過火的青袍相公將他扶來這處篷船里。
「我不能再待在這兒,我、我……我得去尋蘭香,她等着我……」
「孫兄,聽我勸,先合眼睡會兒吧。」那雅嗓如醇酒,慵懶地勸說着,寬袖中探出一掌,輕輕貼在青年背心。
「不行……我、我……唔……」一股熱流從心口漫開,拓延到四肢百骸,將胸腔與肚腹里的鬱結之氣打散了,全身熱烘烘、輕飄飄,他眼角瘀腫的雙目全然睜不開了,濁氣一吐,真昏睡過去。
約莫兩盞茶時候,溫掌始由青年背上收回。
見對方面色轉好,司徒馭那張貌勝宋玉、凌於潘安的英俊面容淡浮一絲笑意,青袍立起,緩緩踱出船篷。
冬至盡頭了,江邊已能嗅出早春氣息,風裏含着稀微的、不知名的香氣,他深做吐納,沁涼瞬間盈滿胸臆。
他原是為了追蹤那離家闖蕩、無法無天的敖家小姑娘,這才路過了此處,沒想多管事的,但如今教他遇上,要不管也難了。
雖僅是納妾,王員外家仍是大擺喜宴。
新娘子已迎入,不過離拜堂的吉時尚要半個時辰,而前廳大院早熱鬧喧囂,斗酒連連,上門的賀客着實不少,川流不息,大都與王家有生意上往來。
一名家丁打扮的瘦小身影伶俐地穿過內院長廊,他手裏端著一隻大托盤,盤上擺着幾隻蓋杯,此時外邊正忙,府里大部分人手都給調到前廳去了,內院倒顯得清靜,沿路走來僅遇見兩名小丫鬟。
兩丫鬟邊走邊聊著,瞧也未瞧他一眼,便匆匆擦身而過。
低垂的臉容微乎其微地露出詭笑,家丁從容地繞進一處嶄新院落,這院落是王二公子專為自個兒的四姨太準備的新居,門前掛着兩排紅燈籠,開敞的小廳里點着龍鳳燭,牆上還掛着大紅囍幛,真箇……刺眼極啦!
悄哼了聲,家丁跨進小廳里,頭一撇,見里側卧房將新嫁娘如圍小雞、小羊兒般團團困住的六名粗壯大嬸同時朝小廳這兒瞧來,立即搶先開口,清朗地道:「各位大嬸們辛苦啦,快過來喝杯香茶解解渴、小歇一會兒!這茶來歷可不小,有銀子還不見得喝得到哩!咱家老爺特地要小的端來,給幾位勞苦功高的大嬸們嘗嘗。」
聽他這麼一嚷,六位「牢頭」大嬸全稀奇地靠了過來,擠在小廳桌邊。
「咱兒口正渴呢,來得好哇!」茶溫恰好,搶起一隻蓋杯,仰頭咕嚕咕嚕便灌個一乾二凈。
「哎呀!哪能這喝法?王老爺家的茶肯定嚇煞人的珍貴,一人就只這一杯,當然要慢慢品嘗啊!」啜了一口,再啜第二口,嘗不出有何奇特之處,八成是自個兒不懂茶,忙擺出滿足又讚歎的模樣,又連飲好幾口。
「大嬸們慢慢喝啊,咱兒替各位輪班,守着新娘子去。」
「你這小子還挺機伶的,待會兒王老爺打賞下來,咱也賞你一些甜頭。」
「呵呵~~那就謝大嬸賞啦!」
「咦?你這小子生得可真女相啊!瓜子臉兒、水杏眼,和裏邊那位四姨太有得比,你、你……唔……頭怎麼……暈暈的……」
「奇怪了,這、這茶……不太對……唔……」
跟着,小廳里連響了幾記重物落地的聲音,眨眼間,六位壯嬸橫躺了一地。
「這茶水可是我親自加了料的,怎會不對?是對得沒邊兒了吧!」嘻地笑了聲,瘦小身影動作迅捷,先是合起小廳門,跟着趕進裏邊卧房。
房中,那新娘子一身吉服歪倒在榻上,渾身被捆得像顆五月粽。
「可憐的姑娘。」帶趣地嘆了聲。
手指一揭,扯下新娘子頭上的喜帕,一張梨花帶雨的秀臉陡現在前,她嘴裏塞著布,正發出嗚咽,瞠圓了眸子直瞪住來人。
「把你劫走,也不曉得王家願意拿多少銀兩來贖?嗯,瞧你細皮嫩肉的,摸起來頂滑嫩……」也不先行替她鬆綁,一手撫上她的嫩頰,偏女相的瓜子臉跟着湊了過去,在她頸側輕嗅。「唉唉,你聞起來可真香。」
「唔唔、唔……嗚……」新娘子嗚嗚哀鳴,扭開頭努力要避掉他的碰觸,眼淚如珍珠般滾落,那模樣真箇是我見猶憐。
「哭啥兒哭?小爺我怎麼也比那王二公子強,要不,你跟了我吧?把我伺候得舒服了,別說是金山、銀山,就是東海龍王的夜明珠,我也有本事找來給你。」咧嘴笑得好不正經,還得寸進尺地摸了新娘子的胸脯一把,似乎挺愛那觸覺,魔爪又多抓了幾下。
「嗚嗚……」哭花的秀臉拚命搖動,捆成條的身子像毛蟲般直往床榻里側躲去。
伸手把她倒拖了回來,直接扛上肩頭,手大剌剌地抵在她的俏臀上,拍了兩下。「乖些呀,小爺帶你享樂去!嘗過本小爺的好處后,你才懂得啥叫作欲仙欲死,快活賽神仙!」
肩上扛人,絲毫無損於動作的敏捷。
旋身正欲舉步,瓜子臉抬起,驀地給嚇得倒抽了口涼氣!
小廳里不知何時竟多出一抹青影,立佇不動地杵在那兒。
那男子身形修長,黑如墨染的發輕系一束,有幾絲垂在頰側,美人尖下的玉面清俊非常,五官深邃,而那對幽深的鳳目正一瞬也不瞬地凝著,瞧不出其中意味,但抿著的薄唇和略略繃緊的俊顎已隱約顯露出怒氣。
靜……周遭好靜,只有新娘子可憐兮兮的嗚咽聲。
假扮成王府家丁的敖靈兒深吸了口氣,重新抱緊肩上的姑娘,雙臂壓住對方踢蹭的腿,她杏目一眯,像是同那鬼魅般出現的男子卯上了,敵不動,我不動,打算與他瞪個天荒地老、天昏地暗、天長地久似的。
「你……」司徒馭一掀唇,才發覺嗓子沙嗄得幾要擠不出聲來。
怒啊!
這怪不得他,他是既震驚又憤怒。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新房裏堵到她,這無法無天的小姑娘,干起採花賊來,還真一副快活上了天的模樣。
「終於讓我逮著了吧?這兩年來,你在外頭乾的那些事,好歹也得有人撩起袖子好好教訓你了。」
聞言,敖靈兒心中大震,潤臉白了幾分。
他瞄了眼躺了一地的六名大嬸,又瞧向幾隻打翻了的蓋杯,重重吐氣。
「你倒是長進,連蒙汗藥這下三濫的招數都使得出來?」
敖靈兒潔顎揚起,硬撐著不服軟,眸子裏又是那桀驚不馴的神氣。
「對付下流之人便用下流之術!你是我誰啊?憑什麼擺那姿態?我不認識你!」咬咬唇,她扛着新娘子說走便走,瞧也不瞧他一眼了。
剛與他擦身而過,青袖驟起,出其不意地抓握住她的臂膀。
「不識得我?好啊,連謊話也越扯越順溜了嗎?」俊臉泛青,他斜睨着她,五指如鐵。
「要你管!」敖靈兒騰出另一臂發招,近身搏擊,兩人對招的空間僅一步之距。
以往,司徒馭與她對打時總讓着她多些,不運內勁,徒使招式,她勉強能撐個二、三十招,但現下不比從前,他真被惱火了。
「我不管你,還有誰管得了!」他小擒拿連發三式,分左、右,跟着直取中宮,快若疾電。
敖靈兒變招不及,猛地,她肩上一輕,胸中陡感窒塞,待定下眼來,原教她扛着的新娘子不知怎地已變到他肩頭上去,而自個兒丹田空虛,四肢酸麻,竟提不出丁點兒氣力。
「司徒馭,你敢點我穴位?!」咬牙切齒著,但嬌小身子仍抵抗不住地往他寬胸倒去。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我已經這麼做了。你不是不識得我?這會兒倒曉得我姓名了?」玉面罩寒霜,他冷笑了聲。
見她杏目幾要噴出火來,身子卻無助地貼着他往下滑,他揮動一隻青袖,俐落地將她卷在腋下,彷彿她僅是他那張紫木琴,隨意便能挾著。
可惡!可惡啊!還當她是三歲小娃兒嗎?!「媽的王八蛋!有種就放我下來!」敖靈兒也僅剩那張小嘴還能逞些威風了。
一聽她罵髒話,俊臉更黑,弧形優美的下顎綳得死緊。「你再粗言粗語,我教你連話都沒得說!」
「你敢?!」
「咱們可以試試!」他語氣沉沉,青袖將她提得更緊,充滿恫嚇意味。
敖靈兒氣紅一張俏臉,貝齒暗暗磨得生疼。
形勢比人強啊!她技不如人,不得不低頭,卻又不肯這麼就認輸,正欲掀唇再叫囂幾句,院落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失火啦!東院閣樓燒起來了!失火啦——」
「天啊!快救火、快啊!」
「閣樓里放的可全是老爺的寶貝,損失不得啊!快、快——楞在那兒幹啥啊?打水過來呀!千萬別讓火勢繼續騰燒開來!」
司徒馭眉問一蹙,雙目細眯,垂首便問:「是妳安排的?莫不是由『三幫四會』調過來的人馬?」
「是又如何?礙着你了嗎?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杵在這兒等著讓人來抓啊?」她雙頰鼓起,沒好氣地說。
確實,此地不宜久留。
他和她之間的「恩恩怨怨」,總該尋個好地方,仔細地從頭算過。
司徒馭肩上負着新娘子,腋下挾著小姑娘,從容地跨出門檻,跟着青袍隨風,眨眼間,人已躍出牆外,不見蹤影。
「三幫四會」的前身本就是河寇,後由盟主敖老大一統洞庭湖后,底下的買賣才大多轉向正途,利益均分,那些用不着本錢的勾當已鮮少涉及了。
但今兒個這一回……司徒馭心中大疑。
他扛一人、挾一人,待退到安全之地,見遠處的天際爆開一支亮紅的衝天竹炮,知那是「三幫四會」的幫眾用以聯絡的訊號,應是東西已然得手,要大夥兒撤退。
「我和趙叔他們約在江邊渡頭那兒啦!」敖靈兒儘管一肚子火,仍是出聲提點。她現下在他掌控中,可不想被他莫名其妙地挾了走,害其他人以為她失風遭逮了。
司徒馭雙目一眯,抿唇不語,輕身功夫再使,如風疾掠。
此刻霞紅已暗、天色將沈,不出三刻,他人已安然無虞地撤出城外,尋到那處渡頭。
最後一趟擺渡早在一個時辰前便發船了,此時際,江邊卻仍泊著五艘大小相同的中型烏篷船。
「有人來啦!」
司徒馭未刻意掩飾腳步聲,一接近,篷船上的十來名勁裝漢子迅速回首。
「靈兒?」帶頭的一名中年漢子試探喚出,卻見那抹影子在幽暗中移近,輪廓漸明,待瞧清來者,以及他「劫」來的兩名姑娘,不僅中年漢子瞪大眼,身後那十來名大小漢子也全瞠目結舌,怔了個徹底。
司徒馭一派從容,俊唇勾勒,對着眾家漢子頷了頷首,最後朝那中年漢子道:「趙叔,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趙叔好不好乾你屁事?!司徒馭,你他媽的到底放不放我下來?」敖靈兒在他青袖卷抱下動彈不得,這狼狽模樣教大夥兒全見着了,她既羞又怒,心中已暗暗將他罵過好幾輪。
「我說過,你要再口出惡言,我教你連話都說不出。」他說得低柔,似笑非笑的,清美臉龐有絲難以察覺的陰狠。
「你他媽的王八——唔唔……」無奈,敖靈兒向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一罵,頸側「扶突穴」教他點中,她陡地失聲,眼底的兩簇火焰瞬間竄得老高,發了狠要燒穿他似的。
趙東雙眉挑得飛高,費了番勁兒才擠出話來。
「這、這是怎麼啦?不都是自家人嗎?自家人不打自家人,有話好好談不成嗎?怎地鬧起來了?」他是趙芝芸的爹親,打小瞧著司徒馭和敖靈兒長大,在「三幫四會」里也有些地位。
司徒馭再次對住他笑,斯文且堅定地道:「趙叔,實在對不住,能不能請您撥一艘篷船給我?我有筆被拖了兩年的爛帳,得私下同個小姑娘仔細合算。」
聽他如是說,敖靈兒背脊一凜,心火陡熾,髒話連串要出,可惜全給擠在喉間,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唔唔」聲。
被獨自「擱」在這艘烏篷船里已好半晌了,敖靈兒橫躺着,眼珠子靈活地溜轉,努力朝篷外斜睨而去,勉強瞥見那可恨的男人正背對住她立在岸上,與趙叔不知在相談些什麼。
磨磨牙,興起了股欲要咬人泄忿的衝動。
她敖靈兒何許人也?從來都是她給人苦頭吃,哪裏輪得到旁人整弄她?偏偏就他一個,不拿她當一回事!
她召來「三幫四會」的人忙着「劫財劫色」,她負責搶新娘子,讓趙叔領着人潛入王家藏滿金銀寶物的閣樓,努力搬個精光,搬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乾脆,反正姓王的那一家也不是啥好東西,她幹得暢快、開心,快活得不得了。
誰知,半途會殺出他這個該死的程咬金!
他算哪根蔥?她的一切早與他不相干了!
哭吧,別忍着,哭出來會舒服些的……
靈兒,不要怕,你還有我……
我答應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
不會了,靈兒,不放開了……
不——
敖靈兒的雙眸忽地閉起,咬緊唇,抗拒著要將腦中那沈靜嗓音驅逐。
她不信他!
她也不要他了!
他出走時,她心好痛。
然後是芸姊,她沒法跟老天爭她,到得最後,她又被拋下了。
後來,她有些明白了,只要別去期望、別固執地想要留住什麼,就永不會再受傷。
片刻,她長睫輕掀,眨了眨,不禁一楞。
男人的臉近在咫尺,神俊雙眸若有所思、靜謐謐地端詳着她,也不曉得他幾時摸上船來,沒弄出半點聲響外,船身竟晃也未晃。想來他拜那位西域老僧為師,武藝更上層樓,已習得一身本事。
「我把蘭香姑娘托給趙叔送走了,趙叔說,今晚大夥兒之所以到王員外府上搗騰作亂,是因為你受了余老爹請託,算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司徒馭薄唇淺勾。
適才,他與趙東詳細談過,亦說明自己之所以也去王家「搶親」的因由。另外,他還請趙東安置好余老爹和蘭香姑娘后,尚得再費些工夫到那小漁村去,把那位孫姓青年一併帶走,讓有情人得成眷屬。
清俊美臉上仍掛着似笑不笑的神氣,沈聲又道:「這本意確實不錯,壞就壞在你那模樣。對人家姑娘上下其手,活像個採花大盜似的,把姑娘嚇得淚眼汪汪的,你心裏很快活是嗎?」
「唔唔唔……」要你管!瞪他、瞪他!用力瞪他!
「有口不能言很難受吧?」他目光陰柔。
「唔唔唔……」少廢話!
「往後你再粗言粗語,我仍用這法子治你。」他手起手落,一下子解了她啞穴。
未料及——
「媽的王八——唔唔……」剛能出聲,敖靈兒一張小嘴不服軟地又吐出髒話,不過沒罵全,就被司徒馭二度點啞了。
「還要罵嗎?」他冷冷地問。
「唔……」當然想罵啊!她瞠圓大眼,心裏不甘到了極處,卻能如何?
不罵出口,罵在心裏總行了吧?好女不吃眼前虧,咬咬牙,她瞳底終於稍現軟色。
瞧出她的妥協,司徒馭微綳的下顎終於略微放弛了。
他再次出手,不僅點開她喉側啞穴,連周身大穴也給點通了,沒打算再困得她動彈不得。
「噢、呃……」敖靈兒終於呼出堵在胸中的那股窒悶。
氣血一暢通了,她立即七手八腳地撐坐起來,杏目仍充滿戒備,張口便嚷:「說我像個採花大盜,那你呢?不也偷偷摸摸地溜進人家的新房裏?你想幹啥兒呀?」
雖有月光照進篷內,光線卻是稀微,男子的玉面半隱在幽暗中,好不真切。
他沈吟著,以一種詭譎的、教人頭皮發麻的方式瞅着她,像是怒極、惱極,卻平靜如深江,讓人瞧不出底蘊。
「你、你、你看夠了沒?!」她的心咚咚跳,極不願在那樣的注視下退縮。
好一會兒,他劍眉略挑,終是出聲。「你是替余老爹討公道,我則是遇見了與蘭香姑娘早有婚約的一名青年。那人被王家前去迎親的人狠打了一頓,我瞧不過眼,便插手了。」略頓,他嗓音沈了幾分,感慨什麼似的一嘆。「原來好心真有好報啊,靈兒……」
不知怎地,他的那聲低喚竟古怪地煨進她心裏,教她莫名輕顫了一下。
他那欲笑不笑的神態更濃了些,繼而又道:「我很慶幸管了這事,要不,不曉得何年何月才逮得着你?」
嗄?!敖靈兒不禁一楞,紅唇微張。
當真「好心有好報」嗎?那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為什麼下場全然不同?
依她瞧來,是「好心被雷親」才是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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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1:47
第四章 輕寒細雨惹江波
江邊渡頭在趙東領着眾人離去后,又回復入夜後一貫的凄清。
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着,此起彼落,其中尚夾雜着蛙鳴,敖靈兒下意識傾聽了一陣,輕咽下喉中窒悶,僵著聲道:「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早沒瓜葛了,你究竟想怎樣?」
司徒馭在離她不出半臂之地自在盤坐着,佔去大半的烏篷,一袖擱在膝上,另一袖探出兩指,慢條斯理地將髮絲撥到肩后。
「靈兒,有沒有瓜葛不是你一個說了算。你把我害得好慘,誠信掃地,還想賴得一乾二凈嗎?」
本就夠圓、夠清明的杏眸瞪得更水亮,吶吶地嚷:「你你你……說啥鬼話?!別在那兒胡亂編派!我幾時害你了?」
在稀光中靜泛玉澤的臉容笑得幽深,他嗓音略啞。「沒有嗎?我應承過芝芸,定要仔細照看你,從今往後,不教誰欺你,也不讓你欺負誰去。可你逃了兩年,為所欲為,壞事干盡,我對不住芝芸,這『背信』的臭名算是坐實了。」
這、這……這算個什麼事啊?「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竟拿芸姊來壓她?他可不可恥啊?
雙頰氣鼓了,滿臉的不可置信,若非顧忌他的手段,敖靈兒一長串的髒話真要放鞭炮般地猛爆出來。
「我欺負誰了?誰又敢欺我?我不是逃,是闖蕩江湖!還有,我幹了哪樁壞事?我自個兒怎不曉得?你少擺那模樣誣賴我!」問到激動處,船身晃了晃,她着實沈不住氣。
司徒馭顯然沒將她的極怒當作一回事,鳳目細眯著,語氣持平,說得徐緩。「你沒幹過壞事嗎?那麼,一年多前,你在兩湖入蜀境的河道上故意落水,假裝不懂泅泳之技,被旁人拖上岸后,還教人全然探不著脈象和氣息,最後引來一名女扮男裝的殷姓姑娘以針灸醫術相救,那位殷姑娘以為你真溺水,怕救不活你,眾目睽睽下對你口對住口吹氣,還揉過你胸脯,費了心力將你弄醒了,你卻對她幹了什麼?」
被突地質問,敖靈兒的小嘴張得圓圓的,氣息吞吐不出,真忘了怎麼呼吸。
那張好看的薄唇淡勾,司徒馭接着說下:「你說是闖蕩江湖,卻回頭支使著『三幫四會』的眾人,要大夥兒幫你劫走那位殷姑娘,鬧得沸沸揚揚,說是她當眾對你不軌、壞你名節,你硬賴着她不放,要她負起責任。是也不是?」
他心知肚明,她成了今日這模樣,我行我素,啥兒禮教也沒瞧在眼底,其中一部分原因得歸咎於敖家老爺子無法無天的縱容,另外,尚有部分因由,應是出在他身上。
芝芸過世之前,他明白告訴她,要將她帶在身邊,不再放開。這話似是激怒了她,才會引發她後來留書出走。
當時他既驚且怒,自是憂心,怕她不知輕重,脾性倔硬,一不小心真要出事。
他急欲尋她,卻又不得不遠走西域一趟,畢竟因芝芸的病,他已延遲了與師父約定的返回之期。後來是與敖老大談過,老爺子再三保證,一有敖靈兒的消息,定火速派人知會,他才啟程西去。
只是,他回西域后適逢師父入室閉關修行,為期一年。師父留下兩冊秘笈,要他在他閉關期間,先行參詳秘笈中的武學,並為他守關。
他無法離開,五個月過後,「三幫四會」那兒終於來了消息,敖靈兒是給找著了,他懸在半空的一顆心尚不及放下,敖老大又陸續遣人來報,說敖靈兒向「三幫四會」借兵,一會兒火燒某貪官宅第,一會兒又洗劫了某縣土豪劣紳所開的錢莊、賭場,要不就架著篷船沿河道搜尋「肥羊」,見獵心喜,瞧上眼就死咬不放,行為囂張之至。
更教人頭疼的是,她干出的這些事落入敖老大眼裏,全成了「巾幗不讓鬚眉」之舉,很值得拿出來說嘴、痛飲三大壇酒似的。
他不管她,試問還有誰管得了?可是形勢偏偏由不得人。
一年後,師父功德圓滿地出了關,他稟明一切,隔日立即動身回中原。
返回洞庭湖后,從「三幫四會」的眾人那兒得知,敖靈兒自留書出走,便不曾回水寨,雖幾次「借兵」,常是目的達到了,就和眾人一拍兩散、揮揮衣袖,不知往哪兒逍遙去了。
所以,他已尋她好幾個月,終於老天開眼,讓他把人逮個正著了。
倘若要細數這將近兩年來她所掀起的禍事,真真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道不盡,而當中最教人震驚的,莫過於她驅使著趙東等人,欲劫那位女扮男裝、名喚殷落霞的姑娘。
此舉分明師出無名,她卻編就出一個絕頂荒謬的理由,要那位男裝姑娘對她受損的名節負責。
「你和她都是女兒身,即便對方男裝再如何清俊,姑娘家就是姑娘家,你要她負什麼責?」這事鬧得不小,因為那名殷姓姑娘頗有來頭,最後不但劫人未成,「三幫四會」還險些與兩大武林名派結仇。
他隱約有種想法,她之所以如此猖狂蠻幹,愈干愈驚世駭俗,像是故意挑釁他,要他不好過。唉……
敖靈兒對他的質問不予理會,哼了聲,賭氣地把臉撇向篷子的另一邊。
篷外夜風襲入,含浸著濕潤之氣,想來再過幾刻,便要落下春寒夜雨。
「靈兒?」司徒馭沈聲喚著,不允她閃避,指已扣着她尖細的下巴,扳了回來。「跟我說話。」
「咱們有啥兒好說的?」
他的指溫熱溫熱的,也不見他使勁兒,她卻掙脫不掉。心浮亂,雙頰竟涌暖潮,她莫名地惱起自個兒。
「反正我的事你全摸清了,我、我才不在乎你作何感想!」至於因何要劫那個男裝姑娘?這秘密,她、她……她打死也不對他說!
司徒馭英眉飛挑,專註地凝視着她。
他在幽暗中仔細瞧著,分離了許久時候,如今再見,眼前這張瓜子臉兒已少了幾分稚氣,五官深有韻味,蓄含着獨有的神采,杏目靈動依舊,瞳底輝芒爍爍,耐人尋味。
他輕嘆了聲,一時間也不清楚為何會逸出這聲幽嘆。
方指自有意志地拂上她的霜頰,未多留連,已淡淡地握住垂在頰邊的一縷烏絲,微微一笑。「你把頭髮留長了。」
為假扮王府家丁,她的發原是學男子規規矩矩地束作一髻,但經過一場混亂,束帶掉了,髮髻也鬆了,整個披散而下,垂至肩背,已不再是以往飛翹又爽利的短髮。
他不是正忙着質問她、尋她晦氣嗎?敖靈兒教他突如其來的淡笑溫語給弄怔了,有些回不過神。
「長發模樣佳,秀氣可人。挺好。」他指腹一次次揉蹭著那份軟意,鳳目微沈。
好什麼好?「我我、我……」該死的!她在結巴個啥勁兒?
深深吐納,瞪着那張俊得好沒天理的男性臉容,她一把將髮絲搶了回來。「我等會兒就把它絞掉!」秀氣可人嗎?她……她才不稀罕!心一促,忙甩開那古怪感受。
司徒馭玉面略凝,神情隱晦,沈吟了會兒,道:「絞短了發,再搭上這張小臉,像個嘴上無毛的小少年,有哪點好處?」
「那留長發又有啥兒好處了?」他真管到她「頭」上來啦?敖靈兒氣呼呼的,也弄不明白兩人的談話扯著扯著,怎跟她的頭髮糾纏上了?
她忽地學他方才的舉動,亦出手握住他垂於頰側的一縷黑髮,那觸感較她的好上幾倍,她搓啊、揉的,還有些粗魯地拉了拉。「難道得如你這般,留着一頭黑亮得刺目、比姑娘家還長的發,再搭上你這張長不出半根毛、比姑娘家還美的臉,才叫作好啊?」
她的嘲諷讓他好看的薄唇微揚。
「我有長毛,天天都長,只是我颳得勤些。」
嗄?!敖靈兒一怔,俏睫眨了兩下,挺懷疑自個兒到底聽見了什麼。
眼前的男人慢條斯理又道:「我隨身帶着小薄刀,那薄刀是我請一位家裏經營打鐵鋪的朋友幫忙打造的,攜帶方便,用途甚廣,特別是貼著臉滑過,鬍髭盡除,乾乾淨淨。所以,我可不是嘴上無毛的少年郎。」
朱唇半啟,那雙水杏眸子彷彿瞧見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玩意兒,傻楞楞地瞪着。
「不信?」司徒馭劍眉輕飛,神情儘管正經八百,眼角卻似閃動着笑意。「唔……好吧,那妳摸摸。」說着,青袖裏的大掌迅捷地握住她一隻小手,拉來貼在他頰邊和下顎處摩挲。
他今晨以薄刀刮除過,此時入夜,凈白麵皮雖瞧不出端倪,但細小的青髭其實早又冒出,得用手觸摸才知。
這是……怎地一回事?敖靈兒被動地貼撫他的臉,柔軟小手真切感受到那略微粗糙的臉膚,刺刺的、痒痒的,煨着她掌心一片熱,那莫名熱意由手脈竄上,教她臉紅心燙。
「我不摸!偏不摸!」陡地抓回心神,她使勁兒抽手,胸脯起伏明顯。
本欲操著髒話臭罵他幾句,繼又思及他加諸在她身上的那些苦頭,咬咬唇,硬是按捺住了,只能隱忍着在肚子裏腹誹他。
「所以,事實便是如此。」他沒頭沒腦地作了個結論。
敖靈兒不解地抿唇,聽他語氣慢吞吞的,別具意味又道:「事實就是,你是個女兒身,臉上不生毛的,就算剪掉長發,絞得比男子還短,仍是貨真價實的姑娘家,可不是少年兒郎。」
「那又如何?」她說話的語氣好沖。
他目光一湛。「還能如何?既是女兒身,要找人對自個兒的貞節負責,對象好歹也得是個男的,你盡挑姑娘下手,真是非女色不愛嗎?」
「你——」她陡然一驚,瞠目結舌。
他沒打算點到即止,壓在心底的疑惑早在許久之前就該全然挑明。
抿抿薄唇,他繼而又道:「你喜愛芝芸,那無可厚非,你愛她、護她,就算行為過火了,我也以為那僅是因你十足心意地在乎着她,不忍她受丁點兒委屈,畢竟芝芸打小病弱,與你又如此貼近相親,情誼更勝姊妹,而我當年離開洞庭湖后,整整三年,你與她更是形影不分離,但是靈兒……」雅嗓輕輕一喚,嘆息著。「那絕非男女之間的情意。」
再不說開,他怕她越陷越深,弄渾了自個兒的本性。
他承諾過芝芸,亦承諾過自己,要管着她、好生照看她,無論如何都得辦到。他絕不允哪天她猛然興起,又率「三幫四會」的眾伙去劫走別家姑娘,甚至……甚至搶人妻女。
思及那可能性,他心頭陡凜,渾身暗顫。
自從芝芸離開人世后,他一直挂念靈兒,為她憂心,即便留在西域為師父守關,他仍無一日不惦念着她,再也做不來當年出走時的那份瀟灑。
……靈兒為所欲為慣了,可她的心其實好細膩的,像只小動物,會有脆弱的時候,也容易受傷……
別教她感到孤單啊,馭哥……
芝芸意近「託孤」的話低旋迴繞,那一次返回洞庭湖,他見到眼前這向來要強的小姑娘脆弱的、不堪一擊且惹人心憐的一面。
我不哭……我才不哭!我為什麼要哭?!
她嚷着不哭,卻淚流滿面。
我不要你,司徒馭……嗚……不要你……
她嚷着不要他,小手卻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緊緊地揪住他青袍的襟口,埋在他懷中嗚嗚嚎哭,像受了傷的小動物,痛得渾身顫抖。
然後,他的心隱隱波瀾,底蘊太深,教他着實費了番工夫,才漸漸明了這一切——對她,真是割捨不下了。
「靈兒……」他嘆息又喚。
敖靈兒說不出話來,喉中梗著無形的硬塊,腦中一片空白。從未想過,他會直截了當地說出這些。
篷中變得好靜、好靜,篷外的蟲叫與蛙鳴全已斂止,能清楚地聽聞雨落江川的聲音,細細的、輕輕的、迷離有意的,如琴弦上最幽柔的古調。
微寒,她不禁瑟了瑟,藕臂下意識地環抱住自己。
她秀頸淡垂,大半的臉容隱進幽暗中,菱唇揚起一抹苦意。
她是喜愛芸姊啊!恨不得將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全送給她,博她歡笑。
她也曾經那麼、那麼地喜愛他。而他的出走,讓她心痛,如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般的心痛和不甘,讓她更想佔着芸姊不放,她怕,怕自個兒又被拋下,她真恨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男女之間的情意嗎……她一直不敢多想。
倘若她對芸姊的心疼和佔有不屬於男女感情,而是她膽小且害怕孤單的一種自衛舉動,那麼,她對眼前這名男子呢?
她那時設局引來那位男裝姑娘殷落霞,跟着興起欲要劫走人家的念頭,追根究柢,那因由亦是出在他身上。
她也夠猖狂了。心裏苦苦的,嘴卻咧出一個無聲的笑。
敖靈兒,呵呵呵,你行!了不起!果然像個小瘋子,為所欲為,如他所指責的,真是「壞事」干盡,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的?
江上雨帶寒涼,雖有烏篷,輕寒雨絲仍斜打進來。
她半身濕冷,環抱着自個兒的雙手不住地摩挲,下一瞬,身子卻被拉進一片寬敞的溫暖里,他的青袖裹住了她,擁緊。
杏眸不禁瞠圓了,他的大掌探入她軟發中,將她小小的頭顱固定在他胸前。
一頰緊貼着他的胸口,耳中傳來低沈的心音,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一聲強過一聲,震得她腦中更是渾沌。
他擁着她幹什麼?
他、他、他這人……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往懷裏拽嗎?
「我又沒有要哭,我、我不哭的……你放開。」她的嗓音沒來由地揉進一絲嘶啞,氣息略促,自然地憶起兩年前他在竹塢那兒的江岸,用相同的力勁抱她,硬把她給「哄」哭了。
她從未那般痛哭過。嚎叫着、嗚泣著,揪着他的衣襟、埋在他懷裏,哭得好慘烈,亦哭得酣暢淋漓。
他似乎在笑,因為胸膛震了震。
她不由得仰起小臉,想看清他的神態。
幽暗的船篷中,那對鳳目神俊有情,有着她無法分辨的東西,正與她近近相凝。
瞧見他嘴角的輕弧,她方寸一凜,召回了神智,身子不再溫馴地由他圈擁。
「我要你放開!」嗅入他滿身清爽氣息,她竟是口乾舌燥。
他沒放,反倒收攏雙袖,將她摟得更結實。
「司徒馭?!」心跳得好快,似要躍出嗓眼了,因他那兩道高深莫測的目光,也因他漸漸地、緩慢地朝她傾近的俊顏。
「你你你——」該死的王八蛋!想嚇唬她嗎?她敖靈兒可不是被嚇大的!
「靈兒,你真只愛女色嗎?」
她小臉發燙,幸得四周昏暗,多少掩去她臉容上泛開的驚人赭紅。磨了磨貝齒,她著惱地道:「愛男、愛女是我自個兒的事,即便本姑娘真漢子不愛,偏偏迷戀女色,犯着你了嗎?你管得未免太多!」
漂亮的鳳眸瞬間刷過詭譎的陰霾,他的挺鼻有意無意地蹭着她的鼻尖,兩人氣息避無可避地交融在一塊兒。
朦朧間,有股過分親昵的感覺滋生著、蔓延著,如何也甩脫不開,只能等著被席捲進去,在漩渦中翻轉、迷亂。
他像是將她逗弄夠了,薄唇輕啟,熱息拂上她原就燙人的臉膚,低低問出:「那麼,你吻過姑娘家的唇、抱過姑娘家的身子嗎?」
嗄?!
他他他……他真以為她……腦中驀地一僵,思緒全凍住了,敖靈兒再一次失了神,紅唇傻呼呼地掀了合、合了又掀,如何也擠不出聲來,更何況,她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這句問話。
一隻青袖靜謐謐地撫上她的頰,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故意地在她的嫩膚上畫圈。
感覺懷裏的人兒無辜地顫了顫,俊美臉龐終於悄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他臉俯得更近,長指輕扣她秀氣的下顎,如欲蠱惑人心地啞喃:「你可以好好地比較一番,是姑娘家的唇吻起來甜美,還是男人的嘴嘗起來夠味?」
「什、什麼?唔——」
沒有什麼,也來不及什麼。
那張好看得足教每位姑娘芳心可可、春情大動的俊臉,在她的杏眸中完全放大了。他的唇精準地落在她微啟的小嘴兒上,溫舌長驅直入,輕易地佔領了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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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2:06
第五章 往來復旋斗分明
含住她小嘴的雙唇溫熱細膩,濡濕了她的唇瓣,他的舌在芳口中輕卷、摩挲,敖靈兒思緒渾沌的小腦袋瓜里起了模糊的錯覺,她彷彿化作了一道美味,任人又舔又吮的,而這個擁住她的男人似乎嘗上癮了,深入淺出地逗弄著、勾引著,絲毫不打算罷手。
是姑娘家的唇吻起來甜美,還是男人的嘴嘗起來夠味?
不——
銳光陡地疾划而過,她神魂一震,不知覺間,半合著的眸子驀地瞠圓。
「放開我!」不曉得打哪兒來的力氣,她驚喊,掙脫了他的懷抱。
被推開胸膛的司徒馭僅放鬆雙袖,仍不動如山地盤坐原處,漂亮的眼瞳竄著兩簇小焰,在幽暗中緊盯着已退到篷口的瘦小身影。
船隻因敖靈兒過大的移動而搖晃不已,他雙掌按住烏篷兩側,暗施勁力,下一刻便穩住了船身。
「坐進來些。外頭在飄雨,別淋濕了。」他嗓音持平,聽不出丁點兒心緒波動,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敖靈兒自問,天底下能教她驚慌失措的事已少之又少,她一身反骨,興緻一起,什麼離經叛道的事全乾得出來,可此時此際,她身子卻抵不住地發顫,不為外頭的輕寒風雨,而是那男子的吻。
她雙手抱膝,把自個兒縮成一團兒,心是火熱的,像是毫無預警地被揭開某道封印,那飛竄而出的東西太出乎她意料,教她猛地一陣暈眩,打得她幾要分不清身所何在。
「靈兒。」司徒馭又喚,忍住欲展袖再次擁她入懷的念想。適才那個吻不是只有她受到震撼,但他不願逼她太緊。
微垂的瓜子臉終於抬起,他胸口突地繃緊,因她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脆弱,猶如迷途的孩子,孤伶伶的一個,茫茫中尋不到一個方向。
他內心泛開疼意,無聲嘆息。
山不就我,只好我去就山。他移近過去,半跪在她面前,撐開一袖為她擋住篷外輕雨。
兩人四目交接,對視着。
好半晌,被男人吮吻過、略微紅腫的唇瓣終於蠕動了幾下,敖靈兒擠出聲來,啞啞地道:「你……你、你不要以為這樣,我、我、我就會哭出來。我不哭的……」
沒料及她會蹦出這麼一句,司徒馭先是一怔,淡籠憂鬱的神情繼而緩緩鬆弛了。
她是個倔強的姑娘,倔強又脆弱,矛盾得教人憐惜。
俊唇一咧,他白牙閃動。「你是沒有理由哭啊!我生得英俊,以往至今,也不曉得有多少姑娘心儀於我這個翩翩美男子,我的吻可是千金難買,是看在咱們倆交情匪淺,我才給了你的,你若哭,那八成也是因為太感動了吧!」
還有……比眼前這傢伙更不要臉的嗎?
敖靈兒的杏目隨着他的自吹自擂越瞪越大,滿臉兒的不敢置信。
前一刻的紊亂心緒眨眼間灰飛煙滅,她眉間的迷惘一掃而空,被他那副志得意滿的模樣激得牙齦發酸,極想撲去咬人。
「司徒馭,你、你你、你少臭美了!」努力穩著聲音,當真被氣到了,整張小臉鼓得好圓。「別的姑娘或許稀罕你的臭吻,但我不稀罕,半點兒也不!誰要誰拿去,別往我身上胡扣!」
嚷完,她哼了聲,臀兒立即很不給臉地往篷內大移,拉開兩臂左右的距離。
見她回復元氣,像根被點着的小爆竹,司徒馭靜謐牽唇,撤回幾已濕透的青袖,身子未隨她移動,卻道:「靈兒,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會不知吧?」
她眼神極度懷疑,抿唇不答,猜測他葫蘆里到底賣啥兒膏藥。
他微微又笑,別具意味地嘆了口氣。「你既然不要我的吻,就更不能把它胡亂推給誰了,是不?」
「你他媽的混——」他陡然眯起的雙目讓她罵人的辭彙硬生生地腰斬,只能磨著牙、氣喘吁吁地瞪人。
敖靈兒真被他攪得一個頭兩個大,如墜五里迷霧,摸不著半分頭緒。
他像是她所識得的那個司徒馭,卻又不完全是。
一樣的氣息、一樣俊美無匹的五官、一樣的身形聲嗓,可摟擁她的雙臂卻多了幾分詭異的執著,如深淵般的眸底閃動着令人心慌、心悸的瀲灧,然後是他的吻、他的言語,刺探著、慢慢地圈圍過來,像是耍弄着她玩,卻也不完全是。
她覺得自個兒像是一條小魚,他大甩漁網當空拋下,她奮力地往江底沈潛,以為擺脫了,結果他網子一收,她仍哪兒也去不了。
「你究竟想怎樣啊?」雙手握成小拳,她忍不住挫敗地問。
司徒馭彷彿就為了等她這句話,鳳目一亮,薄唇上的輕弧更軟了。
「把你帶在身邊,好好管着你、照看你,還有……幫你弄清楚,到底是喜愛姑娘多一些,抑或是喜愛男人多一點。」
她雙頰紅赭稍退,被他一提,忽又注意到唇上依舊殘留着他雙唇的餘溫,熱潮又一波衝上。她當然是愛、愛……可惡!她愛男或愛女,干他底事啊?
她頭一甩,語氣粗粗魯魯。「你大可不必為了遵守與芸姊的約定,把精力花在我身上。我好得很,用不着你管!我、我心裏喜歡誰,更用不着你操心!」心底,那苦苦的異樣滋味再次漫開,她又一次甩頭,不肯多想,賭氣嚷道:「還有,關於……關於剛才那個吻,咱們最好攤開來講白了,我、我、我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司徒馭八風不動,僅深幽幽地瞅着她。
被看得有些心虛,但她拒絕承認,反倒點頭點得好用力,再次強調。「誰教你生得這模樣,像抹了胭脂水粉兼畫眉,頭髮又長到腰際,比姑娘更像個姑娘,你、你……你那張嘴一貼近過來,就跟姑娘家的唇沒兩樣,哪裏能有什麼感覺?」
「所以……你當真吻過姑娘的嘴?」他問,聲沈而緩。
敖靈兒心一促,下顎輕揚。「是又如何?」
俊臉略僵,司徒馭雙目細眯,卻聽她又丟出一句——
「……不是又如何?我為什麼非得告訴你?」
這姑娘很懂得吊人胃口啊……他暗暗深吸了口氣,咽下喉間的不適,道:「按你的意思,既然我的嘴跟姑娘家沒兩樣,親吻起來沒感覺,也就是說,你其實是不愛親吻姑娘的小嘴,是不?」
「這……」杏眸眨了眨。
司徒馭再下最後的結論。「你不愛姑娘的小嘴,那自然便是喜愛男人的親吻了。」
「呃……」眼珠子溜了溜。
她和他,究竟窩在這兒幹啥兒啊?敖靈兒自覺向來稱得上聰明伶俐的那顆小腦袋瓜,如何也想不通透。
這雨夜江上,兩人分據着船篷兩端,話題繞來繞去、九彎十八拐,怎麼就搗弄不出個所以然來?
頭暈腦脹的,她咬咬唇,忽地稱辯:「都不對!你說錯了,我是對你這種長得跟姑娘沒兩樣的男人的親吻沒感覺!」
靜……
真是太靜了,篷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明。
這姑娘不只懂得吊人胃口,也特別懂得該如何惹惱他。
儘管心火騰燒,威脅著下一瞬便要毀去他一向自傲的溫文表相,司徒馭嘴角微扯,不怒反笑了。再啟唇,語氣輕柔得不可思議,問:「既是如此,你敢不敢同我打個賭?」
打賭?!她小臉錯愕,吶吶地問:「打什麼賭?」
「賭你對我到底有無感覺?」
「嗄?!」她張圓的小嘴都快比一隻雞蛋還大了。
俊臉上的笑依舊斯文,平聲靜氣又道:「你暫時乖些,別再試圖擺脫我,咱們在一塊兒生活一段時候,便如幼時那般。嗯……就一年如何?一年過後,你對我仍沒感覺,那是你贏了;反之,當然是我勝出。敢不敢同我賭了這把?」
「你——」心咚咚狂跳,她真討厭他慵懶、慢條斯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彷彿她的意志和力量薄弱得教人嗤之以鼻。
沒有她敖靈兒不敢幹的事,她絕不讓他小覷!
「我要贏了,有什麼好處?」
「你贏,我從此放手不管你,就當作我對不住芝芸,應承她的事,我不做、也做不來了,全由着你去。」
不知怎地,聽見他提出的「彩頭」,她心中並無多大喜悅。
放手不管她,她不就真自由了嗎?
少了他在後頭念叨,她不怕再如今兒個這般被他挾走,亦無須刻意迴避,這不是她最最想要的嗎?
她哪裏不對勁兒了?還在遲疑什麼?
壓下浮動的心緒,她頭一甩。「賭就賭!」沒啥兒好怕的!
司徒馭朗眉微挑,笑語:「靈兒,你不問要是輸了,得給我什麼好處嗎?」
「沒那必要!我一定贏、肯定贏、贏到底!」那雙杏眸又發光了,亮晶晶的,像隨時隨地準備要上擂台與人干架一般。
聽見她信誓旦旦的話語,俊美無儔的男性面容淡垂,唇角揚出一抹優美彎弧,沈靜地滲出笑來。
隔日,司徒馭與趙東等眾人會合后,幾艘烏篷船順着河道往南而下,過一日,入洞庭湖範疇,在外闖江湖近兩年的敖靈兒終於被人給「逮」回了「三幫四會」的總堂水寨。
水寨築於一處十分隱密的支流河段,是當年敖老大與司徒馭的雙親一同發現的,三面環山,江流切過,地形易守難攻。
除在兩岸建有屋舍,江面上亦搭起一處處的竹塢,竹塢高於水面約莫六尺,中間有竹橋相接,數十艘大小不一的篷船泊於岸邊,更有將船隻直接系在竹塢底下,便於使用。
關於和司徒馭打的那個賭,敖靈兒原以為接下來的一整年便是在總堂水寨這兒住下,如他所提的那般,一塊兒生活一段時候,卻未料及司徒馭在拜見過雙親和敖老大后,僅在水寨停留三日,便載了滿船糧食和民生用物,硬拉着她回到趙芝芸在世時所住的那處竹塢。
「我要回水寨,不要住這裏!」原來他所謂的「一塊兒生活」,指的真只有他和她兩個。她心中驚愕,暗暗咽著唾沫,強令自個兒裝出一副驕傲且無畏的模樣。
司徒馭僅是笑,淡淡然的。
「可是我想住下。這裏很好,離水寨也近,而這竹塢是你與我一起搭建的,芝芸曾在這兒住過好長時候,咱們三個都愛此處的清靜,一塊兒有過許多回憶。我不走,你當然也得跟着我留下。」
「但是我……我想陪我爺爺!你不能這麼隨便地把我『拎』走。」這理由夠冠冕堂皇,很不錯吧。
「我與敖老大談過了,他知道你跟着我,很放心。」四兩撥千斤。
事實上,敖老大不只很放心,還眉開眼笑、快活得不得了,差些沒掛上幾長串的爆竹大放特放。他疼自個兒的獨孫女入心入肺又入骨,自然想將最好的東西全給了敖靈兒,而司徒馭要臉有臉、要身段有身段,功夫毫不含糊,脾性也溫朗,放眼整個洞庭湖——喔,不,是放眼整個武林,再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當敖家孫婿的人選了。
「但是我——」敖靈兒的臉微紅,仍使勁兒地欲再擠出個理由。
「靈兒,咱們打着賭呢。你不是想打退堂鼓吧?」笑笑地堵來這麼一句,害得小姑娘欲語還休、進退維谷,真是有口難言了。
「要不,你直接認輸,我立時將船調頭回水寨。」
「想得美!誰說我輸啦?」不戰而逃這等窩囊事,她敖靈兒可萬萬干不出來!哪能由着他猖狂得意?
「住就住,又不是沒住過!」
她揮着小拳,抵死不服軟地叫囂,倒沒留意男人的俊臉偷偷撇向一邊,努力控制着嘴角勾起的弧度。
於是乎,她當真跟着他一塊兒「同居」下來了。
竹塢除以前芸姊住的那間主房外,尚有另一間小室,以往他們三人同住時,常是她與芸姊同榻而眠,而他則在隔壁那間小室睡下,此回重返,仍是按此分配睡處,只不過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少了芸姊,即便這兒的時節已邁入溫暖春日,她心裏總有着淡淡惆然。
幸得,「同居」的日子沒有她以為的那麼難捱。
她仍是自由的,只是沒那麼的自由。她可以隨意駕船出去,愛上哪兒便上哪兒,但不能晚歸,除非有他相伴。
在竹塢,她能做任何欲做之事。她可以整晚數着星星不睡覺,只是身邊多出一個他,沒法兒「享受」獨處時特有的那份惆悵。她也能睡到日上三竿,然後醒在他的紫木琴聲中。
她可以整日不說一句話,坐在平台吹吹風、晒晒日陽,然後埋首在自個兒的竹編玩意兒里,這時的他通常不是彈琴、煮茶、看書,便是拿着一根釣竿獨釣春江。他釣魚常是不掛餌,也虧他耐性驚人,有時等了大半時候,才見一條傻魚上勾。
她也可以嘰嘰喳喳說個不完,與他辯東辯西,偶爾談起江湖上的人事物,他倆兒各持己見的狀況不少有,免不了又是一場「惡鬥」。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截至目前為止,在過去的兩個多月里,她還算能與他和平相處,雖有幾回忍不住為了些芝麻綠豆大的事與他鬥嘴、爭辯,最後也都不了了之,這說來歸去,全因他可疑的態度——
每回的衝突,她常像是贏得滿堂彩、「打」得他落花流水,可不知為何,他明明服輸卻又但笑不語的神態,總教她渾身不自在,像是她根本沒贏,而是他「好心」地先認了輸。
你敢不敢同我打個賭?
賭你對我到底有無感覺?
她對他……該要有什麼樣的感覺?
可能回到熟悉的所在,日子安穩下來,不再餐風宿露、走踏闖蕩,她的小腦袋瓜不自覺地憶及許多舊事,她與芸姊、芸姊與他、然後是她與他之間的種種,這竹塢誠如他所道,有着數不清的回憶。
所以,她對他,究竟是什麼感覺?
她在他懷中嚎啕大哭過,在那雙青袖強而有力的擁抱中得到撫慰,她喜愛他也惱恨他,兩種極端的情愫交相煎,她已弄不清底意是何。
她曾執拗地對他「逼婚」,可一想到他若與芸姊共結連理,她一顆心又酸澀難當……她原以為那時古怪的酸意,是因為捨不得芸姊、怕自個兒又被拋在後頭,如今細細沈吟,底蘊漸現,而真教她難以割捨的,莫非是……是……
好煩啊!她不想輸了這個賭。
都是他突如其來的那個吻給害的,她該要當場掃他一巴掌,再將他踹飛出去,而不是傻呼呼地由他擺佈。事後想想,愈思愈不對勁兒,她有種被人設了局、請君入甕的感覺。
可如今到得這般田地,她天性要強,就算悔了,也是打死不退的。
「靈兒,瞧,今晚加菜嘍!」
落日餘暉下,江面波光瀲灧,刷上耀目金光,那男人半身立在水裏,腰上赤裸,甩高的釣竿上勾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那魚鱗在夕日下閃爍,亮晶晶的,如他回眸沖着她咧嘴笑開的兩排白齒。
岸邊,敖靈兒已將火生旺,在土爐上擱著一隻鐵鑊,灑了點兒油,等著要把抓在手裏的蒜末丟入爆香。她聞聲望去,皺了皺巧鼻,扯嗓回嚷——
「釣了都快一個時辰,就上來那麼一條,有啥兒好值得說嘴的?」要是她出馬,大網隨手一撒,還不滿載而歸?
司徒馭仍笑得好生得意,她沒再理會他,自顧地炒起菜來,撒些鹽巴提味,又翻弄了幾下,然後起鍋。
此時,那裸著上半身的美男已赤足走回岸上,拎着處理好的大魚來到她身旁。
「煎的好、還是烤的好?」他問,兩隻褲管兀自滴水,整片腰綁也濕了個透徹,他也不理。
敖靈兒相信,沒有哪個尋常姑娘見到眼前這一幕,還能把持着絲毫不覺羞赧。除非……那姑娘真的很不尋常。
她不得不去瞧他,因他杵得實在太近,近到她整個人都被他斜陽下的淡影所籠罩住了。
少掉衣衫遮掩,沒想到他的胸膛和腹肌亦是塊壘分明,那身形並不粗獷,卻是勁瘦結實,無一絲贅處,肌理線條十分優美,是那種蓄含力量的美態。
再加上他的窄腰,更顯得雙肩寬闊,而那頭流泉般的黑髮瀟灑垂散,發尾浸濕了,有意無意地粘在他肩上、胸上,這「景緻」……確實美。
從小到大,不是沒見過他打赤膊,但敖靈兒着實不懂,以往尚能將這樣的他視若無睹,即便知曉他貌美形俊,也不曾被迷得口乾舌燥兼之心神不寧。但來到竹塢這兒之後,這男人動不動便來上這麼一出,常大剌剌地當着她的面寬袍解帶,毫不避諱。
好比前兩天,他燒了一大桶熱水擺在平台那兒,竟露天泡起澡來,教她撞見了,他不閃不躲,還問她能否好心些過去幫他擦背,又說,她若願意幫他擦背,他便再為她燒一桶熱水,扛來擱在平台,讓她也能享受露天泡澡之樂。
她差些沒拔起腰間的劈篾刀擲去!忘了自個兒是否一時剋制不住又罵出成串的髒話,她掉頭跑開,跑進一片綠竹林里,待定靜下來,竟發覺臉頰好燙,心跳得太促急。
那不像她,那不是她。她不該像個尋常姑娘,他有意無意地賣弄皮相,她就面紅耳赤、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只不過,當她好不容易穩下心緒,從林子裏返回竹塢,以為得面對他一番調侃時,他卻已為她燒好一大桶熱水,不是擱在平台上,而是搬進她住下的主房,供她使用。不知怎地,她方寸波動得更為厲害,那一晚,她輾轉反側,直到天已泛魚肚白才模糊睡去。
那不像她,那不是她啊……
硬是斂下視線,起身將炒好的菜端至一旁,她冷淡地道:「煎魚、烤魚?你會嗎?」
以前她便已習慣做菜給芸姊吃,煎煮炒炸樣樣難不倒她,野炊的技巧更是熟練,因此「同居」的這段時候,仍是她掌廚,但司徒馭會在飯後負責清洗所有的炊具和碗筷。
司徒馭揚揚飛眉。「別小覷我了。我的手藝或者不如你,但肯定也是色香味俱全。」說着,他開始往魚身上抹了大量的鹽巴,跟着竟將土加水和成泥巴,把魚整條裹住。
這……還能吃嗎?!「你幹什麼?」她瞪大眼。
他又拿那兩排白牙出來炫人。「咱們不煎也不烤,就吃『叫花魚』。」跟着,他把裹着魚的整團泥巴丟入火爐里。
敖靈兒眨眨眼,掀了掀唇,好不容易嘟囔了句。「什麼『叫花魚』?我只聽過『叫花雞』!也不曉得能不能吃?不是君子遠庖廚嗎?我瞧你還挺自得其樂的!」
聞言,男性俊容一揚,朗眉鳳目,笑微斂,卻更具深味。
敖靈兒教他奇異的注視盯得胸口悶脹,有些喘不過氣,欲再次啟唇,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怔忡間,她定定望着他朝自個兒走來,那寬肩窄腰的完美裸胸就在眼前,近到只要她一出聲,口中的溫息就必定會噴在他的裸膚上,而就算她抿唇不語,輕細的鼻息仍是避無可避地往那胸肌拂去。
王八蛋!他他他……他絕對是故意的!
想拿自個兒當餌,以「美色」引誘她嗎?她敖靈兒偏不吃這套!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靠這麼近幹啥?取暖啊?」說得粗聲粗氣的,她瓜子臉剛剛撇開,潔顎卻又教他輕輕掐住,扳正、抬起。
「司徒馭!」警告意味甚濃,耳中似乎聽見自個兒促響的心跳。
被嚴厲點名的男人俊朗目光中湛著異輝,靜靜地搜尋着她的小臉,見她雙頰漸浮嫣色、鼻翼微掀,而眸底的精神並未折損,反倒竄著不馴的火焰,他心中一舒,不禁勾唇輕笑。
「你有毛病啊?」一會兒搞神秘,一會兒又笑嘻嘻。敖靈兒罵了句,忽地抬起手貼在他美人尖下的寬額,嘲弄著。「我瞧你八成是發燒了,才會這麼瘋瘋癲癲、莫名其妙!」
「我沒病。」他詭笑,卻答得正經八百。一把抓下她貼額的小手,感覺她想抽回,他握得更緊些。
敖靈兒不語,仍是用那雙不馴的水杏大眸驕傲地瞪住他。
他帶笑地搖了搖頭,嗓音猶若嘆息。「君子遠庖廚嗎?唔……我僅是要告訴你……」
「什、什麼?」
「……我不當君子很久了。」
嗄?!敖靈兒一楞,尚弄不明白他的語意,面頰已撲來他的溫熱氣息,烘暖她的眼皮,同時也潤濕了她的唇。
這男人,又一次親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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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2:30
第六章 悄悄已入人肝脾
一艘篷船在碧沈江面上徐行,兩岸清幽,可見遠山起伏,春風柔軟多嬌,隱約又帶初夏氣味,拂來滿江的豐饒。
只可惜,此時此刻,佔據着篷船前端的敖靈兒,根本沒啥兒心思去欣賞周遭景緻。
她雙膝拱起,小巧下巴直接擱在膝蓋上,一頭喊著要絞短、卻仍是留下的烏絲僅用小巾扎作一束,不見其他頭飾,再搭著那張清秀的瓜子臉,整個人瞧起來好小,看不出都快雙十年華了。
清亮大眼彷彿深究著某物般,一瞬也不瞬地往立在船尾搖櫓的青袍美男投注過去。
她看得好專註,想得好出神,努力在紊亂的腦袋瓜里釐出點兒東西來,亦想從他身上尋出些蛛絲馬跡,好弄清楚她和他之間,究竟出了啥事。
他為什麼親她?她一開始便忘了質問。
他為什麼要同她打那個賭?她對他有無感覺,對他而言,是件重要的事兒嗎?她還是忘了質問。
再有,他是因當年應承了芸姊,才這麼「糾纏」着她不放吧?
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懂,他為何親她、吻她、對她做出那些太過親昵的舉動?賣弄「美色」,就為了要賭贏這一場嗎?
賭贏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亂了、亂了……她頭髮脹,好昏啊……
小臉埋在雙膝,額頭蹭著膝蓋,她苦苦暗嘆著。
片刻過去后,一隻大掌忽然擱在她小小的腦袋瓜上,親昵地揉了揉,男子溫雅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靈兒,咱們到了。」
「唉……」她仍陷在古怪的自厭心緒里,懶懶的,一點兒也不想動。
驀地,有人將手探向她後背和腿彎處,一把抱高她,嚇得她立即抬起小臉,杏眸瞠得圓溜溜。
「司徒馭,你想幹麼?!」
青影一躍,輕鬆地橫抱着她落在岸邊石坡上。「我以為你睡著了,只好抱你上岸,有什麼不對嗎?」
「我沒睡!放我下來!」小腿不馴地踢了踢。「你你……想再嘗嘗我拳頭的滋味嗎?」
聞言,薄唇似笑非笑地揚了揚,沒再多說,彎身將她放下。
待站妥,敖靈兒眉睫揚起,見那張略有「瑕疵」的俊顏正靜靜地瞅着她,心不禁一震,覺得他那雙鳳目越來越教她……教她渾身不自在。
至於絕世美男子那張美好臉容上的「瑕疵」,全是因昨日他突如其來的親吻所造成的後果。在他雙唇糾纏着她許久,終於撤離之後,她費了番勁兒才回過神來,氣他也氣自個兒,當下第一個反應便是卯足氣力、掄起拳頭、直擊過去,把他漂亮的眼窩打了個瘀青。
她不會道歉的。
雖然今兒個那塊青紫有擴大兼紅腫的趨勢,讓她心頭悶悶的,但這是他罪有應得,她沒錯。
察覺到她注目之處,司徒馭牽唇,雲淡風輕地道:「它只是看起來有些嚴重罷了,你昨晚拿給我的『紫犀金創膏』,我今早又塗抹了一遍,很快就會消腫退瘀的。別擔心。」昨日那一拳,他挨得心甘情願,沒想閃避。
敖靈兒雙頰泛熱,蠻性又起。「少往臉上貼金!誰、誰擔心你啦?我就恨沒把你另一隻眼也打腫!」
「下回吧。」青袖拂衫,他溫朗五官有些高深莫測。「待下回我親你時,真吻得不好,再讓你打一拳吧。」
她小臉瞬間爆赭,胸脯起伏加劇。「你你你……沒有下回了!」
他仍是似笑非笑的。「是嗎?唔……你不讓我吻,怎麼知道對我有無感覺呢?如此一來,咱們倆打的賭,哪天才能水落石出見分曉?」
敖靈兒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她瞪圓眸子,朱唇掀了掀,無聲,又掀了掀,仍是無聲,直到掀動第三回,終於擠出話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吻了一千、一萬遍都一樣,我自然知道!」
「我不是你,你知道並不表示我知道。若你明明喜愛,卻故意不教我知、不服輸,對我豈非不公?」
「你——」敖靈兒氣得雙頰鼓起,真是辯不過他,乾脆耍起賴來,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頭一甩,她舉步便走。
可她走不出幾步,司徒馭已然追上,忽地探出青袖握住她的小手。
「幹什麼?放開啦!」氣嘟嘟的瓜子臉紅暈未退,想抽回手,男性大掌卻不依不撓。
「我的小小琴鋪不在那個方向,你走錯了。」他微笑,好脾氣地道,五指在她的掙紮下仍牢牢纏着她的小手,牽着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今日晨起,用過簡單的早飯後,他忽然問她要不要隨他行船而出,在外頭逛逛,順便去他租下的一間小琴鋪看看。
她知道他喜愛彈琴,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承租一個小店面,然後制琴、販琴。彈琴是一回事,制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打哪兒學來那些技藝的?
「在西域那幾年,師父不只教授我武藝,他老人家是制琴能手,我便從旁學了幾招。」他說。
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的「從旁學了幾招」,肯定不只幾招,而是學了個精透。
因此今兒個隨他出來,主要就為了瞧瞧他的小琴鋪究竟弄成啥模樣。
「司徒馭,我自個兒會走,你放開。」他的手沒有他臉容的那份細緻,是粗糙有力,且透著溫暖。此時,那份暖意正悄悄地、緩緩地滲進她的毛孔里,害她整隻手變得熱呼呼的,心跳得好快。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你你……你還要牽多久?」
「喂~~我同你說話啊!」
可惡的是,拉着她的男人像是突然間聾了、聽不見了,竟由着她輕嚷,怎麼也不放開。
小小琴鋪位在湘陰城郊,從他倆泊船之處步行,約莫花上一刻鐘便能走到,原屬偏僻所在,但因店鋪前的小道直往郊外而去,正是湘陰一帶頗具名氣的「觀音寺」,尋常時候參拜的百姓已然不少,若逢特別的節日,來往香客更是絡繹不絕,所以琴鋪前的人潮倒還可以。
店面尚未正式開張,正門口的門板還好端端地擱著,並未取下。拉着那隻軟綿綿的小手,司徒馭帶着敖靈兒從後頭小門進來。
一踏進,便是一方小後院,院裏已清理過,有個小竹棚,棚下擺着一桌兩椅,後院的角落種著一株山槐,槐樹下擱著幾塊方形木塊,雖未好生處理過,但也瞧得出質地細緻、紋理清明,適於製作琴身。
然除木塊外,尚有兩大捆竹桿,見那外觀和桿肉厚度,一捆是適用於小巧竹編的長枝竹,另一捆則是常用在傢具、農具製作上的孟宗竹。
敖靈兒心中疑惑,還來不及仔細看完整個小後院,人又被拉走,從後院步進前頭店鋪。
大門未啟,天光由後門和紙窗透進,幽幽、淡淡、暖暖。她環顧著周遭,有一方小櫃枱、一個應是制琴用的工作枱,然後牆上置著柜子,擺着一些她說不出名頭的工具,這小小店面倒是一眼便能瞧盡,她眸光最後停佇在牆邊的一個長形木箱上。
那木箱十分熟悉,雖已許久未去碰觸,她記得那是她的,一直被她放在總堂水寨,不曾帶出來過。
「那是你做竹編時會用到的小工具,我問過敖老大,他讓我給帶來的。竹塢那兒雖有一套,我想在這兒也留一套比較好。」司徒馭靜靜啟唇,略頓了頓,又道:「幼時,你就愛用竹子編些小巧玩意兒,不是送給水寨里的小孩兒玩,便是給了芝芸。等到大些,力氣足勁了,又對竹編的傢具、漁具等等有了興趣,做出來的東西又全送給水寨里的人。後來還拖着我,建了那座精巧的竹塢,亦是給了芝芸……」
敖靈兒秀眉微微挑高,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覺得他言語中似有若無的、像是透著淡淡的……落寞?
他是怎麼了?下意識咬咬軟唇,她覷了他一眼,訥聲道:「這裏不是你的琴鋪嗎?你、你做啥把我的工具箱搬來這兒,後院那兒還擱著兩捆竹桿?」
清俊至美的臉露出別具深意的笑。「我若制琴,怕你陪在身邊無聊,想讓你多些事做。另外,這小鋪子尚缺幾樣傢具,你手巧,就幫我做幾件吧。」說罷,他終是放開她的手,青影徑自步向前去,搬開一片片的門板。
一直教他牽住的手頓失依附,漫起麻感,那異樣感覺流入心扉,有些兒悵然若失,有些兒教人心慌……這是怎麼回事?她其實不願他放開,仍想他來握握她的小手嗎?
前頭門板一揭,清光大量灑入,敖靈兒雙眸細眯,發怔的小腦袋瓜忽地醒覺過來。
很不妙。真的很不妙。
事情似乎以某種超出她所能預想的方式,驚人地變化著。
她臉熱心悸,頭猛地用力一甩,沖着他的背影輕嚷:「為什麼是我陪你?就不許說是你陪我嗎?還有,要我做幾件傢具,成啊,咱們明著算帳、銀貨兩訖。」
收妥門板,他轉過身來,臉容背着光,那對鳳目特別神俊。
「好。」他頷首。「你做,我銀子照付,不教你吃虧的。」
聽他應得爽快,敖靈兒心一突,見他步伐閑適地走向櫃枱,她不由得跟了過去,兩掌不自覺地握作小拳頭。
「我告訴你,我、我做的東西……不便宜的。你買得起嗎?」
司徒馭滿是興味地瞅了她一眼。「是嗎?有多不便宜?」
「就是……很不便宜。」
事實上,她從小至大做了那麼多件竹制玩意兒,小自竹編蚱蜢、杯墊子、燈罩,大至床榻、桌椅、各式漁具等等,可從未收過別人一毛錢,現下要她扯出個價來,一時間竟說不出口。
尚有,她原以為他會溫言再求她幾句,只要他態度放軟,她自然不會再堅持什麼,可他倒好,和她較起真了。
想着他付銀兩給她,兩人作起買賣來了,她心裏有股難以言喻的鬱悶,喉間苦苦的滋味又一次湧上,不曉得該如何排解。
略沈的男子嗓音似有笑意,慢條斯理地道:「沒關係,不便宜就不便宜,大不了我把自個兒賣了,靠我這張臉,多少還值得一些銀兩。」
「嗄?!」她着實不懂,雙眸一瞬也不瞬,猜他定是玩笑話,可瞧他眉眼間的神態,卻又十足認真。
她尚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司徒馭已從櫃枱下的屜子裏取出一物,遞到她面前。
「你……這是什麼?」杏眼兒水汪汪,直瞅着他手裏的東西。
「你瞧不出來?」飛眉挑了挑。
「我當然瞧得出來,我是問,你拿着一把小摺扇幹啥?」
「給你的。」他淡道,見她不來拿取,他目光略略隱晦,便拉起她的小手,直接將扇子塞入。「拿着。」
敖靈兒下意識握住,跟着,又下意識地將扇子慢吞吞地攤了開。
小摺扇造工挺細緻的,扇柄細長溫潤,骨架勻稱,扇面不用易於破損的紙質,而是以輕綢做成,上頭素雅地繪著幾筆丹青。
「你、你你、你……」她定定望着手裏的摺扇,又抬起眼睫定定地望着他,來回幾次,話卻怎麼都說不全。
她究竟欲說些什麼,連她自個兒也不知曉啊!
司徒馭平淡又道;「是我親手做的,工自然沒你的細,但用來搧搧涼、趕趕蚊子、充當『不求人』搔搔背癢,多少還行。夏日就要到了,你拿着,它用途甚廣。」
握著扇子的掌心發着熱,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那樣,心中翻騰著莫名的滾燙,有着形容不出的悸動。她發覺自己很糟,竟為了一個小小、小小的贈物,整個心房彷彿就要被燒融了。
敖靈兒,你不爭氣!
暗罵着自個兒,可她心底仍是軟軟地、悄悄地嘆了口氣,將那把小扇握得更緊。
喉中微梗,她咽了咽,好半晌才找回聲音。「你送我扇子,我也不是小氣之人,店裏幾件傢具,我、我全包了便是。」
聞言,司徒馭嘴角一暖,注視着她輕垂的秀額。「好。」
她小臉揚起,聽他又道:「這把小摺扇就當作是那幾件傢具的酬勞,咱們是以物易物的買賣,不散的。」
她先是一楞,跟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扇」與「散」音相近,以往至今,親朋之間若以「扇」或「傘」相贈,常會向受贈的那方討來一枚銅板,權充買賣,避開兩離散之喻。
誰要跟他不散?待她打贏了賭,他滾得遠遠的,不再頂着芸姊的名兒來管她,到得那時,不散也得散!
說啊!使勁兒地、大聲地沖着他說啊!怎地不說了?
一旦明了他的說法,她頰邊綻開兩朵紅花,張唇欲駁,但那些執拗的、傲然且不屑的話語,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說不出口啊……
「靈兒。」他低聲一喚,微灼的氣息撲上她原就燒燙的臉膚。
男人的臉似乎靠得太近了,隱約意識到他的企圖,她該要退得遠遠,不再教他越雷池一步,但想歸想,她雙腿仍定在原地,未移寸許。
俊挺的鼻尖輕輕點住她的,四目交接,極近、極近地望入彼此深處。
「我想吻妳。」嗓若琴曲,幽幽擊盪。
她吐納深重,鼻腔、胸肺十甲儘是他的男性氣味,烘得她渾身燥熱,身子彷彿爬滿小蟻。
「我、我會再一拳打腫你另一隻眼。絕對會。你要敢不信……儘管試試。」撂這話時,微顫的語氣把該有的氣勢全搞垮了。
他薄唇一咧。「我信。」
下一瞬,他湊近,密密吮住她的小嘴。
然而,等待的那一拳並未直擊過來,司徒馭嘴角悄揚了,因姑娘柔軟地逸了聲,芬芳的小口溫馴地輕啟,主動含住他的唇舌……
三日後,司徒馭的琴鋪正式開張了。
但他做生意的方式便如他釣魚的技法,不張揚、不顯擺,求的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有緣自然來相聚。
雖是如此,來琴鋪子下訂單的人還當真不少,十個有九個是女性顧客,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因前往「觀音寺」上香,不意間瞧見新開的琴鋪,又不意間發現裏邊有一位英俊到天地無色、日月無光的年輕老闆,跟着又不意間地發現,原來老闆不光是生得英俊無匹,談吐也極為詼諧風雅,一手琴技又極為不俗,害得顧客一進門,便捨不得離開了。
午後,日陽隱入雲層,燥熱稍減,風亦涼爽許多。
琴鋪前的小土道,一頂錦轎在隨行丫鬟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停下,帘子一撩,一名長相富泰的婦人矮著身跨出,在丫鬟的扶持下,緩緩步進鋪里。
他仍是似笑非笑的。「是嗎?唔……你不讓我吻,怎麼知道對我有無感覺呢?如此一來,咱們倆打的賭,哪天才能水落石出見分曉?」
敖靈兒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她瞪圓眸子,朱唇掀了掀,無聲,又掀了掀,仍是無聲,直到掀動第三回,終於擠出話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吻了一千、一萬遍都一樣,我自然知道!」
「我不是你,你知道並不表示我知道。若你明明喜愛,卻故意不教我知、不服輸,對我豈非不公?」
「你——」敖靈兒氣得雙頰鼓起,真是辯不過他,乾脆耍起賴來,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頭一甩,她舉步便走。
可她走不出幾步,司徒馭已然追上,忽地探出青袖握住她的小手。
「幹什麼?放開啦!」氣嘟嘟的瓜子臉紅暈未退,想抽回手,男性大掌卻不依不撓。
「我的小小琴鋪不在那個方向,你走錯了。」他微笑,好脾氣地道,五指在她的掙紮下仍牢牢纏着她的小手,牽着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今日晨起,用過簡單的早飯後,他忽然問她要不要隨他行船而出,在外頭逛逛,順便去他租下的一間小琴鋪看看。
她知道他喜愛彈琴,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承租一個小店面,然後制琴、販琴。彈琴是一回事,制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打哪兒學來那些技藝的?
「在西域那幾年,師父不只教授我武藝,他老人家是制琴能手,我便從旁學了幾招。」他說。
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的「從旁學了幾招」,肯定不只幾招,而是學了個精透。
因此今兒個隨他出來,主要就為了瞧瞧他的小琴鋪究竟弄成啥模樣。
「司徒馭,我自個兒會走,你放開。」他的手沒有他臉容的那份細緻,是粗糙有力,且透著溫暖。此時,那份暖意正悄悄地、緩緩地滲進她的毛孔里,害她整隻手變得熱呼呼的,心跳得好快。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你你……你還要牽多久?」
「喂~~我同你說話啊!」
可惡的是,拉着她的男人像是突然間聾了、聽不見了,竟由着她輕嚷,怎麼也不放開。
小小琴鋪位在湘陰城郊,從他倆泊船之處步行,約莫花上一刻鐘便能走到,原屬偏僻所在,但因店鋪前的小道直往郊外而去,正是湘陰一帶頗具名氣的「觀音寺」,尋常時候參拜的百姓已然不少,若逢特別的節日,來往香客更是絡繹不絕,所以琴鋪前的人潮倒還可以。
店面尚未正式開張,正門口的門板還好端端地擱著,並未取下。拉着那隻軟綿綿的小手,司徒馭帶着敖靈兒從後頭小門進來。
一踏進,便是一方小後院,院裏已清理過,有個小竹棚,棚下擺着一桌兩椅,後院的角落種著一株山槐,槐樹下擱著幾塊方形木塊,雖未好生處理過,但也瞧得出質地細緻、紋理清明,適於製作琴身。
然除木塊外,尚有兩大捆竹桿,見那外觀和桿肉厚度,一捆是適用於小巧竹編的長枝竹,另一捆則是常用在傢具、農具製作上的孟宗竹。
敖靈兒心中疑惑,還來不及仔細看完整個小後院,人又被拉走,從後院步進前頭店鋪。
大門未啟,天光由後門和紙窗透進,幽幽、淡淡、暖暖。她環顧著周遭,有一方小櫃枱、一個應是制琴用的工作枱,然後牆上置著柜子,擺着一些她說不出名頭的工具,這小小店面倒是一眼便能瞧盡,她眸光最後停佇在牆邊的一個長形木箱上。
那木箱十分熟悉,雖已許久未去碰觸,她記得那是她的,一直被她放在總堂水寨,不曾帶出來過。
「那是你做竹編時會用到的小工具,我問過敖老大,他讓我給帶來的。竹塢那兒雖有一套,我想在這兒也留一套比較好。」司徒馭靜靜啟唇,略頓了頓,又道:「幼時,你就愛用竹子編些小巧玩意兒,不是送給水寨里的小孩兒玩,便是給了芝芸。等到大些,力氣足勁了,又對竹編的傢具、漁具等等有了興趣,做出來的東西又全送給水寨里的人。後來還拖着我,建了那座精巧的竹塢,亦是給了芝芸……」
敖靈兒秀眉微微挑高,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覺得他言語中似有若無的、像是透著淡淡的……落寞?
他是怎麼了?下意識咬咬軟唇,她覷了他一眼,訥聲道:「這裏不是你的琴鋪嗎?你、你做啥把我的工具箱搬來這兒,後院那兒還擱著兩捆竹桿?」
清俊至美的臉露出別具深意的笑。「我若制琴,怕你陪在身邊無聊,想讓你多些事做。另外,這小鋪子尚缺幾樣傢具,你手巧,就幫我做幾件吧。」說罷,他終是放開她的手,青影徑自步向前去,搬開一片片的門板。
一直教他牽住的手頓失依附,漫起麻感,那異樣感覺流入心扉,有些兒悵然若失,有些兒教人心慌……這是怎麼回事?她其實不願他放開,仍想他來握握她的小手嗎?
前頭門板一揭,清光大量灑入,敖靈兒雙眸細眯,發怔的小腦袋瓜忽地醒覺過來。
很不妙。真的很不妙。
事情似乎以某種超出她所能預想的方式,驚人地變化著。
她臉熱心悸,頭猛地用力一甩,沖着他的背影輕嚷:「為什麼是我陪你?就不許說是你陪我嗎?還有,要我做幾件傢具,成啊,咱們明著算帳、銀貨兩訖。」
收妥門板,他轉過身來,臉容背着光,那對鳳目特別神俊。
「好。」他頷首。「你做,我銀子照付,不教你吃虧的。」
聽他應得爽快,敖靈兒心一突,見他步伐閑適地走向櫃枱,她不由得跟了過去,兩掌不自覺地握作小拳頭。
「我告訴你,我、我做的東西……不便宜的。你買得起嗎?」
司徒馭滿是興味地瞅了她一眼。「是嗎?有多不便宜?」
「就是……很不便宜。」
事實上,她從小至大做了那麼多件竹制玩意兒,小自竹編蚱蜢、杯墊子、燈罩,大至床榻、桌椅、各式漁具等等,可從未收過別人一毛錢,現下要她扯出個價來,一時間竟說不出口。
尚有,她原以為他會溫言再求她幾句,只要他態度放軟,她自然不會再堅持什麼,可他倒好,和她較起真了。
想着他付銀兩給她,兩人作起買賣來了,她心裏有股難以言喻的鬱悶,喉間苦苦的滋味又一次湧上,不曉得該如何排解。
略沈的男子嗓音似有笑意,慢條斯理地道:「沒關係,不便宜就不便宜,大不了我把自個兒賣了,靠我這張臉,多少還值得一些銀兩。」
「嗄?!」她着實不懂,雙眸一瞬也不瞬,猜他定是玩笑話,可瞧他眉眼間的神態,卻又十足認真。
她尚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司徒馭已從櫃枱下的屜子裏取出一物,遞到她面前。
「你……這是什麼?」杏眼兒水汪汪,直瞅着他手裏的東西。
「你瞧不出來?」飛眉挑了挑。
「我當然瞧得出來,我是問,你拿着一把小摺扇幹啥?」
「給你的。」他淡道,見她不來拿取,他目光略略隱晦,便拉起她的小手,直接將扇子塞入。「拿着。」
敖靈兒下意識握住,跟着,又下意識地將扇子慢吞吞地攤了開。
小摺扇造工挺細緻的,扇柄細長溫潤,骨架勻稱,扇面不用易於破損的紙質,而是以輕綢做成,上頭素雅地繪著幾筆丹青。
「你、你你、你……」她定定望着手裏的摺扇,又抬起眼睫定定地望着他,來回幾次,話卻怎麼都說不全。
她究竟欲說些什麼,連她自個兒也不知曉啊!
司徒馭平淡又道;「是我親手做的,工自然沒你的細,但用來搧搧涼、趕趕蚊子、充當『不求人』搔搔背癢,多少還行。夏日就要到了,你拿着,它用途甚廣。」
握著扇子的掌心發着熱,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那樣,心中翻騰著莫名的滾燙,有着形容不出的悸動。她發覺自己很糟,竟為了一個小小、小小的贈物,整個心房彷彿就要被燒融了。
敖靈兒,你不爭氣!
暗罵着自個兒,可她心底仍是軟軟地、悄悄地嘆了口氣,將那把小扇握得更緊。
喉中微梗,她咽了咽,好半晌才找回聲音。「你送我扇子,我也不是小氣之人,店裏幾件傢具,我、我全包了便是。」
聞言,司徒馭嘴角一暖,注視着她輕垂的秀額。「好。」
她小臉揚起,聽他又道:「這把小摺扇就當作是那幾件傢具的酬勞,咱們是以物易物的買賣,不散的。」
她先是一楞,跟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扇」與「散」音相近,以往至今,親朋之間若以「扇」或「傘」相贈,常會向受贈的那方討來一枚銅板,權充買賣,避開兩離散之喻。
誰要跟他不散?待她打贏了賭,他滾得遠遠的,不再頂着芸姊的名兒來管她,到得那時,不散也得散!
說啊!使勁兒地、大聲地沖着他說啊!怎地不說了?
一旦明了他的說法,她頰邊綻開兩朵紅花,張唇欲駁,但那些執拗的、傲然且不屑的話語,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說不出口啊……
「靈兒。」他低聲一喚,微灼的氣息撲上她原就燒燙的臉膚。
男人的臉似乎靠得太近了,隱約意識到他的企圖,她該要退得遠遠,不再教他越雷池一步,但想歸想,她雙腿仍定在原地,未移寸許。
俊挺的鼻尖輕輕點住她的,四目交接,極近、極近地望入彼此深處。
「我想吻妳。」嗓若琴曲,幽幽擊盪。
她吐納深重,鼻腔、胸肺十甲儘是他的男性氣味,烘得她渾身燥熱,身子彷彿爬滿小蟻。
「我、我會再一拳打腫你另一隻眼。絕對會。你要敢不信……儘管試試。」撂這話時,微顫的語氣把該有的氣勢全搞垮了。
他薄唇一咧。「我信。」
下一瞬,他湊近,密密吮住她的小嘴。
然而,等待的那一拳並未直擊過來,司徒馭嘴角悄揚了,因姑娘柔軟地逸了聲,芬芳的小口溫馴地輕啟,主動含住他的唇舌……
三日後,司徒馭的琴鋪正式開張了。
但他做生意的方式便如他釣魚的技法,不張揚、不顯擺,求的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有緣自然來相聚。
雖是如此,來琴鋪子下訂單的人還當真不少,十個有九個是女性顧客,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因前往「觀音寺」上香,不意間瞧見新開的琴鋪,又不意間發現裏邊有一位英俊到天地無色、日月無光的年輕老闆,跟着又不意間地發現,原來老闆不光是生得英俊無匹,談吐也極為詼諧風雅,一手琴技又極為不俗,害得顧客一進門,便捨不得離開了。
午後,日陽隱入雲層,燥熱稍減,風亦涼爽許多。
琴鋪前的小土道,一頂錦轎在隨行丫鬟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停下,帘子一撩,一名長相富泰的婦人矮著身跨出,在丫鬟的扶持下,緩緩步進鋪里。
見有來客,司徒馭從容地迎向前去,俊臉溫煦。「盛夫人。」
富泰婦人兩眼笑咪咪的,像是見到啥期待已久的東西,兩丸胖頰紅通通的。
「司徒先生,哎呀,你還記得我啊?」手裏的絲巾揮了揮。
「盛夫人在小店開張的首日便下了三張琴的訂單,司徒還與夫人談過一會兒話,知道那三張琴是要給府上的三位小姐習琴之用,怎可能忘記。」他笑意溫和,又道:「那三張琴的琴身已挑選出三塊上好的木材,就放在後院裏,盛夫人想看看嗎?」
胖臉微怔,又露出笑來,絲巾揮得更用力些。
「不必不必,咱信得過司徒先生!其實那三張琴不急,緩緩來,真的不急的。司徒先生別忙着趕工,把身子骨給累出毛病來,那我可就心疼——呃……我是說,那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多謝盛夫人關懷。那三張琴司徒會在說定的日期前送至盛府的。」
「不用的——呃……咱是說,甭麻煩了,那琴……咱再過來鋪子這兒拿。司徒先生慢慢做,一得空,咱就來這兒走走逛逛,也挺好的。」胖臉萬般害羞地垂下,原搭著丫鬟的潤短五指不知怎地竟溜至司徒馭的青袖上。
「司徒先生,咱心裏其實——」
「天有些陰,再晚些怕要落雨,一落雨,土道泥濘難行,夫人若被耽擱在半路,那可不好,還是趁落雨前儘快回府吧。」
青袖也不撤回,由着她攀握,他微微笑,領着婦人走回轎前,還殷勤地為她揭開帘子,扶着她坐入。
「司徒先生,但是咱——」
司徒馭沖着胖婦人又是勾唇,他儘管無意,那笑仍足以震懾人心,害得對方也跟着笑,雙頰暈紅,軟軟一嘆,任著那幕轎簾垂下。
「芙蓉姑娘,好生照看着你家主母。」直起身,他對着那丫鬟道。
丫鬟秀目一亮,臉蛋迅速酡紅,訥訥地道:「你、你……你記得我的……我的名字……你竟然記得……」
「之前聽過盛夫人喚你,自然就記得了。快回吧。路上小心。」拱了拱袖,司徒馭亦對着她溫徐一笑。
「唉……」丫鬟小手捂著左胸,忍不住也軟軟嘆息。
直到司徒馭示意四名轎夫起轎,盛夫人一行人才離去。
雙袖負於身後,他淡淡回身,剛步入鋪內,便見那一身嫩綠勁裝的姑娘兩手抱胸,倚在通往後頭小院的那扇門邊。
「瞧來,你行情是水漲船高,越來越看俏了。」白裏透紅的瓜子臉上有絲古怪神色。她唇角雖揚,卻隱含着些譏諷味道。
「靈兒……」他一喚,嗓音聽起來好無辜。
「你不是說把你自個兒給賣了,靠你那張臉,多少能賺些銀兩?」敖靈兒說得愈輕,心火竄得愈兇狠,小臉不怒反笑。「我信了。依我看,也不用開什麼琴鋪,你拿自個兒待價而沽,消息一放出,肯定湧來大批富豪家的女眷爭相競標。」
司徒馭一怔,不曉得她竟有這等反應,像是……打翻醋罈子了?
想像著這個可能性,他左胸急跳了起來,難以言喻的歡愉陡然爆開,啾着她的鳳瞳異彩閃爍。
從來不知,當她對他真有感覺時,他心房會如此、如此的激切震蕩。
這是否表示,他與她打的賭,極有提早勝負分明的可能?
她說,對那個賭,她一定贏、肯定贏、贏到底,狂傲又篤定地連輸掉后得付出什麼代價也不問。她卻不知,對於那個賭,他一樣勢在必得。一旦大局抵定,她哪裏逃得過他的五指山?
「靈兒,我——」
「司徒先生,又有姑娘家上門了,快去接客吧。」敖靈兒不由分說地打斷他的話,騰着火焰的杏目越過他的寬肩,瞄向大門外。
「什麼?」司徒馭下意識側過臉,瞥見一名大姑娘提着小籃踏進鋪子裏,是隔壁金紙鋪張老爹的閨女兒。
「司徒先生,我、我多做了一些小點心,恰好給你佐茶,你嘗嘗,看合不合你口味。如果……如果不嫌棄,我天天做來給你,反正咱們兩家連在一塊兒,就跟一家沒兩樣——呃……不是,我是說……哎呀,人家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呀,可是不說,你又怎麼會明白呢……司徒先生呀……」
司徒馭由著張家閨女在一旁自言自語,說得既害羞又歡喜,他俊眸再度調回,原倚在那兒的敖靈兒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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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2:47
第七章 參差飄蕩順逆流
該死的混帳王八蛋!
敖靈兒氣呼呼地掉頭沖回小後院,手緊握成拳,連做了好幾個深沈吐納,胸口仍被烈火燒灼著一般,既熱且痛。
這三日,她每天與他乘篷船來此,來「拜訪」他的姑娘多到數不清的地步,這其中還不包括那些有了年歲、已嫁作人婦的夫人們。面對諸多女子的愛慕之情,他處理起來得心應手,頂着溫文俊雅的表相,誰也不得罪,偶爾還會給點甜頭,任人摸摸、捏捏、碰碰,簡直……簡直毫無節操!
他說鋪子裏得再添幾件傢具,她便在這小後院開工了,用他所備的現成竹材和工具,劈、削、刮、刨,又剖又磨的,那是她熟悉且得意的手藝,憑着雙手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她埋首苦做,也不知為何這麼拚命,為何啊……
也許,她曉得的,僅是不願承認,因為一旦對自己低頭,她真成了「尋常」的姑娘,喜怒哀樂就為一個情字,再也強悍不起來。
湛黑的雙眸瞥見教她隨手擱在竹棚下方桌上的那把小扇,酸苦在喉中漫涌,洶洶地侵佔了味覺,嘗到滿腹滋味。未多思索,她急步過去,如要發泄心頭狂火,一把抓起小扇使勁兒地拋擲出去。
第一次,她沒能成功,手臂用力揮拋,五根指兒卻不願配合,仍緊緊抓握扇柄。
她不信邪,第二回揮臂,定睛一看,小扇依然在手。
她挫敗地低喊了聲,第三度拋擲,甩臂的力氣過大,甚至扯痛了肩胛,但小扇哪兒也不去,好端端在她掌心裏。
微喘著,她杏瞳黑得發亮,瞧見這世上最最稀罕之物似的,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自個兒緊扣著不願鬆弛、倔強、固執且超脫掌控的指。
驀然間,她興起欲要大笑的衝動。
這是怎地一回事……不,她心知肚明的,曉得一切因由,毫無疑問的……是她賭輸了。
握得發疼的五指終於僵硬地放開,任著那柄小扇再一次安然地躺在桌面上。她拖着步伐,有些恍惚地坐回小凳,下意識拾起適才做至一半的竹材,拿起篾刀修著細竹。
她必須做些什麼,做些用不着大腦思索,卻又能沈澱思緒的單純的、規律的動作。
心跳得太促、太響,彷彿下一刻就要躍出嗓眼,然後她可以親眼目睹自己那顆脫離軀體的可笑的心,掙扎著、妄動着,拚命擺脫卻無力回天。
「啊!」手裏的竹材陡地一滑,她持在另一手的篾刀沒來得及收勢,直接划入掌心裏。
「靈兒?!」焦心滿溢的驚喚在靜院中爆響。
青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換移,司徒馭幾是足不沾塵地飛奔過來。
他蹲在她面前,大手握住她的細腕,見她掌心托持一捧血,腥甜的鮮紅仍不斷湧出、滴落,他俊顏罩上一層寒霜,額角抽跳,變得十分肅冷難看。
敖靈兒並不覺特別疼痛,跟心中對自個兒認輸所引起的沖騰相較,rou體疼痛突然間變得微不足道。
前一刻,她還兀自氣他氣得渾身發顫、眼前昏黑,險些咬碎一口貝齒,然而此一時際,她卻未抗拒他的碰觸,僅是定定瞅着他成巒的眉峰,以及那緊抿成一線的薄唇。
何必來關心她?
說來說去,就只因芸姊請託他的那個承諾嗎?
她心中難受,一塊無形大石重重地壓在她左胸上。
這一方,司徒馭劍指疾點她虎口與腕處的穴位,先將血止住,跟着,他打橫抱起她,把她帶進屋裏,讓她坐在櫃枱內的椅上。
他忙碌著,動作俐落迅捷,取來一塊凈布浸濕、擰乾,重新扣住她的腕,臉色縱然不郁,似長年不化之冰,但處理她傷處的力道卻極其溫柔,小心翼翼,彷彿她划傷了的小手是一件易碎的白瓷兒。
「……不是有姑娘來尋你嗎?人呢?」她稍稍回神,不知怎麼,微帶酸氣的話就幽幽地問出口了。
「我要她走了。」他簡短地丟下一句,從懷裏拿出近日為塗抹瘀紫的眼窩而隨身攜帶的「紫犀金創膏」,挑出了點兒,手勁輕柔地為她敷上。
見藥膏迅速地融入傷處,形成殷紫薄膜,他微乎其微地吁出一口氣,眉間的皺摺弛了幾許。
「你何必……要人家走呢?」不自覺已咬出牙印的唇忽又嚅出一句。
「我又何必要人家留下?」他不答反問,感覺她小手欲要掙脫,鳳瞳精光輕湛,警告意味甚濃。「別亂動。」
他沒張聲凶她,但敖靈兒卻是一顫,被他給喝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撕下青袖一角,弄成條狀,再將布輕緩地纏在她剛上過葯的掌心。
「待回到竹塢,再仔細為你包紮一次。」
司徒馭放開她的手。
他的掌溫還明顯地留在她膚上,那古怪的惆然心緒因他的撤手而升起,她十足矛盾,明明喜愛他的陪伴和碰觸,卻一直狠心地逼自個兒別去在乎。
「靈兒。」溫息輕撲她微垂的額,掃弄着她的劉海。「抬頭看我。」
她聞聲不動,瞅著自個兒的手,下顎卻被扳起,望進男人深邃有神的眼底。
「為什麼氣惱?」他問,溫文表相不復見,指尖的力量、五官神態,再再顯示出非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決心。
「我沒——」掐住下巴的指勁加重,勉強她去面對。
他憑什麼強迫她?他、他又不是她的誰!
她心中氣苦,一時忘記手上有傷,兩手用力地推開他,突來的刺痛讓她冷抽了口氣。
「靈兒!」司徒馭又氣又憐,忙揭開布條再一次檢視她的傷處,見血珠擠破那層殷紫薄膜,流溢了出來,他心窩一窒,不禁嘆息。「你啊,就不能安分些,好教我放心嗎?」
聽着他無奈又近似安慰的話語,低柔嗓音如韻,悠悠蕩蕩,在她心湖淺漾,而那股酸澀滋味毫無預警地鑽進鼻腔和眼眶裏,竟讓她軟弱得想哭。
待他重新裹好她的手傷,俊目一抬,便瞧見她微紅小巧的鼻尖兒,以及蓄含着水氣的眸。
深凝著,他淡淡勾唇,粗糙指腹剛碰觸她的頰,那淚珠恰恰從她眼中滑落,滴在他手上。
「我……我不哭的……」鼻音甚重。
聞言,他笑弧深了深。「好。不哭。」像是附和着她的話,亦如靜言慰藉着她。
這姑娘倔強與脆弱的矛盾交錯,一向是他最無法抵擋的模樣。
他趨身向前,展袖摟住她,唇印在她腮畔與髮鬢上,在她輕紅的秀耳邊低語:「為什麼氣惱?」
身子被他的體熱煨得好暖,敖靈兒開始懂得眷戀,不願推開了。聽見他一再追問,她下意識咬咬軟唇,聲音埋在他胸前低低逸出。「你、你對不起芸姊……」
「喔?」好看的眉型斜挑,見她香腮若桃,尚沾著春雨凝露,顯出難得的小女兒家嬌態,他又悄悄降唇,吮掉那忘了落下的珠淚。
敖靈兒吸吸小巧鼻頭,半合眼睫,覺得有些難堪,卻仍是賴在他懷裏不想動。
她想,她真的完了。
從小到大與人打賭,她向來無往不利,就這一次,非贏不可的這一次,竟輸得好慘。
這一回啊,不是只對他的親吻有感覺。她想起許多、許多舊事。想起他年少時的爽朗俊臉;想起他頭一回拉着她躍進江里泅泳時,她的尖叫聲和他的開懷笑音;想起他倆總愛在雨後鑽進茂密竹林里,尋找剛冒出頭、最最幼潤的春筍,就為了替芸姊煮一碗鮮嫩筍湯。
她漸漸想起他曾給過她的溫暖和歡笑,原來,那些暢意快活的日子一直在她心底深處。
他決然出走,她的心承受不住,在不知不覺間將那些美好的記憶悄藏了,怕一而再、再而三地思及,會痛到渾身空虛。
灼人的熱意在胸臆中滾動,她重重一吐,又道:「這些天不斷來尋你的夫人、小姐和姑娘,沒一個比得上芸姊,你當年沒將芸姊的情意珍而重之,現下卻跟她們……跟她們胡混!」
這指責未免太重了吧?唉唉。司徒馭好氣也好笑,無奈中尚有淡淡蜜味。
「我與芝芸之間,咱們不是談過了嗎?她的情有獨鍾,我滿懷感激,但男女間的感情不能是這樣。我當然喜愛她,喜愛至極,卻是以一個兄長的身分關懷她,做不到她冀望我達到的地步。」略頓,他忍不住吻了吻她輕顫的俏睫,沈聲似帶笑意。「還有啊,靈兒……咱倆打小一塊兒混到大,除了跟你胡混,我還能跟誰去?」
「我才沒跟你胡混!」悶聲抗議。
「沒有嗎?」
「才沒——唔唔……」
她揚高臉兒,原想瞧清他,可如此一來,朱唇角度恰好,馨香縈逸,他的舌輕易便竄進她的擅口中。
他的吻全然脫離他給人的溫文表相,舌如靈蛇,狡猾地在那片小小的柔潤里糾纏、肆虐。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微微挺身,熱烈的卷纏緩緩變作綿長的吮吻,舔撫着她微腫的唇瓣,許久后,又緩緩分離。
他的額抵着她的,兩人鼻尖輕碰,彼此的氣息都極為不順。
合眼,他努力召喚著自制力,內心不由得苦笑。
他絕非縱慾之人,對他深具好感的姑娘所在多有、不計其數,他一向潔身自愛、君子風度,唯獨對她,怎才將她擁在懷裏,周身氣血便騷動起來?到得如今,光是純情的親吻已然不能足饜,百般的綺思在腦海十甲紮根茁壯,緊纏不放,教他抵擋得極是辛苦啊!
嘆了口氣,他終是睜開雙眼,近近地對入她霧蒙的水杏眼瞳,那迷惘的憨態讓他心中又是一抽。
「靈兒,別這樣瞧我……很危險的。」
聽出他的話意,她芙頰發紅,忙撇開小臉,身子仍在他雙袖圈圍中。
「你……」輕喘不已,她試了幾次才尋回聲音,鼓起勇氣地問:「你也是以兄長的身分待我嗎?」
俊顏一楞,內心苦笑加深。唔……他做得還不夠明顯嗎?
「你說呢?」
又來這麼一招,不答反問。
敖靈兒搖了搖頭,腮畔紅暈持續擴大中,她眸子盯着那男性喉結,沈默了會兒才嚅道:「我不曉得……我、我沒見過你親吻芸姊。你摟抱過她,當芸姊身子太虛、體力太差,沒法兒下榻走動時,你抱過她,我也……我也如你那般抱過芸姊,但我不曾瞧你親她……」
「靈兒……」伴着低喚,粗糙的指腹滑上她的溫頰。
她被動地揚睫,教他此時神秘卻溫柔的神情牢牢吸引,無法轉開眸光。
司徒馭幽幽一笑,嗓若雅曲。「芝芸不是我心裏喜愛的姑娘,我自然不會去親吻她。你見過一個當人家兄長的,會這麼親近自個兒的妹子嗎?」
他話里所說的「喜愛」,明指著是更複雜、更熱烈、更教人心馳神醉的那一種。
所以……他不當她兄長,她也用不着當他妹子,所以、所以……
敖靈兒有些暈暈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臉紅心熱,她擠出剩餘的勇氣,問:「你難道不是為了芸姊的託付,才、才這麼待我的?」
他嘆息了,彷彿她問了一個好傻氣的問題,傻得讓他清俊五官浸淫在薄薄笑意中。「芝芸要我管着你、照看你,若我記得不差,她似乎沒交代我得不時親親你、抱抱你呀!」說着,方指落在她嫩紅的唇上。
敖靈兒臉更紅、心更熱了。
她不知道自個兒在傻笑,沖着那張英俊臉容,咧著嘴兒,笑得憨氣無比。
他是喜愛她嗎?
他是喜愛她的吧?
還好還好,就算與他打輸了賭,她也雖敗猶榮,不算太難看啊!
被竹篾刀劃開的口子,留下一道如笑弧模樣的痕迹,恰恰落在敖靈兒掌心的姻緣線上,那紋路加深了,彷彿意味着她與司徒馭之間的牽扯將越來越緊密,斬不斷也揮不去。
在掌握了自個兒的心意,明白一切何去何從之後,敖靈兒那顆小腦袋瓜終於不再如之前那般渾沌,回復了該有的古靈精怪。
是喜愛一個人了吧。以純粹女兒家的姿態,去喜愛一個早在許久前便刻劃在她心深處的男人。回首細思,當年對他「逼婚」,那股汲滿酸苦的莫名滋味,真是為了他。
經過那一次在琴鋪里,他近乎剖白心意的言語,兩人間的情傃雖未明白道開,彼此之間卻有着某種奇妙的、難以言喻的默契。
關於那個賭,勝負自在人心,司徒馭並不急着向她索討贏得的「彩頭」。他戀上與她在竹塢「同居」的生活,戀上每日同她乘船往來江岸兩處的悠哉閑情,也戀上在小小琴鋪里共處的時光。
恬淡而自然,蜜味在其中悄播,在心中滋長,他喜愛她、憐惜她,無關其他。男女間的情動誰也不能預料,芝芸的鐘情,他感激卻無力回報,獨獨對靈兒的一切,如此的放心不下。
往後,他與她有一輩子的路要走,不急的,可以慢慢來。感情的培養也如烹小鮮,每一步都得踏穩,放緩彼此,才能徹底嘗到箇中滋味。
他不想錯過,他與她的愛情啊……
春至盡頭。
今年的夏,似乎較以往燦爛,江岸竹林茂盛,隨着風搖曳吵鬧,倒映在江面上深碧動人。
爾後秋臨,竹叢幽翠不變,維持着年復一年的綠濃,幾段坡岸已蘆花似浪、層層波動,而遠山遍染楓紅,美不勝收。
剛覺江水漸寒,才過一陣,撲面、拂身儘是凜冽冬意,越接近年節,寒意更重,江面甚至會結上一層薄霜,篷船在上行走,偶爾會聽見大櫓打碎霜片的脆聲,清清凌凌,在水中翻攪激蕩。
再兩日便是元宵佳節了。
外頭天寒地凍,雖難得出了冬陽,呼出的氣兒仍是化作一團團白煙,而琴鋪前的土道上猶覆著昨晚下過的輕雪,在冬陽下也不見消融。冷歸冷,可前往「觀音寺」參拜的湘陰百姓不減反增,較尋常時候多出不少。
願者上鈎地經營了一段時候,琴鋪這兒的主顧仍是女多於男,司徒馭「艷名」遠播,先不提他的制琴技藝,光是他那張臉、那身段、那談吐氣質,儘管無心,仍舊避無可避地招來源源不絕的生意。
面對天天上門「糾纏」的女客,敖靈兒從一開始的氣苦酸澀,漸漸演變成「看大戲」。是,就是「看大戲」。旁觀著那些如狼似虎的夫人、小姐、姑娘們,如何對他上下其手、毛手毛腳、東摸西摸、左搓右揉……呵呵,其實還挺有樂趣的。知他真心喜愛僅她一個,她便不怕旁人相搶。
只是今日來到琴鋪的這一位女客,不知怎地,竟教她早已調適好的心思微微震蕩起來,呼息有些緊繃。
她沒現身,每當有女客上門,她習慣立在鋪子後面的門邊,從垂簾的細縫覷著鋪內的狀況,全由司徒馭應付。
那女子有張足以與司徒馭的俊顏相比拚的嬌容,發未梳髻,僅素雅地別着一柄白角小梳,露出整張溫美凝蘭的鵝蛋臉,柳眉如畫,水眸晶瑩,雪膚隱有病氣,卻教人更添憐意。她好美,驚人的貌美,輕淺一笑,周遭似都發光。
幾句交談后,她自報身分,原來是湘陰「刀家五虎門」的二少夫人。她今日陪着婆婆往「觀音寺」參拜,回程途中恰巧瞥見這家不起眼的小琴鋪,興味一起,便讓馬車停下,與婆婆逛進鋪里。
「這張紫木琴是司徒先生的嗎?」她輕撫琴身,眸光泫泛驚艷,猶如尋覓久矣,那合稱心意之物便在眼前,萬分動心。
「是。已隨我多年,是我親手造就之物。」
她輕嘆,毫不吝惜地讚許。「好美啊,真是張好琴。司徒先生……我能撥彈試音嗎?」
「當然。」
他將琴大方地擺至她面前,神態溫暖真誠,是遇上真正的知己,才會允許一個才剛見面不久的女子撫觸他的私物,撩撥他那張紫木琴。
一串妙音在那美麗女子的指尖傾泄,一會兒如幽谷旋風,體騰卷繞,一會兒又如淋漓落雨,韻味風流。這刀家的二少夫人,竟也彈得一手好琴,且琴藝更勝司徒馭。
敖靈兒杏目細眯,許久不來鬧她的酸意竄得好快,融入骨血里。
這一回,她清楚明了,之所以在意,原因並非出在那女子美得「嚇人」的天姿國色,而是司徒馭不同於往常的待客態度。
「二少夫人琴技出眾,定是下過許多工夫。」女子纖指按捺,結束撥彈,餘音兀自繞樑,司徒馭如屏息多時似的,深深吐出一口氣來。
女子嫣紅一笑,小渦舞顫。「這紫木琴,先生願意割愛嗎?或者,可以開一個價來?」
聽這柔軟詢問,躲在垂簾后的敖靈兒渾身一僵,綳得死緊,小手不自覺又握作拳頭了,一顆心擠迫着實在難受。
他、他……他要敢答應,她真會……真會跟他沒完!
那張紫木琴是他的、他的!
他隨身多年,無形中,早有他的精魂注入。芸姊病中,他用那張琴彈過無數撫慰的曲調,伴着芸姊入睡,亦伴着她。
而在這「同居」的日子裏,竹塢那兒的風聲、雨聲、鳥鳴、蟲鳴,甚至是那片竹林咿咿呀呀的聲響,都曾有他紫木琴音相陪相襯,教她在其中沈睡,也在其中醒覺。
她的心愈揪愈緊,忽地明白,對他的獨佔已濃烈到如此田地。
他稍稍在意起誰,她便渾身如刺蝟,不教誰越雷池寸許。
這一方,司徒馭沈吟了會兒,鳳目精亮,淡淡笑嘆。「好琴贈知音自是人生一大樂事,但除了這張紫木琴外,我日前曾在一家古玩店,見過一張紅木黑紋的古琴,那張琴才真正與二少夫人相合。二少夫人若然有意,在下可代為取來,再送至府上。您以為如何?」
溫美至極的潤顏綻滿了笑,柔聲道:「司徒先生看上的琴,那定是不錯,擊玉在這兒先謝過了。」
「二少夫人無須客氣。」他自然地回應她的笑,與她一般,俊臉因歡愉而罩着炫目光采。
可惡!
避在簾后的瓜子臉鼓得嘟嘟的,一瞬也不瞬地瞅著這一幕。
他不該對旁人露出那樣外顯的笑。
他喜愛她,就僅能將最真的一面展現在她面前。
她不要他眼裏還有別的女子,即便他與那女子無關男女情愛,就只是意氣相投、興趣相當,她也難以容忍。
難以容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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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3:04
第八章 飛波走浪在我手
她的蠻性可以為他收斂,卻不曾被誰馴服。
即便她喜愛上他,也僅僅是心裏有了一個影兒,讓她甘願為了心上人,收起野潑潑的脾性,做那個較為不惹事的敖靈兒。
但她依舊是她,某些地方輕和了、柔軟了,本質仍悍然存在。
「姑奶奶,你、你、你今晚真不回竹塢?這樣好嗎?你不回去,馭哥都不曉得要多擔心。」
說話的少年年約十六,生得黝黑矮壯,粗臂撐船,單眼皮的眸子瞧瞧盤腿坐在船頭的敖靈兒,又瞥了眼橫躺在她身畔的一名絕世美人兒,一張黧黑大臉露出猶若肚痛兼牙疼的神情。
美人兒姓杜,閨名擊玉,原是衡陽「南嶽天龍堂」堂主的掌上明珠,年前出了閣,嫁入湘陰「刀家五虎門」,給了以「獨臂刀」名震江湖的刀家二爺刀恩海做妻室。
她是刀家的二少夫人,亦是約莫一個月前,出現在司徒馭琴鋪里,撫紫木琴試音、與他相談歡暢的那位女客。
至於杜擊玉怎會全身受制地躺在她身畔?這說來簡單,自是……教她敖靈兒給劫來的。反正「劫人」這活兒,她做起來得心應手、酣暢淋漓,順溜得不得了,也不多加這一回。
真是個美人兒呢!她想着,摸了摸杜擊玉欺霜賽雪的嫩頰,又輕撥了人家花瓣般的軟唇兒,還順手捏了捏那晶瑩的下巴。
她點穴的手法並不純熟,火候還差司徒馭十萬八千里,因此除點了杜擊玉幾個大穴外,怕有差池,還將些許熏香染入巾帕,摀了杜擊玉口鼻,此時,美人兒昏昏沉沉的,兀自睡著了。
若是司徒馭知曉了,肯定要罵她的招式是下三濫。
下三濫嗎?呵呵……是啊,她就是專干這般勾當,那又如何?
捺下心頭那股子帶酸的悶氣,她牽起杜擊玉的柔荑,一根根細瞧著,那纖纖玉指撥彈琴弦行雲流水、美調橫生,竟仍圓潤美好,無一處小繭,果然得天獨厚得無以復加。
「姑奶奶,你你……你到底想幹啥兒?」別再往人家身上大吃豆腐啊!嗚嗚嗚,這次劫的「貨」來頭不小,他塗小七也是千萬個不願意,卻硬是得捨命相陪,誰教他當初打輸了一個賭,從此以後不但得喊僅大他幾歲的敖靈兒「姑奶奶」,還得一輩子聽她的話辦事,他命好苦哇~~
敖靈兒揚唇一笑。
她沒想幹啥,只是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
當姑娘家喜愛上一個男人,不一定都得處在被動的姿態,然後傻楞楞地等待對方再進一步。
溫柔忍讓的法子,不適於她用。
既是郎有情、妹有意,他要慢火烹煮,她偏要大火快炒,他若要說她野蠻,她就是野蠻。
「小七,我要你安排的人手,都找著了嗎?」淡問,將髮絲撥至耳後,她杏眸望着江面,神情難以捉摸。
「你事托給我,哪一回搞砸過?不都辦得妥妥噹噹的。」唉……他啥也不求,只求事情別鬧騰得太過火,要是「刀家五虎門」和「三幫四會」最後反目成仇,那……那、那他真成幫凶啦!到時即便敖老大不砍他,他那同樣混江湖的老爹也要將他大卸七七四十九塊餵魚的!
敖靈兒瞥了他一眼,笑得眼眯眯的。
他哀怨無比地嘆氣。「妳不回竹塢,說不準馭哥晚些就殺過來啦!要真教他找著,非得讓他扒下一層皮不可。」
「他八成也回不了竹塢了,今晚……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呀!」敖靈兒仍笑,有些嘲弄,又揉入幾分迷離。
不僅回不了竹塢,司徒馭氣得險些一夜白頭,喉間都已竄出腥甜味,若非使盡渾身氣力強自壓下,肯定要當場嘔出血來。
他昨日特意挾琴上「刀家五虎門」拜會,敖靈兒不願隨他去,說是要獨自一個留在琴鋪,他不疑有他,沒料及她爾後竟混入刀家,又一次假扮家丁,乘機劫走杜擊玉!
騷動在刀家鬧開時,他已然離去,剛出城門不久,又教一臉鐵青、滿身火氣的刀恩海由後頭追上,緊揪着他不放。
她好!好樣兒的!
以往唆使「三幫四會」的眾伙設局劫人,對象大都是些未成親的姑娘,要不就是尚未拜堂的新嫁娘,這回,她連出了閣的女子也出手,登堂入室地劫人愛妻,還大剌剌地留下一塊寫了字的白綢巾——
欲尋妻,捆司徒馭換之。明日酉時,湘江鹿石磯,恭候刀二爺大駕。
捆他換之?
捆他換之?!
她那顆小腦袋瓜里,究竟轉些什麼東西?!
她與他不是處得好好的嗎?
兩人之前約定為期一年的賭約,再過不久將要屆期,他想過了,到得那時,他會向她要一個答覆,軟硬兼施,無論如何都要她心甘情願地承認,是對他動了心、有感覺。
願賭服輸啊,她既是輸了他,他就夠格大大方方地向她討「彩頭」。
然而現下,他真被她攪得怒火中燒,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將她抓到跟前,按在膝上好好揍一頓屁股!
今日,湘江兩岸春寒料峭,沙沙作響的木林迎回群群歸鳥,酉時時分的鹿石磯籠上一層若錦霞光,映得滿江金紅。
司徒馭無絲毫賞景的閑情,此時分,他正被一名高大的黑衣漢子無情地扛在肩頭,全身上下捆滿麻繩,一圈復一圈,密密麻麻,僅露出那張迷人俊臉和一雙黑靴。
高大的黑衣漢子太過憂心自個兒遭劫的妻子,那條白綢巾上的指示,他不敢不從,哪裏還管得了司徒馭死活,非捆着他去換回愛妻不可。
「你答應過,我乖乖任你捆綁,你便不傷她。」司徒馭沈靜地再一次尋求保證。
刀恩海冷冷道:「她不傷我妻子毫髮,我就不傷她。」那人敢動「刀家五虎門」的人,若非他與司徒馭早有交情,絕不可能答應放過對方。
「她不是個會傷害無辜的姑娘,尊夫人不會有事的。」頂多會被乘機摸幾把臉、捏幾回小手、嗅嗅身上的香氣。那無法無天的小姑娘以前像是喜愛女色,近來隱約像是愛上了他這個男色,可不管愛男愛女,待今日之事解決后,他絕不會再任她胡亂妄為。
刀恩海冷哼了聲。「別忘了你被我點了啞穴,我妻子未安全換回前,你最好別開口說話。」
司徒馭咬咬牙。他十二萬分相信,若他再次出聲,這個幾要狂性大作的男人絕對會不留情面,把他周身穴位全給點齊。
來到約定地方,江邊已有一艘烏篷船靜候,那掌船的漢子司徒馭不識得,應是敖靈兒相請「三幫四會」外的朋友幫忙。
上船后,在平靜江面上行過約莫兩刻鐘,瞧那方向竟是返回竹塢的路線,司徒馭勉強抬起臉觀望兩岸,心中正疑惑,前頭一艘小篷船已迎將過來,兩船交會之際,小篷船中傳出姑娘家的清脆聲嗓——
「刀二爺好本事,果然把我要的『玩意兒』給捆來了。我想,閣下扛在肩上的『東西』可以丟過來了。」
聞言,司徒馭漂亮的鳳瞳緊眯,若非顧忌刀恩海,怕他見不到妻子要狂態盡出,他真想現下便把那該死的姑娘揪到面前來,先狠狠訓誡一頓再說。
「我妻子現在何方?」刀恩海問。
「總之不在這小篷船上,你把那『東西』給我,我自然會告訴你。」
「砰」地一響,司徒馭如一袋米糧般被擲到小篷船上,玉面沾了灰,只能如小蟲般蠕動身體,瞧起來頗為狼狽。
便在此時,敖靈兒嬌揚的笑聲從篷內傳出,似是暗號,因聽見那笑聲后,烏篷船上的漢子立即丟開大櫓,縱身躍進江里,徒留刀恩海一人,而小篷船上負責掌船的塗小七動作迅雷不及掩耳,硬是了得,大櫓一扳一搖,眨眼間已讓兩船拉開好大的距離,疾行而去。
她教他落得如此下場,卻不把劫來的姑娘還給人家,想調船便跑嗎?!被「丟棄」在船板上的司徒馭心中一驚,暗暗叫糟,尚不及撐起身軀,江面上已爆開刀恩海的怒喝——
「留下!」一把烏剛刀被猛力甩出,朝小篷船疾飛而至,射入篷內。
司徒馭雙目厲瞠,心驚膽顫,怕烏剛刀真要傷人,他翻身滾入篷中,仍不及擋下那利器的來勢。
「啊!」脆聲驚呼,從頭到尾一直隱身在篷內的敖靈兒嚇了一大跳,背脊泛涼,定眼瞧清,一隻袖子竟被烏剛刀狠狠釘在船板上。
幾乎是同一時候,刀恩海已追上小篷船,紅着眼憤然闖入篷中,拔出烏剛刀往上揮撩,轟隆作響,整座小篷教他手裏的刀器當中劃開,毀壞的篷子分向兩側倒入江中。
「她在哪裏?!」
見他擎刀逼近,司徒馭沈著臉一滾擋在敖靈兒面前,已暗暗運勁要掙開捆住全身的粗繩,就怕他一怒之下理智盡失,烏剛刀真要見血。
似是以為情況還不夠混亂,敖靈兒不懼反而哈哈大笑,嚷着:「刀二爺再不回頭救火,你家娘子怕要不保了。」
不遠處,一團火光高竄,正是竹塢所在。應是有人接了指示,從岸邊放火,那座浮橋已被火舌吞噬。
司徒馭瞠目結舌,幾不敢相信映入眼中的火紅。
她……她、她竟敢一把火燒了那座竹塢?!
她真敢?!
那裏有太多回憶,美好而深沈的回憶,竹塢的每一處,都是他與她分工合力所搭建出來的,她真這麼毀了,還把劫來的人扔在裏邊嗎?!
怒火中騰,氣得一張俊臉雪白無色,耳中嗡嗡亂嗚,隱約聽見她張狂又笑——
「這小篷船刀二爺既然中意,就讓渡給閣下吧!告辭。」
「澎」地大響,司徒馭渾身浸冷,人在瞬間被敖靈兒拖入江中,沈進江底。
她是天生的泅泳能手,身段靈巧,氣息沈長,她一臂勾著司徒馭,薄身如魚地在江中游移,直到兩人幾要散出胸中真氣,她終於拖着他衝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
隨即,她拖着他上岸,這處江岸離竹塢雖不甚遠,但偏僻許多,是支流又另分出去的一條細小支流。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岸邊有四間連在一塊兒的簡陋房舍,原是塗小七的老家,但自從有了「三幫四會」的總堂水寨后,塗老爹一家全投靠了去,直接與大夥兒住在水寨里,這兒便一直空着。而昨日將杜擊玉劫來后,為防萬一,敖靈兒亦是在此處睡了一晚,今日才過去竹塢那兒佈置一切。
肩上扛着男人,敖靈兒的行動並未受到影響,提着氣,一步步將司徒馭扛進其中一間屋中,擱在裏邊的大榻上。
兩人渾身皆濕,兀自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卻無心理會。
他躺着,她在榻邊坐下,四目相凝,他的鳳瞳深幽幽,她的杏眼刷上一層水亮,在無聲中往來複旋地刺探、暗鬥,仍未分明。
捆在司徒馭身上的雖是普通粗麻繩,但執行這項「任務」的刀恩海愛妻心切,兼之遷怒到他身上,捆綁他的方式周全得挑剔不出丁點兒缺點。
他的雙手先是被扯至身後再交腕綁住,而綁住手腕的繩連接頸部,從頸部開始往下作環狀層迭的捆套,因此牽一髮動全身,他雙腕稍動,繩子便勒緊脖頸。對司徒馭而言,要自行掙脫並非難事,只是得費些神、運用巧勁先震綳困住手腕的粗繩才行。
被拖出江面、扛至這裏來,他一直遲遲未有行動,是因為竹塢的那團大火還深深印在他腦海中。
他震愕得說不出話來,那團烈焰漸漸在幽深的眼底翻騰,越燒越熾。
片刻過去,他薄唇僵硬地掀動,發出類似磨牙的粗嗄聲音。「你該死的幹了什麼?」
氣海翻湧,心難平靜,一時間丹田內真氣亂竄,離走火入魔不遠了,他一時半刻竟提不出巧力掙開繩索。
「原來刀二爺沒封了你啞穴。」敖靈兒秀眉微挑,也不理睬他發火的俊容,略涼的指尖拂上他的臉,撥開那些粘在他額際、頰邊的濕發。
司徒馭咬牙,胸口窒塞,喉中又一次泛開腥甜,他幾已嘗到血味。
「你燒了竹塢……你、你竟讓人燒掉那裏,還故意把劫來的人往裏頭擺……你怎麼能燒掉它?!」
瓜子臉輕綻一抹笑,低幽地問:「我毀了竹塢,你捨不得?心痛了?」
「當然捨不得,當然心痛!你是存心要我難受嗎?」吼著,他惱得側開臉,不教她碰。
她的小手仍爬啊爬的,改而輕揉他優美的耳,見俊臉忿恨難消,她沈靜道:「只有浮橋燒毀,竹塢仍完好無缺。」
他的視線迅速調回,發火的瞳底爍了爍,等著敖靈兒繼續說下。
她抿抿唇,似笑非笑的。「放火前,我讓人先將浮橋與竹塢相接的材板抽掉,橋是毀了,但火勢不會延燒到竹塢,刀家那位美得驚人的二少夫人雖在裏頭,頂多嗆了幾口煙,不會有事的。」
尚有,竹林里她亦安排了人照看,倘若刀恩海蠢笨得無法將自個兒的妻子帶出,那最後還得由她的人出馬。
司徒馭瞪住她,回想幾刻鐘前的情景,現下細思,那場大火確實只吞噬了浮橋,但因望去的方位不同,瞧起來格外的驚心動魄。
「即便如此,為何要去惹刀家?你劫走人家愛妻,還這般挑釁,那把刀……你……你若出了丁點差池,我……我、我……你就是存心要我難受!」左胸又一次緊繃,綳得發疼。那把擲飛而至的烏剛刀和她的驚呼再再絞痛他,餘悸尚在四肢百骸中亂流轉。
見他臉容雖峻,卻有情真,敖靈兒心下一暖,仍持平嗓音道:「是你先讓我難受,就不興我干這一回嗎?」
眉飛,鳳目瞠得更大。「我怎麼讓你難受了?」
「你讓那個美得驚人的二少夫人摸了你的紫木琴,還允她大彈特彈,差些連琴都要送給人家了!什麼佳琴贈知音,我聽了就難受!」
司徒馭五官定住不動,倒像真被點了穴,連鼻息都淺得幾要探不出。
「你就為這原因……」
敖靈兒雙頰輕赭,忍不住嚷着:「這原因還不夠嗎?你以為竹塢燒毀了,心疼得捨不得,因為有太多的記憶在那兒,而紫木琴便如那處竹塢,你彈給芸姊聽、彈給我聽,一直、一直都是它!可惡!你、你要拿去佳琴贈知音,我就不會心疼得捨不得嗎?」
「靈兒……」他輕啞低喚,原本張狂騰躍的怒火一下子給澆熄了,徒留一縷白煙,心窩一擠一放,某種歡快正悄悄凝結。
「靈兒,你真喜愛我了,是不?」正因為真心喜愛,所以所有兩人共有過的記憶,都無法容忍旁人沾染,直想要獨佔對方。
她是喜愛他了呀!
「我、我……哼!」既惱又羞的紅顏偏向一邊,冷哼著,卻也間接承認。
「傻靈兒,我沒要把紫木琴送出去。昨日帶去刀家的那張紅木黑紋琴,是刀家二爺自掏腰包買下,托我專程送到二少夫人手中的,至於為何要如此麻煩,那是他們夫妻倆的私事,我僅是受人所託。我的紫木琴不送人,一輩子不送人,就留着彈給你聽!」他急急道,心頭火熱至極。
敖靈兒嘟著唇半聲不吭,神情有些奇異。
司徒馭渴望伸手將她拉近,緊擁在懷,仔細瞧清她任何細微的表情,可一動,脖頸又被勒疼,這才意識到自個兒仍被結實地捆綁着,忙定下心來深提了口氣,欲運勁至腕處,用以綳斷粗繩。
此時,敖靈兒動作徐緩地取來擱在床頭的一隻小包,攤開包裹的青布,裏頭擺了幾瓶葫蘆小瓶。
她挑起其中一瓶,拔開木塞子,暗暗用小指指甲勾出了些細白粉末,然後俯近那張清俊的男性面容,近得女兒家的馨香全鑽進他鼻腔和胸臆里。
他氣息一岔,丹田震了震,又被分走心神了。
「靈兒,你不跟我鬥氣了?」唉……他內心柔軟一嘆。管她愛男愛女,反正她是愛他了。
那雙清亮杏眸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像是已好好地瞧了個夠,俏睫才甘願地眨了眨。
「司徒馭……」軟唇輕逸他的名,她笑了,牲畜無害的模樣,卻又透出詭譎。
「嗯?」心跳漸促,鳳目亦跟着輕眯。
她上半身伏在他上方,嗓音轉為低沈。「你說對了,我是喜愛你。而且喜愛得不得了,恨不得吞了你。」
「靈兒……唔……」
他話陡頓,眉心皺起,因敖靈兒將小指貼在他鼻下,忽地一吹,她挑在指甲上的粉末全竄進他鼻腔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嗆熱立即衝上腦頂。
他腦中一暈,勉強定下眼來,卻見敖靈兒的小指二次伸近,他不及阻止,粉末又一次被吹進他鼻中,簡直暈上加暈。
「你……你……靈兒……這是幹什麼……」
「司徒馭,我不是說了,我喜愛你,喜愛得恨不得吞了你啊……」
耳中發燙,他模模糊糊地捕捉到她的笑音,飄浮着,離他似遠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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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3:23
第九章 我為蜂蝶慕幽香
直到鼻中被第三回吹入粉末,那細粉如蟲、如蟻,不止令他頭昏目花、腮耳發燙了,就連丹田處也開始鼓噪著一股說不出詭異的悶熱,下腹猛地繃緊,司徒馭這才陡然意會,伏在他身上的姑娘正「興緻勃勃」地對着他下藥!
「靈兒……你……該死的……」他再次提氣,欲掙開捆綁,但心無法定穩下來,氣海奔騰,在腹中左突右竄。
「你下了……什麼葯?為什麼……」他似吞過燒紅的炭塊,灼燙了喉,擠出的聲音沙嗄得不可思議。
一隻冰軟小手摸過他的熱頰、探了探他漸漸殷紅的頸子,跟着滑近他的鼻口,任他火灼般的呼息噴在掌心上。
像是確定藥量下得夠多了,敖靈兒靜靜牽唇,指尖移向他額上的美人尖,沿着髮根輕畫着他的俊美輪廓。
「司徒馭,論武功,我打你不過,逼不得已,只得想法子請旁人代勞,把你捆了送到我跟前來。怕你最後仍要掙脫,到得那時,我又拿你沒轍,所以只得餵了你一些葯。」
微涼指尖在熱膚上恣意遊走,畫過他的眉、他的鼻,勾勒著薄唇的模樣。男人在這般的「折磨」下抬起俊顎,蹙眉低吟,如他紫木琴幽沈的韻味,她心湖也不禁蕩漾了。
「若是尋常可得的玩意兒,你內力渾厚,怕也制伏不了你。」她粉臉湊近,在他耳畔吹息。「你不是罵我愛干這下三濫的勾當嗎?是呀,我就愛這麼干。告訴你呵,什麼迷魂香、蒙汗藥的,我闖蕩江湖使得可順手了,這『合歡散』可是我的壓箱寶,得來不易呢。如今用在你身上,恰好可以。」
「你……你……」司徒馭的臉色接連好幾變,上一刻還蒼白若紙、滲著冷汗,下一瞬卻通紅似血、逼出的熱氣都快烘乾了那一頭流泉發。如此反覆了三、四回,他喘息不已,受困的身軀兀自扭動着,似乎必須這麼做,才能稍稍傾泄那綳脹的痛感。
合歡散嗎……
她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真是打算將他「折磨」夠了,再「撕吞入腹」嗎?!
這無法無天的姑娘啊!該死的囂張猖狂,明已坦承愛他,仍是要他不好過嗎?
忍住唇舌輕顫,他費勁兒地尋回聲音。「咱們之間的賭……你、你輸了,你說喜愛我的……是你輸……」
「是我輸了又如何?」她的臉蛋因他遍染欲潮的俊臉而酡紅似醉,小舌自然地探出,舔弄着他美好的耳輪。
「靈兒?」司徒馭低哼,那申吟任誰聽了都要臉紅心悸。
敖靈兒笑音脆甜,他有些羞惱,僵聲道:「願賭服輸……得付出代價。你輸了,你說你喜愛我,就……就得讓我管着,聽我的話……」
往他的頰啄了一個響吻,她發現「遊戲」似乎越來越好玩,又降唇啄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操之在手,全盤掌控,她愛怎麼蹂躪就怎麼蹂躪,誰能說得了她?
「好啊,我服輸,我讓你管。」她大方爽朗,卻又道:「你高興管就管,想說什麼就說,我也不嫌你嘮叨得像個老媽子,反正我愛聽便聽,想做就做,這也不衝突。」
他迷濛的鳳目陡地一瞠。「不衝突?這是詭辯……你、你……」
她含住他的嘴,學着他親吻她的方式,嘗着他口中的滋味。
還有好多話沒說清,她故意撓了一切,想逼他臣服在情慾的狂浪中。
司徒馭困難地抗拒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努力緊扯著所剩不多的自我。
但她的唇是如此地柔軟馨香,頑皮逗弄着他的小舌如在他舌尖融化的糖霜,蜜味連綿纏繞,讓他不自覺要得更深,意志已漸漸潰決,微仰起俊顎,與她深深糾纏了起來。
神思沈淪之際,他身上的粗繩不知何時已教她解開。
一圈圈的緊捆終於鬆脫了,她推着他伏卧,用隨身的篾刀俐落地割斷綁住他腕間的麻繩,連帶也解除了他脖頸的束縛。
司徒馭欲要撐坐起來,但身軀卻前所未有的沈渾。
他試着聚氣,無奈丹田的熱潮不曾止過,一波涌過一波,打得他七零八亂,把他拉扯進一種怪異的虛浮中,猶如漩渦,他在裏頭急轉、翻滾、騰伏,怎麼也觸不到底。
這「合歡散」果真非常物啊……
他熱得發暈的腦子模糊地想着,內心苦笑萬般,低喘著,不放棄地又試了次,真氣仍四散著,難以凝聚。
可恨的是,他連要壓制下腹那愈益明顯的熱脹感的能耐也沒有,身軀彷彿被剝奪了,按着它自個兒喜愛的模樣展現而出。
「司徒馭……」
她的香息再次掃掠他的耳,模模糊糊的,他感覺出她跨坐在他背臀上,溫熱身子貼着他的背。
他心跳得好快、好響,震着他的耳鼓。
「司徒馭……」她又喚,嘆息著,不住地嘆息,指尖再一次眷戀他的挺鼻、滑過人中、滑過那兩片潤美的俊唇和他優雅的顎與頸。
他禁不住地顫慄,聽見她淺聲幽喃:「我一直沒告訴你實情,關於那一年,我假裝溺水引來那個叫作殷落霞的姑娘的事兒……我以為一輩子也不說的,可偏偏就輸了賭,莫可奈何地喜愛上你。我想,我該是從許久、許久前,心裏便有你了。你從我身邊走開,我難受,就把心裏的你藏起來,埋在好深的地方,不願去想……」
若非他百般執意,要管她、照看她、不放開她,硬將兩個人再次拉在一塊兒,她永遠也不會曉得自個兒的真心。
「靈兒,讓我看着你……」司徒馭心中大動,想翻過身端詳她的五官,她偏偏不依,硬將他「釘」在身下。
她低笑,食髓知味地吮起他的耳。
「這個姿勢很好,我喜歡,你就乖乖伏着,別亂動,呵……你曉不曉得,那時,你被你的老僧師父留在西域守關,我是知道的,也知道『三幫四會』里有人固定時候會把我在中原的事捎去給你。我當初鬧着要殷落霞負責,自然是想激你、氣你、嘔你,教你惱得牙痒痒,偏拿我沒法兒。」她清靈靈地撒落一串笑音,跟着軟軟又嘆。「你見過那位殷落霞姑娘嗎?她雖女扮男裝,卻不刻意掩飾女兒家的身分,黑髮輕散,素衫雅氣,臉容俊秀清美……我頭一回見着她,便覺熟悉,因她的側臉與你相像,真的好像。我偷偷覷着她,一直瞧、一直瞧,跟蹤了她好些天,就因她的側臉瞧起來似你……」因此,便成了她的「目標物」。
她的話緩緩鑽進他耳里,擊着他的鼓膜,可他心湖更震,不能自已。
「靈兒……讓我起來,我們……我們別這樣……」
她又笑。「我偏不。我偏要這樣。司徒馭,是你不肯放開我的,現下要我放開你,我也做不到了。」
「你不懂的……你、你再不收手,後果會不堪設想……」慾念絞得他盈出滿額細汗,意志消融著,他已沒多少力氣去拉扯。
「喔?到底會怎麼的不堪設想?」她像一頭將獵物壓困在爪子下的母獸,獵物儘管較她龐大、強壯,卻抵不過她陰狠。
忽地,衣衫的撕裂聲清脆響起。
她手持着篾刀,邊割邊撕,把他的青袍給毀了,把裏衣也劃破了,那片精勁漂亮的男性寬背展現在前,每一寸皆迷人。
「靈兒……」他以為衝出喉的是厲吼,實則低柔似吟。
「司徒馭,別以為我啥也不懂,我懂得的說不準比你多……」她嘻笑了聲,小手撫上那片美背,恣意享受着那強健美好的觸感。
內頰不住地泌出唾液,垂涎三尺啊……她嘆了聲,俯下小臉,一朵朵的啄吻沿着他優美起伏的脊骨印下,在他腰臀所在留連了會兒,不管他如何掙扎,就是不讓他翻身。
「該死……該死……」他無能為力地低咒,身軀又陡然一綳,低咒瞬間轉作粗啞的急喘,因她邪氣的小手正探過他腋下,撫觸着他的胸乳。
「你、你、你……哈啊……從哪裏學來的……住手……」他咬牙切齒。
敖靈兒臉蛋紅撲撲,心悸不已,卻帶笑輕哼:「那些夫人、小姐們可以對你上下其手、左搓右揉,我就不行嗎?哼哼,同你說了也無妨,闖江湖那兩年,我在湘陰一帶最富盛名的『倚紅樓』可窩過好長一段時候,『倚紅樓』里掛頭牌的姑娘便是我的紅顏知己,她教我的本事可多了,見過的『場面』不知凡幾,只差沒親身體會,今日一一伺候在你身上,你等著吧,沒那麼容易就放你干休。」
老天……
沒誰救得了他了……
司徒馭又氣、又急、又恨,偏偏為她動情。
一旦情動,就更易被撩撥。
事情超出他所能控制的範疇,如不意間掙開了掌握、隨風飛揚的紙鳶,他拉扯不回,只能由著去。
他嘆息,心窩發燙,身軀發燙,整個神魂也發着燙。
她漾著綿綿情絲的溫息拂過他的耳。「我喜愛你呀,司徒馭,喜愛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你……」
他真被「撕吞入腹」了。
狀況有些凄慘,他的「清白」三兩下就給毀得一乾二凈,不過,到底是撐過來了。
又是「合歡散」、又是「倚紅樓」、又是「掛頭牌」的姑娘……他不得不質疑,在他離開的那兩年,她留書出走、闖蕩江湖,究竟結交了哪些朋友?又學會了多少……多少「驚世駭俗」的本事?
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傲姑娘啊……她的情意教他歡喜、顫慄,教他胸中泛開一窩的暖,可她表露情意的方式,卻讓他全然招架不住,狠狠地在天境與地獄之間來回飛闖了好幾回。
那該死的「合歡散」,折騰得他幾乎去掉半條命。
昨日的風波已平,屋中寧靜。
外頭天已大亮,大把、大把的清光從窗紙迤邐而進,鋪撒滿室。
漂亮的鳳瞳揉入一絲不自覺的慵懶,他眨了眨長睫,直視着上頭屋樑邊一朵好大的蜘蛛網,就這麼平躺不動。
被子底下的身軀赤裸裸,有種說不上的虛浮,彷彿昨日的顛狂餘熱未退,仍在血中流竄。
緩緩地,他抬手按在丹田上,呼息、吐息,綿長深重,如此連做了好幾回,感覺真氣已能凝聚,混沌的腦子終於也清明了些兒。
合起雙眼,他運氣在體內行走,讓氣血完全暢通。不出一刻鐘,他再次掀眸,目中已見精光爍動。
當務之急,便是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抓到面前來,狠狠地教誡一番。
抿著被吮得潤紅微腫的薄唇,他翻身坐起,見自個兒的青袍和裏衣全擱在榻邊,不過早破碎不堪,根本沒法兒穿。
他俊臉微微泛熱,心中一盪,自然而然地思及昨日他備受「蹂躪」的情狀,實在是陰溝裏翻船啊!
苦笑地搖了搖頭,他抓起尚稱完好的褲子套上,隨意纏好腰綁,套上黑靴,起身大步走出屋外。
見那日陽方位,應是午未之交,他長發披散,雙臂抱在裸胸前,靜靜環顧了周遭一眼,隨即在不遠處的江畔瞧見那秀美的影兒。
敖靈兒佇立在那兒,懷裏抱着一隻大竹籃,微仰小臉,正同站在一艘篷船尾端的少年說着話。
「……那位刀二爺從窗子跳進,把他的小娘子帶走,過程挺順利的,沒動用到咱們的人。」塗小七是來稟報昨日竹塢那兒的後續發展。
敖靈兒頷了頷首,問:「火勢還好吧?」
「就浮橋毀了,竹塢沒事。」
「嗯。」小臉漾出歡愉。「小七,你真是愈來愈本事。你姑奶奶我可越來越喜歡你啦!」
塗小七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背脊泛寒,苦着臉。「你還是饒了我吧!」嗚~~誰來可憐、可憐他,他真真不想被奴役一輩子呀!
瞥見他們倆說着話,姿態熟稔、親昵,明知無須介懷,司徒馭喉中仍嗆出一股酸味。
眯起鳳目,他快步走近,重重的腳步聲帶着明顯的氣勢,拔山倒樹而去,而正在談事的兩人立時側眼瞧來,定定瞅著。
「呃……馭哥,你、你……你、你醒啦?呃呵……今兒個天氣真好啊,是不?呵呵……我、我……我專程幫你們送些吃的過來,我老家這兒沒存糧的,你昨日八成沒進食,待會兒可以好好飽餐一頓。我請我阿娘燉了一隻人蔘雞,要給你補補元氣的,我、我……呃……」塗小七使勁兒地握著大櫓,握得指節突出,在那對異光懾人的鳳瞳的注視下,聲音越說越細微。
見司徒馭俊臉罩寒霜,愈走愈近,像是下一步就要躍上篷船,將他扯下去飽以老拳,塗小七嚇得直嚷:「不是我!不是我!人不是我劫的,火也不是我放的!不關我的事啊!哇啊啊~~」
大櫓在手,哪有不逃之理?塗小七再次展現搖櫓絕技,沒等司徒馭發火,篷船已直直衝往江心,死命遠遁,逃之夭夭了。
少了呱呱叫的少年,江畔一下子寧沈下來,日陽淡暖,溫潤金光輕鑲在對峙的一男一女身上。
敖靈兒一頭烏髮同樣垂散著,襯托得瓜子臉分外清瘦。
她衣着並不整齊,雖著裏衣,但外衫的襟口輕敞,腰帶也系得鬆鬆垮垮,若動作大些,很容易便會露出玉頸與鎖骨部分的肌膚。
想着她適才就這模樣和塗小七說話,兩人又離得那麼近,那傢伙說不準還能嗅到她身子的幽香,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司徒馭心頭悶悶的,愈想愈不是滋味,俊臉不禁一沈。
「你想罵就罵、想念便念,我願賭服輸。你儘管發泄,千萬別憋著呀,我由着你打罵不還手。」敖靈兒雙頰緋紅,似乎從昨晚開始,她一張小臉便這麼紅潤着,沒褪下嫣澤。
「你——」被她先行搶白,他俊顏一陣青、一陣白。
此一時分,他想對她做的事着實太多。想將她按在膝上,揍她一頓屁股;想扣住她潔膩的下巴,仔細地望進她眸底深處;亦想扯她入懷,緊緊擁抱,親吻她美好的唇。
他內心暗嘆,忍着額角的抽搐和碰觸她的慾望,沈聲道:「靈兒,咱們那個賭,你認輸了、服軟了,既是如此,我便能向你索討『彩頭』。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是我說的話,你全得聽,我要你做的事,你全得依了我。別想強詞奪理、拿那套詭辯來搪塞。」
敖靈兒紅唇微嘟地瞪着他,半天不答話。
「靈兒,我要你親口承諾,說你會乖乖的,不再惹是非,會應了我所有事。」他拉近兩人的距離,嚴峻目光緊緊鎖定她的小臉。
「靈兒?」他又喚,充滿威脅。
那對水杏眼瞳眨了眨,神情瞧不出絲毫端倪。
敖靈兒仍沒應話,竟是抱着裝了吃食的竹籃舉步便走,大大方方地從他身旁掠過,不回兩人昨日纏綿的主屋,而是朝位在最外側的那間房舍步去。
司徒馭一楞,不及拉住她,怔怔地由着她走開了。
他其實還有許多話欲問,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身子狀況,揪在心裏,纏在舌尖,尚未吐露,她卻走了,瞧也不瞧他一眼。
她昨日舉止儘管大膽、豪放,無絲毫女兒家的矜持,但畢竟是初次,兩人結合時,她蹙眉咬唇的模樣深印在他心裏,教他不舍至極。
他試過要放緩,她偏偏一再挑釁,害他不得不擔心,自己是否真傷了她?
未多思索,他舉步跟在她身後。
不能再由着她去,他不管她,還有誰能?
他絕對不允許她再拿着那該死的「合歡散」去用在誰身上!
走在前頭的敖靈兒踏進最外側的房舍,剛將懷裏的竹籃擱在一旁的桌上,司徒馭亦已踏入。
見裏邊有灶有桌,還有一些鍋碗瓢盆,原來是生火煮飯的地方。此時灶火燃著,上頭正滾著一大鑊的熱水。
「靈兒……」他走近,欲同她好好談談。
「若是肚餓,竹籃里有東西可以吃,自便。」她淡然道,根本不瞧他一眼,兀自從大鑊中舀了幾杓熱水,注入裝着一半冷水的木桶中。
她探手試了試水溫,覺得滿意了,便在木桶邊的小竹凳上坐了下來,將一塊凈布往桶子裏浸濕,開始擦拭臉蛋。
司徒馭不甘被忽視,走近,居高臨下地立着,身影籠罩着她。
「靈兒,我要你的親口承諾。」
唇角一抿,她雙手略頓,似在思索著一個難題,不知覺間又流露出她在整弄他之前的那種詭譎神情,跟着,她無力地嘆了口氣。
「要我乖乖的,不惹是生非,你說的話,我全得聽,你要我做的事,我全得依你……司徒馭,這『彩頭』我九成九支付不了,我看,我還是別喜愛你了,你把我先前說的那些表白心意的話全忘了吧!反正『起手無回』是『大丈夫』才得乾的事兒,我一介小女子,偶爾反悔個一、兩次也不為過吧?」
反、反悔……
反悔?!
司徒馭在胸前交盤的雙臂陡然放下,雙眉翻飛,目中流光激迸,鐵青著一張俊得很沒天理的臉,下顎綳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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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3:48
第十章 獨愛篁居斗嬋娟
「敖靈兒!」他極少連名帶姓地喚她,惱得那頭柔順的長髮根根僵硬,只差沒往上沖飛。
這小魔頭,他、他他、他真想掐昏她、搖醒她、綁了她按在腿上痛揍一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他、他、他……
他火海滾烈的腦中正忙着掠過一條條懲治她的法子時,敖靈兒仍微垂臉容,慢條斯理地清洗著自個兒。
擦拭完小臉之後,她將烏亮長發掠向一邊,跟着竟大方地解開腰帶,褪去外衫,又旁若無人地脫去裏衣。她沒穿貼身小衣,上半身已裸,只那頭長發勉強遮掩了一些些春光。
說她心裏不羞澀,那是不可能的。
昨日是一場混戰,她要他,他卻還頑強抵抗,直到最後抵不過藥力的催發,他投身在她掀起的狂浪慾海中,一旦棄守,變得兇猛至極,他的體熱席捲了她,將她整個兒反噬。
她喜愛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呀!但到得最後,究竟是誰吞了誰?她謐謐牽唇,已不敢回想太多,那一幕幕的「激戰」燒紅她四肢百骸,想多了,怕那把火難以克制,她會「自焚」起來。
關於「願賭服輸」的事兒,她還得醒著腦,力持着同他斗這一回呢!
按捺著羞意,她鼓起勇氣瞧向離她約三步之距的男人,兩腮染著嫣紅,而那層美好的薄色不僅潤着她的小臉,更往她頸下蔓延,教人着迷。
「你喚得這麼響幹啥?我又沒聾。」說着,她揉起凈布徑自擦拭起身子,神態平靜,真將他視作無物。
「你……你……」司徒馭瞪着眼前景緻,腦中列出的一條條法子忽地糊作一團,調不開頭,更撇不開眼。
他僵在當場,炯俊的目光隨着她手中凈布的移動而移動,喉中頓覺乾渴,彷彿他的唇、他的手也隨着那擦拭,緩慢而親昵地撫過她的肌膚。
周遭的氛圍纏綿在兩人似有若無的氣息交錯中,她揉着凈布時的水聲亦顯得格外調情,直到,她長發往另一邊撥開,他清楚瞧見她肩頸和胸前的點點紅痕,那溫潤凝肌留下他的印記,他熱燙的左胸才猛然一震,終能抓回思緒。
他走近,在她身旁蹲下,探出大掌堅定地按住她的小手。
敖靈兒心湖一顫,揚睫,與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交纏在一塊兒。
相互凝視了片刻,司徒馭低低嘆了聲,帶着憐惜。「是不是還很疼?」
她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他在問些什麼,按捺的羞赧急爆而出,擋不勝擋。
「沒有……也、也沒有很疼……」搖著螓首,她在他多情的眸光下融化,訥訥地道:「只是痛一下下而已,我、我很壯的,挨得住……」
男人優美的唇勾出一抹笑來,方指自有意識地撫着她膚上的紅印子,聽見她微弱的嘆息,他目光更深,語調更啞。「靈兒……你後悔喜愛上我,堅決要反悔到底嗎?」
完了、完了、完了!她可以預想他的怒氣,他若發怒,她已擬好應對的法子,但他怎麼氣生到一半,突然就不氣了?
他用那種柔軟低啞的嗓音同她說話,用那雙好漂亮、好多情的鳳目注視着她,俊美無儔的玉面儘是寵憐的神情……她、她還有本事堅持下去嗎?
可惡!他肯定是故意的!
真的好可惡啊……心跳得好快,害得她腦子昏昏熱熱的。她果然垂涎他的美色,被迷得抖不出厲害招式了。
「我、我我……」
見她仍吞吞吐吐,硬撐著不鬆口,司徒馭憂鬱一嘆,俊朗眉心輕鎖落寞。
「你只要我的身體,卻不要我的感情,原來你口口聲聲說喜愛我、恨不得一口吞掉我,也不過是要得到我身體的一個借口罷了。」他撤回手,淡淡撇開臉,抿著嘴不去瞧她。
咦?為什麼變成這樣?彷彿她把他玩弄得多凄慘,吃干抹凈后卻不認帳似的。
他看起來好可憐,那落寞又憂鬱的模樣刺疼著敖靈兒的心,內疚感排山倒海而來,讓她不知所措了。
「司徒馭……」她啞啞喚著,一指試探性地戳了戳他的上臂。
他兀自「難過」著,靜靜品嘗著被人「拋棄」的痛苦,沒搭理人。
她咬了咬唇,小聲道:「我沒有要反悔啦……」
他臉容回正,嗓音有些哀怨。「妳沒有要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沒有要反悔啦。」
「什麼?」
「沒有要反悔啦!」高聲叫出,怕他不信,她沖着他又嚷:「真是喜愛你了,喜愛得不得了,別的姑娘垂涎你,我就不好受,你對別的姑娘丁點兒好,我就怒火中燒!我、我我……我是真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你,那不是為了要得到你的身體,才說出的借口啊!」
她驚呼了聲,因柔潤的身子猛地被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緊緊捆住。
敖靈兒緊貼着他的裸胸,他的心音清晰無比,鼓震着她的耳,暖熱了她的心。
「司徒馭……」她軟軟嘆息,小手爬到他腰后,環着他。
唉……這還怎麼斗下去?他一抱她,她心就發軟,身子也跟着發軟,亂七八糟地軟作一攤,還怎麼斗啊?
「傻靈兒,你已經把我吞了呀!」他一語雙關,笑了。「我這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你還要我怎麼做?」
「唔……那你不能要我全依着你呀!」偶爾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她將他抱得更緊,熱頰在他胸上撒賴地蹭著。
「那你也不能用那該死的『合歡散』再去對付誰。」
「那你也別再教我心裏難受,我就不去對付誰。」沒法兒斗,只好就地討價還價。
「那妳也別存心要我難受,又跑去劫走誰家的姑娘。」
她揚起小紅臉,對住他笑了。
「司徒馭,劫了你之後,我就不劫其他人了。」
為了教他好受一些,她會盡量裝乖,少惹是非,但,並不表示不惹是非呀!嘻~~
司徒馭笑嘆,情感滿溢,俯首吻住了她。
心裏明白,要她全然收斂蠻性非一朝一夕的活兒,總得慢慢來,慢慢的,磨著、鬥著地相愛着,比較有滋味啊……
秋收過後,兩湖周遭的田地常會覆上乾草,休養生息,有的也會撒上油菜花籽兒,任其生長,不多久便能見到一大片黃澄澄的小花,再任其雕萎,變成了滋潤土壤的養分。
儘管秋意凄清,洞庭湖的湖面也因季節性的江水調節,而無夏季時那般寬廣,但今年這個秋,洞庭湖一帶的氣氛與往年相較真箇是大大不同。
大大、大大的不同啊!
因佔着洞庭湖為王的「三幫四會」有喜事嘍!盟主敖老大嫁孫女兒,迎娶的男方亦是幫會裏的人物,是敖老大心儀許久……呃……是早有屬意的青年才俊。如今兩家婚配,真可說是喜上加喜、親上加親,因此即便是個清冷冷的秋,也得鬧個歡騰熱烈。
迎親當日,洞庭湖水域出現一支篷船隊,共六十六艘,取其六六大順的吉祥意味,篷船上張燈結綵,敲鑼打鼓吹嗩吶,張羅得沸沸揚揚,在「三幫四會」的水域上往來三趟,好教眾人皆知。不僅如此,敖老大還廣邀了洞庭湖一帶的漁民百姓們,皆來吃這喜酒。
今兒個當新嫁娘的敖靈兒難得溫馴乖巧。
小臉抹上胭脂水粉,柔潤又可人,換下一身颯爽的勁裝,她鳳冠霞帔,頭罩喜帕,腳下還踩着可愛的繡花小紅鞋。
敖老大就她一個金孫女兒,如今出閣,自然事事講究。他為她找來經驗豐富的媒婆和一雙可人的小喜娘,拜堂成親時,媒婆領着她,小喜娘左右兩邊扶着她,一切全按著傳統古禮。
不知誰往她手中塞了一團喜彩,她握住,下意識扯了扯,聽見司徒馭那熟悉的笑聲,低低的、沉沉的,好好聽,就在她身畔,喜帕下的小臉微垂,也不禁揚唇悄笑了。
拜過堂,成了親,他和她是夫妻了。
周遭儘是喧嘩笑鬧,整個總堂水寨的人全擠將過來,瞧着她被送入洞房似的。
一刻鐘過去,她終於被牽着回到爺爺為她準備的新房,是水寨里新建的一處竹塢,但這兒僅是暫住的所在,待婚禮過後,她仍是要與他回到那清幽、偏僻、滿是美好記憶的舊竹塢,繼續地「同居」下去。
她的新郎倌才與她「送入洞房」沒多久,便被水寨里的一群漢子架走了,八成要趁他大喜之日,好好地整弄他、灌醉他。
罩在喜帕下的唇又是揚了揚。不怕的,她才不為他擔憂。他一向精明,想整倒他,非得有她如此的段數呀!
靜靜想着,她乖乖地坐在喜榻上,如每個新嫁娘那般的安分知禮。今兒個的她實在太乖了,很值得摸摸頭、好好讚賞一番。
咦?摸摸頭……她的頭帕怎地不見了?
新郎倌來揭她喜帕了嗎?
深吸了口氣,她眉彎彎、杏眼也彎彎、唇更是笑彎彎,頂着鳳冠的頭一抬——
「哇啊!刀——唔唔唔……」
來不及喊出,立在她面前的高大黑衣男抬起獨臂,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答、答、答」連點三下穴位,她聲音堵了,四肢不得動彈,只剩眼珠子還溜溜轉,瞥見媒婆和一雙小喜娘早成了木頭人,下場同她一樣。
不!是她的下場慘了些。
那黑衣獨臂男二話不說,摘了她的鳳冠,扯來被子把她捲成一筒,劫出了「三幫四會」的水寨!
哇啊啊~~氣啊~~
王八蛋!該死、該死的王八蛋!
她為什麼要扮乖?不就是為了自個兒一生就這麼一回的成親大禮嗎?
他、他他……他竟然敢來掀她的喜帕?!
喜帕只有她的新郎能掀,他算哪根蔥、哪根蒜啊?
該死的王八蛋,竟敢搶了她家相公的權利!
被卷在「不見天日」的被子裏,敖靈兒氣得險些掉淚。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能暗暗在肚子裏罵,把毀了她喜事的始作俑者罵遍了祖宗十八代。
她不曉得自個兒被帶到什麼地方,那人挾着她飛竄,約莫半個時辰,她被丟了下來,感覺像是躺在地上,硬邦邦的,跟着就一點動靜也沒了。
心焦啊……
又過了一會兒時候,她隱約聽見交談,模模糊糊的,尚不及聽清,忽地打鬥聲響起,她心一凜,想是救兵已至,又記起那獨臂男的烏剛刀十分了得,不禁擔心起與他對打的人。
幸得,武鬥聲響並未持續多久,又是一陣急促的交談,她揪著心想聽個明白,說話聲忽又止了,傳來大吼,跟着一切歸於平靜。
那那那……現下究竟是怎麼啦?
她屏氣凝神,被子裏的杏眼瞪得圓亮亮的。
半晌過去,她終於聽見腳步聲靠近,來人將她抱了起來,走了幾步后,重新將她放下,讓她坐着。
被子被揭開了,周遭一亮,她兩眼微眯,跟着瞧清了立在面前的人,雙眸又亮,爍著委屈的可憐輝芒。
那人劍指疾點,三兩下便輕鬆地解開了她的桎梏。
「司徒馭~~」她大喚,撐開被子,紅袖裏露出兩截藕臂,撲了過去緊緊攬住他的頸,連珠炮般地嚷着:「你來了、你來了!那個王八蛋刀恩海,是他!他好樣兒的!他趁著今兒個賀客多,闖進水寨把我劫走!王八蛋!我跟他勢不兩立、勢不兩立啦!」
「靈兒啊……」司徒馭擁着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背,低笑。「沒事了,乖,不怕。」
「我才不怕!我是生氣!噢~~好惱啊!」惱得都快犯胃疼了。
他微微將她推開,見她小臉苦苦的,委屈的淚花在眼中浮掠,知她不甘心到了極點,真是被氣到了。
他內心一嘆,憐惜地摸摸她的頰,溫言軟語地哄著。「你劫走他妻子,又誆騙過他,一來一往算是扯平了,彆氣了,好不?」
輕捏她柔膩的下巴,他傾身啄了啄她嘟高的小嘴。
「唔……」敖靈兒眨動着俏睫,怒氣果然消弭了不少。他的吻一向有安撫人的能耐。
他愉悅地牽唇,知道自己對她的影響,悄悄地將得意藏在心裏,粗糙指腹摩挲着她的嫩臉,替她理著有些散亂的髮絲。
沈溺在他的柔情里好半晌后,敖靈兒躁動的心緒終於定下,小手攀着他的寬肩,她左右張望了下,沒想到自個兒竟是被刀恩海擄來琴鋪子。
她此時就坐在後頭小院、竹棚子底下的方桌上。
「咦……」
似是知曉她的疑惑,司徒馭兩手滑向她的腰身,掌着她的纖腰,啟唇道:「最危險之處,便是最安全之處。他把你藏在這兒,除非我來鋪子開店,要不真不曉得上哪裏尋你。」再有,他若忙着尋她,又哪裏有閑情管到琴鋪?自然要好長時候才可能發覺。
敖靈兒眼珠子溜轉了一圈,問:「那你怎麼這麼快就趕來了?」
英俊臉龐有些高深莫測,他鳳目泫湛,似笑非笑。「你之前幹了那麼多『好事』,遲早有人要找上門『報恩』的。刀家那邊,我早讓人盯緊了,今日咱們成親,我暗地裏也託了人盯緊你,怕你出意外。盯你的那位江湖好友打不過刀家二爺,但輕身功夫可了不起,放眼中原武林,能勝過他的寥寥無幾。」
「所以,是他尾隨刀恩海來這兒,又趕回去知會你?」哇啊~~是她敖靈兒的大恩人呢!她有仇必報、有恩也鐵定要報的。
司徒馭淡淡頷首。
「然後呢?只有你趕到嗎?我適才好像聽見談話聲,但聽不真切。還有,你是不是同他打架了?」問著,她小手摸摸他的臉,自然且親昵地滑過他猶穿着新郎倌喜服的胸膛,跟着握住他扶着她蠻腰的大手。
「咦?」掌心怪怪的,有幾絲濕粘。
她眉心微蹙,忙拉起他的左手,垂眸瞧去,眸子又一次瞠圓。
「你受傷了?!」他的手背被削下一小塊皮肉,滲出不少血珠子,看得她心好疼。
「沒事的,小傷。」他慵懶地笑着,也不收回手,就由着他的新婚小娘子珍而重之地捧着他的傷手。他喜愛她眸底顯而易見的憐惜啊!
「是不是那姓刀的傢伙乾的?可惡!可惡!」劫她一個還不夠,連她家相公也傷著了!氣啊~~她要肯善罷干休的話,敖靈兒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驀地,她推開他,氣唬唬地跳下方桌,拎着裙就要往外沖。
司徒馭一怔,忙將她攔腰抱住。
「靈兒!」
「放開我!司徒馭,放手啊!」她扭動不已,小臉氣得紅通通的。
「你這是要去哪裏?」他把她重新擺回桌上,合身抱住,讓她緊貼着他。
「我找刀恩海算帳啊!他傷了你,他竟敢傷我敖靈兒罩的人!我、我……我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唉……」他苦苦笑嘆,心裏倒甜滋滋的,知她心疼他。「你功夫不如他,打不過的,又要怎麼對付他?」
「我、我、我這就上『刀家五虎門』,再劫他娘子一次!」這事她來辦,肯定駕輕就熟。
聞言,俊顏發僵。「靈兒,你說過的,劫過我后,就不再劫誰的。」劫人者,人恆劫之。再這般劫來劫去,冤冤相報何時了?他真怕有朝一日尋不回她。
她神情依舊執拗。
「靈兒!」
在他的瞪視下,她終於小退一步,咬咬唇兒,倔氣地嚷着:「不劫就不劫!我放一把火燒了他『刀家五虎門』!」
司徒馭腦中一暈,額角抽了抽。
「靈兒啊……」他忽地吻住她的朱唇,本想安撫她,但四片唇瓣碰觸在一塊兒,驚人的熱度隨即激爆。
他們的吻加深、加重了,她的丁香小舌熱烈地鑽進他的薄唇里,與他熱烈糾纏。
許久過去,相互吮得紅腫的唇瓣終於放過彼此。
兩人的額相抵,鼻尖輕碰,紊亂的氣息有待調整。
司徒馭近近地瞅着她粉嫩嫩的臉兒,溫暖一笑,低語:「傻靈兒,我除了遭你欺負外,難道還會教別人欺侮了去嗎?」
她眨着迷濛的眼兒,輕喘著,說不出話來,聽見他又道:「我在來這兒之前,已請那位輕功絕佳的朋友前去『刀家五虎門』知會,把事全說給刀家二少夫人聽了。她一聽,立即就隨人趕至,見刀二爺正跟我游斗,氣得掉頭便跑,他大吼著,便把咱們丟下,忙着追自個兒的親親娘子去,還得費番唇舌解釋,也不曉得現在狀況如何了?」
她小臉微偏。原來她被卷在被子裏時,琴鋪里正上演着好戲啊!
抿抿軟唇兒,她低笑了一聲,欲殺上「刀家五虎門」討公道的衝動好不容易終於緩下。「所以,是一物剋一物了。」那位獨臂黑衣男的罩門,正是他家美得過火的小娘子。
司徒馭也低笑了聲。「那咱們倆……是誰克誰?」
她揚睫瞧進他漂亮的鳳瞳里,近且清明地分辨出兩個自己。
心窩暖暖的,與他相偎的身子也暖呼呼的。唉……真是喜愛他呀!
「你克我,我也克你。你和我……是相剋相生。」輕喃,她主動獻上甜吻。
他承接她的柔軟馨香,將她打橫抱起。
吮着她的唇,他胸口激切,嗓音嗄啞。
「靈兒,該回去了,今晚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若放任蹉跎,要遭天譴的。
「回哪兒去?」眸光輕靈水霧,韻致風流,她藕臂牢牢攀住他的脖頸,放心地把整個人交給他。
「你說呢?」
他與她相凝而笑,心有靈犀。
雖然啊,他早已被她「吃干抹凈」、「撕吞入腹」了好幾回,可他與她的洞房花燭夜,仍是要回到那處他倆一塊兒建造、充滿回憶的竹塢里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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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27 00:04:10
後記
那子亂亂說
雷恩那
意思已經夠明顯了吧?關于郎有喜這個系列名。
呵~~從《暗戀簫郎》、《願嫁玄郎》到《斗玉郎》,三個故事的女主角在感情的掌控上都是比較強勢的,很可以為愛勇敢往前沖,三不五時就可以把男主角「撲倒」、「為所欲為」、「吃干抹淨」、「撕吞入月復」,有了這款積極的女性,當然就「郎有喜」啦!(這是那子個人的解讀,不要理我~~)
寫司徒馭和敖靈兒的故事,一開始,其實有點被詭異的愛情三角習題弄得有些頭大——司徒馭愛靈兒、靈兒不愛司徒馭,芝芸愛司徒馭、司徒馭不愛芝芸,靈兒愛芝芸、但芝芸不可能愛靈兒……吼~~本人到底在干什麼啊?(抱著一頭亂發,在地上拚命打滾、打滾、打滾~~)
後來,我終于明白,靈兒是愛司徒馭的(廢話!),但靈兒也愛芝芸(不要再講廢話了!)。
總之,就是這樣。
另外,有一件大事很值得拿出來報告。
我終于在故事里用到言情小說中常備的「聖品」——合歡散。
哇哈哈哈哈~~也不曉得為什麼要這麼興奮,可能從以前就一直夢想著要寫男主角或女主角被對方用「藥」迷倒的場景,這種老套的劇情跟「比武招親」一樣,都非常、非常的吸引我啊(咦?能吸引那子的老套橋段好像還有很多耶~~)!
說到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在之前,那子曾寫過一個古代故事,里頭的男主角不是被「藥」迷倒,而是被女主角點了周身大穴,拖進帳篷里為所欲為。那時覺得這樣寫沒什麼不對,劇情發展也算合理,可是後來朋友看過書後,問了那子一個非常艱深的問題——
被封了周身大穴、動彈不得,僅剩下知覺和一張可以發出申吟聲的嘴的男人,被挑逗過後,有辦法「撐起小帳篷」嗎?
嗯……
唔……這個嘛……
必于這個問題,那子閉目深思了許久,目前仍是無解狀態。
眾家親親若有人知道,請務必來信告訴那子,以解吾之惑也。感溫~~
來談談《斗玉郎》的男女主角吧!
現實生活中,我想我不太敢和敖靈兒這款女生做朋友。什麼都想斗、倔強、頑強,可以為一己之喜好,干盡一切事,只圖心中痛快,無法無天、仗勢欺人……呃,好吧,是仗勢欺負壞人。但和她做朋友,我還是會怕,仍是保持距離安全一些。
當然,靈兒還是有她讓人憐惜的地方,但那些模樣,旁人瞧不見,也只有男主角曉得(別問為什麼,這是言情小說里的鐵則啊~~)。
至于司徒馭,我個人對他沒什麼偏見,整他就為了一件事!我看不慣長得太帥、太俊美的男人(別問為什麼,我爽!哇哈哈哈~~)。
在那子的故事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外表不帥、長相粗獷、身有殘缺的男人,通常會有一個很漂亮、很美麗的女主角,她不是早就對男主角芳心暗許,就是會鼓起勇氣卯起來倒追。野獸配美女也是我迷戀的老套之一啊!
所以,太俊美的帥哥不能給他太好過,要極其折磨之能事,方能泄我心頭之恨……(咦?這恨是從何而來?)
呵呵~~郎有喜的系列就在此告一段落了。謝謝眾家捧場。
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啦!
那子遠遁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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