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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公主移魂(換魂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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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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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公主移魂(換魂之二)】《全文完》
心寵 -
公主移魂
(換魂之二)
一場墜河意外,竟讓她這個帝姬與平凡婢女換了魂,
她雖震驚卻也開心,因她不需再背負皇族的責任,
可以去找身為敵國丞相的戀人,再續前緣,
但換魂這種事太過離奇,他絕對不會相信,
她不能表明身份,只能設法讓他再愛上自己,
所以她情願扮演他的假妻子,不在乎他只是利用她擋掉逼婚;
也願意洗手作羹湯,助他早日走出當年的傷痛;
甚至可以付出清白,只求他不再被春藥所苦,
她相信,即使她不再美麗尊貴,他仍會愛她,
而他果然沒令她失望,在一趟出使異國的旅程中,
他開始與她分享心事,還親自照顧身體不適的她,
更怕獨留在鎮上的她受到盜匪傷害,不顧行程回頭找她,
可就在她沉浸在受他關愛的喜悅中時,
卻有人懷疑她是敵國細作,欲置她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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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7:15
說與不說
心寵
最近認識了兩位朋友,一天晚上閒著無聊,大家開始講自己的愛情故事——
甲說,他曾經暗戀一個女生,但一直沒有告訴她,只是在心裡默默喜歡。
女生住在另一個城市,他只能在MSN上與她聊天,兩人無所不談,有時候話題難免涉及愛情,但他都很小心地避開。
某一天,他決定辭職,到女生所在的城市去找工作,即使薪水會低很多而且頗為冒險,他也無怨無悔。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女生告訴他,她要結婚了,跟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大叔。
甲在講自己的故事時連續哭了六次,痛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向她表白。他一直深信,在自己開口之前,女生會有默契地等著他。
他說,或許她不愛他,所以能對另一個人一見鍾情。
但我看了他的MSN聊天紀錄,我覺得,那女生很愛他,甚至一再暗示他,而他,冷靜又木訥,與那女生說話的語氣就像一個客氣疏離的陌生人。
假如,我是那個女生,我也不會覺得他愛自己,甚至會因為他的態度而傷心。
甲不相信我的推測,堅持說那女生不愛他。
然而,女生結婚前,給他發了一封簡訊,說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願景」。這封簡訊,讓他後海莫及。
他失去了愛情,只因為「不說」。
乙則完全相反。乙的錯誤在於不停的「說」。
她跟丈夫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但婚後發現丈夫的性格與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符。
她覺得兩人應該好好溝通,有事無事、人事小事,都與丈夫不斷地「說」。
終於,他開始覺得她煩,好幾個月不與她說話,甚至深夜不歸。
於是她開始疑神疑鬼,覺得丈夫已有外遇:心裡難過得要命,甚至考慮要離婚。
「說」與「不說」,是人與人相處最難以掌握的部分。
說得太多,愛情缺少了神秘感,少了盡在不言中的情致,往往最後令人感到庸俗又煩人。
完全不說,則愛情少了安全感,雙方不斷相互猜測、缺少承諾,終將淪為分道揚鑣的路人。
這一本書,也是關於「說」與「不說」的故事。
你看了就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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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7:33
楔子
鄒嬤嬤坐定,剛端起茶盅,便看見一個青衣丫頭緩緩走進來。
那丫頭長得並不十分美麗,卻有種恬淡如水的清秀,只見她梳著墜馬髻,髻上髮飾吊著顆水滴狀的碧玉珠子,隨著她俯身行禮時微微一晃,彷彿葉間落下的露珠一般,襯得她有種說不出的溫婉可人。
她的嘴唇上並未搽上艷麗胭脂,而是粉嫩如初綻薔薇花瓣的顏色,襯著一襲青衫,令她整張臉瑩潤生輝。
她纖腰直挺,卻並不拘謹僵硬,反而有一種婀娜的姿態,目光溫順卻有一抹炯亮,並非柔弱可欺之輩。
鄒嬤嬤看著她有片刻恍惚,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並非一個普通丫頭,而是哪個大戶千金。
「你是新進府的?」鄒嬤嬤清咳一聲,開口問:「夏楚人?」先前為了那件事已對這丫頭都做了調查,如今只是再行確認。
「是,奴婢是夏楚人。」那丫頭微笑著回答。
她雖自稱奴婢,態度卻不卑不亢,彷彿她是主子,不容怠慢。
「你既是夏楚人,為何卻賣身至離國為婢?」鄒嬤嬤詢問。
「奴婢父母雙亡,本想來離國投奔遠親,無奈親戚搬遷不知所蹤,又花光了盤纏,無力返鄉,逼不得已才賣身為婢。」她答得有條不紊,像是早就準備好這個答案。
「可憐吶。」鄒嬤嬤頷首,「如此說來,你在離都,是無親無故了?」
「是。」對方垂眸。她的遭遇聽上去如此淒涼,但眼睛裡卻沒有半點楚楚可憐的神情。
「這裡有黃金一百兩。」鄒嬤嬤放下茶盞,掀開托盤上的布巾,盤裡竟是黃澄澄的金錠,「是賞給你的。」
「賞給我?」那丫頭詫異的不由得睜大眼睛,「無功不受祿,奴婢不敢!」
「你且聽完我的解釋,再推托不遲。」鄒嬤嬤歎了一口氣,「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丞相府。」
「丞相是何人?」
「丞相慕容佩,天下皆知,他本是夏楚人,因懷才不遇,不得已去國離鄉,尋求施展抱負的機會。機緣巧合,得遇離帝,離帝賞識其才華,破格任用他為離國丞相。此事傳出,四海之內皆成為美談,都說離帝開明,而丞相幸運。」
丫頭口齒甚為伶俐,出口成章,彷彿滿腹詩書。
「不錯,」鄒嬤嬤微愕地望著她,「你倒瞭解得仔細。」
「奴婢既然已賣身入丞相府為婢,關於主人的各種傳言故事,奴婢自然要瞭解清楚,才方便日後伺候主人。」丫頭笑道。
「有這份心,便說明你是個聰明的丫頭,」鄒嬤嬤目光流露滿意神色,「看來此次重任交予你定然沒錯。這一百兩黃金,其實是是酬金。」
「到底是何重任,居然值黃金百兩?」丫頭臉現迷惑。
「假扮丞相夫人。」鄒嬤嬤緩緩答。
「夫人?」她似被嚇著了,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吐出一句,「……為何?」
「我們丞相青年才俊,名揚四海,如今離國上下不知多少名門閨秀對他青眼有加,王公大臣也爭相與他攀關係,紛紛找人上門提親,如果應允了哪一門,便會得罪了旁人,這得罪了誰都不妥!」
鄒嬤嬤擔憂地搖頭,「最近更麻煩,明嫣公主對丞相亦是一見傾心,在皇上面前嚷著要招駙馬,皇上只有這一個妹子,平日疼愛的不得了,連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給她,斷不能不答應,但丞相不願……」
「成為駙馬,不好嗎?」秀麗容顏怔了怔,眼中藏著苦澀笑問。
「我們丞相是何等人物?當初在夏楚的時候,玉惑帝姬對他百般示好,他若想當早當上駙馬了,何必等到今天?」鄒嬤嬤似有一絲自豪回答,「丞相平生志願,是一展抱負,實現四海歸一、天下和平的志向,豈能為了一個女人徒招吃軟飯的惡名?」
這鄒嬤嬤本是慕容佩的奶娘,一直跟隨在他左右,年前慕容佩初任離國丞相,特意將鄒嬤嬤從夏楚接來,掌管府中事務。因而,鄒嬤嬤提起慕容佩時,自是與他人不同。
「玉惑帝姬……」那丫頭聽到這裡,不禁有片刻失神,像憶起了什麼往事。
「這下你明白了?」鄒嬤嬤道,「丞相不願捲入是非,迫不得已,向離帝謊稱,家中早有結髮之妻,一直安置在夏楚鄉間,照顧祖宅。離帝便要丞相將夫人接來,也好斷了明嫣公主的念想。」
「奴婢懂了。」那丫頭微微點頭。
「你是夏楚人,模樣氣度都還不錯,在此無親無故,不會被人認出來。所以,找你來冒充夫人,最好不過。」鄒嬤嬤再度打量她一眼,「再說,丞相身邊也需要一個心思細膩的人伺候,你若放機靈一點兒,說不定有朝一日便真成了夫人。話就說到這裡,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那丫頭如花美顏平添一抹緋紅,屈膝磕了頭,接過盛有黃金的托盤。
「奴婢定不負嬤嬤所托。」她鄭重道,看起來自信滿滿。
「對了,一時倒忘了,你叫什麼名字?」鄒嬤嬤忽然又道。
「蘇、巳、巳。」她一字一字的道,彷彿故意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很清楚,又彷彿連她自己也不太熟悉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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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7:49
第一章
趙玉惑看著鏡中的自己,有種在作夢的不真實感,須將手緊緊貼在鏡面上,體會那冰涼的觸感,才能確定此刻是真實的。
鏡中的容顏,失去了往日的明艷,變成極淡極淡的清麗。其實,她倒也不討厭這張臉,只不過,需要段時間來適應。
一個月前,夏楚京郊,她因馬車失控,掉入河中,被衝到了某個岸邊,醒來後發現自己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記得當時,她望著水影中的自己,不禁驚叫起來,對著這張陌生的臉又掐又打,直至疼痛讓她再也下不了手。
這樣的怪事,就算在書裡她也未曾讀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靈魂為何被囚禁在一副陌生的軀體中?
從前,她是夏楚的帝姬趙玉惑,可現在,她又是誰呢?
腰帶間繫著一個精緻荷包,大紅的緞子配上銀白梅花,繡功很不錯。她在荷包裡發現了一些銀兩,還有一條繡著名字的帕子。
蘇巳巳——是那帕上的文字,是這副肉身的名字嗎?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鎮定下來,連忙回京打聽,才知道帝姬「趙玉惑」日前墜河昏迷,如今正在宮中休養。
這麼說,有另一個女子霸佔了她的軀殼,代替她在宮中休養?
那人才是真正的「蘇巳巳」吧?
不知為何,當她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憤慨地闖入宮門,向皇兄趙闋宇表明自己的身份,試圖奪回身體,反而產生了一個大膽而古怪的念頭。
很好……如此一來,她終於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卸去帝姬的重擔,讓自己徹底地鬆一口氣。
「趙玉惑」誰想當就讓誰去當吧,她,樂於做沒沒無聞的「蘇巳巳」。
而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北上,奔赴離國。
離國,有她朝思暮想的人。
從前因為玉惑帝姬的身份,她不得不與他分離,但如今她改了容顏、換了身份,終於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哪怕只是做他的奴婢……
「蘇姊姊!蘇姊姊!」思忖之中,忽然聽到小丫鬟敲著她的窗欞,「丞相回府了,鄒嬤嬤叫姊姊快去呢!」
趙玉惑對著鏡子,輕輕挽起一綹散落的髮絲,微笑著回答,「知道了,馬上去。」
她盼這一刻的到來,已經很久了。
慕容佩,她朝思暮想的人,是否,同樣惦記著她?
為了他,她獨自踏過千山萬水,隱姓埋名,只為與他廝守在一起,哪怕他已經完全認不出她。
她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想著他有點傻氣。但從小到大,她聰明過了頭,現在,不介意有點兒傻氣。
依舊是一襲青色衣裙,不過,她在腰間繫了條松花色腰帶,上頭繡一著朵朵橘色小花,彷彿那年秋天,她與他在御花園中一同栽下的雛菊。
他看慣了她明艷綺麗的模樣,會喜歡此刻的清淡嗎?
趙玉惑一邊憶著往事,一邊輕提羅裙,邁入他的書房。
屋子裡滿是墨汁的陳香,她一眼便看見案上那只白瓷花瓶內插著數枝雛菊,一如當年……她的心底泛起漣漪。這是否證明,他還惦記著她?
趙玉惑按照鄒嬤嬤所教,先將窗子全數推開,放了滿園的清風進來,吹入他喜歡的青草氣息,而後,又將茶水沏好,房內一室的草香夾著茶香。
聽說他回來後會看一會書,茶盅旁邊,就擱著他日前所讀——《花間集》。
原來,他還在讀那本《花間集》……已經不知多少年了,她最鍾愛的書,他竟一直在讀。
翻開書頁,那張葉脈還在。也不知是哪一年,她在樹下拾到,殘葉褪去了全數青綠,只剩透明的脈絡,在陽光下一照,別有一番情趣,彷彿紗窗的網。她順手遞給他,說給他當書籤。
沒想到,他留下來了,留了這麼久。
「姊姊,你怎麼還杵著呢?」鄒嬤嬤身邊的小丫頭又奔了進來,氣喘吁吁的催促,「快,快準備熱的巾子,丞相醉了,正由小廝扶著往這來呢!」
醉了?不過下午而已,他就醉了?
是了,自從他擔任離國丞相,應酬也多了起來,他又不擅飲酒,腸胃也不太好。
「知道了,」趙玉惑對那小丫頭交代,「妹妹,你先去廚房,替姊姊做點兒事。」
「什麼?」小丫頭一怔。
趙玉惑湊近,在對方耳邊囑咐一二,她雖然不解,仍乖巧點頭應承。
那丫頭前腳剛走,小廝便扶著慕容佩邁進院門。
這一刻,趙玉惑覺得自己心跳似有片刻停止。
她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一年?兩年?他的容貌,在記憶裡很清晰,真要形容卻很模糊。
如今,她終於見到他了,彷彿盼了千年,經過無數輪迴,總算等來了與他的重逢。
「快,快上來幫忙!」尾隨其後的鄒嬤嬤急喊道,「將丞相扶到長榻上去。」
趙玉惑跟著鄒嬤嬤,彷彿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與那小廝將慕容佩安置妥當,然而,她卻不覺得累。
坐在榻側,將雪白的巾子敷在他的額上,終於可以仔細端詳他的容顏。
此刻,他皺著眉頭,閉著雙眸,似醉似睡。
兩年未見,倒像闊別十年,他的俊顏風霜漸染,輪廓較從前深邃了些,膚色也暗了些,再也不是那個面如皎月、意氣風發的少年……
趙玉惑忽然心尖一酸,柔荑擱在他的手背上,微微顫動著。
「我的姑娘,你是怎麼了?」鄒嬤嬤在一旁蹙眉提醒道,「別只是發愣啊,丞相醉了,該去煮濃濃的梅子湯給他解酒才是。」
慕容佩也不知是被這聲音驚擾了,還是哪兒不適,只聽他輕哼一聲,皺緊了眉,微微地側了側身。
「嬤嬤,依我看,丞相這會的不適並非是醉了。」趙玉惑卻道,「梅子湯過酸,不宜讓他飲用。」
「咦?」鄒嬤嬤不解,「那該怎樣?」
「丞相恐怕患有胃疾吧?我看他臉色發青,手腳冰涼,若只是醉了,不會如此。」
「對對對。」鄒嬤嬤這才反應過來,「我老糊塗了,丞相腸胃素來不好,飲酒後更不舒服。」
「我已經叫人去廚房熱牛乳了,」趙玉惑微微笑,「等會兒再熬一鍋白粥,加上黨參、黃耆等暖胃的藥材,充作晚膳吧。」
「你這丫頭,倒想得周到。」鄒嬤嬤吁出一口氣,「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嬤嬤若累了,請下去休息吧,奴婢在此服侍丞相。等他醒了,再伺候他用膳。」趙玉惑淡笑勸道。
鄒嬤嬤不再多言,點頭離去,臨去時將房門輕掩,整間屋子立刻安靜下來。西斜的陽光漸成綺色,從窗口映入,長榻上一片亮燦燦的。
趙玉惑伸手按住慕容佩的腹部,她的手心很暖,此刻,正好為他暖胃。
記得從前,他胃疼的毛病犯了,她就是這般輕輕為他按摩,緩解他的痛苦。
彷彿習慣了,自然而然的,她想也沒想便伸手輕撫,不帶半分羞怯。
他的腹部,還像從前那般堅實,隔著薄薄的衣衫,她的手掌能清楚地感受他肌膚的熱度。
這算不算很親密的舉動?肌膚相依,萬分旖旎……
趙玉惑垂眸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偶然抬頭,卻見慕容佩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深邃瞳眸正炯亮地盯著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奴婢給……給丞相請安!」她連忙站起來,退開一步,行了禮。
「你的按摩手法倒挺熟練,」慕容佩低聲開口,「誰教你的?」
「回丞相,家父曾經也有胃疼的毛病……奴婢小時候學的。」她腦筋飛轉,撒了個謊。
「你怎知我有胃病?」他雙目片刻不移,直盯著她。
原來,方纔他沒有醉也沒有睡,她與鄒嬤嬤的對答,他都聽了去。
呵,這麼多年,他依舊是那副性子,一向沉得住氣,平素不動聲色,但一面對欲知道的事便執著到底。
「奴婢是夏楚人。」她努力讓自己鎮定,回視他的目光,「記得曾經看過一張皇榜,是玉惑帝姬在為丞相您尋找治胃病的良方,丞相還記得嗎?」
「皇榜?」他一怔,記憶瞬間鋪天漫地的湧入,俊顏勾起澀澀淡笑,「是啊!你不提,我倒忘了……」
那一年,他在書林苑廢寢忘食的苦讀,常常誤了晚膳,導致腸胃落下毛病,御醫都說無法根治。她知道後,訓斥了他一番,幾次周折到民間替他尋找良方。可惜,方子一直沒找著,他這病,延續至今。
來到離國後,漸漸調養,這病倒也好了些,但他執拗的存心不肯斷了病根,因為,每當胃疼的時候,便會讓他想起她……想起那些她對他關心備至的日子,以及她手心的溫暖……
思念伴著疼痛令他煎熬,但他寧可疼痛的伴他一生,以免將她給忘了。
「蘇姊姊,牛乳端來了——」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趙玉惑趕忙開門接過,親手將那碗牛乳端至榻前,雪白的牛乳上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她用小杓將其破開,輕輕吹散了,這才遞到慕容佩手中。
「丞相,趁熱喝吧。」她笑道,「下次若再有應酬,定要先喝碗牛乳護胃,切勿空腹飲酒,若一時找不著牛乳,可用生雞蛋代替。」
慕容佩望著她的眼光越發好奇起來,這樣的明媚笑容,這樣的細碎叮嚀,讓他又勾起對某個人的想念。
只是,那個人艷麗,她卻素淨,完全是不同的模樣。
「你叫什麼名字?」他不由得問。
「蘇……巳巳。」她頓了一頓才答道。
「巳巳?什麼意思?」這個名字讓他覺得有趣。
「奴婢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來自巳時吧?」她胡亂猜測,「奴婢是巳時生的,爹娘便隨口取的吧。」
一個卑微得連名字都沒被好好取的女子,卻無半點自怨自艾的神情,彷彿天生樂觀開朗,從不計較這種小事。
她這樣子跟記憶中的那個人,又多了一分相似。
「蘇巳巳,鄒嬤嬤可曾對你說過,要你來做什麼嗎?」他飲了一口牛乳,胃果然舒適了些,又或許是她方纔的按摩也起了作用,他眉心舒展,閒適地問。
「是……做丞相的夫人。」她倏忽有了點調皮的心情,故意歪著腦袋看著他,眨了眨眼回答。
「少了冒牌兩個字。」他不禁莞爾,提醒她。
「是,冒牌夫人。」她爽快地答。
「你不覺得委屈?」分明只是陌生人,一問一答間卻極有默契如多年故友,這讓他心下微愕。
「既然賣身入相府,無論丞相叫奴婢做什麼,都是奴婢分內之事。」她再度粲笑若晨曦,不帶一絲傷感。
這樣乾脆俐落的回答,這歪著腦袋的俏皮模樣,再度讓他感到錯亂。
彷彿,站在面前的,真是那個人。
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何會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頻頻看見那個人的習慣動作和感覺?是因為思念日重無以慰藉嗎?
這些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慕容佩喝完牛乳,將碗遞給她,便半躺著身子,抿唇再無言語。
因為昨日飲酒傷了腸胃,慕容佩特意告假在家休養一天。其實,一夜過去,他已不再覺得十分不適,告假,只是因為他忽然想待在家中而已。
算起來,這些年來他還從未如此偷懶過,他總是不眠不休,不惜耗損健康,也要拚出一方天地。
但今天,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他覺得應該留在府中,或許是因為家裡來了一個有趣的女子。
那個叫做蘇巳巳的女孩,本來他不以為意,覺得只是奶娘替他尋來的一個冒牌夫人而已,但昨日的一問一答,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絕非表面上那麼簡單,她似乎非常瞭解他,彷彿早已與他相識。
但他對她,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那張素淨的容顏,他絕對是初見。
若非他忘了,就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點她,告訴她關於他的所有事情,出於未知的目的。
此刻,他坐在窗前,那個女孩就站在花叢旁,也不知在忙些什麼,腕間提著個偌大的竹籃,如春季踏青一般,晨風吹起她的衣擺,搖曳生姿。
「丞相,宮裡來人了……」鄒嬤嬤悄悄走近,在他耳邊低聲道,「要不要老身去擋擋?」
「皇上派來的?」慕容佩擱下書本,側頭問。
離帝完顏凌向來待他不薄,他忽然告病請假,他自然會派御醫前來關切,慰問補品更不會少。
「不,是……明嫣公主。」鄒嬤嬤面有難色。
他一怔,隨即笑了。
明嫣公主果然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身為離帝的寶貝御妹,天上的星辰都唾手可得,就算他再三拒絕,對方也未必會知難而退吧。
「我就知道她會來。」慕容佩道。
昨日,他奉命入宮飲酒,離帝完顏凌向他暗示公主要招他為駙馬之事,他當下即道出家中早有糟糠之妻,氣得明嫣公主在簾後直跺腳。
以公主不服輸的脾氣,定會親自前來瞧瞧他這所謂的糟糠之妻到底如何,竟能讓他放棄金枝玉葉,對其從一而終。
「請公主過來吧。」慕容佩對鄒嬤嬤道,「不過,咱們先別出去,就讓慕容夫人去招呼一會兒。」
「慕容夫人?」鄒嬤嬤一時沒領會過來。
慕容佩淺笑,看了看園中那悠閒的女子,鄒嬤嬤這才恍然大悟。
「是,老身知道了,這就去吩咐。」
慕容佩頷首,看著鄒嬤嬤急步走向園中,對著花叢旁的那個人耳語了幾句,那纖細的人兒先是怔愣了片刻,隨即恢復了從容自若,彷彿非常有自信地答應了。
明嫣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難纏,她會如何應付?
慕容佩抑不住心中好奇,緩緩起身,在迴廊處找了個適當的位置,預備看出好戲。
未過多時,便見明嫣公主在眾宮婢的簇擁下,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園門處。那凜凜的威勢,不似來探病,倒像來打架。
纖細的身影不卑不亢的上前相迎,淡定行禮,他不必瞧,也知那張素淨的小臉定然是笑意盈盈。
慕容佩負手而立,聽見不大不小的話語聲傳來。
「給公主請安,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趙玉惑柔聲道。
「你就是慕容夫人?」明嫣公主以輕蔑的目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倒比本宮想像中的年輕。你家丞相呢?本宮要見他!」
「丞相此刻還在歇息,」趙玉惑垂眉道,「或許是昨日飲酒過多,脾胃不適。」
「本宮來了,他不出面迎接,好生無禮!」明嫣公主嘴上如此說著,視線卻在趙玉惑臉上直打轉,「也罷,讓他好生歇息吧。慕容夫人,與本宮閒談一會兒,如何?」
「臣婦之幸。」趙玉惑頷首,巧笑倩兮。
「你與慕容,成親多久了?」明嫣公主以審問犯人似的語氣冷硬質問。
「五年了。」趙玉惑從容答覆。
「怎麼之前都沒聽慕容提過?」明嫣公主狐疑,「夏楚那邊也沒聽說還有個慕容夫人。」
「我與相公自幼相識,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而慕容一族本為夏楚前朝貴胄,近年卻衰落了,所以慕容家本不想連累我家,要退了這門親事,可我父母堅持當初的婚約,並不離棄,相公心中十分感激,婚後以禮相待,將我安置在慕容家的祖宅。他來離國後,怕我被多事之人打擾,所以對我們的婚事一直秘而不宣。」
她信口道出這一大篇前因後果,不僅讓明嫣公主一怔,就連迴廊上的慕容佩也訝異凝眸。
關於他的身世,沒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慕容一族與其說是前朝貴胄,實則為戰敗皇族,趙氏當年其實相當於從慕容氏手中奪去了夏楚江山。
慕容佩會如此奮發圖強證明自己,實在有外人不知的隱衷……
「看來你果然是慕容夫人,才會如此明白他的身世,」明嫣公主無法反駁,迫不得已的道,「慕容斷不會將底細告訴一個冒牌貨。」
「公主還有什麼疑問,臣婦知無不答。」趙玉惑欠欠身,禮貌而端莊。
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成為了他的妻子,該是什麼模樣……此時此刻,彷彿是在扮演自己美夢中的角色,她演得不亦樂乎。
「既然你與慕容是父母之命,這些年又聚少離多,想必沒什麼感情。」明嫣公主瞧著她,臉上仍抑不住輕蔑的神色。
「感情一事,似水無痕,臣婦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深是淺,」她明知對方是在嘲諷,卻依舊笑意滿滿,「只不過,臣婦對我家相公的脾氣稟性,倒比別人知道得多些。」
「會比本宮知道的多?」明嫣公主顯然不服氣。
「公主知道我家相公喜歡什麼天氣、愛好什麼顏色,平時喜愛吃什麼、看什麼景致、聽什麼曲子、讀什麼書嗎?」她以晶亮的眸子不甘示弱地與對方對視。
明嫣公主咬住唇,答不出個所以然,卻不舒服的反問:「本宮不知,難道你這個與他長年分居兩地的人就知道了?」
「我家相公喜歡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趙玉惑流利地回答,一句也不結巴。
明嫣公主瞪大眼睛,嘴巴半晌闔不攏,顯然被她震住了。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趙玉惑乘勝追擊。
「啊?什麼?」明嫣公主一臉茫然。
「這是我家相公最喜歡的幾句詞。」趙玉惑惡作劇似的一笑,「公主不知道嗎?」
「不知道又怎樣?」明嫣公主又羞又惱,反問:「夫人你就對慕容的事件件知道嗎?」
「比如呢?」趙玉惑莞爾地瞧著她。
「比如……」彷彿為了反擊,明嫣公主故意道:「慕容與夏楚那什麼帝姬的事,夫人你知道嗎?」
「玉惑帝姬?」終於提到她了,看來,她在離國還挺有名的。
「對啊,聽聞慕容與她感情深厚,慕容在夏楚宮裡待了這麼久,夫人不擔心嗎?」明嫣公主面帶諷意,字字刺耳。
「那玉惑帝姬漂亮嗎?」她狡黠地反問。
「那是自然。」傻公主沒料到自己掉進了她的陷阱。
「與公主您相比如何?」
「估計跟本宮不相上下吧。」明嫣公主很有自信。
「既然如此,那有什麼可擔心的?」趙玉惑笑容依舊明亮,「我家相公在這離國宮裡待了這麼久,不也沒出什麼事嗎?」
「你……」明嫣公主大怒,「你敢對本宮無禮?」
「臣婦說過,知無不言。」再度溫婉一揖,眉宇間卻有凌人氣勢。
「你給我記著!」明嫣公主跺足大嚷,袖子一揮,「擺駕回宮!」
一群宮婢戰戰兢兢尾隨著暴跳如雷的公主,急匆匆走了,牆角幾隻花盆也遭了殃,砰的一聲,不知被誰踢翻在地,裂成幾瓣。
趙玉惑見此情狀,猶自鎮定地一笑,踱步過去,將那盆中花兒扶起來,就著泥根靠至牆邊,令花兒不至於被糟蹋了。
頭頂日光正烈,忽然,她覺得暗了一暗,抬眸,只見一道修長身影替她遮住了陽光。
不必瞧,她也知道是誰,熟悉的氣息撲入鼻尖,勾起迷離的記憶。
「丞相——」她低下頭,「明嫣公主方才來過,鄒嬤嬤吩咐不要打擾丞相,所以奴婢擅自作主,招呼了公主。」
「我看見了。」慕容佩微微笑道,「方纔我就站在迴廊下,看到了一切。」
「丞相恕罪。」趙玉惑立刻請罪,「奴婢惹公主生氣了。」
「沒事,公主一向愛生氣,就算你不惹她。」慕容佩指尖掠過沾到衣上的花葉,「我只是好奇,你如何知曉我的喜好?」
「丞相都聽到了?」趙玉惑心頭一顫,「……那是奴婢胡謅的,奴婢並不知道。」
「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這些全是胡謅的?」慕容佩挑眉,擺明不信。
「沒錯。這些,不過是奴婢自己的喜好而已。」趙玉惑把頭埋得很低,生怕被對方看出她的異樣。
「巧了,這些也是我的喜好。」慕容佩望著她髻尖上的碧玉珠子,此刻晃得厲害,顯示主人的緊張,「那麼,『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也是你胡謅的?那可太巧了,我還真就喜歡這幾句。」
「不,這個是……奴婢昨兒替丞相打掃書房,碰掉了一本花間詞集,書頁翻開,正是這一句,上面夾著張書籤,」趙玉惑抿了抿唇,「奴婢想,這一頁肯定是丞相常看的,所以就順口說了。」
「觀察入微,心思通透。」慕容佩怔了怔,淡淡頷首道,「鄒嬤嬤果然沒挑錯人。」
「丞相過獎了。」他信了嗎?倘若起疑,會把她趕走嗎?
只希望他就這樣半信半疑,讓她可以長伴左右。
「看來你也是讀過書的。」慕容佩又道,「那花間詞集裡,你還喜歡哪一句,說來聽聽?」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她忍不住道。
這便是她在思念他的時候孤苦的心境,本來可以裝傻不回答,但她覺得,這一刻她要讓他知道。
慕容佩斂眉凝視著她,半晌無語。
「這一句,也是我喜歡的。」最後,他答道。
意味深長的沉默中,也不知,他有沒有瞧出什麼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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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8:18
第二章
一大早,門外就吵吵嚷嚷的,趙玉惑從夢中驚醒,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披上衣衫,推開窗欞,只見幾個小丫頭站在迴廊上對著遠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遠遠的,一隊家丁忙進忙出,拿著水桶布巾,不知在做些什麼。
「夫人,你醒了?」小丫頭看到她,連忙迎上來,「奴婢們這就伺候夫人洗漱。」
自從那天明嫣公主來過之後,慕容佩忽然讓府中上下一致稱她為「夫人」,亦挪出南廂供她居住,還派人專門服侍她,送來訂做的衣服首飾,彷彿她真成了主子。
慕容佩大概是想把這齣戲演得再真一點,以免明嫣公主查出些什麼。
「外面為何動靜這麼大?」趙玉惑好奇問。
「又有人在咱們門口搗亂了。」小丫頭們相視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地道。
「搗亂?」趙玉惑不解。
「對啊。夫人,你才從夏楚來所以不知道。我們相府很不太平,每月總有幾次,被人扔臭雞蛋、潑髒水什麼的,弄得亂糟糟的,得打掃半天。」
「為什麼啊?」趙玉惑越聽越驚。
「還不是因為我們丞相是夏楚人。」小丫頭們吐吐舌頭,「說起來,丞相真是夠可憐的,夏楚人說他是漢奸,離國又有人懷疑他是細作,兩頭不討好。聽說,夏楚那邊派了義士前來找丞相的麻煩,而離國朝中有人樂於見丞相遭殃,竟還暗中資力。」
原來,這些年來他表面風光,實際上過得並不好……若非當初皇兄的一句話,他怎會如此?可說到底,還是她害了他……
趙玉惑胸中酸酸澀澀的,雙眼不禁一紅。
「昨兒我在花園采的那些漿果呢?」她勉強抓住淚花,低聲叫。
「已經照夫人的吩咐,用糖醃起來了。」小丫頭們回道,「夫人,那些漿果,酸得牙都要掉了,我們從不吃的,為何你還摘了那麼多?」
「用糖醃了,就是美味,」趙玉惑答道,「你們去挖一碗,用漂亮一點兒的瓷器盛著,撒上細細的冰粒子,拿來給我。」
小丫頭們恍然大悟,點頭去了。不一會兒,趙玉惑親手用托盤盛了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往慕容佩的房裡去。
身為帝姬,她自不擅廚藝,從小到大會做的一道膳食,大概就只有這醃漬漿果,早知如此,就該向御廚們多學幾招,也不至於技窮。
繞過悠長的迴廊,便是慕容佩所居。
還記得那年初秋,她也是親手做了這道甜點,端到他房裡。當時他似乎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據說很少男人喜歡吃酸甜的食物,他卻吃了個精光。
如今做這醃漬漿果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討好他的方法。
推開門,便看見他正站在桌前,不知在忙碌些什麼。走近仔細一看,卻見桌上乖乖臥著只白鴿,他輕輕撫著那鴿子的羽毛低語,像是一些安慰的話語。
聽到腳步聲,他詫異回眸,接著目光停留在她面前的托盤上。
「奴婢給丞相做了道甜點,」趙玉惑笑道,「秋天乾燥,吃這個正好潤喉。」
擱至桌上的白瓷碗與鮮紅的漿果相映色,淡淡的糖香,晶瑩的冰粒,讓人垂涎欲滴。
慕容佩凝眸,半晌無言,盯著那碗甜點一動也不動。
「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驟然有些沙啞,陰沉沉地問,「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這個……」
她僵立著,思忖著該如何回答。
「別再跟我說什麼巧合!」慕容佩踱到她面前,目光像要把她吞噬,「我不信!」
「奴婢……」她知道,謊言再也騙不了他,「是帝姬派來的。」
這樣說,可以梢稍消除他的懷疑吧?
「玉惑帝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帝姬名諱,恕奴婢不敢言。」她咬著唇,「丞相,你弄疼奴婢了……」
他鐵青的臉色,終於稍稍舒緩,握著她玉腕的手,亦稍稍鬆開。
「玉惑帝姬派你來……她說了些什麼?」沉默好一會,他才問。
「帝姬怕丞相在異國他鄉生活不適,特命奴婢來照顧丞相。」既然胡謅,就胡謅到底吧。「帝姬說,她要說的話,都在那本《花間集》裡……」
一字一句,皆是思念,纏綿悱惻,他,應該懂的。
「玉惑……」他低喃,像是傾注所有情愫,「玉惑,你何必——」
趙玉惑轉過身去,害怕自己表情有異,又讓他起疑。
那案上臥著的鴿子,受了一些傷,身上還纏著繃帶,方才慕容佩正在給牠醫治。
趙玉惑走過去,輕撓那鴿子的頸間,鳥兒一般都喜歡觸碰這裡,馬上會舒服地伸長脖子。
「早上家丁們在門前發現了這鳥兒,」瞥見她的動作,慕容佩解釋,「像是被砸傷的,我替牠瞧了瞧,倒也沒大礙。但牠大概是被嚇著了,一直趴著不肯飛走。」
「早上?」趙玉惑彷彿明白了什麼,「聽說相府門口常被扔許多石子、雞蛋什麼的,是被那些砸傷的吧?」
「你聽說了?大概是吧。」慕容佩淡淡一笑,「不過府裡的人都習以為常了,每月都會有這麼幾天。」
「帝姬若知道你如此委屈,心裡會難過的……」趙玉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顫。
他嘴角微揚,似笑非笑,默默無一言。
「丞相,帝姬曾跟奴婢提過兩位當年的一些事。」趙玉惑思忖了下,打算接著把疑問說出口。
「哦?」他微微挑眉,「如何說的?」
「說是當年丞相想向帝姬求親,卻遭睦帝奚落,丞相一氣之下遠走他國,臨行前發誓要有一番做為,以便配得上帝姬。」
「不錯……」他語調中似有一絲苦澀,「只是以我現在的狀況,要實現當年的諾言,似乎還不太可能。」他忽然側眸,凝視著她,「帝姬會跟你說這些,可見與你極親近。」
「奴婢從小便是帝姬一手調教的。」趙玉惑垂下眉,生怕他看出破綻,「其實丞相如今已經名揚四海,聽聞睦帝也十分後悔自己當年所言,丞相若回夏楚去,處境定與當年不同了。」
「回去?」慕容佩像被針紮了一下,面帶嘲諷地道:「如今我已經是萬人辱罵的大漢奸,怎還能回去?」
「丞相難道永遠也不回去了嗎?」趙玉惑低喃,「當初遠走離國,不就是為了能有與帝姬王聚的一天嗎?」
「是啊。」他輕歎,「可惜,所為無法達成所願,如今斗轉星栘,不知不覺竟遠遠背離初衷……人生在世,有許多不得已。」
「丞相讓奴婢冒充夫人,避開明嫣公主,也是為了帝姬吧?」她心中緊張,生怕他給出否定的答案。
「依我如今的狀況,怎能有成家的心思——」他只含糊道,「就算沒有玉惑,也不想連累別的女子。」
她胸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原以為能得到一段感天動地的深情誓言,最終卻得到這般回答。
但她知道,他的性子就是這樣,表面上淡淡的,一如當年待她的態度,可這並不表示他無情。
「丞相,我們去把這鴿子放了吧!」她突然笑說,故作輕鬆,不想再看他滿腹心思的模樣。
「這鴿子嚇著了,也不知能不能飛。」他輕撫那潔白羽翼。
「放心,交給奴婢。」
趙玉惑自信滿滿,走到迴廊上,手裡捧著那只白鴿,忽然她雙臂一揚,將那鴿子往空中一拋,鴿子一驚,眼見便要墜地,然而終究展翅自救,兩翼急匆匆拍打了兩下,終於盤旋於空。
望著潔白羽毛映襯著藍天白雲,優美飛翔的模樣,趙玉惑巧笑倩兮。
「瞧,」她回眸,對慕容佩道,「牠飛走了!」
慕容佩卻蹙眉,疑惑地望著她。這一幕,好熟悉,彷彿過去也曾經見過……
是了,很久以前,他們還年少時,在夏楚的宮中,亦有過如此畫面。
她以此方式,幫助嚇破膽的鳥兒飛翔。
她說,鳥兒明白若是落地就會摔死,所以,關鍵時刻,只能自救。
她還說過,人,亦是如此,唯有在絕境中,才能激發潛能。
這就是當她默許趙闋宇對他百般羞辱的原因吧?想激發他的鬥志,以免庸碌一生……
然而,這也是他心裡一直暗暗恨她的原因。所以,這些年來,不曾給她寄過一封信,捎過一句話。
他只當她死了。
今時今日,她卻讓個丫頭帶來她的慰藉與關切,彷彿遲來的道歉,再度讓他內心波瀾起伏。
她是故意找了一個與她感覺相似的丫頭,提醒他,別忘了她的存在吧?
但這樣有用嗎?呵,他還沒打算原諒她。
「慕容佩喜歡你,只因為你是夏楚的帝姬!」
兩年過去了,皇兄這句話卻猶似在耳際,總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浮現,彷彿夢魘,揮之不去。
趙玉惑自床上撐起身子,冷汗自額際滑落。當年的一幕幕情景在眼前滑過。
她看見自己跪在皇兄趙闋宇面前,苦苦哀求他恩准她的婚事,皇兄玄色的帝王朝服莊嚴而肅殺。
「玉惑,你也知道,慕容佩是前朝皇族,咱們趙氏自他家手中奪了夏楚,你以為他對你會是真心?」趙闋宇冷冷道。
「既然這樣提防,當初父皇又何必接他入宮?這些年來,他與我們同吃同住,父皇待他如家人一般。」趙玉惑反駁道. 「若父皇還在世,斷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當初,慕容氏戰敗,將夏楚江山獻給父皇時,開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傷慕容佩性命。之後,慕容氏滿門自盡,僅剩慕容佩這一支血脈。父皇答應條件時是對天發過誓的,但如果可以,父皇情願斬草除根,沒有下手,只不過是怕遭報應罷了。」趙闋宇緩緩道出原委。
她只覺得全身在顫抖。朝堂宮闈之中的腥風血雨,她從小見慣了,沒料到,事情一旦涉及自己的至親至愛,竟還是感到如此的驚心動魄。
「這些年,我仔細觀察慕容佩,覺得他也在暗中用功,詩書騎射樣樣精通,非一般皇子可比。」趙闋宇歎道,「若他成為駙馬,借你之手,定會在朝中翻雲覆雨,咱們趙氏江山堪憂……」
「慕容他不會的!他待我是真心的……」趙玉惑咬唇道。
「你若非夏楚的帝姬,你若沒有這副美貌,看他待你態度如何?」趙闋宇攙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玉惑,天下男子,對你傾心的不計其數,何必為了一個慕容佩如此?」
她退開一步,輕輕將兄長的手推開,倔強道:「就算我不是夏楚帝姬,就算毀了這張臉,慕容也不會嫌棄我的!」
「你確定?」趙闋宇一臉諷笑。
「不如臣妹現在就拋卻帝姬身份,與慕容隱居民間,驗證一下。」她目光炯亮,與皇兄相視。
「不,你不會的。」趙闋宇卻自信滿滿的道,「身為夏楚帝姬,你不會推卸護國之重任。」
這一句話,就像戳中了她的死穴,讓她霎時啞口無言。
沒錯,母后臨終前要她守護娘家季漣氏一族,還交給她代表族長身份的琥珀戒指,假如她不顧而去……豈不辜負母后所托?自幼,父皇將她當作男兒教養,在她身上亦寄予許多希望,她一走豈不也會全然落空?
她,真的能為了一個男子,放棄所有?
「你下去再好好想想吧,」趙闋宇道,「此刻朕再說什麼,你也聽下進去。」
趙玉惑默默地施了一個禮,轉身踏出大殿。
正值黃昏,御花園裡一片夜來香的氣息,斜陽脈脈,輕風送爽,平素的她最愛這番美景,但今天,卻沒了任何欣賞興致。
慕容佩跟她約好,日落後在她的彤霞殿相見,本來,她滿心歡喜,但此刻卻忐忑無措措。
他還在等著她的信兒呢,她以為能順利說服皇兄同意這門親事,然而,等來的卻是冷酷的拒絕。
她該怎麼說才能不讓他太過難堪?
一路低著頭,默默走著,沒發現身旁已經多了一道黑色身影,無聲地跟隨著。
「承恩?」她無意問抬眸才發現,她的護衛江承恩跟在身旁。
「屬下打擾帝姬了,還請帝姬恕罪。」江承恩單膝跪下道。
「你未受召便上前,想必有要緊事。」她抬手示意他超身,「怎麼了?」
江承恩是她收留的一個孤兒,近年來頗受她的器重,但凡大事,她也不瞞他,江承恩感恩,亦十分忠心盡力。
「回帝姬——」此刻,江承恩似有難言,支吾道,「晌午時分,屬下與皇上一班近侍飲酒,藉著幾分醉意,竟探得一個消息。」
「你說。」她凝眉,心下明瞭,一定非常棘手的消息。
「皇上聽聞帝姬與慕容公子感情篤厚,怕是一時之間無法拆散……」江承恩抿了抿唇,「已經召了大內高手,說要……要……」
「要怎樣?」趙玉惑心中大吃一驚,急急追問。
「要暗害慕容公子。」
雖然已經料到了這最壞的答案,但鑽入耳中,心仍如刀割一般劇痛。
她最親的哥哥,要對付她最心愛的人,彷彿手心與手背互虐,逼得她心如刀絞,鮮血淋淋。
而一切因她而起,她卻束手無策,找不到一個十全十美的辦法,不讓任何人受傷。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輕甩衣袖,江承恩知意而退。
夕陽漸漸落下,晚霞的光芒消散,滿庭的花香更加濃烈了,她的心情卻凝重得像這暮色一般,黑沉沉,不見一絲光明。
皇兄身邊的近侍一向嘴嚴,哪裡會因為喝了幾杯小酒就洩露秘密,想必,這個消息是皇兄是故意給她知曉的吧,算是一個警告,若她執意要與慕容佩在一起,他隨時可以毀了他們。
她,到底該怎麼辦?
「玉惑,你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彤霞殿,一眼便看到那謫仙般的男子正站在紗簾下,往窗欞上掛了一串風鈐。
「打哪兒弄來了這個?」趙玉惑緩緩走過去,撫了撫那五彩琉璃,它霎時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甚是悅耳。
琉璃的觸感冰涼,彷彿直達心底,讓她微微一顫。
「東市有一個制琉璃的地方,昨兒個跟陳大人他們一塊兒去看了,」慕容佩笑道,「我還是頭一回知道琉璃是吹出來的,擱在爐子裡烤融了,再吹出各式各樣的形狀。當下覺得新奇好玩.給你制了串風鈐。」
「你親手做的?」趙玉惑一怔。
「對啊,你說過琉璃若製成星星的形狀一定很美,我就試著做了一下,也不知像不像。」他的明目注視著她,彷彿一汪清泉,讓她心中興起波瀾。
「很像……」一時間,彷彿胸口堵了塊大石,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淚水就這樣默默地落下來,滴在袖口的紗邊上,留下濕漉的印記。
「怎麼了?」慕容佩托起她的下巴,凝眸問道,「王上沒答應我們的事?」
她難過地扭過頭去,半晌不言,算是回答。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卻依舊輕鬆微笑,「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與其被困宮牆內,不如泛舟江南,過自由自在的生活。玉惑,你願意跟我走嗎?我們今晚就走?」
他的大掌握上她的柔荑,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顫慄,有種站在懸崖邊上的感覺。
「不……」她緩緩地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哽咽道:「我不能跟你走……」
儘管她沒抬頭看,卻能明顯感覺到他怔愣住了。
「之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的嗓音低沉,「怎麼忽然變了?」
的確,之前說好了,她也心甘情願隨他遠走天涯,但聽到皇兄要對他下毒手,她怎能冒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逃走,又能逃得了幾時?
她能捨棄自己的性命,卻不捨得有人傷他半分毫髮,像他這樣驚才絕艷的男子,實在不該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裡……
「我思來想去,覺得皇兄的話有道理……」事到如今,她只能逼他離開,而唯有把心一狠,道出決絕的話語才能辦到,「想我一國帝姬,豈能逃避責任,與你終身祿祿無為,埋沒民間?你若真有才華,就該幹出一番大事,向世人證明配得上我這金枝玉葉,如此一走了之,哪裡算有本事?」
她強抑淚水,逼迫自己抬眸與他對視,裝得態度堅硬,心意已決。
果然,他被她騙到了,那俊顏上平添的陰雲,證明他的心裡被她狠狠刺傷了。
「玉惑,你真的這麼想嗎?」然而,他依舊微笑,他是那種任何時候都能從容淡定的男子。「不會發生了什麼事逼你這麼做,而我不知道吧?」
聰明如他,果然猜得很對,但她能對他說實話嗎?倘若全盤托出,他定會執意帶她離宮,而皇兄更不會放過他吧?
已經演到這一步,也不多差幾句台詞了。
縱使她的心宛如被撕裂,亦要戴著假面,在這戲台上將一切終結。如此,方可保全他的性命,保全這宮裡的太平,只是,唯獨無法保全他們的愛情……
她知道,這一步踏出去,兩人便如被星河長隔,依他的脾氣,斷不會輕易原諒她。
「慕容,你走吧,離開夏楚,離開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她聽見自己輕輕道,「等到你名滿天下的時候,再回來吧!」
名滿天下,呵,這是她對他的期許,但聽在他耳裡,或許就是最傷人的字眼。
她知道,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要名滿天下,只要她看得起他而已。然而,如今她亦要求他名滿天下,說明她亦看他不起……
她使出撒手鑭,一擊即中,如此,才能讓他盡快遠離危險。
俊顏仍舊淡淡笑著,但那雙深瞳已經蒙上一層冷霜,冰凍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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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8:40
第三章
名滿天下?
不知為何,如今的慕容佩一聽到這個詞,就極度反感。
曾經,在他還懵懂年少時,對這個詞極度嚮往,立志要做一個名滿天下的風流人物,然而如今視名利如浮雲的他,只覺得這夢想何其可笑。
人生在世,不過如天地間一粒微塵,古今多少王侯將相,到頭來終究化為一堆枯骨,一時的榮耀亦不過是燦爛星河裡的微光,瞬息淹沒。
離國的前任丞相在彌留之際曾對他說,此生記憶的片段,最多不過是一些日常的歡愉,比如與妻子新婚燕爾的恩愛,兒女初生時的喜悅,瞧見晨曦中初綻的清蓮,夜雨裡沉睡的芭蕉……
他覺得,老人的話是對的。
若非為了玉惑,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丞相之位、豪華宅邸與萬兩薪金。名滿天下又如何?人們在羨慕時,同時也充滿嫉妒。他如今的盛名有一半是罵名,「漢奸」兩個字尤為刺耳。
他時常憶起跟玉惑分別的那天晚上,那夜御花園裡的夜來香氣味格外濃郁,那香氣便代表心痛,自那天起,夜來香就成為他最最厭惡的一種花,丞相府名卉三干,他卻不允許種植一株夜來香。
兩年了,他刻意不去打聽她的消息,用繁忙的朝事來麻痺自己,不允許自己想到她一點,然而內心深處到底惦記著,午夜夢迴時,所有的思念與情愫如洪水般洶湧而出,難以自抑。
很想回去見見她,又覺得現下還沒什麼資格見她,恍若站在茫茫原野上,進退不知昕措。
「丞相——」鄒嬤嬤來報,「明嫣公主駕到。」
明嫣公主?又是她?
這位刁蠻公主簡直把他這丞相府當成別業了,想來便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罷了,隨她的便吧,反正他早已向離帝表白心意,斷不願與他的寶貝御妹有絲毫牽扯。
「請公主到書房坐吧。」慕容佩淡道。
他看著桌上沏好的清茶,舉杯淺嚐一口。茶香熟悉,又勾起他在夏楚時的不少回憶。
是那個叫蘇巳巳的丫頭沏的吧?對這個女子,他又平添了幾分好奇。總覺得她身上有玉惑的影子,有她常伴身旁,在異地飄泊的淒涼心情竟減了幾分,亦少了思鄉……思人之苦。
「丞相,今日本宮又來打擾,丞相不會介意吧?」
沒一會兒,只見明嫣公主款款走進來,臉上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表情。彷彿,有一點兒幸災樂禍,又帶著一點兒報復的喜悅。
他想,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而且是於他不利的事,否則明嫣公主不會如此得意。
「公主請坐。」慕容佩起身,彬彬有禮地行禮,「臣正好新沏了一壺清茶,公主可願賞光共飲?」
「聽聞丞相生活一向清寡,看來果然如此。喝茶有什麼意思?要喝就喝點別的!」
明嫣公主彈了下手指,立刻有宮婢捧著御酒奉上。
「如此極品的瓊漿玉液,應該是在節日慶典上才配飲用,日常小酌豈不可惜了?」慕容佩淺淺笑道。
「為了安慰丞相失意之心,有何可惜?」明嫣公主亦莞爾,「王兄也說了,若能讓丞相好過些,宮裡的御酒全搬來也在所不惜。」
「安慰微臣?」慕容佩更加不解,「敢問公主,慕容有何失意之事?莫非皇上要罷了微臣的官職不成?」
「丞相並非貪戀權貴之人,官職於丞相而言,想必並不重要,怎會失意?」明嫣公主一副很瞭解他的樣子,「可若是與另一樁牽絆有關,丞相大概會夜不安寢了。」
「哦?」慕容佩等待著下文,「是何牽絆?」
「比如——」明嫣公主盯著他,眼中盡現諷意,一字一句地笑道,「玉惑帝姬。」
他果然一怔。「玉惑帝姬」這四個字,便是他的死穴。
「看來丞相還不知道。」明嫣公主乘勝追擊的繼續道,「難道帝姬明日完婚,卻未通知丞相、奉上喜帖?」
他手一鬆,半盞清茶潑了出來,濕透了衣襟,然而,他身形依舊僵硬,石像一般不能動彈。
「……她要嫁給誰?」良久,他出了聲。嗓音嘶啞,像變了一個人。
「據說是夏楚賀大將軍之子——賀珩。」明嫣公主答道。
賀珩?怎麼可能是他?
他知道,賀珩自幼就喜歡玉惑,然而玉惑卻從沒把對方放在眼裡,嫌賀珩陰柔軟弱,若能產生情感,早就產生了,何必等到此時?
況且賀家掌握夏楚兵權,玉惑早就懷疑他們有謀反之意,不將之斬草除根也就罷了,哪裡會下嫁?
他離開的這兩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天地顛覆,乾坤顛倒?
「還有一件事,丞相或許也不知曉,」明嫣公主緩緩靠近,「聽聞,玉惑帝姬前些日子連人帶馬墜入河中,患上了失憶之症。」
失億?所以,她才會對賀珩大為改觀,甚至願意下嫁?
如今的她,還記得他嗎?還在念著他嗎?
慕容佩只覺得胸中一堵,一陣甜腥湧到喉問,他抹一抹口角,居然看到一絲鮮紅。
悲至泣血,就是如此吧?一向鎮定自若的他,竟也有今天。
「本宮就是知道丞相聽到這個消息會悲痛萬分,特意前來安慰,」明嫣公主的安撫笑意中隱藏著不懷好意,「且讓本宮陪丞相小飲一杯,如何?」
他一向不喜沾酒,但此時此刻,卻希望一醉方休,忘掉這如萬蟻侵噬的劇烈心痛……
「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吧!丞相在書房裡喝醉了!」一個小丫頭跑進來,慌慌忙忙的稟報。
「怎麼會喝醉?」趙玉惑訝異的站起來,「丞相在家中從不飲酒,今日這是怎麼回事?」
「明嫣公主來了,帶來了宮裡的御酒,丞相跟她飲了一杯,就醉了。」小丫頭支支吾吾地,「聽……伺候公主的宮女說,丞相在書房裡鬧得可厲害了,還見了血……」
「見血?」趟玉惑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就算醉了,也不至於如此啊!」
「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小丫頭猶豫再三,終於說道:「聽聞夏楚的帝姬明日完婚,丞相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消息,所以……」
完婚……蘇巳巳那丫頭居然敢擅作主張把她的肉身另嫁他人?
是了,如今她的肉身已經不再屬於她了,蘇巳巳愛嫁誰便嫁誰,她又怎能干涉?再說,她能伴著他,又何必再管那肉身?
「夏楚的新任駙馬是誰?可曾聽聞?」趙玉惑鎮定下來,仔細問道。
「好像……姓賀,是什麼將軍之子。」
賀珩嗎?
呵,蘇巳巳的眼光也算不錯,那賀珩雖然有些陰柔,但終究是心地純善之人,況且外表俊秀無雙,蘇巳巳會對他傾心,也不足為奇。
「和我到書房看看。」趙玉惑從容交代。
一隊僕婢在她的安排下,迅速準備了水盆、冰塊、金創藥、醒酒湯等物品,匆匆往書房去。
才至書房所在院落門口,便見明嫣公主跌跌撞撞地奔出來,髮絲凌亂,與平素的雍容華貴判若兩人。
「快、快……」明嫣公主一見趙玉惑,如遇救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快去瞧瞧慕容,他、他要死了……」
「怎麼會?」趙玉惑大驚,「不是喝醉而已嗎?」
「我、我在那酒裡下了點兒東西……」明嫣公主又羞又慌,垂下頭來,連「本宮」的自稱都忘了,一口一個「我」。
「什麼東西?」趙玉惑沉聲道。
「媚引子……」
春藥?趙玉惑瞪大眼睛,瞪得明嫣公主越發無地自容。
「慕容他受藥性牽引,痛苦難耐……卻不願意近我的身,就拔了牆上的飾劍,刺傷了自己……」明嫣公主淚眼汪汪,「夫人,你與慕容是夫妻,如今,也只有你能、能……」後半句,無論如何,是羞得說不出口了。
趙玉惑卻頓時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必,是這任性公主打算對慕容下春藥,逼他就範,不料慕容拒絕她的意志卻出乎她預料的強,寧可見血,也不肯屈從藥力……
因為心中還愛著她吧?就算聽到她另嫁他人的消息、縱然心中有萬般怨恨,他亦不肯背叛他們的感情。
趙玉惑只覺得喉問一陣哽咽,指尖輕顫著。
「公主請先回宮歇息吧,這裡交給臣婦即可。」她暗自深吸口氣,保持話聲如常,欠了欠身,對明媽公主道。
明嫣公主自知闖了大禍,含含糊糊說了幾句致歉的話語,便帶著宮婢一溜煙的逃了,比上回消失得還要快。
趙玉惑摒退了眾人,親自捧了金創藥推門而入。
屋內燭光暗淡,她花了好一會兒時問,才看清慕容佩的所在。只見他正靠坐在牆角處,衣襟微敞,髮髻全然散落,一繒又一繒的長髮似一張黑色的網將他全身籠罩,淡青衫子染了一片殷紅,鮮血仍未止住,一滴滴落在地上,猙獰又悲哀。
「丞相——」她聽見自己低啞哽咽的聲音,「你還好嗎?」
「出去……」慕容佩似虛弱到極點,拚盡全力才回答了一句。
「讓奴婢看看丞相的傷吧!」她堅持,靠近一步。
「出去,你沒聽見嗎……」他怒吼著猛然起身,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整個人無力的又滑坐在地。
趙玉惑不語,索性上前將他攙起。她知道,就算他想趕她走,也沒力氣子。
傷口很深,彷彿不要命似的,或許,他也是以此在宣洩自己的悲傷,不只是為了壓抑媚藥而已。
趙玉惑再也忍不住心疼,淚水一顆顆,落在他的胳膊上。
她將金創藥粉輕灑在他的傷處,以白紗纏繞,疼痛讓他的身體不斷顫抖,最終漸漸平緩。
他微閉上雙眼,眉心緊蹙,在煎熬中悶哼一聲,俊顏蒼白如紙。
金創藥能治得了他的傷,消除不了他中的媚藥,一旦劍傷帶來的疼痛平緩下去,他體內的慾火會越加熾灼,假如不能及時熄滅,或許會有身殘之憂。
「慕容——」重逢後,她還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就像從前那般,「慕容,是我,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拚命睜開雙眸,迷離的視線中,彷彿看到伊人歸來,雖然看不清她的樣貌,但那抹纖纖身姿,一如夢中那人。
「玉惑……」他終於喚她,「是你嗎?」
玉惑兩個字,親暱又遙遠,彷彿等了一世之久,才總算聽到思念之人叫喚她。
「是我、是我——」她連連點頭,「慕容,是我來了。」
「玉惑……」他握住她的柔荑,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你可知道,我盼望與你相見盼了好久……」
她不語,只是靜靜吻上他的唇,一如當年在夏楚的宮中、在那株海棠樹下,她做過的事。
頃刻間,萬般旖旎的記憶排山倒海將他吞沒,他所有的克制與毅力全化為灰燼,只想與她沉淪……
清晨時分,慕容佩漸漸清醒,昨夜的俳惻纏綿彷彿延續至今,即使睜開雙眼,臉紅心跳的畫面依舊如烙印般清晰。
他怔怔看著身邊的女子,長髮覆蓋著她雪白的肌膚,只露出一張小小的、沉睡的臉,睫毛如蝶翼般在呼吸中微顫,勾起人心中無限愛憐。
然而,這不是玉惑……不是他的玉惑……
昨夜那春藥讓他失了心性,但他為何會將她誤認為玉惑?面對明嫣公主時卻未出現這般幻象,用劍刺傷自己時,他其實還算鎮定從容。
當時,他只是想嚇嚇明嫣公主,逼她趁早打道回宮,其實,憑著他的自制力,只需一些冰水大概就可解此媚毒。
但這個女子來了……不知為何,當她蹲在他的面前,輕輕喚他的名字,他的意志竟就開始沉淪。
在最初擁抱她時,他或許已經意識到她不是真正的玉惑,但他甘願墮落,擁著她一起墜到深不可測的深淵裡,放縱自己一次。
明明她跟玉惑在外表上毫無相似之處,玉惑明艷,她清麗,但她們給他的感覺卻如此相同,都能激發他心底最深的感情。
昨天晚上,他記不清自己要了她多少次,彷彿藥力褪去後仍不能自制。而她卻總能一再挑動他最敏感的部位,讓他瘋狂得不像自己。
此時此刻,她尚未醒轉,身下一方床褥滴灑著處子的殷紅,彷彿桃花點點,一如當年他與玉惑的初夜……
那一年,玉惑十六歲,他十八。楚帝為了表示對他這養子的關切,特意挑了兩名絕美的宮婢做他的侍妾。
玉惑一聽到此事,如氣炸了一般,怒氣沖沖到他宮裡興師問罪。
在這之前,他和玉惑的關係,不過親如兄妹而已,雖早有情愫存在,卻未曾捅破那一層紙。
但那晚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記得當時玉惑主動親吻他,他躲閃不及,最終,沉溺在她的氣息裡……孤男寡女,情竇初開,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情不自禁,起初只是親吻而已,隨俊,漸漸失控……
那是玉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
從那時起,他就認定了玉惑是他的妻子,儘管未曾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他心中立誓此生攜手至老的,唯有她。
然而,他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跟別的女人纏綿……
玉惑失憶了,可他卻沒有。玉惑的背叛是可以原諒的,但他卻不能。
慕容佩拉上衣衫,踱到窗前,心煩意亂之中,連這清爽的乩風郡讓人側悵。
身後忽然一聲嚶嚀,他回頭,見到床上的女子悠悠醒轉。
或許,她亦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恍惚地睜開雙眼,對他露出一絲嫵媚的微笑——這笑容,也像當年玉惑每次與他偷歡之後的表情。
但她很快彈坐起來,彷彿意識到自己未著片縷,慌忙拉起被單覆住胸前的櫻紅,縮到床角。
「丞相——」她恢復了生疏的稱呼,不再像昨晚那般一直親暱地喚他的名字,「丞相恕罪,奴婢該死——」
恕罪?她何罪之有?
一個女子,把清白交給了他,助他解除媚毒,縱使有些小私心,也沒什麼不能原諒吧。
「回頭我叫鄒嬤嬤親自伺候你洗浴。」慕容佩低聲道,「過幾天,我會親自稟明離帝,封你一品誥命夫人,若你想補辦一場婚禮,我也依你。」
一個女子,最在乎的無外乎名分。他想,他應該可以盡量滿足她,做為補償。
「這些都不必了……」趙玉惑很明白他此刻想的是什麼,但若真要成為他的夫人,斷不能要這些表面上的補償。
她要他愛她,就像從前那般,哪怕,她失去了美貌與權勢。
其實,她大可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但她不願意這樣做。
畢竟如此荒唐的經歷,換了誰都會不信吧?
而且她希望他能憑著直覺,穿透外表,認出真正的她。皇兄不是一直說他的愛情不可靠嗎?經過了這次考驗,她倒要看看世人還能怎樣質疑。
「丞相若真的想賞賜奴婢,不如答應奴婢一件事……」趙玉惑垂下頭,輕輕道。
「什麼事?」他眉心一凝,彷彿害伯她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此刻奴婢還沒想到,但奴婢保證,這件事絕不會讓丞相為難,丞相不必費心就能做成。」
她的聲音從容坦蕩,毫無詭詐,讓他稍稍放了心。而她此刻低眉懇求的模樣,如此楚楚可人,亦讓他不忍拒絕。
「好,我答應你。」慕容佩聽到自己回答,「無論是什麼,我都答應。」
她抿著唇笑了。她與他的關係又近了一步,這就夠了。
這幾天,他一直在躲著她,不必說,她也能感覺到。
然而,她並不生氣,他的想法,她都能猜到。
是因為對「趙玉惑」的情意歉疚,才刻意疏遠她吧?這恰恰證明,他是個癡心的男子,不會因為一夜風流就遺忘舊愛。
她,果然沒有看錯他。
趙玉惑立在紗窗前,看著陽光透著淺綠樹葉,灑下疏疏密密的斑影,忽然覺得自己踏入了寧靜的居所。自換魂以來所有的忐忑心情,漸漸消融……
「夫人——」
敲門而入,鄒嬤嬤待她的態度比從前客氣了許多,讓她微感不適。
「嬤嬤有事嗎?」趙玉惑見對方身後站著一群丫頭,手捧釵裙服飾,一副慎重的模樣,稍有不解。
「丞相吩咐,今晚宮中有夜宴,要同夫人前往,」鄒嬤嬤道,「奴婢們是特意前來為夫人打扮的。」
「宮中設宴,丞相通常不會邀我前往,」趙玉惑蹙眉不解道,「這是怎麼回事?」
「夫人有所下知。」鄒嬤嬤道,「此次夜宴是因雲琅貴妃過生日,皇上邀請朝中一品以上大臣攜夫人同往,還特意點名了要召見夫人,想必是從前沒見過,皇上和娘娘對夫人有些好奇。」
「我明白了。」趙玉惑頷首。
就算是離帝力邀,按從前慕容佩的脾氣,也是能擋則替她擋。這一次,卻同意讓她露面,其實,也是想補償她吧?否則,她這個冒牌夫人也太過委屈了……
呵,既然他有此好意,她就領了。
纖纖素指劃過那一盤盤釵裙服飾,可依她的眼光,卻挑不出幾件合意的。慕容佩大概覺得她一個鄉下女孩子,只要穿金戴銀即可。但他可曾想過,若她真的出席宮宴,首先要考慮的是不能丟他的臉?穿這些只怕登不上檯面。
「鄒嬤嬤,我們夏楚的『雪娟坊』,在這離都可開有分店?」趟玉惑思忖片刻,忽然道。
「有啊。」鄒嬤嬤不解其意,但仍答道,「不只『雪娟坊』,『紫妍齋』、『盈履軒』,都在離都開有分店。」
「請替我至雪娟坊現要一件綠湖絲質的裙子,配碧玉簪一套,還有紫妍齋的薔薇胭脂水粉、盈履軒的芙綢鞋,」她順口說出一長串,「速去辦理,切莫耽誤。」
依她的眼光,也只有這幾間店的東西能與昔日夏楚宮中所用相比,亦是她平時用慣了的。
蘇巳巳或許是個鄉下丫頭,但她不是,她可不願意自己成為朝中貴婦嘲笑的對象,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了他……
鄒嬤嬤吃驚地望著她,彷彿沒料到她會如此發號施今,但終究沒說什麼,頷首退去。
黃昏時分,她要的東西一樣不差,統統採買來了。趙玉惑花了半個時辰沐浴梳妝,打扮妥當,這才款款來到前廳與慕容佩會合。
慕容佩負手站在門邊,轉頭看她此刻的模樣,不禁微微一怔。
綠湖絲質的裙子襯得她肌膚格外明亮,溫潤的碧玉簪子本來就十分適合她清麗的模樣,蛾眉淡掃,櫻唇點絛,倒似畫中走出來的仙子。
她微微一笑,滿室生輝,慕容佩不由得轉過頭去,彷彿抵不住她的艷光。
「已經遲了,快上車吧。」他未讚美她,只說了這麼一句。
不奇怪,他素來對她冷冷的,就算沉默無言,她也欣然接受。
好在車門敞開時,他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攙了她一把,漠然中流露了半分關切——這就夠了。
車於搖搖晃晃,一路上,他眉間微蹙,若有所思。
「進宮見皇上與娘娘,倒不知該說什麼,奴婢好怕失儀,惹皇上生氣。」趙玉惑想讓他別再悶悶不樂,便想逗逗他,故作惶恐道。
「王上和娘娘都很和氣,你不必擔心。」慕容佩卻敷衍她一般的淡淡說道。
「丞相在想什麼?」她睜著大眼睛瞧著他,「滿腹心思的樣子。」
「近日北方發生了風災,皇上正為賑災之事發愁。」他其實從不與女子談論朝堂之事,但不知為何,此刻面對她,竟順口多說了兩句,彷彿當年他與玉惑相處時一股……
「怎麼,國庫空虛嗎?」她輕聲道。
他抬眸,微愕地看了她一眼。她猜的如此正確,出乎他的意料。
「連年征戰,國庫的確空虛。」他誠實答道,「其實離國藏富於民,無論朝中大臣,抑或在野商賈,只要一人拿出一錠金子,皇上也不至於一籌莫展。」
他說的,她都懂得,這情況就像當年的夏楚。
霎時間,她心生一計,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了,這法子一則順手推助他的官途,二則避免他因為娶了她這「糟糠之妻」徒招勢利小人的嗤笑。
但她並末馬上向他言明,只將計策醞釀於心。
馬車不疾不徐的前行,不遠處可見燈火通明,想必就是宮門所在。天邊殘存的最後一縷晚霞,映著她暗自莞爾的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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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9:01
第四章
不出她所料,雲琅貴妃的生日宴,成了各官員家中女眷的比美宴。
男人聚在一起通常是比財比權比武比文,更多的時候,則會比自己身邊的女人。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就像一件時常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佩飾,越名貴越好。
此刻宴廳裡,以劉學上、張侍郎、王將軍與靖安侯的夫人最為美艷奪目,她們入座時,引來四周竊竊讚歎之聲,一旁小太監看得目不轉睛,差點兒灑了酒。
趙玉惑乖巧地跟在慕容佩身後,坐至角落裡,溫柔無聲的模樣恰似一朵寂靜開放的小花。
本來這般平凡的她應該沒多少人會注意,但畢竟大家都對慕容佩的「結髮之妻」深感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他寧可拒絕明嫣公主亦要誓守婚姻,所以當她步入宴廳時,引來眾人關注。
很顯然,她讓大家失望了,雖然稱得上清麗,但和所有人的想像是天差地別。
然而,她這身碧綠的裝扮,令她散發雨過天青一般的氣質,洗濯了諸人被綺麗繁華迷亂的眼睛,倒還是得到了幾分讚美的目光。
未過多時,離帝完顏凌引著他的寵妃雲琅款款而來。正如趙玉惑想像中一般,完顏凌年輕氣盛,儀表堂堂,雲琅貴妃明麗嫵媚,不可方物,兩人倒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皇兄趙闋宇與其最最寵愛的儷妃。
明嫣公主也沒缺席。她本懷著奚落的想法特意尋找趙玉惑的身影,可等到發現趙玉惑全身上下並無可譏諷之處,不禁微微一怔,馬上將頭扭過去。
「皇上,今夜正值貴妃娘娘生辰,臣等替娘娘準備了禮物,請讓臣等一一奉上。」靖安侯率先舉杯開口道。
「哦?」離帝完顏凌挑眉道:「這禮物不是早已送入宮中了嗎?想必此刻已清點完畢,存入庫房了,眾位卿家還要獻別的寶貝嗎?」
「回皇上,臣與王大將軍、張侍郎、劉學士商量好,想讓臣等的妻子為了娘娘表演一個節目,不知皇上與娘娘可有興趣觀賞?」
靖安侯此言一出,四座嘩然。
眾人皆知這四位夫人均是國色天香,若同台演出,那定是令人目不暇給的極樂之事,所有賓客均翹首以待。
「好啊。」完顏凌亦很感興趣,「四位夫人有此心意,朕替貴圮承情了!」
趙玉惑靜靜坐著,旁觀這一切,心中卻有一種預感——今晚,她恐怕是無法就這麼平平安安混過去,肯定有人會徒生事端。
思忖中,忽然音樂聲大作,仔細一看,竟是張侍郎的夫人在彈琴。
這位夫人的琴技可稱得上出神入化,聞之如見春水漣漪,高樓明月,一派喜氣祥和中卻有絲絲清幽韻味,既符合今日祝壽之意,又不會過於逢迎媚俗,堪稱此道高手。
接著燈光一陣明暗交錯,只見一名美如嫦娥仙子般的女子於殿前翩然起舞,配合琴音,旋轉躍動,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而仙子邊舞邊唱,歌聲清澈甜美,氣息絲毫不亂。眾人正當驚奇,又見簾後步出一人,手持毛筆,於殿前擺放的雪白屏風上下筆疾書,片刻,一幅漂亮的狂草便呈現眾人眼前,而所書內容,正是那仙子所唱歌詞。
琴聲漸息,舞者止步,書者淡淡收了筆,而眾人仍沉浸在方纔的美妙氣氛之中,無可自拔。
定睛分辨,原來方纔的舞者是劉學士的夫人,而書狂草者則是靖安侯的夫人。
三女同台表演,配合得天衣無縫,令眾人不由得掌聲如雷,大加讚賞。
「好好好!」離帝與雲琅貴妃相視而笑,他亦撫掌道:「三位夫人果然秀外慧中,才貌雙全,不過——王大將軍,你的夫人為何沒有參與?」
「回陛下,臣的夫人已經參與了。」王大將軍頗為自得地道,「方纔那唱歌之人,便是為臣的夫人。」
四下一片愕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劉夫人在舞蹈之時,那歌聲並非出於她之口,怪不得氣息毫不紊亂。
「妙,實在是太妙了!」明嫣公主大聲讚賞後,起身向離帝道:「皇兄,這四位夫人真可謂色藝雙絕,給皇嫂的生日宴增色不少。只是,皇兄一向青睞的慕容丞相倒顯得小氣了,明明家中嬌妻也是個不俗的人物,卻捨不得讓她出來表演。」
來了,總算來了!趙玉惑心想。
這明嫣公王果然不打算放過她,非要讓她出醜,才算高興嗎?雖早已猜到,心中仍不免無奈厭煩。
「哦,慕容夫人也能歌善舞?」離帝目光投向慕容佩好奇道,「丞相不如讓咱們也領略一下夫人的風采,如何?」
「回皇上。」彷彿看到了趙玉惑的窘迫,慕容佩立刻替她抵擋道:「拙荊不善歌舞,還請皇上收回成命,以免貽笑大方。」
「歌舞不會,詩詞書畫總該會吧?」明嫣公主不依不饒道,「又或者琴瑟笙簫?尊夫人若一無是處,丞相何以對她如此癡心?」
這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在席諸人皆嗅得出來,均懷著看好戲的想法,靜待下文。
慕容佩淡道:「拙荊雖只是個平凡的女子,但夫妻相處貴在和睦之道,與才藝美色皆無半分關係。」
「若尋常男子,說出這番話倒也合理,可丞相才能出類拔萃,若甘於平庸,倒讓人不解。」明嫣公主咄咄逼人地道。
「皇上。」趙玉惑覺得自己再不出聲,恐怕說不過去,眾目睽睽中,她笑盈盈地站起來,「臣婦只是一介村婦,無知無識。今日隨夫君進宮,真正大開眼界。而臣婦熱德,不只沒能晉獻娘娘禮物。反倒希望娘娘能賜件東西給臣婦。」
此言不但讓四下皆驚,連離帝都變了臉色。
「什麼?你竟要貴妃賜東西給你?」
慕容佩不明所以,看了趙玉惑一眼,只見她氣定神閒,眼睛裡滿是精靈古怪的調皮神色。
他知道。這個女子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這一次又不知在玩什麼花招,但他不擔心她會觸怒聖顏或是丟他的臉,因為他有種感覺,這個聰慧的女子似乎什麼場面都能鎮定應對。
於是,他往後梢移了一步,算是默許她的胡鬧。
「皇上恕罪。」趙玉惑見他沒有阻止自己,微微一笑繼續對離帝道,「臣婦覺得貴妃娘娘頭上那支珠釵甚是漂亮,敢問娘娘可否賜予臣婦?」
「這支珠釵你若喜歡,本宮就賞給你,」雲琅貴妃似乎覺得有趣,抿著嘴偷笑才道:「慕容丞相勞苦功高,本宮早想賞他些什麼了,如今賞給夫人,也是一樣的。」
「喔,是臣婦說錯了,」趙玉惑卻道,「臣婦不是要白拿娘娘的東西,而是買。」
「買?」雲琅貴把瞪大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
「臣婦願出五萬兩,買娘娘頭上珠釵。雖說娘娘所用的東西是無價之寶,只用區區五萬兩購買算是褻瀆。但臣婦會這麼說,全是因聽聞最近北方風災正盛,皇上與娘娘皆為賑災之事煩惱,臣婦願替丞相盡棉薄之力,解朝事之憂。」趙玉惑朗朗答道。
殿上諸人初時一片沉默,待到醒悟過來,殿內「嗡」的一聲,似炸開了般響起熱烈的討論之聲。
「臣婦乃無知村婦,尚懂得為夫君解憂,諸位夫人皆系出名門,不至於落於臣婦之後吧?」趙玉惑轉身,面對臉色蒼白的美人們,莞爾道:「不如諸位夫人也花些銀兩,換得貴妃娘娘身上飾物一件,這賑災銀兩大夥兒湊一湊,也就夠了——皇上以為如何?」
完顏凌初時詫異,聽到最後卻是哈哈大笑,爽朗笑聲迴盪於雕樑畫棟之間。
「慕容啊,你也太謙虛了,老說你這夫人什麼也不會,其實,不懂琴棋書畫倒不要緊,尊夫人深諳治國治家之策,這才真正了不起啊!」完顏凌如此讚道。
「能替皇上解憂,這才是臣妾今夜收到最好的生辰賀禮呢!」雲琅貴妃亦在一旁頷首,隨即拉了拉怔愣著的明嫣公主輕聲道:「殿下,這回心服口服了吧?慕容夫人能擄獲丞相的真心,自然有她的本領,這可不是一般女子使那些嫵媚手段能比擬的。」
雙方彷彿是在演一場大戲,趙玉惑拋磚引玉,完顏凌與雲琅貴妃故意說些激將的話,惹得在座官員無不面露惶恐之色,紛紛示意自己的夫人上前求賜貴妃之禮。
賑災之款,也從初時的五萬兩,累積至最終的上百萬兩。
從頭到尾,慕容佩沒多說過一句話,只是玩味的看著這個讓他大出風頭的女子。
這樣的情景,他也曾見過——那一年,夏楚發生了水災,那個人,利用同樣的方法,解決了國庫空虛的問題。
那個人,也是從小就懶得琢磨琴棋書畫,稱不上秀外慧中、色藝雙絕,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是這世上最最傑出的女子。
不同的兩張臉,卻做著同樣的事、給了他同樣的感覺。慕容佩在這宮燈璀璨之中,忽然有些恍惚……
夜宴結束後,他並不急著回府,而是帶著她在宮裡散步。
他說,她是第一次進宮,應該見識一下這御花園的晚景,在明月照耀下,格外迷人。
然而趙玉惑知道,慕容佩不是一時興起,更不會如此為她著想。
離國皇宮的夜景與夏楚如此相似,恐怕,是勾起了他的什麼回憶吧,讓他可以在月光下獨自憑弔……
鄒嬤嬤說過,他喜歡逗留宮中,流連御花園的景色,離帝也特許他如此,彷彿很明白他的心思。
趙玉惑跟在那修長身影之後,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情竇初開那時,常常於夜色之中散步。深夜的御花園裡,無人打擾,那時他常輕輕牽起她的手,踱到假山背後,俯下身來偷偷吻她。
今夜與當初的景色氛圍倒有幾分相似。只是,他未牽起她的手。
趙玉惑忽然駐足,不想這般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她本人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卻認不出來,還在緬懷一個虛無的記億,忽然讓她有些嫉妒。
呵,可笑,她居然在嫉妒她自己……這算不算女人的無理取鬧?
「怎麼了?」慕容佩發現她似有不悅,亦停下腳步。
還好,他還有留意到她,還算有點良心。
「丞相,夜已深了,不如回府吧。」趙玉惑抿抿唇,壓下那莫名的妒意道,「這御花園也沒什麼好瞧的,奴婢覺得,跟咱們府裡也差不多。」
「剛才那法子,是誰教你的?」他忽然沉斂俊顏,以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玉惑帝姬嗎?」
「丞相以為奴婢自己想不出來嗎?」趙玉惑笑著反問。
「無論如何,你今夜算是有功。」他見她不願回答,倒也不再追問,淡淡望向遠方,「你想要什麼獎賞,儘管向鄒嬤嬤要便是,但凡相府裡有的,你都可以拿去。」
「奴婢如今跟著丞相,衣食住行皆無憂,倒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趙玉惑忽然看到南牆之上,攀著一簇艷紅的凌霄花,在月光之下,猶如一團紅雲,於是她靈機一動,小心翼翼道:「丞相若真想賞賜,替奴婢親手摘一朵花兒,如何?」
「花兒?」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意料,不由得一怔。
「南牆太高,丞相若不願意,那就罷了……」她故意垂下頭道。
慕容佩沒再言語,忽然翻身而上,躍至牆頭,一把將那花兒採下。翩然的身姿顯然他未曾荒廢當年在夏楚所練的武功。
趟玉惑笑盈盈地望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髮鬢又道:「丞相好事做到底,順手替奴婢戴上吧。」
他眉心一皺,彷彿覺得她這要求有些過分。
但方纔話已出口,又不好不兌現承諾。於是,他踱近一步t,猶豫的將花兒插入她的髮髻。
因為距離太近,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體香,鑽入他的鼻間,讓他心神有些震盪。
這些年來,除了玉惑,還未曾有哪個女子能與他如此接近,能戴上他親手採摘的花朵……
「好看嗎?」趟玉惑理了理髮絲,瞧著他窘迫的模樣,覺得好笑,再度逗他。
他本不置可否,不想回答,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月華映著濃艷的凌霄花,襯得她清麗容顏嬌艷欲滴,讓他有些迷離似看見幻覺——彷彿站在眼前的,真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巳巳——」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什麼?」趙王惑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受寵若驚。
「我下個月也許得出趟遠門,你在府中有什麼需要,儘管向鄒嬤嬤開口便是。」他清了清嗓子,如是說。
「丞相要去哪裡?」趙玉惑不禁問道。
「夏楚。」他倒也不瞞她,「皇上差我去的,與睦帝和談。」
夏楚……一個敏感的地方,光是提到,就會刺激彼此敏感的神經。
「夏楚與離國交戰多年,也該是和談的時候了。」趟玉惑點了點頭,「丞相要去多久?」
「一、兩個月總是要的。」他蹙了蹙眉,有些不願意看到她依依不捨的表情。
「丞相還記得你曾說過,要答應奴婢一件事嗎?」她暗下決心,倏匆道。
「想要什麼?」他微愕,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把條件提了出來。
「帶奴婢一道去夏楚吧——」她水眸炯亮,抬目凝視著他。
去夏楚?就這麼簡單?本以為她索要的事物會更為奢侈、更為過分……為什麼她不把他對她唯一的承諾,留到關鍵的時刻?
「丞相此去,定會見到帝姬吧?」趙玉惑淡淡一笑,「奴婢也好久沒見到帝姬,心中十分想念,奴婢希望與丞相同去,與帝姬見上一面。」
不是希望,是必須去!否則,他們兩人相見,她換魂的秘密豈不就要被揭穿了?好戲剛剛開始,她捨不得就此完結。
彷彿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瞬也不瞬的注視著。
既然答應了,就不便反悔——此刻,他還真不忍心反悔,只怕面對她失望的表情。
「你若不怕旅途辛苦,那就一同前去吧。」他輕聲答道。
聽了這話,趙玉惑微微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其實,秘密被揭穿倒在其次,她關切的,是他對自己的在乎程度。看來,對於她扮演的蘇巳巳,他並非完全無情。
皇兄曾說,他不可能真正愛上她。如今,披上層層偽裝,他依舊如此愛惜於她……可見,人的真情能識別靈魂。
她堅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認出來,一定會的!
「丞相,前面就是黑風山了。」侍衛上前稟報。
慕容佩騎在駿馬上,望著天際的一群飛鳥。在蒼茫暮色之中看到如此景色,不禁有些蕭索之感。
離夏楚越來越近了,離開故土已經兩年,他曾經不只一次夢見自己衣錦還鄉,此刻終於實現,卻無半點得意之情。
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此次回去,是在期待什麼,還是為了了結什麼。
「丞相,黑風山時常有土匪出現。」侍衛再度提醒道。
「我們加快行程,多派弓箭手防禦,應該無礙。」慕容佩道。
「可是……」侍衛欲言又止,「夫人還在鎮上呢……」
夫人?對了,蘇巳巳。
「鎮上還留了支人馬保護她。」他淡道,「她等不到我們,自然會回去。」
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對她失約了。
說好帶她去夏楚,但走到半路,他便後侮了,於是找了個藉口偷偷上路,將她獨自留在附近小鎮的茶舍裡。
他想,憑著她的聰慧,應該能猜到他的心思有變,畢竟,此去夏楚,要面對的東西太多,他實在無暇照顧她。
既然無暇照顧,帶她一同前往有何意思?如今的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畢竟也與往日不同了……
慕容佩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事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拖泥帶水,就算當年離開夏楚,離開至愛之人,也不帶絲毫猶豫。但這一次,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舉棋不定,優柔寡斷,與從前判若兩人。
「丞相……」侍衛勒緊韁繩,以勸說的口吻道,「這黑風山上的土匪十分凶狠,不只過路者會遭殃,就連附近的小鎮也難以倖免,我們留下保護夫人的人手似乎不太夠,萬一真的有個閃失,丞相豈不後悔?」
慕容佩的心裡「咯瞪」一聲,似被什麼敲打了一下。
然而,事已至此,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再舉棋不定下去,這路就不必再趕了……
「走吧!」他揚鞭抽了馬兒一記,策馬快速前行。
侍衛見他如此,亦下好再多說什麼,只得緊隨其後。
慕容佩強迫自己忘了方纔那一番對話,然而,聽著馬蹄嚏嚏作響,他的思緒亦如這飛揚塵土一般混亂。
雖然他一再對自己說,把她獨自留在鎮上很安全,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不停提醒他,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黑風山,這一年來他不知看過多少關於此地治安敗壞的奏摺,都說匪類凶殘,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那些觸目驚心的描述,讓他無法鎮定。
他彷彿看見她渾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模樣,甚至能聽見她的淒厲呼救,淒愴哀絕,北這山谷中的風聲更加令人悚慄……
雙手情不自禁地一勒馬韁,馬兒一聲嘶鳴,昂首長嘯,他冷淡的眸子深處浮上一抹驚懼。
「丞相,怎麼了?」侍衛曙然道。
「回鎮上!」他只此一句,再無多餘解釋。
這一句已經洩露了他所有的心思。侍衛心領神會,立刻調轉馬頭,隨他往來時路上飛奔。
一個時辰前,他們稍事歇息的茶舍依舊那般寧靜,竹樹環繞,炊煙裊裊,在這小鎮上別有一番幽靜情致。
慕容佩翻身下馬,將手中鞭子一扔,逕直朝舍內疾步走去,他感覺自己的心顫抖得厲害,前所未有的緊張攫住了他,生怕因為一時的自私鑄成大錯……
已經很對不起她了,倘若她真有意外,教他的良心如何過意得去?
然而,當他踏入門內,聽到一縷恬淡的琴聲,霎時,滿心的緊張倉皇變成雨後悠閒寧靜,他微微吁了一口氣。
「丞相回來得正巧——」趙玉惑若無其事地坐在桌邊,舉杯飲茶,笑意盈盈,「這茶沏了兩道才出色,滋味正好。」
慕容佩輕撣衣袖,感到頸後一片汗濕,但他依舊不動聲色,面色如常的踱到她身畔,托起茶盅。
茶香清新,杯中淡淡如溶金的色澤,見之心暖。
她沒有問他去了哪裡,為何去了這麼久,只是愜意地坐在這兒納涼聽曲,彷彿篤定他終究會回來。
她,可說是他見過最具自信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從容不迫,就連當年的玉惑也不及她這氣度的十分之一……
不過,當年的玉惑年紀尚輕,若換作今日那個獨挑大樑的夏楚帝姬,說不定也會有如此自信吧?
呵,他果然近鄉情怯,又開始百般猜度了。這些日子,他也不知猜了多少事,猜了多少遍……
「你不問問我剛才去了哪兒?」他心中深歎,反倒是他先抑不住好奇。
「奴婢相信,無論丞相去了哪兒,終究會回來接奴婢的。」她淡淡笑道,「聽聞此鎮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風山,丞相斷不會放心將奴婢拋下。」
她還真是……什麼都知道。「若我果真一去不復返呢?」他忍不住問。
「奴婢會在這裡等丞相,直到丞相想起奴婢——」她依舊莞爾,「就像此刻這般,聽曲飲茶,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奴婢相信,丞相要想起奴婢,用不了一個時辰。」
她還真是瞭解他,彷彿他的滿腹心事,她全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只是一個奴婢?若只是一個奴婢,為何在他眼裡,她的一舉一動,就像玉惑本人站在他面前?從前,玉惑也是這般,與他心有靈犀,假如不是因為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他會以為眼前的女子有著玉惑的靈魂……
「奴婢知道,丞相其實不想帶奴婢去夏楚。」她忽然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只是,丞相終究還是擔心奴婢——能令丞相牽掛,奴婢此生足矣。」
在她的瞳中,滿溢著瑩亮的東西,彷彿夏夜銀河的星光,映得他的心也一片璀璨。
慕容佩忽然覺得,沒有拋下她,真是明智的決定,或許,攜她一同前去夏楚,前路便不會太過孤單憂傷。
她是那種隨時能把寒冬冰雪融化為明媚春光的女子,有她在,他便能淡然看待一切。
微風透過窗隙,拂起她一縷髮絲,他凝望著,忽然有種衝動,想輕輕撫觸她,感受她的溫度。
這一生,除了玉惑之外,他還沒對其他女子產生過類似的想法。難道,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栘情?
慕容佩胸中心潮起伏,側過身去,不看她的容顏,生怕再起波瀾。
他最痛恨的就是用情不專的人,為何自己偏偏有此嫌疑?就算世問能容忍,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丞相——」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倒算及時幫了他一把。
「何事?」他立刻將門扉開啟,綠樹芳草的氣息湧進屋內,緩解了他的窒息感覺。
「夏楚那邊來人了,本在黑風山過界處等著,但遲遲不見丞相身影,便尋至這鎮上。」侍衛低聲道,「丞相可要一見?一
「何人?」他心下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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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9:24
第五章
「是賀大將軍。」侍衛答道。
慕容佩蹙眉,趙玉惑亦全身一僵。
賀大將軍,賀珩的父親……這節骨眼上,夏楚帝姬的公公,主動來見兒媳往日情郎,所為何事7
國事?家事?
趙玉惑覺得,此刻的慕容佩定與她一般,迷惑不解。
「請他進來吧。」慕容佩思忖片刻,頷首應允,「賀大將軍年邁,特意趕了這麼遠的路前來相見,不能怠慢了。」
「奴婢也暫時告退吧。」她馬上知趣地道,「丞相與大將軍定有要事相商,奴婢跟在一旁不方便。」
慕容佩轉身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但趙玉惑明白他的心思,退至簾後。
然而就算迴避,她也想清清楚楚聽到屋內的聲音,她並不想避得太遠,這賀世勳來得詭異,她不禁為慕容佩擔心。
身不由己在風口處站定,屋內的動靜,都隨風鑽入耳心。
「賀老將軍久違了——」只聽慕容佩起身笑道,「此處離夏楚境內也不過寥寥數里,將軍何必親自遠迎?」
「有些話,等過了境再說,倒不方便了。」一代名將,聲音洪亮如鐘,氣勢逼人。
「在下此次不過奉離帝之命,捎給我皇一些禮物而已,哪裡有什麼不方便說的話呢。」慕容佩在官場歷練了兩年,說話較從前在夏楚時圓滑了許多。
「丞相是爽快之人,老夫也不想多費唇舌。」賀世勳開門見山地道,「老夫此次前來,想請丞相幫一個忙。」
「哦?在下何德何能,能幫上老將軍?」慕容佩仍是那般客氣謙恭的口吻。
「你如今是丞相,能幫的忙可多了,說起來那離帝雖是金人,卻懂得賞識丞相才華,當年那般羞辱你的趙闋宇實不及其萬分之一,」賀世勳直言,「老夫說來很是羨慕丞相啊!」
「呵,老將軍羨慕在下?這倒讓我不解。」慕容佩一副詫異的表情。
「實不相瞞,老夫這個將軍當得實在太窩囊,辛苦了大半生,替他趙家父子打江山,最終卻要落到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老夫再不自保,恐怕要如丞相這般,被逼遠走他鄉了。」賀世勳重重長歎了聲。
「老將軍的遭遇,在下在離國時亦有耳聞,」慕容佩舉起杯子,品飲如常,心下已經猜到對方的來意,「只是在下庸碌無能,不知如何幫助老將軍?」
「老夫知道,離帝一向喜愛赤水一帶,兩國自古為此地兵事不斷,離帝與趙闋宇也不知動了幾番干戈,不如,咱們就來做個交換——若丞相能勸得離帝發兵以助老夫策動政變,這赤水一帶,便割與離帝,再附送巴冷、尚蜀二地,如何?」
原來是筆交易。而且,是筆賣國的交易。
慕容佩忽然對眼前的老人產生了一種厭惡之感,雖說他自己也是被世人唾罵的漢奸,但他未曾行此陰損之事,以謀一己私利。
「老將軍以為在下一定會幫忙嗎?」慕容佩淡笑著提點一句,「老將軍難道忘了,如今令郎已是夏楚駙馬?」
「不敢忘。」賀世勳抱拳道,「犬子與玉惑帝姬之事,提來也慚愧,當時帝姬失憶,犬子進宮照看,趙闋宇便將帝姬許以犬子,趁機想牽制我們賀家——犬子固然不該對帝姬有非分之想,但那趙闋宇才是造成此事的罪魁禍首,丞相若要怪罪我們賀家,老夫實在無話可說。」
所以,這只是一場政治聯姻,而玉惑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知真相嗎?
也是,她失憶了,懵懵懂懂被旁人利用,成為犧牲品,倒也不足為奇……但就算失憶,人的性情也不會完全改變吧?他所認識的玉惑怎會如此任人擺佈?
若玉惑明知真相卻仍下嫁,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一個他不敢想像的可能——玉惑真的愛上了賀珩。這個想法就像針尖一般,稍微碰觸,就疼得他撕心裂肺。
「要微臣幫忙,其實也不是不可。」暴容佩忽然心生一計,其實,等於故意刁難。「微臣想與帝姬再見上一面,老將軍可否能安排?」
「這……」賀世勳面露難色,但終究還是狠下心,「老夫盡力安排。」
「令郎不會不高興嗎?」慕容佩劍眉一挑。
「為了賀家,犬子就算再不情願,也不會推托的。」賀世勳肯定道。
這樣的回答,該說符合他的心意,還是讓他更加鬱結?
「那就有勞老將軍了。」慕容佩緩緩轉過身去,望向簾幔處,語氣如常冷淡。
他不知道,簾幔後立著一抹纖細身影,方纔那一番話語,落入她心問,掀起比他更為複雜的波瀾。
他要見「趙玉惑」……那個與她交換了靈魂,徒留軀殼的「趙玉惑」?
她該如何阻止這次「重逢」,該向他解釋,她才是他真正魂牽夢縈的人嗎?
但他一向不信怪力亂神,豈會信她?而且,若在這個關乎國事的節骨眼上說出……他會以為自己居心叵測吧?
而一向從容鎮定的趙玉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離開夏楚不過短短幾個月,她卻覺得恍若過了百年。
慕容佩帶著她下榻夏楚京郊的驛館。記得那一年,父皇還在世的時候,曾帶他們出遊,當時也曾在這裡小憩。
庭院裡那棵梧桐樹依舊那般高大挺直,枝葉隨風在陽光下搖擺,讓她想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首詞。不過,現在沒有滴著三更雨。
換了個身份,故地重遊,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可以站在僻靜處,看著世人熙熙攘攘,自己卻不必參與其中,倒發現了許多從前忽視的東西。
聽說,皇兄沒有及時召見慕容佩,反倒命他在驛館多待幾天。這算是夏楚給離國的下馬威吧?但這只是逞一時之快,皇兄的手段其實並不算高明。
慕容佩這幾日閒來無事,卻也不出門,每逢午後便在那梧桐樹下自斟自飲,看上去心事重重。
侍衛們都說,丞相因為睦帝不肯召見而苦惱,但只有趙玉惑知道,他的憂鬱來自另一個緣由。
是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久別的「心上人」了吧?她能理解,一如當初她只身前往離國、賣身相府為婢時的心情,期待相見,又害怕相見。
今天,就是他原本要與「趙玉惑」見面的日子了,也不知賀世勳用了什麼方法勸服他的寶貝兒子,不過賀珩居然捨得讓新婚妻子與過去的情郎私會,這樣看來,賀珩也是個心思難以捉摸之人。
捧了一壺陳年佳釀,她緩緩來到他的面前。他並沒抬頭,卻彷彿料定她會來一般,依舊低頭淺飲。
趙玉惑也沒說什麼,只往他杯中添了酒,佳釀的香氣頓時四散。
「你不是常勸我不要飲酒嗎?」他這回倒擱了下杯子,抬頭望她一眼,「為何今日反常?」
「丞相心中有事,若無法宣洩,稍飲些酒亦無妨,總比鬱結於心、積累成病來的好。」趟玉惑輕輕道。
「你知道我心中有事?」他反問道。
「丞相的心事,恐怕世人皆知吧。」趙玉惑淡淡一笑。
「依你看,我該去嗎?」他忽然問道。
這是在徵詢她的意見嗎?說實話,聽到此言,她也不知該喜該憂。
他會問她,表示他不再把「蘇巳巳」當成外人,就算不是妻子,也已是半個親人,她欣慰自己這段時間的溫柔沒有白費……然而,她私心希望「趙玉惑」是他心裡最深的秘密,不該與另一個女子分享。
有時候,她的心就是如此矛盾。不過,人的一生,素來都是矛盾重重。
「怎麼不說話了?」她異常沉默,勾起他的不解。
「丞相想聽真話?」趙玉惑澀笑。
「若非要聽真話,我何必問你。」
他倒是直截了當得可怕,她苦笑,「丞相覺得,以奴婢的立場,會希望丞相去見帝姬嗎?」她纖細的十指撫摸著瓷器上的花紋,彷彿有些委屈落在兩人之間。
慕容佩望著她的指甲,片刻恍惚,憶起從前在夏楚宮中,海棠樹下,與青梅竹馬的那人鬧彆扭,對方也是如此……
「但我不得不見——」良久,他才答話,像是猶豫了半生。又像是心中早有答案,無論她如何哀求,都無法改變。
「帝姬已為人婦,」趙玉惑一怔,「丞相此去,打擾她新婚燕爾不說,做為交換,亦得答應賀家的要求,與丞相此行目的相背。更別說,還會徒增傷心。無益之事,丞相何必要做?」
他凝眸,眉間深鎖,打成一個濃得化不開的結。
「但我仍然想見她,」許久他堅定的道,「不為別的,只因想見……」理由單純而執著,像海邊岩石堅不可摧,令人感慨悸動。
「丞相不必去了……」她喉問一陣哽咽,「帝姬說,她不想見丞相……」
「什麼?」俊顏霎時一僵,他定定地看著她,「什麼時候說的?」
「昨日奴婢已經去見過帝姬了。」趙玉惑垂下眉,「帝姬托奴婢轉交給丞相一封信……」
她自袖中抽出早巳準備好的薄薄絹紙,遞到他的面前。
信其實是她一早寫好的,感謝上蒼,雖然改變了她容貌卻沒有改變她的字跡,讓她可以一人分飾兩角。
「不會的……」他的身體明顯後退了一下,彷彿本能的在拒絕這個事實,「玉惑不會不想見我……我與賀家約好的日期是今天,今天!」
他反覆強調,像要以此來肯定眼前的一切不過是虛幻想像。
「奴婢擅自作主,通過報信侍衛,臨時替丞相改了日期。」她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上去格外殘酷,「古榕樹下,小鄴寺前,紅幡垂掛,求緣者未必得緣,情深者未必情長——」
「你憑什麼……憑什麼自作主張……」慕容佩胸中升起無明怒火,冷不防一掌,打在她尖瘦的小臉上。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女人,熱血衝入了他的腦中,所有的理智霎時蕩然無存,徒余一片空白。
這樣的失控只持續了片刻,他便恢復清醒。定睛看著她臉上浮現的淡淡指印,讓他內疚又心疼。
然而,她卻像不疼,只是輕輕撫了撫臉頰,依舊淡笑道:「奴婢以為,我對外既然被稱為慕容夫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去見別的女子是應該的。」
他胸中像被硬石撞了一下,銳利的稜角將他軟弱的心割出血來,那一掌分明打在她的臉上,為何他卻比她更疼、更難過?
慕容夫人……他玷污了她的清白,卻何曾真正把她當成妻子?就算是對一般女子,他也不會下這樣的狠手……
「不過——」她忽然又道,「假如帝姬心繫丞相,奴婢再怎麼搗鬼,也阻止不了她。帝姬的脾氣,丞相應該比奴婢更明白吧?」
不錯,他明白。
玉惑是何等女子,強勢起來比一千個男人都強勢,要做的事必定會做到,縱使代價是墜入地獄也在所不惜,玉惑就像烈焰一般,無法掌控。
他怎能把罪過都歸咎在眼前這個無辜少女的身上?就算她有私心,也很應該。
兩個人的戰爭,本就不該捲入第三者,然而這一次,他不僅殃及了他人,還遷怒於他人……身為堂堂男子漢,怎能原諒自己?
「帝姬的書信在此,奴婢給丞相擱下了。」她緩緩轉過身去,彷彿想掩飾自己的傷心,「丞相如何處理此信,全憑你的意願。無論如何,奴婢已完成帝姬使命,奴婢告退。」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只能瞧見她側影,無法得知她此刻的表情。
慕容佩忽然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袖角,不教她如此委屈地離開。
然而,在他猶豫時,她便很快消失在庭院的盡頭,讓他心底悵然若失。
慕容佩僵怔著,好半響才打開那淡黃的絹紙,一筆一劃,從童年起就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湧入眼簾。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彷彿千萬隻小蟲子在翩飛,迷離混亂的顏色,讓他一陣眩暈。
「自離別日,兩地相隔,君住春江頭,我住春江尾,日思君不見君,唯見春江水。水流無色,譬如迷夢,夢醒時分,清淚一捧。人謂相知容易相守難,執手容易偕老罕。少時情懷成追憶,竹馬之誼轉頭空,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這便是玉惑留給他的話,其中意思,一目瞭然。
他終於明白視野那些紛飛的小蟲子是什麼,那是他的眼淚,清淚明亮,映著太陽,化出一朵朵刺目的花朵,在他瞳中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生平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的庭院裡,不顧隨時可能人來人往,泣不成聲。
他哭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看來,他真是傷心了。
趙玉惑雖然不忍,卻只能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殘忍換來他一世的平安,有何不可?
那一天,她去見了真正的蘇巳巳,去之前,她就已經決定拱手讓出帝姬的肉身,讓那個女孩快快樂樂做賀珩的妻子。
蘇巳已是個乖巧的女孩,眼睛裡透著善良純淨,很讓她喜歡。她想,這樣的可人兒做夏楚的帝姬,應該此她像樣得多,才符合世人對一個王朝公主的想像。
那一日,也才知道那女孩本是賀珩的奴婢,因為身份低賤無法與賀珩匹配,如今得償所願,成為將軍府的少夫人,誰也沒料到陰差陽錯之中竟藏良緣。
這樣很好啊,就像她和慕容佩。假如她仍是公主的身份,便永遠也別想這般寧靜地與他朝夕相處。交換了靈魂,看似一樁倒楣事,其實卻像上蒼在巧手安排,肋她們得到幸福——
只是,如今她的幸福,還隔著一段距離,彷彿天上的星辰,她已經看到了那光華璀璨,卻無法採擷。
她該怎樣找到通往天界的路?
或許,需要多一點兒耐心吧,等慕容佩傷口痊癒了,也許就會發現她就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一直等著他。
「夫人——」
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拾眸,露出一如往常的從容微笑。
「丞相如何了?」她關心的問。
「比前幾日好多了,至少不再飲酒了。」侍衛回答。
這麼快就恢復了?果然是她熟識的慕容佩,就算再傷心,也不會放任自己沉溺在痛楚中太久。
「丞相說了我們幾時回離國嗎?」趙玉惑不由得問道。如今,她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方能繼續她的計劃。
「丞相倒是想盡快回去,只不過睦帝一直沒召見,和談之事無從下手,送給睦帝的禮物也無法呈上,丞相正在苦惱。」
呵,皇兄還在搞那套擺架子的鬼把戲嗎?難道不懂得適可而止?
「睦帝不肯召見,丞相倒是可以另闢蹊徑。」趙玉惑忽然想到。
「另闢蹊徑?」侍衛迷惑不解。
「聽聞睦帝寵愛儷妃,丞相何不請儷妃代為美言?」趙玉惑輕聲道。
「對對對!」侍衛恍然大悟,「屬下這就去稟告丞相——只是,這儷妃娘娘若也不理睬咱們,那可如何是好?」
「丞相何等聰明,到時自會有妙法,你只需對他提起此事即可。」趙玉惑想了想又道,「不過,別說是我想出來的。我一介女流,本不該如此多事。」
侍衛頷首,當下心領神會,對她微微抱拳,旋即而去。
秋日的梧桐樹葉間灑下淡淡金輝,此刻正值午後,驛館一片寂靜,彷彿都可以聽見草木呼吸的聲音。她在疏密的影子裡站了良久,方才踱回房中。
不知為何,腹部忽然有些脹痛,渾身綿軟無力。突地,她一驚,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月事?是月事要來了吧?每一次都這般,月事來而未決之時,總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彷彿全身毛細孔都被什麼堵住了,小腹中塞著石塊,整個人被囚禁在煉獄,無從舒展宣洩。
為何這麻煩的時刻月事竟要來了?
這「蘇巳巳」體質纖弱,她困在這軀殼中這麼久,每月都疼得死去活來,這回恐怕也是。
罷了,從此以後,這便是她的命,她只能認命。
躺到床上,飲了幾口熱茶,仍覺全身難受,此刻若有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就好了……但疼痛讓她無力再計較其他,只能倒頭便睡,希望睡眠能助自己盡早恢復如常。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覺得作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有諸多古怪的面孔,她彷彿在尋找著什麼,卻怎麼也找不到。
倉皇中,睜開雙眼,順手一摸,脖子一片汗濕,腹中卻舒緩了下少。
天色已經全然漆黑,屋裡卻不知何時點了燈,暖暖的明黃色,讓她也感到溫暖。
「你醒了?」一個男音從帳側傳來,嚇了她一跳。
「丞……丞相?」她瞪大雙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是慕容佩的臉。
還在作夢嗎?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了。
「哪裡不舒服嗎?」他卻緩緩坐了下來,就在她的床榻上,「侍衛說你連晚膳也沒吃。」
「我……」這教她如何啟齒.到底男女有別……她羞澀地低下頭去,細如蚊蚋答,「我肚子疼……」
慕容佩怔了怔,隨後彷彿明白了什麼,順手替她覆好被子,「我叫廚房弄碗紅豆湯來,可好?」
天啊,他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從前在夏楚宮中,她可從沒對他提起過這些……
她不吭聲,只縮在被子裡,脖子開始發燙。
「很不舒服嗎?」他卻誤解了她的反應,「要不要叫大夫?」
「不……不用了。」她連忙搖頭,心跳紊亂。
他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往後靠了一靠,沉默片刻後方道:「儷妃已經替我們美言了幾句,睦帝召我明日入宮相見。」
這麼快?她不禁愕然。
果然兵貴神速,慕容佩辦事向來迅速俐落,教人佩服。
「那儷妃為周丞相之女,而周丞相素來與將軍府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賀將軍出面,儷妃自然會在睦帝面前替咱們美言。」慕容佩凝視著她,「你是如何知曉這其中的牽連?」
「奴婢不知——」她自然是裝傻。
「呵,你不知,為何一計即中?」
他淺笑,那笑容讓她越發緊張。
「奴婢只是聽聞儷妃得寵,建議一試而已。」該死的侍衛,先前還裝出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樣,終究還是對慕容佩很死忠。
「好,你不肯說,也就罷了。」
他的笑容驟然斂去,讓她胸間一窒,以為他要大怒。
不過,這一次,他卻沒有如預料中的大發雷霆,反而是大掌輕輕撫上她的髮絲,無限愛憐的模樣。
趙玉惑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亦猜不出,他這是試探,抑或真心……
「還疼嗎?」他突問。
「不……不用喝紅豆湯了。」雙頰再度紼紅,垂下小臉,藏進被褥裡。
「我是問——那天打的,還疼嗎?」
那天?好半晌,她才想起來。
對了,那天,他打了她一巴掌……換了別的女人,該會傷心個大半年吧?但她之後便忘了,畢竟,她的確該打。
她不該在他年少時勾引他,讓他一顆癡心淪落;不該在他最動情的時候拒絕他,不肯跟他遠走他方;不該隱瞞一切,裝成另一個人欺騙他……她做的壞事實在太多了,一個巴掌,實不足以為償。
假如,他能因此洩憤,心情釋然,她寧可讓他多打幾下,在所不惜。
「你是玉惑的人,」他低沉地道,「此次回到夏楚,你想待在玉惑身邊,還是願意一直跟著我?」
她愣住,彷彿過了一世那麼久,才聽懂他的話。
「丞相……同意讓我留下?」似乎有一抹陽光照人心頭,她喜不自勝。
「既然我已對外宣稱你是慕容夫人,斷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他肯定地答,「我慕容佩就算再無用,也不會如此不堪。」
這就夠了!哪怕她低聲下氣,只要能換得他態度的一絲鬆軟,她亦滿足。
能夠繼續待在他的身邊,便是長相廝守的機會。她確信,有朝一日,他能把全副心神和愛戀都傾注在如今的她身上,永誌不渝。
「我要留下。」她的瞳中映出他的身影,明亮晶瑩,彷彿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在其中,凝匯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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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09:45
第六章
再度回到夏楚宮中,彷彿一切感覺都沒有改變,唯一有變化的,是玉惑已經不在。
聽聞,彤霞殿在她出閣之後,仍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所以見了睦帝趙闋宇,慕容佩不知不覺便繞到了這裡。
叮鈐鈐——叮鈐鈴——
是什麼聲音?風鈐嗎?是那一年,他親手做給她的風鈐響起了嗎?
慕容佩站在樹蔭下,沉默傾聽,秋風拂過頭頂的圓葉,沙沙作響,一切又恢復了沉寂。
所以,是他的幻覺嗎?那只風鈐大概早就不在了……即使還在,她嫁入將軍府,卻將它獨自遺棄在此,反而更令他傷感。
「公子——」有人站在他身後,輕聲喚他。
慕容佩從沉思中驟然回神,回過眸來,卻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承恩?」
眼前的男子,是慕容佩小時候的玩伴,名喚江承恩。
說起這江承恩,是玉惑收養的孤兒,長大成人後練就一身非凡武功,成為玉惑的心腹隱衛。
慕容佩與他素來意氣相投,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孤兒。
「公子別來無恙?」江承恩對他抱拳行了一禮,「公子去了離國後,承恩很是掛念,聽聞公子在離帝身邊很有做為,得償少年所願,承恩真心替公子高興。」
慕容佩微微笑道:「方纔去見了皇上,得知你如今在軍中效力,我也甚是為你開懷。」
「多虧了帝姬的推薦……」江承恩望了望彤霞殿的宮牆,「如今想來,反而懷念在公主身邊做隱衛的日子。」
「承恩……」慕容佩不由得哀傷,「你有沒有……聽見風鈐的聲音?」
「風鈐?」江承恩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那風鈐在帝姬出閣之前,已經被鎖藏了。」
「鎖藏?」俊顏一凝,眉心微蹙。
「帝姬親手摘下來的。」江承恩似乎怕他傷心,語氣放輕,「當時帝姬失憶了,所以——」
「我明白。」他苦澀的笑,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下去。
「公子的住處還是原來的模樣,想去看看嗎?」江承恩岔開話題道,「皇上方才命我陪公子四處轉轉,也算是回家一趟。」
「不必了。」走到這裡,已是他的極限了。若再多走到幾個以前常去的地方,會勾起更多傷心事吧?
難怪古人有雲,眼不見則心不煩,心不煩則意不亂。
「夏楚百姓都很關心公子此次代表離國來訪之事,」江承恩不勉強,轉而道,「不知方才與皇上商談得如何?」
慕容佩輕輕搖頭,感慨道:「兩國相爭已久,豈是一次會晤、一次和談,便可解決?況且,還得雙方都拿出十分誠意——」
若換了別人,他恐怕只會敷衍兩句,但江承恩是他的童年玩伴,回話不禁發自肺腑。
江承恩聰明過人,當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亦不再追問。「這麼說,仗還是得打下去了……」
慕容佩沒有答話,因為,這是正確的答案。
「公子何日返回離國?」江承恩陪著他遠眺夕陽,「離開前,不打算見帝姬一面嗎?」
「她不願再見我,」慕容佩啞聲答,「我也不想再打擾她。」
「承恩聽聞公於此次前來還攜同了夫人?」江承恩迷惑道,「恕我寡聞,公子何時成的親?」
「那不過是我的貼身婢女,空有名分罷了。」話雖如此,但他心頭像被揪了一下,泛起愧疚與難耐。
空有名分……既然已經有了夫妻之實,為何卻說「空有名分」?
慕容佩覺得眼前有一道坎,無論如何,他也邁不過去,只好逃避。
「看來公子很喜歡這個女子啊,」江承恩卻笑道,「從前愛慕公子的婢女不知有多少,何曾見公子給過一個空名分?
是這樣嗎?承恩不說他不覺得,這一說,彷彿還真有這麼回事……
慕容佩心跳頓時快了半拍,俊顏青一陣、白一陣。
「這女子是玉惑派來的,她在離國無依無靠,我只能收留。」他辯解道。
「帝姬派去的?」江承恩大為驚訝,「帝姬失憶之後,再無吩咐任何事,敢問公子,這女子是何時到達離國?」
慕容佩劍眉一凝,感到此事定有隱情,且這隱情詭譎而危險。
「也有幾個月了一一」但他不想捅破,畢竟,那個女子如今與他關係不同以往了。「有可能是玉惑失憶前派去的,而且她前兩日還拿來了玉惑的書信,應該不假。」
「怎麼會?」江承恩愕然,「帝姬失憶後,一直沒記起公子你,怎麼可能給公子寫信?」
「她……至今沒記起我?」這個消息,如天外雷電,當頭劈下,讓他久久僵怔。
「看來,此事蹊蹺,」江承恩善意提醒道,「如今天下四分,不只我們夏楚與離國,還有北狄與南齊,四國互派細作打探消息,不足為奇。公子是聲名顯赫的人物,當心有人居心不良。」
呵,他該說榮幸嗎?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如今卻得四方注目,甚至在他身畔安插細作?
霎時間,他有些意亂,深不可測的黑瞳第一次喪失了冷靜的光芒,不知是為了玉惑,還是為了那個來歷不明的「她」。
「丞相!快來看看吧,夫人昏倒了——」
才跨進驛館的門,便聽侍衛來報。
慕容佩有些怔愣,旋即衝向她所住的房間,沒料到意外接連著發生。
本來他打算回來之後,和蘇巳巳好好計較她的來歷一番,在言語之中有所試探,並觀察她的神色。
但計劃的一切,卻被侍衛的這句話打亂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昏倒……」來到房門口,慕容佩發現自己竟緊張起來,「叫了大夫嗎?」
「回丞相,」一旁的婆子踱近,放低聲音,似難以啟齒地道,「夫人大概是月事來了,前兩天一直身子不適,卻一直沒見紅,今天紅是下來了,不知為何卻劇痛難耐。」
「月事來了不是很尋常的嗎?怎麼會昏倒?」慕容佩不禁惱怒,「必是有其他原因,你們這些伺候夫人的,也太不盡職了吧!」
婆子支支吾吾,退到一旁,不敢辯解。侍衛們也煞白了臉,沉默不語。
未過多時,大夫便來到驛館,為屋裡的女子把了脈,進行了觸診,一邊搖著頭,一邊邁出門檻。
「如何了?」婆子連忙迎上去道問。
「稟告丞相,」大夫向慕容佩行了一禮,「目前夫人的情況不樂觀,老夫十分擔心。」
「月事而已,有這麼嚴重?」慕容佩感到自己胸中倏匆空了一塊,彷彿害怕失去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
「丞相難道不知?夫人是有孕了。」大夫鎖眉道。
「有孕?」他喉間剎那間梗阻,「所以是……小產了?」
「夫人身體一向贏弱,初次有孕卻遭此變放,恐怕將來會留下病根,有些女子因此一生都難以受孕也是有的。」
慕容佩退後一步,腳下有些虛浮,從不覺得這個女子對自己有多重要,但當她身處鬼門關外,他才發現自己這般不捨,恨不得伸出手,將她的靈魂緊緊握在掌心,不要離他而去。
他已經失去了玉惑,斷不能再失去生命中的兩一個她!
「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這是玉惑給他的詩,當初讀來只覺得傷感,如今卻有所頓悟。
「老夫已給夫人用了藥,能不能徹底康復要看夫人的造化了。還望丞相多加憐恤夫人,親自在床側照顧為好。」
慕容佩沒有再說什麼,只黯然頷首,轉身吩咐侍衛給大夫重金酬謝,便往裡屋走去。
室內很昏暗,層層疊疊的帳幔沉重得讓人窒息。他記得,她是一個喜歡陽光的女子,窗子總是開著,令輕風徐緩吹拂,無比愜意,不像現在。
現在,她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彷彿隨時都會枯萎的花朵,讓他心尖有一種激烈的疼痛。
假如,假如這一次她能健健康康活下來,她要他做什麼,他覺得自己都會心甘情願。
慕容佩坐至榻前,輕輕握起她一隻柔荑,擱至頰邊。
她的手很冰冷,失去了血色,就像寒冬臘月裡的一捧雪,冷意直滲到他的骨髓裡,讓他打了一個寒戰。
「巳巳——」他不由自主低柔地喚她的名字,指腹撫摸她的臉蛋,生怕她真的就此長眠不醒。
「嗯……」她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杏眼微睜,表情恍恍惚惚,好半晌才認出他來。「慕容……」她如此叫他。
她一直叫他「丞相」,唯有在意識朦朧時才這般親暱。
從前,他對這樣的稱呼有些抗拒,只覺得這世上唯獨玉惑才有此資格,但現在,聽她這樣喊,他卻感動無比。
「慕容,我好疼……」她喃喃道,像是在向他撒嬌。
這句話,讓他的淚水都快滑落。當下理智全數潰散,顧不得其他,他解下外衣,躺至她身側,輕輕攬住她。
世上最佳的良藥恐怕也緩解不了她的疼痛,如果他的身體可以給她一點慰藉,又有何妨?
「慕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小手攀到他的胸前,緊緊抓著他的前襟,「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我捨不得死……」
「誰說你要死了?」他在她耳邊寬慰,「就算閻王來了,我也會救你的。」
「慕容,我以為……你一直恨我。」她的神志尚未清醒,還當自己是原來的趙玉惑,而他是被自己遺棄的男子。
「誰說的?」他不禁有些哽咽。
「那你吻我一下……」她往他懷裡縮了縮,「吻我一下,就不疼了。」
這句話,好熟悉。
當年玉惑也是這般,賴在他的臂彎中.對他的溫柔強取豪奪,蠻不講理。
但他就喜歡這樣,每個女孩都有這般放縱的權利,等著世上最疼惜她的男子樂意滿足她。
他翻過身子,擁住她的嬌軀,唇吻像蜂落到花辦上一般輕柔。
昔日薔薇花辦一般的小嘴失去了水潤與色澤。變得乾燥而蒼白。他一邊吻著,一邊覺得鼻尖酸澀。
如果這樣可以維繫她的生命,他情願一輩子這樣待她,哪怕辜負與玉惑之間的愛情。
慕容佩的氣息漸漸迷亂在她的馨香之中,堅決的意志原來如此容易崩潰,讓他始料不及。
趙玉惑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她只覺得週身暖暖的,不似往日,手足冰涼。
她看到慕容佩的臉近在枕畔,他的雙臂緊緊擁著她,彷彿糾纏的籐蔓,對她的身體眷戀不捨。
一切似乎回到了他們的少年時期,那段傾心相愛的日子,如此甜蜜,難怪他一直沉溺不忘,就像她一樣。
趙玉惑微微笑了,柔軟的唇湊上去,輕輕在他頰邊淺啄,品嚐他肌膚的味道,那是如三月踏春時聞見的原野氣息。
慕容佩動了一下,瞬時醒轉。
他一夜淺眠,生怕她病況有變,此刻一睜眼便對上了她恢復神采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寬。
「好點了嗎?」他擁著她纖腰的雙手沒有放開,不像從前與她保持生疏的距離,從這個清晨開始,他真真正正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
「好多了——」她的雙頰微微泛紅,「多謝丞相牽掛。」
這話倒讓他笑了。
「傻瓜,還叫我丞相?」見她嬌俏的容顏,他匆地有逗弄她的興致,咬著她的耳垂道,「都這般了……」
「慕容……」她的心彷彿綻放一朵艷紅的薔薇,要知道,她盼這一刻,已經盼了太久。
終於,他還是愛上了她。
穿過層層迷霧,刺透身份與偽裝,他仍舊愛上了她的靈魂。得到如此圓滿的結果,她此生足矣。
「巳巳,我們成親吧——」他忽然道,「我要為你補辦一場婚禮,讓你成為舉世欽羨的慕容夫人。」
補辦婚禮?這句話,他從前也說過,但當時不過是愧疚,不像此刻,不帶一絲勉強,是真心誠意,要給她幸福。
「不,不必了,」她輕聲答,「我不希罕舉世欽羨,我只要做你真心喜愛的妻子。」
這話讓他心間驛動,俊顏泛起一絲如水般的溫柔,側身過去,深深吻她。
這一次,他沒有酒醉、沒有媚藥,卻依舊情不自禁。這一刻,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
不管她是否來歷不明,不管她是否是細作,他決定,這輩子都要好好疼惜她,他不能遺棄她。
心中這樣想著,親吻她的時候越發情意深濃,吻得她全身激顫,微微嬌喘,他自己也越發難以把持……
「丞相——」窗外傳來侍衛的低喚聲,「丞相起身了嗎?」
「什麼事? 」他摀住她的耳朵,生怕驚擾了她,這才朗聲道。
趙玉惑伏在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聲,還有他與侍衛的一對一答。
「賀老將軍來訪。」侍衛道。
「不見。」慕容佩眉心略蹙,想也沒想,當下拒絕。
「賀老將軍說,丞相不日要返回離國,務必讓他為丞相餞行。」
慕容佩沉默,半晌無語,彷彿陷入為難的境地。
「去見一見,也無妨吧?」趙玉惑很明白他的心思,不禁勸道。
「沒那麼簡單,」他藏抑在心頭的話語終於對她吐露,「他是來索債的。」
「索債?」趙玉惑笑了,「見帝姬一面,就要調動離國十萬兵馬助他賀家謀反?這也欺人太甚了。況且帝姬應該不知這謀反之事,一邊是她兄長,一邊是她丈夫,果真動了千戈,帝姬該如何自處?」
他微訝的瞧向她,「不錯,所以我才不願見他。」
「不如,讓我去見見這位賀老將軍?」趙玉惑忽然道。
「你?」慕容佩一怔。
「怕我去會丟臉嗎?」趙玉惑笑道,「有時候,丈夫不方便出面的事,讓妻子去解決反而比較好。我一介女流,不懂朝堂政治,想必那賀老將軍也是如此認為,而與我無話可說,如此正好讓他速去。」
若換了平常、換了別人,這個提議他肯定不贊成,但此時此刻,她在他耳邊軟語呢喃,倒讓他微微心動。
「來人——」他吩咐侍衛道,「請老將軍先至花廳飲茶,我一會兒帶夫人前去。」
「別啊,」趟玉惑卻道,「就請賀老將軍至這廂房來,我就坐在榻上見他。」
「為何?」慕容佩迷惑。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推著他的手臂,「快去!」
慕容佩無可奈何,但看著她撒嬌的模樣,卻也無法拒絕。任由她胡鬧吧……就當,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寵溺。
一會兒,賀世勳便在侍衛的引領下踱進門來。慕容佩按趙玉惑所說,藏匿於帳後,靜觀室內情況。
「夫人,」賀世勳見趙玉惑躺坐在臥榻之上,吃了一驚,連忙抱拳道,「不知夫人抱恙,老夫實在不該亂闖。」
「將軍不必介懷,」趙玉惑髮絲凌亂,唇無血色,一看便是重病的模樣,「奴家日前小產,所以坐褥在此,失禮得很。」
「夫人既然病重,老夫就不打擾了。」賀世勳連忙道,「只求見丞相一面便走。」
「將軍既是明白人,奴家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趙玉惑道,「奴家不願意讓丞相再見將軍,還請恕罪。」
「為何?」賀世勳大為意外,愕然道。
「原因只有一個——玉惑帝姬。」她苦笑地答。
「這與帝姬何干?」賀世勳仍舊不解。
「奴家此次小產,就是因為聽聞將軍安排帝姬與丞相見面。奴家一介村姑,容貌平凡,哪裡能跟帝姬相比?丞相這一去,想必奴家就要失去自己的丈夫,試問奴家哪裡還放心丞相前去?」她將醞釀已久的話語全數吐出。
「這……」一席話問得賀世勳無言以對。
「奴家勸將軍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從今往後,奴家不會讓丞相與貴府扯上任何關係,也請將軍不要再尋咱們。」她暗笑,表情卻故作悲憤。
「夫人不要誤會,老夫只是想請丞相幫忙而已……」賀世勳連忙解釋,試圖挽回。
「將軍神通廣大,又有何事要我家丞相幫忙?反過來說,將軍會需要幫忙的事,肯定是天大的事,我家丞相若牽連其中,恐怕也有性命之憂。」她直截了當地道,「奴家希望能與自家相公長相廝守,斷不會同意他幫助將軍。」
「夫人……」賀世勳發現,自己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難纏的女子,金戈鐵馬他不曾害怕,卻有點怕這女子的伶俐口舌。
「將軍若沒有別的事,還請回吧。」趙玉惑趁機下逐客令,「恕奴家不能相送。」
賀世勳見她臉色難看,語氣凌厲,實在不敢再多待片刻,只歎了一口氣,知難而退。
門簾垂下的一刻,趙玉惑的身子也軟了下來。
方纔的一番對談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如今一鬆懈,整個人便疲憊至極,彷彿骨頭都散了一般。
慕容佩從帳後走出,輕輕撫著她的髮絲,無限愛憐。
趙玉惑依在他的懷中,覺得這一刻如此寧靜,彷彿世上再也沒什麼能打擾他倆。
「從不知道你居然這麼厲害。」慕容佩啞聲笑道,語意中充滿寵溺。
「以後夠你受的。」她仰起頭,菱唇得意的彎起,眼裡點綴盈盈笑意。
這一次,他懶得跟她拌嘴,只俯下身,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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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10:07
第七章
「這次去夏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離帝完顏凌看著慕容佩神采奕奕的容顏,頗為好奇,「聽聞玉惑帝姬已經嫁為人婦,你不該這般高興才對。」
「世上值得交付真心的女子不只玉惑一個。」他斂眸微嗔道。
雖然玉惑在他心中仍舊佔據舉足輕重的位置,然而,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將他的胸膛塞得滿滿的了。
彷彿緊閉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一線明媚的陽光。他不會忘記是誰帶給他這線陽光,他心懷感激。
對於身畔的人,他要格外珍惜。
「王上有心事?」他岔開話題問道。他這次回來,明顯發現離帝憂心仲仲,不知是為了國事,抑或家事?
「雲琅貴妃她……已被朕打入天牢。」離帝忽然道。
「什麼?」慕容佩眉一凝,沒想到才出去短短半個多月,宮中居然發生如此變故。
「朕懷疑她是細作。」離帝的話語越加令人震撼。
「有確實的證據嗎?別是冤枉了娘娘。」慕容佩狐疑道。
「證據其實就擺在眼前,只是朕一直不願追究,其實她是誰對朕而言沒有多大關係,朕只希望她能用一顆真心待朕,誰知,她終究還是懷有異心……」離帝只手撐住前額,滿面傷感。
慕容佩想安慰幾句,卻又無從開口,只能靜默地站著,暗自同情。
「所以說,女人心似海底針,天下的女子均不可信。」離帝倏匆抬眸,直盯著他,「你那夫人,到底是何來歷?」
慕容佩心頭一顫,故作不明所以,「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別裝了,朕知道你故意抬出一個元配夫人,不過是想拒絕明嫣而已。你生性癡情,人人都知你心繫玉惑帝姬不可自拔,說你早已另娶,誰信啊?你那夫人,是雇來的還是買來的?」離帝眼神犀利,就像能洞察他的所有心思。
「王上聖明,」見被拆穿,慕容佩也不再隱瞞,「巳巳她……原本是臣買來的丫鬟。」
「呵,原本?」離帝聽出了話中玄機,「那麼,現在呢?難道你真打算娶了她?」
「不是打算,是已經娶了……」慕容佩咬了咬唇,終究吐露,「臣已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離帝一怔,隨即笑了,「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似你這般死腦筋的人,竟也栽了。」
慕容佩不語。的確,他是像傻子一樣可笑,眾裡尋她千百度,卻不知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不過,這也可見你那夫人的厲害。」離帝肅容道,「朕要開始擔心了……」
「王上擔心什麼?」慕容佩越聽越覺得皇上話中有話。
「你那夫人,真是夏楚人?」
「這個……應該不假吧。」他從不懷疑。
「萬一,朕是說萬一,她與貴妃一樣呢?」
細作嗎?
不得不說,這個詞讓慕容佩嚇了一跳,彷彿有人忽然揭開了窗幔,逼他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現實。
江承恩其實提醒過他,巳巳其實很可疑,但他就是不願深究,因為,他對她戀戀不捨。
他曾想過,就算她是細作,他也不在乎。或許就像離帝一般,明知雲琅貴妃居心叵測,還是寵愛了她這麼多年,幾乎要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
他也能為一個女子傾心如此,只願對方肯與他白首偕老。
「慕容,你別傻了。」離帝忽然冷冷道,「以你今日之地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算計你。如今四國互派細作已非罕事,不只宮裡,朝中大臣的府邸也不可避免,何況是像你這般是朕的心腹之人。」
他懂,這些陰謀詭計,他比誰都懂得,他只是不想懷疑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
「王上,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巳已是無辜的。」他篤定開口。
「若出了什麼事,你這顆人頭,可抵不了啊。」離帝搖頭,「朕需要一個明證。」
「明證?」慕容佩不解。
「這盒子裡有書信一封,事關我國軍事機密,你把它藏在臥房裡,卻要是你夫人知道的地方。」離帝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巧錦盒吩咐,「若此密洩露,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試探嗎?
他一直很厭惡這樣的行為,既然已經信任了某人,又何必妄加猜測?
何況,他有自信,就算她來意不善,他也能把她完完全全變成屬於自己的女子,畢竟她看他的眼神那般癡迷,絕非可以假裝的。
她是愛他的,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床第間纏綿之時,就算他是傻的都能感覺得到……
「王上,不必如此吧?」慕容佩抬眸,當下拒絕,「臣確信,巳巳不會背叛微臣。」
「她不會背叛你,但有可能背叛朕的離國。」離帝堅持道,「朕這些年來對你可是不薄,難道你連這點小事也不願為朕做?」
慕容佩心中一陣遲疑,難以決斷。
不錯,離帝對他有知遇之恩,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給了他風光顯赫、一展才華的機會,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子,拿這片江山做賭注?
江山並非他的江山,屬於別人的東西,他在對待時更該小心翼翼,至少,不要讓他的恩人懸心。
「好,臣領命。」慕容佩躬身道,「但只此一次,臣不會再試第二次。」
「一次就夠了。」離帝將那密封的信函遞到他手裡,「也因為此事關乎你心,朕才給你一次試探的機會,若換了旁人,你應知道朕會怎麼做。」
試也不試,就將嫌疑人秘密處死?
慕容佩深知帝王之術,首要殘忍,宮闈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他也可說是司空見慣了。所以,他方才才會心悸吧?
他是在害伯,怕離帝私下了結了那個女子,他已經失去了玉惑,不能再失去她了……
慕容佩的目光有些渙散的游離於御書房之中,或許是心煩意亂中產生的錯覺,為何他似乎看見那排書架之後立著一個人影?
好半晌,他才確定,那並非看錯,的確有人藏匿在那裡,偷聽屋內的動靜。
那是誰?
能得到離帝默許,在這御書房中偷聽的人,偌大的皇宮,恐怕也沒有幾人……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兮,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慕容佩跨進院門,便聽見一陣歌聲。
她在心情愉快的時候就喜歡哼唱歌謠,手裡做著一些日常的活計,比如擺弄花草或針線,在這秋高氣爽的日子,陽光燦爛的長廊上,他便看到她高興繡著花。
說實話,她的女紅做得並不出色,歌也唱得不好。但慕容佩發現自己就喜歡她這副模樣——他的妻子,就應該是這副模樣。
抬頭看見他回來,她也不起身,只對他嫣然一笑,陽光照得她臉龐更顯白皙,像個瓷娃娃。
這一刻,她如此美麗,在他眼裡,稱得上傾國傾城。
「在唱什麼歌呢?」慕容佩緩步走過去,習慣地輕撫她的髮絲,這是每天回到家,他第一個要做的動作。
「換魂歌。」她巧笑,眨眨明眸。
「換魂歌?」這名字古怪,這歌詞細想起來,也著實古怪。
「慕容,你相信這世上有換魂之事嗎?」
這首換魂歌,是她自「蘇巳巳」那裡聽來的,據「蘇巳巳」猜測,她們倆是因為某種神奇的力量,在同時墜人河中,交換了靈魂。
究竟這是天數,抑或人為,無法得知。然而,有一點她倆能夠確定——這一次,倒是因禍得福。
「換魂之事?」慕容佩微微蹙眉,「你也知道,我一向不信怪力亂神。」
的確,像他這樣的男子,只信自己雙手力所能及之事。
「慕容,假如有一天,我跟玉惑帝姬交換了靈魂……」她試探道,「你會如何?」
他一怔,隨後拍拍她的腦袋,「怎麼會想到如此奇怪的問題?」
「說嘛說嘛,你會如何?」她纏著他,撒嬌耍賴,不肯放過。
「你是你,玉惑是玉惑,」他沉吟半晌,似乎很認真地思考過後,方才回答,「就算交換了靈魂,我想也能認出來吧……」
但他沒有認出來,她陪在他身邊這麼久,他一直都沒認出來。
趙玉惑笑容微斂。這樣的答案,讓她心中不是滋味。
然而,她不知道,還有一句,慕容佩不敢說出口,怕她生氣。
他一直覺得,她和玉惑異常相似,有時候,在迷離恍惚之中,他會以為她們是同一個人。
但他是真心愛她,並非把她當成代替品。
這想法十分矛盾,無法自圓其說,他亦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所以,只好沉默。
想著,慕容佩又有些心煩意亂,避開她的目光,掀簾走進屋內。
他自袖中取出一隻錦盒,打開床頭帶鎖的抽屜,藏納其中。
盒子裡,有離帝交給他的軍事密函,或者說,是對枕邊人的試探。
他其實希望她沒有看見此物,這樣無論她是否是細作,都不會掉入陷阱。
然而,他回眸後,卻見她站在鏡前,不必問,她一定看見了。
「慕容,本月十四,是什麼日子?」她忽然笑著問。
「什麼?」他的一顆心正處於倉皇之中,有些無法反應。
「是你的生辰啊。」她嗔怪道,「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
「哦……」他滿不在乎一笑,「原來是這個。生辰年年都過,也沒什麼希罕。」
說實話,他並不在意這些,人生對他而言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生與死都沒什麼值得紀念的。
只不過,在夏楚的時候,玉惑年年給他過生日,他倒也得到片刻愉悅。
他過生日,說實話,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我決定要送你一件特別的生辰賀禮喔。」趙玉惑神秘地道。
「哦?」他挑眉淺笑,「是什麼?」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故意賣關子。
其實,這份禮物要不要送出去,她一直在猶豫,但事到如今,也到了該做出決定的時候。
她打算……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無論他,信或不信。
本想就這樣一輩子隱瞞下去,直到他自己發現,但如今看來依他這死腦筋的個性,恐怕再過幾輩子也未必猜得出來。
她要對他說,她就是真正的趙玉惑,他朝思暮想的人其實早就來到了他身邊,無論風霜雪雨,她都會與他甘苦與共。
若再隱瞞下去,反倒顯得她的愛意不誠了,反覆地試探他,有什麼意思呢?
已經證明失去了權力與美貌,他依舊這般愛憐疼惜她——這就足夠了。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不禁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她連忙搪塞,顧左右面百他,「對了,方纔你把什麼放進抽屜裡了?」
「很好奇嗎?」俊顏神情猛地一凝,明顯誤會了她的話中含意。
「是買了什麼禮物要送我嗎?」趙玉惑故意拉了拉抽屜,「還上了鎖?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找到鑰匙,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表情越發深沉,話中有話地道。
「鑰匙呢?」她笑盈盈向他索要。
他攤開空空的雙手,沒有回答。
趙玉惑被勾起了興致,調皮地撲上前去,胡亂地翻他的衣袖,他的身子迅捷地避開去,看似在與她調笑,其實卻在暗地裡觀察她的神情。
她到底是在與他笑鬧,還是另有圖謀?
他發現自己真不瞭解女人,她們怎麼可以瞬息之間判若兩人?心如海底針,思如天外雲。
假如、假如……她真是細作,真如離帝所說……
慕容佩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眼前的情景如此幸福美滿,他實在不願發現這只是陰謀的偽裝。
「給我——給我啊——」她不明就裡,仍然纏著他不放,可小產後身體尚未恢復,一陣笑鬧之後,便覺有些暈眩,膝蓋忽然一軟,踉艙了一下。
「怎麼了?」還好他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她覺得頸後一片冷汗,只能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喘息。
「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不必理會。」他摟住她,在她耳邊道。
為了她的身子著想,不願再逗弄她,更不願她真的打開那個錦盒,招致殺身之禍。
「你以為我真的希罕啊?」半晌,呼吸恢復平穩,她笑得甜甜地閉上眼睛,雙手攬著他的腰,輕聲撒嬌道:「我只想要你像這樣抱著我……」
也不知這是真心話還是假話,但鑽入他耳中,卻令他心底甜得如嚐到花蜜。
慕容佩俯下身,含住她的唇,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
言盡於此,不再多言,總好過說出一些讓他意外的話語,徒增煩心……
再過幾日,便是慕容佩的生辰了。
吃過午膳,趙玉惑特意命車伕載自己前往雪娟坊分店,她早已在那裡訂製了幾套衣裳,今日定要挑一件最最相襯的,為悅己者容。
雪娟坊的掌櫃已經與她熟識,早等在門前相迎,直引她入內廂,奉上茶水。
「慕容夫人,好巧啊——」
正靜坐品茗,欣賞著掌櫃端上前來的衣飾,卻聽屋外傳來一聲冷笑及話聲。
趙玉惑愕然抬頭,卻見明嫣公主款款走進來。
掌櫃大驚,連忙下跪行禮,明嫣公主卻搖搖手,示意他起身,「你且下去吧,本宮與慕容夫人有幾句私話要說。」
來者不善,明嫣公主既然能尋到此處,可見的確定想與她做一番腥風血雨的「深談」。
其實,這段日子與慕容佩感情增長,趙玉惑都快忘了這位刁蠻公主的存在,但對方顯然還拿她當勁敵,不肯放過她。
明嫣公主又是何必呢?趙玉惑歎一口氣,忽然想以姊姊的身份,給這個女孩子一些勸告。
曾經,她也是這般驕縱任性,像天下所有的公主以為只要自己想要,天上的星辰隨時能唾手可得。
然而,她錯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會因為出身高貴或卑微而改變,好比愛情,那不是強求就能得來的。
知道了人生的艱難,也就會懂得寬容與退讓。
「你知道本宮前來找你,所為何事嗎?」明嫣公主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瞅著她。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趙玉惑無所畏懼地答,「公主一向討厭奴家,想必這一次,也不是來逗奴家開心的吧?」
「本宮可是一片好意呢,勸你早日離開丞相府為妙。」明嫣公主也不隱藏心思,唇角得意的揚起,「免得到時候肝腸寸斷,後侮莫及。」
「公主說話真正奇怪。」趙玉惑笑道,「相府為我家,我為何要離開自己的家?」
「在本宮面前,你就少裝模作樣了,」明嫣公主臉色一沉,「你這個敵國細作!皇兄與慕容都開始懷疑你了,你還敢裝傻?!」
「細作?!」趙玉惑猛地一驚。
這……從何說起?為何無緣無故,要給她扣上這個罪名?
「怕了吧?」明嫣公主看著她臉色微變,更加得意起來,「瞧你這反應,皇兄果然猜得不錯。說,你是哪國派來的?」
「公主若堅持這個說法,奴家還真正哭笑不得。」趙玉惑壓抑混亂的心跳,淡淡道,「俗話說,捉賊拿贓,公主要指稱奴家為細作,總得有點證據吧?」
「王兄說,你來歷不明,慕容也承認,你不過是他府裡買來的婢女,是冒充元配欺騙本宮。」明嫣公芒恨恨道,「那日我在皇兄書房裡,什麼都聽到了——」
趙玉惑對此事並不介意,這件事,她倒不怕曝光。不管當初如何,她現在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慕容夫人了……
只是挑起了這刁蠻公主的報復之心,可真有些麻煩。
「光憑奴家來歷不明,就代表是細作?」趙玉惑從容笑道,「太武斷了吧?」
「本宮與皇兄如何懷疑,對你來說都不要緊吧?」明嫣公主斜睨她,「可連慕容現在也開始懷疑你了——怎麼樣,傷心嗎?」
她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這刁蠻公主是故意來氣她的吧?呵,她與慕容的關係,豈是這麼容易挑撥的?
「所謂的懷疑,不過是公主的臆斷吧?」趙玉惑莞爾道,「丞相與奴家一如既往,恩愛如昔,談何猜疑?」
「哼,是不是臆斷,很快就知道了。」明嫣公主嘴角一翹,「本宮問你,前幾日慕容有沒有帶什麼特別的東西回府?」
「什麼東西?」話剛出口,她便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隻小小的錦盒,有沒有?」明嫣公主提醒道。
錦盒……那天,他鎖在床頭抽屜裡的,死也不願意讓她看的不就是個錦盒?
「有又如何?」表面上依舊鎮定,但趙玉惑心中卻一陣騷動。
「就讓本宮告訴你那盒中為何物吧。」明嫣公主冷笑道,「那是一封軍事密函,皇兄親手交給慕容的。」
「那又如何?」她依舊微笑,然而,笑中開始帶上苦澀。
「王兄說,如果你不是細作,斷不會碰那密函,若事實相反,則要慕容痛下決心,防患未然。」
「可我並沒有碰。」趟玉惑篤定地答。
「問題不在於此——你還不懂嗎?」明嫣公主故意嘖嘖出聲像是在覺得她傻,「關鍵是,慕容他答應了皇兄試探於你,這就說明,他對你用情不深,仍有提防。」
這句話,像一根針,直黥她心間。
沒錯,明嫣公主雖然愚蠢任性,但這一次,卻說中了。
他若愛地,斷不會這樣試探於她……他這樣試探於地,說明在他心中,她還是不夠份量。
努力了這麼久,自以為已踏入他心底,沒想到,其實還是停在原地。
她就像一隻囚鳥,任憑怎麼飛翔,也飛不進他的心牆。
為什麼?就因為她不是「趙玉惑」?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突破了身份與外貌,見到的是靈魂……
「害怕了吧?」明嫣公主看著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諷笑道,「本宮倒是有法子,能解你心中疑惑。」
「公主以為奴家有何疑惑?」她輕聲反問。
「你的疑惑便是——你在慕容心中,到底是何份量,對嗎?」明嫣公主這一次倒是聰明得緊,「不管你是不是細作,看得出來,你很在乎慕容,也在意這段姻緣。說真的,能成為慕容夫人,自然此當個細作要好得多,你有主子,只能許你萬金,而慕容卻能給你一世幸福。」
的確,這番話倒是句句戳中要害,讓她心顫。
連明嫣公主都能看出她的真心,為何他卻不知?她對他的感情,難道他一點兒也沒察覺?那些豁出身心的奉獻,是一個細作能給得了的嗎?
「什麼法子?」良久,她清了清嗓子,對明嫣公主道。
她居然也有這一步——向情敵求助。想來,真正可悲可笑之極。
「你就打開那錦盒,看看慕容會如何待你。」明嫣公主道,「若他任你被捕死去,就說明,他對你是真的無情。」
「我若打開了那錦盒,就說明我真是細作,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趙玉惑冷笑道,「公主這豈非故意置我於死地?」
「要想知道一個人的真心,不冒險哪成啊?」明嫣公主反激她,「若換了本宮,即使會死也要一試,否則,這一世都不會安心。」
沒錯,說了這麼多,彷彿只有這一句,與她心思暗合。
她的愛情萬分純粹,容不得半顆沙子,不成功,便成仁。
或許,她真該放手一搏,這也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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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10:38
第八章
慕容佩趕到宮裡的時候,已經三更了。
離帝站在大殿之上,階下陳列著數具死屍,鮮血沾滿了盔甲,看上去驚心動魄。
「王上,發生什麼事了?」慕容佩駭然道。
「這些是駐守長寧的士兵,昨夜遭遇突襲,全營官兵悉數陣亡,無一倖免。」
離帝的臉色陰沉得像隆冬的冰霜。
「長寧?」慕容佩一震,「那是我離國操練秘密軍隊之處,除皇上、微臣及該營將士外,根本無人知曉,又何來偷襲之說?」
「不,有其他人知道。」離帝卻道。
「誰?」
「你夫人。」離帝的答案石破天驚。
「……巳巳?」聽見沙啞得不似自己發出的聲音時,慕容佩發現,自己已經失聲。
「還記得朕交給你的錦盒嗎?裡面的密函便記錄了通長寧秘密營地的軍事要道。」
「不,」慕容佩搖頭道,「巳巳沒碰那只錦盒,臣以項上人頭擔保。」
「朕已經派人去你家中查看過了,那密函上的火泥封印已經裂損,明顯被人打開過。」離帝歎息,「你方才離家要入宮時,朕叫人把蘇巳已押入了天牢。」
什麼?他眉心一凝,霎時覺得快要窒息。
他百般提防,就是害怕面對這樣的結果……然而事與願違,最為恐懼的事,仍舊發生了。
「皇上,且讓為臣去問問,其中定然另有隱情!」他仍不信她會做出此事,仍竭力辯解道,「巳巳她與為臣傾心相愛,斷不會——」
「雲琅與朕何嘗又不是傾心相愛?」離帝厲聲打斷他,「可到頭來又是如何?她待朕始終不能如一,而你的巳巳,也並非完全屬於你——這樣的女人,要來何用?」
慕容佩壓抑住胸中的反駁話語,他知道,皇上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甚至會加速巳巳走向死亡。
若換了平時,皇上或許還能再給他們機會,但雲琅貴妃最近出了這樣的事,皇上的憤怒悲痛全鬱結在心,早失去了寬容。
「臣一直以為那封密函是假的……」他一面想著如何挽救,一面瞥了眼階下不忍卒睹的屍首,低聲道,「怎麼會造成如此局面……」
「假的能引出敵人嗎?」離帝眸光憤恨輕哼,「朕寧可犧牲一支勁旅,也要剷除身邊隱患!慕容,你也看到這些士兵們的屍體了吧,他們也曾與你把酒言歡、稱兄道弟,如今卻再也無法睜眼,此次倒在你面前的是一營的將士,下一次呢?也許便是離國千萬百姓,你真的忍心為了一個女子,促成這般殘酷血腥的景象?」
他不能……他當然不能……
他慕容佩,此生最不願見到如此景象,他童年曾親眼目睹全族被屠,至今依然噩夢連連。
所以,他生平志願,是能四海歸一,天下和平。於朝堂上施展才華,一則為了玉惑,二則也是為了心中遠景。
愛一個女子,犧牲自己的性命他在所不惜,但為了這個女子犧牲無辜旁人的性命,他斷斷不能……
「慕容,朕知你對她用情極深。」離帝歎口氣道,「朕會派人好好送她一程,保她一具全屍。」
「皇上……」他的心跳到嗓子眼裡,脫口而出,「不,讓為臣去。」
她若糊里糊塗地死在別人手裡,即使死了也都會怨他吧?就算要留一具全屍,他也希望是由自己為她收屍。
「好,」離帝頷首,「慕容,朕就知道,你跟朕一樣,是行事果斷的人,不負朕對你以重任。這裡有一壺,拿去吧。」
桌上的玉壺玲瓏剔透,看來如此靈巧可愛,卻裝著殺人的劇毒,慕容佩聞到酒香,想到飲下的後果,頓時一陣噁心。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捧著那酒,默默告退,直赴天牢。
他滿腦子裡都是她的影子,一想到她身體初癒,而天牢濕冷,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就心裡一揪,只想不顧一切帶她走……但他可以這麼做嗎?
已經多久沒來到天牢這般黑暗恐怖的地方了?自從當上丞相,起居飲食無一不佳,他似乎再也沒接觸過這些令人光看就膽寒的事物。
然而,他只能鎮定,因為,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她。
她就立在鐵欄之後,一身素白,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青白,比她小產那日更加面無血色……
她很安靜,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彷彿在等待他的裁決。
「慕容,我不是細作——你信嗎?」
方纔他前腳邁出府門,後腳府裡就闖進一隊禁衛,衝進她房中翻箱倒櫃,尋出了那份密函。
指著上邊裂損的火泥封印,他們聲稱她是細作,將她捉捕至此。
這一切,正如她所預料,而她賭命只為引出最終的結果。
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這個結果——假如,她真是細作,他會如何?
唯有處於鬼門關上,生死邊緣,才能知道愛情是否真實。
「慕容,明天是你的生辰,」不等他回答,她微微笑著,閒話家常,「我已經為你備了禮物,訂了筵席。我一直想著,要給你好好過一個生日。」
假如,她說點兒別的,或許他還不會如此傷心。但她一如往常般的溫柔,讓他頓時無所適從,心痛欲裂。
他打開牢門走過去,將鴆酒擱下,不發一言。
「這是給我的嗎?」她看著那酒壺,伸出手來,輕輕撫過,指尖有著溫潤的觸感。
「這是鴆酒。」慕容佩答道。他聲音很輕,聽不真切。
「鴆酒,劇毒之王,外表如此華美,卻如此可怕。」說著可怕,臉上卻無半分恐懼,趙玉惑淺淺一笑,「會讓我死得痛快嗎?」
他喉間哽咽,無法回答。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凌遲著他,讓他生不如死。
「慕容,若換了玉惑帝姬,你會捨得讓她飲下此酒嗎?」她抬眸,凝視著他,
黑瞳中有一種深邃的絕望,像掉進無邊無盡的深淵裡。
若換了玉惑……若換了玉惑……他會怎樣?
從前,他大概是知道的,但這一刻,他只覺茫然,什麼也不能思考了。
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惡夢一場,明日太陽升起,便煙消雲散。
「你不回答,你在猶豫……」趙玉惑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咽沙啞,「猶豫,表示你心中沒有決斷,或者,不敢決斷。
「慕容,我一直以為,你會愛上我。」淚,順著她的臉龐緩緩滑下,像顆失去生命殞落的星,「以為我沒有帝姬的身份,沒有傾城容貌,你也會愛上我——但你猶豫了。」
面對現在的她,他給她鴆酒,決絕無情,而面對身為帝姬的她,他卻猶豫,竟也無法完全愛她、信她,那是否表示,當初他也未對她傾心相愛?
她的愛情,容不得半分猶豫,要嘛光明,要嘛黑暗,不允許任何中間地帶。
她早想過,此次試探,若非圓滿結局,便是要嘛生離,要嘛死別。不給他第二次機會,也不給自己再度妄想的機會……
冷不防地,她拿起鴆酒,一飲而盡。決絕的態度,其實是不想讓自己再沉淪、再躊躇。
「不——」慕容佩全身一震,揮手將那玉壺猛然打落。
然而已經晚了。鴆酒飲下一半,酒水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帶著殷紅。
慕容佩看著那纖弱的身子搖搖欲墜,他飛撲上前,雙臂緊緊攬住她,想挽回這個無可救藥的結局。
但一切,已經遲了。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知道,一切,已經遲了。她的呼吸開始變得微弱,身子越發沉重。
「巳巳、巳巳……」慕容佩眼中頓時湧出淚來,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慕容,我不疼。」她的柔荑撫上他的臉龐,像要努力拭去他的淚水,「鴆酒是天下最好的毒酒,只會讓人流血,不會讓人疼痛……」
輕柔的話語飄入他的耳際,他忽然憶起兩句詩——生死契闊,與子相悅。
這一刻,他不得不面對那他早已明白,卻一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事實——他是愛她的。
無關同情與憐憫,無關責任與負疚,他愛她,一如當年愛著玉惑那般。
他是個很刻板的人,一直認為今生只能愛一個人,一直刻守自己的諾言。然而,她就像蝴蝶,突如其來闖進他的心口,讓他始料末及。
「慕容,把我送回夏楚吧……」她斷斷續續,在他耳邊低喃,「離國的冬天好冷,還是夏楚溫暖。把我送回帝姬身邊,讓她告訴你,我不是細作……」
「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他猛然點頭,這一刻,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點頭。
管他什麼細作不細作,他再也無心顧及,這一刻,就算要他為她負了天下,他也在所不惜。
「慕容,我為你準備了生辰賀禮……」她又說著那一句,彷彿最後的心願,「那禮物就放在……放在……」
她的聲音突地低下去,終究沒有說完,頭一側,長髮一散,覆住整張小臉。
她像是睡去了,但他明白,這一垂眸,便是長眠不醒。
他以為自己會流淚,然而,傷心到極致,原來只覺空洞。
他的眼前浮現一幕又一幕,與她相識相知的情景。
她說,我家相公喜歡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喜歡吃四月的筍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她說,這也是她的愛好。
她還說過很多,但他都忘了。
為什麼,不在應該記得的時候,記得更多?
慕容佩愣愣摟著已經完全沒有呼吸的軀體,彷彿他也失去了生命,一動也不動。
「那封密函上有一個火泥封印。」明嫣公王道,「你只要把它拆開就好。」
「封印毀損,就意味著我是細作,皇上會派人殺了我吧?」她笑道,「要我拿命去冒險,公主是否太強人所難了?」
「王兄若要殺你,本宮就有本事救你。」明嫣公主卻答,「王兄殺人,特別是至親尊敬之人,一般只用鴆酒,本宮會事先調換,保你性命無礙。」
「所以,就算奴家被賜死,公主也會在宮內接應,保證奴家死而復活?」她霎時明瞭。
「沒錯,本宮並不想讓你死。」
「那倒怪了,公主不是一向視奴家為眼中釘嗎?趁機一舉除去,豈不痛快?」
「本宮只是想與慕容長相廝守,並非針對你。換句話說,若慕容娶了別人,本宮也一樣會如此對她。殺了你,又不能讓慕容對我傾心,本宮又何必殺你?」
明嫣公主還真正聰明了一回,與其讓他們死別,令慕容佩心中揮不去她的影子,倒不如讓他們生離,而傻子都知道,那壺鴆酒喝下去,她和他的感情,便會分崩離析。
「若是慕容從獄中將臣婦救出,遠走高飛呢?」她又問。
「他若如此果敢,證明是真心愛你,本宮便願成全你們。」明嫣公主承諾道,「本宮雖深愛慕容,卻也不是非他不可,從前一直癡纏於他,是因為趙玉惑遠在天邊,而他近旁無人——但他若果真愛上了你,本宮也可死心放手。」
原來,這個刁蠻公主也有講理的時候,她倒誤會她了。
「好,這一局,奴家賭了。」她當下決斷,與明嫣公主擊掌為誓……
兩掌相擊的聲音猶在耳旁,但恍恍惚惚睜開雙眼,只見天空星光璀璨。
一切,就像一個夢。
她經歷了生死輪迴,帶著前世的記憶,驟然甦醒。
「夫人,你醒了?」有人在她耳邊道。
趙玉惑撐起身子,覺得四周光滑微涼,原來,她是坐在棺木之內。
棺木以馬車運送,在星光下緩行,已經到達到了離國與夏楚交界處,遠離了朝堂的陰謀與凶險。
「夫人,公主命奴才護送夫人出境,」那車伕道,「夫人所服之假死藥藥力已經散,再過兩個時辰應該可以行動自如,這裡有公主為夫人準備好的銀兩與衣物,至少能保夫人一時無憂。」
沒想到明嫣公主思慮如此周全,從前倒是小瞧了她。
「棺木離京時,丞相是何反應?」終究忍不住,趙玉惑低聲問道。
「這……」車伕支吾,「奴才沒見著丞相。」
「怎麼,他沒有來送葬?」縱使他絕情,也不至於絕情至此吧?
「聽聞丞相病了,閉門不出,不見賓客……」那車伕答,「相府上下掛滿白綢,通宵點燈,想必是在哀悼夫人……」
他真的病了……正因對她有情而心痛?又或者,只是內疚而已?
趙玉惑抬頭望著滿目星光,怔怔發呆,突地苦笑。
兩人都已走到了這步田地,再猜度還有何意義?別再去想……別再牽掛了……
上蒼給了她重生的機會,為什麼她還要癡纏於舊夢?
事到如今,她也該承認——她與他之間,有緣無分。又或者,只是前世注定的孽緣。
「走吧……」她歎了一口氣,對車伕道。
傷心到了極致,這一刻,反而歸於平靜。
從前的一切,恍如指尖星光,握不住、留不下,不如遺忘。
明嫣公主穿過長長的走廊,終於看見了他。
下人們說,丞相避不見客,若非她以公主的身份駕臨,恐怕也見不到他。
她自問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見他不顧朝事,獨自躲著,像受傷的野獸舔舐自己的傷口。
他醉了。
從來不喜飲酒的他,聽聞最近每日醉生夢死,顧不得腸胃不適,好幾次,酒水裡滴入他嘔出的血水,自虐又自殘。
「早知有今日,又何必當初?」見他如此,她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前去,一把搶過他的酒壺。
「當初如何?今日如何?」他也不知有沒有認出眼前人是誰,只扶額淺笑著,帶著醉意,雙眼朦朦朧朧,滿是苦澀。
「你若真愛蘇巳巳,就不該親手送她鴆酒!」明嫣公主嚷道,「你該親率人馬劫獄,救她出天牢,從此以後,與她遠走高飛!」
「沒錯,我想過,因此猶豫了——」他承認。
曾經,他以為自己並非常人,行事果敢,從不會三心二意。
然而事到臨頭,他才發現,縱使平素翻雲覆雨之人,遇見人間最尋常的情感,也不過只有最最普通的反應。
他這一世,克己壓抑,一切追求完美,但終究百密一疏。
明知飲酒會不適,卻想一醉方休:明明應該一輩子為玉惑守諾,卻情不自禁愛上別的女子……他發現,毅力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這樣很好啊,說明他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該如普通人一般,該哭該笑,就順其自然。若把活生生的肉體變為僵石,那還有何生存的意義?
「慕容——」她蹲下身子,正色道,「蘇巳巳已經死了,就像趙玉惑已經嫁人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想念,皆是徒勞。你曾對皇兄說過,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慕容,我們成親吧?說不定,你會擁有新的聿福。」
呵,又是這一句詩。
不如憐取眼前人,沒錯,的確如此。但要看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什麼人。
「公主……」第一次,他如此溫柔地喚她,「恕慕容不能從命。」
「沒關係,本宮能等。聽說你待蘇巳巳也曾如此冷淡,可到最後,你還不是愛上她了?」
「有些人,終究會愛上。有些人,一生都無感。」他歎一口氣,輕聲答。
「哪些人,你終究會愛上?哪些人,你一生都無感?」她不由得惱怒道。
「說不明白——」他搖頭,「但看著她的眼睛,就會知道。」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蘇巳巳的眼睛時,就彷彿有什麼跳進他心底,激起突如其來的漣漪。
愛情就是如此,無法言明,唯有所感。
「我懂了。」她喪氣地站起來,退後一步,「再過十年、二十年,你也不會喜歡我,是嗎?」
他不言,算是默認。
別說二十年,就算下輩子、下下輩子,大概都不可能。
但這話太傷一個女子的心,他不忍道出。
「慕容,我另外給你帶來了一個消息。」明嫣公主望著遠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的緩緩道,「關於你的玉惑。」
玉惑?他眉一蹙。「她怎麼了?」
「你還在乎她嗎?你現在愛上了蘇巳巳,趙玉惑對你而言,又算什麼?」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現在,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巳巳的身上,為她的逝去而痛徹心扉,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想起玉惑了。
「你的玉惑遭殃了。」明嫣公主冷冷的道,「賀家謀反,賀珩墜河喪生,你的玉惑被她皇兄囚禁宮裡,聽聞還懷有身孕,情況淒涼。」
他一聽,霎時有些反應不及。
玉惑……他早已放心,以為早已得到了幸福的玉惑……為何遭遇如此變故?
「想去夏楚看看她嗎?」她盯著他,「或許你們可以再續前緣呢。」
前緣?
呵,若早幾個月,聽到這個消息,他或許還真會有此想法。但現在……一顆心像被冰凍了一般,麻木得再也無暇考慮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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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00:11:14
本文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24-10-15 00:13 編輯
第九章
一座新墳立於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禮,賀世勳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身前那般氣勢逼人。
睦帝向世人隱瞞了賀家謀逆之事,以免天下動盪,以賀將軍染病暴斃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顧及了帝姬的顏面。
但民間有流言,傳說賀家謀逆叛逃,被睦帝捉拿於平鎮,賀世勳亂箭穿心而亡,賀珩墜水身亡,屍骨無存。
慕容佩打起車簾,看著墳前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多久沒見過她?不過短短兩年,卻恍如隔世。
她與他記隱中的模樣,似乎有了一些不同,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卻感覺站在那裡的玉惑與過去的她彷彿是不同的兩個人。
此次,他秘密潛回夏楚,只為見她一面,跟她說上兩句話。
然而,此刻望著她的背影,他有種強烈的預感——此行恐怕是一個錯誤。
天空中飄著冷雨,他撐開一把傘,默默來到她的身後。
聽聞自賀家覆滅後,她一直被睦帝趙闋宇囚禁於宮中,唯有掃墓時,才能獲得一點兒的自由。
慕容佩早已暗中打點,摒退了她的左右,讓他能夠單獨見她。
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將為人母,然而臉上卻無半絲喜悅的表情,兩眼空洞無神,望著墓碑。
她應該是徹徹底底愛上賀珩了吧?否則,不會這般傷心絕望……
慕容佩以為自己會嫉妒,然而,一顆心卻很平靜。
她愛上了另一個男子,而他,愛上了另一個女子。他們在人生的交叉口,早已揚鞭各奔東西,哪怕當年如膠似漆。
到底是他倆意志不堅,還是他們注定要錯過?
但他覺得,那段青澀歲月是他人生中一段美好風景,就算如今已物是人非,只要曾經擁有,他便無怨無侮……
立在墳前的女子似乎察覺到有人,忽然回過眸來。
慕容佩見了那雙眸子不由得一怔。不,這不是他的玉惑,這眼神,完全不像。
雖然是同一張臉、同一副身軀,可靈魂卻似被偷換了,某種他曾經熟悉的氣息已蕩然無存。
「這位公子,敢問你是……」
她一臉詫異打量他,完全把他當成陌生人。
所以,她的失憶症還沒痊癒?仍舊對他毫無印象?
那麼上次那封信,到底是誰寫的?
那假冒她名義寫信之人太過熟悉她了,不只筆跡,就連語氣,竟也模仿得一絲不差。
「給帝姬請安——」他欠了欠身,壓抑胸中萬千起伏,也把自己當成她的陌路人,「草民曾受過將軍府恩惠,今日特來弔唁。」
既然她認不出他,又何必勉強?再說,如今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即將成為別人的母親,他何必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呵,所謂的「再續前緣」,不過是外人對他們的想像,他自己知道,一切已經不可能了……
「哦,」她點點頭,「敢問公子貴姓?」
他很想說「我姓慕容,你應該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慕容」,然而他卻忍住了。既然不想打擾她的平靜,又何必與她相認?
她把他忘了,或許就是上蒼最好的安排,斬斷兩入之間的孽緣。
「草民的姓名微不足道。」他思忖片刻,方答,「草民此次前來,一則為賀將軍上香,二則是有事想請問帝姬。」
「公子請說。」
她的舉手投足這般溫柔,她的語氣這般和軟,她與從前,完全就是兩個人。
失憶了,性子也會變嗎?
「聽聞帝姬有一名喚蘇巳巳的婢女,不知現在葬在何處?」他猶豫了好久,終於問道。
沒錯,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說是來看她,其實是來尋找另一縷幽魂。
那一天,他病了。生平第一次,病得幾乎喪命。
醒來的時候,那副棺木已經抬走,下人告訴他,已經照先前的吩咐,送到夏楚去了。
沒能送棺中人最後一程,他後侮莫及……他只希望再見她一面,哪怕,只是一座孤墳。
「蘇巳巳?」對方雙眼瞠大像猛地吃了一驚,定定地看著他,「公子,你到底是誰?」
「草民已經說了,只是將軍府一名故友。」他輕聲答。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梭巡,奸半晌,才吐出話語,「公子弄錯了,本宮這裡,並沒有一名叫做蘇巳巳的婢女。」
什麼?!他凝眉。
「草民應該不會弄錯,蘇巳巳亡故後,她的靈柩已經送回夏楚京中,按她的遺願,交予帝姬安葬。」他不禁急切道。
「一定是公子弄錯了,」對方倏匆笑了,「蘇巳巳,並沒有死。」
彷彿天空劃過驚雷,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沒有……死?」他愣住,全身僵硬。
「她日前還曾給本宮來信。」女子緩緩道,「公子想知道她的下落嗎?」
他想,他當然想!
他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如何能詐死,如今又身在何方。
「還請帝姬賜教。」話語衝口而出。
說完的瞬間,他心下忽然覺得有一絲怪異,這樣的對話,似乎不該出現在他倆之間。
他們,曾經是生死相許的戀人,現在,卻在談論另一個女子,兩人說話時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彷彿萍水相逢而已。
他倆曾經的感情,到哪裡去了?像雲霧般蒸發了嗎?又或者,站住他眼前的,根本就不再是原來的她,才能如此平靜……
慕容佩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重逢的場面,喜悅與眼淚,都曾想過,卻從沒想過會是這般。
慕容佩走進御書房裡,卻見離帝一個巴掌狠狠揚在明嫣公主臉上。
明嫣公主小臉掛著淚珠兒,身子軟軟滑下,跪倒在離帝面前。
「皇兄……皇兄……臣妹知罪了,就饒了臣妹這一回吧……」
這還是慕容佩頭一次聽到那驕橫跋扈的明嫣公主如此苦苦哀求。
「皇上,出什麼事了?」他不禁問道。
「你回來了。」離帝淡淡看他一眼,「如何,見到玉惑帝姬了?」
見到了,只是,一切出乎他的想像。
「看來此次見面頗令你失望啊,」細看他的表情,離帝瞭然的說,「玉惑帝姬還是沒記起你?」
「有沒有記起,都無所謂了。」
這句話,並非賭氣,而是發自肺腑,字字由衷。
「怎麼,總算放下了?」離帝睨著他,「如今,你一顆心,大概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吧?」
他該如何回答?
如今,他弄清了自己的感情,卻又有諸多疑惑。
關於她是否是細作……關於那封絕情信……關於她的生死之謎,一切的一切,讓他在快馬加鞭趕回離都的時候,想得頭疼欲裂。
「慕容,現在說雖然已經來不及了,可看來朕是錯怪你的心上人了。」離帝歎息般的忽然道,「那封密函,你道是誰洩露出去的?」
「誰?」他心一緊。
離帝冷冷地望著地上的明嫣公主,「近在眼前。」
慕容佩難以置信,大惑不解。
「這死丫頭為了離間你與蘇巳巳,唆使蘇巳巳將那密函拆開,而後她又將此消息傳遞給敵國,引人偷襲長寧秘密營地,嫁禍給蘇巳巳。」離帝一聲長歎後,目光又轉為冷凝瞪向妹妹,「若非她是朕親妹,朕早已將她殺之而後快!」
「皇兄,饒了臣妹吧……饒了臣妹吧……」明嫣公主嚇得臉色蒼白,拽著離帝長袍一角,顫聲道,「臣妹只道皇兄既然能拿那些士兵為誘餌,便以為犧牲幾個人無所謂……臣妹知罪了……」
「無所謂?」離帝怒喝,「那些將士是為朕犧牲,朕怎能無所謂,而慕容呢?他喪失愛妻,你怎會以為他也無所謂?你沒看到他生不如死的樣子?還說你愛他,你到底愛他在哪兒?」
明嫣公主垂眸,泣不成聲。「可是……她沒死……」良久,她吐露。
「誰沒死?」慕容佩連忙追問,「你說誰沒死?」
「你的蘇巳巳!」明嫣公主淚水漣漣,「我給了她解藥,並將她送往安全之所……」她知道,將來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時,他們不會原諒她,這是她給自己留的後路。
「她在哪兒?快說!」慕容佩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明嫣公主的手腕,迫切而凌厲的逼問。
其實,他回離國之前,就已照著玉惑給的地點去查尋過了,然而,那信上所寫的地名是假的。
他好生失落,害怕從此以後再無她的訊息,那麼對他而言,她就真像死亡一般。
幸好,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號,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趟玉惑又聽到了這首歌謠,上一次,是在小鄴寺前、古榕樹下,蘇巳巳唱給她聽的。
蘇巳巳說,這叫換魂歌。
她倆之所以會有如此奇遇,也許是被人施法而交換了靈魂。
關於這換魂之事,趙玉惑一向懷疑,其實她多多少少受慕容佩影響,也不太相信怪力亂神。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踏上長長的台階,穿柳扶花之間,她終於看到唱曲之人。
那是個道姑。
那道姑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裡,都會有這般模樣的修練之人。她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目光在趙玉惑臉上停留。
這一剎那,趙玉惑有種奇妙的感覺,像是這一切與自己有關。
「師太方才在唱什麼?」她忍不住問。
「換魂曲。」對方意味深長地笑道。
「這世上,真有換魂之事?」趙玉惑暗自吃驚。
「怎麼,姑娘難道也聽說過?」那道姑反問。
「聽……一個朋友提起過。」趟玉惑心間微動,「敢問師太,換魂之術,如何行事?」
「怎麼,姑娘想給誰換魂?」道姑笑意更濃,「只要施些粥菜,貧道可助姑娘。」
呵,她已決定這輩子都扮演蘇巳巳,從沒打算再拿回自己的軀體。
她之所以問起換魂之事只是想當奇聞野趣,聽聽罷了。
「我有一個朋友,是正月初八所生……」她拐彎抹角地道,「如今,倒像被誰換了靈魂,談吐舉止完全不同,敢問師太,是何原因?」
「正月初八?」對方亦愕然,「姑娘那位朋友,可是落入河中之後,才變得這般?」
「正是。」趙玉惑故意睜大眼睛,「師太認識我的朋友?」
對方抿唇,凝視她半晌,彷彿看出了什麼端倪。
「貧道想給姑娘講一個故事,」那道姑卻答,「大概一年前,貧道路過慶州,當地有一戶小康之家的夫人,聽聞貧道本領而特地花了重金請貧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當時哭得極傷心,說是有個女兒自幼失散,她怕女兒命運不濟,這輩子流落莊外,飄零淒苦,想要貧道幫這女孩子改改命格。」
趙玉惑不解,為何忽然給她講這麼一個故事?
「貧道當時笑著說,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說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於我,說聽聞我能替人換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兒改一個軀殼也好。貧道看她哭得可憐,又許以重金,於是應承下來。不過,貧道對她說,這換魂之事還得看上天的安排,機緣巧合方能成事。」
霎時間,她懂了。
這其實是蘇巳巳的故事吧?那個童年飄泊的女孩,原來還有著牽掛她的母親。
蘇巳巳若知曉這些,會高興得熱淚盈眶吧?
「那位夫人最後告訴貧道說那一年鬧饑荒,迫不得已把女兒賣了,換了口糧。如今家境漸好,她與丈夫每晚都會夢見女兒,羞愧難當,後侮莫及。她幾番輾轉才打聽到當年是將軍府把她女兒買走了。」道姑微微一笑,「貧道尋到了那個女孩子,當天,她恰巧與另一女子同時落入水中,貧道便趁機替她倆換了魂——」
「如此豈非連累了另一個女子?」趙玉惑莞爾。
換了從前的脾氣,說不定她會將這個害了她的人斬首才感痛快,但如今她慶幸遭遇此禍,她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在山明水秀之問,豁然開朗。
「貧道大概能猜到姑娘是誰了,」那道姑道,「姑娘若能施以同等重金,要貧道替姑娘將昔日榮華找回來,也並非難事。」
她還以為,此人為世外高人,原來,也只是愛財之人而已。
她和蘇巳巳的奇妙境遇,原來並非什麼上蒼施恩、巧手安排的意外,只是一個略會法術者斂財的結果。
聽上去如此庸俗,卻也能給人帶來幸福。
「師太認錯人了,」她答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說完,她轉身即走,不帶猶豫。
如今的她,是蘇巳巳,還是趙玉惑,又有什麼分別?人的外貌與名字只是符號,不會影響人生過多。
如今,她很樂於在這山野之地,流水之間,做一個逍遙快活的無名之輩。
輕風拂過她的衣袂,新編的竹籃子散發出竹子的清香。隆冬過去,已是春天了。她看著萬物復甦的美景,彷彿人生也跨入了另一個季節。
今天,她要去採一籃子野菜,煮一鍋野菜粥。
她暫時棲身的農舍就在這山中,每天早晨,能聽見百鳥朝鳴,看見小鹿自遠處飛奔而過。
她和慕容,從前最嚮往過這樣的日子,還在紙上勾勒出田園美景,設計他們未來所居的房舍。
然而,往事如煙,恍然若夢。
趙玉惑的心情不禁沉下來,有片刻失神,腳下卻不停歇,一口氣跑回農舍門口。
門敞開著,她不由得駐足有些怔愣。
她記得自己出來前關了門啊,為何此刻會門戶大開?
抬頭望望,卻見窗中逸出一縷輕煙水氣,淡淡清香彷彿有人在她家裡煮茶。
她的一顆心,怦然直跳,猜到了什麼,卻不敢相信,那猜測真的發生了。
腳步放輕,她緩緩來到門檻前,屋內端坐著一抹身影,一抹她再熟悉不過,朝思暮想,刻意遺忘卻下能忘的人……
「回來了,」慕容佩正往壺中撒一把茶葉,頭也沒抬,便笑道,「水都滾了兩輪了,你才回來。」
彷彿,他們從沒分離;彷彿,他們真是多年夫妻,舉手投足的默契,無須過多言語。
趙玉惑擱下籃子,怔怔地望著他。
她一直住這裡,一直住在明嫣公主安排的地方,或許就是心中還有期望,期盼能再見到他吧?
可她沒想過,真的能再見。
「發什麼愣啊?」他拍掉手中的茶葉渣子,語氣淡淡,像在命令,「過來,到夫君這裡來——」
這個人,分明是他欺負了她,卻連半句道歉的話也沒有,還這麼橫行霸道的,簡直要氣死她!
趙玉惑抿著唇,扭頭便跑。
並非不能原諒他,就算她當初躺在棺木裡,醒來望見滿天星空時,都還在想著他……然而,不能這般輕易原諒他,絕對不能!
人對於唾手可得的東西通常不會珍惜,就算是稀世珍寶也會棄之如草芥。
「巳巳——巳巳——」她聽見他在身後喚她。
然而,她腳步不停,山林中一片又一片的青綠在眼前劃過,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足發軟,氣喘吁吁才停下腳步。
前方有一汪亮盈盈的溪泉,她緩步走到溪畔,彎下身子,長吁口氣。
「巳巳……」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碧池映著他的身影,就立在她的身側。
她側過眸去,不想看他倒映的俊顏。
怕只看一眼,都會讓她心軟。
可他的狠心傷了她,她不想太心軟,這一次,他若不使出全身解數來哄她,她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夏楚,」他忽然輕聲道,「見到了玉惑……」
玉惑?
她全身一震,瞪大眼睛。
是指蘇巳巳吧?她最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她不畏懼死亡,卻很害怕他與蘇巳巳見面。因為,蘇巳巳擁有她的肉身,她不知他心底是否愛那副軀殼多一些。
她實在不想嫉妒自己曾經的軀殼,卻不能不嫉妒,畢竟,如果靈魂輸給了外表,她換魂以來所做的一切,等於是愚蠢至極的事。
「巳巳,我發現,見到玉惑的時候,就像在面對一個陌生人——」他低啞地道,「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人生中最重要、最思念的人……是你,玉惑已經變為我前世的記憶了……」
他說什麼?她是他最重要、最思念的人……他真的這樣說了嗎?抑或這只是她過度渴望而產生的幻覺?
這一路,走得如此艱難,似乎就只為聽見他這番話語,但一旦夢想成真,她又感到難以置信。
這一刻,她彷彿看見自己畢生追求的美景——雪融後的春天,她的心情便是如此,充滿生機與喜悅。
「巳巳,原諒我吧——」他上前攬住她, 「我會用這一生,贖我犯下的罪過。」
呵,他這話說得太嚴重了。
他有何罪過?只因,不愛一個一廂情願的女子,就是罪過?
她垂眸,終於肯看一眼他水中的倒影。
什麼時候,他變得如此憔悴,形容枯槁,彷彿大病了一場。
這說明他是真的在乎她的吧?因為失去了她,所以將自己折磨至此……
這一刻,再硬的心,也終究融了。
她很想再堅持一下,擺擺架子,多折磨他一點,但還是很沒出息……
淚光盈盈中,頭一轉,撲進他懷裡,她顫抖著摟緊他的腰,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空隙。
何必賭氣?何必得理不饒人?
上蒼既然讓他尋來,不就說明,他們之間,終究還是善緣?
他的體香與青草的氣息融為一體,包覆著她,像醇酒香氣般的讓她迷醉……
趙玉惑坐在書案前,細細讀一封書信,她讀得如此入迷,連慕容佩什麼時候走進書房,亦未察覺。
慕容佩輕咳一聲,彷彿有些不滿。
「我說夫人,為夫下了朝,一身是汗,你也不上來替為夫更衣。」他故作嚴厲道。
「帝姬說,賀珩沒有死。」趙玉惑知他心中犯疑,索性解釋道,「如今賀珩已接她出宮,兩人已到達安全之境,生活甚是美滿。」
「哦?」他眉尖微挑,「那很好。」
只這三個字,再無言語。
若換了從前,她定會以為,他在吃醋,才如此冷淡。然而,現在她明白,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就像聽到一個老朋友的訊息,知道她平安,即可。
再多的話,他也不想說,也不必再說。
「今日早朝,我已向離帝遞了折子,說了告老還鄉之願。」他輕輕攬住她,柔聲道。
「告老還鄉?」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哎喲喲,他年紀不大,說什麼告老還鄉,可說實在的,他說話行事還真像個老頭子,說好聽點兒是沉穩內斂,難聽點兒就是無趣,也只有像她這樣開朗的女子,才受得了他。
「從前我為官是為了玉惑,現在,倒再也沒有什麼理由讓我繼續做被人唾棄的大漢奸了,」他在她耳邊歎息道,「還不如,與你回到山水之間,享受田園之樂。」
「原來是為了玉惑啊,」她故意嬌嗔道,「我還以為,是為了天下太平、四海歸一。」
呵,天下太平、四海歸一,這確實是過去他遠大的志向,只是,他再朝堂待越久,就越感人在這世上有多渺小,個人之力實如螻蟻,哪能覆雨翻雲?
活著的時間,畢竟有限,他如今只希望多多陪伴心愛之人,與她每日畫眉調笑,再……生一群孩子。
「說來夫君我也十分努力,怎麼你這肚子還沒動靜,」他撫上她的腹部,忽然很不正經地道,「大夫說,你的身子早就調理好了,到底哪裡出了錯?」
「呸——」趟玉惑連忙抽身,踹他一腳,「懶得跟你廢話——」
已為人婦許久,她還如處子一般,時常臉紅。
他哈哈大笑,看著她避到簾後,也不知在避什麼。
「夫人,好好打扮打扮,一會兒為夫帶你去踏青。」他揚聲道,「郊外的杏花開得正好,你不是一直想釀杏花酒嗎?」
她支吾了兩聲,似有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聲傳出,果然,是在更衣。
慕容佩又是一陣笑,順手開始收拾她散亂在妝台的一堆釵飾。他一直很疑惑,她出身貧寒,為何從不珍惜這些貴重之物,總是隨手亂扔,彷彿金釵珠玉唾手可得,沒什麼稀罕。
她這作風,不似鄉野丫頭,倒像從小嬌生慣養的公主。
忽然,嘩啦作響,首飾盒子被他無意中碰翻。他發現,那偌大的盒子裡,還有一個暗格。
有什麼東西順勢滑了出來,那東西包裹著絨布,卻露出剔透一角。
慕容佩對她的飾物從不好奇,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有些好奇,特意拎了起來。
叮——叮鈐鈐——
他的神色,從初時的好奇,變為愕然。
這星星形狀的琉璃風鈐,為何與他記憶中送給玉惑的一模一樣?她從哪裡弄來的?
慕容佩不知道,這就是她當初想送他的生辰賀禮,是從真正的蘇巳巳那裡要來的,只是後來遭遇變故,就一直擱在匣子裡,遺忘了。
若那時送了,她的身份亦昭然若揭了。可惜,她終究改變了主意,願意隱姓埋名,做他的蘇巳巳,這麼做,有一半原因是不想他在離帝面前為難。
她以為,這會成為永遠的秘密,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
慕容佩看著那透亮的琉璃,眼眶一陣熱。他彷彿明白了什麼,卻不想再深究……
心念悸動中,他想起她曾經唱過的歌謠——月夜生香兮,借得梅花一縷魂。
這世間,若真有換魂之事,能讓人陰錯陽差,得到幸福——就算怪力亂神,他也會相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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