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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布衣公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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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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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布衣公主】《全文完》
心寵 -
布衣公主
他長相俊美,性情古怪,是長祁王妃的侄兒,也是靜和莊少主,
她因娘親的遺願入莊對他報恩,每天都努力扮演好奴婢的角色,
就怕他大爺不開心讓她回家吃自己,然而相處後才知他很随和,
缺點就是非常自戀自負+容易惹事,為了買串菩提念珠送王妃,
他居然惹上長信郡主這位全國最兇的母夜叉,
沒想到王妃卻像是中意郡主當侄媳婦,竟邀郡主到莊裏來小住,
而他不知是故意或是無心,明知道她在母夜叉的暫居處當差,
還來找她聊天捉花蟲,笑得像春風,當場被捉奸在床逮個正着,
誰知他竟鬼扯她是他的愛妾,害她被郡主警告別妄想當鳳凰,
他補償她配合當稱職擋箭牌的演出,特意和她一起出莊去逛逛,
她便趁機和遠道而來的大哥會面,不料卻見到郡主和大哥幽會,
不想他被當傻子耍,她決定保護他,可還沒想好怎麽英雌救美,
她已情不自禁的喜歡越來越體貼的他,大哥為了斷絕她的念頭,
竟無預警的登莊造訪,還逼她說出自己是敵國公主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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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6:10
第一章
稱心跟着董嬤嬤一直往前走,眼珠子卻忍不住四處骨碌碌地轉。
靜和庄出乎她的意料,竟比皇宮內苑還要大,過了一座湖,便是一片林,林的那邊還有山,簡直佔據了半個沛國京郊,看來,長祁王爺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得勢、還要有錢。
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
「笑什麼?」董嬤嬤彷佛背後長了眼睛,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嚴肅地盯着她。
這位年近七旬的老嫗,精明絲毫不減,彷佛千年老妖一般,讓人覺得畏懼。
「奴婢覺得這莊子好美,」稱心只得實話實說,「想着在這裏做活,工錢一定不少,所以忍不住歡喜。」
「歡喜?」董嬤嬤卻嘲諷般的搖頭,「一會兒見了咱們家少主,你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怎麼……」稱心一怔,「少主他……長得很嚇人?」
都說雁皓軒是個絕美的男子,應該不至於啊……
「長得倒不嚇人,不過脾氣挺嚇人的。」董嬤嬤道,「一個月不嚇跑幾個丫鬟,他就閑得慌!」
「少主不是王妃的侄兒嗎?」稱心萬般不解,「那不該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嗎?」
「少主小時候倒挺乖巧的,可越大越頑劣。」董嬤嬤道,「王妃憐他無父無母,所以不大管他,王爺就更不好管教了。」
「頑劣?」稱心琢磨著這個詞的意思。
「一會兒你見了少主便明白了,」董嬤嬤道,「現在多說也無用,少主留不留你還未必可知呢。」
今天長祁王府的管事在集上買了十個奴婢,挑了五個送去給這位雁少主,不過據說通常只會留一個,有時候半個也不留。
稱心心裏打着鼓,真怕自己被淘汰,她太想留在這裏了,也必須留在這裏……
「快走吧。」董嬤嬤吩咐道。
稱心不敢再多語,一路碎步,隨着董嬤嬤來到一座花香縈繞的小院,另外備選的四個丫鬟早已在此等候,成排站得整整齊齊、屏息噤聲。
「嬤嬤怎麼現在才來啊?」小廝張慕上前,「少主都問了好幾次了。」
「才帶這丫頭梳洗完畢。」董嬤嬤道,「你去告訴少主,其他四個都是管事挑的,唯獨這個丫頭,是我挑的。」
「哦。」張慕打量著稱心,彷佛在猜測她到底有什麼本事,能得到董嬤嬤的青睞。
董嬤嬤並不入內,轉身便離開,張慕領着清一色丫鬟打扮的她們,掀簾進入屋內。
原來這是一處書齋,佈置得倒是十分清雅,臨窗可以看到荷塘綠柳,葉影婆娑。
雁皓軒坐在桌案邊,一邊翻著書冊,一邊把玩著一串木珠。他蹺著二郎腿,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衣襟不整、髮髻松亂,那模樣實在與傳說中的書香貴公子大相逕庭。
好在上天偏袒,給了他一張絕美的俊顏,就算只看到半張側面,也足以讓人心儀,否則光憑這弔兒郎當的做派,不知該有多丟長祁王府的臉。
「少主,」張慕稟報道,「丫頭們已經帶來了。」
雁皓軒微眯著眸子,抬起頭來,神色淡淡地在丫鬟們的臉上掃了一眼,彷佛對她們都不太感興趣。
「這是管事今天在市集上買的?」他問。
「對,買了十個,挑了這五個。」張慕一頓,補充道:「不,其中四個是管事挑的,這一個,是董嬤嬤挑的。」
「哦?」雁皓軒挑了挑眉,「董嬤嬤選的?哪一個?」
張慕正欲喚稱心,稱心已經搶先一步的邁上前來,朗聲答道:「是奴婢。」
「你嗎?」雁皓軒瞅了稱心半晌,「你這丫頭,倒也沒什麼特別的,為何董嬤嬤偏選了你?不會是董嬤嬤家的親戚吧?」說着,他便笑了,一臉惡作劇般的壞笑,等著聽她如何回答。
「董嬤嬤說,少主喜歡古玩,恰巧奴婢以前在當鋪做過事,所以董嬤嬤覺得奴婢能幫上少主的忙。」稱心像是沒看見他的壞笑般,平靜的回答。
「當鋪?」雁皓軒彷佛忽然有了興緻,「所以你見識過許多寶貝嘍?」
「也沒有很多,不過是一間小小的當鋪,前來典當的人也不太多。可是我們東家喜歡古玩,平素也教了我們下人許多。」
「好,那我考考你,」雁皓軒盯着她瞧,「我手上這串木珠,盤玩了兩個月,一點生機也沒有,別人都能玩出又油又潤的珠子,為何我偏不成?」
稱心小心翼翼的接過雁皓軒手中的珠串,仔細看了看,又湊到鼻尖聞了聞后,答道:「少主可知這是什麼珠子?」
「沉香啊。」雁皓軒理所當然的說道,「你聞不出來嗎?」
「這是普通的樟木珠子,不是沉香,雖然它也很香。」
「樟木珠子」雁皓軒瞠目,「所以不值錢?」
「奴婢斗膽猜測,少主玩木頭還沒玩多久,對這一行所知不多。」
「嗯,以前我都玩玉,」雁皓軒頷首,「可最近京城裏流行玩木頭,我也湊個熱鬧。」
呵呵,這傢伙,倒也坦誠,並非死要面子的紈褲子弟。
「這串珠子太乾澀了,」稱心分析,「又值夏天,就更顯乾燥,哪裏能盤玩出什麼油潤感呢。」
「原來是串破爛!」雁皓軒大怒,將珠串用力甩出去,直擲到牆根,「那些市井小人,竟敢騙本少主!」
「少主別急,」她連忙將那珠串撿回來,「倒是有補救的方法,只需每日用油將它塗抹一遍,再用素麻帕子盤搓,一月過後,也終歸會像個樣子。」
「油?」他詫異,「廚房炒菜的油嗎?」
「用西方進貢的橄欖油。」稱心解釋,「這種油,尋常百姓之家可能沒有,但長祁王府里肯定有。」
「哦,好像有,」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恍然大悟,「好像見過我姑姑用它來塗臉塗手。」
「那便是了。」她微笑。
「你這小丫頭還懂得挺多的,」他終於相信她的眼光,「可是你在當鋪做得好好的,怎麼會到這兒來?」
「有個客人當了件很值錢的寶貝,我們東家不想還他,怕他最後會來贖回,便關了鋪子跑路,」稱心嘆一口氣,「我無父無母,從此也就無家可歸。」
「可憐蟲!」雁皓軒亦嘆道,「那好,你就留下來吧。」
所以她真的可以在這裏做事了?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過關了?
稱心按捺住自己雀躍的心情,馬上跪拜謝恩。
「少主,這幾個丫鬟全給打發了嗎?」張慕指著其他四個丫鬟問。
「按例打發了吧。」雁皓軒揮手,「給她們每人二十兩銀子,算是回家的路費。」
買她們每人已經花了二十兩,現在又添了二十兩,這長祁王府可真是有錢啊,使銀子都不眨眼的!
不過,誰讓長祁王爺是沛國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呢,王妃又是從前雅國的公主……
稱心吐吐舌頭,告訴自己,有些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雁皓軒冷不防的問她。
「奴婢叫稱心。」她連忙答道。
「稱心?稱心如意的稱心?」雁皓軒似乎有些不滿意,「那為何不叫如意?還好聽一點。」
「呵呵,我娘說如意這個名字太常見了。」稱心訕笑着。
「你以為稱心就不常見?」他彷佛在笑她沒見識般。
好吧,算她沒見識,現在他是她的主子,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反駁的。
她要做一個乖巧的丫頭,留在他的身邊,直到……她完成要完成的事。
看樣子他倒不難相處,不像董嬤嬤說的那麼可怕,可是他看上去是個不學無術只顧玩樂的公子哥,這又讓她着實有些失望。
她告訴自己不要太早下定論,來日方長。她告訴自己,現在她只是一個丫鬟,名叫「稱心」。
長祁王爺被沛帝派到南方去,長祁王妃自然也是一併同行,而王妃育有一子一女,子女也一起跟在身邊。雁皓軒本是王妃侄兒,從小父母雙亡,得王妃收養,視如己出,如今長祁王一家出了遠門,靜和庄便全由雁皓軒一人作主。
沒能見到長祁王爺與王妃這兩個傳說中的大人物,稱心覺得頗有點遺憾。不過,只要她在靜和庄中一直待下去,遲早還是會有緣一見吧?
入庄已經快半個月了,也不知道雁皓軒是否對她滿意,平素他也不要她伺候起居飲食,只叫她到書齋里去整理他那些古玩。
說起來,稱心還是很喜歡待在書齋里的,特別是下午無人的時候,陽光靜靜地傾灑進來,像葉間灑落的水珠那般透亮,她獨自置身於書香之中,顯得格外愜意。
雁皓軒也真是個敗家子,什麼玉石、字畫、青瓷,滿滿當當的買了一大堆,但他眼光不錯,基本沒失過手,且有一兩件竟還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不過對於木珠子他就沒什麼研究了,只知道跟風買了什麼紫檀、崖柏、黃花梨,卻白白擱着落灰塵,要知道,這木珠子不比玉石,須得細心盤玩形成包漿方才能顯其價值,但雁皓軒明顯從來沒碰過它們,經過連綿多雨的春天,這些木珠子簡直要發霉長毛了。
稱心不由得心下哀嘆,翻出好幾塊素麻帕子,兀自縫成手套,將這些可憐的珠兒握在手中,細細盤搓。
回想她娘親在世的時候,也是很喜歡木珠的,有一串綠檀,雖然不值什麼錢,卻被娘親盤搓得熠熠生輝,有如玉石一般,別人都不相信那只是尋常的綠檀。
想到了娘親,她也順便想了想大哥。這個時候,大哥應該已經知道她來到沛國了吧?要不要給大哥寫一封信呢?
還是算了吧,大哥耳目眾多,什麼事都會知曉的,她若打草驚蛇,引得靜和庄的人懷疑,那就麻煩了……
「稱心姑娘、稱心姑娘!」正思忖著,門外突然有人喚道。
是董嬤嬤的聲音,稱心連忙停下手中活計,打開書齋的門,果然看到那威嚴的老嫗身影站在迴廊處。
「董嬤嬤,」稱心上前施禮道,「有何吩咐?」
「聽你這幾天沒跟大夥兒一塊用晚膳,」董嬤嬤那雙精明的眸子依舊打量着她,「怎麼,不舒服嗎?」
「奴婢有用晚膳的,」稱心連忙解釋,「只是在書齋里忙得遲了,便叫同房的姊姊給我留一些飯菜,回去再吃。」
「這麼拚命做什麼?」董嬤嬤看來是一片好心,「自個兒的身體也是要緊的,萬一病了,可不好辦了。」
「奴婢一則是真心喜歡書齋里的寶貝,想儘力把它們打理好,二則……」稱心咬了咬唇,「也是希望少主能對奴婢留下個好印象。」
「咱們少主的脾氣古怪著呢,」董嬤嬤道,「上次服侍他的丫頭,忽然就被打發走了,也沒說什麼理由。」
「沒理由?」稱心一怔。
「對啊,他每次打發丫頭,都是隨心所欲,沒有理由。那些丫頭也是勤奮聽話得很,挑不出什麼毛病。」
「嗄?」稱心大為不解,「那是為何呢……」
「所以啊,該吃飯就吃飯,別太拚命了,」董嬤嬤提醒她,「能不能留下來,全憑運氣,非努力能為。」
這話說得好掃興,她滿腔的鬥志像被澆了一瓢冷水般,頓時熄滅大半。
「今天記得好好用晚膳。」董嬤嬤再度拋下這一句話后,轉身離去。
可是這樣一來,她就更不想吃飯了。
稱心灰心喪氣,坐到屋子的一隅,全身都是無力感。她一直以為自己憑着努力便可以留在靜和庄,但誰知能不能留下來居然跟努力沒關係,運氣啊,她運氣一向很差,這一次,老天爺估計也不會幫她……
「嗡。耶達兒,瑪黑,德抓巴瓦。黑,敦得堪,達塔嘎多,哈雅巴達。得堪匝友,呢若達。誒旺巴德,瑪哈,夏兒瑪納。所哈……」她忽然想起,娘親教她的緣起咒。
娘親從前盤玩木珠子的時候,就會念這個緣起咒。娘親說,念了緣起咒,木珠子聽見了,就會釋出福德,保佑她們。
求老天爺怕是來不及了,但是求這滿屋子的寶貝,或許有用,畢竟她和它們也算相處了一些時日,她的細心照顧,它們應該能夠感受得到吧?
天色漸漸晚了,稱心給書齋四角點上蠟燭,用琉璃的風罩子遮住,讓屋裏變得溫暖明亮起來。
唉,這樣的夜晚,本來寧靜美好,偏偏她前途未卜,想來有點憂心……
「倏—」
窗外忽然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風聲,又像是順風飛過的一隻大紙鳶。
稱心有些好奇,不由推窗往外望去。
黑黝黝的樹影之上,彷佛有什麼一掠而過,又彷佛什麼也沒有,只是她的幻覺。今晚無星無月,似欲落雨,夜色格外陰沉。
稱心打了個寒噤,她不會是……不會是……遇到鬼了吧?
這個可怕的念頭剛在腦中閃過,身後便傳來「哈哈」兩聲大笑,嚇得她尖叫起來。
鬼在笑嗎?她怎麼這麼倒霉,偏偏遇上了一隻尋她開心的鬼……
「喂!」驚魂未定之時,一隻大掌猛地拍在她的肩膀上。
「啊!」稱心簡直想跳窗而逃,無奈她現在四肢乏力,就算給她一扇窗,她也逃不掉……
她索性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到牆角,聽天由命。
「喂,你這丫頭,在幹什麼呢?」
那鬼似乎也蹲下來了,離她很近很近,近到她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
呼吸?不對啊,鬼不會有氣息的呀……是誰!是誰在惡作劇?
稱心大膽的半睜開雙眸,卻見雁皓軒一臉壞笑,與她四目相對。
「少主?」她吃驚地道。
「對啊,除了本少主,還有誰會擅入這書齋?」雁皓軒對她眨眨眼,「怎麼,你以為見鬼了?」
「剛……剛才……」她被嚇得舌頭打結,「窗外好像……有個黑影……」
「你看錯了吧?」雁皓軒嘻皮笑臉的,「或許是一隻路過的大鳥?」
「是嗎?」稱心滿臉迷惑,「似乎……不太像啊。」
「那像什麼?」他指着她大笑,「原來你這麼怕鬼啊!」
「不,奴婢……奴婢其實不怕鬼。」她連忙搖頭道。
「說謊,分明怕得要死!」雁皓軒一把將她拉起來,「都嚇得快要尿褲子了吧?」
哪有……她有這麼狼狽?
「奴婢真的不怕鬼,」稱心強辯著,「奴婢的娘親已經去世了,想來也變成鬼了。鬼既然跟奴婢娘親一樣,奴婢又怎麼會怕自己的娘親呢?」
「你這丫頭還挺會狡辯的。」雁皓軒瞧着她,「對了,你多大年紀了?一直忘了要問你。」
「奴婢今年十八了。」她老實回答。
「十八了?」他蹙蹙眉頭,「你居然這麼老了?」
「十八歲算老嗎?」稱心愣愣地問。
「對啊,十八歲的女子,不該早嫁人當娘了嗎?」雁皓軒一臉認真,「我還以為你才十五呢,這麼怕鬼!」
「我不怕鬼!」她也沒覺得自己有多老,「那……少主你今年貴庚?」
「我二十五。」雁皓軒立即答。
「二十五……也早該娶親了吧?」她忍不住反將他一軍。
他比她大七歲,還笑話她老?
「好吧,我們彼此彼此,扯平了。」雁皓軒倒是大方,揮揮手不與她計較,「對了,你剛才在念什麼經?」
「念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哦……那個啊,不是經,是緣起咒。」
原來,他這麼早就在屋外了?難道他真的沒發現窗外的異樣嗎?還是……窗外的異樣其實跟他有關?
稱心越發覺得,這靜和庄中藏着秘密。
「哦?緣起咒是什麼?」雁皓軒饒有興趣的樣子。
「是念給珠子們聽的。」她指著桌上,「讓它們更有靈力。」
「你從哪裏學來這些古古怪怪的東西?」他不由得又笑了,「不過還挺有趣的,你以後就多念念,讓我這些寶貝都成精!」
都成精?她有這麼大的本事就好了……
「對了,我姑姑最近在修佛,我想送她一串菩提子,你明兒個隨我到街上逛逛唄。」
長祁王妃嗎?
「是,」稱心答道,「不知王爺和王妃何時回來?」
「早著呢,」雁皓軒一笑,「他們回來之前,這莊裏由本少主當家。」
所以就算他隨隨便便打發她走,她也無可奈何?
不過他的脾氣其實滿好的啊,平時都笑嘻嘻的,跟下人說話也沒什麼架子,為何董嬤嬤總說他性情古怪?
「少主,」稱心打定主意,問道:「聽聞在奴婢入庄之前,有好些個伺候少主的丫鬟都被打發了……」
「哦,對啊。」雁皓軒直認不諱。
「奴婢能問問原因嗎?」她咬咬唇,「奴婢無家可歸,想一直在靜和庄待下去,多掙些工錢……」
「原因嘛—」他卻忽然換了嚴肅面孔,緘口不言,「總之,你記住一點便是了。」
「什麼?」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要多管閑事。」他清清淡淡的拋下這一句,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什麼意思?何謂多管閑事?
然而他不肯再多加解釋,由着她一頭霧水。
靜和庄,果然是有秘密的,她本來也沒有太多好奇心,但如果與她的計劃相違背,她就不得不去在意……
其實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夠留下來。
馬車晃晃悠悠,朝着沛都最繁華的市集而去。
稱心忍不住掀開車帘子,往車外看了幾眼。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到沛都來呢,瞧着什麼都覺得新鮮,這裏的瓊樓玉宇、華衣美食,都與她的家鄉大不同,雖然家鄉也沒什麼不好,但跟沛都比起來,確實寒傖了不少。
雁皓軒與她同車而行,今天他換了一襲嶄新的淡綠色錦袍,襯得他雪白的肌膚越發通透亮澤,唇如櫻華,烏髮逸雲,讓人看了直發怔。難得的是,就算如此絕美,卻不顯陰柔,全身不失爽朗剛強之勁,着實難得之極。
「你老瞅著本少主幹什麼?」雁皓軒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睨了睨她。
「呃……奴婢覺得少主你好美啊。」稱心一般想不到該說什麼謊話的時候,就乾脆說實話。
「那還用說?」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本少主可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呢。我姑姑雖然也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但本少主長大后,肯定更出色一點兒。」
「呃……」她忍不住咳嗽兩聲,「少主,有時候還是謙虛一點的好……」
「本少主說的可都是實話,」他越發得意,「皇後娘娘你知道吧?她從前暗戀過我姑父好一陣子,算起來也是我姑姑的情敵。但自從她見了本少主之後,卻喜歡得不得了,本少主每次入宮,她都給我一大堆好吃的。你說說,若不是本少主生得好,皇後娘娘會這樣嗎?」
「想來,是皇後娘娘本性善良吧?」稱心小心翼翼地道。
「不是你說本少主美嗎,怎麼就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呢?」他嘖嘖搖頭,「一會兒下馬車,讓你見識見識本少主造成的轟動。」
「少主今天想買一串怎樣的菩提子啊?」稱心只得引開話題,以免他越說越不像話。
「菩提子嘛,不都一樣嗎?菩提樹的果實嘛!」雁皓軒終於回頭是岸地道。
「真正菩提樹的果實是做不成佛珠的。」稱心如實說着。
「哦?為何?」他一怔,忍不住問。
「因為它們其實長得跟無花果一樣,軟塌塌的,所以我們平素在市面上見到的菩提子,其實都不是菩提樹結的籽。」她好心的提醒。
「原來都是假的」他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也不算是假的……」她琢磨著該如何解釋,「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樹籽,用來修行佛法也是極好的,反正就是一種象徵而已。」
「各種各樣的樹籽?」他一臉迷惑,「都有哪些呢?」
「一般常見的有星月菩提、鳳眼菩提、金剛菩提、雪禪菩提、白玉菩提……」她分析著,「比如星月菩提,是黃藤的種子。」
「聽得本少主頭都大了,」他不耐煩地道,「總之,一會兒你就仔細挑一串好了,反正本少主也不在行。」
「是。」稱心頷首應着。
一會兒她倒要看看,雁皓軒下了馬車會不會造成轟動。
稱心本以為他是在吹牛的。可當馬車停穩,雁皓軒掀開車簾步下馬車的時候,儘管他已儘力用扇子遮住半張臉,街邊仍有好幾個女子一瞧見他,立刻呆若木雞,甚至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溫柔嫺靜的小家碧玉,也是在那間亂了方寸。
雁皓軒以最快的速度鑽進他熟識的寶積軒,以免場面變得混亂,而稱心跟在他身後,見着眾閨女的反應,不禁感到驚訝,和他一起進入店裏后,她才微微吁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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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6:29
第二章
「哎呀,雁少主!」寶積軒的掌柜一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今兒個怎麼有空?正巧,昨兒個才到了一批新玉,有正宗的和闐羊脂呢。」
「今天就暫時不買玉了,」雁皓軒揮揮手,「我想送我姑姑一串菩提子,你這裏可有貨?」
「菩提子也不是什麼稀罕物,」掌柜答道,「我這裏各樣品種都有一些,雁少主想要哪一種的?」
「我不在行,」雁皓軒指著稱心道,「我這個小丫鬟略懂一二,你讓她來挑吧。」
「那麼姑娘中意哪一種呢?」掌柜改問稱心。
「我想着,星月菩提白潤光潔,更適合女子使用。」稱心答道。
「這裏正好有幾串星月菩提,」掌柜立刻從櫃枱里捧出現貨,「姑娘挑一挑吧。」
「請問掌柜,這些可是水磨的?」稱心拿起一串,仔細看了看后,問道。
「對對,姑娘好眼力,都是水磨的。」掌柜點頭笑道。
「是否另有干磨的呢?」稱心卻問著。
「姑娘想要干磨的?」掌柜一怔,「可是這水磨的更為冰涼圓潤,干磨的都有些硌手,一般沒什麼人買。」
「水磨的雖然白凈漂亮,但不論盤玩多久,它都是這個顏色質地,沒什麼變化。」稱心分析,「干磨的就不同了,起初或許不太稱手,但越是使得久了,它就越是發亮。而且它的顏色會變化,由初時的白地,漸變成微黃,最後變為通體深紅,十分有趣。」
「真的嗎?」掌柜一副聞所未聞的樣子。
「真的嗎?」一旁閑着的雁皓軒也來了興趣,湊上前說:「讓我也瞧瞧,什麼水磨干磨的。」
「說來倒有一串干磨的,是上次客人挑剩下的,本想着也賣不掉,就擱箱底了。」掌柜萬幸地道,「聽姑娘這樣說來,它還真是串寶貝了!」
當下他吩咐夥計四處尋找,終於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將那串菩提子找了出來。或許是放得日子久了,又正值夏天,菩提子已經微微變了顏色,正如方才稱心所言,是淡淡的黃色。
「掌柜,你看,我沒騙人吧?」稱心笑着。
「果真奇妙!」掌柜連連點頭。
「好,就這串了!」雁皓軒大為滿意,「掌柜的,你隨便開個價,別獅子大開口就好。」
「雁少主是常客,這位姑娘又這麼懂行,」掌柜道,「在下就要個成本錢就好,還希望兩位常來光顧,聽着姑娘說些文玩掌故,比賺錢更讓人高興。」
稱心大大鬆了一口氣,滿心歡喜。她頭一次被雁皓軒拉來當差,有如此圓滿的結果,想必他從此也會更為倚重她,不會隨隨便便趕她走了吧……
「且慢!」
正高興著,忽然聽見有人叫道,稱心抬起頭來,卻見裏間的貴賓廂房裏踱出一個霓色衣裳的美人,那美人目光冰冷,滿臉傲慢之色,衣袂微動之間清冷絕塵。
只聽她朗聲道:「掌柜的,這串菩提子,我要了。」
原來貴賓廂房裏還另有客人啊,想必是在挑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吧,瞧這女子的氣度,也絕非凡人。
果然,掌柜立刻迎上前去,朝那女子點頭哈腰地道:「郡主!」
郡主?難怪如此高傲。但不知是沛國的哪一位郡主,雁皓軒是否與她相識呢?
稱心側眸看了看雁皓軒,只見他擰著眉,極其不悅的模樣。呵呵,他長這麼大,或許從沒受過如此無禮的對待吧?
「郡主,這串菩提子是這位雁少主要的。」掌柜幫忙解釋。
郡主神色淡然,略微對雁皓軒掃了一眼,「掌柜的,你也說了,他只是一個什麼少主,非王非侯,亦非官,而我,堂堂郡主,難道比不上他嗎?」
「這……」掌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跟比不比得上有什麼關係?」雁皓軒忽然輕笑,「這只是先來後到的道理。別說你不過是一個區區郡主了,就算是公主駕到,也得排隊。」
「你到底是哪裏的少主?令尊是誰?」郡主滿臉不以為然,「想必就算叫你父親來,他也會對本郡主禮讓。」
「我無父無母,」他也一臉傲然,「就算我父親還在世,也絕不會叫我隨便禮讓一個沒教養的醜八怪!」
「丑八怪?!」郡主其實生得美貌非常,估計這輩子從沒听過別人這樣罵她,頓時氣得漲紅了臉,當即大叫,「掌櫃的,這串菩提子我要定了!你今天若不賣我,明天你這寶積軒也不必再開了!」
「郡主息怒、郡主息怒。」掌櫃幾乎要給他二人跪下了,「兩位千萬別動怒,不過是一串菩提子而已,明兒個我就立刻叫伙計去進個十串八串,給兩位免費送上。」
「我這個人不喜歡等,看見的東西馬上就得要!」郡主卻不依不饒,「掌櫃的,現在就把這串菩提子給我裝到我那匣子里,錢一文也不會少給你。」
「掌櫃的,你該不會是看我無官無爵,就依附權貴、輕視我吧?」雁皓軒亦放話,「這串菩提子是我要送給我姑姑做禮物的,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我姑父的面子吧。」
「這……這……你們兩位互不相讓,這不是要逼死小人嗎……」掌櫃欲哭無淚。
稱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種僵持不下的局面,若沒人出來緩頰,怕是鬧到天黑都鬧不清。
「掌櫃的,」稱心即刻開口,「之前不是說還有別的菩提子嗎?鳳眼菩提可有?」
「有有有。」掌櫃如遇救星般地點頭。
「可是紅皮的?」稱心再問。
「紅皮紅皮,顆顆老籽,皆帶鳳眼。」掌櫃點頭如搗蒜,這姑娘懂得真是多啊!
「少主,不如我們要一串鳳眼菩提好了。」稱心對雁皓軒提議。
「為何?」他固執的說︰「你方才明明說星月菩提最好,不是嗎?」
「奴婢方才光想著漂亮,」稱心解釋,「奴婢突然想到,從前在吐蕃有一位活佛說過,用鳳眼菩提修行,功德增長千萬倍。也就是說,念一遍經,等于念了千萬倍。」
「哦?」他挑挑眉,「那你方才為何不選鳳眼菩提?」他提出疑問。
「奴婢是覺得它長得有點像棗核,不若星月菩提適合女子佩戴。但少主若與這位郡主一直爭執不下,咱們不如另挑鳳眼菩提,反正修行在乎的是功德,又不是漂亮。」
他沉默片刻後,總算是將她的意見听進耳里,「那就別爭了,咱們就要鳳眼菩提吧。」
「且慢,」郡主听稱心如此說來,竟也改了主意,上前一步道︰「掌櫃,那我也改要鳳眼菩提。」
「你這是在故意跟本少主作對吧!」雁皓軒大為惱怒,「我們要什麼,你都來搶?」
「本郡主才沒有閑功夫跟你一個無名小卒作對!」郡主看向稱心,「我是听你這丫鬟說得有道理,所以改了主意,而方才也是听她說得動听,才會對星月菩提動了心。其實這菩提子,本郡主也是拿來送人的。」
「好了好了,這一次兩位不必爭了,」掌櫃陪笑道,「這鳳眼菩提,店里有好幾串,兩位可以慢慢挑、隨便挑。」
郡主瞪了雁皓軒一眼,輕哼一聲即去挑貨,她撿了串顏色深紅的上好菩提子,不再多說什麼,扔下銀兩後便帶著僕從揚長而去。
她的車馬聲一陣喧囂,街邊行人紛紛讓道,一轉眼便繞過路口,絕塵不見蹤影。
「這到底是哪個府的郡主?」雁皓軒直搖頭,「這般蠻橫無理!」
「是長信郡主。」掌櫃回答。
「原來是她啊。」雁皓軒恍然大悟,「怪不得了。」
「怎麼?這位郡主很有名嗎?」稱心好奇地問。
「她爹就生了她一個寶貝女兒,還讓她承襲了爵位,算是沛國歷代唯一一個承襲爵位的女子,」他解釋,「所以才這般目中無人。」說完,忍不住哼了一聲。
「少主不要生氣,反正她已經走了,」稱心勸慰著,「現在這里所有的菩提子,咱們都可以慢慢的挑,要換回星月菩提也成。」
「你這個丫頭!」他總算明白她的小心思,「你剛才是故意那樣說的吧,什麼用鳳眼菩提念經功德千萬倍,是唬人的吧?」
「那倒是真的,」稱心一臉無辜,「奴婢不敢說謊。」
他還是不信,只道︰「算你機靈。」他終于笑了,她替他解了圍,還有這般兩全其美的結局,她也算功不可沒。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啊,如夏花綻放,泉水蕩漾,能令多少女子傾心啊……不過,方才那位長信郡主似乎對他不太感興趣,連個正眼都沒瞧他一下,還真是奇怪。
或許人家是郡主吧,見過太多世面,所以不會輕易覺得哪個男人好看。但稱心自認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卻還是忍不住醉心于雁皓軒的容顏。
呃……她好像有點分心了,這一次千辛萬苦到靜和莊來,是有更重要的事,可不是為了對著俊男流口水的。
對,有更重要的事。稱心在心里用力的提醒自己。
「稱心姊姊,少主吩咐,今兒個僕婢們若沒什麼事,便不要隨便在府里逛,盡量待在自己的房里。」一大早,張慕便前來傳話。自從稱心在少主的面前長臉後,他便對她稱起姊姊來。
「怎麼了?」稱心一愣。雁皓軒為何忽然下了這樣奇怪的命令?
「少主每月總有幾天會下這樣的命令。」張慕撓撓頭,回答著,「我也不知為何。」
「哦?那一般是哪幾天呢?」她好奇地問。
「不定時。」
不定時?這雁皓軒也太奇怪了,想起一出是一出,讓人模不著頭腦。
「知道了,多謝告知。」稱心對張慕笑道。
張慕一躬身子後即匆匆離去,想必是去別的房里通傳此事。
稱心坐在窗前,前思後想,覺得今日莊中必有古怪,那她該不該出去打探打探呢?
但若被人發現那就糟了……可是,若所有的人都乖乖的在房里待著,應該就不會有人發現她在四處打探了吧?
稱心拿定主意後,當下換了輕便衣衫,從小院的側門悄悄溜了出去。
今日靜和莊果然安靜,一路往花徑行去居然不見任何人蹤影。正值盛夏,四周芳菲正艷,尤其薔薇繁茂,碩碩累累的花朵壓在枝頭上,引得蜂蝶紛飛。
忽然,稱心看到了一種金燦燦的花兒,形似喇叭,枝蔓卻如纏藤一般,從某個院牆蜿蜒爬出,懸吊在風中,悠然搖曳。
她看得呆了,忍不住心想,這是什麼花?
稱心自認見識少,從小又生長在北方,家鄉確實比不得這里植被豐饒,奇花異草品種繁多。
心中迷戀著這鮮少見到的花兒,稱心忍不住推開那扇院門,踱步進去。
這院子布置得好清雅,但看來已經很久沒人住了,不過卻打掃得異常干淨。稱心在那花蔓底下站定,兀自欣賞著。雖然這花兒並無香氣,但面對它時,她卻感到心曠神怡。
「小丫頭,你是誰啊?」身後突然有人猛然問道。
稱心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來,卻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老爺爺,那老爺爺白須白衣,站在陽光里,周身似帶著光暈一般,活月兌月兌像個老神仙。
她愣了又愣,也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你是哪一房的小丫鬟?」老爺爺笑道,「面生得很,新來的?」
「我……我是在少主的書齋伺候的,是新來的。」她支吾地答道。
「哦,難怪不曾見過,」老爺爺似在捉弄她一般,「今日不得四處亂逛,怎麼,沒人告訴你嗎?當心我去告訴少主哦!」
「我……」稱心腦中一片混亂,急于找一個解釋,「因為……因為我是新來的,所以有些好奇,也不知這莊中到底出了什麼事,所以就擅自出來了……」
這算解釋嗎?像她這樣被嚇唬就全盤招供了,也真夠沒用的,還想當細作呢,呵呵。
「你這丫頭,倒也坦白。」老爺爺卻因為這話,對她有了幾分側目,「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稱心。」她低頭答道。
「你可知道這里是何處?」老爺爺問,「就算是平日,也不能隨隨便便進來的。」
「哦,所以……這里是何處?」稱心仍舊滿臉迷惑。
「這里是凌霄閣。」老爺爺看著她,「你這丫頭,總不至于連凌霄閣也沒听說過吧?」
「凌霄閣?」她恍然大悟,「哦、哦,是長祁王妃從前的居所。」
「不只是長祁王妃,」老爺爺撫著胡須,「也是從前阮太妃的居所。」
阮太妃?對了,她知道,那是長祁王爺的母親。
听聞這位阮太妃早年最受先帝寵愛,因為先皇後嫉妒,被逐出宮闈,後來先帝因為她而退位,與她一直隱居在這靜和莊中,直到她辭世才回宮去……
「這凌霄花,也是阮太妃在世時最喜歡的花。」老爺爺指著院牆上的藤蔓又道。
「原來這是凌霄花啊!」稱心叫道。
這金燦燦的喇叭花,便是南方極常見的凌霄花嗎?她的家鄉並無此花,只听娘親提起過……
「可惜今年凌霄花開得不好,」老爺爺嘆息,「不若往年的一半。」
「今年氣候不好嗎?」她不解的問。
「也不知怎麼了,某些花蔓就是不發新芽。」老爺爺又是蹙眉又是嘆息,「難道真是花壽已經盡了……」
「說不定新芽被什麼給咬了呢?」她如此說著,「听說凌霄花苞就是從新冒的女敕芽里長出來的,新芽若斷掉,花兒也就開不了了。」
「你這丫頭,從哪里听說的?」老爺爺有些難以置信。
「我娘親說的。」稱心一笑的說道,「她從前走南闖北,有些見識。」
「但也不知是被什麼咬了,」老爺爺撫著胡子,「若缺水,可澆水;若少肥,可施肥。但這樣的狀況卻防不勝防,我也不是天天都在這莊里,不能天天讓人盯著它。」
「我可以天天來瞧它一瞧,」她很樂意的說著,「但也不一定管用……」
「看來你是真心喜歡這花兒,」老爺爺也笑著,「那就有勞你多費心了,我不在的時候,你盯緊一些。」
「不過……話說回來,老爺爺,你到底是誰啊?」稱心忍不住問,「是這府里的管事嗎?」
「我?」老爺爺一臉神秘,「我一般不太管事的,但他們若有什麼大事,都會先來問問我。」
「那就是大總管嘍?」她猜測著,「不常在莊里……是替少主到村子里收租去了嗎?」
「算是大總管吧。但不在莊里,也未必就是去收租啊!」老爺爺笑呵呵的停不下來,「你這丫頭,以後叫我黃爺爺便可以了。」
「黃爺爺!」稱心當下不疑有他,甜甜地叫道。
「你這丫頭,甚討人喜歡。」老爺爺笑道,「我會告訴他們,讓你自由出入這凌霄閣,以後也不必偷偷模模的了。」
「多謝黃爺爺,」稱心忽然又猶豫的說︰「不過,另有一事……今天我違背少主的命令,擅自出來亂逛,還請黃爺爺替我隱瞞。」
「這個自然,」老爺爺對她點頭,「趁現在誰也沒發現,你趕快回去吧。」
臨走時,稱心再三保證,「爺爺您放心,我會盯緊這些花兒的。」
看來她今天運氣不錯,非但看到了這麼漂亮的花兒,還認識了大總管,這算不算多了一個靠山?
她在靜和莊的日子,應該會越過越順利吧!
「你這丫頭,去哪兒了?」
才邁進門,便看到董嬤嬤赫然坐在屋里,嚇了稱心一跳。
「奴婢……」稱心慌亂之中,咳嗽兩聲,「奴婢好像染了風寒,剛剛在園子里走了走,奴婢沒有亂逛。」
董嬤嬤盯著她沉默不語,也不知是否看出了什麼破綻,半晌之後,方道︰「少主叫你過去伺候。」
「少主?」稱心一怔,「書齋又進了什麼新寶貝了?」
「少主叫你去伺候他的飲食起居。」董嬤嬤的語氣沒什麼起伏。
「啊?」飲食起居不是有別的丫鬟管嗎?她還以為自己只須打理好書齋便行了。「我笨手笨腳的……」
「少主既然叫你,你就快去。」董嬤嬤打斷她的話,「你若太笨,自然會把你換回來。總之,听少主的吩咐即可。」
對啊,他大少爺想一出是一出,倒是整天把他們這些下人折騰得亂七八糟的。
稱心簡單梳理了一下,便隨董嬤嬤來到雁皓軒房中。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踏進雁皓軒的寢閣,只覺得未進門處已聞燻香,四周簾幔低垂,輕紗鈴動,畫屏上繪著牡丹,布置得跟女孩子的閨房似的。
雁皓軒也不知怎麼了,大白天側臥在床上,難道……他生病了?
「少主,」稱心徐步上前道,「奴婢奉命前來伺候。」
「你們都下去吧,」雁皓軒對眾人懶洋洋地道,「留這丫頭一人便可。」
留她一個人?稱心心里有些忐忑,總覺得雁皓軒暗地里是不是在搞什麼鬼……該不是她方才亂闖凌霄閣的事被他知曉了吧?
董嬤嬤頷首,領著一眾丫鬟小廝退下,偌大一方空間,只剩稱心與雁皓軒兩個人,房里清幽的燻香在兩人之間縈繞著。
「你這丫頭可來了,」雁皓軒語氣氣悶,「我病了這半日,也不敢對她們講,專等你來。」
「啊,少主,你真的生病了?」她瞪大眼楮,「奴婢方才見你躺在床上,便有些擔心。那少主為何不請大夫呢?」
「我這病也沒什麼大礙,」雁皓軒渾身提不起勁,「天氣一熱就犯病,藥都在左邊那櫃子第一格抽屜里,你去取來便是。」
稱心連忙碎步走過去,拉開抽屜,只見一只白瓷瓶子,里面裝滿異香撲鼻的藥膏。
「來,給我這背上涂一涂。」他翻了個身,「快癢死我了。」
稱心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藥膏,她上前掀開他的衣衫,卻見他背部滿是密密麻麻的紅疹,看起來有些嚇人。
「少主……」她忍住驚嚇,忍不住問︰「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濕疹罷了,只是時常復發,難以根除。」
「少主何必苦等奴婢來呢,多得是人服侍你啊,」她連忙挖了藥膏,涂在他的患處,「這一定癢得很吧?」
「我不想讓她們看見,以免亂嚼舌根。」雁皓軒解釋著。
「嚼舌根?」她不解,這有什麼好嚼舌根的?
「大夫說過,濕疹的引發雖有天氣變化的原因,卻也是由于我心中有郁結。」他淡淡的說,「我不想讓她們知道我心煩,她們嘴雜,會告訴我姑姑,姑姑會為我擔心的。」
「董嬤嬤也不能說嗎?」她疑惑的問。
「她本來就是我姑姑的心月復,我更不敢告訴她。」
「哦,」這般看來,他其實滿孝順的,「那少主就不怕我也嘴雜,把此事宣揚出去?」
「你不會,」他扭過頭來,笑嘻嘻地瞧著她,「你是新來的,跟她們都不熟,听說她們也不怎麼搭理你。」
說起來,靜和莊的下人們也的確有些欺生,看她初來乍到便在少主的書齋當差,還陪他上過一趟街,下人們便彷佛對她有了些妒意,平素不與她來往。
稱心低下頭,心中不免感到悵然。
「也是我姑姑近年來太寬縱他們了,阮太妃在世的時候,他們豈敢如此?」他無奈的搖頭,「等我找個機會跟姑父說說這件事,治治這歪風。」
「不過,少主,你有什麼煩心事啊?」她關切的問,「似你這般錦衣玉食的,有什麼好發愁的?」還愁得郁結于心,染上頑疾?
稱心沒發現自己對他說話時的敬語少了,雁皓軒卻發現了,但他也不糾正她,覺得是她的話就無所謂。
「我愁的事情多了去,比如,我不想考取功名。」
「呃……」她斟酌著遣詞用字,「男兒志在四方,不考功名,將來多為蒼生做些好事,也是一樣的。」
「我也沒打算心懷天下,」雁皓軒又說,「我就想待在這靜和莊里,每天搗騰搗騰我那些寶貝,此生足矣。」
「嗄?」她瞪大眼楮。這小子,也太沒出息了吧?簡直是玩物喪志。
「你看看,我這寢閣,是不是布置得像個大小姐的閨房?」他忽然說道。
「呃……好像是少了些弓啊劍啊的兵器,一般公子的寢閣里都有這些東西。」她發現他其實還有點自知之明。
「我故意這樣布置的,」他滿臉得意,「這樣他們就會說我像個閨閣女子,不會強迫我去考功名了。」
「嗄?」她錯愕得下巴都快掉了,他竟為了不想考功名而……
「是不是很聰明?」他笑開懷。
「這個……奴婢不好評說。」她無可奈何地答。
這小子至于嗎?他真不去考功名,想來也不會有人逼他吧,長祁王爺與王妃都應該是明理人,他裝神弄鬼的給誰看啊?
「再幫我涂一層藥膏,」他催促她,「還是很癢。」
「少主,你別心急,濕疹這種疾病,一般要半個月才會好的。」她寬慰著他道。
他將上衣褪下來,露出結實的臂膀,身形像個練家子一般精壯,肌理不似一般紈褲子弟肥胖松懈,不管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自甘墮落的人。
唉,可惜了……她來靜和莊,本來還想助他成就一番事業的……
「丫頭,你別把剛才的話說出去,懂嗎?」他不放心的叮囑著。
「奴婢不敢。」她連忙說道。
「對了,我也是白擔心的,反正別人也不會搭理你。」他露出壞笑,「你敢去跟董嬤嬤告我的狀嗎?看樣子你平時挺怕她的,估計都不敢跟她說話吧。」
他先是笑了又笑,接著忍不住的仰頭大笑,那肆無忌憚的笑聲讓稱心胸中著實氣惱。
對,她初來乍到,的確沒什麼朋友,但他就不能體諒一下嗎?有必要戳她的痛處嗎?
不過,好在她今天認識了黃爺爺,人家可是大總管呢,他要是再這般威脅她、羞辱她,她就去告密!
他平素對董嬤嬤都有幾分敬畏了,若是見著了黃爺爺,肯定更加老實。
稱心如此想著,心情便漸漸好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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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6:58
第三章
雁皓軒的濕疹反覆發作,那瓶號稱宮廷御醫為他調制的獨門秘方藥膏,並沒有起什麼作用。
稱心記得,她小時候也生過類似的疹子,娘親用甘石磨成粉末涂在她的發疹處,不久就痊癒了。
不過在沛國,甘石並沒歸于藥材一類,稱心在靜和莊的假山下見過幾塊,許是園中工匠們順手扔在那兒的,可見它是連砌假山都遭嫌棄的東西。
她偷偷把花園里那幾塊甘石拾了起來,磨成粉末,又添加幾味藥材,最後制成水劑讓雁皓軒使用。
沒幾日,雁皓軒的疹子復發情況竟被控制住了,且甘石涂在皮膚上,像是抹了水粉一般,能遮掉些疹印,維持美貌,讓他加倍的歡喜。
近來他對她的態度也好了些,許是病中無聊的緣故,又只有她一人在身旁伺候,對她的依賴心漸起,雖然老是罵她笨手笨腳的,卻也總是主動找她說說笑笑。對此,她倒也沒有受寵若驚,只覺得實在有些疲憊,因為要陪他聊天,讓她晚上總是睡不飽。
這天夜里,雁皓軒卻出乎意料地允許她早些回房歇息,說他現在身上已經不再痛癢難耐,她也可以偷懶了。
這突如其來的天大恩賜倒讓稱心有些疑心,總覺得他有什麼秘密瞞著她似的,但嘴上無法打听,只好待到夜深人靜時,她再悄悄地爬起床,溜回雁皓軒的寢閣,看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守夜的下人已經瞌睡過去,寢閣燃著微微的燈光。
稱心輕手輕腳的靠近窗前,忽然,她听到里面傳來低低的聲音,她一驚,立刻悄悄的捅破窗戶紙眯著眼往里瞧去,就見雁皓軒正斜靠在椅上,他面前竟跪著一個黑衣人。
「少主,」黑衣人語氣恭敬,「周國傳來消息,呼蘭拓病重,現在是我們反攻的好時機啊!」
呼蘭拓?!稱心心髒猛然顫動,因為她听到了這個讓她覺得快窒息的名字。
「少主!」黑衣人見雁皓軒沒有回答,語氣著急的道︰「少主,你要快拿主意啊!」
雁皓軒依舊沉默著,半晌之後才開口,「姑姑從小教我要放棄執著,為百姓多考慮,我怎能不受教?」
「公主她如今已是沛國王妃,過的是舒坦的日子,自然是不希望再卷入戰爭,」黑衣人忿忿地道,「但她不該這樣阻止少主,畢竟少主你身負重任……」
「我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雁皓軒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況且最近身上也不太舒適,更不想為前塵舊事去操什麼心。」
「少主,你能瞞得過王妃,卻瞞不過屬下,」黑衣人連忙道,「屬下知道少主一直在偷偷習武,書齋里的暗格還藏著幾大卷軍政要策,少主的鴻鵠之志尚在!」
稱心听著,不由得一驚。
她在書齋當值這麼久,居然沒發現暗藏玄機,看來雁皓軒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不求上進,他平素頑劣的外表難道只是偽裝?
借借燭光,稱心端詳著雁皓軒那張被黑暗吞沒了一半的臉,只覺得彷佛與平日頗有些不同,美顏失去了溫暖與舒展,變得肅殺而陰冷。
「少主,你也知道屬下們為了這一天,已經苦苦等待了十多年了,」黑衣人情緒激動,「若少主就此放棄,屬下立刻在此自刎!」黑衣人說著,當即抽出佩劍架在自己脖子上。
雁皓軒神情微動,看得出他是在意這個屬下的,然而他的身子依舊不動,不打算因威脅便就此妥協。
黑衣人加強手上的力道,讓脖上滲出鮮紅的血來,一滴、兩滴,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尉遲,」雁皓軒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你何苦如此?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年來忠心耿耿,為了我,不惜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與妻小離別。但我自小受姑姑的養育之恩,實在不忍傷她的心,況且當年姑父為了救我出囹圄,以沛國邊關之利與那呼蘭拓做了交換,我只怕答應了你,會給沛國帶來麻煩……」
「屬下也沒有辦法,若少主不答應,屬下一干人等也無顏活在這世上,只怕到了地府,也無顏去見……去見……」
他脖子上的傷痕越來越深,皮開肉綻的,只怕是再深一分,便要傷及動脈。
稱心在窗外听著,雖沒听清楚全部詳情,但也猜到了大半,這雙方僵持不下,只怕會鬧成慘劇,于是她急中生智,忽然提聲大喊道︰「少主!少主……」
屋內兩人皆是一怔,顯然沒料到在這夜深人靜之際,竟會有人過來。
「少主,我是稱心……」她的嗓音越揚越高,「我好像掉了些東西在你房里!少主,少主,你睡了嗎?我可以進來嗎?」
雁皓軒給黑衣人使了眼色,黑衣人終于被迫收了劍,匆匆打開另一面的窗,飛躍而去,彷佛一只消失在夜色中的大鳥。
見到黑衣人離開的蹤影,稱心這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她在書齋當值的時候,曾疑心窗外有鬼,現在看來,那「鬼」便是這個黑衣人吧?那一天想必也是雁皓軒密會此黑衣人的日子。
「少主、少主,你睡了嗎?」稱心繼續裝模作樣的大喊道。
「听見了,別瞎嚷嚷。」雁皓軒清冷的聲音傳來,「進來吧。」
稱心理了理發絲後,推門而入,堆起一張笑臉,給依舊斜坐在椅子上的雁皓軒請安行禮。
「少主,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啊?」她小心翼翼地道,「打擾少主了。」
「何事?」他淡淡地問。
「奴婢掉了支簪子,想來想去,白天奴婢也只有在少主這里待過,所以才冒昧過來尋一尋。」稱心回答著。
「什麼簪子這麼寶貝?」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一眼便識破了她的謊言,「你這丫頭平素也不是這麼在意打扮的人啊。」
「是奴婢的娘留給奴婢的,」稱心鎮定心緒的說道,「若是別的簪子,倒也罷了。」
「什麼樣式的簪子?」他故意刁難的問,「或許我見過,你說說看。」
「不過是一支普通的素銀簪子,」稱心語氣平穩的回答,「但對奴婢來說,卻是一個念想。」
「好吧,你找找吧。」他側了側身,暫時放過她不再逼問。
稱心佯裝在屋里仔仔細細的找了一回,眼楮盯著地面瞧,腦子里卻是一片混亂,只想趕快把這出戲演完,別讓自己難以月兌身。
一會兒之後,她稟報道︰「回少主,奴婢已經找過了,但屋里都找不到,奴婢想或許是掉在院子里了,此刻夜深,奴婢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找。」
「你也知道此刻夜深了嗎?」他嘴角輕挑,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這丫頭一向守規矩,怎麼方才會在我屋外大呼小叫的?既是明早再做也可以的事,為何非得現在做?」
「奴婢……因為娘親給奴婢的念想不見了,所以一時著急沒有多想……」她語氣有些囁嚅。
「這不太像你的性子,」他打斷她的話,「平素就算再急,你也是個性子膽大沉穩的。」
「奴婢的性子哪有膽大沉穩?」她順口接話,「上次少主還笑話奴婢怕鬼呢……」
「哦,對了,我倒是想起來了,上次在書齋里,你以為鬧鬼,」他忽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那麼這一次呢?你不會又以為鬧鬼了吧?」
「啊?」她假裝听不懂。他會這麼問,是猜到她站在窗外偷听嗎?!
「我倒是覺得奇怪,你既然這麼怕鬼,到了晚上應該要躲在被窩里才對,為何會走夜路來這?就算是要找重要的簪子,也不用急于一時,再過幾個時辰天色就亮了,再找也不遲。打擾主子可是大罪,你卻寧願冒犯而來,為的是什麼?另外,你就不怕我已經歇下,白走一趟的再模黑回去?」
「嗄?!」稱心真希望自己此刻真的耳背。
「難道是替我解圍?」他突然露出淺笑,笑容里卻有一種肅然可怖的神情,「怕本少主被鬼抓走?」
今夜的他,確實不像平素的他,平素的他總是嘻嘻哈哈的,但今天,他難得如此正經。
「少主不是說世上沒鬼嗎?」稱心跟他打著馬虎眼,「怎麼今晚做此鬼神之說?奴婢著實不太明白。夜深了,少主早些歇息吧,」
「方才你找了半晌,有看見地上有什麼嗎?」
「啊……什麼也沒有啊。」他什麼意思?稱心不解他為何這麼問。
「這地上的血,你沒瞧見?」他故意揚高聲音嚇她一跳。
「啊!天啊……這……少主你流血了?」她今晚說了多少個「啊」了,她已經記不清了,現在她最想的是離開此地。
「你盯著地板找了這麼久,卻瞧不見地上的血,這說明什麼?」他沉聲道,「說明你是故意視而不見!」
的確,她沒什麼當細作的經驗,顧了這頭,就顧不到那頭,憑他的精明,怕是早就把她看穿一萬遍了。
「明兒個你去帳房領兩百兩銀子吧。」他出乎意料地道。
不明白他為何話題說到銀子上頭,「領銀子?」她怔住。
「算是你回家的盤纏。」他聲音冷然。
「什麼?!」
就這樣,冷不防地宣布了她的死刑?所以他也不打算問問她的來歷,問問她方才到底听到了什麼,若是細作,潛入這莊中到底有何意圖嗎?
就這樣,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
看著不再看她一眼的雁皓軒,稱心傻在當場。
稱心站在大日頭底下,靜和莊里的幾個大丫鬟立在台階上,皆冷冷地瞧著她。
「幾位姊姊,還請通傳一聲,」稱心低聲下氣地道,「今日我要離莊了,想與少主道個別。」
幾個大丫鬟誰也不言語,一臉冷淡的神情。
稱心內心一嘆,看來是沒人要替她通傳了。
這莊中的丫鬟,即使苦熬多年做了一等大丫鬟,平素在雁皓軒寢閣也只是輪流值守,從沒有誰像稱心一般,單獨服侍雁皓軒半個多月。
莊中早已私語紛紛,說是雁皓軒情竇初開,看上這個也不知從哪里來的稱心,至于她到底撞了什麼大運能得少主青睞,大家都一頭霧水。
不過,伴少主如伴虎,昨日雁皓軒忽然傳令,讓稱心收拾東西走人,莊內丫鬟們皆大歡喜,恨不得她連夜就卷包袱滾蛋。
所以她此刻站在這里求見雁皓軒,又會有哪個丫鬟樂意替她通傳呢?
「你還是快走吧,」終于,為首的丫鬟發話了,「少主在午睡,也不知何時才會起身,這日頭這般毒辣,你被曬昏了就別怪我沒提醒你。」
「咱們少主的脾氣你也知道,」另一個丫鬟緊接著道,「從前也不知有多少丫鬟無緣無故便被少主打發了,也不見別人像你這般痴纏,少主待你已經夠仁厚了,多添了一百兩銀子送你還鄉,你還不知足?」
現在她終于明白那些丫鬟無故被打發的原因了,想來也不是雁皓軒真的脾氣古怪,而是那些丫鬟或多或少撞見了那黑衣人,為了以防萬一,雁皓軒只得將她們遣走。
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要有人長久地待在他身邊伺候,待得越久,越有可能窺悉他的秘密,所以無論丫鬟們是否犯錯,都得定期打發。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見少主一面,」稱心堅持,「少主若不出現,我便站在這里等著。」
大丫鬟們相視一眼,心下想著她定是魔怔了,從前也有很多女子為了少主瘋狂,她們早已見怪不怪,于是也懶得再理稱心,由她站在雁皓軒院落門前的台階下。
稱心自認吃過些苦頭,覺得在太陽底下站一站也不礙事,誰知這兩年來她享了些福,身體被養懶了,倒不如從前,不過才一個時辰過去,她就汗流浹背還隱隱覺得頭暈。
她的身子開始搖搖晃晃的,腳下也有些不穩,突然一個踉蹌,她跪倒在地。
一雙繡滿金色雲紋的靴子踱到她的面前來,稱心緩緩抬起頭,看見雁皓軒不知何時如從天而降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你怎麼還在這里?」他的語氣里似乎有些不耐煩,「還沒去收拾東西嗎?」
看見雁皓軒,稱心忍著頭暈、強撐住身子說︰「少主……奴婢無家可歸,還請少主不要打發奴婢。」好不容易混進靜和莊,她不想這樣半途而廢。
「莊戶人家一年不過只二十兩銀子的花銷,給了你兩百兩,也夠你花上個十年八年了。」他表情冷酷地道,「就算無家可歸,那又怎樣?」
「那十年八年以後呢?」她厚著臉皮說,「奴婢豈不是還是會餓死?」
「坐吃山空當然會餓死,而且你這話說得奇怪,難道我靜和莊要養你一輩子?」雁皓軒挑眉反問。不在靜和莊當丫鬟,是不會去別的地方當丫鬟嗎?
「奴婢想留下來,盡己所能留一輩子,這樣就能吃莊中一輩子的俸銀了。」她坦白得有點過分。
「哦,你有何本領,能在我莊中待一輩子?」他語氣中滿是嘲諷。
「奴婢……」稱心快速思考後說︰「奴婢可以替少主打理書齋,少主不是夸過奴婢懂行嗎?」
「從前沒有你,我那書齋也是好好的。」他不為所動。
「奴婢還可以每日替少主挽發,」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只希冀他能留下她,「少主不是說,奴婢挽發俐落嗎?」
他那一頭長發,又順又滑,像一汪握不住的流水,別的丫鬟總要挽個七八遍才能挽好,稱心卻能一遍就搞定,想來是她特別手巧。
「可是也扯得我頭皮生疼。」他不以為然地道。
「對了,奴婢還可以為少主配藥,」說到這個,稱心來了精神,「少主不是說過,奴婢配的獨門藥方最能治療你的濕疹嗎?」
「可惜我現在已經好了。」他攤了攤手,「說來說去,你到底有何重要之處,值得本少主非留你不可?」
的確,她並不重要,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心如鐵石再加上見慣了世面,想來也不會把她放在眼里。
稱心一時語塞,彷佛再也找不到借口了。
她抬眸凝望著雁皓軒,陽光從他頭頂上直射下來,刺目的照得她淚水都快要流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在做垂死掙扎。
「少主!」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只見董嬤嬤從遠處匆匆而來。
對了,她怎麼沒想到要求求董嬤嬤呢,當初也是得了董嬤嬤的引薦,她才有機會留下來的。此刻,稱心如遇救兵,迫切的目光緊盯著董嬤嬤的身影。
「老奴給少主請安。」董嬤嬤來到雁皓軒面前,依例行禮。
「怎麼,董嬤嬤不會是來為這個丫頭求情的吧?」他淡然一笑,「若果真如此,我倒懷疑她真是你家親戚了。」
「少主,老奴是來稟報的,」董嬤嬤就事論事的說,「凌霄閣的花開得越來越不好了。」
「怎麼?」雁皓軒濃眉一蹙,「還沒找到那花的病因?」
「老爺子臨走時曾交代一個丫鬟幫忙看著,可這半個月來,那丫鬟也不盡責,」董嬤嬤看了稱心一眼,「方才老爺子派人來問起此事。」
稱心一驚,突然想起自己答應過黃爺爺要去照顧那些花兒,可是這半個月來光是顧著照顧雁皓軒的身子就覺得時間不夠用了,只得暫時把那花兒的事放在一邊,沒想到這一放,便給忘了!
「哪個丫鬟這樣大膽?」雁皓軒怒道,「把她給我叫過來!」
「近在眼前。」董嬤嬤指著稱心。
「什麼?!」他有些難以置信,目光落回在稱心身上,「你?」
「少主……」稱心支支吾吾地說,「奴婢是答應過黃爺爺……可是近來少主身子不好,奴婢無暇去凌霄閣……」濕疹一事不好讓第三人知曉。
「黃爺爺?!」對于這個稱呼,雁皓軒大感意外,「是誰允許你這樣叫的?!」
「是黃爺爺自己。」她一臉茫然,「怎麼?奴婢叫錯了嗎?黃爺爺不是這莊子的大總管嗎?」
「大總管?」他一愣,隨後忍不住大笑起來,怒氣在這笑聲中似乎沖散了不少,「是誰告訴你他是大總管的?」
「奴婢這樣說,黃爺爺也沒有否認。」她咬咬唇,也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可別因為這樣就生氣到怒極反笑啊,黃爺爺可是她的救命稻草。
「老爺子方才傳話來說,稱心這丫頭他看著頗為可愛,假如一時沒盡職,還請少主不要對她大加責難,年輕人改過就好。」董嬤嬤再道。
雁皓軒又是一怔,隨後便是笑聲不止,最後似乎笑累了,才道︰「看來這丫頭我還打發不得了?也罷,老爺子既然開了口,總要听听他的話,免得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她可以留下來了?想不到黃爺爺有這麼大的面子,彷佛雁皓軒還有點怕他,真是多虧了她找到這座靠山!稱心胸中一陣雀躍,卻不得不先按捺住情緒。
「從今以後,你就去凌霄閣當值吧。」雁皓軒恢復了冷淡語氣,對她睨了一眼,「別再到我房里來了。」
她能留下來了?!終于能留下來了……只是被罰去顧花守院子,是否就再也不能近他的身了?
算了,無論如何先留下來再說,留下來才會有希望。
在凌霄閣待了半個月,稱心真的再也沒見過雁皓軒,如今的她只是一個小小的花奴,每日的活計就是看護那些寶貝的凌霄花,而倒楣的是,她始終沒有找出花的病因。
前兩天,花兒發了些女敕芽,她本來很是歡喜,但隔天再一看,女敕芽竟沒了。
是被什麼給咬了呢?她真後悔自己夜里沒能一直守在花兒身邊,讓它們遭此橫禍。說到底,還是她失職了。
凌霄閣很寂靜,除了她,每天只有幾個負責打掃的老僕,她常常一坐便是一整天,呆呆地望著被院牆圍繞的四角天空,她就像一株被遺忘的小草,幸好夏日的天空是漂亮的藍色,流雲逸彩,否則只怕會更加枯燥無聊吧?
然而這一天,出乎意料地,董嬤嬤帶來了一大堆奴婢,還從庫房里搬來大大小小的擺設,將凌霄閣極盡奢華地打點起來,讓她听到了久違的人群熙攘之聲。
「董嬤嬤,」稱心依禮上前問安,滿眼透著好奇,「這是怎麼回事?」
「這兒得收拾出來,過兩日有客要住。」董嬤嬤淡淡的說道。
「住在這里?」稱心有些吃驚,「我還以為……這是王妃從前的住處,不會被當做客房呢。」況且,這也是阮太妃的舊居。
「王妃特意從南邊寫信來,說要如此安排。來客是個極尊貴的人物,所以不能怠慢,讓對方入住凌霄閣,也是表示一種尊敬。」
「哦。」稱心有點明白了,「但不知是哪位貴客?我一直在這院中當值,到時候要不要回避?」
「少主正喚你去呢,是為了要跟你說這件事。」董嬤嬤語氣和表情依舊不變。
「少主喚我?」天啊,他不是說再也不想見到她了嗎?
稱心心中一陣驚喜,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般歡喜。
按理說,他不見她,她實在犯不著像思念情郎一樣盼著他能想起自己,但也許是凌霄閣真是太過無聊,她的確很想回到他的身邊。
「少主在書齋呢,你快去吧。」董嬤嬤催著。
「好!」稱心笑容涌上臉頰,扭頭就跑。
她知道,自己太過心急了一些,雁皓軒喚她,她也不必跟趕著投胎一樣去見他,可是她的腳步就是止不住啊。
一路奔過抄手游廊,躍出院門,繞上花徑,她只覺得自己跑得氣喘吁吁的。
「你們听說了嗎?這一次可是王妃親自安排的……」忽然,她听到兩個小丫鬟的聲音。
聲音是從樹叢的那邊傳過來的,一如既往的,這莊中若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便會有人在背後議論紛紛。
稱心忍不住停下步子,順便調整氣息,她好奇的想听听她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因為她自己也是個愛打听的。
「這說明來客是王妃極為看重的人物。說不定這一次咱們少主真要娶媳婦了!」
媳婦?稱心一怔。
「這些年來,王妃明里暗里也不知介紹了多少名門千金給少主,若沛國有適齡的公主,說不定少主就被拉去當駙馬了,偏巧少主是個怪脾氣的,又眼高于頂,九天仙女下凡他估計也看不上。」
「可不是,眼看少主都二十五了,還沒娶親,這一回王妃大概是急了,所以才把凌霄閣騰出來,叫少主親自迎接這位貴客。」
「這不是明擺了嗎,王爺和王妃都不在府里,單叫少主獨自來待客,還說這位貴客要住上好一陣子呢,這不是撮合他倆是什麼?」說著,丫鬟咯咯咯的小聲笑了起來。
兩個丫鬟一陣笑的相偕離去,稱心從樹叢後方走出來,心下頓時明白。
原來如此啊,這位要入住凌霄閣的貴客,就是王妃安排給雁皓軒的未來媳婦?怪不得如此大費周章。
也不知是哪個公侯家的小姐,模樣如何,但既然是王妃相中的人選,想必不會差到哪里去。
稱心倒盼著對方是只母夜叉,能把雁皓軒折磨得半死,那就有好戲看了。但王妃辦事妥當,這種可能性不大,她只能想想過干癮。
三步並做兩步,她來到書齋外,守門的侍衛沒有攔她,看來雁皓軒的確是在等她,但一推開門,她還是愣住了。
書齋里,平素擺著奇珍異寶的地方,現在滿滿的都是畫卷,其中有幾幅還歪歪斜斜地攤開來,清一色都是簪花撲蝶仕女圖。
「愣在那兒干什麼?過來倒茶。」雁皓軒正提筆在案上寫著什麼,見她來了,那語氣倒不像許久不見,彷佛方才還喚過她干活。
「少主……」稱心心中有些忐忑,猜不出他急召她的意圖,總不會是讓她去伺候那位貴客吧?
「你眼珠子亂轉,是在四處打量什麼?」他發現她有點不專心。
「奴婢……奴婢好久沒來書齋了,發現這里有點不太一樣了。」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哪里不一樣?」
「呃……擺滿了仕女圖,像皇宮選秀似的。」她直言。
「你錯了,就是皇宮選秀也沒這麼熱鬧。」雁皓軒大言不慚的說,「每年此時,我這書齋里都這樣,四海之內,但凡有點姿色的女子便會將她們肖像送給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的托關系,生怕本少主看不到。」
「啊?」她好一陣疑惑,若說雁皓軒是個乘龍快婿的人選不假,但這般熱鬧,也不太至于吧。
「沒听說過『美人榜』嗎?」他卻忽然朝她眨眨眼楮。
美人榜?
霎時她明白了。話說阮太妃的父親,也就是長祁王爺的外祖父,某日閑著無聊,便把天下他認識的美人排了一個榜,這本是文人騷客的無聊游戲,誰知榜中一個浣紗女竟成為沛國的皇後,從此以後美人榜便名揚四海。
這就像是月下老人的姻緣冊子般,女子上榜,希望得男子矚目;男子看榜,為著尋覓自己心儀的女子,所謂「尋遍天涯覓芳草,不如美人榜中求」,正是如此。
長祁王爺的外祖父歸天後,撰寫美人榜的職責便落到了長祁王爺身上,他化為「阮七公子」,若干年來寫過若干榜冊,其中成就了兩對最著名的姻緣︰一對是當今的沛帝斯寰平與沛後張紫 ,另一對便是昔日雅國的公主雁雙翎與他自己。
從此以後,美人榜的名聲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下女子若不上榜,彷佛就嫁不出去了一般,哭著鬧著傾家蕩產也要上榜。
「所以長祁王爺又要撰寫美人榜了嗎?」稱心興奮地問。
「錯了,不是姑父寫的,」雁皓軒悠悠地答著,「是我來寫。」
「什麼?!」她瞪大眼楮,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姑父這麼忙,要替皇上在南邊辦事,哪里得空?」雁皓軒一臉她真傻的道,「其實這兩年,都是我代姑父寫的。」
天啊,好驚悚的秘密!這個毛頭小伙子,他到底懂不懂啊?若是評選胡亂不公,豈不是要耽誤許多閨閣女子的終身大事?
「少主這般年輕,對世間女子想來不會太過熟知,」她咳嗽一聲,想給他提個醒,「還是等王爺得了空閑,讓他親自主筆的好,以免出了什麼差錯。」
「我姑父撰寫美人榜的時候,也不過如我一般大,也不見他出過什麼差錯,」雁皓軒不以為然,「就算他是隨手一寫,也造就了與我姑姑的絕世姻緣。對了,還有聖上與皇後娘娘的,所以說姻緣天注定,世人對美人榜只是迷信而已。」
唉,他果然是個沒出息的家伙,連寫個榜都是這般輕慢的態度。
「此次入住凌霄閣的客人,也是為了這榜而來。」雁皓軒忽然說道。
「什麼?」不是說是王妃相中要給他的媳婦嗎?
「本少主心腸好,特意預告你一聲,見了那凌霄閣的客人你得繞道走,以免她找你的麻煩。」雁皓軒好心的道。
「我?」稱心大為迷惑,「那位貴客認識我?」
「認得,上次咱們差點還跟她吵起來……不,打起來呢。」雁皓軒假意的嘆了一口氣。
「究竟是哪位?」她抓破腦袋也想不起來。
「長信郡主。」他的回答石破天驚。
稱心差點兒摔到地上,整個人呆若木雞。
天啊,真的來了一只母夜叉,她真不該詛咒雁皓軒的,若真撞上那位郡主,恐怕她自己也會受連累,她還要長期在靜和莊待下去啊!
「少……少主……」稱心結結巴巴地道,「你確定……長信郡主是為了美人榜而來?」
「不然呢?」他反問。
他是裝傻還是真的被蒙在鼓里?那母夜叉也許就是他親愛的姑姑給他相中的媳婦啊!
稱心忽然對雁皓軒產生了萬般同情,感慨月老大概是在牽紅線的時候打了個瞌睡,竟鬧出這筆糊涂帳。
第4章(1)
長信郡主斯綺羅,終于來了。
斯綺羅果然挑剔,一進凌霄閣的大門,就指著那紅牆綠瓦說,她不喜歡這里的顏色。這個院子太妃住過、王妃住過,都不曾說有什麼不好,偏偏她挑三揀四的,當真勇敢。
雁皓軒在棲雲亭設宴款待她。
他手里搖著一把墨扇,一襲雨過天青色的長衫把他的俊顏襯得更加出色,他得意洋洋的表情彷佛是想給斯綺羅一個下馬威,以報當日在寶積軒里的奪愛之仇。在他的預計里,斯綺羅見了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而後羞愧難當、後悔不已,接著是進退兩難,總之她一定會出個大洋相。
然而斯綺羅款步搖晃著頭上一支及肩的金釵,氣定神閑地來到他面前,然後款款的對他施了禮,似乎早已知曉他是誰。
「雁少主,」斯綺羅語氣清清淡淡的說,「又見面了。」
雁皓軒一怔,笑容開始有些不自在,「怎麼,郡主認識在下?」
「那日在寶積軒里,咱們不是才見過嗎?雁少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她的語氣有絲譏諷。
「所以那日,郡主就知曉在下了?」他大為意外。
「對啊,」她狡黠的眸子眨了眨,「本郡主久仰雁少主大名,那日是特意去邂逅的。」
雁皓軒身形一僵,本想報復對方,誰料得到對方竟殺了個回馬槍,打得他措手不及。
「郡主說笑吧?郡主若是真的認得在下,那日也不會有那一番計較了。」
「我是故意的。」她倒是很坦白,「若非如此,又怎能給雁少主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呢?」
「咳咳,」他只覺得胸悶,「郡主真是不按常理,如此深刻印象,留下了又有何用?」
「本郡主自幼仰慕雁少主,一直想引起雁少主的矚目,留下個深刻印象,總比沒有印象強,就算這個印象不太妥,但俗話說,先求有,再求好。」她一句話便把雁皓軒打得退後三尺。
「郡主這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他雖然自幼便得世間女子青睞,但他這人一向孤高,沒怎麼跟女人調過情,所以霎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赤果果的表白。
「我一番真誠,哪里是在玩笑?」她步步進逼道,「那日從雁少主手中搶來的菩提子,也是送給長祁王妃的,不然王妃怎麼會幫我這個大忙?」
「送給姑姑的?」他更是吃了一驚。
「我與王妃的書信中,表達了對雁少主的一片思慕之情,王妃看了頗為感動,于是親自安排我入住貴莊。」她莞爾道。
「郡主……」雁皓軒感到這一大段告白讓他實在無法消化,端起茶盅猛喝了一口,「郡主若是想登上美人榜,直說便是,用不著如此……賄賂在下。郡主看在下的眼神波瀾不興,相信郡主心中亦無漣漪。」認真想表白的人,怎麼眼神仍可這麼清冷?
「我這個人一向有定力,心中雖然仰慕少主,但眼神萬萬不敢流露出來,少主哪里知道我這壓抑之苦?」
生平第一次,雁皓軒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打敗了,他啞口無言,又喝了喝茶、吹了吹風,然而還是沒有找到應對之策。
稱心站在一隊迎接斯綺羅的丫鬟中,本來是想湊個熱鬧,卻沒想到竟然瞅到雁皓軒如此窘態,倒覺得頗為有趣。
雁皓軒這混世魔王,一向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如今卻敗在郡主這個小女子手中,這讓她對斯綺羅欽佩不已。
「至于說到美人榜,」斯綺羅又一笑的道︰「美人榜我是定要登上的,而且最好是魁首,如此才能配得上雁少主。雁少主你以為呢?」
「這個……」他開始頭痛,「這個也由不得我一人作主,美人榜向來是我姑父所書,我只是做個協助。」
「王爺在南邊辦事,哪里還有空關心這風花雪月之事?」她篤定地笑著,「我已經打听過了,這兩年間,都是少主在主筆。」
「咳咳咳……」雁皓軒一口氣沒緩過來,「就算我愛慕郡主你……不,就算郡主你愛慕我,美人榜也不能隨便作弊啊,就比如當年我姑父也不過只給了我姑姑一個第十名而已。」
他這番話有點語無倫次,斯綺羅越發笑得嫣然,「無妨,第十名也可以,不過今後雁少主與我朝夕相處,說不定越發能瞧出我的好處來,情不自禁給我第一名,那也是有可能的。」
他自覺說不過她,只得閉上嘴巴。
這尊神既然已經請入莊中,想來暫時是送不走了,任憑他如何不情願,也唯有忍耐了。
一眾丫鬟開始竊竊私語,有人義憤填膺,埋怨長信郡主咄咄逼人,是個難纏的狐狸精;有人流下淚水,覺得未來少主夫人若真是如此慓悍的長信郡主,莊內的日子定苦哈哈不再好過,更別提再幻想當少主的侍妾了。
唯有稱心,覺得雁皓軒棋逢敵手,他懶惰沒出息的人生得此勁敵,指不定能燃起什麼斗志來,所以並非壞事。
紫眼鴿子落在牆頭花蔓上的時候,稱心正在觀賞西邊淡淡的晚霞。
晚霞映進鴿子的眼楮里,映出琉璃般的光彩,引吸了稱心的目光。
稱心不由得一怔,她知道,哥哥已經來到沛國了,因為紫眼鴿子是哥哥的信使。
鴿子的足踝上只系著一條金絲,並無紙條,如此就算被人發現,也逮不著證據。
稱心揮了揮衣袖,鴿子振翅飛回天際,這個信兒捎得無聲無息,唯有她心知肚明即可。
明天該找個怎樣的理由出莊見見哥哥?
稱心凝眉,思索著借口。
這幾天她仍在凌霄閣當差,每天傍晚便來護養花草,長信郡主只顧著糾纏雁皓軒,並沒有認出她來,不過似她這等小人物,郡主恐怕早就把她忘個精光了,之前的擔心根本都是多余的。
或許她可以趁著所有人都圍著長信郡主打轉的時候,獨自悄悄溜出莊去?這莊上的規矩說嚴不嚴、說松也不松,她得找個萬全之策,以免被人懷疑……
「發什麼愣啊?」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雁皓軒不知什麼時候分花拂柳而來,嚇了稱心一跳。這小子今天吃了什麼豹子膽,難道不怕長信郡主了?居然主動送上門來?
算了,無論如何先留下來再說,留下來才會有希望。
在凌霄閣待了半個月,稱心真的再也沒見過雁皓軒,如今的她只是一個小小的花奴,每日的活計就是看護那些寶貝的凌霄花,而倒楣的是,她始終沒有找出花的病因。
前兩天,花兒發了些女敕芽,她本來很是歡喜,但隔天再一看,女敕芽竟沒了。
是被什麼給咬了呢?她真後悔自己夜里沒能一直守在花兒身邊,讓它們遭此橫禍。說到底,還是她失職了。
凌霄閣很寂靜,除了她,每天只有幾個負責打掃的老僕,她常常一坐便是一整天,呆呆地望著被院牆圍繞的四角天空,她就像一株被遺忘的小草,幸好夏日的天空是漂亮的藍色,流雲逸彩,否則只怕會更加枯燥無聊吧?
然而這一天,出乎意料地,董嬤嬤帶來了一大堆奴婢,還從庫房里搬來大大小小的擺設,將凌霄閣極盡奢華地打點起來,讓她听到了久違的人群熙攘之聲。
「董嬤嬤,」稱心依禮上前問安,滿眼透著好奇,「這是怎麼回事?」
「這兒得收拾出來,過兩日有客要住。」董嬤嬤淡淡的說道。
「住在這里?」稱心有些吃驚,「我還以為……這是王妃從前的住處,不會被當做客房呢。」況且,這也是阮太妃的舊居。
「王妃特意從南邊寫信來,說要如此安排。來客是個極尊貴的人物,所以不能怠慢,讓對方入住凌霄閣,也是表示一種尊敬。」
「哦。」稱心有點明白了,「但不知是哪位貴客?我一直在這院中當值,到時候要不要回避?」
「少主正喚你去呢,是為了要跟你說這件事。」董嬤嬤語氣和表情依舊不變。
「少主喚我?」天啊,他不是說再也不想見到她了嗎?
稱心心中一陣驚喜,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般歡喜。
按理說,他不見她,她實在犯不著像思念情郎一樣盼著他能想起自己,但也許是凌霄閣真是太過無聊,她的確很想回到他的身邊。
「少主在書齋呢,你快去吧。」董嬤嬤催著。
「好!」稱心笑容涌上臉頰,扭頭就跑。
她知道,自己太過心急了一些,雁皓軒喚她,她也不必跟趕著投胎一樣去見他,可是她的腳步就是止不住啊。
一路奔過抄手游廊,躍出院門,繞上花徑,她只覺得自己跑得氣喘吁吁的。
「你們听說了嗎?這一次可是王妃親自安排的……」忽然,她听到兩個小丫鬟的聲音。
聲音是從樹叢的那邊傳過來的,一如既往的,這莊中若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便會有人在背後議論紛紛。
稱心忍不住停下步子,順便調整氣息,她好奇的想听听她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因為她自己也是個愛打听的。
「這說明來客是王妃極為看重的人物。說不定這一次咱們少主真要娶媳婦了!」
媳婦?稱心一怔。
「這些年來,王妃明里暗里也不知介紹了多少名門千金給少主,若沛國有適齡的公主,說不定少主就被拉去當駙馬了,偏巧少主是個怪脾氣的,又眼高于頂,九天仙女下凡他估計也看不上。」
「可不是,眼看少主都二十五了,還沒娶親,這一回王妃大概是急了,所以才把凌霄閣騰出來,叫少主親自迎接這位貴客。」
「這不是明擺了嗎,王爺和王妃都不在府里,單叫少主獨自來待客,還說這位貴客要住上好一陣子呢,這不是撮合他倆是什麼?」說著,丫鬟咯咯咯的小聲笑了起來。
兩個丫鬟一陣笑的相偕離去,稱心從樹叢後方走出來,心下頓時明白。
原來如此啊,這位要入住凌霄閣的貴客,就是王妃安排給雁皓軒的未來媳婦?怪不得如此大費周章。
也不知是哪個公侯家的小姐,模樣如何,但既然是王妃相中的人選,想必不會差到哪里去。
稱心倒盼著對方是只母夜叉,能把雁皓軒折磨得半死,那就有好戲看了。但王妃辦事妥當,這種可能性不大,她只能想想過干癮。
三步並做兩步,她來到書齋外,守門的侍衛沒有攔她,看來雁皓軒的確是在等她,但一推開門,她還是愣住了。
書齋里,平素擺著奇珍異寶的地方,現在滿滿的都是畫卷,其中有幾幅還歪歪斜斜地攤開來,清一色都是簪花撲蝶仕女圖。
「愣在那兒干什麼?過來倒茶。」雁皓軒正提筆在案上寫著什麼,見她來了,那語氣倒不像許久不見,彷佛方才還喚過她干活。
「少主……」稱心心中有些忐忑,猜不出他急召她的意圖,總不會是讓她去伺候那位貴客吧?
「你眼珠子亂轉,是在四處打量什麼?」他發現她有點不專心。
「奴婢……奴婢好久沒來書齋了,發現這里有點不太一樣了。」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哪里不一樣?」
「呃……擺滿了仕女圖,像皇宮選秀似的。」她直言。
「你錯了,就是皇宮選秀也沒這麼熱鬧。」雁皓軒大言不慚的說,「每年此時,我這書齋里都這樣,四海之內,但凡有點姿色的女子便會將她們肖像送給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的托關系,生怕本少主看不到。」
「啊?」她好一陣疑惑,若說雁皓軒是個乘龍快婿的人選不假,但這般熱鬧,也不太至于吧。
「沒听說過『美人榜』嗎?」他卻忽然朝她眨眨眼楮。
美人榜?
霎時她明白了。話說阮太妃的父親,也就是長祁王爺的外祖父,某日閑著無聊,便把天下他認識的美人排了一個榜,這本是文人騷客的無聊游戲,誰知榜中一個浣紗女竟成為沛國的皇後,從此以後美人榜便名揚四海。
這就像是月下老人的姻緣冊子般,女子上榜,希望得男子矚目;男子看榜,為著尋覓自己心儀的女子,所謂「尋遍天涯覓芳草,不如美人榜中求」,正是如此。
長祁王爺的外祖父歸天後,撰寫美人榜的職責便落到了長祁王爺身上,他化為「阮七公子」,若干年來寫過若干榜冊,其中成就了兩對最著名的姻緣︰一對是當今的沛帝斯寰平與沛後張紫 ,另一對便是昔日雅國的公主雁雙翎與他自己。
從此以後,美人榜的名聲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下女子若不上榜,彷佛就嫁不出去了一般,哭著鬧著傾家蕩產也要上榜。
「所以長祁王爺又要撰寫美人榜了嗎?」稱心興奮地問。
「錯了,不是姑父寫的,」雁皓軒悠悠地答著,「是我來寫。」
「什麼?!」她瞪大眼楮,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姑父這麼忙,要替皇上在南邊辦事,哪里得空?」雁皓軒一臉她真傻的道,「其實這兩年,都是我代姑父寫的。」
天啊,好驚悚的秘密!這個毛頭小伙子,他到底懂不懂啊?若是評選胡亂不公,豈不是要耽誤許多閨閣女子的終身大事?
「少主這般年輕,對世間女子想來不會太過熟知,」她咳嗽一聲,想給他提個醒,「還是等王爺得了空閑,讓他親自主筆的好,以免出了什麼差錯。」
「我姑父撰寫美人榜的時候,也不過如我一般大,也不見他出過什麼差錯,」雁皓軒不以為然,「就算他是隨手一寫,也造就了與我姑姑的絕世姻緣。對了,還有聖上與皇後娘娘的,所以說姻緣天注定,世人對美人榜只是迷信而已。」
唉,他果然是個沒出息的家伙,連寫個榜都是這般輕慢的態度。
「此次入住凌霄閣的客人,也是為了這榜而來。」雁皓軒忽然說道。
「什麼?」不是說是王妃相中要給他的媳婦嗎?
「本少主心腸好,特意預告你一聲,見了那凌霄閣的客人你得繞道走,以免她找你的麻煩。」雁皓軒好心的道。
「我?」稱心大為迷惑,「那位貴客認識我?」
「認得,上次咱們差點還跟她吵起來……不,打起來呢。」雁皓軒假意的嘆了一口氣。
「究竟是哪位?」她抓破腦袋也想不起來。
「長信郡主。」他的回答石破天驚。
稱心差點兒摔到地上,整個人呆若木雞。
天啊,真的來了一只母夜叉,她真不該詛咒雁皓軒的,若真撞上那位郡主,恐怕她自己也會受連累,她還要長期在靜和莊待下去啊!
「少……少主……」稱心結結巴巴地道,「你確定……長信郡主是為了美人榜而來?」
「不然呢?」他反問。
他是裝傻還是真的被蒙在鼓里?那母夜叉也許就是他親愛的姑姑給他相中的媳婦啊!
稱心忽然對雁皓軒產生了萬般同情,感慨月老大概是在牽紅線的時候打了個瞌睡,竟鬧出這筆糊涂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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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7:18
第四章
長信郡主斯綺羅,終于來了。
斯綺羅果然挑剔,一進凌霄閣的大門,就指著那紅牆綠瓦說,她不喜歡這里的顏色。這個院子太妃住過、王妃住過,都不曾說有什麼不好,偏偏她挑三揀四的,當真勇敢。
雁皓軒在棲雲亭設宴款待她。
他手里搖著一把墨扇,一襲雨過天青色的長衫把他的俊顏襯得更加出色,他得意洋洋的表情彷佛是想給斯綺羅一個下馬威,以報當日在寶積軒里的奪愛之仇。在他的預計里,斯綺羅見了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而後羞愧難當、後悔不已,接著是進退兩難,總之她一定會出個大洋相。
然而斯綺羅款步搖晃著頭上一支及肩的金釵,氣定神閑地來到他面前,然後款款的對他施了禮,似乎早已知曉他是誰。
「雁少主,」斯綺羅語氣清清淡淡的說,「又見面了。」
雁皓軒一怔,笑容開始有些不自在,「怎麼,郡主認識在下?」
「那日在寶積軒里,咱們不是才見過嗎?雁少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她的語氣有絲譏諷。
「所以那日,郡主就知曉在下了?」他大為意外。
「對啊,」她狡黠的眸子眨了眨,「本郡主久仰雁少主大名,那日是特意去邂逅的。」
雁皓軒身形一僵,本想報復對方,誰料得到對方竟殺了個回馬槍,打得他措手不及。
「郡主說笑吧?郡主若是真的認得在下,那日也不會有那一番計較了。」
「我是故意的。」她倒是很坦白,「若非如此,又怎能給雁少主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呢?」
「咳咳,」他只覺得胸悶,「郡主真是不按常理,如此深刻印象,留下了又有何用?」
「本郡主自幼仰慕雁少主,一直想引起雁少主的矚目,留下個深刻印象,總比沒有印象強,就算這個印象不太妥,但俗話說,先求有,再求好。」她一句話便把雁皓軒打得退後三尺。
「郡主這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他雖然自幼便得世間女子青睞,但他這人一向孤高,沒怎麼跟女人調過情,所以霎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赤果果的表白。
「我一番真誠,哪里是在玩笑?」她步步進逼道,「那日從雁少主手中搶來的菩提子,也是送給長祁王妃的,不然王妃怎麼會幫我這個大忙?」
「送給姑姑的?」他更是吃了一驚。
「我與王妃的書信中,表達了對雁少主的一片思慕之情,王妃看了頗為感動,于是親自安排我入住貴莊。」她莞爾道。
「郡主……」雁皓軒感到這一大段告白讓他實在無法消化,端起茶盅猛喝了一口,「郡主若是想登上美人榜,直說便是,用不著如此……賄賂在下。郡主看在下的眼神波瀾不興,相信郡主心中亦無漣漪。」認真想表白的人,怎麼眼神仍可這麼清冷?
「我這個人一向有定力,心中雖然仰慕少主,但眼神萬萬不敢流露出來,少主哪里知道我這壓抑之苦?」
生平第一次,雁皓軒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打敗了,他啞口無言,又喝了喝茶、吹了吹風,然而還是沒有找到應對之策。
稱心站在一隊迎接斯綺羅的丫鬟中,本來是想湊個熱鬧,卻沒想到竟然瞅到雁皓軒如此窘態,倒覺得頗為有趣。
雁皓軒這混世魔王,一向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如今卻敗在郡主這個小女子手中,這讓她對斯綺羅欽佩不已。
「至于說到美人榜,」斯綺羅又一笑的道︰「美人榜我是定要登上的,而且最好是魁首,如此才能配得上雁少主。雁少主你以為呢?」
「這個……」他開始頭痛,「這個也由不得我一人作主,美人榜向來是我姑父所書,我只是做個協助。」
「王爺在南邊辦事,哪里還有空關心這風花雪月之事?」她篤定地笑著,「我已經打听過了,這兩年間,都是少主在主筆。」
「咳咳咳……」雁皓軒一口氣沒緩過來,「就算我愛慕郡主你……不,就算郡主你愛慕我,美人榜也不能隨便作弊啊,就比如當年我姑父也不過只給了我姑姑一個第十名而已。」
他這番話有點語無倫次,斯綺羅越發笑得嫣然,「無妨,第十名也可以,不過今後雁少主與我朝夕相處,說不定越發能瞧出我的好處來,情不自禁給我第一名,那也是有可能的。」
他自覺說不過她,只得閉上嘴巴。
這尊神既然已經請入莊中,想來暫時是送不走了,任憑他如何不情願,也唯有忍耐了。
一眾丫鬟開始竊竊私語,有人義憤填膺,埋怨長信郡主咄咄逼人,是個難纏的狐狸精;有人流下淚水,覺得未來少主夫人若真是如此慓悍的長信郡主,莊內的日子定苦哈哈不再好過,更別提再幻想當少主的侍妾了。
唯有稱心,覺得雁皓軒棋逢敵手,他懶惰沒出息的人生得此勁敵,指不定能燃起什麼斗志來,所以並非壞事。
紫眼鴿子落在牆頭花蔓上的時候,稱心正在觀賞西邊淡淡的晚霞。
晚霞映進鴿子的眼楮里,映出琉璃般的光彩,引吸了稱心的目光。
稱心不由得一怔,她知道,哥哥已經來到沛國了,因為紫眼鴿子是哥哥的信使。
鴿子的足踝上只系著一條金絲,並無紙條,如此就算被人發現,也逮不著證據。
稱心揮了揮衣袖,鴿子振翅飛回天際,這個信兒捎得無聲無息,唯有她心知肚明即可。
明天該找個怎樣的理由出莊見見哥哥?
稱心凝眉,思索著借口。
這幾天她仍在凌霄閣當差,每天傍晚便來護養花草,長信郡主只顧著糾纏雁皓軒,並沒有認出她來,不過似她這等小人物,郡主恐怕早就把她忘個精光了,之前的擔心根本都是多余的。
或許她可以趁著所有人都圍著長信郡主打轉的時候,獨自悄悄溜出莊去?這莊上的規矩說嚴不嚴、說松也不松,她得找個萬全之策,以免被人懷疑……
「發什麼愣啊?」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雁皓軒不知什麼時候分花拂柳而來,嚇了稱心一跳。這小子今天吃了什麼豹子膽,難道不怕長信郡主了?居然主動送上門來?
「少主,」她瞪大眼楮提醒他,「這里是凌霄閣!」
「本少主知道啊,」他微笑,「本少主的家,從小熟門熟路的,難道還會走錯路?」
「郡主這會兒應該是在沐浴更衣……」她再度好意的提醒,「她用晚膳前都要沐浴……」
「你是要叫我晚點再來?還是叫我趕快逃?」他的笑意更甚。
「呃……莫非少主是專門來找郡主的?」她有些迷糊了。
這幾天他被長信郡主折磨得不人不鬼的,莊上和路人皆知,難道是物極必反,他終于放棄掙扎,還是終于被長信郡主的一片痴情打動了?
若說如此,也有可能,風月小說上不是常這般寫的嗎,歡喜俏冤家不打不相識,相愛相殺,孽債變良緣。
「小丫頭,本少主是專門來找你的。」雁皓軒一臉神秘。
「找……找奴婢?」她吃驚得闔不攏嘴。
這陣子她待在凌霄閣,應該沒有哪里招惹到他的吧?莫非他發現了那只紫眼鴿子?!想到這,稱心心里發顫。
「發什麼抖啊?」他嘖嘖有聲的對她搖頭,「看你這副樣子,就跟暴露了身分的細作一般。」
「少、少主怎能如此冤枉奴婢……」她不會就這樣便暴露身分了吧?這也太沒用了!說好要轟轟烈烈有一番作為的!
「瞧把你嚇得,本少主逗你玩的也當真!」雁皓軒哈哈大笑,「本少主不過是來問問你,這些凌霄花到底犯了什麼病?」
「啊?」就因為這個?
「今天老爺子又派人傳信回來,問起此事,本少主只好來問你了。」他也很為凌霄花開不了花而煩惱。
原來如此,真是把她嚇去了半條命……
「呃,奴婢也不知,這花兒的新芽像是被什麼給咬了,所以花苞就一直沒長出來。」她連忙道。
「什麼給咬了?老鼠嗎?」他滿臉好奇。
「老鼠吃花?」她真是聞所未聞。
「不對,」他馬上反駁自己的看法,「想來我靜和莊伙食甚好,廚房的東西還不夠老鼠吃嗎,怎會餓到要吃花。」
這不是重點吧,但大爺他說對就是對。「對啊。」她連連點頭。
「所以應該是別的……」他緊盯著那花睫,忽然指著一片青芽道︰「你瞧,那是什麼?」
「什麼?」她定楮一看,再度瞠目,她發現那片青芽居然會移動,緩緩的,像一條蟲般,順著凌霄花的藤蔓蜿蜒而上。
然而那既非芽也非蟲,竟是一只長相奇怪的壁虎,這瞬間,案件終于有了嫌疑人。
「原來是它啊!」稱心不由得叫道。
「原來是它啊!」雁皓軒隨她叫道,說時遲那時快,他兩指將那壁虎一拈,手順勢一揚,狠狠地將之甩到院牆外。
「少主!」稱心這才反應過來,忽然覺得對那小東西有些殘忍,也不知這一摔它死掉了沒有。
「總算逮著這吃花賊!」他很是得意,「這下可以向老爺子交差了。」
「真的是它嗎?」她有點怕冤枉了好人,「萬一還有別的呢?」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他表情冷酷的道。
他這副樣子最嚇人了,本來還覺得他有些善良,但他偶爾會露出這猙獰的樣貌,讓她有些隱隱擔憂。
「小丫頭,你這是什麼表情?」他俯視著她,「好像我殺了人一樣。」
「那個……少主,下回若再遇到什麼別的,咱們先商量商量。」她支吾著,「奴婢膽子小……」
「下次若再遇到什麼別的,我還是先把它們宰了!」他又一臉笑咪咪地瞧著她,「我就喜歡嚇唬膽子小的人。」
「啊?」她抬起頭來,仰望惡作劇的他。
夕陽西下,把他的俊顏染上一層彤霞,越發顯得耀眼,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美麗萬千如謫仙的人,竟會做出方才那般殘忍的事。
稱心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小丫頭,為何這般瞧著本少主?彷佛你迷戀上了本少主一般。」
「少主!」她再度受到驚嚇,「奴婢冤枉。」
「就算是迷戀上本少主,也不是什麼壞事,」他忽然捏起她的下巴,「有什麼可否認的?」
「奴婢只是驚嘆少主的美貌……」她的一顆心撲通的直跳,「莊上的丫鬟都是如此啊。」
「對啊,莊上的丫鬟都迷戀本少主,恨不得當本少主的侍妾。」他大方的坦言,「你也跟她們一樣嘍?」
「奴婢不敢。」天啊,殺了她吧!
「那你干麼死皮賴臉的要留在這莊里,給你兩百兩盤纏回家你都不要?」他挑眉問。
「留下來……肯定能掙得比兩百兩多吧?」稱心只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被貓給咬了,話都說不清楚了。
「那倒未必,你一個月才二兩,那得煎熬多少年啊。」他捏著她下巴的兩根手指彷佛黏住了似的,任她怎麼掙扎也甩不掉。
雁皓軒到底是什麼意思,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何況這還是在長信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萬一讓郡主瞧見了……
然而她的想法還是慢了半拍,猛然間,大門嘩地一聲被打開,斯綺羅目光炯炯地站在台階之上。
「原來是雁少主親臨,」斯綺羅朗聲道,「怎麼不進屋坐坐?」
「進屋就不必了,」雁皓軒總算暫時放過稱心,笑盈盈地轉過身去,與斯綺羅四目相對,「本少主又不是來找郡主你的。」
「那雁少主來此有何貴干?」斯綺羅淡淡的看向稱心,「總不至于是來找這個丫鬟的吧?」
「對啊,就是來找她的。」他忽然攬住稱心的腰,「多謝郡主近日不嫌棄這個丫頭笨手笨腳,明天我要帶她回我那兒去了。」
「她是你房中的丫鬟?」斯綺羅凝眸,「為何會在此當差?」
「鬧了些小別扭,罰她在此。」他拍拍呆掉的稱心的腦袋,「對了,郡主見過她的,那日在寶積軒。」
斯綺羅一怔,隨後恍悟道︰「哦,原來就是那個見識頗廣的丫頭。」
「所以郡主應該知道她是我倚重的人了。」他一笑道,「這幾天離了她,本少主吃不香寐不熟,所以也不管她是否還在跟我鬧脾氣,巴巴地趕來跟她賠不是,偏她還是對我不理不睬的,這可真讓我頭疼,郡主快幫我說和說和。」
「雁少主的意思是……」斯綺羅一向沉著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詫異,「這丫頭是你的……」
「對,是我最稱心的侍妾了。」雁皓軒大聲的宣布。
這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稱心則是腦中一空、兩腿一軟,要不是被他攬腰抱著,她真的會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說什麼?!雁皓軒這小子在混說些什麼?!這是人話嗎?!
他不是來幫她捉蟲子的嗎?怎麼會說出這樣荒唐的話?他是故意整她嗎?她到底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稱心只覺得額前彷佛有萬只蛾子在飛舞,若非她極力凝神定氣,指不定會當場昏厥過去。
稱心不知道夜幕是什麼時候降臨的,也忘了自己是如何隨著雁皓軒離開了凌霄閣,回到他的院落,因為他的胡說八道,她現在成為了一具行尸走肉的軀殼。
「丫頭,你不會真的傻了吧?」雁皓軒更了衣,見她一直怔怔地站在燭影下,不由得笑道。
「少主是因為……不想娶長信郡主,所以拿奴婢當擋箭牌嗎?」見四周的丫鬟全數退去,稱心這才問道。
「看來你也不笨啊。」他沒有否認。
「少主……那個……」她咬了咬嘴唇,「下次再有這樣的事,還請少主先知會一聲,奴婢可被嚇得不輕。」
他總是這般,想一出是一出,她的小心髒可承受不了。
「是我唐突了。」沒料到這一回他倒是認錯認得挺快的,「算我對不住你,有什麼要求,你盡管提,本少主盡量彌補你便是。」
看來這小子心腸不算壞,至少還懂得愧疚。
「奴婢想要幾件新衣服。」既然他都這樣開口了,她也不打算拒絕,正好趁此機會出莊一趟,見見哥哥。
「新衣服?」他聞言一怔,「原來你這丫頭也是個愛打扮的?」
「女孩子都愛打扮。」難道在他眼里,她不是正常的女孩?
「好好好,新衣服就新衣服。」他一切隨她所願,「明兒個就叫董嬤嬤給你做幾身,打開庫房,綾羅綢緞任你挑。」
「庫房?」可是她的目的是上街啊!「那個……奴婢還想要一些胭脂水粉和珠釵首飾。」
「你這丫頭條件還真多!」他揮了揮手,「這些庫房里多得是,你去挑些上好的。」
「奴婢想要新買的,不要庫房里的。」無奈地,她只得表現苛刻的道。
「我們靜和莊的東西都是最時新的,宮里都沒有呢!」他大為不平,「你竟敢嫌棄?」
「方才少主不是說,奴婢想要什麼都可以嗎?」她提醒他。
「好好好,」他極不耐煩,「隨你的便,你喜歡路邊小販賣的就去買一堆好了,沒品味的丫頭!」
「那奴婢明日就進城去了,」她忍不住露出微笑,「奴婢還要去大吃一頓,所以會晚點回來。」
「準了、準了。」他揮揮衣袖,懶得再听她羅唆。
「那個……少主難道不該給奴婢派些銀子嗎?」她本來對錢無所謂,但沒銀子便買不成東西,就會叫他起疑。
「說來說去,就是貪財唄!」他有些氣悶,「你們這些下人都是一個德行。行了,明兒個去董嬤嬤那兒領吧。」
「那奴婢告退了。」她終于心滿意足,施了禮後,打算溜走。
「等等!」他立刻攔住她,「今晚你得在這屋里過夜。」
「什麼?!」她始料未及,被他結結實實的嚇到。
「既然我對外宣稱你是我的侍妾,從今往後,你就得住在我這屋里。」他明媚地笑道,「否則長信郡主不會相信我的鬼話。」
「這……」天啊,她真是貪小便宜吃大虧,早知道就不該跟他同流合污……
「怕什麼?」彷佛瞧出她的不自在,他說道︰「我患濕疹的那幾日,你不是也一直隨身伺候嗎?」
那時候她只把他當成一個病人,有正當理由,但現下卻怎麼想怎麼尷尬。
「呃……那奴婢還是睡在簾外的小榻上吧?」稱心戰戰兢兢地說。
「你以為呢?」雁皓軒睨她一眼,「難道你覬覦本少主的大床?」
「不敢,奴婢不敢。」她連忙搖頭又搖手。
「現在去打水給本少主淨身吧。」他不想再跟她廢話,只吩咐道。一邊說著,一邊解開衣襟,露出結實的上半身。
「少主……」她頓時瞪大雙眸,「那個……容奴婢先去打水……」
「臉紅什麼?」他瞧著她奇怪的反應,「我病了的那幾日,你還替我涂藥呢,又不是沒見過。」
「想不到少主的紅疹已經全消了……」她臉紅了嗎?好像,雙頰是有點發熱。
從前她只把他當成病人看待,何況那肌膚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疹子,她豈會想入非非?
但此刻卻不同了,他全身光潔如玉,散發出淡淡如青草般好聞的氣息,結實挺拔的胸膛有一種魅力的誘惑……
稱心心頭微顫了一下,也不知為何自己的心里會有一絲異樣,就像是蜂兒落在心尖處,輕輕地吮吸著。
她大概是風月小說看多了吧?這也難怪,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在衣食無憂中長日無聊,才會整天捧著那些個婬書學壞了……
唉,她這個人,就不是享福的命,真不該享那個福。
「少主……」她在理智中退後一步,嚴肅道︰「奴婢只是少主名義上的侍妾,但實際並非如此,更衣沐浴這種事,少主還是自己來吧。」
現在她有點明白為何雁皓軒那些丫鬟都對他眼饞了,除去她們貪慕虛榮之外,每日這般近身伺候,難免會產生邪念。
風月小說中的書生和小姐不也是有了肌膚之親之後,才愛得死去活來的嗎?
總之,她得跟他保持距離,至少三尺之外。她可是看過婬書的,容易動凡心,不比他純潔。
「我自己來?」他不由得氣結,「我從小到大,就沒自己沐過浴、更過衣!」
天啊,所以那些丫鬟都把他全身看光光了嗎?哈哈哈,想來可真是嬌羞。
「那少主今後就得自理了。」稱心強忍住笑意,「畢竟這也是你我合作的條件之一。」
「你少得寸進尺!」他頓時著急了,「本少主無法自理,比如搓背,如何給自己搓背呢?正常人都沒法給自己搓背吧,又不是長臂猿。」
遙想他生病的那段時間,每日只是泡藥澡,長著疹子也搓不得背,那時候他們都沒有這樣的苦惱……唉,那時候的日子真是美好啊。
「呃……奴婢明日上街看看有什麼器具,可以幫助少主。」她搪塞道。
「好,那明日我也去。」事關他的生存大計,容不得她馬虎。
「啊?」明日她不過是找個借口去看看哥哥,他若跟著去,她要怎麼辦?
稱心覺得自己又給自己挖了個往下跳的大坑。
「今日便將就將就,沖個澡便成,」他倒想得開,「一會兒咱們來下盤棋。」
他穿好衣服,把煩惱暫時拋到腦後,興致勃勃的先去找棋盤,而她則沒有心情陪他玩樂。
萬般無奈又如何?自從來到這莊里,她就沒一天好日子過,當然,這是她主動送上門的,怨不得誰,要怪就怪她實在太信守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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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7:38
第五章
翌日,雁皓軒叫下人備了莊中最好的馬車,大張旗鼓地陪稱心去街上。
既然要作戲,戲分當然要做足,他從長祁王妃的房中尋出一支明珠簪,親手插在稱心的發髻上。那明珠碩大而明亮,艷陽之下晃得莊中諸人眼楮都花了,沒一會兒的功夫,下人們都認定稱心必定是未來少主屋里的姨娘,畢竟連長祁王妃的首飾都被她佔了去。
雁皓軒很想看看斯綺羅的反應,然而這位郡主精明得很,一早上都沒露面,躲在凌霄閣里避其鋒芒。失望之余,他只得帶稱心先去逛街。
兩人乘著馬車入了城,稱心其實沒有閑情到處逛,一心盤算著要去青雲客棧找哥哥,幸好雁皓軒嫌棄她沒品味,所有衣物一應由他來挑選,倒也讓她省心。
兩人逛到中午,也算大包小包收獲頗豐,只是搓澡的器具卻沒看到什麼合適的,雁皓軒失落之余便提議去吃飯。
稱心憶起,哥哥曾說過青雲客棧旁邊有一個戲園子,哥哥每次來沛國之所以都下榻此處,皆因喜歡听那園中伶人編的戲。于是稱心對雁皓軒建議去听戲,午膳就隨便用點,反正大夏天的沒什麼食欲。
說來雁皓軒也是這戲園的常客,又正巧有新戲目上演,當下便隨了她的願,兩人找了個包廂坐定,點了零食糖果,外加兩碗牛肉面。戲才開場,稱心便謊稱肚子有些疼,拋下對著台上名伶正鼓掌的雁皓軒,從戲園的側門溜了出來。
青雲客棧她雖沒來過,但一般客棧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向店小二打听了最貴上房的所在,便一路小跑上樓去。
樓道里,哥哥的侍衛果然守在那里。侍衛見了她,立刻行禮,她給侍衛們丟了個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出聲,本想古靈精怪地闖進房中給哥哥一個大大的驚喜,誰料到侍衛卻攔住了她。
「怎麼了?」稱心一怔。
「里面有客人。」侍衛低聲答道。
「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她現在不便去打擾大哥嗎?
「也不是很重要……」侍衛的神情有些古怪,「一個女客而已。」
「女客?」她瞪大眼楮,緊接著她彷佛明白了什麼,微微笑了。
大哥這個年紀,認識幾個女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她倒是很好奇對方是怎樣的女子,會成為她未來的大嫂嗎?
「你們在這里候著,先別出聲,我且去瞧瞧。」她吩咐那些侍衛。
侍衛們點頭退到一旁,她則輕手輕腳的來到包廂的門外,果然里面傳出女子的聲音,可是那女子的嗓音卻有些熟悉感——
「阿琛,你來了這兩日,卻不派人通知我,原來你心里始終沒有我。」
「听說近日郡主十分繁忙,在下怕擾了郡主。」
「我可以認為你在吃醋嗎?」女子咯咯笑道,「若我真成了那靜和莊的佷媳婦,你是否會嫉妒得發狂?」
靜和莊?!稱心整個人震住。這女子……莫非是長信郡主?!
沒錯,這般狂傲的語氣,世間還會有別人嗎?
難怪早上沒看見長信郡主的人影,原來她到這里來了,真虧得雁皓軒費力演了那出戲,真是白費功夫。
可是長信郡主怎麼會與哥哥相識?且這說話的語氣,像是一對老情人似的……
稱心受了驚嚇,瞪大眼楮,豎耳繼續偷听。
「那靜和莊雁少主是個有來歷的,郡主若與他結成連理,倒也不辱沒了身分。」
「阿琛,說了半天,你真以為我喜歡他?」斯綺羅這意思大概是覺得他不解風情。
「听聞雁少主本人英俊多才,天下女子無不傾慕,郡主喜歡他,也是人之常情。」
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他對長信郡主是有情還是無情,或者只是在釣她胃口……
唉,哥哥一向如此,心思深若寒潭。稱心自問做了他多年的妹妹,也不太了解他。
「阿琛,實話告訴你吧,」斯綺羅終于坦白道,「我入住靜和莊,不過是想登上那美人榜罷了。」
稱心咋舌。天啊,真不容易,這麼高傲的郡主居然也有投降的一天,看來哥哥的魅力實在強大。
「郡主名聞遐邇,何必在乎那美人榜?」
哥哥的語氣有些迷惑。她細細听著。
「阿琛,我只是一個郡主,自問配不上你。」斯綺羅語意中流露出微微的苦澀,「我想著,若能登上美人榜魁首,天下人便不敢對我有半點非議,你的父親也會接受我……」
這還是長信郡主嗎?她是不是听錯了?那刁蠻千金居然也會說出這番委屈之詞?
稱心退後一步,實在不忍再听下去。
哥哥的父親……不,應該說,也是她的父親,的確是個麻煩的人物……每次想起父親,她便心中五味雜陳。
這樣的情形之下,她今日不便再與哥哥見面,只能暫時作罷,改天再找機會和他踫面吧。
原路折回時,侍衛仍守在原來的樓道上,稱心忍不住向他們打探道︰「原來是長信郡主啊,她為何在此?」
「那位郡主是主子的同窗。」為首的侍衛听她居然識得長信郡主,便不再吞吞吐吐的,終于回答道,「從前主子在『有道齋』習知識,那位郡主曾女扮男裝,拜得主子師傅門下。」
哦,戲園子常演的,所以是新版梁山伯與祝英台?呵呵,只是這位祝英台也太過主動了些。
「大哥可喜歡她?」稱心問得直接。
「呃……主子向來以國事為重,倒不曾听他提起過哪個女子。」侍衛們都不太確定。
「告訴大哥我來過了,可他房中有客,不便打擾。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找機會與他見面吧。」
侍衛們俯首稱是,稱心則有些失落的下樓而去。
她心中悵然,也不知是因為沒能與大哥踫面,還是撞見了斯綺羅這番意外,兀自低著頭,回到戲園。
「你跑哪去了?」雁皓軒立在入門處,劈頭蓋臉對她喝道。
嚇一跳的稱心忍不住渾身一彈,委實心顫。天啊,光顧著听牆角,倒是把這小子忘得一干二淨了。
「我這戲都听了一出了,你這丫頭還沒回來,」雁皓軒高聲道,「還以為你掉進茅坑里摔死了呢!」
向來都是別人等他大少爺,豈有他等人之理?他這麼生氣,稱心很能理解。
「奴婢走錯路了,跑到隔壁青雲客棧去了。」她機靈的答道。
「還好沒讓拐子把你給拐了。」他敲了她的額頭一記,「今天戴的這明珠簪子這麼耀眼,生怕你被誰搶了去,想著再過一盞茶的功夫,你若再不回來,本少主就要報官了。」
所以是心疼他姑姑的首飾?
「奴婢機靈著呢,」她勉強地笑笑,「再說被拐了也無妨,等于換個東家干活唄。」
「你若是真這麼想,就不會我給你兩百兩,你還不走了。」雁皓軒瞪著她。
她訕笑著,但他這表情做得真是不錯,像模像樣的,彷佛是真的在擔心她、舍不得她一般,然而她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個……奴婢方才好像看見長信郡主了。」不知為何,她忽然生了些慈悲心,忍不住提醒他。
「斯綺羅?」他一怔,「她在這里做什麼?」
「也許……是私會情郎喲。」稱心只得半真半假的開玩笑。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得給她的情郎燒個高香。」
「少主,你不吃醋嗎?」她眨著眼楮,試探著,「假如……郡主入莊,只是為了美人榜,並非為了少主,少主會不會難過?」
「本少主也希望菩薩顯靈,滅了斯綺羅對我的非分之想,」他嘆了一口氣,「但想來本少主沒這麼幸運,要怪只怪我生得太美,生來便被天下女子痴纏,沒辦法,這是命,得認……」
「少主,我真的好像見到長信郡主了。」她再度暗示。
「若不是你看錯了,就是她跟蹤咱們倆。哈哈,讓她吃醋去吧。」他語氣很得意,最好氣死斯綺羅。
怎麼死到臨頭了,還這麼自戀?稱心覺得這小子簡直無可救藥。
本想拉他一把的,然而他這樣冥頑不靈,就算她心中空有再多的同情,又有何用?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倒很想看看,等到斯綺羅把他耍得團團轉的時候,他那欲哭無淚的模樣,想來一定十分有趣。
「小丫頭,咱們倆來下一盤棋吧。」雁皓軒對稱心道。
稱心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總喜歡找她下棋,她的棋藝並不精湛,常常被他殺得落花流水……也許他就是喜歡這種欺負她的快感?
又到了入夜時分,雁皓軒沐浴更衣完畢,一身素袍在夜風中清爽搖曳,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月光下,有一種瑤池仙人的美貌,衣袖隨風輕揮,如鳳如凰。看著他的俊顏,稱心突然覺得什麼氣她都能忍了。
「少主,每天下棋,你不覺得膩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除了下棋,你還會別的才藝嗎?」雁皓軒睨了她一眼。
「呃……還是下棋吧。」她好像真的沒什麼本事,別的名門閨秀都懂得撫琴吹簫什麼的,她真後悔自己從前沒有多用功。
在回廊上找了個涼爽處置好棋盤,對著明月當空,她與雁皓軒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對弈,院中的綠葉在夜影中婆娑,發出沙沙輕響,若曼妙樂律。稱心發現,這樣的夜晚寧靜而美好,是她生平難得的時光。
「小丫頭,你的棋藝雖然下得很糟糕,但身為一個鄉下丫頭來說,也算是了不起了。」雁皓軒難得稱贊,「棋藝是在哪兒學的?也是從前的當鋪東家教的?」
稱心皺眉,他這話是在夸她還是在損她?听上去怎麼這般別扭?
「是我娘親教我的。」她老老實實的回答。
「哦,看來你娘親是個傳奇人物嘛,好像懂得挺多的。」他覺得特別,頗有些側目。
「我娘親出身不太好,但去過很多地方,頗有些見識,否則我父……我那爹爹也不會看中她。」稱心提起娘親,十分自豪。
「你爹爹是做哪行的?」雁皓軒大概因為太過無聊,開始與她閑扯家世,「好像不太听你提起他。」
「我爹爹……」稱心心下一緊,咬了咬唇,「算是個武將吧。」
「听起來很不錯,」雁皓軒一笑,「那你爹爹應該不窮啊,為什麼你看上去像個鄉下丫頭?」
「大娘容不得我跟娘親,把我們趕出來了。」稱心以為自己回憶往事會很難過,但好像也不是特別傷心。
當你回首了一百遍的時候,就算滄海變成桑田,你也能鎮定從容了。
「所以……你娘親是小妾?」雁皓軒恍然大悟。
這小子有沒有禮貌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妾都算不上,算是通房丫頭吧。」稱心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爹爹和娘親沒正式行過什麼禮。」
「听上去很淒涼。」他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同情之色,「那後來呢?」
「我跟著娘親四處流浪,」她輕輕地說道,「後來娘親就病逝了,我就進了當鋪打工,再後來……就到這里來了。」
她本以為那段經歷非常苦楚,然而其實不過三兩句話便能說完。人的一生便是如此吧,自己看來轟轟烈烈的,但在別人眼里,不過就是一個簡單的故事而已。
雁皓軒本來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忘落下棋子,但這一刻,他的手勢忽然停頓,抬眸凝視著她。
假如,她真是一個有心機的女子,這個時候應該會落下辛酸淚水來引得他無限憐憫,然而她的表情卻是無動于衷,彷佛剛才的那番話全是編排的謊言。
「我還以為你會哭呢。」他一笑。
「有一次,我在路邊看到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嗯,應該說是看到她的屍體。她大概是餓死的,屍體擱在路邊好幾天了,胳膊還被野狗咬掉了一塊,當時我就想,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相比之下,我至少死的時候能留個全屍。」
說到這,她眼中出現淚意,但那淚珠在眸中轉了一個圈都還沒落下,忽然又被風吹干了。從前哭得太多,淚點漸漸變高,也成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他抿了抿薄唇,本想說些什麼,然而這瞬間,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喉間滑動了一下。
在旁人看來,會認為或許是他大少爺生平第一次听到這樣驚悚的故事,被嚇著了。
「想不到你這丫頭還看得挺開的。」半晌之後,他終于說道,「那你爹爹呢?從那以後就再也沒管過你們嗎?」
「爹爹很怕大娘……不,應該是說很怕大娘的娘家。我想,要等大娘死了,他才會管我們。」
「所以那婆娘什麼時候才會死?」他的語氣里有一絲打抱不平的意味。
「呵呵。」他的反應讓她忍不住的笑出聲來,「死了又如何?我也無法再真心的把他當成我的爹爹了,我娘都在外頭病死了。」
她和大哥相處融洽,卻總是躲避父親,誰說她對往事淡然了?她只是把怨恨偷偷掩藏起來而已。
「可憐的丫頭,」他忽然抬起手,遞給她一杯茶,「說了好半天,口渴了吧?」
呵,真是難得,他大少爺竟會主動遞茶給她,這說明了他心中真有觸動,否則他會如死掉的螞蟻一般,動都不動,連眉毛也不抬一下。
她就著茶盅喝了一口,當下滿是感激。這些年來,她不曾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些往事,也無人可傾訴,她得謝謝他,費了這半天的精神,听她嘮叨,讓她堵在胸中的大石忽然松動了一些,能夠涌進新鮮的氣息,減輕她的窒郁。
「咳……咳……」或許是茶水喝得急了,她忽然咳嗽起來,咳得淚花直冒,被迫俯去按住胸口。
「你看看你,又沒人跟你搶!」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她的身旁,拍著她的背脊。
想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關切別人的舉動,所以力度有些控制不當,她沒感到絲毫緩解,反而像被他猛地打了幾下。
「咳……咳……」
稱心覺得自己這一回真的要窒息了,拜托這位大少爺別下手這麼重,她要死在他手里了他知道嗎?
「越拍你咳得越厲害,」雁皓軒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到底哪兒不舒服?」
他干脆蹲子,讓自己與她一般兒高,以便能看清她的臉。
這一刻,她真的很丟臉,因為她已經被他打得淚水漣漣,因為呼吸不暢,雙頰漲得絛紫,五官擰成一團,整張面孔皺巴巴的。
他盯著她,沉默良久,有一刻她以為他要笑話她了,然而他卻只是嘆了一口氣。
「小丫頭。」他低聲道,「你怎麼讓人這麼操心呢?」
他的聲音本來就好听,如絲竹悅耳,現在又加上了些深沉的意味,讓她不禁有些迷醉。
他緩緩的托起她的下巴,如同在水里托起一朵蓮花般,動作是那般的輕柔,讓她剎那間忘記咳嗽。
第一次,離他這麼近、這麼近,彷佛可以看到自己在他瞳中的身影,他的呼吸,也如午夜幽蘭般逸散在她的面龐上。
她發現,他的嘴唇有一抹亮澤,比涂了胭脂的女子更妖媚,然而這光澤卻是天然的,像是薔薇浸了月光。
這樣的唇,如果吻一下,不知是什麼感覺……
她憶起,從前曾經偷看到爹娘在親吻,她很小的時候,爹娘曾經那般恩愛,那種濃情密意,書里也寫不出來。
將來,被雁皓軒吻著的女子,一定會幸福非凡吧?
「覺得好一些了嗎?好像沒咳得那般厲害了。」
他若知道此刻她動了什麼邪念,說不定真的會一個巴掌拍死她,她真喜歡看他被蒙在鼓里的樣子,竟覺得有些可愛。
「奴婢、奴婢……」終于,她可以發出聲音了,舌頭卻打結,話怎麼說也說不順……
她該說什麼來拯救這曖昧的一刻?
「郡主駕到!」忽然間,身後有人高聲道。
稱心怔住,而雁皓軒也很明顯的愣了一愣。
他們兩人同時回過頭去,只見斯綺羅正站在院門處,臉上掛著一抹諷笑。
按理說,斯綺羅的出現,如同救兵,但稱心卻覺得有些懊惱,彷佛美好時光被人打擾了似的,而她實在不該產生這樣的情緒……
「郡主來了。」不同于她的倉惶失措,雁皓軒很快的就恢復了鎮定,對斯綺羅笑道,「這里備了茶水,正恭候著郡主呢。」
什麼?是他請斯綺羅來的?所以方才他對她的萬般憐憫,只是在作戲嗎?讓斯綺羅看到他對別的女人柔情似水,從而斷了對他的執念?
稱心不禁感到失落。
她知道是自己妄想了,本來說好就是與他作戲而已,她為何要將方才那含情脈脈的一幕信以為真?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斯綺羅笑道,「不妨礙兩位下棋嗎?」
「本來就是專程邀請郡主前來賞月對弈的,」他淡淡一笑道,「方才不過是先練練手而已。」
「是專程邀我來看你們倆恩愛的吧?罷了,本郡主也沒這閑情了,改天再過來吧。」
「如此,恭送郡主。」他也沒有半分挽留。
這家伙,目的達到了,連戲都懶得演,真是的。
「天色晚了,我的丫鬟掌的燈籠不夠明亮,」斯綺羅忽然又道,「雁少主可否借我一盞琉璃燈使使?」
「那有何難?」他顯得很大方,「我這里的琉璃燈,郡主盡管拿去。」
「不知雁少主可否派人送我回凌霄閣?」斯綺羅看了稱心一眼,「若請這位姑娘親自送我,不會覺得本郡主太過無禮吧?」
稱心怔住。果然,斯綺羅又想搞鬼了。
「怎麼,雁少主舍不得?」斯綺羅見他沉默著,便笑盈盈地道,「我總不會把這位姑娘給吃了吧。」
「郡主說笑了,」他終于開口,「她不過是一個侍妾,听憑郡主差遣。」
有一瞬間,稱心很希望他能夠阻止斯綺羅,不讓她這頭傻羊入了對方的虎口,但看來他並沒有要保護她的意思。
呵,作戲不過是作戲,她終究不是他真正在意的人,所以他不會真的緊張。
「那麼就請這位姑娘替本郡主掌燈。」丫鬟取了琉璃燈來,斯綺羅示意稱心道。
稱心無奈,只得接了那燈提在手里,替斯綺羅引路。她跨出院門時,沒有回頭看雁皓軒的表情,也不知他眼中是否有關切之情……
就這樣,一行人一路默默無語,斯綺羅卻彷佛心情甚好,腳步越發踩得輕快,滿臉春風自在。
「稱心姑娘,咱們聊聊天吧。」走著走著,斯綺羅突然冷不防地道。
稱心佇足回眸,倒也料到了這一刻,「郡主是有什麼話想問奴婢嗎?」
掌燈只是個借口,對方大概是想借故羞辱她,或者是從她身上打探點什麼。
斯綺羅屏退左右,淡淡望向遠空,悠悠地道︰「這里也沒有別人,咱們就直說了吧,雁少主表面上寵愛你,私下卻一直讓你睡在外屋的小榻上,這場戲作得這樣假,本郡主實在犯不著吃你的醋。」
稱心胸中猛然跳了一下。
斯綺羅是如何知曉她與雁皓軒每晚就寢的情形的?看來她在雁皓軒那里布了不少眼線,雁皓軒實在是太輕敵了。
「你若知趣呢,就離雁少主遠一點兒,」斯綺羅換了張凌厲的面孔,「本郡主也沒打算對付你,只盼你別當個絆腳石。」
「那麼郡主你呢?」這一刻,稱心心中沒有半點恐懼,既然把話說開了,她便也痛痛快快地道,「郡主入住靜和莊,真是如你所說,是緣于對少主一片痴情嗎?」
「我知道你們不信,」斯綺羅抿了抿紅唇,「平白無故,誰信我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一見傾心?但我就是喜歡雁皓軒,我也懶得多加解釋。你若能配合我,別給我添亂,我會奉上一筆鉅款,供你還鄉安居。」
「少主雖是王妃的佷兒,卻無官籍爵位,而這靜和莊將來也是王爺的子女繼承,少主最多只能保一世衣食無憂,什麼也給不了郡主。」
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便信了斯綺羅的這一番話,但她是眼睜睜看過斯綺羅與大哥幽會的,那痴心言語猶在耳邊,此刻斯綺羅是想騙鬼嗎?
「郡主的夫婿至少也得是人中龍鳳吧,」稱心暗示著,「我家少主無心科舉,將來不會有太大的出息,想來配不上郡主尊貴的身分。」
她發過誓,要保雁皓軒周全,又怎能看著雁皓軒被這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而坐視不管?
「你這丫頭看來是真心喜歡你家少主。」斯綺羅淺笑,「我倒是低估了你的痴心。」
她……真心喜歡雁皓軒?這個問題,在今晚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呢?大概就像她娘親對爹爹那般吧,就算爹爹有負于娘親,娘親臨死前也無怨無悔。她對雁皓軒是否也是如此?
她不知道,應該還沒到那種程度吧,她入靜和莊雖然是為了雁皓軒,但叫她為了他去死……她或許會有所猶豫。
可是方才與雁皓軒那般咫尺相對,她是渴望著能和他有進一步接觸的……甚至還幻想過他的吻……
但這算動心嗎?真要說起來,她跟雁皓軒相處的時日並不多,也沒有經歷過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情,距離真正的愛戀還是差得很遠。
但她不否認,有時候看到雁皓軒,會像微風吹蕩起一池春水般,她的心底頗有些漣漪。
「郡主入靜和莊,到底是為了美人榜,還是為了我家少主?」她索性挑明,「若只是為了美人榜,郡主不覺得如此欺騙我家少主,有失人品嗎?」
「你何以認為我是為了美人榜?」斯綺羅心生警惕的道。
「我家少主是公允之人,就算他日愛上郡主,也不會為了郡主改寫榜單的,」稱心回避她的問題,「還請郡主省了這份心。」
「他若真心愛上我,定不會對我吝嗇,」斯綺羅卻堅持道,「就像當年長祁王爺雖然只給了王妃一個第十名,但榜上的溢美之詞,卻羨煞了旁人。」
當年長祁王爺到底寫了什麼?稱心想著是否要回去翻翻舊榜。
「郡主真覺得我家少主會愛上你嗎?此刻少主對你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那就試試看嘍。」斯綺羅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你這個小丫頭既然這般不知趣,那就給我走著瞧,到時候可別哭鼻子啊。」
她在威脅她嗎?呵,不知為何,稱心倒是不畏此次挑戰。
曾幾何時,她胸中涌起了一股勇氣,無論如何也要護雁皓軒周全。她不知道這股勇氣是緣自于大義,還是緣自于她真的對他動了情。
那就走著瞧吧,斯綺羅其實對她一無所知,而她,至少手里握著斯綺羅的把柄,她知道她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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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7:57
第六章
回到雁皓軒的寢閣時,稱心馬上將外頭四周都看了一遍。她在想,斯綺羅派的眼線到底是誰,是外面守夜的丫鬟,還是打掃的雜役,抑或是跟班張慕?又或許並不止一個。
她該不該把這個猜測告訴雁皓軒?又怕依他的脾氣,會把所有人都打發了,這樣會害到無辜的人。
心下正在猶豫,卻見雁皓軒尚未就寢,只是寬了外衣坐在房中等她。
「怎麼這樣晚?」他見著了她立刻問著,「可是斯綺羅為難你了?」
「這不正好嗎?」稱心微微笑道,「她越是為難我,便說明她越是上了鉤。」
「這斯綺羅比我想像中還難纏,」他蹙眉道,「原以為她會知難而退,誰知卻沒能動搖她。」
「長信郡主是驕傲之人,哪里是一時半會兒便打發得走的?少主倒是得當心……」
「當心什麼?」他發現她欲言又止。
這時,外面走廊上有燈籠光影晃動,稱心知道,是守夜人當值的時候了,而那之中,或許就有斯綺羅的眼線。
「當心奴婢倒是真的愛上少主你了。」她淺淺一笑,語出驚人。
她一向老實,很少捉弄人,這瞬間,倒把雁皓軒打了個措手不及,只見他俊顏一怔,定定地瞧著她。
「你這丫頭,少拿本少主尋開心!」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的道,「雖然本少主長著一張萬人迷的面孔,但自知脾氣不太好,通常女子見了我,是會迷戀個十天半個月的,但一見識過我的脾氣後,便會將迷戀拋開,你跟隨本少主這都多久了,怎麼還這麼沒眼力?」
呵呵,這小子原來還挺有自知之明的,難得如此謙虛。不過,這大概也是在說明,他對她全無興趣吧?所以才會這般迫不及待要斷了她的念頭。
「少主也說了,那是尋常女子,奴婢可不一樣。」
「喲,原來你還挺自負的,」他的笑容有些尷尬,「你與別人相比,哪里不同啊?我看你倒是許多地方比不上別人。」
他越是貶損她,便越是說明他此刻有些害怕……怕她真的會愛上他……
「倒不是比不比得上的問題,」她故意靠近一步道,「奴婢跟隨少主這般久,受少主大恩,心中充滿感激,自然與一般的女子不同。」
「那個……」他嚇得連連後退,「我待你其實也不怎麼好,你用不著放在心上。」
這小子真是空有一張俊顏,對付女人卻無半點手段,現在彷佛是她在調戲他似的。
「承蒙少主收留,奴婢方得有飯吃、有衣穿,得一居所安身。」稱心覺得他此刻的模樣甚是好玩,決定再逗逗他,「奴婢這一生都願听憑少主差遣……」
「咳!咳!」他被逼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心慌意亂的,「那個……你以後覓得如意郎君,他也會給你衣穿、供你飯食,而我只是提供你工作的人,我這里丫鬟多著呢,也不會差遣你一世的……」
「少主讓奴婢假扮你的侍妾,奴婢心里暗暗歡喜,」她繼續逗著他,「難得如此與少主朝夕相對,奴婢此生無憾了。」
「這個……其實是委屈你了,」雁皓軒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你年紀小、沒見識,所以才會對我有些著迷,等將來再長大些,到外面多闖蕩闖蕩,就不會對我感興趣了。」
「少主怕是看不上奴婢吧,」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也對,就算是當侍妾,也得是正經人家,奴婢無父無母又來歷不明,做個通房丫頭也是不配……」
「我沒瞧不起你的意思,」雁皓軒連忙解釋,「我這個人最開明了,從沒覺得誰比誰高貴,誰又活該天生下賤,草莽尚可成鴻鵠,而王謝堂前燕亦會落入尋常百姓家,世事難料,何必自輕?」
呵,他果然還是天性善良,雖然想著要拒絕她,卻又怕傷害到她。
稱心端詳著他,只見燭光下,他的額前滲出汗來,倉皇的樣子倒比平日可愛了許多,沒了囂張跋扈更顯天真。
「方才長信郡主問了奴婢一個問題,少主想知道嗎?」
「什麼?」他的身子都僵了。
「她問奴婢是不是真心喜歡少主。」
「肯定只是一時迷戀。」他立刻說道。
「其實有個方法可以證明。」稱心的聲音忽然變得輕輕柔柔的。
「什麼?」這當下,他似乎只懂得重復問「什麼」這個詞。
「是奴婢從書上看來的,」她湊到他的耳邊說︰「書上,都這麼說……」
說時遲那時快,雁皓軒都沒有反應過來,稱心便往他的唇上猛然一吻。他像被熱鐵烙了一下似的,渾身顫抖了起來。
「肌膚之親,是最好的證明。」語畢,稱心又吻了一吻他的唇,但這一次不再是倏忽一擊,而是纏綿和軟的,彷佛葉間的露珠落在夜晚的草地上。
她的臉頰隨之變得嫣紅,長這麼大,這還是她第一次挑逗男子,雖然這麼做是迫不得已的。
她有些羞恥,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歡喜,彷佛在極北苦寒之地采擷到一朵懸崖上的花,有種寒褪春綻的溫暖與珍貴。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跟一個男子如此親密,而且還是她主動,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孤獨到老,而這樣美好的經歷,有一次或只一次她便知足了。
「呵呵,少主,冒犯了。」依依不舍地退開一步,她看著他微笑道。
她的眼底不知為何泛起了淚花,或許是因為方才過于溫暖,把埋藏了半世冬天的苦楚都融化了,一如早春听見窗外雪融的聲音。
雁皓軒依舊佇立著,一動也不動,大概已經被她嚇得傻掉了。
她想,就算窗外有斯綺羅安插的眼線,看到方才那一幕,應該也會相信她和雁皓軒之間並非假戲,就算是假戲,亦已真做。
她今夜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她為什麼要吻他?她怎麼可以這樣突如其來又打得他措手不及、讓他飽受驚嚇的……吻他?!
誰允許她這樣做的?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大膽,不把他這個少主放在眼里,凡事都不跟他商量了嗎?
雁皓軒在書齋里坐了半日,這半天都心煩意亂的,拿起一本書只翻了兩三頁,也忘了書頁里寫的是什麼。
從小到大,還沒有哪個女子敢對他做這樣的事,就算每個人嘴里都說愛慕他,就算糾纏他如長信郡主,卻也被他逼得退避三舍。
但她,平時看來也老實得很,昨晚為何如吃錯藥一般,竟然敢在老虎嘴邊拔胡須?
他真是越想越不明白,心中余悸猶存,直到現在,他的身子還是僵住的,偶爾手指會顫一顫。
不過更讓他驚嚇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厭惡她的吻。生性有潔癖的他、素來不喜別人靠近的他,居然並不反感與她唇齒相依的那片刻……
他想起有一次在郊野迷了路,誤入一片花林,山澗中有溪泉清清涼涼地流淌下來——她親吻他的那片刻,便是那種感覺……
且慢、且慢,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那丫頭明明做了不軌之事,為何他不感到生氣?
「來人!」雁皓軒倏地站起身,對門外的張慕道,「快來人!」
「少主有何吩咐?」張慕連忙躬身進來,俯首問。
「去我房里告訴稱心,今天讓她回原來的住處去,這幾天都不必過來伺候了。」是的,他得躲著她,避過這心思混亂的幾日再說,否則她時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就算對她沒有半點想法,也會攪得他心緒不寧。
「回少主,」張慕卻道,「稱心姑娘進城去了,讓小的轉告,晚上她才會回來。」自從稱心成了少主的侍妾後,身分自是不同,他們這些下人對她的稱呼也得改了。
「什麼?」雁皓軒一怔,「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少主一直在忙,小的不敢打擾。」
他忙個鬼啊,不過是因為昨晚的事,想一個人靜靜罷了,張慕恐怕是誤會了。
「好端端的,她進城去做什麼?」他忍不住追問。
「稱心姑娘說要去買新衣服。」
「前幾天不是才陪她買過新衣服嗎?這就穿遍了?」他大感詫異,「這丫頭幾時變得這麼愛慕虛榮了?」
「少主,其實也怪不得稱心姑娘……」張慕自認在一旁說了句公道話,「如今長信郡主住在咱們這里,與郡主相比,稱心姑娘難免自慚形穢,會開始注重打扮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她真是為了跟斯綺羅比才去買衣服的嗎?其實她是為了他才這麼做?這丫頭……真的這麼喜歡他?
雁皓軒心底又是一陣混亂,卻又同時涌上一絲喜悅。見鬼了,她若是真的愛上他、纏上他,才讓他頭疼呢,他高興個鬼啊!
好吧,要怪只怪他生得太俊,女人緣太好,也怨不得別人。
「是誰送她進城的?莊里派的馬車嗎?」他忍不住關切一二。
「王四駕車送稱心姑娘,」張慕說道,「不過王四已經回來了,說稱心姑娘晚上自己雇車回來。」
「什麼?!」他胸中一慍,「她一個小姑娘,讓她晚上自己回來?把王四叫來,他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張慕見他當真發火,馬上掉頭去找王四,沒一會兒,車夫王四便被喚來,依例站在門外回話。
「那丫頭去哪兒了?」他清了清嗓子,鎮定地問道,「怎麼你也由著她一個人待在城里?」
「回少主的話,是稱心姑娘堅持讓小的先回來的,說她逛街時間太長,怕小的等得辛苦,而且她還要去探望親戚。」
「親戚?」他不禁蹙眉,「她在京中哪會有什麼親戚?」
「真的,小的親眼所見。小的把稱心姑娘送到了青雲客棧附近,也是有些不放心,便悄悄地偷看了一眼,見到有位公子親自出來迎接姑娘,小的听姑娘叫他大哥。」
這位王四在莊中當差多年,雖是車夫,卻也非等閑之輩,早年受長祁王爺的指點,心性警覺,識途打探的本領比別國的細作還強。
「大哥?」他一怔,「哪兒來的大哥,她怎麼會有什麼大哥?」
「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或許……是稱心姑娘的舊相識?只是那樣叫叫罷了,並不是親大哥?」
換句話說,也許是她從前的情哥哥?
雁皓軒發現自己心里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全身都不舒服起來,彷佛被誰打了劫一般,而那個賊卻是這東西的故主,他有冤也不能訴,想生氣都不佔理。
「那人長什麼樣?」他忍不住繼續打听。
「挺俊的一位公子,衣著甚是華麗。」王四回想道,「所以小的認為,只是稱心姑娘的舊識,應該不是她的親大哥。」兩人衣著差太多了。
長得俊?呵呵,再俊能比得過他嗎?不過……他干麼要莫名其妙地跟一個陌生人比美?他不是素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的嗎?
「少主,是否要小的把稱心姑娘接回來呢?」王四小心翼翼地問。
雁皓軒思忖片刻,揮了揮手,「罷了,她想玩就玩去吧,玩累了自己就會回來的。」
話說到這里,卻忽然有一種擔心,彷佛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若那人真是她的老相好,兩人舊情復燃,她不會就這樣私奔了吧?
他當下一陣煩躁,打發掉王四,尋出一把扇子,猛地搧了兩下,想滅掉心中的慍火。
「少主……」張慕在一旁察言觀色,「是否要去打听打听那位公子的來歷?」
「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值得我們靜和莊去打听?」他胸中火焰更甚,「你下去吧,把門關了,今天誰也別再打擾本少主!」
換了平時,謹慎的他定會派人去打听的,畢竟不能讓莊里混入細作,但此刻,他連半點這樣的心思都沒有,心中又澀又悶的,卻又無法宣泄,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他倒寧可那丫頭是細作,寧可她去會的那人是她的主子,寧可這背後有一個天大的陰謀,都比現在這般的好。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稱心回到靜和莊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王四站在大門口,掌著燈籠,特意在等她似的。
「稱心姑娘,你可回來了,小的一直在擔心你呢,怕姑娘雇不到車,又怕你迷了路。」
「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稱心笑道,「從小走南闖北的,沒什麼難得倒我的。」
這一日,她在京中逗留樂不思蜀,一則與大哥許久不見、依依不舍,二則,她也是想避開莊中的某個人……
昨天晚上,她冒昧吻了那個人,也不知那人心情現在如何了?她真的有點害怕,只想一直躲著他。
「少主在書齋呢,今天少主听聞姑娘你進京了,把小的叫去盤問了好一陣子,看來是著實牽掛著姑娘你。現在姑娘既然已經回來了,還是先去看看少主吧。」
他……牽掛她嗎?她倒不知,原來在背後,他也曾過問她的行蹤……還以為就算她死在外面,他眉毛都不會抬一下呢。
稱心糾結的心緒里夾雜著一絲歡喜,當下腳步不由自主地便往書齋而去。
越是逃避什麼,卻越是想靠近。她總是這般矛盾。
才行至書齋前的抄手游廊,卻見張慕端著一大盤飯菜,唉聲嘆氣地正往回走,抬頭見到她,如遇救星。
「稱心姑娘,你回來得正好,少主一天沒進食了,你去勸勸吧。」
「少主怎麼了?」她詫異,「天熱沒胃口嗎?」
「大概是稱心姑娘不在,所以沒胃口吧。」
呵呵,這莊里的人可真是會拍馬屁,她自認還沒這分量,能讓雁皓軒那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為她要死要活的,這其中定有什麼誤會。
「把飯菜交給我吧。」不過,誰讓她一向是個受氣包,什麼苦差事都扛在肩上呢。說話間,她接過那盤子,去敲書齋的門。
門敲了半晌都沒有回應,稱心不由得有些忐忑,當下也未多想便擅自入內。
雁皓軒怔坐在燈下,平素此刻的他早已沐浴燻香完畢,周身都是馥郁芬芳,但今天他彷佛沒了梳洗的心情,任由汗濕了衣衫也沒去理會。
「少主……」她輕輕喚了他一聲。
雁皓軒緩緩抬起頭,淡淡的掃了她一眼,像是不大願意理睬她一般,半晌不語。
他這是在跟誰生悶氣呢?是在氣她昨天擅自親他的事嗎?這個小氣鬼,都過一天了,還在跟她計較?
「今晚的飯菜很不錯喲,少主不打算嘗嘗嗎?」她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奴婢倒是餓了,很想陪少主用膳呢。」她邊說著,邊將盤子置于桌上。
「你在外頭沒吃飽嗎?」他輕哼一聲,看來是不願意跟她和解了。
「外面的飯菜,哪有莊里的好吃啊。」她呵呵笑著,「我現在去外面吃東西,都覺得沒滋味。」
「真的嗎?」他果然愛听恭維的話,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不少,「听說你今天又去買衣服了,拿來讓我瞧瞧。」
「啊?」她這才憶起自己扯的謊,「那個……沒看到合適的,奴婢逛了街才知道自己眼光不好,沒有少主陪著,不敢亂買。」
「有你那個大哥陪你,還用得著本少主嗎?」他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句。
稱心嚇了一跳,這才覺察,原來她的行蹤已經敗露了,所以他是在懷疑她嗎?難怪不給她好臉色看……也對,誰會給一個細作有什麼好臉色?
「本少主頗為好奇,你不是孤兒嗎?哪兒來的大哥?」他直盯著她瞧,「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
「那個……」稱心咬了咬唇,心下一片慌亂,「大哥是我……爹爹的兒子……爹爹跟大娘的兒子。」她囁嚅的說,他沒挑明她的身分,是不是還不知道她是誰?
鎮定一點!稱心在心里對自己說。
「誰?」他腦子轉了許久,才拐過彎來,「所以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對啊,」稱心點頭,「我雖然跟大娘關系不好,但跟大哥關系還是挺好的,這些年流浪在外,大哥時常打听我的下落,給我送些吃穿的東西。」
「這麼說你大哥為人不錯?」雁皓軒有些難以置信,「那他為何不幫你找個安身之所,任由你為奴為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我也不想連累大哥。」稱心嘆了一口氣。
天地良心,她說的可都是實話。她手足無措的時候,一般都會說大實話,畢竟腦子沒那麼聰明靈光,編不出許多圓滿的謊言。
「他真是你大哥?」他依舊狐疑地瞧著她。
「要發毒誓嗎?」稱心急道。
「罷了、罷了,」他總算放過她了,「本少主也懶得听,你這丫頭估計也沒膽子敢欺騙本少主。」
他是懶得听,還是不敢听?或許他覺得眼前的答案最讓他滿意,若再深究,查出什麼會受打擊的真相,他不敢承受……
雁皓軒生平第一次,做了自欺欺人的選擇,從不懂得讓步的他,終于彎下腰來。
「對了,」他彷佛有意無意似地提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有了答案沒有?」
「什麼?」稱心一時不知他所指為何。
「昨天晚上,你不是說要尋得一個答案嗎?」他忽然站起來,湊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身軀壓下來,把她整個人嚴嚴實實的圍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啊?」他……他是指親他的那件事?!
稱心的手開始發抖,方才鎮定的心緒又重新翻滾似浪。
「你可是真心喜歡上本少主了?」他追問。
「我……」她該如何回答?昨晚不過是作了一場戲,給窗外的眼線看的,他怎麼就當真了呢?
她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她真不該就那麼豁出去幫他的,弄得現在進退維谷、自身難保。
不過說起來,當時她也真的是想親他,誰讓他這般美,時常讓她垂涎三尺……
「該不會是你還沒確定吧?」他忽然狡黠一笑,「要不要再給你一次機會?」
「什麼?」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听不懂他說的。
「就像這樣,再證明一次。」
托起她的下巴,就在她耳邊一片嗡鳴之際,他對著她的櫻唇深深地吮了下去,讓她本來僵硬的身體,完全化為石像。
他在吻她嗎?!他在……吻她嗎?!
稱心完全動彈不得,嘴唇像棉花一般柔軟,由不得自己作主,只微微地張開,任由他侵襲。
他的氣息全然纏繞著她,像迷失在蜂縈蝶舞的花園里,她只能像藤蔓一般攀附著他,才不至于滑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伏在了他的懷中,渾身綿軟無力。
「小丫頭……」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她耳邊低語,「本少主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納個侍妾了。」
他說什麼?!她心里一驚。
「既然你大哥來了京城,就安排我們見一面吧。本少主順便提個親。」
是她在作夢嗎?還是他在逗她玩?
什麼時候假戲居然成真了?都沒給她半點預告……她該相信他嗎?上蒼一向待她刻薄,這一回為何忽然施了恩?
她不適應,真的,完全如身陷泥潭般,連掙扎都已放棄。
稱心一夜未眠,躺在簾外的小榻上,她閉眼假寐,然而神志卻始終清醒,他親吻她時的畫面,一直纏繞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雁皓軒彷佛也睡得不太踏實,平素總能听見他均勻的呼吸聲,但這一夜,他卻不時地翻身,擾得她更加心緒不寧。
天快亮的時候,稱心才終于體力不支,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等到她睜開眼楮,發現日頭已上了三竿,雁皓軒正坐在鏡前束發。
鏡中的他,映著晨光,一襲白色單衣襯得他宛若天人般的美麗。
稱心總是能看著他出神。
「醒了?」他倒是發現了她,「醒了就過來幫我梳頭,這梳子老是卡住我的頭發。」
稱心只得遵命,移步至他身後,小心翼翼的替他綰起青絲。
「你怎麼有氣無力的?」他在鏡中凝視著她,「平素三兩下就能綰好一個髻,今日手抖了好半晌。」
「奴婢昨晚沒睡踏實……」她垂下頭道,「少主……以後可否不要再捉弄奴婢了?」
「我捉弄你?」他挑挑眉,「此話怎講?」
「少主昨天……說要納奴婢為妾……」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這不是捉弄奴婢是什麼?」
「我沒開玩笑啊,」他正色道,「我是打算納你為妾沒錯。」
「為什麼?」她愣住。
「你伺候本少主這麼久,本少主覺得你為人不錯,想讓你一輩子伺候我。」他反問她,「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所以只是因為她人不錯,並非……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上她?
稱心頓時感到一陣失落,眉心蹙著。
「當然啦,」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你這個丫頭也挺可愛的,我認識的那些王侯公子們,他們納的侍妾都不如你呢。」
這算是稱贊她嗎?為何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奴婢如此平凡……」她咬著下唇,「自問配不上少主。」
「就是個侍妾而已,有什麼配不配得上的?」他笑道,「又沒娶你當正妻,你緊張什麼?」
他越是這樣說,她就越覺得自己低賤,越是難過。
「少主……奴婢可以拒絕嗎?」她按捺住襲上胸口的一陣哀傷,低聲問。
「拒絕?」他大為意外,「這樣的好事,你為什麼要拒絕?」
呵,這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對她天大的恩賜了嗎?可惜她很貪心,一點也不能滿足。
「奴婢的大哥不會同意的。」她委婉地說。
「怎麼不會同意?」他滿臉自信,「當本少主的侍妾,總比你在外頭流浪強啊。」
「我大哥……」她斟酌字眼地道,「他終歸希望我能做正室,畢竟我身為妾室之女,從小淒苦,他說過將來我若要嫁人,得嫁得堂堂正正的才能幸福。」
他聞言怔了怔,忽然沉默下來,彷佛這瞬間才發現了她的傷心處。
這家伙就是這麼遲鈍。不過也不能怪他,他從小養尊處優的,哪里懂得民間疾苦?
「我明白了,」終于,他開口道︰「也對,你從前受了諸多委屈,憶起你娘親,定是不願做人侍妾的。」
「多謝少主體諒。」她澀笑,「就算不做侍妾,奴婢也一樣可以伺候少主,只要奴婢在這莊里一日,便盡心服侍少主一日。」
其實能當上他的侍妾,好像也是很不錯的結果,假如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孤女,或許便答應了,他這樣俊美、這樣富有,他的女人無論名分如何,都會讓天下人羨慕之極吧?
只可惜她不能,這天下人,就唯獨她不能。
「那就做我的正妻吧!」雁皓軒冷不防地開口。
什麼?!他在說什麼?!
他能不能不要總是這般嚇人?!說話隨口便來,有沒有經過腦子啊?
「少主,」稱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別再捉弄奴婢了。」
「我沒有開玩笑啊,」雁皓軒的眼中難得閃現一絲真誠,「既然你不願意做侍妾,那就當正妻好了。」
「可是……」她瞪大了眼楮,說話有些結巴,「奴婢……只是一個奴婢,王爺王妃他們不會反對嗎?長信郡主還住在這莊里呢!」
「放心,我姑姑和姑父開明得很,」雁皓軒微笑,「我要娶誰,他們定不會反對。至于長信郡主,這會兒誰有空管她?」
「為什麼?」她如墜五里霧中,感覺無比迷惑,「少主為什麼一定要娶奴婢?」
他居然這般退讓,她不願意做妾,他就真打算娶她當少主夫人?這買賣也太好做了吧,連討價還價都不用,彷佛背後有什麼陰謀似的。
「因為你這個丫頭綰發的手藝不錯,」像昨夜一般,他再度湊近她,高大的身軀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懂得挺多古玩知識,可以幫我打理書齋,且棋藝還可以,夠資格跟本少主對弈。平時與你在一起也不算太無聊……」
這听來听去,也不是非要娶她的理由啊。
「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醇厚動人,彷佛飲了一杯美酒,「本少主昨晚也一夜沒睡,老是想著要吻你。」
什麼?他為什麼老是說些這樣刺激人的話,再如此下去,她的心髒恐怕真的要壞掉了。
「本少主活到這麼大,還是頭一次這般想吻一個女子,」他攬住她的肩,柔唇似羽毛般輕吻在她的臉頰上,「昨晚真是後悔,應該一整夜都吻你才對……」
後面說了什麼她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被他吻得意亂情迷,彷佛墜入了綿軟的雲端,一顆心都停止跳動了。
窗外晨光如此明亮,也不知有多少雙眼楮偷窺著這屋里的情景,可是這一刻,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想反手抱著他的腰,深深地回吻他。
原來親一個人是會上癮的,就像中了曼陀羅花的毒,明知身陷深淵卻不願自救。
而更難得的是,彼此之間都樂于中毒。
「小丫頭,本少主好像喜歡上你了……」
在甘之如蜜的纏綿中,她似乎听到心里期盼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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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8:15
第七章
她應該怎麼跟大哥交代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誰也沒有料到,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雁皓軒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她呢?她一個不起眼的丫頭,有什麼值得他喜歡的呢?
可上蒼就是給了她這份驚喜,雖然她受寵若驚,心下滿是忐忑,卻又抵不住這誘惑。
她發現其實自己是一個貪心的人,原本沒有的非分之想,因為貪念而變得強烈,或許因為從小到大沒人像雁皓軒這般對她示好,所以讓她越發失去理智。
可是假如她真的跟他在一起,前路困難重重,她跟他真能長相廝守嗎?
「稱心姑娘,青雲客棧到了。」王四停下馬車,打起簾子道。
「哦。」她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稱心姑娘,我會在此等你。」王四關切地說。
「不必了,我大哥自會送我回莊。」稱心微笑道。
「可是少主吩咐了,要我一直等著稱心姑娘。」王四小心翼翼地道,「少主怕是擔心姑娘你啊。」
「我去見自己的大哥,少主此次也知曉,有什麼好擔心的?王四哥,你盡管回去向少主覆命吧,就說我已經平安抵達大哥這里,要留下用晚膳。那件事……我也會跟大哥好好談的。」
雁皓軒一直催著她做安排,說要跟未來的大舅子喝頓酒,當面提親,可哪有這般簡單啊,要是她真的只是一個鄉下丫頭就好了。
看著王四駕車離去,稱心轉身進了青雲客棧,大哥的侍衛早在大堂里等著她,引著她一路往樓上而去。
才至大哥廂房門口,便听到柔緩樂聲由里頭傳出。大哥素來清雅,閑時撫琴自娛,技藝不在宮廷樂師之下,若是沒見過雁皓軒,她大哥呼蘭琛倒也算得上是世間第一美男子,舉手投足的氣度也是絕世出塵,難怪長信郡主對他如此痴戀。
「婧兒,你來了。」呼蘭琛見了她,手中依舊撥著琴弦,笑道︰「昨晚新做了一曲,你听听,可還好?」
「覺得比上次听的還要好。」稱心點頭。
「等咱們回去了,再好好修改一二。你在沛國也住了不少時日,該見的人也見著了,該隨我回去了吧?」
「回去?」她一怔,「可我……還有些事情沒辦完。」
「爹爹身子不太好,總是惦念著你。這次我出來,他雖然嘴上沒明說,但心里也是盼著我帶你回去。」
真的嗎?那個從小沒怎麼關心過她的爹爹,真這麼在乎她?
「有一件事情……」稱心難以啟齒,「婧兒想告訴哥哥。」
「哦?」呼蘭琛抬眸看她,「什麼要緊的事,看你臉色如此緊張。」
「我……」該怎麼說呢,會不會顯得她太沒羞恥心了?「我有了意中人,想與他多待一些時日,暫時不打算回去了。」
「意中人?」呼蘭琛戛然止住琴聲,錯愕地看著她,「什麼時候的事?那人是誰?」
「還能有誰?哥哥應該能猜到。」她咬了咬下唇。
呼蘭琛沉默半晌,猛然領悟,震驚地問︰「該不會是雁皓軒吧?」
她頷首,此時此刻,她能做的唯有頷首。
「婧兒,你怎麼能喜歡上他呢?他是誰你又不是不知情,以你的身分,怎麼能喜歡上他?!」
不出所料,大哥果然是這般反應,「可我就是不知不覺的喜歡上他了。」稱心只能認命,「上蒼既然如此安排,我也不打算逃避。」
「馬上跟哥哥回去,避得遠遠的,很快的你就會忘記他了。」呼蘭琛立刻站起身,吩咐侍衛道︰「來人,收拾東西,明日回京!」
稱心退後一步,這一瞬間,她所有的猶豫彷佛都被擊退了一般,心中倒是堅定了信念。
「不,哥哥,我要留下,我想跟他在一起。」若是跟大哥回去,這一走恐怕此生再無緣與雁皓軒相見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對他竟是如此不舍。
這一生,除了娘親,她還沒有對誰有過不舍。眷戀不知何時在心里埋下種子,在這個夏天,生了根、發了芽,等她發現時,已經變成蔓蔓青蘿。
「你如何跟他在一起?他知道了你的身分,還會娶你嗎?」呼蘭琛不斷地提醒,「難道你要一輩子扮演丫頭,那你只能當他的侍妾!」
「那我就當侍妾。」稱心忽然決絕地道。
「你說什麼?!」呼蘭琛顯然被她嚇著了。
「我可以一輩子隱瞞身分,在他身邊當丫鬟、當小妾。」稱心微閉雙眼,道出心中所想。
她知道這很沒有廉恥,這世間也沒人會贊同她這樣做,可是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要與雁皓軒在一起,要得到風平浪靜,她只有無視湖底的波濤洶涌,將她的世界、她的秘密整個冰凍起來。
也許她真的太笨了,想了半天,也只有這個笨法子而已。
「你瘋了?!」呼蘭琛難以置信,「就算大哥替你保密,爹爹那里你又能如何瞞得住?」
「也沒必要瞞他。」稱心也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倔強的力量,「從小到大,他都沒怎麼管過我,我的終身大事,他也沒資格來管。」
她自問不欠父親什麼,倒是父親虧欠娘親甚多,所以他的意願對她而言無所謂。
「婧兒……」呼蘭琛怔在那里,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此事從長計議,你先不要輕舉妄動,以免將來後悔啊。」
她會後悔嗎?或許吧,假如將來雁皓軒對她厭膩了,假如他另娶了妻子,假如他未來的娘子美貌聰慧,與他舉案齊眉……
她的下半生或許會過得很孤苦,一如她娘親那般淒涼,然而她從小孤苦慣了,倒是不太害怕。
現在,她開始相信,人這一生是有宿命的,而她的宿命大概就是跟她娘親一樣。
假如娘親當年能理智一些,或許就不會嫁給爹爹,或許會過得美滿,但也或許又會是另一番遇人不淑,一切都是不一定的。
這個世間沒有假如,所以,她決定把握當下。
雁皓軒在靜和莊門口等她。
堂堂少主,平時連伸伸手都嫌累,這麼晚了,居然這般一直站在大門口等她?稱心遠遠地看過去,心下忽然無比感動。
「野丫頭,你終于回來了!」看見她跳下馬車,雁皓軒臉上微笑舒展,「本少主的腿都發麻了。」
「少主,你該搬張椅子坐著的。」稱心亦笑著。
「哎呀!反正心中牽掛著你,怎麼也坐不住。」他答道。
這小子,想不到嘴還挺甜的,有意無意的一句話,時常能把她逗得心花怒放,不過今晚她倒沒有閑情逸致與他調侃,或許因為大哥影響了她的心情。
她的笑容很勉強,雁皓軒似乎已經看出來了,並沒有急著問她關于大舅子的態度,只牽著她的手道︰「今晚月色不錯,咱們到花園里逛逛?不讓僕婢們跟著。」
月朗風清,的確是散步的好時間。自從入住靜和莊以來,她還未曾與他一同好好賞玩過園中的美景,總覺得有些可惜。
夏天就快過去了,夜里忽然有了一絲涼意,曾幾何時酷暑像一頂巨大的紗帳,籠罩得她透不過氣來,然而待一切困苦去得無聲無息後,彷佛天地間本來就是如此清涼,她忽然覺得假如有生之年都能停留在此時此刻,那該有多好。
「為何這般沉默?」他引著她來到一處水閣,四下靜悄悄的,連蟬鳴和蛙聲都歇了,呼吸中滿是殘荷留下的余香。
「出去了一整天,覺得有些累了。」她還沒想好應該怎樣告訴他,關于大哥的態度,或者干脆就此隱瞞?
「那我講個故事給你听吧。」雁皓軒也不知哪兒來了興致,或許是因為看她不太開心,想故意逗她。
「書上的故事嗎?」她依舊提不起什麼精神,「若我听過了,可不愛听。」
「這個故事保證你沒听過。」他篤定地道。
「那就先說來听听好了。」她淡笑著敷衍他。
「從前,有一個皇子,」他似乎屏息了片刻,方才開口道︰「因為父親去世,很小就登上了皇位,然而當時他的國家已經被大將軍篡奪了朝政,他只是一個傀儡皇帝而已。」
稱心眉心微蹙,心下一驚。
這個故事……她其實听過,而且她知道,他說的是誰的故事,可他居然會把這個故事告訴她,居然願意告訴她?
原來在他的心里,她已經如此重要,重要到已經可以分享他的秘密,原來他對她的感情,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超出許多。
「後來,大將軍終于徹底掌握了大局,謀反稱帝。小皇子被他的姑姑從京中救出來,送到他國撫養。」雁皓軒繼續道,「他的姑姑以他的安危為重,從小教育他要放下心中仇恨,切勿惦念復國,畢竟若戰事再起,生靈涂炭,復國只會讓更多的人陷入災厄。」
他的語氣忽然哽咽了一下,想必那些悲慘的往事雖然已經隨著歲月沖淡,但終究還是殘留了一些盤桓在心底,的確,親人被殺、國家被滅,誰也無法忘卻。
「可是,」他忽然道,「皇子昔日的下屬卻不甘心就此放過那篡位的奸臣,他們每日每日都在催促小皇子復國,皇子越是長大,他們復國的心志就越強烈,到最後幾乎到了要逼迫他的地步。」
她明白了,現在她終于明白了。
為何他會寧可做一個玩物喪志的紈褲子弟,也不願意發奮圖強,因為他左右為難,一方面不想違背姑姑的教誨,另一方面又不願愧對他的昔日臣民……他的心里有萬般苦衷。
雁皓軒抬頭,深邃的眸子凝視著稱心,「後來,他遇到了一個女孩,雖然是個普普通通不起眼的鄉下丫頭,可他心里卻喜歡得緊,因為跟她在一起,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比輕松,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進退維谷,忘掉那些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重任,可是他又怕自己若此生都這麼沒出息,將來這個女孩會嫌棄他……」
他怎麼會這樣想呢?呵,她簡直要笑出聲來。
她幾時嫌棄過他了?她又有什麼資格嫌棄他?憑著她父親對他的虧欠,她也只能永遠當他的奴婢,無怨無悔。
「丫頭,你說說,該怎麼辦呢?」他輕輕拉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懇求一般,「他喜歡的女子,其實家境不差,若她的家人希望她嫁給一個有出息的男子,他又該當如何?」
「要是我啊,才不會管家里人怎麼說呢,」她知道他的暗示,微笑道,「我是為自己嫁人,不為家人,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一食一飲、一室一床而已,要那麼大的出息做什麼?文臣武將,為國為民,卻終不是為我,我寧可夫君別那麼心懷天下,只天天陪著我便好。」
「你真這麼想?」雁皓軒頗為意外。
「那首詩怎麼說的來著——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她依偎在他的肩上,「倒不如似此刻這般,良辰美景獨賞,不必引人羨慕。」
她的確喜歡這一刻,明月、淡星,夜至悄無聲息處,風起荷香之時,他與她訴說自己的秘密,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只剩彼此是唯一的依靠。
他似有些感動,捉住她的手,握了半晌,緘默無語。
「這個故事如何?」最終,他問道。
「是書上的故事嗎?」她佯裝懵懂的問。
「不是,是你認識的人……」
忽然,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彷佛心中有些擔憂,怕嚇著了她。本來他是打算完全向她坦白的。
「誰啊?」她仍舊裝傻。
這一層窗戶紙,真的要現在就捅破嗎?那麼她是否也該坦白自己的身分?到時候,受到驚嚇的人大概反成了他吧?
她不想破壞這一刻,只想愜意地靠在他的胸間繾綣纏綿。
「算了,以後再告訴你……」
他似乎也沉溺在與她的溫存之中,不想再提及掃興的話題,只覺得他下頷越來越低,低到她的耳邊,唇吻掠過她的發絲,弄得她癢癢的。
「今天晚上,就不要再睡外面的小榻了,」他提出大膽的邀請,狡黠地對她笑道︰「我的大床,其實挺舒服的。」
「雖說我是個侍妾,」稱心雙頰頓時紅了,躲開他的捉弄,「但也不至于半點聘禮都不要,就……那個……太掉價了。」
「哪個?」這回輪到他裝傻了,「我只叫你乖乖躺在我身邊就好,小丫頭,你哪兒來的邪念?」
什麼啊,明明是他先挑逗的,還冤枉她胡思亂想?
「最多親一親、抱一抱。」他詭計得逞般的呵呵笑,「其余的事,等下了聘以後再辦吧,免得你以後怨我小氣,再說我還要去翻翻書、看幾幅畫,先學習一下……」
他說什麼?她听不懂,真的听不懂……
稱心真想捂住耳朵,免得再被他擾亂心神,可是他的吻就這樣追逐上來,讓她無處可逃。
斯綺羅猶豫了片刻,才掀開那道門簾,里頭的呼蘭琛已經等了她多時了。
「平日郡主都是不邀自來,」呼蘭琛笑道,「今日在下發帖去請,郡主卻姍姍來遲,實在令在下不解。」
「阿琛,我以為你已經離開沛國了,」斯綺羅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些答非所問,「住得久了,不怕惹上麻煩嗎?」
「整個沛國,知曉我身分的大概也只有郡主你一人而已,」呼蘭琛依舊淺笑著,「怎麼,郡主會去向沛帝告發此事嗎?」
「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做。」斯綺羅不由得有些動氣,「阿琛,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感情,你不知曉嗎?為何還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听聞近日常有一名女子來拜訪你,你可是為了她才逗留在沛國?」
「郡主的眼線看來布得挺廣的,」呼蘭琛挑了挑眉,「我這里是什麼也瞞不住你。」
「她是誰?」斯綺羅忍不住流露出嫉妒之色,質問道。
「那是我妹妹。」呼蘭琛坦言。
「妹妹?」她怔住,「怎麼她……也在沛國?」
「我妹妹貪玩得很,出來游歷這麼久了,也該是時候喚她回去了。」呼蘭琛答道。
「難怪你會冒險來沛國,」斯綺羅頓時解了胸中迷惑,心情愉悅起來,笑道︰「既然她也在沛國,不如讓我也見一見吧。」
「我這次發帖子請你,正是為了介紹舍妹給你認識。」呼蘭琛的眸中閃過一絲別有深意的神色。
「原來如此啊。」她不明所以,仍猶自高興著,「阿琛,對不住,是我誤會了。由我設宴,請你們用頓晚膳,可好?」
「在侯府設宴嗎?」他搖頭,「也不知侯爺從前是否見過我,我可不想暴露行蹤。」
「倒是可以找間上好的酒樓,」斯綺羅建議,「京中任一處,都隨你挑。」
「我妹妹嬌氣得很,不愛吃酒樓的菜。」語畢,他冷不防地道︰「靜和莊,如何?」
「什麼?」斯綺羅愣住,「靜和莊?」
「對啊,最近郡主不是在那里小住嗎?不如就在那里設宴吧。」
「可是靜和莊畢竟是別人的地方。」斯綺羅有點為難,「我只是客人而已,終歸不太好吧……」
「早听過靜和莊美名,我也想去瞧一瞧。那里的少主听聞很大度,也不至于阻止郡主你宴一次客吧?」
「阿琛,听你這語氣,倒像是想去瞧瞧雁少主?」斯綺羅隱隱覺得不對勁,「怎麼,是怕我與他有了什麼瓜葛不成?」
「的確也是想去瞧一瞧他,」呼蘭琛話中有話地道︰「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模樣,竟能把天下女子都迷得暈頭轉向的。」
「這話听上去怎麼有些醋意呢?」她笑了,心里滿是悸動,「阿琛,你還是第一次為了我這般緊張呢。」
「就當我是為了郡主吧。」他並不說破,由著她誤會。
「可那畢竟是長祁王爺的地方,你不擔心嗎?」她忍不住提醒,她不希望他有任何萬一。
「怕什麼?反正長祁王爺又不在莊內。」呼蘭琛理所當然的答道。
的確,他要去見一見雁皓軒,記得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見過面,不知如今雁皓軒是否還記得他?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自己的妹妹成為雁皓軒的侍妾,就算是為了還債,也不能用這樣的方式……現在阻止,一切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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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8:34
第八章
「稱心的大哥?」雁皓軒接過拜帖,臉上一派難以置信的表情。打開帖子,仔細讀了讀,還是非常迷惑不解。
「送帖子的人說,為了給稱心姑娘一個驚喜,還請少主先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張慕稟報道。
「稱心的大哥要來靜和莊拜訪,我自然是無比歡迎,可他為何要如此神秘?」雁皓軒蹙了蹙眉。
不過,雖然滿月復狐疑,但他心中還是歡喜得緊,終于可以見見他那未來的大舅子了,本來還擔心對方會反對他和稱心的婚事,這下子他好歹有了機會說服對方答應。
順便他還可以打听一些稱心小時候的事,和她自幼愛吃什麼、愛玩什麼。他自愧對她了解太少,有時想逗她開心也無從下手,這回終歸可以獲得些訊息。
「本少主今天這打扮還像樣吧?」心下不由得有些緊張,他連忙問張慕。
「少主,你每天都挺像樣的啊。」張慕點頭。
「你說,是不是人人見了本少主都會喜歡?」對付女人,他還有幾分把握,不過大舅子是個男人,那就不太好說了。
「小的還沒見過不喜歡少主的人呢。」張慕拍著馬屁。
雁皓軒頓時又平添了幾分自信,親手提起筆,擬了幾個罕見的菜譜,又吩咐到地窖去取出連他姑父平時都舍不得喝的美酒,準備大擺筵席。
「對了,」張慕彷佛想起了什麼,又稟報道︰「長信郡主說,今兒個也想在莊中宴客,叫小的來問問少主。」
「長信郡主?」雁皓軒一怔,「這可怪了,她要宴客為什麼不回她的侯府去?這里好歹是我的地盤,她也太不客氣了吧。」
「本郡主還以為雁少主是個好客之人呢,」忽然,門外傳來一個笑聲,「原來也是這般小氣。」
說話間,斯綺羅款步生姿的走了進來,今日她打扮得格外華貴,簡直是入宮給太上皇請安時才會穿的衣飾,妝容亦分外華麗,濃黛重彩。
雁皓軒只覺得眼前花了一花,回過神後略微施禮道︰「郡主安好,幾日不見,郡主還真把自己當成這靜和莊的女主人了?!」
「雁少主,咱們來做筆交易吧。」斯綺羅卻出乎意料地道。
「交易?」他心下提防,「說來說去,郡主又是為了美人榜?」
「美人榜我已經不在乎了,」她語氣淡然,「從前我一心想討好雁少主,登上榜首,只是為了將來能嫁個好人家,不過我現在發現,其實不必這麼麻煩。」
假如呼蘭琛吃醋真是為了她,她又何必為了美人榜而大費周章?她只需要讓呼蘭琛繼續吃醋,證明他對她的心意,這樣便足夠了。
「郡主終于想通了?」他長吁了一口氣,「我就說了吧,像郡主這般花容月貌、地位尊貴,還怕嫁不出去嗎?」
「近日倒是有了個意中人。」她直接坦言。
「哦?那真是恭喜郡主了。」他如釋重負。
「今日我便是要借貴寶地宴請他。他久仰靜和莊大名,也想來拜訪一下雁少主。」
「哦哦,原來如此,」他輕輕松松的一揮手,「那請他來便是,郡主宴客若缺了什麼,盡管去廚房拿。」
只要眼前這個女人不再糾纏他,他什麼都願意答應。
「我的客人大約未時會到。」斯綺羅別有深意地看著雁皓軒,「雁少主若有空,到時我引他來見見雁少主。」
「未時?」雁皓軒略想了想,「我今天也有一個重要的客人,大約未時會到莊上,恐怕沒空閑招呼郡主的貴客了。」
「這麼巧?」斯綺羅有些詫異,「那正好啊,未時本郡主會在莊門口親自迎接我的客人,若雁少主也在,你們踫一面便是,不會耽擱少主太久時間的。」
「正巧,我也要親自到莊門口去迎接我的客人。」雁皓軒思忖一二,點了點頭,「那便一同見見吧。」
他覺得讓斯綺羅見見他那未來的大舅子也好,讓她知道他已論及婚嫁,可以徹底斷了她對他的非分之想。
而此刻,斯綺羅的心里也與他一樣,熱切地盼著他能見見她的阿琛,引起她意中人心里的醋意。
「少主叫我到莊門口去做什麼?」稱心听了張慕的口信,萬般詫異的問。
「說是有貴客駕臨,」張慕微笑著,「少主希望姑娘你也隨他一同去迎一迎。」
「貴客?」稱心更感不解,「是什麼人呢?平日少主待客從未喚過我啊。」
「姑娘你現在的身分不同了呀,」張慕解釋,「少主自然也待你不同以往了。」
這話說得她臉上緋紅了一片。的確,如今她是雁皓軒中意的人,將來就算成不了他的正妻,好歹也是如夫人,他將朋友介紹給她認識,也是應當。
不知為何,心里忽然甜滋滋的,從小到大,她彷佛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重視,要知道,多少年來,她就像一直生活在幽暗的水底,她和娘親都像見不得人似的。
當下她換了一身鮮亮衣衫,匆匆往莊門口而去,今日陽光格外明艷,好幾度都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楮。已至初秋,還如此炎熱,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覷,沒行兩步,她已經汗水涔涔了。
終于,她看到雁皓軒站在倚門的樹下,連忙趕上前去,生怕自己錯過了迎接貴賓的時辰。
「怎麼氣喘吁吁的?」雁皓軒回過頭來,瞧見了她的狼狽模樣,不禁感到好笑,伸手替她撥弄散下的發絲,「著什麼急啊?」
「怕給少主丟臉。」稱心胸口像是壓著一塊石頭,「奴婢緊張。」
「說來,我也挺緊張的。」他話中有話地道,「你瞧,我手心都在冒汗。」
「到底是何方貴客啊?」她有些擔憂,「難道是宮里派來的人?」
「宮里派來的人有什麼可怕的?」他笑著說。
「還是長祁王爺和王妃派回來的人嗎?」這樣她更害怕了。
「那就更無可懼了,」他賣著關子,故意逗她,「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是個能決定我們倆後半生的人。」
「誰啊?」她大為困惑,「除了宮里人和王爺王妃,還有誰能左右少主你?」
她說話間,一輛馬車從遠處徐徐駛來,信步閑庭一般,慢悠悠的停在莊門口,而駕車的侍衛她則是再熟悉不過了。
稱心腦袋轟的一聲,彷佛有什麼被炸得四分五裂,她的身子霎時變得僵硬無比,動彈不得。
呼蘭琛打開簾子,笑盈盈的步下馬車,對雁皓軒道︰「雁少主親自相迎,在下榮幸之至。」
稱心渾身開始發抖,方才還覺得炎熱無比,此刻卻如臨冰寒之窖。
「婧兒,」呼蘭琛故意對她道︰「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
「我照大哥說的,沒告訴她大哥你要來。」他笑道,「這丫頭是驚得傻了。婧兒?她的小名嗎?」
「稱心才是小名。」呼蘭琛糾正著,「怎麼,她從沒告訴過少主她的閨名嗎?」
「對了,我連這丫頭的姓氏都不知道呢,」雁皓軒這才發現自己對未來媳婦的所知實在甚少,「改天交換庚帖的時候,不認得可怎麼辦啊?」
「雁少主放心,在下會一一對你言明。」呼蘭琛意味深長地道。
「大哥……」彷佛現在才有力氣般,稱心掙扎良久,終于開口道︰「你……你怎麼來了?」
「既然要結這門親,有些話,得當面對未來的妹夫說清楚啊。」呼蘭琛忽然沉下臉來,「怎麼,你真想不明不白就嫁了?」
「大哥,算我求你……」稱心聲音哽咽,「成全我和皓軒吧……」
「婧兒,你不能這般自私,什麼都瞞著雁少主。大哥以為雁少主有權知道,他要娶的到底是什麼人。」
「這話何必說得這般嚴肅?」雁皓軒不知所以然,猶自笑盈盈的,「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叫婧兒或叫稱心,在我這里並無差別。」
稱心的身子冷了又熱,熱了又冷,彷佛冰與火的煎熬,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她無力招架,就算她拼盡全力,怕是今天也逃不了此劫。
她苦心經營了這麼久,打造了眼前祥和美好的一切,卻要眼睜睜看著它如江河決堤,而她卻束手無策。
「阿琛——」
此時,一聲清亮的呼喚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只見斯綺羅華美動人的從遠處喜悅地奔過來。
「阿琛,你來了!」斯綺羅來到呼蘭琛的身側,笑道︰「我還想著會不會遲了,果然抹胭脂耽誤了時間。」
「郡主,」雁皓軒這才察覺到不太對勁,「兩位這是……認識嗎?」
「對啊,我說要宴請的客人便是他。」斯綺羅看著呼蘭琛,「阿琛,這位是雁少主,你不是說想見一見嗎?」
「身為未來的大舅子,自然是要見一見我這妹夫。」呼蘭琛依舊淡笑著。
「大舅子?」斯綺羅眉間微凝,「阿琛,你在說什麼?雁少主怎麼會是你妹夫?對了,你不是說要帶妹妹一塊來的嗎?」
「這便是舍妹。」呼蘭琛指著稱心道。
斯綺羅見狀,頓時瞪大眼楮,「這是你的妹妹……婧兒?!」
「不錯。」呼蘭琛頷首。
「婧兒的身分何等尊貴,怎麼可能會是一個……一個小丫頭?」斯綺羅花容失色的驚呼,「阿琛,你在開玩笑嗎?這丫頭一直在這莊里伺候雁少主,她怎麼可能是婧兒?!」
稱心微微閉上眼楮,她能感覺到此刻雁皓軒投注在她身上的困惑目光,可她該如何解釋?
不管如何解釋,怕是他也不會諒解了吧?!
她總算明白大哥來此的用意,一石二鳥,果然是雷厲風行的大哥素來的作為。
「婧兒,還是你親自來說明吧,」呼蘭琛一步一步,把她逼得走投無路。
她知道,大哥這其實是為了她好,可她此刻的心情只有絕望。
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那些舒人心肺的長風,此刻偏偏不見蹤影,讓她似被困在火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稱心坐在湖邊,午後的天光忽然變得陰霾,密雲深處遠遠傳來隆隆雷聲,似有陣雨要落下。
雨若下了,也是好的,至少不會再這般悶熱。此時花園里總算揚起了風,吹得樹冠搖曳,吹散了她的躁郁。
此刻換了地方,只有他們兩人,她覺得自己總算可以靜下心來,給雁皓軒好好講一個故事,就像那晚,他告訴她那關于他的秘密一樣。
「不如我們進屋去說吧。」雁皓軒離她咫尺之遙,一直沒有打擾她,只是站在原地陪著她。
她內心掙扎了多久,他便耐心陪了她多久,縱有萬千疑團,他也不急著追問。果然,他是真的疼愛她。
「這里很好,四下空曠得很,」稱心答道,「進屋去說,只怕隔牆有耳。」
「你這丫頭,弄得好像真有什麼天大的秘密一般,」他微微而笑,「盡管說吧,本少主什麼世面沒見過,嚇不著我的。」
她不怕嚇著他,只怕知曉了她真實的身分後,他今生不會再理她。趁著他還對她談笑風生,她想多看他幾眼、多看這靜和莊幾眼,因為將來不會再有機會了。
「從前我曾說過,我爹爹是一個武將。」稱心終于開口。
「瞧著大哥氣度很是不凡,」雁皓軒一笑,「想來咱們的爹爹官位甚高吧?」
咱們爹爹?稱心心里又苦又澀,再過片刻,他也許會後悔這樣說。
「其實他是個將軍。」
「你看看,我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雁皓軒仍舊笑容滿面,「看來我得多備些聘禮了,將軍府的小姐,可沒這麼容易娶。」
「我爹爹是個很有野心的人,雖已官拜護國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仍不滿足。」她咬了咬唇,繼續道︰「我朝先帝在世的時候,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為防不測,便將我娘接進宮里,希望能借此給爹爹一個警惕。」
說白了,就是人質。
雁皓軒的笑顏終于逝去,彷佛預感到了什麼,然而一切已經晚了,她話已出口,無可挽回。
「當時我娘正懷著我,臨盆在即,卻忽然動了胎氣,宮中之人多冷漠,我娘萬般危險的時候求助無門。幸虧她遇到了在花園里捉蝴蝶的皇太孫,皇太孫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懂得助人于危難,他請來太醫與穩婆,替我娘接生,我娘總算有驚無險地誕下了我,母女平安。」
她看著他,就見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愕的恍然之色。他想起來了吧?雖然那一年他只有七歲,只是一個小小的孩童。
「後來,先帝去世,太子被弒,我爹爹將皇太孫送上皇位,名為輔佐,實則不過是想要一個可以掩飾他野心的傀儡而已,我娘心中懷有愧疚,不能原諒爹爹的所為,便帶著我遠走他方,隱姓埋名。」
她曾經對他說,從小離家是因為不為大娘所容,的確,大娘的嫉妒也是一個原因,但更多的卻是源于愧疚。
「再後來,爹爹在朝中的勢力穩固,便廢了幼帝,自立為皇,改國號為周……」她低下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他的臉色此刻一定難看至極吧?這番話,不僅勾起了他的不堪回憶,還告訴了他駭人的真相。
她寧可他不曾這般喜歡過她,那麼他此刻就不會傷心難過了,她現在終于明白,她到靜和莊來,本就是一個錯誤。
「我隨娘親一直在外流浪,直到十七歲的時候,爹爹才派人找到我,那時娘親已經去世,她臨終前對我說,一定要好好報答當年那個幫助過她的廢帝,沒有他的幫助,我就不可能來到這個世上。我娘信佛,她相信因果,她說,若這一世我不還債,下一世會還得更多……」
為什麼他這般沉默?彷佛他沒有站在她面前一般。
雖然不敢抬頭,但眼楮的余光卻可以瞥見他的衣角。雷雨來臨前的驟風,將他的衣袂吹得高高揚起,亦吹下一地落葉,飄散在他腳旁,把她的心弄得無比凌亂。
「我在爹爹的宮里過了兩年安逸的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娘親臨終前的囑托,我想,現在應該是報恩的時候了,並非因為我多麼懂得知恩圖報,只是想完成娘親的遺願罷了。」
其實一開始她來到靜和莊,更多的是因為好奇。她想看看,娘親時常提起的那個美好的男孩,到底是生得什麼模樣。
只不過,她想不到他竟美好至此,讓她一眼萬年,泥足深陷……
「但我並不認識他,不知道他需要什麼,如今生活如何,我又如何去報恩?所以我隱瞞了自己的身分接近他,就算他現在過得很美滿,不必我的幫助,但只要我待在這里,至少爹爹投鼠忌器,不敢來害他。」
說起來,爹爹對她還算不錯了,至少不會不顧她的安危,這也是為了她娘做的補償吧。
爹爹病了這許久,听聞已經擬了詔書傳位給大哥。其實她最最擔心的,是爹爹會為了穩固江山而派出刺客……
「但有一句話,我想對他說,除了我的身分,其他的,我都沒有瞞過他,我的小名的確叫稱心,那是我娘給我取的,我也的確曾在當鋪打工,從小到大,在爹爹還沒找到我以前,我都以為自己真的是一個鄉下丫頭。」
稱心忽然覺得眼晴有些濕潤,喉間像被什麼苦澀的東西卡住了一般,她知道,現在無論自己怎麼解釋,他都不會再輕易原諒她了。可就像臨死前掙扎的魚兒一般,有些話,她還是想說出來。
她稍稍抬眸,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想看看雁皓軒的反應,然而她卻沒有看見,因為他已經側過身去,仰望著空中隨風狂舞的楊柳,整個人籠罩在樹影中,青衣化為一片迷離。
「要下雨了。」半晌之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彷佛方才她的坦白他都不曾听見,現在的他語氣尋常,似一直都是獨自立于此的在自言自語。
「雁皓軒,我就是你仇人的女兒呼蘭婧。」她輕聲對他道。
曾經,他們很親密,這一刻卻這樣疏遠,如第一次相識般的自我介紹。這一刻,她終于懂得什麼叫咫尺天涯……
「他們到底去哪兒了?」花廳里,斯綺羅等得極不耐煩,「阿琛,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婧公主她……怎麼會在此當奴婢?」
呼蘭琛卻是一派悠閑的模樣,夾起一筷子魚肉,嘗了一嘗,淡淡笑道︰「看來雁皓軒是真心拿我當貴客,這些菜品皆是不俗,世間難得美味啊。」
「阿琛,」斯綺羅急道,「你不覺得應該對我解釋一二嗎?」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得好。」他又淺淺地嘗了一口酒。
「可是雁皓軒要納婧公主當侍妾,這事你知道嗎?」她忍不住道。
「侍妾?」他滿臉嘲諷之色,「現在恐怕是納不成了。」
說話間,只見張慕躬身進來,對呼蘭琛和斯綺羅打了個揖。
「怎麼,該說的話,他們已經說完了?」他問著張慕。
「回公子,已經說完了。」張慕回答。
「我妹妹還好嗎?」
「稱心姑娘……似乎哭了幾回,此刻在房里收拾東西。」
「她有什麼東西好收拾的?馬車就在外邊候著呢,煩請轉告雁少主,我們就不當面辭行了。」
「稱心姑娘在這莊里住了這麼久,總還是有些東西舍不得的,還請公子容她流連片刻。」
「你家少主也算是沉著,」呼蘭琛一笑,「現下他也知曉了我的身分,本以為他會強留我呢。」
「公子多慮了,少主讓小的轉告公子,陳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少主他如今只是閑雲野鶴之人,還請公子日後不要再來打擾便是。」張慕傳話道。
「我與你家少主所見略同,」呼蘭琛點頭,「這次帶妹妹回去,也希望日後雁少主不要再打听她的消息為好,我那妹子一心想報恩,可少主如今生活得自在圓滿,哪里用得著她來操心呢?這一趟,就當她是盡了心,替她娘親了了心願。」
張慕沒有回答,頓了一頓後,轉身而去,隱約間似乎嘆息了一聲。
呼蘭琛知道這聲嘆息的意思,其實他也不想當這棒打鴛鴦之人,可明知是孽緣,就不該繼續下去的深陷其中。
說來他也很是欽佩雁皓軒,知曉了他周國太子的身分,卻不來為難他,就這般眼睜睜放他走?若換成是他,定會把仇人的兒子押了當人質,就算不為奪回皇位,報復一二也是好的。
難道雁皓軒真的不再記掛當年的仇恨了?又或者他是太愛婧兒,所以不想刁難她的兄長?
分離的確是痛苦的,只盼苦了這一刻,所有的前仇舊怨都能冰融消散,彼此相忘于天涯,換得一世相安。
這才不枉他做了這一回惡人。
他真的對她沒有半分挽留嗎?知道了她的真實身分以後,他們之間的情分,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稱心仔細整理這些日子以來穿戴的衣物,大都是他給她置辦的,想起他曾嘲笑她品味差,她當時有些生氣,現在想來,卻只剩下淚水和酸楚。
原來這些日子她是如此的幸福,就算整天被他嘲笑,但在他的庇護之下,就連一衣一飾也不必操心。
打開首飾匣子,她拿起那支長祁王妃的明珠簪,她從來不曾想過把它佔為己有,可是現在,她卻動了念頭要把它帶走,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要的紀念,而她,能從這里帶走的東西也並不多。
「婧兒。」門外忽然傳來呼蘭琛的聲音,「收拾好了嗎?我可以進來嗎?」
這一刻,她並不想回答。她明白大哥今天設下了這個局,揭露了她的身分,就是要把她帶走。
從小到大,除了娘親之外,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大哥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有朝一日像今天這般怨懟大哥,怪他多管閑事。
沉默無語之時,呼蘭琛兀自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馬車已經備好了,我們還是趁早起程的好。」
稱心把頭扭到一旁,彷佛沒听見似的,將一件本來摺疊好的衣物攤了開來。
「你這樣等著,只是耗磨時辰而已,難道雁少主還能來給咱們送行不成?」呼蘭琛直戳她心尖。
是的,他不會來,這輩子,他大概都不會想再見到她了,可是她心里就是有那麼一點點不甘、一點點幻想。
「雁皓軒已經知曉我周國太子的身分,他此刻沒有為難我們,我們就該趁早離開。若待他想清楚了,或許就後悔了,到時候想走恐怕也不能了。」
真的嗎?雁皓軒復國之志仍在嗎?跟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只覺得他只想過簡單的生活,做他的逍遙少主,寧可一輩子沒出息,也不願卷入朝堂斗爭之中,她覺得自己不會看錯的。
「大哥,你為何要如此?」她終于問出口,「我說過,寧可隱姓埋名在這里當一世的奴婢,為什麼你不肯成全我呢?」
「自欺欺人有用嗎?就算我替你隱瞞,你以為你能瞞得住父皇嗎?能瞞得住長祁王爺和長祁王妃嗎?」
的確,她想得太過簡單了,她的身分擺在那里,是永遠也無法抹滅的事實,就算她能自欺欺人,可周圍並沒有傻瓜,不會允許她逃避。
「婧兒,隨我回去吧。人這一輩子,無奈之事很多,男女之情不過如螻蟻般微小,別為了一時的迷戀而陪葬一世。」
呵,那是男兒所想的吧?男兒三妻四妾,自然不把情愛放在眼里,可是她這個小女子,還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只是她再堅持、再有恆心,確實也如螻蟻般,敵不過國仇家恨,敵不過她與他之間的山高水遠,將來或許也敵不過歲月的流長。
所以人在做選擇的時候,一般只把情愛排在最末,情愛虛無縹緲,如曇花一現,哪里比得上身分財富,比得上朝堂社稷,那些才是永恆。
「反過來,你也得替雁皓軒想想,」呼蘭琛又道,「將來父皇若知曉你與他的事,會不會動怒?會不會派人前來為難他?到時候又要挑起兩國的戰事嗎?」
所以情愛之于她不過是小事,轉過頭來卻會成為禍國殃國的大事嗎?這樣的罪責她擔不起,她更不希望雁皓軒為此遭殃。
他就繼續做他的富貴閑人吧,她可回到周國宮中,做養尊處優的公主,這似乎是兩廂和美的結局,就讓他們從此別過,各自天涯。
只是在這個夏天,她這微不足道的經歷,就像一只蝴蝶輕搧翅膀,已經在她心里掀起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終究會讓她椎心刺骨,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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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8:52
第九章
已經秋天了,不承想,凌霄花居然又開出了新枝,雖不及夏天時花朵繁密,但在這個季節,還能有如此生機,已屬罕見。
雁皓軒站在凌霄閣的院中,愣怔了許久,想起某一個彩霞明亮的傍晚,他在這里捉壁虎的情形……想起當時他故意逗弄那丫頭,她臉上又驚又羞的神態,就著實覺得好笑。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能獨自澀笑了。
她走了,長信郡主也離開了靜和莊,整個花園空空蕩蕩的,凌霄花開得再美,也無人欣賞。
生平第一次,雁皓軒心里感到一絲落寞,在失去皇位的時候沒有過,在寄居異鄉時沒有過,此刻……他到底是怎麼了?
「想不到這花兒又開了一輪。」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雁皓軒回眸,看到太上皇那張和藹的臉上掛著微笑。從小到大,就算世人再害怕太上皇的威儀,在他眼里,對方都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
「給皇爺爺請安。」他連忙施禮道。
「你小子在想什麼呢?」太上皇看著他問,「老頭子我都在你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了,你才察覺。」
「佷孫……只是在賞花罷了。」雁皓軒掩飾的說道。
當年,太上皇退位後,與阮太妃就隱居在這凌霄閣中,那時,雁皓軒剛被姑姑接來,還是一個受盡驚嚇的孩子。太上皇與阮太妃視他如親孫兒一般,天天逗他開心,他才漸漸變得開朗起來。
說起來,他此生最該感激的,一是姑姑,二便是眼前的老人家。
「稱心那丫頭,哪里去了?」太上皇忽然問道。
「呃?」雁皓軒一怔,沒料到會冷不防地听到那丫頭的名字,他的心尖彷佛被什麼刺了一下,全身都感到不自在起來。
「那丫頭與我有緣,叫我一聲黃爺爺。我囑托她照顧這些花兒,她也著實盡了心。」太上皇笑道,「出外雲游的這段時間,我還想著要再見她一見,誰想到她竟離莊了。」
阮太妃故去後,太上皇為避傷心之所,長年雲游四海,不過回京時,總還是會回到這園中瞧上一瞧。
一想那丫頭把皇爺爺錯認為大總管,以為他離莊是為了去田里收租,雁皓軒就忍俊不禁。可惜她那傻呆呆、憨萌萌的模樣,他此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看來你很是牽掛那丫頭啊。」太上皇在一旁瞧著他,「既然舍不得,就把她接回來好了。」
「接回來?」他一怔,彷佛從來不敢奢望如此。
假如她與他之間只是隔著一個湖,甚至一條河,他可以建橋造船,到達她所在的彼岸,可現在他們之間隔著一個汪洋大海,隔著前代恩仇,那比星空還要遙遠的距離,讓他該怎麼辦?
「一個丫頭,走了便走了,」他此刻只想極力隱瞞稱心的真實身分,「她哥哥不願她在此做奴婢,替她贖了身,我也不能攔著吧?」
「這麼說,是她家里人反對了?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她家里若不願她給人做小,我去跟你姑姑說,讓你明媒正娶聘她當正室好了。」
呵,明媒正娶?假如事情真的只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姑姑怕是不會輕易答應,」他低聲道,「我也不想違逆姑姑,畢竟養育再造之恩實不敢忘。」
「當年我為了皇位穩固,不得不讓你姑父的母親遷出宮來,」太上皇忽然嘆道,「退位後,雖然在這莊里與她廝守了幾年,但終究還是晚了。婚姻之事,還是順從自己的心意比較好,你小子可別像皇爺爺這般,蹉跎了大好時光啊。」
「皇爺爺你後悔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或許當年再給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穩固皇位,而不是她……」太上皇搖搖頭,「人總是要找一條路去走的,不論你選擇哪一條,都會有讓你後悔的地方,所以一開始就該考慮清楚,即使後悔也無怨。」
而他呢?他考慮清楚了嗎?是選擇分離,讓彼此相安,還是勇往直前重拾所愛?他只覺得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此刻他的心,比冬天來臨的時候還要寒冷、還要寂寞。
他真的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
每月的這一天,是雁皓軒與尉遲蒙見面的日子。
尉遲蒙本為禁衛軍統領,是雁皓軒祖父最信任的人。雅國政變,大將軍呼蘭拓把持大權,將小小年紀的雁皓軒扶上傀儡皇位,尉遲蒙一直守護在雁皓軒身邊,忠心不二,之後呼蘭拓自立為帝,雁皓軒被姑姑接到沛國,尉遲蒙便隱匿民間,集結舊部與江湖勢力,立誓助雁皓軒復國。
今夜月色清明,尉遲蒙如期前來靜和莊,名為給少主請安,其實不過是每月一次例行來勸說雁皓軒匡復大業罷了。
雁皓軒看著風中樹影,尉遲蒙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鳥收翅落在他的面前。想到從前那丫頭曾誤以為尉遲蒙是莊中鬼魅,雁皓軒的嘴角不由得又勾起一抹酸楚的微笑。
「少主,屬下听聞呼蘭拓的病況越發嚴重,恐怕是過不了今年冬天。」尉遲蒙抱拳單膝跪下,「還請少主早做決斷!」
「尉遲,你為何如此執著?」他望著幽藍夜幕,「這些年來,我已經一再向你表明,我已無復國之志,你卻每月都來勸我,何以對我抱有如甚指望?」
「屬下相信少主胸中懷有鴻鵠之志,少主表面做個富貴閑人,私下卻十分勤勉,修身練心,研習政要,一樣也不少。表面假裝閑散,不過是為了掩長祁王妃的耳目,做個孝順的佷兒罷了。」
不錯,初時,他的確是為了讓姑姑放心,但隨著年紀漸長,彷佛有什麼已經在他心底改變了……
「我修身練心、研習政要,不過是為了防備。就算沒有復國之願,也怕敵人有朝一日會找到這里,我總得學些本事自保。」
說實話,他是個很矛盾的人,國仇家恨讓他從小不能當一個輕松的孩子,總覺得有個重擔負在肩上,若不去實現,對不起先祖在天之靈。但他有時又覺得,那些前塵舊怨與他有何關系呢?雅國覆滅的時候,他尚不懂事,在那場腥風血雨之中,他本就無辜,本就可以來去無牽掛。
「如今周國的太子呼蘭琛,你可知道?」他嘆了口氣,終于對尉遲蒙道。
「當然知道。」尉遲蒙連忙答道。
「趁著呼蘭拓病重,周國一片混亂之時,你可有辦法將那呼蘭琛擄出來?只要我們有周國太子在手,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雁皓軒依舊望著夜空。都說月明星稀,果然如此。
「少主,你終于想明白了?!」尉遲蒙臉上霎時一片驚喜之色,又有些難以置信。
「發什麼愣啊?」雁皓軒看了他一眼,「這不就是你多年來的夙願嗎?」
「只是少主這想法轉變得突然,屬下一時反應不過來。」尉遲蒙激動不已,「是屬下錯怪少主了,原來少主胸中早有籌謀。」
尉遲蒙這般模樣,倒讓雁皓軒著實感動。亡國之臣的確不易,這麼多年來,堅守著一個恐怕永遠也不能實現的理想,而他這個少主又當得這般不爭氣,尉遲蒙這一生實在讓他惋惜。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也不能為了一個舊臣的夙願,就讓兩國百姓卷入戰火紛爭中,讓生靈涂炭吧?
「你去準備準備,呼蘭琛武功了得,隨身又有諸多侍衛,你恐怕不能輕易得手。」
「少主放心,屬下預備多年,全投注在這一役,終歸有些把握。」尉遲蒙滿臉自信,「呼蘭琛如今身為太子監國,常因為政務在周國京中走動,不比從前游歷江湖行蹤不定,我們總能找到間隙,將他擒住。」
「你有把握便好。」雁皓軒頷首。
呼蘭琛,這一次就讓你吃點苦頭吧,誰叫你多管閑事,棒打鴛鴦居然打到他頭上來!哼,虧自己把他當成大舅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只是這一世,他注定要辜負尉遲蒙了,包括這一次對尉遲的欺騙與利用。想著,他不禁心生愧疚。
雁皓軒擱下筆,看著墨跡滲透入潔白的宣紙,而後漸漸干透,變為黑而亮的字跡。他的體力,彷佛也連同消耗殆盡了。
連夜寫了這美人榜,耗盡了他月復中所有的言詞,他的腦子也掏空了一般,此刻只想發怔。
「少主,長信郡主到了。」張慕稟報道。
說話間,斯綺羅已經碎步邁進書齋,看到雁皓軒一張熬夜之後顯得蒼白的臉,頗為驚訝。
「這才多久沒見啊,雁少主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了?」斯綺羅驚呼。
「我倒感覺像是過了許久了。」他微笑道︰「郡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雁少主何曾對我如此記掛了?」斯綺羅努努嘴,「這話留著說給婧公主听吧。」
雁皓軒忽然覺得,此刻斯綺羅還真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知曉他秘密的朋友,唯一他可以求助、可以傾訴的人。
「周國那邊有何動靜?」他忍不住問。
「周皇病重,怕是快要不行了,阿琛他……」斯綺羅忽然咬了咬唇,「他如今是太子監國,忙得很,我給他寫信,他也很久才回一封。」
呵呵,他可真羨慕她,還可以給心愛之人寫信,而他卻想寫也寫不了。
「這是剛完成的美人榜,」他遞出冊子,「算是我送給郡主的大禮吧。」
「美人榜?!」她眼楮一亮,「你寫完了?」
「郡主看看吧,不會讓你失望的。」他答道。
「這麼說,我也榜上有名?」她果然很是驚喜。
「思來想去,給了郡主榜眼之位。沒拿狀元,希望郡主不要介意。」
「榜眼?榜眼已經很好了,」她如疼惜寶貝一般的捧著冊子,「當初我想要是能拿個第十名,我就滿足了。」
呵呵,這位郡主還是有幾分可愛的,原來她的期望只是這麼低而已。
「郡主這般渴望登上美人榜,是為了呼蘭琛殿下?」他猜測著。
「對啊,我只是一個小小郡主,而他是周國太子,我哪里配得上他呢?況且他還有那樣一個可怕的父皇。」她嘆了一口氣,「唯有登上美人榜,博得一個天下稱頌的美名,我才有可能成為周國的太子妃,成為他未來的皇後。」
他發現她真是痴心、真是敢做敢為,他真羨慕這般飛蛾撲火的氣勢,他自問相比一個女子,勇氣倒是輸了千萬分……
「他心中若沒有你,即使奪得魁首,也是無用的。」雁皓軒忍不住道。
「無論如何,也要奮力一搏,」她咬咬唇道,「阿琛的性子總是讓我捉模不定,我唯有如此才有一線希望,不論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如此決絕的想法,真讓他佩服,或許他該學一學她,即使走的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也要義無反顧。
「郡主,我從不做虧本買賣,美人榜給了你,郡主該如何回報我呢?」雁皓軒淺笑的問。
「總不會要我以身相許吧?」斯綺羅側頭睨著他。
「郡主既然能與周國那邊時常聯系,可否幫我一個忙?」雁皓軒終于道。
「與婧公主有關?」猜都不必猜,斯綺羅張口便說。
他的心思有這麼明顯嗎?自從與那丫頭分離,他所有的愁情別緒都寫在臉上,所有的人一看便知。
「若是叫我幫你把婧公主從周國拐帶出來,我可沒這樣的本事。」
「放心,不敢這般麻煩郡主,只求郡主把這美人榜冊帶入周國宮中,保證能讓她看到便好。」
「所以她也在榜上?」斯綺羅大為驚訝,隨後不由得笑起來,「原來我們都是陪襯的,這個美人榜是專為周國婧公主所寫的啊?真是羨慕啊,天下美人拼死拼活都換不來的殊榮,人家輕輕松松如隨手拈花。只可惜這婧公主未必會看重這美人榜。」
「郡主,你就別諷刺了,你只要答應替我辦成此事便好。」
「美人榜天下揚名,想必周國宮中也會爭相抄閱,其實不必經我之手,也能傳到她面前去,少主何必費此周章?」她有些疑惑。
「我剛才說了,要保證是這一份,是我親手所書的這一份。」雁皓軒強調,「另抄的不算。」
「為什麼要是這一份,有什麼不同嗎?」她越發不解。
「字跡不同。」他簡單回答,不多解釋。
皇爺爺說得對,人生的道路千萬條,總得找一條走下去,既然每一條都會有讓人後悔的地方,那不如順心而為,快意當前。
他本就是一個閑雲野鶴之人,用不著把自己逼得身負重任、苦大仇深,他只想尋回那個簡單的女子,今後過簡單的日子。
此刻,周國的宮廷里一如既往的肅穆。
呼蘭琛步入皇帝的寢殿,那位病重已久的老人,躺在簾帳後,已經很久沒有露面了。
「兒臣給父皇請安。」呼蘭琛躬身道。
「外面一切都好嗎?」半晌,呼蘭拓才問道,聲音衰老而遲緩,看來病勢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回父皇,朝中相安無事。」
「你做得很不錯,朕若此病不妥,西去之時也可無憂了。」呼蘭拓欣慰的道。
「父皇千萬不要這樣說,」呼蘭琛連忙說,「父皇只是龍體違和而已,一定會好起來的。」
「朕自己的身體,朕很清楚。」呼蘭拓微嘆口氣,「只是不太放心你那妹子,也不知她近日如何了,她一向不來給朕請安的……」
「婧兒年輕不懂事,父皇待她的好,將來她自會明白。」呼蘭琛替妹妹解釋。
「朕虧欠了她母親,她心里恨朕,朕也理解,此次她去沛國游歷,可曾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嗎?」
「父皇……為何要這樣問?」呼蘭琛心中不禁一驚。
他並不希望稱心與雁皓軒的事被父皇發現,回宮以來,一直代為隱瞞,可父皇眼線眾多,他只怕紙終是包不住火。
「听說她回宮以來一直悶悶不樂,可是遇到了什麼事?」
「妹妹從小在外面長大,自由慣了,待在宮中總是覺得沉悶無聊,」呼蘭琛雲淡風輕的笑道,「父皇不必擔心,將來她嫁了人,便好了。」
「說的也是,也該是時候給她找一個駙馬了。你在朝中挑幾個適齡的官宦子弟,看看她有無中意之人。」
「是。」呼蘭琛點頭答道。
「若她沒有中意之人,也不必勉強,」呼蘭拓意味深長的說道,「若是她在外面游歷時,遇到了什麼別的人,只要她喜歡,無論身分地位,你替他們作主便是。朕西去之後,這個妹子可要你多費心了。」
呼蘭琛忽然覺得鼻尖有些微酸,想到父皇這般疼愛妹妹,可妹妹卻全然不知情,這讓他很是難過。
可父皇若知道妹妹愛上的是前朝廢帝,還會同意她不顧身分地位,與雁皓軒在一起嗎?
他只感到十分無奈,身為兄長,也不知該如何抉擇才好。
稱心坐在游廊上,看著御花園中楓葉漸漸紅起來,映在湖中,形成明媚的顏色,她的心里總算感到一絲暖意。
自從回到周國宮中,她覺得自己整天如行尸走肉一般,失魂落魄,彷佛什麼也提不起興趣、怎麼也打不起精神。
太醫來看了她好幾次,也診不出什麼病因,其實她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
很久以前,她養過一對小鳥,母鳥病故後,公鳥不食不飲,最後啼歌而亡,小時候她很是不解,現在終于懂得那種痛失愛侶的哀慟。
她只怪自己的定性不夠,分明只是因為好奇想去靜和莊看看,卻泥足深陷至此,她果然好沒出息……
「啟稟公主,太子殿下派人送來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家中公子的名冊,」隨侍宮女稟報道,「還有新科狀元榜眼探花的名冊,請公主過目。」
「名冊?」稱心只覺得不解,「為何要送這個過來?」
「公主不知道嗎?」宮女微笑,「這是老規矩了,通常送上這樣的名冊,便是要給公主挑駙馬了。」
「什麼?」稱心愕然,身子頓時一僵,「怎麼……怎麼會這般突然?」
「太子殿下說,皇上久病,宮中也需要喜事來沖沖煞,再說公主已經到了適婚的年紀,終身大事也是拖不得的。」
「太子殿下駕到——」此時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傳聲。
沒過一會兒,便見呼蘭琛自游廊那端匆匆走來。
「皇兄。」她起身上前,「今天……怎麼有空?國事都處理完了?」
自從由靜和莊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因為賭氣,與大哥甚是疏遠,可她終歸是善良之人,懂得體諒別人的難處,心中對兄長的那一口怨氣也終歸還是消散了。
「方才我叫宮人給你送來了名冊,」呼蘭琛看著她,「你可是看過了?」
「還沒來得及看。」稱心答道。
「這意思你也該明白吧?」
「皇兄,我年紀還小呢。」她敷衍著,「不著急。」
「你都十八了,通常十八歲的女子,都能當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那是民間女子,無夫無子無以為靠,我如今是公主,我怕什麼?」
「你該不會還在想著靜和莊吧?」呼蘭琛忽然道。
稱心心中一震,然而表面上卻依舊淡笑著,「皇兄說什麼?我沒听清楚。」
「方才我去了父皇寢宮中,他的病況似乎更嚴重了,恐怕是拖不過這個月了……」
說起來,她跟父親的感情十分淡薄,甚至是恨他的,可此刻听到這個消息,還是有些莫名的難過。
「婧兒,你也該去父皇寢宮里探望一下了,父皇很是惦念你,他說如果西去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稱心眸中有些酸澀,曾經,她心如磐石,並不打算原諒父親,但她發現自己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般狠心。
「為我挑駙馬,是為了給他沖喜嗎?」她忍不住問。
「沖喜這種迷信的事,有誰會相信?」呼蘭琛澀笑,「婧兒,你還不明白嗎?是父皇擔心你的下半輩子,想在臨了前看見你得到美滿歸宿。」
這份好意,她真是承受不起,彷佛領了這個情,就對不起故去的娘親,可是她又怎能不動容?畢竟血濃于水啊。
「你這寢宮倒很是清雅,」呼蘭琛忽然四下打量了一番,嘆道︰「難怪都說這里是宮中最好的地方。」
「最好的地方?」稱心不明白皇兄為何忽然有此感慨,「比皇兄的東宮還要好?」
「這里是前朝廢帝少時的住所,你知道嗎?」他石破天驚地道。
「什麼?!」所以雁皓軒小時候就住在這里嗎?!稱心不由得瞪大眼楮。
「前朝廢帝還是皇太孫時,雅國上下無不寵溺,特建了這天底下最好的寢宮給他,可是現在父皇卻把這里給了你,婧兒,你還不明白父皇對你的心意嗎?」
她怔住,指尖輕顫起來。從小到大,她不曾獲得如此殊榮,原來受寵若驚的感覺,竟是如此。
她彷佛在忽然之間看到了鏡子的反面,發現了從前不曾注意到的微妙細節。
「大哥也不想強迫你,畢竟你尚有心結未解。」呼蘭琛又再次嘆了口氣,「可是,父皇臨了的這一段時間,大哥希望你去看看他,不說隨身伺候、盡子女的孝道,但也別老是躲避不見。算是大哥求你了……」
她能拒絕嗎?畢竟無論是從綱常倫紀上,或她此刻的心境上,都無從拒絕……
「你好好想想,大哥還約了朝臣議事,這就走了。」呼蘭琛站起身來,像是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完,但終究忍住,讓她自己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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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9:15
第十章
一早起來,稱心就心神不寧的,梳妝時首飾盒子滑落在地上,項鏈斷了繩,玉珠子散了一地,彷佛是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宮中會有變故發生。
「啟稟公主,皇上召見。」
才用了早膳,爹爹便派了近身大太監來傳喚她,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
平素她不願去給爹爹請安,爹爹也不曾強迫過她,可今天這是怎麼了?
難道……爹爹真到了壽終之際,回光返照之時,所以特意傳她去見最後一面嗎?
稱心不由得有些不安,按說,爹爹的生死她本不關心,可臨到頭來,她發現血濃于水,對于父親,她還是做不到鐵石心腸。
匆匆換了宮裝,往皇帝的寢宮而去,在回廊上,她遇到了好幾個太醫院的主事,皆是神色倉皇,看樣子父親的情形的確不太好。
稱心隨著總管太監入了內殿,龍榻前,簾帳低垂,隱隱約約的,可看見父親斜靠在枕間,有宮人在給他喂藥。
「兒臣參見陛下。」稱心跪下施禮道。
她一直不習慣叫父皇,總是稱「陛下」,故意疏遠至極,但爹爹也由著她的性子,沒有糾正她的稱呼。
「婧兒來了,」呼蘭拓和顏悅色地道,「用了早膳沒有?」
雖然呼蘭拓已經強打起精神,但仍可听得出他的聲音實在虛弱,與從前宏亮駭人的嗓音截然不同。
「陛下可是龍體欠安?」她索性問道,「不知一大早召兒臣前來所為何事?」
「你這孩子,怎麼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呼蘭拓嘆了口氣,澀笑道,「就不肯好好陪朕說會兒話嗎?」
「兒臣……只是不解。」她總覺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否則四周的氣氛不會如此怪異。
「朕這身子欠安已久,都習以為常了,今天召你前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呼蘭拓語氣和藹的說。
「陛下病了這麼久,兒臣都沒來探望……」情不自禁的,稱心道出一句和暖的話來,「實在心有愧疚……」
人之將死,又何必再與他計較前塵過往?他若想要一個孝順的乖女兒守在榻前,她也願意滿足他的心願。
娘親常說,善良之人與狠心之人的區別在于,前者懂得放下與體諒。娘親曾叮囑過她,她一定要做個善良之人。
「婧兒……你說什麼?」呼蘭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道,「再說一遍給父皇听听!」
「皇兄那日與兒臣做了一番長談,希望兒臣能盡子女孝道。兒臣覺得皇兄所言有理,以後……兒臣會天天來給父皇請安的。」
父皇?她隨口之間居然說了「父皇」兩字,原來她的心不似磐石堅硬,或許她早就原諒了爹爹,對他的恨意早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消逝了。
為她那句父皇,呼蘭拓眼楮泛起霧氣,「好好好,你若能日日都過來,朕當然歡喜。」他笑道,「只是怕你們年輕人陪朕這個老人家說話,會悶得慌。就連你皇兄,平日里也只是給朕稟報些朝堂之事罷了,也不曾與朕多聊會兒天……」
提到呼蘭琛,不知為何,呼蘭拓忽然猛地咳嗽了兩下。
「婧兒,其實朕今日召你前來,實有要事……」他抑住頑疾,努力的開口,「你皇兄昨日去京郊,說是去寺里為朕祈福,可卻至今仍未歸。」
「什麼?!」稱心一怔。
果然是出了大事,難怪她心中七上八下的。
「從前你皇兄出宮去,也曾有在寺中小住之例,可他現下替朕監國,日日打理朝政,斷不會這般做,何況朕已派人傳話過去,卻也遲遲不見回音。」
按說皇兄武功不弱,又有高手護衛,應該不至于發生意外,可她一顆心莫名跳得厲害,彷佛越害怕什麼,就越會遇到什麼。
「啟稟皇上!」忽然門外太監碎步匆匆而入,俯首稟報道︰「洗統領回來了,求見皇上。」
「快,快宣!」呼蘭拓連忙道。
顯然,洗統領是呼蘭拓派出去給呼蘭琛傳話的人,他手執一封書信,滿面驚慌之色,跪倒在龍榻之前。
「陛下,太子……太子出事了!」洗統領微顫的聲音讓整個寢宮震驚。
稱心心中彷佛有一座樓宇瞬間坍塌,大哥是周國的頂梁柱,在父皇病重之際,若真出了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這朝野局面……她不敢設想。
更可怕的是,這一刻,她發現父皇身邊其實並無任何可以依靠之人,唯只有她,算得上是至親骨肉,可以分擔一點點的憂患。
尉遲蒙站在參天大樹下,深秋的冷風從葉間呼嘯而過,引得枝葉飛舞,像是整片樹林都要盤旋而起,天氣亦越發顯得透心寒涼。
他等了好久,才看到書信中所說的馬車緩緩駛來,車停穩後,步下一個宮裝女子。
「給公主請安。」尉遲蒙上前施禮道。
周國宮中傳來回信,說是婧公主會親自前來與他相談關于呼蘭琛之事,眼前的這個女子,想必便是婧公主了。
「尉遲統領,我們曾經見過的。」稱心微微笑道,「雖未打過照面,但尉遲統領的聲音,我還記得。」
那夜,在雁皓軒的書齋里,那個黑衣人便是眼前的男子吧!稱心想起,自己曾以為他是一只掠過夜空的紙鳶。
「听聞公主曾在靜和莊小住,很是照顧我們少主,算起來,公主與我們少主也算是有淵源了。」
關于她和雁皓軒的事,眼前的男子又知曉多少?稱心忽然很想知道,在尉遲蒙的面前,雁皓軒是如何形容她的。
「你家少主近日可好?」她佯裝鎮定地問。
「少主自然很好,等屬下辦完這樁差事,少主會更加好。」
所以雁皓軒也知道此次尉遲蒙的籌劃了?她真不希望他卷入此事,他不是一直想當個富貴閑人嗎?他不是已經沒了復國的圖謀嗎?
她怎麼會這樣天真,低估了男人渴勝好斗的天性。
「這樁差事,到底是尉遲統領自己要辦的,還是你們少主吩咐的?」她忍不住想問清楚。
「沒有少主的吩咐,屬下哪里敢擅自行事?等了這麼多年,終于等到少主想通的這一天,屬下死而無憾了。」
「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要怎樣才肯放了我皇兄?」
「我們想要的,公主難道不知曉?」他雖對曾照顧過少主的她心存感激,但若跟復國一事相較,則顯得微不足道了。「听聞呼蘭大將軍病重,那傳國的玉璽擱在他那兒恐怕也沒用了,還請他歸還給我大雅。當初他是怎麼拿走的,現在怎麼還回來,便可保他唯一兒子的性命。」
多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稱心並沒有經歷過,但她也想像得到當時的慘烈。假如一切真能這樣平靜地變成一場交易,不知該有多好,但幻想和現實總是有差別,若真那麼簡單,那千軍萬馬又有何用?
怕只怕並非只是三兩句話便可解決的,而傳國玉璽之事也不是光憑她一個小小女子便能作主的。
「尉遲統領在信中指名要我前來,」稱心澀笑,「大概是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無反擊之力吧。」今日她獨自前來,連侍衛都沒帶,就是念著雁皓軒的情。
「公主錯了,並非在下邀公主前來,而是我們少主。」尉遲蒙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
她只覺得全身發冷,從足趾到手心,像被一條冰川橫貫而過,因為這個時候,她看到了那個久違的男子,從樹後走了出來。
彷佛昨天才告別,卻又像隔了一世未見,他的眼中似笑非笑,他的眉梢含著難以捉模的意味,讓她覺得他的容顏是這樣的熟悉,卻又感到極其陌生。
雁皓軒穿著一襲青袍,緩緩的向她靠近,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閑雲野鶴之姿,相反的,倒有一種久藏的凌厲之相勃發出來。
「公主。」這是她揭曉自己身分之後,他第一次喚她。呵,公主,從前他叫她丫頭。
「原來雁少主親自前來了,」稱心咬著唇,不讓自己的情緒顯現出來,「雁少主果然有膽量,這是周國境地,少主不擔心嗎?」
「我為了兩國和平而來,有什麼可擔心的?」雁皓軒卻莞爾。
「傳國玉璽乃是重器,恕我沒有權利作主將它歸還,」稱心低頭道,「若雁少主堅持,我只能回宮稟奏父皇,可父皇若知道雁少主已親臨周國,恐怕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簡單了。」
她與他之間,就算已經有緣無分,她仍希望他此生平安。
「此次我敢前來,就說明我並無畏懼。」雁皓軒卻道,「相反的,我光明正大住在周國京郊蘭亭客棧,呼蘭大將軍若要派人來與我一見,到客棧找我便是,我絕不會躲避的。」
他瘋了嗎?!這樣明目張膽?
雖然大哥是父皇唯一的兒子,父皇為了大哥也會犧牲退讓,可是她不敢保證這其中不會發生變故,若父皇被激怒,派出重兵,到時候雁皓軒真能全身而退嗎?
「公主放心,令兄已經被我送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吃好住好招待著,沒有性命之憂。不過,我藏人的地方甚是機密,別人就算把全天下都翻過來,也未必找得到。」
「雁少主復國之志,讓人欽佩。」她只覺得嗓子都啞了,「只是我父皇也是個倔脾氣,恐怕此事不會這樣輕巧就……」
「公主是說,不想交出傳國玉璽?」雁皓軒打斷她的話,凝望著她的臉。
「我說的話並不算數,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她覺得自己的定力不似想像中堅毅,再堅持一刻,她大概就要繃不住了。
「那好,不要傳國玉璽也可以。」雁皓軒忽然道。
「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什麼?!」一旁的尉遲蒙亦是吃了一驚。
「俗話說,以和為貴,」雁皓軒依舊是那般輕松的口吻,「不要玉璽,那就讓雅周兩國聯姻吧。」
「聯姻?!」稱心瞪大雙眸。
一旁的尉遲蒙比她還要驚愕,「少主,你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
「雅國雖然滅了,但廢帝仍在,亦有一群死忠之士,要想化解雅周兩國的舊怨,和親是最穩妥的辦法。」雁皓軒緊盯著她道,「把雅國廢帝召為駙馬,與周國皇族成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將來雅國的後裔也能正大光明以皇族血統綿延下去,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
「少主!」尉遲蒙率先反應過來,「你在開玩笑吧?你是怎樣答應屬下的?你可不能如此糊涂啊!」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稱心只覺得腦中亂烘烘的,她不像尉遲蒙這般聰明,她還是沒能懂得他話里的意思。
「說白了,就是我們倆成親。」雁皓軒對她淡笑著,「你,周國公主;我,雅國廢帝,我們倆結為連理。」
他在開玩笑嗎?尉遲蒙說得對,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想出這樣的古怪招數,假如他不是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人,就是天底下最最出奇制勝的人。
她無法回答,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她覺得自己站在孤島上,無助也無力。
「聯姻?!」呼蘭拓難以置信,一再重復地問道,「雁皓軒真是這樣說的?!」
「兒臣並沒有見到雁皓軒,是他身邊的將領尉遲蒙所述。」稱心屏氣凝神地答道。
雖然她與雁皓軒再無瓜葛,卻還是希望他平安無恙,所以她不願將雁皓軒已至周國之事說出來。
「尉遲蒙?」呼蘭拓怔了半晌,「尉遲蒙是他最貼心的心月復,若是尉遲蒙所述,想必是沒有錯的,可是這听起來真像個笑話……雁皓軒到底在搞什麼鬼?」
是啊,她也覺得這是個玩笑。這背後一定另有籌謀,可她實在太笨了,猜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自從見了他,她的魂魄彷佛再度迷失荒野,這回宮的一路上,她隨著馬車悠悠晃晃的,如在夢中。
曾經,她假設過一萬次與他重逢的情形,卻不料竟是這般,與其如此,真倒不如不見。
「尉遲蒙到底有沒有說明白,雁皓軒究竟是怎麼想的?」呼蘭拓追問著,「要做這樣的荒唐事,總得有個理由啊!」
「那位尉遲先生說,他們少主從小受長祁王妃教導,以百姓生靈為重,不想再挑起戰事。但若就此隱匿沛國,卻又愧對列祖列宗,」稱心思忖著答道,「所以,他才想出這樣一個法子,與我朝聯姻,既可讓雁氏血脈以皇族之名留存,又能免兩國于戰火,兩全其美。」
雖然是代為回答,但在這一字一句中,她彷佛厘清了他的思緒,漸漸覺得他並非在開玩笑。
的確,這樣的想法合情合理,雖然乍听之下讓人瞠目,但細細琢磨之後,倒不失為一個最最理智妥當的辦法。
「雁皓軒若真能放下前塵過往,朕自然不會為難他,」呼蘭拓斟酌著道,「只是聯姻……是要朕犧牲朕的寶貝女兒嗎?」
他看著稱心,眼中無限憐愛,而在這一刻,稱心發現大哥說的沒有錯,父親是真心疼愛她的。
「婧兒,你願意聯姻嗎?朕只希望你能嫁個溫順男兒,和和美美的過這輩子,真不願意你卷進這是非之中……」
她沉默,不知如何回答。若是嫁給從前的雁皓軒,她會毫不猶豫,可是現在四下風雲暗涌,她只覺得前路如霧,就連雁皓軒的心她也不能猜透,只怕這一腳踏出去,會踏了個空,跌落萬丈深淵。
任何事只要涉及朝堂之爭,她就會覺得害怕。
「對了,你在沛國游歷之時,可曾听聞過雁皓軒此人?」呼蘭拓忽然問道。
她心中震了震,不確定父親此語是何意,按說大哥已經替她隱瞞了靜和莊一事,但父親耳目眾多,難免會有一絲風聲傳入他耳中,這讓她再度感到緊張難安。
「靜和莊的少主、長祁王妃的佷兒,在沛國大名鼎鼎,」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兒臣自然是听聞過的。」
「朕記得,那孩子小時候長得很是不錯,如今也該出落得豐神俊朗。」呼蘭拓嘆息一聲,「他姑姑是個高雅之人,想必對他的教導也不會差。」
「父皇的意思是……」她屏住呼吸。
「那雁皓軒比起咱們朝中的官員子弟,想來是略勝一二的,听聞天下女子皆對他仰慕不已,若嫁給他,大概也不會太不堪。但朕也不勉強你,你自己的終身大事,自己考慮清楚。」
想當初,她一心一意要嫁給雁皓軒時,還思慮過該如何過父親這一關,可現在,父親由她自己作主,她倒無法決斷,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
「父皇……」忽然,她有一個問題,一個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問題,現在突然浮上心頭,遂想問一問父親。
「什麼?」
「當初你離開娘親……」稱心咬了咬唇,「這麼多年來,可曾後悔過?」
呼蘭拓愣住,沒料到她會突發此言,片刻之後,他如實答道︰「婧兒,你錯了,當初不是我離開你娘親,是她離開我的,你該反問,這多年來,你娘親是否有後悔過。」
她身子一僵,彷佛再度窺見了鏡子的反面,另一個她從前忽略的情景。
「當初,皇後是刁難過你娘,可她若為了朕堅持隱忍,繼續當她的嬪妃,朕難道會虧待她嗎?」呼蘭拓嘆了口氣後,繼續道︰「還有一些事情,她也怨懟朕,不想繼續待在宮里,說到底,是她至剛至烈的性情所至,若她能和軟些、圓融些,也不會受那半世的顛沛流離了。」
從前,她一直覺得娘親的悲苦是父親造成的,現在仔細想想,倒是覺得是娘親自己的選擇,離開了父親,娘親真的快樂嗎?她只知道,在那江湖流轉的十多年里,她不曾見過娘親的笑容。
做人其實不必太執拗,否則只會落得自身辛苦,對他人亦無益處。
有時候,她實在太像娘親,特別是和「情」字有關的事,彷佛給自己上了一把枷鎖,幽困于心,蔽了光明……
稱心坐在游廊之上,看似觀賞著風景,實則只是想讓思緒隨風飄搖。每一次她心煩意亂的時候,都會坐在這里,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唯有全身都放空靜止沉澱,她才知道再復蘇之時,該如何行事……
「給我看看,給我也看看。」
忽然,一陣喧囂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菊花台附近一群小宮女不知在爭搶些什麼,竟忘了宮規。
父皇病重,大哥被擄,這宮中本嚴禁諠譁,但稱心顧念這群小宮女平時伺候她也算盡心,她不忍她們受到責難。
「你們在鬧什麼?」她緩緩支起身子,朗聲問道。
小宮女們這才意識到言行有失,立刻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上,瑟縮道︰「奴婢們該死,擾了公主,請公主治罪!」
「手上拿的是什麼寶貝?」她有些好奇,「讓我也瞧一瞧。」
「公主可听說過美人榜?」為首的宮女怯怯的問。
呵,她當然听過,而且再熟悉不過。
「原來你們是在爭看美人榜。」她了悟,「這麼說,今年的美人榜已經出來了?」
「正是呢。」為首的宮女連忙遞出手中的冊子,「奴婢們好不容易才從宮外得了這一份,正爭相傳閱呢。」
「榜上都有些什麼樣的美人呢?」稱心假裝隨口一問。
若是從前,她會嫉妒吧?畢竟這都是得到雁皓軒稱贊的女子,然而現在的她,卻連嫉妒的資格也沒有了。
「回公主,都是各國朝臣之女,兩位鄰國的公主,還有沛國的一位郡主。」為首的宮女答道。
那位郡主,想必就是長信郡主斯綺羅了,算來,雁皓軒也該給斯綺羅這個面子。
「沛國的郡主應該就是魁首吧?」她微笑的問。
「其實奴婢們好生疑惑,按說,魁首若非鄰國兩位公主,便該是這位郡主,可偏偏卻是一個奴婢。」
「奴婢?」稱心一怔,隨後大為錯愕。
「公主也覺得奇怪對不對?奴婢們正打算仔細看看這上邊的說詞,憑什麼世人矚目的美人榜狀元,給了一個小小的奴婢。」
「讓我瞧瞧!」稱心一把奪過那冊子,指尖不斷地顫抖著,臉上難掩激動之色。
會是她想像中的那樣嗎?!簡直是荒唐!她不認為雁皓軒會為了她做如此荒唐之舉,可是她心中又那般期盼,彷佛在暗無天日的境地里,忽然看見了一絲曙光。
「你們都先退下吧,讓我好好瞧一瞧。」她側過臉去,打發了那些宮女,生怕自己不小心失態,讓別人窺見了她心底的秘密。
宮女們不敢違逆,全都躬身退去,稱心回到自己的寢宮,獨自在窗邊坐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翻開那榜冊。
一入眼的是雁皓軒的字跡,平素陪他讀書研墨時,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就像失散多年的故友般,忽然站在她的面前。
稱心心中一酸,似有淚花盈滲于睫,她深深地吸氣,希望能忍住這萬千悸動。
無名之婢,出身低微,自幼隨母流離失所,歷盡人間苦楚。雖貌不傾城,才情欠佳,然而天性樂觀爽朗,笑若春櫻,語似鵑啼。苦悶之人見之,如雲開月明;悲泣之人見之,如雨後晴空。世間美人萬千,琴棋書畫皆通之人亦千萬,然則遇事消沉、顧影自憐者居多,此無名之婢,雖生于苦難,卻喜樂自足,此等情懷,世間百姓少有,王侯將相之家更是少有。因此難能可貴,若得此女,等同得一世之快樂,千金難買、皇權難換,故推崇其至榜首。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如此可貴,如同稀世珍寶一般,現在她才知曉。
稱心只覺得雙頰濕漉,淚水已經難以自抑,如雨而落,但心中卻如此歡喜,彷佛干涸無望的土中,忽然開出明妍的花來。
這份榜冊,就像是從遙遠天邊飄來的一朵雲彩,將她連日來的陰霾心境都融開了……
這其實是雁皓軒寄給她的一封情書,而關于他們的未來,她也終于有了決斷。
蘭亭客棧,一個清雅的名字,想不到這小小院中的花草,也如這名字一般栽種得清雅。
稱心披著大氅,來到一株梅樹下。不久之後,便是冬天了,她一向怕冷,可今年她卻期待聞到梅花的清香,想像掃雪煮茶時的情形。
身後有微微的腳步聲,她再熟悉不過。從前伺候他時,只要稍一听到他的動靜,她就得笑臉相迎,否則他便會罵她笨,但今天,她終于可以不必馬上理會,仍舊看著那疏落的梅枝。
「公主駕到,有失遠迎。」只听雁皓軒聲音清幽的道。
「雁少主在這里等消息,也等了很久了。」稱心鎮定地道,「還真是佩服雁少主的耐心與膽量,若換了別人,第一不敢來,第二不敢住這麼久。」
「有我牽掛的人在這里,我怎會沒有膽量與耐心?」他卻答道。
這聲音,低醇和暖,傳入她的耳中,惹得她心底一分酸楚三分甜蜜,她真怕這瞬間會擊潰她的鎮定偽裝。
「公主可是做出決定了?」他進一步問道。
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籌謀,原來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是擄走她皇兄,還是冷不防提出聯姻,或者是讓她看到他親手所書的美人榜……一件件、一樁樁,他步步為營,終于走到了這里。
這些心智,若用在復國大業上,恐怕他早就奪回了帝位,可偏偏他浪費在了風花雪月、兒女情長上……真的好沒出息。
「在我告訴雁少主答案之前,我想問問雁少主,娶一個敵國公主,真的比得上匡復大業嗎?」她忍不住問,想听听他的心聲。
「一是家事,一是國事,並不能相提並論。」雁皓軒笑道,「只是,我于國事已無心戀棧,那總得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就當補償也好。」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是這副輕松頑皮的口吻,就像在討論隔壁王二家討老婆般,他就不能嚴肅點嗎?
「只是我這個媳婦兒,離我有點遠,」雁皓軒繼續道,「我曾說過,若我與她之間隔著山,我便移山;隔著河,我便建橋,可是如今,她在天的那一邊,隔著整個星空,實在觸不可及……」
他的語調終于不再輕浮,或許因為這其中艱難他比誰都清楚,所以終于流露出苦楚。
「我想了又想,該如何去見她,有太多的人和事阻礙著我們倆。」雁皓軒輕輕的咳了一聲,「其實與其綁了她大哥,不如將她綁了來,還容易許多。」
「是啊,你可以直接將她綁了來,何必費此周折?」稱心忍不住問。
冒這樣大的險,真是不值得,不過是為了一個女子,肯定會有更輕巧的手段,但他為何這般傻?
「因為我要給她一個名分,我答應過她,要明媒正娶。」他的回答如石破天驚,「若將她綁了來,逼她一輩子隱姓埋名的跟著我,她覺得委屈,我也會愧疚,何況她是周國公主,有著不可抹滅的身分,就算她父親命不久矣,她還有大哥,還有很多不能割舍的東西,我不能讓她太吃虧。」
稱心忽然覺得臉頰癢癢的,眸中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溢出來,晶瑩滑落。
「所以,我想到了這個法子,」雁皓軒低沉地道,「如此我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她,給她名分地位,不辱她的下半生。」
「你不後悔?」這本來是一個最好的時機,讓他奪回帝位,匡復雅國的時機。
「我為的,就是要讓自己不後悔,所以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如此,就算將來後悔,也無法挽回了。」他決然道。
原來他竟是如此想的,怪不得會出此奇招、出此狠招,而這一切竟全都是為了她……
稱心只覺得胸中的波瀾再也抑制不住,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冒充奴婢在靜和莊這麼久,你沒有懷疑過她的身分嗎?」她哽咽地問,「有一天晚上,你在書房面見尉遲統領,她借口尋找簪子闖了進去,你就沒起疑?」
「當然起疑了,我當時不是要打發她出莊去嗎?」雁皓軒答道,「可是後來又忘了這樁事,還是把她留下來了。她在我身邊待得越久,她本是什麼身分,似乎變得並不重要了,就算是細作又如何?本少主相信,但凡愛上本少主的女人,一定舍不得暗算本少主。」
她真要被他逗笑了,但不得不強行忍住。又哭又笑,神神經經的,都怪他。
「對了,公主是否偷了我一樣東西?」他忽然問。
「什麼?」稱心回過頭來,看到他一臉高深莫測,怕是又要搞什麼惡作劇,「本公主何時偷過少主的東西?」
「我姑姑的一支明珠簪子,說是要留給未來佷媳婦的,可現下卻找不著了,」雁皓軒似笑非笑,「好像就是公主離開靜和莊的那天失蹤的。」
沒錯,明珠簪子是她暗自拿走的,她當時想著,總得留個紀念,而她能從他那里帶走的念想卻不多。
生平第一次做賊,卻被逮個正著,她真是又羞又臊。
「怎麼,那簪子真在公主那里嗎?」雁皓軒見她臉紅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簪子若不歸還也罷,還個媳婦兒給我,就當做交換。」
「雁皓軒,」她終于開口道出自己的決定,這一次,沒有猶豫,這是她反覆思量之後,給自己下半輩子做出的決定,「放了我大哥,我還你一個漂亮的媳婦兒。」
他亦終于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似冰雪消融、霞落長河般,霎時明亮鮮妍起來。
他實在有一張普天之下都望塵莫及的絕美容顏,而最美的一刻,只有在他極歡喜的時候才會出現,只有她曾瞧見。
「漂不漂亮無所謂,」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反正都不如本少主漂亮。」
每一次當他靠得這樣近,她就覺得全身綿軟無力,唯有棄械投降,而這一刻,也同樣的,還來不及反抗便被他攬入懷中。
秋天總讓她覺得有一種觸不見底的深寒,但在這葉落風透的院中,她卻並不覺得冷。
自幼陪伴她的倉皇無措與忐忑不安,這一刻已蕩然無存,她知道,那些昔日的陰影已經跟她揮手告別,她不必再去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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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00:09:36
尾聲
稱心褪下素服,終于換上了有顏色的衣裳。
為父皇守完孝,靜和莊已經步入春天最綺麗的季節,滿園桃李芳菲,燻香撲鼻。
感謝大哥,在登基之後,專程派人送她來沛國,雖然按例,父皇駕崩,她三年之內不得舉辦婚禮,但大哥還是體恤她思念之苦,讓她提前與雁皓軒團聚。
大哥還給沛帝修書一封,談及兩國聯姻之事,沛帝回覆說,得先等長祁王妃從南邊回來後,由她來決定,畢竟這是雁氏家族之事。
明天長祁王爺和王妃就要從南邊回來了,稱心心里甚是緊張,像是丑媳婦要見公婆一般,她迫使自己留意打扮。
她打開櫃子,將雁皓軒給她置辦的新裝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一件滿意的,但想來也不是打扮漂亮就能讓長祁王妃滿意吧……
「嘆什麼氣啊?」雁皓軒腳步輕快,從外面回來,滿臉帶笑地問。
「听聞你方才去給尉遲統領送行了,他真的願意歸隱江湖嗎?」
「這些年來,他雖沒能完成復國大業,但也算在江湖上有了些勢力,當個衣食無憂的江湖宗主,也算是最好的歸宿了。」雁皓軒嘆道,「是我對不起他。不過,我從小便對不起他了,這輩子算是欠下了,來世再還吧。」
為了她,他辜負了忠心不二的下屬,她也實在心有愧疚,不過眼前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明天你姑姑和姑父就要回來了,」稱心一臉擔憂,「他們會喜歡我嗎?你可曾打听過你姑姑對于你娶妻和我的身分,到底是什麼態度?」
「你穿水紅色的衫子不錯,」雁皓軒卻答非所問,「不過還是著素最俏。俗話說,若想俏,三分孝。」
「跟你說正經的呢,打什麼岔!」稱心有時候真恨他嘻嘻哈哈的樣子,憑什麼她在這里萬般苦惱,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本少主發現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若是從前,哪里敢這麼大聲跟本少主說話?」
「本公主發現駙馬你從來就沒什麼規矩,不等傳喚便入內,這是要砍腦袋的!」她不服地反駁他。
她發現自己的確越來越喜歡跟他斗嘴了,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看著對方眼中盡是歡喜,可嘴里卻都是嫌棄。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她的語氣像是隨口說說般,「大哥派了兩個信使來。」
「信使?做什麼?」雁皓軒立刻感到緊張,「該不會是要接你回去吧?」
「不過是送封信而已,」稱心覺得好笑,「我晌午留他們吃了頓飯,便打發他們回去了。」
「以後我派人去周國取信,」雁皓軒頗不高興,「叫他們不要再來了。」
「想不想知道大哥信上說了什麼?」她故意道。
「該不會是想接你回去吧?」
他到底有沒有新詞了,為什麼反反覆覆總是這麼一句?
「大哥近日要選妃了,長信郡主也在入選的名冊中。」
「斯綺羅?」雁皓軒一怔,「這麼說,她終于得償所願,成為你大哥的後宮了?」
「大哥說,先封她昭儀,將來是否能為妃為後,要看兩人的相處如何。」稱心笑答。
斯綺羅的一片痴心,大哥應該早已看在眼中,大哥也不傻,不會拒絕這樣的女子,至少,斯綺羅比起後宮中那些惺惺作態的嬪妃要好得多。
至于斯綺羅能否像沛後張紫 那般,最終得到沛帝斯寰平的心,兩情相悅、比翼連理,那得等兩人真正相守之後,才能決斷。
「一進宮就封昭儀?」雁皓軒挑眉,「這麼說起來,斯綺羅運氣不錯喲,換了我做皇帝,肯定讓她先從才人做起,然後美人啊、婕妤啊、充容啊,什麼什麼的,後宮佳麗三千,我才不會獨寵一人……」
他說著說著,只見稱心眼中露出一道厲光,彷佛要將他劈成兩半,他驚得連忙住了口,眯眼笑著。
「好在你的皇位被篡奪了,否則真是天下女子的禍害!」稱心瞪著他。
「唉,現在只能專寵你一人了,」他伸手攬過她的肩,「娶了公主,自然不敢再瞧別的女人了,否則腦袋不保,我啊,有點貪生怕死。」
「明天長祁王爺和王妃就要回來了,」稱心忍不住再度道出她的擔心,「你說說,該怎麼辦呢?他們不會把我趕出門去吧?」
「我姑父和姑姑都是有禮之人,怎麼會趕你走?」雁皓軒倒是一副高枕無憂的模樣。
「王妃她肯定會對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我主動離開……」稱心一想到又要遭遇一輪棒打鴛鴦,就覺得頭痛。
「姑姑才不會呢,她若存心趕你走,當初就不會叫董嬤嬤助你入莊了。」雁皓軒的回答有如石破天驚。
「什麼?!」稱心睜大眼楮。
「姑姑眼線眾多,早就知曉你的身分,她一心要化解我們與你們呼蘭家的仇怨,所以當她得知你冒充奴婢想混進莊來時,便寫了信叫董嬤嬤力薦你。你還真以為曾經在當鋪干活是什麼厲害的經歷,能得到董嬤嬤的垂青?」雁皓軒笑睨她。
「這麼說,王妃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稱心追問,「你什麼時候知曉此事的?」
「知道什麼?你的身分?」他佯裝听不明白,「你自己告訴我的啊,還記得嗎,那一天在湖邊……」
「我是說,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王妃知道我的身分的?」她像在念繞口令,舌頭都打結了。
她當然明白這小子若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周國公主,絕不會把她留在身邊,想來他還沒這麼大的氣度。
她真的該好好感謝長祁王妃,給了他倆這段單獨相處的日子,讓他們的感情與舊怨此消彼長。
「我也是前幾日才從董嬤嬤那里得知了姑姑的安排。」雁皓軒惡作劇般笑著,「早叫你不必擔心了,你偏不听夫君我的話。」
這小子故意逗她的吧,這兩天她為了迎接王妃,緊張得不得了,他一定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竊喜——他總是這樣,她越為他忙活,他就越幸災樂禍。
繃緊的弦彷佛一下子松馳了下來,稱心重獲生機一般,周身霎時有了力氣。但她心下依舊慍惱,一把拎住雁皓軒的耳朵,嗔笑道︰「駙馬,知情不報該當何罪,你可知曉?」
「該罰。」他老老實實地道。
「罰什麼呢?」
「罰我侍寢吧!」他恬不知恥地說。
這家伙為什麼總有本事反將一軍,佔她便宜呢?
唉,只怪她眼光太差,為什麼會愛上這小子,如今上了賊船,下也下不來了,這一世只能認命。
春日的陽光淡淡的灑進屋里,四周的一切朦朧而柔和,彷佛她在長風柳絮中作的一個夢,但她知道,這個美夢永遠也不會醒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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