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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06:31     標題: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豪門游龍  作者:獨孤紅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

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

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

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

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

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

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

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08:23


楔 子 剩水殘山一酒家

那是一個臘月天氣,一連幾天西北風,把杭州城外,西湖邊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雲慘淡,一片寒灰顏色,中午過後,氣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鵝毛也似的大雪來,那雪迎風飛舞,轉眼之間,地面已經鋪滿了半寸來厚,葛嶺、南屏山、吳山,都像被上了一襲綢素衣裳。

這時候,昭慶寺旁,一家小酒店裡,西邊雅座上,正坐著一個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著酒杯,倚著窗兒看著外面的雪景,似乎對著這一片劫後湖山不勝感慨的嘆息著。

另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元色長袍的少年,一面哈著凍手,一面也向店外看著,彷彿若有所待的模樣。

半晌之後,少年忽然低聲說:“老師,肯堂先生怎麼還不來,也許雪下得大了,說不定今天要爽的呢?”

“豈有此理,風雪再大些,怎麼會有爽約的顧肯堂,何況今天一會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遠數千裡到北京去躬冒萬險,還在乎這點風雪嗎?”

老和尚正色的說罷以後,又揪然看著攬外的剩水殘山說:“唉!想當年這一個偌大的銷金窟,也曾淪陷在胡人手裡將近百年,多虧我太祖高皇帝,起義江淮才把那些騷韃子趕回沙漠,洗淨腥羶,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現在又全都完了。”

“老師,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終有重見漢宮威儀的一天,只要把這個局面反過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為漢族爭一口氣。”

少年說著,滿臉都帶激憤之色。

“挨。”老和尚微嘆了一聲,不禁海然淚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靜,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為半生都致力於朱程之學,一到處危臨變便全無用處,如今萬不得已,被逼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無面日見黎洲、臥子諸先生於地下了,將來如果真有日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誤再誤咧。”

說罷不勝啼噓。

“老師。”少年方欲有言,猛見店外風雪中走進幾個人來,又把話嚥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驚覺向店外看了一眼,那從店外進來如一共三人,頭一個年紀約在三十開外,黑胖臉,腦後拖著一條懶龍也似大辮子,頭上歪戴一頂紅纓帽,一身玄色箭衣,腰束板帶,腳下薄底皂靴,挺著胸脯,揚著臉走進酒店,便向外間靠近雅座的一張紅油桌子靠門的座頭上面大馬金刀的一坐;回顧後面緊跟著的一個老者說:“苟老爺,我今天委實有點事,實在不得空,萬萬不能陪您在這兒吃酒,您要是有事託我,儘管說,只要我能辦,決不能駁回您的面子,還不行嗎?”

那老者眯細著一雙近視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漢子拂去衣上雪花,把頭縮了一縮,後面的花白小辮子隨著像蚯蚓一樣蠕動了一下,一面哈著腰,滿臉笑容答道:“卜大爺,你今天無論如何忙法,總要賞我一個臉,在這裡吃三杯再去,自從那年你跟錢老大人北上以後,我們一直就沒有見過,前天才聽見人說,你已經跟崇富崇將軍回到了杭州,今天萬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嗎?”

說著把手連拱。

“不是我不肯擾您,實在我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耽擱,這您得原諒我。”

卜大爺固辭著,但只搖著頭,並沒有起身。

“卜大爺,今天難得我這苟世叔,把你從旗下營一直邀到這裡,有什麼公務在身,何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難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誤嗎?”

隨在後面的一箇中年書生,似乎有點不順眼,譏諷的說。

“哦,路少爺,您別生氣,等我詳細告訴您。”

卜大爺似乎對那中年書生比較客氣一點,抬頭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說:“不是我卜貴不識抬舉,下瞞您說,我現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來買東西的,真要回去遲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將軍的差遣嗎?採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難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嗎?”

路少爺看著他又逼緊一句。

“將軍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夠得上將軍直接差遣,那起碼是一個六品軍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爺才巴結得上。”

卜大爺說著把舌頭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將軍府內那三爺之命,出來替都賴媽媽買香蠟紙燭的,其實回去遲一點,大不了說上幾句,也沒有什麼大妨礙,不過您兩件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便犯不著招這干係了。”

說罷,又嘆了一口氣道:“在將軍府裡當差,吃喝玩樂,大把抓錢,沒有一項不好,就是人難伺候一點。可是人家當今皇上一家,誰叫我們投胎在漢人肚子裡呢。如今八旗子弟家裡,只要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大上三輩子,這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來,就想巴結,也還巴結不上呢。”

路少爺冷笑一聲道:“那三爺又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問這個,人家可夠抖的,不但是頂呱呱金枝玉葉黃帶子,而且是都賴媽媽的兒子,將軍面前的紅人,不要說在府裡說一句話上上下下都叫得響,就是府外,要想走將軍路子的大小官兒誰不巴結他。”

卜大爺說著眉飛色舞,一面說著,一面掏出鼻菸壺來,向鼻子裡吸著。

“哦,那都賴媽媽又是什麼人?是將軍的母親還是老婆呢?”

路少爺一聳眉毛,又冷笑一聲。

“路少爺,您說這話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們將軍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親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歲,怎會有那三爺這麼大的兒子?這都賴媽媽是我們將軍的乳母,將軍就是吃她奶長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爺帶在身邊,目前算是府裡的一位總管,門稿大爺都比不上他拿權。雖然我們將軍也聘有好幾位師爺,可是吃虧的全是我們漢人,並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經手,你這總該明白了吧。”

卜大爺一面揣起鼻菸壺,一面揚著一個花鼻子嗅著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誰叫咱們是該死的漢人呢?”

路少爺一張白瞼,不由有點發紅。苟老爺在這個說話的空隙當中,早把堂相叫來,將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爺,您幹嗎這樣客氣,我是委實沒有閒空,何苦又花這冤枉錢呢?”

卜大爺眼看著苟老爺在一旁和堂相搗著鬼,嘴裡嚷著,取過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會,堂倌已經送上四個冷盆,一大壺花雕上來,卜老爺把眉頭一皺笑道:“這都是你們吃的萊,我這幾年因為和綠營裡的朋友混慣了,這些東西倒有點吃不來咧。您苟老爺真要是真賞臉跟我喝幾杯,最好還是來上一個羊肉涮鍋子,半斤白乾,再帶幾個饅頭和蔥醬,或者半斤烙餅就得了。”

苟老爺連聲答應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來這西湖邊上,從來就不賣這些。近來因為旗下營常常有些爺們來,好像非此不可,現在也預備了,請稍稍等一會,這就來咧。”

說著走下去,不一會又將卜大爺所要的酒菜全送上來。

卜大爺一邊喝著白乾,一邊吃著羊肉涮鍋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蔥大嚼著,笑道:“這才夠勁兒,人家八旗貴族興出來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高明多了。你瞧,單這大蔥克食消膩又開胃,這夠多麼好的,我們漢人有這樣考究嗎?”

“卜大爺,你錯了,吃蔥醬和羊肉本來是我國北方人的習性,並不是旗人興出來的,你要一定學他們,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麵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爺拿著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爺,您也到過關東嗎?不然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不過,我聽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

卜大爺正嚼著一段生蔥,喝著白乾酒,辣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詫異的問。

“我們先指揮公和韃子打了一輩子的仗,韃子的習尚我能不知道嗎?其實這燒酒大蔥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們吃的醉蝦南腿要好吃,不過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為韃子們喜歡它,連這個也成了一時風尚,不但非此不樂,也非此不時髦。我們南邊人也許吃下去並不大受用,但是因為它是貴族的嗜好,勉強吃著吞下去,還要極口稱讚,豈不可笑。”

路少爺說著冷笑著,卜大爺臉上似乎有點訕訕的,勉強笑道:“也許人家比我們口福大點,不然有的是錢,為怎麼偏喜歡這個呢?”

苟老爺一見兩人話不投機,連忙笑道:“對,對,這個裡面,一定有個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爺道:“民瞻,識時務為俊傑,你為這點飲食小事,和卜大爺爭論什麼?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還和卜大爺有話說呢。”

卜大爺也笑道:“您放心,這是小事一端,沒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再說,路少爺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膽些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天色委實不早了,我的東西還沒有買,您要有事,還是早點吩咐吧。”

苟老爺立刻站起身來,把卜大爺扯到二旁,低聲道:“卜大爺,你是知道的,錢牧齋老大人在日對我也著實照應過,不過奕州堂邑都是兩個衝繁疲難的缺,我並沒有落下什麼,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樹倒猢猻散,回到家鄉這幾年來委實閒得太久了,舊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漢人也沒有多大權力,你既在將軍府內當差,又能說話,聽說崇富崇將軍又是皇親國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讓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來嗎!現在的時勢雖然變了,在滿人底下做事卻再好沒有,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誰也不敢放個響屁,要說弄幾個錢,真比從前容易得多,要不趁這個時候撈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們將軍這條路子,也真看得準,不過……”

卜大爺看了苟老爺一眼收起笑瞼,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為難也得辦,不過……”說著又頓了一下道:“我直接對將軍說話那還差得遠,這事非找那三爺不可,這個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氣我摸得很熟,要沒有一筆大大的孝敬,恐怕沒有辦法,您……”

苟老爺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過兩任州縣官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想一個有名的滿洲大員,替一個一面不識的漢人寫一封紮實有效的信,弄個差不離的州縣缺,少極了非三五千銀子不行,您願意嗎?”

卜大爺說著,兩隻眼看著苟老爺的臉色。

“哎呀,只寫一封信,就要這許多錢,就前明有名的大老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行情呀,難道這批滿洲新貴就這樣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爺不由跳起來。

卜大爺笑道:“您這又大驚小怪做什?古人說一分行貨一分錢,人家滿洲人現在當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嗎?再說,人家現在雖然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你算算,他們才從山溝裡跑出來能有幾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項不要花錢,能對我們看交情,講人情嗎?告訴你,我說的數目能不能辦到還不知道呢!”

苟老爺一手提著身上破羊皮袍子,悽然道:“你看看這樣子,我現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銀子來嗎?”

“哼!這個我便不敢說咧。”

卜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又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滿洲話,掉過頭來道:“對不起您兩位,我還有事,這就失陪呢。”

說著摩了一下心口,只略點頭便走了出去。

路少爺見人已走,向苟老爺道:“世叔,請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麼無端的跟一個奴才的奴才拉攏起來,要不是為了有你在場,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現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還能做什麼?這卜貴,當年原是錢牧老家中的世僕,我在牧老府上的時候前後曾經伺候過我二年,一向恭順已極,想不到一朝投到滿洲人門下,竟變成這樣驕橫,令人難受。”

說著一雙近視眼內不由泛出淚光來。路少爺道:“難道世叔宦遊多年,就一點積蓄也沒有嗎?”

苟老爺嘆了一口氣道:“積蓄不能說沒有,可是平日享用慣了,應酬又大,幾年一閒,還能有什麼留下來,再說家裡人口又多,哪裡經得起呢?”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現在連苟全也難了。”

說裡掏出一塊銀子付了帳道:“這條門路眼見得又絕望了,我還得另找出路去,老賢侄有暇不妨多坐一會,恕我也失陪了。”

說著便也抹著眼淚出店而去。

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隨乃父指揮籤事路宏學得一身步馬軟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於繪事,後來又得湖南大俠鄔宗南真傳,拳劍兩項均臻化境。明亡以後,乃父一度曾隨張煌言起義與清兵相抗,不幸殉國浙東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賣畫為生。他所畫的鷹,蒼勁如生,款識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圖書,一時頗為藝林所重。這時候,正寄寓昭慶寺,想不到這一天出門便遇見苟全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著卜貴,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這酒店裡糾纏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對湖山,想起方才一出醜劇,不禁感慨萬千,拿著酒杯,就著桌上殘餚,連飲幾杯之後,一時興起,喚來堂館,取過筆硯,就東邊素壁上,畫了一隻大鷹,獨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欲振翩飛去,畫畢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取酒再飲,不由地旁立的一個堂倌看得呆了。猛然聽見隔壁雅座裡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卻也吃得下去這等酒食,還自鳴得意,豈不令人齒冷。”

說著暖簾一掀,曾靜已從雅座裡走出來,笑道:“民瞻兄,向來以風塵大俠自居,今天如何也與官小為伍,吃起這等酒來,不嫌太辱沒了你嗎?”

路民瞻猛然一驚,掉頭一看。見是曾靜,不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裡還有半點乾淨土,古人尚欲呼皂隸與痛飲,處今日之勢,用方才的一出活劇來下酒不也很好嗎?你如眼熱,也乾一杯如何?”

曾靜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經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領,便當立時殺卻才是意思,如何還有胃口吃他們剩下來的東西。你如實在嘴饞,敝老師現在隔壁雅座,何妨過去陪上一杯,少時還有一位奇人,也許可以同席;不比你這樣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嗎?”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說的令師是晚村先生嗎?

曾靜道:“你又來了,我除晚村先生,還能有第二位老師嗎?”

民瞻笑道:“哪麼,那位奇人又是誰呢?”

曾靜道:“這個卻暫時不告訴你,停一會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興一下。”

兩人說著,曾靜把門簾一掀,路民瞻一見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髮逃禪,誓不仕清的呂晚村先生。不由肅然起敬道:“不昧大師,幾時卓錫到此,適才元狀,還請見諒。”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錯了。我與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方才這兩種人都是可憐蟲,國破家亡之後,你我這些自命可以報國的有識之土,尚且腆顏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們嗎?”

接著揪然道:“不過,我們可以用恕道來對人,卻不可以因此便為自己開脫,只要一息尚存,決不允稍變初衷。我是老了,自知無法再見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書,對於夷夏之防極嚴,日後倘能獲傳於世,也是一個保持人心於不墜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俠,近來作為如何呢?”

說罷,兩道壽眉微揚,一雙老眼,登時放出異樣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譜技擊,怎敢在大師向前有大俠之稱。不過,這幾年奔走江湖卻頗識得幾個有心人。大師之外,前年在華陰曾遇顧亭林先生,他的屯田與票號的方法都辦得極好,真是寓兵於農,寄餉於市,將來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難得手。只可惜韃虜中亦頗有能者,暫時不得不銷聲匿跡,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羅天生,川邊有馬鎮山、方天覺,江寧有甘鳳池,九江有周鳳,淮上有白泰官,雖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復明則一,只要路後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會有人響應的。”

曾靜一邊看著窗外,把頭連搖一邊說著:“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說的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餘便難說了。遠的不說,只甘鳳池這人,青年有為,武功絕倫,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見得可靠,據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騷韃子網羅去,做了蘇木達王府的教習,你說能靠得住嗎?”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這話未免太辱沒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嘗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們幾個人公決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說服下來混入權貴府中,專為刺探滿人行動和對我們的種種便利,你當他是自願去做鷹犬的嗎?”

正說著忽然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戴紅呢風帽,身上披著一件紫峰斗篷,進門來連身上積雪都未撲去,便拍著路民瞻的肩頭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公然在這裡商量造反,還下隨我到宮裡去。”

路民瞻回頭一看,見是亭林先生顧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論,你便是一個謀主,我也正要出首領賞呢。”

肯堂也相與一笑.隨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來遲,倒累賢師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俠也在這裡,今天倒真有趣得緊。”

說著脫下風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這裡看山賞雪固然是好,難道你們就不怕說話被人聽去嗎?現在禁網方嚴,今天我們又有些話要說,何必在這酒肆裡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這酒肆主人是難嗎?”

顧肯堂不禁詫異道:“難道也是個我輩中人嗎?怎沒有聽你說起呢?”

“他便是參與騰江之役的南工部傳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張少保蒼水殉國,便是由他父子策動人埋在對湖的。你想這樣人物開的酒店,又在大雪天裡,會得出事嗎?”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師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我就住在隔壁,為什麼連日都來陪酒,一點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問。

曾靜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師,也是因為吊蒼水先生之墓才認識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對此老文章氣節久已傾慕,想不到竟然遁跡在茶傭酒保之中,勝國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勝感慨了。”

曾靜道:“中山南王的襲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幾個賣打的錢來養活自己,何況一個區區工部侍郎。不經亡國,又誰知道亡國之慘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見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滿虜現在正在訪求隱逸,又開博學鴻詞侍科,憑他的聲望,只要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還不是富貴隨之而來,何用受此淒涼呢?”

肯堂道:“那也不盡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諸人,如李建泰、陳名夏、錢牧齋等人,還不是殺的殺,下獄的下獄,憂讒畏譏的憂讒畏譏,有幾個能痛快的。與其那麼受罪,還不如曹老先生父於遁跡茶傭倆保的自在呢!”

說著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講一見嗎?”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訪尋三屠以後的一個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間那個堂倌,少時便可見到。

不過,此間並無外人,我前幾天聽曾靜說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為教他邀你來此一敘,一則為你餞行,二則也問問你去的打算,能告訴我一點,讓我放心嗎?”

肯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聽說玄燁(康熙名)那韃子,著實是個了不起的主兒,所以打算去看看虛實,二則打算找機會,替他先貼上一點爛藥,種下點反清的種子為我們他日復國的張本而已。”

曾靜不由點頭道:“我還當你此去效法荊河聶政之所為,所以特為呈明老師,為你祖餞,誰知你卻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擔心了一場。”

老和尚點頭道:“你以為這種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嗎?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過此舉較之荊河聶政所為尤難,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卻比刺殺一兩個韃子更大,我這即將西去的老和尚,謹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點結果,也好令我含笑歸去。”

說著,一看桌上只有兩碟殘餚,一小壺酒,看著曾靜一笑道:“你去請曹公子,先吩咐廚下配幾個菜來,今天的酒,卻不可不飲咧。”

曾靜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外間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著的一條手巾,已經進來,笑道:“我在外間聽見多會了,老師父怎麼對路大俠和顧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細全給揭出來,不過既已揭穿,我今天這買賣便做不成了,這裡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請到後面去吧。”

顧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見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長方臉,雖然一身酒保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與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今天你是想做東道了。後邊院於裡梅花開了嗎?”

仁父笑著點點頭,便肅客前進。眾人隨著出了雅座,從外間屏風後面繞過去,又穿過一重討後房子,果見一個小小院落,朝東有三間新建側軒,院中積雪已經數寸,一樹紅梅上在雪中衝寒放蕊。仁父邀眾人人軒就座之後,把屋子中間一隻大火盆添上點炭,說聲失陪,又跑出去,轉眼之間,一手託著一個大木盤放著杯答和幾樣菜,一手提著一大壺酒又走進來,笑嘻嘻的放在南邊一張空桌上擺好,肅客入席,自己也陪著舉杯相勸。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會悶酒,此刻被室中暖氣一燻,再吃了幾杯熱酒,不由豪情倏起,猛憶前些時,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遲,寺門已閉,又懶得打門,便越牆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見一個後生,使得絕好槍法,分明就在這院落裡,不住笑問道:“前幾天夜裡是曹公子在這裡使槍嗎?”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俠!公子等稱決不敢當,前晚使槍實是小弟一時忘形,但由想不到會讓大俠看見,那還是小時候學的,近年雖然偷著瞎練,卻始終沒有一把可以見人的。久聞大俠劍術冠絕江南,顧先生更是內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讓我看看一開眼界嗎?”

這話一說,路民瞻除謙遜而外還不覺得,顧肯堂不由大詫道:“我這點微末功夫,三十年來,向來極少有人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

仁父一笑,指著老和尚道:“老師父早對我說過了,你和這位路大使全是當世奇人,不世出的劍客,不為這個我還不邀諸位到我這院子裡來呢。”

肯堂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過譽了,那還是少年時候的行徑,你為什麼替我全抖出來呢?不是讓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俠兩個大行家面前丟人嗎?”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陣將顧曹兩人身世略述,路民睹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精於峨嵋槍法,顧肯堂更深得武當內功真傳,並且得知顧肯堂少年時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個遊俠兒,武功詩書之外,舉凡醫卜星相,博奕管絃幾乎無一不精,不由更為心折。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點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劍法。民瞻被迫不過,伸手脫下長袍.從腰間抽出銀帶也似的一柄長劍,迎風一抖,惶然連響,立刻挺直,略一點頭道:“請恕我向諸位獻醜了。”

說罷一手推開窗戶,那身法活像一隻燕子一樣,平穿了出去,煥然在今中一個轉身,正落在紅梅樹下,右手握劍,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劍訣,便在院落間,雪地上舞將起來。

三四個身法過去,那劍光便如閃電也似的,在院子裡穿來穿去,或上或下流轉不定,劍光所及,風聲颯然,逼得室內燭光搖搖欲息,一面高歌道:“天蒼蒼兮胡不弔,哀我華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羶兮吾將何所適從,神州陸沉兮吾將何所攸歸,日月終將重光兮,吾惟養浩然正氣於莫邪。”

歌裡猛一收劍式,雙手抱劍向眾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獻薄技,以壯肯堂先生行色,但願此去得心應手;如有所需,路某無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靜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記招式,一面笑道:“大俠身手畢竟不凡,不用說一式一招皆有獨到的地方,即此潛力罡氣已足驚人,小弟雖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點。”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氣了,路某不才,酒後遣興,實非自炫,你這樣一說,這裡放著肯堂先生這個大行家,不笑煞人嗎?”

說著,仍將寶劍插人腰間軟鞘內,彷彿一團銀練一樣,身軀微聳,直像一個紙人一般,飄然仍落在原座上。

顧肯堂笑道:“平常只聽人言,路大使劍術自成一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嗎?”

“什麼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盡,無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應。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適才聞說甘老四現在北京,相煩寫一封信,請他隨時隨地對我照拂到,能認識幾家權貴最妙,這一點可否辦得到?”

老和尚不由詫異道:“怎麼?以顧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權門起來,難道你也想在韃虜手下戴上頂翎當奴才嗎?”

“你現在不已經是和尚嗎?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打算有所作為,能不接近權貴嗎?”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鳳池雖然年方弱冠又未嘗學問,卻極敬重賢老,如果你去,就沒有我的信,他也一定會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現在的話很難說,你看連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過,以為我要去當奴才,何況甘老四彼此只不過慕名神交而已。你不說明,人家還當我賣身投靠,真去當奴才,不但人幫忙,也許一見面便要揮諸門外呢!”

說罷一笑,老和尚和曾靜也一禁為之莞爾,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說;我決定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去,好讓他放心便了。”

說著向曹仁父索來紙筆,真就燈下寫了一封信。交給肯堂藏好,這一席酒,直吃到晨雞動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顧肯堂便踏上了征塵向北京進發。他這一去,不但引起了愛新覺羅氏的兄弟大火併,造成了自相殘殺的奪嫡奇案,並已決定一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偉大人物的命運。也為無數被異族統治了的人,種下了綿亙不斷的革命。

新春初過,北國天寒,室內還生著爐火,重重簾帷也深深的垂著、年通齡朝罷歸來,換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裡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覺得十分舒適,一面摩著方才久跪生疼的膝蓋,一面想著自己不久也許就會要外放。根據平日的經驗,和三十年來的揣摩功夫,連日主子對自己垂詢的事特多,而且問的是湖廣一帶的情形居多;說不定就是湖廣巡撫。外放已經比當京官強多了,如果再是湖廣巡撫,那更是一個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陝魯豫等省又強多了。再想想自己從一個筆帖式混起,如今頂子已經紅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進一步,封爵入閣都說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春,看出主人今日回來,面有喜色,與往日人不相同,湊趣的用一隻金漆小盤,託上一盞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日用慣的京八寸小旱菸袋,裝上一袋煙,送上去,遐齡接過,就著小春點燃的紙媒吸著,心中更覺悠然自得。

半晌之後,忽聽一間年夫人低聲叫道:“小春!玉蘭!

大人回來了嗎?--”

“是,大人已經回來多會了。”

在小春回答之後,玉蘭立即打上房門簾子,半老的年夫人扶著小丫頭香兒從房裡走出笑說:“恭喜大人,聽說您有了外放的消息,這話確實嗎?”

“咦。這是朝廷的事,你在家裡怎麼會知道?”

遐齡不禁有些失驚,籌然的,從靠椅上坐起來。

“這是天大的喜事,您想,咱們希堯他能不回來說嗎?”

微笑著的年夫人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這孩子又不知從哪裡聽來,就回來信嘴亂說,其實也不過是人家揣測的話,主子的意思。恩威莫測,誰又敢於臆斷呢?

遐齡看著夫人得意的笑著,又問道:

“希堯這孩子呢?你倒是把他叫來,等我再問問看,這話是從哪裡來的?”

“您不用問,這話是不會錯的,希兒在宗人府,大學士張玉書那裡都打聽過了,消息是先從內閣傳出來,這話還能假嗎?天可憐,咱們這許多年也賠累得夠了,能外放一任,也許可以貼補一些,要不然,再這樣下去,我這個窮家可真沒法當咧。”

年夫人坐著,慨嘆而又希冀的說。

‘你又錯了,你以為外放便能不賠累嗎?那除非是江南織造、揚州監運使這一類的官,要不然,也許賠累得更大,不過有點實權,也許能做出一點事來倒是真的。”

遐齡面色微沉,但是口角的一絲笑痕,始終未泯,掩不住他胸中的愉快。

“回大人的話,錢先生現在花廳求見。”

突然一個當差的在院子外面,簾子底下請了一個安才說著。

“啊!是年貴嗎?錢先生有什麼事要見我,你知道嗎?”

遐齡不禁眉頭一皺,隔著一重軟簾問著。

“回大人,奴才不敢說。”

年貴垂著手立在簾外階沿上惶恐的說。

“唉,又是羹哥兒和先生淘氣?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儘管把實在情形告訴我,好讓我招呼人家去,要不然,人家不說我不知道,還說是我這為父兄的家教下嚴,縱容子弟藐視師長呢。”

遐齡狠狠的吸了一口煙,一面向外面說。

“回人人,開學不過才五天,羹哥兒已經和錢先生鬧了七八次彆扭,奴才總是勸著,希大爺也向錢先生賠了好幾次小心,才把事平息下去。想不到今天早上,羹哥兒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弄了許多釘子和針,栽在先生的椅墊子底下,又把兩條椅腿卸下來,虛支在那裡,錢先生坐下去.屁股上紮了十多個洞,直冒鮮血,那椅子往下去,又跌了一跤,因此說什麼也不願意再教了。早上,大人已經上朝,奴才曾回過希大爺,大爺向錢先生一再賠不是,又叫奴才去請來傷科大夫,替錢先生上藥,把屁股上的釘傷和腦後的跌傷全包紮好了。又把羹哥兒找回來,讓他去跟老師叩頭賠禮,叫老師打幾下出氣。羹哥兒怎麼說也不肯叩頭,錢先生一怒之下,取過戒尺要打他,他竟一下奪過戒尺又把錢先生頭上打了一個大包。希大爺氣得臉部黃了,教奴才們捆他,誰知羹哥兒年紀雖小力氣竟大得出奇,奴才和伺候書房的小喜兒,兩個人都沒有擋得住,每人反捱了好幾下跌尺……”

“混蛋!這還得了,咱們雖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也算是八旗世家,怎麼能出這種子弟,膽敢毆師肩兄,這不反了嗎?”瀟湘子掃描,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適齡說罷,立刻從靠椅上跳起來,向院子裡走去,一旁侍立的小春,連忙打起簾子,通齡已經到了上房明間門外,看了年貴一眼怒道:“你是我們店裡的世僕,如何也這樣混蛋,出了這麼大的事,到這個時候,才取回報,羹哥兒呢?”

“回大人,”年貴又請一個安:“奴才該死,當時沒有能攔住。羹哥兒自從打了老師,便溜出府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哎呀,打了老師,大不了咱們多花幾個錢,再請一位就得了,羹兒今年才十三歲,要出去車兒馬兒碰了哪裡,撞了哪裡,那怎麼得了。”

年夫人在簾子裡面不由驚得站起來,高聲向外面叫道:“年貴,你也真糊塗得可以,難道就一直讓哥兒在外面,連找都沒有找一下嗎?”

“回太太,奴才早差喜兒和年富年壽出去了,不過一直到現在他們一個沒有回來,羹哥兒也沒有回來。”

“你簡直混蛋,真該透了.羹哥兒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你們四五十人難道就制不住他?你大爺既叫捆,為什麼還讓他出去!”

遐齡本來一臉盛怒之色,但一聽夫人對於愛子非常關切,口風又不太對,不由又把錯誤加到老家人年貴身上。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混蛋,還不快些加派幾個人出去把他找回來。

遐齡向年貴看了一眼,又問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吧!

大爺又到哪裡去了?”

“是,是,奴才這就趕緊加派人出去找去。”

年貴連聲答應著,一面又哈著腰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不過起坐有些不方便。腦袋也跌破了,大夫說,不能經風,十朝半月也許就會上好,現在由大爺花園裡陪著。本來不想驚動大人,因為錢先生一定要見人人當面辭館,所以才叫奴才來請大人出去。”

“唉!這孩子真越來越無法無天,這一回非重重警誡一下不可。”

遐齡不由氣得把頭直搖,又回頭看著簾子裡面的夫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向年貴道:“你對錢先生說,我立刻就來,一定當面責罰。”

“是,是,奴才先去一”

年貴又請了一個安,正邁腿打算出去,忽又見夫人在簾裡喝道:“年貴,站住了,已聽我吩咐再走,如果羹哥兒回來,先教他到上房裡來,不要讓大人生氣,也不要嚇唬他,知道嗎?”

“是,是,奴才知道,哥兒如果回來,奴才一定先把他送到太太這裡來。”

年貴答應著,一面摘下帽子,抹了一把汗,踉蹌著向前面走去,遐齡也略整衣冠,右手握著那根短旱菸袋,向前面慢慢踱著。

“大人,您慢著些兒,為了一個孩子,真能生這大的氣嗎?您這樣氣出病來固然不好,嚇了孩子也不好。”

年夫人說著攀著簾子,伸出頭來,接著說:“再說,咱們家裡,雖然不是什麼親王貝勒貝子的府第,也算是一個從龍的世宦之家,孩子們將來難道一定要跟那些應考的酸了一樣讀書寸有飯吃有官做,不讀書便沒飯吃,沒官做嗎?當初老爺子,不過在肅王府當一名包衣,現在您不是一樣頂子也紅了嗎?羹哥兒這孩子既不肯讀書,您何苦一定要逼他呢?

況且,孩子還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遲呀。您說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這孩子,委實他越鬧越不成話了。前去二年已經叫他捧走了四五個老師,如果再這樣下去,真的把老師打出一個重傷來,要是讓哪一位愛多事的都老爺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說咱們縱子為非,毆辱斯文、那還了得。”

遐齡忍住氣,沉著瞼,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為什麼把一件小事說得這麼嚴重?當今是上,還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嗎?再說,宮裡的幾位阿哥,各王府的貝子貝勒,誰不是淘氣的主兒,就偏是咱們的孩子,合規矩嗎?”

遐齡不禁皺起雙眉,把頭連搖道:“太太,話雖如此,可是咱們的孩子,究竟不是宮裡的阿哥和貝子貝勒,而且現在主子正寵著一般漢大臣,處處在學漢人的禮教,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咱們能為一個孩子,擔處分嗎?”

“嚇,您別搬出大題目來嚇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從孃家帶來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著,隨您愛怎麼就怎麼辦吧。”

年夫人一賭氣,把頭又縮進簾子去。遐齡不由跺了一下腳,嘆了一口氣,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過中堂,才到東花廳的月亮門,便聽見錢先生顫聲道:“希大爺,可不是我錢累不識抬舉,晚生不才也曾稍讀聖賢之書,大小是個貢生出身,今年已經活到四十多歲,竟讓一個學生治得這樣,即便老大人再對令弟如何責罰,我也不能再腆顏在此為人師表了。接著又聽長子希堯在勸慰道:“老師,您別生氣,舍弟頑劣原非一日,家嚴和我每次均予痛責,無如這孩子,簡直是一匹不羈之馬,以後還望多多管教。至於醫藥各費,我二定稟明家嚴,從豐奉上,千萬不要說出辭館的話來,那真使我們做父兄的置身無地了。”

正說著,又聽書童報道:“回老師和大爺,大人已經來了。”

室內登時鴉雀無聲,成了一片沉寂,接著年貴把簾子高高的掀起來。遐齡走進去一看,只見錢先生正把一方青絹包著頭,側身睡在一張短榻上,左額角上,墳起老大一塊青紫疙瘩,一見適齡進來,右手在榻上一撐,打算起來,哎呀一聲,又倒將下去,嘴裡招呼道:“大人請恕晚生無禮,實在兩股受傷,已經無法起坐了。”

遐齡連忙趕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請不必起來,小兒無狀,辱及師長,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過,適因上朝有事奏對,回來稍晚,未能及時責罰,尚請老夫子海涵。”

說著,瞪了希堯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長兄,為何一任那畜生對老師這等無狀,我平日怎樣教訓階,這就是你做長兄的樣兒,尊師重道的道理嗎?”

希堯聽見父親進來,本已老早站起來迎到廳前,一聞呵斥,不禁嚇得畢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這都是兒子該死,平日訓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師面前放肆,累您操心。”

錢先生聞言在榻上轉側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動怒,這實在是晚生不堪為人師表,所以才自取其辱,並不能怪世兄。”

說著又在榻上把經過情形,掙扎著說出來。

原來,錢先生單名一個累字,原籍江南鳳陽府,本以凜生出貢,打算到京城來,投奔一個鄉親,就便謀於一個小小前程,誰知數千裡奔馳到京以後,所過鄉親,已經遠官雲貴,功名既未能遂,所帶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欲歸不得,幾乎鬧成落魄京華的羈旅,幸而會館尚可容身,免至流落街頭。不過,住大半年,所攜全磬,沒奈何,只得輾轉託人設法謀生,偏偏百無一用是書生,除簿書抄繕,只有教讀之一途。但是冠蓋雖滿京華,侯門貴族廣有子弟,誰又會來請一個落魄的窮貢生。

這工部侍郎年遐齡,當年出身本是一個筆貼式,說起來,不過相當於現代錄事書記的身份。只因乃祖從龍關外,以漢軍鑲黃旗起家,也算是一個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級主子照應,較之純粹漢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幾年,便青雲直上,一帆風順,一直做到紅頂要員工部侍郎,連長子希堯在仕途也很得意。只這次子羹堯,因為天資特高。尤為父母鐘愛,從小便驕縱慣了,又天性豪放不受羈勒,自從六歲開學以後,便終日遊蕩,再也不肯用心向學。只一閒下來,不是在家中尋婢僕的晦氣,就在府外捉弄小販和別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憑他再闖下天大禍事,從不責罰,有時無形中反予以鼓勵,所以雖然小小年紀,除不敢公然殺人放火而外,什麼禍都敢闖,行動更刁鑽古怪得出奇。又因他不肯讀書,對於老師更加恨如切骨,十歲以前,只不過逃學而已,對老師尚不敢過份為難。十歲以後年事日長,膽子也越來越大,又從附近一家傅行,偷學了幾手不全的拳法。揹人瞎練些功夫,較之尋常孩子,多加了幾斤力氣,更是如虎添翼,動不動便拿老師來試手。二年以來,一連換了四五個老師,都是不歡而散。乃父退齡雖然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苦於要上朝上衙門,又要奔走了權貴之間,哪裡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護犢特甚,督責稍嚴,立刻就是一場口舌,因此懶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轉成一切放縱的現象。父親尚且懶管怕管,乃兄當然更無辦法。反正北京城是一個人浮於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脩從豐,東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員,一般酸丁,巴結都愁巴結不上,還能沒有人來嗎?一晃二三年過去,漸漸的出了名,這位年府的羹哥兒,幾乎成了無人敢教,雖然束脩再豐,侍郎府的權勢再高,只要知道底細的老師決不敢輕易嘗試,自收其辱,偏偏這位窮途末路的錢貢生,已和在陳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絕處逢生,經過一個同鄉的小京官輾轉介紹,竟做了這無人敢試的年府西席。未曾到館之前,先行說妥,每月八兩銀子束脩,入學和三節蟄敬合共十二兩,一年竟有一百另八兩白花花的銀子。年府又是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料想伙食決不會差,而且聞得書房設在後園。派有專人伺候,這一來把個錢貢生樂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為難得有個不怕捱揍的先生肯來,竟支出半年束脩來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會館裡去。錢先生有了這筆錢,還賑贖當之外,還富餘了十來兩銀於,便又做了一套像樣的衣服,打點到年府就館。可憐他就在過年的時候身邊也沒有這樣風光富裕,不禁把薦館的同鄉感激人骨,清然淚下。正月二十一日這天開學,年侍郎又備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雖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個頭菜,斟了三杯酒,便託故他去,只命兒子希堯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錢老太子,落拓之餘已經覺得東家禮賢下士不可多得了。感激之下,滿擬把生平所學的高頭講章,和幾百篇爛熟胸中的詩文,一股腦兒傳授這位門生,以報知遇之恩。誰知在磕過聖人頭,拜過老帥之後,飯罷,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開學,照例不過形式而已,也未便過問,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了~會呆,臨了兩頁大楷,又把那個書房的環境仔細看了一下。原來年府這座宅子,本來是前明一個顯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圍門殉難,這座宅子、便成了無主之物。年遐齡的父親恰好跟隨王爺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來,成了王帥入關,弔民伐罪的個人戰利品。那座宅了除正房七進,東西花廳,各個院落不計,後面還有I“約f畝的一座花園,山石珍視,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處亭台樓激,和一灣曲折的地治。那書房正居園小,三面環溪,一面臨出,共計樓上下六間。樓上原為前主人藏書之所,至今塵封未動,樓下兩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讀之所。這時候,餘寒猶勁,除一二寒梅,點綴在疏林與松柏之間而外,全目都顯得非常蕭索。錢先生立在樓外小橋上看了一會,又迴轉到室內明間當中的師座上坐了一會,仍不見學生來,偏偏只有這一位高足,更無其他附讀弟子。岑寂無聊之下,只有把書童喜兒叫來,泡一杯茶,略問以前老師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悶。那喜兒才只十二歲,卻伶俐異常,一見先生來問,不由笑道:“老師,您要問這個嗎?咱們的羹哥兒雖然年紀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實說,從前的幾位老師都是教他接跑攆走的,去年一個下半年,就整個閒著,誰也不敢再來伺候這位小爺,您最好順著他些兒,再不,閒下來到人街上去溜達溜達,千萬不要逼著他念書寫宇,包管沒有錯兒,要不然,可難保出點亂子。

而且這位小爺刁鑽古怪,什麼事全做得出來,您吃點虧不開口還好,要是您想發點脾氣,或者說他兩句,嚇,您瞧吧,他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準教您下不了台。”

錢先生一聽。不由嚇了一大跳道:“你別說著玩。這裡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讓子弟們這麼胡鬧嗎。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爺,都是一瞼方正之氣,也不應有這樣的子弟呀。”

“嚇!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長呢,等您嘗著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兒說罷冷笑著便揚長欲去,錢先生忍不住攔著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說點我聽聽看。”

喜兒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後悄聲道:“這位小爺出的花樣太多了,你教我從哪裡說起呢?”

錢先生道:“別的我管不著,你只告訴我,他怎樣對付老師,讓我有個防範就夠了。”

“這也很難說,”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頭一天來,他就弄個雞蛋殼,安在夜壺口裡,讓人家溺了一炕。後來袁先生雖查出米,因為看在咱們大人面上,也沒有放責罰他,只數說了幾句,他記恨在心,隔了兩天,便捉了十多隻蠍子,把先生床上、鞋子、帽子裡,裝了個滿,鬧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處傷,只好辭館不幹,又像前年年底來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讀三字經,他忽然問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如何講解,王老師說,人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他說既然我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為什麼還要你來教我,書本一拋,便走了出去。王老師要拉他沒拉著,倒被推了一跤,連門牙都碰掉,你想還能待下去嗎?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來的小李先生了,自從初來,一直到臨走,始終都是哄著這位小爺,陪著玩,陪著笑,說故事給他聽,不時又買點吃的玩的東西給他,只央求他每天寫幾行字,念幾句書就行,起初他倒還吃騙受哄,時間一長,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師越是哄著他,他越撒賴,不是給人家背上畫個烏龜,就是乘老師睡中覺的時候,在人家臉上抹一把臊泥,您想這樣下去,換個人受得了嗎?可是李老師因為咱們這兒待人寬厚,飲食既好,送的銀子又多,捨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沒對咱們大人大爺說過,倒惹得大人大爺都誇說李老師真有能耐到底把個羹哥兒教好了。太大更不時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發忍耐下去。誰知這位小爺到末後,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筒袖箭,竟拿老師當箭靶子來射。那東西,打的時候用力並不大,因為筒裡安有鋼絲頂簧,打出可不得了,連尋常的豬可都受不了,何況李先生究竟是一個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亂滾。我一看闖了大禍,連忙趕去告訴老管家貴大爺,據實轉稟大爺大人,大人大爺這才知道他這份德行,和以前沒有闖亂子的原因。

趕忙把先生拾到傷科馬大夫那裡士,等傷醫好,老師已經成了獨眼龍啦,那位李先生,本還想教下去,可是咱們大人覺得這樣下去太對不過人,羹哥兒也得不到什麼益處,只有送了一千兩銀子,把先生送回山東老家去。這樣一來,羹哥兒的聲名算是傳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沒人敢來。想不到您不知聽了進的話,又當是一個好吃的果子,來伺候咱們這位小爺,所以我勸您,能委屈點學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則哪裡不能找到一個飯落兒,何必找這份活罪來受呢?”

錢先生聽完之後,不禁呆了半晌,兩隻眼裡忍不住幾乎要流出淚來。一天容易過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堯便走到書房裡來,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師,您早,今天咱們就講點書好嗎?”

錢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這位高足一看,只見他生得虎頭燕頷,鼻方口正,兩隻小眼奕奕有神,頭上用三絕紅繩梳著一條辮子,身穿藕色湖經長袍,外罩玄色花緞背心,竟沒有一點頑劣之氣,心想:“這也許是喜兒這小廝有意嚇唬自己,不然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說得那樣憊賴呢?”便也笑道:“你早,本來昨天就該出書了,不過今天也還不遲,快拿書來吧。”

羹堯道:“老師,今天講什麼書呢?”

錢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經說過了,你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讀三字經千字文那些書未免不妥,所以打算從四書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學,你快把書拿來。”

“老師,大學是該人人學的,我一個小孩子,你為什麼拿這個教我。”羹哥兒兩隻小眼已經瞪起來。

錢先生忍著氣道:“你這孩子,四子書是人人應該讀的,大學不是這樣講解,快拿書來我好教你。”

“既叫大學,明明是大人學的,你想騙我那可不成。”

羹哥兒把嘴一翹,一掉頭打算就走。

“來,來,你來,你既不願意讀大學,我們就先講盂子也好,再不然詩經……”

錢先生好像一筆買賣沒有做成,在遷就顧客一樣的,叫著將就著。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圖個忌諱,就夢呀夢的。

對不起,小爺還有點事,少陪呢。”

羹哥兒唾了一口,徑自向書房外面走去,錢先生不由嘆了一口氣,氣得看著那位門生的背影,半晌不語。

“老師,你瞧,我的話如何?這可沒有冤枉你吧。”

喜兒不禁在旁冷笑了一聲接著道:“他今天這算是對你最客氣的了,要不然望後再瞧吧。”

錢先生聞言氣得說不出話來,滿心打算辭館不幹,可是半年的窮困把他嚇怕了。再說已經拿了人家幾十兩銀子,不幹又拿什麼個退給人家,想了一想,沒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兒說的李老師學,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樣,只能賺下一個回鄉的路費再說。

當天,羹哥兒並沒有再來,錢先生也沒有問,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還不見學生來,只有叫來喜兒去請,喜兒笑道:“老師我勸您還是省點事,真要悶得慌,到天橋去聽回大鼓書,不也把一天工夫混過去,何苦把他找來捱罵呢?”

錢先生滿腔倡鬱,不由怒道:“胡說,我既受人延聘,豈可尸位素餐,誤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來,我有話說。”

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把頭連搖,但又不敢不去,只有應答一聲,嘰咕著走出去。不多會,羹哥兒便連蹦帶跳的跑來,一見面就舉起手來,指著錢先生道:“是你叫我來的嗎?

又是要講書是不是?”

說罷,不等錢先生答話,跑到自己座上,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堆書來,向錢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講吧。”

錢先生心中又是一陣難受,但仍舊忍耐下去,取過一本孟子揭開,先用硃筆點了幾行,開始講授起來,但是羹哥兒卻斜著身子,面對著外面坐著,並不看書,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邊上,一刀一刀的削著。錢先生見狀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聽講,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聽講嗎?我是在這裡聽呀,幹嗎要發這麼大脾氣呢?不信我來講給你聽好不好?”說著便照書上的字句念著講著,竟一字不錯。

“這本書,以前的老師教過嗎?”

錢先生不禁大為驚異的間。

“沒有。”羹哥兒仍在削著桌子。

“那你為什麼能念能講?”

“咦,適才不是你教的,你講的嗎?怎麼反問起我來,現在書既講過了,你該放我走了。”

羹哥兒說著,瞪著一雙小眼似乎又要發作。

“好的,只要你每天能念這麼幾行書,讓我對你父兄有個交待便行。書既唸完,下午再來寫幾個子就更好了、”

“老師,”羹哥兒聽說,本已站起身來,又挨著錢先生,把頭一搶道:

“你教我念書,又要我寫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每天這樣念來寫去,不嫌麻煩嗎?”

錢先生又忍下一口氣道:“你問這個嗎?唸書寫字可以巴於功名,可以做官,將來你的前程都在上面。”

羹哥兒搖頭看著錢先生道:“這不對吧?”

“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從古到今就是這樣,為什麼你說不對呢?”錢先生不由的也瞪起了眼睛。

“如果是對的,你既來教我,自己讀的書一定不少了,為什麼不去做官,倒在這裡當老師?我爸爸並沒有看見他每天在讀書,他倒做了大官呢。”

“這個嗎?”錢先生不由被孩子問得更加難受,勉強支吾著道:“老大人是因為小時候,就把書讀好了,所以今天才能做這麼大的官,現在他已經做了大官,還要讀書做什麼?

至於我,那是因為時運不濟,所以只能在這兒做老師教你。”

“那麼,照老師這麼說,讀書還是不如時運好了,你為什麼還逼我念書呢?”

“這是老大人的意思,有話你跟他說去。”錢先生不禁氣憤已極的說。

“羹弟!你怎麼這樣膽大,竟敢跟老師如此無禮。”

就在這師生爭論未息的侍候,年希堯已經從外面走進來,一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拉過羹哥兒的手來,一氣就打了五下,方才放下。一面又向錢先生道:“舍弟無禮,老夫子以後儘管責罰,不必客氣,這孩子委實頑劣,還望從嚴教誨才好。”

說著又對錢先生特別安慰了好幾句、才算把這場事卻揭開。不料羹哥兒從此把個老師看如仇人,不但不怕管教,而且變本加厲,又把對以前幾位老師的方法拿來對付錢先生,以致演出一場針釘刺股,戒尺加額的慘劇來。遐齡聽完錢先生一大段話之後,下由急怒交加。但是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即使回來,只要向上房內一藏,也無法過問。沒奈何只好又送了錢先生兒自兩銀子養傷費,把他打發回去,倒便宜了錢先生,雖然股上、腦後、額角全受了傷,但是僥倖並沒有殘廢,反作成了他得了一筆極富裕的路費回去,雖非在錦還鄉,也算是因禍得福,小有所獲,不虛此行,到底置下了幾畝薄田聊供沾粥不提。

可是年府自從錢先生又吃了一次大虧之後,這個西席更無人敢當、羹哥兒除在府內門前胡鬧,又漸漸的侵犯到街坊鄰舍家去。頑皮之外,又染上了北京城內,一般混混的習氣。他帽子是經常歪帶著,大襟上的鈕釦照例不扣,只用一條腰帶一束,一切舉止行動,完全成了一個小流氓,更與附近的一般野孩子,拜成了十八條好漢,嚴然成了這丞相衚衕附近孩子們當中的一領。饒是年遐齡外務再忙,問威再嚴也無法再坐視下去。想來想去,只有能找到一個嚴師或許能管束下來,因此不吝重金,出到一千銀子一年的束脩,並暗中示意,只要有人能把這孩子管下來,進學中舉以後,情願出再重的脩金和謝儀,有機會必定給來人一個大大的保舉,無論軍工河工,包管弄個極好的差事。但是重賞之下,竟無勇夫,誰也不敢來擔任這個重責,羹哥兒的頑劣下流也日甚一日。不但遐齡著急,連那位護犢有名的年夫人也發起愁來。每天都在託人,訪求名師來教導這位無法管束的羹哥兒。因為年府迫切需要請一位老師來教導羹哥兒,所以親友知交,也無不代為留意。

這一天,約莫是二月下旬,在江南已是楊花滲徑,綠遍平疇的季節,北國春遲,有些地方仍未解凍。年夫人方從上房西跨院特設的佛堂,燒完香拜罷佛出來,忽然想起,已經多日不到後院,不知道那幾株柳樹究竟綠了幾許,打算自己去採幾枝來,插在所奉相的觀音法像前面淨瓶裡,便扶了侍婢小春,繞向火巷,直向國門走去。才到園裡,尚未及細看花樹,猛見最小的一個女兒芳華,狂叫著,從一座湖山石後,飛也似的奔出來,投人懷中,一把拖住痛哭不已,不由連年夫人也大驚失色。再看芳華臉上已驚成蒼白色,顯然的已經發生了什麼意外,方說:“好孩子,你別哭,有什麼事快告訴我。”

再看後面,那一哥兒,正提著一把七寸長的匕首從後面趕來,忙喝道:“羹兒,你瘋了嗎?為什麼拿刀子來嚇你妹妹。”

那羹哥兒更不畏懼,只笑了一下,把匕首在腰間的帶子上一插道:“沒有什麼,我是跟她用著玩的。”

芳華偎在母親懷裡,已經不甚害怕,指著羹哥兒哭道:“適才我到園子裡去掐花,二哥哥忽然拿著刀子從假山上跳下來,叫我把腦袋留下來再走,嚇得我直跑,他卻在後面追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媽,你快問問他。”

年夫人再一看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不由氣得直顫,連柳條也不採了,扶著小春和芳華,便徑回上房,靠在外間的椅子上面,半晌爬下起來,芳華也坐在一旁垂淚。小春玉蘭和伺候的婢女,雖然明知是為了羹哥兒,但誰也不敢開口勸慰,室裡成了一片沉寂。攀然院子裡一陣靴聲響過,小春打起簾子一看。見是希堯回來,忙道:“太太,大爺回來了。”

“媽,妹妹,”希堯一看室內情形,不由一怔,接著說:“妹妹,--”希堯很懷疑這位嬌憨的小妹,又有什麼事在累母親生氣,但又不好問。

“大哥。”芳華叫著從椅子上立起,把羹哥兒方才的情形說了,又哭泣不已。

“這孩子,越過越下流,這怎麼好?”

希堯說著,把腳一跺,又看著年夫人道:“媽!您別生氣,為了羹弟的事,我已經託人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老師,不過人家要依他幾件事才肯來,不等和爸爸商量好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如果能把這位老師請來,也許可以把兄弟省下來的。”

年夫人立刻精神一振道:“你說的這位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只要能把羹兒教好了,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希堯,你說的是誰?要依他什麼事?趕快告訴我,聽說內閣昨天已經有了確實消息,欽命一下來,我非立即到湖廣去不可,不把你兄弟的事料理清楚,我還真不放心出門呢。”

遐齡說著,也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小春玉蘭慌忙上前伺候。希堯速忙請安道:“這是蘇木達王府內老張師爺薦的。

聽說這個人在南方是個了不起的大名士,就是那屢徵不起的顧炎武先生的兄弟,名字叫顧肯堂。據老張師爺說,這位顧先生不但學問淵博得了不得,而且九流三教,諸子百家,什麼都會,品行更好,道德文章都是沒有批評的……”

“顧肯堂!你聽錯了吧,他和他哥哥一樣,連博學鴻詞特科都不肖應的,怎麼能到咱們家裡來教孩子?”

遐齡換著官服,一面驚訝的問。

“真的,一點也不假,兒子今天已經和他見過面.並且談了一上午的勾股算法,真高明極了。”

希堯一面侍立著一面說。

“這真奇了,一個連徵辟也不應召的人,竟肯來到咱們家裡就館,豈非怪事。”遺齡越發奇怪。

希堯躬身道:“據老張師爺說。他因為看見過羹弟,說他骨相非凡,將來一定是個非常人物,所以願意將平生所學傳授他,借羹弟的福命,替國家建下世的奇功,所以才願意就這個館。”

遐齡不由微笑,在換好衣服之後,向靠椅一坐,一面抹著嘴上的短民須,微笑道:“這話還有點道現,本來羹兒的相貌的確不凡,不過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奉修多寡咱們是可以不計的、以他的聲望,就想做官,也不是難事。”

希堯道:“壓根兒他就沒有提到束脩,更沒有說到想您栽培的話。”

“到底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你這孩子,怎麼說話老是繞圈子,乾脆說出來,讓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不好嗎?”

年夫人在旁邊不禁著了急。

希堯忙道:“他第一項要咱們將後面這個園子和外面隔斷,只讓他和羹弟兩人住在用面,至多用上一個書童。羹弟的學業一天不成一天不許出來,外面的人也不許進去,除三餐飲食由牆外一個小洞送進去而外,不許任何人窺探.至於他對羹弟如何教法,在學成之前咱們也不能過問。”

遐齡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羹兒這孩子,照目前的行為,也非關起來不可,這一項倒可以依得。第二項呢?”

希堯道:“第二項,他說,在羹弟學業未成之前,他決下離開咱們家裡,一日學業成功,一天也不能挽留,立須他去。”

年夫人又急促的問道:“這一項也可以答應,只要把羹兒教好了,準要硬留他在這兒?還有嗎?”

希堯道:“還有一項,那就是他在此就館,不見任何外客,也不能在外面傳說,讓人知道。”瀟*湘*子*掃描,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遐齡笑道:“這更與咱們無關,我都可以答應,你明天就先預備一千銀子,把文書送去。請他當天就來。我也急於要見見這位江南名士,海內奇人咧。”說罷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以上的決定之後,第三天顧肯堂便應邀表示願來。遐齡因為震於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備了盛筵,在花廳等待,又命希弟弟兄親自到前黨寓所前去邀請。羹哥兒聽說父兄又替他請了一位老師,心中本不願意,但聽哥哥和父親說,這位老師是一位當世奇人,小心眼兒不禁也一活動,要看看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隨著乃兄,帶了一名家丁,登車直向顧肯堂所居的崇文門大街長髮客棧而去。到了長髮客棧門前,羹哥兒搶先跳下來,一看那個客棧並不太大,再看門內進出的,都是一般買賣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奇人,那帶來的當差年貴,見府裡所聘請的老師竟住在這個小客棧內,也不禁有點奇怪。下車以後先張了一下口,然後沒精打采的,掏出護書,走到店門口帳房裡問道:“有一位從江南來的顧老爺是住在這兒嗎?”

那位坐在櫃檯內邊的掌櫃的,把老光眼鏡推了一下道:“您是問那姓顧的老客人嗎?他在東跨院六號裡,是不是老爺我可不知道。”

年貴心中不禁更加對這位老師有點懷疑,但是跟著兩位少爺來,又不敢不進去,勉強進店。那客棧只是一個四合院子,東邊還有一個小小跨院,院內朝南三間上房之外,只有朝西兩間耳房,忽見一個夥計剛從東院出來,便問道:“這兒六號在哪裡,有位顧老爺是住這兒嗎?”

那夥計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邊一間,”一面高聲嚷道:“顧老客人在家嗎?你有客來啦。”一聲過處,半晌之後,才慢騰騰的,從耳房走出一個人來。年貴見那人年約五十多歲,長方臉,頷下三絕鬍鬚,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長袍,外罩黑素緞馬褂,足下雙套雲的鞋子,渾身並沒有半點起眼的地方,心裡正想:“不要弄錯了吧!

不然憑這樣的人,我們大人怎麼要鄭而重之的,教兩位少爺親自來請呢?”想著,也不敢怠慢,連忙打開護書,將一封全帖呈上讓了一個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兩位少爺前來給顧老爺請安,並請顧老爺就把行李搬過去。”

說著,不住偷著看那人瞼色。顧肯堂接過帖子略微笑道:“貴上太客氣了,既已到此,就請你們兩位少爺進來吧。”

“是!”年貴見狀,不由心下又暗說:“憑這樣一個精老頭兒,竟有這大的架子。我們大爺目前就是一個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雖然沒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連接也不接一下。”

想著不便停留,又趕著到店門外,向希堯道:“顧老爺有請大爺和羹哥兒進去。”

希堯連忙攜了羹哥兒一同進了東院,見顧肯堂已在門前迎著,連忙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適奉家嚴之命,但同合弟來迎先生,請即日便將行李移過去。至於所約各事,無不遵命辦理,想張老夫子早已上達了。”

說著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兒拜見老師。羹哥兒一看,那顧先生,不但一點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記鏢局看到的那個糟老頭,心中更加輕視。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強叩拜下去。顧肯堂哈哈大笑道:“起來,起來,停一會到府再拜罷。”

說罷,彎著腰一手便來攙扶,羹哥兒卻乘這個時候想使壞,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個跟頭再說。

誰知肯堂那條腿好像生鐵鑄成一樣,連撼也撼不動,哪裡攀得倒,接著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來,不由小臉通紅,叫了一聲老師。肯堂卻如毫無所知一樣,看看希堯笑道:“客中恕無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適已捆好,便煩尊管攜去,等到潭府,見過尊翁再為細談如何?”

希堯一看那間房裡,除一椅一桌一床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鋪蓋捲兒,委實也無落坐之處,便笑道:“先生真豪爽已極,小侄敬當如命。”

隨命年貴先送行李上車,並請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門。那年貴見這新老師的行個小得可憐,提在手裡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來的本是三輛騾車,三人恰好各坐一輛。在登車之前,肯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清單來,交給希堯道:“請先命尊管今日購齊,在封閉後園之前交我備用。’希堯接過一看,見那單上,書籍文具之外,還有刀槍劍教、戈矛叉擋等項武器,笙蕭管笛、琴瑟琵琶等項樂器,甚至藥品、鋤錘等物俱有,不禁奇怪,但又不便細問,只唯唯將清單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車。

等到年府,通齡本人已經迎出大門之外,笑道:“久聞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為寒舍西賓。”

肯堂見面只一揖道:“肯學草野村夫,濫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寵。競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慚愧了。”

說罷相攜人內,到東花廳落座。遐齡原本能吏,又震於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欽敬。席次,賓主相談,極為歡洽,詩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瞭如指掌,評析人物,無不中肯,遐齡希堯更出意外,暗暗稱奇不已。席裡便導人後面書房,命羹哥兒重行師生大禮,又再三相托,父子兩人才作別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將各物購齊,送人園中。

如命將園中前後各門均用磚石截斷。只留喜兒一人在內伺候他師生兩人。沒有幾天,遐齡便舉旨巡撫湖廣,臨行又寫了一到極客氣而誠懇的信,以羹堯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詫異,就連希堯,也不解父豐何以對顧肯堂如此見重。直到遐齡起程之前,才秘密說明,顧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囑中設法網羅,以免為朱明遺孽利用。並且說,肯堂在府教讀,業已奏明,奉旨優予款待,以後務必隨時留心,希堯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顧肯堂,自和羹堯人園之後,便命喜兒,將樓上收拾出一間來,作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堯和喜兒主僕兩人宿在樓下。逐日只有自己觀書,既不教一句書,也不令他寫一個字,好像沒有教讀這回事~樣。那羹堯最初兩天還不覺得,一連四五天過去,終日無事,又無法出園一步,不禁閒得極為苦悶,只有上樹掏些小雀兒,或者在池邊摸些魚蝦消遣,再不就找喜兒用那從源局偷學來的拳法和他放對。但是喜兒最初還上一兩次當,以後便躲得遠遠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邊,任他叫喚再也不理,漸漸自己感覺無聊,卻又不甘心向肯堂請求教書,不由把個喜兒恨透了,老想給他點苦吃,才洩心頭之恨。有一天乘著喜兒送碗謀到外面去,先藏在離書房較遠的途中,等他回來,冷不防跳出來就是一拳,向脅下搗去,卻不料就這幾天功夫肯堂已經暗中教會了喜兒一套十八拆手,只輕輕一閃,便從容避過,他那偷學來幾手不全的拳法,一著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開。如此一連幾次,一次也沒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後,忽然悟出,這顧老師是常在鏢局子裡面的。

那天抱他那條腿子又和鐵鑄的一作,一點也沒有抱動,不要是老師已經將拳法傳了喜兒了吧,要不然怎麼以前他老吃虧,現在義為什麼弄不倒他呢。想罷,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轉到老師頭上,好在自己日夕玩弄的那把匕首,已經偷著帶進來,又乘著肯堂午睡的時候,挾著匕首,偷偷跑上樓去,躡手躡腳的,走到榻邊,挺著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紮下去。

誰知肯堂在睡夢中,好軟藝語一樣,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膽!”

身子略動,那一匕首,正紮在床上,急切中又拔不出來,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細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聲正濃,好像一點不覺。心才略放,使輕輕的握緊匕背,用力拔出來,比著肯堂的心窩二次扎去,猛覺一隻右手好像被一道鐵箍箍著,再也扎不下去,並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聲!“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彎,一雙膝頭直向榻前挫下去,兩淚交流,咬著牙齒只不開口。猛見肯堂兩眼一睜,威光逼人,哈哈大笑道:“你這畜生,如此膽大,竟敢向我行兇,今天且教你知道厲害。”

說著右手一揚,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當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一隻右手垂著再也抬不起來,其痛傲骨,不消一會,只痛得他涕淚交流,頭上沁出冷汗來,不由用左手捧著右手瞪著眼,又是咬著牙齒不開口,也不求饒。肯堂見狀,慢慢的從榻上坐起來道:“今天且饒過這一次.再敢如此行兇,你這隻手便難復原了。”

說罷,用右手扯定他的那隻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堯只覺得又是一陣奇痛欲澈心肺,大叫一聲便昏厥過去。等醒來一看,已經睡在自己榻上,老師正含笑坐在榻邊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著,手臂已經一點不痛,全身更舒服異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難當,把頭背轉過去,向床裡假裝仍未甦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記清了,以後只心平氣和一些,不要妄為,便沒有虧吃了,要不然,終有自取其辱,喪命亡身的一天,現在好好睡一覺,以後如若想學些什麼,不妨找我去!”

說裡便出房登樓而去,從這一回起,羹堯已經不敢對這位老師妄想動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師學什麼,一連十多天下去,更加煩悶得厲害,吃飯以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覺。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氣,北國依稀才見春來,園中花樹,都被上了一層綠衣,花幾朵兒也完全開放。羹堯飯後,一覺醒來,忽然聽見,隔著小溪湖山石下;傳來一縷蕭聲,異常悅耳,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走出去一看,只見老師在幾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張小几,上面茗碗酒博雜陳,還有幾碟精緻的菜餚,似乎已經獨酌多時,此刻正立在花下品著組,心中不由暗說:“這個老傢伙,一個人倒如此作樂,卻把我鎖在這園子裡,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過他。這便如何是好?”又聽了半晌,那蕭聲越發入妙,不由把個野馬也似的孩子聽得呆了。肯堂吹了兩曲之後,放下蕭,又喝了幾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後面去,揹負著手越走越遠。羹堯一見老師走遠,連忙走向小几,取過那隻蕭來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諧音節,連響也不響,一賭氣,拿在手裡只管發怔,猛聽老師在背後笑道:“你喜歡這東西嗎?我來教你如何?”

羹堯回頭一春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後面,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肯堂微笑著,一把握著他的小手道:“來,來,我來教給你。”

說著取過那支蕭,說明了工尺,傳了吹法,又寫了一個極短的譜,教他記好,學著吹。

羹堯原來極其聰明,~教便會,一兩天後.把那短譜記熟,居然依樣葫蘆吹得一點不錯,不禁喜得抓耳撓腮,又請老師教第二個譜子,日夜不歇的練習著。十餘天的,蕭已吹得絕好,又學其他樂器,不上三個月便把所有絲絃全部學會,師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來。羹堯不禁對於樂器漸漸有點厭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師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個高興的時候道:“老師,您那天一下於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隻手動也動不得,那是什麼緣故,能教給我嗎?”

肯堂笑道:“那是武術中間的一種卸骨法,只要你願意學,我沒有不教的。你如願學,必須先下一番苦功,這決不是立刻就會的,至少也得兩三年,而且非有恆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間斷的下苦功去練習嗎?”

羹堯本來就酷愛武術,一聽老師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師肯教我,不管什麼苦都願吃,決不中途間斷。”

肯堂笑道:“那麼,我知道,你過去曾在德記鏢行,偷學過幾手紅拳,何不先打一兩趟來我看看。”

羹堯聞言,不禁把臉差得飛紅,扭犯得說不出話來。

肯堂不禁又笑了一笑道:“這又有什麼值得害名的?難道我還笑你不成?你沒有學過還只罷了,既學過,為什麼反這樣起來?你只管打來,學不全,或者架式錯了全不要緊,我指點你好了。”

羹堯被迫數次,沒奈何只得帶愧將那偷來的一套大紅拳,打了一趟,肯堂點頭道:“是那趙子平教你的嗎?”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張德祿,我在旁邊看的。還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會,那套小金槍,因為有好幾著,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終學不會。”

羹堯說著,不禁有點喘息。肯堂道:“這也著實虧你了,沒有人指點,能有這樣,就算很不錯。不過,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點用處全沒有。”

“為什麼?是這套拳術沒有用麼?”羹堯不禁愕然看著老師。

肯學道:“這是極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術,為什麼會沒有用。我是說你只偷著學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沒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對的,而且一點功夫沒有練,單憑一兩套拳,就練一輩子也練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才說沒有用。”

羹堯道:“您說的工夫,我也練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擔,我已經能舉起來,兩臂也加不少力氣,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色道:“那當然也是練功的一種方法,不過練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傷不可,輕則有傷筋骨,重則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內傷,決不是你能練的。即使練成功,兩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虧不可。你如果真喜歡學武,我失替你把兩套拳的架式矯正一下,再傳一點基本功夫,等你學會再說。”

羹堯聽罷不禁心喜欲狂,連忙跪下叩了一個頭道:“請老師就先將這兩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這個並不太難,以你的資質一學就會,不過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恆心不可,不然仍然無用,可不用怪我。”

說著,就在溪邊一空地上,拽起長衫,將小紅拳和黑虎短舉,各自練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錯誤,教羹堯記清,末了,又傳了達摩老祖所遺的易筋經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練三次。羹堯一面默記,一面又向老師詳細詢問,不到兩天拳式已經全糾正了過來,易筋經的十二式更是一傳就會。月餘以後,羹堯也自覺功力猛進,越發用功勤習。半年下來,已經學會五六套拳法,渾身氣力也與日俱進,不由心中非凡高興,更不斷的磨著老師,又要學器械。肯堂有求必應,又傳了一套天遁劍法,和六合大槍,同時並將輕身夜行各術練法也傳了個大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多,師生感情處得更深。羹堯因每次和老師過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絕大彈力彈出來一樣,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詢問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後問得急了,肯堂方笑說:

“你是顯宦世族的孩子,強身健體只此已足,再要多學,打算做什麼呢?”

羹堯沉吟了半晌方說:“弟子實在打算做一個了不起的傑出英雄,所以非將所有的軟硬功夫學會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想法,這個志願,倒是對的,不過這一來,你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堯不由大驚道:“老師!我聽見鏢行裡的人說,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馬上步下軟硬功夫都來得,難道又不對嗎?”

肯堂笑道:“原來你是從鏢行裡聽來的。他們說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過是個匹夫之勇,往好處說也不過是個奔走江湖的遊俠兒,往壞處說,便是強盜行徑,真英雄可不是這樣。”

羹堯又是一怔道:“那麼老師說的英雄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你問這個麼,歷史上的真英雄真豪傑,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救民於水火才對。大則像漢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興復國,李世民的統一華夏,明太祖的驅逐元人於塞外,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傑。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諸葛亮;大破符堅的謝安,收復兩京的郭子儀,也才夠得上做英雄當豪傑,這些人豈是隻憑一身武藝可以成功的。”

肯堂說著,不由看著羹堯又道:“你如果想學我說的這些人,你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費了嗎?”

羹堯對於肯堂說的諸人事蹟,雖然不個個全熟,但一大半都曾聽人說過,在戲台上看過,不由兩隻小眼看著肯堂道:“那麼,假如我要學這些人,您看該怎麼樣呢?”

肯堂笑道:“這大難了,尤其是你,想學這些人,那更難上加難。”

羹堯不由更加著急道:“為什麼呢?難道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麼?”

肯堂道:“這很難說,第一,你的氣質太壞,不是一個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個大英雄大豪傑必須要在武藝之外,還具有其他本領才行。要變化氣質和具有做英雄豪傑的本領,都非讀書不可。你既不願意讀書,那還能有什麼成就?”

羹堯聽罷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願意讀書呢?”

肯堂道:“讀書不比習絲絃,習武藝,更要有恆心毅力才行,而且決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載寒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嗎?”

羹堯把牙一咬道:“我耐得,從今天起,就請老師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麼,也忙不在一時,你且先將那套左傳尋出來,從明天起,我們是剛日習武柔日習文,每天再抽出幾個時辰來,習些雅樂書畫來調劑心身,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味,有其樂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謝謝老師,您這樣成全我,終身不敢忘。”

羹堯說罷又叩下頭去道:“我以前實在該死萬分。”

肯堂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眼道:“折節讀書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徑,我但願你永遠記牢今天的話。”

說罷把手一抬道:“起來,起來,快教喜兒吩咐園外送些酒菜來。你真能折節讀書,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飲一場咧。”

羹堯聞言,連忙答應,找著喜兒,傳出話去,吩咐外面備了幾樣老師喜吃的酒菜送來,自己也陪待著老師,痛飲了一場。

第二天肯堂果然開始授書,先從左傳講起。那部書,本較其他經書易懂有趣,更對羹堯胃口,肯堂講解得又有聲有色,羹堯不禁聽得津津有味,為之忘倦,頻頻請益道:“原來讀書這樣有趣,您和以前的幾位老師,怎麼教得不同呢?

早知讀書這樣有趣,我早讀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讀書本自有其樂,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學生,你教那些名場文意,大涯落魄讀而不化的庸儒,和飢驅難已,只圖棲寄一枝的可憐蟲,如何教法?更何況這其中更有奔走權門,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內,不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葬送了,已是運氣,如何配教你呢?其實我也並無他長,不過因勢利導,順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讀書看得太易,這才入門呢。”

說裡又將春秋尊王攘夷的大義,計加剖析,旁及當時列國大勢,細為解說,羹堯聽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資極高,不到一年,己經把四書五經讀完。在武功方面,內外家功夫也略窺門徑,便氣質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這一天師生二人,閒中忽又談起立身之道,羹堯自覺學藝精進,更加意氣如雲,豪情畢露。肯堂乘勢問道:“如今你已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對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個曠世英雄,到底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堯躬身答道:“門生決不敢狂妄,不過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還宜從正途講取才是,老師說對嗎?”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呂晚村評選的時文來道:“我知你必然要走這條路,令尊大人培植你願望也在這些,不過以你的天資,在那黑氣沖天的爛時文裡面去多耗精神實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預備了一部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箇中格式,作個獵取功名的敲門磚,等把世俗功名騙到手,那時再由你自己選擇一條應走的路去。”

羹堯欣然接過,從此肯堂又每天講授所謂制藝和試帖詩賦等項。但仍以經史為本,漸漸的羹堯對於時文已經能從破題起作完全篇,但他極不感興趣,閒中偶然又問肯堂道:“老師,咱們主子龍興白山黑水間,應該永保華武之風才對,為什麼也崇尚起這個來?”

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語笑道:“你也慢問這個,找自到尊府以來,已經將近三年,雖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現在又外放湖廣巡撫,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對於年府的世系到現在還不明日,今天趕著無事。我們談談好嗎?”

羹堯見老師大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問。便答道:“家族是漢軍鑲黃旗,這是老師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這個我倒有點弄不清楚,什麼叫漢軍旗呢?”

羹堯道:“寒族本來是漢人,世居遼東廣寧,後來祖先投入旗下,才編入漢軍鑲黃旗,因為原來是漢人所以叫作漢軍旗,後來從龍入關……”

肯堂不等說完,又笑道:“那麼,府上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漢人了?”

“是的!”羹堯不知老師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只有點頭答應。

“那麼從龍入關又什麼意義呢?”

“因為先祖編入漢軍旗以後,是隨從主子,打進山海關的。”

“照這樣一說,貴族也非滿洲人,只因為令祖以漢人幫著滿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貴顯了。”

年羹堯見老師問時,臉色極為莊重,大異平日,再想起所讀詩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師平日所教的微言大義,不由心中一陣難過,臉上也有點發熱,勉強道:“是的!”

肯堂顏色又是一變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請本朝的典章制度,你雖然才只十五歲,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許聽見父兄說過,聞得八旗大臣不管什麼大官對於當今皇上,都自稱奴才,對本旗舊主人也是一樣,有這話嗎?”

“這話是有的,一點也不錯,不過漢大臣是仍舊稱臣的。”

羹堯臉上更漲得飛紅,不禁把頭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說:“你方才說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裡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臥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

羹堯聽罷,不禁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著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說呢?”

羹堯不禁又默然,肯堂看著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裡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裡去找異路功名呢?”

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迷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流傳,您說對嗎?”

說著,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著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裡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幹功名之中,稍微激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復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託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託付給你吧!”

說罷不禁顏色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說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札,遠非昔日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僕本江南布衣,偶遊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欲藉我涓埃,以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恕我狂瀾。友生顧肯堂留草”

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色,各處派人尋覓,哪裡尋得著、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著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09:05


第一章 邯鄲奇遇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更加名動九城,上自公子王孫,下至街坊混混,便有滅人的難事,往往只要羹二爺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俠義主幾乎無人不知,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聲勢還要來得大。但是羹二爺雖然豪氣如雲,對待賓客卻虛懷若谷,只有一項是他的弱點,那便是權勢地位比他更高的,卻決不奉承,只要對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氣,當場給你以一個極大的難堪,決不怕因此觸怒權貴,所以乃父遐齡和乃兄希堯,對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齡官邸讀書以免意外。誰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適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讓他回京會試。雖然數千里長徵,羹堯因為師傳絕藝在身,復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攜了老僕年貴一人,便束裝就道,絕沒有把江湖險惡放在心上。一路曉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過河南境,渡過黃河看著已到直隸邊境,路上越發平靜無事,只流寇之亂,瘡痍未復,景象十分荒涼。這一天行近邯鄲,那正是古趙國的都城,羹堯在馬上想起當年七國爭雄,和平原信陵兩公子的史蹟,再看眼前一片蕭條荒涼景象,不由感慨萬千。入城之後,天方晌午,本可再趕一站,但因這是一個戰國名城,應有不少名勝古蹟可供憑弔,打尖之後,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棧住下。洗去面上征塵,命年貴在寓中看守行李,獨自一個緩步出了店門,向街頭信步走去。行不多遠,忽見一座道觀。門前匾額上大書著古呂仙祠,入祠再一細看碑誌,原來卻是呂翁一夢黃粱喚醒盧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間那有這等事,這不過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說罷一笑,便待轉身出門,忽聽殿外有一個女人笑道:“那混帳店小二就說得這個古蹟不知如何神奇,原來不過這樣一座荒廟,眼巴巴的跑到這兒來看這個,還不如在店裡坐著咧。”

再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短衣窄袖的少女,頭上罩著一方青絹,上身大紅錦襖,下面蔥綠灑花散腳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玄色素緞銀鼠斗篷,腳下一雙鳳頭弓鞋,只因正在斜著身子掉著頭和殿外的人講話,急切間卻看不出面目來。

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祠外笑進來道:“你這妮子,懂得什麼?古蹟本來就是這回事,你真當和戲台上一樣,會跳出一個仙風道骨的呂洞賓來嗎?對不起,還差著你這樣的一個白牡丹咧。”

“四爺,我不來呢!你怎麼打趣人?”

那少女說著,一賭氣,猛然把頭回過來,正好和羹堯打了個照面。只見她一張鵝蛋式的臉型,兩道秀眉,長細入鬢,配著一雙靈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帶威,兩片玉頰只淡淡的施著一點胭脂,襯著粉鼻櫻唇,分外顯出異樣風流豔麗。心中方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後面的人已走進來,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二藍寧綢長袍,外罩著漳緞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卻生得隆準深目,闊額削腮,顧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堯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這又算什麼打趣你,說你像白牡丹又錯了嗎?”

那少女猛見殿角站著一個勁裝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堯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說什麼?要讓人家聽見,不難為情嗎?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說要出來也是你,現在反催著回去。你瞧轉了這麼大圈子,除鬧了一頭一臉沙土,看見什麼來?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便攜了那少女一同掉頭出祠。

羹堯心中不由暗想:“這一男一女到底是兩個什麼樣的人呢?既不像夫婦,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氣魄之大更是驚人,聽口氣也好像是路過的,怎的風塵中會有這樣人物,豈非怪事?”

想著便懶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緩步從祠中出來,再看那男女兩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風沙更大,氣候也轉冷,天上彤雲四布,饒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無心再去尋訪其他古蹟,匆匆便想回店。剛上南街走得數步,忽然聽見前面一聲吶喊,圍了一個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無法前進。再上去分開眾人一看,卻是一輛大車,深陷在車轍裡,車上滿裁著一車煤炭,偏拉車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長的瘦馬,車把式雖然刷刷一連幾鞭,那馬吼喘連連,已累了一身汗,卻仍拽不起來,撐不住那車把式在後面力加鞭策,一個前失,轉伏在地下再也起不來。車把式不由掉著長鞭罵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兩銀子,買你這匹下湯鍋的牲口,一出門便鬧亂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賣紿王屠戶宰了賣熟肉去。”

說著一連又是幾鞭,那馬又悲嘯—聲,伏在地下,卻不肯起來。羹堯見那馬頭尾長約丈餘,高可七尺開外,兩隻耳朵和削竹一樣,雖然滿身泥汙見不到毛片好歹來,卻斷定是匹好馬,正待上前喝止,設法拽起那輛車子,再向車把式說話,倏見人叢中有人高叫道:“一個大活人,走路不帶眼睛,把車陷在轍裡,自己沒有辦法,倒拿畜生出氣,你別打,依我看。它比你這人高明多了。”

“他媽的,是準敢在這裡劉老子說懈怠話?既有種,不會來替這畜牲把車子拉上來嗎?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幹你屁事。”

車把式不由鞭子一揚四面看著。

“話是老子說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龍駒叫你餓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裡會有力氣。再說這馬也不是拉車子用的,你能怪它嗎?”

說著,從人叢中跳出個一身破衣赤足穿著草鞋的漢子來,一手指著車把式,一面冷笑著。

車把式將來人一看,見他雖然生得高大雄偉,卻是一身破衣,滿頭滿臉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這匹病馬在老子手內,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龍駒呢。你老兄既然識貨,只要把原價八兩零三錢銀子拿來,我便轉賣給你。再不然,你既捨不得這畜生捱揍,便替它把車拉上來,我也可以一分銀子不要,雙手奉送。要不然,對不起,請你別多管閒事,明天要是有錢。不妨花個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戶那裡買塊龍駒肉嚐嚐,解解饞,不比在這裡說懈怠話好些嗎?”

那漢子看了車把式一眼冷笑道:“你這話當真嗎?當著這許多人,可別說了不算。”。

車把式把眼一瞪道:“說話不算?老子還沒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車子拉上來馬便送你。”

“好,你等著,瞧我的。”

那漢子說著把腰間草繩一緊,先將馬從車上卸下來,牽在路旁,然後縱身向車後一站,兩腳穩了一下,雙手一拍,在車後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車子竟從二尺來深的轍裡推上來。眾人方齊聲喝彩,卻不料那漢子用力過猛,忽然那條束腰的草繩崩斷,不但破襖敞開,連那條破褲子也要掉下來。那漢子不禁叫聲“啊呀”,手下略松,車子又向轍裡倒退下來,那—車子煤何止千斤,那漢子不禁進退維谷,流了一頭冷汗。羹堯在旁看見,連忙將長袍一拽,飛步上去,口裡招呼一聲: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來幫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漢子身後站定,雙手穩定大車不讓它退下來。那漢子見有人代他推住車子,忙一撒手提著褲子退下來,羹堯接著猛力向上一推,那輛車子直衝出去丈餘遠近,旁立眾人又是一個連環大彩,起初還疑惑是那窮漢把車推上去,再一細看卻是一個白皙少年書生,不山都驚得呆了。還是那車把式先說:“少爺您真賽過二郎爺轉世,一點也不胡吹亂謗。謝謝您,不然耍憑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呢!”

車把式說著,向那窮漢看了一眼,鼻孔裡又哼了一聲冷笑著,便去解那繫著的馬。

“慢著!”那窮漢已把腰間草繩結好,一個縱步便趕到馬前奪下韁繩冷笑道:“你說了話不算嗎?”

“奇咧,你是窮瘋了真打算訛人嗎?車子是你推上來的嗎?老實說,要不是人家這位少爺,你早在我這車輪子底下到閻王爺面前去掛號了,也許老子倒黴還得賣了馬打場人命官司咧!”

說著兩手叉腰把眼睛一橫道:“你打算怎樣?”

那漢子大聲喝道:“呸!我不跟你鬥口,老子雖沒有把車子推上來,你這車子是自己跑上來的嗎?你如不把這匹馬送給這位,老子不把你連車子一齊拆散了,也不算窮爺厲害。”

“嚇!你不要臉。是窮瘋了吧,當人家這位少爺也和你一樣嗎?你先去問問人家是不是好意思要我們苦人的東西,然後再說不好嗎?”車把式說著正掉頭去看羹堯的臉色。

拍!拍!“你他媽的竟敢損人,老子先請你嚐嚐我這賽二郎馬大爺的厲害。”

那窮漢冷不防,一伸手左右開弓兩個嘴巴。打得那車把式,順著嘴流血。

“反了,反了!你敢打人,老子跟你拼了。”那車把式情急拼命一頭向窮漢小肚子上撞去。

“嚇!這是你找死,可不能怪老爺心狠。”那窮漢身子一閃讓過那一頭。瞪圓了眼睛,一掌便向車把式背上劈下來,猛覺腕下有人一託,這一掌何止三五百斤力量,竟被輕輕托住,不由吃了一驚。再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那位幫著自己把車推上來的少年,正待開口詢問,羹堯已先笑道:“朋友,你何必跟這無知小人一般見識。”說著又向車把式喝道:“你這廝既在外面跑,為何不知好歹出口傷人?能怪人家揍你嘴巴嗎?”

那車把式一見那少年出場,說話竟向那窮漢,又懾於少年的勢派,不由捧著雙頰看著羹堯道:“您看,他揍得我可真不輕,難道,您也真要我們苦哈哈朋友的東西嗎?”

羹堯看著那車把式捨命不捨財的一副臉色不由好笑,又喝道:“捱揍那隻能怨你出口傷人,決不能怪這位朋友,至於這匹馬,讓它拉這煤車只有磨折死了算完,那太可惜了,不過我也決不白要你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一錠銀子約莫十來兩,遞過去道:“你不是說八兩銀子買的嗎?這裡約莫是十多兩銀子,便算馬價如何?”

“這個……”那車把式一見白花花的一錠銀子,不由眼中看出火來,登時忘了兩頰還腫著,但見羹堯出手大方,又起了貪心,不禁彎下腰來,滿臉堆笑道:“方才我是跟這位窮朋友取笑的,您想八兩銀子能買這樣一匹好馬?委實我是三十兩銀子買來的,您要是真要,還得……”

“呸!你是看見人家這位爺是冤大頭嗎?光棍眼裡可揉不下沙子去。我馬大爺在這兒已經三個月,什麼事不知道,這馬是你花錢買來的嗎?趕快把銀子收下去,夾著尾巴給我滾。要不然,我可不管人家這位爺台的意思怎麼樣,非揍你個明白不可。”那窮漢說著又瞪起眼睛,提著醋缽大的拳頭,要奔過來。

“好小子!老子認輸,你有本事跟著這位少爺一輩子,要不然,我能讓你在邯鄲城裡再混下去,就把我這王字倒過來寫!”那車把式揣起銀子便走,自去另找牲口。

那窮漢冷笑道:“哼!老子在這裡三個月咧,也沒有見這大邦之地,誰敢咬掉我的xx?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領儘可使出來,大不了你王老八,有個好妹妹,跟快班上的小夥計吉五有點首尾,我等著你的。”

兩邊看的人,都不由笑起來,車把式卻如沒事人一樣,揚長而去。那窮漢一伸手解下那匹馬向羹堯笑道:“這委實是匹千里龍駒,不知從哪裡走失下來,被這小子拴住,卻把來拉煤車,又捨不得餵它,兩個月下來,已經餓塌了膘,所以顯不出好處,您買去,要是好好的將養一下,不消三五個月,便可以看出他的異樣了。”

羹堯過去一看,只見那馬果然瘦骨伶仃,渾身累累鞭杖之痕,背上一大塊已經磨去皮毛,紅鮮鮮的露著肉,但仍昂首頭,蹶著蹄子,不禁慨然道:“憑你這一副好骨格,就該金鞍紫韁置之天廄也不為過份,卻落在一個無知車把式手裡用來拉煤車,真太可惜了,好生隨我去,慢慢調理吧!”

那馬長嘶一聲,看了羹堯—眼,竟似有知—般,二目流出淚來。窮漢在旁見狀,看看那馬,又看看羹堯,也不由長嘆一聲道:“這匹馬,今天遇見爺台總算有主了,在下還有點事,再見吧!”

說著把手一拱,猛—掉頭,便向人叢中走去。

羹堯連忙一閃身,一把扯著那窮漢的破襖說:“兄台,你且慢行一步,請到敝寓略談如何?”

“爺台,是有什麼話要問嗎?這馬雖然不是那小子花錢買的,卻決無糾纏,您請放心吧,我委實還有點事呢!”那窮漢被拉著,不由有點著急。

正掙扎著,羹堯又笑道:“兄台!你錯會意了,小弟雖然不才,還不至重馬輕人,就這馬有些來歷不明,既敢買下,也還不懼。不過因為兄台舉止決非常人,所以打算相邀一敘。敝寓就在前面高升棧,且去小飲三杯,去留任憑尊意如何?”

那人見羹堯稱呼已由朋友改為兄台,看看那馬,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由慨然道:“既承抬愛,在下權且遵命。”

說著一手槍過那馬韁繩,跟在後面便走。羹堯笑著又搶過馬來道:“還待我來吧,不才相邀實無他意,如果兄台如此,倒有點褻瀆了。”

說罷牽馬先行,那窮漢心中愈加感動,兩隻眼內,不由泛出淚光,羹堯看在眼裡並不開口。一直走到店門口,年貴已在探頭相望,一見羹堯牽著一匹泥汙狼藉的瘦馬,後面跟著一個窮漢,不由奇怪。店小二一見那窮漢也不由一怔道:“馬爺,您跟這位少爺是相識嗎?”

窮漢未及開言,羹堯卻攔著將韁繩遞給小二道:“煩你先將此馬牽去,寄在槽上,替我喂些上等細料草豆,卻不可與別的馬拴在一處,明日我臨走自有重賞,另外招呼廚下給我準備一席酒來。”

說著攜著窮漢便向自己房間裡讓。年貴不由暗中好笑,我們少爺今天不知從哪裡找來這一人一馬真堪配個對兒。但又不敢說出來,只有跟在後面。那店原是一連二進的房子,羹堯為了清靜,便在第三進的東邊兩間上房。等把那窮漢讓進自己房間才說:“兄台尊姓大名,貴地何處,為何卻流落此間?”

“唉!”那窮漢微嘆一聲道:“在下姓馬,雙名天雄,原藉陝西三原,家父曾在前朝左良玉將軍帳下任過都司,生下了在下之後,就未回去一直都在軍中。左將軍去世,公子夢庚降順大清以後,家父經過輾轉改編被調到關東加以遣散,,聞得故鄉在流寇之亂中,家園已成廢墟,進退維谷,只有在遼東落了戶,另娶後母竟不回去。想不到先母,在這場大亂之中,雖一再流亡,幸而逃得性命,並將在下撫養成人,聞信之後,一慟而絕,遺命在下務須尋到生父,一同回去。誰知在下到了遼東,家父因事已經下獄,發配打箭爐,沒奈何只有再行趕赴西川。可是所帶路費有限,到了遼東,身邊已無分文。所幸後母深明大義,代籌了二十兩銀子,才能成行,未到這裡又用完了,所以只有尋些短工做,打算積上點路費,再向西走,不想人地生疏。就連做工也不容易,倒白耽誤了三個月。”

說罷,不禁慘然。羹堯聽完連忙立起來,雙手一拱道:“不才失敬了,原來兄台竟是一位萬里尋親的孝子。”

那馬天雄連忙答禮一面悽然道:“爺台未免言重,想我馬天雄,既不能事母又不能事父,何孝之有?不過只求將來能尋到家父見上一面,此心也就安了。既承爺台雅愛,能以尊姓官印見告嗎?”

說著眼中忍不住流下淚來。

羹堯答道:“不才姓年名羹堯,也是路過此間,此番北上,係為回京省母,二來也是為了會試……”

天雄道:“原來爺台,竟是一位舉人,在下更失敬了。”

雙方寒喧之後,小二已經送上酒來,一面說道:“少爺,您那匹馬想是餓瘋了,吃了一斗料豆還不夠呢。”

馬天雄不等羹堯回答,先向小二說道:“不要緊,你只管再添些草料給它吃,最好加一點黃酒在內,讓它吃飽了我再來料理。”

“兄台怎如此深知馬性?想是一位今之伯樂了。”羹堯不由笑問。

“在下因尋父遼東,曾在牧場待過兩三年,所以對於馬性稍知一二。這匹馬論身骨長相都是異種,可惜被那小子磨折壞了。不過只要保養得好,是不難復原的。少時待我洗刷出來,爺台便知道了。”

羹堯笑道:“這是廝養之事,何敢有勞兄台?”

說著便舉起一大杯酒來相勸,馬天雄也不推辭。吃了幾杯酒後,羹堯又笑道:“適觀兄台推那大車時,舉步手勢,對於武功似有極深造詣,究竟是何家數,能見告嗎?”

馬天雄幾杯下肚,不由引起一腔心事,雙手一振兩臂道:“在下確曾練過幾天,不過爺台雖是一位舉人身份,手底下的功夫卻勝我十倍,適才自不量力,倒見笑了。”

羹堯擎杯笑道:“那是那條草繩所致,並非兄台不濟,既承以朋友待我,如何這等客氣?”

說著又向年貴一招手,附耳說了幾句,年貴點頭而去。兩人又對飲了一會,飯罷之後,馬天雄一看天色笑說;“年爺,我們去看看那馬好嗎?”

羹堯笑道:“兄台且慢,少停再去。”

說著,年貴已從外面捧著一堆衣服進來,羹堯略看之後便向天雄道:“適因小弟與兄台身裁相去稍遠,自己衣服不堪相贈,所以特命小价去向外面估衣鋪買了一套,且請一試,如不合身可以教他再去調換。”

天雄不由一呆,再看那堆衣服自內衣一直到襖褲長袍馬褂帽子靴襪俱全,略一沉吟,又看了羹堯一眼,便笑道:“年爺您這樣待我,在下只有將來慢慢再圖報答了。”

說著取過衣服,徑就內問換好出來。羹堯見他身穿青灰洋縐袍,外罩元色團花摹本馬褂,下面元色湖縐棉褲,足登元色素緞薄底快靴,再配上豐頤高額,一副同字臉,兩道濃眉,一雙大眼,高的鼻樑,一張闊嘴,雖然臉上仍然不脫風塵之色,已絕非方才落魄樣兒,不由笑道:“兄台,如今我們且去看那馬吧!”

天雄一笑又向年貴道:“老管家,勞你駕了,這身衣服真合身極了。”

說罷便同赴東院馬廄,一看那馬果然單獨系在槽頭,此刻已經吃飽,抬頭看見兩人走來,立刻迎著長嘶一聲,又一-陣歡跳,好似知道迎接新主人一樣。天雄端詳了一下,便脫下外衣,向掌槽號頭,借了一把刷子,牽了那馬向羹堯道:“我知道院落外面有個水池,正好洗馬,您一同去看看好嗎?”

羹堯點頭答應,替他拿了衣服,一同出了院子邊門,果然有一處池招。天雄將馬牽到池邊,用刷子仔細洗去泥汙。只見那馬,渾身漆黑,並無半根雜毛,腳下毛旋如錢,又彷彿龍鱗一般,除瘦削依然而外,也絕非在煤車下面掙命光景,不由向羹堯道:“年爺,你看這馬如何?”

羹堯走近馬前,撫著傷痕,不禁更加憐惜道:“馬兄端的好眼力,這真是一匹不易見的龍駒,不過這背上傷痕有礙嗎?”

天雄道:“這馬是天生異種,只要食飽力足,些微鞭擦傷痕絕無妨礙。少時等我再來叫店小二去配一料傷藥,替它上好。年爺如能在此稍留三五天,便可結痂,不難全愈。不過半年之後,上膘力足,除年爺本人之外,便難駕御了,還要好好派人伺候才對。”

說罷接過羹堯手中衣服穿好,一同把馬仍牽到廄裡,回到上房,開了一張藥方命人前去配。接著把手一拱道:“在下還有一點私事必須料理,暫時告辭了。”

羹堯又攔著取過兩封銀子來道:“馬兄在此多日,久處困境,也許還有首尾未了,這是二百銀子,暫時將去應付,明日務請早來,小弟還有話說。”

天雄又看了羹堯一眼,謝了一聲之後,便將銀子揣起作別而去。

羹堯半日之中做了兩件快事,心中不由高興,看看天色將晚,正躺在床上,揣測著一人一馬的來歷,忽見年貴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來道:“回二爺,本棧同住的高老爺來拜!”

羹堯一看帖上署名高明,細數生平竟想不起這個朋友來,方想或許偶爾同住一個客棧的客人,因為年貴將自己的家世漏出去,所以前來拜訪拉攏,方說聲請,來人已從房外進來,笑道:“年兄真不愧是名重九城的奇士,今天要不是親眼所見,幾乎又要令我失之交臂了。”

羹堯抬頭一看,來人竟是在呂仙祠所見的少年,不由一怔,連忙迎著道:“高兄何處得知小弟在此?請恕健忘,還望明以告我。”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那高明笑道:“年兄久已名動公卿,九城之中誰不識年府的羹二爺?小弟一向在京,久已傾慕,只恨緣慳,無由得見,想不到今天竟在這裡相會,真是旅途一大快事。今午目睹神力俠情,更令我欽佩無已,所以不揣冒昧前來求見,年兄不嫌我唐突嗎?”說罷哈哈一笑,聲震屋瓦。

羹堯日間在呂仙祠一見那人已覺與眾有異,決非常人,也想接納,只因來人匆匆即去,又攜有女客,不便交談,所以只好罷了。此刻忽見人家竟來拜訪,而且又同住一個客棧,更加高興。寒喧之下,再一問對方家世,原來也是個八旗世族,現在雍親王府當差,此番出京便是為了奉雍親王之命,去到山西公幹,現已公畢返京覆命,也因為此地頗多古蹟,所以才勾留了一兩天。再一細談,對方對於文學、武功、聲律、音韻,竟也般般俱會,而且每一項全出色當行,雖然氣派似乎稍大,但因彼此相投,所以愈談愈親近,不覺一個時辰過去,高明忽然笑道:“時候不早呢,我那邊已經備了便飯,廚子是從京裡帶出來的,多少要比這逆旅的飲食較勝一籌,而且還有一個絕妙的下酒物,所以特來奉請,年兄能不見棄嗎?”

羹堯性原脫略,又與來人談得投機,隨即答應,跟著前去。原來那高明所居,便在第三進東邊的一個跨院,院內略有山石樹木,儼然是一個小花園模樣。那朝南三間上房,更異常雅潔,中間一間,畫燭高燒,通明如晝,已經端正好了—桌上席。入室之後,高明肅客上座,自己對陪,旁邊侍立兩個絕俊的小廝巡酒上菜之外,在橫頭上,還虛設著一個座頭,卻不見有人,羹堯見狀,忙問道:“高兄,還有同來朋友嗎?何不請來相見呢?”

高明道:“少時便知,此時卻難奉告,也許你們還是熟人呢!”

說罷一笑,向侍立小廝使了一個眼色,那小廝一點頭便退了下去,不多會,遙聞一陣香風過處,—個女人聲音笑語道:“四爺今天怎麼忽然請起客來,又叫我來伺候,怎麼我事前一點不知道。”

說著眼前一亮,一個紅衣少女,抱著一面琵琶笑著從外面走進來。

羹堯一看,分明是中午所見的少女,不由一怔,那少女一見是羹堯也不由噫了一聲,兩人四目對射,又各自把頭低下來。

“哈,哈,哈,哈!”高明一陣大笑之後道:“年兄,我說是你熟人如何?”

說罷又向那紅衣少女道:“中午你不是極口誇讚這位是個奇士嗎?告訴你,給你猜著了,他便是北京城叫得響的年雙峰年二爺。”

回頭又向羹堯道:“年兄,這位便是此間有名的小圓圓陳玉娟。她雖然偶爾也在這一帶串店伺候客人,卻從來沒有和誰有過交情,只不過清歌一曲,或者彈一套大套琵琶而已,更少對於客人有絕好的批評。想不到一見年兄,末通款曲先已心折,所以我才命人請來一敘。今天也算是英雄美人的一個遇合,你二人應該各謝我三杯才對。”

“四爺,您今天為什麼誠心跟我過不去?就算我無心中得罪了您,人家年爺可是初見,為什麼也扯在一處?憑我這個山叉裡的丫頭也夠得上您恭維一聲美人,這不是把人家一個真英雄也損透了。”

玉娟說罷放下琵琶,徑自入席看著羹堯一笑。

“陳姑娘,您真會說話,憑您這樣人才,再說夠不上美人。誰還夠得上美人?不過我這英雄倒真是一個西貝貨,應該轉贈高兄才對。”

羹堯說罷也哈哈一笑,舉起杯來道:“還是我來借花獻佛,敬你兩位各一杯罷。”

“好,好,好,今天我們誰也不要客氣,就權當是兩位英雄,一位美人也無妨。小弟暫充一位沒有鬍鬚的虯髯客,您兩個恰好一位是李藥師,一位是紅拂,咱們鬧個新風塵三俠還不行嗎?”

高明舉杯一飲而盡,向兩人一照杯道:“幹!”飲罷一杯越發豪情溢於眉宇。

羹堯微笑不語,又看了玉娟一眼,也把酒乾了。玉娟也舉起杯來笑道:“鬧了半天,原來你們二位在這裡要串戲呢!”

說著呷了一口酒,又拿起那面琵琶,理了一理弦子,眼波向羹堯轉道:“既然您兩位都是英雄,待我彈一套十面埋伏,來替兩位下酒。”

說著,撥動四條絃索便彈起來,起初還是輕捻慢撥,彷彿點將發令,繼而聲音稍促,有如人馬無聲銜枚疾走,漸漸金鐵交鳴,兩軍相搏,終則恍如疾風驟雨,真如千軍萬馬,齊聲吶喊,金鼓齊鳴,令人心駭神奪,最後鐵手一劃,四座寂然。玉娟粉臉也不禁起了一重紅暈,額上已有汗意,嬌笑著掏出一條汗巾來拭了一下道:“這套琵琶彈起來委實吃力一點,您兩位不要見笑。”

“你這妮子可真作怪,前兩天我便請你彈這個,為什麼一再不肯,推說樂器不行,今天一見年二爺又為什麼不用請便把絕技施展出來,是何道理?”高明說罷不禁又看著兩人一笑。

“四爺,您為什麼老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您試瞧瞧看,這琵琶是不是前兩天的那一面?”

玉娟說著把那面琵琶直送到高明面前來,高明一手接過不禁一沉,心知有異,再一細看,竟是精鐵鑄成,上面鏤了一層金花。饒得中間是空的,也有二三十斤重,正在吃驚。玉娟已經俏生生的站起來,笑道:“今天既然兩位英雄相遇,如果專以彈唱來下酒便俗;我還有一點薄技當筵奉獻如何?”

說罷一扭嬌軀,解下腰下佩的一個拳大紫佩囊,左手持囊在手一探索口,掏出一個長約三寸像劍靶也似的東西,前面卻連著一團銀帶,倏然握右手中一抖,便成一柄二尺來的寶劍,笑說:“這是一件小玩藝,是我用精鋼仿緬刀之法制成,原不值識者一笑,不過練起來,如果工夫不到家也確實非易呢,你兩位多擔待罷。”

說罷,便就筵前丈餘隙地翩然起舞,高明不由顏色一變。羹堯只微噫了一下,再看玉娟握劍雙手一拱,出手竟完全是越女劍家數,起落不離方丈以內。乍看姿勢美妙已極,彷彿一個江湖賣解的繩妓,細一領會,不但劍法已臻化境,便劍鋒所至的內家潛力也著實驚人。高明坐當席前隔得最近,方一閃身,離了坐頭向側面退了一步。忽然玉娟格格連聲嬌笑,猛然一個縱步,劍光一閃,使了一個拔草尋蛇的招式,便向高明分心刺去。高明不禁叫聲啊呀,身子一側避過劍鋒,接著右腳一跺,飛身縱起,一手抓緊房頂一根椽子,雙足向上一翻,蹬著屋樑,向房上一反貼,正打算縱向院中。猛見羹堯一聲冷笑,隔著一張桌子,身子微聳,便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在筵前,只喝得一聲:“且住!”右手一起,一個白鶴亮翅家數,一掌便向玉娟背後掃去。

玉娟一劍刺空,忽聽一聲吆喝,背後掌風已到,右手微縮,接著一個脫袍讓位架式,避過一掌,嬌喝一聲,手中寶劍葉底翻花,便來撩羹堯手腕。羹堯更不怠慢,倏然右手一縮、閃身踏步,左手一併二指又向玉娟玉臂切下來,玉娟也閃身避過。一來一往,連拆十餘招之後,羹堯怒喝一聲,竟使出師傳空手入白刃的絕技來,一個身子完全裹在劍光當中,每掌都是劍鋒貼身而過,卻絲毫傷他不得,不時還擒、拿、點、斫,還敬一兩手。瞬息已是二十餘招,玉娟猛然虛砍一劍,身子向門外一竄,嬌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我已領教過了。高四爺雖然不屑和我較量,身手也自不凡。琶琶暫存尊處,改日再為取還,咱們前途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又反縱出去丈餘,猛然一個白鶴昇天,縱回屋簷,便如一朵彩雲一樣,去得無影無蹤,高明雙腳一鬆,倏然又從屋頂落下來,把舌頭一伸道:“原來這個丫頭竟是這等人,如非年兄代為抵擋一陣,小弟險些當場出醜呢。”

說著又笑道:“也虧得這個丫頭來了這一手,要不然,小弟從何得見年兄的絕技呢?”

羹堯不禁雙眉微皺道:“高兄既與此女相識,知她來歷嗎?”

高明皺眉微笑道:“我也是前幾天見她串店來此方才認識。因她不同常妓,也曾問過店家,只知她住在南街前面小客棧,孤身一人,並無夥伴,除此以外,便也茫然了。年兄如有興致,我們何妨一問小二尋上門去如何?”

羹堯道:“既然如此,便尋上門去也未必見得著,適才她曾有前途再見之語,而且琵琶還留在此處,勢必取回,我們倒不如放大方些,反正此事未完,等她尋來再說,免得令一女子笑我們小家氣,高兄以為如何?”

高明點頭道:“如此也好。”

說著兩人又把所遺琵琶詳細看過,不但完全用精鋼鑄成,而且也較昔通琵琶的型式略長而狹,似乎可以當兵器使用。兩人不由都猜不著,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但從這個小小的驚險場面之後,高明和羹堯轉成一見如故的好友。第二天羹堯因替那馬治傷,未能成行。馬天雄果然一早便來,替那馬將所配傷藥上好,正欲告辭南下,正好高明走來,問起情形笑道:“馬兄如此純孝,令人欽佩之至,不過我有點鄙見能信得過嗎?”

天雄恭立道:“高爺既是年爺朋友,在下還有什麼信不過?有話請說便了。”

高明道:“馬兄既如此說,請恕我直言,此去川邊,計程萬里,馬兄為了令尊,不辭長途跋涉,固然純孝格天,自有神靈呵護。可是萬一又如到遼東一樣,有了變動,豈非又徒勞往返?而且據我所知,川邊夷漢雜處,亂象叢生,馬兄即使不避艱險,是否能到配所,也還難說。以我鄙見,莫如暫隨年兄和我同往京師,先在刑部設法查一查,如果令尊確實已到打箭爐,我們雍王爺向來最重忠臣孝子,只須由府內差人向刑部關說一聲,行文提部復訊,用加緊文書驛遞出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便可見面。不然萬一有了變故,也好再想別法,不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麼?”

羹堯點頭道:“這樣做法,當然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不過高兄在刑部裡,確有把握嗎?”

高明仰天大笑道:“哈哈,年兄,你太小看我了,慢說是隻這點小事,就再重一點,大一點,只要不是造反叛逆,小弟總還可以設法。”

羹堯不由一怔,馬天雄已跪下去道:“高爺如真能如此成全,只要我馬天雄能有一口氣在,決萬死不辭以報大德。”

“馬兄趕快起來,這是朋友份內之事,何必如此?”

高明笑著,一把忙將馬天雄扶起,重又將兩人邀入己室設筵款待,又談起那陳玉娟的事,天雄似欲有言,又復沉吟。

羹堯笑道:“馬兄知道此女來歷嗎?”

馬天雄道:“來歷我倒略知一二,不過她卻實在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只不知如何對您兩位會如此看重?”

說著看著那壁上懸的鐵琵琶,又看著高年兩人。

高明把頭一偏道:“馬兄不必有什麼顧忌,但說無妨,我與年兄對於此女決無誅求之意,只不過愛惜她一身工夫,即使她是俠盜之流,也不過設法勉其改邪歸正,免罹法網而已。”

天雄道:“她雖在這一帶,不時串店,活像一個流娟繩妓,實在並不姓陳,也是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而且父親和三個哥哥,全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就本人也薄有聲名,只不知道如何會這樣遊戲起來,倒真有點令人莫測,所以我才這樣說。”

“那麼,她到底姓什麼呢?”

羹堯不由把頭一側出神的問。

“她姓雲,就住在附近山中的雲家堡,父親名叫雲霄……”

高明不由一驚,愕然的問道:“雲霄,是不是外號飛天神龍,當年單騎獨劈流寇餘孽左金梁,後來又獨力阻擋肅王爺南下的那位老英雄嗎?”

天雄道:“對了,這位姑娘,便是他暮年所生的女兒。雲老英雄一生只生了三個兒子,長名雲中雁外號天巧星賽諸葛,為人機智絕倫,能制諸般兵器,並精冶鑄之術,是經他手鑄造的兵器,沒有一樣不好。次名雲中燕生得異常英俊,所以江湖公送外號小子都。老三名雲中鵠,天生一個猴形,個兒又十分短小,所以人都叫他賽活猴。弟兄三人都曾得雲老英雄真傳,武功各有專長。這姑娘叫雲中鳳,外號笑面羅剎。因為雲老英雄只此一個女兒,所以更為鍾愛,不但自己一身絕藝,全傳了她,而且又得過嵩山啞尼的傳授,一套越女劍法已經出神入化,十三隻燕尾鏢百發百中,鏢藏毒藥,非雲家獨門解藥莫救,端的厲害已極。只因雲老英雄,曾經在清風明月店,潛入大營和肅王爺交過手,大兵南下之後,身在指名拘捕之內,不敢再回山西原藉,一向完全潛伏在太行山內,一個老友家中。近年不知為了何事和那老友又鬧翻了,才出來在這附近山中開山立寨,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這方圓二百里之內,都算是他的轄境。他的做法也和普通綠林人物不同,第一是決不公然搶掠,第二是在他轄境之內決不許別人來動一草一木……”

高明笑道:“他這樣一來吃什麼呢?又要開山立寨做什麼呢?”

天雄道:“這也是天巧星想出來的主意,他們表面決不做一件案子,也不許別人在境內做案。但是每隔些時,都要派人到遠處去,做一兩筆極大的買賣回來作為開支。同時只在他轄境以內,不管什麼江湖行當,都要按月孝敬,還怕錢不夠花的麼?”

羹堯笑道:“這一帶的江湖朋友也服他管嗎?”

天雄不禁舉杯一笑道:“江湖上第一講的是仁義如天,第二是筆舌兩兼,第三是武勇當先,他一家已把這幾項佔全了,誰還敢說個不字?只差是個黑人,無法當官罷!”

“仁義如天倒也真不容易,這老頭兒真能做到嗎?”

高明搖著頭似乎有點不信。

“說到這個,高爺,您也許不相信,不過江湖上所說的仁義,又和世俗官場中所說的仁義有一點不同咧。”

天雄呷著酒微笑著,指著羹堯道:“年爺,你說對嗎?”

羹堯若有所悟的笑道:“你說的是一虛一實,一真一假嗎?”

天雄會心的一笑,高明詫異道:“你們又打什麼啞謎?我倒越聽越糊塗了,江湖上所謂仁義難道和世俗真有不同嗎?”

天雄慨然道:“當然不同,世俗所謂仁義只是嘴皮上說說,一到江湖朋友之間,卻非處處都見真章不可。您請想,那雲老英雄雖然昔日威名尚在,如非對人肯真的賣上兩手,江湖朋友誰不是苦哈哈的?只兩三年功夫,能在這二百里方圓之內立下這片根基來嗎?”

高明羹堯兩人,不禁都呆了豐晌,還是羹堯先道:“馬兄真是快人快語,不過你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道:“我本來就在江湖上混了幾年,又在這裡待了三個多月,他是當地的一位字號人物怎麼能不知道?”

“那麼,當地官府,對他這久經緝捕在案的人,也就不聞不問嗎?”

高明陡然想起了一事,驀然的問。

“您真是一點也不明白,”天雄不禁一笑:“憑他一家人的工夫,在這一帶潛勢力,官府敢生事嗎?再說官無三日緊,何況事隔多年呢?不過,一直到現在他一家還免不了是一個避風火的黑人倒是真的,要不然那聲勢更駭人了。聽說雲老英雄也就為了這個始終悶悶不樂,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出頭之日呢?”

高明又沉吟了一下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高爺,您問這個幹什麼?難道想出首他嗎?”

天雄不禁一愕,羹堯也有點詫異。

“我為什麼要出首他?不過如此人物,棄之江湖未免太可惜了。”

高明似乎很同情這位江湖人物。羹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高明一下道:“馬兄知道嗎?”

“他就住在附近山中,地名雲家堡,不過所居,我卻沒有去過,那雲家堡在什麼地方,卻沒法打聽。”

天雄吃著菜,又喝了半杯酒。

高年二人聞言也不再問,酒後,天雄依了兩人相勸,暫不南下,決定等那馬傷稍愈,便一同晉京。

因為醫馬緣故,第二天又耽誤了一天,都不料傍晚天上又下起雪來,那雪一連下了三四天才停。在這三四天中,高年二人互做主人,圍爐絮談之外羹堯又替馬天雄制了一床鋪蓋,就在自己房間住下,所以倒也並不寂寞。雪晴之後,又等了幾天直到那馬傷痕全愈,方才一同上路。就這十多天中,那馬雖未復原,已見神駿,只背上傷處生了一叢白毛,約有海碗口大小,圓圓的,彷彿烏雲當中一輪明月。羹堯分外喜歡,特為在街上找著高手匠人配了一付鞍鐙,便用以代步,將自己的原騎馬讓與馬天雄。那馬一身新裝,才出店門便昂首驕嘶,哪裡還是十多天前伏在煤車下面掙命的光景,連店小二也覺得奇怪。在城內街上還不覺得,一經出城,到了驛路上,一個趟子便是十多里,平穩、快速,迥異尋常。同行十餘人,除高明所乘的一匹鐵腳棗騮駒勉強趕上而外,幾乎全被落下來,就連羹堯原乘的馬,也算是上選的,馬天雄騎術又高,仍落下去老遠,羹堯更加得意,正在馳騁著,猛見馬前黑影一閃,有人大叫道:“不好了,闖死人咧!”

羹堯不禁一驚,連忙勒馬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一身短衣,頭上戴著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小販不像小販,莊稼人又不像莊稼人的樣兒,瞪著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站在一旁道:“你家裡死了人,要去報喪嗎?為什麼走路不帶眼睛?闖死老子,你這個孝子怎麼做得了?”

說著雙手叉腰而立,大有尋事的模樣。羹堯心想,這馬行雖速,並未見有人在路旁行走。如何會闖著他?再把來人一看,雖然一身短衣,臉手皮膚卻非常細膩,顯繫有意做作尋隙,猛然想起雲中鳳的事,不由在馬上喝道:“朋友。你如有意見教,不妨明說,只要我招呼得下來,決不含糊,這樣藏頭露尾,有什麼道理?”

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也不錯,老實說,你二太爺看中了你這匹馬咧,你捨得嗎?”

“哈哈,”羹堯聞言不由在馬上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看中我這匹馬了,年某對朋友向來是沒有什吝惜的,就是這顆頭只要人看中,都未嘗不可以奉送。不過,我也要看一看朋友你的手底下如何,如若真能教年某佩服,我立刻雙手奉送。”

說著猛一提氣,就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地,隨手將馬系在路旁樹上,又笑道:“朋友,倘若是你還不能教年某佩服又待如何呢?”

那人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只這下馬身法便自不錯。不過我此次攔路要馬並非本意,實在也是受人所託,我如輸了,少不得還有正經主兒要來奉陪,你就多多賜教罷。”

說著雙手一拱,道了一聲請,一個金龍探爪,一掌便向胸前推來。羹堯略一閃身,便自避過,左足踏進半步,右掌白鶴亮翅,便向那人肘上切去。那人右手猛然一掣,左手一併二指,又取羹堯雙目。羹堯右手掠空,乘機身子一挫,讓過那二指,左手一抬,直取那人左腕,右手葉底翻花,又向那人脅下點去。那人右手一縮,一個轉身,避過羹堯右手,乘機雙手一分,使出一路綿拳來,處處守定門戶,卻寓守於攻。羹堯起初還不覺得,連拆十餘招之後,才覺來人竟是內家能手,連忙身法一變,也將師傳絕藝八卦遊身掌法使出來,處處避實就虛,卻乘暇蹈隙,專找敵人要害,那人鬥了半會,猛然賣了一個破綻,跳出圈子又一拱手道:“年爺端的好身手。我已佩服,請恕無禮,那馬我不要咧,前面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便向岔道上疾走而去,羹堯不禁叫道:“朋友,你這樣就走嗎?是好的你且請留下名來。”

“好,你請接著,我的名刺來也。”

那人猛一回頭,一抖手一點寒星,便從二十步以外向羹堯迎面打出。羹堯一見,身子一側避開正面,手起接過一看,原來卻是一把五寸來長的柳葉飛刀,那刀其薄如紙,二面開口,映日生光,端的鋒利異常,再一細看時,貼近刀柄卻鐫著雲中燕三字,另一邊鐫一朵雲式花紋和一隻小燕兒,不由心中大悟。再看來人只一會工夫,已經走得無影無蹤。心想,自從離開老師,想不到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便遭遇這樣能手,足見天壤間,奇人異士甚多,但不知那雲中鳳現在何處,此舉又是何用意。正在沉吟四顧之際,猛然一陣鸞鈴聲響,高明已經趕來,一看羹堯立在路側張望,那匹馬又拴在樹上,不由詫異道:“年兄,你看什麼?”

“高兄,快來,我讓你先看一件東西!”羹堯高聲叫著。

“什麼東西?”高明勒住馬,翻身跳下來,接過那柄飛刀一看失驚道:“這是哪裡來的?”

“自然是人送來的,你瞧吧,今天說不定還有花樣呢!”

羹堯說著,把方才的事說了,又道:“你為什麼到此刻才來?後面有動靜嗎?”

高明苦笑一聲道:“可不是,小弟方才也著了人家的道兒,要不是早來了,還能等到現在嗎?”

羹堯再一細問,方知高明那匹馬原只落後不到半里多路,正在向前追趕之際,忽然天空一陣鴿鈴響處,突然飛起一隻白鴿,跟著從路側林邊一株大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高聲道:“你是邯鄲城裡高升棧住的高四爺嗎?”

高明把那人一看,只見他生得身不滿五尺,一張瘦臉焦黃得好像大病初回一樣,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兩隻小眼卻閃閃生光,身上穿的衣服更加別緻,上身反穿著一件黑紫羔的皮襖。只因人的個兒太小,衣服又長又大,幾乎連膝蓋都罩下去,毛茸茸的活像一隻大狗熊,頭上一頂瓜皮小帽,再配上那一張瘦臉,又像一隻大橄欖安在那皮襖上面,腦後卻拖著一條老鼠尾巴一樣的辮子。最妙的是上面一個紅帽纈子,下面一條大紅湖縐的棉褲,和那件皮襖已經絕不相配,腳下又穿著一雙三套雲的厚底鞋,更加令人刺目。高明正待要笑,那人又在馬前請了一個安道:“您是高四爺嗎?咱們老爺子打發我來向您請安,他說請您到咱們家裡,有話要當面相商。”

高明方問:“你們老爺子是誰?彼此素不相識,為什麼要請我到你家裡去?”

那人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封大紅名帖遞上,高明接過一看,上面大書著:“雲霄再拜”四個胡桃大的字,不禁心中一驚,忙道:“你們老爺子是那雲中鳳姑娘的父親嗎?”

那人齜牙一笑道:“正是,他說請您務必和那位年二爺一齊到小寨去一敘,千萬不要推辭。”

高明又道:“你們貴寨是雲家堡嗎?”

“這個您不用問我,前面咱們還有人呢!”那人說著,倏然騰身而起,一躍上樹,簌簌連響人便不見。

高明不由心下十分駭異,正等趕來,和羹堯商量應付之策,想不到羹堯也已經遇到了這件怪事。兩下商量之下,決定等後面的從人和馬天雄前來再說。誰知馬天雄等來了之後,一問並無異狀,大家又向前走著,羹堯又將兩人所遭完全對馬天雄說了,並笑道:“小弟初涉江湖,馬兄請看,此事該怎麼辦呢?”

天雄沉吟半晌道:“如此說來,這位老前輩顯系另有用意,恐怕連那雲中鳳之來,也有作用,這事必須仔細才好。不過,你們兩位都是富貴出身,對於此輩決無恩怨可言,也許不至有什麼為難之處,這倒是可以放心的,要是一個老江湖自問有什麼過節的,遇上這種場合那就難說了。”

說著看了高明一眼又道:“高爺對那姑娘,除那天筵前舞劍而外,相處如何呢?”

高明正色道:“小弟雖然脫略形骸,曾視她如串店的繩妓,卻絕無失德之處,馬兄如果不信,不妨見面再問。”

天雄連忙謝過道:“高爺請恕失言了,小弟也只揣測之言,不過舍此而外那更奇怪了。我們只好到前面再看吧。”

羹堯笑道:“管他呢!反正事已遇上了,此刻就想躲避也無辦法,我們既然居心無愧,我倒要藉此看一看這位雲老英雄一家是何等人物呢!”

說著又催馬前進,看看日已停午,卻不見再有動靜,已經到了打尖的時候,高明忽然向前面一個小集鎮一指道:“年兄,你看看,那邊鎮上有人來了。”

說著,只見一騎馬飛也似的搶到,離開這一起車仗不遠便遠遠停住,馬上跳下一個黑紗纏頭一身勁裝的少年漢子,搶前幾步,攔在高明年羹堯二人馬前躬身道:“在下張傑,奉老山主之命,特來迎接,就請二位爺在前面興隆集上,暫時歇馬打尖,我們少山主,便當親自來迎。”

說著,略一為禮,便又翻身上馬,先驅引導,直向鎮上走。那興隆集原是一個小站,只有一家較大客棧,店名招商棧,張傑趕到了店前,滾身下馬立在門前笑道:“這裡原非待客之所,只因地方太小,無法再找寬敞潔淨地方,二位爺請暫屈尊休息一會吧。”

高年二人抬頭一看,那店雖然不大,也還潔淨,門上已經結好紅彩,內面三間上房,椅披桌圍也更換一新。再進去看時,上房的明間裡,端正著一桌上好酒席,兩邊夥計們穿梭也似的忙著伺候,廚房裡一片刀杓之聲,顯然是久已準備,專為迎接兩人而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那張傑匆匆進店之後,只喚來店中掌櫃的附耳數語,便又告辭道:“在下奉命而來,還須趕回向山主覆命,恕不能在此多待。二位爺請暫休息,如有所需,可問店主,只鎮上可以設法的無不如命。我們少山主今晚或明早必來迎接,一切不必客氣。”

說罷又行了一禮,便又匆匆出店,上馬揚鞭如飛絕塵而去。

高年二人在上房落座之後,不禁相顧愕然。馬天雄笑道:“久聞雲家待客手面闊大,想不到今天叨二位的福,也做了座上客。這種場面是無須客氣的,天氣很冷,大家也都餓了。各位管家們,店東已在別室款待,我們也先吃兩杯擋寒吧。”

說著便請二人上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相陪,高明吃了兩杯,心中到底有點啜,隨命從人喚來店東問道:“這雲老英雄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店東笑道:“您和老山主這樣的交情,連他的住所也不知道嗎?”

高明不禁一下被問住,只得笑說:“我們和老山主向無往來,正是因為這樣款待出於意外,所以才來問你,你知道嗎?”

店東不禁一愣,連忙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再說張總管已經吩咐過,您兩位如果要什麼,教我們隨時奉上,要問這個可不許隨便亂說,這個我怎敢胡說。”

羹堯笑道:“老山主在此地既有這大聲勢,難道還怕人知道嗎?再說,你沒聽見那張總管說嗎?他馬上還要教少山主來迎接我們呢,你便先說一說又有何妨?”

店東仍是搖頭不語,高明又問道:“從前這雲家也曾這樣待過來往的客人嗎?”

店東道:“如何沒有,連這一次是第三次了,不過前兩次沒有對二位這樣的排場吧!”

高明笑道:“那麼,前兩次接的是誰,以後又如何呢?”

店東苦笑了一聲道:“您要問這個嗎?第一次迎接的是個順天府尹派下來的三個班頭。我還記得,那一次是二少山主帶了張總管來的。”

“那麼接來以後又如何說法呢?”高明從旁插口問。

“您要問這個,嚇!那可嚇得死人。”

店東脖子一縮,把舌頭一伸。

“班頭來是拿人了,難道他們還交手拒捕嗎?”

高明猛然一驚。店東道:“豈止交手拒捕而已。那三位班頭,也就住在這三間上房內,一言不合,兩人說翻了,登時交起手來,給二少山主都用擒拿手法制住。那三位捕頭自恃官身,罵不絕口,惹得二少山主惱了,立刻挾到鎮門之外,那座林子裡面,全給宰了,打包寄了回去。”

高明驚道:“宰便宰了,怎樣叫打包寄回去呢?”

馬天雄在旁笑道:“這是江湖上處置公門中對頭的一個法子,那就是把人宰完了,屍首大卸八塊,用油布—包,差人送到他家裡去,用意是在威嚇威武窯子的朋友,以後不必再來,否則照樣行事。不過也必須這被宰的人真不夠朋友,才能如此做法。我們既非官中緝捕人員,又和老少山主無仇無隙,那怕什麼?”

店東看了天雄一眼笑道:“這也很難說,雲老山主固然是綠林中難得的好人,我們這一帶的福星,那二三兩位少山主可難說列咧!”

說著把四個指頭一伸道:“尤其是這個主兒,那可反臉不認人,只稍有不合,那可不得了,各位客官都是在外面跑的,如果自己估量著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可得留神才好。”

天雄笑道:“你是說的那位姑娘嗎?”

店東回頭向外面看看,又一伸舌頭道:“對了,她在堡中不但幾位大頭目都怕她,就連她三位哥哥也得讓她三分,除老山主而外,誰也管不了。那雲家堡第二次在這裡接人,更是為了她。聽說被迎接的是南省一位巡撫大人的少爺,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一個極刁鑽的方法,把人家誘到這兒來。先倒也是客客氣氣,備了很好的上席款待,到未了竟教伺候她的那個母夜叉孫三奶奶,把人家的下身割掉。變成了一個宮門口的老公,才放掉。您說厲害嗎?”

高明也不禁把舌頭一伸道:“這丫頭就這樣歹毒,那就無怪她的外號叫笑面羅剎了。”

店東詫異道:“您怎麼連她的外號都知道?那就無怪乎她從幾天以前就下了金鳳令,到處教人留意你們二位了。”

羹堯聞言忙道:“什麼叫金風令?她又怎樣教人留意我們,你能告訴我嗎?”

店東道:“金鳳令是一隻銅製包金的鳳凰,只有一寸來大,那是這位姑娘自己的信號,只要金鳳令一到,在雲家堡轄境以內,都非遵守不可,這比老山主的五雲飛龍令力量差不離多少。我們在幾天以前就接到了,她吩咐過但見你兩位經過,都要隨時飛報張總管,轉報上去,不得片刻遲誤,像這樣嚴厲的命令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到。依我看,您兩位如果自知有什麼地方開罪了這個姑娘,停一會少山主來,還是先哀求哀求,再託張總管在他老人家面前說上兩句好話。也許可以平安無事,要不然,那可難說得很。”

羹堯臉色一沉道:“我們固然沒有開罪她的地方,即使在無心之中得罪了她,既敢做就敢擔當,慢說她是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就是雲老英雄自己來,年某也不見得便有所懼怯。”

高明也冷然道:“如此說來,我倒有把握了。不過,我聞雲老英雄背有絕大風火在身,他竟敢這樣毫無忌彈的為所欲為嗎?”

店東道:“若論老山主為人本極和氣,輕易決不肯生事。我說的幾件事,差不多全是小弟兄和姑娘做的。像今天這樣,用老山主出名請客的還是第一次呢!我說的話,原是為好,二位客官如果因此見怪,倒是我的不是了。”

天雄笑道:“年兄,高兄,人家掌櫃的說的是好話,不過我們既已來此,又承雲老英雄的款待,萬無就此他去之理。至於見面以後如何,那又是一件事。反正那位張總管不是說少山主今晚明早就要來迎接嗎?等他一來不是立刻就見分曉,此刻何必問得,再不吃,菜都涼了咧。”

說著向店東道:“掌櫃的,您請前面洽公吧,我們這裡現在什麼都不要,您只吩咐一聲,酒菜選好的拿上來就得咧。”

那店東嘴裡支吾的,又看了眾人一眼,便退了下去。

羹堯笑道:“馬兄,你看這事如何?”

天雄道:“江湖上的事很難說,不過這裡是雲家堡的勢力範圍,您兩位問這店東,他能說什麼?適才這一套話,說不定還是那位張總管教的,不然他決不敢這麼說的。”

高明搖頭道:“這裡也算是輦轂之下,地方官所司何事,竟允許一個江湖梟傑這樣橫行,真可嘆極了。”

天雄舉著杯子道:“高兄,您別見氣,這裡的地方官,依我看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至於說到他縱容雲家父子在此橫行,那更不能怪他。”

高明不禁詫異道:“我知道,這裡是邯鄲縣屬,馬兄在此地很久,當然知道。即如方才店東所說,不都是地方有司的職責嗎?為什麼反不能怪他呢?難道說做一個地方官,應該縱容匪類劫官拒捕嗎?”

天雄道:“高兄,你以為這裡雲家父子,只是一個普通嘯聚山林的匪類嗎?”

羹堯道:“如此行徑不是匪類又是什麼?”

天雄呷了一口酒冷笑道:“人家姓雲的原本是前明的武世家,歷代都是武官,就雲老英雄,也曾打過流寇,阻過肅王南下,一向都以孤臣孽子自居。最近雖然因為和所奉的前明宗室鬧翻了,自己出來安營立寨,但是立刻就有人搶著去用重幣禮聘,請他出來幫忙,並且保他以前就有彌天大罪也一概赦免,雖然他還沒有答應,你說地方官對這種人敢怎麼樣嗎?”

高明失驚道:“他和前明餘孽沆瀣一氣,我是知道的。現在既然鬧翻了,又有誰來禮聘他?竟敢如此誇下海口,公然說赦免他過去一切罪名,我倒有點不信。”

天雄又是一聲冷笑道:“你不信人家沒有這份力量就敢亂說嗎?老實說當今的東宮太子和十四王爺,全拿他當香餑餑在搶呢。依著二三兩位少山主早到太子允礽爺府裡去了,只因雲老英雄說失節要值得才沒有答應。您說有這麼硬的主兒在後面撐腰,地方官他出來做官為的是什麼,敢拿雞蛋向石頭上硬碰嗎?”

高明不由大驚失色道:“這老兒倒還真有幾分眼力,居然不肯到太子那裡去。那麼十四皇子的聘請又如何呢?”

天雄道:“您請想,放著一位現任的東宮太子,未來的儲君,尚且不肯就聘,何況只是一位王爺。但是為了這個,據說老英雄曾經親自秘密到過一趟北京,暗中把這兩位主兒全看過了。”

說著又低下頭去吃菜。高明忍不住道:“看過以後怎麼呢?”

天雄道:“據他回來對人講,全是美中不足,孟夫子有話,望之不似人君,所以始終沒有答應。”

高明似乎心下稍安笑道:“這也奇怪,如何一位太子.一位親王,看得這老兒這般重法?”

天雄道:“這也難怪,您不在江湖上混,當然不知道。目前如論草莽英雄,只不過兩大宗派。一派是北方的,以雲家父子為首,另一派是南邊的,以江南諸俠為首。這雲老英雄,雖然身在江湖,只憑他一支五雲飛龍令,黃河以北太華以南,是凡稍有頭臉的草莽英雄誰敢不遵。如果真是嘯聚一下至少也在十萬人,不然他能見重於各方嗎。”

羹堯不禁心中一動道:“他既如此了得,又是前明的孤臣孽子,如何反跟所奉的先明宗室鬧翻了呢?”

天雄道:“這個我可不知道,據人說,便由於他的二兒子所致,不過為了什麼,那可沒有聽見人說。”

高明沉吟半晌,猛然看著天雄道:“馬兄雖在江湖,但在此間居留不過三四個月,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難道也是雲家的入幕之賓嗎?”

天雄也看了高明一眼笑道:“小弟落魄此地雖三月有餘但是因為家嚴有位舊部,同遭遣散,如今在縣衙充一名快班,那太子爺和十四王爺派來的人,都曾住在衙門內面,所以知之甚詳。至於說做雲府的入幕之賓,如以內外家功夫說,或許有餘,但是小弟因為尋父在即,而且……也志不在此,所以才寧可短工度日,不然也許不待遇見您兩位,早已是一位大頭目了。”

說罷哈哈一笑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小弟舍年兄而外,還絕少有人能從短工中間,結識我這個朋友的咧。”

高明不禁眉頭微皺笑道:“馬兄如此說來,難道除了年兄以外,連我高明也不足相交嗎?”

天雄連忙賠笑道:“高兄請恕小弟失言,方才的話,我是因為對雲氏父子而言。高兄磊落如此,又復為家嚴關切,小弟怎敢如此輕視。不過如以知己而論,小弟實已心許年兄了。”

羹堯看著高明忙笑道:“馬兄太言重了,患難相扶,理所當然。高兄對友,不也一見如故嗎?”

天雄只笑了一笑,高明連忙用語岔開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分彼此。不過這位雲老英雄這樣款待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馬兄看看,如循江湖慣例,能否斷定是友是敵嗎?”

天雄搖頭道:“這個決不能用江湖慣例來衡量的,因為您兩位都不是江湖人物,他也決不能用江湖常禮相待。我看他也許另有用意,不與主人相見,決無法揣測,與其白費心思,倒不如大家開懷痛飲,比較大方。”

羹堯也道:“對!我們決不能在這些江湖豪客眼睛裡落小家氣,就算是有什麼過節,他也要讓我們說個三言五句,再不然,要憑憑拳腳功夫我們三人多少也能招呼個三招兩式,別管什麼,大家還是先喝個痛快。”

說著舉杯飲幹,向高馬兩人一照道:“幹。”

高明笑道:“我並非怯敵怕事,不過覺得雲老英雄這等做法未免可惜,地方官未免糊塗而已,誰想還有這許多闊人在後面爭著聘他,那我倒錯怪地方官了。”

說罷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一舉杯也幹了。

馬天雄道:“這樣才對。”

說著三人又復暢飲起來,這一席酒,一直吃到將近黃昏。但云家始終未見人來,高明羹堯自不便走,只有在興隆集上暫且住下。晚間,店東不待吩咐,仍是盛筵款待。三人為防備意外,飲後便同處朝南上房的東邊一室。臨睡之前,高明向兩人看了一眼,笑道:“年馬二兄,且慢安歇,小弟還有兩件東西奉贈。”

說罷向貼身伺候的小廝道:“載鐸,你去取我隨身的枕箱來。”

載鐸答應一聲,立刻轉身出去,取了一個黃綾盤龍的枕箱來。那箱子較尋常枕箱為長、製作極精,高明親自開了鎖,內面除圖章玩好之物以外,卻放著兩口短劍,一把緬刀。高明全取出來,先將那把刀交給天雄,又取出一口劍遞給羹堯,笑道:“這三件東西,平常不過擺個樣兒,現在碰巧也許就要用上了,雖非干將莫邪,卻也小有可取之處,兩兄且看看,趁手不趁手。”

羹堯先將那口寶劍一看,只見劍身兩尺來長,連靶還不到三尺,綠鯊魚皮鞘子,金吞口,金什件,劍鐔上用金絲纏就白虹兩個篆文,再抽劍看時,出匣便有龍吟之聲,燈光掩映著彷彿一泓秋水,不由讚道:“好劍,這是高兄家藏的嗎?”

高明道:“你且莫問來歷,先看趁手不趁手,要不然,再換我這口,說不定馬上就要用呢!”

羹堯笑道:“劍術不比昔通兵器,只功夫到家,竹枝都可代用,何況這等寶物利器呢?不過小弟功夫並不到家,假如真個應用起來,未必便能盡此劍所長倒是真的。”

說著將劍入匣,再就天雄手上看那柄緬刀時,只見蟒皮軟鞘,烏銅吞口,寬不過兩指多些,拔出鞘來,也鏗然有聲,卻柔可繞指,不由又讚道:“別說那劍,就是這口刀,也是稀有之物,高兄端的從哪裡得來?”

高明只微笑不語,馬天雄拔刀出鞘之後,隨手一抖,立刻起了碗口大小一個刀花,也讚道:“好刀。”

又笑道:“這口刀雖然是稀有之物,只可惜不是行家決不能用。幸而小弟恩師從前也有過一柄,所以勉強還能對付,不過這一柄,比那一柄又好多了。”

高明一看兩人,又笑了一笑道:“紅粉賣與佳人,寶劍贈與烈士,既然兩位都是識貨的,小弟便舉以奉贈,聊當此行紀念如何?”

年馬兩人齊聲道:“這如何使得?暫借禦敵或可,弟等如何能當此厚贈?”

高明笑道:“我已出口,兩兄如再推辭便俗,且請再看這口劍,較之那一刀一劍又如何?”

說著,又把另一口劍也送過來,兩人一看,只見那劍也只二尺來長,劍鞘劍鐔均不見雲彩,製作卻極古樸,那劍鞘更非金非革,黝黑異常,更不事雕琢,好似一種什麼獸角製成,抽出一看,劍身通體作青藍色,滿身鱗紋,羹堯不由驚道:“此劍我只聽敝業師顧肯堂先生說過,不想今天卻真能看到,真是眼福不淺,請問高兄,這劍是名靈虯嗎?”

高明點頭。羹堯道:“聞得此劍為唐代李衛公遺物,一度曾落逆藩吳三桂之手,怎麼會為高兄所得?”

高明笑道:“神物利器,惟有德者有之。吳逆失之,難道我就不能得之嗎?現在且不談這個,時候不早呢,各人把兵刃預備好,先休息罷。”

年馬二人只得謝了各將刀劍藏好,就炕上安息。不一會街鼓頻報,漸近三更,簷前忽然微響,天雄老於江湖,心知有異,拍的一聲,先將炕側一枝絳燭吹滅。高明睡在炕裡面,方欲聲張,天雄忙用手扯了他一下。再看羹堯時,已經不在炕上,接著,微聞窗外有人喝道:“年爺不必追了,無論他是為了誰來,既在咱們這裡就是咱們的事,舍弟已經追下去,他跑不了,只不知驚動高馬二位沒有,我們且請裡面坐吧。”

又聽羹堯道:“雲大哥端的好身法,真配尊名雲中雁的雅號。”

那人接著道:“小可來遲,致令年爺無端受鼠輩驚擾,已是慚愧萬分,如再這等謬讚,更令我置身無地了。”

說著,兩人似乎已經—同到了明間。高馬二人連忙起身,推開房門一看,只見明間內,兩隻畫燭已經點上,羹堯之外,還有個二十多歲的白皙少年,兩人正在互相揖讓就座,一看二人出來,羹堯笑道:“高兄馬兄快來,這位就是雲少莊主中雁,適才如非主人加意防範,我們幾為宵小所乘了。”

那少年臉上一紅道:“小弟適奉家嚴之命,本應下午就來迎接,想不到忽有遠客來訪,牽延好久,已是失禮之至,不想在這個時候又有惡客來擾,不但令我父子丟人,驚動諸位貴客更覺於心難安。”

二人出房,再把來人仔細一看,只見那人頭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藍寧綢大毛皮袍,絳色缺襟坎肩兒,足下薄底京靴,舉止大方,行動安詳,分明是一個大家貴公子,哪裡像個草澤之間的少山主,連忙上前為禮。寒暄已畢,再一細問,原來羹堯因為心中有事,加以初涉江湖,就遇驚險場面,並未睡著,又睡在炕沿的一面,偶然內急,起來小解,才近窗前,忽聽外面有人低聲在窗欞上彈了三下,接著小語道:“年賢侄,你快出來,不要驚動旁人!”

羹堯忙就枕下取了那柄白虹劍,輕輕推開窗子,一閃身竄了出去,一面仍將窗子帶好,到了院落當中,只見寒月在天,霜華滿地,卻寂無一人,四面略一端詳之後,一個平步青雲,拔起二丈來高,落在鄰家一株老松樹上。

正在看時,猛見一條黑影,一溜煙也似的,從後院外,直奔上房而來,站在屋簷上略一瞻顧之後,隨即一個夜叉探海架式,雙足鉤著瓦壟,倒垂下去,一面霍的從背上抽出一短刀來,似乎要動手撥那窗戶,連忙也掣劍在手,正待下去,倏又見南房屋角上,一點寒星,直向那人打去,那人用手中刀一格,微聞錚然有聲,似乎所見暗器已被打落,那人也一個倒卷珠簾翻上了房,用短刀護住面門,又在四面張望,接著,上房屋簷下面,房柁底下又翻上一人,雙手握著一對判官筆,冷冷的低聲笑道:“朋友,你真打算栽我雲家五雲飛龍令的筋斗嗎?”

月光下看去,後上來的那人,一身短衣,頗有點像中途所見的雲中燕模樣,只面目非常英俊,似已洗去臉上泥汙。先上來的那人猛然吃了一驚,但並不開口,一挺手中短刀便斫,兩人在房上鬥了三四招之後,後上來的人又冷笑道:“朋友,你既敢藐視我雲家的五雲飛龍令,當有膽子留下名來,要不然,我雲老二無妨,豈不令人家說我們姓雲的既然將客請來,不敢當面請教,卻鬧個鼠輩來窺探嗎?”

那人仍不答言,只一味啞鬥,漸漸近羹堯所藏樹下。羹堯仔細一看,原來來人臉上竟套著一具黑布面具,猛想後上來的那人,口氣分明是雲中燕無疑,而且顯有招呼自己,聲明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之意,連忙揚劍竄身下去,也低喝道:“無知鼠輩,膽敢夤夜前來窺探,意欲何為?趕快說明饒你不死。”

說著一劍,連肩帶背斫去,那人耳聽背後又有敵人,身子一挫,手中短刀回頭望向上迎,只聽得嗆啷一聲,那口刀,登時分為兩段,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但仍不答話,身子一側,向南屋上斜竄出,不料右腳才踏上瓦壟,南屋鴟角後面,又是一點寒星打到,那人身手也真矯捷,腳下微點,猛然一仰向後又倒竄出去二三丈遠,落在上房西側的房上,輕如一葉,一閃便自去遠。羹堯再看雲中燕蹤跡也已渺然,心下雖知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但終放心不下,一挺短劍也待趕去,倏見南屋中門大開,走出一個人來,向屋上把手一拱道:“年爺且請下來,容我拜見。”

羹堯見有人招呼,料是雲家父子之一,連忙在屋上也把手一拱,竄將下來。交談之下,才知那人竟是大少山主雲中雁,本來趕到已有一會,只因年高兩人業已就寢,未敢驚動。欲待明早再為相見,想不到忽然又來了江湖人物,因為來人用意不明,才命二弟中燕出手以防不測。不意羹堯也自警覺,一劍將來人短刀削折,反而驚走,適才中燕已經追下去,所以不得不招呼。羹堯一聽又問道:“適才彈窗相喚,和南屋上面發鏢擊賊也是大少山主嗎?”

雲中雁不禁又是一怔道:“今夜的事真奇怪,小弟始終在這南屋當中,並未外出一步,就舍弟也因聽北路卡子上的弟兄來報,說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夜行人出現,才從後院趕出去,這報警發鏢又是何人呢?”

說著在院落當中一看,忽然拾起兩根雪亮的釘形暗器來,微噫之下道:“年爺和南中諸俠有往來嗎?”

羹堯點頭道:“在下與諸俠雖來謀面,敝業師卻與路周白甘各位都有交誼,雲少山主怎麼知道?”

雲中雁笑道:“那就難怪了,年爺一看便可明白。”

說著將那兩根釘形暗器託在手上送過來道:“這是周大俠的子午斷魂釘,不就是一個明證嗎?早知有周大俠在此,愚弟兄倒不必魯莽了,不過令師是誰呢?”

羹堯笑道:“家師江南顧肯堂先生,少山主見過嗎?”

雲中雁拊掌道:“怪道年爺有如此好身手,原來是顧老前輩的門生,舍弟等迭次冒犯,真太不自量了。”

說著相攜進了上房,正要落座,高馬二人也出來相見,寒喧之後,天雄道:“今夜之事,奇之又奇,以小弟看來,那位江湖朋友,如為行劫,決不會不知道老山主的鏢旗所在,就是和高年兩兄有什過節,至少也該先向雲家堡投帖拜山才對。如說此人存心要和老山主過不去,有意來拔鏢旗,似又不應在我們身上來尋事。少山主既奉老山主之命來邀請高年二兄,到底為了何事,能告一二嗎?”

雲中雁看了他一眼道:“馬兄,這兩件事千萬不可混為一談,家父之所以差愚弟兄邀請高爺年爺,當然有事。但是寒門自家父以來,行事均極光明磊落,決沒有此等鼠竊行為,好在舍弟中燕已經追下去,少時必有回報,請觀後效如何?”

高明把雲中雁又一細看,也笑道:“聞得老山主自與朱明遺孽脫離以後,各方爭相羅致,均遭拒絕,不識與此事有無關聯之處?”

雲中雁愕然道:“高爺怎知此事?”

高明微笑道:“老山主威名遠震,一舉一動誰不矚目?此事外間盡人皆知,又何在乎小弟。”

雲中雁沉吟半晌道:“高兄所聞,想系傳言之誤。家父一度雖曾自不量力,竟抗王師,但彼時天下未定,實因捍衛鄉里,並無他意,其後竄身草莽,也只畏罪逃避而已,外傳種種都非事實。最近雖蒙各方權要,遣人傳語,准予自新。但家父年邁,誠恐腰腿已硬,又不諳大清儀注,所以婉言謝卻倒是有的。不過如說因此獲咎,又復差人問罪,我想傳語諸人均屬一時貴胄,器量或許不至如此狹小。高爺現為王府上賓,你說對嗎?”

高明不禁面色微沉,看了年馬二人一下,轉又笑道:“我也不過揣測而已,少山主既如此說,當不會錯。不過,傳話的人既是貴胄權要,老山主過去種種,定然一言可解,說不定還有名位爵祿可得,又何苦拒絕太甚,終身避禍山林呢?他老人家,就不為自己打算,難道也不為少山主昆季作想嗎?”

雲中雁也笑道:“這個小弟倒不明瞭,不過家父曾對愚弟兄說過,大丈夫竄身草莽無妨,一涉出處便須謹慎,一誤不可再誤,如能得主而事,就是把一家的頭顱頸血都饒上也值得,否則倒不如嘯傲江湖,快意一時比較得計,所以才對來人婉言謝絕了。”

高明方點頭說:“由此數語,便可見老山主抱負,無怪威震江湖,名動權要了……”

天雄不禁在旁笑道:“如此說來,老山主連清宮太子和十四王爺都不在眼中,對這兩位的禮聘也都拒絕了,難道真要當今皇帝御駕親征,三顧雲家堡才肯出山嗎?”

雲中雁臉色一沉道:“馬兄休得取笑,適才小弟只因高爺見問,所以略述家父平日庭訓,實非敢於狂妄。不過家父素諳相人與子平之術,為了此事,曾經親自潛身入京,對於所談兩位都暗中看過,只因全非令主,且均有不測橫禍,因恐連累,所以才斷然謝絕,要不然,這送上門來的富貴,還能不要?固然不但家父愚不至此,就小弟也決不會甘心終老江湖的。”

高明聞言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這樣相信這些話,萬一因此把一位儲君一個親王的徵聘回掉,而所看不準,豈不懊悔不及?”

雲中雁道:“這個,小弟就不敢說了,不過老人家一向對於此道是言而有徵的。”

羹堯笑道:“既然如此,小弟等明日拜見之後,倒也要求老山主一相,便請先容如何。”高明也道:“這話很對,小弟也有此意,明日還望雲兄拜上老山主直言一二以指迷途。”

雲中雁道:“三兄都是異相,明日與家父相見自當說明,不過他年如果得志,切莫忘攜帶小弟才好。”

天雄道:“您可別扯上我,年高兩兄都是冠蓋京華的腳色,我算得什麼?”

談罷不禁撫掌大笑。四人正在說著,猛見燭影一閃,簷前落下一個人來,向羹堯一拱手道:“年爺還認得攔路索馬的人嗎?”

雲中雁一見是兄弟中燕,忙問:“二弟,你追到那人嗎?究竟是什麼路數,問明白沒有?”

中燕先向高明、羹堯、天雄一一為禮,面帶愧色道:“大哥請恕小弟無能,萬想不到,那廝竟乃少林有名的能手嵩山畢五,因此竟被他逃出手掌去了。”

中雁驚道:“少林一派與我雲家向尤恩怨,如何平白卻來尋事?”

說著看著年高兩人道:“年爺、高爺曾見過這人嗎?”

羹堯搖頭道:“小弟初涉江湖,連畢五這個名字都不知道。”

高明猛然把手一拍道:“這嵩山畢五,不是十四阿哥府內的總教習嗎?兩位少山主只從這一點上推想就可以知道了。”

雲中雁想了一想,向中燕道:“二弟,你從哪裡得知他是嵩山畢五,不會錯麼?”

中燕道:“那廝被我趕到鎮北大路上,一連打他兩飛刀,又用言語一激,才自己說出來歷,並且說他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所以才明知不合江湖規矩,也只好照做。如果不服氣,可以到北京十四王府去找他。我本想不聽他那一套,擒回來,再問個真假虛實,誰知樹林裡又竄出兩個蒙面人來,手段更高,所以竟被那廝走了。”

雲中雁聽罷半晌不語,隨又向眾人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今天在自己門前,丟此大人,此賊既去,今夜決無重來之理,還是先行安歇,明天請到寒舍,見過家父之後再談吧!”

說著便自攜著中燕一同告辭出去。高年馬三人送走雲氏弟兄,也各自回房,重將絳燭點好,略為計議便自睡去。

那是一個快雪初晴的冬季,太陽剛才出來,一列車馬正在官道上,向一條幽僻的山徑走著,雖然北風寒勁,四圍山色猶在宿霧之中,行人甚少,羹堯坐在那匹新得寶馬上面,左右顧盼,分外顯得精神。那雲氏弟兄,策馬相從,一路言笑生風,也大有意氣如雲之概。只高明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一路絕少說話。那雲中雁漸漸看出情形,笑說:“高爺,我們這一次來得唐突,也許您有些不快吧!”

高明驀然把頭一抬道:“賢喬梓一家都是名震江湖人物,小弟正欲接納,何況如此款待,昨夜更承代驅宵小,免致驚害,感謝之不暇,還有什麼不快?”

說罷控馬向四圍一看笑道:“現在官道已盡,由此入山還有多遠呢?”

雲中雁道:“大約還有三四十里,中午也許可到。”

高明正在點頭,馬天雄在左側馬上笑道:“高兄一路沉思,大概是為了昨天夜裡,那嵩山申五來得忒兀突吧!我想這事也許因為十四皇子對於雲老英雄屢徵不出,所以故意派人來搗鬼,存心想激動老英雄,到他府內去責問,便可再行勸駕。要不然就是因為高兄現在雍王府,又疑惑雍王爺對雲老英雄也有敦聘之意,所以來此窺探。你不聽他對雲二哥說:奉上差遣嗎?這事無庸細想,只等我們見過雲老英雄,回京以後,向十四王爺府內一打聽,不就全明白了嗎?”

羹堯也道:“馬兄這話很對,反正事已過去,最多等我們回京以後便可明白,此時揣測有什麼用處呢?”

高明方說:“我雖覺得此事來得兀突,但事已過去,決無放在心上之理。不過我覺得以十四王爺府裡,竟容這等匪人在外胡行,又公然說出奉上差遣的話來,這未免太不成話了。”

雲中雁道:“高爺,這事您不必猜疑,過幾天便您不說,我雲家堡的鏢旗也不能教人這樣拔去,我相信半個月後,總有個水落石出給您瞧。”

正在說著,那山徑已經轉過彎去,倏見路口搭著一個松篷,篷下掛著大紅簷彩,十七八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的壯漢簇擁著一個二十上下的短小精悍少年直迎上來,向高年二人深深一揖道:“小弟雲中鵠,奉家嚴之命在此迎接,路遠天寒,尚諸下馬用些茶點再為前進。”

高明一看,正是昨日在中途投帖的猴形漢子,一面還禮一面控馬笑道:“昨日途中,不免唐突三哥,尚乞海涵。”

說著一躍下馬又替羹堯馬天雄一一介紹,相攜入篷一看,內面放著一張方桌,桌上端正著四色點心,四色茶果都用綠紗罩子罩著。一入松篷,便有人絞上手巾,擦臉之後,雲氏弟兄相邀入座各進茶點,又動身上馬前進。一路上,每經數里,必有處茶篷接待。直到中午,山徑愈險,眾人雖然沿途休息,但路險山高,不禁都有倦意。忽然行經一處,遠遠只見兩邊山勢合抱,中間一處谷口,彷彿一處天然關隘。山腰岩石上面,叢林積雪之間.處處都可隱約看見旌旗戈矛之屬。谷口上二面排著十餘個壯丁,都是一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各執紅纓白臘杆子,腰下佩刀。一見眾人行近,倏然昨日所見的總管張傑自谷內飛迎而出,一手執著一面小紅旗略一招展,便聽見號角齊鳴,接著三聲大炮,谷內又飛馳出一匹白馬,上面坐著一個紅衣少女,像電掣星馳一樣一晃便到眼前,人還未到,先聞一陣嬌笑道:“四爺、年爺您還識得我這賣唱的陳玉娟嗎?”

高年二人再一細看,只見她頭挽盤龍高髻,上面插著一枝口銜流蘇的金鳳凰,鬢角上斜插著一枝粉紅山茶花,長眉入畫,俏臉生春,分外顯得嫵媚。那身上,外面敞披著一件銀紅大氅,內襯黃綢黑花襖褲,腰下佩著一柄銀鞘長劍,還有一個蔥綠鏢囊,足下一雙窄窄的飛鳳描金小蠻靴,再配著白馬銀鞍,大紅障泥,銀踏鐙,一人一馬都異樣精神,哪裡還是邯鄲城內串店光景。高明首先笑著把手一拱道:“雲小姐,我高某今天方見你的真面目,前在客邸多多冒犯,還請見諒。”

雲中鳳只笑了一笑道:“四爺說哪裡話來,彼此都是一時遊戲,四爺能不以流娼繩妓視我,已經足夠感激的了。”

羹堯也笑道:“女俠身手,畢竟不凡,在下算是在您面前獻過醜了。”

雲中鳳在馬上,似笑非笑的把嘴一抿道;“年爺,您這話不透著有點損我嗎?我一個小宅裡出來的丫頭,那點鄉下把式,怎能比得上您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傳授呢?不過,既把您請來,我求教的日子還在後面,只您能手下留情就夠了。”

說罷,眼角向羹堯一睃道:“今天我是奉了爹爹之命,專誠來接二位的,且不談這個,聽說還有一位馬爺,也是此中高手,將來容我慢慢再請教吧。”

說著,又向馬天雄把手一拱,便和羹堯並馬而行,又看著那馬笑道:“年爺,您瞧瞧,我這匹玉獅子,較之您那匹新得的寶馬如何?”

羹堯低頭一看那馬,一身銀白卷毛,和自己這匹烏駒簡直一般神駿,不由脫口道:“好馬,和我這匹烏駒比起來不相上下,都是一時之選的上好龍駒,真堪配一對兒。”

跟在後面馬上的雲中鵠聞言不禁看了中鳳一眼,扮了一個鬼臉。那雲中鳳忽然覺察羹堯話有語病,連忙瞪了他一眼,臉上一紅道:“三哥,老山主等候已久,你還不趕快前去稟報?”

中鵠笑了一下,把舌頭一伸道:“沿途都有報馬回來,方才又是三聲大炮,一陣嗚哩哇啦的號角,老爺子還有個不知道的?你何苦又支使我一趟呢?”

中鳳嬌嗔道:“那我不管,現在非要你再去稟報一趟不可。”

中鵠無奈,只有策馬而去,中鳳這才回嗔作喜道:“年爺,您別見笑,我這三哥委實太氣人了。您說,你們兩位這次都是我爹爹特為請來的,既已來了,能不稟他老人家嗎?”

羹堯肚裡明白,方才失言,已經落在雲中鵠眼內,不由兩頰也起了一陣紅暈笑道:“女俠想得很周到,我們既到尊府,當然應該稟明他老人家,不過三哥也委實累了,並不能算懶,現在既已稟報,我們還宜快走為是,不然,如讓老山主久等也不是,你說對嗎?”。

雲中鳳道:“你忙什麼?這裡才到谷口,內面還有一段路呢。”

說著,雲中雁忽然在馬上把手一拱道:“高爺,年爺,小弟和二弟還有點事,現由舍妹相陪,容弟等在谷裡迎接吧。”

說罷各自把手一拱,兩馬連轡向谷裡飛也似跑去,雲中鳳見三位兄長都已進谷,馬走得更慢,在馬上和年高兩人,更不時指點菸雲,談說險要。半晌方到谷口,兩邊壯丁,各舉長杆,由張傑率領躬身為禮,讓開一條大路。眾人才進谷口,忽又聽得一聲炮響,金鼓齊鳴。再抬頭看時,只見谷裡卻是一片廣坪,上列兩隊壯丁何止千名,均各手執器械,分東西兩邊站定,雲中燕仍騎著那匹馬,但已換了—身軟甲,手持著一柄方天畫戟,一馬迎來笑道:“高爺年爺,井非弟等有意賣弄傢俬,實因今日敝山逢操,無法失信子弟,所以一面延賓,一面仍舊操演,以期兼顧。三弟刻因飛稟家嚴,回來稍遲,只等他來,即便開操。二位來得正是時候,如蒙指教,大哥現在將台上,便請登台一觀如何?”

高明沉吟不語,羹堯卻笑道:“今日既承老山主寵召,又適逢貴山大操,真巧得很,小弟不才,倒要一飽眼福了。”

說著向高馬二人一使眼色用手一指道:“既如此說,我們且去見一見雲大哥去。”

眾人再向所指的地方看去,果見遠遠的有一座將台,雲中雁仍是方才打扮,一身輕裘緩帶,隻手上多子一面小紅旗,正站在台上向這邊看著。雲中鳳見狀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山坨草寇,無端擺出這種陣仗來,倒惹您見笑了。既不嫌汙目,我們就到台上去吧。”

說著嬌軀一扭,吩咐從人道:“你們且請高年兩府隨行管家,從間道到莊中去,先行設酒款待。二爺和那位馬爺既願觀操,恐怕還有一會耽擱呢。”

說罷立刻上來兩人,將高年二人隨行車仗,引入廣場左側一條小路上去,一面肅客前進。方到台前,雲中雁已迎接著笑道:“這又是舍妹無知所致,今日敝寨操演,實是適逢其會,並無炫耀之意,而且校場之外,本有便道可以繞過去,這一來倒成了有心賣弄了。不過,難得諸位貴賓都是行家,便中就請指教倒是與敝寨有益的,就請上來吧。”

高明道:“少山主說哪裡話來?小弟此次得蒙賢喬梓這等接待已出意外,復因此得觀貴寨軍容更是無上光榮。”

說罷各人將馬交給從人一齊走上台去。

羹堯上台左右顧盼了一下,只微笑不語。一會兒又聽得一聲炮響,那雲中鵠也是一身軟甲,跨馬提著一柄三尖兩刃月,從場左繞上來,雲中雁手中紅旗一舉,那兩隊又立刻各舉旗號樹立聽令。中燕所領一隊,一律紅旗紅布纏臂。中鵠二隊,一律白旗白記號,色彩非常鮮明。接著雲中雁又把紅旗一擺,雙方一陣鼓角之聲,相互立成迎拒攻守之狀。先演陣法,繼操藤牌短刀攻擊等戰,一時喊殺連天,金鼓齊鳴,此進彼退,直與親臨戰場無異。高明不由臉色一變嘆息道:“想我八旗健兒,從入關以來,自三藩平後久不用兵,都已疲玩不堪,想不到卻在這裡看見這等軍容,那就無怪大阿哥與十四阿哥要來爭相延聘了。不過如今天下澄平已久,雲兄如此認真操練,作何用途呢?”

雲中鳳道:“四爺,您對我們這樣操演陣法有點疑惑嗎?老實說,我一家既不容於大清,又得罪了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再不能設法自衛,那不是束手待斃嗎?這叫作鋌而走險以防萬一,您知道麼?”

說罷格格一笑,又向羹堯道:“您看我三位哥哥這點小玩藝,如果一旦有事,還可以勉強應付一下嗎?”

羹堯哈哈大笑道:“鄉兵本就難帶,何況草澤之中,能有這樣也算不錯了。”

說著看了雲中雁一眼道:“少山主請恕小弟直言,這等操演,如在這谷口以內聊以自娛未始不可,一旦真用之戰陣,那就不全用得著了。”

這話一說,不但云氏兄妹相顧愕然,就連高馬二人也不禁一怔,中鳳不服忙問所以。羹堯道:“凡練兵之道,必使進退一致,一切均與身臨戰場無異。如以今日所見來說,步伐固末整齊,陣法變化更形迂緩,雙方金鼓號令也未見嚴明,如真臨陣,豈非取敗之道?所以我說真要臨陣,就不全用得著。不過此時此地能做到這樣,也就頗費心力了。”

說罷又向雲中雁道:“用兵有致勝之道而無常法,奇正變化,神而明之,只在主將心目之中,勝負所爭更只在一刻,這些陣法超縱進退之術不過一端,若只墨守陳規,刻舟求劍,那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小弟本書生之見,對於戰陣更是外行,尚請少山主勿罪。”

高明不禁連連點頭,天雄卻暗中用肘抵了羹堯一下道:“年兄真是書生之見,雲少山主乃將門虎子,這兩隊人又全是子弟兵,今天不過偶值操演之日,又不是成心請我們來檢閱的,你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再說,人家又不是向誰在有意誇耀,您這一批評,不教大家掃興嗎?而且人家這本來就是寓兵於農,教子弟們略解戰陣之法而已。要照您這樣一說,誰又真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禿頭無字大將軍呢。”

說罷哈哈一笑道:“您看二三兩位少山主已經各自率隊聽令咧。我猜這個操演,也許因為我們看得過久這就要散隊了。”

雲氏兄妹,本來有點落不了台,一聽天雄如此說,中雁忙道:“馬兄的話說得極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山坨里的場面,要真說到用兵,固然愚兄弟決不是材料,那不真預備造反嗎?”

說罷紅旗一招,號角又復大鳴,那兩隊人,分別由中燕中鵠兩人領著向左右兩條小路退去,那座廣坪上頓歸靜悄悄的。中雁隨將紅旗放下,吩咐從人牽來各人馬匹,一齊下了將台,上馬又循左邊小道向前走去。方才繞過那座廣場,便見二面山勢又一收束,峭壁對峙,恍如門戶,中間一條不到六尺寬的峽谷,谷門又有一小隊人守望著。等到谷內地勢又豁然開朗,入眼先是一大片麥田,積雪之中,微見麥芽初綻,山腰石窟,星羅棋佈,彷彿盡是人家。對山崖上,築著一帶黃石堡壘,蜿蜒綿亙何止百丈,簡直和—座小小山城一樣。堡上旗幡招展,戈矛林立,一望而知戒備森嚴。雲中雁率著眾人從麥田中間一條廣陌走過去,一直到了崖下,方見一條斜坡蜿蜓曲折盤旋而下,每當險要必有圍牆碉堡,沿途卡哨更多。雲中雁率領眾人,策馬上去之後,中鳳忽又向羹堯抿嘴一笑道:“適才操演已經貽笑大方,請再看我們這防守部署如何?”

羹堯笑道:“形勢端的險峻已極,部署也頗周密,我雖未見全山佈置,即此已非尋常官兵所能攻入。”

高明攬轡瞻顧道:“如以形勢而論,豈止尋常官兵不能攻被,恐怕即使知兵如年兄,也未必便能長驅直入呢!”

羹堯笑而不言。雲中鳳不由又把嘴一抿道:“難道年爺又有不屑之意嗎?”

羹堯道:“在女俠面前,年某豈敢狂妄至此?不過兵法以攻心為上,縱有金城湯池,如果人心一有動搖也自枉然,何況攻守之道千變萬化,怎可執一呢?”

中雁在馬上不禁點頭道:“年爺不但武功兵法令人欽佩,便是膽識也高人一等,小弟佩服之至,且待見過家父之後再談罷,你看,日色已近申牌了。”

說著,峰迴路轉,那條斜坡漸漸轉到山後,忽又一個轉折,眼前現出一座絕大莊院。但見白石為牆,朱門洞開,裡面屋瓦參差,約莫有百間房屋,遠遠看去,好像一座小小的市鎮。但地勢正在峰後最高處,在前山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低頭一看,附近峰巒均在眼底,夕陽掩映之下,滿山積雪,無異身在群玉山頭,那片山莊絕似仙山樓閣,點綴其間,年高二人不禁全看得呆了。倏見莊門裡面,迎出一群人來,為首一位老者,看去年紀已在六十開外,方巾闊服,仍是明代衣冠,赤紅臉,一部花白鬍須,右手扶著一根小藤柺杖,左手挽著一串香珠,一和眾人見面,先向高年二人上下看了一下道:“二位貴客,請恕老朽年邁力衰,未遑下山遠迎,兒輩更多失禮之處。且請先到草堂,容再謝過吧!”

高明萬想不到這樣一個名震江湖的草莽英雄,談吐儀表竟是如此,不由下馬把手一拱肅然道:“老山主說哪裡話來?高某得蒙寵召,已是無上榮幸,更蒙諸少山主迎迓於數十里外,即此實屬過份,如何敢勞老山主下山?”

羹堯也連忙下馬抱拳道:“年某一介書生,未涉江湖,以致沿途以來,對諸公子均不免失禮之處,設或不諳山規,語言無狀,還望海涵。”

雲霄哈哈大笑道:“二位太謙了,老朽一生奔走江湖,想不到垂暮之年,竟能看見像兩位這樣人物,真是異數。”

說罷躬身肅客前進,一面又向天雄為禮道:“馬兄羈滯本地為時甚久,為何也不屑枉顧呢?”

天雄向那雲霄一看,見他龐眉古目,鶴髮童顏,直似畫圖中人物,不由也暗暗稱奇,連忙答禮道:“前此路過邯鄲,本應拜山,只因尋父心切,所以未能到老山主帳前報到,還望恕罪。”

雲霄一笑道:“雲某不才,致令英雄失路門前,孝子淹滯中途,實是老朽之過,前言相戲,馬兄怎認起真來?”

說著已到莊內,羹堯和高明一看,入門便是一座院落,松檜之外,還有一兩株老梅花,正在衝寒吐蕊。正中一座大廳,兩行僮僕,都侍立在廳下,鴉雀無聲。那廳一順三間,中懸一塊泥金大匾,大書著至善堂三個大字。正面屏風下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左右一對對聯是“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其餘陳設佈置,均如世宦之家。當中一席,久已擺好,雲霄肅客人落座,首先含笑向高明道:“高爺王府西席,鈐閣上賓,此來不易,請居首席,暫屈年爺、馬兄相陪如何?”

高明略一沉吟,笑向年馬兩人道:“既然主人盛意如此,小弟只有僭兩兄了。”

羹堯天雄一齊笑道:“我等本在叨陪驥尾之列,高兄何必客氣。”

說著以次入席,雲氏父子也坐下相陪。只雲中鳳一人向羹堯高明笑了一笑道:“四爺,年爺,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便像驚鴻也似的,轉向屏後而去。羹堯微笑之下,也不禁向她背影多看了一眼。雲霄一面舉酒囑客一面微慨道:

“老朽業已行將就木,半生闖蕩江湖別無掛念,只對這孩子,實在有點放心不下呢。”

說著又殷勤勸飲,酒過數巡之後,又向高明道:“老朽此次無端驚擾,看來至少要耽誤高爺數日行程,心下實在不安之至,不過,此中實有苦衷,高爺能原宥老朽嗎?”

高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未免太言重了。從昨日令郎投帖之際,高某便知必有原因。不才雖然寄食雍王府,傭書之外,敝居停時有諮詢,自問尚可代做—二分主,如有為難之處,自當惟力是視,究竟是何苦衷,能見告嗎?”

雲霄笑道:“高爺既如此說,酒後當再陳明,不過,老朽願望太奢,高爺是否能做到,現在恐怕還難說呢?”

羹堯也笑道:“老山主果有為難之處,不但高兄已有惟力是視之語,便年某也必盡力,何不就此說出,大家也有個商量,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席後呢?”

雲霄笑道:“年爺如此磊落,老朽感激之至,不過此事一言難盡,此刻談它未免過早,二位來此不易,還是先行盡歡為是。”

雲中雁也道:“二位遠道初來,一路鞍馬勞頓,昨天又吃畢五那廝一場驚擾,今日必須好好休息。此事明日必由家父奉告,再為從長計議。我深信,只要高爺肯出面,年爺再一答應決無不成之理。”

說著舉杯飛過一觴來,向二人一照道:“為了預祝此事美滿成功,且請幹了此杯。”

高明不由高興異常,舉杯—飲而盡,大笑道:“既承賢喬梓如此看重高某,在下敢不如命?我也相信,只要老山主一經對在下說出苦衷,決無不成之理。”

羹堯方欲再問,天雄在桌子底下,暗中踢了他一下笑道:“既然如此,小可恭敬老山主少山主和高年兩兄一杯。”

說著把酒喝完,又大笑道:“這叫作樂觀厥成。”

眾人不由各大笑。雲霄倏然面色一沉道:“雁兒,今早據張傑回報,說那個什麼嵩山畢五昨夜竟敢到興隆集去鬧了半夜,這話實在嗎?”

中雁連忙站起來,躬身將昨夜經過說了。

雲霄不禁壽眉直豎道:“好個嵩山畢五,竟敢上門尋事,你二弟既經和他照面,還敢公然向我雲家叫陣,這真教我忍無可忍了,你曾問過燕兒,還有何人嗎?”

中雁聞言起身附著雲霄的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惹得雲霄更加火起,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這些,只等此間事了,便到北京去找他去,好歹要在他身上留點記號,再教他的師父前來找我說話。”

高明見狀忙道:“老山主且請息怒,此事我已和少山主說過,此賊無非倚仗身在十四王府,才敢如此放肆,此番回京,高某定將所為告訴敝居停,讓他去和十四阿哥論理便了。”

雲霄笑道:“高爺所言,固是正理,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廝所為,實犯江湖大忌,老朽雖然得罪朝廷,江湖上卻薄有個小小聲名,自問數十年來,如此被人輕視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決饒這廝不得。”

天雄笑道:“這廝雖然太不顧江湖義氣,膽敢冒犯老山主虎威,但究與尋常公門中人不同。依在下看來,他既可不依江湖規矩於前,我們也不妨雙管齊下,一面由老山主派人向嵩山掌門人,鐵樵大師說明原委,請其整頓門戶,—面再由高兄陳明雍王爺,請其轉告十四王爺,靜候發落。這樣一來,我們官私兩方面腳步全都站穩,只有一方面處置失當,我們再去直接找他,便更名正言順了。老山主以為如何?”

雲霄道:“馬兄說得當然有理,不過這廝得罪高爺年爺是一件事,無故拔我雲家鏢旗又是一件事,高爺回京如何明稟雍王爺,老朽不便過問。但是他欺侮到我頭上來,卻容他不得,嵩山掌門人那裡當然必差人去,我也非親自到北京去會一會這畢五不可。”

天雄正在又欲開口,高明已先說道:“雲老英雄這樣處置也好,那麼只等您把方才的話說明之後,便一同晉京如何?”

雲霄沉吟了一下道:“老朽是個待罪之身,同行恐有未便,只請高爺賜一諭帖,以便到京以後,向雍邸晉謁,免為閽者所阻便足感盛情了。”

高明笑道:“老山主顧慮太周到了,其實即使同行也無妨礙。不過這樣更好,只等臨行之際,我決定寫—諭帖通知雍王府的侍衛和總管便了。”

雲霄父子,忙又致謝。羹堯笑道:“高兄,如此說來,你在雍王府竟和居停主人已經是忘形之交了,但不知回京之後,小弟如欲造訪,也須諭帖嗎?”

高明道:“年兄休得取笑,你怎麼也說起這話來?九城禁衛誰不知道年府的羹二爺?你便到雍邸去,誰還敢不立刻通報?要諭帖做什麼?而且到京之後,小弟必先造府登堂拜母,怎敢勞年兄枉駕呢?”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道:“高某這一次出京,有兩大快事,無意中得和年兄締交一也,蒙老山主喬梓寵召,又承看重以事相托二也。為此二快,使我不得不各敬一杯,還望年兄為我乾杯。”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等羹堯幹了,又重敬雲霄父子。這一場酒,直吃到畫燭高燒,黃昏月上方罷。酒後,雲霄又命雲中雁領各人赴賓館安置。

高明被安置在廳後倚山而築的迎曦軒,一看所攜僕從均在,卻不見年馬二人,忙問所以,中雁笑道:“年馬二位業經另設行館,此無他意,實因家父意欲向高爺請教,當著他兩位未免略有關礙之處,所以才分為兩地招待,尚乞勿罪。”

高明笑道:“客隨主便,高某既到寶山,自當事事由東,但不知老山主有何事見教,能先見示嗎?”

雲中雁道:“高爺見問本當奉告,無如家嚴曾經說過,此事須由他面求高爺,在未曾啟齒以前不必先為提及,所以只好告罪,不過今晚明早家父必來,到時自當說明。”

說罷一笑便自別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2:29

  第二章 師門淵源

在另一方面,羹堯卻被安置在那山峰最高的天風樓上,除老僕年貴在樓下而外,連馬天雄都不在一處。羹堯一看那天風樓,樓下一共三間,兩明一暗,一切陳設均古樸異常,石桌藤榻,幾具樹根雕就坐具而外,天然幾上只放著幾件古色斑斕的陶器和彝鼎之屬。那樓上是一大間房子,卻粉刷得雪白,淨無微塵,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絳紗窗簾,地下滿鋪紅氈,正中朝南壁上,安著一面紅木邊框的穿衣大鏡,鏡旁一付冷金箋對聯,寫著「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鏡前橫放著一張花梨小幾,幾上供一盆水仙,兩盆綠萼梅,此外便是幾部書,和文房四寶,還有一根玉尺。西窗之下,安著一張小榻,自己行李已經鋪好,榻前放著一個白銅宮薰,獸炭燒得正好。東邊窗下,一個小小琴台,台上放著一個短琴,一只索耳爐,爐中香煙繚繞著,窗簾半卷,一片月光方從窗外一株老松樹上透射進來,卻因室內懸有四張絳紗宮燈,榻前又有一枝畫燭,所以不太明顯。其余便是幾張精致坐具,和南窗小幾上一套成化窯的茶具,還有壁上掛的幾件樂器。側耳一听,外面只有一片松濤,夾著樹頭積雪,因風打在窗上的聲音,舍此便萬籟俱寂。正在鏡前幾上坐下來暗想,怎的一個劇盜之家,也有這種排場,而且居然還不很俗,豈不奇怪。忽然听見樓下有人在和年貴有所爭執,似乎是一個女人口音道︰「這是我們小姐叫俺送來的,你不讓俺上去怎麼行?」

又聞年貴道︰「我不是不讓你上去,是說等我回明我們二爺你再上去,你怎麼會錯了意呢!」

剝堯心中料知必是雲中鳳差人送什麼東西來,忙道︰「年貴,你讓她上來,等我看看是誰。」

正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僕婦已經提了一個食盒上來。只見她,-身青布衣裙,扁扁的一副黑臉,塌鼻梁,高顴骨,一頭黃發,鬢邊卻插著-枝大紅絹花,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左手提著一個錫罐,一進門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下笑道︰「年二爺,俺小姐說,今夜天冷得很,因為那位高四爺說過教把各位伙食都開到自己住的地方來,她怕大廚房的伙食不中吃,所以特為吩咐,教內面小廚房里,燒了幾樣萊送來,停-會她自己還要來陪你。」

說著,拉過南窗下的一張小幾,把上面茶具收拾過一邊,打開食盒,卻是-碟冬筍炒山雞,一碟薰鹿腿,一碟風鵝,一碟醬爆雞丁,一大盤生切羊肉,那個錫罐內面卻是上下兩層,上層是一個隔碟,放著諸般佐料,下層藏著一個火鍋,一並取出來放在桌上,又在窗側打開一個壁櫥,取出一瓶酒,-把銀壺來,兩只玉杯,兩雙象箸,和兩只銀匙安排好了,又看了羹堯一眼道︰「這樓上本來是俺小姐看書賞雪的地方,如今因為您年二爺要來,所以才特為讓了出來,您要是還有二分人心,就應該多體貼她一點兒。」

剝堯不禁道︰「你們小姐也能看書嗎?」

那僕婦笑道︰「我的年二爺,您怎麼門縫內瞧人,把人瞧扁了,俺小姐是俺從小女乃大的,她不但能看能寫,還能畫。俺是不懂什麼,據俺老山主說,就三位少山主論才學也比不上她,要說到武藝,更是尖兒頂兒,除了老山主而外,哪一位也不是她對手。」

剝堯听罷,知道她是中鳳的乳母,忽然想起在興隆集上,那店東的話,不由笑道︰「你是姓孫嗎?」

那乳母詫異道︰「您怎麼知道俺姓孫,是俺小姐告訴您的嗎?」說著,兩只母狗眼怔怔的看著羹堯。

剝堯道︰「你們小姐怎會告訴我,這是我在興隆集上听人說的。這附近一帶,誰不知道,你孫三女乃女乃,是雲小姐的乳母。上一次,你不是還在那鎮上,整治過一個什麼巡撫的少爺嗎?」

那孫三女乃女乃不禁笑得裂開了大嘴道︰「原來您是听見興隆集上那些王八蛋說的,俺猜有八成是那開客店的胡二花嘴說的,對不對?他敢胡嚼什麼,那個什麼巡撫的臭小子,是他先豬油蒙了心肺,竟跟俺小姐,動手動腳的起來,說話又太下流了,因此才怒惱了俺小姐,依她本叫俺把他賺到興隆集上宰了喂狼,是俺因為前幾天剛在天齊廟許過願,要行幾件善事,他又苦苦求俺,才讓他做了老公回去。為了這事,俺既受小姐排揎,又被老山主罵了一回,真他媽的,三面都不討好,到現在想起還恨。但不知那胡二又編排我什麼,你快告訴俺,下次俺要再遇上那小子,不揍他個稀爛才怪。」

剝堯這才明白,原來把那巡撫的少爺閹了,並不是雲中鳳的意思,都只出諸這位母夜叉孫三女乃女乃的行善,因恐她又去尋店東的晦氣,便笑道︰「那店東並沒有說你,還是旁人的話,不過我倒有點不解,你們小姐,既然這麼高的本領,又能寫能畫,為什麼會跑到大道上去賣唱?這怎麼能怨人家跟他動手動腳的呢?」

孫三女乃女乃不禁念佛道︰「阿彌陀佛,怎麼連你也不怕罪過,忍心糟蹋俺小姐起來。憑俺老山主,就養活她這樣的姑娘一千個,也不會少吃少穿的,能讓她去串店賣唱嗎?再說她還有三個哥哥呢,就損死了也不能讓妹子去干那樣營生呀!」

剝堯道︰「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去串店呢?」

孫三女乃女乃道︰「您要問這個,俺起初也不知道,後來才明白,她所以到這附近一帶去串店是為了……」

正說到這里,猛听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年爺,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為什麼跟一個無知村婦在這里閑磕牙起來?」

說著,雲中鳳已像一朵彩雲也似的,從樓下上來,接著向孫三女乃女乃嗔道︰「方才我和你是怎麼說的?為什麼這樣不听話?一到這里,就扯著年爺胡說。」

孫三女乃女乃噘著嘴道︰「你教俺不要說的話,俺一句也沒有亂說,人家要問,你可沒有教俺裝啞巴呀!」

中鳳不由更怒,嬌喝道︰「你這人怎麼越扶越醉,當著生客在此,也一點規矩沒有,就這樣放肆起來。還不快些下去,叫劍奴侍琴二人前來伺候。」

孫三女乃女乃看了雲中鳳一眼,不敢再說什麼,怏怏的退了下去。羹堯忍不住有點好笑。再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仍是中午馬上裝束,只是口角眉梢隱含喜意。孫三女乃女乃才一下樓,笑靨頓開,左腮上又露出淺淺的一個酒渦兒來。倏又忍著笑,滿面生嗔的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出息,向一個村婦問長問短,如果傳出去不是笑話嗎?」

說著,月兌下大氅,在壁上掛好,俏生生的,向燈下一站道︰「請坐吧,有什麼話,等一會我們吃著酒再談,不比你去問那村婦要好得多嗎?」

剝堯笑道︰「憑你這樣的人物,為什麼卻使用出這麼一個天真嫵媚的僕婦來,如非親眼所見,我還真有點不敢置信呢!」

中鳳一面取餅那桌上的銀壺,在一只玉杯里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虧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嫵媚四個字的評語。不過她是我的乳母,向來看得我比她的性命還重,她自己非來不可,你叫我能怎樣呢?」

說著看了羹堯一眼道︰「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誰知道,口頭上竟也這樣的刻薄。」

說罷把那只斟滿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幾的上首坐頭上又道︰「請坐下來,我們邊吃邊談吧!」

剝堯一面道謝,一面坐下來道︰「我這四個字下得一點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確當,這人實在是一塊渾金太璞,一點不假雕琢,絕無虛假做作。適才我的話有點失言倒是真的。」

中鳳又將自己杯里也斟滿了酒,一面坐下來舉著杯子道︰「我們不談這個,年爺,你且請飲此杯再說。」

剝堯見主人殷勤相勸,便舉杯干了半杯。中鳳又將酒斟滿道︰「年爺,你知道我今晚特為前來陪你是為了什麼嗎?」

剝堯笑道︰「女俠便不相問,年某心下也正有點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點出于意外,便連女俠的行徑也令人莫測,能見告一二嗎?」

中鳳又舉起杯來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那且請干了這杯再說。」

說罷,自己先一飲而盡,杯子一照。羹堯只得也把杯干了,笑道︰「且請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中鳳一面又把酒斟滿,一面道︰「今天我是特為來向您謝罪的,那天在邯鄲城里,多多冒犯,還請原諒。」

說罷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厲害,要不是我見機走得快,真不知要丟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後,您一直當沒事人一樣,一切以鎮靜處之,毫不慌張,更沒有憑藉勢力驚動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過如此。從昨天起,二三兩家兄迭次相試,竟也毫不動聲色,泰然應邀而來,這都是常人所辦不到的,我居心已欽佩無已,所以特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說著縴手一起,又舉起杯子道︰「我今天雖然才二十一歲,除對家父而外,還是第一次心悅誠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見怪,請再干了這-杯。」

剝堯笑道︰「前在邯鄲旅舍動手實屬無心,女俠能不見責已經夠了,得蒙過獎,只有增我慚栗,怎麼能教女俠向我道歉?沿途冒犯令兄,出言狂妄,倒或許是真的,現在這杯酒,就算我向女俠謝過吧。」

說罷一飲而盡道︰「不過女俠如此行徑到底所為何來,能見告嗎?」

中鳳也舉杯在口邊抿了一下微笑道︰「這事還沒到能向您說的時候,只要您能不拿我當流娼繩妓一流人物看待便已足感,不過終有一天您會明白。」

說著玉頰微紅,又取餅那把銀壺來,替羹堯將酒斟上一面又道︰「聞得年爺是江南大俠顧肯堂先生的弟子,這話對嗎?」

剝堯舉箸吃了兩片鹿腿,一面道︰「我那恩師,確實是江南顧肯堂先生,女俠怎麼知道?」

中鳳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道︰「我隨家父前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檉所居卿雲谷時,便曾數識肯堂先生。雖然彼時我年紀尚小,但聞得肯堂先生,清廷屢征不出,確實是魯仲連鄭所南一流人物,如何肯收起您這個八旗顯貴子弟來,這倒教我不解了。」

剝堯不由心中一驚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那恩師,自在寒舍一別之後,便不知去向,至今每一念及,輒為懷念無已。俠女既然知道,能以他老人家的行蹤見告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此刻要想見他,不用說是你,便當今皇上也無法呢!」

剝堯驚道︰「女俠此話怎講?我更倒有點不明白了,能明白見告嗎?」

中鳳笑道︰「年爺也許不明此中經過。令師肯堂先生,前往尊府教館,老大人是曾經奏明皇上過的,並日奉有聖旨切實予以羈縻開導,如能出仕為官,不但令師可以立刻置身顯要,便老大人也必因此升遷。誰知令師竟設法永遠與老大人避不見面,最後竟夜入宮幃,親自和康熙老佛爺親自說明,身是大明遺民,決不仕清,為君之道只在仁民愛物,自然萬邦拱服,士各有志,如再相強,則沙中偶語,博浪一擊大有人在。最後又說,胡越一家並非難事,只在人君一念之間,便自不見。康熙皇上雖然信了他-半話,對于遺民義士不甚追究,老大人也未因此獲譴,可是對他老人家卻志在必得,密旨秘詔層出不窮,並且說過,如能自行投到仍予重用,決不追究以往。可是令師矯如神龍,間或可見其一鱗半爪,卻到哪里去尋,哪里去找?所以也只有罷了。你想,以當今皇上尚且見他不著,你能見到他嗎?」

剝堯聞言不禁毛骨悚然,擎杯不語,半晌忽然笑道︰「我那恩師固然是仙俠一流人物,但不知女俠何以如此知之甚詳,此中必有關聯。年某雖然藉隸漢軍八旗,但對恩師,實終身如一日,女俠能不避忌,明以告我嗎?」

中鳳笑道︰「您先別問我這些,現在此地並無外人,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那部晚村先生的評選的時文還記得嗎?」

剝堯心中更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躬身道︰「自蒙師訓,我決沒有一天敢于忘掉。」

中鳳聞言,不禁俏臉倏然一沉道︰「您既然還記得晚村先生的時文,足見師門訓示尚在心中,請恕小妹直言,您現在是八旗世家,湖廣巡撫的少爺,又是新科舉人,轉眼不難青雲直上,置身顯要,我問你,對于‘夷夏之防’,如何處置呢?」

剝堯應聲道︰「富貴不易其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中鳳笑道︰「既然如此,我可奉告一二,小妹不才,適奉小師妹魚翠娘,轉達令師之命。據說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年爺最近必有遇合,遭際非常人物,此後十余年,足可叱 風雲,顯赫一時,但對舊日師訓和功名富貴,何去何從則全在自己一念。年爺,您如得意,究竟取舍如何呢?」

說罷俏臉一仰,兩只妙目,直看著羹堯。羹堯听罷不禁驚喜交集,一面重行為禮一面慨然道︰「小弟荒唐,竟不知師門有如此淵源,如非姐姐說出來,還真在夢夢之中,除了一切均請恕罪之外,他年如有尺寸之進,昔日師訓決不敢忘。」

中鳳也站起來,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師哥既如此說,小妹只好高攀了,實不相瞞,我所能武技盡出家父所教,只劍術一項,曾得華山獨臂大師傳授。家師與顧肯堂師叔誼屬同門,魚師妹曾在邯鄲相遇,適才所言,均其所囑,所以乘此無人之際特為奉告。不過小妹一家,志趣各異,便父女兄妹之間,也不盡相同,如遇旁人,還請仔細。」

剝堯不禁心下又是一震道︰「那麼這次承蒙相邀,到底是誰的意思,究竟又為了何事呢?」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道︰「適才我不早已說過,對于此事,您先不必問嗎?現在為什麼又提這個?」

說著又瞪了羹堯一眼道︰「為了要取信于您,我連一向對父兄都瞞著的師門淵源都對你說了,難道你還不肯相信嗎?您放心,我們這里,現在雖然是坐地分贓的強盜窩子,還不至于就看上您年二爺的行囊,打算謀財害命咧。」

說著臉色又是一沉,顯然真有點生氣的模樣。羹堯不禁慌道︰「師姐,您請原諒我記性太壞了,以後決不再提此事如何?」

說罷連忙又站起來,賠著不是。中鳳倏然一笑又嗔道︰「只要不提就行,又盡避打躬作揖做什麼?有人來看見這成什麼樣兒?」

剝堯忙又坐下來,中鳳笑著,又執著銀壺勸著酒俏聲道︰「師姐這個稱呼,實不敢當,你比我年長,還請叫我師妹足矣,不過人前還不叫為是,可別忘記了。」

剝堯連連點頭答應,兩人對酌了一會,中鳳倏然又嬌笑道︰「我那琵琶呢?」

剝堯道︰「現在高兄處,你要嗎?明天我便取來還你。」

中鳳道︰「忙不在一時,我聞你曾從顧師叔學得極好絲竹,如要在這里,大家合奏一曲有多好。」

正說著,忽然從樓下走上兩個絕俊的丫頭來,頭一個年紀十八九歲,長瓜子臉,短發覆額,後面梳著一條油松大辮子,一身深藍襖褲,腰系淡湖色汗巾,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提著一把水壺,後面-個看去只十五六歲,頭挽雙髻,身穿一套緋色衣褲,雙手捧著一個大銀盆和手巾肥皂等物。兩人一上樓來,當先一個,先叫了一聲小姐,又叫了一聲年爺,先將手提食盒水壺放下,打開食盒,內面卻是兩碗清湯細面,四色點心。

中鳳看了秀眉微皺道︰「就是這幾樣吃不飽的東西嗎?」

那丫頭道︰「還有大米飯和銀絲卷兒,停一會小廚房里就著人送來,這是孫三女乃女乃傳您的話吩咐的。」

中鳳笑道︰「她只知我平常食量不大,又喜歡清淡的菜,所以這樣吩咐下去,卻不知道今天是待客,年爺卻未必喜歡這些呢。劍奴,你還不下去,叫他們再配幾個菜來。」

那丫頭答應一聲,才要下去,羹堯連忙攔著道︰「夠了,我平日也就喜歡這一類的菜,味重肥濃的東西反不適口。」

中鳳不禁笑道︰「真的嗎?在我這里可不許撒謊呢!」

剝堯又一再說明,才將丫頭攔住。飯罷之後,中鳳見羹堯似有倦意,才命二婢,喚來粗使僕婦將家伙收拾,一同回去。

在另一方面,高明也由雲中雁陪著用過晚膳,席次,每有所問,中雁均含笑不答,只說些附近名勝和當地風土人情,飯罷以後,小坐即行告辭回去。高明方欲就睡,忽然雲霄拄杖走來,寒喧之下,卻笑道︰「日間承高爺見詢此番邀請入山之意,彼時實因年馬兩位在場諸多不便,所以未便啟齒,本擬明日再行奉申,因恐見疑,所以特來陳明,並有奉懇之處,倘蒙見允,老朽終身感激。」

斑明忙將左右屏退,一面道︰「老山主只要有須用高某之處,無不盡力,如須雍邸為力,在下也不難做到……」

雲霄笑道︰「高爺誤會了,老朽如為本身開罪朝廷之事,怎敢如此大膽冒昧,用跡近要挾的手段來對付您,那不是罪上加罪嗎?」

斑明不禁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怔道︰「然則又所為何來呢?」

雲霄慨然道︰「高爺盛意固然可感,但老朽所求的,實在是因為平日略諸相人與子平之術,對于小女中鳳更外鐘愛特甚,此次得見同行的那位年爺,虎頭燕頷,是個干城之相,將來必至位極人臣,所以想求您一言,代為作伐,了卻老朽一段心事。」

斑明不禁默然半晌,看了雲霄一眼笑道︰「豈但老山主有意,便高某在初見令嬡和年兄時也有此意,不過……」

說著又看了雲霄一眼道︰「恕我直言老山主請勿見怪,如以令嬡才貌與年兄人品來說,正是一對。無如老山主正在得罪朝廷,竄身草莽之際,那年兄又是八旗世族,出身閥閱之家的新孝廉,在下即使盡力也恐怕未必敢做主呢?」

雲霄笑道︰「我所以要求高爺大力的也正在此,不過老朽相法向來極準,只因久已斷定小女才貌雖尚不惡,亦主大貴,但實在是一個二房之命,所以才敢不揣冒昧,來請高爺作伐。只年爺親口答應,不妨等他正室夫人完姻之後,再令小女陪侍巾櫛,否則老朽豈無自知之明,敢以盜首之女敵體出身巡撫公子的孝廉公嗎?」

說罷哈哈一笑,高明不禁暗笑,這老頭子說了半天,費了這麼大的手腳,原來只想把女兒送給姓年的做妾,便也笑道︰「既老山主自甘降格以求,高某豈有推辭之理,不過令嬡人是否願意呢?」

雲霄道︰「實不相欺,老朽因篤信命相之學,所以才命小女,假托賣唱,暗中擇婿,對于年爺,不但老朽心折,便小女也自知命薄,寧為當世英雄侍妾,決不願做庸人之妻,此點高爺但放寬心,決無相戲之理。」

斑明又沉吟半晌,微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說,高某決盡全力,促成此事。不過如在寶山便向年兄說明,誠恐仍有未便,轉生枝節。如依高某之意,莫若稍假時日,再行啟齒,老山主以為如何?」

雲霄掀須大笑道︰「只要高爺能代盡力,決無不成之理,老朽怎敢急急?此事便待高爺回京之後,再向年爺說明也未為晚,我之所求的也只在高爺一諾而已,如今我已放心一半了。」

斑明聞言也笑道︰「如照世俗之例來說,這媒人絕無白做之理,我也有一事相求老山主呢,您能見允嗎?」

雲霄笑道︰「只要高爺能替我了卻這段心思,如需謝媒之禮,老朽豈敢吝惜?但不知高爺有什麼事要下委呢?」

斑明道︰「久聞老山主精于風鑒,所以我想乘此請求一相使得嗎?」

雲霄微笑道︰「今日一見,我不就說過您跟年爺兩人都是極難得骨格嗎?不過您這一副相貌比年爺更好,此時此地老朽決不敢胡說。也容待他日晉京,到雍王府再為細談如何?」

斑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連這點小虧也不肯吃,謝媒之禮,一定要在令嬡過門之後才能讓我到手嗎?」

雲霄道︰「這個老朽怎敢?實在是您這個相太奇了,所以我不敢說。」

斑明笑道︰「據老山主方才說年兄的相已是位極人臣,我的相更比他好,那豈不要造反嗎?幸虧是在此間說說取笑,要在別的地方去一說,豈非賈禍之道。算了,我的媒是照做不誤,這謝媒之禮還是免了吧!」

雲霄正色道︰「說笑是說笑,老朽絕非江湖術士,信口開河,委實高爺的相太教人難說,如若不驗,那我以後真不敢再相天下士了。」

說罷立刻起身告辭道︰「老朽之意現在已經說明,既蒙金諾,感激不盡,高爺鞍馬勞頓也該休息了,暫且別過,明日再見吧。」

說著,把手一拱,便向室外走去。

斑明連忙攔著道︰「老山主請恕斑某失言,暫且慢走再略談數語如何?」

雲霄笑道︰「高爺尚有何見教?老朽委實因為夜深了,才權且別過了,決無他意。」

斑明也笑道︰「方才實系是我失言,不過既承老山主謬以奇相見許,君子問禍不問福,賤相究竟如何奇法,能見告一二嗎?」

雲霄只微笑不語,高明不由道︰「老山主如再不肯見告,便真是見怪了。」

雲霄道︰「方才老朽已經說過,只等到京晉謁再為奉告,高爺何忙在一時呢?此間雖然均系老朽子弟居多,絕不致便有意外,但是耳目眾多,難保不泄漏出去,昨夜興隆集出事,便是前車之鑒,高爺如何只管追問老朽呢?」

斑明聞言,心中不知是驚是喜,但是臉上只淡淡的一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多慮,那就容俟到京再為請教吧。」

說著,一直送到室外,方才自去安睡。

第二天一清早,羹堯尚在睡夢中,忽然听見高明在樓下高聲叫道︰「年兄,你還沒有起來嗎?我且教你看件東西如何?」

連忙把眼一揉,一面推開被子,披著衣服,一面道︰「高兄,你好早,請上來吧。」

遙聞高明哈哈大笑道︰「現在還早嗎?你且請起來看看,是什麼時候了。」

剝堯一骨碌下了床,只見殘燈未滅,燭淚猶新,窗上也只隱見朦朧日色,分明是個拂曉光景,不由奇怪,趿著鞋子下床走到窗前一看,原來四面窗戶全是五色玻璃嵌就,又垂一重絳紗窗簾,所以絲毫看不出。再將窗簾掀起,推開窗子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不由叫聲「啊哎」。高明已從樓下上來,向四面一看,又見羹堯窘狀,不由笑道︰「此間主人真也不俗,只是一樣來客,卻分幾種看待,未免厚薄之分太顯了。」

說著一看室內陳設,又是一笑道︰「這間屋,除中間一聯,尚是草澤英雄本色,舍此以外,無一項不帶著脂粉氣息,旖旎風光,無怪年兄不知東方之既白了。」

剝堯想起昨宵對飲情景,不由面紅耳赤,搭訕著道︰「老山主究竟為了何事,邀約我等來此,曾對高兄說明嗎?」

斑明笑道︰「說是說了,不過他的題目很難,以小弟等力量恐怕未必便能使得主人如願呢!」

剝堯驚道︰「他有什麼事求你,是為了拒捕攔劫官眷的事嗎?」

斑明連連搖頭。羹堯又道︰「既不為此,一定是抗拒王師的事又發作了,那事情就更不易為力了,高兄打算如何對付呢?」

斑明道︰「如果是為了這些事,小弟倒還可以為力,不過他卻並非為此,將來或許還有借助年兄之處,你能幫忙一二嗎?」

剝堯正色道︰「如果與自己言行無虧,而又是成人之美濟人之急,小弟當然義不容辭,高兄能先將此情形告訴我嗎?」

斑明笑道︰「當然是成人之美的事,而且與年兄有益無損,但我知年兄向來潔身自好,對于草莽英雄一定鄙而視之,那就無法相強了。」

剝堯急道︰「高兄怎的看得小弟和世俗紈褲子弟一般行徑。無論雲老英雄是前明世家,陷身綠林事出不得而已,就平常江湖朋友,小弟也從未輕視。如非不屑下交,以後還請勿以此等不入耳之言相戲。」

斑明又笑了一笑道︰「果真年兄能具如此襟懷,不但此間主人之幸,就小弟面上也覺有光,但恐言不由衷,那就白費小弟一番唇舌了。年兄能保言行一致嗎?」

剝堯不禁跳起來道︰「小弟實在不解,高兄如何對小弟這般輕視。小弟雖然未嘗學問,卻也稍解為人處友之道,自問生平決無言不顧行之處。既然如此說,只非大逆不道,無辱于名教,小弟決定遵命便了。」

斑明笑道︰「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如此,請恕小弟失言,他日定當謝過,且請盥洗吧!」

剝堯愕然道︰「說了半天,你只在拿話繞我,到底為了什麼事呢?」

斑明笑道︰「這事關機密,容待到京以後才能奉告。」

剝堯正待不依,忽听中鳳在樓下叫道︰「年爺,你起來了沒有?一清早我命劍奴來看過了,據老管家說您睡得正香,所以沒有敢驚動……」

斑明看了羹堯一眼道︰「是雲小姐嗎?年爺住的這個地方真好極了,要不是我來把他硬轟起來,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中鳳知道羹堯方才起床,偏又遇著高明,不由臉上一紅搭訕著道︰「四爺,您那里我也去請過安了,既是年爺未起來,我們停會再見吧!」

說著便又走開去。

剝堯在樓上,不禁也有些臉上發燒,看著高明道︰「高兄為什麼老喜歡開玩笑,我們此刻大家都身在虎穴,萬一惹翻了這位笑面羅剎那是何苦呢?」

斑明笑道︰「我並沒有得罪她呀,怎麼會惹翻了?」

說著,一看羹堯窘態,不由心下更加好笑,但恐逗急了以後話更不好說,忙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來笑說︰「年兄,我們先不談那些,你且瞧瞧,這是什麼東西?」

剝堯剛把衣服穿好,接過一看,卻是九把柳葉飛刀連在一處,還有一條四五丈長的極細銅鏈,不禁詫異道︰「這是什麼兵刃?我倒從來沒有見過,高兄能見告嗎?」

斑明道︰「這是雲少莊主自己別出心裁,新打造出來的暗器,據說還沒有盡善盡美,正在改造之中,這是匠人才送給他的樣式,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奧妙來,所以拿來請教你,誰知你也給蒙住了。」

剝堯聞言,又把那東西仔細一看,原來那九口飛刀雖然連在一處,都是活的,折了起來見方不過三寸,連那一串銀練子,也不過一握有余,抖起來都是一尺來對徑的一個刀圈,稍一用力圈便自行收縮,最後九刀便成一線,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道︰「看雲中雁巧思真有獨到之處,這一項暗器,既可以當鏈子槊一類軟兵器使用,又可以當套索用,最厲害的是可以在三五十步以內取人首級。」

斑明道︰「怎見得呢?」

剝堯提著那東西道︰「高兄請看,這東西未梢兩刀交叉,只要內功純熟,打出去中人要害,焉有幸理,即使鏈子槊,甩頭一字之類,也無此厲害。」

說著手勢略松,九刀成圈,又道︰「這個刀圈,雖與套索略有不同,其理則一,如能將敵人腦袋套著,一收鏈子刀圈一縮,豈不立刻身首異處。」

斑明仔細一看笑道︰「果然如此,我倒沒有想到如此厲害,只覺它折起只有一點大,放在身邊,一點也看不出來,頗為靈巧而已,照年兄如此一說,就更巧妙了。他日如果有暇,我倒想請他也代制一副,留著玩玩呢。」

剝堯笑道︰「這是一件殺人利器,江湖朋友或許可以仗以成名,再不然有什恩怨未了,倒也可以用得著,你我都是仕宦中人,懷此利器何所用之,難道高兄也慕荊軻聶政之行嗎?」

斑明正色道︰「不龜手之藥,尚且可以破楚,何況一件利器?你休小看此物,只要善能用之,也許就可以仗它建立不世奇勛。寶刀名劍不也一樣是兵器嗎?你怎麼厚彼薄此呢?」

說著仍然折好藏在身邊。

剝堯方欲答話,下面伺候的僕從已將盥洗之具送上,忙向高明告罪梳洗。梳洗方罷,中雁中燕兄弟已經一同上來笑道︰「這地方年爺還住得慣嗎?」

剝堯笑道︰「這樣好地方焉有住不慣之理,如果這樣好地方再說住不慣那只有神仙洞府了,人間哪有這樣勝地?倒是這樣好地方,住上我這樣一個俗客,未免使得主人見笑吧!」

斑明笑道︰「你們大家都別客氣,地方固然好,客人也好,主人更好,這叫作賓主地三絕。」

說罷將那九口柳葉飛刀連綴而成的暗器掏出來,遞在中雁手中笑道︰「你這自出心裁的東西,瞞得了我,到底瞞不了年兄這個大行家,人家一見面便將你的妙用全說出來了。」

中雁接過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年兄已經看過了嗎?」

剝堯道︰「適才承高兄攜來見示,小弟已經看過,一物數用,足證巧思,小諸葛之稱,名符其實,不過這東西練起來很難。非手眼俱到不可,而勁須巧勁,笨力氣一點也用不著,同時,那九口刀非吹毛可斷的百煉精鋼不可。鏈子也要用剛柔相濟的好鋼才行,缺一便無濟于事,雲兄想必成竹早在胸中了。」

中雁道︰「年爺過獎了,這東西雖然是我畫的圖樣教巧手匠人打造出來的,將來我並不想用,倒是我這二弟好奇心重,已經練了好幾次,練一回修改一回,這已經是第七次了,刀和鏈子也是改了又改,一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得心應手,您能指教一二嗎?」

斑明看了中燕一眼道︰「原來中燕兄已在下苦功練這暗器了,這倒妙極了,能令小弟一飽眼福嗎?」

中燕笑道︰「小弟因所用飛刀並不出奇,一遇行家便難制敵,偶然和家兄談及,他便想出這個招兒來。不過誠如年兄所言,練起來太難了,所以直到現在還是一個二百五,高爺如不嫌污目,少時,等年爺用過早點,便請兩位指教如何?」

剝堯笑道︰「中燕兄既然已經修改過好幾次,足證對于此道,已以盡得其中奧秘,何必謙虛乃爾,少時令小弟大開眼界,那才真不虛此行了。」

說著,只听樓梯下面,馬天雄笑道︰「年兄何事不虛此行,能讓小弟知道嗎?」

斑明忙道︰「又是一位大行家來了。」

說著探首窗外向下面招手道︰「馬兄快請上來,我且教你看一件稀罕東西。」

天雄在樓下一听,連忙笑道︰「高爺也在這里嗎?您真早,年兄既說不虛此行,您又說是一件稀罕東西,其物可想而知,容待小弟上來再細細領略吧。」

說著也走上樓來,高明忙從中雁手中取餅那九口刀來連鏈子塞在天雄手里笑道︰「你且看看這件暗器,兵器譜有嗎?」

天雄接過,細細把玩了一下道︰「這東西是參合鏈子槊和套索妙用而成的一件暗器,不但為兵器譜所無,便江湖上的能手也沒見有人用過。我猜一定是這位小諸葛雲大哥想出來的。不過,要當鏈子槊用並不難,要當套索用,上面這個刀圈抖出去,使得它不滑成一條直線,仍然還是一個圈兒,等套著人一抖手再縮小可就難了,如非另有訣竅,便非內功潛力到家不可。諸位說對嗎?」

剝堯笑道︰「馬兄所見極是,小弟也是這般看法,這東西是中雁兄想出來的,不過中燕兄都已練得收發由心得心應手了。」

中燕忙道︰「年爺這話未免過譽了,這東西委實難練,馬兄說得一點不錯,要當套索用,不但那九口刀容易滑成一線,而且等它滑成一條線之後,要想不收回來,一抖手還是一個刀圈更難,少時,待小弟獻丑之後,兩位就知道了。」

說罷微微一笑。

天雄心知中燕必已深得決竅,也笑了一笑道︰「小弟不過姑妄言之,二位少山主不但內功已臻化境,聰明更是絕頂,一切妙用,豈是我這樣的笨人所能想得到的。不過年高兩位,所說的不虛此行和稀罕東西倒是真的。雲二哥打算什麼時候練,千萬讓小弟開開眼界才好。」

中燕道︰「小弟孤陋寡聞,這東西又是家兄自出心裁替小弟打造出來的,雖如馬兄所言,是運用鏈子槊和套索兩種手法合練,又是絕無師承,全靠自己瞎想盲練,正望各位多多指教,馬兄怎麼這樣的說,那更令我不敢獻丑了。」

正說著,忽听樓梯上一陣沉重的足音,那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提著一個食盒上來,一看樓上站了許多人不由笑道︰「小姐只說年爺高爺都在此地,叫俺送兩份早點來,如今各位都在此地,這許多人教俺給哪位吃是好呢?」

說著打開食盒,內面卻是兩碗光面,另外四個碟子盛著小菜,孫三女乃女乃說著又睜大了母狗眼看著眾人道︰「要不,誰餓了誰先吃吧,等一會俺再教小廚房做去。」

中燕看見兩碗面,不由笑道︰「你怎麼把小姐體己的飲食拿出來供客,她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眼一瞪道︰「你說啥?俺難道連這點都不知道?她不吩咐,俺怎敢替她做主?」

斑明一听早點心又是中鳳叫送來的,心中不由好笑,但看那兩碗面毫無出奇之處,除水面兩項之外,並看不出所以然來,心中又是奇怪,正在想著,中雁已道︰「我和二弟都吃過了,要麼再去替馬兄做-碗來。」

天雄一听是小姐叫送來的,不由心中恍然大悟,連自己和高明被分開安置的緣故也猜著了幾分,不禁也笑道︰「不必再做了,我也早已和三哥在一處吃過,您兩位快用吧,我還等著要看雲二哥的絕技呢!」

孫三女乃女乃齜牙一笑道︰「這樣一來倒好,她那做面的東西本來不多了,這許多人,如果一個人一碗,那又要用多少才行。」

說罷把兩只碗和幾個碟子一齊放在桌上,向樓柱上一倚,兩只母狗眼下死勁的盯著羹堯,滿面堆下笑來。高明看了心中更加好笑,本已吃過早點,但因恐羹堯不好意思一人獨享,只得也舉箸相陪,才吃了第一口便覺那面的滋味有異尋常,最奇怪的是一無其他佐料,自然鮮美,還帶著一種木樨香味,不禁一面稱贊不已,一面向中雁道︰「這面真好極了,無怪方才中燕兄說是令妹的體己飲食,但不知如何制成,雲兄能見告嗎?」

中雁聞言不禁面色微紅瞪了中燕一眼,一面向高明道︰「這面並無出奇之處,不過作料太麻煩了。它要在秋天桂花盛開的時候,將肥母雞宰好,劓骨去皮僅存胸脯兩腿好肉,用刀切成細絲,放在桂花樹上日曬夜露,讓雞肉飽吸桂花香氣,等花謝雞肉也干了,再將它收起磨成細末,用細篩篩過裝瓶備用。待要吃的時候,只須打上兩個雞蛋去黃存白把它調勻,代水調面就行了。但是面做成之後,切忌另加其他作料,只用食鹽便好,如果一有其他作料,反而足以敗味。」

斑明笑道︰「這倒也不難,就是費事一點,而且必須在桂花盛開的時候早為之計,否則臨渴掘井,便無法到口了。」

中燕道︰「豈但如此,倘若桂花開時,卻好下雨,便須又待下年了。」

孫三女乃女乃在旁也插口道︰「可不是,俺小姐就是為了這才不許浪用。去年秋天,幾十顆桂花,三十來只雞一共做了才不到十斤面子,她輕易也不舍得拿出來做面,俺瞧也剩不上多少了。」

中雁不由又瞪了她一眼道︰「有貴客在此,你為什麼沒規矩插起口來?還不快些下去,停一會來收家伙。」

孫三女乃女乃听了噘著嘴,看了羹堯一眼,又把頭低下去,慢慢的走向樓下。

斑明笑道︰「其實她這話也是實情,雲兄何必責之太甚?」

說罷又看著羹堯一笑。羹堯臉上不禁訕訕的,匆忙將面吃完,看著雲氏弟兄道︰「如今早點已經用過了,中燕兄如果有興,何妨就請見示一兩手如何?」

中燕笑道︰「那麼,便請大家一齊下去,這松風閣右側便有一處射圃,原系舍妹平日練藝之所,待我命人去將練這玩藝一套東西取來,少停向各位請教便了。」

說罷又向中雁道︰「大哥,請你偕同各位先去,我少事預備便來。」

說著向各人略一頷首,便先下樓去,中雁也肅客一同前往射圃。那射圃從天風樓過去,不過一箭之地,寬廣約可十畝,地點正在山頂,除四周約略有幾株老樹而外,其平如砥。舉頭四望,群山在下,如相拱揖,氣勢非常雄壯。眾人一路走去,離開射圃看看不遠,忽見中鳳手執-枝紅梅花從射圃一旁的小道上走來,看見眾人正向射圃走去,不由笑道︰「這時候,你們這許多人到射圃去有什麼事?是誰打算露一手給大家看看嗎?」

說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中雁道︰「鳳妹,你又到峰後去過了嗎?這枝梅花好極了,大約又是從那懸崖上折來,送給我好嗎?」

中鳳把頭連搖,一面嗔道︰「你怎麼所問非所答,我問你是誰要在這里顯一手給大家看看,你為什麼又扯到梅花上來?這枝梅花是我好不容易折來的,今天任憑是誰也不給。」

說著卻看了羹堯一眼,口角微露笑意。中雁笑道︰「說不上誰要顯一手給人看,只不過因為高爺年爺看見二弟耍的那個刀圈,覺得有點新鮮,想教他練一趟。你既來了也不要走,少停跟著看看,有沒有破綻,大家想法子把它再改一下。」

中鳳把嘴一抿道︰「哦,原來是二哥又打算練那玩藝,這東西改了又改,已經好多次,練來練去還不是那幾手,也值得讓高爺年爺笑話嗎?」

剝堯笑道︰「啊哎,女俠,您把我們捧得太高了,這件兵刃我們不但沒有看見過,連說也沒有听人說過,正想借此一開眼界,要照您這麼一說,二哥萬一趁此收科,真不肯練了,豈不令我們失之交臂嗎?」

中鳳道︰「您請放寬心,只要有機會露臉,他絕不會罷手的,只求您別見笑就夠了。倒是停一會子,等他那兩手狗兒刨練完之後,我打算請教您的劍法,也讓我開開眼界,您可不能推辭。」

說著回眸一笑。羹堯忙道︰「您這更是開玩笑了,憑我的劍法,怎能入得各位的法眼?尤其是在女俠面前放肆獻丑,那不是笑話?」

中鳳笑道︰「您是存心挖苦我是不是?」

剝堯忙道︰「這個,小弟怎敢?」

中鳳道︰「要不然,你為什麼對我這敗軍之將這樣客氣呢?」

剝堯方說︰「那是女俠存心相讓,不足為憑。」

斑明已在一旁笑道︰「你兩位都不要客氣,只經中燕兄練過,我少不得要請兩位再比一下劍法,誰也不許規避藏私。」

中鳳把頭一搖,吐舌道︰「四爺,我可沒有得罪您,您真要教我和年爺比劍,那可不是教我再丟一次大人嗎?」

正說著,雲中燕已經率了好多壯漢搬了好些皮人和木樁,從崖下到了射圃里面,一見眾人說笑著走著,全已來了,忙命從人將所攜各物,趕緊在射圃里面布置好了,一面含笑肅客到射圃中間。羹堯和高馬二人一看,一共三個皮人,每個都和真人大小相仿,一律系用羊皮制成,中實枯草敗絮,一坐,一立,一臥分東西南三面放著,各自隔開二三丈遠近不等。此外便是十二根碗口粗細白木樁,高的丈余,矮的才只數尺,疏疏落落的釘在地下。人多好做事,一會兒便布置妥當,中燕向高馬年三人一抱拳笑道︰「諸位請勿見笑,小弟獻丑了。」

說罷取餅那九口連在一起的飛刀,右手挽著鏈子,嗆啷啷一聲響便出手。眾人看時,中燕長袍已經月兌去,身上只穿著一套京醬色湖縐襖褲,頭上辮子也盤好了,用一條紫巾扎著,猿背蜂腰,再襯著雪白一張俊臉,分外顯得英武。只見他右手一抖,那條鋼鏈帶著九口飛刀便似一道白虹飛騰起來,接著身子一個旋轉,又像身外裹著一個絕大月暈,倏然雙足微縱,一躍便上木樁,右手一掣。那條鋼鏈帶著刀,登時筆直,一下扎在另一根樁上,嗆啷連響。倏又收回,像一條銀蛇一樣,向上一揚,身子一晃又到了一根較高的樁上,手中鋼鏈上下飛舞,左右掃蕩,直逼得人不敢正視。驀听中燕一聲叱 ,手中似乎抖動了一下,嗆的一聲,那鏈頭九口飛刀登時成了一個圓圈,忽然飛也似的,向那站著的皮人頭上套下去。才到頸子上面,中燕手勢一翻向後一掣。那皮人的頸項應手而折,一顆人頭落在地下。中燕更不怠慢,猛一收鏈,一個獨鶴沖霄的架式竄起二丈來高,那條鋼鏈跟著掄成一個大圓圈繞著全身,向下一落,左腳懸空,右腳正站在最高的一根樁上,姿勢端的美妙已極,眾人不禁都拍手叫好。中燕也自得意,倏又向前微縱,乘勢雙足向上一翻,倒竄而下,兩腳微開,雙臂全張,好似一只絕大的紫燕帶著一條銀線掠空斜飛下來,等離開那臥地皮人不遠,右手一掣,那條鋼鏈忽然又像銀蛇一般向上飛起嗆的一聲,九刀又復圈向那地下的皮人頭一下套個正著。中燕人也落地,右手一翻一掣,那皮人又身首異處,跟著身子向地下一倒,掄圓鋼鏈上,一團銀光,貼地而轉三丈以外,便聞風聲呼呼作響,驀地里,那團銀光又向上一泛,成了一條直線,微聞下鏈端鏗然有聲,九刀復成一圈,向坐著的皮人頭上一套一扯,那頭應手落地,中燕一個鯉魚打挺,倏的從地跳起來,一收鏈子,雙手一拱道︰「末技不過如此,還讓諸位不吝指教。」

眾人均各稱贊不已,羹堯笑道︰「二哥真是淵博已極,不但鏈子槊、套索、甩頭一字等兵刃的妙著,無一不被用上,便連地趟刀法的家數也被采入,尋常江湖能手遇上決無幸理,今天真是眼福不淺。」

天雄也道︰「不但招式精奇,便這內功潛力也自驚人,最妙的九刀收放自如,只這一點,小弟便望塵莫及。」

中鳳笑道︰「你們都被他欺瞞了,你真當那刀圈收放自如是內功潛力所致嗎?那並不是他的本領,還是由于大哥對于這玩藝兒打造得靈巧,所以一點也看不出來。」

中燕聞言笑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替我把這一段秘密揭穿?讓我在各位大行家面前露一露臉不好嗎?」

斑明忙從中燕手中取餅刀鏈,仔細看了一下,並看不出其中奧妙來,又遞給羹堯道︰「年兄你再看一看,其中訣竅在哪里,我倒真有點莫名其妙呢?」

剝堯接過,將那九刀一鏈也詳細看了一下,接著走出人圈以外,一抖鏈子也舞弄起來,這一次因為羹堯的潛力更大,只听得呼呼風聲直響,一團寒森森的冷氣,直逼得眾人退出老遠,倏听嗆的一聲,九刀也立刻成圈,再一抖手又成一線,一連數響,刀圈也因之數易,中鳳不由笑得花枝招展,連聲喝采道︰「年爺畢竟身手不凡,這才真叫內功潛力。」

接著向中燕道︰「二哥,看見嗎?你那點玩藝算得什麼?」

剝堯連忙一收手中刀鏈,走來笑道︰「這家伙固然造得獨具匠心,二哥的手法更極高妙,如果不是女俠方才一提,我也是一點看不出來,不過就是看出它的奧妙來,手底下沒有巧勁也無法練好。」

說著把手一拱,將刀鏈仍還中燕道︰「小弟拜服之至。」

中燕接過,臉上一紅道︰「年爺,您沒有听見舍妹的話嗎?您才是真正的大行家,小弟這點末技,早在您包容之中。」

剝堯不知中鳳又說了些什麼,因恐中燕不快,忙道︰「小弟因站得稍遠,沒有听清楚女俠的話,不過實因欲試其中奧妙,決無逞能之意,還望中燕兄海涵才好。」

中鳳笑道︰「你理他呢,全是自己人你也用得著客氣嗎?」

說著妙目一橫,白了中燕一眼。中燕忙道︰「年爺,您誤會了,小弟實是由衷之言,您要真使起這個家伙宋,一定要比小弟神妙多了,在此地的人都是行家,只一出手便分高下,您何必太謙呢?」

說罷,又把手一拱,高明看了各人情形笑道︰「你兩位都不必客氣了,論功夫手法,我高某全非常佩服,不過我實在是一個外行,到底這個刀圈收放自如的奧妙在哪里呢?哪位肯先告訴我一點嗎?」

中鳳聞言,把那枝梅花向羹堯手中一遞,笑道︰「勞駕,替我拿著。」

一面就中燕手中取餅刀鏈,走到高明前面笑道︰「四爺,您瞧,這第九口刀,刀背上不是有一個小環嗎?這條鏈子系在環上,這第一口刀上也有一副環,鏈子從環上穿過去,這九口刀不是自然成了一個刀圈了嗎?」

斑明笑道︰「這個我也知道,現在要問的這個刀圈何以能收放自如,你為什麼不說呢?」

中鳳道︰「您別忙,我不先說這個您能明白嗎?」

說著,把那九口刀依法做成圈子,笑道︰「你請看,這第九刀在最前,刀背這環比第一刀柄上的環要稍小些,自然可以一滑而過,只這圈子縮到最後把人頸子勒斷並不為難,關鍵就在第九刀要比其他八刀重到雙倍以上,所以甩出去可以當鏈子槊用。同時,因為特別重,甩出去只要輕輕一掣,它便彎過來,自然成圈,再一甩又直了,所以內家功夫到家的人,使起來並不費勁,就是潛力差一點,只要用得巧,也能得心應手,不過如何才能使得恰到好處,那便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了。」

說罷,一縱身,竄出去老遠,縴手一揚,九刀出手,使得更加靈活,其身法手法又與中燕和羹堯不同,遠遠看去仿佛一大圈月暈,中間圍著一個紅衣仙女在翩躚起舞一般。驀地忽又听她嬌叱一聲,平地竄起二三丈高,就在空中一掄那鏈子,呼的一聲,平輔開來,又像一朵白雲擁著她直飛出去十余丈遠近才翩然落下來。等到才要落地,她又猛一掣那鏈子,頭下足上身子向原來站立的地位一竄,其疾如風,仍向眾人前面掠來,等離開不遠,忽然又是一翻,仍舊持著刀鏈亭亭玉立的站定,向羹堯笑道︰「我這完全用的是巧勁,要和你方才的內家潛力一比,那就差遠了,您可不要見笑。」

剝堯未及開言,高明天雄一齊笑道︰「今天我們真是大開眼界了,同是一樣兵器。功夫一位比一位高,練法一位比一位奇,如非此行,教我們到哪里看去?」

中雁笑道︰「小妹無知,竟當著三位行家賣弄起來,這未免太可笑了,還望三位多多指教才是,為什麼反謬加贊許起來了?」

中燕也道︰「愚兄妹都是自己胡亂想出來的家數,不到之處還請原諒。」

剝堯看中鳳一眼微笑道︰「女俠這一路身法手法,確實和令兄不同,不但滲進了索鞭的家數,並且有幾招完全是從劍術里面化出來的,尤其是那一招伏龍升天,暗藏轆轤矯身法,不是內功已有相當火候,決難運用自如,為什麼說完全是巧勁呢?您真打算騙我這外行嗎?」

說罷把手中梅花遞還過去。中鳳一手將刀鏈交給中燕,接過梅花笑道︰「我只為了要身法好看一點,偷用了幾招越女劍法倒是有的,您怎麼又謬許起來?現在我兄妹這點小玩藝,已經全在您面前獻過丑了,您那顧大俠所傳的劍法也能賞給一兩招我們看看嗎?」

剝堯笑道︰「我那兩手劍法荒疏已久,如何能見得人?而且劍也在樓上並未帶來,還是改日再向女俠請教吧!」

中鳳不依,立即命人去取,一面說笑著。不一會劍已取來,羹堯被逼不過,高明和雲氏弟兄也敦促著,只得接劍在手將長袍微微曳起略一拱手道︰「小弟獻丑了。」

說著,便將師傅一路天遁劍法使出來。那路劍法,起初看去平穩無奇,只出手帶風,老遠便覺寒氣逼人,漸來漸緊,仿佛一團雪花裹著一人在那里旋轉飛舞,最妙的是兔起鶻落,聲息全無,周圍不出方丈之間,步法半點不亂,倏然長嘯一聲,便如龍吟一般,身子一縱,飛起丈余,恍如一道白虹,沖霄直上,轉眼又倒瀉而下,卓然在當場立定,又抱劍一拱手道︰「請諸位多指教。」

中鳳從羹堯一動手便看得呆了,直到收招連動都沒有一動,等羹堯還劍入鞘才囅然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有您這一來,我們這些江湖花招,連看也不用看了。」

斑明天雄雲氏弟兄也均極口贊好,一同又回到羹堯所居天風樓上。大家落座之後,中鳳匆忙之中,急急的從壁櫥當中,尋出一只龍泉窯開片膽瓶,命從人取水將花插好,供在窗前琴台上,向羹堯笑道︰「您看這瓶花放在這里好嗎?」

剝堯含笑頷首,尚未及開言,高明大笑道︰「好,好,好極了,這一點綴,更為這屋子和主人生色不少,難怪你說誰都不給呢,原來早有安排了。」

中鳳不由臉上一紅,啐了一口,眼角又向羹堯臉上一掃,把頭低下去。羹堯一見,忙藉肅客入座,遮蓋過去,高明不禁更覺好笑。各人小坐之後,高明首推身子發困,告辭回到自己寓所。二雲和天雄也托故走開,樓上只剩下中鳳和羹堯二人。中鳳見客人都已下樓,悄聲笑道︰「師哥,今天看到這一路劍法我更佩服你了,到底是高人真傳,絕非世俗能手可比,您能教我嗎?」

剝堯也笑道︰「師妹,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客氣起來?你那越女劍法不也是絕藝嗎?」

中鳳嗔道︰「你是不肯罷,何必這樣說呢?」

剝堯忙道︰「我是說的老實話,師妹如若見怪,凡我所能都願傾囊相贈,還不行嗎?」

中鳳方才回嗔作喜,嫣然一笑道︰「這才像個大師哥對師妹的話,以後你如再客氣我就惱了。」

剝堯也不禁笑道︰「既如此說,這套劍法的招數,師妹方才已經全看見了,今晚有暇,我便把它的歌訣全寫出來,連身法、步法、手法全注明交給你好嗎?」

中鳳喜不自勝,起身福了幾福道︰「如此我先謝謝師哥。」

說罷,對著那面大鏡一掠鬢角,梨渦微露道︰「你如果真拿這套劍法教我,我也決定送你一件好東西,教你看了高興。」

剝堯道︰「師妹送我的東西,當然一定是值得珍貴的,不過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你能先告訴我嗎?」

中鳳連連搖頭道︰「不行,此刻說出來便了無意味了,要由其不意才有趣,不過你放心,我決不會教你失望的。」

剝堯遠遠的,從那面大鏡中,看見她那付嬌憨的模祥和在邯鄲道上初見,以及昨夜在這樓上促膝談心的神態又絕不相同,不由也怦然心動,但一轉念,對方論起師門淵源來,既是自己師妹,如何可以又生此妄念,又強自將一段遐想綺思抑制下去,半晌沉吟不語。

中鳳猛一掉頭,見狀不由一怔道︰「你又在想什麼?是怪我不肯先告訴你嗎?」

剝堯連忙笑道︰「哪有此事?我是正在想那一套劍法的說明,應該如何寫法,才能使你一望而知,最好要能每一招都畫上一幅圖才好,可惜我對畫理不精,恐怕難以盡其秘奧,所以在這里思索一下。」

中鳳笑道︰「我還當你在想什麼,原來為了這個,這也值得思索嗎?你只將劍訣和說明寫出來,我包你一式一招,都有一張精確的圖便了,現在何必多費這心思呢?」

說罷,又姍姍的走到琴台前坐下來笑道︰「聞得肯堂師叔妙解音律,尤其是對于琴,已經彈得出神入化,師哥既是他老人家的入室弟子,一定也是妙手了,能賜一曲嗎?」

剝堯笑道︰「如論音律,師妹已是此中聖手,豈止妙手而已,我如何敢在你面前賣弄?那不是笑話嗎?」

中鳳不依道︰「我那琵琶算得什麼,怎能算得了聖手?你又吝教吧!」

說著便又站起來,從壁櫥里尋出一匣香來,在那索耳爐里焚好,一面笑道︰「人家替你香都焚好了,快來吧,我在這里,正等著一聆雅奏呢!」

說罷當窗正襟危坐,大有屏息以待的樣兒。羹堯一看不禁好笑,只得步向琴台,略一理弦,冷冷的彈起來,心中初意,本想彈一曲風人松,不知怎樣,身不由己的,一出手竟是鳳求凰的譜子,而且彈得非常入妙。一曲既終,中鳳不由分外高興,喜孜孜的向羹堯笑道︰「師哥彈得妙極了,平常你也喜歡這個曲子嗎?」

剝堯聞言,心中又是怦然一動,兩頰微紅道︰「我是順手彈來,並非獨喜此曲,彈得不好,未免污耳了。」

說罷,不知怎麼又自覺措詞不妥,臉上更紅得厲害,勉強笑道︰「師妹也喜歡此曲嗎?」

話一出口,更覺不妥,欲待解釋,又恐越描越黑更加不好,不由有點著急,中鳳稍有覺察,臉也紅了,相對無言半會,還是中鳳先道︰「師哥,這樓上枯坐著太沉悶了,我們這後山略有幾樹梅花,近方盛開,我陪你去看看好嗎?」

剝堯答訕著說︰「小弟平生就最喜此花,能去看看最好。」

說著指著瓶里插的那枝紅梅道︰「這枝紅梅就是那里采來的嗎?」

中鳳點點頭,一面道︰「我們走吧,看梅花要有點積雪襯著才顯出精神來,一遲積雪化完了就沒有意思了。」

說罷,起身便向樓下走去,羹堯也跟著下樓,兩人一同又循著去射圃的原路走去。等到將近射圃,中鳳倏的一扭身軀向山坡上一條小徑上縱去,一路連縱帶竄,瞬息便到了峰腰,那身法端的美妙已極,倏又扭轉頭,縴手連招,嬌喚道︰「還好,山那邊積雪還在,花卻又開了好多。你快上來,只到我立足的地方,就可以看見了。」

剝堯聞言,也把真氣一提,一路縱上去,不一會已到中鳳身邊。再向山那邊一看,只見峰後瞞植梅花,高高下下,何止數百株。除向陽崖上兩三老樹已經盛開而外,其余不過才見一二朵沖寒吐蕊。中鳳笑著縴手一指崖上道︰「方才那枝花,便是從那崖上折來的。你瞧,從這里過去,雖不算奇險,不是怪石嵯峨,便是峭壁如削,有一處容易落腳嗎?所以我把花折來不肯給他們也就為此。」

剝堯一看那座懸崖,離開峰腰還有三四十丈遠近,果然一路都是險境,絕無山徑可通,而且有些背陰的地方積雪頗厚,除了內功已到火候,尋常人決難過去,不由笑道︰「果然不易,不過,你又為什麼舍得把那枝花供在我樓上呢?」

中鳳回眸一笑低頭不語,羹堯不禁心中又是一蕩,再看遠處花光與咫尺人面交相輝映,在一天晴日之下,空山寂寂,但聞鳥語,心中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這簡直是生平未曾有的界境,不由得把一切功名事業都忘記得干干淨淨,情不自禁的握著中鳳的手道︰「師妹盛情,小弟謹當永記……」

中鳳只覺心頭怦怦直跳,越發羞得抬不起頭來,半晌之後,方才奪過手來道︰「你這人奇怪,為了一枝花也值得這樣嗎?」

說著,猛一抬頭,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時候不早了,該是吃飯時候呢,我們回去吧,要不然我那二哥和高四爺又不知要編排出什麼話來咧。」

說著,又縱身而下。羹堯也隨著一同下山,到了射圃附近,中鳳又笑了一笑道︰「中午的飯,恕我不陪了。飯後我也有一點事,我們明天再見。」

說著把頭一點,翩然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3:30

第三章 金蘭之好

剝堯一路回到松風樓上,不禁思潮起伏低徊不已。一會兒,飯食仍由孫三女乃女乃送來。飯罷,一人當窗而坐,看著那瓶紅梅,不禁出神半晌,忽听見耳畔有人笑道︰「年兄打算做一首詠紅梅花的詩嗎?」

剝堯猛吃一驚,從坐具上直跳起來,再定楮一看,卻是高明,忙道︰「高兄是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小弟一點也不知道。」

斑明哈哈大笑道︰「年兄,實不相瞞,小弟已在樓梯口多時了,只因你只管看著那枝紅梅在出神,所以未敢驚動。本待再等一會,但又見你臉上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又皺起雙眉若有隱憂,誠恐思慮傷神才冒叫一聲。我想除了詩思入魔決無這等情態,有這許多時候,想必月復稿已成了,能以妙句見示嗎?」

剝堯聞言,不禁把一張白臉漲得飛紅,笑道︰「高兄休得取笑,小弟不過因為客中無俚,偶然想起一事,沉思未決,何嘗什麼詩興。」

斑明知他所言大半飾詞,一時不欲揭穿,忍著笑道︰「小弟也因飯後無事,打算來和年兄聊一會兒,只因恐擾詩思所以未敢驚動,既然如此,就不妨略談了。」

說著便向琴台前面坐具上坐下來道︰「年兄看此間主人父子為人如何?」

剝堯略一沉吟道︰「老山主已到烈士暮年的境界,縱使雄心未死,也應鋒芒消磨殆盡了。中雁人極精明,倒是一個待價而沽的人物,不過穩重有余,進取惟恐不足,中燕差堪有為,但似嫌陰鷙好勝過甚,那就看駕御的人如何了。」

斑明點頭微笑道︰「如此說來,年兄對他一家當不鄙視了。」

剝堯正色道︰「高兄怎麼又說起這話來?我不早說過,不用說他-家出身前明世族,都是文武全才,便尋常江湖豪俠,小弟也不敢輕視,怎麼會加以鄙視呢?」

斑明又微笑道︰「年兄固是信陵孟嘗一流人物,小弟在京聞名已久,但是如今皇路澄平,你又是個八旗世族,果真這樣折節下交這些江湖人物又意欲何為呢?」

剝堯看了高明一眼道︰「高兄這話是對小弟有意相試了。不過安不忘危,大丈夫決不能老死牖下,班定遠以三十六人平定西域,不也是在天下澄平,上有明君的時候嗎?」

斑明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相處迄今才見年兄抱負,既如此說,他日風雲際會可能攜帶小弟嗎?」

剝堯笑道︰「高兄又來取笑了,你現在是王府上賓,既受知貴居停,他日前程不可限量,這話應該小弟對高兄說才對,你這來不是把話說反了嗎?」

說罷也不禁大笑。高明道︰「既如此說,誰也不要客氣,我們不妨在今日約定,他日患難相隨,富貴與共,年兄如果得意,小弟必當追隨其後以供驅使,但小弟倘有一日稍進尺寸,年兄也不容遠引高蹈,這樣使得嗎?」

剝堯笑道︰「人生知遇難得,小弟不才,雖與高兄萍水相逢,實已心折。高兄如能得意,自當竭其所能以效犬馬之勞。不過高兄今日之言能算數嗎?只恐一旦飛黃騰達,便棄小弟如遺了。」

斑明正色道︰「年兄雖是說笑,也太把我看輕。小弟向來言出必踐,豈有說了不算之理。既然如此,小弟願與年兄結為金蘭之好,他日誰如相負,天地神明共棄之,如何?」

剝堯見高明薄有了怒意,連忙賠笑道︰「高兄勿怒,請恕小弟一時失言,容我就此謝過如何?」

說著立刻起身,雙手一拱,躬身一揖。高明連忙還禮,一面笑道︰「不行,不行,我向來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年兄如願下交,便請就此締盟,否則便是厭惡小弟了。」

剝堯笑道︰「高兄既允高攀,小弟敢不如命?不過古人結盟也須對神一拜,有個香燭蘭譜,難道在這里磕頭即便算數嗎?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斑明道︰「儀式盡避將來補行,名份卻非在此時確定不可,不然你等到那時候又要推托了,這是你逼出來的,可不能怪我。」

說罷哈哈大笑道︰「你如不願下交不妨明言,我也決不勉強,如承不棄,就請先將年歲說出,以便稱呼,從此便是異姓弟兄了。」

剝堯笑道︰「從古以來,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拜盟的,怎便這等性急。」

斑明道︰「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如不先料定我是一個富貴相棄的小人,我敢這樣相遇嗎?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明白嗎?」

剝堯笑道︰「我遵命就是了,小弟今年二十二歲,高兄一定是我大哥了。」

斑明道︰「你偏沒說對,我今年也是廿二歲,你是幾月生日?」

剝堯道︰「小弟生于二月,高兄呢?」

斑明笑道︰「那你要長我好幾個月呢!大哥,你以後一切還請原諒小弟才對。」

剝堯不由一怔道︰「高兄何必如此相戲?小弟能列雁行得附驥尾已屑萬幸,怎能居長?這個萬萬使不得。」

斑明正色道︰「長幼有序,大哥如再客氣便是見棄了。」

剝堯無奈,只得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愚兄叨長了。」

斑明拊掌道︰「這樣才是道理,從此刻起,便請大哥受小弟一拜,稱呼改過,一切儀式容待到京之後再舉行。大哥意下如何?」

說罷便待下拜。羹堯笑著扶著道︰「賢弟何必拘此形跡?愚兄一切如命了。」

斑明不由非常高興,趁勢起身笑道︰「大哥既然如此磊落,小弟不敢相欺,除有數語,必須到京稟明而外,目前便有一事急須相商,大哥能許代為籌劃嗎?」

剝堯笑道︰「賢弟但說無妨,愚兄只力之所及,無不從命。」

斑明略一沉吟道︰「實不相瞞,小弟此番出京系奉敝居停之命有所圖謀,將來還有若干大事,必須大哥相助,所以才不揣冒昧,自附于雁行之列,以免說話有所避忌,今後便當富貴與共,還望大哥一切不吝指教。」

剝堯道︰「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皂,愚兄既蒙不棄,何必如此客氣?究竟貴居停所托何事,何妨見告,彼此也好商量。」

斑明聞言,移向羹堯身邊坐下道︰「敝居停在諸皇子中名列第四,雖非清宮太子,但也頗邀聖寵。只因自從皇太子被廢以後,各位皇子都懷奪儲之心,目前皇六子皇八子,皇十四子,都暗中紛紛網羅人才,陰蓄死士,誠恐玄武門喋血之事復見于今日,所以不得不也略加布置以為戒備,小弟此番南下便是為了此事。這雲家父子,雖然是朱明余孽,不但武功將略為一時之選,在江湖上更有一部分潛力。天幸他們自相猜忌,已成進退維谷之勢,所以十四皇子、八皇子都爭相羅致。敝居停得訊較晚,連忙命小弟前來相機行事,如果可為我用不妨先予延聘,並可赦免其一切罪行,否則便當轉告敝居停,據實奏聞,以免為兩皇子所得。小弟為此,在邯鄲居留已近月余,始終無法接洽,幸而中途得遇大哥,輾轉反被請上山來。小弟初意必可就範,所以才不恤身入虎穴,誰知那老兒雖然已經拒絕十四阿哥的延聘,對這一方面也是若即若離,毫無一定把握,依大哥看,此事究應如何處置呢?」

剝堯听罷不由大吃一驚,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此事賢弟無庸憂慮,依我看來,必成無疑,只不過事成之後,對他父子駕馭稍難而已。」

斑明道︰「大哥怎見得事在必成呢?」

剝堯笑道︰「天下事不外情理而已,只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只從雲氏弟兄攔路相邀,以及雲老山主前後所說的話去著想,便能知道一個大概了。以我的看法,雲家父子種種做作,那是為了想投靠雍邸,只不過自己不肯先出口而已,如果雍邸真以禮聘,保其既往一概不究,許為賓客,恐怕他連這雲家堡都未必住了。」

斑明笑道︰「怎見得呢?如果他真想進取,為什麼太子和八阿哥十四阿哥的禮聘他全不受呢?」

剝堯道︰「賢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雖在此只這短短數日,已經看出,他父子決非尋常俠盜可比,不但武功絕倫,即便書史兵法,也極有擅長,而且他過去一直打著勝國孤臣的招牌,焉肯隨便受人延聘?你想,太子目前已經被廢,八皇子十四皇子也未必便有什麼成就,他不拿準了肯白染一水嗎?關于這一點,不但雲中雁在興隆集便已說明,就雲老山主說話也未嘗沒有弦外之音,不然空把我們邀來做什麼?而且又在我們入山之初,又何必擺出那付場面來呢?我猜他把我們幾人分做幾個地方住,也許對賢弟還有取瑟而歌之處,只不知賢弟曾否留意。」

斑明忍不住一笑,隨即又點頭道︰「這老兒不但沒有提過,而且小弟每每一用話相試都立即避開,所以小弟才深覺此事有點古怪。」

剝堯微笑道︰「這便是他待價而沽的一種手段,我猜他必須見過雍邸本人當面延聘才肯就範。」

斑明笑道︰「敝居停為人向來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他如到京要見本人並不太難,只須小弟回去說明一下,便當面延聘也決可做到,不過以目前情形而論,大哥能料得準一拍即合嗎?以敝居停的身份而論,萬一他再如對小弟一般,那就反為不美了。」

剝堯道︰「愚兄自信對此事的看法尚有幾分把握,要不然他為什麼要到雍邸去拜訪賢弟呢?」

斑明笑道︰「你說的這一層我也問過,據他說,並非如此,實系另外有事欲托小弟幫忙,而且所托之事,也還有幾分可以說得過去,所以小弟有些猜疑,拿他不定,也就為此。」

剝堯道︰「他托賢弟什麼事呢?能告訴我嗎?」

斑明搖頭道︰「此事目前尚難奉告,不過確實與他的出處絕無關聯之處。」

剝堯笑道︰「如今我們已是異姓兄弟,你為何連這點不關自己痛癢的事也要瞞我呢?」

斑明哈哈大笑道︰「這叫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過大哥放心,這事將來非你不可,到時自然知道,在這個時候卻說不得,否則將來萬一生什枝節,那老兒非怪我不可,這點還請原諒。」

剝堯不禁大為詫異道︰「你又賣什麼關子?既非我不可,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明?如若須我出力,也好早做打算,做個準備,不比倉促應付要好得多嗎?」

斑明忍著笑道︰「此事只要大哥肯答應,並無須事先準備。小弟也非有意賣關子,實因其他方面尚須安排,如果不在事前弄得妥帖,不但大哥到了彼時一定見怪,便小弟也無以對雲老山主父子,所以只好到時再說。」

剝堯更加狐疑道︰「這事既與他父子出處無關,賢弟為何這等諱莫如深?那不像他父子的事,倒好像我的事了。」

斑明道︰「事情本來絕少沒有關聯,何況他這事又非大哥答應不可呢!當然也可以說是與大哥有關的,不過,我們不要把話扯遠了。你看這事,將來到京小弟如何復命呢?」

剝堯道︰「那只有據實陳明,我想,貴居停如能賞他一個全臉,當面延聘,優禮有加,再予以王府上賓的地位,斷無再不就範之理,到時如真有須用愚兄之處,我必從旁促成,不怕他不入彀中。」

斑明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如此小弟一切奉托了。」

剝堯笑道︰「如只為此一事,愚兄決盡全力,誰叫我是賢弟的盟兄呢?」

說罷兩人相與大笑,又談了半會,高明才告辭下樓。羹堯獨坐樓上想著高明一段情形,不由心中奇怪。但因太子允-與諸皇子爭相養士的風尚,平日早有所聞,也未十分思索,便在鏡前幾上,尋出紙筆,將天遁劍法口訣說明寫好。看看天已將黑,僕從掌上燈來,又就燈下看了一遍,放在手邊。不一會,孫三女乃女乃和劍奴兩人又送來晚餐,便將所寫底稿交兩人帶去,囑其轉交中鳳。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中鳳便拿著一個紙卷,笑著走來道︰「師兄,你瞧一瞧看,我畫錯沒有?」

剝堯接過一看,卻是一疊素箋,上面寫著一筆靈飛經小楷,字跡秀麗異常,再一細看,不但昨日自己所寫的劍訣說明已經全抄得整整齊齊,並且還附有六十四個圖樣,那圖畫得十分生動,無一不確如訣竅,不由驚異道︰「師妹不但劍術神妙,畫法、書法均臻上乘,而且這套劍法我只匆匆練了一趟,只憑口訣和說明,便能將秘奧之處全畫出來一點不錯,這天資的穎悟也就令人可驚了。」

中鳳笑道︰「承蒙過獎,實不敢當。不瞞你說,從昨晚乳母和劍奴將這劍訣帶回去,我恐怕忘記了,便連夜半記半悟的,先把圖畫起來,就這樣還錯了好幾式,半夜里睡在床上老睡不著,好不容易才悟出來,改了又改,還不知道對不對呢?千萬不要騙我才好。」

剝堯笑道︰「對,對,沒有一處不對,不過這說明好像多出若干句來了,是師妹替我修正的嗎?」

中鳳臉上一紅道︰「那是我一招一招的,用劍比著你的口訣,再記著你的身法、手法、步法慢慢的悟出來的,因為恐怕忘了,所以隨時記在說明里面,在抄的時候,一時大意,連我添的也抄上了,您可不要見怪。」

剝堯笑道︰「師妹注得比我更詳更恰當,豈有見怪之理?」

中鳳道︰「師兄真打算騙我呢,你是顧師伯一手教出來的,又有若干年的工夫在上面,我不過看了一趟,縱有口訣,那說明怎麼會比你自己注得詳確?便三歲孩子也不會相信,你快隨我到下面院子里去,再練一趟給我看看,便可以知道錯不錯。」

剝堯見她嬌憨滿面,不忍相拒,便笑道︰「這倒使得,等我再練一趟,你便知道我不是騙你了。」

說罷,索性將長袍月兌去,提劍下樓。中鳳跟著,一同到了樓下院落里面,又把那套劍法,從頭練了一趟,一招一式隨口解釋著。中鳳看著問著,一一記好。等羹堯練完,果然那本圖訣只錯了三五處,這才喜孜孜的向羹堯借過那劍,自己又練了一趟笑道︰「萬事都不是可以一蹴而成的,你瞧,劍法還是這套劍法,劍也還是這口劍,怎麼只換了一個人便處處都是別扭,你看你使得多麼神妙,一到我手里便全成了破綻了。」

說著將劍仍還羹堯嬌笑道,羹堯接過劍來也笑道︰「當初恩師教我這套劍法,我整整學了大半年才全會,師妹只看兩趟,便能一招不差,天下哪還有比你再聰明的?至于身手步法,那是要憑工夫練出來的,誠如尊言,天下事決沒有一蹴而就的,你只要有個幾年工夫,還愁我不甘拜下風嗎?」

中鳳一笑,又嗔道︰「你全在騙人,鬼才相信呢!」

說罷一同上樓,將所抄圖訣說明,又添注了幾處,匆匆攜去道︰「我還有點事,暫時失陪了。」

便下樓而去,羹堯對于這位小師妹不由更加欽佩。不知不覺在雲家堡流連了五六天,羹堯因必須在年前趕回省母,高明更因有事在身,便一同向雲氏父子告辭上路。雲霄也不強留,只笑向高明道︰「高爺千萬莫負老朽所托,至遲新年,我必到京拜謁,並須尋那嵩山畢五,把那一本帳算清。」

說罷,便吩咐置酒與高年馬三人餞行,這一席酒,較之那天初來,更為熱鬧,席散以後,約定次日一早登程,當晚人靜以後,羹堯正待安歇,忽然中鳳翩然上樓道︰「師哥,前幾天我和你說的話記得嗎?」

剝堯不禁愕然道︰「你是說魚師妹囑咐的話嗎?小弟記得。」

中鳳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看著他一笑道︰「還有呢?」

剝堯正在想著,中鳳道︰「這個人,怎麼才只兩三天功夫,便把事情忘記了,就記不得我曾經說過,要送你一件東西嗎?」

說罷,把手一揚,將一個紙卷遞在羹堯手上笑道︰「不成玩藝,你留著當個此行紀念吧!」

剝堯打開一看,那紙卷中卻是尺許白綾,上面精繡著一幅卞莊子刺虎圖,不但人和虎銹得栩栩如生,便山石補景,也頗饒宋元畫意,但並無款識,只在左角用朱絲繡著中鳳兩字篆文圖書,不由贊不絕口,連連夸好。中鳳倏然面色一沉道︰「師哥且慢謬贊,你知道我送這幅東西給你的意思嗎?」

剝堯不禁又是一怔道︰「小弟實在一時糊涂,不知師妹有何深意,能明白見告嗎?」

中鳳正色道︰「你既不知道,本來暫時我也不必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對你說的,這幅東西的粉本是周潯周師叔給我的,他教我把那幅畫送給你,並且說,你此回京,一定非得意不可,假使一旦風雲際會,只能照此圖寓意做去,前程不可限量,望你善體顧師叔訓示,做一個不世出的奇男子,在這發軔之初,先拿定主張,不要自誤。」

剝堯不禁悚然道︰「周師叔現在何處?前此在興隆集,便蒙他相助,能令我一見嗎?」

中鳳道︰「他早已走了,不到時候,你也決難見著,不過諸位師伯叔,都對你寄以極大期望,還望你不負顧師伯叔一番教誨才好。」

剝堯連忙站起來躬身道︰「承師妹一再提示,小弟決定牢守師訓,不敢忘卻自己的本來面目。」

中鳳不禁嫣然一笑道︰「能如此才好,你再仔細看一看,這卞莊子的面貌有點像誰?」

剝堯聞言再把那幅繡像一看,那卞莊子的相貌竟和自己的面目一般無二,猛然想起高明之言,不由恍然大悟道︰「小弟實在愚魯,料想連日所遇,都已盡在各位師伯和師妹的眼中,此番回京,如有遭際,決當遵照此圖寓意做去便了。」

中鳳又看著他抿嘴一笑道︰「原來你也有個明白的時候,既然知道此意那就好了。」

說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只寸許大的金鳳來笑道︰「這是小妹的一件信物,從大河太華之間,一直到江漢淮泗,踫上熟人,多少還可以給點面子。你帶在身邊,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

說著含情脈脈的道︰「師哥珍重,行再相見,明晨就道,恕不相送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下樓,羹堯送至樓下,不禁有些依依之感。中鳳回頭一笑道︰「夜深了,你也上樓安歇吧,明日還要上路呢。」

說罷雙頰微紅道︰「今後相見不遠,如一客套反俗,請回吧!」

說著又姍姍而去。羹堯返身上樓,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雞啼方才——睡去。年貴已來叫喚道︰「二爺還不起來?高爺馬爺都已一切停當,單等您起來便動身了。」

剝堯揉眼一看,果見窗外月色業已西沉,連忙又披衣起來,略微梳洗飲食之後,便由僕從將行李收拾好了,向前廳去,一看高明馬天雄和雲氏父子一齊都在等著,馬匹也已備好。匆忙告辭上路之後,只見殘月在天,霜華滿地,滿山燈火,恍若繁星,倏然吹起一片畫角之聲,從崖上一直到谷口,都排滿了壯丁相送。羹堯跨上那匹龍駒,和高明並馬而下,雲氏父子一直送到谷口方才回去,只不見中鳳人影,羹堯不禁悵然。等到眾人行近興隆集,已是日高三丈。倏見大道上沙塵滾滾當中一點紅星自遠而來,漸來漸近,都是一匹白馬上面馱著一個紅衣美人,瞬息之間,一陣鸞鈐響處已到面前。再一細看,卻是中鳳策馬疾馳而來,遠遠看見羹堯便笑道︰「興隆集上已代準備好了打尖之所,請仍在招商店歇馬便了。前途一路到京,都有人伺候,恕不遠送了。」

說罷,只就馬上含笑略一點頭。又向高明馬天雄道︰「高爺,馬爺,我們再見。」

便飛馳過去,高明不禁笑道︰「怪道看不見她,原來竟替我們做了前站,這份人情真太可感了。」

說罷,看著羹堯一笑,羹堯正扭轉頭,目送中鳳歸去,聞言不禁臉上一紅,連忙把頭又掉轉來,加上一鞭,直向興隆集趕去,才到鎮前,又見張杰率領著五六個壯丁,迎著接人招商店中。一切茶水酒飯都已備好,張杰伺候各人入座,又向前面趕去。各人飯後略事休息,便又上路,當晚宿在邢台,仍由張杰預為覓定客店接入安歇,羹堯不由道︰「張總管,你太辛苦了,我們隨從頗多,明天你還是先行回去並請代向老山主、少山主和小姐致謝,這樣款待我和高爺馬爺都太感激了。」

一面取出一百兩銀子來,笑道︰「這一點銀子請代分散隨來各人買杯酒喝。」

張杰連忙打了一個千道︰「論規矩小人不應該不听年爺的吩咐,不過來時小姐曾經說過,教小人送到蘆溝橋才許回去,所以方命之處、還請年爺原諒。至于這銀子,容待小人回去的時候,再代各位伙伴領賞,此刻卻是萬萬不敢收的。」

斑明笑道︰「這是年爺吩咐的,明天你盡避回去,一切有他做主還不行嗎?」

張杰把舌頭一伸道︰「高爺您請恕罪,這個……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遵命。您不知道,在我們雲家堡,犯了老山主的山規,還可以哀求幾句,如果犯了小姐和二少山主的性子那還了得?二位爺如果成全小人,還請我們送到蘆溝橋再叫小人回去銷差便感激不盡。」

馬天雄笑道︰「這笑面羅剎便這等厲害嗎?照這樣一說,將來誰要當了你們的姑爺那可險極了。」

張杰正色道︰「馬爺,你說錯了,我們小姐雖然厲害,她全在理上,而且除了犯了她的規矩以外,待人極厚。堡里上上下下,誰要真有為難的事,只一求她,決無推托,出錢出力毫不在乎,對線上朋友更是仗義疏財,濟困扶危,做了之後,還不讓人知道……」

斑明笑道︰「她為人既這麼好,為什麼會得到一個笑面羅剎的外號呢?」

張杰道︰「那是因為她嫉惡如仇的緣故,江湖上的下三濫,只一犯在她手里便難活命,尤其是犯了色戒的朋友,對她要存非份之想,只要她一笑,便決無生理,而且作惡愈甚,處置愈慘,所以黑道上朋友才對她有這綽號,你當她和世俗潑婦一樣嗎?」

剝堯不禁點頭道︰「原來如此,不是你一說我還真有些奇怪,她那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外號呢?這一來我才算明白了。既如此說,我們為了免得教張總管為難,那只有讓你們送到蘆溝橋再回來了。不過你和那幾位伙伴太辛苦了,這一點銀子,還是煩你轉交他們分去,否則我便不敢再要你們送了。」

張杰接過銀子道︰「既然如此,那麼我謝謝年爺,這銀子馬上就分給他們。」

說完便退了下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4:13

第四章 刺客

那客店在邢台南街,店名三元棧,規模相當大,正中一連五進正屋,還有東西跨院,全店何止五七十間房子,張杰為了清淨,將東路院兩進兩廂房完全包下來,朝南三間上房,高明住在東間,羹堯和天雄住在西間,其余從人均安置在中進和廂房里。住定之後,店中伙計送上酒肴,三人正在明間用飯,忽然听見前進一片喧鬧之聲,一個河南口音的人,高聲叫道︰「他女乃女乃個熊,你們是什麼了不起的字號人物,老子只看一看有什麼要緊?真要是他女乃女乃的皇親國戚,為什麼不叫邢台縣鳴鑼淨街,掛上一面禁止行人往來的虎頭牌?」

又听張杰冷笑道︰「朋友,你發什麼橫?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字號的人物,不過住店也有個規矩,這東跨院我們已經包下來,你說找姓王的,我已經告訴你沒有,你硬往里闖,天下有這個理嗎?」

那人道︰「你說沒有姓王的,我偏說有,看一看怕什麼?他女乃女乃,難道老子是強盜土匪,看看便會搶了你們的什麼?」

又听見高明的管家載澤高聲道︰「張總管,別管他是什麼人,這小子決不是好東西,咱們別讓他跑了,把他捆起來,明天再給地方官府。」

那人又冷笑道︰「他女乃女乃,捆人,你也配。」

接著听見載澤猛叫一聲道︰「啊哎,反了,你敢打人。」

登時起了-片喧鬧之聲,高明羹堯天雄三人全推開椅子,一掀門簾向前一進屋子走來,只見載澤掩著半邊臉,張杰已經在前一進明間里和一個三十上下的漢子交起手來。

斑明大喝道︰「是誰敢到我這里撒野,這還了得。」

那人正和張杰交手,一見三人出來,哈哈大笑道︰「我還道是什麼人物,原來不過如此。」

剝堯一看那人,身穿玄色洋縐紫羔皮袍,頭戴京緞瓜皮小帽,後面拖著一條散花辮子,瘦長臉,中等身材,出手完全少林家數,不禁心中一動。正待開門喝止,馬天雄一個箭步已到當場,高叫道︰「朋友且慢動手,有話何妨先行說明,然後再分高下。」

那人冷笑一聲,猛然向後一退,左手向張杰虛晃一掌,右手一揚,嗖嗖嗖一連三點寒星直向高明射去。羹堯方說一聲不好,天雄喝一聲道︰「無知鼠輩,膽敢如此放肆。」

喝著,掌隨聲起,呼呼連響將所發二枝連珠袖箭,劈出老遠,接著雙掌一分道︰「張總管閃開,你等我來看看,這小子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

說著,使開一雙鐵掌直取那人。張杰見天雄雙掌帶風,內功潛力著實驚人,連忙退下,向高年兩人道︰「高爺年爺且請仍到上房少歇,此賊決非馬爺對手,少時等馬爺將人擒下再說。」

說罷一使眼色,羹堯會意,連忙暗中扯了高明一把,一面掣劍在手,以防不測。那高明初見來人暗器奔自己打來,料知必定為著自己而來,心中不覺一驚。忽見天雄出手便是一路劈空掌法,不但矯健有逾尋常,潛力之大,更較羹堯不相上下,轉不舍就走。一路上,各人刀劍本在身邊,雖也將劍掣出,並末後退。那人初本輕敵,自恃所練連珠袖箭,平日有見血封喉,閻王帖子之稱,意欲暗算高明,滿以為成功無疑,誰知二不過三的袖箭才一出手便被天雄掌風劈落,已是一驚。等到天雄劈空掌出手,料知已遇勁敵,更不敢力敵,仗著自己輕身提縱之術極高,-面使出一套小巧輕圓的功夫來,一味閃躲騰挪,只避不攻,一面心仍不死,打算冷不防,將所余六箭和背上的一簡緊背低頭花裝弩分向三人打去。誰知天雄這些時,冷眼中已經看明此事,雖然無攀龍附鳳夤繞富貴之意,但他平日無德不報,極感高明允救乃父之感,存心要將來人拿下,做一個進獻之禮,竟把平生絕技使出來,不但令他無法抽空,便連招架閃避都不易,一個人全被裹定在掌風之中,心中不由著急。猛又听天雄喝道︰「你這毛賊既有膽子到這里來行刺,敢將姓名來歷報出嗎?」

那人已被逼得手忙腳亂,也瞪起一雙凶眼道︰「姓馬的休得賣狂,我久已識得你,便將這顆腦袋送你做個進身之階未嘗不可,你要問老子姓名,無非想在你主子面前邀功,現在就說也無妨,老子就是開封的飛燕子李雲鵬,你待如何?」

說著乘天雄略一分神之際,右手金龍探爪,直取天雄胸門,跟著頭一低,哧的一聲一支弩箭直向咽喉射去。天雄聞言不由大怒,踫巧使了一個雙龍剪腕的手法,左手護住面門,右手來剪他手腕,那一支弩箭,正打在左肘上,猛覺手肘一麻,心知已中來人毒弩,怒吼一聲,右手立化單掌推出,向李雲鵬心月復之間一按。這一掌,天雄因拼同歸于盡,已把真力用足,李雲鵬也不由狂叫一聲,口噴鮮血倒將下去。天雄狂笑一聲,轉向羹堯笑道︰「年兄,小弟已中毒弩,現在雖用全力封閉氣血,想已無救,家父還望你和高兄成全……」

說罷臉一苦,身子也搖搖欲倒,張杰連忙一把扶住,羹堯收劍一縱已到面前,攔腰抱定道︰「馬兄不要難過,小弟自有解救之策。」

說罷雙手托起天雄,回顧張杰道︰「這廝既自稱飛燕子李雲鵬,定系河南著名婬賊李氏三雄之一,可速搜他身邊,如有解藥,馬爺便可得救了。」

說罷便托起天雄直向上房而去。高明也跟在後面,等到西房放下一看,只見天雄咬緊牙關,一頭冷汗直流,那枝三寸長的弩箭,尚釘在左肘上,創口直流黃水,周圍已成黑色,不由搖頭道︰「但願張總管能在那廝身上搜到解藥就好了。」

斑明忙道︰「大哥,這毒藥怎的如此厲害?除了解藥,還有法想嗎?」

剝堯道︰「這李氏三雄乃少林逐徒,所練毒藥暗器多種,均乃五毒練成,如無解藥,那就棘手了。幸喜尚非要害,不過時間一長,人恐怕受不住呢。」

斑明聞言道︰「如此說來,或許還可有救。」

說罷,一伸右手,將那靈虯劍摘下來道︰「此劍上系有兩塊吸毒石,待小弟先來一試。」

說著,從那劍環上取下一粒非金非石的珠子,將弩箭輕輕起下,用那粒珠子按在傷口上,羹堯看時,只見那珠約有龍眼大小,質樸無華,乍看不過像一粒骨制小球,中穿一孔,並無出奇之處,而且已呈黃色,但一按上傷口,立刻吸在上面,四周直冒血珠,珠上也泛起了一陣黑暈,那沫越冒越多,珠也愈黑,堯羹正在驚異,張杰已奔進道︰「好了,馬爺有救了,那廝解藥藏在貼肉褲帶上一個小荷包里面,已被我搜來了。」

說著把手一張,卻托著一個徑寸大的小玉瓶,仿佛一只鼻煙壺一樣。羹堯接過一看,把那瓶上一個小瑪瑙塞子一拔,便聞見一股清香,忙在天雄口中倒了一點,半晌之後,忽听天雄月復中,咕嚕連響,接著長嘆一聲道︰「好厲害的毒藥暗器,我今天才嘗到滋味,如非兩兄相救得法,這條命完了。」

說著一看左肘那粒珠子,還牢牢的吸在肉上,不禁叫道︰「也虧高兄適有此物,否則便有解藥,收效也決無如此神速,這一來就好了,不過,還望兩兄快命人去買幾尾鮮魚來做湯,才能去清月復中積毒呢。」

剝堯忙道︰「馬兄不必多說話,還宜閉目靜養,如須鮮魚和其他藥物,小弟自會命人去配。」

說著一面替他取餅棉被蓋上,一面令人去買鮮魚。張杰道︰「不消吩咐得,我適已命人去了,看樣子馬爺已決無危險,不過那飛燕子李雲鵬已經中了馬爺透山掌,內傷頗重,還請二位爺快問一問來歷用意,再遲恐怕那廝就非死不可了。」

二人這才想起,那個刺客還末問過,忙命載澤年貴好生伺候,便一同向前屋走去。再看那李雲鵬時,兩手已被反剪著,躺在地下,口中流著鮮血,正在哼著,高明跑過去冷笑道︰「你這小偷兒,我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為何卻跑到這里來行刺,是何道理?你究竟奉了何人指示,趕快說明,我還好酌量情形替你醫傷,放你回去,否則一遲便無救了。」

那李雲鵬在地下猛一翻身,倏的坐起來,剔起雙眉道︰「姓高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子胸月復之間已經中了那姓馬的透山掌,至多六個時辰必死無疑,還有什麼說的。不過,老子雖然傷在姓馬的手里,少不得有人來和你們算還這筆帳,你等著吧。」

說罷哈哈大笑,箕踞而坐道︰「事到如今,老子大不了一死,你還能把老子吃了?」

剝堯看了他一眼道︰「朋友,話不是這樣說法,冤有頭債有主,這次我們可沒有去找你,是你先來上門尋事的,究竟為了什麼,你不把話說明,不嫌死得太冤嗎?」

李雲鵬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仰著臉,看看羹堯道︰「姓年的,這兩句話倒還有點人味,老子瞧在你的份上,不妨把話說明,你要真夠朋友,可別糟蹋人,等我把話說明,勞你駕派人把我送到北門外三合興客棧去,我便感激不盡。」

剝堯道︰「朋友,你放心,慢說是這點小事,就是你要我年某把你送回河南去都行,年某向來一言既出決無反悔,你說吧!」

李雲鵬又看了高明一眼冷笑道︰「今天的事,與你姓年的和那姓馬的完全無涉,老于此番前來,就是專為要宰這姓高的。」

斑明厲聲道︰「我與你這廝素昧平生,為何卻專來找我是何道理?」

李雲鵬也厲聲道︰「老子本來認不得你,也和你無仇無怨,不過老子現在是十四王爺的護衛,他教我來宰了你,回去便有五千銀子的賞格。老子只為了看中了韓家潭一個窯姐兒,要替她贖身,正好要用個四五千銀子,所以才在你身上打主意。想不到老子倒霉,偏偏遇著那姓馬的替你撐腰以致遭了毒手,把命丟了,不過你別喜歡,你這顆腦袋既值五千銀子,少不得還有人來取。」

說罷又是一陣狂笑,接著把嘴一張,那血直噴出來,人又倒下,便自死去。

斑明不由皺起雙眉道︰「大哥!此事如何料理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這廝既奉十四王爺所差,事情倒不大好辦呢!不過,我已允他把他送到北門三合興客棧,倒不可不去一趟,且等我去過回來再定行止如何?」

斑明失驚道︰「那廝既教你把他送到那里,一定還有羽黨,你這一去不是自己送上門去嗎?而且他已死了,萬一他的羽黨再反咬一口,我們雖不怕驚官動府,豈不又是麻煩。依我看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去縣衙一趟,責成當地官府,到三合興去查勘一下,順便將所有羽黨先行拘捕起來再說。」

剝堯笑道︰「話不是這樣說,一則我已允過他,決無人死反汗之理,二則事情既然牽涉十四王爺,一驚動官府反不好辦。以我看來,那廝就有羽黨也不過江湖人物,不經十四王爺允許,決不致把事鬧穿,我去只按江湖過節行事,他要真打算驚動官府,賢弟再去縣衙不遲。」

斑明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不過那廝手段不弱,如有羽黨也定非善類,我看還是另外派人把他送去為是。」

剝堯笑道︰「這倒不消慮得,我自信只有一口短劍在身,像這樣的江湖下三濫還不敢動我。」

張杰在旁忙道︰「二位爺,您兩位講話,小人本不能插口,不過這次我奉了老山主和小姐之命,伺候二位到京,也就防到中途再有不開眼的江湖朋友有點風吹草動。想不到走了兩站路,便又遇上此事。此番行路住宿,都有我們雲家堡的鏢旗暗號,他竟敢如此不守江湖規矩,無論沖著誰來的,總應該是小人的事,不然回去決無法交代。現在年爺既已答應他,把他送到三合興去,還求讓小人去一趟,問明情形也好回去稟報山主和小姐,否則小人便無法回去了。」

剝堯笑道︰「這倒好,你又扯到頭上去了。也罷,既如此說,那麼,你趕快報人把這廝抬起來,我和你一同去一趟。」

斑明見有張杰帶人同去,心下略放,便道︰「這樣說也好,萬一那廝羽黨,驚動官府,可速差人回來告訴我。」

張杰尚欲有言,羹堯道︰「你不必再說什麼,江湖規矩我也懂得一點,如你一人前去,萬一踫上能手,不也為難嗎?」

張杰不好再說,便也將兵刃暗中藏好,命人用一扇板門抬了李雲鵬的尸首,用被蓋好,一同向北門而去。到了那三合興客棧一看,卻是一個四合院子的小店,一共只有三間上房,張杰上去一問,有沒有姓李的住著,那店里走出一個一只眼的漢子來道︰「你找誰,嚷什麼?」

張杰冷笑一聲道︰「我找這店里住著的姓李的,他有沒有朋友住在此地?」

那漢子瞪起一只眼道︰「姓李的朋友多著呢!你有什麼事,咱們先說說好嗎?」

張杰冷笑道︰「尊駕姓什麼?是這店里的掌櫃的?還是姓李的朋友?我們是一片好意,還請說明了才好講話。」

那漢子也冷笑道︰「我也姓李,是李雲鵬的哥哥,也是這店的掌櫃的,有什麼話請說吧!」

張杰道︰「既如此說,尊駕想是獨眼龍李如虎李寨主了,在下就是山西雲老英雄帳下的小燕青張杰,今晚令弟無故跑到我們住的店內去,不問情由便向我們雲家堡的貴客高爺行刺,同行馬天雄馬爺上前查詢,令弟又用尊府秘授毒藥弩箭將他打傷,命在旦夕,令弟也中了馬爺透山掌,震損內髒身亡。是令弟在未死之前,一再懇求我們這位年爺把他送來此地。今天這場事,我們在路上插有鏢旗,住店畫有暗記,令弟明知故犯,無異有意拔我雲家鏢旗,所以一面遵從令弟之意將人送回,一面也向李寨主討句話,將來好向雲老英雄回話。好在李寨主也是一個老江湖,和敝寨老少各位都有個相當認識,如何了斷,便全在李寨主了。」

李如虎一听口氣,兄弟已經傷在人手,不由瞪起那只眼楮,冷笑道︰「如此倒有勞二位了,但不知我那短命兄弟的尸身現在何處,能容我一見嗎?」

張杰道︰「現在門外,因未打听清楚,所以沒有敢送進來。」

說著向店外高聲道︰「李二爺在此,你們還不快把三爺抬進來嗎?」

那抬人的壯漢,立刻將門板抬了進來。

李如虎揭起被來一看,燈光之下,只見兄弟一臉鮮血,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不由無名火起,仗著自己一身鐵布衫功,又會大力金剛手法,冷笑一聲,暗中提氣便要發作,羹堯走前一步在燈光下站立,含笑道︰「適才經過情形,張總管已向閣下言明,李寨主為何一言不發,難道要向在下賜教嗎?」

說著右腳略一用力,隨著又退後了半步,李如虎把羹堯一看,竟是一個少年書生,舉止又極為安詳,心下方覺有異。再一看那地下,一塊水磨澄漿方磚上面端端正正的印下了半個腳印,妙在印旁絕無裂痕,好似窯里燒出的一樣,分明內家工夫已臻上乘,不由暗暗大吃一驚,自料來人一經出手,決非其敵,只有暫時按下怒火冷笑道︰「年爺端的好工夫,李某雖然在江湖上是一個無名小卒,也還識得好歹恩怨,既是舍弟相托兩位送來,豈有向兩位無禮的道理。不過舍弟這次進城,連我也不知道,既是張兄說是他拔了雲老英雄的鏢旗,將來少不得有人到雲家堡去回話,現在請恕在下心亂如麻不待煙茶了。」

張杰也冷笑道︰「這樣也好,不過在下已向李寨主把話說到了,此事還請在十朝半月以內到敝寨去做個了斷,不要讓在下受責才好。」

李如虎又瞪起那只眼楮道︰「姓張的,你請放寬心,我李如虎雖不是什麼大山寨里出來的,這點過節還懂得,大概不出一月,總有人到貴寨去向雲老英雄請安問好,用不著你再叮囑。今天如非這位年爺同來,我早讓你帶點記號回去傳話了。」

說著又看了羹堯一眼,張杰只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只要你是個識貨的就行。」

說罷,扯了羹堯道︰「我們走罷,人家今天全瞧在您那一腳上,知道嗎?」說著一面命人將李雲鵬抬下,連被和門板一齊帶走。等回到城內三元棧店中,只見高明正坐在馬天雄榻前說著活,天雄面色已經大轉,談笑自若。一問所以,才知道那解藥吃下去之後,不久便大解了一次,臂上吸毒石也自月兌下,只一小孔尚在流著紫血,那塊吸毒石也由高明用人乳浸過收起來。高明也問送李雲鵬到三合興去的情形,張杰忙將經過說了,一面道︰「那廝兄弟三人,向來都是江湖的下三濫,今天折了一人,又為年爺神威所鎮,當時不敢發作,也許另有鬼計,還要請二位爺多多防備才好;」

剝堯笑道︰「他如真的再來,那太不識相了,聞得此賊兄弟三人全仗毒藥暗器取勝,並無多大真實工夫,我們現有解藥又有吸毒石,怕他做什麼?」

說著向張杰討過那藥瓶藏在身邊,又向高明道︰「賢弟劍上所藏吸毒石,非金非石,到底是一項什麼寶貝,為何如此神妙?我想今天馬兄之傷就無解藥,有此一石也不妨事,能將出產之處見告麼?」

斑明笑道︰「此物名為吸毒石,其實並非石質,乃一種異蛇之角琢成。蛇本奇毒,人畜當之無不立斃,但額生短角,轉為解毒聖品。只要是蛇蟲之毒,將此角按在傷門上,其毒可吸者立刻吸住創口。牢不可拔,直待毒盡自然月兌落。角本白色,一經吸毒便轉青紫紅黑各色。吸完用人乳一浸,其毒又盡入乳中,仍轉白色,以後還可再用。」

說著,取出寶劍,將所系兩珠解下一粒遞給羹堯笑道︰「弟留一粒足矣,這一粒便以奉贈,以備不時濟人。」

剝堯也不推辭,只謝了一聲便把來也系在劍環上面。少時鮮魚買來做好湯,又給天雄喝下去,不一會又大解一次,余毒盡下,精神更加健旺,高年二人方覺放心,忽然外面又是一陣大亂,走進一群公人打扮的人來,各執單刀鐵尺諸股兵器。為首一人年約五十上下,提著一柄樸刀大聲道︰「哪位是雲家堡的張總管快請出來答話。」

張杰挺身而出道︰「在下便是,看你打扮裝束,一定是位班頭了,但不知是何案情,要我張某答話?」

那人道︰「不才乃是本縣的快班房忠,現奉縣太爺之命,要請張爺到縣衙問話,還有一位高爺,一位年爺,一位馬爺,都請陪我去一趟。」

說著又向張杰一使眼色,低聲道︰「本來在下決不敢驚動張爺,無如這是十四王府里的差官把你們告下來了,便連我們老爺也無法違命,還望張爺體念房忠奉上差遣,身不由己,多多原諒。」

張杰不由一怔,未及開言,載澤已經捧著半邊打腫的臉走來冷笑一聲道︰「啊,原來尊駕是這里縣衙門的一位班頭,既是奉命拿人,你有牌票朱簽嗎?」

房忠一听口氣不對,再一看來人,雖然紅腫著半邊臉,絕不像個江湖人物。

連忙賠笑道︰「這位爺台貴姓大名?在下既然奉命拿人,焉有沒有牌票朱簽之理?」

載澤又冷笑道︰「既有朱簽牌票,那我們就好說話了,且請拿我看如何?」

房忠忙從靴統中間,取出一張朱諭,先打了一個千,然後遞在載澤手上,一面道︰「爺台請看。」載澤一看正是一張朱簽,上面寫著︰

「賜同進士出身加兩級記錄十次邢台縣正堂李為據縣民李如虎報稱伊弟雲鵬現充十四王府差官,因往縣城南街三元棧訪友,竟被鄰縣雲家堡積匪張杰高明年羹堯馬天雄等群毆斃命,復將尸體送往該民所設之三合興客棧,加以恫嚇不許聲張,並附十四王府采辦諭帖一紙,請求拘凶嚴懲以雪沉冤等語。查該匪類等,在本縣城里竟敢群毆王府差官至死,殊屬不法已極,仰即將各匪鎖拿來衙以憑核辦,毋稍徇縱,切切此諭。

右仰本衙快班卯首房忠」

不由又是一聲笑道︰「房頭,你們老爺是姓李叫茂青嗎?」

房忠又打了千道︰「敝上正是這個官印,爺台認識嗎?」

載澤喝道︰「你且不要問這個,少時我自有話說。」

說著,拿了朱簽走進上房,向高明道︰「四爺請看,這李茂青糊涂不糊涂?竟連您也列入匪類,差人拘辦起來。」

斑明接過朱簽看了一下笑道︰「這也值得到大驚小敝嗎?既然是他倒好說了。」

說著站起身來,向年馬二人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反被宵小弄了手腳去,不過大哥馬兄休慌,小弟自有道理。」說著拿了朱簽回到自己房中,取餅文房四寶,提筆寫了二三十個核桃大的字,又開了枕箱,取了一方圖章蓋好,用個官封封上,對載澤道︰「你可拿我的信,隨那班頭到縣衙去一趟。」

說著,又附耳說了幾句,載澤點頭道︰「四爺放心,奴才理會得。」

說完又請了一個安,轉身來到中間一進,向房忠笑道︰「房頭,你既來了,總不能教你無法交差,如今我隨你去見一見貴上便了,這里可不許驚動。」

房忠一見那氣派,心知這一批人決非尋常人物,也許本官已經踫了極大釘子都說不定,連忙又打了一千道︰「下役無知,多多冒犯,還求爺台原諒。爺台如能隨小人去回我們老爺一聲,這里的人立刻教他們回去,決不敢擅自驚動,那張簽子還請賞下來,小人才好回去銷差。」

載澤鼻子內哼了一聲道︰「那張火簽不關你事,見了你們貴上,我自然會得繳還給他,既然公事緊急,不要再耽誤了,我們就此走吧。」

房忠連忙又打了一個千道︰「一切還請爺台成全,小人遵命就是。」

說著又向帶來的伙計使了一個眼色,大家全退了出來在外面遠遠的監視著,載澤不由好笑。出了店門之後,走了幾步,房忠又笑著低聲道︰「爺台到底貴姓,且請將台餃賞下來,小的也好稱呼。」

載澤冷笑道︰「你還不放心嗎?我姓載叫載澤,現任雍王府的內總管,咱們高爺是雍王府的總文案,那位年爺是湖廣巡撫的少爺,這一次出來是為了王爺有機密大事,順便看看這一路的吏治民風。想不到在這縣城內今晚便有強人前來打劫,竟敢打傷王府護衛,便總文案高爺也幾乎受傷。現在高爺已經辦好文書,專人晉京飛報上去,你們貴上是個多大官兒?他有幾個腦袋?竟敢听信強人一面之辭,連咱們高爺年爺馬爺也要拘捕起來,這不是反了嗎?」

房忠不由嚇出一身冷汗來,又打了一千,筆定鬼也似的站著道︰「載老爺,小人實在無知,還請大人不記小事,在高年馬二位面前美言一二。」

載澤冷笑道︰「你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已,誰還和你一般見識?不過,貴上做事也忒嫌大意了。幸虧今天的事有我在場,要不然真把他們幾位弄到貴衙門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

說著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今天我倒要看他這事怎樣下得了台。」

說罷冷笑著向前走著,忽然一模自己嘴巴,眉頭一皺道︰「咱們是有帳再算,不怕他不摘下頂帶到刑部去走走。」

那房忠跟在後面哪敢開門,一路到了縣衙,先請載澤在花廳坐下,一面趕緊奔向簽押房去,在走廊下偷眼一看,那位知縣李大老爺,正斜著身子,半靠在一張藤椅子上面,一只手捧著水煙袋,在咕嚕嚕抽著,一面向旁立的小當差喜兒打著京腔道︰「那房忠回來沒有?這是一件人命關天的案子,死者又是十四王爺府里的差官,不把正凶拘來,怎麼得了?」

一面又嘆了一口氣道︰「那苦主的話也太厲害了,左-個王府,右一個王府,如果正凶不能到案,明天驗尸就是-個麻煩,偏偏王師爺又生著病,這怎麼辦呢?」

喜兒正說︰「老爺放心,這房忠向來是極其精干的人,到了他手里決沒有一個不破的案子。」

房忠已經搶上兩步,-掀門簾先打了一個千,高聲道︰「回老爺的話,小人已經回來了。」

李知縣連忙放下水煙袋道︰「那正凶拘到沒有?」

房忠道︰「回老爺,那正凶倒是在三元棧里住著,可是小人就有吃雷的膽子也不敢動他。」

李知縣不由怒道︰「胡說,左右不過幾個匪類,你身為本縣快班卯首,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

房忠又打了一個千道︰「回老爺,要真是匪類,小人就拼得這條命不要,也要把人拘到。不過來人比苦主的聲勢更大,而且那位苦主指控的三位,一位是雍王爺的總文案,一位是湖廣巡撫的少爺,一位是雍王府的護衛,現在有人已經受了重傷,教小人如何敢拘?」

說罷又打了個千道︰「目前雍王府的內總管,載澤載老爺已經隨小人來了,正在花廳求見,口風對老爺很是見怪,小人恐怕不知內情,所以特為先來稟明一下。」

李知縣一听不禁從藤椅上跳起來道︰「一個十四王府已經不了,怎麼又弄出一個雍王府來?那載老爺他說什麼?」

房忠道︰「小人不敢說。」

李知縣急得跺腳道︰「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不敢說的?你盡避說,一句也不要隱瞞,哪怕他罵我都行。」

房忠又把載澤的話,吞吞吐吐的學說了一遍。李知縣不禁嚇得目瞪口呆,半晌,神智才清過來,命喜兒取來官服換上,趕到花廳去,才到院落里面,便听載澤在自言自語的道︰「這個李知縣真他媽的糊涂透了,怎麼到現在人還不出來?他真要事忙,我只好回去呢!」

李知縣一嚇,再也不顧有失官體,連忙趕進去,先打一恭,然後道︰「兄弟實在因為有件要緊的公事耽擱了片刻,倒累總管久待了。」

載澤把頭一抬,冷笑道︰「縣太爺但請洽公無妨,誰教我們有事要求你呢?」

李知縣忙不迭的打恭作揖道︰「兄弟不合來遲,還請總管原宥。」

載澤又陰惻惻一笑道︰「縣太爺未免太言重,您連咱們高總文案年二爺和馬護衛都要火簽提來訊問,何在乎我這一個總管呢?」

說罷先命李知縣屏退左右,然後從懷中掏出那個大官封來道到︰「其實呢?我也不過奉上差遣,不得不來一趟,您說好說歹,都不干我事,回去還不是有一句說一句。這里是我們高爺的信,您請看一看,我也好回去銷差。」

李知縣一面竭力的賠著笑臉招呼著,一面打開那封信一看,不由嚇得面如土色,連忙將信收好,又向載澤打了一恭道︰「高爺諭帖,決定照辦,還請總管回去美言一二。」

載澤笑道︰「這一來縣太爺總該明白了吧,你看你治下出了這等事,你擔當得起嗎?」

李知縣忙道︰「兄弟該死,真是該死萬分,不過不知者不罪,還求總管遮蓋一二。」

載澤笑道︰「遮蓋?不為替你遮蓋我能這樣嗎?不瞞你說,依了我們這個主兒,早把您的德政專人送進京去了。您想,但如那麼著一來,您該受到什麼樣的處分?縱然腦袋保全了,您這副頂帶也完了,所以我才一再的央求著,讓我跑這麼一趟,咱們的機密算是不至泄漏了,您這前程也保全了。您瞧,咱們素無往來,一點交情沒有,就憑這一手,總算夠交朋友吧?」

李知縣謝了又謝,又把載澤扯到一邊去,兩人密談了半會,載澤道︰「您那不太嫌豈有此理嗎?我不過為了您十載寒窗才巴到這個前程,又實在是個書生官,所以不得不在口上積德,您這一來,我怎麼好意思?」

李知縣笑道︰「總管你太客氣了,兄弟雖然不明事理,難道連這點訣竅都不懂得嗎?只要你回京以後,能在王爺面前多多吹噓,兄弟就受益匪淺了。」

載澤笑著把李知縣肩膀一拍道︰「您既如此說,那我只好愧領了。」

李知縣又把手一拱笑道︰「兄弟的事一切拜托。」

說著才端茶送客。載澤笑道︰「您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說罷一路笑著告辭而去,一直回到店中,高年二人尚在天雄榻前談著未睡,一見他回來,高明問道︰「那李知縣接信以後如何?」

載澤先向三人請了安,接著說︰「回四爺的話,那李知縣還識得大體,他一見奴才去便知道這事和府里有關,先給王爺請安,又向四爺和年爺馬爺問好,等看了四爺的信,立即說一切遵諭辦理,請各位爺放心,並且說決定先將那李雲鵬的哥哥拘押起來,等候王爺的示下……」

斑明倏然顏色一變道︰「那他為什麼又孟浪行事,竟對我出起火簽來,你問過他沒有?」

載澤道︰「奴才問過了,據他說,因為那李雲鵬的哥哥口口聲聲說他弟弟是十四阿哥府里差官,又有十四阿哥的采辦諭帖,所以才出簽拿人,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回事,更沒想到有諸位爺在內,奴才一去他就慌了,本來要親自前來謝罪,是奴才說四爺吩咐不許張揚所以才沒敢來。」

斑明點頭道︰「這還像句話,不過他送了你多少錢,你竟替他這樣說話?」

載澤連忙叩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決不敢。」

斑明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還不滾了出去,以後如敢再在我面前弄鬼,你可當心點。」

載澤連連踫頭只說不敢,退了出去,羹堯笑道︰「量他一個奴才,怎敢弄鬼,賢弟何必督責過嚴呢?」

斑明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對這些奴才們,決不可不嚴,不然就難免太阿倒持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回房安歇不提。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4:53

第五章 玉面仙狐

在另一方面,那李知縣送走載澤以後,才略微松了一口氣,一面又依高明信上的話,差了房忠去拿李如虎。那房忠領命之後,不禁連聲叫苦,雖然明知自己並非李如虎之敵,又不敢不去。本待夜間動手,又恐怕萬一拒捕逃走吃罪不起,只有齊集伙計,商量了一會,稟明李知縣,第二天一早便帶了七八個伙計,各帶家伙,奔向北門外三合興客棧去。那李如虎因自恃有十四王府奧援,不恤觸犯江湖大忌,向縣衙具狀之後,聞得縣官已經出簽拿人,心中不勝之喜。正在得意,準備第二天在尸場再放一下刁,好便好,不好便將縣官所斷回報十四王爺,即使報仇不成,也好向十四王爺領一筆恤金,說不定還好向凶手方面生發幾文。再弄巧了,也許十四王爺因為兄弟慘死,把自己也補上個護衛的差官的名字,那更是吃著不盡。想罷,看看院子里蘆篷底下,草席里蓋著的尸首,不由笑了一笑道︰「老二,你一生也難得真的幫我一次忙,這一回算遇上了。」

正在吩咐店伙買來一大碗牛肉湯,就饅頭吃著想著,猛見店門外閃進一批人來,為首一人正是縣里班頭房忠,連忙放下牛肉饅頭迎著笑道︰「房頭,您早,昨天多辛苦啦,那幾個凶手拿著沒有?」

說著走近一步,附耳道︰「這里有幾個都是官宦出身的皺兒,您只要敲山鎮虎一下,不怕他不拿出大把銀子來,這算是兄弟對您的一點敬意,明白嗎?」

房忠不由好笑,眼一眨,立刻計上心來,嘴里支吾著笑著,冷不防一抖鐵鏈便把他鎖上,回顧各伙計道︰「正犯已經就擒,你們還不快過來把他捆上帶走銷案。」

那七八個伙計,立刻一擁而上。李如虎一手奪著鐵鏈笑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房頭,你為什麼一清早就來這一手。我又沒有偷你老婆,這不透著喪氣嗎?」

啪,啪,說猶未完,那臉上早著了房忠兩個嘴巴,只打得他三尸暴跳六孔生煙,大叫道︰「反了,反了,你們倚仗是縣衙門里出來的,就敢這樣胡來嗎?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嚷著,右手一把握定項下鐵鏈,瞪起一只好眼,下面左腳飛起一腿,便向房忠踢去。房忠才讓過下面一腿,卻撐不住李如虎力大,雙手握緊鐵鏈一奪,虎口立被震破,手一松,那條鐵鏈已經全到了對方手里,那些伙計見事不諧,單刀鐵尺一擁而上。李如虎奪得鐵鏈之後,哪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嗆啷啷一聲響,立刻抖動如飛使將起來,那些家伙只一踫上,立被磕飛。房忠一見已經落網的差事,又復月兌手,不由著急。也掣出佩刀,上前迎敵。那李如虎倏的一抖鐵鏈,一個風掃殘花的架式,把眾人逼出老遠,乘勢一躍上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們放著殺人案子不辦,反敢鎖拿起苦主來。你二爺這點小小家當算交給你們啦。咱們北京城再見,你們有種到十四王府找我去。少不得要算還今天這本帳。」

說罷,提著那條鐵鏈,回身就走,房忠見勢不對,不顧手疼掏出一支鏢來,大喝道︰「姓李的,你有種快下來,咱們有理,到縣太爺公堂上說去。」

李如虎冷笑道︰「你拿縣太爺嚇人嗎?老實說,你二大爺眼楮里還看不上他這芝麻綠豆官兒,對不起,少陪咧。」

說著身子一晃,便縱去老遠,房忠趕上房一連兩鏢都沒打著,在眾人吶喊聲中,人已不見,只有空自跺腳,又跳下房來,那些伙計們更是只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半晌之後商量了一會,仍由房忠回衙請罪。李知縣得信之後,更加著急,一面派人將昨晚所允的一千銀子送給載澤,托他稟明情形,一面排好執事旗鑼傘扇前呼後擁著前往三合興驗尸,填好尸格,將李雲鵬收斂入棺,便封存在店里,命人看好。忙了大半天才回衙去,載澤已在花廳等著,一見面便冷笑道︰「縣太爺,你辦得好事,怎麼把一個行刺的要犯放走了,這一來,便連我也無法可想了,您只有听候參革拿問吧。」

李知縣不禁又慌了,連忙哀告道︰「此事還望總管始終成全,並非兄弟不知利害,委實是那李如虎太厲害了,據快班房忠來報,人已拿著又被逃去,這便如何是好?」

說著又道︰「你們兩家一樣都是王府里出來的,這李如虎既然在逃,況不定真要到北京向十四王府哭訴一番,那十四王爺真的要見怪下來,可難煞我這縣官了。」

載澤一見李知縣愁眉苦臉的樣兒,不由笑道︰「縣太爺,官本不是好做的,誰教你剛好踫上這個點兒,哪有什麼辦法?」

李知縣聞言更加著急道︰「我也知道官不是好做的,可是現在已經遇上這逆事,如何弄法呢?總管多少還得替我設法才好。」

載澤笑道︰「縣太爺,你不要慌,誰教咱們已經交了朋友咧。我此番來就是為了指點你一條明路,只要你依我的話做,包管你一點錯兒沒有,而且從此以後雍王爺還要大大的提拔你,說不定首縣直隸州都有份,你願意嗎?」

李知縣連忙稱謝,一面把椅子挪一下,側著耳朵等著載澤說話,載澤笑道︰「你不必害怕,老實告訴你,咱們雍王爺和十四王爺都是-位娘娘生的,他們是同胞弟兄,還有什麼話說不來?慢說那李如虎不過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匪類,就真的是十四王爺派出來的人,他也不能壓到他哥哥頭上來。再說還有我呢。即使十四王爺見怪,也不難設法,你怕什麼?」

李知縣心中稍安,又問道︰「話雖如此,目前這件案子如何辦理呢?」

載澤道︰「那還不容易,那李雲鵬到我們住的店里去行刺打傷馬護衛是真的,如今只須由我和馬護衛出面,補送一件文書過來,說明李雲鵬行刺受傷逃走經過,再請馬護衛到貴衙來驗一驗傷,疊成文卷,作為李雲鵬行刺未遂,受傷逃回身死,乃兄李如虎拒捕在逃,申詳上去,再出一角海捕公文捉拿李如虎歸案,不就完了嗎?」

李知縣遲疑道︰「這個辦法固然是好,不過假如十四王爺要問起來,如何是好呢?」

載澤笑道︰「你怎麼這樣想不開?方才我不是說過了嗎?雍王爺和十四王爺是親弟兄,這其間還有什麼說不開的?再說李雲鵬行刺是實,有客棧東伙和咱們同行的各人可以為證,他敢出面打官司嗎?」

李知縣想了半會道︰「如今我是一切依你,這個小小前程,算是全交給雍王爺了,還望總管回去,替我代達,那位馬護衛也從速請來驗傷,否則這里離開京城不遠,萬一上面查問起來就遲了。」

載澤道︰「你這人為什麼這樣膽小,一點擔當也沒有?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便在王爺面前也是如此,既如此說,我回去立刻就陪同馬護衛來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又趕回客棧去,將經過情形稟明。高明沉吟半會之後道︰「這廝膽敢如此妄作妄為倒又出我意料之外。」

剝堯笑道︰「賢弟的看法,全以常理而言,這種江湖亡命之徒,他有什麼顧忌?我猜他此番從公人手中逃出去,未必便到北京十四王府去,也許還要前來暗算一番才肯死心。」

斑明道︰「怎見得呢?」

剝堯笑道︰「一則此賊已知我們底蘊,他知道如果斗勢,十四王爺雖然命他兄弟前來行刺,未必肯出面擔這大干系替他報仇。二則賢弟這顆腦袋既值到五千銀子,他也未必便肯死了這條貪財之心。三則,我猜此賊未必能直接見到十四王爺,便他兄弟,也不過是十四王府的一個三四等的奴才,他如不把賢弟的腦袋取去,怎敢去見十四王爺。所以我的看法,一時之間,他決不會到北京去,不是再來此地胡鬧,便是等我們北上再行攔截。不過為防萬一起見,賢弟不妨差人先行趕進京去,將這里的事,稟明雍王爺,以免回京以後王爺見怪。」

斑明笑道︰「敝居停這一方面倒決不至見怪,我是恐怕十四阿哥,他得了這個消息為先發制人起見,萬一在宮里說些什麼,那就未免多少有點麻煩了。」

剝堯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既如此說,這里驗傷報案的事,更不宜遲,可速命馬兄隨同載澤前往縣衙辦理此事,一面仍派專人將此事先行呈明王爺做一準備便了。」

斑明沉吟道︰「派人恐怕不行,我想只有我自己回去一趟,才能向敝居停言所欲言,現在放著你我兩匹坐騎都是日行千里的龍駒,大哥能隨我一同進京嗎?」

剝堯道︰「愚兄因有事在身,急欲回京,如能和賢弟做伴,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我想此地可暫留馬兄及載澤年貴催促那李令將文卷疊好申詳上去,便可無事,也實無大家羈留在此的必要,不過馬兄傷勢尚未痊愈,未免令我放心不下而已。」

馬天雄本來躺在床上,聞言忙道︰「小弟傷勢已愈,只創口未合,不能用力冒風而已,兩位只管先行,決無妨害,便那李如虎再來,我也可以照樣把他打發回去。」

說罷一笑,從床上坐起來,將手絡好,便和載澤先往縣衙。那李知縣招待驗傷,疊成文卷申詳上去,又大大的送了一筆程儀和養傷費用。天雄雖然力辭,卻撐不住載澤做好做歹的竟代為收下不提。

這里高明和羹堯兩人都是少年行徑,想到便做,一等天雄回來,各自安慰幾句,吩咐各人好生伺候,又囑張杰,暗中加意保護,便自上馬登程,時間輾轉,也到了中午,二馬連轡直向北門走去,一轉眼便出了北門,到了三合興客棧門前,兩人不禁都慢了一下,在馬上略一張望,只見店門雙閉,縣衙已經加上了封條,還有一個地保所派的更夫,坐在門前曬著太陽,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短衣漢子正在說著話,兩人也未留意,略一瞻顧便絕塵而去。天冷日短,才到黃昏只不過趕了百十里路,因系破站趕路,大城鎮俱未停留,轉在一處百十家的荒村上歇將下來,匆匆尋了一處小店住下。原意只想略進飲食,讓兩匹好馬也飲水上料,再為趕路。誰知才住下來,北風又勁,天上又有了雪意,兩人恐怕天黑遇雪難行,一看那店雖然很小也還潔淨,相互商量之下,便索性過一宿再走。那店只有前後兩進,後進三間上房,新建未久,壁上粉堊猶新,只被褥枕衾稍差,兩人住定,喚來小二一問,才知那小村上,本來無店,只因近日興了廟會,常常有人前來燒香拜佛,才開了這家小店。店主只姑嫂二人,卻做得一手好菜,因此附近的人全叫作姑嫂店,二人聞言,忙教備上酒肴一同晚餐。不多時,便見一個妖妖嬈嬈的少婦,托著一個木盤上來,盤里放著一大盤鹵牛肉,一只薰雞,一大壺酒,兩付杯筷,一面笑著,一面將萊一一放在桌上,又斟滿了酒笑道︰「我們李家集地方太小,辦不出什麼好飲食來,二位客官將就用些吧。」

斑年二人一嘗那酒菜,竟都非常美口,不由非常奇怪,均各含笑問道︰「這酒菜是大嫂做的嗎?」

那婦人笑道︰「做得不好,還請二位多包涵一點。」

斑明道︰「你這話說反了,我正是因為這萊做得太好了,這小小地方哪有這等手段,所以奇怪,你怎麼這等說法?」

那婦人觀了他一眼笑道︰「我們本也是在大城鎮上混的,只因出了點事,才搬回家來,做得不好,您多原諒吧!」

斑明再把那婦人一看,只見她年才三十不到,一身青綢衣褲,外面罩著一條藍布圍裙,頭上也把一幅青綢罩著,一副雪白的圓臉,還約略有點脂粉,雖非什麼絕色人物,卻徐娘未老,態有余妍,不禁又問道︰「大嫂貴姓?這店是你開的嗎?為什麼不教小二待客,倒自己上菜伺候客人呢?」

那婦人笑道︰「我姓李,當家的原在開封開菜館,只因與人不睦打傷了人,如今流竄在外面,店也關了。我本這里人氏,所以帶了小泵子回來,開這小店度口,本來伺候客人是小二的事,只因我看二位客官都非尋常商販,恐怕爺們見怪,所以才自己來。」

說罷又是一笑,掏出手絹來掩著口,一面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二位客官都佩著刀劍,又不帶行李,是哪個衙門出來的差官老爺嗎?」

剝堯道︰「你走服啦,差官,那還早呢,我們都是上京趕考的武舉,只因大幫結伴的人都在後面,我們的馬快,錯過了宿頭,不然,能在這里住宿嗎?」

斑明不解所以,只得也順著口道︰「我們都是下場的武舉,你好生伺候,明天臨行之際,決不吝賞賜的。」

那婦人又媚笑道︰「原來兩位都是舉人老爺,此一番上京去,還怕不中個頭名狀元回來嗎?」

剝堯笑道︰「謝謝大嫂的口采,果然我們上京得中回來一定是要謝你的。」

說罷又道︰「我兄弟對飲慣了,大嫂無須在此伺候,少停有事再听招呼吧!」

那婦人笑了一笑,又回過頭來,下死勁的盯了羹堯一眼,才轉身走去。

斑明笑道︰「大哥覺得這店有蹊蹺嗎?」

剝堯點頭道︰「這婦人固然作怪,便步履之間也好像練過武功的,江湖上什麼人物都有,我們還是小心為宜。」

斑明笑道︰「大哥也太小心了,以我看來她也許是個吃開口飯的,看見你我衣裝馬匹不錯,打了糊涂主意,想招攬點生意亦未可知。現在天下澄平已久,難道這里是十字坡,還冷不防冒出一個孫二娘來不成?」

剝堯喝著酒,把頭連搖,飯罷,果然天上又下起雪來,兩人都覺有點冷,那被褥也覺得有點髒,忙喊小二生火換過被褥。應聲而來的,仍是那婦人,一進房,向兩人看了一眼,隨即用手一捏足下弓鞋笑道︰「人忙走不得急路,您瞧我這一下正踢在門檻上,把這一只腳踫得可不輕。」

說著,翹起一只鴉青繡花蓮鉤,皺著眉毛自己看了兩下道︰「二位客官有什麼事呼喚?是嫌店中寂寞要個人兒陪伴陪伴嗎?這里是小地方,可沒有這個呢!」

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向二人一 。羹堯道︰「我們倒不須這個,只是天冷得很,你給我們快些生上火,另外這兩床被褥也太髒了,有于淨的拿兩床來。」

那婦人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那都好辦。炕我們已經生上火了,少停就會熱的,被褥我就去拿去,不過只有兩床了,封被沒法換,二位對付著用吧!」

說著腰肢一扭,又花蝴蝶也似的跑了出去,不一會,便抱了兩床被進來。高年二人看時,一條杏紅的一條淡青的,全是湖縐被面,白絨布被里,方在奇怪,這小店如何竟拿得出這樣好的鋪蓋來。那婦人已笑道︰「您兩位別再嫌髒,這是我們自己用的,再要換可沒有辦法了。」

說著又跑到炕前,代二人將鋪蓋換好,又 了羹堯一眼道︰「還有什麼事嗎?要沒有事我去咧?」

剝堯道︰「沒有什麼事,只那兩匹馬,你可得喂好一點,明早自當多多賞錢。」

那婦人道︰「二位放心,住在我這店里便是我的事,包管人的飲食馬的草料全誤不了。」

說著又退了下去。年高二人略微談說了一會,便也將長衣月兌下,上床睡覺。羹堯始終放心不下,滅燈以後,仍是躺在床上假寐著,一面把那白虹劍藏在手邊,一面看著外面。又半晌之後,店外已經有了更鼓之聲,店中听去非常寂靜,只院落里還有一線燈光,似乎右邊廂房里還有人未睡,隱約可聞嘻笑之聲,再听高明已經鼾聲大作。心方暗笑,這位兄弟真是不知江湖險惡,如何在這荒村之中,還要鼾睡起來,一面忙將寶劍一順,在背後插好,披上長袍,輕輕推開房門向院落中間走去。走到院中一看天上雪勢已大,但那東廂燈光仍亮著,便假作解手,躡著足走過去,從窗隙向內一望,只見那少婦,長衣已經月兌去,只穿著一身紫綢小襖褲,坐在炕沿上,另一個穿蔥綠小襖的少女半靠在枕上笑道︰「你這騷狐狸也有撈不到手的食嗎?不過那個白臉的還不討厭,那個老鷹鼻子的,也虧你向他勾搭,真不怕倒了胃口嗎?」

那少婦笑道︰「啊喲,姑娘,你不是一個正經人嗎?我那樣求你幫我一下把被送到上房去都不肯,你為什麼連人家的臉都看得那麼清楚?你既說那長白臉的不討厭,明天我便替你做媒如何?」

那少女把臉一紅道︰「誰像你那麼不害羞,專一在男人身上打主意。我不過因為你說得那兩個臭男人好像舉世無雙的寶貝一樣,所以才在窗下望了一望,誰知道也不過如此。」

那少婦笑道︰「啊哎,姑娘,你的眼界也太高了,連這兩個人都看不上眼那還得了?將來卻到哪里去找姑爺去?我真替你發愁呢?」

那少女啐了一口道︰「你這人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這些混帳話,真不枉人家叫你玉面仙狐,可惜今天晚上,狐狸遇見鐵漢,也就無法可施了。」

那少婦道︰「我不過因為替你哥哥留臉,要教他看看,我離了他是不是還是規規矩矩的,否則,哼哼,你看,不用說這兩個皺兒,便是善才童子下凡,我也非教他服服貼貼的,趕著我叫小媽兒不可。真要不信,這大的雪他們決走不了,你明天再瞧我的。」

少女臉上愈紅,把身子向下-挫,直竄到被里去笑道︰「我不理你了,真虧你說得出來,你如真那麼做,我不告訴我哥哥才怪。」

少婦笑道︰「告訴便告訴,我還怕他不成。許他在外面采花,就不許我也找個把合意的男人嗎?」

剝堯听到這里,不禁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所猜果然不錯,此身無異又入了龍潭虎穴,也無心再听下去,又仍回到房里,輕輕搖醒高明,將所見所聞說了。高明驚道︰「是真的嗎?照這麼一說,那婦人決非好人,也許半夜就來下毒手亦未可知,我們還須早為準備才好。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任丘城住宿了。」

剝堯笑道︰「賢弟武功在邯鄲我已見過,並不讓江湖能手,為何這等膽怯?如果只憑這兩個女的,我自信還可以對付,但請放心便了。」

斑明不禁臉上一紅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對于拳術劍法內外家功夫雖然也略窺門徑,但平生極少與人較量,所以非常怯場。大哥也同樣出身閥閱之家,為何卻能臨敵無懼,應付自如,無論出手動口都像老江湖呢?」

剝堯笑道︰「這個緣故很平常,說穿了你便明白。愚兄雖然也生長官宦之家,但一切江湖訣竅行徑,恩師老早對我一一說過。後來在京城里,又專喜歡結交這-類朋友。鏢局子里的鏢師,街坊混混我都常見面,有時也向人請教兩手,在某些場面之下,又不得不和人過手,所以看起來,也像一個江湖客,其實一到內行眼中,還不是一樣要露出馬腳來?不過膽大心細一點,到底要好得多,能不動手還以不動手為是。今晚的事,以我看來,這兩個女人雖非善類,但此間決非黑店,愚兄所慮的並不怕她兩千敢來行劫,而是恐怕她們前來羅嗦,那就未免討厭了。」

斑明笑道︰「大哥如此一說,小弟倒放心了,憑她兩個女人,難道還敢公然前來怎麼樣兒不成?」

剝堯也不禁一笑,兩人正在床上低聲說笑著,猛听一陣鸞鈴聲,接著店門啪啪連響,好像有人用馬鞭敲著,前面櫃房睡的店小二朦朧中間道︰「外面是誰?這時候卻來打門。」

店外答道︰「俺是來住店的,外面雪大得緊,快點開門,要不然,俺受不了啦。」

店小二又道︰「您別忙,我這就來咧!」

門外那人,又用馬鞭在門上敲了兩下高聲叫道︰「俺既來投店,就是你們的財神爺,為什麼這樣慢騰騰的?你敢欺俺是一個異鄉孤客嗎?」

店小二連忙又應道︰「來啦,來啦,這大雪天,您不等人披好衣服,怎麼能開門咧?」

說著,只听見一陣急促的足音,趕到門前,啪噠一聲,打開了門閂,接著又听見東廂里那婦人道︰「小二,你告訴客人,我們店小,傍晚已經住下了一幫客人,現在住不下啦。」

小二未及開言,那門外投宿的人, 的一聲,已經將門推開,一面發話道︰「外面這大的雪,這村子里又只有你一家雞毛店,半夜三更的,你們不許俺住,愣向外趕這是什麼買賣規矩?」

那婦人冷笑道︰「奇咧,你要住店為什麼不早來,這時候你要來教我到哪里去找地方去?難道教我把客人硬趕出去讓你住不成?你別看我是女人家開店便好欺負,我也是扎一刀冒紫血亮當當的好朋友,不信,你敢發橫試試看。」

說著,一路腳步聲直向前進店門走著,那門外投宿的也冷笑道︰「吆,俺還真失敬得很,原來開店的是一位大當子,您別生氣,俺已經進來啦,還好意思轟出去嗎?不管哪里,只要有個炕犄角蹲一夜就行啦,您只當行好吧!要不然,不要凍死活人嗎?」

斑年二人正想著,這位投宿的朋友,話鋒為怎麼轉得這快,一定是個江湖老油子,又听那婦人也噗哧一笑道︰「我的少爺,你早這樣說不好嗎?要不然,傳出去,人家不說您先發橫,還說我們慢待客人咧!」

說著又道︰「小二,你是死人嗎?客人來了,怎麼一點規矩不懂?還不趕快把人家的馬牽進來,凍壞了你賠得起嗎?」

剝堯不禁暗笑,心想,這兩位倒是一對寶貨,全是前倨後恭。又听見那婦人笑得格格的道︰「進來呀,為什麼不讓你進來你偏要進來,叫你進來反不進來咧。」

那投宿的人笑道︰「你方才不是說沒有地方嗎?教俺進來住到什麼地方去呢?」

那婦人笑道︰「你這人,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麼這樣認真?方才不過因為你太橫,所以才回你沒有地方,這大的雪,又在半夜三更,我們開店的,還能真把上門的財神爺轟出去嗎?」

那投宿的人又笑道︰「大嫂,你說了半天,到底讓俺住在什麼地方呢?您不引路,又不說明,只向里面讓,俺能跑到你房里去嗎?」

那婦人道︰「啐,看你樣子活像個未出書房的學生,也想討人便宜嗎?便到我房里去,我還怕你不成。」

說著又笑道︰「我的小爺,別再蘑菇了,你瞧,那西邊一間上房現在空著呢,你就住在那兒,不很合適嗎?」

剝堯高明在床上听著,心想不知來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這婦人便這等將就,兩人都輕輕的下了床,就窗隙向外一看。只見那婦人掌著一盞燈,正從雪地里,把客人向自己房間對面的那間房里引著,再看那投宿的人時,只見那人,身裁並不甚高,卻生得異常英俊,年紀不過才十八九歲,頭戴貂皮暖帽,身上披著玄色斗篷,-張圓中帶長的臉,長眉入鬢,二目含威,鼻準微隆,齒白唇紅,端的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最可愛的是皮膚非常白皙,兩頰凍得像抹了胭脂也似的,便尋常少女也沒有那麼俏麗,心下不由又暗笑道︰「難怪那婦人話風回頭得這快,原來又看中此人了。」

看著,那人已經跟了那婦人進了上房明間,又听見對面房門一響,那婦人笑道︰「這房間好嗎?」

那人笑道︰「好是好極了,只是俺有點怕。」

那婦人道︰「你怕什麼?」

那人道︰「這大的房間,只住俺一個人,不有點怕嗎?」

那婦人笑道︰「那有什麼法子,我叫小二來陪你好嗎?」

那人笑道︰「那個混蟲,俺看見他就要打惡心,誰要他陪?如果能有大嫂這樣的人做伴,俺就坐上一夜也願意。」

那婦人笑道︰「你這人,怎麼老是開玩笑?天冷得很,待我去與你取點熱水來,先把臉抹一抹,要吃什麼趁此吩咐,免得我再跑一趟。」

那人道︰「客隨主便,你瞧著辦吧!」

那婦人答應一聲,又匆忙出來,一路向廚下而去。接著,又听見那少女也從廂房里走出來,由屋側悄悄的走向西房,從窗隙向里面張望了半晌,仍回廂房而去。那人又敲著桌子大聲叫道︰「內掌櫃的,你去了這半天,為什麼不來?茶水呢?」

那婦人在廚下應聲道︰「來咧,來咧。」

接著,又托了茶水趕進西房去問道︰「你怎麼這樣忙法?我只一個人,也要來得及呵。」

那人不知說了兩句什麼,那少婦笑得格格的,又退了出來,向廚下去,張羅了兩樣吃的和一壺酒送進房去,微聞隱約有嬉笑之聲,但說話甚低,隔著一個明間,不太听得清楚,高明不由低聲說︰「好好的一個孩子,可惜被這下流女人毀了。」

剝堯連連搖頭道︰「我看這事還有蹊蹺,且等著再看罷。」

斑明笑道︰「事情已經擺在面前,還有什麼蹊蹺的?不過這樣一來,大哥也許有了替身,那浪女人不至再來羅 半晌之後,又听那婦人收了家伙出來,那人忽然砰的一聲將門關了,婦人頗為驚訝,似乎出于意外的道︰「你為什麼把門關了,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笑道︰「吃了,喝了,天氣不早啦,俺也該睡呢,為什麼不把門關上?難到你此刻就要店飯錢嗎?對不起,咱們是明兒見啦。」

那婦人嗔道︰「誰稀罕你的店飯錢?別鬧著玩好不好!」

說著,似乎已經將家伙放在明間桌上,又去推那門。接著,又听那人道︰「奇咧,這冷的天,俺住店能不睡覺嗎?你既不稀罕店飯錢,又來推門做什麼?」

那婦人恨了一聲道︰「你這小表,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別鬧著玩好不好?」

斑明才知那人存心和那婦人作耍,不由在房中失聲一笑。那婦人因為東間燈火熄了已久,以為兩人全都睡著了,忽聞笑聲,才知道自己和那人的情形,全已落到別人眼里,任她臉再厚些,到底是個女人,也不禁羞得兩頰飛紅,連忙端起木盤,一溜煙逃向廚房里去。羹堯連忙搖手悄聲道︰「賢弟留心,這婦人決不是好貨,好歹混過一夜,千萬不要讓她惱羞成怒才好。」

斑明忍著笑,兩人又踅上炕去。半晌之後,西間毫無動靜,外面已打三更,倏然又是一陣敲門聲,那婦人懷著一肚皮悶氣,不等小二答言,高聲道︰「這里客人已經住滿了,連單鋪也沒有哪,您要是住宿的,請到別處去吧。」

那門外的人發急道︰「大嫂,是我,你快開門,我們還有要緊的話商量呢!」

剝堯高明一听,又從床上下來,伏在窗口看著,那婦人道︰「是二叔嗎?您怎麼這個時候到這兒來?看見你大哥三弟嗎?」

門外的人急道︰「你三叔已經完了,我追仇人把人追丟此處缺兩頁

恐飲食里面有毛病,連水都未喝,將店帳付過便自出門,那小二將兩匹馬牽過,兩人一躍上馬,便向村外走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5:33

第六章 血滴子

那兩馬隨主已久,雖然都是烈性,卻從不倔強,這次不知怎樣一出店便各長嘶一聲,咆哮不受羈勒,險些將兩人從馬上顛下來,勉強出了村口,一上大路更加不易控制,兩人都覺有異。羹堯那匹烏駒還好,高明那馬簡直和發瘋一樣縱跳不已。偏那雪又很大,滿天扯絮搓棉,好像百萬玉龍在空中飛舞也似的,直教人開口睜眼不得。走了半會,也不過才只五六里路,天上已經泛出魚肚顏色,只彤雲四布,風狂雪稠,依然看不出四周景色來。驀地里,前面寒林里忽然一聲胡哨,跳出一個人挺著一柄短刀大叫道︰「姓高的姓年的,快別走啦,這里便算是到你們的姥姥家里呢!」

剝堯一看,正是那李如虎,不由冷笑一聲道︰「你這毛賊,不到邢台縣衙門里去投案領罪,卻在這里攔路截人意欲何為?」

李如虎瞪著一只眼道︰「姓年的,你老子因為身家卻在邢台縣里,所以才讓你一步,你當我真怕你不成?」

說著,便待挺刀而上,羹堯末及回答,倏然那林子里有人冷笑道︰「我把你這不害臊的江湖下三濫,既要充好漢,你那寶貝兄弟是姓馬的打死的,就該找姓馬的算帳才對,不怕自己本領不濟,連你也饒上,誰敢不說你是好漢行徑,英雄肝膽。你這廝都被人家來人的功夫鎮住了,連大氣都不敢出,已是無恥,又假藉著王府差官去向縣官招搖撞騙,打算借官府的勢力來冤枉好人為你找場,江湖上有你這等不要臉的東西麼?現在又因為找到了兩個下流娘兒們,打算用你們那破銅爛鐵暗算人家對不對?老實說,這一來你就死得快了。」

李如虎聞言,不禁擎刀大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變的?既敢替人撐腰,向你李二寨主叫陣,為何不出來較量較量,只藏在林子里說懈怠話,也算是英雄好漢嗎?」

林子里面那人笑道︰「你忙什麼?此刻我一出來,不消三招兩式,你便趕上你那寶貝兄弟一齊到閻王老子那里去報到了,你不是還約好那兩個浪女人做幫手嗎?如果不等她兩個來,就將你宰了,豈不又叫冤枉,反正你今天是必死無疑,何妨等你那嫂嫂妹子來收尸,不比讓野狗嚼吃的好嗎?」

李如虎不由更加心頭火起,刀交左手,一伸右手便從腰懸革囊里掏出一粒酒杯大的彈子,打向林中說話的地方,那彈子穿進林中,略觸枯枝,便波的一聲爆開,一陣黃煙,一霎時便有栲栳大一圈,忽聞林中又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就只有這點能耐嗎?有多少盡避放出來吧!」

說罷笑聲格格,又仿佛一個女人一般。高年兩人本已掣劍在手,正打算迎敵,一听已有第三者出面,轉欲看個究竟,反而抱劍勒馬停在一旁看著。那李如虎一見所發追魂彈並無用處,不由吃了一驚,厲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何無故向你二寨主弄鬼是何道理?」

林中人答道︰「我不是早告訴你,要等你那兩個幫手來才出來嗎?只要我-出來,你自然會知道是為了什麼。難道只許你不按江湖規矩,旁人連責問都不許嗎?」

說著只見身後雪花飛舞中,又趕來一紫一紅兩團人影,轉眼之間已到面前。再一細看,正是昨宵客棧里的兩個女人。那婦人已換了一身紫綢勁裝,左手叉腰,右手握-柄苗刀向羹堯喝道︰「姓年的,這兒不干你的事,只將姓高的好好留下,便可饒你不死,如再妄想憑你那點小堡夫,要替別人撐腰,那就連你也難保了。」

年高兩人不禁都冷笑一聲,方待開言,那林中忽然像一只大鳥也似的飛起一人,一躍便上拭篡,跟著呼的一聲風響,又從拭篡斜掠下來,正落在年高兩人馬前,向那婦人笑道︰「你怎麼才來呵?俺早在這兒等候好半會呢!俺久已听說你這玉面仙狐的五毒梅花針所向無敵,本想昨夜就向你請教一二,誰知你好像想男人想瘋了,除婬賤笑浪之外,並沒有一點教俺能看上眼,所以俺也懶得再理你,只好關門睡大覺咧。現在瞧你這個拿刀動劍的樣兒,大概又看上誰咧,咱們先較量較量好嗎?」

剝堯一看,那人頭戴貂皮暖帽,身穿黑色大氅,足下薄底快靴,正是昨夜住在西間的那個英俊的少年,一切仍舊是昨夜打扮,只手中多了一個黑色絹囊,正看著那婦人笑著。這一來,不但年高兩人出于意料之外,便連那婦人也出于意料之外,又 了來人一眼,嬌喝道︰「你這小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如何一再戲弄老娘?既知我是玉面仙狐張桂香,還不趕快通名受死嗎?」

那少年笑道︰「俺名字本來有一個,不過此刻還不能告訴你,少時等要宰你的時候,自然教你做個明白鬼,現在你有本領還不趕快使出來,只管擠眉弄眼的做什麼?這一套俺昨天夜里已經看得夠了,難道你除了這個,就沒有看家的絕活了嗎?」

李如虎在旁邊听了不由大怒道︰「大嫂,你和這小表只管斗嘴做什麼?還不趕快將姓高的拿下,這小表算交給我咧。」

說罷,就雪地里-挺單刀,便向那少年斫去,那少年忽然口音一變大笑道︰「方才我已說過,只要你這兩個幫手一來,你便到了時候了。現在先讓我把你打發回去,也免得你在人前現眼。」

說罷一抖手中絹囊,嘩啦啦一聲,登時飛起一條銀鏈,直向李如虎攔腰纏去,李如虎冷不防幾被纏個正著,連忙一個懶驢打滾,側著身子向雪地里跌下去,跟著就地一滾,使出一路地堂刀法來,人在地下連滾帶轉,刀鋒向上,直向那少年逼去。那婦人也一擺手中刀,撲向高明。羹堯忍不住大喝一聲道︰「賤婦且慢動手,等我來拿你。」

說著,身子在馬上一旋掠空而下,順手將韁繩向判官頭上一搭,那姿勢美妙異常,而且落地毫無聲息,只在雪地上彈一彈便即站住。那玉面仙狐張桂香不由一怔,擎著刀把眉頭一皺道︰「這事本來與你無關,這是何苦呢?」

剝堯大喝道︰「無知賤婦,攔路行劫,還敢花言巧語。」

喝著手中寶劍一起,便向那玉面仙狐張桂香斫去,張桂香一面舉刀相迎,一面向身後叫道︰「妹妹快上,今天只要能將姓高的腦袋取下便是奇功一件。」

誰知一連叫了兩聲,卻不見人來。高明本也看見後面有一個紅衣少女,手持寶劍在那少婦身後趕來,此時在馬上再一細看,只見大雪漫天,卻不見那紅衣少女的影子,心方詫異。猛听那黑衣少年一聲叱 ,倏然一個早地拔蔥,竄起丈余,手中那條銀鏈,也跟著掄圓,絕似一個絕大月暈,那李如虎,躺在地下口中大喝一聲︰「你這小子向哪里走!」

也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手一揚,便是一枝袖箭,就空中向那少年打去。那少年猛然手中一抖,那條銀鏈倏然筆直,趁勢在空中一個轉身,那支袖箭從脅下貼身而過,接著右手一掣銀鏈仿佛靈蛇一樣向李如虎當頭蓋下,身子也從空中落地。李如虎不意少年身手如此矯健,心方一驚,那鏈子嗆啷一聲,尾上忽然鼓起一個尺許大的黑球向自己頭上打來,連忙舉刀一格。誰知那少年右手向前微送,黑球竟似活的一樣,已越過頭去尺許,那刀正格在煉子上面,錚的一聲,格處向上一彎,那黑球正好打在頭上,原來卻是-個尺余對徑的黑色絹囊,看去活像一頂極大的瓜皮便帽,一下齊頭罩沒,那少年手一掣,李如虎連叫也沒有叫出聲來,便只剩下一具腔子倒在地下。少年復又一抖銀鏈,提著絹囊讓向高明嬌笑道︰「四爺,你看我這一下不含糊吧!」

斑明再將那少年一看,卻是雲中鳳,不由大笑道︰「雲小姐,你弄得好玄虛,連我和年爺也被你蒙住了。」

中鳳手提絹囊卻不答話,轉向羹堯高叫道︰「年爺仔細,這賤婦五毒針來了。」

斑明再一看,那玉面仙狐張桂香,已被羹堯逼得氣喘臉紅,退出去二三丈遠,猛然把牙一咬,虛斫一刀,跳出圈子,手略一抬,便是一大蓬飛針向羹堯打下。羹堯一上來就經中鳳提醒,原是時刻在提防著敵人暗器,倏听中鳳一喝,張桂香忽然不戰而退,越發明白,一見飛針出手,立即騰身而起,一躍丈余,毒針均從腳底打過,一根也沒有打上,接著在空中忽然一聲長嘯,身子一旋,改為頭下腳上,像一只大鵬一樣向張桂香飛掠而下,中鳳一見連忙高叫道︰「年爺,這賤婦我還有用處,千萬留她活口!」

那婦人自毒針打出以後,滿望一下成功,一見一擊不中,羹堯竟在空中掠過來,不由心下著慌,忙將苗刀護住頭面。羹堯一聲長嘯過處,人已到了頂上,由黃鵠摩雲化成饑鷹剔羽架式,手中寶劍正向那婦人頂上刺去,猛听中鳳嬌喝要留活口,手下略慢得一慢,那婦人用刀向上一架,只听得嗆啷一聲,那刀立被削為兩段,劍鋒已到眼前,方喝得一聲啊哎,身子向後一個,打算用鐵板橋工夫,避過一劍再倒竄出去,卻不料羹堯雙足一落,正踢在她的膝蓋上,立刻仰跌在地上,鬧了個四爪朝天,門戶大開。中鳳連忙趕了過來,嬌喝道︰「張桂香,你且起來,這次決不傷你性命,我有話說。」

那婦人聞見,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下跳起來道︰「適听口氣,你想是雲家堡的笑面羅剎雲中鳳了,你待如何?」

中鳳冷笑道︰「江湖自有江湖規矩,想我雲家堡與你嵩山一派,向來河水不犯井水,並無仇隙,為何疊次拔我鏢旗,是何道理?」

張桂香也冷笑一聲道︰「這事本來與我無干,不過我那三叔雲鵬和他的師叔畢五都是十四王府差官,他們一切奉命而行,怎能用平常江湖規矩來說?如今我兩位叔叔已喪在你們手里,還有什麼說的?你們有本領不會到北京城里去找十四王爺說話嗎?」

中鳳未及答言,高明已從馬上一躍而下,冷笑道︰「你這賊婦,便以為我們不能去找十四王爺算帳嗎?既如此說,你不妨就此隨我們到北京走一趟,也好讓你見識見識。」

那婦人把眼一瞪道︰「去便去,難道我張桂香還怕你不成?不過我這二叔李如虎已被這丫頭殺死,這尸首難道就扔在此地嗎?」

中鳳冷笑道︰「你這賤婦,靠了有一個叔叔才在王府當了幾天奴才,就敢把江湖規矩全忘得干干淨淨嗎?我來問你,便不憑江湖規矩說話,你和你那丈夫叔叔,所行所為又在天理人情國法之中嗎?」

說著,又用手向後一指道︰「你以為你那叔叔李如虎被我殺死,還將他尸首留著,等著打官司嗎?你且再去看看。」

張桂香聞言,再向那李如虎的尸首一看,只見雪里只留下一大片黃水,不但尸骨無存,連衣服也被化光,不禁又吃一大驚道︰「你這丫頭,竟敢毀尸滅跡,這也算是天理國法人情和江湖規矩嗎?」

中鳳厲聲道︰「我向來對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江湖下三濫就是這樣處置,不然也不叫笑面羅剎了。你如不服,丟開年爺高爺,我們不妨再較量一下。如講斗勢,我也可以和你一同到什麼十四王府去。問問那個什麼十四王爺,大清令律上是不是有窩藏積匪婬賊的一條,然後再去找你們那嵩山派掌門人說話。我是官私兩面,悉听尊便,你瞧著辦便了。」

剝堯乍見李如虎尸首只一會工夫便被化去也覺駭然,听了中鳳發話之後轉笑道︰「女俠,你和她說什麼?這種江湖下三濫,還懂得什麼天理國法人情和江湖規矩?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把她帶走,等到北京向十四王府問明情形再行交官府辦理,一條是就此替良善老百姓再除去-害。事貴當機立斷,現在雪越下越大了,再拖延下去,便不好走啦!」

那婦人斷刀雖在手中,但嘗過羹堯手段,心知打是決打不過人家,見他半天不開口,還以為人好說話,妄想求情,雖然站在那里,驚魂一定,便不住擠眉弄眼的在偷送秋波,使出那一套迷人的功夫來,萬想不到羹堯說出話來,更比兩人決絕,心知絕望,轉冷笑一聲道︰「姓年的,我已認識你,殺剮到京,我是听隨尊便。」

說著把斷刀向雪地里一扔,連那毒針鐵簡也解下來,叉手而立道︰「不過,我是女人家,那店中還有些事須托人料理一下,你們如能見信,暫時放我回去,至遲一個時辰我必趕來,否則也悉听尊便。」

中鳳道︰「你那店中的事無須回去,適才我已把你那小泵子打發回去了,她雖出身婬賊之家,尚有天良,絕不至出什麼事,至于衣物應用東西我會替你料理,不必再延宕了。」

說罷,手提絹囊一抖,倒下一囊黃水和一條油松大辮來,張桂香一見,知道李如虎的腦袋也被化盡,不由心腦皆寒,勉強硬著頭皮道︰「既如此說,我就領你這盛情便了,好在你我都是女人,一齊上路也好。」

中鳳笑道︰「這樣才是道理。」

說著,撮口一聲胡哨,其聲清越異常,自近而遠;眾人方在不解,倏見那片寒林後面,應聲一聲長嘶,那匹白馬已經馱了一個小小行李歡跳而來,這才知道,這聲呼哨,是中鳳喚馬的暗號,只不解那馬為何如此靈慧,中鳳見馬已奔到向前,把手一招,那馬立刻停住,隨即又向羹堯一笑道︰「這賤婦您二位帶著也是一個累贅,路上又諸多不便,還是由我代勞,把她送進京去,再為交割吧。」

說罷回身向張桂香道︰「馬已來了,你還不上去,難道還要我抱你不成?」

張桂香又是一怔,垂首喪氣的,看了眾人一眼,縱上了馬。中鳳回頭向年高兩人,把手一拱道︰「雪大了,二位也快請上馬吧,我們是前途再見。」

說罷,也一躍上馬,在張桂香身後坐好,又是一聲胡哨,便在風雪之中,疾馳而去,一轉眼便蹤影不見,高明不由贊嘆道︰「此女真是神出鬼沒,她這一手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來去絕蹤,倒真令人莫測了,我想就是古代的妙手空空兒也不過如此,大哥以為如何?」

剝堯看著人馬去處笑道︰「如論身手,倒也著實可以,只可惜未免太愛賣弄聰明了,這樣行徑,在我輩自然只有欽佩,如在外人,豈不駭怪世俗嗎?」

斑明笑道︰「大哥嫌她太駭怪世俗嗎?」

剝堯忙道︰「我豈有嫌她之理?這不過為她著想而已,你請想憑她這樣行徑,能入端人正士之目嗎?將來如仍嫁個江湖朋友豈不可惜?」

斑明忍著笑道︰「這話也不盡然,以梁紅玉出身妓女,尚且有個韓蘄王做她的夫婿,何況此女俠骨英姿舉世無雙,你還愁她將來沒有一個蓋世英雄來配她嗎?不過據我听她父親說,她雖不拘形跡,成年的在外面浪跡江湖,心目中已經早已有了意中人呢,你又何必替她擔心呢!」

剝堯不禁詫異道︰「這話雲老英雄對賢弟說過嗎?怎麼我-點也不知道呢?」

斑明笑道︰「這是人家關心兒女的話,他對我也不過偶而談及,怎麼會告訴你?」

既著,也跨上馬去道︰「雪太大了,這些沒要緊的事不必再談了,快趕路吧。」

剝堯不便再問,也跨上馬,兩人一齊向前趕去。一路雪花飛舞,又是逆風而行,雖然馬是龍駒,人也不是尋常人,卻撐不住雪太大了。那馬不知怎的,又時發劣性,等趕到高邑,兩人身上都是一身汗。外面一層又被雪花蓋滿,高明搖頭道︰「大哥,這種大虧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吃著,現在李如虎這賊奴已死,暫時也不怕十四阿哥搗鬼,今天我們便在這里住一天吧,要不然,人馬都非累倒不可了。」

說著,趕進城去,便在南街上,一家名叫雙義棧的旅店住下來,一面命小二趕緊將馬卸下障泥鞍鐙,先去上料,一面又命備酒取暖,方才坐定,解下風衣,拍去積雪,那小二忽然苦著臉走進來道︰「二位爺,您那馬在路上著了人手了,快請去看看,不然還道是小人店里弄壞的呢!」

兩人不禁失驚道︰「我們的馬什麼地方著了人手,要緊嗎?」

小二道︰「緊是不要緊,不過這兩匹馬都是有錢也無處買的好牲口,今天卻吃了啞巴虧,您二位去一看便明白了。」

兩人聞言,跟著小二到馬廄一看,只見那兩馬背脊上,各有兩三處都破了,由毛下沁出血來,再仔細一看,馬毛內面各放著兩三枚蒺藜子,已深嵌入肉內,這才知道兩馬跳躍不受羈勒的緣故,料知一定是那李如虎和張桂香所為,不由都對兩人痛恨不已,連忙設法取出,又命小二就近贖些好藥敷上。這才又回到所住房中,高明不禁搖頭道︰「這般宵小太可惡了,簡直遍地荊棘防不勝防,這便如何是好?」

剝堯笑道︰「本來江湖路上險惡得很,這一點點鬼蜮伎倆又算得什麼?賢弟將來稍微閱歷就全知道了。」

說著,小二將酒肴送上,兩人對飲了一回,羹堯忽然想起中途高明所說的話,慢慢又扯到雲中鳳身上去,笑道︰「賢弟知道那雲小姐的意中人是誰嗎?」

斑明舉杯笑道︰「我也不過從那雲老英雄語氣之中,听到一點口風,這種關系男女之間的事,你我又都是少年男子,好意思去問人家嗎?不過此女委實是個美人胚子,便武功文學也都不錯,如果沒有一位蓋世英雄來配她,那太可惜了。」

剝堯笑道︰「怎麼賢弟也說起這話來?她既已有了意中人,你又何必替她擔心呢?」

斑明哈哈大笑道︰「大哥怎麼記性這樣好,把小弟早上說的話一句也沒有忘掉。」

剝堯也拊掌笑道︰「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誰叫你早半天那麼說呢?」

斑明又笑道︰「然而不然,早半天,小弟是因為大哥對她過份關心才那麼說,至于小弟卻不如此,大哥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句話未免錯了。」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微慍道︰「愚兄雖然放浪不羈,何敢對這樣天馬行空的女俠加以褻瀆?再說,我家中已有聘妻,如再存非份之想豈非笑話?賢弟未免失言了。」

斑明賠笑道︰「大哥休怪,小弟也只取笑而已,不然這大雪天,又在客中不嫌羈旅無聊嗎?」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道︰「這杯酒,聊當薄懲,罰我失言如何?」

正說著,忽听房外笑道︰「您兩位倒說笑得熱鬧,只害得我,把這高邑所有的客棧幾乎全找遍了才尋著你們。」

說罷,門簾一掀,早探進一付宜喜宜嗔的俏臉來。兩人看時卻是中鳳,又換了一身女裝趕了進來,連忙一齊站起來道︰「你為什麼也趕到這兒來?那個女人呢?」

中鳳笑道︰「我早已料定,這大的雪,你們趕到此地非住下來不可,所以也特為趕到這兒來湊個熱鬧。那賤女人,我已差人送進京去了。」

說著向羹堯笑道︰「你放心,包管誤不了事,她也決跑不了。」

剝堯道︰「那江湖下三濫的賤婦誰還不放心她,老實說,若非你要留活口,我早當場把她宰了。」

斑明微笑道︰「你放心我還真不放心。那賤婦如果跑了,萬一趕到京城里去,在十四阿哥面前反咬了一口,認真做起苦主來,說我們無辜宰了他兩個小叔,我雖不怕,到底是個麻煩。如果我們把她弄進京去,反過來便是十四阿哥勾結江湖亡命公然行刺的活口,這一進一出關系太大了。」

中鳳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四爺,你但放寬心,都有我呢。這賤婦不但跑不了,而且一到京城,你要她說什麼她就說什麼,決不敢違拗一句。」

剝堯道︰「這又奇了,那婦人雖然下流無賴已極,但是性子非常倔強,只這半天工夫,你用什麼方法,把她制服得這樣」

中鳳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要沒有這點能耐,那金鳳令在江湖上還能行得出嗎?老實說,我已把她放了,限她在十天之內,到北京,向雍王府投到,並且不許在事前對任何人說起此事,我想,您兩位一到,她也該到了。」

斑明不禁跺腳道︰「你太大意了,這等女人還有什麼信義可言,焉肯如限投到?萬一她先到十四王府去,豈不一著棋差全盤皆輸?」

中鳳笑道︰「您放心,我要沒有這個把握,怎能這樣大意?只要兩位到京之後,包管不會誤事。」

剝堯也不禁詫異道︰「你到底用什麼方法,能教她听命呢?這事關系甚大,還宜謹慎為是。」

中鳳正色道︰「您兩位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嗎?我縱然再沒分曉,也不至如此無知,對一個毫無信義可言的江湖賤人,也輕易信任她。說老實話,我已在她身上用了錯骨分筋之法,目前尚可忍受,一過七天渾身便痛不可耐,比什麼刑罰都難受,如果不如期趕到,到時只有吐血而死,決無解救。同時,我又托了一個人暗中跟隨著,她只敢走錯一步,立取首級回報,你還怕她飛上天去嗎?」

剝堯不由吐舌道︰「你真不枉人稱笑面羅剎,怎麼使出這種手段來?這十天工夫,你教她怎麼受得了?」

中鳳嗔道︰「你們不是都怕她跑了嗎?我不用這法子,怎麼教她听話呢?難道對這種積惡如山的賤婦還有什麼客氣嗎?」

剝堯慌道︰「女俠,你不要生氣,我並不是顧惜那賤婦,實在因為這錯骨分筋的法子,便壯男子也受不了,何況她是一個女人才如此說,你不要誤會才好。」

斑明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我說呢,以雲小姐這樣精明的人,怎麼會把一個已經就擒的女賊放了,這一來我就放心了,至于她受得了受不了,那我們就不必過問了。你想,如果不是她積惡如山已經神人共憤,雲小姐能使出這種毒辣手段來嗎?」

中鳳一笑道︰「還是四爺知情達理。」

說著粉臉一紅,看著羹堯道︰「年爺,您是不知道這賤婦的所作所為,往後去,您只在江湖人物口中一打听,便知道我用這一手對她並不毒辣了。」

說罷,又滿面含嗔道︰「我要不是因為要留活口,讓四爺去和十四王爺說話,憑她昨天晚上的樣兒,便有十個也宰了,還能等到今天嗎?」

剝堯想起昨晚隔房所听的情形,不由暗中好笑,忙道︰「我們先別提這個,只要她跑不了就行,倒是你為什麼知道我們的事,又隨後趕來呢?」

中鳳笑道︰「我根本沒有回去,這幾天也住在邢台縣里,那張杰每天又都要把你們的飲食起居,差人向我報告一次,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哪會不知道?昨天你們一出店門,我便也改裝跟了下來了,那李如虎,更在我之前跟著你們,只因他的馬不行,所以倒走在我後面老半天。當你們走進那賤婦的店時,我也到了這個小村子,因為恐怕被你們看出來,所以在村中先將那店打听清楚,挨到那個時候才去投宿,你們還睡在鼓里呢,那塊石子包著的紙條不是我扔給你的嗎?」

剝堯才恍然大悟不由激動道︰「女俠,您為我們這樣盡心盡力,冒著這大風雪相隨,那真太感激了。」

中鳳臉上又一紅,抿嘴而笑道︰「話到您嘴里一說,什麼都成了了不起的事,其實這也平常得很,誰叫您兩位是我雲家堡的貴客呢?真要路上出點事,那不是透著我們雲家堡丟人,不夠朋友嗎?」

說著又是一笑道︰「您只要不嫌我這笑面羅剎的手段太毒辣就感盛情了。」

剝堯不由又慌道︰「那是我一時失言,你還記著嗎?」

中鳳見他一臉惶急之色,當著高明有點不好意思,又笑道︰「我是逗你玩的,這也值得這樣嗎?」

說著,也就桌上坐下來。高明笑道︰「雲小姐,你住在哪里?也在附近嗎?」

中鳳笑道︰「我是一個野丫頭,向來就是到處為家。不過,這高邑城里,有一個白衣庵,那住持妙雲,是我那乳母孫三女乃女乃的佷女兒,所以便住在她那里。要不然便也在這里住下了,大家說說談談有多熱鬧。」

聊了一會羹堯忽然想起一事,向中鳳笑道︰「女俠,你今早殺那李如虎,到底是件什麼兵刃便那等厲害。」

中鳳笑道︰「您問那玩藝嗎?那也是您見過的東西,我這人改了裝,連它也改了裝,所以您就認不出了。」

說著,從腰下一個革囊內,取出一個黑色小口袋,又從袋里取出一件東西來,高年二人看時,卻都是雲家堡所見的九把飛刀和一條鏈子,不禁失聲道︰「原來是這件東西,難怪只一套上人頭應手而落了。」

再把那小口袋一看,原來卻是全用人發織成,上面又薄簿的涂了一層膠漆,所以遠遠看去,活像一個絹囊。

斑明一面把玩著,一面道︰「這東西安在那刀圈上固然可以把人頭裹著,不致掉下來,它是軟的,收縮也不難,但是如何人頭一入其中便化成黃水,連尸骨也化了呢?」

中鳳道︰「這化骨之法,不在這小口袋,是在那刀圈上面,這也是我二哥想出來的,他把秘制的化骨散全藏在那刀柄內面,只要刀圈一緊,人頭落進頭發所制口袋,化骨散便從九口刀柄漏出,一部分正撒在腔子上,一部分落入袋中,不消半個時辰便都化盡,只有毛發而已,所以殺了人,最多只在那刀圈一收的一剎那之間,會噴出幾滴血來,其余只剩下一攤黃水了。」

斑明不由贊道︰「這東西真神妙極了,不過兵器譜既未載明,它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中鳳笑道︰「我大哥因為它殺了人,只留下幾滴血,所以叫作血滴子。」

剝堯笑道︰「血滴子,這個名字倒也新穎得很,只是太教人可怕了。」

斑明道︰「兵器本就是可怕的,我倒喜歡這個名字,使人一望而知,是件殺人利器,不是觸目驚心嗎?」

中鳳道︰「既然兩位都以為這個名字不錯,那以後我們便叫它血滴子了。」

說著,看著羹堯一笑似有欲言,又把嘴抿著。高明一看連忙站了起來笑道︰「哎呀,我的糧食斷了呢,這東西店小二還真不識貨,怎麼辦呢?」

說著,掏出一只鼻煙壺來,放在手中顛了一顛,自言自語的道︰「我向來用的都是紅毛國的貢煙,還不知道此地有沒有得賣呢?」

說著,向中鳳道︰「雲小姐,請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取餅斗篷,又向羹堯道︰「勞駕,請你暫時陪陪客,我去買點鼻煙就來。」

便向房外走去。羹堯說︰「這點小事,賢弟何必自己去,你問一問店東,差個人去不是一樣嗎?」

中鳳連忙以目示意,羹堯只得又把話咽下去,再看高明人已去遠,外間也無人在,連忙悄悄的道︰「師妹,你有話說嗎?」

中鳳搖著頭笑道︰「沒有話,不過他要出去,你又何必攔他呢?」

說著又把嘴一抿道︰「難道你真討厭我這笑面羅剎嗎?」

剝堯連忙站起來,作了一個揖笑道︰「師妹,你真為這一句話生我的氣嗎?算我一時失言,以後再不提你這雅號如何?」

中鳳避過一邊一面嬌嗔道︰「你這句話更刻毒,笑面羅剎還算是雅號嗎?」

接著又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被那玉面仙狐迷住了,我給她苦吃,你有點舍不得是不是?」

說罷,又覺得以自己的身份說這話有點不合適,不由羞得粉臉通紅,把頭低下去。

剝堯一見她滿臉生嗔,嬌羞不語,還疑惑她真在生氣,連忙又作著揖,趕著賠不是道︰「師妹,我決沒有這個意思,你想那種下三濫的江湖蕩婦,我還會得憐惜她嗎?你千萬不要誤會才好。」

中鳳驀然把頭一抬,又嗔道︰「你這話更豈有此理了,你憐惜不憐惜她與我何干,我為什麼要為這個誤會?你須要還我一個明白來。」

剝堯不由更急,臉上漲得飛紅,不禁有點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來道︰「師妹……我……我……真該死……你……」

中鳳見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立刻又回眸一笑道︰「你這人,怎麼專會嘔人?這也值得急得這樣嗎?虧你還是我師哥呢?又想欺侮人,又受不了一句話。」

說著回顧室外道︰「你這樣態度,要給外人看見,那如何是好?」

剝堯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訕訕的道︰「你為什麼要冤枉我?這怪得我嗎?」

中鳳笑道︰「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誰教你太挖苦人要刻薄我呢?」

接著又向外面看了一下道︰「說笑是說笑,正經是正經,我听你和這個主兒的稱呼已經改了,大概你們已經成了結盟的弟兄了,听口氣,你好像還是哥哥呢。這樣也好,恭喜你,闊得更快,不過,這事以後,真有點不大好處置呢,我但願你始終不忘師訓才好。」

剝堯不禁一怔道︰「師妹,你放心,我雖不肖,自信還能做到富貴不能婬威武不能屈,不管將來如何,頭可斷,此志決不能易。」

中鳳微慨道︰「但願你能如此才好!」

剝堯道︰「你今天為什麼又提起這話來?是各位師伯叔,對我又有什麼訓示麼?」

中鳳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我又記起以前的話,所以順便再提你一下。」

剝堯道︰「這個時候,你又舊話重提,難道這事與高賢弟有關嗎?」

中鳳沉吟半晌,笑了一笑道︰「當然有關,你想,他在雍王府里任著總文案,和雍親王簡直是一個人,此番他出來又是為了替雍親王網羅人才,作他日奪儲的張本,你既卷入這個漩渦,能說無關嗎?」

剝堯不禁默然道︰「那我此番到京之後,便對他疏遠一點好嗎?」

中鳳道︰「你又來了,你不是打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嗎?這正是絕好的機會,接近還來不及,為什麼疏遠呢?今天我所以特地來看你,也就是為了這個,你只不要忘了我送你的那幅卞莊子刺虎圖就行了。」

剝堯想起前情,不禁笑道︰「愚兄敬謹受教,此事只等到京以後再說,果真卷入漩渦,自當因勢利導,依師妹所教行事便了。不過,我向來是志大才疏,還求師妹不時點醒才好。」

中鳳又嬌嗔道︰「你這人,怎麼又客氣起來?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寸步不離嗎?」

說完之後,不知又想著什麼,驀地里又臉上一紅道︰「啐,我理你呢,話已說到了,還不是在你自己。」

剝堯驀然听見她說的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寸步不離嗎那句話,也不禁心頭怦怦不已,再看她又把頭低下去,紅得一張臉都抬不起來,不由更為心動,想著,自己如非已有聘妻,眼前這位文武兼資的師妹豈非一段絕好姻緣?想著,不禁悵望著中鳳,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中鳳聞聲,不由微詫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又嘆起氣來?是在怪我嗎?」

剝堯連忙笑道︰「師妹處處對我助勉,只有感激之不暇,哪有見怪之理。不過,我想起我雖承各位師伯叔器重,又蒙師妹如此關切,將來是否能不負大家的期望,在這個時候尚未敢必,天下又澄平日久,夷夏之防久泯,功名之士多,而可與共事者少,所以不免嘆息。其實與師妹無關,還請不要見疑才好。」

中鳳知他不免飾詞,正好也借此將方才自己失言之處遮蓋過去,不禁笑道︰「你又來了,古往今來,真正英雄豪杰之士,誰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然諸葛公何必六出祁山五月渡瀘呢?再說漢高祖以一亭長而能提三尺劍,覆暴秦以定天下。我洪武爺,當年不也起自草莽以驅強胡,還我漢族山河嗎?何況你出身閥閱之家,又才兼文武呢?」

說罷格格一笑道︰「不用說師兄天生神武之姿,便小妹也不甘自棄,還想附驥成名呢!」

剝堯見中鳳豪氣如雲不讓須眉,對著一天暮雪,也不由興致勃然,喊來小二在桌上添了一付杯箸,又配上幾味菜,摯懷笑道︰「愚兄他日苟能稍有寸進,決不敢忘卻今日師妹的一番助勉。」

說罷一飲而盡道︰「大丈夫當提三尺劍以定天下,縱不能效法漢高祖與太祖高皇帝,亦當如伊霍管樂立不朽功業,以垂之後世,否則,便當嘯傲風月終老江湖,我便再不肖些,還不至便學王景略甘心低首胡人,這一點,還請放心。」

說到這里,中鳳連忙站起來,一伸縴手,堵著羹堯的嘴,花容失色埋怨道︰「你這人,怎麼這等沒分曉?這話如被別人听去,如何是好?照這等行徑,我真要為你擔心了。」

剝堯只因中鳳鼓勵一時得意忘形,才把這幾句久已放在心上的話,對著這位紅粉知己說出來,經中鳳這一阻攔,猛然想起同行還有一個雍王府的上賓高明,不由也猛然一驚,連忙把話咽住,走向房外一看,只見鄰近各室,均系尋常客商,高明也未回來,才覺放心。

中鳳也把各方旅客詳細看了一下,一同回到室中斟滿了一杯酒,雙蛾微蹙遞給羹堯道︰「我去了,這杯酒,謹祝你把方才的事牢記在心,守口如瓶,免我再為你擔心。」

剝堯不由滿臉生愧把酒飲了,又一再謝過自承失言,中鳳才眉黛稍舒,嫣然一笑道︰「行再相見。」便向店外走,才到店門外只見高明正站在對門一家南貨店里,握著那管京八寸的小煙袋,看著一天雪景,在來回踱著,不禁心中叫聲僥幸。正想招呼,高明卻轉把頭掉過去,便連忙跨出店門,走向相反的方向去。

那高明覷得中鳳已走,不由暗中失笑,踅回店來,走進房間一看,見桌上多了一付杯箸,佯作不知道︰「我真不識時務,幾乎把這高邑城里的幾條街走遍了,也沒有買著那煙,只好熬著癮,等到京再說了。」

剝堯搭訕著笑道︰「本來嘛,這小的地方,哪有外國貢品出賣?你這一陣奔波也夠冷的了,先喝幾杯酒擋擋寒吧!」

斑明取餅酒壺,自己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故意微詫道︰「雲小姐呢?她走了嗎?」

剝堯道︰「她早走了,還到現在嗎?」

斑明放下杯子道︰「可惜,可惜。」

剝堯詫異道︰「可惜什麼?你想有什麼事問她麼?」

斑明哈哈大笑道︰「我怎麼會有事要問她,我是說我不知道她走得這麼快,要早知道,我也不買這勞什子鼻煙了。」

剝堯這才會意過來,人家並不是要買什麼鼻煙,只是有意避出去,讓他和中鳳好說話,不由雙頰通紅笑道︰「你這人……」

斑明也笑道︰「我這人怎樣?為了大哥,這樣大的雪往大街上逛了這多半會還不夠朋友嗎?」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道︰「小弟為了大哥,便在風雪中多站一會無妨,難道人家為了你在風雪中日夜奔馳,甚至和這些下三濫的強盜拼命相搏,難道你就絲毫無動于衷嗎?」

剝堯不禁臉上漲得更紅,支吾道︰「此事愚兄久已對賢弟說過,難道你還不能置信嗎?」

斑明忽然正色道︰「大哥的話,小弟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過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此女對大哥種種關情,便連小弟一個旁觀者也看得清清楚楚,難道大哥自己反不覺得嗎?如果你有什麼為難之處,小弟願竭全力,促成這段佳話,也不枉你我口盟一場,否則對小弟便也視若外人了。」

剝堯不由把眉毛一皺道︰「賢弟盛意,愚兄極感,要說我對此女絲毫無動于衷,那是欺人之談,不過此事實有苦衷,此時說也無益,容待他日再為奉告如何?」

斑明笑道︰「大哥是恐怕老伯大人見責嗎?如專為此,小弟還可設法,不但可以使他老人家不對大哥見責,而且說不定還可出面主婚,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剝堯連忙雙手齊搖道︰「這決使不得,賢弟千萬不可魯莽從事。」

斑明道︰「那大哥是為了令岳老泰山方面有話說了,這一點更請放心,小弟也可以使他俯首听命,便將來大嫂也不會見怪,雲小姐更不至受委曲,小弟不做便罷,要做總要四平八滿,決不使大哥因此為難。」

剝堯仍是連連搖頭,高明不勝詫異道︰「這就奇了,既然不是為了老伯大人的嚴命,又不是為了令岳阻止,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說著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大概大哥因我說過她已經有了意中人,所以有點疑惑,其實那是我說的笑話,此女如有意中人,舍大哥而外還有誰呢?」

剝堯正色道︰「婚姻大事豈可勉強?老實說,我對此女,一向都是敬而友之,當她是自己兄妹,賢弟如此說,未免太褻瀆她,也看輕我了。」

斑明笑了一笑道︰「我不過惟恐大哥心中有為難之處,所以打算代為分憂一二,既如此說,我這把伐柯的斧子,只好先行藏起來,容諸異日再說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6:13

第七章 高明之謎

第二天雪霽天晴,天才一亮,雲中鳳便差了一人火工道人送了一封信來,羹堯打開一看,只見一張雪浪箋上面寫著︰「昨得山中急足來書,家君忽以嵩山一派掌門人已將畢五召回見諭,並囑轉陳兩君,前途當不至再有宵小見擾,故鳳亦暫賦歸去,惜蘆溝曉月不復能共賞矣。風雪載途,北風多厲,尚希珍重。」

前後並無上下款識,只押尾鈐著雲氏中鳳四個鐵線體的朱文小印,不禁向高明道︰「她又說回去了,這回也許是真的。」

斑明笑道︰「這封信我能看嗎?」

剝堯大笑道︰「論語氣他分明是給你我兩人的,為什麼你不能看。」

說著把那張便箋遞了過去,高明接過一看,不禁贊道︰「別的不算,只這筆小楷,就如美女簪花一般,便較之館閣諸公也輸其秀潤。」

接著又道︰「可恨這嵩山掌門人,怎麼忽然又息事寧人起來,竟將那個什麼嵩山畢五召回去,要不然,只要不受傷,即使稍受虛驚,我倒希望能再看到您兩位多顯幾次身手,也好開開眼界。」

剝堯笑道︰「賢弟真是不知江湖險惡了,想那嵩山一派,乃是當代少林正宗,其中不知隱藏著多少奇人異士,豈是我等所能力敵?幸而雲老英雄用江湖慣例,命他們的掌門人把畢五召了回去,要不然不但這沿途風波無已,便到京以後,多種殺機,彼此互相報復,也不是一件好事,你當鬧著玩的嗎?」

斑明笑道︰「這雲老英雄的潛勢力也就大得可怕了,一個王府的護衛,他也只憑一封信就能命他的掌門人把他召回去,真要為朝廷之患那還了得。」

剝堯道︰「那又不然,這並不是他的力量,而是江湖上一個共同遵守的規矩,雲老英雄不過只是依著規矩向嵩山掌門人責難而已。畢五雖然是王府護衛,他既出身江湖,一身絕藝又受之于嵩山一派,所以掌門人自有權力處置他,他雖可以不守江湖規矩,掌門人卻推不了這個責任。」

斑明笑道︰「難道江湖規矩大過朝廷的法度嗎?」

剝堯搖頭道︰「江湖規矩怎麼能大過朝廷的法度,不過,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譬如十四王爺竟差畢五、李雲鵬之流來行刺于你,這也是朝廷的法度嗎?再說,朝廷立法所以為國為民,有司執法亦所以為國為民,畢五、李雲鵬所作所為能算是為國為民嗎?他們既不是為國為民,則雲老英雄自然得用江湖規矩向嵩山掌門人責問了。」

斑明默然半晌道︰「依大哥這麼-說,假如上有失德,這亂法犯禁倒是應該的了?」

剝堯笑道︰「這話然而不然,所謂上有失德,要看是如何失德?亂法犯禁,也要看他是為了什麼?譬如漢高祖起自亭長手提三尺劍以覆暴秦,你能說他是亂法犯禁嗎?又譬如唐太宗元武門喋血誅兄殺弟,你能說他是失德嗎?」

斑明道︰「大哥不但武功文學都有了不起的造詣,便這讀史見解也超人一等,你真可以算得唐太宗千載而下的一個知己。不瞞你說,小弟向來讀唐書,讀到玄武門喋血這一段書,就常常廢卷長嘆,以為以唐太宗這樣一個英明之主,為什麼會做出這等誅兄殺弟的事來,經你這一說我倒明白了。人家在當時全是為國為民,所以才不恤大義滅親,演出玄武門喋血的慘劇來,如若不是此心惟天可表,他敢這段史跡坦白留給後人看嗎?」

剝堯道︰「如此說來,這唐太宗的千古知己,不是愚兄倒是賢弟了。」

說罷,不禁相與哈哈大笑,再看兩馬背上傷痕,經醫取出蒺藜針刺之後並無大礙,便又登程前進。一路無話,到京以後,已是風雪殘年,羹堯回家,見過母親兄嫂,又見妹妹佷兒俱已長成,不由分外歡喜,家人骨肉,久別重聚,天倫之樂,自難盡述。隔了一兩天,忽然想起高明曾有登堂拜母之約,為何不見到來,心想也許他是雍正上賓,出京又餃有使命,有事羈延,一時未能踐約,既是知交好友,何必要拘形跡,便命從人備馬,直向安定門內雍王府而去,初意高明不過王府門客,彼此又月兌略形骸,連舉人服色也未穿,仍是平常打扮,便帽貂裘之外,並加了一件天青緞子馬褂。等到了府前,隨從家人將帖子投進去,半晌都不見高明來迎,心方詫異。忽听轅門三聲炮響,鼓樂之聲大起,兩行護衛一字排開。好似迎接什麼出色貴賓一樣。心想,雍親王乃是當今皇帝的四皇子,這等排場,所接想必是蒙古鐵帽子王,或者額駙,海外諸王賓客,便是六部九卿也無須如此,方覺雍王既延貴賓,高明身為總文案也許未必便能出來。忽見兩名頭戴白石頂子的戈什哈,揚著名貼搶上來,就是一個搶千,高聲道︰「稟年二爺,咱們王爺現從暖閣出來親自迎接二爺,就請隨我們來吧!」

剝堯不禁大吃一驚,心中正在埋怨高明好不知事,為何自己不出來,卻反驚動雍王親自來迎,自己又未穿官服,這一來不禁有點進退維谷之勢。正想著,又是一陣細樂,中門大開,再看時,那雍王已從甬道上,搶步迎出來,饒是羹堯出身顯貴,又是一個豪俠不屈之士,也為這等異數所懾,連忙拜伏在地叩頭道︰「羹堯一介草茅下士,決不敢當王駕這等優禮。」

耳邊只听得那雍王大笑道︰「大哥,你折殺小弟了。」

說著一面攙扶著,一面也要行禮下去。羹堯一听那聲音竟是高明,不由更加詫異,再抬頭一看,那迎來的雍王面目果與高明無異,只是已經換了一身親王服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高明就是雍王微行的化名,連忙一面攔著,一面又叩頭下去道︰「羹堯該死,一路上竟不知王駕微行,諸多僭越之處,還請王爺恕罪。」

雍王哈哈大笑道︰「大哥怎麼也跟俗人學樣起來?我因回京以後,府中諸事待理,實系無法分身,所以沒能先去拜望大哥,給伯父伯母請安,還望大哥恕罪才是。」

說著,一把將羹堯扶起,又笑道︰「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且請隨我到里面細談吧。」

說著一面攜著羹堯,把臂同行,一路徑入西花廳,自己平常起坐的秘閣里面笑道︰「大哥,你還記得在路上說的話嗎?怎麼一到此地轉形拘束起來?昔日光武帝因與嚴子陵抵足而眠,千古成為佳話,便唐太宗在天策府時,也與諸將時同起臥,你如再拘形跡便是看得我不如古人了。今後,我還有若干大事要向大哥請教,你這樣以世俗眼光目我,那還有什麼可以商量呢?」

剝堯見雍王執手相看,一臉誠懇之色,不禁感動萬分,慨然道︰「既是王爺如此對羹堯器重,我便肝腦涂地,也必圖報于萬一。不過王爺對羹堯的稱呼還請改過,要不然,不但外人听見有些駭怪,就在羹堯也未免有僭越之罪,這一點還望體念下情,加以俯允,羹堯才敢講話。」

雍王笑道︰「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是在雲家堡便已說得好好的,現在怎能反悔呢?不過,大哥既怕外人听見,有點疑忌那也是實情,我們以後就此約定,當著旁人決不以兄弟相稱,但是如在此間,和老伯的私邸,那卻又當別論,如果再客氣,那大哥便不屑相交,棄我如遺了。」

剝堯尚欲再辭,雍王怫然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適才所言,句句出于肺腑,和邯鄲初見,雲家堡論交初無二致,怎大哥就這樣鄙薄我呢?」

剝堯才悚然道︰「王爺不必生氣,羹堯如命就是。」

雍王哈哈一笑道︰「這才不愧是大丈夫行徑。」

說著,又從幾上取餅一個大官封遞在羹堯手中笑道︰「這本來是高明的遺缺,現在只好有屈大哥了。」

剝堯接過一看,卻是一封雍王府總文案的聘書,欲待不接又恐雍王見怒,只得惶恐道︰「承蒙王爺雅愛,羹堯何敢當此重任?」

雍王又大笑道︰「天策上將自有長史,不過我知大哥必不欲以異途功名顯達,所以特為當面延聘,暫居西席,他日富貴再與共,還望千萬不要推卻才好。」

說罷一揖到地說︰「今後小弟府內府外,一切均請大哥主持了。」

剝堯更加惶恐,還禮不迭又遜辭再三,才將聘書收下。雍王隨命置酒兩人對飲,酒到半酣雍王擎杯道︰「小弟自從邯鄲歸來,本想就踐登堂拜母之約,無如各方傳來消息均與小弟不利。太子雖廢,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無一不想謀奪儲位,尤以八阿哥最為厲害,內固後妃之寵,外結勛戚大臣之歡,幾乎連一步也不肯放松。十四阿哥更是禮賢下士,儼然有孟嘗信陵之風。小弟在諸昆季中既不如八阿哥深得父皇歡心,更不如十四阿哥得士之多,大哥將何以見教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寵可以奪,士可以致,這倒不是什麼難事,何況皇上春秋鼎盛,英明睿智,世罕與儔,臣子所為,決無法瞞過他。如以羹堯的看法,十四王爺的做法或可一時無礙,那三八兩王非惟不是進取之道,更適足以賈禍,如果王爺在這個時候表面上稍為韜光養晦一點,事皇上以賢孝,處諸王以禮讓,則在皇上的眼光當中,必然會看得上王爺,和其他躁進爭權固寵的皇子不同。然後再結交一二正色立朝的大臣,在皇上面前有意無意之中譽揚一二,則一句可抵千百句,似乎要比諸皇子鬧得劍拔弩張,烏煙瘴氣的要好得多。」

雍王微笑道︰「大哥的話的確言之有理,不但和我所見相同.而且也和我們那位自命諸葛復生的舅舅差不多,他也是主張以退為進的。不過只一味的退讓也不是辦法,萬一一旦大局有個變動,那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大哥能再為我決策一二嗎?」

剝堯笑道︰「方才我所說的不過一端而已,原非一味真的退讓,焉有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理?所謂賢孝禮讓不過是一個表面文章,暗中當然應該另有一番布置。最重要的是京疆附近的兵力,要完全掌握在手中,還要不露聲色,疆吏重臣也要多為結納,才能有所建樹,否則一切便徒托空言了。」

雍王把桌子一拍道︰「照哇,這才對,不過,這兵力如何才能掌握,重臣疆吏如何才能結納呢?」

剝堯本來就是一個龍驥虎躍意氣如雲的角色,乍見雍王就是高明,事出意外,又被雍王優禮有加,所以才弄得誠惶誠恐手足無措。但因雍王堅持前盟,不肯更改稱呼,又托以重任,秘閣煮酒,促膝談心,不由又引起一團豪氣,露出本來面目,大笑道︰「王爺要問這個,決非一時可以罄言的。不過兵法曾經說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果真要照羹堯方才說的去做,那便先要明白各省疆吏的情形,和京畿各衙門的實況,甚至宮內的一舉一動,各皇子的一言一行,都要隨時得訊了如掌上觀文,然後才好定辦法。否則輕舉妄動,轉不免授人以柄,更為不美了。」

雍王沉吟半晌,看了羹堯一眼道︰「大哥說得極是,但是做起來,恐怕就絕非易事了。別的不說,就以目前而論,父皇的喜怒動靜,我或者還可以從宮中後妃內監處得其一二,要說到各位阿哥那就難了,何況各門各省疆吏呢?」

剝堯滿飲一杯笑道︰「王爺以為此事不易嗎?這在羹堯看來,只要假以相當的財力,和統一的事權,並不太難,而難在明了一切情形之後的應付得宜,那就決非羹堯這樣草茅下士所敢決定,全賴王爺本人睿裁了。」

雍王聞言,不由喜形于色,笑道︰「事權方才我已全部相托,至于財力,多了怕一時拿不出,十萬八萬銀子我還可以立刻劃出來,大哥真有這把握嗎?」

剝堯正色道︰「這是規劃大事的根本,羹堯如無把握,能說這話嗎?這事看起來似乎很難,其實一經說破也極容易。我之所以敢對王爺這樣說的,就是因為這北京城里,上自各部司員下至街坊混餛,大半我全認識。這些人在表面看來,並無多大用處,但是要叫他們打听消息,卻是綽綽有余。如再結之以恩,動之以利,挾之以勢,暗中用兵法把他們部勒起來,便成一支無形的勁旅,再布置運用得好,能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什麼人的行動可以瞞得了我們?只要下上幾個月功夫,各方情形,還愁不了如指掌嗎?到了那個時候,對于兵權的掌握,疆吏重臣的結好,便在王爺了。」

雍王不禁又拊掌道︰「大哥真不愧今之奇士,便只這一席話,足抵十萬甲兵。不過事不宜遲,明天我就先送一扣十萬銀子的莊折過去,大哥如何使用,小弟概不過問,一切措施,全憑大哥做主便了。尤其重要的,是八阿哥、十四阿哥兩人的行動要多加留意才好。」

剝堯道︰「王爺既以此事相托,就是羹堯效力之始,敢不竭力?」

接著又笑道︰「那李雲鵬弟兄的事,十四王爺處有無動靜?為何張桂香還不見到來呢?王爺知道嗎?」

雍王道︰「此事我已專人打听過,據說二賊已死的消息十四阿哥尚未能悉,倒是畢五那廝已經請假回去,卻一點不錯,足證那雲小姐信中的話,已經有驗。雲老英雄,原曾約定我們新正相見,也許那時候一同來此亦未可知,如果雲家父子兄妹一同到京,那大哥方才所說的計劃,就更容易了。」

剝堯道︰「這卻不盡然,他父子兄妹雖然武功絕倫,各有專長,做這一類的事卻不全靠武功,有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照常可以把事做好。武功再好反沒用處。」

雍王笑道︰「大哥所言,我無不欽佩,惟有此語小弟卻實在不敢贊同,你這一說未免太把他父子兄妹看低了。不用說專諸之于王僚荊軻之于秦王,一成一敗各有千秋,便紅線盜盒不也是有力的例證嗎?大哥怎麼說是沒有用呢?不瞞大哥說,方才經你這麼一說,小弟已經打好了一個主意,只等他父子兄妹一來,我便卑詞厚幣,一齊聘留府中,專挑武功好的,編成一隊,由他父子兄妹教練,以備萬一之用。大哥看,使得嗎?」

剝堯笑道︰「王爺方才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不是說他們沒有用,而是說做這等事,不是全靠武功便可以成事的。本來我也有意,另外挑選寶夫好的,另成一隊,專做萬不得已時之用,何嘗敢把他父子兄妹看低了呢?」

雍王聞言,看著羹堯哈哈大笑道︰「大哥,你對那雲小姐,究竟于意雲何?如能讓我做個冰人,小弟決不忘前言,自當盡力,否則她此番一來、小弟為了報答她沿途照拂之德,便當稟明母妃,以為宮眷,一入掖廷,便非你我所得而做主了。還望大哥及早做個決斷才好,不然便不能埋怨小弟做事魯莽咧。」

剝堯萬想不到雍王爺忽又提起此事,不由一怔,也笑道︰「王爺怎麼從正經人事又扯到這個上來?沿途北上,我不是已經一再陳明王爺實有苦衷嗎?至于王爺要把她送進宮去,那是王爺對她的恩典,羹堯只有代她喜歡,豈有埋怨之理?」

雍王道︰「適才所談,固然正經大事,小弟未來事業一大半都在大哥身上,大哥的事,小弟能不關心麼?現在小弟已經當面說過,是大哥一口回絕,以後再求小弟,可別怪我也非居奇不可了。」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羹堯心想,我與中鳳誼屬師兄妹,如果停妻再娶萬無此理,要說到屈為妾媵,便她自己首肯,各位師伯叔和師父也決無答應之理,怎會求你,不過表面上卻不敢十分頂撞,只有淡淡的一笑道︰「王爺對羹堯如此關心,人非木石,焉有不感激之理?只有等羹堯求王爺的時候再說罷。」

雍王笑道︰「我與大哥共事以來,只見光明磊落,怎麼今天忽然也拿話繞起我來?好一個等你求我的時候再說,這再說又是什麼呢?」

剝堯起初自己尚以為措詞委婉,經雍王一說,再一細想,也不禁失笑,臉上一紅,有點回不出所以然來,雍王見他窘態可掬,不好再說什麼,反把話岔到其他方面去,又談了些應付各方之策,方才盡歡而散。

剝堯策馬回府,中途想到這場奇突的遭遇,心中不禁十分高興。等回到府中,已是將近黃昏,方才步入上房,打算向母親請安,忽見妹妹芳華攀著簾子道︰「二哥,你回來了?怎麼才回來沒有幾天,一出去就是大半日?大哥和母親都在怪你呢!」

剝堯見她頭上梳著牌坊頭,一掛大紅穗子,一直垂到肩上,身上穿著一件淡紅長袍,下面花盆底的鞋子,一身旗下裝束,不由笑道︰「你也從哪里新回來嗎?」

芳華嬌笑道︰「你出去罷了,怎麼又冤枉我起來?你憑什麼說我也剛從外面回來呢?」

剝堯笑道︰「這不是很明顯嗎?你這一身打扮,不顯然也是從外面剛回來嗎?」

芳華把嘴抿道︰「你偏沒有猜到,我難道一定要出去才換衣服嗎?方才因為隆科多隆皇親的太太來看望咱們,所以母親教我把衣服換了好陪客,你當跟你一樣嗎?」

正說著,忽听一陣靴聲連響,後面有人叫道︰「二弟,你且慢去見母親,先到我屋子里來,我有話說。」

剝堯轉頭一看,卻是大哥希堯,連忙請了一個安道︰「大哥呼喚,是有什麼事嗎?」

希堯沉著臉道︰「我叫你自然有事,還用問麼?」

在那時的規矩,子弟對于父兄之命,向來是絕不敢違拗的。羹堯一見乃兄沉著臉,心下已有幾分膽怯,哪敢再說什麼,只有跟在後面,一路走到上房西邊希堯所居院落,進了屋子以後,希堯臉色分外難看道︰「二弟,你年紀也不小了,雖然已經中了舉,轉瞬春闈即屆,為什麼一到京城,便又故態復萌,在外游蕩起來?今天又到哪里去的,怎麼到這個時候才回來?上次就因為你不安本分,弄得聲名狼藉,父親才把你喚到任上去,難道你就一點不知道悔改,要氣死我這哥哥嗎?」

剝堯一听,才知哥哥又疑惑他在外面游蕩,連忙笑道︰「大哥您不必生氣,我今天出去是被-個朋友留住吃飯,又接了一份差事,所以回來遲了。」

說著,把雍王留筵,聘為總文案一一說了,只瞞著密商大計的事,希堯一听,不由大吃一驚道︰「你這話當真嗎?那雍王在諸皇子當中,是一個最英明有為的人物,自從太子被廢,外面一般人的揣測都說他和十四王爺兩人最為皇上寵愛,將來的儲君也以他和十四王爺最為有望,你怎麼會得到他的賞識?而且王府從來就沒有听說有個總文案,此話當真嗎?」

剝堯笑道︰「做兄弟的雖然不肖,怎敢在大哥面前說謊?」

說著,取出那個大官封,遞在希堯手上,希堯接過一看,不但是一封總文案的聘函,而且措詞異常客氣,隱約之間,並有府內賓客護衛人等,均由主持之語,不禁大驚道︰「我從來就沒有听你說過,和雍邸有什麼往來,怎麼萍水相逢,便有這等知遇?可惜這等遭際究竟不是正途出身,只能不妨礙舉業就好了。你答應過他嗎?」

剝堯笑道︰「我哪里敢不待父兄之命,就擅自做主?是他一再逼著我,實在沒有辦法才收下來。不過,如以舉業而言,他也曾提到,並且說過,所以要用總文案名目,也就是為力使我將來不致誤了科舉,大哥對于此事,以為如何呢?」

希堯笑道︰「既如此說,足見雍王對你的體貼已經無微不至,咱們總算是八旗世家,世代都受主子深恩厚澤,這還能推辭嗎?不過你的年紀太輕,職責又重,以後還宜格外謹慎才對。」

剝堯躬身道︰「大哥訓示得對,我以後一切謹慎,如有不是之處,還望大哥教誨。」

說著又道︰「不過,以後雍王府不得不每天去-趟,還望大哥見允。」

希堯又笑道︰「你又來了,我之所以訓戒你,是怕你在外面游蕩,無端蒙上一個俠少的聲名,將來端人正士便羞與為伍。既是雍王爺這樣看重你,還有什麼話說?」

說罷又道︰「母親也因恐你在外鬼混,耽誤了舉業,著實有點不快,現在你既是為了此事,且跟我去詳細稟明,也讓她老人家歡喜歡喜。明天再專差一個人到湖北去一趟,將此事也稟明父親,讓他再對雍王爺專函申謝才對。」

說罷顏色欣然,挽著羹堯又向上房里去,見了年夫人,將經過情形說了,年夫人看著希堯笑道︰「我早說過了,羹兒本是一匹不羈之馬,只要一旦遭逢際會,也許比你要有出息些,你看這不是嗎?人家雍王爺是天潢貴冑,龍子龍孫,現在太子已廢,諸君未定,方才隆皇親夫人還說過,皇上的意思,對雍王爺十四王爺都很著重,將來萬一金匱函名,竟落到雍王爺頭上,我們羹兒不也就造化了嗎?」

剝堯躬身道︰「媽,我就有點出息,也還不是您和大哥教導出來的嗎?怎麼能越過大哥去?倒是隆皇親,向來很難得來,怎麼他的夫人忽然到咱們家里來串門子呢?」

年夫人笑道︰「我也奇怪,但是人家說來拜望,我們好意思問人家的來意嗎?一直到現在我還悶在心里呢。不過,她對芳兒很說得來,又問我有婆婆家沒有,好像是特為來相親的,可是一直到臨走又一字未提,我真有點猜不出她的用意來。」

希堯笑道︰「隆科多我是知道的,他的少爺還小,決夠不上和妹妹提親,也許是受人之托來的,那就更難捉模了。憑咱們這個門第、官階,和妹妹的人品,還少了王侯將相的子弟托人來提親嗎?」

年夫人微慨了一聲道︰「本來你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如果有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我也願意了卻這一件大事。便是羹兒,如果今年春闈能夠僥幸,我也預備替他先完姻。這個家實在教人操心,我也該清靜幾年呢!」

正說著,芳華忽然采了一束梅花從外面走來,偏只听見下半截,沒有听見關于她自己的活,不由笑道︰「媽!你這話說得對,本來我們也早該把二嫂子娶過來咧。不用說別的,咱們家里,熱鬧也熱鬧些。」

說罷,又向羹堯擠擠眼楮。羹堯也笑道︰「妹妹,你先別提這個,咱們家熱鬧的事可多著呢!」

說著,也向希堯擠了一下眼。芳華不禁詫異,將花放在桌上向年夫人道︰「媽!咱們家里還有什麼熱鬧,您告訴我好嗎?」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他是故意逗你玩的。」

芳華不禁啐了一口,臉一紅,拿起桌上的花,又走向自己的房里去。這里希堯弟兄,又陪著母親說笑了一會,才各人散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6:55

第八章 恩結女盜

剝堯回到自己住的書房里面,天已將黑,忽然侍候他的書僮壽兒悄悄走來道︰「二爺,您在上房里陪著太太和大爺,我沒有敢進去,方才崇文門招商棧里的伙計來說,他們棧里住了一個女客病得厲害,叫他請您去一趟,不能遲,您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剝堯不禁詫異道︰「招商棧有什麼女客人?她會找我這就奇怪了。」

說著忽然想起雲中鳳來。連忙問道︰「那伙計呢?」

壽兒道︰「他已回去了。」

剝堯又問道︰「你問那女客姓名沒有?」

壽兒道︰「小的已經問過了,他說姓雲,是從雲家堡來的,因為病重,不能自己來,又不能寫信,所以要請二爺去一趟。」

剝堯不由大驚,忙命壽兒備馬,一面道︰「如果大爺和太太問我,你就說雍王府有事,我去去就來。」

壽兒道︰「天已快黑了,二爺不會明天一早再去嗎?再不然讓奴才先去一道,該請大夫的,只用您給一張名帖,小的自會去請,又何必自己跑一趟呢?」

剝堯喝道︰「你知道什麼?還不趕快與我備馬,要你多說什麼?」

壽兒本想討好主人,不想反踫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有連聲答應,趕去吩咐槽上號頭將那匹寶馬備好。就只這一會工夫,羹堯已經十分焦灼,不住價在書房里來回躑躅。一等壽兒來報,馬已備好,也不帶從人,便出府上馬,向祟文門趕去。等到招商棧,下馬-問店東。那女客住在東上房,便不怠慢,將馬交與小二,便向東上房趕去,心中滿以為中鳳一定病勢極沉重,不等進房,才到明間便叫道︰「女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忽然會病了?請大夫瞧過嗎?」

正叫著,一手打算去揭門簾,忽然那門簾一掀,露出半個俏生生的臉兒來微笑道︰「好了,年二爺來了,你再遲一步,可把人急死了呢!」

剝堯一看原來並不是中鳳,卻是那李如虎的妹妹,不由驚詫道︰「你為何會在此地?雲小姐呢?」

李妹雙蛾一蹙道︰「雲小姐沒來,是我嫂子在此,她受了雲小姐所用的錯骨分筋之法,今天一到此地已經疼得昏厥過去好幾次,人恐怕不行了。我們來的時候,雲小姐曾經說過,教一到京城尋您。她那手法您知道,也能解,如果您能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那可憐的嫂子雖然一樣殘廢,以後再也不能用力竄高,但是說不定還可以活上幾年。您要是一定以為她已經罪無可逭,只一過明午,人便完了。本來我是一個強盜的妹妹,我嫂嫂做的又是沒臉見人的事,照理我決不能求您,不過人家雲小姐有一封信在此,您瞧一瞧就知道了。」

說罷掀起門簾道︰「您先請坐,待我取信來。」

剝堯見中鳳無病,心下一寬,一面緩步進房,就靠著窗子的椅子坐下來,一面慍道︰「既然雲小姐沒有來,你們為什麼好好的說她病了,這不嫌有點豈有此理嗎?」

李妹一面取出信來遞在羹堯手上,一面臉一紅笑道︰「年二爺真對不起得很,我實在因為嫂子傷勢已經臨危,一再差人請您都說不在家,所以千萬不得已,說了這一次謊,您大人不計小事,還請多多原諒吧。」

說著又福了兩福。

剝堯接信在手,且不去理那女人,先將來信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內函即陳年二少爺勛啟

名內詳

在封口上卻蓋了中鳳的私章,那筆跡與私章都對,再折開看時,仍是一張雪浪箋,連行帶草寫著︰「此函如達座右,計程當已到京,風雲際會或亦不遠,李婦在途決無延緩之理,鳳所用系鄔氏分筋第十七手,淵源雖出湘中一派,實輾轉得之顧師伯,如以為可生則生之,否則亦惟尊命,恕不可否其間矣。」

下面仍是押著一個鮮紅小印,並無上下款識,不由沉吟半晌不浯,那李如虎的妹妹見狀,忙又道︰「年二爺,雲小姐的信上是說由您做主嗎?您為什麼又想著心思呢?可憐我嫂嫂早上一下騾轎還能申吟一兩聲,此刻連動都不能動了,您快行好事吧。」

說罷珠淚雙流,竟自長跪不起。羹堯再把她一看,只見個瘦長臉兒,已清減多了,身上又換了一身青布衣裙,頭上籠著-幅青絹,雖然是村姑打扮,卻十分楚楚可憐,忙道︰「你且起來,我原不難救她,不過你們今後能不再作惡嗎?」

李妹哭道︰「年二爺,您太冤枉人了,我那嫂嫂雖然做的都是沒臉的事,我卻清清白白,從來不敢錯走一步。便日前動手的時候,我因兄嫂所命,不敢不從,只雲小姐一說利害,我拼受責罰也就回去了,您能把我也扯在渾水里嗎?至于說到我嫂子,她人雖不端,也是我哥哥逼出來的,就是您將她治好也殘廢了,還能再做不端之事嗎!」

剝堯聞言,又想了一會,覺得如留此婦一命,也未必不是對付十四皇子的一個活口,便道︰「也罷,這次我決定看雲小姐份上,將她救活。不過救活以後,你們便須立刻到雍王府去,你能答應嗎?」

李妹又磕了幾個頭道︰「只要年爺能將她救活,我姑嫂二人便在雍王府住上一年半載都行。關于我那兩個不肖的哥哥所做的事,我也有一句說一句,決無隱瞞陷害之理,您快行好事吧!」

剝堯點頭道︰「既如此說,我便決定留她一命。你且起來,將她被子打開,背脊露出來,我好動手。不過傷勢已久,筋絡復原以後,還須有上好的七厘散,那只好先送你們到雍王府去,隨後再贖了。」

李妹一面叩謝起來,一面道︰「那傷藥我們都有,連老山參湯全預備了,您請快動手吧。」

說罷連忙走到床前,將被子揭開,低聲道︰「嫂嫂,那年二爺來救你了。」

那婦人只微呻了一下,並未開口。李妹又將她衣服解開,露出背脊。羹堯走近床前一看,只見那婦人才只幾天不見,雙楮已經深陷眶內,臉上也是灰白色,哪里還有當日風韻?只像一個活僵尸在床上側身躺著。忙用手在那背上一模,看準要穴,將分開的筋絡,一捏一推,只听那婦人,倏然大叫一聲,手腳一陣抽搐,雙楮立刻翻上去。李妹不禁大驚道︰「二爺,她人還有救嗎?」

剝堯點頭道︰「還算好,雲小姐總算手下留情,本不居心要她的命,所以還可有救,否則,手法再重一分,便讓她自己來也無法挽救了。」

說著,又向李妹道︰「我因男女有別,不便多所下手,你只在她期門、陶道兩穴上再用力揉擦一下,嘔出那團淤血便可無礙了。」

李妹依言,又在兩穴上用力推拿揉擦了一會,那婦人又悠悠醒來,猛然把嘴一張,噴出一口黑血來,李妹慌忙取巾替她擦干淨,又將所備參湯灌了一杯下去。半晌,那婦人才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來,抬眼看見羹堯站在床側,忙道︰「年二爺,我真想不到,在您手底下,竟能兩次活命,我張桂香雖然是一個江湖女人,此恩此德他日必報,您如有什麼話要吩咐,我也無不遵命。」

剝堯道︰「你重傷初愈,此刻還不是說話的時候,少停你將七厘散服下,便送你們到雍王府去,等休養幾天,有話再說也還不遲。」

那婦人道︰「便您不送,我既答應雲小姐,也非去投到不可,不過那高爺,能和您一樣寬宏大量,放我過去嗎?」

剝堯大笑道︰「你們兩個,直到現在大約還不知道那高爺是誰吧?老實說他就是雍親王本人,不過你兩個不必害怕,只要你們能實話實說,也許可以從寬發落的。」

那婦人和李如虎的妹妹,聞言不禁都驚得呆了。

剝堯忙又安慰一番,等那婦人將藥吃下去,隨命店家算清帳目,喚來一輛騾車,將兩人載了,一直送往安定門內雍王府去。雍王一聞此訊,連忙命人接進,將兩人安置在後園一間耳房里調養,一面將羹堯迎至秘室道︰「大哥來得正好,小弟明早便進宮去,意欲先將十四阿哥派人行刺之事,奏明父皇,量他也賴不掉,大哥以為如何?」

剝堯沉吟道︰「此事有兩項不妥,第一王爺前此出京,乃系微行,私自出京亦有不是之處。第二現在的事情並非只王爺與十四王爺而已,如果王爺與十四王爺斗將起來,其他各位王爺正好蹈縫抵隙,弄得不好,便是兩敗。我的意思,此事倒不必急于報復,但這李家姑嫂二人,我們必須結之以恩,-則是個圖謀行刺的活口,二則羹堯還有一個小小反間之計……」

說著附著雍王的耳朵說了半天,雍王搖頭道︰「如果留此兩口,預備作證未為不可。你說的這條反間之計,恐怕未必妥當。一則我們已經殺了她兩個小叔,她本人也因此殘廢.那心中不知如何痛恨我們,如何肯為我用?二則那玉面仙狐的丈夫尚在,說不定早晚尋來,即使此刻將她姑嫂說妥,肯為我們盡力,那李如虎的哥哥一來,豈不白費心力?與其如此,還不如另起爐灶,在其他方面打主意不更好嗎?」

剝堯笑道︰「王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羹堯看來,那李如虎的妹妹人還老實,也頗忠厚,她對是非之心,也很明白,雖有殺兄之仇,倒不一定會助紂為虐。至于說那玉面仙狐張桂香,對我們恨是恨到極頂,怕也怕到極頂,這種人只有利害,決無情感可言。她自己知道,功夫一破,此身全完,在江湖道上,已經無法再立足。女人家好勝之心極重,如在此時,許以富貴,假以顏色,焉有不為我用之理?至于她那丈夫,更是一個江湖下三濫,雖有殺弟之仇,只要有利祿可圖,倒也不愁他翻出手掌心去。我之所以要用她們的,也正為的是有殺弟之仇,對方不得不信,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聞言不禁點頭笑道︰「大哥言之有理,我只是就一般常情而言,卻沒有想到這里,經你這一說,我全明白了,老實說用這些人還有一層好處,好便好,不好便殺了他也不為過份。小弟從今天起,不但要多結之以恩,在這養傷幾天,一定要叫她們看一看豪華的景象,好讓她們死心塌地的樂為我用。然後再讓她們到十四阿哥那里去做一條有力的內線,他那里的一舉一動便更不難明白了。」

說著,用手在羹堯肩上一拍道︰「大哥真是我的陳平,以後還望多出奇計才好。」

接著又笑道︰「我與大哥的事,伯母和令兄知道嗎?」

剝堯道︰「王爺早上的恩遇,羹堯已經稟知家母家兄,並且已由家兄上函家嚴,不日當向王爺道謝,不過羹堯在途中僭越之處,卻未敢泄露,以後還望王爺不必提及。」

雍王大笑道︰「大哥之命小弟自當遵守,不過登堂拜母之約遲早是要踐的,到了彼時,便由不得大哥了。」

說罷又命左右,置酒準備夜宴,羹堯因恐母兄懸念,不敢久留,連忙說明原委,告辭回去。第二天便分別將所識各色人物以次召喚,擇優密談,布下一個無形的情報網不提。

那雍王自羹堯走後,在秘閣里獨坐了一會,立命身邊伺候的人去喚來載澤之兄載鐸吩咐了幾句話,又命人去刑部托人打听馬天雄之父的案情和下落。把兩事做完看看天色已經全黑,正待回到上房,忽見福晉身邊的丫頭香兒,持著一盞羊角風燈來報道︰「舅太太來了好一會了,她老人家就要回去,所以差我來請王爺到後面去一趟。」

雍王聞言,連忙命香兒前導,才到上房,香兒上前打起簾子,便听見自己的舅母,隆科多的太太笑道︰「啊呀,四阿哥,你可回來了,今天舅母為了你的事忙了大半天,總算人是看見了,你該怎麼謝我呢!」

再抬頭一看,只見福晉鈕鑽祿氏,正和隆太太並肩而坐,不由臉上一紅道︰「舅母,累等了,我在這兒跟您請安呢。」

隆太太笑道︰「不敢當,免禮罷,咱們留著往後再總算好麼?現在先告訴你,人品是一百成,不但是美人兒,性格也很溫和,你福晉這里我也說好了,她決不會有什麼話,你瞧,舅母做事不含糊吧?」

雍王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看了福晉一眼,鈕鈷祿氏笑道︰「你別瞧我,咱們娘兒們已經談過了,本來咱們這府里,就嫌冷靜一點,真要多一個人進來,大家也熱鬧些,只要您願意,我只有喜歡,決沒有話說。不過宮里面,還得先說好了才行,再說,人家也是八旗世族,還不知道願意不願意呢?您可得多求求舅母,這兩處都非她不行,要不然,她老人家一搖頭,把事弄僵了,您可不能怨我。」

說著抿嘴一笑,看了隆太太一眼。隆太太又笑道︰「這是你的大賢大德,為什麼又教他求起我來?宮里面無妨,就不用我去,只四阿哥本人去求一求,總不會不答應。不過那一家子,我卻不便進言,您去另求別人吧!」

雍王聞言,又涎著臉道︰「舅母,您就成全到底吧!如若您還不能進言,又叫我去求誰呢?這事我一回來,就和舅舅商量好的,不信,您不妨去問他去。」

隆太太笑道︰「那我不管,你們既說好的,你不會去求他嗎?他是九門提督步軍統領,人家還敢不答應嗎?」

雍王又請了一個安賠笑道︰「誰不知道舅舅的事?有時候還要求您,您要真不管,我去求舅舅又有什麼用?您還是多成全吧!」

隆太太笑道︰「也虧你做得出這個樣兒來,當著你福晉在此,也不怕她生氣!就猴急得這樣嗎?」

鈕鈷祿氏笑道︰「舅母怎麼又跟我取笑起來?我要真生氣,也不要他求您了。」

隆太太笑道︰「你們小兩口子既全這麼說,誰教我已經多事呢?過兩天我再跑一趟就是了。不過這兩天在大年底下,大家都有事,等到新年,我去拜年,順便再跟你提一下,成不成可不能怨我。」

說罷,便告辭回去,雍王送走隆太太,又向福晉道︰「你真是大賢大德,我不知道要怎樣謝你才好,要知道我之所以一定要結上這門親事,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過些時,你就明白了。」

埃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舅太太也早說過了,其實就不為這個,您要添上這麼一個人,我還能阻攔嗎?」

說著抿嘴一笑道︰「您這一恭維,給我一頂炭簍子戴,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咱們好幾年的夫妻,還在乎這個嗎?」

雍王聞言,越發高興,又走近福晉,附著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鈕鉑祿氏臉上一紅笑道︰「啐,我才不理你呢。」

說罷盈盈一笑,向旁侍的香兒道︰「王爺今天太累了,要早點安歇呢,你快傳話下去,把晚飯開上來,還有那大喇嘛孝敬的藥酒也拿來。」

香兒連忙答應,一溜煙也似的走了出去,雍王不禁看著福晉撫著香肩一笑道︰「你不是不理我嗎?為什麼又要取那藥酒呢?」

鈕鈷祿氏不禁臉上愈紅,一手推開了他嗔道︰「虧你還是一位王爺呢,萬一將來做了太子,做了皇上,也是這樣下流嗎?人家依了你又不好,到底想怎麼樣呢?」

雍王哈哈大笑道︰「這也算是下流嗎?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你還不也是皇後,皇上對于皇後、還有什麼避忌嗎?」

鈕鈷祿氏只說了一句︰「你瘋了。」佯怒著,便待向房里走去。雍王又攔著,央求著,兩人一同用過晚飯,一宿無話。第二天,雍王起身以後,進過早膳,照例到射圃做了一回功夫,又換了一身親王服色,帶了四名護衛,徑向後園李家姑嫂所住的紅香小築而去。

原來那李氏姑嫂二人,自被羹堯送來雍王府以後,心中非常害怕。一進府門,便由王府包衣郝四送到後園,一座上值的更房內住下。那郝四原系府內世僕,現正管著十六名更夫,年紀雖然已過四十,卻極好漁色,一听上面發下兩名女人來,雖有好好安置下讓她養傷之語,一看兩人都是一身鄉村打扮,又模不清來歷,只看見李如虎的妹妹,長得相當端麗,便張桂香也病西施一樣,不由心中大喜,一面收拾出兩問更房,派了兩名更夫,把兩人安置在里面住下,那張桂香自經羹堯將筋絡復原以後,又得老山參接力,神智已清,只因淤血才去,又受重傷日久,頭目非常眩暈,筋絡初復原狀,四肢疼痛異常,一經睡下,不由申吟不已,李妹一見那兩間房子,幽暗得好像牢獄一樣,只一盞瓦燈檠,燈焰小得只有豆大,又不知今後吉凶如何,不由十分淒涼恐怖萬狀,加之嫂子躺在床上哼聲不止,痛楚欲絕,心中更加難受。正想著,嫂子服藥已久,也許要進些飲食。再看看那房中,只有一張油污狼藉的板桌,兩條板凳,和一張小床,此外便一無所有,那牆壁上又是一片黝黑,雖在冬令,積年的臭蟲血,仍涂抹得斑斑點點,不山秀眉一皺,坐了一會忽又覺得冷不可耐,-陣陣寒氣逼人。燈也搖曳欲滅,這才想起,那屋子迎面一排短窗所糊的紙已經碎裂得好像魚鱗一樣,怎麼會擋得住朔風的侵入?不由心中又是一怔,正在對著窗兒發愣,猛听房外有人喝道︰「喂!你們這兩個娘兒們,到底是犯了什麼罪,發到我這兒來,可得老實一點。你盡看著窗子做什麼?要打算逃,那可自己估量著。」

李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身上披著一件灰布面子老黑羊皮袍子,攔腰系著一條黑綢子腰帶。一手叉著腰,一手玩弄著一對胡桃大的鐵球,正挺著胸脯,立在房門口看著自己。再細看時,卻是一個大高個兒,一臉指頭大的黑麻子,兩道-字眉,連在一處,左眼吊上去,右眼全凸在眶外,塌鼻梁,蛤蟆嘴,端的丑怪巳極,不由嚇了一跳,忙道︰「我們姑嫂二人,並末犯罪,是年二爺把我們送到此地養傷的。您貴姓?是這府里什麼人?」

那人冷笑道︰「嚇!原來是年二爺把你們送來的。養傷?咱們這兒可不是傷科大夫。老實告訴你,我郝四爺是這府里的值更總管,不管你們是養傷養病,既發到這里來,就屬我管,我郝四爺一高興,也許讓你們自由自在一點,只要打算不安本份,這兒的規矩可真厲害,不管男的女的,都須公公道道的吃我-頓鞭子。」

李妹一听口氣不對,連忙又福了一福道︰「郝四爺,您既是此間總管,應該知道此事經過,即使我這嫂子有開罪王爺的地方,她已受了重傷,既到此地來投到,焉有不安本份之理?您就多多包涵一點吧!」

郝四看著李妹又冷笑道︰「原來你們有事得罪了王爺,才發到這里來看管,那就難怪了。」

說著,大踏步走進房來,靠著李妹站定,張開一張大嘴笑道︰「咱們王爺可不比別人,向來只一瞪眼就要殺人,用起刑來更嚇得死人,什麼跑火磚,跪鐵索,上老虎凳都稀松平常得很。對待女人,剝光衣服打仰板更是常有的事。不過,他老人家對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從來沒有駁回過,你們要是有什麼冤枉事趁早對我說,只要可以幫忙的,我郝四爺決不含糊。」

說著把一對鐵球向懷里一塞,裂著大嘴一笑,看著李妹道︰「我明白呢,你姑嫂一定是吃樂戶飯的。咱們王爺向來就好這一手,也許你們不知道什麼地方沒有把他伺候好,惹得咱們王爺惱了,他老人家手底下有功夫,一下子把你嫂子揍傷了,所以求年二爺向王爺說,來這兒打算領一筆養傷費對不對?這也不要緊,只要把我郝四爺伺候好了,包管你們多少弄他百兒八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回去。」

一面一伸手,就來扯李妹的手。一張麻臉也向李妹身邊湊上來。李妹見狀,連忙退後-步,低喝道︰「郝四爺,你可放尊重些,我姑嫂可不是那種人。」

郝四又笑道︰「不是那種人也不要緊,咱們既然遇上總算有緣,我是一團好意,你可不要誤會。」

說著又走向李妹一步,咧嘴齜牙笑道︰「不管你是干什麼的,你且坐下來,咱們先聊聊,誰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李妹未及開言,床上的張桂香,已經側過臉來,把郝四看了一眼,冷笑道︰「適才我已全听見了。你姓郝,是這里的總管,對不對?」

郝四一听口氣不對,一掉頭,見張桂香正瞪著眼楮看著,自己連忙把腦袋一晃道︰「對便怎麼樣?這府里上上下下內內外外,誰不認得我郝四爺?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張桂香又冷笑道︰「你既是此地總管,知道我姑嫂是兩個什麼人物到這兒來投到,犯的是什麼罪嗎?」

郝四麻臉不由通紅,怒道︰「你們既然發到我這里來,就得听我管。瞧你這樣兒,大不了是個串店賣x的貨色,難道還是他媽的響馬強盜,刺王殺駕的凶犯不成。」

張桂香不禁二目圓睜,哈哈大笑道︰「你也太把你姑女乃女乃看輕了。明人不做暗事,太太我就是河南李氏三雄當中,鬧海神龍李飛龍李大寨主的大女乃女乃,玉面仙狐張桂香。」

說著一指李妹道︰「這位是我的小泵子,小紅拂李玉英。我姑嫂犯的罪,正是為了刺殺你們王爺末成,特來投到領罪。你再敢向我妹妹羅 ,就宰了你這狗樣的人,也大不了只有一個死罪。」

說著又冷笑道︰「再不然,只等上面問口供的時候,把您帶上一兩句,也算是一個緣份。該怎樣?您估計著吧!」

玉英在旁忙道︰「嫂嫂,你重傷才好,何苦跟這奴才斗口呢?等我們見著王爺再說不好嗎?」

郝四聞言,不禁嚇得滿身冷汗,看著兩人怔了半晌又勉,強-笑道︰「您兩位別生氣,我是鬧著玩兒的,咱們王爺向來規矩極嚴,不用說您兩位是這樣人物,就是本府的丫頭小使,平常也不教得罪,您要真的在口供當中帶上一兩句,那就算是送了我的杵逆呢!」

接著又自己打了一個耳光笑道︰「你瞧,我真糊涂,只管說笑,連正經事全忘了。咱們王爺早吩咐過了,讓您在此地好好養傷,如果要什麼,只吩咐一聲,立刻送來。」

玉英見他前倨後恭,不由好笑,也趁勢下坡道︰「既如此說,就勞您總管的駕,給來一壺開水,再給我們生上一個爐子就行呢!」

郝四忙不迭搭應,答訕著,正待退出去,忽見門外燈光一亮,一個小廝提著一個燈籠,後面跟著-個身穿玄色洋縐皮袍,頭戴水獺暖帽的中年漢子走進來,一見郝四在房里,臉色一沉,大聲喝道︰「郝四,你這該死的奴才,怎麼老毛病還是不改,又跑到這里來做什麼?難道上一次為了鑽狗洞,那頓竹片湯還吃得不夠嗎?」

郝四一見那人,連忙請了一安道︰「載總管,我是因為上面吩咐過,教好好看待這位女乃女乃和姑娘,怕她們缺個什麼,所以來問一問。」

說著,又請了-個安道︰「總管,您萬安,我這就出去咧。」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里用不著你這奴才來獻殷勤,還不給我快滾!」

說著,又向玉英道︰「在下載鐸,現任這府里糧莊總管,現奉王爺之命,說這里不是給李大女乃女乃和姑娘住的地方,一切也不方便,所以教人在園子里,又收拾了一處屋子,讓大女乃女乃養傷。那里雖然也不合適,卻多少要比這里好得多,我知道李大女乃女乃還走不得路,現在已經備好一乘軟兜,李姑娘,便請替大女乃女乃收拾一下罷?」

張桂香在床上,又冷笑道︰「載總管,我謝謝王爺對我關心,不管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像方才那位郝總管對我妹妹那樣羅 就好了。」

郝四方才走到房門口,不禁嚇得魂飛天外,一邁腿便打算出去。只听到載鐸大喝道︰「站住,等我問明李大女乃女乃再走。」不禁嚇得一哆嗦,連忙站住了,硬著頭皮道︰「總管,您開恩,奴才實在沒有敢怎樣,是……是……李大姑娘听……听錯了。」

載鐸寒著瞼道︰「嚇!我知道你這奴才決做不出好事,果然不出所料,竟敢大膽冒充起總管來,現在當著人家李大姑娘也不便問你,且等稟明王爺再說。」

說著回顧房外道︰「有人在這兒嗎?」

立刻進來一個更夫請安道︰「小人蔡振彪在此,總管有何吩咐?」

載鐸臉色一沉道︰「你且把這廝帶到前面去交給方護衛,等明兒我呈明王爺再行發落。」

郝四一听,只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的哀求道︰「總管,您再饒我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呢。」

載鐸又喝道︰「別再羅 ,快給我滾。」

說著一連踢了他兩腳,-面向玉英道︰「大姑娘,您別生氣,明天我一定陳明王爺,給您消氣,一切還請看在咱們王爺份上,再說,也是我載鐸來遲一步,才讓他得罪姑娘,您多擔待吧!」

玉英一見郝四那等神氣,現在卻這樣狼狽,不由好笑,忙向載鐸道︰「您言重了,那位郝總管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舉動說話未免太下流一點,有失王府身份倒是真的,我一個待罪的民女,怎敢當總管陳明王爺替我消氣呢?」

載鐸笑道︰「李大姑娘,您太客氣了,總怪我來晚了,以致教您听了這奴才許多髒話,您請放心,明天王爺一定會得重重責罰的,天不早了,李大女乃女乃也得休歇.您就快些料理吧,我就在外面等著。」

說罷不待答話,便走了出去,玉英不知什麼緣故,雍王忽然這樣客氣,又不知把自己姑嫂兩人挪到什麼地方去,不由心中有點忐忑,一面想,一面到床前替嫂嫂收拾,一面低聲道︰「嫂嫂,你看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不知道又要把我們挪到什麼地方去,我心里真有點害怕呢!」

張桂香冷笑道︰「管他呢,反正我既然到此已拼一死,難道他們還真能生吃活人不成?」

玉英又低聲道︰「你別只倔強,死倒無妨,只怕不死不活,受那份活罪就糟了。」

張桂香也低聲道︰「已經到這里來了,怕也沒用,倒不如放開些做個硬漢。」

說著又向房外一呶嘴道︰「也許那個年二爺,又在王爺面前說了什麼,所以對我們稍微客氣一點。再不然就是十四王府得了你兩個哥哥的死訊,向雍王論理要人,所以對我們不得不客氣一點。」

玉英搖頭道;「你這話不對,那年二爺雖然因為雲中鳳那丫頭的一封信,替你將傷治好,決無再請雍王寬待之理。至于十四王爺得訊要人,那也渺茫得很,只好看著再說吧!」

說著,外面又走進兩個僕婦打份的女人來,在床前侍立著,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收拾好了沒有?我們的兜子已經抬來了,如果收拾好了,就抬進來咧。這里委實不是人住的地方,您還請快點吧!」

張桂香道︰「我們隨身只有一個小鋪蓋卷兒,哪有什麼收拾的?二位大嫂既已預備好了,便請抬來吧,請恕我傷勢太重,沒法下床咧。」

那兩個僕婦,只說了一聲「是」,隨即又向外間道︰「李大女乃女乃已經收拾好了,你們快來吧!」

外面一聲答應,又由兩個僕婦,抬進一個用兩根竹桿一幅大紅毯氈扎好的軟兜進來,一直抬到床前,將張桂香搭了上去,又取餅一條帶來的錦被蓋上,兩個僕婦又向玉英招呼道︰「大姑娘,你們的東西,少時自會送去,且隨我們走吧!」

玉英只有點頭跟在後面。一出房門,便由先來的兩婦掌著兩盞宮燈在前面照著,出門向園中走去。那載鐸只說了一聲︰「李大女乃女乃,大姑娘,您兩位到了那里便自有人侍候,有些地方,我不奉命是不能進去的,恕不遠送了。」

便也出屋而去。玉英謝了又謝,跟著眾人,穿過若干花木竹石,那乘軟兜,忽然在一座院落門前停了下來,內面走出一個半老旗裝婦人笑道︰「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來了嗎?听說李大女乃女乃傷勢很重,你們好生伺候,便一直抬上炕去罷,天氣太冷,不要再折騰了。」

四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將軟兜抬進院落。玉英看時,那院落內面,入門先是一座假山,繞過假山,花樹叢中,朝南方四五間上房,正中一間,高懸著大紅猩猩氈門簾,簾旁一邊懸著一盞絳紗宮燈。那掌燈的兩名僕婦搶上前去,先打起簾子,讓那半老婦人進去,然後抬著軟兜,進了屋子。那屋內,正中懸著兩盞羊角風燈,照耀得屋內通明如晝,一切陳設家俱無不富麗堂皇,不由心中又吃了一驚,方想︰「自己和嫂嫂乃是兩個投到領罪的犯人,如何送到這樣好的地方來?」那半老婦人已經笑道︰「李大姑娘,我們不必再在這里耽擱了,且到替你們預備的屋子里面去,等把李大女乃女乃安頓下來,再為細談吧。」

說著,引著玉英直向東間走去。玉英跟進去一看,穿過外面.那里面是一間套房,只見房中靠窗妝台上高燒著兩支絳燭,朝南安著一張紫檀滿嵌螺鈿炕,炕內高掛著大紅羅帳,帳外又是一重寶藍官綢幃幔,幔外懸著兩盞羊角明燈,其余幾案妝台奩具無一不是精致異常,便是四壁也全是蜀錦壁衣,地下更鋪著二三寸厚的地氈,走上去只覺得軟綿綿的,舒適極了。還有若干東西,簡直是生平之所未見,不由更加驚疑不定,轉有點手足無措起來。那半老婦人,一面請玉英落座,一面指揮那四個僕婦將張桂香搭上炕去,用被蓋好,又在近炕的宮薰內,撒上一把香末子,那房里,登時室暖如春,異香馥郁,然後又命僕婦替玉英倒上茶來,一面笑道︰「我姓榮,承王爺和福晉恩典,教我管這園子,因為咱們那一口子叫榮壽,所以這園子里面,姑娘嬤嬤們都叫我榮嬤嬤,您以後要是有什麼事,只管叫人去找我。」

說著又看著玉英笑道︰「這座屋子,王爺題名叫紅香小築,原來是咱們福晉格格們款待女客的地方。王爺因為您姑嫂兩位住在別的地方不方便,所以吩咐我安置在這里,好給李大女乃女乃治傷。王爺說,過兩天,他有空也許會親自來看你們一趟。又叫我對兩位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就是有再大的罪也決不追究,叫你們安心住著,不要犯疑害怕。」

說罷一笑便待起身出去,張桂香忽然在床上叫道︰「榮嬤嬤,您請慢走,我有話說。」

榮嬤嬤聞言,連忙走到炕前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有什麼吩咐嗎?」

別香把項下被子略分,在枕上道︰「榮嬤嬤,我謝謝您,也請謝謝王爺。不過我們得罪王爺的地方太多了,所以特來領罪,萬想不到王爺竟如此待我姑嫂,這太叫我出乎意料之外了。到底是為了什麼,您能告訴我們一點嗎?」

榮嬤嬤笑道︰「您不知道,咱們王爺向來就是這脾氣,他老人家最喜歡武藝好的朋友,不怕再是仇人,只要一對他的脾胃,都非交成朋友不可,您姑嫂兩位,不都有一身好功夫嗎?也許他老人家就為愛惜您兩位這一身工夫,所以才破格相待也說不定。不過,我是一個當奴才的,決不敢信口亂說,好在他明天不來,後天一定會來,您最好當面問吧!」

說著又看桂香笑道︰「不用說別的,王爺為了您那傷勢太重,就是好了也必落個殘廢,現在已經專人到蒙古去請那大喇嘛去了,據說至遲明年春天就可以到京了。」

別香聞言不禁精神一振,忙道︰「榮嬤嬤,您這話當真麼?」

玉英也趕來道︰「我這嫂嫂主筋已受重傷,難道那蒙古喇嘛真能教她復原嗎?」

榮嬤嬤笑道︰「您兩位請想一想,如果那大喇嘛沒有這一手,王爺能專人跑一趟庫倫把他請來嗎?不瞞兩位說,我雖不懂什麼,咱們那一口子,少年時候也好練功夫,一下教人家把他的筋骨全給抖散了,睡在家里大半年,滿漢醫生誰沒有給診過?都說就是全好了,那一身功夫也算完了,後來正好那大喇嘛到京里來,可不是一下就全給治好了?只養息了三個月,他那點小能耐,還不是跟沒受傷以前一樣。您要是有這個福緣,只要他肯來。依我看,就算骨折了,人家全能給續上,這還用發愁嗎?」

別香不禁在枕上叩頭道︰「王爺如此待我,真是天高地厚,我這身子雖然不足惜,不過倘能復原,一身功夫不散,王爺便要我赴湯蹈火也決不敢辭。」

由此桂香姑嫂都對雍王不禁生出一片感激之心,後文如何,將自有文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7:38

第九章 寂寞淒清雪夜時

在另一方面,那晉冀交界的雲家堡中,年殘歲底又下了一場大雪,漫山遍野,都成了玉琢山河,銀裝世界。這時候,中鳳方從千里之外奔馳回來,因愛那天風樓高,四山在望,可以賞玩雪景,便命乳娘孫三女乃女乃督率丫頭僕婦將樓上打掃了一番,索性將自己的香閨搬來樓上住下,這天快雪初晴,中鳳閑極無聊,將從羹堯處所得劍譜,展開自己看了-番,不知怎樣,忽然生了一陣異常感觸,轉覺小樓岑寂,反不如長途馳逐,躍馬橫劍之樂,勉強跑到琴台上去彈了一曲,愈覺有說不出的煩悶,一賭氣,索性推開窗戶,憑欄遠眺,忽見那小峰側面,大雪地里,一帶寒梅,已經冒雪盛開,紅遍了小半個山巒,那老樹下面,正是自己和羹堯並肩小語的地方,不禁呆了半晌,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托著下頷正想著那天情景,猛然背後噗哧一聲笑道︰「姑娘,你在這里想什麼心思?這樣大的風,也不怕冷嗎?」

中鳳不由一驚,回頭一看,卻是大嫂宮氏,不由嗔道︰

「你這人,為什麼一聲不響的跑上樓來,倒嚇了我一大大跳。」

爆氏笑道︰「姑娘,你這趟從外面回來,為什麼老是懶說懶笑,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在那邊上房里住得好好的,大家談談說說,多麼熱鬧,怎麼偏又要搬到這座樓上來,是嫌這家里住得膩了,有一點討厭我們嗎?」

中鳳不禁臉上一紅,笑罵道︰「大嫂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人家不過因為這樓上地勢高些,看起雪景來比較眼界空闊,所以才搬來住上幾天,怎麼一到你嘴里,話便兩樣了。」

爆氏又笑了笑道︰「我的話一點也不兩樣,你試想想看,你從前多麼愛說愛笑,一到哪里,沒有看見人,先听見說笑,這趟回來,為什麼老是靜悄悄的,一聲不響,呆在哪里,一呆便是大半天,這不是有心事是什麼?」

中鳳紅著臉嗔道︰「這還不是因為你們常常討厭我,說我愛說愛笑,所以才把老毛病澳了。現在我改了,你又說我不說笑是有心事啦,這個年頭兒還有我走的路嗎?」

爆氏看了她一眼道︰「吆,我的好姑娘,你真生氣啦,算我說錯了好不好?不過,嫂子我是關心你,我不怕你惱,有什麼心事,還是告訴我的好,要不然,只悶在心里頭那怎麼是好!」

說罷又格格一笑道︰「嫂子我向來就疼你這個小泵子,只要你對我把這個心事說了,多少還可替你出點主意。就你哥哥和老爺子面前,多少也可以說幾句話。要不然,你厲害死了也還是一個小泵娘,有些話能說嗎?到那個時候,要想再求我,可就晚了。」

中鳳臉上愈紅道︰「你今天瘋了嗎?我有什麼事要求你,倒得說說看。」

爆氏笑道︰「你問這個嗎?那你只要自己想一想,這幾天你那小心眼兒里面,想的是什麼?悶的是什麼?不就自己明白了嗎?」

中鳳不由急了,冷不防,一下便把宮氏推倒在那張床上,笑罵道︰「我把你這壞透的東西,沒有事坐著閑磕牙,就是在編排我,那笑面羅剎的外號,不也就是你們說出去的嗎?如今倒惹得人家,不知道底細的人,當我真正是一個母夜叉一樣的人物哩。現在又來了是不是?」說罷一哈手,便伸向宮氏腋下搔她癢處。

爆氏一面用手來擋,一面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滿月復心事,原來就為這個外號,是不是人家對你這個外號有點……」

說著格格連笑,已經被中鳳搔得喘不過氣來,一面道︰「那……那……那也不要緊呀!你只好好求我一下……叫……叫你大哥去向那一位說…一下……格……格不也就行了嗎?」

中鳳越發不依,一面加緊搔著,一面笑罵道︰「你還敢胡說,今天我不把你整夠了決不住手。」

爆氏只笑得說不出話來,一面喘著氣,一面告饒道︰「好……好姑娘,你饒了我吧,下……下次……再不敢呢!」

兩人正在鬧著,樓下忽然又是一個清脆喉嚨笑道︰「姑嫂兩個,說笑得好熱鬧,你們笑的是什麼,能給我也笑笑嗎?」

中鳳手下一松,宮氏連忙嚷道︰「香姨娘你快來,鳳丫頭說我們編排她,送了她笑面羅剎那個綽號,害得她找不到婆家,要治死我呢!」

中鳳一听,恨了一聲,兩只手又向她那腋下搔去,一面高聲叫道︰「姨娘,你也不管管她,你看她這張嘴多麼討人厭?」

一面又道︰「你敢再說,我不把你腸子搔斷才怪!」

那樓下來的,原是雲霄的第二個侍妾香紅,年紀還比宮氏小,只大中鳳兩歲,平日在一處也是鬧慣的,一听宮氏說話忙也笑道︰「誰說她找不到婆家?老山主早跟我說過了,她連親都相定了呢,只等新年一過,便要到北京城去謝媒呢!」

說著,一路   的趕上了樓,向中鳳笑道︰「鳳小姐,您放心,人家媒人都已寫下了包票呢,還有個不成的嗎?至于您那個雅號,只等新姑爺一來,我便替您注解明白,包您那一位不會疑惑還不行嗎?」

中鳳不由唾了-口道︰「香姨娘,我可沒有得罪你,為什麼也助紂為虐起來?」

爆氏笑著坐起來一面掠著鬢角一面道︰「姑娘,這可不必生氣呢!事情已經有八成了。」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不來呢,你們大伙兒合起來欺負我!」

香紅笑道︰「您這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人家特為趕來跟您道喜,您倒說大伙合起來欺負您,這樣還有好人走的路嗎?那麼,我馬上回老山主去,鳳小姐對這親事很不高興,誰要再提這件事,誰就是欺負您,您看好嗎?」

爆氏也笑道︰「對,對,我們就這樣和老山主說去,真要把事弄砸了,誰也不能怨誰。」

中鳳把小臉一繃道︰「隨你們說去。」

說著,把頭一低,口角眉梢忍不住隱含喜意。

爆氏又覷了她一眼道︰「哎呀,姑娘真生氣呢,香姨娘,您可得留點神,要不然,人家的劍術現在可又受了高人的傳授,不教您身上帶點記號才怪。」

香紅向宮氏一擠眼道︰「還等到現在?我早知道呢!」

說著,把桌上那本中鳳抄的劍訣一揚,笑道︰「你瞧,人家連武當派看家本領的老本見全搞來呢,憑我們還能擋得住三招兩式嗎?」

中鳳臉上不禁有點掛不住,一把奪過那本劍訣,向樓下就跑,香紅連忙攔著笑道︰「鳳小姐,您別惱,大家全是逗您玩兒的。」

爆氏也攔著樓梯笑道︰「好姑娘,您千萬別生氣,老實告訴您,我跟香姨娘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來的,說笑是說笑,真話是真話,您先坐下來,我們還有話說呢!」

中鳳被兩人央求不過,又回到窗前坐下來氣憤憤的道︰「既是老山主教您兩位來,為什麼放著正經話不說,倒只管開我的玩笑,這能怪我嗎?」

爆氏知她驕縱慣了的,向來得理不讓人,先輕咳了一聲,又向香紅一擠眼笑道︰「據老山主說,上次來的那位高明高爺,就是雍王爺本人,並不是什麼雍王爺的總文案。」

中鳳嗔道︰「這個我早知道了,還等今天嗎?他是王爺,又干我什麼事?」

爆氏道︰「你這人,性子怎麼這麼急?我話還沒有說完咧。」

說著又笑了一笑道︰「老山主為了我們一家,決不能在這山宅里住上一輩子,而且既已得罪了前明的宗室和一般遺老,這個局面決不能長久支持下去,二則你姑娘人也不小了,又是一身文武全才的大美人兒,要沒有個蓋世英雄,決配不了你,本來想設法將您配給那雍王爺……」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冷笑道︰「這真是老山主的意思嗎?」

香紅連忙笑道︰「鳳小姐,您別生氣,等您嫂子把話說完就明白了。」

爆氏不由嚇得一哆嗦,向香紅道︰「這差事本來是我們兩個人的,如今我這拙口笨腮的,說不下去呢,還是您說吧!」

香紅接著笑道︰「後來老山主看出來,您很是討厭那位雍王爺,所以翻轉來請雍王爺替您做媒,打算將您許給那位年二爺……」

中鳳又冷笑一聲道︰「嚇!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們大伙兒拿我送了禮,好換那大家的功名富貴。不管是誰,只要人家願意就給,不是你這一說,我還睡在鼓里呢。可不是我姑娘家不害羞,說話不怕磣牙,既然是老山主差你們來的,還請你兩位對老山主說去,我這薄命的女兒決沒有那個福命,任憑他是王爺公爺,我決不嫁人,再逼急了我便剪了頭發去當姑子去。」

說罷,兩淚交流,忍不住掩面悲啼起來。

香紅一听,不禁看看宮氏默然不語,半晌,還是宮氏賠著笑臉道︰「好姑娘,雖然老太太過世得早,我們向來處得不錯,方才是我把話說錯了,你就不能多擔待一點兒,免得我受老山主責備嗎?再說,現在提親的不是那雍王爺,乃是年二爺,那天你們在射圃練功夫的時候,我也偷看過了,人家武功、文學、門第、小模樣兒,哪一項配不上您?真要錯過了,恐怕就是找遍了中國十八省也沒有地方尋去,您可不要後悔。」

中鳳驀地里臉色沉道︰「任憑是誰我也不嫁,我後悔什麼?你們當我也和你們一樣,利欲薰心,只要有錢有勢,就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嗎?」

爆氏不由心中十分不快,把臉一沉,也冷笑道︰「姑娘,您說話可不能一腳把人全踹到泥里去,我和香姨娘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了自己的富貴把您賣了,這可是老山主的意思,您要是真不願意,我們也只有回老山主去,還能硬勸您嗎?」

說罷,立刻起身告辭下樓,香紅也勉強笑著,只說了聲︰「鳳小姐,這是終身大事,您再想一想。」

便也告辭跟著下樓而去,中鳳向來主張見解就和父兄不同,自從兩人走後,想起了個人的身世和家國之恨,不由伏在幾上痛哭不已,半晌之後,把牙一咬,自忖道︰「任憑他是誰,我決定終身不嫁,趕明天,我就離開這里,去侍候師父去。好便好,不好,真個把三千煩惱絲一削,當真出家當姑子也可以一身清淨,了此余生。」

但是心頭上,老浮起一個羹堯的影子,再也除不去,推不開。哀痛之余,不禁愈加煩躁,猛听那樓梯, , , ,又是一陣怪響,孫三女乃女乃忙不迭的走上來,睜大了一雙母狗眼看著她道︰「小姐,你是瘋了嗎?怎麼連年二爺那樣好的人也鬧翻了?」

中鳳一見孫三女乃女乃氣急敗壞的樣兒,這兩句話又無頭無尾的,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怎麼知道我跟他鬧翻了。」

孫三女乃女乃怔怔的道︰「那麼,方才雁大女乃女乃和香姨娘來跟您提親,您為什麼發大脾氣,把她們轟出去,又在這里,背著人哭咧?」

中鳳怒道︰「這關你什麼事,又要你來管?還不快給我下樓去,我心里煩得很呢!」

孫三女乃女乃又是一怔道︰「哦!俺明白了,一定是那姓年的小子,仗著官大勢大沒有把你放在眼內,說不定又變了卦呢,你吃了啞巴虧,所以氣得一下連提親的人全恨在心上,自己也哭了。那也不要緊,別看俺口口聲聲叫他年二爺,那樣侍候他,那全是為了你,只要他敢瞧不起人來欺負了你,俺不照上一次對那個什麼巡撫少爺的法子去治他一下才怪。」

中鳳想起上次孫三女乃女乃對那巡撫少爺的一手,又胡扯一陣,不由又嬌喝道︰「你胡說什麼?人家何曾仗著官勢來欺負我?又有什麼事變了卦?這事用不著你問知道麼?」

孫三女乃女乃把一雙母狗眼一抬,猛一拍手掌笑道︰「俺這回可真明白咧,這一定是雁大女乃女乃和那香姨娘,跟你鬧著玩,把話說擰了,你就再英雄了得,到底是一個女孩兒家的身份,怎麼能痛痛快快說得出口?她們兩個促狹鬼,再拿話一僵,所以把你急哭呢。這也不要緊,停一會兒,我再跟老山主說去。本來嘛,小姐們提到婆家,還能有個不害羞的?不用說你這樣文武全材,又是一個千金小姐的身份,便是俺當年,那一口子來相親,心內雖然一百二十個願意,也要哭上三天呢,要不然不給人家看輕嗎?」

說著齜牙一笑,猛一扭水桶也似的腰,看了中鳳一眼道︰「小姐你放心,俺這就去見老山主去。」

說罷便要下樓。中鳳不禁又喝道︰「教你不用管,為什麼不听話?你敢去對老山主說什麼,我不把你的嘴撕爛才怪。」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這張嘴,是你從小就撕慣的,只要你高興,就給撕爛了也沒有什麼,千萬不要悶在心里才好,」

中鳳不由站起身來,推著孫三女乃女乃道︰「你為什麼又倚老賣老起來?快下樓去,讓我靜靜的坐一會兒,不許再胡說。」

孫三女乃女乃身不由己的被推下樓去,又尋著劍奴、侍琴兩個丫頭,教兩人替中鳳預備手巾擦臉,泡上茶去,在樓下等了好半天,沒听見中鳳再哭,才悄然回去。這里中鳳自從孫三女乃女乃一場莫名其妙的勸慰,轉把心中幽憤去了五分,擦過臉,呷了一口茶之後,自己將窗兒關上,看著室內的一個火盆在出神,好半會之後,忽听樓下一陣腳步響,雲霄在下面道︰「鳳兒在樓上嗎?」

劍奴連忙代答道︰「小姐在這兒呢,老山主,您請上來吧!」

中鳳也連忙站起身,迎下樓去道︰「外面這麼冷,爸爸您又到這兒來干什麼?」

雲霄一面上樓,一面向中鳳臉上一看,捋須大笑道︰「你這小妞兒真淘氣,要不是你女乃媽去一說,我還真擔心這一趟北上和那年羹堯又鬧翻了呢?原來是為了和你嫂子姨娘兩人嘔氣。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是一團孩子氣?自從你媽去世以後,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咧。」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唉!假如能天從人願,把你這一件人事了卻,我也少卻一樁心事。」

中鳳忿然道︰「嘔氣?我和她們嘔氣做什麼;」

說著兩只眼楮又流下淚來。

雲霄一面在琴台前面椅子上坐下來,一面道︰「既不和她們嘔氣,又沒有和那年羹堯斗翻,好好的又哭什麼?」

中鳳不語,半晌方道︰「爸爸,您真打算就此投靠韃子嗎?」

雲霄捋著胡子,看了她一眼,又長嘆一聲道︰「你打算在這深山窮谷之中過一輩子嗎?」

中鳳猛然一抹臉上淚痕道︰「如果爸爸能全晚節,女兒也願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侍奉您一世。」

雲霄沉吟半晌道︰「你嫂嫂和姨娘已經把你說的話,全告訴了我。做爸爸的雖然老悖,還不至于就用自己的女兒去換取寶名富貴。再說你看我這大年紀,便在滿人手下能弄到一官半職,還能有幾天後福可享?空自倔強了半生,到頭來,還落個晚節不終為人笑話,那又何苦呢?不過你也應該為你自己你全家想一想。如今為了你二哥的事,我已不諒于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若我再和清廷硬拼,即使我以一死了之,你們這許多人又該怎樣呢?再說,古人曾經說過︰‘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大丈夫也要講個恩怨分明。你看清廷諸王對我不是卑詞厚幣遣人來聘,就是降貴紆尊,登門來訪。尤其是那雍王爺為了我,不恤在邯鄲城里住上好多天,這是你親眼看見的。人家對我的恭敬誠懇,也是你親身經歷的,你看能辜負人家這一番恩遇嗎?我想他雖並未說明身份,便昔日的劉先生于諸葛公也不過如此,我為了你們一家禍福,為了報答雍王爺的知遇之恩,能說不出山嗎?」

中鳳冷笑一聲道︰「所以你老人家,就不恤把女兒獻出去了!」

雲霄不禁老臉通紅,把那琴台一拍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是請他做媒,讓你嫁給姓年的,何嘗是把你獻給他?照你這一說,我這做爸爸的簡直是個無恥之尤的小人了。連你也這樣說,又怎麼怪得那些以孤臣孽子自居的遺老在外面罵我呢?」

說罷,又長嘆一聲道︰「總怪你母親死得太早,我把你驕縱得太過份了,要不然敢這樣出言無狀,以小犯上嗎?」

中鳳見狀,連忙道︰「並非女兒敢于以小犯上,出言無狀。你老人家不是向來也以忠孝教人嗎?如今只為了全家的安危禍福,難道就不為自己身後的毀譽打算嗎?再說,爸爸常說我們這雲氏門中,歷代都是大明世宦,縱使那雍王對你老人家不錯,難道又比得上大明對我雲氏世代的深恩厚澤嗎?事實說,女兒是父親生的,慢說是您請雍王為媒,教我去嫁姓年的,便是真的把我獻給雍王,我除一死之外,也決不敢對您放肆,不過對于您自己的出處還請三思才好。」

雲霄道︰「我意已決,用不著再為三思,從前伊尹不也曾五就湯五就桀嗎?老實說,前明氣數已盡,目前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大家到北京城里去共享幾年富貴,一條路便是只有等待那班前明遺孽和大清朝的兵馬前來夾攻,你想我們能坐以待斃嗎?」

中鳳默然半晌道︰「爸爸既已決意投靠清廷,女兒決不敢勉強。不過依我看來,那雍王雖然胸懷大志,一旦得手,不愁不登大位。但是您是精于風鑒的,他那副鷹視狼顧的相貌是個能共大事的嗎?您已這大年紀,何苦又去染上一水?設若一旦不能始終其事,女兒就不忍說了。」

雲霄又一捋須哈哈大笑道︰「我也就為了這一點,所以你一上來只微露不願之意,就不讓你嫁他。老實說,我們現在不過窮途末路,暫時借他的力量,避一避那班前明遺孽來攻,又免得清兵時常羅嗦。我雖老了,壯志猶在,難道真會甘心做個待烹的走狗嗎?」

說罷,一振雙臂,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比雁燕兩兒強多了,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要不然我便更放心了。」

中鳳一听,不禁微怔,又看了雲霄一眼道︰「女兒一向悶在心里要說的話全說了,爸爸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決沒有不依從的,不過您的年紀太大了,自己還得留心才好。」

雲霄又笑道︰「年紀只能限得住常人,卻限不住非常人物,能道你也把爸爸看成常人嗎?」

說著又道︰「這且不說,到底你對那姓年的小子如何呢?你看他還有幾分出息嗎?」

中鳳不由粉臉通紅,把頭垂下去道︰「這人如論文學武功原都高人一等,只不免驕矜之氣過甚,有時又不免有點婦人之仁,不過和世俗一般紈褲子弟比較起來,也可算得鶴立雞群了。」

雲霄不禁搖頭道︰「你這小妞兒,眼界也太高了,連這等不世出的人物,都不免下這等考語,還到哪里去找全才去?」

說罷又笑道︰「來年新正之約,無論如何,我是非踐不可的,到時你是去或不去呢?」

中鳳把頭一抬,又低下去道︰「您如果命我去,女兒當然遵命。不過,在這未去之前,對于您自己的出處,還宜再想一想。至于女兒的事……」

說到這里,又把臉漲得飛紅道︰「您……還是慢一步。」

雲霄不禁大詫道︰「為什麼要慢一步?難道你對那年二爺真看不入眼嗎?」

中鳳又把頭連搖。雲霄更加奇怪道︰「既不是對他看不入眼,為什麼又教我慢-步是何道理?是不是你因為我曾說過是個二房,所以不願意?要知道,這是你命中注定如此,要不然又到哪里去找這樣出色的英雄夫婿呢?」

中鳳又把頭一搖嗔道︰「爸爸,您今天別問這好不好?」

雲霄不禁怔怔的看著她,正要再問,究竟是為了什麼,猛然孫三女乃女乃又趕上樓來道︰「老山主,現在離開您到北京城去還有好幾天呢!小姐請您別問,您不會就停幾天再說嗎?」

說著一雙母狗眼連眨,雲霄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好,反正這事也不一定是今天就要決斷的。既然如此,小姐是你女乃大的,我就先回去,你再問問她罷。」

說罷,下樓徑去,中鳳送走父親,心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下躺在床上,心里也不知是在想著什麼,孫三女乃女乃見狀,悄悄的走近床邊低聲道︰「小姐,你方才和老山主說的話,俺在樓梯上全听見了,你所以要請老山主慢一步辦喜事俺倒知。」中鳳不禁大為詫異道︰「你知道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你別害羞,俺知道,你听說那年二爺是湖廣總督的少爺,媒人又是一位王爺,多少總要爭點面子,那副嫁妝萬不能寒酸,所以才請老山主慢一步。這個你放心,俺停一會就和老山主說去,反正咱們拿出去的東西總不能讓人家比下去。」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我的事便老山主也不能完全做主,你再強不知以為知,擅作主張,去對老山主胡說可不用怪我。」

孫三女乃女乃一見中鳳真的生了氣,不禁慌道︰「好小姐,你是俺女乃大的,就算俺是猜錯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不能告訴俺嗎?」

中鳳一見孫三女乃女乃一股惶急之色,不知怎地想起羹堯說她嫵媚的話來,忍不住口角忽露笑意道︰「好嬤嬤,今天一天我已夠受了,你不用再嘔我呢。這件事不用說你,便是老山主也猜不上,我也一時不能對他說,不過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說罷臉色又一沉道︰「現在我心里太煩了,你先下樓坐坐,誰也不用給他上來,讓我好好的靜一靜。」

孫三女乃女乃瞪大了眼楮看著她,半晌,怏怏的又走下樓去。中鳳等她下樓之後,一賭氣,又躺到床上去,扯過一條錦被向頭上一蒙,端自——睡去。半晌之後,忽然听見樓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再睜眼一看,天已全黑,孫三女乃女乃愁眉苦眼的,捧了一畚箕獸炭,正在向火盆里添著,不由一揉眼楮道︰「外面什麼時候了?你又拿這許多炭上來做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道︰「俺已上來好幾次咧,看見你睡得正香,一直沒有敢驚動,外面北風又大了,天氣冷得很,所以再給你添上一次炭,你那份飯菜也早送來咧,現在全都涼了,我已替你溫在下面爐子上,要是肚子餓了,俺替你立刻拿來就可以吃。」

中鳳把頭一點,孫三女乃女乃放下了炭,立刻下去,先提了水壺上來,讓中鳳擦了臉,漱過口,然後送上飯來。匆匆飯罷,中鳳因日間睡得太久,精神轉旺,不思再睡,一個人獨自坐在燈下,命劍奴泡了一碗好茶,又揭開那本劍訣在體會著。看看已過二更,忽听樓房上瓦聲微響,听去絕不似貓鼠之類,連忙就壁上摘下寶劍暗器,噗的一聲將燈吹滅,輕輕推開後窗,正待出去。猛听房上一聲冷笑,接著有人叫道︰「雲中鳳,你這賤人听清,你家李大太爺與你向來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為何將我兩兄弟殺死,又將我妻妹打傷送到北京城里去,是好樣的快些出來與你李大太爺見過高下。」

中鳳一听,來人竟是李如虎的哥哥,張桂香的丈夫李飛龍,不由也冷笑一聲道︰「原來李大寨主到此和我論理來,這倒也好,要不然我也得到河南去一趟登門拜訪哩。」

說著,一手推開窗戶,單劍護著頭臉,一個燕子穿雲架式俏生生的在樓外耳房上面踏了一腳,又化成一鶴沖天架式,平步竄起丈余,落在樓房上面一看。星光下只見房上緊靠著中脊站著一人,頭裹黑紗,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左手叉腰,右手握著一柄單刀,丁字步站著,不由冷笑道︰「你那二弟李如虎確系傷在我的手下,你那老婆和妹妹,也確實是我派人送到北京去。不過你說和我雲家堡向來河水不犯井水,這話我卻不能承認,此次如非你那三弟雲鵬在我雲家堡境內,行刺我雲家的貴賓,怎麼會死在馬天雄鐵掌之下?你那二弟如虎倚仗十四王府勢力,膽敢不依江湖規矩,挾制官府拔我雲家鏢旗已是該死,事後斗勢不過,又不按江湖過節找場,這能怪得我嗎?至于你那老婆,也是她來找我,並非我去找她。因系行刺活口,所以我才手下留情,用錯骨分筋之法將她制住,令其到京自行投案。老實說,這是看在你那妹妹份上,要不然憑她這等婬賤無恥的下三濫女人,能容她在我手下活命嗎?你既尋上門來,意欲如何?」

李飛龍聞言也冷笑道︰「照你這麼一說,江湖過節倒全給你雲家堡佔盡了。不過今日之事勝者為強,你李大太爺一家也不過只有五口,如今在你雲家堡的威勢之下,死傷之外,也只剩下我一人,今夜你如能勝得你大太爺這一口刀和一身功夫,不妨斬盡殺絕,也好永絕後患,要不然,咱們是另說另講。」

說著把頭一低,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嗖的一聲,直向中鳳咽喉射來。中鳳舉劍一撥,那箭才被打落,李飛龍左手一揚又飛出一粒酒杯大小彈子。中鳳身子一側,讓過一邊,那彈子向房上一落,嗶噗一聲,立刻爆開,火光一閃,忽冒綠煙,發出一種刺鼻香味。中鳳連忙竄步,搶向上鳳,從懷中掏出兩個藥丸塞向鼻中,冷笑道︰「原來你們一家,只仗著這一類下流暗器取勝,這就難怪你家姑娘心狠手辣了。」說罷,乘勢身子向上一竄,縱起二三丈高,一個細胸翻雲,頭下腳上,直向李飛龍當頭罩下,李飛龍一見平日仗以取勝的追魂神彈竟然失效,不由大吃一驚。再看中鳳在星光下面,已像一只鷙鳥從空中撲將下來,連忙舉刀護臉向旁邊一閃。才躲過劍鋒,中鳳身子一落,兩只小腳向下一翻,右腳又向著腰背之間踢到,李飛龍說聲不好,身子連忙挫下來,舉刀一個回頭望月架式,來劈中鳳右腳。誰知中鳳右腳猛然一縮,手中寶劍又沉下來,李飛龍萬想不到中鳳身手如此矯捷,只在空中落下來,這一剎那當中,其中便藏許多出神入化的招數。一見那劍光華有異尋常,又不敢用刀硬接,只得身子向後一仰,使出鐵板橋功夫,打算倒竄出去,再避過這一劍。誰知中鳳更不容他緩手,右腳才落地,那只左腳一揚,接著在他右膝上踢個正著,那只鳳頭鞋上所藏的鐵尖,一下竟深沒入骨。李飛龍痛澈心肺,忍不住狂叫一聲,直向瓦壟上倒下去,手中那口單刀也嗆啷一聲擲向院落里。中鳳更不怠慢,右腳一起,在他脅下一點,只听得狂吼一聲,便不再動彈,星光下看去,便像一只死狗一樣,直挺挺的躺在房上。中鳳見狀笑了一笑,手中劍鋒一起便待向他項下斫去,猛一沉吟,忽又高聲叫道︰「你們下面難道全是死人嗎?怎麼屋上已經來了賊人,一個也听不見?」

忽听三女乃女乃在下面大叫道︰「小姐,俺早听見了,你難道不知道俺沒有上房的能耐嗎?只要你快叫他下來,等俺揍他好不好?」

中鳳不由失笑道︰「天下有個願意自己送到你面前等著挨揍的嗎?」

說著,右腳一起,將李飛龍挑了起來,嬌喝道︰「這賊人已被我制住了,你快些接著,不要把他摔死,我還要留著活口問話呢!」

接著單腳挑定李飛龍,向院落當中踢去。樓下上宿諸人一听賊在房上發話,本已驚覺。莊中各人,照例是兵刃隨身,從不輕易離開的。劍奴侍琴二婢早就持劍掩身牆角之下準備接應小姐。那孫三女乃女乃更來得別致,此時正一手抄著一根鑌鐵大棍,一手卻握著一束麻繩,站在院落當中,睜大了眼楮看著房上,預備小姐一經將來賊打落,接著就捆,一聞中鳳呼喝,立將右于鐵棍向一株花樹上一倚,左手麻繩搭向肩頭,兩手一張,便來接人。都不料李飛龍個兒太大,從空中跳下來,又是一股猛力,接雖接著,卻連自己也壓得挫下去,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牆,那李飛龍的身體卻正好壓在她的身上,一點沒有受傷,孫三女乃女乃轉跌得生痛,小肚子又不知被什麼頂了一下,不由怪叫起來。二婢趕來一看,見狀不禁捧月復大笑,這時中鳳也翻身縱落,忙喝道︰「你們兩個死丫頭笑什麼?還不快些取燈來,看著孫嬤嬤受傷沒有?」

二婢正在取燈,孫三女乃女乃已將李飛龍推過一邊,雙手在地下-撐站起來道︰「俺雖被他壓了一下,頂得小肚子怪痛的,一點傷也沒受。倒是這砍了頭的死王八,不知為什麼不聲不響的,老不開口,他媽的,也許完咧?」

說著,二婢燈已取來,孫三女乃女乃看時,只見那李飛龍躺在地下一動不動,正橫著一雙凶楮看著自己,不由大怒,一伸手,啪!啪!先揍了他兩個嘴巴,大喝道︰「你他媽的死王八,方才壓得老娘好痛,現在先叫你嘗嘗厲害。」

說罷猛又一伸手,在李飛龍腰間摘下鏢囊道︰「俺道是什麼東西,頂得你老娘肚子怪疼的,原來卻是這個玩藝兒。」

再打開鏢囊一看,一槽鋼鏢之外,還藏著一個仙鶴式的薰香盒子,幾個小藥瓶,中鳳一手奪過道︰「他已被我點了麻穴,你不趕快將他捆上,只顧看這個做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從肩上取下麻繩,將李飛龍倒剪兩臂捆好。中鳳走了過去,又在他腦後拍了一下,李飛龍猛覺渾身血脈一暢,立刻便恢復知覺,一看自己已被人家捆上,心知已落對頭之手,萬無幸理,不由雙眉直豎,瞪著一雙凶楮道︰「你這賤人將你李大太爺擒住便待怎樣?趁早給我-個痛快,咱們有緣二十年後再見,你要羞辱于我,可別怪我要罵人呢。」

說猶未完,啪!啪!左頰上,早重重的著了兩個嘴巴,接著只听孫三女乃女乃高聲喝道︰「你砍了頭的死王八,他媽的還敢在俺面前硬充好漢出口傷人。如敢再嘴里不干不淨的,俺不拿溺盆兒來灌你個飽,也不算孫三女乃女乃。」

李飛龍只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順嘴流血。一听孫三女乃女乃口氣,竟要拿溺盆兒來灌自己,萬一真的做出來,不用說活著難以見人,便死後傳出去也是奇恥大辱,不由急得高叫道︰「雲小姐,你也是江湖上的女中豪杰,今天我已輸在你手,你便將我一劍兩段,我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決不能怪你心狠手辣,如果真的叫這位女乃女乃糟蹋我,那可不是江湖行徑,你也在我身上缺德咧。」

中鳳聞言,忙向孫三女乃女乃喝道︰「既是李大寨主如此說,你暫時不得無禮,我還有話說。」

接著又道︰「李寨主,你那兩個兄弟雖死,妻妹尚在,我雖命她二人向雍王府自行投到,以我揣測,那雍王未必便為難她兩個,也許還有意外賞賜都說不定。你如為了替兩個兄弟報仇而來,我們不妨把話說明,暫時放你回去,哪怕三年五載,只要你能學成絕藝,我都等著你的。如專為妻妹而來,也不妨再到北京去看看,我姓雲的在你身上缺德沒有。」

李飛龍萬想不到,這江湖上著名的笑面羅剎,竟有釋放自己之意,連忙高聲道︰「我李飛龍向來做事恩怨分明,決不拖泥帶水。此番你如真個放我回去,殺弟之仇決無不報之理。不過今天的事,我總有二分人心。至于妻妹到京以後如何,我也必去一看,果如尊言自無話說,即使有了差錯,我也必先和雍王算帳再來尋你。如不後悔你便放我回去。」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又瞪起眼楮,正待發話,中鳳已先冷笑道︰「果真如此倒也光明磊落,不管將來如何,此刻我決放你回去,不過我還有一言,你能答應嗎?」

李飛龍道︰「雲小姐有話但說無妨,我李飛龍無不答應。」

中鳳臉色一沉道︰「我此番放你回去,完全為了免得江湖人物道我笑面羅剎善善惡惡,專以殺人為能事,所以才放你一條生路。不管你將來如何,只要你以後再敢為惡,如犯在我手,那可決沒有這樣便宜。」

說罷,又向孫三女乃女乃道︰「你可用我的金鳳令押他出寨,取那山下第一卡子對牌見我。路上如他不再無禮,決不許毆辱。」

孫三女乃女乃心雖不願,但視中鳳面色鐵青,意甚堅決,又不敢說什麼,只有噘著嘴,取了金鳳令,掮了那條鐵棍,押著李飛龍一瘸一跛的向山下走去,這且不提。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8:19

第十章 寵結椒房

在另一方面,雍王那天換好衣服,帶了幾個護衛,到了李氏姑嫂所居紅香小榭之後,榮嬤嬤忙從院落里迎出來,悄悄的說了幾句話,一面打起簾子,高聲道︰「李大姑娘,我們王爺親自看你們來咧。」

玉英在房中一听,連忙趕了出來,雍王已經到了明間里面,一見玉英首先含笑問道︰「昨天太委屈大姑娘了,你嫂嫂傷勢好點嗎?那郝四出言無狀,我已命載總管棍責,罰充更夫一年,以後如果再有人冒犯,你只告訴我,決不輕恕。」

玉英一看那雍王,頭戴朱纓大帽,一顆鮮紅的寶石頂子,閃閃生光,後面拖著三眼花翎,身穿團龍黃馬褂,京醬四開氣袍,再配上一副闊額豐頤深日隆準的相貌,兩邊站著三四個帶刀護衛,分外顯得氣象威猛,不由匍匐在地連連叩頭道︰「民女李玉英,兩兄迭犯王駕,罪該萬死,妻孥得免刑戮已是萬幸,復蒙如此恩遇,不特感激莫名,便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圖報于萬一。至于那郝四出言不慎,既已責罰,還望從寬發落。」

雍王一听,不但口齒清楚,而且鶯聲嚦嚦,仿佛銀瓶瀉水一樣,措詞也很不俗,不由心中奇怪,忙道︰「李大姑娘,不必多禮,趕快起來,我還要去看看令嫂呢!」

玉英聞言,起來又福了兩福道︰「謝謝王爺,我那嫂子的傷勢已經好多了,現在決不敢再勞王駕前去看望,只等她能行動自如,再去叩頭吧!」

雍王抬頭一看,只見她身上穿著玫瑰紫襖褲,臉上脂粉不施,天然淡雅,說話行動都很大方,決不像個出身盜窟的少女,不禁笑問道︰「你讀過書嗎?怎麼氣質言行和令兄完全不同呢?」

玉英躬身道︰「民女因各位兄長均陷身萑府之中,自幼便由族叔收養,家叔本清白良民,出身生員,-生教讀為生,不時也教我讀書識字,直到十三歲,叔父身故,長兄又娶了嫂嫂,才又從兄嫂練武。所以稍形粗野。」

雍王笑道︰「哦!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

說罷又道︰「如此就請你告訴令嫂一聲,教她好好養傷,我已為她特地派出人去,請那有名的蒙古醫生,只要有復原之望,我必悉心代為醫治,教她放心好了。」

玉英又萬福道︰「謝謝王爺的關切,我那嫂子稍好,必定當面叩謝。」

雍王目視左右,又當面吩咐榮嬤嬤好好照料,只須什麼,立刻照辦,方才離開。玉英把這一席話告訴張桂香之後,姑嫂兩個更加感激。

看看臘盡春回,新年已屆,雍王府和年府自有一番熱鬧,這些不必細說。卻好正在這時候,年遐齡又奉驛馳來京陛見,于年底到京,一听羹堯竟邀雍王寵眷,聘為上賓,也不由歡喜萬分,只是自己幾次到雍王府去求見當面申謝,都被門上擋駕,推說王爺身體違和,不能見客,便羹堯自去,也均未見著,父子二人,不由全覺奇怪。直到正月初二這天,那隆皇親的太太又前來拜年,年夫人自是竭誠款待。席次隆太太看著芳華小姐忽然笑道︰「年夫人,我有一句話不知能說嗎?」

年夫人心知隆太太必為女兒說親而來,連忙向女兒使了一個眼色。芳華心里也有幾分明白,不禁臉上一紅,托故避開。年夫人接著又向隆太太道︰「您有話只管請說,咱們一家全靠著皇親提攜呢,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隆太太笑道︰「如此便請恕我唐突了。實不瞞年夫人說,我此番造府,雖然是給您拜年來了,實際上卻是受了外甥四阿哥之托。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听說您這芳華小姐為人才貌出眾,又極賢淑,幾次磨著我來求您,聘為次妃。我因為您對這位小姐愛如掌上明珠,他又有了正妃,雖說現在頗為父皇喜愛,正妃鈕鈷祿氏也很賢淑,但是說起來總是一位側福晉,我怕您不願意。再說,你們年大人又在任上,所以始終不好啟齒。誰知那孩子,昨天到我那里去,給他舅舅拜年,又賴在那里不走,非教我來這趟不可,並且說是連宮里娘娘那里都已說明,說得我只好拼得舍了這副羞臉,老實說了,您可別見怪。」

年夫人一听,不由又驚又喜,半晌不語,連長媳佟氏也怔住了。

隆太太忙道︰「您是在怪我嗎?這是婚姻大事,決沒有個勉強的,您要是不願意,我可以婉言回他去,決不會教您為難的。」

年夫人連忙起身道︰「這是雍王爺瞧得起咱們的孩子來,何況又是您親自來提親,焉有見怪之理?我真想不到寒舍有何祖德,忽蒙王爺如此恩寵。既如此說,便請上復王爺和宮內娘娘,我們決定仰體恩命便了。」

隆太太笑道︰「那麼,我便先代四阿哥謝過,只是年大人面前有無異議呢?」

年夫人道︰「我們一家,久蒙聖眷,闔門富貴哪一項不是出諸主子的恩澤?他怎敢會有異議?就煩皇親代為回復便了。」

隆太太不由把大拇指一豎道︰「您真是女中丈夫,說話爽快極了。那麼,我也不多留咧,省得四阿哥老是心里惶惶的。」

說罷一笑便起身告辭,傳命套車趕向雍王府去不提。

這里自從隆太太走後,年夫人立刻請來遐齡和希堯兄弟告訴這消息,遐齡希堯父子,自是喜歡不盡。接著雍王正式納采行聘,簡直把個年府上下忙得個不亦樂乎。又因為雍王急于迎娶,遐齡又忙于回赴湖廣任所,所以把吉期定在元宵,以致份外忙碌。自從芳華過門以後,雍王對于遐齡夫婦,一切都以子婿之禮相見,除冊寶而外,幾與福晉鈕鈷祿氏無異。等到三朝以後,雍王單獨延羹堯于秘閣笑道︰「二哥,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卻再對小弟客氣不得呢?大哥之稱,從今丟開一邊,可是這個二哥之稱,卻是實實在在的,再不容改口了。」

剝堯這才知道,雍王之所以要結這一門親,完全是為對于自己更加親近,不由滿心感激道︰「我真想不到王爺對羹堯竟如此器重,今後敢惜肝腦涂地。」

雍王大笑道︰「二哥怎麼又出此言?你還記得雲家堡富貴與共的話麼?我之所以急急附于姻婭的,就是恐怕二哥見外,如今如果再這樣說,你不但無以對我,更無以對令妹了。」

說罷又道︰「小弟今後,不但已視二哥如家人骨肉。便為了那馬天雄,也已托人向那刑部查過,現在已專人向打箭爐去了。如果他來,還望轉告,命其立刻來見。就此一端,二哥便可見小弟求才若渴了。」

剝堯慨然道︰「王爺如此待人,何愁大業不成?天雄為人磊落豪雄,向來不輕然諾,何況王爺如此相待,只不解,為何迄今尚未見到京?便連我那老蒼頭也未回來,真不知道是何緣故?難道那縣官對于李案又變化嗎?」

雍王笑道︰「這倒不會,實不相欺,那邢台李令的嫡叔,乃小弟府中包衣,載澤那奴才知之甚詳,決不會讓他翻出手掌去。他們遲遲未回,或天雄傷勢未能痊愈亦末可知,倒是我們前此所談之事,二哥曾有眉目嗎?」

剝堯道︰「上托王爺德望,現在已經大致就緒,不過因為草創伊始,又正在年尾年頭,各人都有私事,一時還未能使其發生效用。」

說著,從靴筒里,掏出一個手折來道︰「王爺請看,這便是分布在各地段各衙門的一個清單。」

雍王接過,略一翻閱,仍還羹堯道︰「也差不多應有盡有了,不過八阿哥、十四阿哥府內還宜多派得力人員才對。」

剝堯聞言不禁又笑道︰「那李家姑嫂現在如何?是否已經就範呢?」

雍王笑道︰「這幾天我因為要辦喜事,所以未遑顧及。不過以我看,他那妹妹人還老實,並且還曾讀過幾天書,也許不難驅使,那張桂香,傷勢尚未痊愈,只好等她傷好再為相機行事,二哥另外還有人派嗎?」

剝堯道︰「三八兩王府里,因為有好幾個包衣和護院把式,平日都有往來。惟獨這十四王爺府里,雖然也有幾個人,卻都非親信,所以我希望能在她姑嫂二人身上設法一二。要不然王爺和十四王爺是同母親弟兄,那只有在府中婢嫗僮僕之中設法了。」

雍王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如果必須要用這個人,我自有道理,可惜那張桂香一時不能痊愈,未免誤我時日了。」

剝堯道︰「她那傷勢,以我看來,當日雲女俠下手時便已留情,有這許多天,也許已經好了,只不過那身功夫一時不能復原而已,王爺何妨再查一查。此婦向來狡獪異常,也許她存心裝病拖延亦未可知。」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多疑,對于此婦,我已想好制她之策,只要她傷勢一好,便不難遣出。」

剝堯詫異道︰「王爺用何法制她,能見告一二嗎?」

雍王又笑了一笑道︰「女人家再倔強些,終跳不出財勢二字的圈子,不外動之以利,壓之以勢而已,二哥何必再問?倒是雲家父子新正之約迄今未踐,我反有點擔心,二哥最近曾接到來信嗎?」

剝堯搖頭道︰「他父子連王爺處都未有來信,何況我呢?」

雍王一笑道︰「我不是說他父子,而是說他父女,難道這好多天,那雲小姐也沒有來過信嗎?」

剝堯臉上一紅道︰「王爺又取笑了,她平白寫信給我做什麼?」

雍王大笑道︰「二哥,如今我們是至親呢,你還瞞我做什麼?便算你尊敬她,不作褻瀆之想,難道對這樣一個紅粉知己,就連寫一封信也不應該嗎?這未免太矯情了。」

剝堯道︰「其實並非矯情,實在人言可畏,稍一不慎,不特我今後做人不得,便在她也彼此不好再行相見,那是何苦呢?」

雍王笑道︰「如畏人言,在小弟看來,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必也正名乎,舍此以外,那就只有避嫌愈甚,人言愈多,何苦乃爾呢?」

剝堯不禁把雙眉一皺道︰「王爺之言未嘗無理,不過此中實有難言之隱,此事還是暫且不談為妙,這些時,宮中有什麼消息嗎?」

雍王只把頭搖,接著道︰「宮中倒未見什麼消息,不過太子一天比一天行為更乖謬些。據說六阿哥不知在什麼地方,請來一個喇嘛,現在正在秘密對太子詛咒,雖然人言不可盡信,但是太子一天癲狂一天則是事實。」

剝堯道︰「詛咒巫蠱之術,雖然自古有之,但未能全信。依羹堯的推測,或許那喇嘛欲神其術,暗中派人在太子飲食之中下了點什麼東西,倒有幾分可信。」

雍王道︰「這卻然而不然,二哥是沒有見過那喇嘛的神術,有時的確有不可思議的地方……」

正說著,忽听室外報道︰「稟王爺,皇親隆大人來了。」

剝堯方欲回避,雍王大笑道︰「我那舅舅並非外人,如今你我又是郎舅至親何須如此?我對你們兩位已視如左右手,以後好多大事,非在一起商量不可,如何能不相見呢?」

正說著,只听外面高聲道︰「四阿哥,里面是年大人的二公子雙峰嗎?這幾年來,九城俠少都說,他好像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只恨我一官羈身,反無緣相見,如今你們已經成了至親至戚,能容我這神交已久的老姻叔,就此認一認親戚嗎?」

說著,靴聲響處,門簾一掀,走進一個四十多歲,頭戴水紅頂子,身穿箭衣的偉丈夫來。羹堯知是皇親隆科多,連忙請了一個雙安道︰「皇親,您過獎了,羹堯少年無狀,怎敢當您一顧?更何敢僭以姻埡相附?」

說著,便待叩拜下去,隆科多雙手扶著,大笑道︰「日前我在尊府便欲相見,無如令尊老大人和令兄均皆在坐,因恐為俗禮拘束,彼此轉不能暢所欲言,所以末命人相邀,想不到今日在四阿哥這里不期而遇,再如此便俗了。」

說罷一面還禮,一面道︰「我久已听得四阿哥說你是今之奇士,不但文學縱橫,才氣蓬勃,便武功劍術也自了得,等過些時,我這一等侍衛出身的九門提督,還要向你請教呢!」

雍王拊掌大笑道︰「舅舅,您向來是自命知兵不讓諸葛的,我們這位年二哥,可也是今之管樂,今後你們兩位多親近吧。」

剝堯愈加惶恐道︰「王爺言重了,想羹堯一介書生,平日雖然狂放,怎敢和皇親相提並論?」

隆科多笑道︰「你瞧,不但我聞名已久,便連四阿哥也如此說,足證名下無虛。老實說,你與四阿哥締交經過,他已全告訴我了,我輩雖然不便過于月兌略,但如為世俗禮法所拘反而不好,何況現在又已經結成至戚呢。」

說罷把臂相邀入座,一面笑道︰「你去年對四阿哥所說的計劃,他已全對我說了,雖然陳平復生不過如此。天既生你這等奇士,自必有一等豐功偉績寄托你身上,今後在皇上面前和宮中自有我去應付,那對付各衙門和結納重距疆吏之責便在你了。」

剝堯不禁又惶恐道︰「羹堯前此對王爺所言,不過書生之見,雖蒙王爺皇親加以采納,如論查探各方情形乃至布置用間,或者還可稍盡犬馬之勞,至于說到聯絡結納重臣疆吏,則似非一介書生之能用命了。」

隆科多笑道︰「老姻佷,你說這話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以我看來,令尊大人現在開府湖廣,固然在疆吏當中是數一數二人物。同時,今年春闈,你是必然及第無疑,轉眼不就是一個學政大人?三五年一來,還怕不飛黃騰達?以你這樣文武全才,再加上家世清貴,又是四阿哥的至親至戚,如果存心結交權貴,誰不倒屣相迎呢?」

雍王也笑著一拍羹堯肩頭道︰「二哥好自為之,小弟在訂交之初已經說過了,富貴均當與共,將來一旦天命攸歸,那顆大將軍金印是不會吝惜的。」

剝堯雖然抱負不凡,一听兩人的話,也不免有點飄飄然,忙道︰「既承王爺和皇親如此見重,羹堯敢不盡命以報知遇?不過以目前而論,八王和十四王爺,實在是王爺的勁敵,尤其是十四王爺頗有知兵得士之名。我們雖然處處準備,卻須善刀而藏。羹堯既辱附外戚之末,萬不宜得意過驟,否則轉足以貽人口實,反而不美了。」

隆科多大笑道︰「我真想不到你竟出此語,如果是謙遜之辭,已非英雄本色,倘若因此真欲避嫌,那便真是書生之見了。自古謀大事者不拘小節,外戚秉政,建不世奇勛者也不在少數,你能說衛霍長孫無忌不是賢者嗎?連我這以侍衛起家的鄙夫,尚且不甘自棄,何況你這名滿京都,人所共知的賢公子呢?」

雍王也笑道︰「自古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何況二哥才華蓋代,科舉又是正途出身,即使小弟暗中代為吹噓一二,也似無礙于清譽,為時尚早,何必先斤斤于此呢?」

說罷又道︰「適才你說十四阿哥和八阿哥是我勁敵,這話倒還有點道理。不過此番回京以後,小弟已遵二哥所囑,事事退後一步,決不與人爭先,只不時向幾個洋人學點勾股算法,間或研究點訓詁之學,這風聲已經傳到皇上面前去,據說因此還得到皇上在無意中夸獎兩句,足見舅舅和二哥為我劃策已經有了相當效果了。」

隆科多笑道︰「我雖不敢說是算無遺策,但是在這揣摩工夫上,自信還有點心得,你只照這個辦法做下去,不出一年半載,包管不錯。」

三人正在說著,忽然載鐸在門外道︰「回王爺的話,奴才的兄弟載澤回來了,因為隆皇親和年二爺在這里,不敢擅自進來,王爺有話要問嗎?」

雍王道︰「年二爺正不放心那位馬爺呢!你教他就進來吧!」

接著,只見載澤一臉風塵之色,走進來先向雍王請安,又向羹堯隆科多一一請安,然後躬身道︰「那馬爺已和奴才一同到京,現在由年老管家引往年二爺府內去了。本來奴才去年就想趕進京來,只因那李知縣深恐馬爺傷勢未愈,路上不便,硬留著在邢台過年,所以來得遲了。另外那雲家堡的張總管托奴才代稟王爺和年二爺,他主人雲老英雄父子至遲月底必可到京,到時再給王爺和年二爺拜年請安。」

雍王不禁眉頭一皺道︰「那雲老山主上次不是說新正便來嗎?如何又要到月底呢?」

載澤看了羹堯一眼笑道︰「這個……奴才也不知道什麼原故,不過听那張總管說,好像因為雲小姐有事已經到山外去了,必須要等她回來,才能同來。」

剝堯忙道︰「那雲小姐為了什麼事要到山外去,你知道麼?」

載澤道︰「這個奴才倒不十分清楚,不過據張總管說,那李如虎的哥哥李飛龍曾經夜入雲家堡去滋事,被雲小姐擒住又放了,恐怕他要到京里來騷擾,所以雲小姐著他教奴才呈明王爺和年二爺要多多留意,並且附帶送來一包解毒的靈藥,說那廝並無真實功夫,只仗迷魂彈藥取勝,如用此藥在鼻子里塞上兩粒便無所施其技了。」

說罷,從靴筒里取出一包丸藥來,遞在羹堯手上。

雍王看著那丸藥,不禁詫異道︰「既已拿住了,為何卻又把他放了?這是什麼意思?」

載澤道︰「這個……奴才不知道,那張總管也沒有說。」

剝堯沉吟半晌不語,雍王忽然把手一拍道︰「好!我明白了。」

說著,把手一揮道︰「你先下去,等一會再把路上詳細經過告訴我。」

載澤答應一聲︰「是。」便退了下去。羹堯道︰「王爺明白什麼?她此舉太荒唐了,那等下流匪類就不當場宰了,也該送進京來才是,為什麼擅自放了呢?」

雍王大笑道︰「她之所以不殺張桂香,又把李飛龍放了,全是為了你,怎麼你自己反不知道呢?」

剝堯不禁惶惑道︰「這個與我何干?羹堯倒有點不明白了。」

雍王笑道︰「以我看來,她這兩件事,完全是為了對你解答她那笑面羅剎的綽號。其用心之細已經妙到秋毫,我這旁觀的人都已明白,你為什麼反不能體會呢?」

剝堯臉上-紅道︰「王爺不必取笑,她的綽號與我何干?又何用如此曲折解釋呢?」

雍王笑道︰「她那天治了張桂香,你不是說她手底下太辣了嗎?教她如何能不加解釋呢?」

剝堯不語,心中也不禁一動,隆科多在旁微笑道︰「我靜听你兩位所說的話,其中必定藏著一件極有趣的風流艷事,能告訴我听听嗎?」

雍王不禁又哈哈大笑,隨即把中途所遭,大略的說了。隆科多大笑道︰「這一段故事,真可抵得一部唐人劍俠傳,我想不到天壤之間,既生年雙峰這等英才,又生如此奇女子。」

說著看了羹堯一眼道︰「照如此說來,四阿哥的話,就有點近乎此了。你還應該加以體貼才是。」

剝堯紅著臉道︰「這是王爺成心取笑,其實羹堯從無此念,便那雲小姐一身俠骨也未必便有世俗之見,我想,她也許因為那李飛龍的妻妹均在此地,即想留他活口,所以不得不再示寬大,亦末可知。」

雍王笑道︰「你自己替自己辯白罷了,怎麼又替別人也辯護起來?萬-所料不中,豈非有負人家一片美意嗎?現在我們是親戚呢,好便好,不好我便要稟明岳父母打這個抱不平了。」

說著又恐羹堯臉上掛不住,接著道︰「此事姑且不談,那馬天雄既已來了,我知他是個孝子,二哥不妨先回去安慰他一下,請他明天便到我這府里來,為了邢台一案,我早把他名字補了護衛,任事與否無妨,一但在此時他卻推辭不得,這一點也請你告訴他。不然,此人素行奇特,也許會不就呢!」

剝堯道︰「此點王爺所見極是,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著,便起身向雍王隆科多二人作別回去,等回到家中一看,天雄已由老管家年貴安排在書房之中,不但面上毫無病容,便風塵之色也十去八九,不由笑道︰「馬兄傷勢痊愈了嗎?」

天雄笑道︰「不但傷早好了,那李知縣這些時真把我當著王府護衛看待,供應之盛與款待之殷勤真令人難受,傷口不平復又不讓走。那載澤更不時借我向他威嚇,簡直和真的一樣,弄得我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好不容易我那傷全好了,他又送我五百兩銀子程儀,我堅持不受,偏那載澤說什麼也不答應,連那老管家,也逼我非受不可,末了弄得我發了倔脾氣,才勉強收回去。誰知載澤那奴才,不但暗中仍替我收下來,而且五百之外又加了五百,直到今天才托老管家交給我,你看此事如何處置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此等不義之財,你當然不能受,不過此刻急也無用,只好存在此處,等我相機再設法送還他便了。但是你那護衛一職已經弄假成真,卻推辭不得呢!」

說著把來京以後情形全說了,天雄慨然道︰「那位雍王爺我在識面之初,已經猜到八成。不過我生平極少肯受人恩惠,風塵之中得遇午爺已出意外,誰知偏又遭逢此事,他如真的能為我將老父赦回,自當效死以圖報深恩于萬一,豈止充任護衛而已?否則土各有志,從權應命則可,他日趨舍如何便當有所斟酌了。」

剝堯忙上前握著天雄的手道︰「馬兄出言如此光明磊落,實令小弟欽佩無已,只是忒嫌有屈了。」

天雄笑道︰「小弟江湖亡命,忽然榮任王府六品護衛,怎得謂之有屈?不過年爺實小弟平生唯一知遇,有話不容不實說,那雍王他日自不止一親王而已,但是……」

說到這里,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以我看來,此人是否能長共富貴,那就難說了,小弟自知福薄,除恩怨必報而外,久已決心終老江湖,成敗得失,無非一身而已,年爺出處倒不可不慎呢!」

剝堯不禁微訝道︰「馬兄難道精于風鑒之術嗎?」

天雄道︰「自古觀人于微,豈必盡在風鑒?小弟也不過說說罷了。」

剝堯心知天雄必有所見,再三追問,但天雄始終笑而不答。後來又漸漸談到雍王所托之事,天雄笑道︰「照這麼一說,年爺已經成了天策長史了,小弟此來,倒有了熱鬧可看呢!」

剝堯笑道︰「難道你真只看熱鬧嗎?」

天雄道︰「年爺如有所命,無不願供驅使,至于雍王真欲以利祿鞭策,那就難說了。」

剝堯只笑了一笑,也不再說什麼,等希堯回來後,又代為引見,當晚二人便在書房對榻而眠不提。

另一方面,在羹堯走後,隆科多卻向雍王笑道︰「想不到年遐齡這等一個俗吏卻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不但骨相非凡,而且也確知分際,將來真是四阿哥一條極好膀臂。」

說著又笑道︰「也真不枉你費這一番心機。」

雍王道︰「他因初次和舅舅見面,還未免矜持一點,如再月兌略些,你就更看出他的才情和抱負了。有他這一來,不但九城市井之雄盡入網羅,便若干江湖豪客也不難入彀了。」

隆科多道︰「他的才華向來在八旗子弟當中是有名的,如這科能殿在二甲,那就容易設法了。老實說,只要他能由科甲出身,我們多著點力,也不怕旁人非難,就是在皇上面前,也好說話。」

雍王連連點頭,兩人又商量半會,隆科多才告辭離去,雍王獨自坐在秘閣,想起李飛龍之事,又喚來載澤問道︰「那雲小姐為什麼出走,你知道嗎?」

載澤道︰「這個,奴才卻不知道,不過據那張總管語氣之間,好像連雲老山主也不知道,那兩丸解毒丹,便是雲小姐行前交給他的,但對出走之事,一字也末提起,如今雲老山主正在著急哩。」

雍王笑道︰「她曾另有什麼信交給年二爺嗎?」

載澤道︰「據奴才所知,並未有什信件。」

雍王道︰「這就奇了,那李飛龍之事,你知道嗎?」

載澤道︰「這個,奴才倒還听見張杰說過。」

說著把中鳳擒縱李飛龍之事說了。

雍王想了一想道︰「那李飛龍真有來京先找我算帳的話嗎?」

載澤道︰「據張杰說確有這話,所以雲小姐才囑咐王爺和年爺小心一二,防他來此騷擾。」

雍王笑道︰「這倒不消慮得,他的老婆妹妹全在這里,就要下手也得先問個明白,再說這天子腳下,不比偏州小縣,可以肆行無忌,量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罷一笑,揮手令載澤退去,也不帶從人,竟向李氏姑嫂所居紅香小榭而來,才到院落里面,那榮嬤嬤便迎著道︰「奴才回王爺的話,那李大女乃女乃大好了,前天本來她姑嫂要去當面謝過王爺,卻好是王爺吉期,所以奴才沒有讓她們去,想不到今天王爺反過來了。」

雍王道︰「她姑嫂二人呢?」

榮嬤嬤道︰「大姑娘到福晉那里請安去了,李大女乃女乃現在房里。」

正說著,那張桂香已經從房里走出來,含笑道︰「民婦前此得罪王爺,多蒙見恕,並且如此相待,實在感激之至。」

說著便就外間拜將下去,雍王忙命榮嬤嬤扶起,一面笑說︰「過去的事一切都算了,你姑嫂二人在這里住得慣嗎?」

一面抬眼將張桂香一看,只見她身上穿著一件銀紅繡花小襖,下面寶藍撒腳褲子,足下一雙玉色鳳頭小鞋,鞋尖安著一撮粉紅絲線綴就短須,面龐只略清減些,卻薄簿暈了一層胭脂,再配上一雙勾魂攝魄的妙目,雖然不及中鳳天然秀麗大方,也不及玉英端正淡雅,卻別具媚骨,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不由又笑道︰「憑你這種人物,埋沒在江湖之中真可惜了,如果願意在這北京城里長住下去,不妨設法通知你丈夫,過去一切罪行,皆可設法赦免,也不難給他找一個小小前程,你意如何?」

別香也看了雍王一眼,見他現在雖是穿著一身便衣,但體格偉岸,氣度不凡,較之旅途所見又大不相同。一邊就著榮嬤嬤攙扶之勢,仿佛傷勢猶有余痛,嬌慵無力,裊裊娜娜的站起來,一邊眼角微 ,秋波一轉,媚笑道︰「賤妾罪該萬死,得蒙王爺赦罪不殺,已是僥天之幸,何況又破格以客禮相待,豈有不慣之理。拙夫更是罪大惡極,久干禁律,如蒙王爺設法赦免,令其帶罪圖功,不但賤妾感激,便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就是他李氏門中,祖宗三代也當感恩圖報。」

說著,又待拜將下去,雍王見她腰肢綽約,好像臨風弱柳一樣,說得又那麼楚楚可憐,不由十分憐惜,忙令榮嬤嬤扶著,不令再拜下去,一面道︰「你那傷勢全好了嗎?」

張桂香笑著榮嬤嬤又是一笑道︰「托王爺鴻福,和雲小姐手下留情,又得年二爺解救得法,現在除尚不能用力竄高而外,其余已經一切如常了,也許稍假時日,還可好些,不過那一身小寶夫,恐怕今生難望恢復了。」

說罷,秀眉微皺,愈形淒楚,雍王道︰「你放心,我為了愛惜你這一身功夫,破了未免可惜,已經派人去請那蒙古大夫了。只要他一來,決無不能恢復之理,最多也不過一兩個月,便可跳縱自如了。」

張桂香斜覷著雍王道︰「王爺為我真太費心了,這樣下去,教我如何報答呢?」

雍王笑道︰「些許小事,怎麼說得上報答的話?只要你姑嫂不再恨我就行了。」

張桂香忽然秋波一轉,又媚笑道︰「這在王爺雖然是一件小事,在賤妾卻是恩同再造,感激尚且不暇。」

說罷又道︰「這外間沒有火盆,未免太冷了,王爺不嫌褻瀆,還是請房里坐吧!」

說著,一伸縴手,打起軟簾,推開榮嬤嬤,俏生生的,向房門里面身子一側,就向房里讓著。

雍王笑了一笑道︰「不是你一說,我倒幾乎忘記了,雖然已經過了年,天氣卻真冷呢。」

說著,回顧榮嬤嬤道︰「你給李大女乃女乃預備大毛衣服沒有?」

榮嬤嬤笑道︰「預備是早預備了,不過李大女乃女乃向不喜穿得太多,所以到現在她還是穿的灰背襖兒,在房里不覺得,一到外面便冷得受不住了。」

雍王道︰「既如此說,你趕快去查查看,福晉那里有沒有她們能穿的斗篷,取兩件來給她姑嫂兩人,好出屋子穿,要不然,傷後受了涼也不好。」

說罷一使眼色,張桂香方說︰「我不冷,王爺不必太操心了。」

榮嬤嬤已經連聲答應,向外面走去。雍王接著道︰「這衣服有的是,說不上操心。」

說著便走進房門,穿過正房,面向里間走去,一看房中雖然仍是舊有陳設,卻收拾得非常整潔,靠窗妝台上,還放著一瓶臘梅一盆水仙,床前一個大雪白銅火盆,獸炭燒得通紅。再看張桂香時,眼角眉梢又隱含笑意,忽然想起荒村小店她賣弄風情的光景,不禁有室暖如春,人艷于花之感。那張桂香,又自取餅茶杯,用手帕拭淨,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盈盈走來笑道︰「王爺請坐用茶,這些時,既是新年,又是王爺大喜,我還沒有給您道喜拜年呢!」

雍王接過茶去,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妝台上,在靠著妝台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笑道︰「婚事已經過了,年更遠了,又何必客氣呢?」

張桂香道︰「這些時賤妾正好在病中,我那妹妹又怯場,所以連禮數也全忘了,就此當面拜過吧!」

說著,雙手福了-福,便待拜下去。雍王連忙用手扶著道︰「說過就算了,你為什麼這樣多禮起來?」

那手正好握著一雙柔夷,偏偏桂香有意無意之間猛一抬頭,星眸斜睨,玉頰生春,正好和他打了一個照面,那一股蘭麝之香,直透鼻官,已是燻人欲醉,偏那桂香,又乘勢反握緊了他的手,身子一直,丁香半吐媚笑著道︰「王爺……您真待我太好了。」

雍王正哈著腰,低著頭,一張粉臉離開他才只寸許,不由心中怦怦不已,一顆頭愈低下去,這時簾幕低垂,鴉雀無聲,室中愈形寂靜。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玉英才從福晉鈕鈷祿氏處回來,走到內間一看,只見桂香正對著妝台用一張牙梳在理著頭上青絲,口角含春,咬著香唇在微笑著,不由微訝道︰「嫂嫂,怎麼這個時候又梳起頭來。」

別香臉上一紅道︰「這房中太熱了,我倦得很,無意之間,在床上靠了一下,連頭發都揉亂呢,不梳一下,篷頭鬼也似的,好見人嗎?」

玉英又向她臉上看了一眼,不禁詫異道;「你才吃過酒嗎?」

別香一面梳著頭,一面嗔道︰「你怎麼今天盡查問我是何道理?這會子中飯已過,晚飯未到,我好好的又吃什麼酒?不是見鬼嗎?」

玉英笑道︰「不是我查問你,你瞧你臉兒紅紅的,額角鼻準都有點汗,不是吃酒是做什麼來?」

別香自己就鏡中一看,果然自己兩頰紅得像胭脂一樣,額角鼻準微見香汗,不由又嗔著笑道︰「這是因為這屋內大熱了的原故。可笑方才雍王爺來,還眼巴巴的叫人給我們送大毛衣服來咧。果真在這屋內要穿上大毛的衣服,不熱出病來才怪。」

玉英不禁一怔道︰「方才那雍王爺又來過嗎?他說什麼沒有?」

別香忙道︰「他是特地來看我的病的,只坐了一會,叫那榮嬤嬤替我們送兩件斗篷來就走了。」

正說著,那榮嬤嬤已經笑著走進來,一手提著一個包袱,一手托著一個紅本拜匣向桂香看了一眼道︰「這包袱里是兩件斗篷,還有幾件衣服,是咱們福晉叫我送給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的。」

說罷又將紅木拜匣向桂香手里一塞笑道︰「這是王爺教我送給您的。」

別香且不去打開那個包袱,先紅著臉,揭開拜盒一看,原來卻是一對金鐲,一枝翡翠簪子,不禁驚喜交集道︰「我承王爺這等款待,已是感愧萬分,如何又送這樣貴重的東西給我呢?」

榮嬤嬤笑道︰「天下事是個緣祛,這對鐲子有限,只不過打造得還精致而已。這枝簪子,卻是有錢沒處買的東西,便是咱們福晉那一枝,也遠不及這個,您瞧,這是道道地地的玻璃翠,據說值得幾百銀子呢!」

別香愈加惶恐,一面謝著,一面慎重的收起來。再打開那衣服包袱一看,卻是兩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還有兩件大羊皮襖。榮嬤嬤把東西交清之後,便自出去,玉英看著桂香道︰「他送衣服罷了,怎麼又送起首飾來?這是什麼意思?」

別香道︰「管他呢,反正我這條命是撿來的,他只願意孝敬我,終不成還退回去嗎?」

玉英見嫂子說話始終有點硬邦邦的,但口角之間又無怒意,簡直有點猜不出所以然來,只好暫時悶在心里不提。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9:03

第十一章 李飛龍

在另一方面,那李飛龍自被中鳳制住著孫三女乃女乃送出雲家堡以後,一瘸一跛,挨到山口,已是天色大亮,那膝上創傷愈痛,簡直一步也走不得,不由把個雲中鳳恨如澈骨。坐在山下一塊大石上歇了好半天,看著紅日已上,才看到一個農夫,趕著騾子到鎮上去,連忙央求人家,又允了二錢銀子的腳力錢,才把他送到興隆集上一家店里住下來,取了湯水洗了創口,自己上藥好包扎起來,略進飲食之後,更不耽擱,當天便雇了一輛騾車,趕向北京而去。等到京城,已是元宵之後,傷口也已平復,便在雍王府附近一家小客棧里住將下來,打算先將府中情形探明,再為下手,卻苦于深深府第,門禁森嚴,簡直無法動問。一連兩天過去了,等到正月十八這一天,他又打扮成買賣人模樣,踅向王府前面遠遠的張望著,忽見一個麻臉壯漢,一身護院把式打扮,手托著兩個鐵球,一手叉著腰,從府里走出來,不禁心中一動,心想︰「這個家伙也許是府里的看家狗,如能套著交情,也許不難打听府里的情形。」想罷,略整衣服,立刻踅上去笑道︰「這位爺台貴姓,是府里的護衛嗎?」

那人一看,李飛龍雖然長得比自己更魁梧,卻只穿一件藍布面老羊皮袍子,又沒穿馬褂,一臉土氣,分明是個外省晉京的買賣人,忙將兩只牛卵也似的眼楮一瞪道︰「我姓郝,誰不知道雍王府的郝四爺?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飛龍賠笑道︰「在下姓李,從前有位朋友也在王府當差,所以動問一聲,想打听打听。您要是閑著,咱們到那邊羊肉館內去坐坐,小東道,算我的請兒,郝爺肯賞臉麼?」

郝四又一瞪眼道︰「你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這時候要尋他做什麼?」

李飛龍道︰「我那朋友姓王,小名叫作石頭,听說在這府里打雜……」

一言未完,郝四連忙搖頭道;「王石頭,我根本沒听說過有這個人,這北京城里王府多著呢,也許你听錯了。」

說著,大踏步便待走開,李飛龍忙道︰「一點也不錯。他說是在雍親王府里當差,不過石頭是他小名,大號可不知道。您知道府里還有姓王的嗎?他老娘有二十兩銀子,托我帶給他,要尋不著人,沒有個交代怎麼行?您請到那邊小陛子里坐一下,不怕打听不出來,我也請請你,大家交一個朋友不也好嗎?」

郝四眼珠一轉道︰「府里姓王的倒是有幾個,誰知道他小名叫什麼呢?」

說罷,又道︰「我看你這人怪老實的,咱們就去坐一會也行,不過打听不出來,你可別說我蒙吃蒙喝。」

李飛龍又賠笑道︰「這個我怎敢放肆?您請吧。」

說著,二人一同踅進那家小羊肉館,李飛龍要了三四樣菜一壺白干,殷勤相勸。郝四一見來人還不太小氣,一面喝酒,一面道︰「府里姓王的倒有好幾位,你找的那位小名石頭的,到底是哪里人?什麼長相?,我也好替你打听打听,要不然,一個一個的去問可就難了。」

李飛龍道︰「他是河南朱仙鎮的人,年紀只有二十來歲,生得高高的瘦瘦的,左眼上有一個疤。府里有這個人嗎?」

郝四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說的是管茶水的小王,不過他當的是內室的差使,不告假是不能出來的。你要是相信我,可以把銀子交給我,由我交給他也是一樣。」

李飛龍不禁心中暗笑,鬧了半天,原來你竟想跟我來這一套,要騙這二十兩銀子。但一點不露聲色,只笑了一笑道︰「那太好了,我也有事,不便久待,由你交他也好,不過,他老娘還有事要問問他,您能給我捎個信嗎?」

郝四連聲道︰「可以,可以,你有話我一定可以替你傳到。」

說著夾起一大塊紅燒羊肉大嚼著。李飛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他老娘有個佷女兒,叫張桂香,因為有事得罪了王爺,去年年底和一個小泵子,一齊到府里來向王爺請罪,以後便沒有下落;恕托他打听一下好放心。」

郝四咕的一聲,將那塊羊肉吞了下去,又呷了一口酒道︰「你這事幸虧來問我,總算問著了,真要去問那小王他哪會知道?」

李飛龍忙道︰「她姑嫂二人到底還在這府里不在呢?我想王爺對她二人一定總是要責罰的了。」

郝四又夾了一筷子菜道︰「她二人既得罪了王爺,焉有不責之理?可憐那位李大嫂子,身上又帶著重傷,一來的時候,押在更房里,險些暈過去,那姑娘也嚇得一點辦法沒有。咱們王爺的刑罰向來就厲害,真差點兒沒有將小命兒送掉……」

李飛龍不等說完便忙道︰「照這麼一說,她二人全受過刑了?」

郝四一晃腦袋,豎起大拇指道︰「要照她二人犯的事和咱們王爺的脾氣,本來全非吃大虧不可,卻巧這差事是交給我管的,頭一天,一到府里,那位李大嫂子就央求我,救救她姑嫂二人的命……」

說到這里,看了李飛龍一眼,又倒了一大杯酒,把那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去嚼著。李飛龍不禁心中非常著急,慌忙問道;「後來呢?您救了她兩個沒有?」

郝四又一晃腦袋,把倒下來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道︰「那位李大嫂子和李大姑娘,你見過沒有?」

李飛龍忙-搖頭道︰「我不過是受了王老太太之托,隨便問問而已。那李大女乃女乃姑嫂離開我們住的地方,還有好幾十里地咧,我怎麼會認識她們?」

郝四哈哈大笑道︰「既這樣我就可以直說了。不瞞你說,那李家姑嫂兩個都長得挺俊,尤其是那位李大姑娘,就簡直跟畫兒上畫的美人兒一樣。那天上面一發下來,她嫂子因為受傷太重,只哼著不能開口。那李大姑娘卻能說會道的,一張小嘴又極會騙人,你說她苦苦纏著我,我能不答應嗎?所以寧可豁出去在王爺面前擔點不是,上下托了朋友,讓她姑嫂兩個一點虧也沒有吃,要不然,只那一見面的一頓皮鞭子便夠受呢!」

李飛龍不由臉上一紅,但仍耐著性子道︰「現在她姑嫂二人呢?還押在府里嗎?」

郝四笑道︰「你不用問呢,現在她姑嫂二人可真好了,可惜你沒有跟她兩個見過面,要不然的話,嚇嚇!可真夠瞧的。」

李飛龍不禁心下又是一驚道︰「她兩個不受刑罰已經很難得了,又好什麼呢?」

郝四哈哈大笑道︰「說來說去,都是我做成她們兩個的,不瞞你說,自從她們姑嫂發下來以後,因為我在她兩個身上稍微盡了點力,她姑嫂都非常感激我,因此瞞著人,暗地里和我都有過小來往。想不到那天王爺忽然又查問起來,我只有又替她二人說了幾句好話,誰知這一來竟把事情弄壞了。我們那位王爺什麼也不喜歡,就單是見不得長得好看的娘兒們,他老人家一听我說兩個人都長得很俊,有點不信,過去一看,當時就撮弄到花園里去了,如今在王爺面前紅得發紫,暗地里都成了站著的福晉呢。」

說著,又按著酒杯長嘆一聲道︰「她兩個如今,都算是爬到高枝兒上去咧,將來說不定就是王妃的身份。只苦了我,他媽的,只抽了一個頭兒,好花便仍被上面奪去了,你說難受不難受?」

李飛龍不禁怒火中燒,勉強笑道︰「此話當真嗎?」

郝四道︰「平白的我要騙你做什⼳?那李大女乃女乃的傷,如今已經全好了,再加上王爺又肯下工夫調理她,不用說穿的戴的全跟府里福晉格格們一樣,就她們住的地方也跟仙宮差不多,這一來,保養得更白更胖。昨天我還偷看了她一眼,不用說別的,只憑那副勾魂攝魄的桃花眼,便是我也不能放過她,你想我們王爺,能一夜離開她嗎?」

說著,又笑道︰「我听說,她的丈夫李飛龍,素來就是一個采花的婬賊,這一來也算替他還了債咧。」

李飛龍不由怒火上沖,一伸手便待去模那脅下暗藏的匕首,但一轉念之間,又按下一肚皮怒火,轉笑道︰「郝四爺,我謝謝您把這番話全告訴了我,倒省得我再去問王石頭。不過那二十兩銀子,現在店中,能累您貴步,隨我走一趟,把銀子交給您,我的事情也就算完啦。」

郝四笑道︰「你忙什麼?這酒萊還有好多,咱們吃完了再去不好嗎?」

李飛龍一見那小陛子離開王府不遠,只得又忍著氣,陪著郝四把酒菜吃完,算了帳,一直引郝四到了永定門城腳下面,一條僻巷里。郝四方在詫異說︰「這里沒有什麼店呀,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李飛龍覷得無人,嗖的一聲,拔出匕首,冷不防架在郝四頸上,大喝道︰「你這廝認得你家李飛龍李大太爺嗎?」

郝四雖然也會兩手三腳貓四門斗,但是刀架在項上是真的,只嚇得渾身冷汗直流,麻臉全黃了,連忙跪下來道︰「李大太爺,您饒過我吧,方才我是隨嘴亂說的,實在我為了您那太太和妹妹已經挨了一頓板子,到現在傷還沒有好呢。不信,您看我就知道啦。」

說著,叩頭如搗蒜,一面真的去拉褲子。李飛龍忙喝道︰「誰有這閑工夫去問你這些,你只實話實說,你家大太爺或許還可饒你一條性命,否則我先搠你三五個透明窟窿再說。」

郝四連忙叩著頭,把玉英姑嫂來府請罪的話全說了。李飛龍不禁沉吟道︰「你知道那雍王爺為什麼這樣厚待她們嗎?」

郝四哪敢再造謠言,只得據實說道︰「我已打听過了,因為您那太太的傷是年二爺治好的,人也是他送到府里來的,年二爺和咱們王爺是過命的交情,新近又結了親,所以王爺才特別看待。听說,只要您願意,王爺也許還要給您一個差事咧。不信,您只要去年府,一問年二爺就全知道啦。」

李飛龍兩眼一瞪,挺著匕首道︰「你這話當真的嗎?」

郝四又叩頭道︰「如果我敢說一句謊,你只管割了我的頭去。」

李飛龍冷笑一聲道︰「我也不怕你飛上天去。」

說著啪啪一連兩個嘴巴,大喝道︰「依你這份德行,我非割了你的舌頭不可,現在姑且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如再敢背後罵人,便不能怪你大太爺了。」

說罷,一抬腳踢了他一個大筋斗,收刀出巷。心中暗想,這真古怪,那雍王爺不殺她姑嫂已經是萬幸,如何反這等相待,這就難怪雲中鳳說非但不加處罰,也許還有點好處了。難道那雍王爺真的看上了她姑嫂了嗎?想到這里,不禁臉上有點發燒,欲待徑往雍王府一問,又恐雍王厚待玉英姑嫂,有誘捕自己一網打盡之意。自問除兩弟行刺之事外,便是自己也積案累累,萬一自投羅網,豈非全家都完?想著,不由狐疑不決,悶悶的回到店中,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店家在房外,輕輕扣門道︰「李爺在家嗎?有客人找你呢!」

再抬頭一看門外站著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玄色綢面獾皮長袍,足下一雙薄底快靴,看樣子好像一個大宅門內的長隨模樣,但又認不得,不禁一怔道︰「尊駕貴姓大名,有何見教,能先見告嗎?」

那人笑道︰「在下姓魏,雙名景耀,現奉敝上年二爺之命,特來奉請您李大爺到府內一談。」

李飛龍不禁失驚道︰「魏爺,您且請坐,既然年二爺相喚,我自應立刻就去,但不知貴上如何得知李某已經來京,又如何得知我住在這里,這真有點奇怪了,足下能見告嗎?」

魏景耀笑道︰「李爺不必奇怪,老實說,您一過蘆溝橋,咱們二爺就知道了,不但是您,便是京外的大小闢兒,江湖知名人物,只要一從這北京城里進出,咱們二爺全能知道。」

李飛龍愣然道︰「這是什麼原故?難道貴上能掐會算嗎?」

魏景耀道︰「這個我可不敢說,不過咱們二爺的確他能知道,所以才教我來奉請。要不然,爺住在這兒,我怎麼知道呢?」

李飛龍不由更加驚奇,正待張羅煙茶,魏景耀笑道︰「不必客氣了,咱們二爺在立等呢!您既到京城里來了,咱們盤桓的時候多著呢,快請吧,別耽誤咧。」

李飛龍心中雖然狐疑不定,但是人家已經找上門來,而且來人也意不甚惡,又無法拒絕,只得硬著頭皮,略整衣服,跟著出了店門。只見一輛騾車已經停在門外等著,二人上車之後,車把式手中鞭子一揚,那車便飛也似的向年府駛去。不一會到了年府,在門前停下,魏景耀帶了李飛龍一直到東花廳,羹堯專門延見賓客之所,先在滴水檐下高聲道︰「回二爺的話,奴才已將李大爺請來了。」

遙聞簾里一個書僮打著簾子道︰「咱們二爺有請李大爺內面坐,快請進來吧!」

李飛龍再抬頭一看,只見花廳里一片金碧輝煌,陳設非常富麗,卻不見主人在什麼地方,不禁足下躊躇,心中忐忑,但已來了,只得走了進去,耳畔忽听有人道︰「李大寨主一路多辛苦了,年某本當親赴尊寓相迎,只因連日俗事纏身,無法外出,所以特差小價前往邀請,失禮唐突之處還請原諒。」

再一瞻顧間,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便服少年,已從東間含笑迎出來。連忙也搶前一步道︰「二爺說哪里話來?李某既然到京,當得先來向二爺請安,怎敢勞動二爺?」

說著再將來人一看,只見他頭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藍綢長袍,外罩缺襟漳緞背心,再加上一副英俊白皙的儀容,分明是個未出書房的貴公子,哪有半點江湖氣質?心中不禁更加狐疑,暗想︰「憑此人這個長相,怎麼會名震江湖,大家都說他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呢?」正想著,羹堯已經走到面前,李飛龍連忙就著來勢,屈一膝請安下去道︰「小人李飛龍給二爺請安。」

剝堯慌忙伸手相扶,正說︰「李寨主乃江湖有名豪杰,為何這等客氣?年某實不敢當。」

誰知那李飛龍竟暗中使了一個千斤閘,雙臂向下一沉。羹堯不禁暗笑,兩手在他臂上一架,卓然而立道︰「李寨主請起,再客氣便是見外了。」

說著,李飛龍一個身子,竟如猢猻攀著樹枝一樣,完全懸了空,一點也著力不得,不由臉上一紅道︰「二爺,您真名不虛傳,李某心服口服了。」

剝堯只笑了一笑道︰「李寨主不要過獎了,年某也不過承各地豪杰抬舉而已,浪得虛名,倒教您見笑了。」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一面笑道︰「大嫂傷勢已經痊愈,現和令妹均在雍王府里。舍親雍王本極好客,雖有兩位令弟忤犯之事,但人既已死決不記恨,因為她姑嫂是李寨主的眷屬,所以非常厚待,您如不信,見面一問便可明白。」

李飛龍忙又站起來,躬身道︰「此事小人已經完全知道。在雲家堡時,雲小姐便曾提及。適才又遇王府護院郝四,也說王爺對我妻妹甚厚,此事小人實在感激之至,決無不信之理。不過小人此番千里來京,實為欲尋妻妹,誠恐王府門禁森嚴,不容入內,二爺能代設法容我見上一面嗎?」

剝堯笑道︰「李寨主,您也許還未明白,那王府門禁雖然森嚴,焉有阻您進去之理?既如此說,我們有話不妨再說,如今便差人先送您去和嫂夫人相會如何?」

李飛龍連忙又請了-個安道︰「如蒙二爺這等照拂,小人太感謝了。」

剝堯又連忙扶起,隨即仍差魏景耀套車,將李飛龍送往雍邸去,等車到雍王府,魏景耀說道︰「李大爺,您請在門前稍待,等我進去回明王爺再行奉請。」

李飛龍見那府門以外,護衛人等,來往不絕,更較適才嚴肅,不由心中又有點忐忑,等于半會之後,忽見魏景耀笑著走出來道︰「李大爺,您該轉運咧,我本想回明王爺,就請您先去會會大嫂,誰知王爺說您來了,定先要看看您,再讓您去和大嫂相會,現在王爺正在大廳上等著呢,您請隨我來吧!」

說著,又附耳道︰「據我听見總管載鐸載大爺說,王爺也許要給您一個護衛當呢。那可是六品前程,要論品級可比千總把總強多了,三年五載一個外放,游擊都司算不了,說不定連參將全有望,您可得好生回答,別弄擰了,那就太可惜呢!」

李飛龍連忙點頭,跟著向內走去,進了大門,只見一座非常壯觀的殿宇,兩邊排著四名帶刀護衛,各穿馬褂箭衣躬身而立,堂上軟簾高卷,鴉雀無聲,顯得非常肅靜,猛听一個頭戴白石頂子的戈什哈高聲嚷道︰「王爺有令,著李飛龍來見。」

便由魏景耀和府中另一個家人扶著,疾趨而進。再到那大廳上一看,其莊嚴肅穆之處,又較年府大不相同。遙見廳中上首交椅上坐著一位親王服色的偉丈夫,身邊又侍立著兩名侍衛,各自手按佩刀看著自己,不由遠遠的便跪倒在地道︰「草民李飛龍叩見王爺。」

只听雍王面色一沉問道︰「李飛龍,听說你在河南一帶,積案累累,有這話嗎?」

李飛龍聞言,心下不禁大驚,連忙叩頭道︰「草民罪該萬死,身在河南確有積案未銷,還求王爺開恩免究。」

說著,又听雍王道︰「那李如虎、李雲鵬都是你的嫡親兄弟嗎?」

那聲音一人李飛龍耳中就像當頭挨了一下悶棍一樣,連忙又叩頭道︰「小人該死,他二人確系小人胞弟,前此管教不嚴,有驚王駕,還望王爺多多開恩。」

半晌又听雍王道︰「那麼,你妻張氏、妹妹玉英在邯鄲道上攔路行刺的事情你也知情了?」

李飛龍心中越發害怕,雖然時適早春也不禁汗流浹背道︰「民妻犯駕之事,小民雖在河南,實不知情,但管教不嚴之罪實有應得,王爺如果降罪,小民萬死不辭。」

說罷連磕響頭不已。雍王又道︰「那麼,夜入雲家堡,去向雲小姐尋仇報復,一定也有此事了,聞得雲小姐釋放你時,你曾說過,要到這北京城內來,先尋我算一算殺弟的帳,有這話嗎?」

李飛龍一聞此言不由魂飛天外道︰「罪民無知,一時口出狂言,那是有的,還……還……還請王爺開恩,從寬發落。」

說罷又叩頭如搗蒜,哀求不已。

雍王只看著他沉吟不語,半晌方又道︰「看你這個樣兒,說話倒還直率,果能從此悔悟,洗心革面,從新做人,本藩自可從寬發落,不究既往,否則只再怙惡不悛,便我也愛莫能助了。」

說罷又向左右道︰「你們先帶他去見妻妹,有話隨後再來回我。」

說罷左右一聲吆喝,便自起身由侍衛們簇擁著向屏後面去,李飛龍伏地仍在叩頭不已。微聞魏景耀在旁笑道︰「李大爺,您起來吧,王爺已經回到後面上房去了,您還磕頭做什麼?這里還有一位好朋友沒給您引見咧。」

等再抬頭一看,果然雍王已經去遠,連忙爬起來一抹額汗道︰「我的佛爺,今天總算開了眼呢,差點兒沒有把我真魂嚇得出了竅。魏爺您瞧,我該怎麼辦呢?」

魏景耀笑道︰「李大爺,您別嚷,這里還有一位朋友呢!」

說著,指著身側的載澤道︰「這位是這府里的總管,王爺面前唯一紅人,載澤載二爺,您兩位以後多親近吧!」

載澤忙道︰「李大爺,您別膽怯,咱們王爺向來就是這個脾氣,什麼事全喜歡干脆,不怕犯了再大的過失,只消對他痛痛快快的說明,一點不欺他,便挨上幾句罵,事情-過就了。您要是想瞞著他,事後查出來,只要他一冷笑,那可就糟透了。今天您這一套話回答得太好了。別看他臉色沉著,又有警戒的話,也許他還有意提拔您都未可知,要不信,您望後瞧著就知道咧。方才王爺已經吩咐過了,教我帶您去見大嫂子和妹妹去,你只見著她兩個一問,便知道我說的話決沒有錯兒了。」

李飛龍方說︰「載二爺,謝謝您,既然如此,便請帶我去看賤內和妹妹吧。王爺的提拔我不敢望,只要不降罪,我已很感激了。」

魏景耀忽然狂笑道︰「李大爺,你就打算這樣去見大嫂嗎?」

李飛龍不禁愕然道︰「魏二爺此話怎講?難道小弟這樣就見不得內人嗎?」

魏景耀用手一指身邊一架穿衣大鏡笑道︰「李大爺,你只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飛龍一看鏡中人影,只見自己臉上一片塵土模糊,額上又膨起一大塊,簡直和鬼怪一般,這才想起方才情急叩頭所致,不由十分慚愧,連忙掏出手巾將汗染塵土抹去,只額上一個大青紫疙瘩,卻無法除去,只得罷了,等匆匆抹好,魏景耀又笑了一笑道︰「現在可以去見大嫂和令妹了,不過內宅深院我是不能奉陪的,以我預料您恭喜得意就在早晚,如果見過大嫂,王爺無甚後命,不妨住到年府去,你到府前只一問魏景耀,府內沒有個不知道的。」

說罷又向載澤一拱手道︰「載二爺,我這敝友一切拜托,請恕餅小弟先回去回咱們二爺復命了。」

載澤笑道︰「魏二爺,您怎麼說起這話來?李大爺是您的朋友,難道我就不能也交交嗎?您盡避回府復命去,這里的事算全交給我啦。」

李飛龍連忙向二人謝了又謝,然後才別過魏景耀,跟著裁澤一同向後園走去,一直到紅香小榭門院外,載澤高叫道︰「榮嬤嬤,您快出來,你們來了稀客呢!」

那榮嬤嬤在院內聞聲連忙跑出來道︰「是誰在這兒大驚小敝的?李大女乃女乃正睡著呢,你嚷什麼?」

載澤笑道︰「是我,奉了王爺之命,送李大爺來見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的。你以為你伺候著李大女乃女乃,就仗勢欺人嗎?須知我伺候的還是李大爺呢,咱們是一個對一個,你瞧著辦吧。」

榮嬤嬤不禁臉上一紅笑罵道︰「誰仗勢欺人?這是王爺吩咐的,不許人在這附近大聲嚷叫,為的好讓李大女乃女乃養傷,不信你只管問去,如果想嘴上不清不楚的亂佔便宜,可別怪我揍了你的嘴巴再告訴你那寶貝哥哥去。」

說著又向李飛龍瞅了一眼道︰「這位就是李大爺嗎?咱們王爺已經當著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說過,只要您肯做官,就要給您一個護衛當咧。您要是當了護衛,可得管管這些混帳仔子,別讓他們胡說八道。」

李飛龍聞言,不明榮嬤嬤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心中不知道該怎樣招呼才合適,耳朵里最听得進的,是王爺要給他一個護衛做,不由有點手足無措,單膝一屈,竟請下安去,嘴里囁嚅著道︰「您……您……萬安,給護衛我當……我……不敢當,只求你把我那……」

下面的話,竟有點期期艾艾說不出口來,只慌得榮嬤嬤連忙扶著道︰「李大爺,您這麼一來,不折煞我嗎?」

說著,又忍著笑道︰「您別慌,且等等兒,我這就給您回大女乃女乃去。」

說罷又瞪了載澤一眼,轉身徑去。載澤見狀,要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只向李飛龍道︰「李大爺,這地方我是進不去的,現在暫且別過,少時見過大嫂,那榮嬤嬤自會差小廝送你出去,你要見我,只到大廳左邊廂房里一問載澤載二爺,自會有人引你去的。」

說罷拱手掉頭徑去。李飛龍一個人站在院落外面,半晌。忽見玉英像一只蝴蝶也似的從里面趕將出來高叫道︰「大哥,你是幾時來的?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里?」

李飛龍一看,只見她頭上挽著一個大髻子,齊眉剪著一道劉海短發,上身穿著一件月白繡花銀鼠短襖,下面月白繡花裙子,臉上更加顯得豐滿潔白,再一細看簪珥環鐺無不應有盡有,簡直是一個大家閨秀,哪里還有舊日模樣,不由驚得說不出話來。

玉英見狀不禁笑道︰「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只管看著我?嫂子因為傷後怕風,加件衣裳,這就出來咧。」

正說著,遙見院落里又走出一個少婦來,但見她,身上披著一件大紅織金金銀坎斗篷,內襯玫瑰紫襖裙,滿頭珠翠,一身珠光寶氣。起初李飛龍,還當是一位王妃命婦,再一細看,卻是桂香,臉上不但毫無傷病之狀,而且在雍容華貴之中,更加顯得艷麗異常,不禁有點躊躇不前,連認也不敢認,轉是桂香先笑道︰「你這人,既是王爺教你來看我和妹妹,為什麼不進去,老站在這里?對不起,我傷勢才好,卻不能久在西北風里和你耗著咧。」

李飛龍才如夢方醒似的,跟著姑嫂兩人進了院落,在明間里坐下,侍婢獻上茶來,玉英又笑道;「大哥,你今天怎麼就像變了一個人也似的,為什麼見了我和嫂嫂反拘束起來?」

別香看了他一眼道︰「姑娘,你哪里知道?別看你哥哥什麼都來得,他就是上不得台盤,如今一到北京城里來,這兒又是王府,他能不怯場嗎?」

說著,也掩口葫蘆一笑道︰「喂,當著你妹妹,我這話對嗎?」

李飛龍神魂稍定,不禁臉上有點訕訕的道︰「你們哪里知道,我今天一天,和做夢一樣,簡直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有點失魂落魄,要不然能這樣嗎?」

說罷便將夜探雲家堡,被擒釋放來京的話說了。桂香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雲小姐連我都不是對手,你為什麼跑去跟她遞起爪兒來?要不是人家肯積德行好把你放了,空把性命丟了,我和你妹妹還不知道呢!」

李飛龍臉上一紅,又把來京遇見郝四,被魏景耀尋著的話說了。

別香不禁秀眉一揚道︰「這奴才真該萬死,我明兒個非告訴王爺,要他的腦袋不可。」

李飛龍聞言一怔道︰「算了,這是小事一端,他已被我揍了兩個嘴巴咧。」

說著又把到年府見年二爺和見王爺的話說了。

別香笑得格格道︰「像你這樣的人,也得這樣整治一下才行,這還是王爺為人仁厚,要是我那就非先打爛半截不可。」

李飛龍不禁又是一怔道︰「這是什麼緣故?難道我有什麼地方觸犯了王爺嗎?」

別香笑道︰「你這混蟲,怎麼一點高低輕重全不知道?憑你那兩個兄弟一再的行刺他,人家能不動怒嗎?再說你自己也想想看,你在開封鄭州一帶做的事,該砍幾個腦袋才夠?這能怨得王爺訓斥你嗎?老實說,王爺這一次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有十個腦袋也砍了,還能這樣客氣嗎?」

說罷,又掩口一笑道︰「你如果一到這北京城里來,悄悄的,先到年二爺府上去,托個人來和我說一聲,不也好些?這麼自不量力,憑這腦袋就敢見王爺呢?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玉英也道︰「大哥,你這一次總算有了改邪歸正的機會,如果僥幸弄到一官半職,以後可別再胡來咧。要不然也對不起大嫂和我跟著受這一重磨難。」

正說著,那榮嬤嬤又笑著從外面走來道︰「王爺因為李大爺從遠道而來,已經特為賞下一桌酒席來,請大女乃女乃大姑娘陪著多喝一杯,替李大爺洗塵。並且說,這是您一家歡聚的團圓酒,所以外人也不便來奉陪咧!」

別香不禁笑道︰「啊呀,王爺不降罪也就罷了,為什麼又賞起酒席來?這真太不敢當咧。」

說著又向榮嬤嬤道︰「那麼就勞您駕先給我們謝謝王爺,等見面時再磕頭吧!」

榮嬤嬤看著李飛龍一笑道︰「王爺還不是看著您李大女乃女乃的面子,要不然他老人家能賞這麼大的臉嗎?」

別香更加得意,也看著李飛龍一笑道︰「你瞧吧,你那兩個混蛋的兄弟,趕著人家行刺,幾乎鬧個白刀子進口紅刀子出,人家不但一點沒有降罪,老婆妹子全給你養著,穿的吃的哪一項不是上上的東西?你一來了,又就賞下酒席來,這恩惠,你將來怎樣報答,自己瞧著辦吧。」

榮嬤嬤笑道︰「大女乃女乃怎麼說起這話來?難道咱們王爺留您姑嫂住這麼幾天,送點穿的戴的,就為了要李大爺報答嗎?」

別香驀地里臉色一沉道︰「話不是這麼說,人家王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還要咱們報答什麼?不過是個人總該有一份人心,王爺這樣待我們,我們一家能說是就這麼過去嗎?」

玉英也道︰「王爺待我們真是天高地厚之恩,說什麼我們一家三口將來也非報答不可,雖說他老人家決不會用著我們,我們自己總不能忘了。」

李飛龍見狀,忽然想起早上郝四的話,不由滿月復狐疑,但當著榮嬤嬤和侍婢又不好問得,只得也道︰「知恩報恩,那是一定的道理,我李飛龍既蒙王爺這樣恩遇,焉有不報之理?」

榮嬤嬤見他夫妻兄妹一家三口坐著談天,深恐自己在場反有不便,笑了笑,便又避出去。不一會酒席送來,三人筵罷,李飛龍始終心中有點放心不下,幾次要問,又不便啟齒,桂香已經看出一點來,忙笑向玉英道︰「妹妹,你在外間坐一會兒,我和你哥哥,說兩句話就來。」

說著向李飛龍使眼色,便向里間走去,李飛龍正巴不得有這一個機會,把心中藏著的話,問個明白,便也跟了進去。一到內間,看見鋪陳愈加富麗,床帳無一不佳,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香味薰人欲醉,心中更加忐忑不已。看著桂香忙低聲道︰「你……你和王爺已經有過交情嗎?」

別香臉色一沉雙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老娘雖然嫁的是一個飛賊,確也拳頭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是個格登登、響當當的好朋友,你怎麼疑惑到這個上去?你冤枉我不要緊,不也辜負人家一片好心嗎?」缺一頁下什麼彌天大罪,怎會落到我們頭上來?這如何是好呢?」

別香道︰「這個我也不知詳細,王爺在極高興的時候也不過只告訴我這一點點,還吩咐不許對人說呢。不過他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如能把這個事辦妥了,他一定給你一個護衛當倒是真的。」

李飛龍沉吟半晌道︰「真的他要給我一個護衛當嗎?適才載澤載總管和這里的榮嬤嬤全說過了,便那年府的魏二爺早上也說過,我還當他們開玩笑咧。」

別香笑道︰「這是王爺親口允過我的,還能假嗎?」

李飛龍見桂香時喜時嗔的樣兒,又真有王府護衛可當,四顧無人,不禁樂極忘形,跳起來抱著桂香在腮上重重的啃了兩口笑道︰「這一來就好呢。想你二叔在日,只不過當了十四王府的一位無職差遣,連戈什哈都不如,便到處擺足官腔,走到哪里誰不讓他三分?如今我這護衛可是六品前程,如論品級比縣官還大,可不是祖宗的德行,墳上的風水嗎?」

別香一手推開他,順手打了一個耳光,又嬌喝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竟敢這樣得意忘形嗎?不錯,人家是要給你一個六品護衛當,可是事情還早著呢!」

李飛龍被打得半邊臉發燒,也不去管他,一听事情還早,不由又大驚道︰「好人,你別捉弄我好不好?方才你不是明明說事情是真的嗎?為什麼此刻又說還早著咧?」

別香冷笑道︰「你的耳朵有毛病嗎?方才我不是說得很清楚,人家王爺要等你把事情辦妥,才給你一個護衛當,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你辦得了辦不了,人家能先給你官做嗎?」

李飛龍不禁搔頭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想你既在這府里,總該知道一點,就不能先告訴我,讓我也好放心嗎?」

別香道︰「我雖在這府里,王爺也還瞧得起我,可是人家的機密大事,能告訴我一個娘兒們嗎?」

說著,又回外間望了一下道︰「這里不是你能常來的地方,現在我也不能陪你久談。真的要打算謀這一件差事,你既是年二爺送來的,何妨再去求求他,也許可以有點辦法。對不起,我們外面坐吧。」

李飛龍看著桂香那副俏臉,在吃了幾杯酒之後,越發比以前嬌艷,不由又涎著臉道︰「年二爺人再和氣沒有,求他有用嗎?」

別香霍的閃過-邊,一面走向外間,一面道︰「年二爺和王爺是口盟弟兄,又是郎舅至親,現任王府總文案,這府里上上下下內內外外,除了王爺都屬他管,焉有無用之理?現在你快去吧。」

李飛龍連忙一把扯著笑道︰「我們是夫妻,就多談一會,王爺還能見怪嗎?你……」

別香把眼一瞪道︰「夫妻?我要不是因為和你這混蛋是夫妻,還不至于幾乎把小命送掉呢!」

說罷又媚笑道︰「這里是王府,可不是您李大寨主的府上,你又打算想什麼糊涂心思?對不起,天都快黑了,快請吧,可別不識抬舉,給臉不要,一下子把事弄擰了,又害我和妹妹。」

說著,一下推開李飛龍,像蝴蝶穿花似的,溜出外間,到了明間里面。飛龍無奈,只看著她咽了兩口饞唾,轉向玉英道︰「妹妹我去咧。」

沒精打采的邁開兩腿,便待向外面走去。桂香又喝道︰「你糊涂呢!這樣就能出去嗎?」

說著又命侍婢請來榮嬤嬤,送出院落,由一名當值小廝送他出去。

李飛龍在園子里走著,心中又恨又愛,又驚又喜,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忽然想起載澤曾經說過,要找他,可以到大廳左邊廂房里去一問便知,何不就此前去問問。想著,便向陪送的小廝道;「小二爺,你能帶我去看載澤載總管嗎?」

那小廝笑道︰「載總管,他此刻早回去咧。除了王爺傳喚之外,誰能找到他?您真要見他,那只有改天再來吧。」

李飛龍一想,天委實已經黑了,又怕趕到年府見不著年二爺兩頭撲空,只有跟著小廝出了雍王府,又趕到年府去,先尋著魏景耀問道︰「年二爺現在府中嗎?」

魏景耀笑了笑道︰「他也才從雍王府回來,您沒見著嗎?」

李飛龍道︰「我因賤內和妹妹俱在王府後園,又蒙王爺賞了一桌酒席,一直都在後園里,又末蒙王爺召喚,怎麼會知道年二爺會到王府去?」

魏景耀笑道︰「我的話不錯吧,您瞧王爺不但沒有降罪,還賞您酒席,這個臉面可大呢!將來還怕不一帆風順,從此青雲直上嗎?」

李飛龍忙道︰「小弟全仗魏爺扶持,此刻二爺既已回來,您能帶我去見一見嗎?」

魏景耀道︰「咱們二爺不比王爺,只要他在家,隨時全可見到,您忙什麼?」

說著,引著李飛龍一同到了東花廳,自己先走進書房一看,只見羹堯已經換好便服,正和馬天雄二人笑著,連忙請安道︰「回二爺的話,那李飛龍李大爺已從王府回來,現在外面要見二爺。」

剝堯把手一擺道︰「我本來有話要對他說,既巳來了,你快請他進來。」

說著便起身迎將出來。李飛龍一見羹堯,不知怎的更加肅然起敬,連忙躬身道︰「小人適蒙二爺差人送往雍王府,已經見過妻妹,諸事均承王爺和二爺大度包容,小人感激已極,所以特為前來叩謝。」

說罷,撲地便拜,羹堯雙手扶著道︰「李寨主何必太謙?適才為了此事,我已見過王爺,現在還需有事相商,且請房中坐下細談,我先替你引見一個朋友如何?」

說著挽著李飛龍,一齊向房中走去。那李飛龍被挽著走進房去一看,只見四壁盡是圖書,牙簽玉軸琳瑯滿目,只中間靠著後窗,放著一張天然幾,幾上陳設一個古鼎,兩瓶紅梅,前面南窗之下,有一張書桌,靠著東壁設著一張坐位,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一手把著一卷書在看著,一手擎著一個杯子,不知是茶是酒,方就口邊呷著,一見羹堯攜著李飛龍進去,猛一擲書放下杯子立起來道︰「年兄,這位就是河南李寨主嗎?小弟做事向來光明磊落絕不含糊,前在邢台的那場餅節還請說明才好。」

剝堯忙道︰「這個當然,小弟之所以特別把李寨主邀進來,也有一半就是為了此事。」

說著指著那人道︰「這位是敝友馬天雄,現任雍王府四品護衛,王爺曾經面諭,凡屬府中護衛以及護院把式均受統轄節制。李寨主將來如果在雍王府任事,便屬同寅,所以我特別引你先來相見,他日便更親近了。」

李飛龍一听,那人竟是雍王府護衛之長,不但品級職位遠在自己之上,而且正是該管上司,又是羹堯的至友,連忙叩拜下去道︰「馬爺在上,我李飛龍就此拜見了。」

說罷,又匍甸在地連連叩頭。天雄避過一邊道︰「在下雖掛名雍王府護衛之長,將來和李兄不過同事而已,如何竟行起這等大札來?再說令弟雲鵬在邢台行刺王爺,便喪在我的劈空掌之下,能不見罪已經夠了,怎麼這等客氣起來?」

傘飛龍聞言忙道︰「舍弟無知,-時受了旁人蠱惑,幾乎犯了彌天大罪,便是我如在旁,也應該置之死地,這如何能怪得馬爺?如果當時不是您那一舉將他擊斃,王爺如有損傷,便將我姓李的連祖墳全刨了也償不過他的罪來,您那一舉算是救了我們全家咧。大丈夫既在江湖上混,就講究個恩怨分明,我李飛龍也是含齒戴發的人,能那麼不明是非,不通人情嗎?」

說罷又磕頭道︰「您對我李飛龍一家保全得太多了,今天先行磕幾個頭,算我當面謝過,以後還望您多栽培教導呢。」

天雄不禁把眉頭一皺道︰「我真想不到李兄如此深明大義,懂得是非,倒教我馬天雄太慚愧了。」

說罷一面還禮,一面將李飛龍從地下扶起來,哈哈大笑道︰「難怪年兄一再和我說,王爺還有借重李兄之處,原來竟是如此人物,小弟倒失敬了。」

剝堯見天雄說話頗有皮里陽秋之意,深恐李飛龍臉上掛不住,連忙也笑道;「你兩位都是一時豪杰,以後又同在雍王府任事,還望多親近才好。」

說罷便邀二人就座,李飛龍正色道︰「小人雖蒙年爺抬舉,王爺的恩命還未下來,焉敢和馬爺分庭抗禮?便是僥幸能得一官半職,也在馬爺統轄之下,一切還要請馬爺教導呢!」

說罷躬身侍立,說什麼也不敢落座,羹堯讓了半天,才勉強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天雄又笑道︰「小弟久在江湖,素聞李氏三雄,名震黃河兩岸,怎麼李兄一到這北京城里,竟這樣彬彬有禮起來?小弟本欲相交,這樣一來,倒不敢高攀了。」

李飛龍猛又正色道︰「小人雖然從小流落江湖,也曾听見人說過官場辨矩,古人曾經說過,做此官行此禮,如今既蒙年爺抬舉,焉有放肆之理?」

剝堯忙道︰「大家都不必客氣,我還有話說哩。」

說著向李飛龍道︰「今天我已和王爺說過,原本打算補上李寨主一個護衛,不過李寨主身上尚有積案未銷,恐怕有人挑起舊案來,不但與李寨主不好,便是王爺也不得不將人交出去,到那個時候,轉為不美,所以只好先遲一步。現在我一共想了兩個辦法,一個是由李寨主先到河南投案,再由王爺和我設法,替你打點官司,等把積案弄清楚,再到這里來當差,只要事主追得不太厲害,大約有一年半載也好洗刷出來了……」

李飛龍不禁像頂門上潑下一盆冰水,半晌做聲不得。羹堯笑道︰「我也知此舉甚難,萬一事主咬定不放,轉為不美,所以又想了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一面由王爺先行派人到河南去設法替李寨主銷案,一面先在我這里,按月支取一百銀子,替王爺辦點事,等那邊案子結了,再到王府當差。這樣做,李寨主意下如何呢?」

李飛龍忙道︰「這是年爺的恩典,小人情願在這里,听候年爺差遣,替王爺效力。」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不過這事情也不太容易呢,李寨主能否做到,也須估量著才好。」

李飛龍又是一怔,接著道︰「只要不叫小人去河南投案,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剝堯又道︰「李寨主如真的願意效力,倒無須赴湯蹈火。不過跟我當差卻與別人稍有不同,事情如能辦到固然極好,如果辦不到只須事前實話實說,也無妨礙,只空言答應,到末來卻不成功,那可不用怪我反臉無情,按情節輕重辦理,輕則棍責割耳,重則粉身碎骨,決無貸免,你能答應嗎?」

李飛龍聞言不禁又背上直冒冷氣,再一看羹堯雖然是白面書生,又坐在書房之中,不知怎樣一臉殺氣,真的不怒而威,就像立刻要殺人一般,連忙抖顫著站起來道︰「小……小人能答應,如……如果誤事,願……願受責罰。」

剝堯又厲聲道︰「既如此說,跟我當差,第一項就是未奉我命,決不許把派遣的事對他人說出去,如果漏出一字,立即處死。就是自己的妻子兒女也須守口如瓶,你能辦到嗎?」

李飛龍戰兢兢的道︰「小人辦得到,年爺還有吩咐嗎?」

剝堯顏色稍霽又道︰「還有既已奉命辦理的事,無論與自己有無關礙,一字不能隱瞞,如敢誣報不實,也一樣可以處死,你辦得到嗎?」

李飛龍又躬身答道︰「小人決定遵命就是,如果有犯年爺規矩,任憑處死,決無埋怨。」

剝堯听罷,二目注視李飛龍良久,忽然臉色一轉笑道︰「我因愛惜李寨主是條好漢,所以不得不在事前加以說明,不過李寨主既然答應在先,便不容後悔了。」

說罷又向房外高叫道︰「來呀。」

一聲才住,房外立即走進一個清俊的小廝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躬身而立道︰「奴才壽兒在此伺候,二爺有何吩咐?」

剝堯笑道︰「你且去帳房里,取二百銀子來。」

說罷又附耳數語,壽兒點頭徑去。羹堯又向李飛龍道︰「李寨主既然願意隨我替王爺效力,自下就有奇功一件,讓你去建。此事只要能做得好,不但河南積案全銷,便那六品護衛也穩在囊中,說不定將來飛黃騰達都在意中。」

李飛龍心中又是一喜道︰「到底是什麼事呢?年爺能先告訴我嗎?」

剝堯笑道︰「你那令弟雲鵬不是在十四王府當過差嗎?」

李飛龍忙道︰「這是小人的兄弟一時糊涂,其實他在十四王府,也不過是一個無職差遣,連戈什哈還夠不上,年爺又提這個做什麼?」

天雄在旁忽然道︰「這正是李兄的進身之階,將來升官發財的絕好機會,你當年爺和王爺還追究這個嗎?不過適才年爺已經說過,你答應的話,卻一毫含糊不得呢!」

李飛龍惶恐道︰「馬爺所說的話,小人實在愚昧無知,如果真須小人效力,還請說明才好。」

剝堯道︰「既然派你去,當然我非說明不可。上次在邢台縣城里你那兄弟行刺王爺的事,你應該知道了。王爺便是為了此事,不明十四王爺為何對他下此辣手,久已打算派一兩個人,設法混進十四王府去,把這件事打听清楚。如派別人去,雖然也一樣可以打听,但總不如李寨主是李雲鵬的親哥哥來得使他相信不疑,而天衣無縫,所以我打算請你多辛苦一點,李寨主明白了吧?」

李飛龍這才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了,此事自信還可以一試。不過如要打听此事,必須在十四王府,設法住上些時。萬一十四王爺因為小人兄弟因此喪命,有點賞賜,或者留在府巾任事,王爺和年爺能信得過嗎?」

剝堯笑道︰「此事王爺已經全權托我,如果我對李寨主不能置信,肯放你去嗎?只要你到了那邊,十四王爺無論有何賞賜,你都可以收下。能留在府任事,那更再好沒有,只須遵我囑咐,按日將所知情形,來此報與我或馬爺知道,便算交差。」

李飛龍聞言不禁心花怒放道︰「既然年爺如此吩咐,小人領命就是了。」

天雄又冷冷的道︰「李兄,你既然當面答應,這事就好辦了。不過,年爺方才囑咐的三事,還須記清才好。此事雖已派定李兄前往,可是那邊府里的事,一件也瞞不了年爺,如果泄漏半點機密或者所報不實,你可估量著,要不然,還是此刻說明的好。」

李飛龍聞言不由心中有點忐忑,再想起自己到北京城里來,年府便派人前去相邀的事,更加膽寒,忙道︰「小人決不敢有違年爺囑咐,如有泄漏機密,或者所報不實不盡,甘願處死。」

剝堯笑道︰「李寨主不必膽怯,只管放心做去,好歹我自己知道。」

說著那壽兒已用一個金漆托盤送上四封銀子來,羹堯用手-指道︰「這是兩百銀子,李寨主且先收下,這不算按月薪給,因恐你到了十四王府,少不得上下要些使費,所以先支此數。以後如有須用之處,只開出帳來,都可照付,我與王爺決不吝惜。」

說罷,又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內面卻是一個玉佩,一粒鈕扣,一本帳簿,笑著遞給李飛龍道︰「這一本帳簿是我為李寨主預備的,以後如果因公需款只到此地來,向馬兄索取此簿,寫上用途數目,由我或馬兄蓋一個圖章,便可照數取款。這一個玉佩是進出寒舍一個信物,只有此佩便可一直到這里來,不必再托門公通報。這個鈕扣,看去極平常,其實卻是鶴頂紅所制,入口即死,李寨主不妨帶在身邊,備而不用。所以特備此物,是預防一旦事機不密為對方所知,自己估量著,決無幸免之理,便用此物報答王爺,以免多受活罪。不過假使應該用不用,或者見利忘義,竟把事機泄漏出去,那年某也自有收拾他的法子,雖然同樣一死,就沒有這樣痛快了。」

李飛龍不禁又是一怔,連忙躬身接過一一道謝,一面道︰「小人既經奉命,自當遵守年爺規矩,如果真的事到萬難,一定一死報效王爺和年爺,不過事不宜遲,小人打算今晚仍回安定門小店,度過一宿,明日便去十四王府求見,年爺意下如何?」

剝堯點頭道︰「如此也好,那我明日便去回明王爺,派人前往河南設法替李寨主銷案了。」

說罷一看燭光笑道︰「既這樣說,李寨主便請回寓,恕我不留咧。」

天雄也笑道︰「李兄確以速回尊寓為是,說不定有位舊相識已在等著呢!」

李飛龍一面告辭,一面笑道︰「馬爺不必取笑,小人初次到京,哪會有熟人等我?」

說罷揣起銀子和玉佩鈕扣徑去。羹堯送到廳外,走著又囑咐了一番。李飛龍唯唯受教以後,大踏步出了年府,一直向自己寓所走去,到得安定門附近,已是二更光景。那店只有兩進房子,-進得門去,便見自己住的北屋東間,隱隱露出燈光,心中方說︰「這小二為何得知我已將回來,卻將燈點著。」正待問時,偏那店小得可憐,只有一個小二,此刻因為客人不多,已經出去。再走近那間房看時,室內竟有一個人影在窗上搖晃著,不禁心中一動,想道︰「難道真如那馬天雄所言,已經有了熟人在此相候嗎?」再就窗隙一望,只見一個鄉下打扮的少婦,正臉對著床前桌上那盞燈坐著,因為臉背著,卻看不出是誰來,心中又想,這也許是個串店的流娼,不知怎的觀著房中無人,闖進房來兜生意的,不禁暗自笑道︰「一個人只要運氣一來,真是思衣得衣思食得食,他媽的,這幾天正沒處泄火,方才弄到二百銀子外快,就有送上門來的人兒,只要她不是個丑八怪,也說不得留下,暫且解饞了。」

想著,一手掀起簾子笑道︰「你這妞兒是從哪里來的?為什麼這個時候,跑到我房間里來?是想找個現成買賣嗎?來,來,來,咱們談談也好,大爺有的是錢,你接著吧!」

猛可的,那村婦猛一掉頭嬌喝道︰「你胡說什麼?又打算找死嗎?」

李飛龍一听那聲音便大吃一驚,再一細看,原來卻是自己的老婆張桂香,臉上脂痕猶在,只是已經換了一身紫綢小襖,青布裙子,頭上也改梳了一個拋家髻子,卻用一幅寶藍絹帕包著,不禁大駭道︰「你……你為什麼跑到這里來?我是在做夢嗎?」

別香冷笑一聲道︰「你問我嗎?我是來找現成買賣的,您李大爺有的是錢,為什麼不拿出來讓我接著呢?」

李飛龍不由一怔,忙賠著笑臉道︰「您別生氣,我萬想不到您這個時候忽然又改了裝到這里來。還只道是一個串店的流娼,打算嘴頭子上燥脾兩句,趕走算數,還真能那麼著嗎?您到底是怎麼來的,能先告訴我嗎?」

說著笑著,走近身邊,把臉湊上去道︰「我猜八成是王爺開恩,因為咱們夫妻多時不見面,所以著您來陪陪我是不是……」

一言未畢,張桂香早揚起五條春筍也似的玉指,啪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嘴巴道︰「你簡直自己忘記是老幾呢。人家王爺就再體貼你些,能在這個時候,叫我到這雞毛店里來伺候您李大寨主嗎?」

李飛龍被那一掌,直打得金星直冒,一手掩著腮幫子,忍著痛道︰「那麼,您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張桂香見他掩著腮,向後退著,一副窩囊廢的樣兒,不由噗哧一笑道︰「你且慢問這個,我先要審問審問你,你不是早經離開了王府麼,為什麼到這時候才回來?到底在什麼地方呆著,還不趕快告訴我嗎?」

李飛龍一听,理直氣壯的道︰「你問這個嗎?我因為信了你的話,所以一出王府,便到年二爺府上去,一直到現在才回來,如果不信,您明天可以到年府上打听打听,我去了沒有。」

張桂香一听又冷笑道︰「我哪里有閑工夫去問那些?你既說在年二爺府上,年二爺對你說些什麼,能告訴我嗎?」

李飛龍聞言,忽然想起羹堯所囑,不禁把牙咬道︰「這個……年二爺方才已經吩咐過,在他府里說的話,不許對別人說,所以我暫時也不能告訴你。」

別香看了他一眼道︰「嚇,你好哇,竟又在老娘面前弄起鬼來。我想那年二爺向來做事沒有一件不光明磊落,能有事教你瞞著老婆嗎?我想你一定以為我在王府里再也不會出來,所以又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咧,今天如說實話還罷,否則我以後再理你才怪。」

李飛龍聞言,急得直在跺腳道︰「是真的,我才從年二爺府里回來,一刻也沒有停,怎會到別的不相干的地方去?您這一下不冤枉死人嗎?」

別香把眼-瞪道︰「你騙鬼呢,今天要不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哼哼,那你可等著我的。」

說罷又冷笑道︰「好幾個月沒見,你簡直連規矩全忘記了呢!」

接著霍的-聲站起來,一把揪著李飛龍的耳朵道︰「你這死王八,只幾個月沒見面全改了樣呢,如果再不說實話,我不把你的耳朵扯下來才怪。」

說罷用力一扯,李飛龍只痛得殺豬也似的直叫起來道︰「我不是不告訴你,實在年二爺不許說,只要一開口,說不定我這吃飯家伙便要搬家呢?你不用說扯下我的耳朵來,就再厲害些,我也沒有吃雷的膽子敢把他囑咐的話漏出來。」

別香忽然回嗔作喜道︰「你怕年二爺就怕得這等厲害嗎?我們且不談這個,你猜我是干什麼來的嗎?」

李飛龍一手模著耳朵,一手掩著腮幫子道︰「我怎會知道你來干什麼?方才只猜得一猜,便挨了一個嘴巴,還敢再猜嗎?」

別香媚笑道︰「那個嘴巴你以為挨得冤枉嗎?誰叫你自己充大爺,拿我當串店的妓女呢?這怨得我嗎?」說罷一扭縴腰,向床上一坐,把手一招道︰「你且到這里來,坐下來我們好講話。」

李飛龍見她秋波一轉,妖艷如昔,不由心中一蕩,連忙狗顛也似的,跑過去並肩在床上坐下來道︰「你到底來做什麼呢?」

別香笑道︰「你要問這個,咱們還是那句話,你先將年二爺那里的話告訴我,要不然,咱們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說罷,一手搭向飛龍肩上,丁香半吐笑道︰「你真不打算告訴我嗎?那等你有求著我的時候,我也辦不到,你可別怪我呢!」

李飛龍不禁有點神魂顛倒,正在要說,但一想羹堯所囑,又不敢說,只有伸出一手去,一摟縴腰笑道︰「您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不說這個,現在為什麼又問起來?這一來不要命嗎?」

別香格格的笑道︰「你這一次總算還不錯,年二爺也沒白囑咐你,如今我可以告訴你老實話,今天晚上我不走啦……」

李飛龍不由抱著她一連啃了幾口道︰「我說麼,這可不是王爺教你陪我來了?」

說著,分外不老實起來。桂香猛又一下推開他,嗔道︰「你這人真上不得台盤,你當王爺真是為了陪你才著我來嗎?」

李飛龍一怔道︰「那又為什麼呢?」

別香一掠鬢角悄聲道︰「年二爺不是派你到十四王爺府去臥底,替咱們王爺效力嗎?」

李飛龍不禁驚得跳起來道︰「你怎會知道此事,這……」

別香又悄聲道︰「說話輕些,我不為這個還不來呢?」

說罷,掏出一塊玉佩道︰「你瞧這個。」

飛龍一看,那塊玉佩,竟和自己的一樣,心中立刻明白大半,不禁驚道︰「你……」

別香覷了他一眼道︰「我什麼?難道只許年二爺派你去,就不行也派我去嗎?老實說,你不過是一個幫辦而已,我才是正經主兒呢,從今以後,我便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真要不服調度,且試試看。」

李飛龍不由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是真的嗎?」

別香笑著,掏出一張海月箋來,李飛龍一看,上面寫著︰「適談之事,已派大嫂主辦,一切望受節制,並將辦理情形、隨時具報。」下畫押著一個堯字鮮紅圖書。

李飛龍不由呆了半晌,桂香又媚笑道︰「怎麼樣?你不願意嗎?這可是人家年二爺的差遣,卻由不得你呢!」

說罷,仍將紙條收好,用縴指在飛龍額上一點道︰「你傻想什麼?咱們夫妻兩口子,還分什麼彼此嗎?老實說,這是久已派定的事,便你不來,我也非去不可,這一來兩口子在一地辦事還不好嗎?」。

說罷,又附耳小語道︰「本來年二爺命我明天一早再來尋你,我為了你才特別今天晚上趕來,你為什麼因為這個反不理人起來?就算我是主辦,得了功勞還不是你的?我還能去做官嗎?你怎麼想不開呢?」

李飛龍見她宜喜宜嗔的一副俏模樣,忽然又眉黛橫春,梨渦微露的看著自己,不由心癢難搔,一把摟定道︰「我是被你節制慣的,還有引麼想不開的?不過,這年二爺也奇咧,為什麼又派起你來,這不太奇怪嗎?」

別香由他摟著一面笑道︰「你懂得什麼?如果單派你去,你能到上房里去?能見福晉格格嗎?再說我是一個女人,多少總比你要佔便宜一點,自然由我主辦要好得多,這有什麼奇怪呢?你別難過,難道我還真能拿你當下屬看嗎?」

說罷又嫣然-笑,在飛龍耳畔不知說了兩句什麼,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了,一霎時笑聲吃吃,春生斗室,李飛龍便有天大的不快,也到爪哇國去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兩人才起來,那店小二忽見室中多出一個女客來,不禁一怔,但又不敢查問,只有自己心下怙啜。那李飛龍忙將店錢開發了,又多加了一吊京錢小帳,夫妻相攜,先找了一家館子,吃喝足了,然後一齊向十四王爺府而去。等到府前,李飛龍已經有了在雍年兩府的閱歷,又恃有暗中奉命而來的大援,轉大大方方的向門上說︰「在下河南李飛龍,只因舍弟李雲鵬前在王府當差,奉命往邢台縣公干,不想出了點岔子,不但自己喪命,更連累二弟如虎一同死亡,便妻子張氏,也因此受了重傷,所以特來謁見王爺,說明經過情形,並有機密大事當面稟告,相煩代為進去稟報一聲,如能見著工爺金面,生沒俱感。」

那門上的一群僕從護衛,一听來人是李雲鵬的兄嫂,忙道︰「你說什麼?李雲鵬竟在邢台叫人家給宰了,這還了得?難怪他一去不回來咧。昨天咱們王爺還不放心查究過,您兩位既是他的兄嫂,且在這兒等一會,待咱們進去替你問明再說。」

說著請入門房,殷勤招待,有的更問長問短。一會兒,忽然一個戈什哈飛步出來道︰「哪位是河南來的李飛龍李大爺?咱們王爺有話,請您到花廳問話。」

李飛龍連忙起身答應道︰「在下便是,既蒙王爺賞見,便請帶我夫婦前柱便了。」

說著向眾人把手一拱,便待隨著前往,那戈什哈看了桂香一眼,才要開口,桂香已先瞅了他一眼,媚笑道︰「論理我是一個女流,不便跟著去見王駕,不過我那二位叔叔在邢台被人打死的事,我當家的並不在場,我卻是身經目睹的人,恐怕王爺要問起來,我當家的一個對答不上,又要煩各位呼喚,所以我想也跟去見一見王爺的金面。這使得嗎?」

眾人見她人固長得絕俊,口齒更非常伶俐,有人略知底蘊的,更明白她有玉面狐仙之稱,卻當不得她一雙靈活的眼楮,目光四射,面面俱到,都幫著說話,便那來傳喚的戈什哈也被她連央求帶媚笑,弄得有點神魂顛倒,無法拒絕,只有答應的份兒,帶了他夫婦一同到了府內的西花廳。只見那座院落非常寬大,除兩株合抱的大槐樹而外,幾乎整治得其平如砥,還有兩副仙人擔,和一具石鎖放在一邊,樹下又釘著兩排木樁,一個土坑,既好像射圃,又像個把式場。這時,地上靜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那座花廳,簾子低垂著,門側一邊站著一個小當差的。那名戈什哈到門前,先悄聲向李飛龍夫婦道︰「李爺,您和大嫂請先在外面等一會,等我稟明王爺再行奉請。」

說罷,一掀簾子,向內請了一安道︰「稟王爺,那李飛龍夫婦已經到。」

遙听里面有人道︰「著他夫婦進來吧。」

李飛龍已在雍王府吃過大虧,不禁心下忐忑,躊躇不前,桂香悄聲道︰「你別怕,都有呢!」

說著那名戈什哈已經出來,笑道︰「李爺,大嫂,您快進去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19:44

第十二章 東魯狂生

李飛龍掀簾走進花廳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身穿京醬摹本團龍袍子,外套元色素緞緊身背心,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珊瑚帽結之外,迎面釘著一方銀紅碧霞璽,長長一副白臉,正斜著身子,坐在正中一張方桌的上首椅子上。那桌上放一副圍棋,下首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絡腮胡子,兩人正在對弈。連忙拜伏下去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見王爺。」

那少年似在一心下棋,旁若無物,一面拈著一枚白子,待放到棋盤上去,一面道︰「你是李雲鵬的哥哥嫂子嗎?」

連看也未曾看一下。李飛龍伏在地下應聲道︰「小人正是。」

那少年又道︰「你兄弟李雲鵬呢?方才門上來報,說你說他已經死了,這話確實嗎?」

別香不等飛龍回答,先道︰「民婦的小叔李雲鵬,因奉王爺之命,到邢台縣去刺死那化名高明的雍王爺,當場被雍王爺隨從護衛打傷拿獲,現在確已傷重不治而死。」

那少年猛然一掉頭把手中棋子一拍怒道︰「你這婦人,膽敢如此大膽胡說?想那雍王爺,久是本藩的胞兄,我焉有差人去行刺之理?此事你系親目所睹,還是听見別人說的?」

李飛龍不由驚得呆了,桂香卻伏在地下高聲道︰「此事雖非民婦親目所睹,但我兩個小叔因刺雍王爺末中,受傷身死是實。他在未死之前,已由雍王爺派人押送邢台縣衙門錄取口供,才傷發身死,並查得身邊確有奉王爺差遣的札子諭帖等物,實非民婦敢于胡說,還求王爺明察。」

那少年正是十四王子允-,-聞此言不禁一呆,接道︰「那李雲鵬真有這親供在邢台縣衙門嗎?」

別香道︰「這個民婦怎敢撒謊?王爺不信不妨差人前往邢台縣衙門一查便知虛實了。」

十四皇子不禁眉毛-皺道︰「這奴才真荒唐極了,怎麼這等胡說起來?」接著把頭連搖,又問道︰「那麼,你夫婦二人來此意欲何為呢?」

別香又道︰「只因我那三叔雲鵬慘死,二叔如虎適在邢台縣開設客店,彼時不知底蘊,誤認三叔被一過路客人打死,具狀控告,請求昭雪。不想三叔認供在前,邢台縣正堂李太爺,因為事關行刺王駕,立命拘捕二叔到案就訊,二叔見勢不佳,拒捕逃去,二次又邀約民婦,一同在驛路之上向雍王報仇,誰知又被雍王隨從護衛擊斃,民婦也受重傷,幸而逃避得快,未曾傷命,得由丈夫李飛龍救出,末被擒獲,但雍府護衛窮追不已,並派人向氏夫關說,只要能往雍府自行投到,作一干證,不但可望免罪,還有重賞,氏夫因兩個兄弟先後喪命雍王府護衛之手,不甘放著殺弟之仇不報,反受仇人收買,所以才到王爺這里來稟明,一切還望王爺做主。」

十四皇子聞言,又問李飛龍道︰「此話當真嗎?」

李飛龍答道︰「民妻之言,一字不假,王爺不信,只去雍府一查就明白了。」

十四皇子沉吟半晌冷笑道︰「此話果然當真,那雍王府的護衛既窮追不已,又知你夫婦的蹤跡,能派人向你等關說,為什麼不將你夫婦也擒送當地衙門,反而縱令你兩人來京尋我呢?」

別香聞言,不待李飛龍答話,又亢聲道︰「王爺要問這個,氏夫還有大罪在身,王爺如能放過,民婦才敢實說。」

十四皇子臉色一沉道︰「你夫歸竟敢行刺雍王爺,已經罪在不赦,還有什麼大罪?難道還敢造反嗎?」

別香猛然把頭一抬仰面道︰「王爺息怒,容民婦細稟,便知實情了。」

說著又膝行兩步,看著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因為問了半天話,飛龍夫婦始終伏在地下,所以未曾看清兩人面目,桂香這一抬頭,又近前了些,正好將一張俏臉入眼簾。只見她,雖是一身鄉下打扮,卻嬌艷異常,又滿臉楚楚可憐之色,不由多看了一眼道︰「你且說來,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別香淒然道︰「氏夫實因早年陷身綠林,在河南黃河邊上設有水寨,手下也有好幾百人,所以只要逃入河南境,雍府護衛便不敢下手殺人,只有差人前來以利祿相誘。至于此次來京,雍府未能覺察,那是因為我夫婦出其不意,晝伏夜行,才能到此。王爺如不相信,民婦也只有認命了。」

說罷,兩只黑白分明的眼楮里面,似乎要流出淚來,十四皇子沉吟道︰「這話還有幾分道理,那李雲鵬從前也曾說過他系草莽出身,並末瞞我,不過你夫婦功夫較李雲鵬如何呢?」

別香道︰「氏夫功夫本出少林寺鐵樵長老所授,我那二叔三叔,又為氏夫所傳。」

十四皇子看了她一眼道︰「那麼,你的功夫呢?」

別香淒然道︰「民婦因和雍府護衛對敵時,功夫被敵人用劈空掌法打傷破去,如今已成廢人了。」

十四皇子不由道聲可惜,接著又道︰「李雲鵬雖在本府當差,行刺雍王之事卻非我命,此事如果屬實,本藩也難袒護。不過你夫婦既然遠道前來稟告于我,也難揮諸門外,可在本府暫住,等我查出實在再說,但在此刻未奉我命,決不許出此府門-步,否則一經查出,那就別想活命,你夫婦能做到嗎?」

別香道︰「民婦夫妻二人,此番來京,一半為了替兩位叔叔呼冤,一半也為了請王爺庇護,如蒙留在府中稍住,那是求之不得的事,焉敢私自出去?不過,此事關礙太大,一切還望王爺明察才好。」

十四皇子一听,又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說,可暫在我這府里住上幾天,等我派人出去,分別向雍王府,和邢台縣查明,再行听我後命,李雲鵬既在這里當過差,我也決無薄待你夫妻之理。只管放心好了。」

說著,又向那門外侍候的戈什哈道︰「福寧,你去找一找勒總管,先給他夫妻安排一個住的地方,按照本府規矩,每餐送兩份伙食,先支給二十兩銀子,等我查明李雲鵬的事,決定去留,再支月錢薪俸。」

別香連忙一扯李飛龍,又叩頭道︰「民婦夫妻,謝謝王爺恩典。」

說著,從地下爬起來,秋波一轉,又覷了十四皇子一眼,跟著那名戈什哈,雙雙走了出去,才到簾外,遙听那個絡腮胡子道︰「這個女人妖媚是妖媚極了,說話辣也辣極了,她這-番話處處帶有要挾之意,決非善良之輩,王爺還須仔細才好。」

十四皇子道︰「我萬想不到李雲鵬這廝,轉送一個把柄給四阿哥去,如果他真有親供落在人手,倒是一件棘手的事呢!」

又听胡子道︰「這倒不要緊,我們派人行刺,固然可以作為家奴在外妄作妄為,主人並不知情,那李雲鵬已死,只憑他一紙親供便足為憑嗎?再說,他未奉皇上旨意,擅自出京,又敢聲張嗎?還不是大家吃個啞巴虧了。」

別香假作足小難行,還打算再竊听幾句,那戈什哈已在前面催促道︰「李大嫂,您請快些兒吧,天不早咧,勒總管事又多,他要一散值回去,這事可又麻煩咧!」

別香連忙搭訕著道︰「這位爺,您貴姓?這次我們的事多虧了您,把我帶來見王爺,要不然只憑我們當家的,也許一時還說不清呢!」

那戈什哈邊走邊笑道︰「大嫂,您真能干,竟敢在王爺面前這樣回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咧。我叫福寧,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福三爺,以後您兩位要找我。只一問福寧福三爺,就行了。」

李飛龍聞言先向桂香使一個眼色,然後道︰「福三爺,謝謝你,這真成全不少,我這賤內不懂規矩,竟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還望美言一二才好。」

埃寧笑道︰「李大爺,您不知道,咱們王爺年紀雖輕,人卻精明異常,什麼也瞞他不得,不過做人也非常仁厚,更十分通情達理,別看大嫂說話太露鋒芒,這倒正對他的胃口,也許就因此把您兩位留下亦未可知。」

說著,已經出了西花廳的院落,走進通達前進的一條火巷,桂香笑道︰「福三爺,我哪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適才也是情急咧,所以只有直話直說,您要因為這個說我能干,那可把我真冤透了。真能干的人,能這樣信口胡說,一點顧忌沒有嗎?如今我想起來還後悔呢,不過我們當家的又是一個老實人,這麼要緊的話,不說又怎麼行呢?那位跟王爺下棋的是誰,您知道嗎?」

埃寧道︰「他是咱們王爺的老師,姓程叫程子雲。」

別香笑道︰「王爺還有老師?那是教什麼的?別是教下棋罷?」

埃寧正色道︰「人家是有名的才子,平常都自比諸葛亮一流人物,咱們王爺特別花了重金禮聘來的。不用說文才兵法,都是闔府的頂兒尖兒,便是那點拳棍劍法也了不起。大嫂也許不知道,您小叔李雲鵬李三爺就很知道此人的厲害了。」

李飛龍忙道︰「那麼,我三弟跟他總有點交情了。」

埃寧鼻子內哼了一聲道︰「這位程師爺,王爺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跟誰能有交情,我說您那三爺能知道他,是他那條命就送在這位程師爺手里,並不是跟他有交情。您賢夫婦既來了,以後對他還得小心一點,要不然,這位可不好對付。」

別香聞言連忙覷著福寧一笑道︰「福三爺,咱們真算有緣,要不然我夫妻還錯拿他當好人咧。您真是一個好人,一見面就拿咱們當知己朋友看待,除非是您,誰肯這樣一點避忌沒有,把利害全告訴咱們呢?不過這一次咱們兩口子到這兒來,什麼都沒有帶,只好容圖後報咧。」

說著又笑道︰「但不知咱們三爺為什麼會把命送在那位程師爺手里,您能告訴我一點嗎?」

埃寧回頭看了一下,要說又把話咽了下去。桂香見狀,連忙趕上一步,把一只粉妝玉琢的耳朵,送到福寧嘴邊去,幾乎要耳鬢廝磨起來,一面笑道︰「您別害怕,咱們是法不傳六耳,只您對我說了,要不能告訴人,連咱們當家的,他也別想知道。」

埃寧被那脂香媚態,直薰得真連自已是老幾全忘了,忙低聲道︰「大嫂,您不知道,那回李三爺到邯鄲-帶去探訊雍王爺的行動,雖然是奉了王爺之命,可是咱們王爺並沒教他行刺。後來便是這程師爺出的主意,他說現在萬歲爺面前能被看重的,只有咱們王爺和雍王爺,要是沒有雍王爺,咱們王爺將來也許就可以穩登大寶,落得趁雍王爺私自出京,把他干掉,誰也不能說是咱們王爺的主使。依咱們王爺還不肯,說是雍王爺和他是同母弟兄,如果這樣做,傳出去要被天下後世唾罵。這位胎里壞的程師爺卻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又說那雍王爺如登了大寶,咱們王爺便休想活命,左比右方,才把咱們王爺心眼兒說活了,吩咐李三爺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成功,日後有個大大的封賞不算,此刻就可以先拿幾千銀子,這一來李三爺也才答應,只要有機可乘,即便下手,我雖不知李三爺是怎麼死的,可是前半截的事我都明白,大嫂您瞧,您那三爺的一條命不就全送在他手上嗎?」

埃寧因為桂香邊走邊偎著,差不多嬌軀全傍著自己,一個玉頰又幾乎貼近嘴上,恨不能把所有的話,全搜出來告訴她才好,只礙著一個李飛龍在旁,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偏桂香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腳下忽然一絆,身子一側,兩頰擦了一下,隨即挫將下去,一把搭著福寧肩頭,听聲「啊哎」蹺起一只鳳頭鞋兒,一手捻著,一面笑道︰「您這話當真嗎?我真有點不相信呢,王爺和程師爺對我那小叔說的話,您怎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埃寧猛然一驚一蕩,又有點飄飄的,不由發急道︰「大嫂,我要是騙您,就不是他媽的人揍的,您不知道,我在這府里當差已經有好多年啊,我那房下還是王爺的針線上人,所以王爺有話對咱們也不避忌。去年秋天,府里有一個皇糧莊頭出缺,那是一個不動手一年有幾千銀子出息的肥缺,王爺已經答應給我,誰知那胎里壞,竟在王爺面前說,府里少不了我這樣個人,如果放了出去,人手便感不夠,竟硬生生的把那個缺,給了伺候他的小廝,丁雙喜的哥哥丁壽,我的一場歡喜,算是全給他這幾句話給斷送了。所以從那回起,我便留上了神。李三爺在這府里的時候,咱們彼此都很不錯,他人又爽直,奉命以後,原曾和我商量過,我也曾勸過他,不要過份的走險路,無如他被那幾千銀子的賞銀和事後的封賞迷住了,這才落得個把命送了,王爺還不能認帳,您瞧這冤不冤枉。」

別香聞言又嬌笑道︰「哎呀,我真失敬呢,原來您跟我三叔是朋友,那更不是外人了,以後還望多多提攜點拔才好。」

埃寧笑了一笑道︰「這一來您可相信我了。」

說著,兩人仍舊耳鬢廝磨向前走著,李飛龍跟在後面,只急得不斷的干咳著,又向桂香不住價擠眉弄眼的,偏桂香好像一無所知一樣,只看了他一眼道︰「你一路上風霜受多咧,老咳嗽病又發了,過兩天還得吃上兩劑 ,發散發散才好,」

那福寧此時已被桂香播弄的神魂顛倒,竟也插言道︰「對咧,咱們這府門外,左邊就有個好大夫,趕明兒個,等王爺把事弄明白,李大爺就可以去瞧瞧,只要一提我福三爺包管他封脈不收,還要送上一兩服好藥。」

說罷一笑,只把個李飛龍氣得半死,又不好說什麼,只有干瞪眼跟在後面,又走了一段路,忽听那福寧猛然說道︰「啊哎,我真糊涂咧,怎麼把路走錯了。這是到上房去的路,要尋勒總管早該轉彎咧!」

別香不由抿嘴一笑,李飛龍正待說什麼,福寧已經掉轉身向回頭走,猛可的一抬頭,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條子迎面走來,忙道︰「好了,勒總管來咧,這兩位是李雲鵬的大哥李飛龍李大爺和大嫂,適才已經見過王爺,王爺教我來對您說,替他兩位在府內先安排兩間屋子,先結李大爺二十兩銀子,每天吩咐廚房里,按照府里規矩,每位送上一份伙食,等王爺後命再支月錢薪俸。」

說著又和勒總管附耳說了幾句。勒總管看了李飛龍夫妻一眼道︰「既是李雲鵬已死,你又這等義氣,大家都是朋友,我焉有不幫忙之理。現在那西花廳後面,就有三間南屋空著,那原是李雲鵬和另外兩個護院把式住的地方,自李雲鵬走的,那兩個把式也奉命到嵩山有事,現在尚未回來,你領他兩個去就是咧。至于銀子,我馬上派人送去,伙食也派人去知照廚房從今晚送起,其余還有事嗎;」

埃寧笑道︰「如此我先替李雲鵬和他兩位謝謝總管。不過,天已快黑呢!李大嫂又是一個女人,李大哥也染著咳嗽毛病,您還得吩咐多賞給一份燭炭,鋪蓋也得厚一點。」

勒總管眉頭一皺道︰「福三爺,你真想得周到。好啦,停一會我一定吩咐下去,還有別的嗎?」

埃寧又賠笑道︰「不是我想得周到,那是看在死的朋友份上不能不盡一分人心,你就多原諒吧。」

李飛龍兩人也連聲道謝仍折回西花廳去,桂香一看,那座屋子就在西花廳後面,自成一個小小院落,雖然陳設簡陋卻頗潔淨。

埃寧又喚來看管打掃那座院落的小廝小來順兒道︰「這兩位是李雲鵬李三爺的哥嫂,王爺已經吩咐勒總管,教住在此地,你可得好好伺候。如敢淘氣不服使喚,我非搗你皮不可。」

那小廝把舌頭一伸道︰「李三爺呢,怎麼不見回來?他哥嫂到來了。」

埃寧沉著臉道︰「這個你管不著,還不快去把那東房間收拾好,拿茶水伺候。」

那小廝,撅著嘴自去打掃房間預備茶水。桂香又向福寧福了一福道︰「天色不早呢?今天累你上上下下跑了這許多路,又幫我倆口子不少忙,實在感激得很,咱們不說客套話,你望後瞧,我總有一份人心。」

說罷又笑道︰「這里不敢再勞駕呢,你請萬安吧,咱們是明兒再見好嗎?」

依著福寧本想再聊一會兒再走,無如人家已經下起逐客令來,只好笑道︰「對,對,你和李大哥,也該歇一會呢,我這也就走啦,如果缺個什麼,要個什麼,你只管教那小來順兒去尋我。」

說著,起身告辭而去。李飛龍等人走遠,那小來順兒又出去取茶水,四顧無人,不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你怎麼對這個家伙也耍起這一套功夫來,這不太以教人難受嗎?」

別香向西邊房內張了一下冷笑著低聲道︰「你忘了嗎?咱們是干什麼來的,要不這麼一來,這小子肯像孫子一樣的听話,教干什麼就干什麼,教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李飛龍把舌頭一伸頭一縮,肩膀聳了一聳道︰「干什麼來的,我當然知道,可是你假如再進一步,我還有臉見人嗎?」

別香臉上一紅道︰「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憑這小子我還能有個再進一步嗎?對不起,到此已經為止咧。你放心,我只在他鼻子上沫點糖,讓他好听話跑腿,還真能容他近身嗎?」

接著又道︰「只憑這一點點小殷勤,我要讓那渾小子佔了便宜去,還能算是玉面仙狐,那便成了窯姐兒咧!」

李飛龍又噓了一口氣搖頭道︰「當著我你竟來這一套,便不讓那小子真佔便宜,我也有點那個,以後能免還是請免了吧,要不然,背著我一點也好。」

別香冷笑道︰「那個,還這個呢,我不都是為了你,能這樣嗎?你……」

正說著,遙聞院落門外已經有了足音,又連忙把話咽住,再看時,卻是那小來順兒,一手提著一個大水壺,一手托著一個木盤,盤中放著兩杯茶,肩上還搭著一條手巾,活像一個俏皮小二,從外面走進來,看著桂香笑道︰「大嫂兒,你是什麼時候到這京城里來的,依我看,咱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是年那邊到京的嗎?」

別香不由一怔,忙道︰「我們正是年那邊來的,雖然到京才只一個月不到,從年頭帶年尾已經二年,要不為貪看這北京城里的年景,我還不趕著來呢!」

小來順兒听了又笑道;「如此說來,咱們都不是外人啦,我就為過年才買了一件東西,你瞧好不好?」

說著,放下手中東西,撩起短襖,取出一塊玉佩來道︰「你瞧,就是這個。」

李飛龍乍听兩人說話,不禁如墜五里霧中,有點模不著頭腦,一見小來順兒現出玉佩,才猜到幾分。桂香已經笑道︰「原來是這個,我也買了一個,咱們比一比好嗎?」

說著也掏出一塊玉佩,說道︰「原來我這塊比你要大得多,你這一塊,還比不上你李大叔呢!」

李飛龍聞言,忙也取出自己的玉佩,小來順兒一看,連忙將自己的玉佩收起來,-面去將院落門閂上,伏地叩頭道︰「小人奉年二爺之命,在此听候李大女乃女乃差遣,你有信物和一切東西要送給二爺,只管交給我,包管不會誤事。」

別香伸手扶起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不必客氣,不過如泄漏半點消息,年二爺自會派人收拾你的,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知道,你有事請吩咐吧?」

別香道︰「這府里的人,你都熟識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從十三歲就在這府里當差,如今已經五年呢,任憑是誰都認識,只不過在王爺面前沒法講話,有些地方也進不去,你要打听誰呢?」

別香道︰「那程師爺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他是王爺特為聘來的老師,現在府中掌著大權,王爺什麼事全喜歡听他的,只是人緣不太好,除了王爺之外誰也不喜歡他。」

別香又道︰「那福寧呢?」

小來順兒道︰「他是一直伺候王爺的,平日王爺很喜歡他,不過他和程師爺暗中卻有別扭。」

別香又沉吟半晌道︰「我停一會,打算寫一封信給年二爺,你今晚能送到嗎?」

小來順兒道︰「只你有信,小人隨時都可送到。」

李飛龍見那小來順兒口齒非常清楚,人也伶俐,不禁笑道︰「你怎麼會認得年二爺,又怎麼知道我們到這府里來?」

小來順兒笑而不答,桂香瞪了飛龍一眼沉著臉道︰「這是不許問的,你就問他也不敢回答你,虧你還是他的頂頭上司,你怎麼連這一點全不知道。」

小來順兒笑道︰「大女乃女乃說得是,小人就有三個腦袋也不敢信口胡說。」

別香把手-揮,小來順兒這才將茶奉上,一面去收拾房間。

李飛龍等小來順兒走後,悄聲向桂香道︰「這年二爺好厲害,我真想不到這小廝也是我們一路。要不是他自己說明,又取出那玉佩來,我還睡在鼓里呢。你們才一見面說的話,真比經典還難懂,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別香臉色又是一沉道︰「這有什麼稀奇,也值得大驚小敝的。老實說,這北京城里,什麼地方沒有他的人,豈止一個小廝。我們什麼時候從客棧里出來,在什麼地方吃小陛子,什麼時候到此地,到此地以後的情形,人家早知道呢!你以後只安份守己,做事多巴結一點,卻少開口,尤其對于自己人少問長問短,要不然,我可顧不了你。」

李飛龍又踫了一鼻子灰,連忙閉上嘴,取餅桌上的茶呷著,半晌不語,不一會,小來順兒已將房間收拾好,又取來應用東西,等一切停當之後,方請桂香飛龍到房里去。桂香一看天色,隨即向飛龍道︰「方才我已得到好多重要的消息,你快替我寫一封信給年二爺……」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手巾包,又從手巾包中,取出一枝眉筆,一方小小的眉硯,一錠小墨,和一疊極薄的棉紙來,放在桌上。李飛龍道︰「這信怎麼寫法呢?」

別香道︰「不用上下款,你只寫明事情我們已經打听清楚,十四王爺派李雲鵬行刺是一位程子雲程師爺所使。再告訴他,此人在十四王爺面前,言听計從。我們來了,提到行刺的事,十四王爺很驚慌,現在已經將我們暫時留在府里,如何處置要等向雍王府邢台縣調查明白,再為決定。那程師爺卻很不在乎,他說王爺私自出京,也是犯法的,料定雍王爺決不敢聲張,這樣寫就行了。」

李飛龍不由一皺眉頭道︰「這樣沒頭沒尾的信,成個什麼格式,真能這樣寫嗎?」

別香嗔道︰「方才我已說過,教你不用問,怎麼又問起來?」

飛龍無奈,只得依她的話寫了。桂香又令念一遍,等听完之後,將那張棉紙反過來,搓成紙捻,又將紙捻結成一個同心結,在結上,涂上些黑墨,喚來小來順兒道︰「這是一封極其要緊的信,須在今晚送給年二爺,你趕快給送去,取一件信物回來,不可誤事。」

小來順兒答應一聲,接過那紙捻結的同心結,向懷里一塞,一面笑道︰「您萬安,只您限什麼時候,我決在什麼時候送到,取回執信物前來回話。」

說罷徑去,桂香仍將各物收好,李飛龍見她一切做作非常惶惑,要問又不敢,少時,廚房已將飯食送來,夫婦二人用飯之後,勒總管也差人將二十兩銀子送來,直到上燈時分,小來順兒才一路笑著,走到房中,呈上一顆鐵蓮子,悄聲道︰「二爺對大女乃女乃很是夸獎,教你再將程師爺的來歷和在這府中的詳情,慢慢的探報。」

別香只把頭一點,說聲︰「知道了。」收起那粒鐵蓮子,並不再問什麼,小來順兒也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清早,飛龍夫婦方才用過早點,那福寧忽然踅來笑道︰「賢夫婦在此地還住得慣嗎?」

接著又低聲道︰「那胎里壞程師爺,對您兩位很是疑惑,已經派出人去向雍王府暗中查訪去了,說不定,還要來盤問,您兩位可得留神,這家伙專一無事生非,慣冒壞水可不好斗。」

別香先笑了一笑,接著忽然道︰「福三爺您請坐,謝謝您的關切,不過真金不怕火,隨他怎樣查訪去。我們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虛假,這倒怕不了他。再說,我們當家的親弟兄三人,為了王爺的事,已經死了兩個,還在乎再饒上一個嗎?他要是真在我們倆口子身上打算缺德,那我們也只好拼呢!」

埃寧失驚道︰「大嫂,您話不是這等說法,這家伙在咱們王爺面前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又有一身好功夫,咱們斗勢斗力都不是人家對手,好鞋不踹臭狗屎,你還是先忍著些兒,等有一天,那家伙在王爺面前黑下來再說不好嗎?」

別香道︰「我可不是自不量力,敢拿雞蛋硬去和石頭踫,實在也是急了。您請想,我們一家為了王爺已經死了兩個人,便我自己也帶了重傷,好容易才從河南逃到北京來,實指望王爺能代為做主,誰知偏偏又遇上這樣一個人從中作梗,能不情急拼命嗎?」

李飛龍也道︰「我實實在在是因為我兩個兄弟,都死在雍王護衛之手,才打算也把這一腔子熱血賣給十四王爺,真想不到趕進京來,又遭逢到這個混蛋,倒反落了嫌疑,這個世界還有好人過的日子嗎?」

埃寧連忙雙手齊搖道︰「您兩位說話輕些,說不定那家伙走來,立刻就是亂子。」

說著又走近桂香一步低聲道︰「大嫂您別著急,我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咱們王爺雖然對他向來是言听計從,偏這一次沒全听他的話,要依著他早先把你兩位先看管起來呢!王爺也就是為你兩位小叔,全因為王爺的事把命送了,所以不忍那麼做,只你兩位說的全是實實在在的話,一經打听明白,不但李大爺要重用,便您大嫂也非好好看待不可,這是王爺今早親口對我說的。」

說罷,又把腦袋伸到桂香面前去,眯著一雙眼楮笑道︰「任憑他再厲害些,我總是王爺面前的老人,多少還可以替賢夫婦說上兩句好話,您別著急,大家心里明白就行咧。」

別香聞言,瞼色一轉倏然覷著福寧又媚笑道︰「福三爺,謝謝您,幸虧有您這樣一個好人幫著我們在王爺面前講話,要不然,我那兩位叔叔不嫌死得太冤嗎?從今以後,咱們倆口子,只有全仗您這貴人扶持咧!」

一面取餅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道︰「福三爺您請坐用茶。」

埃寧一面坐下喝著茶一面看著桂香。只見她雖然仍是鄉下打扮,但曉妝初過,卻分外明艷照人,一手扶著茶幾,笑盈盈的站在面前,那雙妙目,便似在和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又被播弄得心癢難搔,搭訕著也笑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向來就是這個慣打抱不平的脾氣,其實我跟您才認識不到一天,又非親非故,只不過和您三叔同事,可是我就見不得這種專冒壞水的人。所以他越是打算欺侮您,我就非跟他干上不可!」

李飛龍不禁把手一拍道︰「福三爺,您這樣才夠說得上是一尊人物,我這兒先謝謝您。我李飛龍此刻不敢說什麼,將來必有一份人心。」

埃寧正色道︰「李大爺,您這話可不對,咱福寧向來雖不是施恩不望報的英雄豪杰,可決不是望您報答什麼。」

別香笑道︰「福三爺,您的話也不是這麼說,雖然您是大英雄,真君子,施恩不望報,可是您請想,咱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們,能知恩不報嗎?」

說罷眼波微動道︰「您望後瞧吧,不用說咱們當家的對您這一番照顧決忘不了。便是我,雖然是-個鄉下女人、多少也有一份人心,要不然,豈不教好人寒心嗎!」

這幾句話雖然說得落落大方,但眉目之間,卻帶著十分神秘,福寧不由心花怒放道︰「大嫂,您真不愧是個女中丈夫,不用說別的,只憑這兩句話,我就為您倆口子多擔點不是也值得。從今之後,咱們誰也不用客氣,都和自己人一樣,再客氣便是見外咧!」

說罷又笑道︰「您這兒還要什麼不要,如果缺什麼只管說,別的不敢說,在這府里這點小面子我還有。」

別香正笑說︰「我們什麼也不缺,這樣就很好了。」

猛听院落門外,有人高叫道︰「喂,小來順兒,河南來的那位李大爺和李大嫂起來沒有,要是已經起來,你給我說一聲,就說俺程子雲,看望他夫婦來了。」

埃寧不由一哆嗦,連忙站起來迎著道︰「程師爺,您早,小來順兒沒有在這里,他夫婦已經起來咧,您請進吧!」

別香一看,昨日所見的那位程師爺已經走進來,一臉絡腮胡子之外,又多戴上了一付大玳瑁框子墨晶眼鏡,身上穿著一件二藍寧緞長袍,外罩玄色八團花緞馬褂,足下一雙雙挖兩道雲的鞋子。最別致的,是手中挾著一根朱紅漆的短旱煙袋,上面還墜著一個紫綢子的小荷包,一邊走著一邊吸著煙,噴出一個一個的藍煙圈兒,一看迎出來的福寧,不由笑道︰「咦!真是莫道人行早,還有早人行,俺來得已經早了,怎麼你福三爺也來咧!」

埃寧連忙請了一個安道︰「回程師爺的話,奴才是因為奉了王爺之命來看看他夫婦兩個,怕的是他們新來乍到缺個什麼,好隨時教人送來。」

說著又請了一個安道;「您請進,奴才這就去咧?」

那程子雲只鼻子里哼了一聲,把頭略點,又踱著方步向屋里走著。李飛龍一見來人勢派不小,連忙也迎出來道︰「程師爺您早,小人李飛龍叩見。」

說罷便待叩頭下去,程子雲一把扶著道︰「李大爺,您不必行此大禮,俺早巳聞得河南李氏三雄的大名咧,尊嫂更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所以特為前來拜訪,如是客氣,便是見外了。」

說著昂然直入,就屋內東邊上首椅子上坐下來。桂香也上前福了兩福道︰「程師爺,昨天咱們是新來乍到,有眼不識泰山,多多失禮,您是大人不計小事,還請原諒。」

那程子雲一面笑說︰「大嫂,您太客氣咧,俺雖然在此地處館,並非現職官員,您要真這麼一說,以後俺便不好親近呢!」

說著左手擎著煙袋,右手把那副大墨晶眼鏡向上一提,仔細端詳了桂香一下,哈哈大笑道︰「您真不枉人稱玉面仙狐,俺想不到江湖路上竟有這等出色人物。」

別香不由一怔,忙道︰「您怎麼把那江湖匪號信以為真起來。老實說,這並不是一個什麼正經外號,暗含著把人罵苦咧,您這麼一說,不更教我無地容身嗎?」

程子雲也不開口,只看著桂香,笑了一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從鼻孔里冒出一大片煙雲來,向李飛龍道︰「李大爺,您那兩位兄弟,是真的已經死在雍王府里的護衛之手嗎?」

李飛龍躬身道︰「小人的兩個兄弟確因奉命行刺雍王爺,死在護衛之手。」

程子雲放下煙袋,磕著煙灰,一面又裝上一袋煙,一面笑道︰「那李雲鵬死在何人之手,你知道嗎?」

李飛龍道︰「他因在邢台縣客棧里,下手行刺雍王爺,被護衛馬天雄用劈空掌打中擒住,傷重不治而死。」

程子雲取出紙媒火鐮取著火一面又問道︰「你那二弟呢?」

別香插口道︰「我那二叔李如虎是在路上行刺,被另外一個不知姓名的護衛用暗器打死的。」

程子雲掉轉頭道︰「那麼,大嫂您受傷又在何地,被何人打傷呢?」

別香道︰「我因和二叔一齊截路動手,被一年輕護衛用擒拿手點中的。當時雖未喪命,但是一身功夫全被破了,如今已經成了廢人咧。」

程子雲笑道︰「這就奇咧,以你一家而論,李氏三雄固然是名馳南北的人物,大嫂的暗器刀法更是超人一等,那雍王府的護衛俺也知道,向來並無出色人材,怎一下就會三雄喪二,連你也被破去功夫,打成殘廢呢?」

別香聞言冷笑道︰「我一家四人算得什麼。那嵩山畢五總算是少林門中的杰出能手了。不也被雍王爺手下護衛在興隆集給打跑了嗎?」

程子雲點頭道︰「難怪那畢五上次歸來便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向王爺告假回去,俺還疑他托詞遭敗另有原因,照大嫂這麼一說,竟是真的了。以俺想來,大約雍王此番私自出京,又結納了好多江湖亡命,大嫂知道,除了那馬天雄之外還有何人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人可多著呢?單只和我動手的那個少年護衛,年紀雖輕,功夫就很精純,說不定就是新出道的內家能手。老實說不但我們甘拜下風,便是再比我們高的前輩人物,也未必便是對手!」

程子雲听罷,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那也未見得便是雍邸護衛,也許是沿途結識的能手亦未可知。俺近聞得雍邸近來已與湖廣巡撫年遐齡結親,那年遐齡的次子羹堯便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門生,不但已得內家真傳,而且眼皮最雜,的確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你中途所遇,也許便是此人,但不知那馬天雄又是何人?既能精于劈空掌法,料也武當-派,那就無怪你們遭敗,畢五遁跡了。」

說罷哈哈大笑道︰「幾時有暇我倒要會一會這兩個人,看看到底是兩個什麼角色?」

李飛龍聞言不由一怔,心中忐忑不已,桂香轉又笑道︰「您這話不對吧?那年羹堯既是湖廣巡撫的少爺,吃喝玩樂還忙不過來,哪會練成那一身驚人本領,我決不是敗在人家手里,便把對方抬得老高來替自己遮羞,那少年委實是個罕見的能手,不用說劍法神妙,便是內功潛力也著實驚人呢!」

程子雲笑道︰「他使的是寶劍嗎?那更是姓年的小子無疑了。」

說罷又吸著煙看著桂香道︰「咱們且別談這個,現在俺還有話要問您兩位,此番大遠的跑到北京城里來,投奔咱們王爺,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打算報仇還是求官呢?」

別香笑了一笑道︰「您再聖明不過,咱們還能瞞您嗎?老實說,此番來的意思,仇固然要請王爺代報,想替我們當家的弄一份差事也是實情,您就多成全吧。」

程子雲點頭道︰「如果只要想弄一份差事,那倒容易,假如說要報仇就難了。」

李飛龍忙道︰「為什麼呢?難道我那兩個兄弟,就算白死嗎?」

程子雲道︰「李大爺,您別著急,俺一說您也許就明白了。第一,您兩位只知道一個馬天雄連另一個凶手的姓名全不清楚,這能找誰去。再說,即使打听出來是誰,你們跑去行刺,這話王爺能對雍王爺說嗎?果真把這件事敞開來,便是王爺也無法可以善後,弄到末了,有司衙門誰敢得罪哪一位王爺,吃虧的還不是您兩位?」

別香道︰「那麼依程爺之見呢?」

程子雲笑道︰「您要問俺嗎?依俺之見,死的已經死咧,您兩位就是把那凶手千刀萬剮,也不過泄恨而已。死者固然不能復活,活的也未必有什麼好處。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反正那死鬼又不會在後面催著,與其殺人不落兩把血,倒不如干脆請王爺先給李大爺一份差事,以後再說。就算是他二人為了王爺的事把命賣了,讓他哥哥弄到一個前程,也就算沒有白死。您大嫂雖然把功夫破了,正好安閑坐著享幾年福,不也值得嗎?」

別香冷笑道︰「說來說去,原來程爺您是來為我們說合的,這倒得先謝謝您。但不知王爺能賞我們當家的一份什麼差事呢?」

程子雲猛然把煙袋一放道︰「大嫂您這可不對,俺今天來拜訪您夫婦,是為了想交李大爺這個朋友,憑俺可夠不上替王爺向您說合。您要這麼想,那可不是意思,俺只好告辭咧!」

李飛龍正待說什麼,桂香已經笑道︰「哎呀,程爺您怎麼火氣這麼大,憑我一個江湖娘兒見過什麼世面,就不行說錯一兩句話麼?您要是真動氣那可犯不著呢!我不過不放心問一問吧,難道還真敢挾制王爺不成,再說還有您呢?」

說著又福了兩福道︰「您就多多原諒我這拙舌笨腮吧!」

程子雲左手把著煙袋,右手一捋胡子道︰「其實就說明了也無妨,不過大嫂如果想得太左了,以為王爺怕事,讓我來說合,那就大錯特錯了。老實說,他連雍王爺全不放在眼楮里,除皇上而外,就是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又敢怎樣,慢說大嫂您,不過一個江湖人物。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您那小叔李雲鵬到底在這府里當過差,既來了,決無置之不問之理,所以這才打算,請李大爺在本府暫充一名教習,雖然不比護衛有個官餃,可是這是用關書聘請的,和我們一樣,處于客卿地位,比起材官戈什哈那就清高多了。要說到薪俸,王爺已經和我說過,按月可以支四十兩銀子,一待有功再為升賞,這您總願意了吧?」

李飛龍忙道︰「小人夫婦此次進京,實在是為了替兩弟報仇,和求王爺開恩庇護一二,怎麼敢有絲毫挾制王爺的意思。能蒙王爺和您程師爺如此成全抬舉,已經感激不盡了,焉有不願之理。」

程子雲又笑道︰「您李大爺俺知道是個老實人,大嫂也許就不是這樣想法呢?」

別香也笑道︰「程師爺,您怎麼老是這麼說,我就再錯些,到底是女人,您就一點不肯原諒,難道還真跟咱們娘兒們一般見識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俺如不能原諒您,只憑昨天對王爺說話那樣放肆,早不客氣呢!還能這樣嗎?」

別香妙目一轉笑道︰「既如此說,我早在您包容之中咧,還再提做什麼?我夫妻以後還望您多照應呢?」

程子雲道︰「照應的話那是說不上,不過俺就住在前面花廳里,以後也許要常來向兩位請教倒是真的,大嫂不討厭俺嗎?」

別香又看了他一眼道︰「您是貴人,我們請還請不來,豈有討厭的道理。真要如果閑下來,只管請到這兒來坐坐,別的不敢說,我多少還能做幾樣菜,趕明兒個,就買一副風爐和鍋子來,請您先嘗嘗我的手藝。您如好一盅,我還會配制一種琥珀回春酒,功能益氣提神,便多飲也不致傷人,也不妨一試。」

程子雲叼著短煙袋,猛然把大拇指一豎道︰「好,大嫂,您真是多才多藝,俺改天一定是要來叨擾的。」

說罷,一看屋外日影道︰「對不起,俺還有點事,要先走咧!」

只略一頷首,便起身而去。李飛龍送到院門外回到屋中,把頭連搖道︰「此人太厲害了,你為什麼說話老是想挾制人,人家可不吃這一套,再說下去,也許就翻呢!」

別香悄聲道︰「你知道什麼,一上來不這麼一下,那家伙更要疑惑呢?不過以後便又須換一套手法了。」

李飛龍也悄聲道︰「我只擔心他們派人到雍王府一打听,知道咱們是從那邊來的就糟了。」

別香搖頭道︰「這倒不要緊,在咱們沒有來之前,年二爺早布置了。他不打听還好,只一打听,咱們在這兒便要更安穩咧。」

李飛龍道︰「但願如此才好,要不然咱們兩人可一個不用打算回去咧!」

別香微嗔著低聲道︰「要干這個就別怕,怕就別干,你放心,全有我呢!我要讓他漏了眼也不算是玉面仙狐!」

李飛龍只有點頭唯唯的份兒,一直到中飯以後,福寧又悄悄的踅進來道︰「我走以後那個胎里壞說什麼沒有?」

別香淒然道︰「他像審囚犯也似的審問了我們一陣,一會兒說要對我們不客氣,一會兒又說要給我們當家的一個教習當,威風氣派全比王爺還大,說了好半會才出去。」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我真懊悔,這一道北京不應該來,明明好心好意,倒弄出是非來咧!」

埃寧道︰「大嫂,您別理他,如今不怕他呢!適才王爺分兩起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全回來咧,不但您兩位說的話一點沒錯,那打死您三弟雲鵬的馬天雄,也的確是雍王府的四品護衛,人已來京呢。據說人家確實有一手,功夫真不錯。您說的那位年青人雖未打听出是誰來,但是雍王府今天到的人很多,也許有他在內亦未可知。如今王爺對您賢夫婦已經全相信,那家伙就再冒壞水也沒有用呢。」

說著,又笑道︰「我就怕大嫂心中不安,所以一得信,就先來告訴您,從此請萬安吧。」

別香聞言,謝了又謝,李飛龍也拱手為禮道︰「福三爺,您這人真夠朋友,我李飛龍感激極了。」

別香又把雙蛾一鎖道︰「不過,那位程師爺已經說過,以後每天要到這兒來呢!我真伺候不了,不伺候又不好,該怎麼辦呢?」

埃寧不禁默然半晌道︰「這倒是一件難事,您要讓他不來,除非王爺有話才行,除此以外,誰也無法,那只有過些時再說了。」

李飛龍道;「本來人家是這府里的師爺,咱們有什麼法子,能擋著他不來,只小心對付就是了。福三爺,雖在這府里,就在王爺面前再有權些,也犯不著亂得罪人呀!」

埃寧道︰「我倒不是怕得罪他,不過假如他只來坐坐,問上幾句話,咱們又憑什麼能不讓他來咧!」

別香看著他媚笑道︰「那麼您也願意讓他每天來坐坐了?」

埃寧把頭連搖道︰「不是我願意他來,不過他在王爺面前確實能說兩句話,如果真的假公濟私,來說說問問,那我又能說什麼呢?」

別香也笑了一笑道︰「哎呀,福三爺您誤會了,我就再不通情些,焉能讓您為了我們的事為難嗎?所以說這話,也不過為的是日後他如常來,免得您看了不顧眼反而見怪吧。既您如此說,我夫妻只有遵命了。」

埃寧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咱們是無話不談,不過,這家伙很不得人緣,又最喜歡佔娘兒們的便宜,大嫂您也得當心一點。」

說著,又看了李飛龍一眼道︰「有些話我也不便說,這家伙可真不是人揍出來的。老實說,我要不因王爺太相信他,早已想法子教他回老家去啃窩窩頭咧。」

李飛龍聞言,不禁也看了桂香一眼道︰「福三爺人家真夠朋友,既是這等人,咱們便非得當心不可咧!」

別香只當沒有听見,轉向福寧道︰「這家伙既然這樣不得人緣,王爺為什麼會相信他呢?」

埃寧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是前世的緣法,那有什麼法子,如今他是保養得肥肥的也像個人咧!您沒有看見他初來時的樣兒,那可真笑得死人,不用說別的,單那一身打扮就夠瞧的。」

別香笑道︰「什麼打扮,能夠瞧的也算不錯呢?」

埃寧道︰「您要問這個嗎?他頭上戴的是一項開花帽,身上穿的一件夾袍子,至少有十七八個窟窿,下面的一條套褲,破爛不算只齊得小腿,兩只鞋是個鴛鴦配,一只雙梁,一只兩套雲子。您瞧,夠瞧的不夠瞧的?」

別香笑得格格的道︰「您真缺德,他竟敢這樣來見王爺嗎?」

埃寧又哼了一聲道︰「人家是有名的大名士,有什麼不敢。王爺見了不但不笑他,還說真名士本不修邊幅呢?」

李飛龍不禁睜大了眼楮道︰「福三爺,您不是說過,這位程師爺是王爺用重金禮聘得來的嗎?既然是重金禮聘的,那筆聘金到哪里去了,怎麼不把衣履稍為修飾一下就來呢?」

埃寧笑道︰「李大爺,難怪您不相信,不過我可一點沒說謊,王爺單送到他老家曹州去就是一千銀子做安家費,五百銀子路費。據去的人說,他並沒老婆,本人又住在祠堂內,並無家可安,那一千銀子只用十多天便完啦。」

別香道︰「大概他是一個寒士出身,欠債太多,全還了債咧!」

埃寧冷笑道︰「他欠的債倒是不少,可是一個小錢也沒有還,全孝敬了當地的破鞋娘兒們咧。便那五百銀子,哪夠他一路嫖到北京,連那去的人都幾乎鬧得三餐不飽,吃盡當光才能回來,他能不窮得那樣兒嗎?」

別香道︰「這種人哪有什麼成就,怎麼王爺偏喜歡他呢?」

埃寧道︰「一來他文武兩途確實都有一手,府里好幾位都說他是一位大名士,二來他一見面,便向咱們王爺上了個興王三策,恰好搔著了王爺的癢處,第二天又露了一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所以王爺才把他賞識定了,不管誰說壞話都沒用,他自己也便臭美起來咧。」

李飛龍道︰「就再有天大的本領,憑這份德行也是一個無賴,這種人還有什麼好相與的,王爺也就未免太相信他了。」

埃寧道︰「嚇,無賴,這也算無賴嗎?他無賴的事情可多著呢?就在上一個月里,他不知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卻好一個洗衣服做粗活的丫頭,到他房里去送衣服,他竟打算按著人家,嚇得人家連聲大叫起來,他才放開手,還掉了兩句文說︰‘我自李藥師-流人物,卿奈何不能為紅拂乎?’後來王爺知道此事,不但沒有怪他,反而願意倒陪妝奩把那個丫頭送他,誰知他轉不收,哈哈大笑說︰‘那是我醉後偶爾游戲,怎樣能算得數,憑那丫頭怎麼有夫人福命。’王爺雖然一笑了之,卻把那個丫頭氣得幾乎上了吊。」

說罷看著桂香笑道︰「大嫂,您瞧他這還有半點人樣嗎?」

別香眼珠一轉道︰「這人品行雖壞,才學想是有的,要不然王爺也不至如此見重,福三爺,您知道那興王三策是說的什麼嗎?」

埃寧道︰「大嫂您要問這個,不但我沒法回答,恐怕除了他和王爺再也不會有第三人能知道了。」

李飛龍道;「難道就沒有第三人看見過嗎?」

埃寧笑道︰「豈但沒有第三個人看過,王爺只一看完,便取火燒了,旁人哪會知道他兩個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呢?就是我也只听見那家伙初見王爺掏出白折子的時候曾經說了一聲︰‘這是晚生所撰的興王三策,請王爺過目’,才知道那個折子上寫的東西叫興王三策,究竟說的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不過王爺看了那個折子便對他特別尊崇那確是真的。」

別香聞言便不再問,那福寧卻似一貼老膏藥貼在椅子上一般,再也不肯走,有搭沒搭,只管聊下去。偏偏桂香不知為什麼今天又老實多了,除了不時飛個把眼風而外,並不多加挑逗。那李飛龍一下坐定之後,也不肯起來。三人說笑著一晃便是一兩個時辰過去,天色又近黃昏,忽听程子雲在院落門外哈哈大笑一陣,又高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接著一手扶著牆角,探頭進來又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一面蹌蹌踉踉的跌進來大笑道︰「李大嫂,俺渴極咧,您快把瓊漿拿出來消渴,要不然,俺這裴航,便要變成司馬相如消渴以死咧!」

別香雖然對他說的什麼不全懂,但看出樣子是要茶水喝,忙取茶杯在茶壺里斟了一杯濃茶遞上去,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請坐,用茶。」

程子雲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又大笑道︰「可兒,可兒,這一來,我這一條命總算可以保住不至隨司馬長卿以去呢!」

倏然一抬眼又看見福寧在旁,不由放下茶杯,把眼楮一瞪,大喝道︰「你這奴才,為何又違俺命,擅自跑到這里來,憑你這個腦袋,也配坐在這里嗎?」

埃寧連忙躬身道︰「小人在這里伺候師爺,您醉咧,先請回去睡一回罷。」

程子雲猛一吹胡子道︰「大膽奴才,竟敢欺俺酒醉,教俺回去,今天不給你一個榜樣,俺也不算東魯狂生,當世豪杰。」

說著,手起一掌,啪的一聲,竟將那張紫檀方桌,硬生生的切下一角來,又大笑道︰「你這奴才,只敢犯俺,便把你的腦袋也照樣切下來當溺器用。」

只嚇得福寧連聲說︰「不敢,不敢,小人決不敢。」

立即抱頭鼠竄而去,他卻又看著桂香仰起脖子大笑道︰「痛快,痛快。」

說著,掉臂高歌,大踏步竟走向桂香所居房中,向床上一仰,扯過一條被子蒙頭高臥起來。李飛龍見狀不禁駭然,但又不敢說什麼。桂香沉吟半晌,再听房中動靜時,程子雲已經鼾聲如雷,竟睡熟了,不由秀眉一皺,走進房去,立在床側叫道︰「程師爺,您請起來,還用茶嗎?」

那程子雲卻醉得死狗一樣,連答都不答,一股酒臭,簡直薰人欲嘔,沒奈何,只有捏著鼻子走出來,仍向明間坐下,李飛龍更只有干瞪眼的份兒。不一會,忽見小來順兒,一路飛奔進來道︰「程師爺醉倒在這里了嗎?王爺來咧!」

別香李飛龍一听,連忙迎了出去,果見福寧引著允-已到院落門外,兩人忙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接王駕!」

說著便待跪下去,允-笑道︰「你二人不必行禮,那程師爺當真醉了,現在還在這里嗎?」

別香叩頭道︰「程師爺是方才來的,現在已經醉倒在民婦的床上了。」

允-道︰「你起來,別怕,他就是這樣弄慣了的。」說著,又看了桂香一眼,笑道︰「其實這人品行並不太壞,只是狂放不羈而已。你要當他是個邪人那就錯了。」

說著踱進房去,大笑道︰「程老夫子,你怎麼睡到人家一個娘兒們的床上來,這不嫌太鬧得過份了嗎?」

程子雲卻睡得正酣,一語不發,福寧連忙跑過去,一連推了他兩下,高聲道︰「程師爺,您也鬧得太不成話說咧,為什麼睡到李大嫂床上來,現在王爺親自來了,還不起來嗎?」

程子雲仍然鼻息如雷,只不作答,福寧怒極,乘機在他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又喝道︰「真的王爺來咧,你為什麼還不起來?」

他才一揉醉眼,哈哈大笑道︰「王爺來了又打什麼緊,俺向來就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天子呼來不上船’弄慣了的,能為王爺便破例嗎?」

允-見他醉態可掏,才坐起來又倒下去,不由大笑道︰「你要睡無妨,我叫小來順兒和福寧送你回到自己床上去,別在人家娘兒們床上鬧好不好?」

程子雲聞言,只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道︰「娘兒們還不一樣是個人,怎麼這床她能睡俺便不能睡咧?」

說罷,兩眼一閉,鼾聲又起。允-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把眉頭一皺便向福寧小來順兒道︰「你二人且扶程師爺回去,他已醉得不成話咧。」

埃寧正巴不得有這句話,向小來順兒一努嘴,便向床上一扯程子雲道︰「程師爺,王爺教我們扶您回去咧。」

說著,兩只手扯著胳膊,便待將程子雲拖起來。誰知子雲驀地里舉臂一揮,直將福寧摔出老遠,一下跌在地下爬不起來。他卻一骨碌坐起來,先向允-大笑道︰「王爺請勿見怪,俺這狂奴故態又發咧。」

說著又站起來向桂香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別惱,俺雖然酒後無德,可決沒有在您這床上過夜的意思。這……這……這就去咧。」

說罷蹌蹌踉踉的又走出去。允-忙向李飛龍道︰「福寧那沒用的東西,決扶不了他,小來順兒更不中用,你快把他扶回,要不然,也許還有禍闖咧。」

飛龍領命,連忙答應,趕上一步道︰「程師爺,您請慢走,我奉王爺之命,特來送您回去。」

那程子雲蹌踉著,已到院落門外,猛又一掉頭道︰「您要送俺,那太好咧,咱們且來試試看。」

說罷,右手一伸,搭向李飛龍肩頭,仍舊蹌踉著向前走著。那李飛龍,又覺得肩上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壓下來,連忙運足功夫,才勉強架著向外走去。那福寧一下跌得左肘和膝蓋全非常疼痛,好容易才咧著嘴,從地下爬起來,正待訴苦,允-已經笑道︰「那李飛龍初來乍到,也許就不知道程師爺住在什麼地方,你還不快和小來順兒一齊招呼他回去!」

埃寧滿月復含冤,又說不了什麼,只有一面答應,一面摩著傷處,和小來順向外走去,這時屋內只剩下允-一人,笑向桂香道︰「適才是你托福寧去請我來的嗎?」

別香 了他一眼,又把粉頭低垂下去道︰「那是民婦因為程師爺醉得太厲害了,恐怕酒能亂性,鬧出意外事來,所以才求福三爺稟明,有驚王駕之處,還請賜罪。」

允-也看了她一眼笑道︰「聞得你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個女中丈夫,為什麼這樣怕一個醉漢呢?」

別香把頭一抬,回眸微笑道︰「王爺怎麼也取笑起來。民婦實在因為程師爺是您的上賓,如果開罪他,不和得罪您王爺一樣嗎?再說我一身功夫破了,就遇上一條狗也是怕的,何況听說程師爺有一身極好的內家工夫呢?所以不得已才驚動王爺也就是為了這個。」

允-不禁微微頓足道︰「可惜。」

別香媚笑道︰「我那一點淺薄寶夫,就沒有破掉也值不得一提,王爺可惜什麼?」

允-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你會錯意了,-個女人功夫好壞本來無關宏旨,我並不是可惜你的功夫被人破了,而是說像你這樣一個人,竟流落在江湖上,未免太可惜了。」

別香臉色一轉,當時淒然道︰「王爺說得是,不過民婦出身良家,幼年也曾識字讀書,只因父母早喪,誤嫁匪人,才致淪落江湖,如今已成墜絮飄茵,就懊悔也百身莫贖了。」

允-聞言,不由失驚道︰「你竟也讀過書,識得字嗎?」

別香垂著粉頸,兩手弄著衣角道︰「能認得幾個字,讀得幾句書,那又算得什麼?風塵之中像民婦這種人不也很多麼,何況我如今已是一個匪人之妻,又是一個女強盜呢。除非是您王爺,有誰能原諒我,可憐我?您不見程師爺對我那個樣兒嗎?」

允-又驚道︰「他怎麼樣,難道真的羅 過你嗎?」

別香道︰「這也不能怪人家程師爺,您更不必多問,誰教我是一個江湖女人,又得了玉面仙狐那個綽號呢?以後只請王爺開恩,把雍王府這件事弄清楚,容我和丈夫一齊回去,就感恩不盡咧。」

說著掏出手絹,似在擦淚,允-默然半晌道︰「這事將來再說,不過,雍王府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你夫妻二人一點也沒有說錯。雖然我並沒有差你那小叔李雲鵬行刺,可是他弟兄為我而死總是真的。難得你夫婦又來此間,卻好我這府里有一個包衣出缺,明天便可將你丈夫的名字補上。這個缺是管收房租的,多少有點出息,雖然不比護衛,也是好多人想不到的。至于你,既會讀書識字,我那後園之中,有一座賜書樓,中藏御賜圖書數千卷,近來由一小廝掌管,但他人太粗俗,實不足以當此職。打從明天起,我便想派你經缺一頁

別香道︰「那是情急咧!您請想一想,人家為您已經死了兩個人,從數千里外的趕來相投,您那麼對付人家能不急了嗎?」

說著又福下兩福道︰「大人不計小事,您是王爺,還能把這個老記在心上嗎?」

允-轉覺不安,忙道︰「我也不過說笑而已,你為什麼又認真起來,這樣倒教我心中不安了。」

別香仍舊低著頭,嬌軀一扭,把手絹掩著櫻口笑道︰「但願您真是說笑才好,要不然我以後可不敢伺候您咧!」

說著,福寧、小來順兒、李飛龍已經全回來,福寧咧著嘴,右手托著左手道︰「回王爺,奴才已將程師爺送回自己房間了。他一路上,不但胡言亂語,哼個不停,還拿李大爺練功夫,一下子幾乎拿人家肩胛壓下來,這如非是李大爺真有兩下怕不落個殘疾。可不是奴才放肆,敢在王爺面前胡說,您等他清醒過來,也得問問他,要不然傳出去不但是笑話,便您面上也不好看。」

允-倏然臉色一沉道︰「這事我已知道,用不著你來說,以後只他吃醉了,你們多招呼點就行咧。」

說罷看了桂香一眼道︰「這事情既了,我也去咧。方才的事,我自會傳那勒總管辦理。程師爺如果再來羅 ,你只管著小來順兒去稟明我,只他酒一醒便可無礙了。」

說罷,舉步便待出去,栓香連忙一扯李飛龍悄聲道︰「王爺已將你我的差事賞下來,你還不謝謝嗎?」

說著自己先花枝招展的跪下去,叩頭道︰「民婦夫婦叩謝王爺的恩典。」

李飛龍雖然不知適才的事,但桂香話必有因,也跟著拜伏在地。允-笑道︰「適才你已經謝過了為何又謝起來!」

別香笑著站起來道︰「適才是我的事,難道他還不應該謝謝王爺的恩典嗎?」

允-又笑了笑,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眾人一直恭送到門外,福寧不勝駭異道︰「適才王爺已經賞下李大爺什麼差事嗎?」

別香笑道︰「賞是賞了,可還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要不然,王爺能這樣看得起我夫婦兩人嗎?」

埃寧又笑道︰「那也說不上,我也不過順便在王爺面前,替兩位說上一兩句好話而已,但不知賞的什麼差事,您能告訴我嗎?」

別香笑道︰「據王爺說,我們當家的是本府的一個包衣,專管收房租的事。至于我呢?承王爺的恩典,教去管賜書樓的書,還不知管得了管不了呢?」

埃寧不由一怔,接著道︰「真的嗎?王爺對您兩位恩典可真不小。那管房租這個缺自從王包衣死了以後,一直空著已經半個多月,勒總管薦人也沒有薦上,想不到來早了不如來巧了,王爺竟給了李大爺。」

說著,把手一拱道︰「李大爺,恭喜您,這就好咧。這個差事,別的不算,單只各住戶的節敬,按月的小房錢,三節下來,損死了也有個二三千銀子,您這還不應該請請我嗎?」

李飛龍聞言,連忙把手一拱道︰「福三爺,謝謝您,要我請客還不是現成,只王爺容我出府門,那怕今夜都行!」

埃寧大笑道︰「那是跟你鬧著玩的,我還真能教您請我,那也太不夠朋友咧。其實,方才我是因為怕那家伙和大嫂麻煩,才去稟明王爺,想不到王爺一來連您兩位的差事全給了,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的。」

別香道︰「福三爺,您別客氣,請是決定要請的,不過,咱們忙不在一時,也不一定請吃請喝,以後您喜歡什麼,我們便送點什麼,也算是一份人心,您難道還好意思不收嗎?」

說著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透出一片風情,福寧不禁連手肘股際的疼痛全忘了,把手一拍道︰「對哇,大嫂這話才是外場的朋友,您要是真送我點什麼那是非收不可。要說吃喝,誰又沒有見過呢?」

李飛龍不禁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只好也跟著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就是這個說法。」一面又道︰「那管賜書樓又是-件什麼差事呢?」

埃寧道︰「您要問這個,這又是一件極有臉面的差事。那賜書樓是當今皇上因為咱們王爺頗喜讀書,所以特為派大學士王玉喬選了四五千卷外面不常見的書賜給王爺,又在後面園子里面,蓋了一座藏書樓,所以叫賜書樓。原先是王爺最喜歡的一位大姐管著,後來因為那位大姐病死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才命伺候書房的小廝明喜兼管,想不到竟派了大嫂,這還不是天大的面子。」

別香不禁笑道︰「原來從前是伺候王爺的一位大姐管的,我怎麼能接這個差使,萬一把事弄擰了那怎麼是好,您還是給我回王爺一聲,另外派人吧。」

埃寧吐舌道︰「大嫂,您簡直這話是開玩笑咧。王爺方才吩咐的話,誰敢回他,真要那麼一來,不教我挨上兩個嘴巴才怪。」

說著又笑道︰「您只管萬安,這管賜書樓的事,實在清閑得很,不過給王爺照管書藉而已,決沒有干不來的。不過,大嫂您要是爬上高枝兒去,吃了甜水可別忘我這掘井的人才好。」

說著看著桂香,神秘的一笑道︰「您以後……也許一下子,便在王爺面前大紅大紫起來呢!」

別香不禁粉臉通紅,也報以一笑道︰「那可也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嗎,如果真要有那麼一天,我更要重重的酬謝您咧。反正以後,咱們算是一條線上拴兩個蚱蜢,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心照不宣就得呢!」

埃寧不由心花怒放,看著桂香一陣傻笑,但猛一回頭看見李飛龍一臉尷尬顏色,又一哆嗦,嘴里搭訕著,便告辭出去。等他走後,小來順兒也去催晚飯,室中只剩下桂香夫婦,李飛龍雙眉一皺道︰「你為什麼又對這小子許起願來,難道……」

別香格格笑道︰「那你管不著,你瞧,今天要不是人家,能把姓程的那怪物打發走嗎?要不許點願,人家這樣幫著我們又圖什麼呢?」

李飛龍不由怒道︰「你當真要想和他勾搭,那我可不能答應。」

別香又是一笑道︰「你這人真渾得可以,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決不讓這小子佔了便宜去嗎?為什麼又要氣得這樣。老實說,明天我就要住到賜書樓去咧,這小子看也別想再看到我,在這個時候便許再大的願也是白說,他還能怎樣。」

飛龍失驚道︰「你住到賜書樓去,那我呢?」

別香笑道︰「你已是本府的包衣,經營各地房租,還愁沒有好地方住嗎?」

飛龍急道︰「那我們倆口子,不是又要分開來,這怎麼行咧!」

別香向外看了一眼冷笑著,把喉嚨放低了道︰「你又忘記我們是為什麼來的咧,這不是您李大爺的府上,由得你嗎?真是不願意,你有這膽子,不會向年二爺辭差不干,只管和我說有什麼用?」

李飛龍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忽又一抬眼看著桂香道︰「這十四王爺為什麼忽然又這樣看重我們起來。據那程師爺說,連給個教習還得查考查考,怎麼他倒反給了我一個肥缺,又把你派到賜書樓去,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我倒有點糊涂起來呢?」

別香又冷笑一聲低聲道︰「你不用說糊涂,說你糊涂也真差不多,你大概又疑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呢。別做夢,你沒有听見那福寧說,他們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已經回來了嗎?老實說我昨天那一個金鐘罩已經把他罩住咧。目前他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宰了我們滅口,一條路就得重用我們來收賣人心,您李大爺這總該明白吧。人家現在已經打听明白,我們並沒有扯謊,也許雍王府又故意漏出也要收買我們的話,所以他才決定了第二條路,打算搶先一著,先來籠絡我們,這是一定的道理,又有什麼稀奇?」

李飛龍不由一怔也悄聲道︰「這話未嘗無理,不過,他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王爺,雍王爺又是私自出京,難道還真怕我們做人命干證嗎?」

別香走出院落,四面張了一下道︰「你這問得更糊涂咧。他雖然是王爺,可是雍王爺不也是王爺嗎?就算是他們誰也治不了誰,一旦弄到皇上面前去,話就難說咧。我們雖然是一個平民百姓,甚至連強盜都當過,可是作起干證來,一句話也許就可以把他毀了,他們能不看重嗎?」

李飛龍不由點頭,接著又附耳道︰「依你這一說也有道理,不過,萬一人家把心一橫,竟走第二條路,把我們兩人全給宰了,那可就真冤枉透咧。」

別香格格一笑,把大拇指一豎悄聲道︰「這個你但放寬心,全有我咧,你只听我的,包管人宰不了你。」

李飛龍伸長了脖子又把舌頭一吐笑道︰「瞧這樣子你算是又伺候了一位王爺呢?」

別香順手在他腿上擰了一把低聲笑罵道︰「我還不是為了你,不然犯得著嗎?」

李飛龍被擰得幾乎跳起來,但熬著痛笑著,又在桂香耳畔不知說了兩句什麼,桂香白了他一眼嗔道︰「也虧你說得出來,我偏不依你那一套?」

接著又笑道︰「你這人,真沒出息,難道除了打邪主意,就沒有一點正經事嗎?還不快些給我去把今天的事,再寫上一封信給年二爺去。」

李飛龍又把頭一縮笑道︰「好人,你先答應我,再寫信不行嗎?」

別香臉色一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你為什麼把玩笑和正經事並在一起來說。紙墨筆硯,我全包在一處,放在床上枕頭下面,還不快去拿出來就動手寫,再遲就要誤事呢!」

李飛龍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便走向房中取出紙筆,將一日所經,寫了一個大概,讀與桂香听過,仍照昨日方法,搓成紙捻,打個同心結,交給桂香。不一會,小來順兒,送飯進來,桂香道︰「這里還有一封信,也和昨天一樣,限今晚送給年二爺取信物回來。」

小來順兒接過,-面低聲笑道︰「大嬸兒,您可當心,那程師爺方才吃醉酒是假的,說不定又安著什麼心呢?」

李飛龍失驚道︰「你怎麼會知道是假醉,當真嗎?」

小來順兒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真醉假醉,不過適才他已換了衣服出去咧,卻一點醉態也無。真要醉了,能醒得這樣快嗎?依我看,他也許又出去弄鬼咧。」

別香沉吟半晌冷笑道︰「他要是打算和年二爺去斗,那是自討苦吃。老實說,慢說是雍王爺,就是我,也怕不了他。不過,今後如果你听到什麼消息,可得立刻告訴我。」

說著,取出二兩一塊碎銀來笑道︰「你這個消息就很好,這里先賞你二兩銀子,以後如果再告訴我,隨時有賞。」

小來順兒笑嘻嘻的接過銀子,連方才那封信向懷里一塞道︰「大嬸兒,謝謝您,怎麼又賞起銀子來?……」

別香道︰「這銀子是你應該拿的,說不上要你謝,我向來說話算數,只你不撒謊,听見什麼,看見什麼,一經告訴我,多少總要給你幾個錢零化,買兩件衣服穿。」

小來順兒笑著點頭答應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程子雲,原是半醉半醒,還帶著幾分狂態,自被李飛龍、福寧、小來順兒,七手八腳抬到自己房里放在床上睡下之後,忽然想起一事,在心里盤算了一會,看著床頂,自己冷笑一會,覷得花廳當中,寂靜無聲,連忙一骨碌爬起來,換了一件黑布長袍,攔腰用帶子一緊,除去眼鏡,戴上一頂四塊瓦的氈帽,又換上一雙薄底扳尖快鞋,連短煙袋也不帶,卻托了-對大鐵球,遠遠看去,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出了府門直向安定門雍王府而來。天色雖然已晚,他卻滿不在乎,把兩只鐵球搓得叮當連響,一路走去,腳下更是飛快,一會兒便到了雍王府門外不多遠,李飛龍和郝四吃飯的那家小陛子里坐下來。因為天色已晚,伙計連忙走上來笑道︰「這位爺,您是用飯還是待客,快請吩咐,一遲可就來不及咧。」

程子雲把桌子一拍道︰「二大爺既上門來,就算是你們的財神爺,真要不願做你二大爺這筆買賣趁早說,不要什麼遲啦早啦耍這一套,你二大爺可不吃這個。」

那伙計連忙賠笑道︰「您別生氣,咱們做小買賣的,還有個財神爺上門硬向外推的嗎。實在是因為這里靠近雍王府,晚上一遲,怕有歹人竊探,要是出點事,承擔不了,所以收市比別個地方要早些,因此小人才說一遲就來不及的話,要不然,能那麼說麼?」

程子雲一听,又冷笑道︰「原來是為了雍王府就在附近,所以要早些收市。老實說俺到你們這兒來,就是為了要請雍王府一位把式,你能替俺去請客嗎?」

說罷,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向桌上一拍道︰「二大爺有的是銀子,要請客不怕花錢,就勞你去替俺跑一趟,只人能請來,俺自有賞,要請不來,俺也好及早離開這里免得累你們為難,這總該願意了吧?」

伙計笑道︰「二大爺,您真聖明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呢。要說那府里的把式,上上下下雖然有二三十位,我可全有個認識,您只說出一個姓名來,包管不會誤事給你把話傳到。」

1.程子雲又哈哈一笑道︰「俺請的是那府里的護院把式郝四爺,你能立刻去把他請出來嗎?」

伙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更夫頭郝四,那不算一會事,只要他沒有出去,一請就來。不過您貴姓官印是兩個什麼字,還得告訴我才行,要不然大家一問是哪位貴客請他,我可答不上來咧。」

程子雲略一沉吟道︰「俺姓魏,外號叫魏大炮,你去就說是早晨在府前相見的魏大炮要請他來此吃三杯,就行咧。」

伙計笑道︰「這就行咧,我馬上到府里去,您要先吩咐幾道菜吧?現在現成的可不多,要是把客請來再吩咐灶上可來不及咧。」

程子雲道;「那你別管,快去快來,反正不吃,俺也照樣賞你還不行嗎?」

伙計沒奈何,只有答應著,走了出去,不一會人便回來,向子雲道︰「郝四出去還沒有回來,他把話已關照一個朋友,現在他那朋友已經來咧。」

程子雲不由一怔,再向店外看時,又見燈光下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人固氣宇軒昂,服色更十分華麗,心中方想,憑那個下等把式,哪會有這樣的朋友,正待相問,來人將他上下一看,卻哈哈大笑道︰「子雲先生,您是有名的東魯奇士,堂堂王府上賓,今天怎麼忽然混跡屠沽之中,要和一個護院把式痛飲起來,幸而小弟還有三分眼力,要不然真要失之交臂了。」

子雲不禁大驚失色忙道︰「足下何人,為何認得程某,這也就奇咧?」

那人又大笑道︰「小弟年羹堯,對于程兄神交已久,聲音相貌又在想象之中,焉有認不出之理。」

說著把雙手一拱道︰「此地豈不有辱名士奇人,舍親雍邸就在前面,如不見棄,便請假座一談,以便訂交如何?」

子雲不禁驚得幾乎呆了,又是一怔之下,也連忙揣起鐵球把手一拱道︰「原來足下就是名振九城的年二爺,這倒真是幸會了。」

接著,近前數步,也把羹堯上下一看,大笑道︰「果然名不虛傳,程某算是又大大的開了一番眼界咧。」

說罷又道︰「既承相召,敢不奉陪,不但足下人中鸞鳳,日後非細細叨教不可,更是雍邱俊彥,俺也要一一識荊咧。」

剝堯也笑道︰「程兄如此磊落,也見足下名下無虛,又小弟不才,未免太蒙過獎了。」

說罷把臂出店,直向雍王府走去。不一會到了府前,兩行護衛家丁,一見羹堯來了,全都屏息而立,鴉雀無聲。兩人一同入門繞過前廳,-直到東花廳落座,羹堯又笑道︰「久聞程兄,胸懷絕大經綸,素以今世管夷吾自負,北上以後又深得十四王爺信任,今夜為何微服過此,要與一個廝養論交起來,既然夤夜相尋,當有所事,能許見告嗎?」

程子雲不由臉上一紅支吾道︰「俺也偶因一事,須問一問他方才明白,又恐他系江湖中人,如以士大夫面目相見,轉不敢說話,所以這才喬裝來此,想不到卻被巨眼識破,這倒見笑了。」

剝堯笑道︰「偶爾游戲這個又有何妨?」說著,便命從人備酒相待,兩人飲至半酣,程子雲忽然笑道︰「乃聞年二爺不但才華蓋世名動公卿,便是武技也深得內家真傳,冠絕一時,程某不才,想借此一席地,略為請教一二能見允嗎?」

剝堯笑道︰「聞得程兄武功乃系王征南先輩再傳弟子,小弟末學後進豈堪一擊,不過古人不乏以武會友,如果真有此雅興,小弟也只有奉陪,但如不敵,尚乞手下留情。」

說著又命兩邊僕從將廳側幾案坐具,略為挪移,空出半間房大的地方來,一抱拳道︰「程兄賜教,倘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笑。」

程子雲也把衣服略整,雙手一拱說聲請,虛晃一掌,便即在席前動起手來。雙方全是內家名手,雖然各以全力相較,但拳腳出手無聲,舉步不離方丈,又燭影搖紅,掌風逼人,微見兔起鶻落,雙影跳月兌而已。半晌之得,程子雲漸漸有點相形見絀,方在著急,羹堯猛然雙掌一分,葉底翻花,左手迎面一晃,右手當胸切來,子雲身子一側,避過來勢,正待還手,誰知羹堯接著身子一挫,一個伏龍升天,平地縱起丈余,幾及屋梁,只就空中一旋,頭下足上,又化成饑鷹覓食,直向當頭撲上。子雲一見來勢過猛,屋內地方極狹,正待縱身出去,猛听廳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二哥既然邀來奇士,怎不令我這主人一見,轉在這里比起拳腳起來。二位且請少歇,暫時停手,容我先見一見子雲先生略表傾慕之忱如何?」

剝堯聞言,連忙將雙足一沉,仍在當地站立,兩手一拱大笑道︰「舍親來了,卻好讓小弟藏拙,程兄如真欲賜教,那只好容諸異日了。」

說罷又向廳外來的雍王道︰「程兄來時,適妹丈入宮末回,要不然小弟能如此無狀,邀來生客倒瞞著主人嗎?」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如此說,小弟只在一見佳客,決無見怪之意。」

說罷人已進來,看著程子雲拱手道︰「佳客蒞臨,我這主人適值他出,實在抱歉之至。」

說罷便肅客入座,程子雲一面向羹堯遜謝著,一面把雍王一看,又見他一臉沉毅精明之色,和允-又大不相同,連忙趕前一步長揖道︰「東魯狂生,無意中得造潭府,醉後又復無狀,還請王爺恕罪!」

雍王含笑答禮,把臂入座,三人又痛飲了一會。席次,羹堯和雍王,絕口不談方才的事,也未談及兩府情形。風月之外,更是文學武技,旁及丹經內典。那程子雲卻好搔著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轉有相見恨晚之慨,尤其是對于羹堯,不禁口服心服。直到二鼓以後,方才辭去。

雍王和羹堯送客之後,方才回到花廳里,忽听屏風後面一個嬌笑的聲音道︰「王爺,年爺,您兩位怎麼有這閑工夫陪這怪物,要是我,早三言兩語把他轟跑咧!」

剝堯一看是雲中鳳,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說,想必在屏後已經有-會子,這怪物雖然太不修邊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錯,肚皮里也著實有點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視未免太高,有點目無余子,否則倒也未必不是一個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極是,不過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這怪物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鳳笑道︰「我在屏後是有一會兒了,這人不但言大而夸,大有趙括談兵之概,便論武功,如非王爺回來得快,又正是時候,他已被年爺罩住,不出大丑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終並未離開屏後了,不過你以為我回來得適逢其會那就錯了。老實說,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動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將他折服,只等他就要當場丟人,我便出來解圍把事和緩下去,免其出丑,這不過只是一台戲而已,你以為我真出去了嗎?」

中鳳瞅羹堯一眼,臉上一紅道︰「我是新來乍到,怎麼會知道這些。不過,您兩位就能料到這怪物一定會來嗎?」

剝堯笑道︰「現在這北京城里我已了如掌上觀紋。慢說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舉一動,也全瞞不了我。要不然,昨天雲老英雄和女俠一到,我怎麼能到崇文門外去恭迓呢?」

中鳳禁失驚道︰「原來昨天您到崇文門外去迎接我們,竟是在事前已經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說明,我還蒙在鼓里,當是偶爾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剝堯又笑了一笑又道︰「這個怪物雖然書讀得不少,雜學極博,可是笨也真夠笨的。大概他因為我昨天把李飛龍夫婦派過去,心中有點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賣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裝,做成不三不四的樣兒,到這府前來打听。卻不知我自接到張桂香來信之後,已經派出三五個人,專一留心他的舉動。他才出來,我已知道,這府前府後全部布置好了,等他來入網。卻想不到他誤打誤闖,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見郝四就要將地理圖獻出,幸虧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極精明干練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機智異常,一見郝四竟不听話,有點陰奉陽違,連忙假傳王爺之命,教他立刻到府里回話,把他調開。那怪物反一點也看不出來,竟公然約郝四晚上再見,所以我等他一來,便親自出去,當場揭破。一面和王爺約好,只點到為止,決不讓他當場丟人,以免情急又生枝節。」說著看著中鳳-笑道︰「女俠,您看這番處置還好嗎?」

中鳳笑道︰「哎呀,真是士別三日則當刮目相待、我才只月余不見,您不但已經青雲得路,和王爺成了一家,而且已經在這北京城內布下了天羅地網,這一來我們如果稍有開罪之處,還打算回去嗎?」

雍王看了羹堯-眼,又看著中鳳笑道︰「本來你既來了,就別想再走咧!難道你此番進了北京城還打算回去嗎?」

中鳳不由臉暈紅潮,粉頸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頭來。

原來,中鳳自從回到雲家堡之後,經姨娘、嫂嫂和父親把提親的話說明之後,一顆天真活潑的芳心,不知為了什麼,便頓然不寧起來。再加上那乳母孫三女乃女乃,及時以不入耳之言相勸,把她嘔得哭了好幾次,背人想起羹堯,無論從哪一方說,全是絕頂人物,即使屈為妾媵,如大婦不加凌虐,她也未為不可。只是自己師父是前明公主,逃禪方外,義不帝清,對漢軍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門下弟子如有-顏事仇,便當以韃虜鷹犬視之的話。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與師父大相鏨柄,如果自己再嫁個漢家旗人,那不但無面目再見師父,更無以對一般遺老志士。想罷不由一寸芳心如搗,簡直無法自己。偏又經過李飛龍來一鬧,雖然她從小就是闖蕩江湖慣了的,但自己究竟是個清白女兒身,倘使再有下三濫的婬賊相擾,傳出去更與聲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無主,異常難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張,師父一旦見怪,更無挽回之余地,前後思忖,了無善策,不由一賭氣自己暗向自己道︰「我雲中鳳,雖然不幸是個女人,自問氣節所在不讓須眉,豈可以兒女私情,遂虧行止?」

想罷,便把牙一咬做了一個打算,決定離開父兄去尋師父,哪怕立即削發為尼,隨侍師父一世,也決不從此亂命。無如思潮起伏不定,轉眼之間,羹堯的影子又浮上心來,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師命,從事反清復明,雖然身隸漢軍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處以來,並不是不知道,為何因此便棄我如遺呢?」

這個念頭一起,心上便似羹堯真在責問一般,不由更加難受。這兩個矛盾的心理,幾乎每一個時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著。一晃便是新年,雲霄父子已經決定北上,將堡內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選蚌黃道吉日,便行啟程。中鳳格外憂心如焚,不但玉容清減,腰肢瘦損,便連精神也有點恍惚起來,偶然拈起鏡子一照,連自己也覺得驚心不已。但雲霄父子正忙著此行應有的布置,哪里還注意到女兒身上。轉是孫三女乃女乃十分關切,看出她終日寡歡,飲食銳減,時來相勸。但她和中鳳知識思想,相去都很遠,無異南轅北轍,哪里談得攏來。一直過了新年,中鳳見各人行裝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經到京,不用說父兄之命無法相違,便自己也難排除。想罷,便暗中將那匹龍駒備好,帶了應用兵刃和幾身衣服,乘了一個黑夜,悄悄下山,直向華山鐵心坳太陽庵去尋師父獨臂大師。一路上風雪載途,由晉入陝,又大都山行,險隘崎嶇,關山難越,自不必說。所好那匹龍駒,確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馳所至雖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尋師,已將鞍馬勞頓置之度外,趕到山下也不過才三數日。心中正想,只一遇著師父,先將這胸中所蘊莫名其妙的哀慟,盡情一哭,然後便請師父收在身邊,立刻削發逃禪,從此便再不下山。誰知到了庵中一問,才知獨臂大師早于年底前往江南,並且知道中鳳必有此行,特為留下了一封柬帖,囑其到日開拆,立刻趕回雲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訊之下,不禁嗒然若喪,呆了半晌,持著那封柬帖,轉不敢拆閱,到末了,還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遠道而來,又在新年里頭,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師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經說過,你要問的話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這才勉強把那封柬帖拆開了一看,只見寫著︰「殘年以來迭得諸侯來報,韃酋玄燁第四子允禎與偽湖廣巡撫年遐齡之次子羹堯,均為汝父延入雲家堡,各人並曾傳我命由汝對年氏子提醒渠對師門訓誡,應牢記夷夏之防,如能因勢利導,使韃虜兄弟相殘而兩敗之,便是我漢族匡復之機等語。據汝對各人所雲,羹堯雖出身顯貴,尚知大義所在,更能不忘師訓,處在今日貴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過此亦頗欣慰。頃聞汝父對渠亦甚激賞,且有附為婚姻,以圖接近韃虜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來,甚或意圖留山不返,以明心跡。惟余之所教諸弟子者,絕非僅在虛空寂滅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漢而已。天下興亡,匹夫匹婦均有其責。未來事雖不可知,及時機稍縱即逝。據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雖身具異稟,為曠世奇才,但驕矜之氣亦頗重,一旦得意,難免自恣過甚,終不免于因此而敗,如能得汝在側,隨時加以匡扶策勵或可差免。此事所關者大,妝當善體余意,以謀國是。西子雖蒙不潔,能以沼吳,便足雪全越之恥,倘一味斤斤于小節,轉非所宜矣。」下面又大書著︰「書付女徒中鳳,獨臂手擬字樣。」

中鳳看罷以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里說的什麼,見中鳳雙蛾緊蹙,口角又時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問道︰「老師父給你留下的話對嗎?今天出山可來不及呢!你還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鳳一看庵中依稀還是舊日狀況,自己昔年住餅的那間房子,也無多大變動,不禁把頭一點淒然道︰「賴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來,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師父不在庵中轉留下一封柬帖,卻教我非回去不可,這一來,我也只有在這里暫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賴婆婆笑得咧開癟嘴道︰「姑娘,你還是花朵也似的人兒,為什麼要到這深山里面來,你瞧,不用說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一項趕得上山外,便這份淒涼孤寂也夠受咧!」

中鳳笑道︰「你嫌這山上不好,不會出去嗎?為什麼也住在這兒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這個……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則我隨老師父入山,歲數已經大了,二則因為我的丈夫已在緬甸隨永歷皇帝殉國身亡,塵俗之間已沒有我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麼能和我比咧。」

說罷,感嘆著,便去給中鳳準備食宿。一宵易過,第二天黎明,中鳳略進飲食,便又策馬下山。一路趕回去,雖然同樣是那條山路,風雪末消,余寒猶勁,但在心情上便絕不相同,就連那匹跨下的龍駒,也似異樣精神,只兩天多一點便又趕到雲家堡。那雲霄父子自中鳳失蹤以後,都非常著急。尤其是那孫三女乃女乃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鳳去時,雖然曾留下一個紙條,托言往山外尋師,並未說明去處,連尋也無處去尋,大家只有干著急而已。依了雲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晉京,以踐新正之約。雲霄卻說此行重在中鳳姻事,如果中鳳不歸,惟恐雍王見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听,一面束裝以待,這天孫三女乃女乃正在山口一塊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著,忽見遠遠的一團黃塵,裹著一人一馬急馳而來,那熟悉的鸞鈴聲,和人的衣色,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鳳回來,不由喜得從崖石上跳起來,高聲叫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兩天幾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鳳聞言,連忙勒馬一看,只見孫三女乃女乃蓬著頭已經從崖石上跳下,攔在馬前,連忙也從馬上跳下來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敝起來?」

孫三女乃女乃道︰「哎呀,您倒說得稀松平常,不但俺在這崖石上已經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終日愁眉苦臉的盼望您回來。要不然,車馬行裝全都準備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進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鳳心下不禁大為感動,略加安慰之後,立即趕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飛報進去,先是中燕從堡中趕出來道︰「妹妹,你這幾天到哪里去來,大家全為等你一個人,要不然此刻已經都坐在北京城里咧。」

中鳳平日就對這位二哥不大滿意,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就奇咧,你們要去就去,為什麼要等我,難道誰還認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踫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向中鳳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認得,不過老山主說,這一次是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還行嗎?」

孫三女乃女乃跟在後面,素知中鳳最忌這話,心中方說要糟,誰知中鳳並不生氣,只臉上一紅笑罵道︰「你胡說什麼,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飛也似的趕上堡去,那雲霄見她不辭而別。本也要數說一頓,但因平日嬌寬慣了也只埋怨道︰「你為什麼無端的要出去尋什麼師父,到現在才回來,難道我這大年紀,還要為你操心嗎?」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麼時候才回來,所以到母親墳上去看望了一下,誰去尋師父來。」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說是要去尋師訪道嗎?為什麼又說是到母親墳上去,你早說到母親墳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嗎?也免得為你焦心,怎麼到此刻才說出來咧。」

中鳳嗔道︰「我就是因怕你們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個謊,要不然,還不那麼做呢!」

雲霄雖知女兒所言大半遁辭,但見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較比前幾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對于婚事似已不再反對,不由心下一寬。又素知中鳳為人,雖然游戲風塵,決無其他,便也不再問。過了兩天恰好是個黃道吉日,除將堡中各事交與中雁和幾個心月復大頭目外,便舉家北上,仍用張杰前驅,一路無話。

等到蘆溝橋已是正月下旬,燈市已過。那日行近京城不遠,忽然見張杰飛馬回報道︰「稟老爺子,年二爺適在崇文門外見過小人,得知您已到京,親自迎下來了。」

雲霄一看,中鳳恰好並馬而行,在馬上不由捋須大笑道︰「這孩子出身閥閱之家,竟對我們不以山野之人見鄙,如此知禮,我倒放心了。」

中鳳不由抿嘴一笑,把頭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禮賢下士之名,要不然,憑他一個公子哥兒能名滿江湖,聲振九城嗎?」

雲霄一听。更為高興道︰「你既對他如此嘉許,想必不再嫌他驕矜之氣太重了。」

中鳳自知無心失言,不由把一雙玉頰紅得像朝霞一般,說不出話來。

猛听一陣鸞鈴響處,前面沙塵滾滾,仿佛一個極大旋風迎來,羹堯已經騎了那烏雅寶馬到了前面,一見雲霄連忙滾鞍下馬,雙手一拱道︰「老山主為何直到今日才來,年某相盼已久了。」

雲霄也從馬上下來拱手答禮道︰「老朽實因山中有事,幾乎失約,今日復勞遠迎,更增慚愧,還望恕罪才好?」

剝堯一面謙遜,一看中鳳已經俏生生的也從馬上下來站在一旁,又連忙拱手為禮笑道︰「殘年一別又復月余,前在邯鄲道上,諸承女俠照拂,真令我感愧莫名。那李飛龍夫婦現已來京,自經女俠分別懲戒以後,都已就範了。」

中鳳一見羹堯到京之後,更為神采飛揚,精神奕奕,較之邯鄲道上又不相同,不由多看了一眼,兩頰越發紅得厲害,勉強答禮支吾道︰「小別才只月余,年爺為什麼這樣客氣起來?」

說罷又笑道︰「聞得那位高四爺便是雍王爺本人,已經和年爺結成姻親有這話嗎?」

剝堯也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依然是去年打扮,玉容雖然清減了些,卻多了幾分女孩兒家應有的羞澀之態,看去愈饒嫵媚。不由也笑道︰「女俠所言都是實情,但不知遠道而來,如何知道這等詳細?」

中鳳末及答言,雲霄已經笑道︰「那位高爺遠在寒舍時,老朽便有幾分料到他是雍王本人,至于和尊府結親之事,那是到了蘆溝橋才听人說的。」說罷又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喜老眼無花,想不到以垂暮之年,還能看到您和雍王這兩位絕頂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老夫髦矣,將來有若干掀天事業,已經不克追隨二位之後,只好坐看您兩位龍飛豹變咧。」

剝堯一見兩人所立在官道之上,說話似有不便,忙道︰「遙看車馬如龍,三位少山主和寶眷想必也全來了,我適才得訊之後,已經命人在這崇文門里,包下一座客寓,便請先行入城,等到歇馬之後,再為細談如何?」

雲霄笑道︰「老朽此來,本擬多住幾天,原想租賃一座較大宅子住下,但因未曾見過王爺,這待罪之身,究屬不便,所以來雖來了,對于住所問題,還未決定,既如此說,更為感激了。」

剝堯笑道︰「老山主此來,王爺久已暗中通知各衙門將前案暫予擱置,一俟奏明皇上即可注銷,這一點倒不消顧慮得。不過賃房一層,一時決無法成交。如作久居之意,容待年某再為設法便了。」

說罷,便請雲霄中鳳上馬,並著張杰通知後面車仗,先行在祟文門內招商棧住宿,因那客棧系由年府全行包下,所以非常寬敞,當天由羹堯備酒接風自不必說。第二天一早羹堯又陪同雲霄攜了中燕中鵠和中鳳-同去謁雍王,見面之後,雲霄父子首先伏地叩謝唐突之罪,雍王連忙扶起大笑道︰「我自回京之後,便日盼老山主能率各位少山主來此,一切還望如在貴堡時才好,如有拘束,便太以俗人視我了。」

說罷使命備酒洗塵,並連馬天雄也邀來作陪,席次言談甚歡。雍王聞得雲霄已經舉家來京,更極高興,便將王府後園劃出一大部分,立命搬入暫住。雲霄一再遜謝,但雍王竭力相邀,並笑說︰「此舉一則為了我就近向老山主請教,比較方便,二則將來還另外有事,老山主住在寒舍一切也比較方便些,如再客氣,他日有事相求,我便也未必能為力了。」

說罷目光在中鳳和羹堯臉上一掃,雲霄會意,不禁也捋須大笑道︰「王爺既如此抬愛,老朽只有恭敬不如遵命了,不過雲霄以一草莽待罪之身,竟承王爺如此恩遇,年又行將就木,實在愧無以報,將來只好由兒輩效力了。」

剝堯中鳳兩人心中都已雪亮,四目對射之下,不禁全把頭掉過去,尤其是中鳳紅潮蓮臉簡直羞得抬不起頭來。雍王一瞥之下,已將兩人神態全入眼底,不由暗中好笑,但中鳳羞容可掬,惟恐把事情弄僵反而不好,轉向雲霄道︰「老山主如此說法未免太俗了,些許小事實在不值得掛齒,更說不上報答的話。不過大少山主為什麼這回不來呢?難道少林一派,又有什麼鬼蜮行藏嗎?」

雲霄連忙正色道︰「士生于世,知遇之恩焉有不報之理。不過大小兒此次不能同來給王爺請安,並非因為少林派又來尋事,實系山中不能無人主持,如欲遣散固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大小頭目與所屬壯丁,均經老朽多年教訓,雖非節制之師,也與尋常萑苻椎理之士有異,所以特為命他暫為統率,以待王爺後命,倘若王爺對他有所垂詢,明日便令張杰喚來如何?」

雍王笑道︰「這是應有的措施,此刻也無須接他來,不過這麼一來,我與大少山主,又須少緩時日才能再圖良晤了。」

說著,相與盡歡而散。當天雍王便備了車輛,將雲氏一家接入府中,連張杰和帶來的幾個心月復頭目乃至婢媼佣僕也各予安置。為了此事雍王又特為入宮,以朱明余黨,挈眷來歸,奏明父皇。康熙皇帝雖然從小就在宮中長成,又以沖齡踐祚,人卻英明異常。這時雖然三藩已平,海疆初靖,整個中國的統治權完全操在手上,心中最怕的就是這般遺老志士,打著朱明旗號遁跡江湖以圖匡復,所以一面將八旗勁旅分布天下,一面下詔求才,舉行博學宏詞特科,設法網羅山林隱逸。聞得雲霄來歸,而且又是一個竄身晉冀一帶的有名人物,立即下詔雲霄既然痛悟前非,不煩緝捕挈眷來歸,著以三品武官留雍王府察看,其子中雁中燕中鵠均以六品材官在雍王府效力,並賞給雲霄巴圖魯餃。一面命雍王暗中多加羈縻,如能建功另有升賞以示優異。雍王回府以後,立將旨意告訴雲氏父子。雲霄一面率領二子望闕謝恩,一面大笑道︰「老朽此來,本為了兒女姻事,懇求王爺玉成,決不敢以待罪之身妄冀富貴,想不到王爺如此見重,竟然將愚父子上達天听。復蒙皇上聖恩,不但不究既往,又界以職餃,俾得盡其犬馬之勞,以圖後效,這不僅雲霄以後風燭余年盡出王爺所賜,那雲氏祖先子孫,亦當永遠感戴了。」

說罷又拜伏于地,雍王連忙扶起道︰「老山主言重了,區區微末職餃本不足以辱賢喬梓,不過我因老山主既曾抗拒本朝于前,如不設法將前案注銷,實在不便居留在京。所以才先行奏明父皇,稍假職餃以免外間物議,以後還望仍以常禮相見才好說話,否則此舉反為多事了。」

雲霄又遜謝者再,方敢就座,縱談半日,羹堯並未再來。雲霄每一背著中鳳談及姻事,雍王都笑而不答,亂以他語,只替中鳳引見了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而已。雲霄也不敢多問。

第二天,羹堯復來王府,替雲氏父子又將府中執事官員全一一介紹了。這一來,不知不覺又費掉大半天功夫。那雲中鳳,雖然習性如天馬行空一般,生小便絕無拘束慣了,決不耐閑居生活。但自入居雍王府以來,不但深得福晉鈕鈷祿氏憐愛,更和羹堯之妹芳華一見如故,又有李飛龍之妹玉英做伴,倒也不感覺得岑寂。這天卻好福晉鈕鈷祿氏下午設筵為雲家諸內眷洗塵,筵罷歸來,中燕忽然從前面折回笑道︰「妹妹怎麼不到前面去看看,年二爺已經邀了一個怪物到這府里來咧。據載澤載總管說,還是十四王爺的老師咧。看那樣兒,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又像社火中的鮑老,真好笑極了。」

中鳳微嗔道︰「話到二哥嘴里一說便兩樣咧。既是十四王爺的老師,便該是個文人,為什麼會像個混混,又像個鮑老,你又打算騙我是不是?」

中燕正色道︰「我一點也不騙你。據載澤告訴我,說那一位,竟是文武全才,手底下也著實有兩下,還懂得兵法,十四王爺簡直拿他當諸葛亮看待咧。不過丑怪是真丑極了,不信你去看一看便明白咧!」

中鳳不覺詫異道︰「真的嗎?既如此說,我倒真要見識見識了。」說著,便道︰「你知道年二爺把他邀在什麼地方嗎?」

中燕道︰「就在園子前面,從那條火巷出去,第二進的西邊花廳上。」

中鳳問明之後,便真的繞到西花廳來,果听羹堯和人說話。但因王府不比雲家堡,既有生客,自己到底是一個女人,不便露面,所以只好隱身在屏後偷偷的觀看。初見程子雲怪模怪樣也頗好笑,後來見他自不量力,竟欲與羹堯過手,不禁有些詫異。及至出手一看竟也是內家宗派,功夫並不含糊,更加吃驚,恨不能立刻出場,替羹堯把場才好。後來見羹堯使出師門絕技雲龍三變,已將程子雲罩住,才在屏後喜得把一張小嘴合不攏來,又恨不能高聲喝采才好。不想雍王卻在這個時候出場解圍,又復入席,又不由掃興,啐了一口。本想立刻回到後園去,但見程子雲入席以後,丟了武技,又談起經史和雜學,說到得意時,立又旁若無人,唾花飛濺,兩手連比帶劃,滔滔不絕起來,心中不覺暗笑,此公真是狂妄得太厲害了,怎麼方才已經丟大了人,自己還一點不覺得,又這等大言不慚起來,要憑這一手,我那師哥還能給你比下去嗎?」

丙然不一會,羹堯也各就所談,大放厥詞,不但見聞淵博,而且詞鋒更加銳利,大有妙緒泉涌,口若懸河之慨,有些事物,竟是平生所末聞,不但程子雲,舉杯瞠目而視,有時又簸頭播腦,現出嘆服之狀來,便連雍王也點頭不已。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0:24

第十三章 潛龍令

中鳳不禁又睜大了一雙妙目直向前面席次看看,揚著一雙粉妝玉琢的耳朵,出神的听著,臉上又露出深深的酒渦來,再也舍不得離開,直到飯罷送客出廳,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笑著走出來。想不到見面-談,不但對付程子雲是出于羹堯和雍王的預定計劃,連自己舉家北上,羹堯也早已知道,所以才迎出崇文門去,不由驚得呆了,直看著兩人半晌不語。雍王忙將羹堯近來布置,略微說了一個大概,中鳳才恍然大悟,秀眉微蹙,看著羹堯方淡淡的笑道︰「年爺這也算是長才初展,牛刀小試呢,這不完全是古兵法的用間之道嗎?」

正說著,一個護院把式打扮的人,上來單膝一屈先請了-個安道︰「小人萬良叩見年二爺,稟年爺,那郝四已經逃跑咧。」

雍王不禁一怔,羹堯長眉一聳冷笑道︰「好!現在什麼時候了?該誰看守?」

那萬良惶恐道︰「現在已是戌末亥初光景,小人原遵二爺吩咐,命本府十二位護院把式分十二班看守,每班一人,隔一個時辰換班,現在正該姜勇的班。」

剝堯臉色一沉道︰「既然是姜勇的班,可著他來見我。」

萬良又請了一個安道︰「姜勇現在已知過,正在前面听候發落,小人就叫他來便了。」

說罷立刻轉身下去,羹堯沉著臉,轉向雍王躬身道︰「羹堯深知姜勇乃系王爺乳媼之子,不過立法之始,如稍玩徇,以後威信便難樹立了,還望王爺明決才好。」

雍王正色道︰「小弟久已說過府內府外各事均托二哥全權處理,你為什麼又說起這話來?難道還對小弟有什麼信不過的地方嗎?慢說他母親決無法左右此事,便是母妃有什麼話說,小弟也當身任其咎,決無令二哥為難之理,還望一切放手做去,不必多所顧忌才好。」

剝堯又躬身道︰「既王爺如此吩咐,恕我擅專了。」

說著,那萬良已經押著一個少年漢子上來請安道︰「稟年二爺,姜勇已經帶到,不過此事還望二爺從寬發落,不但姜勇感恩,便他母親也感恩不盡。」

剝堯不答,只向那姜勇道︰「今晚看守郝四是你嗎?」

姜勇連忙叩頭道︰「小人不敢抵賴,郝四實在是小人看守的,不過他托言大解,從茅廁上翻牆出去,小人並不知情,還求二爺饒過這一次,下次小人再也不敢大意了。」

剝堯鐵青著臉色,冷笑道︰「你曾領過我命嗎?」

姜勇伏地答應道︰「小人領過二爺之命,但求二爺開恩,從寬發落。」

剝堯又冷笑道︰「你既曾領我命,就應該記得我吩咐的話,可速背來。」

姜勇一聞此言,不禁渾身抖顫,連連叩頭道︰「小人記得︰‘玩忽職守,致令全局皆敗者處死,有意無意走漏風聲者處死,徇私通敵者處死……’。」

剝堯不等說完,倏然雙眉直豎向萬良道︰「既如此說,你是這一隊小隊長,可取那三般法典伺候。」

那萬良也跪下叩頭道︰「姜勇犯規自應處死,不過他乃王爺乳母之子,還請格外成全。」

那姜勇不禁被萬良一言提醒,又向雍王叩頭道︰「奴才雖然該死萬分,還請王爺和年二爺俯念奴才母親只生奴才一人,格外開恩,暫留一命。」

說罷叩頭如搗蒜,哀求不已。

雍王把臉色一沉道︰「此事我已全托年二爺辦理,你既犯他條規,我也無法救得,至于你母親,將來我自另眼看待便了!」

說罷又看著萬良厲聲道︰「你有多大膽子,竟敢對年二爺抗不遵命,是不是也打算嘗嘗那三般法典的滋味?」

萬良無奈,只得叩頭道︰「王爺息怒,奴才遵命就是。」

說著又叩了一個頭,站起來飛步出去,取來一個一尺來長、三寸來寬的紫檀木匣來,雙手托著,右腿單膝一跪道︰「法典業已取來,請王爺年二爺當面驗看。」

說著兩手一沉,將木匣打開,里面卻是一把七寸來長的匕首,一條尺許長的絲繩,一頭接著一根三寸來長、指頭粗細的小木棍兒,一粒鈕扣大小的紅色丸藥。

剝堯向那三物看了一看道︰「這廝如此惜命,刀藥兩項,料他自己決難下手,可依領命之時誓言,用絲繩絞死便了。」

萬良又叩了一個頭,放下木匣取出匣中絲繩向姜勇道︰「姜大哥,還不謝過王爺和年二爺嗎?」

那姜勇已經嚇得癱瘓在地下,哪還說得出話來。這時廳上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說什麼。萬良持繩向前一步,兩腿向他胸上一騎,一手托起腦袋,把那條絲繩向項下-繞,兩根小本棍合在一處,慢慢絞著。半晌之後,姜勇受刑不過,雙楮突出,手足齊動,萬良忙用兩膝向他脅下一抵,手中一緊,只听得月復中咕嚕一響,下氣泄出,登時氣絕,萬良右手絲繩一松,少停片刻,二次又將絲繩絞緊,如此三絞三放,姜勇的臉色已作青紫色,舌頭伸出寸許,口角也泛血沫,這才收繩歸匣,又單膝一屈道︰「稟王爺和年二爺,姜勇業已氣絕,還請驗刑。」

剝堯把頭一點道︰「姜勇既已身死,可速將尸首搭下去,從豐棺殮,對外不許聲張。」

說罷,又向雍王道︰「我知郝四既經逃出府去,必欲以十四王爺府作逋逃藪,此刻一定在中途,但他因犯夜潛逃,決不敢走大路,定從附近小胡同繞出去,先在一個地方落腳。此人必須除去,如果任其逃入十四王爺府,不但李飛龍夫婦立敗,今後更有若干不利之處,那為害就更大了。」

雍王點頭道︰「這個奴才決不能縱令逃去,否則不但為害甚大,也不足以遏止反側。不過,二哥方才為什麼不急其所急呢?」

剝堯笑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他決不敢走大路徑往十四王爺府,先要在一個地方落腳嗎?如今只要差一人去,便可手到擒來,不過我知郝四略諳武技,平常把式前去,必須交手,一旦驚動鄰舍,和堆子上駐守兵丁,雖不怕什麼到底不好。」

說罷不禁沉吟,中鳳人雖也在廳上,自審問姜勇開始,便一直默然,一聲不響,有時並將秀眉微蹙,似有所思,一見羹堯躊躇,連忙笑道︰「這是我那二哥最優為的事,既有確定地方,為什麼不教他去一趟,也值得這樣思索嗎?」

剝堯也笑道︰「二哥新來乍到,而且京城地勢也不很熟,這事怎好煩他呢?」

正說著,忽听屏後有人笑道︰「我雖新來乍到,如果有事,只要王爺和年爺下委,自信還可以做得來。到底是件什麼事,能先見告嗎?」

說罷,雲中燕已從屏後緩步走出,先向雍王羹堯見禮之後,又笑向中鳳道︰「你為什麼在前面這麼久不到後面去?老爺子有點不大放心,所以教我來看看。方才你舉薦我的是什麼差事,為什麼年爺又不讓去,你能告訴我嗎?」

中鳳嗔道︰「老爺子這也就奇咧,我這麼大一個人,難道還怕丟?眼巴巴的又著你尋。我猜這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也許不放心那怪物究竟是個什麼路數,所以在他老人家面前托言尋我,借口好到這里來一趟,對不對?不過你已來遲了,那怪物已被年爺教訓一頓,夾著尾巴跑咧。」

中燕笑道︰「我對那怪物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憑他那份德行,教年爺教訓一頓攆走,這是意中的事,又有什麼稀奇?我要問的,是適才你為什麼又和王爺年爺提起我來,你能告訴我嗎?」

中鳳道︰「你偏沒猜對,年爺教訓他一頓是不錯,可沒讓他丟人也沒攆走,人家是好好請進來,還是好好走的。」

說著,又把適才的事約略一說,笑道︰「你那勞什子血滴子,不是越練越有趣嗎?如今既有這絕好的機會,何不就拿郝四這打算賣主求榮的奴才試一試手法呢?」

中燕看了雍王和羹堯一眼道︰「如果您兩位有令,只要能說出地方,和那奴才的年貌,我倒真打算試一試,包管一點不費事將那奴才首級取來,而且決不會替該管地面留下麻煩。不過如要捉活的,可就稍微要費點勁了。」

剝堯道︰「我對這奴才倒不一定要捉活的,只要能做得機密,便將尸身化去,只帶首級回來也無妨,二哥如願一試,他此刻必在這府後東側第三條胡同第二家,那個私娼小香瓜家里藏著,不到天明,決不會離開那里,此刻也許正和那小香瓜姑娘在玩紙牌,再遲一會就睡了。」

雍王不由詫異道︰「你怎麼知道得這等詳細?難道已經有人來報告過了嗎?」

剝堯搖頭道︰「我自入晚以來除去找那程子雲而外,便一直沒有離開此地,哪里會有人來報告?這不過是平日事事留心,所以一經出事便不難推斷了。」

說著,又對中燕將郝四年貌詳細說了。中燕听清之後笑道︰「王爺、年爺且請稍坐,我去換換衣服就來。」

說著,舉步便又向後園而去,中鳳笑向羹堯道︰「年爺,您說了半天,原來也只是推斷而已,如若所推想的萬一不實,豈不有誤大事嗎?」

剝堯道︰「女俠放心,那是決不會的,您如不信,我一說原委您便知道了。」

說罷,又向雍王道︰「我自蒙王爺以重任相付以後,對于府中各人,都有一本詳細的手折,把他們平日為人嗜好甚至往來戚友全記在上面。對于這郝四,因為他迭次犯過,又屢戒不悛,所以分外留神。我知他在這北京城里,並無遠親近戚,也無極相知的朋友,只有這小香瓜是他日常往來的姘婦。並且知道,那小香瓜雖然是個女人,卻是一家好賭,非此不樂,每天晚上總有一桌紙牌,不到深夜不散。那郝四從這里逃出去,一則怕我差人拿他,二則又怕犯夜被巡城御史捉住當街受責,而且要從此地到十四王府,非經幾處堆子不可。就算他逃出去較早,也決不能趕在宵禁之前。他如果要逃到那里,必須等到明天早上才行。在這個時候,只有在那私娟家里住宿,所以我才做如此斷定。」

說著又向中鳳笑道︰「女俠,您以為鄙見如何?」

中鳳不禁抿嘴一笑道︰「您年二爺說的,還能沒有道理嗎?難怪您說,對這北京城里的事已如掌上觀紋,原來您已經把各人的舉止行動全記到手折上咧。不過,這樣一來,不也透著夠麻煩的嗎?」

剝堯道︰「麻煩那當然難免,不過平日多麻煩-點,到了要用的時候,只一查便得咧,要不然今天,我能知道這郝四藏在哪兒嗎?」

雍王連忙點頭道︰「二哥這話確有道理,這和用兵一樣,如不能知己知彼,決不能百戰百勝。」正說著,微風颯然,眼前燭影一晃,忽然身邊多出一個渾身上下一黑如墨的人來,雍王羹堯心方一驚,中鳳已經叫道︰「二哥,你為什麼一聲不響,就換上這套行頭跳進來,不驚了王爺和年爺嗎?」

那黑人一笑,一面揭下面具,一面向雍王和羹堯道︰「您兩位別見怪,我只來告辭一聲,這便去咧。」

雍王和羹堯向中燕身上一看,原來卻是一身黑油綢制成的夜行衣靠,背插長劍,腰佩革囊之外,領上卻多了一個黑油綢子做的軟套子,連頭帶臉一齊罩住,只留兩雙眼楮在外面,所以乍看便如一個黑人一般,不由均各拊掌大笑。中燕又將去路詳細問明,把手一拱笑道︰「王爺,年爺,您兩位再請稍待,我至多半個時辰便回來咧。」

說罷,一手拉下面具,步出廳外,一躍登屋,在那半彎下弦月色之下,辨明方向,按著羹堯所說的道路,便似一溜輕煙一般,直向府後而去。不多會便到了東側第三條胡同,以手加額遠遠一看,果見第二家院落里面,略有微弱燈光射出,便又飛縱過去,一看燈在東間,忙將身子掛在屋檐下,使了一個倒卷簾的架式,就窗隙向屋內看去。只見室勾除了門戶人家應有陳設而外,中間斜放著一張方桌,四面坐具和桌上一副紙牌均未收去。炕上下著兩幅青布帳帷,靠著炕側,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矮胖婦人,頭上高高的梳了橛把子頭,扁扁一個大臉,卻厚厚的涂上了一層脂粉,倒是有紅有白,只是涂得太厚了,大約晚妝又有了時間,所以額上腮際,已經剝落了好多,全露出紫黑色的本來面目來,再加上一雙濃眉,畫得像兩把刀一樣,兩只金魚眼完全凸在外面,高高的顴骨,鼻梁又塌下去,一張大嘴,滿涂了胭脂,就好像才吃了死孩子的野狗一樣,簡直紅得嚇人,不由暗笑,這分明是一只母夜叉,哪里配稱什麼小香瓜。正想著,那郝四不知藏在哪里,猛听那婦人一面月兌著身上的一件紫綢大棉襖,一面笑罵道︰「我把你這死王八,好好的梭湖兒不多玩兩牌,卻盡避催著要散局,大概又有點猴急,要擺布老娘呢。他媽的,你許的戒子裙子要不給我,看老娘有得饒你才怪。」

接著那床帷一掀,露出一張黑漆漆的大麻臉來,齜著一門黃牙咧嘴大笑道︰「戒子裙子都是現成,就怕你沒有這個本領來取。」接著又道︰「是我要催你散局的嗎?誰教你把一只腳放在我大腿上,只管勾來勾去咧?」

那婦人呼的一聲,把那件月兌下的紫綢棉襖一扔,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笑罵了一句不知什麼便待向炕上鑽去。中燕一見那張麻臉正是羹堯所說的郝四,連忙一個夜叉探海,從房上倒竄下來,身子輕輕一翻,落在窗前,用手指在窗上彈了兩下,低道︰「小香瓜,那姓郝的驢球今天來了沒有?要是那驢球沒有來,我這里有五兩銀子,咱們是現錢買現貨,您將就陪我一宿好不好?」

室內的小香瓜,聞言不由一怔道︰「你是誰?對你老娘胡說什麼?深更半夜,為什麼跑到人家家里來……」

中燕不等說完又冷笑道︰「小香瓜,你他媽的跟那驢球好上了便反臉不認人呢。老子的口音你听不出嗎?老實說,老子有的是銀子,就專要斗一斗那姓郝的驢球。」

那郝四聞言,不由大吼一聲,一掀帷帳,從炕上直跳下來,也顧不得天氣寒冷,精赤著上身,只穿著-條褲子便從房里搶出來,大喝道︰「你是他媽的什麼東西變的,敢到你郝四爺這里來賣弄銀子?老子今天要不宰了你也不算是好漢!」

中燕笑道︰「你本來是一只癩頭龜,只配當縮頭王八,還充什麼好漢?老實說,老子要斗的就是你,你真要夠朋友,咱們到門外來說說,別嚇了人家娘兒們。」

郝四這時已從外間一掀門,向院落里跳出來。中燕又冷笑-聲,一躍縱上了右邊院牆,把手一招道︰「郝四,你不是有兩手狗兒刨嗎?咱們到外面來試試,你要贏了,老子便拍腿走路,小香瓜算是你的,假如你輸了,對不起,老子可得也痛快痛快咧!」

郝四聞言,料得是附近的小混混存心來和自己搗亂,不由愈怒,不管好歹,也向牆上縱來。中燕一閃又縱向牆外那條胡同里,掉頭便跑,一面暗摘腰下革囊在手。那郝四一見來人已逃,哪里肯舍,竟一路趕將下來。中燕暗中計算,他來得較近,猛一頓身,右手一揚,只听得嗆啷啷鐵鏈連響,那具革囊便似一頂瓜皮帽一般,向郝四當頭罩個正著,接著,手使巧勁一掣,那郝四連個哎呀也沒有能叫出,一顆腦袋便掉在革囊里面,那具尸體咕咚一聲,便像一座小山也似倒了下來。中燕一抖手,收起革囊,懸在腰下,取出千里火筒,迎風甩亮,一照那腔子,見化骨丹已經吸進去,不由笑了一笑,又一躍上屋,徑回雍王府去。到了花廳上只見雍王、羹堯、中鳳三人正秉燭圍坐著,似在等著自己,連忙把手-拱道︰「幸不辱命,現在仗王爺和年爺的威望,已將那郝四的腦袋取來呢!」

說著,一伸手從腰間摘下革囊,倒出那顆血肉模糊的腦袋,接著一說經過。雍王道︰「那尸身倒在巷里,暫時不妨事嗎?」

中燕笑道︰「我那秘制化骨丹,慢說是一具尸身,便再有三兩具,也只消半個時辰便成-攤黃水,不信王爺請看這顆首級便知明白了。」

眾人一看那顆首級果然已經化動,不多時項下皮肉漸成膿狀黃水。雍王笑道︰「這血滴子的妙用,我是知道的,在邢台道上雲小姐不是已經試過一次嗎?現在要問的,只是那具尸體是否能立刻化盡,要不然留在那里,豈不惹得附近居民大驚小敝。」

中鳳笑道︰「王爺這倒不消慮得,如以那化骨丹的效力而論,只消當時無人看見,不過兩盞茶的時候,便可化盡,一到天明,就連痕跡也不易發現了。」

剝堯半晌不語,又看著那具血滴子向中燕道︰「二哥這東西一共有幾具,您能告訴我嗎?」

中燕笑道︰「這東西打造裝制並不太難,只有兩件不易。一件是那九口小刀非百煉精鋼不行。尋常鋼刀一著人頸,決不能應手而折。第二是這口革囊,須用百年以上的蟒皮,還要涂上一種秘制神膠才行,要不然,一著化骨丹,它必隨人頭化去。前此曾用油綢,雖然輕軟合用,但究竟不牢,直到我大哥無意中得到一條大蟒,才算完全成功,所以目前只有這一具合用。年爺問這個,是也想仿制一具嗎?」

剝堯道︰「我倒不僅想仿制一具而已,要是可以仿制的話,那就非仿制數十具不可。」

中鳳不禁愕然道︰「你要這許多干什麼?是打算開一家兵器鋪,專門販賣血滴子嗎?」

這一句話說得雍王和中燕全笑起來,羹堯正色道︰「女俠不必取笑,我是因為目前為了刺探各方消息,用人太多,有時又必須引用地痞混混一類人物,未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雖然暗以兵法部勒,令其在任事之初,先對天盟誓,一旦犯我條規,便須在刀繩藥三般法典之下自裁。但這批人終難免暗中泄露消息,賣主求榮,如果沒有一個監察和立時懲戒的方法,使得這般人有所戒懼,威信一隨墜便流弊無窮,無法收拾。所以打算選擇功夫極好而又極可靠的人,編成一隊,每日分頭對這些人加以監督,明查暗訪,只一獲有鐵證立刻除去,才足以殺一儆百,這般無賴混混也才帶得住。這幾日心中便盤算這事,此次女俠舉家來京,王爺也已經把老山主和三位少山主全保準了職餃,再有女俠和馬天雄、張杰、李飛龍夫婦,人數也許可以勉強夠了。適見二哥所用血滴子倒正是一件神奇而又可以立威的利器。如果大家再夸張一些,把它說成來無影去無形的一件神物,簡直和傳說中的飛劍法寶一樣,豈不令人更加可怕?所以才想仿造若干具,將來對付人便一律用這個東西。不過照雲二哥這一說,可又不行了。」

雍王聞言,不住點頭稱贊道︰「這是一個好方法,要不然,連我也有點顧慮到這批人,實在無法盡使束身規矩之中咧。只要能仿制,如果說到百煉精鋼,前此在堡中我不是也曾經說過,我府中藏有若干把上好倭刀緬刀嗎?以我估計,便仿造個數百具也還足夠。至于說到蟒皮,如真非此不可,我也可以派出人去,到雲貴川廣一帶去收購,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中燕道︰「只有矮刀緬刀可以改制,目前這幾個人所用的蟒皮,我大哥那里所存的還可以夠用。王爺只須將合用的刀差人達到我們堡中去,由大哥自己動手,包管不到數月便有十具以上可以送來。」

剝堯笑道︰「既如此說,反正今夜我已無法回去,便請王爺索性將雲老山主請來,我們就此將這一隊人編好,王爺看好嗎?」

雍王笑道︰「雲氏諸俠這次舉家同來,又難得二哥也有興致,今晚我本想設筵做一個長夜之飲以資慶賀,卻想不到那怪物一來,幾乎將我這個盡歡的月復案打消。二哥既如此說,倒又恰好借此一樂,不過老山主初來,便以此事相煩未免太不當了。」

中燕笑道︰「他老人家既然來了,又蒙王爺如此看待,焉有虛領職餃而不任事的道理?既然王爺有令,又是年爺的舉薦,也不必再著人去,待我再去一趟,對家父說明,著他就來便了,反正我也得去更衣咧。」

說罷,便自告辭,向屏後走去。雍王聞言不由更加高興,立命左右,在廳側暖房,備酒伺候。再看那地下那顆人頭時,早已化成一攤黃水,只剩下了一條發辮,忙命人打掃棄掉,一面招呼中鳳羹堯到暖房入座,又命人取來文房四寶備用,中鳳笑道︰「王爺,我得先求您一下,這次編隊可別把我編在里面!」

雍王不由愕然,接著又一笑道︰「雲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對此事還有不屑之意嗎?老實說,適才我已想好咧,這個隊如果編好了,這領隊使請年二爺來擔任,你這一來,豈不是有意和他過不去嗎?」

中鳳玉頰微赭,抿嘴一笑道︰「憑我怎敢有不屑之意,不過,這是一個專以殺人為事的差事,如果再把我編入了進去,那不真成了道地的笑面羅剎嗎?」

說著,一雙妙目向羹堯一掃,轉面又看了雍王一眼道︰「所以我想請您兩位把我免了比較合適。」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來女俠又記起這個碴兒來。不過那是彼-時也,此一時也,而且為了這一句失言,我早向女俠謝過了,您為什麼記性這麼好呢?」

正說著,雲霄已經攜了中燕中鵠兩人進來,笑向雍王和覯道︰「適才燕兒已經把王爺和年爺的策劃全告訴我了。老朽一家多蒙王爺恩遇,但有差遣,無不如命,雖然老朽年事已非,有些事恐怕雖欲竭力以盡犬馬之勞已不可得,但如一旦真有緩急,即老朽所以報答王爺之時,還請不必顧惜,有事即便下委才好。」

雍王聞言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山主你錯了,方才我命令郎相邀,雖有借重之意,但只在請老山主襄助指教而已,焉有行裝甫卸,即以這等事見屈之理?」

說著一面肅客入座,一面又笑道︰「適才我已說過,今晚本擬奉邀老山主父子兄妹年二哥做一竟夕之歡,只因適有惡客來擾,以致幾乎中止。現在的宵夜小飲,只是仍照預計而行,並非專為此事,縱有計議,也不過為此席談助而已。老山主還請不必過于重視,否則反不能盡歡了。」

剝堯也笑道︰「適才的事,我雖久在籌劃之中,實因適誅姜勇郝四兩人才想起來。將來諸位少山主與女俠自然必在共事之列。至于老山主至多邀請參贊而已。羹堯雖然年少無知,焉有妄引前輩為伺儕,率爾以隊員相加之理?」

雲霄听罷,不禁瞪了中燕一眼,向雍王和羹堯笑道︰「王爺和年爺都言重了。雲霄既受王爺知遇于前,便當圖報于萬一,適才所言,純系惟恐年邁力衰,或不免有遺誤之處,所以才把話先向王爺和年爺說明,決無他意。您兩位這樣一說,倒令老朽太慚愧了。」

說著,侍役已將酒肴送上,在火盆里重又添上了一盆通紅的獸炭,雖在寒夜,登時室暖如春。雍王正在邀雲家父子入席,中鳳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年爺,依我看,您適才和王爺商量的那個什麼隊,遲早要成的,不如這個時候,先把它弄好,然後再為吃酒也還不遲。要不然,我這二哥也許連酒都吃不下去呢。」

中燕聞言,臉上不禁有點訕訕的道︰「妹妹你為什麼老是放我不過?這個什麼隊與我無關,可是人家年爺想起來,您怎麼又扯到我頭上來咧!」

中鳳嗔道︰「我還能冤枉不成?要不是您一高興,能立刻把爸爸撮弄來嗎?」

中燕正待說什麼,雲霄又瞪了他一眼,笑向雍王道︰「這都是老朽管教不嚴,所以小兒女竟在王爺面前斗起口來。不過王爺和年爺既有這個打算,事不宜遲,還以從速為是,何妨就趁這個時候先談一談呢?」

雍王聞言向羹堯道︰「既是老山主和雲小姐,全主張先商量此事,二哥何不就在此時,把這月復案對大家說一說,然後大家邊吃邊談不也好嗎?」

剝堯道︰「其實這事,除器械和人選而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不過我因為目前布置和投效的人太多,為了保持威信才有這個打算。我的初意是現在這九城之中,已經成了九隊人,每隊數十百人不等,打算選拔出九個人來,分任各隊的領隊,專司獎懲監督之責,再由這九人另成一隊,設一總領隊以主其事,這樣似乎綱舉目張,辦起事來要好得多。」

雲霄點頭道︰「年爺對這已有的九隊人,想必已用兵法部勒了,那原來各隊有無領隊呢?」

剝堯道︰「原來本是有領隊的,但是因為這些領隊全由各隊選拔出來的,目前這些人只能做到能和各隊隊員的聯絡,卻無法真的統率各隊員,所以才有這個打算。」

中鳳听見從旁插言道︰「那麼,您是因為這些舊有的領隊不行,所以才有這新的打算了,不過將來新的任事了,您又置這批舊人于何地呢?」

剝堯道︰「這一點,我早想到了,那就是各隊領隊一仍其舊,在每領隊之上,再加一個提調的名目,讓這批新人去擔任,其職權是對下指揮監督各隊領隊,對上又是總隊隊員,這樣一來便更加運用靈活,指揮如意了。同時,各隊領隊,只許探報消息,決不許對外有所動作,而提調則秉承總隊之命,可以斷然處置,也就不患機密外泄了。」

雲霄笑道︰「這樣一來立法可謂至善,不過這總隊人員,非功夫極好,機智絕倫,人又極靠得住才行,卻不可濫竽充數,否則一人失當,全隊俱敗,那就難說了。」

剝堯笑道︰「武功機智自所必備,至于靠得住與否,那就看總隊的運用如何了。老實說,各隊提調固可以監視領隊和那一隊的隊員,那領隊和隊員也未嘗不可監視提調,只要有我們這幾個人做骨干,還怕他飛上天去?」

中鳳不禁看了各人一眼,目光向羹堯一掃笑道︰「依我看來,既如此說,這總領隊一職最好由王爺親自擔任,其余各人分任總隊隊員,兼領一隊提調比較適合,要不然可不大好。」

雍王笑道︰「這又是什麼道理?我早說過了,這總領隊是由年二哥擔任,難道雲小姐還不服嗎?」

中鳳臉上微紅道︰「王爺又取笑了,我是因為這總領隊職權太重了,年二爺雖然才華蓋代,名震江湖,總不如王爺的神武睿智,為求與事有益起見,所以才這樣說,焉有對年爺不服之理!」

剝堯也似有所悟,立刻站起身來,躬身道︰「女俠這話實在言之有理,而所見更為遠大。如有總隊之設,這總領隊一席非王爺自兼不可,否則此刻無妨,將來一經擴展,便非羹堯所能統率了。還是請王爺自任總領隊為是。」

雍王半晌不語,忽然看著中鳳笑道︰「雲小姐你真聰明絕頂,看得便更遠更大。不過,可惜只看錯了一點。我固非忌刻-流人物,便年爺對我也赤忱相處,彼此又是至親至戚,難道你還怕我將來對年二爺有什麼猜疑嗎?這也關心太過咧。」

中鳳不覺滿面通紅,微嗔道︰「我是就事論事,王爺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您自己想想看,不說別的,只憑威望身份,您不比年二爺要高得多嗎?您兩位便和一個人一樣,我為什麼要關心誰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適才我原是取笑的話,雲小姐不必介意。不過雲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總領隊-職,我之所以必須要請年二哥擔任的,除了因他特具將才決非我所能及而外,還有一項苦衷,那就是我這昆季之間,對我疑忌最甚,如果由我自任領隊,一旦泄漏便不可收拾。由他任領隊,即使外間稍有所聞,我還可以代為粉飾一二,這實在是一個實情,並非雲小姐所見不到,也非我有意卸責,再過些時你就明白了。」

說罷又向羹堯道︰「現在諸事均已計劃妥當,二哥決不可再行推諉了。這總領隊一席,還是由你勉為其難,再煩雲老山主兼任總參贊以備隨時咨詢,其余九隊提調,除煩二哥兼任第一隊提調而外,可由三位少山主、雲小姐,馬天雄、張杰、李飛龍、張桂香各領隊一隊,便人都全咧。」

雲霄連忙謙遜道︰「這是王爺的恩遇,老朽決不敢推辭,不過一隊總共只有十人,老朽一門倒佔了五人,再連那張杰算上,幾乎足半數以上了,這樣一來恐非所宜。還望王爺在這府中選拔幾位,把中鳳、燕兒、張杰三人替下來才好。要不然老朽初來,便蒙特沛殊恩,豈不有遭外間物議!」

雍王笑道︰「我意已決,老山主不必再為客氣。如論人才,此數人中實以李飛龍最弱,將來只有等有人接替再為更調,至于三位少山主和張杰都是一時之選,豈可更動?再說到雲小姐,那更是本隊將來的一員大將,如要將她換了那還找誰去?」

中鳳不由一笑道︰「照王爺這樣一說,大概將來這總領隊一職,也許要由我擔任咧?」

雍王笑道︰「將來二爺如果另有要職,不能兼顧時,還愁不來請教雲小姐嗎?只是到了彼時,卻不許推辭呢。」

剝堯也笑道︰「女俠如果有意俯就,我便就奉讓如何?」

中鳳白了他一眼道︰「王爺取笑罷了,怎麼年爺也說起笑話來?我如能當上總領隊,將來還做個女元帥呢。」

雍王見羹堯踫了一鼻子灰,不由笑道︰「這事我們且不說它,不過這個隊伍一天一天擴大起來,雖然是暗中進行的,也要有個名目才好,至少也要有一個暗號,要不然豈不成了無名氏咧?到底用什麼隱語暗號才合乎實際呢?」

雲霄笑道︰「王爺龍飛九五指日可待,何不就叫飛龍二字?」

雍王搖頭道︰「這個不妥,一則易為人知,二則傳出去也大觸時忌,最好能隱晦一點,使外人就听了也莫名其妙才行。」

中鳳笑道︰「如須隱晦而又使人不易知道,最好莫如就用血滴子三字,豈不既合實際,又令人莫名其妙。」

雍王不禁拍手叫絕。羹堯也道︰「這個名字,再適合不過了,以後我們不妨就以此為暗號。至于方才雲老山主的話,也未嘗無理,江湖上,各處著名人物行事不全有個令子嗎?我們今後也須有個信物,過去我雖用一顆鐵蓮子或鐵蒺藜來傳令,究竟不太大方。我想再請王爺按天地人鑄上三塊金牌,上圖潛龍待躍之狀,題名就叫潛龍令,也可以說是一件飾物。再說,潛龍二字,用之于現在也比較得當,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點頭稱善,于是便這樣決定下來,並由雍王本人提筆將所商記錄下來,為了慶賀血滴子的成立,真個做了一個長夜之飲,從此血滴子三字,便成了雍王爭儲奪嫡一項極有利的工具,也成了羹堯功名事業的開始。

第二天,羹堯因席散已是天色黎明,本待就在雍邸小睡一回,再行回去,誰知一夜興奮之余,再也睡不著,只覺得四肢有點發酸,心想如能到後園稍吸清晨清新之氣,再練上一趟拳也許會好些,便索性不睡,信步向後園而來,揀一個花樹叢中,先面對東方,吸了幾口清氣,用五字訣當中的呼哈兩字功夫略一清理髒腑便練起拳來,才將一套長拳練完,忽听有人在身後悄聲道︰「師哥,您已風雲際會快是飛黃騰達的人,每天早上還忘不了練功夫嗎?」

再回頭一看,中鳳正扶著一株花樹亭亭玉立的含笑站在身後,不由收拳先向四面看了一下然後笑道︰「師妹,你也未曾入睡嗎?自從您到這北京城內以來,直到現在尚未能詳細一談,還望見恕才好。」

中鳳抿嘴一笑道︰「奇怪,這一次我到北京城里來,您為什麼分外客氣起來?前天在祟文門初遇還有一說,今天再這樣說就嫌過份了。」

剝堯也笑道︰「古人常說禮多人不怪。何況本來是我應該向師妹謝過的呢?」

中鳳聞言,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一轉,那目光在羹堯臉上一掃,微笑道︰「師哥,您先別向我謝過,我還得先向您賀喜呢!」

剝堯道︰「我有何事可喜,也值得師妹向我道賀嗎?」

中鳳把頭一搖︰連聲嬌笑道︰「要問這個,那可多著呢。第一您風雲際會已經做了王府的上賓,富貴指日可期。第二您已經內結椒房之寵,和王爺成了郎舅至親。第三您現在已經是我們的總領隊……」說著回頭略一瞻顧,又嬌笑著一伸四個指頭道︰「萬一這個主兒做了皇上,您還不是出將入相,封王封侯全是意中事,豈止肘後金印如斗而已。這還不值得一賀嗎?」

說罷笑容微斂,睜大了一雙妙目看著羹堯,羹堯聞言不禁面紅耳赤,臉上有點熱熱的,正色道︰「師妹,怎麼您也說起這話來?難道您也不知道我的心跡嗎?」

說著也向四周看了一看道︰「您所說的,雖然件件皆是實情,但除婚姻一事,事前事後我均不知情而外,其余二事實因師妹贈圖而起,否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實說,上次在貴堡密談之後,我已下了決心,要做出一番掀天的事業來,不然不但對不過我那恩師的一再囑咐,更對不過師妹這位巾幗英雄紅粉知已。」

說著又笑道︰「師妹!您以為王侯將相,肘後得懸金印如斗便是大丈夫得意的事嗎?須知我卻志不在此呢!」

中鳳不禁大驚失色皺起雙蛾悄聲攔著道︰「您這人怎麼是好?這是什麼地方,能許您這樣狂言無忌嗎?」

說著又一抬頭,看著四周,輕輕埋怨道︰「師哥,您這人什麼全好,就是這點叫人太不放心咧,老實說,您昨晚殺那姜勇,和毫不推卻的任這血滴子的總領隊,乃至一切布置,全有點嫌做得過份。您難道忘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名,權威震主者族那兩句話了嗎?」

說罷,又走一步,並肩小語道︰「如今您既以華夏匡復之機自任,更須善刀而藏才對,休著這個主兒對您無微不至,便至親骨肉也不過如此,須知淮陰候的殺機早種于築壇拜大將之時,商君的禍根也伏于刑太子師傅。萬一事未成而先罹慘禍,這不但不是顧師伯和諸遺老義士對師哥的期望,您也未免辜負了小妹繡圖以贈的那點苦心了。」

剝堯听罷,不禁毛骨悚然,連忙作揖謝過道︰「師妹不但武功文學都在我之上,便這高瞻遠矚也非我之所能及,承賜嘉言,敢不書紳永志?以後敬當改弦更張,還望師妹隨時規過才好。」

中鳳連忙還禮道︰「小妹直言,師兄能不見責已是萬幸,如何又作起揖來,您這不又是多禮嗎?」

接著,又嫣然-笑道︰「這個主兒並不好對付,慢說是您師哥要小心一二,便他對我那父兄也有點兒幣重而言甘,我真也替他們擔心呢!不過他們都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我可沒有法子。」

說罷不禁微慨。羹堯毅然笑道︰「提起老伯大人與令兄,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聞得此番晉京之初,師妹曾經一度出走,有這話嗎?是不是便為了他們的出處呢?」

中鳳聞言、不禁玉頰通紅,兒乎與朝霞爭艷起來,口中卻淡淡的支吾道︰「那倒不全是為了這個,一大半是為此番晉京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過去看望恩師,所以抽了幾天工夫去走了一趟,實際上還是向我那師父請訓的意思居多。」

接著又 了羹堯一眼笑道︰「師哥,此事您怎麼會知道?是我那二哥告訴您的嗎?我就討厭他這張貧嘴,動不動又會大驚小敝的。」

剝堯笑道︰「原來為了這個,但不知獨臂師有何訓示,師妹能告訴我一點嗎?」

中鳳臉上愈紅,粉頸低垂道︰「我真想不到,好不容易才趕到山中,他老人家已經南下啊,偏又一時不能回山,只留一封柬帖給我,卻教我對師兄多加勉勵,所以這次見面,我之敢于直言,也有一大半為了這個。那封簡帖上並且曾經提到顧師伯聞得各方信息,也對師兄非常嘉許咧。」

剝堯聞言,不由心下更為高興道︰「確有此事嗎?師妹那封柬帖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咧?」

中鳳微嗔道︰「師哥您對我也不相信起來,實不相欺,此事師哥而外連我父兄也不知道,我對他們只說是到母親墳上一趟,人家這樣披肝瀝膽的告訴您,想不到您倒疑惑起來,這以後還能相處嗎?」

說罷又紅著臉一笑道︰「這封柬帖您將來也許會看到的,現在忙什麼呢?」

剝堯見她時嗔時喜,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又不敢再問,也只有含糊著過去。

正說著,中鳳忽見花樹之中,遠遠的似乎有個紅衣少婦走來,忙向羹堯道︰「這里不比堡中,諸多不便,我先去咧。」

說著,便作別而去,臨行又一笑道︰「師哥今後一切還須慎重,這里雖然是堂堂王府,實在不亞龍潭虎穴呢!」

言訖分花拂柳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1:21

第十四章 婆娑夢影

剝堯目送中鳳去後,連那半趟拳也不再練了,再看天際時,已是朝陽初上,曉色全開,便仍步回花廳暖房不提。

那雲中鳳遙見花樹之中有人前來,因恐涉嫌,也連忙向自己所居的借蔭樓走去。才走到院落外面,只見一影一閃,突然從那花樹中間一條曲徑里走出一個紅衣少婦來,再細看時,卻是雲霄的侍妾香紅,似和適才遙見之人衣服一樣,忙道︰「姨娘您早,為什麼這個時候就到我這里來呢?」

香紅笑道︰「我早?鳳小姐,您不更早嗎?你瞧,小臉兒凍得紅紅的,這雙小氈靴已經積了一重霜咧。您到底到哪里去來,難道不怕凍壞了嗎?」

中鳳臉上愈紅,唾了一口道︰「你這人真是大驚小敝,我因昨天一夜末睡,覺得有點不大舒服,所以出來吸點早晨的清氣。偏又踫到年二爺在那里練拳,我居心要想偷學一兩著,在那花樹之下,立了一會,你又想編排什麼?」

香紅見她竟把話說明,倒反不好說什麼,轉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您為什麼一清早就發起我的睥氣起來?我也不過怕您一個不當心涼著了,所以隨便問一聲,難道還安著什麼歹心不成?」

說著,一手推開那院落門,又道︰「要不然,我也不願意這一清早就來麻煩您,實在是老山主教我來問-問,有一幅趙子昂畫的春郊試馬圖,和那一顆伏波將軍的漢印在不在您這里,如果在您這兒,教您趕緊撿出來,讓我帶回去。所以才冒著曉風來跑上這-趟。這本來是一件苦差事啊,想不到只隨便問了幾句,轉又讓小姐您排揎了一頓,您請想,這不是日主不利嗎?」

中鳳一面肅客入門上樓,到自己房中坐下,一面詫異道︰「他老人家為什麼也連睡都不睡,卻教你來尋這兩件東西,這是什麼意思?」

香紅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您別提咧,他老人家也許因為昨夜和王爺年爺談得極其高興,所以回去之後,一時睡不著,一面和我直夸年二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將才,一面又說王爺龍行虎步,將來前程無量。想想,又打算在帶來的土儀之外,再送他兩位每人一付別致的禮物。我听他自己在叨念著,王爺是一個周卣,一對漢尺,一幅宋人畫的海天浴日圖,一付東珠手串。年二爺是一方端硯,一柄金錯刀,還有便是我方才說的那兩件。偏他老人家又不知放到什麼地方去咧,不知怎的,後來忽然又想起來,那兩件東西,在堡中的時候,都曾在您屋子里放過,也許由您帶來亦未可知,因此立刻著我來查問一下。您還記得那兩件東西放哪一口箱子里面嗎?他老人家等著就要呢!」

中鳳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這也用不著教您姨娘親自來呀,隨便打發個丫頭來不也就行了嗎?」

香紅吐舌道︰「您哪里知道,他老人家,對年二爺真喜歡極咧,一想起就恨不能立刻把這一份東西送過去才好,既怕不在您這里,忘記在堡中,未曾帶來,又怕丫頭老媽子說不清楚,才逼著我立刻就來。您是沒有看見,他老人家那份高興的樣兒呢!要不然,我能這個時候來麻煩您嗎?」

說著,又笑道︰「小姐,這兩件東西在您這兒嗎?能不能就撿出來讓我帶回去咧?」

中鳳想了一想道︰「這東西是全在我這里,不過那個漢印還不錯,少停我便可撿出來請您給帶回去。至于那幅春郊試馬圖,年二爺也許不太喜歡。我記得他老人家還藏著一幅鄭所南畫的蘭花,最好把那一幅送去。要不然,年二爺是懂得音律的,把那一張蛇跗琴湊上也就行咧,何必一定要把這一幅春郊試馬圖送去咧?」

香紅看了中鳳一眼道︰「我的小姐,大概是您也喜歡那幅畫不願拿出去吧,只老實告訴我,老山主還一定能逼著您拿出來嗎?」

說著又格格一笑道︰「其實您就留著,不也和送了年二爺一樣?既您這麼說,快將那顆印撿出來交給我,就這樣回復老山主得咧。」

中鳳聞言,臉上又泛起兩朵紅雲,嬌嗔道︰「您這怨得我一清早就排揎你嗎?」

說著一哈縴手笑道︰「你只要敢再胡說,我不把你治得叫饒才怪。」

香紅連忙站起來,退後了一步,又笑道︰「我並沒有胡說呀,您請想一想,您跟年二爺,還有什麼分別?您現在雖然把那幅畫留下來,到了那一天,老山主還能教您再留下來,不許帶過去嗎?」

中鳳倏的縱身過去,一把便待扯牢,香紅笑著一閃身避過,卻不料無意中一下竟將一張椅子踫翻,又正倒在一個銅痰盂上面,一連串響聲,竟將耳房中睡的孫三女乃女乃,和兩個侍婢驚醒,一齊奔了出來,孫三女乃女乃也不顧蓬頭赤腳,揉揉兩只眼楮,看著兩人道︰「咦,俺還道是半夜里又來了什麼歹人咧,原來已經大亮了,您兩位為什麼不睡,倒打起架來?」

香紅笑道︰「孫女乃女乃,你試評評理看,適才老山主教我來拿東西送人,你們小姐撳牢不放,要帶到婆婆家去呢。我只說了兩句,她便和我不依不饒,您瞧該怎麼辦?」

中鳳聞言,又要沖過去,孫三女乃女乃連忙拉著道︰「香姨女乃女乃,您也太小氣咧,大不了一兩件東西,俺小姐要留著玩,您只要和老山主說一句還不行嗎?為什麼還要逼著要咧?要送人咱們家里什麼沒有,在爭這一兩件嗎?」

香紅閃身在孫三女乃女乃身後笑得格格的道︰「孫三女乃女乃,不是我說,你也老悖霉咧,要是送別人東西,我能逼她要嗎?這是送年二爺的,您知道不知道?」

中鳳冷不防霍的一聲,從孫三女乃女乃腋下竄了過去,一把捉牢香紅,向床上一撳,伸手便向腋下哈著搔著,只笑得她格格不已,喘著氣道︰「孫三女乃女乃……您……還不……快些……去……去把年二爺請來,要不然這笑面羅剎……可可……要哈死人咧。」

中鳳一發狠,哈著搔著,只鬧得香紅笑得連氣全喘不過來。孫三女乃女乃和兩個侍婢看見這兩個花朵也似的人兒,廝纏在一處也不禁好笑。那孫三女乃女乃,直把一雙母狗眼笑成一條線,一面道︰「小姐,俺說香姨女乃女乃為什麼一清早就來向小姐要東西咧,原來是送年二爺的。既然如此,那又不同咧。俺想,也許人家已經把聘禮送來,咱們老山主打算取幾件東西回盤咧,那您可不能使小性兒,還是讓香姨女乃女乃帶去的好。」

中鳳猛一回頭,瞪起一雙妙目,向孫三女乃女乃道︰「您這老悖霉也跟著說什麼?停一會我不把你那頭上的撅把子扭下揪才怪!」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這說的是正經話呀,難道人家送聘禮來,咱們能不回盤嗎?您要害羞不好意思,只告訴俺,讓俺停一會子送給老山主好啦!」

中鳳不禁連唾了兩口嬌嗔道︰「啐,啐!去你的,你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說嗎?」

那香紅忽然乘著中鳳在和孫三女乃女乃說話,冷不防,一下掙月兌手,從床上一躍而起,一個縱步,竄向窗下,一手掠著鬢角笑道︰「好,我的鳳小姐,現在算你厲害,咱們總有那麼一天,您可等著我的。」

說著笑著向孫三女乃女乃道︰「這可您看見的,她欺負得我也夠了咧。一到那一天,我不要他小兩口子磕上幾個頭,恭恭敬敬的叫我一聲姨娘,能出那新房一步才怪!」

中鳳又要從室內沖過來,香紅一笑,逃出房去道︰「鳳小姐,您可自己估量著些兒,我走啦!那印和畫兒,勞您駕,自己送去吧!」

說著,笑聲連連,這就走了。孫三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道︰「小姐,說真個的,這香姨兒是來拿什麼的?您可別再鬧別扭,只告訴俺在哪只箱子里面,是什麼東西,讓俺送去好了。這可是大喜的事,大家全要圖個吉利,俺還沒有向您賀喜咧。」

中鳳又一瞪眼嗔道︰「你瘋呢,就滿知道是那一回事麼?」

說著薄怒著,向床上一倒,用手一指屋角一排箱子道︰「就在那第四號箱子里面,有一個小方檀木匣子,那里面是一顆方方的漢印,你既願意跑一趟,可送給老山主去。還有一軸畫,我已和香姨兒說了,那東西年二爺未必喜歡,最好換上一換。」

說罷一賭氣,雙足一搓,將那一雙小氈靴搓落,和衣滾到床里面去,扯過一床錦被竟自蒙頭而臥。那孫三女乃女乃只樂得咧開了一張大嘴笑道︰「俺雖然是個笨人,猜得還真一點沒有錯兒,這可不是對了嗎?」

說著自己去翻箱子,取東西不提。

這里中鳳不一會便也自睡去,漸漸香夢沉酣,到了華胥國深處,忽覺身子奇困,四肢百骸,全有點嬌慵無力,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猛將倦眼一開,只見眼前百花齊放,春陽正好,又聞流水淙淙,鳥聲繁碎,直不知身在何處。再一細看時,原來卻是一片極大花園,樓台亭榭,布置井然,山石花木也都清華不俗,自己卻睡在一個小湖中間,兩面連著曲橋的小亭子上面,身下卻是一張湘妃短榻,一幅淡湖色的香衾半掩著身子,已著了好幾片由檻外吹進來的落花,四圍寂靜,更無人聲。心方暗想,我怎麼跑到這里睡起覺來,忽從那一排疏落的小紅欄桿外,看見有一個羽扇綸巾身披雲白鶴氅的人,從那畫橋上緩步而來。不禁一驚,忙從榻上一掀那幅香衾坐了起來,一看身上時,幸喜仍是和衣而睡,連足下弓鞋也未月兌去,臉上一紅,略整衣衫正待出亭,倏听來人笑道︰「夫人已經醒來了嗎?我昔年讀書,常笑謝安折屐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誰知今日也輪到自己頭上來咧。」

說罷,人已到了亭上,再看時,卻是羹堯,一臉得意之色緩步走來,方訝為何這等裝束,又听他口中竟稱自己夫人,不由更紅了臉。正待責詢時,羹堯已經走進亭來,輕揮羽扇,就榻旁錦墩上坐下來笑道︰「方才夫人薄醉倦臥,我也走到前廳與賓客下棋度曲消遣,誰知前方捷報已經傳來,我軍先頭部隊昨夜越過遼陽,韃酋玄燁,已經竄入吉林境去咧。可貴令兄和馬天雄均能立功,便張杰所率那部偏師也銳不可當,不日便可克奏全功咧。如今恩帥肯堂先生,和令師長宮主獨臂大師已經尋到烈皇帝寄養民間的嫡支後裔在南都即位,賞表封我遼陽王,仍兼都招討總督各路兵馬,便連夫人也蒙封開國夫人,恩詔冊書,恐怕即日就到呢。」

中鳳不由心中一模糊,喜道︰「真的嗎?我們怎樣起事的,那韃酋是幾時逃出關去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全忘記了咧?」

剝堯大笑道︰「夫人怎麼又取笑起來?難道這一場薄醉竟使得你連這二年來的事全都忘了不成?」

中鳳又怔了會,到底想不起,只看著羹堯有點發愣。半晌,羹堯又笑道︰「看樣子,你是真忘了,也罷,等我來告訴你吧。二年以前,您打從雲家堡到北京城里來,我們不是在那雍王掩護之下,成了一個血滴子總隊嗎?」

中鳳笑道︰「這倒的確是有的,難道你便以這血滴子總隊起義的嗎?」

剝堯搖頭道︰「話長咧,你且听我慢慢告訴你。」

接著又道︰「自從那血滴子成立以後,我便實行在韃虜諸王之中,散布流言,使得他們自相猜忌,兄弟相殘。」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了一笑道︰「夫人下嫁以後,又虧得您多方助力,釀成他兄弟各自火並的慘劇。彼時那韃酋玄燁熱河狩獵,听了十四皇子允-的話,竟把雍王傳到熱河賜死。正好,我們在各地的布置也全好了,又與江南諸俠,和甘陝一帶的哥老會、川中的袍哥、漢留、長江沿海一帶的洪門,全取得聯絡,便立刻到北京舉義,一夜之中佔領了內外城,和附近要隘。只便宜了那韃酋未曾入網,一听這消息便回竄到東北老家去。各地義土聞訊也紛紛起義,公推我為都招討,總督各路軍馬大元帥。我因北京初復,各路義師未集,必需坐鎮,所以特命令兄中雁,率師萬人追躡韃酋之後,不容他立足,一面昭告關外義民,乘機起兵,內外夾攻,以收速效,這其中有若干事,還出諸夫人策劃,怎便忘卻呢?」

中鳳恍惚之中,也似乎真有此事,不禁看著羹堯回眸一笑道︰「我這一覺真睡得可以,怎麼會把這一段事全忘了呢?既然如此,官軍雖收豫陽,那韃酋竄入吉林老巢,卻留他不得,明天待我也統一軍趕出關去,輕騎追躡,將他擒來,獻俘于金陵新皇帝之前,就便去看看師父,你道如何?」

剝堯笑道︰「依我計算,張杰一軍,此刻恐怕已越松花江,那韃酋即便竄入老巢也難立足,又何必再勞夫人親自率師出入戎行?您只要替我準備露布和報捷文表便得了。」

說罷又笑道︰「夫人既識我于未遇之前,又復代決一切大計于後,已是千古奇女子,何必一定又要以親冒矢石,斬將搴旗為功呢?」

中鳳看著羹堯,想起邯鄲旅店初遇光景,不禁得意一笑。羹堯也似喜極,猛將手中羽扇一放笑道︰「功名富貴常有,封侯拜相更不算什麼,但難得的是我二人,竟憑赤手空拳挽回這個局面,使得日月重光,河山再造,為千古兒女英雄美人名士留下一個榜樣,這太值得自豪了。」

說罷挽著中鳳玉臂不由哈哈大笑。中鳳見他得意忘形,正待說什麼.忽見那曲橋上,走來好幾個頂盔貫甲的將士,不由心中一急,把手一奪,想不到用力過猛,一下不知打在什麼地方,忽竟玉指生疼,猛然一驚,耳畔只听孫三女乃女乃道︰「小姐你怎麼呢?是睡魘了麼?」

再揉睡眼一看時,原來仍睡在雍王府里自己那張床上,窗外日影已經西移,孫三女乃女乃正睜大了眼楮立在床側,看著自己,不由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把那顆印與老山主送去,他老人家已經照您的話,又配上了那幅蘭花,打發人與年二爺送去咧。俺因為您昨天一夜未睡,怕有人吵了您,所以一直守在這里,連那位福晉娘娘打發人請您過去,俺全替您回掉咧!方才為您在夢中忽然把手一舞,正打在床欄桿上,怕您魘了,才叫了一聲,想不到您已睡醒了,現在不覺得怎麼樣嗎?」

中鳳急道︰「為什麼福晉著人來找我,你也替我回掉?如今什麼時候咧?」

孫三女乃女乃咧嘴笑道︰「您急什麼?一個大活人能熬著白天夜里又不睡嗎?那福晉二次又打發人來過了,也說是既您一夜未睡不許驚動咧。如今才只未牌時分,大廚房里已把您的飯食送來,俺全替您留著呢。」

說著又把頭一掉,向外間看了一看道︰「劍奴,侍琴,你們兩個小蹄子又到哪里去咧?小姐起來了,怎麼還不前來侍候?這兒是王府,不比在山里頭,可不能這樣沒規矩。」

二婢聞言,忙從外間趕進來笑道︰「方才不是您吩咐過,小姐睡了,不要在這里打擾,教我們不必在這房里,到外面去等著小姐睡醒了再進來嗎?現在為什麼又怪我們咧?」

孫三女乃女乃想起方才果是自己吩咐兩人在外面伺候的,不由笑道︰「這並不是俺對你們兩個嘮叨,要知道,人家這是王府,我們決不能讓人家笑話。再說,小姐不久便要嫁到年府去,我們少不得全要跟去,自然非跟人家在王府里學學規矩不行,要不然,累得小姐被婆婆嫂嫂暗地里數說兩句,那太難為情咧。」

中鳳聞言嗔道︰「你又胡說什麼?怎麼動不動就提到這個上去?我真不愛听咧。」

二婢不由相視一笑,各自去取茶水巾櫛,孫三女乃女乃又嘆息了一聲道︰「小姐,您哪里知道,俺雖然是個粗人,年紀卻比您要大得多,那年府是個世代宮宦之家,以俺料想,上有老太太,下有大女乃女乃,一定不好伺候,再說您又是一個偏房,將來……」

中鳳不等說完,不禁臉上一紅,連忙搖著頭、掩著粉耳,嗔道︰「方才我已告訴你不愛听這個,你為什麼更嘮叨起來?」說著笑罵道︰「你這老悖就只懂得這個嗎?」

孫三女乃女乃見她雖然說不愛听,卻眼角眉梢大有喜意,笑了一笑道︰「只要您能明白,俺就不說也行。不過,這實在是規規矩矩的話,您瞧,人家這王府里上上下下,不都有一定規矩嗎?那年府里,一定和這里差不多,俺能不教她們湊這個機會,先學學樣嗎?這是正經大事,您可不能只害臊,大意過去咧!」

中鳳不由撫弄著衣角,低頭不語。匆匆洗漱用飯之後,因福晉鈕鈷祿氏既一再差人來請,不得不去一趟,便命二婢,將頭重行梳過,又換上衣裙,徑向上房而去。才進屋子,只見那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正坐著閑談,連李飛龍之妹玉英也在座,連忙行禮下去一面笑道︰「適蒙福晉一再呼喚,本當即來,無如我那乳娘無知,未能及時將我喚醒,還望福晉恕罪。」

鈕鈷祿氏一面答禮一面笑道︰「雲小姐為什麼這樣客氣?那是我不知道昨日的事,所以才去請你,否則也不會那樣不近人情,去擾你。」

說著一面招呼中鳳落座,一面又笑道︰「我請您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閑著也是閑著,大家聊聊而已。」

中鳳一面就座,一面又與年妃玉英寒喧一陣,不一會,年妃玉英均各辭出,鈕鈷祿氏笑道︰「我聞得王爺說,雲小姐不但武功絕倫,才華也是好的,長日多暇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中鳳道︰「那是王爺過獎了,民女一家得罪本朝,逃竄江湖,各人為苟延殘喘,稍習武功,那倒是有的,要說是才華,哪里說得上?」

鈕鈷祿氏道︰「雲小姐不必太謙,我听王爺說,連年二爺那等武功,那等才華,還對你欽佩無已呢!難道這也是假的嗎?」

中鳳不禁又紅潮蓮臉道︰「王爺、年二爺全都謬許了,想我這個江湖野丫頭,怎麼值得掛齒呢?」

鈕鈷祿氏又笑道︰「王爺的脾氣我向來知道,有時或者不免夸張些,難道年二爺的話也靠不住嗎?老實說,他二人對于武功文學全不外行,能都對雲小姐欽佩,那您的才學便不難想見。如果再謙,就非巾幗英雄的本色了。」

中鳳見鈕鈷祿氏如此恭維自己,不知有什麼用意,不由芳心有些忐忑,臉上更加紅得厲害,倏听對方又笑道︰「雲小姐,您對年二爺這個人覺得怎樣,還有點出息嗎?」

中鳳心中又是一震道︰「年二爺和王爺既是口盟弟兄,又是至親至戚,就和一個人一樣,我怎麼敢妄加評論呢?」

鈕鈷祿氏走近一步低聲道︰「我不是說這個,是問問您,他這個人究竟怎樣?」

中鳳半晌無語,只羞得抬不起頭來,鈕鈷祿氏又道︰「好妹妹,我大膽叫你一聲妹妹吧,咱們全是女人,您但說無妨,難道我還取笑您不成?老實說,雲老英雄早把您的事托給咱們王爺呢。王爺因為您不同庸俗女子,所以才著我來問問您,您覺得年二爺這個人還有批評嗎?」

中鳳慌道︰「福晉這等稱呼,民女怎麼當呢?您不折殺我嗎?」

鈕鈷祿氏格格一笑道︰「我們今後不許再客氣,也不許扯到別的地方去,老實說,咱們以後,也許還要換個稱呼呢!」

中鳳不禁大窘,但又無法避過,只有含羞紅著臉道︰「福晉若問這人是沒有批評的,再說憑我這樣的人敢對王爺賞識的人加以妄議嗎?」

鈕鈷祿氏又低聲在她耳邊道︰「那您對這個人已心許了,既如此說我便回復王爺呢,您放心,他雖然是有正室夫人的,只要您肯答應,王爺和我決不會使您受半點委屈,將來無論如何也要替您弄到一封誥命下來,不愁不和正室夫人一樣。」

中鳳猛然把頭一搖,鈕鈷祿氏詫異道︰「怎麼呢?您竟不願意嗎?」

中鳳又忙把頭連搖,鈕鈷祿氏急道︰「既不是不願意,為什麼又搖頭呢?」

中鳳忸怩道︰「民女何人,怎敢當王爺和福晉如此成全呢?」

鈕鈷祿氏道︰「哎呀,您搖頭的原來是這句話,倒嚇了我一跳,我還疑惑這把冰斧一下已經掄缺呢。」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道︰「那麼您既答應了,以後咱們可得姐妹相稱,假如您再客氣,對不住我可得換上一個稱呼,叫您二嫂子呢!」

中鳳不禁臉上和重重的抹了一層胭脂也似的,又羞得說不出話來。

鈕鈷祿氏攜了她的手又笑道︰「妹妹,您別害羞,以後咱們更是一家人咧,您還客氣做什麼?今天乘這個時候,您可非叫我一聲姐姐不可,要不然,那就是非讓我叫二嫂子不可了。」

中鳳無奈,只有嚶嚀著叫了一聲「姐姐」。

鈕鈷祿氏不由非常高興,又殷勤留在上房,同用晚飯。中鳳雖然害羞,轉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忸怩著道︰「姐姐,您還是讓我回去吧,停一會王爺恐怕要來呢!」

鈕鈷祿氏笑道︰「他來又怎麼樣,你們不也長是在一處吃酒嗎?」

中鳳紅著臉又說不出話來,鈕鈷祿氏忽然省悟道︰「您放心吧,他今天宿在您那小泵子那里,是不會來的,即使來了,我也不會當著你來說這個。不但如此,我停一會還要告訴他,不到那一天,咱們決不提這話,免得您又害臊,這樣一來,姐姐我,總算疼你這妹妹了吧?」

中鳳聞言,才勉強留下來,按下這里兩人閨中笑謔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從回到家中之後,一進書房馬天雄便迎著道︰「年兄昨夜未歸,想必又被雍王留住和雲氏一家小宴了,但不知那十四王府的程子雲,如何被你折服,能告訴小弟一二嗎?」

剝堯詫異道︰「你怎麼得訊如此之快,是魏景耀等人回來說的嗎?」

天雄道︰「這倒不是,卻是十四王府的那個小來順兒來說的,張掛香還有一封密報在這兒等你開拆呢!」

說著,遞上一個紙折的同心結子,羹堯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那程子雲回來以後,把和您比劃吃酒的事,全和十四王子說了,並且說,您是天下第一奇才,十四王子非常著急,要想派人去行刺,程子雲說不必,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教您歸順,說不定今天就要來拜訪您和馬爺,千萬留意。」

看完不由大笑道︰「想不到那怪物竟如此看中我,不過要憑他那張嘴想說服我還早咧。」

天雄忙問所以,羹堯又將昨晚所遇和血滴子的組織說了一遍。天雄雙眉微皺道︰「這個辦法,當然要嚴密得多,也易于指揮運用,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年兄自問,將來能和雍王這人相處無間麼?要不然,見淵魚者不祥,一切都得仔細咧!」

剝堯不禁微慨道︰「馬兄真我良友,不過此事小弟心中已有了一個打算,你他日也許會明白的,此時此地,還請勉為其難,便算幫襯小弟了。」

天雄正色道︰「年兄何出此言?小弟方才這話,實為年兄而言,並非小弟決圖有所規避。老實說,只要年兄有命,小弟無不遵循,如說此話便是見外了。」

剝堯連忙謝過道︰「小弟失言,馬兄不必介意,諸承提醒,以後一切自當留意便了。不過此事小弟已經失著于前,如今也追悔不來咧。」

天雄笑道︰「年兄,您更誤會了,我不是說您不該布置此事,而是說您這個總領隊一職,應該由雍王爺自己來擔任才合式,要不然,一遭疑忌,這事便不好辦呢!」

剝堯又把中鳳阻攔,雍王說明苦衷的事說了。天雄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萬想不到年兄竟有這樣一個紅粉知己,敢于不避嫌疑把此事當場揭開,這也太難得了。年兄以後,卻千萬不可辜負了她這番盛意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道︰「此事暫且不說,那小來順兒還有其他的話嗎?」

天雄微笑道︰「他還攜了張桂香另-密函在此,說請您親自過目。明天小來順兒來,再請給他一個回信。」

說著又取出一封信來,羹堯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二爺尊鑒,賤妾自來此地,一托王爺二爺之福,還算順手,不過功夫已破,又不便出來,有些話無法當面呈明。王爺前此許我找蒙古醫生代看可以復原,但到現在,還未見人來,我心里真急透了,請您代為向王爺問一聲,那蒙古醫生什麼時候才能來。又聞得雲小姐已經來了。也請二爺問一問她能否讓我復原,如果能夠,我永遠不敢忘記她的恩惠,書不盡言,即叩萬福金安。賤妾張桂香檢衽。」

剝堯看完不禁搖頭道︰「這個女人,怎麼不按規矩,把一封私信也由小來順兒寄來,此風卻不可長呃!」

天雄笑問所以,羹堯忙把那信遞過去,天雄一看笑道︰「這也情有可原,反正這血滴子成立,是要通知她的,何妨差一個人去,對她說明一下,並制止她以後不再有這種行動也就得咧。」

剝堯沉吟道︰「話雖如此,但此風卻不可長,這又是一件重要的事,教誰去妥當呢?」

天雄笑道︰「如論妥當,那只有雲小姐,一則她是她手下的敗將,讓她對她說,要比別人好得多,二則女人對女人,對話重一點也不妨事。」

剝堯點頭稱是,因為一夜末睡,不免疲倦,又與天雄略談血滴子組織的事,使就榻上假寐了一會,不知不覺朦朧睡去,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听喜兒在身邊叫道︰「二爺醒來,現有十四王府的程爺來拜。」

剝堯一看,日色已經偏西,忙問程爺何在?喜兒道︰「因他用兩張名帖,分別來拜二爺和馬爺,現由馬爺接待在外面廳上了。」

剝堯忙命取水擦臉,匆匆一整衣冠,便向書房外面走去,遙聞那程子雲大聲道︰「俺程某自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服人,想不到年二爺以-個出身閥閱之家的貴公子,竟然九流三教諸子百家無一不通,而且武技之妙更是超人一等。老實說,除開經世之學而外,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咧。」

說罷又哈哈大笑道︰「便您馬爺的拳劍工夫,俺也聞名已久咧。不用說別的,單那劈空掌法,如今便已成絕學。俺真想不到,當世奇人為何均集于雍親王之門,這是個什麼道理?其實您真沒有見過咱們十四王爺的氣度,如果再做一個比較,那就大不相同了。」

天雄道︰「程爺,您錯呢,敝友年二爺的志趣如何,我自不敢妄論,要說到像小弟這樣不成材的人,這北京城里何止車載斗量,那點小寶夫更不足掛齒。至于在雍王府內掛上一個名,那不過是年二爺因為小弟窮無所歸,代為找一個小差事,混一個飯落兒而已,固然將來志不在此,就現在也決不敢以王府護衛自居,照您這麼一說,倒教我不勝慚愧咧。」

遙听程子雲啪的一下,似乎拍了一下大腿,接著大聲道︰「好,這才不愧大丈夫的抱負。本來嘛,王府的護衛算得什麼?要憑您有這等絕藝在身,國家一旦有事,只要得遇明主,還愁不是凌煙閣上人物,萬戶侯何足道哉?」

又听天雄笑道︰「程爺,您把小弟看得太高了,方才小弟說的志不在此,並非對這護衛一職有鄙薄之意。實在是自己知道,自己太不夠材料,連這個都有點才不勝任,將來只合以江湖終老而已。要照您這麼一說,那馬某不透著成了一個妄人了嗎?」

剝堯不禁心中好笑,暗想︰「你這不是自謙,簡直是罵人咧。」方才邁步打算一掀外間簾子,程子雲又大笑道︰「馬兄何自謙乃爾,如今這廟堂之上,還有幾個不是行尸走肉,不用說胸有抱負的人大半懷才不遇,決不自甘雌伏,便如馬兄有這等絕藝在身,難道真個打算終老江湖嗎?這未免太是欺人之談了。」

天雄正想說什麼,一見風吹軟簾,羹堯已到門邊,忙道︰「年兄,您快請出來吧,這位程爺已經渴望一見主人呢。」

剝堯心知天雄已經不耐,連忙掀簾而入向兩人一拱手道︰「小弟來遲,有累二位久待了。」

那程子雲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道︰「二公子真非常人,昨晚一夕談固然令俺心折,今日一見,更如玉樹臨風太阿出匣一般,將來還怕不是霍衛一流人物?」

說著又笑著趨前,挽著羹堯的手道︰「程某和二公子昨日雖是打成相識,今天卻是專誠拜謁咧,您能稍假半日,俾作長談嗎?」

剝堯一面肅客入座,一面笑道︰「程兄今之奇士,只要肯賜教,便令年某與有榮焉,怎麼說出這話來?」

程子雲一面落座,一面把大拇指一豎道︰「您真不愧今之賢公子。老實說,非公子決不能識程某,也非程某不能知公子,今日一會非同小可,便他日史官也須大書特書咧。」

剝堯仔細把他一看,只見今日又和昨夜大不相同,居然頭上端整了一頂簇新京緞瓜皮小帽,鼻上架了一副大墨晶眼鏡,身穿二藍寧綢皮袍,外罩玄緞馬褂,只腳上卻還是穿著那雙扳尖快鞋,未免有點不相稱。他卻若無其事的,把腿子蹺得老高,一開話匣以後,又是滔滔不絕,從修齊治平,一直說到水利戰陣,乃至女閭房術;一扯就是個把時辰。看看天色又晚,這才收住詞鋒笑道︰「二公子今之人杰,敝居停久切心儀,所以特別著程某前來相邀,有暇能偕馬兄過去一談嗎?」

剝堯笑道︰「十四王爺乃雍王同母胞弟,彼此均系至親,既承召喚,焉有方命之理。不過春闈日近,小弟非稍有準備不可,加上父兄督責更嚴,目前實在無暇分身,還請代為婉言致謝,一俟會試以後即當趨謁,便對程兄也只能于同時一同回拜了。」

程子雲不禁一怔,轉又笑道︰「公子人中鸞鳳,難道也須從科甲中討出身嗎?」

剝堯笑道︰「既習舉業自不得不爾,還望程兄不要見笑才好。」

程子雲把腦袋-晃道︰「這樣也好,好在春闈不遠,只不過還有個把兩個月的工夫,既如此說,俺便回去轉告敝居停,只等瓊林筵後,再為約期奉邀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2:05

第十五章 回天再造

剝堯送客以後,天雄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年兄,怎麼你對這種妄人也敷衍起來?小弟卻真有點不耐煩咧!」

剝堯笑道︰「此人雖然不免狂妄,胸中倒還稍有實學,便所見也未必全非,不過他既來做說客,為什麼卻除臨行一約而外,並未提及,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天雄笑道︰「這卻不然,他在你未出來以前,倒已經向我約略提過,我已給他擋了回去,大概在你出來以後,因為急于要夸耀他的——大才,倒反把正事忘了亦未可知。」

說罷兩人相與大笑,羹堯一看天色,想起張桂香的事,忙命從人備馬,又趕向雍王府,正好雍王方從宮里回來,忙將程子雲過訪之事和張桂香有私信求醫的話說了。雍王笑道︰「這個家伙,真也太自不量力了,怎麼昨晚才丟那種大人,今日居然又謬托知己,想做起說客來,這不但是個妄人,也太恬不知恥了,二哥理他做什麼?十四阿哥把大事寄在這等人身上,還有什麼足畏的?」

說著又道︰「不過那張桂香,我倒是確實允過她,延蒙古御醫克勒巴圖代為治療。但那喇嘛迄未來京,說不得只有托雲小姐辛苦一趟,先安慰她一下,再說了。」

說罷便著人去請中鳳商量,一面向羹堯笑道︰「二哥,人已經來咧,老實告訴你,不但老的一再托我為媒,便是她本人,在您弟婦面前也已首肯呢!適才我已和令妹說過,由她回去再把岳父母那一關打通,這事便面面俱到了。至于你怕委屈她,我那福晉已經面允過她,將來總要替她弄到一副誥命,也就算對得過她了,至于其他的事,那就在二哥自己了。」

說罷不禁哈哈大笑,羹堯聞言不由一驚道︰「王爺,您先別忙,這事卻萬萬使不得,如果真這樣做,那只有恕我決不能從命了。」

雍王大為詫異道︰「這又奇怪咧,以前你百般推辭,還有一說,現在各方都已絕無阻礙,她自己更千肯萬肯了,為什麼你反惺惺作態起來?便是您那老泰山和二嫂方面,我也可以請我那舅母隆太太去給你說妥他,一切全說是我的意思,再不然,為了二哥我還可以請母妃出來做主,你還怕什麼?」

剝堯還只是搖頭,雍王正色道︰「難道您真嫌她是個江湖女子,辱沒您年府家風嗎?要知道,人家為了這個才甘心做妾呢!否則憑她這樣文武全才,這樣品貌,還愁沒有王孫公子爭著下聘嗎?」

剝堯慨然道︰「王爺這話不但看錯了我,也看輕了她呢!剝堯雖然無識,焉有用這樣的心思來衡量她的道理?不過此事實有難言之隱,要不然,上次在雲家堡,我早答應了,還要王爺這樣為我操心嗎?」

雍王不由眉頭一皺道︰「這就太奇怪咧,世間男女婚姻,除了本人之外,便是父母之命,現在既然全無話說,您還有什麼躊躇的?再說我看你們兩位不但天生一對地生一雙,便兩者之間,也一往情深,決無不能融洽之處,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固執呢?」

說著又笑道︰「你拒婚無妨,今天卻要還我一個道理來,要不然,那我就非替雲小姐打這個抱不平不可了。」

剝堯躬身道︰「羹堯身受王爺知遇,只力之所及,無不遵命,惟有此事,卻無法說明,也無法從命,王爺如能諒宥,固是羹堯之大幸,即使不能曲宥,那羹堯也只有待罪了。」

雍王聞言臉色一沉,接著又大笑道︰「二哥怎一提此事,便如此認真起來?依這樣一說,倒是小弟的不是了。既如此說,我們暫且不提此事如何?」

正說著,忽听一陣細碎的弓鞋聲音,接著嬌笑道︰「王爺何事呼喚?是年二爺來了,又有什麼事要商酌嗎?」

說罷,中鳳已經俏生生的走進來,雍王笑道︰「雲小姐,你怎麼人沒有進門,就知道年二爺來了呢?難道我就不能奉請嗎?」

中鳳臉上一紅,微嗔道︰「我因王爺無事決不喚我,所以才猜到也許年二爺來了,有什麼事要商量,您為什麼要挑眼兒呢?」

說著,回顧羹堯似有不愉快之色,不禁暗中吃了一驚,轉又笑道︰「年爺,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猜得對嗎?」

剝堯勉強笑道︰「女俠向來是個聰明絕頂人物,不猜則已,要猜焉有猜不到的!方才王爺請您出來,的確是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但不知女俠能答應嗎?」

中鳳又看著雍王笑道︰「王爺如有什麼事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咧,這還要商量嗎?」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道︰「我雖請雲小姐出來,卻沒有什麼事要勞駕,要說有事,那還是年二哥有事打算麻煩您一下。」

中鳳又笑道︰「您兩位今天是怎麼一會事?就無論憑哪一位有事,我也決無駁回之理,為什麼這樣互相推諉起來,就像打啞謎也似的,這不透著太奇怪嗎?」

剝堯想起方才拒媒的事,再看看中鳳明眸皓齒,一笑嫣然,在燈光之下,愈顯得嫵媚動人,不由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暗想︰「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偏我無福消受,既是有緣為什麼不在我未曾訂下姻事之前遇著呢?要不然,沒有師兄妹這重關系不也好多了?怎麼造化弄人,偏令我遇上事呢?」想著,竟連雍王和中鳳的話全沒有入耳,只在沉吟不語。雍王不禁有點好笑,忙道︰「二哥,您今天是怎麼呢?听見沒有?雲小姐已經把您怪下來咧,你既把人家請來,有什麼事快說呀!要不然豈不連我也透著要挨罵?就算另外有心事,不會停一會再想嗎?」

剝堯方才驚覺,忙道︰「王爺還沒有把要煩女俠的事說明嗎?」

雍王大笑道︰「你人在這里,心到什麼地方去?這是總領隊的事,我能越俎代庖嗎?果真我已和雲小姐說了,人家還能見怪嗎?」

剝堯才恍然大悟,不禁紅著臉笑道︰「女俠不必見怪,我實因為適才與王爺商量一事,未能決定,所以未免心中有事,沒有听見您兩位的話。我們之所以請女俠出來是為那李飛龍之妻張桂香適有信來,她因王爺允她延請蒙古醫生將被女俠破去的功夫復原,俾能恢復超然飛行之術,竟將私信命傳遞消息之人送來,此舉實足泄露機密,非稍加規戒不可。同時血滴子總隊既然組成,他夫婦均以隊員兼分隊提調,張桂香且兼領隊,也非通知不可,所以打算請女俠辛苦一趟。沒想到,心中因為另有一事盤算,女俠來了之後,竟將此事忘了,一切還請原宥。」

中鳳聞言笑道︰「此乃份內之事,王爺年爺何必客氣?不過十四王府,我未去過,北京又值初來,只請年爺將途徑示知便行了。」

說著,看看羹堯笑道︰「年爺適與王爺相商定必是機密大事,我本不應動問得,不過如因此事而起,那倒不必慮得,去年我雖破去那婦人功夫,但因年爺一語,已經替她留下恢復之法,只要您兩位吩咐一句,使那蒙古大夫不來,我也有法子讓她在七日內,仍能高來高去,行動自如便了。」

剝堯不禁詫異道︰「那錯骨分筋之法,本系絕著,女俠手下留情,能有那麼準的分寸已是難得,如今她雖不死,已與常人無異,不但不能用力,便連再練都不行,您有什麼法子使她復原呢?」

中鳳道︰「年二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那督脈雖被分開稍久,經年爺復原之後,氣血不無凝滯,實未增損,如能用我本門心法運行,便無藥餌,至多年余便可恢復。不過此婦狡黠異常,我卻犯不著因此將師門密訣泄露,如今只須給她一粒回天再造丸服下去,再由她運用自己所能的練氣方法運行一通,也可照常縱跳,但只不能持久精進而已,如論目前運用已足夠了。」

雍王不禁也失驚道︰「我聞得那回天再造丸,乃武當門中不傳靈藥,五癆七傷得之,沉痾立起,雲小姐有此藥方嗎?」

中鳳道︰「此方例由武當派掌門人秘藏,與丹訣、拳譜為三寶,我怎會知道?此乃昔年一位前輩長老所賜,本為防有意外,如今說不得便宜她了。」

說著又笑道︰「送藥通知,都不是難事,只是我不認識路,如何說法呢?」

雍王笑道︰「雲小姐真慷慨已極,連這稀有難得的靈藥,都肯拿來送人,這就難怪你那金鳳令所到人皆拱服了。」

說罷,親自在書架上取下一張地圖遞過去道︰「這是一張北京城的詳圖,各位阿哥和權要所居,我已在圖上用朱筆注明,前此年二哥已經告訴過我,那張桂香現住十四阿哥西園賜書樓,你只一看,便知明白了。」

中鳳接過圖去一看,那圖果然極為詳細,注得也極明白,不禁笑道︰「有此一圖,北京城內,便了如指掌了。」

說罷攜圖告辭道︰「二位暫請稍待,容我回到後面更衣取藥便來。」

說罷一笑徑去。雍王等她去得遠了,笑向羹堯道︰「二哥,你竟忍心做一個天下的忍人嗎?」

剝堯皺著眉頭,只把頭連搖,一面苦笑道︰「王爺不必取笑,羹堯對此,實有困難,要不然,正是求之不得的,焉有方命之理?還請向雲老山主婉言謝卻,並請原宥為幸。」

雍王笑道︰「這事卻回絕不得呢,只一回絕,再想挽回可就難了。你雖如此回我,我卻決不能回絕人家,那也只有方命了。」

剝堯不禁默然不語,相對無言,半晌還是雍王先笑道;「二哥既有困難,此時我也決不相強,只索性再等些時再說也還不遲,何必忙在一時呢?」

這才算把這場事揭了過去。不一會中鳳換好一身深紫色夜行衣,頭上也用一條紫絹包好,背上斜插者一柄長劍,笑著走進來道︰「此刻要去還早,二位如有什麼吩咐,便趁此說明如何?」

雍王笑道︰「此刻天未全黑,不過申末酉初,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如何便能去得?自從邯鄲旅店一會之後,我三人向少同飲,今天是這血滴子總領隊組成之後,雲小姐第一次出手,待我略敬三杯,權壯行色如何?」

說罷便命左右吩咐廚下備酒,中鳳看了羹堯一眼笑道︰「王爺敬酒決不敢當,不過藉此稍談此去應該說的話也好,只是年爺今晚卻又不能回府呢!」

剝堯笑道︰「我宿此間,已成慣例,在女俠未來之前便是常常如此,豈只昨今兩晚而已。」

說著,便又將張桂香在十四王府一切,和程子雲來訪之事詳細說了。中鳳笑道︰「這張桂香本就狡黠異常,做這等事,倒是用其所長,不過這夫婦二人,均不是什麼忠心耿耿之士,還須防她反側才好。」

雍王大笑道︰「這一點雲小姐但請寬心,固然年二哥的防範周密,又恩威並濟,諒她不敢越出規矩之外,便是我也曾許以重利,她妹妹又在此間,或許一時尚不至便有異心,何況還放著雲小姐在此,只一舉手便足以制其死命咧,她敢嗎?」

中鳳只笑了一笑,並不開口,少時酒肴送上,三人同飲不提。

在另一方面,張桂香自遷入賜書樓之後,獨處一室,轉覺非常寂靜,初料允-一定要來相擾,誰料一連兩天,連書也未曾來取,不禁轉出意料之外,欲待私自出來,又苦于功夫已破,無法上高,不禁引起無限幽怨,這才寫了一封信由小來順兒,轉交羹堯,一問蒙古醫生訊息。誰知小來順兒回報,年二爺並不在家,信件已交馬爺,心想,這一來,也許又要停個一兩天雍王才能知道,但不知那蒙古大夫會來也未,又不知雍王是否能為自己盡力,想到這里,不由把那雲中鳳恨得牙癢癢的。晚飯之後,因恐允-或者欲來,特別加意打扮一下,半靠在窗前等著。誰知允-這幾天,因為日前被六皇子允祀在宮中說了幾句壞話,受了傳旨申斥的處分,心中正在悶悶不樂,連福晉和幾個王妃全懶得周旋,哪里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終日只有拿著下棋打譜消遣。又因程子雲回報,那年羹堯確是一個不世出的奇才,已被雍王網羅以去,更加煩悶。看看等到夜深便如長門永巷一般,不禁暗自唾了一口道︰「老娘自從出道江湖以後,除受傷生病而外,何嘗有一天受過這等淒涼孤寂,早知道,還不如不來這藏書樓,和李飛龍廝混在一處呢!」

想著,正待月兌衣就寢,忽听屋瓦微有聲息,接著窗上又有了彈指聲,心疑李飛龍愉來幽會,不禁笑罵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這大的膽,在這個時候跑來,要被王爺知道了那還得了?」

倏見房門軟簾一掀,走進一個一身勁裝的紫衣少女來,含笑道︰「李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再抬頭看時,卻是雲中鳳按劍而立,不由大驚道︰「雲小姐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卻這個時候跑來?」

中鳳笑道︰「你不是有信給年二爺,問那蒙古醫生嗎?如今我便是奉命替你治病而來,另外還有一事向你道喜,這里說話方便嗎?」

別香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肅客就座,一面道︰「此時諒也無人前來,雲小姐但說無妨,但不知我那點小寶夫,真能賞還嗎?」

中鳳一面落座,一面道︰「我既來了,還能讓你失望嗎?老實說,在當日動手的時候,就留下今天的地步咧,如要不然,還能讓大嫂活到現在,這等自在嗎?」

別香一面送上香茶一面想道︰「這個丫頭真厲害,原來她早就留下一手咧!」但臉上絕不露聲色,卻拜伏下去道︰「多蒙雲小姐手下留情,賤婦終身銘感,一切還望包容。」

中鳳沉著臉道︰「你這一身功夫,我包在七天之內還你,但有一層,今後如敢再為過分縱欲胡來,只正氣一衰,功夫立散,那就神仙也救不得了。」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紙裹來道︰「這是一粒回天再造丸,你既在江湖上跑跳,當知此藥來之不易,現在算你造化,年二爺又一再求我,所以看他份上拿來送你,把這藥服下去,只須照你本門運氣之法,讓它運行一周,只七天便可縱跳如初了,但在這七天之內,固然不可胡來,便以後也自己須明白,千萬不要糟蹋了這粒靈丹才好。」

別香一听那藥竟是武當門中三寶之一的回天再造丸,不由喜出望外,又連連叩頭道︰「雲小姐,你這大德,我這一輩子全忘不了,以後自當立定腳根做人,再也不敢妄作妄為了,不信您問年二爺去,我在受您教訓之後,敢做過一件錯事沒有?」

中鳳用手扶起,一面笑道︰「但願大嫂如此就好,不然我就枉費一場苦心,你也辜負了年二爺的一番美意成全了。」

說著又把來意說了,桂香一聞自己夫婦竟和年雲諸人同隸血滴子總隊隊員,又兼分隊提調領隊,心中愈加高興,又伏地謝了。中鳳最後才提起寄書犯規之事,又一端正臉色道︰「這是規矩所在,不容玩忽。姑念初犯免與議罪,以後再如此.便年二爺和王爺也無法輕恕了。」

別香不禁凜然受教,中鳳把話說完,又道聲珍重便自出房登屋,一路飛躍,直向雍王府而來,直到花廳上,飄然落下,只見燭影搖紅,僮僕無聲,全廳寂靜異常。再走進暖房一看時,那雍王已經他去,華燈之下只有羹堯一人,掩卷獨坐若有所思,連忙笑道︰「幸不辱命,我已回來咧,此地怎剩下年爺一人,王爺呢?」

剝堯猛一抬頭,見是中鳳回來,慌忙起身道︰「女俠回來了,那丹藥曾交張桂香嗎?」

中鳳格格嬌笑道︰「方才我不是已經說過幸不辱命嗎?既有這幸不辱命四字,當然是已把您交待的話全做到了,為什麼又問呢?」

說著,忙把經過一說,又問道︰「王爺怎不在此地,是已回上房去了嗎?」

剝堯笑道︰「他自你走以後,便說身子困乏,命我在此等你回信,先回上房安歇去了,想不到你回來得如此神速,便古劍俠傳中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中鳳又掀簾向外一望,嬌笑道︰「難怪僕從侍衛人等一個不在咧,原來王爺已經回後了。」

說著便就羹堯身旁椅子上坐下,一面又低聲笑道︰「師哥,您今天為什麼有點神態失常,是雍王有什麼不入耳的話嗎?您處的這個地位太要緊了,卻千萬大意不得呢。能告我一二嗎?」

剝堯見她嬌笑盈盈,狀極關心,又附耳小語,毫無避忌,不由心中更加難受,忙道︰「他並沒有說什麼,我因連日為這血滴子的事十分操心,說話也許有點精神不能貫注,其實並沒有什麼。」

中鳳笑了一笑道︰「天下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數月以來,彼此相處已非一日,難道你還瞞我嗎?老實說,連上次雲家堡的那種陣仗,你都視如無物,處之泰然,何況血滴子一事,你久已布置就緒,何至如此心不在焉呢?」

說著又正色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以我察言觀色而言,今晚在我未來之前,你必與雍王有所爭執,師哥,難道就不許我稍代分憂嗎?」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勉強支吾道︰「師妹,你猜錯了,我如有事焉有瞞你之理?如果真不能置信,你便在雍王面前也不難打听,不過師妹為我關心,小弟實在感愧萬分,將來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好呢?」

中鳳微嗔道︰「師哥既不肯告訴我,那我又何必再去向別人呢?」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我知道咧,交淺不可以言深,誰教我自己不識趣妄自高攀呢?」

剝堯不禁慌了,忙道︰「師妹,你別生氣,想自邯鄲相識以來。諸承策勵,一切無不為我關心,小弟也無時不有知己之感,披肝瀝膽已久,焉有有事瞞你之理?」

說著身不由己,握著中鳳的縴手又道︰「我一向對師妹均以知己相視,此心惟天可表,你怎偏不能置信呢?」

中鳳任憑他握著手,不禁粉臉微紅,把頭低下去,那一寸芳心之中,直覺熨貼萬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驀然又把頭一抬,回眸一笑道︰「當真嗎?我只怕未必咧。」

接著又道︰「我並不是一定要逼你把話告訴我,實在以你的抱負,要在這種處境之中,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那真太難了,而且這個主兒,又是一個陰鷙深沉萬分的角色,稍一不慎便無法以善其後,所以我才對你關心,否則又何必這樣追問呢?」

剝堯不禁愈加內疚,握著中鳳那只手,竟自半晌不語,那一室之中,靜悄悄的,只一雙儷影照在壁上,中鳳又附耳悄聲道︰「你又想什麼心思呢?實在沒有什麼事,我還能一定逼著你嗎?只要你自己當心,不要辜負你自己說的話就行呢!」

剝堯這才如釋重負的笑道︰「小弟敬謹受教。」

接著,又問中鳳此去對張桂香觀察如何。中鳳笑道︰「這種女人很難說,不過才干確實是好的,那就全在駕御的人如何了,你不看她對自己的丈夫嗎?她對丈夫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

剝堯點頭道︰「我也慮的是這一點,所以對她比較別人總要嚴厲一點,不過,雍王對她卻頗多回護憐惜之處,因此有時又不得不適可而止,要不然,早著那小來順兒傳話申斥了,還能這樣客氣嗎?」

中鳳驚道︰「雍王真的對她意存回護嗎?這倒不可不留意咧。」

剝堯笑道︰「這是一個事實,我還騙你不成?不過,這也值不得驚異,你只明白就行了。」

中鳳說︰「話不是這⼳說,你既打算利用這血滴子有所作為,那就不得不加以小心了,要不然有什麼形跡落到她眼楮里去,那還了得!」

說著,又正色道︰「並不是我膽小,這種女人實在最易壞事,只一發便不可收拾咧。」

接著又把此番去尋張桂香的情形,詳細說了。羹堯道︰「這樣恩威並濟就很好,所以我請你去,也就是為了好讓她把前嫌稍微消失一點,要不然事雖已過,這仇便無法可解了。」

中鳳道︰「她僅僅對我記恨,我倒怕不了她,說老實的,憑哪一項我全可以制伏她而有余,只有一個雍王在內,這事便不好辦了。」

剝堯又笑道︰「這事難在將來,並不在現在,師妹此時何必多慮呢?」

中鳳不禁默然,忽听外面更鑼已報四鼓,庭院無聲,萬籟俱寂,那一室中,仍舊是一雙儷影,並肩而坐,倏然想起早晨巧遇香紅之事,不由又暈潮蓮臉,笑著奪過手來道︰「夜深了,我也回去咧,還望師哥今後一切留心,不要托大才好。」

說罷立起身來,道聲「明天再見」,便自出了書房回去,這里羹堯自從中鳳走後,也自上床就寢,但不知為什麼,竟再也不能入夢,始而心想︰「此女不但美艷大方,又秀外慧中,最難得的是,心細如發,卓見更不可及,果能結成夫婦,無論在哪一方面也是一份好助手,看她這等語氣和關心之切,分明久經心許,而且對雍正福晉業經吐明心事,也決不假,如果萬一我這拒婚之事,傳了過去,也許她那一寸芳心就非為之碎裂不可,自己生平做事,從未負人,為什麼對這樣一個紅粉知己,反面對她這樣忍欲起來?一想到這里,不由深悔不該對雍王回得那樣決絕。但一轉念,「自己聘妻也是八旗世族,如心悔婚決不可能,而且說出去不但使人唾罵,便父兄也決不會允許。假使屈為妾藤,雖然出諸此女自願,她的父兄更千肯萬肯,但分屬師兄妹,萬一恩師肯堂先生和武當諸老前輩責難,自己固然擔當不是,倘再以為其中有誘迫情事,以後怎能做人?」想著,不由得心亂如麻,輾轉反側均難安枕,直到天色黎明,才朦朧睡去,因已一連兩夜不寐,一經沉睡,便又難醒,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忽听耳畔有人大笑道︰「二哥今日為何沉睡不起?你且看看,是什麼時候咧?」

剝堯忙揉倦眼一看,卻是雍王站在榻畔,再看窗外日影業已偏西,不禁叫聲︰「啊呀!」連忙起身帶著愧色道︰「我太荒唐咧,還請王爺恕罪才好。」

雍王又哈哈大笑道︰「二哥兩夜未睡,起身稍遲何妨,實不相欺,我已來過兩次咧,均因二哥睡得太香,所以未敢驚動,適見似有轉側,才冒昧一聲,如果因此擾了二哥好夢,還應我向二哥謝罪才對,怎麼你反請我恕罪來,這不是把話說反了嗎?」

剝堯一面披上衣服,一面想起昨宵之事,暗忖昨夜自雍王走後,便連府中僮僕全行避過,莫非雍王有意如此,為了好讓自己和中鳳說話,又和在邯鄲道上一樣,那就一切全落算中了,不由臉上通紅,帶愧道︰「王爺又取笑了,昨晚實在因雲小姐回來過遲,等問明情形已定四鼓,所以睡得遲些,這倒是真的。」

雍王笑道︰「昨晚之事我已知道,雲小姐今早便對我說過咧,二哥不必再說了。」

說著又悄聲笑道︰「小弟為了二哥,特地先行回避,連隨侍左右的僮僕全遣走了,但不知昨宵一夕談,公事之外,曾能一道款曲嗎?」

剝堯臉上更紅得厲害,勉強搭訕著道︰「王爺如此對我,羹堯真太感激了,不過,我與此女向來以禮自守,公事之外,實未涉及其他,尚請王爺明察。」

雍王又哈哈大笑道︰「小弟也不過取笑而已,至于曾否涉及其他,那就只有二哥自己和雲小姐知道了。不過,今後小弟如再申前議,還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

剝堯聞言,不禁大窘,只紅著臉道︰「王爺何必又提起此事呢?羹堯不是一再陳明確有苦衷嗎?」

雍王又笑道︰「苦衷或許不免,但也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呢?此時我決定暫時遵二哥之命不再提及,不過如到求我之時,卻必須把這苦衷告訴我才行,否則小弟便也要三緘其口咧。」

說罷,左右已來侍候羹堯漱洗,正好將這一場話揭過去。在這一次之後,雍王果然不再提此事。正好春闈已近,羹堯雖不一定下帷苦讀,但也必須將時文和窗課,搬出來看看,因此往來雍王府,也足跡稍稀。那中鳳在雍王府中,卻和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二人處得更加親密,尤其是年妃,在雍王他宿時,往往把她強留在房中同榻而眠,易衣而著,便同胞姐妹也不過如此。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在這一科當中,羹堯高高的中了進士,殿在二甲,瓊林筵罷,更加得意。遐齡雖未能因兒子中了翰林,回來受賀,但在希堯主持之下,也著實熱鬧一番。年妃乘著開賀之時,歸寧向母兄道喜之後,背著羹堯,把中鳳人才,和雍王為媒,羹堯拒婚之事向年夫人和希堯說了。年夫人初聞中鳳是一盜首之女,又能飛行絕跡,揮劍殺人,而且從小便闖蕩江湖,頗不為然,希堯更期期以為不可,直待年妃說出事乃雍王做主,又與鈕鈷祿氏已結成同盟姐妹,情若一人,這才首肯,並命年妃,不著痕跡,先將中鳳請來年府中一見,年妃笑道︰「此女雖然落落大方,但她已知乃父托王爺為媒,此刻要請她來,恐怕未必肯從命呢?依我看,明天隔一天後天便是福晉生日,莫若母親和大嫂前去拜壽,我乘機喚她前來一見,也許倒不著痕跡。」

年夫人笑道︰「依你說,她不早已和羹兒相識,自己連店全串過,怎又如此惺惺作態呢?」

年妃又笑道︰「人家那是風塵游戲,混俗和光,自然說不上避忌什麼。現在談的是婚姻大事,她再大方些,到底是個女孩兒家,肯明知其事的,送來給婆婆大伯子看嗎?」

希堯笑道;「這是討小納妾的事,怎能和正經夫婦相比得?人家納妾不也盡有送上門驗看的嗎?她未進門先這樣自高身價,將來何以對我那弟妹呢?我看此風萬不可長,妹妹還是著她自己來的好。」

年妃鼻子內哼了一聲道︰「哼!大哥,您真拿她當二哥的小老婆看待嗎?須知王爺和福晉,因她一路上對王爺有維護救命之恩,不但一力促成其事,已經允下,她過門以後,只二哥名場得意,便要給她奏明皇上,一樣給一副五花誥命呢!而且只要母親和大哥一答應,二嫂子府上,可以全由王爺和隆太太說去,用不著父母和哥嫂再為難咧!」

年夫人和希堯全是一怔,忙道︰「王爺和福晉為什麼對她這樣看重?怎麼你二哥在家中反一宇未提,這是什麼道理?」

年妃道︰「豈但王爺和福晉這樣對她看重,人家只差沒見過皇上和皇後了,連皇妃見了全對她十分夸獎,賞了不少東西呢!現在王爺就因為二哥老是推辭,這才急了命我回來,先和母親大哥說明,等父親回來,他也許還要當面和他老人家說咧。」

年夫人笑道︰「這就奇怪了,據你說,既是這樣一個文武兼資的大美人兒,她自己一家子也全願意給羹兒做妾,他為什麼反而推辭咧,別是你們受了羹兒的請托繞圈子,回來替他做說客吧?」

年妃未及答言,希堯先笑道︰「這倒不見得,我想二弟平素極孝順,也頗能恪守庭訓,焉有托妹妹欺騙母兄之理,依我看,也許二弟嫌她是一個盜首之女,不肯答應,她又求了王爺和妹妹來說項倒是真的,其實二弟也太固執呢,既有王爺這樣替她做主,怎好不答應咧。」

年妃正色道︰「大哥,您也猜錯了,據我從各方看來,二哥對此女倒極看重,並無輕視之意,便王爺對她也頗欽佩,決無嫌她是個盜首之女之理。以我想,二哥之所以推辭,恐怕一來是未經父母和兄長見允,所以才不敢公然答應,二來也許怕二嫂方面不好說話,將來未免有屈此女倒是真的,所以王爺命我回來稟明母親和大哥也就是為了這個。」

年夫人笑道︰「果真王爺和福晉能如此玉成,也許她為人真有點道理亦未可知,反正福晉生日我是非去不可,到時讓我先看看再說,至于羹兒媳婦那倒無妨,官宦之家誰家沒有三妻四妾咧,再說,諒王爺派人去說,他也不敢駁回,你們此刻也不必和羹兒說,且等我看過再做決定吧。」

于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隔了一天,年夫人果然帶了希堯之妻前往雍王府祝壽,因為是尋常閑生日,鈕鈷祿氏又因年輕惜福,不肯鋪張,所以除本府上上下下行禮如儀而外,只有隆太太和幾個至親至戚而已。但王侯之家,畢竟有異民間,就這樣,也黑壓壓的坐滿了整個上房和內客廳,那雲霄前些時便打听到了這個消息,在平常壽禮之外,又送了一件五福蟠桃的玉玩,和一軸中鳳親自刺繡的麻姑獻壽圖。鈕鈷祿氏在各親友所送壽禮之中,獨喜那軸麻姑,特別把來懸在壽堂之上,心中非常高興,年太太來了之後,首先入眼的,便是那軸麻姑,一見雖然僅是尺許高的一幅白絹,用彩色絨繡成,卻栩栩如生,但無款識,只右下角用朱紅絨繡著一個雲氏中鳳的篆文圖書,不由心中一動,笑問鈕鈷祿氏道︰「這幅刺繡真工致極了,是哪位親友送的,還是在刺繡店里買的咧?」

鈕鈷祿氏笑道︰「這等繡工,便古之針神也不過如此,卻到哪里去買?既然連伯母都贊好,待我把這位妹妹請來拜見如何?」

說著向那壽堂上一看,一眼瞥見中鳳正在和李飛龍之妹玉英說話,連忙把手一招道︰「中鳳妹妹,你過來,我們這位伯母非常賞識你這軸麻姑,要見見針神本人咧。」

中鳳因昨宵宿在年妃處,一清早便和年妃一同前來祝壽,行禮之後,又被派在壽堂之側一間廂房里,專司受禮登簿,直到傍午才算清閑一點,打算走來壽堂看看熱鬧,偏又被李玉英扯著問長問短,忽听福晉一聲呼喚,也不知是誰,連忙大大方方的走過來一看,見是一位旗裝老太太,正立在自己繡的那幅麻姑下面說笑著,再看鈕鈷祿氏,對那位老太太,雖似極熟,態度卻極恭敬,料非長親,即系宮眷無疑,忙把腳步放得極其莊重,走近前去躬身道︰「我那點粗活,哪能叫識者污目?既是這位老大太謬許,還請福晉代為賜介,容我拜見便了。」

鈕鈷祿氏笑了一笑,卻先向年夫人道︰「這是我的一位義妹,皇上特達的侍衛雲霄雲老大人的千金,雲中鳳雲小姐,不但刺繡女紅,便翰墨武工也無一不精,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仕女班頭。」

接著又向中鳳道︰「這位便是年二爺的老太太,年老伯母,您趕快行禮吧!」

中鳳不由面紅耳赤,只口中嚶嚀了一聲,便盈盈拜了下去。年夫人連忙一把扶起道︰「雲小姐免禮吧,我在小女芳華口中早知你是一位奇女子呢!想不到這刺繡也這樣的好,這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說著再把中鳳一看,見她雲髻高聳,前面一排短發覆著一個長鵝蛋臉兒,兩道長眉,一雙秀眼,口鼻位置,無一不是個美人胚子,最難得的是臉上半點脂粉沒有,卻自然艷麗,體態更端莊大方,不由得十分高興,又笑道︰「這府里,我是常來的,雲小姐既是福晉的義妹,那就和自己人一樣,以後我們娘兒們還得要多親近才是。你這一客氣,反嫌疏遠了。」

中鳳又紅著臉謝過。鈕鈷祿氏見她粉臉通紅,簡直窘得有點兒說不出話來,不由十分憐惜,忙道︰「我們這年老伯母,為人再和氣慈祥不過,您兩位以後就多親近吧。」

說著又故意失驚道︰「妹妹,您瞧我今天真糊涂咧,現在都快開飯了,還不知道人客來齊沒有,我那房里有張單子,勞您駕去尋載媽媽問一向,。別教我得罪人可不大好,對不起,我這里要招呼人不能分身,只好偏勞咧!」

中鳳心知福晉有意解圍,連忙答應,一面紅著臉向年夫人告辭退了下來,向鈕鑽祿氏房中走去。一到房中芳心稍寧,這才想起方才年夫人的話,似已早知自己和羹堯的事,而且頗有暗許之意,不由心中又驚又喜。正拿著福晉妝台上那張名單在出神,忽听身後笑道︰「我哪里沒有尋著你,原來卻藏在這里,看知客單子呢!」

再回頭看時,卻是年妃,不禁臉上又是一紅。正待說什麼,又見年妃身後跟著一個三十上下的旗裝命婦,只得搭訕著道︰「您不知道我在那東廂房里忙著寫禮簿嗎?現在也才放下筆,又奉福晉之命,查點來客到齊了沒,所以才到這里來取這知單,我人眼不熟,福晉本命我去尋載媽媽,現在您一來,這事就好辦了,就煩您指點一下,好讓我銷差使得嗎?」

年妃笑了一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我便先給您引見這一位如何?」說著一掉頭道︰「大嫂子你來,我來給您兩位先引見一下。」

說著指著那旗裝命婦道︰「這是我大嫂子。」

又指著中鳳道︰「大嫂子,這就是我和您說的雲小姐,適才媽已見過了,直到這時候還和福晉在夸獎著呢。以後都是一家人咧,您兩位可都得親近一點才好。」

說著在百忙中,又偷著向中鳳擠眼一笑。中鳳這才恍然大悟,知道她母女婆媳,一定是做成圈套,趁著這機會前來此處缺兩頁

剝堯連忙請了一個安道︰「母親既問此事,決不敢欺瞞著,兒子確與此女認識,但因決無辱為妾媵之想,更無屈為妾媵之理,所以王爺雖然一再為媒,每次均力為回絕,以免自誤誤人。誰知她又托妹妹對母親和大嫂來說,這實在出于兒子意料之外,您如果以為這是我求王爺托妹妹來說的,那就屈死兒子了。」

年夫人點頭道︰「這就奇了,那女孩子今天我已見過,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不用說模樣兒十成人才,便是針指刺繡,和談吐也全不錯,人家既甘嫁你做妾,又有王爺替你做主,為怎麼給臉不要,反回絕了人家呢?」

佟氏也在一旁笑道︰「二弟,那雲小姐我也看見過了,委實人是半點批評沒有。今天隆太太也當面跟福晉和婆婆說過,只要我們一答應,她便去你丈人家里說去,弟妹那邊決無不允之理。你為什麼反不答應咧?別是存心做作吧!」

剝堯一見二人口氣忽轉,大有為中鳳打抱不平,教自己承允之意,不由心中更急,連忙又道︰「母親和大嫂在上,那雲小姐雖人才出眾,我也對她非常敬佩,但惟其如此,所以決不能辱為妾媵也,因此我才回絕了王爺,還望母親和大嫂不必誤會才好。」

年夫人猛又面色一沉道︰「你如此說法,難道娶她為妾還心有不足,要將你媳婦休去,娶她為妻才稱心如意嗎?」

剝堯又惶恐道︰「兒子媳婦並無失德之處,焉有休她之理?不過兒子也實無娶此女為妾之意才這樣說,還望母親息怒才好。」

年夫人又寒著臉道︰「你這糊涂東西,既無此意,為什麼王爺那樣一再對你說你反不答應呢?你是嫌她是盜首之女嗎?須知她父親已經降順本朝,由皇上賞給侍衛,便王爺和福晉也另眼看待,你敢瞧她不起嗎?」

佟氏在旁也一使眼色道︰「二弟,這是您的大喜事,老實說婆婆已經都答應了福晉咧,您這一倔強,不累婆婆生氣嗎?」

年夫人怒容滿面道︰「你管他呢,他現在已經點了翰林,還把我這娘放在眼楮里嗎?」

剝堯連忙跪下道︰「母親息怒,兒子雖功名略遂,決不敢便違母命。不過此事實關兒子聲譽,還求母親俯念下情才好。」

年夫人又冷笑道︰「你既不敢違我之命,為何對此事又這等倔強?憑我們這等門閥,便娶個三妻四妾,又有何妨?況且還是王爺代為做主,難道還有人敢說不是嗎?」

剝堯伏地道︰「母親訓斥得極是,不過兒子初入仕途,此女曾在中途和兒子相處多日,如果娶之為妾,深恐外界不明實在情形,轉有其他揣測之辭,那就不免要遭物議,所以才向王爺力辭。其實兒子也甚喜此女明慧,但為了將來聲譽起見,才不得不爾,此點還望母親明察。」

年夫人略一沉吟又道︰「自古大丈夫不拘小節,你我一家,將來全要仗王爺提攜,你又受他知遇之恩,能為這一點細故,便逆王爺之命嗎?而且這是他著你妹妹來求我,我已答應過了,那雲小姐也不錯,你如真個抗命,教我拿什麼話去回人家咧?」

剝堯伏在地下抗聲道︰「此事母親不必為難,還由兒子直接向王爺說,不也就與母親無關了嗎?」

年夫人又怒道︰「你越說糊涂呢,你去回他,不和我回他一樣?你當真令我嘔氣不算,還打算教我在王爺和福晉面前落個教子無方嗎?」

剝堯聞言,只嚇得匐匍在地,不敢再說什麼,滿上房里全鴉雀無聲。半晌還是佟氏道︰「婆婆您別生氣,二弟也是識好歹的,我說一句老實話,少年人全有爭強好勝的毛病,他怕落了別人褒貶也是實情,不過卻沒有想開的是這事是王爺做的主,人家姓雲的也許更巴不得攀上這門親事,做妾又是出于他們自願,還怕有人說什麼?再說,二弟您可別見怪,議論是議論,實在是實在,只自己心上無虧,哪怕他胡說什麼?難道那些都老爺們還能借著這個捕風捉影參上你一本不成?」

接著又笑道︰「這事也忙不在一時,就王爺和福晉也沒有立等回話,婆婆何妨再讓二弟仔細想一想。可不是我說笑話,只怕他想開了以後,也舍不得把這樣送上門來的一個大美人兒回掉呢。」

說罷又向羹堯笑道︰「二弟,前面您也許還有事,何妨先去治公,等明兒個想開了再來回婆婆的話不好嗎?」

剝堯連忙乘勢叩了一個頭道︰「母親息怒,兒子如能答應決不令母親生氣,諸如大嫂所說讓我再細想一想便了。」

年夫人臉色一轉又嘆了一口氣道︰「咳,這本來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懶得為你操心,你就自己再去想一想吧。不過在未稟明我以前,卻不許擅作主張去回王爺令我丟人,你能答應嗎?」

剝堯又請了一個安站起來道︰「兒子遵命,只要母親未曾答應以前,決不敢去回王爺。」

午夫人方才揮手令去,羹堯回到書房之後,心中越發惶惶不安,心想此事越逼越緊,幾乎四面八方把自己圍起來,偏只師傅方面,卻一去杳無消息,他老人家如在這里,豈不一言可解。而且除中鳳似稍知蹤跡所在而外,便父親當年也曾差人明察暗訪,甚至連江南巡撫、藩司,全曾托為查訪過也不知下落,卻到哪里去問咧?尤其心中不能自己的,是有關師傅的事可以商量計較的,只有中鳳,但偏偏又是為了自己和中鳳的婚姻,萬無把這一腔心事和盤托出之理。想來想去簡直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不由又輾轉不能入夢。那馬天雄雖然不知羹堯為著什麼,但對他那苦思不決之狀,卻看得非常明白,忍不住問道︰「年兄向來做事十分明快,怎麼近來中了進土之後,反而不安起來,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麼?小弟辱承不棄,訂交于風塵之中,如許分憂,只力之所及,無不願供驅使,還請不必悶在心里才好。」

剝堯不禁搖頭笑道︰「馬兄盛意可感,不過小弟實無不安之處,只因今日在雍王府多吃了一杯,一時睡不著,倒許是有的,還請不必見疑才好。」

說著,又故意耐著性子,打算步入睡鄉,無如越是有意想睡去卻越睡不著,轉成了終宵失眠。所幸拜老師、拜同年的事,均已過去,稍可偷閑,一直睡到晌午才起來,連雍王府也懶得去。偏偏希堯散值回來,又為此事,責備了一會,因此心中愈加煩悶,無法排遣,忽然壽兒持著一封大紅帖子稟道︰「那十四王府的程師爺又來求見呢!」

剝堯心中正沒有好氣,隨口回道︰「你去回他我病了不能見客,等病全好,再去回拜便了。」

壽兒見主人睡到傍午才起來,又懶懶的連吃飯也有點沒精沒采的,也只道真的病了,便攜了帖子去到門前笑向來的程子雲道︰「程爺,對不起得很,我們二爺病了,適才傳話,教奴才擋程爺的駕,等他病好,再向十四王府回拜謝步。」

那程子雲,原因前次羹堯曾有等春闈之後,再見十四王爺回拜自己之語,但自羹堯中了進士之後,一連多日並未踐約,心疑羹堯把此事忘了,所以又來求見,實際卻望此來能把羹堯邀往十四王府一行,好在允-面前銷差夸口,卻不料又踫了一鼻子灰回去,心中未免有點不自在。回到十四王府之後,正好允-正在西花廳外面,那座演武場子上看李飛龍和一群護院練拳,一見他回來,連忙笑道︰「老夫子為何去來得這快,是那年雙峰已經出去了嗎?本來一個新科進士焉有應酬不忙之理。那麼稍停幾天再請他來也是一樣,好在忙不在一時,不過又要多勞您駕一趟咧。」

子雲心中正要說︰「那年小子太不識抬舉,竟托病不見咧。」但一轉念之間,又恐被允-看輕,轉笑道︰「這一次去又不巧呢,偏偏他因應酬太多病了,所以托出那馬天雄來,一再向俺道歉,一百二十個對不住,並且說只等病稍愈,便專誠來給王爺和俺請安,那馬天雄又一再邀俺在年宅小飲,倒是俺因王爺盼望,所以竭力辭掉先回來咧。」

允-笑道︰「原來他病了,我想這倒許是真的,既如此說,只好再稍停幾天了。」

接著又看看李飛龍道︰「聞得你那大嫂善使單刀,功夫還能在你兄弟之上,這話對嗎?」

李飛龍躬身答道︰「房下論功夫確在小人之上,不過現在已被人破去,就縱然還能練練手,也不過只能看個架式而已,要論致用恐們這一輩子也不行了。」

程子雲一听允-有要看張桂香耍刀之意,連忙湊趣道︰「李大嫂是江湖上有名人物,現在功夫雖然給人破了,但只不能跳躍竄高用力而已,如果下場子自己練兩手,一定還有可觀,何不請來,讓我也開開眼界咧!」

允-一听,正合己意,忙命左右去傳喚張桂香出來。那張桂香自入十四王府以來,先是允-心中有事,雖然把她安置在賜書樓上,便似遺忘了一般,心中未免怨艾。後來一等中鳳送藥前去,為了愛惜自己這一身功夫,卻絲毫不敢大意,偏在這個時候,允-卻去樓上揀書,避之還恐不及,哪敢挑逗。那允-也因地位身份所在,不得不約略矜持些,這一來,雙方皆有顧忌,轉免卻許多事故。但桂香服藥七日之後,試一稍練舊日功夫,竟恢復不少,趨縱跳躍,雖不如昔日隨心所欲,尋常屋宇已不難攀登,便稍用力,也不至面紅氣喘。心知武當靈藥,名不虛假,不由非常高興,背著人,更時時勤習不已,直到三七之數,功夫便完全恢復,只四肢酸痛不已。每日必須跳躍時許,出透一身大汗,才能快意,如此又過了幾天,方覺漸漸平復。這天正在樓上做著功夫,忽見允-差人傳喚,一問所以,得知允-要看自己功夫,不禁高興異常,連忙加意打扮了一會,把一身短襖褲腳扎好了,只在外面加上一件風衣,便向西花廳走來。允-一見她,雲髻高聳,只上身披了一件大紅猩猩氈的大氅,遠遠看去,便似畫上畫的紅線一般,不由心中已經暗暗喝采。等人到面前,再一細看,只見粉白黛綠,脂膩香濃,倍覺別有風韻,不禁看得呆了。那程子雲,更除下了那副大墨晶眼鏡,睜大了眼楮,連聲喝彩,便李飛龍也覺眼前一亮,心癢難搔。直到桂香向允-行下禮去,又向各人招呼,三人才全記起來,把她招呼出來是為了怎麼一會事。允-首先一面扶著一面笑道︰「久聞你那一套刀法,在黃河一帶大有聲名,自到這里來還未見出手,今日閑中無事,我和程師爺全想一開眼界,能勞動一下嗎?」

別香盈盈一笑,又 了允-一眼道︰「我那一點薄技,怎能教王爺和程師爺污目?不過近日以來,靜中運氣略有進步,也許所破功夫已經稍稍復原,我也正打算一試,但練得不好,王爺和程師爺卻不能見笑咧。」

說著,又向兩人告罪,把風衣一月兌,里面卻穿著一件桃紅繡花小襖和蔥綠撒腳褲,攔腰系著一條月白絲巾,再襯著足下一雙窄窄鳳頭小鞋,感覺俏麗異常。偏桂香更特別賣弄風情,那一雙妙目,只不住價在允-和程子雲臉上掃來掃去,半晌方嬌笑道︰「你兩位打算教我練一趟刀嗎?但這兒恐怕沒有趁手的家伙,怎麼辦呢?」

程子雲狗顛也似的提著那副大墨晶眼鏡笑道︰「有,有,有,俺那房里便藏著一柄上好苗刀,只是稍微沉些,待取來大嫂您再試試看。如果再不趁手,咱們王爺還有一柄寶刀也不妨一試。」

說著,也不喚從人,竟親自趕到自己房中,提了那柄苗刀又趕來,遞在桂香手中道︰「您試試看。」

別香一看那刀果是苗刀形式,從牛皮鞘中掣出一看,也還不錯,忙將刀鞘放下,掣刀在手,含笑把手一拱,先試抖了一個刀花,然後笑道︰「王爺,程師爺,我這就獻丑咧!」

笑著,便使出一路花刀來,人既婀娜苗條,刀法也花俏異常,遠看便似一團瑞雪裹著一個艷裝少婦在翩躚起舞一般,只把三人看得呆了。但是程子雲畢竟是個大行家,一面覺得好看,一面又覺得全是花招,簡直和跑馬賣解的一流人物使出來的家數差不多,心中方想︰「到底是女人成名較易,怎麼這等刀法居然也在江湖上享起盛名來?如果真要和人動手豈非笑話。」倏見桂香嬌叱一聲,忽然刀法大變,步法、身法也跟較以前不同,看去似較以前那路花刀要慢得多,但著著有力,刀上帶風,十步以內,便覺冷氣逼人,再仔細一看,竟是嵩山啞尼家數,有名的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這才大為詫異。誰知那八八六十四手刀法,才練到一半,桂香猛一放手,倏的將那口刀飛起丈余,一道寒光映日飛起,猛及向自己頭上落下來。程子雲說一聲不好,一個箭步,竄出丈余。那桂香,已從地上一躍而起,便似一只絕大蝴蝶一般,縱向空中把手一招,卻好撈著刀把,接著掣刀在手,又耍了一個刀法,斜著身子,輕輕落下來,嬌喘微微向允-笑道︰「到底功夫破了沒有能復原,只一見真章便不行了,方才一下收刀不住,幾乎出了亂子咧。」

說著又 了程子雲一眼笑得格格的道︰「程師爺,對不住得很,方才我那一手風雷轉變,因為潛力不足月兌了手,如非您避得神妙,說不定便要得罪咧。真想不到您面前第一次獻丑,就丟了這個大人,真慚愧極咧。」

程子雲不由臉上一紅,連連搖頭道︰「大嫂,您別得了便宜賣乖,俺上了您的當咧,丟人的是俺,卻不是您。俺要早知道您輕身功夫那麼好,便揍俺兩下也不閃開咧。」

別香忙又笑道︰「程師爺,您這話可不對,我那一招真是無意月兌手,縱然勉強縱起,實在為去搶這把刀,不讓它落下來,並非有意賣弄,您瞧我不是額上已經來汗,帶喘了嗎?」

允-一看,桂香果然額角鼻尖均已有汗,嬌喘似尚未定,不由十分憐惜道︰「你兩位都不錯,今天總算讓我開眼界咧,既是功夫尚未復元,就改天再練吧,大家且到那邊廳上去休息便了。」

說著笑著,傍著桂香又道︰「仔細用力之後著了涼可不好,還是先把風衣披上吧!」

別香忙把刀捧在手上,仍然交還程子雲,一面披上風衣,笑向允-道︰「王爺,謝謝您的關切,我這就遵命咧。」

允-只一笑,並不答言,仍偎著向廳里走去。那李飛龍卻從人手中接過長衣,假做穿衣,反避得老遠,在慢慢的扣著鈕扣,程子雲一手提著那刀還入鞘內,一面卻向李飛龍笑道︰「李兄,今天俺算看出大嫂的絕技來咧。她這趟刀法是得諸嵩山啞尼的真傳嗎?怎麼那縱起的身法也活像少林家數呢?」

李飛龍臉上一紅道︰「她向來就是喜歡見一樣學一樣的毛病。老實說,她那輕身功夫是從我練的,暗器也是我教的,只刀法和運氣功夫全另外有人教的。這趟刀法,倒確實是嵩山啞尼傳授,一點也不假。程爺您看,還勉強去得嗎?」

程子雲點頭道︰「那就難怪了,不過俺聞得這趟刀法其中絕招極多,更變化無窮,怎的輕易被人制住破了功夫呢?」

李飛龍不由支吾,有點說不出口。其實桂香這趟刀法並非啞尼親傳,大半得之啞尼俗家佷兒畢五之手,便畢五本人也只會十之七八而已。方才桂香本欲以花刀敷衍了事,及至暗覷程子雲現有輕視之意,才把這半趟刀法使出來,又假做失手,立即收住以為掩飾,卻想不到因此一著卻把個自己以為大行家的程子雲給瞞住了,直佩服得不得了。這在李飛龍當然烏龜吃螢火蟲,肚里雪亮,所以只好勉強支著,哪肯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少時,衣服已經穿好,因恐子雲再問,連忙笑道︰「說來話長,改天容我再稟便了。現在王爺已經到廳上也許還有話要問,可不能多耽擱咧。」

說罷便緩步向廳內走去,子雲自不便再問,轉笑道︰「李兄不也少林一派嗎?俺聞少林派現由鐵樵大師掌門,那位長老功夫已臻化境,如能邀來本府暫住些時,王爺一定非常高興。前此畢五在這里的時候,王爺有意命他前去相邀,想不到他一去不返,李兄能向嵩山一行,將這位長老邀來,大家見識見識嗎?」

李飛龍搖頭道︰「那鐵樵大師,乃我師祖,現正坐關做面壁功夫,便天子下詔也未必能來,我怎麼能有這大面子?」

說著,已到廳前簾子下面,微聞桂香嬌笑道︰「只要王爺有命,賤妾是無有不遵從,不過功夫現在尚未復原,听說那邊勁敵又極多,去而無用,那就未免有負王爺之命。」

又听允-道︰「我已打听清楚,那太子忽然瘋魔,完全出于大喇嘛的法術所致,便上次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也全是六王爺允祀搗鬼。他那里重用的全是一批喇嘛,江湖能手並不多,不比四阿哥府內藏有奇士異人,你如能為我一行,探明究竟,不但不吝賞賜,今後也必另眼看待。」

接著桂香又笑道︰「那且停些時再看罷,如果我這功夫有幾分進步,便行咧。要我此刻就去,卻沒有什麼把握呢!」

允-聞言似又笑道︰「忙不在一時,我也不過先問一聲吧。」

那程子雲忙一掀簾子,走進廳去,一看允-半靠在炕上,桂香卻侍立在一旁,忙笑道︰「王爺對李大嫂打算有什麼差遣嗎?」

允-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不妨商量商量,那李飛龍呢?如在外面也找他來談談,只誰能立功,我是一樣不吝賞賜的。」

飛龍本在廳外站著,一聞此語,立刻進廳請安道︰「王爺如有差遣,小人夫婦自應遵命。」

允-卻不去理他,轉先向程子雲道︰「我方才因看她舞刀身法極好,最後那一著平步青雲,便畢五在此也不及她,她那小叔李雲鵬更差遠了。等一問起,才知道她過去輕身之術極好,趨縱更是能手,所以打算命她到六阿哥府里去探訪一下,究竟這些時弄的什麼鬼。她卻說功夫尚未復原,恐怕遇上勁敵,難有把握,老夫子意下如何呢?」

子雲沉吟半晌道︰「如論六王爺府中護院把式,並無出色人物,以李大嫂的功夫足可去的。不過假使中途遇上雍王府的人那就難說了。設若因此泄露他夫妻隱身此間,豈不引起麻煩?前此邢台縣的李令已將李雲鵬李如虎兩人行刺一案疊成文卷,申詳上來,現在已到總督衙門,只因雙方均是王爺,直隸總督無法左右袒,已將此案擱置,如若他夫婦一落人手豈非老大左證?依晚生看來,王爺還宜慎重才好。」

李飛龍忙道︰「這倒無妨。只要王爺肯替小人夫婦做主,任憑他到什麼衙門,小人夫婦也決不會有口供落在別人手里。」

程子雲冷笑道︰「不過一旦事情鬧出去,王爺便無法替你們做主咧。」

別香看了允-一眼道︰「王爺不必為難,方才我不早說過嗎?此時賤妾夫妻萬萬出去不得,您試听听,程師爺不也這樣說嗎?依我拙見,何不就請程爺去一道,不就可保萬全了嗎?」

允-未及開言,程子雲先搖頭道︰「大嫂,您不必舉薦俺,如俺能去早去咧。您請想俺再不濟死了也算是王爺的一位西賓,如果黑夜里去跳房子,那傳出去還成何體統?老實說,就算王爺有命,俺也決無遵從之理,否則俺這西賓便真成了孟嘗君下的雞鳴狗盜咧。」

別香笑道︰「照這麼一說,我是個女人那更不能去了。」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大笑道︰「這又不能咧,人魏博的紅線女可不正是一個女人?如非因雍王府這點顧忌,俺早主張讓大嫂去咧!」

允-沉吟道︰「其實也沒有這種巧事,哪能她一出去便撞著雍王府的人咧。我看只要她工夫去得,不妨讓她去試一試,即使無功,只要不被對方發覺,到底有益無害。」

程子雲又想了一想道︰「既王爺如此說,大嫂不妨去試一試,不過李兄卻不必同去,否則一經被雍王府的人遇上便更顯眼呢。」

別香忽然笑得格格的道︰「您雖這麼說,我可沒有這個把握,這卻不敢自信咧。萬一因此而誤了王爺大事這還了得!」

程子雲也笑道︰「怎麼?大嫂生氣啦,俺方才不是說得明明白白怕您遇上雍王府的人,誰還說大嫂本領不濟嗎?」

別香又笑道︰「對啦,我也就是為了這個。老實說,我夫妻到這府里來,雖然已經幾個月,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是雍王府派來臥底的,這一出去通了消息那還了得?您程師爺是現在的諸葛亮,還能算不到,料不定嗎?」

程子雲不禁面色微變,李飛龍更是心中忐忑不已。允-轉又笑道︰「李大嫂可別這麼說,程師爺不讓你去,可不是疑你夫婦來做奸細,而是怕你們出去萬一讓雍王府內的人認出,一旦追蹤下來未免有點不好,所以才這樣說,全是自己人,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才好。」

別香道︰「我並不是敢對程師爺有什麼誤會,可是自己總應避這嫌疑,所以今天趁著王爺在這里把話說明白,假如真有什麼誤會也不這麼說咧。」

程子雲笑了一笑,把那大闊邊墨晶眼鏡又擦了一下道︰「大嫂畢竟是個巾幗英雄,說話真爽快,這倒和俺對胃口。老實說俺對大嫂是真不免有點疑惑,尤其是今天看見您這一身絕技,更令我不能無疑。第一是憑您這一套刀法,怎麼會讓人家輕易把功夫破了?第二照我今天看您的輕身功夫,雖然不能說已到絕頂,但一個被人破了功夫的人,除俺武當門中,懂得大小周天運行之法的人,可以恢復而外,那就很難。您雖是嵩山啞尼的門下,卻未必便能兼諳俺武當一派的內功秘奧,如何能復原得這麼快,您倒試行說說看。」

別香噗哧一笑道︰「程師爺,您這麼一說,我這奸細已經當定了。可是您別忘了,我們當家的現在在這里,他便再有能耐些,總不能硬生生的把兩個兄弟支使出去,讓人家宰了來獻這苦肉計咧?至于您說到我有這一點小寶夫,便不應該讓人家把功夫破了,如果真的功夫破了決沒法復原,這倒是真內行話,我實在佩服已極。可是您別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功夫強的多著咧,能說一個失手的沒有麼?再說您既知道功夫破了,除擅長您武當一派內功的人無法恢復,就更應該知道,您那武當派內還有一件至寶,我雖非武當門下,難道就不許有一二至友,將那件至寶慨贈一粒嗎?」

程子雲愕然道︰「大嫂既然如此說,您那功夫確實是被人破去,有人用俺武當門中回天再造丸治好的了,但目前武當一派掌門人乃系獨臂老尼,他是前明的長宮主,焉有輕易將這樣靈藥贈與像大嫂這樣一個江湖人物之理。俺這倒更不明白咧!」

別香正色道︰「程師爺,您說我有了那套刀法在身,便不會被人破去功夫,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如今說我不配得到獨臂大師的丹藥,又把我看得太低了呢。像我這樣的江湖人物,當然不配那獨臂大師贈藥,可是難道就不許武當門下有一兩個過命交情的朋友嗎?老實說,我這粒回天再造丸乃是太湖漁隱魚躍龍之女翠娘所贈,您請想一想,如果功夫破去以後,不遇這等靈藥,我能活到今天嗎?」

程子雲不禁又是一怔道︰「大嫂和魚老前輩的千金是朋友嗎?那就難怪咧。那魚老前輩算起來還是俺的師叔祖,照這麼一說,大嫂您還是俺的……」

說到這里不禁有點礙口,轉笑道︰「照這樣一說,因友及友,大嫂和俺全是一家人咧。凡事都不用再說,一切算俺猜錯咧。」

別香格格一笑道︰「您既知道猜錯了就得咧。老實說,那漁翠娘和我是口盟姐妹,您看我這一向她討藥,她能不給嗎?」

李飛龍在旁,不禁暗中捏把汗想道︰「你這一來不是暗含著叫人家大佷兒嗎?只要一下鬧翻了,我這冒充姑爹的罪名可不得了咧。」

誰知程子雲卻滿不在乎的道︰「您這一說淵源,咱全相信咧。只要您願意去,俺絕無再阻攔之理。不過那破您功夫的人究竟是誰,難道一直沒有能打听出來嗎?俺想您人雖沒有認清,手法總該看出一二分來,這也能見告嗎?」

別香笑道︰「如能打听是誰倒又好咧,可惜的就是直到現在沒有能查出來。不過照那手法,倒像也是一個武當門下。但又雜著些湖南鄔家拳派,所以就難斷定了。」

程子雲道︰「果真如此,能兼這二家之長,而又決非這兩派人物的,那只有山西雲家的出手是如此。現在聞得雲氏父子已被雍邸羅致,也許就是雲霄老兒的子佷輩亦未可知。如系這一派人物,那您倒更得當心呢!」

別香方一點頭,允-倏然說道︰「那雲氏父子確在雍王府,現在並已由四阿哥奏明父皇赦免前罪,都賞了職餃在他府中當差,所以我時常覺得人手不夠也就是因為這個,這魚家父女,兩位既然都認得,又均武當名家,能為我請來以壯聲勢嗎?」

程子雲搖頭道︰「難,難,難,這魚老前輩姓魚名躍龍,自號太湖漁隱,看去是個打漁的,其實也是武當名宿之一,又精于水性,喜穿一身特制魚皮水靠,出入波濤,活似一條大魚,因之有魚殼之稱。他那女兒名翠娘,外號帶刺水仙花,長得絕俊,更生性風流,所到之處,紈褲少年趨之若騖。可是只略一近身無禮,必將來人殺死,死狀又極異,不是四肢癱瘓,頭骨折斷,就是眉心現出一點紅斑,其他絕無傷痕,便老仵作也驗不出是什麼傷來,端的厲害已極。但她卻好濟困扶危、不怕是個極壞的人,只一善可取,如果遇上必加援手,尤其對于女人謂著屈事,她稍稍得訊,更非馳救不可。但這父女二人,均身懷絕技,人卻非常孤僻,最惡與官場往來,更不喜無故受人之惠。王爺雖然極為禮賢下士,適犯他的大忌,如何肯來受聘?俺相信俺如果與李大嫂去,只一開口,便再厚交情也必因之反臉,所以我只好違命咧!」

允-笑向桂香道︰「李大嫂,您看如何咧,如能請來,我是不吝重賞的。」

別香也搖頭道︰「他父女脾氣真個古怪,不但非利祿之所能動,只一觸其所忌,說不定便視若敵人,這如何可以下得說詞?不但程師爺無法,我也只好敬謝不敏呢!」

允-不禁悵然若失,半晌方道︰「六阿哥處,只要李大嫂願往不妨。但程老夫子與你夫婦二人,江湖上均有不少熟人,難道就不能為我再物色一二出色人物嗎?」

程子雲笑道︰「此事實非晚生不為,但是身懷絕藝的,大抵不受羈勒,可遇而不可求,這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隨便聘來的。只好容俺慢慢再為物色了。」

別香也笑道︰「如果王爺真正好客,將來我夫婦少不得有以報命。如果立刻招之便來,恐怕便不是出色人物咧。」

說著又向程子雲一笑道︰「程師爺,您說對嗎?」

程子雲把大腿一拍道︰「照哇,您這話說得真對。俺早對王爺說過了,王爺只要肯拿我做一個求賢若渴的榜樣,少不得慢慢的便有人來咧。真是隨便找人,那便顯得太濫了,豪士將反因之裹足咧。」

允-把眉頭一皺道︰「那四阿哥門下怎麼一天興旺似一天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道︰「這又不同了,雍邸他本人既有一身功夫,又肯親入江湖,自為羅致,所以覺得人多。其實薦的人才也寥寥得很。只那年雙峰真確實是個奇才,將來也許是淮陰侯一流人物,可惜已被雍邸爭了先著,結成姻親,不過王爺,您放心,俺終有一日把他弄過來的。」

允-笑道︰「但願如此才好。」

一面命人置酒小飲。

席至半酣方才散去。那桂香獨自回到賜書樓上,不禁又驚又喜,方待卸妝就寢,忽然樓下報道︰「李大女乃女乃還不快些迎接,王爺來咧。」

連忙迎下樓來一看,只見允-已經換上一身便服,由兩個短僮掌著一雙金絲燈籠走來,正待就門前跪拜下去,允-連忙止住道︰「大嫂何必行此大禮?我因晚間談及禮賢下士之說,所以打算來撿幾本書看看,你且隨我上樓來查一查目錄吧。」

說著喝退兩僮,大踏步上了樓卻不立刻檢書,轉先就桂香房中坐下來。桂香連忙取餅書目呈上,允-接過卻也不翻閱,轉笑道︰「大嫂且慢檢書,日間所談未盡,我們且再稍微聊一會兒好嗎?」

別香連忙打起精神,媚笑道︰「但憑王爺所命,不過這里設備簡陋,比不上福晉和各位娘娘房里,王爺卻不便久坐呢。」

說著連忙又取上茶來,允-接過茶,又笑道︰「我就為她們各人房中,竟事豪華,住得膩了,所以才來尋大嫂聊聊,你為什麼說起這話來?」

說著四面略一瞻顧笑道︰「我今夜打算來一個‘紅袖添香伴讀書’咧,大嫂能為我辛苦一點嗎?」

別香聞言,面泛桃花,回眸一笑道︰「王爺取笑了,賤妾是一個何等人,怎麼能伺候王爺咧?您不嫌有辱自己的身份嗎?」

允-一把捉著她的手腕帶著笑容道︰「我聞大嫂素有玉面仙狐之稱,今夕能容我一試嗎?」

別香不禁粉頰低垂道︰「那是江湖上一般混帳行子的胡說,怎麼王爺也相信起來?」

允-哈哈大笑道︰「名至實歸,這個外號既然蜚聲江湖,焉有完全胡說之理?」

說著竟然有點不老成起來,桂香只索性半推半就,這一夜允-便被桂香用一縷情絲深深綰住,直到第二天傍午方才起來。那到六王允祀處一行的計劃,也在枕邊做了一個決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2:44

第十六章 紅衣喇嘛

到了晚上,桂香先在床上小睡了-覺,然後起來,著意的打扮了一會,把渾身扎好了,先在院子里,試行趨縱了一會,-躍上了房,便如一溜輕煙也似的從民房上飛縱過去。但她卻不往六王府,轉向雍邸而來,一路上便似蜻蜓點水一般,但見一輕似燕,屋瓦無聲,不一會便到了雍王府。這是她功夫恢復以後第一次施展夜行術,雖然微覺吃力,額角上已經沁出香汗來,心中仍不由得高興異常,尤其渴急和雍王一敘衷情,但又不知雍王今夜宿在什麼地方,不由反在府外民房上踟躕起來。足下方略一停,忽在府中大廳院落里一根高桿上,倏然扯起一盞紅燈來,接著嗤的一聲,放起一個火旗小爆竹,紅色火花一閃,直向自己這一面飛來。心方詫異,倏又見兩條黑影,一南一北從圍牆上疾馳而來,一式全是黑紗纏頭,黑紗罩臉,一身玄色衣褲,渾身上下一黑如墨,心才一怔,那北邊來的一條黑影已先趕到面前,大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向這府中窺探?再不說明,對不起俺就要動手咧!」

別香忙道︰「我乃血滴子第十隊,提調兼領隊張桂香,現在有機密大事要見王爺!」

那人又喝道︰「你既是領隊為什麼不穿本隊服色,先遞暗號向俺提調報到引見,反在這里窺探起來?現在沒有什麼別的說的,任憑你是誰,先隨俺見俺提調去听候發落便罷,只要敢強一強,先教你嘗嘗俺這鐵家伙的滋味。」

說罷,霍然從腰間摘下一柄鐵杵,揚在手中。桂香忙道︰「都是自己人,你且慢動手,快告訴我,你們提調是誰,我們一齊前去便了。」

那人又喝道︰「你既是自己人,為什麼不懂規矩?俺提調是誰,能告訴你嗎?」

接著又道︰「要去就去,哪有這麼羅唆?俺因為你說自己是第十隊的領隊兼提調才客氣一點,要不然早把你拿下呢!」

張桂香一听來人竟是一個婦人口音,說話又那麼硬邦邦的,毫無通融余地,心中也有怒意,但不知來者是誰,深恐發生誤會,只有忍著氣道︰「好吧!如此就請你引路,我們一同前去便了。」

那人不依道︰「你倒說得好,教俺引路,讓你在後面跟著,老實說,俺只上得牆,卻跳不得房子,你要一下子跑了,教俺拿什麼向提調交差去?」

張桂香不由心中好笑,忙又道︰「方才不是你教我隨你走嗎?怎麼又怪起我來?」

說著一賭氣,索性在前面圍牆上走去,那人又揚著鐵杵高听道︰「慢些,一快俺可跟不上咧!」

接著那南邊的一條黑影也已縱到,高聲道︰「第二隊上是哪位值更?人已拿住了嗎?今天才第一天上夜,可不要讓這小子跑了呢!要我幫著您料理嗎?」

那人應聲道︰「俺是二隊三號,人是已經釘上了,可是她也是個母的。據她自己說,也是俺隊上一份提調兼領隊呢,您是前面第幾號咧?」

南來的黑影,跟著道︰「我是第八隊二號。」

接著又笑了一聲道︰「孫三女乃女乃,您說話可得留神,照這麼一說,恐怕真是自己人,也許是那位李大嫂子來呢。您這麼吆吆喝喝的可不大好,依我說您先請她見過你們提調再說罷,可別輕易得罪人。」

原來,那來的果是孫三女乃女乃,因為中鳳擔任了血滴子第二隊的提調。雍王和羹堯有意專門成立一隊女隊員,由她統領,但女人當中能夠當隊員的卻很少,所以連香紅、玉英、劍奴侍琴二婢、和孫三女乃女乃全算了數。近日因恐有人前來窺探,又將府中分成三段,自後房至後園這一段由中鳳帶的第二隊防守。自上房至前廳這-段由張杰所帶的第八隊防守。每夜輪流派人值更,又在前廳大槐樹上立了一根高桿子,派人在拭篡了望,只一有動靜,立將紅燈扯起,用火旗花爆向來人落腳之處放去,守夜的人,便可以徑向所指目標查訊。今夜恰好是實行的第一天,這時候又該孫三女乃女乃輪值,她高興得跳起來,將事前由血滴子總隊做好發下來的那套服裝興沖沖的打扮起來,平日所用的那把鐵杵也磨洗干淨,把來在腰間軟帶上插定,掇張椅子在院落里大馬金刀的一坐向外面天上目不轉珠的四面看著。劍奴見狀不由笑道︰「孫三女乃女乃,您這是做什麼?愣看著天上,是跟小姐學,想看出什麼黃赤道九州分野嗎?」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不懂那個,可是小姐不早對俺這幾個人說過,只一有歹人來,前面便豎起紅燈,發出火旗花爆嗎?要不看著,怎麼會知道咧?」

劍奴平日本極怕她,並不敢再說什麼,只看她那仰著一張大胖臉,圓睜著一雙母狗眼的傻勁,不由掩口葫蘆,要笑又不敢笑。就正在這個時候,忽然看見天空紅燈高高扯起,嗶噗連響之後,又飛起一串火花,直向上房西民房上射去,正在一驚,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把椅子一推道︰「算俺走運,第一天開張就發利市,現在買賣上門咧。」

說著便向所指地點奔去,只可惜她輕身工夫太不高明,又人胖身沉,竄了幾竄卻無法上房,但渾人卻有渾主意,正好那園子里的花兒匠白天里有一張梯子放在院牆下面,她一想︰「上房也許要把瓦踏碎,那圍牆又寬又穩,全是實胚胚的,牆頂最狹也有尺把寬。這較之山宅里的石梁還只有更平穩些,何不就在這個上面趕去咧?」

想罷,也不親稟中鳳,更不和劍奴侍琴二婢商量,徑自爬上竹梯,上了牆便像走田岸那樣一路飛奔過去。前面從房上縱來的張杰反而鬧了個瞠乎其後,偏偏桂香又因實系府中的人,一點也沒有閃避,所以輕輕易易便被她遇上,正在得意洋洋的將人解走,忽听張杰的話不由一愣。忙向桂香道︰「您真是李大女乃女乃嗎?」

別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掉頭道︰「我怎麼不是?這還能冒充嗎?」

孫三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看著她道︰「阿彌陀佛,您為什麼不早說咧?要不是張杰這麼一說,您只稍微走差一點,俺真打算教這鐵杵發個利市咧,那可怎麼好?」

別香不由暗笑道︰「憑這份德行,要不看在是自己人又在這府里,不把你宰了才怪,還輪到你拿那鐵杵揍我嗎?」

但是嘴里卻不好意思和一個渾人一般見識,連忙笑道︰「那也許不至于,我既是自己人,還打算走嗎?不過你到底是誰咧,一回生,二回熟,能把姓名告訴我,咱們以後便不妨交個朋友咧!」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把臉上黑紗一揭笑道︰「您問俺嗎?中鳳小姐是俺女乃大的,如今又是這血滴子第二隊的三號隊員。俺小姐本不許對別個隊里的人說,可是誰讓俺先得罪了您,您又逼著問俺咧。」

別香見她怪模怪樣,不由更加好笑道︰「原來您是雲小姐的乳母,我倒失敬咧,既如此說,快走罷,我見過你們小姐,還有機密大事,要稟王爺咧。」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將那柄鐵杵插好,在後方跟著,張杰一見,果然是張桂香,便不再問什麼,也懶得上前見禮,徑自回向前面去。那張桂香,一心忙著要見雍王,一經把話向孫三女乃女乃說明之後,又問明中鳳現住園中借蔭樓,那個院子她是認得的,便似弩箭離匣一般,只見人影一閃,立刻出去老遠,孫三女乃女乃哪里趕得上,正高叫道︰「李大女乃女乃,您稍微慢些兒,這高來高去的本領,俺可不行咧。」

忽見園中黑影連閃,又竄上兩個人來,當頭一人,掣著一口寶劍先嬌喝道︰「是誰大膽,竟敢夤夜前來王府窺探,還不束手就縛,听候發落嗎?」

別香一听中鳳口音,忙道︰「我是張桂香,因有機密大事,要稟明王爺,所以乘著深夜前來,還望雲小姐勿罪。」

中鳳聞言,將劍入鞘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李大嫂,快請先到我住的地方歇一會吧,果真有機密大事,王爺現宿年妃處,容我差人去稟報便了,」

後面的那人,也將刀子入匣笑道︰「大嫂子,你為什麼這個時候跑來,倒嚇了我一大跳,你沒有和孫三女乃女乃交手嗎?」

別香一看卻是玉英,不由說道︰「姑娘您好,咱們好久不見咧,一切等到房內再說吧,那孫三女乃女乃也來咧,您請想,我回到這兒來能冒昧跟人動手嗎?」

說著三人魚貫而行,仍從院牆上向後園走去,原來中鳳因為第一天上夜,正在和玉英在房中著棋,忽听劍奴來報,外面有了動靜,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從圍牆上趕向前面去,心中拿不定來的是誰,惟恐有失,忙和玉英攜了兵刃也趕了出來,卻萬想不到來的是桂香。當下三人同到中鳳房中落座,桂香先將允-和允祀的事匆匆一說,又向中鳳笑道︰「我本打算明天再送消息給年二爺,可是出來不易,年二爺那里,也不便夤夜驚動,又聞得他病了,也許不能相見,所以只好先來稟明王爺,就便來謝謝您的靈藥,看看姑娘,現在我的功夫,差不多已經回復八九成咧。」

說罷,便要拜謝下去,中鳳連忙攔著道︰「大嫂不必客氣,前次我已說過了,這是王爺和年二爺的意思,有意成全你這一身好功夫,這又何消一再向我致謝呢?再客氣便是見外了。至于你因有事不便去先稟明年二爺,來報告王爺也是一樣,不過你怎麼知道年二爺病了咧?是听見誰說的?這話靠得住嗎?」

別香躬身道︰「靠得住靠不住我不知道,我是听見那程子雲和十四王爺說的。」

說著又將演技經過情形說了,中鳳秀眉微皺道︰「難怪年二爺今天沒有到這府里來咧,原來他病了,這也許倒是真的。」

說罷,便向侍琴道︰「你快去稟明王爺,就說李大女乃女乃回來了,有機密大事要當面對王爺說,請王爺示下,在什麼地方傳見李大女乃女乃?」

侍琴領命而去,玉英又笑道︰「大嫂子,您和大哥為什麼一去兩個多月,連回來也不回來,您兩位現在十四王府還好嗎?」

別香秀眉微蹙道︰「依我和您大哥,早想回來看看咧,可是人家不讓出來有什麼辦法。十四王爺倒還不太怎麼樣,那位程師爺可夠厲害的,簡直好像料定我們夫妻兩個是去臥底的一樣。便是今天出來,還是我在十四王爺面前弄了個玄虛,假到六王府里去窺探之名才許出來,要不然,還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能來咧!」

中鳳失驚道︰「那程子雲居然有這等才情,能看出大嫂夫婦是去臥底的嗎?照這樣一說,這人倒不可輕視咧。」

別香笑道︰「雲小姐您放心,任他再乖覺些,我還怕不了他。老實說,只要王爺和年二爺答應讓我收拾他,我便有法子教他夾著尾巴離開那榻榻兒咧!」

中鳳不禁看了她一眼,正想說什麼,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喘著氣走進來道︰「李大女乃女乃,您真有一手,簡直和俺小姐一樣,一上房子牆頭比在地下走得還快。俺可不行咧,為了要想趕上您,這兩條腿可不受俺支使,差一點兒沒掉下來跌死俺咧?俺要早知道是您,也不那麼上勁呢,無辜的在牆頭上跑了這麼一個來回,真太冤枉咧。」

中鳳連忙喝道︰「你這大年紀怎麼一點分曉沒有?憑你一點輕身工夫沒有,也配到牆上去跟人家過手嗎?這幸虧來的是李大女乃女乃,要換上一個人,不用宰你,只一腿把你打下來,這一輩便算交代咧。從此以後,可不許再這樣莽闖,有事還須先來告訴我才對。」

孫三女乃女乃噘著嘴道︰「我本來不會高來高去,不也是小姐說的,只要有賊人前來,便不許放過嗎?俺就是為了您這一句話,才拼著命爬上牆去,這能怪得俺嗎?」

別香想起方才的事,不由暗笑,連玉英也不忍為之囅然,在旁侍候的劍奴更向她瞅了一眼抿著小嘴,把頭掉過去。中鳳忙又喝道︰「我教你不要放過賊人去,自己也得有個分寸,難道教你明知不行也去送死嗎?」

孫三女乃女乃還在嘰咕,一看中鳳臉色不對,才噘著大嘴走了出去。又過了一會方見侍琴回來道︰「回小姐和李大女乃女乃,王爺說,李大女乃女乃有什麼公事,本應該回年二爺去才對,現因時在夤夜不便去見二爺,不妨先向王爺說明,不過夜深了,王爺不便到我們小姐這兒來,他現在請小姐和李大女乃女乃就到年娘娘屋里去咧。」

說著忙和劍奴二人點上一對絳紗宮燈,在一旁伺候。中鳳本待不去,侍琴又道︰「王爺因為恐怕還有事和您們兩位商量,所以命我務必要請小姐同去一趟咧!」

這才二人一同前往,到了年妃屋子里,桂香先向雍王和年妃請安問好,然後才把昨日經過說了。雍王在燈光之下把桂香一看,只見她較在府里竟瘦多了,不由笑道︰「這些時你辛苦了,六阿哥豢養著幾個喇嘛我是知道的,他對太子搗鬼,我也有耳聞,不過想不到他對十四阿哥也在皇上面前說起壞話來,既如此說,那六阿哥的府里,你倒不可不去一趟呢,不過你功夫才恢復不久,六阿哥府里雖無出色人物,那些喇嘛也不大好惹,而且還畜有一對馬猴,那東西比功夫差一點的護院把式要厲害多了,你有這把握能去嗎?」

說著又看了中鳳一眼,中鳳忙道︰「如果王爺不放心讓李大嫂去歷險,我願陪她去一趟,反正時候還早盡來得及咧!」

別香道︰「這是我的事,怎麼好勞動雲小姐咧?」

雍王笑道︰「你倒不必客氣,一來兩人同去可以有個照應,二來如果探有機密,便可以由雲小姐回來告訴我,你便可直回十四阿哥那里去,等明天晚上再將十四阿哥得訊之後的情形來告訴我,也省得多跑一趟。」

接著又命人取來一付八寶珠環笑道︰「這對環子本早就想送你了,現在就算聊償數月之勞吧。」

別香看了年妃和中鳳一眼笑道︰「賤妾蒙王爺之恩,貸以不死,又令立功贖罪已是感激不盡,焉敢再受賞賜。」

雍王道︰「既能立功豈可無賞,這不過聊酬這數月之勞,以後只要能將十四阿哥和各方的消息不斷送來,我對賞賜是不會吝惜的,你如不便帶去,那舊日所居的紅香小築房間里的東西一點未動,全由你姑娘保管著,不妨前去看看,以後只要出來,也不妨到那里去小憩一下。」

說完不由笑了一笑,桂香只得收了謝了又謝,才和中鳳告辭出來。

兩人到了中鳳房中,命人取來桂香應用兵刃暗器,又重行結束了一下,中鳳並將血滴子近日規矩略說,這才一同向允祀所居的禮親王府而去。

這兩人一上房,一前一後,便似流星趕月一般,一路穿街越屋如履平地。饒是天子腳下,宵禁森嚴,也沒有誰能看出,那背陰一處,兩縷黑煙閃動,便是兩個人來,不一會便到禮親王府,兩人居高臨下,縴手搭在額上一看,只見府中好幾處全是燈燭輝煌,兀自未熄,好似有什筵會一般,中鳳連忙一扯桂香悄聲道︰「你看,這府中直到這時,燈火還未全熄,一定有事,你我來得也許正是時候呢?」

別香也低聲答道︰「聞得喇嘛鬧鬼全在夜間,說不定此時就正在出點花樣亦未可知,我們何不趁此下去,到燈火最盛的地方去看一看。」

中鳳搖頭道︰「下面人多,你我全是夜行裝束,萬一一下閃避不及,就非出亂子不可。與其這樣,還不如就屋上竄過去,等到附近再作計較。」

別香點頭,兩人商量之後,再一看那燈火最繁盛的地方正在宅南第二進的一座院落里面,便徑從房上一路飛躍過去。不一會,去得漸近,再定楮一看,那座禮親王府一共七進,坐東朝西。那座院落正是南邊第二進的一個跨院,還隔著一座院落便見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更夾著金鼓之聲,再竄到跨院前進的屋上伏身一看,只見那座跨院一共五開間,左右均有廂房,室中一群喇嘛,正在敲打著法器,不斷的在跳踉著,雖奇怪的是有的喇嘛,竟套著神頭鬼臉,光怪陸離不可名狀,簡直像一群山精海怪在打架一般,兩人不禁都覺得有點好笑。

忽見中立一個紅衣喇嘛,倏然高擎著一柄長可六七尺的銅鈴,連搖不已,那銅鈴大響之後,所有裝神弄鬼的十幾個喇嘛一齊膜拜在地,屋中所有燈火全暗了下去。霎時間,燈光一片慘碧,遠遠看去,更覺陰森異常,那些伏在地下,頭戴神頭鬼臉的家伙,驀然全都站起來,被那綠色燈火一逼,便無異真是一幅地獄變相,轉瞬又從那紅衣喇嘛身後,縱出一個半袒著左肩,雙乳瑩然的紅裙少女來,一只腿屈著,一只腿立在地上,旋風而舞,那件紅裙,被旋起得老高,雪腿粉股都陳眼底。中鳳方唾了一口,向桂香悄聲道︰「這鬧的是什麼鬼?天下竟有這等不要臉的女人,這樣跳跳蹦蹦的到底算什麼呢?」

別香悄聲笑道︰「這也許就是行法咧,您別看輕他,說不定就是教人送命的著子亦未可知。」

接著又指著跨院門外道︰「您看,那邊來的那個身穿團龍馬褂四開氣袍的少年人也許就是六王爺呢。」

中鳳一看,果然有個身穿親王服色的瘦削少年,後面跟著兩個俊僕大踏步走進來,一見那紅衣喇嘛便道︰「法王,您多辛苦咧,今夜行法又該完了吧,到底要多少時候才可以大見效驗咧?」

那紅衣喇嘛且不理他,把手一擺,那個半果少女,縴腰忽然向後反折,一路筋斗打到院落當中,接著各神頭鬼臉的人,一齊從室內走出來,又敲打著諸般異樣法器,圍上那少女一陣跳動,那少女在人叢中又是一路筋斗,四面八方亂翻亂滾了一陣,然後倏然站起身來,直趨室中向那紅衣喇嘛,拜了兩拜,又向身後閃去,那紅衣喇嘛這才單手舉掌道︰「恭喜王爺,這功行便將圓滿咧,再有七天,我那秘咒便可煉成,一切人等,只要知道他生辰八字,生死禍福便全掌握在王爺手里呢。」

中鳳桂香一听,那少年果是六王允祀,料有蹊蹺,相互伏在屋脊上一打手勢,索性看下去,接著又听允祀道︰「果能如此,我自不吝賞賜,但不知此法如成,是否可以同在一個時候咒禁多人魂魄嗎?」

那紅衣喇嘛,咧開大嘴笑道︰「要費了這幾個月的勁,只能咒一個人,還能算我紅教中的妙法嗎?王爺如若不信,七天以後,便可以當試驗的。」

說著,燈火立即大明,那些小喇嘛們一個個卸下面具、收起法器徑去,那個少女也轉向屏後。允祀又笑道︰「法王真個法力無邊,我豈有不信之理?此間法事既畢,且到我那外書房小坐,容再請教如何?」

那紅衣喇嘛笑道︰「王爺又想問我什麼呢?還是那梅兒圖的妙訣嗎?」

允祀道︰「今晚倒並不是為了這個,此地耳目眾多,不宜多說,咱們還是到那書房去,您喜歡的是爆羊肉老白干,我們到那里去,邊吃邊說不好嗎?」

紅衣喇嘛一笑,立刻放下那柄銅鈴道︰「既是王爺有話,我遵命就是。」

說罷,兩人相攜出了跨院,桂香連忙一扯中鳳,在房上也低著身子跟了下來。遙見允祀和那喇嘛,出了跨院,便從一條火巷徑入第三進正屋的院落。二人略一瞻顧,便也從跨院房上,竄過火巷,到了第二進房上.再伏在屋脊上向第三進看時,允祀已經攜著那紅衣喇嘛,走入第三進正房右邊屋子內去。二人一見下面連那兩個小听差也進了屋子,院落火巷兩邊無人,又相互一打手式,從火巷牆上,飛躍到第三進房上。桂香低聲道︰「雲小姐,這兩人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商量,您替我在房上把一把風,待我伏向檐下去竊听一下好嗎?」

中鳳點頭,立著掣劍在手,向鴟角後面將身藏好,看著前後院落和火巷中動靜,那桂香一穩背上短刀,和脅下革囊,右腳掛在檐下一夜叉探誨,先向房里一望。只見四扇明瓦窗,中間兩扇虛掩著,內面果然是個書房布置。允祀和那紅衣喇嘛已在房中落座,一左一右,離開窗戶還不到五尺。兩個小當差,一個正在獻茶,一個在忙著收拾一張梨花小幾。桂香見狀更不怠慢,左手一把抓緊檐下一根椽子,一個珍珠倒卷簾,將嬌軀在檐下繃好,斜著頭向窗中看時,兩個小當差均已退出去,允祀已在和紅衣喇嘛說道︰「法王這魔勝之法果然有靈,太子的瘋魔已經一天一天的加重,但目前能與我在父皇面前爭一日之長短的,還有四阿哥與十四阿哥八阿哥三人,這三人一日不除,將來大位決無法能致,法王能為設法,將這三人一網打盡嗎?」

那紅衣喇嘛哈哈大笑道︰「我這妙法,連青宮太子尚且可以使他入魔瘋癲,何在乎那三個?王爺您請但放寬心,只要我這大法煉成,便可隨心所欲了。」

允祀道︰「但願如此才好,果能如此,我將來一定頒行天下,以紅教為國教,尊法王為護國禪師,令天下佛門子弟皆受節制。」

紅衣喇嘛又大笑道︰「我倒不在乎那個,果真王爺有一天正了大位,只求為我闢一處大大的宮殿,按月撥上數十名美女,供我行法之用,便感激不盡咧!」

允祀也笑道︰「這更是手到擒來的事,不用說到了那麼一天一定照辦無訛,便現在我不也照常供養嗎?不過我有一事實在費解,世俗釋子,自從佛教傳入中土以來,無不力戒殺盜婬妄酒,怎麼法王葷酒不忌,專一喜和少女打交道咧?」

紅衣喇嘛道︰「這是各有宗派不同,不但世俗那些禿廝兒,要我那活罪受,便我喇嘛教下,葷酒盡可不忌,不也一樣不許娶妻生子嗎?」

允祀看了他一眼道︰「那麼法王又為什麼與眾不同?是不是當初我佛也留下這一個宗派咧?」

紅衣喇嘛笑道︰「我有我法,何必是佛爺留下?您瞧,普天之下的芸芸眾生如若全做了佛門弟子,大家不嫁不娶,男人女人全避得老遠的,不出數十年,早絕了種咧,還能有這花花世界嗎?所以我才獨創歡喜禪一派,以免自絕,如若不信,我先念個偈子您听,一听便明白了。」

說罷念道︰「男歡女愛,無遮無礙,一點靈犀,成此世界,俗人無知,大驚小敝,我今勘破,得大自在。」

允祀大笑道︰「由你,由你,不過法王果真如此說教,卻難免令人大驚小敝咧!」

紅衣喇嘛正色道︰「當然有人會說我這是魔道,當入無間地獄,可是誰又管得了那許多咧。落得受用,便是自在,王爺以為如何?」

允祀不禁一怔,隨又笑道︰「您那歡喜禪已經好多時不為我說法呢,今晚有興再做一次無遮大會嗎?」

紅衣喇嘛大笑道︰「怎麼王爺也打算入我教下,做一弟子嗎?不過一時之間人選哪里湊得齊咧?還是改天吧。」

說著,那兩個小當差的已將酒肴送上,在那小幾上擺好,請二人入座。允祀一面又附著一個小當差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那小當差的點頭,匆匆徑去。紅衣喇嘛一面入座,一面看著窗隙笑道︰「王爺又差人去喚我那座下的幾個女弟子嗎?今天恐怕不易作樂呢!」

允祀失驚道︰「難道她們有什麼事情羈身不能來嗎?」

紅衣喇嘛笑道︰「她們除陪我和王爺行法,還有什麼事情可以羈身?我說的是另外的一件事,少時王爺便知道了。」

說著又對那個留在室內的小當差道︰「你趕快去到我那臥室之中,取兩粒阿幾酥丸來。東西在我床頭多寶櫥里,你只一問我那隨侍的徒兒,他就會給你拿來的。但是快去快來,千萬別耽誤了。」

那小當差連忙答應,方才舉步,紅衣喇嘛又道︰「你順便再教護院把式費虎和哈勝兩人來一趟。」

允祀詫異道︰「好好的吃酒作樂,您又喚他兩個來做什麼?」

紅衣喇嘛笑道︰「王爺少待便知道,此刻我卻難以明白奉告咧。」

說著兩人便舉杯對酌起來,不一會,那先出去的小當差領了四個少女進來,俱各脂香粉膩一身艷裝,一進門,先向允祀請安,又一同向紅衣喇嘛行禮之後道︰「王爺和法王喚我等有何吩咐?是又預備做無遮大會嗎?」

紅衣喇嘛道︰「王爺傳喚你等,當然是有此意,可是今晚與往日不同,大家且慢月兌衣,等一會再說,你們既已來了,可先在一旁侍候便了。」

允祀越發詫異,正待問時,那後出去的一個小當差的也已拿了兩粒丸藥領著兩個帶著刀渾身束扎好了的護院把式進來。紅衣喇嘛笑問兩人道︰「你二人自問功夫如何?如若遇上武當少林兩派能手,還可以對付嗎?」

費虎哈勝一齊道︰「小人雖然也下苦功練過幾年功夫,如論尋常盜賊遇上決不含糊,不過真的要和武當少林兩派高手較量那就難說咧。」

紅衣喇嘛笑道︰「你二人這話還算老實,不過我現在當著王爺要差你們去立一件大功,對面卻正是一個江湖能手,如以你二人平日功夫絕無取勝之理,所以先把你二人找來,賞你們每人一粒靈丹,吃下去,包管身輕力大,手到擒來。」

說著取餅那兩粒阿幾酥丸,每人一粒,立迫著吃下去。

費虎哈勝因允祀對那紅衣喇嘛一向極為崇敬,平常有時又能為人治病,也頗見效,哪知厲害,連忙遵命吃下去,正要問王爺和法王有何差遣,那紅衣喇嘛,猛然把手向窗外一指道︰「來人已經伏在窗外檐下,你二人火速前往擒拿,不可延遲。」

費虎哈勝聞言,各自掣刀在手,飛步退出房外,便向窗下而來,桂香繃在檐下听得分明,不禁大驚失色,幸喜費哈兩人均未穿窗而出,須從明間繞出來略容輾轉,連忙一個紫燕穿簾,縱落院中掣出兵刃,撮口一打胡哨,便縱向房上。那費虎人一到那院落里,藥性也漸漸發作,一見眼前黑影一閃,敵人已經上房逃走,忙一轉身,將刀護住頭臉,也縱上房來,那起落之勢,竟比平日輕快多了,不由高興,大喝一聲道︰「大膽匪類,竟敢來王府窺探,還不束手就縛嗎?」

喝著,手挺短刀,便向桂香砍來。桂香一見來人身手矯捷,更加著忙,連忙舉刃相迎。中鳳藏身鴟角後面,也連忙取了一柄柳葉飛刀在手,縴手一揚,低喝一聲︰「無知蠢物,還不與我滾下去!」

只見寒光一閃那一刀正打在費虎琵琶骨上。桂香心方一喜,誰知費虎雖中飛刀,卻毫不在意,和沒受傷一樣,手中短刀仍逼過來,兩把刀磕個正著,嗆啷-聲,桂香不禁右手震麻,那口刀幾乎月兌手飛去,這種硬砍硬斫的手法是稍習武技決不會有的事。桂香不由更加驚異,連忙一閃身竄過一邊,再看自己的刀已經缺了一個大口子,但不容喘息,那費虎又揮刀砍來,簡直瘋狂一樣,但刀起帶風,力大無窮。哪敢再去接招,忙又縱過一邊,避開來勢。中鳳也打出第二口飛刀一下插在費虎脅下。如依常理,人決受不往,但費虎仍然若無其事,也不追尋發刀之人,仍揮刀向桂香趕去。這一來,不但桂香駭然,便連中鳳也莫名其妙。這個敵人何以竟似鐵漢一般,忙將那口未發飛刀藏好,越過鴟角,一挺手中寶劍趕來。忽听院落里大吼一聲,又竄上一個莽漢,那個來勢便如僵尸一樣,竟是直挺挺竄上來,房檐上的瓦片登時碎了一大片,簡直不像夜行人的身法。中鳳心方暗笑,憑這種人,居然敢上房和人動手豈非怪事,誰知那哈勝因為出來較遲,藥性發作更厲害,心智已經全模糊,只知見人就砍,更絕無手法可言,悶聲不響,一舉手便揮刀砍來。中鳳哪容他砍到,嬌軀略閃,便將來勢避過,心因來人太笨,不願下手傷他,又覷準他只憑一股盛氣縱來,下盤一點不穩,趁著閃避之際,抬起腿來,在他胯骨上輕輕一點,只听咕咚一聲,人便倒裁下房去。再看費虎時,已將桂香逼向屋角,但腳步也越加沉重,踹得那房上的瓦克喳直響,桂香卻一招也不敢接,只一味閃避著。下面已經鑼聲大起,不由一個箭步,竄向費虎身後,照著對待哈勝的方法,一抬腿將他又踢下去。中鳳掉頭再看時,那哈勝刀已撒手扔去,卻在院落里,張著二只空手,仍作攫撲之勢,似在逐人,忙向桂香低聲道︰「大嫂快走,這其中雖有蹊蹺,我們卻無法再逗留了。」

別香見賽虎被打落,嬌喘道︰「這其中蹊蹺我全知道,今天如非您同來,我便算完了咧。」

說著,仍從屋上一路向府外竄去,中鳳一見桂香喘息不已,惟恐有失,連忙貼身隨著,遙見府中一片鑼聲和喧嚷之中,夾著無數燈球火把蜂擁而來,只西北角燈球稍稀,似乎有一點空隙,連忙一扯桂香,直向西北角繞了過去。才縱過兩重院落,眼看離開圍牆已經不遠,一路更無阻礙,後面人聲雖然嘈雜,也未見上房追來。兩人心方一寬,猛見圍牆下面,一條黑影,便似弩箭一般,直撲過來。中鳳眼快,一見來的是只高大猿猴,看去渾身漆黑,差不多有十五六歲孩子那麼大,兩只碧眼閃閃生光,那一只利爪便似鋼鉤一般,一面一掄寶劍搶在前面迎敵,一面向桂香低聲道︰「大嫂仔細,馬猴來了。」

別香也忙做準備,那只馬猴一竄上房來,便直向中鳳撲去。中鳳並不閃避,只就著來勢,揮刀向上一迎,打算趁來勢,一下將他兩只前爪削去。誰知那馬猴,竟非常靈慧,一見中鳳手中寶刀迎來,立收住撲勢,雙爪一縮縱落一邊,一伸右爪轉向側面,來奪寶刀。中鳳冷不防一個畜生竟有此巧著,幾被抓著手臂,慌忙向後退出半步,用劍護著右臂,再向著馬猴爪上迎去。那猴子見一下又未抓中,一撤右爪,身子一側,左爪又來取中鳳雙目。中鳳乘勢縴手一轉,葉底泛花,又向那馬猴左爪上揮去。那猴子竟無懼怯,左爪又自撤回,吱吱連叫,一下倒縱出去六七尺遠,卻不退走,仍舊攔住去路。中鳳大怒,猛然縱起,揮劍趕去,忽听身後桂香低叫道︰「雲小姐留神,下面又上來一只畜生咧!」

連忙扭頭看時,果然另一只馬猴又向身後撲來,那一只竟是騰身而起,前後四爪齊施,只這一掉頭工夫,離開腦背之間,只有尺余遠近,閃避已是不及,忙將身子一挫,使出-個大月兌袍架式,就勢一轉,一劍揮去,那後竄上的原是一只雄猴,來勢極猛。卻無法收住,一下揮個正著,只听得慘嗥一聲齊腰砍成兩段,直向房下落去。那先上的一只雌猴,坐在那里原是繡敵之計,一見雄猴被殺,不由厲叫一聲掩面逃去。中鳳連忙向桂香一打招呼,上了圍牆,直向府外民房竄去。幸喜出府以後,並未有人追下來,兩人月兌險,一路飛縱出去老遠,方才停住腳,竄落在一條小胡同內少歇。桂香喘息略定,不禁苦笑道︰「我到底不行咧,萬想不到,在這北京城初出手便丟此大人,以後真不敢妄動了。」

說著,忙將見聞一說,中鳳不禁大驚道︰「原來那紅衣喇嘛,用的竟是這種該死的毒藥,那今天我們真算是僥天之幸咧。如非我冷眼看出那個鬼東西下盤不固,將他們踢了下去,真一味死拼下去,那是越打越厲害,除非將他腦袋或者兩腿砍去,才肯罷手,否則便不堪設想了。」

別香忙問道︰「那阿幾酥丸到底是什麼東西,怎麼一吃下去便有這等厲害,連您這飛刀打在身上全不覺得呢?」

中鳳吐舌道︰「這是蒙古秘制毒藥,只一吃下去立刻興發如狂,和人拼斗不死不止,只不傷中要害,連疼痛全不覺得。在元順帝時,曾用以抵抗過一次明兵,開平王常遇春因此吃過大虧。但是這種東西只一用上,絕無解救,死狀之慘,更令人不忍卒睹。第一次人不知厲害勉強吃了下去,第二更無人再肯上當了,所以當時沒有能再用下去,想不到這紅衣喇嘛,竟把這種毒藥教兩個無知的護院把式吃了來對付我們,這真歹毒極了。」

接著又笑道︰「不過那兩個該死的東西,被我踢下房去以後,一時決不會死,神智一昏,便不分敵我見人即拼,也夠他們受的咧。」

別香道︰「怪道他上來一刀便幾乎將我的刀磕飛咧,原來是這種毒藥所使,那就難怪了。」

說著又向中鳳道︰「時候不早,您先請回去對王爺說一下,我不送了,今後如能出去我必定到您那兒去看望,也許明天又見,恕我不便邀您到我那兒去了。」

說罷便告辭徑回十四王府,中鳳也仍從房上回到雍王府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允-雖然讓桂香去允祀府中探听,心實惴惴不安,自從二鼓以後,便在花廳上和程子雲兩人一面吃著酒,一面下著棋,正等著回音。看看三更已過,仍不見人回來,不禁全有點心下忐忑不已。先是允-道︰「怎麼她一去老不回來咧,不要在六阿哥府中出了事吧?」

程子雲卻拈著棋子搖頭道︰「關于這一點,王爺倒可放心,以俺知道,六阿哥府中並無能手,最多不過兩只馬猴,她足可料理得,即使出點事,也決不會便失陷下去。」

說著又一看左右道︰「你們有人看見李飛龍沒有?」

那福寧恰好侍立一旁,忙答道︰「您是問李包衣嗎?他方才吃了幾杯酒,已經睡咧。」

允-方說︰「蠢才,真是該死,怎麼竟睡咧?」

程子雲卻笑道︰「這倒難怪,他老婆今夜去六阿哥處探訪消息,事前只王爺知道,如果那張桂香不告訴他,他怎麼會知道咧?俺所以要問看見他沒有,也就是不放心那婦人太伶俐了,其實與他無關。」

允-笑道︰「怎麼老夫子對這女人老不放心,難道憑她真敢當奸細不成?」

程子雲搖頭笑道︰「非也,聖人曾經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已經難養,何況她又是一個極伶俐而精干的女人咧!所以俺就不得不加以防範了。」

正說著,忽听得檐際微風颯然,桂香已經竄了進來笑道︰「程師爺,您好哇,原來橫說豎說到底還是對我不放心,那有什麼法子咧?」

接著又向允-笑道︰「王爺,托您的洪福,我已回來咧。不過,那六王爺府里,卻沒有程師爺說的那麼平常,我今天如若不是靠了王爺的洪福,丟人不算,還真回不來咧。」

允-不由大驚道︰「難道這一次,你又在哪里遇上能手不成?」

別香看了程子雲一眼道︰「那府里能人是沒有,可有一個極厲害的東西,可惜我們程師爺竟沒有能算出來,以致我便幾乎把這條小命兒送在那里呢!」

程子雲笑道︰「你是說的那對馬猴嗎?那也攔不了你呀,俺怎麼又料錯咧?」

別香道︰「馬猴倒是真的攔不了我,已經被我宰了一個咧。不過紅衣喇嘛竟用阿幾酥丸讓兩個護院吃了來對付我,您能料到麼?」

程子雲不禁啪的一聲放下棋子,把鼻上大玳瑁邊墨晶眼鏡一推道︰「你說什麼?那紅衣喇嘛竟來這一手嗎?那我更料事如神了。」

說著又向允-道︰「王爺,李大嫂今晚真不虛此行,只這一個消息便夠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咧,這事早已在俺料算之中,這才叫諸葛之所以為亮咧!」

別香不由又瞪了他一眼道︰「嚇,原來您早已料定,存心要讓我把小命兒送掉咧。您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讓我也有個計算防備?這個道理,我們倒得當著王爺來說說咧!」

程子雲又把手指頭在空中劃了個圈兒笑道︰「非也,憑俺焉有存心讓大嫂去送命之理?俺說料事如神這句話,是另有所指的,不信您只問一問王爺便明白了。」

說著又向允-道︰「王爺,俺不早對您說過了,那太子的瘋狂癥侯,決非魘魔之術有靈,一定是一種可以致狂疾的秘藥所致嗎?如今由李大嫂目睹身受的事來說,已經足可證明俺的話沒有猜錯咧。這阿幾酥丸不就是個令人發瘋狂的東西嗎?我相信太子的病一定就是被人用這種藥毒的。」

允-道︰「這阿幾酥丸又是什麼東西,怎麼李大嫂說是幾乎把命送掉,你又說是太子的瘋狂也在這個上面,我倒越听越糊涂呢!」

別香忙把去六王府的經過,只瞞著中鳳同去相助的話,其余全說了,又將阿幾酥丸的作用也說了。允-吐舌道︰「一個藥丸就這等厲害嗎?照這樣一說,這太子的病,一定是六阿哥害的,已經毫無疑義了。不過你去窺探也是上不得奏折的事,如何才能表明皇上,讓他知道這件事是六阿哥做的呢?」

程子雲大笑道︰「王爺,您也瘋了嗎?這件事依俺說,只咱們能知道,便與王爺有利,卻不必讓皇上知道咧。」

允-不禁愕然道︰「此話怎講?我們既然能抓到這樣的好把柄,為什麼不去奏明父皇,也報復六阿哥一下呢?」

程子雲又大笑道︰「您當真打算把此事奏明皇上嗎?那俺明天就卷鋪蓋回去咧。」

允-不禁又是一怔道︰「這又為了什麼咧?」

程子雲笑道︰「如果您真的把此事奏明皇上,萬一皇上一查,真的不錯,太子的病霍然而愈,將來這個儲君您還有份嗎?俺程子雲又何必老待在這里陪著您吃酒下棋呢?」

允-這才恍然大悟道︰「老夫子言之有理,不過這事如何應付才好呢?難道那六阿哥在父皇面前搗我一陣鬼,累我挨上一頓申斥,就這樣罷了不成?」

程子雲一晃腦袋,差點沒有把那付大玳瑁眼鏡摔掉,一面用手扶好,一面笑道︰「王爺如依俺之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于此事,目前不妨把氣量放大一點,索性和六阿哥打成一片,讓他先去收拾太子和各位阿哥,替王爺為淵驅魚,等到有那麼一天,俺再出上一兩個餿主意,把他一收拾,那不省心多了嗎?」

允-把手一拍,推過棋局大笑道︰「妙,妙,卿真孤之子房也。我雖不及漢高祖豁達大度,自信這點氣量還有。不過話雖如此,六阿哥卻不比我,他向來是驕縱慣了的,要想和他打成一片,卻不容易呢,老夫子還有什麼高見嗎?」

程子雲聞言偏著腦袋,沉吟了半晌,模著項下道︰「王爺果真要聯絡他倒也不難,不過,事前非先向他露一手,讓他來求王爺不可,那又非再讓李大嫂辛苦一趟才行。俺知李大嫂今晚雖然未吃大虧,卻十分怪俺,未必肯再去,所以這事俺雖有妙計,也只好暫時藏著,等幾天再說了。」

說著從那大墨晶眼鏡里面覷著桂香臉色。允-笑道︰「這本來你不好,怎麼怨得她怪你呢?不過,這事關系我他日的成敗太大了,我想只要與事有濟,她也決不會因此便袖手旁觀的,你何妨先說說看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3:29

第十七章 疑雲

別香本在一旁,靜靜的听他二人講話,一聞此言忙道︰「王爺,不是我不識抬舉,竟敢駁回王爺的金面,這事還是免勞照顧吧。萬一我竟不出程師爺所料,是個來臥底的奸細,把這里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去不回來,那可糟透了咧。府里有的是能人,您要有什麼差遣,還是著別人去吧,我可不能讓程師爺再擔著心事咧。您瞧,今晚如果我不是回來得正是時候,我那當家的再糊涂一下,在那里走錯一步,那還了得?」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大嫂,俺早知道您會有這一手咧,不過,俺雖對大嫂有點疑惑,也是為了王爺的大事,您要和俺易地而處,還不也是一樣嗎?要不然俺和大嫂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為什麼要和您過不去呢?如今,俺這條妙計不妨說出來,您去與不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只看王爺對您如何咧?」

說著又向允-道︰「俺這條計,是打算請李大嫂明天或後天,再到六阿哥府內去一趟。最好能將那紅衣喇嘛詛咒太子的證據盜個一兩件來,否則六阿哥隨身應用的東西,能撈他一點來也行。只等東西到手,第二天王爺便差人將所盜東西,密封差人給六阿哥送去,再附上一封信,他便不得不來求王爺咧。到了那個時候,您再稍假顏色,還不一拍就合嗎?而且這麼一來,從今以後,他也決不敢再在王爺背後搗鬼了。您看,俺這個餿主意還用得嗎?」

允-不由又拍手贊好,回顧桂香道︰「程師爺這條妙計委實可用,大嫂明晚請再為我一行如何?」

別香冷笑道︰「論理既有王爺之命,我便明知非死不可也得去。不過程師爺這條妙計並不太新鮮,只不過要我演一出紅線盜盒而已,可惜我卻沒有那道太乙靈符護身呢!如若把這條不值錢的小命兒冤枉送掉,他老人家再說我跑了,著我當家的要人,那未免太不值得咧。」

說著,掣出那把刀來道︰「王爺請看,這可不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騙人的,您瞧這把刀,缺了這大一個口兒,便是老大憑證,我可沒有這膽子再去咧。」

允-程子雲兩人-看,那刀果然缺了二三分深,豆瓣大一塊。允-忙道︰「這是毒藥驅使所致,如果那兩個護院把式今晚一喪命,明天誰還肯再吃那藥?只憑真功夫,難道大嫂還怕他不成?此刀既損已經無用,我現藏有一口寶刀,便取來奉贈以償今晚之勞,並壯行色如何?」

說著便向侍立的福寧道︰「你快去我那秘閣之中,將我那口寶刀取來。」

埃寧領命,連聲諾諾而去,程子雲又笑道︰「對,對,今天那口寶刀算是遇著主人咧,也只大嫂才配用它,如果您佩上了這把刀,再遇上這樣的事,便決無虧吃咧!」

別香看著他又冷笑道︰「我沒有那大福命,配使那把寶刀,也沒有那大膽子敢再去送死。」

程子雲見她嬌嗔滿面,愈顯嫵媚,允-不但沒有生氣,反看得呆了,連忙又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咱們多少有點同門之誼,您就半點不能擔待俺嗎?算俺又錯咧,當著王爺,俺就此向您謝過賠罪還不行嗎?」

別香見他真的必恭必敬的作揖下去,不禁笑得格格的道︰「您可折殺我咧,我是一個女子,又是當中的一個小人,您多擔待吧。」

程子雲趁勢下坡,把舌頭一伸,扮了一個鬼臉兒道︰「啊唷唷!這真不得了,原來您把俺的話全听去咧。您放心,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從此以後,俺如敢再在背後說一句,任憑處置如何?」

這一來,不但桂香笑了,連允-也大笑不已道︰「算了,話既揭開,以後大家就不必再提了。我不早說過這是老夫子不是,不能怪得大嫂嗎?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明晚大嫂還是再去一趟才好,否則連今晚之行也沒有什麼大意思了。」

說著福寧已經從秘閣回來,左手提著一個碗大革囊,單膝一屈,向允-道︰「回王爺,奴才已將寶刀取來。」

說著將那革囊獻上,桂香見那草囊團團的,不過碗口大小,心里暗想這個革囊的形式,哪里像個藏刀的?允-已從福寧手中接過革囊,從里面掏出一圈銀光閃閃的東西來,用手一開那東西上面的彈簧,只听嗒的一響,那團銀光,忽然一閃,變成一把一尺七八寸來長、三指來寬帶著銀絲軟鞘的短刀。

允-再握著刀柄一掣,只見那刀便似一泓秋水一般,帶著一片青白光華抽出來,桂香不禁看得呆了。

允-卻笑著遞過來道︰「大嫂請看此刀如何?」

別香接過一看,只見那刀身寒氣逼人,通體除兩道血槽而外,滿隱著片片龜紋,銀什件,銀吞口,銀絲纏就刀柄上面嵌著三粒明珠,還有四塊寶石,全都光華隱隱,那刀鞘卻是兩片蛟皮制成,外面又細細的纏了一層銀絲,尖上兩個銀鉤,一個可以搭向銀鞘環,便似帶鉤一般,另一個正好搭在刀柄另一銀鉤上,盤起來,正好便似一條腰帶,如果系在腰上,乍看決不知道那是一柄柔可繞指的寶刀。正在玩賞著,程子雲忽然咧著大嘴笑道︰「大嫂,您看這柄寶刀如何?」

說著索過那刀和那缺了口的單刀,左手擎著缺口的刀,右手用寶刀削去,只听得嗆啷一聲,便削去二寸來長一段,接著嗆嗆連響,那把刀便被削成數段,一面將刀遞還又笑道︰「您有此利器,再憑那路刀法,便再遇上幾個服了阿幾酥丸的家伙也擋不住咧。」

別香不禁喜孜孜的笑道︰「此乃王爺所藏聖寶,我如何能受得呢?」

允-笑道︰「物貴致用,此刀在我處不過一件珍貴之物而已,一到大嫂手中,便如虎生翼呢。我早說明在先,取來便是為了奉贈咧,你難道讓我收回嗎?」

別香連忙叩頭謝了,將刀入鞘,向腰上一纏,只略松一些便如一條銀帶一般。允-又道︰「此刀正是當腰帶用的,大嫂如覺腰圍小些,那刀尖上的銀鉤是活動的,只向上略移,可扣緊不致月兌落了。」

別香仔細一看,果然那兩個銀鉤可以伸縮上下移動,向上稍移,便可束緊,不由更加高興。連忙解下,仍然盤好,藏入革囊,收將起來。程子雲猛一看那支畫燭笑道︰「天都快明咧,大嫂和王爺全該安歇了,如何再去六阿哥府中的事,只好明天再為細商咧。」

允-一看廳上銅壺銀箭,已經丑末寅初,不禁叫聲︰「啊呀,真不早咧!」便令各人退去,自己攜了桂香,徑赴賜書樓而來。走到樓下,桂香紅著臉笑道︰「王爺今天又不打算回到上房去嗎?已經都快天亮呢!」

允-攜著她的手悄聲笑道︰「你不願意我在此地,打算攆我回去嗎?」

別香也媚笑著附耳道︰「我是何等人,焉敢攆王爺回去,不過王爺龍體要緊,便賤妾也須歇一會兒,要不然明夜再去六王府功夫便要大打折扣呢!」

允-這才笑著,自回福晉處去,一宿無話,不提。

第二天二更以後,桂香帶了那把寶刀,又將身上結束停當,別過允-,一躍上房,仍然先繞了一個圈子,折向雍王府而來。這一次卻遇著玉英值夜,一見面,遞過暗號之後,玉英便笑道︰「年二爺果然病了,這總領隊由王爺本人暫代,今天已經吩咐過,只要您一來,便先去紅香小築休歇,著人去稟報他來相見,不必先去見雲小姐了。您到紅香小築去,我這就去回王爺呢。」

說罷讓出路來,只笑了一笑便自徑去。桂香被她這一笑,轉有些面紅耳赤,奔向昔日所宿那座院落而去。一到院落里面,榮嬤嬤已經迎著道︰「李大女乃女乃,您這些時多辛苦啦。王爺知道您今夜必然回來,已經備下酒筵和您接風咧。」

別香搭訕著道︰「榮嬤嬤您好,我還沒有跟您請安咧!」

榮嬤嬤慌忙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折煞我的草料咧,憑我要讓您跟我請安,那不倒轉來了嗎?」

說著慌忙行禮,一面低聲道︰「自從您走後,咱們王爺,哪一天不思念您幾場?您不信只去一看便知道了。」

別香不由一怔地低聲道︰「那麼,我走之後,大姑娘也伺候了王爺嗎?」

榮嬤嬤忙道︰「您口上可得積德,憑大姑娘她怎麼會伺候王爺呢?倒是您走後,王爺又娶了一位年妃倒是真的。」

別香又悄聲笑道︰「我知道,那年妃就是年二爺的妹妹,不過听說那雲小姐也住在府里,王爺對她又怎樣呢?」

榮嬤嬤道︰「您問這個嗎?人家那是年二爺的人了,王爺已經拿她當了盟嫂和親戚呢。同時她又算是福晉的妹妹,前幾天連老皇妃全認為宮眷把她召進宮去過咧。」

別香笑道︰「原來這丫頭已經是年二爺的人了,難怪她處處回護著漢子咧。」

接著又格格一笑道︰「我听說年二爺已經有了正式夫人呢,難道她是個二房嗎?」

榮嬤嬤道︰「二房雖是二房,可是她也跟正室夫人差不多。要依我看,將來的年二女乃女乃,還未必能趕上她咧。人家不但人品出眾,人緣也好,不用說別的,她來了才只這幾天,這府里上上下下誰不喜歡她?」

別香道︰「本來她就生得怪討人喜歡的,不用說別的,只她那兩個小酒渦兒,連我也怪喜歡的,也只有她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年二爺那樣人物,這倒真是一雙兩好。」

說著又笑道︰「我想這一頓喜酒也快咧,您知道在什麼時候嗎?」

榮嬤嬤把頭連搖道︰「這可難說,現在什麼都好了,只還有一個人沒答應咧。」

別香不禁詫異道︰「這就怪咧,這樣好的一件事,誰還從中作梗不成。」

榮嬤嬤不禁一笑道︰「您試猜猜看,到底是誰還沒有答應。」

別香略一沉吟道︰「是年二女乃女乃那一面嗎?這也難怪,本來嘛,正室太太還沒有過門就先鬧起小老婆來,要叫我也決不能答應,何況听說那一家子,也是公侯世家咧!」

接著又笑道︰「這一來,不但年二爺要急壞了,便那丫頭也夠受的咧。現在說妥了沒有咧?」

榮嬤嬤大笑道︰「您這第一猜就猜錯了。老實告訴您,那一家是由我們王爺請了隆家舅太太去說的,您想這大的面子,人家還能不答應嗎?再說,憑我們舅太太那張嘴,便是王母娘娘也能說得她要嫁人,何況這里頭又是王爺的主張咧。人家不但老兩口子全答應了,便那位沒過門的年二女乃女乃也沒有話說呢!」

別香笑道︰「這更怪咧,難道年老大人和年太太還那麼古板,不許兒子納妾嗎?」

榮嬤嬤道︰「您這第二猜更不對咧,那年老太太前幾天已經趁著我們福晉生日來相親咧,簡直歡喜得不得了。看起來,老人家對這媳婦比對兒子還要更喜歡咧。便年老大人那里,王爺也去信了,還能不答應嗎?」

別香驀然格格連笑,指著榮嬤嬤道︰「你這老貨,簡直是胡扯呢。要照這麼一說,是雲小姐不答應了。老實說光棍眼楮里揉不下沙子去,那丫頭對年二爺用心已經無微不至咧,還能再做作嗎?要不就是她不肯當小老婆,那可就大錯呢!要憑年二爺這個人品、功夫、學問,任憑是誰便做個二房還算委屈嗎?」

榮嬤嬤又笑道︰「可別先罵人,這一猜又猜錯了。不但我這老貨沒有胡扯,便人家雲小姐也沒有那麼狂,愣敢把這一段好親事向外推。現在不答應的是年二爺呢。听說我們王爺為了這個已經和他鬧了好幾回別扭呢!」

別香不禁一怔道︰「您說什麼?年二爺竟會不答應,這是什麼道理?」

接著又冷笑道︰「他想必是嫌她是一個江湖女人。這是雲小姐,要是我,嚇嚇,那就非找上門去,先給他兩個嘴巴,問問他為什麼這樣瞧不起人來,江湖女人難道就不是一個人嗎?」

說罷粉臉通紅,又俏罵道︰「他媽的,這小沒良心的真是豬油蒙心,忘記了自已是老幾咧。就憑他也敢這樣臭美嗎?」

榮嬤嬤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怎麼老是這個火爆性子?這可嚷不得,王爺直到現在還教瞞著雲家那一面的人咧。真要讓雲小姐知道,她雖然是大人大量,也非難過不可咧!」

別香道︰「雲小姐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姓年的不要她嗎?這可真冤屈死了咧。要依我說,索性告訴她,也免得在這沒良心的混帳行子身上白費心思。那不顯得太冤嗎?」

榮嬤嬤正在把手連搖,玉英已在外面叫道︰「大嫂您稍等一會兒,王爺有話要當面吩咐,這就來咧。」

接著,燈光下俏影一閃,玉英人已走進笑道︰「王爺一听您來了,本來打算立刻就來,只因傍晚睡了一覺,正在喚來載總管。問他晚半天年二爺的病勢如何,只等-問明白了就來咧。」

別香不禁雙蛾一皺,正待要說什麼,榮嬤嬤連忙以目示意道︰「我們王爺和年二爺真是前世的緣法,他才病了兩天,自己早上去了不算,晚半天又打發載總管去問候,便是嫡親弟兄也不過這樣呢。其實據我听人說,年二爺不過酒後受了些涼,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重病咧!」

玉英抿嘴笑道︰「豈但王爺而已,便那一位也著了雲二爺和張杰去過兩次咧。」

別香心下更覺憤然,不語半晌,雍王方才來到,一見桂香先笑道︰「昨晚的事,雲小姐回來已經全告訴了我,大嫂多辛苦了,十四阿哥和那個程師爺,對此事又做如何打算咧?」

別香忙將回去經過和奉命前往六王府盜取信物的話,全說了。雍王不由沉吟道︰「這姓程的怪物,著子倒也厲害,如果六阿哥真的落在他的計中,倒真便宜了十四阿哥咧。這紅衣喇嘛就真有這邪術能使人瘋魔嗎?」

別香道︰「據那程師爺說,魘魔之術那不過是紅衣喇嘛故神其說,也許太子的瘋狂,便是那阿幾酥丸所致,這雖然是揣測之辭。不過那喇嘛將兩粒阿幾酥丸教兩個護院把式吃下去立刻力大如牛,絕不怕死,更不知疼痛,-味找人拼命,這卻是我和雲小姐親身經歷的。」

雍王點頭道︰「姓程的這都是聰明話,我也這樣想,便是年二爺今早也是這等說法。不過,就算是全是藥力所致,這阿幾酥丸也是夠厲害的,如果再讓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成片,既有這種混帳藥作祟,又有那姓程的怪物從中調度,我雖怕不了他們,也夠一防範咧。」

接著又目視桂香笑道︰「此事且等我和年二爺隆皇親去商量再說。你今天晚上不必再到六阿哥府內去了,且在此地歇上一會,回去只說那邊因有昨夜之事防守甚嚴,先把他支吾過去,明晚再候我和年二爺之命便了。」

別香不禁臉上一紅,低垂粉頸道︰「賤妾但憑王爺吩咐。」

玉英見狀忙道︰「大嫂且和王爺盤桓一會,我今夜輪值,還需巡視去,先失陪呢!」

說著便告辭退了下去,榮嬤嬤和旁伺丫頭也去張羅茶水送上宵夜酒筵款待不提。

那桂香約莫等候了半個更次,方才重行結束好了,向雍王告辭回去。雍王笑道︰「現在既有詞可借,明晚不妨破些工夫早些來,我仍在此地等你如何?」

別香回眸一笑道︰「王爺有命,賤妾怎敢違拗?我是一切遵命而行呢!」

說著便又一躍登屋而去。誰知一路回到十四王府,竟比昨日在六王府和那兩個吃了阿幾酥丸的把式拼了以後還覺吃力,一身香汗,直欲汗透重衣。勉強到了西花廳縱落以後,那兩條腿便似灌了鉛的一般,酸得幾乎站不起來,允-見狀不由大驚道︰「大嫂如何這等慌張?此去得手嗎?」

程子雲不待桂香回答,便把頭連搖道︰「不妙,不妙,這是怪俺算錯一著咧。」

接著又向桂香上下一看道︰「不用說,您是吃了大虧回來咧,但不知傷了哪里沒有?要不然,真是令俺內疚愧對了。」

別香喘息稍定,趁機瞪了他-眼,把手一掠鬢角,嬌嗔道︰「謝謝您,總算我這小命兒長,托王爺的福,還沒有折在那里,您真是諸葛亮算無遺策咧!」

程子雲猛然把桌子一拍道︰「俺早已後悔,今天不該讓您去咧,不信您只問一問王爺就知道了。您走後俺本來就打算親自去追您回來,偏他媽的,一著既錯,到處全是別扭。俺那套行頭和家伙又被小來順兒不知收到什麼地方去,等他從澡堂子里泡夠回來,事情已來不及咧,到底如何,是不是又遇上勁敵呢?」

這時候,桂香已經緩過氣來,又瞪了他一眼,轉向允-道︰「今晚我一到那里便和昨夜大大不同,不但到處燈火通明,而且牆頭上、房上全站得有人,鳥槍和弩箭便和麻林也似,簡直無法進去,我本打算立刻問來,可是我又怕這位程師爺再說上兩句真教人受不了,……」

程子雲不等說完,又雙手一拍道︰「王爺,你瞧如柯?全教我猜對了吧。」

別香卻不去理他,又道︰「所以只有硬著頭皮,在那府外,遠遠的繞了一個人圈子,才看到西北角上,燈火較疏防守也好多了,便想從那里進去……」

程子雲一晃腦袋笑道︰「人嫂您不用說,俺便知道,一定在這個地方上了大當吧?」

又自己一模項下道︰「自古用兵之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您哪里會知道這個大道理咧。」

別香看了他一眼,不禁暗中笑得肚子痛,但表面上做得一臉激憤之色道︰「你此刻說起來,倒真是神機妙算,為什麼不早說咧?可不是嗎?我才一進去還一點不覺得,只當人家百密一疏,已經有隙可乘,心中正一喜歡,誰知下面一聲吶喊,四面燈球火把全亮起來,一陣弩箭鳥槍打得我頭全抬不起來。幸而托王爺的洪福,總算閃避得快,一點也沒有受傷。不過,這樣一來,人家全圍上來咧,一下便跳上房來三五個。幸而,仗著王爺這把寶刀才硬沖出來,就這樣已經是九死一生。偏偏出來以後,那府外民房上,又埋伏下兩個好手,那功夫並不比我差多少,總算我這刀,贏了人家的家伙,一下便被我將來人的三截棍削斷,這才逃出人手。但是我又怕給王爺惹事,哪敢一直回來,又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才繞回來。可是我這一身功夫,本來就沒有全復原,哪里禁得起這一場拼命大斗咧,所以一回來只有喘氣的份兒了。」

接著猛一掉頭,又向程子雲福了一福道︰「我謝謝您的成全,這兩次全夠受咧。」

程子雲听罷,立刻站起來,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大嫂,您別生氣,今晚之事,全數算是俺的不是,忘了攻其不備這句話,以致累您吃了大虧。不過幸喜還未失陷受傷,足見大嫂武功精純,人也特別機警,總算令俺心身稍安。要換上一個人,遇上這個場面,那便成了俎上之肉只有听人宰割,哪還能突圍而出,安然回來咧?今天既然累了,且請休息,容俺明日再籌別策便了。」

允-一見桂香粉汗交婬,嬌喘不已,也只道所言必定不假,不勝憐惜道︰「今晚之事,也不能怪程師爺,便我也嫌操之過急一點,所以什麼也不管,專在此地等你回來,如果再有一會不同,那只有請程師爺親自去一趟。」

別香見已被瞞過,連忙笑道︰「為了王爺的事,我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計,我早說過,便明知必死也是要去的,這怎能怨得了王爺呢?」

說罷便告辭,徑回賜書樓去,想起方才經過,不禁暗自笑得打跌,但話是假的,疲乏卻是真的,一上床便沉沉睡去。

在另一方面,這時候中鳳卻正伏在床上背人彈淚不已。原來中鳳自這次來京以後,分外關心羹堯安危成敗,一舉一動,無不力加注意,尤其對于桂香這女人更放心不下,又微聞她與雍王似有暖昧,因此分外留心。今晚雖由玉英值夜,卻知桂香必來,所以事前雖然倚枕假寐,便起來暗中巡察著。桂香來時,她早巳看見,見她和玉英交談之後,直趨紅香小築而去,心下更加起了疑心。仗著園中地形極熟,便暗中遠遠跟了下去,繞向那座院落背後,伏在房上,將身藏好,打算窺探一二。誰知玉英去請雍王,正趕上桂香和榮嬤嬤在議論自己的事,不禁唾了一口,臉上一陣臊熱。後來再听下去,才知道自己和羹堯的姻事,各方面全已圓滿卻反是羹堯一個人不肯答應,那一寸芳心,登時酸甜苦辣俱來,直有說不出的滋味。加以桂香話又說得直率,竟說羹堯嫌她是個江湖女人,所以不要。榮嬤嬤又有雍王不許聲張,以及羹堯曾因此事和雍王鬧過幾次別扭等語,回憶前情,不禁恍然大悟。原來上次兩人爭執便是為了自己的事,饒得她再是一個巾幗英雄,也不禁流下淚來,哪里還有心腸窺探下去。因此不等雍王來到,便仍悄悄的回到自己所居借蔭樓和衣睡倒。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和羹堯自邯鄲道上呂仙祠一見之後,心上便深深的印下了他的一個影子,以後到了雲家堡互相說明了師門淵源之後更是心心相印,毫無避忌。這數月以來,自己一往情深,幾乎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山後探梅,雪天夜話,風光何等旖旎,方喜嫁得如此一個英雄夫婿,已經終身有靠,如能再雙雙努力,做出一番掀天事業來,豈不妒煞千古兒女英雄,所以才自甘做妾,不惜委屈,原來他卻是這等心腸,竟無端對自己如此鄙薄,這一來過去種種豈不皆如幻夢?再一轉念,忽又想到羹堯也許因為自己力主重光漢族山河,近因功名稍遂,竟爾易志,自不免視自己如同禍水蛇蠍,那就更不可救藥了。果真如此,這等行止不一的人,又有什麼成就?自己過去一番心力豈不更是白費?想到這里,不由心中愈加難過,竟伏枕痛哭起來,正在傷心無已的時候,偏那孫三女乃女乃一向看得她如小孩子一般,不管日夜,只中鳳稍有異狀必極關心。這幾天因為中鳳值夜有事,更是不睡不眠,看護著,如非事前一再叮囑,不可再鬧笑話,簡直要一步不離才好。此時一見中鳳匆匆出去,又匆匆回來,掩臉便趕向樓上,雖然不敢立刻動問,卻躡手躡腳跟了上樓,再在房外听見哭聲,哪里還忍得住?不由走向床前失驚問道︰「小姐,您是怎麼著咧,為什麼這個時候傷心起來?是那香姨兒又和您取笑嗎?那不要緊,只您告訴俺,俺便立刻和她向老山主面前論理去。您已經是年二爺的人咧,還怕著誰來?好便好,不好便大家反臉,諒她一個姨娘還敢把俺攆了不成?」

中鳳忙把被一掀道︰「你快些下去,我的事用不著你問,誰又看見姨娘來,這不是活見鬼嗎?」

孫三女乃女乃雖然一下沒有猜中反踫一鼻子灰,並不介意,又伏在床上問道︰「那一定是老山主又數說您什麼了,他老人家向來就是這樣,反正您是快出門的人咧,能听的,就听他說兩句不也就完了?」

中鳳不禁猛然把她一推怒道︰「去,去,去,老山主早就睡了,他能數說我嗎?」

孫三女乃女乃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年二爺的病重了嗎?俺怎麼沒有听見咧?」

中鳳愈怒道︰「你胡說什麼?他病了與我何干?你再不走開,可別怪我要讓你呢!」

說著,霍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納著鞋子,真打算出去。孫三女乃女乃連忙央求道︰「小姐,您別生氣,快些睡下去,俺這就走咧。」

說罷連忙走出房去,但仍閃在門外偷听著動靜,半晌之後,只听中鳳微慨之後,又嗚咽起來,一直等到天明,方似朦朧睡去,不由得愈加放心不下。心中本想報與雲霄知道,又心知他父女平日並不一定說得來,想去告訴年妃和福晉鈕鈷祿氏,但既有點怯場,又恐中鳳生氣,不禁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只在外間和樓上下來回轉著,又輕輕的走向床前偷看著,替中鳳把掀開的被子攏上些。一見中鳳,眼楮全紅腫了起來,睡夢中,卻梨渦半露笑靨微開,心才略放,下樓和衣倒向自己床上,納頭便睡,她本是一個粗人,又連夜辛苦,這一睡熟,便如-條死狗一樣,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方才醒來。再-看,外面已經紅日滿窗,不禁叫聲啊哎,連忙翻身坐將起來,忽見劍奴悄悄的走來說︰「孫三女乃女乃,您為什麼睡得這麼香?太陽已經上來老高,我和侍琴已來看過您兩三次咧。小姐病了,您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猛一揉眼楮道︰「你這小妞兒是怎麼搞的,俺平日怎麼吩咐你們來。為什麼小姐病了,不早點叫醒俺是何道理?」

說著霍的從床上一躍而起,連臉也不洗,便趕上樓去,-見中鳳依舊和衣躺在床上,臉兒黃黃的,睜大了眼楮,看著帳幔,似在出神的想著什麼,連忙走近床前道︰「小姐,您是病了嗎?」

中鳳猛一掉頭,看見孫三女乃女乃揉頭獅子也似的,一臉惶急之色走來,不禁把秀眉一皺道︰「一個人哪有吃了五谷不生災病之理,這也值得大驚小敝嗎?我因昨夜略受寒涼,以致身子不快,你可不許再在外面亂嚷。」

孫三女乃女乃囁嚅道︰「小姐,您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果真哪里不舒服,也該稟明人家福晉和年娘娘,找個大夫來瞧瞧,只瞞著人也不好。」

說著,一伸手,便向中鳳額上模了一下,中鳳倏的用手推開嗔道︰「你別胡鬧,我並沒有什麼大病,只躺上一天半天就好呢。你要是到處去替我一嚷,我沒病反而急病了。而且這里不比在雲家堡,你真要那麼一來,人家不說你的主意,也許還說我輕狂,那又是何苦咧?」

孫三女乃女乃見她兩眼紅紅的,兀自余腫未消,雙蛾深鎖,一臉憔悴之色,便說話也有點酸楚,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其中必定藏著一件事情,但又不敢多問,忙又低聲道︰「小姐,您放心,只要您叫俺不說,俺便不說,不過您果真心里有什麼不痛快,還請您告訴俺,千萬別瞞著俺才好。」

中鳳猛憶昨夜之事,知她一夜未睡,不由感動,勉強笑說︰「你瘋咧,我好好的,心中為什麼要不痛快,又干嗎要瞞著你?你也許為了這個倒坐了一夜沒睡咧,還不快去靠一會兒,下半天,我也許就會好的,可別在外面說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退下去,梳洗一陣,又命劍奴侍琴去廚房要了兩色點心送給中鳳,誰知卻一項未用,全原樣撤了下來,躺在床上也未起來,到了中午又未吃飯,這才心中又著急起來。但因答應過中鳳,不去告訴福晉和年妃,又不打算告訴雲霄,不由悶在心中,非常著急,轉了一陣,也坐著打起主意來,想來想去,卻想不起一個善處之策,只急得她抓耳撓腮,焦灼萬狀。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原是一個童養媳,日受公婆數說和兩個嫂嫂虐待,只一受委屈或略有病痛,全是向小丈夫孫三暗中哭訴一陣便覺痛快,那病痛也就好了,不由自己怨尤道︰「俺真老糊涂咧,為什麼這樣的傻。她向來和年二爺好得如糖似蜜一般,如今總算是年二爺的人咧,俺為什麼不把這情形告訴年二爺去,讓年二爺來問問她,勸勸她,不就一天雲霧全消,就有點小病也好了嗎?」想到這里,不禁眉飛色舞,高興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的脾氣,向來是想到便做,從來決無再思再想之余地,一經決定之後,連忙邁步下樓,直向外面院落走去,一等出了院落才想起,年二爺不也病了二三天嗎?昨天小姐還差自己去找張杰問候過,那年府自己又沒去過,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咧?想著,不禁又一怔,立刻呆在院落門外。半晌之後,才想起來,年二爺府上張杰既去過,他總該知道,何不前去問一問咧?想罷,便直向前廳耳房中來尋張杰,正從西花廳繞出去,忽听一陣靴聲從外面走來,心中正惟恐撞著雍王,有點不安,連忙抬頭一看,萬想不到來的竟是正打算去尋找的年二爺,不由心花怒放,連忙趕上一步,高叫道︰「年二爺,您這可來了,差一點兒沒有把俺急壞咧!」

剝堯也因心中有事,正低著頭向暖房走著,猛听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著,不由也是一怔,抬頭一看卻是孫三女乃女乃,心下更加詫異,猛一轉念,心想也許中鳳因為自己有病了,差她去探望亦未可知,忙道︰「孫嬤嬤,謝謝您和小姐,我病已全好了。您是……」

說猶未完,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哭喪著臉道︰「您是大好了,可是俺小姐卻病了咧。」

剝堯不禁失驚道︰「你們小姐向來精于內家功夫,怎麼好好的也會病了呢?」

孫三女乃女乃先向廳上看了一下,一見並無僮僕在側,連忙低聲道︰「這個連俺也不知道,她昨夜不知受了哪個委屈,直哭了半夜,今早病了,既不肯告訴俺,又不許告訴人,所以俺急了,正想尋張杰打听您住的地方要去尋您,想不到您竟來了,這就好咧。您還不快些去看看她,商量商量,找個大夫瞧瞧,俺也好放心咧!」

剝堯不禁又是一驚道︰「她哭了半夜,這又是為了什麼咧?您難道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搖頭道︰「俺要知道也不來求您咧。」

接著又看看羹堯道︰「這可是俺偷偷兒告訴您的,您小兩口兒見了面可別說是俺來告訴您的,要不然她可不依,俺以後就有事,也不敢再告訴您咧。」

說著,齜牙一笑,又福了一福,匆匆告辭而去。羹堯見狀不禁心下驚疑萬分,原來他本無病,自被年夫人一逼,心下情緒又非常矛盾惡劣,所以程子雲求見的時候,才命喜兒托病回絕,心中又恐前往後堂省侍時,母親再問無法回答,因此假作生病躺下來,連雍王府也不去。卻不料這麼一來,轉使各方為之不安,首先是年夫人,自覺昨晚逼得過急了些,言詞也忒嫌重一點,以致把愛子急病了,連忙命希堯夫婦前往安慰,並且說明各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必著急。羹堯聞言心下自是一寬,連忙謝了兄嫂和母親。但既托病,自不能立刻起來,勉強第二天在書房休息。接連著,雍王、雲中燕、張杰等人均來探望。到了第三天,實在不容再不出來,所以省視過母親和兄嫂之後,便徑往雍邸而來。誰知一到府中,正好雍王已去宮中有事,正打算在花廳小坐,即便料理府中公事,以待雍王回來,卻萬想不到,正遇上孫三女乃女乃出來尋他,將中鳳飲泣終宵托病不起的話全說出來。坐定之後,不禁暗想道︰「難道我對母親和兄嫂拒婚之事已經傳到她耳朵內不成?」但仔細一想,此事只母親、兄嫂得知,便芳華妹妹也不見得已經得訊,她為什麼知道呢?

不由更加狐疑不定,但又不便徑往中鳳處相問,不由在那秘室之中,徘徊不已,放心不下,又疑雍王和雲霄父子對中鳳有了什麼意見相左,以致不歡。心知中鳳人極好強,又心切重光漢室,深恐發生意外之事,心中更加焦灼不安。略一思索之後,暗想芳華近日和中鳳處得極好,何不設法探詢一下。想著,便命隨侍僕役,轉報年妃,說自己病好求見。那年妃聞得羹堯患病,也頗不放心,一聞病好求見,立命婢媼傳話,請入自己所居院落相見。兩下一見面,年妃先問父母兄嫂安好,又問羹堯病狀。羹堯一一答復之後,紅著臉道︰「妹妹知道雲小姐病了嗎?」

年妃不由一呆道︰「難怪她今天沒有來咧,原來病了。」

接著又笑道︰「這事連我也還不知道.二哥卻從哪里得來消息便這等快咧?」

剝堯囁嚅著,把孫三女乃女乃相尋的事說了,年妃不禁大驚道︰「她向來是一個極好強的女孩子,而且和人相處也極有分寸,這府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稱贊,從來沒見她和人有不能融洽的地方,怎會如此?」

說著略一沉吟道︰「不要是她兄妹之間有什麼爭執受了委屈吧?既如此說,二哥先請在前面少待,等我前去看望一下便了。」

剝堯又紅著臉作揖道︰「既承妹妹代為探听,愚兄便在前面等候。但此事還望在王爺面前不必聲張,要不然,他向來最喜取笑,那我便難以相見咧!」

年妃笑道︰「聞得二哥對于此女曾在王爺面前拒絕作伐,現在為什麼這樣關心?」

剝堯紅著臉道︰「妹妹為何又取笑咧?拒絕作伐是一件事,關心又是一件事,二者怎能混為一談?愚兄對此女一向欽敬,視為畏友,若辱為妾媵,豈非褻瀆?以後還望在父母兄嫂之前不必再提才好。」

年妃又笑了一笑道︰「二哥從小脾氣就古怪,不想現在還是一樣,一點也沒有改。你欽敬她,娶過來不也是一樣嗎?至于做小,她自己也樂于俯就,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依我看,她之所以驟然如此哀傷,也許是你把人家氣苦的呢?不過,既是二哥托我的事,小妹決無推托,我這就去,先替你打听一下,順便安慰安慰她,但願不是由你而起才好,否則這事還真不好辦咧,」

剝堯連忙又作了兩個揖道︰「近兩天來,我因小病,未出書齋一步,昨日她還差張杰前去問過病,料想決非因我而起,這點還請妹妹放心,既承妹妹答應前去,那我便在前面花園暖房候信便了。」

說罷便告辭仍回花廳而去。這里,年妃等羹堯一走,便攜了小婢,徑向中鳳所居借蔭樓而來。才到院落門外?便見孫三女乃女乃立在門外,正在東張四望著,連忙笑道︰「孫嬤嬤,你是怎麼著咧?為什麼小姐病了,連告訴也不告訴我一聲?現在她在哪里?好點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不禁張大了兩個母狗眼,一面行禮下去一面詫異道︰「俺小姐病了,您怎麼知道?這不透著太奇怪嗎?她現在樓上房間睡著咧,您快去看看她吧!」

接著一臉惶急之色道︰「俺知道您和俺小姐是說得來,她也最相信您和福晉的話,本打算一清早便告訴您請個大夫來瞧瞧,可是她偏不許俺聲張,想不到,您不用請竟自己來了,這到底誰說的咧?」

年妃知道她向來誠樸,絕無虛偽之處,忙又笑道;「她既不許你聲張,為什麼又著你去告訴年二爺呢?」

孫三女乃女乃不禁發急道︰「年娘娘,您可冤枉死人咧。她何嘗著俺去告訴年二爺,那是俺因為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病了,平常和年二爺也還說得來,現在又成了小兩口兒,也許可以勸勸她,所以才偷著去的,不想年二爺沒有來,您倒來咧。」

接著看了年妃一眼道︰「俺知道咧,一定是年二爺是個爺們不便到俺小姐住的地方來,跑去把您請出來,那麼請您快些上去吧。她從昨夜一直哭到現在.說什麼都不肯起身,連茶水也沒進,俺真急煞咧!」

年妃笑道︰「你不是說她病了嗎?照這麼一說,又不是生病,倒像在和誰生氣了,她昨天見過老山主和少山主沒有咧?」

孫三女乃女乃把頭連搖道︰「這個俺已問過,昨天老山主睡得很早,她根本沒有遇上。少山主自從來到北京城以後,除了府中有事以外,成天價全在外面逛著,更說不上會口角的!」

年妃聞言,略一沉吟,便扶著小婢徑向院落里走去,劍奴在樓下看見,連忙見禮,正待說什麼,年妃卻含笑攔著,不令聲張,直向樓上走去。才到房中,只見中鳳正把一床繡被蒙頭而臥,似已睡去。孫三女乃女乃跟在後面,忍不住斑聲道︰「小姐,年娘娘來咧,您還不快起來迎接嗎?」

中鳳朦朧中一掀繡被,果見年妃走來,人已立在床前,連忙一翻身坐起來道︰「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說著又向旁立的孫三女乃女乃和劍奴瞪了一眼道︰「既是年娘娘來了,你們為什麼不早點叫我起來呢?」

年妃笑道︰「這個您倒不必怪她們,是我因為您向來每天都得到福晉和我那里去打個轉,聊聊天兒,今天忽然沒去,所以不放心,特為來看看您。我想,您也許是著涼吧,這北京城里可不比你們南方,雖然春光老去,天仍然還很冷,您這兩天夜里又多辛苦一點,是不是累病了呢?這府里向來是由王太醫診病,那位老御醫很不錯,人也挺和氣,停一會我著人去把他請來瞧瞧好不好?」

中鳳一面掠著頭發,一面納著鞋子,從床上站起來道︰「謝謝您,我這野丫頭哪里那樣嬌貴一下就累病了呢?只不過偶然著涼,頭有點疼,想睡-會兒倒是真的。」

年妃向她臉上-看,只見二目余紅未褪,玉頰淚痕仍在,絕非往日歡欣之狀,連忙笑道︰「這倒好,您兩位倒真是一對兒,我那二哥才好,您又病了咧。」

中鳳不禁微慍道︰「人家心里正不舒服,您別開玩笑好不好?」

年妃踫了一個釘子,並不生氣,心里卻明白了一半,回顧劍奴已經下樓,只孫三女乃女乃侍立,忙道︰「孫嬤嬤,你們小姐已經起來,還不快些下去端整茶水點心來嗎?」

孫三女乃女乃答應一聲,邁開大腳便向樓下走去。年妃等她走後又向中鳳笑道︰「你是怎麼呢?好好的睡到這個時候才起來,倒像和誰生氣也似的,到底為什麼?能告訴一點我听听嗎?」

中鳳不禁玉頰微紅道︰「您是听見誰說的?我好好的為什麼要和人生氣?誰沒有個傷風頭疼的,難道多睡一會也是生氣嗎?」

年妃又看了她一眼,不住價上下打量著。中鳳又嗔道︰「奇咧!您為什麼老看著我,難道我這臉上還有什麼花樣不成?」

年妃又笑著低聲道︰「怎麼沒有,您自己不覺得罷,我早看出來咧。您試對著鏡子自己瞧一瞧便明白了。這眼圈兒紅紅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中鳳偷眼向妝台大鏡中一看,果然眼圈微紅,還有些薄腫未消。但她素來好強,哪肯認錯,忙道︰「那是一連幾夜未曾睡好的緣故,您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年妃乘勢一把握著她的手,正色道︰「好妹妹,您可別惱,饒得您再英雄了得些,終究是個女孩兒家,總難免有個委屈的地方。再說在這里再好些,也不比在自己家里,有個方便說的,還有個不方便說的,也許別人無心中說了什麼自己還沒有覺得,您心里已經很難受了,以致不免背著人在傷心亦未可知。」

接著又說︰「不過您是個明白人,當面之事,猶恐未真,何況道听途說呢?您要真的看見什麼,听見什麼,覺得不順眼,不遂意,以我們相處這些時,也該告訴我才是,可千萬別悶在心里才好。」

中鳳在鏡中看見年妃偎著自己,一臉真摯誠懇之色,心中也極為感動。無如滿月復心事,卻一句也說不得,不由含著一泡眼淚轉笑道︰「您瘋咧!我好好的,怎麼會有委屈悶在心里?再說,以王爺、福晉和您,待我一家,都似至親骨肉一般,慢說不會有人說什麼,即使有,還能瞞著您嗎?那我還成了什麼樣的人咧?」

年妃不由抿嘴一笑道︰「我可不開玩笑,本來我們可不是至親骨肉嗎?您就不看我,也得瞧在我二哥份上呢!」

中鳳不由雙眉頓蹙道︰「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

年妃心中更加明白,故意笑道︰「照這麼一說,這是我二哥得罪了您呢?他真敢不識好歹,那我不回去告訴母親數說他才怪?」

接著又道︰「咱們姑嫂說話還有什麼避忌嗎?您要再瞞著我,那可真是太見外了,不但是我,便日後母親知道,她也不會答應咧。」

中鳳雖被她逼得粉臉通紅,心中轉覺非常痛快,垂著頭不自觚犀微露,漩起那個小酒渦來,低啐一口道︰「你說來說去,還是這幾句話,真不怕討人嫌嗎?」

年妃在鏡中看得十分明白,心下已經料到九分,她一定是無意中听見羹堯拒婚的話,心中難過,便索性笑道︰「您覺得我討嫌嗎?我才不怕您討嫌呢,真要說討嫌,您快對我二哥說去。適才是他不知听誰說您病了,已經到我那里去問過兩次咧,所以我才來跑這麼一趟,我這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您這總該明白了吧!」

中鳳聞言臉上愈紅,那顆芳心不由忐忑不已,正想著︰「他正病著,就算是已經好了,我的事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快呢?」忽見孫三女乃女乃提著水壺,從房門外面走來,咧開大嘴笑道︰「可不是嗎?人家年二爺一听見您病了真急得什麼也似的咧。」

中鳳這才知道,竟是她這位乳母泄的機密,不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這年紀,怎麼越來越放肆起來?我知道,你又不知道在外面編捧我什麼咧,少時,看我有得饒你才怪?」

年妃不由暗中好笑,忙道︰「妹妹,這也不能全怪她,您請想,這位嬤嬤她從小把您女乃到這麼大,能眼看您病著嗎?我二哥既問她她又焉能不說實話呢?」

孫三女乃女乃卻似沒事人一樣,一面向金盆中傾著洗臉水一面笑道︰「年娘娘,您真是天在頭項上,俺人雖傻,這顆心可不傻,您說俺小姐病了,整天連吃都不想吃,也不肯起來,她又不教告訴您和福晉,更不讓俺去告訴老山主去……俺不去告訴姑爺,還能告訴誰去?如今年二爺果然請您來這一趟,病也好了,氣也消了,她便揍俺兩下也值得咧。」

年妃忍不住笑得格格的,中鳳卻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當著年妃又不好發作,只推著孫三女乃女乃道︰「你這老貨胡說什麼?還不與我快些出去。」

又瞪了年妃一眼不依道︰「原來你們串通起來捉弄我,要不是這麼一說,我還睡在鼓里呢?」

年妃見她雖然惱羞成怒,但眼角眉梢仍然蘊著無限喜意,不禁忍著笑說道︰「您可別狗咬呂恫賓不識好人心,真要這麼一說,那我只有去問問我那二哥去咧!」

說著,臉色微沉,移步便待下樓,中鳳也自覺語氣太重,唯恐年妃真的動怒,連忙攔著道︰「姐姐,您為什麼真的生氣呢?這不全是您自己鬧出來的嗎?」

年妃不由噗哧一笑道︰「原來您也怕人生氣,以後可別再裝著玩兒咧。現在叫姐姐已經不行了,快叫妹妹吧。對不起得很,我不能再坐了,你既好了我還得回復二哥去呢!」

說罷,告辭徑去,中鳳真弄得笑又不是惱又不是,只得又暗唾了一口,含羞送下樓去。

那年妃回到自己院落,細想羹堯和中鳳兩人之事,不由心中十分好笑,略坐一會之後便差人去請羹堯前來,一見面便寒著臉道︰「二哥,這事真不好辦,果真全是由您而起,現在人家已經把您恨透了,便連我也無法進言咧。」

接著又嘆息道︰「這本來是一件極好的事,我真想不到您為什麼竟會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再想挽回可就難咧!」

說著,又偷覷著羹堯臉色,羹堯聞言不禁一怔道︰「我拒婚的話,她已經全知道了嗎?」

說著不禁搓著手道︰「其實我全是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願褻瀆她,才不肯答應此事,照你這麼一說,她之所以背人彈淚,又恨透了我,全是因此而起了,這教我如何說法才好呢?」

年妃冷笑一聲道︰「你倒說得好,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願褻瀆她,才不肯答應,要知道,人家可不如此想法,還當你嫌她才不要她呢!再說,兩家父兄全答應了,連宮里全知道了,你卻不要人家,天下有比這個更厲害的奇恥大辱嗎?老實說,我倒不怕她恨你,只怕她想到拙處去,那就糟了。」

剝堯不禁毛骨悚然道︰「當真她便如此想不開嗎?那怎麼辦呢?」

接著又一臉惶急之色道︰「妹妹,你千萬要勸勸她才好,要不然,真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那我這內疚便終身莫解呢!」

年妃要笑卻又極力忍著,咬著嘴唇道︰「你倒說得好,教我勸勸她,我平白拿什麼話去勸人家呢?能說我二哥他不要你,你就算咧,還是勸她去當姑子呢?還是勸她另外嫁人呢?您是一位新科翰林,當然要比我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妹妹見識要強得多,倒試說給我听听看。」

剝堯半晌不語,接著長嘆一聲道︰「妹妹,你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能答應,只王爺和母兄一說我早答應咧,還能等到現在嗎?」

年妃嗔道︰「二哥,你好狠心,當真就看著人家要尋拙見,半點回心轉意全沒有嗎?既如此說,您還是另請高明吧,恕我無能為力咧。」

說著,把頭一掉,當真賭起氣來。羹堯又慌忙央求道;「妹妹,您別生氣,此事還望您多多勸說才好,至于這頭親事,容再從長計議如何?」

說罷又作了一個揖。年妃見他口風已轉,忙道︰「那可不行,這是一言以決的事,怎麼能用從長計議的話來推托呢?你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嗎?」

剝堯不禁又發急道︰「妹妹,你就這樣不能體諒我嗎?這事我前天已對母親說過了,實在關系我他年的成敗太大了,如果稍一措施失當便無法見人咧!」

接著又道︰「我對此女,決非矯情立異故作違心之論,也許日後妹妹終會明白的。如今只求妹妹對她設法婉言相勸,我即使不能娶她為妾,也必有以自處處人還不行嗎?」

年妃不由失聲笑道︰「既然如此,話總好商量,不過二哥話已出口,卻不能令我為難咧!」

說罷,索性把去看中鳳的情形全說了,接著又笑道︰「我看這丫頭對二哥一往情深已經昭然若揭,便二哥對她也關心彌切。您那自處處人之法,稍一不慎,也許便真的非出事不可呢。要依我看,此事非當機立斷不可,真要顧慮太甚,反而不好呢,不瞞您說,昨天大嫂已經來過一趟,您回母親的話,我已全知道咧。你之答應與否,王爺也未必一定因此見怪,不過為了一點小節,而釀出終身之恨來,孰輕孰重卻值得深思一番,千萬不要自誤誤人才好。」

剝堯初聞中鳳生氣悲啼確實是為了自己,不由心中更加難受,繼听中鳳由年妃側面解釋已經轉悲憤為喜悅,方才愁顏稍解,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最後見年妃直言無隱,連自己回母嫂的話也全知道了,不禁默然不語,良久方道︰「妹妹,我知道您確實是在為我打算,不過此事實有苦衷,人言可畏,也不得不顧慮一二,容我熟思再行奉告便了。」

說罷,告辭徑去。等回到花廳西側那間秘閣之中,將這兩日府中公事處理了一陣之後,雍王方才回來,一見羹堯已經到府視事,不由笑道︰「二哥今天已經大好了,其實此間並無要緊的事,即使再歇上兩三天也無妨,何必這等忙法呢?」

剝堯忙道︰「日來偶攖小疾,想不到竟蒙王爺親往寒舍探問,實屬感激之至,既已稍愈,焉有不來視事再勞王爺關切之理?」

雍王大笑道︰「你我情勝手足,怎麼又說出這等話來?以後還望不必客套才好。」

說著忙把桂香所得消息說了,接著又道︰「此事如十四阿哥真依那怪物之見,與六阿哥打成一片,合以謀我,倒也是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二哥卓見如何咧?」

剝堯略一沉吟道︰「要破程子雲之策並非難事,以我看來,現在諸王的眼光全集中在太子身上,對于王爺尚在其次,而且六阿哥為人志大才疏又縱情酒色,並不足畏,如今只仗著豢養著幾個喇嘛,便敢妄作妄為,更是自取滅亡之道。不過程子雲為淵驅魚之策倒是極有見地的,我們現在不妨更高一著做去,他這著棋便無用了。」

雍王笑道︰「二哥所言極是,但不知這更高一著是如何做法呢?」

剝堯笑道︰「程子雲的意思,無非欲借六阿哥之手以傾太子和諸王,等六阿哥坑了太子,剪除了諸王再去收拾他,成則十四阿哥坐享其利,敗則六阿哥首當其沖,與十四阿哥無涉。他這個法子,如論對付太子與諸王,我們也可采用,只要他不來為害王爺,不妨也坐觀成敗,以收漁人之利。但他對付六阿哥的方法,是想先取得把柄,再加以挾制使其就範,然後再曲意交歡,利用六阿哥去收拾太子和諸王,這一點卻是一個引火燒身的下策,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苟同向他學樣。」

雍王點頭道︰「我也是這個看法,六阿哥雖然是個紈褲一流人物,但自視頗高,手腕又喜歡向毒辣陰狠處做,萬一挾制不成,固然立刻就是亂子,即使一時受制,他心有不甘,也必加以報復,那後患更不堪設想。不過,二哥究竟打算如何應付此事呢?」

剝堯笑道︰「我已想好一條倒樹尋根,將計就計之策,是否可用還未敢必,王爺不妨加以裁決。」

說著又道︰「我打算依程子雲之計,命雲小姐陪張桂香到六王府去一趟,照他的話做,讓十四阿哥去挾制六阿哥,以造成他們之間的猜忌傾軋,一面收拾太子和諸王,一面自相殘殺,不管誰戰勝了誰全與我們有利。另外為了防止他們借那喇嘛之力來傾害王爺,不妨再派出人去,秘密聯絡那紅衣喇嘛,許以重利,使他們明里幫著六阿哥,暗中卻受我們節制。這樣一來,倒或許是個根本之法,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不禁把手一拍道︰「二哥果然是個高一層的做法,如果能把那紅衣喇嘛收買過來,任憑他們如何互相傾軋,我們都可保萬無一失了。不過,我素知這些喇嘛們自創宗派,向極狂妄,既為六阿哥羅致以去,你要使他心為我用,卻也非易事咧。」

剝堯笑了一笑道︰「這個王爺倒不必慮得,只要能稍假時日,容我設法探明他的性情喜忌,倒自有制他使其就範之策。」

雍王听罷,不禁把手一拱笑道︰「既如此說,那我只有一切拜托二哥了。」

接著又道︰「昨日我因二哥病了,一時無法決策,所以命那張桂香回去,托言六阿哥府中防守嚴密不易下手,以待與二哥商酌再定行止,也許十四阿哥和那姓程的怪物今夜未必再教張桂香去咧。如能稍緩數日,這事便更好辦了。」

剝堯笑道︰「王爺昨晚命張桂香回去說的話,雖然是托辭,可是我今日已接派在六阿哥府中的人來報,卻正若合符節,這倒真是天衣無縫,不由那程子雲不信咧。」

雍王忙道︰「原來二哥已得六阿哥府中消息,前晚出事,昨日防守自不必言,所以我才教桂香回去那樣說,但不知此外還有什麼消息?」

剝堯道︰「據那邊的來人報告,自雲張兩人一鬧之後,那費虎哈勝兩個把式,雖被打落院中,藥力發作卻不可遏止,不但府中其他護院和僮僕人等死傷極多,便六阿哥和那紅衣喇嘛,二人也幾乎受傷,後來經用鳥槍轟碎頭顱才倒地不起,算是安靜下來。但是六阿哥對于此事,雖然吃了虧,卻嚴禁聲張,只有派出人來,一面向各方打听,一面加緊防守,所以昨夜全府都如臨大敵一般。可是空鬧了一夜,卻不見半點動靜,如果不是王爺將張桂香攔住,真也未見得便能得手咧。」

雍王笑道︰「本來程子雲和十四阿哥也真胡鬧,自古得意不可再往,第一天本來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得手,第二天再去可就難說了。我不讓她去固然要等二哥商量,其實正為顧慮此點,不過既如此說,她二人一時不便再去了,我們方才所言不又成了空談嗎?」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這也未必盡然,只要十四阿哥和那程子雲能差張桂香再去,我終有法子讓她回去銷差,方才所言也決不會便成空談,王爺對此但放寬心便了。」

雍王愕然道︰「二哥真有這把握嗎?」

剝堯正色道︰「我在王爺面前焉有妄言之理?如果不信,我想十四阿哥和程子雲兩人,決不會因為六阿哥有備,便中止前計,至多不過數日便見分曉了。」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也不再問,半晌又道︰「此事二哥既有智珠在握,我也暫時不問,一切但憑布置便了。不過二哥已經改了庶吉士,你自己知道嗎?」

剝堯道︰「這是皇上的恩典,羹堯只有勉力學習,將來慢慢答謝主子和王爺了。」

雍王笑道︰「這樣也好,你放心,將來賞檢討放學政這是穩穩的了。不過我知二哥也許志不在此,但是這是朝廷的體制,你既要由正途出身,也只有按步就班,循序漸進了。」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幸蒙聖思,得中進士,已是僥幸,怎敢說志不在此?王爺這樣一說,更加令我惶恐了。」

雍王又大笑道︰「你這麼一說,又失其英雄本色,我不也早對二哥以天策上將自嗎?你難道真的甘心做一個文學侍從之臣嗎?那我倒有點不信咧!」

說罷又道︰「實不瞞二哥說,今天我所以回來得這樣遲,便是因為入宮以後,甚蒙父皇嘉許,並垂詢近來讀書所得,以及勛貴子弟有無人才,小弟已將二哥家世才華上達天听了。」

剝堯忙又悚然拜謝道︰「王爺如此看重提攜,羹堯何敢克當?」

雍王連忙一把扶著道︰「二哥,你又錯了,小弟所以如此直言無隱,毫不避忌,實欲以肝膽相照,他日才好共事,如再客氣,便反顯得小弟市惠,不足與共了。」

剝堯無奈,只得慨然道︰「王爺雖然如此看待,羹堯卻斷不敢僭越,不過,苟有所命,決當不惜肝腦涂地,以圖報于萬一。」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你說來說去,還是未能免俗,此處缺兩頁

咧!」

說著,不由分說,扯著便向院落里面拖去,羹堯不禁被她扯得面紅耳赤,忙道︰「孫三女乃女乃您快放手,我不走就是咧,這樣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呢?」

孫三女乃女乃咧嘴一笑道︰「這能怪得俺嗎?誰教您打算走咧。」

說著,放下手,又笑道︰「您這個人,說話有點靠不住,俺實在有點信不過咧。早半天俺去請您來,您不也答應了嗎?為什麼自己不來,倒請了年娘娘來咧,這一回俺可不再上當咧。」

說著,雖然放下了手,卻身不離羹堯肘後,一直跟到樓下,又悄聲道︰「俺想王爺是外人,所以小姐才吩咐請樓下坐,您和她是小兩口兒,還有什麼避忌的?不如干脆上樓去好咧!」

剝堯方在搖頭,劍奴已從樓上下來,笑道︰「小姐說,既是王爺沒來,單只年二爺一人,便請樓上坐也是一樣,您便請上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听了又一擠母狗眼,咧著大嘴,樂得直笑。羹堯不禁心中大詫,暗想中鳳為人雖然向來灑月兌,極少有世俗兒女之態,但對自己從無傲慢之態,既是要請自己上樓,為什麼不下樓迎接,卻差一個丫頭來傳話呢?想著,嘴里卻不便說什麼,仍向樓上走去,等上了樓之後,卻見中鳳方從房里迎了出來,淡淡的一笑道︰「年爺,您的貴恙已經大好了,勞駕來看我都是不敢當咧。」

剝堯見她玉容慘淡,神態之間,和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心中非常內疚,連忙欠身道︰「小弟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病,只偶然稍受風寒,略有不適而已。迭次承蒙令兄和張總管相問,實在感激之至。卻不知女俠也病了,今午本想徑來探問,因恐有不便之處,所以才請舍妹代為問候,並謝關切,但不知她來了沒有?」

說著劍奴已從樓下送上茶來。中鳳接過茶來,只說了一句︰「年爺請用茶。」便又微慨道︰「謝謝您,她已來過了,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病,不過體倦想睡一會兒,想不到我那乳母無知,倒去驚動年爺,這實在冒昧得很,還望年爺不要見怪才好。」

剝堯見她神情越發冷漠,不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回顧劍奴已經下樓,孫三女乃女乃和侍琴也不在身邊,連忙低聲道︰「師妹,您最近有什麼感觸嗎?小弟雖然不才,但對師妹始終視為畏友,此心實為天日可表,即使有什麼流言,還望以情理衡之才好。」

中鳳不禁玉頰微紅嗔道︰「我好好的為什麼會有感觸?您這話真有點奇怪咧?」

接著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倒不知外面有什麼流言,您現在是血滴子總領隊,還有什麼消息能瞞得了您?既然說這話,想必總有所聞了,何妨先告訴我听听咧?」

剝堯想不到她忽然會有此一問,不禁漲紅了臉道︰「其實,我這也是揣測之辭,不過因為這里到底不比雲家堡,也許下人們有什麼礙耳之言,亦未可知,所以才這樣說。既沒有那就算咧。」

中鳳聞言,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呷著茶,默然無語。

剝堯也擎著茶杯呷了一口,相對無言了半會,方才搭訕著道︰「愚兄近來正因一事未能決斷,但不知我那恩師現在何所,師妹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中鳳笑了一笑道︰「您現在已是大清的新科翰林,又內結椒房之寵,將來還怕不是衛霍一流人物,目前正是青雲得路,扶搖直上的時候,還有什麼事不能決斷,要去問他老人家?難道王爺因為不能固寵,要托您把他老人家請出來,當作商山四皓一流人物嗎?不過,以我看來,這個差事,如果承應下來,您卻無法可以銷差呢!」

剝堯聞言,不禁心下更加慌急,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中鳳身邊低聲道︰「師妹,您太冤屈我咧。愚兄雖然應試、出仕,又在這府里擔任了這血滴子總領隊,實在一切均為了重光漢族山河張本。此志矢如日月,決非富貴利祿所可轉移,如有言不由衷,他年決不逢好死,您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如連師妹對我都不明白,那師父和各位師伯叔更難諒解我了。」

接著,又附耳道︰「我之所以要見恩師,便是為了向他老人家請示今後機宜,同時,還有一事,也必須他老人家首肯,我才能放手去做。您要這麼一說,那我倒不如遁跡江湖,去另外走-條路了。」

中鳳聞言,不由回眸一笑低聲道︰「師哥果能如此立志,那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不過,您要求見顧師伯,那可真不容易。他們這幾位老前輩,雖然不是朝游北海暮涉蒼梧的神仙,但是行蹤無定,足跡又遍天下,您卻到哪里去找去?果真有事須向他老人家求教,您不如先告訴我,讓我設法把信帶給我師父去,再由她老人家轉給顧師伯。雖然周轉必須時日,說不定一年半載才有回信,到底還能達到。要讓您自己去找,人海茫茫,您知道他老人家此刻寄跡在什麼地方嗎?」

接著也站起身來,紅著臉道︰「您好好的又為什麼發起誓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您果能矢志不渝,便足夠教我相信的,否則說了不算,一切徒托空言,便再發誓,還不是徒然騙人嗎?于事又有何補呢?」

剝堯見她笑靨頓開,眉黛全舒,又是往日促膝談心光景,不知不覺的也自己心下一暢,乘勢握著縴手一笑道︰「我向來心志彌堅,決無說了不算之理,焉有徒托空言之理?不過,環顧左右,除開師妹而外,實在連個可以暢所欲言的人全沒有,所以一遇上大事便無法決斷了,以後還望師妹容我時常求教才好。」

中鳳任憑他握著手,又嫣然一笑道︰「您這話說得太重了,為什麼對我竟說出求教的話來。不過我對師哥,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您也向來是極有果斷的,既是心中有了不能決斷的事,那一定值得思維的了,何妨先稍微告訴我一點,大家再來商量商量咧。」

剝堯不由又被她問住,不覺有點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勉強支吾道︰「此事實非各位師長不能做主,否則小弟早向師妹請教了。」

中鳳見他神色有異,又不肯說出來,不禁奪過手去微慍道︰「您是怎麼著呢?既是要稟明師長的事,難道還瞞著我嗎?」

剝堯見她又有怒意,連忙賠笑道︰「我已說過有事必需與師妹相商,焉有瞞著之理。不過此事,在這個時候,實在不便告訴您,以後您也許會明白的。」

中鳳聞言芳心一動,半晌不語,暗中再把昨晚竊听的話,和羹堯平日對自己的神態一想,已經料有六七分,不禁暈潮蓮臉,把一雙玉頰漲得飛紅,像朝霞一般樣垂下頭去,低唾了一口道︰「啐,我真不知道您這葫蘆里到底是賣的什麼藥呢?」

接著又低垂著粉頸道︰「您既不肯告訴我,我也懶得再追問下去。不過,您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卻到哪里去尋顧師伯咧?您那無法決斷的事,難道就悶在心里一輩子嗎?」

剝堯嘴里雖然支吾著,暗中卻也偷覷著中鳳神態,一見她嬌羞欲滴,粉頸低垂的不由也料到幾分,忙道︰「師妹只要能將獨臂師叔之處見告,小弟便不難差人將信遞去了。以我想來,我那恩師雖已多年不見,也許念我微忱,能賜訓示亦未可知,如能藉此一信,以後常蒙指示大計,那就更妙了,師妹肯見告嗎?」

說著,又微笑著,看著中鳳顏色,恰巧中鳳也驀然把頭一抬,正好來了一個四目對射,兩下不禁心中都有點怦怦不已。中鳳又垂下頭去,沉吟半晌道︰「我那師父原住華山,現已飛錫江南太湖之濱馬積山附近黃葉村中,住持太陽庵。不過你我此刻均不便出京,他老人家的行蹤又極不願外人知道,您有靠得住的人能去跑這一趟路嗎?」

剝堯也想了半會道︰「此事不但獨臂師叔不願人知,便我們與這些老前輩來往也須極端隱密,否則一經泄漏,說不定會立罹奇禍,一切布置也成畫餅咧。僮僕廝養之類,決無可以差遣之理,如今只有一人,或可求他一行,但此人風塵奇士,一諾千全,我卻不願以這樣的事去煩他咧。」

中鳳聞言不禁失驚道︰「師哥從不服人,既如此說,這人決非尋常了,到底是誰?能告訴我听听嗎?」

剝堯笑道︰「其實此人師妹也曾見過,只是司空見慣的常人,你便不覺得了。」

中鳳更格外詫異道︰「那到底是誰咧?你試說來讓我听听看,是不是您有點溢美過譽咧。」

剝堯笑道︰「便是那馬天雄,您會相信他是一位奇士嗎?」

中鳳含笑點頭道︰「此人果然有點意思,人品功夫,全較我那幾位哥哥高多了。如果他肯去一趟,那以後我們和江南諸俠的來往便不難聯絡了。」

剝堯笑道︰「既如此說,那便足見師妹與我所見略同咧。您看此人還當得起是一個風塵奇士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只知道他是一個奇土,知道人家的來歷嗎?」

剝堯大詫道︰「我只知道他是個萬里尋父的孝子,一身武功也著實可以,而且為人品格極高。據他自己說,乃父曾隸左良玉部下當過武職官,後來左夢庚降清,被調遼東,因事下獄,遣戍西川,如是而已,難道還另有來歷不成?」

中鳳道︰「您能認出他是一個風塵奇士,已是眼力不錯,只可惜還未知其詳,要不然也許還要更加看重呢。老實說,人家不但武功絕倫,是個真正的孝子,而且父子兩人,全是大明勝國孤臣。他父親的下獄,便是為了降而復叛,企圖在遼東糾眾聚義,便他自己也曾在故鄉三原一帶立過抗清義社,薄有聲名,當時誰不知道飛天鷂子馬家驥、小鷂子馬天雄的大名。便他生母梨花槍周五姑姑,後母紅纓戴勝娘,也全是馳名陝西遼東的女俠。你們相處將近半年,難道就連只字全未曾說及嗎?」

剝堯聞言不禁更加驚異道︰「我因他所述身世略而不詳,深恐有難言之隱,所以也不肯追問。卻想不到他是這樣人物,那就難怪他對雍王始終不肯俯就了。不過,師妹,您為什麼又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中鳳笑道︰「一則他流落邯鄲道上的時候,我父親早就留上了神,曾一再托人相邀,許以大頭目,並以客禮相待,無如他因志趣各異,始終並未首肯,連送他的銀子也都璧回,卻甘願去做那短工度日,所以我對他也非常敬佩,暗中加以打听過。二來因為我那前師嵩山啞尼與他生母周五姑姑薄有淵源,所以才知之甚詳。」

接著。又臉上一紅道︰「不過,我和師哥這師門淵源,您卻不必告訴他,否則,我恩師卻難免見怪呢。」

剝堯笑道︰「這卻又是為何呢?難道獨臂師叔和啞大師還有什麼過節不成?」

中鳳搖頭道︰「我這兩位恩師,雖然宗派各異,卻情如手足,我之得入獨臂恩師門下,便是前師之介,她們怎麼會得有過節。」

接著又紅著臉嬌嗔道︰「我教你不必告訴他,就不必告訴他,這事卻也不許您追問呢?」

剝堯雖然料知其中必有緣故,但因中鳳嬌嗔滿面,又有點紅潮玉頰,也不追問,轉將話鋒略轉道︰「那麼,您對馬天雄身世既然如此了然,平日為什麼極少交談咧?」

中鳳又嗔道︰「你瘋咧,我難道真是一個串店的繩妓?無緣無故的,只一遇上稍有頭臉的爺們總要挨上去攀談一陣嗎?」

接著又冷笑道︰「您是一個貴公子出身,只要願折節下交這些江湖豪士,少不得有人以孟嘗信陵一流人物相看,如果我也和您一樣,那人家便不是這等說法咧!」

剝堯踫了一個釘子,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中鳳偷眼一看他的神色又嬌笑道︰「您是一位爺們,哪里知道做一個女人的苦衷?尤其是像我這種江湖女人,做人那就更難了,稍一不慎,便易被人看輕,怎能和您一樣呢?」

剝堯見她雖然強作歡喜,卻隱含憤意,忙道︰「師妹,您這話又錯咧,自古奇女子出身風塵中的就很多,何況您的浪跡江湖,本出偶爾游戲,又志在光復漢族河山,將來一旦成功,還怕不是千古一人嗎?為什麼因為這一點小事也這樣感慨起來?」

中鳳看了他一眼,不禁又笑道︰「那麼,師哥,您對我是不至以江湖女人見鄙的了,但是笑面羅剎這個匪號,為什麼又重勞掛齒咧?」

剝堯又大笑道︰「原來師妹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次雪天一語,這真冤枉死人了。」

說罷又一握縴手笑道︰「今後還有若干掀天事業,要等著我們去做,您怎麼把一句戲言牢牢記在心上呢?」

中鳳聞言這才疑雲盡釋,笑靨全開,玉頰上又深深漩出兩個小酒渦兒來,倏然一轉身,看著窗外天色不禁叫道︰「啊呀,天又快黑呢,您還是先回去吧,要不然讓您那令妹和我姨娘知道了,又不知編排我什麼呢?」

剝堯一看,外面果然已近黃昏,連忙笑道︰「果然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徑自下樓,中鳳直送到院落門外,倏見庭院無聲,侍琴劍奴二婢-個不見,那孫二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當門而立,便像一個把門將軍一般,一直看著遠處,一見羹堯和中鳳出來,方才施禮站過一邊。中鳳不知她又在搗什麼鬼,但當著人又不好問,等候目送羹堯去遠方道︰「你為什麼站在這里?那侍琴劍奴兩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孫三女乃女乃一看中鳳顏色欣然,不由咧嘴大笑道︰「俺知道年二爺一來,一定要有體己的話要跟您說,怕那兩個小蹄子不識輕重,難免礙眼,早就全給轟出去咧。又怕香姨兒和別人來撞上有點不大好,所以才守在這兒。如今您小倆口兒,既已把話說完了,俺也該到大廚房去催送晚飯咧!」

說罷,只笑得兩只母狗眼,擠成一條縫,邁開大步,一溜煙而去。中鳳不禁惱羞成怒,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還待喝住,數說兩句,但人已去遠,只有獨自回到樓上不提。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4:11

第十八章 大清國的叛逆

那羹堯回到秘閣小坐之後,便也出府回去,等到家步入書房之後,已經燈火通明,忽見馬天雄迎著笑道︰「年兄,您這病一好,便又不容安閑咧。」說著,取出一堆信件來道︰「您瞧,單只各隊的稟帖就這麼多咧!」

剝堯也笑道︰「您代閱過沒有?有沒有重要的呢?」

天雄道︰「除開該您自己看的兩三封而外,我大概全看過了,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派在六王府的明福祥說那邊前晚出了事,死傷不少人之後,現在已經查明是兩個女人所為,又斷定去人,必由十四王爺所派,正打箅對十四王爺報復咧。此外便是張桂香也有信來,說是那程子雲已經改了計劃,暫時停止要她出來,並且說,程子雲除和十四王爺計議,另外派人去請畢五回來,廣為延納江湖人物之外,還要再來請您咧。」

剝堯接過那堆信件,眉毛一皺道︰「這個怪物怎麼老是看中我咧?照這麼一說,那我倒是非去一趟不可了,不過六王爺府內,怎麼知道去的是兩個女人,又出于十四王爺所使咧?」

天雄道︰「據明福祥信上說,六王府新近來了一個能手,外號叫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表面上是個相士,實際上卻有一身好功夫,並且也懂點兵法。一來以後,便在房上查出兩個女人腳印出來,所以斷定是兩個女人干的。又因為六王爺曾在宮中說過十四王爺的壞話,讓十四王爺受過皇上申斥,便斷定是十四王爺所差。最後他又拿出看家本領來,袖佔一課,說依卦爻推查,這兩個女人,確為十四王爺所差,兄弟爻變為官鬼,遙來相克,必主有骨肉相殘之事,這才把個六王爺說得深信不疑,如今已經待若上賓咧。」

說罷,不禁大笑不已,羹堯也笑道︰「原來這等大事,他卻委諸一個江湖術土,這也就可笑得很,不怪馬兄齒冷。不過這個姓郁的,竟能從房上腳印查出前夜之事系兩個女人所為,也還有點小聰明。好在他既認定是十四阿哥所為,那我們也可以暫時听他狗咬狗去,且等信息再說。」

說著,便自落座,就燈前將那一堆信件,略微翻閱了一下,忽然發現一張全帖,上面寫著世愚弟胡期恆頓首拜,不禁問道︰「我這胡世兄是什麼時候來的,馬兄曾代延見嗎?」

天雄道︰「見過了,他本來是來拜您,您不在家,便求見令兄,無如大爺也出去了,我怕人家有事,所以只有代您見了,問他來意如何,有無要事,誰知竟也是一個倜儻少年,而且和您有極厚的世誼。不過據他說,並無干求,只因一度出京南旋,有好幾年沒見,只渴念舊雨圖一長晤少敘離衷而已。」

剝堯不禁放下信件大笑道︰「目前我正有事躊躇未決,此君一來,這事便更好辦了。」

天雄道︰「年兄原來果然有事未決,那就難怪您這些時,神色不安了。既然這位胡兄能代籌劃,即便著人去請來如何?他有地址現在小弟處咧!」

剝堯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他雖然與我乃系總角之交,相契無殊昆季,人也極其肝膽相照,但是此事他卻無法為我代籌,倒是馬兄或可為力,稍停容再請教如何?」

天雄不禁一怔道︰「小弟自受年兄恩遇以來,除家父存亡未卜,時切胸懷而外,只要年兄如有驅策,無不從命。既然有可以效力之處,為什麼反而秘而不宣,直到今日才說出來,難道還對小弟有什麼信不過嗎?」

剝堯笑道︰「非也,小弟自與馬兄邯鄲一遇之後,訂交迄今,無不磊落相處,焉有信不過之理?實在小弟對于此事也直到今天,才能做一個決斷,並非秘而不宣,少時容再說過,您便明白了。」

說著,一口氣將那一堆信件看完收好,一面又喚來貼身僮僕,去到廚下,備了幾樣酒菜,屏退左右二人對飲,一面笑道︰「馬兄向來磊落,無異古之俠士,為何對于自己身世,還有未經談及的,今夕無人,能盡情相告嗎?」

天雄不禁又是一怔,接著看看羹堯,舉杯哈哈大笑道︰「年兄問得極是,小弟一向本有難言之隱,不過對于年兄卻非自諱,有所欺瞞,實因一經說出,彼此或者反有不便之處,所以才一直未曾陳述,如今您既然以此相問,便不容不說了。但是小弟實在是一個大清國的叛逆,說出來以後,還望年兄有以自處才好!」

說罷,擎杯又大笑道︰「現在小弟尚是座上客,只等說完,或許便是階下囚咧。年兄如果不忘相交一場,家父稍有信息,還望格外成全,便足感盛情了。」

接著一飲而盡,將空杯向羹堯一照。羹堯見狀,也哈哈大笑道︰「馬兄,您且慢說下去,容待小弟一言,然後再談如何?」

說著,先將自己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替天雄把酒斟滿然後笑道︰「馬兄,您說這話,就該先罰上三大杯才對。您以為小弟方才-問,便有歹意不成?老實說,你我訂交雖已多日,直到今天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知己咧。」

接著自己先將所斟那杯酒一飲而盡道︰「小弟如有言不由衷,天實鑒之,便有如此酒。」

說完又放下酒杯,看看天雄道︰「小弟雖然籍隸漢軍旗下,父兄又均一時顯貴,最近更與雍邸結成姻親,但自從恩師顧肯堂先生教誨以來,即深知夷夏之防,誓以匡復漢族山河、一雪先人之恥為己任。適才所以說要仗馬兄為力的,也正在此。您這麼一來,不但看得小弟便如一般行尸走肉的貴介子弟一樣,也辱沒了您自己過去對小弟這一番結識咧,豈不該罰三大杯嗎?」

天雄不由又吃了一大驚怔了一怔忙道︰「年兄,您是有身家的人,如今又是皇親國戚,別人說得這話,您卻說不得咧!」

剝堯立刻面色一沉道︰「馬兄,這不是小弟信不過您,轉是您信不過小弟了,小弟便縱有事,也不敢相煩咧!」

天雄略一沉吟慨然道︰「年兄不必誤會,小弟實在萬想不到,以您如此家世,卻有這等胸懷與這等抱負,所以才不免失言。不過,您既如此說,小弟過去種種想必已經在燭照之中,如果真有所命,便更當萬死不辭。但不知是何差遣,能先對小弟說明嗎?」

剝堯臉色一轉,又大笑道︰「馬兄,您又錯咧。小弟便是因為不幸生在這個家世,才打算裹轟烈烈的干出一番掀天事業,為我這漢軍旗三字雪恥,為祖先補過。您如真看得起小弟來,還請不必再以這些不入耳之言相戲才好。」

接著正色又道︰「我要托馬兄的,便是因為我那恩師自從束發授書以來便諄諄以夷夏之防見誨,如今小弟實欲乘滿清諸王互相猜忌,群起奪嫡之際,稍有建樹,打算相煩致書恩師,請示方針,並與江南諸俠,暗中聯絡。老實說,此言既出小弟之口,入馬兄之耳,便無異以闔門百口相付了,還望您不見疑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拜伏于地道︰「年兄果真以此重任相付,小弟便粉身碎骨也不敢辭。」

接著又慨然道︰「小弟自馬寶舉事,揭竿響應事敗以後,家父在遼東又所謀未蕆,身陷囹圄,久已灰心萬狀,不想邯鄲得遇年兄忽然折節下交,感恩之余,也只想藉大力,得再見家父一面,侍奉天年,略為年兄稍盡犬馬之勞,然後便浪跡江湖以沒世了。想不到今日又復有此奇遇,今後這一腔熱血,便不患沒有能灑的地方咧。」

剝堯連忙也伏地叩拜道︰「既承馬兄慨允,以後便當誓其生死,同謀大顯,一切還望不必再行見外。」

說罷,扶起天雄一同入座,舉杯互矚,索性連自己和中鳳的事也說了。天雄笑道︰「原來年兄與此女,還有如此師門淵源,您過去對她若即若離,卻是為了這個原故,那就難怪咧。不過,以小弟看來,如若雙方師長得知年兄有如此胸襟與抱負,此女又以身相許,便是為匡復大計,也不會不答應咧。您但放寬心,小弟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接著又道︰「這場喜酒,小弟算是吃定了。不過欲謀大事,必有羽翼,年兄既然假著雍邸之命,掌握著這十隊血滴子,只憑和雲小姐兩人決難兼顧,何不蹈此機會,索性和雍邸說明,托言替他網羅豪杰,暗中由長公主和令師薦上幾位能手來京,慢慢布置好了,萬一有事,不更好得多嗎?」

剝堯笑道︰「我也原有此意,才托馬兄去辛苦這-趟,此行不但要求長公主和我那恩師多派得力志士前來,共襄大計,便馬兄中途如遇靠得住的能手,也不妨多聯絡。明日我必抽暇前往和他說明,好在目前各王府都在爭相羅致人才,他決無見疑之理,這正是一個極好機會。我自去年入京之後,又已和他說明,將來必于各省分布人員,均須用人,只要真志同道合之士,正不妨多方網羅,不過這去取之間,就全在馬兄了。」

天雄大笑道︰「既如此說,小弟承命之後,使放手做去呢。我想這也許烈皇帝在天之靈,暗中庇佑,遂生年兄這樣人物,又予這等機緣,令我漢室重光咧。」

剝堯舉杯一飲而盡,慨然道︰「小弟不才,雖有此志,更幸逢遭際遇,略有機緣,不過這種震古煉今的掀天事業,決非-二人之力所可勝任,今後還須馬兄多方匡扶才好。」

天雄道︰「小弟本敗軍之將,又迭遭坎坷,供奔走則有余,翊贊大業則不足。目前宇內雖久在韃虜控制以下,但四方豪杰之士實多,還望長保虛懷,多方延納,自不難有為。不過雍邸為人,鷹鼻狼顧,又機智多詐,實非易與,此際羽冀未成,諸皇子又虎視眈眈,群起角逐大位,自不得不借重年兄,以謀擴展,將來一旦志得意滿,恐怕就不是這樣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這發軔之初,一切還望善刀而藏,鋒芒不必太露,否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難說咧!」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天雄又道︰「本來疏者不間親,年兄對于雍邸為人,當然比我看得更清楚。不過爭天下者,決不可以常理相衡,小弟因受年兄知遇,現在又付以如此大任,才敢如此說,還望恕我直率才好。」

剝堯笑道︰「馬兄所見極是,怎麼又客氣起來。小弟所以思索的,也正在此。在這發軔之初,大權決不可旁落,我現在便深深懊悔這血滴子總隊,不應以雲家父子為骨干咧!」

天雄笑道︰「這倒無妨,以我看來,雲家父子,除老山主,確實是一個腳色而外,其余均機智有余而魄力不足,更無大志遠圖可言,何況那最杰出的一位小姐已是年兄內助咧!」

剝堯道︰「馬兄休得取笑,須知小弟所以如此,已便是深知她和父兄完全異趣。那中燕又是一個見利忘義的熱中之士咧。實不相瞞,小弟之所以有這番布置,便是打算用這個做一個根基,萬一到了須用之際,一旦變生肘膿固然可慮,便是尾大不掉,也就無法運用咧!」

天雄又笑道︰「小弟並非戲謔,實在唯其如此,所以雲小姐這一個角色才更重要,有了她,不但是個大助力,同時更是維系雲家父子的一股潛力。即使他父女異趣,父女到底是父女,只老山主一天健在,我們的行藏不露,便決無關礙可言。轉是像李飛龍夫婦這等人卻再來不得咧。」

剝堯不禁點頭,當晚小筵以後,各自就寢。第二天清早起來,羹堯便徑往雍王府來見雍王,秘閣相見之下,雍王首先大笑道︰「二哥大喜,昨日小樓一談,想必盂光已經接了梁鴻案咧。您兩位天生是俠女奇男,以後還望不拘形跡,相互慰藉才好,要不然小弟便轉為多事了。」

剝堯不禁漲紅了臉道︰「王爺不必取笑,昨日我只遵命一行,略問病狀便自回去了。」

雍王笑道︰「小弟也只在使二哥一識門徑,至于去留久暫,這便不是我所應問咧。」接著又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二哥昨日所言極是。自您走後,小弟實在並未回到後面,又在正間小坐,獨坐深慮,倒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十四阿哥既命程子雲一再邀二哥前往必有用意,目前他又打算聯合六阿哥,以傾太子和諸王。雖然我非首當其沖,如果讓他二人聯絡成功,到底于我不利。二哥昨談之計,固然可用,最好能再有一人,從中略加挑撥,加速他們的交惡,才更與事有濟,二哥能趁這機會,前往十四阿哥府中一行嗎?」

剝堯道︰「既是王爺有命,我去一趟也好。不過,另外還有一件大事,須先稟明王爺,我才敢著手去做,那又比此事要緊多了。」

雍王道︰「我已有言在先,我這府內府外的事,但憑二哥做主,你為什麼又客氣起來?是有關血滴子的事嗎?」

剝堯道︰「王爺雖然不棄,付以重任,羹堯焉有擅專之理。此事便也因六阿哥和十四阿哥而起。我昨天回去之後,也就目前局勢細細替王爺想了一下,第一,各位王爺既然各自招賢納士,我們也決不可以後人。便以血滴子一項而論,底下的人雖然不少,但足以獨當一面,功夫才識夠瞧的還是不多。此刻還不覺得,一旦要真的運用起來,便感不敷了。二則諸王此刻著眼全在京城以內,對于京外各省均未留意,這正是我們爭先一著的好機會,所以我打算,差人出京,去到各省多方羅致出色人物,一面把這血滴子推行出去,做進一步的打算,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把手一拍︰「這果然是一個刻不容緩的當前急務,不過,為了羅致人才,我也曾差載澤弟兄出去過多次,誰知這兩個奴才,雖然自命不凡,卻一個人才也找不到,弄來的,只是一般江湖術士,草莽武夫,只徒亂人意而已。所以去年我才親自出京一趟,如要布置血滴子,這便更難得其人了。如今我固不宜遠行,便二哥新入館閣,也無法分身,卻叫誰去咧?」

剝堯笑道︰「如果王爺以為此意可采,倒有一個人可以先差他出去一趟,等他辦得稍有端倪,王爺和我不妨再請假到各地走走,這便事半功倍了。」

雍王道︰「二哥物色的人,當然可以去得,但不知是誰咧?這一個人多少要有點眼力才好,只要能不事招搖便稍假權力也還無妨,你且先說說看,大家再來商量好嗎?」

剝堯又笑道︰「如論眼力操守,此人倒全可去得,不過他卻未必肯利用權力行事咧!」

雍王猛然拍掌笑道︰「既如此說,大概是那馬天雄了。如果他肯去做這等事,自然是好的。不過我自托刑部設法去查點他父親下落,迄今尚無回音,未免內疚,此事你和他說過嗎?」

剝堯道︰「說是已經說過,不過,他卻說不奉王爺之命決不敢擔此重任。並且說明此去,決非三月五月便可回來,萬一他那父親有信息,便須派人前往通知,即使所事未蕆,也須先行趕赴四川,所以這事更非王爺決斷不可了。」

雍王略一沉吟道︰「他真肯去,自應假以時日。至于他父親如果健在,我也必設法取來,令其團聚,以盡人子之心,決無要他再去奔走之理。不過此事不稍假權力卻是不行,便來往傳信,也自非由驛遞回來不能迅速,此點還望二哥稍加開導,命其用我府中護衛出京采購為名,便一切可以便宜行事了。但是打算聘些什麼人,如何布置,二哥有個月復案嗎?」

剝堯道︰「目前如以武技論,不過武當少林兩大宗派,文學之士則大抵全在江南。我打算教他從京里出發,先從晉豫一帶物色起,然後繞道江南湖廣再回來。至于血滴子的布置,直隸一省我已有個大概,無庸他去。也想從晉豫向江南做去,只不過只教他約略打听聯絡,等采訪明白,某地有某些人可以羅致,某地方某些人可以相托,然後再由我們去函延聘,或者命他將人邀約晉京再為面試,以定去取。這樣好嗎?」

雍王不禁皺眉道︰「如此說來,他這往返一次,怕不要一二年嗎?這如何能等他回來再為決定呢?不如教他專辦江南湖廣等省。那晉豫一帶可由雲中雁去料理,依我看,反正他在雲家堡一時還不能來,各地消息又靈通,如果由他辦豈不省事,二哥意下如何呢?」

剝堯沉吟道︰「這樣分開自然快得多,而且晉豫一帶雲家父子也比較熟悉,不過他一門五人連張杰算上已經佔到六個,事權過重,卻非所宜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二哥,你怎麼忽然說起這話來,難道你對我還有什麼嫌疑可避嗎?須知我之竭力促成你和雲小姐的姻事,便是為了雲氏父子兄妹打成一片,將來才好做事,你如因此反覺權重,那便與我的意思恰恰相反了。再說,我向來做事用人別無他長,就只一個果決與置信而已。須知成大事不拘小節,如果每用一人,每治一事,先存下一避嫌之心,那倒反是對我不能置信了。」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承王爺如此見重,敢不如命?那麼晉豫之間便由中雁去辦也未嘗不可。」

接著又笑道︰「不過羹堯對于此女,是否能不辜負王爺美意,卻一時還未能決咧!」

雍王愕然道︰「這話又是怎麼說咧?難道昨日小樓一晤,還不足以盡此中衷曲嗎?不過據我得自各方面消息,她自二哥去後已經其病若失,這事你也反復不得,如再打算變卦,不但雲小姐情有不甘,便我也不答應咧!」

剝堯連忙紅著臉笑道︰「其實此事,並不如王爺所揣測的那樣。在我更是一本初衷,前後始終如一,絕無反復變化可言,怎麼到王爺一說,便又故做驚人之筆,要來打抱不平咧?」

雍王搖頭笑道︰「此事含糊不得,你說的始終如一,絕無變化反復,到底是何所指呢?究竟還是和以前一樣故意推托,還是你們本來就早已有約,卻存心令我這冰人為難咧?二者必居其一,今天倒非先請數不可了。」

剝堯不禁面上愈赤,只有搭訕著道︰「此事實非推托,更非事前有約,故意作態。實在因為我對此女,一向均視為畏友,屈為妾媵未免不當,恐為外人議淪,所以才一再有拂王爺盛意。而且我正室尚未迎娶,忽有此議,不也忒嫌違制嗎?王爺如果實在有意成全,還請體念下情才好。」

雍王大笑道︰「我自邯鄲一遇便有此意,不想這把冰斧幾次幾乎砍折,直到今日,才逼出二哥一句話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咧。」

說著又道︰「二哥,您講放寬心,小弟決不落人褒貶,將來決計還您個面面俱到,不受半點議論便了。」

剝堯聞言,不禁臉上有點熱熱的,半晌不語。雍王又笑道︰「如今我也學您那句老話‘我們且不談這個’,方才我們所談之事,一切均照計議而行。就由二哥分別通知雲馬兩人,並煩代擬一個采辦江南物品的扎子囑咐馬天雄帶去,再支上幾千銀子,打成江南莊票,以便隨時應用便了。」

說罷,站起身來道︰「今天我真痛快極了,本該陪二哥盤桓一天才對,無如大學士陳作倌適有約會不得不去,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徑去,羹堯獨坐將委扎辦好,交人去繕寫用印之後,滿心打算將和天雄雍王兩番計議去告訴中鳳,無如眾目昭彰之下臉上卻有點訕訕的,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再向借蔭樓走去,看看日午正在躊躇不定,忽然值廳小廝來稟道︰「奉王爺之命,留年二爺在此小酌,少時便來奉陪,屆時還有要事相商,請年二爺務必在此稍待,千萬不要離開,王爺馬上就來咧。」

剝堯口里答應著,心中不禁非常詫異,暗想,他方才明明說要到大學土陳作倌處赴約,怎的又趕回來,莫非有什麼要事亦未可知。又坐了一會,果然僕從已將酒肴送上,只設了兩個座頭,但卻不見雍王人來,不由在室中徘徊著,忽聞中鳳在室外笑道︰「王爺有什麼事傳喚,便這等急促,卻須立刻就來咧?」

正在想著,這又是雍王存心弄玄虛,中鳳人已進來,一見雍王並不在座,室中只有羹堯一人,不由臉上一紅道︰「方才是王爺著人傳話,說有要事相商,並命立刻就來,怎的他本人反不在此處,倒只有您一個人呢?」

剝堯方說︰「他早已出府去咧。」

忽然那值廳的小廝又笑嘻嘻的遞上一張紙條道︰「王爺說他有事一時不能回來,就煩年二爺將早晨所商之事轉達雲小姐咧!」

剝堯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大書著︰「臨行匆匆,未遑道及,晉豫布置,即煩先與雲小姐一商,並乞轉商雲老山主以定行止,庶免唐突,如雲氏喬梓不便遵行,仍從兄議為是。薄洽肴饌,務請代做主人,勿卻是幸。」

下面蓋一個禎字花押。心想,雲氏父子此時究系客卿地位,事前由中鳳轉達一下也未嘗無理,便將紙條遞了過去。中鳳一看忙問所以,羹堯連忙以目示意,將和雍王所談全說了。中鳳沉吟半晌,又看看羹堯眼色,心知必是托故令天雄南下,不禁笑道︰「如論晉豫之間的事,我大哥自然比較熟悉,布置也比較容易。不過這個職責實在太重,怕不太相宜,我既奉命自當轉達家嚴,但年爺如見著王爺,還請代為懇辭才好!至于那位馬爺能否兼顧,那更不敢贊一詞了。」

說著又道︰「我在後面早用過飯,恕不奉陪咧!」

一面也以目示意,把頭微微一點。羹堯笑道︰「這是王爺的意思,我也不敢擅專,還請女俠把話傳到,能使令兄勉為其難最好!」

中鳳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年爺且請用飯,待我就此便去稟明家父,由他再來和王爺年爺當面說明不好嗎?」

說罷徑去,羹堯礙著旁有從人,不便多說,又不便強留,只有目送中鳳出去,獨自用飯。飯罷方見中鳳扶著雲霄走來,連忙起身迎接,一面笑道︰「適才所談,女俠想必已經轉達老山主了,王爺因為未得老山主見允,惟恐唐突,所以才請女俠先容,但不知老山主于意如何呢?」

雲霄笑道︰「老朽自蒙王爺恩遇,小兒女等無一不在德庇之下,只要有差遣,焉敢推托。既承王爺和年二爺見重,自當效力。不過山西方面,原系老朽故鄉,故舊所在,便不加布置,一旦有事,也可運用。河南向非轄境,少林健者,又多曾為十四皇子網羅,老朽卻不敢大膽承諾咧,此點還望年二爺代為稟明王爺才好。」

接著又笑道︰「老朽自得罪前明宗室之後,為防禍患,也曾各方接納人才,如論江湖豪杰自不乏人,假使真欲于此中求一將相之才卻不可得咧。王爺能得一年爺已足使四方豪杰之土望風相從,義何必外假呢?」

剝堯忙道︰「老山主過于溢美了,羹堯一介書生,怎麼克當此語?如今王爺便為求才若渴,才把老山主請來,以便借您江湖威望以策將來,何必太謙咧?便去年之事,那鐵樵大師,不是就因老山主一書而召回畢五嗎?怎麼此刻對于河南又不敢承諾咧?」

雲霄道︰「這個卻又不同,那是江湖規矩使然,因為畢五無故拔我鏢旗,于理不合,所以他的掌門人,才不得不將他調回。假使反其道而行之,我如此刻派人侵入河南境界去召致江湖人物,布置這血滴子,而不事先去打少林掌門人的招呼那一樣也非受譴責不可,一個不巧也許就此造成不解之仇亦未可知,這怎麼敢率爾答應咧。」

剝堯道︰「照這一說,那李飛龍原是少林門下,如果差他去專辦河南一省,有沒有用處咧?」

雲霄搖頭不語,半晌方道︰「年二爺,您雖然以貴公子而名滿江湖,功夫也自驚人,但是實際閱歷究竟不多。江湖道上雖然是一個好勇斗狠的場面,卻也全以義氣德望為先,是非曲直為重。慢說李氏弟兄夫婦,乃是少林逐徒,即使功夫再好,交游再廣,一旦聲名狼藉,那就全完咧。如果全借官中之力,他去或可收效一二,但想假藉江湖力量,便轉足以敗事而有余了。」

中鳳也笑道︰「年爺,您為什麼要提到他咧?這種人如果當鷹犬用,有叫也許能略見功效,您要想讓他去網羅人才,那瞧吧,物以類聚,包管會給您招來一大批為人所不齒的江湖下三濫呢!您要他布置這血滴子,那更危險極了,說不定也許就把您給全賣了還不知道咧。」

剝堯不禁又躊躇︰「那麼到底該派誰去才妥當咧?」

中鳳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如不慎之于始,一個錯著之後,要想再把它改過來就太難了。依我看,您不如等馬爺從江南回來,再讓他到陝甘豫去一趟。以他在陝西的聲名,是決沒有為難的。至于少林一派,他更有極深淵源,畢五等人雖和十四王爺有關,用他,到底比用李飛龍好多了!至于湖廣川滇關外等省,那只好等他回來以後,看他這次江南之行,是否能羅致幾個真正有作為的朋友,再為決定了。否則只圖一個快,濫竽充數,日後這流弊所至,便難說咧!」

雲霄也捋須笑道︰「鳳兒這話雖然說得直率一點,倒也十分中肯,便老朽也是這個意思。這等大事卻千萬草率不得,招賢納士固然要緊,但是如果弄來的全是些雞鳴狗盜之流,比較自愛的,便因之相率裹足了。此點,年爺還須和王爺相商一下才好。」

正說著,忽听雍王在室外笑道︰「不用商量,雲小姐和老山主的話對極了,便我也是這個意思,最好是寧缺毋濫,要不然不但端人正士裹足,一旦發生意外,這般宵小如果招搖起來,更令人可畏呢!」

眾人聞言,連忙起身迎出來道︰「王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奉諭之後,正在這兒商量此事,既然王爺回來,便可當面請求核示了。」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原意是想請二哥和雲小姐商量一下,再由雲小姐去向老山主請教,為什麼您二位反將老山主請出來咧?這未免又失我敬老尊賢的本意了。」

雲霄連忙躬身道︰「老朽怎當王爺這等重視?方才我已和年爺說過咧,老朽一家均在王爺德庇之下,只要有呼喚,無不願受驅使,即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方才所言,並非推諉,實在是量力而行,否則便是僭越了。」

說著又把適才所談,略微述過,雍王一一點頭,又談了半會,雲氏父女方才辭去。雍王等二人去遠,又向羹堯把眉頭一皺道︰「二哥向來磊落可貴,怎麼對于雲小姐反而又拘束起來?老實說,今後她不但是二哥的內助,也是我們這血滴子當中的一條好臂膀。二哥在正室未經過門之前,自不能先娶她,但有好些事必須經過商量,您如因此反而自己避起嫌來便不好辦咧?再說,我們本就月兌略慣了的,您這忽然矜持起來,不要教她又生疑見外嗎?」

剝堯不由紅著臉笑道︰「原來王爺是這等用心,您的盛意太可感了。不過現在既有此議,我又一時未能完全決定,如若孤男寡女常在一處廝混也未免不便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您這又矯情咧。山樓小住,雪夜促膝談心,這些往事,大家不都如在目前嗎?怎麼可于昔日,而不可于現在呢?實不相欺,今日之事,實我又弄狡猾,便雲老山主面前,我也已道及,我輩行徑究異俗人,便他知道,也決不會嫌你是個毛腳女婿,至于府中上下人等,更決不敢妄加議論,以後那借蔭樓上正不妨常去小坐,便我這秘閣之中,她也不妨常來,如一著乎形跡,那反又是世俗兒女了。」

剝堯不由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只又含糊支吾著,另談他事,直到黃昏將近,方才攜了那封委扎回去,又就便向某票號,提了五百銀子,劃了五千銀子的江湖匯票,向天雄笑道︰「今天一天,我已把事辦妥,江南之行,便決定奉托了。」

說著,便將與雍王接談經過說了,又將委扎銀票遞上。天雄駭然道︰「只五百兩銀子還怕不夠用的,為什麼要這許多?真的還要帶聘金不成?那小弟可無法承應咧。」

又將委扎接過一看,不禁皺起眉毛道︰「這一來我真成了王府差官,沿途還得攜帶職事,著州縣官打公館迎接,又是升官又是發財,我真有點受不了咧。要依我看,這玩藝和銀票全不必帶,只年兄寫上一封信給尊師肯堂先生,最好再由雲小姐寫上一封信給獨臂大師,便行咧。真的這麼一招搖,不但我無法承應,恐連獨臂大師也無法求見了。」

剝堯笑道︰「我知你必不肯,但是這是他的意思,我焉有駁回之理?還請從權將這委扎藏在身邊,以備萬一之用。這銀子不妨仍存我處,將來恩師如派人來,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至于我和雲小姐的信自然要寫,一切請馬兄為我委屈才好。」

天雄笑道︰「您這真是開玩笑咧。既是官,又是銀子,再說委屈那還要怎麼樣才算不委屈咧。不過小弟福薄,受之惟恐一個鎮壓不了反因此生災,那就反而不妥了,所以才只有辭謝,您這麼一說,我倒不好再推辭咧,不過此行非快不可,小弟還有一事奉商,年兄能暫時割愛,借用一下嗎?」

剝堯笑道︰「馬兄如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是想用那匹踢雪烏騅代步嗎?何日成行,只管騎去便了,何必如此客氣咧?」

天雄道︰「並非小弟必需要借此馬,實因長途跋涉,非此一馬恐誤時日,致使佳期晚慢,那就使小弟不免負疚了。」

剝堯忙道︰「怎的馬兄也取笑起來,此行所關實大,您卻不可因此細故,反將正事誤卻呢!」

天雄笑道︰「這也是一件天大的正事,年兄怎麼能以細故視之咧。老實說,小弟此行雖然為了向兩位老前輩請示匡復大計,但有一半也便為了年兄和雲小姐效力呢。如若說完全為公絕無私意存乎其間,這便矯情了。」

剝堯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笑著道謝了,當夜便一再斟酌,寫了一封信給肯堂先生說明別後經過和與雍王遇合,隱約之間又將不忘教誨志在匡復的話說了,並懇立即派人共襄大計,最後才提到自己和中鳳的事,請代決定,並請獨臂大師代為作伐,連馬天雄出身家世也約略介紹了,一直到夜深方才寫好睡去。

剝堯第二天一清早又起身前往雍王府,在秘閣略坐之下,便徑向後園而來。等到借蔭樓外,正好孫三女乃女乃從院子里出來,一見羹堯走來,連忙請了一個早安,一面笑道︰「年二爺您來得好早,俺小姐也方才起來正在院子里練劍咧。」

剝堯含笑點頭一面便向院子里走去。孫三女乃女乃正待回身進院子稟報,卻被羹堯攔住。等進院一看,果見中鳳穿著一身絳色夾襖褲,把一方紅巾包著頸,在湖山石下一片隙地上舞著劍,正是自己所傳那路劍法,有的地方竟已爐火純青,較之自己不相上下,那身法之美妙更勝一籌,不由失聲叫好。中鳳回頭一看,不禁收劍把臉一紅嗔道︰「您怎麼不聲不響的?這麼早就走來,倒嚇了我一大跳呢。」接著提劍在手又笑道︰「既已來了,就請樓上坐吧!」

剝堯方說︰「您不妨把這趟劍法練完再說,否則豈不有誤清課?二則這趟劍法到了您手里便更加神妙,我也正想一開眼界咧!」

中鳳又嗔道︰「您一清早趕來,就專為看我練劍嗎?這趟劍法本來是您的傳授,我不過依樣葫蘆而已,又有什麼好看的?我知您很早就到這里來,必定有話要說,稍遲如有人來,便不方便咧。」

說著,連忙把羹堯讓到樓上,回頭見孫三女乃女乃不知早又踅回,在院落門外佇立著,便不說什麼,到了樓上落座以後,方才紅著臉含笑道︰「師哥,我已知道您這麼早趕來的意思咧。」

說著,從窗前書案上,一本書里取出一封信來道︰「是不是為了那位馬爺南行,恐怕我師父閉門不納,要我寫去一封信代為介紹。您瞧,我這都給預備好咧!」

剝堯不勝詫異,暗想︰「前日你還不許我對馬天雄談到師門淵源,怎麼現在又把這封信預先寫下呢?」再接過那信一看封皮上面寫著吉便敬煩代呈

江南黃葉村太陽庵

慧大師親啟

中鳳拜干

幾行端秀楷書,但那信卻封固得牢牢的,上下封口均蓋著印記,不由一怔道︰「師妹這信是如何寫的,能見告嗎?」

中鳳笑道︰「左右不過說明此間的事,請她老人家將您的信轉給顧師伯而已,我因恐有人來看見不妥,才把這封好,難道還有什麼私弊不成?」

剝堯只有將信收好,一面將兩日經過詳細說了。

中鳳紅著臉搖頭道︰「這位雍王爺真厲害極了,我們以後,還得分外留神才好,您卻千萬不可百密一疏,因此便謬托知己咧。」

剝堯正色道︰「這是何等事,我焉有謬托知己,便敢大意之理。不過既承師妹告誡,日後更當隨時檢點。」

接著又笑了一笑道︰「師妹便真看得此人厲害極了嗎?依我看來還恐未必呢。」

中鳳不由失驚道︰「怎見得咧?您既說這話,便有輕視之意,難道他有什麼落在您眼里嗎?」

剝堯笑道︰「即以目前這血滴子而言,事情何等重大,他卻把這全權托付在我身上。這總隊人選,除李飛龍夫婦而外,幾乎便全是我們的人咧。雖然他不恤一切來籠絡我,但這種做法不嫌偏重嗎?」

中鳳不禁用一雙妙目看著他冷笑道︰「這只能怪您看錯了,人家才一點不偏重咧。您以為照這個局面,憑您的力量便可以控制這個血滴子總隊嗎?對不起,人家早替您分派得好好的咧!」

剝堯道︰「此話怎講咧?難道他對老山主和令兄等,還另有安排嗎?」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的父兄遇上事,便全向著您嗎?老實說,我父親雖然或許另有打算,但他老人家已到暮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還能做出事來?再說,他因為得罪大明宗室,已和一般遺老志士們決難再合,目前得此棲息,已屬喜出望外,豈有還肯再隨您冒險犯難之理。」

接著道︰「至于我那幾個哥哥,大哥雖素有智囊之稱,但他實在是個自了漢,稍涉風險,已自必策萬全,您只看父親二哥三哥,我全家都來了,他卻帶著大嫂,托辭結束山寨一切未了手續,迄今仍住在雲家堡,便可想見了。我那二哥卻是一個極熱中富貴利祿的人,假如你只稍泄機密,他不挾以邀功才怪。至于三哥,更純然是個江湖人物。他們又能共擔大事嗎?要依著我的看法,人家不但絕未偏重,並且把這一個總隊早已布成鼎足之勢咧。」

說著又紅著臉道︰「如今我父兄和張杰算是一起,李飛龍夫婦又算一起,您再算算看,您那可以共生死舉大事的,還有幾位咧?您只知道他正極力籠絡您,須知他一個也沒放過咧。老實告訴您,人家是眼光四射,表面上哄您這傻子,其實大權一點也不肯旁落,我說他厲害就在這個地方。您的消息雖然靈通,手腕也自不弱,可是人家到底是個主兒,誰能全向著您嗎?就我知道的,他這幾天,便和二哥一同出去好幾次,您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咧?」

剝堯聞言,不禁又失驚道︰「原來近日他又和二哥單獨拉攏起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別著急,您不知道的事多著咧。本來這就是一個斗智的事,您只要能明白這人決非易與便要好得多。如果這等大業卻毫無阻礙一蹴可成,那便盡人得而為之,還用得什麼英雄豪杰之士呢?」

剝堯忙又愕然道︰「除此以外,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嗎?」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微笑道︰「那很難說,您事事留心,看著肘腋之間全是勁敵,那便行咧。別的不說,那張桂香的事,您也很明白嗎?」

剝堯心知桂香必然另外有事落在中鳳眼中,但因中鳳說時,兩頰飛紅,語焉不盡,未便再問只有含糊道︰「師妹觀察人物,本來勝我多多,以後還望不時賜教,免我失算才好。」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您這話又恭維過甚咧。天下事本來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只要您肯納逆耳之言,我難道還能隱諱不成?」

接著又悄聲笑道︰「那位馬兄江南之行事不宜遲,我這樓上,您也非久留之地,現在我要下逐客之令咧,您能不見怪嗎?」

剝堯雖然仍有留連之意,但當不住中鳳話已出口,只得搭訕著道︰「那我便先去咧,無論各方,但有消息,還望師妹多多為我留意才好。」

說罷便起身下樓,匆匆仍回秘閣,卻不見雍王出來,一問左右,方知一起身便已出去。稍坐之後,便也回到自己府中,將函件密交天雄收了,又一再囑托。天雄接信之後,一看中鳳之函已經封好,不由微笑道︰「此次南行,雖承二兄之命,但在勢小弟必須向那雍王稟辭請示之後才能啟程,今天是決走不了咧,只好明天清晨動身了。」

說罷,將函件用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當天雄向雍邸稟辭過雍王,將那匹龍馬調好,換上一付平常馬鞍,自己也換上一套長行衣服,打了一個小小包裹,第二天便自登程南下不提。

剝堯為了送別,也起了一個五更,晌午稍倦,正躺在榻上假寐著,忽然門上進來報道︰「回二爺,十四王爺和前此來過的那位程師爺來拜,您是接見,還是擋駕?」

剝堯朦朧中卻想不到允-竟會親自前來拜望,正在吩咐擋駕,少時再到王府晉謁,只听一陣急促靴聲,那程子雲已在室外花廳上大笑道︰「年兄,不必擋駕咧,俺和王爺已經進來了,難道您還好意思轟咱們出去不成?」

剝堯更想不到,程子雲竟和允-沖將進來,只有皺著眉頭隔房高聲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既如此說,便請程爺代為呈明,容具衣冠拜見便了。」

說著,取餅官服,便待更換,卻見門簾一掀,程子雲已經探頭進來,哈哈大笑道︰「年兄怎麼又鬧起官場儀注起來?實不相欺,今天這個餿主意又是俺出的,您瞧,不但俺是一身便服,便俺王爺也是微服來,您真要打算換上官服再出去便俗咧。」

接著遙聞允-在外邊也笑道︰「久聞年雙峰是倜儻不羈的真名士,彼此又辱在婭姻,所以我才依了程老夫子之計,微服來訪,除我賓東二人之外,只一僕兩馬而已。如果您一定要以官服求見,那我們也只有先行回去換上官服再來了。」

剝堯未及答言,那程子雲更來得老實,一把奪去官服,竟把臂扯將過去。羹堯無奈,只得一身便服走出室外,一看允-身穿京醬貢緞袷衣,外罩玄色花緞馬褂,果然是一身便服,連忙拜伏下去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還請恕餅接待來遲。」

允-笑著扶著道︰「年兄當世人杰,只許謁見,便足邀光寵,怎麼一再客套,難道便看得我這般俗惡,不足論交嗎?」

說著又笑道︰「我與四阿哥乃系同母弟兄,年兄既與四阿哥郎舅至親,為何這等見外呢?」

剝堯連忙遜謝不敢,又一面肅客就座,又謝過前此失約之罪,寒暄之下,允-竟自深致傾慕。那程子雲又在一旁幫腔打著邊鼓,暗示不但願對羹堯結納,便對雍王本著同母弟兄之情,也應相互照顧,以免為外人所乘。羹堯雖知二人此來必有用意,又得桂香密函相告于前,但還拿不定究竟是一著什麼棋子,一面看著二人,一面躬身道︰「羹堯辱承王爺枉顧,如有垂詢,自當遵示,即以雍王爺而論,就羹堯所知,他對王爺也非常關切,適才所談當容轉達如何?」

允-笑道︰「年兄果能如此,不但日後非常請賜教不可,也是我與四阿哥的大幸。不瞞您說,我之所以急于一見,也便在此。目前外面不利于我兄弟的正多著咧。如果四阿哥與我再不相諒,那便彼此均覺勢孤了。」

剝堯不禁心中一動,索性假作失驚道︰「羹堯末學初進,乍入仕途,實在不知外面情形,以王爺和雍王爺,皇上都聖眷極隆,難道還有人敢蓄異謀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年兄交游極廣,又與雍王爺是至親至戚,這北京城里,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您?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老實說,俺今天之所以陪王爺來這麼一趟,便是想和您開誠布公的談一下,您還有什麼避忌的?老實說,以目前諸王的情形來說,雍王爺如果不能和俺王爺聯合起來,再有您年兄和俺兩個參贊其間,那便任憑其他的幾位王爺手段再高明些也不足懼咧。否則那就難說了。」

剝堯見他搖頭搖腦,又不時將一雙怪眼從那一付大墨晶眼鏡內面向外窺視著,不由十分好笑,忙道︰「小弟雖然不才,當著王駕在此,焉有明知故問之理。目前諸王,雖然或者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但我自信雍王爺向來與諸皇王無爭,讀書習射之外,更絕少與聞政治開罪于人,難道還有人連他也放不過嗎?」

允-笑道︰「年兄也許真不知近日之事,所以才這樣說,如果照您這一番話,依我推斷,恐怕便連四阿哥也未必盡得其詳咧。」

說著又笑道︰「年兄以為四阿哥目前不問外事,便無人攻訐嗎?須知樹大招風,誰教他也是一個親王咧。老實說,他就壞在這個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上面,所以人家對他就更加攻訐呢。」

剝堯又假作愕然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也與諸王有礙嗎?」

程子雲不等允-開口,先大笑道︰「年兄這一問,便是真不知近日之事了。據俺所知,八阿哥和六阿哥、三阿哥便是為了雍王爺只一心讀書習射不問外面的事,深得皇上嘉許,所以才竭力攻訐不遺余力。最初只是六阿哥在宮中搬弄些是非,如今連八阿哥、三阿哥全連起來咧。自古說親一層緊一層,所以俺王爺才打算和雍王也聯絡在一起,才好外御其侮,本來他親哥兒兩個,沒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說的。不過因為一向俺王爺平日就傾心年兄,正好藉此一見,二來能由年兄把這話先容一下,比較更婉轉些,還望年爺不要見疑才好。」

說著,又從那大玳瑁邊墨晶鏡里面,向羹堯臉上張望著,一手模著頷下虯髯。

剝堯笑道︰「原來真有這等事,那就不怪外面有些風言風語了,如非程兄今日說明,我還不知道咧。既如此說,我想雍王爺,現與十四王爺份屬同母弟兄,決無不願聯絡之理。待小弟明日便將此事陳明雍王爺,一俟奉諭以後,再行轉呈王爺便了。」

允-聞言微訝道︰「年兄近日也听見有些風言風語嗎?那就更事出有因了,能就所聞,略告一二嗎?」

剝堯又笑道︰「巷里傳聞雖然很多,但以鄙意衡之,大抵未必可靠,怎能輕信?那是羹堯一時失言,還望王爺原諒才好。」

程子雲猛笑道︰「年兄既有所聞,何不痛快說出來,大家再來權衡虛實,以便應付,以後不但兩位王爺要共大事,便俺與年兄也須時有計議,為什麼又蟹蟹蠍蠍的起來?」

剝堯看了他一眼道︰「其實說也無妨,不過我也得諸傳聞,這捕風捉影之談,王爺和程兄卻不可置信咧。」

說著,又看著兩人道︰「以我所聞,六王爺因為前幾天晚上府中出了點事,傷了好幾個護院把式,現已查出是一女人所為,據說頗疑王爺所使,現已聘了能手圖報復咧。依我看來,王爺固無派一女人黑夜之間前往生事之理。便依六王府而論,雖不算警衛森嚴,也決不會容一女人滋事殺人,仍令逃去,所以說,這種傳聞決不能信也就在此。此外據傳六八兩王現在合養著一群喇嘛,現已對王爺在暗中設壇詛咒,據說七天見效,四十九天必致瘋癲失常。但此訊傳來已經好多天,王爺不還無恙嗎?這豈非更是齊東野人之語,不經之談?只此兩事,便可想見全系謠言,不值一笑了。」

允-不由一怔,連忙笑道︰「這果是不經之談,六阿哥對我雖然暗中攻訐,焉有派人夤夜生事之理?再說,即使要派人前去窺探一二,也決無謀及婦人之理。不過,六阿哥重用一個紅教喇嘛,這倒不假。只是詛咒的卻不是我一個人,聞得被詛咒的第一個是太子,便連雍王爺也在其中咧!」

剝堯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早說過這是齊東野人之語嗎?要依拙見來看,恐怕就連這設壇詛咒的話也有傳聞失實呢。要不然太子雖時有狂疾,怎得兩位王爺健康猶昔咧?」

程子雲把頭連搖道︰「年兄此語又是書生之見了,那六王府生事一節雖然純屬子虛,這喇嘛設壇咀咒一事卻是真的。要依俺看來,千古魘魔之術大抵假設,或許那喇嘛暗下毒藥以神其說,連六王爺一齊瞞過亦未可知。所以太子已得狂易之疾而兩位王爺並未受害的,也許人家對太子下了毒,而兩位王爺福大,一時尚未得手。總之這事寧可信其有,卻不可疏于防範,萬一百密一疏那就糟了。因此俺已對俺王爺府中每一個人全不時考查,以防奸人混入,年兄今後也要小心才好。」

剝堯笑道︰「既是王爺和程兄全這麼說,我必將此事對雍王爺說明,也嚴加防範便了。諸承關切,那將來只好由雍王面謝咧。」

兩下又談了一會,允-才攜了程子雲告別而去,臨行又堅訂後約,並囑代向雍王先容。羹堯送至府門之外,只等兩人上馬,方才回到書房,略將各處送來文件批閱之後,便又向雍邸而去。這里允-程子雲兩人回到十四王府之後,允-首先笑道︰「今天雖然又抬舉了那年小子一次,卻得來一個極要緊的消息,也可謂不虛此行了。不過依我看來,這年小子頗奸滑,四阿哥更夠精明陰鷙的,老夫子那條移禍江東之計卻未必有用咧。」

程子雲大笑道︰「王爺慢慢再瞧罷,並非俺敢夸口,不管他再奸滑陰鷙些,憑俺這三寸不爛之舌,也非教他墮俺計中不可。您瞧,今天俺只約略數語,那小子便漏出這樣重要的消息來咧。老實說,他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英才,可是一遇上俺,那便不得不輸一著咧。」

允-道︰「老夫子的話,我當然極相信,不過既有這消息,六阿哥定必謀我日急,那移禍江東之計雖好,卻緩不濟急,還須稍加布置才好。要不然,他既聘來能手,自非先向我這里生事不可,如果猝不及防,出點亂子就糟了。」

程子雲略一沉吟,又把腦袋一晃道︰「果真他要派人前來生事,那俺倒是求之不得咧。不過王爺慮得也未嘗無理,既如此說,待俺把李飛龍夫婦找來,吩咐幾句,再按孤虛遁甲之法,在這府中布下一陣,王爺便可高枕無憂咧。」

允-笑道︰「老夫子打算怎樣布陣法,能先見告嗎?」

程子雲晃著腦袋道︰「那容易得很,俺這奇門大陣法,無須多人,只按生傷休杜,死景驚開八門布就,任他千軍萬馬也不易進來,如果讓他進來便不用打算再走,少時待俺稍加布置,您便明白了。」

說著,便命人去請李飛龍夫婦,並傳闔府護衛和護院把式,一齊來到西花廳,听候差遣。不一會先是李飛龍進來,一見允-程子雲連忙行禮,並請示有何遣派,程子雲把手一擺道︰「稍停等大嫂來,俺自有吩咐。」

李飛龍入府數月以來,仗著不惜小費,各方拉攏,上下全套了交情,人緣已是不錯。自暗中任了血滴子提調和領隊之後,心中更加高興。雖然和張桂香,不能在一處,又守程子雲之戒,無事不得出府門一步,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但府外的俏娘們可以送進來消遣,便府里丫頭僕婦,也被括上好幾個,已經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除恐事敗出亂子而外,簡直算是志得意滿已極。這時,忽見允-和程子雲傳喚自己夫婦,又傳闔府護院把式,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听程子雲說,要等桂香來才有話吩咐更加有點著慌,但偷眼一看允-顏色不惡,才算心下略放,只有站在一旁等著發落。不一會,府中護院把式和護衛人等,已經黑壓壓的立滿了廳前,桂香方才出來。只見她頭上松松挽了一個墜馬髻子,身穿一套銀紅夾襖褲,又把一條蔥綠汗巾束著縴腰,臉上雖然新施了-重脂粉,卻玉頰睡痕猶在,一路俏步走來,看見廳上站了好多人,先向允-妙目一轉笑道︰「是王爺傳我嗎?看樣子今天有大事咧。」

允-笑著把頭一點道︰「可不是有大事,要不然,能把人全傳來嗎?你且等著,听程師爺吩咐便了。」

別香看了程子雲一眼,便挨允-侍立一邊。接著程子雲略向廳前一看道︰「今天所以把你們傳來是為了這兩天謠言很多,也許有人要來俺府窺探,可是大家絕不要驚慌,只要每夜依俺的措施,來人包管討不了便宜去。」

說著,一掐指頭,計算了一會,指定某些人守某處,某些人守某處,一一布置好了,並命各人用竹筒藏好了火繩,一有動靜如何應付。又吩咐,一交三鼓,府中無論何處一概將燈火熄滅,禁止通行,誰也不許離開所守地方,才令散去。

接著大笑道︰「俺這奇門陣,只生明開三門可以出入,正好俺和李爺夫婦各守一門,便萬無一失咧。」

說罷,又將所布陣法詳細指點了,派定李飛龍守明門,桂香守開門,自己守生門,然後向二人把手一拱道︰「二位請多辛苦,只要能拿住一兩個賊,以後他便不敢來咧。」

別香笑道︰「哎呀,我還真想不到,您竟還有這一手。照這麼說,您真成了諸葛亮,連八陣圖也擺上咧。不過,您只如此如此一陣吩咐,並未說明誰要來生事,萬一來個貓兒、黃老爺子,我們也拿來繳令,那不誤事嗎?」

程子雲也笑道︰「大嫂,您要問這個,那可得問您自己才對,這不全是您給招來的嗎?怎麼問起俺來咧?」

別香微訝道︰「您說什麼?誰是我招來的?這可得說明才好。」

允-道︰「這是正經大事,老夫子怎麼又對她開起玩笑來?」

說著,把去年府中所聞一切全說了,接著又道︰「這事雖不敢保其必有,但是到底有備無患的好,你夫妻就多辛苦吧。無論來人與否,將來我對各人,都是要有一分犒賞的。」

別香面色一轉,又看了程子雲一眼道︰「怪道您說是我招的咧,原來是為了此事。既如此說,我倒希望那賊人來一下,好讓我也見識見識咧。可是我得先說明,咱們是奉命而行,各守泛池,一切照您的指示去做,要真的賊人打我守的門戶進出,自然照計而行,此外我可就沒法兼顧呢。」

程子雲大笑道︰「那個自然,好在您開門便在後園,賜書樓左近,除那一帶,自然用不著過問,便李爺的明門也只在前廳右側,如今俺既派定,自然不用再照顧別的地方,不過一到時間便須熄滅燈火,各就所守門戶,如果讓賊人從自己的門戶走了,那俺可不客氣,要請王爺治罪的。」

別香回顧李飛龍道︰「當家的,你听見沒有?這是程爺的軍令,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李飛龍連忙點頭答應,桂香又向程子雲覷了一眼道︰「程師爺,這事非同小可,您還有吩咐的沒有?要是沒有其他的話,那我便先回賜書樓去預備預備咧。」

程子雲點著頭,在那墨晶眼鏡里。又偷看了桂香一下道︰「此外沒有話了,不但大嫂該預備預備,便俺也得向各地再查看一下咧!」

別香一轉身,偷著眼向李飛龍使了一個眼色,又調向允-回眸一笑道︰「王爺我先去咧。」

說完又一扭嬌軀,向後園而去,這里三人也各自散去。那桂香回到賜書樓之後,真的將兵刃暗器全拂拭檢點了一下,又走向那程子雲提定的防守地點看了一看。等到黃昏以後,吃過夜飯,將窗兒放下,打算再假寐一會以便上夜。誰知那房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允-又悄悄走進來道︰「您怎麼這個時候又睡起覺來?時候還早著咧。」

別香猛然一翻身坐起來,白了他一眼也悄聲道︰「王爺,您為什麼又來咧?我今夜還須上夜,多少也得歇一會兒才好。實不滿您說,今早您走了之後,我到這會子,身子還不得勁兒,真要遭上厲害敵人,那可不得了咧!」

允-笑道︰「那能一定怪我嗎?不過你請放寬心,我現在來的意思,倒不再想擾你清夢,實在住在你這兒比較放心些。固然,萬一有歹人到來,也尋不到這賜書樓上。再說,即使他來了,你也可以替我擋上一陣,到底要比宿在別的地方要好得多,如今你不妨靜靜的先睡上一會,我也在這兒先讀上一會書,到時候,再叫你起來,不大家都好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如此也好,那您千萬不能說了不算咧!」

說著,仍向床上睡倒,閉上眼楮,假寐著。允-也真的尋出幾本書,就燈下信手披閱,不知不覺二更過去,前面更夫已經敲著梆子,一路吆喝著,命各地上夜人等熄燈,這才慌忙喚醒桂香道︰「是時候了,你該起來咧。」

別香在香夢沉酣中忽被驚醒,一問之後才知二鼓已過,連忙起身,背著銀燈將緊身衣服換好,匆匆喚來婢媼,取餅茶水,略一洗漱,渾身束扎好了,將兵刃暗器佩上,向允-道聲︰「王爺且請安置,我先去上夜咧。」

便向程子雲所指定地方,原是賜書樓左側的一座假山,那假山高可三丈,山後不到三十步,便是院牆,中間只隔著一處更房,便到牆根,站在山上,可眺全園,並及牆外民房。偏偏那天午夜以後,天上濃雲密布,不見星月,四周一黑如墨,又不見半點星火,等縱上山巔一看,只見四面一片全是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半晌之後,才略見遠近木石房屋,但也黑影憧憧而已。立了好半會,絲毫不見動靜,方笑唾一聲暗道︰「這不是沒有來由嗎?只憑這怪物鬧鬼,卻害老娘連覺也睡不成,真要守上個三兩天沒有人來,我不再當面燥脾他兩句才怪。」

正想著,猛見西花廳房上,一點紅星微閃,接著像火蛇也似的晃了兩下,正是有了動靜的暗號,不禁心中又微訝道︰「那地方正是那怪物自己守的生門,這來的人偏從他那里進來咧。」忙將暗藏燃著的竹筒也準備好了,以備報警,誰知道她這里卻始終不見動靜。

在另一方面,程子雲本來也久經束扎好了,出來卻比桂香還要早上半個時辰,早已在西花廳屋脊上好半會,起初也拿不定有人來,但因一切布置發號司令全是自己,萬不容先自疏忽,所以一本正經的站在鴟角後面,真的對著西邊一帶民房上,睜大了眼楮張望著。看看將近一個時辰,不但露水沾濕衣襟,那冷風也時襲頭面,不由自己也暗說︰「俺這一著棋真下得不高明.他媽的,只憑那年小子的一句話,便這樣沉不住氣,老在這風露之中站下去,不是痴漢等老婆,自己給活罪自己受嗎?」

但一轉念之間,又想到這是教允-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的一個大好機會,只要一下能拿兩個賊人,以後便更要說得嘴響呢。萬一他能一下登了大位,那豈不是初出茅廬第一功,不禁又十分高興按著那把刀,越發向遠處注視著,便像一只貓在洞口等老鼠一般,兩只怪眼連動也不動一下。忽見對面民房上黑影一閃,似乎有一個頭,從下面胡同內,竄了上來,心方一喜。但那個人頭卻始終不離院牆頭,不上也不下,雖然兩下相距也不過三五丈遠,無奈天太黑,竟看不出所以然來。依那性子,就恨不能趕去看一下才好,但又不便離開,只有兩下干耗著,又等了半會,才听見「咪呀」鳴聲,一閃而沒,原來卻是一只黑貓,不由自己氣得說不出話來。又隔了一會,那地方忽又黑影一閃,現出一個瘦長身形來,一上牆頭便彎著腰手搭雙眼,四面張著。程子雲不由暗道一聲慚愧,一下在鴟角後面藏好,只見那人,略辨方向之後,猛然身子一長,竟向府中竄將過來。看那起步和縱落之勢,靈妙異常,心知來人決非庸手,連忙取出竹筒,將火繩向後連連晃動。那人似已驚覺,但只略一猶豫便仍深入,而且竟向自己立身之處,便似蜻蜓點水一般縱來,轉眼便到了西花廳西邊一帶耳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余。雖然外面一黑如墨,隱約已可看見,來人是個瘦長個兒,渾身束扎得十分利落,臉上還似蒙著一層黑紗,一見面,先冷笑道︰「朋友,你別弄鬼,先接著這個。」

接著右手一揚,哧的一聲,一枝甩手箭便奔咽喉而來。程子雲把頭一低,那枝甩手箭真從頭上飛了過去,右手擎刀護住門面大喝道︰「朋友,您想是六王府來的了,老實說,俺程子雲已經在此候駕多時咧。」

那人又冷笑一聲道︰「我久已知道,這兒有你-位清客咧。不過家伙頭上沒有眼楮,這可不是下棋唱曲鬧著玩兒,好騙飯東。要依我說,這是護院把式的事,你還是下去睡大覺比較合適,要不然你二太爺萬一收招不住,可得在你身上留下記號咧。」

程子雲不禁氣得肺都炸了,也冷笑一聲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快些報上名來,俺要讓你翻出手掌左,也不算山東道上的小諸葛。」

那人哈哈大笑道︰「本來你算什麼東西,老實說,你二太爺走遍山東河南還沒听說有你這一號咧。」接著手按腰下,大喝道︰「你既如此不識抬舉,且接著你二太爺的家伙便了。」

說猶末完,只听得嗆啷啷一串響聲,早飛起一條索鞭來迎頭蓋下。程子雲連忙擎刀迎敵。那人一條索鞭使得呼呼風響,直將程子雲裹在當中,鬧了個風雨不透,饒得程子雲刀法不弱,一時也難取勝,又被絆住,無法月兌身,將來人引入陣中,只急得他厲吼連連,一連打了幾聲口哨向下面報警,無如桂香存心要他好看,明明听見來了敵人,卻只站在那小石峰上動也不動。那李飛龍又因他事前曾有各守門戶不許亂動之語,也只守在前面大廳東邊,不敢前來接應。其余護院把式人等,更因他說得那奇門陣法神妙已極,敵人只一入陣中便非束手就縛不可,又說明在先,如有動靜,任憑如何,只敵人不來進犯所守門戶,決不許妄動,所以附近雖然也有人看見听見,卻一個也不見前來。偏生書本上說得那陣法雖然頭頭是道,五行生克陰陽變化,更極有道理,這時真的用上,敵人不入伏兵之中,卻不見妙用,不由心中愈急,手中那把刀也因之漸感散亂,來人那條索鞭卻越發緊逼上來,真累得他渾身來汗,忍不住大叫道︰「你這廝到底姓什名誰,為伺夤夜到俺這府里生事?再不說明,那可別怪俺也要下辣手咧!」

那人大笑道︰「你二太爺自然有姓名,只是此刻卻不便告訴你,有什辣手盡避使出來,只管山東驢子學馬叫打算嚇誰?你二太爺卻不愛听這一套咧。」

說罷,鞭法一緊,越發逼上來,程子雲一見勢不好,知難力敵,好不容易才得賣個破綻,虛晃一刀竄過屋脊,向後園走去,那人方喝一聲道︰「你這廝胡吹亂謗一陣卻向哪里走?二太爺如不在你身上留點記號,也枉來一遭咧!」

正說著,猛听程子雲大喝道︰「無知小子,竟敢如此狂妄,看俺暗器取你狗命。」

說著把手一揚,卻不真有暗器打出來,那人方在一驚,程子雲已經穿過兩重房屋,離開後園不遠。那人一見受騙不由大怒道︰「無知滑賊,竟敢騙你二太爺,還不給我留下命來再走……」

一聲喝罷,一抬手,一連兩枝甩手箭向程子雲打去,倏見程子雲叫聲哎呀,身子一挫,似已受傷倒向房上,那人連忙縱身過去,正待揮鞭當頭砸下,猛又听程子雲大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這小子且瞧這個……」

倏見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那人叫聲不好,連忙抖索鞭,錚的一聲,將上面一枝袖箭打落,趁勢身子一側,又避開中間一枝袖箭,卻在左大腿上插了進去半寸的深,雖未傷骨,卻奇痛異常,不由大怒道︰「姓程的,你並無真實本領,只憑詭詐取勝,這也算是英雄好漢嗎?」

說著把牙一咬一抖索鞭,一個怪蟒翻身,又向程子雲打到。那程子雲一個燕子穿簾,早縱向後圍牆上冷笑道︰「你這小子知道什麼?俺這叫兵不厭詐,勝者為強。你要不服氣,咱們不妨到這里來,再較量兩下,你可別說俺專打落水狗咧。」

那人不由氣得說不出話來,把心一橫,一手揮鞭,一手拔出那枝箭,向房上一扔,厲聲道︰「無恥狗賊,你二太爺今夜如不殺你決不回去。」

說著,又向園中趕來。誰知一腳才踏上後園牆頭,再看程子雲時,已經杳無蹤跡,四邊又不見半點燈光。方一躊躇,忽見前面火繩又亮,接著,唆,唆,唆,從兩側牆根下,打出一排弩箭來。那人原也能手,見狀心知入伏,一面將那條索鞭掄圓護著身形,一面待向後退去。誰知這一來,四面八方,火繩一齊閃動,便似無數火蛇在那黑暗之中,互相呼應一般,卻不見半點人聲,但見火繩一亮,才動腳步,必有弩箭暗器打來,這才心知不妙,但自己仗著武工精純,竟仍向園中闖進去。方從牆頭躍下,又吃一陣灰瓶石子幾乎打著,幸喜一經縱落,竄出丈余之外,便又不見動靜。敵人既然設下這許多埋伏,為何不來追趕,得隙之下,更不怠慢,略辨方向,不敢再由前院出去,一見直北,似較接近圍牆,心想牆外也許就是民房,連忙提鞭從一條小徑上向北方奔去,一路無阻,也不再見火繩閃動,心方一喜,看看已離圍牆不遠,猛見那小山頂上,火繩又亮,火光一閃,突然飛也似的縱下一人,一手揚著一把緬刀嬌喝道︰「大膽賊人竟敢夤夜犯我王府,是好的趕快留下名來,束手就縛,也許可以饒你不死,否則那就難說了。」

原來那縱落的正是桂香,她在那小石峰上,早就已經看見程子雲敗進園中,初意本待立刻來援,後來一听兩人喝罵之聲,知道來人已經吃虧,因此不欲出來,反令程子雲說嘴,仍在小崖上面看著熱鬧。忽然不見程子雲動靜,倒反是來人追進園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忍不住,二次又想下峰迎敵。但程子雲始終並未露面,心疑另有布置,所以仍舊等著。這時一見來人已到峰下,竟圖從這里出去,如何容得,這才仗著那把緬刀,竄將下來攔住去路。那人一听哈哈大笑道︰「來的想是玉面仙狐張桂香了,我正想向您請教一二咧,您就多賜教吧!」

說著一抖鞭,一見面就是玉帶圍腰,攔著縴腰打來。桂香連忙一個旱地拔蔥,竄起丈余,避過-邊,乘勢一抖緬刀,閃身進步,一刀向來人右臂上砍去。那人更來得利落,身子一側避過刀鋒,只手一抖,那條鞭猛然掣還,一個白蛇歸洞,鞭梢轉向桂香頭上打來。桂香因仗緬刀是件削鐵如泥的利器,一扯縴腰,避過鞭梢,順手一刀,便向鞭上削去,滿擬來人兵刃必折無疑,誰知只听嗆啷一聲,火星直冒,一下震得虎口發麻,那條鞭依然無恙,不由心下大吃一驚,連忙跳出圈子,但看那刀時,忽听來人撮口一聲胡哨,竟打出血滴子的暗號來,心中不由一動,連忙刀交左手,右手一打手勢,也低低答了一下口哨,來人又是哈哈一笑,冷不防一收鞭,卻打來一物,桂香一把接住,卻軟綿綿的,心中更加明白,連忙又一遞暗號,一面大喝道︰「你這大膽賊人,不見真章,便敢逃走,這左近一帶,全是我的泛地,如果讓你走了,也不算我玉面仙狐的厲害。」

說罷,刀尖微向西北角一指,那人會意,也大喝道︰「你這娘們休著賣狂,好男不與女斗,你二太爺去咧!」

說著,直向西北角走去,桂香也嬌喝道︰「大膽賊子,你敢向哪里走?」

便一直趕將下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有本領再跟我到六王府去一趟,便算你是好的,要不然,這兒不過這兩塊料,我算已經見識過咧。」

說著,足下一緊,已離西北圍牆不遠,倏然前面火繩一亮,又射出一排弩箭,當頭一名護院把式,握刀卓立,正大喝一聲︰「你哪里來的毛賊,竟敢夜擾王府該當何罪?」

那人又冷笑道︰「這不全是你們興出來的嗎?怪得誰咧?」

說著,一掄那條索鞭,便似一條烏龍也似的,迎面打來。那位護院把式,姓張名傳標,原是一個小頭目,一組三人,守著所謂死門的這條出路,一見那人被桂香一路趕將下來正打算截住立功,方才揮刀現身出來,吆喝著,卻不料來人索鞭來得異常神速,相隔還有三五步遠近,嗆啷啷一聲,已經迎頭蓋將下來,倏覺眼前一黑,頭臉已被一件東西罩著,接著脖子一涼,連個哎呀也沒有喊出來,便只剩一具腔子倒在地上,其余二人不由一怔,那人已經越過身邊,一個黃鶻摩雲,上了牆頭,一抖索鞭哈哈大笑而去。這里兩個把式見那張傳標倒地不起,不由大驚失色,再定楮一看,腔子上那顆腦袋已經不知去向,不由齊聲發喊道︰「不得了咧!張頭目的腦袋已教強盜帶走了!」

正好桂香也已趕到,一問所以,連忙命人點上燈光請來程子雲,一看那腔子創口上已經潰爛,漸化黃水,不由冷笑道︰「程師爺,您布得好陣法,您瞧,人家偏從死門上走了,不但沒死,倒反把咱們護院頭目的腦袋給帶走了,這倒好,反正死門上總得死上一個,您的話總算驗了咧。」

程子雲不禁睜大了眼楮,把臉漲得飛紅道︰「這並不是俺這陣法無用,只怪來的這家伙太過厲害了,俺在這死門上,本來布有七八處埋伏,只要一進來,便不用打算出去,所以才舍命把他引來。誰知他好像深知俺這陣法也似的,竟反向您守的開門沖去,卻從開門又繞過埋伏折回來,以致才被他走了。如果大嫂不信,只要隨我一看這番布置就明白了。」

別香唾了一口道︰「謝謝您,我才不看咧,您那埋伏留著給王爺看吧!」

說著,憤然作色,便待回去。這時闔府燈火全明,上夜各人,全提著兵刃走來,程子雲紅著臉搭訕著道︰「此事原也非稟明王爺不可,不過賊人厲害,也許再有調虎離山之計亦未可知,你等仍然各守門戶,以防再生意外,少時待俺稟明王爺再說。張傳標那具尸身暫時也不要動他,等待明天,也許還要報官請驗咧。這案情太大了,他們堆子上和該管衙門,也未免太有忝職守咧。」

眾人方才散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5:20

第十九章 一顆腦袋

別香也不去理他,提刀徑向賜書樓而來,到了樓上,只見允-已在自己床上和衣睡倒,兀自未醒,不由心中好笑,連忙放下兵刃伏在床上搖了他一下道︰「稟王爺,外面出了事咧,您還不醒來嗎?」

那允-雖然年紀輕輕的,但因縱欲過甚,十分疲乏,滿以為府中布置周密,就有人來尋事,也不會尋到這里,又仗著桂香就在附近守夜,一下倒在床上,便自睡去,而且睡得非常熟,致聞桂香伏身來喚,還以為天色將明,撤守回來,朦朧中一把攬著笑道︰「你辛苦咧,咱們也該好好的睡一下才對。」

別香倏然一手推過嗔道︰「您別這麼著,大事不好咧,適才六王爺那里已經有人來過,連張傳標的腦袋全教人家帶走啦,您還有這份心腸嗎?」

允-不禁驚得跳起來道︰「你說什麼?真的六阿哥已經派人來過嗎?那程師爺呢?」

別香冷笑道︰「要不是真的有人來過,我還敢在王爺面前說謊嗎?如今仗著王爺的鴻福,我已把他打跑了,不過那護院把式頭目張傳標的腦袋已被人家帶走咧!至于您問那程師爺,這時候,他也許還在操演他那寶貝陣法啦。」

允-聞言又問道︰「此刻賊人當真已經走了嗎?」

別香見他有點驚慌失措忙道︰「王爺不必驚慌,我不早說過,托您鴻福,賊人已經被我打跑了嗎?如今我是因為已經出了事,所以不得不驚動王爺稟明一下,二則那位程師爺,您也得問問他,這陣法是怎樣布的,要不然這府里便不堪設想呢。」

說著又把適才的事說了一遍、特別提出,據來人聲稱,確系六王府來的,並且對來人的本領又大大的渲染了一番,不禁把個允-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道︰「既如此說,你快差人去請那程師爺來,這實在非趕快設法不可,要不然,那還了得!」

別香看了他一眼,連忙紅著臉道︰「王爺,您是嚇糊涂咧,這是什麼地方,您真的要想問問他,不會到西花廳去嗎?反正賊人已經走了,還有我陪著您咧,難道還怕什麼不成?」

允-這才想起身在桂香所居房中,不由也臉上一紅道︰「我真忘其所以然,既如此說,那就只有再勞你權充護衛了。」

別香看著他媚笑了一下道︰「這是賤妾分內的事,王爺怎麼又客氣起來?」

說著取了兵刃,先自下樓,命人傳出話去,傳來兩名小廝掌著燈,自己貼身護著允-,直向西花廳而來,方近廳外便听程子雲在內面嘆息著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古人豈欺我哉?俺今天真算是又丟了一個大人咧!」

允-忙道︰「老夫子,您怎麼說出這話來,這戰陣之法,本來就不是用之于一宅之中的,再說,委實咱們人也太少不夠布置倒是真的,這怎麼能算丟人?你為什麼又發起書呆子的脾氣來?」

程子雲仍是-身短衣束扎著,一听允-這時候竟走來,不由轉吃一大驚。連忙迎了出來道︰「王爺,您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委實是俺謀事未臧,才有這個失著,您縱使不來降罪,俺也居心難安咧。」

猛一抬頭,見桂香按著兵刃隨在後面,不由那醬鴨色的丑臉子又有點發燒道︰「原來是大嫂保著王駕來的,那俺便放心咧。」

別香轉抿嘴一笑道︰「您太過獎咧,我又算是什麼東西?今天不過仗著您的虎威,總算把賊人打跑了,要說丟人彼此還不是一樣嗎?」

允-笑道︰「兩位全不必客氣,如論今夜之事,全都有功無罪,如非兩位在此,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咧?」

程子雲正色道︰「今晚之事,實在晚生無能,那賊也委實太厲害,以致才有此失,俺早巳打算向王爺請罪咧,想不到王爺反如此說,那俺以後更不得不拼此微軀以報效于萬一了。」

說著又看著桂香道︰「大嫂休怪,俺方才已經想過,俺這陣法委實是真有點不到家,那賊人手段著實高強,俺雖傷了他一袖箭,如論真功夫實非其敵,今夜如非您把他打跑,那也許人還要傷得多。適才俺已問過後園上夜各人,全說那賊人在臨走的時候,曾經公然叫陣,說是六王府的人,您曾听見嗎?」

別香笑道︰「今晚真奇怪,怎麼連程爺對我也謬贊起來?我雖把他打跑,卻沒有能拿住,不也無能嗎?不過那廝臨行叫陣說是六王府來的倒是真的。但我兩次前去未見此人,想必就是那新來能手亦未可知,可惜他雖公然叫陣,卻未留下姓名,要不然我真要找上門去,指名要他答話咧!」

允-聞言,雙眉一皺道︰「他叫陣不叫陣倒無所謂,不過此人既然如此厲害,以後難免不再來,老夫子的陣法既制他不住,便你兩位也未將他拿住,以後如果常來,這便如何是好咧?」

程子雲不禁滿面發燒道︰「其實他今天也沒有討了好去,到底中了俺一箭,又被大嫂打跑,雖然傷了我們一個護院把式,卻也得不償失,這次僥幸跑了,也算嘗到了我們這里的厲害,一時也未便敢再來。如依我見,明天還是請大嫂再辛苦一趟,到六王府去探听一下,如能依照上次所定辦法,嚇唬六王爺一下,敲山鎮虎,將他鎮住。以後便要好得多。要不然,只要能將今晚所來能手是誰探明,那事情也就要好辦得多了。」

別香連忙搖頭道︰「程師爺。咱們向來無仇無怨,謝謝您免勞照顧好不好?我是敬謝不敏咧。我想您既能用弩箭把他打傷,足證高明,您自己去一趟不比我去要強得多嗎?」

程子雲忙道;「大嫂,您別這麼說好不好?俺現在已經知道,要只憑俺這點小寶夫,那較您差遠了,便依師門淵源,您也比俺要高一點兒,俺算是服您咧。這事還是非您去一趟不行,要不然,不把這事搞一個清白,那不但本府永無寧日,便王爺的安危也著實可慮,就算是俺不是,曾經得罪過您,難道您連王爺的分上也不看嗎?」

說著,又看著允-使了個眼色,允-忙也向桂香道︰「老夫子的話也言之有理,此事如果不弄出一個結果來,真是著實可慮得很,你如自信,可敵那人,還是去一趟的好。」

別香笑道︰「王爺,您不要信程師爺替我臉上貼金,今天那人實在是被他一弩箭打跑的,我算得什麼?要去還是他去一趟,那比我強多了。」

程子雲只急得發誓道︰「大嫂,您怎麼盡挑眼兒咧?俺已向您告饒還不行嗎?老實說,今晚俺用弩箭傷了他一箭是真的,可是全憑俺那點小表聰明,並未用真功夫贏人家。那人已經恨透俺咧。如果再不識相自己送上門去,那就未免太自不量力,您如不信,俺要說謊騙人就是這個如何?」

說著用手做了一烏龜,五指連動不已,桂香不由噗嗤一笑道︰「真虧您說得出,那等明天我就再去一趟,不過當著王爺在此,我得說明,您要有什麼信不過的廢話,可得在這個時候說明,要等我走後再說什麼,那我可不好罵您咧!」

程子雲猛然立起身來,又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咱們是一言為定,只要您肯去一趟,俺如再胡說什麼,您就真的揍兩下都行!」

別香連忙避開,看著允-吃吃連笑,允-不禁也笑道︰「程老夫子雖然人極玩世不恭,卻說話全算數,您只管放心前去,他如敢再說什麼全有我呢!」

別香這才含笑點頭,又向允-媚笑道︰「既王爺如此說,那我只有勉力承應,不過成不成,那我可不敢胡吹亂謗,只好做到哪里是哪里呢!」

程子雲大笑道︰「只要您肯去,事情決無不成之理,好在還有一天功夫,我們不妨再細細打听,只要能知道那人是誰,便更有把握了。」

說罷,又差人將府內各處防守頭目找來,一問情形,幸喜除傷了一名護院把式而外,其他並未出事,大家心方稍安,忽然那後園看尸的人慌忙趕來稟報道︰「稟王爺和程師爺,那具尸首不知怎的忽然不見了,地下只留著一攤黃水,還求驗看做主才好。」

允-不禁又大驚失色道︰「老夫子,這又是什麼道理咧。難道賊人恐留痕跡連尸首也盜走了嗎?」

程子雲把頭連搖道︰「非也,王爺請小坐,外面天色已經將明,便那人未曾去遠,決無重來之理,且等我去看上一看便可明白了。」

說罷起身便向後園走去,這里桂香仍舊按劍貼著允-而立,一面笑道︰「王爺,您別驚慌,這具死尸,決非六王府里的人盜走,以我看來,恐系來人預灑化骨丹所致,如果我猜得不錯,那這人定是少林武當兩派長老無疑,那這事就更棘手了。」

允-張大了眼楮道︰「什麼叫化骨丹?當真它能在這個時辰之內,將一具尸首化盡嗎?」

別香吐舌道︰「此丹乃異人秘制,只一點著血,隨即滲入,無論血肉骨頭立即化成黃水,只除頭發而外,無不銷融,端的厲害已有,不過就我所知,這種化骨丹只有幾個前輩才有,這廝能有這種東西就非這兩派的老前輩,也必和他們有關,以後卻更不能不慎重將事咧!」

允-不禁長嘆道︰「這六阿哥真有一手,那紅衣喇嘛既被羅致以去,如又集這等奇士為爪牙,真不可輕視咧。」

說著又看桂香道︰「聞得您乃嵩山啞尼嫡傳弟子,能設法將令師請來供養以壯聲威嗎?」

別香搖頭道︰「她老人家一向雲游在外,浪跡萍蹤,從無定所,一時您教我哪里去找去?再說,這類人物便能尋著,也決無肯受王爺供養之理,您這個想法,決于事宜無補。要依我說,王爺還是息了這個念頭的好,不但我無從去找這些人物,便程師爺也恐未必有效咧,您看畢五去請鐵樵大師不是一個榜樣嗎?」

允-正在沉吟不語,忽見程子雲匆匆走來道︰「俺真想不到,這廝竟連化骨丹全用上,照這樣看來,這事還真有點棘手,如今那具尸體已經化盡咧,不過依俺看來,這廝決非此丹主人,也許是哪一位老前輩的新出道弟子亦未可知,但只要查出他的來歷來就不難設法了。」

允-道︰「此丹出處和作用適才李大嫂已經說過了,老夫子怎麼知道來的並非此丹主人咧?」

程子雲看了桂香一眼道︰「既然大嫂已將此丹作用出處陳明王爺,俺便無庸再說,至于俺料定他不是此丹主人,那是因為此丹制法極秘,非各派長老決難自配,此人听他口音不過二十以上三十不足,本領雖高,仍有不到家的地方,只從他中俺一箭便足見並不十分老練,所以俺才疑他是一位老前輩門下,大嫂您說對嗎?」

別香笑道︰「您向來料事如神,焉有不對之理,便我也這等想法,不過天下事往往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我可不敢斷定,那只有等我明兒個再去探听一下才好決定,不過我听那些把式們說,您打算報官請驗,這樣一來,連尸首全不見了,那還驗什麼咧?」

程子雲雙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本來俺確有送個蠟燭地方官兒坐坐的意思,這一來又不成功咧。」

別香只笑了一笑道︰「天也亮咧,現在鬧了一個整夜,王爺也該回後去歇一會兒,更該告訴一下福晉和各位姐姐,要不然,膽小的不要嚇壞了嗎?反正這事,程師爺又著落在我頭上,咱們晚半天再商量好不好?」

允-一看天色果然大亮,心想自己一夜未回上房,府上既出這大亂子,福晉和各王妃處也非安慰一下不可,連忙點頭稱是,又命此事對外暫時不必聲張,等探明究竟再說。便自回上房而去,桂香也跟著回到後園賜書樓上,背人掏出那人遞來之物一看,卻原來是一幅昔日自己用過的手絹,無心中曾被雍王索去,如今既著人送來,料必有令自己抽空敘舊之意,不由得意的一笑,仍舊藏好,徑自解衣登榻睡去,正當香夢沉酣之際,忽然耳畔有人笑道︰「你夢見什麼來,怎麼忽然笑得那麼甜,能告訴我一點听听嗎?」

再睜眼一看,三不知允-早又坐向床側,正在看著自己微笑著,不由微嗔道︰「虧得您是一位王爺,怎的一清早就到我房里來胡鬧,要教旁人看見那不是笑話嗎?」

允-哈哈大笑道︰「你還疑惑是大清早嗎?先起來看一看便知明白咧。」

別香再一掀被子坐起來向窗外一看,早又暮色蒼然,那一輪紅日已從西邊沉了下去,不禁叫聲啊哎︰「我怎麼竟睡了一整天咧?」

允-笑道︰「實不相瞞,我已來過三五次咧,每次都因你太累了,沒忍心相喚,適才見你轉側了一下,又一臉笑容,心疑你已醒來,存心裝睡逗我,才叫了一聲,想不到你卻還以為是大清早起咧?」

接著,又道︰「那程師爺他倒真是一夜一天沒有合眼,一清早便親自出去打听了一番,雖然沒有能打听出昨晚來的那人是誰,卻又探出一件大事來。」

別香不等說完,先吃吃笑道︰「他能探得出的事多著咧,但望是真的才好,要不然可夠上當的。」

允-正色道︰「這也許不會假,便我自己也到宮里查問過了,據說六阿哥因為豢養喇嘛橫行不法,並有詛咒太子的事,已被皇上知道,特為專旨召進宮去,嚴予申斥了一頓,並且革去兩名護衛,著閉門思過三月以觀後效,如今那紅衣喇嘛大概也得到風聲,恐怕皇上查究,已經率了一般徒眾,悄然回蒙古去了,這一來,你今夜前去六阿哥府內,便又省心不少咧。」

別香不由睜著一雙妙目,看著允-道︰「此話當真嗎?我只怕未必咧。」

允-笑道︰「你這人怎麼因人廢言起來?不瞞你說,這個消息確是程師爺打听來的,我起初也將信將疑,後來自己進宮一打听,六阿哥因為豢養喇嘛受了嚴旨申斥,罰令閉門思過確是真的,他在皇上面前又極口否認府中藏有喇嘛也一點不假,所以我推斷,六阿哥為了畏罪讓那喇嘛暫時離開一下,也許是真的,不信停一會你再當面問一問程師爺,便知道了。」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才不去問他咧,要依我看,這人除會說大話騙人而外,簡直一無足取,怎麼您偏相信他咧?」

允-笑道︰「你也不必太輕視他,此人委實確有幾分才情,並非完全徒托空言,只不過玩世不恭,名土氣習太重而已。其實他對我卻是一片忠誠,絕非世俗之土可比,你只向後瞧下去便知明白了。」

別香不好再說什麼,只有 了他一眼媚笑道︰「哎呀,算我說錯啦,您王爺賞識的人,還能錯得了嗎?對不起,謝謝您,先出去坐一會兒,我這就要穿衣服來準備到六王府去咧,要不然,得罪王爺還能原諒,要違了軍師的將令可就槽透了咧。」

允-笑道︰「原來你還記著這個碴兒,須知他也是為了我呢。人家對你,不也當面謝過罪了嗎?依我看,你二位這點小餅節還是化去才好,改天我再備酒,替你二人解和如何?」

說著,徑向房外而去。

別香一面更衣起來,一面笑道︰「照王爺這麼一說,我更不敢當咧。本來嘛,我新來乍到,怎麼比得人家是您老師咧。不過,您得想想,這些時我為了侍候您,有半點顧惜自己這個身子嗎?」

允-聞言,猛可的回身笑道︰「你對我這一番心,和受的委屈我全知道。你放心,總有那麼一天,總也教你知道我對你的一番心意便了。」

正說著,倏然看見桂香已立在床下,正袒著酥胸,和一雙玉臂,在更換小衣,一身雪白肌膚,掩映著大紅抹胸,種種妙相全陳眼底,偏又口餃羅帶,星眸斜睨著自己,不禁為之神奪,便又待向房中走去,桂香見他又轉身看著自己,不由吃吃連笑,慌忙將小衣扎好,搶了一件短衫穿上道︰「您這人,怎麼這樣不老成,連人家換一換衣服也要偷看,難道您真還沒……」

說著玉頰飛紅,又覷著他一笑,一把推出房外,霍的一聲,連忙將門關上,安上了屈戍一面嬌聲道︰「對不住,您先請下樓去,咱們停一會花廳再見。」

只急得允-在房外忙道︰「現在時間還早咧,你且把門開一開,咱們靜靜的聊一會兒一同去不好嗎?」

微聞桂香在房中嬌笑不已道︰「謝謝您,我才不上那個當呢,還是您先去吧,我只等衣服換好,梳上一個頭就來咧。」

允-不由心里癢癢的涎著臉笑道︰「那還要等上好一會,你還是讓我進來坐一會,看你梳完頭再去。」

別香半晌不語,允-又在門上敲了兩下,也不見答應,方恨了一聲要走,猛然又听她格格一笑,呀的一聲把門開了,挽著一頭長發,走出來含笑道︰「您別生氣,請進來坐吧,不過晚上我還有事,您可不能再纏我咧!」

允-一看,她已穿好了一套桃紅夾襖褲,卻把一條青布圍裙,圍著胸前,那一頭漆黑的長發,挽在手中已經過了膝蓋,真有長發委地之概,再加上玉頰生存,媚眼微揚,口角眉梢隱含笑意,不由薄怒頓解,也笑了一笑道︰「你到底還是上了我的當咧,早這麼把門開了,不大家全好嗎?」

別香瞅了他一眼嗔道︰「誰讓您是王爺咧,我就知非上當不可,也只有依您,要不然那不成了反叛,您能有得饒我嗎?」

說罷,取餅梳篦,微睹著氣,竟自梳起頭來,等頭梳好之後,又調脂弄粉,著意晚妝了一會,這才解下圍裙,回眸一笑道︰「王爺,現在咱們也該走咧!」

允-自進房以後,便靜靜的看著她梳洗,一點也不動,有時也故意說上兩句俏皮的話,但桂香始終不十分睬理,心疑桂香真的生氣,未免臉上有點訕訕的,直到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不禁大笑道︰「我也上了你的當咧,原來你生了這好半會的氣,也是裝著玩的,倒嚇了我一大跳咧。」

別香得意的一笑道︰「我這一個什麼樣的人,怎敢在王爺面前生氣?不過不是這麼一來,您真能這樣安詳嗎?」

接著,又縴手搭向允-肩上,把一張櫻口附向耳邊,不知悄悄的說了兩句什麼,允-不禁點頭笑了一笑道︰「既如此說,咱們一言為定,你可不能再騙我咧。」

別香也點點頭,又取餅一塊帕子將新梳的頭包上,取餅那柄緬刀束好,連暗器也拾掇停當了,放在身邊,允-不由大詫道︰「你為什麼把這些東西此刻就全帶上,打算就去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咦,您不是說要備酒給我和程師爺和解嗎?那我在前面吃了飯,又何必再回來拾掇這些東西咧?」

允-笑道︰「那你是願意和程師爺和解了,果真如此,我也樂得備一席酒,權為你兩位息爭,可是以後都不許再像烏眼雞一樣咧。」

別香嗔道︰「您這人怎麼這樣偏袒著那怪物?是我惹他的嗎?您試想想看,從我一到這兒來,他有一次肯放我過去?這幸虧我夫婦二人沒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眼楮里面,一切都是真金不怕火來燒,又承您王爺不棄,對我這個人還覺得不錯,他縱有壞話也說不進,要不然,焉有我的小命兒活著?這能怪得我嗎?」

允-涎著臉道︰「算了,他那也是為了我,才那麼小心謹慎,既把話說明以後,便是一家人,他還能那樣待你的嗎?」

接著又笑道︰「我聞得,你要論師門淵源,還是他的師叔呢,你一個當師叔的,還不能原諒這個大佷兒嗎?」

別香看著允-噗哧一笑道︰「我要真有了這樣一個大佷兒,那算倒了八輩子的足霉咧。」

說著又嫣然一笑,才相攜下樓,一到了西花廳上,程子雲早又穿好了那身袍褂,架著一付寬邊大墨晶眼鏡,從內面迎了出來,哈哈大笑道︰「大嫂,您真成了一刻也不能離開王爺的女護衛咧。瞧您這一身打扮,大概今夜是辛苦定了,俺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包您樂意,那紅衣喇嘛已經夾著尾巴,帶著一般小禿廝兒離開六王府,回蒙古去咧。」

別香不禁面上一紅道︰「你胡說什麼?我為什麼一刻也不能離開王爺,又為什麼要辛咧苦咧的?對不起,今夜到六王府那一趟我不去咧。」

程子雲聞言不由大吃一驚,又深深一揖道︰「您不去那怎麼行?俺方才實在是由衷之言,教您這一說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接著又搖頭道︰「一個人要該倒霉,便什麼別扭全來咧。俺明明是一句好話,怎麼到了您耳朵里,偏偏又想擰了。您請再想想,不用說當著您俺決不敢那麼胡說八道,就憑俺對王爺,能這麼信口開河嗎?」

程子雲用意本在解釋誤會,不想這話一說,愈描愈黑,又恰中兩人心病,不但桂香一張粉臉漲得通紅,便連允-也鬧得面紅耳赤,半晌不語,程子雲轉沒事人也似的又道︰「大嫂,俺要真那麼著隨嘴亂說,不但您可以揍俺兩個嘴巴,王爺更非痛加申斥不可,便李大爺也非得把俺這條舌頭給割了不可,俺敢那麼著胡說嗎?您不信,只管再想想也許就明白咧。」

正說著,恰好李飛龍跑進廳來回話,正好听了個有尾無頭,雖然不知道為了何事,卻料定桂香必定又和程子雲斗上了口,再一看允-也立著,並末落座,又默默無言,似有不豫之色,不由解勸道︰「你是怎麼著咧?程師爺說的話還會錯嗎?你就听他兩句也就夠啦,為什麼當著王爺去斗起別扭來?再說,咱們打從到這兒來,一切全仗王爺,照顧伺候好了,大家臉上全有光彩,就讓程師爺說上兩句,又有何妨?何必又為了這個累得王爺生氣咧?」

程子雲聞言,不禁看著桂香要笑又不敢笑,只在那墨晶鏡里面,骨碌碌轉著兩只大眼楮,桂香不由怒道︰「這個時候,誰要你來插嘴?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李飛龍不由一怔,接著又賠笑道︰「你為什麼當著王爺又鬧小性兒排揎起我來?人家程師爺是瀆書明理的人,說話一定有根有本,還真能信口開河嗎?反正既在這府里,總是為了王爺的事,您就忍著一點兒不也就得了嗎?」

這話一說,不但程子雲忍不住笑出來,便連允-也咬著嘴唇要笑,只氣得桂香干瞪著眼,又不好再向深處說。半晌還是允-忍著笑把手一揮道︰「李包衣,你先出去,他們也是鬧著玩兒,其實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再說下去反而不好咧。」

別香又著實瞪他一眼,李飛龍這才打了一個扦,連聲說︰「是,是,」走了出去,允-接著又向程子雲道︰「我本來早和李大嫂說好了,今晚由我備酒為你二位和解,想不到這才一出來,又被老夫子兩句話,幾乎鬧出大的誤會來,這樣一來,我這一席更不可省了。」

說著,搭訕著,又命人備酒等候。桂香仔細一想,果然是自己一來便把話想左了,不由臉更臊得厲害,程子雲本極乖覺,這樣一來,更將允-和桂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系,猜了個實實在在,轉又存心裝 道︰「千不怪萬不怪,總怪俺這張鳥嘴太別扭,既然王爺為了俺和大嫂和解,您就不能看金剛也得看佛面,總求您看在王爺份上,饒過俺這拙口鈍腮不會說人話也就算完咧,況且現在咱們還有若干大事要商量,您要盡避生氣,那事情便真不好辦咧。」

別香也乘坡而下,把嘴一披道︰「商量什麼?左右不過王府里那兩個喇嘛已經走了,老實說,我真的要去,還不在乎他咧!」

程子雲心知允-已經把話全告訴了她,不由心中更加好笑,但已經留上了神,哪敢再說破,只有含糊笑道︰「那就更好咧,這一來,您這一趟去,就更易得手了。」

別香寒著臉道︰「那也再瞧吧,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事情還沒有把握就敢大包大攬,萬一自己吹上一陣,到頭來卻沒有個結果,那不太嫌丟人嗎?」

程子雲把舌頭一伸道︰「您這明明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在教訓著俺咧。不過,您這話也說得是,誰救俺昨晚那陣法沒有結果,沒有能拿著賊咧。再說,您要論師門淵源,也真能教訓俺一頓,如今俺算是領訓不辭,不也就完了嗎?本來嘛,誰叫俺先得罪您呢?」

別香見他一味涎著臉,倒也不好再說什麼,少時,左右送上酒肴,允-又每人敬了一杯笑道︰「這杯酒,實是我敬你們兩位的,還望以後彼此同心協力,為我共襄大計,不必再起唇舌之爭了。」

兩人俱各擎杯滿飲,遜謝不敢。這一席酒,直吃到二鼓以後,桂香才又上下束扎了一下,帶上兵刃暗器,含笑告辭一躍登屋而去。這里程子雲和允-二人把盞以待自不必說。

那桂香上房之後,仍用前法,先向六王府而去,中途卻又繞向雍邸而來,一路無話,卻不料才到雍王府不遠,還隔著三五十人家,便見前面一條黑影一閃,忽然發現一個上下一黑如墨的怪人攔住去路,略一點頭,並不開言,拔刀便砍,桂香不由大吃一驚,一面也拔刀迎敵,一面低喝道︰「朋友,你是線上的嗎?咱們河水不犯井水,我既不是六扇門里的鷹爪孫,也不是這兒站碼頭的舵把子,盡避各走各路,誰也不要管誰。您要是那衙門出來辦案的,咱們也不妨到個地方去談談,但要因此誤了我的事,那可不成。」

來人聞言並不答話,卻只揮刀猛砍猛斫,疾如風雨,銳不可當,一連三四招過去,桂香不禁疑惑,又撮口低低的打了一聲胡哨把暗話遞了過去,來人卻仍不理會,刀法轉迫得愈緊,那家數一望而知便是一個能手,但是一聲不響,只一味啞斗不已。桂香滿月復驚疑之下,只有舉刀相迎,連拆十余招之後,自己估量著來人雖非尋常家數,還可一拼,不由大怒道︰「你這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變的,既敢出來現形,為什麼一點江湖規矩不懂,難道是個啞吧嗎?如果再不答話,那我可要放肆咧!」

說著刀法一變,也著著緊迫過去,直向致命地方招呼,斗得正酣,似聞那人微笑了一聲,忽然賣個破綻跳出圈子,竟向雍邸後面逃去,桂香得理不讓人,低喝一聲︰「你這廝無故擾我,卻向哪里走?今天如果不說個明白,我不宰了你才怪。」

那人更不回答,一路直向雍邸後門外一胡同縱去,桂香擎刀飛趕著,仗著已到雍王府外,一面高聲吆喝道︰「你這廝打算在這一帶弄鬼,那是已經到了姥姥家里咧。如果再不停步束手就縛,那我就要先請你嘗嘗我這五毒梅花針的滋味咧!」

那人倏的一掉頭,把手連搖,人卻在一家民房上站定,不再向前逃竄。桂香一見,更加詫異,心想︰「此人不知是敵是友,萬一是程子雲再不放心自己命人跟了下來,那便糟了。」因此略一遲疑,不奔雍邸後園,轉向那人立處趕去,一面大喝道︰「你這廝,到底是什麼路數,有話不妨明說,卻只管弄鬼做什麼?」

那人把手一招,只不開口,也不遞暗號,卻一手擎刀一手叉腰,狀甚安閑,桂香愈怒,一連兩縱早到了面前,正待再喝問時,那人倏然一個寒鴉赴水,直向房上竄去,等她趕到,已經蹤跡不見,再向房下看時,卻是一座五進四院的大宅子,到處均有燈光射出,那人立處,正是第五進的二房,但下面並無動靜,不由心中更加疑惑,欲待喝問,又不知是誰家住宅,轉恐那人已乘機逃去,自己反落嫌疑,正在躊躇不決,猛听那足下屋內忽然打了一聲胡哨,竟是血滴子隊暗號,連忙也撮唇打了一個胡哨,把暗號遞了下去,半晌之後,忽听那屋里哈哈大笑道︰「李大嫂,您且請下來吧。適才多多得罪,容我當面謝過如何?」

別香一听,連忙從房上縱落,一看那黑衣蒙面人,正在檐下倚柱而立,一見面,便把手一拱道︰「大嫂勿罪,且請室內落座,王爺這就來咧。」

別香見狀忙道︰「朋友,你究竟是誰,既是自己人,為何相戲,請先說明好嗎?」

那人笑道︰「大嫂不必見疑,難道您只隔了一天,便忘記了昨日送手絹的人了嗎?」

說罷,把手一擺,便肅客人內,桂香聞言,這才猛然想起來人身段竟和昨日那送手絹的人一般無二,不由心中一動道︰「那您是奉了王爺之命去的了,今日何又這等相戲,是何道理?」

來人大笑道︰「這實在是因為兩番相遇,均未能見大嫂絕藝,所以打算借此相試,卻不料在下本領太差,只一交手便相形見絀,實在慚愧,還望大嫂恕罪才好!」

別香心中不由不悅,暗想,你這人既奉王爺之命送東西給我,昨日交手還可以推說不認識,誤打誤撞,今日為何來又試我功夫,這卻不是有心小看于我?少時見了雍王爺不和盤托出,下你一劑爛藥才怪,但嘴里反敷衍道︰「我那一點小寶夫哪里值得您一試,聞得昨天您因此已中了那姓程的怪物一枝弩箭,沒有傷著哪里嗎?」

說著再走進室內一看,只見那房子里收拾得簡直和雍王府一樣排場,非常富麗豪華。房間里天然幾上高燒一對兒臂粗細的絳燭而外,又高懸著四盞珠燈,照耀得室內通明如晝,毫發皆見。正待要問王爺現在哪里,那人倏的將臉上面具一除,原來卻是一個齒白唇紅英俊異常的美少年,雖然準頭微向下鉤,又略欠威嚴之氣,較之自己心中傾慕的年二爺稍遜一籌,但比起雍王和允-來,卻俊俏多了,最可愛的,是口角眉梢均含笑意,尤其那雙眼楮靈活異常,一望而知便是個風流人物,不由把滿月復不快,都丟向爪哇國去,連忙笑道︰「您到底貴姓大名,還請先告訴我方好,要不然兩番相見,又勞駕給我跑上一趟,還不知道是誰,那不是笑話嗎?」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在下姓雲,排行第二,雙名中燕,江湖匪號人稱賽子都,金刀銀彈小二郎,雲老山主便是在下天倫,迭次冒犯大嫂,還請當面恕餅才好。」

別香不由也瞟了他一眼,媚笑道︰「我道是誰,竟有這俊堡夫,原來您卻是雲家堡的二少山主,那就難怪咧。」

說著連忙福了一福道︰「適才是我魯莽咧,您可別見怪,既然大家全在王爺和年二爺手下當差,以後還望多親近才好。」

說著那雙水靈靈的媚眼在雲中燕臉上一掃,又笑道︰「王爺呢?為什麼不到府里去,卻又到這兒來,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雲中燕走近一步,低聲道︰「王爺現在前面廳上,所以著我去請您到這兒來,就是因為府中人多口雜諸多不便,而且听說還有事要和您商量,那事決非在府中可以做的。」

接著又附耳道︰「不過此事卻瞞著家父舍妹和年二爺咧。您以後說話還得要留一點神,千萬不要泄漏出去才好。」

別香不禁詫異道︰「這又為了什麼呢?王爺為什麼好好的卻連年二爺和老山主也瞞起來。」

接著,不知心中又想著什麼,忽然粉臉通紅,把頭低下去。

雲中燕見狀不由又道︰「大嫂不必多問,反正停一會兒只一見著王爺便明白咧。」

說完又神秘的一笑道︰「您且請坐,等我先去稟明王爺再說。」

便大踏步向室外走去,桂香見狀分外狐疑不已,少時婢媼送上茶來,竟也一個不認識,試一問時,竟非府中撥來。正在猜疑不定之際,忽然那雲中燕人又踅轉笑道;「王爺在前面廳上,便請前廳相見,也許還要給您引見一位奇人咧。」

別香連忙起身,看著雲中燕笑道︰「謝謝您,累您步咧,什麼奇人,您能先告訴我嗎?」

雲中燕微笑搖頭道︰「這個奇人,或許在您還是熟人亦未可知,您只一見面就會明白咧。不過我因為拿不定王爺是否會替您引見,所以不便先說,還望大嫂原宥才好。」

別香不禁心中暗想︰「你這人倒長得挺俊,也似乎還解風情,為什麼做事卻這麼迷離倘恍令人莫測,究竟那奇人是誰,你先告訴我一聲,又有什麼稀奇咧?」但口中卻不便說,只有微笑道︰「初來乍到,這兒地方我不熟,勞您駕陪我走一趟行嗎?」

雲中燕微笑點頭道︰「大嫂為什麼這樣客氣?這是我分內的事,還能不行嗎?」

說著,便又讓桂香先行,等出了屋子,走到院落中間方道︰「大嫂,昨夜我為給您送那帕子去,這腿上挨了那廝一緊背低頭花裝弩真冤枉,今晚王爺如果給您引見了那異人學會點什麼,卻必須要傳給我咧,您能答應嗎?」

別香笑著在他臂上擰了一把悄聲道︰「您這人真奇怪,人生面不熟的,怎麼初次見面就有挾而求。我知道那異人是誰?傳我什麼?能不能傳人?這怎麼能先答應您咧?不過,我這人向來做事總對得起人,你既為了我的事受了點傷,我總不教您白挨那一弩箭就得咧。」

雲中燕乘勢一把反手捉牢她的縴腕笑道︰「您放心,我想那異人既能傳您,您總能傳我,只不自秘就得咧。」

說著,屈起中指,有意無意的,在她掌心里又搔了一下。桂香一看庭院寂靜無人,又正在一叢花樹之下,吃吃低笑道︰「您別不老成,我可不是好惹的咧。再這麼著,可當心我老大耳括子打過去。」

中燕也低聲笑道︰「江湖上誰不知您玉面仙狐的大名,我怎麼惹得起咧。不過只要您願打我便願挨,不信咱們試試看。」

說著,索性在花樹叢中,黑影底下停住了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6:02

第二十章 無上妙法

別香媚笑道︰「您打算怎樣,真願意挨揍,那可不能怨我呢?」

說著奪過手來,又悄聲道︰「咱們能見面總算有緣,您先別胡鬧,等見過王爺再說不好嗎?」

中燕聞言,一把又捉牢縴手。也悄聲笑道︰「我胡鬧?誰讓您先擰我一把呢?既如此說,咱們可是一言為定,等您見過王爺再說便了。」

說著,兩人一同穿過前進屋子,到了中一進廳上,只見廳上人影憧憧,卻鴉雀無聲。再走進去看時,只見三四個健僕,正向東邊內間送著酒肴,但只到那月亮門前,簾幕下面,便有兩個婢女接著送進去,那送菜僕僮,只到門前又回頭,似乎關防更較嚴密,但不知室內是何景象。那雲中燕走到門前也毫不進去,卻先向門前侍立兩婢笑道︰「煩你兩位代稟一聲,就說我和李大女乃女乃來咧。」

二婢笑了一笑又看了桂香一眼,便掀簾進去,一會兒出來,打起門簾說︰「王爺有請二位進去。」

二人進門一看,原來門內只是一個夾巷,里面還有一重門戶,也低垂著一條大紅平金門簾,門外又有一個婢女侍立著,一見二人前來,連忙又打起門簾,這才看到房里,卻是打通的兩大間,但見四壁皆用異錦為衣,地上鋪著四五寸厚地氈,入門先是一對絳紗宮燈,掩映得室內紅灩灩的。室內承塵上懸著三四對琉璃明燈,所以那麼大一個連二房間都逼成一片紅色,饒是外面已經四月初旬天氣,室中還生著兩個極大宮薰,熱氣薰蒸便如盛暑一般。那紅燈下面別無他物;只設著一張紅木方桌,雖然桌上四面全有座頭,卻只上下坐了兩個人。那上首一個,正是雍王,只是-身官服全已卸去,科頭赤足只著一套薄羅衫褲靠在椅子上,連胸脯也全袒著,那對座的一人是一個身披大紅僧衣喇嘛,桂香一見心中不禁更加驚異,那雍王一見兩人連忙把手一招笑道︰「李大嫂,你快來,我先給你引見一人,停一會咱們再說別的。」

說著一指那喇嘛道︰「這位乃是紅教法王,具有無上妙法,所以乘此著你一見。你自功夫被人破去以後,我不是當面允你可由蒙古醫生醫治嗎?現在法王便精此道,你雖已服武當派的秘制靈藥,但過于勞碌便一發不可復救,如須杜絕病謗,還須當面求他設法才好。」

說著,又向那紅衣喇嘛道︰「她便是我和你說過的李大嫂,在關內素有玉面仙狐之稱,你只一想這個外號便知其人了,你如能代將病謗除去,我便命她拜你為師,收她做-個教外徒弟如何?」

那紅衣喇嘛,猛一掉頭,擎著一大碗酒正向口里倒著,一見桂香不由哈哈大笑,一面連聲夸贊道︰「好……好……」

說著把那一大碗一飲而盡,又道︰「像這樣人才實在難得。」

說罷放下酒杯,向桂香把手一招道︰「你過來,讓我瞧你骨格如何?」

別香再把那喇嘛一看不禁又驚得呆了,原來那正是在六王府設壇搗鬼的那個紅衣喇嘛,但她素來機靈,一聞此言也不說破,立刻一路俏步走向那喇嘛身邊,口稱道︰「弟子張桂香參見法王,還望慈悲。」

說著,便待拜下去,那紅衣喇嘛一把扶著,笑道︰「你且免禮,待我試試你的骨格如何。」

說罷不由分說,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先在桂香兩臂上捏了一下,又在腦袋胸前兩臀上模了一模,把大拇指一翹道︰「恭喜王爺,這真是一個上上品的鼎器,便千萬人中也難選出這樣一個來,真是緣法不淺。至于說她曾受內傷,被人破過功夫,那倒絕不要緊。只依我法,不消三個月,包管復原如初,而包她百戰不疲,真力更加彌滿。不過我這妙法卻不輕易傳人,昨天一來便和王爺說過咧,您還得問一問她自己才好,如果她不依我法,卻愛莫能助咧。」

別香雖然不知他和雍王打的是什麼啞謎,但在六王府親見那少女果舞之事,又被他渾身上下一陣亂模,不禁面紅耳赤,一顆心便和小鹿一般跳個不住。正在嬌羞欲滴的時候,雍王猛又離座,笑著把她扯到屋角屏風後面,附耳說了半會。桂香連忙搖頭道︰「我不……」

雍王又附耳說了幾句,才紅著臉道︰「既是王爺這樣吩咐,我怎好違拗?不過羞人答答的,又當著您,我……我……真不敢答應咧!」

雍王笑道︰「這是我的意思,你怕什麼?你只要能把他這妙法傳來,不但內傷可以無虞,便方才我答應你的話也決不食言,便只管放心便了。」

別香猛然把頭一抬道︰「我不稀罕做什麼西宮娘娘,不過我已算是王爺的人,這可是您逼著我這樣做的,將來您可不能因此見罪呢!」

雍王笑道︰「你放心,我向來做事從無反復,焉有說了不算之理,將來不但決無負你之理,便你那丈夫,我也必好好常調劑,令其安心得所,咱們就此一言為定好嗎?」

說罷又從身邊掬出龍眼大一串珍珠手串來道︰「這一串珠子,是我費了好幾年心血才湊成的,現在便送你做個證物如何?」

別香一見那串珠子,顆顆放光,個個滾圓,確是價值連城之物,心愛已極,卻不用手去接,轉把縴手搭在雍王脖子上媚笑道︰「您打算拿這個買我嗎?須知我雖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江湖女子,這顆心不是這類珍寶所能買動的呢。只要您這心對我始終不變就行,不管您將來做了皇上也好,做什麼都行,要不然,您便量上一斗這樣的珠子,我又要它何用?」

雍王正色道︰「方才我已一再說明,難道你還不相信嗎?這一串珠子不過算是一件信物而已,你如再不收下,那便是鄙視我,以為我在騙你了。」

別香這才將珠串收起,一面又紅著粉臉道︰「不過我現在十四王府,怎能常在此地不走咧?」

雍王道︰「那我和法王已經說過,本來不須你天天在此,只在傳法之後,每一個月來上幾次就行咧。」

別香沉吟道︰「這或許不難,但是今晚我是奉命前往六王府的,如果再不去,回去如何復命咧?」

說著又把連日十四王府情形,和今夜出來的話說了。

雍王笑道︰「這倒不難,少時我只命雲中燕替你一行,設法將六阿哥身邊的東西盜上一兩件便可回去銷差,不過那妙法,你卻須用心學習咧。」

接著又附耳說了幾句,桂香紅著臉唾了一口又低聲道︰「我只學會了侍候您,已是拼得這個不值錢的身子咧!如果再那麼一來,那還成個什麼人樣呢?我決不干,您就宰了我也是枉然。」

雍王大笑道︰「由你,由你,那只好以後再說吧!」

說著,攜了桂香仍趨席上向紅衣喇嘛笑道︰「適才我已和她言明,全依法王的話做,決無違拗之理,少停便先請您就此先傳她一點入門功夫便了。」

說罷又向雲中燕道︰「昨今兩夜,少山主已經為我多所勞累,如今還有一事,非你一行不可,以後這宅里便權煩主持,以當酬報如何?」

雲中燕連忙躬身道︰「些許小事乃應盡之職,王爺但有驅使,敢不如命?」

雍王又同他到室外囑咐了幾句,中燕連忙答應,回到後面,先將頭上黑紗重行纏好,又將面具戴上,攜了應用兵刃,徑向六王府而來。

他自從到京以後,每日價各處游蕩,因此路徑極熟,加之又是從房上飛行,雖有阻隔,但哪里攔得了他,不一會便到了王府。老遠便見府內各地燈火通明,不由心下暗笑,只憑這一點,便知六王府較之十四王府的布置更差遠了,那個什麼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也遠不如那姓程的怪物多多。這樣處處燈火不熄,空為識者所笑,有什麼用處?想著,一面一辨路徑,竟從東側民房上,覷好背光之處,使出一路轆轤蹺功夫,便似蜻蜒點水一般,直向府中飛縱進去。可笑那府里雖然各院里全有人上夜,燈光又大抵未熄,但竟未有人看見房上已經有了動靜。中燕翻進東邊風火牆之後,右手持刀,左手搭在額上一看,只見前後五七進房子,再加上東西兩邊全有跨院。心中又暗想,這潭潭府第卻教我到哪里去找那六阿哥允祀的臥室?正在懊悔臨行之際,未曾詳細問一問張桂香,她既來過一趟,也許能知道一點,忽听下面院落里大喝道︰「好小子,你向哪里走?我已經看見你站在屋脊後面咧。」

中燕一看,下面原來是一個更夫,一面打著梆子,一面嚷著,心中不由一驚,暗道︰「這小子好眼力,我雖然站在屋脊下面,全背著燈光,只露出半個腦袋,天上又這麼黑,他怎麼全看見?這不透著太奇怪嗎?」正在詫異,誰知那更夫一聲嚷過之後,並無動靜,手中又吉各吉各吉各,打起梆子來。一陣敲完,從那院落里走出火巷,接著又喝道︰「好小子別跑,我已看見你到天溝背後咧。」

中燕不禁失笑道︰「你這小子,這不是活見鬼嗎?我連一動也不動,怎麼會到天溝背後咧?」這才知道,那更夫完全是虛張聲勢。再仔細一看,那更夫已走進火巷,敲著梆子轉向後進,不禁心中一動,連忙一個風卷落花,從房上輕輕縱落。一看那院落里時,原來前後兩進全明晃晃點著燈火,卻不見一人,只北屋里送出一片鼾聲。略一瞻顧之下,立刻出了院落向西邊小門火巷中走去。再看那更夫,人已到了後進門前,又照樣敲了一陣梆子,吆喝了兩聲,又從火巷轉向正房院落里,忙就牆下,飛步縱了過去,跟著又進了正房那重院落,才一進門,恰好有株樹掩著身子,猛听前面那更夫笑道︰「馮二爺,您辛苦咧,王爺睡了沒有?」

接著另外一人道︰「你問王爺睡了沒有干什麼?是打算偷懶是不是?對不起,這一個時辰,該我查夜巡更,那炷香還有大半枝沒完咧,你在這個時候,可得小心一點,要不然,我們可是公事公辦,少不得明天有一頓竹片讓你吃的。」

那更夫又吉各吉各吉各,敲著梆子,一面道︰「哎呀,馮二爺,您會錯意咧,我不過隨口問上這麼一聲,您怎麼就疑惑我安著偷懶的心咧?如今費哈兩位一死,您已經是王爺面前有頭有臉的紅人咧,就不行關顧我王四一眼嗎?」

那人似乎鼻子里哼了一聲,接著道︰「關顧你?如今這新來的郁師爺好不厲害,說不定揪個冷子他會自己出來查咧,真要讓他查出誰偷懶來,他可沒有交情可看,也許我這份差事就完啦,這個年頭兒在外面可真不好混,你能怨我嗎?我關顧你,誰來關顧我咧?老實告訴你,王爺因為那群喇嘛走了,沒法再演那揲兒圖,如今又吃上舊鍋粥,今晚睡在海棠花房里,你只要在他那院落外面多敲幾下梆子,讓王爺听听,也許明天會賞個三兩五兩的,這便算是我關顧你咧。」

接著似聞兩人已從西邊出了那院落,又向後面走去。中燕哪肯放過這個機會,立刻轉過花樹,一閃身,又穿過那重院落進了西邊火巷,遙見前面兩條黑影,隨著梆聲,一路又向後面走去,正在遠遠跟著,忽听那更夫又道︰「馮二爺,您快回頭看一看,方才我好像看見一條黑影一閃,不要真的又有歹人來咧?」

中燕聞言,連忙貼著牆向上一竄,使出一套反蠍子爬牆功夫,將背脊在牆上貼定,遙見那人似乎停住又向後看了一下,接著笑道︰「王四,你是被郁師爺這一套教壞咧,這虛張聲勢的法子,原是為了嚇噓賊人,你為什麼拿來對付我呢?你瞧,這火巷里靜悄悄的,哪會有人哪?老實說,憑我鐵頭馮二這對虎頭鉤,真要有歹人來,那算是我交運咧。」

說罷,嗆啷一聲,似乎雙鉤相擦有聲,那更夫又笑道︰「馮二爺您別生氣,我決不是造謠言,可真仿佛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咧,咱們再回頭去看一看好不好?」

鐵頭馮二似乎掉轉頭看了一下又笑道︰「你也許眼花咧,這條火巷里,雖然黑魃魃的,如果有大活人還能看不見嗎?告訴你別怕,全有我呢。你馮二爺這對虎頭鉤子不知毀了多少英雄好漢,還在乎個把兩個娘們?如果她們不識相,敢再來,我不活捉了她,先那麼著一下才怪。」

說著又嗆啷響了一下雙鉤道︰「前面已經到了海棠花那院子咧,你可別再大驚小敝的,驚了王爺固然不好,便吵了那個騷娘們,她也許會告你一下枕頭狀,挨上兩個嘴巴那是何苦咧。」

中燕一听,無意中已經把允祀所住的地方打听出來,不由心中大喜,再看那馮二王四兩人,已經又從前面一座月亮門,折向上房西側一座院落,連忙悄然縱落,便似一溜黑煙一般,跟了上去,等到進了月亮門探頭-看,只見里面入門便是一座假山,山下又是一株矮樹,只山側射出一片燈光,卻看不見里面房屋,那王四的梆子分外敲得響亮,吉各吉各的打個不住,馮二也故意吆喝著,又吩咐王四小心巡視,不可大意,中燕不由暗笑道︰「這不是搗鬼嗎?你雲老爺已經跟在後面多時,也沒有覺得,這還看什麼,護什麼院?」

正在好笑,耳听那馮二已經出來,連忙藏身樹後,馮二提著雙鉤,擦樹而過,並未覺得,那王四梆聲卻越敲越遠,似已從另外一門走出去,隨即閃身出來,挨著山石繞過去再看時,只見山後一個小小院落,一邊搭著一個木香花架,一邊是一帶曲檻曲廊,繞著亞字短欄桿,只東西兩室均有燈光射出,院子里卻悄然無人。忙就欄桿,輕輕跨了過去,從窗隙向里一望,只見華燈低亞,羅帳雙垂,靠著帳幔,中架上,卻搭著一件京醬四開氣袍,和一件團龍夾紗馬褂,心知允祀必宿室里無疑。先掉頭向院落里兩面看了一下,倏的將刀插好,從脅下百寶囊中,取出一個小小青銅仙鶴,和兩個布卷將自己鼻子塞上,然後揭開鶴背小扒,托在左手,右手掏出千里火筒,迎風晃著,點著鶴背藥線,將鶴嘴輕輕刺入紙窗,便有一縷青黃色的濃煙,從鶴嘴噴向室中。一會兒,便聞室里,有人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料知薰香已經發作,疾忙蓋上鶴背小扒,扭轉鶴頭,仍舊收入囊中,又取出一根鐵片,挑窗上屈戍,推窗竄入房中,揭開兩片大紅銷金帳幔一看,帳內高懸著一盞小小珠燈,里面安著一張紫檀滿嵌螺甸大床,床上又是一重輕紗帳幔,再揭帳門看時,只見一床錦被蓋著允祀和一個少婦,兩人俱已被薰香蕉了過去。那海棠花,把一個粉頸枕在允祀臂上,便真似海棠睡去一般。允祀右手被海棠花壓著,左手伸在被外,在被的另一頭,卻露出一只平金繡鳳紅菱也似的睡鞋,中燕不由想道︰「如在此時,便將他二人首級帶走也不費吹灰之力,但王爺只命我取他一兩件貼身的東西,卻拿什麼東西才好呢?」再揭開錦被看時,兩人都精赤著身子,那海棠花,除一幅大紅抹胸和項上一把金鎖之外,竟一絲不掛,粉臍雪股全陳眼底。中燕不禁看得呆了,更想不起該拿什麼才好。猛听外面遠遠又送來一陣更鑼之聲,心中一急,這才取下海棠花項下那把嵌寶金鎖。忽又想道︰「我真糊涂咧,王爺叫我取六阿哥的東西,我怎麼拿起這娘們的首飾來?這不該死嗎?」想著又替她把鎖帶好。這兩番搭弄,不禁耽擱一會工夫,加之他目睹奇艷,手觸香肌,不由的心涉遐想,愈加不得勁兒。幸而目光一轉看見允祀手上一只翡翠扳指,這才有了主意,立刻除將下來,塞在兜囊里,又順手月兌了海棠花一只睡鞋,這才替人家把被仍舊蓋好,轉身出了帳幔,竄出窗戶,將窗子帶上,身子一小,一個紫燕穿簾,從欄桿內面,飛縱到院落當中,只在地下踏了一腳,便又成平步青雲向房上竄去。那只左腳才踏上瓦壟.忽听當!當!當!那更鑼已到院子外面,連忙身子一閃縱過屋脊,將頭一縮,藏在屋脊後面,幸而那更鑼並未進來,只在院落外面敲了兩下,便一路敲過去,末被看見,不由自己說聲「好險」,便一路挨著那火巷高牆,向東邊飛縱過去,一連縱過兩重房屋,正待仍覓來時舊路出去,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已從下面竄上一人,陰惻側一笑道︰「朋友,既承光降,為什麼不下去坐坐就打算走咧?您就這等看不起我鬼影兒郁天祥來嗎?」

說著把手一拱,大有肅客之狀。

中燕因遵雍王所囑,須故意略留馬腳,又曾聞郁天祥本領不弱,連忙拔刀在手,就黑暗中將來人一看,只見他身材並不高,卻披著一件寬寬的道袍,頭上隱約似乎挽著一個道髻,大袖雙垂,卻看不出有什麼兵器來,不由更加慎重,也不答話,一轉身,便向東側,風火圍牆上竄去,那人又是一聲冷笑道︰「你打算走嗎?那可沒有這樣容易咧。」

說著右手一揚,高喝一聲︰「打!」一點寒星直向雲中燕打去,中燕方才縱上圍牆,一見暗器打來,忙將身子一閃,反手一刀格去,只听得錚的一聲,一枝袖箭已被打落。那人哪里肯舍,只就中燕閃避之際,一個伏龍升天,也從房上竄上了圍牆,兩下相隔只不過三尺,倏然大袖一分,右手的判官筆已向中燕脅下點來。中燕才將袖箭打落,又側著身子,左脅下本來就露了空,一見來人身手這等矯捷,也自一驚,人又立在牆頭上,急切間轉不過身來,只乘勢,身子一側,又向牆外民房上斜竄過去,才避過那一下。那圍牆本比下面民房高出七八尺,中間又隔著一條五尺來寬的小胡同,中燕這一竄出去,兩下相隔已經在丈余開外,腳才站定,微聞那人又喝道︰「朋友,你就這等吝教嗎?我既忝在此間處館,便不得不再留你一下咧!」

喝著抖手又是一枝袖箭打來,中燕這回卻轉過手來,左手一把抄住,也冷笑一聲道︰「久仰鬼影兒大名,今日一見,原來也不過如此,我倒深悔來這一趟咧?」

說罷揣起那枝袖箭便走,那人聞言不由怒道︰「你既是好漢且留下名來,難道一逃了事,連手都不敢交,也算是了不起嗎?」

中燕掉頭大笑道︰「姓郁的,你別賣狂,老實說,我心目中還沒有你這一號咧,只不過我今晚有事在身,實在沒工夫陪你這截小黑的筆桿生耍狗熊。你要真不服氣,不會到十四王府去找我嗎?至于小太爺是誰,憑你還不配請教。」

說罷,又使出轆轤蹺工夫,直向十四王府方向,一路飛縱出去。那來的正是鬼影賽管輅郁天祥,聞言不禁怒極,但听中燕竟直認不諱是十四王府來的,不禁又吃了一驚,深恐中燕巳在府中做了手腳,不但不敢窮追,轉又連忙轉身回到府里,各處查察了一下,幸喜並無動靜,但允祀宿處卻不敢驚動,只問了更夫和上夜各人,曾否看見賊人驚動王駕。偏偏允祀所宿院落,那天晚上,正好是一個外號醉鬼曹三的把式輪值,他在廂房上夜,卻攜著一個王八壺,灌滿了一壺白干,不時便掏出來喝上兩口,不等三更,人已爛醉如泥,此刻一听查問方才驚醒,哪敢說實話,也只推了個平安無事。那巡更查夜的馮二更一咬定未見有人侵入那座院落。這樣一來,轉使郁天祥心上一寬,卻不知道,第二天才到辰牌時分,便自有人登門拜訪,直把他和那個貴居停六王允祀都嚇得做聲不得,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雲中燕得手之後,挾著允祀那只扳指和海棠花的睡鞋,出了六王府,在繞向十四王府途中,一見那賽管輅鬼影兒郁天祥並未追來,便又折回雍王府後,向那座大宅院縱將下來,更不怠慢,徑向雍王和那紅衣喇嘛對飲秘室走去。誰知才到第一重門簾下面,那守門侍婢,把手一搖,低聲道︰「王爺已經吩咐過了,雲爺如果回來,先請後進落座,休歇一下換換衣服,再候傳見,此刻卻無須進去咧。」

中燕見那侍嬸說時臉上飛紅,已經料到八成,不禁笑了一笑,也低聲道︰「那位李女乃女乃和法王還在里面嗎?」

那侍婢羞得低垂著粉頸,把頭一點,中燕連忙回到後進,換了衣服,又吃了一杯茶,用過消夜點心,方見那值廳小廝羅福笑著走來道︰「稟雲二爺,王爺這就來呢,您還不快些迎接。」

中燕方才起身到了滴水檐下,雍王已經挽著桂香走進院落笑道︰「雲護衛此行多辛苦咧,事情得手嗎?」

中燕連忙躬身道︰「仗王爺洪福,東西已經拿來咧。」

說著先讓雍王和桂香進了屋,一面述著去到六王府經過,一面偷眼一看桂香,只見她臉兒黃黃的,雲鬢蓬松不整,唇上猩紅全褪,眼圈上還隱隱浮著一圈青黑色,不禁心中好笑。匆匆說罷,忙從懷中取出那個扳指和睡鞋呈上。

雍王一面點頭贊好,一面向桂香笑道︰「有了這兩件東西,你便可以回去銷差呢。」

別香接過扳指睡鞋,不禁覷了中燕一跟道︰「您什麼東西不可以拿,為什麼單把人家娘們這東西拿來?我回去,要是十四王爺問起來,不太難為情嗎?」

雍王笑道︰「這又有什麼難為情的?他不是命你取六阿哥貼身東西嗎?除了這些東西而外,還有什麼算是貼身的呢?」

接著又笑道︰「但看這東西,便可知六阿哥身邊有不少小腳婦女伺候,看來這又是一件大違祖制的事咧!你此番回去,不妨提醒十四阿哥一下,讓他把這話,傳到皇上面前去,至少六阿哥便又得受一頓申斥。」

別香聞言,忙將二物收好,一面又向房里望了一眼,在雍王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雍王看了她一眼,含笑點頭道︰「這兩間屋子,本來是為你預備的,內面什麼全有,還有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也是專伺候你的,既要梳洗一下,不妨快去,不過天色不早,已是子末丑初,再遲可就不易回去咧!」

說著又道︰「這里,我已命雲護衛總管一切,如果以後來了,缺點什麼,只管差人去找他要,現在我也該回去了,恕餅暫時失陪咧,不過七天之後,你還得再來一趟,可千萬別誤事。」

別香向房里走著,一面搖頭道︰「那可得看情形,我現在一切全是身不由己咧。」

雍王只笑了一笑道︰「那也由你。」

接著又趕上一步,附耳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桂香一覷中燕,啐了一口道︰「我才不稀罕呢!」

說罷人已走向房里去。

這里雍王又復大笑,掉頭又向中燕吩咐幾句,便自命人掌燈回去。中燕等他走後,一面命人查看前面門戶,一面笑著想進房去。一見桂香匆匆梳洗已畢,正在調脂弄粉,不由笑道︰「大嫂,我今晚又算替您當了-次差咧,我求您的話,可別忘了才好,今天我知道你好累,時間也不早咧,咱們再見的時候,您可不能過河拆橋,那可對不過人咧。」

別香猛一掉頭低聲道︰「您好大的膽,怎麼竟敢對我說這話?要讓王爺听見那還了得?當真打算不要腦袋嗎?」

中燕笑了一笑道︰「您別嚇唬我,老實說,王爺已經回去咧,這里的人,除了那法王和手下幾個小喇嘛而外,人全是我找來的,他還能知道嗎?要想要我的腦袋,那除非您趕明兒自己告訴他去.不過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您還真那麼著辦嗎?」

別香一面對鏡抹著粉,一面噗哧一聲笑道︰「原來您早安下這條壞心眼咧。」

接著又笑道︰「您這人真不老成,方才當著王爺我不好罵你,怎麼一出手,把人家睡鞋給偷來。要依我說,你不知已經在人家身上缺了什麼德,照您這一份德行。真教人不敢招惹咧。」

中燕見她雖在抹粉涂脂,卻說著笑著,那一雙勾魂攝魄的眼光,又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不由怦然心動,也笑道︰「大嫂,您著錯咧,我這人一向就極本分,今晚的事,實在是奉上差遣,不得不帶點東西回來,決不敢假公濟私隨便在人家娘們身上缺德,不信,您向後去,只一打听便明白咧。」

接著又笑著低聲道︰「倒是那紅衣喇嘛人極古怪,又有不傳妙法,我看王爺已經著您拜他為師,一定學了好多訣竅,能略微告訴我一點嗎?」

別香匆匆抹罷粉,又重行在櫻唇上點上胭脂笑道︰「您別騙人,鬼才會相信你會本分呢。」

接著又在鏡中,自己看了一下,盈盈一笑道︰「對不住,今天晚上委實太遲了,我可沒法再陪您聊天閑磕牙兒,咱們只好再見咧。這地方我也不能常來,以後您要是奉了王爺之命再去找我,只要看見那賜書樓上,兩盞絳紗宮燈滅了一盞,便不妨進去傳話,如果兩盞完全亮著,或者全滅了,那可不用進去,否則便難說咧。」

說完略整衣襟,又 了中燕一眼道︰「您可別忘了,我去咧。」

說罷,輕移蓮步,出房便向房子外面走去,一面又低聲道︰「您為什麼讓我瞞年二爺?據王爺告訴我,這紅衣法王,還是年二爺托人把他弄來的咧。」

雲中燕笑道︰「您為什麼老把心放在二爺身上?人家心上可不見得有您這個人咧。」

接著,又一握縴手附耳道︰「這里的事並沒有瞞他,不過您和王爺的事,以及今夜拜師求法的事,您能告訴他嗎?」

別香不由臉上飛紅薄怒道︰「您胡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把心放在他身上?老實說,他是我們總領隊,法紀又極嚴,便王爺也得讓他三分,您既告訴我,教不要告訴他,我能不問清楚嗎?」

說著,猛然一奪手又道︰「您可別把心想邪了,不錯,我是伺候過王爺,今夜王爺又讓我拜那法王為師,這事我可怕不著誰。便我那當家的,也只好干蹬著眼楮看著,人前人後,他決不敢哼一聲,您真要拿這來挾制我,那可是妄想,好便好,不好,咱們不妨當著王爺和年二爺抖開來,我可怕不了誰。」

中燕萬想不到,她方才還是一臉風情,忽然會現出一副羅剎面目,竟說出這種話來,把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竟敞得足足的,不禁一怔,忙道︰「大嫂,您別生氣,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傾慕大嫂是不錯,可決沒有挾制的意思,不用說您在王爺面前說一兩句,我便無法在這兒再待下去,便是在年二爺面前一說,我也見不了人咧。」

說著,扯著桂香,不迭價作揖打拱不已,桂香忽又噗哧笑道︰「您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實說,我向來是拳頭跑得馬,胳膊上站得人,扎一刀冒紫血格登登的好朋友,您要敬我一尺,我少不得要敬您一丈,真要想欺負我,那我可是軟硬不怕,您可得估量著。」

說著,又笑道︰「咱們再見咧,您可別忘了那個暗號。」

說罷,又盈盈一笑,來了一個臨去秋波,一躍登屋而去。中燕不禁吐舌不巳,暗想道︰「好一個厲害娘們,我還真沒有見過咧!」

那桂香登屋以後,雖然覺得這次更加勞頓不堪,但因紅衣喇嘛傳了內視之術以外,又給了一包丸藥,事後吃上兩粒,給神愈覺健旺,便腰腿等虛,也絕無酸楚,一路趕回十四王府,已交四鼓。到了西花廳房上,一看允-和程子雲二人正在對弈,似聞允-不知說了一句什麼,程子雲笑道︰「王爺但請放心,她此次前往六王府,決無閃失之理,即使不能取勝,也決不會輸給來的那人。這個娘們又機警異常,如果不能得手,她早該回來了,她一定是在那里待機而動,這次非要把事情辦妥不可。」

又听允-道︰「怎見得咧?如今已經快轉四鼓,她還不回來,只怕凶多吉少,像這種人才實在難得,萬一失陷,那就不但要糟也太可惜了。」桂香不由心中一動,要听听程子雲料事如何,是否再說自己的壞話,急切間,不但不縱落,反而在房上停了一步靜听下去,只見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王爺,您萬安吧,她固然不會失陷,即便失陷也決不會糟,慢說她工夫不錯,足以對付那來的小子,游刃有余。即使六阿哥府上另有能手,能將她拿住,包管不會難為她,更不會說出主使的人來,俺之所以用她便是為了這個咧。」

接著,微聞允-道︰「這個我倒又不解了,難道老夫子真能看相,斷定吉凶嗎?」

程子雲笑道︰「豈有此理,俺雖然略諳風鑒,卻沒有倚仗著這個。您要明白這個道理,只從她玉面仙狐這個外號上想一想便明白咧。你請想,以她那一路刀法和暗器固然都是絕技,不易遭敗。便是萬一失陷,憑她那張小嘴和一身媚骨,再加上她又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美人胚子,誰還忍心用非刑迫供,或者把她宰了?所以我說萬無一失就是這個道理。至于遲遲不歸,那一定是在六阿哥睡了才好下手。您請想,六阿哥也是一個飲筵無虛,喜歡卜晝卜夜的人,她不等人家睡熱了,能下手拿人家貼身的東西嗎?」

接著又笑道︰「這娘們樣樣全好,就只好勝一念未除,又喜歡鬧個小性兒。她看見我已輸了一著,未能將人拿住,此番一去,一定非有交代不可不信您只再等一會,便明白了。要依俺算,也應該是回來的時候咧。」

別香在房上不由唾了一口,暗暗罵道︰「你這混帳行子,竟敢在王爺面前連這種話也說出來咧,我要再不下去,還不知又在背後要怎樣胡說八道咧。」想著便悄然從房上縱落,一下竄到廳上,先向允-為禮,一面嬌笑道︰「王爺托您洪福,我已把事辦妥呢。」

接著又向程子雲似怒非怒的道︰「程師爺,您好哇,咱們是有言在前,不許在背後罵人,王爺的和事酒又到狗肚里去咧,這個理,停一會倒得再說說。」

說罷,探囊取出那個扳指和睡鞋放在桌上,得意的看著兩人一笑道︰「這是從六王爺大拇指上取來的一只翡翠扳指,和從他那侍妾海棠花腳上取來的一只睡鞋。這兩件東西雖不算什麼,可是要從人家手上腳上取下來,那可得多少費點勁兒,因此回來遲了咧。」

程子雲聞言,更不理她方才說的那個碴兒,一手推開棋枰,睜大了眼楮看桌上兩件東西,先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圈兒道︰「妙,妙,妙,這又比紅線盜盒更難上百倍了,您這一手一露,俺更甘拜下風咧。」

允-也取餅二物一看道︰「這扳指我是看見過的,的確是六阿哥老不離大拇指的東西,不過,海棠花是南班子里面一個極有名的人物,怎麼也到了六阿哥身邊?李大嫂沒有弄錯嗎?」

別香不由臉上一紅,看了他一眼,又媚笑道︰「錯不錯那我可不敢說,不過,那府內確確實實,全說六王爺宿在海棠花院落里,這只鞋子,又確實從那漢裝浪女人腳上月兌下來的,我是實話實說,對不對,那您瞧著辦吧!」

允-略微一怔之後,又笑道︰「這事倒也真太神奇了,人家戴在大拇指上,穿在腳上的東西,你到底怎麼取來的咧?」

別香又笑道︰「這個法不傳六耳,您不是要人家貼身的東西嗎?我總算取來了就得咧,您要問怎麼取的,那我可一時說不清咧。」

程子雲猛然一晃腦袋,接著把手-拍道︰「王爺不必問咧,俺已全明白了,大嫂一定是打听明白了以後,乘著人家睡熟,用薰香把人薰昏過去,再下手的,要不然。就是用點穴手法將六阿哥和那娘們一齊點昏過去,再從容取來,否則決沒這樣干淨利落。」

允-笑道︰「老夫子也許猜對了,要不然那六阿哥決不是木頭人,怎會讓人從容將手上扳指取來,尤其就是那睡鞋,漢婦看得極重,如果不是把她先弄昏過去,決不會讓人輕易月兌下來。」

說著又向桂香道︰「大嫂到底用的是薰香還是點穴法咧,能告訴我听听嗎?」

說完又取餅那只睡鞋托在手里看著,偷眼覷著桂香足下,程子雲見狀,不由把頭掉過去,捋髯一笑,桂香臉上愈紅,白了允-一眼,又媚笑道︰「天都快亮了,我這一夜委實太累了,反正這兩件東西決不會假。不信,我還和那鬼影兒朝過相,只是他卻始終沒有看出我是一個女人來。趕明兒個,您隨便派誰去全可以打听出來。現在我總算交差咧,對不起,王爺,程爺,您兩位萬安,我要先去歇上一會,咱們有話等明天再說好嗎?」

允-見她委實面有倦容,也十分憐惜,便道︰「李大嫂既已乏了,不妨先去歇一會,我也倦得很,等明天再為細說也好。」

別香聞言,謝了一聲,又白了程子雲一眼笑說︰「咱們是明天再說再講。」便向兩人呈辭而去。允-袖了兩物,正待也回後就寢,程子雲卻攔著道︰「王爺且請慢走,俺還有話要稟明咧。」

允-又坐下來,愕然道︰「老夫子還有什麼話說,難道這兩件東西還是假的嗎?」

程子雲笑道︰「非也,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焉能假得?不過我們派人去盜六阿哥貼身東西,只是一個手段,既然東西盜來了,便要做第二步文章,要不然誰稀罕這一只扳指,一只睡鞋咧?」

允-沉吟道︰「老夫子是打算照前幾天說的法子,差人把這兩件東西給六阿哥送去嗎?這倒非得去上一個能說會道善觀氣色的人不可,否則一下弄擰了便不太合適,等明天,我們再從長計議好不好?」

程子雲哈哈一笑道︰「俺之所以攔著王爺的,就是為了這個。這事既已做了,第二步文章就得趕快咧,只要遲上一天半天,那就沒有這等緊湊,而能使得他吃一大驚,其作用也要減卻不少。最好明天一早,便差人把這兩件東西給送去,還得加上一段上好說詞才行,卻萬萬不能從長計議咧。」

允-不由一怔道︰「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去?這急切之間,卻到哪里去找這一個妥當而能說善辯之士咧?」

程子雲笑著一指自己鼻尖道︰「這事如果差別人去,您就把平日來往的門下士全找來也選不出一個來。老實說,只有俺自己去一趟才于事有濟,要不然便枉費心機,空教那李大嫂辛苦一夜咧。」

允-道︰「老夫子如果肯親自去一趟,那是再好沒有,我也放心。既然如此,我便將這兩件東西交給你,任憑做主便了。不過六阿哥為人很是托大,紈褲習氣極重,您去還得留心才好,可千萬不能弄得雙方落不了台,那可不太好咧。」

程子雲又大笑道︰「王爺也未免太小看俺咧,老實說,任憑他是誰,俺全有一套本領足以應付,慢說六阿哥只是親王而已,便皇上真要召見俺,俺也不見得便為咫尺天威所懾,照常能應對自如,何況今日之行,俺已成竹在胸,萬無一失,老實說,此去只要俺略掉這不爛之舌,便不由他不倒履相迎,待如上賓咧。」

接著又道︰「王爺此時只須將那扳指睡鞋交給俺,也許您一覺睡醒俺已把事完全辦妥咧。」

允-見他說得極有把握,忙將扳指睡鞋取出一面笑道︰「既如此說,一切便全仗老夫子咧。」

程子雲接過二物,又笑了一笑道︰「王爺只管萬安,回後休歇。俺既向您請命,包管錯不了。」

允-又叮囑幾句,自回後面上房就寢不提。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6:42

第二十一章 六王允祀

這里程子雲收起兩件東西,也閉目養神,一等天亮便自起身匆匆梳洗,略進飲食,換上出客衣服,吩咐左右備馬徑向六王府而來。到了門前,才只辰牌時分,他既不投帖,也不遞送手本,只尋著門上一位輪值三爺便道︰「在下山東程子雲,現有要事,要見王爺本人,相煩進去通報一聲。」

那位門上三爺,原因門上大爺在私宅尚未前來,權代司閽,一見程子雲,只穿了身便服,活像一個打秋分的窮儒,又像一個求差謀事的候差小闢兒,不由瞪起眼楮道︰「你弄清楚了,這一清早來到底找誰,這兒是王府,可比不得會館客棧里,愛找誰就找誰,別弄擰了,來可容易,去卻不方便咧。」

程子雲不由冷笑道︰「你在這兒當了幾天差咧?你們王爺平時就這樣教導你應付賓客嗎?老實說,俺此來便是為了要見你們王爺,你只進去回一聲,王爺如說不見,俺拍腿便走,再要打算請俺來,那可不太容易咧。」

那位三爺不由心頭火起,正說︰「你這窮酸,大概也許是瘋了,竟敢一清早就來王府門前吵著要見王爺,既無手本,又無簡帖,天下有這個規矩嗎?」

旁邊卻驚動了府中一位老僕,一見來客這等口氣,心知有異,連忙喝退那位三爺,一面賠笑道︰「您貴姓,既有要事見咱們王爺,不妨先對在下說明,容我再設法轉報如何?」

程子雲冷笑道︰「俺姓程,叫程子雲,現有機密大事,非面見王爺本人不可,因事在急迫,來得倉猝,所以不及攜帶名帖,既您可代為轉報,便請說一聲,齊魯狂生程子雲來拜便行咧。」

那老僕聞言又躬身道︰「原來您是打從山東來的,既如此說,且請門房少坐,容我先行稟明總管,轉報上去便了。」

說罷,便向門內走去,程子雲無奈,只有在門房里先坐下來,等了好半會,方見一個四十多歲道裝打扮的人笑著走出來道︰「哪位是山東程爺?咱們王爺現因奉旨閉戶讀書,暫時不便延見賓客,所以特命貧道郁天祥先行接談,且先請到客廳落座如何?」

程子雲一听允祀竟不延見,不由心中不快,但見來人便是江湖知名的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便也把那副寬邊墨晶眼鏡一除笑道︰「原來足下竟是賽管輅郁道爺,俺倒一向神交已久,卻想不到會在這里相見,真幸會得很。老實說,俺本來因為有一件大事,要稟明六王爺,既不便延見,便管他去。不過既然遇上您,卻又不得不稍留一會了。」

郁天祥也把手一拱大笑道︰「貧道對于程師爺也久仰得很,但聞得程爺現在十四王府,榮膺西席,今日怎麼有暇來見敝居停,是不是十四王爺有話煩程爺來此轉達嗎?」

說著,一擺手,便肅客入內,程子雲一面謙遜,一面笑道︰「郁道爺,您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俺雖一介落拓狂生,卻無求于大人先生,便現在鷦寄十四王府,也只因為敝居停多方邀約,固辭不獲,才勉強留在那邊。今日雖然踵門求見貴居停,卻實非有事相干,炫玉求售一流人物咧。」

郁天祥一面把程子雲向里讓,聞言不禁暗想︰「我早知你在十四王府自居諸葛亮咧,要照這麼一說,不是分明在上門罵人嗎?少時,如果話風不對,我要教你見著王爺才怪。」

但表面上,仍然笑臉相迎道︰「誰不知道程爺向來清高絕俗,便咱們王爺也有個耳聞,焉有以尋常賓客相視之理,不過目前實因奉旨閉戶讀書,不便延納,所以才命貧道代見,決無他意,程爺這麼一說,倒反誤會了。」說著,相攜穿過中門,走向大廳坐下,左右獻茶之後,又道︰「那麼程爺此來,一定是餃有十四王爺之命了,但不知為了何事,能先告貧道,代為轉達嗎?」

程子雲看了一笑.又一抬鼻上眼鏡道︰「其實此事也值不得一提,俺此番前來,也不過奉了敝居停之命,給六王爺送來兩件東西而已。俺本想在面見六王爺之後,略微陳述幾句便自回復敝居停,想不到事情竟這樣不巧,恰好遇上六王爺奉旨閉戶讀書不能見客,那只好敬煩郁道爺代呈了!」

說罷一晃腦袋,從身邊掏出那扳指和睡鞋笑道︰「東西並不稀罕,不過敝居停既著俺送來,總要討個回話,俺便只有重托您咧。」

郁天祥一見那兩件東西,睡鞋雖然不知是誰的,那翡翠扳指卻認得,分明是允祀之物,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把昨夜之事連著一想,已經料到幾分,忙道︰「程爺既是餃十四王爺之命而來,又送有東西,那又不同咧,既如此說,且容貧道親自稟明咱們王爺再說如何?」

說著,攜了兩件東西,又向程子雲道︰「程爺且請少坐,貧道去去就來。」便向屏後轉身而去,程子雲一面道︰「您請治公,俺是一切拜托咧。」

一面暗想︰「不怕你再是一位王爺也少不得先教你吃俺一驚,少時不怕你不出來向俺賠話。」想著,便如應考時做了一篇好文章一般,竟自得意得要跳起來,不住價搖頭晃腦,捋著頷下虯髯,暗算著,如果允祀出來,應該如何答話。想不到,等了好半會,卻不見允祀出來,連那郁天祥也不見再來,心方詫異,大出意料之外,忽見兩名帶刀護衛,率領著十幾個短衣護院把式,一齊涌進來,大叫道︰「哪里來的光棍,竟敢冒充十四王府門客,來此圖謀不軌,那就難怪本府迭次出事咧。」

接著,為首一人,提刀喝道︰「姓程的,這是你自投羅網,卻不能怪人咧,是識相的趕快束手就縛,听候咱們王爺發落,至多不過送你到步兵統領衙門內去走一遭,如果再打算拒捕,王爺有令,那可是格殺勿論咧!」

程子雲這一來更大出意料之外,不禁愕然,但略一躊躇,便將兩手一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這本來是俺錯咧,既然六王爺要拿俺當冒充十四王府賓客的光棍辦,那事情就更好辦咧。俺本來死且不懼,何在乎一綁?不過俺是有話在先,要送就得請你們王爺送到刑部去,步軍統領衙門這場闢司還不夠打的咧。」

那兩名護衛和護院把式,哪里肯听他這一套,立刻一擁而上,將他反剪了,後面站上三五個人用刀押著,又停了一會,方見允祀,穿著一身親王服色,由三四個精壯把式各挾刀劍簇擁著出來,在大廳上首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鐵青著臉大喝道︰「這北京城里乃系輦轂之下,豈容大膽棍徒這等橫行不法,竟敢鬧到我這王府內來,你們還不趕快把他押上來,听候本藩訊明,再為發落嗎?」

左右一聲吆喝,方待將程子雲押轉身來,他卻來得老到,更不待人押,立刻把頭一掉,冷笑道︰「王爺在上,請恕俺無辜被縛不能行禮咧。俺乃十四王府西賓並非假冒,本身也大小有個功名,便此番來此,亦系奉命而行,您怎麼竟這等待俺?土可殺不可辱,如再橫加侮辱,那俺可對不住,要冒犯咧。」

說罷,雙手一掙,所縛繩索立刻寸斷,左右護衛和護院把式見狀不由全是一驚,各自挺刀而上,程子雲又大喝道︰「俺自有話向王爺論理,絕無相犯之意,只要誰敢動手,那便說不得只有流血五步,伏尸一人咧。」

說罷面對允祀,卓然而立道︰「王爺有什麼話要問,俺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您仗著人多,打算辱俺,那俺可只有拼得此身,和您同歸于盡了。」

允祀見狀不禁驚得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些護衛護院,更倒退了三四步,只擎刀在手,卻不敢上來。正在這個時候,忽見那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倏然袖著一對青銅判官筆,垂著大袖,從屏後轉出來笑道︰「程爺乃東魯奇土,王爺何必相戲?有事且請落座,再為細淡如何?」

說罷,一揚右手判官筆,先在允祀面前站定,接著向各護衛和護院把式喝道︰「王爺不過-時和程爺游戲,你們怎敢當起真來?還不趕快退下去,只管弄這排場打算嚇誰?憑你們這些人也夠得上和程爺遞爪子嗎?」

接著又向程子雲笑道︰「貧道適因有事,遲來一步,險些兒讓程爺誤會咧。實不相欺,適才咱們王爺一聞程爺來此,便想親自迎接,只因素欽您的內家功夫著實驚人,又是藺相如毛遂-流人物,所以打算試一試您的功夫和膽量,才故意布出這個場面來,想不到您卻真個說出要流血五步伏尸一人的話來,要不是我恰好趕來,那不是極大的笑話嗎?」

接著又笑道︰「如今程爺的膽量算是已經見過了,貧道打算趁此機會再請教您一兩手功夫如何?」

允祀驚魂甫定,也勉強笑道︰「適才唐突,還請恕我冒昧。」這才能站起身來,閃向郁天祥身後。

程子雲見狀哈哈大笑道︰「俺還真想不到王爺和郁道爺竟對俺如此看重,這倒又是始料所不及了,不過俺雖魯莽,總算心中還有方寸,萬一適才稍微慌張些,竟上犯王爺,那此刻便難說咧。」

接著又向允祀道︰「王爺但請放心,不必閃避,如果俺適才稍微想放肆一點,不等這位郁道爺出來,早已冒犯呢,還容您走嗎?」

說罷雙掌一分,轉向郁天祥道︰「咱們今天是打開窗子說亮話,俺此番奉命來此,原無惡意,只不過為了敝居停和六王爺兩下的安危得失而已。真要有不利于六王爺的話,那昨夜來的人,帶回去的東西,便不是那扳指和睡鞋咧。您打算如何見教,快請說罷,假如打算借這一兩句話,讓六王爺退避一下,由您郁道爺來拿俺,那可用不著費事,俺還是那兩句話,只不見辱,不妨就此送俺到刑部去一趟,真要動手,那可犯不著咧。」

郁天祥不禁有點面紅耳赤,只得老著面皮,一擺手中雙筆笑道︰「貧道實欲藉此向您求教一兩手,並無他意,不過程爺適才所談之事,少停也須從長計議,且請先略見些意思如何?」

程子雲微皺雙眉,又一抬手大笑道︰「如此說法也好,反正俺來是客,自應事事由東,一切但憑尊意便了,不過俺適以禮來此,實在絕未想到六王爺有命道爺見教之意,所以除這雙肉掌而外,卻手無寸鐵,您打算如何賜教咧?」

郁天祥臉上又是一紅,揣起雙筆道︰「程爺但請放心,貧道這對判官筆雖然日常不離身邊,還不一定仗它來向您求教,既如此說,我便也以徒手與程爺一試功夫深淺便了。」

說罷,又微笑道︰「這廳房地窄,未免施展不開,且請到外面院落當中,讓我一開眼界如何?」

程子雲一捋頷下虯髯道︰「俺早已說過咧,俺既到此,自當一切如命,便六王爺願否作壁上觀,俺也隨便,決不相強,這須不是鴻門筵,卻用不著再懼俺居心叵測咧。」

說罷,略一回顧,身子一側,便斜竄出去二三丈遠,在院落當中卓然而立。郁天祥只在允祀耳畔說了兩句,便也一個燕子穿簾,縱到院落里面,把手一拱道︰「程爺,今日之事,不過偶爾游戲,雙方點到為止,還請相讓一二。」

接著道了一聲「請」,便使了一個金鶴獨立架式,蓄勢以待,程子雲听了笑道︰「久聞道爺素以綿拳和擒拿點穴工夫名震江湖,獨步一時,這還請相讓一二,應該俺說才對,您為什麼反客氣起來?」

說著也一抱拳道聲「請」,右手一起,推窗望月,只虛晃了一掌,左掌向上一翻,護住胸前,卻不再進招。郁天祥見狀,右手一並二指,雙龍戲珠,便取程子雲雙目,口中卻說道︰「既承相讓,貧道便放肆了。」

程子雲左手向上-伸,便取郁天祥手腕,郁天祥倏然收回右手,身子一轉,立刻使動三十六路擒拿法,向程子雲逼將過來。程子雲拆過三五招之後,心知來人雖然不弱,但自己還能對付,料他決非前晚那人,立刻手法一變,反逼了過去。郁天祥一見程子雲掌法大變,竟是內家宗派,更加不敢大意,處處小心應付,這一來更落下風。那允祀在兩人初交手時,便由兩名護衛持刀侍著在滴水檐下觀戰,見狀連忙高叫道︰「二位且請少歇、听我一言。」

郁天祥聞言立即跳出圈子,把手一拱笑道︰「程爺果然名不虛傳,貧道佩服之至,現在王爺既命停手,我原說過,彼此點到為止,便恕不再陪咧!」

程子雲也猛一收招大笑道︰「俺這點粗淺功夫,怎當道爺掛齒?能不見笑已經足夠呢。」

說罷,又向允祀長揖道︰「東魯狂生,適才多多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允祀也雙手微抬笑道︰「適才之事,原我一時相戲,如何能怪得你?不過,你送來的兩件東西我已經見過,且請仍到廳上少座,彼此暢談如何?」

程子雲笑道︰「俺之所以踵門求見便是為了此事,王爺如為此賜予接談,那俺這篇文章,算是已經點到題咧。」

說罷大踏步徑向廳上走進,那郁天祥也跟著進了屋子,允祀首先肅客就座紅著臉向程子雲道︰「適才那兩件東西,確實是十四阿哥命你送來的嗎?實不相欺,那扳指和鞋子,確實是我和侍妾的,但不知道兩件東西,如何會到十四阿哥手上,你能先告訴我嗎?」

程子雲笑了一笑道︰「日前諸位王爺,差不多已經全有了養士之風,便王爺不也一樣嗎?那兩件東西,全是王爺貼身之物,如何會到敝居停手中,又命俺送來,王爺只消仔細想一下便不難明白,這又何必下問得?您如不信,昨晚取這兩件東西的人,據稱和這位郁道爺還見過一面,您只問一問他便知詳細了。」

允祀聞言,不禁愕然看了郁天祥一眼道︰「真有這事嗎?郁道長既然曾見此人,適才何以竟未見告,難道還有什麼避忌不成?」

郁天祥紅著臉道︰「昨夜實有江湖朋友來府窺探,貧道雖曾見面,也曾屈留,無奈來人黑衣蒙面,並未答語,府中又無其他動靜,貧道曾經問過上夜巡更各人,均稱未驚王駕,因此貧道也未便驚動王爺,以致才被做了手腳去。貧道初來府,幸蒙王爺謬寄重任,卻想不到一上來便遇上此事,除請王駕明白賜罪而外,如不將此事做個了斷,實也無顏再在此間立足了。」

說罷,又向程子雲冷笑道︰「程爺既能將此二物來,一定知道這來的是誰,此舉有驚王駕是另一件事,實際卻無異令貧道做人不得,從此再也不能在江湖立足。他既如此英雄了得,想必不至把這小餅節放在心上,更不至不敢與貧道見面,還請代為約定,便借此一敘,也好讓貧道見識見識。如果他認為貧道不足較,我也終必尋上十四王府去,不怕再折在那人手里,也算值得,否則,不問咱們王爺對此如何了斷,貧道卻只有先尋程爺與十四王府算一算這筆帳了。」

程子雲大笑道︰「道爺放心,俺既說是非便是是非人,那位朋友既然明知道爺大駕現在六王爺府,竟敢前來放肆,又公然和道爺過相,也未必便連一言半句都末留下,便果真如此,俺此番回去.也非將尊意代達不可,如依江湖規矩,不怕他不和道爺當面了斷,不過,這事官私兩面全須有個交代,六王爺將那兩件東西既已收下,卻如何答復敝居停,能先賞上一兩句話,容俺回去銷差嗎?」

允祀不禁又引起一臉怒火,也冷笑一聲道︰「我倒真不知道,十四阿哥此舉居心何在,既命人來將我的東西盜去,又著你送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十四阿哥府中很有權力,他一切作為全瞞不過你,現在只有請你先將十四阿哥的用意告訴我才好答話,否則那我只有將這事據實奏明皇上,讓皇上去秉公處斷了。」

程子雲聞言,又捋著虯髯,哈哈大笑道︰「原來王爺的話果然不出俺敝居停所料,那俺倒算白費一場心思,空來這一趟咧。現在俺倒要再請問王爺一句話,這兩件東西是俺親手送來,如果王爺要奏明皇上,俺也算是一個重要的活口,王爺是否要先將俺留下作證,否則俺便只有回去待罪了。」

允祀勃然大怒把心一橫道︰「你不要仗著有一身功夫,我這府里無人能敵,便這等欺負本藩,須知這是北京城里,不比江湖草澤之中,你便能走得了,那十四阿哥卻走不了。照你方才的情形,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憑你這樣,難道還真敢白日行刺嗎?」

程子雲轉滿臉堆笑,站起來,又打了一恭道︰「王爺,您請暫時息怒,俺便再有天大的膽子,也犯不著來欺負王爺,自取其禍。您真要殺俺這東魯狂生,還不易如反掌,這何消說得。不過俺今天之所以不避斧鉞之誅,敢來冒犯王爺,實在是為了您的禍福所在,更關系著您與敝居停十四王爺的私交公誼,才不惜一死,來跑這麼一趟。老實說,要不是俺攔著,敝居停此刻只怕已經拿了這兩件東西,先去奏明皇上了。要照您這麼一說,俺便不敢再進言咧。」

允祀不由又是一怔道︰「這話又怪了,照你這麼一說,難道十四阿哥對我還有什麼更厲害的著子?終不成,他派人來盜我東西,又命你來對我威嚇,難道還是皇上著他如此胡為的嗎?」

程子雲道︰「王爺如果以為我此次送回這兩件東西便是威嚇,那就更錯咧。老實說,昨夜那人來盜此物已經是第二次咧。王爺忘了前幾天正當那紅衣喇嘛設壇行法的時候便有人來過了嗎?」

允祀愈怒道︰「原來那晚來我這府里行刺殺死多人的,也是十四阿哥派人所為,那他眼楮不但沒有我這哥哥,連皇上也不在眼中咧。」

接著又大怒道︰「好,好,好,那你也別走,我此刻便入宮面聖去,他欺我太甚咧。」

程子雲驀然又冷笑一聲道︰「王爺如果立刻就打算進宮去奏明皇上,我倒決不願意再走,不過,您在奏明皇上的時候,可別忘了,上次敝居停派人來,是見了那紅衣喇嘛在您這府里,公然設壇詛咒太子和諸位王爺。如今紅衣喇嘛雖然走了,可是活口仍在,便那天來的人,也可做一個切實的干證。便此次派人來盜的東西,可也有名動九城南妓海棠花的一雙睡鞋在內,您現在是奉旨閉門思過的人,公然把一個漢女名妓收藏在府,大肆婬樂,這又該得一個什麼處分,您可得想好了,先吩咐俺一聲,要不然,俺現在已經是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人,到時候,可撐不住要胡說咧。」

這話一說,不但允祀驚得呆了,便連郁天祥也嚇出-身冷汗,不禁全半晌說不出話來,程子雲又笑道︰「王爺不必生氣,老實說依俺那敞居停在第一次探得您命紅衣喇嘛設壇詛咒和演那久干厲禁的什麼揲兒圖,早用那人作證奏明了皇上咧。全是俺這東魯狂生因為您和敝居停全是一時名王,各有作為,與其他諸皇子絕不相同,犯不著互相攻訐倒便宜了旁人,這才極力阻攔了下來,要不然,您現在又豈止閉門思過而已?卻想不到您在這個時候,關防不密,那收藏南妓海棠花的事又傳出去咧。俺那敝居停內听俺勸說,也有心和王爺打成一片,唯恐王爺事機外泄,又為旁人所乘,這才著人一探虛實,誰知那人前來一看,外間所傳卻半點不假,因此乘您和那海棠睡熟之際取回扳指睡鞋為證,要依十四王爺本想不必聲張,也不讓您知道,也是俺一力主張,將這兩項東西送來還您,就此大家說明,以後打成一片,便對付其他諸位王爺,有王爺和十四王爺互相照應也容易得多,因此才來跑這麼一趟。本來俺那敝居停因恐王爺不免誤會,說什麼也不教來。偏俺以為王爺便再多疑,也須問明再說,決不至一下子轉把事情弄擰了下不了台,硬和他力爭,這才答應。卻想不到,您一見面便給俺一陣擺布,如今又說出要奏明皇上的話來,那俺只有待罪咧。」

允祀沉吟半晌方道︰「程先生真不枉人稱今之奇士,果真如此,我方才倒錯怪你了。不過十四阿哥當真有與我打成一片之意嗎?我恐怕這還是出之程先生的意思,他卻未必肯與我聯絡咧。」

程子雲笑道︰「王爺既出此言,想必對俺那居停仍有不信之意了,不過事實俱在,這卻無庸俺替他申辯,您只再一細想便明白了。他如無意聯合王爺,您也累他受了皇上一次申斥,既有這許多事落在他眼中,肯自默爾而息嗎?今天這兩件東西又焉能命俺還您。」

說著又笑了一笑,看了郁天祥一眼道︰「郁道爺現在既已受知王爺,也非外人。老實說,目前太子已被廢了一次,諸位王爺誰不野心勃勃?別的不用說,您只看三王爺,八王爺,四王爺哪一位不是虎視眈眈的在瞧著。自古道合力易謀,勢分則力弱。俺那居停,自知在諸皇子中最幼,英明又遠不及您,無論將來立長立賢,均自無望,所以只望一個擇賢而仕,求其長保富貴而已。如果您真能推心置月復,他焉有不願打成一片之理。」

允祀不禁口角微有笑意,接著又道︰「他和四阿哥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合四阿哥,轉來找我咧?」

程子雲又看了郁天祥一眼笑道︰「王爺這一問,果然有理,不過這個卻非我這一介狂生所敢胡說了,您如有意,俺想改一天您也許會明白的。」

郁天祥見狀,不由心中更不是意思,忙道︰「程爺現與王爺所談,均涉機密,貧道在此轉有不便,好在方才一場,算是已經揭了過去,王爺且請暫容貧道告別如何?」

允祀忙道︰「本藩對于道長素極信賴,如果程先生之言信而有征,以後更是一家,你為什麼反回避起來?如以十四阿哥派來那人,有所開罪之處,他日等我與十四阿哥暢談之後,少不得要備酒與你兩下解和,你這一避忌反令我不好處置了。」

程子雲也看著他笑了一笑道︰「郁道爺,您別想不開,適才那一場不過大家游戲而已,便將來兩位王爺商量機密大事,也決少不了您和俺,真要這麼一來,那可顯得俺不夠朋友咧。」

接著又是大笑道︰「您本來是張子房姚廣孝一流人物,既然得主如此之專,為什麼因俺辭色略異,便自心存避忌起來?這種作為卻非英雄本色。老實說,俺此番來意如蒙王爺采納,將來您和俺少不得也要時相過從的,您如這樣一來,俺便也退避三舍不敢請教咧。」

兩人這一說,郁天祥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只索性笑道︰「貧道委實因為府中還有一點事極須料理,所以才向王爺和程師先行告辭,既如此說,那只有暫時奉陪略參末議了。」

接著又看了程子雲一看道︰「依程爺之言,目前十四王爺是真的有心和咱們王爺聯合一致,以謀對付諸王了。不過貧道倒有點不解,十四王爺既有此意,早托程爺來這麼一趟,大家把話說明不比這樣先劫之以威,然後再由程爺來做說客要好得多嗎?所以您說十四王爺自知立長立賢皆屬無望,只求長保富貴而已,這句話,我卻有點不太相信咧。」

程子雲倏的一捋頷下虯髯,又一推眼鏡正色道︰「郁道爺,並非俺當著六王爺又開罪于您,您這話又大錯特錯咧。俺那居停,雖有自知之明,深知大位無望,可是他也是一位虎躍龍驥的角色,縱然自甘退讓,難道在諸王之前連自保全不許嗎?老實說,他這樣措置,不但對六王絕非威脅,且有維護之意,再進一步也只是為了自保而已,您要以為前兩次派人來,意在威嚇,而俺這次來那是游說,那今日之事就難說咧。」

郁天祥又看著允祀道︰「這是就事論事,大家既然把話說明,我倒決不避程爺責難,程爺也無容諱言,您說十四王爺意在聯絡咱們王爺以圖白保,這倒是很有見地的一著,不過要說這兩次派人來,並非威嚇,且有維護之意,貧道確有未解,倒還要請您說明才好。」

程子雲一晃腦袋,正襟危坐道︰「這是很明顯的道理,道爺如非明知故問那就未免所見太淺了。」

接著,又看了允祀一下道︰「王爺命那紅衣喇麻設壇詛咒一事,外面早已滿城風雨,便皇上也有所聞,這是無用諱言的。老實說,在彼時,俺那居停,便有向王爺進諫之意,因為這種巫蠱之法,固然非謀大事者所應有,便其作用,也只徒令人齒冷而已。但是外間傳說雖多而事無佐證,他決不願意以道听途說之談來勸王爺,所以迫不得已,才著一兩個人先來窺探一下虛實,以便進言。豈知那該死的喇嘛,詛咒是假,擅用毒藥阿幾酥丸卻是真的。如以俺揣測,太子之所以瘋魔,出自詛咒者或系莫須有,而出此藥,倒是一個鐵證。當時,俺那居停得訊以後,不禁不寒而栗,因恐危及皇上,本想改變初衷據實奏明,但是俺想來想去,這也許是那喇嘛打算故神其說,才來上這一手,說不定連王爺也被瞞蔽了,這才攔了下來,您請想一想,詛咒之事,尚可推個無其事,這阿幾酥丸卻是驗得出來的,俺那居停如果不是對王爺心存維護,縱不便直接奏明皇上,難道不能把這話傳到各位王爺耳朵里去,讓他們再把這話傳到宮內去嗎?」

允祀一听連阿幾酥丸的名字全被來人探去,不由又面色一變。程子雲卻若無其事,佯作不知,轉向郁天祥道︰「我知郁道爺是忠于六王爺的,您請想,俺那居停如果對六王爺有心威嚇,還不早派人來以此相要挾嗎?何至等到今天,才命俺來咧?」

接著又微笑道︰「適才王爺問俺,十四王爺既和四王爺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絡四王爺,轉來向王爺商量,俺因此事最好由兩位王爺當面去說比較妥當故未明言,以致讓您轉有生疑之處。如今為了使您解疑起見,俺也不妨再說一說,實不相欺,如今四王爺已經派了年羹堯向俺那居停商量過兩三次咧。只因俺那居停深知四王爺為人陰鷙異常,那年小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所以才虛與委蛇,若即若離的,要不然,他兩位早打成一片,也不用再來和王爺商量咧。」

允祀失驚道︰「此事當真嗎?那年羹堯,素來在北京城里就是一個俠少的班頭,為人又倜儻,才華更是人所共知,如今已經上達天听,簡在帝心呢,我知他已和雍邸結成姻親,如果派他去和十四阿哥一商量,也許難免入彀咧,果真十四阿哥和四阿哥聯成一起,那在十四阿哥就未免上當了。」

程子雲又捋著虯髯大笑道︰「本來俺那居停還真難免被那年小子說動,不過,只要有俺在十四王府一天,那他就決難施其舌辯之技,但是事也難說,現在俺那居停,反正自己決不想和人角逐,事秦事楚,全是一樣,那只有在王爺了。」

允祀想了一想,毅然決然道︰「既如此說,我意已決,便煩程先生回去代向十四阿哥說一聲,彼此一切心照不宜,有暇請速來我這里一談,一切便得咧。」

說罷,又欠身道︰「適才相戲,請勿介意,以後如再來此便是一家人咧。」

程子雲也站起身來打了一恭道︰「王爺如此果斷,足證聖明,那麼俺便先回去回復十四王爺咧。」

接著也向郁天祥把手一拱道︰「郁道爺,俺此次多多冒犯,還請原宥,既然六王爺有命,事不宜遲,俺便告辭咧,遲則三天,早則一日俺必隨同敝居停來謁,容當再為謝過便了。」

說罷便告辭回去,這里允祀送客之後,不由向郁天祥埋怨道︰「道長素以謹慎自詡,怎麼昨今兩日,忽然這等大意起來。昨夜既然疏于防範于前,如果來人真欲行刺,焉能有我命在?便今日之事,也未免太盂浪了,如非那姓程的心存顧忌,早又鬧出大事來,以後還望小心才好,要不然,那真險極了,便傳出去,也不太像活咧。」

郁天祥聞言,不禁把一張臉漲得飛紅,本待立刻辭館他去,但心下一想,自己本來流落江湖,靠著拆字賣卦為生,天幸遇著六王府一位包衣,一力舉薦,好不容易才得允祀賞識,邀進府來,總算平步青雲,做了王府上賓,如果真的辭館不干,又到哪里去找這上好飯落兒?再說自己也委實不濟,才鬧出這兩場大笑話來,便想再辯上兩句也枉然,只有揣著羞臉道︰「這委實是貧道失算,以致昨夜先被人得了手去,今天又不合出這下策,打算先將姓程的拿住,迫寫親供,再由王爺奏明皇上,才致令王爺跟著丟此大人,一切全是貧道的不是,王爺的八字和長相,的確是一位太平天子,我原說過,這個月月運不利,難免小有驚險,現在既已驗過,這未來一年,便全是坦途咧。」

允祀聞言,順手模一模兩顴額角笑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你說這百日之內,必有股肱之臣來歸,難道就是指的是十四阿哥不成?」

郁天祥趁機一笑道︰「可不是,您請想十四王爺和您不是嫡親弟兄嗎?不然怎麼能算得是股肱之臣咧?」

接著又正色道︰「自古聖天子百靈呵護,您是天命攸歸的人,便各位王爺再野心勃勃些,也決難與天爭衡,您沒听那姓程的說,四王爺早巳派人去聯絡十四王爺,偏沒能聯上嗎?這便是天命所在,留著十四王爺以待王爺咧。如果十四王爺真到這府來,您先讓貧道看一看,便知道他的福命心地如何咧。」

允祀連連點頭,又道︰「你看今天來的這姓程的長相如何?我看這個人雖然狂妄些,功夫膽量倒全不錯,如果真的可用,倒也不妨接納咧。」

郁天祥沉吟道︰「此人如論功夫膽量確有過人之處,不過可惜太過鷹視狼顧了,如果一旦羅致,只恐怕未免有點靠不住咧。」

允祀笑道︰「你是因為他適才得罪你才說這話嗎?須知人才難得,卻須實說咧。」

郁天祥躬身道︰「他適才雖與貧道較量過,但貧道一切均為王爺打算,焉有挾嫌胡說之理?委實此人實有反相卻不可親近咧。」

允祀不禁默然半晌,這才套上那只扳指,攜了睡鞋回到後面去不提。

另一方面,那程子雲出了六王府之後,卻十分得意,簡直比金殿對策,中了狀元還高興,策馬便回十四王府,正打算把這一大段得意之作向允-詳細說明才痛快,誰知才到府前,一下馬,那小來順兒便迎著道︰「程師爺,您這一早上到哪里去了?我哪里都沒有尋到你,為什麼到此刻才回來?這可是誤了大事咧!」

程子雲不禁睜大眼楮,在那付大墨晶鏡里連翻著眼道︰「是府內出了什麼大事嗎?這可不得了,你趕快告訴俺,王爺有什麼話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府里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適才王爺著人到處尋你倒是真的,您不是常和王爺說,要請那年二爺嗎?如今人家已經來過咧,偏您沒有在家,這不透著別扭嗎?」

程子雲不由又是一怔道︰「怎麼他早不來遲不來,偏俺有事不在家,卻來了咧。」

接著又道︰「他既來了,見過王爺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怎麼沒有?您一出去,人家便來咧。王爺尋您沒尋著,自己迎了進去,一直換兩三遍茶,兩人談得再好沒有,如今他也才走不久,王爺簡直高興得不得了,只等您回來,便要告訴您咧。」

程子雲連忙擲過鞭韁,便向府里走去,小來順兒一面接過,一面又笑道︰「您慢著些兒,王爺現在不在花廳上,已到賜書樓去咧。」

程子雲又一掉頭道︰「你不是說他等著俺嗎?為什麼在百忙中,跑到賜書樓去咧?」

小來順兒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年二爺才一走王爺便趕到賜書樓去卻是真的。」

程子雲猛一停步道︰「你這小猴兒崽子,怎麼說話不清楚,既是王爺不在西花廳已到賜書樓,那這馬匹你便不必管咧,趕快與我進去快請王爺到西花廳來,俺正有一肚皮話要對王爺說咧。」

小來順兒方一遲疑,程子雲不由分說,一步趕回奪過鞭韁一扔道︰「快去,快去,俺這就也要到西花廳去咧。」

門上各人看了,不禁要笑又不敢笑,那小來順兒一來知道這位程師爺不好伺候,二來也要打听他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連忙一溜煙向府中趕去,那鞭韁自有旁人接去,這里程子雲,二次又大踏步向西花廳趕去。卻不料才進角門,便听見允-大笑道︰「老夫子回來咧,我真佩服你有知人之明,那年雙峰今天來了,偏偏你不在家,我一接談之下,才知道他不但學問淵博,的確是個才子,便兵法和經世之學也了不起,而且經他這麼一說,才如夢方醒,我與四阿哥實有合則雙美,分則兩敗之勢,如今已經決定,明天我就要到四阿哥那里去暢談一次,大家商量出一個以後合作無間的辦法咧。」

接著又笑道︰「本來他一來就要見你,無如事情不巧,偏偏你一出去到這時才回來。人家整整在這里等你一個多時辰,正事談完之後,又旁及雜學,真是我說到哪里,人家答到哪里,可是他偶然的掉一下書袋,我簡直莫知出處,所以他-走,我連忙到賜書樓去翻了好一會,才明白了一多半,直到如今還有許多沒有弄清楚咧。」

程子雲不由一怔道︰「王爺,您已經答應他明天到雍王府去嗎?那可糟透了,這該怎麼辦咧?」

允-愕然道︰「平常你不也主張拉擾年羹堯,聯絡四阿哥嗎?怎麼今天人家找上門來反糟透咧?」

程子雲雙手一拍道︰「俺並不是說您不應該答應他和雍王爺聯絡,而是說事情太湊巧,偏俺今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鬧了一個出生入死,才把六王爺說服了,他約定在這兩天,由您親自去接談,這一來該怎麼辦咧?」說著,指手畫腳,眉飛色舞的,把去六王府的經過說了,允-听了不由鬧了-個舌翹不下,忙道︰「這事六阿哥固然失之魯莽,老夫子也真膽大包天,萬一雙方鬧僵,真的讓皇上知道,那又該怎麼辦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7:20

第二十二章 忘形之交

程子雲哈哈一笑,伸手捋著頷下虯髯道︰「王爺,您只管萬安吧,俺這人要說武功文學,還不敢自詡,只有這膽識卻比別人略勝一籌。老實說,此事俺已料到底咧。一則這六王爺俺一見面就知道他色厲而內荏,絕不敢真的把事弄僵,二則俺已拿著他好幾項真實把柄,便真拿到皇上面前去,俺也不會讓王爺輸給他。三則他現在已經是奉旨閉門思過的人,真鬧急了,俺只消抖手一走,王爺再給他一個一百個不承認,他還能真的把那睡鞋送到皇上面前去進呈御覽嗎?」

接著又大笑道︰「為了此事,俺直如今還佩服那李大嫂真是可人兒,如果昨夜只拿回來一只扳指,俺那篇說詞便沒有這樣得勁有力呢!」

說罷,又看著允-道︰「這篇文章,俺是做得得意極了,便是後世史官也應該大書特書的,不過難的是,俺既約定了六王爺,您又約定了四王爺,這倒不好辦咧。」

正說著,忽听屏後俏聲道︰「原來程師爺今天竟露了這麼一手,那就難怪您得意咧。不過,既然我那鞋子拿得還不錯,做成了您這樣露臉,又該怎麼謝我才對。以後可不許再背著我說那些混話,隨便糟蹋人咧。」

接著送來一連串的笑聲,桂香已經一路俏步,從屏後轉將出來。程子雲一見面,兜頭就是一躬到地作了一個大揖道︰「大嫂,您這兩趟六王府真夠勁兒,俺真應該謝謝您才對。」

別香想不到他真來這一手,不禁閃避不迭,格格連聲嬌笑,一面覷了允-一眼道︰「本來王爺和程師爺商量的是正經大事,我絕不容插口。不過您既讓我跑這麼兩趟,總算已經讓我知道一點咧。要依我這女人的見識,這事倒值不得有什麼顧慮,不管他四王爺也好,六王爺也好,您全去上一趟,反正咱們給他外表上來一個兩不得罪,讓他們兩位王爺,全把您看成自己人不更好嗎?您要真不放心雍王爺對您安著什麼心,只要程師爺能不見疑,我情願再給您到雍王府去探听一下,不妨順便也稍帶點東西回來,讓咱們程師爺再去露上一下不也好嗎?」

允-未及開口,程子雲連忙搖手道︰「您說請王爺到六王府四王府全去一趟,這個已是必然之勢,難的是這事必須做得機密,只要有一位知道,便全局都糟,俺所慮的也就在這里。不過您要想到雍王府去窺探,這卻大意不得。不用說別的,單只那年羹堯的身手便極不弱,有他在那里,您決非其敵,即使先打听好了,他不在那里,您既然和他那府里護衛交過手,又吃過大虧,更不宜再去冒這個險,便王爺能答應,俺也決不敢苟同咧。」

允-也搖頭道︰「不但程老夫子所慮極是,便四阿哥和六阿哥的情形也大不相同,人家既著年雙峰來,已算有意聯絡,如果再著人去窺探,便是視人以不廣,轉非所宜,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才好。」

別香不禁低垂著粉頸,默然不語,允-又笑道︰「我和老夫子不是不讓你去,更不是看輕了你的功夫,實在這事出入太大,過一天你就知道了。」

說著又向程子雲道︰「李大嫂適才所說兩不得罪,讓他們把咱們全看成自己人,這倒是一個極有見地的話,便老夫子也極以為然。不過言之匪難,行之為艱,到底這事如何應付才合式咧?」

程子雲一面搖晃著腦袋,一面捋著虯髯沉吟半晌方道︰「如以目前情勢和四六兩位王爺而論,六王爺實在並不足畏,可怕的還是雍邸,但不知那年羹堯來作若何說詞,王爺能先見告嗎?」

允-笑道︰「他的話倒坦率得很,半點也無隱諱之處。那話的大意是目前諸王都在角逐未來大位,但是皇上春秋鼎盛,聖意難測,誰也不能說誰有望,誰也不能說誰無望。不過太子如廢,以四阿哥和我最有賢名,尤其是四阿哥玉牒序次在前,似較其他各位阿哥略佔便宜,但只憑這點,決無把握,而且皇上平日對四阿哥並不算是最鐘愛的一個,因此前途更屬渺茫,……」

程子雲猛然把頭一點笑道︰「這倒真是實在的話,還有呢?」

允-接著又道︰「底下他便說在目前這個情勢之下,我和四阿哥最好全不必妄動,做點養望待時功夫,只一相互攻訐必至兩敗,只有讓別人得利。」

程子雲用手指劃了一個圈兒道︰「對,對,這話更有理,便俺也是這等看法,不過他用什麼話來勸王爺和雍邸聯絡咧?」

允-道︰「那話更爽快而近情近理。據他說,四阿哥的意思是︰我和他是同母兄弟,不管誰成功都是一樣,到底要比其他諸王再親切些。他如僥幸入選,我固不失為最親近的親王,我如能備位青官,他年他也要好得多。最好乘此兩下打成一片,互相為用,大家在宮內宮外彼此照應,比較容易為力。如果不能置信,他還可以當著母妃說明,誰也不許欺負誰。雖然這圖謀大位的話不便明說,但一切心照不宣,只要心里有數就行,你看,這還要怎麼說咧?」

程子雲笑道︰「我倒真想不到雍王爺竟這樣爽快,居然把話敞開來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據俺想這也許是那年羹堯為了自己打算,要不然單是雍邸本人,還未必肯如此做法咧。」

別香又插口道︰「這倒又奇咧,這事又與那姓年的有什麼關礙?難道他還有什麼意思存乎其間不成?」

程子雲猛然一晃腦袋,左手一拈又打了一個榧子笑道︰「大嫂,這是宦海中的秘訣,不怕您功夫再好,再精明,對這個卻是外行了。」

接著看了允-一眼道︰「這就是俺上次力勸王爺屈駕去看一趟的效驗。如今這小子一定想穿咧。以前他本單靠著雍邸一條路子,老實說,雍邸如果有那麼一天,他也算是至親至戚,自然順著桿兒爬上去,可是雍邸萬一不成功,這大位一旦落在王爺頭上,他還能有多大出息?這麼一來,你和雍邸一聯絡,他是居間人,到了那個時候,您還好意思不調劑調劑他嗎?所以各人肚里有數,他便得慫恿雍邸來移船就岸了。不過這一來也好,多少在這個時候,總不能說不與咱們有利,但是他這個卻真厲害極了,您以後卻不可不防咧。」

允-笑道︰「老夫子這話也有理,真要他能替我把四阿哥拉緊了,這種奇才,我焉有置之閑散之理。不過,這話還很遠,我們明天到底先到哪里去呢?」

程子雲又沉吟了一下道︰「那當然是先到六王府去,既有這著好棋,咱們對六王爺倒又不妨把調子打得高一點了。最好明天上午咱們一同到六王府去,下午再到雍王府走一趟,這樣便面面俱到不至顧此失彼咧。」

接著又道︰「為了不讓這個消息泄漏到他們兩位王爺耳朵內去,明天咱們連從人全不必帶,只穿便服,備上兩匹馬就行了。」

允-道︰「我向來一切全是仰仗老夫子策劃,既如此說,一切照計行事就是咧,我因連夜未睡,今天又被那年雙峰吵醒,對不住,要先回到後面去小息一下了。」

說罷不禁打一個哈欠,桂香在旁笑了一笑道︰「我本來怕王爺有什麼事要問,又不放心程師爺去到六王府究竟如何,才跟著王爺來這麼一趟,既如此說,我也去休息一會兒咧。」

說著,又回顧允-眼波一轉道︰「這一來您的大事已定,便不妨到上房里去多歇一會兒,那散著的書,我這一去,便給您先收起來好不好?」

說罷向二人略一為禮,姍姍徑去。允-只笑說一聲︰「那書你先慢收,不要忙著收起來,說不定我一會兒歇上精神好些還要看咧!」便自也回上房而去。這里程子雲不由咧嘴大笑道︰「俺今天也算是錐處囊中月兌穎而出咧,這真痛快極了。」接著,猛然一看廳外日影,又一怔道︰「難怪俺這肚子有點不依,原來太陽已經移向西邊去咧。」

說罷忽然一眼望見簾子底下人影一閃,連忙喝道︰「外面是小來順兒嗎?你快給我到廚房里去說一聲,教他們給我配上兩個可口的菜,再去沽一大壺白干來,今天我真痛快極了,非暢飲一下,不足以記此快事咧。」

話才說完,忽听外面大笑道︰「程師爺,您看錯了,那小來順兒適才已經到前面去咧,真要打算喝上一場,我來陪您如何?」

再看時.那來的卻是李飛龍,不由又笑道︰「李包衣,你來也好,倒省得俺再去找陪客去,不過教誰去吩咐做菜沽酒咧?」

李飛龍道︰「只要您肯賞臉,索性到我那房子里去,我因為也好一盅,又不便多出去,早吩咐廚房內老宋做下幾樣菜,酒更是現成,真要這個時候才吩咐下去,那可掃興咧。」

說罷一把扯了便走,到了前面自己住的地方,喚來伺候的小廝,在耳邊略囑咐了幾句,那小廝果然出去一轉,便用提籠提了四色菜一大壺酒來,兩人對酌著。那程子雲心內一痛快,也不用人勸,便真似鯨吸百川一般,把一大壺全倒下去,一擲酒杯,又掏出一錠銀子著人去重沽。李飛龍笑道︰「您快收起來,要酒我這里有的是。」

說罷打開屋角一個酒壇大笑道︰「我就為了好這個,所以預備了一大壇,大廚房里還有一小壇,你只管盡興便了。」

程子雲不禁捋著虯髯也大笑道︰「俺想不到,您竟是這樣一個酒友,要照這樣,就封您一個酒鄉侯也不為過份。為了這個,咱們以後,倒要多交交咧。」

說罷,取杯親自走向壇側,舀了一大杯一嘗,那酒更加鮮美,又連聲夸好,灌滿了一壺,慢慢喝著。這一頓酒,直吃到黃昏之後,程子雲已經爛醉如泥,倒在李飛龍床上睡了,李飛龍也喝了一個八成,一見程子雲醉在自己床上還打身來扶,卻不料連自己也倒下去,自有小廝伺候照料不提。

在另一方面,允-回到上房一覺睡醒已是二鼓光景,方才起來。略用晚膳,又打算到賜書樓去,卻撐不住埃晉連日已知他和桂香打得火熱,忍不住沉下臉來數說了一頓,又拿出保養身體為重的大帽子來,說什麼也不讓走。允-雖然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無如福晉理長,又恐怕把事鬧穿,桂香究竟是府中包衣之婦,不比婢妾,說出去總不大好听,所以只有勉強留在上房里,差人暗暗送了個信給桂香,說明明晚再見。那桂香自得紅衣喇嘛密授秘訣,正巴不得用允-來做個試驗,聞訊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那賜書樓上,獨對銀燈,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一會兒沉思,又一會兒微慨。不知不覺二更過去,推開樓窗一看,外面暗沉沉的又是一個黑夜,待欲穿窗出去,再往雍王府一行,又恐允-程子雲查出,不但前功盡棄,也許就鬧出極大的亂子來,只得恨了一聲,一咬銀牙,坐向窗前一張椅子上,看著外面出了一回神,悶悶的,用一只縴手支著下領,不知在想著什麼。忽然一看見窗上一對絳紗宮燈,立刻一下完全吹滅,掩上窗兒,背著燈,月兌去外衣,便待上床安息,不知怎麼,自己笑了一笑,又把窗兒開了,取餅紙媒,將左側一盞宮燈點上,轉取餅-付牙牌,就燈下打起五關來,誰知那牙牌,左也不通,右也不通,竟似存心和她鬧別扭一般,勉強又混過去半個更次,不由打了兩個哈欠,人氣一下推開牙牌二次又待上床睡覺,才從椅子上坐起來,只覺得渾身懶洋洋的,八下里不得勁兒,勉強-個人將枕衾被褥鋪好,兩條玉臂一舉,又伸了一個懶腰,正打算坐向床沿去月兌鞋子,猛一抬頭,倏見那素壁上,孤伶伶的一個人影,忽然成起雙來,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掉頭一看,只見身後已經多出一個黑衣的夜行人來,饒得她是有名的江湖女人,也不禁嚇丁一跳。忙就床邊,斜縱出去一大步,再就燈下將來人一看,只見那人身上穿著玄色緊身排扣夜行衣靠,下面玄色夾襠褲,黑布綁腿,足下一雙玄色薄底快靴,再襯上頭上黑綢子纏頭,渾身上下,便如一個漆黑黑人,卻偏一副臉,簡直慘白得可怕,尤其奇怪的,是雙眉疏落,似已月兌去大半,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燈光下看去,便似僵尸現形一般。桂香不由又嚇得退開一步,一手抄起一張椅子大喝道︰「你這廝膽敢夤夜到我這賜書樓上來放肆,還不報名受死,意欲何為?」

那人哈哈大笑道︰「大嫂,您怎麼又不認識我咧?」

說著,刀交左手,一伸右手,揭起頷下一層人皮,向上一翻,已露出一副面目來。桂香愈加驚異,再一細細看,卻是昨夜所見的賽子都雲中燕,不由驚喜交集,放下椅子,低聲埋怨道︰「下面有人上夜咧,你既來了,為什麼這樣弄鬼,如果讓那姓程的怪物听見,那便如何是好?」

中燕看了她一眼笑道︰「您放心,我來了已經好一會呢,各處全已打听過。你說的那程子雲,已經和您的那一口子拼得全醉倒了。至于下面上夜各人,我也用薰香給全薰過去咧,老實說,此時此地除非您大嫂要拿我,那我只有束手就縛,除此以外,還怕什麼?」

別香覷著他笑了一笑道︰「您為什麼要費這大的事,是又打算偷點什麼回去嗎?這里可不是六王府里咧!」

雲中燕一面將刀在背上插好,一面又笑道︰「照您這麼一說,那我便成了積案累累的小偷咧,其實昨天我所以平白的去偷人家兩件東西,還不是為您大嫂回來銷差繳令,要不然您能那麼安心在那府里跟紅衣喇嘛學法嗎?現在怎麼過河拆橋不算,反打趣起我來?」

別香走近一步,紅著臉,笑聲吃吃道︰「那您今天為什麼到這兒來咧?方才那個怪樣兒,要換上一個人不被您嚇死了才怪。」

接著眼波一轉,又笑道︰「您別居功,那是王爺差您的,我可沒敢勞駕。」

中燕趁勢一把握著縴手道︰「那我可不管是誰差的,反正不是為您大嫂,我決不能熬上兩夜,還挨了一弩箭。您要問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那是公私全有份。要說為公,我是奉王爺和年二爺所差,因為這里的事,您雖差小來順兒去稟明了年二爺,卻語焉不洋,所以來再問您一下。咱們是先公後私,請您先把這個交代一下,我好回去轉呈他兩位。」

別香一面媚笑著肅客就坐,一面道︰「您熬兩夜挨上一家伙那是活該,我才不領那個情咧。您就再對我說上兩回,也是白費。」

說著,先將程子雲和允-計議的話說了,又仰著臉用一雙水靈靈的眼光,在他臉上一掃道︰「公事咱們算是已經交代完咧,至于那私事,你可估量著些兒,該說的再說,不該說的,您要說出來,可別讓我先揍您兩下嘴巴,那可不能怪我!」

中燕見她只穿著一套銀紅小夾襖褲,胸前已經解開一兩個紐絆,眼角眉梢隱含春意,不由笑道︰「您要問那私事嗎?那我可得先問您咧,昨天晚上,不是您約我來的嗎?為了什麼?那可得您先告訴我才對,怎麼此刻反而問起我來?」

別香粉頰愈紅,低啐了一口,俏罵道︰「您是活見鬼咧。我幾時曾約您到這兒來?這不是無事生非,亂造謠言嗎?您要真這麼胡說,趕明兒個我見了王爺和年二爺不把您告下來才怪?」

中燕握緊了她的手,一同就床上坐下來,嘖嘖連笑道︰「您打算賴帳,說了不算那可不行,這里可有一個不開口的證人咧!」

別香猛然一奪手嗔道︰「你胡說什麼?嘴巴子真要上臉咧。你倒得說說看,是誰約你來的?這證人又在哪里?要不然,你可別打算走。咱們先得把這件事弄清楚才好,要不然讓外人知道,不說你胡說八道,倒好像我有什麼把柄抓在你的手里呢?」

中燕乘勢又一攬縴腰笑指窗口道︰「大嫂,您打算說了不算那可不行,您既沒有約我來,那這紅燈暗號又是誰告訴我的呢?」

接著又悄聲附耳小語道︰「實不相欺,我在這窗外,已經看見您向外面看了好幾次咧,您要說怨我來遲了也許倒是真的。」

別香不禁嬌笑一聲,把一個粉頭垂到中燕懷里去道︰「我才沒有那份心思去怨你咧。」

說罷,猛然一轉身,一伸皓腕,對準桌上銀燈,虛晃-掌,竟自打滅,那樓上登時一片漆黑,中燕不由一怔,桂香卻愈加笑聲吃吃不已。

在另一方面,這時候,雍王正在秘閣之中和羹堯隆科多商量著一件大事,雖然燭淚已經盈盤,兀自健談未已。原來羹堯自離十四王府之後,回到私邸,不一會便各方情報全到,不但六王府的人已把程子雲所露的一手完全呈明,不一會,小來順兒也瞅空出來,將程子雲和允-所談的說了一個大概。羹堯得訊更不怠慢,連忙趕向雍王府將自己親赴十四王府和允-所談,以及允祀允-兩邊消息,全向雍王陳明,一面道︰「我真想不到,程子雲那怪物,竟對六王爺來起這一手來,幸而六王爺是一個色厲而內荏的道地紈褲,要是換上-個人,那今天真不知道要出多大的笑話咧。」

接著又笑道︰「如今他和十四王爺比較起來,那又差多了,我還真沒想到,他竟如此無用,要照這樣看來,此人倒又不足論了。」

雍王聞言不禁大笑道︰「本來他在各阿哥當中,就無甚作為。不過,如論野心,還第一個就是他大,又最喜在宮中暗放冷箭,數說各人短長。不但十四阿哥被他害得受了傳旨申斥,連三阿哥,八阿哥和我也時受中飭。有時竟似瘋狗一般,不管新陳全要咬上一口,幸而皇上也漸知其為人,不太相信,否則那就很難說了。今日之事也算是一個小小報應,一下便被那怪物制住,丟了大人吃了啞吧虧,連說全不敢說,豈非笑話。」

說著又道︰「二哥,你別以為那程子雲這一手太過魯莽,須知對付這等人卻非此不可咧,如果你規規矩矩向他說話,也許他反而不容置喙了。」

說罷又看著羹堯道︰「不過十四阿哥卻比他精細多了,我們這一著棋,本來是在讓他們更加深仇恨,互相攻訐,如果這麼一來,當真讓姓程的怪物,把他們雙方打成一片,那又于我不利了,雖然二哥今天已經去拉了十四阿哥一把,卻無補于事咧。」

剝堯搖頭笑道︰「對于此點,王爺倒不必深慮,如依羹堯看來,那六王爺果確系如王爺所言的一流人物,愈是受制必不甘心,即使一時為利害所懾,其心必感覺痛恨,這兩位王爺經此一來,不但不會打成一片,勢必暗中傾軋愈烈,這倒是于我的一個好機會,怎能說不利咧?目前我們所必須明了的倒不是六王爺對此事如何措施,而在十四王爺這以後的文章如何做法,和他明天到這兒來,王爺如何應付,如今我們最好是自己按兵不動,對各方皆加接納聯絡,而造成他們相互之間的敵視,最為有利,王爺對于此點曾想到嗎?」

雍王笑道︰「二哥和舅舅隆科多本來全是這等說法,我又何嘗不是這等想法。不過事情有時候很難說,目前聖意也很難揣測,據說皇上近來便因各位阿哥之間,頗有合縱連橫之勢,正在派員密查咧,如果適逢其會,豈不轉而又是麻煩?」

剝堯正色道︰「皇上此舉正是極其睿智的辦法,羹堯所以主張按兵不動,也是為了顧慮這個,但是只要對于各方能夠了如指掌,事情做得機密不落痕跡,決不至被人注目,生出事來,如果事跡不密,那就難說了。」

雍王點頭道︰「既如此說,那我們現在必須明了的,就是十四阿哥如何處我與六阿哥的態度了,可惜張桂香今天無法來此,否則她也許有更詳細的消息,如果再等她明天來報,那便遲了。要依我看,二哥何妨再請雲小姐去一趟,問問她有無新的見聞不好嗎?」

剝堯略一沉吟道︰「她去未嘗不好,不過這支奇兵不宜常用,如依羹堯所見,莫若派中燕去一趟,比較妥當。」

雍王微怔一下又笑道︰「反正他兄妹二人誰去都一樣,既然二哥主張中燕去便讓他去一道也好。」

說著便命人去請中燕,一面又笑道︰「二哥怎的對她忽然又顧惜起來?是不是因為已經藏嬌有日呢?」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王爺不必取笑,此事是否可行,此刻尚未決,怎能便作如此想?」

接著又道︰「我不過因為她與張桂香之間,也許前嫌未能盡釋,往還一多,或許不免復生芥蒂,轉為不美,所以才打算教中燕去,如果王爺見疑,轉不如還是讓她去一趟了。」

雍王笑了一笑道︰「我也不過隨便說一說而已,二哥怎麼又認真起來?既已決定著中燕去,又何必因此一言,害她辛苦一趟咧?」

接著又說︰「我倒忘了,今天她正忙著趕夜工,你便想教她出去也辦不到咧!」

剝堯搭訕著道︰「這又奇了,她為什麼無端的趕起夜工來?怎麼我倒沒有听說咧?」

雍王忍不住炳哈大笑道︰「照你這麼一說,她如有事,二哥一定知道了,不過此事也許例外咧。」

說罷又笑道︰「那是今天中午母妃才交下來的一件差事,因為她那一手畫和刺繡全太好了,才煩她繡上一幅白衣大士轉送宮中一位老太妃,約好五天就要,所以她不得不趕上幾個夜工,慢說你不知道,便是我也是適才才听令妹告訴我才知道呢。」

剝堯不禁臉上又是一陣飛紅,正好中燕奉召而來,才把這件事,岔了過去,立即把方才決定的事和中燕說了。那雲中燕對昨晚桂香的暗示,正巴不得有此一行,聞言欣然領命去做準備。這雍王又和羹堯密談一會,天色已晚,正在相對小酌,忽然門上來報道︰「稟王爺,隆皇親來了。」

二人不禁一怔全站起身來迎接,正不知隆科多為什麼夤夜忽然來訪,只听得一陣托托靴聲,那隆皇親已到西花廳外面,雍王連忙出去,迎著道︰「舅舅為何夤夜到此?是宮中有什麼消息嗎?」

隆科多笑道︰「我既在這個時候特為來一趟,自然有點消息。」

猛一抬頭看見羹堯也迎出來,又道︰「這倒巧極了,原來雙峰也在此地,那就不妨大家商量商量咧。」

剝堯一面請安行禮,一面也笑道︰「皇親如此說法,難道此事與羹堯也有關聯嗎?」

說著躬身立在一旁,與雍王一同肅客入室,隆科多一面大踏步向秘閣里走著,一面答禮道︰「你是四阿哥唯一智囊,無論有無關聯,還不是全要備供咨詢,何況今日郎舅至戚,他日朝廷柱石咧!」

說罷三人一同入室坐下,隆科多一看桌上殘席,又大笑道︰「你們好樂,原來竟自在這里對飲咧,既然如此,容我闖席如何?」

雍王忙道︰「只要舅舅不棄,那正是我這主人求之不得的事,不過倉猝不恭而已。」

說著,立命左右撤去殘席,洗盞更斟,一面屏退左右又問隆科多來意。隆科多一面月兌去官服,一面笑道︰「我所以特為跑這一趟,便為了方才得到一個消息,所以趕來奉告。」

接著又道︰「據極可靠的消息,皇上明天大概對于各位阿哥要有一項垂詢,雖然所問的只是將將用兵之道,但極有深意存乎其間,所以我才先來送個信給你們,最好乘這個時候做一準備,打下一個月復稿,不要到時應對失措才好。」

說完之後,一掉頭,又向羹堯笑道︰「雙峰,你對此事如何看法咧?能不能就事判斷一下,先告訴一點給我听听?」

剝堯沉吟半晌,看著雍王不禁微笑道︰「皇親在我八旗貴冑之中,素有諸葛公之稱,對于此事怎麼倒反向我一個少年幸進垂詢起來?不過,如依鄙見,明天皇上如果真要問王爺兵法來,最好還是推上一個平日只讀聖賢之書,未遑研及,能多叩頭謝過尤妙。」

隆科多哈哈大笑道︰「雙峰真是可人兒,也不愧是咱們四阿哥的智囊,我之所以夤夜趕來,便是恐怕應付不善,有失良機咧。」

雍王聞言,不禁一怔道︰「父皇向來雄才大略,尤其是三藩亂後,時刻留心邊陲四夷動靜,如果問及將略軍事,正是對各人的考驗,這麼一來,不轉見責,視為庸懦嗎?」

隆科多笑道︰「如以常理而論,明日一詢,自以對答如流為是,弄巧了,也許就可以統率一軍,出征未服,也不難稍建功勛,不過皇上天稟聰明,聖意往往令人莫測,如果高一層做法,卻就不是可以知兵炫耀的了。」

接著,又看著羹堯道︰「雙峰,你既與我所見略同,何妨試說一說其中奧妙咧?」

剝堯笑道︰「我原是書生之見,說出來也許未必便如皇親所料咧!」

隆科多道︰「你能見到這一層,就決非書生之見,何必太謙乃爾?這里又無外人,你便說得不對,也不過大家一笑而已,誰又真是諸葛亮能算無遺策咧?」

剝堯躬身道︰「我的鄙見是皇上自從三藩平後,宇內已見澄平,雖然仍不免有事四夷,但一切均須出自妙算,決不願令諸王典兵,使前明靖難之役復見于今日,所以本朝諸王,不但絕不分藩,連護衙家丁也減之又減。目前雖然打算垂詢諸位王爺兵法,和將將之道,其實決無以重兵輕付某一位親王之理,即使有之,也必另有親信大臣,參贊策劃其間,以收互相牽制而免意外。要打算以知兵上邀聖眷那是妄想,弄巧了,也許這是皇上對諸位王爺是否安份有無野心的一種測驗,那就適得其反了。如若我這一個揣測是對的,則莫若以仁厚愛民,偃武修文為對,倒或者比較能合聖意。這不過管窺蠡測之見,不知皇親以為如何?」隆科多把手一拍道︰「照哇,這才和我的見解是一樣。老實說,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海一家,哪里還用得一個馬上皇帝咧?皇上向來極聖明不過,處今日之勢,既無敵國外患,又罕內亂賊臣,焉有以典兵將將之道來選擇儲君之理?要依我說,也許這是皇上因為近日各位阿哥都有養士之風,實在聖慮有點放心不下,所以用一個相反的法子,來測驗各位阿哥,如果真以精于兵法相對,那便反而不妙呢!」

雍王沉吟半晌,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舅舅和二哥的話果有道理,明日如果父皇真以兵法召對,我決定用二位的話來對答。即使真有對外用兵之處,打算在各阿哥中,選一統帥,我也必拱手讓人,以免皇上聖慮不安,和各阿哥的疑忌。反正今日之決策,在于朝中而不在閫外。再說,舅舅現在典著禁軍宿衛,決不虞變生肘腋,又放著二哥這樣一個將才,三年五載之後,資歷一深,便不難薦舉出去。一旦國家有事,如論運籌帷幄用兵將將,還有能比舅舅和二哥再強的嗎?我又何必爭此一刻咧?」

說著,看著兩人,不由眼光四射,哈哈大笑道︰「我既有舅舅主持于內,倘再得二哥能專征于外,便無殊百萬雄師在握,又何須再親統重兵反遭疑忌咧?」隆科多不禁失色道︰「這是什麼話?你為什竟無忌憚的公然直說出來,萬一傳出去那還了得?」

雍王又大笑道︰「舅舅怎麼又忽然這樣膽小起來?老實說,現在只我三人在座,我對你們兩位,早已誓共安危禍福,還有什麼避忌的?如果我連舅舅和二哥全不能置信,將來怎麼能共事咧?」

隆科多不由動容道︰「四阿哥,如真能不忘今日之言,那我這舅舅,便為你肝腦涂地也值得,那以後宮中的事,便算全交給我咧!」

雍王聞言,立刻離席,把手一拱道︰「如此我先謝過舅舅,假如真有那麼一天,甥兒不但不吝九錫,便朝政也當共決,今後還望共襄大計,一切不必避忌,否則便是以我為不足輔了。」

隆科多也連忙避席答禮道︰「四阿哥既如此見重,我自當唯力是視,便事不成,也必殺身圖報。別的不敢說,自信日前對于皇上聖意所在,還敢揣測一二,一遇上事,管教您決不落在人後,所以今天夤夜而來,也就是為了這個,至于您他日龍飛九五,別的決不敢望,只要許與聞政事于願足矣。」

雍王又大笑道︰「舅舅現在已是國之重臣,將來豈止與聞政事而已。」

說著又向羹堯笑道︰「二哥那是不用說咧,少則三年,多則五載,我必和舅舅一同設法,讓你頂戴慢慢上去,只一旦能弄到一個疆吏,那一切便順利了。前些時,皇上偶然問及今科人才,我已替二哥有意無意的暗中噓了幾句,又托張陳兩位大學士,在應對的時候,代為提及,如今已經簡在帝心,一有機緣,也許就可以先進一步咧。」

剝堯連忙拜伏在地道︰「羹堯菲材下駟,怎敢與皇親相提並論,辱蒙王爺如此恩遇。」

雍王連忙扶起道︰「二哥,你又俗咧,以你我交情,這都是份內之事,怎又如此起來?老實說,不但今日,大家已是忘形之交,便他日大事成功,我也一定要在我們三人身上,作出一個千古君臣相處的好榜樣來,讓天下後世有所遵循咧。」

剝堯又遜謝再三方才起來,接著,三人又談到允-允祀的事,隆科多笑道︰「你們果真暫時打算用這只守不攻,各方聯絡,驅虎食狼之計,倒不如趁明日皇上召對之時,將十四阿哥捧一下,讓他在皇上面前先落個知兵之名,如果皇上聖意果如我們所料,固然無異暗中跌他一下,即使皇上有意在各阿哥之中選拔一份將才,弄假成真,將他撮弄上去,萬一專征什麼地方,師出無功,更足以致其死命,這是正反都于你有利的事,卻不可忘卻咧!」

剝堯也笑道︰「皇親此計極妙,不但正反全于王爺有利,而且適足以證明我今天去做說客的誠意,同時,更令六王爺對十四王爺多一項疑忌,到時,只要我們再略微從中煽動一下卻便更妙咧。」

雍王連連點頭,一面命酒相勸,三人小酌之下,直到三鼓再轉之後,雲中燕方才回來復命,將所得消息說了。雍王一面舉酒相勞,一面看了他一眼笑說︰「你多辛苦咧,快去休息罷,明晚也許還有事呢。」

那雲中燕自十四王府回來,本已累乏,渾身全不得勁兒,正巴不得有此一語,聞言飲干賜酒,便作辭回到住所不提。

這里三人又計議了一會,方才散席,便連隆科多也宿在秘閣。雍王回到後面之後,隆年兩人抵榻而眠,彼此各言抱負,相得益彰,從此也成了忘形之交。天色黎明之後,隆科多先行告辭回去,羹堯雖巳通藉,近受雍王之托,各事更忙,但始終未把功夫丟下,照例宿在雍邸,必在後園練一下拳腳,便也不再睡,卻徑向後園而來,一陣跳縱之後,正待出園回到前面,才走到借蔭樓附近小徑上,忽听身後高叫道︰「年二爺,您真跟俺小姐是一對兒,兩個人全愛這早起來就練工夫,將來怕不掛上帥印,鬧個大將軍當當?如果用著女先鋒,出少不了俺小姐咧!」

剝堯回頭再看時,卻是孫三女乃女乃,一手提著一個水壺,一手提著一個食盒,蓬著一頭黃發,卻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枝早開的榴花插在鬢角上,不由笑了一笑道︰「孫嬤嬤,你好早,小姐也起來了嗎?」

孫三女乃女乃笑眯了一雙母狗眼道︰「她跟您一樣,早起來啦,這時候在那院子里,也許已經把一趟劍練完咧。俺因為她昨夜趕了一夜活,一清早又要起來練劍,人太辛苦了也不好,所以隔夜便托那廚房里煨一小鞭子燕窩粥,如今便是取這粥去,才回來。您擂了這半會子拳,也該乏咧,且到俺小姐那樓上歇上一會,陪她吃點粥好嗎?」

剝堯正笑說︰「謝謝您,我前面還有點事,待一會兒再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卻攔住去路齜著黃牙,咧嘴一笑道︰「姑少爺,您這兒已經來個兩三趟咧,今天為什麼又臉女敕起來?這是王爺和老山主全知道的事,咱們還怕什麼不成?再說,俺小姐昨夜還惦記著您,要跟您商量事情咧。您要不去,停一會教俺到哪里去尋您去?」

剝堯見她連姑少爺全叫出來,不由心中一急,但又深知這位孫三女乃女乃的牛性,便中風有時也無法扭轉,左右一看,幸喜尚無別人,連忙紅著臉道︰「孫嬤嬤,您別開玩笑,這樣稱呼卻要不得,不但外人听去那是笑話,便您小姐听見也是不好……」

孫三女乃女乃不等說完又睜大了眼楮笑著嚷道︰「這又奇咧,您本來是俺的姑少爺,怎麼會讓人家听去就成了笑話?老實說,俺老山主連嫁妝全在忙著趕辦,您不讓俺叫您姑少爺那可不行咧!」

說著一怔,放下水壺,在自己腦後模了一把,又恍然大悟,咧開大嘴傻笑道︰「難怪您生氣,俺真糊涂透頂咧。您現在中了進土,又做了官,已經不是少爺,是老爺咧,俺應該叫您姑老爺才合適。」

接著,又請了-個安道︰「姑老爺,您說得對,別生氣,俺這就改口,叫您姑老爺咧!」

剝堯見她愈纏愈妙,簡直無法擺月兌,不由心中著急,忽听中鳳在背後一座湖山石後高聲喝道︰「孫嬤嬤,你又跟誰在吵什麼?當真一清早就要讓我說你兩句嗎?」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又笑了一笑,把舌頭一伸道︰「俺沒有跟人吵嘴,是年二爺來咧!」

剝堯再掉頭看時,只見中風短衣窄袖,把一方帕子包著頭發,倏然從山石後面轉過來紅著臉,微嗔道︰「您既來了,為什麼不進院落,反而倒在外面和她攀談起來?要給人看見豈非笑話。」

剝堯又不好申辯,只得笑了一笑搭訕著道︰「我因適才做罷功夫,正想回到前面去,不想被這位孫三女乃女乃攔著,要我陪你吃點粥去,因此略微問了幾句,其實並未說什麼。」

中風又瞪了孫三女乃女乃一眼,看著羹堯微笑道︰「既如此說,那便到樓上小坐,吃點東西再走罷。」

剝堯跟著兩人,一同進了院落,上樓落座之後,笑道︰「您現在成了針神咧,怎麼夜以繼日的做起活來,不嫌太累了嗎?」

中風不禁一怔,接著又笑道︰「那是老皇妃囑咐的,既無法回絕,限期又急,所以只好趕兩個夜工好敷衍出去,您怎麼會知道咧?」

剝堯隨即把連日經過和夜間計議的事說了。

中鳳不禁雙蛾微蹙道︰「以後我固然不宜常出去,我那二哥卻更不宜多差遣,您還得多預備兒個人才好,須知事情愈繁雜愈不可大意,萬一一著差了下來,便不易補救呢!」

說著,孫三女乃女乃已將兩杯香茗和燕窩粥送上來,中風又雙蛾微蹙道︰「那粥你放在此地,吃完我自己會添,這里用不著你伺候,暫時先下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連忙答應,掉轉頭,齜牙一笑走了下去,中鳳等她走後,又悄聲道︰「我那二哥並非什麼端人,更難推心置月復,如果出點事固然您面上難處,萬一事事參與機要,此人便更加難制,以後如再有事差遣,最好還是暫由張杰出手為佳,但求顧師伯處,能派上幾個靠得住的能手來,那就要好得多,否則您要倚仗他那就非糟不可了。」

剝堯微笑道︰「張杰倒比他靠得住嗎?」

中鳳搖頭道︰「話不是這等說,張杰雖不見得一定可靠,不過他與我那二哥卻不可相提並論,第一,他在雲家堡本來是一個頭目身份,不比二哥是一位少山主,便在這府里,地位也差遠了,您只稍加提拔,便可感恩圖報,第二,他為人要老實得多,決不敢妄作妄為,即使稍有差錯,你也不難懲罰,對于二哥就不同咧。」

說罷,又兩頰微紅抿嘴一笑道︰「如果實在無人可用,我現在倒已經覓得一個替身,只要不過于拋頭露面,倒不妨讓她去試試。」

剝堯笑道︰「這人既能做師妹替身,功夫人品當有可觀,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是您那兩個尊婢之一嗎?」

中風一面取銀匙,調好自己面前的一碗燕窩粥,放在羹堯面前,一面取餅另一碗,調著微笑道︰「那兩個丫頭雖然隨我有年,有時也跟著我練些拳劍工夫,但天賦較差,哪里便能獨自出手?我說的是那張桂香的小泵子,李玉英。」

剝堯不由詫異道︰「我也知有此女,功夫或許不錯,不過李氏弟兄無一善類,難道她倒能出于污泥而不染嗎?」

中風看了他一眼道︰「父子兄弟各異其行的也很多,您怎麼能一概而論呢?老實說,此女功夫雖然較之她的嫂子要差一點,但是人既聰明絕項,心術也不錯,更頗知自愛,這幾月以來,已經磨著我學了不少東西去,一上來,我還怕她靠不住,不敢多教,最近才知道她天性極厚,更能明辨是非,大義凜然,所以才把師門心法,擇其可傳的,全教了她,如今她技藝雖然不能出類拔萃,但較之張桂香略差,已在乃兄之上咧!」

剝堯笑道︰「功夫是可以看得山的,自然不難明了,何況強將手下無弱兵,她既受師妹教益,當然其學孟晉,但是這心術與天性,您卻從哪里會看出來,能見告一二嗎?」

中風把臉一紅道︰「這是我幾個月來才慢慢體會試驗出來的,反正我是女人,女人看女人也許不會過差,老實說,我因為向後去有些事不便多幫您忙,我們人手又少,才想出這個法子來,難道您還信不過嗎?」

剝堯忙道︰「既承師妹如此關懷,又是您嘗識的人,還能有錯嗎?我一定遵命就是咧!」

中風又紅著臉笑道︰「那也不能這樣說,難道我就不興也看錯人嗎?不過您以後就知道了,這人實在有可取的地方,要不然,我也不敢妄行薦舉咧。」

說著一看那桌上的兩碗粥笑道︰「這粥一涼便不好吃,您既一夜未睡,一清早起來又練過一陣功夫,此刻未必便用過早點,且先吃上一點如何?」

剝堯笑謝之下,取得粥碗吃著又道︰「那馬天雄南下,說不定一年半載才能回來,師妹自來京以後,與江南諸俠,暗中有聯絡嗎?」

中鳳搖頭道︰「近日我因在這府中極少外出,哪里會有什麼聯絡。」

接著又道︰「師哥的意思我知道,尤非為了此刻諸事尚稱順手,希望現在便與一般孤臣孽子打成一片,不過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固然我們現在尚未得手,又廁身親貴之家,除你我恩師有命而外,人家無從前來,再說,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如無恩師從中推介,這是何等大事,我們也決不便稍露行藏,要依我說,此次那馬天雄南下,必有所遇,即使回來稍遲,也決不會誤事,莫若還要等他回來再說為佳,至于人手稍缺,我想只能小心謹慎一點,現有李玉英與張杰兩人也勉強可以對付,如果因此便急于想和外界聯絡,萬一不慎。便轉恐誤事咧。」

剝堯連連點頭稱是,吃罷粥之後,又小坐了一會,這才下樓回到前面,一看天色尚早,料知允-既前往六王府,此刻決不會來,便出府先回自己衙門打了個轉,然後又回私邸,查看各處來的消息,果然諸王均已有旨入宮召對,心下更為安閑,因除晨昏定省而外,照例只一閑下來,總要陪著母親聊上一會,不知不覺又折向上房來,才到簾下,便听大嫂佟氏在簾內笑道︰「二弟,你來得正好,我還沒向您賀喜呢,快進來吧。」

剝堯不禁一愣,說著,小丫頭已經打起簾子,等進屋子一看,只見年夫人半靠在椅了上,大嫂含笑而立,連忙上前先請了安,佟氏笑道︰「婆婆正要著人去到前面請您呢,想不到您竟自己來了,這真是人逢喜事,什麼都巧咧!」

剝堯正待要問自己有什麼喜事,年夫人已先笑道︰「你父親因為你已點了翰林,又賞了檢討.總算在功名上已經有了交代,雍王爺又一再有信去,為了雲家姑娘,給你說項,萬無不答應之理。但是我年家總算也是詩禮之家,八旗世族,決沒有娶親,先行納妾之理,所以打算秋天先行替你完姻,然後擇吉再娶雲家姑娘,這全是你父親的意思,可不許再違拗,和鬧別扭呢。」

剝堯連忙又請了一個安道︰「這是父母之命,兒子怎敢違拗,不過目前初入仕途,一切公事委實不熟,加之雍王爺那里也有事,更無法分身,再說,還有朝考也不得不稍加預備,如果此刻就娶親,難免把心分了,一個不巧,如果誤了公事也不太好,我想最好再等個一年半載,讓兒子在外面閱歷閱歷,再談這事,也還不遲。」

年夫人倏然臉色一沉道︰「我知道你又非累我生氣不可,不過,這是你老子的意思,你不答應,只管和他說去,我早已懶得管你這些事呢!」

接著,又冷笑道︰「我倒沒有見過,一個已經做了官的人,為了怕辦事分心不娶媳婦兒的,你這不分明又在搗鬼嗎?」

剝堯連忙跪下道︰「兒子這也不過和母親商量的話,焉有在母親面前搗鬼之理。既然您這樣吩咐,我一切遵命就是,您可千萬別生氣才好。」

佟氏站在一旁向羹堯一使眼色,也笑道︰「婆婆您別生氣,二弟這也是為好,據他大哥告訴我,如今他不但在雍王爺面前是唯一紅人,各王公大臣也無不另眼看待,便連主子也知道他的才情咧。少年得意,恐怕娶親分心也許倒是真的,既然他已答應,那也就算咧!」

年夫人臉色稍轉,又微慨一聲道︰「你理他呢!如果真的怕娶了親,就會分心耽誤正事,那世上也不用有個周公大禮了。他一提這事,就要推三阻四的,說不定安著什麼心呢?」

剝堯跪在地下又道︰「兒子決不敢安著什麼心,一切但憑父母做主就是咧!」

年夫人這才笑罵道︰「你這孩子,打從小起,一直到現在全是這個樣兒,沒有一件事,不累我嘔上一場氣才成功。既如此說,還不快起來,此事一切用不著你管,停-會我便和你大哥商量,托媒人到你丈人家里去傳話了。還不知人家來得及,來不及咧。」

佟氏笑道︰「現在才只四月底,您說秋天,至少還有三四個月,要依我想,弟妹那邊也是公侯之家,嫁妝一定早預備好了,焉有來不及之理,便雲家那邊,據我听妹妹說,雖然礙著弟妹那邊,不好行放聘紅定之理,嫁妝人家也早在預備呢!」

說著,又向羹堯一擠眼笑道︰「也難怪二弟怕完姻分心,誰教他一娶就是兩位弟妹,又全是多才多藝的大美人兒咧!」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謝過母親大嫂,從地上立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待立一旁,年夫人又笑道︰「不是我-定要逼著你提早完姻,一則你功名已遂,也到了這歲數,不容我不早了一項心事,二則雲家的事,你丈人已經知道,一延遲下去恐怕人家說話,三則我听你妹妹說,老皇妃很是喜歡那雲家姑娘,早點娶過來,這也是一條極好的門路,雖然有你妹妹可以在雍王爺和皇妃面前說話,多她一個不更好些嗎?你將來如想飛黃騰達,如何能不在這些地方用心咧?可憐你爸爸仗著祖上是個從龍世家,從筆帖式混起,頭發已經白了,才混到一個巡撫,要想入閣封爵那還離得太遠,你既是正途出身,年紀輕輕的,便已經點了翰林,又有這許多好路子,如果再自暴自棄,那就太可惜了。」

剝堯只有點頭稱是的分兒,哪敢再說什麼,佟氏在旁,又連忙笑道︰「二弟,婆婆教訓得極是,不但您以後,手眼要靈活,才好巴結上去,便你大哥未來的前程,也全在您和妹妹身上,您可別看低了雲家姑娘,人家可真能干,才這幾個月工夫,已經把福晉和老皇妃全伺候好了,如今她已經算是一位沒有封號的格格咧,她在福晉和老皇妃面前說上一句,便夠你忙的,別看您受知雍王爺,人家可比您更進一步!要是早點把她娶過來,不連我們也更好親近些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7:57

第二十三章 天魔妙舞

剝堯聞言,不由非常刺耳,但因說話的是母親和長嫂又不敢說什麼,只有唯唯而已。正說著,忽然希堯從外面進來笑說︰「二弟還不快出去,雍王府現差人來請,說王爺有要事立等相商咧。」

這才乘機出了上房,徑向雍邸而來,到了秘閣之後,雍王已經換上了便服,迎著笑道︰「二哥果然料事如神,皇上這次召對,雖然垂詢將將用兵之法極詳,卻真意決不在此,我已如昨夜計議的話對答並且當面舉薦了十四阿哥,皇上非常高興,三阿哥因為主張治兵尚嚴,並舉孫武子斬美人以教戰為證,卻受了嚴旨斥責,六阿哥因所對均用小說故事,也挨了一頓申斥,倒是十四阿哥以攻心妙算奏對,也蒙皇上嘉許,又因我一再薦舉他,許為知人,賜了荷包手串,總算稱職沒有丟人,那十四阿哥也高興異常,當時因在御前,又有各阿哥在場,不便說什麼,詞色之間,也似甚感激,下來以後,各人以省視母妃為名,雙方便當著母妃,把話說明,相約以後相互照應,長保友愛之情,連母妃也為感動,她並且對我直說,要到六阿哥處一行,免我生疑,今天雖不再來,以後卻時相過從了,這全是舅舅和二哥之功,所以我一回來,就請二哥前來,特將此事奉告。」

剝堯笑道︰「這全是隆皇親得訊較早,所以事前才能從容商量,如以功勞而論,也全是虧了隆皇親,與我何干?」

雍王大笑道︰「我那舅舅雖然消息靈通,決策還在二哥,你何必太謙乃爾。」

接著又笑道︰「此外還有一個消息,二哥曾得訊嗎?」

剝堯聞言,心知父親在家書之外,必定另有復信到了雍王,不免臉上一紅道︰「還有什麼消息,我實在並不知道,王爺如有所聞,還請明示。」

雍王大笑道︰「二哥這等說法,想是怪我沒有向您道喜了,難道大哥和岳母全沒有告訴二哥嗎?大登科之後小登科,您是雙喜臨門,有兩位二嫂一個是大家閨秀,一個是巾幗英雄,二女同歸,這場喜酒真夠我一吃的咧!」

剝堯躬身道︰「王爺說的,原來是指此事而言,那我已知道,一切承王爺玉成,實在不容不感激,不過,王爺的大事尚未見端倪,羹堯怎敢先有家室之累?還望王爺成全到底,代向家父關說,稍遲一二年才好。」

雍王聞言,不禁又搖頭大笑道︰「你又打算什麼心思,竟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來,還要托我去替你緩下這事,這豈非豈有此理,到底是矯情咧,還是存心讓我去踫上泰山一個釘子,我真不解。二哥什麼全爽朗異常,怎麼獨對此事如此為難,究竟不滿我那二嫂咧?還是對雲小姐有什麼推敲?不論沖著誰,以我和二哥均無不可談之事,如果確有苦衷,我為了二哥,即使受岳母呵責,也必力為設法,否則那只有等到那一天,多喝您兩杯喜酒了。」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其實並沒有什麼,我只是因為功業未成,恐怕分心而已,王爺怎麼一點也不肯幫我,倒取笑起來!」

雍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這話更豈有此理,我倒不知你說的功業是指的什麼?如指功名而言,你已點了翰林,還打算怎樣?如指事業,那就更難說了,你是以督撫司道為止境呢?還是以封侯拜相為止境?人生歲月有限,事業無窮,你不說出個所以然來,那只有終身不娶了,要拖個一二年又能等著什麼?這話不是欺人簡直有點自欺咧!」

剝堯不禁一下又被問著,半晌方道︰「我實在打算散館以後再辦喜事,所以才這麼說,還請王爺玉成才好!」

雍王不禁一皺雙眉道︰「二哥這又是什麼意思?須知你散館之後,一定是要外放的,萬一皇上要你閱歷閱歷,弄到一個邊遠省份,攜眷赴任多方不便,燕爾新婚,豈不大煞風景?要依我說,莫若乘著這清秘堂是一個閑曹,先行完婚,落得多享幾天艷福。如若到了外放以後,那便真要在事業上做功夫,休想安閑了。再說,此事均我促成,所以才有這般快速,如果你再教我去和岳父母說,這不是出爾反爾,又將何以說辭咧?」

剝堯不禁又默然半晌,雍王忽然失笑道︰「我知道咧,二哥大約是為了練的是混元一氣童子功,生怕完婚之後,把功夫散了,所以才想法拖下去,須知大將元戎卻不在乎這點匹夫之勇咧。而且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謝東山日夕不離聲伎,何嘗誤卻生平事業,小喬嫁了,更使周郎雄姿英發。你如真為舍不得那一點技擊功夫,想把這段姻事緩下去,那不但是個絕大傻角,便未過門的二嫂和那雲小姐,也未必便不怨你薄幸咧!」

剝堯正想不出一個好的說詞,可以把婚事緩下去,一聞此事,不禁靈機忽動,立即躬身笑道︰「這一猜算是給王爺猜對了,老實說,我實在是因為昔年恩師略傳薄技,曾有功名如不顯達,切忌早婚之戒,王爺于今又大事未定,在諸王角逐之中,萬一真有能手前來滋事,雖然未必便全仗這點功夫,但是到底要好得多,所以我才有這個想法,還望矜全才好。」

雍王不禁握緊了他的手,滿臉激動之色道︰「原來二哥果然為了我的事,才打算把姻事緩下來,那真令我太感激了,既如此說,你對雲小姐的一再拒婚,想必也因此事了。那就難怪你若有情,又似無情咧!」

剝堯索性把頭一點道︰「如非為了保全這點薄技,人非太上,豈能忘情?焉有坐對佳麗,絲毫無動于衷內的道理,我不早已就請王爺鑒我苦衷嗎?不便明白說出來罷了。」

雍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想不到,二哥這樣倜儻人物竟能守身如玉,這就更可貴而難能了。既如此說,那我倒深悔多事,不過,如依我言,還足那句話,我輩事業之成功與否,決不在于那一點功夫,我更不願二哥為了這個,把這人好韶華,就這樣虛度過去。」

接著又道︰「花開堪折直須折,勸君惜取少年時。如果二哥真的把這花好月圓的好時光為了這點功夫浪擲了,卻未免太可惜呢。」

說罷,看著羹堯笑了一笑道︰「前些時,仗著二哥妙算,利用六阿哥府中的人,乘著皇上有旨密查詛咒之法將那喇嘛弄來,他詛咒之法,或許未必有效,倒是采戰房術,確有幾分可靠,據說學會此術,的確元陽可以不泄,永保青春,幾時我也讓二哥一試如何?」

剝堯搖頭道︰「這等御女采戰之術,究非正道,可信而實不可信,不但我不願輕試,便在王爺如今大業未成,還望多加珍重才好。」

雍王又笑了一笑道︰「二哥如此說法,又不特想保全那點功夫,竟是有心想吃那兩廡配享的冷肉了。不過這文正文肅的謚法卻不易得,何苦為了一兩個字的褒貶,便學得這樣頭巾氣咧。」

剝堯笑道︰「我倒不一定假道學,為那身後浮名,只不過,希望善保這付七尺之軀,他年能多做一點事業而已。」

雍王笑道︰「二哥真有這把握嗎?我看你也不過只能做到一個避字而已矣,其實要真能做到坐懷不亂,才算是真功夫。據說當年前明復社諸人,曾和黃道周先生開過一次玩笑,將他灌醉,讓名妓顧眉樓,果臥身惻,他老先生酒醒之後,只看了一下,便如沒事人一般,仍然睡去,一會兒便鼾聲大作。所以顧眉樓當時曾對諸人說,風流倜儻自讓諸君,如論成聖成賢,鐵石心腸還數黃公,二哥如真能做到這樣,那不但完婚與否全無關礙,便試一觀那紅衣喇嘛所演揲兒圖又有何妨咧!」

剝堯笑道︰「我為了要求王爺幫忙,所以不惜一傾肺腑,您怎麼開起玩笑來?我雖立志如此,卻決非黃道周先生可比,既無此定力,也決不敢身試婬席,果然如此,那又不如遵命完姻了。」

雍王大笑之下道︰「既如此說,我自不便相強,但是二哥請我幫忙,也實不便進言,還請見諒。」

剝堯也心知雍王既已一再去信促成此事,決無再由他請緩之理,便也笑道︰「王爺既不便為力,那我也只有等事到眼前再說,反正現在還有幾個月咧!」

雍王搖頭道︰「世人盡有屈指計數遙盼佳期的,想不到二哥卻如此說法,這倒真是匪夷所思了。」

接著又道︰「我們且不談這個,今日我從宮中回來,還得到一個消息,聞得皇上語氣之間,頗有南巡之意,如果屬實,那我們在這期間,便得更加留意,萬一被人乘機做了手腳去,那便槽透咧。」

剝堯微訝道︰「這話靠得住碼?怎麼在這個時候,皇上忽然有了巡狩之意?您知道為了什麼嗎?」

雍王略一沉吟道︰「二哥本來八旗世家,現又辱在姻婭,說也無妨,但對外人卻說不得咧!」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屢世均沐皇恩,現在又承王爺恩遇,如有機密,焉有外泄之理。」

雍王把頭一點道︰「二哥不必過于矜持,只不泄漏出就得咧。」

說著又道︰「皇上為了力求民穩,所以時常出幸各地,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不過這次卻又不同,一則因為江南是個著名的富庶之區,人文蔚粹。打算前去看看。二則因為這一帶紳權特重,自有明以來,吏治就很難說,尤其是蘇常嘉湖一帶人才代出,事故也多,所以想親自巡幸一番,就便整飭一下。」

說罷,又低聲道︰「聞得三吳前有東林復社的結合,流風所至,頗多誹謗本朝,陰蓄異志之士,這批人,雖然遁跡山林,杜門不仕,甚至有的已經逃禪方外,或者竄身草莽的,看去雖然無足輕重,但此輩大抵非擅有奇才異能,即望重一方,人雖在野而名動公卿,如果真的讓他們發作起來,以他們的才智聲望,再據有東西這樣富庶之區,說不定便是心月復大患,所以皇上才不辭勞苦,親自出巡,打算查考一個究竟,如可羈縻引用,自不妨假以名器,設法安置,即使真能澹泊明志,絕想功名的也可听其自然,但只一不安本份,打算圖謀不軌,那便只有傳旨當地大吏予以芟除,以免養癰貽患咧!」

剝堯聞言,不由暗自大吃一驚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三吳-帶,又非窮鄉僻壤可比,怎麼會便有這大的隱患?皇上也許得之疆吏奏報,容有未實亦未可知,這樣一來未免徒增聖慮,卻非臣下所宜有咧!」

雍王微笑道;「二哥以為這消息出諸疆吏奏報嗎?其實卻不盡然咧。老實說,各省封疆大吏,誰敢多事?竟以這種消息見諸奏章,他們全是幾十年熬煉出來的琉璃彈,即使稍有事故,方設法消弭之不暇,焉有據實奏聞,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之理。」

剝堯愈加驚異道︰「那麼皇上日夕在宮禁之中,哪里會知道這些事,難道是諸位阿哥奏報的嗎?」

雍王不禁大笑道︰「你這話,愈去愈遠咧,各位阿哥除有旨召對而外,便再留心時事些,也不敢把這種捕風捉影的話擅自奏聞,如果可以這樣放言無忌,那倒又好咧!」

說著一看左右已經照例回避,又低聲笑道︰「二哥,你以為我們有了這個血滴子就可消息靈通,各方行動,便能全逃不過我們的耳目嗎?須知皇上天稟聰明,聖慮所及,無微不燭,因為江南諸多隱憂,那些南蠻子極難制服,也早已安下一些人,專辦這些密查事宜咧,他們傳遞消息,不但不用奏章,不必經過閣臣,連司禮監全無須經過,只一封私信,便可上達天听,在特許密函奏事之外,並曾有特旨,即使所奏不實,除有意誣陷致興大獄而外,均可不究,如有重大情節,一經查明屬實還有破格升賞,平日又特準開支,把銀子花得像水-樣,你請想,這樣一來,那邊的一舉一動,皇上還能不知道嗎?」

剝堯忙道︰「照這樣一說,皇上在江南既有耳目之官,一舉一動,全知道,只據所報,傳旨該管衙門照辦也就得咧,為什麼要親自出巡咧?」

雍王又低聲道︰「這又是皇上睿智所在,為旁人所不可及的地方,你請試想一想,這些派駐江南的人,既不許對外泄漏機密,便本省疆吏,大小衙門,也決不令其稍有所聞。一件兩件事,尚可密旨飭辦。事情一多,豈不令人起疑?而且這些要查辦的人,往往便連疆吏也懾其聲望,無法決斷.-個處置不慎,也許會轉而激成巨變,有時奏折上來又須時日,哪能立刻決斷?所以最好的方法,只有出諸數日巡幸的一途了。」

接著又笑道︰「其實這還是皇上宅心仁厚,欲以巍巍聖德感化這些頑民和不逞之徒,才不得不爾,如果真的天威不測,只須拿上幾個做一下榜樣,這些純盜虛聲,空言標榜反清復明的家伙,又敢怎樣呢?不過我從旁來看,這件事也許于我們是有利的,二哥看如何呢?」

剝堯不禁一怔道︰「皇上本來可出雨露與雷霆兼施,恩威並用,不過,您說此事是于我們有利的,羹堯倒一時想不到,還請王爺明示才好。」

雍王道︰「二哥平日所見極遠,怎對此事反而一時倒想不起來?你試再想一想,也許就明白咧!」

剝堯听罷,側著腦袋,想了一下笑道︰「王爺是打算乘著皇上出巡之際,在京中略微布置一下嗎?不過這一著卻險得很,如果萬一失當,皇上向來英明已極,那以後便反難說咧!」

雍王搖頭道︰「我承二哥和舅舅隆皇親之教,目前養晦還來不及,焉有乘著皇上出巡弄權之理,目前在京中的作為是防人對我,而不是做進一步的打算,我說的是皇上這一次南巡,在心目中,少不得會看中若干人,這些人中,也許有不可致的,如果我們能想法把他弄來,豈不一舉兩得,二哥能為我設法嗎?」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可惜二哥業師顧肯堂先生不知下落,否則我只差人去通知江南織造一聲,讓他先為譽揚一下,皇上必定羅致,二哥再教他故意不就征召,然後再請來我這里稍住些時,那便大家全好咧!」

剝堯聞言,想起中鳳負氣之語,曾有「你打算把顧師伯請來,充今日的商山四皓嗎」一語,不禁笑道︰「我那敝業師,雖也頑民之一,但他自是陶清節、林和靖一流人物,不但澹泊已極,而且一生並未成家,只好徜徉于山水之間,又精易數,自言前明氣數已盡,一姓不再興,所以才囑我出仕,以謀上進,如果真能打听出下落來,他老人家除決不願應召為官而外,如王爺僅請其來府小住,倒無可無不可,不過,自我學成之後,他老人家一去便杳無消息,以前家父也曾托人打听過,以便請來令我稍報師恩,但他離開原藉之後就未回去,連亭林先生前在華陰墾荒也未見去,如今卻令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雍王不禁憮然道︰「既如此說,只好另作別計了!」

說罷又留在府中小酌,並笑道︰「二哥既不願學那喇嘛所傳御女之術,但他那隨來的女弟子,清歌妙舞頗有可觀,何妨同到後宅略享聲色之樂,這卻不見得便有累清德咧!」

剝堯不便相拒太甚,只有笑道︰「適才我已說明在先,決非假道學一流人物,王爺為什麼還是這等說法?既如此說,那我只有奉陪了,不過我非阿難,王爺卻不能強人所難,令那紅衣喇嘛女弟子布上婬席咧!」

雍王攜手大笑道︰「這個我卻不能做主,到時只看二哥定力如何了!」

說罷,攜了羹堯,徑向府後那間大宅而來,到了門前一問,才知那紅衣喇嘛和雲中燕,以及那一群女弟子均尚未起床,羹堯方自暗中搖頭,雍王卻笑說︰「他們本來卜夜就難以卜晝,我們少時再說。」

說著,止住僕僮,不令驚動,兩人徑向最後一進而來,沿途各屋,除職司灑掃婢媼僮僕,寥寥數人而外,其余大半尚在睡鄉,羹堯一看日色,不禁大笑道︰「這里真可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大有晨昏顛倒之雅,此風似不可長!現在我倒深悔把這喇嘛齊來,要不然,只此一法,便可令六阿哥自己把自己毀盡咧。」

雍王笑道︰「如以就事論事來說,誠如尊言,但不龜手之藥可以破楚,將來也許另有用場亦未知,在自己手里,到底比在別人手里要好得多,你又後悔什麼?二哥如恐我因此便荒婬無度,卻不必慮得,須知聲色貨利無人不好,能出入這種場合而始終不為陷溺,那才算得是一個杰出之土,你一定避之若浼,倒又是心中有伎,佛家所謂著相了。漢高祖何嘗不是-個貪財的主兒,但是他要和項羽爭天下便一無所取,文天祥為千古正氣所鐘,但他在宋室未亡以前,何嘗沒有姬妾之奉,然而小樓三載,其志不改,哪里便誤卻大節?我雖不肖,何至便勞二哥諷諫咧!」

說著,不由分說,相攜到了雲中燕所居臥室,一看中燕便如死狗一樣,躺在床上,兀自尚未睡醒,羹堯笑著走上前去用手一推,低喝道︰「雲二哥,你身為本宅總管,為何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王爺已經來咧!」

中燕被推,只轉側一下,仍然睡著,口中嘟嚷著道︰「你好厲害,這一來我恐怕已經回不去咧!」

剝堯更加氣惱,一伸手在他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大喝道︰「你胡說什麼?王爺來啦!」

中燕一下被打得跳起來,猛一揉眼,一見羹堯雍王全站在面前,連忙翻身起來,慌道︰「王爺。年爺,為什麼這麼早就到這里來?且請外間稍坐,容我把衣服穿好,再行謝罪如何?」

剝堯怒道︰「這還早麼?你試看一看,外面都什麼時候咧?」

說著,一扯雍王,出房在外間坐下,中燕慌忙穿上衣服向窗外一看,果然紅日西斜,已是未牌時分,不由叫聲︰「啊哎」,愈加惶恐,想起昨夜一場荒唐綺夢,不由又是好笑,連忙喚來從人,匆匆穿好衣服,抹了一把臉,從室里出來,帶愧向兩人道︰「我因昨夜回來太遲,此間又略須照料才能入睡,所以一覺直到現在,還望恕罪。」

雍王笑道︰「這本來情猶可原,昨夜辛苦遲歸也是實在情形,以後卻須早點起來,要不然,讓下人偷懶學樣固然不好,便闖個把外人進來也不好。」

中燕連忙請安稱是,搭訕著又道︰「王爺和年爺這個時候到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雍王笑道︰「你快著人去喚那紅衣喇嘛起來,我已和二哥說過,要看看他那女弟子的天魔舞和蒙古情歌咧!」

中燕不禁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怎麼年爺今天也有這興致要看起這個來,不過那位法王倒沒有什麼,只抹上一把臉,披上袈裟,一扯便出來,那些女弟子卻須梳洗上妝才能出來,一時恐怕未必便能就緒呢,王爺何不和年爺小酌,慢慢等著,要不然卻枯坐無味咧。」

剝堯忙道︰「這是王爺的意思,我原是被他扯將來的,看不看歌舞無妨,這肚子委實餓了,你先差人去吩咐廚下備飯倒是真的。」

中燕才看著羹堯笑說︰「我說咧,原來您是王爺邀來的,酒飯倒是現成,只著人去吩咐一下,可以嗟咄立辦,不過,要打算就便看看那女弟子們的歌舞,這屋子里可不行,請示王爺,這酒席設在哪里咧?」

雍王哈哈一笑道︰「這何消問得,當然設在前面那無遮法會場內,要在這里,那還有什麼意思?如果各女弟子梳洗上妝須時,不妨先著廚房給二哥稍備點心充饑,再有個把時辰,天也快黑咧,稍遲無妨,卻要燈下試演才分外有趣,這大白天里便差多了。」

中燕又看著羹堯笑了一笑,領命徑去,羹堯臉上不禁有點訕訕的,雍王又悄聲道︰「二哥,您但請放寬心,不必暗中著急,少時我必囑咐雲護衛,這里的事,包管不會傳到前面園子里去,不但雲小姐無法知道,便令妹處,也決不稍露一點,你還怕什麼呢?」

剝堯笑道︰「我倒不為這個。不過這種婬樂之風,還似乎不宜太長咧。」

雍王又大笑道︰「你又來咧,聲色之樂,何代無之,因此廢卻正事,怎麼能加上一個婬字咧?如再如此,那便未免又非英雄本色了。」

剝堯只微笑搖頭不語,雍王也不再說什麼,不多會,便由兩個俊僕捧上兩色點心來,二人隨意用著,又半會,中燕方走來,看著羹堯附著雍王耳朵不知說了兩句什麼。雍王笑道︰「你不必搗鬼,我已與二哥說明,但盡他們所長無妨,如果只弄上那些神頭鬼臉的東西來跳上一陣,不反無聊嗎?」

接著又笑道︰「今後我也許要邀二哥常來,他看慣了也就無所謂咧,不過,你卻不許把這話傳到前面去,稍有泄露,那我只有找你算帳,知道嗎?」

中燕把舌頭一伸道︰「王爺放心,我既承辦這事,決不會稍微泄漏半點出去,慢說是前面府內各人決不會知道,便這宅子里面,除那紅衣喇嘛和門下弟子而外,誰也不會讓他們知道那無遮法會是演的什麼玩藝,如果有一人知道,您盡避問我好咧。」

雍王笑道︰「但願如此才好,你可不要得意忘形,無意對人說出去,那此地便不許你再管咧。」

接著,又向羹堯道︰「二哥稍進飲食,饑腸想已不再轆轆,那紅衣法王是你見過的,此人雖稍粗野卻爽朗可喜,便漢語和內典也頗精通,我們且去前面和他稍談,那些女孩子也差不多妝罷咧。」

說完先自起身,攜著羹堯一同向前廳上走來,才到屏風前面,便見那紅衣喇嘛,敞披著大紅法衣,一抹鼻頭迎著大笑道︰「王爺是常來的,年爺今天還是第一遭肯賞臉,如果不嫌污目,少時我定命諸弟子各獻所能以博一笑,不但天魔舞已經預備,便是年爺有興,我那點薄技,也可隨時相投,只可惜人手尚未齊全,此揲兒圖卻無法曲盡其妙,只好稍等些時,待我教練成功,再請您看了。」

剝堯也笑道︰「聞得法王素具神通,所以在下才餃王爺之命請來此間,當得乘此一開眼界,不過,我聞法王精于詛咒,復擅神功,一旦施展,生死由心,千人闢易,年某倒有意一試,至于御女采戰之術,雖亦法王不傳之秘,在下卻志不在此咧!」

那紅衣喇嘛聞言一怔,接著又大笑道︰「我法與眾不同,年爺卻不可小看這御女采戰之術,須知道卻正是無上妙法,我一切神通,均以此為根基,您怎麼舍本逐末咧?」

接著又正色道︰「我聞年爺素精武技,更天生神力,如今天色尚早,我那門下弟子上場還須有待,您能先讓我這從蒙古來的野人見識見識嗎?」

剝堯聞言略一沉吟道︰「我那所習,全憑工夫練出來,如何能與法王的神通相較,您如想指教那倒無妨,不過內地各家拳棒和蒙旗摔跤完全不同,如只虛演幾項手法,法王卻不會看出它的奧妙來,您打算教我如何獻丑咧?」

雍王聞言,心知羹堯打算露一手,稍懾那紅衣喇嘛之氣,正合心意,連忙笑道︰「法王的妙術,我雖已見一二,但神通連我也末看見,既是二哥想向法王求教,何不兩位先角一角力,如果二哥輸了,我便就此請他收你為一教外弟子。假使法王輸了,也可知道中土技擊另有奧妙,彼此不妨再為切磋,豈不大妙。」

剝堯欣然道︰「既王爺如此吩咐,倒也是一法,但不知法王肯否借此收我這個徒弟咧?」

那紅衣喇嘛卻怔了一下道︰「這力氣是看不出來的東西,卻如何角法咧?」

中燕在旁,也覷見了雍王和羹堯二人用意,忙道︰「這倒如易,如今只須取餅一根結實的木棍來,先請法王站在上面,由年爺去扳他起來,如果法王站不住,被年爺扳了起來,便算法王輸了,再由年爺站在棍上,由法王去扳,如果也扳了起來,只算兩下扯個平,再用別法來試,否則便算年爺贏了,您兩位看如何?」

剝堯首先笑道︰「如此也好,只怕法王站在上面,我決扳不起來,那便活該要獻丑咧。」

紅衣喇嘛想了一想道︰「這樣也好,這原是一時游戲,年爺卻不必過于認真咧。」

中燕見二人俱已答應,不待雍王再吩咐,便命左右,去取餅一條檀木大棍來,羹堯一看那條木棍,足有茶杯粗細,放在手中掂了-下,隨即命人擺好,請那紅衣喇嘛站了上去,自己將袍角略微拽起,站了一個四平檔,微笑道︰「法王留意,請示神通,年某如果扳不起來,您卻不必見笑。」

說罷,彎下腰去,左手叉著脅下,右手一抓那木棍平放在二尺見方的澄漿大磚上,紅衣喇嘛又使出全身力氣站在上面,連手指也插不進去,只可用三指撮著,哪里還好著力?紅衣喇嘛方笑說︰「這樣手插不進去,怎麼好扳?莫若我先下來,站到階沿上去便好著力咧。」

誰知羹堯就只那三個指頭撮著木棍,猛喝一聲︰「起!」那條木棍連著站在上面的人,立被撮起尺余,那紅衣喇嘛,冷不防,足下一滑。不禁落在一旁,幾乎滑得跌下來,連忙笑道︰「年爺不但神力可驚。便這三指也非常人可比,這一場算我輸了咧!」

剝堯笑道︰「法王且慢如此說,還有一場咧,萬一您也扳起來,也只扯平而已,怎能說輸了咧?」

紅衣喇嘛紅著臉搖頭道︰「年爺不必客氣,我已認輸了,您教我只用三個指頭,把這條棍子提起來,卻有力沒法使咧!」

雍王笑道︰「這本試力而已,也許各有歷練不同,二哥何妨站到階沿上,也讓法王再試一試看。」

剝堯忙道︰「適才我本一時僥幸,怎能算數?既王爺如此吩咐,法王何妨也試一試,這勝負還未分咧!」

說著命人將棍移在階沿上畫,懸空了一半,自己站了上去,紅衣喇嘛連忙卷起大袖,又將兩手搓了一搓,立向階下,也彎下腰去,雙手捏牢那根木棍向上用力一扳,只听得吧的一聲,那茶杯粗細的木棍竟被齊著羹堯足下一扳而斷,人卻絲毫末動,仍站在那斷棍上面,紅衣喇嘛不由臉上又是一紅道︰「算啦,您只用了三個指頭,我卻用了一雙手也不行,這算我輸咧!」

剝堯笑道︰「不然,這是木棍不牢,以致一經著力便斷,法王焉有算輸之理。」

雍王也笑道︰「這果然是木棍不牢之故,要換上-條結實的棍子,也許可以一樣扳起亦未可知。」

中燕連忙又命人去取結實棍子,左右答應一聲,又去尋了一條鑌鐵短棍,看去不過三尺來長,卻也有茶杯粗細,一頭略帶方形,原是用來移撥石頭的一根鐵鍬,俗名千斤,照樣放在階沿上。羹堯雙足向上一站,微笑道︰「這一次不怕它再斷了,法王請來吧。」那紅衣喇嘛紅著臉,二次又彎下腰,仍用雙手握緊向上扳去,誰知那根短短鐵鍬,便似生了根的一般,再也扳不起來,轉是階石簌簌作響,竟深深陷下一個深槽去,紅衣喇嘛不由松手咋舌道︰「年爺真是大力金剛轉世,不然哪來的這份神力?您這是一種什麼法術,能告訴我嗎?」

剝堯移步一旁正色道︰「我這是從小練成的內家功夫,焉有是法術之理,您要我告訴您,自然無庸諱言,不過這個要對行家說才懂,自古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您教我如何對您解說咧?」

紅衣喇嘛連連點頭,適才驕矜之氣盡斂,惶恐道︰「年爺真是神人,我已心服口服咧。」

說著,膜拜在地道︰「我雖然是一個外行,但只要年爺肯將練法傳我,我情願拜您為師。」

剝堯慌忙扶起,一面大笑道︰「法王不必如此客氣,這套功夫不但我懂得,便王爺和這位雲二爺也全懂得,可是要傳你卻比登天還難,您大概是今生無望了。」

紅衣喇嘛一面站起來,一面愕然道︰「既雲二爺和王爺全懂得,為什麼不能傳我呢,是因為我是蒙古人嗎?」

雍王微笑道︰「法王你錯了,練功夫焉有還分地域之理,不過年二爺他所練的,乃是混元一氣功夫,須從童年練起才有效,你已這大歲數,怎麼還練得了?不用說你,便我和雲護衛也不行咧。」

紅衣喇嘛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這是一種童子功,不過年爺也是二十來歲的人咧,難道現在還是一個元陽未泄的童身嗎?」

雍王大笑道︰「這個何消說得,你只看他適才這點功夫便可想見咧!」

紅衣喇嘛看了羹堯一眼,把頭一搖道︰「果然如此,那我就真今生休想再學咧!」

說著,也笑了一笑道︰「平日只聞年爺武功絕倫,我還只道不過會一點拳棒而已,現在才知道您真的身懷這等絕藝,這更教我佩服已極。」

說罷,見那月亮門前,輪值的一名女弟子已在伺候,連忙肅客入內,一面滿臉堆笑道︰「年爺絕藝,我已領教,雖然丟人,所幸並非外人,再請您且到我這無遮法會小坐,少時我也許還有事要請教咧!」

剝堯心中略一咕啜,便請雍王先行,自己隨著,進了那月亮門,那內間女弟子也打起了第二重門的軟簾,讓眾人進去,才到門前,便聞異香撲鼻,薰人欲醉,再看那門內時,只見紅燈低亞,滿室都映成一片粉紅顏色,不但不見半點日光,便如午夜一般,而且風光旖旎,不由不涉遐想,一望而知,便是一個風流陣仗,心中一動,便暗自留上了神,再看那屋子卻是兩間房間打通的,南邊一排雖有窗戶,卻下著重簾,與外面完全遮斷,所以日光一點也不得進來,北邊放著八扇金屏,不知內面是何光景,此外除南邊放著一張長方小幾滿陳肴饌,設著四個座頭而外,便只是四壁異錦為衣,滿地鋪著紅氈,其中陳設,竟一無所有,靠著金屏之外,卻安置著兩個宮薰,所以氣候非常之熱,連一襲夾衣都教人穿不住,不禁更加詫異,正待要問,雍王已先開口笑道︰「二哥,這里是無遮法會,你既到此,便不須客氣,先請將外衣月兌去,否則便受不得咧。」

說著自己先將外衣月兌下,接著,便從金屏後面,轉出一個身穿冰綃宮裝,頭挽一雙螺髻的少女來,先向各人請了一個安,將衣服接過,在壁上金鉤掛好,那紅衣喇嘛,也笑著將袈裟一月兌,擲向少女手中大笑道︰「蓮兒,這里侍候完了,可趕快傳語各姐妹,今天的歌舞得更加賣力一點,現有特客二爺在此,要看你們的拿手玩藝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8:42

第二十四章 鐵漢

那少女嚶嚀一聲,接過袈裟掛好,接著雲中燕也將衣服月兌了,不由得羹堯不也將長衣寬下來,遞在那少女手中,等大家外衣全卸,雍王一扯羹堯,並肩在南面朝北坐下,紅衣喇嘛和中燕,也分就東西兩面入座,那少女將衣服掛好之後,又在席前一彎縴腰向各人請了一個安,然後取餅桌上一把銀壺,替座前各人杯中斟瞞了酒,取餅幾側小金錘在一架金鐘上敲了一下,便聞細樂齊奏,一片靡靡之音大起。

雍王舉杯看著羹堯大笑道︰「二哥且盡一杯,少時歌舞一起,勸酒的便不是我這主人咧。」

剝堯一面舉起酒杯,一面笑道︰「我是第一次到這里來陪王爺,這里的布置,當然是為了歌舞行樂,也還罷了,但現在已是初夏天氣,這兩個宮薰豈不忒嫌多事,與其熱得教人月兌去衣服,何若撤去這個,不也好從容飲啖嗎?」

紅衣喇嘛接口笑道︰「年爺,您第一次來,自然不知道,現在天氣雖已初夏,但我這無遮法會,卻必須赤條條毫無掛礙,如果沒有這兩個宮薰,到底敵不住夜深風露的涼意,少時您便知道了。」

說罷也飛過一觴來道︰「年爺且請用酒,我這法會之中,不但色聲香味觸法齊全,便這酒,也極有妙用,您且稍嘗,便知與市上所沽絕然不同了。」

剝堯一嘗那酒,果在甘醇之外,另有一種媚香,顏色也紅艷欲滴,心料其中必有媚藥等劑在內,連忙看了雍王一眼道︰「這酒是何名色,王爺常用嗎?」

雍王笑道︰「二哥放心,這酒雖異尋常,卻是由法王開出秘方,由我命人配制的,其中並無燥烈之劑,多用亦不至便傷身體,但飲無妨。」說著,先將自己那一杯一飲而盡。

中燕也笑道︰「此酒系我承王爺之命,親手配藥,命人監制,除鹿茸參苓各種花朵香料等物而外,絕無金石之劑,不但王爺常飲,便小弟也叨陪過一兩次,不但醉後也只高臥一會而已,連頭暈嘔吐口干舌燥之弊俱無,怎麼您反疑惑起來!」

說著,也將自己一杯干了,紅衣喇嘛又哈哈大笑道︰「年爺疑惑這酒里有毛病嗎?老實說,我在六王府已經藏身不得,承蒙您托人暗中示意到王爺這邊來得免一場大難,心方感激之不暇,如有不妥之處,焉敢輕易獻出這方子來,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說罷也將那酒一下倒下口去一照杯道︰「此酒妙用,全在補虛保元,您是純陽之體,常服更能益氣提神,如果不信,明日便當書方奉贈,自己配用,時候一長,您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剝堯不好再說什麼,連忙也將酒飲下,一面笑道︰「我因法王素參歡喜撢,恐系壯陽之劑,多服便不免有害,所以才這樣說,豈有見疑之理。」

紅衣喇嘛又笑道︰「年爺您又小看我咧,我那妙法,乃是不傳之秘,如果仰仗藥力也不算功夫咧。

說罷,又命那少女將酒斟滿,一面笑道︰「可惜您非此道中人,我卻難說咧,您不信,只一問王爺和雲爺便全知道了。」

剝堯微笑道︰「關于此道,我早說過了,本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只要這酒中並無燥烈之劑,又何須問得?不過您那阿幾酥丸以後卻不能再用咧!」

紅衣喇嘛正色道︰「年爺以為那阿幾酥丸便是藥嗎?其實也不盡然咧,它可以殺人,也一樣可以救人,這全在用得如何,老實說,這藥出自秘授,它可以毒死人,一點痕跡沒有,便和無疾而終一般,也可以使人瘋狂有力如虎,有時人患虛月兌,五癆七傷,照樣可以立起沉痾,其病若失,不過份量與用法不同而已,要如果只能毒人,那毒藥太多了,敝教又何必珍如異寶咧!」

剝堯方欲再問,雍王笑道︰「我不早說過了,不龜手之藥可以破楚,你何必再和法王談這個,放著好酒不飲不嫌太傻嗎?」

說著,又舉杯相勸,目顧少女道︰「你快去催一催她們,不要再延宕時間咧!」

那少女替各人斟滿酒請了一個安,便退了下去,轉向金屏之後,不一會,樂聲一變,突轉高亢,忽從屏後轉出四個赤果著上身的少女來,一式赤膊露背,只胸前束著一幅大紅抹胸,下面圍著一條白絹短裙,牽手婆娑而舞,和著妙曼歌聲,漸來漸近,直到座前,猛-分手,各自請了一個安,然後分立四座之側。含笑弓身而立,接著前見少女,也一樣打扮,半身赤果著,頭上頂著一個二尺對徑的銀盤,盤中放著四把銀壺,一路應著樂聲節奏,舞蹈著走來,縴腰時折,俏步翩躚,那只銀盤,好似貼在頭上的一般,絲毫不見傾側,盤中四壺也不見移動,到了幾前,單腿一屈,雙手捧盤向上一獻,旁立四女,每人接過一壺,正分向四人斟酒之際,那頂盤少女,倏然雙手舉盤一個反折腰,將頭倒垂下去,粉臉貼地,就那銀盤邊上倒豎了起來,玉腿高舉,雪股畢露,接著一個筋斗,擲盤而起,趁那銀盤落下之勢,又一伸右手,單手接處,持盤而舞,應著樂聲節奏也唱起歌來,一曲歌罷,方才請安而退,那旁立四女,卻各扭嬌軀捧了杯子,坐向各人懷中,殷勤勸飲起來,羹堯不禁有點局促不安,紅著臉道︰「你且侍立一旁,無須如此,我自可多飲一杯,如此相勸,我反不能下咽了。」

那少女笑了一笑卻不肯依,轉偎得更近,一手舉杯,一手搭向肩上來。

雍王和紅衣喇嘛,各攬-女,不由全哈哈大笑不已。羹堯愈窘,接過杯來,推開少女,離座而起。直欲逃席而去;那少女笑著站起身來,侍立一旁,捧壺而立,雍王也忍著笑喝道︰「既是年二爺不喜如此,不必相強。」

剝堯方重入座,忽又听金鼓齊鳴,樂聲陡轉雄壯,從那金屏後面,又轉出兩行少女來,一行四人,一律穿著粉紅色摜跤厚布襖,下面赤足藍裙,另一行也是四人,一律穿著淡青色慣跤厚布襖,下面赤足黃裙,一出屏風,便先對著座上一字排開屈膝請安,然後仍分兩行,東西相向,分成四對,互相扭定摔起跤來,時而你把我從頭上翻過去,時而我又從你背上翻過來,四對手法完全一致,應著樂聲一點不亂,而且美妙異常,羹堯心中方說︰「這一場還不失為正經。」猛見八女,四對彼此扭著布襖一個大旋轉,八衣全褪,內面仍是半果著,一邊是大紅平金抹胸,一邊是墨綠繡銀抹胸。十六條玉臂纏成四對,在地上滾成一團,倏的又嬌喝一聲,一躍而起,束紅抹胸的一行,屈著右腿站著,那束綠抹胸的一行,一個個左足向束紅抹胸的右大腿上一站,左手攬著束紅抹胸的粉頸,右手攀自己右足,一個朝天鐙,把一條粉腿舉得畢直,那裙內卻果無寸縷,雪股麝臍盡陳眼底,就這樣立著,合歌一曲方才退去,一場餅去,紅衣喇嘛舉起金杯向羹堯笑道︰「以上各場我全不敢說什麼,這一場教練起來卻不容易,內中有一大半全是真功夫,年爺您看如何?」

剝堯只笑了笑道︰「這幾個女孩子,能教到這樣,也算不錯,不過可惜未免畫蛇添足,能將月兌衣舉足那兩手免去不更好嗎?」

紅衣喇嘛笑道︰「這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既承見許,且盡一杯如何?」

剝堯方才推辭,那旁立少女已經取杯子送到口邊,人漸偎近,只得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接著雍王中燕又各敬一杯,這以後半晌但聞樂聲,卻不見有人上場,直等三人敬罷酒,忽又樂聲轉促,一陣鼓聲急如驟雨,驀地里,從那金屏後面,滾出四個肉球來,四面旋轉不已,再定晴一看,卻是四個赤果少女,一路筋斗打出來,兩腳叉在項下,背脊貼在地下轉著,其疾如風,直到座前,才一齊站起來、請了一安退去。羹堯不禁把頭背了過去,旁侍少女,卻好趁他掉頭之際媚笑著,遞過酒來剝堯方一搖頭,杯子已到唇邊,只得呷一口,誰知哪一口酒,竟與前飲不同,才自入月復,便覺昏然欲睡,撐不住在席上來了個隱幾而臥,雍王見狀,不禁微笑,叫了兩聲二哥不見答應,又看著紅衣喇嘛道︰「法王這酒傷人嗎?這只不過要試試他定力如何,一時取笑,如果有傷身體那就非我本意了。」

紅衣喇嘛大笑道︰「王爺放心,這酒至多令他昏睡上一兩時辰而已,決不至有傷身體,不過,這樣一個少年人,定力便再好,在我這種場面之下,也未必便能把握得住,萬-破了他這一身好功夫,卻未免可惜咧。」

雍王大笑道︰「這倒無妨,此人本來是個將才,一生得失決不在這點小技。」

說著,便向中燕耳畔,悄悄說了幾句,竟命人將羹堯抬向後進密室,月兌去衣服,讓他睡好。羹堯一覺醒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只覺得耳畔笙歌已息,渾身有點懶洋洋的不得勁兒,項下卻枕著一條滑膩如玉的手臂,鼻端也有-陣陣的馥郁脂香暗送,身邊似乎還睡著一人,大駭之下,忽然睜開二目-看,只見絳燭高燒,重帷低下,身子卻睡在一張大床上面,錦衾繡被之外,身邊還蜷臥著一個果無寸縷的少女,自己一身衣服也被人月兌得一絲不掛,不由驚駭,連忙推開少女。大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戲我,還不快說實話嗎?」

那少女雖被推出被外,但絕不害怕,轉嬌笑道︰「我名蓮兒,適才已經伺候您半天,難道您竟忘了嗎?您別害怕,我是奉了王爺和法王之命,來傳您妙法的,據法王說,以您的骨格,真要學會了這秘法,將來便受用無窮咧!」

說著,一掀錦被,又待偎將過來,羹堯一看,果是適才首先伺候月兌衣,後來舞那銀盤的少女。

忙又喝道︰「你休得胡說,便有王爺之命,我也決不願學那混帳邪法,還不快將我的衣服取來,讓我見王爺去!」

那蓮兒索性玉體橫陳著,笑得格格的道︰「您要見王爺不難,也要讓我對王爺和法王有個交代呀,要不然我對他兩位怎麼交差咧?」

剝堯不禁大怒,正待起身出去,猛憶雍王所說故事,又看著那蓮兒哈哈一笑道︰「既是王爺教你來的,你還是去伺候王爺去,我這里卻用不著你咧!」

說著將被一裹,身子側向床里,給她一個不理,竟自閉上二目睡去,那蓮兒初見羹堯臉色一沉,雙眉直豎,滿以為這樣一怒,也許就要揮拳相向,不由嚇得花容失色,向床下閃避不迭,忽又見他大笑-陣,說了這兩句話,竟自睡去,又小聲喚了一會,卻不見羹堯作答,只得下床穿了衣服出去,不一會遙聞雍王大笑道︰「二哥真是鐵漢,小弟對你算是心服口服,又多一重認識呢!」

接著,那蓮兒抱了一堆衣服放在床上,紅著臉道︰「年爺,您快請把衣服穿好,王爺和法王全在外面候著您咧!」

說罷,便自退了出去,羹堯匆匆穿上衣服,走出重帷一看,只見所居原來是一間香閨繡閣也似的臥室,外面燈燭輝煌,雍王和那紅衣喇嘛,均已衣冠齊楚對坐著,一見羹堯出來,一齊站了起來,同聲謝過道︰「適才游戲,實屬不當,還望恕罪。」

剝堯微笑道︰「王爺相試無妨,不過卻辜負法王一場布置咧。」

紅衣喇嘛臉上一紅道︰「年爺真是色相皆空,一塵不染,令我欽佩之至,不過此舉皆系雍王爺所命,我不過奉命而行,還望見諒。」

剝堯面色微沉道;「我知道這是王爺的意思,否則對法王自難冒犯,您那女弟子便難逃公道咧!」

紅衣喇嘛見他雖然談笑自若,倏然眼露威光,便絕不是一個少年書生模樣,不由嚇得一哆嗦,暗自打了一個寒噤道︰「如非王爺之命,我焉敢命她們如此唐突之理,本來雲總管向我傳王爺之命,要如此做法,我便不敢答應,所以方打算先看看您的功夫,想不到因此一上來就丟了一個大人,如非王爺做主,我還真不敢再冒犯咧。您這樣功夫,這樣定力,便我佛教下阿羅漢也不過如此,還望明察才好。」

雍王大笑道︰「你兩位全別說咧,老實說,這全是我的意思,誰也不許再放在心上。」

接著又道︰「二哥真是天下的忍人,什麼事全提得起放得下,這幸虧我們是至親至戚,彼此無殊一人,否則如果我二人角逐起來,便只這點小節,我也非輸給二哥不可咧!」

剝堯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連忙躬身道︰「羹堯不特一切在王爺燭照包容之中,便受恩如此之深重,焉有敢和王爺相較之理,今日之事,一則明知王爺有心相試,早有準備,才饒幸得免墮入法王所置圈套之中,二則也實因欲留此些許薄技,以報答王爺知遇于萬一,否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王爺以天下之忍人目我,卻未免太冤枉了。」

雍王又笑道︰「我不過一句戲言,怎的二哥便如此認真起來?以後還有若干大事須共擔當,如果這樣,彼此反不好處了。」

說著又看著紅衣喇嘛道︰「外面已交四鼓,法王可傳語諸弟子,暫時休息,明日再行領賞,便你也可以去安置,夜深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便在此間與年二爺抵足而眠了。」紅衣喇嘛聞旨,連忙告辭退出,只留下那蓮兒和另一女弟子伺候。

雍王笑道︰「適才鬧了這一會也夠了,還要她們伺候做什麼?」

說罷,揮手俱令退去,一面掩上房門向羹堯笑道︰「二哥不必見疑,適才之事,不過偶爾游戲,說過便算了,我現在有兩句心月復之言,要與二哥說明,一切還望不必避忌才好!」

剝堯忙道︰「王爺有事,只管吩咐,羹堯無不從命,即使萬死也在所不辭。」

雍王一把握緊了他的手,一臉真摯之色道︰「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其羽冀與股肱之臣,小弟和二哥自那邯鄲店論文以來,一向便以心月復相視,所以絕無隱諱,皇天後土實鑒愚忱,怎麼二哥有時還不能置信?老實說,我在諸皇子當中,非長非愛,如以目前局勢而論,如非內結舅舅隆科多,外仗二哥為我布置,決難如願,我因深知二哥在九城之中,便不仗職位權勢,振臂一呼,決不難立集數千死士,所以才以大事相托,你怎麼一听到我有一兩句戲言便矜持萬狀,自古君臣,微時相處,卻不如此咧。」

剝堯又躬身道︰「王爺如此恩遇,羹堯自無日不在銘感圖報之中,不過羹堯也正因為早以君上事王爺,所以才不得不處處存著君臣分際,每有應對決不敢稍逾臣下之禮,否則縱使王爺不加深究,自己也于心難安,這一點微忱還望王爺見諒才好!」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你又錯了,你這說的全是一般俗人之見,我卻不是這等想法咧。君臣之間,固然自有分際,不容逾越。可是那是廟堂之事,如以至情而言,君臣既列五倫之首,自當親如家人父子兄弟朋友才對。如果為君者,沒有一二親近大臣。可以彼此直言無忌,那便成了上下隔絕,獨處深宮,怎麼能知民隱?自然非寄耳目于閹豎,決朝政于嬖幸不可了,這豈是為君之道?再說人生貴有天倫與朋友之樂,如果富有四海,貴為天子,反把朋友這一項屏棄了,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久已立志,假如萬一有那麼一天,決定以我和二哥做一個君臣魚水的楷範給後人看看,這話我不是早和二哥說過嗎?你如再這樣,那便是視我為不足訂交了。」

接著又笑道︰「果真我有那個福命,但願長保現在這一份友情,不讓嚴子陵笑人便夠咧。」

剝堯不禁大為感動道︰「王爺能如此設想,便是今日堯舜,禹湯文武又不足道了。羹堯何幸得侍左右,他日但求能假王爺福德,稍留功業于青史,于願足矣!」

說著相與大笑,滅燭就寢不提。在另一方面,這時候,那房上卻有一人微曬而去,饒得屋內的雍王羹堯,和東間上宿的雲中燕,三人都是大行家,也全被瞞過。原來那李飛龍的妹妹玉英,自來府以後,嫂嫂張桂香雖然好多事全落在她的眼楮里面,心中大不以為然,但她素來沉默不喜多言,又幼遭孤露,在哥哥手里長成,對于這位素來風流已慣的嫂嫂哪敢說什麼,一向只好悶在心里,自從雲氏一家來了以後,最初對中鳳尚存戒懼,不敢接近,後來看見雍邸闔府上下對中鳳全非常敬重,又居然肯把那武當門中獨有靈藥,慨然相贈,不禁暗中更加欽佩,兩下也越處越熟,漸漸時相過從,有時也向中鳳求教些拳劍功夫,中鳳只非師門要訣,全有問必答,又憐玉英身世,處處加以關切,時間稍長,更加親密。那一天,正當福晉生日之夕,中鳳因為年夫人婆媳乘機相親,又被年妃說笑幾句,未免心中不是意思,托故避席出來,在園子里轉了一會,正走到園後,最僻靜的竹林外面,心知那竹林後面,湖山石下,有一座茅亭,正打算稍微坐-會,忽听二哥雲中燕低聲笑道︰「李大姑娘,今天咱們總算有緣,能在這里遇上,你瞧,一個外人沒有,便說上兩句體己話,又有誰知道?」

中鳳不由心中吃了一驚,連忙停住腳,再听時,又听玉英嬌喝道︰「雲二爺,您可放尊重些,我是奉了年姐姐之命,來尋雲小姐,您為什麼把我騙到這里,說出這種話來?這里是王府,今天又是福晉的千秋,您要讓我嚷出來,大家可全不是意思。」

接著,又听中燕冷笑道︰「李大姑娘,您別裝著玩兒咧,真人面前用不著說假話,您一家子,能有幾個人是干淨的?咱們交個朋友又有何妨?我雲二爺,難道還辱沒你不成?再這麼著可不是意思咧!」

接著便听啪的一聲,似乎中燕挨了一個嘴巴,又听玉英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滿口胡說,你姑娘今天與你拼了。」

又听中燕怒道︰「好丫頭,你雲二爺打算和你相好,是瞧得起你來,你竟敢動手打人,我要讓你就這麼走出這個亭子去,也不算是賽子都雲中燕。」

說罷,追逐有聲,似乎兩人已經打了起來,中鳳不禁大怒,連忙進了竹林,轉過湖山石,低聲嬌喝道︰「二哥,你這舉動還像個人嗎?再不住手,那我便要替老山主教訓你咧!」

中燕素昔懼怕這位妹妹比父親還要厲害,一听中鳳走來,連忙住手,只說了一聲︰「這不能怪我,誰教她先動手打人。」

便待逃去,中鳳又嬌喝道︰「你且慢走,我有話說。」

中燕只有像逼定鬼也似的,在亭外黑暗處站著,那玉英卻氣得直哭道︰「雲小姐,您在什麼地方,我全為了尋您,才滿園子亂跑,想不到二爺卻把我騙到這里來,胡說了一陣,是我急了,打了他一個嘴巴,您瞧該怎麼辦吧!」

中鳳一面撫著她的胳膊安慰著一面道︰「妹妹,你別生氣,我二哥向來不吃酒還有幾分像人,只一灌下幾杯黃湯下去,便不像人啊,你打得-點不冤枉,誰教他吃醉了胡說咧。」

中燕一听,連忙賠笑道︰「妹妹,您一點也沒說錯,方才我可不是教人家給灌了個八成,連自己說的什麼話也不知道咧。」

接著,又涎著臉道︰「李大姑娘,您千萬別生氣,還瞧妹妹份上,饒了我這次吧,那打算白打了還不行嗎?」

玉英不語,只在嗚咽著,中燕又作了一個揖道︰「李大姑娘,算我錯咧,您多擔待一點,我這也就走咧。」

說罷,二次提腳又要走去,中鳳又喝道︰「且慢,事情可沒有那麼便宜,你想就這麼一走可沒有那麼容易!」

中燕又涎著臉道︰「好妹妹,您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人家李大姑娘全不開口咧,您還有什麼說的?」

中鳳怒道︰「你以為人家不說什麼,事情便完了嗎?須知人家是看在我份上咧,現在不把事情弄個一清二白,你以後還打算再欺侮人是不是?」

中燕把舌頭一伸道︰「虧你還是我妹妹,人家已經揍了我一個嘴巴,您不說是打折胳膊向里彎,替我說上兩句公道話,倒說是我還打算欺負人,天下有這理嗎?」

中鳳大怒道︰「誰跟你油嘴滑舌的?如今不管人家李大姑娘如何,我先不能饒你,你有冤屈不妨向老山主和王爺面前告我去,要依我說,第一是你從今以後不許再和李大姑娘背著人說一句話,第二件是今晚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一個人,第三件是自己再打掉三個嘴巴以儆將來,依得也得依,不依得也得依。」

中燕又涎著臉道︰「第一第二兩件我全依妹妹,第三件,我那個嘴巴已經挨得不輕,您要教我自己再揍自己那可不太難為情嗎?」

中鳳卻冷笑著說︰「不行,你既知道難為情,為什麼把那貓兒溺灌下去信口亂得罪人咧!」

玉英不禁拭淚道︰「雲小姐,既是雲二爺醉了,以後只求他不再胡說口中積德便得啦,您暫時饒了他吧。」

中鳳忙又道︰「既如此說,你還不謝過李大姑娘,快些走開嗎?」

中燕聞言,不由如釋重負,連忙又作了一個揖,外帶腿子一屈,請了一個安,便一溜煙逃了,中鳳等中燕去遠,又附著玉英耳朵道︰「我這哥哥本來就不是人,除了言語冒犯以外,沒有得罪您嗎?」

玉英搖頭垂淚道︰「他沒有怎樣,只不過話太混帳而已。」

接著又掩面悲啼道︰「其實也不能怪雲二爺,只怨我命太苦,我那哥哥嫂嫂本來全不是人,怎麼能不讓人看輕咧。」

中鳳見她哭得淚人也似的,連忙又扯著縴手低聲道︰「你放心,我這二哥經我囑咐以後,他不但以後決不敢再向你無禮,更不敢把事泄露半點出去,這里太幽僻了,我們老待著也不大好,你且到我的屋子里去,擦把臉聊一會兒再出去,要不然,今天人客尚未全散,讓人看見臉上淚痕也不好。」

說罷,不由分說,竟攜著玉英的手,一路避著人繞道花石叢中,到了自己所住借蔭樓上坐下,所幸二婢因為祝壽也去看熱鬧尚未回來,只孫三女乃女乃一人在家,忙命取來熱水,讓玉英把臉擦了,一面笑道︰「事情已經過去,您別再生氣咧,一切都瞧在我份上好不好?」

玉英-手拿著手巾,又擦著眼淚道︰「姐姐,謝謝您,這事既承您這樣關顧我,還有什麼值得生氣的,不過我的命委實太苦,這府里便再好些,恐怕我也不能久待下去咧。」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瞧福晉和年妃也全待你很好,為何這等說法?難道除二哥以外,還有人得罪過你嗎?」

玉英聞言漲紅了臉,把手巾掩著一張俏臉又嗚咽起來。

中鳳連忙並肩坐下,附耳小語道︰「妹妹,我們全是女孩兒家,這里又沒有第三人,除了我那混賬二哥還有誰曾欺負你來趕快告訴我,多少也可以替你拿個主張,要不然受了委屈悶在心里可不好,再說,你一個黃花少女,三個哥哥死了兩個,大哥大嫂又全在這里,听你說,此外又別無親人,不在這里又到哪里去咧?如果再到江湖上去亂混一陣,那就太可惜了。」

玉英只抽咽著,卻不開口,中鳳不禁發急道︰「你為什麼只哭不說,老實說,你我都不是尋常女人,只憑哭能哭出個所以然來嗎?你再不告訴我,那便是連我也得罪你了。」

玉英一揭臉上手巾,猛一抬頭,又看了她一眼,淚痕狼藉的道︰「其實這事也過去了,不說也罷,我也並沒有受什麼了不起的委屈。」

接著又長嘆一聲道︰「都怨我出身太差,又有一個教人看了不順眼的嫂嫂,所以誰也沒有把我看成正經人,這又怎麼能怪別人咧。」

說罷,臉上一紅又泣不成聲道︰「便連王爺也幾乎把我當著嫂嫂看待咧。」

中鳳不禁一怔道︰「難道王爺對你已經……」

玉英紅著臉道︰「那是教我嫂子坑的,不過王爺到底是個有身份的人,只教我兩句話便僵回去了,幸而沒有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今天怨不到又遇見了您的哥哥雲二爺也竟拿著我看成嫂嫂那樣的人,您看,這府里我還能待下去嗎?」

中鳳聞言半晌不語,忽然又握著縴手看著她一笑悄聲道︰「王爺不比我二哥,他既看中你,為什麼不索性說明,讓他把你收了房,將來不也很好嗎?」

玉英忽的奪過手去嗔道︰「人家把您當作親人看待,所以連告訴不得人的話全說了,誰知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竟對我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連你也把我看成和嫂嫂一樣嗎?」

中鳳又笑道︰「你別惱,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說的是實話,你要讓王爺收了房,將來萬一王爺有那麼一天,你還不是一位貴人?弄巧了連西宮娘娘全有份,這也算是委屈你嗎?」

玉英唾了一口道︰「啐,您既想做西宮娘娘為什麼不嫁他去,和我說這些混話做什麼?」

中鳳不由臉上也有一點熱熱的笑道︰「我是為你打算,你為什麼要扯到我頭上來?這在別人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你那令嫂不就是這樣嗎?你為什麼反不願意咧?」

玉英臉色一沉道︰「姐姐,我因為平日極其敬重您,適才又承您盛情,替我解圍,所以才一吐心月復之言,如果連您也這樣說,那我還有什麼地方哭去?對不起得很,福晉和年娘娘全在等您,快請前去吧,以後我也決不敢高攀咧。」

說著,索性不再哭了,一手拿著手巾,對著鏡子,向臉擦了一下,又擲下手巾,取餅粉匣,用粉撲在臉上略微撲了兩撲,略一端整衣服,淡淡的道︰「我是奉命而來,把話傳過也就算完了,咱們是再見咧。」

說完便待下樓,中鳳連忙一把扯著笑道︰「你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我不過才說上兩句笑話,怎麼又急了咧?瞧你這樣兒,難道真打算就此絕交嗎?」

接著又道︰「你別著急,咱們說正經的,方才是逗你玩的,老實說你這份志氣我真欽佩無已,不但絕不能與你那嫂子相提並論,便在一般世俗女子中間也很少有,從今以後,咱們還要多親近才好,如若你怪我說錯了,我先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說罷。放開手福了一福,又攔住去路笑道︰「我們再聊一會兒,一同出去不好嗎?」

玉英見她一臉真摯之色,連忙也還禮不迭,一面淒然道︰「姐姐,您這不能怨我,誰教您也這樣說咧。」

接著又坐下來道︰「並不是我不害臊,什麼話全說得出,您請想,我雖然是一個強盜的妹妹,從小就在強盜窩子里面長大的女孩子,但是自己也懂得二分廉恥,真能跟我那嫂嫂學樣,那麼做嗎?王爺又怎麼樣,哪怕他做了皇帝,咱們是漢人,還真能給個妃子當嗎?白白讓人家糟蹋了自己父母的遺體,還落個不清不白,弄巧了一扔算完,那是何苦咧?所以我一上來就拿話把他僵回去,也就是為了這個,要不然,富貴榮華誰不喜歡?可是您別忘了滿漢不通婚,和漢不選妃那兩句話,便知道我這決不是矯情咧。」

中鳳聞言,不禁又挨著她坐下來,悄聲道︰「妹妹,我真想不到你竟有這大見識,這過去-向倒太失敬了,你不是喜歡我那手綿拳和裙里腿法嗎?改天空了下來,我再傳你如何?」

玉英笑了一笑道︰「前些時我那麼求你,您只不肯教,現在為什麼反自己說起這話來。是又打算騙我嗎?那這個空頭人情我才不領呢!」

中鳳見她淚痕猶新,忽然一笑愈增嫵媚,不由也笑道︰「就憑你方才這兩句話,我就樂意,焉有騙你之理。」

玉英聞言,連忙又站起來,撲地便拜道︰「既如此說,便請您收我這個徒弟,索性連點穴和您那幾件暗器也傳給我好嗎?」

中鳳倏然一驚,連忙還禮不迭道︰「你怎麼忽然跟我來上這一手?這可不是意思,我們歲數相仿,平日又情若姐妹,怎麼能收你做起徒弟來?這不是笑話嗎?」

玉英仍然跪著,再也不肯起來,又淒然道︰「師徒是以學問技藝為主,不在歲數大小,憑您所能,勝我千百倍,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再說,像您這樣人品、學問,和這豪爽正直的性格,哪一項不配做我的師父?如果您再推辭,便仍舊是看得我是個強盜窩子里出來的女孩子,不配當您徒弟了。」

說罷,又仰著臉淚光瑩然道︰「您別當我打算把您這功夫學去跟我嫂嫂一樣為非作歹,須知-日為師,終身是父,您如肯收我這徒弟,自當謹守師門戒律,只稍走錯一步,任憑處死我也甘心咧!」

說罷任憑中鳳左說右勸,全不肯起來,中鳳被纏不過,只有把腳一跺道︰「你如再不起來,這樣耗著,要有個人來看見,還不知為了什麼事呢,老實說,我自己尚在師門考驗之中,怎能收你為徒?算我暫時收你這個妹妹,非恩師有話不許輕泄的劍法和點穴等項,全慢慢傳你如何?如再不依,那我便真惱了呢!」

玉英這才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笑道︰「姐姐,您如今真是我的姐姐咧!」

從此以後,玉英果對中鳳處處視為嫡親姐姐,有時背著人,執禮便如弟子一般,她人又伶俐,除拳術暗器一點就透而外,連女紅、刺繡,讀書全一一求教,只在人面前,還是一樣,決不稍露特異之狀,中鳳也愛如嫡親妹妹一般,只非師門心法,有問必答。這夜玉英正好值夜,初見遠遠來了一條黑影,連忙閃身暗處一看,卻是嫂嫂張桂香,正待招呼,忽見桂香不來府內,卻徑向府後一座大宅子內面飛縱而去,心中不由奇怪,便也暗中跟了下來,後來又見桂香,直向宅中一處廳房上縱了下去,便不見上來。不由更為詫異、因恐這府後另有不端宵小潛伏,桂香失陷在內固然不好,如果不利于本府更不好,便也似一縷煙也似的縱過來,打算看個究竟,初到那座廳房上面,只見西邊三間露有燈光,東屋都是黑漆漆的,不見燈火,只微聞樂聲靡靡傳出,更無絲毫動靜,連忙在房上一看,偏那東邊兩間屋子,南邊是重極大院落,時有僮僕等經過,無法下去,北邊卻連著後進廂房,形式頗為古怪,完全不成個格式,東邊又是一條火巷,毫無窗戶可尋,玉英見狀,更非看個明白不可,忙將身子伏在房上,再就南邊向下一看,陡見下面一條白線,忙又-按房檐,將身子藏在檐下,縴手和兩腳向檐下椽子上面一反繃,再側著頭,就那窗隙看時,偏又糊著一層銀皮紙,只能透出光來,卻仍看不見屋內情形,便又用一只左手繃著,右手中指略蘸香唾,在那窗上點開一個小孔,再向屋內一看,不禁羞得滿臉通紅,原來張桂香已全身月兌光,正坐在一個赤身和尚懷中浪笑著,雍王和雲中燕也各摟著一個赤身少女,廝纏在一處,玉英哪里還肯再看下去,右腳一起,方才鉤緊檐瓦,打算翻上去,忽听雍王笑道︰「法王你那藥力也該醒咧,年二爺向來有個牛性子,你應該派一個得力的弟子去才好,這不過聊博一笑的事,千萬不要弄翻了,那可不是意思。」

接著又听那和尚也笑道︰「王爺您但放寬心,那藥力還有一會,不怕什麼鐵漢,再是柳下惠復生,硬要他和一個赤條條的大美人在一處,還真能有個不動心,硬生生的轟出來的道理,您不信,我此刻便派蓮兒去,保管一到天亮他便說不成嘴咧。」

玉英一听,分明是在捉弄羹堯,不禁心中一動,把那一只伸出去的左腳又縮回來,再听時,桂香又嬌笑道︰「您兩位怎麼那麼缺德,我已教您拖下水咧,人家年二爺又沒惹您,為什麼又來上這一手?任憑你們派誰去,要不教他揍回來才怪。」

微聞雍王笑道︰「這也算拖你下水嗎?我們這法王看家的本領已全教你學去呢,還不值得嗎?你既想打抱這不平,便由你去一趟如何?只要年二爺肯和你好上那也無妨,你願意去這趟嗎?」

別香笑唾一口道︰「啐,我才不丟那人咧,萬一不成,那以後我還有臉見他嗎?」

雍王笑了一笑道︰「你又忘記在那興隆集開店的一場咧,如果萬一成功,不也趁了你的心願嗎?」

別香又浪笑道︰「人家才不像您這等隨順,不信您只要派上一個人去試便知道咧,您打算教我再去上這惡當那是白費,隨便您說什麼都行,我就是不去。」

那和尚也道︰「李大嫂今晚還有要訣未傳,不去也罷,不過你說那年二爺一定不肯隨便,我倒真有點不信,且著蓮兒去一趟便知道咧。」

接著似乎另一女人在說什麼,那說話聲音卻很低,無法全听清楚,只略似承應奉命前往誘惑羹堯而已,玉英听到這里更加惶惑,但又羞于再向屋子里看。連忙二次伸腳鉤定檐頭,又卷上了房,不由臉上有點熱熱的,打算回去,但因中鳳和羹堯之間的關系,她已知道六七分,又一心忠于中鳳,未免放心不下,在房上略一躊躇之後,料知如派人去,必從屋內出來,忙又藏身屋脊手搭涼棚,向下面看著,不一會,果見一個少女,從後進東廂房內提著一盞絳紗宮燈走出來,穿過院落,出了西邊角門,由西邊火巷向後面走去,玉英在房上,料定那後進東廂房,既連著前進,其中必有暗門相通,那少女,也許就是派去誘惑羹堯的蓮兒,靈機一動之下,立刻從房上跟了下去,直到最後一進,果見那少女提燈進了屋子,另一丫頭打扮的女人迎著笑道︰「蓮姑娘,您是來看那年二爺的嗎?他直到現在還沒醒咧。」

那少女笑道︰「我是奉命而來,倒不管他醒了沒有,他現在是在李大女乃女乃床上嗎?」

那丫頭答應一聲︰「是。」便接過宮燈吹滅,放在一旁,那少女徑向西間而去,玉英在房上听得分明,連忙也縱向最後一道房上,仍用前法,藏在西房檐下向窗里看去,這一次那西房窗子卻半掩著,一點也不費事,便可將房中情景一覽無余,等她才將身手繃好,那少女已經進了房,先將前面一盞銀燈剔亮,一看內面兩重帷幔全高懸著,那床上繡被隆起,似乎覆著一人,但側身而臥,看不出面目來,只一條長龍也似的發辮拖在枕上,可以想見是個男子,少女走近床前,又將床前幾上燈檠剔亮,揭開繡被一看,微聞嬌笑有聲,又掉頭來,喜孜孜的,將床頭一堆衣服抱了出去。又匆匆進來,坐向妝台前,取餅脂粉,細細涂抹一陣,才將外面衣服月兌去,走進床前,將重帷放下,以後便不聞聲息,好半天,忽听一陣靴聲,自遠而至,玉英正待翻上房去,雍王已經領著那紅衣喇嘛和雲中燕三人連袂而來,幸喜三人均從前進中門而入,又直趨屋內,並未看見檐下伏人.這才索性再听下去,直到雲中燕和那紅衣喇嘛全退了出去。雍王和冀堯把話說完就寢,這才翻身上房,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路飛縱回去,才到後園,已是金雞再唱,方自暗說一聲僥幸,忽見中鳳一身短衣,提劍迎著低喝道︰「你到哪里去了,為何到這個時候才回轉?還不快隨我到樓上去嗎?」

玉英不由一怔,忙道︰「是府里出了什麼事嗎?」

中鳳寒著臉一言不發,只提劍跟在後面押著,玉英幾次要問,全被喝止,直到樓上方才嬌喝道︰「你論份際是我義妹,論公事,是我手下隊員,為什麼擅自出府,直到現在才回來,還不快說實話嗎?」

玉英怔了一怔,連忙跪下來道︰「姐姐,您別生氣,等我一說,您就明白了。」

說著將所見所聞含羞略說了一遍,中鳳不由呆了半晌,漲紅了臉道︰「這王爺也就忒嫌無賴得很,怎麼竟做出這種事來。」

接著,又放下寶劍扶起玉英笑道︰「也虧你有耐心看到現在,不羞死人嗎?」

玉英趁勢站起來,也紅著臉悄聲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誰肯听那些混話?要不是因為他們要捉弄年二爺我早回來咧,誰教您是我姐姐師父呢?」

中鳳臉上不由更加紅得厲害笑罵道︰「方才嚇得鬼也似的怪可憐,如今饒了你,又連我也取笑起來,照你這樣淘氣,就該打上幾下才對。誰知道你這半天鬧的什麼鬼咧!」

玉英見中鳳面上已無怒容,又笑道︰「我鬧鬼,您不信明天問問年二爺去是不是這麼著來。」

又霎霎眼道︰「對不起,今晚的事,我已算是繳過令了,現在回去要睡覺咧。」

說罷,嬌笑連聲下樓徑去,中鳳獨坐樓上,又沉思半晌,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不禁叫聲「啊呀」,才自卸妝就寢,那天羹堯並未來訪,第三天,竟連雍王府全未到,中鳳不禁非常詫異,因玉英所談,對羹堯其他的話,都語焉不詳,只吞吐說出經過而已,獨對他和雍王寢前交談一節,卻說得非常清楚,心恐羹堯感恩知遇,落在套中,又恐因受捉弄,少年盛氣至心生芥蒂,形之于色,不由一寸芳心非常焦灼,但自年夫人相親以後,不知為什麼,總有點不敢再多到前廳走動,以前一初行動多如天馬行空,現在卻處處全拘束起來,只有悶在心里,直到第四天早晨,方見羹堯又在後園練拳,心知昨宿府中,不禁在一株紫藤花下,輕輕咳嗽了一聲,閃身出去迎著笑道︰「年爺好早,昨夜又未回去嗎?」

剝堯練罷一趟拳,正一收勢,急見中鳳穿著一身薄羅衣裙,笑眼盈盈,站在花下,便似一株帶露牡丹一般,為時恰好晨曦末上,宿霧初收,看去更加艷麗,不由也說︰「您早,那幅繡像已完工了嗎?」

中鳳一雙妙目一轉。又笑道︰「繡是已經繡好了,不過還有兩處,白己看看不太好,以致還沒敢拿出去,您能替我看一看嗎?」

剝堯一面放下長衣,一面道︰「這幅白衣大士既出針神之手,又是精心著意之作,焉有不好之理,不過能讓我再開一開眼界也好,只怕我這外行,連繆贊一詞全不敢咧。」

中鳳微嗔道︰「人家和你說真話,你為什麼反瞎恭維我一陣?這是仿李龍眠的白描法先勾下來的,就算你對刺繡是外行,難道連畫理也外行嗎?」

說罷身子一轉,便肅客前進,一面又道︰「我等你這法眼就正已經兩天咧,要是看了不說實話那我可不依。」

剝堯只笑了一笑,跟在後面,一同到了借蔭樓上,二婢獻茶之後,循例退去,中鳳開了衣櫥,當真取出那幅白綾斗方來,羹堯接過,揭開上面一張薄紙一看,果是仿李龍眠白描筆意的一幅水墨觀音像,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衣折勾勒筆致奇古,墨花濃淺,也深淺有致,不由贊不絕口,中鳳又嗔道︰「我拿給你看是要你指出毛病來,好想法改過,你卻又亂恭維一陣,這算什麼?難道你我還要鬧這一套嗎?」

說看,用縴手一指衣角道︰「這一筆就嫌太弱,不太合式,不就是一個敗筆嗎?」

剝堯笑道︰「要依我看,已經夠好的了,你要筆筆都像鐵劃銀鉤一樣,便起李龍眠而問之,恐怕他也要說聲僕病未能咧。再說,宮眷佞佛,不過燒香禮拜而已,你要這樣一筆不苟,不嫌太費勁嗎?」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索性將那幅繡像收了起來道︰「師哥,你什麼全好,就只這不拘小節細行的毛病卻實在可慮,這幅畫誠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是什麼可傳的東西,不過既出諸自己之手,便不得不加慎重,以免為識者所笑,你為什麼反以月兌略教我咧?」

接著,又嫣然一笑道︰「小妹直言,尚請師哥勿罪,但望能將這個毛病澳過來才好。」

剝堯見她說時一臉嬌嗔,倏又轉成笑容,分明詞在借此諷勸,又恐自己生氣,也忙笑道︰「師妹金石之言,自當書紳以識,不過愚兄自問,生平尚少失德,雖然間有月兌略之處,或出無心,如今日,直言相告,以匡不逮。」中鳳臉上一紅微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你這樣一說又是見外了。」

接著又笑道︰「聞得師哥近日和王爺越發水乳交融咧!這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報答,曾有一個月復案嗎?」

剝堯聞言不禁一怔道︰「我和他相處,一向都是如此,師妹怎麼忽然說起這話來?是有所見而雲然嗎?」

中鳳又笑道︰「這也不過偶然听說而已,自古道受恩重則難以自拔,即以他待你而言,還不是推心置月復,恩重如山嗎?」

剝堯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我也早已想過咧,如以他此刻待我自是無微不至,不過如以大義而言,我卻決不至自甘于王景略一流人物,只要我不竊窺神器,攘為己有,則天下後世自有公論。」

中鳳抿嘴一笑道︰「但願能如此才好,不然顧世伯便辛勤數載,終有楚材晉用之感咧!」

剝堯正色道︰「此志此心惟天可表。」

接著猛一沉思又笑道︰「師妹最近又與南中諸俠已有聯絡嗎?不然何出此言呢?如真有人在此,還望賜我一見才好,我現在正苦于有好多事,無法分身咧!」

中鳳道︰「你為什麼老疑惑到這個上去?」

說著紅潮蓮臉笑道︰「以我和師哥現在的情形而論,即使有什麼事,還真能瞞著你嗎?如果江南渚俠只要有一人在京,能聯絡上倒又好了,其實自我離開雲家堡以後,也和你一樣呢!」

說罷又道︰「你有什麼事無法分身?我雖是一個弱女子,不足以當大事,或許還可借著代籌一二,能稍見告嗎?」

剝堯略一沉吟,便將雍王所言,南巡之事和個中秘密全悄悄說了,接著又笑道︰「他還真被你說對了,打算讓我那恩師來當一下商山四皓呢!」

中鳳聞言,也沉吟半晌,妙目一轉道︰「這個關系太大了,我真想不到這個主兒竟有這一手,倒不能不設法先送個信給江南諸人咧,要不然,這些遺民志士豈不岌岌可危?但是你只有一個馬天雄可共心月復,如今人已南行,卻教誰去跑這一趟咧?這又決不是急足僮僕可以做的事,真急死人咧!」

剝堯想了一想道︰「好在這不是十朝半月以內的事,只好慢慢再想法子,不然就急也無用,但卻絲毫泄漏不得咧!」

中鳳搖頭道︰「此去江南,就按站走也得好多天,,再要把各地的忠義之士全暗中招呼到了,至少也得一年半截才有個安排,如果等他車駕出巡,那就太遲了,你我如不知此事也還罷了,既已知道,怎麼能讓它拖延下去?只可惜你我全無法分身,不然就連夜南行也說不得呢!」

說罷,又粉頸低垂,思索了好半天道︰「師哥,如今事急咧,目前我是無法私自出此王府一步,否則便諸多不便,你能青衣小帽到個不相干的地方去跑一趟嗎?」

剝堯正色道︰「只要于事有濟,我便設法托故出京一行,也末為不可。」

中鳳看著他又微笑道︰「這事並用不著出京,只還在這九城以內,不過我去不便,你如改換一套不惹眼的裝束,還可去得,只要能由這條路子上,尋著一二人,那以後互通消息,便不太難了。」

剝堯詫異道︰「既在這九城之中,師妹去上一趟不也行嗎?」

中鳳臉上一紅道︰如今我不比從前,有些地方卻不便去咧,再說,這里是王府,我如大白天里,還和野丫頭也似的,隨便出入,滿街亂跑,不也惹人生疑嗎?要不然,哪里還敢勞動師哥玉趾,我早一聲不響的去了。」

說著,又笑道︰「你且請稍坐,容我去檢出一樣東西就來。」

說著,立刻起身,打開一只箱子,尋出一面小小竹牌來,遞在羹堯手中道︰「前此我不是有一支金鳳令在師哥處嗎?你只消將此竹牌和那金鳳令,一齊拿去,到祟文門外,尋著雙協順酒店,再問一個王胖子,告訴他,就說金鳳兒要到白衣庵燒香,問問他齋期在什麼時候,他如若說齋期未定,改日再來听信,你便說金鳳兒因為身體不好,許下願心不能過遲,就不當齋期也要還願。請你先通知老佛婆把庵中打掃打掃,三日之後再來听信,他必定說金鳳兒人在什麼地方,她為什麼自己不來,你便將那金鳳令遞過去,他見我金鳳令,也許會定下一個日期約你再見,你便回來告訴我,再定行止。如果你一問齋期,他便說齋期就在今天,你教金鳳兒就來,那你便須立刻將金鳳令遞上,他驗過我那金鳳令之後,一定很客氣,仍將原令交還,問你有無老師父對牌。你再將竹牌遞上,他再驗過竹牌之後,自會領你到另一個地方去,會見一人。你不管他是誰,也不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見面就是跪下來恭恭敬敬的拜上三拜,然後說,弟子年某人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那人也許客氣,也許不客氣,但一定要問你,金鳳兒為何自己不來,反命你來,你就說金鳳兒因為到京以後不便露面,所以特由弟子前來,給老師父叩頭問安,那人或許再將竹牌驗對一下,方才問你,除給老師父叩頭請安以外,還有什麼事沒有,你不妨把要說的話全告訴他,使算把話全遞過去,以後如再有事,便不須你去,他自會設法找上門來,不過要緊的是,那後來見面的人,如果有話相問,卻不可隱瞞,一切均須實話實說,師哥你能辦到嗎?」

中鳳說罷之後,顏色驟然嚴肅,看著羹堯立等答復,卻絕非平日光景,羹堯忙也正色道︰「這事關著好多遺民志士的生死存亡,也是我表明心跡,報答恩師教誨的一個開始,便再委屈些,也須做到,何況又是代替師妹做的事,焉聲辦不到之理。」

中鳳聞言又嫣然一笑紅著臉道︰「這是我師父囑咐下的,不到有生死關頭的大事,決不許用,你去卻千萬大意不得,更不能夾以私事咧。此外此事極其隱秘,你最好先穿便服出去,帶上一套衣服,找上一個小店住下,換上那身衣服再去,不要讓第二個人知道,須知這里的主人翁,雖然對你無微不至,卻也防閑極嚴,說不定他讓你打听旁人,又暗中在打听你咧。」

剝堯笑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有方法決不讓第二個人知道便了。」

說罷,將那面竹牌慎重藏好,又商量了一會,才告辭下樓。回到前廳秘閣,將府中公事略微料理之後,一看天色尚早,便徑回自己私宅,尋出那支金鳳令,吩咐從人伺候上衙門,換好公服到本管衙門轉了一下,又換好便服,遣回車馬僕從,獨自向大街上走去。先尋了一個酒館,稍進飲食,然後又分別在三個估衣鋪,買好一身布衣,用包裹包好,出了祟文門,照中鳳計劃,尋了一個客棧住下,將衣服穿好,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身穿老藍布長袍,玄青布馬褂,下面黑布撒腳長褲,白布襪子玄青布鞋,看去活像一鄉下土老兒的孩子上街探親的模樣,吩咐伙計將門鎖好,出了小店沿路去尋那雙協順酒店,誰知那酒店離開那小店只有一箭之地,卻是一個賣熟菜的大酒缸,店門外大酒缸上圍了好多主顧,大都全是賣苦力和做小買賣的朋友,羹堯一看,連忙走到櫃上問道︰「借光,這兒有位王胖子王掌櫃的沒有?」

那櫃上坐著一個五十上下的花白胡子老頭兒,正在看著帳簿打著算盤,一听猛然把頭一抬道︰「您找誰?咱們這兒來往客人極多,姓王的也有好幾位,掌櫃的可不姓王。」

剝堯又賠著笑道︰「我要找的一位,外號叫王胖子,也是人家讓我來捎個信,可沒提他的名字,您這兒有這個人嗎?」

那老頭兒看了羹堯一服笑道︰「照這麼一說,您是問的王把式了,他是一位趕腳的朋友,倒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看情形這個時候也該來咧,您要沒有什麼事,不妨先鬧一壺喝著等他,要不然,他是一銃勁兒,照例一大碗酒,兩個錢的花生吃完便又走了,您再要找他,那可是明兒見咧!」

剝堯一看那大酒缸蓋上已經圍滿了人,無法落座,不禁笑道︰「那也好,您給我來一壺,不拘什麼熟菜撥上一碟,就這櫃上喝行嗎?」

那老頭兒向羹堯上下打量了一下道︰「您來照顧小店,便是財神爺,哪有什麼不行的。」

說著便命伙計,舀了一大碗酒,撥了一碟鹵菜,又掇來一張高腳凳子,在櫃上放好一雙竹筷子,羹堯坐著,慢慢的喝著酒,因為自己對于江湖人物,頗多熟識,轉把臉背著,好半會,忽听那老頭兒高叫道︰「王把式,有朋友等您好久咧,怎麼單今天來晚了?」

接著又听身後有人道︰「他媽的,今天趕了兩個短站,還不夠一壺子酒錢,真要有朋友找我,那這酒帳便有人給,不用向您賒咧!」

剝堯猛一掉頭,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短衣漢子,一手提著一條驢見愁的長鞭,一手拿著一頂破草帽,當扇子扇著,敞開胸脯,露出一身黑肉,看去雖不太瘦,卻也說不上是個胖子,只是精壯魁梧面已,心恐有錯,忙道︰「朋友,恕我眼拙,您外號是王胖子嗎?」

那人也看了他一眼笑道︰「小扮兒,您找王胖子有什麼事?別瞧我不太胖,覺得這個外號不太合式,那可是當年的事,如今只因我干上這個賤業,每天至少也得趕個百兒八十里,所以把膘全長實了咧,這是貨真價實,決無假冒之理,您找我,也許听街坊大爺們說過,我王胖子干活兒還老實,驢又跑得飛快,價錢也不大,打算照顧我一下是不是?那行,只要您說出一個地名來,包管誤不了事,不過,但有一層,我每天都得喝上三碗,差一頓,趕起腳來便不得勁兒,您稍等上一會就得咧。」

說著大喝道︰「掌櫃的,快將我的例酒拿來,人家客人也許還等著趕路咧!」

那老頭兒向櫃旁伙計笑道︰「王把式的酒菜向來是例行公事,連問都不用問的,你們還不趕快給送上去嗎?」

那伙計也笑了一笑,舀了一大碗酒,向羹堯身側一放,又取餅一包花生米,那人更不怠慢,放下長鞭,左手擎著酒碗,向口里傾倒,右手拈著幾粒花生米,連皮也不去,等咕的一聲,咽下一大口酒之後,順便向嘴里一拋,只嚼得兩三下,又是一大口酒,便站著片刻,酒和花生米都盡,大笑道︰「如今我的公事已經辦完咧,您到那兒去快說罷。」

剝堯見他雖是趕腳把式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又豪邁異常,不由笑道︰「您夠了嗎?再來上兩碗如何?」

那人大笑道︰「多喝上兩碗酒倒無妨,可是,您也許有事,說不定要趕多少里路,我若醉了,隨便哪兒一躺都行,您要誤了事該怎麼辦?要依我說天色不早,您別讓了,咱們談買賣是正經,您到底打算上哪兒去咧?」

剝堯聞言也不再客氣,立即掏出錢來,把帳算了,走出店門一看,果然外面拴著一條黑驢,那人解下韁繩又笑道︰「究竟到哪兒去,您快說呀,太遠了我可不能去咧!」

剝堯笑了一笑道︰「我可不到什麼地方去,不過金鳳兒托我向您捎個信,她要到白衣庵去燒香,教我問問您齋期在什麼時候?」

那人不禁一怔道︰「是金鳳兒托您來的嗎?那我們到前面一個朋友家里說去。」

說著,抄著鞭子,牽著驢,走進一條小胡同,瞼色微沉道︰「齋期就在今天,您教金鳳兒就來,這是敬神的事,可耽誤不得!」

剝堯連忙一手掏出金鳳令遞過去,那人接過詳細一看,仍舊交還羹堯,一面躬身道︰「您既掌著這金鳳令到此,必定有話要說,鳳姑娘曾將老師父的對牌交您帶來嗎?」

剝堯忙又掏出那面竹牌道︰「對牌已經帶來,還請再為驗過。」那人接過竹牌,又看了一看道︰「既如此說,您隨我來吧!」

說著把竹牌交還,又牽驢出了那條小胡同,手搭涼篷向大街之上看了一下,把手一招,立刻來了一輛騾車,笑向車把式耳畔說了幾句,又向羹堯說道︰「您且請上車去,我這位兄弟自會送你去的。」

說罷等羹堯上車以後,將車帷放下,連車簾也下了個完全不透氣,那趕車把式,跳上轅,一聲吆喝,那輛車子便雲飛電掣也似的走動起來,好半會方才停了下來,羹堯再看時,卻是一座極大院落,似乎已在一座大宅子里面,那車把式,一面扶著羹堯下車,一面又向車旁一個精悍少年道︰「這位是鳳姑娘派來給老師父請安的,令子對牌王胖子全驗過了,也許有要緊的話說,您快速去回一聲。」

剝堯牢記中鳳之言,方待下跪,那人連忙攔著笑道︰「您慢著些兒,值年人在里面咧。」

說著,攜了羹堯,直趨北面上房,到了中堂,只見房子並不太大,陳設卻頗似一個書香之家的書齋,一個五十以上六十不到的人,正在南窗下,伏案作畫,少年走上前去先躬身道︰「回師叔的話,現有老師父門下的鳳姑娘派人求見,他那金鳳令和老師父對牌,都由王胖子對驗過,著胡四送來此地,師叔有話吩咐嗎?」

那作畫的人,停筆猛一抬頭,見羹堯已經立在門內,把頭一點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鳳姑娘打發你來的嗎?她為什麼不自己來咧?」

剝堯連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叩三個頭然後朗聲道︰「弟子年羹堯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

那人聞言擲筆大笑道︰「原來是你,這就難怪鳳姑娘敢以這等重任相托咧。」

說罷連忙走過來,一伸手扶了起來,又笑道︰「你師父肯堂先生,早已對我們說過,他花了好幾年工夫,方作成你一身文武全才,聞得你已中了進士,又和雍王結成郎舅至親,不好好去巴干功名,怎麼到這里尋起我們來?這事一經傳出去,說不定就是滅門之禍,你知道嗎?」

剝堯忙又跪下道︰「弟子幼承師訓,無時敢忘夷夏之防,今天來此,便是為了有機密大事稟告,即使因此族滅也在所不惜。」

那人雙手一撮,立將羹堯又扶起來,上下一看大笑道︰「你果真能如此,那也不負肯堂先生雪天北上一番教誨,更不負鳳姑娘所用一番心機,不過她為什麼自己不來咧?」

剝堯一看那人白面修髯,雖然略顯清 ,看去便像一個老書生一般,卻精神飽滿,二目精光外露,尤其是那兩只手,撮著自己雙肘,便如鐵鑄一般,料得必是江南諸俠中一位有名人物,忙又道︰「中鳳師妹因為身在王府,不便出來,所以才由弟子前來面陳一切,並向老師父遙叩萬福金安,但弟子自離師門,對于諸師伯叔極少見過,以致有疏問候,還請示知名諱,以免失禮才好!」

那人又大笑著,把手一松,指著案上那幅畫道︰「你既為肯堂先生得意弟子,當知他在江南諸人當中有一位喜畫蒼鷹的朋友,那便是我呢!」

剝堯一抬眼,見那六尺幅的宣紙上,畫著一幅古松,松上立一只顧盼有致的蒼鷹,似乎松下怪石才補成一半,忙道︰「如此說來,您一定是江南八俠當中的路民瞻路師叔了。弟子自束發授書,即聞恩師以師叔品德威望相告,想不到直到今日才能見著。」

說著又拜了下去,路民瞻又攔著道︰「我與令師肯堂先生,雖屬忘年之交,但並非一師所傳,老弟何必太謙乃爾。」

剝堯堅持道︰「敝業師早曾說過,只要遇上諸位師伯叔,必須叩拜如見他老人家一般,弟子怎敢無禮。」

路民瞻只得由他叩拜了,又還了半禮相邀入座道︰「老弟方才口稱有機密大事相告,但不知是何機密能先見告嗎?」

剝堯忙將所聞南巡之事詳細說了。

路民瞻沉吟道︰「這倒真是一件值得商量的大事,不過南巡我輩也久有風聲,卻不知道玄燁這韃酋,還有這等用意與布置,既如此說,容我即日專人南下通知各人便了。」

剝堯接著又將近來的布置和已派馬天雄南下訪師請訓的話說了,只沒提起自己和中鳳的私事。路民瞻大笑道︰「令師肯堂先生此刻正徜徉于瀟湘雲夢之間,你教他到哪里尋去?這一次也許空勞跋涉咧。」

接著又笑道︰「此事我倒又不解咧,那鳳姑娘,既有老師父對牌在身,又知京中我等必有一二人在此探听消息,並知入門之法,為什麼反舍近求遠起來?」

剝堯不由面色微紅欠身道︰「一則中鳳師妹堅守師訓,不是萬不得已的緊急大事,決不敢驚動,二則她也許因為自己不便露面,諸多不便,所以事前未對弟子言及,才寧可讓馬天雄去多跑一趟。」

路民瞻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老弟只要不怕滅族,肯為我炎黃華冑爭一口氣,一遇上大事,我輩必隨時派人相助,即使你那血滴子此刻需人,我也可以先著一二人前往以供驅使……」

剝堯方才喜形于色道︰「如師叔隨時指點,賜派一二得力人員那就好了。」

路民瞻搖頭道︰「話雖如此,不過還有兩事,老弟卻須留意,第一我這地方,以後不必再來,否則彼此均有不利,第二我那派出去的人,決不能由你推薦,以免允禎等人起疑,你能答應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那麼以後如須聯絡,師叔又如何派人去咧?」

路民瞻笑道︰「你那私宅我已在肯堂先生口中,稍知概略,你此番回去,只要仍宿昔年讀書之所,我們少不得不時有人前來洽商,只須屏去僮僕不令在側,別讓外人進去,再定下一個暗號便行了,至于我們派去的人,或許直接投奔允禎那廝全說不定。」

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只鐵鑄箭環來道︰「以後你如看見,有人右大指上套有此環的,便是自己人,只須說一聲,你這箭環是哪里買的,他如答應,這是先人所留紀念,現在無處可買,你不妨索看,但牢記這環形式質料,便可明白了。」

剝堯接過一看那環與扳指無異,只是鐵質略有不同,黑中帶亮,一邊用紫銅絲嵌作一輪旭日,一邊用銀絲嵌作半圭斜月,不禁笑道︰「只這一環不怕人仿造假冒嗎?」

路民瞻正色道︰「你對這環仔細看過嗎?怎麼便知道他能仿造假冒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又托在手仔細一看,搖頭道︰「弟子愚昧,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來,還求師叔指示才好!」

路民瞻又取餅那環,用手一撳那環上旭日,略微一推便露出一個小孔來,正好有那輪旭日大小,孔中又用銀絲嵌著一尊披發仗劍的真武神像,仍遞向羹堯手中道︰「此乃烈皇帝聖容,外人不知道怎會想到這里面還藏著有重機關咧!」

剝堯一看那尊神像不過只有蠶豆大小,卻須眉宛然,神態非常生動,不由肅然起敬道︰「弟子不敢褻瀆,這真是烈皇帝御容嗎?」

路民瞻笑道︰「這不過寫意而已,你何必刻舟求劍咧?老實告訴你,此環外嵌日月取按明之意,內嵌御容即時刻心懷故主之意,無非是為了使人難于仿造的一件信物而已,怎麼會得形容畢肖呢?」

說著又道︰「便這制環的鐵,也是融合五金而成,所以永不生銹,看去便如烏金一樣,尋常匠人也造不出咧。」

說罷,又將那環索回收好道︰「這環只見面用上一次,便須收回,決不常留在某一個人手上,你只要記清便行了。」

剝堯連忙答應,又約定如果室無外人,便將窗戶微開,靠窗桌上必定焚好一爐濃烈檀香,如有外人在內便將香熄滅,窗戶也必完全關好,那去的人如未見面,仍以鐵箭環為號,一切說好之後,這才告辭回去。路民瞻笑道︰「你且慢走一步,仍坐原車回去好嗎?」

剝堯心知路民瞻不欲泄露所居地點,忙道︰「弟子遵命,不過我還有衣服在祟文門外一家小客棧內,仍須去換好衣服才回去,仍請那位朋友送到祟文門外好嗎?」

路民瞻點頭答應,仍舊著人喚來原車送到院落當中,便命登車,羹堯也不謙遜,拜辭之後徑自登車,自己將窗簾放下,那車把式笑了一笑,驅車出了院落,微聞車輪轆轆,轉了好半會,方才停下來,下車一看,正好仍在原來上車的地方,車把式一笑而去,羹堯因不知那人身份也只謝了一聲,便自向所寓小客店,算了帳,換好衣服,將那套布衣存在櫃上,也不回私宅,徑向雍王府而來,才到花廳秘閣,便見值廳僮僕道︰「年二爺,您到哪里去了?那十四王爺已經來了好一會,王爺著人到你府中和衙門里都看過,全未能尋著,想不到您卻自己來了。快請進去吧,王爺十四王爺全不打緊,那程師爺可真急咧!」

剝堯一看室內燈火已經通明,不禁笑道︰「我也只在琉璃廠看了幾幅古畫,怎麼偏偏這個時候,程師爺和十四王爺便來咧。」

說著,直向秘閣走去,果見雍王與十四王爺允-正在促膝而談,那程子雲坐在一旁,一面晃著腦袋,一面唾花飛濺的道︰「如果這樣一來,隨便哪位王爺成功全好,俺只想能仗二位王爺的福威,能夠立功異域,封上一個萬戶侯,死後隨便鬧個武襄武壯的謚法便于願足矣咧!」

雍王大笑道︰「程老夫子,您錯咧,本朝雖有封爵,卻無萬戶食邑的制度,您立功不妨,卻教十四阿哥怎麼能違祖制咧!」

遙見程子雲又一抹鼻頭笑道︰「哎呀,王爺,您怎麼又挑眼兒咧?俺那全是書上學來的話,誰又能知道,現在的官制是個什麼樣兒咧?俺要真知道這些,還去編一部大清會典,進呈御覽咧。」

說著,一見羹堯進來,連忙站起來道︰「智囊來了,咱們再商量商量好嗎?」

接著,雍王允-二人也站起身來道︰「我們相候已久,你為什麼才來?是偏了我們到哪里去賞花吃酒嗎?」

剝堯道︰「羹堯適因偶游琉璃廠,稍微耽誤了一下,卻想不到兩位王爺傳喚,來遲,還望恕罪。」

允-連忙一把扯著笑說︰「年兄何必如此客氣,現在我們全是一家人咧。快請落座,也好暢談。」

雍王也道︰「十四阿哥既不見外,二位也無須客套,否則反俗咧!」

說著一面也肅客就座一面道︰「適才十四阿哥已經和我又進一步把話完全說明,以後在皇上面前,兵法將略,索性由他一人應對,由我在側面替他打邊鼓,如果皇上問及政事和歷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再由我來應對,他也在旁吹噓,這樣一來,各走一條路,便決不至彼此妨礙,就平日自己預備起來也容易得多,真是一舉而數得,你道好嗎?」

剝堯笑道︰「果能如此,不特是兩位王爺之福,也是國家與億萬蒼生之福,羹堯別無他求,只望能做一個盛世之氓便于願足矣。」

允-大笑道︰「年兄怎的這等淡泊?實不相欺,我此番前來,一則為和四阿哥商量大計,二則便要向您討教將略兵法咧!」

剝堯看了程子雲一眼道︰「王爺對于這個如果向我垂詢,那是問道于盲了,您身邊現成放著程兄這等一個大行家,為什麼反舍近求遠呢?」

允-微笑道︰「年兄您又言不由衷了,這九城之中,誰不知道年雙峰是一位知名的將才,當真吝教嗎?」

剝堯笑道︰「我那也不過從書本上得來的學問,世無識者,遂有不虞之譽,如今在程兄這等大行家面前,怎敢放肆咧!」

程子雲又一晃腦袋,模著虯髯道︰「您別當著兩位王爺刻薄我好不好?說真格的,如果沒有您這人,我也不敢妄自菲薄,確可獨步一時,如今既遇上您,那只有甘拜下風,退避三舍了。」

允-顧盼之下又笑道︰「您兩位全別太謙,如以知兵而論,還不全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嗎?不過,年兄卻千萬不可因此吝教。」

說罷,把手一拱道︰「從明天起,我便聘年兄為文案,我知道您公事很忙,只要能隔日一過寒舍足矣。」

剝堯忙道;「王爺抬愛敢不遵命?不過,委實公私粟六,無法分身,還請見諒。」

允-見他不肯答應,不由略形不快之色,雍王忙道︰「既是十四阿哥一再相邀,二哥倒不可有拂盛意,還宜答應為是,好在他說明在先,只隔日一往,倒不一定便誤事咧。」

剝堯無奈,只有答應下來,允-才欣然道︰「年兄能這樣才好,否則便是不屑賜教了。」

剝堯又遜謝再三,當夜雍王留允-程子雲,四人小酌盡歡方罷,次日清晨,羹堯仍向後園照例做了一回功夫,又踅向借蔭樓而來,中鳳已在倚樓相望,一見面便笑道︰「你帶了好消息來了?昨日之行一定不錯吧!」

再等入室一看,早點香茗均已備好,二婢和孫三女乃女乃卻一個看不見,最奇怪的是中鳳竟破例,親自絞了一把手巾遞了過來,羹堯連忙接過一面笑道︰「劍奴侍琴和那位孫三女乃女乃,為什麼一個也看不見?這怎麼能褻瀆師妹呢?」

中鳳悄聲道︰「你糊涂咧,今天我們要談的話,能讓她們听見嗎?所以天才一亮,叫她們備下茶點之後,便全打發出去了。」

接著又笑道︰「別客氣了,你瞧你這一頭汗,不擦一把臉行嗎?他們全不在這里,我不伺候你,又教誰來伺候你呢?」

剝堯一面笑謝著擦著臉一面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帶了好消息來咧?」

中鳳笑道︰「這還不是顯而易見,只瞧你這一臉喜色溢于眉宇,便知道一定已經遇上哪一位師伯叔咧,要不然能這樣形于色盎于面嗎?」

剝堯放下手巾,把昨日所經詳細說了,一面掏出竹牌還給中鳳又笑道︰「師妹,你這人做事真是嚴密極了,既有這條路子,為何一直對我守口如瓶半點不露,要不然,豈不省得馬天雄多跑一趟?為何昨日在我未說出南巡之事,你還是不肯說,難道直到現在你還有點相信不過我嗎?」

中鳳不禁兩頰飛紅微嗔道︰「我知道你差馬天雄南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如何能冒昧的去驚動值年師伯叔,老實說,便這一次,要不是為了所關者太大,我實在急了,那對牌也許還不敢妄用咧。」

接著又臉色一沉道︰「我並非要瞞著師哥,實因這事進出太大了,稍有差池,便粉身碎也不足以補過,你當鬧著玩的嗎?如今雖然已經可以和各位師伯叔直接聯絡上,可是今後你我這肩上所負的責任便更重呢,還望隨時加倍留心才好,要不然。替自己惹下滅門之禍事小,稍一貽誤大局那便槽了。」

剝堯見她雙蛾深鎖,臉色非常沉重,不由慨然道︰「師妹請放寬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如在第三人面前決不稍露顏色,老實說,自從師妹見示師門淵源之後,我便久已以身許國,今後大事如能成功,自是我炎黃華冑之福,倘若不成,我亦願以一身任之,便以刀鋸鼎鑊相加,也決不會泄漏一字,如果口是心非,便不逢好死。」

中鳳慌忙攔住道︰「這只須遇事留心,不矜不伐便行咧,一清早上你為什麼又發起這樣毒誓起來?也不圖個忌諱嗎?」

說著又嫣然一笑道︰「這一來,你卻不須發愁咧,既路師叔在此地,那便一切全好辦了,他老人家和我師父顧師伯全是極熟熟人,而且在江南諸俠當中,又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你還有什麼不能求教的?只要言不及私,一切大計,便不難籌劃了。不過這樣一來,這個主兒卻須更加當心,稍有泄漏便是不了之局呢!」

剝堯笑道︰「師妹見教得極是,不過目前我不但是這里的總文案,且又接了一位王爺的延聘呢!」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又受了哪里的延聘,這里的一位知道嗎?」

剝堯道︰「他怎麼不知道?要依我本不肯答應,還是他當面命我承應下來的咧!」

說著,又把允-昨晚在前面秘閣之中說的話,詳細說了。

中鳳笑道︰「原來如此,照這樣一說,這里一位奪儲成功,你是皇親國戚,固然是一套現成富貴,便那位十四王爺成功,你也是潛邸師傅,還怕不是左右逢源,還另做什麼打算咧?」

剝堯也笑道;「如以一身妥穩富貴而言,能有這兩條路子,還怕不有點眉目?只可惜我卻志不在此,衷心這一點良知也不許這麼做,要不然,倒也不難風雲際會,置身貴顯咧。」

說罷,又大笑道︰「這也許是天祚華夏,遂使他二人盡入彀中亦未可知,這一來,以後我們的事就更好辦了,可笑這兩個主兒,還正勾心斗角,爾詐我虞,各逞機謀,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正給了我們一個大好機會咧。」

中鳳聞言不禁花容失色,連忙攔著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什麼竟這樣得意忘形起來?」

接著又白了他一眼道︰「照這樣一看,來日大難,卻教我太放心不下咧。」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你不是說,早把婢媼全遣了出去了嗎?這樓上只師妹與我二人,還怕什麼?」

中鳳又埋怨道︰「你知道什麼,我雖把她們打發出去,這院落門卻沒有關上,就不行有人無意中走來嗎?」

剝堯道︰「那還不容易,你等我下去把那院子門關上就行咧!」

中鳳又慌忙攔著道︰「那怎麼行?你別胡鬧,大家坐下,把這點心吃完,你也該走咧。」

剝堯見她玉頰飛紅,連忙攔著,這才想起樓上只有他和中鳳兩人,把門關上委實不妥,不由自己也把臉漲紅了,坐了下來,匆匆吃完早點,告辭下樓,只見孫三女乃女乃,正挾著一把掃帚,在院落門外,像王婆子畫眉毛一般,東一帚,西一帚的掃著,一見羹堯出來,連忙扶著掃帚一伸腰,齜牙笑道︰「姑老爺您早,您既來了,為什麼不多坐一會就走咧?」

剝堯不由一怔,只有支吾著,向花徑當中走去,卻不料中鳳也跟著送了出來,那「姑老爺」三個字,清清楚楚送入耳門,把一張俏臉,紅得幾欲和朝霞爭艷起來,連忙嬌喝道︰「我不是教你到大廚房去看著他們把那一碗伊府面做好再來嗎?為什麼卻在這里掃起地來?這是那管園子的事,你怎麼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還不快去看看那面做好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一看羹堯已經去遠,把舌頭一伸又咧嘴一笑道︰「您要做那面不是要款待姑老爺嗎?如今人家已經走了,還忙什麼?老實說,俺就恐劍奴侍琴兩個小蹄子,給福晉送東西去,怕這里沒有人伺候,所以才趕回來,等到院子里一听,您小兩口子,正在樓上說笑,又怕香姨兒無意跑來撞上,說上兩句笑話,您受不了,偏您又事前吩咐過不許將院落門關上,所以只有尋了這一把掃帚在這兒,假作掃地,只要她一來,便給擋回去,難道還錯了嗎?」

中鳳不由臉色-沉俏罵道︰「你又裝瘋賣傻,滿嘴胡說什麼?以後再這樣亂稱呼人,那我可要先揍你兩個嘴巴咧!」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不由一怔,猛然一攤掃帚,自己打了兩個耳光笑道︰「俺真樂糊涂了,又忘記了咧,不過您請想一想,俺從您才出世,把您女乃到這麼大,看見您能嫁著這麼一位好姑爺,能不樂嗎?」

說著又瞅了中鳳一眼笑道︰「您別生氣,俺以後記牢,不到那一天決不叫就是咧!」

說著一轉身,便又向廚房而去,不由氣得中鳳啼笑皆非,半晌做聲不得,一賭氣仍回樓上而去不提。

這里羹堯回到前面,略微料理一下公事,便又趕回自己私宅,直趨上房,正打算向年夫人稟明,因為前面吵雜,把臥室搬向後園的事,才一見面,請過安,年夫人便笑著埋怨道︰「你這孩子,說起來,已經是翰林院庶吉士,又做了王府上賓,怎麼還像野馬一樣,昨天一出去,到現在才回來,要真有事要找你,卻到哪里尋找去?听說雍王府昨天也著人來過兩趟,到底你在哪里耽擱了,要為了公事還好,如果學那些沒家教子弟,到處亂跑,別看你功名已遂,我可要叫你哥哥寫信告訴你老子去咧!」

剝堯連忙躬身道︰「兒子縱然不肖,焉敢入于下流,跟那些紈褲子弟學,昨日實因一個同年有事,不得不去應酬一下,晚上又因王爺府里有事,又蒙十四王爺也下委兒子一個總文案,以後恐怕公事更忙咧。」

年夫人又道︰「既是同年應酬還只罷了,那十四王爺為何也聘你當起文案來,這事雍王知道麼?」

剝堯道︰「王爺不但知道,而且還是他替我做的主。」說著又一略述經過。

年夫人方才含笑點頭,正說著,忽見大嫂佟氏走來笑道︰「二弟你可回來了,昨天我們整整等了你大半天,恭喜你,我們這就快有喜酒吃咧!」

剝堯不由一怔,年夫人又沉著臉道︰「你丈人昨天已向冰人回過話,本來人家打算把吉日定在明年新春,是我因為張鐵口說過明年流年,與你夫婦有刑沖之處,所以改在今年十一月十六那一天,人家也答應了,你大哥怕你再發牛性子,和我鬧別扭,昨天打算先告訴你一下,卻想不到,你一天一夜全沒回來,這是終身大事,卻不許再胡鬧咧,他這里既決定了,明天我還得告訴你妹妹,讓她呈明王爺,讓王爺再和雲家說去,只在你喜期以後,隨便哪一天全成,你還有話說嗎?」

剝堯正略一沉吟,年夫人又沉下臉來道︰「你為什麼又不開口?是不是又打算嘔我一下!」

剝堯忙道︰「兒子怎敢又累母親生氣,既是吉期已定,就請母親作主便了,不過雲家那一面,還請稍停些時,再著妹妹和王爺說去。」

年夫人寒著臉道︰「這又是什麼意思?你難道還打算不要人家嗎?須知道是王爺的盛意,而且與你前程極有關聯,我不早已說過,即使有點委曲,你也不能有違王爺之命,而且我听你妹妹說,連老皇妃和福晉已經全在替她準備妝奩,這還要多大的面子?你是讀書明理的人,能這樣不識抬舉嗎?」

剝堯忙又道︰「兒子決不是不要她,不過怕娶妻不久,即便納妾,媳婦家里要說話,所以打算稍遲些時,以免議論。」

年夫人笑罵道︰「你糊涂咧,這是平常討小納妾嗎?老實說這是跟奉旨賜婚差不多的事,你丈人敢說話嗎?我再告訴你,教你放心,你丈母已和隆夫人說過了,他一家全是受主子的深恩厚澤,既是四阿哥和老皇妃做的主,慢說雲家還是二房,便一樣全是正室,也決不敢違命,你想,人家還會有話說嗎?本來人向高,水向低、既做官誰不願意有一條好的路子順著竿兒爬上去咧?你還愁什麼?只要你將來把心放在中間,不分厚薄便行咧,還對我假惺惺做什麼?」

佟氏也笑道︰「二弟,你別耽心這個,這二位弟妹我全見過,都不是什麼醋葫蘆,就是將來萬一有個爭吵,還有我這個老嫂子調停其間咧!」

剝堯不由紅著臉道︰「大嫂,您別取笑,我倒不是為了這個,無非怕人議論而已。再則王爺那人,專一喜歡和我開玩笑,這事如果和他說早了,我實在受不住,您就不能替我求求母親,遲上些時再告訴他嗎?」

佟氏不由噗哧一聲笑道︰「原來為了這個,您也太臉女敕咧。」

接著又向年夫人一使眼色道︰「既如此說,好在雲家已有預備,這又是已經定局的事,婆婆,您就停上些時再和妹妹說去,要不然讓二弟多受窘也不好。」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我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人了,為了娶媳婦還怕人開玩笑,如果王爺真能和他開玩笑,那還不是賞臉嗎?這又怕什麼咧!」

剝堯又涎著臉央求著,年夫人才答應,先緩通知年妃,羹堯接著又將要搬到後園住宿的話說了。年夫人也含笑答應了,羹堯謝過母親和大嫂為自己操心之後,便著人去將昔年所居後園書房收拾出來,當天便搬了進去,夜晚屏退僮僕挑燈獨坐,想起當年就讀情景,不禁十分懷念恩師昔日一番教誨,再尋出那本晚村先生所賜時文來,點上一爐檀香,低聲誦讀著,真仿佛又是兒時受教光景,這舊夢重溫,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尤其是那本時文如論格調,仍是八股陳套,但試一細讀,滿紙都是微言大義,不禁把桌子一拍道︰「這種文章,才真是替聖賢立言,令人一唱三嘆,真無怪昔年恩師以此相授了。」

正在贊嘆著,猛听微風颯然,案前窗戶洞開,眼前黑影一閃,忽然竄進一人,伏地便拜道︰「少爺已經高中進士還不廢夜讀,怎的這等用功?您還識得當年伺候您的書僮喜兒嗎?」

剝堯不禁駭然,再一細看那伏在身側的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一身玄色夜行衣靠,黑紗纏頭,黑布打腿,足下登著一雙人發織成的草鞋,看去非常精悍利落,但只面目還依稀是那喜兒,連忙下拜答禮道︰「師兄怎行如此大禮,這不折殺小弟嗎?」

接著又道︰「小弟自恩師去後,無日不在思念之中,昨日方從路師伯口中得知他老人家現游雲夢,但不知近日健康如何,師兄既然枉駕,還請見示為幸。」

那人連忙又叩了一個頭道︰「小人幼遭大難,國破家亡,幸蒙老大人收養在府,又幸虧伺候少爺,才得遇恩師,問明情形收在門下,如今雖然稍得恩師傳授,怎敢忘本?少爺如此相待,反令小人不安了。」

剝堯連忙又一把扶著道︰「恩師留書,久已說明師兄乃大明勝國孤臣之後,只未得知尊姓大名而已!前此一時有屈,原不知情,如果照師兄這等說法,那不止要屏棄小弟于師門之外,並以不足論交目我了。」

那人連忙站起身來,握手大笑道︰「難怪這九城之中,和若干江湖朋友,都說您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原來竟這等肯折節下交,那就真不負恩師一番教導了。不過小弟雖然幸蒙不棄,免充廝養,您入門卻在我之先,這師兄稱呼還請稍微改一下,小弟才能答應,不然卻不敢遵命咧。」

剝堯見他二目炯炯有神,舉止也非常豪爽,忙道︰「師兄與小弟同學,序齒又在我之上,豈有再改之理。」

那人道︰「您不必再客氣;還是以入門先後為序的好,否則反不是本門規矩了。」

接著又淒然道︰「小弟姓周名再興,那守寧武關瑋遇吉的周總兵是小弟的叔祖父,先父諱繼武,自叔祖殉國之後,流落江湖,復被韃虜掠去為奴,輾轉來京生下小弟,不幸病筆,未幾先母又復見背,這才被人拐賣尊府,得充書僮,多蒙尊府上下恩遇有加,小弟本也甘心伺候,以廝養終老,卻想不到因為伴您讀書,忽蒙恩師背人問及身世,小弟不敢隱瞞,只得據實相告,這才蒙恩師也收入弟子之列,攜去江南一帶,加以教養,算來一別已經十多年呢,不想師兄已如此長成,飲水思源,小弟焉有敢忘昔日恩義之理。」

說著又道︰「恩師近頗安好,也常道及師兄近況,小弟月前既已到京,一來本想來此叩見,但以未奉師命不敢造次,今日方承路師叔之命,來此與師兄聯絡,師兄種種經過,不但路師叔全知道,便師父也略有所聞,您到底打算怎樣咧?」

剝堯一面肅客就座,一面道︰「路師叔人既在京,小弟昨日又已面呈一切,當然知道。師父遠在江南,怎麼對于小弟所為,也會知道咧?」

再興笑道︰「您忘了邯鄲道上興隆集遇刺的兩根子午斷魂釘了嗎?老實說,您在中途所遭已全落在周潯周師叔眼中,要不是他暗中一番布置,那雲小姐也許不會那樣容易接近您師兄呢!」

剝堯這才知道,連中鳳對自己也落在諸俠布置之中,不由把一張白皙臉兒臊得通紅笑道︰「如此說來,連雲師妹也出諸位師伯叔所使了。」

再興搖頭道︰「這又不盡然。那是因為雲霄背叛之後,諸位師叔全要找他算帳,才公推了周師叔一探雲家堡作為,不想雲霄父子雖然背叛,那鳳姑娘卻能干父之蠱,早已暗中投在長宮主獨臂大師門下,正好您又誤打誤撞和她遇上,因此周師叔才暗中命她對您查考,究竟心志如何,獨臂大師也迭次派人查詢此事,卻可喜您竟始終未忘師訓,又能不欺暗室,不以富貴易志,所以才命小弟前來,其實一切並非事前布置,師兄如果連她也疑惑起來,那便負人家待您的一片苦心咧!」

說罷不禁看著羹堯微笑不語,羹堯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搭訕著,又把近來一切經過說了。

再興道︰「師兄如感人手不夠,小弟倒願意回來仍供驅使,您看如何?」

剝堯連忙搖頭道︰「這如何使得?焉有再委屈師兄之理。」

周再興忙道︰「師兄,您這又不對咧,小弟已經冒昧僭越,自儕于同門之列,您為什麼還要叫我師兄?如再不改口,小弟便只有仍舊稱您少爺了,如論我要回來,那是因為我本府中舊人,差可掩人耳目,大家全是為了匡復大計,暫時屈身一下有什麼打緊?何況我本尊府奴才咧。老實說,路師叔所以命我來和您商量就是為了此事,如不見外,還請計議一下才好!」

剝堯略-沉吟道︰「既如此說,愚兄改口就是,賢弟如願來此,自是有利,不過恩師當年留書,我已呈明家父,便家兄也知道,您如回來,若問及恩師下落和這十多年在什麼地方,那將何以對答咧?」

再興聞言不由一怔道︰「這一點倒非路師叔與我始料所及,那便又要從長計議了。」

剝堯道︰「不但如此,當年自師弟被恩師帶走以後,家父和家兄因恐外人猜疑,已經另外買來一個小廝,仍頂師弟喜兒之名,刻尚在舍服役,您要再一回來,那不也不好嗎。」

再興想了一想忽然又笑道︰「師兄,您請再仔細看一看,小弟已經離此十多年,如不說破,您還能識得嗎?」

剝堯當真又將他上下端詳了一陣,搖頭道︰「師弟當年和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如今也已長成,雖然面目依稀可辨,如不說破,誰還能認出來您就是當年的喜兒咧?」

再興聞言,一躍而起道︰「既如此說,那小弟就有辦法了,包管快則三天,遲則五日,還來伺候您便了。只是見面之後,您卻不許客套,要仍作不知,還以廝養相待才好,否則便又不行咧。」

剝堯愕然道︰「師弟何必一定要以此進身,難道不能以賓客前來嗎?」

再興笑了一笑道︰「師兄,您真枉為血滴子總領隊了,須知您既做如此布置,有些事決非賓客之所能為,如果沒有一個貼身長隨,卻不方便咧。」

接著又道︰「本來路師叔要打發我回來,就是為了做事方便,可以往來傳遞消息,有好多事還要暗中相助,便您和若干親貴往來,如果派個賓客前去便不合適,只有貼身長隨,才可以進出自如,代為傳話,這和唱戲一樣,只出台的時候做著一下,背著人您還不照常是我師兄嗎?」

剝堯仔細一想,果真非有這一個人不可,如魏景耀等人卻又決不可讓他參與這種機密,只得把頭一點道︰「既是賢弟自願降志辱身,愚兄只有遵命,不過賢弟如何前來咧?」

再興想了一想道︰「只要師兄肯答應,我就有法子進來,您只管放心便了。」

說罷,又略談別後情形,便作別而去。

第二天羹堯一早起來,上過衙門,徑向十四王府謝委,允-和程子雲又留在府中用飯方讓回去,席次,程子雲存心賣弄,從一開筵,就大談其兵法,從孫子談起,一道說到晚近各家著述,羹堯只笑而不言,允-直到終席,也不多問,僅重申間日一往之約而已。這兩處一勾留,已到未牌時分,方又到雍王府,才進那間秘閣,便見總管載澤,迎著先請了一個安道︰「奴才有一件事,打算求二爺,您能答應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你有何事要求我?你在這府里還有什麼不能對王爺說的,還要求我做什麼?」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道︰「不是這府里的事,奴才已經求過王爺,王爺教奴才自己對二爺說,所以才在這里候著二爺。」

剝堯笑道︰「既是王爺教你和我說的,焉有不答應之理,到底是什麼事呢?」

載澤躬身道︰「听說二爺要找一名長隨,有這話嗎?」

剝堯心中一動忙笑道︰「你真是一個地理鬼,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是打算薦人嗎?不過在我身邊當差卻不容易,既要懂得規矩,人又要伶俐,歲數還不能大,那些老油子和笨蛋我都不要咧。」

載澤也笑道︰「您真聖明不過,還真說對了,實在是奴才有個親戚不知從哪里打听出來,說您現在要找這麼一個人,所以托奴才求您,不過這個人還本分,也有點小聰明,您要看合適了,趕明兒我就教他伺候您去!」

剝堯道︰「那麼這個人咧?他的為人你能保嗎?」

載澤道︰「只要二爺肯答應,奴才便命他明天到您府上去求見,人既是奴才薦的,奴才自然敢保,要不然出點亂子,奴才還有臉見您嗎?」

剝堯把頭一點道︰「那麼隨便哪一天,只要我有空,你叫他先去給我看一看,再說便了。」

載澤又請了一安道︰「奴才先謝謝二爺。」

說罷徑去,羹堯再走進秘閣一看,雍王正拿著一封信看著,方待要說話,雍王已先開口道︰「二哥近來酬應日繁,各處又全得走動,委實要有一個得力長隨才好,載澤這奴才別無他長,不過人還守份,他薦的人,也許不會過差,你不妨看看,如果可用,到底比外面找的要好得多。」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將到十四王爺府去謝聘的話說了。雍王笑道︰「此事不過彼此敷衍而已,二哥能隔上幾天去一次,看看他的動靜也好,倒不必當著一回事,此地還有一件無頭公案,要等你判斷咧!」

說著,把手中的那一封信遞了過來,羹堯接過一看,只見那封皮上寫著︰

密呈

雍親王親啟

內詳

再抽出信箋看時,入眼先見一筆龍蛇飛舞的行書,筆筆剛勁有力,便似鐵劃銀鉤一般,卻只有五六十個核桃大的字,大書著︰「頃悉有不逞之徒,擬于今夜竊窺潭府,此舉本與下走無涉,但公為今之賢王,如為宵小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故特函申,尚請速飭左右,嚴為之備,幸甚。」

剝堯看罷不由一怔道︰「這事倒有點奇怪,這不逞之徒敢來生事,已非尋常,加上這寄書人更能于事前知道,前來通風報信,不更怪嗎?」

雍王大笑道︰「你說奇怪,我卻認為是一件快事,不但這寄書人一定是-位奇士,便那位窺探者,既敢到我這府里來,一定也非身負絕藝不可,自雲家堡奇遇之後,這算是第二次咧,在二哥未來之前,我已想好了,今夜我便打算把雲家父子兄妹全請來恭候這位暴客,二哥便不來,我也著人去奉請咧。」

剝堯沉吟道︰「話雖如此說,王爺卻不可大意,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王爺,今夜還宜小心為是,您不看這信上有如為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這兩句話嗎?要依我說,還宜嚴加戒備才對,不然不特難免意外,也對不起這位奇土一番好意咧!」

雍王搖頭道︰「戒備當然非有不可,不過如果太森嚴了,一則令那位暴客不敢露面固然不好,二則那位寄書人既然以賢者見許,也許跟來看看,他既以宵小目人,足見目無余子,對這位暴客足可料理,又何必不容他一現身手,讓我們稍開眼界咧?」

說著,一面笑著,一面便命人去邀雲家父子兄妹,一會兒全部來了,雍王又把那封信給大家看了,雲霄首先沉吟了一會道︰「要依老朽揣測,這位寄書的,一定是我道中人,說不定還是一位知名能手,只看這信上的語氣便知道了,那個來窺探的卻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不然,人家也不會對他這樣輕視,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決不能不小心,如果人家既這樣在事前就來報信,憑我們這幾個人,還不能把來人拿住,那不一樣被報信的人輕視嗎?」

中燕聞言忙道︰「老山主您請放心,事前如不知道還罷了,既已知道,不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漢子,我們也得將他留下來。要不然,咱們也別在這北京城里混咧!」

雲霄不禁瞪了他一眼,中鳳在旁笑道︰「爸爸您別生氣,要依我看,這事也許今夜我們連手全不必動,只作壁上觀便行咧!」

剝堯不禁詫異道︰「你是說那寄信人一定會出面替我們拿人嗎?」

中鳳把頭一點道︰「我正是這等看法,您請想,他這信上雖然說明與他無涉,果真一點作用沒有,人家為什麼又寫上這一封信咧?而且他這‘公為今之賢王’,這一句便有進身之意,既然藉此進身,焉有空寫上這一封信便算了之理?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雍王拊掌大笑道︰「畢竟雲小姐所見不凡,便我也是這等想法咧!」

中燕道︰「既如此說,那這位寄書人一定先與窺探的人同謀,事後又想賣友求榮了,那還算什麼人物咧!」

剝堯道︰「這卻不然,你不看他公然說人家是宵小不逞之徒嗎?如果真正事前同謀怎能如此說法咧!」

大家商量了一會,決定依雍王的意思,只還如平常一般,由玉英保護上房,張杰著守前廳,中燕藏身花廳房上專一查看動靜來往接應,其余各人全在花廳飲酒靜以待動。不過各人全將趁手兵刃藏在身邊,準備隨時動手,其他各處,一律在二鼓以後,便將燈火熄滅,以便將來人引來。這樣布置好了,到了二鼓以後,眾人因為吃酒只是擺個樣兒,全是淺酌低斟,不敢盡量,看看一個更次過去,那張杰正短衣束扎,藏在第二進廳房鴟角後面,猛听宅外民房上輕輕一聲胡哨,忽然從下面胡同里,竄上來兩條黑影,直奔府中而來,當前一人,首先一縱上了東邊風火高牆,手搭涼棚,四面張望了一下,向後上來的一人,一打手勢,全向西花廳而來,因有雍王吩咐在先,只要來人不縱火殺人,不到四花廳,決不許動手,所以只在房上向下面遞了一下暗號,並不加阻攔,反將身形藏好,那兩人自從入府以來,一路通行無阻,不一會便越過好幾重屋宇,到了花廳前面一進房上,一見花廳上燈火通明,男女老少坐了一桌,正在飲酒,似乎毫無戒備,轉有點遲疑,那雲中燕隱身花廳屋脊之後,正好看得明白,只見兩人全是一身玄色夜行衣靠,當頭一人尖嘴削腮,個兒又矮,便如活猴一般,手中握著一口狹長苗刀,正在張望著,後面那人,生就一張黑臉,又是一身皂衣,伏在屋脊後面,只有兩只眼楮閃閃生光,不一會兒,那猴形漢子,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向脅下一模,倏然身子一長,中燕知他要發暗器,哪里容得,正待喝止,那人只喝得一聲打,一點寒星已向花廳座上飛去,猛听雲霄一聲長嘯,便如龍吟一般,也從廳上竄了出來,只就半空中,略一招手,便將那件暗器接住,人卻並未停留,一下便落在對面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余,接著一聲冷笑道︰「兩位朋友,既然到此,就該報上字號,謁見主人才是,難道這一鏢就算是到門帖子嗎?」

那人見狀陡然一驚,向後退了一大步,也大喝道︰「雲霄老兒,休得賣狂,你侯大太爺,今天既來,難道還怕你不成?」

雲霄聞言,又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竟是在野雞崗佔山立寨的通臂猿侯異,照這麼一說,那一位一定是鐵羅漢向成了,二位既然到此,想必有話交代,到底是找這里的雍王爺,還是要尋老朽見個高下咧。」

那侯異冷笑道︰「憑你這棺材瓤子,還值得你侯大太爺來費手腳嗎?老實說你大太爺和這位向賢弟來此只為了這次來逛北京城,手頭缺了盤川,打算借個一兩萬銀子用用,你既系此間護院,便盡蚌地主之誼如何?」

雲霄方怒喝一聲︰「豎子無知,焉敢戲我。」

雙掌一分打算撲過去,那邊雲中燕已和向成兩人交上手,在嗆啷啷鐵索連響之下,那帶著血滴子的軟鞭,直向來人裹了個風雨不透,接著遙聞一聲叱 ,羹堯也從席上斜竄了上來,先向雲霄略一拱手道︰「老丈乃本府上賓,焉有與這等下三濫毛賊較量之理,且看年某前來拿他如何?」

那侯異一見羹堯身穿熟羅長衫,夾沙馬褂,手中連兵刃也不帶一件,看去分明是一位少年公子,但那從廳上竄上來的姿勢卻美妙已極,便雲霄也不過如此,不由又是一怔,喝道︰「你便是年羹堯嗎?既打算動手,為什麼不帶兵刃咧?」

剝堯笑道︰「江湖鼠輩,憑我來對付你這樣的下三濫,還要動用兵刃嗎?是識相的,趕快放下武器,隨我下去,听候發落,如真為了偷盜而來,倒還情猶可恕,不妨稍微送你二人幾兩銀子,如若不說實話,打算藉此蒙混,那你就難逃公道了。」

侯異聞言冷笑道︰「你要我下去听候發落,那倒也不難,只要你真能贏得我這口刀便行,否則對不住,你家大太爺便連你項上這顆腦袋也要帶走咧。」

說罷一擺手中苗刀,劈面便是一刀砍來,羹堯一閃身避過刀鋒,右手一並二指,便向他脅下點去,侯異也全無懼怯,略一轉身閃避,一挺手中苗刀,玉帶圍腰,又向羹堯砍來,那羹堯又是一聲叱 ,隨著來勢一個大轉身,人已到了侯異身後,舉掌砍下,一個刀法精奇,一個卻使出一路空手入白刃工夫,閃避不算,不時還用劈空掌,回敬一二,兩下打了個難解難分,那邊中燕也和那向成這廝斗在一處,忽听雲霄猛又喝道︰「年爺仔細,此賊素精下流暗器,你雖不怕,卻別讓他波及旁人才好!」

剝堯方應聲道︰「老丈但放寬心,這廝決難逃出我手。」

那侯異倏然虛晃一刀,一下竄向屋角,又大喝道︰「姓年的,你別吹著玩,再看我這個……」

接著把右手一揚,卻不料沒等他打出暗器,那鴟角後面又閃出一人大喝道︰「毛賊,你待怎樣?」

劍光一起,那顆腦袋,倏然飛起丈余,直向花廳前面院落中飛去。那具尸身倒在房上,噴了一屋鮮血,那口苗刀也當啷一聲,扔了下去。羹堯不禁大吃一驚道︰「來者是哪位朋友?既承相助,且請下面稍坐,容我拜謝如何?」

誰知那人哈哈大笑道︰「久聞二公子工夫得自內家真傳,今日一見,果然不錯,如論今日之事,在下本不必越俎代庖。不過因為此賊竟欲以五毒烈火彈,暗傷王爺,那東西一經出手便不可收拾,雖然有雲老山主這個大行家在此,也未免要大費手腳,所以才斗膽代為除去,冒昧唐突之處尚請見諒,現在只那向成一人已不足為患,請向王爺和各位說明,我也先行別過咧!」

說罷,身子一晃,便似弩箭離弦一般,向前面房上縱去,只急得雍王在花廳上面大叫道︰「奇士暫請駐足,我還有話說。」

剝堯也高叫道︰「那位朋友慢走,容我略談數語再去不遲。」

那人卻頭也不回,一路向府外飛躍而去,羹堯連忙一路趕去,但饒得他身法再快,卻追那人不上,一晃已經出府老遠,兩下相距,始終三五丈遠近,一出王府,恐驚居民,又不便叫得,只有一直追了下去。這里雲中燕仍和向成兩人在房上廝拼著,雲霄見中燕功力忽較平日大差,不但不能取勝,連拆數十招之後,竟有點氣喘噓噓,不由喝道︰「蠢子怎這等無用,連這樣一個笨賊也料理不了,你這幾天害過一場大病嗎?」

接著大喝一聲道︰「沒用的東西,你且閃開待我來拿他!」

中燕方欲退下,中鳳已一擺寶劍,像一朵彩雲也似的縱上房來,嬌喝道︰「二哥,你且閃開,休累老山主生氣,此賊要拿活的,千萬不可放他走了!」

說著一掄寶劍,一個玉女穿梭,直向向成當胸刺去,中燕因連日縱欲,以致精力不濟,雖不致遭敗,卻一時無法取勝,一見父親和妹妹喝斷,連忙嗆啷一聲,收鞭跳出圈子,站在一旁,那向成冷笑一聲道︰「久聞山西雲家個個英雄了得,原來全仗群打攢毆,老實說,今天便你父子兄妹一齊上來,你向爺如果怕了你,也不算是鐵羅漢。」

雲霄不由瞪了中燕一眼,氣得直吹胡子,中鳳卻冷笑道︰「潑賊,你休得賣狂,今晚我如不在三合之外再拿住你,也不叫雲中鳳。」

一語方罷,那向成一閃身,避過第一招,正待還手,卻不料中鳳倏一收手,人影一閃已到了他身後。一個回頭望月架式,用劍脊在向成頭上一拍,猛一抬腿,那一腳正踢在他胯骨上,這一腳至少也在二三百斤力量,向成人在房上,本已站不住,加之項上一涼不由魂飛天外,她那鞋尖,又暗藏利刃,一下深入半寸開外,忍不住大叫一聲,撒手扔了家伙,直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早有值夜把式上前按著捆好,押向花廳而來,雲霄又命人將侯異尸首也搭了下去,父女兄妹一同到了廳上,雍王迎著笑道︰「雲小姐,畢竟身手不凡,只一進招便將賊打了下來,這太使人欽佩了。」

中鳳紅著臉道︰「我本不打算出手,只因二哥久戰不下,惟恐家父年邁,耳目不周,致遭匪人暗算,所以才上去將二哥替下,免得他老人家自己出手,卻想不到這廝如此不濟,只-個照面,便被打了下來,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二哥拿他咧!」

雲霄一手捋須微笑道︰「你這身法步法又大變了,這回頭望月暗藏連環進步鴛鴦腳,乃是當年武當名宿張野鶴的不傳之秘,近來只有幾人懂得,你還是從哪里學來的呢?」

中鳳把臉又一紅道︰「天下把式全是一家,功夫也原來是人悟出來的,您老人家怎麼這等說法?既有人會得,就不許我從旁偷學一兩招嗎?」

雲霄忽然想起,這一招手法,那羹堯使的天遁劍法當中便有,不禁啞然一笑道︰「我明白了,算我不應該問如何?」

中鳳聞言,臉上越發和抹了胭脂的一般,一雙玉頰全臊得飛紅,雍王見狀忙道︰「老山主且先慢談這個,這二賊今晚驀然來此,決非打算偷盜,你既知他來歷,何妨先問上一問,要不然恐怕還有後患咧,只可惜暗中相助的那位奇士不肯下來,否則只一問便不難明白。但不知二哥追去如何了。」

中燕在旁忙道︰「那向成現已擒來,王爺要問還不是現成?待我吩咐把他帶上來便了。」

說罷,走出屋外一聲招呼,便有四名護院把式,將那向成,倒剪雙臂一步一跌的押了上來。但他倔強異常,一進門便箕踞而坐,大有旁若無人之概。

中燕大喝道︰「該死的毛賊,現在王爺要問你的話,還不趕快跪下嗎?」

那向成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姓雲的,你父子也是江湖人物,老子不幸被擒,只怨自己無能,要殺要剮,听隨尊便,你要嘴里不清不楚的,可別怪老子罵你!」

雲霄連忙大喝道︰「向朋友乃是河南豪杰,你怎麼這等無禮?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接著走上前去把手一笑道︰「犬子無知,向朋友休怪,少時定當命他賠罪,不過,你們二位全是河南道上有名人物,為何卻到北京城里來,而且雲某一家固與二位朋友素無過節,我們王爺更是求才若渴,對于江湖人物從未開罪,你二位為什麼竟上門尋事咧?大丈夫做事要來清去白,便侯朋友死得不明不白,雲某已經非常抱歉,朋友,你卻再含糊不得咧!」

向成看了他一眼又哈哈大笑道︰「姓雲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子是軟硬不吃,別看我侯大哥掉了腦袋,二十年一過又是一條好漢,那又算得什麼?」

雍王一听,不由怒道︰「大膽匪類,雲老山主是用好話勸你,為何出言不遜?這等愍不畏死,還不快將指使來此的人說出來嗎?」

向成又冷笑道︰「老子吃飽自己的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誰能指使老子?你要看得不樂意,趕快把老子給宰了,我與我那侯大哥,本來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那算你作成了我們兄弟二人的義氣咧!」

雲中鵠見狀,連忙走上前,啪的一聲,先打了他一個嘴巴,然後冷笑道︰「你他媽的,真是給臉不要,竟敢和王爺也這樣頂撞起來,你想死,難道你雲三爺就沒有叫你連想死都難的法子收拾你嗎?」

向成把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竟敢打人,老子已經豁出去咧,你既是孝順兒子,就快來收拾你老子吧,要揍就得揍個痛快,你要他媽的揍個不痛不癢的,你老子可不舒服。」

雲霄在旁,不由臉上陰鷙一笑道︰「朋友,雲某生平可從沒錯待朋友,這可是你招出來的,既如此說,請恕我要得罪咧!」

說著,一挽雙袖,便待動手,雍王連忙攔著道︰「老山主不必生氣,難道整治一個毛賊,還須你親自動手嗎?」

說罷,忙向左右道︰「你們全是死人嗎?眼看這毛賊如此放肆,還不著刑杖伺候。」

左右一聲吆喝之下,連忙出去,取來一對朱漆大棍,將向成放倒,一人按頭,一人按足,左右各立一人舉棍高喝道︰「你這毛賊,還不快些求求王爺嗎?這大杖一起,你便難逃活命咧!」

向成又是一陣冷笑道︰「我如怕打,便不是鐵羅漢咧!」

雍王不由大怒,把手一拍道︰「大膽毛賊,竟敢如此刁頑,你們趕快與我立斃杖下便了。」

那行刑二人一聲答應,便一迭一棍打向向成兩腿,一連打罷五棍,只听得啪啪連響,那向成伏在地上,只是冷笑。雲霄忙又道︰「王爺暫請停刑,這樣問法,決問不出所以然來,還待老朽前來問他便了。」

那向成聞言,倏然挺著身子向上一彈,那按著他的兩人,立刻啊呀一聲,跌出去老遠,行杖的也被那條竹棍反激過來。幾乎打著自己腦袋,向成卻一躍而起,雙手一掃,小指粗細的麻繩盡斷,左腳一頓,便待縱出去,無如大胯骨受傷,晃了一下,起步稍慢,卻被雲霄一抬腿,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倒下去,中燕,中鵠,一邊一個,又復按定,向成仰面大笑道︰「憑你爺兒三個要想教老子招供那還辦不到,如果教那小妞兒來伺候老子一下,也許把老子伺候好了,倒有個商量。」

這一下,不但雲霄父子大怒,連中鳳也氣得花容失色,立刻站起身來冷笑道︰「這也是一個江湖人物,應該對一個娘兒們說的話嗎?既如此說,只要你能不招供,我便佩服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說罷臉色一沉道︰「二哥三哥,你且將這廝搭起來,待我來試試他這羅漢到底是不是鐵的?」

中燕中鵠聞言,立刻將向成提了起來,中鳳走向他背後,只用二指在那督脈上一推,只听得向成一聲慘叫,幾乎把氣背了過去,不到一會兒,便萎頓在地,那黑臉上疼得直冒汗珠,忍不住大嚷怪叫,滿地亂滾道︰「我…我願意說實話咧,你…你…請…請饒了我吧!」

雍王一見,知道她又使出錯骨分筋之法,連忙大喝道︰「你想饒你可沒有那便宜,現在先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才前來行刺說出來,我或可暫請雲小姐停刑,否則那便難說咧!」

向成把牙一咬,喘著氣道︰「小…小人…實…實…實在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來…探虛實……並…並非…有意…行…行刺。」

說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人便昏死過去!中鳳一臉憤色,走過去,一腳將人挑了一個大翻身,又在那背上用腳蹬了一下,大喝道︰「這是你自己招了出來的,不能怪我。」

向成又慘叫了一下,蘇醒過來,大口嘔血不止,半晌方才停住,忍不住仰在地下哼聲不止,中燕走過去踢了一腳道︰「你這廝打算裝死嗎?適才的橫勁到哪里去了?」

雲霄忙又攔著道︰「他受了你妹妹錯骨分筋之法,全身筋絡一弛一張,已經受不了咧,你別再踢他,只要肯說實話,王爺總有個示下,你忙什麼?」

向成喘息了半天,一抬眼,看著中鳳冷笑道︰「好,雲姑娘,算我認得你這笑面羅剎,現在我是一句不留全說咧!」

中鳳一听,不由追悔萬分,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雍王知她又觸前情,忙又大喝道︰「你這廝,自己也不想想,方才胡說的什麼,這能怪得雲小姐嗎?再敢如此,那便真個想死都難咧!」

向成聞言,又把頭偏過去道︰「小人本在野雞崗為盜有年,只因八王爺命人重金禮聘來京,在府中當了護衛,今夜因為八王爺說,王爺和十四王爺已經打成一片,待命小人前來窺探有無其事,其實無行刺之意,還求王爺開恩,只要能饒過小人一番活罪,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說猶未完,雲霄又冷笑道︰「朋友,你的一身功夫已經全被破去,還打算再挨一下嗎?說話只說一半,還算什麼英雄好漢?」

向成道︰「我既說了,還有什麼藏私的?老實說,只要免我活罪,便連這條命,也算交給你們咧,難道還有什麼不到之處,落在你眼楮里嗎?」

雲霄冷笑著,猛一張手,托著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形暗器道︰「你既說無心行刺如何侯異那廝一上來便使用這毒藥暗器去暗算年二爺是何道理?還不快說實話嗎?」

向成不語半晌方道︰「這是我那盟兄因為八王爺曾經說過,那年二爺智勇雙全,是王爺一條臂膀,如果遇上,不妨相機除去,但能得手,便有一千兩銀子犒賞,所以才暗下毒手,想不到卻被你這老兒看破接住,二次想用那五毒烈火彈,又被那藏身鴟角的人殺死,以致沒有成功,其實並不敢行刺王爺,你既親手接住這相天狗釘,便知道他打的不是王爺咧!」

雍王不由又怒道︰「你們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與刺我有何分別?既如此說,且與我帶下去,等年二爺回來親自問你便了!」

左右方待動手,中鳳忙攔著道︰「且慢,我還有話須問他呢!」

說著秀眉一豎道︰「你二人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為何不到年府去,卻到這里來騷擾是何道理?」

向成道︰「我二人奉命來此,實為窺探王爺與十四王爺有無勾結,行刺年二爺不過順帶的事,並非專為年二爺而來,否則早向年府去,還能到這兒來嗎?」

中鳳又道︰「八王爺府里,除你二人之外,還有什麼出色能手嗎?」

向成搖頭道︰「那府內護院把式雖多,除我二人而外,卻沒有見過什麼能手,要不然,也不必命我二人前來擋災了。」

中鳳听罷,方才揮手令人押解下去,一面向雲霄道︰「久聞這侯異專用獨門暗器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下流東西,你老人家何不取出來看看。」

雲霄把手一張道︰「這天狗釘並不算下流,只狠毒而已,一被打中,便有他自己的解藥,也非急救不可,一遲便無及了。」

中鳳取餅一看,卻是一根純鋼打就的圓釘,便和一枝帶著筆套的筆一般,除釘尖極銳而外,並看不出厲害來,只離開釘尖半寸,隱約有一道圓圈,似可拆卸而已,忙道︰「這東西是毒藥煨成嗎?怎麼尖上不見變色呢?」

雲霄笑道︰「它厲害就在這里,這東西的毒並不在釘尖上,卻藏在釘身中間,要打在人身上,才會發作,如中要害,固然見血封喉,便打在四肢,也至多三個時辰,便無法救活。」

說著,取還那釘,極其小心的一扭,釘尖便與釘身分開,又命從人取來一張白紙,從那釘身之中倒下一撮紫黑色藥面子來,眾人一看,那釘身與尖全是空的,中間卻藏著一根極細頂簧,簧上又連著一根鋼絲,那釘尖上有-小孔,只一著勁,鋼絲向里一項,那藥面便直擠出來,制作端的靈巧已極,雍王也取餅一看道︰「只憑這鋼絲一點頂勁,藥面子出來的也有限,難道就可制人死命嗎?」

雲霄笑道︰「王爺有所不知,他這藥固然傳自苗疆,其毒無比,便猛獸鷲鳥也禁不起一下,何況是人,而且還有一層,這藥只一著人血,便全部化成毒液流出來,所以一打上非急救不可,否則中毒一多,便有解藥也無濟于事了,怎麼不能制人死命呢?這東西不但他會用,便江南諸俠當中的周潯也精于此道,不過人家的毒藥不同,可以把人命延長到六個時辰,而且每釘之下,另有一節也是空的,里面藏著解藥,以便中釘人隨時解救,所以叫子午斷魂釘,又叫自絕釘。」

雍王又笑道︰「這是什麼意思?既有這種毒藥暗器,卻又把解藥附在上面、不會不用嗎?」

雲霄道︰「這就是大俠與強盜不同的地方,他之所以用這東西,乃是不得已,只在使對方失去抵御,如非他認為罪大惡極。決不會要人性命,所以特為把解藥附在釘後,替中釘人留下一條生路,這侯異的天狗釘卻是惟恐不傷人,因此又叫絕戶釘,但是這還不能算是下流,另外還有一件東西,便又不同了。」

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幫囊來,輕輕倒出七枚紅色彈丸來笑道︰「這叫五毒烈火彈,外面是松香做成,內藏硫璜毒藥,只外面這一層薄皮一破,隨時著火,毒煙立起,人在五步以內,嗅著便倒,任你功夫再好,也非昏過去不可,除非能搶著上風,堵上口鼻,那就束手無策,這類東西,就便非這等下三濫的毛賊決不肯用了。」

說著仍舊收好又道︰「這位奇士大概就是因為他此物一出手,必使許多人要中毒昏迷不醒,才將他宰了,足見這類東西上干天忌,還是不用為妙。」

中燕在旁忙道︰「這東西既如此厲害,他藏在身邊,不怕踫破,把自己燒得昏過去嗎?」

雲霄道︰「這倒不會,一則這外面一層皮殼做得非常結實,非用力打出去不易踫破,二則他自己帶在身邊也很小心,否則那還能用嗎?」

雍王聞言忙道︰「且慢談這個,怎麼年二爺追那奇士下去,還不見回頭咧?不會再生意外吧?」

中鳳不由沉吟不語,雙蛾微蹙。

雲霄笑道︰「王爺放心,以我度量,那人既然事前通風報訊,事後又幫著他把那侯異給宰了,決無他意,也許他兩人已經遇在一處,那位奇士不肯回來,年爺正在勸說,以至耽誤了些時亦未可知,否則他何必這等做法咧?」

中燕中鵲也一齊笑道︰「如果那人另有歹意,他又何必把姓侯的先給宰了,等他那五毒烈火彈打出來,混水模魚不好嗎?而且論功夫,年二爺也未必便輸給他,果真也包藏禍心,那他也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人雖然這等法說,但是那一夜,羹堯卻始終並末回來,原來羹堯因為愛惜那人一身好功夫,同時也要看個究竟,所以一直追了下去,誰知追了一陣,始終保持著原來距離,只隔著三五丈遠近,不一會,已到西直門附近,那人猛一回頭,倏然把手一招,竟自越城而過,羹堯連忙又追了下去,一到城外,那人直奔大道而行,足下忽然慢了許多,看看追上,羹堯一看已到郊外,又在平地上,方才低喝一聲道︰「朋友,在下追趕下來,並無他意,只求和足下交個朋友,既承相助,何必如此拒人太甚?如果真的不屑下交,也只求明說一聲,在下便也就此回去咧!」

那人哈哈一笑道︰「好,你既想交我這個朋友,趕快隨我來,我們到一個地方再論交情便了。」

說罷,又飛步向一條岔道上走去,那身法越發快速,羹堯把真氣一提,使盡生平所學輕身之術才勉強趕上。那人掉頭一看,似乎也低聲喝了一個好字,足下愈快,一口氣,奔出數里遠近,在一座極大松林外面,一閃而沒,羹堯一看月色西沉,天已將近四鼓,那座林子,盡是白楊松柏之屬,又正在草木暢茂的時候,林中漆黑一片,狀甚幽邃,不由一怔,正待喝問,遙聞那人在林中又大笑道︰「久聞年二公子,豪氣如雲,膽量過人,難道也守著江湖逢林莫入之戒不敢進來麼?那便只有暫時請回,容我他日再行拜見了。」

剝堯聞言忙道︰「既隨足下到此,焉有回去之理,不過林中黑暗,路徑難辨,能先以尊居何在見示嗎?」

那人又是一笑,卻不作答,只遠遠的一亮手中千里火筒,羹堯不由心下十分狐疑,但是只一沉吟,仍向那火光起處走去,入林才不到一二十步,樹蔭愈密,縱有月光從樹頂射落,也不過稀微白影,略辨路徑而已,那火光亮處卻是一座房屋,隱約可見門戶,里面似有燈光射出,行到門前再看時,那門戶卻洞開著,燈光尚隔著一重房子,忙又走進門去,看那形式,頗似人家的一座祠宇,又類殯宮之類,入門二面雖有房間,門卻關著,院落里,也草深沒脛,又有兩株老槐樹遮蓋著,看去陰森已極,絕不似有人常住之所,那第二進房屋也洞開著,燈光卻在第三進內,羹堯略一瞻顧,心料來人或許劇盜之類,但生平膽氣極豪,又被那人方才言語一激,轉又笑著,高聲道︰「不速之客,已經登堂入戶,主人為何還不出來相見呢?」

便又向第二進走去,卻不料走進第二進房子一看,二面全是棺材,縱橫上下,竟堆了個滿,只中間留著一條走道,正好對著後進燈光,心下越發料定,那地方一定是一座祠堂無疑,但卻仍不見那人答話,那盞燈光反移向第三進的西室去,羹堯一面走著,一面又高聲道︰「在下相隨到此,實是專誠求見,並無他意,既許識荊,為什麼又避而不見呢?」

接著便聞那人高聲道︰「此地尚非交談之所,你既願來,請隨燈光而行如何?」

剝堯再趕到第三進一看,果然上面設有神龕等物,更加證明所料不差,又向西室走去,那燈光忽然一低,落在地上,一閃而沒,只剩下一點余光上射,再趕去看時,卻是一個地穴,燈光也轉綠色,下去已經丈余,不由駐足不前,方一遲疑,下面那人又笑道︰「敝居就在地底,佳客既願來訪,為何不下來咧!」

再一看那地穴,卻有土階可以拾級而下,穴上又有一塊石板,掀在-邊,略一踟躕之下,也高聲道︰「年某向來好友,一切待人以誠,既已到此,焉有過門不入之理。」

說著又拾級而下,下去丈余,便見燈光向右曲折,卻是一道修長甬道,上下兩壁均用磚石砌就,那燈光一閃,忽然停住,燈下黑影一閃,人似已經進了那左壁一處土室,連忙趕上前去看時,只見那盞燈,卻是一個綠紙糊就燈籠,才知道,方才所以變色,一定是那人先把燈籠殼去掉,後來又安上的,再看左壁上室,里面也掛著一碗燈,周圍不過方丈,中間放著一白木桌子,幾張板凳,那人卻不知去向,再一細看,只見壁上卻掛著十來顆人頭,有的已經吹干,面目變色不可能復辨,有的卻似新砍下來的一般,最怕人的,還有兩張人皮,繃在壁上,其余,人耳,人手,人腳,甚至眼鼻全有,都由釘釘在壁上,那兩張人皮有-張,乳陰宛然,竟是一個婦人,饒得羹堯再膽壯些,也不禁為之駭然,正欲退步出來,忽見那人頭,人皮,耳,眼,手,腳之下,各有一個紙條,忙再進前一看,只見那張人皮下面的紙條上寫著︰「弒主婬婦一名,毛月香,三月十九日處置訖。」

正要再看下去,忽然足下一沉,身子直挫了下去,正打算向上竄,無如狹不及防,下沉之勢又猛,一轉眼,上面已被一塊石板蓋好,四面漆黑,如墮深淵,一會兒足踏實地,似已到底,眼前也忽一亮,猛見兩個頭戴紅纓緯帽,身穿馬蹄袖箭衣的人一邊一個,已自擎刀立在身側,大喝道︰「你這廝既敢謀逆叛國,便該萬死,少時有人問你須說實話,否則那個刑罰你可受不了。」

剝堯不禁陡然一驚,再抬頭一看,下面卻是一間大石堂,頂上用鐵索系著一只油缸,點著數十個兒臂粉細燈芯,照得石堂雪亮,只見,當中一座暖閣,高懸著兩幅大紅帷幔,案桌上端坐一位補褂朝珠,頭戴紅寶石頂子緯帽的赤面修髯老者,一望而知,至少也是一位一品以上的大員,二面站著兩個少年官員,也全是翎頂輝煌,佩刀而立,再下面,一邊四個,頭戴紅黑高帽各執刑杖枷鎖的皂隸,仿佛就似法堂一般,欲待不前,又苦無退路,忽听那上首的少年官員喝道︰「叛逆欽犯,年羹堯一名已經帶到,請大人當堂訊明復旨。」

接著,旁站皂隸一聲吆喝,喊了堂威道︰「帶年羹堯,當堂訊問。」

便有二人,挾著羹堯,直到公案下面喝道︰「欽犯當堂,還不跪下,叩求大人筆下超生嗎?」

剝堯把手一擺大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膽敢在二爺面前鬧鬼,我乃八旗世族,父兄世受皇恩,本人也是新科進士,現蒙皇上恩賞翰林院檢討,焉有叛逆之理,再敢戲弄于我,那就休怪無禮了。」

那公案上的修髯赤面老者把驚堂一拍大喝道︰「好一個世受皇恩的新科翰林,我且問你,你既是八旗從龍世家,又受皇上深恩厚澤,為什麼暗中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這難道就是所以報答皇上聖恩嗎?」

剝堯把兩眼一瞪道︰「你別弄鬼,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又憑什麼來審問我,如果再不說實話,你年二爺便要用武咧!」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虧你還是湖廣巡撫的公子、工部侍郎的介弟,又和雍親王是至親至戚,難道連本部堂全認不得嗎?老實告訴你,這里乃是御花園,本部堂現奉皇上密旨,查辦此案,原來本可以著步軍統領,徑向你的私宅拿辦,只因皇上念你年幼無知,父兄又均不知情,只要你肯將勾結前明遺孽經過說出,如能在你身上設法一網打盡,自可從寬發落,所以本部堂才遵密旨,將你誘來,以免驚動各方,你當本部堂戲弄你嗎?」

剝堯冷笑一聲道︰「簡直是一派胡言,慢說皇上決無下這樣密旨之理,就算是為了從權辦理,將我誘來審訊,你又憑什麼說我勾結前明遺孽?你如江湖朋友,要試年某膽識,大可適可而止,只要能說出淵源,年某決不以此為杵,自可一笑了事,倘若一味戲弄下去,以假作真,那便不能怪我要開罪咧!」

那老者面色一沉道︰「你既說這話,便足見平日專門結交匪類是實,否則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哪有這等江湖口聲?你別以為你有一身功夫便敢拒捕咆哮公堂,須知那去誘捕你的,便是干清官頭等侍衛達將軍,便那甬道口站的兩位,也全是賞有四品餃的巴圖魯,你能逃得出他們之手嗎?」

接著,又向下首一位官員道︰「他既口口聲聲說沒有勾結前明遺孽,你可將今日所獲叛逆帶上來,和他當面對質,以免他心下狐疑不定。」

那官員答應一聲,立刻轉向暖閣後面,不一會,便聞一陣鐵索啷當之聲,由兩個番役打扮的人,押上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狼藉的漢子來,兩旁值堂皂隸,又是一聲吆喝,羹堯一看,卻是那個趕腳的王胖子,背上一片血痕,尚未全干,兩腿一步一跌,也似受有極重棒傷,一見面便伏地哭叫道︰「年二爺,您還是招了吧,小人受刑不過,已經全招了出來咧,如今路爺和在京各人,全部給拿了,您如不招也是枉然,可憐小人熬不住刑責,死都死過幾次咧!」

剝堯不由一怔,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好一個八旗世家,深受皇恩的新科進士,現在你還有話說嗎?」

接著又把驚堂一拍道︰「本朝自長白龍興以來,應天順人,萬方拱服,豈是幾個前明遺孽所可動搖?皇上何負于你,膽敢圖謀不軌,如今謀逆匪類全已就擒,人證俱在,還不快說實話嗎?」

兩旁各人又一齊吆喝了一聲。

剝堯也冷笑一聲道︰「莽莽神州,寸土尺地,何處不是炎黃華冑所有?便愛新覺羅氏崛起關外,也世受大明冊封,大明亦何負于韃虜,他為什麼乘我流寇之難,竊窺神器,奪我疆土,奴我蒸民,使上國衣冠一旦淪于夷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迄今血腥猶在,怎麼能說是萬方拱服?以大明遺民,人心不死,志在匡復,怎麼能說是圖謀不軌?我年羹堯雖隸漢軍旗藉,但列祖列宗,均屬大明臣民,自應以身報國,為先人雪恥,為漢族爭光,即使不幸事故,萬死何妨,你待怎樣?」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你是直認不諱了,我倒也不怕你飛上天去,不過你那羽黨何人,打算如何起事,還不趕快從實招來嗎?」

剝堯亢聲道︰「普天之下,只稍有廉恥氣節,能明大義的人,全是我的羽黨,而今而後,只要韃虜存在一日,便全是起事之時,你何必問這些。」

老者又把驚堂一拍道︰「大膽叛逆,竟敢如此刁頑,左右還不與我拿下,著大刑伺候。」

兩邊值堂又是一聲吆喝,便來拿人,羹堯冷笑一聲,身子一矮,一個掃堂腿,便躺下來好幾個,那兩名侍衛,立刻大喝道︰「大膽欽犯竟敢拒捕,大鬧公堂,真的愍不畏死嗎?」

一聲喝罷,那左立一人,一個箭步,一躍而上,提刀便砍,羹堯卻全無懼怯,雙手一分,竟憑雙掌,使出那套空手入白刃功夫來,一個身子便如閃電一般,和那人斗在一處,一連十余招過去,只苦于那石堂太小,枉有一身功夫,卻施展不開,那人又精于刀法,著著進迫,一下不讓,竟鬧了個還手不得,倏然間,一個轉身,方才躲過對面一刀,脅下卻被另外一人點個正著,當時全身俱麻,動彈不得,心知中了人家的點穴手法,無如四肢百骸便如塑定一般,連話也說不出來,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道︰「你還敢仗著那兩手功夫倔強拒捕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29:30

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門

接著又向左右道︰「現在時候不早,本部堂還須復命,他既已供認謀逆不諱,也無須再問得,可速搭下去,先行押在此間,听候皇上旨意再為定奪。」

說罷,便有人來,將羹堯搭向暖閣後面,一條甬道而去,羹堯無法再為抗拒,被搭著,高高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方才放下來,再定楮一看,卻又是一個土窟,只壁上安著一盞燈。焰大如豆,顯得非常幽暗,那土窟卻甚狹長,又似一個隧道,身下軟軟的,像放在亂草上一般,只苦于無法轉側,只能看見前面一端,卻不知身後是什麼樣,那些抬的人。只將他一放下,便一哄而去,半晌之後,寂然無聲,燈油忽盡,火焰一閃而滅,窟中登時漆黑,忽听身後倏然起了一陣陣的申吟之聲,接著一聲長嘆道︰「師兄沒有受刑嗎?」

那聲音是仿佛昨日夜間來訪的周再興,正要問個究竟被擒是真是假,這又究竟是什麼地方,無如那嗓子里面,便似被什麼東西堵著一般,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師兄你比不得我們,上有父母在堂,還有一片好好家業,如今事敗被捕,究竟打算如何咧?」

剝堯仍苦于不能作答,那人又道︰「你為什麼老不開口?是中了人家毒手,被點了啞穴嗎?那不要緊,幸而我還能動,待小弟與你點開便了。」

說著,只覺背上被人一拍,氣血全開,不由高聲道︰「周賢弟不必再相戲了,愚兄雖然不肖,還不至貪生怕死,把一人一家的利害放在匡復大計之上,否則便真是以我為不足論交了。」

那周再興又在身後笑道︰「你一家一身全舍得,還有-個人也舍得嗎?這告密出首你,便是雲師妹咧!」

剝堯怒道︰「你這人,怎麼這等沒正經?我連身家性命已付諸度外,豈肯復以兒女之私為重之理,不過雲師妹雖然是個女流,卻深明大義,決非尋常女子,她決不至出賣我,更不至便把這等大事泄露出去,你這麼一說,不但太小覷了我,也誣蔑了雲師妹咧!」

又听周再興大笑道︰「師兄,你別生氣,小弟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戲弄你,這是奉命而行咧,既如此說,你且請起來,隨我去見幾位師伯師叔和同門弟兄如何?」

剝堯聞言,雖然四肢酸麻,尚未全愈,連忙一躍而起道︰「好,這倒是我所願意的,不過你卻不必再相戲咧。」

等再把頭一調,忽然身後燈光一高,再細看時,只見那周再興已經提了一盞孔明燈在一旁,含笑而立道︰「師兄,你怎麼連身家性命全不顧,卻對雲師妹這等深信不疑?便算小弟誣蔑了她,也值得這樣生氣嗎?」

接著一面提燈前導,一面又笑道︰「今日這一局,原非為師兄而設,你不過適逢其會而已,周師叔原說這個場面決瞞不過你,想不到果如其言,且隨我來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周師叔便是那子午斷魂釘主人,外號雲龍三現諱潯的嗎?他在此地,那就好極了!我正想當面叩謝呢。今日之局,既非為我而設,那又是為了對誰咧?」

周再興又笑道︰「那周師叔自然是他,至于這一局為了對誰,現在卻恕我未便奉告,過一個時候,也許會有人告訴你。」

說著,前面隧道一彎,忽然燈光大明,仍是適才所見石堂,只是公案已經移向里面,暖閣和帷幔仍然未動,不過那公案上卻供著一座朱紅漆金字龍牌,儼然是個神龕模樣。連香花酒果,五供俱全,那空懸油燈下面,卻分兩行,擺著十來張交椅,中間靠著公案又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放著一疊黃表,兩本薄冊,還有一份筆墨硯台,桌前縛著一只活的大公雞,卻不見一人,再一細看那隧道入口,正是自己方才從上面下來的洞口,自己也不知怎麼會轉來原處,正待要問周再興,猛然那神龕後面一陣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老賢佷,我原知道,適才這番布置,決瞞不了你,要不是王胖子冷不防點你一下,幾乎教我真下不了台咧!」

接著便從神龕左側走出一個赤紅臉,方面大耳的老者,一見面便笑道︰「你還認得本部堂嗎?」

剝堯一看,果是適才堂上訊問自己的那位老者,只是此刻已經換上了一件熟羅長衫,外罩黑紗馬褂,右手還刁著一根短煙袋,正待要問是哪位師伯叔,以便拜見,周再興已在旁悄聲笑道︰「師兄,你不是要見周師叔嗎?這位便是,他老人家最疼我們這干晚輩,你要有什麼事,只要一求他老人家,決沒有個不答應的。」

剝堯連忙拜下去道︰「弟子適才不知道您是周師叔,多有冒犯,還望恕罪,前在興隆集並承師叔暗中相助,實在感激不盡。」

周潯連忙扶著笑道︰「老賢佷,你且請起來,听我說明,適才你那一手委實不錯,只可惜還欠鎮靜些兒,便那幾句話也不算冒犯我老人家,誰教我要冒充大臣高坐堂皇咧。至于興隆集那檔子事,我倒真是幫了你不少忙,否則那鳳丫頭,卻未必肯那樣遷就你,這件事,將來我們是再說再講,到了那一天,我也許還要擾你一頓喜酒咧!」

說罷,又復大笑不已,羹堯不禁又叩頭下去道︰「弟子無狀,一切均在師叔成全與包容之巾,以後仍望不時教誨。」

周潯忙又扶著道︰「你放心,一切全有我,這還不成嗎?又要磕頭做什麼?你先起來,少停我們再說。」

周再興在旁忍俊不住幾乎要笑出來,羹堯不由又漲得面紅耳赤,方想︰「這一位師叔,一位師弟怎麼全是這樣一見面就開玩笑。」

忽然又從神龕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適才一時游戲,致令二公子受驚,還望恕罪。」

剝堯一看,卻是適才在雍王府相助殺那侯異的人,連忙答禮道︰「適才諸承相助,又承引來此處,得與諸師伯叔相見,感激惟恐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大家既以真面目相見,還請示知師門淵源才好稱呼,千萬不要令羹堯失禮才好。」

周潯笑道︰「這位胡老弟,雖系江湖知名奇士,素有神刀無敵,鐵筆書生之稱,卻非我武當宗派,不過他也是我太陽庵道友之一,同在烈皇帝神主前上過香,為人又非常謙遜,你不妨也以師叔之禮事之便了。」

胡震忙道︰「老前輩怎麼說出這話來,我雖福緣淺薄未能在三豐祖師門下受教,但對諸大俠私淑已久,又蒙長公王恩準在太陽庵效力,這輩分如何能錯得?您教二公子稱我師叔,那我怎麼敢當?何況老前輩已經命我投入那雍親王門下,將來又在二公子驅使之下,要這麼一來,那我只有退避三舍,不敢求教咧!」

周潯又笑道︰「既如此說,那便各交各的,恕我不再管你們的閑帳咧!」

剝堯道︰「胡老叔既和師叔是朋友,那我當然應該也以師叔之禮相見才對。」

說罷,便待叩拜下去,胡震連忙攔著道︰「這是周老前輩開我玩笑,你怎麼當真起來?果真如此,那我只有和你避道而行了,再說,那雲小姐是長公主的嫡傳弟子,便她也一向以師兄稱我,你要這麼一來,將來我們見面,又如何招呼咧!」

周再興在旁也笑道︰「這位胡大哥什麼全好,就是不願意當長輩,所以我們一向全是稱兄道弟慣了,既然周師叔有各交各的之語,我看你還以遵命為是,否則反而不好,也諸多不便咧。」

剝堯只得以平輩之禮相見,胡震才含笑答禮,方在寒暄各道欽慕之下,忽然又從身後,隧道中跳出一個人來,大笑道︰「年老弟,方才那一手,我是出于不得已,因為這個餿主意是我出的,要不這麼一來,那便大家下不了台咧,您千萬別見怪才好。」

剝堯掉頭一看,卻是趕腳的王胖子,此刻已經衣冠齊楚,走了進來,連忙一轉身上前施禮,請以真實姓名見示,周潯笑道︰「他姓何雙名松林,是你路師伯門下本派掌門弟子,算起來也可以說是你的大師兄,素長點穴擒拿,並擅使一條索鞭,又走及奔馬,所以一時有三絕之稱,不過人家可不真是趕腳的,只是隱于此道而已。」

剝堯又慌忙道︰「小弟實在不知道您是我的大師兄,前此相見,多有失禮,還望原宥。」

何松林笑道︰「老弟那是對的王胖子,與我何干?以一個公子哥兒,能對一個趕腳的那麼客氣,已經是可貴而難能咧。」

說著一面答禮,一面又道︰「這北京城里和四郊是我的衣食飯碗,老弟以後不照顧我的買賣不要緊,可千萬別當著人招呼,要不然那可彼此都不好。」

剝堯也笑道︰「既大師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盡咧,不過,師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師父和周師伯之命將你請來,為了什麼事嗎?」

剝堯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興道︰「周老弟,你還沒有把我太陽庵入門的規矩告訴他嗎?」

周再興道︰「這是大師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這事是奉我師父和周師伯之命,便老師父也已默許,你為什麼又這樣拘謹起來?既然如此,那只好由我來告訴他了,要不然少時便要上香行禮,他事先一點不知道,如何對付呢?」

說罷顏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對鳳姑娘,後來對我師父和周師弟所說的全當真嗎?」

剝堯也正色道︰「小弟自經恩師告以夷夏之防與大義所在,便誓以身許國,人前人後全是這等說法,決無虛假。」

何松林又道︰「我師父也曾對你說過,這事如果讓韃子知道,便是滅門之禍,便一旦事敗,如果把機密泄漏出去,或者中途變節,本庵幾輩道友也決殺你以正庵規,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級、五官、肢體便是榜樣,你能不後悔嗎?」

剝堯道︰「小弟如果貪生怕死,以個人禍福榮辱為心,也不千方百計以求與各位師長聯絡了。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皂,自當生死不渝,焉有後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說,那麼賢弟便不枉顧師伯的一場教誨,和雲師妹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們這一個宗派,從尊師顧師伯起全是太陽庵道友,從表面上看,一切規矩與江湖各幫道會大致無異,其實我們完全以反清復明,重光黃華河山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為宗主,公推長公主總司香火,對外則以奉祠太陽菩薩為名,在西岳華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陽庵,愚夫愚婦,一樣听其禮拜,但欲為本庵道友弟子卻非有特長,心術極可靠,決不收錄,入道之初,更須多方考驗,才能派人接引,歸入門下,一經入門,即不容退出,老弟雖然已受有顧師伯教誨,又經過雲師妹長期考驗,恰是我輩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則名重公卿,內則寵結椒房,如欲富貴,那是一反掌間的事,何去何從,在這個時候還來得及,否則少時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規矩而行,如有反復,不但各位師長決不允許,便我這掌門大師兄,也必須執法以繩了,還望三思才好。」

說罷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著羹堯,羹堯慨然道︰「這話不但大師兄如此說,便當日雲師妹也都說過,路師叔和周賢弟更全曾以此語相問,小弟如果立志不堅,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于富貴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實說,小弟自承恩師之教,便立志要從韃虜手上奪回這萬里河山,為先人一雪奇恥,成固永垂竹帛,讓後人知道漢族中自有好男兒,敗亦願以一身一家當之,決無累及師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後,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為此,就無雲師妹勖勉,不遇路周兩師叔和各位同門,也必自行其志下雖百死而無悔,至于禍及父兄,牽連骨肉,小弟也曾想過,只此心非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對天地鬼神,如路周兩位師叔和大師兄不再見疑,便請告以本門規矩,小弟入門之後,自當遵守大師兄之教,倘有反復,悉听尊裁便了。」

何松林聞言,不禁面色為之頓改,單膝向周潯一跪道︰「弟子已經問明年師弟,實系志同道合,並無勉強,亦無追悔反復,與原考查人迭次函報均屬符合,可否收錄,尚乞師叔替代老師父看驗恩準接引。」

周潯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個接引師決由我充任,你快去請值年人來上香盟誓便了。」

剝堯連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謝謝周師叔成全。」

周潯這一次卻不再客氣,只還了半個禮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經算是門內人,以後卻務須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們這幾個人,吐上一口氣才好,卻千萬不要做半截頭的英雄,一經真的得意,便忘卻今日咧!」

剝堯正伏地連稱不敢,遙聞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來了,年賢弟還不起身迎接?」

那神龕後面,又走出一起人來,當前一人正是那位畫鷹老者路民瞻,後面卻跟著四五個人,連那兩名化裝侍衛,和左右立的兩位少年官兒全在內,羹堯忙又起身拜見,路民瞻一面還了半禮一面道︰「過去你雖系肯堂先生嫡傳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論,尚在門外,如今由你周師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陽庵門下弟子,如依入門儀注,本須換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現因在這北京城內,一切不便,姑且從權,只等日後到太陽庵再補行大禮,但你卻須記牢,從今日一拜之後,便與韃虜不當兩立咧!」

剝堯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餅供桌上那疊黃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龕圓桌前面當中而立,羹堯抬頭一看原來那神龕里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黃表卻是一張申告入門的表文,只缺著下面名字未填,心中這才明白,正待要問,這張表文如何填用,那鐵筆書生胡震已經站在神龕右側,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徑向上首站立,接著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潯也放下煙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趨前向路民瞻單膝一跪道︰「稟值年師,這考查人原應雲師妹充任,現在她既不能來,容由弟子暫代,等到太陽庵正式行禮,再行通知雲師妹到場如何?」

路民瞻把頭一點道︰「既你雲師妹不能來,自可由你暫代,他日正式行禮,再行通知到場,不過本門一切戒律規矩,仍須由她轉告,以代接引師之勞,並專責成,以後入門弟子如有犯戒違犯情事,應仍由原考查人負責,不得推諉,此點你卻須向雲師妹說明。」

周再興連忙答應,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也向羹堯身後站定,底下便唱,掌門大弟子即位,本門弟子均即位,何松林與其余各人均依次在羹堯之前,路周兩人之後,隔著圓桌分左右兩行站好,這之後胡震接著又唱︰「入門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餅供桌上的一束香來,點好遞在羹堯手上,示意插在爐中,仍回原始地點站好,接著便隨著胡震所唱,跪、拜、興,大家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這才由羹堯跪著,讀表通誠,等讀完那表文之後,何松林倏的撩起褲管,從綁腿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只雄雞,取餅一只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雞頸上一勒,將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擲過那只雞,就桌上又取餅一枝新筆向羹堯道︰「師弟,請用這筆,蘸血書名。」

剝堯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興何松林也全用雞血署了名,這才由羹堯高捧表文,跪下來通誠盟誓,方將表文在燈上化去,後由羹堯謝過各執事人員和同門各弟兄,才算禮成,隨即有人搭開那張圓桌,從神龕後面,送上酒肴,自路周兩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堯笑道︰「如依本庵規矩,每逢開山門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職司各人而外全必須到場,無如在京人數不多,這里各出入門戶,又必須派人看守巡察,還有其他奔走雜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應景而已。」

說著,指著前此假扮侍衛的二人道︰「這是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他們全是你了因大師伯門下,現在隱身振遠鏢局,專走甘陝一帶的鏢,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兩個。」

周潯也指著那兩個少年道︰「他兩個是你師弟,乃是川中大俠羅天生的佷兒,如今算是我的記名弟子,如果你要聯絡川中豪杰,將來可以托他兩人,你別看他兩人年輕,岷江雙俠,羅翼羅軫的聲名早傳出去咧。」

剝堯忙又一一見禮,單方二羅均自答禮謙遜,接著便由周再興收過酒壺,將半杯雞血傾入,以次替各人將座前酒杯斟滿,路民瞻首先擎著那杯血酒,向神前澆奠了,然後復行入座,舉杯向羹堯道︰「老賢佷,現在我以太陽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謹代老師父敬你這一杯血酒,願你永遠毋忘今日。」

剝堯起身離席躬身舉杯道︰「弟子謹領師叔之賜,永世弗忘,決以此身上報烈皇帝在天之靈,為先人雪恥,為我漢族爭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說罷-飲而盡。

周潯在旁,不禁大笑道︰「壯哉,我也賜你一杯,願你此後為國珍重,壯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來替你當這一場接引師。」

說著,再視周再興,也舉起那杯酒來,周再興連忙又替羹堯把空杯斟滿,羹堯一面遜謝,一面也躬身領了。接著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堯全干了,最後,周再興又斟了一杯來敬,羹堯笑說︰「賢弟的酒,我已領受了,如何又來敬這第二次咧。」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這一杯是小弟代雲師妹敬的,這考查人的酒,你卻推辭不得咧!」

剝堯只得又把酒干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現在此間事情已了,這北京城里,各方一舉一動我也全知道,以後除極機密的大事,可著你周師弟來報,其他無關大局的消息,卻不必多所往還,那向成侯異二人,實由允額派去窺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楨兄弟之間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將此事揭穿,並為進身之階,以後只要他能深得允禎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見,那便比你自己推薦引用要好得多,說不定我和你周師叔,還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開一條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認識的人,一旦有事亟須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別看那允楨此刻對你倚為左右手,又結上姻親,須知我等所事,決非一蹴可就,他的謀奪儲位,卻只要玄燁老韃虜一句話,事過情遷,便不是這樣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預為防範,那日後刀俎魚肉誰屬便很難說,老實說,雲霄父子弒主背叛,本來久干顯戮,如果不是為了將來可收驅虎食狼之效,你周師叔和我早親自動手把他除掉,也決留不到今天,你也須明白,牢記此點,便知道一個應付之策了。」

接著又微笑道︰「不過你雲師妹,倒是深明大義,人也精明干練,有事不妨商量,至于你周師弟,平日仍宜以廝養視之,除無人在側而外,卻不可稍露本來面目,否則一經被人覷破,又反不好了。」

剝堯一一領命,又向周再興道︰「賢弟真與那載澤有瓜葛嗎?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說過,主子奴才都向我薦舉過了咧!」

周再興笑道︰「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哪來的瓜葛?那不過我托了一個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禮而已。」

剝堯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來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對你考查些時,等你在那官場上混過幾年再說,只因昨天和你周師叔商量之下,他卻說玄燁南下,難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機辦理,既然鳳丫頭已用老師父竹牌,使我和你見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門,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舉,不過這樣一來,得失利弊參半,一切還須更加小心,現在外面已是辰牌時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托言,他住在這西直門外,追趕交談過遲,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遷延了些時間,二人再把話對好,便不至露出馬腳,至于你周師弟,那只有著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錄用,著他去謝過那載澤,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無縫了,此時卻不可同行。」

剝堯一一受教,又謝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辭,由何松林開動隧道消息,仍從來時路徑上去,二人站在那塊石板上緩緩上升,羹堯不禁笑問︰「這地底一切布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園,當日修鑿,難道就不怕被人看破敗露嗎?」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為這是我們修鑿的嗎?那就大錯特錯咧,不但這大工程,決無法能掩外人耳目,便這筆人力財力,也決不是我們這些孤臣孽子所可勝任的。老實說,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寢,有一次,無意中被周師叔發現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來,只到這上面土室為止,便見停柩之所,雖然也是個小闊人的墓道,卻較之下面的規模差遠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卻不料,偶然一跺腳,下面聲音是空的,似乎還有隧道;二次又乘著夜間,帶了我們幾個人各攜掘土用具,在跺腳處,慢慢又掘下來三尺來深,才又發現這塊石板,大師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誤觸機關,一下沉下來,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極大的陵寢,再一細看,這塊石板底下卻安著兩根精銅大柱,四根石梁,和一根大鐵鏈,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動那根鐵閂,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鐵索的另一頭,另一塊千斤石,自然仍會下墜,將石板送上來,端的巧妙已極,所以才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做了我們秘密集會之所,要不然憑人工現鑿哪里會做得出來?」

說著,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見殘燈未滅,情景依然,羹堯又笑指那些人皮、腦袋、五官、四肢問道︰「這些東西,全是從入門復叛的人身上取了下來的嗎?」

胡震道︰「這也不全是的,不過這些人全有可殺之罪,決無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干掉,取回記號,或者打包帶來這里動手,賢弟此刻卻不必多問咧!」

剝堯見他如此說,自不便再問,正待舉步,仍循來時隧道上去,胡震卻提了那門外的綠紙燈籠,就燈上點著,徑向土室之外,另一條甬道走去,曲折回環,又非來時路徑,走了半天,方才停下來,胡震忽就壁上一處,尋著一個鐵環,扯了兩下,半晌之後.猛听那上面咳嗽一聲,一個蒼老的口音瓦聲瓦氣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號嗎?」

胡震忙答道︰「干二丙三,護送新參弟子出山,有對牌呈驗。」

接著便听見上面嘩啦一響,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還有二三丈來高,才見一個圓洞,看去便如一個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會得轆轤蹺功夫嗎?如今卻用得著咧。」

笑著又道︰「愚兄是笨鳥先飛,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輩太難說話,盤問查對暗號又須時間咧!」

說著雙手一拍,向上一竄,上去丈余,接著左腳-踏右腳,又向上一竄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堯也把真氣一提,一個一鶴沖天,跟著竄了上去,一下便離洞口不遠,雙手憑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竄出洞口丈余,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圍著一個八角石圈,果是-個井的形式,旁邊卻放著一個木蓋,還連有鐵索,穿在井欄上,再看胡震時,正與一個身穿藍布褂褲,頭上禿著頂的高大老人在說話,連忙乘勢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這便是那位老前輩嗎?且請胡兄先容,待我見禮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頭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為什麼不听招呼就上來,又在我老人家面前賣弄輕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師父份上,不讓你下去再蹲著幾個時辰才怪。」

剝堯聞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那老人,生得身長七尺開外,一張紫醬色臉膛,眉發已經全白,兩頰和項下,卻生了一部亂草也似的虯髯,根根發亮,便如一個銀色刺蝟一般,兩個老眼深深內陷,黃中帶綠,閃閃生光。再配上隆準闊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連忙又作了一個揖道︰「小子無知,不知禁忌,多有冒犯,尚乞恕罪,適才只因急于要上來,實非有意賣弄。」

胡震也道︰「沙老前輩,您別生氣,適才是我忘記吩咐這位年老弟,上來須听招呼,不可竄得太高,以致才有此失,並非他有意冒犯,如欲見責,我情願替他領罪如何?」

那老人雙眼一瞪道︰「我知道,用不著你來講這人情,我老人家,要不看他初來不知輕重,又是顧肯堂的徒弟,早已把他打發下去教他再上來了,還等到現在嗎?」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給我自己跳下去,等我老人家招呼再上來,另一條是只要你能逃過我這手陰陽正反十三掌,不但我放你出去,以後我們便算交上一個朋友,你如有事尋著我禿頂神鷹沙元亮,決定幫你一次大忙,否則可沒有那麼便宜。」

剝堯不禁又吃一大驚道︰「老前輩,您就是當年在玉樹鹽池上下北塔莊一帶有名的沙老英雄嗎?有您在此,年某怎敢當面放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天下把式是一家,技藝哪分老幼?以武會友又有何妨?休看我老了,如果你不是江南顧肯堂的得意弟子,我老人家還不屑過招咧。」

說著,須發皆張,禿頂發亮,就勢跳出丈余,腳踏中宮,雙掌一分使出一個魁星踢斗架式,大喝道︰「你還不趕快進招,難道打算跳下井去,再上來嗎?我老人家向不苦人所難,那也听你,時間不早,卻不許再遷延咧!」

剝堯因恩師當日在塾的時候曾經說過,平生極少開罪江湖人物,只少年時候在金陵市上對青海回教中有名的老師沙元亮,曾用劈空掌法贏過一招,以致結下嫌隙,當時沙元亮雖然遭敗卻不肯服輸,曾有十年之後再分勝負之約,雖然到時並未踐約,日後如果與沙門子弟遇上,必須留意,善解此隙之語,所以一聞老人報出姓名來歷,不禁一驚,但因對方過于傲慢,頗為不快,再經這-逼,更有怒意,所以雖然明知對方必有絕藝在身,再也忍耐不住,隨著,略將袍角一拽,把手一拱道︰「年某雖然年紀不大,昔年也曾听見恩師說過老前輩的威望,和一身絕藝,不想今日卻在這里遇上,方才無知冒犯,本想當面謝過,跳下井去再听吩咐,不過老前輩既然提及我那恩師,年某便不敢再含糊下去,說不得只有向老前輩請教那套陰陽正反十三掌的秘奧咧!」

說罷一個推窗望月,虛晃一掌,隨即收回道︰「老前輩,請恕年某放肆了。」

沙元亮一見羹堯雖然發招,卻只虛晃一掌,仍待自己先動手,表面上似乎心存客套,實有不屑之意,不由大怒,頷下虯髯,越發戟張,一雙綠眼珠也更加發出異樣光彩,右手一沉,左掌推出,那股潛力簡直大得驚人,羹堯不敢大意,連忙閃身避開,誰知沙元亮那一掌也是實中有虛,一下推空,身子一側又大喝道︰「小子,竟敢這等放肆,你再接這一招。」

右手一起,一個饑鷹剔羽呼的一聲,又斜里掃射過來,那一掌幾乎運到八成潛力,羹堯又閃過一邊,掌風所及,竟將一株小樹打折,不但羹堯暗暗吃驚,便連站在一旁的胡震也為之駭然,那沙元亮冷笑一聲又逼過來,羹堯連讓三招之後,也將師傅絕藝使出,進招還招雙方各以全力相拼,掌風大起,只听呼呼連響,一連十余招過去,沙元亮忽然跳出圈子,又哈哈大笑道︰「老弟且請住手,我已有言在先,只用陰陽正反十三掌贏你,如今我這十三手已經使完,老弟尚有余勇可賈,豈可食言,再用其他手法取巧,那便不是禿頂神鷹的行徑咧!」

接著又笑道︰「老弟不必疑惑,我與尊師那場餅節,經過了因大師的調停打成相識,早已過去,成了極其相契的朋友咧,如今我也早在太陽庵受戒,大家全是老師父門下道友,所以派在這里當一個清閑職司,方才不過要試試你的真實功夫而已,真要狹路尋仇,這位胡老弟能把你引來嗎?」

剝堯本已不支,一見沙元亮忽然住手,方在詫異,聞言連忙下拜道︰「原來老前輩已是師門至友,那我方才更多有冒犯咧。」

沙元亮忙伸雙臂架住笑道︰「老弟,這卻使不得,方才我是言明在前,只要你能接住我這陰陽正反十三掌,你我便交上了朋友,你這麼一來,教我這個朋友如何交法咧!」

剝堯見他一臉真摯之色,那一雙手架著,又無法跪下去,心知這等江湖群俠一言既出,決不容收回,忙道︰「既然老前輩如此賞臉,年某遵命就是咧!」

說罷乘勢打了一躬,沙元亮這才一捋虯髯道︰「他們江南諸俠,全怕出面礙眼,我沙回子,卻隱姓埋名了三四十年,又與各方極少往還,倒不怕那韃酋留心到我身上,既與老弟訂交,這城內大街上,有一家天興居羊肉館,那是我們教友開的,幾時有暇,我們不妨到那里去倒上兩盅,老弟有興嗎?」

剝堯笑道︰「老前輩如果有約,年某必到,便寒舍也盡多江湖人物往來,老前輩如肯枉駕,更盼光臨,彼此雖然隔教,我那附近也還有幾家貴教開的館子,讓他們做好,再送到寒舍去,不也照常可以接待嗎?」

沙元亮道︰「那便更好咧,我們是一言為定,將來不是我敬造尊府,便是奉邀到天興居去便了。」

說罷,一看日色道︰「老弟昨日一夜未回,還宜早些入城為是,恕不屈留咧。」

說著忙令胡震更衣-同入城,羹堯一看那地方,卻是三間矮小房子,外面有一片菜圃,砌土為牆,誅茅蓋屋,外面還有一帶短垣圍著,大槐樹下,正掩映著一雙白板扉,分明是老圃之家,如從外表看,決看不出那里頭卻藏著一個反清復明的機關,不由暗暗贊嘆,諸俠設計周密,令人莫測,等胡震換好衣服,別過沙元亮之後,偕了胡震,繞道趕到雍王府,已是晌午時分,這一夜不但雍王著急,便雲家父女也不免擔心,正在秘閣聚議尋訪之策,一見羹堯攜著胡震回來,方才放心,雍王首先笑道︰「二哥一夜未回,到底將這位奇士邀來了,卻害得我們放心不下咧!」

接著又看了胡震一眼,只見他身穿一件二藍湖縐長衫,上罩元色夾紗馬褂,頭上戴著一頂貢緞瓜皮便帽,白淨面皮,年紀約在三十開外,看去活像一個中年文士,不由又道︰「本藩涼德,致令宵小昏夜侵擾,如非足下預先相告,臨時又代為誅戮,勢將不堪設想,既蒙如此照拂,能先以姓名相告嗎?」

胡震連忙拜伏在地道︰「草民胡震,讀書末成,素以篆刻賣畫為生,游學四方,本無定所,前在汴洛一帶得知侯異向成為野雞崗大盜,曾因稍譜武技,中途救一過路客商,加以薄懲,略識二賊之面,不圖月前來京,無意中忽見侯異,竟然徜徉于輦觳之下,心恐二賊圖謀不軌,遂躡其後,復知二賊均在八王府供職,殊出意外,前晚又往窺探,方悉八王陰蓄異謀,竟令二賊,來此窺探並相機行刺,草民不直所為,才冒昧上書,冀有準備,勿為所乘,其後,雖躡二賊之後,夜造潭府,實無越俎代庖之意,只以侯賊毒彈一出,必傷多人,才下手除去,情急傷人,自知有干法紀,本不敢露面,只因年爺一再相邀,才敢隨來領罪,還請王爺從寬發落。」

雍王大笑道︰「足下今之奇士,我自得信以來,即盼一見,年二哥既然回來,當已道及,焉有見罪之理。」

說著,連忙起身扶起,又笑道︰「本藩雖不敢上儕于孟嘗信陵諸前賢,但實具好客之心,足下有恩于我,而如此相見,卻非國士之風咧!」

胡震方遜謝不敢,羹堯也笑道︰「我在尊寓不早和胡兄說過了嗎?王爺素喜接納,門下盡多扶風豪士,大梁俠隱,向來決不肯以俗禮相待,足下如再如此,又非本色了。」

雲霄也道︰「老朽山西雲霄,如今便是王爺門下食客之一,小兒女也都在此,方才年爺所言,實非虛語,還望不必太謙。」

說罷相與肅客入座,胡震又長揖為禮,極道傾慕,羹堯等胡震坐定,僮僕獻茶之後,方又道︰「我昨晚便防到胡兄誅了侯賊之後便高蹈遠引,所以一路追了下去,不想胡兄尊寓卻在西直門外,他夜行功夫又好,幾乎趕不上,後來,總算給我追急,才把腳步放慢了,容我勉強趕上,到他那寓所略談之下,便邀同來,誰知他卻一再堅辭,直到天明才勉強答應,又邀我略進飲食,再等入城,緩步當車到此地,已經是這個時候咧!」

胡震又道︰「在下一介細民,想不到偶因微勞,竟蒙年二爺枉顧敝寓,一再相邀,又蒙王爺如此恩寵,雲老前輩也另眼相看,真令人愧感之至,但不知那向成拿獲也未?」

雍王看了中鳳一眼道︰「拿是拿住了,只是那廝倔強異常,竟敢仗著一身功夫破口罵人、如非雲小姐將他制住破去功夫,卻不易招供,如今一切實話全都說了,但是如何處置尚未決定,正等你兩位商量咧。」

胡震也看了中鳳一眼道︰「久聞雲小姐為燕趙一帶有名女俠,那金鳳令名聞天下,就是這位嗎?」

雍王含笑稱是,又給雲氏弟兄也引見了,羹堯道︰「那向成既已就擒,又供出實情,確系八王爺主使,王爺打算如何處置咧?」

雍王道︰「如以這廝昨夜所為而言,實在百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不過如果送變有司衙門必興大獄,一個不巧,反增皇上聖慮,天威莫測,結局如何更不敢料,所以我想把他宰了算完。」

胡震欠身道︰「本來在王爺面前,決無草民置喙之余地,不過王爺如果一聲不響就這樣將那向成給宰了,八王爺未必知道厲害,也許再遣人來,便不勝煩擾,如依草民陋見。既已由雲小姐把他功夫破掉,不如放他回去,借他之口傳語八王爺,以後不必再遣人來,也許可以稍示懲戒,以儆將來,亦末可知。」

雍工沉吟了-回,看著羹堯道︰「這倒是一個比較妥善的方法,不過這賊之來,聲言謀刺二哥,還須二哥做主才對。」

剝堯笑道︰「他已說明是來刺我的嗎?如果是真的,那我倒願意放他回去。」

雲霄忙道︰「向成無妨,便放他回去,也無關宏旨,不過那侯異己死,卻如何處置咧?」

雍王笑道︰「如果向成放回,那侯異尸身,不妨仿照江湖辦法,打包讓他帶回去,他有兵刃暗器留在此地,我也不怕八阿哥倒打一耙。」

雲中燕聞言連忙起身來道︰「那向成倔強異常,如果一旦放回,功夫雖已破掉,仍恐不免生事,還請王爺斟酌才好。」

雍王未及回答,中鳳已秀眉一聳先開言道︰「二哥不必多慮,還是依這位胡爺之見,放他回去為是,至于怕他報復,這向成既系由我拿住,功夫也經我破去,小妨由我向他交代一番,讓他來找我,與王爺年二爺無關,我也不怕他再拔我金鳳令鏢旗。」

雍王不禁一笑道︰「此事少時不妨由年二哥問問他再說,今日既承胡君賁臨,座有奇士,不可以無酒,待我先與各位痛飲一番,聊酬昨夕之勞如何?」

說罷便命左右備酒,胡震只略一遜謝,並不推辭,席次雍王又略問胡震身世來歷,便笑道︰「胡君既然四方游學,料無要事羈身,能計暫留本府少浣征塵嗎?」

胡震忙道︰「草民也久聞王爺好客,如許隨侍門下,自是畢生光寵,決不敢違,不過年來雖然浪跡江湖,大抵均為筆墨生涯,從未以薄技問世,先師化去之前並曾有言,決不許以所傳技藝謀生,此點還請王爺見諒。」

雍王笑了一笑道︰「胡君只要肯屈就,一切都好商量,既如此說,明天便煩年二哥飭人辦一份文案關書送上,暫請權充西席如何?」

胡震連忙離席躬身道︰「草民無知、出語直率,不意王爺如此成全,既蒙特沛殊恩,願候驅使。」

雍王一面笑著,一面舉起杯來道︰「老夫子請坐,我們是一言為定,這杯酒便算訂定賓主之誼,今日便請將行李搬來,以便請教。」

胡震也舉杯遜謝著,把酒一飲而盡,等席散之後,雍王又命將那向成提出,由羹堯訊問,那向成人已萎靡不堪,勉強由兩名護院把式扶到西花廳,便倒在地下,再也撐支不住,羹堯大喝道︰「你這廝既然自命英雄,敢來這府里窺探行刺,為何此刻卻這等膿包?現在只問你幾句話,便差人送你回八王府去,不過話要說清楚,卻不可自誤。」

那向成倒在地下,聞言猛然把眼一翻道︰「姓年的,你別得意,老子既落你手任憑處置,隨你送到哪里去全可以,有什麼話盡避問,老子是有一句說一句,決不隱瞞。」

中鳳在旁見狀冷笑道︰「你這廝得了活命又想發橫是不是?須知不但有我在此,決不容你再放肆,便這位年二爺也可以照樣再收拾你一頓,只要你受得了那個活罪,便不妨再破口駕人,否則你可等著。」

那向成一听中鳳開口,便又做聲不得,羹堯不由好笑。

又喝道︰「你這廝確實是八王爺支使來此窺探行刺的嗎?」

向成道︰「我確實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此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如何勾結,有無不利八王爺之處,此外便是相機將你除去,帶回記號銷差,便有一千銀子犒賞,決無虛假。」

剝堯又問道︰「你本在野雞崗為盜,為什麼會到八王府去?是誰的引薦?」

向成道︰「那是因為侯大哥有一個嫡佷在八王府當差,所以推薦我二人去當護衛,要依我本不想來,侯大哥卻貪念著六品前程,所以硬將我扯來,如今他已死在此地,難道你還打算趕盡殺絕嗎?」

剝堯笑道︰「我如打算趕盡殺絕,也不放你回去了,不過好漢做事卻不要藏頭露尾,八王爺既遣你來,為何不著你兩個行刺王爺,倒要殺我是何道理?難道他看得我比王爺還重嗎?」

向成道︰「這個,我兩人當時也曾問過八王爺,據八王爺說,殺了四王爺那便是不了之局,皇上非追究不可,如果只殺了你,並沒有什麼大事出,而且四手爺近來有好多事,全是你的主謀,殺了你,便讓四王爺失去一條有力的臂膀,所以才教我們來殺你。」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既要殺我,為什麼卻不到我家里去,轉到這王府里來?難道你們能料定我在這里嗎?」

向成道︰「那是因為一來我們這一趟來是著重在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究竟有無勾結情事,殺你不過順帶而已。二則王爺說,在你家里殺你,顯然是外來的人干的,如在此地把你殺了,便四王爺也別想落個干淨身子,昨晚得手,今天便會放出謠言,說是四王爺因為你存心叵測,所以才派人把你宰了呢!

雍王在旁冷笑一聲道︰「這確實是八王爺對你說的嗎?」

向成道︰「我既已全說了,還有什麼扯謊的?」

雍王勃然大怒道︰「既如此說,可將這廝口供錄了,待我進宮奏明皇上,讓皇上去問問他,為何要想出這種毒計來坑陷于我,便二哥也是八旗從龍子弟,現任翰林院檢討,他憑什麼要派人前來殺害?」

剝堯略一沉吟道︰「王爺且請息怒,固然這廝說話未必全可靠,即使所言屬實,所好他只志在殺我,尚不敢公然行刺王爺,總算還有顧忌,目前皇上方因太子和三王爺的事,大為震怒,如果再將此據實奏聞,那便誠如方才胡兄之言,不免更增聖慮了,王爺素來仁孝,豈可因此便上瀆天听。如依羹堯之言,不如仍舊照方才計議,特此賊口供錄下,蓋上指模,連回侯賊所用暗器,一同存在本府作一鐵證,人則不妨放他回去,如敢再來生事,那便說不得,連這一次的事一並奏明了。」

說罷,又向雍王一使眼色,雍王不語半晌方道︰「如為體念皇上聖慮,自以不必聲張為是,不過這樣一來,卻太便宜了八阿哥和這廝咧!」

說著便命人錄取口供,教向成蓋上指模,然後大喝道︰「這次姑且放你回去,可說與八阿哥知道,憑他這種悖謬行為,不特為天理國法之所不容,便稍明大義也不應出此,我如非為了恐增聖慮,令臣子之心難安,定將此事據實奏聞,以後如再敢如此,所有凶器口供都在此地,便不容再為緘默了。」

向成人雖獷悍,但一听雍王要奏明皇上,心下也不免有點忐忑,不敢再發橫勁,只道︰「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既答應你們說實話,決無隱瞞,便到皇上面前也是這兩句話,如若不信,你們不妨去問八王爺去。」

剝堯忙又喝道︰「誰要你說這些話,老實說,要不是干礙著八王爺,憑你這樣的江湖下三濫,有一百個也宰了,你記清了方才王爺吩咐的話,回去一句也不要隱瞞,全告訴八王爺,他既看重我,不妨再打別的主意,可是別忘了自己先站好腳跟,這等殺人嫁禍的事,決不容于今天。再說,便要刺我年某,也決非像你這等樣的人之所可以得手,如再敢妄作妄為,侯異和你便是榜樣,別看雲小姐把你功夫破了,那是成全你這條狗命,如果遇上我,那便沒有這便宜咧。」

說罷,便向雍王道︰「這廝功夫初破,一時無法行動,王爺打算派誰送他回去咧?」

雍王方看了雲氏弟兄一眼,胡震忙道︰「草民初來,尚未見差遣,此事便由我去一趟,使得嗎?」

雍王不禁大喜道︰「胡君如果願去,那是再好沒有,焉有使不得之理,不過,初來敝府,便爾相煩未免不當咧。」

胡震躬身道︰「草民既蒙恩遇,當得效力,王爺不必客氣,只要命從人向那街上雇上一輛騾車,把侯異尸首和這廝搭上去便行咧。」

剝堯笑道︰「此事如得胡兄一行,自可不辱使命,不過小弟聞得那位八王爺修養並不太好,門下又極龐雜,以致習于驕橫,誠恐一旦侯異被殺,向成又成廢人,惱羞成怒,卻難免當場開罪咧。此行還須仔細才好。」

雍王憤然道︰「胡君此去,我本委屈求全,他如真敢開罪胡君,那我便也說不得將此事經過一一奏明皇上了。」

胡震微笑道︰「王爺年爺請放寬心,我之所以向王爺討差,便是恐怕把事弄僵不好收拾,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向成倒在地下,聞言又一瞪凶眼道︰「你們放心,我鐵羅漢向成,向來恩怨分明,這位朋友雖然殺了我那侯盟兄,他既送我和侯大哥尸首回去,便八王爺有什麼說,我也必代求,好好放他回來,下次再遇上,便冤有頭債有主咧!」

中鳳秀眉一豎道︰「你算是什麼東西,憑你也配說這話嗎?既如此說,你記清了,拿你的是我。破了你一身功夫的也是我,你如不服,不妨再來尋我,不怕十年八年我全等著你的。」

向成冷笑一聲又不言語,羹堯忙道︰「女俠何必和這廝多說?這種人還有什麼計較的?」

說著便命人出去雇車,一面又命人將侯異尸首用油布包好,一同搭了出去,胡震把手一拱,也向雍王和諸人告辭出去,雍王又笑道︰「這位胡君倒真是一位奇士,身具絕藝而偏不肯以武技進身已經奇了,一遇上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便又自己討差前往,豈非更奇?雲老山主和二哥看他此去有把握嗎?」

雲霄笑道︰「如以昨夜和今日所見而論,這人實在有古俠士之風,年爺昨日既然追他下去,盤桓半夜,自較我等所見尤深,你看如何咧?」

剝堯道︰「這卻很難說,最初我倒真是實心實意勸他同來,誰知他卻一再謙辭,並且說近來一向全是閑雲野鶴慣了的,一到這府里來,恐怕受不了拘束,也怕不明官場禮數,所以到末了,我只好請他同來一趟,見過王爺再說,如果不願留在此地不妨他去,不想他見了王爺,不但不堅辭,反而一拍即合,竟自高身價,公然有炫玉求售之意,這卻真令人捉模不定咧!」

雲中燕在旁笑道︰「本來嘛!誰不願意向高枝兒上爬?還有個把倘來富貴推出去的嗎?」

雲霄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中鳳忙道︰「你們大家的揣測,我看全有點不對,我二哥說的更是世俗之見,要依我說,此人品格並不太低,雖然他不免有借了此事,作為進身之階之意,但如非王爺一見面便以禮待之,便決不會一拍即合,他不屑以武藝求售,便正是為了好留得自己的身份,這種人決非貪功幸進之輩,我猜他這一次去八王府,不但決不辱命,而且一定無疑的要佔上風回來。」

雍王拊掌道︰「雲小姐的話一點也不錯,我也是這等看法,不但雲護衛的話有點唐突奇士,便二哥也不免太皮相了,雲老山主說他有古俠士之風我也以為然,大家且不要散,只等他從八阿哥那里回來,這事便明白了。」

說著,便命人煮茗以待,暫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胡震押著向成和侯開尸首,到了八王府里,先將車帷下好,跳下車子,尋著府中總管白福祥笑道︰「借光,這邊府內有侯異向成這兩位護衛嗎?」

那白福祥,乃禳藍旗人,在八王面前頗為得寵,人也很精明,一見胡震書生打扮,又略帶幾分江湖習氣,臉上一臉風塵之色,心疑二人親友來打秋風,忙道︰「你來得不巧咧,他兩位雖在本府供職,昨晚奉差出去,一直到現在尚未回來,如果有事尋他,不妨留下姓名地址,等他們回來再為轉告如何?」

胡震笑了一笑道︰「既然這二位是這邊府里的護衛,這話就好說了。」

接著又道︰「在下姓胡,單名一個震字,現在雍親王府忝充西席,只因昨夜忽有大盜侯異向成二人,各持凶器越牆而入,竟圖行刺王爺和總文案年檢討,幸而敝府護衛人等,防範得力,未遭毒手,並將兩盜分別格斃拿獲,據那大盜向成供稱,他與侯異二人,本在河南野雞崗佔山為盜,橫行不法,已有年所,現因八王爺禮聘來京,得充護衛,昨夜行刺,便是奉了八王爺之命,敝東雍親王因為和八王爺誼屬弟兄,平日相處,並無間言,即使稍有不嫌之處,自有皇上可以做主,八王爺也決不會出此下策,因此才命在下,將活口向成,連同格斃之侯異一並送來,向八王爺討個回話,如果屬實,敝東自當從長計議,再定行止,否則如系大盜畏死,冒充王府職官前往行刺,便當徑解有司法辦,現在既承總管說明,他二人確在這邊府里供職,還請代為稟明八王爺,賜一示下,以便回復敝東,那向成現在府外車上,侯異尸首也一並帶來,如何處置,也請總管裁決,此系公事,在下奉命而來,卻耽擱不得,還望總管幫忙才好。」

那白福祥不禁呆了半晌,做夢也想不到王爺竟派了侯異向成兩人前去雍王府行刺,已被拿獲,更想不到雍王卻派了一個西席老夫子把人給送回來,一怔之下,連忙把手一拱道︰「原來胡爺是雍親王府的西賓,這倒失敬得很,不過那侯異向成雖在本府供職,王爺決不會知道他二人曾經為盜,至于行刺之事,更無此理,既承胡爺把人送來,敝上少不得徹查嚴究,總有一個水落石出,好在敝上和雍親王是嫡親弟兄,即使有話,也不難說明,胡爺且請大廳稍坐,容我進去稟明再為奉告,至于侯向二人如何處置,也容候敝上示下再說如何?」

說罷,便請胡震大廳落座,說聲︰「胡爺稍坐,我暫且失陪咧。」便徑向上房而來。那八王自昨晚將侯異向成兩人派出未見回來,心中也有點不安,派人向雍邸打听,幸喜不見絲毫動靜,也未听說曾出什麼事,轉疑二人因為戒備森嚴,未能進入府中,但不知為什麼竟不回來,正在親自調弄著一對鵪鶉消遣,忽見白福祥匆匆趕來,只請了一個安便道︰「稟王爺,大事不好咧,那侯異向成兩人,不知如何,昨夜忽然跑到雍王府去,下手行刺雍王爺和那邊府里的總文案年老爺,如今已被雍親王著人將向成拿住,侯異格斃,差了西賓胡震將人和尸首送來,向王爺來討回話,現在那姓胡的已在前廳,還請王爺早為斟酌才好。」

八王猛然一怔,把鶴鶉袋一放道︰「這有什麼了不起?

你回他這二人久經離開本府不知去向,如果在外生事,王爺自當嚴辦,教他將人留下便行咧。」

白福祥暗想︰「你倒把事看得容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持刀行刺王爺的事,人家肯就這樣輕易將人留下,不討句回話便走嗎?」

忙又打了個千道︰「稟王爺,這向成該死,他在雍王府已經供明是奉王爺之命前去行刺的,恐怕王爺沒有一句切實的話,那姓胡的卻不肯定咧。」

八王怒道︰「你這大膽奴才,為什麼這等混蛋,他說是我著他去的,就是我著他去的嗎?你告訴姓胡的,教他把人留下,先回去,不就行了嗎?」

白福祥只得又打了一個扦道︰「是,這是奴才混蛋,不過那姓胡的說,如果王爺不承認是您派去的,便要將向成送往有司衙門究辦呢!」

八王又怒道︰「混蛋,這侯異向成乃是本府護衛,他怎麼能送往有司衙門究辦?你閑話少說,只教他將人留下就行咧。」

白福祥無奈,只得回了個是,請安退出,一路奔向胡震道︰「胡爺累等了,敝上方才已經吩咐過,請胡爺將人留下使得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既如此說,那侯向二人,確系八王爺派去的了,敝東因為此事是要奏明皇上的,所以雖有向成口供,和侯向兩人所持凶器,還恐有不實不盡之處,才命在下來此問明實在,這卻含糊不得,還請總管再問一趟才好。」

白福祥忙道︰「胡爺,話不是這等說法,敝上焉有命他們去行刺之理,實在這二人離府已久,如果真的在外生事,卻不容敝上不問,所以才請您把人留下,容待敝上問明實情後,再回復雍王爺如何?」

胡震又冷笑一聲道︰「適才總管一見面,不是便說那侯向二人,昨晚奉差外出未回嗎?怎麼現在又變成離府已久咧?既如此說,那在下只有將人帶回,據實陳明敝東,看他如何做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白福祥連忙攔著道︰「胡爺暫請少坐,容我再去稟明敝上決定便了。」

說著又匆匆趕向上房,那八王已將鵪鵯放過一邊,低頭思著,忽見白福祥又踅轉來,忙道︰「那姓胡的走了嗎?侯異和向成咧?」

白福祥先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那姓胡的說話厲害得很,他說王爺如不回他一句確實的話,便將人帶回去,據實上復雍王爺,奏明皇上咧。」

八王不由又一拍桌子道︰「這侯異向成兩人也該死,既然本領不濟。為什麼不早回來,卻讓人家拿住了,果真四阿哥要把這事奏明皇上那便不好辦咧,你千萬不要放那姓胡的將人帶走才好!」

白福祥道︰「奴才已將來人攔住沒讓他走,不過王爺到底怎樣回他?看這情形,這人恐怕不易打發咧。要依奴才之見,雍王爺既打發他來,必有用意,王爺何妨見他一下,無問明來意,然後再想法子不好嗎?」

八王沉吟了-會道︰「那也好,你教他在前廳等著,我這就來咧。」

白福祥答應又趕向前廳道︰「胡爺再請少待一會兒,我們王爺這就來咧。您有什麼話,直接跟他當面談一談,也許就全好說咧。」

胡震笑道︰「這倒勞駕咧,其實我奉敝東之命,也就專為要見王爺一面,能這樣話就真好說咧。」

又等了一會,方見八王攜了兩名戈什哈走了出來,看了胡震一眼道︰「你就是雍親王差來的嗎?」

胡震打了一恭道;「晚生正是奉了敝東之命而來,方才之事已向白總管言明,王爺想必已經全知道了,還請賜下一句話,讓晚生回去復命才好。」

八王心中雖然懷著鬼胎,但一見胡震並不請安叩頭,只打了一恭,心中先不痛快,再听語氣咄咄逼人,不由怒道︰「既是四阿哥打發你來的,你的意思想怎樣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行刺的事,敝東雖然幸而福大,未遭毒手,但這侯向二賊口口聲聲都說是奉了王爺所差,確實有點大惑不解,所以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如果真是王爺所差,那便不得不據實奏明皇上,請皇上一辨是非曲直,否則便是這向成誣蔑王爺,意圖離間兩位王爺,這種刁風更不可長,只有交付有司衙門徹究嚴懲,官法如爐,也不怕他不招出實供來。」

八王愈怒道︰「你既在雍親王門下當差,便當稍知禮數,為何見了本藩公然如此狂悖?便算是那侯異向成是去雍王府行刺,難道憑他們一句話,便可以說是我的主使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這是奉命而來,敝東教如此說,自不得不對王爺言明,如果以為狂悖,其責也不在我,老實說,敝東便是因為王爺同是金枝玉葉,恐勞皇上聖慮,一旦天威不測,便非常人所敢逆料,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以定行止,如果他信以為真,那便早已徑行奏明皇上,也不用再著晚生來驚動王駕咧!」

八王想了一想,捺著心頭怒火道︰「那你要我怎樣回復你咧?」

胡震道︰「這是敝東要王爺一個回復,晚生焉有見逼之理,不過王爺再聖明不過,此事我也知道決非出諸王爺指示,但是侯向二人向在野雞崗佔山為盜,這是人所共知的,此次行刺,又有口供凶器可憑,向成活口猶在,這等人有什麼話說不出來?假如一口咬定是王爺的指示,那又該怎麼辦咧?要依晚生之見,王爺莫若賜我一信,讓晚生帶回去,作為誤用匪人,不合前往行刺,實不知情,侯異己死,無法追究,其向成一名,由王爺領回嚴辦,再由晚生回去詳細稟明,確非主爺指使,便算完咧。」

八王哈哈大笑道︰「胡震,你有幾個腦袋,竟敢說出這話來?你這分明是教我寫一張辯伏給四阿哥咧,與其如此,我倒不如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去分辯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只有一個腦袋,如果能有幾個腦袋,倒也去做那犯上行刺的事咧,既如此說,晚生不過傳話而已,那便請恕我暫時告辭咧!」

八王猛然一啪桌子道︰「大膽胡震,你敢向哪里走?這也是四阿哥教你來說的嗎?既然如此,我已得罪了四阿哥,便將你立斃杖下,他也不過去奏明皇上,至多奪去我貝勒爺位,圈禁高牆也就算完咧,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

接著回顧左右道︰「你們還不與我趕快將這酸丁拿下活活打死,難道要氣死我嗎?」

左右一聲吆喝,連忙前來拿人,胡震把兩眼一瞪道︰「我乃雍王府西賓,奉命來此交代公事,誰敢拿我!」接著雙手一分,那兩名戈什哈,被推出老遠,又卓然而立道︰「王爺,您是金枝玉葉,當真想和我這個酸丁一死相拼嗎?」

說著目光如電,威氣逼人,趨前一步,手起一掌,拍的一聲,竟將那大廳當中擺的一張紫檀八仙桌,劈下一角大笑道︰「我這酸丁卻不比尋常,不是王爺可以生殺由心的咧。」

這一下不但將旁立戈什哈護院人等一齊鎮住,便連近在咫尺的八王也嚇得呆了,把一天怒氣,直跑到爪哇國去,忙道︰「依你,依你,我這就寫信,還不行嗎?」

說著連忙命人取來文房四寶,依言寫了,胡震看了一遍折疊好了,向懷中一揣,又冷笑道︰「敝東有話上達王爺,這封信和侯向二賊凶器,還有向成口供均存在雍王府,只要王爺不服氣,不妨進宮一同奏明皇上,如果再要差人前去窺探行刺,還得派上兩個像樣的人物,這等雞毛蒜皮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又打了恭道︰「此間事既已了,請恕晚生告辭咧,那向成和侯異尸首均在府前車上,也請派人火速搭進來,否則固然讓外人觀之不雅,便傳出去也不好,晚生此來,一切全是奉了敝東之命,開罪之處尚乞原宥。」

說罷大笑著,旁若無人-樣的,竟向府外一路走了出去,只把個八王氣得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直等胡震人已出府,方又把桌子一拍道︰「四阿哥欺我太甚,這簡直是存心命這窮酸前來辱我,我情願不當這個貝勒,也非報此仇不可,否則便枉為一朝皇子咧。」

說著向白福祥看了一眼道︰「全是你這奴才,一再慫恿我出來,以至受這酸丁威逼凌辱,現在還站在這里做什麼?還不趕快命人將向成侯異兩人喚進來,不一定人家又藏著什麼詭計咧。」

白福祥一見主子氣色不好,心恐遷怒,正巴不得借故走開,聞言連忙答應一聲︰「是。」便向府外走來,果見門前遠遠的停著一輛騾車,一問車把式,系從雍王府而來,料知二人定在車中,再打開車簾一看,只見向成半靠在一個油布大包裹上,面色焦黃,便似害過一場大病一般,忙道︰「向爺受累咧,聞得侯爺已死,尸首卻在哪里?王爺喚你咧!」

向成嘆一聲道︰「白總管,我已經完啦,那侯大哥更慘,他昨夜已經當場教人家在房上給宰了,尸首便在油布包裹里面,算是教人家打包送回來咧,如今我已不能行動,還望您派人把我搭下去,只要能見上王爺一面,我也不想活著咧。」

白福祥知他受傷甚重,連忙命人搭將下來,連同那油布包里一齊抬到廳前,先趕進去,向允餓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侯護衛已死,向護衛也受了重傷,現在全由那來的姓胡的雇車送回來,人和尸首都在廳外,如何發落,還請王爺示下。」

八王大怒,伸手便在他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喝道︰「什麼侯護衛向護衛,他兩個這等不濟,還護衛個什麼?既是侯異己死,可教向成上來,我有話問他。」

白福祥無辜挨了一個嘴巴,一手掩著嘴一面道︰「稟王爺,那向成身受重傷已經不能動彈咧。」

八王怒道︰「渾蛋,他就不能動,也與我抬上來,只能開口就行咧!」

白福祥又答應一聲走出廳外,命人將向成抬了上去,八王一見向成萎頓之狀,不由雙眉一皺道︰「你兩個向來全自命英雄,說得獨一無二,怎麼一出手便讓人殺的殺了,拿的拿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不快說嗎?」

向成一見自己為了奉命出去,受了重傷,功夫全破,侯異連命全丟了,八王一臉怒容,只有嗔怪,並無一語安慰,不由激起滿腔怒火,冷笑一聲道︰「王爺,您可別這樣說,小人兄弟二人,雖然本領不濟,可全是為了您才賣上這兩條命,既如此說,算是我和侯大哥學藝不精,死了活該,您也不必再問咧!」

八王一見向成竟敢出言頂撞,心下愈怒,但方才已被胡震嚇怕,再一看,向成雙眉直豎,怒目而視,雖然躺在地下也十分可怕,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連忙自己收科道︰「向護衛,話不是這等說,你錯會我意咧,我是說,以你二人這等本領,為何反敗在人家手上?那侯護衛的幾種暗器我也驗看過,難道那雍王府內的人全不怕中毒昏迷嗎?」

向成又冷笑-聲道︰「王爺要問這個,那話可長咧!」

說著,把夜探雍王府經過,和被擒以後,雍王以下各人所說的話全說了,等說完之後,又打了一哈哈道︰「自古道,藝無止境,我兄弟二人,這次雖然把命送了,功夫破了,遇上的可全是一時高手,一點兒也不委屈,總算對得過您王爺咧。」

說罷,又嘔血不止,八王听罷,不由心下更加忿怒,又把桌子一拍道︰「那四阿哥在皇上面前口口聲聲都說古人養士亂法犯禁,不足為訓,原來他門下卻藏著許多能手,這還了得?那年羹堯,既是一個新科翰林,居然也不安本份,竟敢對你說這話,難道我還怕他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不能怪我咧。」

說著沉吟半晌,轉對向成安慰了幾句,吩咐抬下去好好養傷,又喚來侯異之佷,將侯異買棺斂葬,一面打點報復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胡震回到雍王府之後,一見眾人尚在秘閣末散,忙將所行經過說了,又取出允鋨手札,遞在雍王手中微笑道︰「草民幸不辱命,這樣一來,便那八王爺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了。」

雍王一看那封信大笑道︰「奇土行徑,自與常人不同,以八阿哥的驕縱,也非此不足以懾服,不過他為人一向睚眥必報,又極無學養,這樣一來,在皇上面前,自不怕他再說什麼,卻須防他再弄別的玄虛,二哥今後對他那府里,還須更加留心才好。」

剝堯笑道︰「我原因為人手不敷布置,平常又看得他驕縱之外,更比六王爺多上一個糊涂的毛病,才大意一點,想不到因此疏忽,幾誤大事,昨夜如非胡兄通風于前,相助于後,這事也就險得很,以後自當隨時留心便了。」

雲宵也捋須道︰「八王爺倒不足慮得,他既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只有還在這些江湖人物身上著想,憑他結納的如只侯異向成等人也不足畏,倒是那侯異的一身功夫,出自秦嶺孟三婆婆所授,這人卻是一個洗手多年的獨行女盜,據我所知,傳聞那侯異,名雖是他娘家佷兒,實乃她和山東大盜竇飛虎奸生孽子,平日極為寵愛,如果一旦知道教我們宰了,難免前來生事,卻不可不防咧!」

胡震笑道︰「老前輩放心,這廝來歷我已盡知,固然那老賊婆-時未必能北來,即使聞訊尋仇,也有制她之策,只憑您和令嬡兩位,還怕不能除她嗎?何況還有年爺在這里呢。」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胡爺,您自胸有成竹,可別扯上我,那老婆子可真不好斗咧!」

胡震只笑了一笑,隨向雍王道︰「適才的事,總算幸托王爺鴻福,把差交了,既蒙恩遇,以後便當常侍左右,請暫別過,容我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快則今晚,遲則明早再來如何?」

剝堯忙命從人取餅一封關書,另外具了四百兩銀子,一齊送上道︰「此乃王爺所命,請恕小弟當面奉呈了。」

胡震也不客氣,只向雍王又打了一恭改口道︰「既是王爺之命,晚生愧領了!」

收好銀子關書,便告辭而去,接著羹堯也告辭回去,雍王知道二人有事,也不相留,只中鳳有意無意的向羹堯使了一個眼色道︰「無端的被這兩個毛賊一鬧,倒害得大家全鬧了一晝夜,都沒安息,既然大家全走了,我看王爺和爸爸也得早睡一會兒才好,要不然把人累乏了,明天早上也許還有事咧!」

雍王不由把頭掉過去暗暗一笑,向羹堯道︰「二哥早去,明日還須早來,我說不定還有要事和你商量,這胡君既是一把能手,我們那血滴子,便又可以擴充一下咧!」

剝堯不疑有他,連聲答應,卻把中鳳臊得粉臉一紅,搭訕著便也扶了雲霄,告辭向後園而去,這里羹堯心切周再興之約,一晝夜勞頓也真累了,出門上馬,便向私宅馳去,才到門前,便見魏景耀迎著道︰「二爺回來咧,那雍王府載總管薦了一個人來,說是二爺答應他留在身邊當差,這人已經在門房等侯多時,有這話嗎?」

剝堯笑道︰「不但有這話,他連王爺全托過了,人怎麼樣,你看見過嗎?」

魏景耀聞言忙道︰「奴才已經見過了,人很伶俐,也懂得規矩,等您到書房里坐定了,我便去喚他來,給您請安叩頭,既是載總管薦的,王爺也知道,那您便不能不收留他咧。」

剝堯把頭一點,才到書房,魏景耀便領周再興前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道︰「奴才姓周名再興,雍王府載澤載總管和奴才是親戚,听說二爺這里還缺一名長隨,所以把奴才薦來,還望二爺恩準留在身邊伺候,奴才能蒙二爺賞碗飯吃,終身感激。」

剝堯把他上下看了一下,見他口中成串的奴才二爺,活像一個積年听差,不由好笑,只得道︰「既是載總管薦的,我決定將你留下來就是咧,不過跟我的人,卻不許吃酒賭錢,在外招搖,如果犯了過,那卻不管薦主的臉面再大,也要一樣責罰咧!」

周再興連聲稱是,又磕了一個頭道︰「奴才謝謝二爺恩典,一定小心當差,如果犯過情願領責。」

剝堯把頭一點,又命魏景耀帶去見過大爺,這才說明,派在後園書房伺候,等到晚上更深人靜,書房只剩下兩人,羹堯不禁笑道︰「賢弟怎麼裝得這樣像,便愚兄如非事前得知,也決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咧!」

周再興也笑道︰「小弟本來就是這個出身,現在只算返本還原,還要裝什麼?不過依我說,師兄倒真得學習學習才好,您要打算做官,也得有一套才行,如蒙不棄,小弟倒打算傾囊奉贈,把這一套功夫的練法全告訴您尊意如何?」

剝堯不禁愕然道︰「做官還得練功夫,這倒沒听說過,你卻跟誰學過來?」

周再興又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咧?方才小弟那一套,您他日見了上司和皇上,不也全用得上嗎?」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這算是你對我的回敬,對不對?」

周再興正式道︰「話卻不是如此說,我們說要唱這台戲,就得唱做俱全,才能逼真叫座,您以為我是在罵您,含有對您回敬的意思那就錯了,您請想,如果您不能扶搖直上,做到權高望重,我們能把這個乾坤扭轉嗎?您不隨波逐流,先把各方弄好他,怎麼能做得到咧?方今的朝廷之上,已經成一切全是主子奴才的關系,連奏折上,全公然如此,您不如此又怎麼行咧?」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方道︰「果然必須如此,愚兄卻僕病未能,只好做到哪里算到哪里了。」

周再興道︰「這卻不行,所以我說您這套功夫必須學習,也就在此,要不然,此刻無妨,他日卻必誤大事,還望三思才好,實不相欺,從雲師妹到師父,便周路兩位師叔全說您才華蓋代,智勇雙全,便惜乎驕矜之氣不免太重咧!」

剝堯忙笑道︰「連雲師妹也這等說法嗎?那便太冤枉我了。」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這不是一時的事,我們且慢談這個,您如今已經算是自家人咧,我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讓您高興一下,您這一份本來面目,決不適用于廟堂,卻被賞識于江湖,今天在無形之中,您已經交下了一個忘年忘形之交,自己知道嗎?」

剝堯道︰「你說的是那位禿頂神鷹沙老前輩嗎?此老卻真是豪爽磊落可喜,起初我也只因他與恩師曾有過節,所以才那麼硬挺了一下,卻想不到他和恩師那場餅節已由了因師伯等銷融無事,早知道,我真懊悔,不應該那麼對付他,冒昧過手咧。」

周再興道︰「妙就妙在這里,您如對他一味恭順便不好了,據他對周路兩位師叔說,他生平最討厭的,便是貴介子弟和官場人物,您既是恩師得意弟子,自不難將他那陰陽正反十三掌接下來,並不足奇,他佩服您便在一听他報出字號,便毫不含糊。明知他有絕藝在身,卻不肯替師門丟人,非過手不可,中途如非他先跳出圈子,把話說明,你也決不會輸口,這才實心實意和你訂交,他既有話,必來奉邀,此人固然身懷絕技,更在青海回漢兩面全有極大勢力,師兄卻不可大意咧。」

剝堯連連點頭,又道︰「昨夜的事,為我真正入門的伊始,相試亦是當然,但各位尊長,都說並非為我而設,究竟是對誰,賢弟能見告嗎?」

周再興連忙搖頭道︰「這在此時,還不能奉告,如果能說,各位尊長早對你說了。」接著,又笑了一笑道︰「時候不早咧,師兄也該早睡才是,昨天已經累了一夜,明早您還得把入門的事去對考查人說一說,好好的謝謝人家才對。」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時候果然不早咧。」便自上床就寢,第二天起來,周再興已將地下掃好,捧上輿洗之具來道︰「二爺您早,且請梳洗,早點已經吩咐廚下備好咧。」

剝堯慌忙接過低聲道︰「賢弟,此地無人,你為什麼又這樣起來?」

周再興正式道︰「您又忘了昨晚的話了嗎?做此官行此禮,這卻不可大意!」

剝堯只得答應,匆匆用罷早點,攜了周再興一同上馬便向雍王府而來,等到府前,才只辰初,一問雍王尚未起床,秘閣僮僕並說︰「王爺有話,前夜勞頓過甚,今日上午不便出來,二爺如果來得早一些,不妨先後園散步,他至早須到未牌才能相陪。」

剝堯心知有意為自己和中鳳多盤桓些時,忙命再興在外廂伺候,又向後園借蔭樓而去,等到院落門外,且見孫三女乃女乃,倚著門前花樹,正睜大了眼楮向前看著,一見羹堯走來,連忙笑道︰「姑……」接著又改口道︰「年二爺,您來咧,俺小姐昨日便吩咐過,給您預備下兩式您最喜歡吃的點心,一清早起來,又著俺在這兒等著,只您一來,便進去通報,和往日大不相同咧!」

剝堯只一點頭笑說一聲︰「勞您久候咧。」

便自進去,孫三女乃女乃卻搶前一步,進了院落,向樓上大叫道︰「小姐,年二爺來咧,您還不快些出來迎接。」

中鳳卻只從欄桿上探出半截身子,把手一招道︰「今天我是煮茗恭候,您請上來吧,恕不遠迎咧。」

剝堯見她今天打扮得愈加俏麗,斜憑在那欄桿上,便似一株帶著露的牡丹在招展一般,眼角眉梢。全充滿著喜氣,不由心中怦怦欲動,連忙趕上樓去,一看孫三女乃女乃並未跟了上來,二婢也不在側。便低聲笑道︰「師妹您早,我一向俱在您考查之中,自己還不覺得咧,現在已是真真一家人了,一切經過,容愚兄細說如何?」

中鳳笑了一笑俏聲道︰「您不用說,我已全知道,所以略備茶點在此恭候,便也有謝過之意,您不怪我過去太嫌瞞著您嗎?」

剝堯不禁一怔,又大出意料之外道︰「師妹對我一番苦心成全,我感謝還來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您怎麼已經全知道咧?」

中鳳又嫣然一笑道︰「您且先別問這個,反正我已全知道便是咧!」

接著又道︰「您且坐下來,我們慢慢的說不好嗎?」

剝堯一看,那室中布置一新,當中一張小幾上,放著一把長頸龍泉間片茶壺,兩只單耳白玉杯,兩付象箸,上下首,各設著一個座位,中鳳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壺來,在兩只玉杯當中,斟上了茶,自己也坐下,舉起茶來,紅著臉笑道︰「師哥既已入門,以後便一切話全好說咧,過去這幾個月以來,我之所以有些話一直瞞著您,實在是本門規矩如此,雖然同門,在未經考查清楚之前,也一樣是師兄妹,卻不能視如太陽庵道友,必須經過上香,參拜烈皇帝神主,盟誓之後,才能算是自己人。所以一直為您擔著心,直到昨晚,得到值年人的諭帖,才算把這顆心放了下來,又可喜周師叔竟肯當了您的接引師,此老雖然一向滑稽突梯,玩世不恭,對待後輩卻極古道熱腸,您既由他接引,只要您不犯大過,勢必維護到底,便有什麼疑難之事,如真竭誠求他,更無不應之理,我那恩師和顧師伯對他全是言听計從,您如不信,以後一試便知道了。」

剝堯忽想起周潯和周再興兩人前晚說的話,不由笑道︰「原來他老人家竟是這樣的人,我已領教過了,還有我那師弟周再興,這兩位的辭鋒都極銳利,簡直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咧。」

中鳳忙道︰「他兩位說您什麼?那諭帖上說,周師弟已經派充您的長隨咧,人曾來嗎?」

剝堯不由漲紅了臉道︰「周師弟已來,但屈為廝養,實在令我不安,其實他兩位也只是愛取笑而已,不過辭鋒太利,我又素來臉女敕,未免招架不住,這並無關宏旨。」

中鳳見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來,連忙又道︰「師哥,您才入門,本庵規矩極嚴,那周師叔更多弦外之音,這卻不可含糊咧!如今都是自己人,你何妨對我稍露一二也好斟酌,要不然,一上來就落個誤事卻不好咧。」

剝堯臉上愈紅道︰「師妹不必問得,方才我不是說過,他兩位只于取笑而已嗎?」

中鳳一看他俊臉通紅,神情更窘,不由料到八分,自己也紅了臉笑道︰「如只取笑,這是他老人家的習性如此,倒又不能計較了,您只記著我方才的話便得咧。」

剝堯接著,又把前夜經過詳細說了。中鳳更加高興道︰「這位胡師兄和周師弟全是本庵能手,現在既奉派來與我們共事,以後便好多了。」

接著又淒然道︰「您知道那毛月香是誰嗎?這卻是個起禍根芽呢,如今她既已被處置,我父親和二哥恐怕也難逃公道,只是我這做女兒的,卻難以自處了。」

剝堯忙道︰「此事我正不解,難道那女人和老山主雲二哥全有牽連嗎?」

中鳳長嘆一聲道︰「豈止牽連而已,我父親和二哥之所以得罪這一般勝國孤臣也為此咧。」

接著又道︰「那毛月香本大明宗室襲侯朱由檉之妾,朱公自甲申之難以後,便潛蹤太行山中,太陽庵各道友均奉為盟主,我一家也同隱山中,卻想不到那毛月香,卻與我二哥有了苟且,因被朱公覷破,竟弒主私奔,二哥又是一個糊涂鬼,公然不計利害,收在身邊,把她藏了起來,以致鬧得各方一致向我父親責難,必欲將二哥和毛月香賤婦交出,殺以祭靈,偏我父親,溺愛二哥,又自恃晉冀一帶江湖道上頗有潛力,因此當場與群俠鬧翻,自言決無此事,如果真不相容,便當他去,當時群俠因事無佐證,朱公又值新喪,自不好過份相逼,他老人家卻乘此,自立門戶,在雲家堡,開山立寨,成了一個局面,不過對那毛月香,卻不許二哥帶進堡去,一向也不知他把人藏在什麼地方,那三月十九日,乃烈皇帝忌辰,既在那天把她處置了,便有昭告在天之靈,殺以立法之意,我父親和二哥,怎得幸免?何況他二人又公然投到這里來咧。」

說罷,那一對黑白分明的妙目里,登時起了一陣淚光,不禁瑩然欲泣,羹堯忙又把周潯的話說了,中鳳才顏色一轉,愀然道︰「諸師伯叔如能這樣成全,我必盡全力以干蠱于萬一,為父兄贖罪,不過小妹力薄,以後還望師哥多方相助才好,二哥咎由自取,自無足惜,但望我那父親,能夠幡然悔悟,稍贖前愆,小妹便以身殉,于心也安了。」

剝堯又一再勸慰,願以全力相助,中鳳才略又強開愁顏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我所有望于師哥的,是想藉師哥之力,旋轉乾坤,重光漢族山河,俾小妹也能略盡微勞,得贖老父之罪于萬一,卻非望師哥愛人以姑息呢!」

剝堯慨然道︰「不但師妹心願如斯,便愚兄也只為了先人出處不慎,以致掛名漢軍旗籍,打算一雪此恥,其實我兩人,正是同病相憐,此心如一咧。」

中鳳聞言不禁臉泛紅霞,回眸一笑道︰「師哥這話由衷嗎?別是借這個來勸慰我吧!」

剝堯連忙正色道︰「愚兄說話向來始終如一,何況對師妹這樣知己,焉有不由衷之理。」

中鳳听到這樣知己四字,臉上愈紅,但那一寸芳心,卻別有一番滋味,朝霞也似的粉頰上,登時深深的漩起兩個酒渦兒道︰「我相信你就是了,又何必發急呢?」

接著,又替他把那玉杯中,斟滿了茶,回顧樓下嬌喚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客人來了好半會,點心還不送上來?」

話猶未完,忽听樓梯連響,孫三女乃女乃托著一個大木盤應聲而上,一面笑道︰「您不是早吩咐過,不听呼喚不許上來嗎?俺連那兩個丫頭,全是照例轟得遠遠的,點心早好了,您不呼喚,俺怎麼敢上來咧?」

說著一扭頭,兩只母狗眼笑得細成一條縫道︰「您瞧這盤鵝汕千層酥,做得多麼俊,不用說吃,便看看也叫人舒服,人家到底是王府的廚子,真有絕活,便這兩碗面,一條一條的,又細又白,再加上火腿冬菇,真紅的像紅的,黑的像黑的,這麼一陪襯,不像一朵花兒嗎?只可惜全涼咧!」

中鳳就木盤中,試用縴手一模,果然全已冰涼,不由嗔道︰「你這人真混得可以,我雖然吩咐過,點心既已從廚房拿來,就不行在樓下問一聲嗎?」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一怔道︰「這個,您事前卻沒有吩咐,俺怎麼會知道?如今該怎麼辦咧?」

中鳳愈怒道︰「這個還要吩咐嗎?還不拿到廚房里去,請人家重做兩份來。」

剝堯忙道︰「不用了,我在家里吃過點心才來,您只給小姐做上一份便夠咧。」

孫三女乃女乃撅著嘴道︰「這怎麼行?您既到這里來,要吃就得雙雙的,俺小姐能偏姑……」一個爺字還沒有說出來,中鳳忙道︰「快去快去,別再在這里胡扯了。」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又想起來,這話又有點犯忌,連忙看著羹堯齜牙一笑,又托著木盤走了下去,羹堯不由忍不住看著中鳳一笑,中鳳愈覺臉上發燒,也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笑什麼?她就是被你寵壞了咧。如今弄得一點規矩也沒有,從前她敢這樣嗎?」

剝堯笑道︰「您別生氣,其實這位女乃女乃,倒真是忠心耿耿,處處均見質樸可喜,毫無做作,您卻不可太怪她咧。」

中鳳越發嗔道︰「你既喜歡她,明天就讓她伺候你去。」但話一出口,又自覺不妥。連忙把頭一掉道︰「我理你咧。」

剝堯見她嬌嗔滿面,雙頰緋紅,不由怦怦心動,但又不忍讓她太窘,連忙賠笑道︰「師妹您別生氣,我們說正經的,我還有事要請教咧。」

中鳳這才掉轉羞臉,低著頭道︰「我平白的又生什麼氣?有話請說便了。」

剝堯道︰「周路兩位師叔全曾說過,有事須與師妹商量,如今諸王之間交惡日甚,昨日胡震又激怒八王,這個局面當然于我們有利,不過人手自愈感不敷,我想乘這個主兒有意引用胡震,命他也領一隊,隊員就由他去物色,不又可以引進一批人來嗎?」

中鳳猛一抬頭道︰「周路二位師叔真叫你有話和我商量嗎?」

說著又喜孜孜的道︰「這事最好仍由這里的主兒提出來,你卻不必先說,千萬不可露出馬腳,須知此人外面一切托大,好像真的用人不疑,其實卻猜忌異常,胡師兄之來,這是你一個月兌卸的最好方法,要依我看,只要你和胡師兄做得若即若離,不被他看出是一起人來,十有八成,他一定還要把他的地位提高,扶植起來,以免你一人獨擅大權,那事情就好辦了,將來最好你能設法外放,出京去走上一趟,再在京外能立下一點根基,內有胡師兄,外面再有你能撈上一個封疆大吏,或者手綰兵符的重任,內外互為表里,大事便有幾分可望了。」

剝堯笑道︰「師妹所解實獲我心,實不相欺,現在我便是這等做法咧,不過周路兩位師叔命我有事須和師妹商量,卻是真的決無虛假,要依我看,這兩位師叔也許有命師妹對我負責查考到底之意咧。」

中鳳聞言,心頭又似小鹿連撞,雙頰才褪未久的紅潮,又重行暈上來笑道︰「你難道還怪著我這些時對你的查考嗎?那趕明兒個,我便去和二位師叔說,請他另派高明如何?」

剝堯看了她一眼,也笑道︰「我過去全仗師妹成全才得入門,焉有見怪之理,果真兩位師叔真有此命,那在我是求之不得的事,但願師妹不棄,能查考我一輩子,那便是我的福氣咧!」

中鳳又把頭低下去,縴手弄著衣角,那一雙剪水雙瞳,猛一抬眼皮,偷看著羹堯,盈盈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要又騙我咧。」

剝堯不禁站了起來,離開坐位,走向中鳳身邊,輕輕握著縴手,微笑道︰「自從邯鄲一見,想不到我便在師妹查考與成全之中,生平實無第二知己,焉有相欺之理,不過……」

正說著,猛又听見孫三女乃女乃在樓下,高聲嚷道︰「小姐,點心又做好咧,要俺送上來嗎?」

慌得中鳳連忙奪過手去,向羹堯一呶嘴。

接著又嬌喝道︰「既然做好了,還不送上來,又嚷什麼?」

遙聞孫三女乃女乃在樓下嘴里咕噥著,不知她自己在說什麼,接著那樓梯上蹬蹬蹬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足音,人已托著木盤又走上來,羹堯忙又向自己座上坐下去,中鳳白了她一眼,一看那盤中仍是那兩式點心,不由秀眉微聳向孫三女乃女乃道︰「你回來得為什麼這樣的快?點心重行做過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又齜牙一笑道︰「說起來,真是運氣,俺一到廚房里,恰好那廚子又照樣做好兩份,那本是給王爺和年娘娘預備的,偏偏王爺已到花廳去,年娘娘也到福晉那里去,伺候的大姐去說王爺和年娘娘全用過燕窩粥不要這個了,因此俺便和那廚子說,給俺換上,所以一下子便拿了現成的來咧。您瞧,這不是活該俺這位姑老爺的運氣來了嗎?」

接著,連忙把兩式點心,一一放在小幾上,提著木盤一轉身向樓窗下面一倚,中鳳不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只嚇得她猛一哆嗦,接著又咧嘴大笑道︰「俺又樂糊涂咧。」

說著自己在肥耳光上打了一下,提盤下樓徑去,只氣得中鳳半晌說不出話來,但一模那盤碗果然滾熱,才勉強紅著臉,搭訕著向羹堯道︰「師哥,您快請用吧,那主兒既已經到了花廳上,還宜速去為是。」

剝堯一听雍王已到前廳也連忙稱是,草草用完點心,便別過中鳳下樓,趨向花廳秘閣,才到門外,便听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我這個人情已經做足咧,你應該如何謝我才對?」

剝堯不由俊臉通紅道︰「王爺,您早,還請恕我來遲咧!」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來得並不遲,實在是我出來得太晚了,不過還請原宥的,並非小弟慢客,實因前日你徹夜未歸,未免太令人焦灼,所以我才特為留上這半日工夫,以便一通款洽,要不然,便是不近人情咧。」

剝堯不禁臉上愈紅,勉強又支吾著道︰「王爺不必取笑,那位胡君來過嗎?」

雍王笑道︰「不但那位胡君早已搬來,便尊管也向我謝過推薦咧!如今胡君我已著載澤安置在前廳東廂房內,新來尊管也在前面伺候,一切全已妥帖,只等你來商量一件大事咧。」

剝堯連忙搭訕著道︰「王爺既有大事急須商榷,為什麼不差人前去呼喚?沒有誤事嗎?」

雍王笑道︰「事情雖大卻不太急,所以未便驚動,否則早去奉邀了,不過那麼一來,二哥雖然未必不快,卻未免要有人怨我不近人情咧。」

接著又道︰「那位胡君,固是今之奇士,也真勇于任事,他本約好昨日搬來,誰知他卻為了送那向成回去,開罪八阿哥,當晚又親赴八阿哥府里,查探了大半夜,已將八阿哥對此事情形完全打听清楚,今早特為攜了行李前來,並將經過情形對我詳細說明,原來八阿哥竟打算去聯絡六阿哥和三阿哥來一致對付我,又派了侯異之佷,送侯異尸首回去,另約能手前來報仇,也許今天就到六阿哥府中去咧。」

剝堯笑道︰「我還當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奇計,原來卻是這兩個餿主意,那倒又不足畏了,不過我們今後,卻非對他那府里多留神不可,此公機智有限,但是魯莽得可怕,又愚而好自用,卻須防他再像這次一樣,來一手大出人意料之事,那便糟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我要和二哥商量的,也正在此,你看胡震這人還靠得住嗎?」

剝堯搖頭道︰「這卻不敢說咧,一則來歷並不甚明,二則炫玉求售自必有其用意,在未曾詳細考查之前,誰敢斷定咧?」

雍王大笑道︰「二哥向來明快,而且善于相人,怎麼獨對此君不加可否起來?須知天生奇士本來難得,如依我看,只前昨兩日,所行所為,已是決非常人,如盡以常理衡之,則彈鋏高歌之士早應逐客咧。」

說罷又道︰「我也就因為八阿哥之事固然須有專人對付,便其他諸阿哥,也非嚴加防範不可,所以打算交一部分的事給他去做,才和二哥商量,如依二哥之見,又須從緩了。」

剝堯忙道︰「既然王爺卓見如此,豈可因羹堯一言而遂中止,再說敝意也只不過隨時多加查考而已,如論人才卻真不可多得咧!」

雍王道︰「既如此說,那就不妨先將八阿哥的事,權且交給他去辦,再由二哥隨時考查如何?」

剝堯點頭道︰「我本來也有此意,只不過打算稍假時日,再和王爺商量,既如此說,少停我便去和他說,請他也暫充血滴子分隊提調兼領隊,索性便由他去物色隊員,以專責成便了。」

雍王笑道︰「話雖如此,二哥的考查之責,卻也不可因我一言而松懈咧。」

接著又笑道︰「本當相陪午餐,無如舅舅隆科多有約,恕我先行別過,胡君之事,便請做主了。」

說罷便作別入內更衣而去,羹堯獨坐,料理了半天公事,忽見載澤悄悄走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笑道︰「奴才謝謝二爺賞臉,舍戚已蒙錄用,感激不盡。」

剝堯笑道︰「我本需人,何足掛齒,既然總管親戚,日後自當另眼相待,何況你又托王爺和我說過咧。」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方才退了出去,接著便見周再興匆匆走進請一個安道︰「回二爺的話,胡師爺有事要和二爺商量,如果二爺有請他便來咧。」

剝堯把手一擺道︰「既是胡師爺有事商量,快請進來。」說著又放下手中文書,便待起身迎接,周再興一見身邊無人悄聲道︰「他先著我來看一看,如無外人才來咧。」

說罷,方才轉身出去,半晌方見胡震走來,一入秘閣,便以目示意,先打了一恭高聲道︰「小弟初來,一切還望總文案照拂。」

剝堯連忙答禮道︰「胡兄今之奇士,既蒙王爺賞識,以後便是同事,何必如此客套。」

寒喧既罷,方才落座,羹堯又慢慢談及八王府,並告以血滴子的事,言次,又慢慢引到請任提調兼領隊,胡震正色道︰「如以王爺對我知遇而言,自應竭盡犬馬之勞,以圖報于萬一,無如小弟生性疏懶,不習統御,提調領隊實非所長,還請見諒才好。」

說著又以目示意,把頭微搖,羹堯忙道︰「既然胡兄不屑為此,怎敢相強?不過這是王爺的意思,小弟只有代達而已,既如此說,容我再向王爺說明如何?」

胡震把手一拱道︰「小弟出言無狀,實在不知這是王爺所命,不過生性如此,雅不欲誤人誤己,還請總文案代為說明苦衷為幸。」

剝堯連忙還禮應允,又笑道︰「小弟決將尊意代達王爺,不過如以鄙意推斷,能者多勞,恐怕王爺未必便許足下安閑,說不定也許要親自勸駕咧。」

胡震只笑而不答,一會兒便見值廳小廝送上茶來,兩人又啜茗閑話了一會,忽見周再興在秘閣外面略一探頭進來望了一下,把手一搖,胡震又復悄聲笑道︰「賢弟方才的事,並非愚兄一定裝腔做勢,實因室外有人不得不爾,你最好照方才的話回復他,讓他自己來和我說才好,以後彼此所見也不必盡同,即使有所爭執,大家也全不必放在心上,須知這不過是一台戲,上台不容不認真,下台之後卻又不容認真咧。」

剝堯點頭道︰「小弟理會得,決定如命而行便了。」接著也悄聲道︰「昨夜胡兄真有入王府之行嗎?」

胡震笑道︰「這話倒不假,那草包打算聯絡六三兩王和派侯異之佷搬樞到秦嶺去也是真的,最好賢弟能在這兩天到十四王府去一趟,有意無意,也為愚兄引進一下那便更好咧。」

剝堯悄聲道︰「你打算把這把火,再替他們煽得大點嗎?」

胡震把頭一點,站起身來附耳道︰「不但打算這樣做,並且這便是周路二位所命咧,本來此事不妨由賢弟去做,但周路二公因為你有父兄在堂,萬一露出馬腳,便難以月兌身,我卻是四海為家慣了,要走隨時全可以,所以才命我代勞,我們有時不妨意見相左,便也為了替你預留退步,即使被人揭穿,你也可以留下一個說話的余地,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對付這里的主兒,你知道嗎?」

剝堯不禁慨然也附耳道︰「小弟蒙二位師叔和胡兄如此成全,實在感激不盡,不過只要于大局有益,小弟拼此身家也在所不惜,卻決不敢以一身禍福為重咧。」

胡震笑著低聲道︰「你不比我,一身所負之責太重了,不到存亡成敗之際,卻不許如此著想,再說你兩位師叔和那老師父對你也期望甚大,如果這等做法,卻更非諸人所願咧。」

接著又附耳道︰「我們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你所做的,我不能做,我所做的也希望你不必做,今後各人一舉一動也許全關大局,卻不容不鄭重,還望仔細才好。」

剝堯連忙點頭受教,一面走向門前一看,只見花廳上悄然無人,只周再興坐在房外,緊靠著板壁一張椅子上,一見羹堯攀簾出來,連忙站起身來,請了一個安道︰「天色不早咧,二爺您是吩咐備午飯罷,奴才早和這里的進爵說過,他已到廚房里去了,您再陪胡師爺談一會兒也許就會送來,王爺出去的時候,早留下話,說胡師爺初來,他因有事,不克奉陪,請您代做主人,如果要熱鬧些不妨請雲老太爺和二位雲老爺一起用飯,否則便請您兩位對酌,他也許午後才能回來,有什麼事,這兒有奴才和這里的進爵進祿三人伺候,您只說一聲便得咧。」

剝堯笑道︰「我正是因為胡師爺初來,不便只以例酒款待,所以想叫他們到廚房里說一聲,卻想不到王爺已先說過了,不過此地照例有二人輪值伺候,王爺如果在家還不止此數,今天為什麼全不見了,卻只剩下你在這兒咧?」

周再興道︰「今天這兒輪值我已問過,是進爵進祿兩位,一位到廚房里去了,一位是我因為咱們來的兩匹馬全拴在府外,時間一長怕要上料,奴才又第一次伺候您到這府里來,不知道馬房在什麼地方,屬哪位管,請他帶奴才去一趟,誰知他說這兒的人全走完了不好,只教奴才在這兒,由他去一趟,所以才只剩下奴才一人,有這久,我想也該回來咧,您還有事嗎?」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已經把人全支使出去,好讓自己和胡震說話,不由心中暗贊這位師弟實在有一手,連忙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麼事。」

說罷又退入秘閣,不一會,果然值廳二僕全已回來,酒飯也送來,羹堯又命人去將雲家父子請來同飲,雲霄老而健談,胡震更是九流三教無所不通,一會兒談兵,一會兒說劍,旁及江湖掌故,翳卜星相,兩人更豪于飲,這一席酒,直吃到未牌時分,還未用飯,正好雍王也從隆宅回來,一見眾人縱飲之狀,不禁大笑道︰「你們好樂,如非隆皇親是我舅舅不得不去,在家里與諸君痛飲那有多好?」

眾人聞言,連忙站了起來,齊聲道謝,並請恕餅放浪。

雍王又大笑道︰「座皆豪士奇人,禮豈為我輩設哉!如果這樣一說便反俗了。」

說著也月兌去官服,一面入席道︰「所幸隆宅之筵,適為冠裳之會,我尚留得量在,且待我來先敬胡老夫子三大杯如何?」

說罷笑著攘臂大呼酒來,左右連忙替他將酒斟上,又替各人也斟滿了。胡震舉杯起立道︰「王爺敬酒決不敢當,如許放肆,且容晚生先敬王爺才是。」

說著,把手一拱,一飲而盡,雍王也把酒干了,一面又道︰「賓主豈容倒置,這杯只算罰我遲歸,這酒一定是要敬的。」

說罷,等左右將酒斟滿,當真一連敬了胡震三杯,又與各人一一周旋,羹堯見一巡既過,方才笑道︰「王爺今天還得再敬胡兄三杯才對。」

雍王擎杯詫異道︰「適才已經敬過了,怎麼又要敬三杯,難道這其間還有什麼事不成?這個二哥還須說明才好。」

剝堯道︰「早間王爺之意,我已轉達胡兄了,他卻不肯屈就這個兼職咧。」

雍王微怔目視胡震道︰「這是一個絕不會讓外人稍有知聞的要職,也不算是武職。便雲老山主和我也置身其間,難道胡君還有不屑嗎?」

胡震連忙起立躬身道︰「王爺所命,晚生焉敢違抗,實因領隊一職,須能御下,晚生惟恐麇鹿之性,不免疏放,誠恐誤事,所以才托年兄婉謝,焉有敢存不屑之心之理。」

雍王略一沉吟又哈哈大笑道︰「以老夫子過人才智,復負絕技在身,焉有不能御下之理,這未免太謙了。」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二哥曾對胡君言明,這一隊人由他自己去物色羅致嗎?」

剝堯笑道︰「此點我雖說過,但因胡兄一再謙辭,所以語焉未詳,只要胡兄肯為屈就,凡事無不可以商量,將來這一隊人便不由各隊分撥也無不可。」

雍王笑了一笑道︰「老夫子于意如何?如果真是為了不肯屈就領隊一職,便由你推薦,只任提調也未為不可,不過這八王府的事,卻非仗大力不可咧。」

胡震又躬身道︰「王爺怎麼疑惑這個上去,曉生實無他意,只恐力有未逮,未免誤事而已,既蒙如此見重,晚生權且遵命就是咧。」

接著掉頭向羹堯道︰「小弟決非要待王爺當面下委才敢承諾,更非隊員必須自己人,實緣王爺嚴詞切責,不容再辭,以後一切,還請年兄不吝指教才對,否則便是見怪了。」

剝堯方說︰「胡兄又過謙了,能如此最好,小弟本就餃了王爺之命,才敢對胡兄說,現在既然王爺當面把話對胡兄說明那就更好咧。」

雍王哈哈大笑︰「你們兩位全無庸客套,二哥固然與我情若一人,決無彼此之分,便胡君也是一位磊落奇士,焉有這等世俗之見。」

說著又一舉杯向二人笑道︰「此事一言以決,無庸再說,明日有暇,二哥可將一切暗號,通信之法,以及各種規矩告訴胡老夫子便得咧。」

說罷一飲而盡,向兩人道︰「不管是誰,如再客套,便須先罰上十大杯才是。」

兩人俱各將酒飲干,連稱不敢,各自入座,雲霄只有擎杯微笑,中燕因胡震初來,詞色之間,頗為傲慢,除雍王之外,幾乎連羹堯也不放在眼里,偏雍王又非常優容禮遇,一口一聲奇士老夫子,竟如上賓一般,不由心中不忿,雖不敢說什麼,卻乘機舉起杯來,向胡震笑道︰「胡兄本是江湖有名人物,小弟久已聞名傾慕,想不到竟做了同事,我只一介武夫,卻不諳文墨,以後還請您這鐵筆書生多多賜教才好。」

說罷一飲而盡,一照杯道︰「這一杯酒聊當敬意如何?」

胡震看著他一笑,也把酒干了,接著道︰「小弟初來乍到,一切還望雲二哥照拂,您怎麼說起這話來?小弟雖然略通翰墨,焉敢在您面前賣弄,須知我這願就文案而不敢自儕于護衛等職,便是因有二哥在前,所以才退避讓賢咧!」

雲霄一听,胡震似有慍意,忙道︰「中燕,你又說話失檢咧,胡君不但內家功夫為當代有數人物,文學武功全有根底,便是在江湖上的威望,也名重一時,今天能被王爺屈留下來,那是天大的面子,你配向人家求教嗎?」

胡震連忙把手一拱道︰「老山主言重了,二哥一時說笑,這有何妨?在下也只實話實說,並無他意,您這麼一說,倒教我置身無地了。」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掃,又哈哈大笑道︰「今天這一席,應該痛痛快快的罰我一下才對,你們本來大家都非常盡歡,只因我一搞場反而全客套起來,這不全是我的不是嗎?」

說著目視左右,又將酒斟滿,仰著脖子干了道︰「我來權當令官,請老山主監酒,如再如此,那只有十倍處罰了。」

剝堯頭一個道︰「王爺說得是,今日之會,正宜月兌略才是,否則便非王爺從隆愛趕回的本意了。」

說著又笑道︰「胡兄初到府中,或許不慣,須知此間曲宴,卻無須一切周旋咧。」

說罷,又把話岔開,慢慢說到各親王貝勒身上去,漸漸談到允-和程子雲的事。

胡震笑道︰「我也聞得十四王府有這麼一個怪物,功夫著實了得,並擅孤虛壬遁,日常全以今之諸葛公自命,幾時倒要見見才好。」

雍王道︰「你要見他,這並不難,改日可由二哥陪去,不過此君實系妄人,並無足取,他日一見,你便明白了。」

胡震只有唯唯而已,這一席酒,直吃到將近黃昏才罷,席散以後,雍王獨留羹堯,屏退左右笑道︰「二哥,你看這胡震為人到底如何?」

剝堯只微笑不答,半晌方道︰「王爺向來用人信而不疑,既賞識于前,怎麼又問起這話來?」

雍王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我對旁人怎能比得二哥?今天我之單獨留你一人,便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接著悄聲道︰「二哥知道我為什麼特對此人優禮有加嗎?」

剝堯笑道︰「這是王爺愛惜人才,儲以為他日之用,還用說嗎?」

雍王正色道︰「我與二哥情如骨肉,彼此又忝在至親,還用得著說這等敷衍門面的話嗎?老實說,此人雖然是個風塵奇士,我這樣看重他卻另有用意,只因這兩天事情接著來,未能容我與二哥相商而已。」

接著又道︰「前天我不是和二哥說過皇上就要南巡嗎?本來我的本意打算趁這個機會,托二哥去把肯堂先生這樣的山林隱逸,請他幾個出來,越是不易致的越好,以便稍安聖慮,誰知二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今這一著,卻不容再緩咧。今天我往隆愛便也為了此事,據舅舅告訴我,皇上為了三吳人心不安,每日朝罷,獨坐深思,全是念念不忘,南巡之意已決,如若在這個時候,能延納上一兩位出色人物,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載,情形便完全兩樣,所以我才急急想法,這胡震雖然不能算是名重一時的人物,但物以類聚,他既終年浪跡江湖,又能通翰墨,說不定便可略通聲氣,如果用他來做一個千金馬骨,說不定便可以在他身上引進一二人,你看此策如何?」

剝堯深思半晌方道︰「如就鄙意看來,此君才具學識,雖然無一不佳,但是否能和這些前朝隱逸夠得上往來,還在未可知之數,即使能在他身上延來一二人,也是利害得失參半,這點王爺卻不可不慎咧。」

雍王把頭一偏,愕然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二哥根本對于此舉還另有看法不成?」

剝堯也正色道︰「羹堯世受國恩,又蒙王爺如此見重,既然視同骨肉,便不得不言,現在姑無論胡震與這些逸民遺老能致與否,即使能延聘上一二人來,此輩大抵心懷故國,桀犬吠堯,萬一其心叵測,稍有失當之處,王爺又如何對皇上咧?而且人言可畏,知之者以為王爺為皇上分憂,弭禍患于無形,萬一借口攻訐,不也可以說王爺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嗎?要依我說,不但此舉宜加慎重,便那胡震的來歷,也不得不加留意,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兩只眼楮,在他臉上注視了一下,忽然笑道︰「二哥真是少年老成,設想一點也不錯,可惜你只有一點不知道,所以才有這話,須知小弟雖然不敏,卻不至連這點見識全沒有咧。你只請想一想,如果我不知道皇上聖意所在,能這樣做嗎?倘使旁人能借口比事,加以攻訐,那不用說別的,只雲老山主一家公然住在此地,早有人上了折子了,還能到現在嗎?」

剝堯不禁恍然大悟道︰「我真糊涂,照這樣一說,這等說法,早在聖慮之中了,那我就算是見識太淺了。」

雍王大笑道︰「不是二哥見不到,這實在是誰也料不到的事,實不相欺,小弟之所以敢如此做法,與諸阿哥之敢于公然養士的,便也是因為皇上早有密旨,對于此輩不妨予以羈縻咧,否則皇上天資聰明,聖慮所至,無不入微,焉有縱容諸皇子如此之理,只可惜各位阿哥太不爭氣,正經人物沒有弄來,倒反招了一些雞鳴狗盜,江湖混混,鬧得烏煙瘴氣,卻未免辜負聖意咧!」

說著又道︰「至于你說怕這些人心懷叵測,那是更不足慮,老實說,他們之所以在民間樹立聲望、才智之外,便是仗了氣節二字,只要一應召出來,哪怕一塵不染,那他的號召力量便差多了,人的看法也就不同,那還有什麼作為?你還怕他們徒仗匹夫之勇,敢在這北京城里做什麼不成?」

剝堯聞言,不由心下更加明白,轉又笑道︰「這種看法,更非我之所敢料了,不過王爺對胡震如何說法,這種機密卻未便言明咧。」

雍王道︰「我之所以留下二哥,也就為了商量此事,這等機密焉有能泄之理,而且他才來不久,也未便多假顏色,最好仍由二哥有意無意之中,再考查考查他的來歷,同時探探口氣,再做決定,不過事不宜遲,我們總要在皇上南巡之前,有點眉目才行,不然作用就要差多了。」

剝堯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說,那我明天就邀他在舍下小酌,略探口氣如何?」

雍王點頭笑道︰「這樣也好,不過此人驕矜之氣太重,如果可用,二哥還須做優容一二,不然卻不易入彀咧!」

剝堯也笑了一笑道︰「這個我卻不是雲二哥,王爺但請寬心便了。」

雍王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哥自是將相之才,宜有江海之量,怎能以雲護衛相擬?但此人矜才使氣卻是真的,仍須留意,最好能不動聲色加以折服,那便更妙咧。」

說罷又大笑道︰「我留二哥,便為此事,如今話已說完,今日二哥起身未免太早,此刻便可回府,早為安歇咧。」

剝堯猛憶前情,不由臉上又是一紅,連忙乘勢告辭,喚過周再興備馬回去,等到府中,已是天黑,先將各處送來消息查看了一下,果然允鋨已到六王府去過,並且在同病相憐之下,兩人一拍即合,已經有互相照應之決定,另一封信卻是張桂香的,報告允-府中程子雲,摭拾古今兵書寫成了一本用兵新略,由允-作為己撰進呈御覽,不由一笑擱過一邊,又密喚周再興,將雍王所談,去轉達周路二人,這才略進消夜就寢,只因連日勞累,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重又到雍王府來,寫了一封請帖,命周再興與胡震送去,邀約便飯,因圖機密好說話,便在後園書房進餐,連希堯也未請來作陪,只用周再興一人侍候,席次,羹堯將昨日雍王留談的話全說了,胡震大笑道︰「這老韃虜用心倒也良苦,只可惜對于真正忠貞之士,卻半點也用不上,徒滋紛擾而已,他所能招致的,還不如雲霄之流,如尊師肯堂先生等人,肯上這個惡當嗎?既如此說,我倒有一個將計就計的方法,只向周路二公請示之後,再說便了。」

剝堯道︰「胡兄是打算乘機引進幾位老前輩嗎?不過因此屈節卻犯不著咧。」

胡震微笑道︰「這個周路二公自有安排,老弟卻不必過慮,反正能入地獄的,決不怕他詆毀,明日他如相問,你先支吾著,只在這三兩天中,我少不得先教他歡喜一下。」

剝堯看了他一眼笑道︰「照這麼一說,你是已經胸有成竹咧,何妨稍微告訴小弟一二咧。」

胡震搖頭道︰「我雖已有月復稿,但在未經周路二公決定之前,怎敢先說?須知太陽庵的制度,不經值年人決定,決不許門下弟子妄自議論咧。」

剝堯不好再問得,不由臉上一紅,胡震笑道︰「老弟請勿介意,實在本門規矩不可不守,固然欲成大事,立法不可不嚴,便他日御下也非以身作則不可,要不然,便非所宜咧。」

剝堯忙道︰「胡兄指教的是,小弟初入庵門,還望原宥。」

胡震又笑道︰「你這話又對了,我等相處,無不可以對人,所以才實話實說,本來你只因不明本庵制度而已,並非過錯,這麼一說不嫌愚兄太直率了嗎?」

說著,又將太陽庵一切規矩戒律,詳細說了,羹堯這才釋然,飯罷之後,忽然周再興來報道︰「前面門上有人來報,說十四王府的程師爺來拜,已在花廳落座,立等二爺相見咧。」

剝堯笑道︰「那個怪物來咧,胡兄要見他嗎?」

胡震道︰「昨日我不早說過嗎?久聞此人號稱東魯狂生,手底下也有兩下,更有知兵之名,我既打算去接近允-自非先見他不可,今日趁機先見見面也好。」

剝堯又笑道︰「此人狂則嘆觀止矣,如論實舉卻還未必。」說著,略談前事,便一同把臂前往花廳,才到屏風後面,便听程子雲大嚷大叫道︰「相煩列位管家,快去催請二爺出來,俺有一件絕妙的下酒物,要與他同賞咧,這是要緊的事,卻耽誤不得。」

接著又道︰「快去,快去,俺和你們二爺已是極知己的朋友咧,還用客氣嗎?要不是怕有內眷不便,俺早登堂入室,也用不著你們通報咧。」

那值廳僕役方說︰「程師爺,方才我們已經有人進去通報過,二爺就來咧。」

剝堯不由大笑道︰「程兄攜得什麼下酒物來,便這等心急?我先給您引見一位朋友好不好?」

程子雲聞言,連忙從椅上站起來,不等見面,又嚷道︰「您問這個嗎?古人常以漢書下酒,俺這篇文章,真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又豈止可以下酒而已?所以才特為攜來就教,世無俺程子雲便不會有此妙文,苟尤年雙峰,也決不會能解此文,您便有什麼朋友且慢引見,等先把俺這篇文章看完,再談談其他好不好?」

剝堯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你听見嗎?」

胡震也笑了一笑,卻搶先一步,先轉出屏風大笑道︰「在下鐵筆書生胡震,自從魯豫北上,便聞得東魯狂生大名,一到北京,更是名動九城,想不到卻在年兄府上相見,能不算是幸會嗎?足下既有如此妙文,定卜震古爍今,容待拜見以後、-同欣賞,以飽眼福如何?」

說罷,先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然後趕上兩步,一把握緊了程子雲的手道︰「足下真令胡某傾倒已久咧。」

程子雲驀地里,卻想不到,半中腰里,竟然會跑出來這麼一個同調,饒得再狂放些,也不禁為之一怔,連忙一推那寬邊玳瑁墨晶大眼鏡道︰「足下便是點穴名家,以綿拳馳名江湖的鐵筆書生胡震胡爺嗎?俺也久慕大名咧,俺這東魯狂生,雖然傳播甚廣,大河南北,薄有微名,便在這九城之中,也算得名重公卿,可是在江湖上,和您比擬起來,那就差多了。」

接著也大笑道︰「久聞胡兄在汴洛一帶曾駐游跡,怎麼忽然也到這軟紅十丈的京華做起客來?此間主人年雙峰兄,和小弟是一人之交,好客不減孟嘗信陵,而且巨眼能識英雄,何妨小住以候機緣,彼此也好訂交,俺現在十四王爺府,權充西賓,敝居停也是一個愛才如命的主兒,如須推介,過兩天便請屈駕前往一行如何?」

剝堯笑道︰「程兄此舉又差了一著,如今胡兄已由舍親雍王爺延聘,也早是鈐聞上賓咧。」

程子雲一看二人,猛然一晃腦袋,模著頷上虯髯道︰「俺說咧,怎麼胡兄竟會和您攜手出來,原來也早在令親雍邸羅致之中,那俺倒虛邀了。」說著猛一伸手,從靴統中取出一個黃綾小包裹來。又大笑道︰「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年兄早巳知道,用不著再說什麼,不過這篇序文,卻是俺的精心杰構,俺自信便班馬復生,也不過如此,因為這是要進呈御覽的東西,所以特為用楷書恭繕,拿來請教。」

接著又道︰「這真是神來之筆,說也不信。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偏俺又深入醉鄉,起初只是勉強動筆,誰知一揮而就,竟毫不費力,俺這才相信,古人說若有神助這句話,竟有點道理咧。」

說著,任憑羹堯讓坐獻茶,一概全不理會,興沖沖的,就桌上打開那黃綾包裹,取出一本宣紙恭繕的書來,遞在羹堯手上,又向胡震道︰「胡兄也是方家,便請同正如何?」

這才落座,端起那只蓋碗來,仰著臉,把那碗茶一飲而盡。羹堯一看那序,不過五六百字,文筆雖然非常古樸,卻看不出有什麼神奇來,方才打算敷衍上幾句了事,胡震在旁,卻偏著頭,伸長了脖子,贊不絕口道︰「這真是天地間的至文,淵博雄厚兼而有之,秦漢以下殊不多見,程兄說若有神助,這句話一點不錯,小弟今日得以拜讀,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咧!」

接著又道︰「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得識程兄這樣真名士,又復能拜讀這篇鴻文,這次的北京城總算沒有白來,不過這種傳吐不朽之作,卻不可以輕讀,賢主人能許置酒同賞嗎?」

程子雲才放下茶碗,又把大拇指一豎道︰「胡兄真是法眼,俺這篇序文,得您這一句話,便足可傳之後世咧。」

接著又哈哈一笑道︰「千古最難得的是文章知己,既如此說,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飲咧!」

剝堯連忙笑道︰「二兄既然光臨寒舍,當得置酒痛飲,何況又有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

說著,便命左右備酒,那程子雲聞言越發得意,從那篇序文,又談到那本書的內容,說得唾花飛濺,簡直得意忘形,羹堯不由暗中皺起眉毛,偏偏胡震卻一味從旁隨聲附和,並且也做出一樣狂態,兩人抵掌而談,大有旁若無人之概,直等酒肴送上,方才算將程子雲的口堵上,但三杯落肚談鋒更健,幾乎將個主人,擱在一旁,直到席終,程子雲已經灌了個八成,才告辭別去,到未了竟將那本繕正即待進呈御覽的用兵新略,忘記在桌上,還是胡震笑說︰「程兄,你那篇大作還沒帶走,千萬不要忘記才好,要不然,這是貴東打算進呈的東西,卻不好咧。」

他這才記起來,匆匆包好,又向靴筒里一塞,醉眼模糊,仰天大笑道︰「俺小謫人間,已是將近四十年,今日之會,才算得遇知音,這一樂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幾乎連這等大事全忘了,如非胡兄一講,回去對敝居停真沒法交代咧。」

說罷,向胡震一恭到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其為胡兄乎?今日權且別過,明日便當親到雍王府拜見,俺和胡兄從此便是忘形之交咧。」

然後才蹌蹌踉踉,向廳外走去,羹堯惟恐他醉了,鬧出笑話來,忙命周再興好生扶著,自己也直送到角門外方才回來,不由對胡震笑得肚子還疼道︰「你怎麼跟這怪物下死勁的逗起來?這一來卻糾纏不清咧。」

胡震道︰「我不比你,如不將此人拉成至友,怎個能接近他那居停?這一來你瞧吧,不消幾天,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賓咧!」

剝堯笑著悄聲道︰「你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親見怪嗎?」

胡震搖頭笑道︰「這卻不須慮得,老實說,我不但打算周旋于這二者之間,說不定將來還打算遍游諸王府,一一加以觀察咧。」

接著又以目示意道︰「我承雍王爺知遇之恩,這便是所以圖報咧。」

說罷,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小弟初來,卻未便久離府中,現便也回去了。」

剝堯也不相留,兩人別過不提,那程子雲一手扶著周再興,蹌踉出府,喚來自己馬匹從人,一路顛頭播腦,回到十四王府,那酒全涌了上來,才到花廳,已是支持不住,小來順兒原是見慣他的醉態,忙道︰「程師爺,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王爺在里面咧。」

程子雲一下跌進了角門,幸而手扶牆角沒有摔倒,聞言不禁怒道︰「你這小蛋蛋子,又該打咧,俺是不醉之量,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全是為了俺而設,況且今日酒逢知己,焉有便醉之理,王爺在哪里?俺這就要薦賢咧。」

說著,足下一連又是幾下搖晃,簡直像醉判官一樣,兩手一舞,扶著牆壁向內面走去,只笑得個小來順兒幾乎打跌,不想允-正在廳上,坐等著他回來,一听程子雲一路嚷著,料知一定年府留飯,也許又吃醉了,皺著眉頭,起身出來一看,見他已經醉態可掬,小來順兒仍在掉過頭去竊笑著,不由怒道︰「程師爺醉了,你還不扶他進來,真討打嗎?」

小來順兒,一見王爺親自從廳上出來,連忙答應一聲是,趕去相扶,程子雲卻咧著大嘴笑道︰「王爺,俺沒醉,不用人扶,這就來咧。」

說著,那一只手卻搭向小來順兒肩上,扶了個結結實實,一步一跌走向廳上。

允-笑道︰「老夫子但醉無妨,那本書和序年雙峰看過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那年雙峰浪得虛名,他懂得什麼?俺今天卻遇上一份學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

誰知這一笑,那涌上來的酒,卻再也按捺不住,從腸胃之中,直沖咽喉而上,分口鼻兩路飛舞而出,小來順兒幾乎扶不住,兩人一齊摔了下去,幸而戈什哈福寧在旁,一下扶著,一邊一個才勉強扶住,但人卻大嘔不已,把適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來,鬧了個狼藉滿階,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著鼻子,他卻毫不在乎,索性大嘔了兩三次,然後推開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頰,又在那虯須抹了兩下,向允-打了一恭道︰「王爺請恕俺放肆,這就好咧。」

說著,竟自己走上廳來,允-忙又道︰「老夫子,既已過量,不妨且請回房稍睡,停一會再細說便了。」

程子雲一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俺委實未醉,那書和序,年雙峰已經看過,憑他當然絕不能贊一詞,倒是俺卻因此給王爺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人如論文學武技決不在俺之下,才情更是高人一等,便那年雙峰也甘拜下風咧。」

允-見他忽然說出這兩句話來,又似醉態已解,再看那頷下虯髯上,還掛著嘔出的髒東西,都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說著,不由又笑道︰「老夫子本對人極少心折,前對年雙峰算是一個,這算是第二回咧,但此人到底是誰,何妨先說出來讓我听听,如真系人才,便不妨延納咧。」

程子雲猛一拍大腿道︰「此人姓胡名震,素有鐵筆書生之稱,不但武技是個著名能手,使金石篆刻,書畫文章,全是自成一家,久已蜚聲藝苑,只可惜俺遲了一步,又讓雍邸羅致去咧。」

允-見他醉態全斂,料已略見清醒,忙道︰「既有這等人才,老夫子便須火速結納才是,這人不比年雙峰,他和四阿哥諒非親故,拉攏起來要容易得多,卻遲不得咧!」

程子雲笑道︰「此事何用王爺吩咐?俺已約定他,明日便去拜望咧。」

說著手一模那部虯髯,竟模了一手膩膩的東西,自己也覺不是意思,忙命人取餅茶水,一面擦臉漱口,一面笑道︰「那書原有大半是年雙峰平日看過的,他自無話說,不過那篇敘文,他卻也無法能易一字,倒是那位胡君,還能知道神妙所在,便批評兩句,也教俺折服,所以俺說他是個人才,便也由此,王爺如果不信,他日只一見面,便知明白了。」

允-又笑道︰「那書咧?這是進呈御覽的東西,卻不可不慎。」

程子雲笑著,從靴筒里模了出來,向桌上一放道︰「俺全篇都校正過,決無訛誤,如非王爺一定要和他商量,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

允-一看,不由一皺雙眉道︰「這是進呈御覽的,老夫子怎麼把它藏在靴筒里?如以體制儀注而論,豈非大不敬?」

程子雲不禁臉上一紅道︰「俺初意以為年雙峰必有更易之處,並沒有作為定稿,所以才敢如此,其實這是書籍,卻不能作奏折論,要不然,俺也不敢如此大意,還請王爺恕餅疏忽之罪才好。」

允-打開黃絞包裹一看,幸喜並無污損,也無折角卷瞄之處,這才又慎重包上,用一個折匣裝好,準備明日呈獻,又命程子雲先行休歇,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也許張桂香知道,便徑向賜書樓而來,才到樓上,便聞見一陣蘭麝之香,迎風送來,再一看桂香新妝初罷,穿著一件淡紅羅衫,正從房里迎了出來,一見旁無婢嫗,連忙笑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便晚妝過了?難道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來嗎?」

別香也微微一笑,媚眼一 道︰「我便能掐會算也想不到王爺這個時候會來,實在因為這兩天身上困倦得很,方才洗了一個操,為了圖個涼爽,才稍微抹上點粉,怎麼能算是晚妝咧?」

說著舌尖略露,又媚笑道︰「您瞧,我這嘴唇上有半點胭脂嗎?」

允-見她果然素面上,只淡淡的敷上一層薄粉,但這樣淡粉實為平日所未見,又丁香笑吐,愈顯嬌媚入骨,不由心中怦怦欲動,也笑道︰「你想不到嗎?如今我已來了,你待如何發付咧?」

別香素面微紅,白了他一眼道︰「您怎麼也學起外面的無賴行徑來?這大白天里,要叫人听見那還成什麼話?」

說罷,媚眼微揚,偷看著允-,一面取餅茶杯,斟了一杯茶,殷勤送上。又笑道︰「王爺請用茶。」

允-不禁一笑,一手接過茶,就窗前一張藤榻上坐了下來,那一只手卻捉牢縴手笑道︰「這又怕什麼呢?這個時候,誰還能跑到樓上來?」

別香嗔道︰「怎麼沒有人?丫頭老媽子多著呢,您是王爺不要緊,要叫福晉和娘娘們知道,又該我這狐狸精不好,成日成夜的纏著您咧!」

允-趁勢放下茶杯一把攬著縴腰笑道︰「原來你為了這個,說還不听她們說去,誰教你外號叫玉面仙狐咧。」

別香連忙推開他,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手掠鬢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原來連王爺也是這等說法,那就無怪別人說閑話了,我以後,真犯不著再伺候您咧!」

允-連忙站起來,陪笑道︰「我也不過鬧著玩兒,偶然取笑而已,你為什麼真的生起氣來?算我不是,還不行嗎?」

別香冷笑道︰「我算什麼東西?還不是誰愛取笑就取笑,本來嘛,一個江湖女人,怎麼能配伺候您咧!」

說著,把頭一低,似乎饒有怒意,但那眼角仍偷覷允-面色,允-卻越發慌了,又走向身畔,低聲道︰「你今天是怎麼著咧?我幾時拿你當江湖女人看待來?為什麼竟生這麼大的氣?」

說著,一手搭向香肩,又笑了一笑道︰「是誰說這話,只管告訴我,容我來與你設法出氣如何?」

別香倏然回眸一笑道︰「算了,我的王爺,只要您饒了我便行咧,您成天成夜的在這里鬼混著,能怨得人家說話嗎?」

允-見她一張俏臉,時喜時嗔,那一雙妙目,又看著自己 來 去,不由神魂搖蕩,連為什麼來的幾乎全忘了,偏偏桂香有意無意之間,便似蘭湯浴罷,嬌懈無力的一般,趁著他攬著頸子,手搭在肩上,懶洋洋的,竟把一個嬌軀慢慢投向懷中,偎得緊緊的,仰著臉又媚笑道︰「您是一位王爺,還得放尊重些才好,要不然,常是這樣傳了出去可不大好。」

說罷,嬌喘微微,面泛桃色,酥胸顫動,如不勝情。

允-不禁又怦怦心動不已,把頭一低,那只手正待攬向縴腰,猛听樓梯連響,一個侍婢高聲道︰「李大女乃女乃,王爺來過嗎?方才干清宮的王老公公來了,說皇上有旨,立傳王爺進宮,怕有什麼要緊的事咧。」

別香聞言連忙推開允-道︰「王爺在這里檢書,你快傳話去,請王老公公稍坐,王爺這就來咧。」

允-也不由的一怔,忙道︰「這真奇怪,怎麼皇上這個時候,忽然召我進宮?而且王老太監,平日絕不易親自來當這份差事,這倒想不到咧。」

說著又笑道︰「我去去就來,只要皇上沒有特旨,等回來,我還有話要問你咧。」

說罷,一整衣冠,徑自下樓,前往上房更衣接旨不提,這里桂香自允-走後,倒有點不得勁兒,坐了一會,便取餅一付牙牌來,打五關消遣,卻不知怎的,一連打了四五次,卻一次也不通,看看天黑下來,直到吃過夜飯,允-方才回來,興沖沖的道︰「你知道皇上召我進宮有什麼事嗎?」

別香笑道︰「王爺怎麼問起我來?這是軍國大事,我怎麼會知道咧!」

接著又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不過,我瞧王爺這一臉喜氣,也許有什麼大喜事也說不定咧。」

允-大笑道︰「這算給你猜著了,本來皇上早有著我領神機營之意,如今也許可以決定咧!」

別香怔了一下接著又笑道︰「這神機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嗎?那麼恭喜王爺,執掌了兵權咧。」

說罷便盈盈拜了下去,允-連忙扶著笑道︰「你怎麼把鼓兒詞上的話當起真來,這神機營,只是一個火器營而已,怎麼能算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咧?不過這個差事,向來非皇上極親信的王公決當不上,我所以喜歡的,是因為當了這個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國家有事,便不難統兵專征,那便真成了統帥咧。」

別香臉上一紅,乘勢站了起來,又媚笑道︰「我一個娘兒們哪里知道這些,照您這麼一說,可不是和執掌帥印也差不離多少,我猜,一定您那兵書呈上去,萬歲爺一高興,所以才有這個旨意對不對?」

允-道︰「那倒不見得,我那用兵新略,讓程師爺一耽誤,方才才呈上去,皇上哪會因為這個,便下旨意,不過因為我平常應對之間,全以用兵之道見長倒是真的。」

別香把頭一扭道︰「不管什麼,這是王爺的大喜總該不錯,我還得給您賀喜才對。」

說罷,又拜了下去,允-哈哈大笑道︰「這喜是值得賀的,不過我還要謝謝你才對,要不是平日你幫我檢閱兵書,在應對的時候,我怎得上邀皇上聖眷有這樣恩旨咧?」

說罷又雙手托著一雙玉臂扶起來笑道︰「我從宮中回來,只各處打了一轉,便趕到此地來,便是也讓你高興一下,你打算要我怎樣謝你呢?」

別香覷了他一眼,嬌笑連聲道︰「這是皇上的天恩,您的洪福,憑什麼也扯不到我身上來,為什麼您倒要謝起我來?再說,我能有這一份福氣嗎?」

允-笑著,在她耳畔又悄悄的說了幾句,桂香不知為了什麼,把手一奪,笑著唾了一口道︰「您怎麼老是沒正經,這是天大的喜事,您還該去謝謝福晉和各位娘娘才對,我算得什麼?」

允-一把又捉著縴手笑道︰「這是論功行賞的事,與她們無關。」

接著不由分說,便命人去備酒菜消夜,桂香笑聲吃吃道︰「這不是王爺謝我,是我向王爺賀喜咧,不過聖旨到底下來沒有咧?」

允-道︰「正式旨意雖然還未下來,皇上已經有了口詔,這還錯得了嗎?」

接著又握牢她那只手道︰「你放心,只等我一接事,你那丈夫,我包他一份好差事,如今我與四阿哥已經打成一片,他便出去,我也放心,不過你又該怎樣謝我才對咧?」

別香妙目一轉微笑道︰「那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您要提拔那個混帳行子別扯上我。」

允-大笑道︰「你這人真厲害,真想不認這帳也行,不過現今朝廷體制,卻沒有女官,你教我不提拔他,怎麼能提拔你咧!」

別香搖著頭道︰「我不早說過,沒那大福份嗎?慢說朝廷沒有女官,就有女官,憑我一個江湖女人,這份德行,哪里能夠上咧。」

允-道︰「我們且慢談那個,各人盡鎊人的心就得啦。」

說著又道︰「我還幾乎忘了有話要向你說咧,你既是江湖女人,江湖人物你總該認得,一個姓胡名震,外號鐵筆書生的,你認得嗎?」

別香又猛然一怔道︰「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忽然提起這話來?這人我雖沒見過,卻稍知一二,他並不是一個尋常江湖人物,難道有人打算邀他來嗎?那可不容易咧。」

允-道︰「你既知道,何妨告訴我一點,他既非尋常江湖人物,到底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咧?」

別香一沉吟道︰「這人向來獨往獨來,極少搭伴,那功夫雖然驚人,平日卻全是書生打扮,一不賣藝,二不設廠授徒,更不應役保鏢,只以書畫賣字為生,他之所以有鐵筆書生之名,那便是因為善使一對判官筆,便本人用的令子,也是那對筆,可是和人動手,又輕易不用那對筆,據他說,他那對判官筆有三不用,所以平日和人過手,大都還是刀劍等物,不過生平疾惡如仇,真的惡人,只一遇上他,掏出那對筆來,便連想死全難咧!」

允-笑道︰「如此說來,這倒是一位奇人,他那對筆,到底有哪三項不用咧?」

別香道︰「據他說,不遇敵手不用,對方不是神奸憝不用,不是生死關頭不用。」

允-道︰「大不了一對判官筆,那種兵器我也見過,他偏有這許多考究,難道他那對筆與眾不同嗎?」

別香吐舌道︰「固然他那對鐵筆,使起來有神鬼不測之機,常人決難招架,而且如果是著名的惡人,只一被點上要穴,非七天以上決不會就死,時間最長的能延到半年,那份活罪決非人所能受,更非別人所能解救,真比一切毒藥暗器全都厲害,您當平常嗎?」

允-反笑道︰「這人如今已被四阿哥聘充雍王府文案咧,不過據程師爺說,他有法子可以把他拉過來,你看靠得住嗎?」

別香笑道;「這人在不在雍王府里我不敢料,不過要憑程師爺能把他拉過來,我卻不敢相信咧。」

允-不禁又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又知道他決拉不來咧?」

別香不由臉上微紅嗔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江湖女人,焉有這等人物不知道之理,至于我說程師爺沒法把這人拉過來,那是因為人家真有幾手,決不是只仗嘴皮子取勝的朋友,老實說,憑他那份德行,連我全看不順眼,何況人家這等人物,肯理他那一套嗎?」

允-笑道︰「原來你還是記著那個碴兒,這卻不一定咧,據他告訴我,他和那胡震已在年宅見過面,兩下很談得來,他已視那人為平生第一知己咧。」

別香笑得格格的道︰「您要听他的,那有什麼話說,他看得人家是平生第一知己,也許人家看得他是一只狗熊在耍著玩呢,這話算得數嗎?要依我說,雍王爺和那年二爺全是北京城里第一等角色,人家既被聘任文案,又在年宅遇見他,恐怕未必便能拉得來咧。」

允-見她星眸斜睨,笑得花枝招展,又是一番迷人光景,不由擁著入席道︰「這且不管他,我們且等酒來,痛快的吃上兩杯再說,不過你這張小嘴也嫌忒刻薄咧,須知程師爺只長相丑怪一點,也算是一個人才咧!」

別香挨著他一同坐下,撅著嘴道︰「我刻薄他?您瞧他那個樣兒,不活像一只大狗熊嗎?怎怨得人家耍他呢?要不信,您只看下去便明白了,如果他真能把那姓胡的弄過來,您把我這張字倒過來寫。」

說著酒菜已經送上來,允-人逢喜事,坐對佳麗,不禁愈加高興,舉杯笑道︰「我們不談那個。現在已經不是白天咧,你可沒有話說了吧。」

別香臉色一紅道︰「方才我已說過,今天是王爺的大喜,還該到福晉那里去才好,要不然讓她怪下來,那可不太好。」

允-看著她,舉著杯子,只微笑不語,按著這里淺酌低斟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程子雲,胡震走後,並未向雍王府去,略看各處送來消息之後,便向書房小憩,周再興見無外人,羹堯因天氣漸熱,已將臥室移至樓上,更形機密,倚著樓窗,一面看著下面,一面道︰「師兄以後還得多加小心,那雍王雖然對你十分倚重,秘閣左右,卻不離有人咧。今天他一見面便賞了我二十兩銀子,並且說,只要能把您伺候好了,以後按月還有賞咧。」

剝堯笑道︰「那是你的財運亨通,不妨拿著便了,他那秘閣左右不離人伺候我早知道,本來也就時刻留神,賢弟能再為我照料,便萬無一失,不過,你看胡兄這等做法,不嫌鋒芒太露嗎?」

周再興笑道︰「你也以為鋒芒太露要不得嗎?不過他這樣做法,卻完全為了替你分謗,免得人家在你頭上留神,其實他的為人卻不是這樣,你盡避放心好了。」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人患不能自知,有賢弟和胡兄一來,我便好多地方可資借鏡咧。」

周再興又笑道︰「你這話不對,難道我們沒來之前,雲師妹便沒對你說過這些話嗎?各位師長早把這個責成她了,目前無妨,今後你的權勢日高,卻大意不得咧。」

剝堯臉上愈紅道︰「我真想不到,雲師妹日常規戒,卻全出各位師長之意,照這麼一說,我今後更須每日三省了,要不然那真無以對各位的期望咧。」

周再興點頭微笑道︰「要這樣才好,要不然,一著之差,全盤皆輸,便她這考查人也有責任,你忍心累她受責嗎?」

剝堯忙道︰「賢弟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我是對誰的期望全是一樣,豈獨對她而已,便賢弟這樣屈為廝養,我如不自砥礪,又能對得過你嗎?」

周再興見他雙頰全紅,不好再說下去,只得笑道︰「這倒無妨,誰教我扮演的是這個角色咧!」

接著便把話岔開,晚飯之後,羹堯因馬天雄走後,有關血滴子各方來信全須自己看過決定。一直批閱計劃作答到將近三鼓,方才入睡,朦朧之間,忽然听見周再興厲聲道︰「房上來的是誰?為什麼夤夜之間跑到這里來?」

再听房上又輕輕拍了兩下手掌,又低低的撮唇一聲胡哨。一听暗號,便知必是血滴子中人物,不知有什麼要事來稟,忙道︰「周再興不得無禮,這全是自己人。說罷也回了暗號,忽然房上便像彩雲也似的,飛縱進來一個女人,除又遞了入門暗號而外,並報告道︰「提調兼領隊張桂香,參見總領隊,並有要公面呈。」

剝堯一听來人竟是張桂香,不由吃了一驚道︰「你為何夤夜來見?是那邊出了什麼大事嗎?」

別香走進門先福了一福,接著笑道︰「正是有要事面稟,怕差人來說不清楚,所以自己來一趟,驚動總隊長之處,還請原宥。」

剝堯在燈光之下一看,只見她一張臉兒紅撲撲的,額上香汗微沁,竟連夜行衣也未換,上身淡紅羅衫,下面蔥綠綢褲,只攔腰用一條汗巾打了一個十字襻,背上斜插著一口短刀,脅下佩了鏢囊,更料得必有急事,忙道︰「到底那邊出了什麼事咧?是你已被十四王爺覷破行藏嗎?」

別香嬌喘道︰「總領隊放心,我在那邊上下全處得很好,決不會便被人覷破,今晚之來,實因十四王爺已奉皇上口詔,出任領神機營大臣,不過正式旨意還未下來,據十四王爺說,那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外放,便是元帥,所以不得不來當面稟明,二則聞得十四王爺說,南北聞名的大俠胡震已被王爺和總領隊收在門下,特著程子雲前來拉攏,打算把胡大俠拉到十四王府去,並且說,程子雲已在總領隊府上和大俠見過面,明日便須往雍王府二次相見,據那程子雲說,胡大俠已有允意,此事也是刻不容緩的,所以我才親自來上一趟。」

接著也把羹堯一看,只見他長衣已卸,科頭赤足,身上只穿著一身熟羅衫褲,胸脯還畢敞著,但精神奕奕,越顯得英俊異常,不由又媚笑道︰「我自奉派以後,一切遵示而行,如今已將十四王爺完全綰住了,不過,有時簡直分不出身來,便今夜也好不容易才得抽空出來,一切不到之處,還請總領隊多多成全才好。」

剝堯略一沉吟道︰「這兩件事果然重大,明日我定與王爺商量應付。」

剝堯再一看她余喘未息,粉黛交婬之狀,又笑著安慰道︰「你在十四王府,一切情形我已盡知,容得呈明王爺再為賞賜,且稍坐一會,略事休息再為回去。」

別香聞言,忙就窗側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又笑道︰「謝謝您,我身受總領隊大恩,又蒙免罪不次提拔,既有委派,自應盡力,並非敢來邀功,方才的話,只不過說明不能常來請訓而已。」

略坐之後,喘息稍平,看著羹堯,似乎欲言又止,接著玉頰飛紅道︰「上次我不合在公事中間附了私信,以致蒙總領隊派雲小姐切責,我每一想起自覺慚愧已極,本不敢再犯規戒,但是如今又有一件私事,想乘此呈明,您說可以嗎?」

說罷,看著羹堯臉色。雖然笑容未改,卻隱露遑急之色,羹堯不禁大為詫異道︰「上次是因為你把私信附在公事內面,公私不分,惟恐敗露,所以才不得不由雲小姐加以告誡,但當面說話又當別論,如果確有為難之處,只要合情合理,如須助力,不用說你是本隊有功的提調兼領隊,但是普通一個隊員,我也必當盡心,你但說無妨。」

別香听罷,立刻站起身來,就樓板上跪下去,連忙叩頭道︰「如今我就有一場大難,已經危在旦夕,還望救我一命才好。」

說著把頭一抬,淚光瑩然,竟然泣不成聲。

剝堯不禁又大駭道︰「你好好又有什麼大難?只要不犯我規律,不悖國法人情天理,我必相助,這不是哭的事,還望趕快說明才好做主。」

說著,連忙扶起,一面道︰「你且坐下來,慢慢的說。」

別香站了起來,又哭道︰「我自從蒙您開恩,治好傷,又不究既往,不次提拔,焉有敢犯您的規律之理,不過,我過去本來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只因誤嫁匪人,才染上一身惡習,有許多事,實在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因此曾被那位鐵筆書生胡大俠拿住,當初雖未深責,卻曾說過,從那次以後,便須回鄉好好自尋生理,不許再在江湖露面,並須痛加悔改,才容活命,如果不安本份,只要在我家鄉之外遇上,決加誅戮,我上次回去開店,實在便因此事,不想因為兩位小叔一來,又被雲小姐指明要到北京城內投案,現在雖蒙您開恩饒了我,可是這位胡大俠向來嫉惡如仇,說一不二,只一得訊,決難饒恕,還望再開恩救我一次才好。」

剝堯听罷不禁一怔道︰「既有此事,那位胡大俠過去我並無認識,現在他已被王爺延為文案,你為什麼不去求王爺倒來求我呢?」

別香一面掏出一方羅巾,拭著眼淚,一面道︰「總領隊,你已交盡江湖知名人物,難道連這點過節全不明白嗎?他目前雖在王府任事,我如托王爺求他,便有以勢相壓之意,他這種人物焉能答應?那只有死得更快了,因為我知道,您雖然是一位少年公子,對于江湖人物,卻全是以禮相待,所以才來求您,只要您對他把話說明,或可無害,否則我只有拼著一死,去向他自行投到了。」

說罷,又睜大眼楮看著羹堯,滿臉希冀之色,羹堯又看了她一眼道︰「那你當初為了什麼事才犯在他手里咧?」

別香不由滿面通紅,把頭一低道︰「左右是見不得人的事,您何必多問得?您只向他一說,他自然會告訴您,此時我卻說不出口咧!」

剝堯心知其中必有難言之隱,但因她既不肯說,尚知有羞惡之心,廉恥未全喪,不由道︰「此事我必盡力向那胡大俠去說,告以你來北京經過,並說明你現正為王爺立功,如你決無不可恕之道,或許可以挽救一二,亦未可知,但你所犯之過,如果竟在不赦,便我也無能為力咧。」

別香聞言,不由愁戚之容頓斂,把頭一抬,又拜了下去道︰」如果得您一言,胡大俠決無不肯見恕之理,您連這一次,算已救了我兩次性命,我雖過去是一個江湖下三濫的女人,但也心知好歹,將來只要有用我之處,決定拼命圖報。」

說罷,更不待羹堯來扶,自己一躍而起又笑道︰「我已把話說完,也該走咧,現在還求您答應我,明夜再容我來听一回信,便更感恩不盡咧。」

剝堯忙道︰「你無須再來,事如有濟,我必著人去告訴你便了。」

別香慌道︰「您千萬別那麼著辦,須知這是我見不得人的事,您如著人去說,那我便再無法在這里待下去咧。」

說著又福了兩福道︰「我求求您,還是讓我自己來一趟的好。」

剝堯只得把頭一點,桂香才回眸一笑,謝了又謝,仍從窗中,飛縱出去,羹堯等她走後,這才想起,周再興自在樓下一直迄未進來,不知是何道理,正待呼喚,忽見外面人影一閃,周再興也穿窗而入,微笑道︰「這就是那有名的玉面仙狐張桂香嗎?今夜我算是開了眼咧。」

剝堯也笑道︰「你這人真正豈有此理,方才為何不進來,到上房去從旁竊听,直到此刻才來。」

周再興一吐舌道︰「這是你總領隊交代部下的時候,我不奉命能進來嗎?至于藏身房上,事誠有之,竊听則未也,那恐怕再有人跟蹤而來,以免意外,您為什麼反這樣說咧?不過話我的確是听見了,並不抵賴,此婦雖然品德俱差,但卻有一身好功夫,更機智過人,您現在正在收羅人才養望之時,倒不妨以恩結之,他日也許有用亦未可知,聞得她已和令親有一手,她不去找他而來找你,正是她的聰明狡黠之處,也還懂得江湖過節,較之她那寶貝丈夫小叔高明多了,您卻不可辜負她今夜來這麼一趟咧。」

剝堯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據她方才的話,不但雍王而已,恐怕連十四王爺也搭上了。」

周再興笑道︰「我不早說過嗎?這里的事,我們大半全知道,您又何必問咧。至于她又搭上十四王爺這一層,也是必然之事,您派她去,不也就利用她這一點嗎?那又何必稀奇咧?這些騷韃子,只有娘兒們肯俯就,還不是一例笑納,又何足怪。」

剝堯又躊躇道︰「只不過胡兄為人如何,我尚初交,不知她當初所犯何事,肯不肯饒她咧?」

周再興大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起來,她如果真的罪大惡極,胡兄當初也肯容她回去嗎?再說投鼠忌器,處今日之時,胡兄也未必肯因小失大,你樂得這個現成人情,為什麼不做咧?」

剝堯也不禁把頭連點,又自上床安睡,第二天上過衙門,便向雍邸而來,不向秘閣視事,卻先來前廳看望胡震,將昨晚之事悄悄的說了,胡震笑道︰「此婦真是狡黠萬分,她竟托你來和我說,其實當初,她也不過將一富商之子掠去縱欲而已,其他並無大惡,也只算是李氏弟兄采花的一個報應,我當日本欲誅李氏弟兄為民除害,才深入虎穴,公然叫陣,不想,他弟兄三人命不該死,一個也不在家,卻只這婦人出來答話,我因她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又適掠有美男在室,才將她制住,略詢情由,命其回鄉改過自新,並非真要殺她,否則怎能逃出我手?既如此說,這人情不妨全送你身上便了。」

說著又道︰「倒是那允-簡放領神機營大臣一事,卻不可不留意,賢弟不妨先和此間居停說明,看他的意思如何,再做決定,如須和我商榷,少時再去,最好彼此仍作不知才好。」

剝堯點頭,這才向西花廳秘閣走去,雍王一見面便笑道︰「二哥昨天有偏我得閱妙文呢,幸而那位胡君替你擋災,否則那怪物這筆帳豈不全賴在你身上?那便要糾纏好半會咧!」

剝堯也笑道︰「原來王爺全知道了,不過這其中還藏著一件大事,所以我特來呈明候示咧。」

雍王把頭一偏道︰「還藏著什麼事?昨日胡君回來怎麼並末提及咧?」

剝堯笑道︰「這是他走後,直到半夜才得的消息,他怎麼會知道?」說著把桂香所言,除有關胡震一事未提而外,全都說了。

雍王大笑道︰「我當什麼大事,原來是十四阿哥得了領神機營大臣,這神機營,雖然是前明舊制,非親貴莫屬,可是只是一個管火器的隊伍,而且到了現在已經萎靡不堪,里面的執事兵丁,無一不是掛名而已,還有什麼了不起?老實說,步兵統領在舅舅隆多科手里,還怕他做什麼?你且等他干上兩天,再看動靜不好嗎?」

剝堯道︰「不過此缺如果外放便得專征,也不可不防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那是將來的事,以十四阿哥那種將略,即使統上一支勁旅又有什麼用處?我的意思,我們在這一方面放松一步,不如暫時由他,靜觀其變再說,二哥以為如何?」

剝堯道︰「如依鄙意,我們自不便出面阻撓,不過如果听其坐大也不好,何不暗中設法乘這聖旨未下之前,傳知各王爺,再看看他們的意思如何,豈不是一個驅虎食狼的好機會。」

雍王略一沉思道︰「這倒是一個辦法,那位胡老夫子,便也早為我決定合縱之策,既如此說,不妨再請他來商量商量。」

說著便著人去請來胡震,告知此事,胡震笑道︰「這是王爺的洪福,天賜良機,晚生決當設法游說,令其相互爭逐,王爺既然志不在此,不妨作為幫助十四王爺,以促其成,如果諸王之力無法阻止,固然見得王爺獨結好于十四王爺,即使不成,則十四王爺與諸王必成水火,絕不相容,恭喜王爺便更易進取咧。」

雍王不由又大笑道︰「胡老夫子真我之子房也,只是事在急促,這話怎麼能馬上傳過去咧?」

胡震笑道︰「這個晚生自有道理,如等我對諸王一一識荊之後,再為煽動又不足奇了,王爺但請放心,我既能在您面前,把事承當下來,少不得只在這兩三天之中,各位王爺必能完全知道,老實說,就此一行,我便打算將這一隊血滴子編成咧。」

剝堯故作愕然道︰「胡兄難道各王府均有熟人在內嗎?這卻大意不得,不是靠得住的人,千萬不可泄漏咧。」

胡震大笑道︰「總領隊但請放心,胡某做事,絕無輕舉妄動之理,如能見信,還望勿疑,小弟自信,還不至泄漏機密。」

說著又笑道︰「小弟向來浪跡江湖,官場素無往來,各王府哪來熟人?不過事在人為,這是諸王的切身利害,各王府材官門客,只要一得信,自必奔走相告各人主子,要傳播出去,並不太難,如果必待熟人而轉告,倒又著乎痕跡了。」

雍王猛然拊掌道︰「胡老夫子之言極是,各阿哥府中人多與宗人府有往來,如今只須著載澤有意無意把話傳到宗人府去,便不難全知道咧!」

胡震搖頭道︰「如命載總管把話傳出去反不妥咧,須知此語一出,各方必定窮追來源,如系由此間說出,豈不使十四王爺又生疑忌?如依鄙見,還是由晚生設法比較妥當。」

正說著,忽然門上有人進來道︰「回胡師爺的話,現有十四王府程師爺來拜,見與不見,還請示下。」

雍王大笑道︰「那怪物來咧,胡老夫子快去敷衍一下,他如要來見我,可推已經出去,不必招惹,免又糾纏不清咧。」

胡震含笑答應,立刻告辭出去,雍王等他走後,又向羹堯道︰「昨日所談,二哥曾與胡君說過沒有?他有無認識咧?」

剝堯道︰「此事我已提過,他說一時未便作答,要稍停一兩天才能決定,但語氣之間,一二人或不難致。」

雍王又目視羹堯笑道︰「如何?我早就料到他既頻年浪跡江湖,又以書畫金石游學,必與這些山林隱逸,草莽豪客略有往來無疑,只要能在他身上,邀來幾位知名人物,便行咧。」

剝堯又搖頭道︰「王爺且慢拿穩,要依我看來,皇上聖慮所在,必是一般非常人物,此人誠恐未易羅致,如系尋常江湖豪客,那不必一定要他薦引了。」

雍王微笑道︰「二哥不信,不妨姑妄試之,好在此事系出上意,即使不成,弄來幾個二三等角色,也不妨權且留在府中,我卻不怕人說,養士招賢圖謀不軌咧。」

說罷又道︰「此事二哥不必擔心,稍停一二日,可再催他從速進行,現在我尚須去舅舅處一行,看看十四阿哥神機營的事究竟虛實如何,同時母妃為了雲小姐的那份妝奩,還須商量,也不容不去。」

說罷哈哈大笑道︰「屈指佳期不遠,只不過數月工夫,事也刻不容緩咧。」

說著一路笑將出去,羹堯本擬抽空一訪中鳳,因此一語轉覺不好意思,略微料理公事之後,便出府回到私宅,暗想,現據各方暗中提示,均有令雲師妹嫁我之意,似無大礙,只屈為妾媵不便向各位師長啟齒而已,但望馬天雄此去能遇恩師代為做主便行了。否則萬一事急,也只有托周再興或胡震轉求周路兩師叔,也許不至回絕,正在獨坐深思,忽見周再興走來,悄悄的道︰「那沙老前輩來了,他約您就在這胡同外面極小一家羊肉館一敘,您願意去嗎?」

剝堯正色道︰「既是老前輩邀約,焉有不去之理?」

周再興笑道︰「那館子小得很,又全是下等人,您不嫌髒嗎?」

剝堯道︰「豈有此理,沙老前輩既然賞臉邀約,豈能不去?即使再髒些,我也非去不可。」

說著又道︰「他人在前面嗎?你快去請他稍坐,我這就來咧。」

周再興道︰「他只在前面門上尋我,悄悄的一說便走了,說在那羊肉館里等您咧,不過您要是這樣去卻有不妥,不嫌太刺目嗎?最好該將衣服換一換才好。」

剝堯搖頭道︰「這卻不必,這宅子附近誰不認得我?只換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還是本來面目的好。如果一改裝,倒反不是對老前輩之道,轉有些作偽了。」

周再興笑道︰「那也好,不過就是外人看了有點刺目而已。」

剝堯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鐵灰湖縐長衫,元色實地紗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足下一雙緞靴,並無十分顯眼之處,便不再說什麼,竟自從書房向宅外而來,出了胡同一看,卻不見有什麼館子,正在張望著,忽听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弟別張望咧,我在這兒,請進來吧。」

剝堯掉頭一看,哪里是什麼館子,卻是一間一個小小門面的教門飯鋪,門口貼著一張紅紙招牌,寫著羊肉館三個大字,上面又平寫清真兩個小字,還畫著一個葫蘆,只因日久被煙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所以不易看得清楚,再看時灶在門口,櫃在對面,中間只容一人出入,那沙老回回,正站在門外向里讓著,那里面也只通長一間,倒放了七八張小白木桌子,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差不多已經坐了個八成,一見羹堯走進來,大家都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沙老回回一面向內讓,一面笑道︰「這里離開府上雖然不遠,大概還是第一回來吧,你如不慣,咱們再換上一家如何?」

剝堯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向來倒無世俗之見,既是老前輩約定,哪里全是一樣,又何必換得?您真當我公子哥兒看待嗎?」

沙老回回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名不虛傳,也真夠得上和我這禿頂神鷹做一個朋友,否則我便不敢高攀呢!」

說著一指東側牆角一張空桌子道︰「既到這兒來,便用不著什麼禮數,你請坐,別看這里地方小,來的又全是下等人,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錯,酒也很好,只可惜過了時咧,要不然來個涮鍋子,那可真夠過癮的。」

剝堯一看他,仍光著禿頂,只身上卻換上了一件藍布大褂,下面高統白布襪子,青布鞋,除那頷下一部亂草也似的銀髯依舊而外,似乎已經略加修飾。

忙道︰「飲食之道,本來就是充饑適口而已。老前輩既說可口,當然不錯,這地方我還真是第一次來咧。」

沙老回回一面笑著,一面向伙計附耳數語,又要了兩壺酒,大笑道︰「今天我是主人,你卻不許客套,咱們是一人一壺,喝完再來,誰也不許讓誰。」

說罷,自己提壺向自己杯中斟滿,滿飲一杯道︰「老弟,你試嘗一嘗,便知道我的話沒錯了。」

剝堯也自斟了一杯,一嘗那酒,果然芳冽異常,不由贊道︰「好酒,老前輩果然鑒賞得不錯。」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老弟出身世宦之家,如論穿著住所,我決不敢說什麼,若以吃喝二字來說,那這禿老頭自信還有個小小考究,酒你已嘗過,少時再嘗嘗他這里的爆羊肉便更要說聲不錯了。包子有肉不在席上,好東西不一定在那大館子,你知道嗎?」

剝堯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廟堂之上,大英雄真豪杰也不一定全能顯達,甚至他自己也不求顯達,那些說真方賣假藥,仗著胡吹亂謅得宜的朋友便難說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這句話真搔著我的癢處咧,算得我禿頂神鷹的好朋友。」

接著自己又斟滿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銀色虯髯戟張道︰「小扮兒,我是一個老粗,你說的話我全不懂,但意思還明白,憑你這兩句話,就足夠我吃上了一壇子,這個年頭兒,我瞧得多了,慢說你這點點年紀,便足色的老江湖,驚天動地的大寨主,又有幾個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以為太陽庵的老哥兒們就算夠朋友了,想不到你這老弟更痛快,我這一把年紀,總算沒白活咧!」

剝堯見他口不擇言,不由大吃一驚,但又不便阻攔,只有舉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老前輩怎就這等謬許起來?」

說著,連忙把話岔開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但不知曾傳有徒弟嗎?」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點小寶夫不算什麼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強的還多,不用說別人,只你那師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過我那路掌法,卻一招一式全是苦練出來的,我不敢說天下無敵,此刻除極有限幾位而外,卻很少有人能懂得訣竅,你要問我傳徒沒有,單只青海那老窩子里少說一點也有百十來個,可是誰也不是材料,這可不是我藏私不傳,實在他們自己不爭氣,那可沒有辦法。」

接著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這個人一死算完,便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盡我這一身便失傳咧!」

剝堯道︰「那也不見得,本來一項絕技決非人人能練,否則也不算是絕技了,您這北京城里不也有徒弟嗎?能讓我見見?」

沙老回回不禁雙眉微皺道︰「那更難說了,倒是我在陝甘一帶,卻有兩個記名徒弟,那還勉強可以一提,他們有時也常來,改天我再給老弟引見。」

說著伙計已送上一大盤爆羊肉上來,沙老回回一見不由大笑道︰「萊來咧,你再試試口味如何?」

剝堯心方暗想,憑這樣一個小陛子,爆羊肉又是一個極尋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誰知一嘗之下,竟異常腴美,便出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不由大詫道︰「這菜真妙,卻真不知這樣小陛子中,卻有這等手藝,今天如非托老前輩之福,真還失之交臂咧!」

說著贊不絕口,沙老回回見狀,不由捋著項下虯髯大笑道︰「老弟,我沒銳錯吧,要說真夠格的,這位掌杓還算是我的記名徒弟又略沾親戚咧,老實說,除非是我來,這酒、這菜卻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會兒,還有一樣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說罷,也不相讓,自斟自飲,據案大嚼不已,羹堯知道由這等主人做東道絕對客氣不得,便也暢飲痛啖。

一面笑道︰「這位司務既是老前輩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極好,能一見嗎?」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論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過此刻你要見他,卻實有不便,老實說,人家今天能親自下一趟廚房,已經是我這禿老頭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隨便出來見人,哪里能辦得到?你不見別桌的菜全是從前面來,我們這酒菜卻是從店後送來的嗎?」

剝堯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個記名徒弟,怎便不能隨便見人,這不又奇怪嗎?」就在這個時候,羹堯原本面北而坐,正對著店後的一重板壁,正好西側有一個小門,正是通著店後,出入之所,只用一條青布門簾隔著,忽見門簾略微掀起,一雙春筍也似的玉手,捧著一盤生炒鴨肝,透出簾外,卻不見人出來,只隱約半面一閃,仿佛是一個少女,立有伙計接了過來,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動.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個女子,所以不便相見,方才深悔不該多此一問,沙老回回已經笑逐顏開,指著那碗熱騰騰的生炒美人肝道︰「這才是我那記名徒弟的絕活,你再試嘗一下便知道咧。」

剝堯舉箸一嘗,果又鮮女敕異常,而絕無油膩腥羶之弊,不由又極口夸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經我品題過的東西決沒有錯兒,不過今天只有這兩樣,再要卻沒有了,一來好菜第一個秘訣就是要少,如果盡吃一飽,那便是皇上御廚里做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意思咧,二來人家做上兩樣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馬上可以辦到的,你如真覺不錯,咱們下次再來。」

說著,要了一盤饅頭,就著剩菜殘酒,一口氣嚼吃了七八個。大笑道︰「痛快,痛快。」

剝堯也賠了三四個饅頭,把一壺酒飲干,這時座客漸漸吃完散去,鋪中只剩下他二人,伙計又送上茶來,沙老回回一抹項下銀色虯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訂交之始,本該是約在天興居,一則路比較要遠一點,二來是為我那記名徒弟正好住在這里,所以才將就些,過一天我自會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尋我,只向這伙計一說,我是得信即來,現在我正還有事要和此間主人稍談,你要有事,便請回府治公如何?」

剝堯一听,不由暗想,這里的主人,也許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個女人,卻不好問得,便立刻起身告辭,又堅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卻把頭連搖道︰「今天沒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請的。」

剝堯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興悄聲問道︰「那沙老前輩說什麼沒有?我還忘記告訴您,此老為人極其古怪,什麼事全可以說,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沒有不到之處,你便數說幾句也無妨,但卻問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問,那便立刻翻臉,說不定從此斷絕交談,您曾循俗例寒喧請教嗎?」

剝堯搖頭悄聲道︰「我因這位老前輩過于月兌略,他連太陽庵三字全說出來,所以什麼也不敢問,只埋頭飲啖而已。」

周再興道︰「能這樣就好,此點卻須切實記牢呢。」

剝堯點頭,又將羊肉館所見說了,笑問道︰「你知道那館子主人是誰嗎?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許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興道︰「這卻不知,不過此老眼皮最雜,在這北京城里,認得的人極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個種菜賣瓜果的老回回,卻極少有人知道他身負絕技的,他認識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異士咧。」

剝堯又道︰「你這話不對吧,據他說,那主人是他的記名徒弟呢。」

周再興又搖頭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說,您便不必再問,要是該給您引見的,他少不得會告訴您,不然問也無益。」

剝堯見他言詞閃爍,心知也許不便說,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一天易過,匆匆又到夜間,只因昨夜張桂香有來討回音之語,所以一直沒睡,秉燭獨坐等著,直到三更以後,果然房上又有掌聲,忙也答了暗號道︰「外面是張提調嗎?我沒睡,你可以進來。」

一語甫畢,便見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躍而下,像一只絕大蝴蝶,穿窗而過,拜伏在地道︰「總領隊今天曾經遇見胡大俠嗎?我這條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剝堯笑著還禮道︰「你且起來,那位胡兄已經答應不再深究,不過你是一個婦人,以後做事還須更加謹慎,不要讓我為難才好。」

別香不由粉臉通紅,又叩了一個頭道︰「我謝謝您,這條小命兒,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來,以後焉敢再走錯路。」

說著猛把頭微抬,星眸斜睨道︰「我雖然過去不知自愛,以致有若干事見不得人,但這顆心卻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這次十四王府是王爺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決沒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後,我也只有听您和王爺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順眼,用不著胡大俠再說什麼,便您也可以取我這顆腦袋,我也決不會向您討一聲饒。」

說罷方才站起來,斜著身子立在羹堯身邊紅著臉笑道︰「總領隊,您別以為我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須知那是我那丈夫和兩位小叔把我帶累學壞了。您請想,我也是好人家兒女,無端的嫁個歲數比我大多了的強盜,成日看見的,听見的全是那麼一回事,又學會幾手功夫,能不跟著染黑了,薰臭了麼?你怎麼能全怨我呢?這以後,既已爬上高枝兒來,便您不說,我還能那麼著嗎?」

剝堯道︰「但願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則不但辜負我這場口舌,也辜負了你這一身功夫咧!」

別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決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向後去只好走著瞧吧。」

說罷告辭徑去,這一晚,周再興卻始終並未露面,第二天羹堯仍趁著早晨,去將連日各事,又對中鳳說了。

中鳳笑道︰「張桂香這個女人,你因此事結好于她也好,反正是個順水人情,就不然胡師兄也不能真把她給宰了,倒是那老回回,禿頂神鷹沙文亮,你別看他那一副落拓樣兒,人家在玉樹青梅一帶可真有絕大潛勢力,此人既與顧師伯言歸于好,又也在太陽庵門下,能如此看重你,卻是一件極可喜的事,還須好好締交才好,此老血性過人,老而彌甚,不特一諾千金,百折不撓,而且是非極明,你只要能善處,以後便明白了。」

剝堯點頭道︰「我也深知此老非尋常人物,但周師弟一再相囑,千萬不可問及他的身世,倒實在有點大惑不解,他既在回疆有絕大勢力,又具如此功夫,為何不回到青海去創他一場事業,卻漂泊在這北京城里甘心做一個菜佣是何道理?師妹既然知之甚詳,能見告嗎?」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你問這人嗎?那麼顧炎武先生為什麼棄掉繁華秀麗的江南,甘心終老江湖?呂晚村先生又為什麼把頭發剃掉去當和尚呢?難道他們便沒有家業,不是一方人望嗎?」

剝堯恍然大悟道︰「照這樣一說,這位老前輩也是勝國孤臣一流人物了。只是他為什麼又這樣怕談自己的身世呢?」

中鳳笑道︰「你知道什麼?他原是一位世襲土司呢!只因遭逢家難,又心懷故國,義不帝清,才跑了出來,如今漂泊江湖,已到暮年,你教他怎麼願意再談往事?再說,這中間還有段悱惻纏綿哀艷欲絕的故事,外人怎麼能知道?所以以後如再遇上,你還是照周師弟的話,最好不要問他,否則他雖不至對你絕裾不理,也非踫上幾個釘子不可,那是何苦咧?」

剝堯道︰「既是師妹知道,何妨先告訴我,做個談助不好嗎。」

中鳳驀然臉上一紅道︰「我知道的也不過如此,你何必追問得?左右不過此老是一個傷心人便得呢。」

剝堯見她忽然嬌羞滿面,心知這其間必涉男女之事,不禁面上有點訕訕的,不好再問下去,一見那臨窗桌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繡繃和幾板彩色絲絨,還有針匣之類,便把話岔開,搭訕著道︰「師妹近日刺繡大忙,這是誰的差事,能賞賜一觀嗎?」

說著一轉身,便去揭那繃上的一層白紙,中鳳連忙攔著道︰「不許看,我還沒繡完咧。」

偏偏羹堯坐得較近,已經揭開那張素紙,一看卻是一幅粉紅素緞,上面繡著一對鴦鴛戲水,大致均已繡完,只差一點樸景而已。

正笑說︰「這繡工真好,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

中鳳已經奪了過去,仍將紙蓋上,放在另一邊嬌嗔道︰「你這人,怎麼變得這等不老成?我不教你看偏要著,再這樣,我真要惱呢!」

說罷,玉頰緋紅,嬌羞欲滴,竟似真有幾分怒意,羹堯猛然想起,那塊緞子形式分明是個鴛枕模樣,再想起雍王說老太妃要辦妝奩的話,不禁心中明白,連忙賠笑道︰「師妹,你別生氣,還請恕餅愚兄魯莽,下次決不敢呢!」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道︰「只要你不隨便亂翻人家的東西就行呢,又何必做得這個樣兒?你是我的師哥,還真能怪你嗎?」

說著又笑道︰「對不住,我還要趕點活,現在要說的話已說完呢,你還是先請到前面治公去吧。」

剝堯見她素面生春,倍增嫵媚,不由得怦怦心動,本想稍留一刻,但又恐妨她刺繡工夫,只得也笑了一笑道︰「既是主人逐客,我也只好遵命別過咧。」

便告辭步下樓,卻不料才到.樓梯正面,中鳳又叫道︰「你且請慢走,我有話說。」

剝堯忙一掉頭悄聲笑道︰「師妹還有什麼囑咐,但請明言無妨。」

中鳳走向梯前,也笑道︰「你是在生氣,怪我嗎?」

剝堯把頭連搖,又笑著低聲道︰「本來是我不好,焉有生氣見怪之理。」

中鳳紅著臉,半晌又笑道︰「那麼,明日不妨再來小坐,容我再行賠話如何?」

剝堯把頭一點,又低聲笑道︰「來是必來,要師妹賠話卻萬不敢當咧。」

說罷又向樓下走去,中鳳一直送到院落外面,目送羹堯走過花徑,正待回去,猛听姨娘香紅笑得格格的走來道︰「姑娘,您這兩天很難得一見,怎麼一清早就站在這院落外面,別又是在練功夫嗎?我勸您將就點也就得咧,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難道還要拿刀動杖跳房子嗎?」

中鳳不由把臉臊得通紅道︰「姨娘,您可別招我罵您,這也是該您一個當長輩的說的嗎?」

接著,又道︰「我是因為坐得太久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您胡說什麼?您說我一清早就站在這兒,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來嗎?」

香紅又笑道︰「哎呀,姑娘,我算什麼長輩,您只要少揍我兩下便行咧,不過,我這一趟卻是奉老山主之命而來的,這叫作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您可別見怪,咱們到您那樓上去再說好不好?」

中鳳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如真要不拿你當姨娘看待,又不知在背後說我什麼呢?」

說著又笑道︰「姨娘,這就請上樓吧。」

香紅笑了一笑,徑向樓上走著,一面道︰「我敢背後說您什麼?大不了說您女大不中留,趕快嫁出去吧,誰教您常常搔人夾窩,鬧得人氣全喘不過來呢。」

中鳳又嗔道︰「你一大清早就來上門尋事,再敢胡說,停一會我要饒了你才怪。」

香紅笑著,足下   連響,一下趕到樓上,一看外間桌上放兩只茶杯,余瀝猶在,尚未收去,故意微詫道︰「真是莫道行人早,還有早人行,我這一大清早上門來尋事,已經是討厭了,這人不更比我還討厭嗎?您到底饒了他沒有,這可不能有這厚薄之分咧。」

中鳳臉上一紅道︰「你真壞透了,又在渾嚼什麼?這一清早,除你而外,有誰來?你曾看見嗎?」

香紅又笑得花枝招展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別先跟我來這一套,這兒現有兩個茶杯還擱著呢。」

接著又瞅了她一眼道︰「實不相欺,您送客一出去,我便望見呢,就因為怕您討厭才沒敢出來,反正這是老山主和王爺全樂意的,您干嗎還這麼瞞我咧?」

中鳳不禁粉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哭出來,但又不好說什麼,只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香紅連忙又攏著雙手笑道︰「姑娘,您可千萬別真的生氣,說真格的,咱們年紀差不多,還不和要好的姐妹一樣?我實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而來。據王爺說,您的好日子,大概在來年元宵佳節前後,嫁妝雖然全備好了,但是宮里貴妃娘娘,又撥來兩千兩銀子花粉費,王爺本身更送了一萬兩,衣服料子還不在內,人家已經專人南下到南京蘇杭一帶采辦去,您這一場喜事,真和一位格格下嫁差不多,老山主因為這兩筆銀子,是娘娘和王爺的恩典,這個面子比天還大,不打算用,給您壓個箱底,將來更好看些,所以著我和您商量一下,其實衣裳首飾全有的是,這兩筆銀子無論如何也用不了,您看該怎麼辦呢?」

中鳳愈羞,不由的把頭低了下去,只不開口。

香紅笑道︰「咦,您向來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為什麼不開口咧?多少也拿個主張呀,我還等著去回老山主咧。」

正說著,猛見孫三女乃女乃走了進來,兩只母狗眼笑成了一條線。高聲道︰「香姨兒,您可別盡逼著俺小姐,這銀子既是娘娘和王爺賞的,自應由俺小姐帶過去,難道說,老山主還打算把嫁妝的錢,在這個里面扣帳嗎?那俺可第一個不答應咧。」

香紅連忙笑道︰「孫三女乃女乃,您別誤會,老山主再窮些,何至于扣下姑娘這筆銀子,他老人家正是想把這筆銀子原封不動,讓姑娘帶過去,大家才全有面子,所以打發我來和姑娘說一下,您怎麼把話听反了咧!」

孫三女乃女乃又咧著大嘴笑道︰「俺說咧,老山主就再寒蠢些,也不能在俺小姐身上打算呀,那您為什麼苦苦的要逼著俺小姐說什麼咧?」

香紅又笑道︰「那是我逗著她玩兒,誰教她向來專欺負我這老實人,今天一來就討厭我呢?」

中鳳驀然把頭一抬嗔道︰「你還算老實人?我討厭你,誰教你一見面就開人玩笑。」說著,又把頭低下去笑了出來道︰「你給我請罷,您的話我全听見了,怎麼吩咐怎麼好,還不許嗎?」

香紅覷了她一眼吃吃笑道︰「姑娘,您打算攆我是不是?那還早著咧,這里是王府不是年府呀。」

說著一邁腿,閃身出房,溜下了樓去。中鳳一把沒扯住,恨聲道︰「只要你敢再來,我要饒了你才怪!」

遙聞香紅在樓下又笑道︰「姑娘,您可別再發狠,現在我可不怕您咧,您只敢再動我一下,咱們到了那一天,要讓您小兩口子少磕一個頭,也不算姨娘我的厲害。」

說罷,笑聲搖曳而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這個草木暢茂的盂夏,正是那奉命南下的馬天雄長途跋涉,揮汗登程的時候,他自出都門以後,仗著那匹千里良駒,行程極速,所攜川資又頗豐,一路絕無阻礙,只因愛惜那馬,不肯過于趕路,也只不到半月,便到了王家營,沿著運河,直奔揚州瓜洲渡江,向京口而來,那瓜洲在詩賦之中,雖極有名,但只不過沿江一個小小荒村,如非來往商旅大率從此渡江略形熱鬧,簡直使人有點不相信遐邇馳名的名勝不過爾爾,馬天雄本北方之強,又生長在山川博大雄厚的關中,乍到江南,卻不禁耳目一新,立馬江干,正在臨流喚渡之際忽听背後有人喝采道︰「好馬,這真是一匹千里龍駒,只是用它來奔馳趕路,卻未免太可惜了。」

天雄猛一掉頭,一看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披淄衣的老和尚,看去清 異常,面對著滾滾東流的大江,似在出神,忙道︰「老師父真好眼力,在下這匹腳力果與凡馬有異,能以法號上下,寶剎哪里見示嗎?」

那老和尚笑道︰「施主看錯人咧,老衲哪有這等眼力?這喝采的,卻另有其人呢!」

說著,手一伸,指著身側一個身穿黑綢長衫,手中搖著一把尺許長大紙扇的中年人道︰「適才夸贊尊騎的,實是這位白施主,卻與老衲無涉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0:09

第二十六章 焦山小聚

馬天雄隨著老和尚手指處,又將那人一看,只見年紀不過三十有余,卻生得非常偉岸,更兼濃眉大眼,火色鳶肩,一望而知,一定是個江湖人物,連忙又笑道︰「兄台有些替此馬委屈嗎?須知它因遇著識主,已經平步青雲咧,要不然就不累死在煤車之下,也必活活餓死,那才真正可惜呢!」

那人也向天雄上下看了一下微笑道︰「既如此說,足下又是此馬主人,一定識貨無疑了,在下倒失言了,不過所以如此說,實在因為像這等好馬,千百年也難生一匹,如遇當世豪杰,馳騁疆場,或者立功異域,也不枉天公生它這一付大好筋骨,不但如足下說的累死餓死可惜,便徒假以金鞍紫韁,豢以上好草料,讓它老死槽下,也一樣可惜咧。」

天雄大笑道︰「不才哪配做它的主人?此行不過因有要事,不得不委屈它一下,其實此馬主人也真是一位龍驤虎躍的腳色,說不定便有兄台說的那一天亦未可知。」

那人微訝道︰「兄台既能作此言,決非常人,能以尊姓台甫見示嗎?」

天雄一看,那人正好和老和尚並肩而立,此外還站一個中年書生,三人似乎一路,忙笑道︰「不才三原馬天雄,適因有事南來,兄台尊姓大名?這位老師父上下也能見告嗎?」

那人微訝道︰「如此說來足下外號一定是小鷂子了,小弟江南白泰官,這位老師父法號不昧,但不知足下南來有何公干,這馬主人又是誰咧?」

天雄一听,不由喜出望外道︰「原來兄台竟是江南諸俠之中的白大俠,這位又竟是晚村先生,這真是天緣巧合,幸會之至,小弟此次南來,便是為了受這馬主人之托,訪見一些前輩,並謀與南中諸俠稍談,原意直下太湖,等拜見那些前輩之後,再請賜介一一奉訪,卻想不到在這江岸之上,忽與白兄和不昧大師不期而遇,豈非絕大機緣。」

說著便向二人施禮下去,二人連忙扶著一面答禮道︰「馬兄正吾輩中人,何必如此客套?但此間當非談話之所,少時便有敝友駕舟來迎,容得放乎中流,再訴傾慕如何?」

說罷,白泰官又指著那旁立書生道︰「這位乃曉村先生唯一得意門生曾靜兄,兄台曾听說過嗎?」

天雄忙又見禮道︰「小弟久已聞名,此番南來,也正擬一見,既也在此間那就更好了。」

曾靜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小弟書劍飄零,百無一是,何足掛齒?倒是賢喬梓名播關中,久著義聲,實令小弟心儀已久,少時登舟再為細談便了。」

正說著,忽見江灘之中,蘆花蕩里,倏然搖出一只大江劃,兩扇布帆,扯得滿滿的,直向江岸駛來,船頭上站著一人,頭戴竹笠,一身短衣褲,赤著雙足,正哈著腰,蕩著槳,只因竹笠遮著,看不出面目,那舵樓之上,卻高坐著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蓬繩,一手掌著舵,那船便似奔馬一般,一轉眼,便竄過老潮,離開立處不遠,那船頭上的人,忽然停槳,解下蓬繩,將雙帆落下,一面取餅一根竹篙一點,船便進港停住,遙聞舵樓少女笑著道︰「老師父和白叔怎麼弄了一匹馬來?難道另有生客同來嗎?」

白泰官大笑道︰「翠娘好眼力,不但是生客,而且是遠客咧。」

接著那船頭的人,猛然一掀竹笠道︰「哪位遠客到此,容我先來看一看如何?」

天雄一看那人卻是一個白發老人,天生一副紫醬臉色,二目炯炯有神,那手臂雙腿,虯筋百結,只是個兒並不太高,再看船時,卻是一條前後四艙的大江劃,船上卻不見另有伙計舵工,心料既與這些孤臣俠隱為友,人以類聚,決定也是非常人,忙向白泰官道︰「此老何人,尚乞白兄見示,並為先容,免致失禮幸甚。」

泰官未及開言,曾靜已先笑道︰「馬兄奔走江湖,曾听說過有一位海盜魚殼嗎?」

天雄忙道︰「你說的是那位延平王的舟師偏將魚躍龍魚將軍嗎?聞得此公自鄭克挾降清以後,曾兩次邀擊施瑯均未能命中,此後便杳無消息,原來卻也息隱在此,這更是幸會了。」

正說著,那魚躍龍已將船泊好,跳上岸來,先向晚村唱諾道︰「老師父好久不見了,怎又忽然飛錨到此,倘非白老弟在陸小乙酒店留信,還又失之交臂咧。」

接著又向天雄看了一眼道︰「這位是誰,怎麼並沒听說起咧?」

晚村笑道︰「這位馬君也是適才遇上,他雙名天雄,便是那陝西三原縣有名的小鷂子,雖與我等也系初遇,卻聞名已久,魚老檀樾曾听說過嗎?」

天雄忙先向魚躍龍施禮道︰「久聞老前輩在閩江口外設有水寨,誓與韃虜周旋到底,但不知如何會到這金山腳下來,今日得容一見,實在有幸之至。」

魚老聞言,一伸鐵臂,連忙攔著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那老窩子,早叫人家給剿了,如今設法只好借這一條船容身,在此鬼混而已,老弟怎麼也有暇,到這江南來走走?聞得令尊早在遼東出事下獄,難道那韃虜還放你不過嗎?」

天雄被他一攔,竟拜不下去,忙道︰「家父自被捕之後,便遣戊川邊,至于小佷卻幸未波及,此次南來,實因另外有事,既然老前輩寶舟在此,容待登舟以後再說如何?」

魚老又看了他一下,忽然望見那馬又道︰「此馬系由老弟帶來嗎?如果必須攜帶渡江,那只好暫時拴在船頭上了。」

天雄見他似恐那馬有污船艙之意,忙道︰「但憑老前輩吩咐。」

魚老把頭一點,便肅客上船,連那匹馬也牽了上去,拴在桅桿上,然後起錨離岸,但不回對江柴灘,轉將雙帆扯起,逆流而上,一直駛過焦山,方在一處無人江岸泊好,從後艙獻上茶來,白泰官首先看著天雄笑道︰「馬兄此次南來究竟有何要事,此馬主人又是誰,現在可以暢言無忌咧!」

天雄笑了一笑道︰「此馬乃敝友年雙峰之物,小弟此次南來,便也為受了敝友和一位雲中風姑娘之托,打算寄兩封信,分別給太陽庵主獨臂大師和顧肯堂先生,並想因這兩位老前輩之介,面謁江南群俠,商量一件大事,原意直下太湖,先恭謁太陽庵主,再求賜示肯堂先生俠蹤,如今既與諸位巧遇,便請代為先容如何?」

晚村略一沉吟道︰「年雙峰是肯堂先生昔年在北京所收弟子年羹堯嗎?聞得此子尚有幾分出息,也受肯堂不少燻陶,深知大義所在,據周路各位檀樾說他文學武技均得乃師真傳,便我那小女听雲中鳳說,也道他雖然出身漢軍旗籍,人還不錯,他既托馬君前來,信中所言何事,能先見告一二嗎?」

天雄躬身道︰「敝友正是肯堂先生弟子年羹堯,此次托我南來,一則為了始終不忘師訓,近日已有機緣,可為匡復大計略微布置,但人手奇缺,所以擬向肯堂先生請示,稍派一二能手前往相助,二則因為尚有些許私事,也須由肯堂先生代決。」

說猶未完,那魚老者,忽然一聲冷笑道︰「這也就太奇怪咧,我聞得那年羹堯乃系湖廣巡撫的少爺,這等叛逆大事,怎麼一下便托到你身上,他竟不怕破家滅族嗎?」

天雄忙道︰「老前輩不必誤會,且等我將此事經過稍加說明,也許你就明白了。」

說著便把邯鄲相遇一場經過和京中各事,約略說了,眾人未及開言,那魚老者,倏從船艙板下,霍的抽出一口撲刀來大喝道︰「照這樣一說,你已是韃虜鷹犬,分明打算借此來探我等虛實,以便回去邀功,別人容忍不察,會上你惡當,我魚躍龍卻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去,趁早說實話,彼此還有個商量,否則我這口寶刀,卻不會看誰的份上咧!」

天雄聞言冷笑道︰「馬某生平決無不能告人之事,也決不依人門戶,所言均屬實情,此番南來,一則為了聯絡江南諸俠,以決大計,二則為受了知已之托,必須忠于其事,至于生死早看得可重可輕,老前輩此舉卻未免辱我過甚咧!」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正色道︰「只要老前輩說出話來,能令我心服口服,馬某自甘引頸受戮,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老前輩如果只仗手底下比我馬某明白,便打算故入人罪,那便請恕我義不受辱,卻須另說另講咧!」

白泰官曾靜二人方待上前相勸,晚村卻一使眼色止住,魚老者又大喝道︰「你這廝,分明自己已經吐出真言,現在韃虜王府充任護衛,又兼什麼血滴子領隊,還打算狡賴嗎?」

天雄一听,又亢聲大笑道︰「原來老前輩竟然因此見疑,須知馬某果然真的變節事仇,降了韃虜,今天對你便不必說這話咧。」

魚老者掄刀又大喝道︰「你雖巧言善辯,我卻實難置信,再不說實話,便難逃公道了。」

天雄聞言忙道︰「你且慢動手,我尚有事項向不昧上人和白兄說明。」

說著,從貼肉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來,遞在晚村手中道︰「在下雖和老師父初次見面,但聞得老師父和太陽庵主顧肯堂先生,全是志在匡復大明天下的至交,馬某不怕今日把命喪在魚老前輩之手,這兩封信卻必須送到,現在魚老前輩既不見信,在下也決不甘受此奇辱,便煩代為轉呈,如有覆函也請代為設法托人寄回,請恕馬某冒昧叩托了。」

說罷伏地便拜,接著又站起身來,向魚老者冷笑道︰「如今馬某事了,便不妨向老前輩領教咧。」

魚老者提刀哈哈大笑道︰「老賢佷,你真是天生 種,和那老鷂子一般無二,我相信你就是,何必為了這兩句話,就打算以一死相拼,你不太嫌小題大做嗎?須知我和令尊都是同僚,又是老友咧!」

天雄不禁一怔,忙道︰「家嚴久在軍中,所以我對一般父執也難一一認識,但不知老前輩在什麼地方曾與他老人家締交,還請言明才好稱呼。」

魚老者又大笑道︰「你也太小心咧,適才我只試你膽識而已,我雖老悖,焉有冒名亂套交情混充長輩之理,實不相欺,令尊與我都是左老將軍帳前一對有名的酒鬼,自從大軍潰散,我仗著家住江南,稍諳水性,又曾在海船蹬過幾天,才投到延平王部下去,令尊不是雙名家驥,精于透山掌法,又以輕身功夫得名,左頰上有老大一搭青記嗎?」

天雄連忙叩拜在地道︰「小佷該死,適才冒犯,還望恕罪。」

魚老大笑扶起道︰「賢佷強項不屈,頗有家風,老朽正為故人心喜,如果不是這樣,倒反非英雄本色了,何況本是老朽相戲在先咧,只是令尊豪飲,酒量無敵,賢佷對于此道如何?今日此會不易,少時還當痛飲才對。」

天雄笑道︰「小佷固然量窄,也決不敢在老伯面前放肆,但今日既侍左右,自應相陪,不過才一見面,就要叨擾,未免不當咧。」

白泰官在旁哈哈大笑道︰「足下行蹤,我等早已知道,那年羹堯的言行,我等更了如指掌,只是足下此次南來尚未得訊而己,適才龜老前輩相戲,晚村先生和我們不開口,也就為了藉此一窺膽識,卻想不到你們竟是世交,既如此說,我們今天這一席酒是擾定老將軍了。」

魚老聞言連忙也笑道︰「酒是老早備好,不過此間有一味佳肴,諸位能否到口,那就要踫運氣了。」

遙聞後艄少女笑道︰「爸爸你放心,既有遠客,老師父和白曾兩叔也難得來,待我去撈他兩條來奉客便了。」

晚村聞言忙道︰「是鰣魚嗎?我們在揚州已經嘗過了,何必又為了口月復之欲,讓佷女下江一趟咧?這里江流湍急,又有好幾個漩渦,還宜謹慎才是。」

魚老笑道︰「無妨,不用說有這把握下去,便我那小女兒也常常出沒波濤之中,只此魚不多,未必一下便能捉到而已,這妮子雖然說嘴,卻不一定便真能立時撈到咧。」

說著又道︰「老妻近日多病,小妾一人在廚下自忙不過來,諸位少候,容我先取酒來,邊飲邊談便了。」

說罷,便向後艙走去,白泰官忙將艙中一張折著的小圓桌撐了起來,一面拉好了幾張凳子笑道︰「這條船上我常來,躍老為人又向來月兌略,馬兄卻不必客氣咧。」

說著,又向晚村手中取餅兩封信來,遞在天雄手上道︰「如今馬兄既不想和老將軍拼命,這信還是自己面交的好,請恕我們不便代庖咧。」

天雄不由面色微紅,又將那油紙封裹收了起來,晚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馬君此番來得正好,正好肯堂先生已經游罷南岳歸來,正在太陽庵中,否則你就要徒勞跋涉咧。目前我們也要去上一趟,今日便請在這船上,住上一宿,借魚老杯酒少浣征塵,明日同行如何?」

天雄喜不自勝道︰「不才南來,正恐雖然找到太湖,卻無法進庵晉謁獨臂大師,能得上人如此成全,那真感激不盡了。」

晚村笑道︰「你這話偏沒料對,只一進山,隨便問誰,也不難知道太陽庵的地址,老師父更是只要有遠客來訪,無不出見,焉有見不到之理,不過同行人多,更形熱鬧而已,明日登程,不過三數日便到,你一看便知道咧。」

正說著,忽听後艄水面拔刺有聲,白泰官笑道︰「翠娘去捉鰣魚去了,這位姑娘向來說到非做到不可,我們真是口福不淺。」

話才說完,魚老者已經提了一大錫壺酒來向天雄道︰「我因賢佷酒鄉世家.所以特為傾了一壺洋河大曲,沒有拿惠泉酒來供客,少時還宜盡興才對。」

說著又取餅五只茶杯放在桌上道︰「今天我們索性用大杯來痛飲,庶免我這主人斟酌之勞。」

晚村道︰「你且慢來,你與馬君和這位白施主或者可以盡量,我和小徒,卻素來量窄,如用茶杯來吃白酒,卻未免苦人所難了,還請各從所好如何?」

魚老笑道︰「你,我早已預備了一壺上好花雕,至于高足,我知他也能飲,卻無須代我客氣呢。」

曾靜忙道︰「老將軍,論理我應該奉陪才對,只是飯罷還須登岸有事,多飲惟恐不便,還請暫隨家師用紹酒奉陪,他日再為盡興便了。」

魚老者道︰「你是為了要到江天寺去嗎?那老和尚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

曾靜搖頭道︰「了因大師既約你船上會面,決無不來之理,還要我去做什麼?那是為了另外一件事,務必須要進城去一趟,至遲明晨又必須趕回來,陪家師去太湖,所以不敢多飲。」

魚老者不由又是微怔了一下,也不再問,又去艄艙中捧了一個大木盤出來,那盤中放著一大冰盤豬蹄,一大碗清蒸獅子頭,一大碗紅燒鴨子,一大盤生炒鱔魚絲,馬天雄和白泰官二人幫著接下來,放在桌上,魚老者放下木盤,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那把十來斤的大酒壺,先替白馬二人將酒斟上。

笑道︰「那紹酒必須吃熱的,只好讓你師徒二人稍等一會了,好在不昧上人出家,不過為了那幾根煩惱絲,並不一定茹素,先請用茶如何?」

說罷,先舉起茶杯向天雄道︰「賢佷莫墮家風,先干一杯,也讓我喜歡一下。」

天雄也把酒干了,但一提老父,想起雍王雖然已托刑部去向川邊查詢,迄今未知老父生死如何,不由愀然道︰「提到家嚴,正不知如何咧,那打箭爐一帶,聞得漢苗雜處,又多瘴癘之氣,誠恐他老人家年高受不住,那就使小佷抱恨終身了。」

魚老哈哈大笑道︰「為人子者固應如此,但是國破家亡,哪里還能專以養生送死為孝,我與令尊分屬老友,可以替他說一句話,你只要能繼承他的遺志,把大明江山復了過來,為漢族吐上一口氣,便是大孝咧。假使你真的因為他,虧了一身名節,便能終養,他也未必願意。如今這事且不必去想他,我們還是先來吃酒是正經,老實說,我看見你,便又和令尊在一處吃酒一樣,你卻不許敗興呢。」

說著又飛過一巨觥,白泰官也擎杯道︰「馬兄且別談這個,你且把那年羹堯和你們在北京的情形多告訴我們一點不好嗎?」

天雄撐不住兩人相勸,又干了一杯,接著將京中情形又細說了。

晚村矚目窗外大笑道︰「我真想不到肯堂先生竟教出這樣一個學生來,照這樣一說,也不枉我把那一部時文給他帶去了,這倒真是近日的一件痛快事,如果真的能把那血滴子布滿全國,再全是我們的人,韃酋父子兄弟之間又同室操戈,一旦舉義,便不難還我河山,重見漢宮威儀呢。」

曾靜笑道︰「他既需人,待我北上去走一趟如何?」

晚村搖頭道︰「此事卻不便一二人做主,且等到太陽庵去過再說,再說,你在此間,尚有好事,一時也未見得能撇得下來,怎麼可以去得?」

正說著,忽見一個七八歲的小泵娘,穿著一身花布衣裳,垂著兩條小辮子,捧著一小壺酒來,向晚村道︰「老師父,我姨娘說這是遠年太號花雕,多吃無妨,教你老人家多吃一杯呢。」

說著,又叫了一聲白叔叔,一聲曾叔叔,把一雙烏溜溜的小眼楮,看著天雄,魚老笑道︰「這是你一位老哥哥呢,你就叫聲馬大哥吧。」

那小泵娘,忙又叫了一聲馬大哥,魚老大笑道︰「這是我一個小女兒,名叫筠姑,你是她的世哥,以後還須多多照拂才對,我生平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這個小東西是小妾所生,我和山妻卻均愛若珍寶,因此便寵壞咧。」

那筠姑聞言,把小嘴一噘道︰「你老人家當著這位大哥又說這話咧,我哪一件不听話來?」

說罷將捧著的酒壺放在桌上,看了天雄一眼,便向後艙溜去,正說著,忽听那船頭上呼的一聲水響,竄上來一人嬌笑道「今日真是運氣好,沒有令我丟人,一下便捉來三條大鰣魚,每條全在三四斤,不大不小正合式,爸爸,你快來看一下,這可夠新鮮的,要買全沒處買呢。」

眾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廿三四歲的少女,頭上用一塊黑油綢子裹著秀發,身穿黑油綢水靠,一手提著一個小小網兜,每一個網兜里,全網著一兩條尺許長的鰣魚,正在蹦跳著,天雄再細看時,只見那少女長長的-個瓜子臉,皮膚微黑,卻生得異常俏麗,尤其是一雙風眼不怒而威,一望而知,一定有一身極好功夫,正在暗想,久聞這魚翠娘是嵩山俠尼的徒弟,不但水性極好,更精于一手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又會打十二枝燕尾梭,不想卻在這里遇上,果然名不虛傳,魚老已經把手一招道︰「今日在座全是熟人,只有你這位馬天雄大哥,還沒見過,且來見禮,再到後面去不遲。」

翠娘提著魚笑道︰「我這一身水,怎好見生人,且等換好衣服再來如何?」

說著縴腰一扭掉轉身,出了艙,便從船外幫跳上向後艙而去,半晌,方從艙後走出來,先向晚村行過禮,又向白泰官曾靜一一招呼,最後方向天雄福了一福笑道︰「聞得大哥外號小鴟子,兩位伯母全是有名人物,小妹一向浪跡江湖,以後如果北上有事還望照拂。」

天雄淒然道︰「世妹系出嵩俠大師門下,愚兄久已聞名,一向不勝欽佩,卻不料還有這種世誼,方才如非伯父言明,還真失之交臂,不過適言家母,她老人家早已棄養了。」

翠娘人極乖覺,一見天雄提到母親,顏色慘淡,忙又笑道︰「聞得大哥已和顧肯堂先生的門生年羹堯師弟在一處,怎麼忽然南來,我們這一伙,全是要和大清國做死對頭的叛逆,你不怕連累嗎?」

魚老大笑道︰「你這妮子,怎麼和馬大哥初次見面就開起玩笑來?須知你這馬大哥,便是受了年師弟和你雲師妹之托,有要事來面呈老師父,你才離太陽庵不久,何妨明天再陪他和呂老師父等去一趟,我因此間有事,卻恐怕走不開咧。」

翠娘笑道︰「我正要問呢,大哥既從北京來,又是受了他二人之托,一定和他兩個時常會面,聞得那年師弟,文章武技無一不高,而且年紀輕輕的,又是一個貴公子,卻早名振江湖,有這話嗎?」

天雄笑道︰「我現在便寄食年府,焉有不知道之理,要說他的文章武技,確實都是一時之選,但他的長處卻不在此。」

晚村正舉著酒杯呷著,忙停杯笑道︰「我也久聞此子確是奇才,便他師父也頗心許,上次周大俠回來,更多贊美,到底他的長處在什麼地方咧?」

天雄道︰「如以他的特長而言,第一是出身富貴之家,而絕無紈褲氣習,第二是身具血性,一切待人以誠,更能深明大義。決不因富貴而便耽于安樂,當得起心懷大志,克己下人,至于文章武技,那在他倒又是余事了。」

翠娘笑道︰「這就難怪眾譽,否則我雲師妹向來眼界極高,對人卻極少許可呢!」

魚老聞言,連忙使了一個眼色道︰「南來各人全都是這等看法,只有周伯父說他不免稍有驕矜之氣而已,你怎麼單說雲師妹對他許可呢?」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又笑向魚老道︰「你老人家別以我說話沒遮攔,前幾天我已听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談過,全說他兩人真是一對咧,只可惜雙方境遇懸殊,要不然兩位老人家便打算做上干親家咧。」

晚村聞言,放下酒杯大笑道︰「真有這話嗎?要依我說,如以雙方父母尊長而論,雲霄老賊,自巴不得能結上這門親戚,那年遐齡現在湖廣巡撫任上,又將女兒獻與韃酋之子做了偏房。卻未見得肯要這樣一個兒媳咧。」

天雄略一沉吟道︰「實不瞞世伯和諸位說,我這次南來,便為了此事,如今不但他二人均有此意,便雙方父兄也均一力主張,只因年兄已有正室,誠恐屈為二房,獨臂大師和肯堂先生不免見責,才不敢承認,如蒙各位能在二位老人家面前美言一二,不特他兩個感激,便我也不枉這番跋涉了。」

一言甫畢,翠娘冷笑一聲道︰「那年師弟真為此事托大哥來向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說項嗎?那他不但糊涂透頂,也太過混帳咧,別看雲師妹的父兄都不是東西,可以威脅利誘,便要做主張,肯將女兒送他做小老婆,須知她卻是老師父的愛徒,還有我們這些人在咧,他有幾個腦袋,敢把一位師妹屈為妾媵?這事先打我起,決難答應,你也不用再去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咧。」

說罷俏臉通紅,不由一臉怒色,曾靜在旁笑道︰「翠娘,你先別生氣,如依我料,那風姑娘如果不答應,年羹堯決不敢作如此想,你不听他也有信給老師父嗎?」

天雄大笑道︰「曾兄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那雲小姐的確是心許為妾,決無異言咧。」

說著又向翠娘道︰「世妹,你先別生氣,實系那雲小姐自甘做妾,並非我那年兄相逼,更非威脅利誘,相反的倒是那位雍王受了雲霄之托,一再向年兄說,逼他答應,並且已向他父兄說妥,非答應不可,便年兄原配,也由他命人疏通好了,年兄便為深畏人言,一直到現在還未應允,萬不得已,才著我南來,向雙方師長請代決斷,你如以為他是逼成,那便適得其反咧。」

翠娘不禁默然半晌道︰「那風丫頭向來心高氣傲,看得一般男人都不順眼,怎麼會得自甘做妾?這話我真不敢相信呢?」

魚老笑道︰「這事真有點古怪,那風丫頭在嵩山學藝時,和小女至好,便我也曾見過幾次,雖然年紀不大,卻自幼便有丈夫氣,絕非尋常女孩子可比,如果和那年羹堯論到嫁娶,或無足異,但是說她自甘做妾,便連我也不甚相信咧。」

白泰官道︰「此事不必猜疑,他二人既然都有信到自己師父,必有幾分可靠,不然馬兄也決無從幾千里路外來弄此玄虛之理,據我前听周二哥說,那年羹堯略有驕矜之氣而外,真確有可取之處,為人也不錯,只等這馬兄到太陽庵,將兩信分別遞給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便知明白,此刻何必多所爭論,反誤了吃酒咧。」

晚村忽然大笑道︰「白大俠之言是也,此事還宜待庵主和肯堂做主才是,不過依我看來,鳳丫頭素具深心,或許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你們只看她,忽然瞞著家人投到慧大師門下便可想而知,此刻如果妄自臆斷,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舉杯向天雄道︰「這一杯酒聊浣征塵,你且干了,我還有話說。」

天雄因為翠娘父女見疑,心正不快,聞言忙把酒干了笑道︰「上人賜酒決不敢辭,有話需問,更決無隱瞞之理,不才雖然天涯淪落,固然決不敢欺長者,也還略知自愛,自問生平,別無他長,還只一個誠字可取,從不肯阿其所好咧。」

翠娘微哂道︰「哎呀,馬大哥真生氣咧,罷了,請恕我得罪如何?」

說罷又福了一福,踅回後艄徑去,天雄方說︰「我生性從不欺人,井非對世妹而言。」

翠娘早已走開,魚老也笑道︰「老賢佷有所不知,我這小女和那風姑且素來相處極好,為人也頗熱腸,她因深知鳳姑娘為人,才如此說,卻也非對你咧。」

說著也飛過一大杯來道︰「你如不信,他日回京一問便知道了。」

天雄見他父女如此說法,轉不好再說什麼。只又把酒干了道︰「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不過小佷所言,實無虛誣,更無阿其所好之理,世妹既和雲小姐是摯友,將來也一問便知咧。」

說罷又向晚村道︰「上人有何見教之處,還請示知才好。」

晚村笑道︰「我要問的是北京韃虜情形,聞得太子已廢,諸王之間,暗中角逐頗烈,有這話嗎?」

天雄便將近日諸王明爭暗斗情形說了。

曾靜道︰「果真如此,那倒是一個極好機會,如能造成他們兄弟相殘,那便不難乘隙舉義咧,只可惜目前這批讀書人大半均熱中功名,都向時文八股中討生活,卻忘了坐在金鑾殿上的,已不是中國主兒咧。」

晚村愀然道︰「你這話很對,但看韃虜入關之初,各處義旗迭舉,稍微潔身自好之士,即使無拳無勇,也必以遁跡深山,義不帝清為高,便博學鴻詞一科,不肯應征的也極多,如今除我們這批身受亡國之痛的遺民而外,又誰不以青一矜,博一第為榮咧,再有幾年下去,恐怕真能懂得夷夏之防的更少了,不過越是如此,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否則蠻夷華夏,億萬蒸民亦遂忘其身所自來,那便無法再振作了。自古雖雲胡虜無百年之運,但如自己不爭,那也難說咧!」

魚老忽然擎著杯子,大笑道︰「晚村先生素以一息尚存,必自強不息教人,今天為什麼也發此感慨?老實說,只要放著我們不死,固然決無讓韃虜安坐北京城里做他自在皇帝之理,便我們這一輩不能重光日月,還有下一代咧。你看,這年羹堯還是漢軍旗籍,又內接椒房之寵,不一樣深明大義嗎?我們只要做到哪里算到哪里,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還是-定的道理咧,倒是你說的,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這句話還有道理,今後我們更宜著力才好,要不然萬一那年羹堯竟在北方得手,而我們這些自命遺民孤臣的卻不能響應,那才把老臉丟盡咧。」

說著,又向天雄道︰「老賢佷,如果那年羹堯確有驅除韃虜,光復大明天下之志,便煩寄語,這揚子江上和浙閩海邊,我這糟老頭兒還可以號召個一兩千人北上會師咧。」

一面把那杯酒一飲而干又道︰「我這草間偷活幸逃百死的老海盜,這一腔熱血還要灑向有用的地方呢。」

說罷,猛然放下酒杯,一振雙臂,狂笑不已,白泰官也道︰「道在人為,他們巴干他們的功名,我們奔走我們的江湖,人心向背豈在這等人身上?你要想這批功名之士,也和我們一樣,那流寇還不至遍天下,韃虜還不會進關咧。」

晚村方說︰「我決不是忽然頹唐,亂發感慨,實不相欺,今日往梅花嶺,去吊史閣部衣冠墳冢,便听見若干人,正在高會雅集,所談的,便全是揣摩文章風氣,準備做獵取寶名的敲門磚,其余便是當地仕宦的升沉,甚至連奔走權門,鑽營路子全在談助之例,卻沒有一個人能記得揚州十日的慘況咧,你們請想一想白骨猶新,血痕未滅,人心已是如此,還有什麼說的。」

天雄慨然道︰「上人不必如此憤慨,我從北京來,那里的讀書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那市井屠沽,販夫走卒之中,卻有若干人,一提起烈皇帝來,倒沒有一個忘記了的,便我在遼東,那是韃虜發祥之地,也有不少的野老鄉農,心懷故國,方才魚世伯說的好,人心向背決不在這些人身上,你看隨我太祖皇帝起義逐胡人的,有幾個讀書人來?」

接著又大笑道︰「那近畿和輦轂之下的旗兵我全看見過,強悍驍勇之風,也差不多消磨殆盡,果真有機可乘,卻實在不堪一擊咧。」

正說著,忽听江岸上一陣大笑道︰「魚老施主船上,向不接納外人,今天怎麼忽來遠客,暢談天下事起來?如今禁網方嚴,你們如此放言無忌,難道就不怕有人捉去請賞嗎?」

天雄一看,卻是一個高大和尚,身披淄衣,頭戴僧帽,赤足踏著一雙多耳麻鞋走上船來,看那年紀,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但精神卻非常飽滿,一手揮著一把雲帚,一手拄著一柄方便鏟,乍看便似一尊活羅漢一般,正待要問來人是誰,晚村已經站了起來道︰「了因大師,怎麼也有暇到此?這真是不期而遇了。」

魚老者也立刻從艙中迎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想是又因有什麼達官顯宦要到寶剎隨喜,所以避囂前來,我看你如不快離金山寺,終有一天要深悔出家一場咧,你與晚村先生不同,未必便肯公然吃肉,且請下艙容備素酒款待如何?」

那和尚笑道︰「你真可以,果然一下便料中,我那廟內不但來了賓客,而且指名要見的便是我,所以只好出來逛逛,上岸以後,一直沿著江邊,從北固山下走來,遠遠看見好像是你這條船,正在口渴,想來討杯茶吃,卻見這船頭上拴著一匹馬,心知必有遠客,等走近了,還在岸上,便听見你們正在暢談天下事,這里雖無居民,卻不可太大意咧。」

接著白泰官也起身迎接,一面笑道︰「大師兄是天下第一泉的主人,如今卻來向我們討茶吃,足見天下事一切難以逆料,但不知那來的貴客是誰,為什麼指名要見你,能先告訴小弟嗎?」

天雄一听各人口氣,那來的竟是江南諸俠中,最負盛名的一位了因大師,也連忙把手一拱道︰「不才馬天雄,不想初來江南,便遇大師,真是緣法,久仰大師望重江南,領袖群俠,今日一見,更知名不虛傳,今後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了因大師又向各人略一寒喧之後,然後笑道︰「馬施主何必太謙,既能上得魚老施主這條船,定是我輩無疑,老衲雖與周路兩位居士有同門之誼,忝掌武當南宗門戶,卻不敢自居此中領袖人物,適才那江南織造曹寅來訪,據聞便是因此傳聞之誤,所以才不得不出走避開,足下如真以老衲為可交,以後還請不必溢美才好。」

晚村大笑道︰「原來你偷偷的溜了出來,卻是為了此事,不過他一個織造也嚇不倒人,你為什麼便這等怕事,卻避而不見,要是我,便不妨見面,給他兩個軟釘踫回去,不爽快嗎?」

了因大師搖頭道︰「事情不這麼容易,這些織造官兒,簡直和揚州的鹽商們差不多,雖不一定有什麼大勢力,卻有的是錢,又最喜歡附庸風雅,不時刻上一兩部書,有時又宴會附近的名士,自己不覺得銅臭薰人,還肉麻當有趣,竟以此為樂,自負騷壇領袖,如今想是對于這般名土又膩了,所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你請想,我能有工夫和這些人廝纏嗎?如果真是要給他踫回去,我雖不在乎,但金山寺卻是一個十方布施的大叢林,他雖然是一個類似商賈的閑曹,我又何必替寺中多惹麻煩,所以三十六著,溜為上著,先出來避一下,他一掃興,也許就回去,事過情遷,萬一就此饒過我,豈不省事無事。」

白泰官接著笑道︰「老和尚這卻不是辦法,假使那姓曹的竟賴在寶剎不走,住上個三天五天,你能為了他不回去嗎?要依我說,你不如痛快點回絕他,雖不必照老師父的說法,給他釘子踫,但也不宜拖泥帶水,只避不見面,卻未必便能把他擋回去咧!」

了因大師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我們且緩談此事,既有遠客,我還宜敬上一杯才好。」

說著即便入座,魚老者連忙命人添上杯箸,又特送上兩色素菜,並將天雄身世以及南來之事說了。

了因大師笑道︰「原來那肯堂先生若干年前一著閑棋,如今卻生出妙用來,既如此說,我明日也陪諸位去太湖一行便了,如果因此能躲過這江南織造的糾纏,豈不一舉兩得?」

說著竟向天雄敬了一大杯道︰「我這場魔劫,或者應在馬施主身上化除,亦未可知,這一杯酒洗塵之外,聊當謝意如何?」

這一句話說得大家全笑了。少時鰣魚上來,相與痛飲之下,直到黃昏才罷,魚老除將那匹馬牽上岸去,上料寄頓好了,之後,便邀各人留宿舟中,一賞金焦夜景,只曾靜因有事必須上岸,約定明晨仍在原處相見,一齊動身而外,其余各人均皆答應了。這時,端陽已過,正是五月中旬光景,少時,那一輪明月,漸漸東升,大江滾滾交流,清風徐來,水面上陡現一片金色鱗紋,逐波而下,天空卻是萬里無雲,碧海清澄,只一片淡黃月色,照遍大千世界,那金山漸連陸上,便似一個鈞磯一般,焦山卻似-個絕大青螺,浮在中流,江岸淺灘,潮退沙見,轉成白色,一望無際,便似一條銀鏈,瓖在岸側,看去分外顯眼,魚老待得曾靜上岸之後,便將那條船,索性移到焦山腳下系住,掇了一張矮腿小桌,放在船頭上大家團團坐好,洗盞更酌,這次卻又與日間不同,雖然月色甚好,各人也興致極豪,卻無如全有江山無恙故國難忘之感,尤其是魚呂兩老,不禁擎杯不語,看著那一天月色,直有說不出的情緒,白泰官卻看出情形來,用肘一推天雄道︰「馬兄從北京南來,曾聞得玄燁那韃酋有南巡之說對嗎?」

天雄道︰「說是听說過,但不知何日才來,難道江南已有此傳聞嗎?」

泰官笑道︰「豈但傳聞而已,目前各衙門已在暗中準備接駕咧,馬兄對此事看法如何?」

天雄笑道︰「如今在他看來,天下已經澄平,那左右不過是好大喜功,借此夸耀,顯示萬方拱服,太平盛世,再則便是到這江南來游樂一番而已。要不然,他曾經到過北五台,有人說,為了他老子在五台山出家,所以要去尋父,難道他還有個母親,流落江南,前來認母不成?」

白泰官大笑道︰「馬兄此說未免取笑,依我看,恐怕他卻未必止于夸耀游樂而已咧,也許因為這江南一帶,為我高皇帝創業興王之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倒是真的。」

魚老冷笑道︰「果真如此,我倒盼望他來看看,不過這一次如不出來便罷,真的要到南邊來,也許就回不了北京城咧!」

說罷,須眉戟張,登時又提起一團豪氣,和方才沉郁之狀大不相同,晚村卻仍愀然獨坐,若有所思,忽听那山坡上倏然起了一陣嘹響入雲的笛聲,接著似乎有一個女音跟著笛韻在曼聲低唱著,白泰官方說︰「這焦山孤懸江心,怎麼這個時候有人吹笛度曲,難道還有未去之游人嗎?那我們說話,便又不得不小心一二咧。」

了因大師道︰「這金焦二山,本來全是千年香火的清淨道場,如今卻被這些官兒要附庸風雅粉飾太平,再有那些所謂名士的一棒撮,隔江的鹽商們又肯花冤枉錢,已經鬧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還在乎吹笛曲子?老實說連挾妓游山度宿的全有咧。」

晚村不由又慨然一聲長嘆道︰「本來已經事隔多年,誰還記得當年慘況?有得舒服為什麼不舒服?此時此地,只怕只有我們這些人,獨留醒眼了。」

正說著,忽見對面江岸港汊內,涌出來一個小小黑點,遠遠看去,好似一只瓜皮小艇,逆流駛來,其疾如矢,又似奔馬一樣,在那潮頭上一上一下,顛簸不定,一會工夫,使到江心,但既無風帆,也似無櫓棹之屬,眾人不由全覺奇怪,又半晌,目力已可看得清楚,原來卻是-只小小竹筏,看去不過丈余氏三尺來寬。

筏上也只坐著一人,一手揮著一根短棒,那片竹筏,便在那風濤之中,穿浪逆流飛來,筏前激起的浪花,直比順風船還高,魚老不由喝了一聲采。接著又道︰「這是誰?真好功夫,便是我現在也未能有此真力咧。」

說著,那竹筏已離山前不遠,再看那筏上坐的人,卻是一個椎髻壯漢,一身青布衣褲已經全濕,那兩根短棒,雖和李公拐差不多,但細看卻又不類,不由向白泰官道︰「白老弟向來眼皮最寬,識得這位是誰嗎?」

泰官忙把頭連搖道︰「這附近從來沒有听說有這樣的一號,便這長江上下游,我也實在想不起來,有這麼一位使虯龍棒的,如依我想、也許新從外省來的亦未可知。」

說著,竹筏已在船旁泊定,那筏上的壯漢,雙棒在江岸上一點,便直上山坡,那身法之矯捷,簡直像一只活猴一般,了因大師不禁詫異道︰「咦,這人怎麼會到這里來?這就奇怪咧。」

眾人聞言忙道︰「你認得他嗎?到底是誰呢?看這樣子,不但水性極好,便內家功夫也是上乘,但不知為何卻星夜渡江趕到這里來,那山上除開憎舍寺廟而外,並無居民,難道這廝和這山上的和尚有往來嗎?」

了因大師看著天雄笑道︰「提起此人,馬施主或許知道,他便是禹門水龍神傅天龍咧。」

天雄猛然想起,嵩山鐵樵大師的唯一俗家弟子,正是此人。忙道︰「如論他那對虯龍棒,和一身少林家數,確系此人,但不知如何忽然從北方跑到江南來,又夤夜渡江上這焦山做什麼?這就更奇咧!」

魚老者沉吟半晌,忽然把手掌一拍道︰「這事也許沖著我們來的,大家倒得小心一二,真要讓人家做了手腳去,那就未免太丟人咧。」

了因大師笑道︰「我們與他少林一派,素無過節,而且鐵樵本人,往昔還略有交誼,為什麼會沖著我們來的?你這話未免推斷得不對吧!」

魚老搖首道︰「怎麼沒有過節?你忘記雲龍三現周老二在興隆集把嵩山畢五攆走的事咧?」

了因不由沉吟不語,天雄也道︰「如果為了這事,不但周大俠曾經相助,便我與那雙峰全曾和少林派中人物結過粱子,那李雲鵬便死在我手咧。」

了因大師道︰「他決無找你之理,要就為了我那周二弟而來,果真如此,那今夜倒是一個把話叫明的機會。」

晚村忙道︰「大師不可如此,少林武當在武技之中,雖然各立門戶,但鐵樵大師為人極其正直,決無因此小事,命人尋釁之理,即使稍有誤會之處,也該設法解釋,化除才好,否則同室操戈,反為胡虜所笑了。」

正說著,忽听山坡上面,哈哈大笑道︰「難怪今天午後,我到金山去,尋不著了因大師俠蹤,原來卻在這里賞月吃酒,那我們只有當筵拜見咧。」

一語甫畢,便見那山坡上,忽然縱落三人,第一個中年書生打撈,身穿一件青綢長衫,一手搖著一柄灑金檀香扇,另一個身穿月白羅衫黑紗長裙的少婦站在一旁,手中卻拈著一枝長笛。那方才縱身上去的壯漢,也提著那一雙虯龍短棒站在身後,了因大師一見,忙從矮幾上立了起來合掌道︰「哪位施主來訪?既已到過敝寺,還請恕我有失迎迓,此船主人也非俗客,便請上來一敘如何?」

那書生笑道︰「在下天水李元豹,此次到鎮江來,一則為了瞻仰山川人物之盛,二則奉了敝派掌門大師兄鐵樵大師之命,來向大師請教一事,想不到午後恭赴寶剎,適值大師出游未歸,正擬明日再行趨謁,卻不想忽然在此地反不期而遇,這如照佛門說法,倒真是緣由前定了。」

接著又指著那少婦和壯漢道︰「這是內人林瓊仙和我師佷禹門傅天龍,也因久仰江南諸俠英名,所以隨了在下,來此奉訪,大師久掌武當南宗門戶,當不吝教咧。」

魚老者大笑道︰「老朽魚躍龍久仰少林門下諸俠大名,尤其是玉面狻猊李元豹和聖手龍女林瓊仙的聲名,幾乎有口皆碑,卻想不到今晚忽然無意中遇上,這真是三生有幸,也不枉我在這揚子江上漂泊一場咧!至于這位傅朋友的水性和功夫,我適才已見一斑,也不枉有水龍神外號,且請上船落座再為細談如何?」

那李元豹哈哈一笑道︰「我早料定能令了因大師駐足的船,主人必非尋常人物,果然如此,既蒙相邀,便請恕我夫婦和師佷闖席咧。」

說罷,一攜了林瓊仙和水龍神傅天龍一同上船,又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在座諸位,想亦江南諸俠,還請一一引見,不要令我失禮才好。」

了因大師笑道︰「既然同席,當得一一引見,不過這其間,不一定全是江湖朋友,也未得全附近相識咧。」

說著,自晚村以次,一一介見,最後方才提到天雄,李元豹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馬兄在此間,這倒是緣法匪淺,你那透山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今晚既然幸會,少停小弟也還要請教一二咧。」

天雄方欲開言,了因大師已經大笑道︰「足下既然來尋的是老衲,必定有一番交代,實不相欺,這位馬施主,雖然不是我江南宗派,但也略有瓜葛,老衲既是地主,一切還須先由我來了斷才是,你怎麼越過主人去倒找起客人來,這不顯得令我難堪嗎?」

說著壽眉高聳,二目頓露奇光,直覺威氣逼人,魚老者也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先別把事情搞到自己身上,須知在我船上,我才真是地主,這款待佳客,也是我的事,要不然人家不見怪嗎?」

天雄也笑道︰「二位老人家,先都別爭論,須知人家李朋友,這次南下,也許就專為了找我咧,小佷雖然極少認得高人,卻還懂得幾分江湖規矩,如李朋友必欲見教,還是橋歸橋路歸路的好,要不然,人家不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也許說你二位袒護自己門下,我這姓馬的,專一依傍門戶咧。」

那傅天龍驀然一睜怪眼道︰「小鷂子,你別狗仗人勢,盡說便宜話,我小師叔領命拜山是一件事,我來找你,卻又是一件事,你忘了邢台縣逞能傷人,那李雲鵬是我同門,又是口盟弟兄,我便專找的是你咧,老實說,白天我在瓜洲渡口便看見你,只因我兩位師叔在酒樓吃飯,不得不去呈明一聲,再尋你算這筆帳,誰知你卻乘機溜了,以致害得我找了半天,到這個時候才能過江,現在既然又遇上,總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待怎樣?」

天雄方待答話,那李元豹已經喝道︰「傅天龍,你且慢開口,既有我在這里,用不著你多說,你不听人家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嗎,我想了因大師乃系江南諸俠之首,又是武當南宗掌門人,這位魚老前輩更是名震江湖的前明孤臣,當然有個是非皂白,你且等我把話說明,再佝這位馬兄算這筆帳不好嗎?」

說著滿面堆笑向了因大師,又把手一拱道︰「在下此來,實為掌門大師兄有兩件事,對江南諸俠不解,所以才來求教,大師能容一一說明嗎?」

了因大師笑道︰「老衲向來決無門戶之見,更無不可告人之處,便同道諸友,也都光明磊落,果真有不是之處,落在貴派事門人眼中,那是竭誠求教,只一說明,的確其曲在我,少不得有話讓李施主回去,上復鐵樵師兄,豈有不容說明之理。」

李元豹又搖著折扇微笑道︰「既如此說,那在下就放肆咧。」

說著顏色驟然一沉道︰「久聞江南諸俠,大抵均為勝國孤臣,義不帝清有這話嗎?」

了因大師笑道︰「這是士各有志的事,我輩既未以此自詡,也未以此號召,難道鐵大師竟欲以此見責嗎?這就奇咧。」

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既然大師和江南諸俠志在反清復明,以勝國孤臣義民自居,為何逆賊雲霄弒主降清反與沆瀣一氣,本門子弟年羹堯竟公然挾了胡清雍王之勢,大肆招搖,也不過問,這又是何道理,便這位馬兄不也因為身是雍邸門下走狗,因護衛主人才將李雲鵬打死嗎?今天大師端的須還我們一個明白來。」

了因大師又笑道︰「當真鐵大師為了此事,特差李居士前來問罪嗎?那就更奇咧,固然雲霄弒主一事,尚未有佐證,我輩在未拿著確實證據以前,不便即加誅戮。再說,便鐵大師昔年也是太行朱公座上賓客之一,他既知雲逆弒主降清,為什麼不就近問罪,加以誅戮,倒令李居士遠來江南問我呢?至于說到那年羹堯倒確是本門弟子,不過他本旗籍貴介子弟,父兄均居顯要,如何能禁其不與清廷王公來往?李居士說他大肆招搖,這個我們卻未有所聞,何妨例舉一二,讓在座大家公決是非如何?若說這位馬施主是雍王門下走狗,則他現在此地,那更可面質,老衲卻只問是非曲直,決不作左右袒護咧!」

話才說完,天雄忽然雙眉一豎,站起身來,把手向四座一拱冷笑道︰「李朋友此次南來,這是奉了鐵樵大師之命嗎?果真如此,那鐵大師也不足為少林一派的掌門人了,就我所知,那雲霄為了畢五李雲鵬一再拔他鏢旗,曾特為修書向鐵樵大師責問,鐵大師不但未有間言,並且復函道歉,立將畢五召回,不準再在北京逗留,畢五奉命也立即回山,連十四王府全未回去,他老人家為什麼那麼怯于對付雲霄,而反命足下來此責問了因大師,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年雙峰為人如何,是否曾借武當宗派在外招搖,要是到過北京城的江湖朋友,總該有兩個耳朵一張嘴,怎能听足下信口雌黃?不過那李雲鵬,倒確實死在我的掌下,他當時如果說是以江湖義民身份前去行刺一個清廷親王,自當別論,只可惜他自己卻說是為了五千銀子奉了十四王爺之命才去行刺,這個便不同咧。」

接著二目圓睜,仰天一個哈哈大笑道︰「我小鷂子馬天雄生平無事不可告人,現在確實是雍邸護衛,但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便是為了身受敝友年雙峰窮途知遇之恩,以圖報于萬一,既不依傍誰的門戶,又沒有忘記了自己是我漢族的子弟,所行所為決沒有愧對天地鬼神,足下既為李雲鵬要找我算帳,你知道他是少林門下逐徒嗎?」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簡直氣可吞牛,李元豹聞言,也立刻一躍而起冷笑道︰「照這樣一說,倒是李某來得不是了。」

說著,直把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厲聲道︰「李某此番南來,便是因為久聞江南諸俠大名,專誠請教,馬兄既然口口聲聲說決不依傍別人門戶,那我李元豹也丟開少林武當兩家是非曲直,你我先來一個以武會友,勝者為強如何?」

天雄又大笑道︰「大丈夫做事,本該光明磊落,足下能早如此說,我便雖敗猶榮咧,你卻無端轉上那麼一個大圈子,不太嫌對不過鐵樵大師嗎?」

說罷,便待步向船頭,倏听了因大師喝道︰「馬施主,你且慢走一步,須知在我這金山一帶,還沒有哪個後輩敢公然向我叫陣咧。再說,我與嵩山鐵樵大師,雖然宗派不同,都全系佛門子弟,也曾有數面之緣,他的子弟,便和我的子弟一樣,這位李居士,既打著他的旗號而來,又公然向我責問,那我便不得不屈留他在我那金山寺內住上幾天,再向鐵大師說話咧!」

魚老也冷笑道︰「你兩個都別爭論,正經主人卻是栽,他分明是來拔我鏢旗,與你二位何干?等我不行,你二位再接著不好嗎?」

說著,一只手在船頭上一按,嗖的一聲,便竄向江岸大笑道︰「李朋友,你也太看得江南無人咧,來,來,來,我們先試試如何?」

那李元豹倏的也竄上岸去,冷笑道︰「不管是誰,我李某決不推辭,你們如再嫌一個不夠,不妨一齊上來,看你李大爺能不能接下來?」

說罷,將那扇子向衣領上一插,便待動手,那林瓊仙、傅天龍二人也接著全竄上岸去,天雄倏然一個平步青雲,縱向魚老前面,把手向了因和魚老一拱道︰「小佷決不敢放肆爭先,不過這廝說話未免太不夠朋友,你二位也值不得和這妄人動手,否則傳出去,便是笑話,還是且待我來教訓他兩下,如果不行,兩位老人家再動手也還不遲。」說著,身子一側,又向李元豹把手一拱道︰「李朋友,你快請發招吧,有我這小鷂子陪你走上兩趟,已經足夠,真要惹上兩位老人家,那你可別想囫圇著回去咧。」

李元豹又是一聲冷笑,右手一起,大喝道︰「我對誰全是一樣,先宰了你卻不怕那兩個老鬼飛上天去。」

說罷一個金龍探爪,便向天雄面門打來,天雄身子一側避過正面,右手一起單掌開碑,便劈李元豹手腕,李元豹倏的猛一收右手,足下滑過半步,左手一伸,中食二指一並,金蜂戲蕊,又來取天雄一目,天雄右手一沉,左手向上一翻,便扣李元豹脈門,兩下連拆三招,魚老者方欲再行喝止,了因大師微笑道︰「你且慢再為阻止,這小鷂子說的話也有道理,這等妄人卻真值不得你我動手咧!」

魚老一看兩人手法,心知天雄雖不一定便佔上風,也一時決無敗理,便也不再說什麼,猛見那傅天龍一橫雙棒道︰「魚殼老兒,你既是此船主人,我們也來斗上三百回合如何?」

魚老不禁又復激怒,一分雙掌大喝道︰「無知蠢物,你且等著便了。」

說著便待動手,猛然船頭上站著的白泰官大笑道︰「憑你仗著這兩條哭喪棒,也配和魚老前輩動手嗎?你且試試我這條索鞭如何?」

說著,嗆啷啷一響,已從腰下抽出一條百煉精鋼打就的軟鞭,一出手,便抖了一個月暈也似的大鞭花,憑空直縱過來,人才落地,便是一個白蛇吐信,將鞭抖得筆直,向傅天龍面門點到,那傅天龍冷不防來勢這樣快,幾被點個正著,忙用右手的棒一點鞭梢,錚的一聲,那鞭滑過一邊,正待進步,用左手的棒向白泰官打去,誰知白泰官,手中略一抖動,那條鞭,便像靈蛇也似的,鞭梢才被點過,又滑回來,從左側打到,傅天龍還手不及,只得一個縱步避開,白泰官手勢一沉,又喝一聲打,那鞭跟著一落,又向下三路掃到,直把個傅天龍鬧得手忙腳亂,只辦得個勉強招架,倏下林瓊仙秀眉一聳,一擺那根長笛向魚老笑道︰「老英雄既系此間主人,容我替外子謝過如何?」

說著長笛一起,便向魚老點到,魚老猛一閃避,正待還手,忽听那大船的後艙上笑道︰「你這浪女人,怎麼找起人家老爺子來?他們男對男打,我們女對女斗不好嗎?」

說著,只見舵樓上,便似烏雲也似的,飛下一個黑衣少婦來,月光下看去,不過三十有余,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手中掄著一口短劍,笑喝道︰「你為什麼當著丈夫,找起我們老爺子來?別以為你素有聖手龍女的匪號,便自己臭美,須知你那些廢銅爛鐵,和下三濫的玩藝兒,卻瞞不過我這女哪吒丁七姑姑咧。」

魚老者一見出來的,是自己愛妾丁七姑,不由一皺雙眉道︰「你何苦又出來,這不嫌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

丁七姑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這大年紀咧,還真好意思和-個浪女人動手嗎?」

那聖手龍女林瓊仙,不由被她說得粉臉通紅,恨得咬牙,嬌喝道︰「你這賤貨,胡說什麼?我如讓你逃出手去,也不算是聖手龍女。」

說罷,一掄長笛便向丁七姑當頭蓋下,七姑手一翻,一面用那口短劍向上一迎,一面又笑罵道︰「你還不把這哄漢子騙孤老的玩藝收回去,干脆把那一大堆破銅爛鐵拿出來,一下踫著我這賽魚腸,弄壞了我可沒法賠呢?」

林瓊仙一看那口劍光華果然有異,連忙乘機收笛,一下縱出老遠,嬌喝道︰「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了我呢。」

喝著,笛交左手,右手一模腰下革囊,接著把右手一揚又喝一聲︰「打!」便見一片寒光,直向七姑咽喉打到,遙聞七姑吃吃一笑,短劍略抬,錚的一響,那片寒光便被打落,卻是一只其薄如紙的銀背烏頭燕尾梭。

方說︰「原來聖手龍女也不過如此。」

只見林瓊仙手又一揚嬌喝道︰「你再著這個。」

一聲喝罷,三片寒光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遠遠看去,真似三只銀色燕兒飛掠過來一般,丁七姑一見,一扭嬌軀,正打算先將上面一只避過,卻不料那中間一只,忽然竟似活的一下趕在上面一只之前,先向胸月復之間打到,身子雖然側著,無如那梭來勢極快,幾被打中右胯骨上,幸而七姑久經大敵,又深知林瓊仙素精此道,各種暗器均有獨門手法,雖然嘴上說著便宜話,卻絲毫不敢大意。

猛將手腕一沉,劍脊向外擋了一下,才得無礙,那第三梭卻又到了,打的恰巧是左膝蓋,如果再向右偏,上面那梭必仍被打中,再向左閃,身子又被欺著,重心全在左腳上急切間決讓不過去,真是間不容發,七姑急中生智,驀地里,猛一提氣,拔起二尺來高,正好避開,那上面一梭,也從身旁擦過,丁七姑不禁微怒,腳才點地,便是一個縱步,挺劍竄了過去。

大喝道︰「賤婢看劍,現在已經該我還手咧。」

喝罷,分心一劍刺去,林瓊仙嬌軀一扭,避過劍鋒,長笛一起,便打七姑手腕,誰知七姑倏然收劍倒退一步,把頭一低,又喝一聲打,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直向林瓊仙面門打去,林瓊仙身子一側,方才避過,丁七姑劍交左手,右手一揚,一枝復袖箭,又向胸月復之間打到,林瓊仙忙伸左手一把抄住扳去,一個縱步,又竄開丈余,人才起步,笛已換手,猛一掉頭,右手一揚,一蓬細如牛毛的五毒梅花針又打出來,嘴里既未招呼,來得又快,簡直萬難閃避,誰知就在這個時候,魚老者在旁,早已觀定,正運足內功潛力以待,抬手一個雙掌推出,只听得呼的一聲勁風,那一筒四十九根毒針,全被打落,接著圓睜怪眼大喝道︰「無知賤婦,膽敢黑針傷人,你這便難逃公道咧。」

接著雙掌一分,便直撲過去,那林瓊仙原意一下成功,卻想不到犯了江湖大忌,一見毒針全被掌風打落,魚老來勢又極威猛,驚愧交集之下,手下一慢,魚老掌風已到,不禁叫聲啊哎,身子向後一倒,反竄出去丈余,又就地一滾,才勉強避過,已是花容失色,渾身冷汗,那魚老得理更不讓人,單掌一起,又待縱去,誰知林瓊仙,就著一滾之勢,又打出一顆朱紅色彈丸,看去不過雞卵大小,直向魚老面門而來,女哪吒丁七姑方叫︰「那是賤婦煉就五毒迷魂彈,趕快捏鼻子,搶佔上風。」

魚老不管好歹,手起一掌,已經劈去,掌風所及,那五毒迷魂彈立破,迸出一陣黃色煙霧,其辛辣之味,只一入鼻,立即觸人欲嘔,饒得魚老再好功夫,人也不禁倒下去,丁七姑一見,連忙掏出兩個藥卷,塞上鼻子,一挺手中短劍,搶起魚老便向船上奔去,那林瓊仙冷笑一聲,把手一揚又是一燕尾梭,向丁七姑背上打去,丁七姑挾著魚老方一轉身,那梭已到背後,偏那林瓊仙居心狠毒,梭已離手,方才嬌喝一聲︰「打!」真是間不容發,饒得丁七姑再久經大敵,也來不及閃避,正在危急之際,猛听錚的一聲,忽從舵樓上,打下來一顆彈子,一下直將那梭激開丈余,接著吧、吧、吧,又是一連三彈,流星趕月也似的,直向林瓊仙打去,那彈子分量既重,打得又極準,林瓊仙眼看一梭得手無疑,卻不料離開丁七姑背上還只差得尺許,忽被彈子打落,正在一怔,那第一彈已向面門打來,忙用手中那枝長笛格去,只听得鏗然有聲,彈子雖被格開,手中的長笛卻著實震了一下,那第二顆彈子又向面門打到,這一下她卻不敢再格,忙將身子一側,方才讓過,誰知那發彈的主兒用的是流星趕月二不過三的連珠手法,饒得她是一個馳名的打暗器行家,那第三顆彈子也閃避不及,一下正打在左肩頭上,這一下打得肩骨立碎,忍不住啊哎一聲,立刻也倒將下去,接著,從那舵樓上縱落一個綠衣少女,只見她絲絹包頭,綠衣綠褲,連小小一雙鳳頭弓鞋,也是綠的,左肩上套著一把縷金纏銀鐵背彈弓,手中卻挺著一口雁翎刀,人才縱起便嬌喝道︰「你這萬惡毒婦,竟敢下此辣手,我少林門戶向來嚴謹,幾時曾有你這等弟子來?今天我要不將你宰了,也不算是嵩山啞大師的首徒魚翠娘。」

接著聲隨人至,一路搖曳而下,加之那身法美妙已極,簡直像一只極大翠烏凌空飛墮一般,了因大師一見魚老中毒倒地,心中一急,本待向前搶救,嗣因丁七姑已將人挾起,才又中止。倏又見林瓊仙竟趁人于危,下手又黑,心方大怒,二次又待出手,卻不料翠娘用聯珠彈將燕尾梭打落,又將林瓊仙打倒,連忙大叫道︰「賢佷女,千萬不必傷這婦人,留她活口,我還要問話咧!」

翠娘忙就空答道︰「大師放心,便你老人家沒有這話,我也有話要問她咧!」

話才說完,人已落地,只弓鞋一點,已復向林瓊仙身邊縱去,再看那林瓊仙,人已痛得昏死過去,那枝鐵笛也扔在一邊,連忙解下她自己的一條絲帶捆好,一把挾起走向船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那間,那江岸上又倒下了一個,原來天雄正和那李元豹拼命相搏,上來便使開那一路透山掌法,直將李元豹裹了個風雨不透,眼看已佔上風,同時因他人太狂妄,又出語傷人,存心要將他折在掌下,著著全向致命處招呼,李元豹本難還手,只因魚老誤中迷魂毒彈,一下栽倒,心神略微一分,已被李元豹趁隙將一枚喂毒偃月鏢扣在掌中,本待立即發出,卻又因林瓊仙中彈倒地,翠娘報出嵩山啞大師首徒的字號來,不由心中一驚,手下一慢,不但毒鏢未能打出,反幾乎被天雄一掌打中了左乳期門穴,但他素性狡詐,武功也極精純,乘勢一個醉跌劉唐,左下右上側身倒了下去,天雄見那一推山掌未能打中,對方忽然倒下,方疑他避開掌門,要使地堂功夫,不等他人全落地,右腿一起,向他膝蓋踢到,猛听李元豹把手一揚大喝道︰「小鷂子,看我神鏢取你性命。」

那一枚偃月喂毒鏢正打在天雄右大腿側面,立覺傷處便似火燒一般,接著膝蓋上下全麻,便倒將下來,了因大師一見天雄受傷倒地,連忙騰身縱來大喝道︰「李元豹休得傷人,待老衲再來領教如何?」

李元豹連忙退後一大步,把手一拱道︰「大師且慢動手,在下還有話說!」

了因聞言又冷笑道︰「李居士有話但說無妨,反正今日之事是足下找上門來,老衲听命就是咧!」

李元豹也冷笑道︰「在下遠道來此,起初也不過只想一問究竟而已,原只望能得大師一語以開茅塞,即便回去,卻想不到一言不合,便致開罪諸俠,如謂暗器傷人,內子不也受了彈子之傷嗎?事到如今,已不是再論是非曲直的時候,不過在下為人向來光明磊落,並不盡如大師所料,說老實話,魚老前輩所中迷魂毒彈,只須用冷水一灌立刻便可清醒,並無大礙,那小鷂子適才被我那喂了毒的偃月鏢打中。卻非我那獨門解藥無救,至多六個時辰非死不可,彼此過去既無深仇宿恨,還請大師以人命為重,先將內子還我,在下也願以解藥奉上,各自罷兵,改日再來請教,否則必欲就此一拼,我李元豹雖然學藝不精,倒也不甘束手就縛,大師便請發招,在下奉陪就是咧!」

了因大師正在沉吟,忽听得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土牆,再看時,那傅天龍,已經坐在地下,雙手扔棒,咧著大嘴,直叫︰「啊哎這小子好損,這一來,老子這個算完咧。」

原來白泰官和那傅天龍兩下斗得正酣,泰官卻因愛惜傅天龍那身功夫和水性,人又甚為魯質,不似奸狡一流,原不打算傷他,但一見魚老者和天雄迭遭暗算,李元豹話口之中,雖然打算言和,仍有要挾之意,不由心中大怒,登時手法一變,一抖索鞭,立向傅天龍腿上一纏,一下兜了他一個大筋斗,掀起來五六尺高,又半空摔下來,鬧了個猴兒坐殿,雖然未受重傷,但那個實胚胚的肥臀正掉在地下,也疼痛難當,所以竟撒手扔棒,捧著大嚷怪叫起來,李元豹一見來的三人,教人家打倒了一雙,自己雖然贏了天雄也不甚光彩。

不由大喝道︰「你這廝,連這點小虧也吃不了,在江湖上還能混什麼?還不趕快起來,我這里已與了因大師講和咧,你這麼賴在地下,難道真要等人家來捆上嗎?」

暗天龍聞言,連忍著疼,爬了起來,正撿那一對虯龍棒,猛听那船頭上嬌喝道︰「了因大師,你請且慢答應這廝,我有話說,只要他敢不把解藥交出來,馬大哥一有長短,我不把那憊賴女人活剮了祭靈也不算魚翠娘。」

說著,只見翠娘已將林瓊仙擲入船艙,一個縱步又趕回來,挺刀看著李元豹冷笑道︰「你這廝是什麼東西變的,打量我不知道嗎?你既稱鐵樵大師是你師兄,奉命前來責詢江南群俠,為何不先呈上鐵大師菩提子驗看。再說,你見過我少林門下,有幾個用過這等下三濫的下流暗器來?老實說,你今天要打算走,就得說實話,把那解藥獻上,再給在場諸位賠話,我便說不得連你那老婆一齊放掉,否則對不住,那也不用了因大師動手,便我魚翠娘也可以將你拿下,解送少林寺,用火化金身之法,處置不肖逐徒咧。」

李元豹聞言,不由惱羞成怒,大喝道︰「你這賤婢,竟敢以小犯上,你既是啞尼門下,難道就不知道我雖目前已經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猶在嗎?老實說,適才我之對了因大師說願意息事寧人,並非怕了江南諸位,實因雙方全已有人帶傷,不得不以人命為重,才商量暫時且慢動手,以全義氣,你如真的不服,那我便不得不代啞尼管束了。」

翠娘大怒道︰「你倒說得冠冕,須知今日之事,勝者為強,卻由不得你只要嘴皮子咧。」

說罷掄刀便斫,李元豹一縱閃開,又大叫道︰「了因大師,尊意如何,還請速決,否則我便要管教這賤婢咧。」

了因大師一看天雄倒在地上,就這幾句話的工夫,人已哼聲不斷,卻一語不發,心知毒鐔厲害,必是強運真氣,在勉強封閉著,不令毒氣上行。

連忙喝道︰「佷女且慢動手,他既有意暫停用武,各自醫傷,不問用意如何,如果拒之過甚,倒反其曲在我了,便尊大人血氣已衰,也不比少年人,所中迷魂毒彈也宜速解為是,你且退下,有話待我問他便了。」

說著又向李元豹冷笑道︰「足下南來,究竟何人差遣,我們暫時可以不提,既願暫時住手,老衲不妨如命,好在我那金山江天寺,山門長開,以後如欲尋我,隨時均可請教,但有一層,你那解藥必須先行交出,等魚老施主和這位馬施主蘇醒,才能將尊閫帶走,否則老衲卻無法對我在座諸友咧。」

李元豹笑道︰「大師難道還對我信不過嗎?既如此說,我不妨如命就是咧,不過這月光之下醫傷實有不便,且請差人將這小鷂子抬上船去,待我先將偃月鏢起下,用我八寶拔毒散,將毒氣拔出,等他清醒之後,再將山荊交我帶走也是一樣,那魚老前輩所中迷魂彈,我已說過,只用冷水一灌即醒,卻用不著再用什麼解藥咧。」

白泰官在旁,聞言忙將天雄雙手托定,送向船上,在中艙炕上放好,眾人也全跟著上了船。

一看那枚偃月鏢,只不過比制錢略大,正釘在天雄右大腿側面,距離膝蓋才只寸許,已經入肉一大半,只露分許在皮外,四周一片烏黑,人尚咬著牙齒,圓瞪著眼楮,李元豹上前先笑了一笑道︰「馬兄,請恕小弟得罪咧。」

說著,用拇食二指掐定鏢邊,便輕輕一拔,那鏢隨手而起,眾人一看,那鏢長約七八分,寬不過四五分,略與制錢無異,只中缺一片,作偃月形,鏢身雪亮,只缺處稍厚,鏢口異常鋒利,卻作黑色,李元豹索過一張粗紙,略一揩抹,仍向鏢囊收好,一面取出一個小小白磁藥瓶,傾了些紅色藥面子在創口上,又倒了些用紙包好,遞在了因大師手上,另行取出一個藍磁小瓶,傾出三粒粟米大的丸藥來,塞在天雄口中,笑道︰「你只把這藥咽下去,這條命就算保住咧。」

說罷,將藥瓶收好,半晌之後,只見那創口忽然起了一陣泡沫,跟著黃水直流,李元豹又索過一疊手紙,隨流隨拭,一會兒便黑色全消,黃水也漸漸轉紅,沁出血來,李元豹又看著了因大師道︰「如今馬兄之傷,毒已拔出十之八九,只消三個時辰之後,再換上一次藥,一經大解,毒氣便盡,在下算是已經遵命呢,不過,這一鏢正在筋上,如須復原,只用上七厘散內服,再敷上些金創傷藥,也不過十朝半月便行,還請恕餅在下不能久待,先將山荊交給我一看傷勢如何?」

接著便聞丁七姑在後艙冷笑道︰「老爺子也醒轉來咧,不過頭暈眼花,尚不能動彈,那婦人我們也替她把傷包扎好了,但他如果打算就這樣帶人走,卻沒有這等便宜,相煩老師父先問問他,如果打算留下什麼歹毒著子,可別怪我們話說了不算,還須另說另講咧。」了因大師未及開口,李元豹也冷笑道︰「我這人向說話如白染皂,焉有留下一手之理,魚老前輩人既醒來決可無妨,不過年事已高,也許受毒又重一點,一時難得復原,倒是實情,老實說,今晚的事,決不能這樣就了,我在此間,便寓城內磨刀巷第二家,山荊帶走不帶走全是一樣,我听大師吩咐便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也向來說話算數,焉有將人留下,不讓帶走之理,既如此說,相煩七姑先將李大嫂送出來,讓他帶走便了,如果魚馬兩位施主稍有差錯全有我咧。」

正說著,遙聞丁七姑又冷笑一聲道︰「既然老師父如此說法,待我將那婦人扶來交給他便了。」

話才說完,便見丁七姑扶著林瓊仙走了出來,只見她才只半會工夫,已經面如黃蠟,一見李元豹,突然秀眉一揚歷聲道︰「我與魚翠娘丁七姑這兩個賤人,已成不解之仇,你如不忘你我夫婦一場,只須替我報仇便得咧,好好的又替人家醫什麼傷,講什麼和?須知我林瓊仙雖然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卻不能丟這樣大的人咧!」

丁七姑在旁又冷笑道︰「你既也在江湖上混,就該懂得交情才是,憑你方才那兩手,我們已經算沒有虧待你咧,真要不服氣,你沒听見你漢子說,這事還沒有了嗎?我和翠娘等著你就是咧,要打算嚇唬人,那可是大家肚內明白,要打算撒嬌也該等回去,在這兒可全用不上,再嘴里不干不淨,那可別怪我要打落水狗咧。」

林瓊仙還打算說什麼,卻撐不住李元豹瞪了她一眼,已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今晚之事,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在下必定有個了斷,我們權且別過,行再相見咧。」

說罷又向林瓊仙低喝一聲︰「走。」便扶著她一同向艙外走去,卻不見了那傅天龍,直到上岸,方見他垂頭喪氣的立在山石下面,連忙又低喝道︰「我們有一只小船在山那邊,還不趕快一同上船,到城內去,有話不會停一會到了岸上再說嗎?」

暗天龍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打算再上城內去,你容我還用我那竹筏渡江回去吧。」

李元豹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看見你林師叔也受了重傷嗎?再說他們不也一樣傷了兩個,我們這能認輸嗎?」

暗天龍又看了他二人一眼,這才隨著尋了那條小船,一同趕向丹徒縣城不提。

這里等他三人走後,馬天雄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好厲害的毒藥暗器,我連這一回,算是第二次嘗著滋味咧。」

了因大師搖頭道︰「幸喜翠娘將那女人拿住,那廝自願留下解藥,並代醫傷,否則這事便更難說咧,不過此事來得太突兀,看這情形決非鐵樵大師所使,這其中必定另有奸謀,還須從長計議才好。」

接著又回顧艙中,卻不見翠娘在旁,忙向七姑問道︰「翠娘咧?在後面艙里嗎?她既是啞大師門下,又當面喝破這廝是少林逐徒,一定知道隱情,你且著她來,等我稍問情形,才好應付。」

七姑道︰「她自看著老爺子把涼水灌下去,人一醒便從後艙走出,我還疑惑她已到前面來,誰知道前面艙內也不見影子,也許心中不忿放走那浪女人又跟下去咧。」

了因大師說︰「那怎麼行?我已答應人家,怎能說了不算?這妮子果真如此,那便不是意思咧!」

正說著,那自雙方把話說翻便默然不語枯坐一旁的呂晚村忽然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翠娘來了。」

眾人再回頭一看,果然翠娘已經提刀含笑走進艙來,了因大師不禁面色微沉道︰「你父親還昏迷未醒,你又到哪里去?是不是又去找那三人晦氣?須知我已當面答應,卻不便出爾反爾,趁人于危咧。」

翠娘俏臉一紅道︰「老師父,你老人家先別生氣,佷女兒雖然糊涂,卻不至于此呢,我爸爸中的那迷魂彈我知道決無大礙,才敢抽空去跑上這麼一趟,要不然能這樣全無心肝嗎?說了或許你老人家不肯相信,我已把李元豹這廝的來龍去脈全打听來咧。」

七姑道︰「這就奇咧?你不過才出去這一會,怎麼就能全打听出來?是這山上還有什麼人嗎?」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這山上除了和尚就是火工道人,怎麼會知道他們的底細?」

了因大師不禁愕然道︰「那你這個底細又從哪里打听來的?適才听見你當場揭穿那李元豹的行藏,一定久知隱情,何妨先說給我听听,這事關系著少林武當兩派是否能和平相處,卻含糊不得咧!」

翠娘道︰「那李元豹原來本是鐵樵大師的師叔無猛大師的徒弟,算起來還是我的師叔,不過他雖在少林寺住餅三年,並未從羅漢堂出去,所以不能算是少林子弟,只因這廝出身是個不第秀才,為人頗有口才,偶然追上無猛大師雲游天水,竟被他認出是個身懷絕技的異人,不惜工本多方套交情,後來又苦苦背人哀求收在門下,無猛大師原是一位直心長老,又識字不多,竟著了他的道兒,勉強收下,在他家中一住年余,也被他學得不少功夫,但聞得少林嫡傳,必須在寺中住上三年,從羅漢堂打出來,才算本門弟子,又磨著師父帶到寺中,循例參見方丈,鐵樵大師一見就說︰「此人鷹視狼顧,決非善類。」便勸說無猛大師不必收他,最好婉言勸其回家,以免日後生事受累,無猛大師受惑已深,堅執己見,力為關說,留在寺中,以觀後效,這才又勉強留下,誰知這廝又不惜吃苦,做小伏低,竟被他把寺中各方處得極好,只鐵樵大師卻愈加留上了神,力戒各僧,遇有上乘功夫,決不許輕傳,他一住三年,卻不自知,以為已經盡得寺中奧秘,漸漸不把各位長老放在眼中,態度隨之傲慢不遜,便對無猛大師也遠不如昔日恭順,這才知道鐵樵大師的話不錯,便命他循著寺中舊例,從羅漢堂中打出去,那羅漢堂中均系本門各負專長的長老,雖然每人只一招兩式,若能接下,便算過去,但是人有一百零八個之多,他哪里應付得下?才只打了一半,便連受重傷,只得退下來,本來如果只是資質稍差,心地尚可取的弟子,還可再請續留三年,以求精進,下次再打出去,只因各長老對他均有不滿之處,所以立命退出,從寺後側門下山,從此只能算是無猛大師個人弟子,少林門下卻沒有他,他如就此安份也還無妨,偏偏回去以後,便武斷鄉曲,無惡不作,又私自收徒,公然打起了少林寺的招牌,這才惹得無猛大師一怒下山清理門戶,但因恩義所在,只當場教訓一頓,並勒令收了場子,對眾宣布,自己並沒有這徒弟,以後如敢再冒少林弟子,必予嚴懲,便算了事,這廝也銷聲匿跡了好久,不料此次又到江南來借名招搖,這卻實在是想不到的事。」

了因大師點頭道︰「如此說來還好,只要與少林一派無關,便免得有傷和氣了。」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且慢,這其中還有一重關礙,比對少林一派更重咧,說老實話,如果他真是少林弟子,一遇上事,不用說各位老前輩,便我和雲師妹也可以去和師父說,鐵樵大師決無左袒不肖門下之理,他如今可不然咧!」

白泰官在旁笑道︰「天下把式最大宗派只有少林武當兩家,其余不過全是這兩家的余緒而已,難道他還另有靠山不成?」

翠娘正色道︰「白叔,你老人家可別把眼光看得太近了,須知身擅諸家之長自成一家的多著咧,你老人家知道秦嶺有位孟三婆婆嗎?」

七姑失驚道︰「孟三婆婆乃是有名的獨行女盜,平生積惡如山,除昔年在鐵樵大師手下輸過一掌便洗手退居秦嶺山中而外,縱橫甘陝川北從未遇過敵手,武技之外又精于各種下流暗器,照你這麼一說,這李元豹難道與她有什麼淵源不成?」

翠娘道︰「他自從少林被逐,不容于師友,便投入孟三婆婆門下,同來的那女人林瓊仙便是孟三婆婆的義女,如今他既是孟三婆婆門徒又算是干女婿呢。」

了因大師猛然把手一拍道︰「如此說來,他此番南下尋釁,一定是盂三婆婆所使來離間我們武當少林兩派了。早知如此,還真不該放他們走了呢。」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偏沒有猜對,他師徒雖對少林一派仇視甚深,此來卻非受了孟三婆婆的指示,另外還有一重文章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他既非受了孟三婆婆所使,那他來離間我們與少林派,又有什麼文章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還當他目前仍舊是個江湖人物嗎?如今人家是江南總督部堂的師爺,又保了後補知縣,已現宰官身呢!」

了因大師略一沉吟道︰「既這樣說,也許這廝之來是受了韃虜指示,打算挑撥我們與少林派了,如果當真,卻不可不防咧。」

七姑忙道︰「你既知道得這樣清楚為什麼不早說?早知如此,把他們三人一齊拿住,細細的拷問一下,等問明白了之後,種了荷花,那多干淨?這一來便難說咧!」

翠娘道︰「姨娘,你先別怪人,這廝來歷我是老早明白,不過他已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我也是才知道咧,你能怪我嗎?」

了因大師聞言忙道︰「說了半天,你這消息是從哪里來的,還沒有弄明白呢!方才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翠娘道︰「方才我是因為傅天龍的確是少林門下,為人頗憨直,料定他和李元豹在一處,也許是受了愚弄,所以才趁你們和那廝說話醫傷之際,先去盤問他一下,誰知果然不出所料,他直到方才還不知李元豹已被逐出門牆,更不知李雲鵬之死,是為了受了韃王允-五千銀子的賞格,經馬大哥和我先後揭穿此事,他此次南來,本系受了畢五蠱惑,來尋周伯父和你老人家責問那雲霄和年師弟之事,只因兩位老人家一推不管,便回去糾人北上尋釁,不想來到江南第一個就遇到李元豹,一問來意便堅留在南京小住,並說李元豹和江寧織造是通家至好,雖在江南總督衙門任文案,並不日常辦公,平日只是攜眷在揚鎮蘇杭一帶游玩,他如願為官,也可以替他謀一個督標外委把總,或者弄個武巡捕當當,但他因為和李雲鵬先是口盟弟兄,後來又同堂學藝,志切為友報仇,不願在江南做一個芝麻綠豆武官,急于要等你老人家和周伯父一句話,便好回去呈明鐵樵大師糾人北上,那李元豹本不欲多事,極力勸他留在江南,但近日不知為什麼態度一變,反力主照畢五的話,前來責問,今天方到揚州閑游,本定渡江便先訪你老人家,卻想不到在瓜洲,遇上馬大哥,他原曾見過,連忙在酒樓告訴李元豹,打算攔路動手,偏偏又遇上晚村先生和白叔曾叔把人接了過來,他不知道馬大哥已經過江,還在那邊相尋。李元豹夫婦卻先到金山寺去訪你老人家,只和他約定在焦山相見,這才誤打誤闖的又遇上,最初他因畢五說李雲鵬是為了暗奉大明正朔行刺韃王和雲霄以張正氣,卻不想年師弟馬大哥全做了韃虜鷹犬,力不能敵,才喪了性命,所以拼命要報此仇,等一到江南聞得李元豹已做了官,心中就不十分樂意共事,及至我們把話一揭穿,這憨家伙更有悔意,但話已說得太滿,收不回頭,又被白叔摔了一筋斗,更弄得呆在那里,既不走開,也不下船,更下不了台,及至我過去拿話一激一僵,便全說出來,要依我看這人倒不失為個好人,只可惜太一銃性兒了。」

了因大師聞言方才點頭,又一面沉吟著,馬天雄躺在艙中炕上,不禁大笑道︰「可惜他還不知道那李如虎和李飛龍做的丟人的事,更不知道那李飛龍的老婆張桂香已經給幾個韃王糟蹋夠了,那軟蓋子王八因此已和我們在一處,還引以為得意咧!」

翠娘臉上一紅道︰「那張桂香我也認識,其實也本是好人家兒女,都是教他丈夫和兩個小叔薰染壞了,怎麼現在倒也和你們沆瀣一氣呢?」

天雄略一轉側,眉頭皺了一下,又把桂香姑嫂和李如虎半路行刺被中風用錯骨分筋之法,逼去北京自行投到編入血滴子的話說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1:02

第二十七章 江南織造

翠娘搖頭道︰「我真沒想到,雲師妹竟下這等辣手,那錯骨分筋的活罪,豈是常人能受的?她卻用來整治一個女人不嫌太過份嗎?幾時我要見到她倒得問上一問呢!」

正說著,晚村忽然說道︰「你們且慢把話岔遠了,要依我看,這姓李的恐怕多少與韃虜有關,也許就是存心造成你們武當與少林之爭,好坐收漁人之利,果真中計,那太陽庵主的一場心力就白費咧。」

了因大師把手-拍道︰「我也是如此想,不然哪有這巧法?那江南織造才來找我,就有這件事生出來,此事還須仔細才好,要不然,不但長宮主當年費了若干心力才把兩派主要人物拉在一處的苦心孤詣,固然毀于一旦,以後事情便更不好辦咧,至于那孟三婆婆,我倒怕不了她,著重的,還是在防韃虜詭計,要依我說,此事非請庵主和各長老公決不可,反正不昧大師和馬施主都有事要去,何不明天就用此船大家全去一趟,也好有個商量,只是魚老施主尚未完全醒來,這條船怎麼得去咧?」

話才說完,便听魚老在後艙高聲道︰「我早清醒過來了,只因頭目尚眩,所以沒有開口,你們說的話我全听見,可惜翠兒知道得太晚,否則將猴兒崽子和那浪女人一同擒下,給鐵樵老方丈送去豈不省事多了?如今說要到太湖去,那倒容易,我就明天還不能起來,憑翠兒和她姨娘兩個人,也可以把這條船弄去,如果遇上順風那便更容易,老和尚但請放心,不必多慮,不過這廝臨行之際,我隱約听見他曾留下地址,在什麼磨刀巷里第二家,最好能著個人去看看才好,以防他再在暗中弄鬼,所好的今天除馬賢佷說的話,稍嫌直率而外,其余全沒有人把話落在他耳朵里,要不然我們不怕,那年羹堯的一場布置便又枉然了。」

話才說完,白泰官道︰「既如此說,那我去一趟便了。」

翠娘也道︰「一人勢孤,那廝又擅長各種下流暗器,我也陪白叔去一趟,如果設法再將那傅天龍調出來,也許還可以在他口中多知道一點。」

了因大師道︰「既如此說,事不宜遲,要去不妨就此移船就岸,我也得回去一趟,看看那個什麼織造找我不著,這廝到底留下什麼話,也許二面對一,又可以多知道一點亦未可知。」

翠娘聞言,連忙答應,一面趕上船頭去起錨行船,丁七姑也到艄後去掌舵,將船移向北固山下泊好,了因大師自回寺去,翠娘和白泰官二人略一結束,一同上岸,施開夜行趨縱之術,從西門越城而入,好在二人地形全熟,兩條黑影一前一後,在房上飛縱而前,不一會便到了磨刀巷,一看那第二家,卻是一座絕大宅第,那氣派簡直是一個顯宦之家,雖然玉繩低轉已近三更,宅中後進燈火猶自未滅,兩人在房上一打手勢,徑向燈火亮處而來,等到附近房上,再向下面看時,卻是四周上房,各室全有燈火,二人不敢大意,又相互用手比了一下,就背陰之處,輕輕竄了過去,一同在上房上伏了下去,先探頭向里一望,只見明間里,上首椅上坐著一個瘦骨臉兒年約四旬以外的人,身穿熟羅長衫,玄色實地紗馬褂,光著頭,一手搖著一把羽扇,下首坐的正是李元豹,仍是日間打扮,正向上首那人道︰「山荊受傷無妨,卑職隨身帶有上好跌打接骨妙藥,只須敷上藥再用夾板捆好,至多三月便可痊愈,可惜事前沒有想到那魚翠娘乃是魚殼之女,她又是少林正宗嵩山啞尼門下得意弟子,所以大人所定嫁禍離間之計,不但沒有能用上,反被拆穿卑職已離少林的秘密,以致那傅天龍回來,出言頗有不遜之處。此人如果容他回去,也許是一個絕大後患,現在卑職已經決定在今夜將他除去,以免將來搬弄是非,大人以為如何?」

那瘦骨臉的人搖頭道︰「不可,不可,一則那傅天龍也是一條漢子,留下他也許還有用處,二則這京口一帶,乃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曹某世代為官,更從未妄殺一人,豈可如此草菅人命?再說那魚翠娘既是少林門下,你便將傅天龍除去,今日之事也瞞不了,掩耳盜鈴又有什麼用咧?」

李元豹一听,臉上陰惻側的一笑道︰「既如此說,卑職謹遵大人之命便了,所以我先向您請示便也為了不敢擅做主張咧!」

那人搖著扇子又道︰「據你今日所聞,那年羹堯究竟和江南這些人有來往嗎?」

李元豹又笑道︰「這可難說,不過據那了因和尚的口吻,好像他們因他系貴介子弟,也無可奈何他,所以滿口全是強詞奪理,並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但是那小鷂子馬天雄語氣之間,似乎不很干淨,可是他又公然承認現充雍邸護衛,此次南來,似乎還是奉命也似的,這卻很奇怪,他如真的己任雍邸護衛,又來尋這海盜叛逆做什麼?要依卑職說,不如干脆報了上去,讓江南總督和此地駐防將軍,把他們拿了,砍下腦袋示眾便全完咧,堂堂大清國,還真怕這些前明余孽造反麼?」

那人又搖頭道︰「你知道什麼?果真這樣一辦,也許就會激出大亂子來,江南是全國有名的富庶之區,北方的漕米全仗南方供應,如果一旦有變,後患何堪設想?要依我說,這馬天雄之來,也許是雍邸利用年羹堯這點關系,打算把這些人全羅致以去,亦未可知,以後辦事千萬小心,卻不可大意,這官場的事,絕非江湖可比,一著之差,便難挽救呢,老兄出身庠序,須知聖人雲,為政不得罪于巨室,果真他是奉了雍親王所差,那今日之事,便很難交代,還須設法轉圜才是。」

李元豹聞言面色一轉,連忙起立躬身道︰「大人教訓得極是,今天的事,卑職實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過卑職當時也想到這一層,所以自己立刻自找台階,不再動手,並且留下了八成解藥給他,如果馬滅雄確實是奉雍王爺所差,且有挽救,否則他那條腿,只好讓他帶點不自在咧。」

那人又一抹微胡搖著羽扇道︰「要這樣才好,不過能不打傷他那就更好了,明天我就寫信專人去問雍邸,用人百里加緊羽遞,也不過十朝半月便有回信,你能保他這條腿不至殘廢?」

李元豹忙道︰「十朝半月還來得及,不過時間一長,冷了筋骨,那便難說了。」

接著,又諂笑道︰「大人設想真正是面面俱到,卑職自幼喪父,又輾轉江湖,實在未嘗學問,大人如論年歲,也是父輩,還請不時耳提面命多多教訓。」

說罷便跪下去一連串叩了三個頭,又道︰「卑職一時獷野之氣未除,以致鑄成大錯,還望大人恕罪。」

那人連忙一把扶起道︰「事已過去,老兄還說什麼?只要以後小心便行咧,你既對他們留下地址,但望那姓馬的能來相尋,事情便好辦了,要不然這事可夠麻煩的咧!」

說著又道︰「嫂夫人既因此受傷,你須早為休歇,我也去睡咧!」

李元豹忙又稱謝,一面取餅桌上絳燭,送往東房,白泰官見二人已將入睡,連忙向翠娘又一打手勢招呼同走,翠娘卻把手一搖,將身子縮進天溝掩藏好了,白泰官知道她必有用意,也連忙縮上房去,閃身鴟角後面,向下望著,半晌之後,忽見東間燈滅,那李元豹一身短衣束扎得十分利落,手提著寶劍倏從室內出來,直向前進走去,翠娘一挺身起來,也竄向前進房上,掉頭向白泰官把手一招,再隱身屋脊後面一看,李元豹又穿過一進房子,仍向前面走去,便也從房上趕去,一直跟到最前一進廳房,再看下面燈火全熄,鴉雀無聲,李元豹卻一推那西廂房的門,用手輕輕敲著,一面喚道︰「傅天龍,你且起來我有話說。」

一連叫了兩聲,那房內的傅天龍方才答應道︰「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話說?反正天一明我便起身回去,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誰也不能咬掉誰的xx,老實說,老子上了你的足當,人也丟夠咧,還有什麼話說的?」

遙聞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你別以為你了不起,我還真不在乎,不過你今天竟當著這里大人,把焦山腳下的話全抖了出來,拿人家糟塌我的話全當真的,這個我們倒得說說,你這樣吃里扒外,可不用怪我要以尊壓卑咧。」

一語才畢,又听傅天龍在室內大叫道︰「呸!別不要臉咧,你還是誰的師叔?你既怕老子跟你抖出來,為什麼要教老子跟你丟那麼大的人?老子這顆腦袋不值什麼,人卻丟不起咧。」

接著遙聞嗆啷一聲,似乎雙棒相擊,那李元豹倏的又陰測惻一笑,反身一個縱步,竄出丈余,劍交左手,右手一模腰下革囊,丁字步站定,驀听那西廂房里大吼一聲,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李元豹一抖手,方喝一聲︰「打!」那只偃月鏢還未出手,房上的翠娘也喝一聲︰「打!」一只燕尾梭已經打向他那只發鏢的右手,那燕嘴正釘在腕上,這一下打得又狠又準,竟深入半寸來長,只痛得他甩手直嚷,那傅天龍揚著雙棒吃了一大驚,不由一怔,翠娘卻吃吃嬌笑道︰「你這廝也吃了啞巴虧了吧,老實說,這是給你一個小小報應,以後敢再這樣無恥專用黑鏢打人,姑娘我打的便不是手腕咧!」

接著又向傅天龍嬌喝道︰「傅師兄,你還不快走?今天如非我來早一步,你已喪在他喂毒偃月鏢下咧!」

李元豹猛一抬頭,看見翠娘立在房上,方大喝一聲︰「好丫頭竟敢暗箭射人,我與你拼了。」

那傅天龍一擺雙棒已迎頭砸下,李元豹連忙閃身避開,欲待還手,只苦了那只右臂全麻,握不得寶劍,遙聞翠娘又在房上大笑道︰「你這廝也知道暗箭傷人要不得嗎?這可是你興出來的卻怪得誰呢?老實告訴你,我這燕尾梭也和你那偃月鏢一樣,全是喂了毒藥的,你如打算活下去可跳動不得咧!」

接著又向傅天龍道︰「師兄,還不趁此快走,人家現在是官,你斗得了嗎?」

暗天龍這才想起來,一抖雙棒,立刻竄上了房,向翠娘把手一拱道︰「魚姑娘,多承相救,我這人是恩怨分明,他日必當厚報。」便向宅外而去,那李元豹扔了劍,用左手捧著右手腕,只急得眼中出火,眼睜睜的看著傅天龍走了,翠娘又笑道︰「你難過嗎?我在此刻如果要你狗命那是易如反掌,不過我這人禮尚往來,你既把解藥留給姓馬的,姑娘也不會教你馬上送命。」

接著一抖手擲下一個小小紙裹冷笑道︰「我這解藥足可保你七天不死,如果姓馬的好了,我自會著他給你再送藥來,大家解開一結,你不服氣,有事全沖著我來,如果姓馬的好不了,你也便完咧。」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徑去,這一來,只弄得李元豹哭笑不得,趕緊放下右腕忍著痛,拾起那包藥,向後進而去。

那傅天龍掄著雙棒,精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犢鼻褲飛縱了出去之後,一心只想渡江回去,什麼也沒有計及,一口氣,從房上縱到城邊,又越城而過,直到江邊,才不禁叫了一聲啊呀來,原來他來時那條小船,原系李元豹夫婦向江村漁戶租用,上岸以後,已被船主收回去,不知去向,再一模身邊,原有幾十兩散碎銀子也未曾帶出來,除開一雙虯龍棒而外,竟是別無長物,這一來不禁呆在那里,看著江水發怔,半晌做聲不得,忽听背後有人笑道︰「你半夜三更的,又跑到這里做什麼?為什麼還不和你那師叔做一路去睡大覺?是嫌日間那一跤跌得有點不服氣嗎?那我們再來較量較量如何?」

再掉頭一看,卻正是日間和自己動手的白泰官,不由大怒道︰「誰還與你較量?白天里那是老子上了人家的當咧!」

白泰官有微笑道︰「那你打算怎樣呢?難道就這麼回去不成?」

暗天龍心正煩惱大喝道︰「我回去不回去用不著你管,再要消遣我,老子就與你拼了。」

白泰官又笑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要不是我趕去,你還不早被你那師叔給宰了,還能和誰拼命?老實說,我是因為你空身逃出來,衣服盤川全沒帶,萬一尋了短見,投江自盡,豈不是白救你一場?所以才跟了下來,你要當我消遣你那就全錯咧!」

暗天龍看了他一眼又怒道︰「去你媽的,你別渾充好人,老子便再不濟也不至便投江自盡咧!」

說著,提著雙棒沿江直向北固山下走去,白泰官一點也不動氣,仍在後面跟著,彼此不交一語,又走了一段路,傅天龍倏的掉轉身道︰「我因上了那廝惡當,已經不與你計較,又盡避跟著我做什麼?」

白泰官大笑道︰「這就奇咧,這是江邊的官道,你走得我也走得,為什麼一定要說是我跟著你咧?假如依著你的話,我便也要問你,你為什麼只在我前面走咧?」

暗天龍怒道︰「老子是因為有一個竹筏在焦山腳下,所以打算泅水過去,仍用那東西過江,你卻到哪里去咧!」

白泰官又笑道︰「原來如此,那我便說對了,你這還不是和投江自盡一樣,那焦山腳下,有無數漩渦,便水性再好,一下去不是被漩入江底尸骨無存,便是一下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你這不是找死嗎;」

暗天龍倏然一翻怪眼道︰「你這話當真嗎?可別嚇唬我,老子向來在水上長大的,不然還不叫水龍神咧!」

白泰官道︰「平白的我要嚇唬你做什麼?這兒是揚子江可比不得黃河,這不是鬧著玩的,下去容易,要想上來那可就費事咧,要依我說,我們那條船還在前面,你不妨先到我們船上歇一會兒,真要過江,那還不容易,再說從這兒到你府上,不是三站兩站路,也得帶上點洗換衣服和盤川才行,要不然,你怎麼走法?當真打算憑這兩條虯龍棒當房飯錢嗎?」

暗天龍不禁半晌做聲不得,白泰官大笑道︰「喂,朋友,你別想不開,既知道上了人家的當,話便全好說,別看我方才和朋友你較量過,只要話一說明便全算拉倒,老實說,我姓白的喜歡交你這樣的朋友,不信,少停你只一問魚翠娘,便知道咧。」

說看,不由分說,一把扯著,便向船上走去,傅天龍連忙掙扎著道︰「你當真不記方才的事,打算交我這個朋友嗎?可別開玩笑,把我騙去再刻薄一場,如今我已不打算和你們動手咧!」

白泰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白泰官長江上下游也全有個小小聲名,焉有騙你之理,別看我方才詼諧取笑,那是生性如此,也是真的關顧你,卻並非存心刻薄,要不然我要費這些手腳做什麼?你如果拿我當你那師叔看待,便大錯特錯咧。」

暗天龍聞言,那副紫醬色的臉不禁有點發燒道︰「既如此說,你便不必再逼我到那船上去,有衣服借上一兩件,再借我一點散碎銀子,容我自己雇船渡江便感激不盡咧。」

白泰官笑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須知那船上諸人,沒有一個不愛惜你一身功夫,和為人咧。」

暗天龍紅著臉道︰「我這一次人丟得太大.真沒臉再見他們,你還是讓我悄悄地回去好,要不然,我真的抹脖子跳長江才好。」

白泰官又笑道︰「你是因為被我兜了一個筋斗嗎?那等少時我當著人再向你賠罪如何?」

暗天龍囁嚅道︰「你把我弄趴下來,摔疼了,那是我本領不行,學藝不精,焉有教你賠罪之理,我是說畢五和李元豹這兩個小子把我冤苦了,無端的跑了一趟江南,卻是那麼一會事,你教我怎好見人咧?」

正說著,忽見魚翠娘遠遠趕來大笑道︰「我早已回船咧,卻看不見你兩位回來,我還道一言不和又打起來,原來卻已交成朋友,在這兒看著月亮說體己話呢,如今既是一家人,快到船上去歇一會兒吧,我父親已經全清醒了,特為差我來奉請咧。」

暗天龍不禁紫臉更紅,但又不好再說下去,只得硬著頭皮道︰「魚姑娘,方才承你救我一命,我傅天龍終身感激,你把那李小子已經料理了嗎?」

翠娘又笑道︰「你真的恨他嗎?方才我雖然隨手就可以把他宰了,卻沒有那麼便宜咧。」

暗天龍不由睜大眼楮道︰「怎麼宰了他倒是便宜?難道你在他身上又留下了什麼花樣,比死還難受嗎?那也活該,誰教這小子盡冒壞,成日價打算算計人咧。」

翠娘道︰「我倒沒有那麼缺德,不過打算留他活口,把這件事告訴鐵樵大師去,讓他老人家評評這個理,要依我少林清規,也許那化人池又要發利市,不比此刻就宰了他好嗎?」

暗天龍雙眉一豎道︰「那不用你說,我這次回去,連畢五那廝也放他不過,少不得要和盤托出,便讓掌門人連我一齊也正了山規,我也願意出這一口鳥氣。」

說著,一面走著,已到船頭,只見晚村仍然倚窗而坐,魚老者已經出來,也靠在對面窗側炕上,馬天雄卻躺在中間炕上,三人似乎正在談著話,翠娘又笑道︰「我已把傅師兄請來咧,他已和白叔有說有笑,卻用不著和解咧!」

暗天龍不禁更加慚愧,一走進艙去,便放下雙棒把手一拱道︰「二位老前輩還有馬兄,請恕我適才冒犯,那算是我事前沒有把事打听清楚,一時魯莽憋了一口氣而來,才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我如今已經全明白咧。」

魚老者一面還禮,一面大笑道︰「這才是英雄本色,錯了自己認過,有什麼了不起?實不相欺,我生平便是這個脾氣,不怕已拼得你死我活,只要能把話說明,一笑便完,不過那姓李的混蟲,委實不是東西,不但做事太不夠朋友,而且心狠手辣,反臉無情,以後不相與也罷了。我們這些人卻沒有誰記誰的恨咧!」

天雄也伏枕拱手道︰「傅大哥,我是有一句說一句,向不藏私,憑您這一身功夫和這些下三濫交朋友,委實太可惜咧,方才如非魚世妹去得恰好正是時候,你也許已經叫那小子暗算了咧。」

晚村也合十笑道︰「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是非一明,便算過去,傅居士何必以此介意,那倒反而不是大丈夫了。」

白泰官隨在後面大笑道︰「你听見嗎?方才我說得如何?我們這些人,別無他長,卻個個光明磊落,焉有騙你之理。」

說著捺了傅天龍一張椅子坐下,一面將適才所言全說了。

翠娘道︰「師兄,你這卻使不得呢!如果真打算即日北上回去,這廝豈肯放過你,他現在既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如果用官方勢力,只須弄一角公文,向沿途各衙門一送,輕輕加個罪名,你這一路上便可慮得很,要依我說,我們目前還須有事尋他算帳,你不妨稍遲幾天,容我們替你打探清楚之後,再動身也不遲。」

暗天龍搖頭道︰「那小子因為我當著那什麼鳥織造揭了他的短,已經恨我澈骨,巴不得一下就宰了我,今天一回去,便已較量,如非那個鳥織造壓著他,不等魚姑娘去,便已經拼上咧,我如不走,那小子豈不更放我不過?這里的各衙門他全熟,要換我還不是一樣。」

魚老笑道︰「只要你不走,我包管那小子拿不了你,老實說,我們天亮就要下太湖去咧,那廝算定你一定渡江北上,而我們卻到南邊去,他哪里會猜到?」

暗天龍失驚道︰「你們打算天亮就走嗎?這卻使不得咧,這位馬兄中了他的喂毒偃月鏢,他所留的解藥只有八成,至多只得保住二十一天,過時如無他那化毒散,仍舊還要發作,那就無救呢!」

天雄不由一怔道︰「好小子,他竟如此歹毒,留下這麼一手,果真如此,那我只有趁此毒性稍解去和他一拼了。」

翠娘笑道︰「傅師兄已經知道此事嗎?由此便可見這廝心地太不光明了,老實說,他所以肯把那解藥留下,一則是怕我們宰了他老婆,二則知道決難逃了因大師之手,又怕馬大哥是雍王府派出來的,萬一上面查問起來,他這芝麻綠豆官吃罪不起,哪里真是大仁大義,不過這廝現在已經作法自斃,他也中了我一枚喂毒燕尾梭,我只替他留了保持七天的解藥,並且已經當場和他說明,如果馬大哥之傷不見起色,他便完了,所以卻不怕他不乖乖把藥送來呢!」

晚村笑道︰「賢佷女此法大妙,這樣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算是他的一個小小報應,不過,他既也長于此道,就不能用自己的藥來治嗎?」

白泰官道︰「老師父哪里知道,這毒藥暗器雖然都能置人死命,卻各有毒性不同,解藥自然不一樣,如果用錯了,不但不能解救,而且可以立刻送命,我們江南諸人之中,最精此道的莫過于雲龍三現周二哥,他又是醫道中聖手,對別人用的暗器尚且無法解救,何況這廝,他如要命,怎敢不把解藥送來?翠娘對他的話我全听得清清楚楚。那真痛快極了。也真可以給那廝一個絕大教訓,不過這一來,我們非等他送藥來不可,明日太湖之行又要從緩咧。」

翠娘道︰「這倒不要緊,我猜那廝不是不知道厲害,他既要命,至遲天明以後,必定著人趕來,我們只遲上半天再走便行咧,至于傅師兄,只須藏在艄後便行了,他難道還敢上船來搜不成?」

暗天龍道︰「我倒怕不了他,既已翻了臉,還有什麼顧忌的?倒是這廝委實歹毒奸詐萬分,你雖在他身上也留下著,萬一他再在這解藥上弄點什麼玄虛,那就又上當咧。」

白泰官笑道︰「這倒也不可不防,不過我還有一個法子,要他拿出真的解藥來,他決不敢摻上半分假的,而且還要來向馬兄賠罪咧。」

眾人一齊詫異道︰「這廝再沒出息些,哪肯如此做小伏低?你這話卻嫌有點靠不住咧!」

白泰官只笑了一笑,看了傅天龍一眼向天雄又道︰「馬兄既在韃王府內充任護衛,此番出京曾攜有文憑路引嗎?」

天雄笑道︰「我本不肯要這東西,都是那年雙峰硬塞在我的身邊的,你問此事做什麼?」

白泰官笑道︰「那便行咧,只要有這東西,便不愁他不來伏禮,雙手獻上解藥。」

說著把適才在磨刀巷所聞全說了,魚老不禁微噫一聲道︰「你打算教馬賢佷用雍王府的牌號去見那廝嗎?這卻使不得咧!」

白泰官道︰「無妨,這事且等曾兄回來再說,須知有此一著,不但馬兄可以無恙,今後便也省得大家麻煩咧!」

晚村不由點頭,傅天龍卻睜大了眼楮愕然道︰「你們又在打什麼啞謎?難道真已投降了韃虜了嗎?那還是讓我先走的好,你們和那廝的死活我全管不著,老子干老子的去咧。」

天雄忍不住在枕上叫道︰「傅兄,我知道你是血性中人,不然也不會上這惡當,可是話得听清楚,我們雖然沒有交情,卻彼此都是慕名朋友,須知我在雍王府任護衛是一件事,匡復大明天下卻又是一回事咧,您瞧過搜孤救孤和八槌大鬧朱仙鎮這兩出戲沒有?須知沒有個程嬰,便不能讓孤兒報冤,沒有王佐便不能讓陸文龍知道生身父母咧!」

說著,又把自己南來的事約略一說,傅天龍聞言連忙拜倒道︰「馬兄,我真想不到你和那年羹堯竟是這等人物,那我這一趟江南又算沒有白來!」

翠娘微笑道︰「本來這事不應該讓你知道,不過我馬大哥已經說出來,這是血海一樣的干系,你卻不能再逢人便說咧。」

暗天龍連忙站了起來道;「翠姑娘你放心,既然馬兄看得我傅天龍是個朋友,把真心話全對我說了,如果在我這嘴上露出半句去,便不是人,叫天雷把我劈了,死在亂刀之下,尸骨無存,照這麼一說,那畢五真把我冤透咧,我回去如果不宰了他,也不算是水龍神。」

天雄見他下拜,正打算掙著來扶,後來見他已經站起來,便就枕上一拱手道︰「傅兄大禮,我馬某決不敢當,況且我也因人成事,實在令人欽佩的,還是那年雙峰,卻不是小弟咧,改日您只要有事北上,一見面便全知道了。」

說著,又向白泰官道︰「白兄適才所言,對付那廝,自是百發百中,而且那韃王允禎也曾囑咐過,中途如遇上事,必須驚官動府,不妨取出委扎,說明奉命而來,正是天衣無縫,不過此事還宜鄭重,最好還是先與獨臂大師肯堂先生說明,否則小弟卻不敢遵命咧。」

晚村笑道︰「這不僅只是向那廝討藥而已,近日江南諸人,正各有煩惱,如果馬施主果有韃王之命,倒可以暫時擋上一陣,省得好多是非,不過這事有利有弊,我卻做不了主,還必須庵主和大家公決才好,只是馬施主負傷在身,從此間下太湖,水程必須數日,翠娘給那廝的藥只能保得七天,卻來不及轉手,萬一因此誤事那怎麼辦咧?」

白泰官笑道︰「老師父且別忙,只要等我大師兄和曾兄來,再做商量,好在馬兄還騎來一匹千里龍駒,實在無法轉手,我借那馬去一趟便行咧,至多兩三天,還愁不能打個來回嗎?」

說著又看著魚老笑道;「老前輩新受毒彈,馬兄也受重傷,全須稍微睡一下,便老師父也必須安睡,何妨各人先躺一下,我與傅兄也在前艙稍歇一會,此事都不是目前就可決斷的咧。」

魚老一見晚村也有倦意,忙說︰「這樣也好,反正我們是必須等他兩個來才能決定,大家稍微睡一會也好。」

說著,一看傅天龍,又命翠娘向後艙尋兩床被單來,幸好天氣已暖,無須鋪陳,除翠娘和魚老父女各回後艙安歇而外,其余各人均分就艙中睡去,白傅二人則在前艙抵足而眠,泰官一覺睡醒,朦朧中,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咦!怎麼同舟敵國,忽然鬧成吳越一家起來?」再一揉眼,只見旭日已經東升,朝霞只照耀得江邊上一片金紅色,來的卻是了因大師,回顧傅天龍,枕著那兩條鐵棒卻酣睡未醒,連忙起身悄悄的將昨夜前往城中窺探的事說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便算定是那江南織造在鬧鬼!他一面去拜訪我,一面卻教李元豹來離間我們和少林派,真是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又帶逼上梁山咧,不過這一來卻未免弄巧成拙,原形畢露了。」

又向傅天龍看了一眼低聲道︰「那我們對這位水龍神,倒更加要好好結納,讓他回去對鐵樵大師一說,又比我們說要強多了。」

白泰官又笑道︰「那曹織造到底對大師兄留下什麼話來,何妨先告訴小弟听听咧。」

了因笑道︰「他真不愧是一個有錢的官兒,那真闊極了,一到我那廟里,便先寫了三千銀子的緣簿,接著又說打算和我接納做一個方外棋酒之交,並無他意,據我那知客僧說他人還不俗,便掉上兩句書袋也還不討厭,未了又堅約。我如回去,千萬到城內磨刀巷第二家送個信,他隨時就來,本來這一著棋下得並不太差,只是被這李元豹一來卻令我肚內雪亮咧。」

白泰官笑道︰「如此說來,大師兄大概已經被那三千銀子的布施看出火來,真打算就此結緣締交了。」

了因大師笑道︰「他豈但要和我締交而已,還打算連周路二位全一一拜訪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把這話也對你那知客僧說過了嗎?」

了因大師道︰「你猜對了,正是他已和我那知客僧說過,他說一向傾慕周路二人的書畫,聞得和我平常時有來往,所以打算請我代為函介,當面叩求墨寶,這不是也有拜訪之意嗎?」

白泰官道︰「那你打算怎麼應付咧?」

了因大師道︰「我起先已打好了一個避而不見的主意,昨夜回去便向知客僧說了,他如再來,便說我已朝南海去了,最快也得月余才能回來,他也許便回南京去咧,至于這幾天,那我只好也到太湖去,在太陽庵先住上些時了。」

白泰官笑道︰「大師兄能去一趟也好,不過我們昨夜計議同乘此船同行的話,卻又不能算數咧。」

說著,又將李元豹只留了八成藥,自己打算讓天雄用雍王府扎子去討藥的話說了,又笑道︰「目前晚村先生已被石門縣知縣和嘉興府知府,一定要以山林隱逸薦舉,纏得頭昏腦脹,那府縣的紳縉又不絕于門,開口征君,閉口征君,才躲到這里來,偏偏你又被這曹織造看上,躲來躲去,豈是辦法?要依我說,不如索性讓那小鷂子出面去見那織造一下,就說是他此次南來,系奉了雍王之命,邀請各位晉京,或許倒可以擋過若干糾纏亦未可知。」

了因大師正色道︰「那怎麼行?我不比不昧上人,他便征闢也找不到我,如果這樣一來,傳出去豈不反而不好?你不听那李元豹昨夜的話嗎?雖然他是存心離間之辭,但是如果授人以柄,外間不察,以訛傳訛,將何以自白咧?」

白泰官微笑道︰「大師兄以為這姓曹的織造,真的是慕名來訪,打算和你訂個酒棋之交,結一結方外緣嗎?須知人怕出名豬怕壯,誰教你是我們這五六人當中的龍頭咧,你是和尚出身,雖然不能做官,可是憎綱司可以飛到你的頭上來,封號紫衣哪一樣不能賜?人家只要一看中你,還愁沒有圈兒把你套上?要依我說,這姓曹的,也許是江南總督托出來的,你不看那李元豹就是江南總督衙門的師爺嗎?他兩個既到一處去,多少有點關聯,你方才不也說得很明白嗎?你要想人家不來纏你,先要讓他放心,如果小弟的話猜得不錯,那曹李兩人一定會把話傳到總督耳朵里去,他一听韃王要來延聘你們,一定要讓一步,別的不說,眼前豈不落個清靜?至于怕外人以訛傳訛,我們是說他來找你,又不是你去投他,只要不真個應邀北上,這也無礙,不比這樣纏夾不清要好得多嗎?」

了因大師方在沉吟,艙中晚村和天雄均已醒來,晚村連忙起身招呼道︰「大師怎麼來得這麼早?且請進來商酌如何?」

天雄掙了兩下,卻沒有能下床,只半坐了起來把手一拱,道了一聲︰「早。」了因大師和泰官二人,連忙進艙,接著後艙的魚老也自醒來,各自梳洗,一面商量,半晌之後,傅天龍也醒來,魚老連忙取出一套衣服,讓他先換上,雖然未免嫌短小些,也還能勉強穿上,方才洗漱已畢,忽見曾靜從江岸走來,一見傅天龍也在船上,不禁微訝,及至問明經過,又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其實那李元豹也是為了同門義氣,才來尋我們,傅寨主還須仔細才好,昨天交手的時候,我已听得分明,他雖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仍在,萬一真因此事得罪鐵樵大師,我們不怕,你卻犯不著咧!」

暗天龍也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相公,這不干你事,須知昨天那鳥話,統統是畢五和我說的,他只不過又听我說的,哪算得數?只可惜我這人太粗,臨行之前,卻沒有去問一問鐵老方丈便趕來咧!我算得個什麼鳥?這不干你們的事,我只一回去,便須先向老方丈請罪,他老人家便立宰了我,我也須說實話,我要怕了他,也不算是禹門的水龍神咧。」

曾靜又笑了一笑道︰「本不干我事,不過聞得嵩山畢五乃鐵樵大師唯一俗家弟子,這話既出畢五之口,也許不會假咧。」

暗天龍又冷笑道︰「你知道個鳥,想我們那鐵老方丈,為人再正直沒有,哪有和我這鳥人一樣,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向人亂找場之理,我決怕不了那廝和畢五,倒是老方丈向不留情,也許會又罰我在寺里挑上三個月的水也說不定,不過那我只好認命咧,誰教我這樣一銃鳥勁個來。」

眾人聞言全忍不住要笑,但誰也不敢笑出來,忽見翠娘用一個提籃,提了一大盤包子,另一只手提著一個包裹,從船頭走來。

笑道︰「我方才上岸買點心去,忽見兩個長隨,從江岸上,一路打听我們的船,也許是李元豹那廝打發人來咧,傅師兄還是先到後艙去坐一會,以免看見轉有許多不便。」

暗天龍方才一睜怪眼說︰「他派人來拿我嗎?老子這根虯龍棒,又要發個利市咧!」

翠娘慌道︰「師兄,千萬不可如此,你想,他如知道你在這里想要拿人,能只派兩個長隨嗎?還是先避一避的好,要不然,你雖不怕他,卻要誤了我們的事咧。」

暗天龍才勉強答應,踅向後艙去,不一會果見兩個長隨打扮的人走上船頭問道︰「請問這船上是姓魚嗎?有一位北京下來的馬老爺是不是住在這里?」

魚老者站起來,走向艙門道︰「我就姓魚,你們有什麼談說?姓馬也有一位,可是人家受了傷,卻不便出來,你們到底是找他還是找我?」

那來的兩人,不禁微微一怔道︰「我們乃是江南織造曹大人打發來的,敝上因為受了江南總督衙門里一位李老爺之托,要來見馬老爺面商一事,並須拜訪船主魚老將軍,難道你老就是魚老將軍嗎?請恕小人失禮咧!」

說著,兩人雙雙請安下去,魚老冷笑道︰「你們主人咧?」

二人忙又躬身道︰「小人敝上因恐寶舟遷移,所以先命小人來投帖,只要老將軍和馬老爺賜見,隨後便到。」

說著,從懷里取出護書,打開取出兩封大紅全簡呈上,魚老方待開口,曾靜已從身側走出來道︰「簡帖留在此地,你們回去上復貴上,就說魚老將軍和馬老爺在船上恭候便了。」

那二人又各請了一個安說聲是,便退上岸去,魚老笑道︰「老弟你怎麼替我擅做主張起來?憑什麼我要見他?」

曾靜笑道︰「一則這位織造來一定是為了那李元豹與馬兄和解,我們不得不見,二則他既親自求見,也許另有用意,如果你們不和他見面,怎知來意?他不過一個閑曹,你還怕他不成?不過了因大師和我那老師,還有那位傅寨主全非稍避不可,我與白兄卻不妨留在此地,替你賠客,等他來過,我還有話說咧。」

說著一同進艙,晚村和天雄了因大師白泰官在艙中已經听得清楚,又將昨夜計議之事說了。天雄道︰「現在尚未呈明長宮主和肯堂先生,少時他來,教我如何說詞咧?」

曾靜笑道︰「馬兄但對他說奉了雍邸之命,南來聯絡江南諸人,只要不提及長宮主和太陽庵的事,便無妨礙,既有王府委扎,也不妨取出,讓他過目,小弟不走開,又留白兄在此,便是相助應付,你但看我顏色行事,至于魚老前輩,倒要把話說得硬一點,便對來人痛斥馬兄也無不可,不過只要把一股浩然正氣露出來,卻不可真的讓來人下不了台,反正有我和白兄,決不會把話弄僵,也不會拖泥帶水,這是有益無害的事,大家放心便了。」

正說著,傅天龍又從後艙走出來,一面取餅兩三個包子大嚼著,一面笑道︰「這個鳥織造人還不錯,倒一點不像官兒,你們不妨和他說說,只是我卻不耐煩,躲在那後面艙里,既要避開他,吃完包子,我便上岸去逛逛咧!」

了因大師笑道︰「那李元豹既要殺你,豈可閑逛露面?現在既是一個人,你且和不昧上人一同隨我到那江天寺里去坐上半日,順便聊聊天不好嗎?」

暗天龍笑道︰「昨夜我本不想再見你們的面,現在既已見了,我也拉不下臉來咧,去便一同去一趟,那也沒有什麼,到底比在這後艙悶著好多了。」

說著,一手一個,撈著盤中包子,像拋球也似的向口中扔去,又笑道︰「江南這點心做得真俊,也好吃,只可惜太小了一點,卻教人充饑不得咧。」

天雄見他穿著魚老一套白夏布衫褲,全緊在身上,上面露著肚臍眼,下面只遮得膝蓋,袖子也太短,直有說不出的怪狀,忙從身邊掏出一包散碎銀子來。

笑道︰「傅兄,你既到江天寺去,少不得要停一會才回來,我這里有二十多兩銀子,不妨命那廟里火工道人去買一身衣服,多的留下盤纏,卻不要推辭咧。」

暗天龍方吃著點心,不禁看了他一眼道︰「我這人向不說謊,銀子我正用得著,不過你也在做客,身邊便當嗎?要不然只分一半便夠咧。」

了因大師道︰「馬施主怎麼這樣瞧不起我來?既到了江南,這事還能讓你獨做朋友嗎?快收起來,這位傅老弟穿的用的全有我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師兄,馬兄,你兩位全不必客套,我昨夜已和傅兄說過在先咧。」說著,又替天雄把那銀子放在枕下,正在要模兜肚。

翠娘卻嬌笑道︰「你們全不用忙,人在我們船上,一切須問主人才對,何況他是我的師兄咧。衣服適才上岸已經買來,全在這里,至于銀子,我們雖然是以船為家,三二十兩還拿得出來,何至要你們三位掏口袋咧?」

說著,打開那包袱,果是兩套白夏布衫褲,一件青綢長衫,連鞋襪俱全。

魚老也大笑道︰「翠兒這一手總算還漂亮,沒有令我丟人,既如此說,你再去向姨娘拿三十兩銀子來,這算是我對這位傅老弟的一點敬意,大家卻不許再佔我這主人的面子咧。」

天雄不禁轉有點不是意思,傅天龍卻大笑道︰「不管打擾誰的,我這次到江南來,雖然丟了一個大人,卻交了好幾位朋友,總算沒白來咧。」

說著,趁翠娘去向後艙取銀,拿了衣服,徑向前艙換下,連長衫鞋襪一齊穿好,上下一看,又大笑道︰「我如今居然又像個人咧。」

接著取餅那包裹,將兩條虯龍棒一裹,挾在腰下,又吃了幾個包子,等翠娘銀子取來接過向懷里揣起,一面向了因大師道︰「大家既不讓我見那鳥織造,也該走咧。」

了因大師只笑了一笑,便攜了晚村,三人一同出艙,正待上岸,翠娘又笑道︰「岸上事多,你們不方便,若遇見那織造更不好,我們船上後面系著一只腳劃,不如由我從江上送你們去,倒穩妥一點。」

了因大師點頭,翠娘忙去後面解下那條小劃船,將眾人載了向金山而去.這里又等了半會,那織造曹寅才乘了一頂小轎趕來,在江邊上,老遠便下了轎,步行來到船頭上,先由一個長隨趕來稟報,魚老和曾白二人一齊迎出艙去,不等魚老開口,曾靜先把手一拱道︰「晚生湖南曾靜,久聞大人八旗名士,又是江南騷壇領袖,今日得見,尚乞恕餅冒昧。」

接著指著魚老和白泰官道︰「這位便是魚老將軍,和江南大俠白泰官,只可惜那位馬護衛病臥舟中,卻是無法來迎咧。」

曹寅一听,不由微訝,接著也笑道︰「曾先生是呂晚村先生高足嗎?弟自來江南即已聞名,只可惜無由得見,方在自恨緣慳,卻想不到會在魚老將軍這里識荊,這真是緣由前定了。」

說著,又向魚老打了一躬道︰「老將軍勝國孤臣,本朝高士,晚生久欲晉謁,只恐無因而至,未免有驚猿鶴,所以遷延至今,茲因敝友無知冒犯,特來代為謝過,尚請恕我唐突。」

魚老一面還禮,一面笑道︰「老朽倔強海上,屢次得罪北廷,足下能不以海盜相視,已是異數,這樣優禮卻不敢當咧。」

曹寅忙道︰「老將軍昔日各為其主,孤忠耿耿,誰不欽佩?現在已經遁跡山林,不再與聞時事,便朝廷也不深究,何況曹某一介閑曹,焉敢不以前輩之禮相見,如許下交,還望不必以俗吏目我才好。」

說罷又向白泰官笑道︰「曹某久聞江南諸俠英名,昨日還特為南來,拜訪金山了因大師,原想請其一一介見,以遂傾慕之心,卻不料緣慳一面,竟未見著,如今幸喜得遇白大俠,總算不虛此行,這痛快得緊。」

白泰官也拱手笑道︰「白某草野莽夫,混跡江湖,何足掛齒。大人這等說法,恐怕是違心之論咧?」

曹寅正色道︰「曹某自束發受書,得讀太史公游俠列傳,即慕其人,但恨今世所未見,及至游宦江南,得悉諸俠高風,便急欲一見,只因各位俠跡靡定,無法奉訪而已,今日一見,幸喜得逐夙願,大俠如果以為違心之論,那便是不屑論交咧。」

說著又笑道︰「我想不到,一日之中而得識這許多朋友,真是緣法非淺,由此便足見江南地靈人杰了。」

說罷,又向魚老道︰「那馬護衛既在船上,能容一見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1:41

第二十八章 太湖群俠

魚老對曹寅本十分不願延納,但因曾靜一再勸說,又因天雄受傷,非那解藥不行,所以才勉強出迎,但一與曹寅見面之後,一切全與俗吏不同,毫無官場習氣,而應對之際,又非常恭順,說話也全听得不刺耳,不由觀念稍改,便也笑道︰「他便睡在中艙,只因傷重不能起身,如果不嫌簡褻,便請中艙相見如何?」

說著便肅客前進,天雄遙見曹寅走來,忙就榻上把手一拱道︰「老大人請恕卑職身負重傷,不能起身行禮了。」

曹寅慌忙答禮一面道︰「馬兄未免太謙了,兄弟也屬雍親王門下士,彼此全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此地更非官場,這大人卑職的話,還請不必再提,否則豈不令人齒冷。」

接著又道︰「王爺近來安好?」

天雄忙道︰「王爺安好,不過老大人既然也屬王爺門下,那我便更加不敢放肆咧!」

曹寅大笑道︰「馬兄今之豪土,既在雍親王府,難道不知道王爺對門客幕僚的月兌略,和同事之間相處的情形嗎?」

天雄也笑道︰「既到江南來,當與王府不同,要不然豈不令老大人不快。」

曹寅又笑道︰「馬兄那更是以俗吏目我了,果屬不棄,還望以朋友相待才好。」

接著又道︰「兄弟此來,一為敝友李元豹向馬兄謝過,二則他因不合少留了一點解藥非常內疚,原意本想親自送來,無如自己也被魚老將軍千金打傷,所以特為命我將解藥送來,還望從速服用,以免拖延時日。」

說著,掏出一個小紙包,放在炕側,又向魚老大笑道︰「如論那李君為人確有不合之處,不過這次也算由令嬡予以薄懲,還請高抬貴手才好。」

魚老未及開言,曾靜先微笑道︰「此事晚生昨亦在場,那位李兄委實言而無信,殊非江湖人物所應有,魚老將軍已到烈士暮年,火氣雖未全退,有老大人這樣斡旋其間,當不至和他一般見識,不過馬兄此次系奉雍邸之命甫來有事,他既系官身,卻那等說法,儼然也以頑民自居,已屬不知居心何在,又不按江湖規矩,用極無恥的下流手法將馬兄打傷,既然自願留下解藥,換他老婆一條性命,復又只給八成,這種無恥卑鄙行為卻委實要不得,其實當時除晚生而外,其余諸人沒有一個不料到他要留下一手的,所以一再當場喝破,但他恬不知恥,竟公然說出向來行止光明的話來,豈不令人齒冷?所以魚小姐與我們這位白大俠才跟去窺探實在,誰知果然不出所料,魚小姐這才聊示薄懲,教訓他一下,他這藥送不送來全無大關礙,實不相欺,這位馬兄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因雍邸扎飭之事,至關要緊,不容稍緩,又恐身死不明,有負使命,正打算今日便到南京去,向江南總督呈明一切,請代由驛遞報請王爺定奪,並另外派人南下,以免誤事,如非魚老將軍和白大俠不願置身其間,以免出處為難,極力攔阻,此刻早已扶傷換船就道了,大人便來也趕不上了咧。」

曹寅一听不禁微訝,忙道︰「如此說來,這位李君更是荒唐了。」

接著略一沉吟看著天雄道︰「馬兄傷勢決可無礙,據他說,這解藥服下去,至多數日便可痊愈,不過馬兄如有要公在身,卻延緩不得,兄弟雖系閑曹,這江南情形卻甚熟悉,如可代勞,還請言明,只要能盡力,大家再做商量,以免貽誤才好。」

天雄冷笑道︰「大人美意,自當遵命,不過王爺命我南來,只是采購一點蘇杭土產而已,卻值不得褻瀆大人咧。」

說著掏出那封委扎來又道︰「大人請一過目便知道了。」

曹寅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封飭購土產的扎子,不由笑了一笑道︰「如此說來,馬兄倒不必著急了,只將這藥服下,兄弟隨即命人來接,先請到我那鎮江寓所去住上兩天,包你將要采購的東西備齊好,讓馬兄銷差。」

說著目光又向眾人一掃道︰「不過采購這蘇杭土產的差事,向來都由兄弟那里代辦,王爺卻未見得專因此事,便派馬兄到江南來咧。」

天雄又怫然道︰「大人如此說來,一定是我有冒名招搖情事了?那便請通知有司衙門,先行看管,馬某靜候發落如何?」

曹寅忙道︰「馬兄不必誤會,兄弟怎敢如此輕視?實因王爺此次既命馬兄南來,必另有機密大事,所以才如此說法,便馬兄不說,我也猜到一半,且等到敝寓之後,再為陳明如何?」

白泰官聞言在旁大笑道︰「馬兄倒不必隱瞞,此事但說無妨,士各有志,卻母庸諱言咧。」

說罷,又向曹寅道︰「大人請恕魯莽,待我直言奉告便了。」

接著又笑道︰「馬兄此次南來,便是奉了雍王之命,攜了那年二公子親筆書信來尋顧肯堂先生,並邀此間了因大師和這位魚老將軍北上,不過肯堂先生固然遠游未歸,便我輩也不知下落,了因大師又是一個方外人,便連住持江天寺也嫌煩瑣,哪肯應邀前往?至于魚老將軍大家全知道,更是一位勝國孤臣,焉有中途變節之理,昨宵正全在焦山小聚,一邊固請,一邊堅持,鬧得纏夾不清之際,卻不料那李元豹卻趕來興問罪之師,倒替他兩位解了圍咧。」

曾靜又笑道︰「你且別說別人,怎麼偏把自己忘了?你不也在被邀之列嗎?」

白泰官大笑道︰「我算得什麼東西,怎麼敢和了因大師魚老將軍相提並論?不過生平卻也有個小小毛病,那便是見不得達官貴人,上不得台盤,何況相邀的又是一位王爺咧,所以只好也敬謝不敏了。」

天雄正在默然不語,魚老者又大笑道︰「你既和盤托出,那我也只好說老實話咧,我真想不到,憑我一個逃死不遑的老海盜,居然上邀一位王爺賞識,專人來邀,不過我這一付老骨頭早已有了主見,要不然倒也值得咧。」

說著雙臂一振,兩眼精光四射道︰「海上敗將,如今更已老去,只圖遁跡在這金山腳下以終天年,難道還有人放心不下嗎?」

曹寅不由一驚,忙道︰「老將軍高風亮節,聲名遠播,誰不欽敬?我雖不知馬兄如何說詞,但雍親王無殊今之孟嘗信陵,好客之風也人所共知,焉有放心不下之理,還請勿疑才好,諸位如果有興北上,只去一看便知明白了。」

天雄一見曾靜目光微掃,連忙也道︰「便我也如此說法,委實王爺不過渴慕江南諸俠之名,只求一瞻風采聊慰生平之願而已,如能一同北上,便出處之際,也決無相逼之理,諸位正在固辭,卻不料那李元豹忽然跑來,竟以雲霄入幕和敝友年雙峰結交權貴之事,向了因大師和魚老將軍責問。雖不知用意何在,諸位辭意卻因之更堅,所以思維再三,只有將南行經過,寫上一封信托江南總督衙門寄回,讓王爺自己決定了,至于區區蟻命,卻不足惜咧。」

接著又向曹寅道︰「本來臨行之際,王爺曾囑,如果沿途遇上事,不妨托各衙門料理,是我因為事如不成,張揚便近招搖,大人又非當地職官,所以沒有陳明,卻想不到白大俠竟全說出來,現在只有直言告稟了。」

曹寅不禁眉頭一皺忙道︰「這都是這位李君荒唐,以致鬧出事來,如果馬兄真的把這事陳明王爺,怕不要他好看?不過就我所知,他倒確曾在少林學藝,聞得武當少林素來不免門戶之見,或許受了同門蠱惑而來亦未可知,如果只憑他,又是一個官身,卻未必敢如此妄作妄為咧。」

白泰官冷笑道︰「我也知道他必有主使而來,不過那少林掌門的鐵樵大師卻不比我們好說話,一旦得知此事,如果事前知道還可無事,否則不但他決難逃公道,便那主使的人,也從此決難安枕咧!」

魚老也笑道︰「鐵老方丈素來戒律極嚴,他雖不大過問塵俗之事,但對借名招搖的事,從未輕易放過,他如一旦得知詳情,卻不問那李元豹是什麼官兒,說不定一下便動手給宰了,那這從中挑撥離間的家伙,就害人不著反害了自己咧,至于這李元豹倒又值不得一提了。」

曹寅不禁心中忐忑不已,正在暗中著急驚慌,忽听船外水聲連響,倏從後艄上走進一個綠衣少女來,曾靜忙道︰「翠娘來得正好,不然我們還沒有交代咧,如今那李元豹已托這份曹大人把解藥給你馬大哥送來,還又替他賠了好多不是,禮尚往來,你也請把解藥給曹大人帶去才好。」

翠娘向曹寅臉上看了一下笑道︰「這小子本來是一個無恥的江湖下三濫,居然做了官已經夠瞧的,怎麼忽然又跑出一個大人來替他跑腿?你老人家可得弄清楚了,要不然物以類聚,我還實在不敢相信咧?」

曹寅不由老臉通紅,忙道︰「魚小姐不必誤會,我實乃江南織造曹寅,決非江湖人物,其所以認得這位李君,實因他稍解音律,又略能書畫,外表還不太俗,才由督署一位朋友引見,時時相過從,這次既受其托,不得不來,如果看得我和他是一丘之貉那就太冤枉了。」

翠娘方道︰「原來如此,那就請恕失言了,不過這種無恥小人,便我江湖道中也不屑為伍,難道官場之中倒可讓他立足?如依我見,你這人以後交友還須小心才好,要不然,不管大人小人,讓人家一鍋兒燴了,那才值不得咧!;曹寅不禁臉上更加難堪,魚老連忙喝道︰「你這丫頭,這大歲數,怎麼說話還是這等沒遮攔,既然曾叔吩咐,還不快將解藥交給人家。」

翠娘道︰「他那解藥咧?不知道靠得靠不住?萬一再使上點壞主意,神仙也難識丸散膏丹,不管你怎麼說,人家馬大哥總算是從幾千里之外來尋你的,你能對得過馬大哥嗎?」

曹寅忙道︰「魚小姐但請放心,這李元豹雖然是個言清行濁的小人,但此藥既由曹某帶來決不會再有毛病,如果萬一再有差錯,由我作保如何?」

翠娘看了他一眼笑道︰「曹大人,我們這可不比官場做作,講究個敷衍塞責,你雖然是一位君子,卻撐不住小人的變幻囂張,這個保可不容易做,我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的解藥暫時先再給他一半,這位馬大哥如果傷勢平復,那一半我自會送去,否則大家也稍微省一點事,我們這可是明人不做暗事,說一句是一句,要不然你這保人可不好當,他要記恨,你不妨回去對他說明這是我魚翠娘的意思,他愛怎麼來找我就怎麼來找我,就是一齊去一趟少林寺,當面向鐵樵大師說也可以,真要倚官仗勢,著人來拿我,我魚翠娘也等著他的。」

說著掏出藥瓶,傾了一點藥面子,用紙包好,遞了過去,曹寅不由啼笑皆非,又不便再說什麼,魚老卻哈哈一笑道︰「這個卻不怪小女做事過于小心,實在這位貴友太教人放心不下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對付這等人,只有用這法子,否則萬一有變,這位馬兄也是一個官身,又系奉命出京,萬一那廝再言而無信,豈不也使大人為難,這樣一來倒是一個穩妥的辦法。」

曹寅只有勉強笑道︰「這本難怪諸位不能置信,這人委實也太荒唐些,不過馬兄臥病舟中諸多不便,決不是辦法,還請住到敝寓去將息些時如何?」

馬天雄笑道︰「大人盛意自是可感,不過我身受王爺托付之重,還須略盡心力,再說現在傷勢未愈,移動也有不便,諸承關切,容待稍好,自當再到行館拜謝,只是適才所言,還請不必再對李元豹道及,便更感激不盡咧!」

曹寅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說,兄弟也未便固請,不過傷愈之後,還請代邀在座各位到敝寓一敘,卻千萬推辭不得咧!」

眾人忙道︰「我輩放浪已慣,大抵行蹤靡定,說不定今日一會便當他去,一時卻難如約,便馬兄之意,也恐難以遵命,方才一切唐突之處,只好當面謝過咧。」

曹寅聞言,滿臉倀惘之色,看了天雄一眼道︰「曹某自知風塵俗吏,難邀奇人奇士一顧,不過馬兄還請不要失約才好。」

天雄笑道︰「大人放心,只要傷愈,便不在此間拜訪,也必到南京一行,屆時必當到貴局求見。」

曹寅又笑道︰「如依鄙見,馬兄南京之行卻大可不必,老實說敝處經常都有公文晉京,便驛遞也每日都有人去,如有緊急公文信件,能交給我,也許比由督署周轉還要快得多,適才我已言明,彼此全為雍親王效力,你又何必舍近求遠?至于那李元豹既是這等人,兄弟也必加以疏遠,卻值不得多所計較咧。」

說罷把手向各人一拱,便自告辭,眾人也不相留,除天雄而外,都一齊送出艙外,等他去遠,魚老方才捋須笑道︰「今天曾白兩位老弟和馬賢佷的話全非常得體,這麼一來,算是對他已經把話說明,先替了因大師少卻多少麻煩,只馬賢佷卻必須真的去看他一趟了。」

曾靜說道︰「豈但必須去看他一趟,馬兄還必須半真半假的寫上一封稟帖到那韃王才能自圓其說,各位也才能真的耳邊清靜些時咧!不過此事卻不忙,必須和老師父及各位長老商妥才好著筆。」

白泰官道︰「如依我來忖度,那李元豹必系此人所使,他雖閑曹,也許就受江南總督之命,來對付我們,這一來卻要好得多,便送來解藥,也不怕他再打折扣,或者另藏奸謀,倒是馬兄要去,應對之間卻不可不慎,一切大計,自非待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決定不可,不過馬兄目前是否同去太湖咧?」

天雄道︰「他既已將解藥送來,不妨仍照前議大家同去一趟,待見過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再做決定,不過卻仍非借世伯這寶舟一用不可了。」

魚老笑道︰「今天我已全好,這更不妨事咧,現在動身,至少還可以行上半天路,只可惜了因大師和那位傅老弟才走,又要著人去請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且慢著,老實說,我到底信那李元豹不過,雖然他托那姓曹的把解藥送來,知道安著什麼心咧?要依我說,我們且慢個一兩天再說,再說如果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在庵里大家撲空也不好,要依我說,不如先由白叔乘馬大哥那匹寶馬去上一趟,將這事呈明各位在庵長老,我們續後再去,比較妥當,反正那匹千里龍駒,至多隔上一天便可回來,不就兩面全顧到嗎?」

曾靜點頭道︰「這樣最好,只是白兄卻不免辛苦了。」

白泰官笑道︰「本來我倒想省下這一趟,這一來卻必須要走一遭了,但也必須與我那大師兄和不昧上人商量一下才好。」

翠娘道︰「本來我也打算上岸去沽酒買點菜,各位少坐,我再去一趟金山便了。」

說罷,便向後艄取筐上岸,馬天雄打開那藥包,一看藥色,又用舌尖略試,白泰官大笑道︰「馬兄盡避服用無妨,此事不僅江湖過節,卻關聯著官場往來,據我昨夜所聞,和這曹織造方才所說的話,這廝便再有兩個腦袋也不敢再弄玄虛咧。」

天雄一笑,便把那一包藥服用了,直到中午並無異狀,翠娘也把了因大師和晚村邀來,只不見傅天龍,眾人一問所以,了因大師笑道︰「我因有此君在座,說話未免不便,所以托言有事出來,把他暫留在禪房里,著兩個可靠弟子陪著他。」

說著,大家又計議了一會,決定仍由白泰官先去太湖,眾人在京口等候回信再去,泰官領命,借了那匹寶馬,便自登程,誰知那馬竟自不受羈勒,昂首長嘶,卻不容他騎乘,白泰官雖然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因良馬戀主,又不肯過于用力降伏,只有回船去告訴大家,天雄笑道︰「此馬卻也奇怪,自從在邯鄲由那煤車主人手中買下以後,除了我與年雙峰二人,只一馬夫因我二人一再囑咐尚可牽飲洗刷而外,竟自無人可近,只可惜小弟尚不能起來,否則試為囑咐一下,也許不再倔強,亦未可知。」

眾人聞言不勝嗟嘆,魚老更慨然道︰「此馬真是罕有,如此說來,那施瑯黃梧真是畜生不如了。」

翠娘笑道︰「我就不信,一匹馬難道如此通靈?馬大哥已經兩次服下解毒之藥,適才又吃下魚湯,不妨掙扎起來一下,待我和白叔去把它牽來,你試向它說一下再試試看,老實說,中風姐那匹玉獅子也是一匹龍駒,旁人雖不能騎,我卻和它主人一樣咧。」

泰官笑道︰「這卻不同,一則那馬我未見過,不好加斷詞,二來你和風丫頭,情如姐妹,馬如通靈豈有不讓騎坐之理,我和這位馬兄與那年羹堯過去素來就未見過,這馬豈肯以自己人視我,不過你要一試倒未嘗不可,只是馬兄傷勢末愈,怎能起動咧?」

翠娘又笑道︰「這個你須問我,那毒藥暗器,只是毒性厲害,其毒一解,便和平常金創一樣,我相信他此時從炕上挨上船頭,並不要緊咧。」

說著,又磨著白泰官前往,魚老方在喝阻,天雄也正覺月復痛急須方便,試一掙扎,竟可勉強起來,連忙笑道︰「此事在急,不妨一試,便請自兄世妹前往牽來便了。」

魚老見他皺著雙眉,又捧著肚子,知是藥力已經發作,所受毒氣將下,連忙扶著,一同步上船頭,一面命翠娘陪了泰官前往將馬牽來,好在那寄馬酒店不遠,二人牽馬回轉,天雄大解也罷,正待進艙,卻不想那馬遙見主人,竟冷不防一下掙月兌韁繩長嘶一聲昂首揚鬃直向船頭縱去,天雄听慣嘶聲,才一掉頭,那船一晃,馬已縱立身側,屹然不動,又低吼了兩聲,天雄不由忍著痛,伸手撫著馬背笑道︰「才只一日不見,你怎便如此?雖知我已負傷,一時卻不能騎你趕路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用馬頭在天雄身上摩了兩下,似頗解意,就在這時候,艙中諸人和白泰官魚翠娘,全已站在艙口和船頭上,翠娘不禁笑得一張嘴合不攏來道︰「這馬真作怪,就活像懂得人話一般,馬大哥何不再囑咐它讓白叔騎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听話。」

天雄真的扶著馬背,一手指著白泰官道︰「我不幸中了敵人暗器,一時難以趕路,恐誤主人大事,如今只有托這位白兄前往太湖一行,大概不過數日,一定仍舊回到此地來,你卻不可再倔強咧。」

那馬看了白泰官一眼,把頭一點,又吼了一聲,眾人格外驚奇,白泰官試一牽那馬,竟掉頭上岸立定,向天雄長嘶一聲,白泰官試再踏鐙上馬,那馬果然不再倔強,只看著天雄低吼連連,翠娘不禁喜得打跌道︰「天下竟有這等牲口,我還第一次看見咧。」

天雄連忙扶著船上將軍柱取出那兩封信向泰官道︰「馬尚如此,我這寄書人,更不敢誤事了,這兩封信索性便相煩白兄代呈庵主和肯堂先生,並請美言一二。」

泰官下馬,接了那信笑道︰「豈但馬兄不肯誤事,便我白某也決不肯有負此馬咧!」

說罷收好兩信,向各人把手一拱道︰「我就此便去,多則三天,少則二日必定趕回,再行相見。」

說罷,便又上岸,一躍上馬,那烏看著天雄又昂首長鳴不已,直等天雄把手一揮,才絕塵而去,只半日之間,便趕到洞庭東山湖邊,泰官一看,黃昏已過,已是柳梢月上,心想此刻如果趕過湖去,再到西山,已經來不及,而且人馬均須進食上料,不如再在東山過上一宿,明早再過去也還不遲,但向湖上一看,只見一天風月,萬頃鷗波,又不忍遽去,正在立馬欣賞湖上夜色,忽听那大柳樹下有人笑道︰「白大俠打算到西山去嗎?我們正擬放棹夜游,便請同去如何?」

泰官-看,卻是一位清 老者,頭挽道髻,身穿麻黃道服,拄著一條竹杖,緩緩從樹蔭下走來,再仔細一看,卻是太陽庵長老之一,嘉定黃松筠,不禁下馬叫道︰「松筠先生,怎麼有此雅興,夤夜來作太湖之游!」

松筠笑道︰「我是應孤峰上人之邀,同來湖上小聚,此約原定十日,現在已是第五天,只因連日月色甚好,所以打算借這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淼渺,和無邊風月,一滌胸中積郁,你如有興,便做一個不速之客如何?」

泰官笑道︰「既有松筠先生在座,又是孤峰大師的主人,自當奉賠,不過現在因為身有要事,非一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可,而且我自午後從京口趕來,直到現在尚未進飲食,委實人馬全餓了,所以只好方命咧。」

松筠不禁微訝道︰「你有什麼要事,便這等忙法?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全在船上,如非我一時豪興去尋那謝五娘索酒,你便此刻趕到西山也一位遇不著,豈非冤枉?」

接著又笑道︰「至于肚子餓了,我們那條船,只等一開出去即便暢飲,雖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卻有七斤以上的老鴨子,剛出水的新鮮魚蝦,還不能填飽你的肚皮嗎?」

泰官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因緣巧合,口福不淺.決定依你同去就是,不過我這匹馬,是向人家借來的,又是一匹千里龍駒,卻寄向哪里,上料飲水咧?」

松筠又笑道︰「那更便當得很,你只和我一同到謝五娘那里去便了,包管她替你把這匹馬伺候得好好的。」

泰官聞言,忙道︰「那謝五娘,不是那位開酒店的老婆婆嗎?她雖然有兩個老伙計,對付我這匹馬卻不太容易咧。」

松筠大笑道︰「憑你這樣老江湖也一樣輸了眼咧,你知道那位老婆婆和兩位老伙計是誰嗎?老實告訴你,她便是當年在嘉定城下力敵李成棟,劍劈滿洲三勇士的謝曼華,那兩個伙計,一個是行刺豫王未果的神刀一陣風魏思明,一個是做過鎮南關總兵的解壯飛,難道連你這匹龍駒都伺候不下來嗎?」

泰官牽著那馬不由大驚道︰「怎麼有三位出色人物隱居在此,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松筠笑道︰「他們本來不求人知,對過去一切又諱莫如深,你怎麼會知道?便是我,也因與那解壯飛交成酒友,他又知我是耀滄公的從佷,為了剃發一令當了老道才稍吐行藏,你怎麼會知道?」

泰官道︰「既如此說,老師父總該也知道了,曾否羅致庵中咧?」

松筠道︰「老師父神目如電,人既近在咫尺,怎麼能瞞得過他?如今這三位,雖然仍未上香,算不得庵中執事長老,卻早成遙為護法的施主咧,只除我們這三五人而外,全不知道而已。」

說著,一同向山村中走去,不一會,便在一家村店門前停了下來,山中人大抵早睡,雖然才只定更時分,店門已關,松筠用手在那門上敲了一下,只听里面一個蒼老的口聲道︰「外面是誰?我們已經打烊多會,怨不待客了。」

松筠笑道︰「我是黃道士,特來看望,還打算要討幾十斤酒咧。」

內面答道︰「好大口氣,一討就是幾十斤,須知本店本短,外帶僧道無緣咧。」

說罷哈哈大笑,那店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赤膊短褲,手持蒲葵扇的椎髻矮老頭兒來,一見松筠身後站著一個精壯漢子,又牽著一匹馬,不由一怔,忙道︰「這位是誰,怎麼夤夜隨來?」

泰官大笑道︰「老朋友,你怎麼認不得我了?我們不是老主顧嗎?」

那老頭兒,一揉眼楮,又就月光下一看笑道︰「阿哥請恕眼拙,平日來往的人又多,老漢實在記不起來咧!」

松筠笑道︰「解兄怎麼有眼不識泰山,這位便是當世大俠之一,江南白泰官,他每到西山燒香,必來寶店小飲,怎麼到現在還不認識咧?」

那老頭兒不禁又大笑道︰「我道是誰,卻有這等氣概,原來卻是名震江湖的白大俠,既如此說,且請進來,容我生火做菜同飲便了。」

白泰官連忙把手一拱道︰「小子浪得虛名,何足掛齒,老前輩太過獎了。」

那老頭兒看了松筠一眼道︰「你大概又把那陳芝麻爛谷子的廢話在白大俠面前搬弄出來,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連朝代全換了,你這是何苦咧!」

松筠大笑道︰「全是自己人,說說又有何妨?你放心,那韃虜雖然大肆訪查山林隱逸,一時還找不到你三個身上。」

接著又笑道︰「你且不必張羅,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已打烊,生火大可不必,只須把那自釀的郁金香給我們三五十斤便足感盛情,另外白兄騎來的是一匹龍駒寶馬,相煩代為照料一兩天,可以嗎?」

那老頭兒又一看那馬,不禁喝了一聲采道︰「好牲口,是白大俠的嗎?可惜天下澄平已久,又在江南,卻顯不出它的好處來咧。」

泰官笑道︰「我哪里會有這等好馬,他是一個敝友從北方騎來的,只是烈性又戀主異常,如準暫留尊處,還請老前輩多多照應才好。」

正說著,忽听店中又有人笑道︰「既是當世大俠,自有名馬,且待老身再來看看,比我當年那匹小墨龍如何?」

接著便從店內里走出一個鶴發雞皮異樣精神的老婆婆來,先在月光下向泰官看了一眼,又看著那馬,微噫一聲,隨即又笑道︰「久仰白大俠當世人杰,既到小店且請小坐稍談再去,至于這匹馬,不用說我這兩位老伙計,便老身也招呼得下來。」

說著,掉頭向內面叫道︰「喂!老魏,有客人來咧,你還不趕快把燈點上。」

那矮老頭兒方笑道︰「這家伙也許已經到大槐國看招親去咧,還是等我來吧。」

說猶未完,忽見店中燈光一亮,一個人大笑道︰「老解,今天活該你做人,沒有喝酒,要不然,還不是早睡了,我老人家卻不是渴睡漢咧。」

說著,只見店中已經點上半支殘燭,又走出一個只穿一件細竹編就的汗衫和一條短褲的老者出來,大笑道︰「黃道爺固然是熟人,便白大俠我也暗中相識已非一日,只不過因為我這老酒保不便高攀而已,卻想不到今晚竟揭穿咧。」

說罷一面掌著那支殘燭迎了出來,那老婆婆連忙肅客入內,泰官將馬在店外系好,走進店房,納頭便拜道︰「在下浪跡江湖,每年總要到西山去住上一兩個月,這里是出入必經之所,卻不知有三位老前輩隱居在此地,今夜如非松筠先生見告,真還失之交臂,一向唐突,還請原宥。」

那老婆婆呵呵大笑道︰「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三個過時人物算得什麼,怎敢勞大俠行此大禮。」

說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笑道︰「是松筠先生已經說過,那大家便全無庸客套咧,老身便是當年的謝曼華,自從嘉定一敗,便隱姓埋名住在這里,算是已經六十年咧。」

又指著那矮老頭兒道︰「這位便是解壯飛解總兵,可惜他那總兵告身,已在老身店中押酒吃掉,如今已老也不飛咧。」

解壯飛也大笑道︰「五娘怎麼老記得這件事,須知當年我雖好酒無賴,不是你這標致酒家娘,也還不至那等沉醉咧。」

曼華笑道︰「啐,你真該死,又要招我罵咧,你忘了當年那一頓好揍嗎?」

說著又指著那掌燭老人道︰「這位便是神刀魏八爺,如今也英雄老去咧!」

泰官就燭光之下將三人一看,只見那謝曼華白發盈顛,滿臉皺紋,更兼齒牙零落,除兩只老眼,仍舊精光四射而外,看去已在八十以上,那魏思明,瘦骨嶙峋,頭上只剩不多幾睫黃發,一雙壽眉卻長垂眼際,更顯得老些,只解壯飛雖然虯髯似雪,卻豪氣仍在,不由暗想道︰「聞得謝曼華出身繩妓,卻身負絕藝,容華蓋代,一時游戲風塵,不知顛倒了多少王孫公子,那阮大鋮為了她,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竟始終未能如願,反幾乎喪在她的劍下,卻想不到如今已成了這樣一個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個五陵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擊韃酋多繹之後,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豈不可嘆?一面連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間得識三位老前輩,今後還望許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經說過,大家全不必客氣,白大俠怎麼又說出這話來?只要不嫌簡褻,不討厭我們這三個老掉牙的過時人物,不妨就此便訂一個忘年之交如何?」

謝曼華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俠又每年必來,如願過從,我們正求之不得,只對外人不再談以往之事,自當竭誠款待。」

接著掉頭又向解壯飛道︰「喂!老伙計,勞駕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黃道爺和白大俠做個結識筵如何?」

解壯飛來及開言,松筠忙道︰「五娘,我適才已經說過,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卻不便叨擾咧。」

說著又笑道︰「只勞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來再費心把這匹馬一上料就得咧。」

謝曼華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現成,這馬我也自會料理,但你們為何這等忙法,能否見告麼?」

松筠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因已與太陽庵老師父還有好多長老約在湖邊舟中相待,此來便專為向你索酒,一遲未免令人掃興,這位白大俠卻因有要事從京口借此寶馬趕來要見老師父和顧肯堂先生,所以耽擱不得咧。」

謝曼華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說,那我也不再屈留,不過事完之後,還望來此少駐半日,我還與白大俠有話說咧。」

秦官道︰「那是當得前來拜望,老前輩如有吩咐,也無不遵命。」

謝曼華笑了一笑,一轉身走向店房屏後,不一會,便提了一大壇酒來,又笑道︰「這壇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當初釀就埋下去,原來是八十斤,現在五十來斤還是有的,你兩位便請帶去如何?」

松筠連忙稱謝,一手提壇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馬也寄好,我們也該走咧。」

說罷兩人一同告辭,出了店門,那馬忽又長嘶一聲,泰官回首一撫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托,必須過湖有事,你卻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將你托了朋友,好好在此,我遲則明晚必來,便好回去了。」

說罷方和松筠一同又向湖邊走去,才過那片老柳樹不遠,果見水濱泊著一條大船,船頭上一個童子,正就風爐燒著茶,艙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羅漢衫的老者,一個清 瘦削的老和尚,一見二人走來,一齊笑道︰「松筠老弟,怎麼一去好久,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大家全等得急了,這無邊風月已被你辜負不少,到底應如何處罰才是?」

松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別怪人,現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這個時候,哪會有人找我?你別耽誤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別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松筠先生,也許便趕到西山去咧。」

原來那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顧肯堂和孤峰上人,肯堂一听忙道︰「來的是白老弟嗎?你不是說要到京口一帶去有事,順便看看了因大師,為什麼夤夜趕來找我,是真有事嗎?」

泰官笑道︰「說來話長,你只看我夤夜趕來,便可想見定有要事了。」

說著,直沖湖堤而下,趕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禮,然後向顧肯堂悄聲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閣部衣冠冢,卻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堯遣那小鷂子馬天雄來尋先生和老師父,本擬同來卻又不料那馬天雄在焦山腳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鏢打傷,因事緊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寶馬趕來,既然老師父也在此間,還望大家商量一個辦法才好。」

肯堂笑道︰「這就奇了,那年羹堯寫信給我還有一說,他怎麼竟冒昧的寫信給老師父起來?這不透著太荒唐?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泰官不禁紅了臉啞然失笑道︰「高足並不荒唐,實在荒唐的卻是我,只因我把話說漏了,所以你才有這個誤會。」

說著便就船頭上低聲將經過詳細一說,並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遞在肯堂手中,顧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為富貴利祿所溺,真有這等抱負,如能在他手上扭轉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這是一項震古爍今的掀天事業,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數了。」

說罷又說道︰「更難得的是今日庵中長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間,恰好讓大家公決一下,要不然,這等大事便我和老師父也不能獨斷咧!」

甭峰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堯打算有什麼舉動嗎?這還是策以萬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厭亂,韃虜雖從各方大做其粉飾太平的文章,卻外弛內張,處處戒備森嚴,萬一事有未蕆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說他打算有所舉動,那未免言之過早,如果要孟浪從事,便我也用不著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書誡斥了,他不過只是因為有機可乘,做一個將來舉義的布置而已,但如能因勢利導,卻真是一個不可失的良機,所以我才如此說,反正此事必須請大家公決,我們且到艙內再為細說便了。」

說罷相攜入艙,白泰官跟在後面一看,只見那船是一個畫舫式,一共前後四艙,門艙稍短,中艙長有丈余,寬也六七尺,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周圍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從左側門有一門可通後艙,那獨臂大師跌坐在炕上,單手捻著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著一份龐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雲龍,下首一份禿頂無須,一臉皺紋乍看便活像一個穿宮老監,正是江寧名諸生而以綿拳馳名的金振聲,還有一位蓬頭垢面,有類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面的,卻是余杭奇丐舒三喜,最異相的是淮北九里山王彭天柱,生得鐵面銀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羅麻短衫褲,手中卻握著一把長可尺許,鐵骨黑油紙大扇子,當窗而坐,那氣象之威猛,簡直是一尊不抹臉的活閻羅,偏他身邊卻站了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年紀都只有六七歲上下,一個男的梳著一條沖天小辮子,一個女的雛發覆額,全穿著白麻褲,人又生得極俊,分外顯出他的高大黑丑來,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獨臂大師的小徒弟,呂晚村的女兒呂四娘,那男的卻是孤峰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點人數,果然現在江南的長老已經到了大半,連忙上前一一施禮,又將趕來經過詳細說了,接著顧肯堂又將雲中風的信遞在獨臂大師手上,自己也拆開年羹堯的信一看,不禁一皺雙眉道︰「這孩子什麼全不錯,這件事卻未免忒嫌荒唐了。」

甭峰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許他對那馬天雄沒有把話說全,書中已有立刻就動手舉事之意了,本來嘛,少年人哪里沉得住氣?既如此,你還須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獨臂大師一眼,連忙搖頭道︰「他對匡復大計倒一點也不孟浪從事,而且也說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韃王允禎這點機緣,在各省全布置下去,等日後韃虜諸王爭儲,同室操戈,互相殘殺之際,再為相機動手,這本與我們的看法差不多,不過他因韃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布置一批人,卻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權力,那倒是一個機會,我說他荒唐的卻是另一件私事咧。」

獨臂大師看完中風的信,卻滿面笑容看著肯堂道︰「老衲無狀,有一件不情之請,顧老檀樾能見允嗎?」

肯堂不禁愕然道︰「老師父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不妨明說,何必如此客氣?是為了小徒無狀,風姑娘已有信來呈明嗎?」

獨臂大師笑道︰「老檀樾先不必問這個,老納相求的是貴門生那封信能賜一觀嗎?」

肯堂不由躊躇,獨臂大師又笑道︰「老檀樾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就奇怪咧,平日為了這兩個孩子的事,你不也有意撮合嗎?那位周檀樾更是力主其事,以致老衲才寧可把一個可傳衣缽的好徒兒,還之塵俗,成全他二人這段因緣,在華山留下一信給小徒,準其出嫁,如今鳳丫頭的信上雖沒有好意思直陳其事,但已委婉說明貴門人也有信到老檀樾,並有公私均望訓示之語,顯見得他兩個全有這意思,只不敢做主才向你我請示.如何你反遲疑不決起來?」

肯堂苦笑道︰「豈但他兩個本人均都有意,那雲霄老賊已經托出韃王允禎把我那門生的父母全說妥了咧。」

甭峰上人在旁不由大笑道︰「我道什麼事情荒唐,原來是為了這個,他兩個既然一個願嫁一個願娶,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老師父也答應了,你這糟老頭兒又作梗的哪一門?硬教門生不許娶媳婦這不是笑話?你也許因為他兩人在一起已久,未免有涉嫌疑,須知風丫頭是奉命而行,便貴門生既是一個龍驤虎躍的角色,自然難拘小節,這卻算不得桑間濮上之行咧。」

肯堂又搖頭道︰「我豈是一個想吃兩廡冷肉的家伙,不過此事實有末妥之處,幸而他在事前有此一信,不然我對老師父還真不好交代。」

說著,把那封信遞向獨臂大師手上正色道︰「老師父一看此子的信便明白了,卻不是我出爾反爾咧。」

獨臂大師接過那信一看,又看著肯堂微笑道︰「老檀樾原來為了這一點名份為難,這卻無須顧慮。你這業師雖不知門生已有媳婦,我卻早已托人各方打听過,久經明白此事,不過這不僅只是為了成全他兩個一雙兩好的姻緣,卻另外還有個千斤重擔要寄托在他兩個身上,便不得不從權咧。」

接著又笑道︰「知徒莫若師,你那貴門生雖然抱負不凡,又是一個將相之才,但驕矜之氣未除,有時更不免有些婦人之仁,正是成大事者的大忌,我那風丫頭卻極精明果斷,事理頗清,真正遇上大事,更極有分寸絕不含糊,如果把他兩個撮合起來,倒真如周檀樾所言,是高足的一大內助,我們為了將來大事,自不得不教風丫頭吃點虧,而且她還有一層深意是人所不知道的,哪便是因為父兄失德,為同道所不齒,提起來就難過,背人常對我說,如有替父兄補過的方法,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你想她素來也是一個自視極高的孩子,無端的怎肯自甘做妾,雖然高足再是一個人杰,如果不是為了匡復大計,她能如此遷就嗎?所以我勸檀樾不必固執,反正吃虧的是我的徒兒,決不說老檀樾教徒不嚴,勒逼師妹做妾便行咧。」

肯堂大笑道︰「既然老師父肯如此成全,又是為了匡復大計,我豈有固執之理,不過只是太便宜了此子咧。」

接著又道︰「話雖如此,我看還有必須商量之處,決不能只憑他二人的信便代為做主,萬一稍有不慎,便須遭人議論,如依拙見,最好等了馬天雄來,詳細問一下,再由老師父和我寫上一封信去托周路二兄就地查明再為決定,比較妥當,老師父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又笑道︰「此事我極放心,倒不消慮得,現在要商量的,一項是那血滴子我們是否派人,第二項是馬天雄已在鎮江露了面,又夾著韃虜離間我們與少林派的事,還有那韃虜現在種種懷柔設施,我們對這個外弛內張的局面如何對付,才是要緊的。」

旁坐的彭天柱哈哈大笑道︰「你們兩親家方才所談的是兒女姻事,我們自不便開口,如果照老師父方才說的,那便全是本庵大計了,我們便不得不開口咧。」

接著又一捋海下銀髯搖著鐵扇道︰「如今三藩已平,黃梧、施瑯兩個老賊又把海疆鄭氏的根基斷送了,韃虜還有什麼顧忌的?他所怕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老不死再起來犯難,所以一再的籠絡人心,想盡法子,要把我們這些人安排起來,才好安安穩穩的當他的太平天子,做定了我們的主人,要依我說,什麼也不用管,只給他一個不斷的舉起義旗,各地方鬧得他個不得太平,時間一長,拖也把他拖倒了,那年小子既有這好心,韃王又肯教他在各地布置勢力,我們正好多派人去,只等羽毛一豐,翅膀一硬,他兄弟鬧不鬧窩里炮不管,我們便反他娘,好漢怕個馬蜂窩,各地方大伙兒一齊動手,還愁不把那韃子殺個精光?」

甭峰上人笑道︰「彭兄說話向來爽快,論理自然應該如此,不過做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一則目前人心擔于安樂,一般讀書人早已被科舉籠罩了,便是我輩也老成日漸凋謝,意氣日就頹唐,要打算起義談何容易,二則這年羹堯,雖然有此抱負,又深明大義,但他出身漢軍旗,聞得近來又與韃王結了姻親,是否能始終不渝也著實可慮,即使他從小就受肯堂先生薰陶,頗知夷夏之分,那韃王既有奪儲之意,定非弱者,是否對他能深信不疑。授以全權也必須先弄清,然後才能決定是否派人,豈可盂浪從事?」

接著又道︰「倒是那江南織造曹寅,既訪了因師兄于前,又復替李元豹斡旋于後,這其間顯有作用,這卻不可忽視,京口諸位,雖然利用馬天雄這點浮扁掠影把他罩住,他自必向北京去探詢請示,但望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泰官忙道︰「上人對于此點倒不必耽心,那馬天雄臨行之際,韃王卻有此命,並有委扎在身,便使去查詢也不怕,至于說到怕弄巧成拙,我與曾靜等人早已推得干干淨淨,他差馬天雄來邀請我們是一回事,我們答應不答應又是一回事,那不過免得他們在江南的官兒再來騷擾,借此做個擋箭牌而已,目前已經算是將這一陣擋過去,今後如何應付。卻非京口諸人可以做主,所以才命我趕來向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請示,還望老師父和各位做一決斷才好。」

金振聲笑道︰「這事大家倒不必向深處想,那曹寅我知道,向來便是一副名士派頭,織造一缺雖是閑曹,卻很有錢,他雖不敢公然養土卻頗好客,門下各色人等俱全,此事也許適逢其會亦未可知,要依我說,最好先將鎮江諸位請到庵中,再從長計議,即使要設法應付,也必須先派人去問明鐵樵大師,和在京的周路各位,把事弄清楚了再說,否則便難免失當咧。」

舒三喜猛一掉頭道︰「金兄未免把這事看得輕了,你須知道,曹寅雖然是閑散官兒,也的確是個有錢的主兒,可是方才白老弟已經說得很明白,孤峰大師也曾提過,那李元豹卻是江南總督的師爺,他想拉攏了因大師事小,挑撥離間武當少林兩派卻事大.你又安知不是江南總督把他兩人支使出來,一個做紅臉一個來做白臉咧,一個做大官的人,成天的辦公事還辦不過來,為什麼有這閑工夫來做這事,這其間不是大有文章嗎?要依我這叫化子見識,卻半點也大意不得,至于那年羹堯替韃王辦血滴子要教我們派人去,只要肯堂先生和老師父能信得過這個人,不妨派上一批人去,反正閑著也閑著,假他的勢力,做我們布置,倒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彭天柱把手一拍道︰「照哇,舒三哥不枉是個做過指揮簽事的人,這兩句話我佩服已極,大家猜想,那姓曹的,就再損死了到底是一個官兒,要與他一點關礙沒有,何必為一個江湖朋友向老魚和那馬小子賠不是,這其中便是透著放不過我們去咧。反正大家誰也沒有想把這顆腦袋囫圇著帶到棺材里去,只要能有個機會干一下,便也對得過洪武爺和祟禎爺,真說要動手,別的不敢說,這淮徐海一帶全有我咧。」

舒三喜一搔頭上那二寸來長的灰色短發笑道︰「老彭,你怎麼這麼大歲數,還不月兌當年在高鷂子部下的毛豹脾氣,雖然承蒙夸獎,小弟卻不是這個意思咧。」

彭天柱一手捋須,不由一怔道︰「你不分明說借他的勢力來做我們的布置嗎?那不是打算動手舉事是什麼?」

甭峰上人大笑道︰「彭兄,你錯了,舒兄的意思是先行布置,卻不是立刻就動手咧,你那附近的子弟兵,總有一個時候會用上,卻不是目前!」

彭天柱這才會過意來,也大笑道︰「我就是性子急一點,其實也是說的等布置好了以後的事,卻不是說現在咧。」

肯堂眼看眾人又慨然道︰「如論我這門生,倒真是一個具有抱負,血性中人,便這十多年不見,也有個耳聞,不但我能信得過,便老師父和周路二兄也知之甚詳,不過韃酋決非弱者,他這一手,能否瞞得過人家,卻在未可知之數,如依鄙意,倒和金舒兩兄略有所同,最好專人北上去問明周路二兄,再做決定,至于那李元豹挑撥離間一層,我的看法,完全和舒兄一樣,不但必出那江南織造所使,弄巧了,也許就是北京那韃酋的授意亦未可知。好在此事已被我們揭穿,那傅天龍又被魚翠娘和白老弟撮弄過來,只須派上一個人和他一同赴嵩山一行,向鐵樵大師說明便可無礙,至于曾靜借馬天雄向曹寅弄了一手玄虛,這事卻利害得失參半,不過既已做了,那也只有等北京回信再說,以我逆料那曹寅如屬授意而來,也必先向北京韃王允禎處打听一下,在這目前決無枝節可言,所以白老弟回去,不妨將鎮江諸位請來一敘,便我也對那馬天雄須略有詢問,但今夜所談之事,在北京未有回信之前,卻不必令他知道。」

說罷之後,獨臂大師趺坐在炕上,忽然二目一睜,精光四射道︰「今天在座諸位檀樾長老全是太陽庵上香受戒的護法,什麼全可直言無忌,實不相欺,老衲數十年來,因修大乘。早已悟澈色相皆空,但只有一念未忘,那便是家國之痛與匡復大明社稷這個願心,自從昔年顧老檀樾北上回來,道及已經教出這一位好門生之後,我便時刻在心,起初聞得他以一個貴公子,竟折節下交江湖人物,鬧得聲播九城,便覺有點意思,所以特為一再差人北上,專一探听他的舉動,後來周檀樾,路檀樾、以及在京的甘檀樾全都說他確實有為,因此我也自己去暗中查訪一次,果然各人所見略同,這才命風丫頭暗中察著,設法認識,一再相試,誰知他自離開顧老檀樾之後,竟是一日未忘師訓,立志要為先人雪恥,要為漢族爭光,我想這也許是一個匡復之機亦未可知,所以我目前的看法,和顧老檀樾完全一樣,決不以為此子尚有不可信之處,可是他是否可以擔起這付重任與韃酋是否容他任意布置,不過此事所關者大,便老衲也不便完全做主,還望諸位檀樾各盡所知,共商大計才好!」

這時黃松筠將那一壇酒交給後艄管船香工伙計,說明開壇溫兌新酒之法,才回到前艙來笑道︰「我雖人在後艙,老師父和諸位長老的話全听得清清楚楚,大家的看法雖然小有出入,意思卻是一樣,反正此事必須先詳細問問那馬天雄,又必須要等周路二公回信,便此時要商量,也不能立刻決定,何妨邊吃邊談,不然不但有負這湖上風月,這位白大俠從午後趕來,還沒有吃過半點東西咧!」

眾人忙道︰「既有此事,你為何不早說?我們只顧在這里商量大事,卻教白老弟枵月復從公,不豈有此理嗎?」

說著,忙命先將酒菜取上,那條船,原系太陽庵已有,表面算是迎迭香客之用,船上艄公伙計全系雇用,實際全是門下弟子充任,以備巡察各地布置,自黃白二人上船,便行開向湖中,此刻已經離岸里許,到了水天空闊處,月色也全上來,中艙窗戶全開,只見雲斂晴空,碧波如鏡,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便似玻璃世界、水晶宮闕一般,那七十二峰,盡在煙波縹緲之中。

近的只如青螺矗立水上,遠的已非自力可及,只像一抹微雲,除間有漁歌相答而外,簡直萬籟俱寂,少時酒肴送上,眾人團團坐定,獨臂大師先向白泰官笑道︰「老衲不飲,難以奉陪,白檀樾長途辛苦還請多用一杯。將來只有索命小徒和顧老檀樾高足奉敬了。」

泰官方在遜謝不敢,金振聲舉起杯來大笑道︰「愚兄別無他好,惟有紅友卻不可暫離,既如此說,待我先代老師父敬老弟一杯如何?」

泰官慌忙舉杯道︰「我既忝在本庵門下,奔走之勞,理所當然,怎能教金老先生代老師父賜酒。」

肯堂笑道︰「這不是為了公事,乃當師父的應有的謝意,不但老師父,便我也要敬老弟一杯咧!」

說著也舉起杯來,泰官又遜謝再三道︰「這是那小鷂子馬天雄的事,與我何干?怎麼能勞兩位長者。」

肯堂大笑道︰「信雖由馬天雄帶來,卻是老弟轉交,豈有不謝之理?」

泰官才把酒吃了,那林雲龍又舉杯笑道︰「我這杯酒不是謝你,卻是要罰你,快請干了再說。」

這話一說,不但泰官愕然,連眾人也是一怔,彭天柱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人家辛苦了大半天,反要罰他這不豈有此理嗎?」

林雲龍笑道︰「適才你們大家說了半天,我所以沒有開口的,便是為了我雖出身福建少林寺,卻曾到嵩山住餅些時,和鐵樵是同門師弟兄,你既把這消息送來,便不容我不到嵩山去一趟,對他把話說明,這一路跋涉不是你替我找出來的嗎?怎麼能不罰你咧!」

白泰官將酒一飲而盡道︰「果然該罰,不過這一杯酒,老前輩此行還不能算已定局,這大熱天長途跋涉,卻實所非宜咧,你老人家真有此意嗎?」

林雲龍愀然道︰「我已離開少室好多年,趁此也好去朝一朝老祖聖像,看看幾位舊友,所以才借此走這麼一趟,也並非專為此事,如果要說是歲數大了,老師父比我不更要大得多?他老人家還不是每隔上些時必要到各處走走嗎?」

獨臂大師笑道︰「若得林老檀樾到嵩山去一趟,那便更好。」

正說著,那舒三喜忽然看著窗外微噫一聲道︰「這是些什麼人?怎麼也在這個時候,泛舟湖上起來?」

眾人不約而同,全向窗外一看,只見一只敞篷大船,帶著一片笙歌,竹肉嗷嘈而來,不由全有點奇怪,看看船漸來漸近,兩下相隔不過三五丈遠近,只見船中艙里,羊角風燈之下,也陳著一張圓桌,正中一張藤椅上靠著一個偉丈夫,一手抹著唇上兩片八字胡子,一手揮著一把雕毛羽扇,兩邊一邊坐著兩個少女,正在彈唱著,對面卻坐著一個藍衫少年,一手拍著檀板,一手擎著一只大杯喝著酒,那桌上杯盤狼藉,似乎一路酣飲而來,已經有些時候,金振聲不禁笑道︰「那中間坐的不是新近遷來東山的什麼魏翰林嗎?這人自稱是北直滄州人,是一位太史公,又做過一任知府,舉止卻絕不像個讀書人,一到此地就蓋起花園,遍拜本地學中朋友,還在他家里設了一個什麼洞庭詩社,除好酒好肉,款待些舉貢生員而外,又時常到蘇州去弄些著名娼優來取樂,今天大概在岸上玩得膩了,又到湖上來咧。」

彭天柱冷笑一聲道︰「這廝也不知從哪里刮了一大批地皮,卻到這里來享用,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不把他弄得家產盡絕,宰了扔下湖去喂王八也不算是九里山王。」

舒三喜笑道︰「你想宰他嗎?須知人家卻想交結我們咧,他到此地來,也不過半年,卻已踅向太陽庵去過四五次咧,有一次還托了里正張二老爹和鄉飲大賓楊曉亭到庵里去說,願意把那山南一片果園施在庵里,作為山田,後來還是老師父說,我們這是家庵,一向清修慣了,從未領受十方布施,才算是把他擋了回去,後來又推說因病許下願心,送了二百兩銀子香儀,是我權充庵中香工,推說老師父不在庵中不敢代收,又把他擋了回去,這以後才不來纏擾,但他像看中庵側那塊石坪,隔上一兩天,必要到西山去在那兒站上一會,看看湖光山色,據他說,實在因為那是庵產,不便褻瀆三寶,否則必定要花錢買下來,作一個燕息之所,要依我看,這廝也許別有用心亦未可知。」

彭天柱大吼一聲道︰「這廝如果真打算窺探我們,那便是他活得不耐煩咧,不管他是什麼出身,我也非把他那腦袋扭下來不可。」

金振聲連忙雙手齊搖道︰「人家近在咫尺,你吼什麼?真要他別有用心,卻不是這等對付咧。」

獨臂大師也道︰「果有此事還宜慎重,所好我們庵中,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不是真正自己人決不知道那條秘徑入口,他如果真要窺探,倒不妨讓他看去。」

舒三喜笑道︰「這廝要依步法,倒很像一個練家子,我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讀書人,可惜我已露面,要不然非戲弄他一陣,試試他的斤兩不可。」

彭天柱道︰「我自從到這里來,可算沒有露過面,待我去揍他兩下如何?」

肯堂笑道︰「這卻使不得,你且別忙,只要他存心窺探我們,我自有道理,忙也不在一時,最好還以不露痕跡為妙!」

說著,那船已來得更近,相隔不過丈余,卻因這邊船上並無燈光,又是篷窗俱全,外面看來,一點也不見艙中人物,相反的,這邊看那條船上卻一覽無余,只見那位魏太史年約五十上下,長方同字臉,一條懶龍也似的發辮全盤在頭上,又生得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闊口,招風大耳,膚色更黑中帶紫,雖然穿著一套白生絲短衫褲,手中揮著羽扇,卻半點書卷氣俱無,倒是對坐那個藍衫少年,雖然敲著檀板,像個清客模樣,卻是一個俊人,神態之間也還不俗,兩船相近,驀听那魏太史笑道︰「王兄江南望族,世代簪纓,交游一定很廣,曾听說過幾位奇士的下落嗎?」

那少年道︰「晚生對江南知名之士也都有個耳聞,但不知老大人問的是誰?」

那魏太史一面抹著兩片八字胡子,一面又笑道︰「我問的便是那位顧肯堂先生,現在還健在嗎?」

黃松筠聞言,不禁一肘肯堂悄聲道︰「人家在打听你咧,我看此事有點蹊蹺。」

肯堂正要答話,忽听那少年笑道︰「這位老先生和乃兄亭林先生一樣,終年全在外面浪跡江湖,十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他老人家又是孑然一身,從未成家,卻到哪里打听去?不過就晚生所知,去年有人曾在長沙岳麓山看見過他,精神倒還健朗,還和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只可惜游蹤現在何處,卻沒有人能知道咧。」

接著又道︰「老大人怎麼忽然問起他來?這位老人家脾氣卻古怪得很咧!」

那魏太史搖頭道︰「我也不過問問罷了,你想我既在此間落了戶,對于這江南一帶的知名人物,能不知道嗎?」

接著又道︰「還有一位以畫龍著名,蜚聲畫苑的周潯周先生你知道嗎?」

少年道︰「周老先生武進江寧兩處倒全有家,不但畫龍有名,而且還是一位遐邇馳名的儒醫,更精于技擊,那真是一位奇土。」

魏太史又搖著羽扇道︰「王兄果然說得不錯,你既知之甚詳,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少年笑道︰「此公倒是來者不拒,只要他在家,你願拜訪,決無擋駕之理,只不過你如老老實實的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應,無不答應,求醫求畫,甚至江湖朋友慕名較藝,窮途求助,無不使你如意,可是一遇上官紳拜訪,他是決不款待,你如逼之過甚,他又極為刁鑽古怪,也許一下弄得你啼笑皆非,下台不得,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家,據說已經北上訪友去了,至少二三年才能回來,所以你想一見又辦不到咧!」

魏太史方道︰「那還有一位以畫鷹得名的路民瞻路大俠咧,他在家嗎?」

少年大笑道︰「老大人怎麼專一打听這些人,老實說他們這幾位雖然聲名遠播,卻全有一身怪癖,平常人哪里能輕易攀得交情,這位路老先生,素來就住周宅,他二人倒是常在一處,如今已經一同北上咧。」

說著放下檀板,微笑道︰「這些人向好處說,全是遺老頑民,向壞處說卻全是前明遺孽,陰蓄異志,不利本朝,如依晚生看,老大人不提這些人也罷,否則讓外人知道,也許不方便咧!」

正說著,忽見一條小船,由湖中疾馳而來,月光下看去,船頭上一人手挽雙槳,一下便掀起尺許高的水頭,浪花飛濺,那船一上一下,其快簡直像一只大鳥般撲來,船艄也有一人似在掌舵,但船身甚小,仿佛一葉,瞬息之間,已到魏太史的船邊不遠,再看時那船頭上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駝背老人,那後艄掌舵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衣少年,兩船相隔只有丈余,忽听那小船頭上的駝背老人冷笑一聲道︰「鄧佔魁,你這弒主逆賊,還認得我老人家嗎?這二十年來,你冒了主人之名,降了韃虜,居然也沭猴而冠做起官來,卻累我南北奔波了好幾年,始終打听不出你的確實下落,我老人家已自分此願難償,卻想不到今夜,居然也有相逢之日,你我卻須好好算清這筆舊帳咧。」

說著,只見黑影一閃,那駝背老人,已經一躍上了大船,那魏太史,倏然雙眉一豎,霍的從藤椅上跳了起來,也大喝道︰「裴駝子,你這背主潛逃的老賊,我不深究已是格外施恩,竟敢口出胡言夤皮行刺,那就不能怪我咧!」

那駝背老人猛然哈哈大笑道︰「姓鄧的,已經到了這種場面,你還打算說大話欺誰?」

說著,把手向小船上一指道︰「大膽惡奴,你以為趁在亂軍之中,將主人一家十七口斬盡殺絕,便可永除後患嗎?須知蒼天有眼,小主人已經長大成人,今夜便是你挖心祭靈的時候咧。」

說著,雙掌一分,便向中艙撲到,那魏太史見狀,情知不妙,身子一側,便向炕側小門一閃,待向後艙逃去,誰知就這一剎那之間,那對座的藍衫少年,已經騰身而起,越過兩個歌姬,將那艙門堵上冷笑道︰「大人不必驚慌,有話但請對這老者言明,一分是非曲直,全有我咧。」

那魏太史冷不防手起一掌,實向少年當胸推去大喝道︰「閃開,這事你管不了。」

卻不想那藍衫少年右手一抬,竟將手腕刁住,向前一送,咕咚一聲,便似倒了一堵肉牆,向艙側直摜了下去,只嚇得那四個歌姬,一齊叫聲啊哎,閃避不迭,那駝背老人,一見魏太史已被藍衫少年摜倒,趁勢一腿,將那張圓桌掀翻,霍的一聲,倏從小腿肚上,拔出一把雪亮匕首,便待向魏太史刺下,那魏太史原也有一身功夫,只因二十年來,養尊處優,全已放下,早年更被酒色淘空,近來雖因保養得法,看去只有五十上下,實際歲數已到花甲之外,身子又早發了胖,因此功夫全散,但實在是個行家,被藍衣少年一下摜倒之後,因那潛力頗大,便知那藍衣少年身手也自不凡,情急求生,連忙大叫道︰「我有皇命在身,王兄千萬不可听那老賊胡說,但能救我一命,必當厚報。」

那藍衫少年聞言,忙向駝背老者喝道︰「老丈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那駝背老者,猛一抬頭一翻怪眼道︰「你這相公,真打算替這賊說話嗎?須知此賊弒主求榮,天理人情均所難容,老夫為報此仇卻非容易,你如開口,卻實難遵命咧。」

那藍衫少年大笑道︰「他如果系弒主逆賊,便我也難容,但老丈如不說明原委,我卻也難見死不救,在這曲直未分,是非未白之前,你如打算動手殺他,不嫌太早嗎?」

那魏太史聞言,霍的一下,忙從地下跳將起來,正待開言,那藍衫少年卻面色一沉道︰「你且慢分辯,我還有話要問這位老丈咧。」

那魏太史,一見藍衫少年鐵青著臉,絕不是方才清客模樣,哪敢再開口,藍衫少年又向駝背老者道︰「老丈方才說他冒名弒主,究竟是何原委,還請先行說明,在下方好決斷,否則卻難听你一面之詞咧。」

那駝背老人冷笑道︰「如由我說,也許你這相公未必全信,如今只須問他自己便行咧。」

說著,一手挺著那把匕首,向魏太史兩眼一瞪道︰「你這奴才今天大限已到,要想死得痛快,還不快對這位相公把真情趕快說出,否則我裴駝子,不把你活剮了一塊塊生吃下去也不算是當年李公子部下的飛天神駝裴老⼳。」

這話一說,不但那藍衫少年一怔,便這邊船上的諸人也自一驚,那九里山王彭天柱,猛一抬頭竟要叫出來,卻被肯堂攔著悄聲道︰「你先別開口,他決不會阻止人家報仇,那駝子也不會立刻他去,少時還有戲看,你如一嚷,便誤大事咧。」

彭天柱才把那一聲老駝咽到肚里去,接著忽听那魏太史又把頭一偏道︰「你教我說什麼?須知當年的事早已過去,如今我卻是朝廷的三品大員,而且奉有皇命在身,你如真想殺我,便這位王少爺也未必能容,如依我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既來上這麼一趟,不妨由我送你兩萬銀子,便算前帳一筆勾銷如何?」

駝背老者大笑道︰「我倒真想不到,你竟肯給我兩萬銀子,這倒遠非始料所及,人生誰不為財,何況我已這大年紀咧,不過這事,我一個人卻做不得主,你還須再去問一問另一位主兒才好決斷。」

魏太史一見駝背老人口風已轉,不由大喜道︰「你說是那個孩子嗎?那更容易,他如要錢,我不妨再出個一兩萬銀子,便想圖個出身,我現在還有這力量,一切在我,你只把他喚來,我們當面說明便了。」

駝背老者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你錯了,那孩子一切听我的,他哪里做得了主?我說的是另一位咧。」

魏太史不由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誰咧,人在這里嗎?」

猛听駝背老者大喝道︰「鄧佔魁,你當真以為錢能買命嗎?須知我說的便是當年永歷爺駕前隨軍參贊,魏景星魏老爺,只要他那在天之靈,肯容我饒你這條狗命萬事俱休,否則你卻不必妄想咧。」

說罷,倏的右手一挺那匕首,左手 開五指,一把抓定那魏太史的胸脯,又大喝道︰「你再不說實話,我便要得罪咧。」

魏太史一面大叫道︰「王兄快些救命。」

下面卻飛起一腳,向駝背老人襠下踢去,誰知那駝背老者只冷笑一聲,兩腿一合便將那只腳夾往,魏太史只叫得一聲啊哎,那只腳便如被鐵鉗夾住一般,只痛得滿頭大汗,連聲道︰「我說了,當初原是我的不是,只求你暫將兩腿松開,不然我真受不了咧。」

駱背老者看著那藍衫少年道︰「相公,你看得清楚,這不可能怪我咧。」

說著,兩腿一松,魏太史猛然一挫,又待倒下去,駝背老者一手提著又大喝道︰「你這膿包,還不快說,我老駝卻耐不得咧。」

那魏太史又看了那藍衫少年一眼,滿臉乞憐之色道︰「我本不姓魏,原來姓鄧叫鄧佔魁,和這位裴老⼳裴爺全在流寇里混過,我們全是李公子李嚴的部下,後來李公子被闖王宰了,我和他便一同投奔高杰高總鎮,那時我還是一孩子,全仗他攜帶才投到高總鎮帳下,不想不久高總鎮又被許定國殺了,我們又一同逃往揚州,一時舉目無親,身邊缺了盤纏,不合攔路行劫,被駐軍捉住,本該就地正法,卻幸得一位魏景星魏太史看見,他本和駐軍當局有舊,國憐我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又身帶殘疾,力為說項,救了兩條性命,又收為長隨,後來局勢大變,魏太史帶著全家和我二人一同逃回廣西原籍,又在永歷爺駕前做了隨軍參贊,駐守湘西,大清兵馬南下,各處派人招降,只一投誠均以原職錄用,但那魏太史卻始終倔強,便這位裴爺也一味頑抗,是我因為天命所在,不容不知順逆,又因為要顧全那一方百姓,所以趁這位裴爺患病在床,殺了姓魏的一家,取他的告身文憑,冒名降了本朝,幸蒙皇上聖恩,不但未曾深究,並且放了兩任知府,他卻扶病帶了那魏景星的幼子逃去,想不到如今卻來尋仇報復,此事當時雖然是我心狠手辣一點,不過卻實在是為了投降本朝才不得不如此做法,還望王兄代為做主。」

那藍衫少年冷笑道︰「原來這其間,還有這許多周節,不過你現在已經優游林下,哪還會有皇命在身呢?」

那冒名魏太史的鄧佔魁卻默然不語,藍衫少年又道︰「你為什麼不說?那一定又是托詞求生了,我卻犯不著多管這閑事咧!」

鄧佔魁忙道︰「王兄不必誤會,我雖已經告了終老,但實奉了皇命,來這太湖一帶,暗中察看江南前明遺孽有無蠢動,也算是一位密查欽差大臣,你如救我一命,自當厚報,便這位裴爺我也不願再結深仇,只要他能饒我,萬事總可商量,還望二位成全。」

那駝背老者裴老⼳,倏然又冷笑一聲,看著籃衫少年道︰「如今他已說出實情,相公你待如何?這等弒主逆賊,天地之間,還能容得嗎?」

那藍衫少年一使眼色道︰「這廝所為,自難容得,不過他如今既系奉旨而來,你如真的就此宰了他,這附近一帶豈不從此多事,如依我見,還里老丈高抬貴手,稍看薄面,暫且饒他一命,將來再說如何?」

那裴老⼳,把眼一翻冷笑道︰「什麼皇命在身,實不相欺,老子便專要和韃虜做個死對頭,適才我是因為你尚有三分公道,所以才容他多活一會,讓你把話听清楚,既如此說,便恕我要連你一齊得罪咧!」

說罷,更不怠慢,一挺匕首便向那藍衫少年刺來,那藍衫少年猛一閃身,避過匕首,手起一掌,便向裴老乏腕上切去,裴老⼳右手一縮,左手一掌也向藍衫少年打去,兩下一連四五招過去,那邊船上的彭天柱更忍耐不住,打算助陣,肯堂又一力攔著道︰「你且別忙,這事少時便見分曉了。」

正說著,倏听那裴老⼳一聲長嘯,聲如龍吟,那小船上的白衣少年忽從後艄一個紫燕穿簾,上了大船,一把挾起鄧佔魁,飛身便又竄回小船,先是啪啪兩個嘴巴,似又在脅下一點,那鄧佔魁方叫得一聲「救命」,便閉過氣去,那裴老⼳也猛一抬腿將那藍衫少年踢下湖去,只听得撲咚一聲,水花濺起丈余,便不見再上來,那裴老公卻一挺那匕首,又奔後艙,一下趕出五六個船伙僕役來,大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等听清楚了,我叫神駝裴老⼳,把這鄧佔魁帶走的是我,踢那相公下湖去的也是我,明日當官不妨直說,誰要找我,教他到廣西十萬大山去,老子自會在那里等著他,記得嗎?」

那些人和四個歌姬嚇得抖顫不已,有大膽的連忙答應道︰「記得,記得。」

裴老⼳又大喝道︰「既然記得,老子便走咧。」

喝罷,猛一掉頭,便似一只大鳥一掠縱向小船,提起雙槳仍向湖中劃去,只一會工夫,便不見了形影,那大船上一陣騷亂之後,也將船搖向東山而去,彭天柱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好,這才出我心中一口悶氣,我真想不到飛天神駝今天竟做了這樣一件痛快事,如非肯堂先生攔著,那我真想要去扯他過來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再用那個王八羔子的心肝來下酒才是意思。」

眾人也各自議論紛紛,只獨臂大師和肯堂卻笑而不言,停了一會,將船放乎中流,舒三喜又笑道︰「如依方才這事看來,更足證韃虜對我們這些人,一步也不肯放松了,這位假翰林還不是和那江南織造用的一樣手段,今夕如非天網恢恢,落在我們眼楮里,也許還蒙在鼓里咧!」

獨臂大師笑道︰「那也不見得,這廝雖然用心良苦,布置也算周密,卻早在我們顧老檀樾妙算之中咧!這場心機算是又白費了。」

眾人不由全是一怔,彭天柱揮著那把大鐵扇,睜大了眼楮道︰「難道那神駝裴老親是你們支使出來的,那就難怪肯堂先生一再攔著我,不讓我叫出來,又說自有道理咧,既如此說,還不快告訴我,他在哪里?不然便要悶煞我咧。」

金振聲笑道︰「這卻未見得,倒是那個小秀才很有意思,也許是顧先生所使亦未可知,不過他適才那一番做作,卻擔著很大嫌疑,只要那些歌姬船伙據實一說,遇上精干官吏便難免受累了。」

彭天柱又瞪眼一怔道︰「那小子一上來倒不錯,還有兩句人話,我正怪他只做了半截頭的好漢,難道他倒是肯堂先生差出去的?怎麼我在本庵沒見過咧?」

黃松筠笑道︰「本庵上過香的弟子,何止數千,單這吳門一帶就有好幾百,你怎麼會一一認識?伺況你又不常在庵中,諸弟子上香之後,便分散各地,自安生理,非奉差遣傳喚,或有要事,不得擅自往來,這人我倒依稀記得,好像是那有名的吳門俠少王熙儒,如果猜得不錯,那便也是肯堂先生的弟子咧。」孤峰也含笑點頭。

正說著,白泰官看著湖面上,忽然笑道︰「大家請看,也許他已來咧!」

眾人看時,只見那波平如鏡的湖面,果有兩條水紋,左右分開,直駛而來,便似一條大魚穿波戲水一般,轉眼之間,已到船頭,倏然從那湖中呼的一聲,竄起一人,足下踹著水,露出半截身子,一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高聲道︰「來的是太陽庵香船嗎?」

舒三喜從窗中探出頭去,一看正是那藍衫少年,連忙大笑道︰「我們正是太陽庵的香船,老師父和各位香客全在船上,你快來吧!」

那人答應一聲,一躍上了船頭,且不進艙,先在船頭叩了三個頭,高聲道︰「門下弟子王熙儒有要事,面呈老師父和諸位長老。」

獨臂大師把頭一點道︰「你進來吧,方才的事,我們全看見了,那飛天神駝裴老⼳咧?」

王熙儒道︰「現經湘江老漁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候命。」

接著月兌下衣衫,略微一擰,復又穿上,走進門艙看著肯堂道︰「弟子奉恩師之命,設法接近那魏翰林,並查訪他的來歷,近日方知大概,除將確有可疑之處,已略陳而外,正打算進一步,探听他住到東山來的用意,誰知從前天起,便見那位裴老前輩不斷在魏宅前後打量,直到今日午後,弟子因約好那魏翰林游湖,見他腳步和跟神均各有異,便疑那魏翰林也許有事得罪江湖朋友,前來找場,所以暗中拿話一點,約往謝五娘酒店一談,誰知他竟不認帳,只教弟子少管閑事,弟子又隱約告訴他,和那魏翰林另有過節,並且露出指日復明暗令子,他卻佯作不解,但又裝瘋賣傻,暗示彼此一家是友非敵,便自走開,弟子本擬趕赴西山稟明,無如已經約定那魏翰林,實在無法分身,正想過了今夜,再向恩師請示,誰知那位裴老前輩,適才竟動了手,弟子明知這條船打著朱光王佛旗號,並有香陣,一定是庵中香船,但拿不準船上有無外客,所以始終沒敢驚動,只有借那斐老前輩一腳下水,暗中跟去,對他把話說明,並邀往復明堂前茅屋稍坐,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示下,又不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全在這條船上,反失之交臂,這才又從水中趕來,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作主。」

肯堂捋須略一沉吟道︰「那冒充翰休的鄧佔魁現在如何?裴老前輩曾對你有話說嗎?」

王熙儒道︰「那鄧佔魁現經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耳房,據裴老前輩說,這里既有老師父和諸位長老主持,自應事事由東,所以他是一切候命而行,並說方才孟浪從事,還請老師傅和各位長老恕罪。」

獨臂大師笑道︰「既如此說,那我們便非先到復明堂去走一趟不可了。」

說著,忙命轉舵駛向復明堂,肯堂又為王熙儒向諸長老一一介見,舒三喜看著他笑道︰「你方才那一手並不含糊,只是雖然將那鄧佔魁的話逼出來,卻留下馬腳,難免因此受累呢?」

熙儒道︰「舒老前輩但請放心,弟子已經熟思過了,那船上的老大便是本門弟子,決不會把話說實了,只那四個歌姬,卻難免把話漏出去,不過如到當官,弟子也自有話說,少時到過復明堂,弟子便去搶先報案,自己先把腳步站穩,就不怕他了,這姓鄧的,雖然奉有韃酋密旨,是否和江南各衙公然聯絡還未可知,除非日後韃酋追得太嚴,或不免追究弟子,否則他外表不過一個致仕知府,府場做事,誰肯多事深究?何況他對裴老前輩說的話,四個歌姬、船伙等人全都听見,弟子和裴老前輩交手被踢下湖去,是大家目睹的,也未必便能向弟子身上做咧。」

肯堂把頭一點道︰「話雖如此,你卻不可大意,須知目前韃虜對我們一步也不肯放松,處處全是著著進逼,牽一發便可動全身,他既派來這樣一個人,焉有出了事便置之不問之理,船上雖然是自己人,那四個歌姬,卻難保不將所見所聞一齊說出,那你便不免涉嫌同謀咧。」

熙儒一面躬身稱是,一面慨然道︰「弟子既蒙恩師教誨一場,又蒙汲引在本庵門下,此身早已許國,即使因此牽累,也願以一身當之,禍福早巳在所不計了。」

肯堂方說︰「話不是這等說法,臨難不苟,固然是我輩應有態度,但是在無害于仁,不悖于道之下,如可避免還宜設法避免才對。」

猛听那彭天柱把那柄鐵扇向桌上一拍道︰「好小子,方才我還當你是個半截頭的好漢,能如此才不愧是顧肯堂的門生,本庵弟子,掉腦袋,丟性命那又算得什麼?既如此說,你放心,只要你因此受累,我老彭便把這顆白頭饒上,也非把你救出來不可。」

王熙儒連忙申謝,但心想︰「這位老人家說話好喪氣,你如真把一顆白頭饒上我也完咧!」

接著肯堂又問道︰「你打算如何報案,現在盤算定了沒有?這是一上來第一著棋,一切須防失足,卻不必向好處想,先要做最壞的打算才對!」

王熙儒道︰「我想湖上盡有在夜間打漁的,少時等去過復明堂,我便設法入水,讓打漁的將我打起來,然後假裝蘇醒過來,托他引見里正,說明游湖被人尋仇打入湖中經過,再由里正一同報到城里去,這樣他便查究起來,我也有話說。」

肯堂又道︰「你報案如何說法咧?」

熙儒道︰「弟子已經盤算過,準備連在那假翰林門前看見裴老前輩的事都不隱瞞,至于裴老前輩湖上尋仇,喝破鄧佔魁弒主冒名降清之事也直言無隱,只將那廝奉有韃酋密旨查訪我們的事不提,其余全和盤托出,再說明弟子系因護衛那廝,才致被裴老前輩打落湖中,幸得漁人相救不死,懇求官府緝凶歸案訊辦,這樣-來,他便再不說理,也決無將一個原告,當作凶手羽黨之事,而且弟子在吳門也是一個世家子弟,本人又是一個生員,平日人緣並不太差,或許可以無礙。便向極壞處說,即使那四個歌姬咬定我曾攔他逃入後艙,但他一經說出奉有密旨在身,我便舍命護救,也決落不了不是,實不滿恩師說,弟子之所以借裴老前輩那一腳,落在湖中,便是替自己留下一著說話的余地咧。」

獨臂大師不由笑道︰「這孩子倒想得真面面俱到,也真虧你咧,現在已在水中泡了這麼久,還不快將濕衣月兌下,向船上伙計借一套換過,夜深了,天氣雖熱,那濕氣也受不得咧。」

王熙儒笑道︰「謝謝老師父,不過弟子到過復明堂還要下水去,卻不須再換咧。」

肯堂一看月色忙道︰「時候不早咧,你既要搶一個原告,遇救的時間卻不能過久,還是趕快去吧,那復明堂無須你再去了。」

熙儒答應一聲,又向各人告辭,走出門艙,一下便竄入水中,這一次卻聲息毫無,只湖面略微晃了一下而已,眾人俱各稱贊不已,少時那船,行近一個小峰,忽見兩條漁船,一面下著網一齊高聲道︰」來船是香客嗎?為什麼夜間趕路,這等忙法。」

船頭伙計連忙答道︰「因為客人們全要在朱光王佛面前燒炷頭香,所以不得趕早些!」

接著又道︰「老師父和各位老施主全在船上,非從此經過不行,請你把網收一收行嗎?」

那靠近的一條漁船,忽然走出一個精壯漢子,提著一把雪亮的五股漁叉大喝道︰「你們不看見那船桅上打著朱光王佛燈籠,船頭上擺著平升三級的香陣嗎。既然老師父法駕來此,還不快些開網。」

一聲喝罷,那網向下一沉,兩船分開,中間讓出一條水來,獨臂大師那船,直向小峰搖去,不一會到了峰下,只見沿岸一帶垂楊環繞,當中用磚石砌成一個水碼頭,靠著碼頭,二面全是漁船,那小峰並不太高,月光下看去也只有幾處竹籬茅舍,眾人將船在碼頭泊定,才一下船,那緊靠著碼頭的漁船上,又一邊走出一個精壯漁夫來,各抱魚叉,唱諾笑道︰「我們知道那王相公一去必有人來,卻想不到是老師父法駕親自趕來。」獨臂大師含笑向兩人各道辛苦,便向峰上走去,一會兒在峰腰一家倚山而築的茅屋前面停了下來,黃松筠走向那竹籬外面白板扉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那門呀一聲開了,一個老漁人迎了出來,一見獨臂大師和諸人,也只笑著唱了一個諾,便迎了進去,里面卻是三間茅屋,雜陳著網罟漁具、燈灶等物,並無異樣,到了屋內,那老漁人方大笑道︰「方才那小王相公,忽然引了一老一少兩個人抬著一個豬玀到這里來,原說只在這外面稍坐,等稟明老師父再說,我還怪他不應擅自引進生人,誰知查問之下,竟是當年有名的飛天神駝裴老⼳師徒,那豬玀又是東山新近搬來的什麼魏翰林,是我怕在外面不妥,所以趕到復明堂去,如今全在內面,並且告訴小王相公,諸夫今夜游湖全在船上,老師父和諸長老來此一定是為了此事了。」

獨臂大師笑道︰「今晚是孤蜂上人做主人,邀了大家游湖,卻想不到先是白檀樾有要事趕來,才到湖上,又遇上此事,逼得大家不得不來料理一下,以致游興全賒,由此便可想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那老漁人不由一怔,向白泰官道︰「你又有什麼大事從鎮江趕來?是我那魚大哥出了亂子嗎?」

白泰官一看那老漁人也是太陽庵長老之一,湘江老漁袁祟義,忙笑道︰「這-季是老前輩值堂嗎?又多辛苦咧。」

袁祟義大笑道︰「我是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住在庵里固然閑得難過,便附近下院也不如這里好,而且我又本來是個老漁戶,住到這里來更合適,所以才商請老師父調來這里奉伺香火,說不上什麼季不季的,也許要終老于斯咧。」

接著又道︰「你別先問這些沒要緊的事,你從鎮江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咧?」

白泰官道︰「說來話長,停一會到了內面再行奉告如何?」

袁祟義把頭一點,走向屋後壁牆上,將一幅姜太公釣魚圖卷了起來,里面卻是一個神龕,供著金龍四大王牌位,還有一付小小五供,燭淚狼藉,殘香猶存,再提起神龕左側一根小釘,將那神龕向右側一推,便露出了一個二尺來高一尺來寬的石洞,眾人魚貫著,傴僂鑽了進去,那石洞里面卻有石級,可以拾級而上,升高丈余,那石級向左側一轉,又上去丈余,便見一條從山石中鑿成的石頭甬道,蜿蜒曲折而前,自入洞以來,除每一轉折處,必有一鐵燈檠照路而外,絕不見半點天光,等走進去數十丈,忽見一座三丈來寬,一丈來深的大石堂,入眼是八根蟠龍朱漆抱柱,中間高懸著一塊朱地金字橫匾,大書著復明堂三個大字,正中靠著後壁朱漆神龕之中,供著思宗烈皇帝御容而外,長明燈下擺著一張方桌,兩邊各排列著七八張交椅,這時那裴老⼳正坐在下首最末一張椅子上,那白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一見獨臂大師率了眾人進來,立刻站了起來,迎著把手一拱拜伏下去道︰「罪民裴虔雖然聞得長公主現在江南創立太陽教,志在光復大明天下,卻不知道這太湖一帶盡屬轄境,更不知法駕便在鄰船,以致未能請示,冒昧便向人尋仇動手,一切尚請海涵恕罪。」

獨臂大師連忙扶著笑道︰「裴老英雄高義孤忠,世所罕有,老衲及此間諸人均欽仰已久,怎敢當此大禮,至于方才之事,太湖雖為老衲及諸志士圖謀匡復之所,卻與一般山寨略有不同,亦未能盡依江湖規定,何況老英雄本不知此間底細,十年薪膽,一旦狹路忽逢大仇,焉有不報之埋。」

說著又道︰「此事少停再說,老衲此來實為率眾相迎,略盡此間地主之誼,卻非專為此事咧。」

接著彭天柱一把扯著大笑道︰「老駝子還認得九里山王嗎?數十年不見,你不但人已變成一個老梆子,便說話也學得文縐縐的,遠不是當年的豪氣咧。」

那裴老⼳定晴一看,也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家伙,數十年不見,你倒還是一個哇呀呀的角色,一點也沒有改,但自從高鷂子一死,便不見有人提起你來,這一段光陰你卻在哪里混過來?」

彭天柱又哈哈大笑道︰「你問這個,那話可太長了,這幾十年來,從淮北到華陰,我成了一個老客,一會兒開墾,一會兒佔山,反正沒有閑著,如今才到這湖上來,不久又該回去咧,你有空到我那圩子里去住上幾年如何?」

舒三喜也上前笑道︰「老駝,你還認得當年一劍縱橫,今日江湖行乞的老友嗎?」

飛天神駝裴老⼳不禁一怔,仔細看了半晌,卻記不起是誰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2:23

第二十九章 復明堂

彭天柱猛然又大笑道︰「你怎麼連這位老上司全忘了?他便是當年你我全瞧不起來的那位酸丁指揮簽事咧!」

裴老⼳聞言,又仔細把舒三喜一看,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重又拜倒在地道︰「你老人家真是當年劍劈小紅娘,只手獨擒點燈子的那位蘇仲元蘇老爺嗎?小人當年一再侮犯,全在你老人家包容之中,當時只道你只憑史部一封信才能做到那麼大的官,卻不料後來高總鎮被許定國誘殺,大家身陷重圍,你老人家只憑一人一劍將兩名流寇降清的悍酋一斬一擒,反將我們救出重圈,又承你將一條金帶分賜眾人,以充南行路費,小人生平恩怨了了,只你老人家自從淮北一別便杳無消息,卻想不到今夜也在此閣遇上,真想煞小人咧。」

舒三喜笑扶著道︰「老駝你怎麼又認起真來?什麼老爺小人的?須知我如今已是一個沿街乞討的叫化子咧,你只管趕著叫化子叫老爺,那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飛天神駝一抹老淚又道︰「你老人家遁跡江湖無妨,小人本系部屬,又曾受殊恩,怎敢忘本?今日既然得見,只等我將那無恥奴才做個了斷,再將小主人安置好了,容再隨侍左右以報大德便了。」

舒三喜又大笑道︰「這卻決使不得,我自入了這一行,除到太陽庵來輪值,不敢欺瞞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才略以真面目相見,平日均以乞討為生,如果招上你這麼一個老伙計,卻實在彼此全不方便,那又是何苦咧?」

飛天神駝正欲再說什麼,獨臂大師大笑道︰「二位既是舊相識,今日重逢便是緣法,現在不必爭論,且听我一言如何?」

說著又慨然道︰「舒老檀樾隱身乞丐,原屬游戲三昧,而且別具用心,裴老英雄實不必堅持相隨,不過凡我太陽庵長老弟子,例必輪值,一年至少也有一次小聚,如願常住,這附近便有不少下院和各項事業,盡可容身,裴老英雄如果不棄,何妨也在本庵上香,以後便是一家人,豈不便可同在一處。」

說罷又看著飛天神駝道︰「只是緣法各有一定,如果裴老英雄志趣各異,或有為難之處,老衲也未便相強,還請裁決為是。」

飛天神駝不由也慨然道︰「數十年來,我除故主情深,代為撫孤圖報大仇而外,實也一日未忘大明深恩厚澤,與舊主遺志所在,既蒙長公主不棄,願以余年報國,但望蘇公能許稍盡厥心,那就此心更安了。」

彭天柱又把那大鐵扇在手上一拍道︰「老駝,你能也到我們這太陽庵來,那便更好呢,至于這老叫化,來去不出這江南數十州縣,你要跟著他還不容易,放心,全有我咧。」

舒三喜又大笑道︰「老彭你別這麼說,老駝那個意思,我決不敢承受,如果他也歸入我太陽庵下,便是同道教友,除老師父一人是大家的盟主而外,更說不上誰跟著誰,你別看我從沒離開江南一步,須知我們這一行也有南北兩宗,全國各有碼頭,真鬧急了,我便說不得背上品級袋,雲游各地去受十方香火咧!」

飛天神駝又看著舒三喜道︰「你老人家放心,小人決無纏擾之處,只要肯容我稍微盡心便足夠償我夙願了,其余一切遵命如何?」

舒三喜也看了飛天神駝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好在我這娑婆一教,現在已算是太陽庵一個支流,自大師兄馮小擋殉國以後,便推我忝掌門戶,你既如此說,等在本庵上香之後,我收你做個師弟如何?」

飛天神駝不禁大喜,又叩拜道︰「既承師兄恩準,小弟遵命就是。」

說罷,又由舒三喜向諸長老一一介見,大家互道傾慕之後,飛天神駝復又指著那白衣少年向眾人道︰「此系我那小主人魏承志,今後也擬求老師父收入太陽庵門下,俾其少為老主人盡其報國之心,如蒙恩準,實深感激。」

那魏承志也連忙跪下道︰「小佷自小便承裴叔教養,又蒙代報大仇,如蒙此間諸長老恩準收歸門下,自應秉承先人遺志,以圖報國,不過你老人家這等稱呼,小佷卻不敢答應咧。」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慰勉有加,並命仍舊以叔佷相稱,飛天神駝又道︰「那弒主逆賊鄧佔魁現在已交袁老英雄看管,理應如何處置,還請長公主裁決。」

獨臂大師笑向肯堂道︰「此賊自應仍交裴老英雄處置,以了恩怨,但他既奉韃酋之命南來,對于我等必有奸謀,還須問明才好,便勞顧老檀樾詳加訊問如何?」

肯堂笑道︰「此事如由我一人訊問,逆賊未必便肯將真情完全吐露,必須稍假權詐,才能使他毫無隱諱。」

說著便扯了天柱和飛天神駝二人商量了一會,請獨臂大師和諸長老,先行到別室少坐,只留下二人和那魏承志,一面命值堂湘江老漁就復明堂上設下公案,三人並肩而坐,由彭天柱居中,上首坐著肯堂,下首坐著飛天神駝,卻令魏承志擎著一把明晃晃的撲刀站在案前,另由四名教下弟子將那鄧佔魁押了上來,那鄧佔魁,自被魏承志挾上小船,點了暈穴之後,一醒來睜眼再看,已經在一間石屋之中,頭頂上懸一個鐵燈盞,火焰小得只有綠豆那麼大,一邊站著一個青衣壯漢,一個提著一把短刀,一個挺著一枝苦竹槍,心知已成俎上之肉,決無幸理,但不知身在何地,連忙一定心神,問道︰「兩位朋友,請問這是什麼地方,那位姓裴的朋友現在何處,能見告嗎?」

卻不料那提刀壯漢,怒目而視,在他肩背之間重重的踢了一腳大喝道︰「豬玀,誰跟你是朋友?你這沒天良的東西,也配和老子這樣招呼嗎?」

那挺著竹槍的卻冷笑一聲道︰「你要問這個嗎?這里是復明堂水寨,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少時便要一刀一剮,剮碎了你這廝去喂王八呢!」

鄧佔魁被那一腳,踢得直叫「哎呀」,哪敢再問,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忽見一個白發老漁人,一手提著雪亮的五股魚叉,後面跟著四名青衣壯漢,各持刀杖繩索,一進來,便將他反剪了,押出石室,經過一段甬道,押到了一座大石堂,抬頭一看,只見正中神龕下面,設著一張公案,中間坐著一位鐵面銀須的偉岸丈夫,上首也坐著一位老者,卻生得清 濯秀,看去似較和易,那下首坐的卻正是冤家對頭飛天神駝裴老⼳,舊主遺孤卻提刀立在桌前,自忖在這種場面之下已決無生理,不由心肝皆裂,那四名壯丁將他推到案前大喝道︰「你這豬玀還不跪下,快說實話也許還可以死得痛快一點,否則便難說咧。」

鄧佔魁本來就沒有什麼骨頭,再加這二十多年在官場已經混得慣了,叩頭乞憐本已安之若素,聞言連忙跪下道︰「昔年之事,原來就是我自己不是,只要三位大王要問什麼,我必實話實說,但求饒我一條性命,便將所有家財一齊獻出,也自甘心情願。」

說著又叩頭不已,那彭天柱倏的雙眉直豎,瞪起兩只白多黑少的眼楮大喝道︰「你別做夢,以為我們是佔山的大王爺,也像你們這些官兒一樣,有錢便可買命,須知這里全是大明的忠臣義土,說別的還有個商量,要打算賣弄你有錢,那可就死得更慘了。」

接著又一拍公案喝道︰「你這賊弒主求榮的事已經不容抵賴,我也不去問你,現在要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到這太湖里來窺探我們,還不從實招來嗎?」

鄧佔魁看見那彭天柱氣勢驚人,便似活閻羅一般,叱 之聲,簡直無異巨雷,更加驚呆了,連忙爬在地下連連叩頭道︰「小人來此,實因致仕以後,心愛江南風景,所以……」

那彭天柱不等說完,勃然大怒道︰「呸,憑你這入娘的奴才,也敢說這話,真打算欺你老子嗎?」

說著向四名壯漢把公案一拍道︰「弟子們,快與我把這廝衣服扒了,取麻繩來蘸上水與我細細的抽。」

那四名壯漢一聲答應,立刻將他那一身衣服完全扒掉,取餅一個水盆,一把二尺來長的麻繩向水中一泡,一面喝道︰「你這豬玀還不實話實說,這水麻花的滋味可不好受咧。」

鄧佔魁只嚇得渾身抖顫,但恐一說實情,所遭更慘忙又支吾著︰「小人該死實是圖享個老福,才到江南來,並無他意,還望開恩。」

猛听那飛天神駝冷笑一聲道︰「你這廝還敢狡辯?方才你在那船上,不是明明對那小子說,奉有密旨在身嗎?現在為什麼又打算抵賴?這卻不成咧。」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這奴才不打哪里肯招,你們這些人還客氣什麼?」

接著又一啪公案道︰「打,打,趕快與我下勁打。」

那四個壯漢,一聲答應,一齊放下兵刃,一邊一個架著鄧佔魁手臂,另二人取餅水盆中浸著的短麻繩,帶著水,啪的一下便向背上抽去,只見繩子一落,便是一條鞭痕,那鄧佔魁把臉一苦,殺豬也似的叫起來,彭天柱又冷笑一聲喝道︰「你這奴才怎麼才一下就叫了起來?再不說實話,我要留下你一塊好肉,也不算厲害。」

接著那二人一輪換,拍的又是-下,這一下打得更重,那繩梢竟帶起一塊皮來,鮮血隨之直冒,只疼得鄧佔魁咧嘴大叫道︰「我……我……我願招了,你……你們別再打咧!」

誰知那另一壯漢,只當沒听見,啪的一下,又打了上去,那一下恰好蓋在第一二兩鞭創痕上,又帶起一片皮肉來,鄧佔魁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頭上全流出冷汗來,又叫道︰「我願……願說實話了。」

上首坐的顧肯堂忙道︰「他既願意說實話,你等暫時停刑,倘有不實不盡,再行動手也還不遲。」

鄧佔魁聞言仿佛得了皇恩大赦,忙道︰「我說……我……說。」

接著緩過一口氣又道︰「我實在是奉著皇上密旨而來,再也不敢說謊了。」

那飛天神駝不由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膿包,我也不怕你不說實話。」

鄧佔魁看了他一眼喘著氣道︰「小人致仕是假,實在是奉了皇上密旨,到這江南來查訪前明遺老頑民有無異志。」

接著又道︰「其實皇上著我來,也只查訪奏報,對諸位忠義之士,並無惡意,如肯出仕,文武兩途均可破格任用,便無意功名,只不圖謀不軌也可優容,小人本想將各位知名之士住所查清,便一一拜訪,卻不料今夜忽然遇上這位裴老前輩查出我冒名頂替弒主之事,如今我已不想活著,不過此心惟天可表,還望各位矜全,便死也感激。」

彭天柱方在鼻子內哼了一聲,飛天神駝也在冷笑,肯堂卻又問道︰「你這話卻令人太不能置信咧,想你不過一個知府前程,就算沒有致仕,怎能上邀天眷,委以這等重任?而且江南現有督撫司道,焉有不令疆吏有司奏報,倒命你承辦此事之理,你雖情切求生,這卻含糊不得咧。」

鄧佔魁雖然身落人手,卻天生狡獪異常,一見肯堂豐神迥異常人,絕非江湖人物,又見他說話比較和易,不由心中一動,忍著痛道︰「這話實在並無虛假,小人冒了主子之名,投降本朝之後,雖然只做過兩任知府,卻因隨軍有功,迭蒙皇上召對,如今已經供職都察院,此次出京便是奉旨以科道御史暗中巡察江南,只因皇上惟恐疆吏有司耳目固有未周,真正遺老頑民也未必肯與官場接近,才命我以致仕之身來明查暗訪,以便隨時奏明予以擢用,其實這正是皇上的德意咧。」

肯堂又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也煞費苦心,還不失為英明之主,不過這事所關者太大,你卻不可信口開河一誤再誤咧。」

鄧佔魁聞言也顧不得背上疼痛,指天誓日道︰「我雖情切求生,卻決不敢假傳聖旨,如有虛誣,願甘立即誅戮,還望設法矜全,如能活命,不但大德誓當重報,便今日之事,也決不敢稍露只字。」

說著看著飛天神駝又哀求道︰「裴老前輩,過去之事,我決不抵賴,不過大錯已成,你便將我殺了替魏老爺祭靈,人死已經不可復生,與你和小主人並無益處,只要肯饒我一命,但憑一言,我是無不應命,還望體念昔日相從逃難一場,法外施恩,我鄧佔魁,生生世世均感激你。」

猛見那魏承志挺刀拜伏在地哭道︰「諸位老前輩在上,小佷一門十七口,俱死此賊之手,復于先父死後,冒名降清,致使先父名辱身冤,此仇不報,小佷便死也難瞑目了。還望代為做主才好。」

彭天柱倏然又鐵青著臉,把公案一拍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此賊我難容他活命。」

接著把手向上一指,哈哈大笑道︰「姓鄧的,你別開口皇上,閉口聖旨,須知這里卻不是玄燁那韃虜可以管得著的咧,你且抬起頭來看看這里是什麼地方,上面供奉的是誰便明白咧。」

鄧佔魁不禁又是一驚,當真抬頭一看,一見復明堂那塊橫匾,再看那神櫥內,黃羅帳幔高懸,供的卻是思宗烈皇帝御容,又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肯堂卻乘機向彭天柱使了一個眼色道︰「話雖如此,但此事關礙太大,在未曾把事弄清楚以前,卻魯莽不得。」

說著,把手向那四個壯漢一揮道︰「你們且將此人帶下去,在我未曾決定若何處置以前,還須好好看待,不可凌辱,缺他飲食。」

四人答應一聲,又將鄧佔魁押了下去。等人去遠,彭天柱忽然又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想借這廝去向韃酋投降嗎?也虧你有這耐性,我肚子已經氣炸了咧。」

肯堂也大笑道︰「你真沉不住氣,這原是約好的事,怎麼又不听話咧?這一來又須稍贊手腳才行,不反而讓他多活上些時嗎?」

接著又扶魏承志道︰「魏公子純孝可嘉,只等這廝一切奸謀問出,自應交你殺以祭靈,但大仇固然非報不可,尊翁清名也非洗刷無以安慰英靈于地下,一時卻忙不得咧!」

承志連忙含淚叩謝,飛天神駝也拜伏在地道︰「若得如此成全,不但我那老主人在天之靈感激不盡,便小主人與裴某也當永志不忘,不過此賊已被擒來,清廷固以為他真是老主人,便不知底蘊者,也還深信不疑,這事殺他甚易,辯誣卻難咧?」

肯堂笑道︰「所以我打算從長計議也便為了這個,二位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便了。」

彭天柱把頭連搖道︰「我倒不信,你竟有這等手段,難道還能叫那韃酋頒行天下,說這廝是冒充主人投降的嗎?」

肯堂笑道︰「如欲洗那魏老先生污名,自非如此不可,否則這真偽如何辨法咧?」

這話一說,不但彭天柱不信,連飛天神駝和魏承志,也將信將疑,那山月復石堂原為元末劇盜所鏨,有明一代,迭為水寇所據,又增了若干石室,明末天下大亂,更是有名的盜藪,清初搜捕甚急,群盜無法容身他去,卻將出入五處秘道封閉,清兵竟未看出,便以肅清具報,又被顧肯堂和周淥二人游山無意中發現一處,進去一看,竟是一座地底奧區,因此暗中先將湖上漁民設法逐漸加以組織,更北上請來獨臂大師,創設太陽庵南院,利用神道設教,漸漸成了規模,四方遺民志士,也紛紛來歸,大抵以打漁植葉為掩護,表面上,各人自食其力,各安生理,其實均受兵法部勒,並大興教化,是凡教下弟子,文武兩途各項技藝,必精一項,編制訓練非常嚴格,湖上雖然平靜無事,其實卻暗藏著一支勁旅,便進出守望,也各有一定規矩,至于往來聯絡,和入門儀式,以及內部組織,則酌探江湖幫會形式和釋道儀注,又在湖邊各處,分設下院、戒壇,分別統率各地區弟子,並刺探清廷動靜,一步一步向外開展,那庵址卻設在西山飄渺峰巔,外面只是一座三進兩廂的小廟,除朔望拈香人數較多而外,每年三月十九做一次法會,更形熱鬧,平日只獨臂大師和小徒弟呂四娘在內潛修,最多二三長老權充香工而已,正式商量大事,和各地重要人物投止,卻全在這小峰山月復之中,除各長老和極少數心月復弟子而外,決不令參與其事,那小峰四面淺灘,春夏水漲遍植菱藕之屬,秋冬水涸,又有木樁礁石,只有南北兩條水路可以出入,卻不斷有人防守,全以打魚下網為名,實際卻是不容外人進去,峰上二三十家漁戶,更是百中選一的可靠能手,所以外間雖然有人知道太陽庵有點異樣,卻不知底細,你便真的到那峰巔小庵去明查暗訪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有時為了不讓外人深入,也故弄玄虛,派人在湖中劫上一兩條貪官污吏或者為富不仁的商船,呼嘯而去,事後卻在對湖廣德寺等地稍露形跡,這一來差不多的人,自不敢輕易涉險,襲擊清軍駐防查緝船只也有個推托,卻絕不擾害附近善良居民,庵中生活又異常清苦,住持更是一個身只一臂的苦行老尼,因此江南大吏雖然也听到些風言風語,卻一無實據,也只索性由他,卻不知道,這個風聲,輾轉傳到北京去,康熙帝竟用密旨,派了這位弒主冒名投降的鄧佔魁來專查此事,庵中諸人本已起了疑心,才暗中派人探听,但如非天網恢恢,飛天神駝裴老⼳恰于此時查出鄧佔魁下落,趕來報仇,也決不至立即敗露,庵中諸人,更不至立即動手,將來人拿下,但事已做過,勢成騎虎,更無挽回之余地,彭裴二人,一個出身草莽,原來就是一個一勇之夫。一個志在報仇,原非局中人,問出端倪之後,自無統籌全局打算,肯堂卻不禁滿月復躊躇,表面上雖然仍若無其事,安慰了魏承志和裴老⼳之後,轉向彭天柱道︰「你和裴老英雄既是故交,不妨稍談,夜深了,且待我找湘江老漁替你們安排宿住去,先失賠咧。」

說罷告辭,出于復明堂,先尋著湘江老漁,將彭裴魏三人安排在一間石室內,然後便趕向獨臂大師休歇之所,延曦洞去,那洞在小峰之巔,除由地道拾級而上而外,外面並無路可通,等到得洞中,一看只有獨臂大師和孤峰上人二人在內,朱旭呂四娘兩個孩子,已在石榻上睡去,其余各人也不在洞里,忙將訊問情形說了,一面道︰「韃酋既特派此賊前來,又在東山落戶,顯系專對我們毫無疑義,我因裴老⼳新來,老彭又是一個粗人,未便多問,所以特來和老師父以及諸位商量,此事所關者太大了,卻無論如何也不容草率過去咧。」

獨臂大師點頭道︰「他既然住到東山來,自然是為了專對付我們,當然非詳加問明不可,不但此事決大意不得,便他們以後行跡,也宜更加隱晦,千萬不可落在別人眼中,只是既有此事,現在北京值年的周路兩位檀樾為什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這韃酋做事,便可知厲害了。現在我們如何對付呢?」

甭峰上人道︰「如依我的看法,韃酋做事雖然嚴密可怕,但他決未全知我們底細,不然便是另有顧忌,不然何用派人來此坐探,只須下一道密旨著江南總督來搜捕拿人便得咧,還用得著繞這麼大的彎子嗎?」

肯堂道︰「這兩點當然兼而有之,固然我們的底蘊,他尚未清楚,顧忌也不能說沒有,小弟所以來和各位商量,便是為了必須把此事弄個一清二白,才可以妥籌對策,如今審問這廝的事,權由我一人來慢慢設法套出他的真情,此外明日便須著白泰官去鎮江將在鎮各人,連那馬天雄一齊邀來,或者可以從馬天雄口中知道一點究竟,那白泰官到了鎮江卻不必再回來,他既有那匹寶馬,便索性由他北上一趟,將南方各事通知周路二兄,並詢明京中情形和年雲兩個孩子的事,等他回來,得有確訊,再做決斷,二位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點頭笑道︰「為了各項大計,自不得不等白檀樾回來,再做決定,至于兩個孩子的姻事,我意已決,只須你我各去一信告訴他們便行了,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咧?」

肯堂也笑道︰「老師父太疼我那徒弟了,不過我並非存心做作,更非矯情固執,須知不得周路二兄一信,不但我終不放心,也難免要遭人非議,並非我太為我那徒弟作想,實因目前扭轉乾坤大計,全寄托在他身上,如果稍一不慎,聲譽一毀,你卻教他將來如何服人咧?」

獨臂大師道︰「你道老衲疼你徒弟,你自己對貴門生,不想得更周到嗎?」

甭峰上人也大笑道︰「你二位既然這樣重視那年小子,其為人便可想見。我如非不克分身,倒真打算北上去看一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何妨就將那位白老弟找來,著他明日一早便走上一趟,固然這兩個孩子的事,宜乎讓他們早安厥心,便這里諸事也宜速決,否則這廝既被擒下,卻難保韃虜不生波折咧。」

肯堂道︰「忙不在一時,何爭一日半日,至于要這廝完全吐露真情,更非一下可以做到,泰官便明中午成行也不難趕到鎮江,倒是有關審訊這廝經過,還須與諸長老一商,我想,舒兄與黃老弟,均是我輩中最機智人物,也許另有見解亦未可知,等大家商量好了再著白泰官動身,話不更說得清楚些嗎?」

獨臂大師方在點頭,倏听室外舒三喜笑道︰「我們這里面,要說到機警,應推雲龍三現周老二,算無遺策應推閣下,怎麼能數得上我和那黃道人?至于你們三位適才訊問那假翰林真奴才的經過,我們已經全知道了,我倒有-個餿主意騙他一下,至于和大家商量,卻也不必急咧!」

說著人已走了進來,肯堂笑道︰「我就知道,舒兄必有高見,不想果然,這審訊情形一定是那老漁夫說的了。高見如何,我是洗耳恭听咧。」

舒三喜也笑道︰「我哪有什麼高見,不過你想做的那一著,我打算代勞而已。」

肯堂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由你轉折-下,要比我自己做要好得多,那就一切偏勞了。」

舒三喜笑道︰「這是我討差討令,你怎麼說起這話來?再說,話雖我來說,仍非借重台餃不可,你到最後,也非出面,才能堅其信,我在這一出戲里,不過一個配角而已,何勞如此客氣咧?」

甭峰上人不由一怔道︰「你們打的是什麼啞謎,我卻听不懂咧。」

舒三喜一搔那短發笑道︰「這個,法不傳六耳,只要肯堂先生答應,我便去做,暫時連老師父面前,我也不必先呈明咧。」

接著又向肯堂道︰「這事在未成功之前,你卻不必對人說明,否則我這叫化子便急咧。」

說罷,又向三人道︰「夜深了,明天大家也許還有事,要依我看,目前決商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你三位不如也各自先睡上一覺,一切明天再說如何?」

便自把手一拱告辭而去,肯堂孤峰上人就各有住宿之處,一看東邊一扇小窗上,已經微有曙色,便也告辭而去。

在另一方面,那鄧佔魁被押下去以後,仍舊看守在那原來石室之中,人雖完全清醒,背上鞭傷卻痛如刀割,那押著他的兩個壯漢,一到石室之中,便將在復明堂扒下來的衣服卷作一團擲在地下道︰「你這死豬玀,還不快把衣服自己穿上,讓老子們捆好,難道還要人服伺你嗎?」

那時候論時令已經是夏天,但山月復奇冷,鄧佔魁一向養尊處優,本來受不住,連忙忍著痛,把那一身衣服穿上,但衣衫一著鞭傷,更加疼痛,連叫啊哎不已,那兩名壯漢又喝道︰「你這膿包,怎麼連這兩下都吃不住,老實說,我們這里的刑罰有的是,單揍兩下又算得什麼,過兩天你再瞧吧。」

說著不由分說,又將他兩手反剪了,向地下一扔,各自提著兵刃站著,鄧佔魁那兩只手恰好交叉在最痛的鞭傷上面,那麻繩疙瘩又縛在創口,簡直墊得火星直冒,稍一轉動,便痛澈心肺,忍不住又哀求道︰「我決不會逃走,只求你兩位替我暫時松一松,要不然,我疼得實在忍不住咧。」

那右邊一個提著魚叉的壯漢冷笑道︰「老子們本正好安睡大覺,卻偏遇著你這豬玀,眼見得連眼都不能合咧,你還不安分老實點,打算麻煩老子,那可是自討苦吃。」

另一個道︰「龍二哥,你和他說什麼,那位裴老英雄和魏小扮兒早說過咧,只等各位長老一聲令下,便活剮了他祭靈,你和這豬玀還費什麼口舌?真要有膽量,你恨他,不會等裴老英雄祭完靈,把他那付心肝討來炒了下酒嗎?」

鄧佔魁不由做聲不得,只有閉上嘴,那顆心在腔子內砰砰直跳,一時想起那一大群姬妾和這二十年來積下的金銀財寶,不禁流下淚來,迷惘中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听外面一陣腳步聲音,夾著鐵杖拄地之聲,一個蒼老的口音道︰「現在該換班咧,你兩個且去歇歇,差事算交給我了。」

便見一個灰色短發齊肩,蓬頭垢面的老丐拄一支鐵杖走進來,那兩個壯漢一見連忙躬身見禮,待說什麼,那老丐卻把手一揮道︰「去,去,你們如果覺得對不過我老人家,弄點酒和臘肉來便行咧。」

兩人連聲稱是,立即退出,那老丐卻長嘆一聲道︰「真是人老珠黃不值錢,好差事輪不到我,半夜三更的,卻打發我老人家來伴一個待宰的活死人,這是從哪里說起?只要年紀倒回去二十歲,他媽的,老子不去出首才怪!」

說著,放下鐵杖向那地下箕踞一坐,看著鄧佔魁道︰「朋友,你到底是怎麼弄到這里來?據他們說,你還是一位大官咧,這話對嗎?」

鄧佔魁見那老丐滿口牢騷,又有出首的話,不由心中一動,忙也嘆了一口氣道︰「我倒真是一個大官,但是如今說不得咧!」

老丐又道︰「你被那飛天神駝裴老⼳抓來的事我全知道,不用嘆氣,放價值些,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鄧佔魁絕處逢生,不由大喜道︰「你這話當真嗎?只要我能活命必當厚報。」

老丐方說︰「什麼厚報不厚報的,你先別忙,我只說你有一線生機,卻沒有許你便能活命咧,你空許什麼願心?」

正說著,猛然又進來一個壯漢,一手提著一把大酒壺,一手端著一只大冰盤,盤中放著兩個熟豬蹄,一塊拳頭大的牛肉,向地下一放,看著那老丐道︰「山主教你小心一點,看好這豬玀,不要和他說什麼,你為什麼倚老賣老,又和他談起家常來?須知山主法度厲害,如果出了岔子,卻不管是誰,全得責罰咧!」

那老丐貿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這小蛋蛋子也敢對我老人家說什麼話?什麼鳥山主,他能強過顧老先生嗎?老實說,顧老先生就是怕你們這些小蛋蛋凌虐人家,才打發我來,你不服氣,不會告訴他教他向顧老先生說去,山主,只好咬我XX。」

那壯漢冷笑一聲,一臉忿色道︰「好,好,我看你的。」

便掉頭而去,那老丐又坐下來,提起壺先灌上一陣,又拿起一只豬蹄啃著,鄧佔魁一見二人吵嘴之狀,越料得老丐和主事人不和,而且也似有幾分權勢,又似乎奉命來照顧自己的,連忙又賠笑道︰「老人家,你別生氣,一切承蒙照拂,我便死也感激,但是我雖被擄來,直到現在,除那裴老⼳而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適才你老人家說的山主和顧老先生又是誰,能告訴我嗎?」

老丐啃著豬蹄,倏的一瞪眼楮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這里是什麼地方嗎?老實告訴你,這里是太陽庵的下院,日月山莊,山主便是審問你的那九里山王彭天柱,你听說過沒有?」

鄧佔魁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他便是昔年獨霸江東人稱天殺星的嗎?怎麼好多年沒听說起咧?」

那老丐一面嚼吃著,一面看著他道︰「你問這個嗎?他自三十年前被我們東家顧老先生降伏,便不敢再橫行霸道咧,如今只在太湖之中納福,連老家也不常去,你怎會听見有人提起他。」

鄧佔魁忙又道︰「那顧老先生又是誰?既能降伏這位天殺星,一定也是了不起人物咧!」

老丐猛然一拋殘骨大笑道︰「他便是我那舊日東家,顧肯堂先生,你今晚要不是他老人家能吃得住彭天柱,此刻早已被老駝子宰了祭靈咧!」

鄧佔魁不由毛骨悚然道︰「那便是適才審問我坐在上首的那位清 老人家嗎?聞得他老人家,乃當世大儒,名動公卿,連皇上全簡在帝心,如果要做官,還不是易如反掌,怎麼也和這強盜混在一處咧?」

老丐冷笑道︰「他老人家抱負極大,焉有真不願為官之理,不過不同的是他老人家雖然想做官,是打算一展抱負,致天下于三代之治,卻不是打算鑽狗洞當奴才,至于他結交那些江湖梟杰那另外又有道理,卻不便對你說咧!」

鄧佔魁聞言,心中又是一動道︰「這里既叫復明堂,他又陰蓄死士,佔山立寨,那一定打算恢復朱明天下,和本朝做個對頭,這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你看以這一窪之水,能與天下之力爭衡嗎?」

老丐不答,提著酒壺,鯨吸了半晌,放下來,又提起第二只豬蹄啃著,一面又冷笑道︰「你懂得什麼?也居然敢胡說八道,這是遇著我,換上一個人,只去告訴彭天柱那老兒一下,也許你這付心肝,早扒下來炒熟了下酒咧。」

接著又看著他道︰「我們顧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不懂?老實說,依了這老囚囊的,早搶了蘇州城,直逼鎮江去取金陵咧,也是我們顧老先生,因為大清定鼎決非偶然,長白龍興也有定數,所以才不許妄動,他老人家原說過,文王西夷之人也,舜東夷之人也,只要能行仁政,庶民受其惠,倒不一定非復明不可。」

接著又鼻孔里哼了一聲道︰「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才情,和各山對他的仰望,真要舉起義來,不但坐在北京城里那皇帝老兒沒有這樣安穩,便我這老乞兒,也許早已弄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當當,還能在這兒替人家看死囚嗎?」

接著又啃著豬蹄,不再開口。鄧佔魁不由听得又驚又喜,又是害怕,半晌方又囁嚅著道︰「這位顧老先生,真有這樣抱負,說過這些話嗎?」

那老丐猛然一翻怪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他老人家如果沒有這種抱負,沒有說過這話,我老人家還造謠言騙你這待宰的死豬不成?」

鄧佔魁忙又賠笑道︰「你老人家焉有騙我之理,不過我此番奉了聖旨南來,便有一半是為了尋顧老先生,如果他老人家確實有此抱負,說過這話。便死也值得咧!」

那老丐正啃著豬蹄,猛然呸的一聲,那碎皮肉屑噴了他一臉道︰「放你媽的屁,憑你也配?你只想活命,便連吹帶謗,打算騙我是不是?此地沒有鏡子也不撒泡溺自己照照,你他媽的夠得上說這話嗎?」

說著,索性放下豬蹄,氣虎虎的大馬金刀一坐,又提起酒壺來灌上一陣,那鄧佔魁求生心切,又想著一件大事,忍著一肚皮火氣,仍賠笑道︰「你老人家別生氣,我這等死人,焉有敢騙你老人家之理,現在確確實實的說的真話,只要你老人家能請顧老先生來,容我對他把話說明,便死也甘心咧!」

那老丐又冷笑一聲道︰「你倒說得這樣容易,請他老人家來,讓你對他把話說明,你要真有點來歷那還好,要不然我老人家可得受顧老先生排揎一頓,那可犯不著,我才不上那個當。」

鄧佔魁一急,不由在地下一滾,打算撐著坐起來,進一步再把話說明,卻不料那麻繩疙瘩下正墊在創口上一揉一擦,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老丐不禁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是怎麼咧,有話說話,又大驚小敝做什麼?」

鄧佔魁咧著嘴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這手反剪著,恰好縛在適才鞭打的創口上,只因你老人家不相信我的話,心中一急,正欲取出一件東西給你老人家看-看,表明我決不是信口開河,誰知竟忘記了兩手縛著,一滾一扯創口全破,因此痛得忍不住叫了出來,還望見諒,如能代我將這兩手松一下,容我把件東西取出來,給你老人家看一看,便明白咧!」

老丐見他眼淚已經痛流了出來,一臉乞憐之色,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為什麼不早說?老實說,我老人家向來敢作敢當,在這里就把你兩手松了綁,還怕你能跑掉不成?」

說罷,放下酒壺,站起身來把一雙油膩膩的手在兩條大腿上一抹,走近鄧佔魁身邊,替他把雙手解開,那條麻繩扔在一邊,自己還在原坐地方箕踞坐下,又舉起酒壺灌了一下,卻不再問鄧佔魁有什麼東西拿出來,又取餅那一方牛肉,咬了一口,無如那塊鹵牛肉經風吹硬,那老丐又上了年紀牙齒也不太管用,一下沒能咬得利落,忽然一瞪兩眼,霍的從腰間草繩上一個小牛皮套內,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匕首來大喝道︰「他媽的,你也敢欺負我老人家,老子且割碎了你再說。」

那鄧佔魁才忍著痛,從地下爬了起來。在褲帶上解下一方小印章,用手托著向老丐身邊走來,見狀不由又大吃一驚,幾乎又挫了下去,一見老丐拔出匕首,卻向那方牛肉上,切了下去,這才明白,人家要割的是牛肉卻不是他,又戰戰兢兢的走近老丐身邊,蹲了下來,把那顆印章遞了過去道︰「你老人家,只看一看這個便明白了。」

老丐正切著牛肉,連看也不看道︰「你慢著,有什麼東西等我把這牛肉切好,再為細看。」

說著一刀一刀把那一方牛肉切成碎片,將匕首仍然收好,又拈上兩三片拋向口中,大嚼著,一手模著酒壺,這才掉頭冷笑道︰「你有什麼寶貝要教我看,是那皇上給你的密旨詔書嗎?」

鄧佔魁大著膽道︰「你老人家別開玩笑,任憑是誰哪有把皇上詔書聖旨日常帶在身邊之理,這是皇上欽賜的一顆金章,我如奏事,並不須用奏折,只須以私函交江南職造,由驛遞寄出去,交專司這類密函的一位李老公公,便可直達御前,這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那老丐接過一看,見那印章不過五分見方,三分來高,上面有一個獬豸鈕,中系絲繩,托在手中雖然很沉,卻黑黝黝的,再仔細一看印文,卻是「臣心如水」四個鐘鼎篆文,故意笑道︰「你這黑黝黝一個鐵疙瘩有什麼了不起,你給我看做什麼?」

鄧佔魁蹲著把舌頭一伸道︰「你別看它黑黝黝一個鐵疙瘩,須知這卻是純金鑄就,皇上欽賜的信物,我因時刻不離,誠恐無意顯露,被宵小覬覦,才用黑漆把它漆上,只須依式寫好信件,用此印扒上,送往江南織造,便可直達御前咧。」

那老丐把印章仍然還給他,一面笑道︰「那你真是一位欽差大人,我失敬咧。」

鄧佔魁一皺眉道︰「如今說不得這個咧,只要你肯相信就好了。」

老丐又道︰「那麼你到我們江南來,到底為什麼事咧?那皇老兒既著你來,也該有個吩咐,難道真的為了尋我們顧先生嗎?」

鄧佔魁道︰「皇上雖然不是全為了他,卻說明教我明查暗訪,只要他願出來做官,便可以立刻請到北京去,那不但準闊起來,便你這位老管家,也不是這樣咧。」

老丐倏然又一翻怪眼道︰「你說什麼?就準知道我是他的管家奴才嗎?須知我老人家,在這江南一帶,也還有個小小名氣咧!」

鄧佔魁不由又是一驚道︰「你方才不是說那顧老先生是你東家嗎?怎麼我又說錯?」

老丐哈哈大笑道︰「虧得你還冒名翰林又是一位欽差大人,怎麼這樣不通,我說他是我東家,難道一定就是奴才不成?老實說,我們雖是賓東卻非主僕咧,你怎就這樣狗眼看人低?是因為我衣履不周,就看不起我老人家來嗎?」

鄧佔魁道︰「那麼你老人家到底是誰,能將貴姓大名告訴我嗎?」

老丐又取餅酒壺灌了一口,抓上一把牛肉向口中一塞大笑道︰「你要問這個,我便是余杭的叫化子頭舒三喜咧,你到江南來听說過沒有?」

鄧佔魁忙道︰「那你老人家是南宗丐王,統率長江上下游各地丐頭的舒老俠了,為什麼也在這里受那彭天柱的氣咧?」

舒三喜笑道︰「那是因為他是此間山主,所以不得不讓他三分,他如到了湖外去,便也不得不讓我三分咧。」

接著又道︰「現在誰是誰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這太湖東山來,到底是為了幾件什麼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雖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顧老先生兩人,還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過卻須實話實說,一句也不能瞞著,否則那我們也犯不著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鄧佔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顧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無隱瞞之理,不過,我還有話要和顧老先生當面說,最好能將我帶去一見,自當和盤說出,只要我能月兌此難,便對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贈,還望成全才好。」

說著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皺眉道︰「你怎麼非得見他才肯說,這是什麼道理?就這樣瞧不起我老叫化子來嗎?」

鄧佔魁道︰「這個我怎敢放肆?不過我實在有些話非當面說不可,所以才一再懇求介見,否則你老人家代呈還不是一樣?」

舒三喜道︰「本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也難怪你,既如此說,那天明我帶你去便了。」

說罷,將那一壺酒余瀝飲干,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拋向口中嚼吃著,一面道︰「你那背上鞭傷還疼嗎?我老人家給你一點藥如何?」

鄧佔魁正疼得難受,聞言忙道︰「我正痛得難受,若蒙賜藥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藥現在身邊嗎?」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邊,我做這空頭人情做什麼?這藥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結痂,只要不受新傷,五六天便好。」

說著,又從腰間那條草繩上解下一個小磁瓶,站起身來,一掀鄧佔魁短衫,卻不料那鞭傷血肉已經膠在衫上,只痛得鄧佔魁又是一聲大叫,才將短衫揭了起來,舒三喜不禁略一皺眉道︰「你這家伙也是江湖出身,怎麼這點痛楚就受不得?足見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麼全完咧。」

說著,打開瓶塞,在那創口上,灑了些紅色藥面子,一面大聲向室外嚷道︰「外面掄值的是誰,還不與我進來,我有話說咧。」

一聲嚷罷,只見一個赤膊壯漢著一把鬼頭刀,便似劊子手一般走了進來道︰「舒老前輩,有什麼呼喚?是要宰了這廝嗎?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這該是我的差事,這把刀已經磨得風快咧,包管一刀就行,決不連皮帶肉。」

說著右手輪刀,左手便來撈鄧佔魁發辮,舒三喜連忙大喝道︰「胡說,這人還有用,說不定顧老先生要親自送他回去,誰敢動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著又道︰「你趕快去取一張油紙,和一條長布帶子來。」

那壯漢不由一怔道︰「你要這些做什麼?難道還替他醫傷嗎?我們山主說,就要宰了祭靈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這麼羅唆。」

那壯漢才不語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終免不了一死,與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輩子,還不如找上一個機緣,享他幾年老福算啦。」

鄧佔魁正哈著腰,伏在面前,聞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機緣不用找,只要我能月兌此難,情願侍奉你老人家一輩子,別的不敢說,三萬五萬銀子我還拿得出來,便你老人家要個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願,以報大德于萬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錯咧,憑我一個老絕戶叫化子,還要做什麼官?更說不上要你幾萬銀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兩盅,又喜歡吃點精致肴饌,只要你能出去,給我安排三間房子,每天端整三五斤好酒,三四樣時鮮好菜,容我消磨這未來的風燭殘年便夠咧!」

鄧佔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隨時可以辦到。」

說著,那壯漢已經取來一張油紙,一條紅布,舒三喜伸手接過,將那油紙貼在鄧佔魁背上,又用那條紅布,將傷處束好,然後,又瞪起雙楮向那壯漢道︰「這人放在這里,我老人家實在有點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說去,現在暫時由我帶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說去,或者去問顧老先生也可以。」

說罷,又向鄧佔魁道︰「你且隨我來,到一個地方去住上兩天再說。」

一面取餅地下那根鐵杖,拄在手中,那壯漢連忙攔著道︰「你老人家,這一手卻來不得,山主早吩咐過,誰要將這豬玀放走便是一個剮罪,你要真的將他帶走,小人怎麼交代咧?」說著橫刀便攔住門戶,舒三喜大喝道︰「什麼交代不交代?你告訴他人是我老人家帶走了便行咧。」

喝罷,手中鐵杖一揚,又喝道︰「閃開,真要想阻攔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誰咧。」

那壯漢雖不敢動手,又囁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說好,再帶人走,不省得小人們為難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3:03

第三十章 老叫化

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誰有工夫去和他說話。」

說著,手中鐵杖一起,錚的一聲將刀格過一邊,下面又一抬腿,將那壯漢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向鄧佔魁道︰「你快隨我來。」鄧佔魁見狀,隨即跟在身後,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壯漢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攔著,舒老前輩硬要將那豬玀帶走咧,你們還不趕快稟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聲,仍向前面走去,鄧佔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條甬道,一頭是從那石堂出來的路,舒三喜領先向相反的一頭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遠,便又有一個壯漢舉刀攔著,但舒三喜卻不管好歹,輪杖直沖過去,那人連忙閃開一邊,大叫︰「舒老前輩且等稟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卻又喝道︰「你們嚷什麼?我又不遠去,只在後山等他便了。」

說罷攜了鄧佔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時,那甬道微見天光,再看時,前面卻是一個出口,也有兩個壯漢,各持兵刃守著,舒三喜卻不等來人開口先喝道︰「我奉顧老先生之命,將這廝帶去訊問,你等可速去告訴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後向我要人便了。」

那兩人方欲阻攔,卻撐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視,手中那根鐵杖已經揚了起來,連忙避開一邊讓出道來,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掄杖,一手挾著鄧佔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卻是一座下臨無地的峭壁,離開水面還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霧全收,鄧佔魁被挾著,一看出口是一個狹長石隙,除開離石隙丈余有三五株老松參差,伸出峭壁之外,簡直下臨無地,上面離開山巔還有三五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見舒三喜,將那根鐵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竄了出去,正在叫聲啊哎,再看時,舒三喜挾了自己,已經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著便似猿猴一般,一連竄過三株老松,離開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遠,又將鐵杖在腰系草繩上一插,向頭頂上一株松樹上竄去,那樹只碗口粗細,卻橫生出來,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竄落橫出一段之上,那樹不住在搖晃,又趁著一彈之勢,向上再竄了一下,一把模著一個兒臂粗細的橫枝,這才看見一條尺許寬的山徑,但苔蘚叢生,差可容足,兩下還隔著丈余,舒三喜又飛縱過去,順著那條山徑轉過彎去,卻是山腰一片懸崖,寬廣才可畝許,只見一片竹樹叢中,建有三間茅屋,昨晚所見那位清 老者,正負手向陽閑眺著,舒三喜才放下鄧佔魁道︰「你不是要見顧老先生嗎?那竹樹下面不是。」

接著又悄聲道︰「我老人家為了你已經得罪了彭天柱那廝,你對顧老先生卻須實話實說,否則便我也無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著。」

鄧佔魁自出石隙,一見舒三喜那一身輕功夫,在驚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時候,雖然自詡是個練家子,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能練到這等境界,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統領長江群丐並非幸致,再看他對彭天柱那等口氣,卻對顧肯堂如此說法,不禁想起在京領命之時,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兒說的話,連忙趕上兩步,就那宿露未干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舉世聞名的肯堂先生卻在這里,還望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來久已有人前來稟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卻佯作不知,一掉頭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來查辦江南頑民的欽差嗎?為什麼卻跑到這里來?」

舒三喜連忙也搶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著我照應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殺害嗎?如今那老駝子一力慫恿老彭殺以祭靈,要不是我去,正是時候,此刻恐怕早已開了膛咧,那兩個老家伙向來全是不依人說話的,只有你老人家還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帶來,以免意外,一來也算銷差咧,不過據他說,確實是奉了皇命來尋訪你的,有些話要對你面說,現在你老人家不妨再問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他對我還不放心,有些話不肯說咧。」

說罷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駝子我實在氣他不過,果真他兩個逼得緊了,那我便說不得另走一條路,我們原是老賓東,現在只有再听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麼這大年紀火性還未全退,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兩個不服,你教他們來見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兩個去,好便好,不好再來由你老人家做一個了斷,現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說著便向來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鄧佔魁道︰「如論足下所為,教我也實在難說,你既出身江湖,也做過幾任官,自己試想一想,無論天理國法人情,你能說得過去嗎?便讓你自己做個問官,對此事又如何處斷咧?」

這兩句話不怒而威,鄧佔魁背上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道︰「你老人家說得極是,小人該死,當時竟一時糊涂,做了這件錯事,自己也非常內疚神明,如論罪行,便剖月復挖心祭那舊主人也不為過,不過小人還有下情,還望你老人家明察。」

肯堂壽眉微皺道︰「你還有什麼隱情?須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魏翰林既然是你恩主,為什麼竟下那樣毒手,殺他全家十七口?便依江湖規矩,我也實在無法救你咧。」

鄧佔魁又跪下叩頭道︰「小人說有下情,並非指此事而言,實在因為真有皇命在身,而且專為了尋訪你老人家而來,只求容我說明,便死也無怨。」

肯堂略一沉吟道︰「我昨夜便已說過,此事所關者大,你卻半句虛誣不得咧,如以我這人來說,早年在京,便已得罪朝廷,身負死罪,如今事隔多年,雖然自悔當年孟浪,但能得邀聖恩不加追究,便已非份,難道皇上還一定要加誅求嗎?」

鄧佔魁忙道︰「你老人家錯會其意咧,皇上聖德巍巍,焉有還記著你老人家當年夜叩宮門,持刀進諫的事,實不相瞞,皇上便是為了你老人家既負天下奇才,又具非常膽識,所以才迭次降密旨,著江南疆吏查明下落,以便召見,免罪大用,誰知你老人家鴻飛溟溟,始終查不出行蹤來,但皇上聖慮所在,時以為念,才又著密差小人,常駐江南用心查訪,只要你老人家願意出山,準許小人立刻密折奏明,並著江南總督隨時推薦,安車送京以便征闢,你老人家怎麼偏這麼說咧?」

接著又道︰「你老人家不但久已簡在帝心,便十四皇子也渴欲一見,只要肯晉京,不論出山與否,也必尊為師傅。」

說罷,伏在地下看著肯堂臉色又悄聲道︰「你老人家那位貴門生年羹堯,現在已經名動公卿,上月小人曾得十四王爺密函說明,他已膺四王爺和十四王爺兩府之聘,全擔任著總文案,目前皇上雖然春秋鼎盛,但是將來大位不出兩王,你老人家只要肯北上一道,還怕不是一位師傅的身份嗎?」

肯堂微笑道︰「皇上和十四王爺就單單為了我這老朽一人命你來訪嗎?這卻未免過于重視咧!」

鄧佔魁忙道︰「皇上密旨要尋訪的雖然不止你老人家一人,不過十四王爺卻是一片赤忱,一再函囑,只要能訪得行蹤,便親自出京,當面邀請也未為不可,這是實情,卻非小人故甚其詞,如果不信,只要能容小人去上一封信,便知明白了。」

肯堂大笑道︰「老夫一介腐儒而已,卻想不到暮年,還有這等際遇,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知皇上還著你尋訪些什麼人?老夫雖然已經行將就木,這出處卻不可不慎,如系知交,固然必須大家有個商量,否則也必須看看同舉的品流如何?如若其中有盜名欺世之輩,濫竽其間,皇上或許不察,老夫卻羞與為伍咧。」

鄧佔魁此刻驚魂甫定,又見肯堂似有應召之意,心中暗想,你這老兒好大口氣,這樣一來,簡直以伊呂諸葛自況咧,我且告訴你幾個人讓你衡量一下,一面想著,一面又道︰「皇上自沖年踐祚以來,便求才若渴,本來專人尋訪的有山西傅青主先生,關中李二曲先生,其余便是令兄亭林先生,浙東黃黎洲先生,嘉興呂晚村先生,如今老成凋謝,我又只負江南一路之責,所以只有你老人家和晚村先生二人,此外便是以任俠著稱的了因大師和周潯、路民瞻兩位老畫師,如以這些人來說,還不至品流不齊,濫竽充數咧,還望不必猶豫,以慰皇上和十四王爺為國求賢之意才好。」

肯堂看了他一眼又大笑道︰「原來全是當世知名之土,老夫何人,倒又不敢與諸賢並列了,不過家兄嚀人已謝賓客,便傅李黃諸公也全西逝,卻令皇上失望咧,照這樣一說,你這次南來,便全為了我和晚村先生了,但不知除我二人和江南諸俠而外還有別人嗎?」

鄧佔魁略一沉吟又道︰「還有一位,那便是前明長公主獨臂大師,聞得現在老人家,也到了南邊來,並且听說那太陽庵住持,便是這位老人家,卻不知是否屬實,昨晚那彭山主已經說過,此間乃是太陽庵的復明堂,如果屬實那就更好了,皇上原曾說過,打算訪求一兩位前明後裔,立廟奉祠烈皇帝香火,更決無誅求之意,還望你老人家代為進言,說明皇上德意所在,如果她能相隨北上,那便算是你老人家,出山之初,第一奇功咧!」

肯堂又笑道︰「皇上真能如此,更足證聖德所至,決非尋常帝王之所能及,那就無怪四夷拱服,萬邦景仰咧,不過你既奉旨承辦此事,皇上一定還有訓示,如果萬一我們這些人真有不臣之心,竟圖光復大明天下,又當如何處置咧?」

鄧佔魁不由半晌做聲不得,肯堂看著他仍是一臉笑容,接著又道︰「這個你倒無容避忌,盡避說老實話,須知你這條命能否保全卻不在這個上面咧!」

鄧佔魁磕了兩個頭道︰「你老人家明察秋毫,這個小人卻不敢說咧,不過皇上只教小人據實查明密函奏報,卻實未有其他訓示!」

肯堂又道︰「皇上既著你長駐江南,便無異專辦欽差,事前事後,曾有密旨著江南督撫知道嗎?你千時又對江南各衙門如何聯絡咧?」

鄧佔魁一見肯堂話風又變,又連連叩道︰「小人出京請訓時,皇上曾經吩咐過,決不許對江南大小衙門泄露只字,所以命將密函由江南織造轉遞也便為此。至于有無密旨令江南督撫知道,小人便不得而知,不過自到江南以來,江南總督和巡撫衙門,卻絕未去過,大小衙門也決不知道我奉有皇命在身,這卻是實情。」

肯堂笑道︰「你別害怕,我方才說過了,你的生死決不在這個上面,只管實話實說,如因求生心切,只以謊言搪塞,那便反而自誤了。」

接著又道︰「那你與江南織造總有聯絡了,不然他怎麼肯給你轉信咧?」

鄧佔魁道︰「那是宮中兩位老公公的函囑,算是他們托他的,除轉信而外,這密旨他也不知道。」

肯堂微微點頭,略一沉吟又笑道︰「那麼,你到江南來,完全是致仕閑居的身份了,難道就和官場無往來嗎?」

鄧佔魁道︰「小人決不敢說謊,欺瞞你老人家,江南官紳除督撫而外,實在大都皆有來往,只不過均以致仕知府晉謁往還,又不時藉游譙聲色以通聲氣,所奉皇命卻從未對人說過,便此次先後對各人吐露真情,也是為保全蟻命,實逼處此,否則一被皇上查悉,小人便也是一個死罪咧!」

說罷,又連踫響頭,崩角有聲道︰「小人一切均無隱諱,還望成全,只要能留得一命,此恩此德決當重報。」

肯堂搖頭道︰「此事既系密旨,無人知道,那麼十四王爺怎麼又托你尋我咧?」

鄧佔魁道︰「十四王爺乃皇上愛子也許知道,亦未可知,不過他雖托我,卻未明白提及密旨之事,你老人家只就此點更可知道外人決不得而知了。」

肯堂看了他一眼道︰「這還差盡情理,不過照這樣一說,你一定也是十四王爺門下了,我聞諸王奪嫡暗中相爭頗烈,依你看來,皇上聖意究竟誰屬咧?」

鄧佔魁伏在地下又道︰「皇上聖意難測,這個小人怎敢臆斷?不過據宮中傳出消息,在諸皇子之中,皇上實在看重的還是十四王爺,其次便是四王爺,也只有這兩位王爺最喜讀書養士,所以我說將來大位不出這兩位王爺,便也在此。」

接著又把頭一抬道︰「你老人家放心,兩位王爺還在其次,皇上對你實在也久在心上咧,只要我密函一上,包管江南總督,必定差人來迎,這卻是十拿十穩的。」

肯堂且不答這個,卻又問道︰「那你為官數十年,家眷想必接來此間了,家中還有什麼人口咧?」

鄧佔魁微怔道;「小人妻室早經亡故,並無兒女,相隨只不過十余姬妾和僕從數十人而已,所以望你老人家成全,能饒我一命,便也為了能延鄧氏一脈,免致絕嗣咧。」

正說著,忽听身後一聲大吼道︰「舒三喜,你這老叫化子。竟敢亂出山規,將那殺胚帶來,如果真是顧老先生要他問話還倒罷了,否則我便非先宰了你不可咧。」

接著又听那舒三喜冷笑道︰「憑你打算宰我那還早咧,不過姓鄧的是顧老先生教我帶來是實,你如不信,那姓鄧的現在顧老先生這里,你不會問明白嗎?」

鄧佔魁聞言忙道︰「你老人家快救我一命,那彭山主來咧!」

說罷,立刻從地下起來,打算覓路逃走,肯堂一擺手道︰「你別害怕,冤有頭債有主,他決宰不了你,全有我咧。」

話猶未完,舒三喜也拄著鐵杖走了過來,那彭天柱跟在身後,一手捋著頷下銀須,一手握著那把大鐵扇子,敞披著青綢大衫,一路大叫而來道︰「顧老先生,這姓鄧的殺胚是你差老叫化帶來的嗎?為什麼沒有著他先告訴我一聲,如今老駝子和那魏小扮,已經各事停當,便等他這付狼心狗肺祭靈!」

肯堂迎著笑道︰「人是我著老叫化帶來的,你別錯怪他,至于老駝子和那魏公子要殺以祭靈,這等弒主求榮逆賊我也決無阻止之理,不過此中尚有別情,你且容我說明,再為斟酌如何?」

舒三喜在旁一抹臉道︰「你听見嗎?這可不是我在說謊咧。」

鄧佔魁聞言也慌忙跪下道︰「小人還有下情,適才已經稟明顧老先生,還望山主饒命。」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你這入娘的,弒主逆賊,還有什麼下情上情的?老子已經答應人家飛天神駝和魏小扮,卻由不得你咧。」

肯堂忙又道︰「這是他和魏公子與老駝子的事,你且先別著急,暫時到我屋子里一談如何?」

接著,又向舒三喜笑道︰「老伙計,勞你駕且把這姓鄧的帶到你住的地方去,等我和山主商量好了再說便了。」

舒三喜笑了-笑道︰「弄來弄去,又弄到我頭上來咧,只要老彭不向我拼命,我便再伴他一會也無妨,你兩位多商量吧。」

說著,扯著鄧佔魁道︰「我們先走罷,這-來,也許你暫時可以又活上兩天咧。」

說罷,一同向竹林深處走去,貼著崖壁走不多遠,便見崖側橫著一塊大石,差不多有三尺來高,二尺來寬,舒三喜一手挪開,里面卻是一個石洞,其高不過尺許,闊也只尺許,用手一指道︰「到了,這便是我老人家的公館,你且請進,住在我這里,只管放心,我老人家不許可,卻沒人敢進去一步咧。」

鄧佔魁一看那洞,勉強才可容一個人爬進去,又不知深淺,正在遲疑,舒三喜已經面呈不快道︰「這地方我老人家全住得,你還怕有失官體嗎?老實說,不是顧老先生的吩咐,你就求我,打算進去,我老人家還未必答應咧。」

鄧佔魁聞言,連忙伏在地下爬了進去,誰知進洞之後,不但里面竟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丈余高下,而且天光微透,也不甚黑暗,再一細看時,原來那石壁並不太厚,有些地方竟透進一條條光線來,所以只一定楮,洞里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當中一塊大石上,鋪著一條新席子,還有一條薄被,一個藤枕,都非常潔淨,正待坐向席上,舒三喜已經進來,一沉臉色道︰「那里是我老人家臥榻,不是你睡的地方。」

接著一指洞側一塊長石道︰「坐到那里去,便想睡一覺也可以。」

鄧佔魁連忙跑去一看,那石頭也很光潔,差不多有二尺來寬,六七尺長,一頭放著八九個麻袋,舒三喜又道︰「那是我老人家的品級袋,你如想睡,不妨用一半做枕頭,一半當被褥,我老人家還須替你說項去,卻無法奉陪咧。」

說罷,掉頭徑去,出了洞,仍用那塊大石將洞口掩上,直向肯堂所居茅屋而來,才到屋外,便聞彭天柱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有一手,一下沒有動刑,那入娘的殺胚便全招了出來,要換了我,除給他剝掉一層皮,卻沒有第二個法子咧,不過這一來,他的話是全說了,難道真的就放了他嗎?那可對不過老駝子,也不是江湖規矩咧。」

接著又听肯堂道︰「我原和他說得很清楚,並無一語允他不死,再說這等弒主逆賊,豈有容他活著之理,不過我想借此賊之手洗清那魏太史污名,便打算等北京一個消息,好知道此事虛實,所以不得不容他再多活幾天,此點還望代向老駝子和魏公子說明才好。」

舒三喜忙道︰「這事倒不消他去,我已和老駝子說過了,他兩個全異常感激,只這位九里山王不再起哄便行咧!適才據黃道爺和東山的弟子來報,那王熙儒已和鎮上里正到太湖廳里去報案了,現在我們應該忙的是必須趕緊著白泰官北上,卻延遲不得咧。」

彭天柱把那大鐵扇在腿上一拍道︰「既他兩個全答應了,這入娘的殺胚又決不容他活命,我還起什麼哄?那位林老兄,因為急于要到嵩山去,方才已經稟明老師父走咧,既要打發那白老弟到北京去一趟,何不就此到復明堂去,大家商量一下,卻還沒來由扯這些淡話做什麼?」

舒三喜笑道︰「你別忙,我話還沒有說完咧,我在沒有尋你來扮這一台戲之前,早去見過老師父了,他老人家就要到這里來,便其他各位,也全要來咧。」

肯堂笑道︰「平日議事全在復明堂,今天為什麼要到我這里來,這又是誰的主張?」

舒三喜一指自己鼻子笑嘻嘻的道︰「實不相欺,這是我這老叫化子的意思,一則那老駝子和那位魏公子,現住按明堂後石室,他們新來乍到,尚未上香,邀與不邀他們與會,全有點不好,二則這里也比復明堂的氣氛要好得多,三則昨夜之游,因為白老弟和老駝子的事搞了場,那一大壇酒還存有一大半,要糟蹋了未免可惜,所以我打算等把事情決定之後,借你這地方替老駝子接風,白老弟送行,可惜那林老頭兒走得太快,要不然,我便是三個人情一鍋兒燴咧。」

彭天柱大笑道︰「好,好,好,這倒是一件小痛快事,你這老叫化子,居然請客,真不容易咧。」

舒三喜笑道︰「還真的被你料著了,我這叫化子請客真不容易,老實告訴你,酒是昨夜的存貨,魚蝦是向老袁討的,雞鴨是門下弟子孝敬的,我只著人去買了五斤肉和一點蔬菜,便算是做了東道咧!」

肯堂也笑道︰「你真是處處不離叫化本行,不過我這里地方太小,整治菜肴卻不方便,要從下面弄好了再拿來,卻又末免費勁,如依我說,不如還是下去的好。」

舒三喜把頭連搖道︰「這個你放心,我既做東請客自有道理,說實在的,我這些東西雖然是七拼八湊得來的,做出菜來,卻出名廚之手,少時,也許還有幾位不速之客要來亦未可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怔道︰「怎麼,這是什麼地方,你還能弄兩個外客來嗎?玩笑是玩笑,我老彭可不能答應咧!」

肯堂不禁詫異道︰「你這話當真嗎?在未經稟明老師父之前,若弄上兩個外人來卻真不妥當咧。」

舒三喜笑了一笑道︰「肯堂先生怎麼也說些這話來?真是不能引來的人,我會得這樣荒唐嗎?」

彭天柱又睜大了眼楮道︰「那麼來的到底是什麼人,老師父知道不知道咧?」

舒三喜存心嘔他又笑了一笑道︰「老師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反正來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你到時候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何必急急要問咧?」

彭天柱正在不依,只見獨臂大師已經率著眾人魚貫走來,這才不再說什麼,一同起身,將眾人迎入草堂坐下,肯堂先將審問之事,詳細說了,獨臂大師不由點頭道︰「如此說來,韃虜之對于我們,雖未明令指名緝拿,這處心積慮也就太可怕了,諸位但看他為了我們這幾個人,連疆吏有司全不能置信,竟派出專人來,一切直接奏報,甚至連朝中重臣也不讓知道,其重視便可想而知,那以後我們做事更非極鄭重隱秘不可了。」

彭天柱搖著大鐵扇道︰「如依我看,這廝也許妄想活命,信口開河也說不定,當真那韃子頭兒,什麼人也不相信,就單看中這廝派他出來不成?我倒有點兒不相信,如果這個奴才貪生怕死一味胡說,我們卻信以為真,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咧。」

甭峰上人搖頭道︰「這卻不然,他如僅僅為了要想活命,決不至說下這樣的一個瞞天大謊,韃酋對我們本來就極不放心,大家只消從他舉行博學鴻詞特科,一再下召征闢山林隱逸,便可想見咧。要不然,我們固然看得韃酋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這一般人眼中,卻是皇上聖旨,怎敢這等說法?而且他連遞信之法,與所憑印章全都說出,焉有全屬子虛之理,我以為既然要煩白老弟辛苦一趟,不妨等他把這事告訴在京各人詳細探明再說,反正這廝已經拘禁在此,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

說著,又看著獨臂大師道︰「如果這廝所言屬實,我們今後不但更要小心謹慎,也須另外換上一種做法才行。」

黃松筠金振聲均各點頭道︰「上人所見極是,這事簡直是正對著我們創立太陽宗派而來,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一著之差,也許便誤及全局,周路兩兄既在北京,便對此事毫無所聞也不難打听,這廝的話,固然未可全信,卻也不容忽視,還宜等白老弟回來再做決定為是。」

獨臂大師目視白泰官笑道︰「那麼白檀樾這一趟辛苦是急不容緩了,這又是一件大事咧!」

白泰官忙道︰「本來我就打算今早動身,既然諸位長老決定,老師父有命,我立刻登程就是了。」

舒三喜笑道︰「老弟且慢,昨夜老師父已經說過,忙不在一天半日,現在大家既然決定由你北上問明周路二公,再為斟酌,便待午後也不難趕到鎮江,反正你在鎮江還要通知各人到這里來,今天未必便能渡江,我這老乞兒已經受人之托,要請你打听一下那匹寶馬的來歷,所以特為借肯堂先生這地方,替你餞行,就便把那人也請來,你們當面一談不好嗎?」

泰官不由一怔道︰「這馬是肯堂先生貴門人的東西,我怎麼會知道?此番我雖到北京去,卻未必便與那年羹堯會面,卻到哪里打听去?」

舒三喜大笑道︰「你真是個聰明糊涂人,這馬既由那小鷂子馬天雄騎來,你問問他不也是一樣?又何須去問那年羹堯呢?須知我向來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你卻不能推卸咧。」

說著又看著黃松筠道︰「喂,黃道爺,人家和你怎麼說來?我把話已說到了,你就不能幫腔一二嗎?小白已在推托咧,我不過請他做幾樣萊,事情卻從你身上而起,卻不能全賴在我身上咧。還有一件事也須告訴你,我已把人家約下了,老彭卻不許來,也得你和他說明一下才好。」

彭天柱忙把那大鐵扇霍的一收道︰「你兩個又搗什麼鬼?到底打算弄些什麼樣的人來?我們會商此事,既然連那老駝子也未邀來,難道倒許外人來嗎?」

黃松筠正待開門,獨臂大師已先笑道︰「舒老檀樾,是請的那謝魏解三位施主嗎?今日一早黃檀樾便已說過,他三位就要正式上香入我門中咧,難道你沒有告訴彭檀樾?」

舒三喜笑道︰「我本打算告訴他,無奈就是看不慣他動不動就要吹胡子瞪眼楮,所以想再看他哇呀呀吼上兩聲,想不到老師父一下就說了出來,倒便宜了他了。」

彭天柱忍不住炳哈大笑道︰「好哇,老叫化子,你竟敢冤我,早說是這三個人,不就完了嗎?你既存心嘔我,可也等著我的。」

舒三喜也笑道︰「你也不想一想,要不是自己人,我能那麼荒唐,擅自引進來嗎?」

這一來連白泰官也恍然大悟,要查問那馬來歷的人,必定是那謝五娘,忙也道︰「要查問此馬來歷的,是那謝五娘嗎?難怪她一見那馬便有驚異之色,又堅邀我今日去到她酒店一談咧,難道此馬與她有什麼關系嗎?」

黃松筠忙道︰「我因小王昨夜說要搶個原告,肯堂先生頗不放心,所以一清早便到東山去打听,不想那解壯飛一見面便扯著到酒店之中,說昨夜我們走後,他三個已經商量好了,決定求老師父準許正式上香,歸入太陽庵門下,托我和老師父向庵中各長老預為先容,那謝五娘又一再托我請你打听這馬的來歷,我一口答應下來,已和老師父肯堂先生孤峰上人全說過,只沒看見你,卻想不到這位舒老前輩,因听我說此事,順便又去托她做菜請客,人家才又托了他,至于那謝五娘與這馬有何關系,便連我也不得而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抖那大鐵扇子笑道︰「大不了一匹好馬,那老婆子也值這樣到處托人打听來歷?難道那年小子是偷來搶來的不成?要依我說,她也許看中那馬,在打主意咧。」

肯堂大笑道︰「彭兄這麼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那門人固不至此,便謝五娘也決無看中那馬之理,也許其中另有隱情亦未可知。」

白泰官也笑道︰「如論那馬,我倒听馬天雄說過,確實有點來歷不明,不過此馬卻也實在異樣。」

說著將天雄所言得馬經過和那馬異狀全說了。

眾人俱各贊嘆不已,彭天柱又大笑道︰「果真如此,那鄧佔魁便更該割碎了祭靈才對,人家一匹馬尚有人心,他卻喪盡天良,弒主求榮,不該凌遲碎剮嗎?」

舒三喜笑道︰「你怎麼又扯到這個上去?如今正事已經談完,話也說明,我是主人,便去請他三個來,連老駝子師徒也一齊找來,大家準備著,吃一回痛快酒便了。」

說罷,便待起身下岩,黃松筠道︰「你且慢一步,我還有話說,此地雖有釜灶,卻上下不便,這幾位雖然已經全算是自己人,從山月復里轉了上來,也要有不少路程,碗盞酒菜要一樣樣運上來更不容易,這條路又非一般門人都可以過來,樣樣全要自己動手,你試算算看,得化多少工夫才能弄好,要依我說,不如還是大家到謝五娘那酒店去,豈不爽快?」

舒三喜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昨夜才出了那件大事,我們全到那酒店里去,固然太顯眼,而且今日之會,要大家暢言無忌才好,如到那里去,便要且食蛤蜊開口不得了,豈不無趣,至于你怕上下不便,那全有我咧。」

說罷徑去,不多會便取來三五根極長縴繩,把繩結好,一頭系在崖上一株老樹上,一頭垂了下去,一看已到水面,笑了一笑,雙手握牢長繩滑將下去,轉瞬便到崖下,把手一招,喚來附近一條漁船,一躍登船而去,就用那條船,在各處兜了一轉,先將應用物件和酒肉菜蔬一一吊上崖來,全安置好了,自己仍然滑繩而下,大笑道︰「諸位權且少坐,我這就去請客咧!」

眾人這時全在崖上,一見他上下如飛,半點老態俱無,簡直像一只靈猿一般,不由全贊嘆不已,彭天柱也只有睜大了眼楮看著,把那大鐵扇一拍道︰「這老叫化子真有一手,要論這個我可服輸咧。」

只有肯堂不由微慨道︰「此君不但文武全才,便這一身功夫也沒有地方去找,如今卻任其埋沒江湖,真未免太可惜了。」

獨臂大師也太息道︰「豈但舒檀樾而已,今日在座諸位,誰不是各懷絕藝?只可惜大好河山已淪異族,竟無用武之地咧。」

眾人聞言,不覺都有點黯然,閑眺之下,不多會,便見那條漁船又到了崖下,船頭和船艄上,各站著三四個人,那謝五娘,白發盈顛,一身青布衣裙,正站在船頭上和舒三喜在說著話,似在相互謙遜,半晌之後,忽然向崖上福了一福,驀地里一個白鶴升天,拔起二丈來高,右手一伸,握牢那根繩子,單臂伸直,便似一個紙人也似的,在空中懸得畢直,接著左手也一握那繩子,又竄上來丈余,哧,哧,哧,一直幾下便到了崖上,看著獨臂大師叩拜在地道︰「賤妾幸蒙長公土允許皈依,以後便是門下,還望不時訓誨,只要有驅使.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道︰「女俠當世奇人,嘉定一戰,不讓須眉,實為我輩爭光不少,老衲自來江南即欲相邀,只因遁跡已久,恐有未便,現在既承不棄,許共大事,何須如此客氣。」

謝五娘方想再拜下去,卻撐不住獨臂大師那條枯瘠手臂,便如生鐵鑄成一般,分毫也掙扎不得,方知大師內功潛力已臻化境,果然名不虛傳,只得遜謝著站了起來,眾人一一見禮,再看那崖下時,魏思明解壯飛二人也餃頭接尾攀繩而上,忙又分別見禮,這時,那崖下的飛天神駝裴老⼳,一見三人全已先後上了崖,忙攜了魏承志從後艄走向船頭,向舒三喜道︰「小人承你老人家相邀,決不敢逞能,但是小主人委實功夫還差,誠恐有失,只有由小人攜帶上去了。」

舒三喜大笑道︰「我已答應收你做師弟,你為什麼還要這等稱呼?平白的又客氣做什麼?你瞧人家何等爽快,還不快些上,我是主人還有事咧。」

那飛天神駝,又把手一拱,左手一把挾著魏承志道︰「你別害怕,全有我咧。」

說著,也是右手單臂握繩,卻把一只右腿在那繩上一繞,借勁使勁,右手再一拉一松,一下便上去六七尺,再拉著繩子仍是手腳並用,一會兒便也到了崖上,彭天柱不禁右手捏扇把左手大拇指一豎道︰「老駝子,你真好俊寶夫,一只手挾著一個大活人,一只手能從這條繩子上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還沒見過咧。」

飛天神駝放下魏承志正在謙遜,猛听崖上崖下,齊聲喝了一聲大采。再看時,原來舒三喜,從船頭上憑空一下竄起二丈來高,也是單手一握繩子,猛一使勁又飛起丈余,卻不再找那繩子,只在崖下峭壁上蹬了一腳,便又竄上來,一路手腳並用,便似一條絕大壁虎,緣壁直上,一直到了崖下丈余,才又單手一握那條繩子翻了上來。相見之下,一面互相見禮,一面稱贊不已,舒三喜大笑道︰「我不過因為各位外客均已上來,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又相候已久,所以也跟著上來,只為了圖一個快,其實並非賣弄功夫,如論這點末技,不用說在老師父面前決不敢班門弄斧,便有肯堂先生和孤峰上人二位在此,我也不免貽笑大方咧。」

彭天柱驀然把那把大鐵扇一收,向肯堂作了一個揖道︰「在老師父面前,我決不敢放肆,請他老人家露一手,聞得老先生內家功夫也到了絕頂,既然這位老叫化子如此說法,你能賞臉,也給我們開開眼界嗎?」

肯堂笑道︰「我是一個老書生,對于武技縱然略知一二,也不過做一個書劍飄零的幌子而已,諸位都是大行家,你怎麼也听起舒兄溢美的話來?」

彭天柱大嚷道︰「那不行,你別冤我,老叫化向來不肯輕易服人,你要說沒有一手,教出來的門生,還不會那樣名動九城,聲振江湖咧,我們家里人不說,你要不露上一手、那我在這新來的各位好朋友面前怎麼下得去咧?」

肯堂眉頭一皺道︰「你教我怎樣露這一手咧?在諸位老兄弟面前逢場作戲無妨,這里還有外客在此,你不太苦人所難嗎?」

彭天柱將腦袋一偏,猛瞅崖下大笑道︰「那我不管,你只要也從崖上下去然後再上來便行咧。」

肯堂連連搖頭,先看了舒三喜一眼道︰「全是你鬧出來的,如今遇上這塊魔,不依不饒,你看怎麼辦咧?」

舒三喜大笑邁︰「你問我怎麼辦,我那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能有這位彭大哥這麼一說,又叫作正合鄙意,你老人家瞧著辦吧!」

肯堂一看謝魏解裴各人,不由笑道︰「好,好,好,你也居然幫著老彭逼起我來,這是存心要我在新朋友面前丟人了。」

說罷,先向崖下略一張望,然後向眾人把手一拱道︰「這是這位大王爺和老叫化逼出來的,諸位還請諒我,獻丑了。」

說罷,驀就崖邊起步,平竄出去,便似輕燕離巢,向湖中飛掠而下,一個頭下腳上的架式,又連長衣也未月兌,但見羅抉凌空微揚,大袖當風輕舉,兩只朱履左右分開,一轉眼已經下去十丈開外,倏然身子在空中一旋,一個神龍掉尾,趁下降之勢,掉轉身來,又向崖下一竄,已到那只漁船上面,猛然雙足向下一翻,輕輕落在船篷上,只將身子彈了一彈,那身法之美妙輕快,簡直將眾人看得呆了,連喝彩也忘了,驀見肯堂站在船上,略一調勻呼吸,又向上-竄,便是二丈開外,左腳一踹右腳面,雙手一分一按,又上來丈余,接著,又一提氣,仍用轆轤蹺功夫,再竄上來七八尺,右手三指一捏那條長繩大笑道︰「我說不行,果然要丟人給新朋友看咧。」

說罷一聲長嘯,聲如龍吟,一條右臂也伸得畢直,身子完全懸了空,半晌之後,左手也是三指一捏長繩,猛又向上一竄,上來二丈有余,一連換上三四手,已近崖邊,又用左手三指捏著長繩,身子懸向空中半晌才竄上崖來,向眾人一拱手道︰「書生學藝不過如此,如今老去,更不中用咧。」

眾人這才齊聲喝彩,新來諸人,更是心服口服,眾譽,肯堂一面肅客重入草堂,一面遜謝著,彭天柱不由又把大拇指一翹大笑道︰「平日只聞得肯堂先生有一身驚人功夫,但看起來卻和一個老學究一般,今天我算是才大開眼界咧。」

接著一抖那把大鐵扇道︰「以前我也以為你不過因為是讀書人,稍微會個三招兩式,又因為有亭林先生一襯托,江湖朋友再一捧,所以才聲名大得不得了,要照這麼一看,如論功夫,卻真是我們這一起人里面的頂兒尖兒,不用說滿肚子學問,便這一身輕身之術,江湖上已經沒有幾位能趕上咧。」

肯堂笑道︰「豈有此理,江湖之大,何地無奇人奇士?眼前誰又不是大行家?你這麼一說,不適足以令人齒冷嗎?」

說著眼光向謝魏解裴四人一掃又笑道︰「幸虧謝女俠和解魏裴三兄全是自己人,否則知道的,是你捧我這老哥哥,不知道的還道我存心在朋友面前賣弄咧,那豈不令我更加汗顏無地。」

謝五娘首先笑道︰「肯堂先生,你忘記了當年舊事咧,五六十年前,你在這姑蘇昆山一帶,不就是一位知名俠少?那位劉總鎮部下的五虎一條龍,何等聲勢,不全在一天之內,死在你的鐵掌之下嗎?怎麼現在反而對自己人客氣起來?須知什麼全可以浪得虛名,這武技卻決不是由吹謗捧撮就可以教人佩服的咧!」

魏思明也笑道︰「大江南北誰不知道肯堂先生是一位武當名宿,自古藝壓當行,你要這麼一說便是見外咧!」

那飛天神駝裴老⼳接著也大笑道︰「肯堂先生怎麼對我們也客氣起來?功夫瞞不了行家,你老人家不但輕身功夫已經到爐火純青,便這內功潛力,今天在座各位除長公主和這位孤峰長老而外,恐怕便無人能敵咧。」

肯堂忙又笑著遜謝不已,獨臂大師笑道︰「大家全不必客氣,我雖忝掌武當門戶,又承各位推我住持本庵,如論真實功力,也決不能出顧老檀樾之上,何況又天生一個缺陷,一臂早廢咧。」

甭峰上人也大笑道︰「今日之事,全是我們這位彭老施主逼出來的,你們說笑可別扯上我,如論老師父,肯堂先生自不得不略遜火候,我卻差得遠咧。」

說罷相與大笑,一同入座,略微寒暄之後,謝五娘又向舒三喜笑道︰「我和兩位老伙計是應邀做菜而來,你那些佐料家伙全備齊了嗎?這又該是我三個獻丑貢拙的,時候已經不早,已該動手咧!」

舒三喜道︰「這個你放心,在你三位未來之前,我已上上下下忙了一大陣,全停當咧。」

說著,領了三人徑赴耳房,果然各項應用東西俱全,連船上用的行灶鍋子,也借了兩三副來,三人連忙動手整治,舒三喜也幫著洗滌切割,百忙中又自己做了一味叫化雞,解壯飛不由笑道︰「你倒也是一位光祿寺的老在行,真要有兩下絕活,也不用再去沿門托缽,且到我們那小酒店去當上一個伙計不也很好嗎?」

舒三喜一吐舌頭道︰「小弟生平為了吃喝向來不惜工本,更不怕麻煩,但要指這個去當伙計可不成咧,第一我吃喝完了,就得幕天席地那麼一睡,任憑天大的事也不管,第二我是什麼人也侍候不著,你先別擅自做主,且問一問貴東,寶號能要我這麼一個伙計嗎?」

謝五娘大笑道︰「我倒是打算奉請,只怕你卻舍不得撇下那娑婆教主一席,否則你只要願意嚼吃一輩子,我那小店也還供應得起呢。」

說笑之間,一會兒炒菜已好,其他各肴也上了爐灶,這一場酒筵原無僕從,群俠又大抵不拘形跡,除獨臂大師個人不許勞動而外,共余均各幫著撥開桌椅,送上酒菜一同入座,縱談暢飲無忌,直到未牌以外,方才盡興,白泰官一看天色不早,連忙起身告辭,一面笑道︰「我因有事,必須今日趕赴鎮江,只好先行一步,諸位新長老上香大典,無法值堂伺候,那只有等我回來,再行叩見了。」

謝五娘忙道︰「白大俠怎麼如此來去匆匆?你那匹寶馬,我已把它伺候得非常妥當,不過鞍鐙均已卸下,待我陪你一同前去備馬如何?」

泰官知道她一定為了要查那馬的來歷,必有話說,連忙謝過,又笑道︰「老前輩所托之事,黃舒二位均已道及,此番北去,必代探听便了。」

謝五娘笑道︰「既然他兩位已代進言,那我也恕不多贅呢!」

接著又笑道︰「其實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本不敢有勞大俠,但此馬實與我昔年所豢的一匹牲口毛片骨格烈性無一不相似,其中也許有關著我一位故人的下落,所以想在這匹馬身上打听一下,如能稍知存歿也了我一件心事,才不得不奉托,還望原宥才好。」

白泰官未及答言,彭天柱卻先大笑道︰「你真傻透咧,天下相同的馬匹太多了,既是你的故人,少說一點也在七十歲以上,人也老了,何況是一匹馬?如果這匹馬是你的,還能這樣神駿嗎?要依我說,你別再做這個打算咧!」

舒三喜忙笑道︰「人家真不傻,你才糊涂透頂咧,這種千里龍駒,快非尋常牲口可比,也一定要有好種才生得出這種異相來,你不許這匹龍駒便是她那匹馬的後代嗎?假如能尋著根源,說不定就可以能探出她那位故人的下落咧。」

謝五娘淒然道︰「我正是這等想法,這匹馬真和我當年那墨龍有些相似咧,再說,我那故人,當年策馬北去,所向也正在燕趙之間,所以才有這等妄想,這數十年,我除身是大明子民,未忘故國而外,便只有這心事也放不下來,但願白大俠此去,得稍知信息,我便也心安了。」

眾人俱知此中必定藏著一段哀傷故事,但因五娘雖老,究竟是一個女人,全不好問得,彭天柱雖然又想問,卻被黃松筠捏了一把,不令開口,肯堂也以目示意這才止住,魏解兩人一听謝五娘要走,便也告辭,四人一同仍由那根長繩滑了下去,乘船到了東山,三人一面在店中待茶,一面將那馬鞍鐙備好,謝五娘又重托了,白泰官連聲答應,一面告辭,一面又問道︰「老前輩既想在這匹馬上找出故人下落來,能以那位姓名見告嗎?否則即使將這匹馬來歷打听清楚,不知道要訪的人是誰,豈不又失之交臂?」

謝五娘略一沉吟道︰「其實說也無妨,我那故人姓祁,他乃山陰人氏,當年滿人南下,我們原曾共過若干大事,後來他因事北去,以後便消息杳然,沒有下落,老身身世本值不得一說,但此人實在是我平生唯一知己,所以始終念念不忘,他當年行時,只攜得一馬一劍,那馬名墨龍,卻真與這匹龍駒一般無二,所以老身不得不做這個妄想,如蒙代為探稱下落,能以相告,這個心願,便也算稍遂了。」

說罷淒然,又一再相托,白泰官連忙答應,跨馬作別而去,這一次回程更為迅速,趕到鎮江也不過初更時分,更不耽擱,一路直向江邊而來,過了北固山,一看那船仍泊原來江岸,離開還有老遠,便听魚老大笑道︰「全是受了你的撮弄,卻教我跟著吃這沒來由的酒食,那白老弟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要這樣纏夾不清,我真有點受不了咧。」

接著又听曾靜笑道︰「你又錯咧,這些酒萊雖然由那曹織造送來,卻全是我們漢人汗血之資,不過假手于他而已,我們不吃,難道倒該那些韃虜享用嗎?須知今昔不同,我們要謀的是匡復大明社稷,還我漢族山河,卻與伯夷叔齊便兩樣,果真我們也向那兩位不食周粟的大賢學樣,那安坐在北京紫金城里的韃酋支要說聲正合朕意咧!」

泰官連忙向那船上一看,只見船頭上放著一張矮桌,魚老者、不昧上人、曾靜、翠娘連馬天雄也團團圍著,正在對月暢飲,正待招呼,那翠娘已經掉轉頭來,大笑道︰「白叔回來啦,大事如何?我們先別談別的事,我師父和肯堂先生對鳳丫頭的婚事怎樣?我想這兩位老人家一定不會答應吧。」

白泰官一面下馬,一面向各人分別見禮,走上船去笑道︰「這事還須費點周折咧,我回來是請大家全到太湖上去一趟,如今事情又生了好多枝節咧。」

翠娘忙從船頭跳了起來看著天雄道︰「如何?我猜對了吧,那年師弟就再了不起,兩位老人家,可能讓他討一位師妹去做小老婆嗎?」

天雄也撐著船頭站起來道︰「當真長公主和肯先生全不答應嗎?那我只有明天便趕去當面陳情懇求兩位老人家咧!」

白泰官方大笑道︰「你兩位全不用忙,事情卻不是這樣呢!」

忽听那馬長嘶一聲,竟向船頭上奔來,眾人也一齊站了起來,曾靜忙道︰「不管事情怎麼樣,不拘哪一位,先得把這畜生攔著,不然這一席酒便全完啦。」

天雄連忙一個轉身,雙手一攔,大喝道︰「你且慢來,我們正談著主人的事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不再向前,只用一顆馬頭,在天雄身上擦了兩下,又回頭上岸,就江邊飲水,吃起草來。

天雄忙又向泰宮道︰「白兄此去究竟如何?真的兩位老人家不肯答應嗎?」

翠娘寒著臉道︰「兩位老人家為什麼肯答應?我猜不但我師父和肯堂先生不答應,便其他各位長老也未必不怪年師弟咧,你沒听見白叔說又生了枝節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偏沒有說對,老師父已經千肯萬肯,只肯堂先生說要再問一問周路二位,所以一面著我北上,一面教大家去等候回音咧。」

翠娘沉下一張黑里俏的臉大詫道︰「我師父知道他是想討鳳丫頭做小老婆嗎?」

白泰官又笑道︰「她老人家不等信去早知道了,據她老人家說,為了這事,已經親自北上查過一番咧。」

翠娘不由噘起一張小嘴道︰「師父真也老糊涂咧,這是什麼事,她竟答應下來,這不氣死人嗎?」

接著又道︰「那麼肯堂先生咧?他也就公然答應那年師弟這等妄作妄為嗎?」

白泰官道︰「肯堂先生倒和你的意思一樣,恐怕名分不妥,未免惹人議論。」

翠娘忙道︰「阿彌陀佛,這才真是一位知書明理的大儒,要不然,那不反了嗎?」

泰官又搖頭笑道︰「可是老師父卻力主其事,反把肯堂先生怪下來咧,所以他才著我到北京去一趟,問一問周路二位的意思。」

翠娘再不容人說話,又笑道︰「你就去問也是白費,那路師叔人還不大問外事,我知周師叔素來外圓內方,而且嫉惡如仇,這種事他豈肯答應?說不定年師弟也許就要遭上一頓大大的訓戒咧?」

白泰官不由又大笑道︰「你又沒有猜對,據老師父說,那路兄並沒有什麼主張,這門姻事,倒有一大半是周兄作成的咧。」

翠娘又一噘嘴道︰「我才不相信,你是故意嘔我玩咧,周師叔如肯作成此事那才怪,便我師父也不會這樣老悖霉咧。」

白泰官正色道︰「我焉有騙你之理?不相信,反正明天你們大家全要到太湖去,不會當面再問一下嗎?」

魚老忙道︰「你這妮子瘋咧,你白叔焉有騙你之理?再說,你為了雲師妹的事,便敢公然犯上背後誹謗師父嗎?」

翠娘這才把頭低下去不再開口,白泰官不由好笑,一面向天雄道︰「馬兄你但放寬心,此事決無關礙,如依老師父之意,已經回書允他咧,只肯堂先生怕外人議淪,未免令那年老弟有損聲譽,所以才要再問一問周路兩位,其實用意卻也是深深惜他,因此老師父還說他偏愛自己的徒弟咧!」

天雄聞言,方才放下一段心事,又道︰「那麼有關血滴子和此間的事,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又做如何決斷咧?」

白泰官笑道︰「那也必須向北京去問過周路二位才能決定咧,所以小弟連夜趕回便是為了向馬兄索性借此寶馬一行,要不然,長途牽延,卻來不及咧!」

馬天雄不由又一怔道︰「長公主既是太陽庵主,對年雲二位姻事慎重還有一說,為什麼這等大事,也不能當機立斷,反而也要到北京去問周路二位咧?」

晚村在旁不禁笑道︰「這事既關著匡復大計,自須集思廣益,你不听白老弟說教我們這里各人也去嗎?那周路二位既然久留北京,所知定較我們詳細,進退取舍之際,怎能不問一問他們咧?」

天雄不語,曾靜也道︰「老師父的話不錯,這些事,委實也非慎重不可,雖然機不可失,卻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只差一著,挽回便不太易咧。」

泰官見天雄沉吟似有所思,忙又笑道︰「馬兄傷勢如伺?恕我還未問及呢。」

天雄道︰「諸承白兄關切,小弟傷勢本來不重,只那毒藥厲害,如今余毒既淨,只一收口便可行動如常了,既是白兄立須北上,那馬但借無妨,不過小弟尚有一事,須求足下,不知見諾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那下委的事我已知道,決無不允之理,大家且請全坐下來,既有這等豐盛酒席,我們邊吃邊談不好嗎?實不相欺,為了此事,小弟去的時候,餓了半日,回來又餓了半日,人是無妨,這肚子卻不客氣,已經在這里山嚷怪叫咧。」

眾人聞言均各大笑就座,泰官接著又向翠娘笑道︰「有勞你給我趕緊添付杯箸來,還有這匹馬也委實餓了,相煩仍托那酒店喂點料豆,明日還要借重它上路咧。」

翠娘二次起身,一面向後艄取來一付杯箸一面笑道︰「白叔為了此事,倒真是不辭勞苦,將來年師弟真要重重的謝你一場才對,不過那馬上次爸爸費了不少事才寄頓好了,它服不服我管卻未可知咧。」

天雄笑道;「那倒無妨,我自有法子叫它服你調度,不過此馬非細料不食,還須有點黃酒,才更顯出它的精神,那便一切奉托了。」

說罷,吹起一個胡哨,那馬正在飲水,連忙抬起頭來,又一路歡跳走向船邊,立足不動,天雄接著把手一揮,又笑道︰「行咧,只要你不打算騎它遠去,洗刷溜汗上料,包管听話。」

翠娘只笑聲說︰「這畜生倒真是人變的,就這等听話。」

便上岸牽了那馬徑去,白泰官先舉箸大嚼,又灌了兩大杯酒,看著天雄笑道︰「你放心,這一次我到太湖去,老師父對你那貴友,非常贊許,決無疑你所言不實之理,不過韃虜中頗有能者,不容不各方打听清楚再定行止,你要托我的,一定是有信要寄給那年老弟,我遵命就是咧。」

天雄正在心中有點犯疑,忽被說穿,連想托致函之事也被猜中,忙道︰「白兄真是快人快語,實不相欺,小弟確有惟恐人微言輕,有誤大事之意,所以才打算寫上一信,托你帶去,讓他再當面說一下,想不到卻全給你猜對咧。」

泰官一面恣意飲啖,一面又笑道︰「馬兄錯啦,固然我們這些人有好多長老對那年老弟全望之甚殷,也知之甚詳,便對你的人品大概全明白,要不然,便不會這等相待,你這疑心卻用不著咧,如果不信,等你到太湖便全明白了。不過你想教他和我面談一下,這個能否辦到,卻未必,只好到時再說了。」

天雄笑道︰「並非小弟多疑,實在因為所關者太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想,但能如此,我便算不負敝友所托咧。」

泰官又大笑道︰「交朋友交到你和年老弟這樣也真難得,可惜此刻不能預定,否則我倒也深願一見其人咧。」

說著又夾了一箸清湯魚翅吃著道︰「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憑魚老前輩這船上,卻真難得有此盛席咧。」

曾靜笑道︰「你別盡避貪吃,知道這一席酒是哪里來的嗎?卻吃不得咧!」

白泰官道︰「我怎麼不知道,除了是姓曹的打發人送來與馬兄養傷的,還會有別人嗎?」

曾靜又笑道︰「猜倒算你又猜對了,不過不是我攔著,魚老將軍真打算原席璧回去咧!」

說著,又把別後情形略述,原來自從泰官走後,第二天,那曹寅又來相訪,慰問天雄傷勢之外,只談些金焦江景,並未再強行相邀,但對魚老卻執禮極恭,任憑冷淡譏諷,卻絕不介意,並說那李元豹自知理虧,傷勢稍愈即來服罪,第三天人雖未來,卻送了二百兩銀子程儀和一桌酒來給天雄,依著魚馬二位全不想收。

但曾靜斟酌情形之下,卻令天雄收了下來,並代寫了一個謝帖,給來人帶回去,不料因此卻引起魚老不快,好不容易又邀了晚村來才勸了下來,一直到黃昏月上,方在船頭飲用,卻不料泰官也自回來,說完之後,白泰官看著魚老大笑道︰「怎麼魚老前輩近日也這等拘謹起來?須知我們既要謀這等大事,便拘不得小節咧。天下事有經有權,要照你老人家這等意思,這馬兄和那位年老弟,你也能以韃虜鷹犬視之嗎?須知我輩做事,只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上能對得過思宗烈皇帝,下能對得後代子孫便行,既圖匡復大業便須從遠大者上面著眼,否則你便鬧上一群伯夷叔齊,大家全跟著,一個一個的餓死,卻于事無補咧。現在是我們和韃酋斗智的時候,氣節雖然不可不重,但必重的卻不是小節咧!」

曉村微笑道︰「白大俠近來又參透一層了,我的意思便是這樣咧,大節決不能苟且,生死之際更不可不辨,但既打算有為,有時便不得不暫入地獄渾俗和光,以便遮掩敵人耳目,否則莽莽神州已無寸土,卻從何處立足,哪里做起咧?」

魚老不由也笑道︰「那你為什麼又出家當起和尚來,此刻只一回尊府,還不立刻就是位征君,貴顯可致,卻躲在這里偷吃人家的不義之食做什麼?」

晚村大笑道︰「這卻不能相提並論,我知道我是一個最無用的書生,除會得些子曰詩雲且夫嘗謂,其余既無力敵萬夫之勇,又無旋轉乾坤之才,所以才只有就我所能以圖報國于萬一,把微言大義安在時文之中,去替那些熱中士子做個暮鼓晨鐘,如果才能濟用,再倒回去三四十年,那便另有打算不是這樣呢!現在既然自己知道不行,假如再借達權變善之名去失節迎求富貴,那怎麼行咧?」

魚老忽然哈哈一笑猛振雙臂兩眼精光四射道︰「你這話也有道理,我也是自己知這一副好筋骨已經老去,到了無所用之的時候,要不然還舍不得不當那海盜,跑到這金山腳下來,但這樣只管從權下去,轉瞬便完咧,你還有那幾百篇時文,可以質諸鬼神,我便未免太慚愧了。」

天雄忽然舉起杯來道︰「世伯,你說這話,就該罰上一大杯才對,你老人家雖已老,那把寶刀卻沒老咧,豈不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何況你現在還是雄心萬丈,無異少年,一旦我們舉起義旗,你還愁不能報國嗎?」

魚老不由看著他大笑道︰「好,你能說得出這等話,便使我又如對故人,自覺年輕了許多,當年你那尊大人老鷂子,便也是這脾氣咧。」

說著也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既如此說,在我這未死之前,倒也要做上一兩件對得起烈皇帝和後世子孫的事,讓大家看看,要不今天吃下這種酒去,便自己對不過自己咧!」

眾人聞言正在撫掌叫好,忽見翠娘趕來。一路嬌笑道︰「這馬果然有異尋常,只馬大哥那麼一聲胡哨,一擺手,真老老實實的跟我去咧。」

白泰官見天雄只一提及乃父,顏色又變,連忙乘機又道︰「這馬真有點異樣,但因此我卻替馬兄引出麻煩來咧,你知道它的確實來歷嗎?此番我從太湖來,已經受了人家重托咧!」

天雄不禁一怔道;「這馬的來歷,我倒略有所聞,但是誰要打听它的來歷呢?」

白泰官笑道︰「馬兄一向均在北方,容或不知此人,在我江南,只一提起,那便知道的人太多了,此人如論出身,只不過一個妓女,但確實是一個奇女子,並能為漢族爭光,便在須眉男子之中也不多見咧!」

天雄大笑道︰「白兄原來竟也是一個風流人物,居然結識到青樓中名妓,既如此說來,這一個紅粉知己,一定是梁紅玉一流了。但她為什麼要打听這馬來歷?須知此馬小弟乃系借來,卻做不得主咧。」

魚老也笑道︰「白老弟向來不近,到現在連家都未成,怎麼忽然和風塵中人來往起來?這妮子既能知道這是一匹寶馬,又能慧眼識英雄,倒也真是一位奇女子咧,到底是誰,能也告訴我听听嗎?」

白泰官擎著酒杯大笑道︰「此人雖然是個名妓,也真是人所共知的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生得太晚,卻不配和她論知己之交咧。」

說著,把一杯酒倒了下去,又斟滿了道︰「魚老前輩久在海外,恐怕也不知道,晚村先生和曾兄便該知道了,她便是那位在嘉定城下劍劈滿洲三位有名巴圖魯的謝曼華咧,你二位請想,人家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婆婆,我夠得上和人家論交嗎?」

晚村不禁失聲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女俠尚在人間嗎?怎麼數十年來,就沒听人提起,以我想來,她縱未死,便不是逃禪方外,也該遁跡深山窮谷之中,你怎麼會遇上?她怎麼忽然又打听起這匹馬的來歷來?這真匪夷所思咧!」

白泰官把那才倒下來的酒,喝了半杯,夾了一大塊蜜炙火腿大嚼著,一面又道︰「你偏沒有猜對,人家現在東山開著一家酒店,還用著兩位了不起的老伙計咧。」

接著又道︰「她便是那善治魚羹的謝五娘咧。」

魚翠娘連忙跳起來道︰「原來那位老婆婆,竟是這樣一位有名人物,那就難怪她的精神有點異樣,那兩個老伙計又是誰?想來也是兩位了不起的人物了,照這樣一說,我這趟下太湖去,倒非看看不可咧!」

泰官笑道︰「你要問那兩位老伙計嗎?一位是大鬧南都行刺韃王多鐸的魏思明。一位是大明鎮南關總兵解壯飛。」

魚老不由失驚道︰「這三位我都有個耳聞,怎麼鬧到一處去,開起酒店來?既在東山怎麼連老師父和庵中長老全瞞了過去咧?」

泰官笑道︰「老師父神目如電,焉有不知道之理,今晨我來時,這三位便擬上香皈依。這以後,便也是庵中長老,如今全已算是自己人咧。」

魚老大笑道︰「近來庵中真是興旺,除開後起之秀而外,便這批遁跡已久的人物,也一天多一天,如果那年羹堯,能再借韃王之力,做出一番事業來,真也是一件快事。但有日能許直搗幽燕,重見漢宮威儀,我便死也瞑目咧。」

曾靜在旁笑道︰「老將軍要想看見那一天,並不太難,只是還須闢谷才行。」

魚老不禁愕然道︰「此話怎講?我既不修仙又不學道,好好的為什麼要闢起谷來?」

曾靜大笑道︰「你方才不是有恥食不義之意嗎?真要做到不食周粟,要等到那一天,豈不非得闢谷不可?」

魚老又大笑道︰「這二者怎能混為一談?須知這種不義之食,卻與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完全兩樣咧。」

說著又相與大笑,天雄忙又道︰「我雖不知這位謝老婆婆是何等人物,既然白兄與晚村先生都深知其人,自必是一位前輩女俠,但她怎麼忽然查問起這馬來歷咧?」

泰官笑道︰「據她說,她有一位唯一知己,昔年曾攜一馬一劍,北上有事,那所攜之馬,名喚墨龍,毛片骨格烈性全與此馬無異,心疑這馬便是那馬後代,想在這匹馬上,打听出她那故人的下落來,所以才托我向馬主探問一下,要依我說,女人到底是女人,這不嫌太過想入非非嗎?」

說罷,不禁又大笑不已,天雄忙道︰「白兄不可如此說法,這位謝老婆婆的話,也許有幾分猜對了,那馬的前主人,原是邯鄲城外北山崆內天龍寺,一位高僧,法名林明,卻正是江南人氏,初到那里還是俗家打扮,也只有一柄短劍,和一匹黑馬。偶然在那寺里寄住了些時,不知怎的,忽被老和尚留下,三言五句便出了家,後來又到北京城和晉北五台山各去過一次,老和尚一死,他便不再出去,這和尚不但精通內典,更擅書畫,又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從未顯露一次,也從未提及俗家身世姓名,更絕少朋友往還,只有與傅青主先生,有一次對飲山中,相與大哭而別,此外數十年中,並沒有看見他有俗人來訪,卻獨對那匹老黑馬非常愛惜,平日總以老伙計相呼,這匹馬便是那匹老黑馬和寺中舊豢一匹黑馬交配而生的。」

泰官不由點頭道︰「既如此說,也許那林明和尚,便是謝五娘的故人亦未可知,可惜我無暇分身回去,你到太湖以後,千萬要將此事告訴她才好,要依我看來,這位老前輩也許和那和尚有一段哀艷故事亦未可知咧。據她說,生平只有這一項心願未了,你便可想而知咧。」

天雄笑道︰「如果確實其間藏有什麼事,這位老婆婆,倒也真情痴得很,只可惜那林明和尚,已在去年圓寂,那匹老黑馬又不食殉主,便告訴她,也只好到邯鄲去掃一掃那林明和尚的骨塔和義馬墓,要想見到人和馬卻辦不到咧。」

翠娘不由一怔道︰「有這事嗎?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一笑道︰「我在落魄邯鄲的時候,全仗做短工度日,那和尚圓寂以後,義馬殉主的事傳遍地方父老,曾哄動一時,靠那建塔立墓的事,我也曾混過兩天的飯落兒,怎麼會不知道。這匹馬原也豢養在寺中,自那和尚和老馬一死,它卻三不知從寺內趁機溜了韁逃了出來,不幸被那趕煤車的王八蛋收下,做了那拉煤車的牲口,又舍不得喂它,只一味鞭打驅使,要不是遇著我和年雙峰兩人,卻真幾乎冤枉下了湯鍋咧,我和年雙峰訂交,也便從那個時候起,卻也虧了這馬咧。」

翠娘只听得仰著一張俏臉笑道;「難怪這匹馬有這樣靈異咧,原來還有這等來頭,照這樣一說,這位和尚也許真是那位謝老前輩的故人亦未可知,便你不說,我也非告訴她不可呢。」

魚老不禁愀然道︰「既然此馬有這等來歷,那位和尚一定也決非常人,只可惜河山變色,卻竟令英雄披上僧服,老死空山,豈不可惜?」

正說著,忽听了因在岸上大叫道︰「魚老施主好樂,怎又對月興杯起來?白老弟回來了嗎?」

眾人一听,連忙起身相迎,白泰官也忙道︰「小弟已經回來,現在奉了老師父和諸長老之命,要請此間各位全到西山去一趟咧。」

了因大師一面笑著,一面走上船頭道︰「難道老師父和在庵各長老,還不能做主,一定非要我們去不可嗎?」

泰官道︰「不但要請此間諸位全去,還特為差了我趕到北京去一問周路二叔才能決定咧。」

了因大師又道︰「此事本宜慎重為是,我們去與不去無關宏旨,問一問周路兩位,卻是理所當然,不過這一來,你又要多辛苦一趟咧。」

接著,向各人見禮之後把頭一低,看見那一桌盛席,不禁又笑道︰「魚老施主今夜為何忽設這等盛席,是有什麼事情嗎?為何事前卻不見邀咧?」

那曾靜忙又道︰「大師快別說這話,目前他正生氣咧。」

說著又將曹寅送程儀送酒席的話說了,了因大師笑道︰「這廝想是有錢沒法花咧,所以各處亂送,不過他既說明是送馬施主的,便與我等無涉,你只權當你這位老世佷請客,卻無須生氣。須知馬施主既頂著王府護衛而來,如果拒之過甚,反非所宜咧。」

魚老笑道︰「原來你也是這等說法,那就不怪他們全慫恿著我收下來了,不過來人卻說是送給馬老爺和各位大俠的,你也有份,這筆帳卻不能單記在一兩個人頭上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管他送誰的,我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出家人,這些葷酒與我無干,既然一塵不染,那筆帳自然也不會記到我頭上來。」

說著一同入座,又問到太湖的情形,泰官只說有關年雲二人姻事,顧肯堂先生力主須一問周路二人,便血滴子之事,也須赴京探听之後再說,了因大師也點頭稱善,泰官又笑道︰「那位博傅兄不是打算立刻北上嗎?如今那林老前輩已經去了,可惜沒有能讓他二位同行,如今我這馬太快卻恐怕他趕不上咧。」

了因大師又笑道︰「你當他還在此地嗎?今日天尚未明他便起黑票走掉咧。」

翠娘不禁失聲道︰「這如何使得?他是一個渾人,如果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便糟透咧。」

了因大師笑道︰「你放心,這家伙,傻人也有個傻心眼,便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些番役,也未必便能拿住他,何況他已混過江去,更是萬無一失,不過在我那寺內卻鬧了一個大笑話,幸虧那知客僧是我徒弟,書記僧也不是外人,否則便連我也弄得啼笑皆非咧。」

魚老忙道︰「這廝又鬧什麼笑話?你不是說他和你那幾個徒弟很說得來嗎?」

了因大師大笑道︰「就壞在這個地方,他因和各人全混得很好,不知怎麼說到出家上去,他的出身來歷,我早告訴了我那幾個徒弟,便他也一字未瞞,連被白老弟戲弄的話全說了出來,又連說想走,我那徒弟靜修也不是東西,有意逗他說︰‘你要此刻就走,除非是我金山江天寺的和尚或可無礙。’誰知他隨時便纏著我那徒弟要出家,並且說他在少林學藝就早想出家,只因恐怕熬不住不動葷酒,才沒有敢這麼做,後來出了少林寺,在江湖上混,才知道和尚不吃葷酒不過是擺個樣兒,有的竟大吃特吃,這才想穿了懊悔,如要出家那就還不現成……」

魚老看著晚村不由大笑道︰「這廝原來不但不傻,而且也很乖覺,只一次便看出便宜來咧。」

晚村笑道︰「我本來就是個和尚,怎能算是佛門子弟?這廝如果真的以我為法,那便是罪過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魚老施主不必取笑,那廝說的酒肉和尚,卻未必便是說的不昧上人咧,你且听我說完再說。」

接著又道︰「我那幾個小徒當時也知闖了禍,只有對他說明出家決不是立刻可以做到的,妊不容易勸了下來,卻不料這廝嘴上雖被說服,心中卻打好主意,今天竟乘著大家做早課之際偷了那靜修一身僧服和一頂竹笠,用翠娘送他的那個包袱連兩根虯龍棒也包了,溜出寺去,在附近尋個小剃頭鋪子,將一頭頭發剃得干淨,就在剃頭鋪里,將一身僧服換上,竹笠向頭上一戴,在剃頭錢之外,又多給那鋪中小伙子幾個錢,竟著他到寺中,尋著靜修說明,衣服是他帶走了,一到嵩山便著人寄回銀錠,並請那書記僧代寫一信給我,說明他非立刻回去不可,當那靜修和書記僧常明見已出事,連忙去告訴我,一面分出人來去追他,等到江邊一查問,果然有這樣一個和尚已過江去了,哪里還追得著?你能說他真傻嗎?」

翠娘聞言不禁俏臉微紅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同門,到末了竟來上這麼一手,真丟人之至,誰又想到這樣一個渾人,會打上這個主意咧,幸而老師父不是外人,要不然透著連我也難為情嗎?」

了因大師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他這事做得丟人,我便生氣惱他嗎?老實說,我就愛上他這點天真,別人只稍知世故的,便決不肯這樣做,也決不敢在我面前這樣做,所以我已打發人趕下去,並且寫上一封信給鐵樵大師,說明此中原委,教去的人,務必趕上他沿途照拂,一直送到少林寺,取了鐵大師的回信再回來,連我那小九環錫杖也帶去咧。」

白泰官忙道︰「你那錫杖令子從不輕用,怎麼為了這樣一個渾人,竟用上全力咧?」

了因大師正色道︰「你知道什麼?一則我愛上這個人是一塊渾金璞玉,便苦練成這一身功夫也非容易,如果中途出事遭人暗算未免可惜,二則我們和鐵樵大師萬不容有所誤會,所以不得不爾,否則單憑一紙空函,那鐵大師恐怕未必便能輕信咧。」

晚村不禁也點頭道;「那李元豹既是這樣一個無恥小人,夫妻二人又全吃了大虧,在此挑撥我們不行,也許就真會再到嵩山向少林一派去挑撥是非,雖然方才白老弟說過,那位林老施主已經北上,但能由大師再去上一封信更要好得多,便那位傅寨主,雖然魯莽一點,如果用得其當,在軍旅之中,也是一個人才,卻是要著咧。」

說著曾靜又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既如此說,我們明天便須全到太湖去,馬兄對那曹織造之約如何踐法?翠娘允下人家的解藥又何時送去咧?」

翠娘道︰「馬大哥之傷,余毒雖淨,那李元豹為人卻絕靠不住,不等創口完全平復毫無異狀,我那扣下的解藥決不能給他,便遲上一二十日也決不算失信,至于馬大哥和那曹寅雖有造訪之約,卻未說定幾時,更屬無妨,難道我們要走,還要先去告訴他不成?」

曾靜把頭連搖道︰「非也,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決不是怕對這廝失信,但恐他一起疑,難免又另生枝節,所以我打算,明日在開船之前先由我托辭馬兄須向昆山一訪肯堂先生,期以半月再來,以安其心,諸位以為如何?」

白泰官笑道︰「這樣也好,仗著此馬之力,有半個月,我也可以趕回來咧。」

天雄道︰「如以此馬腳力而論,只要白兄在京無大耽擱,有半月工夫也盡被了。」

說罷一看夜色,又道︰「白兄既須趕路,待我乘此時間將信寫好,便煩帶去如何?」

泰官方在點頭,翠娘不由笑道︰「你要寫信還得費事,我們這船上紙墨筆硯卻不全咧,最好上岸去,那邊不遠,便有一處酒店,能跑一趟嗎?便我也得寫一封信給鳳丫頭咧。」

魚老忙道︰「你馬大哥創傷尚未全好,怎麼能走得路?你不會去將紙筆借來嗎?」

天雄道︰「無妨,我也打算試行幾步,如不能走,再請世妹前去便了,在船上寫信也不大方便。」

翠娘一笑,手指江邊柳林外面一點燈光道︰「那燈光下面,便是酒店,離開此地也不過百十步,我扶你去如何?」

天雄笑道︰「那怎麼敢當,你只替我尋上一根短杖便行了。」

翠娘笑道;「你要短杖那更現成,我媽便有一根鳩杖待我去取來便了。」說罷先站了起來,去後艙提了一根朱漆拐杖來,天雄接過一試,那杖頗有份量,再仔細一看卻是精鐵鑄成,不由笑了一下拄杖而起,自覺尚可行動,便同翠娘向眾人道聲︰「暫時別過。」登岸而去,白泰官在他走後,又將昨夜的事和獨臂大師及各長老之意,詳細說了,魚老忍不住,把矮桌一拍道︰「既如此說,那韃酋種種措施已可想而知咧,這次他如南來,我要不宰了他,也不算是縱橫海上的魚殼。」

了因大師忙道︰「那是將來的事,照這麼一說,恐怕這江南織造也是專門為了對付我們,倒不可不更加小心了,也許連那李元豹也是奉命而行咧。」

泰官道︰「庵中諸長老也是這等想法,所以特為著我到北京去打听一下,也有一半是為了這個。」

晚村也點頭道︰「難怪庵中諸位一時不能決定,原來卻有這樣一連串的事情,不用說,韃虜目前已經對我們這些人打下了主意,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外帶挑撥離間,老實說,他這一下如果再不成功,那便更有歹毒的著子在後面,我們即使想安份守己也做不到咧。」

說著一看天邊月色道︰「古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刀俎魚肉已經擺在面前,但望你此次北行,那年羹堯真能有點作為,便是我漢族之福,否則我們這些稍明大義的人,使想苟全一時也辦不到咧。」

魚老慨然道︰「在這種局面之下,誰還有心苟全下去?我久已說過,這一把老骨頭,隨便什麼地方全可以拋,但死卻要死得光明磊落,打算隨便听人宰割,那我卻做不到咧。」

接著又向泰官道︰「老弟此番北上,卻須將各事完全仔細打听清楚才行,老朽年已垂暮,報國之日有限,卻不能錯過時間致使欲死無地咧。」

曾靜笑道;「老將軍怎麼說話又頹喪起來?須知只要韃虜竊國一日,便皆我輩報國之時,我與敝業師雖然均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尚不敢自棄,何況老將軍昔年曾縱橫海上,力敵萬人,如果一旦有機可乘,率師北上,還怕不又是馳騁疆場,斬將舉旗的時候?也許這直搗幽燕,生擒韃酋的重任就在你身上,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魚老猛伸雙臂,哈哈大笑道︰「果真能有這麼一天,倒也不枉我遁跡江湖,草間偷活,忍恥受辱了這許多年,卻只恐英雄老去,這一腔熱血便無灑處咧!」

白泰官笑道︰「自古胡人無百年之運,從他關外稱王不臣之日算起來也差不多咧,老前輩但請放心,我此番北上,一定攜得好音回來,你準備磨好了寶刀,等候殺賊便了。」

魚老舉杯相祝道︰「但願老弟言而有征,那便好了,老朽寶刀不須磨得,早準備好了咧。」

了因大師也飛過一杯來大笑道︰「我也祝老弟一杯,此去真能帶得好音回來,不但魚老施主得完殺賊竊國之願,便愚兄也馨香夜祝能有這麼一天咧。」

白泰官舉杯一飲而盡道︰「二位賜酒,小弟均一一拜飲,我相信此去雖然未必便有立刻義舉的事,但必有令二位高興的好音攜歸,大家且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如何?」

曾靜一面也從旁相勸,除了因茹素,晚村不能多飲而外,魚曾白三人均互相把盞暢飲,一直吃到月到中天,天雄翠娘二人方才回來,一人向白泰官遞上一封信,托其分別帶給羹堯和中鳳,泰官一看兩信,天雄的信並末封門,忙道︰「這兩封信,我必設法帶到,但馬兄為何不將這信封上是何道理?」

天雄笑道︰「此信無須封得,除那雍王左右和年府上下而外,便在京諸位全無不可看之處,何況白兄和在座各位對我此來經過全已知道咧。」

翠娘抿嘴一笑道︰「我給那鳳丫頭的信,事關機密而且我們全是女孩兒家,卻不敢那麼大方,白叔都不可中途偷看呢!」

泰官大笑道︰「豈有此理,不但你們的信我無偷看之理,便馬兄之函,他雖如此說,我也決無竊窺或與周路二位查閱之理。」

說罷,連忙取餅飯粒將信封好,又向翠娘索來一張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相與暢飲,當夜除了因大師仍向金山而外,余人均宿舟中,第二天一清早起來,白泰官便攜了那匹寶馬渡江北上,曾靜自去曹寓通知曹寅,那曹寅原也早有專函遞出正須候回信,再為決策,除恐滅雄等他去而外,其余倒也正中下懷,但又不便強留,只有暗中著人尾行,查看監視,暫且不提,那了因大師和晚村天雄等人,一等曾靜回來,便仍照預定計劃,乘了魚老者那只船,一路向太湖而去。

在另一方面,這個時候,北京城內,也全忙得千不亦樂乎,雖然時當盛暑,各方面一處也沒有閑著,那位避暑御花園的康熙大帝,正在秘密籌劃南巡,各皇子陰謀奪儲則愈演愈烈,周潯路民瞻等人,也忙于探听消息,暗中布置,羹堯雖然因為在雍王府來了一個胡震,省卻不少心力,遇上難事也好背人請教,身邊又多了一個周再興,總算比較心閑得多,但他心中,卻擔著一重絕大心事,便胡周二人面前也不好直言無忌的請教得,那胡震平日還絕少戲言,周再興卻頗刁鑽又好戲謔,又認真不得,有時雖也想到,江南諸俠既命中鳳查考自己,周路二人口風也頗好,如果是正式娶為妻室自無話說,但現在難的是一個名份,卻如何啟齒得?一經想到這里,連致書恩師一著也覺後悔,那心中之急,更甚于各人,只苦于說不出口,偏偏一到上房和雍王府,那喜事的消息,卻一天逼緊一天,不由十分煩躁,這天午後,正在後園中,自己所居的那間書房之中悶坐著,卸去衣冠,推開樓窗,一個人焚著一爐好香,就北窗之下,彈著琴消遣,卻因心煩意亂,那一曲平沙落雁再也彈不好,驀見周再興悄悄走上樓來,在背後笑道︰「恭喜二爺,小人要領賞,吃您喜酒咧。」

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掉過頭去道︰「師弟你怎麼又鬧起這一套來?現在又沒有外人,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愚兄現在心里正煩咧,你又開什麼玩笑?」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您別煩啦,好事近咧!」

剝堯不禁沉著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什麼好事近啦,你是指什麼事咧?」

周再興嘻笑道︰「您別生氣,您那心煩的事我全知道,我們是師兄弟,我又是您的貼身小苞班,還能瞞得了我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你胡說什麼?簡直更不像話咧,打從賢弟二次奉命重來之後,彼此雖然情同骨肉,說話也要有個分寸,你這麼一來,教我能說什麼呢?」

周再興忙又笑道︰「好師兄,您今天怎麼忽然對小弟這麼大的氣咧?實不相欺,小弟適奉周師叔之命而來,便是為了專誠向您賀喜,不過小弟叨著師兄喜氣,有點忘形卻是真的,你和雲師妹的事,老師父和恩師已經全答應了,不過恩師恐怕外人議論,所以特為差了白師叔來京和周路二位師叔商量,現在周師叔已差小弟來向您賀喜,您想這還不是好事已近了嗎?」

年羹堯聞言,不禁站了起來道︰「此話當真嗎?那麼周師叔到底如何說法的咧?」

周再興寒著臉道︰「您問這個,小弟適才已蒙師兄訓斥,卻不敢再胡說咧!」

剝堯連忙賠笑道︰「適才算愚兄冒犯,還望賢弟不必生氣,容我謝過如何?」

周再興忍笑咬著牙齒道︰「師兄言重了,那本來是小弟年幼無知,信口胡說,怎麼怪得您生氣?您要這麼一說,不折殺小弟嗎?」

接著又作了-個揖道︰「小弟把話已經傳到,適才放肆,還請恕罪,以後再也不敢咧!」

剝堯見他放刁,又老著臉笑道︰「賢弟何苦故意捉弄我?實不相瞞,愚兄自命馬天雄南下之後,便深悔此事孟浪,如今周師叔既命賢弟通知,想必那馬天雄已經向恩師當面呈明,還請詳細見告才好!」

周再興忍不住炳哈一笑道︰「小弟不過胡說罷了,您還要問他做什麼?」

說罷,猛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兒來,又笑道︰「您別著急,只先看一看這個,容小弟再細為呈明如何?」

剝堯一看,那層油紙封固甚密,再拆開時,內面卻是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敬煩白師叔擲史

雲師妹中鳳親啟

佷女魚翠娘叩托」

不由詫異道︰「這是雲師妹的信,你又弄什麼玄虛教我看起來。」

再興笑道︰「您別心急,白師叔說,這里面是兩封信咧,本來教我拆開分別投送,一來小弟心想偷懶,二來你送給她,也許比小弟轉交要合適得多,所以才沒拆開,您再看看是不是兩封便知道咧。」

剝堯再拿起那封信來看時,果然底下還有一個一樣一式的信封,是天雄托白泰官寄給自己的,連忙又拆開那信詳細一看,始而憂形于色,繼而又笑道︰「果如賢弟之言,只是那馬兄為我,又幾乎把性命送了,這真教人于心難安,不過那白師叔想已將二位老人家之意呈明周路二位,到底周師叔如何說法咧?」

周再興含笑搖頭道︰「這個小弟卻不敢再說,前此多言已經自悔孟浪咧。」

剝堯不禁也作了一個揖笑道︰「賢弟怎麼老記得方才的碴兒,愚兄謝過就是咧。」

周再興慌忙還禮道︰「師兄,您怎麼對我又來起這一套來?小弟怎麼敢當?其實小弟不說,您也明白,只那賀喜二字便盡在不言中咧。」

剝堯又央求著道︰「你還得說明白一點,我才敢放心,要不然誰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咧?」

再興大笑道︰「師兄向來做事極其明決精干,怎麼獨對此事糊涂起來?這是何等大事,如果他老人家沒有明示,小弟怎敢胡說?向師兄開玩笑嗎?」

接著又笑道︰「無怪人說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咧,以師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說罷,正色道︰「周師叔說,如依名份而言,決不可有屈雲師妹,不過此事所關者大,雲師妹又出自願意,老師父既無說話,而且也主張把您兩位合成一處,自可從權,不過他老人家盛贊雲師妹,而對師兄只說一聲便宜了您,此番完姻以後,您還須對得過雲師妹才好,您知道雲師妹為什麼自甘做妾嫁您做個二房嗎?」

剝堯不由惶恐道︰「愚兄向來待人以誠,便朋好知交也不敢輕負,何況雲師妹為我如此委屈,將來焉有對不過她之理,不過我倒有點不解,難道雲師妹委身嫁我,還另有什麼用心嗎?還望賢弟須在此時對我言明才好,要不然大錯一鑄,我雖不負人,也實難自解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3:45

第三十一章 玉 成

周再興又噗哧一笑道︰「師兄,您別害怕,也別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才好,老實說,她之所以肯自甘為妾,便是因為乃父乃兄,未免太對不過炎黃華冑,更無以對思宗烈皇帝和諸位遺老義民,才打算干父之蠱,嫁一個志在匡復大明河山的不世英雄,合力成此不世功業,以代父兄贖罪,不用說她,便小弟重來府伺候您,便也是打算附驥成名咧,您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們這一妾一僕才好。」

剝堯恍然大悟,連忙作上一個兜頭大揖,也大笑道︰「我還當她另有別情,原來卻是為了這個,不瞞賢弟說,此事我們早已當面說明咧,愚兄雖然決不敢自居不世英雄,對重光漢族河山,匡復大明天下,卻早有此志,老實說,不但她志在干父之蠱,便愚兄所以不恤族滅,寄身虎口以追隨各位長老之後,便也是為了打算一雪這漢軍旗籍的奇恥大辱呢!既如此說,以後愚兄一切行止,便請隨時指教匡正如何?」

周再興連忙閃避一邊,一面還禮道︰「小弟此系直言,既承見問,不得不向師兄說明,卻想不到您二位已商量好了,那小弟便反屬多事咧。您這一個揖,小弟不敢當,還望留去對師妹才好。」

說著又笑道︰「現在不是彈琴遣興的時候,您快將出外衣服換上,小弟這便去替您備馬咧。」

剝堯又大詫道︰「這個時候你要著我到哪里去?是周路二位師叔見召嗎?」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您也許真樂糊涂了,方才小弟不是已經說過,周師叔夜間要到您這兒來嗎?焉有此刻又要您去之理。」

剝堯一怔道︰「那麼又換衣服備馬到哪兒去咧?」

周再興把頭連搖道︰「您真的是有點心不在焉,還是成心又要瞞過小弟咧?您差馬天雄到南邊去,不是也和雲師妹商量好了的嗎?如今既然有了佳音,怎麼能不去告訴她一聲?否則,人家魚翠娘有一封信在這兒,料想也與此事有關,您能擱在這兒嗎?」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道︰「那便明早再去也無妨,這個時候忙什麼?」

周再興大笑道︰「小弟別的本領沒有學會,這當奴才伺候主子的能力,自信已經到了察言觀色,無微不至的境界,說實在的,小弟便是因為您對這個臉太女敕,分明該去,卻不好意思說得,所以才先說出來,您這一來,不太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嗎?」

說著,不等答話,又請了一個安道︰「二爺,您快請更衣,小人不再進來,便在府外伺候咧!」

說罷,掉頭徑自下樓,疾趨而去,不禁鬧得羹堯啼笑皆非,半晌方才將兩封信仍舊包好,收在身邊,換上衣服,下樓向前面而來,才到前廳,轉過屏風,便聞得那程子雲大嚷道︰「俺就不信,偏俺來了,你們二爺便要出去,你這小蛋蛋子打算在俺面前鬧鬼那還早咧,俺是先從雍王府打听明白才來,雍親王早出去咧,你怎麼說他來請?你知道俺和你們二爺是什麼交情嗎?俺要不看在他的份上,只這一早把你的蛋黃子給摔出來咧。」

又听周再興笑道︰「程師爺,您和我們二爺的交情,小人焉能不知道,怎麼敢在您面前弄鬼,王爺在家不在家小人不知道,可是那邊府里真有人來傳話,要請我們二爺立刻就去,也許是我們姑女乃女乃有事相請亦未可知,您須知我們的姑女乃女乃便是雍王爺的次妃,誰家兄妹能沒有緩急相商?這卻不是小人在您面前說謊,不信您瞧,小人馬己備好咧。」

接著程子雲又高聲嚷道︰「那可不行,俺程師爺有緊要的要事和他商量,就為了怕他不在家,才先趕到雍王府去,想不到一下撲了個空,倒鬧了俺一身大汗,任憑他是誰來請,要想再拿俺擋回去那可辦不到。」

剝堯心中一想,這是一塊魔,要想不見面已經辦不到,不如想法盡快把他打發回去再說,想著,連忙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再看那程子雲時,果然滿頭大汗,一手扇著一把大折扇,一手掏出手絹正在擦汗,嘴里還叨念著道︰「你這小蛋蛋子,也不打听打听,俺程師爺向來料事如神,豈有不見主人之面,便讓你這奴才打發走了的道理?」

剝堯連忙趕上一步道︰「程兄請恕小價無禮,少時自當責罰,不過委實舍妹有事相召,命小弟立刻就去,所以他才擋駕,其實並非有意蒙混,還望見宥,如有要事,便請在這廳上略談如何?」

程子雲聞言,連忙將扇交左手,和手絹握在一處,右手摘下眼鏡大笑道︰「雙峰,你出來得正是時候,要不然,俺便要闖進去,各處搜索咧,我們本來通家至好,便老伯母還有避忌嗎?」

接著又笑著,一在廳上客位坐定,一面道︰「俺近來因為敝居停管了神機營,越發忙得頭昏腦脹,天氣又熱,不是有要緊的事,決無來此相擾之理,您便是令妹有天大的事相邀,俺也得屈留一會咧。」

剝堯無奈只有笑道︰「小弟這不已經奉陪嗎?彼此不是外人,有話還請快說才好。」

程子雲將眼鏡手絹一齊放在桌上,又拿起那把扇子來扇著,一面笑道︰「你且別忙,俺太累了,話又長,容俺稍坐再為細談便了。」

周再興在府門以外,本就看見程子雲來了,早在門外攔了一陣,連說我們二爺有要事立刻要出去,所以教小人擋駕,改日再為謝步。卻不料程子雲說什麼也不答應,一定非見不可,而且老實不客氣,更不用通報,便向府內沖了進來,再興跟在後面又攔著,仍未攔住,這時見羹堯已經出來,連忙又送上兩蓋碗茶,以便羹堯照官場儀注,三言兩語便端茶送客,誰知程子雲一見茶來,先大笑道︰「雙峰,我們是熟不拘禮,俺委實口渴得緊,您也不用讓,俺卻非牛飲不可咧。」

說著又放下扇子,一手端起蓋碗,向嘴上就送,卻想不到那茶是才燒沸了的開水,剛剛沏上,簡直燙不可言,他又渴了,想來個痛快,一下便是一大口,只燙得舌頭在嘴里直打嘟嚕,啪的一聲放下蓋碗,吐了一地,卻說不出話來,羹堯不由瞪了再興一眼,心里要笑,口中卻道︰「程兄怎麼咧?是不是這茶太熱了?」

接著又向再興道︰「你這奴才,這熱的天,為什麼把才沏的茶拿來?還不快去取手巾和涼茶來。」

程子雲也心知周再興存心惡作劇,但自己不等主人敬茶便先喝得那麼急,也委實不是做客之理,而且羹堯已加呵斥,更不好說什麼,只覺得嘴里麻麻的,辣辣的,有些不大好受,半晌方道︰「這個倒不能一定怪尊管,委實俺也太渴了,如今不談咧,我們還是說正經的,您知俺這樣忙著尋你有什麼事嗎?」

剝堯笑道︰「程兄不說,小弟哪里知道?是王爺又有什麼事,請程兄前來相商嗎?」

程子雲一拍大腿道︰「您和俺真是一時瑜亮,這一下真猜著咧,不過此事非細談不可,這廳上,大家全衣冠齊楚的坐著,彼此相對,全有點不大好受,我們先到您那書房里去,寬去外衣,再說如何?」

剝堯忙道︰「程兄有命,小弟當得奉陪,不適,舍妹實在有事,立等相商,萬不容不去,既須長談,容小弟明日到十四王府,再為奉訪,不比這樣匆促要好得多嗎?」

程子雲搖頭道︰「那可不行,您敘家常日子長咧,俺這事卻刻不容緩,非立刻商量不可,否則這樣熱的天氣,俺也犯不著在這烈日之下奔馳,還不如在家乘涼睡上一覺咧。」

剝堯見他一味廝纏,不由暗暗著急,忙又道︰「程兄有話但請快說,如屬機密,小弟不妨遣去僕從,那書屋雖然寂靜,但天氣炎熱,卻未免太悶人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偏,皺起一雙濃眉道︰「話不是這等說,俺委實渾身全濕透咧,雖然彼此至好,禮不必為我們而設,但如在您這大廳上,把衣服全月兌了,萬一來上一兩位外客,未免觀之不雅,便您不說什麼,俺也不好意思,這一到書房之中,那便可以彼此月兌略,不大家痛快嗎?」

說著,腳下兩只靴子連搓道︰「啊,啊,這真不得了,偏這夏天一到,俺這雙腳又發癢咧,您說俺在您這大廳之上,能把這雙靴子襪子一齊月兌掉,來個光腳丫嗎?」

剝堯一看情形,不向書房里讓,還真不行,要想三言五句把他打發走,已經決辦不到,連忙皺著眉毛笑道︰「小弟遵命就是,不過今天有事,委實不能多談咧。」

程子雲聞言不由笑咧了大嘴道︰「古人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只要準俺到您那書房里去把衣服月兌了坐上一會,那便無異救了俺這條性命咧。」

說罷,搶起桌上眼鏡扇子手巾,立刻站了起來,向周再興道︰「管家,勞駕,給俺預備一大盆水,有涼茶再來上一大壺,停一會,您便讓俺給您請上兩個安全使得,那開水卻免勞照顧咧!」

說著,更不等羹堯讓便邁開大步,笑著直向里闖去,慌得羹堯反而跟在後面趕著,周再興不由好笑,只得也跟著,一同走向花廳旁邊,那間書房內,程子雲才一進了花廳,便不等進房,便先將眼鏡扇子手巾,向周再興手里一塞,呼的一聲,又將外面一件紗馬褂月兌將下來,走著,又將那件紡綢長衫也月兌了,一古腦兒,團在一處,一進書房便向椅子一拋,大笑道︰「痛快,痛快。」

接著向靠窗另外一張椅子上一坐,又將外面一件短衫也月兌了,連靴襪一齊月兌下,扔在一旁,長長出了一口氣道︰「說什麼此樂雖南面王不易也,俺這一霎兒,簡直是羽化登仙咧。」

剝堯不禁皺緊雙眉,也將長衣月兌了道︰「程兄,小弟已經如命,有話也該說咧。」

程子雲一面翹起一足,伸手在腳丫里搔著,一面笑道︰「您且少安毋躁,俺只稍微痛快一會這就說咧,此刻並不是俺不說,委實俺這兩個老伙計不稍微安排一下,它也不肯答應咧。」

剝堯見他雙手捧腳而搔,鬧得臭氣四溢,不由退避不迭,程子雲卻口里,哼哼唧唧自得其樂,百忙中,還向鼻上嗅了幾下,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那周再興不由也皺了皺眉毛,將他那手巾扇子眼鏡送上,接著出去一會兒捧了一個大水盆子進來,看著程子雲笑道︰「程師爺,小人知道您就喜歡一個痛快,那手巾面盆全用不著,所以把那養金魚的盆兒拿來,您要洗臉抹身全使得,便要洗上一次腳也行,快請用吧。」

程子雲一看,那水盆果然有一個小金魚缸那麼大,滿滿儲了一缸水,還有一條雪白高麗布手巾,不由看了再興一眼哈哈大笑︰「管家,您真可以,俺這便遵命上下抹個痛快咧。」

說罷,先將一條辮子盤了起來,然後蹲去,撈起那條手巾在瞼上洗了幾把,一下絞干,在身上胡亂抹了一陣,最後又箕踞坐在椅子上,把一雙尊足伸入缸中,洗了一會,用手巾抹干,又大笑道︰「這會子,俺全停當了,只等那涼茶一來,便可以談正經的咧。」

說著周再興已經提了一把大銅壺,挾著一個大海碗來,將碗放在他身邊茶幾上,一下便倒了一大海碗,羹堯一看那茶,黑黑的,濃濃的,簡直和府中常飲的茶大不相同,正待要問,再興連忙一使眼色,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要涼茶,又要喝個痛快,所以我只好把茶放在壺里燒開,再吊到井里去涼了一會,也許味還要澀一點,您可別見怪。」

程子雲抄起海碗,先試了一下,大笑道︰「好,好,只要不燙舌頭,俺就足感盛情咧。」

接著捧起那碗,真似老牛飲水一般,一下喝個干淨,這才一模項下虯髯道︰「尊管真是可人兒,有這一盆水,一碗茶,我們便不妨多談一會,要不然,那樣衣冠楚楚的向大廳上一坐,俺就有話也說不出來咧。」

接著又笑道︰「俺之所以來尋您,便是為了王爺兼營了那神機營,本來那里面全是皇親國戚當差,算是本朝的御林軍,可是天下澄平一久,規模全失,王爺一接任就打算切實整頓一下,不過人才難得,別的不說,便那雜技火器兩營,連個像樣的教習全沒有,王爺因為這個急得不得了,竟打算讓俺去兼上一個總教習,您請想,俺便再不行些不能自比伊呂管樂。至少也是羊叔子謝東山一流人物,怎能跑去兼上這一份差事咧,所以才打算來和您商量商量。」

剝堯本來憋著一肚皮不快,只不好發作得,聞言不由怫然道︰「原來程兄鬧了半天,卻打算薦我去當這個總教習,那對不起,只好方命咧。」

程子雲一面取餅那大扇子搖著,一面笑道︰「雙峰,你錯到家咧,這個什麼鳥教習,俺程子雲尚且不屑,焉有褻瀆足下之理,何況聖人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俺便不才,還不至這樣冒昧荒唐,我今天趕來,是為了您這門下江湖人物最多,打算勞駕代為物色一二,您怎麼疑惑到自己身上去?真那麼一來,俺不成了妄人嗎?」

剝堯听罷顏色稍霽道︰「如此說來,還有個商量,不過此事那位胡兄最為熟悉,您為什麼不去找他倒來尋我咧。」

程子雲搖著扇子,又一模項下虯髯道︰「您為什麼一件事看得這等容易,那位鐵筆書生雖然和俺已經交成極好朋友,王爺也看得他不錯,可是這神機營的雜技總教習卻非同小可,如若弄個不相干的人進去,那還了得?不但王爺信不過他,便俺程子雲也不得不斟酌,如若是您薦的人,那話就好說多了。」

剝堯略一沉吟道︰「程兄便專為此事而來嗎?小弟遵命就是咧,容假時日,我想也許可以報命,但卻急不得咧。」

程子雲猛又一吐舌頭道︰「您說得怎麼這等自在,王爺現在就立等要人咧,要不然俺這東魯狂生,江湖知名之士,多少也認得幾個,何至要勞您大駕薦賢咧?」

剝堯不由笑道︰「您要立刻要人,那我可沒有方法,您也請想上一想,王爺既然力謀整頓,我能隨便抓上一個湊數嗎?」

程子雲又笑道︰「那也不是立刻的事,我想憑您年二爺要找這樣一個人,有個三五天也許行咧。」

剝堯搖頭道︰「那可不一定,要人那有的是,要人才可就不很容易,不過既是王爺的意思,您又來這麼一趟,我總有以報命就是咧。」

接著一看外面天色道︰「程兄還有事嗎?小弟委實有事在身,卻不便多陪咧。」

程子雲還舍不得走,正說︰「俺委實太累咧,公事雖已交代清楚,容再小坐須臾如何?」

那周再興又從外面嚷進來道︰「回二爺的話,適才雍王府又打發人催請,據來人說,姑女乃女乃是奉了老皇妃之命,立等二爺去有話吩咐,卻遲不得呢!」

程子雲無奈這才匆匆穿上靴襪,站了起來道︰「既是老皇妃之命,卻真延遲不得咧,俺先走咧,您答應的事可也遲不得。」

接著又附耳道︰「王爺這次整頓神機營是極有用意的,如果真能做出一點好規模來,將來國家一旦有事,便可帥席專征,這未來的一切全不用說咧。」

一面又哈哈大笑道︰「俺本來已經想拿定主張,在這里吃了晚酒再走,卻想不到找你的竟是老皇妃,那只能容諸異日咧。」

說罷,拿起衣服抖了一下,一件一件穿好,又戴上眼鏡,拿了扇子手巾告辭要走,羹堯也慌忙將衣服穿好道︰「小弟也須立刻就走,您且稍等,我們同行便了。」

說著兩人一同出了年宅,程子雲一再叮嚀不可誤事,方才上馬而去,羹堯卻因那匹寶馬被天雄騎走,夏天又熱,一向多用騾車代步,也跨上車去,周再興坐在車沿上等程子雲去遠方笑道︰「二爺您別忙,哪有什麼老皇妃相召,那是奴才因為這塊魔老不走,不一定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才這麼說,要不然,他也許真想吃了晚酒才走,那就糟了。」

剝堯見車已行動,忍不住大笑道︰「我肚里早有數咧,你那茶水是從那里弄來的?這人雖然狂妄,有時也很精細,下次卻不可如此咧。」

再興笑道︰「這種妄人,也只有這樣對付他才行,老實說,那個盆子,哪里是什麼金魚缸,連手巾全是我從魏景耀老婆那里借來的,人家是干什麼用的,我可不知道,那茶是哈老回回店里施茶用的,我怕它不涼,紿倒了半壺,又滲上了半壺井水,他這-回去,也許就鬧上肚子亦未可知咧。」

剝堯不由又笑了一陣,等車子到了雍王府,外面已黃昏,羹堯仍先向花廳秘閣而來,才到花廳上,周再興一看四顧無人悄聲笑道︰「我已打听過了,王爺到宮里去尚未回來,您不必多耽擱,正好徑向後園去,如果他回來,我再托人前往相請便了。」

剝堯臉上雖然有點訕訕的,但只點頭微笑便徑向後園而去,一路穿花拂柳,到了借蔭樓下,院落外面,因為天已全黑下來,心中一想,自中鳳來此,從未夜行來訪,正恐中鳳見怪,又恐外人議論,忽听身後大笑道︰「姑老爺,您怎麼這個時候才來?俺小姐方才洗完澡,在涼榻上躺著咧,她近來不知怎的,連樓也懶得下,您又不常來,怎麼倒好像生疏了也似的咧。」

剝堯猛一掉頭一看卻是孫三女乃女乃,穿著一身青夏布衫褲。一手揮著一把大芭蕉扇,一手提著一個菜莉花球,正把一對母狗眼笑成一條線看著自己,連忙掏出兩封信來道︰「我因為有兩封要緊的信,要交你們小姐,既遇著你,便煩你替我送給她,可不許對人說,我去咧,」

孫三女乃女乃且不接那信,轉一下攔著道︰「您是怎麼著咧,有話不會對俺小姐當面說嗎?怎麼反遞起信來,既來了您要打算再走那可不行,俺小姐這兩天,不知為了什麼,心里正煩哩,連香姨兒和李大姑娘全愛理不理,俺正望您能來,和她說說笑笑解個悶兒,您怎麼倒來起這一套來?」

接著又臉色一沉道︰「別是您小倆口子,因為什麼又鬧翻了吧,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個理來讓俺評評誰是誰不是,替您兩位和解和解也就算完啦。」

剝堯本為避嫌,打算將那兩信托她交給中鳳,既省得有些話當面不好說,又免得落個黑夜同處一室的嫌疑,卻不料孫三女乃女乃竟大嚷大叫起來,不由心下著急,又恐人來,問及兩信不好答復,連忙將信收好,一面雙手齊搖道︰「嬤嬤,你先別嚷,我和你們小姐之間無隔閡,實在因為婚期已近,所以不便多來往,才略微疏遠一些,這是為了彼此避嫌,你這一嚷,要讓外人听見,豈不又是笑話?」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又咧嘴一笑道︰「我的姑老爺,您為什麼不早說咧?倒害俺白白擔了好幾天心思。」

接著又道︰「俺不嚷就是咧,您可不許走,這事俺還得問一問俺小姐才行。」

剝堯見她雖說不嚷,那嗓子仍然沒有捺下來,心下更加慌急,忙又道︰「我謝謝你,說話聲音低一點行不行,你要再這樣,那我只有走咧。」

孫二女乃女乃卻似沒事人兒一樣,又咧嘴大笑道︰「俺的姑老爺,您這又怕什麼?須知只要坐得正行得正哪怕和尚尼姑合條凳,您兩位的事,連王爺老皇妃全知道,還怕誰?有誰敢說一句渾話,不用您兩位開口、俺打也打下他半截來……」

正說著,樓上的雲中鳳已經听見,連忙從涼榻上,霍的站了起來,趕下樓梯,縱向院落門內,低聲嬌喝道︰「大黑夜里,你又亂嚷什麼?還不與我快進來,你真打算嘔死我嗎?」

孫三女乃女乃一見中鳳出來,方才放低了喉嚨笑道︰「俺姑老爺……」

正說著,一見中鳳橫著一雙妙目,又改口道︰「俺真該打,又忘了您的囑咐咧。」

接著又道︰「俺是因為年二爺來了,他又不肯進來,卻說有什麼信要教俺送給您,俺只當您兩位鬧翻了,所以才攔著他不讓走,其實俺並沒有說什麼咧。」

中鳳一看,果然羹堯尚在門外站著,連忙紅著臉道︰「你這人也奇怪,既然有事,為什麼自己不進來,倒托這個蠢牛咧?」

剝堯一見中鳳面泛紅霞,似怒的使著眼色,也一臉惶急之色,連忙走進院落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並不能全怪這孫嬤嬤。」

中鳳不語,連忙先將院落門關上,一面向羹堯低聲道︰「請上樓吧,有話我們上去說去。」

一面一雙妙目又瞪著向孫三女乃女乃道︰「方才的事,任憑年娘娘和福晉面前也不許漏一字,你只要敢讓別人知道,那我可顧不得我是你女乃大的咧,」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哆嗦著道︰「只要您吩咐過,不管是誰,俺全不會把話說漏了,不用說娘娘福晉,便皇上問,俺也不說還不行嗎?俺如說了不算,您便將俺這顆腦袋斫了也願意。」

中鳳又低喝一聲,不許多開口,這才和羹堯相攜走上樓去,一同落座,不由紅著臉埋怨道︰「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怎麼越來越荒唐,竟昏夜跑到這里來,既來了又不上樓,卻和那無知蠢牛在外面嚷起來,要讓人听見,那怎麼是好?就有什麼事,不會等到明天早上再來嗎?」

剝堯不由漲紅了臉道︰「江南有信來咧,我本不想在這個時候來,無奈周師弟迫著非來不可,又被那程子雲在出門的時候,纏了好一會,以致才延到此刻,本來並不想進來,只打算將那馬天雄的一封信和魚翠娘托白叔帶來的信交孫三女乃女乃送給你便回去,免遭物議,誰知你那嬤嬤,不管青紅皂白竟大嚷起來,又無端的疑惑我們有了隔閡,一下鬧得不得開交,如非你趕下去,我還真窘不可當咧。」

中鳳看著他,不由也漲紅了臉,梨渦微露道︰「便江南有信來,你也無須如此急呢,難道還有什麼急事嗎?」

剝堯不語,連忙將那兩封信連油紙包遞了過去,中鳳接過打開油紙包,首先入眼的是魚翠娘的那封信,忙拆開一看,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覷了羹堯一眼,連忙收好,又將那馬天雄的一封信看完,低著頭雙蛾微蹙道︰「你見過周路兩位嗎?」

剝堯忙又紅著臉道︰「見是還沒有見過,不過周師弟告訴我,說周師叔已經答應,只說未免太委屈師妹,並著我以後一切要和師妹商榷,使我也覺得太對不過師妹呢!」

中鳳不由眉黛全舒,瓠犀微露,低垂著粉頸道︰「此刻還說不上誰對不過誰,你將來只要能讓人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委屈,便不算對不過我咧。」

接著又把頭一抬道︰「這信上不只我兩人的事,還有那江南織造對江南諸俠的事,所關綦重,這事卻必須好好應付才對,最好你對周路二位一切請命而行,這今後的事,一天比一天復雜,一天比一天要緊,你卻不可絲毫大意咧。」

剝堯笑道︰「今後情形又不同咧,能有師妹點撥其間,大家可以隨時商量,那就比現在要好得多了。」

中鳳不由又暈潮蓮臉嗔道︰「你別把事情盡避扯到我身上來,有些事我卻替不了你呢!以我揣測,周路二位師叔對此事,必有後命,你還須籌劃一下才好。」

剝堯又笑道︰「我還忘記對你說,周師叔今夜便要到我那里去呢!」

中鳳聞言忙道︰「哎呀,那你就該乘雍王末回來之前趕回才好,萬一他一回來,如果稍一延遲,第一次與長者相期,便讓他老人家等你,豈不要遭訓斥?別看周師叔為人和易,又極疼愛後輩,一旦犯了過錯,卻絕不客氣姑息咧,那你就該趕快回去才對。」

剝堯一听,果然有理,連忙起身告辭下樓,中鳳送至樓下,又悄聲道︰「你明日還須在這邊的主兒面前托件事故才好,要不然讓他稍起疑心,這以後的事,便不好辦呢。」

剝堯也悄聲道︰「這倒無須托故,現成的便有一件事咧。」

說著一面走著,一面把程子雲相訪的話又詳細說了。中鳳一面點頭,一面又道︰「便此事也須稟明周師叔才好,如果他老人家認為必須派人,如何推薦更必須慎重,須派人,須知道這邊這個主兒猜忌頗深,卻也須避免咧。」

剝堯點頭答應,出了院落之後,悄然走向前面花廳秘閣,雍王仍未回來,胡震卻已在等著,一見面便含笑道︰「恭喜老弟,愚兄要吃你喜酒咧,不過,今夜還宜速回為是,值年人恐怕還有話說,你卻再遲不得了,少時居停主人回來,愚兄自會代為說詞便了。」

剝堯一面支吾著,一面又將程子雲相訪的事悄聲說了,並請代致雍王,就說為了此事而來,胡震笑著低聲道︰「這卻使不得,不但決不能借此為題,而且此事必須瞞著他才好,少時他回來,愚兄自然有法子替你遮蓋過去,明日相見,他至多取笑一場也就算完咧,此事卻所關者大,只字也提不得咧。」

說著,把手一擺道︰「愚兄所以在此坐等,一則為當面道喜,二來便是為了此事,誠恐老弟臉女敕,不願說到後園去,卻借此事遮蓋,那便要誤大事咧,現在話已說明,便請快些回去吧。」

正說著,周再興已從外面走進來高聲道︰「大爺囑咐二爺早來早回去,現在還在府中相候,王爺既不在府中,您也該回去咧。」

剝堯連忙告辭,出了雍王府,又趕將回去,只在上房各處打了個轉,用罷夜飯,便回到園子里面,吩咐周再興備好茶水,關上門,以便延接周潯。

周再興笑道︰「接待這位師叔,茶水倒在其次,他老人家的喜忌愛惡我全知道,早代您準備好咧,這個用不著您操心,包管他老人家高興合意。」

說著,將那當窗一張小幾上的東西,全移到別的地方去,匆匆下樓,一會兒,提了一大壇花雕酒,一食盒上來,先將食盒打開,羹堯一看,卻是一大盤東坡肉,一大盤蜜炙南腿,一大盤白斬雞,一條清蒸鯉魚,另外一碟松子,一碟各式果脯,一一放在幾上,接著又奔下樓去,取來一大盤時新果品,三付杯箸,一個極大玉斗,看去足可盛得半斤來酒。

一面笑道︰「這就行咧,您如自己估量著還能倒上三五斤酒不至便醉,最好陪他喝上一會,包管沒有錯兒。」

剝堯笑道︰「原來他老人家好飲,不過這樣相待,未免太簡褻咧,好在時間還盡來得及,便煩賢弟再去廚房里說上一聲,命他們備上一桌上席不好嗎?」

周再興搖頭道︰「那就反而不行咧,他老人家雖然好飲,卻最討厭衣冠盛筵,要這樣才好,不信你少時便知道咧。」

接著又笑道︰「您別以為這是謝媒酒,那還早咧。」

剝堯紅著臉道︰「賢弟為什麼老開玩笑?這是正經大事,而且他老人家第一次到我這里來,委實不容褻瀆。」

周再興又笑道︰「小弟取笑容或有之,但他老人家,確實是這個脾氣,你如果真的盛筵以待,卻決非所宜。」

說著,又下樓去,將外面門戶關好,兩人對坐等著,約莫戊末亥初,忽然樓窗外,微風颯然,接著那枝畫燭一晃,一個蒼老的聲音大笑道︰「年賢佷,老夫賀喜來遲,累你久待咧。」

剝堯再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赤紅臉,銀須過月復的老者只穿著一身哆羅麻夏布短衫褲,一臉笑容站在面前,正是周潯,另外還有一位淡黃面皮,身穿黑綢長衫,手握紙扇的精悍中年人站在一邊卻不認識,連忙拜伏在地道︰「弟子一切俱蒙師叔玉成,今夜又累師叔夤夜過舍,實在于心難安,接待未周,還望恕罪。」

周潯聞言,一面雙手扶著,一面又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不過一個現成人情,老賢佷何用行此大禮,只要將來你與鳳丫頭二人,真能為我漢族爭光,做出一番事業來,便不負老夫這番撮合咧。」

接著又向身側那人一指道︰「倒是白師叔,為了你二人之事,不惜長途跋涉,來回要趕上七千里路程,將來你二人應該多謝謝他才對咧。」

剝堯這才知道,那人竟是江南諸俠當中的白泰官,連忙又叩拜下去道︰「小佷久欽師叔威望,適承寄來馬天雄一信,才知道為了小佷之事,竟累師叔南北奔馳,並蒙多方玉成,實在感謝不盡,正欲設法求見,以便當面叩謝,卻想不到今夜竟承師叔與周師叔一同貴臨寒舍,這教弟子又如何敢當咧?」

白泰官大笑著也進前一步扶道︰「你別听周師叔那一套,我這區區微勞何足掛齒,真正撮成你兩個這段姻緣的是他卻不是我咧,我這次北來,雖然與你和鳳姑娘的事有關,卻不單為了這個,倒是你以一個八旗世家子弟,卻能具有如此抱負心胸,又居然在江湖上混出一個極好聲名,連小鷂子馬天雄那等硬漢,全死心塌地為你賣命,這卻真可貴而難能,所以我才隨了他看看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彼此日後尚須有多少大事要共,你這樣逢人磕頭,遇事打恭,卻和我們的脾胃合不來咧,再說,為了師妹卻遇著師叔便下跪,不也嫌太過寒傖嗎?」

剝堯心方暗想,這位白師叔怎麼也一見面就開玩笑,但口中不好說什麼,只有紅著臉道︰「弟子蒙諸師叔成全,在這酷暑逼人之下奔馳數千里,焉有能不叩謝之理,再說禮不可失,弟子與師叔初見,也不容不叩見咧。」

白泰官大笑道︰「如論奔走微勞,你要謝我還須有待,如論初見,你這頭一磕,我這師叔都拿不出見面禮來咧,我看還是免了,我們先說正經的,還有大事急須商榷,卻不可因此耽誤咧。」

正說著,周潯回顧那幾上所陳酒肴,不由又大笑道︰「這一定是周賢佷的布置,要投老夫所好,今夜有事,本須長談,能有點酒,邊飲邊談倒也好,你白師叔和我二人,一向全是月兌略慣了的,你只要能不改初衷把事做好,倒不必一定著乎形跡,我們且先坐下來,再為細說便了。」

說著更不待羹堯相讓即便入座,周再興捧著酒壇笑道︰「弟子就知道您只一有大事商量,必須這個,精神才能飽滿,所以老早便預備好了,我想有這一壇也夠咧。」

周潯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該打,放著正經經濟學問不去留心,卻專在這個上用工夫,如若你把年兄教壞了,你師父卻不會饒你咧。」

周再興笑道︰「這個弟子怎敢,不過如今這個年頭兒卻非此不可,您不是讓我來當奴才?不練好這一手,這奴才怎麼能當好咧?」

說著,取餅一把大錫壺,將酒注入,先在周潯面前那只大斗里斟滿,一面又向白泰官和羹堯二人道︰「您兩位趕快入座,別再耽誤了,我知道,周師叔他老人家有規矩,先得喝上三大斗,才好說話咧。」

周潯猛捋長須笑道︰「小猴兒,你別越說越上臉,我老人家,雖然在這京塵十丈之中住得久了,卻不一定喜歡這一套咧。」

說著,看白泰官舉起那玉斗來,先呷了一大口道︰「這酒還不算錯,老弟也來嘗嘗,我們邊喝邊談便了。這小猴子,他既喜歡鬧鬼,便罰他斟酒,卻不許入席咧。」

白年二人也入席,周再興卻笑道︰「您不必罰我,這斟酒當得是我的差事,古人不說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嗎?」

說著,真個捧壺侍立一旁,羹堯方說︰「今日我是主人,這酒應該我來斟才對。賢弟何不也來陪二位師叔一杯。」

周潯搖頭道︰「那不行,我向來說話決無更改,今夜非罰他斟灑不可。」

接著又舉起那只玉斗來,呷了一大口酒向羹堯笑道︰「你既差那馬天雄到江南去向尊師投書,為何在我面前竟只字末提,要不然,不但免得那小鷂子挨上一記喂毒偃月鏢,便你白師叔也可以免去一場跋涉,這麼一來,你那師父仍然要將這副擔子架在我肩頭上,說起來連你也該罰才對。」

剝堯忙道︰「此事弟子誠然也該罰,不過,一則弟子托那馬兄南去,系在謁見師叔之先,後來雖承師叔賜見又接引在太陽庵門下,但弟子對屈師妹為妾媵,實在內疚神明,所以不特自己未敢呈明,便連托周師弟代呈也不敢,現在雖然承師叔格外成全,各方大勢所逼已成騎虎,在弟子心上仍然有百口難辯的苦衷,決非有意欺瞞,此點還望師叔原宥才好。」

周潯大笑道︰「不但你如此想法,便你那師父也為了這個名份,把這付擔子打算卸到我頭上來,所以才害你白師叔在烈日之下奔馳數千里,前來取決于我,如以常理而論,屈師妹為妾媵,自屬不可,不過天下事有經有權,男女授受不親,到了嫂溺援之以手便不同咧。」

接著把那一大小酒一飲而盡,放下五斗,捋著修髯,正色道︰「我之所以要曲全此事的,倒決不是為了成全你們的兒女之私,實在因為這匡復大計的一線之望,既然寄托在你身上,便不容不全力以赴,以你的才具抱負而論,雖尚可取,但恐一朝得志,便爾驕矜自恣,未免有誤大事,那鳳丫頭卻比你沉著而肯屈己下人,又頗識大體,她因父兄失德,又立志干蠱,自願不惜一切,助你成此大業,以代父兄贖罪,我才不得不從權,委屈她,便宜你,如今這付擔子,算我替你師徒擔了,便庵中長老和江湖志士如有非議,我也有話說,你也無須內疚神明,只須記牢我這番用心,和那鳳丫頭之所以甘心嫁你為妾的緣故,便算對咧!」

說罷,猛一抬頭,目光如電,看看羹堯道︰「人生知己難求,更難得的是紅粉知己,你將來卻不可以辜負了她這番苦心孤詣咧。」

剝堯不禁肅然起立道︰「弟子蒙師妹這等看待,又蒙師叔如此成全,今日垂訓敢不書紳以識?他日便有尺寸之進,決不敢有負您這番用心,和雲師妹所受的委屈,只一息尚存,便粉身碎骨也當全力以赴。」

接著又慨然道︰「便弟子對雲師妹和周師弟也全曾說過,弟子之所以甘冒滅門慘禍,不自安于富貴利祿,追隨恩師和諸伯叔之後,共圖大舉,便也為了要一雪先人這漢旗籍之恥咧。」

周潯忽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老夫且賜你這一斗酒,祝你和鳳丫頭將來各遂其志,也不枉我今晚來上這一場。」

周再興聞言,忙將那玉斗斟滿,捧著向羹堯笑嘻嘻的道︰「周師叔賜酒不易,您快干了,果真有那麼一天,您可別忘了這一斗酒是由小弟奉上的咧。」

剝堯謝了一聲,接過玉斗一飲而盡道︰「弟子既承師叔賜酒,他日稍違初衷便有如此酒。」

白泰官在旁,不由說了一聲「壯哉」,也擎杯笑道︰「年賢佷,我也敬你一杯,祝你成此壯志,老實說,你雖已由周路兩位接引入門,庵中長老尚未得訊咧,此番我回到太湖,定將此事說明,便那小鷂子馬天雄,我也必陳明老師父留在太湖上香,以後全是一家人,一切便不必避忌咧。」

說罷一飲而盡,猛一照杯道︰「干。」

剝堯忙也舉起杯來道︰「師叔為了弟子的事,長途跋涉,怎敢再蒙賜酒,這杯酒算弟子敬白師叔的便了。」

說罷也一飲而盡,接著周再興替各人把酒斟上,將那玉斗仍放在周潯面前,白泰官又將馬天雄南行所遭,和曹寅李元豹以及那鄧佔魁的事全說了。羹堯也將程子雲來訪的話說了,周潯連飲數斗,忽又看著羹堯道︰「這江南織造之事,上次老賢佷已經對我言明,決系出于韃酋密旨無疑,但不知何以又派那鄧佔魁單對太湖之事,你知道此事嗎?」

剝堯道︰「此事弟子倒還未听說,容待再為設法探听,不過,如就白師叔所言,也許那韃酋對江南織造曹寅也不放心,所以雙管齊下,再暗中派上一個人亦未可知。「周潯捋須一笑道︰「此事所關者大,你卻須切實打听一個確訊,至于那血滴子一事,我也已經有了一個通盤籌劃,不過卻須視此事如何而定,便你白師叔也必須等此事有個水落石出才能回去,卻事不宜遲咧。此外那韃酋何日南行,你也要時刻留神,只一得確訊,可立刻著你師弟告訴我。」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道︰「有關這兩件事,弟子明日便向雍王處從旁刺探,只一得悉,必托周師弟前往陳明各位師叔便了。」

周潯拈須沉吟道︰「我料那江南織造,在你白師叔來時,必也有密函,分致韃酋和允禎,雖然你那寶馬行程稍快,但他如用八百里加急羽遞來京,也決不會落在後面,更料那允禎得信,必要問你,只等他來問,探听便較為容易,不過,此事與那允禎也許有關,你在未與允禎談及之前,最好先就程子雲來訪之事,去允禎處再打听打听,告以所說人選正在物色中,我再著胡震暗中相助,也許可以得到一點弦外之音。如你此刻先在允禎那廝口中探听,只要他一接曹寅來信,便不免反起疑心了,我聞此人猜忌之心極重,卻不可不慎咧。」

剝堯唯唯受教,白泰官又笑道︰「你那寶馬委實是匹千里龍駒,此番我來,如非仗它之力,決無如此爽利,此番南歸,只好還借一行,將來仍交馬天雄帶回了。」

剝堯笑道︰「師叔只管借用無妨,弟子現在長日在京,也無所用之咧,只那馬兄為了弟子的事,卻受了重傷,實在于心難安,師叔南旋,尚乞代為慰問,將來臨行,那復函仍須托師叔代致,諸多褻瀆,還請見諒。」

白泰官大笑道︰「我既做了驛使,自有遞信之責,你豈用再相托?不但你的信必須攜歸以清手續,便那鳳丫頭,你也須給我討一封回信來,要不然那魚翠娘便決不肯答應我咧。」

剝堯一面謝過,一面答應,那白泰官初見羹堯,有心相試,酒酣耳熱,對于兵謀戰策,各家功夫,乃至山河險要,無所不談,羹堯一一對答如流,周潯卻只擎定那只玉斗一飲便是大半斗,看著兩人微笑道︰「白老弟,你此番來京已經見過雲霄嗎?」

白泰官不禁愕然道︰「我平白的去見他做什麼?你這一問不顯得有點出奇嗎;」

周潯手拈著長髯,一手擎著玉斗大笑道︰「你如非受了雲霄之托,為什麼這樣考問年老佷呢?」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白泰官也大笑道︰「原來你竟想到這個上去,須知我是久已聞得我們這老佷有知兵之名,又小小年紀便蜚聲江湖,一定有他成名的道理,才自己不揣譾陋,打算試一試,他盛名之下,到底實學如何,誰知我這個試官不但沒有能難倒士子,幾乎轉被他考住咧,多謝您這一來倒替小弟解了圍咧。」

說罷又相與大笑,羹堯忙又遜謝,三人直把那六十來斤一壇酒,喝得只剩下一小半,周白二人方才辭去,等送得二人走後,周再興又斟了一大斗酒,向羹堯道︰「師兄且把這一斗吃了我有話說。」

剝堯不禁詫異道︰「這又是什麼道理?愚兄今日陪侍兩位師叔已經過量咧,你再加上這一大斗,豈不非醉不可。」

周再興笑道︰「這是罰酒,您卻非吃不可,否則便算太對不過小弟咧。」

剝堯擎著玉斗在手笑道︰「愚兄向無開罪之處,怎麼會對不過賢弟?這卻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了。」

周再興又笑道︰「您對不過小弟的事太多了,小的不算只大事就有兩件,只罰您這一斗,已是看在您是我的師兄份上,否則便十斗也還不足以了事咧。」

剝堯搖頭笑道︰「你且說出來,讓我听听,如果無理取鬧卻不行咧。」

周再興一吐舌道︰「這在事前怎能說?你打算記帳也行,那明天我只有找雲師妹去說話咧。」

剝堯笑著把那一斗酒飲干道︰「你別弄鬼,我吃這一斗就是咧,不過你如果說不出個道理來,卻須加倍罰還咧。」

周再興道︰「小弟做事向來教人心服口服,決無落個無理取鬧之理,您既把酒吃了,我自會告訴您,您和雲師妹的事,始終瞞著小弟,此其一也,今日小弟好意向您賀喜,您卻打了小弟那麼一頓官腔此其二也,該罰不該您自己說罷。」

剝堯一想,日間之事,自己果然有點失態,連忙紅著臉笑道︰「你怎麼老記得那個碴兒,愚兄已經認過咧。」

周再興笑道︰「既已認過,那就該罰,小弟卻沒有錯咧。」

接著又道︰「您知道小弟要罰您的用意嗎?」

剝堯笑道︰「還有什麼用意,無非對愚兄失態的一個報復而已。」

周再興正色道︰「適才所言,不過取笑而已,小弟出身尊府書僮,雖蒙恩師收歸門下,焉有真敢放肆之理。不過,以師兄今日日間對小弟,實為驕矜之漸,不但周師叔深恐師兄因此誤事,便恩師和老師父亦均以此為慮,所以小弟才借此稍加提醒,還望師兄勿罪才好。」

剝堯聞言,連忙站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謝謝賢弟,既如此說,愚兄知過,以後隨時留心就是咧。」

再興慌忙還禮道︰「師兄此後,只要能常虛懷若谷,不矜不伐便足矣,為什麼又對小弟作起揖來?這豈不令小弟不安嗎?」

剝堯大笑道︰「禹聞善言則拜,一揖何妨,聊志吾過而已,這以後,還望老弟不吝指教,隨時點醒才好。」

說著,又相助周再興將杯盤殘肴收拾好了,才自入睡。第二天清晨,羹堯上過衙門,記著周潯所囑,且不往雍王府,攜了周再興,轉向十四王府而來,因他身兼文案,無須通報,直向西花廳而來,才到角門外,忽見小來順兒走來,悄聲道︰「二爺且慢進去,王爺正在和程師爺商量事情咧。」

剝堯連忙腳下一停步也悄悄的道︰「他們商量什麼大事,你知道嗎?」

小來順兒一看,二面無人又悄聲道︰「听說,江南織造專函來報,王爺密保前往太湖辦理要公的一位魏翰林,已經教仇家架去,因此王爺急得不得了,所以吩咐奴才在這兒看著,不管是誰全要著奴才通報才許進去,您慢著些兒,待奴才進去回王爺便了。」

剝堯忙又低聲道︰「你且慢進去,此事極關重要,可速盡心打听,我自重重有賞。」

接著又略一沉吟道︰「停一會,你再通知一下那領隊,著她也用心打听,只一有信,便著她親自報與我知道。」

這才把手一擺道︰「我在這里等著,你先去回明王爺便了。」

那小來順兒連聲答應,又向角門里走去,一會兒便出來道︰「王爺有請,您快進去吧。」羹堯才進角門,便聞程子雲大笑道︰「年兄,您辦事真爽利,昨天俺才一說,今天您便來了,俺猜這人您一定選好,也許已經在外面等著王爺召見咧。」

再看時,只見他光著頭,身上穿了一件羅漢衫,下面卻居然穿著雙靴子,嘴里說著話,已從花廳上猛一掀簾子迎了出來。

剝堯笑道︰「您猜錯咧,一個神機營的總教習,哪能那麼隨便薦人?我便因正在物色中,恐怕有誤王爺的事,所以才來面見您和王爺,請予稍寬時限再行報命咧。」

程子雲大笑道︰「您既來了。總好商量,不過俺知道您那藥籠中,這些人物有的是,您既要跟王爺當面說,那更好咧。」

正說著,只見允-穿著一領棗紅開氣紗袍,也從廳上迎出來笑道︰「雙峰,你別听老夫子的,這事稍遲無妨,不過人選卻非上乘不可。」

接著又道︰「這大熱天,累你跑上這麼一趟,我卻居心難安咧。」

剝堯連忙請安下去道︰「王爺既著程老夫子傳命,羹堯怎敢不來,天氣雖熱,公事卻不能誤。」

允-一面答禮,一面笑道︰「你別客氣,我們且到屋子里再為細說罷。」

說著,兩邊僕從已經打起簾子相待,三人一同進去,分主賓坐下,羹堯一看,那廳上當中堆滿了一小白冰,三五個小廝,不住價在掌著扇,倒不覺太熱。

忙又道︰「昨承程兄傳王爺之命,羹堯即便留意,無如這一項人才,雖然只不過教授雜技,但那神機營,大半八旗子弟,且有若干勛戚在內,如果聲望功夫稍欠缺,便不足以服眾,再說王爺既有心整頓,也決不能濫竽充數,提出一個人,總要教闔營心服口服,所以才一再斟酌,如今雖然已在物色之中,但如不詳細考查,親自驗看,決不敢率爾推薦,羹堯昨日聞得程兄說王爺需才孔急,不得不來先行陳明一下,果如適才所言,便不妨了,否則這急就章的文章,卻決做不好咧。」

允-笑道︰「此事雖然決不容多延,但為人稱其職起見,卻不妨稍遲,適才我已說過,稍等卻也無妨。」

接著便問雍王府近況,旁及天氣炎熱,令人不耐,卻並未提及江南之事,羹堯心知必有避忌,搭訕著笑道︰「聞得皇上有南巡之說,天氣如此炎熱,一時也未必能決咧。」

允-笑道︰「皇上雖有此意,但天子出巡,哪有這等隨便?不但今夏車駕決難出都,便秋冬也未必成功,即使真的他老人家要到江南去逛一下,至早也是明春的事,你為什麼又想到這個上來?」

剝堯道︰「我也因為褥暑逼人,皇上如果急于南巡卻非所宜,為臣子者,不免憂慮而已,既是來春的事,那便無妨咧。」

程子雲忽然大笑道︰「雙峰,您別在王爺面前探听口氣,您那意思,俺早知道咧。」

剝堯不由暗吃一驚道︰「我不過隨順一問而已,哪有什麼意思,程兄這麼一說,我倒要請教咧。」

程子雲又模著虯髯咧嘴大笑道︰「您別見怪,請恕俺直言,要實話實說咧,您之所以要探听此事,一定是打算謀干一份扈從的詞臣,這是最容易上邀天寵的一條捷徑,說不定車駕一回鑾,以您這個班次,也許就是一份學政大人咧。」

接著又道︰「您這可不許故作違心之論,俺說對了沒有?」

剝堯微笑道︰「程兄向來自視甚高,難道就看得小弟這等熱中嗎?」

允-忙道︰「程老夫子,你又錯咧,雙峰早已簡在帝心,又何須在這扈從上打算,他的學政還用這樣營求嗎?」

程子雲猛然一模後腦,睜大了眼楮看著羹堯。

又笑道︰「俺真該死,竟忘了您是八旗世族,又是勛戚咧。」

說著,又站起身來,把手一拱道︰「您別生氣,算俺又猜錯咧。」

剝堯見探不出什麼口風來,又已知江南織造已有信來,料那鄧佔魁必系允-密保無疑,再談也不會有什麼,連忙道︰「彼此知交,況在王爺面前,小弟焉有生氣之理,不過小弟此來,完全為了那總教習的事,請王爺寬限幾日,以便細細物色,現在話已呈明,既蒙王爺賞準,即便告辭咧,容得覓定適當人選,再來請王爺決定便了。」

說罷,先向允-請安又向程子雲把手一拱,允-也不相留,只有笑道︰「天氣委實太熱,恕我不便留飯咧。」

便起身送客,羹堯心知二人必仍有事商榷,別過以後,攜了周再興,驅車又向雍王府而來,等到府前下車以後,才走到花廳,還未進那秘閣,便聞雍王猛一拍桌子,大怒道︰「這奴才不過仗著自己是漢軍旗籍,這些時當差還算小心,我才賞他一點面子,怎麼竟敢連我也不放在眼楮里,弄起玄虛來,這還了得!」

剝堯不由一怔,連忙走進房去一看,只見雍王一身朝服,手中拿著一封信,滿面怒容猶在,方待相問,猛又見雍王一抬眼道︰「二哥,你來得正好,馬天雄出了事咧。」

剝堯心知江南織造之信已來,但不知雍王為何這等盛怒,忙道︰「他出了什麼事?是行為失檢,被江南官吏舉發嗎?那羹堯也有不是之處,還求王爺從嚴處置才好。」

雍王怒道︰「我們派出去的人,怎會得有短處落在人手里?何況馬天雄這人我也知之甚詳,焉有行為失檢之理,他如今已被人家用毒藥暗器打傷在鎮江,可笑曹寅那老奴才,馬天雄已經自己說明來歷,又把本府的委札給他看過,居然還寫信來向我查問是否屬實,這已經是糊涂透頂,還又密函奏明皇上,似乎我們派出人去,把他離間少林武當兩派的事給破壞了,這不簡直跟我過不去嗎?」

剝堯忙又失驚道︰「那馬天雄給誰打傷了?那江南織造怎麼連這些事也達天听起來?皇上的聖意如何?沒有責備王爺嗎?這又是羹堯謀事未蕆咧。」

雍王微哂道︰「二哥平日為人極有擔當,今天為什麼又這樣膽小起來?我沒有這把握,能派那馬天雄出去嗎?老實說,那老奴才他還在做夢咧,皇上的高瞻遠矚豈是他可以管窺蠡測的,他這一回的自作聰明,至少也須挨上一頓申斥,說不定江南那好地方把他舒服得膩了,要讓他回來住上些時咧。」

接著又看著羹堯笑道︰「二哥你放心,那馬天雄這次出去,有功無過,他雖挨了一毒藥鏢,不愁那曹寅不替他治好。」

剝堯見他顏色轉霽又道︰「王爺說了半天,我還是一點不明白,那馬天雄到底被誰打傷,又與那江南織造曹寅有什麼相干咧?」

雍王大笑道︰「我是氣糊涂了,還沒有告訴你咧,據那曹寅奏皇上和我的密函,全說是馬天雄近在江南鎮江焦山與好多前明遺孽同處一舟,其中文的有呂晚村曾靜,武的有了因和尚和有名的海盜魚殼,還有縱橫江上的俠盜白泰官等人,是否圖謀不軌不得而知,他因用了候補知縣李元豹之策,意欲離間少林武當兩派而兩敗之,免為國家之害,才利用李元豹本少林逐徒,向武當南宗了因和尚等人借了少林住持鐵樵之名,前往挑釁,不想李元豹之妻,竟被魚殼之女魚翠娘打傷,那馬天雄中了李元豹毒鏢,事情本可用江湖亡命殺傷游山官宦之名,責成地方有司拘捕,一網打盡,無如馬天雄攜有委札,自稱是本府護衛,奉命出京探買,那呂晚村又系在征闢中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奏明皇上,候旨辦理,並向我函詢以便決定,二哥,你請想一想,這老奴才不是夠糊涂的嗎?」

剝堯略一沉吟微笑道︰「這曹寅與我也有世誼,為人向來極其精干圓滑,簡直和琉璃彈一樣,哪會這等糊涂,不等王爺回信,便奏明皇上,據我適才無意中听到的一件事,只怕這老兒另有用心,存心和我們過不去咧。」

雍王不由一怔道︰「你無意中听見什麼事,當真與這奴才有關嗎?他如真的和我過不去,那可決不能容咧。」

剝堯連忙托言多日不去十四王府,適才偶然去看看動靜,得聞小來順兒之語說了。

雍王不由又把桌子一拍道︰「原來這奴才竟敢暗中和十四阿哥沆瀣一氣,倒將我賣了,咱們走著瞧就是咧。」

剝堯忙又道︰「王爺不必生氣,此事只要能知道,那就好辦了,適才我已著人詳細探听,不愁不能明白,不過皇上對此事到底聖意如何?如果天威不測,我們卻先須仔細咧。」

雍王聞言一面仰天大笑,一面親自走出房外,屏退僕從,向羹堯低聲道︰「二哥,你但放寬心,那馬天雄南行的事,我早已奏明皇上,他這封密奏,不但于我無害,反蒙嘉許,並已密授機宜咧,要不然天威果然不測,我能這等托大嗎?」

剝堯把頭一偏看著他又道︰「那麼皇上對此事如何處置咧?」

雍王悄聲道︰「皇上雖因這些前明遺孽而聖慮為之不安,但決不願激之生變,所以一向全想用疏導的方法,使其就範,因此常說,與其焦頭爛額不如曲突涉薪,並且曾經說過,無論文武兩途,只要真是奇才異能之士,如願出仕,決不吝惜爵位,越是心懷故國的遺民志士,越要好好看待,你便知道聖慮所在了,那曹寅老奴才,他哪里會知道。」

接著又笑道︰「他那密函上說的,倒有一半全是皇上平日極留心的人,馬天雄如能弄上一兩個來,不但不負二哥所托,便在皇上面前,也是一件奇功,他這一封密函,與其說是傾了我們一下,還無寧說是捧了我們一下咧,目前皇上已經命我火速專函去告訴那馬天雄,先將諸人延接來京,如願出仕,自當量才重用,便自甘遁跡山林,也命我以師傅之禮相待,各贈良田美宅,以終其生,如系方外緇流,仍從其志,決不勉強,只賜衣杖仍令回山,並令妥為說詞,決不許稍加勉強,如今皇上已傳密旨,有關這些人的事,著他先與我商榷,再行定奪咧。」

剝堯連忙肅然道︰「皇上睿智,果非臣下所能管窺蠢測于萬一,這樣措施,真是國家的洪福,我想那些頑民遺老,雖有不臣之心,也必受感化無疑,但那魏翰林又是一回什麼事咧,王爺知道嗎?」

雍王冷笑一聲道︰「那魏景星原是前明的降臣,我倒也見過,雖是個翰林出身,卻胸無點墨,又偏要附庸風雅,听說投降本朝以後,也做過兩任知府,不過因為苞苴不禁,迭經言官彈劾,這才內調,他要賭一口氣,又不知走誰的門路,竟鑽到都察院去,前幾年載澤那奴才,也曾領他來見我,說他雖是文官,武功卻很好,我國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沒有理他,也許又鑽到十四阿哥那里去亦未可知,至于皇上是否派他到江南去,那連我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十四阿哥密保的,他也就夠糊涂咧!這等沒行止的人,能去和那些遺老志士見面嗎?就讓人家宰了那也活該。二哥既已著人打听,且等打听清楚,我們再來商量也還不遲,這等事卻無足輕重咧。」

剝堯點頭道︰「那麼王爺待如何專函去告訴馬天雄咧?」

雍王笑道︰「此事就煩二哥,照我方才說的話,寫上一封信給他,先著他將此去江南情形說明,並照皇上聖命辦理,不過只以我的話來說,卻不必提明皇上的旨意,再告訴他,我已著那曹寅替他醫傷,盡避放心辦事,一時不能行動,不必急,只要能把事辦妥,不妨稍遲,他那父親的事,刑部迄今尚未接到川邊復文,一經有信,我必專函相告,至于那曹寅以後再敢從中阻撓生事,我也必奏明皇上加以懲處,再把那塊吸毒石附去,著他備用,等傷愈毒淨再行繳回便行咧!」

剝堯笑道︰「那是用王爺的諭帖了,這信卻如何寄法咧?」

雍王道︰「當然還由驛寄給那曹寅轉交,此外還有一信,須勞二哥作答咧。」

說著,又將手上那信遞過來道︰「你別怕得罪人,反正是我出名,你給我著實申斥他一頓,說明此是皇上密旨,以後不奉我命,決不準擅做主張,那李元豹可著他先行看管,候馬天雄復函再做處斷,並限函到先將馬天雄傷勢,及近日情形具復,不得延誤。以後每隔半月,務將江南各人行跡函報一次,不得延誤。」

剝堯不禁沉吟道︰「這樣措施怕不太好吧?萬一他再據實奏明皇上,豈不顯得我們有點專橫。」

雍王大笑道︰「二哥,你太忠厚了,什麼叫作專橫?對付這些奴才,如果不動之以威,他便越來越不成話咧,你放心,皇上如果因此降罪全有我咧,本來是我出名,我不怕,你怎麼倒怕起來?」

接著又臉色微沉道︰「你只將這奴才來的信看一看,便知道他的不可恕了。」

剝堯忙將那信一看,雖無不遜之處,但對馬天雄頗多猜忌之處,弦外之音,且有將肇事緣由推在馬天雄身上之意,末了並說一切經過情形,均已奏明皇上,如有冒名招搖情事,當將馬五雄扣留交當地衙門法辦等語,不由心中也覺不快道︰「原來這人竟如此放肆,這就難怪王爺生氣了,不過聞得這人向來做事極其圓滑,講究個面面俱到,但不知這一次何以忽然如此莽撞起來,這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亦未可知呢!」

雍王憤然道︰「這還用說嗎?他一定是受了十四阿哥之托,又不知在打著什麼糊涂主意,如今弄得落不了台,所以打算把過失推在馬天雄身上,只一將我激怒,放松一著,或者我怕皇上天威不測,不予深究,他便好過門,這正是高一著的做法,你為什麼還不明白?如今我們只要將他說的話全給駁回,一切責任全套到他頭上去,偏不容他絲毫月兌卸,他一無所施其技,也許以後會老實一點,要不然,你一放他過去,他更以我們為可欺咧。」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忙道︰「王爺所見極是,這廝是真如此,那就太可惡了,讓他踫上一個大釘子也好。」

說著取來文房四寶,便起了一個函稿,照雍王所說的作復,雍王一面寬了衣,一面又在那信上涂抹添注了幾處,措詞更改得嚴厲刻毒,方交人繕發出去,羹堯又依雍王的話,寫了一封私函給馬天雄,等諸事停當,雍王忽然又微笑道︰「二哥,你我這一向相處,小弟無不推心置月復,誰知你卻把我瞞在鼓里,並且還得了便宜賣乖,不嫌豈有此理嗎?現在正事已完,我們也該算一算這本帳咧。」

剝堯不禁愕然道︰「我一向蒙王爺不次恩遇,怎敢有事瞞著您?再說羹堯別無他長,但這誠信二字,尚能謬堪自詡,豈有得了便宜賣乖之理。」

雍王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可惡之點便也在這里,既說此話便越發不可恕。」

剝堯不由一怔道︰「王爺有事不妨明說,羹堯對王爺卻不敢言不由衷咧。」

雍王看著他半晌不語又笑道︰「二哥,你別再嘴硬咧,我先問你昨晚你到這里來,我不在家,你到底哪里去了?」

接著又大笑道︰「小弟為了二哥的事,差不多已經忙了好幾個月,你卻存心裝腔作勢,似乎是我太多管閑事,害得我不但替你打通岳父母兩關,連你那老泰山和未過門的二嫂面前也說了不知多少好話,又稟明母妃,把那雲小姐的臉面全顧上,這一片苦心,總算對得過二哥咧,你卻還是委委屈屈的左一個使不得,右一個其中有難言之隱,如今八下里全停當了,佳期不遠,好事已近,你卻悄悄的瞞著我來個人約黃昏後,請自己說罷,你該罰多少。」

剝堯不由把一張俊臉,臊得紅到耳根,又半晌做聲不得,勉強搭訕著道︰「原來王爺已經知道了,昨晚實在因為王爺入宮未回……」

說到這里,底下實在想不出理由,不禁有點期期艾艾的,雍王笑道︰「那底下的話,你不用說咧,一定是所以緩步後園,抽暇登樓,一通款曲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本來你二位便是一雙兩好,要不然,我還不會費那麼大的勁咧,現在要問的,是二哥這難言之隱到底在什麼地方?此刻你如不還我一個明白,那便不要怪小弟到了那一天,要當著那雲小姐全抖出來問你咧。」

剝堯不由臉上更紅,又大窘著訥訥的道︰「羹堯幸蒙王爺如此成全,實在衷心感篆,決不敢相欺,不過此事,卻實在真有難言之隱,所好現在事已過去,不說也罷,他日也許王爺可以明白區區苦心,當知決非言不由衷咧。」

雍王把頭連搖著笑道︰「這可不行,此間只你我兩人,決無避忌之理,我要問的,便是你這難言之隱,你再想用這句來搪塞,那可辦不到,老實說,小弟迭踫二哥好多釘子,從今天起,便要慢慢的算還咧。」

剝堯被逼不過,猛一沉思,慨然道︰「此事羹堯本不欲陳明,不過王爺一再逼及,那只有直說了。」

雍王笑道;」本來早該實說咧,以二哥與我還不情如一體,再有什麼避忌,那還像話嗎?」

剝堯又紅著臉囁嚅著道︰「本來羹堯決非之徒,但那單一見此女,便實有鐘情之處……」

雍王把手一扣又點頭道︰「這兩句話倒實在是由衷之言,小弟願听,不過那你為什麼又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咧?」

剝堯略顧窗外,又悄聲道︰「不過此女父兄均乃前明遺孽,萬一稍有不慎,變生肘腋,羹堯世受國恩,不特無以對王爺,便對家君也說不過,所以雖承王爺美意,始終方命也就在此。」

雍王看著他,又點頭道︰「這個顧慮也不錯,我也相信決非虛語,不過你現在又為什麼居然首肯咧?」

剝堯笑道;「那是因為有了王爺大力作成,所以羹堯只好遵命咧。」

雍王又把頭連搖道︰「二哥這話又言不由衷了,小弟既替二哥作成此事,倒決不怕擔上這付擔子,不過你卻騙小弟不得咧,我猜這個變化,就在目前,我勸你卻不止一次,為什麼到現在才坦然說出這話來?這不分明是欺人之談嗎?」

剝堯又紅著臉道︰「羹堯怎敢欺瞞王爺,委實真是如此,不過近日實因各方相逼過急,業已變成騎虎,誠恐誤人誤己,又因此女也非庸姿俗粉,才甘冒瓜李之嫌,對她把話說明,誰知她因王爺福晉和老皇妃均待之極厚,竟感激涕零,並勖羹堯,誓報這番深恩厚澤,所以才略放寬心,這是實情,卻再無隱諱咧。」

雍王又復大笑道︰「便此事也決無不可對我說之理,你為什麼始終放在肚里不說咧?」

剝堯又囁嚅著道︰「羹堯糊涂,其實對此女也有不舍之意。」

雍王走一步,緊握著羹堯的手悄聲道︰「二哥慮得不錯,那雲霄父子,不但二哥不能放心,便小弟也暗中擔著絕大風險,實不相欺,小弟其所以一力促成此事,便是打算借重二哥來做一個貫索蠻奴,來控制這幾條孽龍,使他父子安心就範,你卻無須如此顧慮咧。」

接著又附耳笑道︰「小弟也不敢欺二哥,如非限于祖制,又因此女與二哥情有獨鐘,也許就不會便宜你咧,以後還望二哥不必再見外才好,你只要能把這粒明珠綰緊了,便不怕那幾條孽龍不樂為我用咧。」

剝堯不禁如釋重負笑道︰「我是謹遵王爺之命,不過以前種種還請王爺恕罪才好。」

雍王又大笑道︰「我是說正經話,二哥怎麼又放起刁來,須知話既說明,你這職責更重,卻不得玩忽咧。」

說罷相與大笑,又命人置酒,招來胡震同飲,直到黃昏,羹堯方才回去,一到家,便將各方情形告訴周再興,命即轉報周路二人,並候指示,誰知一直等到魚更三躍,仍不見回來,不由心中暗暗詫異,正在秉燭以待,忽听屋瓦微有聲息,方疑再興回來,誰知那從窗戶飛竄進來的,卻是一個紅衣少婦,一見面便盈盈拜倒,嬌聲道︰「賤妾奉命刺探之事,現在已有眉目,所以特來稟明。」

剝堯仔細一看,那來的卻是張桂香,心知那鄧佔魁之事已有端倪,連忙笑道︰「此事我早半天方才著小來順兒通知你,怎麼現在就已打听清楚,這倒也真難為你了。」

別香連忙站了起來,躬身而立,在燭光下,媚眼微揚道︰「這是總領親自委辦的事,我怎敢延遲,而且此事不但關系重大,說實了更連您也牽涉在內,賤妾迭次均蒙總領隊護持,這條小命兒,總算是您一再成全下來,又焉敢不盡力咧?」

說罷一拈衣角,又覷了羹堯一眼道︰「您瞧,我連夜行衣也沒來得及換,只系上鏢囊,提了一把刀便趕來咧。」

剝堯一看,果然她只用一條淡藍帕子包了發髻,身上還是一套緋紅羅衫褲,卻攔腰系了一條石青汗巾,斜上去打了一個十字襻,背插單刀,腰佩鎳囊,雖然有點不三不四,但越顯得俏麗苗條。

忙道︰「你且坐下來,把詳情細細告訴我,不過,我雖料定這其中必有文章,所以才著你仔細打听,也怎麼又關聯著我咧?」

別香自見羹堯以來,全是一臉嚴肅之色,眼露威光,令人不可逼視,今夜忽假詞色,而且非常和藹可親,眼角眉梢均遺著喜意,不由猜疑不定,轉有點受寵若驚,連忙就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中午小來順兒自得羹堯之命,乘著允-在花廳與程子雲密談之際,托言往取茶水,便徑向後園,尋著桂香將話傳到,那桂香原本極其聰明,聞言略一沉吟,便徑向前廳而來,小來順兒見她略整衣衫,便跟著到前面去,連忙又攔著道︰「您這個時候怎麼去得?王爺正和程師爺商量機密大事咧,那程師爺已經吩咐,任憑是誰,不等通報,決不讓進去,反正王爺總要到您這兒來,您不會等到那個時候再問他嗎?」

說罷一擠眼,又扮了一個鬼臉兒,張桂香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下腦勺子,笑罵道︰「我打你這小蛋蛋子,我老人家也是你取笑的嗎?任憑他是誰吩咐的,老娘如果進不去,你把我這張字倒過來寫。」

說著又悄聲道︰「你去你的,全不用管,你只告訴了我,便是我的事咧。」

說罷竟搶在前面,一路柳擺春風的,正向西花廳而來,才到那屏風後面,果然有個小廝攔著道︰「李大女乃女乃您且別忙進去,程師爺正和王爺商量機密大事咧。」

別香聞言連忙高聲嬌笑道︰「哎呀,那我又來得不巧咧,怎麼偏我來了,就正趕上程師爺和王爺商量機密大事,既如此說,那我先走啦,您只跟我回王爺一聲就得了。」

說著,允-和程子雲二人全已听見,允-忙道︰「你且進來,我們的話已經商量好了咧。」

別香聞言一扭縴腰轉過屏門,到了前面,一見允-和程子雲對坐著,那允-穿著一套青羅衫褲,手中捻著一串珠,正不時在鼻上嗅著,程子雲卻敞披著一件羅漢衫袒著胸脯,內面竟未穿短衫,下面兩只腳,一只居然穿著靴子,一只卻精赤著,翹在大腿上,那只靴子放在一旁,每人後站著兩個小廝,在更番掌扇,不由又嬌笑道︰「嚇,原來程師爺和王爺談這機密大事,也一樣讓人在旁邊伺候,那就縱機密也有限,早知道,是這樣的機密,我早進來咧。」

程子雲不由把頭一搖道︰「非也,俺和王爺商量的事是怕人听去,便足以壞事,至于府中心月復那便又當別論咧,天氣這麼熱,要沒有人掌扇那怎麼行?這些小廝們,全是由王爺和俺選之又選的人,他們怎麼會把話漏出去?大嫂為什麼又當著王爺挑眼兒咧?」

接著又看著桂香笑道︰「譬如大嫂您,即使也在這兒伺候王爺,還能到外面去胡說嗎?」

別香又格格一笑道︰「哎呀,程師爺,您可千萬別扯上我,我這人就最靠不住,說不定您的機密大事,一讓我知道,就會把王爺和二位全賣了咧。」

接著,那一雙妙目又在允-臉上掃了一下道︰「我算得什麼東西,怎麼夠得上跟您在一塊兒伺候王爺?您還是趁早別提咧。」

允-見她一出來,便和程子雲斗上口,語聲清脆,簡真和花底流鶯一般,一副俏臉,又似嗔似喜,再加腰肢綽約,媚眼連揚,不由笑道︰「這大熱天,你不在賜書樓上趁涼,為什麼反到這前面來,是有什麼事嗎?」

別香笑道︰「趁涼?我哪來的那大福氣,您不是說那些賜書,要趁這三伏天曬上一曬嗎?所以我每天全著人搬出一兩櫃在那院里面曬著,您瞧,這許多書搬出來,又得搬進去,不也夠一忙的嗎?方才是我一查,那握奇經,司馬法,和兩部宋刻元修本的孫子全不見了,那是王爺當著寶貝的東西,如果真的不見了,我可承當不起,所以趕來問一問,王爺拿出來沒有,想不到正趕上程師爺在這兒跟您商量機密大事,倒幾乎鬧我個進不了門兒,要不是王爺有話,我還真不敢擅自闖進來咧。」

程子雲一面搔著腳,一面大笑道︰「大嫂真不得了,不用說武功拳劍了得,便文學也是好的,不但書名背得透熟,便連版本全知道,這真教俺佩服呢!」

別香掩口嬌笑道︰「程師爺,您別損人,我現在管的是書,能不知道書名嗎?至于說到版本,那是王爺常提,我也說溜了口,我如果真懂得文學,還也找個師爺去當當咧!」

程子雲不由皺起眉毛,咧著嘴笑道︰「哎呀,俺說的是實話,怎麼大嫂又听反了?俺對您真是欽佩無已,您卻說俺損您,這卻冤枉死俺咧。」

接著又看著桂香道︰「大嫂,您不必挖苦俺,俺和王爺所談的機密大事,不但不打算瞞您,還有好多事要和大嫂您商量咧。」

別香連連搖頭笑道︰「別開玩笑,算了吧,我算是什麼東西?您和王爺的機密大事真要和我商量那不成了笑話?」

接著,又向允- 了一眼道︰「王爺,那書您是帶出來了嗎?問明白了,我還得回去收拾咧。」

允-笑道︰「那幾本書,不是上次因為要撰那用兵新略,檢出來交給老夫子的嗎?你怎麼忘了咧?這大熱天,何苦又自己跑上這一趟,您差個人來問一聲不就行了。」

接著又笑道︰「他說有話要和你商量,這倒是真的,都不是騙你咧。」

程子雲驀然把手一拍大笑道︰「這是天在上頭,俺可沒有說謊咧,大嫂,您听听,這可是王爺說的。」

說著,一伸手,在腳丫上連搔帶挖,又微咳一聲道︰「這事不但要和大嫂商量,而且還須大嫂大大的出上一番力,才成功咧!」

這一下弄得臭氣四溢,只嚇得桂香掩著鼻子退避不迭,程子雲卻沒事人一樣又把那只手向鼻子上嗅一嗅道︰「大嫂不是說過您和那魚翠娘是至好的朋友,這話當真嗎?」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平白的說什麼謊,又要借人家字號干什麼?您為什麼要問這個?是不是又有點不放心要審我?當著王爺您只管問就是咧。」

程子雲大笑道︰「您怎麼老記著那回事,那是因為您初來乍到,俺委實有點不放心,如今您已經和王爺是一個人咧,俺還能那麼看嗎?」

別香把臉一紅俏罵道︰「你胡說什麼?我可是一個有夫之婦,配和王爺是一個人嗎?」

說著,那雙水淋淋的媚眼,向允-一轉道︰「要不是王爺在這兒,我要不把你這張缺德嘴給打爛,那狗舌頭割掉才怪。」

允-不禁也紅著臉道︰「程老夫子怎麼口不擇言起來?這卻不怪她要罵你咧!」

程子雲連忙站了起來,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又誤會咧,俺是說您已經是王爺的心月復,一切全可深信不疑,您怎麼一下子誤會到那個上去?慢說俺對大嫂決不敢那麼亂嚼舌頭,便您不計較這些,俺還礙著王爺咧。」

這一解釋,桂香臉上更紅,轉是允-搭訕著道︰「老夫子別再鬧咧,現在還須說正經話才對。」

程子雲把頭一搖道︰「不然也,話不說不明,俺如不當場把話說明,當著這許多小廝,以後大家便全不好相處咧,如今俺雖吃虧,作了這一個揖,這是非便大白咧。」

接著又坐下向桂香道︰「如今我們要說正經的咧,那魚翠娘現在江南焦山腳下,大嫂您既和她有這份交情,能寫上一封信去嗎?」

別香雖然被他鬧得粉臉通紅,一看他一只腳光著腳丫,一只腳穿著靴子,居然站了起來,又坐下去,那只才挖過腳丫的手,又捋著虯髯,一臉正襟危坐的模樣,下面卻仍翹著一只光腳,不由又笑道︰「那也得看什麼事才行,我們交情雖然不錯,真要拿辦不到的事去求人家,就有信去也是枉然,您不說明白了,我不敢一定答應咧。」

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只要大嫂能和她夠上交情就行,這事並不須她多費力,只須請她在江南替王爺打听幾個人的下落,給我們回上一封信,卻不能辦不到吧?」

別香妙目一轉又笑道︰「那也得看打听什麼人才行,不過江南有的是大小衙門,憑王爺要打听人,那只須寫上一封諭帖去還怕不行?便您程師爺朋友不也很多,為什麼把這事托到我一個娘兒們身上來?」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們要打听的人卻不是王爺可以出面的,至于說到俺,雖然交游遍天下,可是要打听這幾個人卻也不很容易,這才想到這魚翠娘身上,偏您和她交情又不錯,所以只有奉托,您卻不可推辭咧。」

別香眼光又向允-臉上一掃笑道︰「這事真是王爺的意思嗎?到底要打听哪兩位的下落咧?」

允-看著程子雲點頭道︰「此事確實是我和程老夫子商量好的,你盡避照他的話做,只要能將這幾人的下落打听明白,便又算是一件奇功咧。」

程子雲又睜著一雙怪眼看著她一笑道︰「這幾個人全是前明的遺孽,志在居心圖謀不軌,皇上久已有旨緝拿法辦,不過,王爺卻極愛惜人材,又因為這些人雖然桀犬吠堯,卻未嘗不可曉以大義,以為我用,所以這才和俺商量了一個招致的方法,給他們一條生路,實在是王爺的深恩厚澤,您只要能將王爺一片德意,托那魚翠娘轉達過去,王爺已經說過,便算是奇功一件,要依俺說,也算是您大嫂在這幾位身上積了德咧。」

別香又笑了一笑道︰「您說了半天,又不告訴我,這幾位到底是誰,倒像沖著我說的一樣,我可不是前明遺孽,卻用不著您這等開導咧。」

程子雲咧嘴一笑道︰「俺是被您這一陣鬧糊涂咧,這些人我已說過,全是前明遺孽,便那魚翠娘的父親魚躍龍也是其中之一,您既和魚翠娘是朋友,俺便不得不這麼說咧。」

別香聞言,突然臉色一沉道︰「您可不能這麼說,我和魚翠娘是朋友,您不也說過她爸爸魚殼是您的師叔祖嗎?對不起,您既這麼說,我可不敢寫信給前明遺孽,您既打算招致這些人,那您不會自己寫信給您那位師叔祖嗎?打算找我那算是方命咧。」

程子雲又捋著虯髯笑道︰「大嫂,您記性真還不錯,俺的確是說過這話,不過他雖算起來是俺的師叔祖,可是俺卻素未謀面,要不然我早尋到江南去咧,還用得您說嗎?」

接著又道︰「您別生氣,又算俺把話說錯咧,不過,這是他們的一條生路卻是真的,要不然一旦經官府拿獲,那便難說咧。」

說罷也面色微沉道︰「那要打听的,第一個便是那年羹堯的老師顧肯堂,其次還有了因和尚、周潯、路民瞻等人,聞得這些人,全和那人稱魚殼大王的魚躍龍是朋友,所以才打算請您寫了一封信,托那魚翠娘探各人下落,勸他們趕快到王府這里來,不但可以無罪,王爺還一定待以上賓之禮,否則那便難說咧。」

別香冷笑一聲道︰「那我這封信是更不能寫呢,那顧肯堂既是年師爺的師父,年師爺現是本府文案,您只須去托他一下便行咧,怎麼反和我說,這不是找錯門路嗎?」

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大嫂,您別生氣,俺這不過試試您的見識如何?真要教您這麼寫信去,俺程子雲那便不配翊贊王爺的大事咧。」

接著又站了起來,走過一邊,向允-一招手道︰「王爺請到這里來,俺有話說。」

允-笑道︰「老夫子怎麼又要附耳起來,有話不會當面說嗎?」

一面走了過去,桂香不由又冷笑道︰「我知道程師爺仍舊不放心我,也許說不定,我又是那前明遺孽遣來的奸細咧。」

程子雲雙手齊搖道︰「大嫂,您別疑心,俺要有那心眼兒,便不是人,不過這話委實關系太大,所以俺只好讓王爺來和您說,要不然您又說俺不夠機密咧。」說著,又在允禎耳畔說了良久,這才笑道︰「少時大嫂便明白咧,俺累了半天,說不得學那宰予老先生晝寢一下,您且請和王爺到賜書樓去詳談如何?」

別香才啐了一口,允-卻走近來笑道︰「這里委實不便細說,且回到賜書樓去,待我詳細告訴你便了。」

說罷二人一同向後園而去,等轉過屏風,桂香悄聲嗔道︰「王爺怎麼听這怪物捉弄人,照這樣下去,我真不敢再伺候您呢!」

允-笑道︰「你別生氣,委實這是要緊的機密大事,他卻並非有心捉弄你,少時到了後園我們再說如何?」

別香不語,一回到了賜書樓上,允-坐定,一攬縴腰笑道︰「你且坐下來,才待我慢慢告訴你,這不是一句半句可了的咧。」

別香又嗔道︰「大熱天,您怎麼又拉拉扯扯,不嫌膩嗎?」

嘴里說著,但卻仍然順手偎著坐了下來,允-先笑了一笑道︰「這里又沒有人怕什麼?須知室有美人,熱天正是好時光,像你這婀娜綽約的身裁,白膩潤滑的皮膚,千萬不要辜負這熱天才好,一到秋冬,衣服一多,那便……」

別香連忙推了他一下,媚笑道︰「我不許再說咧,您不是有話要吩咐嗎?為什麼不說正經的,倒反扯到這個上來。」

允-涎著臉道︰「正經話自然要說,這個卻也是大道理,一個美人兒,並不能全看腦袋和一雙手,有好多令人銷魂落魄的地方,卻全藏在衣服里面,衣服一多便無法領略咧。不信,你月兌光衣服在鏡子里面自己照上一照便明白了。」

別香掩上耳朵嬌笑道︰「我不愛听這個,到底您有什麼話吩咐就快說罷,我猜有八成,一定您和那怪物合起來打算捉弄我,您要再不說,那我便下樓去咧。」

說罷便待起身,允-連忙一把摟個結實,笑著來了一個檀口吻香腮道︰「我怎麼會捉弄你,實在是有非托你去信打听一下不可,不過……」

說到這里,那雙手漸漸不老實起來,桂香也乘勢斜依在他懷里丁香半吐,笑聲吃吃不已,一面又顫聲道︰「到底您打算怎樣呢?為什麼又好好的教我寫信給那魚翠娘做什麼?」

說罷身子一扭,又打算站起來,允-哪肯放她,又笑道︰「你別走,我自然會告訴你。」

接著又涎著臉笑道︰「說起來話長,咱們還是……」

別香倏然把手一推,從他身上姑了起來,逃得遠遠的,一手整衣,嬌笑道︰「您這也算正經,不又在騙我嗎?」

允-霍的一下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連忙趕上前去,一把捉著縴手道︰「我決不騙你,真的話長呢,我是說,咱們坐到那床上去慢慢談,你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別香連連搖頭笑道︰「算了吧,您別騙人,這大熱天,我卻不再上那個當呢。」

卻撐不住允-一把扯著不放,仍舊被纏到床前雙雙坐了下來,一面道︰「那程老夫子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我真有把這幾位請來的意思,不過請的方法,卻不是他說的那一套,用權勢威嚇去逼人家,實實在在的,是打算用師傅之禮前去延聘,只想借重那魚翠娘,先行代為進言,如果適才所說的那幾位,肯答應來,你我悄悄去一趟江南,當面邀請全行。」

說著一手搭向香肩,把一張嘴又湊向桂香耳畔道︰「這一件事,關系我的成敗極大,你卻推辭不得咧。」

別香把一雙妙目一轉道︰「我倒有點不明白,王爺是何等高貴的身份,為什麼要這樣去將就這些前明遺孽?須知這些人卻不是好相與的,您知道他們安著什麼心咧?請不來固然不好,如果請來,萬一出點事那更不好,您卻犯不著咧!」

允-笑道︰「那你不用管,只要能把這些人請上-兩位來便行了,卻不許推辭咧。」

別香把頭連搖道︰「王爺這可不是我推辭,我雖認得魚翠娘,卻沒有這大面子,能托她做這麼大的事。」

接著又媚笑道︰「我可不是那位程師爺,敢向您胡吹亂縐,既辦不到只好說老實話,就是辦不到,還誤不了事,要不然,王爺待我不錯,萬一因誤了您的大事,便將我粉身碎骨也無法挽回咧。」

允-略一沉吟道︰「那麼,由你先托她打听一兩件事,總該可以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4-9-30 14:34:40

第三十二章 

別香道︰「這也得看什麼事才行,您不知道,江湖上有許多事,可以以情來縛,卻不可以用勢來壓,我與那魚翠娘雖然認識,但她如果知道我已在這府里伺候您,那也許就是另外一個看法咧。」

允-又趁勢摟著她道︰「其實對你說也無妨,以我們的情份,諒你也不會把話漏出去,不過這事卻關系太大了,你卻不可再對別人說咧。」

別香驀然又把他一推嗔道︰「王爺,您還是趁早別說,人家程師爺不是早告訴您,我這人靠不住嗎?」接著又淒然欲泣道︰「王爺,您也得想一想,我這個身子本來不值什麼,現在算不算王爺您的人,我可不敢說,不過自從到這府里來,為了替您辦事,這條小命兒,有好幾次全算是撿來的,我要不是真心向著您,到底為了什麼咧?直到現在您還是這樣不能放心,您教我還能說什麼咧?」

說罷,那一雙妙目,好像真的要泛出淚水來一般,允-慌忙攬著她道︰「我不過著你稍微留心一點而已,你怎麼說出這話來?我固始終沒有拿你當外人,便那程師爺現在對你也深信不疑,如今他便是怕由他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答應,所以才讓我來和你說,你便可想而知,大家對你決不是不能置信咧。」

別香驀然臉上一紅又媚笑著低啐了一口道︰「我才不理您這一套咧,反正您總是幫那怪物說話就是咧。」

接著又用手一撩鬢角,目光一掃道︰「我的王爺,既然如此,你別再蘑菇咧,到底有什麼事要打听快些說,咱們再商量還不好嗎?」

允-笑道︰「這不全是你鬧的?要不是你這一噘嘴,我早說咧,怎麼倒怪我蘑菇咧?」

說著又悄聲道︰「這些人雖然全是前明遺孽,卻都有絕大學問,至少也是一身絕技,便連皇上全看得極重,所以誰能把這些人請來,皇上便會另眼相看,我本來早已派了專人前去,誰知那雍王也派了馬天雄到江南去,打著同樣主意,那年雙峰原是顧肯堂的門生,又在他家住餅幾年,如果有他的信去,便肯來京,也是雍王府的賓客,決不會再到我這府里來,偏我派去的那人,又在這個時候,教人給架走了,所以我不得不著急,那馬天雄現在便住在魚翠娘的船上,你既和她熟識,雖不能將這些人請來,我想只托她打听一下,那馬天雄在江南的舉動,所延聘的人到底有哪幾位,肯來與否,這總該可以吧!」

別香聞言不禁睜大了一雙妙目看著他道︰「這可難說,須知馬天雄已在她船上咧,您那派去的人是誰,怎麼人沒來,倒教人家架去,不要就是那馬天雄干的,那可就不好辦咧。「允-搖頭道︰「那倒不見得,那馬天雄已被人用毒鏢打傷在前,而且人在鎮江焦山腳下魚翠娘的船上,我派出去的那人卻在太湖被人架去,這卻絕非一事咧。」

別香笑道︰「我那二叔便死在馬天雄手里,算起來正是仇家,不為他,我還不會被人將功夫破去咧,但不知他又被誰用毒鏢打傷,這倒是算替我報了仇,您能告訴我嗎?」

允-也笑道︰「那打他的人也不是外人,便是孟三婆婆的佷女婿,又算是徒弟,他的名字叫李元豹,不過你那朋友魚翠娘卻向著姓馬的,又用毒鏢將李元豹打傷,硬討了解藥去,如今那馬天雄便在她船上養傷,你如真想報這仇,也得趕快去上一信才是。」

別香且不理這話,又笑道︰「那您派出去的這位又是誰?一定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了。」

允-乘勢又摟著她道︰「你偏沒猜對,我派出去的這一位,不但不是江湖人物,卻是一位做過知府的老翰林,他姓魏叫景星,如今還是都察院的都老爺咧。」

別香又把他一推嬌笑道︰「您又不對咧,這等事為什麼要派一位都老爺出去?那些江湖老前輩,誰都最瞧不起這些官場人物,我猜他或許一到江南去便擺出一派官腔來,和那程師爺說的話差不多,不用說人家不會答這個碴兒,便我也不會理他。一下弄翻,便給架去,這一來說不定便先打個半死,再宰了喂王八咧!」

允-大笑道︰「你話也許說對了,這人卻是那程老夫子的好朋友咧,我所以認得他,便是出于程夫子的推薦,據他說,那位魏太史文章雖然有限,武功卻是好的,江湖情形更極熟悉,人又極好風雅,金石書畫鑒別全不外行,度曲賭酒更是內行,天然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名士派頭,人又極精細可靠,而且又曾做過前明的指揮簽事,這些前明遺老頑民雖然身在江湖,大都均通翰墨,如果派上一個真正江湖人物去,氣味反不會相投,只有這樣的人才合適,我因為他也言之有理,等把那魏太史找來一談,果然非常博雅近人,武功也不尋常,這才奏明皇上,用密旨派去,自到江南以後,也曾迭有密報,全說極其得手,誰知道,他卻在這最要緊的時候被人架去,雖然江南來信,說他另有仇家,乘他月夜游湖劫去,但是否這老頑民所為,卻未可知,我想宮中密報未必可靠,那魚翠娘父女,既為此中著名人物,如系這類人物所為定必知情,也不妨托她代為探听一下,如果魚家父女肯來,那就更好咧。」

別香听完不由吃吃笑著道︰「原來果然是那怪物薦的人,這就不怪出事咧,你請想一想,這等怪物能交出一個好朋友來嗎?不用說別的,只那股臭味,便薰也把人薰壞咧。」

允-也大笑道︰「你怎麼老這樣刻薄他?這人不過名士氣習稍重,其實有些地方也確有特長,正是王景略一流人物,卻未可厚非咧。」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雖不知道您拿什麼人物比他,不過如依我說,這等人便再好也有限,這是王爺的事,您既喜歡他,我決不敢說什麼,不過您對我說了這一大片,又要人家請人,又要人家打听馬天雄,還得查明這姓魏的被架走到底是誰干的,我卻不會寫信,再說人家也決不會完全照辦,這該怎麼辦咧?」

允-笑道︰「我知道你寫不來這麼長的信,這許多事也不能全托她,只要你肯答應,信不妨由我命人代寫,你附上一件信物,或者畫上一個彼此知道的信記花押便行了。」

別香媚笑道︰「只要是王爺您的吩咐,我是無不遵命,不過您到底教人家做什麼,也得告訴我方行,要不然日後彼此見面,我卻和人家說什麼呢?」

允-見美人在抱又媚態可掬,不由又吻了她一下笑道︰「你別不放心,那信寫好了,我會念給你听,卻決不會讓你對不過朋友,別的事全先別談,只須請她到這北京里來上一趟便行咧,那馬天雄既住在她船上,你想要她說實話也許為難,但那魏太史被架的事,卻可托她打听一下,這總不至讓你得罪朋友吧。不過你在江湖上也該有個令子,要不然人家卻未必相信那信是你寫的,到底用什麼咧?」

別香方在沉吟不語,允-那一只手又有點不規矩起來,一面又笑道︰「是用那九尾仙狐?這卻不好畫咧!」

別香一面推開他的手,輕輕打了一下,一面嗔道︰「現在正在說正經事,您為什麼又把手伸到人家抹胸上來?再這樣,我便不理你咧。」

接著又道︰「我那九尾仙狐的江湖匪號,怎能對她用上,那不是活挨罵嗎?您真要我寫信給她,那只能寫上我的名字,由我再附上一件東西便行咧。」

允-涎著臉笑道︰「如今正經事全商量好了,咱們也該說說別的咧。」

別香把頭連搖又吃吃笑道︰「王爺,您真有點糊涂咧,放著大事不辦,怎麼又打算纏人?須知這事如果真與王爺有關,您還得到宮里去打听打听才好,再說您既打算讓我寫這一封信,就得趕快去命人動筆才對,這麼亂來不耽誤正事嗎?」

接著又媚眼連揚道︰「您瞧,這是什麼時候,太陽正當午,熱不熱咧?反正我這個人已經算是王爺的,只要您要我,日子長咧,你要為了我,把正事誤了,讓福晉娘娘知道,那我怎麼擔當得起?」

允-一看天色不由由愛生憐,連忙握著縴手笑道︰「我依你就是咧,不是你提起,我還真忘了,方才年雙峰就來過,也許是探我口氣亦未可知,那我就著人去起這信稿,再出去打听打听,咱們是停一會再見好嗎?」

別香連忙趁勢站了起來,雙手連福,一面嬌笑道︰「那麼謝謝您,我也下樓去收拾那一堆書去咧。」

說罷輕移俏步,連聲嬌笑向樓下走去,允-雖然被她一本正經的話一說,不再廝纏,但那心中不由更被逗得心癢癢的,但桂香已似一只大蝴蝶也似的,奔了下去,只有也跟著下了樓,回到西花廳,去和程子雲商量信稿,桂香等他走後,在樓下院子里,看著那一大堆書,不由一皺眉毛,尋來一把輕羅小扇,倚著欄桿扇著,一面又咬著嘴唇微笑著,直等飯後方命僕婦到前面喚來兩名小廝將書收好,轉又走上樓去,關上門睡了一覺。允-方才握了那信稿來,念給她听了,果然和所說大意相差無幾,只那信上竟說明自己已在十四王府護衛內室,並堅邀翠娘來京相晤,到末後才以魏景星被架之事托查。

不由微怔道︰「王爺這封信如何寄法咧?」

允-笑道︰「這個你不用管,反正我決不會把它寄丟了就行咧。」

別香寒著臉道︰「王爺對我還是信不過嗎?不然為什麼要瞞著我咧?」

允-忙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容易誤會,我焉有瞞你之理。不過,這封信是由驛遞寄到南京去,再由一個衙門派人送往鎮江,要轉上好幾次手腳,你教我急切之間,如何說得清咧。」

別香笑道︰「憑我怎敢和王爺生氣,不過我要問的也就正在這里,那魚翠娘父女最恨的就是官中人,您要著州縣衙門把信送去,包管他連收都不肯收下咧。」

允-忙道︰「你放心,這送信的並非州縣衙門,都是一個介乎官商之間的閑曹,並且這人已經和魚翠娘父女全見過面,卻不會不送到,再說他們已經交談數次,便魚家父女再古怪些,也決不至連信全不收,否則我焉有不與你商量之理。」

別香眼光又在允-臉上一掃道︰「這就奇了,別樣我不敢說,以翠娘父女,卻決不會交接官場朋友咧,怎麼會有這等事?」

允-見她午睡才起,臉上枕痕猶新,說話嬌慵越甚,愈饒媚態,不由多看了一眼,桂香又微嗔道︰「這位官員到底是誰咧?您可別听那怪物的話,這次已經把我牽連在內,萬一再教人家架去,那是為了替我送信的事,這個責任我可吃不起咧。」

說罷懶洋洋偎向允-身邊笑道︰「這會子太陽一下可涼爽多了,您有話快說,我還得洗上一個澡呢,老看著我做什麼?」

允-看著她神秘的一笑道︰「這會你不怕熱咧,且慢洗澡,我們先聊一會兒不好嗎?」

說著一把扯著仍然並肩在床上坐了下來,將李元豹巧遇馬天雄,離間少林武當兩派未成,轉被翠娘跟蹤到曹宅打傷,曹寅往訪群俠,送藥言和的話全說了,說話之時,自不免又涉輕薄,桂香不但不拒,轉加挑逗,一面笑道︰「原來這其中,還有這一段文章,照這麼一說,那姓曹的和什麼李元豹,全是王爺門下了。」

允-笑道︰「怎麼不是,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我能把這麼大的事托他嗎?只可惜這麼一來,把事全弄糟了,那曹寅雖已全推在馬天雄身上,奏明皇上,但目前皇上對四阿哥也聖眷甚隆,曹寅已經得到嚴旨申斥的處分,如今你能將魚家父女給拉了過來,才能補救,不然聖怒不測,我是無妨,曹老頭兒也許就不能再在江南待下去,那便是我害了他咧。」

別香又媚笑道︰「既有這等事,您為什麼不早對我說?那魚翠娘,固然一身功夫無人能及,便做事也從不饒人,如果誰打算在她面前弄玄虛,那便非吃大虧不可,這李元豹怎麼惹起她,不把腦袋丟掉,總算運氣咧。」

允-忙道︰「那我更非設法羅致不可了,你對這事,卻須為我盡其全力咧。」

接著又笑道︰「這娘兒有多大歲數,長得如何?」

別香不由覷了他一眼媚笑道︰「您怎麼問到這個上去?她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要論長相也還不錯,只皮膚略嫌稍黑些,不過人家卻不比我咧。」

允-也覷著她微笑道︰「那一定比你差遠了,這麼大的丫頭,又終年的在江湖上跑,難道倒是規規矩矩的嗎?」

別香冷笑道︰「嚇,王爺,您就這樣瞧不起江湖女人嗎?她人倒是挺隨和的,不管老少男女,只稍有可取之處全可以交成朋友,說笑無忌,如有所求,只一答應決無反悔,不怕為難吃虧,全非做到不可,甚至有些事,你沒求她,只交情夠得上,她也非盡心盡力不可,不過,你如果看她是一個女人,打算欺負她,那可是自己找死,能割去耳鼻已是僥幸,祖宗有德咧。」

允-把舌頭一伸又笑道︰「當真這丫頭就這等厲害嗎?你可別故甚其辭,她如肯來,我決不招惹就是咧。」

別香又白了他一眼道︰「您是怎麼咧?說說又說到邪路上去,我真懶得理您咧。」

允-涎著臉道︰「你不理我那怎麼行?我們且不談這個,算我得罪了你,容我向你賠罪如何?」

別香格格一笑道︰「哎呀,我算得是什麼東西,怎敢當王爺向我賠罪,那不反了嗎?」

允-神秘的笑道︰「我既得罪了你,自然非賠罪不可,怎麼能反了?真要反了,那只算你伺候我便不算賠罪咧。」

別香不語,只啐了他一口,笑得掙月兌手把樓門關上。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桂香覺醒來,只听枕畔酣聲大作,樓上卻黑漆漆的,再側著兩耳听,外面已交二鼓,連忙起來,模著火刀火石和紙媒取火將床側一盞銀燈點上,一看允-赤身偃臥在絳紗帳中,兀自未醒,不由暗笑,那一雙剪水雙瞳之下,更不怠慢,掀起紗帳從枕畔取出一個小小磁瓶,傾出一點粉紅色的藥面子,托在掌上,笑著取餅一個小竹管,向他鼻中吹了一些,半響忽听允-打了三個噴嚏,酣聲漸低,這才放下帳子,悄悄的穿好衣服,開了樓門,正待命人取水抹身洗手,忽見新近派來伺候的僕婦張嬤嬤從樓下上來,低聲笑道︰「王爺醒來了嗎?我已上來過好幾次,全沒敢驚動,如今晚飯只好算宵夜咧。」

別香不由臉上一紅道︰「王爺還睡著咧,您可別驚動,相煩嬤嬤取點水來,我還沒洗澡咧。」

那張嬤嬤看了桂香一眼,悄聲答應徑去,一會取來浴湯,桂香在別室浴罷,又換上衣服,打扮好了,略進飲食,這才又喚過張嬤嬤悄聲道︰「王爺大概一時不會醒來,我也睡咧,您可在樓下相候,不听我和王爺呼喚,不許上來。」

張嬤嬤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但放寬心,有王爺在這里誰敢上來?傍晚時分,我便留上心咧。」

別香不由又把臉漲得飛紅,將門掩上,等那僕婦下了樓,這才將頭發包好,佩上兵刃鏢囊,將燈吹滅,從樓窗飛縱出去,向年府而來,當下將一切見聞,只除開自己和允-的事全詳細說了。

剝堯笑道︰「這事卻難為你,打听得這麼詳細,又打听極快,我必稟明王爺重重有賞,這以後還須繼續探听,只一得訊,隨時命人報與我知道,卻不能耽擱誤事,須知此事關系王爺前途極重,卻不可大意咧。」

別香把頭一點,覷著羹堯道︰「總領隊您可放寬心,這條小命兒是您救下的,只要您吩咐一聲,我雖然是個女人,不怕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總要把事情打听明白,不過白天里我沒法出來,遇有極緊急的事,只好托小來顧兒來報,但是有些事,寫信很不易說得清楚,那小來順兒人雖極伶俐,年紀究竟小一點,那只好請您多原諒咧。」

剝堯道︰「實在無法,那只能先說一個大概也行,卻千萬不可誤事。」

接著想起魚翠娘之事又問道︰「你當真和那魚翠娘認識嗎?以你過去為人,怎麼能和她接近起來?」

別香不由粉臉通紅道︰「我的一切,還不全在總領隊灼照之中?您要問這個,那我只好實話實說,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咧。」

剝堯不禁詫異道︰「她怎麼又是你的救命恩人起來?」

別香臉上愈紅道︰「您先別問這個,我和那魚翠娘的事,那位雲小姐全知道,您只問她,她自然會告訴您,我卻不便多說,不過那魚翠娘,我們確有認識,我的信去,她雖未必肯來,更決不會投到十四王爺門下,但那信卻略有關系,您如以為可發,我便將昔年的信物附去,要不然,那我也有法子讓那信無效,到底該怎麼辦呢?」

剝堯略一沉吟道︰「這事能緩上一天,容我和王爺商榷一下嗎?」

別香道︰「一天半天或許可以,但十四王爺受了那程師爺的撮弄卻再遲不得呢!」

接著又看著羹堯笑一笑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還望總領隊明天能給我一個信才好。」

剝堯把頭一點,桂香立刻起身告辭,仍舊竄上窗戶,又回頭一笑道︰「明天我是靜候總領隊的消息咧。」

這才登屋而去,羹堯正在燈光之下,綜合各方消息,思量如何應付這越發復雜的局面,忽聞窗外有人說道︰「您在想什麼?小弟回來咧。」

說著忽見周再興穿窗而入,羹堯忙道︰「賢弟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周路二位師叔有何指示嗎?」

周再興笑道︰「小弟早回來了,因那玉面仙狐正在向您稟明探得消息,惟恐進來反有不便,心中也不願見她,所以才又在房上偷听了一會,這騷娘們,倒也真有一手,只這大半天工夫,便將事情完全探听明白,不過由此一事,也可想見女人可怕咧。」

剝堯道︰「你既已全听見,那便無須我再詳細說咧,不過事情雖已打听明白,這事卻如何處置咧?」

再興笑道︰「這事與那允-有關,我們早從那小來順兒口中得知,這娘們不過打听得更詳細而已,詳情我已呈明周路兩位師叔,他兩位慎重的商量了好久,所以我才回來得遲一點,如今大致是這樣決定,第一著是借馬天雄的事,造成允禎、允-之間的明爭暗斗,能牽入其他韃王更好,那鄧佔魁冒充魏景星被仇家架去的事,不妨由師兄去告訴允-,現在既由張桂香打听明白你話更好說,再有胡震從旁說明那鄧佔魁當年殺了魏景星全家冒名投降,裴老⼳攜了小主逃走,前來報仇架走鄧佔魁的必是此人,看那允禎回答如何,再為決定。第二著對于血滴子的事,決定酌派一部能手暗中協助師兄,並且決推幾位知名之士,來京面謁允禎替馬天雄銷差,做進一步的臥底,說不定連周師叔全出一次面,不過此事須待太陽庵老師父和諸長老再做決定。第三著,是著你力謀進取,利用他兄弟鬩牆,取得允禎信任,設法掌握兵權,等到毛羽豐滿,再乘隙舉義。」

剝堯听罷,不由點頭道︰「既二位師叔做如此決定,那我以後,便更有所遵循咧,但不知此外還有訓示嗎?」

周再興道︰「自然還有,那便是著白師叔趕緊馳赴江南,稟明老師父和恩師,即日回書師兄和雲師妹,準如所請,並限期完姻,不得違誤。」

剝堯不禁笑道︰「正說正經的,賢弟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

周再興大笑道︰「這正是正經之尤者,怎麼說是開玩笑?難道您還不樂意嗎?」

接著又笑道︰「您明天還得再去見一見雲師妹.白師叔說他就要趕回去,那魚翠娘還等著回信咧。」

剝堯忙道︰「提起這話來,那魚翠娘的為人你知道嗎?她既是一位著名女俠,為什麼又和這張桂香認識?這我倒有點不明白咧。」

再興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那騷娘們已對你說過,教您去問雲師妹去,所以您要先在我面前打听個究竟,免得踫釘子對不對?」

剝堯不由有點訕訕的道︰「我不過因為此婦素行不端,她自己又不肯說,也許有不可告人之處,不宜去問她,所以先問一問你,怎麼說到這個上去?」

周再興哈哈大笑道︰「小弟不過言直而已,您如果拿這個去問雲師妹,還沒有到時候咧,真的這個時候去問她不踫上釘子才怪。」

接著又道︰「這事給您猜著了,那娘們卻真的說不出口咧。」

剝堯笑道︰「那又是不端之事了,怎麼她又說是魚翠娘救了她性命咧?」

周再興道︰「話倒不是那麼說,這娘們雖然素行不端,那一次卻實實在在吃了啞吧虧,如非遇上魚翠娘,還真幾乎把命送了。」

剝堯愕然道︰「難道這等人盡可夫的女人,還會遭到強暴嗎?」

周再興笑道︰「怎麼不是,那時候,她才嫁給李飛龍不久,還沒有到十分下流的時候,功夫也沒全練好,卻想不到,在太行山下奉了她那寶貝丈夫之命,扮了一個村婦,去探听一家富戶的虛實,中途卻遇上竇三婆婆的兩個兄弟,小瘟神竇五,催命鬼竇七二人,攔住調戲,動起手來,一個初出道的娘兒們哪里敵得住兩個積年劇盜,不到兩三個照面,便被竇七擒住,弟兄二人,竟在那大道旁邊松林里面,把她輪奸了,那竇氏兄弟,本就心狠手辣,作案之後,從不留下活口,事完之後,正打算一刀殺死,恰好那時翠娘尚在啞大師門下,奉命向太行山有事,一見此事,哪里容得,立刻向前宰了二賊,救了她的性命,一問姓名來歷,她卻直言無隱,將自己本是良家婦女失身匪人的話全說了,連探路行劫的事,全未瞞著,那魚翠娘卻著實憐惜她,說明以後只要改邪歸正,或有事自己不能決斷,只須寫上一封信,附上一枝折斷的袖箭,雖在千里之外,亦必趕來相助,並囑今日之事,便是報應,切須學好,方才別去,她掙命也似的回到丈夫面前哭說經過,那賊王八李飛龍不但不加憐惜,反而怪她不知避忌,又因竇三婆婆勢大,兩弟被殺,決不甘心,深恐連累,嚴禁聲張,反揍了她一頓,自此以後,這娘們忽然舉止大變,先是痛下工夫,歷練武技,人也變成放蕩無忌,每遇上身懷絕藝的,全設法求教,甚至不恤獻身取媚,非要學成不可,那嵩山畢五,雖然是他丈夫師叔,好幾項功夫拳刀均未肯傳,對她卻是傾囊相贈,因此幾年之後,功夫反遠超出乃夫之上,這一來,她卻到處尋覓美男壯夫,以快己意,她那丈夫,轉成了縮頭龜,絲毫管不了她,反要仰仗她的鼻息,她又最喜捉弄男子,不但一般劇盜江湖人物,被她弄得神魂顛倒,便若干俠少紈褲子弟,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那玉面仙狐的綽號,便是這樣得來的,這卻一點不假咧!」

剝堯不禁嘆息道︰「一向我對她全以一個極輕賤的江湖女人看待,照這樣一說,倒也是被逼而成了,不過賢弟為什麼這樣知之甚詳咧?」

再興大笑道︰「照這樣一說,您倒頗有憐惜之意,不過這娘們委實厲害,只稍授以隙,她一看中,便會鑽進來,你卻大意不得咧。」

剝堯也笑道︰「豈有此理,愚兄別無他長,獨對這男女之間,自信尚有把握,你卻可以不必擔心咧。」

接著又道︰「我要問你的,是她的來歷,你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你為什麼不說,倒開起我的玩笑來?」

再興又笑道︰「您要問這個,那前半段的事,是魚師姐親口告訴我的,那後半段卻是胡震胡大哥說的,她和我卻沒有什麼交道可言,這一點還請但放寬心便了。」

剝堯笑道;「你這但放寬心四字,更屬該打,須知此婦周旋于兩王之間,又機智異常卻不可不防咧。」

接著又道︰「你怎麼忽然又稱魚翠娘師姐起來?難道她和雲師妹也是同門嗎?」

再興道︰「怎麼不是?她兩位本來全是嵩山啞大師門下,後來是老師父一齊要了過來,才又一同轉入武當門下,算起來,還是兩度同門咧。」

剝堯恍然大悟道︰「那就難怪那魚翠娘要千里之外投書了,不過這張桂香這等沒行止,那魚師姐是否還會理她嗎?」

再興笑道︰「這事很難說,方才我不是說過,魚師姐最重然諾嗎?她既答應她有事不能決斷,或能改邪歸正,必然相助,也許就會來一趟亦未可知,而且此事關系甚巨,她更對雲師姐委身師兄的事,又頗不為然,說不定借此要來看看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便來的成分居多咧。」

剝堯心料翠娘那封信,必與自己有關,不由微笑道︰「幸而愚兄對雲師妹的事,未敢孟浪從事,先行稟明恩師請代做主,否則這位魚師姐也許就會大興問罪之師咧。」

再興點頭笑道︰「豈敢,豈敢,她雖未曾向您問罪,卻已向雲師妹責難咧,您親手送過去的那一封信,便是一個老大難題,正不知雲師妹如何作答咧。」

剝堯不由失驚道︰「這位魚師姐真的公然寫信向她責難嗎?這也就太奇怪咧!她也是一個女孩兒家,怎麼管起人家的婚姻大事來?再說上面還有師長咧,她就這等孟浪從事嗎?」

周再興鼻子內哼了一聲道︰「嚇,您說她孟浪,她才不在乎咧,老實說,要不是上面老師父和恩師,那馬天雄又是她的世哥,替您力加解釋,也許就要對您不客氣了。」

剝堯又是一驚道︰「這話當真嗎?你又為什麼知道咧?」

周再興道︰「這都是白師叔說的,為了這個,那馬天雄真還幾乎和魚師姐說翻了,便白師叔也替您說了好些話,她才把一盆怒火壓下去,後來老師父一答應,她卻仍不服氣,那封信上,正不知如何向雲師妹責問咧。」

剝堯不禁把眉頭-皺,沉吟半晌不語,搖頭又道︰「這位魚師姐倒也真少有,便須眉之中,也難得這種畏友咧。」

周再興又大笑道︰「她就是這個脾氣,不過您只管放心.她決不至因此和您二位鬧翻了,將來只要話一說明,便又毫無芥蒂,只不過令雲師妹目前難堪而已,您卻又替她不得,便著急也是枉然咧。」

剝堯臉上一紅,又搭訕著道︰」你為什麼老離不開取笑,既如此說,那張桂香的信,到底教她發不發咧?」

周再興道︰「這更不足慮,您隨便她那信發與不發,反正這里的事,白師叔回到江南去,總要對各人說明,還愁魚師姐不知道嗎?」

接著又笑道︰「要依我說,您無須再為思慮,最好先睡上一覺,明天您還是和雲師妹商量去。」

說罷又道︰「小弟明日要侍候您到雍王府去,還須將您和那雍王談話的結果去稟明周路二位師叔,也先告辭去睡咧。」

便起身下樓而去,羹堯也自上床去睡,第二天一清早便攜了再興向雍王府而來,到得那座秘閣之中,雍王已經坐在內面正在和胡震密談著,一見羹堯進來忙道︰「二哥好早,昨夜得有十四阿哥府中消息嗎?」

剝堯笑道︰「王爺,您早,現在江南的事,已全由那張桂香打听清楚,昨夜據她報稱那曹寅確實和十四王爺沆瀣一氣,竟暗中和我們較上勁咧。」

說著,便將昨夜張桂香所言詳細說了,雍王不由猛然一拍桌子冷笑道︰「原來是真是他們弄鬼,幸而我們已經把馬天雄派出去,看來也許可望不至空跑一趟,要不然,還被瞞在鼓里。不過那魏景星,到底是被誰架去咧,我們倒也要打听明白,這事將來皇上勢必徹查嚴究,如果真系那些頑民愚老所為,只要他們肯到我這里,仍非設法保全不可,這口氣卻非賭不可咧。」

胡震笑道︰「王爺不必生氣,這事不用打听,我全知道。」

雍王不由詫異道︰「這是最近出的事,胡老夫子怎麼會全知道?這又奇怪咧。」

胡震笑道︰「那魏太史被架的事,我也適才听見雙峰說才知道,不過魏太史的出身經歷,我卻知道,所以就不難推斷咧。」

雍王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試先說說看,不過全憑臆斷。卻難盡信咧。」

胡震道︰「王爺只要听我一說便明白了,這其中十有八九可以斷定,卻非揣測咧。」

說著又道︰「王爺以為那被架的真是魏太史嗎?其實那真的魏太史早已冤沉海底墓木早拱咧。」

雍王不禁大詫道︰「有這等事?難道那現在的魏太史竟是假的嗎?那就難怪看起來粗野無文,不像個翰苑出身咧。」

胡震道︰「原來王爺也看出他不像個翰林出身,那便足證晚生言之非誣了。」

說著,便將鄧佔魁弒主投降,冒名為官,裴老⼳扶病攜了遺孤逃走,誓為故主報仇的話全說了。

雍王听完,又把桌子一拍道︰「原來這其中還有這等情節,果真如此,這奴才不但死得不冤,便我在皇上面前,有這等好題目,也不難做上一篇上好的翻案文章咧。」

說著又看著胡震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咧?這裴老⼳,出身流寇,竟能如此忠義為主,倒也可貴難能,老夫子曾見過嗎?」

胡震道︰「那飛天神駝的為人,我只久聞其名卻未見過其人,至于鄧佔魁弒主冒名投降一事,卻是千真萬確,那是因為晚生浪跡江湖,素以筆墨篆刻為生,因此每多留心書畫,前幾年,偶然在濟南市上,得見一幅草書斗方寫的是陸放翁臨終那首絕句,下款卻是這位魏太史,晚生因為那筆懷素草書,寫得龍蛇飛舞,鐵筆銀鉤,絕非時行董趙家數,卻懸在一個小小酒店里,未免不類,一問那酒肆主人,卻是一位七十衰翁,竟是這位魏太史典兵幕客,那斗方便書于軍次,魏景星被弒他也在場,幸而他是一位職司簿書的角色,又膽小如鼠,所以鄧佔魁並沒殺他,事後逃回原籍,便在大明湖上設了一家酒肆度日,那幅斗方,便是從軍中攜歸的,這怎麼會假?只可惜晚生二次再到大明湖去,那酒肆已經易主,那位主人也早作古,要不然,只消派一個人去把人和字找來,便是鐵證咧。」

雍王聞言,又一沉吟道︰「這類人證倒用不著,如果此事確系那裴老⼳所為,只須把他和那魏太史的兒子找來便行了,卻不怕那十四阿哥不踫上皇上的一個大釘子咧。」

剝堯從旁道︰「王爺果有借此事,讓十四阿哥在皇上面前落個不是之意,那馬天雄現在江南,何不著他查一下,也許可以打听出一個結果來,亦未可知,只是這封信卻不能再由驛遞,只好專人一行咧。」

雍王點頭道︰「這倒可以,不過此事卻不便再由我具名,只好由二哥寫上一信,說明京中各事,並將此事著他仔細打听一下,如能找到那裴老⼳和魏景星之子,不妨同來,由我將全案奏明皇上,替死者昭雪,生者免罪,二哥和老夫子以為如何?至于他被打傷的事,雖已有信去,也不妨再提一提,便更好咧。」

胡震笑道︰「這樣也好,不過既由年兄具名,那便不必再由府中派人,只由年兄遣一可靠健僕便行了,須知十四王爺還好,那位程師爺卻好用奇計,也許就會派人在這府外打探動靜咧。」

剝堯點頭道︰「那我一回去,便專辦此事。」一面笑道︰「既有此事,王爺還宜向宮中多方打听才好,那十四阿哥前些時方力求與我打成一片,言猶在耳,便弄這玄虛,卻不可不防他在宮中再弄鬼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本來我早想出去咧,只因胡老夫子有事相商,以致羈留了一會,如今二哥一來,我更該走咧。」

說著,便命人取餅朝服更換進宮,臨行又附耳道︰「二哥無事,不妨去後花園走走,千萬不可忘了,你是一位貫索蠻奴咧。」

說罷,一笑徑去,羹堯不禁又臉上一紅,胡震等雍王走後,也悄聲笑道︰「他既如此相待,賢弟卻不必過份避嫌,愚兄也先行別過咧。」

說著也向前廳而去,羹堯略坐之後,便向後廳而來,才到園中,便見孫三女乃女乃,在那院外掐花,一面向頭上戴著,已經戴了一頭各式花朵,還在掐著,一見羹堯走來,慌忙頂著一頭花趕來,悄聲道︰「您為什麼到現在才來,俺小姐命俺在這里借著掐花等您,俺已把這一帶的花,差不多掐了個差不多,您如果再不來,俺便無法再呆下去咧。」

剝堯已經怕極這位女乃女乃,不敢多問,只有點頭便向借蔭樓走去,才一進院落,那孫三女乃女乃,連忙砰訇一聲,將門關上,大聲笑道︰「俺這嗓子已經憋了半天咧,如今好了,到了俺院子里,又關上了門,便無妨咧。」

剝堯不禁大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咧。」

孫三女乃女乃把一雙母狗眼笑眯了道︰「今天一早,俺小姐一起身,便說您也許要來,著俺在園內借掐花等您,您一來,就請到這院落里,又吩咐俺不許在園內大聲說話,所以俺只好憋著一口氣,如今卻不要緊咧。」

正說著,中鳳從樓上探出半邊身子來,含笑招著手,羹堯連忙上樓,一見面便笑道︰「你今天怎麼如此客氣,竟命乳媼遠迎起來?」

中鳳不由玉頰微紅嗔道︰「是她說的嗎?我何曾命她迎你,那是因為前晚你來,鬧了那麼一個大笑話,我料你今早必來,所以事前和她說明,在這門外掐花等著你,卻不許她再胡說八道的嘔人,以免被人听了笑話,誰知她竟這麼說,不又嘔死人嗎?」

說著,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提著水壺上來沏茶,一面笑道︰「小姐,今天俺是全听了您的話,一句也沒敢和姑老爺說咧,不信您只問一問他便全明白了。」

中鳳瞪了她一眼,奪過水壺道︰「這里用不著你伺候,還不與我趕快下去。」

孫三女乃女乃猛一哆嗦,又不知想著什麼,咧嘴一笑,自己在腦後打了一下,落了一地花朵,徑自下樓而去,中鳳沏著茶又搭訕著道︰「我算定你必定要來,那魚師姐的回信已經寫好了,你知白師叔幾時回去嗎?」

剝堯笑道︰「你料得不錯,我便是來取那回信的,白師叔在京不能久留,就要回去咧。」

說著一面就臨窗前椅子坐了下來,悄悄的,將近日所經約略說了,中鳳一面親自捧著杯子獻上一杯茶,一面紅著臉也悄聲道︰「恭喜師哥,今後又邁進了一大步,一切能由周路兩位師叔指點你,那事便好做得多,小妹也算略放寬心,不過這里你卻不必多來,有事不妨著周師弟去問兩位師叔便是咧。」

接著又紅暈滿頰目光掃了羹堯一下悄悄的道︰「這一次的事,雖承各位尊長一力維護,全將你看得極重,但也有人頗不為然,還望師哥今後不要有負各位老人家的期望才好,否則小妹也無以對人咧。」

說罷,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羹堯道︰「你藏好了,托白師叔交給魚師姐便了。」

剝堯一看,那信竟末封口,不由微訝道︰「你這信可以給人看嗎?白師叔無妨,那周師弟卻是個刻薄表,萬一給他偷看,這卻討厭咧。」

中鳳笑了一笑道︰「你放心,這封信,除要瞞過這邊的主人以外,任憑他是誰要看全屬無妨,不信,你不妨先瞧上一瞧便明白了。」

剝堯把頭連搖道︰「我怎麼能看你的私信?那豈不豈有此理,我是說怕周師弟來促狹取笑而已,你既不怕他偷看也就算了。」

中鳳一伸縴手,又將那信取回,取出那信封內的一張花箋打開向羹堯手中一遞道︰「你看,這樣的信,還怕誰看嗎?」

剝堯一看,不禁又是一怔,原來那封信,只在花箋上角寫了翠姐莊次,下角寫了小妹雲中鳳襝衽,中間卻全空著,一個字也沒有,連忙看了中鳳一眼笑道︰「這真是千古未有的奇信,你這算是什麼?與其這樣,不會不復人家嗎?」

中鳳紅著臉嬌笑道︰「你不知道,她是我師姐,人倒是再好沒有,也爽直頗有古俠士風,只是嫉惡過甚,又極好武斷一切,善善惡惡,任性而為,她來的這封信,簡直令我無法作復,所以我才和她打上這樣一個啞謎,意思是︰‘此中有難言之隱,無可奉告。’把她給頂回去,你瞧這個法子好嗎?」

剝堯因翠娘不滿中鳳嫁自己做妾的事,已由周再興說過,不由看了她一眼也笑道︰「你們既是師姐妹,還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得?她便有什麼開罪之處,何不明言,讓她也知道自己的過錯,你這樣一來,也許人家就錯猜成了‘盡在不言中’,那豈不與你的意思大不相同,也許就誤事咧?」

中鳳瞪了他一眼嗔道︰「這卻不用你管咧。」

接著又把那張花箋仍舊折好,放在信封里嬌羞欲滴道︰「我才說她武斷,你怎麼也學樣起來。你說這話知道她那來信是怎麼說的嗎?」

剝堯連忙賠笑道︰「師妹不必生氣,我怎麼會知道她說的什麼,這也不過就事論事而已。」接著又搭訕著道︰「這人既是這樣一個性格,怎麼會和張桂香那下流女人往來,如今她已寫信去,那十四王爺請她來咧,你看這事辦得到嗎?如果確實于我們不利,那我便通知張桂香不必請她來咧。」

中鳳冷笑一聲道;「方才我不是已經說過這人有點善善惡惡,任性而為嗎?她對張桂香這女人卻又是一樣看法,如果恩師和各位尊長不加阻止,也許她就真能來上一趟亦末可知,不過我倒希望她能來一趟,要不然,她也許還疑惑我。」說到這里,倏又轉口一笑道︰「現在的事,真也難說,我也不好擅做主張,你還是著周師弟去稟明在京值年人去,他老人家自然會有個決斷,我們就商量好了,那也是枉然咧。」

剝堯笑道︰「此事我已告訴過周師弟,他卻教我再來和師妹商量一下,再去稟明周路二位師叔。」

中鳳不由臉上愈紅道︰「你理他呢,他這是有心淘氣,你為什麼要相信他?今後,如果真有要緊的事,非彼此商量不可,我自會著人去奉請,這個地方,你卻不必多來,否則傳出去,那可真不大好呢,再說,過去我們遇事商量,那是不得而已,現在你有話已經可以由周師弟轉達值年人。必要的時候,周路二位師叔還可以直接到你那里去,你也暫時無庸再來和我商量什麼,須知人言可畏咧。」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含笑悄聲道︰「我是一切全謹遵台命,不過,這咫尺天涯,也夠人消受呢!」

中鳳不由又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為什麼也這樣的俗,那就無怪人家瞧不起你來了,果真你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那便辜負了我的一番用心咧。」

接著又嫣然-笑道︰「你不是來拿這信嗎?如今信已交給你,對不起,我又要下逐客令咧。」

剝堯連忙將信藏好,起身告辭,中鳳含笑相送,一面又漲紅著俏臉悄聲道︰「今非昔比,來日方長,您卻不可因此生氣咧。」

說時,耳鬢廝磨,吹氣如蘭,羹堯不禁怦怦心動,不由得一握縴手也悄聲道︰「師妹說的是正經話,我豈有生氣之理,今後一切如命就是咧。」

中鳳由他握著手,也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同向樓下走著,直送院落門前,羹堯回到前面秘閣一看,只周再興一人侍立著,忙將雍王的話詳細說了,又將那信取出,笑道︰「這里暫時無事,我們也該回去了。」

周再興匆匆接過那信,在身邊藏好,一面道︰「可不是,大爺吩咐,今天教二爺早點回去,老太太有話,說要對二爺當面說咧。」

剝堯不解,忙道︰「老太太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你知道嗎?」

周再興連忙一使眼色道︰「這個,奴才可不知道,不過听大爺說,是為了二爺的喜事,老太太說,那雲小姐雖然是偏房,卻有王爺和老皇妃之命,不比尋常人家討小納妾,這一份聘禮卻不可少,雖不能把二女乃女乃壓了下去,也得像個樣,也許是為了這個也說不定,反正二爺回去就知道咧。」

正說著,忽見門外衣角一閃,卻是雲中燕,從花廳上向外面走去,並未進來,等他走遠,周再興方又低聲笑道︰「他是您的舅哥,我可不好說什麼,你才進來不久,他便也從屏後閃進來,也許打算偷听我們說話,所以我才拿話把他攆走,讓他連進來全不好進來,現在我們也真的該走咧。」

剝堯又低聲道︰「老太太真有這意思嗎?」

周再興也低聲笑道︰「豈但有這意思,聘禮早已端正好了,還請隆皇親和這里的王爺做媒人咧,只因怕您又鬧別扭,所以還瞞著您,不過目前,您已毫無顧忌,樂得听他們鬧去,不也好嗎?」

剝堯不由搖頭道︰「這真豈有此理,怎麼請這二位做起媒來,這不荒唐嗎?」

周再興悄聲笑道︰「這又荒唐什麼?這全是這位王爺鬧的,您不讓他出來做媒人,難道真的還想老師父恩師兩人到北京城里來吃您的謝媒酒嗎?那可辦不到咧。」

說罷,又高聲道︰「那麼,奴才便出去吩咐套車,您也快走吧。」

剝堯把頭一點,二人一同出秘閣,才到前廳,猛見雲中燕在前面徘徊著,似有所待,那臉上愁容滿面,和往日大不相同,一見面便攔著,悄聲道︰「年爺,您且慢走一步,小弟有事相求,適有尊管在旁,故小弟不好啟齒,能隨我到府後宅內一談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二哥有話但說無妨,只要不令小弟為難,如能為力,我決遵命便了。」

雲中燕囁嚅著道︰「說來話長,但此決非可以長談之地,既承不棄,還請屈尊一行,到後面宅內,小弟才可罄所欲言,否則卻是不便咧。」

說著一觀左右,又把手連拱,一臉惶急之色,羹堯一看,周再興已去命人套車,卻不在身畔,忙道︰「既須長談,容俟明日如何?目前小弟卻實在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咧。」

中燕越發著急道︰「小弟亦知您有事在身,不能耽擱,但小弟已經命在旦夕,您卻不能見死不救咧。」

剝堯不由大驚道︰「二哥好端端的,怎麼說出這話來?如果真有此事,還須趕快稟明王爺才好。」

中燕連忙又發急著道︰「您別嚷,這事王爺也救不了我,更千萬不可讓王爺知道,小弟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便只有死得更快咧。」

說著不由分說,扯了羹堯,徑從邊門出去,繞過一條小胡同,走向王府後面那座宅子,更不停留,到了他自己住的那間房里,屏去僕從,將門關上,納頭便拜道︰「小弟年幼無知,一時荒唐,以致惹下殺身大禍,並累老父也有不了之局,目前只有您肯答應,或有一線生機,否則小弟惟有延頸受戮,再無別法了,還望念在舍妹將附婚姻救我一命。」

剝堯連忙扶起道︰「二哥行為磊落,怎會有這等事?還請說明,小弟才好想法,不過既連王爺也無法可施,那小弟便恐更難為力了。」

中燕忙又道︰「年爺,您千萬不可推辭,這事王爺雖救不得我,您卻確可為力,否則小弟也決不敢妄自干求,不過這事委實言之可丑,還望見諒,才敢實說。」

說著又要屈膝下去,羹堯忙道︰「二哥但說無妨,大家全是自己人,焉有見外之理,如果一有隱諱之處,小弟倒反不好著力了。」

中燕不由淚流滿面道︰「此事小弟實在該死萬分,既承年爺見諒,且請坐下,容小弟詳為陳明便了。」

說著先請羹堯坐下,然後一抹淚眼道︰「並非小弟膿包輕于落淚,只因此事做得太過荒唐,實在無以見人,如非惟恐累及老父,便人不見殺,小弟也當自刎以了此余生了。」

剝堯先尚猜疑不定,見他如此說法,忙道︰「二哥不必難過,有話但說無妨。」

中燕又深深的嘆息了一聲道︰「這事本出在數年以前,那時家父尚率弟等住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檉莊上,小弟不合結識了那朱由檉的歌姬毛月香。」

接著又改口道︰「其實那婦人年紀要比小弟大得七八歲,與其說小弟結識她,還不如說她乘小弟酒醉引誘了我,因此有了苟且之事,又不合在那朱由檉壽誕之日相約于一秘室中幽會,竟被朱某闖破,那毛月香因主人提劍闖來,一時情急,竟用喂毒袖箭,打中主人心窩,立即斃命,小弟當時雖曾喝阻,已是無及,事後那婦人,因莊上賓客,大半遺老頑民,其中不乏能手,心恐敗露必難活命,轉逼小弟砍她一劍,詐稱外來刺客所為,她因衛主追賊也被砍傷,當時雖被瞞過,但那些遺民頑老,頗有疑心到小弟身上的,屢向家父責難,並有命將小弟交出,由他們拷問之意,但家父實不知情,一怒之下,立刻離莊攜了全家,另創雲家堡基業,那些人心雖不甘,無如我雲家在晉冀一帶,也有相當潛在勢力,一時未敢翻臉,同時毛月香也由小弟瞞著父兄,改裝帶出,去年得遇王爺和二哥,約定來京之後,小弟又瞞著家人,將她安置在府外一處民宅內,本來其事甚秘,便家父和弟妹全不知道,卻不料忽被仇家偵悉,竟于夤夜,把她架走,彼時小弟還只道那婦人浪蕩成性,我又不便外宿,她不耐獨宿又結新歡,隨人走了,誰知在幾天以後,忽然有人向府中送來一個包裹,指名交我,小弟打開一看,卻是那婦人隨身衣飾,還有一雙血淋淋的眼楮,和半條舌頭,外附一信,說明那賤婦已經訊明,盡知通奸殺主之事,除剝皮抽筋,剖月復挖心祭靈而外,小弟犯上也應處死,家父護犢叛主更難寬恕,我父子托庇王府,現在京城之內,原不怕他,不過這些人,均有一身絕頂工夫,江湖羽黨更多,實屬防不勝防,這事又決不可對王爺說明,因此小弟才來求年爺設法保全,還望救我才好。」

剝堯聞言,想起中鳳的話,再一回憶那墓道土室之中的人皮,懸簽書明,正是毛月香的,不禁全都明白,連忙一皺眉道︰「如此說來,二哥也委實荒唐,此事無論天理國法人情,皆不得辭其咎,這些人又決不可以勢奪情縛,而且小弟便正欲相助,也無從著手,你雖求我,卻無能為力咧。」

中燕忙又跪下道︰「小弟對于此事,也實在內疚神明,本不敢向您冒昧干求,不過家父已到暮年,萬一因此受累,我便萬死,也難瞑目,所以思維再四,才敢對您一吐衷曲,您只要肯加援手,倒還有一線生機,只怕您不肯擔這干系,那小弟只有坐待誅戮了。」

剝堯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又扶著他道︰「如何為力,二哥不妨明說,你這樣一再屈膝,小弟卻決不敢當咧。」

中燕又垂淚道︰「既承您見允,小弟自當明說此事,如在前些時,便您肯相助,也決無法可想,但如今確有可救小弟父子之處,這您卻推辭不得咧。」

剝堯愈加狐疑道︰「我這人說話極其爽直,也向無更改,適才已經說過,二哥如果不使我為難,自當盡力,但你教小弟究竟如何相助咧?」

中燕忙道︰「您不是已經派了那馬天雄到江南去了?如今解救小弟之策便在他身上咧。」

剝堯搖頭道︰「那是王爺的意思,他如今已經出事,被人打傷,王爺和我便全因此事正在躊躇,難道他與你這事也有關聯嗎?」

中燕道︰「馬兄彼此素極相知,他怎麼得與此事有關,不過我听說,他此番南去,已與江南諸位大俠見面,尤其是那了因大師乃群俠之首,如能得他一言,小弟父子或可苟延殘喘,還望去上一信,轉托設法緩頰才好。」

剝堯略一沉吟道︰「二哥怎麼會知道馬天雄此番南下,已和江南諸俠相見呢?」

中燕道︰「有關馬天雄南去受傷之事,王爺已對家父詳細道及,所以小弟才知道。」

說著又道︰「小弟原不值得年爺出此大力,還望看在家父和舍妹份上,救我一救,這事您卻無論如何推辭不得咧。」

剝堯忙道︰「那馬天雄雖與小弟一見如故,彼此可以相信,但他與江南諸俠並無深交,而且二哥此事,未免教人啟齒不得,小弟雖有信去,也未見得便能有效,何況王爺著他去,原意本在聯絡江南諸俠,如果一上來,便以此事相求,豈不被諸俠看輕有誤王爺大事,這事小弟卻做不得主咧。」

中燕不由默然,半晌又道︰「果如年爺所言,那小弟只有瞑目待死了。」

剝堯又沉吟半晌道︰「二哥不必見怪,此事實在不免令小弟為難而與二哥無益,而且江南來往數千里,對二哥欲得而甘心的人,既在京中將那婦人架去,又致信于你,顯見必仍在京城之中無疑,便有信去,江南諸俠縱當代為緩頰,恐怕也緩不濟急,卻于事無補咧,你最好還是另做打算才好!」

中燕又淒然道︰「小弟也知道遠水不能救近火,但舍此更換別法,如系尋常江湖人物,還可一拼,無如那些對頭,卻全是絕頂人物,慢說是小弟,便是家父也未必便能相抗,這還有什麼可言?」

剝堯道︰「那麼,二哥在雲家堡開山立業已經二三年,這些人為什麼不尋上門去,直等今日才來找您咧。」

中燕道︰「這是因為那賤婦毛月香,一經出事說明莊主被刺,便被小弟藏了起來,事無佐證,那些在場賓客,又均非家父之敵,當時彼此勢均力敵,所以未敢即行用武,二則那雲家堡周圍數十里,均屬寒舍勢力所及,外人要想進去,也實非容易,如今這事已由江南諸俠和武當一派人物出場,可難說了,家父原意這京城之中,乃天子腳下,那些對頭也許不會公然見逼,卻誰又料到,仍然出事咧。」

剝堯不由一怔道︰「二哥說了半天尚未言明,到底那送包裹寫信給你的是誰咧?難道以老山主那等功力,也不能抵御嗎?」

中燕長嘆一聲道︰「如系平常人物,慢說是家父,便小弟也還可以一拼,唯獨此人武功已臻化境,極少敵手,而且機智絕倫,令人防不勝防,便我父子兄妹合力,能抵上一陣,但對頭之中,能手極多,如果再引上幾個出來,那便糟了。」

說罷又道︰「如論此人,還算是您的師叔咧!他便是那江南群俠當中的雲龍三現周潯,你道小弟能是對手嗎?」

剝堯不禁又默然半晌道︰「這事老山主知道嗎?」

中燕道︰「截止目前,小弟尚未敢稟明,不過此事決難隱瞞,小弟所以向年爺求救,便是為了免使他老人家受驚生氣,還望您能于萬難之中加以援手才好。」

說著又待屈膝,羹堯被逼不過,只得躊躇道︰「此事實難為力,容我再與王爺商量如何?」

中燕連忙雙手齊搖道︰「這卻使不得,如果此事可以稟明王爺,小弟早已陳明,也不待年爺相商了,您請試想一想,王爺所挾不過朝廷威勢,這些人能吃這一套嗎?再說王爺之所以力邀小弟父子來此原有深意,假使我父子連一身一家尚不足以自保,還能在此立足嗎?小弟冒昧相求,原為舍妹已附婚姻,才敢啟齒,保全之外,還望代為隱諱才好。」

剝堯又思索了一會︰「既如此說,容小弟再籌善策便了,不過此事關系實大,卻恐愛莫能助咧。」

中燕見羹堯已有允意,又拜了下去道︰「年爺只要能設法救我一命,小弟決不敢忘,他日便赴湯蹈火也當報此大德。」

剝堯慌忙又扶著道︰「二哥不必如此,小弟對此事卻無法應允咧,還望不要自誤才好。」

接著又道︰「小弟舍間還有瑣事待決,今日權且別過,容再籌思,待有善策,再為商榷便了。」

中燕知他趕回要商量聘禮,不便強留,只得起來,又連連打恭相托。

剝堯只有含糊答應,卻未敢力允,出房以後,中燕直送到門前,方才回到後面去,羹堯仍從府中側門繞到前廳,周再興已在門外套好車相待,一同回到自己宅里書室以後,不由埋怨道︰「您卻向哪里去來?害得我在府里找了個遍,全沒有尋著,後來還是那位載總管告訴我,您已被那雲中燕扯到府後外去了,偏那後面宅里,外人又不讓進去,所以只有仍在府前等著,他忽然這樣找您是有什麼事嗎?」

剝堯忙將中燕所言全說了,周再興鼻子內哼了一聲道︰「他做夢咧,周師叔如非因為雲師妹早向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苦求過,又恐宰了他父子,有礙您的大計,還等到現在嗎?老實說,那封信不過對他的一個警告,讓雲霄老兒有點顧忌而已,我卻想不到這廝如此膿包,竟向您下起跪來,這不活替雲師妹丟人嗎?」

說著又笑道︰「他能這樣也好,且等我稟明周路兩位師叔,讓您做個好人便了。」

剝堯也笑道︰「好人我倒不一定要做,不過此事非呈明兩位師叔不可,如何處置,只好請他們兩位代決了。」

周再興一伸手打了一個榧子又笑道︰「你當真就一點也不看在雲師妹份上嗎?我卻有點不信咧。」

剝堯正色道︰「賢弟不必開玩笑,如論兒女之私,愚兄自不能說沒有偏頗之意,不過這等殺主逆賊,卻罪無可逭,如非賢弟說明二位師叔有投鼠忌器之意,我卻決不敢向他兩位進言咧。」

周再興笑了一笑告辭徑去,立刻趕赴周路二人寓所,將各處探听情形稟明,恰好白泰官也在座上,周潯听罷笑道︰「如以目前情形而論,倒極順利,白老弟這一趟來得總算不虛此行,有關年雲兩人婚事,老弟回去,可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做主,本門長老如有異議,不妨說明我和路兄所以主張曲全的緣故。至于血滴子一事,倒不必過于急急派人,且等決定應付允禎相邀之策再說,不過那馬天雄一舉一動卻均須慎重,以免為人所乘,反致有害大計,那裴老⼳師徒,最好請其來京一行,再圖設法安排。」

路民瞻在旁不由微笑道︰「你這話未免有點輕重倒置咧,白老弟此來,雖然是為那年雲二人姻事,其實最著重的還是對允禎的邀請,和血滴子的派人與否,如依目前情形而論,正好暗中布置,你怎麼對此反不急急咧?」

周潯捋須一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既在這北京城里,焉有不知當前局勢之理,不過,這應聘來京,和投身血滴子全是降志辱身,拼個身敗名裂的事,而且還要自忖有這不為富貴利祿所移,不為刀鋸鼎鑊所懼的把握才行,試問這等人,千古能有幾個?你我能擅做主張,說誰行誰不行嗎?又能勉強誰嗎?再說,本庵做事向由諸長老公決,便老師父差白老弟北來,也只征詢我二人之意,與查詢京中情形而已,將來仍須公決,你我二人怎能急急做主咧?」

接著又向白泰官道︰「此間各事,我等均已詳確奉告,你只須一一記在心上,回去向老師父和各人一說便行了,等庵中一有決定,不妨再辛苦一趟,我和路兄自當遵照公意辦理,不過韃酋南行,須至明春才能決定,各事均須鄭重,切不可孟浪從事,此點務請老弟代向老師父陳明才好,否則不但非釀大獄不可,便與我們此刻的大計也有不利咧。」

白泰官連忙答應,一面向周再興道︰「我來此間,各事均已詢明,至遲後天便須回去,你那年師兄和雲師妹,如有信件,務須火速送來,卻遲不得咧。」

周再興忙將中鳳復翠娘的信呈上,一面又將雲中燕求羹堯救命的話說了,路民瞻大笑道︰「想不到雲霄老賊竟生出這種膿包兒子來,怎麼就這等貪生怕死?這不替他老子活丟人嗎?」

周潯鼻子內哼了一聲道︰「你又錯咧,你當此事,那小賊真瞞著他老子嗎?如依我的衡量,這小賊所以如此做作,便完全出于老賊所使,也許他從把女兒送給年賢佷做小老婆,便已存下深心全說不定咧。」

說著又捋須搖頭道︰「雲老賊素工心計,他對我們雖有戒心,又存心打算借著女兒,化解此事,雖然決不會錯,但是此中一定還另有奸謀,我如非因為種種關礙,此人實非除去不可,不過在這個時候卻只好便宜他咧。」

周再興笑道︰「你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極少差錯,他這其間還藏著什麼花樣,你何不先告訴小佷一下,讓我再去告訴年師兄,不也免得上當嗎?」

周潯笑道︰「你這小猴兒怎麼這等性急?我話還沒說完咧。」

接著又正色道︰「你回去可切囑年師兄,這個好人將來我一定讓他做,以免過傷那鳳丫頭的心,不過在這個時候,卻千萬不可答應他代為設法,便他找出那韃王允禎來,都不可應允,到時我自會通知他,否則便非壞事不可。」

周再興又笑道︰「您老人家的話,我一回去便告訴年師兄,著他遵示而行,不過那老賊的用意究竟在什麼地方,您何不先告訴我們一下,不更好嗎?」

周潯搖頭道︰「這卻不行,你只告訴他,照我的話做便行了。」

接著又把手一擺道︰「你既已把話全稟明,現在也該回去了,卻無須再在此間咧。」

周再興只得告辭回去,將周潯所囑,向羹堯說了,一面道︰「以小弟忖度,周師叔既如此說法,也許雲中燕這廝,就會轉借此事,刺探您與江南諸俠有無往來咧,這事還得小心才好。」

剝堯笑道︰「自你走後,我一人獨坐深思,也是如此想法,只可惜雲師妹處不便多去,否則她也許能知道一點實情亦未可知。」

周再興笑道︰「那借萌樓對您已經下了禁令嗎?要不然就是您兩位已經約法三章了,不過,這是正經大事,以我看來,卻似在可以從權之例,您卻不必太拘咧。」

剝堯紅著臉道︰「豈有此理,你怎麼又開起玩笑來?」接著又道︰「此事且不必說他,那致馬天雄一信,我已斟酌寫好,白師叔既然南旋在即,便煩你再辛苦一趟送去,還有一封信是向恩師問安請訓的,也煩你一齊帶去,各位尊長有無其他詢問指示也請問明。」

周再興將信收好,正待出去,羹堯又命往十四王府一行,著那小來順兒,傳命桂香將致翠娘的信發出,等他走後,這才從園中又信步向上房而來才到角門,便見希堯從里面出來迎著道︰「你且到我住的屋子里來,我有話說。」

剝堯素來敬畏乃兄,一見希堯面色微沉,似有不快之狀,不禁微訝,只得跟在後面,一直到希堯所居院落,進屋坐下之後,忙道︰「大哥有何訓示?是小弟又有什麼無心之失嗎?」

希堯沉著臉道︰「這事本來已有父母做主,用不著先告訴你,不過我因為你素來有個牛性,恐怕到時候再累母親生氣,所以才把你找來說明,卻不許再違拗咧。」

剝堯連忙站了起來道︰「大哥有話但請明說,小弟焉有違拗至令母親生氣之理,再說,父親既不在家,一切便當由長兄做主,小弟恭听訓示就是咧。」

希堯一面向侍候丫頭,接過水煙袋抽著,一面道︰「別的也沒有什麼,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那雲小姐的事,如今一切全預備好了,奉王爺的面諭,除不得用父親和你的職餃儀仗迎娶,新人不得用命婦服式以示與正室有別而外,其余行聘納采均與弟婦一樣,並由王爺代備雲宅儀仗送親,吉期定在明年元宵,雖生肖稍有不利,但這是王爺的意思,納妾也究與正室有別,所以母親也答應了,你意如何?卻不可再鬧別扭咧。」

剝堯躬身笑道︰「此事小弟本來決不能承應,現在既已鬧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說?不過……」

希堯猛將水煙袋一放道︰「不過什麼?這是父母之命,王爺恩澤,你難道還嫌大家為你操心得不夠嗎?」

剝堯忙又道︰「小弟決定遵命,不過我所擔心的是這樣一來,大面上雖與正室有異,實際卻非娶妾之禮,便伊家不說話,外面也難免物議,何況父親和大哥全是崇尚理學的,小弟又才出仕,似乎還宜斟酌才好?」

希堯又捧起煙袋,吹著紙媒笑道︰「你原來為了這個,我們八旗世家,向來知書達理,對于一切禮節,從無月兌落,不過天下事有經有權,豈可執一?這是王爺之命,其中還有老皇妃的作成,如又與通例不同,誰還敢說什麼?老實說,這簡直和皇上賜婚差不多,至于伊家,那更說不上,王爺為了此事,已由福晉和你妹妹,把你岳母請去和雲小姐見過面,你岳母因為雲小姐是福晉的義妹,敷衍還敷衍不過來,焉有說話之理,你盡避放心吧。」

正說著,希堯之妻佟氏,已從房中出來笑道︰「二爺,您大喜呀,這兩次喜酒可夠我吃的咧,別人不用說,我這大嫂您到時可得多磕上兩個頭才行,您也許不知道,我為您的事,單只王府里就跑好幾十次咧。」

剝堯忙又紅著臉,請下一個安道︰「我謝謝大嫂,您為我這樣操心,真的,將來只有給您多多磕上兩個頭就是了。」

佟氏又笑道︰「哎唷,二叔,這我可放下了心咧,您能早這麼說,不也省得人干著急,婆婆跟著生氣嗎?您到底是為了什麼咧,那麼樣的一位能文能武的大美人兒,愣是不要,人家送上門來,直向外推,害得我也跟著費了無數唇舌,您倒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也似的,如今竟也明白過來咧,既這麼說,大概您也不會再變卦,咱們是當著您哥哥說,我這就去稟明婆婆,您要再有什麼話,可對不過人咧。」

剝堯不由臉上越紅囁嚅著道︰「這個……小弟怎敢再令大哥大嫂操心。」

希堯吸著水煙看著羹堯大笑道︰「你這一著,倒又是我萬想不到的,怎麼忽然又這樣爽快起來?老實說,我才不管你這些事咧,這是王爺著我和你說的,你妹妹也一再和母親說,你如再推托便不成話咧,現在既已明白過來,那咱們便不妨一齊去稟明母親,也好讓她老人家放心,對你妹妹也有個交代。」

說著放下水煙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同到了上房,年夫人正躺在一張藤榻上,讓兩個侍兒捶著腿,一看三人進來,看了羹堯一眼,又向希堯道︰「你們三個人為什麼一齊進來?羹兒的事,你們已經全告訴他了嗎?」

剝堯連忙請安笑道︰「媽,您何必為我這點小事操心?我不早說過一切由您做主嗎?」

年夫人笑罵道︰「你把我氣夠了,如今一切由我做主咧。」

接著又向佟氏道︰「那你明天便到王府去回你妹妹一個信,教王爺好放心。」

剝堯忙又請了一個安道︰「媽!您放心,王爺昨天也曾問及此事,兒子已經當面答應了。」

年夫人又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你已答應王爺我也早知道,不過人家因為怕你說了不算,萬一再鬧別扭,未免對不過雲家,所以才著你妹妹,教我再問你一聲,自己又對你哥哥說,也教他把你的話拿定了,王爺待你這樣深恩厚澤,世間少有,你將來還須重重報答人家才是。」

剝堯連聲答應,年夫人又顏色一沉道︰「趁你在此地,我再對你把話說明,你可別不識好歹,此刻你既答應,將來人家雲小姐過門,你對這兩房媳婦,可得一樣看待,卻不許作踐人家,須知這可不比尋常討小納妾咧。」

剝堯又連聲稱是,佟氏在旁笑道︰「婆婆您請放心,我已听妹妹說過,那雲小姐也有一身好武藝,也許還在二叔之上,人家才不怕他咧。」

說著,又向羹堯擠著眼,年夫人不由大笑,這半天工夫,年府上房里,全顯得喜氣洋溢,直到夜深周再興方才回來,說明兩信已交白泰官,周路二人囑咐血滴子派人勢在必行,江南諸俠也決會有人隨馬天雄北上,但須候獨臂大師和諸長老決定,那十四王府也已去過,著小來順兒,將話通知了張桂香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白泰官和在京各人商定之後,仍舊乘了那匹寶馬南下,這一次,才只七日,便已趕到江南,先向鎮江金山寺一問了因大師一行尚未回來,想是那曹宅每日必有人前來打听諸俠行蹤歸期,寺中僧眾全以不知道三字回卻,泰官聞言,要不停留,直向東山而來,到得湖邊正是末牌時分,控馬略微躊躇,便向那謝五娘酒店馳去,才到店外,便見那解壯飛笑道︰「白大俠回來了,五娘和老魏都不在家,今日適逢香期,他們全已到庵中赴會去咧,現有上好魚羹牛肉,我們且鬧上一壺如何?」

泰官翻身下馬,將絲韁遞過道︰「我在路上已經用過飯,現在有事在身,只好改日再為叨擾了。」

說著將馬寄頓好了,徑向湖邊趕去,忽見那柳蔭外面湖上波平如鏡,夕陽掩映之中,棹來一只舴艋小艇,艇上載著一個白衣少年,一個綠衣女子,各用一支短槳,將那條舴艋,棹得便如弩箭離弦一般,直向湖邊駛來,再細看時,卻是翠娘和那魏景星之子魏承志,連忙把手一招道︰「你兩個快來渡我過去,我正尋不著船呢。」

翠娘停棹,用手搭在額上一看笑道︰「白叔好快,只這幾天,便又趕回來了。」

說著手下略一使勁,那船更快,一晃便到岸邊又笑道︰「大家全在等著你的回信呢,全都料定你一定還要有好幾天才能回來,卻想不到這等快法,今天香期,庵中正在做朱光王法會,我因為這位魏家兄弟,要嘗嘗這里有名的白沙枇杷,所以一同棹了船出來,采些回去,卻沒料您已回來,那只好算他嘴運不好,改一天再說呢。」

說罷,俏生生的站了起來,將船靠岸,讓泰官上去,魏承志也連忙站了起來,唱諾施禮,泰官一面扶著,一面上船在中間坐下,翠娘用短槳在岸上一株曲項老柳樹上一點,那船便又向湖心駛去,等離岸稍遠,又嬌笑道︰「白叔,我那信想已送到,鳳丫頭有回信嗎?」

泰官把脅下一拍道︰「我既替你把信帶去,焉有沒有回信之理,不過好幾封信,全一總用油紙包在這里,這個時候,卻無法打開,等到庵中,再行交你如何?」

翠娘又笑道︰「我也不一定在這個時候要看,只要她有回信就行咧。」

接著,棹著槳又道︰「白叔此番到北京城里去,見著她嗎?是不是還是那個小模樣兒?」

泰官笑道︰「她在韃王府中,我怎麼會見到?你那封信我是著你周再興師弟送去,回信也是由他送來的。」

翠娘又道︰「那麼那年師弟為人如何,你曾見著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這妮子對此事倒這等關心,一見面就問這個,我到北京去這麼一趟,事情全在他身上,焉有不見面之理,不但見過,還是和你周師叔一同去的,在他那府里,整整吃了大半夜酒,相親之外,還整整考了他一兩個時辰咧。」

翠娘笑道︰「你也太不客氣,怎麼一見面就考起人家來?那麼你看他到底如何呢?」

泰官又大笑道︰「你別著急,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了。」

接著又道︰「如論品貌那倒和鳳丫頭真是一對。」

翠娘又嬌笑道︰「底下的話不用說,一定是他被你考著了,所以你以為他的見解也自平平咧。」

泰官把頭一搖道︰「嚇,你這一猜可全猜反了咧,這事有你周師叔和周師弟在場,那一回,我真險些兒丟了大人,不但沒有難倒他,轉幾乎被他問住咧,以論兵法武技經濟學問,人家可沒有一項不夠瞧的。」

翠娘連忙一扭頭道︰「白叔,你是吃了人家的嘴軟吧,真要是這樣的人,還有一說,否則我真替那鳳丫頭不服氣咧,那麼連你和周路兩位師叔全答應把鳳丫頭給他做小老婆了?」

白泰官又哈哈大笑道︰「你別不服氣,鳳丫頭這個小老婆可當得與眾不同,人家是一位王爺一位國舅的媒人,老皇妃的主婚,花轎要由王府用儀仗送到年府去,妝奩是王爺一份,老皇妃一份,自己一份,一共三份,天下有這等小老婆嗎?」

翠娘不禁唾了一口道︰「你騙我咧。他老子雖然降了韃虜,最多也不過在韃王府當一名坐著的奴才,那韃王哪就會這樣寵她,這不是笑話嗎?」

泰官笑道︰「你知道什麼?那韃王為了要爭奪大位,已經把那年羹堯看得和左右手一樣,先娶了他妹妹做次妃,又把鳳丫頭著他福晉認做義妹,一位王爺對小姨出嫁,這點小鋪張算得什麼?你瞧吧,那韃王如果真的坐上那把寶座,年小子也許就是一位出將入相人物,鳳丫頭不也就是一位一品夫人嗎?」

翠娘不由秀眉微聳冷笑道︰「照這麼一說,他兩個已經教人家收買了過去咧,那我們還管他做什麼?你這一趟不是白跑嗎?」

白泰官又大笑道︰「你的脾氣怎的這麼急?果真他兩個已被人家收買過去,我還能這樣高興嗎?這正是我們炎黃華冑的洪福,烈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才讓他兩個有這樣的際遇,如今他兩個,一個是為父兄贖罪,一個是為祖先雪恥,全都算是以身許國咧。」

接著又笑道︰「他兩個倒決不會被人家買去,卻有人正想收買你咧?」

翠娘棹著槳不禁俏臉一紅道︰「白叔怎麼和佷女也說起笑話來?誰真要打算找我,那是他活得不耐煩咧。」

泰官忙道︰「我不說笑話,那北京城里,真有人打算請你去,也許你從這里一回鎮江,那信便送來咧。」

翠娘詫異道︰「當真嗎?那北京城里我並沒有熟人,難道鳳丫頭竟請我去吃她喜酒嗎?」

泰官笑了一笑,將允-和程子雲商量命桂香寄信托查魏景星被架之事,並邀往十四王府的話全說了,翠娘這才明白,不禁也笑道︰「我道是誰,原來那韃王竟把主意打到我頭上,托那張桂香寫信來,這倒也虧他真會想咧,如果恩師和我父親肯讓我去,我倒真想去看看,好便好,要不好,我不把那韃虜的腦袋砍下帶回來給殉國諸公祭靈才怪。」

泰官笑道︰「你去不去倒沒有什麼要緊,這一著可使不得,那張桂香現在十四王府雖然婢不婢,妾不妾,算是那允-的女護院,但實際也是那年羹堯所統血滴子當中的一位隊長,如果真要那韃王的腦袋,還不容易,不過我們卻不是這等做法咧。」

翠娘俏臉微紅道︰「什麼?這張桂香也是年師弟的部屬嗎?她雖然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為失身匪人,才索性放蕩不羈,可是我听說聲名壞極了,鳳丫頭知道不知道咧?」

泰官不禁笑了一笑道︰「豈但知道,這中間還有種種情節咧。」

說著,把桂香行刺被錯骨分筋,向雍王府投到,編入血滴子,向十四王府臥底反間的話全詳細說了。

翠娘道︰「這些話,那位馬世哥大半說過,不過語焉不詳,照這麼一說,那張桂香知不知道年師弟與我們這些人有關咧?」

泰官道︰「那怎麼能讓她知道?這娘們周旋兩個韃王之間,竟自應付裕如,其厲害可知,知道她安著什麼心咧?」

翠娘點頭,擢著雙槳直向西山飄渺峰駛去,一會兒到得庵中,只見香煙繚繞,一片梵唱之聲,除舒三喜、魏思明、謝五娘、了因大師、不昧上人等五人在念著經而外,其余全是鄉民,愚夫愚婦,大半均在六十以上,真像個鄉村小廟的法會,絕無半點異樣,翠娘也不理會殿上諸人,徑引了白泰官和魏承志走向第三進後殿東首房間從禪床後面轉了過去,便見那石壁上有一石隙,才可容人側身進去,里面卻黑黑的隱見石骨,看去並不太深。

翠娘走進石隙,一伸手進去,模著消息一按,那石隙之中,便見微光從地下射了上來,卻是一個二尺來對徑的地穴,燈光便從穴底射了上來,穴中顯露著一層層的石級,斜坡而下,三人一同下去,白泰官在最後一個,等走下去,又用手將穴側石壁上一個大鐵環一扯,便有一個老樹根,當頭蓋下,恰好將那地穴蓋好,那地穴石級也只十余層,下去三五層,便見石壁上鑿著一個小龕,安著一張鐵燈盞,照得上下通明,等石級一走完,略向左轉,壁上又安著一燈,又見一個石洞,仿佛甚深,一進去,卻曲折異常,雖然每一轉折處,均有燈照路,仍竟黝暗異常,三人走了一會,路未走完,倏見左首石壁,又現一洞,忽聞笑語之聲,洞內也隱見天光,再走進洞去,卻是寬廣丈余的一間石室,天光便從後壁一排石窗射入,只見獨臀大師正盤膝坐在窗下一張藤榻上,顧肯堂和庵中各長老大半亦均在座,翠娘連忙趕了進去。

豹身道︰「稟恩師,白師叔已從北京趕了回來咧。」

眾人聞言,連忙起身迎迓,肯堂首先笑道︰「白老弟往返跋涉多辛苦了。但不知周路二位有何主張?你這次曾見著小徒嗎?」

白泰官先向獨臂大師施禮,又向各人拱手唱喏,一面看著肯堂笑道︰「豈但已經見過高足,我還叨陪小筵咧。」

說著,把此行經過和一切見聞決定詳細說了,又道︰「我臨行之際,周師兄曾說過,年雲二人婚事,因為事關今後全局樞紐,他可以做得主,但對應召和派人混入那血滴子,卻須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裁決咧。」

說罷,又從腰間,模出一個油布包裹來,先將周路二人致獨臂大師和各長老的-封長函呈上,又將羹堯致肯堂的信也遞了過去,獨臂大師一看那信,和白泰官所述大致相同。

不由笑道︰「原來韃酋南來,便是為了對我等放心不下,他既對我等如此看重,那倒真不得不設法應付了,便這血滴子需人也是一個極好機緣,起先我尚以為允-這韃虜雖有奪嫡之意,在他父親玄燁未死之前,決不敢公然有所作為,那馬天雄之言未必全可靠,照這樣看來,竟毫無虛誣了,既如此說,今夜本是遙祭先帝之期,便請大家一決如何?」

說著,又將那信遞給肯堂,依次傳閱,肯堂也將羹堯那封信轉來笑道︰「敝門人這封信雖是致我的,但他對老師父卻感激萬狀,並且說他雖蒙周路二位引入本庵門下,恨未能在你面前上香頂禮,一俟有暇,必當抽空南來恭謁泥謝咧。」

獨臂大師也笑道︰「我本遲早也要將他接引入門,卻不料周路二位老檀樾已在京中代為上香,足證大家所見略同,他也真能為師門爭光,這一來老檀樾卻不必再擔心咧。」

肯堂大笑道︰「這小子雖堪造就,實出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玉成,既已由周路二位引入本庵門下,又承老師父如此看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此子委實是匹不羈之馬,今後既算是本庵弟子,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隨時加以訓誨才好。」

正說著,忽听左側一人暴雷也似的,叫了一聲好,接著又大聲道︰「照這麼一說,我更沒有看錯人咧,今夜上香,那位馬老弟,我的引見師是當定了咧。」

眾人一看,卻是那位九里山王彭天柱,正把大拇指翹得老高,直嚷著,原來天雄自來太湖,雖已見過獨臂大師和肯堂,便諸長老也大部全見過面,但因白泰官此行未歸,所以始終未許登堂入室,只安排在那山峰下面一個老成弟子家中,彭天柱卻深喜他豪邁誠篤,為友遠來,雖中毒鏢毫不在意,又聞得他是一位孝子,早在獨臂大師和各長老之前譽揚,意欲引入庵中,無如各人均主張等白泰官回來再說,所以一直心中不快,現在一聞得獨臂大師有馬天雄之話,毫無虛誣一言,不由心花怒放,樂得直跳起來,獨臂大師忙又笑道︰「彭老檀樾且請少安毋躁,這馬天雄自是我輩中人,便顧魚兩位老檀樾也有引入門中之意,不過既命白檀樾北上,自不得不等他回來,而且那年羹堯尚未入門,先將他引進也不太好,現在卻已無妨,你既有意做引見師,便命他今夜上香入門如何?」

彭天柱又大笑道︰「這樣才公道,我卻自信老眼無花咧。」

說著,那在外面殿上的各人也全走了進來,均各向泰官道勞,約定夜間再做正式商量,方才散去,泰官走出石室,忽覺月復中饑餓,再掉頭就那石窗向外一看,天色已近黃昏,那山月復之中,因教下長老弟子,時有往來,本備有廚灶齋堂,並且葷素咸備,正從石室外面那條大隧道,向前走著,忽听翠娘在後面跟著走來,高聲叫道︰「白叔,你待向哪里去?還有一件事沒有交代咧。」

泰官不由愕然道︰「我是該說的話全說完,還有什麼話會沒有交代的?」

翠娘笑著一伸手道︰「那鳳丫頭的信咧?快拿來呀,你老人家難道連這個也忘記了?」

拳官這才想起來,不由也笑道︰「不是你這一提,我倒真忘了,不但鳳丫頭那回信沒有給你,便那年老佷給馬天雄的信我也沒交出去咧,不過,我現在肚子已經餓了,我們一同到齋堂去,容再襝出給你如何?」

翠娘笑道︰「這齋堂里的酒食,大抵隔宿運了進來,有些魚蝦未免不太新鮮;你既想吃點什麼,何不到我那船上去?弄巧了那位馬世兄也在那里,豈不又省卻你多跑一趟?」

泰官點頭道︰「那是更好咧,只是又要叨擾你了。」

翠娘道︰「白叔從北京去一趟,怎麼變得客套起來?隨便一頓酒飯,能算叨擾嗎?何況你又替我把信捎去,又將回信帶了回來咧,請請你老人家還不是應該的。」

泰官大笑道︰「好,好,那我決定到你船上去,吃上一頓便了。」

說著,一同從那山月復地道由湘江老漁所居出去,下了山坡,便見魚老那條船,靜悄悄的泊在湖邊,船頭上曬的一面魚網還未收下,那夕陽已經下山,只余一抹紅霞,湖上煙波,一片蒼茫,泰官步進中艙坐下,掏出腰間那個油布包裹,檢出中鳳那封信來,遞了過去,翠娘一看那信竟未封口,不由嬌笑道︰「這丫頭怎的這般大意,竟連口也未封,雖然白叔不是外人,也不見得偷看,這種信卻不能給外人看呀。」

泰官大笑道︰「這卻不盡然,這信我已看過咧。」

翠娘正在不依,一面將那信箋抽出,就窗下一看,不禁一怔道︰「這丫頭又弄什麼玄虛?這倒真成了無字天書咧,我眼巴巴的盼著她的回信,她卻只寫了上下款,這不氣死人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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