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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2:10     標題: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4-12-9 01:42 編輯

社稷山河劍 作者:退戈

內容簡介】:

  「天下蒼生我求生機一線,社稷山河我求國運一寸。」

  「我為持劍人。」

  -

  有人說,界南的風裡,響徹的都是陳氏的劍聲。

  陳氏亡族之後,陳冀獨自提著把劍,遠赴邊地。

  戍衛十五載,無一妖邪侵。

  所以陳冀是陳氏的最後一桿旗,亦是人族的最後一座城。

  傾風初次聞聽此言,低笑出聲,轉身瞥向一側亂頭粗服、正潛心刻劍的老漢,態度散漫而倨傲地同他說笑:「師父,您趕緊做桿旌旗傳給我。我縱是身名俱滅,也定跨山越海,插到妖王他祖宗的墳頭上去。」

  陳冀坐在蓬簷下,微低著頭,手中發鈍的刀一下下削著堅硬的木塊,並不當真,只隨意答了句:「就你?」

  一句話簡介:待我執劍,肅清妖境

  立意:願以此身長報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2:34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一章 劍出山河(一)

  「呵……呵……」

  壯漢肩上擔著兩捆柴,低垂著頭,兩眼緊盯著自己的鞋尖,腳步倉促地往前走。

  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深秋裡顯得尤為響亮,蜿蜒的土路沿著山道盤旋了一圈又一圈,蔓延入漆黑深處,似乎沒有盡頭。

  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今夜分明沒有月色,他目力所及的景象卻隨著夜深而越發清晰。

  身後林葉綿密,山霧重重。霧靄如煙,低纏樹間。草草一掃,遠處盡是一片白色的迷濛。

  男人喉結滾動,不敢看得真切,飛速轉回頭。

  此刻周遭已是連蟬鳴聲都沒有了,偶爾有裹著秋意的風迎來拂來,同樣是悄無聲息。吹在他潮濕的麻衣上,冷得他渾身發顫、四肢麻木,偏生頭頂的汗還是不住地往下淌。

  男人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幾句凌亂的經文,敬告滿天神佛,間或穿插幾句發狠的渾話。沒走出一段路,脊背又被無形的驚恐壓彎了幾分,身影備顯憔悴。

  下斜的路漸漸平坦下來,男人緊閉上嘴,放緩步伐。餘光中忽地照進幾抹隱約的光線,他猛然頓住,顫顫巍巍地抬頭。

  前方山道兩側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排齊整的石燈——雕琢成妖獸模樣的托柱頂著碗形的燈盞,點燃的火焰筆直地向上。

  稍抬高視線,燈光蔓延處是一座憑空出現的青灰色建築,籠罩在那柔和朦朧的光線中,如夢似幻。

  若不是以這般鬼魅的方式出現,這場景頗有些松風水月的清幽仙意。

  男人渾身打了個寒戰,往地上啐了一口,再難鎮定,提氣大聲呼喝道:「別過來啊!妖怪,我不怕你!我有刑妖司庇佑!我有白澤先生保佑!」

  說著掉頭就走。

  行了一段往上攀登的路,男人累得幾要癱倒,再一定睛,又是熟悉的場景。

  瞅那縹緲的雲觀,距離彷彿還更近了些。

  男人實在脫了力氣,兩腿一軟坐到地上,背靠著身後的柴垛,死死瞪視那座青灰色的建築,目光發虛,眼白泛紅。

  男人面露絕望,口水順著微張的嘴角往下流溢也未有察覺,茫然無措之際,耳畔屬於自己的呼吸聲裡又突兀多出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他聽見來人的鞋底踩在鬆軟的落葉上,隨即又折斷了乾枯的細枝,衣袍在走動間輕微摩挲,伴隨著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男人頭皮陡然炸起,想要起身,右手撐了下地,蓄不起力,改而握住別在腰後的鐮刀。

  他手心汗漬黏膩,使勁眨了下眼,借著幽沉的光線,看清來人的身影。

  對方身形修長清瘦,肩窄腰細,右手隨意地提著把半人多長的劍,行步平穩,姿態從容。

  再近些,身上那件暗紅色的衣服也顯露出來,唯有五官還半明半暗地蒙著。

  自她靠近,石燈上的燭火總算有了變化,有生氣地躍動起來,出現了光影的交替,映出她清冷素淨的五官,與流暢描線似的輪廓。

  看著年輕,怕才不過二十來歲。

  昏黃的燭光晃動著自她臉上閃過。不帶表情時,她眉尾自然地下彎看起來是溫柔的,眼睛與神情卻俱是冷漠。

  開口的聲音倒是清冽、溫和,略有些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調侃。

  「夜裡不早些回家,留在山上撿金子嗎?」

  男人怔怔看著她,忘了反應,只是身體依舊緊繃。

  傾風站定在他兩米遠的位置,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抬手便拋了過去。

  男人想伸手去接,無奈手腳僵得跟凍住了一樣,任由那塊鐵牌砸在自己的胸口,順著衣襟落到地上。

  他垂下視線仔細查看,縱不識字,也認出了牌子正中那個代表刑妖司的圖徽。

  「官爺!」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眼淚驟然飆了出來,五官皺做一團,不顧形象地淒慘喊叫,「官爺救命,這裡有妖啊!」

  刑妖司其實並不隸屬於朝廷,不過尋常百姓接觸不多,分不清楚,喊什麼的都有,倒也無所謂叫一聲官爺。

  「我知道,我尋此獠已有幾日了。這妖孽在界南邊界處不停流竄,行事隱蔽,我一直未覓得蹤跡。」傾風語氣輕快,看著他安撫地笑了下,「好在你還算聰明,一直在外徘徊,對方為引你深入,才洩出一縷妖氣,讓我有機會尋了過來。」

  近半月來,有不少百姓在夜裡無故失蹤,白日又莫名出現。回家後精神渾渾噩噩,反應遲鈍,多夢易怒,好在大多修養一段時日便會恢復。

  受難的人裡,乞丐、農戶,走卒商販皆有,沒有規律。

  醫者診斷不出緣由,在各地刑妖司駐守的修士也查不出端倪,於是轉道去界南找陳冀幫忙。

  陳冀起初同樣沒覺出是哪裡反常,特遣傾風過來以作核實,確信了是妖物作祟。

  不料這妖怪隱匿的功夫是有些了得,饒是她也幾次錯過。

  男人宛若絕處逢生,自顧著一陣哭嚎,用衣袖粗暴地擦臉。待緩過神來,恭敬將鐵牌撿起,擦去背面的灰塵,兩手奉還給傾風。

  就聽傾風問:「你是在哪裡撿了什麼東西?否則不該如此輕易叫這妖怪盯上。」

  男人愣了下,回憶起什麼,在身上一陣翻找,最後兩指夾著一枚發黑的銅錢從胸口拿了出來,忙不迭地丟到傾風手裡。

  傾風翻面來回辨認了幾遍,說道:「這是那座雲觀裡的錢幣,來歷不明的東西,你也敢拿?」

  男人嚅囁著解釋道:「我……我只是見這銅幣古樸,以為值錢……」

  傾風將東西在手心拋了下,說:「我代你去。你回吧。」

  「我就這樣回?」男人快被嚇破了膽,猶疑著小聲道,「您不同我一起下山嗎?」

  他很沒出息地說:「少俠,我、我怕……」

  傾風沒有笑話他,略作思考,將隨身的劍遞了過去。

  「你可以先在這裡休息片刻。若是害怕,也可以等天亮了再下去。回去後將劍暫寄在城內的刑妖司處,我會自己去拿。」

  男人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將劍抱到懷裡。

  這劍的材質與模樣,都像只是把極尋常的木劍,可他一入手,便覺得有股暖流在四肢百骸內衝撞,腿腳的疼痛都緩解不少。定是件至寶!

  定下心後,他才有閒情思考其它,當下憂慮道:「可是官爺,少俠,我若是拿了姑娘的劍,您該怎麼辦?」

  傾風淡然擺手,道:「我的事,你不必管。回吧。」未說完便朝著燈火簇擁著的那條小徑走了過去。

  男人目送她離去,幾番張口欲言,艱難忍住。

  不過幾步間,人影與燈火俱是遠去了十數米。

  男人揉了揉眼,尚有些不敢相信。

  一股陰涼隨之從他身上退去,他下意識挺直了背。

  林間鳥獸蟲鳴的聲音再次出現了,天色也趨向黯淡。

  男人不敢再做久留,單手抱著劍準備下山,方走兩步又回過頭,咬咬牙,將那挑了一整晚的柴垛重新擔上。

  等他飛也似地逃至山底,朝上方仰望,山上哪裡還有什麼石燈、古觀?

  他這才丟下扁擔,「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俯身連連叩拜。

  左右不過數十步,看似有百來米遠的道觀已在咫尺眼前。

  傾風一腳踩上青色的石板長階,圍牆內外的光色登時皆被挑亮。不似深夜,更近黃昏。

  這裡的妖孽比她還會故弄玄虛。是跟哪裡的江湖騙子取的道?

  傾風暗忖,正要推門,大門卻先從裡頭被拉開了,裡頭站了個長著山羊鬍的中年男人。

  對方穿了一身白色的輕薄長袍,五官只能算得上普通,可面龐盈盈發光,衣袖無風自揚,硬生生襯得他仙風道骨起來。

  二人互相打量片刻,傾風眉梢輕跳,險些沒控住表情。

  山羊鬍先行客套道:「晚來亦是客,小友先請進。」

  傾風略一頷首,邁步走了進去。

  庭院後方有棵百圍大的古樹,繁茂的枝葉從牆後伸展而出,遮住了院內大半的天光。根根紅色的布條懸掛在枝幹上,垂落下來,看著頗為豔麗壯觀。

  山羊鬍立在旁側,見傾風左右張望,目有好奇但鎮定自若,甚為欣慰地冒出一句:「小友初來此地,還能如此處變不驚,不愧是我主的有緣人。」

  傾風聞言轉向他,接了一句:「你主?」

  山羊鬍右手背在身後,眼也不眨地開始頌揚道:「我主是上古大妖的血脈,顯能已有數百年。而今的刑妖司司主白澤先生亦是他的好友。我主此番去京師訪友歸來,聽聞界南這裡蕭條零落,特意前來體察,順道受先生囑托,尋一有緣人收作小徒,隨我主修習。」

  傾風沉默了。

  山羊鬍未在意,當她是震撼得難以成言,側身做了個手勢,引她入內:「此地是我主施展的妖域……你可知何為妖域?」

  「唯有妖力深厚的大妖方能施展妖域,此地凡人不可進。」傾風緩聲道,「我也是修行人。」

  她所謂的修行人,不修仙,不修道,只修身養性、昭明法理、護國衛道。這是刑妖司的宗旨。

  山羊鬍笑容微變,頓了頓,問:「你是刑妖司的人?」

  傾風立馬道:「不不不,我學藝不精,還不是。不過我師父是。」

  山羊鬍點頭,又問:「你可有領悟大妖遺澤?」

  傾風嘆息,語帶羞愧道:「資質愚鈍,不曾。」

  山羊鬍笑道:「那你該知妖域的規矩。」

  「知道少許。妖域的規則各有不同,凡人誤入,只要不觸犯妖主的忌諱,活上一夜,便可出去。」傾風羨慕地說,「我師父說,凡人若能安然走出妖域,得妖主賞識,就有機緣可以領悟大妖的遺澤,掌天地之偉力,常人不能及。」

  山羊鬍滿意頷首:「不錯。」

  說話間,二人已穿過側面的小路,進了後方的大殿。

  大殿前的燈火都是亮著的,左右是回廊,殿門盡數敞開,正前方可以直接看見一尊金塑的神像。

  空氣裡香味濃鬱,湧進傾風的鼻腔,直沖大腦,帶來一股強烈的昏沉感,不過轉瞬被她壓下,恢復清明。

  傾風不動聲色問:「這裡供奉了幾個大妖?」

  山羊鬍沉下臉來,低聲呵斥道:「我主是遵從司主的囑托來此傳道,你縱是不稱一句仙君,也該隨司主的意願喊一聲先生。莫要妖啊妖的掛在嘴邊,辱蔑我主!」

  傾風稍顯錯愕地多看了他一眼,不過很快收斂了神情,順從問道:「請問這裡有幾位先生?」

  「擺在主殿供奉的,自然只有我主一人。至於門徒弟子,有幾十人。」山羊鬍拿腔捏調,語速緩慢,「你且寬心,我主與旁的那些妖物不同,最是心慈。此地妖域也只有一個規矩,祭血一碗。若先生瞧得上你的天資,你來日前途不可限量,區區刑妖司都可不放在眼裡。若你與先生無緣,明早可自行離開。」

  傾風隨他上前,行至門檻時停了下來,定定看著高台下方的兩尊泥像,若有所思,覺得有些眼熟。

  山羊鬍順著她視線瞥去,清了清嗓子,指著右側站位稍前的泥像介紹道:「這位是陳氏子弟,戍守界南有十餘載,曾經也算是個聲名煊赫之輩,叫陳冀,你當耳熟。」

  「哦……」傾風恍然受教,頻頻點頭道,「確有所耳聞。」

  山羊鬍措詞間暗帶不屑,昂首張狂道:「他曾隨我主修習,可惜未能成為我主的弟子,後自願為我主護道,如今姑且可以算是我主帳下的一位能人。本是沒資格進這主殿的,不過我主既是來界南傳道,念其勞苦功高,還是將他擺了進來。」

  「他不是刑妖司的人嗎?怎成了你主的門人?」傾風好奇道,「不曾聽說過啊?」

  山羊鬍斜睨一眼:「此等隱秘你自然不知。不要多問。」

  傾風謙卑應是,往前走了一步,頓足回憶道:「說起陳冀,又說到大妖,我聽師父提過一兩件玩笑事。」

  「傳聞有隻黃鳥,拿著神獸酸與留下的屍骨,非說自己是上古妖獸的血脈,在東城山區作亂,掠殺路人,結果被陳冀一劍制服,拔光了鳥毛,懸掛在高枝之上受日曬之刑。陳冀回界南的路上,又碰上了一隻狐狸,也很有意思……」

  傾風說得不急不緩,目光往那高台上的金像淺淡一掃,唇角帶著絲譏諷的笑意:「那狐妖生有三條尾巴,該是狐族的天驕。蠻橫攔著陳冀說要試劍,被陳冀當做黃鳥的同伙砍斷了一條。狐妖心生怨懟,想偷陳冀身上的東西,結果又被砍斷了一條。不知如今已修出幾條尾巴。總不會變成一隻無尾的狐狸了吧?」

  山羊鬍沒有應聲,自她說到一半時胸膛就開始起伏不定,兩手局促地擺在身側。

  默然良久,腹中壓了滿腔無名氣,才終於憋出一句話:「不錯!這般人物,也只能做我主的一個看門人,你可知我主的厲害了吧?」

  這都能硬著頭皮接下去。

  傾風由衷欽佩地抱了下拳,再指向左面高台下方,那個半跪著不敢抬頭的泥人,問:「敢問道友,這個又是誰?」

  山羊鬍徑直上前,拍了拍那泥人的頭,將方才那點遺留的窘迫隱去,擺出比原先更為傲然的態勢,介紹道:「她是陳冀的弟子,隨陳冀戍衛邊地,勉強能在我主面前露個臉。不過尚不能直視我主,因此在門前跪迎賓客。」

  傾風歪著頭端詳須臾,困惑道:「這人的臉好奇怪啊。」

  山羊鬍飛速接話侃侃而談,對這類軼事傳聞極為了解:「這你就不懂了吧?她臉上戴著的這個面具,可是上古妖獸舉父的頭骨,由人族大能打造,流傳至今。傳聞即可以震懾妖獸,也可以壓制妖力。」

  傾風搖頭評價道:「這樣說來,此人大抵沒什麼真本事,還得靠法寶外力才能震懾妖獸。」

  「你胡說些什麼!小兒不懂莫要胡言!」遭她一句奚落,山羊鬍反倒生氣了,好似此番受辱的人是自己,當即什麼出塵高潔的神采都忘了偽裝,吹鬍子瞪眼地同她爭辯,「此人在界南的惡名可是比她師父還要昭著!被她擒到刑妖司的妖怪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如今人境還有多少真正的妖怪?你去刑妖司的大牢裡隨便喊上一句她的名字,莫說用到面骨,單憑她自己的聲名便能震懾尋常的小妖!憑你這樣的小兒也敢小瞧她?她反手一劍,就能將你刺進六尺黃土!」

  傾風不信,無辜地問:「那她可有領悟什麼大妖遺澤?是有移山之能還是平海之力?」

  「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山羊鬍只覺同她說話甚感疲憊,這人僅懂皮毛又愛口出狂言,說的每句話都叫他哽得難受。

  「你就算是把白澤拉過來,他也不能翻動一方天地啊!」

  他喘了口氣,臉上盡是敷衍,一隻手仍按在泥像的腦袋上,視線緩慢游移:「不與你說了,若你真能入我主門下,這些你自會知曉。先去台前割腕血祭,我來教你經……」

  目光轉到傾風臉上時,對方恰從腰間舉起一面灰白色的面骨,扣在了臉上。

  外形棱角皆似曾相識。

  未完的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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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原本的名字定的是青鋒,取自「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鋒。」意為如劍一般鋒銳堅毅。但是基友說不好聽。

  於是起了諧音,傾風,恰好跟後面師父給她的批語相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2:52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二章 劍出山河(二)

  山羊鬍的身軀如根生在原地,一動不動,只轉動著瞳孔在傾風與泥像之間反復比對。

  然而尖銳的獠牙、外突的耳骨,無不互相對應。

  他第一次發覺這泥像做得逼真,叫他連自欺欺人的指望都被滅了個一乾二淨。

  對面的人不聲不語,只兩手環胸,氣定神閒地看著他。

  山羊鬍忍受不住,眼皮艱難向上撩動,朝對方的目光撞了上去。

  殿內的燭火照不透傾風的眼睛,那具面骨黑洞洞的雙目,帶著種陰怖森涼的氣息籠在山羊鬍身上。

  只窺覷了一瞬,山羊鬍便全然忘了傾風本來的面貌,眼裡心裡都是那戾氣深重的白骨模樣。

  舉父殘留的妖力,與傾風自身釋放出的威勢,同在打磨他的理智,切割他的膽氣。

  瞳孔顫動間,他大腦裡時而空白,時而是山呼海嘯的尖叫。

  夜寂得死沉,寂得驚駭。

  就在連高空的風都幾被夜色凝住的當頭,傾風那句懶散開口的哂笑,無異於雷霆般在殿內落下,驚得山羊鬍寒毛陡然直立。

  「你試試看,你跑不跑得掉。」

  山羊鬍的右腳已經踮起來了,身體也朝門口側了大半,聞言權衡了不到一息,足尖立轉,熟練地跪在地上,兩手高舉情真意切地吶喊:「大俠饒命啊!小妖其實也是被掠來的,小妖沒殺過人!」

  傾風叫他吼得耳朵發疼,別了下臉:「我都進你家門了,你還想去哪兒?」

  山羊鬍戰戰兢兢,每個字都說得發虛,卻依舊油腔滑調:「小妖不敢,小妖只是想拜得端正些……」

  「呵。」

  傾風低笑一聲,走向殿中的供桌,將上面的果盤與香燭往邊上一推,十分大逆不道地坐了上去。

  摘了面骨,順道抄過個蘋果放在鼻尖聞了一下,確認還新鮮,用衣袖粗糙擦拭兩遍,直接吃了起來。

  「我哪敢受你跪拜?在你主面前,我只配跪在地上迎客。」

  山羊鬍隨著她走動不停調整姿勢,將「跪得端正」踐行到底,聽見傾風在上頭陰陽怪氣,眼淚都要嗆出來。

  「是我跪在地上迎客!大俠請受我叩拜!」

  他挺起身行禮時,瞥見一側的泥人。

  為了以示羞辱,這泥人的身高特意往矮了做,看著五短三粗。

  山羊鬍舌根發苦,悔不當初,立即將頭伏得更低,跪得更矮,不敢高過泥像,裹著哭腔道:「大俠請不要與我計較!小妖都是被逼的!方才說的每一句都不是小妖的真心!小妖向來崇敬您的品行,無奈身不由己!」

  傾風拖著長音「哦」了聲:「連我師父都是你主的看門狗,誰敢逼你?」

  「小妖從沒說過尊師是看門狗!小妖說的是門人!小妖才是那隻看門狗!」

  山羊鬍嚇得耳朵都冒了出來,趕忙用雙手捂住,不待傾風逼問,便自發將幕後人給賣了。

  「是……是那賊狐狸!那賊狐狸記恨二位英雄,才行此般故意折辱,小妖曾出言勸說過,反被他惱羞成怒打了一掌。饒是如此,小妖也萬不敢!說這樣犯上作亂的話!」

  這段溜鬚拍馬的表演傾風都快聽不下去,好笑道:「小黃狗,你到底有沒有出息?我師父人又不在,你連羞辱他的話還要收著說?」

  犬妖剛要順勢說點肺腑之言,傾風幽幽接了半句:「對我倒是不留情面。看來師父說得對,我做事還是不夠狠辣,當學會立威。」

  犬妖鼓著胸膛正要開口,叫她驚得一口氣行岔,彎下腰乾嘔起來,邊吐邊擠出兩滴眼淚,水光盈爍地望著傾風,面上寫滿了乞求。

  ……她真是什麼都沒做。

  傾風沒料到這犬妖如此怯懦,丟了手裡的果核,無奈道:「罷了罷了。此事暫不與你計較。」

  犬妖忙感動拜謝,被嚇飛的魂也總算回了原處。

  傾風拍拍底下的供桌:「說起來,你這座雲觀……」

  犬妖會意道:「不是妖域,是那賊狐狸偷來的法寶!也不是個道觀,此地景象皆是虛幻,是用深海蚌精的殼做成的蜃樓!唯有外頭這張供桌,以及裡面那間客舍是真的。」

  傾風略一點頭,續問道:「他要那麼多活人的血做什麼?」

  犬妖一股腦地將自己所知往外傾倒,勢要與方才還恭順高呼的「我主」撇清干係,情緒激動道:「小妖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該是那賊狐狸偷了不止一件法寶,除卻這座蜃樓,最重要的是一面鏡子。」

  「聽賊狐狸自己講,那鏡子是瑞獸白澤……自然不是現在那位坐鎮刑妖司的白澤!是許久以前的某位大妖白澤,其死後屍骨溶於山脈。又過了數百年,與地脈的靈氣相合凝出一面鏡子,持寶人將其名為萬生三相鏡。後幾經輾轉下落不明,最後到了賊狐狸手裡。」

  傾風沉吟片刻,認真說:「這寶貝,似乎是我陳家的東西。」

  犬妖嘴唇抽搐,心裡罵她卑鄙,嘴上連連附和:「定然是那厚顏無恥的賊狐狸從陳氏的家宅偷出來的!我與其他幾位同伴可為大俠作證!」

  傾風頷首,面不改色道:「這鏡子有什麼妙用?聽名字就很是不凡。」

  犬妖暗嘲道那不是你家的東西嗎?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扯出笑臉回答:「不知。那賊狐狸也驅用不了這等至寶,可不知從哪兒獲知了暫用的秘法,於是命幾位小妖在夜裡用蜃樓吸引路人,讚活人的氣血用以祭祀。」

  他忐忑補充了句:「可是我等真沒殺人!就是那賊狐狸也無心殺人!僅取血一碗,天亮就放人走了,大俠可自去查證!」

  傾風輕聲慢調地說:「不止是失血一碗吧?那幾人神智皆有受損。」

  犬妖琢磨不出她的態度,臊眉耷眼地道:「那……那凡人進入蜃樓,被妖力傷了元氣,非我等本願。」

  緊跟著又補充道:「好在大俠英明!早早發現……」

  傾風懶得聽他長篇廢話,摸著自己耳後回憶片晌,兀自感慨了句:「這麼多年過去,這狐狸修為有無長進尚且不知,看來偷東西的本領倒是精進了不少。若是如今再去偷我師父,說不定還真能叫他得手。」

  犬妖與她同仇敵愾,話鋒一轉咬牙切齒地唾罵:「那賊狐狸無恥至極!專行偷竊這般不義之事,刑妖司該將他押送到京城關押百年,鞭笞受刑……」

  傾風打斷他:「狐妖現在何處?」

  「不知。」犬妖擔心她不信,語速飛快道,「這蜃樓是由他控制,在人境隱匿飄蕩,近天亮時才會被他召回。他不讓我等跟隨,只有獻過血的人族,才可進後面那間客舍。待他取完血,再由他將人送回去。」

  他叨叨著:「我自然是想替大俠出這血的……」

  傾風跳下桌,在供桌上找到那個盛血的瓷碗,拿起邊上的匕首,於手心迅速劃了一道。捏緊拳頭,擠壓著血液快速流出。

  犬妖伸長了脖子觀察碗裡的血,見已有小半碗,便阻止道:「可、可以了。」

  傾風收回手,捏起衣角隨意擦乾,見血止住,抬抬下巴,示意他帶路。

  犬妖才從地上爬起來,低眉順眼地領她過去。

  後屋的客舍極為簡陋,僅有兩扇窗戶,擺了幾套桌椅,空空蕩蕩。

  尋常的百姓在大殿裡熏了那麼久的迷香,早已頭暈腦脹,也在意不了這些細枝末節。犬妖都是直接將人丟在地上讓他們睡一晚上。

  他躬身後退讓出位置,看著傾風緩步走進去。不坐正中,也不坐窗邊,反坐在最潮濕的牆角。心說刑妖司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傾風目光散亂地在屋內晃了一圈,翹起腿支使道:「你繼續去外面守觀,莫叫狐妖生出警覺。待此行事了,我會向刑妖司替你說清。可你若再敢引人進來坑害,別怪我打斷你的狗腿。」

  犬妖彎低了腰:「不敢,不敢!」

  他收好自己的耳朵,長籲一口氣,恢復了第一次見面時仙氣飄飄的外形,又謙恭鞠了一躬,關門離開。

  傾風靜聽片刻,確定屋外無人,身體放鬆地往椅背一靠,沒有正形地坐著,等今日天亮。

  剛闔眼沒多久,一陣錯落的腳步聲再次傳來,還有數人彼此交談的聲響。

  傾風坐正,尚來不及皺眉,就見犬妖頂著張飽受摧殘的臉推開一條門縫,沖她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語帶悲戚道:「就……就……是刑妖司的人非要進來。」

  傾風訝然。見他衣衫凌亂,形容狼狽,還小心將兩腳藏在門外,斜著身子同她稟報,又覺得有些詼諧。

  犬妖未等到傾風回話,身後的人已沒了耐性,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掀開,顧自走進屋來。

  犬妖不敢入內,扯著嗓子在外面喊話:「這幾位少俠是從京城的刑妖司遠道趕來,為了追查狐妖的下落……你們,你們好好相處!」

  說罷已夾著尾巴跑了。

  傾風八風不動地坐著,毫不避諱地打量新來的幾人。

  為首的是個華服錦衣的男子,對方衣物上的繡紋與腰間佩戴的長劍無不彰顯著富貴二字。神態張揚,眼神淡漠,有種倨傲之感。這人五官本不算周正,如此更添一抹刻薄。

  在他身後有四人形影相隨,該是護衛。幾人冷冷掃她一眼便不做關注,簇擁著男子坐到正中的位置。

  隔了數步,進來的是一位粗布麻服的年輕男子,衣著是與前者截然不同的寒酸,走路時習慣低著下巴,手臂垂直下擺,幾不晃動,但腳步極穩。

  傾風定睛細看,竟看不懂他身上妖力遺澤的湧動。

  青年察覺視線,朝傾風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坐到右側靠牆的位置。

  再後頭是一對長相肖似的兄妹。

  二人你推我攘,最後是小姑娘先擠開了他跳進門,仰頭得意大笑。

  青年不屑「嘁」了一聲,按著她的後腦將她推開。

  除卻護衛,這幾人的年齡應當與傾風一般大。只那小姑娘可能稍年幼一點,十七八歲的模樣。

  她也是最活潑的一個,率先朝傾風走近,笑嘻嘻地與她搭話:「姑娘,你是南城刑妖司的人嗎?」

  傾風搖頭:「我還沒入刑妖司。」

  她疑惑了聲,張開嘴還要說話,後方她兄長開口搭了一句:「都說界南有陳冀鎮守,妖邪聞其名避其芒,這妖孽竟敢主動來此挑釁,還在殿前擺那樣荒唐無狀的泥像,真是不知死活。」

  姑娘下意識扭頭,傾風也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只覺這人說話的聲音跟語調都帶著莫名的悅耳,分明也沒別的意思,可聽著就叫人不覺信服。

  她正覺得這感覺古怪,思忖著是什麼大妖的遺澤,華服男子一開口就毀了她的心情:「那可未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何況,陳冀當年離開京師是身負重傷,還剩幾分真本事已是難料。聽聞他那個徒弟也是在界南收的漂泊子弟。界南靈氣稀薄,能出什麼好苗子?若真是什麼天驕之輩,又怎會陪他戍衛界南這種苦寒之地?」

  雖一路已習慣他自命清高,可此刻聽他語氣傲慢地議論前輩,柳隨月還是忍不住嗆聲:「話也不是這樣講,你又沒見過!我師父還說,這樣的荒涼之地更能歷練人!」

  華服男子哼笑,不置可否。

  柳隨月撇撇嘴,又問傾風:「那你為何會在這裡?」

  傾風憂愁嘆了口氣:「我有一煩惱,想找大妖看看,有無破解之法。」

  「這不可取!」柳隨月說,「有什麼煩惱是大妖能解,刑妖司不可解的?你莫要誤入歧途。」

  傾風說:「不知道為何,近日常有人喜歡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壞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3:08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三章 劍出山河(三)

  屋內無人在說話,因此傾風尾音落下時,整個門窗緊閉的房間被襯得曠靜。

  幾人聽出她話語裡隱晦挑釁的怪調,各種打探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朝她這邊飄來。

  深思過後的柳隨月卻忽然發出一句深有同感的嘆息:「那你定然,很窮吧?」

  傾風愣住,剎那難掩臉上的錯愕之意,細品一下,竟然有種被傷到的感覺。

  「若是你有錢,哪怕有人當面奚落你,也會有人會替你直言。哪管什麼道理不道理。」柳隨月說得幽怨,目光婉轉地在中間那名華服青年身上游離。

  氣氛詭異地被帶偏了。

  傾風想反駁,搜腸刮肚一番,發現自己沒什麼能反駁的底氣,又鬱悶地閉上嘴。

  那頭的始作俑者已經拉出桌邊的木椅,熱情在她邊上坐下,將身後長棍往桌邊一靠,睜著雙澄澈清亮的眼睛好聲安慰她:「別傷心,在窮這件事上,我們才是人多勢眾的!」

  傾風:「……」

  這輩子鮮少有這樣說不出話的時候。

  華服男子的眼神也變得復雜,頻頻朝他們這邊掃來。

  雖他兄妹二人長得秀靈,傾風也不是很想與他們做這同道之人。

  何況這兩人雖不似那華服男子那樣顯貴,但觀身上的裝備與舉止的氣度,絕不可能是什麼尋常人家。

  傾風正暗暗腹誹,柳隨月的兄長走了過來,坐到她右手側。

  柳隨月方想起正事,介紹道:「我叫柳隨月,他叫柳阿財。」

  傾風斜目看去,恰與對方視線撞上。青年的聲線很低,以致於笑意裡還藏著股溫潤的味道,報出名字:「柳望松。」

  「中間那位公子,叫紀懷故。」柳隨月只說了這一句。

  她又指著前桌道:「那位兄長叫袁明,他是我們這裡最厲害的人。待會兒你若是覺得害怕,可以躲到他身後去。他不似看起來那般冷酷無情,真有危險,會幫你的。」

  前桌的青年聽見了幾人對話,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仍是不動如山地坐著。

  柳隨月隨即將目光投向對面的柳望松,抿了抿唇,嫌惡道:「像我哥就不行了。即沒有什麼君子之風,也沒什麼過人天姿,只有一張嘴厲害,光會與我吵架。」

  柳望松原本是端正坐著的,兩腿分開,雙手握笛置於腹前,在旁安靜傾聽,看起來是個斯文有禮的人。

  柳隨月望過來時,他便動作自然地翹起雙腿,身形一歪,手肘搭著扶手,變得姿容懶散。

  說出的話也不大正經:「就怕你性情跳脫,躲到袁明身後也避不過去,會是第一個挨打的。」

  柳隨月不滿道:「你怎麼咒我呢?」

  柳望松:「我只是在勸你謹慎。」

  柳隨月來了脾氣:「你敢與我賭嗎?」

  柳望松的笑裡是一種游刃有餘的坦然:「這有何不敢賭的?」

  柳隨月伸出一隻手,攤開擺在他面前:「五兩銀子!」

  青年一點下巴,帶著縱她玩鬧的隨性:「可。」

  柳隨月登時喜形於色,搖頭晃腦地同他炫耀:「阿財,你輸我多少次了,還是不學乖。我此行之前,可是特意去找大師兄算過的,他說我會安然無恙,如期歸京。」

  柳望松輕笑道:「是嗎?」

  「大師兄?」傾風接了句,「你們師門有多少人?」

  柳隨月解釋說:「你誤會了,別敘師兄是白澤先生的弟子,襲承白澤的遺澤。我等刑妖司修士多少都聽過先生講課,算是半個門生,所以見到他要喊他一聲師兄。白澤這般瑞獸天生通古曉今,足智擅謀,預卜未知,所以別敘師兄給的批言鮮有出錯。」

  她老道地同傾風傳授:「等你進了刑妖司,遇見什麼不認識的人,也喊師兄師姐就好了。」

  分明是二人在對話,傾風卻總覺得柳望松的餘光時常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似無地打量了她許多次。縱然那眼神沒什麼惡意,也很叫人介懷。

  又一次叫她撞上時,傾風直白問了出來:「你為何一直看我?」

  柳望松絲毫不見被揭穿的尷尬,只是調整了下姿勢,不再那麼歪七斜八地靠著。

  「姑娘這樣的面相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著實有些好奇。唐突了。」

  「看相?你會嗎?」柳隨月不留情面地掀他底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見著漂亮姑娘想學別敘師兄那一套。收手吧,這叫東施效顰、自取其辱。」

  柳望松罔若未聞,反朝傾風伸出一隻手:「我確實研究了一些皮毛,勉強可以給人看個手相。」

  他的手很漂亮。即沒什麼老繭,也沒什麼傷疤。手指修長白淨,連關節處的經絡都青透分明。如他另一隻手握著的那管笛子,美玉無暇。

  傾風垂眸看了會兒,婉拒道:「不必了。我這人不信天,不信命,不信道,更沒什麼想知道的。所以從不算命。」

  柳望松也不介意,笑了笑便收回手。

  紀懷故的幾個侍衛自帶了器皿,在桌上點了碳,燒了水,此時正在泡茶。

  淡淡的茶葉香隨著漸次的水流聲傳遍了滿屋,聞著很是舒服。

  侍衛給人每人端來一杯,可惜傾風品味不來,只淺嘗了一口,不喜茶裡的苦澀,棄置在桌。

  沒一會兒茶就涼了,杯口浮動的氤氳霧氣徹底消散在空氣裡。

  長久沒了話題,柳隨月無聊得犯睏。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天亮。她趴在桌上,屈指在桌上叩了叩,問:「你怎麼不說話了?」

  柳望松坐姿閒適,右手握著長笛,有節奏地在手心敲打,過了片刻才沉緩吐出幾個字:「『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柳隨月忍了忍,沒忍住:「……如果你不說人話,那還是不要說話了。」

  「這話的意思是,話說得太多容易招來禍患,不如乾脆沉默。」柳望松看著她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子說的。」

  柳隨月總覺得他的眼神裡,有種對待蠢貨的仁慈與包容,悲傷控訴:「你變了,阿財。」

  傾風:「無事,我也素來不學無術。」

  柳望松低吟:「此番好像不是什麼安慰人的話。」

  傾風一字一句,學他方才的做派:「『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柳望松稍怔,隨即笑了起來:「無事,我也不是什麼聖人,倒不介意在你面前犯錯。」

  他與傾風見過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又表述不清是哪裡不同。說得漫不經心,可偏生傾風招架不來,便轉過了身,改問柳隨月:「你們是追著狐妖過來的?」

  那隻狐妖偷盜了諸多至寶,本身實力也不弱,刑妖司若真要追責,不該請這幾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過來才對。

  果然,柳隨月道:「不是啊。我們是追著一隻蛇妖過來的。」

  她說起這個,又來了興致,精神起來,擼起袖子比劃著同她講解:「結果追到一半,蛇妖被那狐妖掠走了。我們打聽一番才知道,那狐妖把臨時押在南城刑妖司訓誡教化的幾個小妖們也給掠了。門口守觀的那隻黃犬就是其一。」

  傾風驚道:「他還真是被掠的?」

  「對啊!」柳隨月用力點頭,「說來,那黃犬倒挺有志氣的,非守著觀門不讓我等進來,打了一頓還扭扭捏捏。」

  那小黃狗身上還有半點與志氣有關的東西?

  傾風略過此事,說:「所以諸位並不知道,狐妖身上還有一件至寶。」

  柳隨月:「什麼寶貝?」

  「萬生三相鏡。」

  傾風觀察眾人神色,見他們茫然思索,似乎並不了解此物。

  「我在刑妖司從未聽人提過這件名字,也沒有它的傳說,想來應該危害不大吧?」柳隨月嘀咕道,「萬相三生鏡,有什麼用處啊?光這名字就不合理,人真有三生嗎?」

  傾風:「?」

  袁明陷入自我懷疑:「是叫三生鏡嗎?」

  柳隨月:「是吧?」

  紀懷故:「不是!」

  「萬生三相鏡還有一個名字,說來你們或許聽過。」柳望松平緩開口,一語道破,「叫窺天羅盤。」

  柳隨月驚呼出聲:「窺天羅盤!」

  傾風在界南消息滯澀,陳冀也鮮少與她講這些隱秘之事,對此唯有陌生,正要等著柳隨月詳敘,卻聽她鄭重其事地評價了句:「這名字好記多了。」

  傾風:「??」

  紀懷故氣道:「你是不是傻啊?」

  柳隨月小聲說:「我是瞧你們都那麼緊張,才想著開個玩笑嘛。」

  柳望松莫名笑了一聲,補充道:「窺天羅盤每次現世都是血雨腥風,十六年前,大災之際,先生第一次冒險啟封羅盤,想要窺探人族之道,結果遭天道反噬,數百護道修士也因此亡命。之後窺天羅盤便失蹤了。」

  「等再次出現,已是數年之後。一名小妖心智迷亂,借此法寶在人境作祟,裝判官閻王,抓了一群百姓在山洞裡審判。待刑妖司的人趕到,該妖已被誅首,窺天羅盤下落不明。不知那狐妖是從哪裡偷出來的,我刑妖司都探尋數年不得結果,他竟有這種本事。」

  柳隨月被唬住:「好生厲害!」

  紀懷故不以為意:「就算窺天羅盤有這種威能又如何?區區野狐,難道能懂驅使的秘法?」

  柳望松說:「我更好奇的是,為何狐妖偷得寶物,要逃來界南?人境各地,想要隱匿行蹤,許多地方可比界南安全得多。」

  「這有什麼奇怪?」紀懷故的手指沿著茶杯外壁摩挲旋轉,輕慢道,「從他殿前塑的泥像來看,自然是與陳冀師徒結有舊怨。」

  柳望松的長笛磕在桌沿,發出一聲悶響,說:「我以為不然。他若真想報仇,不必用這樣委婉的手段。來了界南,卻不敢進陳冀的轄地,只在附近的幾所村莊徘徊。想是他又恨又怕,卻偏偏不得不來。」

  紀懷故想說猜對了又如何,虛空一道聲音先他一步罵出聲來,狂躁地道:「誰說我怕?小子,來了我的地盤,還敢造你爺爺的謠?」

  眾人戒備地仰頭四顧,但一眼可以望盡的房間裡,並沒有出現多餘的人影。

  狐妖又道:「呵,別找你爺爺,你爺爺在你頭上!」

  紀懷故站了起來,由四名侍衛護在其中,右手緊握長劍,左手則從胸口拿出了一個該是追蹤妖氣用的法寶,高舉在空中探查了一圈。

  從他趨向陰沉的臉色看,該是沒什麼用。

  柳隨月見勢不妙,已貓著腰溜到袁明那一桌,蹲在地上拼命朝傾風招手。

  劍拔弩張之際,傾風反舒緩鬆弛下來,手指輕敲桌面,嘲弄道:「狐狸,我們這裡可是有九個人,你不如早點出來,乖乖認錯,免得平白受罪。」

  「那我還有數十小妖呢!」狐妖桀驁道,「何況除你之外,其他人根本不足為敵。不如你拜我門下,我大度些,可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所有人整齊一致地望向房間角落,那張看似人畜無害的臉。或震驚或審視或忌憚。

  傾風笑意微涼,謙虛地道:「你又未與他們交過手,怎知他們是何道行。許是你見識短淺,不知山海高低啊。」

  狐妖回過味來,古怪地道:「陳傾風,你犯什麼毛病,同我陰陽怪氣什麼?又不是我把你弄進來的。」

  紀懷故心念急轉,有所猜想,將那沒用的法寶直接扔了下去,沉聲問:「你認識他?」

  「見過幾面,沒有交情。」傾風如實相告,「不過我師父與他,淺有兩條尾巴的恩怨。」

  狐妖被刺中痛腳,當即變得瘋狂暴躁,聲音尖得刺耳:「陳傾風!你別以為我會看在你師父的面子上放過你!」

  紀懷故的姿態不自覺放低了:「你師父是?」

  「唉,無名小卒,白髮老人,都快提不動劍了,也就每日澆澆花、散散步,我都快忘了他的名字。」傾風狀似回憶不起來,無辜地問,「狐狸,斬你兩條尾巴的人,叫什麼來著?」

  「陳冀!」狐妖吼叫道,「早晚我要抓了他,拔光他的頭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3:22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四章 劍出山河(四)

  數人聞聽陳冀的名字,神色皆是動容。驚詫之外,還有些許探究。

  其實陳冀之名於他們而言已頗為陌生,家中師長鮮少提及,哪怕說到此人,也多是黯然惋惜,或者似惆似悵地低聲長嘆,不談他具體的事跡過往。

  若非此行要來界南,他們恐也聊不起這人。

  縱雖如此,也無人敢小覷大意。

  當年那場血火奔流的浩劫裡,陳氏六萬多將士為逼退妖氣,慷慨赴難,殺入妖境,盡數死於界南,至今屍骨未歸。

  有人說,界南的風裡,響徹的都是陳氏的劍聲。

  陳氏亡族之後,陳冀獨自提著把劍,遠赴界南。

  戍邊十五載,無一妖邪入境。

  所以陳冀是陳氏的最後一桿旗,亦是人族的最後一座城。

  這樣的人物,管他實力還剩幾何,都該是敬重景仰的前輩。

  談及需避其名諱,見面需躬身相迎。死後也該迎入廟堂,享萬人祭拜供奉。

  柳隨月小心覷向傾風,忽地想起先前紀懷故竟然當著她的面口出狂言,腦子「嗡」得一響,忙嘴拙澄清道:「我我我、我可沒說過你師父的壞話啊!我——我師父對你師父很是推崇!」

  刑妖司上山的路邊有一間簡陋的木屋,十多年無人居住,卻常有人幫忙清掃,逢年過節還會添置新的器物。

  柳隨月繞路途經時,偶能看見幾位前輩在屋前的空地上練武。

  柳隨月不知那是誰的住所,後來問師父,師父只含糊而篤定道:「他會回來的。」

  此前一直未曾深想,此時忽然覺得,那該是陳冀的故居。

  他人雖已不在京師,刑妖司裡卻還有人守著他的名。

  想來陳冀當年必然是個風采卓絕、才驚四筵的人,可惜自己無緣仰其風華。

  空氣倏然沉靜的幾息裡,袁明眸底光芒閃爍,亮得傾風都忍不住側目看去。

  這個不怎麼愛說話的青年,第一次主動搭腔,鄭重朝她行了一禮,木訥又誠懇地道:「原來是陳先生的弟子。失禮。久聞先生高義,本想來界南拜會,可聽聞先生不喜閒人打擾,所以只能感念於心。」

  傾風很不習慣有人這樣拜她,感覺是在透過她拜她師父的墳頭。不大吉利。草草抱了個拳,回道:「哪裡哪裡。」

  柳隨月幫她說出了心裡話:「原來你還能說那麼長的話!」

  袁明遞去個輕飄飄的眼神,又退回人群後方,轉身前可以瞥了紀懷故一眼。

  紀懷故面露窘態,思忖間手上力道漸輕,橫在胸前的劍也傾斜下去。他頂著數人的視線,嘴唇翕動了半天,還是放不下這個臉,梗著脖子狡辯道:「我不是說前輩的壞話。」

  傾風和顏悅色地一聲笑:「沒事,我知道你諷刺的是我。」

  紀懷故各般心緒交錯起伏,問得自然也不怎麼平和:「你究竟是什麼大妖遺澤?不必再戲耍我等了吧?」

  「界南這樣的苦寒之地,遠不似京城鐘靈毓秀,唯有荒山衰草,落日斜陽,難出奇才。」傾風彎腰拍了拍衣擺,將上面蹭到的灰塵撣去,說得風輕雲淡,「我這人從不說謊,我的確沒有襲承什麼大妖遺澤,師父只是看我可憐才教我學劍。」

  紀懷故將信將疑,但見傾風說得太過真切,到底沒有吭聲。

  那頭狐妖卻「呲」了口氣,嚷嚷著叫喚起來:「陳傾風,你果然好噁心,我更討厭你了!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

  傾風戲弄他就直白多了:「我師父說了,做人做事,要留七分餘地。你這隻鄉野之狐懂什麼?這叫中庸之道。」

  「啊?」柳隨月用氣音插嘴,「七分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紀懷故怎麼可能聽不出她句句帶諷,字字帶刺,心下很不痛快,握劍的手指在粗糙刻紋上用力扣劃,用力咬著牙根暗罵。

  他出身權貴,身邊人皆是捧著他、順著他,便算是官居高位的權臣,也不會當面駁斥他的話,又哪裡受過傾風這樣的奚落?

  只是此事確實是他失了道理,他不想因此與傾風起了衝突,反叫狐狸看好戲,於是強行忍下了。

  好在傾風沒繼續抓著這個錯處含沙射影,抬頭又逗起那隻暴躁的蠢狐狸。

  「無尾狐,你如今還剩幾條尾巴?」

  「啊——」狐妖本在看戲,被傾風一挑又抓狂道:「陳傾風!就算你今日跪下求饒,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傾風困惑:「說來奇怪,斬你尾巴的是我師父,為何好像你更恨我?」

  狐妖說得振振有詞:「我輸給你師父,那叫技不如人,我認了。可你在旁邊笑話我,用你人族的話說,那叫厚顏無恥,德行缺失!」

  傾風欣慰道:「看來你這幾年除修行外,還多念了兩本書。那我也得斬你一條尾巴,才能叫你願賭服輸。」

  「你來管我做什麼!那猢猻罵你師父,你就這樣放過?」狐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打他啊!不打他一頓人人都敢來欺你師父!」

  「打我?」紀懷故昂首挺胸,威勢十足地問,「你可知我父親是誰?」

  傾風失笑。

  這蠢狐狸要是吃這套,也不至於混成今天這等淒慘模樣了。

  「有病吧?我管你是誰的兒子?沒出息的玩意兒,我只管自己是誰祖宗!」狐狸哼哼唧唧地罵,甚至不忘替別人拉個輩分,「陳冀就是你爹的祖宗!」

  「放肆!你這小畜生!」

  紀懷故惱羞成怒,喝罵中長劍出鞘,劍氣半道落在了正前的四方桌上,剩下半道劈在了牆壁上。

  那該是把寶劍。四方桌應聲坍塌,斷裂的截面布滿各種粗淺不已的劃痕,連白牆上也留下了一道半米長的浪紋。

  紀懷故:「你有膽出來,到人前說話!」

  傾風玩味地道:「狐狸,你不對勁啊。往日你罵我師父,三百句都不帶重樣的,怎麼今日一直在替他說話?」

  狐妖頓了頓,那副欠揍的腔調怕是刻在骨子裡,怎麼也改不掉:「我只是說實話。我是討厭你師徒,但更瞧不上他父子。」

  「真是一隻小畜生,在這裡大放厥詞!怕是連井底都沒出過!」紀懷故立起劍尖對著屋頂,殺戾之氣深重,「我告訴你,當年妖族破境,是我父親率士兵平定作亂妖族,大捷!而陳冀銳意盡挫,自困界南十餘載!我父有哪裡比不上陳冀?」

  「紀懷故。」傾風冷笑森然,用所剩不多的耐心克制道,「我這人,記仇得很,尤其是記恨說我師父壞話的。這是你第二次。」

  她端起那杯涼了的茶,向後潑了出去,手掌一翻,用力反扣在桌。

  「再有第三次,別怪我出手教訓你。」

  狐狸更怒:「放屁!我有萬生三相鏡在手,你還想騙我?」

  「你大可隨意找人去問!」紀懷故全然不理會傾風的警告,「再胡說我就撕爛你的狐狸嘴!」

  狐妖不甘示弱,滿嘴穢言:「紀懷故,你以為你父親是什麼人物?他當年不過是跟在陳冀身後的一條狗。分明比陳冀的年歲要大,卻顛顛地叫他大哥!」

  紀懷故勃然大怒,舉劍四砍:「你給我閉嘴!死狐狸!你休得中傷我父親!」

  狐妖也拔高了聲音,不知做了什麼,狹小房間內似乎四面都是他的喊叫,跟破窗老屋裡的風一樣,無孔不入。

  傾風捂住了耳朵,還是覺得他吵鬧。

  「我偏要說!你父親的軍功,不過是跟在陳冀身後,讓陳冀在前打殺,他在後方挑揀屍骨,是偷來的的功績!陳冀要來駐守界南,不屑與爾等蠹蟲計較。可你父親能有今日,受朝廷重用,全是靠的陳冀英勇,見著陳冀,不得磕頭叫聲祖宗?!」

  傾風下意識地看向柳望松,用眼神詢問。

  從未聽陳冀說過此事,聊過此人。她還真不知道。

  柳望松也恰有所感地朝她轉過頭,頷首示意。

  傾風眉尾輕挑。她師父還真是淡泊名利。

  劍光泠泠,劍聲颯颯,擋不住狐狸的聲。

  紀懷故劈不開這蜃樓,又找不到狐妖,被他激得失了理智,口不擇言道:「陳冀當年離開京城時宛若一條死狗……」

  他瘋話未落,傾風掌心蓋住那個茶杯,揚手往外一推,看似不著力的一個動作,將杯子砸了過來。

  侍衛旋即抬刀作擋。瞧它砸來的速度分明不快,可與刀刃相碰時,才驚覺那力道大得驚人。他兩手握刀竟沒止住,刀鋒反被帶得後傾,將要刺到臨近的紀懷故身上去。

  紀懷故足尖點地,朝後速退。

  杯子順著軌跡撞向牆壁,飛濺而起的碎片又迎頭罩來,鋒利地割裂了紀懷故的側臉與衣袖,連同四名侍衛都未能反應。

  紀懷故的叫罵驟然消止,不敢置信地望向傾風。

  狐妖唯恐天下不亂,撫掌大笑:「打起來!打起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3:39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五章 劍出山河(五)

  人是傾風打的,東西也是傾風丟的,可她的正眼從始至終沒落在紀懷故的身上,彷彿只是隨手教訓個微不足道的人。

  她說得平靜,可那居高臨下的語氣不比狐狸的污言穢語好聽。

  「我怕你是誤會了,我方才對你的不是勸解,是規訓。不是你可以做可以不做,而是你只能照做,或者我讓你照做。」

  紀懷故驚愕得甚至忘了疼痛,遲鈍地抬手擦過唇角,待看見指尖沾上的猩紅,才終於醒過神來。怒火一路至胸口燃上了頭頂,皮膚層層染紅。他屏住呼吸,帶著暴烈的怒火,一劍刺了過來。

  隱有雷電的紫光與潮濕的水氣覆在劍上,劍光快得晃眼,轉瞬已至身前。

  傾風坐著沒動,柳望松也是一派安然的模樣,只有柳隨月嚇得面無血色,大張著嘴想要呼救。

  千鈞一髮之際,袁明自後方一躍向前,踩上方桌,一掌拍下,才叫劍尖險險偏離,避開鋒芒。

  柳隨月半條命都飄了出去,急得跺腳:「救命啊!你們兩個活祖宗!」

  紀懷故與她一同出聲:「袁明,我花錢雇你,不是讓你來跟我作對的!你家裡養的那麼多老老小小,若非是我,早餓死了!你憑什麼敢對我動手!」

  傾風談笑自如,尚有閒暇道:「你們刑妖司的人,怎麼也做皇親的狗?」

  「我們才不是皇親的狗!」柳隨月怒而上前駁斥,深吸一口氣,帶著點兒委屈的情緒傲然地道,「我們是金錢的狗!」

  柳望松握著笛子虛攔在她身前,讓她退回去,緩些丟人。帶著清絕風骨,義正辭嚴道:「什麼狗?我不過是為捉妖平亂、安定民心而已。」

  袁明到底有點心虛,下意識地挪開視線,順著柳望松的話道:「我收錢,是助你收妖,不是縱你殺人。」

  傾風這才悠然起身,輕推袁明的肩膀示意他讓開,朝著面色鐵青的紀懷故:「京城的天驕,我知道你有無支祁的遺澤,能化水為氣,引雷入劍。可惜了,這妖力雖然強得蠻橫,與你卻並不相合,沒有無支祁萬分之一的威能。我想對付你,根本用不著什麼神通。」

  紀懷故好似聽了句荒唐至極的鬼話,怒極反笑:「好大的口氣。目光如豆,不知天高!」

  狐妖大笑不止:「世人多以大妖遺澤定天資,這才是個真正的笑話!空有遺澤不通武道的,我都當是個廢物。陳氏主家修習的妖法遺澤名為『浮游』,一生僅能引動一次妖力,你看陳冀上陣何時借用過大妖的妖力?天下能與之匹敵者有多少?陳氏成名者又有何其多?」

  傾風活動了下手腕筋骨,朝貼牆而立的柳隨月伸出右手。

  柳隨月乖覺地小跑上前,送上自己的寶貝長棍。

  「多謝。」傾風笑了一下,闊步走到另外一面,免得誤傷桌椅。

  那根長棍在她右手上旋了幾圈,黑色的虛影捲攜起冷冽的風聲,使得如同她自己的長臂一樣自如,適應了重量後,猛地頓在半空,指向紀懷故所在的位置,朝上輕挑示意。

  紀懷故半分猶豫也沒有,提劍衝殺過來。

  他心下沒什麼多餘的想法,只覺得自見到這人起,就滿身都不利爽。彷彿有團小火在身體裡煎熬,燒得血液緩慢沸騰,偏偏找不到出口宣洩,一股熱氣全悶在皮下。

  唯有想到將傾風踩在腳底、按在地上,才能有片刻的痛快。

  他內力陰寒,但因大妖遺澤的威能,練的一向是力道。以往所遇見的對手,縱然動作迅敏,也能自如應對,自然未將傾風放在眼裡。

  出招時大開大合,求的是一個力降十會。

  他用了起碼七成的力,本該靈動的劍法在他手裡變得鈍重而直白,迎面就是磅礴如山雨侵襲的殺機。

  這以為這一劍足以逼退傾風,然而傾風出招的速度實在是太快。

  她雙足定在原地,甚至連姿勢都沒怎麼變化,長棍便以簡短的弧線俐落精準地敲在他的劍身尾端。

  一種猶如青銅巨鐘被敲響時,那無形音浪轟鳴衝擊的感覺,從劍身上驟然蔓延了過來。

  不沉,不重,但竟讓他從手掌連至筋骨都開始微微發麻,不受控制地洩了力道,偏了角度。

  而傾風自己端的是一個風輕雲淡,輕巧從容。

  紀懷故下意識瞪了眼自己的手,從受擊的麻意中恍惚覺出不對,但痛感一閃即逝,某種詭異的猜想也頃刻被他拋在腦後。

  他調整了步伐,回身再刺。

  或許是他亂了心神,也或許是傾風的內力剋他。對面的人看似姿態隨意,單手抓握長棍,只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勢,就叫他每一劍都偏離,每一劍都落空。

  偏偏每一劍無論如何隱蔽出招都避無可避!

  不過十來次,他手中的劍已握得沒有先前穩當,平舉時劍尖甚至在輕顫。

  紀懷故自己未曾察覺,他此時臉上的神情堪稱猙獰可怖。呼吸早已混亂,短促而粗重地從肺部壓榨而出,嘴裡無聲叫著「不可能」。

  「這、這就打起來了?」柳隨月緊張道,啊?不要吧?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袁明說:「……不是你主動遞的棍嗎?」

  兩個人說句話的功夫,傾風徹底失了興致,一步猛得向前,不顧紀懷故的劍鋒,直擊他的面門。

  紀懷故被迫抬劍作擋,仍被霸道的餘力被撞得連連後退,等止住腳步,回身扭頭,長棍正抵在他的喉前不足一指,叫他本想反擊的動作赫然一頓。

  傾風低下頭,目光寡淡地看著他,問:「夠了嗎?」

  紀懷故薄唇緊抿,眼神凶戾,滿心滿腦都是殺意,塞不下其它。他垂下眼默然不語。片刻後終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趁傾風分神的片刻,從左下方偷襲一劍直刺她的脖頸。

  傾風「嘖」了一聲,也不再留情,操使著長棍重重敲在紀懷故的手腕上,震得他半身發麻,手中長劍應聲而落。

  又轉著棍子追了半圈,兩手緊握一齊發力,一棍錘在他的胸口。

  紀懷故頓時渾身血氣翻湧,擋不住力道倒飛出去。四名侍衛驚慌從後方接住了他,小心將人放在地上,餵他吃下各種療傷的藥。

  「公子!」

  幾人倉促替他療傷,見紀懷故彎腰吐出一口堵在喉嚨的血,慘白的面色有所好轉,才好懸鬆下口氣。

  一侍衛提氣怒斥道:「陳冀的徒弟!你要搞清楚,我們公子先前冒犯前輩,是因為那隻死狐狸在搬弄是非!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詆毀你師父是個卑劣小人,你能無動於衷?你既自覺有通天的本事,怎麼不把那狐狸抓出來!」

  傾風轉動手腕,將長棍揮舞著收了回去,幾名侍衛如臨大敵,擋在紀懷故身前等她出手。

  傾風卻將棍子順手一推靠回桌邊,自己也坐了回去,乏味搖頭道:「你們公子瘋成這樣,你們都沒覺得哪裡不對,還陪著他在這裡發昏,我看是你們的腦子也壞了。」

  紀懷故捂著生疼的胸口沉沉吸氣,聞言表情驀地一變,想明白什麼,瞳孔輕顫,推開身側要扶自己起來的侍衛,厲聲說:「不可能!萬生三相鏡的真我相,是要以鏡照人才能施展!」

  牆角一直怡然看戲的那位賓客總算想起自己還在,意猶未盡地開了口:「以鏡照人,未必非得是銅鏡。萬生三相鏡這樣的神器,又怎會拘泥於尋常俗物?」

  他眸光半闔,落在身前那杯涼透了的茶水上。

  紀懷故先前在屋裡煮水品茶,沏完後讓侍衛給幾人都送了一杯。

  袁明沒要,柳隨月一口悶乾了,傾風方才倒了出去。他自己的桌子則被一劍劈裂,器具摔落碎了滿地。

  如今只剩下柳望松面前的這一杯。

  柳隨月性情雖膽怯,但對看熱鬧的事情從來不會錯過,箭步上前,彎腰凝視他面前的杯盞。

  清澈茶湯上的畫面並不清晰。杯子分明平平穩穩地擺在桌上,杯口處竟好似有水珠在往下滴落,推出層層蕩漾的波紋。

  在微光交錯明滅的褶皺中,依稀能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盲目揮劍。縱然對方面目模糊,那毫無章法又狠厲非常的劍招,足以猜想得到對方臉上騰騰的暴戾之意。

  柳隨月還想湊近來看得更仔細,柳望松卻直接用手掌擋住,端起後傾斜茶杯緩緩倒在地上,再同方才傾風那樣,反手蓋在桌面。

  他扯平整衣袖,貌似慚愧卻實在沒多少真心地道了個歉:「萬生三相鏡這般玄妙的法寶,我實在是有些好奇。望松還以為,憑公子清明深厚的道心,不會輕易心智動搖。對不住公子了。」

  傾風看著他行雲流水又不失溫和細致的一套動作,心下感慨,這也不是個什麼好人吶。

  紀懷故現下已分不清自己內心那股狂野呼嘯的躁鬱,有幾分是因為萬生三相鏡,又有幾分是因為這幾人實在可惡。

  如果說先前對傾風的態度,只是因陳冀與狐妖而起的遷怒。那對柳望松故意冷眼旁觀叫自己出醜,就是著實的恨。

  他全身肌肉繃緊,泛紅的眼睛因凝視而微微眯起,自喉嚨深處,似咀嚼地吐出幾個字:「柳、望、松!」

  柳望松不以為意,顧自說起往事:「當年那隻瘋了魔的小妖,就是憑著三相鏡的真我相,假扮判官,逼得數十人在洞中自相殘殺。不過這三相鏡催用的秘法頗為深奧,除卻先生,刑妖司裡諸多修士都不得其法,怎麼好像來一個妖,都通曉此道?狐狸,你是什麼來歷?」

  狐妖原已沉默,腦筋飛轉了幾圈,又重整旗鼓:「陳傾風,你聽見了罷,這叫真我相,我只不過是引他說出心裡的真話而已。他如此輕易就敢出言詆毀你師父,說明他心底本就瞧不起陳冀,且不覺這是什麼需要保守的秘密。他父子沾了陳冀好大的光,到頭來……」

  傾風的聲音不重,可每次開口打斷,那頭聒噪的狐狸都會自覺閉嘴。

  「狐狸,你今日的話實在是太多了。你要是再這麼煽風點火,我就把他的賬,算到你的頭上。」

  狐妖不服氣,忿忿道:「憑什麼!!」

  「我給了你耐心陪你演戲。你自出現起就一直惡言挑唆,激他失控。若你真有把握,就該直接放小妖出來與我們比試。若沒有把握,則該趁機潛逃才對。可你任由紀懷故如何叫罵,都龜縮不出,全然不是你的風格。你究竟是留有後手,還是專門等在此地伏殺不捨離去?」傾風遺憾道,「你叫我好生失望啊。窺天羅盤這麼大的名字,在你手裡只是不過如此嗎?」

  狐妖默然良久,壓低了聲線,難得變得正經:「陳傾風,你真的不幫我?」

  傾風又嘆:「狐狸,我實在是沒有幫你的理由啊。他好歹是人,而你是妖。」

  狐妖大叫:「那我出手殺他,你不能插手!這是我的仇!」

  他說是這樣說,不等傾風答應,凌空放出一條長著尖牙的小蛇。

  幾人都沒看清,那小蛇就被侍衛一刀拍開。角落的柳隨月卻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撲倒在地,被不知什麼東西拽得飛速後退。

  倒退的盡頭,是一面不知何時出現的巨大的、黑不透光的鏡子。

  這變故來得突然,袁明想去阻攔,已是來不及。追了幾步,眼看著人影越來越遠,暗道要糟。心方提了半截,身側一襲紅衣裹著幽熒的青光倏然閃過,迅如雷霆地衝了過去。

  眼見僅剩二尺時,傾風屈身魚躍,抓住了柳隨月的手。

  柳隨月被拉在中間角力,當即疼得哀嚎,傾風面色一凝,隨她一道飛進了鏡面。

  狐妖見狀,長長呼出一口氣:「現在好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4:03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六章 劍出山河(六)

  柳隨月一被鏡子吞沒,腳上纏繞的東西就不見了,可動作的趨勢還在。

  她來不及看清周圍的景象,下意識抬高手臂想護住頭臉,剛扯動又發現一隻手正被傾風錮住。本以為這次必然要摔個狗啃泥,腰身一緊,已被人撈了起來。

  兩腳踩到地面時,柳隨月還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腦子發懵。一見傾風朝她看來,頓時腰背挺得板直,高聲道:「對……對不住!」

  傾風先是奇怪看了她一眼,接著笑道:「對不住什麼?你怕什麼?」

  柳隨月躁動的不安隨她溫柔的笑意迅速消解,搖了搖頭,舉目看了一圈。

  此刻二人頭頂的是青天白日,閒雲沒有幾朵,野風吹得清涼。

  昨夜與清晨的水霧還殘留在滿地細碎生長的雜草上,原本青翠的草木也正隨著遠處乾禿的泥路漸次轉向枯黃。

  大約是夏末秋初的時節,因周遭無邊的寂靜多出了一種蒼茫的淒涼。

  而她們身後就是那面幽邃漆黑的鏡子,突兀地懸在半空。

  鏡子的邊緣處是一圈棱角尖銳、形狀不規則的,彷彿被徒手撕開的深青色金屬片。鏡框顏色厚重,表面布滿詭異而繁復的花紋。

  這就是白澤屍骨與地脈靈氣所衍生的萬生三相鏡!

  傾風靠近一步,剛想試試能否伸手觸及,裡頭又走出個人。

  對方身量比她高,傾風來不及避讓,條件反射的一個抬頭,險些臉對臉地與對方撞上。來人似早有防備地一個側身,與她擦著肩膀錯開。

  這人的一身青衫飄逸又醒目,柳隨月直接叫了出來:「阿財!你怎麼也進來了?」

  柳望松攤手,坦蕩得好似在說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不擅打鬥,留著也幫不上什麼忙,不如進來跟著你們。」

  「你是不擅打鬥……」柳隨月懷疑地說,「可你最喜逞凶鬥勇了,哪個場子的熱鬧你不湊?」

  她自認對兄長了解得透徹:「怕不是裡頭冒出了幾十個妖怪,你左支右絀,被他們拿劍逼進來的吧?」

  柳望松指了指她沾滿灰塵的衣服,調侃道:「不似你,是五體投地趴著出來的。」

  「我——」柳隨月被這句話噎得難受,捂著胸口閉嘴了。

  沒多久,袁明竟也出來了。

  見三人站成一排緊盯著自己,他退到一旁,言簡意賅地解釋:「他嫌我礙事,讓我也滾。」

  柳望松點了點頭,不甚在意地研究起鏡子背面那層層疊疊的紋飾。

  傾風看著默不作聲的三人,驚道:「你們真把他一個人丟在裡面?那狐狸可是有兩分真本事的。憑紀懷故的身手,別說招架,狐狸撓他兩下,他身上都得破層皮。」

  「這也未必。」柳望松兩手負在身後,手心抓著那管墨綠色的笛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後背,「三相鏡的名字尋常人都不曾耳聞,紀懷故不僅能識得真我相,還知道它施用的具體法門,想來對那面鏡子了解頗深。我猜,狐狸就是從他家的寶庫裡偷來的東西。」

  柳隨月此時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腿惱恨道:「紀懷故那混小子故意算計我們是不是!他同刑妖司報備的,是來抓一條傷人的蛇妖,結果一路追到狐狸身上。只我們是在找蛇妖,他從一開始就是來尋自家寶貝的!」

  柳望松笑著道:「他願意出五十兩特意請你同行,本就顯得離奇。」

  柳隨月不如他高,紅著脖子仰頭與他爭吵:「我怎麼了!我可是靠運氣吃飯的!若非是我替你們尋路,你們現在還找不到那狐妖呢!」

  她瞄了眼傾風,底氣更足,扯著嗓門喊:「若非是我在,你們肯定遇不到陳傾風!你敢跟著我一起進鏡子,不也是因為知道我吉人天相!」

  傾風聽他們扯到了自己,狐疑挑眉。

  柳隨月卻已轉了話題:「紀懷故的父親如今可是代理朝政的權臣,他身上的寶貝多得很,只不過有些見不得光。方才我等都在旁觀,他不便使用,如今蜃樓裡只剩下他一個,還不是各路法寶滿天亂飛?擔心他不如擔心我們自己。」

  她哭喪著一張臉:「這可是萬生三相鏡啊,我們還能出得去嗎?」

  傾風不以為意地道:「那狐狸雖然看著張牙舞爪、狂悖乖戾,其實跟隨我師父來界南游蕩了已有五六年,除卻平日偶爾喜歡過來叫囂騷擾,四處亂竄惹點麻煩,且腦子蠢得厲害,沒什麼害人之心。我觀此地也確實沒有危險,只不知道這三相鏡的另外兩相是什麼。」

  傾風聽見半空傳來一道憤恨難忍的抽氣聲,大抵是想裝作自己不在,於是生生忍住了沒有開腔。

  「狐狸,不錯啊,都學會聲東擊西了。」傾風摸向腰間的面骨,語氣冷了兩分,「你真以為我打不破你的幻境,出不了這鏡子?」

  狐妖覺得是不大可能,但想想陳冀曾經的「豐功偉績」,又不敢托大,怨憤道:「都是你,三腳蛙!我才變得這麼倒黴!」

  傾風還沒明白他在說誰,柳隨月已跟渾身炸毛似地跳了起來:「你說誰是三腳蛙!滾!沒事別叫你金蟾奶奶!」

  狐妖「哼」了聲,虛張聲勢道:「陳傾風!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傾風尾音稍揚,「你在威脅我?」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往來歷?不想知道陳冀當初是如何從妖王的妖域裡救的你?」狐妖是真怕了她,語速飛快道,「橫蘇當年可是已經被妖域吞沒了,世人都覺無救,撤兵退至橫蘇之外。是陳氏六萬人於國難趕赴邊地殺入妖域,止住妖氣外溢,陳冀血戰三城才有了如今的界南!所以無論刑妖司還是朝廷都認,界南是陳氏的界南。陳氏死傷無數,陳冀自己不想再提,可你就不想親眼看看嗎?」

  傾風的手頓在原地,下垂的睫毛擋住了眸中的光色,沉默著沒有應聲。

  「我知道,你在妖域裡待得太久,四肢百骸全是妖王灌注進去的妖氣,從鬼門關裡被撈上來,什麼都忘了,連名字也是陳冀用一把斷劍的劍名起的。」狐狸說得口乾舌燥,舔了舔嘴唇才接著道,「你屋後山上埋的那些屍骨,陳冀讓你每次外出歸來都要祭拜的墳碑,那些人你一個都沒見過,一個都不記得。」

  傾風將面骨掛了回去,兩手環胸道:「所以呢?」

  「我告訴你,三相鏡分別是故我相、真我相、非我相。真我相可窺本我,故我相可問過去,非我相可探天機。」狐狸說,「這非我相嘛,非大氣運者不能用,窺天羅盤的名字也是因此而來。我在你們界南住了幾年,富貴狐仙都成鄉村野狐了,不與你玩這個。但替你窺一下過去,倒也不是不行。」

  狐狸好商好量地道:「你在這裡頭先玩一炷香的時間,待我殺了他,就放你出去!」

  他不等傾風的答案,直接驅動了三相鏡。

  登時,荒野處憑空林立起一座座屋舍,鋪設出一條條大道。四人被街頭喧嘩的人流包圍其中。

  僅是虛影的人們立在西風中說話,商客牽著馬從平坦的黃土路上走過,不算繁華的邊城,卻四處有熱鬧的人聲。

  柳隨月目不暇接,驚嘆道:「這裡就是曾經的橫蘇?」

  人、妖兩界封閉許久,當年的橫蘇安定和祥。

  她順著傾風的視線抬起頭,遙望天際。

  風是大地的吐息,那一日,血色的風自天際而起,順著雨、雪、霜,紛紛揚飄進城關。

  百姓尚來不及逃難,整座小城猶如一葉孤苦的舟船,被納入妖王的境域。

  城門外布起無形的屏障,四面八方響徹起猖獗的笑聲,對方倨傲地施捨道:「此地已入我妖域!跪地俯首者,可得一線生機!」

  傾風垂眸,看見一個小姑娘乖巧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手裡拿著一個冷硬的油餅小口地吃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4:19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七章 劍出山河(七)

  看著孩童時的自己,傾風覺得十足陌生,甚至有些辨認不出。

  五歲的幼童身量矮小,頭上繫著兩根鮮紅色的布條,腳上穿著雙沾滿泥漬的布鞋。該是父母怕她冷,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厚重的花襖,叫她本就短小的四肢變得更為笨拙。彎腰給地上的蟲子餵食時,圓得像要從石凳上滾下去。

  幼童的眉眼輪廓與她還留有些許相似,可是既沒有她的深沉與風霜,也沒有她的冷冽與執著。

  她無法想像這般脆弱又這般天真的自己,是如何在這血雨腥風的妖域裡苟活下來。

  自妖王那聲冷厲的威嚇過後,不過數息,各式哀鳴與慘叫聲便接連四起,不絕於耳。

  不遠處的路人渾身抽搐地跪倒在地,隨即手腳也無力支撐,只能在地上疼痛翻滾。

  幼童被尖叫聲嚇得丟了油餅,偏頭往路邊一掃,還沒看清那些人的慘狀,就火速收回視線,自我安慰地捂住眼睛。

  她站起身來,背對著街道,呆滯地放下手,注視著自己的指尖。

  指尖的經脈已變得血紅,帶著股針紮火燎般的痛楚。那絲紅色的氣正一寸寸地往上燒。她恐懼而茫然,踉蹌往院子裡跑,一面喊道:「娘,疼!」

  傾風自嘲地想,好在她資質過於平庸,妖力難以在身體裡游走,所以命也比別人大些。

  尋常人受到妖力的沖洗,哪怕是刑妖司裡修士控制過的小股妖力,都忍受不了身軀內刀割斧削般的疼痛,何況是妖王如此悍戾的妖力灌注。

  或許萬中無一的人能因此領悟妖主的遺澤,可已力盡神危了,也博不到那所謂的一線生機。

  傾風神思恍惚了下,幼童已跑進屋。

  見沒人來迎,她一路衝到客廳,推開門看見一個年輕的婦人半躺在地上,身邊落了一地雜物,正攀著靠牆的桌案想起身,末了嘔出一口血,又癱軟下去。

  女娃跑上去,想將她扶起來,無奈不夠力氣,幾番努力都失敗後,選擇陪著她躺在地上。努力將腦袋靠在她胸口,蹭了蹭,低低地叫她,想讓她趕緊起來。

  可婦人說不出話。暗紅色的妖力覆在她略微粗糙的皮膚上,順著她脖頸上的經脈即將爬上她的臉。

  她忍著不慘叫,已是竭盡全力。

  幼童不明白,又把手伸長了給她看,想讓她可憐自己,並指了指自己的腿,說:「還有腳。」

  婦人望著她流下淚來,分明看著很是傷心,卻死死咬著牙關,沒哭出聲音。長久後,才終於調整好呼吸,勉力開口道:「阿芙,別怕。你去娘的屋裡,把牆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取下來。」

  她說得費勁,幾乎全是模糊的氣音,阿芙把耳朵靠在她嘴邊,才聽明白了一半,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往裡屋跑去。

  婦人用手肘支撐,艱難挪動上身,調整好位置,看著女兒進了屋,搖搖晃晃地踩著一把矮凳,扯下牆邊那件黑紅兩色的披風,虛弱點了點頭。

  阿芙拖著披風回來,要用它去擦母親的眼淚,被婦人攔了下來。

  婦人提了口氣,在阿芙的幫助下半坐起來,手裡攥緊了那件衣服,抱在懷裡靜默良久,似經過了極兩難的抉擇,才用一種阿芙完全無法理解的,半是猶豫半是悲涼的復雜眼神,一字一句地問:「我兒,你想活著嗎?」

  阿芙胡亂點了點頭,迷惘跟慌亂居多,她歪著腦袋,用手和臉去擦母親的眼淚,抱緊她的脖子說:「阿娘,你很疼嗎?我給你吹吹,你不要哭了。」

  婦人笑了出來,可聽著又很像是哭聲,因為滾落的眼淚打在阿芙的脖子上,如一場淋漓又寒涼的秋雨。

  婦人下定決定,推開她,脫掉她身上的外衣,扯過披風斜繫在她身上。雙手軟綿地無法提起,就用牙齒死死咬住一頭,在阿芙胸前打了兩個結。

  深色的布料上染了零星的血,依舊刺目得驚人。

  婦人眉頭因疼痛而深擰著,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小心撫摸著女兒的頭頂和臉頰,說:「記得城門口的那座大房子嗎?你爹以前帶你去過好多次。你爹的兄弟都在那兒,他們會幫你的。娘帶你過去。」

  傾風知道。

  刑妖司的大門口有塊鎮石,能抵禦些微的妖力。對她這樣資質的孩子來說,許能多活一些時日。

  可如果無人來救,不過是死得更痛苦、死得更漫長,變成一場不見盡頭的酷刑。

  她當時應該也已經很痛了。

  而那件披風,是刑妖司發給犧牲將士家眷的紀念。

  她父親原來也早死了。

  傾風亂七八糟地想,若她父親不是刑妖司的人,她母親還會叫她再掙扎這一番嗎?她是真的信,有人能來救她嗎?

  柳隨月喉嚨一陣哽咽,抬手迅速抹了把臉。見傾風一動不動地站著,眼中是流不出淚的恍然,小步走過去靠近了她,抓住她垂下的一抹衣角,好似這樣能叫她不太難過。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眼前。

  婦人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許是人之將死,又有了迫切的念想,變得無比強大起來。

  她竟然站了起來,牽著阿芙的手出了門。

  她走在街道的內側,擋住了阿芙的視線,步子邁得極慢,姿勢如同即將年久腐朽、即將損壞的紙人。

  一條路變得太長遠,她還沒送到頭,身上牽著的線就要斷裂了。

  她咬著唇,臉色煞白,血彷彿被燒乾,只剩下眼淚在眼眶裡洶湧。

  走出最後兩步,她已是真的不行。強撐著跪到地上,沒叫自己直接栽倒。緩了緩,把女兒再次叫到面前,捧著她的臉說:「娘陪你走到這兒,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都記得了嗎?」

  阿芙點頭。

  婦人深深看著她,笑說:「去吧。」

  阿芙聽話地走了兩步,很快又返回來,挽住婦人的手臂,憋著口氣要帶她一起離開。

  婦人再忍不住,失聲痛哭。淚眼一陣發花,她抽噎著從衣襟裡摸出一塊刑妖司的腰牌,示意阿芙戴到自己脖子上。

  她抵著女兒的額頭,說:「記得大房子門口那塊大石頭嗎?記不記得你爹跟你說過的話?把它卡到石頭上去,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她摸著女兒不住打顫的雙腿,狠下心咬咬牙道:「去吧……你要是走不動了,就爬著走。不要回頭,也不要看其他人。別害怕,沿著這條路一直走……阿娘等你帶人回來救我……好嗎?」

  幼童哭了出來。

  婦人萬般不捨,還是催促道:「去吧,阿娘在後面看著你。」

  阿芙哭著轉身走了,走到街口停了下來,想回頭,又想起母親的話,擦擦眼淚接著走。

  她家住在城西,而刑妖司建在城東,一路過去好似有千難萬阻,怎麼也走不到頭。走到後面,妖力侵蝕更為嚴重,她只能爬。

  行至西市的一條街區時,側面緊閉的屋門忽然推開一條縫,裡頭的人壓著嗓子問:「女娃兒,你要去哪裡?」

  阿芙沒力氣說話,指了指前面。

  那女人也已行動不便,不過比她母親的情況好上太多,朝她過來的方向驚恐張望了眼,又對著她瘋狂招手,喊道:「你快過來!來,先到嬸子這兒來!」

  阿芙猶豫了會兒,還是朝她那邊過去,臨近時女人拽了她一把,把她抱進懷裡,匆忙合上了門。

  她垂眸看著阿芙身上的披風,摸了摸上面還未乾透的淚漬跟血痕,抿著唇,悵然問:「你娘呢?」

  阿芙安靜坐在她腿上,小聲說:「我娘等我去救她。我叫人來救大家。」

  女人叫這一句話崩了心防,驟然眼淚決堤,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趕來的妖兵正沿著街道逐間搜尋,一腳踢開房門,劈砍一頓,再提著染血的刀出來。

  那陣腳步與打砸聲越發逼近,如奪命的箭已抵在眾人的頭頂。

  原本聚在一起躺著等死的人,忽地站了起來。

  男人們從牆角取過鋒利的鐮刀跟鋤頭,沒有的就抄起木棍或桌凳,狼狽地衝出門。

  女人死死摟住阿芙,趴在地上,用身軀遮擋著她。另外一個老人跟著走過來,擋住她露在外面的腳。

  數人團團圍住,將她護在中間。

  外頭有叫罵聲、廝打聲、哭嚎聲……混雜著血液在空中飛濺。

  傾風閉了閉眼,胸口有一股無名的情緒在反復激蕩。

  她想,人如草木,一道肅殺的秋風就能使其凋零。也如雨水,從萬丈高中垂落而下依舊輕和。亦如流光,萬物不能使其消隕,終能凝成鋒利的刃,刺破深淵的霧。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阿芙從女人懷裡探出頭,無奈被壓住了出不來。直到一人提著她的衣領,把她從屍體堆裡挖出來。

  對方身上滿身的血氣,衣襟都是濕的,不知是自己血還是妖兵的血。

  他身上穿著阿芙熟悉的衣服,垂下眼來,滿溢著殺戮與戾氣的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又增添了些許溫度。

  他單手抱住阿芙,想擦去她臉上的血,結果擦得更為斑駁。唇角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出門往刑妖司的方向狂奔。

  風聲呼嘯著從耳邊吹過,前方的街區安靜得近乎沒有人聲。

  在即將抵達那座威嚴的大門時,男人倏地身軀一震,停了下來。

  阿芙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飆到了自己臉上,可抬不起頭看。

  刑妖司的劍客轉過身,喉嚨含著口血,嘶啞的聲音裡滿是苦楚:「你我同是人,何至於此?」

  對方的笑聲同樣慘烈,回道:「爾等將我族棄於妖境時,何時想過我們同是人?如今你我才是一樣的。無人會來救你,橫蘇沒了!」

  「身是蜉蝣客,何畏生與死?」男人低笑了聲,「我不能叫你過去。」

  「你是陳氏的人?」對方感興趣地道,「今日,我來見識一下陳氏的劍。」

  男人彎腰把阿芙放到地上,低聲說了句與她娘親一樣的話:「去吧。」

  阿芙趴著,疼得快失了知覺,模糊的視線裡僅剩下那塊碩大的鎮妖石。想著母親的話,兩手垂死掙扎地摳著地面,一步步往前爬。

  終於到了石頭前,她兩手舉不起腰牌,只能用嘴咬著,拼命仰頭,費盡萬般力氣,把鐵牌卡進了石塊的凹槽裡。

  隨後腦袋往前一磕,額頭抵著冰涼的石塊,緩緩下滑。

  意識徹底陷入混沌,只剩嘴裡無聲喃喃。

  傾風目睹著不遠處的劍光與從中斷裂的長劍,忽地有種釋懷的暢快。

  她生於世俗的泥,長著紅塵的根,行於弛影浮生。嘗過最艱辛的苦,受過最深重的恩。

  她死過數次,又生過數次。

  她如同這世間的天光游雲,飄蕩過卻沒留下半道長影。可她活著就是這些人的影。

  她不論來於何處,姓甚名誰,都是貫於橫蘇的那把斷劍。

  她是飄在橫蘇上空的風。

  她是傾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3 01:44:35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八章 劍出山河(八)

  「你……」

  暮影沉沉,孤寂寥廓中,袁明終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困惑,自以為委婉地開口問道:「你怎麼還活著?」

  傾風隱約波動的心神收了回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自己也覺得驚嘆,笑道:「是啊,我命真的很大。」

  到刑妖司的路太過久遠,幼童暈倒在石碑下時,妖力已經通行全身,甚至皮膚上都有被妖氣割裂的細小傷口。

  如果不能領悟妖王的遺澤,或者襲承更為強大的妖族神通,這股妖力會在她血脈裡繼續肆虐,藥石無醫。

  袁明上下打量著她,猶疑道:「你領悟的是妖王的遺澤?」

  「不。」傾風搖頭,又是笑,「我真的沒有大妖遺澤。你們已經問過我三次了。」

  袁明皺眉:「可是你之前……」

  他想說,在蜃樓裡,傾風越過他去救柳隨月的那一刻,身上有一道淺淡的青光,分明是妖力。

  說到一半,實在是不想與人爭辯,又怕會觸及什麼家族隱秘,覺得還是算了。

  他略一停頓,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輕輕掀過:「沒什麼。」

  真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

  傾風並不介意,順著他的話題感慨了句:「說來,若是天道真的垂青妖族,人族又為何能領悟大妖的神通呢?」

  數百年前,天下遠沒有那麼多妖。上古神話中那些能梵天滅地的大妖基本已經隕滅,少量妖族混在人界隱匿生存。

  後來少元山那條蜿蜒盤伏的龍脈長久受人族生意蘊養,參悟了天地道意,修出了生靈的靈性。

  自此人間靈氣大盛,萬生啟慧。妖族大興,人族亦群雄輩出。

  人族的修士發現,凡是妖族參悟天道修煉出的法術,人族同樣有機緣能在妖力灌體下領悟他們的一部分神通。哪怕是上古大妖曾經的威能也能襲承一二。

  彼時人、妖兩族相處還算融洽,因此人族將這參悟出的神通稱為大妖遺澤。

  矛盾始於何時已不可考究。

  妖想奴役人,人想鎮壓妖。

  當時人族作戰的主力是獲得妖澤的修士,以及部分喜好和平的大妖。雙方實力尚能互相牽制,彼此顧忌,都在積極尋求和解之道。

  可是權力的爭鬥隨著兩族天驕的犧牲變得無止無休,雙方越打越慘烈,局勢不可協調,屍體順著戰線埋在少元山下。

  那一日的景象與後來橫蘇頗為相似。

  少元山龍頭所在的北面,在烈烈夏日忽然飄起鵝毛大的冬雪,白霜從山腳一路凝至雲霧籠罩的峰頂,又在日之將落的黃昏染成一片豔麗的紅。

  那片紅彷彿是從深土裡浸透出來的血。日出之後,寒霜融化,血色的霧氣順著清晨的風向四野飄蕩。

  凡是被那道邪異妖氣侵蝕過的生靈,血脈深處的冷酷暴戾如被鐵水潑醒,俱是失去理智。不過數日,死去的生靈何止百萬。

  空中蕩過的雲、落下來的雨,以及從上流順延而下的江水都是紅色的。

  街上到處都是殘缺的屍體,而人們還舉著武器在腐朽的屍骨上屠戮廝殺。

  有人說,這是天道降下的懲戒。

  眼見少元山溢出的紅霧隨著戰場的死傷越發濃鬱,人、妖兩族縱然追悔也無計可施。

  這是如今刑妖司的司主白澤第一次現世。他警示世人,這股狂暴的妖氣是由於那條尚未真正出世的巨龍被人間的戾氣逼瘋。

  於是第一任社稷山河劍的劍主,為了保全剩餘的人族,執劍斬斷了龍脈。

  至此,天下分兩界。

  柳望松忽地吐出口氣,似諷似笑地說了句:「天道啊……」

  傾風聽著覺得古怪,正想調侃一句,又聽他說:「那位劍客的最後一劍,就是『蜉蝣』。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得,你們看清了嗎?」

  柳隨月頓時驚呼:「什麼?!」

  她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阿芙身上,不忍去看那劍客負傷決鬥,草草兩眼,只見他青絲轉瞬成白髮,劍光皓耀灼亮,卻未能看清他是怎麼出的劍。

  柳望松說:「不錯。陳氏族人襲承的遺澤,也大多是來自『蜉蝣』。」

  袁明是半個啞巴。傾風自己就是陳冀的弟子,想必私下清楚。柳隨月看了二人一眼,戰戰兢兢地舉手,試探詢問:「是我知道的那種蜉蝣嗎?許是我不喜歡念書,沒有冒犯的意思。是水上的那種蟲子嗎?」

  她實在是好奇太久了。

  「蜉蝣」之名雖如雷貫耳,可在世人眼中更多是隱暗神秘,連刑妖司裡見過這一劍的人都極少,關於「蜉蝣」之名的由來更有諸多猜測。

  自然也有人清楚,可陳氏今已亡族,與小輩談論這些顯得大逆不道,不會同他們透露。

  柳隨月心底只感嘆,一生只能出一次的劍,該是何其的霸道啊?

  柳望松目光虛落在長空:「是。蜉蝣這種朝生暮死,只能隨波逐流的蟲子,原本應當永遠無緣參悟天地規則。相傳,世間第一隻白澤於蒼生蒙昧之時現世傳道,後無聲隕滅於某處江河。將死之際,一隻蜉蝣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蒙他臨終點化,襲承萬生智慧,得一瞬之永恆,又於一瞬湮滅,自此在天地留下了這道能掌控光陰的神通。」

  「光陰?!這麼厲害!」柳隨月倒抽了口氣,「凡人如何能掌控光陰?」

  她還想再問,整座孤城忽地一震,廣袤的蒼穹連接著頹敗的大地,彷彿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所撼動,有了風雨飄搖的脆弱。

  可惜不待打破,很快又被籠罩在上方的妖力所鎮壓。

  袁明猝然回頭,肅穆望向劍光襲來的地方,小聲喚道:「陳冀!」

  石碑之外,城門之口,站著一個黑衣黑髮的青年,滿身風塵,孤身執劍。

  他腳上只穿了一隻鞋子,另一隻腳血跡斑斑。長髮披散在肩。身上帶傷,衣上帶血,可抬起臉,目光黑得深沉,年輕的臉龐上俱是堅毅與凶狠。

  渾圓落日下,枯寂古道中,只他一個孤零憔悴的身影。猶如逆千萬人,已至末路的行道者。

  饒是傾風也面露詫異,似是不認得這人,朝前走了一步。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3:01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九章 劍出山河(九)

  哪怕親眼所見,仍是不敢置信。袁明瞪著眼道:「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柳望松問:「不然,你以為是戲本?」

  「他要以一人之力,劍破妖域?!」袁明說出這句話時,自己都覺得荒謬,「這可是妖王的妖域啊!」

  妖域牽連著域主的氣機,陳冀若是能憑一劍破妖域,豈不是也能一劍斬妖王?

  袁明看一眼城門,又扭頭望向正對著的街巷,自問自答:「不可能的……」

  整座橫蘇,此時恐怕只剩傾風這半個活人。而滿城的妖兵都在朝著城門聚集,人頭攢動,聲勢如雷。

  陳冀拖著滿身遍體鱗傷的疲累,就算破得了妖域,能殺得盡妖兵嗎?

  可是最切實有力的證據,此刻就站在他身邊。

  袁明幾番深思,陷入迷亂之中,又在新的疑問裡不能得解:「為何啊?」

  為何要來?他這樣的不世天才!

  當年橫蘇被妖域吞沒,想必有無數人同陳冀說過:算了吧、趕不及、不值得。

  妖王親臨,橫蘇無人可以倖存。能遷出的百姓都盡量遷出了,首要該是將在人境作亂的妖兵鎮壓下去。

  而今天下大勢在妖族,如果人能爭得過,數百年前也不會走投無路劍斷龍脈。

  傾風也曾問過他,何苦要來?

  從京城一路到界南,要行千里路,要翻無數山。有千萬人勸阻,有千百次駐足。

  怎麼他就沒有回過頭?

  他在京城是何其風光的人物啊?敢與白澤論道,敢對日月問劍。天下縱使險峰萬丈也攔不住他的青雲之志,早晚他會成為一呼百應振興人族的弘毅之士。

  到了界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陳冀同她說,這是他的道,是他給自己定的路。

  陳氏家主赴難前交托過他,守住人境,不退一毫。他們死了,自己要在。

  傾風不理解他的道,其實也覺得,不太值得。

  她斂下眸光,聽見受了這一劍的妖王,在猖獗嘲笑陳冀的狼狽:「黃毛小兒,你想憑蠻力破我妖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陳冀冷眼橫去,眼底血絲密布。

  一路從邊界衝殺過來,他的右手分明已經握不住劍了,只能用一根長長的布條與劍柄綁在一起。

  他不為所動,屏息凝神,雙手高舉長劍,再次斬下。

  隨著那足以撼動天地的偉力,他披散在肩的黑髮驟然白了一寸。

  「破境!」

  陳冀嘶吼著使出第二劍。

  沒有技法,也不高深,僅是傾注他血肉與歲月的鋒銳劍意。

  青絲漸退,青年眨眼間有如蒼老了十歲。

  妖王笑得更為放肆:「小子,唯你一人敢與我對陣,奈何是個蠢人,自找死路!」

  妖兵們舉起武器,齊聲呼喝。

  傾風心中百味雜陳,比先前看自己受苦更甚。又走近一步,注視著不遠處的虛影,也想叫他停下。

  城門外的陳冀腳步虛軟地往前滑了一步,急促換氣,只當對方是在犬吠,目光定定凝視前方,不知死活般地,再次出劍:

  「蜉蝣——」

  眾人跟著顫了顫。

  陳冀如此年輕,又如此卓絕。他本該可以再活五十年、七十年……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柳望松低沉的聲音似也在天地震蕩中變得邈遠,彷彿穿透了十五年,乃至更遙遠的時間長河。

  「蜉蝣不知日月,唯恨白日太短,四季太長。」

  「逆行光陰,生死過客。以身殉道,盡歸一劍。」

  「奪百載之失地,護人族之長安。」

  「這是陳氏的道!」

  尋常的劍客,借蜉蝣的光陰之力,以身為祭,只能出一劍。可陳冀連出了三劍,還能站立著活,可見是何其的天資。

  難怪當年刑妖司群雄輩出,可都覺得,陳冀能成下一任劍主。

  而那把人族氣運所化的國之重器,自龍脈斷絕後,再未擇主。

  傾風多年都想不明白,陳冀的道究竟是什麼道。也不明白,自己該活成什麼樣,才能叫他當日的那腔孤勇稱得上是值得。

  她很想叫天下人看看,陳冀這條路走得正確。可陳冀太過光耀,她注定短命,怕是來不及,要辜負了他的苦心。

  三劍蜉蝣,陳冀的皮膚上有了皺紋。衣擺在烈風裡滌蕩著,聲音變得沙啞蒼老,只剩下一雙眼睛明亮如昔。

  他不甘心,仍執拗地舉起了劍,立於寰宇之間,背影似巋然不動。

  他對著天地吶喊:「社稷山河劍!你瞎了嗎?出劍!給我出劍!!」

  他劍勢不減,寸步不退。

  妖王被他懾住,雖覺得沒有萬一的可能,還是阻攔道:「等等!小子,你叫什麼名字?白澤自身難保,允你執劍了嗎?」

  「讓我執劍!」

  第五劍!

  天地震蕩。

  妖王叫道:「人族哪裡還有社稷山河劍,你們連脊骨都被打斷了!人族氣運已失,你歸順我——」

  「破——境——」

  陳冀嗓子已經殘破,吼不出清楚嘹亮的聲音,可是這道粗糲低沉的呼喊,好似雷霆劈在眾人耳邊,掀起心中狂風巨浪無數。

  若是那把山河劍真的是人族氣運之劍,憑何陳冀不能執劍?!

  那一剎那,許是「蜉蝣」喚出威能的觸及大道,許是山河劍真的聞聽到他的心聲。

  陳冀燃盡了身上的氣血,髮絲盡白,年華瞬去。

  枯朽之際,他手中的長劍忽地多出了一道炙灼的黃光。

  那光分明不算強烈,卻如同烈陽般刺眼。

  有著巍巍之正氣,赫赫之明光。令人不敢直視,照之生畏。

  柳隨月抬手擋在眼前,猛地跳了起來,尖叫道:「是不是社稷山河劍!」

  「這不是社稷山河劍,不過確實是山河劍的劍意。」柳望松平靜地解釋,「他借道蜉蝣,自毀大半,是沒有資格再持劍的。但是他萬夫不當的勇猛,值得一寸光陰。」

  妖王頓時心驚,不敢信一個無名小卒能借用山河劍的劍意,在看到劍光的一瞬便想收回妖域,已是來不及。

  劍氣以秋風掃葉之勢,迅速將空城之外的妖氣殺退,遠在後方的妖王重傷嘔血,發出一聲慘叫。

  「你是誰!」他暴怒唾罵,「我定要殺你!陳氏的小子!我要殺你!」

  柳隨月震撼得難以成言:「破……真的破境了……」

  傾風動容:「師父……」

  陳冀步步往前走去,腳印中留下點點的血跡,混在漆黑的泥裡,比天邊的暮色更深。

  他整個人看著將將欲倒,好似風一吹就能折,卻始終頑強挺立著。

  走過刑妖司的石碑,擋在幼童的身前。

  「踏入此地,猶如踏我人族血骨。」

  陳冀抬起長劍,橫與身前。

  閃著銀光的劍刃上飄過他蒼白的長髮,映出他決絕而枯槁的臉。

  對面是毛骨悚然的妖兵,他字字落地有聲。

  「過界者,殺!」

  「為禍者,殺!」

  「犯禁者,殺!」

  陳冀長劍一甩,表情猙獰如野獸。

  「殺!」

  「殺!!」

  「殺!!!」

  妖兵們竟被他眼神中的凶殺之意逼退一步。

  妖王咬牙切齒的聲音響徹長空:「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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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李白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3:19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章 劍出山河(十)

  原來陳冀當年,是以山河劍殺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無人知曉。

  柳隨月此時方才醒悟,為何陳冀家門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階卻也掃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終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腦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個想法:要是陳冀當初沒離開京城,現在是否會成為真的劍主?

  這個念頭乍一冒出來,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為這種毫無所謂的設想哀婉,當真是入了迷途。前輩踐行自己的道,救下傾風,戍守邊土,十五年恪守不渝,當是無畏無悔。

  她看向不知何時站到陳冀身後,正靜靜注視著陳冀那道蕭索背影的傾風,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熱血難平。剛準備走過去說兩句稱讚吹捧的話,腦海裡偏生貧瘠的只有兩句話:「前輩好厲害!」,或是「先生高義!」。

  柳隨月挑了後半句,醞釀好情緒,就聽袁明這廝搶先道:「先生高義!」

  柳隨月:「……」

  她清清嗓子,那廂柳望松又不勝唏噓地接了一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先生意氣浩然,功德巍巍,當名留千古。」

  柳隨月:「……」

  這還怎麼說得出口?

  「阿財,自你來了界南之後,我發現你腦子忽然變聰明了,我有點不習慣。」柳隨月走到兄長面前,誠心地問,「你是磕到哪塊石頭了?記得一定要帶回去當傳家寶供起來。沒事的時候多磕一磕。」

  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見長。

  果然就見對方迤迤然抽出長笛輕敲在她的肩頭,說出的話是與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腦袋空空的就像塊石頭。家裡供你一個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添一塊。」

  柳隨月心梗,認命地咽下這口氣,不願煞風景地與他爭吵。

  傾風未聽見幾人的對話,只是望著陳冀凌亂披散、遮住面容的白髮,眼裡彷彿落了針,動或不動都刺得生疼。

  她以為陳冀真的已經有六十多歲了,陳冀自己也常念叨,說他是花甲老人,讓傾風少惹他生氣。

  這人的真話假話都簍成一堆說,說自己三十多歲時是如何金相玉質,四十多歲時是如何義薄雲天,五十多歲時忽然看破紅塵甘貧樂道,老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要遭傾風這猢猻的折磨。

  可數十載於他都不過一瞬而已,他哪有什麼頓悟的機會?如今想來全是酸澀。

  好在山河劍是氣運之劍,當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劍意因此續了他一命。他還能提得動劍,罵得了人。

  她隔著三步的距離,跟在陳冀身後。

  陳冀已解了布條,放下右手的劍,彎腰收殮地上的屍體。

  離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陳氏的劍客。他蹣跚過去,拿起橫在地上的斷劍,仔細收回劍鞘,拂過上面鐫刻著的「傾風」劍名,將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階前,緩緩為他理好外衣,撫平褶皺,再把劍放進他懷裡。

  天不知不覺已經徹黑了。

  陳冀游魂般地晃進刑妖司,挑了盞燈出來,借著那點如豆的燈火,將附近的屍體都搬運到火光之下,整齊列成一排。

  大抵是覺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處理完一圈,最後才走向鎮妖石,一把將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輕微動了一下,鼻腔裡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裡的冷風吹了乾淨。

  陳冀的腰彎著,動作僵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緩緩坐下,騰出一隻顫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脈搏。

  手沒了知覺,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沒感受到血液裡的那股沖跳。

  他木愣愣地坐著,空洞的瞳孔裡搖著一盞昏黃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頭,捏著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試探幼童的鼻息。

  猶如一場凌遲的酷刑。

  他鬆開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幼童的胸口。

  輕微的、鮮活的生命痕跡,胸膛也在淺淺起伏。

  陳冀手臂發緊,面皮顫動,淚水驟然浸透了眼睛,抱著她無聲哭了起來。

  萬千兵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淚卻好似怎麼也流不盡。偶爾洩出的兩聲抽泣,混在嗚咽的風裡變得消無聲息。

  片刻後,他用力地呼吸,彷彿從混沌的深處被拉了出來,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時一樣痛哭出聲。

  天色即將轉亮之際,人族的兵馬來了。

  陳冀找到一個書篋,在箱子裡放了一些雜物,把幼童綁在上面,背著她走了。

  各種珍貴的藥陳冀都給幼童餵,各種保命的法寶也都她身上丟。可傾風還是奄奄一息。

  傾風難得醒過來時,陳冀睜著一雙數夜未眠的眼睛,蒼涼問她:「你想活著嗎?」

  傾風當時倒不是覺得活著有多好,只是覺得現在死了太虧,於是點了點頭。

  妖王退兵後,人、妖兩界又重新封閉。

  陳冀便把自己的劍賣了,同刑妖司換了白澤的幾縷氣。帶她停在妖境的界線前,借白澤之力牽引出裡面的一絲妖氣,灌注到傾風身上。

  想要壓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脈更強大的上古遺澤。

  可惜傾風是真的沒什麼天賦。唯一的優點只有命大。

  第二次領悟她也失敗了。

  等結束時,她雙腿的筋脈已被妖力的反復摧折徹底震碎,只能用手從畫好的符陣裡爬出來。

  陳冀給她吃了藥,問的還是那句:「你想活著嗎?」

  幾人俱是不敢再看。傾風倒是沒什麼感覺,時隔太久已不大記得當時的痛了。

  袁明的視線直勾勾落了過來,不用出聲,傾風也知道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還沒死?

  傾風笑說:「誰知道呢?」

  袁明問:「你一共引了幾次妖力?」

  「四次。【都失敗了。】」傾風說得波瀾不驚,「到後來,手也斷了,眼也瞎了,喉嚨也出不了聲。偏我這人貪婪又狠心,運氣不好但脾氣夠倔,非要博這最後一口氣。是我師父先於心不忍,勸我還是算了罷,不如他帶我到處走走,不要死在這種荒涼淒冷的地方。」

  陳冀背著她在邊界處漫無目的地行走。

  風沙走石在這幻境裡飛速變化。日頭短短長長地拖著二人相依為命的斜影。

  她記得陳冀時常會叫她的名字,在那個僅剩聲音的世界裡,低緩地同她說話。告訴她哪裡有樹,哪裡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還給她起了新的名字。

  傾風雖然將死,並不覺得害怕。隨陳冀奔走的這段路,她只覺得安心。

  袁明遲疑著出聲:「那……」

  傾風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這一日,似萬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飄起了雪。

  陳冀停下奔波的腳步,穿著一身單衣,站在雪裡,久久無言。

  他把傾風放到地上,雙膝下跪,額頭貼著手背,對著天幕虔誠叩拜。

  傾風坐在箱子上,感覺有冰涼的液體滴在自己臉上,迅速融化,順著臉龐的弧線淌進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頭,一片雪花落進她的眼睛。寒意讓她猛地闔上眼皮,隨即覺得有趣,又再次睜開。

  漆黑的世界彷彿在迎面輕撫她的臉,並灑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萬籟寂靜,她隱約看見了水,看見了天,看見了跪在地上的人。

  視線裡水色氤氳,傾風朝著朦朧中的人伸出手,喊道:「師父……」

  陳冀驚詫抬頭,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沒站穩,跌跌撞撞朝她奔了過來。

  「界南是沒有雪的。陳氏六萬多將士殺入妖域後一直行蹤不明。偏偏就在這一日,我們走到了他們的殞身之地。六萬蜉蝣召冬雪,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呢?」傾風頓了頓,掩住聲線的顫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活了下來。」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轉向柳望松,後者這次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這不算是什麼秘密,傾風正要自己說,耳旁傳來狐狸倉惶的聲音:「陳傾風,你快出來!」

  傾風還沒回應,他又更為急促地喊道:「陳傾風,快來救救老子!」

  傾風:「?」

  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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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風出場的設定是20歲,陳冀現在的真實年齡是38,當年去界南的時候才23歲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蘇軾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3:36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一章 劍出山河(十一)

  傾風從萬生三相鏡裡衝出來時,蜃樓已經被攻破了。

  他們如今所處的位置是一處相對平坦的土丘,中間還擺著蜃樓裡那幾張被砸爛的木桌殘骸。

  沒了燈火,僅有月色照明。一群不認識的黑影正打作一團,完全分不清敵我。看數量得有三十來個。而紀懷故被護在人群外圍,手裡舉著面樣式古怪的羅盤,試圖操縱三相鏡。

  傾風一時弄不清狀況,從混亂中尋找狐狸的蹤跡。

  那少年受了傷半跪在地,見她出現,眼神一亮,先行告狀道:「陳傾風!他好惡毒,他想把你們都關在鏡子裡!」

  傾風倏然轉身,身形輕如鴻雁地往前踏了兩步,踩中一塊不知從哪兒劈下來的木片,朝紀懷故的方向踢了過去。

  幾名侍衛對她極為警惕,擔心同先前的那個杯子一樣勢大難擋,或另藏玄機,不敢貿然,當即拉著紀懷故往邊上一閃。

  結果就近的侍衛只抬刀一砍,便將木頭劈成了兩半,摔到地上。

  柳隨月等人緊隨其後跑了出來,咋咋呼呼地喊:「怎麼了怎麼了!嚯——好熱鬧!」

  紀懷故被打斷施法,惱怒發狠道:「陳傾風,你居然信一隻狐妖的話!」

  傾風拍了拍衣擺:「那不如你先說說,你方才在做什麼?」

  紀懷故面不改色道:「自然是要救你們出來!誰知道在裡頭關久了會出什麼事?」

  「放屁!」狐妖破罵道,「我三相鏡的出口根本就沒關!」

  柳隨月循著聲音望去,驚道:「狐狸,你還這麼小啊?」

  少年看外表只有十四五歲,個子還沒她高。就算被打得半殘了,頭還高傲地揚著,眉眼間的神態比傾風還要囂張。

  傾風戲謔道:「別叫他的樣子給騙了。當年闖到我師父面前撒野的時候他就長這樣,被砍了兩條尾巴以後,好像更小了。」

  狐妖頓時火冒三丈,邊吐血邊叫道:「你還敢說!咳——要不是沒了兩條尾巴,我怎麼會打不過這畜生!」

  紀懷故暗自翻轉手中羅盤,手指順著上面的籙文飛速畫了幾筆。在傾風等人尚未戒備時,幾個原本正在纏鬥的黑影不顧自身安危,齊齊朝著狐狸殺去。

  這偷襲來得突然,狐狸還以為他會對傾風等人有所顧忌,嘴裡發出一聲尖銳的狐嘯,竟不後退,又從袖中摸出個法寶,看也不看就朝前扔了過去。

  傾風這才發現他身後還躲了個不良於行的女人,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攥緊了他的衣角,神色惶惶。

  呼嘯聲令數道黑影的身體在半空止了一瞬,那法寶飛到空中立即變成一把通體碧綠的長劍,被隨後趕來的傾風接在手裡。

  突襲的一共七人——準確來說該是七隻妖,動作最快的已殺至狐狸身前,距離傾風有三尺之遙。

  她尚未落地,左手按住腰間的面骨,凝聚妖力,喝了聲:「舉父!」

  七隻小妖竟然都沒受到面骨的壓制,連一個搖晃都沒有。

  傾風眸光閃了閃,落地後雙足往前輕蹬,瞬息將距離拉近一半,劍氣正要從那妖物後背刺入,又聽狐妖大叫:「別殺他!」

  傾風:「??」

  她「嘖」了一聲,懶得再管。劍鋒順勢旋了半圈,繞至身後,擋開襲來的武器。

  劍在她手中快得只能看見模糊的光影,此刻被她拿來當刀用,劍身橫拍在臨近那妖的脖子上,還有閒情詢問:「也不殺他們?」

  狐狸擋了那妖怪的一劍,一掌將他拍回傾風身側,不慎扯到傷處,又是一面吐血一面應聲:「對對對。」

  傾風:「……」我對你個頭。

  狐狸帶領的那幫小弟怕傾風抵擋不住,趕緊追了過來,又一次加入混戰,替她減了負擔。

  柳望松機敏往後撤退,提前避開衝擊,站在外圍風度翩翩地看戲。

  柳隨月趁局勢暫歇,滿地找自己先前丟失的武器。而袁明則躊躇不定,不知該出手幫誰。

  柳隨月摸到長棍,順勢翻滾一圈,起身後揮舞著長棍擺出作戰的架勢,決定跟著傾風的路子走。

  陳冀的弟子行事相信自有分寸,哪怕真出了什麼問題,也有陳冀出來收拾,倒黴不到她頭上。

  然而她本就不大認臉,荒野郊區的光色又昏暗,她一根棍子舉了半天,眼都花了,還是誰都認不出來,問:「狐狸,你的兄弟們窩裡反了?怎麼這些全都是妖啊?」

  狐狸額上被嚇出一層冷汗,嘴角被鮮血染得殷紅,更顯得臉色慘白,他捂嘴咳了兩聲,沉悶道:「那些不是我的兄弟,厲害的那幾個,都是他煉製的妖傀。」

  「傀儡妖?」傾風一腳踢開近身的的小妖,斜眼朝紀懷故看去,「好大的本事,難怪我覺得這幾隻小妖不大對勁,面骨的震懾都對他們不起作用。」

  柳隨月一聽就知道問題大了,心臟提了一下,頓時頭皮發麻。

  煉製傀儡妖在京城權貴的圈子裡其實不算罕見,她不算消息靈通也偶有聽聞。

  畢竟能修煉成人形的妖精大多法力高深,若能驅用,比普通的武者要強上數倍。加之十五年前那場大劫,人族損傷慘重,難保有人對妖族還心懷怨恨,暗中將犯錯的小妖修成傀儡以洩私憤。

  可縱然再多理由,這都是見不得光的邪法。

  先生尚在,無人敢猖狂地將其搬到台前。刑妖司的人雖也憎恨厭惡,卻因牽涉過多,難以搜證,只能束手旁觀。

  偏偏撞見這事的人是傾風。她一直長在界南,行事磊落直白,性情孤傲爽快,怎會在意那些權與利之間的心照不宣?

  又偏偏撞到她跟前的人是紀懷故。這小子可是權貴中的權貴。要是他在界南出了事,隨行的幾人都少不了麻煩。

  柳隨月心道怎麼叫她碰上這麼倒黴的事情?別敘師兄的卦象都不準了嗎?

  她窺覷了眼傾風的神色,只從她臉上看出些許興味,辨不出其它。一時不知是她真的不在意,還是被氣到了極點,反而顯得平靜。

  「陳傾風!」

  紀懷故久攻不下,本就滿是煩躁。傾風又橫插一腳壞他好事,新仇舊怨一塊兒上來,哪裡還有什麼好臉色?

  他壓低下巴,目光陰毒道:「難道你想勾結妖族?」

  傾風的臉色也是一冷,唇角的弧度卻是更深了,手裡無聊地挽了個劍花,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你不能因為他是個妖就說我勾結妖族。照你這樣講,如今坐鎮刑妖司的就是大妖白澤,那整個刑妖司都是勾結妖族?」

  紀懷故怒斥:「白澤可是應國運而生的瑞獸,天生達知萬物之精,豈是他這種野狐能比!你陳氏對先生就是如此不敬?」

  「哦,那我換個比較。」傾風從善如流,挑著劍尖在二人之間虛指,「他好歹是我認識的妖,你不過是我沒見過的人,你如何能跟他相比?且你先前出言辱蔑我師父,目無尊長、不孝不義。我不是非要幫妖,我不過是人之常情,不忍見這野狐無辜遇害。」

  狐狸臉上頓時浮現出感動神色,想說你陳傾風果然是個能講道理的人,但如果不叫他野狐就更好了。

  那感情剛滋生沒多久,又聽傾風悠悠跟了一句:「何況我為何要將他的命讓給你?狐狸就算真犯了什麼罪,我拿下他送去刑妖司,好歹可以換點賞錢。任由你今日在此誅殺了他,那我在山下巡查數月所廢的苦功該怎麼算?」

  紀懷故此生沒見過這般坦然還這般無恥的人,黑著臉氣結道:「這狐狸從我家寶庫偷走蜃樓都才不到一個月,你哪裡來的巡查數月?!」

  「我打小記性就不好,我記著就是數月。」傾風說,「不過這個關係不大,跟這狐狸犯了什麼錯關係更大。」

  紀懷故權衡片刻,眼珠轉了半圈,抬起下巴:「你若只是想要換取賞銀。說吧,你要多少錢?」

  傾風伸出一隻手。

  紀懷故:「五十兩?」

  傾風搖頭。

  「五百兩?」紀懷故想了想,「可以談。」

  傾風還是搖頭。

  「五千兩?」紀懷故嗤笑,「簡直是痴人說夢!」

  「這就痴人說夢了?」傾風說,「可我開的價,是五萬兩。」

  紀懷故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幫這隻狐妖了?」

  傾風一臉孺子不可教地指著他:「唉你這人。漫天開價,坐地還錢嘛。你懂不懂規矩?」

  「你腦子是不是——」紀懷故氣得跳腳,強行忍住,暴躁一拂袖,「五十兩,多了沒有!」

  傾風乾脆道:「不行。我不談價。」

  紀懷故總算回過味來,渾身火氣沸騰,恨不能撕碎眼前的人:「你耍我?!」

  傾風哂笑出聲,此時才顯露出自己真正的怒火:「耍你怎麼了?先生創辦刑妖司,是為詳明法制、顯箸綱紀,以震懾留在人境的妖族,不要妄圖借由妖力傷害尋常百姓。旨在人、妖兩族能平等共處。朝廷管人,刑妖司管妖,素來涇渭分明。刑妖司的刑罰裡沒有一條是煉妖傀,你朝廷也沒有權力來責辦妖族!」

  紀懷故見事已敗露,傾風又不願放過,連說了幾聲「好」,索性承認:「是又如何?難道你敢殺我?」

  他說得冠冕堂皇:「這幾個孽畜都是敢進我家寶庫行竊的小賊,他們不僅窺伺我人族的秘寶,還想竊取朝廷的機要密文,我留他們一命已是法外開恩。不提交刑妖司,是為防機密外洩。我帶他們出來,是為捉拿同伙。你能判得了我的錯處?」

  狐狸跟著叫道:「是啊,你們刑妖司的人敢殺他嗎?!」

  傾風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未退,扯著唇角緩緩回頭。

  狐狸陰陽怪氣道:「他父親可是代理朝政的親王,與國運氣機緊密相連。你刑妖司的司主就是應國運而生的瑞獸。如今人族本就勢微,白澤法力已大不如前。殺他父親牽動國運等於重傷白澤!」

  傾風一臉古怪道:「我又沒要殺他父親。」

  「他父親就他一個兒子!你殺了他,他父親豈能善了?」狐狸森然怪笑,齜牙咧嘴,「你刑妖司的人,敢對付他嗎?看在白澤面上,也只能多番縱容!」

  傾風劍光往狐狸臉上一掃,冷聲道:「狐狸,你要是再在這裡用這麼拙劣的激將法,我就先拔光你的毛,再把你丟出去。」

  狐狸喉嚨滾了滾,最終還是乖覺了不少,沒敢再拿腔捏調地諷刺刑妖司。

  紀懷故身邊的侍衛恩威並施地道:「姑娘,既然他已主動說明,以你的聰慧該知曉其中厲害。我勸你不要給你師父添麻煩。天下局勢風雲變化,早已不是當年的境況。人境也不止界南這一個地方,希望你審時度勢,將此事爛進肚子。你若同意,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五百兩,你當無事發生離開此地。」

  「我若真想掙錢,你覺得我會缺什麼五百兩?我若真貪生怕死,你覺得我會在界南待這十來年?」傾風整個人同她手上的劍一樣,有著一種無所束縛難以捉摸的隨意。她對著誰說話,卻不一定看著誰,就好像她此刻分明是盯著紀懷故,下一句又是問的狐狸。

  「他要殺你,是因為你偷了他的東西。那你要殺他,又是為了什麼?因為這些妖傀?」

  狐狸一提此事,瞬間兩眼發紅,盯著紀懷故,深惡痛絕,一字一句道:「何止是妖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3:51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二章 劍出山河(十二)

  侍衛表情微變,還想再勸:「姑娘……」

  傾風抬起手,示意他閉嘴,讓狐狸接著說。

  「我進到他家寶庫,尋到暗門,從那幽深的走廊進去,整整一面牆全是我妖族的屍骨!」

  狐狸深吸一口氣,才壓住怒火往下講:「他父子殺我妖族何止成百上千?剝他們的皮、拆他們的骨,製成法寶再來對付我妖族!凶戮殘暴至此,怎麼?我妖族活該死嗎?白澤真是瞎了眼,虧他自詡通曉萬物,竟不識爾等真面目,還幫你們坐鎮刑妖司!」

  紀懷故這人雖不良善,也不在意一隻狐妖對自己作何評價,但聽完狐狸的控訴卻急赤白臉地跳了起來,似是不堪忍受,也學狐狸那般粗鄙地罵出了聲:「你放屁!」

  狐狸高抬右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子,唾沫星子飛濺,當下胸不疼了血也不吐了:「你敢說不是?!你這窩囊廢!」

  二人之間隔了一群亂鬥的妖怪,彼此瞪視的目光被他們擋得時斷時續。

  紀懷故提著劍當場就想過去砍了狐狸,但被幾名侍衛死死攔住,只能焦躁地左右走動。

  「那是我紀氏留傳下來的寶庫,自我懂事起裡面就擺滿了各式法寶!說明是我祖上英勇,世代英烈!」

  「扯了塊遮羞布就真以為無人知曉你紀氏是什麼來路?」狐狸反唇相譏,「這只能說明你祖宗一直造殺孽!」

  「是他們該殺!妖族殺我人族的還少嗎?」

  「我妖族死得就少嗎?是你人族祖宗先不講道義直接斬了龍脈,把我妖族大半都困死在了那種山荒水涼的地方!憑什麼要我妖族去忍受龍脈的戾氣?這都幾百年了,我妖族有心懷仇怨難道不應該?!」

  「我人族被困死在裡面的可比你妖族多!當年迫不得己行此下策,可也保全了妖族的火種!」

  「更說明你人族心狠手辣、冷血無情!」

  紀懷故與狐狸對罵,還不忘抱著手上的羅盤時不時劃上幾道,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什麼。傀儡妖的動作倒是遲鈍下來,想是他已無心控制。

  加上一個柳隨月上躥下跳蠻纏搗亂,紀懷故那七個傀儡妖縱然不畏生死且蠻力無窮,也逐漸落入下風。

  幾位負傷的小妖感覺對陣壓力驟減,頓時鬆了口氣,希望狐狸嘴上別停,多分散分散那廝的注意力。

  傾風一直提著劍守在狐狸身前,紀懷故幾次想操縱傀儡從旁偷襲,都被她輕巧擋了回去。

  她出劍速度極快,又有著一道詭異的怪力,那幾隻傀儡妖對付對付幾個小妖還行,在她這裡全然討不到好處。

  紀懷故見她這般不識好歹,氣笑道:「陳傾風,我確實不想在界南殺陳冀的徒弟,但我不是不敢!」

  傾風不為所動:「今日我讓他說完,他就一定要說完。他說的不對,你反駁便是,心虛什麼?」

  「非是我要替紀家開脫。」柳望松在旁聽了半天,忽地插上一句。「留在人境的妖族本就不多,大半都被刑妖司登記在冊,若是那麼多小妖無故失蹤,刑妖司早該有所察覺,縱然先生有百般顧慮,也斷不可能容忍朝廷這般凌虐妖族。你看見的那些法寶,多半是十五年前妖族越界攻伐時,他父親在戰場上拾撿來的。一部分上交刑妖司,一部分用以私藏。」

  狐狸愣住了,積攢了滿肚子的髒話一時卡在了喉嚨。

  紀懷故也沒反應過來,錯過了這反駁的絕佳機會。

  場面變得非常尷尬。

  柳望松替他找補了句:「應當也有新的。譬如萬生三相鏡。」

  狐狸腹稿被打亂,險些被帶偏了思路,坐在地上,飛快又接過了話:「必然是有新的!一些屍骨上的血肉都還未乾透!就算那些不論,他們敢煉那麼多妖傀,這些妖又是從何處掠來?煉妖的邪術何其殘忍?斷其骨,傷其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小子心腸狠絕,怎麼不試試自己被人煉成傀儡是什麼感受!」

  一名小妖騰出空來,抹了把臉上的血,附和道:「雖說只有刑妖司能緝拿妖,但是他紀氏的兵,以事急從權為由活活將投降的妖族打死,不過是老手段而已!你們刑妖司難道願意為了區區一個犯罪的小妖,跟朝廷翻臉嗎?我等雖是被這狐狸從刑妖司裡掠出來的,但陪他來此復仇是心甘情願!」

  柳隨月說:「打死了妖,是要受罰的!我刑妖司沒有放縱此事!」

  小妖覺得她這話天真得好笑:「是受罰,推說是不懂規矩的小兵一人所為,將他送到邊遠小城關押一段時日,改名換姓就給放出來了!何曾悔過?你刑妖司官署數量稀少,能管得了所有地方?」

  柳隨月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陽奉陰違的處理辦法,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彷彿被人狠抽了一巴掌,半晌只冒出一句:「豈有此理!」

  另外一隻妖直接扯開衣領,露出自己胸膛。

  他右半邊臉上全是猙獰的瘡疤,那道傷口順著脖頸一路向下,至於胸口,竟無一處皮膚完好。有的地方看著像刀傷,有的地方又像是被利器活活剮去。

  即便是幾人見慣了風雨,一眼瞧見仍是覺得觸目驚心。柳隨月更是忍不住抽了口氣,眉頭皺到一起。

  蛇妖本就狹細上斜的眼睛瞥向遠處,更顯陰冷:「我從未害人性命,是紀懷故派人進深山將我打傷帶出,鎖在地牢之中,每日剝我的皮、取我的血,用以製藥。若非狐狸恰巧去王府尋寶,我如今焉有命在?紀懷故此人對妖族沒有半分憐憫之心,恨不能趕盡殺絕!他做過的禍事,我一樁樁一件件皆可道來,你刑妖司既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此事你們管不管?!」

  柳隨月想答,可她位卑人微,替不了刑妖司說話。

  傾風思忖片晌,說:「我不算是刑妖司的人,此事還真應不了你們。這樣,你們要殺他,我不管。他要殺你們,我管。」

  柳望松眼裡一貫的淺淡笑意不見了,餘下兩分凝重,竟字正腔圓地應下:「我管。」

  「你管得了嗎?」蛇妖嗤笑,「你們刑妖司做事束手束腳,我妖族自己報仇。冤債有主,你們不插手,我也不與你們為難!」

  柳望松轉向一直在旁躊躇的袁明,說:「袁明,拿下紀懷故,押送刑妖司。他今次來便是為了滅口,你先前沒有幫他,他不會輕易放你離開。」

  袁明眸光幽沉,又站了數息,終是敵不過本心,握拳在掌心一捶,悶聲不吭地朝對方攻了過去,

  紀懷故聽見風聲靠近耳朵動了動,心中大罵果然是條養不熟的狗,抬頭叱責道:「袁明,你恩將仇報!」

  四名護衛離開他上前纏住。

  紀懷故知道多說無用,加快動作驅使手中那塊古怪羅盤。

  幾人話密得好似在對簿公堂,可現場局勢未隨之趨向明朗,反是越加混亂。

  袁明獨自與四名侍衛纏鬥。

  小妖與傀儡們分散各處艱難周旋。

  柳望松、傾風、紀懷故三人各立於三個方位。黑暗中眼神游散,從彼此模糊的面容上掠過。

  狐狸見傾風冷眼站著,只負責護他卻不主動出手,看似要將此事留給他們刑妖司自行解決,紛亂思緒轉了數十圈,也是著急。

  誰知道紀懷故這種手眼通天的權貴進了刑妖司,會不會一番移花接木,復又全鬚全尾地出來?

  今日他與紀懷故,必死一個!

  「何況,即便這些都可按下不表。」狐狸的聲音低了下去,臉上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低笑了聲,對著傾風道,「陳傾風,我要是你,定將他千刀萬剮、殺而後快!」

  狐狸身後的女人驚慌抓著他的手臂,想要制止。光色昏沉中她的五官皆模糊,唯有蘊在眼眶裡的那點水花最清晰。

  狐狸偏了下臉,閃過猶豫,又迅速堅定,乾脆不回頭,鼓著胸膛繼續說道:「你知道我身後的人是誰嗎?」

  傾風方才就覺得奇怪,狐狸領了一幫小弟過來尋仇,為何身後還要帶一個殘疾的姑娘。

  「她是你們陳氏的人!是你們陳氏的遺孤!」

  這人似是紀懷故的大忌,他嘶吼道:「狐狸!你想所有人都死嗎?」

  狐狸:「紀懷故覬覦『蜉蝣』的強大之處,在京城各地以官府的名義,假意安置陳氏遺孤,給他們送錢送糧,凡發現有資質過人的小輩,就將他們請到京城。」

  紀懷故:「陳傾風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若是現在走,我放你一條生路!」

  二人說話的聲音重疊著響起,紀懷故喊得更為響亮,試圖壓制,而狐狸卻漸漸轉向低沉。

  傾風深深看了眼狐狸身後的女人,聽見她低聲的抽噎混在少年鏗鏘的字句裡,被蕭瑟的秋風送進諸人耳朵。

  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想必連你都不知道吧?尋常的遺澤『蜉蝣』,是以壽命換實力,可在萬千蜉蝣之中,偶會出現天資極為優越的一人,可以領悟真正的天地之力——逆轉自身一寸光陰,甚至能起死回生!更奇怪的是,十五年前大災之後,白澤重傷之後,陳氏遺孤襲承的遺澤再無『蜉蝣』。」

  紀懷故:「狐狸——!你以為我不敢殺她嗎?你告訴她,她也要死!」

  狐狸抓起女人的手臂,側過身體,好叫傾風能看清楚一些:「紀懷故從陳氏遺孤裡挑選對象,愚鈍些的可以逃過一劫,好吃好喝地供著。如她這般能迅速修習出其它大妖遺澤的,就被他抓回密牢,毀去根基,再不停往她身上灌輸白澤的妖力,看能否逼她領悟『蜉蝣』。可恨這姑娘對他深信不疑,甚至還曾心懷感激,死到臨頭了才明白自己是進了狼窩!」

  傾風站在原地,跟塊石頭似地入了定。

  柳望松問:「他為何要如此?」

  「因為陳傾風活著出了妖域!因為陳冀七劍『蜉蝣』而未亡!」狐妖說,「因為紀懷故覺得,蜉蝣的本質或與白澤的偉力有關,與天道的真理有關。憑什麼只有他陳氏的兵將可以領悟『蜉蝣』?他要知道陳氏血脈的秘密,他想給自己也逆天改命!」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4:06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三章 劍出山河(十三)

  狐狸這一番話猶如驚天巨石,砸得地動山搖,鳥絕蟲滅。

  一時四下竟無人再出聲,只剩下幾方打鬥碰撞出的聲響,連彼此粗重不一的呼吸都變得清明。

  紀懷故先前還與狐狸叫囂,此刻只顧吃力地操縱羅盤,嘴唇翕動,無聲念誦。

  打破這四野靜寂的是傾風一句聲線平直的問詢:「你怎麼不說話?」

  紀懷故額頭冷汗岑岑而下,瞳孔渙散,全身妖力都被羅盤吸入其中,自然沒有回答。

  傾風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神色。那把長劍不停在手心拋轉,刃上的冷光翻來覆去地閃。

  狐狸從未見過傾風這般壓抑的模樣,雖不發火、不咒罵,可那急流暗湧的陰沉氣場,叫他身處其中不由隨之膽寒。

  感受到身後那姑娘在不住地戰慄,他後知後覺地放下對方的手。

  女人不知是因情緒激動,還是妖力反噬,當即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除卻眼淚隨著顫抖止不住地流,無力多說一句話。

  狐狸察覺傾風視線掃來,聲音不覺放低了兩度,替女人傾訴道:「她不想告訴你,是因為不想拖累陳冀。陳冀若是知道,必然出手。陳冀若出手,紀欽明又豈能罷休?陳冀為護橫蘇已落得兩鬢霜白,哪有餘力與他爭鬥?」

  狐狸頓了頓,坦誠道:「我逃到界南確有私心,若我今日殺不了他,也決不能叫他們將這小子帶回刑妖司。我不相信刑妖司!可你出現也確實是湊巧,若非窮途末路,我本不想拉你師徒下水。是你自己提早出現,還險些壞我計劃。這即是命!」

  傾風似有些出神,不知聽沒聽清,抬起頭,又好聲好氣地問了那邊一句:「侍衛也啞巴了?你們都不說話,我就當他所言為真。」

  狐狸說:「萬生三相鏡就在此處,他若問心無愧,還用怕我冤枉?」

  袁明察覺氛圍沉凝,餘光一瞥傾風神色,主動收了招式,朝後速退。

  四名侍衛停在原地,眼神隱晦交換了一遍,還是由先前那個口齒伶俐的青年開口道:「姑娘,我們公子此舉也是為了蒼生大義,絕非如這狐妖所說的什麼逆天改命。天下唯一能讓數萬人領悟的遺澤只有蜉蝣,沒了陳氏這把利刃,人族危矣!」

  傾風一字一頓道:「那就是真。」

  四名侍衛頓時凜然,衝回紀懷故身側。傾風尚未發難,後者猛地睜開眼,口中吐出一字敕令:「啟!」

  懸浮在半空的黑色鏡子霍然迸出一道白光,灼亮的光線刺得眾人齊齊閉上眼。等光線收束,眾人皆被拉入鏡內。

  傾風睜眼一看,發現又回到了先前的幻境,只不過時間往回倒了點。

  天上日正西斜,陳冀還未趕來救援,街頭巷尾都是在提刀搜尋的妖兵。連幾人所站的位置都與原來相同。

  她吸了口氣,覺得空中的血腥味,也更加濃鬱真實了一些。

  紀懷故腳步虛脫地輕晃,被身側的侍衛及時攙扶住。他甩了甩頭,見在場眾人神色各異地盯著自己,無所顧忌地笑了出來:「窺天羅盤在我紀氏存放了十來年,你這狐狸以為竊走就能據為己有?你連它真正的妙處都未能摸出一二。」

  羅盤上白光盈盈,柳隨月看了會兒沒研究出門道,耳朵卻聽見周遭的聲音變了。待轉頭看清緣由,立即慌亂朝傾風那邊靠近,驚呼道:「怎麼回事?」

  那些本該是虛影的妖兵忽然凝出了實體,手腳僵硬地脫離既定的路線,從四面八方朝他們圍來,且速度越來越快。

  紀懷故道出她心中猜想:「我可以用活血祭祀,強化萬生三相鏡的威能,令虛影化實,並受我驅策。當年橫蘇有多少妖兵來襲,陳傾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再厲害,能熬得過這殺不盡的妖兵嗎?我敢來界南,會沒有準備?」

  狐狸緊張地張望一圈,又聽到他語氣中的狂傲,饒是對他的冷酷本性有所認識,還是震驚於他的無情:「你到底是取了多少活人鮮血?」

  紀懷故不以為意:「人族百姓,皆是我的子民。軍中士兵,往後也是我的部屬。血這種東西,我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柳隨月瞠目結舌道:「你以為自己是天下之主啊?你瘋了吧?你父親都不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幾句話間,成群的妖兵已將街道圍了水洩不通。

  兩隊齊整的兵將擋在紀懷故身前,高大的身影將他與數人鮮明分隔。

  就算三相鏡裡的妖兵實力遠不如本體,這等數量齊撲上來也是棘手,光是看著就讓人不覺寒毛卓豎。何況這些東西無所謂死活,廝殺起來有別樣的凶悍。

  難怪紀懷故有恃無恐!

  紀懷故喊道:「陳傾風,我給過你數次機會。是你偏要自尋死路,如今只能讓你留下。要怪,你該怪你自己,還有這隻狐狸。」

  傾風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

  紀懷故被逼到這種境地,完全脫離原先的預想,心下亦是恨極,見無人搭理,頂著副皮笑肉不笑的生硬表情又對柳隨月道:「柳師妹,你不必害怕,我自有法寶可以消除你的記憶。不過你兄長的運氣可能就不大好,今日他會與袁明、陳冀弟子頑抗無果,一同喪生在妖族圍剿之下。朝廷與刑妖司都會嘉賞他們幾人的驍勇。出殯之日,我定會親自送他們一程!」

  柳隨月的金蟾遺澤同氣運相關,誰也不知殺了是否有禍。這人薄情寡言,將機關算盡說得如此做作,讓柳隨月聽得胸口犯噁。

  她不客氣地「呸」了一聲,叫道:「狐狸!你在幹什麼?趕緊放我們出去啊!這不是你的鏡子嗎?」

  「我一共才取了那麼一點血就被你們找上了,調用完『真我相』跟『故我相』如今只剩個碗底,你覺得我現在能同他搶得了那面鏡子?」狐狸指著一側大聲道,「你叫他呀!你怎麼不喊他!」

  柳隨月見他指著自己兄長,崩潰道:「他能幹什麼!他比我還沒用好嗎?一整晚他什麼都沒做!」

  柳望松瞥她一眼,沒有說話,掌心長笛轉了一圈,又將手背到身後。

  「不必妄想,我這羅盤亦是至寶,裡面存有不亞於萬人祭祀之力。」紀懷故冷笑,勝券在握,「此地幻境,除我以外,無人能開!」

  狐狸的表情忽然變得一言難盡起來,看看柳隨月,又看看紀懷故,說:「那白澤之力呢?」

  紀懷故以為他是說白澤的筮算之能:「死在萬生三相鏡裡,即便是先生,也卜不出死因!」

  傾風將長劍垂直往地上一插,紀懷故以為她丟棄武器是要束手就擒,昂起下巴等她求饒,卻聽她長舒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

  紀懷故挑眉。

  傾風從腰間抓起面骨:「你之罪萬死難辭,我殺你殺得理所應當,不是徇私陳氏,也跟我師父無關,諸位可以替我作證。」

  柳望松頷首:「確實。」

  「你以為區區一個面骨能有用?」進入三相鏡後,紀懷故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本性畢露,假意惺惺地道,「螻蟻縱然垂死掙扎,於我也不過消遣。不過既然你是陳冀的徒弟,我倒是有閒情可以一觀。」

  傾風五指收緊,手背上青筋根根外突,舉父的面骨竟被直接抓碎。

  淺青的妖力迅速在空中飄散開來,又不知為何重新聚在她手心,並化成一柄白色的骨劍。

  她手心有數道被指甲摳破了的傷口,黏稠的血液隨她用力,順著白骨的劍身暈染開來,可見她方才心底那股颶風掀浪般的憤怒。

  傾風抬起長劍,劍身上似燃起一道青白色的火焰,轉瞬燎至全身。舉父龐大的妖力頃刻間將她包裹其中。

  紀懷故眼皮一跳,因她周身濃鬱的妖氣感到一絲駭然,甚至忘了換氣,喃喃自語道:「這是什麼東西……」

  從來沒有人族能襲承這樣強大的妖力,即便是上古大妖的遺澤,也只能同他一樣分至一二。修行後或可過半。

  但人,天生,是弱於妖的!

  因為天道偏愛妖族!

  「怎麼?你又想探尋我血脈的秘密?不必費那功夫,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傾風引導著妖力流遍四肢百骸,好心地同他詳解,「先用妖王的妖力震廢你大半的經脈,用藥物驅散後,再借用白澤之氣從妖域引四次的暴戾妖氣進行反復修習。只要你還不死,最後再引六萬蜉蝣隕滅時中正平和的妖力入體,護住心脈,不定就能同我一樣,經脈竅穴被治癒錘煉,只是無法再長久留存妖力。」

  青色妖氣盡數消失,傾風睜開眼睛,原本淺棕色的瞳孔裡多出了一抹暗青。

  「天下遺澤我皆不可領悟,但是天下妖力,我皆能掌控。」

  紀懷故心臟狂跳,竭力思考著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無意中透過妖兵隊列的空隙處對上傾風的眼睛,當即被舉父那震懾群妖的術法所控制,大腦停止運轉,手腳也不能動彈。整個人如同被拔至九霄雲外,除了滿到極致恐懼,生不出第二個想法。

  「你既然那麼喜歡大妖的屍骨,我就送你一劍。」

  傾風語畢,執劍一躍而起。

  紀懷故得以錯開她的視線,從失神狀態中猛地抽離,仰頭去追,竟沒追上她的身影,只聽見一句催命似的魔咒響在他耳邊——「送你歸西!」

  心臟剎那便要蹦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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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悟遺澤:永久技能

  掌控妖力:一次性技能。發動條件:大妖的內丹或遺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4:24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四章 劍出山河(十四)

  「鏘——!」

  直至傾風的骨劍落在前排妖兵的刀刃上,生生將三把格擋的大刀同時折斷,紀懷故聽著那聲輕促的鳴響,才重新恢復了活著的知覺。

  明白自己是有手、有腳的,正被幾名侍衛拖拽著往遠處撤離。

  又發現手腳與後背的皮膚都覆著一層涼意,被風一吹更是連血液都在發冷。

  他木然地抬手摸了下脖頸,驚覺身上已是冷汗淋漓。

  紀懷故驚恐地深吸一口氣,方才不過短短對視,彷彿歷經了一番死裡逃生。

  「公子!」侍衛以為他還未回神,在他耳邊吼叫了一聲,「醒醒!」

  紀懷故不過是從未體驗過這種瀕死的威脅,一時魔怔了似地手足無措。

  他迅速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前方勢如破竹,要從妖兵圍剿中衝殺出來的削瘦身影,吼道:「陳傾風,你要是殺了我,你就永遠也出不去這三相鏡了!我死了這幻境不會自動解開!」

  傾風周身劍光如雨、風聲如濤,只顧打,不聽那邊的恐嚇。

  她那骨劍不同於尋常的刀劍,沒有劍刃,長得更像一根白色的短棍。只是揮舞之間,妖氣化刃,如同鐮刀道道收割,比任何寶劍都更為鋒銳,更無從阻擋。

  數百妖兵堵在長街上,她根本不必講究什麼的招式路數,便以最蠻橫的暴力,橫推出血路。

  紀懷故心下駭意更盛,怕她真的殺盡眼前的妖兵,定了定神,抓著羅盤,不惜代價地調來其餘兵力。

  身形被打散的小兵變回虛影,重新出現在原來的位置,很快又被他操縱,小跑著朝街頭奔來。

  然而那群妖兵不全是阻攔傾風去的。

  狐狸本還置身事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從激烈的打鬥聲中聽見了一陣交錯紛亂的雜音,轉頭就發現一群黑影已從小弄裡包圍過來。還有幾個小兵站在他身後的房屋簷頂上,手中高舉著各式武器,沖著那名陳氏遺孤下餃子似地一個個跳下。

  狐狸心驚肉跳,大罵一聲,當下顧不得舊傷,弓步上前抓起那柄被傾風插入地面的長劍,回身便是一劈。

  幽明的狐火順著劍氣,似火花一樣落到妖兵身上。

  那妖兵到底是血氣所化,經不得妖火烘烤,只兩息就成了灰燼。

  不等狐狸緩一口氣,更多的妖兵源源不絕地趕來。那腳步聲震得屋舍也動,真有千軍萬馬合圍之勢。

  紀懷故顯然是知道他二人最易攻破,將大量的兵力都聚到了這邊,好逼迫傾風出手回援。

  狐狸望著密密麻麻的人影,忍不住又破罵一句:「紀懷故你這小畜生!」

  那兩腿有疾的姑娘趴在地上努力爬行試圖逃離,可速度太慢,眼看著就要被追上。

  狐狸抓住她的肩膀想將她提起來,偏偏手腳軟綿,出得了劍就背不了人。

  危機之際,只能調用已所剩不多的妖力,先將周圍那些比雜草還纏人的妖兵清除一茬,再鼓起一口氣大聲呼救:「陳傾風!」

  傾風第一次聽見他罵聲時就知道他招架不住,已經轉身回殺。

  不過她沒直接奔著狐狸過去,而是先朝著距離最近的袁明靠近。調用全身妖力,從半空斬出一劍,替袁明清開面前的道路。

  袁明掌風跟上,狐狸跳腳的時候,他已經打通了二人之間的路,箭步上前彎腰一撈,將女人半抱起來,緊跟著甩到背上,讓對方抱緊自己的脖子。

  他的拳法很是霸道,沒什麼精妙的技巧,一些招式打起來甚至看著有點別扭。譬如該抓不抓、該推不推,光會一手揪住,一手猛捶。

  可見不是從小習武,走的是野路子,如今還在修習糾正。

  傾風也是觀他出拳才發現,自己先前看不穿這人身上的妖力流動,是因為他身上竟然有兩種大妖遺澤。

  一火一水,在他身上互相剋制,又成倍反噬。

  袁明方才只驅用妖力出了一掌,右手手背的皮膚就出現了大片紅色的燙傷。他面皮緊繃咬緊牙關,沖傾風使了個眼色,讓她回去。

  他雖然堅持不了太久,但好歹能頑抗片刻,傾風如果跟他一起被困在妖兵之中,消磨力量,最終只有死路一條。

  傾風俐落轉身,再次朝著紀懷故殺去。

  紀懷故趁著時機又在街上補充了數列妖兵用以守衛,雖不似先前那樣狂傲,卻也不像之前那麼慌亂。

  他一面後退,一面大腦飛轉,終於抓到了之前遺漏的細節,大喊起來:「陳傾風,我勸你束手就擒!我的羅盤能操縱滿城妖兵至少一天多,難道你的妖力也能支撐一個日夜?我不信你這身逆天的武力沒有代價,我猜你頂多撐不過一炷香!」

  見傾風不搭理,且手上殺招盡顯,便知道自己所言多半為實。

  紀懷故繼續勸導:「我本來也不想殺人,不如這樣,你停下,除了狐狸之外,我放其他人離開!否則今日你們都得陪我一起死在這裡!」

  傾風抽空回了一句:「你以為我信?」

  語氣很是詫異。詫異他是太輕視別人,還是太高看自己。或者乾脆尚未從「真我相」中脫離,腦子還在發昏。

  許是不滿紀懷故言語脅迫,傾風殺出了血氣,懶得與對方多話,每一劍都是恐怖至極的千鈞之力,區區幻境裡的妖兵根本抵擋不住。

  紀懷故自以為牢靠的人牆如高山連連傾倒,很快就可以從密集的人群中看見傾風那抹暗沉又醒目的紅衣,他強調道:「除了我沒人能開這幻境!」

  見傾風無動於衷,又喊:「你不回頭,我就先殺了他們!」

  傾風的身影已殺出人群。

  看著她那張分明清秀素淨的臉,紀懷故喉結滾動,帶著陷入絕境後的瘋狂,說:「殺柳隨月!我先殺了她!她現在是一個人!」

  柳隨月最初還想去給狐狸幫忙,可是紀懷故似乎忘了之前說要放她一馬的承諾,調來的妖兵連她一起圍了,只是數量不那麼多。

  她的長棍需要空間施展,見妖兵不斷靠近,只能被迫不斷後撤。此時聽到紀懷故這一聲喊,哪怕大不敬,還是連罵他祖宗的心都有了。

  「紀懷故你這人要臉嗎!」

  柳隨月此刻就站在萬生三相鏡邊上,餘光瞥到這面力量詭譎的黑色鏡子,本就暴怒的心更是漲了三層,想順道將它一棒轟碎。

  念頭不過稍轉,她的手腳忽然不受控制地被牽動,那根即將砸到妖兵腦門上的長棍也轉了半圈,真的敲在了鏡子的背面。

  柳隨月:「???」她倒只是想想罷了。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柳望松不知何時站到了她對面,周圍竟一個騷擾的小兵都沒有,姿態閒適如漫步,與眾人格格不入。

  柳隨月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熟悉感,回憶起他平日的諸多反常,那光看戲不打架的作風,恍然大悟道:「你不是我哥——!」

  傾風腳步驟然一頓,愕然回頭,以為紀懷故藏得那麼深,還有後招埋伏在他們幾人中間。

  足尖剛轉,又聽柳隨月驚喜地喊:「是別敘師兄!!」

  那鏡子被她敲在了關鍵處,震蕩傳出的音波將附近的妖兵定在了原地,給她爭取了稍許喘息之機。

  柳隨月放空心神,順著林別敘的牽引繞到鏡面背後,舉起長棍在空中劃出一個復雜的籙文。

  只見一直沉寂的萬生三相鏡驟然縮小,隨即變成一面普通羅盤大小的不規則古鏡。

  柳隨月嘖嘖稱奇,又眼睜睜看著自己掄起長棍,毫不留情地打在鏡子上,將它擊飛出去。

  柳隨月:「!!!」你們白澤家的人對前輩遺寶都這麼粗暴的嗎?

  三相鏡直直朝著林別敘的方向飛去。他左手抬起長笛,舉手投足俱有一股飄逸之氣,從容將其攔住,收進懷裡。

  轉眼之間,那管長笛變成了一根青翠碧玉似的竹杖,他的面容也褪去了柳望松眉宇裡略帶玩世不恭的稚氣,眸光恬淡,氣質溫和,成了一個完美良善的謙謙君子。

  難怪說白澤是集天地靈氣、應大道國運而生的瑞獸。能襲承白澤妖力的人,五官儀表俱顯弘雅,眉眼輪廓煥然獨秀。似乎生來就是由人間靈氣線描出來的,無一處瑕疵。

  看著可親可近,又實在有些孤絕。

  傾風看清他的臉,也是愣了一下。

  林別敘悠然地朝眾人一揖,笑容和煦地道:「諸位,許久不見。」

  低頭看了眼那面鏡子,聲音低緩清澈:「這萬生三相鏡的法門著實精妙,我勘破尚需一點時間,煩請諸位稍且堅持。」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紀懷故。哪怕有幾人的角度被妖兵擋了看不清楚,也可以想見他此刻的迷惘跟驚詫。

  紀懷故轉身倉惶逃竄。

  傾風提劍跟在他身後,故意學著他先前的腔調,笑道:「螻蟻縱然垂死掙扎,於我也不過消遣。不過既然你是少年天才,襲承大妖無支祁的遺澤,我倒是有閒情可以一觀。如何,紀懷故?」

  念最後三字時傾風咬字甚狠。

  後方的妖兵追她不上,新的小兵急急趕來。紀懷故衝了進去,妄圖將自己藏進人群。四名侍衛緊隨其側。

  可惜這幾個散亂的妖兵撐不起什麼陣仗,傾風壓低重心,目光緊隨紀懷故,青色劍芒攜風殺去。

  人還未至,侍衛已驚恐萬狀,求饒道:「姑娘請手下留情!」

  紀懷故還有一絲信心堅持,搖頭道:「你不敢殺我……我父親是紀欽明,是未來的皇帝!我是下一任劍主,我會是刑妖司的司主!」

  妖兵們觸及那凌冽的劍氣,即刻化為氣血回歸幻境,只剩下四名侍衛還擋在紀懷故身側。

  四人賭陳氏族人心懷悲憫不會濫殺,於是張開雙臂,用肉身死死護住紀懷故。

  然而傾風今日打定了主意要留下紀懷故的命,竟不減速,直接一腳踢去,將數人一同踹飛出去。

  四位侍衛摔倒在地,忍著傷痛起身再想攔,已是來不及。

  傾風單手抓起紀懷故的衣領,將他再次甩到遠處。

  一侍衛「噗通」跪了下去,在後面懇求道:「姑娘請手下留情!你若殺了他,我們四人也得陪葬!您想要什麼賠償,王爺都可以與您商量!留我們公子一命!」

  傾風不為所動,朝著紀懷故過去,對著正要起身的人影又是一腳。

  紀懷故感覺肋骨都在這一腳中斷裂,胸腔內空氣瞬間被擠壓出來,張嘴便有洶湧的鮮血嘔出,偏偏暈不過去,清醒地感受著隨之而來的痛苦。

  紀懷故側趴著嘔血,視線已經昏花,疼得近乎背氣。他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緩步朝自己靠近,渾然不能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伸出手臂嘶啞道:「救我……放我一次……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侍衛急道:「你當真敢殺他嗎?!林別敘,你也眼看著陳傾風就這樣殺我公子?!你們這是在斷送人族希望!」

  見傾風心意已決,侍衛又不住磕頭,哭求道:「公子——!求求姑娘!我公子其實品性不壞,只是一念之差做了錯事!他也是為了人族,為了社稷!」

  「人族?社稷?」傾風站定在紀懷故身側,右手高抬,劍尖對準紀懷故的胸口,聽到這荒唐話,回頭看向說話那人,問道,「我陳氏襲承的遺澤,到死方用一次。自修習之日起,便知自己來日要為護國而死……縱是如此,他還要殘害我陳氏遺孤不得善終,你說他是為社稷?」

  傾風譏諷一笑,驀地表情陰沉,一把將骨劍刺下。

  劍身沒入紀懷故身軀時,重新化為妖氣,絲絲縷縷地灌入他的血脈,與他原先無支祁的妖氣一同搏殺。

  原已近昏厥的青年在劇痛中發出淒厲大吼,捂著胸口不住打滾。

  這招他用在別人身上時,說得輕巧無謂、堂皇大義。而今妖力灌輸、反噬血脈的痛要他自己承受,他看是忍受不住。

  他的皮膚被強大的妖氣割裂,血與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打濕全身。卻始終吊著口氣,求死無門。

  不消片刻,紀懷故便以頭搶地,將額頭砸得血跡斑斑,恨不能早點斷氣。

  侍衛叫了聲「公子」,被他這慘狀嚇得出不了聲。

  紀懷故神志不清,口中囈語一會兒是「救救我」、一會兒是「我錯了」,隨後又哭著向趕來的侍衛祈求:「殺了我!」

  傾風後退幾步,看著他哀嚎痛苦,微一闔目,轉身離開。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陳冀未死,陳氏未亡。」

  「入界者,我可殺!」

  「為禍者,我可殺!」

  「犯禁者,我可殺!」

  「誰若是不滿,真以為我陳氏絕代了,盡可再來。我定叫他身首異處,有來無回。」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4:45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五章 劍出山河(十五)

  紀懷故陷入癲狂,諸多妖兵無人操縱,跟著失了方向,在街上焦躁打轉。

  林別敘在鏡子背面畫了幾道符,沒多久,這群士兵就在諸人戒備的眼神中復歸虛影。

  四名侍衛當下已管不了這幻境的變化,給紀懷故餵了好幾種藥,都沒什麼用。

  一侍衛轉道來求林別敘,跪在他面前恭敬道:「林先生,請你救救我們家公子!」

  林別敘單手扶他,遺憾說:「我不擅此道,你們應該清楚。」

  侍衛順勢抓著他的手臂懇求:「那請您馬上解開三相鏡,我們找人來救公子!」

  傾風正半蹲在那個姑娘面前檢查她的雙腿,聞言又輕飄飄看了他們一眼。

  「我說了,這萬生三相鏡玄妙非常,我需要一些時間破解。若是你們不相信,可以自己試試。」林別敘聲音沉緩,古井無波的情緒在這明烈對比下顯出一分無情,「何況,來不及了。」

  舉父的妖力何其強悍?別說紀懷故身上無支祁的妖力還沒消除,那位姑娘遺澤被廢,再以小股妖力反復修習,都落得兩腿殘疾。紀懷故經脈已然盡毀,就算吃下仙丹也小命難保。

  這世上不是誰人都與傾風一樣,能有六萬蜉蝣的機遇。

  侍衛凝視著他的臉,直到他又搖了搖頭,才心如死灰地鬆開手。

  傾風與那姑娘說了幾句話,閒著無事,去自己的舊宅轉了一圈,看看先前沒來得及觀察的擺設。順道在城中閒散地逛了逛。

  等她回來時,紀懷故已經徹底斷氣了。

  四名侍衛無聲跪坐在他身側,已為他將衣冠穿戴齊整,臉上沾染的血漬也小心擦拭乾淨。悵惘悲戚地低著頭,嘴裡默誦經文為他送行,只等三相鏡解開後便帶著屍體離開。

  青年安靜躺在地上,蒼白面容上沒了嬌養出的那些刻薄與猙獰,倒變得有幾分乖巧。唯有拳頭死死攥著,舒展不開,好似臨死仍不甘心。

  聽見傾風過來,有兩人轉頭看她,怒瞪的眼神似帶著刀,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傾風目不斜視,不緊不慢地從他們身邊路過,見林別敘獨自坐在一節石階上,還在裝模作樣地擺弄手上的東西,便走了過去,跟著在青石板上坐下。

  「你這法寶研究明白了沒有?」傾風手肘搭在膝上,托著下巴看他,意味深長道,「人已經沒氣了。」

  林別敘掀開眼皮,坦蕩而無辜地與她對視,略帶不解道:「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故意的。」

  傾風笑了聲:「你若是在開始有心提點他一句,他不至於落到這番境地。」

  林別敘又低下頭,手指摩挲著鏡子背面的紋飾,淡淡回道:「他若是能聽有心人提點一句,也確實不至於落於今日。」

  這話傾風是同意的。她轉了個方向,望著天邊將要沒盡的斜陽,近處幾棵衰敗的老樹在永不停歇的朔風中搖擺,神思飄遠,片晌後忍不住回頭說:「你先前說給我看過面相,我現在感興趣了。你在我臉上究竟看見了什麼?」

  林別敘思忖片刻,搖了搖頭。

  傾風:「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你了。」聽起來只是林別敘胡亂找的藉口,「以免你覺得我輕浮。」

  如果是柳望松算的命,傾風確實沒什麼興趣,大抵是因為那人的臉就長得很有江湖騙子的潛質。

  但是林別敘如今的說辭,傾風很難不覺得他是在蓄意報復。

  「那你是多慮了,我現在就覺得你輕浮。」傾風黑著臉道,「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只說半句話。」

  林別敘狀似無奈地一聲笑,卻無所謂她罵,只散漫地嘆了一句:「冤啊。」

  柳隨月跟袁明坐在一起,後者一直觀察著紀懷故那邊的動靜。

  未幾,袁明默不作聲地跪地,遠遠朝著紀懷故的方向叩拜一次,算是虧欠紀氏多年以來對他的救濟。

  柳隨月見狀,走過去看了一眼,見到紀懷故仍算鮮活的面孔,著實有些難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自語了句:「真的死了……」

  宣陽王的獨子,大妖無支祁的遺澤,無論是出身還是天資,紀懷故似乎都是天道偏愛的驕子。

  他說自己是下一任劍主,其實不全是痴語,京城裡這樣想的人諸多。

  哪怕是在刑妖司,同輩的修士裡,也只有林別敘還能壓他一頭。可白澤是不能爭劍主的。

  因此眾人都以為,紀懷故只要不將天捅出一個窟窿來,這世上無人能殺他。

  可他就這樣輕率潦草地死了,死在暮色冥冥的橫蘇。

  從危險的燥熱中冷靜下來,柳隨月更覺得,今日的這一切,都虛幻得好不真實。

  紀懷故瘋,縱他的人瘋,殺他的人也瘋。

  不同是前兩者瘋得糊塗,後者瘋得清醒。

  京城已鮮有人,能活得這般清醒。

  待殘陽落盡,天邊只剩一抹橘紅的餘暉時,林別敘手中那面翻來覆去搗鼓的鏡子終於被他收了起來。

  該是可以出去了。他開口喚道:「袁師弟,你幫忙將刑妖司的幾名逃犯先抓起來。」

  一群小妖躺在一塊兒昏昏欲睡。

  狐狸枕在蛇妖身上,半夢半醒間口水淌了半張臉,聽見聲音一下跳了起來,中氣十足地喝道:「什麼?你們還要抓我們回去?!我們今日不是同生共死了嗎?」

  袁明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捆繩子,那邊的小妖見狀紛紛叫罵起來,又實在是懶得起身反抗,爛泥似地往地上一癱,要求一妖打一個結,不與其它臭烘烘的兄弟綁在一起。

  狐狸尤為不平:「陳傾風,你就任由他抓我?我此番也算是為了你陳氏的遺孤在冒險!」

  林別敘說:「所以他們只需帶去南城的刑妖司管教訓誡,我會帶你去京城,親自見一見先生。」

  狐狸怔了片刻,表情肉眼可見地趨向驚恐,緊跟著跳腳吼道:「什麼!什麼!憑什麼!!」

  其餘小妖長長鬆了口氣,雖同情這狐狸,但半點沒有要與他共患難的意思,甚至還落井下石道:「你是賊首,應該的。」

  「這位官爺,他不僅是賊首,而且還掠劫了南城的刑妖司,這得是大罪吧?」

  「是啊,我本來在刑妖司裡好好聽課呢,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搶走。要不是他小,我都以為他特意來刑妖司採花,好狂妄的小賊!」

  「他東西偷得那般熟練,連人家寶庫都進得去,指不定幹過多少次類似的事,千萬不要放過他。」

  狐狸臉黑如墨,也不與傾風撕扯了,轉頭同那幫戰友鬥到一起:「你們這群不要臉的家伙!」

  一群小妖的喧鬧吵嚷中,林別敘揮手破了萬生三相鏡的幻境。

  天際處掛著灰沉沉的一線,外面已是即將日出了。空氣中的濕涼冷意瞬間襲來,叫人不覺打了個寒顫。

  一名侍衛抱起紀懷故的屍體,對傾風道:「陳傾風,我希望你會一直留在界南。」

  四人正要走,傾風緩緩叫住他們:「等等。」

  侍衛心緒難平,能冷靜同她說話已是極大克制,語氣生硬地問:「你還想要做什麼?」

  傾風一指,笑得恣意:「把他身上的寶貝留下。」

  後排的侍衛勃然變色,抬刀呵斥:「你什麼意思!」

  他看著就要衝將上來,被先前那人抬手攔住。

  「摸屍沒聽過嗎?是我殺的他,他身上的法寶自然該是我的。我以為你們對這種事已是輕車熟路了才對。」傾風起身,手裡順道撿了塊石頭,在掌心拋了一下,笑著說,「你們要是不想給的話,我可以自己動手。」

  背著屍體的侍衛面色幾番變化,向另外幾人投去求助的目光,見林別敘等人都沒有要相幫的意思,知曉己方式微,長嘆一聲:「何必如此趕盡殺絕?」

  「人都殺了,我敢作敢當,哪有不拿東西的道理?」傾風說,「我不拿他東西,你們也不承我的情啊,那我豈不是虧了?」

  四人沉默良久,終是忍了下來。

  一人將紀懷故隨身攜帶的那面羅盤取下,本想直接丟到地上,見傾風嘴角噙著抹笑站在那裡,眼神裡沒有半分笑意,籠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整個人莫名浸透著一股邪氣,暗暗生畏,又把手抬了起來。

  這羅盤不知獻祭了多少活血,留在界南恐生變故,傾風拿著也覺晦氣,轉手丟給林別敘,讓他們帶回刑妖司。

  四名侍衛沒再去搜紀懷故身上的東西,而是將自己身上的藥瓶跟法寶全都拿了出來,堆在地上,面上恨得咬牙切齒,又得好言好語地問:「這般,可以了嗎?」

  傾風也沒細看,敷衍點頭,用和善的態度說著可憎的話:「去吧,注意安全,別摔了。」

  四人一刻不想多留,狂奔而去,轉身沒了蹤跡。

  傾風拿起那些丹藥,逐個聞了聞,選出幾瓶攬在懷裡。

  這些東西她以前常吃,都是陳冀找來的,知道是好東西,專門用來治療因妖力受損的經脈。

  先前紀懷故吃了一些,還剩下一半左右。

  她又走到林別敘面前,朝他伸出手。

  柳隨月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林別敘垂眸一看,從袖口摸出一百兩,放了上去。

  傾風說:「鏡子也給我。」

  柳隨月剛要說,這是刑妖司的至寶,她反正不懂背面的密文,拿著也是沒用。林別敘竟不心疼地給她了。

  傾風收好鏡子,又走到柳隨月面前,如出一轍地伸出手,目光淡靜地看著她。

  柳隨月:「……??」怎麼還能這樣啊?!

  這不是打劫吧?

  她內心苦痛掙扎,一面自我安慰傾風好歹是救了她的性命,這錢花得夠值,一面依依不捨地從腰間摸出一張折疊平整的銀票,重重放到傾風手心,說:「就五十兩!還是紀懷故給的!」

  說到這個人的名字,她心情轉瞬又變得有些復雜。畢竟認識了許多年,哪怕沒有交情,也算混了個眼熟。他怎能犯下這樣的大錯?

  傾風視線偏到袁明臉上,還沒伸手,後者先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傾風知他窮得真實,本也沒想要,「哦」了一聲,轉身走了。

  柳隨月剛想說話,被林別敘用竹杖敲了下手背,知趣地咽了下去。

  傾風緩步過去,蹲下身,將銀票跟藥瓶放到女人面前,又抓起她的手,提起一塊乾淨的衣角,給她擦拭手上的泥漬跟草屑,仔細囑咐道:「你的傷想完全恢復已不可能,不過好生照養幾年,還能重新站立。你跟著他們一起去南城的刑妖司,登記完後他們會幫忙安置你。京城還是不要回去了。如果有別的想去看看的地方,也隨意。遇到什麼困難,盡可報我師父的名字,我在一日,不會不管你。」

  女人哭著點頭,想扯出個笑來感謝,試了試實在抑制不住,反哭得更劇烈,聲音含糊不清地道:「對不住……害你惹上這種麻煩。」

  傾風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慰道:「說的什麼昏話?你也小瞧我?」

  柳隨月還是第一次見到將借花獻佛如此流氓的舉動做得這般不失風度的人,敬佩她果然不同尋常,眼眶發熱,已跟著淚流滿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5:01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六章 劍出山河(十六)

  聽著傾風又細碎地同那姑娘說了些事,柳隨月感念她二人雖沒什麼血緣親情,但因陳氏同族也算羈絆頗深,一時還在唏噓所謂人生浮沉際遇多變,用手背擦著眼淚,忽地哭腔一滯,想起個人來,問:「別敘師兄,我哥人呢?」

  莫說林別敘,連傾風都跟著抬起了頭。

  數人眼神微妙地看著她,袁明欲言又止地憋出一句話:「你現在才想起來?」

  柳望松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他這妹妹唯一能趕上熱乎的,大約就是吃席。

  柳隨月眼珠轉了轉,有那麼一點微末的慚愧。轉念想到如今在界南遭罪的人是自己,柳望松那猢猻不定在哪裡逍遙快活,根本不需要她同情。便一揮手道:「算了。管他呢。」

  反正肯定沒死。

  林別敘見傾風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自己,免得她多猜,主動解釋了句:「他出行前忽感身體不適,但已經收了紀公子的銀子又不捨得退還,想到讓我幫忙找個人替上。我卜了一卦,卦象有些奇怪,變數頗多,難定吉凶,於是好奇來湊個熱鬧。」

  「他果然摳門!好陰險,居然都不先告訴我!」柳隨月忿忿不平,手中握著的長棍往地上一頓,想打人的欲望強烈得有點難受。

  瞥一眼林別敘,回憶起路上種種,覺得不大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想要道歉:「所以我這一路上罵的人,都是別敘師兄嗎?」

  「沒關係,我不介意。」林別敘大度地說,「反正你一次也沒吵贏過。」

  柳隨月:「……」就感覺怪憋悶的。

  傾風默不作聲地去收拾了剩下的東西,柳隨月見她動作,有點捨不得道:「陳傾風,你要走了嗎?」

  傾風點了下頭,想想還是同她澄清了遍:「其實我不姓陳。」

  柳隨月茫然:「啊?」

  傾風說:「我師父說,在界南,姓陳的人大多數都死了,這個姓氏不大吉利。所以我不姓陳。向來只有狐狸一個人這樣叫我。」

  「什麼?!」

  狐狸大驚,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跟他捆在一起的小妖被他帶得一個踉蹌,他不管不顧地繼續上前,試圖靠近傾風質問,「那我叫了你好幾年,你也沒反駁啊!」

  傾風惡趣味地笑道:「誰會在乎一隻狐狸說的話呢?」

  狐狸暴怒:「你又瞧不起我!」

  傾風轉身,簡單朝幾人點了下頭,迎著風來的方向走去。

  狐狸見她是真的要離開,急道:「你真讓他們把我帶走啦?一點都不顧念我們之間的交情嗎?」

  傾風抬手揮了揮。

  見她的背影堅定到近乎冷酷,狐狸想追上去,無奈被一群小妖從後面拽住,只能定在原地,可憐地喊:「我告訴你我可是九尾狐的血脈!我可有錢了!要麼你們把我放回妖境,要麼把我爹從妖境放出來,給我一個贖身的機會啊!我不要去京城!我不要見白澤啊!」

  傾風輕裝簡行,手上連把劍也沒有,來去隨性,做事有一種柳隨月羨慕不來的瀟灑,甚至走前連句告別的話都不多說。

  柳隨月下意識喊了她一聲,問:「明年刑妖司的持劍大比,你會來京城嗎?」

  傾風回頭說:「不了。」

  「為什麼啊?大家都會來啊。」柳隨月惋惜道,「那可是社稷山河劍啊!你那麼厲害,說不定能拔出來呢?你不來,陳氏就沒人了。」

  傾風笑了笑沒理會。

  荒野郊區的路不大平坦,她走路的肩膀也不如初見時那麼四平八穩,略有些晃動。眼看著就要走遠了,林別敘輕飄飄說了句:「我們會再見的。」落到傾風耳朵裡有種莫名篤定的意味。

  傾風聞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態度謙和,目光淡靜,面上神情無一不完美地寫著良善溫和,好似如遠山湖海般令人依信,與先前那個疏朗暢懷,不算穩重的意氣少年大為不同,心下只道他這人擅長偽裝得厲害,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他,頓了頓,說:「還是不了吧。」

  此間事了,估計再沒什麼見面的機會了。她這輩子從沒遠離過界南,與這幫京城的貴子只是浮萍過客。

  她身前一輪皓日正在冉冉爬升,遠去的背影似乎從灰沉的暗夜走進了朦朧的光暈裡。

  柳隨月舔了舔嘴唇,羨慕地說:「她好厲害啊。」

  她左手比了個舉劍的姿勢,颯颯在空中亂揮,嘆說:「我要是有她的劍術就好了。為什麼他們陳氏隨便撿個徒弟都那麼厲害,我師父教我教得那麼辛苦,卻總氣得想把我掐死?」

  她哀怨的模樣將身後一幫小妖都給逗笑了,只有還沉浸在惆悵中的狐狸皺了皺眉,語氣幽幽地說:「你的那種羨慕,對她來說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柳隨月狐疑:「你什麼意思?」

  「那可是舉父的面骨,背面還有你們人族大能刻印的籙文,你猜上面凝聚了多少妖力?」狐狸心情不大好,語氣也變得不大客氣,「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你們人族可以在瞬息之間就掌握大妖苦練數十年,乃至近百年的修為?那不得翻了天了?」

  柳隨月怔怔道:「啊……」

  林別敘聲線微涼,補充說:「她是可以短暫地掌控妖力,可她畢竟是人,也並非是習得轉化妖力的法門來施放法術。妖氣自她血脈中流過一次,就讓她的五臟六腑再被摧殘一次,且她的經脈可謂四通八達,妖氣稍濃鬱些的地方都可能會引起反噬。何況,本是意外求得的一命,誰也不知那六萬蜉蝣的妖力能維持多久。她越厲害,只能說明她會死得越快。」

  柳隨月心突地一沉,有些不能接受:「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5:17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七章 劍出山河(十七)

  日頭出得很快,今日天色該會不錯,露氣與寒意在金光之下迅速消散。

  傾風一路快行,臨近溪岸邊時,再忍耐不住,隨著咳嗽嘔出幾口血。再想繼續趕路,眼前已是陣陣發黑。

  遠山的峰頂還團在早霧的朦朧之中,她視線天旋地轉地一頓打晃,腳步虛浮,再難支撐。隨意按住路邊的一塊石頭,順著滑坐在地。

  昏厥過去之前,她腦海裡想的還是,出門一次,既送了一把木劍,又沒了舉父的面骨,虧大了。醒來還是要去南城刑妖司一趟,把寄存在他們那兒的劍都拿回來,免得陳冀說她敗家。

  等她重新睜開眼時,入目那片星光稀疏的夜空讓她產生了一瞬的恍惚,隨即便被前方溫熱的火光拉回了神。

  竟然又是晚上了。

  她身上蓋了一件老舊的長袍,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滑落下去。正對面的陳冀佝僂著背,正用一根木柴在火堆裡翻攪。

  火光噼裡啪啦地響,紅色的火星不停往外飛濺。

  傾風呆坐片刻,撿起衣服檢查,果然在衣擺處看見好幾個被燙壞的黑點,萬般無語道:「不要玩火。你多大了?」

  陳冀這才住了手,抬高木柴,敲敲火堆上架著的一口小鍋示意。

  裡面是燉得正軟爛的清粥。

  傾風手腳還是無力,雙手捧碗都止不住搖晃,所以只敢打一半。

  她喝了一口,表情渾渾噩噩地坐著,腦子裡好似被凌厲的劍風席卷過,將大多數的思維攪亂成一片混沌,甚至聽不清近處那溪泉汩汩的聲音。

  「弄得這麼狼狽。」陳冀略微抬起頭來,渾濁的雙目被鬆垮的眼皮沉沉壓著,似睜開又似半闔,開口就是奚落,「你是到閻王家偷雞摸狗去了?」

  這人是真的不會說人話。

  傾風提了口氣,睡那麼些會兒,身體那種沉累的感覺退去了些,說:「我今日碰見了幾個對你極為推崇的年輕人,真該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現在邋遢的模樣。」

  頭髮梳得雜亂也就算了,一件灰撲撲的舊外衣還穿得隨意,被他自己補得袖子一邊長一邊短,看起來蓬頭垢面。

  陳冀睨她,哂笑:「那是,我家養了隻吞金的小鬼。」

  傾風心虛地摸摸眉毛,決定不與他就著這個話題深聊。

  長夜的深邃與靜謐,似乎隔絕了俗世的凌亂跟紛擾,天地之間那看不清的風與雲,都因此變得清微婉約。

  傾風平和地與他說了萬生三相鏡裡的事情。火光映躍,陳冀聽完,問了一句:「怎麼?知道你父母叫什麼了?」

  傾風搖頭:「沒有。」

  她在屋裡找了一圈,沒找到什麼寫有名字的物品,最後也只知道自己以前的小名叫阿芙。

  傾風笑說:「其實不多執著,只是好奇。」

  她醒來後便陪著陳冀在界南游走,半條命踩在鬼門關裡,每日長久受妖力反噬折磨,疼得徹心徹骨,哪裡分得出精力去關心自己是誰?

  僥幸苟活之後,也忙著跟隨陳冀習武。不知自己天年幾何,只數眼前的日子,靜等殘生了卻,沒那心情去探究諸多。

  陳冀點頭:「人之常情。」其餘的並不多說,只催傾風再喝點粥。

  傾風又接著往下講紀懷故的事。

  陳冀靜默著聽著,神色不似憤怒亦不全是悲涼,更多是一點種不清道不明的閃爍。

  她說完後停頓下來,等著陳冀評判,他卻又拿著木棍去捅那火堆。眸光在明滅的橙紅中變得晦澀,似沉浸在某段感傷而蒼涼的回憶之中。

  傾風今夜的好奇心真是難得膨脹了,索性刨根究底問個明白:「紀懷故的父親假意奉承,搶奪你的軍功,是真的嗎?」

  「要麼是狐狸道聽途說,要麼是狐狸故意誆你。」陳冀竟幫他說了句話,「我認識的紀欽明,不是這樣的小人。」

  權力的風波屬實難料,深陷其中,不知會被雕琢成什麼模樣,陳冀想想加了一句:「如今不知道了。」

  傾風往火裡添了把乾柴,問:「他叫你大哥?」

  陳冀:「他確實叫我作大哥,不過不是為了什麼巴結獻媚。」

  陳冀第一次願意正經地同她說起這段過去,二人閒聊家常一樣地往下說。

  「我初入刑妖司時剛十五歲,不是什麼陳氏主家教養的弟子,只是一個鄉野出身的泥小子。紀欽明縱然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身份也比我尊貴,何況他比我大八歲,認真算他該是前輩,我需得叫他一聲師兄。」

  陳冀抬高視線,望著渺遠的某處,回憶著道:「當時先生將我們四人排到一起,我四人……當然主要是另外三人性情桀驁,不服管教,見面就掐個你死我活,非要爭個高下。於是就互相比劃了一下,定個先後,省去那些徒勞爭吵。」

  他說到一半,還得停下來自吹自擂一句:「你師父我,一劍驚鴻!」

  傾風連連點頭:「是是是。」

  陳冀眉飛色舞,過了那麼多年還為此事深感驕傲,爽朗笑了兩聲:「自然成了大哥!」

  傾風捧場地鼓掌。

  「紀欽明最次,他是四弟。不過他這人很有意思,敢拋得下臉面叫我大哥,還為我們幾人端茶倒水侍奉了一個月。他技不如人,所以不覺得丟人,只暗恨自己資質平庸。我們四人志氣相投,滿口大話。猖狂得很。」

  陳冀說到這裡,都還是神采奕奕的,有種年輕的蓬勃朝氣。

  這段輝煌而溫馨的過去,在他跌宕的人生裡大抵彌足珍貴,可惜不多,往後便只餘殘山剩水。

  他說完此處情緒也中斷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後面的故事。

  雖然一切都是他的親身經歷,可被他掩埋在厚重的風沙裡,少見天日,所以再次勾起時有種昏黃、陌生的生澀感。

  只是不知為何這陳年的酸楚還會這般濃烈,他一掀蓋子,喉嚨就被熏得嘶啞。

  「十五年前那場大劫,老二去了妖境,老三是陳氏家主的長子,隨那六萬將士一起下落不明。我也要來橫蘇,紀欽明是不同意的,他覺得我該留在京城,等來日成為劍主,再殺入妖境。他極力勸阻我,可惜我意堅決,孤身南下。」

  「無人願意隨我來,他以為我能死心,沒想到我這人倔強。後來快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心軟,冒險帶著小股親衛過來支援。他堅信我會是下一任劍主,想追隨我收拾山河。不料我變得這般蕭索,他痛心疾首,恨我自殘,導致人族也行至末路。」

  那天,陳冀也是這樣滿頭白髮地坐在火堆前。不過當時他一言不發,自己對未來也有許多迷惘不知。

  紀欽明看著他,久久等不到他出聲,家國遭屠、兄友遇難的悲憤都在頃刻間爆發了出來。他的情緒很不平靜,衝過來對著陳冀拳打腳踢。

  陳冀安然坐著,紀欽明打了他兩下,自己卻頹然沒了氣力。

  當天晚上的對話,陳冀記得一清二楚。

  陳冀仰起頭,平靜問他:「你覺得人族為何百年未出劍主?」

  紀欽明看著他的皺紋與白髮,每一眼都覺得刺痛,大聲吼道:「因為人族勢弱,因為我們不夠強!只要實力夠強,必能撼動山河!」

  陳冀說:「我覺得不是。自龍脈斷裂起,自人族自棄起,自人、妖兩境封閉起,我們人族就失了進取的銳意。提起妖族就慄慄危懼,如臨深淵,只能膽戰心驚地守著那片斷山,等著有人再斬一刀,再苟活數年!界南若失,我縱然修煉出通天的劍法,也不可能拔得出社稷山河劍!」

  就同妖王說的,人族的脊骨斷了,哪裡還會有國運之劍?

  陳冀自那七劍之中有所了悟,前路雖險阻,可他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

  人族數百年來一直迴避的,最難、最長、最遠的路。

  他問:「而今人族需要的,不是獨獨一個劍主。就如同先生,就算他能測算天機,又如何?這世間事事皆能如他所料嗎?憑他一人能力挽狂瀾嗎?」

  紀欽明只感絕望,看著陳冀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更覺悲憤。

  他們兄弟四人,三個都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如今一個死生不知,一個叛離人境,一個自甘墮落。偏偏他們都不覺錯。

  「你又怎麼知道不能?人族又能再用幾年重新等一個陳冀!世人沒有那鋒銳之心,你陳冀也沒有了嗎?!當年那個豪情萬丈的人是誰!說要帶我蕩平妖境的人是誰!」他哭得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又來抓陳冀的衣領,質問他,「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告訴我陳冀去哪裡了,我兄弟去哪裡了!」

  陳冀淡然地說:「說明這是我陳冀的命。我只能做這明火,我只能做清道的人。我為他守這界南,我要告訴所有人,天下蒼生!人族的脊梁,只要有我陳冀在,就不會,也再不能,往後倒退半步!」

  紀欽明只覺這群天才都天真到荒謬,第一次那麼痛恨天道不公。仰頭大笑出來。

  「好,你們都英勇!你們都要走你們的道!」紀欽明指著他咬牙切齒道,「陳冀,你就爛死在橫蘇吧!你就把自己跟他們的屍骨葬到一起!我要一個人回京城,我來守這蒼生!」

  火舌燎到了空氣中的灰塵,微末的火點在風中飄散。

  木柴燒焦的氣味帶著一絲絲的苦,浸透了十五年的時光。

  傾風聽著他的聲音,彷彿看見故友分崩離析,志朋分道揚鑣的結局。心下感慨叢生,又不知該作何評價。

  「他撿走橫蘇的妖族屍骨,大家都知道。他棄武從政,當年他說他是為了山河社稷,我信。」陳冀搖頭說,「可惜我二人,不同道。不知他這十五年來,變成了什麼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5:43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八章 劍出山河(十八)

  何止是道不同。

  如今傾風殺了他兒子,該得是世仇了。

  他一直身在界南,清心寡欲,即便二人分別時話說得狠絕,也只當是分流雲散,人各不同。

  經年未見,再聞音訊,便是生死依托的摯友與自己結了殺子之仇。陳冀心中所想所感,必然不同他這一聲淺談來得那麼簡單。

  傾風將碗放到邊上,撿起地上散落的乾柴,一根根往火光裡堆。很快手邊就空了,火光大盛,燒得鍋中白粥鼎沸。

  陳冀將鍋取了下來,看出她神色中有些微黯然,新奇道:「你後悔了?」

  「若是會讓師父傷懷,確實是有些遺憾的。」傾風拍了拍手上的沙塵,不知哪時候沾上的碳漬,兩隻手都糊黑了。她往衣服上一擦,笑容混不吝地道:「不過我不後悔。紀懷故該殺。世人不敢殺,我這樣的亡命之徒有什麼好怕的?」

  陳冀見不慣小姑娘這麼邋遢,把自己的外袍扯了回來。

  傾風又問:「師父你說,紀欽明不會派人來界南找我報仇吧?」

  「我怎麼知道?」陳冀不甚在意地回,「不過派人來殺,總不能是空手來的。」

  傾風期待道:「也是。界南久無來客了。」

  二人又烤了會兒火,等火光寂滅,暖意退去,陳冀一丟手上的木柴,撐著膝蓋起身,說:「該回了。」

  傾風去溪邊打了盆水,澆透餘燼,跟在陳冀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

  許是這次傷得太重,晚秋一場大雨,寒意浸人,傾風就開始病了。

  屋外草木搖落,傾風躺在床上,聽著外頭聲繁而勢沉的雨水,砸落在水缸、蓬簷、枯枝、石桌之上,敲出高低不一的奏響。偶爾揚起頭,透過窗格,不知是夢是幻,好像看見一個在風雨中徘徊行走的人。

  不過更多時候是孤寂冷清的秋意,群鳥俱寂,寥落無人,只有陳冀守在她屋前,手裡拿著把刻刀,摩擦出一道道低沉而粗啞的刨削聲。

  界南素來是這般蕭瑟,傾風閉著眼睛,夢裡都在想,如果自己走了,陳冀就該是一個人了。

  他要怎麼辦?練劍的時候,連個聽聲的都沒有了。

  大概是她求生的念頭太強烈,於是隆冬過後,天氣轉暖,她又好了起來。

  陳冀在她屋裡生了炭火,將幾盆快被凍死的植株也搬了進來。

  開春之際,傾風又把它們搬出去,發現那些小東西有幾盆已經死了,根都爛了,也有幾盆又抽出了幾片新葉。

  晴日的早晨,南城刑妖司的人前來拜會,給他們送了些禮物和湯藥,還給傾風帶了兩封信。

  一封是林別敘等人留給她的,給她說了陳氏那姑娘後續的安置情況。

  另外一封是狐狸留的。信紙中間印著一個掌印,上面極豪放地書寫了兩個大字:救我!

  傾風看完就把它燒了。

  「誰的信?」陳冀拎著把帶泥的鋤頭從院前走過,問,「你的朋友?」

  傾風說:「那隻聒噪的狐狸。」

  陳冀立即沒了興趣。

  傾風坐在炭盆邊的小矮凳上,想給那刑妖司的青年燒壺熱水,過了會兒,又說:「要不還是把他帶回來吧,他在這兒也挺熱鬧的。先生沒必要非把他留在京城吧?」

  陳冀忙碌地走來走去,把鋤頭放好後,又將自己的行李拿出來。

  他沒幾件好衣服,都是穿戴了多年的舊衣,有些磨破就磨破了,他漏風地穿著。有些好歹打了補丁,不過手藝粗糙,看著更為寒磣。每次出門,他才會把傾風給他買的好衣服拿出來。

  屋裡掛著最多的是他閒暇時刻製的木劍。從他將原先的佩劍賣了之後,就一直是用的這些木劍。

  少年時的張揚似乎都在他的鈍刀下被磨去,日復一日的靜心冥思,如今變得與那些劍一樣,普通內斂、深曲委婉。

  傾風看著他動作,聽到他說「要出一趟門」時,也就沒覺得稀奇,淡淡應了聲:「哦。」

  又問:「這次去哪兒?」

  陳冀彎下腰,將新帶來的那些補藥也往竹箱裡裝,說:「京城刑妖司,你也隨我一起去。」

  傾風愣了下,說:「我不去。」

  陳冀沒抬眼看她,不聽她的意見,只說:「你去後山拜祭一下,同你父母說一聲。」

  炭上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作響。

  刑妖司的青年戰戰兢兢立在門口,在長久的靜默中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發出什麼聲響引他二人爭吵。悔不該等這口熱水,早早溜了才對。

  良久後,傾風還是起身去了,對著後山那些無名的墳冢恭敬叩拜。

  等她回來時,刑妖司送信的人已經離開,留下兩匹馬。陳冀也收拾好了要用的東西,讓傾風帶上兩件換洗的衣物,鎖了門,率先上馬領路。

  他們騎馬去了南城,將馬匹還回去後,又租了一輛牛車,沿著城外平坦的山道,朝著縹緲的北面一路前行。

  傾風第一次去比南城更遠的地方,離開城門,望著遠處山林裡還未消融的寒霜,一直默不作聲。

  牛車顛簸,陳冀搖搖晃晃地坐著,時而低頭,時而打量對面的人。

  午間忽然起了陣冷風,他從包裹裡取出一張胡餅,遞給傾風,主動搭了話,嫌棄地道:「我帶你去京城見見世面,你不要一副死了爹的表情。」

  陳冀偶爾也會出門,不過很少,更不會帶著傾風。因為人多的地方氣息也斑雜,他擔心會加重妖力的反噬。

  十五年裡節衣縮食、清苦生活,連件新衣也不捨得添置,其實並不是因為陳冀有多貧窮。

  刑妖司的俸祿很高,這麼些年陳冀在界南巡查捉妖,無一日懈怠。只要有刑妖司的人前來求助,再遠處的妖邪他也不辭辛苦地趕去,為的不過是積攢刑妖司的功德。

  刑妖司裡的寶貝沒什麼叫人貪戀的,陳冀想求的只是白澤。

  十五年苦守界南,他沒向誰低過頭,也沒向誰邀過功。闊別十五年再回傷心之地,又是要為她這個累贅。

  傾風不覺白澤能有什麼神通可以救她,不過只是一些苟延殘喘的辦法。可能叫她多活一兩年的東西,就也可以叫陳冀多活一兩年。

  她有千百萬句想拒絕的話,不希望陳冀再為她付出良多。想說其實生也不是如何好,飽含苦痛,萬物皆有消亡枯朽的時日。

  可終是不忍說出口,會傷了師父的心。

  接過陳冀遞來的食物時,傾風努力將那些雜念全部清空,找不到什麼想說的話,悶聲悶氣地威脅了一句:「你帶我去刑妖司,我這人不聽話得很,要是犯了事,被先生連人帶掃帚趕出來,你不要怪我。」

  「你試試,你能不能在刑妖司裡鬧翻天。」陳冀嗤笑道,「若真能,我算你有本事。」

  傾風這人不怎麼吃激將法,不過陳冀說的另當別論,當下便一咬牙,應道:「行!這可是你說的!」

  二人都覺得對方不知天高地厚。

  過了片刻,陳冀不知起了什麼興致,指著路邊的飛沙走石,對她開導道:「你看,那花,那山,那水,那人……多漂亮!山河遼闊啊,你沒見過的風景還有許多,還是得活得久。」

  傾風:「……」

  她著實是很想給師父留點面子,也想做個孝順弟子,可還是被他這句話嗆得沒聲。忍了忍沒忍住道:「師父,多念點書吧。」

  這肚子裡的筆墨真是貧瘠到極致了。

  她的不學無術都是這人教的。

  陳冀不滿道:「你懂什麼?『頑石之中良玉隱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為師的話雖有些樸實,可是寓意深重,你自己琢磨著吧。」

  牛車走得不快,一路北行,春意漸濃。

  傾風見到了春暮下險峻盤旋的高山,也見到了寧靜縹碧、千丈見底的湖泊。見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見到巍然而立的繁城。

  各種蒼翠生機的顏色替代了凋零的蒼黃,空氣中飄蕩著清淺隱約的花香。迷濛細雨,逐水飛花,叫她暫時忘卻了那些愁煩。

  陳冀的話是對的,這世界廣大無際,甚至連天也與界南的有所不同。雲似海生,浩浩蕩蕩,如同一個嶄新而波瀾的美夢。

  過了半月有餘,在陳冀流水般的講述裡,兩人的旅程終於結束。

  春日初升,京城立在清透的寒光之中,城內城外都已擠滿喧嘩吵鬧的行人。

  陳冀眺望著高聳的城門,低低說了聲:「到了。」

  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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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石之中良玉隱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格言聯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6:04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十九章 劍出山河(十九)

  刑妖司的人進城,是不需出示什麼公文的。陳冀掏出腰牌往鎮妖石上一拓,便帶著傾風從人群的側面走了進去。

  一幅紅塵鬧市的豔麗光景迎面而來,比傾風想象的更為繁華富麗。

  縱橫鋪陳的街道與蛛網似的小巷彼此交織,兩側商鋪林立,道上寶馬香車絡繹。人聲似潮,一陣高盛一陣,不絕於耳。

  小販挑著扁擔吆喝著慢行,奔跑玩鬧的孩童歡笑著險些撞上,被小販一把扶住,後面的婦人快步趕來,道著歉將人牽走。

  金黃的油鍋裡滋滋作響,飄出濃鬱的麵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氣息。

  書生手捧著新買的紙張,站在酒肆前與同窗高聲闊談。習武的壯漢背著武器從身邊路過,好奇地偏頭旁聽。

  抬首遙望已可見上京各處矗立著的華美建築。雕樑畫棟,飛簷斗拱。

  傾風被這紛至沓來的壯麗看得入神,直至被陳冀喊了一聲。

  此前二人坐著牛車吹了許久的風,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氣浸冷。

  刑妖司設在上京另外一面,傾風大病初癒,陳冀不急趕路,指著一間沒開的鋪子,示意她先過去坐下休息。

  傾風從懷裡摸出昨日剩下的乾糧,分了陳冀一半。

  陳冀小口吃著,指著不遠處的街市道:「不大認得了,變了許多。不過還是可以帶你四處逛逛。」

  對面茶樓的掌櫃走出門來,細細端詳了他二人幾眼,又轉身回去。

  傾風心說那人該管不到自己坐在別人店門前。

  沒多久,就見方才的中年男人端著托盤小步走出來,上面擺著一壺熱茶還有兩碗湯麵,笑容熱絡,不由分說地就往傾風手裡塞。

  「二位先生,遠道而來吧,先喝點熱湯暖暖身體。」

  傾風被這忽如其來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識伸手接了過來。

  中年男人順勢笑著邀請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樓坐坐?裡頭暖和,還有空位。」

  陳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們忙吧,我們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氣地「誒」了聲,這才轉身走開。

  沒多久,隔壁小攤的老漢又端來兩張木凳,扯過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擺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髒啊,不如坐在這兒。」

  傾風被陳冀拉了起來,道謝後體面地坐著吃飯。

  「什麼意思?」傾風尤在雲裡霧裡,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裝扮,同身邊人悄聲道,「不像乞丐吧?」

  陳冀這亂頭粗服的許會叫人誤解,可她的衣服雖說不是什麼錦衣綢緞,也是布料柔軟、裁剪得體,單獨出去,起碼配得上一個少年游俠的形象。

  陳冀喝著熱水,差點一口噴出來,摸起腰間的鐵牌,懟到徒弟面前,壓著聲音道:「胡說什麼,先生親自坐鎮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對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丟人呀!」

  他把先前那乾硬的胡餅收起來,端過湯麵吃了一口,同傾風詳細解釋了一句:「白澤不喜別人叫他官爺或什麼奇怪的稱呼,只讓人喊先生。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過在刑妖司內,提起先生,只有一個。」

  傾風懷疑地問:「你還有什麼沒有告訴我的?」

  「其實沒什麼,我進刑妖司時也是一問三不知,有何關係?」陳冀覺得無所謂,「不過你比我好運。我年輕時,先生正因人族氣運下降,修為大損,需長久閉關休眠。一年只偶爾醒來兩次,見幾個人,處理些事,鮮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沒聽過幾次他講課。自三年前陛下失蹤之後,他才開始親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務。聽聞還為你們這些小輩專門開了早課,我們哪有這樣的機遇?」

  傾風卻是一驚:「陛下失蹤了?」

  陳冀更是詫異:「我沒同你說過嗎?」

  傾風搖頭:「沒有啊!」

  「居然沒有嗎?」陳冀狐疑,並將自己推得一乾二淨,「那你也該知道啊。陛下不失蹤,哪裡需要紀欽明來代理朝政?」

  傾風皺眉,聲音壓得更低:「怎麼失蹤的?」

  「我怎麼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麼靈通。何況誰做皇帝、誰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興趣,自己去問。」陳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趕緊吃吧,麵都坨了。」

  傾風這一碗麵吃得一驚一乍,更覺陳冀這人不大靠譜。飽食後將錢壓在碗底下,端著托盤過去還給茶樓。

  刑妖司是由上京近郊的否泰山改建,徒步過去尚有些距離,陳冀去驛站打聽,又借到了一輛順路的牛車。

  繁榮的景象再次變化為曠靜的山林,直到能看見一面山峰的斷壁上,刻著筆力奇崛的「刑妖司」三個大字。

  山底有兩名守衛,見到二人身影,未待走近,已急得先喊了聲:「怎麼現在才來?」

  左側守衛伸出手作擋:「腰牌。」

  陳冀將自己的遞了過去,另外一人對著傾風道:「還有你的。都要。」

  傾風沒動。

  守衛翻轉過手中腰牌,看清後面的名字,眸光凝住,一掃先前不耐,表情頓時莊肅。他不敢置信地朝陳冀臉上掃了一眼,意識到這行為失禮,又趕緊低了下去,躬身兩手遞回。

  陳冀指著傾風,淡淡道:「這是我的徒弟。」

  守衛忙說:「師叔請進。師姐隨意。」

  陳冀收好東西,正欲上去,那守衛跟上一步,抬手在他背後的竹箱上提了一把,恭敬道:「師叔,我幫您拿。」

  陳冀沒有拒絕,將身後的箱子解了下來。

  青年回頭沖兄弟使了個眼神,讓他獨自守門,自己則快步小跑兩步,沖到陳冀身前幫忙引路。

  留在原地的守衛驚愕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從未見過他這般殷勤的模樣。雖不知來的這兩人是誰,也知趣地閉上了嘴。

  三人沿著蜿蜒的山道拾級而上,一路未見幾道人影,行至半途,聽見了自山腰傳下的鐘鼓聲。

  陳冀腳步暫緩,眺望高處,問:「今日是早課,還是大典?」

  守衛聲音有些發顫,欠了下身,緊張說道:「回師叔,下月便是今屆的持劍大會,如今各地刑妖司的前輩與新秀都匯聚京城。先生今日召集眾人,商議大會流程,並講課激勉小輩。明日還有祭祀大典,祭祀天地神明與先輩英烈。師叔回來得正是時候,現在趕去大殿應當還來得及。」

  陳冀壓根兒沒趕這個行程,只是湊巧,當下含糊應了聲:「嗯。」

  這一路倒是不遠,沒多時便到了陳冀那間小屋。

  陳冀以為他那間屋舍該年久失修,布滿青苔雜葉了,不想竟打理得整潔乾淨,屋前的石桌上連灰塵都沒積下。

  守衛將箱子放在門口,見陳冀用手指在桌面擦拭,聲線緊繃地解釋道:「常有前輩會來打掃師叔的居所,一應物件也有及時修繕,師叔盡可放心居住。若有哪裡需要,招呼小輩一聲即可。」

  陳冀頷首,作為前輩本該送他一點禮物,不過他面皮厚得狠,就當自己身無長物,一拂袖道:「今日辛苦你了。」

  守衛也實誠,樂呵呵地答道:「哪裡。都是晚輩該做的。」

  他又一板一眼地鞠了個躬,倒退著出了門,才腳步輕快地往山下跑去。

  等人走遠,傾風方嘖嘖稱奇,揶揄道:「師父,您這是風華依舊啊。」

  陳冀當即沒了那派高冷深沉的氣質,得意地拎起箱子進屋,說:「你今日才知道?」

  他沒顧得上收拾東西,不知從哪裡找出來一根竹杖,握在手裡。

  那東西看得傾風眼角一抽,不期然想起林別敘那廝。

  只不過林別敘拿著竹杖是要裝悠游人世的閒散做派,陳冀拿著……更顯蒼老消頹了。

  他好似真把自己當個腿腳不利索的花甲老人,竹杖往地上一點,腳步輕浮,面容憔悴道:「走吧,我們也去看看。」

  傾風漠然看他演戲,放下包袱,兩手空空地跟了上去。

  大殿位於否泰山的半腰。

  原本的否泰山僅指這一座山,改建成刑妖司後,將附近的五座山峰都囊括了進來。

  整座刑妖司環山而建,劍閣位於主峰的峰頂,中間相對平緩的地段則直接削平修建成了一座大殿與一個廣場,用以籌備祭祀,或講課受訓。

  新秀晚輩們此刻都站在露天的空地上,等待先生出場指點。長輩才能留在大殿中,與先生商議事務。

  按照往日的規矩,廣場正前方只擺了五套桌椅,其餘人都得站著等候。

  柳隨月混在人群的前方,眼睛被越發高升的太陽刺得酸澀,只能抬手遮擋。

  她聽著邊上一群人為了一把椅子熙熙攘攘地爭搶不停,掃了眼已落座的三人。

  林別敘是白澤弟子,可以坐首席。

  袁明是刑妖司年輕一輩裡唯一能領悟兩種大妖遺澤的弟子,實力本就出眾,且是貧民子弟的代表,也可以坐一席。

  柳隨月將目光轉向靜默坐著的第三人——那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

  這人五官清秀婉約,有著一對長眉鳳目,若是長在別人臉上,怕會覺得她是個內斂恬淡的姑娘,不是個多厲害的武者。

  偏偏她冷肅的氣場自帶一股說不出英氣,有時眼神凌厲掃來,甚至還會讓人覺出莫名的血氣跟殺意,平添一股邪異,哪裡還敢小覷?

  此時她手指轉動著茶杯,目光清邃深遠,像是覺得無聊,在不著痕跡地發呆。

  她叫季酌泉。

  季酌泉雖然不是白澤弟子,可一直跟在先生身邊修習。實力深淺無人知曉,因為年輕一輩裡從無人跟她對過招。

  柳隨月與她不熟,幾次提起她,師父都是勸告不要招惹。

  傳聞數年前,曾有人來刑妖司鬧事,季酌泉領了先生的口諭下山阻攔,對方胡攪蠻纏,不僅對先生不敬,還對她出言輕薄。

  季酌泉惱了,一劍劈落,直接在石階上留下一道寬約半指的劍痕,從那痕跡看,少說也有幾十年功力。不曉得真假。

  不過季酌泉的來歷與常人不同,這事兒安在她身上倒也可信,所以她佔一席,無人敢有異議。

  本來還有一張座該是紀懷故的,倒不是說他實力如此超群,而是他本身代表著朝廷。

  如今紀懷故隕命界南,空出的兩個位子便是眾人憑本事爭搶。

  這個「憑本事」的標準水分很大,畢竟年輕人嘛,心比天高,都覺得自己是我輩第一人。

  哪怕前一天已經打鬥比試過一回,今日這兩把椅子的歸屬還是難有定奪。

  那邊柳望松剛揮退幾人一屁股坐下,當即被身後的人拽著後衣領拉了起來。

  柳望松大怒道:「昨日是我贏了!你們怎麼不講道理?」

  「昨日我沒來,怎麼就算你贏了?!」

  柳望松怒氣橫生,握著長笛直擊對方面門,二人呼喝著又鬥了起來。

  柳隨月看著她愚魯莽撞的兄長,又看了眼和風細雨似的林別敘,愁腸百結,長嘆一口氣。暗道為什麼她兄長這麼不堪入目?

  挪開視線,目光散亂地飄了一陣,無意看見大殿的回廊上轉出來兩個人,覺得後面那姑娘的身行頗為眼熟,當下驚疑一聲,整個人精神了起來。

  可實在離得太遠,等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細,人已進了大殿。

  這廂,傾風與陳冀從側門進入大殿,裡頭已濟濟一堂。

  正中位置擺了兩排桌案,後面又擺了數排矮凳,無奈人實在太多,坐不下,於是有幾人是站著的。

  陳冀出現得晚,看著又實在潦倒落寞,不像是什麼大人物。負責禮儀的管事沒有注意,侍女也未來詢問,陳冀便自己挑了個安靜的角落低調站著。

  邊上同樣受冷落的中年男人打量他片刻,開口與他搭話:「老哥,生面孔啊,怎麼今日才來?你是哪裡人?」

  陳冀點點頭,只低聲道:「我是南城來的。」

  「哦,南城來的人是少。」男人指著對面一個方位說,「大多都排在那邊。你看看有沒有你認識的。」

  陳冀與他做了一揖,卻沒過去,仍站在原地沒動。

  中年男人剛要委婉提醒,傾風不該隨他留在大殿。那邊傾風已攔住一名過路的侍女,禮貌:「麻煩給我師父倒杯熱水。」

  形色匆匆的侍女停步瞥她一眼,皺眉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小輩該在下面。」

  說罷就要離去。

  傾風再次抬手攔下,聲音冷了些:「一杯茶水也沒有?大家從天南地北匯聚在此,雖然都是修士,但也算半個遠客,你京城的刑妖司就這樣招待賓客?」

  侍女面上浮出一絲惱意,忍住了,語速急促道:「你先下去。後廚這裡沒有乾淨的杯子了。」

  傾風又說:「那椅子呢?」

  見陳冀坐視不管,中年男人開口勸了句:「算了吧丫頭,武有高低,何必自討沒趣?何況確實是這次來的人太多了,管事來不及準備。」

  傾風也不多糾纏一個侍女,沉著臉放她離開,舉目張望了會兒,抬步往中間過去。

  陳冀眼皮輕跳,心下開始覺得不妙。

  他方才沒阻止,是因為覺得這規矩確實不對。

  不管是哪裡來的修士,武藝如何低微,攢有多少功績,既然來了,都不該受到這般偏待。

  負責招待的管事失責,該親自出來賠禮道歉,添桌送茶,請人坐下。

  他許是以為先生素來不管閒事,其實先生愛才憐弱,若是看見,也要責罰。

  但是傾風這人心腸壞得狠,惹事的本領也高,本就對來京城的事情暗生抵觸,尋著由頭還不可勁兒地興風作浪?

  陳冀當即想將她攔住,結果反被傾風抓住手臂,陰陽怪氣地嗆了一句:「師父您腿腳不便,小心站好了,我去給您找把椅子!免得這屋裡的人都看不見您。」

  陳冀氣結:「你——」

  中年男人也懵了:「你這徒弟……脾性好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6:27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章 劍出山河(二十)

  傾風才走了兩步,就發現大殿中間那兩排最舒適的寬椅,竟還有兩張是空著的,不知是給誰預留。

  當下直接高聲招呼道:「師父,坐這兒!這裡有座。」

  一時間,原本還在細聲交談的眾人都靜了下來,轉頭望向大殿正中說話的人。

  各種探究、困惑、輕慢的復雜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本人好似渾然未覺,一手搭著椅背,嗓音洪亮地又叫了一聲:「師父,你怎麼不過來啊?」

  在座都是長輩,傾風這旁若無人的模樣委實過於囂張,堂上一個穿著青黑色蟒袍的刀客聞言便皺了眉,呵斥道:「小輩無禮,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下去!」

  他的刀就斜倚在平頭案的邊上,說話時故意帶了些內力,想以此震懾傾風,讓她莫太無禮。

  刀身隨他聲波發出一陣輕微震動,與桌案連連撞響,即將滑落時被他一手按住。可站在不遠處的傾風卻沒半點反應。

  傾風甚至連道餘光都沒賞他,見陳冀不應,直接兩手各拎起一把椅子,朝陳冀所在的角落走了過去。

  陳冀直接轉身撤出大殿的心都有了,無奈深諳傾風秉性,知道這廝定會故意追在他後面,邊跑邊高呼:「師父,師父你要去哪裡?」然後將狀況鬧得更人盡皆知。

  於是生生定住了步伐,面色鐵青地等著傾風靠近。

  原先與他師徒二人搭話的那個中年男人此刻悔不當初,深埋著頭想要離開,劃清與二人的界線,不料傾風也不放過他,將陳冀按下去後,轉頭就沖他道:「這位師叔請別走,這還有一把椅子,您也請坐。」

  中年男人瞪大了眼,渾濁的雙目已極少變得那麼有神,立即擺手、搖頭、挪步,將抗拒之意寫滿全身,連眼睛都恨不得真能說出話,仰天長嘯一聲「不!」。

  這椅子他不敢坐不敢坐。他寧願去坐那種灑滿了鐵釘的殘酷刑具,也不想坐這把紮了無數眼刀的寬椅。

  他的屁股受不起。

  陳冀又哪裡能獨自受罪?還沒等他退走,當下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將人扯了回來。

  中年男人差點驚叫出聲。

  這小老哥拄著竹杖,走路一步三晃,看著一口氣都快沒了,怎麼力氣能那麼大!箍住他的那隻手堅硬如鐵爪,他擰了一下都沒掙開。

  傾風抬手再作邀請,面上禮貌端莊,嘴上不依不饒:「坐吧,師叔。不用客氣。師叔千里迢迢趕來與會,哪能連把椅子都分不到?我方才提了,都不是什麼金銀珠寶打造的寶貝,若是連這都捨不得,豈不是叫先生臉上無光?我是小輩無所謂,站著即可,您老慢坐。」

  中年男人嘴唇翕動,本就不善言辭,被那麼多道針錐似的眼神盯著,更是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舌頭打結了半天,才苦澀地冒出一句:「賢侄,我沒有得罪過你的地方,你別害我啊。」

  傾風虛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笑說:「擔心什麼?與您無關,您坐著就好。」

  陳冀見他實在不安,用竹杖碰了碰對方的腿,以一腔過來人的語氣安慰道:「習慣就好。」

  中年男人:「??」

  小老哥?你在說什麼?這又不是他徒弟,他有什麼好需要習慣的?!

  眾人皆側著身體朝角落張望,想看看那幾個敢在白澤殿上挑事的狂人是誰。

  無奈陳冀坐的位置實在過於偏僻,中間恰好有兩根圓形長柱幫忙遮擋視線,只有坐在中後排的一群修士可以看見。可親自離座去打探又不大體面,更多人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旁聽一點熱鬧。

  刀客遭傾風漠視,見對方師長還不予管教,有些掛不住臉,胸口憋著悶氣,猛一拍桌,怒罵道:「你是哪個地方來的小輩?你師父沒同你講過刑妖司的規矩嗎?」

  堂間議論的聲音陡然變大,或輕蔑或勸解,千人千相諸般盡顯。

  「縱是不曉得規矩,也不該連點禮貌都不懂。」

  「呵,跟規矩有何關係?她擺明了是故意的,字字句句點你頭上,你聽不出來嗎?」

  「不知是哪位同僚?若是對場間席位有哪裡不滿,該自己出面才是,將徒弟推出來挨罵做什麼?」

  「確實是少了幾張椅子,怎麼現在還沒補上?山上沒有,叫幾個小輩趕緊去山下搬吧。」

  傾風返身走回來,聽人責罵面不改色,反笑道:「我不過是盡孝心,為何要挨罵?諸位前輩說的,我不大懂。」

  刀客下巴上蓄了濃密的鬍鬚,表情被遮住大半,看也是個不怎麼會吵架的人。見傾風站在人群之中連點情緒波動都沒有,已經沒了辦法,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她罵了一句:「厚顏無恥!」

  這門功力傾風確實是修到登峰造極的,她端端正正朝刀客行了一禮,謙卑道:「不敢班門弄斧。」

  刀客:「你——」

  陳冀怕她多生是非,乾咳一聲,警告喝道:「傾風!」

  管事這才快步過來,壓低了聲音,不多嚴厲,可也不算和善,同傾風道:「這位姑娘,莫要在堂上鬧事。你先把椅子拿回來,我再派人去給你找。」

  傾風聽著覺得可笑,斷然拒絕:「椅子我不可能還給你。我搬得起,我師父就坐得起。少幾把椅子,該是你的問題。偌大刑妖司,連這都解決不了?」

  管事在刑妖司任職多年,隨侍白澤,見到他的都會給兩分薄面,便是朝廷高官也不敢當面奚落,何曾被人這樣咄咄緊逼?錯愕之餘,態度也冷硬起來,尖銳問了一句:「這座位排序自有講究,你師父坐得了嗎?」

  傾風自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打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今日生可能明日死,腦袋拎在手上轉著玩兒,活得便是一個隨性,連陳冀都教不了她什麼叫忍讓。

  此刻心頭怒火高漲,眼神卻變得冰冷。

  「你是覺得他不配?還是你覺得,今日沒有座位的人,都不配?」她說得不急不緩,前頭音調還被壓著,抬手豁然一指,清朗的聲音便顯出她的傲然,「不僅椅子坐得,他們桌上的東西,我都要。那果子,那茶水,給我師父敬上。」

  椅子確實是因為疏忽,但那靈果卻是稀罕東西,所以連主桌邊上的位置都只每人分了兩個。

  傾風這猖狂的要求一出,管事也被氣笑了,聲音多有諷刺,指著大開的殿門示意說:「你想要,可以去下面那個地方拿。別說是老夫欺負你,底下都是跟你同齡的人,桌上的東西全憑本事取。」

  傾風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笑容譏誚,二話不說,俐落轉身出門。

  此舉又叫場內眾人驚了一下。

  刀客跟到門口,見她大步流星地下了長階,怪道:「還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小丫頭?她師父誰啊?」

  一人跟著道:「沒見過什麼市面,去受點教訓也好。」

  「哪個鄉下來的姑娘?怎麼帶到這殿上來?」

  「老子也是鄉下的,陳冀也是鄉下的,說來先生不定也是哪個幽僻靈山上出世的,在這兒念叨著鄉下你什麼意思?」

  先前那人不吭聲了。

  眼見旁觀的人都差點吵鬧起來,糾紛的中心人物反倒坐得安穩,中年男人看不過去,推著陳冀的手臂焦急道:「你……你怎麼還不過去攔著?」

  陳冀疲憊地按著額頭,擺擺手道:「管她呢,隨她去吧,別在大殿裡給我鬧就行。」

  中年男人局促不安,拍著手心道:「那幫娃娃下手沒個輕重,你徒弟那麼瘦小,不怕被打出毛病?」

  陳冀說:「那我徒弟有輕重。」

  中年男人拿他簡直沒有辦法,心急火燎,乾脆自己跑到門口親眼看著。

  傾風快步過來,不出意料,第一眼就認出坐在人群正中的林別敘。實在是那人的排場大得與眾不同。

  廣場上的弟子們起先還沒注意到她,等她站定在林別敘面前,附近的人才放低了說話的聲音,好奇地分出心神打量。

  林別敘手裡搖著把紙扇,笑得暢懷疏朗:「又見面了。」

  傾風覺得他這笑容莫名礙眼,沒有回應,指了指他桌上的果盤。

  後排的青年見這動作,當下接了一句:「這東西——」怎麼可能送給你?

  豈料林別敘同意了,做了個隨意的手勢,而傾風也沒等他回應的意思,第一時間上手連盤端走。

  看見這一幕的人紛紛怔住。

  更奇妙的是,傾風不僅沒抓緊時間跑路,還順著方向轉到了袁明桌前。

  這兩枚果子袁明從來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個機會轉手賣了。

  誰動他的銀子便是要他的命,這麼多年在他這裡吃到苦頭的弟子不計其數,是以到後來,眾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爭也懶得爭。

  先前那青年就著沒說完的半句話飛速轉了口風,想提醒這個不要命的姑娘:「師妹你別動——」小心挨揍!

  袁明猶豫片刻,做了個能叫他們銘記終生的動作。他拿起一個,剩了一個在桌上,意味明顯。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快停了。

  結果傾風垂眸掃了一眼,覺得他窮得可憐,沒有去拿。繞過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與她對上了視線。二人都不知對方在想什麼,等傾風將果子抄走一個的時候,季酌泉還面無表情地坐著。

  這下,眾人何止是震驚,該說是驚駭了。

  這得是什麼人物啊?!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對她禮讓七分?

  哪怕是換成紀懷故來,季酌泉方才都該打斷他的手!

  另外兩套桌椅,有一個還是空的,最後一個則坐著披頭散髮的柳望松。

  傾風各從盤裡取了一個。

  柳望松自然不想給,只是前面三人都沒阻攔,他一時摸不準傾風的來歷,怕只有自己胡亂出頭,最後鬧出問題,於是頻頻觀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過神來,傾風已經帶著盛滿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傾風走到他桌前時,目光飛快從他臉上掠過,一眼都嫌多。此時走到一半,又回頭朝他看了過來,還是一種審視的目光,表情裡有他讀不出的微妙,最後甚至蹙了蹙眉頭。

  柳望松茫然。什麼意思啊?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說鳳表龍姿,怎麼也是儀表堂堂。

  等傾風走到石階的一半,現場眾人才炸開了鍋,互相打聽:

  「她是誰啊?」

  「我從沒在刑妖司見過此人!」

  「剛才為何不打呀?」

  「看起來不怎麼厲害,身上也沒帶武器,這得是什麼大妖遺澤?」

  柳望松被人推攘著肩膀追問,滿腦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啊!我不認識她!」

  後面的青年頓時嘔血:「你不認識,就這麼讓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師兄弟順勢開始挑唆,讓他趕緊搶回來:「對啊,柳望松你怎麼不動手啊?」

  「這不似你性格、你豈能讓人平白壓你一頭?縱是你寬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褻瀆吧?」

  「你方才那麼狼狽才贏了座位,怎能輕易拱手讓人?那師妹氣焰太盛,目中無人,你趕緊教訓她一頓,把果子搶回來!」

  「大師兄?袁明師兄?」

  袁明無動於衷,只將手裡的果子放回去。

  林別敘笑笑說:「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過她。」

  季酌泉同樣沒什麼反應,與先前一般無二。

  柳望松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常被柳隨月的運道坑害,對危險極為警惕。

  他緩緩回頭,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後者從方才起就一直緘默無聲,大反常態地不跟眾人一道起哄。見他望過來,還無辜地攤開雙手,裝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裡憋著壞水。當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動如山地坐著。

  後排的青年見他們都不動作,提了口氣,想把傾風喊回來,抬起頭,發現傾風正停在半道,笑眯眯地在遠處看著他們。

  幾人不由起了身雞皮疙瘩,也覺得見鬼,放低了聲音道:

  「她能聽見嗎?」

  「這麼遠,不能吧?」

  「是不是你剛才叫得太大聲了?」

  「我覺得算了吧,柳望松這人能放過好便宜不佔嗎?他都不去,肯定有貓膩。等人下來再說。」

  大殿內的眾人還在討論傾風的師父是誰,為何一直不做聲。還有人勸他趕緊下去阻攔,就見在門口觀望的幾人姿勢變了。

  大家都是學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過他們的眼。

  很快,就見傾風抱著一個果盤走了進來。

  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整整五個靈果。

  一時間滿座嘩然。

  還有人不顧形象站了起來,朝前走近兩步,試圖看個仔細。

  管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等她邁過門檻,才找到聲音,瞠目結舌道:「你……你這是哪裡來的?」

  傾風口氣隨意:「不是你說的嗎?前面桌上啊。」

  雖是親眼看著她從別人桌上拿的東西,刀客還恍惚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忍不住彎下腰,對著靈果再三辨認,沒看幾眼,被傾風抬起果盤躲了過去。

  刀客開口時的聲音都啞了:「你怎麼拿的?」

  傾風說:「這不是有手就行?」

  十來人起身,不信邪地走到門口,往中心的廣場上瞧了一眼。看不清是哪幾人桌案上的果盤空了,不過人群未亂。

  見了鬼了!今年怎麼什麼離奇的事情都有?!

  靠近主座位置的一人發問:「那麼快就回來了?」

  「這不是有腳就行。」傾風嗤笑,這才幾步路。

  她走到陳冀邊上,順手拿了個果子,咬了一口發現還挺甜。

  陳冀見周遭人都在往這裡看,獨她一人吃得津津有味,臉色黑了下來,粗聲粗聲地道:「你怎麼還吃得下去?」

  傾風莫名其妙道:「這不是有嘴就行?」

  陳冀:「……」怎麼那麼想打人?

  她拿起一個遞給陳冀:「您不吃嗎?還行吧,吃個味兒。我還以為能讓他們京城的人如此吝嗇的寶貝,該都是金子做的,原來也是泥裡長的。」

  說罷沖著前面的侍女招招手,說:「給我師父和我都倒兩杯茶。如果茶也不給,那我自己再去別處拿。」

  侍女不敢再說沒有茶杯了,只能求助地望向管事,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管事面上如覆寒霜,人也跟凍住了似的,半晌沒做回應。

  中年男人跟著走回來,腳步拖沓遲緩,像是受到了什麼衝擊,停在那張座椅前,甚至想請傾風自己坐下。

  陳冀見局面變得實在太難堪,猶豫了下,對傾風道:「你先下去。」

  傾風說:「我不下去,我就站在這兒看著,看有誰敢欺負我師父。」

  陳冀額上僅剩的幾縷黑髮都要被氣白了。

  有沒有搞錯?老子在這裡裝淒慘賣可憐,你鼻孔朝天的快把天王老子都給踩腳底下了。

  他冷聲道:「傾風,你今日,是不認我這個師父了?」

  傾風:「我哪裡敢啊師父,我只是不放心您。大不了他們不惹我,我不說話。」

  那頭管事總算釐清思緒,再次朝他們走來,抱了下拳,說的卻是:「刑妖司有刑妖司的規矩,禮不可廢,你不理解,我也很難同你解釋。先生快來了,請姑娘先下去。」

  傾風細細地咀嚼,入口即化、汁水充盈的靈果,在她這兒好像變成了什麼難吞咽的東西,過了片刻,她笑吟吟地道:「規矩?你自家的規矩回去訓你自家的狗,同我有什麼關係?」

  不止管事震怒,堂上也有一人出聲責罵道:「你放肆!簡直逆詐無狀,目無尊長!他好聲好氣同你講規矩,你不該在殿上大放厥詞!」

  那管事欺軟怕硬、厚此薄彼,傾風很是看不慣。

  殿內的人習以為常,甚至助人下石,傾風也很看不慣。

  一個個被欺負了便開始說得義正辭嚴,先前怎不見幫別人說一句話?任由一群風塵僕僕的人在角落無措站著,連口熱水都討不到。

  傾風似笑非笑地朝說話那人看了過去,風輕雲淡道:「阿貓阿狗都敢自稱尊、自稱長。刑妖司,倒也好笑。」

  此話一出,前排諸人皆是色變,原先還克制著的對話聲也再無顧忌地響了起來。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丫頭?好生囂張。」

  「罵他就罵他好了,捎帶著罵我們做什麼?這姑娘不講道理啊。」

  「這人是誰?她師父又是誰?你們誰認得?」

  「唉,我徒弟要是肯這樣偏幫我,他捅出簍子來,我也樂意幫他兜著,可是我那逆徒,光會犯蠢。」

  「她罵你們阿貓阿狗,你們都沒聽見嗎?」

  「你當我聾了?」

  「這殿上確實不該你留,與你說實話,你這後生怎麼一點情面都不給?」

  陳冀本已打算起身,先帶傾風離開,免得她在先生面前也口出無狀,屁股還沒抬起,聽見居然有人罵他徒弟——

  好哇!

  算了。

  你們自己搞吧。

  他人還在這裡,哪裡輪得到別人管教他的徒弟?

  傾風見陳冀起又復坐,知道他不管自己,便更肆無忌憚地挑釁道:「聽聞刑妖司綱紀嚴明,實力為尊,你既高坐堂上,不如與我下去比比。我若贏你,你自認阿貓阿狗,聽我的規矩,拜我為尊長好了。」

  之前說話的那人豁然起身,走了出來:「大言不慚!我今日就替你師父教教你!」

  他話音剛落,另有幾人出來阻攔:

  「你還真跟她一個孩子計較?」

  「張老怪,你有本事就讓你徒弟上,那麼一大把年紀,出去打一個小姑娘,你也說得出口?」

  「這位姑娘的師父,你站出來!一直讓徒弟替你出頭就罷了,難道還要讓你徒弟替你挨打?」

  「分明是她要和我打!她只要認個錯,我不與她計較。」

  殿內喧鬧不止,忽地一道厲喝從外面傳來:「都吵什麼!」

  眾人當即噤聲,轉頭看去,才發現是先生來了。

  出聲喝止的男子率先走進來,朝圍聚在一起的幾人瞪了一眼,示意他們趕緊分開。

  這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臉上有一道橫長的傷疤,寬大的衣衫都包裹不住他虯結的肌肉,極具壓迫感。

  傾風還以為他就是白澤,懷裡果盤差點摔到地上,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見壯漢側過身,低頭朝外面說了聲:「先生。」

  緊跟著才是一個白衣男子走進來。

  傾風順勢看去,又是一驚,發現白澤的模樣竟很年輕,怕還不過三十歲。面上無悲無喜,眼中有種淡漠的慈悲,那過於清絕的氣質讓人下意識會忽視他的面容。

  傾風看著他,看久了,莫名覺得他有種邈遠的不真實感。跟高山遠水似的,遙不可及。

  他進門前先往屋內掃了一圈,落到傾風身上時,目光稍頓片刻,朝她點了點頭,方往裡走去。

  眾人躬身朝先生行禮,只有傾風站著沒動,一道啃果子的清脆聲音便在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

  陳冀抬腿想給她一腳,先前同傾風爭吵的人指著她正要告狀,白澤先行出聲道:「不用比試了,你打不過她。」

  此話一出,堂內驟然寂靜。

  若說先前還只是惱怒,當下該說是驚恐了。

  先生又看向傾風,問:「你能贏,但值嗎?」

  傾風不語。

  先生頷首,道:「你先下去吧。」

  傾風這次倒是聽話,把果盤塞給陳冀。

  陳冀哭笑不得,小聲道:「把你東西也帶下去!別給我!」

  傾風「哦」了聲,一手端著果盤,招搖過市地出了門。

  白澤一直站著,眾人便也未坐。

  等傾風走遠,白澤才一抬眼,望向角落的位置,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陳冀。」

  他隱約嘆了口氣:「多年不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6:45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一章 劍出山河(二十一)

  白澤的聲音向來是平如止水,少見波瀾,如今短短幾個字,卻道出了一種悠遠蒼涼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風雨滿身,殘劍獨客。

  一聲「陳冀」過後,縱然是白澤尚在,現場也止不住轟鳴一片。

  幾個先前一直未參與鬧劇的青年更是當場失態,推開擁擠的人群,朝著角落的方向奔去,想看個真切。

  然而臨到最後一步,那記憶中的人與他們只相隔了一道人牆的距離時,又不覺膽怯了。沒有來地頓住腳步,憂懼於直面英雄遲暮。

  陳冀邊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轉頭再看一眼陳冀的臉,可腦海中一時是對方俊逸豪邁的激昂,一時又是他鐘鳴漏盡的衰朽。

  兩個判若天淵的形象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去面對這個本該比他還年輕的才俊。

  陳冀扯著嘴角朝他輕笑了下,拄著竹杖走出來。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諸人目光之下。

  披著一身老舊的衣衫,抬起枯黃的竹杖,低眉斂目地朝白澤行了一禮。

  眾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胸間面上俱是狂濤巨浪,難以自制。

  「陳冀?他就是那個鎮守界南的陳冀?」

  「怎麼變成這個模樣?」

  「傳聞原來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真豪傑啊,可惜我無緣得見他當年雄姿。」

  「陳冀離開界南了!他是不是——」

  陳冀無視周遭的紛擾猜測,回了白澤一句:「十五年了,先生。」

  這淺淡的一句,卻叫眾人生出萬種雜絮,各般酸鹹滋味都湧了上來。

  十五年前,陳冀也是站在這殿上。不過彼時他高仰著頭,直視著白澤,字字鏗鏘有力。同今日的傾風一樣,有著敢改天換地的狂妄。

  他這樣清白坦蕩的人,本該立在高山之上,清風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這顛風裡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著哀傷道:「我當是京城不歡迎我們這些鄉野來的人。」

  眾人尤在唏噓,看著他的眼神迷離而傷懷,還沒回過味兒來。

  飄搖的急雨接著說:「自刑妖司創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間,刑妖司起於微末,盛於星火。冀曾以為,武有高低,可衛國者無貴賤,是以萬千大好青年前赴後繼,捐軀國難……」

  伏草竄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傷人的箭,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朝他們紮了過來。

  眾人臉上還殘留著深濃的感傷,眼珠輕轉,就聽那個被他們注視著的人滿臉「慚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卻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貴賤,那該是我也不配到這殿上來。」

  他說完深深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眾人猛然從舊夢中驚醒。

  ……好傢伙,不愧是你,陳冀!

  他們就說,沒有你陳冀的悉心指導、親身示範,尋常人哪教得出傾風這樣的弟子?

  眾人哪裡能這樣放他離開?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該落得聲名狼藉,無可轉圜。

  反應快的立即錯步攔住他的去路,哪還有心思計較什麼臉面不臉面,抬手便拜,張口便呼:「師兄不要動氣,方才有所怠慢,向師兄賠禮!」

  拜他陳冀一禮,如何也不丟人。

  陳冀瞥見先前那個要跟傾風打一架的壯漢也混在人群裡,和顏悅色地道:「先前我徒弟罵你,是她不對,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臉上血色盡褪,搖頭道:「不不……」

  陳冀握著他的手,字字誠懇:「她脾氣不好,見慣什麼不平就要生氣,界南人少,缺了教養。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說,待人不可吐剛茹柔,這是卑劣行徑。為人當恪守「公、仁」二字,謹懷俠心。她不懂在江湖飄蕩有江湖的規矩,才鬧出今日這樣的笑話,對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眾人臉上,尖銳得不留情面。罵得他們狗血淋頭,偏偏唯唯諾諾不敢生怒。

  ……久違了啊。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兩股戰戰、冷汗連連,自不敢此時上前再惹陳冀白眼,悄然退到牆邊。

  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管事一張嘴,出不了聲,身形晃顫著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順勢想跪的動作被對方一雙鐵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著他的肩膀,見他嚇得面色煞白,不計前嫌地安慰他道,「沒事的,先生頂多罰你從頭再來,又不能殺了你。」

  管事瞳孔渙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糾纏了一會兒才脫身逃開,踉蹌走了兩步,跪在白澤身前,請罪失責。

  等一群人老臉騷紅,快堅持不住,而陳冀的步子已踱到門檻邊了,白澤才開口叫道:「陳冀。」

  陳冀矯健地轉回身來:「誒。」

  白澤說:「回來吧。」

  陳冀拄著他的竹杖,不急不緩地又走上前:「先生這樣說,冀是要聽的。」

  眾人擦著冷汗,紛紛往後排擠去,以便能離陳冀遠一點。

  白澤說:「往後大殿之內,不必再擺桌椅。逸豫亡身,既忘初心,往後便站著議事,以多反思。」

  他沒在殿上繼續談論此事如何處理,輕一拂袖,讓跪著的管事跟侍女先行退下,講起持劍大會的安排。

  傾風走出大殿時,廣場上無人管理,眾人還嬉笑一片。

  柳望松見她徑直從邊上路過不作停留,忙喊住她問:「那位師妹,你去哪裡啊?」

  傾風看見他那張臉心下就覺得有點微妙,下意識繃緊了面部的肌肉,還是回了他一句:「回去休息。」

  柳望松問:「待會兒先生要講課了,你不聽嗎?你不參加持劍大會啊?」

  傾風囫圇點了下頭:「我師父不准我參加。」

  她又要走,更多人出聲喊她:「且慢且慢!敢問令師尊姓大名!」

  傾風覺得要是此時說出陳冀的名字,多半就得被這群人圍困,略一思忖,含糊地說:「就鄉下一老頭兒。」

  一群人跟在她身後,纏著她道:「到底是哪位?師妹透個名字吧!」

  「哪座城的鄉下?不定我認識呢?師妹說說吧。」

  他們就好奇了,是哪位在世神仙教得出這樣的人物。

  傾風不理,加快速度走出了廣場。眾人不好再追,只能目送她背影離去。

  沒多久,殿內隱約傳來一陣騷動。

  弟子們遙望上方大殿,心驚不已。

  白澤尚在,都能鬧出如此大的動靜,莫非今年的持劍大會不同往常,或是橫生什麼變故?

  柳望松回頭看向柳隨月,追問道:「她師父到底是誰?」

  柳隨月「呵!」笑了一聲,故意不答。

  柳望松其實有一個猜測,只是覺得可能性太低,觀察著妹妹的表情,試探著道:「你和袁明都認識……那只能是去界南的那一次。」

  誰也不知界南發生了什麼,知情的幾人都被刑妖司封了口。

  但紀懷故平白死在那個邊陲小城,而紀欽明甚至不予追究,想也該知道殺他的人是誰。

  柳隨月見他已有答案,覺得沒趣,這才悠悠說出真相:「就是她殺的紀懷故。」

  滿座嘩然。

  柳望松呼吸一窒:「是她殺的?不是陳冀殺的?!」

  紀懷故身上法寶多如牛毛,想要殺他談何容易?就算袁明出手也別想直接要他性命。

  不過叫他更驚的是:「她還敢來京城?!」

  眾人都是同一個念頭:「好瘋的一個人!」

  傾風尚不知自己威名已經傳到了同屆,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沒地方好去,覺得四面山林幽靜,滿地芳菲,乾脆坐在石階上欣賞這片燦爛春光。

  她把手上的果子吃完,用力拋進林地裡,半躺著享受清爽的林風,愜意得很。

  沒多久,一道陰影擋住了照著她的日光。

  來人蹲下身,打開手裡的折扇給她搧了搧,掀起的風裡有股特別的清香,他眸光低垂,這種角度下的神色更顯溫和,笑著問:「為何不想參加持劍大會。」

  傾風仰視著他,反問:「你呢?上面不是在講課嗎?你來找我做什麼?」

  林別敘說:「我襲承白澤,不能執劍,更不用聽課。」

  傾風對社稷山河劍不大了解,是以也沒在意,只「哦」了一聲。

  林別敘起身換了個位置,提著衣擺在她身邊坐下,又問了一次:「所以你為何不參加。」

  傾風低笑了聲,敷衍作答:「不湊那熱鬧了。那麼多人,我又不定能選上,若是選上,那更是麻煩不斷。」

  林別敘說:「是嗎?」

  傾風等了會兒,見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古怪道:「你不是非要跟我坐在同一個地方曬太陽吧?」

  林別敘說:「否泰山的山頂有一棟劍閣。」

  傾風挑眉:「與我有什麼關係?難道還要無緣無故送我東西?」

  林別敘聽出她似有似無的針對,反笑了出來,說:「劍閣之外就是試劍場,那裡留存有山河劍的一絲劍意。你就算沒興趣拔劍,難道也沒有興趣去看一眼嗎?」

  傾風看了他片刻,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果盤,又撈進懷裡。

  「送你就是送你了。」林別敘頓了頓,對她這懷疑頗感一言難盡,「只有窮鬼才會在身上有了二兩銀之後,覺得身邊的人都是賊。」

  「你這話說的。」傾風大不讚同,「這跟窮不窮沒有關係,這只是推己及人。」

  她手肘一撐,瀟灑起身,拍了下身後的灰塵,抬起下巴道:「帶路。」

  兩人沿著山道一前一後地往上。

  腳程不慢,可路況彎折,因山勢陡峭,沿著山體環了一圈又一圈,走了近半個時辰才看見立在山頂的古樸建築。

  只是距離抵達劍閣,還有一段長達數百級的台階。

  林別敘看似虛弱,一路過來居然尚氣息平穩。傾風指著盡頭處,問他:「為何這刑妖司要修那麼多的石階?還要建得這般高。爬上去都廢半天勁。」

  林別敘停了下來,回過頭道:「你師父沒同你說過嗎?」

  傾風說:「這莫非也是什麼規矩不成?」

  「倒不是什麼規矩。」林別敘彎下腰,指著石階下方的刻字示意她看,「三百多年前,京師尚未有刑妖司,彼此風雲詭譎,人妖相屠,天下大亂。後來龍脈暴動,戾氣橫生,一群人族將士決意斬斷龍脈,以保證人族存續。」

  傾風蹲下來,用手指揩拭了下上面的灰塵。

  年歲太久,石階上刻著的名字卻是清晰如舊,可見常有人會來擦拭。

  林別敘接著往上走,刻意將步調放慢,等傾風看清那上面的人名,同時繼續沉緩地解說:「可是少元山上妖氣縱橫,人族無法靠近,於是一幫有志之士執劍前往,一步一人,以劍闢道,以身殉道,方取得社稷山河劍,截斷龍脈。自此人、妖兩族分界而居,半數人族之地也隨之淪陷。」

  「當日犧牲將士共五百二十九人。否泰山的峰頂雖不可遙望至少元山,但卻是兩地間最高的山峰。」

  「後先生在此修建刑妖司,從最高處向下砌五百二十九塊石階,每步石階上都刻有人名,旨在告訴所有刑妖司的修士,我等今日所踩所踏之地,皆是先輩骨血。」

  「決絕之意,如磐石萬古永存,我等護道之人,絕非獨行。」

  「他希望所有走上此山的人,能謹守前輩遺願,奪回人族失地,祭祀先祖,告慰亡靈。」

  傾風看出這些刻痕有新有舊,遠不止五百多。又聽林別敘遺憾道:「可惜三百年了,名字越刻越多,人族卻越加勢微。至於如今,人、妖兩境久不互通,有許多人享於安樂,已忘記自己酣睡之塌上,還有一個妖族。」

  傾風懷著莊嚴敬畏之心,一步步走完這段漫長的階梯,行到最後一處時,轉過身朝下方端正拜了三拜。

  這才轉過身,查看四面的情況。

  林別敘沒了蹤跡,該是方才獨自進了劍閣。

  這劍閣從外面看就是一棟尋常至極的建築,不似上京的宮殿那樣有著精致的彩繪,庭前沒有玉階,門窗也沒有雕畫。甚至外層的木柱已經變色,縫隙處長出了青苔。

  傾風看了兩眼,收回視線,沒有要自己進去的意思。

  大門正對著的空地上是一處圓形劍台,上面鐵鏈纏繞,鎖住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想必就是所謂的山河劍劍意。

  她站在劍台邊上努力觀摩那把繡劍所蘊藏的內涵與神威,聽見身後有了腳步聲,沒有回頭,指著問:「為何這柄劍如此古樸?是暗指人族歷經風霜嗎?」

  林別敘忍著笑意道:「因為這是刑妖司建成時插上去的劍,用以寄存山河劍的劍意,常年風吹雨打的自然生鏽了,不過關係不大。」

  傾風木著臉,再次不鹹不淡地「哦」了聲。

  林別敘手腕一轉,從身後拿出一把劍來,兩手平舉遞給傾風:「送你一把劍。此劍名為繼焰。光焰相繼,長明不息。由大妖妖骨所製,能抽取地火之力,也算是把神兵。」

  傾風受寵若驚,是很想直接拿過,可實在忍不住狐疑:「送我做什麼?」

  「覺得與你合適。」林別敘視線落在暗紅色的劍鞘上,游走一遍,又看向傾風的眼睛,「這把劍留在武庫多年,一直沒尋到主人。你若用著順手,就留下吧。」

  傾風將信將疑地接過,抽出劍身,輕旋著看劍刃閃出的冷光,莫名覺得這劍有點熟悉。用餘光瞥了林別敘半晌,總覺得這人雖笑得和善,可背後的心態可能不大單純,像是在等著看她笑話。

  她將劍合回去,反思了自己的小人之心,想開口道謝,見對方兩手負後氣定神閒地在那兒看著她,一副就等她開口的模樣,嘴裡的話忽然變得有點燙嘴了。

  清清嗓子,緩解尷尬道:「第一次有人送我東西,還真是不習慣。」

  林別敘:「哦?沒人送過你嗎?」

  「除了我師父,邊地連人煙都少見。偶爾會有百姓為表感謝送來些吃食,會被我師父拿去救濟了。」傾風舉起劍,江湖氣地道,「謝了。」

  林別敘笑著點頭:「不必客氣。下山吧。」

  傾風直接回了山腰的小屋,剛將行李收拾好,陳冀就從大殿回來了。

  他推門見傾風果然在,落下一張臉,張嘴便是數落:「你是剛出嫁的姑娘嗎?窩在房裡做什麼?我在外頭找你半天了,還當你是去了哪裡!」

  傾風忽視他的嘮叨,躺在床邊把玩著那柄新到手的劍,雖然自己用著不算順手,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有眼緣。

  陳冀端起茶杯,在桌上敲了敲以示自己的不滿:「說你呢!那麼多與你同輩的青年,你不去與他們結交?一個看得上眼的都沒有?上京如此繁華,你也不想出去逛逛?」

  傾風還舉著那把劍嘗試回憶,陳冀湊過來仔細一瞧,直接從她手裡抽走,說:「這不是我的劍嗎?我的繼焰啊!」

  傾風猛地坐了起來:「你的劍?」

  「對啊。當初為了撈你一條小命,我當給刑妖司了。結果你太不爭氣,為師花了那麼多心血,你也沒悟出個什麼上古大妖的遺澤來。」陳冀握在手裡挽了個劍花,用慣了木劍,重新拿起這把征戰多年的寶劍反倒有些不習慣,問,「先生說可以還給我,怎麼先到你手上了?」

  傾風一拍大腿,懊悔道:「虧了!」

  她就知道自己看人神準,哪裡是什麼小人之心!

  陳冀嗓門拔高:「你給錢了?!」

  傾風懨懨道:「那沒有。」

  陳冀鬆了口氣:「那沒事。」

  傾風重新躺下,陳冀將劍轉了個方向,指著她道:「起來。」

  傾風不大情願地爬下床。

  陳冀將劍收回去,放在桌上,勾勾手指,讓傾風坐他對面,審訊似地問:「為何不出去?今日在廣場上不是見到幾個熟人了?大家都是與你同齡的人,你與他們交交朋友嘛。」

  傾風搖頭道:「人家未必歡迎我呀。我今日在殿上鬧了那麼大動靜,裡頭必然有他們師父。我連他們師父的臉面都不給,他們怎麼會和我一起玩兒?何況我為何一定要交朋友?」

  陳冀聞言,遙望著窗外,居然露出頗為懷念的神色。

  「想當年,為師剛來刑妖司時,也有諸多人對我不服,覺得我不過是陳氏分了不知多少代的無名小輩,與陳氏主家根本算不上師出同門,竟也如此狂傲,不聽他們指示。尤其是當時陳氏主家的那個小子,說要教訓我,叫我明白長幼尊卑。」

  傾風問:「然後呢?」

  陳冀張開兩手,熱情同她傳授寶貴的經驗:「然後我虛心同他們請教,與他們探討道理。很快他們就願意同我做朋友了!重點在真誠!」

  傾風謙虛聽講,發現沒有後文,比了一個手勢與他確認:「師父,你中間是不是漏了……一點兒東西?」

  陳冀那雙老目無比的清澈:「沒有啊!你知道我向來是個清心寡欲之人,怎會與他們斤斤計較?」

  陳冀揮著手慫恿著,像一個迫不及待要看孩子振翅高飛的老父親:「去吧。我已經同他們師父打過招呼,說你是我徒弟,第一次來京城,往後多擔待些。你也不用怕他們欺負你,他們都打不過你。」

  傾風小聲道:「可我今日聽見,有人喊你魔頭?」

  「親近之稱罷了。」陳冀笑得慈祥,面不改色地問,「誰?」

  傾風不語。

  陳冀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長劍,左手托著劍刃欣賞片刻,同傾風道:「為師出去一趟。你自己找地方吃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7:00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二章 劍出山河(二十二)

  陳冀出去一趟後許久沒回來,傾風心虛地不敢去找。

  早課結束,山道上的行人漸漸增多,上上下下地徘徊,對這間空置了十多年的小屋充滿好奇,又不敢貿然來擾。

  傾風耳聰目明,聽見了些許聲音,關緊門窗躺著小憩。

  中午,大殿的方向再次傳來兩道鐘聲。傾風想著刑妖司總該有管飯的地方,準備出門去尋。沿著山路走到一半,聽見後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轉過身,就見柳隨月一路小跑地下面追上來,手裡緊緊攥著個什麼寶貝,整個人高興得不行。

  「傾風!我剛剛在找你的路上,撿到了一個黑色的錢袋!」柳隨月氣還沒喘平,大笑著把手心的東西攤開給她看。

  傾風看著那顆圓滾滾的金珠躺在她白皙的手心裡,遲疑道:「這是……錢袋?」

  「不是,我當然把錢袋還回去了!師叔為了感謝我,送了我一粒小金子!」柳隨月兩指捏著在她面前晃了一圈,眉飛色舞地道,「不知道他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錢袋丟在路上,還好是我撿到了。」

  傾風極少羨慕別人的大妖遺澤,但實在沒見過這麼實用的,一時也有些艱澀地道:「這就是三足金蟾的威能?」

  柳隨月小心把金子收起來,問了句她是不是要吃飯,便拉著她往山上走。

  「我聽說了殿上發生的事情。他們竟然敢罵你師父不配坐著,還羞辱他是鄉下來的人。師叔一路爬山,渴得厲害好聲討口水喝都不肯給,實在是欺人太甚!」柳隨月說著義憤填膺,洩憤地踢開滾在路邊的石頭,回頭對傾風道,「陳師叔真是太寬仁了,他襟懷廣闊,氣勢豪邁,自不會計較那些人的偏私。可那些小人行徑實在是叫人生氣!好在你護著你師父,狠狠殺了他們的威風!」

  傾風:「……??」

  這故事為何跌宕詭異了起來?

  她問:「誰說的?」陳冀哪時候出去傳的鬼話?

  「我師父說的啊。」柳隨月道,「這會兒刑妖司都傳遍了,只是大家的說辭各有不同。我師父這人從不說謊,大家肯定更相信他的表述。至於其它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是惱羞成怒罷了。」

  傾風一時沉默。柳隨月當她是對刑妖司起了壞印象,此刻心情失落,便靠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鼓勵說:「其實我覺得你跟你師父說得對。」

  她想了想,糾正道:「其實我師父也覺得你們說得對。」

  還是不大正確。

  「唉,其實好多人都這樣覺得。只不過人境安樂太久,刑妖司弟子增多,內各方勢力也越加混雜。」柳隨月掰著手指頭數,「譬如袁明那類出自平民的弟子,紀懷故那類出身士族的弟子,我與阿財這種出身軍伍的弟子,還有季酌泉那樣,父母皆出自刑妖司的傳統弟子。大家自天南地北而來,習慣、脾性、家世、所學各有不同,各自分處互不干擾,是刑妖司裡不成文的規矩。」

  柳隨月嘆道:「一貫如此,黨派之風愈加盛行,才會連普通的座位都有了排序等次。我師父他們雖然也看不慣,卻不好為此出頭,只有你師父是最合適的。他的功績跟出身都有資格駁斥那些人的嘴臉!我師父早上回來,拍手大呼爽快!」

  這個傾風倒是有所了解。陳冀也說,人族就算哪天真的覆滅了,所謂的派系之爭也不可能滅絕。

  柳隨月托著下巴,不解道:「不過我不明白,為何你師父方才莫名跑來打了我師父一頓。」

  傾風:「……」

  柳隨月:「還說什麼,『讓你徒弟對我徒弟好點兒』,緊跟著就跑了。」

  傾風:「……」

  「不知道啊。」傾風指了指腦袋,隱晦地說,「人老了吧。」

  柳隨月同情:「哦……」

  兩人邊說邊走到了飯堂。

  刑妖司的飯堂雖是建在山上,但附近的菜農也可進來吃飯。他們穿著短衫自覺坐在最靠裡的角落,吃完就收拾了碗筷,搬到後院清洗的地方。

  二人在門口捧了個碗過去打飯,因傾風不算是刑妖司的弟子,要自己掏錢買菜。

  柳隨月領著她在窗口邊坐下,問:「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傾風搖頭表示不確定。陳冀還沒去找先生,不知他要醞釀到什麼時候。

  「那我可以帶你四處逛逛。」柳隨月說,「後天吧,你想去哪裡玩?」

  傾風:「後天?」

  柳隨月遺憾地說:「我明日要去做散香小童。」

  傾風停下筷子:「什麼?」

  柳隨月做了個拜祭的動作,解釋道:「大家覺得我運道好,派我在英魂殿前面給大家發香,明日要祭祀先祖,我一整天都沒有時間。」

  傾風記得英魂殿裡也有許多陳氏的先輩,便說:「那我也去看看吧。」

  豈料柳隨月忽然變了臉色,緊張道:「不、不用了吧!」

  傾風覺得她有些反常,柳隨月又飛速補了一長串:「英魂殿的規矩繁多,你肯定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何況你不算是刑妖司的人,進不去上香,只能在外頭看看,委實沒什麼意思。我覺得這屬於心誠則靈。你常年在界南鎮守邊境,陳氏長輩定然曉得你的忠孝,哪裡需要用柱香去證明?」

  傾風被她說懵了:「是嗎?」

  柳隨月用力點頭,怕她再問,握著筷子招呼說:「快吃飯!」

  飯堂裡陸續有人來,柳隨月沒吃兩口,身邊左右的位置便坐滿了人。

  幾個與她相熟的同門借著與她搭訕坐了過來,想順道探一探傾風的虛實。

  沒多久,柳望松竟然也過來了。還霸道地擠開柳隨月身側的人,坐到傾風的斜對面。

  傾風抬頭就看見他那張臉,頓時覺得沒了胃口。

  柳望松見自己一來,傾風光顧著看自己,連飯都不吃了,當即撫著長笛笑問道:「傾風師妹領悟的是什麼大妖遺澤?學的是什麼武器?有機會我們可以去演武場切磋切磋。」

  柳隨月心不在焉,筷子在碗裡搗了搗,突兀提起白澤來,對傾風道:「先生如今也是為難。要負責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務,可不知精力是否足夠。偶有疏忽是常事,就像這次大殿內的座次一樣。」

  柳望松一張笑臉沉了下去,擰眉道:「好好的吃飯,你提這個做什麼?」

  傾風聽她話裡的意思,像是白澤強弩之末,根基大損了,可今日早晨看見時並未覺得有何問題,疑惑道:「先生怎麼了?」

  這些消息在外許瞞得隱秘,但在刑妖司內部都不算是什麼秘密。何況傾風是陳冀的弟子,她不知情才叫眾人驚訝。

  柳隨月便乾脆與她說個清楚:「陳氏還在的時候,人族氣運不至於如此低微,先生尚要常年休眠。十五年前大劫,先生重傷一次。後先帝因勞成疾,龍脈換主,先生再遭反噬。而今陛下失蹤,妖境那邊又虎視眈眈,先生實是迫於無奈,才親自出山坐鎮。可是白澤這等天地瑞獸,干擾人族氣機越多,予己越是不利。若陛下也遇害,先生縱是不死,恐也要再次深寂。」

  柳望松眸光一閃,手臂撐在桌上往裡挪了兩分,對著傾風暗示道:「至今沒有下一任司主的人選,能幫先生分擔憂慮。如果陳師叔能留在京城就好了,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他都可以壓得住陣。」

  傾風鮮少聽陳冀講這些事情,跟聽天書似的,滿頭霧水道:「下一任司主?你們別敘師兄不是嗎?」

  「你連這都不知道?」眾人覺得離奇。

  柳隨月解釋說:「先生說過,別敘師兄不能做司主,只有山河劍的劍主能。」

  但是劍主能不能有還不一定,多少年後出也不確定。幾百年了都沒出過,當今形勢如此不明朗,真的能再等那麼長時間嗎?

  眾人皆是憂心忡忡,只能安慰自己,先生有預知卜算的能力,說不定是看出了什麼,只是沒說。

  這話題聊得一圈人都心情沉重,桌上飯菜涼了都無人吃。

  傾風捋了捋思路,問:「陛下失蹤,先生沒說過什麼嗎?」

  柳隨月:「先生說:等。」

  傾風訝然道:「等,陛下就能回來了?」

  「先生是這麼說的。」

  傾風心道,那你們先生確實挺神的。

  柳望松難得正經,肅然地道:「除了等也別無他法。陛下失蹤本就蹊蹺重重,我們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處,也越不了兩境的邊界前去營救。先生這樣說,就證明陛下尚有一線生機,只是不知這一線生機,隱在何處。」

  眾人沒說的是,這是陛下的一線生機,許也是人族的一線生機了。可惜當真是渺茫,皆覺得希望寄於此處堪稱荒謬。

  柳隨月窺覷著傾風的臉色,惆悵說:「天下興亡繫於一人,縱是先生,也深感無力吧?」

  傾風讚同點頭。聽著白澤是挺慘的。

  「所以,要有什麼事……」柳隨月說到一半,頓了頓,又詭異地咽了下去,「沒什麼。」

  吃過飯,柳隨月又帶著傾風將刑妖司各處地點都認了一遍。因傍晚還要習武,同傾風知會了聲,才轉身走了。

  陳冀一直到晚上夜黑才回來,出了滿身的汗。

  傾風屋裡的活兒都做完了,燒好水讓他去洗,自己蹲在門口搓換下的衣服。

  風吹林梢,暗影憧憧,春夜的靜謐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就聽遠處山道上有人中氣十足地喊話:「陳冀,滾出來喝酒!」

  陳冀沒理,搬了張小馬扎到院子裡,坐在傾風對面跟著洗衣服。

  師徒二人辛勤勞作,可無奈有人看不慣他們這踏實平和的生活,先前那人又叫了幫手來,大晚上一群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叫陣:

  「陳冀,有本事出來比劍!」

  「陳冀,出來,躲在徒弟身後算什麼好漢?!」

  「陳冀,走不動道了嗎?真的老了?」

  「煩死了。」陳冀終於不堪忍受,一甩手上的水漬,說,「你等等,我去同他們講講道理。」

  傾風心下感嘆,陳冀怎麼那麼受歡迎?

  刑妖司的夜可真是喧囂。

  她洗完衣服回到屋裡,準備躺下休息。不料刑妖司這幫人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到了晚上接二連三地開始作怪。沒清淨多久,一群陌生的年輕人接了他們師父的班,流連在山道上不走,吶喊道:

  「陳傾風——出來與我比試!」

  「陳傾風,聽說你是陳冀的弟子,我來同你一試高下!」

  傾風還聽見陳冀的聲音裡混在裡面喊:

  「傾風,有本事出來,躲在你師父後面算什麼好漢?!」

  傾風:「……」

  這幫憨傻的,吵得她大半夜都沒睡著。

  第二日早晨,山上鐘鳴一聲接著一聲敲響,祭祀的儀式天不亮就開始了。

  等傾風起床,在院裡練了一個時辰的劍,陳冀已經回來。

  他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傾風同他說話,他也失神地沒理,在院裡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過清醒過來似的拿著劍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記得吃飯。下午帶你去見先生,不要去別的地方亂逛。」

  院落空了下來,傾風以為他是睹物思人,沒有追問。拿起掃把清理了一下落葉,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打開一看,見又是林別敘。

  他視線朝傾風身後轉了半圈,問:「陳師叔呢?」

  「不在。」

  「哦。」林別敘今天穿的是一身白,傾風以為他該一同參加過祭祀才對,卻聽他問,「我要去英魂殿,你要不要一起?」

  傾風不明所以:「不是說,不是刑妖司的人不能進去嗎?」

  「沒有這樣的規矩。」林別敘主動側步一退,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道吧。我猜,會有你感興趣的事情。」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7:15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三章 劍出山河(二十三)

  傾風心中疑竇叢生,盯著林別敘審視半晌。可惜這人的表現向來是完美無缺,他不願意透露的事情,任誰也讀不出分毫。

  傾風便放下掃帚,隨他走了出去。

  春季雨水充足,空氣潮濕。今日就是陰雲,沒有昨日的明媚。烏雲沉沉下壓,可待過了這一片山峰,在前面地界,天又晴得碧藍。

  傾風走到一半,從路邊的林子裡順手折了根樹枝下來,摘掉上面的葉子,調整成趁手的長度。又彎下腰在地上挑揀了幾塊大小合適的石頭,分別藏在袖口、腰間,好在必要時分出其不意。

  林別敘靜靜看她動作,笑著說:「見你這樣是要去打架的。」

  傾風反問:「你不是來找我去打架的?」

  昨日柳隨月幾次阻攔不想她去英魂殿,今日林別敘又親自過來請,料想裡面是有什麼乾坤,等她出場才能湊出一局好戲。

  哪有比打架更好看的戲?

  不過畢竟是刑妖司,帶劍去太明顯了,事後不好找藉口。備幾塊石頭而已,不是合情合理?

  林別敘抬起手,掐著兩根手指:「我今日早晨給你算了一卦……」

  「你不必給我算卦!」傾風打斷了他,將樹枝插到腰後,「我沒興趣!」

  林別敘非要做同他那張臉不相襯的事情,討人厭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吉。你要做什麼決定之前,可先想想。」

  傾風「嘖」了一聲,煩躁道:「你不給我算,我每日都是大吉!」

  傾風不喜拖沓,趕路風風火火,轉眼已到英魂殿。

  年輕一輩的弟子們還在殿外排隊,等著入內祭拜。檀香的味道濃得嗆人,同那彎曲的隊伍一樣,一直散到了長階旁。

  柳隨月立在大殿門口,手裡抓著一捧點燃的香,臉龐蒙在繚繞的煙霧中,見人過來就分三根。

  她張大嘴長長打了個哈欠,麻木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忽然察覺身邊有人靠近,眼也不看,抬手就攔:「排隊啊。」

  對方將她手臂按下時,她才發現來人是傾風。早起的睏頓陡然被嚇得一乾二淨,魂魄都要飛出去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朝裡殿某個方向掃了一眼,等回過神,又僵硬的一個急轉,把脖頸掰正回來。

  柳隨月扯出一個笑容試圖蒙混過去,可傾風哪那麼沒眼色,一腳踩著門檻,上半身前傾探入殿內,已看清了她幾次想阻止的東西。

  英魂殿內的牌位雖主要是按輩分進行排放,可陳氏族人的靈牌大多都置於左側。一排排刻著「陳」字的靈位最前面,有一個名字格格不入得醒目。

  紀懷故那三個大字彷彿是吃人血肉的怪物,端放在那兒,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傾風不知是誰故意做的安排,其險惡的用意她已領會得一清二楚。

  紀懷故死在界南,亡於傾風,可他要往後所有給陳氏祭拜的人,都一同給紀懷故上柱香。若是後輩在祖宗前跪下磕頭,也得對紀懷故屈膝。

  今早陳冀過來參加祭祀,見到這一面牆的靈位,是上了香還是叩了首?

  怎麼沒直接劈了那塊牌!一把火將它燒了!

  傾風氣得兩眼通紅,手指脊背都發著抖,粗重幾個呼吸,卻猙獰地笑了出來:「好啊,好!」

  柳隨月生怕她被激得失了理智,真去砸了殿裡的東西,那是要出大事的。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傾風反手一揮,將她握著的香全部打到地上。

  火光在地上飛濺,周圍一圈的人都朝後跳了開來。

  後方靜候的弟子們頓時騷動不止,出列喝道:「誰敢在英魂殿前面鬧事!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英魂殿?」傾風咬著後牙槽,一字一句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恨極道,「這地方真是平白髒了!」

  眾人聞聽此話,臉色劇變:「你在胡說什麼!你這是大不敬!」

  殿內主事的人走出來,厲聲質問道:「你在做什麼?」

  傾風抬袖粗暴在臉上一抹,擦去眼中的濕意,指著殿內嘶聲問:「那牌位是誰擺的?」

  「我擺的,怎麼了?」那人傲然站在殿內,露出了然神色,「原來你就是陳冀撿回來的那個孩子,他沒教你規矩嗎?英魂殿前,休得無狀!要麼進來叩拜,要麼滾!」

  他欣賞著傾風的憤怒,又不滿足於此,於是輕描淡寫地往裡面添柴加火,好看到傾風失控癲狂的樣子。抬手指著一側的蒲團,說:「陳冀今天也來了,你師父進這英魂殿,都要恭恭敬敬下跪行禮,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天光灰暗,燭火橙黃,內外的光色交加在那中年男人的臉上,縱然他原本眉目清秀,落在傾風眼裡也只剩面目可憎。

  傾風生平從未有過這種理智近乎崩斷的狂躁,感覺每一次呼吸都是滾燙的火氣,腦海中反復出現著劍刃銀光出鞘的畫面。

  手指上的每一根筋脈都在狂跳,都在叫囂:握劍,殺人!

  只要劍刃一斜,刺進他的血肉,割斷他的脖子,那濃勃深沉的積憤和邪意暴戾的殺氣就可以緩解。

  滿腦子都是血腥的戾氣!

  而傾風的面色越是陰冷,越是凶狠,男人的表情就越是暢快。

  他輕蔑地抬起頭,注視著她在瘋狂的邊緣掙扎拉扯,自我折磨。手中也已握緊了劍,只等她出手。

  外面的人聽見這些話還意識不到什麼,柳隨月嚇得心跳都快停了。又不敢再去勸哪一方,見林別敘還在一旁一動不動,腦子脹得發疼,慌亂道:「別敘師兄,你為何要帶她過來啊!」

  林別敘斂眉不笑的時候,柳隨月看著他也是會害怕的。

  因為他一拋卻親近隨和的假象,整個人便猶如深不見底的暗淵,叫人琢磨不透。你注視著他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惡是善。

  就好似他此時唇角是上揚的,眼中卻不盛笑意,晦澀迷離,語氣幽深地道:「而今的刑妖司,人人謹慎,人人知進退,人人顧全大局,人人說難言之隱。我就想知道,是根斷源絕、痼疾難醫了,還是尚有一股意氣,敢一劍蕩清濁。」

  柳隨月被震得說不出話。

  傾風深吸一口氣,到底是克制住了,退出大殿,高聲道:「紀懷故是我所殺,我親手殺的,他該死!你們既要將他擺進殿裡,那就把我陳氏的靈位都請出來!與他共處一殿,我陳氏不受此辱!」

  男人朝前走近一步:「笑話?你說的話能代表得了陳氏?陳冀都沒開這口,你以什麼身份站在殿前大放厥詞?你別忘了,你根本不姓陳!」

  傾風問:「你姓什麼?」

  男人:「記住,我姓趙!」

  傾風罵道:「我管你姓趙姓狗,你跟紀懷故是什麼關係!」

  男人勃然大怒:「你這野種,膽敢放肆!」

  「放肆?我是不懼坦蕩示人的,你敢嗎?拿捏?你憑什麼拿捏我?你不知道我是個瘋子嗎?」

  傾風環顧一圈,眼前晃過各種錯愕的臉。一時頭重腳輕,渾身有種奇怪的眩暈感。

  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毫無顧忌的刀,又有著淋漓的痛快。

  「紀欽明死了兒子都不敢找我追究,你們要是夾著尾巴做人,我留你三分薄面。你們敢到我面前犬吠,我就同你們撕個魚死網破!」

  不留餘地,粉碎個一乾二淨才好!

  就不必陳冀為她忍這屈辱,受這詰難。

  她抬手高指:「今日,這英魂殿內,要麼把紀懷故的牌位給我扔出去,要麼把我陳氏的先輩請出來!當是我看錯這刑妖司,這座大殿,往後就去裝你們朝廷的髒污!」

  「簡直找死!」

  男人眼神發狠,劍光劍吟一並出鞘,隨他身影急速俯衝而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7:31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四章 劍出山河(二十四)

  傾風身上只有一截新折的木枝,她抄在手裡順勢一擋,那纖細的枝條便被雪色的劍光劈斷,剩下不足一指長,被傾風滑稽地握在手裡。

  柳隨月忿然作色,也不管他是長輩,指名大罵:「好無恥!趙寬為,你欺負小輩就算了,居然還帶兵器!」

  人群早已轟然散開,自覺退到空地邊緣,圍成一圈看場內劍光湧動。

  見趙寬為手持兵器還招招殺機,亦是咋舌。這哪裡是教訓,分明是臉面藉口都拋了個乾淨,要當眾強殺傾風。連賊寇小人都不屑此舉。

  幾名弟子見勢不妙,拔腿去山上報信,疾聲高呼:「打起來了!英魂殿打起來!趙寬為師叔要殺人了!」

  趙寬為雖受眾人迎面唾棄,手上劍勢卻未收斂。振臂抖腕,道道劍光在空中飛旋。

  他劍術極其華麗,施展開後,乍一眼看去,只覺空中舞動之處俱是虛影劍氣。

  尤其他劍身上有道隱約的暗芒,就算今日天色昏蒙,角度變化間,也會折射出薄冰一樣的透盈微光,讓他招式更加眼花繚亂。

  好在傾風身形靈動,如點水浮萍及時後退,避開了他最先的幾劍。

  因開場不利,手無寸鐵,只能再避再退,不過呼吸間,就從英魂殿的門口躲至長階邊緣。

  幾次劍刃險險從臉側擦過,仔細聽來,還有銀瓶乍破的冰裂之聲。

  居然是連妖力也用上了。

  見他做得這般狠絕,不加掩飾,傾風算開了眼界:「真是一脈相承的不要臉。身上的狗皮仔細披緊了——」

  她右腳踩中石階邊緣時,猛地一定,腰腹驟然發力,身形從略微後仰,鬼魅般地往側面轉去。

  看似倉促的一掌往前拍去,正中對方急晃的劍身,那剛猛的勁道竟被她直接拍了回去。

  長劍一滯,發出震蕩的嗡鳴,趙寬為尚來不及收劍,傾風又抓住他手臂往下一掀——

  喝厲聲隨之暴起:「別讓我撕了它!」

  二人一同落到了階梯上。

  再站定時一上一下,傾風搶到了上風。

  他們對招實在太快,旁觀者屏氣凝神,跟上都略顯困難,更別說出手相幫。

  見人打上了山道,又一窩蜂地趕過去。

  跑得快的人險些被迎面飛來的劍氣誤傷,倉惶一個後仰,被身後的人潮及時接住。

  現場鬧聲洶洶,盡是聒噪的呼喊。

  等他們再次站穩,朝下方張望,局勢已然逆轉。

  趙寬為被傾風拳風鞭腿地攻下十幾層台階,撐在身前的劍光雖縱橫交織,卻頗為凌亂,屢次被傾風看穿,任意在他劍光中來去穿行。

  相比起趙寬為的劍術花哨刁鑽,傾風的每次出手都直白而尖銳,更有種不要命的狠辣。

  她要取趙寬為的命門,那一掌破開劍風也一定要取,非逼得趙寬為回擋後退。且氣勢雄渾,短短幾招就讓他方寸大亂。

  眾人皆被她逍遙的身姿與悍然的打法震撼得張口結舌,暗驚之時心也沉沉下墜,有種面對無形高山的自慚形穢。

  趙寬為絕不是等閒之輩,這樣的距離,他們連趙寬為現下出的是哪一劍都辨不清楚。傾風年齡同他們相差無幾,卻可以赤手空拳地壓著他打!那武學的造詣該何其精深?

  那落差感尚未整理清楚,前方的勝負已要分曉。

  傾風順利近身,左手直接扼住趙寬為握劍的手腕,兩記手刀劈在後者關節處,擊得他五指一鬆長劍垂落。

  緊跟著右手肘擊將人撞飛,左手向後一撈,將懸在半空的劍接在手裡。

  手腕輕轉,挽了個劍花,不等趙寬為起身,長劍已架上他的脖頸。

  劍聲一停,霎時間,天地都彷彿靜了。

  前後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這場由趙寬為挑起的打鬥便結束了。

  後方的弟子們卻仍是不敢上前,只能伸長了脖子,向下方查看。

  趙寬為篤定她不敢當眾殺自己,一手捂著胸口,頂著劍刃便要起身。

  可那冷劍居然巋然不動,順著他的動作鋒利地割進他的皮膚,鮮血頃刻破出傷口,洶湧流下,染濕他的衣袍。

  趙寬為身形僵在原地,抬眸與傾風瞪視,一眼望進對方冰冷漆黑的眼睛,知此人性情乖悖,不合常理,當下不再頑抗,重新緩緩坐下。抬手捂住傷處,試圖止住血流。

  傾風自上而下高高俯視著他,輕蔑笑道:「沒用的東西,讓你一劍你也贏不了。」

  她轉過劍身,一劍抽在趙寬為的臉上。

  劍刃上還有殘留的冰渣,細小的碎粒在他臉上刮出道道細痕。

  趙寬為被打得偏過臉去,低頭呸出一口血,嘴唇慘白沒有人色,右邊手臂也因傷勢在不自覺輕顫,臉上表情卻沒有露出半分痛苦。

  見傾風丟下劍要走,眯著眼睛將人喊住:「你不殺我?」

  傾風那滿腔的鬱憤在打鬥中已經平復,再看趙寬為,只覺可憐,腳步停在石階上,回頭冷笑道:「你雖要做紀氏的狗,可我不屑殺別人的狗。京城這座寶地不歸我管,為你這樣的人惹上麻煩,你還不配。可你若再到我面前撒野,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什麼紀氏的狗?我要殺你,是我自己要殺!」趙寬為踉蹌著站了起來,「你殺我外甥,此仇難消。你不來京師,我也不去找你,可你既然敢進刑妖司的大門,我就一定要殺你!」

  傾風再次回頭,多看了他一眼:「你是紀懷故的舅舅?」

  趙寬為彎腰撿起地上的劍,用左手長袖去拭上面的血跟泥,氣息發虛,卻極用力地說道:「我趙氏自先祖起就是滿門忠良,劍閣之下五百多人,有我趙氏三十六人!三百年來,我趙氏的英勇之輩,不比你陳氏少!你陳氏當年是死得慷慨,可界南黃沙之下難道就沒有我趙氏的血骨嗎?你問問他們!我趙氏為這國,為刑妖司,為人族,犧牲過多少!身先士卒,無一叛賊!」

  他越說越是悲憤,笑中帶淚,滿眼血紅。劍上的血光怎麼也擦不乾淨,只將他寬大的衣袍染得深淺斑駁。

  他似要將胸中的血淚都給嘔出來,以訴自己的不平:「可懷故在界南卻死得不明不白,只帶回一具冷透的屍骨,還不敢聲張不敢大葬,要與刑妖司那幫老頭交易,安置好你陳氏的遺孤,才能將一個靈位請進英魂殿,你陳氏不甘心,我趙氏還不甘心呢!」

  他拄著劍站起身,拍著胸口慘笑,自嘲道:「我趙氏不配啊。死的人不夠你們陳氏多,是不是?」

  傾風反身朝他走來,停在離他一劍之外,也擲地有聲地答道:「若我陳氏,有人也做了跟紀懷故一樣的惡行,敢拿你趙氏戰死英烈的遺孤來折辱虐殺,敢集數萬活人血祭之力,不將人當人,不留妖活命,毫無半分身而為人的同理之心,不必你動手,我親手殺了他,明正典刑!若是你殺了他,我還要帶著厚禮去謝你替我陳氏清理門戶!」

  趙寬為嘴唇翕動,因面色過於慘白,看不出臉上肌肉的變化,只聽得他呼吸加沉,梗著脖子倔強搖頭。

  傾風說:「我管你趙氏先輩立過什麼功,建過什麼業?難道你先祖馬革裹屍,忠勇無前,就是為了可以讓後輩肆意造孽?我也想問,為何你趙氏先祖可以做人族之脊梁,而今紀懷故卻為人族之毒瘤?若是今日你趙氏先祖還活著,第一個舉刀殺人的,怕就是你祖宗!」

  趙寬為抬手指著她,全身都在哆嗦:「你胡說!」

  後方的人聲早已沸騰,為方才所聽到的事情驚愕無比:

  「紀懷故?虐殺陳氏遺孤?真的假的?」

  「那還將紀懷故的靈位擺於陳氏同列?先生同意了嗎?」

  「先生怎可能同意?定是有人自作主張。不知是張師祖還是王師祖?」

  「紀懷故瘋魔了吧?他虐殺陳氏遺孤做什麼?他與陳氏又無仇。」

  傾風不想與他爭這無謂的真假,虛按下對方高抬輕顫的手,轉過身道:「你趙氏還有多少人想殺我,盡可來,我問心無愧,不要扯什麼先祖的大旗,也不要說誰配不配。你若是不信我說的話,我現在就去找先生,你敢來,就與我一道。」

  等陳冀聞訊趕來,現場只剩下地上半灘未乾的血漬。

  寥寥幾個弟子圍在血跡周圍,心有餘悸地討論著方才突生的變故,陳冀揮開人群,沒見到傾風,隨意抓了個人問:「人呢!」

  那弟子顫顫巍巍地往小路上一指,陳冀立即沿著側面下山的小道奔了過去。

  縱是已舉步生風,還是慢了一步,他剛穿過幽深的小道進了主路,便聽見白澤殿前的登聞鼓被敲響。

  傾風站在大鼓面前,連敲十數下,擂得回聲陣陣,餘音在山林久久環繞。

  趙寬為脖子上的血已勉強止住,可被鼓聲震得眼前發花,閉目緩了緩,忍不住出聲阻道:「別敲了!聾子都聽見了!」

  片晌,白澤終於從屋前繞步過來,應當是方才正在議事,身邊還跟著幾個老者。

  季酌泉也跟著,走在最後方。

  白澤停在高台之上,垂眸看著下方並立的二人,與再後方吵嚷的人群,低聲詢問:「何事?」

  二人抱拳行禮。

  趙寬為想先開口,剛說了個字便止不住咳嗽。傾風上前一步,高聲問:「先生,學生有惑,紀懷故憑什麼能進英烈祠堂?紀懷故憑什麼與我陳氏先輩同列?我陳氏為何而死?英烈祠堂為何而建?請先生解惑。」

  白澤聽得茫然,未馬上作答,目光上挑,落在後方急急趕來的陳冀身上。

  陳冀的臉色不比趙寬為好看多少,嘶啞喊了一句:「傾風!」

  他朝傾風搖了搖頭。

  傾風挺直腰背,也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道:「師父,人生在世,不該活得清白嗎?行也坦蕩,死也坦蕩,無掛無礙,無憂無怖。我今日一定要求個公正。」

  她從腰間拿出三相鏡,兩手高舉,示意道:「這是從紀懷故身上得來的窺天羅盤,莫說是我誣了他,先生請自己看。」

  白澤抬了下頭,似有些出神。

  季酌泉猶豫了會兒,快步下來,從她手中接過鏡子,拿回去呈到白澤面前。

  窺天羅盤失蹤已有十六年,白澤卻不是很想再見到這個天地至寶。

  他微微闔目,將眼底情緒壓下,才調用法力驅動羅盤。

  寬大的水藍色長袖在風中垂落翻揚,他靜默地看了許久,弄清事情始末,一掀眼簾,聲線平緩地開口:「何人給我一個解釋?」

  他身後的老者走了出來,躬身請罪:「是老夫做的主意。」

  白澤問:「為何?」

  老者說:「想給趙氏留個顏面,也不希望與朝廷之間再起干戈。」

  不帶質問的語氣,聽起來卻很是疲憊:「如今呢?」

  老者沒有吭聲,只是將腰伏得更低了。

  白澤目光虛落在遠處邈邈的山線,深吸一口氣,又悵惘地嘆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7:48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五章 劍出山河(二十五)

  白澤將眾人帶進殿內,遣散一群旁觀的弟子,關上門處理這樁棘手的事。

  白澤坐在主座,季酌泉給他倒了杯茶。他兩指貼在杯沿將其推開,指背白皙的皮膚被熱水燙得發紅,才緩緩收回手,說起對幾人的安排。

  趙寬為在刑妖司內當眾執劍殺人,是為大忌。雖傾風最後無礙,可此舉有違綱紀,有失法理。而今刑妖司精神不貫,上下虛假以對,苟且相應。當修明吏治,不能輕恕。杖三十,遣至邊地戍衛。如有大功可再召回。

  趙寬為今年已近五十,召回之日恐此生無望。趙氏先是死一小輩,又折一主家弟子,著實淒涼,怕與刑妖司生隙,也叫旁族心寒。

  邊上的老者跪地求情,以額貼手,半白的長髮與墨色的寬袖鋪在地上,整個人如同冬日的鴻雁,蜷縮一團,蕭瑟發抖。

  白澤只道:「不可。『欲敗度,縱敗禮。』。」

  趙寬為低頭不語,按著脖子的傷口朝白澤行禮領罪。

  白澤再看傾風。

  傾風既自己承認誅殺紀懷故,案情梳理清楚之前,當關入牢獄候審。

  趙寬為問:「是要關在刑部的大牢,還是刑妖司的大牢?」

  傾風不是刑妖司的正式弟子,紀懷故又是朝廷官員的子嗣,由朝廷或刑妖司負責審理都可以。共同審案更是合情合理。只是進了前者的地方,就沒那麼容易出來。

  白澤說:「刑妖司西北獄。紀懷故是我刑妖司弟子。」

  刑妖司西北角山底關押的囚犯,都是一些輕犯,大多是因偷雞摸狗、聚眾鬥毆等瑣事關押進去。

  陳冀張了張嘴想說話,趙寬為也覺得白澤此舉有偏幫之嫌,可抬頭一見先生沉冷的目光,又忍了下去。

  至於邊上那老者的處置,白澤沒讓傾風等人旁聽。

  傾風退出殿門時,那老者仍跪趴在地沒有起身。

  山外鐘聲又響了兩道,白澤低垂的眸光落在老者清瘦的脊背上,這才端起桌上那杯涼透了的茶,閉目喝了一口。

  一道局促的風呼嘯拍來,合上房門,阻絕了視線。

  陳冀回過頭,走了兩步,不停長籲短嘆。

  傾風靠近說:「師父,你不必替我擔心。」

  「我哪裡是替你擔心?我還不如替牢裡那幫小妖擔心!」陳冀嫌棄將她推開,又看了眼緊闔的大門,五味雜陳道,「唉。師叔也算是先生看著長大的,先生於他如師如父。或許有時顧忌太多,反行錯事。」

  傾風見他兀自要往山下走,問:「那我現在要做什麼?」

  陳冀擺手道:「你自己去西北獄找個空地蹲著吧,我懶得送你過去。」

  傾風驚道:「沒人管我?」

  陳冀指著自己氣憤道:「你師父我都押在這裡,何必再分出心神管你?你早點過去,別勞人催。」

  傾風:「……」這京城的刑妖司做事可真有意思。

  院內春花無聲飄落,黑雲推風而走,陰沉了半日的天又洩出一道金光。

  等人全部退去,原本清麗幽美的景致,也陷於蕭索的岑寂。

  白澤走出大門,站在回廊上看遠處花影重疊。

  不知去了哪裡的林別敘這才出現,沿著長階大步走來,近時抬手朝他一禮,笑著從他身邊走過。

  白澤問:「你不是不想管刑妖司的事?」

  林別敘溫聲道:「我只說不管與我無關的事。」

  他坐到屋外簷下擺著的棋盤邊上,抬手抓起一把木盒裡的黑子,黑色的棋子嘩嘩從他手心滾落,最後只剩一枚被他捏在指尖。

  他掃了眼案上的殘局,一手把玩著棋子,思忖著卻沒落子。

  白澤問:「何故激她?」

  「我只是不想她就這樣離開。」林別敘仰起頭,看著白澤笑了一聲,「您不必這樣看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劍主。我只是在她身上看見了一份氣機。」

  白澤:「什麼氣機?」

  「同您當初看見我時一樣,一道殺機。我也很好奇,人族如今還有何人能夠殺我?」林別敘指尖一鬆,棋子掉了回去。他悠然笑道:「當日您不殺我,今日我也為您留這生機。」

  白澤微微皺眉,眸光輕閃,面露沉思。

  林別敘起身,寬長的衣袖拂亂了桌上的棋局,他直接從盤上拿起一子,遞到白澤手裡:「而今天機不可再窺,先生,希望您這次,不要賭錯。」

  說完再次躬身行禮,轉身離開。

  西北獄寥無人煙,路邊也無標識,只有鬱鬱蔥蔥的草木與蜿蜒多岔的小道。傾風在山裡逛了兩圈,險些迷路,才找到地方。

  刑妖司掌刑的師叔已送來公文,講明原委。傾風報出自己姓名,核對無誤,獄卒便提筆在紙上畫勾,讓她在外稍等。

  年輕獄卒先進去巡視了一圈,將最靠近門口的那間乾燥牢房清理出來,讓傾風住在裡面。

  裡頭的小妖無聊得緊,難得來了個新客,還是個人,覺也不睡了,爬起來瞻仰風采。

  於是傾風一過轉角,就看見一排排腦袋從牢門的縫隙裡伸出來,有些還變回了原型,姿態各異地朝入口方向揮動四肢。

  尤其是她房間正對面關著的那隻牛妖,眼睛睜得渾圓,瞳孔墨黑,被日光一反,比燭火還亮。耳朵上一對金飾隨著腦袋轉動跟著輕晃,見傾風看向自己,扯起嘴角露出個陰惻惻的恐嚇笑容。

  刑妖司的牢門做得一向不堅固,關押這群妖族主要靠的是鎖住手腳的精鐵。

  那鏈銬深深鑿入地底,長度恰好夠在一室之內活動,所以就算半邊身體能伸出牢門,也逃不出去。

  若有誰將木門砸壞了,鏈子就縮短一截。敢蓄意鬧事的,就押到天敵的牢獄裡蹲坐兩日。

  看這幫妖齜牙咧嘴的很是凶惡,但從鎖鏈判斷,刑妖司的管教頗具成效,都很乖覺。

  獄卒用木棍敲了敲牢門,好意勸告:「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聽見有幾隻小妖掐著嗓子尖笑,覺得自己這番良心真是白費,索性白眼一掀任他們找死,改口道:「好自為之吧你們。」

  他拉開牢門請傾風進去,上了個鎖就離開了。想來傾風對牢獄裡的規矩該輕車熟路,不必他多說。

  傾風聽著耳邊彷彿一萬隻蚊蟲同時振翅的噪音,才想起那隻聒噪的狐狸來。如今也算同病相憐,勉強能體會到丁點他鬼哭狼嚎下的可憐,便走到牢門前,問了句:「這裡有狐狸嗎?」

  「有啊。」一妖接話道,「我們這裡要什麼小妖沒有?現在沒有,過幾天不定也要有了。」

  許是那微波蕩漾似的腔調原因,傾風聽著,總覺得這話味道怪怪的,不知那小妖進來前做的是什麼營生。

  她猜就狐狸那狗脾氣,同這幫舉止輕浮的流氓小妖關在一塊兒鐵定不好受,不定每日氣得抓狂,把一身狐狸毛都給拔禿了,好聲叫道:「狐狸,出個聲兒。」

  一妖嬈女聲不耐地回了句:「喊我做什麼?你又不帶我出去。」

  傾風靜了下,問:「沒有男狐狸嗎?」

  對面的牛妖當即大叫道:「你來刑妖司的牢裡找男狐狸精啊?!」

  牢獄四面頓時響起陣陣噓聲,都覺得這次關進來的人族好不老實。

  傾風:「……?」

  她說:「我只認識男狐狸。他是一隻三尾……現在不知幾條尾巴的小狐狸。去年秋天進來的。」

  「不知道,沒見過。」牛妖見嚇不到人,覺得沒趣,一身軟骨頭似地躺回地上,翹起隻腿摳著腳道,「可能放出去了,這牢裡都是新妖,沒幾個舊妖。」

  這時間早不早晚不晚的,即睡不著覺又不放飯吃,除了談天沒別的事能做。

  「那你們新妖都知道些什麼?」傾風一腳踩在橫欄上,問,「京城有什麼新奇的故事?你們對刑妖司的人有多少了解?」

  「那可多了!」裡頭一隻鳥妖翻身坐起,聲音嘹亮,信手拈來,「京城數十年風雲我如數家珍,你想聽哪一段?」

  陳冀要是知道自己徒弟第一次出遠門,就是靠著一幫小妖道聽途說來見世面,怕不是氣得暴跳如雷。

  傾風興致勃勃道:「那你給我說說陳冀的往事!他回京城了!這人年輕時什麼樣?」

  「什麼?陳冀回京城了?!」

  「定是來見他的老相好!」

  「哪個老相好?是李家那個幼女,還是如今已嫁做人婦的表妹?」

  「那些都是謠言!他二弟的小妹為他苦等十五年不嫁,與他才是真心相守,可惜命運弄人吶!」

  傾風開心道:「說來,我都聽聽!」

  傾風聽他們講陳冀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講他如何仗劍江湖,月下飲酒,真是風花雪月,紅塵美事,意境撩人。

  聽得正津津有味,那鳥妖說得口乾舌燥,又換了個話題:「還有陳冀的那個徒弟,我一朋友曾在界南親自被她抓過,同我講過她的故事。他師徒不愧是師徒,皆是一往情深。」

  「怎麼講?我只聽過她如何狠厲,界南的小妖聽到她的威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不徇私情,只對金銀深情。」

  「這你們都不知道?她要不是痛失所愛,怎會甘心苦留界南?」

  傾風:「……」我當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全都是假的。

  她恍然驚醒,有種美夢破碎的失意。

  本來還想出去後問問陳冀,好懸沒開這口,不然得被一棍棒敲死。

  也不知那鳥妖是從哪個話本裡聽來的故事,傾風全當那人是與自己同名,聽到後面也覺得有趣,將那說書的鳥妖名字記住了,等出去找陳冀告狀。

  獄裡不停吵鬧,一直到晚間,季酌泉來給她送飯。

  季酌泉一露面,不消一個眼神,滿室都靜了。當年傾風在界南的威名也不過如此。

  季酌泉手裡提著一個飯盒,開了傾風牢舍的鎖,將東西提進來:「陳師叔讓我來給你送飯。」

  傾風頓時感動,知道陳冀今早是嘴硬心軟,終歸還是放心不下,便請對方帶話:「讓我師父……」

  飯盒打開,上面一盤豆腐、一盤青菜。

  她把蓋子關了回去,說:「下次不必再送了。」

  季酌泉失笑道:「他讓你在獄裡多加反省。學學清心寡欲。」

  傾風這次收獲頗豐:「我回去就同他說我反省後的感悟。多關我兩日也行。」

  季酌泉靜了靜,努力抿著唇角,穩住表情:「陳師叔還是憂心你的,下午一直在殿前磨劍。那繼焰劍的地火把石階都給燒黑了。多關兩日,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傾風:「……」

  她批評道:「太不懂事了。」

  季酌泉又拿出三相鏡:「先生說,這羅盤還是你自己放著吧。」

  傾風雖用不了這法寶,可畢竟是珍貴東西,當即塞回自己後腰。

  季酌泉沒別的事,提起飯盒起身離開,門也懶得鎖了,隨手虛掩了下。

  等人走後,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才有小妖開口詢問:「你怎麼認識她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8:06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六章 劍出山河(二十六)

  傾風拌著碗裡的白菜跟豆腐,知道陳冀是故意擠兌她先前說的那句「活個清白」。這一清二白的嘴裡吃著實在寡淡,只能指著這幫小妖滿嘴的荒唐胡話添個味兒。

  「季酌泉怎麼了?」

  小妖戰戰兢兢道:「她身上那麼重的血煞之氣你感覺不到?」

  傾風只覺得季酌泉這人有股說不出邪性,刑妖司其餘弟子皆對她退避三分,倒不是因為討厭冷落,而是懷有某種刻入骨髓的恐懼。

  可因沒什麼見識,實在不懂這裡頭的彎彎繞繞,迷惘道:「她是妖?」

  「什麼妖,她是人!」

  對面的牛妖從牆角小心挪出來,停在黑暗中,對季酌泉方才站過的地方都忌憚萬分,不敢靠近。

  「她先輩或許有妖的血脈,不過主要還是人。傳聞她資質上佳,幼時顯慧。十五年前那場大劫,龍脈動蕩,她父親動用什麼禁術,操縱她的身體借了山河劍的一縷劍意,再次封斷龍脈。隨後她平白得了幾十年的功力,可身上也有了屠龍的血煞之氣,受天道摒棄,只能跟在白澤身邊借國運遮蔽氣機,才好歹活到現在。」

  傾風聽著這玄幻波折的劇情,對這幫人嘴裡的話半字都不敢再信:「又是你們胡謅的?」

  「什麼胡謅!所有人都知道啊!」牛妖雖謊話說過不少,可最不滿別人質疑他難得的真話,「與季酌泉走得近的人,也容易受到那血煞之氣的影響,遭天道針對,變得倒黴。你方才跟她說了那麼多話,自己小心些吧!」

  傾風扒了個口飯,問:「那她的父親呢?」

  裡頭的小妖飛速接嘴:「這等禁術,自然是死了,焉能有命在?」

  傾風吃著飯菜都泛苦了,換了個姿勢,盤膝坐到一旁的床榻上。

  牛妖說著來了興致:「可惜已經有一道劍鞘了,她失了這名。」

  傾風捧著碗,大驚小怪:「什麼劍鞘?」

  「自然是社稷山河劍的劍鞘啊!」牛妖一雙大眼在遠處時不時閃動,他壯著膽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就是為了能叫傾風看見自己眼神中的蔑視,「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你不是刑妖司的人嗎?」

  傾風無辜說:「這怪不得我,怪我師父。」

  牛妖鄙夷:「你師父真沒見識。」

  「確實。」傾風讚同了一句,又問,「山河劍還有劍鞘嗎?長什麼樣?」

  一眾小妖哄笑起來。裡頭那隻狐狸的聲音最為尖細,笑聲也最醒目,傾風光憑耳朵,都能聽出她此刻前俯後仰的畫面。

  鳥妖說:「劍鞘指的是人!你以為當年龍脈出問題,只有妖境那邊的龍頭發了瘋?龍尾處也有那些殺戮之氣,不過是沒那麼嚴重罷了。是白澤先生將人境這邊邪戾的妖力都封在了自己體內,人境才得這數百年的安生。所以白澤落得如今這般虛弱,還要常年閉關休眠。」

  他被白澤關押在此,話裡意思本是想說白澤活該,可真說出來時,又少不得幾分唏噓,更多是為同族大妖淪落至此的悲哀。

  又恨人族不爭氣,連累白澤至此。更恨自己連不爭氣的人族都比不上,還被關到白澤眼皮底下。

  心念急轉間,忽然發了脾氣,閉嘴不說了。

  傾風飯都不想吃了,重新捧著碗走出來,靠在牢門邊上,沖著走道深處追問:「然後呢?」

  鳥妖冷哼道:「問他們去!」

  傾風:「……?」

  你們這群妖是真的喜怒無常!

  這群小妖平日總要聽刑妖司的人過來講課,什麼禮義廉恥聽得耳朵生繭,難得遇到個一問三不知的弟子,倒很願意為她解惑。

  牛妖乾脆地將話題接了過去:「不過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先生深受反噬,險些隕命,幾乎控制不住山河劍中正渾厚的劍意。你人族一名弟子便主動表示願意幫先生收斂這股妖力,不想竟真的成功。於是眾人便稱他作山河劍的劍鞘。」

  傾風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

  牛妖繼續道:「說出那人的名字你定然聽過,只不過是其中隱情比較曲折而已。他就是謝絕塵!」

  傾風埋頭吃了兩口飯,沒有吭聲。

  牛妖:「……」

  牢裡蚊子挺多的,傾風抬手在半空揮打了下。

  牛妖:「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他沒見過這麼愚鈍的學生!

  傾風無知但不慚愧,頂著厚顏承認道:「我是淺見寡聞。」

  「那他哥你肯定知道。十五年前,他留下一句『天道在妖境』,就跟著妖王叛離人族了。」牛妖酸道,「真是,怎麼不帶我一起走?!」

  傾風看了眼手裡的空碗,第一次覺得自己過於不學無術,不好意思地道:「唉,沒聽說過啊。」

  牛妖一口氣上不來,崩潰道:「他哥就是陳冀的結拜兄弟!陳冀你總知道吧?!」

  「知道知道,陳冀嘛!」傾風也舒了口氣,算了下二人之間的關係,「這麼說來,謝絕塵其實算是陳冀的半個弟弟?」

  牛妖無力擺手:「是。」再不敢提多餘的人。

  鳥妖忍不住,又出聲補充:「謝絕塵就是為了懇請白澤留他兄長一命,所以才自願做這劍鞘。並全族從京師搬遷,再不過問刑妖司事宜。」

  傾風問:「你怎麼知道?」

  鳥妖驕傲道:「廢話,我趴人家床底下聽的,不然我能進這刑妖司?」

  傾風一時都接不住他這話,放下碗筷,細想一下謝氏當年的變故,一夜間天地翻轉,怕也是諸多無奈,苦不堪言。感慨了句:「可憐。」

  鳥妖激動:「可憐什麼!他謝家如今是江南首富之家,他家中寫字用的都是金子!銀錢幾輩子也花不完!」

  傾風也是震驚:「什麼!」

  緊跟著妒火中燒,恨其不爭道:「陳冀啊陳冀!怎麼就你混得這般落魄,你自己看看!怎麼回事!」

  眾妖不懂她為何忽然心防大破,只以為這人族心性躁急,見不得他人富貴,連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克制,難怪關進西北獄來。

  牛妖語重心長地敲打她說:「你還想著錢呢?人家的錢又不是你的錢。你不如想想同季酌泉扯上關係,自己小命會不會遭她連累吧。」

  傾風右手撐著木柱,緩緩抬起頭:「季酌泉?」

  她看著這幫無憂無慮的小妖,沉吟了聲,說:「比起她,其實你們更應該怕我才對。」

  眾妖再次哄笑,嘲她愛說大話:「你又是誰?別是被嚇傻了吧?」

  「能叫爺爺我害怕的,至今還在娘胎裡待著呢!」

  「大家都關在一個牢裡,你不過是同那些獄卒關係好些而已,難道你敢進來打我嗎?」

  「誒,臭丫頭,還沒問你叫什麼?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傾風等他們笑累了,聲音小去,才好聲答道:「我叫傾風。我就是陳冀的弟子,不然季酌泉怎會親自來給我送飯?你們沒聽她方才提起繼焰劍嗎?」

  「哈哈哈——」

  空氣裡的笑聲還在迴蕩,從最開始的清亮,逐漸變得生硬。最後戛然而止。

  本就潮濕的牢獄忽然更顯陰涼,有股寒氣從腳底竄起,順著脊背酥麻爬升。

  傾風抬起手指,在牢門上輕輕一推。

  未關緊的木門摩擦著發出「嘎吱」的聲音,連帶著掛在上面的鐵鎖也晃動著作響。

  「呵。」

  傾風低笑了聲,抬步走出大牢。

  齊整的倒抽冷氣聲。

  緊跟著是足以震動山脈的尖叫。

  鳥妖跟牛妖吼得堪稱淒厲,大牢的屋頂要快被聲浪掀塌下來。

  「救命啊!救命!」

  「你別過來!!」

  「你刑妖司好生可惡!豈能如此!!」

  「獄卒——獄卒——!有人越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8:24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七章 劍出山河(二十七)

  白澤本是想將傾風關個五六天,等他將外間的瑣事都處理好,再把人放出來。以免傾風與趙氏的人打上照面,又起什麼衝突。

  可是他師徒二人所過之處皆是雞飛狗跳。西北獄的慘叫聲甚至連主峰的弟子都隱有聽聞。知道的是罰傾風入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刑妖司新出了什麼酷刑。

  再加上與趙寬為的對峙是在英魂殿諸多弟子眼前發生的,消息傳得半真半假,二人又相繼消失,各式荒唐揣測便甚囂塵上。

  於是只關兩天就下令說要放人出來。

  獄卒獲知此事甚感遺憾。

  自打傾風來了之後,小妖們上課變得尤為積極。由於白天夜裡地不敢睡覺,精神萎靡,每日見了他也再無抱怨挑剔,多是殷勤討好,抹兩把虛假的眼淚,求他再三確保傾風不會趁著他們休息拿走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

  玩笑話,陳冀弟子哪可能是那樣的人?

  他們以己度人,才這般惶惶不安。

  被獄卒告知可以出去時,傾風也頗有些意猶未盡。

  鳥妖的雜劇話本還沒講完,牛妖的人物故事也沒抖落乾淨,再不濟,聽這幫小妖講他們如何入獄的故事都下飯得很。

  只是偶爾有些吵鬧,叫得她耳朵疼。

  等從山腳的牢獄走出來,被乾燥清爽的日頭一曬,才發覺那山牢裡濕氣濃重,陰潮發寒,還是外邊的空氣更好。

  高柳低垂,白鳥悠悠。

  傾風沿著修葺出的石子小路往前走,拐過彎來,瞥見路邊站著一道清瘦的人影,新鮮道:「竟有人來接我。」

  隨即又張頭張腦地四望:「居然不是我師父。」

  林別敘兩手負後微低下頭,似真似假地傷心道:「叫你失望了。」

  傾風見他兩袖空空不像是來接人出獄的樣子,可肩頭又被晨露沾濕,分明在樹下霧中等了自己許久,一時有點弄不懂林別敘此行的目的。

  這人看著目光清透眉眼溫潤,有一張極好騙人的臉,偏偏肚中腸子有千百轉,傾風被他唬了好幾次,而今就是被咬過十次的農夫又見到那條蛇,不免謹小慎微。

  林別敘在料峭春風裡巋然站著,任由她不加掩飾地打量,許久後,如蒼翠幼松一般被風吹得有些憔然,才擺了擺衣袖,伸出一隻手,誠懇地道:「我來給你送樣東西。」

  他手心裡的是一片銀白色的碎片,外形不規則,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天光一照,還會盈盈閃爍,似有星河光彩流動,很是玄妙。

  林別敘介紹道:「這是白澤的妖力,你留著吧。能幫你調用萬生三相鏡。」

  「先生給我的?」傾風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嘀咕道,「雖說先生如今妖力每況日下,還是能拿出這種好東西。瑞獸白澤果然命厚。」

  林別敘瞅了她一眼,沒說話。

  傾風握在掌心,用各種方法驅動了下,沒發覺有什麼奇妙的地方,但既然是白澤妖力凝結的碎片,想來是很厲害的寶物。

  她心思轉了一圈,剛張開嘴,就被林別敘搶白道:「你要是敢把它賣了。」

  傾風這骨頭就硬起來了,尤其是在牢獄裡吹了幾日冷風後,跟著沾染了小妖們無法無天的痞氣:「怎麼?」

  林別敘緩緩吐字:「我就讓先生,從你師父往後的薪俸裡扣。」

  傾風愣了下,驚道:「……先生怎麼能同我一般無賴呢?」

  林別敘卻是不與她爭這道理,笑了一下,轉身往出山的方向去。

  山間野草瘋長,還未來得及清理,從兩岸一茬茬地歪倒在小徑中間,葉尖沉重的露水將泥地打得濕潤,他一雙白色的鞋從草木中穿行而過,竟都沒髒。

  傾風在裡頭住的兩天都沒沐浴,身上沾了不少灰。進去時衣服穿的是深色,如今袖口和後背蹭了一大片灰白,臉也不大乾淨。

  她看不慣林別敘一身清貴地站在她身邊。故意落後兩步,抹了把臉,趁他不備抬手去搭他的肩膀。

  她自覺這個動作該是敏捷而隱蔽的,可手還沒搆上對方簇新柔軟的衣料,林別敘就跟腦袋後邊長眼睛似的轉過了頭,一把抓住她的手。

  眸中帶笑,似是看她胡鬧,戲謔的話倒是很不客氣:「你還沒出來,我已經聞見你身上的味道了。」

  「怎麼可能。」傾風悻悻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越過他走到前面。

  陳冀終歸還是來接她了的,不過是矜持了些,站在回主峰的山道口。

  他手裡拿著把紮成捆的繁茂枝葉,足有掃帚那麼大——一時沒找到柚子葉,不知是從哪裡薅來的東西——等傾風剛一走近,就往她身上猛抽。

  不像是給傾風去晦氣,更像是要把自己徒弟整個給去了。

  不遠處還站了幾個中年男人,先前在殿上粗粗見過一面,不認識叫什麼,想來是陳冀的舊友。

  傾風朝幾人行禮道好。陳冀圍著她轉了一圈,從頭到尾拍掃了遍,覺得差不多了,催促說:「我給你燒了兩桶熱水,趕緊回去洗個澡,隨後陪我去見先生。」

  他見林別敘從後面跟了上來,文質彬彬,似竹似玉,渾身都寫著君子之風。對比起來傾風的野性就像一棵歪脖子樹,補了一句:「多與師侄學習討教,懂了嗎?」

  傾風沒理,又朝幾位長輩欠身行禮,才態度尊敬地離開。

  中年男人一時欣慰一時惋惜,望著傾風的背影,將罪責都拋到一個人身上:「真是一歪歪一門。本該是多乖巧的女郎,也被你教的這般性情狂妄。陳冀,你真是造了大孽。」

  陳冀舉起手裡的樹枝就往他那邊丟去,心說關他什麼事?自教導傾風以來,他念叨的從來都是恭謙禮讓,清心寡欲。

  傾風能長成這樣,那都是她自己的天賦!

  走出西北峰,山道拓寬,地勢趨緩,視野也驟然開闊起來。

  林別敘要往另外一面去,傾風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聲:「你去哪兒?」

  林別敘說:「我去找季師妹,請她幫忙持劍大會的事。」

  「季酌泉?」傾風轉道跟上他步子,「那我也去。」

  林別敘好笑道:「你就那麼不想見先生?」

  傾風說:「沒有的事,我不過是對她更為好奇。帶個路吧。」

  季酌泉在不遠處的一座僻靜涼亭裡。

  往常沒事的時候,她就常坐在那裡,見到她的次數多了,這地方便沒人來了。

  她自己也不常清理入口的小道。細碎的春花覆在冬日未腐的殘葉上,厚重地鋪了一路,沒有腳印踩踏的痕跡,倒是有一種別樣的生動意境。

  見傾風跟著一同出現,季酌泉沉聲說了句:「沒人告訴過你,少同我待在一起嗎?」

  傾風靈巧一躍直接跳上台階,緊跟著大搖大擺地在涼亭長椅上坐了下來,身形往後一靠,不以為意地反問:「你覺得我像是會聽話的人嗎?」

  季酌泉看看她,又看看林別敘,不解挑眉。

  林別敘裝作意會不了,往前走了兩步,在亭邊眺望群山。

  傾風不急著走,招手示意季酌泉在對面坐下,興致盎然地詢問道:「聽那群小妖說,你身上有一道屠龍的煞氣,還比別人多出幾十年功力。那你劍法超然啊,為何至今拔不出劍?」

  季酌泉起初聽著還面無表情,等她問到最後一句,只剩滿臉困惑。

  「你覺得屠龍的人能做劍主嗎?」

  傾風理所當然道:「可是劍主都屠過龍吧?」

  季酌泉哽了下,沒遇到有人是從這角度思考問題的,猶疑道:「所以劍主屠完龍都死了?」

  林別敘笑出聲來,引得二人一齊看去。

  他的聲音怎麼聽都覺得有點嘲弄。

  「是啊。山河劍的劍主是天道垂青之人,少元山龍脈是天道庇佑之靈。偏偏天道選出的人傑次次都想斬殺龍脈,或許這也是多年不出劍主的原因吧。全是逆子。」

  傾風隨口便是一句:「合該是天道的不對。這玩意兒說得玄乎,誰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勞門子垂青不垂青的也很難說,許就是看運氣呢?」

  季酌泉站在這二人中間,一耳朵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直接變了臉色:「你們真是什麼都敢罵。不要再說了。」

  傾風心道這算什麼,她還見過一隻更會罵的狐狸。

  亭內三人都沉默下來,配著周遭寧靜閒雅的風景,有種悠然的舒適。

  季酌泉卻不敢與傾風在一起多待,站了會兒,主動說:「我走了。」

  「我走吧。」傾風止住她道,「我還要去見先生。你們慢聊。」

  她直接一手撐著椅背翻過了圍欄,落在亭子外面。剛走兩步又折回來,側身虛倚著欄桿,婉轉糾結了那麼久,終於問出真正想說的話:「林別敘,你知不知道,我師父這次回京,求先生做的事情是什麼?」

  林別敘轉過身,不懷好意地說:「無論年齡還是輩分,我都確實比你大一些,你老老實實叫我一聲師兄,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季酌泉呆愣地重復了一遍:「師兄?」

  林別敘朝她頷首回應:「不是你,季師妹。」

  季酌泉瞥一眼傾風,下意識道:「可她不是我們刑妖司的人啊?」

  傾風正要黑臉,聞言才反應過來,笑著附和道:「不錯。你本就不是我師兄。」

  林別敘正了正神色,也有遲疑,思忖片刻,還是說:「罷了,我今日送你一個答案。」

  他說:「陳師叔想要先生十五年的氣運。」

  傾風說:「氣運?」

  「當年陳師叔去界南之後,先生曾允諾過他,可以為他積攢十五年的氣運,幫他彌補『蜉蝣』所損耗的光陰。」林別敘說,「白澤是應人族國運而生的瑞獸,先生的氣運就是衍生的國運,也就是他的妖力。當年師叔不忍先生再多消損,便婉拒了,而今想要救你,唯有這一個辦法。」

  傾風扯動嘴角,卻笑容僵硬,索性不偽裝了,自嘲道:「縱是給我,也不過是苟且因循罷了。十五年國運又如何?六萬蜉蝣都不過叫我多活十幾年而已。」

  她得到這答案,好像心頭石塊落了地,有些空蕩蕩的,又有些輕快。舒了口氣,灑脫地走了,邊走又邊笑陳冀:「石頭落水還能聽個響呢,平白做那麼多不值得的事情。滿頭白髮了都想不明白,真是個糊塗人。」

  她循著蒼翠簇擁中的山道緩步向下,行至半路,看見一片平削似的淺綠水潭。

  水面映著游魚的虛影,映著錯雜的枝葉,映著盡頭處停落的幾隻野鳥。

  傾風盤腿坐在岸邊,腰背微鬆,垂眸看著波瀾不止的水面。

  就這樣從早晨到晌午,又從晌午到傍晚。

  流雲來又走,聚又散。

  樹葉搖又落,生又長。

  直到彤雲四垂,天已薄暮。

  傾風才從石化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抬起頭,撐著膝蓋起身。

  她想回界南了。

  上京再繁華,她還是喜歡界南的土。

  等傾風收拾好形容,來到後山見白澤,陳冀已經在屋裡。

  二人不知談了多久的話,傾風敲門進去時,裡頭正寂靜無聲。

  陳冀見她現在才出現,穿的還是一身便宜的舊衣裳,頭髮也只隨意地束在腦後,本該是要生氣的,這回臉上卻什麼神色都沒有,淡淡說了句:「來啦。」

  讓她過來,沏好一杯茶,放在托盤上,交到她手裡。

  「去給先生敬杯茶。」

  傾風兩手接過,看著眼前的那杯濁水,感覺手腕重得托不住東西。低頭說了句:「師父,我想回界南了。」

  陳冀眼眶瞬間紅了,身形都震顫了一下,卻凶狠罵道:「你給我閉嘴!去給先生敬茶!」

  傾風抬步走到白澤身前,不屈身,不彎腰,又說了一句:「我屋前的花草都沒人澆水,出來太久了,師父。」

  陳冀氣得發抖,又痛得剮心,按住她的左肩,五指緊緊扣住,死死壓下她的背,嘶啞地同白澤道:「她不懂事,先生不要與她計較。」

  又說:「請先生喝茶。」

  傾風彎著腰,手指捏緊托盤,仍是因角力不停顫抖,帶著盤中杯盞一同震顫。

  白澤見二人如此,嘆道:「何苦呢?」

  陳冀放軟了語氣,已是可憐哀求道:「當是師父求你。」

  「就算今日先生救我,我又得數年苟活,可這數年裡我要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傾風的聲音也飄,彷彿落不到實處,怕用力些就傷到身後的人。

  可還是咬著牙,堅定地道:「蜉蝣不知日月,無畏光陰轉逝,可人存於世數十載,只聞貪生而怕死,不曾聽過因畏死,而畏生的。」

  傾風閉上眼,掛在長睫上的液體垂直落到茶水裡,用沙啞的聲音,殘忍地、一字一句地道:「師父,這命太貴了,我活不起。」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8:41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八章 劍出山河(二十八)

  這話從界南一直忍到現在,傷到陳冀之前,也曾傷過傾風自己無數次。

  她想過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個更恰當的時間,風輕雲淡地同他道:「師父,『花發多風雨,人生足離別』,塵世眾生皆是如此,你不必替我難過。」

  可結果既是注定,不如還是說得直白。

  每一次演練的畫面裡,陳冀的臉都是空白。就是現在,傾風也不敢轉頭去看他的眼睛。

  白澤抬手接過了托盤,放到一側的桌案上。

  屋內變得很靜很靜。

  陳冀紊亂的呼吸;右腳往前邁了一小步,鞋底與地面拖沓發出的摩擦;低下頭,靠在傾風耳邊,欲言又止的一個屏息……

  無數細碎的聲音都切轉成了漂流的畫面。

  從高空的浮雲到飛滾的沙礫,從殿前的空階到案上的燭火。天長地闊,傾風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搖搖蕩蕩,等著陳冀將醞釀的話說出口。

  最後終是什麼也沒說。

  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卻是漸漸鬆了,隨著身後那人後退而遠離。

  傾風不敢抬頭,只從餘光裡捕捉到陳冀的一抹衣角,和他死死攥緊,又無力鬆開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門,陳冀也未再與她說一句話。

  下山的時候,陳冀走得很快。傾風小跑著跟在他身後不敢叫他,中途見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便停了下來,留他一個人冷靜。

  她獨自在原地站了會兒,環顧四周,第一次覺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連成一塊兒,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頭頂殘月如鉤,主道兩側的石燈相繼被挑亮,映照出林間的深深樹影。

  妖力點的火帶著一種幽微的青綠,如同夏日草叢裡出沒的螢蟲,又好似星光遍灑在春日的綠湖。

  傾風坐在石階上,看著對面山道上盤旋蜿蜒的光線,聽見不遠處弟子嬉笑打鬧的聲音,思緒放空,不由飄到九重天上,想著十幾里地外的上京此時是否應該是花燈滿城,熱鬧非凡。第一次對京師有了興趣。

  不知道什麼時候回界南,也不知還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難得來一趟,離開前見識一番也是好的。

  傾風從懷裡摸出錢袋,掂量著數了數裡面的銅錢,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順道給師父買幾件衣服。

  剛揣回懷裡,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穿雲裂石的氣勢,在高處呼喊她的名字:

  「陳——傾——風!」

  傾風陡然一個激靈,回過頭。果不其然正是那隻愚蠢的狐狸,他大吼著從遠處衝撞過來,嘹亮高亢的聲音徹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靜。

  「陳傾風你果然來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你知道我為了寄出那封信費了多大的工夫!陳傾風你好沒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衝過了頭,急停時差點滾下去。

  「哎喲」慘叫了聲,四肢並用地扒住石階,穩住身形才回來找傾風。

  傾風此時已經沒了與他插科打諢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應付地說道:「你還在啊?」

  「你這是什麼態度!他鄉遇故知,不該是件幸事嗎?!」狐狸一屁股坐下,開口便是訴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過得有多苦!」

  傾風見他身上穿著整潔的儒服,皮膚比起在界南時的風吹雨打還白嫩了兩分。該是過得很滋潤才對,哪裡稱得上吃苦?

  這狐狸天生便有著滑稽的本事,他一來,傾風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憂也不是。聽他要開始不著邊際地瞎扯,說了一句:「狐狸,看來你這妖確實挺不識滋味的。」

  狐狸說:「什麼意思?」

  傾風含糊道:「誇你呢。」

  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著站起來。

  「陳冀居然放你出界南了。」

  狐狸做事雖不靠譜,腦子也不靈光,但知道的東西著實多。一聽說她來了刑妖司,就知是為了做什麼。

  不過追著她前後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著下巴奇怪道:「沒看出什麼變化啊。」

  傾風隨手折了枝路邊的野花,說:「你想有什麼變化?」

  「臉色紅潤,法力大增之類的!」狐狸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我還想你也分我兩年氣運,我的第四條尾巴快修出來了。」

  傾風說:「你別修了。我喜歡你一條尾巴的樣子。」

  「滾滾滾!」狐狸氣得炸毛,「你這人嘴裡沒一句好聽的話!」

  他把傾風手裡那朵嫩黃色的花搶了過去,插到路邊的石燈上,又很沒骨氣地跟上來,續問:「陳冀帶你來刑妖司,不就是想讓白澤給你續命嗎?是白澤不願意,還是你腦子犯軸,連這樣的好事都不要?」

  他說的是問句,不過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爭的語氣道:「以我的經驗來看,白澤不是出爾反爾的人。所以你著實病得不輕!」

  他甩著袖子,長籲短嘆:「那我的兩年氣運也沒著落啦!」

  傾風不想再提,陳冀現在還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不知躲在哪裡傷懷,換了話題問:「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麼?」

  「你以為是我想留嗎?我怎麼知道你們先生到底要做什麼,非把我留下來。讓我在他院裡灑掃,跟他念書,還不給工錢!」狐狸頓時洩氣,蔫頭耷腦地說,「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經就是第一代白澤的隨侍,跟著他授業傳道。唉,好命苦啊,怎麼到了我這兒,還是得做白澤的手下。我一點兒都不想念書!」

  傾風驚道:「你祖上原來還是個文化人啊?」

  狐狸難得在她臉上見到這種被震懾的表情,當即得意起來:「這有什麼?你瞧我這麼聰明,也該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難怪你能讀懂萬生三相鏡背面的密文。」傾風對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來你不光會說大話啊。」

  狐狸撇撇嘴,表情復雜道:「你究竟是在損我還是在誇我?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你的嘴怎麼還是那麼不留情?」

  「就算我要死了——」傾風冷笑一聲,「拔光你狐狸毛的時間還是有的!」

  狐狸見她真的要來抓,立馬尖叫著逃開。

  一狐一人沿著山道飛馳而下。

  狐狸聽著逼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傾風袖子都挽起來了,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霎時頭皮發麻,三魂七魄嚇丟了一半。

  他喊道:「要不是林別敘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傷心,我才不來找你呢!」

  傾風笑說:「那你去找他賠你的狐狸毛!」

  狐狸鬧不清她是不是當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嚇我!我是開玩笑的!」

  傾風一路追著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鬧,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

  狐狸累得精疲力竭,發覺傾風果然是在戲耍他,氣得跳腳,見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這兒啊?」

  傾風出了身汗,覺得這狐狸的反應著實好笑,積沉的惆悵隨著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徑直往後院去,提了兩個桶過去打水。

  狐狸在外頭徘徊不定,轉了好幾圈,還是小心翼翼地進來。

  一隻腳輕踩在院門內,另外一隻腳朝著山道,潛身縮首,做足了逃跑的準備。

  他轉著腦袋看了一圈,評價說:「好寒酸的院子,什麼都沒有!」

  傾風從牆後轉出來,狐狸嚇得趕緊後跳。她斜了一眼,彎腰抱起木柴,進後廚燒火。

  狐狸緩過氣來,膽子又大了,躍躍欲試地走進院門,扯著嗓子喊話道:「陳傾風,要我說,自私是萬物本性,人之常情,何況你跟陳冀在界南這麼些年的功績,白澤自己也願意,拿他幾年修為不算什麼。你現在還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澤說想要活命,順道也分我一年!」

  傾風洗完手出來,見狐狸踮著腳,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樣,踢了下邊上的矮凳,說:「坐吧。」

  狐狸安心下來,過去抱著凳子坐下,嚷嚷道:「活著不好嗎?陳傾風?」

  傾風不知道怎麼跟他講這道理,因為光論活著這件事,她自己都說不準好還是不好。

  從靠牆的竹筐裡摸出個蘋果,抬手拋給他。又撿起一個,在手裡轉了兩圈,眼底帶著幾分迷濛。

  她背倚著牆,回憶著地同狐狸說:

  「你知道嗎?我師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訓斥那幫滿口胡言的游方術士欺騙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說是尋圖安心,如我們這般的修道之人,卻是萬萬不能。可他還是為了我,聽了江湖道士的鬼話,給我改風水,為我點燈求長生。還因此被你笑話過。」

  狐狸張開嘴,瞥見傾風神色,又把喉嚨裡的話咽了回去,安靜聽她往下說。

  她聲音平靜,說得輕描淡寫,卻藏著濃烈的不捨。

  「他覺得我是陳氏的根,定然是有緣分,才會在冥冥之中,在我將死之時,遇到陳氏六萬人的隕落之地,得以僥倖存活。」

  「其實我是無所謂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蝕的時候都太疼了,就是當場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反倒是種解脫。可我不忍看我師父形單影隻、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麼辦?人總該有個念想吧?」

  傾風笑了起來,欣慰道:「但是這次回京城,我發現他其實不需要我擔心。他也有親朋,有師友,有鴻鵠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是一個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他一時又說不清楚。

  抓了抓頭髮,堅持道:「反正不一樣!」

  傾風冷靜地道:「先生如今處境何其艱難,我師父當年都不肯要,我又怎麼會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這裡魔怔了而已。」

  「其實他也清楚我不會同意,不過是抱著一點僥幸,才帶我來京城。」

  傾風仰起頭,靠在牆上,注視著被上翹瓦簷遮住的半片天,說:「算了。」

  今日在小潭前,她對著滿池波瀾的水面,已經想明白了。

  「算了吧。」

  狐狸第一次詞窮,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該說的話來,只覺心裡很不痛快。盯著手裡的蘋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圇啃完半個,罵道:「那壞胚子說的果然沒錯!」

  「壞胚子?」傾風知道他說的是林別敘,覺得這稱呼與那人貼切,可惜能看透林別敘本質家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說什麼了?」

  「他說你們這些滿嘴大義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將手裡的果核往外一丟,暴躁道,「煩死了!我懶得管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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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發多風雨,人生足離別——于武陵

  花兒開放要歷經許多風雨,人的一生要經歷無數次離別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9:01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九章 劍出山河(二十九)

  等月過樹梢,夜已近半,陳冀還是沒回來。

  今晚尤為燥熱,傾風睡意全無,換完衣服,乾脆躺在屋頂吹風。

  不過今晚失眠難熬的似乎不止她一個。傾風耳朵微動,扭頭朝著黑暗某處望去。

  遠處樹葉一陣麥浪似的婆娑,由遠及近。沁涼晚風裡隱約蕩出一股妖氣,緊跟著黑影便從眼前倏忽躥過。

  傾風坐了起來,捏著手指活動關節。

  刑妖司裡有人作怪,本該是輪不到她出手的,只倒黴這賊遇上她今夜閒得發慌,愛管這閒事。

  傾風翻身跳下屋頂,循著黑影追出小院。

  幾名年輕弟子穿著裡衣也正匆匆趕來,遠遠見到她就喊:「站住!誒?那人逃哪裡去了?我看見他過來了!」

  傾風下意識朝他們瞥了一眼,覺得今夜來犯的可能不止一人,畢竟整個刑妖司被驚動了大半。

  那賊人速度竟是極快,不過是這稍一錯神的功夫,已經跑沒了蹤跡。

  傾風頓時警醒,朝他方才躲藏的位置衝了過去。

  剛剛靠近,就見長階盡頭湧現出一道火光,照得兩側石燈都在發紅,淺綠色的妖火也隨之膨脹了一倍。

  赤焰直躥一丈多高,帶著呼嘯的熱風,圍繞著某個東西擰成一個旋渦,不過剛燃了一息就立即熄滅。

  弟子中有一人高呼道:「哇——是袁明師兄!」

  傾風急速趕去,視線下滑往地上一掃。

  就見戰場處的石磚上印有一道灼燒的黑痕,周遭空氣也被燎得發熱,可惜袁明沒能憑這強橫的妖力把人留下。

  傾風腳步未停,視線飛轉間,捕捉到袁明奔跑的身影,同他一道,沿著大殿的回廊往後方跑去。

  那賊人像是不熟悉刑妖司的地形,倉惶間七拐八繞,走了不少冤路,最後逃到了大殿的後院,面前僅剩一堵高牆。

  昏沉夜色中,黑衣人腳步稍頓,回頭朝二人瞥了一眼,竟兩手並用,跟壁虎似地直接爬上圍牆。

  袁明不擅長追擊,本也不是靈便型的武者,跑到牆面前停了下來,準備笨拙地攀爬過去。

  傾風已經跟上,縱身而起,單手在袁明肩上一撐,借勢躍起一人多高,再往牆上一蹬,直接翻過那道圍牆。身形飄逸如鴻雁,狂笑一聲道:「我的!」

  「那可未必!」

  對面屋頂上,皎皎月光輕籠下的人影抬手一揮,周身浮出一層與月色相似的銀白光華。

  他握緊手中長笛,從高空跳下,動作忽然變得如雷霆般迅急,幾乎化為一道光,朝黑衣人殺去。

  傾風差點以為要被柳望松捷足先登,幸好那黑衣人足夠警覺,見狀直接改了逃跑的方向,退出石道,混入兩側的樹林。

  柳望松衝勢太快,不易拐彎,自然也不敢就這樣追進昏暗的密林尋人,無奈撲了個空。

  柳隨月試圖從側面迂回過來圍堵,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幾人所站位置都有些偏僻,沒有石燈的火光照耀,她遠遠只能瞧見一身白光的柳望松,高聲問他:「人呢人呢!」

  柳望松收回妖力,才回道說:「傾風去追了!在樹林裡,你攔上面我攔下面!」

  他取出長笛,深吸一口氣,吹出一曲。

  樹林裡,傾風眼見著離那黑衣人僅剩一丈遠,便是憑著晦暗的天色也能看清他閃避的姿勢。

  在後面仔細觀察,才發現那人身形步伐都有些詭異。

  身體似乎輕得像楊柳,只需足尖一點,整個人就如同風箏一樣飄了過去。

  可又不是輕功,因為他腰部明顯沒有發勁。

  速度那般快,都只拂起一陣柔和的風。

  林間葉片簌簌作響,全是被傾風衝撞出的動靜。

  傾風用足尖踢起一顆石子,右手順勢接住,腳步頓了下,正要朝那黑影人的方向擲去,柳望松的笛聲恰巧隔著百多丈遠的距離傳了過來。

  帶著妖力的樂聲清亮得如同近在耳邊,一剎那薅奪了周遭所有的雜音。

  傾風四肢不受控制地僵住,被絆在原地,只能極緩慢地移動。而那黑影人卻完全不受這股遺澤的影響。

  傾風心中暗罵,立即驅動妖力遍走全身,平心靜氣,刨除雜念,才好歹擺脫那笛音的影響,可黑衣人也因此不見了蹤跡。

  她沿著黑影消失的方向繼續向前,看見一間冷清的院子,院子外面栽了一排楊柳,才意識到自己來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順手折了一根柳條,翻過圍欄踏進院子,準備搜尋地上的足跡。忽然腳下一空,本該是地面的位置突兀出現一個坑洞,裡頭漆黑得望不見底。

  這裡居然還有個陷阱?!

  傾風大驚,第一時間便抬腳往坑壁上蹬去,可那牆壁極為光滑,半分力也借不上。最後只來得及單手攀住土坑邊緣,才穩著沒掉下去。

  傾風驚魂未定,聽見一道極輕的腳步聲從上方緩緩靠近,當下想也不想,用妖力繃緊柳條甩了出去,纏住對方的腳踝往下一扯。

  那人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等——」

  等傾風聽出他的聲音已經晚了,林別敘被一同拽進坑來。

  他二人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轍的單純,自己倒黴怎麼都得捎帶一個。林別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肩膀,非帶著她一起摔到坑底。

  坑洞倒是不深,內壁垂直,像是一口乾枯的井。

  林別敘被墊在下面,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

  傾風大感心虛,立即裝作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塵,與他拉開距離。

  月光從井口落下,雖比地面要暗,但二人習慣了黑夜的光色,倒是還能看清對方的大致輪廓。

  林別敘用手肘支撐著坐起,靠在井壁上,仰頭看著她,嘲弄道:「我本想拉你一把,你倒是狠心。」

  傾風顧左右而言他:「還好這井不深,掉下來也無礙。」

  「呵。」林別敘低笑出聲,指指自己的側臉。

  傾風心想他真是嬌氣,這一摔能摔出什麼重傷來?一點小傷也要顯擺。

  扯下袖子想給他擦擦,湊近了他的臉,只看見兩道紅痕,甚至都算不上是傷。剛要開口諷刺他,林別敘眸光轉動,將她往下一拽,左手護住她的頭。

  「轟」的一聲悶響,又一個人摔了進來。

  天下掉下來的新妹妹痛得嚎叫:「什麼!怎麼回事!」

  發現來人是柳隨月,林別敘一把將傾風推了開來。

  傾風:「……」這人什麼毛病啊?

  傾風若無其事地起身,朝頭頂看了眼,說:「又掉下來一個,得趕緊出去才行。再來兩個可裝不下。」

  林別敘:「你想自己從這裡出去,不大容易。」

  「就這?」傾風不屑,雙手凝聚妖力,往牆壁上按去。

  不料這口井玄妙得很,即借不上力,又堅硬無比。

  還真是出不去。

  柳隨月聽著二人自說自話,自己爬起來,生氣道:「你們就沒人關心我摔得怎麼樣嗎?」

  傾風扭頭問:「怎麼出去?」

  林別敘單腿曲起,一手搭在膝蓋上,頭微微仰起,看著她不說話。

  傾風奇道:「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林別敘悠悠地說:「這要看有沒有人求我了。」

  柳隨月飛速道:「我求你!求求你別敘師兄!我想出去!」

  林別敘側過頭看她,又用餘光掃了眼傾風,用他一貫的溫和語氣,緩聲道:「柳師妹,可是我不想告訴你啊。」

  柳隨月:「……」

  「??」

  「……」

  大哥,你是什麼意思啊?

  傾風沒料到他這般得寸進尺,對他這惡劣趣味深感荒謬:「我求你一句很值錢嗎?」

  林別敘笑說:「還行。」

  柳隨月再遲鈍都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圈,猜他們是鬧了什麼別扭,剛想勸和,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喊:「三腳蛙!你人呢?」

  她立馬忘了這事兒,跳起來大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快點把我拉上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9:23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章 劍出山河(三十)

  柳望松循著聲音找過來,從井口探過頭查看,然而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卻不妨礙他蹲在井邊奚落:「這你也能掉下去?三腳蛙,如今你出門不僅不帶腦子,連眼睛也不帶了嗎?」

  傾風跟林別敘都憋著沒說話,沉默中釋放出淡淡的殺氣。柳隨月被這暗流湧動的氣場激得寒毛直立,多一刻也待不住。

  得仰仗柳望松快些將她拉上去,是以不敢與他嗆聲,只意味深長地道:「阿財,你完了。」

  柳望松見她平日的氣焰都收斂了,愜意道:「三腳蛙,你也有倒黴的時候。等著吧!」

  他從附近摘了的幾根柳條,纏成一捆,拋到井下。

  柳隨月灰頭土臉地出來,他便鬆開了手。柳隨月趕緊接過柳條,抖了抖沖底下說:「上來吧。」

  柳望松不明所以,問:「你幹什麼?」

  緊跟著就見傾風動作矯健地爬了出來。

  柳望松瞠目結舌,抬手指天道:「就算今日月黑風高,也不至於兩個人掉進一口井吧?」

  傾風在一旁認真蹭鞋底的泥,充耳不聞。

  柳隨月跟牽葫蘆似的,又抖了抖柳條,說:「上來吧。」

  柳望松不信邪道:「你裝什麼?我不信刑妖司還有第三個撞了腦袋的人!」

  林別敘一隻手攀住井壁,不冷不熱地睨了他一眼,上岸後彎腰撣去衣擺上的泥土,絲毫不見窘迫。

  柳望松:「……」

  他蹲在地上,將手伸進井口試了試。

  這不會是口妖井吧?有什麼玄妙的吸引力?

  柳望松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問:「你三人是在裡頭避風嗎?」

  傾風一臉晦氣,不想解釋。

  柳隨月悄聲繞到後方想踹他一腳,被柳望松機敏地躲了過去。

  二人又瘋咬到一塊兒。

  「三腳蛙,你恩將仇報啊!」

  「你不是好奇嘛?我請你下去看看!」

  「你再不講道理我就重新把你丟下去。」

  「你當我怕你嗎?!」

  傾風旁觀二人打鬧,加上前幾次粗淺的交談,對柳望松的本性已有大致認識。只覺得他稚氣未脫,腦子也不大靈光。

  與林別敘在界南時假裝的那個「柳望松」相比,雖都喜歡與妹妹吵鬧,嘴上不得理也不饒人,但多了一分輕狂,少了一分沉穩,也沒有林別敘那種履險如夷的明哲與淡定。換作是她,絕無可能認錯。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便覺得五味雜陳。

  一面覺得林別敘的演技其實也不怎麼樣,一面又覺得了解這個黑心腸的家伙哪裡算什麼好事?

  柳望松跟小妹打鬧到一邊,發覺傾風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帶著某種他說不出復雜意味,強烈到讓人難以忽視。

  他沖柳隨月打了個手勢,讓她暫緩戰局,忐忑地與她耳語道:「陳師叔的那個弟子為何一直在看我,她不會是喜歡我吧?我們也沒見過幾面,莫非一見鐘情?」

  柳隨月一時震驚過度,忘了反應。

  柳望松窺覷一眼,確認傾風還在偷看自己,一瞬不瞬,似深情脈脈,為難道:「界南民風如此開放嗎?這般直白。我倒不是不喜歡她,可是這進展太快了。」

  柳隨月詫異於他的厚顏無恥,笑罵道:「你想多了,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說完立即拉著人告狀道:「傾風,他說你愛慕他!先前還罵你走路不帶眼睛不帶腦子!」

  柳望松連忙捂住她的嘴。

  不提還好,一提傾風就想起之前那首曲子的仇來。眼尾上挑,眸光發涼,沖著他森然冷笑。

  柳望松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忙反駁道:「沒有沒有,師妹莫聽她挑唆!」

  林別敘整理好儀容,才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在上面草草記錄幾筆。

  柳望松怕妹妹再胡說,挾制著她靠過來,靦著臉問:「別敘師兄,今夜的考核算結束了吧?」

  傾風問:「什麼考核?」

  「持劍大會的報名考核啊。這等莊嚴肅重的大會,豈是什麼人都能參加的?」柳望松被她問愣了,「不然你追出來做什麼?」

  傾風無言以對。真是瞎湊了個熱鬧。

  林別敘沒答,執筆在空中輕揮了下,示意柳隨月轉身,將她背上沾著的一個東西取了下來,夾進書冊裡。

  那小人是用一塊碎布剪裁而成,栩栩如生,有些像皮影,不過關節處並不是拼接。兩面都寫滿了復雜的籙文。

  傾風一看便了然,今夜的黑影就是這個紙皮做的傀儡。

  柳隨月見狀忙抬手往背後摸去,驚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在我身上?」

  傾風說:「你不是追著黑影掉下來的嗎?」

  「我是追著你跳下去的!」柳隨月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泥,說到此事自覺得意,粲然笑道,「我跟著你一路來到這邊,只看見一口井,料想你在裡面,就跳進去找你了!」

  傾風今夜聽了好幾句荒唐話,有種歷遍滄桑的疲憊,眼下甚至起不了什麼情緒波動。只是看這孩子雙目明亮,神采靈動,本以為是個通達聰慧的人,沒想到還真是個傻子。

  柳隨月見她面無表情,貼著她的肩膀開心道:「我師父說了,讓我跟著你。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師父說,這是你師父欠他的,這叫父債子償。」

  傾風老氣橫秋地回了個字:「哦。」

  天色已然不早,今夜騷動既然結束,四人邊說邊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柳隨月同傾風講解說:「刑妖司裡有許多古怪的法寶,有些是先生做的,有些是住在山上的妖靈死後屍骨與山體同化出現的。那口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間院子也近乎荒敗了,不知是前輩以前留下的陷阱,還是近幾年自然出現的法寶。你對這裡不熟,盡量少往偏僻的地方去,見到陌生的東西也不要去碰。」

  傾風心說你們刑妖司的問題可真多。

  路過大殿時,正好撞上了從山上下來的袁明,對方身後還帶著七八名弟子。

  袁明衣服的右袖被火燒了一半,此時脫下外袍裹在皮膚上,遮擋手臂上的燙傷。

  他半路追丟黑影後,就沒再跟著他們,好像往另外一個方向跑了。

  傾風問:「今夜一共有幾個傀儡?」

  林別敘說:「三個。」

  柳隨月兩步跑上前,熱情問道:「你們抓到了嗎?」

  袁明微一點頭,隨即又搖頭,說:「快要追上時,季酌泉一劍斬了一個。斬完就走了。」

  「哇,真好!她的劍術那麼厲害!」柳隨月羨慕著,不免開始自怨自艾,「我就不一樣了,幹什麼都只能靠運氣,也就力氣稍微大一點,學棍學了好幾年都沒學出什麼名堂。唉,每回考核都得丟人,還有個特別笨的兄長,整日拖我後腿。」

  柳望松:「什麼!你罵自己就好了,不要總是捎帶我!」

  傾風拍肩安慰她,可說了兩句想起她幾乎是天道大運的遺澤,是縱然被自己搶了五十兩,隨意走在路上也能白撿一塊金子的招財童子。剩下的話酸得說不出口。

  她轉頭瞥一眼袁明,見到比自己更貧窮的人,心裡才總歸好一點。

  袁明察覺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不由心下發毛,沖她頷首示意。

  林別敘注視著二人的無聲交流,直白問:「你看他做什麼?」

  傾風面脫口而出:「那你看我做什麼?」

  柳隨月條件反射地勸和:「誒你們別吵。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林別敘眼睫一闔,臉上裝出幾分黯然神色:「是傾風師妹討厭我,一聽我說話就針鋒相對。」

  柳隨月便無聲看著傾風。

  真是六月飛雪還被踩得髒黑,傾風無意解釋,擺手道:「我先回了。」

  等她回到木屋,陳冀也已經回來了。在院裡點了盞燈,靠在門口等人。面容沉靜,似是終於想通。

  傾風鬆了口氣,又不知該說什麼,想到自己一身的泥,過去拿水桶。

  陳冀抄起靠在牆邊的竹杖,輕敲在她肩膀,讓她止步。

  傾風問:「怎麼了?」

  陳冀聲音還有些發悶,問:「你去參加持劍大會的選拔了?」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冷不丁地放幾個傀儡出來,順道玩了一會兒。」傾風將他竹杖推開,按著肩膀道,「師父,你今日掐得我骨頭都快碎了。」

  陳冀吹鬍子瞪眼:「活該!」

  傾風笑了下,抬步往裡面走去。

  陳冀又沉悶地問:「你想執劍嗎?」

  傾風無所謂地道:「師父你希望我想,我就想。」

  陳冀對她態度不滿,拔高了聲音:「你多想想,你若執劍,要做什麼?」

  傾風喊口號似地說:「殺進妖域!奪回失地。擒拿妖王,斬殺示眾。」

  陳冀搖頭:「不夠。」

  傾風思忖了下,補充道:「肅清妖域,鞭屍妖王!」

  陳冀見她敷衍,生氣道:「不夠!」

  「還不夠?」傾風說,「再不夠要累及無辜了吧?」

  「唉,算了算了。」陳冀捂著腦袋道,「你只會氣得我頭疼。指望你,真是塌了天了!」

  傾風全無自覺,還嬉皮笑臉地討嫌道:「老了是這樣的。師父注意休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9:35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一章 劍出山河(三十一)

  翌日早晨,刑妖司便在大殿前張貼了一份布告,上面是昨夜通過考校的弟子名單。

  之後幾天還會陸續進行一些考核,以察驗弟子的修為與應變。

  傾風沒去看,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擺在床頭,隨時可以回界南。來去倒是輕鬆,只有幾件衣服。

  陳冀卻說:「急什麼?多留兩日,你也正好逛逛上京城。」

  並給她丟了一袋銀錢,讓她去揮霍。

  傾風受寵若驚,問:「師父,您發橫財啦?」

  陳冀氣得額頭青筋暴起:「我幾時短過你吃喝?全是你自己敗家!找你新認識的那幾個朋友玩去,少在我面前礙眼!」

  傾風被他揮著竹杖轟出院門,只能沿著山道往上閒逛,打算去找狐狸打發時間。

  持劍大會召開在即,就那小狐狸最游手好閒。而且真離開京城,還是要提前同他打聲招呼的,免得到時候他又寫信到界南罵人。

  早晨山頂霧氣未散,桃李飛花如雪,溪岸山岩裡環繞著蟲鳴鳥叫。傾風在這秀麗春光中走到一半,遠遠聽見了柳隨月的聲音。

  柳望松跟柳隨月雖不是同一個師父,但平日都在一起練武,今日師父們不在,二人坐在空地上偷懶。

  柳隨月抱著本書在柳望松面前抑揚頓挫地誦讀,念兩句,抬頭問一聲:「阿財,你覺得呢?你怎麼不說話啊阿財?你是不是聽不懂啊?」

  柳望松神色哀怨地靠在一塊石墩上,手中長笛焦躁地旋轉,竟不還嘴。

  傾風新奇道:「你是拿到他什麼命門了?」

  柳隨月回頭看她,面上一片喜氣,比撿了金子那日還高興。

  「他昨夜用了大妖遺澤,往後三五天內,只要說話就會喉嚨劇痛,只能做半個啞巴了!」

  這大妖遺澤生在柳望松這樣的話癆上……可真是堪比酷刑了。

  柳望松被迫閉了口,手勢卻打得活靈活現,憤怒一指柳隨月,再下滑點了點她的腳,最後比著自己的喉嚨。

  傾風驚然發現自己居然讀懂了。

  「他說如果不是你三腳……三足金蟾的威能,他不會領悟這種能毒啞他的大妖遺澤。」

  柳望松從喉間擠出一個氣音:「恨!」

  「你哼什麼哼,誰讓你比我愚鈍?年長我幾歲還沒我領悟得早。這就叫天意!」柳隨月叉腰笑道,「何況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本身就吵得跟鳥一樣。如果我許願幾句就能靈驗的話,我比先生還厲害了!」

  柳望松覺得再待下去,自己得被氣得短命,乾脆武也不練了,提著衣擺轉身就走。

  柳隨月不依不饒:「我要告訴你師父!你逃課!」

  等望不見人影,又開始傻樂。

  傾風疑惑已久,問她:「你為什麼一直叫他阿財?」

  「因為他差點就真的叫阿財了!」柳隨月手裡捲著書本,說到此事不禁抬手掩住額頭,「說來你可能不敢相信,我那個胸無點墨的父親,腦子裡除了財就是福,偏偏誰的話都不願意聽,篤定了要叫這個名字。好在我娘機敏,抱著我阿兄來見先生,順勢請先生給我哥起了個名字。」

  她點著手指數道:「望松、隨月、絕塵、虛游、酌泉……這些其實都是先生起的名字。」

  傾風恍然。難怪聽著覺得都有點相像。

  「說來,不知你有沒有見過張虛游。你剛來刑妖司的那日他還在,第二天就被他父親抓回家去關起來了,想必如今正在家中哭天喊地呢。」柳隨月一撇嘴,嫌棄地道,「也還好他不在,他是阿財的狐朋狗友,他們兩人湊到一塊兒,那真是蜂出並作、百鳥爭鳴,耳朵都能給你震聾了。不過他有錢,且喜歡散財,下次他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柳隨月走到石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囫圇喝了兩口。

  傾風聽是白澤起的名字,多嘴問了一句:「他父親為何要關他?」

  「因為他父親不許他入刑妖司啊!他張家就他一根獨苗,書香世家,習武只為防身,不為殺敵。」柳隨月托著下巴道,「張虛游的父親襲承獬豸的遺澤,能洞悉人性,明辨是非,而今是朝廷的吏部尚書。張虛游不僅名字是先生起的,連大妖遺澤也是先生親自引耳鼠的妖力助他領悟的,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領悟既定的大妖遺澤,豈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古往今來只有蜉蝣可以輕易做到,不過是赴死一擊,已叫無數人眼紅。

  耳鼠雖不是什麼大妖,可也是傳自上古的異獸。想來白澤定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傾風沉思道:「先生對他如此器重,此人得是何等資質?」

  「沒有吧?不是的。」柳隨月說,「張虛游自幼身體羸弱,幼時一場大病險些夭折。也是因為耳鼠的遺澤能御百毒、能癒舊疾,他才好生活到現在。要說天賦……嗓門大算嗎?」

  傾風:「……」你說呢?

  柳隨月一拍掌,又想起個優點來:「抗揍!」

  傾風:「……」

  柳隨月見她一臉吃癟說不出話,不由開心大笑道:「總不可能只因為他父親是吏部尚書吧?反正先生的事情自有考量,與我等沒有關係,管他呢。」

  她才問:「你是來找我的嗎?」

  傾風當即就忘了狐狸,點頭說:「我準備去上京逛逛,買點東西。」

  「啊?」柳隨月朝兄長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阿財啞了,就你我兩個去,不大方便。」

  「這有什麼不方便?」傾風抬抬下巴,「大不了你把棍子帶去。動手我來。」

  柳隨月被她這悍匪一般的語氣給震住了,眨著眼睛道:「什麼呀!自然是不方便說價錢。沒有阿財那張鐵嘴,你去買些什麼東西得花不少冤枉錢。你知道在京城,一塊布料、一把劍,值多少銀子嗎?」

  傾風一瞬間就與柳望松共情了。

  人不能開口說話,得有多苦?

  柳隨月說:「唉,如果別敘師兄能陪我們去就好了。他能掐會算的,肯定沒人能騙得了他。」

  傾風心道白澤的遺澤還能這樣濫用?不過並不動這心思,寧願多花一點錢,也不想去求林別敘。免得再聽見對方說什麼「你來求我」、「師妹討厭我」之類的昏話。煩得她腦殼疼。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可以啊。」

  柳隨月嚇得險些跳起來,提著口氣叫道:「別敘師兄,你怎麼神出鬼沒的!」

  「我一路光明正大地過來,聽見你們在說我的名字,才出聲打擾。」林別敘懷裡抱著一疊書冊,看模樣剛從山下過來,對著傾風微微一笑,說,「傾風師妹想要游覽上京,不如再多留一段時日。過幾天有花宴、燈會、游湖,比現在熱鬧。既然難得來了京城,錯過不是可惜?」

  柳隨月附和道:「是啊!不對,你要走了嗎?」

  傾風沒吭聲,只在他衣上鞋上都掃了一眼,見他今日穿的好似又是一身新衣服,藍白色的衣袍襯得他氣質清逸出塵,心底便冒出個陳冀似的小人罵他鋪張。

  「你在心底說我的壞話,我大概能猜到。」林別敘湊近了些,調侃道,「傾風師妹,倒也不是誰穿兩個月衣服,都會蹭得破破爛爛。我既不上樹也不爬屋,今日穿的就是舊衣裳。」

  傾風「呲」了一聲,覺得他是在挑釁。

  柳隨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擠到二人中間,用手將他們隔開,靦著臉道:「不要吵架,以和為貴。」

  「我先去見先生,尋得空閒再帶你逛上京。」林別敘用手指敲了敲書冊示意,又誠懇地建議道,「不過我方才為你算了一卦,你今日最好不要下山。」

  傾風:「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就非得下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29:50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二章 劍出山河(三十二)

  柳隨月追在傾風身後,試圖勸道:「別敘師兄的卦像很準的,何必為了賭氣,與自己過不去呢?」

  傾風沿著石階大步流星地向下:「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柳隨月說:「所以你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傾風:「你怎麼知道,照著他說的話做,就不是讓他稱心如意呢?」

  柳隨月愣了愣,叫道:「你們兩個好奇怪啊!我都不知你二人是怎麼掐起來的。不如乾脆打一架?誒,你等等我!」

  傾風走到臨近山腳,遠遠眺見底下人頭攢動,年輕弟子們圍聚旁觀,烏壓壓的一片。

  「真是稀奇。」

  傾風今日全身反骨都舒展開了,按著後脖頸轉動一圈,小跑著走下去。

  柳隨月慢了一步,在後面高喊她的名字。過了轉角,也見到山腳的陣仗,知道風波必然不小,驚得一頓,穩妥地想回去找人救命。

  正躊躇不定間,又在人群後方瞥見了自己師父悠然行步的身影,立即生出一股膽氣來,跟著直衝山底。

  刑妖司的弟子們擋在山門,傾風憑著蠻力擠到前排,才看見被山峰與人牆遮擋住的景象。

  數百將士列成兩隊,一字排開,披堅執銳地鎮守在官道上。颯颯寒風中刀光凜凜,戰氣蕭殺。

  兩位守門的弟子劍已出鞘,如臨大敵,攔住了上山的路。

  二人最為戒備的卻不是面前的將士,而是不遠處一個穿著素衣的中年女人。

  對方手中也提著把劍,拇指頂在劍鞘上,劍鋒在將出未出之間。面上沉冷,目光悲涼略帶哀戚,落在遠處筆鋒蒼勁奇崛的三個大字上。

  「好大的排場!」傾風拍拍前面那名弟子的肩,問,「出什麼事兒了?」

  「還能是什麼……」那弟子說著回頭看了眼,見到是她,臉色陡然變得驚悚,抬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推回後排,並扯過邊上幾名弟子,勾肩搭背,將她身形徹底擋住。

  柳隨月的師父這才緩步趕到,人群中間自發分開一列空隙,由他走出。

  傾風記得他與陳冀關係尚算親厚,姓周,有個外號叫「敲金玉」——因他聲音清脆悅耳,說話做事都慢條斯理,為人又有頗有節氣,有戛玉鳴金之韻,且所修遺澤也與樂器有關,便得了這麼一個名兒。

  不過陳冀大多時候都管他叫「老牛」,說陪他做事就是老牛拉車,全是水磨工夫。

  周師叔先抬手與對方一禮,然後才迤迤然開口道:「趙師姐,我既喚你一聲師姐,是望你還記得刑妖司的規矩。凡是參加持劍大會的弟子,皆是人族棟樑,不可殺、不可害,否則有傷國本,罪同謀逆。」

  女人也低頭與他回禮,說道:「持劍大會尚未開始,我也不是要傷她,我只是想請她試劍。」

  周師叔語氣仍是不溫不火,態度卻變得極為嚴厲,幾不留情面:「趙寬謹,人境能有十五年安定實屬不易。先生亦不想多起紛爭,是以就算陛下失蹤,先生也選擇隱忍不發,靜候天機。我不管你作何打算,可你應該知道,如今是何時節。事關人族存亡,你若不明大義,我刑妖司不會再對你客氣。」

  「我不信天下劍主都出自他陳氏。」趙寬謹低著頭道,「師弟,我兒亡命,我弟被逐,我不過是想與她比劍一場。」

  周師叔眼簾一掀,素來溫和的眸光陡然銳利起來:「帶著你的人,滾出刑妖司!」

  「我站在刑妖司之外。」趙寬謹說,「我等她下來。」

  周師叔抬手一拂:「那就退出刑妖司十里地。不要妄圖在我山門,唬嚇我刑妖司的弟子。」

  趙寬謹沉默良久,抬起頭,面上悲憤與沉鬱交織拉扯,極力保持著平靜,說:「我不覺我兒該死。而今天下人提起他,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可我想問,若沒有他,死的人該何其多?就如袁明,若不是我兒善心接濟,他如何能養活得了那一百多名孤寡?陳氏遺孤又有多少受過我兒恩惠?他還那般小,尚不懂事,若真要論過,這天下比他殘忍該死的人何其多?如何也輪不到他。」

  她聲音發緊,喉嚨低啞,隱約夾著一絲譏誚的意味,質問:「何況,他做的那些事,難道都是為了私心?若是真能成功,刑妖司難道不想要第二個陳氏?」

  周師叔搖頭:「不想。與我何關?」

  趙寬謹抱著劍,鄭重朝山頂大殿的方向鞠了一躬,低聲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今日我與陳傾風比劍一場,恩怨兩清,生死不論。往後,她是要回界南,還是留在京城,我再不追究。我為人母,他父親不管,我不能不替他報仇。」

  周師叔闔目長嘆:「如此說來,你是要叛出我刑妖司了?」

  趙寬謹咬牙道:「此事與趙氏無關,是我個人意願,望請師弟成全。」

  「趙寬謹,你莫以為這些年來,我等謙避退讓,刑妖司便是朝廷的天下了。也莫以為,先生真的大限將至,束手奈何。」

  周師叔朝身後的人伸出手,接過對方兩手恭敬遞來的長劍,拔劍出鞘,走下一步。

  他低著頭,還是一副溫和勸解的腔調:「實不願與趙氏為難,還請退兵十里地,否則我親自清理刑妖司的大門。」

  趙寬謹看著他,與他四目相對。

  漫長權衡後,趙寬謹終是一抬手,將身後的將士全部遣走。

  趙寬謹說:「今日是我衝動失禮,不該遣兵來此。我是刑妖司的人,可以上山。我邀她試劍,亦未違背門規。師弟,請讓行。」

  周師叔站著沒動。

  「還是說,從今往後,我趙氏的人都不能再上刑妖司?」趙寬謹問,「又或者說,你能將京城的大門也清出十里地,一路護送他師徒回界南?」

  周師叔正欲開口,忽然人群後方一人慵懶搭話:「你說要試劍,可是陳傾風為何要答應你們?你光靠痴纏啊?」

  四下皆靜,眾人皆屏息不敢大聲,獨這聲音猖狂至極。

  趙寬謹循著聲音望去,找不到來人,對方又接著道:「你們趙氏的人,跟蝗蟲一樣,一波接一波地來。今日接你比劍,明日又要接別人的劍,沒完沒了的,她憑什麼依你?何況她為何要與你拼生拼死?哪知道你會不會借著比劍,出什麼陰損招式?」

  柳隨月心下打了個突,在人群中穿行想找到傾風,可一時也翻不出她在哪裡。

  趙寬謹叫道:「陳傾風,你出來!」

  傾風沒有上前,反朝後面跑了幾步,站到石階上,從高處垂眸看著她道:「放她上山,我不怕她纏我。」

  周師叔回過頭,不大讚同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願意與她比劍?她可不是要與你分高下。」

  他對傾風的狀況有所了解,第一次黑下臉來:「陳冀的徒弟,莫逞一時之勇,替你師父想想。」

  「她不是都說了嗎?我今日不答應,她不放我出京城。您護我一時也無用。」傾風說得漫不經心,一副不正經的模樣,朝趙寬謹勾勾手指,「有本事你過來。我與你講講道理。」

  趙寬謹順勢越過周師叔,往山上走去。

  眾人驚詫不安,怕她們兩人鬧出事端,皆緊跟在她二人身後。

  周師叔將劍拋回給那弟子,沉聲道:「去叫陳冀過來,讓他管管自己的弟子!」

  只見傾風一路馬不停蹄地登山,徑直跑到了白澤的寢殿外才停下,回頭看一眼眾人,輕車熟路地抄起一側的鼓槌。

  趙寬謹見狀驚道:「你瘋了嗎?我找你比劍,你為此事叨擾先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30:03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三章 劍出山河(三十三)

  傾風哪裡管她,抬手振臂便捶了下去,直敲了五六次才停。手中高拋起鼓槌,轉了兩圈重新握住,轉過身來看向趙寬謹,滿臉無害地笑道:「不止如此,往後你找我一次,我就來敲一次。」

  周師叔一上來就聽見這霸道發言,表情險些繃不住。

  這登聞鼓往常一年也不見得響一次,傾風來了之後,三天兩頭地過來敲一下。

  別說是住在殿內的白澤,連他都禁不住這份罪。

  趙寬謹提著劍往地上一杵,蒼白面容上諷刺之意愈重,尖銳道:「先生為人族安危奔忙勞碌,心窮籌策,若非要事,刑妖司諸人不願再耗其心力。你卻屢因瑣事前來騷擾。改日你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也來找先生?怎麼不乾脆讓陳冀把它抱回家裡去,他們師徒二人有事沒事地敲著玩兒。」

  「你一出現,我確實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這不馬上來找先生了嗎?」傾風這人有勇且不知恥,對方越是冠冕堂皇地斥責,她面上神情就越是平靜,還能扯出個笑來與人談笑風生,「你也說了你是刑妖司的人,我自然得去找先生。你若是真心擔憂先生,別來煩我不就成了嗎?哪有你趙寬謹可以領兵威壓刑妖司,我就只能任人宰割的道理?」

  她甩著鼓槌往肩上一扛,同是譏諷地道:「先生說得對,而今刑妖司是根不正、源不清,這肆意妄為的風氣便是從你趙氏開始。我今日不過是大膽陳言,補闕拾遺,助先生撥亂反正。」

  周師叔平日是擅打圓場的,今日站在她二人中間,被憋得才盡詞窮,索性不管了。

  轉頭看見柳隨月一臉乖巧老實地站在人群中,不由生出些許寬慰。那孩子話雖然多,但吵架遠沒有傾風利索,不至於噎得他胸悶氣短,算是笨得貼心。

  不等傾風二人唇槍舌戰地再戰一場,前方殿門從裡推開。

  這次出來的卻不是白澤,而是季酌泉。

  季酌泉站在石階高處,朝下望了一圈,對著傾風道:「先生說,若是傾風敲的鼓,我來代傳幾句話。」

  傾風舉起手中的鼓槌,示意她講。

  季酌泉不急不緩地道:「先生說,小事自己解決。他近日忙碌,無暇分心,也不想管你的瑣事。」

  趙寬謹心神大定,暗鬆口氣,朝前走了一步。

  傾風心生不痛快,當下準備也給別人找找不痛快,剛抬高手臂,蓄勢待發,季酌泉一句話又阻了她:「先生說,你要是再敲一次鼓,他就罰你在這兒敲一天。」

  傾風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趙寬謹輕嗤一聲:「陳傾風,你想輕易借先生的威勢,先生豈會縱容?」

  季酌泉轉向她,淡淡道:「先生還說,誰若是再激傾風敲鼓,拉去鞭笞三十,杖責五十。」

  趙寬謹表情一僵,尚來不及做出反應,傾風那邊已經樂出聲來:「敲一天鼓,換你半條命,值啊!」

  莫說三十鞭加五十杖,就刑妖司那海碗大的棍子,一杖下去就能打得人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縱然趙寬謹是習武之人,熬過一次刑罰也得元氣大傷。

  季酌泉看著二人,等了片刻,問道:「還敲不敲?敲的話,我去找掌刑的師兄。」

  趙寬謹似一棵枯朽的老木紮根在原地,握著劍身的五指骨骼外突,乾瘦嶙峋。即不出聲,也不動作。

  眼見傾風甩著手臂要敲,周師叔趕忙勸道:「算了吧,趙師姐。枯榮有數,勞生無常,何苦執迷?」

  趙寬謹咽不下這份苦,淒怨控訴道:「先生不公平!」

  季酌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旋即道:「趙師叔,先生說,您若有不滿,讓我給您帶一句話。今朝持劍大會,無論何人作攔,皆可殺之。不管傾風是否參會,皆是我門弟子。紀師弟之死,先生已作裁決,您若再為此事糾纏——」

  季酌泉橫舉手中長劍,面無表情地吞吐出絕情一句:「我便斬你於階下。」

  趙寬謹再開口已是哽咽,喉嚨似含著粗糲的沙塵,盡是從她心口揚出的死灰:「先生寧願殺我,也要袒護她?」

  說著竟是笑了出來,眼中淚水不可抑制地湧出,腳步虛浮地走了兩步,身形晃顫,像是將根從土裡拔起,無處可依,只能隨風雨飄搖。

  「我又做錯了什麼?我生來就在刑妖司,勞苦一生也算盡心盡力,緣何要落得如此下場?」

  周師叔斟酌著開口道:「趙師姐,不是先生要袒護誰,您又何嘗不知對錯?莫要困於心魔,自毀自誤。」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道理,我明白先生是什麼意思。先生既覺得陳傾風能成大事,我認。偏偏是她,算是我母子活該。」趙寬謹哭笑著鬆開手,任由配劍摔在地上,「我等著看他們陳氏,如何再改這天地格局。」

  周師叔上前撿起她丟的劍,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只失望嗟嘆。

  季酌泉默了兩息,等她哭聲漸平,情緒穩定,才續道:「先生還請您幫忙帶話給紀師叔:十六年,窺天羅盤,劍必出鞘,望他自重。」

  不知趙寬謹有沒有聽見這句,她只管頭也不回,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傾風見對方蕭索的身影徹底消散於青翠山色之間,將鼓槌放回原位,稱讚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柳隨月也收回視線,小聲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先生是只見你一面,就了解你素日的作風。」

  傾風將剛放下的鼓槌又舉了起來。

  柳隨月連忙屈服道:「我閉嘴我閉嘴!我的意思是說先生定然知道不是你先挑的事!」

  傾風聽著周遭紛擾,無意多留,剛要離開,季酌泉再次將她叫住:「還有一句話。」

  傾風奇怪道:「先生今日怎麼那麼多話?」

  「不,這句不是先生讓我帶給你的,是別敘師兄讓我帶給你的。」季酌泉語速飛快道,「他說你今日有血光之災,出門當且小心。」

  傾風想阻止已是來不及,聽完後半句登時煩躁道:「他算我做什麼?他算了又告訴我做什麼?你讓他往後不要總是給我算卦!我沒興趣!」

  趙寬謹沒叫傾風生出的怒火,林別敘不出場,一句話就給挑起來了。

  傾風罵罵咧咧地走上山道,本想無視那人給的卦象,偏偏「血光之災」四個字不停徘徊在她腦海之中,忍不住就往深處思考。

  今日唯一可能的血光大災,大抵就是挨陳冀一頓好打。

  雖說陳冀從未真下手揍過她,大半都是口頭恐嚇,但考慮到師父近日心情不佳,每日臉拉得跟後院那株老槐樹的樹皮似的,她再往上一澆油,指不定是會抄起家伙教訓她。

  傾風後知後覺地回頭瞄了眼,決定趁著陳冀還沒追來,先避避風頭。拐進一旁隱秘的小道,偷偷摸摸地到了山門,再奔逃似地出了刑妖司。

  她腳程快,獨自去了上京,進城後就近找了家小攤,點了碗麵。

  吃到一半,正猶豫著今晚要不要回去,餘光藍色衣袍一揚,方才還在她嘴裡咒罵著的人就大喇喇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傾風登時沒了食欲,放下筷子敲了敲碗,語氣不善地問道:「到底是什麼血光之災?」

  林別敘不厚道地失笑出聲,還笑了好一會兒才停,說:「我只是好奇,你既不貪生,又不畏死,那是否會介意一些小災小難?」

  傾風捧著手裡的半碗麵,直想扣到他腦袋上去。

  她攪了攪麵團,問:「你這般會算,算到我會殺紀懷故了嗎?」

  「我此前又不曾見過你,哪有這樣的本事?」林別敘從桌上取過一雙筷子,朝著攤主指了指傾風,示意也給自己上一碗同樣的麵,「我只是算到他此行凶險萬分,可一行人裡唯他倒黴,著實想不通他會得罪哪般人物,所以過去看個熱鬧。」

  傾風暗道這人的心果然是黑的,明知如此還放縱紀懷故南下,同時也有不解:「你既然想殺他,還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白澤不能殺他。陛下未死,天下亦未換主,殺皇親有損國運,而國運,是白澤根本。」林別敘說,「這是天道制約。」

  「天道?」傾風聽到這二字笑了聲,語氣聽著吊兒郎當,無甚所謂地道,「我就喜歡替天行道。」

  攤主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快步過來,擺到林別敘面前,又扯下肩上的抹布為他多擦了兩遍桌面。

  嬌氣。

  傾風都沒這待遇。

  「紀懷故真是好會投胎。」她感慨著,又半信半疑,「趙寬謹真就這樣算了?」

  「若你只是普通弟子,她定然找你報仇,但既然先生開口,即便獨子慘死心有不甘,她也不會再動你。」林別敘偏過頭看她,眼神在氤氳熱氣中變得縹緲,將他眼中的幾分調侃之色也掩蒙出一絲柔和,好像是在對很親近的人說話,「甚至你若有難,趙氏還會救你。」

  傾風也奇怪趙寬謹今日為何忽然善罷甘休,對他此言卻是不屑,低笑道:「無稽之談。」

  林別敘見她用手指擦嘴,順勢給她遞了一塊乾淨的白帕,也笑道:「你知道季師妹給她帶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30:23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四章 劍出山河(三十四)

  傾風一聽他提問,便不覺腦袋發疼,嘲弄道:「不會這也要我求你吧?」

  林別敘不見反省,反來說她:「傾風師妹,你好記仇啊。」

  這次倒是沒賣關子,直接告訴了她。

  「先生將窺天羅盤送給你,其實那個羅盤對先生而言,確實不算是個好東西。」

  林別敘將筷子擺在碗沿,收攏下垂的長袖,鋪在膝蓋上,擺出一副莊重的姿態,說起這樁往事。

  「十六年前,先生有感大劫將至,可是無論如何也卜算不出天機,更不知該如何化解。於是百多名修為精深的方士,從天下四方匯聚而來,自願協助先生,啟用窺天羅盤。」

  「無人知道先生從窺天羅盤裡看見了什麼,反正那一次窺視天機,先生險些亡道。耗損百多年修為,難以維持人形。百多名方士更是當場暴斃、無一倖存。」

  傾風眼皮輕跳,驚悸道:「這般慘烈?」

  「是。你不知道十六年前有多少天才。志士懷仁,群方咸遂,說是人族最輝煌的時刻也不為過。當時所有人都以為,若是能兵壓妖境、光復人族,只等今朝了。」

  林別敘眸光幽冷,眼皮半闔,聲音在訴說中逐漸變得晦澀,默然片刻後,才接著道:「結果先生險些隕落;妖王親征界南、屠戮三城;龍脈戾氣暴動,修士癲狂同族相殘。簡直同三百年前的那次災劫如出一轍。人族莫說光復,可謂是一潰千里,倒退數十年。最後你師父退守界南,陳氏六萬多族人盡數遇難,季師妹一族為封印龍脈也幾是斷絕。」

  他問:「你猜是為什麼。」

  傾風趴在桌上,聽得入神,回得也認真:「你猜我知不知道。」

  她不學無術林別敘是第一天發現嗎?她早早坦白告知了啊。

  林別敘說:「我也不知道。」

  傾風:「……」

  他開了個玩笑,表情輕快一些:「自那之後,先生隱忍蟄伏。待陛下失蹤,更是親自出山坐鎮刑妖司。可於先生而言,此番已是他最後一搏。若是今朝不出劍主,往後便再無白澤。而無白澤庇佑,協助人族牽引龍脈的妖力,人族也再不可能拔出社稷山河劍。」

  傾風聽得面色凝重,思緒轉了幾圈,本是該醞釀出一腔憂國憂民的哀慮的,可想到白澤這樣的上古瑞獸大費周章地布局,十五年博其性命等一劍主出世,心頭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飄飄然。

  強忍著不要露出太得意的笑容,指著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

  林別敘見她這春風得意卻只一半表情也覺得好笑,搖頭說:「你現在,還不行。」

  「哦。」傾風不以為意,「反正先生告訴趙寬謹的意思就是,我,是劍主。哈哈!」

  林別敘不與她爭辯,這才開始吃自己那碗快涼了的麵。

  傾風又細想一通,察覺異常,屈指叩著桌面道:「可是不對啊,先生若是覺得我能成劍主,先前趙寬為過來殺我的時候,他為何一點表現都沒有?是後來誰告訴他的?還是他這幾天重新推卜,忽然發覺我這人實力不凡?竟是天命之人!」

  傾風說到最後忍不住發笑,自己也覺得很是荒謬,右手抵著下巴,挑眉問他:「不會是你亂吹耳旁風吧?」

  林別敘朗聲笑答:「我可沒跟先生說過,你會成為劍主。這是天機,無人可以測算。」

  他頓了頓,補充道:「何況,劍主與你想像的不同,你若領悟過山河劍的劍意就會明白,唯有決絕之意、鋒銳之心,經千錘百煉,懷凜然正氣,才能執掌社稷山河劍。你連自己想不想執劍都不明白,山河劍怎會理你?」

  傾風竟意外地不反駁,還點了點頭道:「或許先生只是為了震懾趙氏才說這樣的話。畢竟我與趙寬謹有殺子之仇,她皂白不分硬要追究,不以大義相壓,那只能同室操戈了。」

  林別敘問:「你難道不想執劍嗎?」

  「我師父不可能同意。社稷山河劍雖是國運之劍,但也牽引磅礴妖力。我這樣的人若去拔劍,豈不是自尋死路嗎?」傾風說得漫不經心,「天下護道之人何其多,該輪不上我這個倒黴的短命鬼吧?」

  「那也未必……」

  林別敘說到一半,被官道上駛來的一輛馬車打斷話音。

  只見排頭的兩匹良駒高大俊美、雄姿勃勃,毛髮油亮,偏又性情溫和。遭路人指點圍觀也未受驚,睜著漆黑瞳仁環視四面,緩緩踏著馬蹄行走。

  脖頸上掛著一串金色馬鈴,偶爾甩動間搭配著車輪滾動聲清脆作響。

  後頭的車騎更是華麗,兩側懸掛著彩色香球,還未靠近,街道沿途便已是芳香撲鼻。

  「好富貴的車。」傾風看得挪不開眼,驚嘆道,「那馬鈴該不會是純金的吧?」

  林別敘目送著馬車駛遠,說:「謝絕塵來了。」

  「謝絕塵?」傾風回憶了下才反應過來,「就是那個江南巨富,我師父結拜弟弟的弟弟?」

  「是。」林別敘興致盎然道,「看來持劍大會真的要開始了。」

  傾風問:「說來,你們刑妖司的持劍大會一般什麼時候開?」

  「不一定,看先生的心情。」林別敘撐著膝蓋起身,「你既然吃完了,早點回刑妖司吧。」

  傾風不是很想動:「你不是說我今日有血光之災嗎?」

  林別敘撣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面不改色地道:「騙你的。」

  傾風火冒三丈,正要拍桌罵人,就見林別敘從袖中摸出一枚大錢,順道付清了她的麵錢。

  傾風當即展顏笑道:「不然在京城多逛逛?來都來了。」

  林別敘看透她本色,也不吝嗇,直接將手中錢袋拋了過去:「改日吧,小窮鬼。」

  傾風一把接住,覺得真好,全當有錢人揮金如土時的那張嘴是啞的,跟在他身後一道回刑妖司。

  風波平止,刑妖司又恢復往常。

  山門下的二人見傾風出現,給她帶了句話:「陳師叔說,讓你回來之後趕緊過去見他。」

  傾風硬著頭皮道:「哦。」

  她不敢再耽誤,沿著山道小跑回家。

  陳冀正坐在小院裡,身邊還有兩位陌生的老者,傾風推門進去時,三人在低聲交談。

  陳冀見她出現,起身指著二人介紹道:「這二位是趙氏的家主,趙寬謹的父母。」

  傾風頓時皺緊眉頭,煩不勝煩,內心吼著果然又來了,轉頭就喊:「林別敘!林別敘——」這不就是他說的血光之災——!

  二位老者起身相扶走來,卻不是發難,而是躬身端正地朝她拜了一拜。

  傾風的喊聲戛然而止,看一眼陳冀,又看一眼二老,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者臉上病容未退,唇色慘白,神色委頓,眼中滿是疲乏,同她道:「犬子無狀,犬女嬌蠻,此前多次冒犯,今日老夫代他二人給小友賠個不是。」

  傾風上前虛扶二人,餘光瞥向陳冀,不知該如何作答。

  趙寬謹在她面前囂張,她便也跋扈,寸步不退,可二老這般姿態,她實難生出什麼怒氣。

  「懷故在外雖有千般錯,可在他母親面前從來是乖巧聽話,是以寬謹總覺得懷故是受人迫害。也是因為小女實在過於驕縱,身居高位,叫人捧殺已久,傲慢墮落,聽不進他人勸告,才做出此番出格舉動。」

  老人垂首輕嘆,他夫人按住他的後背,與他靠在一起。

  他氣息短促,是以話音沉緩,說幾字斷幾字。但邏輯流暢,想必在心中已思量過多次,才同她開口。

  「懷故之死,我早已與陳師侄通信了解。陳師侄寬厚,願賣老夫一個薄面,幫忙瞞下此事。事情本該了結,誰知寬為愚莽,未明事由便自作主張,險些鑄成大錯,被小友教訓,是他活該。送去邊境修身養性亦是為他好。懷故之事,先生既已裁決,趙氏並無異議,我二人也對寬謹勸告多次,不料她竟一意孤行,背著我二人又來刑妖司尋事,好在小友無礙,未釀成大錯。今後我會送她回東城老家,望她面壁自省,擺脫心魔。」

  傾風聽他字字懇切,喉嚨艱澀嘶啞,又難掩悲戚,心下動容,亦是低著頭謙和道:「無礙。前輩請不必掛懷,我並未放在心上。」

  老者咳嗽幾聲,身形顫動,被夫人攙扶住,緩過氣來揮了揮手,說:「原本寬為犯錯時,我二人就該前來致歉,可實在是病重動不了身。陳師侄又寬仁,勸說不用,才耽誤至今,實在對不住小友了。」

  他說著又同夫人彎腰,同傾風致歉。傾風不好受他二人大禮,忙跟著作揖。

  老人扶住傾風,冰涼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又如長輩般輕輕拍了拍,說:「今日便不叨擾了,往後陳氏若有驅使,義不容辭。」

  傾風送二老出了院門,見曾經也算叱嗟風雲、卓乎人英的兩人,臨老因子女拖累而這般落寞,一時觸緒紛開。

  好在她比較有出息,也分明事理,不用陳冀拖著一雙老腿到人家中彎腰賠罪。

  這樣想著,轉了個身,眼前陡然出現陳冀那張放大的老臉時,還是嚇了一跳。

  傾風慌亂後退一步,陳冀冷聲道:「你知道去找先生,怎麼不知道去找人爹娘?」

  傾風討好地笑了下,說:「我不認識啊。」

  陳冀高聲道:「你不認識趙氏家主,也不認識你師父?你師父對刑妖司比你熟,你哪次記得來找過我?我能放任你受別人欺負?光知道給我留個爛攤子,來了上京之後,越來越不聽話了!」

  傾風連聲應道:「我的錯我的錯。」

  陳冀抬手作勢要打,傾風聳了聳脖子站著沒動,可那隻手舉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拍在傾風肩上,罵道:「你真是氣死老子了!為師為了找你翻遍了整座山!你倒好,惹完事同別人開開心心地出去閒逛,全然沒有把你師父放在眼裡!」

  傾風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怎可能!我還說呢,我那邊都吵完了,您老怎麼還沒來。原來是找趙氏家主去了,師父英明!」

  陳冀甩開她的手:「你少對我溜鬚拍馬!」

  傾風跑上前,從竹筐裡抱起一棵青菜,殷勤問道:「師父,您今晚想吃什麼?」

  「不用你燒,你做的飯太難吃。」陳冀現下對她是什麼都看不上,重新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才想起來,「哦對了,那隻狐狸找你許久,我嫌他煩將他趕走了,他說他在大殿前頭等你。你若有空,過去看看。」

  他拈著白鬚小聲嘀咕道:「搖身一變,那小狐狸都成先生半個弟子了。下次來,還是不要罵他的好……不行,不對他擺臉,他又得偷我東西。」

  傾風發現自從來了上京之後,莫名受歡迎了起來。那隻狐狸怕是拿她當故鄉的舊交,甚至是半個親人,所以有事沒事總來找她。

  不過傾風也確實要去見他一面,當即放下青菜,朝著屋外跑去。

  狐狸百無聊賴地坐在大殿的門口,見傾風出現,眸光亮了一下,但很快熄滅,復又耷拉著張臉,朝她問道:「陳傾風,你今日有熱鬧為何不來喊我?我到的時候人都散了!」

  傾風邁著大步走過長階,在他身邊坐下。

  狐狸托著下巴,暢想道:「唉,你什麼時候回界南,同先生說一聲,帶我一起走吧。」

  傾風回頭看了一圈,確定左右無人,也沒某個無處不在的陰魂,才從後腰摸出萬生三相鏡,遞給狐狸道:「狐狸,一事拜托你。你能不能用這個,窺探出林別敘的過去相?」

  狐狸叫道:「你在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直接參破林別敘的道行?這本就是白澤妖力所化,是他祖宗,我只是一隻狐狸!」

  傾風不屑道:「你怎麼那麼沒用?好歹跟在先生身邊學了幾個月啊!」

  狐狸挽起袖子正要與她理論,一道鐘聲忽從天際傳了過來。

  這次的鐘鳴與以往暮鼓晨鐘的報時不同,尤為的雄渾亢亮。傾風兩手捂住耳朵,也無法擋住它的威勢,似是直入心門,在腦海中震響。

  鐘聲穿過雲層、透過山峰,一路飄蕩了數十里範圍。

  遠在京城的百姓們停下手裡的動作,仰頭眺望刑妖司的方向。

  白鳥從晴空中飛掠而過,高亢鳴叫。烏黑的瞳孔倒映出鱗次櫛比的樓房,與重巒疊嶂的群山。振動翅膀朝高處飛揚,奔著浪濤似的山脈急飛而去。

  「咚——」

  張府後院,張虛游猛地從床上躥起,趴到窗戶前,透過戳破的孔洞朝半空張望。

  刑妖司後山,陳冀撿著木柴放進爐膛,動作一頓,起身面向最高處的劍閣。

  柳隨月停下背誦的聲音,與院內眾人一同屏息。

  季酌泉抱劍走到空地,脫掉劍鞘,朝峰頂鞠躬。

  謝絕塵靜立在白澤身前,視線低垂,抱拳行禮。

  「咚——」

  第三聲鐘響,屹立的群山似都被聲浪撼動。

  傾風頭疼道:「好吵。」

  狐狸說:「你敲鼓的時候更吵。」

  「真的嗎?」傾風惡意地說,「我自己是聽不見的,那我下次多敲幾聲。」

  狐狸呲牙:「你做個人吧!」

  「咚——」

  鐘聲敲到第四下時,傾風眼前驟然一變。

  視野中的青石地磚與灰白長階都變得朦朧,眼前出現一個如水墨畫就的模糊長影,站立在邈矣難尋的仙山之上,好似隔著千萬里遠,可一舉一動又能清晰映入眼簾。叫人生出一種正在窺視天道的卑渺。

  只見虛影執劍朝前一禮,隨後甩動長劍開始揮舞。

  劍氣猶如灰墨,在虛影周身環繞。那劍舞得極為流暢,似與周遭的雲水化為一體。

  引天地之氣機,盡斂於一劍。

  風聲縈繞在颯颯劍聲之中,灰墨隨著劍意被甩至遠處,點點灰色化成細雨,飄了下來。

  頃刻間天空便是靡靡小雨。

  細碎的雨珠重新落在劍身上,被劍刃擊成更為零碎的水花,華光熠熠,帶著難以參透的奧妙。

  傾風試圖記住那每一式絕妙的劍招,可大腦總是放空,只餘下虛影屈膝、旋腰、抬刺的動作,帶著浩然的正氣與激昂的劍鋒。

  「咚——」

  第五道鐘聲出現,似驚醒了沉寂在深山的英魂,越來越多的虛影出現,或持劍,或負手,或捧書,或策馬。

  玉盤砸落似的雨水聲之外,又響起一陣浩浩蕩蕩的吟誦。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

  傾風目不暇接,耳畔盡是人族先輩留下喟嘆,不屈的筋骨留在山河劍的劍意之中,彼此交錯層疊,隨著鐘鳴瞬間傳遞而來,縱是不明其意,心神也隨之震顫。

  「咚——」

  第六道鐘聲之後。

  群山皆寂,一渾厚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問道:

  「後生,你為何執劍?」

  人族先輩意志所化的虛影,背過身在虛空中漫行,追風趕月,瀟灑狂放,似游蕩在歷史長河之上。

  天水共色,震撼莫名。遼闊山河,盡於足下。

  雖然無聲,可彷彿能聽見他們的暢懷大笑。

  空中的聲音又問了一遍:

  「後生——你為何執劍!」

  傾風張開嘴,腦海中不斷重復著這一問,卻無言應答。

  「咚——」

  第七道鐘聲響起,所有虛影頃刻消散,那直叩心靈的問詢也歸於塵土。

  眼前重是一片空曠,彷彿方才種種皆是幻覺。唯有心臟還在胸腔中過速跳動,難以平復。

  傾風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狐狸推攘著她的肩膀,高聲呼喚,才遲鈍地轉了下頭。

  她輕聲問:「我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是先生觸動了山河劍的劍意。」狐狸說,「持劍大會要開始了!」

  傾風恍惚地「哦」了一聲。

  二人坐在簷下,聽到空靈的風穿過山谷而來,一時竟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過了許久,傾風才發現前方的青石板已被雨水打濕,顏色一塊塊地斑駁。

  傾風往後一靠,兩手撐著地面,長吐一口氣,說:「下雨了。」

  狐狸說:「是啊。」

  二人看著階前雨落,打濕滿地的雜草,敲碎盛開的春花,浸透翠綠的山林。柔情春風吹遍十里,群芳春草連成一片。

  白澤睜開眼睛,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微涼的雨絲,輕聲叫道:「別敘。」

  林別敘坐在簷前的棋盤邊,隨意應了聲:「嗯?」

  白澤說:「若我哪日深寂,你能否為人族出山?」

  「我才不要。」林別敘拈著棋子落在邊角,笑說,「同你一樣沾染俗世塵土自尋苦吃?我若深隱,不定還能活個千百年。誰愛淌這渾水便誰去,紅塵似夢,於我不過流水浮雲。」

  白澤收回手,側眸淺淺看他一眼,未再請求。

  雨勢漸小,金色日光又探出雲層,只剩薄薄殘雨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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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辛棄疾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屈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0:30:40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五章 劍出山河(三十五)

  是夜,夜空流光皎潔,星輝入戶。

  地面上投映著銀白色的窗格紋路,涼風勁吹。傾風躺在床上,呼吸間聞嗅著從半闔窗戶中湧來的暗香。

  半夢半醒中,混沌的意識裡又響起今日劍意裡蘊藏的那句叩心之問。

  那一聲猶如天雷,轟隆隆從九千尺高空劈落而下,帶著灼熱的雷光,瞬間燎起空氣裡浮動的妖力,幾要將傾風吞沒殆盡。

  傾風猛然驚醒,渾身一震,疼得直接從床上翻滾下來。

  落地時的一聲悶響,叫她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咬緊牙關,沉沉兩個喘息,將險些出口痛呼聲扼斷在喉嚨裡。

  下午還以為那道劍意沒有影響,不想是留到了晚上。

  傾風用手肘支撐著半爬起來,想回到床上,可視線之中黑白交際,大腦更是神智不清,已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

  四肢百骸裡像有無數個滾燙的鐵鉤從血肉深處挑破,她終是堅持不住,強撐著的手臂一軟,又摔回地上,不一會兒全身衣物已被冷汗打濕,身上肌肉痙攣似地抽纏。

  傾風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無盡的深淵,沒有肉體,只剩靈魂在罡風烈焰中摧磨,下意識抬手去摸索身邊的物品,以求借由真實的觸感,將自己從這場殘酷的嚴罰中解脫。

  她的動作將盛放衣物的竹籃從凳子上撞了下來。灑落在地的衣服被她抓在手裡,因為過於柔軟又很快鬆開。直到手指觸碰到一片堅硬的東西,死死攥緊手心。

  那物體發鈍的邊角割破了她的皮膚,一點微末的痛覺反減輕了經脈中痛苦。

  傾風睜開眼,水光彌漫的瞳孔倒映出柔白月色下的一地狼藉。

  她換了口氣,重新蓄起一點力氣,摸到一側的床腳,艱難爬回床上。

  等做完這一切,傾風的意識已近迷離。


  她平躺在冷硬的木床上,如野狗一般垂死掙扎,卻是扯著嘴角無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涼薄而諷刺。

  是卑微螻蟻卻敢仰天直視天穹,道說不過如此的那種蔑然。

  蟲鳴風吟聲裡,傾風默數到五百,痛意終於開始減退。

  這次妖力的反噬比以往結束得要早——傾風恍惚間閃過這個念頭,胸膛劇烈起伏,在沉累疲倦中逐漸睡去。

  迷濛中,似有萬千星河隨之入夢,在她渾然漆黑的世界交織出一片綺麗的景色。

  傾風倏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站在一座靜謐的高山之上。周遭光景肖似今日鐘聲劍意中曾出現過的那座邈邈仙山。

  她垂眸看去。

  下山的路通到底部,是一片還映照著灰藍色的湖面。

  太陽將出未出,一片淺淡的霞光投在上面,連成一線,在白濛濛的視野中,彷彿是天地相接的盡頭。

  風聲,哭聲,笑聲,都寫在湖面的褶皺波紋裡。

  傾風只覺自己無比清醒,大腦沒有半點虛妄的感覺,甚至荒誕地認為這裡與現實一般無二。

  如同莊周曉夢,或許此時才是久夢方醒。

  她沿途走下山,站定到湖岸邊,低頭看向淡藍水面裡浮動的身影。

  有一瞬間,傾風幾乎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從何而來。

  憶不起自己的面容、來歷、過往,也無甚負累、追求、責任。

  她不過是在天地間千里游蕩的一名游子,孑然一身孤立於世。萬般紅塵過客皆如雲煙,旁人牽絆不過一場清夢,醒來便了無痕跡。

  傾風感覺自己好像初來這人世,心神與此地山水融合到了一起。

  她抬腳往前走了一步,凌波踏在水面上。

  悠揚蕩漾的水影裡,她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長劍。

  形隨意動,人隨劍走。

  傾風在璀璨星河籠罩的湖泊中揮出了那套奧妙至深的劍法。

  今日不曾參悟到的劍意,因為此時此刻的心境,了然於胸。

  劍氣激起水花無數,半空如沐銀河。

  湖面驚濤不止,一時竟分不清天與地、人與影。

  劍停、風止,大小水珠砸回湖面,蕩開波紋無數。

  傾風回過頭,淋濕的髮梢隨之甩出一條水線,岸邊不知何時已多出一道身影。

  林別敘一席白衣盤膝而坐,輕薄飄逸的長袖鋪灑在草地上,他一手支著下巴,在幽涼夜色中低笑著問道:「如果你不是你,你有沒有想過,如何為自己活,為自己死?」

  他的聲音溫潤清和,與這夜的風月交襯,卻短短兩個字將她從這幻夢之中驅逐。

  「傾風。」

  傾風手腳失重,天旋地轉,整個人墜入冰湖,猝然睜開眼睛,在床上挺身坐起。

  她又乾坐了許久才分清夢境現實,抬手想擦額頭的冷汗,突如其來的刺痛感叫她動作一頓。攤開手指查看,發現林別敘送她的那塊妖力碎片還握在手心。

  邊緣處的血漬已經乾了,那碎片同先前一樣,看起來平平無奇。

  耳邊還彌留著林別敘的那一句問話,傾風抿著唇角自嘲一笑:世上哪來那麼多如果?若是奢望過多就能成真,世上又有誰不想一動撼乾坤?

  傾風端詳片晌後將它放下,也把昨夜那黃粱一夢壓到心底,轉頭環顧四周。

  衣服依舊散落在地,但是床頭的窗戶關上了。前方門扉半開,地上擺著一碗清粥,還散著裊裊熱氣。

  傾風走下床,撿起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隨意穿上。到門口彎腰端起陶碗,出去與在院中的陳冀一起吃飯。

  她用冷水隨意潑了把臉,聽見山道上此起彼伏的喧鬧聲,奇怪問道:「外頭怎麼那麼吵?」

  開口詢問才發覺聲音粗糲嘶啞,乾咳清嗓,又問了一遍。

  陳冀坐在石桌旁,面色如常地答道:「持劍大會開始了,附近的農戶與京城的百姓,今日都可前來觀禮。」

  傾風說:「是嗎?」

  她快速喝完一碗粥,捧起桌上的碗筷過去清洗。整理好後,一面放下袖子從後廚出來,一面問陳冀:「我也過去看看。師父你不去嗎?」

  陳冀說:「我不去了,今日只是報名,沒什麼好看的。你也早點回來。」

  傾風應了聲,隨意將頭髮扎在腦後,矯健地往山上跑。

  她今日早晨起晚了,到地方時儀式已進行到一半。

  廣場正中搬來一個巨大的香鼎,斜後方是一個木製的高架。林別敘單手執筆,身後還跟著兩名小童,一個手捧木牌,一個手捧檀香。

  銅鼎四面各站著一位持劍的前輩,上前報名的弟子能從前輩劍下突圍,成功取到檀香,點燃後插入鼎中,才算報名成功。便可將名字寫上,掛上木架。

  第一炷香是白澤點的。先生正站在殿前高台上,目光澄淨地注視著熙攘人群。

  弟子們站在空地兩側,列成豎排,而百姓們則被攔在長階與廣場外圍。人數倒不是很多,刑妖司將大部分百姓攔在了山下,只放了百餘人上山觀禮。

  傾風剛從石階上來,人群前方的柳隨月便激動朝她招手。

  弟子們交頭接耳,只等先生宣布開始,便爭搶著去做第一個掛名牌的人。

  待白澤拂袖一揮,原本還摩拳擦掌的人群卻愣在了原地。子弟間一陣騷動,紛紛面帶驚訝地朝長階方向看去。

  傾風順著諸人視線偏過頭,只見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從人群中間走來。

  傾風第一眼落在他的衣服上,因為他穿的衣服有些奇怪。左手袖口是收緊的,但右側衣襟所連的袖子卻又長又寬,將他手臂整個籠住。

  腰身勁瘦,肩寬腿長。腳步沉穩帶風,可面色卻有種憔悴的白。五官擔得起他的名字,清雋俊逸。氣質也不似大多習武之人那般張揚,反倒像是斯文的讀書人。

  柳隨月扯著傾風小聲說道:「他就是謝絕塵!」

  傾風點頭說:「我看出來了。」

  衣服是紅黑兩色的錦緞,布料上繡著繁復的金線,身上倒沒有什麼昂貴的佩飾,該是打架不方便。

  該說不愧是江南巨富。傾風多瞅他一眼,便覺得陳冀可憐一分。

  眾人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闊步上前,走到廣場中間,彎腰朝白澤行禮,再轉身朝各個方向的前輩施禮。

  輪守的四位前輩同樣抬手抱禮,並未出手阻攔,任由他走到小童身前,從托盤上取過一炷香,點燃後插入銅鼎。

  林別敘為他寫上名字,將名牌拋到他手中。謝絕塵躬身道謝,順手一擲,將木牌掛到高架最上方。

  全程竟無一人提出異議。

  傾風暗自考量,覺得謝絕塵的修為應當很是厲害,不僅僅是能壓制龍脈妖力而已,否則震懾不住這幫將狂妄寫在臉上的青年。

  柳隨月嘀咕道:「真是奇怪!他怎麼會來?」

  謝絕塵報完名,不顧周圍弟子們議論紛紜,如來時一般,從容轉身離開。

  柳望松收回視線,握著長笛準備上前,剛邁出一步,又見季酌泉從白澤身後快步走出。同謝絕塵一樣,取過小童手中的長香,掛了名字告辭離開。

  弟子間頓時嘩然一片,壓抑的沉寂徹底沸騰開來,控制不住聲量,互相交流探詢。

  「他二人又不能執劍,為何要來參加持劍大會!」柳隨月茫然道,「定然是先生叫他們來的,可是為何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16:55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六章 劍出山河(三十六)

  眾人心緒都還落在謝絕塵跟季酌泉這兩位不速之客身上,思忖著先生此舉深意。柳望松悶聲不響地轉過足尖,斂下眸光,腳下倏然發力,以迅雷之勢朝著小童疾衝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靠近香盤時,一道冷光還是從側面彈射而來,正正點在他緊握的長笛上,剛猛的力道撞得他身形微微搖晃,附近的前輩趁此機會已經攔在小童身前。

  周師叔笑吟吟道:「你這潑皮,想偷襲啊?」

  攔在小童身前的中年男人將木刀從腰後扯出來,還不大習慣新武器的重量,轉著手腕在空中一頓亂揮:「好險,老夫差點名聲不保。」

  一眾弟子總算回神,哪還管得上謝絕塵等人,一致對內,罵道:

  「柳望松,你好卑鄙!」

  「你小子啞巴之前是偽君子,啞了之後怎麼成真小人了!」

  「這麼好的機會你都不提醒一聲?要是我從旁幫你一把,我二人就都成了!」

  柳望松扯扯嘴角,白眼翻去,送了他們一個鄙夷的表情。

  另外一名弟子抱劍出列,洪亮叫道:「師叔,請賜劍!」說罷也跳入戰局。

  柳隨月墊著腳朝前看,又不敢靠得太近,拉著傾風小聲商量問:「傾風,你什麼時候上?你那麼厲害,到時候幫我稍牽制一下攔我的師叔,事成我請你吃飯!請你吃三天!」

  傾風:「我不參加。」

  「什麼?你不參加?」柳隨月失望叫了聲,再三確認,「真的不嗎?你若自己堅持要去,陳師叔也不會反對吧?」

  傾風兩手環胸,眼神在數人之間跳轉,意興闌珊地答道:「不去。昨日一道劍意引得我舊疾復發,我與這把劍八字不合。」

  柳隨月面露同情又很快掩下,只能說:「好吧。那我去蹭蹭我哥的運氣。」

  天上薄雲未散,廣場之上寒光陣陣,金日高升,光華交錯,閃得人目眩神搖。

  柳望松周身殺氣騰騰,出手的每一招都往對方心口直擊,卻總被刀客四兩撥千斤地挑開。二人纏鬥了數十招都未見分曉。

  那刀客既不反擊也不挪步,縱是邊上有其他弟子路過,依舊目不斜視,專盯著柳望松出氣。甚至臨近的師叔也頻頻前來支招,不顧及隨之露出的破綻。二人以大欺小也就罷了,還以多欺少。

  柳望松氣結,忍著喉嚨刀割般的痛楚也要叫出一個字:「喂!」

  柳隨月給他翻譯道:「師叔,他的意思是你們太過分了!」

  她擠眉弄眼地挑唆道:「認真點啊師叔,不要對他手下留情!他在罵你們!」

  柳望松回頭怒瞪她,在地上找了一圈都沒發現一塊石子兒,氣得想脫下鞋去砸。

  偏偏那頭兩位前輩還樂顛顛地應道:「好嘞!」

  傾風看著漸漸覺得無聊。本就是和她無關的事、無關的人,湊熱鬧都顯得乏味。等柳隨月上了場,身邊清淨下來,乾脆轉身下山。

  她默默繞到人群後方,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剛走到石階口,發現一群弟子也跟了過來。

  七八人腳步局促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互相推攘著不敢上前,壓低的對話裡又屢次出現她的名字,還夾雜著各種意味不明的笑聲。

  傾風一聽就惱了,以為又是來找茬的,豁然回身,沉著臉問:「幹什麼?想打架啊?」

  眾人都愣了,原本還在小聲起哄,這會兒沒敢再玩鬧,一齊望向正中間的一人。

  傾風跟著看去,結果那青年支支吾吾的,「我」了半天說不出話,臉色反而越漲越紅,窘迫得想藏回人群裡去。

  傾風掃了他一眼,覺得不大像,不耐問:「到底是哪個?」

  眾人迫於她的威勢,相繼向後退去一步,同時將青年推了出來。

  傾風挑眉,再次看向那個青年,冷聲問道:「怎麼?」

  「我、我不是來打架的……」青年嘴唇嚅囁,不過好歹有進步,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住到後山來?年輕的弟子都住在半山,那裡離大殿更近一些,有人幫忙照顧起居,消息也更通達。空房間還有好幾間,你想清淨些的或者臨山道近些都可以,我會幫你找人清掃。」

  傾風耐心聽他說完了,都沒聽到自己期待的重點,莫名其妙道:「我為何要搬過去?我又不是你們刑妖司的弟子。」

  青年急得語速快了些:「可是先生說了,你也是我門弟子!」

  「先生覺得我是,我就得搬過去?」傾風捋了下這裡頭的邏輯,覺得這人莫不是在打趣自己,審視著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想在後山埋伏我啊?」

  青年越急越是嘴拙,又不懂傾風為何能這樣誤解他,滿臉無辜道:「我沒有!我不是啊!」

  邊上的人實在看不過眼,焦灼萬分地開口:

  「我憋不住了,我替他說!傾風師妹,他是喜歡你,想同你多說說話!」

  「他幫你整理屋子,是想討好你!」

  「聽說你想逛京城,他可以領你去,他自小就對上京熟門熟路!」

  「他想打聽你是要留在京城,還是回界南!」

  傾風聽得耳朵發麻,抬手示意幾人暫停,後退一步拉開距離,重新打量數人。餘光瞥見遠處林別敘偏過頭了,正朝著他們這邊看來,不過傾風已然顧不上。

  「你?」傾風指指那青年,「我?」

  青年先是點頭,又是搖頭,羞赧至極,臉燙得快冒出火來,要不是有一群人死死擋在他身後,恐怕已經轉身跑了。

  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弓弦,從方才起就沒換過一口氣,傾風都有些怕他會把自己憋死。

  傾風好笑說:「你喜歡我?」

  青年活過來似地吸了口氣,糾正道:「我景仰你!也……也可能是喜歡。」

  傾風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著實不解,因為她對這人根本沒什麼印象,對方怎麼就談得上喜歡?

  「為什麼?」

  幾人七嘴八舌地道:

  「一劍驚鴻!」

  「赤忱坦蕩!」

  「曠放不羈!」

  「你初來那日便風采絕倫啊!」

  「哪有什麼復雜的道理嘛?」

  「傾風師妹不要困擾,其實尚算不上愛慕,不是要驚擾你,只是想同你交個朋友。可是你獨來獨往,從不搭理我們,只與柳師妹相熟,所以才來搭訕一句。」

  「哦……」傾風似懂非懂,點頭道,「你們這樣,是在討好我。」

  她平生少有這種體驗,覺得京城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有各式各樣奇怪的人,不由又呢喃了句:「原來如此。」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木屋,攔住正準備出門的陳冀,繪聲繪色地同他分享此事。

  搶過陳冀別在腰間的劍,按著他坐到石凳上,得意忘形道:「師父,您還說我總愛惹是生非,沒個規矩,來了京城容易叫人瞧不起。看來我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陳冀愣了愣,一張老臉上滿是錯愕,多日未修理的鬍鬚都在隨著嘴唇哆嗦,好半晌才問:「你怎麼答的?」

  傾風覺得他在冤枉自己,聲音高了些:「我沒打他!他又沒找我麻煩,我打他做什麼?」

  陳冀原還擔心哪個混球把自己徒弟給拐跑了,畢竟京城裡亂花迷人眼的,紈絝公子多如牛毛。瞅著他們陳氏久負盛名又根基大毀,過來騙人真心圖個樂趣也不無可能。

  傾風長在界南,苦是吃過不少,但周遭人事環境單純,沒見識過那幫膏粱子弟的齷齪手段,不定會被他們的花言巧語迷惑心智……

  越想越遠,心臟都提起來半截……

  聽她說完這句話,現在又擔心是哪個可憐催的被他徒弟給禍害了。

  造孽啊。

  陳冀氣道:「我是問你怎麼回答他的!」

  傾風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當時就樂得想回來同陳冀炫耀,回憶了一遍,才記起自己好像是輕拍了下對方的肩,讚許了聲「眼光不錯」,便回來了。

  傾風含糊道:「我說我師父不允許。」

  陳冀確實不大樂意。培養一個優秀的弟子多難啊,千萬不要給禍害了。不然他不好去同人家師父交代。

  不料一時沒忍住,他將這心裡話說了出來。

  傾風不滿道:「陳冀,你要這樣說的話,我就想不安分了。今日來找我的那可不是一個兩個,是一群啊!」

  陳冀剛想開口,外頭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急著出門,起身按著傾風的肩膀,鄭重道:「師父不懂,師父去找人問問,你不要輕舉妄動。」

  他快步出了院門,心中還在驚詫。

  京城的青年才俊現在都喜歡這樣的?

  轉念又想,傾風畢竟是他的徒弟,自己當年在京城那也是一呼百應,勢無可匹。

  怪他怪他。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17:11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七章 劍出山河(三十七)

  陳冀一走,院落變得尤為空蕩。

  傾風百無聊賴地沿著屋子逛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擺在床頭那個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搬出一張凳子,同陳冀在界南時一樣,坐在簷下,對著木塊刻劍打發時間。

  以往見陳冀雕刻,總以為不怎麼難,今朝自己拿著把匕首,才覺哪哪兒都不順手。

  好好一塊木頭被她削短了一寸,劍的雛形還沒出來。表面全是粗拙的劃痕,猶如未癒的瘡痍。

  倒不覺光陰流逝,再抬頭時,天色已暮。

  橙紅的晚霞似要天幕都燃燒起來,無幾兩浮雲,光色卻很渾濁,而天際處連綿的山色又深到極致,與霞光相映,蒼碧錯落。

  傾風在專注中被拋除的雜念又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心不在焉地想,持劍大會的報名該是已經結束了。往後刑妖司該忙著徵選劍主。

  諸人各有道路萬千,但京城的風起雲湧皆與她無關。她的末途,該是陪在界南陪師父再戍邊幾年,袖手閒看直至了此殘生。

  思及此,以往從不覺惆悵遺憾,此時竟泛起些朦朧的落拓。說不清道不明,自己也不懂是從何而來,又該如何安置。

  她再看了眼那抹落日的餘暉。

  心說,其實除卻歡鬧的人與林立的樓,上京與界南並無太大不同。

  一輪月照多方人,同是霜天寒夜,同是林幽鳥鳴,她同陳冀待在一起,何必覺得牽掛不捨?

  她回屋裡提了盞燈出來,擺在椅子旁邊,讓幽涼妖火照亮一院空地,續又雕起手中的劍。

  此時半山廣場,飯後閒暇上山觀禮的百姓越發多,因已近尾聲,山下守衛便又放了一批人進來,此時看客裡裡外外圍了兩三層。

  還未掛上名牌的弟子們焦急萬分。被幾位師叔逗弄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各種撒潑耍賴的方法都試了一遍,無奈道行根本入不了幾位前輩的眼,連點波瀾都沒掀起。

  眼見高台上的香燒到只剩不足半指長度,一群憔悴勞頓的青年連聲求饒:

  「師叔,放個水吧,往後我指定孝敬您,時間快不夠了!」

  「師叔饒命!我若連名都報不上,我師父定然得抽死我!」

  「師叔你為何對我尤為嚴厲?其他人放走就放走了,我方才手都摸到香案了,您還將我拽回來!這不公平啊!」

  「師叔,你們在此攔下我,可能攔下了未來的劍主,高抬貴手吧!」

  「周師叔,我以為你面善,不想你竟如此鐵石心腸!」

  幾位試劍的前輩也是有些累了,活動了一番手腳,無視眾人哀求,跟同伴數落道:「這些年輕人啊,真該領回去好好調教,這就不行了啊?連我這老身子骨都比不上。」

  談笑間,林別敘從回廊後面繞了過來,朝幾位師叔頷首示意,徑直走向殿前的香案。

  弟子們霎時哀嚎一片,伸出手高聲叫道:「師兄,且慢且慢!」

  「還有一截呢!還沒結束!」

  「我來!請師叔試劍。」

  林別敘左手托袖,從案上又取了一支香,點燃後插入香爐,宣布道:「今日已經太晚,四位師叔先回去歇息吧,師弟們也可回去養精蓄銳。明日辰時,試劍繼續。」

  弟子們淒慘的鬼叫聲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在周遭百姓們雜亂的猜測聲中迷惘發問:「持劍大會報名,原來還可以有兩天嗎?」

  「那……到何時止?」

  「從未有過此等先例……啊,先生該不會是為了我吧?」

  幾位師叔也面露驚訝,顯然並無準備。

  周師叔與同伴對視幾眼,試探著開口道:「別敘,今日過試的人數與以往相比並未有多大差距,若先生是想給剩下的弟子一個機會,我幾人可以再守一個時辰,不必拖到明日。」

  林別敘說:「等人。」

  周師叔問:「等誰?」

  林別敘笑了笑,兩手交握端正擺在身前,並不回答。

  周師叔又問:「等多久?」

  本以為這句也不會有回答,豈料林別敘靜默片刻,簡短吐出兩個字:「看她。」

  此言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無論弟子還是百姓都驚愕非常,心中巨濤翻湧,表情難以自控。

  等誰?

  百多年來,持劍大會開展過數十次,從未選出過一任劍主,白澤也從未偏待過任何弟子。

  而今這等莊嚴盛會,先生拖著滿刑妖司的修士,在人族萬眾矚目之下,也要等一人參會。

  ——等誰!

  四位師叔未再多問,若有所思地互相作揖後火速離場。

  弟子們提著武器,渾渾噩噩地聚到一起。微張著嘴,又相顧無言。

  本還想悠游山林的百姓一改先前慵懶,快跑著下山,找人傳遞消息。表情或驚或喜,甚至有人吼叫著就哽咽起來。

  西山的日光終於徹底沉落,沿途的石燈再次點亮,明月順著徐徐晚風向上空高爬,山道上的腳步聲卻是與夜色不同的嘈雜錯亂。

  傾風側耳聽了會兒,沒聽出個所以然,將手中木塊翻了個身,舉遠了端詳形狀。

  柳隨月橫衝進來,連通報一聲也無,推開院子就喊:「傾風,你知道嗎?」

  傾風一口吹開手上的木屑,被飛騰而起的殘渣迷了眼,抬手在臉前揮了一下,就聽柳隨月緊跟著叫道:「持劍大會延期了!」

  「延期了?」傾風眸光閃了閃,心跳有一瞬失速,調整好才問,「為什麼延期?」

  「先生說等人!」柳隨月聲音激動到尖細,「說要一直等到她報名!」

  傾風放下手中的木塊,抓起一片衣角,仔細擦拭匕首的刀刃。

  柳隨月急得跺腳,在她面前蹲下,抱著膝蓋問:「你怎麼不說話啊?」

  傾風平靜問:「我該說什麼?」

  柳隨月扯了扯衣領,一路跑來熱汗淋漓,本有滿肚子的話,被她這寡淡一問給清了個空,竟也遲疑起來:「大家都覺得,先生是在等你?」

  傾風想了想,搖頭,將匕首收回鞘中,拿著那半截木頭和地上的燈回到屋內。

  柳隨月緊緊跟在她身後,問:「什麼意思啊?」

  「我覺得先生多半是誤會了。我執劍的可能性,其實跟季酌泉差不多高。或者先生有別的深意,在等別的人。」傾風在桌邊坐下,面容被躍動的燭火照得晦澀難懂,「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柳隨月彎下腰歪著頭,恨不能將臉貼到她面前,說:「那你去報名試試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師父不同意的話,我不會去的。」傾風推開她的臉,說,「我答應過我師父,我要陪他回界南。」

  「啊?」柳隨月胸口一股說不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

  院裡腳步聲傳來,傾風沒回答她的話,只說:「我師父回來了。」

  柳隨月回頭,對著站在門口的陳冀欠身問好:「陳師叔。」

  陳冀沒有回應,高大的身形遮擋住了外頭的月光,屋內的燈火又照不到他的臉,整個人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

  柳隨月覺得他氣壓低沉,莫名有點害怕,匆匆說了句「那我先走了。」,碎步從門邊的空隙裡溜了出去。

  陳冀這才走進來。拿過靠牆的掃帚,去清掃門口的木屑。傾風想去幫忙,被他抬手攔了下來。

  兩人一個打掃,一個在旁觀看。

  空氣黏膩得如水,在二人之間深緩流淌。

  偏偏夜裡忽然起了陣大風,將快要收拾乾淨的碎屑又吹得七零八亂,樹葉也簌簌落下一片。

  陳冀彎腰站了會兒,顯得有點煩躁,但還是從頭到尾再次清掃了一遍。

  等整理完,他平靜地對傾風說:「站在這兒做什麼?回去睡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17:29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八章 劍出山河(三十八)

  這一夜,否泰山上風聲凜冽,眾人聽了一整晚吹簷打瓦的鶴唳聲,都在心緒浮落中輾轉難眠。

  時過三更,還有人在空明夜色下對影舞劍。

  早晨起來,主道上落了一地的殘葉,鳥雀跳出綠葉高林,停在青石長階上。年幼的弟子沿著蜿蜒石路仔細清掃,兜裡放了幾把鳥食,沿途撒上一些,將它們引到別處。

  傾風走出門,陳冀已經不見了。

  他在京城雖無族親,可陳氏先輩的祖墳就落在郊外,他難得回來,循禮要去掃墓拜祭。還要去見一些陳氏遺孤,訪幾位舊友,數不清的瑣事,傾風時常不知他去了哪裡。

  傾風則是游手好閒。先在院中練了會兒劍,吃過飯後,無所事事,游蕩著想下山一趟。站在高處,遠遠瞧見山門口的盛況,當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山下的人比昨日多了五倍不止,如潮似海地堵在入口,喧嘩聲足能傳出一里遠。

  守門的護衛增加到了十多人,連山間巡查的弟子也增加了兩倍。刑妖司還向朝廷調來千人將士,專門負責維持山下秩序。

  聽順利進到山上來的百姓講述,眾人全在議論那還看不見影的劍主。尚不知道那人是誰,往日的英勇事跡已開始編纂起來了。

  傾風窮極無聊,又不想回去刻劍,只好再往大殿去。

  柳隨月見她出現,面上是高興的,不過情緒比昨日沉悶些。將她拉到身邊,不多說話,與她一起看場上的試煉。

  今日出場的弟子實力自然沒有昨日的好,可精神面貌卻尤為亢揚,大抵是召集了狐朋狗友好生商討過對策,一場試劍玩得花樣百出,就差將陣法給搬上來了。

  傾風看得嘖嘖稱奇,沒一會兒,就聽見山下傳來一道高亢喊聲,竟壓過現場百多人的嘈雜,清亮地劃破長空,只不過略帶狼狽:「快快快!讓讓讓!」

  傾風循聲望去,那人也恰好露出臉。

  來人背上繫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身形快如白駒,幾乎掠出殘影,邊跑邊嘶吼道:「借我一陣東風!」

  他兩眼直勾勾落在木架旁的小童身上,像是知道某人定在圍觀,踏上長階最後一步時,尖聲叫道:「柳望松!」

  柳望松的表情裡寫滿了不情願,無聲暗罵,手上的長笛卻是及時拋了出去。

  傾風追著那人的身影,視線不斷拔高,就見他這輕巧一躍足足騰起一丈多,整個人如同展翅的野鶴,輕飄飄地滯在空中。

  即將下落時腳尖點在長笛上輕巧一蹬,又借勢而起,幾能直接衝上大殿屋頂去。

  這人輕似一片鴻羽,速度也是極快,僅兩步便跨越了四五丈的距離,眨眼之間便到了小童上空。旋腰而下,落地時又如鷹隼捕食,疾如流光,幾位師叔還仰著脖子找人,他已經拿到托盤上的檀香。

  柳隨月介紹道:「他就是張虛游!」

  張虛游跟柳望松果然是一丘之貉,他拿著香點好火,再次翻身而起,手指夾著三柱長香,在空中直接彈射入大鼎,落地後仰頭猖狂大笑:「哈哈哈!」

  沒容他得意多久,一中年男人緊追而來,身上還穿著未來得及換的官服,頭頂的髮冠也鬆散得搖搖欲墜,一見張虛游已試劍成功氣得牙關打顫,指著他破口大罵道:「張虛游,你這逆子——」

  張虛游臉色大變,卻不敢再跑,被他父親當眾執鞭抽了兩下,疼得跟螞蚱似地跳腳。

  傾風瞠目結舌道:「怎麼回事?」

  柳望松今日的喉嚨好了不少,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了,高深莫測地丟下三個字。

  「夜、燕、志!」

  傾風聽完,擰著眉扭頭問柳隨月:「他剛才說的是人話嗎?」

  柳隨月拍拍胸口,自信翻譯:「他的意思是,昨日持劍大會延期,張叔還不知道。他昨晚悄悄去給張虛游傳遞了消息,讓張虛游趁著今日張叔放鬆警惕,逃出來參加大會試劍,可惜被張叔發現。張虛游這人實力雖不怎麼樣,如燕雀無甚出彩之處,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志向,張叔不該禁錮他在家,斷他前路,叫他鬱鬱不能伸展。」

  柳望松點頭,尤其是對她評價張虛游的那段話極為滿意,放心地去撿自己的長笛。

  傾風醍醐灌頂,現下倒是對張虛游沒什麼興趣了,更想知道他們兄妹二人到底是靠什麼交流的。

  張虛游繞著銅鼎跑了一圈,嚷嚷著與他父親講理:

  「住手,爹!先生定然是為了等我才延期持劍大會,我怎能叫先生失望?」

  「先生賜我生,我為先生死!」

  「您今日攔住的不是一個我,而是人族的劍主啊爹!」

  「劍主虛游,這名字何其相配!是先生給我起的!」

  「喂,你們看歸看,別忘了將我名字掛上去啊!」

  一眾看客皆被他的舉動逗笑,沉肅的氛圍都驅散不少。唯有張尚書面色陰沉,指著兒子咬牙切齒。

  周師叔開解他:「張尚書,我想你是多慮了。照我來看,虛游這個性情,怎可能做得了劍主?反正我家那個,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人附和道:「你瞧我們這些弟子同是一副邋遢散漫的做派,真要遇上什麼危險,難道能指望他們頂上什麼大用?可我們還是不拘著他們來參加持劍大會,因為——」

  幾位師叔異口同聲道:「他們不行啊!」

  張虛游與父親追逐,腳上鞭上疼得齜牙咧嘴,仍不忘為自己辯白:「周師叔,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可你說的這話我不能苟同!起碼我比柳望松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柳望松成了過完河被拆掉的那座橋,氣得做口型大罵。柳隨月笑得前俯後仰。

  幾人七嘴八舌地揶揄道:

  「張尚書,來都來了。」

  「虛游還小,你哪能管得住他?」

  「張尚書,自困了,你這是看不開啊。」

  張父跑了這一路,本就累了,見那麼多人開口相勸,亦不想在先生殿前爭吵。知道今日已成定局,兩眼猩紅地瞪了張虛游最後一次,收起短鞭道:「我往後不會再管你!你愛做什麼做什麼!」

  說罷怒然拂袖,大步離去。

  張虛游從銅鼎後走出來,朝著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高聲道:「父親,我有自己的道,你護我再遠,也得我自己走!戟折鉤沉也好,悲涼頹敗也罷,因是我自己選的,我才叫張虛游!兒子不孝,請父親保重!」

  傾風聽著,原還以為他不經世故、懵懂無知,現下才發現他嬉笑怒罵本心通透。捨得起自是放得下,道心堅定。

  無趣。

  還不如去找狐狸閒扯。

  張虛游正經不過片刻,見父親已經走遠,直起身,高抬著手臂朝四面招呼,儼然當自己是此地之主:「諸位,想參加持劍大會的趕緊,現下我已報名,明日可就沒有了!」

  周圍人笑罵他不要臉,他不甘示弱地回了兩句,轉身朝著柳隨月走去。找了一圈,疑惑道:「剛才站你身邊的那位師妹呢?」

  柳隨月指著上山的路,說:「去找先生了吧?」

  傾風順著山道往上,拐過轉角,遠遠就見狐狸坐在白澤寢殿前,表情鬱鬱寡歡。

  頭上的髮繩解了一半,長髮披散下來,顯然比先前短了一截。

  傾風停在他跟前,他也只撩起眼簾掃了一眼,沒什麼心情搭理,專心整理自己的碎髮。

  傾風抬腳輕輕撞了他一下,問:「你頭髮怎麼了?」

  「唉,昨日參加持劍大會,險些就要成功了,結果那群老頭兒不講江湖道義,急眼了,四個聯合起來對付我一個,還把我頭髮削掉了一截!」狐狸拍腿大怒道,「賠我一百兩就想私了嗎?做夢吧!我今日還要去!」

  傾風驚道:「你參加持劍大會做什麼?」

  「好玩兒啊!」狐狸說,「這麼好玩的事情為什麼不去?」

  傾風探手去摸他的額頭,被狐狸一把推開,惱道:「去!你才有病!」

  傾風笑了下,剛想陪他坐會兒,狐狸又說:「你師父在裡面,進去好些時間了。」

  傾風意外道:「我師父?」

  「我偷……意外聽了點兒,沒什麼意思,就在商討刑妖司的什麼安排。白澤想讓他幫忙操練今年大會入選的弟子。」狐狸壓低了聲音,給她指路,「後面的後面,站在那扇側門邊上聽得比較清楚。」

  「嘖。」傾風不屑道,「我怎麼可能做那樣的事?來了刑妖司還敢做賊,你膽子好大。」

  她提著衣擺在狐狸身邊坐下,沒多久,狐狸終於束好頭髮,向她借萬生三相鏡一照。

  傾風把鏡子給他,順勢起身朝回廊走去。狐狸見狀回過頭,輕嗤一聲,也不管她。

  傾風側身站在門外,以為是狐狸誑她,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兩人對話的聲音。

  二人交談節奏緩慢,不知為何陷入僵持,白澤似在詢問陳冀對幾名年輕弟子的看法。

  陳冀認真答了兩句,聲音發緊,忽然道:「先生,刑妖司的事,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縱是經過深思熟慮,依舊壓著沉沉的遲疑,他喉嚨翻滾,又停頓了許久,才提起力氣往下說:「我決定今日動身回界南。」

  白澤沒有接話。陳冀也靜默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17:44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九章 劍出山河(三十九)

  遠處亭台靜立、孤鳥獨飛,山水幾萬里,古道千百程,都落進傾風的眼睛裡。

  她游離地看,游離地思考。整個人彷彿被半懸起來,借不到一處力。

  無邊的寂靜,將時間拉出無盡的漫長。

  傾風的手指攥著過長的袖口,摩挲著柔軟的布料,似乎聽見裡面有人出聲,只是音節太短促,不知是誰在說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陳冀的聲音如同一根拉滿的弓弦,將她從漂浮的狀態中拉扯回來。每一個字就多一分力,緊緊扣住她繃緊的神經。

  分明沒犯什麼錯,她卻好像是個等待審判的人。站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抬不起頭,睜不開眼。

  可等大腦將零散的字詞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讀懂每一個停頓後的意思,那根弦忽地鬆開了。

  陳冀說:「我陳氏六萬三千多名將士被妖域所吞,不明蹤跡。我帶著她在邊界游走搜尋,她本該是要死的,偏偏那天早上,枯敗殘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高空雲層疊嶂。先生,六萬多人以身祭劍,妖力破域,凝水結霜,才堪堪吊住她一條命。」

  「我只想她多活兩年。我叫她去替你們守界門,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劍主她不行的,我看著她從小長大,她不過是個極平凡的人,沒有哪裡不一樣。」

  他說著苦不堪言的話,可語音語調都只似尋常的講述。

  他的人生支離破碎,僅剩那麼一點渺茫的希望,都牽在傾風的身上,可悲在傾風也是個會隨時離去的人。

  他埋頭坐在漫無邊際的長夜下,極睏倦卻又極清醒,苦熬著等待殘燈燃盡。手中木塊已削落過數十萬刀,縱是再錐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繭所撫平。

  這場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過,受不了燈滅油盡。

  陳冀彎下腰,懇請道:「我的父母、手足、族親,如今一個不剩。陳氏為先生驅策,不敢辭免,可她不是陳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麼是山河劍,也負擔不起這份家國義。來日苦短,去日苦長,求先生放她離開吧。」

  庭院的池塘裡,魚追著低飛的蚊蟲躍出水面,水珠連串地迸濺起,又滴滴噠噠地落回去。

  雲淺水深,荷塘剛抽出新葉,稀疏窄小地鋪在湖面上,遮不住滿塘的枯枝。

  白澤眸光沉凝,也認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為她選好護道之人。她若來,我為她清平障礙。我給她掃路、奠基、開鋒,不會叫她踽踽獨行。」

  陳冀艱澀難答,白澤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開口,續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過凡塵沙礫。千山風雨襲嘯,地動天蕩災劫,皆是今朝磨劍之石。是劍出山河,還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覺勉強無用,同陳冀談蒼生大義更是荒誕,只能悵然輕嘆。

  「陳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澤不想說得太重,聲音不由輕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難保,如何逼你?」

  他該說的都已說完,考量取舍皆在陳冀。二人便又如兩尊石像,靜默地佇立著。

  塘裡的水都平了,陳冀才呢喃自語似的,帶著些嘶啞,重復地道:「山河劍上妖力動蕩,她沒有第二次機會,她沒有試一試……她真的不行。」

  傾風不忍見陳冀做這決斷,簡直是在剮他的肉、鋤他的根,這鈍刀要落也該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該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麼劍主、天道,都離她太遠,說到底不過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簡單,可於陳冀而言何其殘忍。只要陳冀不願意,她就該陪師父走完最後一程。

  傾風沒再聽後面的內容,轉身走了,連狐狸手中的三相鏡都沒拿。

  她循著側面的一條幽徑,往深山裡去。避開山腰的人群,繞大半個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過幾個急轉的彎,前方那塊未曾踏足的區域突然變得視野開闊。一塊形狀詭譎的岩石突兀立在寬敞道路中間,從石頭背面的青苔與地上積累的沙石來看,已積攢了許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彌漫,愁腸百結,對著石頭露出孤寂傷感的眼神。

  傾風不想驚擾,本打算從他身後越過,剛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動開口道:「這是當年刑妖司無意從一處山洞裡開採出來的巨石,質地極為堅硬,尋常刀斧留不下痕跡,常年擺在此處,後來被弟子們當成了試劍石。凡是學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會攜劍來此,將自己的名字鐫刻上去。」

  石頭表面確實有各種深淺不一的字跡,有些還歪歪扭扭,顯然是費盡全力才雕出線條,已顧不上什麼筆鋒形體。

  傾風停下腳步,靠近了一點細看,男人抬手指向高處,說:「你師父的名字原在那裡。」

  傾風仰起頭看去,沒找到「陳冀」兩個字,只看見一塊被塗拭過的痕跡。巨石平白凹陷進去一塊,被人一刀刀磨得乾淨。

  「當年離開刑妖司時,他自己把名字劃去了,意為此去不歸。」中年男人說,「重回故地,終還是有些變了。」

  傾風忍不住反駁道:「從來都是你們自己覺得他變了。他對自己無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無情。憑什麼非要他剮掉一身血肉,連半點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這才回頭,第一次將目光落在她臉上。

  傾風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沒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從不會偏幫人族,蟲蛇鳥蟻在天道眼中都與人族等同,人與妖或死或滅,與天道何干?陳冀捨盡一身殺妖退敵,正是因為對人族的偏私,對家國的偏私。他從始至終就不是聖人。既要別人多情,又要別人無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個拳,算作招呼,鏗鏘有力道:「紀師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沒對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裡,都是磊落坦蕩。」

  紀欽明只淡靜地看著她,傾風也不是要等他的回應,踏著坎坷泥路,轉眼已甩開人影。

  傾風回到小院時,陳冀正背著簡陋的竹箱,身影蕭條地站在門口。

  傾風一言不發,回屋拿起床頭的包袱,又將桌上的一些雜物提在手裡,出來時陳冀已往山下去了,沒停著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見二人先後下山,背著行囊看似是要遠行,一時不知所措。目光追著他們由遠及近,人到跟前還失態得不記得行禮。

  最後到底是沒說什麼,遲鈍地退到兩側,躬身送他們離開。

  袁明恰好在帶人巡山,半道遇見,這樣沉默寡言的人,居然問了一句:「不留下嗎?」

  傾風輕一搖頭,快步從他身側走過。

  柳隨月得到消息從半山趕下來,一路狂奔,追到傾風師徒時已近山腳。她遠遠瞅見人影,張嘴想喊,季酌泉抱著劍與她錯身而過,說:「不要留。不必留。」

  柳隨月未出口的話便生生卡在喉嚨裡,帶著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遙遙看著傾風的衣擺在春風裡鼓動,失魂落魄地跟了兩步,隨後捏著手指,在石階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著劍,一路緊隨在師徒二人身後。

  陳冀中途回了下頭,季酌泉行禮說:「山高路遠,我送師叔一程。」

  陳冀不再管她,復又前行。

  不多時,一輛華貴馬車跟了過來,兩側香球熏得塵土皆香,車夫兜馬停在前方。

  謝絕塵跳下車,抱拳道:「送前輩一程。」

  陳冀搖頭,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問,亦不去管傾風是否還在自己身後。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邊,在袖口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塊破損,可是步履鏗鏘,便將一身略顯寬鬆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灑脫。

  只傾風從他倉促的步伐裡看出了無所適從的慌亂。或許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濫,所以越快越好,逃離上京。

  謝絕塵與季酌泉徒步跟在後方,直到陳冀進了上京,才留在城門之外,朝著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陳冀也停了下來,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蒼涼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處的傾風,嘴唇翕動,很慢地說:「今日先留一晚。」

  本該是陳述的句子,他說得好像疑問。滿腔的毅然跟決絕還是被春風吹開一道口子,又讓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擇。

  他有些懊惱,氣場愈加低沉。

  傾風看著他,點頭說:「好。」

  陳冀就近找了間客棧,讓傾風去把東西放下,帶著她在街上閒逛。

  傾風順手為陳冀買了根髮簪,陳冀給她購置了兩身新衣服。師徒二人許久沒有趕市集熱鬧,俱都沒提那些煩心的瑣碎事,在上京的街道裡漫無目的地游覽。

  京城商運發達,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陳冀好奇,沿著商鋪逐一查看,沒走出多遠天已經黑了,又帶著傾風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氣濕寒,客棧的床褥未及時晾曬,有股濃烈的黴味。傾風乾脆穿著衣服直接躺下,隨身的東西都沒取出來,闔上眼休息。

  她本以為今夜該睡不安穩,不料沒多久就意識昏沉,隨即墜入夢鄉。

  還是先前那個奇特的夢,還是先前那片霧鎖的湖。

  之前一句話將她喚醒的那個人也在,盤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張桌案,上面擺放著齊整的茶具。

  茶爐內小火慢燒,白色熱氣從壺口不斷躥出,林別敘單手支著下巴,見她出現,調侃道:「這麼想我啊?剛走就來見我。」

  傾風摸了把臉,自我懷疑地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林別敘眸光真誠,淺笑吟吟地說:「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傾風一眼看破,甚覺晦氣:「林別敘,你騙人的時候為什麼都不會臉紅呢?」

  林別敘放下手,向後輕揮整理著長袖,說:「其實我很少騙人。」

  傾風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氣地道:「這句話想必才是你最熟練的謊話。」

  「真的。騙別人遠沒有騙你來得有趣。」林別敘說,「他們從來看不出我在說謊。」

  傾風一手撐著桌面坐下,聞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別敘斜過茶壺,倒出一杯,兩指推到她面前。

  傾風又問:「我有病?」誰會在夢裡喝茶?

  「唉。」林別敘將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遺憾道,「傾風師妹,不解風情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17:59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四十章 劍出山河(四十)

  傾風自己不拘行跡,更與高雅無緣。縱是把百多種茶端到面前來也喝不出多大區別,捧著一堆金釵步搖也只覺東西沉累礙眼。

  她就是從泥裡抽長出來的種子,也愛在土裡打滾,對林別敘這般白璧無瑕的模樣自然有些看不過眼。

  某種惡劣的趣味倒是蠢蠢欲動,很想撕下對方超塵絕俗的面皮來,看看他氣極敗壞、狼狽難堪的窘樣。看看金身裡的是否是泥塑。看看一尊泥塑,是否還能淡然閒逸地坐著。

  傾風思緒亂如野馬,一時失神沒有接話,林別敘聽不到她適時的反諷,好奇問:「你在想什麼?」

  傾風一掀眼簾,散漫地說:「明日我就把你那個妖力碎片,挖個坑埋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林別敘端著茶杯輕抿了口,好像真能喝出什麼味道似的,「埋到哪裡記得告訴我一聲,我自己去挖出來。」

  傾風波瀾不驚地道:「茅坑底下。」

  林別敘笑了下,細長手指覆在白瓷茶杯的外壁,緩緩擺回桌案,連繪製的花紋都與邊上的幾個杯子對應齊整,淡淡地說:「我覺得你捨不得。」

  傾風一直在看他的手,聽見這句話時便下意識地想要冷笑,抬高視線往林別敘臉上瞥了眼,小聲嘀咕道:「難道真是假的?雖然你平日也鬼話連篇,但好歹還會說兩句人話。不至於讓我想揍你。」

  林別敘面不改色:「我方才就是這麼告訴你的,我不過是你夢裡的幻影。」

  傾風坐姿板正,聲情並茂地說:「可是我心目中的別敘師兄,應當是個性情中人。他拓落不羈,為了刑妖司的大小事務連日奔走,蓬頭垢面。可能還因此沒有頭髮。」

  林別敘想了想,實難接受:「不行,太醜了,我駁回。」

  傾風陰陽怪氣道:「別敘師兄這麼愛美啊?」

  林別敘竟一本正經地應了:「自然,否則傾風師妹可能要更討厭我了。」

  傾風奇道:「別敘師兄整日招惹我,還在乎我是不是討厭你?」

  林別敘拎起茶壺,面上一副感觸頗深的神色:「我也鮮少有可以說真心話的人。」

  傾風手肘撐在桌案上,誇張道:「哇,別敘師兄不會是在向我叫慘吧?」

  林別敘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煞有其事地問:「傾風師妹不會瞧不起我吧?」

  傾風忍俊不禁,指著他道:「林別敘,你可以的。真想叫師弟師妹們也看看你現在厚顏無恥的模樣。」

  林別敘全然一派破罐子破摔的隨意:「唉,聽你叫幾聲師兄也是不容易。」

  這片幻虛之境的時間似乎是不流動的,稀曉的天光與銀白的月色長久共存,一半山是清晨的灰朦,一半山是暗夜的幽深。

  可山林間又有風,吹動著細碎的白花洋洋灑灑地從頂峰的迷霧中飄來,有些掛在草尖,還有些落在湖面,與湖水中星河互相點綴。

  傾風看著一片純白的花瓣搖擺著落入杯中,只覺天地自然的造物真是令人賞心悅目,現下才問:「這裡是劍意中出現過的高山,難道是少元山?」

  林別敘說:「這裡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說得太過自然。傾風愣了一下,沒去思考真假,而是在想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豈料林別敘很快又接了一句:「騙你的。不過是覺得這地方挺好,想與你一起看看。」

  傾風與他不著邊際地聊了那麼許久,可是聽見這句半認真半調侃的話還是有些招架不住,欲言又止地安靜下來。

  這種沉默在風花雪月下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傾風抬手撓了撓眉毛,說:「別敘師兄,就算你沒有過心儀的姑娘,也該知道,有些話,不要亂講。」

  林別敘說:「傾風師妹,我在討好你啊。」

  傾風聽著這句話,莫名覺得有點耳熟。還沒回憶起來,又聽林別敘陰陽怪氣地往下接。

  「你這樣說,我著實傷心。看來我是不如其他師弟們會討你喜歡。可惜你如今已經走了,我也不能叫人幫你打掃屋子,帶你閒逛上京。更無緣做你師兄了。」

  傾風:「……」

  傾風提起一口氣,調整姿勢往後挪了挪,以防自己在夢裡與他扭打起來,有辱斯文。

  她認真道:「你如果真的想討好我,只需回答我一個問題。」

  林別敘對她倒是了解,一聽便道:「你怎麼還耿耿於懷?」

  傾風惱火道:「那是當然!我說了,我最討厭別人說話留一半。我都要回界南了,要是你再不明白告訴我,它會成為我的心病!」

  林別敘想了想,說:「好吧,我可以告訴你。」

  他緩緩起身,抬步走向岸邊。

  這片湖泊的側面是一片萬仞平削似的山崖,他站在崖邊,面對著連綿如潮的雲海,衣袂翻飛,平淡說:「我在你的身上,看見了你能殺我的氣機。」

  傾風側過耳朵:「什麼?」

  林別敘轉過身,風將他的聲音傳得很近:「如你所聞。」

  傾風對著他幾番審視,確認他這句不是唬騙,皺眉肅然道:「你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沒有告訴我?你當初不會是紀懷故的幫凶吧?還是說,你今後會做讓我想殺你的事情?」

  林別敘被她一番話聽得頭大,說:「所謂氣機,並不代表一定。如同一個人出生時,從他的時辰跟命道推算,他可能會做高官,可能會做游俠,也可能會做商賈,這些都是氣機。換而言之就是,你往後有能殺我的資質。」

  「資質?」傾風被他逗笑,「我若想殺你,還需要往後,還需要資質?」

  林別敘無奈道:「看來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啊。」

  「這世上有一些大妖,以及大妖的遺澤,他的妖力是與萬物生靈、天道氣運相關,譬如先生。此等大妖,只能互相搏殺,或者以氣運相殺。身為人族,你若舉劍殺我,不僅殺不了我,還會受天道制裁。」林別敘在附近的石頭上坐下,揮開衣袖,同她解釋,「如同季師妹,她不過是借力斬了龍脈一劍,血煞之氣便在周身彌留不去。若非是先生力保,她斷無可能活到今日。」

  傾風若有所思。

  林別敘補充說:「柳師妹的三足金蟾也涉及到一絲氣運,不過遠不到能關聯國運的程度。可若是誰傷了她,也會變得很倒黴,很容易丟錢。」

  傾風一直默然旁聽,聞言不由敬佩道:「柳隨月——還挺厲害的?」

  林別敘乾咳一聲,傾風連連點頭表示歉意,說回正題:「這樣說來……」

  林別敘不想再從她嘴裡聽見什麼古怪的結論,乾脆自己接著往下道:「持劍大會選的是有執劍之資的人,由先生傳道,修身、修心、開悟,看能否獲得大道的認可。即便是先生,也算不出究竟誰最後能成為劍主,因為其中變數實在太多。」

  他壓低上身,前傾著看向傾風,同她透露一個秘密:「當年先生在陳師叔跟謝師叔身上都看見了一分氣機,這樣的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可是當初兩位天驕居然同時出現,先生因此以為,該是到了人族改變天地格局的時刻,所以才冒險啟用窺天羅盤。」

  他搖頭感慨道:「可惜啊,二人最後都沒能執劍,先生也因為窺伺天道,妖力大損,缺失了對預卜的感悟,如今才這般力不從心。」

  傾風急問道:「我師父以前確實有能撼動山河劍的資質?」

  「不錯。萬事難料。」林別敘指著她說,「而你,是今朝資質最高的弟子。你若走了,剩下的那群人,很難擇出劍主。當然,即便你留下也不一定能。陳師叔正是因為知道執劍之難,才決意要走。」

  傾風追問:「我師父缺了什麼?」

  林別敘攤手:「我怎麼知道?也可能不是你師父的問題。」

  傾風點頭。

  她深思片刻,將前後的對話梳理了一遍,發現一個極詭異的地方。

  她能拔出社稷山河劍,為何是殺林別敘的氣機?

  白澤與人族的氣運相連,他既是白澤的遺澤,察覺到的該是生機才對。

  傾風又斜林別敘一眼,對他們這些人或大妖的想法琢磨不透,不過也無意做無謂的探詢,料想對方不可能告訴她,只好奇道:「那你為何不殺我?」

  林別敘說:「天道讓我看出這份氣機,就是想讓我殺你,可是我偏不殺。當初先生也看出我是他的殺機,他同樣沒有殺我。我很想看看,我執意逆天而為,這天地會變成什麼樣子。」

  傾風為這理由折服:「你是反骨成精嗎?」

  「可能吧。」林別敘無所謂地笑道,「剁骨刀。」

  傾風:「……」她更想看看這人還能起出什麼難聽的諢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47:14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四十一章 劍出山河(四十一)

  茶爐裡的碳一直在燒,通紅的火光從洞口透出,時不時揚出一些灰,只是從方才起壺口就沒有熱氣湧出。

  這器具就擺在眼前,傾風不時會瞟到一眼,實在忍不住掀開蓋子查看,發現裡頭空空如也,自然沒有半分熱氣。想起自己先前罵林別敘的話,悻悻把蓋子合了回去。

  林別敘就在一旁看得仔細,趁機嘲笑也不奇怪。傾風於是別過頭,遙望暝色中的遠山,不分他一絲眼神。

  林別敘抬手拂袖一揮,滿山的天光陡然變亮,照出峰頂濛濛的煙雲,一眼望去,山巒在分合不定的雲霧中綿延起伏,恢弘壯闊。紅葉白花,蒼松古柏,濃豔欲滴,似都在一瞬活了過來。

  傾風掉頭去看,原先的位置已經沒了人,正打算起身,右側肩膀被人輕拍了下。她倏然轉頭,對上林別敘的側臉,對方靠得很近,在她耳邊說道:「今夜天冷,傾風師妹睡覺記得蓋被子。」

  手輕輕一推,傾風來不及作聲,便同上次一樣跌入湖中。

  冷意瞬間席卷全身,傾風猛然驚醒,夢裡夢外的真實感官融合到一起,激得她渾身打了個寒顫。

  她仰頭看去,發現這客棧的窗竟是壞的,風勁一大,便合不上了,敲得牆面「噠噠」作響。

  傾風一手按著額頭,扯過床上的被子,卻是半點睡意也不剩。

  好在夜已將盡,不過枯躺了半個時辰,便有早起的小販出來叫賣。不多時,行人的步伐密集了起來,臨街的商鋪相繼拉開大門,開始一日的營生。

  傾風起床洗了臉,出門後發現陳冀居然還未起。站在門口等他收拾完,與他一起下了樓梯,在客棧附近尋了個小攤吃早飯。

  支攤位的婦人手藝應當不錯,擺出來的桌椅都坐滿了。

  會大早來這地方吃飯的,幾乎都是要早起上工的走卒販夫,一些人沒等到位置,也不講究,索性捧著個陶碗蹲在路邊,邊吃邊聊。

  傾風站在一旁候了會兒,等到兩個空座。

  桌面泛著油星,傾風抽出筷子,順手遞給陳冀,從腰間取出一塊軟帕,正想擦拭一下,就聽同桌的兩位年輕男人提起了持劍大會。

  確切來說,四面八方的吃客都在聊刑妖司的事。

  「聽說了嗎?今日是持劍大會的最後一天了,晚些我二人要不要也過去看看?」

  「什麼?之前不是還說要等人嗎?說先生已欽定了劍主。」

  「劍主哪能欽定啊?你聽他們胡說。反正昨日傍晚,先生的弟子過來續香,便明白說了,萬事不可強求,今日就是最後一天。」

  「那如果那個人來不了呢?怎麼不再多等等?都百多年了還在乎這幾日?」男人顧不上吃飯,用手背抹了把嘴,急切道,「先生看中的人,總不可能故意錯過,不定是瑣事拌腳,脫不開身。」

  「這誰清楚?」

  婦人年幼的小孩幫忙端來煮好的餛飩,傾風忙伸長了手接過。

  餛飩湯裡飄著淺淡的豬油香氣,雖然調味只是一勺鹽,一把蔥,傾風卻喜歡得很。在南城、在上京,比起山珍海味,都更愛這一口熱湯。

  陳冀掰下一小塊冷硬的餅,泡進湯裡,見傾風捧著碗卻不動作,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示意她趁熱。

  邊上兩人還在說:

  「我就想不明白,人族到底為何一直不出劍主啊?」

  「你能想明白那才是見了鬼。」

  男人喝乾淨湯,也不想離開,對著跟前的空碗憂慮道:「妖族若是像十五年前那樣破開妖境,率軍征伐,我等會不會真的淪為人奴?」

  另一人斬釘截鐵地反駁道:「界南有陳冀!哪那麼容易攻破?你湯喝到腦子裡去啦?」

  「陳冀也攔不住啊。光他一個人怎麼能行?」

  「不可能是一個人!下次要是真的有妖兵來了,老子還賣什麼破燈籠,就是用腳走路,也給它走到界南去!」

  陳冀掰餅的動作頓了一下,又拿起筷子攪拌碗裡的餛飩。

  男人聽著同伴的大話,想也不想地嘲弄道:「你?就憑你?你是覺得界南缺水,過去拿血澆澆土嗎?」

  邊上的食客也聽見了,跟著笑了兩聲。

  同伴受到周遭人哄笑,從脖子根一路紅到臉上,血氣上湧,一拍桌子,激動地嚷道:「那也是命。就好比先生看中的人不願做劍主,那都是命!」

  他指著自己,轉身對著方才打趣他的每一個看客瞪去,語氣堅如磐石,眸光明亮如星:「十五年前也是命,大伙兒都認命了,但是陳冀沒認,界南不還是留下來了?這次我也不認命!有劍主自然是好,沒有就沒有,自己的命就該靠自己博去!光賴在別人身後指望別人做什麼?我怕死,你也怕死,難道陳冀就不怕死了嗎?與其縮在別人後頭,擔驚受怕會被欺壓成人奴,不如上陣死個痛快,死個明白!我算不上陳冀那樣的英雄,可就是死,也要狠狠咬他們一口!」

  眾人被他喝得愣在原地,嘈雜的小攤上空猶如淋下一盆冷水,短暫的寂靜過後,便是被澆醒的慷慨激奮。

  「你說得對,真要有那麼一日,大不了一死。我人族有多少人?就是用屍體也能把他們的路給堵絕了!」

  「當年我是還太小,妖族屠我人境三城,這仇就該不死不休!我們怎能一退再退?他們要是真敢再來,我也第一個去界南報仇!」

  「妖有什麼好怕的?還不是能殺!刑妖司下面關著一整座牢,陳冀生生殺回三座城,連白澤都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大難臨頭了,何必再貪生怕死!」

  「俺也這麼覺得!」

  傾風聽得恍然,不由鼻頭泛酸,見對面的人深埋著頭,手中的碗不停輕顫,小聲叫了一句:「師父。」

  她想說,這就是陳冀當初決定走的道。

  是他點的火,清的路。是他在界南十五年來徒手築起的牆。

  牆內是人族脆弱的尊嚴,易折的脊梁,他用血肉護住的那點勇氣,而今燎原成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這十五年來過得並不是潦倒,雖孤身飄零,可天下人都看見了他的道。

  陳冀只管走自己的路,勇者必會有人追隨。

  陳冀放下碗,喉結一陣滾動,該是感觸叢生,面上卻不顯露半分,壓抑住翻湧的情緒,起身囑咐道:「我去租輛牛車,你坐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從昨晚到現在,二人沒有過幾次正面交流,每次開口總是諱莫如深。

  傾風知道他還在徘徊兩難,此刻大抵是想獨自待著,便應說:「好。」

  陳冀這一去,許久沒回。

  早晨的涼意已經過了,正午日升當空,空氣燥熱。待旭日西斜,陳冀的牛車依舊沒來。

  時間如流沙般消逝得極快。

  傾風坐在路邊的石階上,背靠著牆,面朝著否泰山,看著人群來來往往,從他們的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探聽著刑妖司的消息。

  她也想同陳冀一般行自己的道。

  想做萬人之師,想闢千古之路。如蜉蝣想窺日月、想歷四時。

  她這一生短痛而寡淡,鮮得幸事,天道忽而青睞,意欲便如邪念滋長。

  可這些妄想或癲狂都沒有陳冀來得重要,陳冀不應允,或許也證明她確實無此天命。

  臨近傍晚時,越來越多的行人朝著城門湧去,想去一同等待持劍大會的落幕。

  傾風以為他不會來時,陳冀終於還是出現了,肩頭披著一層灑落的金光,彎腰將手中的長劍放到地上。

  傾風詫異地抬起頭看他,陳冀什麼也沒說,只輕輕一揮手,轉身融入人流,一道向前。

  傾風僵坐片刻,遲緩起身,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手執繼焰,朝著否泰山走去。

  沾滿泥漬的鞋踩在乾土上,每走一步,胸膛內的跳動就隨之加速一分,到後面擂鼓似地要掙出身體。

  傾風第一次感覺有股源源不斷的力量,從腳底盤升而起,迫使著她邁步、加速、奔跑。

  那股欲望撥開她腦海中的迷霧,叫她第一次隱約看到自己想走的路。眼中只有半掩落日的高山,心頭血液滾燙,直指邊際的天幕。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47:30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四十二章 劍出山河(四十二)

  從城門通往日邊的否泰山,一路匯聚了數萬人,可不管是多密集的區域,中間始終留有一條小道,供想上山試劍的修士自由穿行。

  青山橫臥,亂峰相倚,傾風腦海中雜念皆空,等再抬頭,已在彤雲映照下刑妖司山門。

  守門的弟子從人群中一眼瞥見她的臉,表情從肅穆轉瞬變為驚喜,三兩步上前,用手臂攔開阻擋的人群,請她上山。

  又見到後方的陳冀,忙恭敬行禮道:「陳師叔,您回來了!」

  見陳冀兩手空空,想是還來不及收拾東西,青年一口氣沒喘平,復又殷勤地道:「陳師叔,您的行李呢?我去幫您拿,您先上山觀禮!」

  圍觀的百姓見狀猜到二人身份,現場陡然轟動起來,一片連著一片,麥浪似地朝前伏動,想趁機一觀劍主真容。

  邊上的將士橫著長槍將他們攔住,被激昂的人群衝得連連後退,另一群將士從後方將推攘的看客逐一撥開,才給他們騰出喘息之機。

  現場的聲浪直沖雲霄,震耳欲聾。傾風借著輕功飛蹬數百級台階,依舊能清晰聽見人群中幾聲商議過整齊吶喊:

  「姑娘大義!」

  「小娘子且慢行!」

  「祝姑娘萬世安康,諸事順遂!」

  「多謝姑娘今日前來持劍!」

  「拜謝姑娘!」

  兩側林風狂起,萬葉千聲,似山川為之震顫。

  半山廣場,桌案上的檀香只剩最後半指長度,餘燼之下白煙繚繞。

  堆積在竹籤上的灰燼不堪重負,成片落了下來,露出裡頭的星火,眼見著已到末端,將將熄滅。

  眾人屏息凝神,看看香案,又看看高台上已靜候了一整日的白澤,再望向毫無動靜的長階。

  希冀與失望兩種極端的情緒來回交織,隨著長香的燃盡逐漸攀至頂峰,覺得大約是不行了。

  傾風跟陳冀不會回來了。

  手腳的溫度隨著光色暗淡趨向冰涼,提在心口的繩索即將燒斷時,山下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以他們的五感聽來,不真切,很淺淡,來自太遙遠的地方,甚至比不上周遭的穿林打葉聲。

  但很快,山道上觀禮的百姓跟著接上了吶喊。

  亢奮的聲音伴著錯亂的腳步不斷向上,朝著大殿靠近。

  周師叔忍不住上前,面上肌肉緊繃,用力眨了眨眼,以圖看得更清楚。

  香又燒下去一絲。

  沸騰的人聲裡,傾風的削瘦長影一步步從石階的下方走了出來。

  血紅的落日垂懸天邊,照亮她的臉、她手中的劍、她平穩走過的每一寸青石路。

  耳邊轟隆雷動的鳴響,已分不清是來自血液奔流,還是心脈跳動,亦或者是完全人群整齊爆發出的呼喊。

  在眾人一瞬不瞬的目光中,傾風站定在銅鼎前,抱著劍朝四位持劍師叔行禮。

  周師叔等人這才身心一鬆,卸下臉上沉重,互相對視著喜笑顏開,堆滿眼角的皺紋,同是向她抱拳行禮,並主動後退讓出道路,做了個手勢,請她上前點香。

  傾風徑直走到小童面前,從他盤中拿過三支檀香,點燃後插入銅鼎。

  白澤抬手一招,將一塊木牌捏到手裡,指尖從牌面上輕撫而過,親自為她刻上姓名,再一揚手拋向高架。

  木牌掛在紅桿上不住晃動,敲打著前後的名字,桌案上那支長香也在此刻熄滅,落下最後一層灰,木籤的餘溫頃刻在晚風中散盡,留下一線淺淺的煙。

  柳隨月頭皮發麻,差點哭出來,尖叫道:「陳傾風!你怎麼才來!我以為你真的不回來了!」

  傾風躬身朝白澤行禮,白澤平直的唇線略微上翹,朝她讚許地笑了一下。

  季酌泉站在後方,此時也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躬身跟她行禮。

  柳隨月最先衝上來,帶動廣場一片大亂。傾風尚未朝季酌泉示意,弟子們已將她團團圍住。

  張虛游的嗓門一如柳隨月所講,哪怕是百人嘈雜,也清亮得突出。他不甘大叫道:「早知道我也最後一個來了!最後一個來原來這麼威風!」

  「你什麼時候來都不威風!」

  「你懂什麼?我也想要先生親自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都是先生起的!」

  柳隨月:「呵,誰不是啊?」

  「陳師叔呢?我說你們別把我陳師叔給擠沒了!」

  陳冀正緩步從側面走上石階,到白澤身前一禮。

  白澤抬手扶住,問:「想清楚了?」

  陳冀說:「想清楚了。」

  今日傾風一直朝著刑妖司眺望,他也一直在看傾風。

  他知道傾風其實是想來的,縱然他有千百個藉口,回到界南,也難以坦然如初。

  傾風還剩下多少個明日?難道就這樣讓她抱憾而終?

  他總覺得傾風是陳氏的根,可仔細想來,他又何嘗不是傾風的根?

  叫傾風只能紮根在他這片土地上,只看見界南的天,局限一方狹小的地。

  陳冀嘴唇乾澀,垂眸看向被人群淹沒的徒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別愁離恨都嘆進風裡。

  這一嘆好似肩膀上的酸沉都隨之消散,脊背挺了起來,渾黃雙目裡的光被重新點亮,他扯動著面上的肌肉,暢懷笑道:「有些人,當如曠野之風,而非落根之木。」

  彷彿二十歲的陳冀,再次意氣風發地站在刑妖司的高台上。

  「是。」白澤看著他,這一刻聲線也有了難掩的動容,搭著他的肩,說,「是,陳冀。你回來了。」

  傾風仰頭去找陳冀的身影時,他已經與白澤一同去了後殿。

  刑妖司巡查的弟子們護送觀禮的百姓下山,廣場很快便冷清下來。

  傾風這才看見站在木架前提筆作登記的林別敘。忽而想起昨晚那場虛妄的夢境,不由開始懷疑真假。

  林別敘收好木牌,讓小童搬去殿內,手中卷著一本書冊朝她走來,笑問道:「傾風師妹,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傾風瞥他一眼,又側過視線看桃李春韻。

  柳隨月眼珠轉了轉,在二人之間探究地看了數遍,忽然道:「別敘師兄,為何你叫她都是叫傾風師妹,可是叫我們只叫柳師妹、季師妹?像我都是喚你別敘師兄,其實你也可以叫我隨月師妹。」

  林別敘一時被問住了,柳隨月滿臉無辜地看著他。

  林別敘略一沉吟,說:「柳師妹今日有偏財運,可以往南面的書閣裡多走走。」

  柳隨月歡呼一聲跳了起來:「謝謝別敘師兄!你以後可以繼續叫我柳師妹!」說完朝著南面上山的路飛速衝了過去。

  傾風:「??!!」

  她指指自己。

  林別敘背過手,狀似體貼地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我給你算命嗎?你今日剛回來,我就不討你嫌了,勉強忍耐幾日。」

  「林別敘!」傾風氣笑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打你嗎?」

  林別敘走了兩步,回過身來:「忘了告訴你,明日卯時,會有馬車在山腳等你們,切勿遲到。否則掌刑的師叔會掄著大棒,一個一個過去喊你們,到時候就不是坐著馬車去,而是滾在地上去了。」

  傾風聽得打了個寒顫,暗忖所謂的修身歷練該不會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抽打吧?準備等陳冀回來以後,問問劍主修行的常規流程,剛要下山,那頭狐狸衝了出來,遠遠地扯著嗓子道:「陳傾風,你的寶貝不要啦?」

  他臭著張臉靠近,帶著怨氣把手中東西往傾風懷裡擲去。

  傾風發現他還給三相鏡做了個合適的袋子,還沒拆開看,狐狸又冷笑道:「還以為你那麼大方,要送我了。」

  傾風覷一眼他的臉色,將鏡子塞回後腰,腳生電光,轉身就跑。

  狐狸憋不住了,在後面追著大罵道:「陳傾風你太過分了!你要回界南為什麼不帶著我!你連聲招呼都不打!枉我拿你當朋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47:44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三章 劍出山河(四十三)

  翌日辰時,傾風背著幾件換洗的衣服來到山腳時,其餘弟子已經到了大半。

  光色熹微,人又站得鬆散,一群青年渾渾噩噩地在平地走動,顯得場面十足詭異。

  柳隨月挑著盞燈,盤腿坐在一旁的石塊上,睏得直打哈欠。

  一問才知道,來得早的弟子,已經在這兒等了半個多時辰了,各自聽到的時間都不同,當下便覺得有些不妙。

  傾風靠過去問:「你師父有沒有告訴過你,持劍大會的修行一般是什麼?」

  柳隨月搖頭:「我師父沒說,只讓我聽話。」

  「我師父也沒說。」傾風深思道,「也沒讓我聽話。」

  柳隨月強撐起精神,揉了下臉,問:「那他囑托你什麼?」

  傾風沉吟道:「他讓我保重。」

  「啊?」柳隨月仰著頭試圖參悟,「陳師叔說話,是別有深意嗎?」

  傾風順勢在稍矮的地面坐下,手臂搭在柳隨月的腿上,發現謝絕塵就站在對面,半靠著山體,闔目養神。

  同樣叫她印象深刻的張虛游,正兩手環胸圍著謝絕塵來回打轉,一臉找打的表情。無奈謝絕塵不理。

  張虛游察覺到傾風視線,調了個身,與她對視片刻,神神叨叨地改了方向,轉而繞著她踱步打量起來。

  傾風:「……」

  她望向柳隨月,指指張虛游,再指指額側,表示困惑。

  柳隨月用力點頭。

  張虛游見狀居然問出來了:「什麼?你們是不是在罵我?」

  傾風剛要說話,遠處馬蹄的篤篤伴著車輪的滾動聲一同傳了過來。

  眾人紛紛噤聲,轉頭看著兩輛馬車破開黑暗駛來。

  馬車外壁的兩側都懸掛著明燈,妖火熊熊燃燒,一前一後地停在主路中間,照亮方圓之地。

  林別敘推開車門,從後排馬車一躍而下。

  弟子們相繼朝他靠近,各自隔了些距離,站在光色中。

  林別敘一掃眾人裝備,笑道:「看來諸位都帶了不少東西。」

  他莫名其妙提了這件事,眾人皆心生警覺,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包袱。

  傾風還好,只有幾件薄衫,尚算輕便。

  張虛游是負氣離家,身無長物,連衣服都要蹭柳望松的,兩手空空地對著其他人微笑。

  柳望松肩上手上各一個包袱,看著確實不少。

  出人意料的是謝絕塵,他攜帶的東西最多,腳邊一個足有半人高的箱子,大半裝滿了書冊。

  竟是個喜歡念書的人。

  林別敘拍了下手,吸引眾人注意,語氣溫和地道:「出行前,我先同諸位說個清楚。持劍大會數年才開一屆,由先生親自主持、傳道授業,參會的弟子即便不能成為劍主,也是刑妖司未來佐政的棟樑。此番試煉必然極為嚴格。」

  眾人點頭,神色肅穆聽講。

  林別敘:「刑妖司分管天下妖邪,與朝廷並立,不分高低。既入刑妖司,無論諸位武藝如何精絕、修為如何高深,均要遵從我司法制,不可逾越,不可違紀,禁孤高自傲、剛愎自用。」

  「此番修行教化,主要為五:」

  「一學政務,由掌刑的師叔執教。」

  「二學文史,由國子學的博士執教。」

  「三學劍術,由陳冀陳師叔執教。」

  「四學遺澤,由先生單獨指點。」

  「五嘛……」

  林別敘停頓下來,臉上的意味深長在幽綠的妖火中多出了幾分危險的鬼祟,叫人不由毛骨悚然。

  「五很難描述,什麼都要囊括,諸位以後自然會懂。總之,師弟師妹們自天南地北群聚而來,性情各異,並不相熟,可今後既要共事,當對彼此有所了解。想要加深了解,最好不過是切磋,可切磋又易傷感情。所以……」

  他繞了一大圈,轉過身,對著身後的馬車再次拍了兩下手。車前的簾幕隨聲掀開,露出裡面滿滿當當的人影。

  人影相繼走下車,動作間不停發出「哐當」的撞擊聲響,原是各自手腳上都鎖著鐵鏈。

  下車後一字排開,有三四十人之多。

  傾風一眼看見人群最左側的熟悉面孔,只因對方那雙牛眼睜得極大,徹黑的眼珠在妖火照耀下似也在發著綠光。

  再往其他人臉上細看,不出意外,哪裡是人?全是西北峰牢獄下關押的小妖。

  林別敘抬手打了個響指,眾妖身上的鎖鏈應聲而斷,脫落在地。

  一群小妖也明顯認出傾風來,忘卻了從前的驚懼跟卑微,全是大仇即將得報的亢奮,舒展著四肢放鬆關節,沖著傾風陰惻惻地詭笑。

  傾風收緊五指,抬手握拳。

  牛妖被她恐嚇,縮了下脖子,緊跟著挺起胸膛,挑釁回視。

  邊上鳥妖仰起頭,嘹亮地高叫一聲。

  林別敘笑著道:「今日的早課設在明英書院,國子監的先生會在一個時辰後抵達學堂開始授課,我希望諸位能及時入學。若是修行第一課便遲到,那只能先去同掌刑師叔學規矩了。師叔就站在書院門口,靜候諸位。」

  柳隨月滿面愁苦,單手撓頭想要求饒。

  林別敘指向身後眾妖,介紹道:「這群小妖是各位的陪練。刑妖司已提前清過道,路上不會有行人,但是諸位只可防躲,不可傷妖,亦不可損壞道邊建築。如有違者,亦要受罰。」

  說完又朝小妖們道:「同我方才所講,你們可以使用妖術,但不能惡意傷人。成功攔下一個,可減三天課業。」

  鳥妖擼起袖子,最先響應:「師兄放心!我等很有分寸!」

  「不過區區三天!」牛妖一指傾風,煽動妖群,「你們能分輕重吧?」

  「兄弟們,這等機會可不好有!」

  傾風本以為江湖不見,哪想到還有報應不爽的時候,叫道:「如果他們故意針對我怎麼辦?」

  「那就沒有辦法了。」林別敘分明是一臉興味,說得卻好似公正無私,「刑妖司從西北獄精心挑選過的小妖,都是聽話良善的性情。若是一直追著傾風師妹,想來是你比較受歡迎。」

  眾人還在錯愕,柳望松已腳底抹油,直接飛奔出數丈遠,身後黃土都揚了起來。

  林別敘拔高聲音,多提醒了一句:「不可丟棄身上的物品,每丟一件,也得去師叔處領罰!」

  眾人回過頭,等著林別敘講後面的規矩。林別敘只從腰間抽出一本書冊,垂眸開始記錄,說:「柳師弟真是個聰明人。」

  小妖們得到指示,大叫一聲,沖人群撲了過去。

  牛妖鼻息哼出兩口白氣,緊盯著人群後方的傾風,梗著脖子低下頭,朝她猛衝過來。

  雙腳踏過的地方直接留下幾道凹深的腳印,身前頂出一陣呼嘯的氣流,躲閃不及的弟子被誤傷撞飛開來,好在傾風機敏,提早後跳閃躲開來。

  傾風身輕如燕,剛一落地,那頭鳥妖又掄起手中長羽,朝她橫劈過來。

  那根長羽似刀又似斧,側面迸出幾道寒光,傾風旋身再躲,邊上蔥鬱的草木已借著夜色掩護延伸到她腳邊,迅速高躥擰成草繩將她雙足纏住。

  這一番攻擊進退有序,定然早早演練過數遍。

  「哈哈哈!」

  牛、鳥、樹妖頓時放聲大笑,聽得傾風頭上青筋暴起。

  林別敘閒適地站著看戲,還假意惺惺地喊道:「傾風師妹,千萬小心啊。」

  傾風一人便吸引了大半的火力,其餘弟子們趁機分散奔逃。

  柳隨月一口吹熄手中的燈,怕線繩斷裂,不顧餘熱一把擁在懷裡,邊跑邊對著傾風喊道:「多謝你了!傾風再會!」

  謝絕塵背著滿箱書籍,落在最後,氣定神閒地走著。

  傾風剛用內勁掙開腳上的禁錮,又不能還手,被那團兩尺高的雜草纏得不甚其擾,謝絕塵路過時右手一揮。夜色太暗傾風都沒大看清楚,只覺有一個烏漆嘛黑的東西從他過長的袖口飛了出來,砸在地上,騰得燒起一團火。

  樹妖驚恐大叫,趕緊收回妖力。

  傾風眼睛一亮:「這也行?」

  謝絕塵一本正經地答:「我只是打在他的毛髮上,不算傷妖。」

  傾風趁此機會拉開距離,朝地上飛速一掃,以免再遭樹妖偷襲,說:「多謝啊。」

  謝絕塵平淡道:「不必,別敘師兄說,此行需要諸位弟子互相有所了解,所以我幫你。」

  傾風不由感動,此人雖萍水淺交但卻願意出手相助,是個好人啊,剛想邀他一道,又聽謝絕塵說:「我已經幫過你了,所以再會。」

  他右手再一揮,袖口輕揚。

  這次傾風看清楚了,冒出來的是個黑色大字。

  那字落到他自己腳底,他邁步踩上,整個人便飛速滑行而去。

  傾風:「??」這位大哥的遺澤跟性格,都很特別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48:00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四章 劍出山河(四十四)

  傾風望一眼謝絕塵的背影,緊跟著他的方向追趕而去。

  後方鳥妖抄著長羽振臂一揮,捲起一道颶風,狐妖雙目周圍的皮膚醉意熏熏的紅粉,沖著半空長吐一口氣息。

  濃鬱香氣隨之迅速飄散開來。

  傾風聞到氣味時立即屏息,可惜還是晚了一步,眼前憑空彌漫出一片粉色迷霧,頭腦昏沉發暈,眨了眨眼,隱約有片紅橙的光亮飄在半空,引著她伸手去摸。

  傾風被迫頓住腳步,閉上眼睛,調動周身妖力,猛地一蕩氣息,驅散幻境。

  這稍一停留,牛妖那邊再次發起衝鋒,卻不是對準傾風,而是用蠻力頂起一枚松果。

  松果化為流光,從高空飛躍而過,轉瞬飛到傾風身前。

  那女妖在半空化為人形,姿態翩然似仙,單手掩嘴美目帶怯地道:「奴家在此。」

  外表像是個可人兒,出手時就沒那麼客氣了,長髮一甩,千百根松針四散射來,直要將傾風紮成刺蝟。

  傾風忍無可忍,終於出劍。

  她只帶了一柄輕便的木劍,不過半米長度,被她別在身後。當下探手摸到後背的木劍,抽出時順勢斜劈一劍,再轉動手腕翻上一斬。大開大合的兩式帶出霸道的劍風與劍氣,招式再倏然變轉,抖動著劍身將身前氣流攪成一個旋渦,將面前的松針都蕩了開來。

  那松樹妖為同伴爭取到時間,落到地面火速後退,生怕她惱羞成怒出手報復。

  其餘小妖見策略生效,振奮不已,大張著嘴發出陣陣怪叫,盡顯小人得志的做派。

  尤其是鳥妖,靠著那張利嘴不停高喝,在一旁冷嘲熱諷,撩撥傾風的怒火。

  「陳傾風,你來呀。」

  「你怎麼不跑啊?再晚可就趕不及了。」

  「不會是捨不得我等,特意留在這裡陪我們吧?」

  「陳傾風,你不出手,是因為憐香惜玉嗎?往日的猖狂何在啊?」

  傾風用力一撣衣襟,揮去方才拂來的灰塵,對這群小妖徹底刮目相看。

  原以為他們天真蠢笨,竟還通曉戰術,知道一擁而上反亂己方陣腳,輪流著上前以多欺少。

  傾風尚認不全對面都是些什麼妖,對他們各自的妖術防不勝防,左支右絀,進展徐緩。

  只這一番來回較量,大部分弟子已跑沒了影,只剩季酌泉還在附近。

  那姑娘處境與她截然不同,散步似地走在她身後。其餘小妖也惜命,自覺繞開她三丈遠,選擇性地瞎了眼,全當看不見。

  傾風這一路束手束腳,彷彿在暴風雨的海上迎浪而行,偏季酌泉悠游山林,邊停邊看,惹得她心頭直冒邪火,酸道:「這位師妹,要麼你走快些不要在我眼前晃悠,要麼你出手幫我一把!你是故意在這兒看戲嗎!」

  季酌泉怔了下,表情很是復雜,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後追上兩步,解釋道:「雖然我不想偷題,不過常年跟在先生身邊,多少能夠猜到些先生的用意。」

  她指著那群亂舞的小妖說:「此次放出的都是實力普通的小妖,不同種族各有一個。刑妖司既然掌管天下妖邪,對不同妖族理該耳熟能詳。先生生而知之,主管刑妖司時可從旁指點,但不能總是如此。所以各路小妖擅長什麼、畏懼什麼、天性如何,身為我司弟子尚需勤勉學習,所以第五考,考的就是妖族相關。」

  傾風高喊道:「所以?」

  季酌泉說:「所以,我在觀摩。」

  傾風:「觀摩什麼!搭把手啊!」

  季酌泉遲疑片刻,抽出長劍,為難說:「好吧。」

  牛妖見狀頭皮發麻,大聲叫道:「她出手我們就不打了!這要怎麼打!」

  「不打就不打!」傾風飛速開遛,「撤了撤了!」

  林別敘這人出沒無常,不知是躲在哪裡偷看,此時借著法寶傳聲過來:「季師妹身上的血煞之氣已由先生施法暫壓,諸位盡可大膽上前。」

  眾妖與季酌泉同是靜默。

  季酌泉收劍入鞘,腳底生風,飛竄而去。

  一群小妖回過神來,聲勢浩蕩地怒吼:「啊!——你們給我站住!」

  傾風回頭一看,眼皮直跳,問:「你的遺澤呢?用一個試試,嚇嚇他們!」

  「難!」季酌泉回道,「我的遺澤專門屠龍,別的沒用!」

  傾風眸光發亮,驚嘆道:「哇!」

  雖派不上什麼用場,可是聽著好生厲害!

  東方漸白,殘星暫落。

  二人一路奔逃,中途遇上掉過頭來攻擊的小妖,險些被前後合圍。

  好在尚有一絲默契,憑著兩柄劍同盟協助,突破防線,掐著點趕到書院。

  那群小妖被攔在院門之外,對著二人齜牙咧嘴,由刑妖司的修士重新拷上鐵鏈,清點數目。

  傾風累出了滿身大汗,與季酌泉在門口小坐休息。

  季酌泉想起正事,找師叔要來紙筆,想對那群小妖逐一記錄。

  傾風被幾次集火,大多數的妖法都體驗了一遍,算是深刻記住了,夢裡意識迷糊都能頃刻回憶起來,當下指著那些小妖猙獰細數。

  小妖們本還在虛張聲勢,沖著傾風大扮鬼臉,見狀後知後覺地驚恐起來,扯著面前的修士戰戰兢兢道:「我說,她們是不是在記仇啊?」

  「你們刑妖司不能這樣!是你們讓我們來的!」

  「來之前你可沒說會有後手報復,要是這樣誰還敢真的動手!」

  「要不現在過去求個好吧?來得及嗎?」

  「你刑妖司必須悄悄送我離開!越遠越好!」

  掌刑的師叔也懵了,覺著季酌泉不該如此,偏不好過去偷聽。冷著臉安撫下躁動的群妖,正準備喊二人過來談心,傾風將紙往胡亂懷裡一塞,已往學堂走去。

  明英書院專門闢出了整個東院,以供刑妖司的學子上課,院中人手全部撤離,互不干擾。

  授課的先生未來,弟子們無人管教,混亂坐在課堂各處,交流著方才一路上的驚險。

  唯有謝絕塵獨自坐在前排。右側臨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翠竹,通明光色照在他的桌案上。

  他從書箱裡抽出一卷白紙,平鋪開來,又拿出毛筆,擺在書桌右上,壓住上翹的紙張邊角,最後翻開一本古書,坐姿端正,擺好架勢,提筆書寫。

  柳隨月就選在他邊上的位置,一直好奇地看著他動作,直到他開始認真伏案書寫,不覺瞳孔顫動,小心湊過去問:「你在幹什麼?」

  謝絕塵停下筆,看著她說:「溫習功課。這是先生給我列的書目。」

  「你喜歡上課?」柳隨月半按著他的書桌,驚詫得幾乎破音,「你那麼喜歡念書嗎?」

  謝絕塵反覺得她奇怪:「正常人誰會喜歡?還是如此枯燥的經文。」

  柳隨月愣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不是自己聽錯,遲疑接腔道:「對啊!」

  謝絕塵說:「但是先生說要學,那就一定要學。」

  「哦……」柳隨月緩緩後撤,帶著對這世界之大的新認識與不理解,拖著長音道,「哦……」

  她摸著自己的手指,見謝絕塵還在看著自己,腦子艱難轉動,補上一句:「你……好厲害啊。」

  謝絕塵搖頭,見她沒有其它要問的事,便繼續照著書本抄寫。

  柳隨月轉過身,懷著尚未平息的心情望向課堂後方的張虛游。

  張虛游翹著腳坐在桌子上,身邊拉攏了幾個狐朋狗友,三五人正埋頭私語。

  幾人小聲密謀,時不時出聲大笑,互相推攘。

  柳望松攜帶的兩個包袱裡,全是只中看的廢物,沒有一支筆一張紙。

  柳隨月鬆下心來。

  這才正常嘛,不止她一人不學無術,再怎麼也有這幾人在下面墊著。

  又過了片刻,一個時辰的限時將盡,跑在最後的傾風也邁步進來。

  柳隨月抬起手招呼,出口喊了一個字,後方的張虛游忽然大喝一聲:「來了!」

  那三四人豁然起身,從課堂後排踩著桌面一躍而上。

  張虛游領頭,抽出長劍,叫喚道:「陳傾風,聽說你劍術超絕,讓我等領教一二!我先來!」

  傾風一臉的莫名其妙,打了一路,哪有心情同他過招,順手抄起就近的矮凳,朝他丟了過去。

  張虛游持劍劈開,木凳被一分為二,半邊砸到牆上,另半邊朝著柳望松飛去。

  柳望松下意識抬腳一踹,又將那木凳踢得撕碎,四散開來。

  室內眾人紛紛破罵,柳隨月險被誤傷,彎腰躲了過去,剛想罵他們一聲,就見一塊破碎的木板砸在了謝絕塵的桌上。晃得墨水灑了一地,紙張也被割碎。

  謝絕塵一個後仰,手指微曲,毛筆橫腰折斷。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4 01:48:23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五章 劍出山河(四十五)

  國子監的老先生碎步走來時,課堂裡恰好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猶如山石炸裂、濁浪排空。

  緊閉的窗戶被一陣氣浪猛掀了開來,裡頭各種木頭碎屑隨之飛射而出。好在出了房間那些碎片的勢頭便直接削弱,彷彿撞到一堵無形屏障,簌簌落在牆腳。

  老者多年酸疼彎曲的脊椎隨著他踉蹌的腳步發出「咔噠」的脆響。傾風及時從大門逃出。坐在屋頂上避戰的季酌泉也被嚇得倉皇跳下。

  三人站在門口的空地上大眼對小眼。

  老者的眼神裡寫滿了驚駭,驚駭之下該蘊藏著無數句與教養不符的粗言穢語,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處開始訓斥,於是噎住了。

  傾風拍了拍衣服的後背,將頭髮上沾到的一點粉塵也抖下去,雖知無濟於事,還是誠懇補了一句:「我說我是無辜的,您信嗎?」

  老先生該有七十多歲了,穿著一身灰樸的儒衫,皮膚鬆垮,布滿褐斑,平日是一副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樣,此刻橫眉瞪目,繃得面上皺紋都消退了幾分,風風火火地衝進課堂。

  房間正中的桌子被拍碎了四五張,墨水潑灑出去,地上一片狼藉。

  弟子們緊緊貼在牆邊,睜著眼睛滿屋亂轉,大氣不敢多出一聲。

  老者見此場景,素來寬仁慈祥的面龐上露出狠厲的凶光,見眾人目光皆落在他身後,跟著回過頭。

  只見牆上多出了幾道一指節深的刻痕,想必就是方才那道爆炸聲響的來源,線條縱橫交錯,似乎組成一個文字。

  老者後退幾步,才看清楚輪廓,那該是一個歪斜的「退」字。

  他死死盯了許久,用力倒抽一口氣,花白鬍鬚顫動著,擠出一個似笑又似怒的猙獰表情,下垂的兩手直拍大腿,喝道:「好啊——誰!到底是誰!給老夫出來!」

  弟子們紛紛抬手指認,各自往不同方向,將風波中央的四個人都點了出來。其中半數落在張虛游身上。

  張虛游握著劍蹲縮在牆角,耳邊還在嗡嗡作響,見老者望過來,灰頭土臉地賠笑一聲。

  老者彎下腰,認清他的臉,身形又是一個虛晃,抬手捂住額頭,生無可戀道:「都給我出來!」

  柳望松憋悶地往外走,張虛游拽住他的衣擺,小聲說:「快,先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柳望松想一腳將他踢開,最後還是攙扶起他,與他一同往外走。

  四人被勒令站到遠處的空地上,列成一排。

  張虛游的衣領裡落進去不少粉塵碎屑,此時靜下心來,不由全身騷癢,可老者就在他面前,他不敢再觸對方的黴頭,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極為謙遜地站著。

  老者指著四人,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們身懷絕技,能斬妖除魔,了不起,是不是?可既然是來書院,那就必須得聽書院的規矩!無法無天在學堂上逞凶鬥狠,你們簡直比土匪還要猖狂!不願意來就不要來!自是有人想聽老夫的課!」

  四人面對老儒生,都收斂起脾性,任由他呵斥,低著頭緘默。反正罵得也不痛不癢。

  老者說得口乾,才記起自己胳膊下還夾著一本書冊,抄起來就往張虛游腦袋上抽了一下,問:「屋裡的牆和桌子,是不是你打爛的?」

  「不是我。」張虛游叫冤,指著謝絕塵道,「是他!」

  謝絕塵看向柳望松:「是他先踢翻我的書桌。」

  柳望松又看向張虛游:「一把椅子橫空朝我飛過來,我若不踢一腳,就得被砸傷了。我根本還沒來得及出手!」

  張虛游大聲申訴:「可椅子不是我扔的!」

  傾風聽他意思是還要怪到自己身上來,互相攀咬:「是你先對我出劍!」

  張虛游還是選擇指控謝絕塵:「我不過是想跟傾風比劃兩下而已,下手自有分寸。可哪有人一出手就是殺招,直接將屋頂都要掀了的?!」

  謝絕塵閉嘴不語。傾風聞言也對他側目。

  謝絕塵方才忽然發難,堪稱狠辣,滿屋的人都被嚇住。

  老者只當他們四人互相推諉,其中以張虛游最為油嘴滑舌,便又敲了他腦袋一下,斥道:「住嘴!」

  張虛游委屈道:「好吧。」

  老者甩甩衣袖,提著衣擺側身往下走,一面顫顫巍巍地下階梯,一面指著他們警告道:「都站著不許動,我是管不了你們,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的掌刑師叔!」

  瞧老人一把年紀,傾風都想過去扶他一把,或是自己幫忙喊人得了。

  張虛游見人走遠,安分不到片刻,整個人便如多動的猴子開始跳動起來。

  等總算清理完身上的東西,又來找傾風搭話:「陳傾風,我問過別敘師兄了,他說先生等的未必是一個人,就算真是為了等你,劍主也未必是你,所以我還是很有機會的!你切莫得意!」

  張虛游這人似乎不知道臉皮為何物,也完全不介意幾人方才剛打過一場,特意挪步到傾風身側,一派熟稔的語氣同她道:「往後你給我護道,我封你做我的大護法!」

  「好難聽啊什麼大護法?」傾風冷眼道,「滾!」

  張虛游:「你怎麼這樣啊!」

  傾風更覬覦謝絕塵的家財,走到張虛游方才的位置,用手肘碰了碰對方的長袖,問:「聽說你在家寫字都是用的金子?」

  張虛游快步跟過來,非貼著她,聞言呲了聲,說:「金子做的筆也太沉了吧?有些庸俗。」

  傾風鄙視道:「是金子做的墨,真是沒點見識。」

  張虛游:「呵——!」

  柳望松哂笑:「你從哪家茶館裡聽的話本啊?這也能信?」

  謝絕塵卻奇道:「你怎麼知道?」

  傾風說得稀疏平常:「因為我認識一隻趴在你家床底下偷聽的鳥妖。」

  張虛游的思維被帶得不斷跳躍,很快被新的疑問代替,歪著臉插嘴:「你怎麼什麼妖都認識啊?」

  「那是。」傾風不以為然地打了個手勢,「我見過的妖,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

  張虛游果然被唬住,神情有點羨慕:「難怪你與陳師叔兩個人就能震住界南。」

  謝絕塵想了想,解釋說:「不是因為謝氏揮金如土,只是唯有金墨寫的字,才能壓住我身上的妖力。」

  傾風猜他先前忽然發狂,應當也是因為龍脈的妖氣過於陰邪暴戾,勾得他情緒大起大落。

  她學著張虛游之前的模樣,對他拉攏道:「謝絕塵,你的萬貫家產分潤我一點,往後我若當了劍主,許你做富貴閒人。」

  謝絕塵目光幽涼地看著她。

  柳望松怪聲怪氣地說:「瞧見沒有,這幫想做劍主的人,一個個都在嘴上說得漂亮。只怕到時候你是既不富貴也無清閒。」

  傾風對他道:「我讓你當護法。」

  柳望松一口咬死:「君子一言,出口無悔。」

  兩人擊了下掌,定了個無用的約。

  張虛游氣憤地朝兄弟捶去一拳:「柳望松,你不是要捧我做劍主的嗎?!你這人怎麼那麼善變?」

  「劍主?」來人雄渾的聲音夾雜著磅礴的內力壓來,「我看你是想翻天!」

  原是掌刑的師叔到了。

  中年男人虎背熊腰,比老先生足高出一個頭,四位小輩站在他面前,俱是顯得體型瘦小,猶如土丘仰望高山。

  掌刑師叔道:「向先生道歉!」

  四人規矩鞠躬。

  掌刑師叔態度凶悍,可做事還是仁慈的:「修繕學堂的錢這次由刑妖司出了,再有下次,從你們往後的奉銀裡扣!」

  傾風鬆了口氣,可轉念一想,自己本就是無妄之災,全是那張皮猴跟謝炮仗的問題。

  她不過是踢了張矮凳、方桌,又回擊了張虛游一掌而已。

  「你四人在學堂無狀打鬧,想是真以為自己學得很好?」掌刑師叔轉頭詢問老者,「先生,幾位弟子疏於管教,失禮冒犯。請問先生今日本是想講什麼課?」

  老先生說:「不知這些學生們的水準,今日第一課想考他們的經文,選了大經的《禮記》開始講。」

  掌刑師叔說:「既是如此,請您從《禮記》裡挑選一篇,他們早課結束前若不能背誦下來,我直接將他們帶回刑妖司進行責罰。」

  老先生沉吟片刻,還是心軟道:「那就《大學》吧。背到『修身在正其心』那一段就算了。」

  掌刑師叔和善頷首,直起腰面對四人時,又是一臉沉肅,連一字廢話都懶得多說,點點下巴,將他們趕去隔壁無人的房間,將他們分別坐在四個角落,並各自分發一套筆墨。

  掌刑師叔手上沒有多餘的書,只有從老者那裡借來的一本,正打算抄錄一份叫四人背誦,豈料其中三個直接提筆,洋洋灑灑地書寫起來。

  張虛游寫得尤其快,他字跡潦草,龍飛鳳舞,簡直一筆揮就。

  傾風以為他是在胡寫亂畫,單手托著下巴,等著看他被師叔責罰。那邊張虛游抬起頭,將筆往桌上一摔,吊兒郎當地拿起紙走了上去。

  掌刑師叔對著書本核查了兩三遍,縱是滿心不願,還是黑著臉揮揮手,讓他趕緊滾,

  見傾風滿目震驚,張虛游得意叉腰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父親可是吏部尚書!我以前就在國子監上課,這些基礎的我早學完了!」

  沒一會兒,柳望松也停下筆,兩手捏著宣紙送到上首桌案上。

  掌刑師叔看過後,同樣敷衍點了點頭算是過關。

  柳望松轉著手中長笛,對傾風微微一欠身,真有點翩翩公子的氣質了:「我父親雖是武將,可你看我這身裝扮,若是不多讀幾本書,豈不真成了附庸風雅?有愧我的美名。」

  謝絕塵更不必說,他一字一句寫得端正秀麗,掌刑師叔掃過兩眼,面色都平和下來,甚至還讚許一聲:「不錯。你通明事理、聰慧乖巧,不要同張虛游他們廝混。」

  ……就是這聰慧乖巧的弟子,變臉時差點轟塌了一間房子。

  一炷香未過,房間裡只剩下傾風一個。

  傾風看著掌刑師叔,掌刑師叔也看著她。

  傾風深感屈辱,說:「你以為我不會嗎?!」

  掌刑師叔做了個「請」的手勢。

  傾風起身道:「書先借我看一眼。」

  掌刑師叔精準將書本拋了過去。

  傾風翻到所在的頁冊,從頭到尾速念了三遍,提筆速寫。

  大抵是受了那三人的刺激,背得倒快,雖不解其意,從頭到尾也只有兩個錯字。

  這次換成掌刑師叔驚愕不已,手上抽著四張紙來回查看。

  這應該嗎?

  這不應該吧?

  傾風急匆匆地要回課堂,掌刑師叔忙叫住她:「等等!」

  他指著上面一句話問:「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知道啊!」傾風說得義正辭嚴,「所以我現在要去聽課!」

  她告發道:「我本一心向學,是張虛游過來害我,不如您去把他帶出來,再罰他一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6:37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六章 劍出山河(四十六)

  陳冀垂頭走入殿中,掃一眼三兩站立細語交談的人群,兀自選了個角落的位置,抬手輕揉額側。

  今早起來便一直頭疼,每次放傾風獨自出去,他的頭疼就頻繁發作,深憂那廝能鬧出什麼動靜來。

  界南荒落冷僻,傾風都能把路過的紀懷故給逮住殺了,刑妖司裡滿地貴胄,希望少幾個不長眼的。

  陳冀心猿意馬,等著白澤來開早會,就聽有人喊了幾聲師兄,隨即問道:「你們陳氏是怎麼教弟子的?」

  陳冀以為是傾風又犯了什麼事,驀地抬頭,先聲奪人地嗆了一聲:「怎麼?將我祖宗拉出來做什麼?」

  對面男子被他的一聲質問喝在當場,無措看了看身邊人,才溫聲道:「我不過是想問問你,你們陳氏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功法,能夠錘煉弟子的體質?為何隨意在界南撿個孩子,都能教成劍道高手來。」

  「哦,你說這個。」陳冀平白被嚇了一道,倦怠道,「沒有。」

  男人看著陳冀染白的髮鬢,雖知該是同輩,可無論如何都自覺要矮一截,對上他冷臉便沒了繼續商談的底氣。於是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好友,望他能仗義襄助。

  另一人上前,斟酌著道:「陳師弟,如今你我同舟共濟,有何秘法不必相藏,或者彼此互換也可。你想要張氏哪本古籍,自去隨意挑選。諸位同門理當也無異議,皆可與您分閱。」

  「莫覺是我誆你,你去問老牛,我陳氏的劍法從未藏私,傾風的資質一半是福禍相依。她幾番死裡逃生,對劍道感悟自成一系,加上數次妖力煉體,不發病時體格遠勝常人。你若捨得叫你徒弟學,也只管照著做。」陳冀說到最後一句,不免帶上一絲怨念,「何況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自打做了傾風的師父,總是一驚一乍得不得安生。

  先前的男子立馬高聲道:「有傾風這樣的徒弟還不叫人羨慕嗎?」

  大有陳冀誅求無厭的意思。

  其餘人紛紛附和,替傾風不平:

  「哪位師者不想廣招天下良才而育之?天下良才又有幾人能比得過傾風師侄?」

  「傾風可不止是良才,陳師兄,她對你夠尊崇的了。」

  「我那小徒才叫頑劣,學無所成也就罷了,還半分不懂我的苦心。別說為我打抱不平了,唉,指不定背地裡在如何說我壞話。」

  「何況傾風有望成為下一任劍主,百來年未出過一人啊!我自己做不成劍主,若是能做劍主的師父,那也是何其光耀!」

  「對啊,沒有功法,也可傳授一些旁的經驗。你平日都教她念什麼書?講什麼道?練武之餘聊些什麼閒話?」

  「陳冀,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早會未開,倒是先開了場煩囂的訴苦大會。

  眾人將心中苦悶傾倒出來,越對比越是嫉怒。

  與其探問功法,後面的那些才是他們真心。畢竟比起什麼劍道高手,傾風有此才能卻不驕不躁、孝順孝悌,更叫他們眼紅。

  陳冀不首肯,傾風竟是連劍主都不爭了,對於這等脾性的少年人而言,那得是等同天大的事。這也忍讓,怕就算陳冀指星邀月,傾風都會架梯摘給他。

  他陳冀怎會那麼好命?

  陳冀氣笑道:「你們都想家裡養個劍主,養好了,能把自己氣死,給自己送終是吧?」

  一人脫口而出:「那不都是你教的嗎?」

  陳冀:「??」

  眾人恨不能群起圍攻,唾沫星子飛濺到陳冀臉上去。

  「對啊,傾風師侄處事不過偶爾肆意張狂了些,但比你當年還是內斂許多,你不止喜歡觸怒師長,連同門也氣。但師侄與同輩人相處分明就友愛和善,我徒弟雖未與她深交,可卻說她是個通情理性謙遜的人。先前幾樁事,都不是傾風師侄主動挑起,算不得她過!」

  「不錯!我先前覺得她不夠沉穩,可仔細一想,原是我錯。別人都欺到頭上來了,她若再三忍讓,反不似你陳家人。」

  「傾風師侄不過點到為止,換成你陳冀,怕不是得伺機先削他們一劍去。」

  「什麼!」陳冀覺得這幫人是中了邪了,「你們說什麼?!」

  傾風哪是偶爾張狂,她分明是偶爾謙遜才對。被惹惱了比自己還要瘋魔。

  他背了二十來年魔頭的名號,眾人都感同身受地憐惜他的恩師,憑什麼到了傾風這裡,還是他一個人的錯?!

  他拍打著自己的手背:「你們當年不是這麼說的!老牛!」

  周師叔一直淺笑著看戲,時不時從眾點頭,聽他叫喊,板起臉也批評道:「陳冀,你過分了。」

  眾人得他支持,聲討的氣勢愈甚。

  連陳冀最交好的兄弟都這樣說,可見陳冀對傾風是有偏見。縱是有什麼缺點,也在同情中容忍了。

  陳冀有口難言,心中亦是迷惑不解。

  傾風到底是有哪項天賦,怎麼不光吸引那幫年輕的蠢小子,連這群中老年也能蠱惑?

  正喧鬧間,白澤抬步走了進來。

  眾人止聲問好,各自退回原位。

  白澤見陳冀面色不善,出聲詢問:「怎麼了?」

  周師叔這人平素看著良善,拱手上前,不懷好意地道:「陳冀嫌棄傾風師侄,我等不同意。」

  陳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怒極反笑:「老牛,好你個老牛!你今日在這兒報復我是不是?」

  周師叔兩手一攤,倍顯無辜。

  白澤見不是爭端,便未追問,分配起刑妖司近日接報到的幾樁案子。

  不多時,林別敘遣人通稟後走了進來。

  他彎腰一揖,說道:「書院那邊傳來消息,說學堂內發生爭鬥,房屋與桌椅都有損壞,需要修葺。賬目已送到刑妖司。」

  「剛開課就這般混賬!」一男子高聲怒罵,隨即又降了聲調,暗懷忐忑問道,「都有誰?」

  陳冀按住跳動的眼皮,覺得裡頭必有傾風。

  果然,林別敘報出名字時,傾風就排在第一個。

  陳冀未等他話音落畢,便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放肆!如此驕橫跋扈,我平日是這樣教她的嗎?切磋就切磋,何必損壞書院桌案?」

  眾人詫異詢問:「傾風師侄為何參與打鬥?是有人在後編排她?還是拿舊事又來騷擾?」

  林別敘古怪眾人態度如此反常,對著陳冀解釋道:「張師弟想找傾風師妹試劍,她不願參與,反手阻擋了下,不料波及到謝師弟。謝師弟隨手一揮,學堂就出事了。」

  眾人頓時譴責瞪向陳冀,痛心惋惜道:

  「傾風師侄可憐啊!」

  「這與她有何關係嘛?該罰張虛游才是。」

  「連張尚書都拿虛游師侄沒有辦法,傾風師侄又能如何?」

  還有人含沙射影道:「陳師弟平時,甚多責罰師侄吧?」

  陳冀:「……」

  造孽啊,他滿頭的白髮,都沒他今日受的冤屈多。

  「如何罰的?」周師叔認真道,「第一日就犯錯,雖說算不上什麼大事,可也不能寬縱,理當借此威懾其他弟子,以免日後再生私鬥。」

  林別敘說了安排跟結果,算是沒罰上。

  周師叔肅然搖頭:「不可,那群猴子本就心浮氣盛,缺乏定力,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怕是會養出疲態來,日後在書院更不會聽課。好些學子光會潛心武藝,認為讀經誦史無甚用處,這等風氣不可在刑妖司泛濫。」

  「但是罰已算是罰過了,一事不該二罰。誰有什麼主意,能折一折那幫弟子的戾氣?」

  眾人看來看去,最後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到陳冀身上。

  陳冀心情正鬱悶,見狀昂起頭不滿道:「什麼意思?你們是不是在罵我?」

  國子監的老先生可能是驚嚇中擰了腰,上了一會兒課,覺得實在不舒服先告假走了,留了課業叫眾人自學。

  傾風對照著他書中的注解看了一遍,由於有些詞句寫得並不清楚,所以讀得也是囫圇。

  課堂上漸漸多了雜音,有人帶頭說話,本就躁動的人群便更坐不住了。

  等書院放堂的鐘聲敲響,更是跳將起來,湧出門去活動手腳。

  傾風出去走了一圈,回來時路過袁明的課桌。

  因袁明不怎麼說話,她今日都未注意,看到他的臉才想起他來,覺得以他的困窘家境,大可能是沒念過書的,或許跟不上。垂眸往他案上一掃,發現他字跡竟很清秀,一整個早課也都在規規矩矩地纂寫記錄。

  傾風腳步驟停,返身回去,彎腰一掌拍在他桌上,問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袁明不知所以,與她對視了片晌,才接了句:「『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傾風靜了靜,問:「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袁明遲疑點頭,然後道:「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傾風神色凝重地起身,說,「你繼續。」

  傾風若有所思地走到柳隨月身邊。

  他們四人打壞了桌椅,老先生不許去搬新的,叫他們借用同窗的桌子,盤腿坐著聽課。

  那矮凳反正坐著不舒服,柳隨月索性陪她一起坐到地上。

  傾風並著她的肩膀,手指隱晦地指了指:「你不是說他們,都跟你一樣不學無術嗎?」

  柳隨月點頭:「是這樣啊!你何時見過他們認真念書?」

  傾風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柳隨月不由心虛道:「說明他們陰險!總是偷偷背著我念書!」

  她怕傾風追問別的,趕忙換了話題:「陳師叔沒有教過你嗎?」

  傾風往後一仰,兩手後撐著地,說:「也教,不過大多是處事的道理,或是一些精煉的名句。天南地北萬事萬物皆有涉獵,不求甚解。不會叫我像這樣背誦通讀。何況我不定哪日人就沒了,背這些枯燥的經文著實用不上啊。」

  柳隨月:「呸!我呸!不要說那麼不吉利的話!」

  「嗯。」傾風點頭,目光虛虛落在她臉上。

  沒別的意思,可柳隨月被兄長借此奚落過太多次,只覺得這眼神裡也有難言的刺,慢慢紅了臉,拍著胸口道:「我怎麼了?我雖不喜歡念書,可我喜歡賺錢啊!我算科也很好的!」

  「那……」傾風油然生出強烈的不忍,「你的錢呢?」

  柳隨月被踩中痛腳,抓狂道:「消災是要花錢的!要不是我進了刑妖司,總是遇上各種倒黴事,指不定早跟他一樣家財萬貫了!」

  被她指著的謝絕塵停住筆,猶豫了會兒才決定回答她們:「我不會掙錢,主要是我母親跟我幾位叔嬸操持碎務。」

  柳隨月對著他神色端詳許久,低聲問道:「你怎麼啦?」

  謝絕塵輕一搖頭:「無事。」

  「因為他方才一搧,那是叫搧嗎?叫眾人覺得他不好相與。」傾風學著揮了下手,豪放地對謝絕塵道,「別介意,剛知道我殺了紀懷故的時候,他們也是用這種眼神看我的。很快他們就會習慣了。」

  謝絕塵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柳隨月:「你……好會安慰人。」

  傾風腦子裡忽然冒出個想法,興致勃勃地道:「你、我,哦,再加個季酌泉,若我們三人一道出去,可以直接起個名字,叫『人之將死』。」

  柳隨月推了她一下,激動道:「呸!呸呸呸!」

  傾風摩挲著下巴:「哦,不對,應該叫魑魅魍魎!」

  謝絕塵:「……」

  柳隨月叫道:「為什麼非要跟鬼過不去啊!」

  傾風好奇琢磨:「小金蟾能幫我們轉轉運嗎?」

  柳隨月惶恐道:「我……可三足金蟾又不是白澤?」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季酌泉從房頂上跳下來,抱著長劍,站在窗戶外看她。

  傾風還笑著問二人:「你們覺得呢?」

  謝絕塵沒見過她這麼怪的人,臉上是種很復雜的茫然,困惑卻不知如何思索。

  季酌泉已給了答案:「不是很好聽。」

  傾風居然一本正經地探討起來:「那你說。」

  季酌泉剛要開口,眸光一轉,俐落從窗口翻了進來,站定叫道:「別敘師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6:53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七章 劍出山河(四十七)

  傾風回過頭,才知道是林別敘來了。

  這個平日總是溫潤和善的人在刑妖司竟頗具威望,他走進門來,弟子們比見到老先生時要本分許多,端坐回自己座位,擺出一副聽訓的姿態。

  林別敘在門口頓足,對著地上還未清理乾淨的木屑輕掃一眼。走到台上,又轉身朝破敗的窗櫺與牆面看了一眼,隨後才慢條斯理地坐下,將手中書冊與竹筆並齊擺在桌上。

  他喜怒無形的淺淡模樣,更叫底下眾人心驚膽戰,只覺他高深莫測,從來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林別敘拍拍矮桌左側,喚道:「謝師弟。」

  謝絕塵不明就裡,還是起身走去。

  林別敘又指著右側,點名:「季師妹。」

  季酌泉跟著起身,與謝絕塵隔空對視一眼,分別在桌案兩側坐了下來。

  張虛游當即大叫出聲:「別敘師兄,你來上個課,怎麼還帶左右護法啊!」

  「如此才能安心啊。」林別敘無辜嘆了聲,「何況我不是來上課,我是來同大家說一件事情。」

  眾人看著他翻開面前書冊,纖長細白的手指點在紙張上,平和宣布道:「煩請諸位將身上所有值錢的物件一併上交。無論是金銀、銅錢,還是方便變賣的飾品、兵器。需用武器時,會再由刑妖司一併發放。待修行結束,再將東西還與諸位。」

  眾弟子頓時嘩然不止,借口百出。林別敘挑了幾個作答。

  「不要吧!我的劍不好變賣,可否留在身側?」

  林別敘無情地道:「不可。」

  「我的刀自小與我相伴,需日日養護,離不開身!沒有它我夜裡都睡不著覺!」

  林別敘說:「需養護的兵器會轉交令尊保管。若是實在睡不著,那就別睡了。」

  「我身上的這塊玉佩是出生時高人贈予,我娘說我若不時時佩戴,會災禍不止!」

  林別敘笑容依舊,眼神微涼:「刑妖司早有明文禁治,不可迷信鬼神,偏信左道。是哪位高人的道法比先生還要精深?那大可不必在刑妖司求學了。」

  傾風見眾人訴求被一一駁回,毫無轉圜餘地,也是憤恨罵道:「是誰想的這麼陰毒的主意!」

  她第一反應是黑心腸子的林別敘,可隨即又覺得這做事的風格極為眼熟,等林別敘意味深長地朝她瞥來,心底便泛出一絲悔意。

  果然,那廝帶著笑意道:「我會向陳師叔轉告你一片賢孝之心。」

  傾風:「……」

  柳隨月欲哭無淚:「傾風,你師父好狠啊!」

  眾弟子亦是哀怨朝她看來。

  林別敘又道:「袁師弟,你的奉銀我會托人幫你寄送。」

  袁明點頭。

  林別敘一臉興味地道:「來吧,先從師妹們開始。柳師妹。」

  柳隨月腳步拖沓地上前,從袖口、腰間,各自取出幾枚大錢,又在林別敘的眼神示意下,將髮簪跟耳環也取了下來。

  她埋頭從自己的行李中翻找其它值錢物件,盤算著如何渾水摸魚。

  林別敘耐心靜等,讓謝絕塵幫忙逐一記錄,等柳隨月拖延了好一會兒功夫,才不急不躁地開口:「煩請師弟師妹們動作快些,否則等明英書院的飯堂關了門,今日中午便要餓肚子了。」

  柳隨月飛速將東西都甩了出來,拍到桌上。

  林別敘頷首,示意她先站到邊上,稍後他會帶弟子們一同前往飯堂。

  傾風身上是沒多少現銀,可真要論起來,妖丹跟籙文都是千金難求。

  她左肩上用紅繩纏繞懸掛而下的,就是一串包著符籙的妖丹。是因人多的地方妖力也斑雜,陳冀於是借用大妖的妖丹驅散她周遭的部分妖力。

  林別敘檢查了遍,又還給傾風。

  等著弟子們相繼上前,林別敘補充道:「午飯在明英書院吃,晚飯仍需回刑妖司。若能遵從守序,我每兩日會下發十五文作為零用。因不聽課叫先生們責罰的,扣除當期零錢。回去記得將自己的東西都帶上,住所已重新安排。明日早晨的課是設在峰頂劍閣。今後每日上課的地點與時間,我會再做告知。」

  眾人本瞧不上那兩天十五文的打發,買些蔬果吃食怕就不夠了,聽到後面怨念齊吼:「那你還讓我們帶那麼多行李!」

  林別敘面不改色道:「我可沒說要遠行,我只是代傳先生的話,說會有馬車在山腳等你們。諸位師長如何告知,與我無關。」

  張虛游昂首闊步地走上前,將髮冠拆了,放到桌上。不顧風度,任由頭髮披散下來,一派無賴地道:「沒了!我身無分文!」

  「等等。」林別敘叫住他,指了指他腳下的鞋子。

  張虛游表情驟然崩裂,駭然道:「這你都知道?!」

  「你緣何覺得能騙得過我?」林別敘屈指輕叩桌面,示意謝絕塵記上,「他下期的零用也被扣了。」

  張虛游叫苦不迭:「不要吧!」

  他哀怨把鞋子脫下,從裡面抖出幾枚大錢,還有一小塊金片。

  眾人皺眉直嚎道:「啊!——你這廝——別把我的東西與張虛游的放在一起!」

  等一番雞飛狗跳地將東西都收齊,林別敘才起身,領著眾弟子出門。

  明英書院各個院落裡栽種了不同的植株,後院一條蜿蜒小溪玉帶般地鋪陳,將各地相連。

  分給刑妖司的東院大多栽種的是斑竹和冬梅。岸邊黃花半吐,溪中纖鱗嬉戲。草木蔥蘢、水聲潺潺。伴隨著遠處學堂中飄來的朗朗讀書聲,景致與人文俱是高雅俊潔。

  可惜在刑妖司的弟子們走出課堂後,便煞了此地風景。

  一群弟子宛如餓死鬼投胎,待林別敘指明方向,拔腿飛奔而去。

  學武的弟子本就食量驚人,加之今晨天色未亮就從山底一路打至城中,早已腹餓難忍。可眾人將打好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仍有四分未飽。

  如今方知那一文錢的重要,可惜還領不到。

  書院的僕役們始料未及,歉意地表示今後會多做些飯菜,今日實在是沒有了,燒了幾壺熱水端給眾人。

  柳隨月一出飯堂,一群人便蜂擁而上,不管平日是不是相熟,都纏著她發問:「柳師妹等會兒要去哪裡撿東西?我想陪師妹散散心。」

  「我早想與柳師妹結交,準備了禮物可惜被大師兄給收走。柳師妹要不要先送我一件?我往後雙倍還你!」

  柳隨月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大叫道:「你們好不要臉啊!走開啊!」

  用完飯不過一刻鐘,便是掌刑師叔的課。

  眾人落寞坐在廊下,見掌刑師叔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走過來。還是今早的那群小妖,還多了幾名刑妖司的弟子。

  掌刑師叔懶得多說話,指著空地淡聲道:「分開坐。三排。前後隔一丈。」

  地方不夠大,還有幾個人是坐不下的。

  傾風與謝絕塵不欲爭搶,索性站在廊下沒動。

  張虛游捧著肚子道:「師叔,練不得武,餓。」

  掌刑師叔斜眼諷他:「自做的罪。」

  他一點下巴,刑妖司的弟子便各帶著一名小妖上前,分別坐到學子們的正對面。

  柳望松選在最後排,傾風等人順道過去旁聽。

  他坐姿懶散,手中轉著長笛,與同門的兄弟略略一禮。

  青年從懷裡取出一份抄錄的案卷,就著練習過多次的經驗,形神俱佳地朝前一撲,軟倒在地,捏著嗓子哭道:「官爺,請給奴家做主啊!」

  柳望松渾身打了個寒顫,險些從地上跳起,叫停道:「不能來個師妹嗎?!」

  那青年翻他一記白眼,嗤笑道:「做什麼白日夢?師妹哪裡有空來搭理你?」

  張虛游這人有趣得很,只要你搭過他一句話,他就默認你同意與他做朋友。現下便來同謝絕塵勾肩搭背,又與傾風微笑問好,親近地道:「我還猜師叔要如何講解政務,他看起來不像會教人,原來竟是如此!」

  作為刑妖司的弟子,日常協從師長捉拿妖邪,其實對法條有一定了解。只因妖族各自情況特殊,不能以朝廷的法制等同,需執法者深析後斷奪處理,繁雜瑣碎。

  當下幾人俱是饒有興趣地聽起青年陳述:

  「前段時日,奴家郎君外出跑船,留我獨自一人在家,本就心中惶惶,夜裡剛換好衣裳,就聽見窗外有窸窣響動,連著好幾日都是如此……」

  柳望松指著小妖問:「你是採花賊啊?」

  那小妖氣憤道:「還沒到我出場!你問都沒問,不要亂說!」

  柳望松忍著滿腔不適,蔫蔫道:「好吧。」

  結果青年照著本子一通念,從夜裡冷寒,說到郎君久不歸家,又說到住所冷僻低濕,最後說起自己年輕貌美時在娘家過的不是這種日子。

  柳望松額頭青筋暴突,喝道:「說正事!」

  青年低頭垂淚狀:「官爺怎麼這般沒有耐心?好生凶悍。」

  柳望松怕了,絕望道:「行行行,你說,你慢慢說。」

  青年往後翻頁,又念了幾句,終於說:「沒了。」

  他換了個姿勢,恢復正常的聲音,解釋說:「我現在是剛才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柳望松精神一震,以為煎熬可算結束,豈料青年清清嗓子,開口就是一通不堪入耳的穢語,眉宇間暴戾橫生,殺氣濃勃。

  他聲音如雷,說到興處,抬手對著虛空就打,貌似抓住何人的頭髮要虎撲過去。

  小妖「哎喲」叫喚著將他按住。他才被迫安分下來。

  柳望松面容失色,倏然回頭看向傾風幾人。後者也連退數步,互相扯著袖子,驚恐躲回廊下。

  空地上的其他弟子同是好不到哪裡去,面如土色,恨不能落荒而逃。

  現場各種叫罵跟哭喊連成一片,那種蕩氣迴腸的尖細哭腔,真真比鬼叫還要可怖。

  掌刑師叔特意選出來的這幫弟子跟小妖,頗有演戲的天賦,將那些刻薄與輕佻在基礎上又多發揮了數成。選得還全是叫人焦頭爛額、進退維谷的棘手案子。

  這些當事的百姓大多沒怎麼念過書。說話顛三倒四,不明重點。有些進了刑妖司就暗生怯意,有意遮掩,問好幾遍才肯說一些細枝末節,甚至撒謊敷衍。

  青年弟子演得喉嚨乾渴,聳聳肩膀示意小妖鬆開點,舉起卷冊,接著念說,婦人聽見所謂騷動都不過是托詞,定是趁自己不在與他人私通,不慎被鄰里發現,所以才早早尋了藉口,賣弄聰明想要堵住他嘴。他豈能上當?

  再後頭就是講婦人平日如何招蜂引蝶,不是個良家子。

  柳望松聽得耳鳴陣陣,頭疼欲裂,眼角發紅,對著小妖吼道:「你在裡頭到底是幹什麼的!這是刑妖司的事情嗎?!你非摻和進去做什麼!」

  小妖對他的不耐煩深感不滿:「你聽啊!這不是正在說嗎?」

  他們排演得如此聲情並茂,這些年輕人怎麼連這點定性都沒有?

  兩人演了得有半個多時辰,柳望松接過案卷從頭到尾又翻了一遍,才好歹將事情梳理清楚。

  這小妖是隻夜行動物,就喜在天黑之後到處游走,恰逢男人悄然歸家,他正好躲在人家院裡偷吃樹上的果子,被男人逮著打了一頓。

  他氣不過,反擊間也擰傷了對方一隻胳膊。

  日日前去偷窺是假的,暗通款曲什麼也是假的。

  小妖叫道:「我不過是想摘他家樹上幾個栆子而已!」

  柳望松恍然大悟。他思維遲鈍,暗自推敲了下,遲疑道:「對你,罰錢吧?」

  小妖嫌棄評價:「嘖,不是這麼判的!你怎麼這都不會?回去多念書!」

  另外一面已有學子審理完案件,虛脫地起身離位。掌刑師叔喊他們幾個尚在旁觀的閒人趕緊接上。

  傾風摸摸眉毛,萬分抗拒地走上前。

  這場磨難,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好歹結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7:09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八章 劍出山河(四十八)

  回去時要將這群小妖也一併帶回西北峰的地牢。

  夜間不似朝晨,街上行人往來絡繹不絕,刑妖司也不便再做清道。哪怕是挑選幽僻的小路,小妖們佩戴鐵鏈鏗鏘作響亦是引人側目。等是游街,折辱人了。

  於是便不用那些戒具,令弟子三兩名分別看顧一隻小妖,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們回山門。

  掌刑師叔與另外幾名青年分點著人手,安排回程時的搭檔。傾風趁機在人群中一頓晃,找到蔫頭耷腦坐在地上的鳥妖,朝他衝刺過去,一把挽住他的左臂,將他提了起來。

  鳥妖不寒而栗,全身汗毛都炸了開來,張開嘴就想尖叫,又被傾風眼神威嚇逼了回去。

  邊上張虛游也是茫然,問:「你要做什麼?」

  傾風沒答,拖著他往邊上走,同時小聲叫道:「謝絕塵!這就是喜歡在床底下偷聽的鳥妖!」

  謝絕塵本在人群外閒散踱步,聞言登時上前,架住鳥妖的右臂。

  鳥妖一時腿軟,沒骨頭地滑落下去,只能半掛在二人身上,兩腳貼著地面拖行,全身的勁都用到了脖子上,拼命扭過頭,深情求助張虛游。

  張虛游不負他望,追在後面喊:「喂,這是我的妖!」

  傾風跟謝絕塵才不管,一左一右挾制著鳥妖往隊列前面走,路過掌刑師叔時指指點點飛速比劃了一下,不等他開口駁斥,就帶著鳥妖跑了。

  張虛游氣憤大叫:「喂——!」

  掌刑師叔冷著臉拽住他,不由分說就道:「給我站後邊兒去,又胡鬧什麼?」

  鳥妖見自己與人群漸遠,已是孤立無援,索性咬咬牙,又站直了起來,虛張聲勢道:「你們想做什麼!」

  傾風鬆開他一點,嗤笑道:「你怎麼那麼慫?我們不過是想找你打聽打聽,你常年喜歡躲人家床底下,都聽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情?」

  鳥妖耳朵動了動,半信半疑:「真的?」

  謝絕塵附耳過去,低聲問:「你在我家裡還聽到過什麼?」

  「能有什麼?」鳥妖回他說,「你們舉家搬遷出京城,知道的東西又不多,整日聊來聊去都是生意,再要麼就是你大哥。旁的男女愛恨糾葛不用我說給你聽吧?」

  他以為二人是來尋仇,虛驚一場彷彿劫後重生,身上冷汗都出了一層。麻衣黏住皮膚,瘙癢粗糲,當下甩甩手,有些惱怒道:「你二人做什麼?嚇死小爺了!」

  謝絕塵思量著,還要再問,被傾風捷足先登,拍拍鳥妖的肩頭道:「鳥,狡兔尚有三窟,我相信如你這般耳聰目明的大妖,定然有別的藏身之處!我現在身上缺點銀錢,你先借我,我肯吃虧,九進十三出,怎麼樣?」

  鳥妖聽在耳裡全是鬼話,罵道:「連妖的錢你也騙啊?無恥!沒有!」

  傾風佯怒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小妖!」

  前頭一輛推車過來,三人並排行走,擋了對方的道。

  避讓著退到街邊,兩面恰好是支起的熱鍋,鍋裡麻油炸得雞肉濃香四溢,鳥妖看著那些吃食,舔了舔嘴唇。

  他艱難收回視線,想起一事,對傾風說:「你之前不是要找男狐狸精嗎?我知道有一隻。不過人家是老實狐狸,不幹那些……額,壞事。」

  謝絕塵目光如炬,頓時盯緊了傾風。

  「嘶——你別在外面辱蔑我的名聲,我只是找個認識的朋友!」傾風哭笑不得道,「你都被關了,還能知道那麼多事?」

  「玩笑話,我人雖在刑妖司,可是耳目遍布天下的好不好?有幾個正常人不喜歡鳥?一隻毛色滑亮的鳥願意停到他們肩上,呵,都得樂得見牙不見眼,當是自己松風水月,朗潤清華。」鳥妖譏誚地道,「說來真是可笑,你們人族喜歡花鳥,卻不喜歡啟了靈智的妖。京城還算稍好些,沒有明面上捕掠虐殺的。我從南面來,一路真是受盡白眼,途徑某些地方甚至不敢與人說自己是妖,就怕夜裡有人抄著刀將我砍殺,我伸冤都無處去。」

  傾風聽他抱怨,面有尷尬。

  畢竟十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縱然知道當年的浩劫與他們這群小妖實沒什麼關係,可仇怨還是難消。不都同他們一樣,覺得人與妖並無貴賤。

  等推車過去,三人續又往前走。鳥妖那眼神直勾勾的,都快淌出口水來,傾風看不下去,回過頭沖著那小販道:「一盒油糕,再來一隻雞。」

  「好嘞!」

  男人手腳麻利地裝盛好,傾風要付賬時才想起來,身上的銅錢一枚不剩全交了。

  謝絕塵難掩震驚地看著她,當她是要拉著自己吃白食。

  傾風面不改色,轉身沖不遠處的掌刑師叔招手:「師叔!」

  掌刑師叔箭步走來,剛要問是怎麼了,傾風抄過小販手中包好的紙袋,帶著鳥妖飛逃而去。

  謝絕塵躑躅片許,也扭頭就跑,不敢回看,與他們一道跑出百來步,確信師叔沒有丟下臉面過來追趕他們,才停住腳步。

  傾風將手裡的東西拆了,遞給鳥妖:「吃吧。」

  「給我?」鳥妖愣愣地不敢接,「真的要給我嗎?」

  「吃你的吧!你到底要不要?」傾風作勢收回,「我們兩個午飯都才吃了幾口,你不要算了!」

  「我吃!」鳥妖匆忙抓起一個油糕往嘴裡塞。

  刑妖司給小妖們的伙食雖稱不上多好,可也說不上差。只不過從後廚挑到西北峰,飯菜早就涼了。

  而且鳥妖自小生在人境,日子過得顛沛流離。看慣了人情冷暖,鮮見真心。一張嘴看似熱鬧得緊,可真正能說上幾句話的同樣四海淪落的小妖,大家都是一般落魄,更從未有人願意餓著肚子請他吃飯。

  一口熱乎的甜糕吃進嘴裡,眼淚都要被燙出來。

  謝絕塵難得做了一件壞事,渾身都有點不自在,但見鳥妖一掃先前沉鬱,眯著眼睛不住沖他們傻笑,又有種說不出的熨貼。想著罷了。

  傾風低笑了聲,嘀咕說:「跟狐狸一個寒酸樣兒。誒,早知道不是自己花錢,就該多買一隻雞,不然回去狐狸又要煩人。」

  鳥妖擦了擦嘴,眉開眼笑,話也輕快起來:「唉,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你們的,可既然你們拿我當朋友,那我就勉強同你們透個風。」

  鳥妖招招手,叫他們靠近來,待三人湊著腦袋,他才神秘兮兮地道:「有人在儒丹城附近,見到了一隻早早傳聞已死的大妖。」

  死了就死了,沒死就說明只是謠言,這哪裡算得上秘密?

  「哪個大妖啊?」傾風問,「然後呢?」

  鳥妖鄭重其事道:「儒丹城裡鬧鬼啊!」

  傾風:「……」他這鳥嘴真是憋不出什麼好話。

  鳥妖見他二人神色鄙夷,羞惱道:「哼,不信就算了!」

  「你這鳥妖居然還信鬼神?真是稀奇。果然好騙。」傾風說,「你還不如告訴我,你提到的那個男狐狸精在哪兒,要是離得近,說不定我能給他介紹個朋友。」

  「也在儒丹城啊,不遠不近吧,不過百來里路。你要是過去了,順道幫我探探虛實,據說那是個很厲害的水妖!」鳥妖比劃著道,「聽說是有上古血脈的魚,又聽說是條水蛇,也可能是個蚌。反正早些年傳說是能施展出妖域的大妖!」

  傾風無所用心地「嗯」了兩聲。

  這描述也忒可疑了,是個妖都幻想自己能施展妖域,鳥妖恐是終日吹噓,被朋友給驢了。

  不過說說話,轉眼已到刑妖司。

  山腳的守衛給小妖們重新戴上鐵鏈,要將他們帶往西北峰。

  傾風對著鳥妖叮囑道:「好好做妖,早日出獄。再給你介紹別的小妖認識。」

  鳥妖懷裡捧著冷卻的雞肉,裝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揮手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

  夜裡眾人睡在刑妖司特意清出的房間,屋內除了被褥跟一應洗漱的物品,什麼都沒有。

  第二日大早,是陳冀的劍術課,設在劍閣外的空地。

  眾弟子不用催促,早早到場,列成兩隊,等待陳冀指點。

  陳冀搬了張木凳坐在空地上,邊上還有一筐長短粗細不一的木劍,自己高架著腿,手指指點江山般地慵懶一點,故作高深地道:「這柄古劍裡,除卻寄存了山河劍的劍意,還借由陣法寄存了一眾劍道高手留下的一式。你們去挑一把木劍,從四個方位依次入陣,看能抵擋幾招,讓我試試你們的身手。」

  眾弟子抱拳響亮應「是!」。

  傾風對著陳冀的做派微微搖頭,被陳冀明裡暗裡瞪了好幾眼。

  傾風本想在劍術課上顯顯身手,得意沒多久,不知為何,這陣法與她相沖。

  她一入陣,見到的不是哪位前輩指教的一式,而是千百道劍光齊出,她根本沒有反抗餘地,直接就被轟了出來。

  陳冀也不明就裡,又讓她試了兩次,見還是如此,便叫她滾到邊上,同謝絕塵一塊兒蹲著去。

  季酌泉因身上的血煞之氣,不敢靠近那柄古劍,獨自在峰頂的平台邊緣來回打轉。

  見傾風被趕出隊列,順勢走了過去,就看她甩著手裡的一根雜草,偏頭同謝絕塵詢問道:「你為何叫我師父叫師叔?你是不是該叫他師兄?這輩分好奇怪啊。」

  謝絕塵表情比她更迷茫,頓了頓,解釋說:「刑妖司的弟子各有家學,其實算不上是什麼同門,大家分處各地,本不相識,真要論資排輩,哪裡還能算得清楚?不過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互相叫一聲兄妹而已,自然是就著年齡隨便叫。何況真要如此,憑先生的資歷,早是不知多少輩的前輩了,別敘師兄算作他的弟子,豈不也是我們的老祖宗?」

  傾風聽不得林別敘跟祖宗兩字連在一起,忙打斷了他,叫道:「你說得對!不要再說了。」

  傾風看見從後面投下的長影,回頭瞅了季酌泉一眼,拉著謝絕塵往後挪動幾步,好三人並排蹲在一起。

  他們三人無所事事,與前方一眾亢奮激昂、生機蓬勃的弟子對比鮮明,偏各個眉眼裡都帶著分桀驁不馴,聚到一塊兒,活似游手好閒的地痞。

  傾風看著柳隨月從劍陣中跑出來,竟是堅持最久的一名弟子,舉著雙手大聲歡呼。又薅了把地上的草,問兩人道:「這山河劍的劍主究竟要怎麼選?我怎麼瞧刑妖司的教學,覺得太過平淡。就像是已經選出劍主,在教著如何做劍主,而不是讓人去爭擇。」

  謝絕塵右手的長袖垂到地上,他捲起來塞進懷裡,回說:「問過,先生說,缺一個契機。」

  傾風:「何種契機?」

  「不知道。不過先生猜,應當不是劍術或者什麼大妖遺澤,否則十六年前,憑陳師叔與我大哥……」謝絕塵說著別扭地停了一下,輕皺了下眉,才接著道,「憑他二人資質,先生數次嘗試催動,山河劍不會毫無動靜。」

  季酌泉點頭:「或許是心性,或許是意志,或許是人族的精神,也或許非要等到萬難之機,執劍人大徹大悟,才能撼動那柄氣運之劍。總歸不是靠什麼爭鬥比試能促成的。如今先生制定的修行,其實只是想叫我等離蒼生黎民更近一些,而不是高高在上,執起一劍便說要救世、要衛道。」

  傾風似懂非懂。

  季酌泉補充說:「陳師叔曾領悟過一道山河劍的劍意,他同先生交流過多次。今朝的修行課程,也是他同意的。具體是什麼,我不清楚。他同你說過嗎?」

  這個傾風倒是知道,陳冀認為山河劍最缺的,是人族的勇氣跟脊骨。可這個實難衡量。

  「只一條,先生說望我等都能參悟。」季酌泉遙視遠方,肅然道,「這天地,不是只有人族。」

  就這樣上了兩日課,刑妖司按照諸位學子的情況開始調整課程。

  傾風自幼跟著陳冀學習劍道,沒什麼好再教的,剩下的全憑自己參悟。也不必先生指點遺澤,於是空出一半時間來。

  謝絕塵與季酌泉同是如此。

  白澤便定了一個時間,叫他們三人一同去找掌刑師叔。

  袁明因兩種遺澤衝突,只能用拳,被陳冀評說不必學劍了。柳隨月的遺澤與氣運相關,沒有指點之說。柳望松、張虛游二人被老夫子免了文史課。

  這四人也被先生分到了一起。

  傾風面對掌刑師叔,總是恐懼他再叫幾個弟子過來演上一齣,好在這次不是。

  他面前是一張寬長的桌案,上頭擺著一堆背翻的木牌,見三人靠近,朗聲道:「選一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7:24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四十九章 劍出山河(四十九)

  木板都是手掌大小,不過顏色深淺略有區別。

  傾風沿著桌案端詳了一陣,伸手想摸,掌刑師叔立即抄起手邊的竹條,不客氣地鞭打過來。

  傾風迅敏縮手,躲了過去,對上掌刑師叔稍顯遺憾的神情也不介意,嬉皮笑臉地問:「這是什麼?」

  掌刑師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哼出一聲:「挑了就知道。」

  季酌泉觀出不對,斜著上身湊在傾風耳旁問:「你怎麼他了?」

  傾風聳肩。

  這種依靠氣運的東西,傾風一向不怎麼擅長,可惜不能將柳隨月借來暫用。她看中一塊深褐色的木頭,正要指點,被謝絕塵出手擋了回去。

  「等我一算。」謝絕塵朝她點頭,又對師叔伸出手,「請師叔借我幾枚銅錢。」

  掌刑師叔倒不苛難,從袖口數出三枚,朝他丟了過去。

  謝絕塵右臂長袖在空中兜風一揮,寬袖攏住四散的銅幣,旋即盤腿坐了下來,信手往前一丟,在地上擲卦。

  傾風新奇道:「你還會這個?」

  謝絕塵說:「略懂。」

  傾風明白,但凡是高人,就喜歡謙虛地說略懂。換成張虛游之流,哪怕只有半吊子水,也早就滿地撒歡亂跑,找人炫耀。

  二人跟著半蹲在地,看他操作。

  謝絕塵用的銅錢不是普通的銅錢。師叔灑出來時,傾風掃過一眼,確信就是尋常的新幣,連污垢都沒蒙上一層。

  可此時謝絕塵手中拋灑的銅幣,上頭多了一層淺灰的色澤,隱隱似罩著個字。

  他連拋了十數次,才總算停下,撿起銅錢起身,將東西還回去的同時,低聲說:「我要三列左六。」

  師叔用竹條推著木牌,投進傾風懷裡。

  傾風翻過一看,卻見上面寫著一句令人滿頭霧水的話:

  「棺中人,轎中客,迎轎入棺門。」

  黑色的字跡,莫名有種陰森鬼祟感。

  季酌泉二人同是看不明白。

  「什麼故弄玄虛的東西?」傾風狐疑,來回翻轉著木頭說,「聽起來不像有妖,更像有鬼。」

  「怎麼選了個那麼遠的地方?」掌刑師叔將木牌拿回去,嘀咕一聲,丟進一旁的竹簍裡,重新給三人分發了一枚特製的鐵牌,解釋說,「這是昨日晚間剛從儒丹城傳回來的案子。確實是有幾個江湖騙子在從中作祟。這案子刑妖司的人過去勘查過數次,都認為與妖邪無關,已轉交衙門處理。可因儒丹城近來詭邪之事頻發,前兩日你們別敘師兄專程趕去排查,又將案子遞了回來。」

  傾風先是覺得儒丹城這地方耳熟,緊跟著聽見林別敘也在,下意識便覺事情棘手。

  難怪最近都不曾見到人。

  季酌泉凝神道:「所以真的有妖?」

  「我不知道,他也沒在信中詳說。」掌刑師叔重新靠著椅背坐下,籌算須臾,粗聲粗氣地道,「給你們……五日時間吧,去將事情調查清楚,回來同我講述。」

  他抬手一指身後宅院:「要帶的東西都先還給你們,等回來再做上交。」

  傾風倏然回頭,對著謝絕塵興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坐你的黃金馬車了?」

  謝絕塵:「??」

  傾風眸光灼熱熾亮,刺得他反心生慚愧,硬著頭皮道:「不能。那馬車由家僕駛回江南了。只能去驛站借幾匹馬。何況那不是黃金做的。」

  掌刑師叔嗤笑出聲。

  傾風斜睨而去,覺得他莫名其妙。

  掌刑師叔忍俊不禁,索性放聲大笑,抱著雙臂,上身虯結的肌肉不住震顫:「你師父先前出門買幾把木劍,也想來蹭他的馬車。我說你們師徒二人是怎麼回事?窮急眼了?」

  「你不懂,你懂什麼?」傾風表情哀怨淒涼,眼角斜斜看著他,翻來覆去地念道,「鬼尚缺紙錢,妄論是人。你真是不明人間疾苦。」

  季酌泉怕她與掌刑師叔爭辯起來,沖謝絕塵使了個眼色,二人匆匆架起傾風,將她帶離。

  晚春氣候多變,乍暖還寒,好在出行之日天色尚算明媚。

  從上京去往儒丹城,有百來里路,三十里一驛。哪怕幾人出發得早,中間不做停歇,也在近天黑之際才進到城內。

  路上綠意陰濃,田野漠漠,蟲鳴不歇,鶯聲婉轉,一片春夏相交的繁茂之色。進到城內,卻是截然另一番景象。不過傍晚,街邊竟已行人稀疏。

  商販關了鋪門,幼童被父母趕回屋內,街旁的窗格中透出微暗的燭火,分道的岔口處用青石壓著一堆黃紙。

  三人都不是什麼喜歡說話的人,又騎了三個來時辰的馬,顛簸得腹中酸水翻騰,一路過來皆是緘默,只用眼神神秘交流,管對方是不是看得懂。

  傾風抬腳踢翻一塊石頭,將那疊黃紙撿起來,抬頭看見幾個和尚在不遠處擺開架勢,連衣服都穿不齊整,對著祭壇一通鬼叫,分明是不稱職的騙子,本想惡劣地過去搗亂,可惜被季酌泉給阻了。

  又走了一段,季酌泉遠遠見街邊站著個身材高瘦的年輕女人,手邊挎著個竹籃,走幾步停幾步,似在賞月,又似在認路,張口叫了聲:「姑娘!」

  那人許是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季酌泉拔高聲音又喊了一句。

  前面的人終於回過頭。

  季酌泉剛要開口,肩膀被人冷不丁拍了一下,她一個激靈,不解望向傾風。

  傾風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在做什麼?」

  季酌泉說:「我想問個路啊。」

  傾風奇怪道:「你問誰?」

  謝絕塵說:「自然是——」

  二人都覺得是她反常,一同抬手指去,可前方人影已經消散。

  夜風忽而凌冽起來,捲著地上的黃紙朝他們飛撲。

  「咚——」

  兩個巡夜的更夫恰巧提著燈籠銅鑼從拐角走出來。

  「咦?」季酌泉揉了揉眼睛,低聲道,「不見了?可我未曾察覺到妖氣?」

  「有意思。」傾風說,「此地妖異,小心一點。」

  三人未再多聊,朝著更夫走去。

  更夫查看了幾人的腰牌,給他們指明刑妖司的所在。

  儒丹城的刑妖司建在城東的偏靜之地,道路寬闊,少有折彎。

  三人過去,遠遠便聽見一陣破罵,快步靠近,才發現是一群官差正與刑妖司的弟子在大門口推攘。

  雙方互相吵得面紅耳赤,如果不是中間有兩人持長棍艱難阻攔,怕是已經廝打起來。

  他們大概是爭吵已久,還沒來得及點燃高懸的燈籠,彼此在昏沉光線下指著對方鼻子,看不清對方面容,只能靠扯著嗓門來恫疑虛喝。

  傾風認真聽了聽,從混雜著的噪音裡辨出兩方訴求:

  一個讓刑妖司放人。

  一個說衙門在放屁。

  「你刑妖司的人憑什麼強闖民宅,將我衙捕役帶走?當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無視朝廷法紀?」

  「你不提他自己做過什麼,便強來我司要人,還有臉在這兒提法紀?真當我等怕你?」

  「是你們刑妖司當初說不管這案子,叫我們朝廷自己查!怎麼如今又要來橫插一腳?不就是看不慣我等衙役動你們的妖人?」

  「我呸!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些!我們早說了此案與妖無關,可你們非要糾纏,惹出禍事還不反省,現下聚眾在此,是要做什麼?打砸了我刑妖司嗎!」

  「呵,你們刑妖司頂頭上面是隻白澤,長久同妖共事,怕不是忘了自己是個人!城內多少百姓枉死?今日我不將那孽畜打死,我便脫下這身緇衣,隨你去地裡玩土!」

  罵到後面是越說越混,謝絕塵聽人出言辱沒白澤,臉色黑沉,右袖一翻,打出一字:

  「靜!」

  那墨字在空中分裂成無數斗大小字,串成一條鎖鏈,將眾人齊齊鎖住。

  聒噪之聲戛然而止。

  傾風每次見他施展法術都覺耳目一新。尋常弟子的遺澤只有一種威能,他的好似有百種功效。

  威力如何都可暫且不談,關鍵是好用。

  衙役揪著年輕弟子衣領的力道微鬆,張嘴連罵幾句都出不了聲,才回頭看向三人。

  謝絕塵冷聲道:「慎言。」

  傾風一腳踩上石階,笑意淺淡道:「看來諸位對我刑妖司意見頗多。別的不說,我刑妖司所有弟子為修行大妖遺澤,都是要冒生死危險去領悟天地道義的。說是兩署政務各不相干,可凡遇上凶狠持械的歹徒,難道刑妖司沒有遣弟子相幫?如今鬧起矛盾來,就是一口一個妖人。說是忘恩負義,都算高看了爾等。罵你們一句畜生,不為過吧?」

  她的笑籠在昏蒙夜色裡,只有隱約的輪廓可以看清,尤為陰森怖涼。

  為首衙役鬆開手,轉身面向她,張嘴說話,無奈發不出聲,只能悻悻咂嘴。

  傾風眼力好,看出他嘴型是想說:原來是京城來的貴人。

  傾風又笑一聲,走上前去,抬腳直踢對方腳踝,右手按著他的肩膀,逼得他屈膝,身形一蹌猛地跪到地上。

  邊上兄弟立即圍攏,傾風抬眼一掃,五指發力,捏著對方肩頭的骨頭重重往下一壓。

  壯漢身上的禁制被破,發出一聲淒厲嚎叫,讓眾人動作一致停了下來。

  傾風收回手,並著兩指向外揮了揮,示意人群散開,才不冷不淡道:「在刑妖司門前糾集鬧事,若我沒有記錯,匪首當仗責十棍。若我親自施刑,五棍就可以要你小命。你若還頭腦發熱,冷靜不下來,我不介意全你這番心意。」

  她身上自有一股冷厲的殺氣,不加收斂的時候,比季酌泉的血煞之氣更叫人恐懼兩分。是當年妖王之力的餘留,加之她多年在界南戍邊所積的威勢。

  壯漢喉結劇烈滾動,按著左肩重新起身,忍住痛楚朝後退去幾步,恐怖中倒是確實理智起來。

  刑妖司的弟子戰戰兢兢過去點燈,將兩盞紙燈挑下,擺在中間的地上。

  壯漢借著燈光細細打量幾人,用手背一抹額上冷汗,強撐起精神,高聲道:「方才是我失言,意不在羞辱各位先生,也知刑妖司內不乏功德似海、慷慨氣節之人。可涉及多起人命大案,我等震怒亦是尋常,難免口不擇言。儒丹城的刑妖司放任妖邪殘害無辜,城內百姓何其驚慌,想必幾位路上定也看見了。刑妖司不做事,平頭百姓便只能誤信鬼神。這幾日接連有人受邪法所害,又有賊寇趁亂為禍,如今刑妖司還拿我同僚,我等豈能不急?」

  一年輕弟子從人群後方衝上前,對著謝絕塵比劃喉嚨。

  謝絕塵拂袖,將所有人的禁制都解了開來。

  那弟子彎腰一揖,橫眉怒瞪幾人,語速急促地解釋道:「幾位師兄師姐,近日儒丹城裡怪事不斷,接連死了幾人,鬧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我等心中也是急切!可詳盡調查過,未發現任何妖力殘留,不過是賊人作祟,便讓他們朝廷自己遣人勘查。豈料他們一幫衙役偏認定了是妖邪殺人,不知受誰指使,拿了城中一隻小妖,打個半死,扭送到我刑妖司,非要我等判罰!我等耐心解釋清楚,他們非還不信!」

  對面有幾個衙役想插話,傾風瞥去一眼,又噤若寒蟬。

  那弟子憤慨難當,一口氣連說一串,臉色被憋得通紅: 「前日別敘師兄來,翻閱了舊案卷,將牢中一名扣押待審的小妖放了出去,說他是遭人構陷,不是凶犯。豈料前腳剛放走,他們其中一名差役就堵著小妖痛打一頓,若非有好心路人及時送回刑妖司診治,怕是要落個殘疾!別敘師兄一怒之下,才領著我等連夜將行凶之人緝拿,押入後牢。如今他們又結隊前來,要求刑妖司放人!簡直是痴人說夢!爬到我刑妖司頭上欺凌!」

  季酌泉眉頭緊鎖,抱著劍與謝絕塵耳語道:「此地矛盾激化,衝突不斷,人心浮躁,又異像叢生,好生古怪。」

  一衙役終於等對面說完話,同是不吐不快:「董氏小娘子慘死之狀,爾等也有看見,你同我說是賊人作祟?分明是你刑妖司袖手旁觀,包庇妖邪!放走的那名小妖也是,當初人證物證俱全,他們京城的那個誰一來,一句話就把他給放了?說沒有暗中勾結,鬼才相信!我看你們——是——」

  他們這幫莽夫,血氣上來了什麼話都敢往外說。偏偏這次傾風在旁圍觀,那股血腥殺氣生生將他們震住,舌頭轉了幾圈,終是腦子壓過了直覺,將髒話改成一句模糊的「那個什麼!」。

  弟子回嗆質問:「什麼什麼!是妖便可隨意打殺,不受刑罰是不是?」

  「閉嘴!此事我等自會查明,都少叫囂些!」傾風被吵得心情煩躁,喝了一句,問,「林別敘呢?」

  弟子與對方瞪視,抽空答了一句:「師兄在後院牢獄看顧傷者。」

  「將他叫出來。」傾風踏過門檻,回頭對著那群衙役道,「都老實點兒,跟我一起進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7:40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章 劍出山河(五十)

  年輕弟子小跑上前負責帶路,領著眾人穿過前院,進入內廳。

  因衙役們在門口呼叫,人都被引了出去,大廳門窗未闔,圓形盤盞上點著的妖火都叫風給吹滅了。

  弟子上前重又點了兩盞,可室內還是一片陰晦。

  為首衙役想開口讓他們把火給熄了,或是換個正常的燈。這怪誕又昏沉的薄綠火光在這夜間閃爍不定,看得著實瘆人。

  才開了個頭,那邊傾風正在上首位坐下,抬手對著焰火隔空一撥,火光驟然明亮起來。中間的藍白光色大盛,壓過了外層火焰的幽綠,陡然變得灼爍燦燦,驅散了那種陰森鬼祟感。

  傾風沒聽清,轉頭問:「怎麼?」

  壯漢:「……沒怎麼。」

  刑妖司的弟子們一致站在右側,衙門的一干緇衣捕快則擠在廳堂左側。雙方分列而立,特意空出了半丈的距離。

  季酌泉跟謝絕塵跟著坐下,其餘人卻都不敢坐。

  傾風認真一看,才發現這裡站著的全是年輕弟子,有幾個甚至比她還小,略帶懵懂地躲在人群後方,扯著師兄的衣袖,從縫隙裡小心窺覷。

  傾風問:「刑妖司裡的其他人呢?」

  為首弟子老成上前,下意識彎腰行了個禮,做完才覺得奇怪,傻愣了下,答道:「儒丹城的修士本就不多。師叔們都去輪值巡夜了,怕城內再出什麼意外,叫我等隨別敘師兄駐守刑妖司。」

  傾風瞥一眼左側的那群衙役,料想此舉在他們眼裡,多半只能得個「做做樣子」的評價。

  林別敘還沒來,這幫弟子緊張得精神恍惚,都不知上個茶水招待一下,光等著傾風問話。

  傾風翹起條腿,坐姿沒個正形,手肘撐在扶手上,點著為首的弟子問道:「說說吧,城裡最近出了哪些怪事,需要這樣疑神疑鬼。」

  那弟子打了遍腹稿,流暢道來:「其實之前儒丹城中沒有那麼多離奇的案子,怪事最早是從半月前開始。有百姓在護城河中發現了一具漂浮的無名女士。因屍體在河水中浸泡太久,已無法辨認面容。她身上又不帶什麼公文,或是能證明自己來歷的物件,衙門追查許久,只知道她是數月前剛來儒丹城投奔遠親的一位小娘子。因遠親不久前剛剛離世,她只好獨自住在城南的老屋裡,找了個縫補漿洗的雜工養活自己。」

  傾風頷首。

  衙役按著腰間的佩刀上前一步,高聲接過了話題:「董氏的小娘子與那女人住得近,平時也會幫人洗洗衣服補貼家用,出了人命官司,我等循例去董家問話。當時董小娘子渾渾噩噩的,似被嚇得不清,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顛來倒去地重復自己『不知道』。我等雖覺可疑,可沒有辦法,想等她冷靜後再去問話。不料沒幾日,董小娘子的屍體也叫人發現了,被人敲破了額頭,丟在城外的樹林裡。」

  「緊跟著崔氏家的小公子,與桂音閣裡的一名伎人,相繼無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年輕弟子嘆了口氣,悄悄用手指著對面,「那崔氏是我儒丹城的望族,族中先輩曾出過三位宰相、兩位太傅。儒丹城裡的這支雖不是主家,可同氣連枝,也叫縣老爺敬畏。上面一施壓,他們自己尋不到線索,就來找刑妖司的晦氣。」

  衙役怒道:「什麼東西?你又來暗中詆毀是不是?!我們尋你晦氣,與那崔氏有勞門子關係?」

  傾風問:「所以是半個月之內死了兩人,失蹤兩人?」

  四人情況迥然相異,不該並類探討,應當不至於連累刑妖司成為眾矢之的。

  「不——!」為首衙役叫了聲,滿臉的橫肉顫了顫,露出些許驚悸,下意識縮起脖頸,壓著嗓子道,「古怪就古怪在,那董氏小娘子死了十日有餘,身上竟一點變化也沒有!皮膚還是雪白,兩手指甲不停生長,眼皮怎麼都闔不上!說是死不瞑目啊!」

  男人左手死死握住刀柄,呼吸放輕,語帶驚悚:「她母親每日將她安放在小屋裡,給她燒香念經,可是第二日天一亮,屍體就出現在別的地方,滿城地亂躥!還有人親眼見過她在夜裡游蕩。我等將她帶到刑妖司試著看管了幾日,在刑妖司就是安分的,一送回家便又出問題。這誰受得了啊?這不分明是妖邪作祟嗎?他刑妖司至此還百般推脫,說與妖邪無關。屍位素餐說的就是他們!」

  弟子氣得冒火,與他爭辯道:「師叔說是有人在背後搗鬼,否則怎麼進了刑妖司就沒動靜了?是你們被騙了才是!至於屍體不腐,世間能短暫保存屍體的法寶又不是沒有,刑妖司也不是一一記錄在冊,師叔給你們點明方向,叫你們去查,你們光會帶著屍體往刑妖司跑,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謝絕塵想起來時路上遇見的怪像,神色微動,起身問:「屍體呢?」

  弟子說:「如今埋了。」

  傾風皺眉道:「這也能下葬?屍體還未腐爛,說不定只是假死呢?入土了沒再蹦出來?」

  「不不不,死是肯定死絕了。說到這個就更離譜了!」弟子兩手一拍,惱火道,「不知道他們背地裡做了什麼,不過一晚,那屍體便徹底腐爛成血水。擺明了是法寶的緣故!同他們解釋了他們死都不信!」

  眼看兩邊又要爭吵,林別敘這才姍姍來遲。

  他這次的衣服總算不是那麼簇新光鮮,淺藍的布料上沾了零星的血漬,衣擺處掃了層灰,看來在儒丹城裡過得也是焦頭爛額。

  他身後還跟著幾人,兩人押送著一名身穿常服的壯漢,還有兩人架著受傷不便的小妖。

  衙役們見同伴未受私刑,倒是那小妖,即便經過診療,進氣還是沒有出氣多,瞧著可憐,便不吭聲。

  眾人都靜下來,看著林別敘從容走近,坐到傾風對面,將手中擦血的麻布放到几案上,再揮著長袖往兩邊一掃,坐得儒雅而端正,開口感慨一聲:「你們可算是來了。再遲一天,今夜又要被吵得睡不著覺。」

  「你怎麼知道會是我們來?」傾風將信將疑,「這也能算?你每次做事前難道都要卜個上百卦?料定次次準?」

  「當然不是。」林別敘偏過頭看她,「不過這麼有趣的地方,有謝師弟在,你們怎麼會錯過?」

  傾風才想起來問:「你卜的是什麼?」

  謝絕塵說:「吉凶。」

  傾風抬手下指:「所以此地……」

  謝絕塵一字一句道:「大凶!」

  傾風恍然,讚道:「甚合我意!」

  林別敘問:「你的萬生三相鏡帶了嗎?」

  傾風直接從後腰抽出,丟了過去。

  林別敘這人說起謊來是臉不紅心不跳,他拆開外層的袋子,用妖力將它托舉在半空,對著衙役們道:「這是刑妖司的至寶,以前由先生親自掌管,如今交由傾風師妹代持。若要驅用,需要活人的鮮血祭祀。可窺過去,可探真相。幾位若是誠心想要破案,能否獻血一碗?省得你我再起無謂爭端。」

  「當真?」衙役們猶豫半晌,互相對視數眼,雖心有不安,可形勢至此,只能一咬牙應下,「行!」

  林別敘對弟子道:「去給幾位高貴的官爺找把乾淨的匕首。」

  為首衙役哪能聽不出他對自己的不滿,此番自知理虧,梗著脖子拒絕道:「不必!」

  說罷直接拔出腰間的佩刀,往手腕上一割。

  豔紅的鮮血從傷口湧出,立即飄向半空的窺天羅盤。

  其餘弟子見狀紛紛效仿。

  也不知到底是收了多少碗血,衙役們等了良久,只覺是海碗大的盆也該裝滿了,林別敘才溫吞地揮了下手,驅動鏡面背後的秘文。

  「先查什麼?」林別敘沉吟著道,「不如先看看董小娘子入棺的樣子吧,你們傳得玄幻,我還不曾得見。」

  霎時間,周遭景色連連變轉。眾人頓感目眩耳鳴,頭腦輕重交替。

  尤其是方才失了血的官吏們,等畫面固定下來,還緩了數息才能睜開眼。

  傾風起身環顧,發現眾人正身處荒落的城南。

  這附近一帶都是破舊的老屋,道路彎彎折折,修不平整。前日當剛下過雨,地上一踩便是一個泥坑。

  他們正對著一間狹小宅院,院內燒著兩個火盆,紙錢的灰燼不停隨著熱風在空中浮沉。

  一群男人穿著黑衣慌亂地從屋內走出。簇擁在中間的是其中身形最為健壯的青年,由他背著一名閉目沉睡的年輕女子。邊上幾人伸出手幫著攙扶。眾人腳步虛浮地朝院門走去,彷彿身後背著的是一尊巨石,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人群最後方是一位中年婦人,動作局促地跟著他們。

  背人的正是那群衙役。

  幾人用氣音急躁交流:

  「小心一點!慢!」

  「千萬別摔,高人說了,不能叫她雙腳落地!」

  「這個人好沉啊,幾步路下來,我怎麼覺得更沉了?」

  「少說話,老張你就認了自己沒用吧!」

  門口擺了一頂小轎,驕子四面圍著密不透風的白布,前端還綁了隻剛宰殺的公雞,脖頸處的熱血順著毛髮一滴滴地往下落。

  幾名壯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女人放到轎內,垂下門簾,長籲口氣,合力將轎子抬起。

  刑妖司的年輕弟子們雖見識不多,可對天下除妖軼事向來了解不少,還是被這詭異一幕驚得手腳發涼,問身邊的那群衙役:「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都魔怔啦?」

  衙役們旁觀這一幕,更是脊背發寒,本就提心吊膽,叫他一出聲,嚇得哆嗦不止,忙豎起一指立在唇邊:「噓——!」

  「接著往下看,是有高人教我們,只要這樣做,就可以驅散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衙役說,「還不是你們刑妖司不管,我們有什麼辦法!」

  弟子:「簡直是荒謬!無稽之談!我們測了幾十次,董小娘子根本不是被妖所殺,哪裡來的妖性!」

  衙役:「那你不妨接著看,若不是妖性未除叫她作怪,難不成真是鬧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7:56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一章 劍出山河(五十一)

  一群人出門時,高空月色還算清亮。挑起擔子後,雲靄忽然發沉,不知從哪裡聚集,揉碎漫天銀光,走出沒兩步路,視野便黑了一半。

  數人都沒點燈,只能借著冰涼如水的夜光認路,這一暗,周遭萬物只剩憧憧虛影,心下陡然慌張起來。加上路面泥濘,一腳踩下去,泥水飛濺,總感覺走得很不踏實。

  幾人屏住呼吸,不敢回頭,也不敢開口說任何喪氣話,如履薄冰地繼續往前走。

  前方地面有一深窪,不知是被哪個頑皮幼童摳挖出來的,抬轎的壯漢目不能視,一腳踩下去,心驚膽戰中以為淺淺水坑其實深不見底,當場驚叫出聲,顧不上太多,渾身洩力地一抖,讓本就不大平穩的轎子險些側翻。

  好在轎夫邊上的同伴及時幫他頂住,將轎身重新扶正。

  這一驚一乍的變故叫旁觀的弟子們都倒抽了口氣,暗道這幫人真是即膽小,又妄為。

  不待轎夫們緩一口氣,前頭倒懸著的那隻公雞忽然劇烈撲騰起來。

  那隻公雞被人從喉口深深割了一刀,本已不再動彈,此時嗓音竟是高亢嘹亮,對著殘月啼叫不停。翅膀用力震動,腳上綁的繩結漸有鬆弛的跡象,眼看著是要被它掙脫開來。

  這也就罷了,它一叫,似乎觸動了什麼隱秘存在,小巷深處的陰風跟著襲來,穿過狹窄的巷道,裹上了一層淒厲尖緊的嗚咽,吹得轎身外面外層厚重的白布開始翻騰,彷彿裡頭有什麼東西在搏鬥,重量一會兒居左一會兒靠右,還不時有蹦跳砸落的動靜。

  轎夫們的身形隨之左搖右擺,抬轎的那側肩膀深深偏斜下去,不正常的重量壓得他們面目猙獰,幾難堅持。

  十來人俱是頭皮發麻,腦海中充斥著丟下轎子直接跑路的衝動,可因出行前高人再三的警告,又不敢真的鬆手,當下齊心協力,兩三人同挑一桿,再顧不上什麼聲響,互相指揮著道:

  「停停停!」

  「後面的別再往前走了!推攘什麼!」

  一人驚恐道:「何人在背後抽打我!剛剛還頂我心口!」

  「誰幫我看看?我肩上是不是有隻手?我感覺有幾根骨頭在勒我!」

  「娘誒!你們這幫猢猻莫要嚇人!」

  領頭的青年一聲暴喝,好歹震住眾人:「都住嘴!少在這裡惑亂人心!哪有什麼怪東西?真要你們的命,直接就殺了,豈會在你們身上摸來動去!都給我站好了!」

  眾轎夫息了聲響,強裝鎮定,可心頭還是不住打鼓,額頭冷汗淋漓。不敢睜眼看,便緊閉著雙目,撐直雙腳。

  好不容易重新穩住局勢,幻境外的幾人忐忑跟著傾風上前,躡手躡腳地走了兩步,剛剛靠近,就見一隻毫無血色的手倏地從窗口伸了出來,死死抓住窗沿,碰撞時發出一聲悶響。

  乾瘦指節細如骷髏,腕上繫一根血紅長繩。

  再定睛一瞧,才發現不是纏著紅繩,而是一道沁血乾涸的傷口,沿著董小娘子的手腕完整走了一圈。

  後排的一個轎夫聞聲下意識睜開了眼,入目便是那隻突兀出現的白手,當即再忍不住,全身肌肉僵直,咽喉深處發出一道背氣的尖銳呼聲。

  雞鳴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連鶴唳的風聲也停了,四下都是他乾巴巴的胸腔轟鳴聲。

  人雖然是衙役們自己抬的,可此番旁觀比當晚親歷還要恐怖數倍,尤其是看那個長著與自己相同面孔的虛影站在轎邊,心中的異樣與驚懼之情強烈到難以描述,真真是毛骨悚然,身體裡裡外外每一處都在漏風。

  五大三粗的壯漢們飛速靠攏,彼此抓緊對方的手臂,跟隻鵪鶉似地縮成一團。

  年輕弟子們亦是寒毛直立,見他們這般狼狽想譏諷他們幾句,可實在是自己也怕,不好放什麼大話。

  觀察一圈,只京城刑妖司來的那幾位沒什麼反應,沉著冷靜,始終在觀察幻境中的影與形。

  於是一群人都抱緊了往他們身邊靠,從同伴的體溫中汲取到了一分可憐的慰藉,才敢抬頭繼續查探。

  轎夫們杵在原地,嘗試著調整狀態。

  無人有動作,可卻有水聲在寂靜深夜中傳蕩開來。

  先前也有,不過大家都以為是踩中水坑時發出的雜音,此次四下無聲,才驚覺反常。

  那是一種有節奏的、水珠砸落在水面的脆響。

  眾人默契地沒有吭聲,只低下頭在周圍找尋,看是哪裡有漏水。

  聲音離得很近,該是在三尺範圍之內,可附近的簷角缸桶,都沒找到有端倪的地方。

  那只能是從轎子裡傳來。

  就站在轎子後頭的傾風倒是看得明白,一條細長的水線正從轎子底部不停往外滲透。

  辨不出顏色,連綿不絕,來得蹊蹺無常。

  水?

  傾風不期然就想起先前鳥妖提過的水妖。那通胡話不是瞎謅的嗎?

  「滴答」聲越發頻繁,空氣裡隱約還多了女人的笑吟。

  轎夫們兩股戰戰,舉目四望,嚇自己不輕。

  領頭青年再次開腔,扯著嗓子來了句吆喝壯膽,試圖用渾厚的嗓音壓住那種陰邪:「莫怕!一鼓作氣,咱們走!」

  眾人再次抬步。

  寒風又起,白布高揚。深夜月斜,巷口驀地出現人影團團,模糊能瞥出白黑兩色,徐徐走動,徘徊不定。

  前排的轎夫們要走兩步才睜開眼,草草認一下方向,再又閉上,反沒看見那些來回飄蕩的鬼影。

  幾人下腳踩得用力,可當踏去某一步時,鞋子忽而深陷進去,跟被什麼東西夾住,再拔不起來。

  幾人本就站得極近,抬步動作拘謹,這一番亂了身形,三兩撞到一起,肩上木桿也隨之滑落。

  等反應過來,想再補救已是不及。

  「咚」得一聲沉響,粗長木桿居然直接折斷半截,在泥地裡磕出深深的凹陷,力道近乎百鈞重。

  一人叫道:「轎子落地了!」

  眾人面如土色,立即四散開來,圍在遠處打量這頂轎子。

  方才還騷動不止的轎子,落地後反安靜下來。天上沉沉的煙靄也迅速流盡,冷清素光,照出眾人滿臉的駭意。

  「完了,完了!拿這頂轎子沖棺材,可是棺材還沒進墓穴,落地了,還沾水了!」

  「閉嘴!」

  就這麼僵持了半晌,最後還是那個領頭的衙役最為勇武,拈腳上前,走到轎口,一把將白布扯開。

  他飛退一步,撤到遠處,引得周圍兄弟跟著齊退。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拼了老命去看,才發現裡頭還有一層藍色的門簾。

  壯漢狠狠眨了下眼,再次上前,手指鬆握幾次,豁然扯開門簾。

  邊上的兄弟先他一步發出慘叫:「啊!——!」

  傾風幾人跟著跑到轎前,屈身往裡看,只瞧見一具已腐爛多日的屍體。衣服被血水打濕,散發出一股惡臭,與剛背出家門時的鮮活有天壤之別。

  轎夫們瞬間荒作一團,有人踮著腳繞到側面,將門簾重重放下,牙關打顫,問道:「現下怎麼辦?」

  「那高人說不能落地,但這怎麼可能不落地?也不仔細說個補救方法。」

  邊上住戶早有被吵醒的,被他們提前打過招呼,閉著門窗滅燈不出。

  可此前的動靜難免會傳揚開,只怕百姓聽聞,會更恐慌。

  領頭青年渾然已是主心骨,斷然道:「都冷靜!去刑妖司,馬上去刑妖司!」

  幻境外的弟子們聽得勃然大怒,抓著對面的衙役們罵道:「好你們的!惹出事來了丟到我刑妖司,還在外毀罵我們!恁不要臉!」

  「我說那天晚上你們怎麼如此不對勁,原來是有這樣的由來!」

  衙役們也被說得不好意思,不過此刻畏懼之情勝過所有,慚愧與羞恥也就不多了,申辯道:「本該是你們刑妖司的官司!我們哪裡處理得來?」

  傾風輕哂道:「找你們的高人去啊。」

  一青年低聲說:「高人哪有那麼好找?只他主動來找我們,不知去哪裡找他。」

  說話間,再看幻境,倉惶的壯漢們已重新抬轎。這次轎身變得輕快,一群人健步如飛,在街上一陣狂奔,不肖一刻鐘便到了刑妖司門前。

  擂鼓喚人出來。

  刑妖司的師叔鑽進轎子瞅了一眼,出來見一幫魁梧大漢還在戰戰慄慄,真以為是保存屍體的法寶失了效,將他們嚇丟了魂。未再多問,直接命人找了口薄棺,將屍體裝進去,準備連夜送去城外,與先前那位落水的女子葬到一起。

  差役們心中有鬼,不敢多言,安靜站在邊上,看著他們動作。

  在幾人合力將屍體抬出來前,傾風轉過視線,問:「下葬的過程有出什麼意外嗎?」

  「沒有。」弟子回說,「瞧這小娘子可憐,我們給她裹了兩層新被套,埋進土裡,又燒了點紙錢,就回來了。」

  為首衙役急促道:「可是事情沒完吶!董小娘子下葬之後,還是有人在夜裡見過她的鬼魂!我們將她屍體抬來,是想叫刑妖司幫忙斷尾,可你們什麼都不會!」

  弟子們被他這一番愚昧發言弄得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鬱悶得很,跺腳道:「你——你們真是沒救了!又來找我們,又不信我們。你們十幾個人的腦子都湊不齊一個核桃大!」

  林別敘沒再往後看,兩指順著鏡面背後的密文寫了幾道,數人眼前一花,睜眼後已回到內廳。

  受傷的小妖正蹲在燈邊幫忙看火,單手捂著腹部咧嘴發出一句呻吟。

  他傷勢未癒,林別敘怕引他情緒起伏,未拉他入幻境。

  小妖聽見聲響,趕忙起身退回角落,一瘸一拐地小跑,靠在就近的一根木柱上,低著頭不敢看眾人眼睛。

  傾風見他這慘狀,向來說話隨心所欲,此時更沒什麼好態度,出口全是怪聲怪調的嘲謔:「什麼鬼魂?這通弄虛作假的東西你兩遍了還沒看明白?要麼是那小妖只有浮雲遮眼的本事,要麼就是存心嚇人,好叫你們自亂陣腳。你那腦子真不用嗎?一個鬼魂整日在城裡游蕩,既不喊冤也不索命,怎麼?死後閒得慌?大半夜沒事出來逛逛?」

  青年吃癟:「可是、可那轎子……」

  「一頂轎子而已,也讓你們怕成這樣。」傾風嗤笑,抬手拍了下對方的胳膊,「圍毆小妖的時候,不是孔武有力得很嗎?那隻鬼還什麼都沒做,你們就軟如爛蝦了。有本事別光欺負小的,找厲害的去。」

  領頭的衙役將兄弟按下,抱拳一禮,說:「姑娘想奚落我等,隨時可以,眼下之重,是該如何解決此事。」

  傾風說:「關鍵不就在你們說的那個高人?他苦心孤詣謀策此事,定然清楚前後因果。只不知他這樣大費周章,究竟圖謀為何。」

  傾風猜這高人多半是妖。

  屍體會在一夜腐朽,該是奸猾小妖的法力本就要維持不住了,乾脆設個圈套引他們入局。

  這夜轎子是無論如何都得落地的,之後再出什麼異象,便是官差們自己的問題。

  特意命他們從城南一路擔到郊外,沿途目睹的百姓自會宣揚。弄出一番驚天的大陣仗,能叫滿城上下都信了鬼神之說,離間朝廷與刑妖司之間的關係。

  好陰損的招,怕不是與刑妖司有什麼血仇。

  傾風沖著林別敘使了個眼色,想見識一下道士行騙的手段。後者神情自若,張口就來:「沒血了。再割一碗。」

  一眾衙役們白了臉。不知是今夜輪番驚嚇,還是此前失血過多,他們只覺身體虛軟,若再割林別敘所謂的「一碗」,可能撐不到回去。

  領頭衙役斟酌了下,道:「還是由我說吧,其實也不怎麼復雜。那高人是縣老爺的家眷為我引薦,照他所說,他是近來剛到儒丹城,遠遠見此地妖氣縱橫,知道要出禍事,所以繞道而來,想幫我們化解。」

  他觀察著傾風跟林別敘的反應,覺得這二人該是刑妖司目前能做得了主的人,可惜就算是隨心所欲的傾風,也叫他根本看不穿深淺。

  「他聽我說完城中近來的怪事,直拍大腿說是大妖作亂。因董小娘子是被妖物所殺,那大妖的妖性還殘留了一部分在她屍體裡,才屢不安息。還說刑妖司裡的人道行太淺,連那點遮掩的把戲都看不穿。可惜他無意入世,我若想知真假,不如照他說的試試,反正他不收我的銀錢,不必怕他騙我。」

  「他送了我們一頂轎子,就是掛著白布的那頂。再之後的事情,就如你們所見。」青年眼珠轉動,對眼前諸多信息還抱有懷疑,先一五一十地同他們講出來,「他讓我們三更天背著董小娘子出門,因為彼時人境妖氣最弱。他在轎子上施好陣法壓制,只要將屍體安穩抬到郊外墳地下葬,就能徹底封禁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

  從他們的角度看,這高人簡直高節清風、不同俗流。說的話也句句在理。比只會推脫還頻頻出錯的刑妖司可靠得多。

  傾風問:「什麼妖?」

  青年還在忖度,沒反應過來:「啊?」

  傾風不耐重復了遍:「大妖作亂,他說是什麼妖?」

  青年:「他沒說。他說是隻大妖,若叫出他的名,會叫他知悉。他需避其鋒芒。」

  季酌泉哭笑不得:「那你多叫幾聲白澤先生的名,你覺得先生能應你嗎?」

  青年不語。

  他準備描述一下道人的長相,被林別敘先行打斷。

  「那道人想來不會以真面目示人,看一眼也無用。」林別敘說著望向傾風,想聽她決斷。

  「還能怎麼辦?」傾風一揚眉,「找把鋤頭,刨墳去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8:1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二章 劍出山河(五十二)

  刑妖司裡的兵器是有不少,但農具實在不多,只負責打理花園的匠人留了幾把放在偏院。

  傾風隨著年輕弟子一起去挑趁手的工具,真找到兩把生鏽的鐵鋤,其餘的器械管事不願給,全因弟子口快,直白說出他們是要去挖墳。

  等回來時,林別敘將小妖受害的事情也處理完了。

  傷人的青年被五花大綁堵住嘴巴,由兩名弟子拖拽著帶回牢獄。

  邊上的衙役們面色鐵青,雙拳緊握,卻漲紅著臉不再叫囂,心緒浮在臉上,看著頗為復雜。

  林別敘手中翻玩著黑色鏡面,唇邊笑意冰冷,慢條斯理地道:「人境之地自分立起數百年間,有不少大妖捨身佐助人族治亂,而今刑妖司內亦有不少妖族協理,方有人境今日太平。」

  弟子端著壺熱茶過來,見大廳氛圍凝滯,肅殺逼人,自覺止步,不敢上前。就聽林別敘接著道:「我不管你們究竟如何想,是覺妖低人一等也好,活該打死也罷,都收好心裡那些倀鬼,莫要冒頭。刑妖司自有規章,一日未倒,凡有犯禁者,我便可一刀削了他的虎威。」

  諸人鴉雀無聲。季酌泉跟謝絕塵顧自閉目養神。

  傾風扛著鋤頭走進來,將柄尾往地上一頓,似全然察覺不到現場的沉凝,拍拍手上的土,問:「你去不去?」

  林別敘把萬生三相鏡還給她,看神色是想拒絕,但垂眸一掃身上衣袖,或許是覺得已經髒了,便轉了口風,應說:「也可。」

  傾風朝門口招招手,示意弟子分自己一杯茶,先休息片刻再出發。

  最後留了兩名衙役負責帶路,再挑了兩位弟子跟著學習,將其他人都打發回去。

  董小娘子家境貧寒,家中還有幾位姊妹。此番無故慘死,又牽連出一串鬼怪奇談,族親的墓地不肯讓她落葬,最後只能選在荒涼的郊外。旁邊就是那位落水而亡的女子。

  一行人對此地不熟,在附近打轉了幾圈,才終於找對墳包。

  弟子將燈擺在地上,朝著簡陋的墓塋拜了兩拜,再點上幾支香,兩手合十胡亂道歉幾句,安了心,讓衙役幫忙刨開墳冢。

  衙役們心有抵觸,可職責所在推脫不得,挽起袖子挖了一陣,撥開上方一層淺土,感覺快要接近棺柩時,停了動作,畏畏縮縮地不敢再動。

  刑妖司的人不信那些古話忌諱,他們只是俗人,還是信的。掘鬼墳這樣的事情,他們不敢做。

  弟子無法,只能上前接替二人。

  沒一會兒,鋤刃頂部便傳來撞擊硬物的聲響,確實是挖到棺材了。於是二人圍著木板四周開始鬆土,打算將棺材起出來。

  二位弟子完全不會使這農具,力氣雖大,一鋤子下去勾不起半捧土。傾風看得疲憊,主動上前拿過鐵器,彎腰忙活起來。

  季酌泉跟謝絕塵跟黑白無常似的,一臉新鮮地杵在墓碑邊上觀摩。兩位弟子不好坐下休息,於是也站在他們身側。

  寒夜寂涼,傾風俐落地挖出一條深溝,抬頭對上一排齊整的長影,立在妖燈的背光處,頓時噎得說不出話。

  林間剪影微動,荒草森森。傾風實受不了他們瞪著眼睛安靜站立的模樣,單手支著鋤頭,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是柳隨月在,此刻定然會說,『陳傾風,你好厲害啊,你怎麼什麼都會?』。」

  眾人:「……」

  季酌泉勉為其難道:「陳傾風,你好厲害啊,墳也挖得那麼好。」

  謝絕塵又驚又怕:「……這真是要說的嗎?」

  林別敘不給面子,直接朗聲笑出來:「哈哈哈。」

  夜裡蚊蟲密集,幾人抬手驅趕都被叮咬,只林別敘捏著把扇子,閒散坐在那裡搧風。

  傾風悔要將他帶來。這人一身懶骨,光會在那兒礙眼。

  她拿過另外一把鋤頭,對林別敘示意道:「你,來。」

  林別敘將手中紙扇一合,不等她再次催促,竟真的站起了身。

  他那身大袖寬衫用來刨土實不合適,傾風也不信他通曉此道。

  這貴胄公子看著就是從小養尊處優,料想不懂農人艱苦,天真以為容易。傾風等著他落敗狼藉,在人前出出醜。結果林別敘將袖口束緊,抄過鋤頭,動作流暢姿態熟稔地鏟起土來。

  眾人都愣在原地。

  林別敘迎著視線回頭,面色如常說:「看我做什麼?我以前也替我父親種過地。」

  傾風更是驚詫:「你還有父親?」

  「如今死了。」林別敘推著長柄將邊上的土塊挪開,問,「你還挖不挖了?能叫動我做事的人鮮少,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想半夜弄這一身狼狽。」

  傾風滿腔好奇,心癢難耐,但到底沒問,只回道:「挖。」

  二人合力,董氏小娘子那口棺材終於出土。

  傾風站在土坑裡,頭身上都落了一層泥沙,她隨意抖落了下,用手指叩叩棺壁,繞著檢查了一遍,確認下葬後無人開過棺。正準備蠻力將木板掀開,林別敘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傾風忙道:「我知道,死者為大,我肯定給它原樣裝回去。」

  林別敘還是將她手按住,點點下巴,示意她抬頭。

  傾風轉了半圈,見眾人都在朝前頭的樹下看,聲音放低了些,問:「怎麼?」

  季酌泉俯下頭:「你看不見?」

  傾風單手攀著坑沿,借力輕盈跳上地面。

  季酌泉給她指明:「一個女人,手裡提著個竹籃,坐在樹下。她正在看你。」

  兩名衙役早已碎步遠離,又不敢走得太遠,背靠著一棵古樹,持刀護在身前。

  傾風嘁聲:「看我做什麼?看我好看?那邊兩個給我滾回來,怎麼那麼慫?」

  季酌泉又說:「她開始低頭哭了。可能是因為你動了她的棺材。」

  傾風觀察眾人臉色,發現他們眼中俱是一樣的場景,驚疑了聲:「真是奇怪,你們都能看見,為何只有我看不見?」

  她摸向自己肩上的妖丹,思忖片刻,將它取了下來,讓邊上的弟子捧著拿到遠處。

  靜等過後,眼前幾縷浮游的清氣逐漸交匯,白與黑的光色莫名變得清透,慢慢在樹下融出一個模糊身影。不過還是看不清楚。

  傾風眯著眼睛,說:「好亂的妖氣。」

  「哪裡有妖氣?」季酌泉立即看向自己雙手,遲疑道,「沒有吧?」

  她身上血煞之氣偶會暴動,對妖力感知也算敏銳,可是如今一點知覺也無。先前在城中撞見異象,甚至都未察覺。

  謝絕塵同是如此。他身上封存了龍脈的妖力,真要中招,不可能半分牽動也無。

  傾風很快沒了興趣,隨意道:「管它呢。讓她哭。」

  只是一道唬人的幻象,因他們動了棺材才觸發法術,華而不實的老把式,無甚它用,傾風懶得理會。

  她讓弟子將妖丹還給自己,跳回去開了棺蓋。

  裡面只有兩床紅色的被套,沒有屍體。傾風翻了下,發現下面的布料有浸水後潮濕發黴的跡象。

  弟子說:「那就是我們送的被套!」

  看來打從一開始,他們埋的就不是屍體。真是著了別人的道。

  傾風點頭,轉了個身去挖另外一座墳。

  她繞到碑前,認了下字,問:「為何是叫無名氏?」

  領頭衙役見他們都不放在心上,也稍安幾分,走回兩步,手中還是橫著刀身,回答說:「這女子說是姓葉,衙門重新查驗了她進城的公文,發現姓名來歷皆是偽造,只好這麼記了。她來儒丹城時日尚短,沒有什麼親朋也沒什麼仇家,掉進河裡泡了好些天才被撈上來,仵作驗不出什麼,用她家裡剩的銅錢為她買了口棺材,就那麼葬了。」

  傾風「嗯」了聲,抬手招呼林別敘過來,二人接著掘那葉氏小娘子的墳。

  衙役強忍了一整晚,邊上那個低泣的幽影越來越近,實在煎熬不過,問了出來:「幾位先生既然有……那什麼生鏡,就是那等至寶,何須還要如此操勞?直接查看誰人是凶手不就成了?若是缺血,我多找幾個兄弟來,大家拼拼湊湊,看能不能補上。」

  林別敘撣撣肩上的土:「縱然三相鏡有那等威能,你以為凡人可以輕易取用?先前所見,是你們自己的過去相,若是要直接卜出凶手,你們幾人的命全部賠上,怕都不夠。」

  衙役失望道:「原來如此。」

  他不再追問,抬起頭,發現遠處那道倩影又近了幾分。不再低眉垂淚,而是從手中挎著的竹籃裡取出一把泛著冷光的匕首。

  女子的面容並不真切,一是夜裡光色朦朧,二是她長髮凌亂下垂,遮擋住了一半五官。可據見過的百姓所言,聲音同董氏小娘子是極其相似的,身形也是一般嬌小。

  衙役再次後退幾步,仗著有刑妖司一眾高手在,克制住心底恐懼,盯著白色身影細看。只覺對方舉手投足都極為真實,不似幻象。連裙邊拂過地上的落葉,落葉都會隨之拂動。

  衙役一怔。

  啊……?

  林別敘停下動作,抬頭一掃,眸光微凝,等察覺異常再出聲,已是有些晚了:「小心——」

  傾風看不見鬼影,但倏忽之間,直覺有一股勁風從虛空襲來,多年來的求生本能讓她立即旋身躲避,同時抄起手中鐵鋤朝方才站立的地方打去。

  一道寒氣擦著她的皮膚險險飛過,斬在後方的樹幹上,發出一聲巨響。

  樹梢晃動不止,葉片簌簌而落。樹幹傳來「咔嚓」幾聲,終還是堅持不住,轟然塌倒在地。

  那女子身影化入方才那道刀氣,一擊過後,殘像一併消失。

  傾風抬起手,順著脖頸上發涼的位置輕輕一拭,就見指尖果然染上了鮮紅的血。

  「有意思。」脈搏的跳動強烈起來,傾風一手按著傷口,反笑道,「這幻象居然還能殺人?原來真是我小瞧,城裡藏著隻大妖。」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8:29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三章 劍出山河(五十三)

  季酌泉跟謝絕塵分別去女人出現過的地方搜查了遍,沒找到任何妖力殘留的痕跡,心中軒然波動,陰沉著臉回來。

  林別敘抬著她的下巴看了眼她的脖子。這點小傷很快已經止血,不過血漬被她糊開,看著有些猙獰。

  傾風眼尾下斜,餘光落在他臉上,見他一臉冷肅,還有心力揶揄道:「林別敘,你完了。虧你還是白澤的弟子,有所謂先知的遺澤,一隻大妖靠近你居然全無察覺,甚至連她來歷也弄不清楚!真是奇恥大辱。」

  林別敘面色不善,見她還這般混不吝的模樣,一句玩笑話回得也有些生硬,不似往常灑脫:「那傾風師妹下次記得躲我身後來,我替你擋個刀,誰若要殺你,先叫天道為你擋一劫。」

  傾風因那大妖的偷襲生出一絲亢奮,聞言就笑,說話不過腦子:「那怎麼好意思?別敘師兄的師妹多得很,怎好叫你為我以身犯險?」

  林別敘不再理她,免得多說兩句,忍不住要動手打人。

  謝絕塵放出妖力搜尋一圈,無果,睜開眼睛道:「好像是不在了。」

  兩名衙役被嚇得不輕,那樹幹倒塌的位置離他們僅有一步之遙,二人頭皮發麻,頸後俱是細密冷汗,見他們隱晦商討,小聲問道:「她到底是妖……還是鬼?」

  傾風惡劣地道:「是鬼。你要是現在轉身逃跑,她就會趴你背上去,與你一道回家。」

  衙役明知她在說笑,血液還是隨之向下倒行,遍體發冷。

  兩人靠在一起,低聲議論:「大哥,怎麼辦?刑妖司的人到底行不行?我怎麼覺得那老道說的才是真?早早就同他們說城裡有大妖,可這幾人現在才信。」

  青年面色幾番變化,思量良久,最後想通。

  儒丹城內常會出現那個鬼影,但如傾風所說,既不叫冤也不索命,傷人還是第一次。

  就憑鬼影那等駭人身手,足見她此前並無傷人之意,否則城中百姓無一可以倖存。

  他沉聲說:「那老道說是刑妖司有問題,刑妖司說是老道有問題。他們雙方願意鬥法,自是好事,起碼能決出個結果來,不必像先前一樣,徒留我等什麼都不懂,獨自忐忑。我等莽夫,靜觀其變吧。」

  二人不再吭聲,等著看刑妖司要如何應對。

  傾風將手在衣服上隨意擦了一把。她的鋤頭被刀氣折斷只剩半截,乾脆將林別敘的那把拿了過來。

  兩名年輕弟子哪裡肯讓,懷著還未平復的心情上前搶過,學著他們的姿勢在地面挖土,領悟了些要領,效率確實比之前高了許多。不多時,已經能看見暗紅色的棺材。

  葉氏的墳埋得比董氏的要淺。不用開棺便可知道,裡面該是空的,因為釘死的棺材板已經被人撬過。

  推開一看,果然如此。裡頭只剩下些陪葬的雜物,是幫忙處理後事的人隨手扔進去的碗筷之類。

  弟子征詢過意見,又忙碌地將土填回去。

  季酌泉站在兩座墓碑中間,抱著懷裡的劍,沉吟道:「兩具屍體都不翼而飛,可情況又迥乎不同,一個是傀儡,一個是盜屍,為何?那妖物守在此處,是怕我們發現屍體的異狀?可憑她的法力,若真是凶手,想要不留屍骨該是輕而易舉,何必節外生枝?好生古怪。尤其是她那幻術,到底是什麼情況?我敢保證,她最早出現的時候,確實只是一道虛影。直到她走近這尊墓穴,才化出幾分實感來。」

  她連連搖頭:「不懂。」

  傾風最初看見的也只是一道幻影,所以才失了警惕,哪曉得影子也能殺人。

  謝絕塵說:「妖域?」

  他看著林別敘,後者尚不確信,所以未答。

  傾風將埋了許久的疑惑提出來:「說來,聽聞儒丹城最近出現一位傳聞中早已亡道的水妖?可能是魚、可能是水蛇、也可能是蚌?反正是隻大妖。」

  她說到後面,自己也覺得荒謬。可既然已經開了話頭,乾脆信鳥妖一次。

  弟子們面面相覷,搖頭道:「沒有啊。若有大妖進城,刑妖司早該示警了。」

  林別敘沉思片刻,忽然道:「你說的,該不會是蜃妖吧?」

  傾風立即道:「怎麼說?」

  林別敘說:「那確實是隻修為高深的大妖,可應該已經死了好多年。狐狸當初從紀氏寶庫中偷來的蜃樓,就是從蜃妖身上取下來的。她該死在袁明入刑妖司的第二年。與袁明也算是有頗深的淵源。」

  「袁明?」傾風呢喃了聲,「他身上的遺澤……」

  林別敘頷首:「不錯。他身上的第二種遺澤,便是在蜃妖的妖域裡領悟的。雖與他原先的火性遺澤相沖,可卻恰好壓住了他體內暴烈不受控的妖力。叫他能同時施展兩種妖術,卻不被反噬而死。真是奇妙。可惜,他未能領悟到蜃妖最厲害的幾種妖術,不過只能簡單控水而已。」

  季酌泉茅塞頓開,覺得很有可能:「蜃妖最擅幻術,蜃樓還能隔絕妖力,若真是如此,我等所見所聞便可解釋。刑妖司的人認不出董小娘子的屍身也屬尋常了,畢竟水妖最擅的就是以物化形。」

  林別敘反駁道:「可是她已經死了。縱然沒死,也不可能放出來。放出來,也不可能敢在儒丹城裡作亂。」

  傾風問:「那有沒有可能,世上秘密修出了第二隻蜃妖?而且資質過人,直接修成了大妖!」

  林別敘篤定地道:「不可能。」

  他甚少用這樣的語氣,不過既然敢說,定然有所依據。

  謝絕塵見她們不懂,幫著補充道:「即便是同一種族,修煉成妖,因天資不同,所擅法術也各有不同。千百年來,能做到漸虛隱實,化形為影的蜃妖,只出過一個。剛死就再出一個,世上沒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天道也會制約。」

  「哦……」傾風誇道,「謝小師兄,博學多識嘛。」

  林別敘轉過臉來:「嗯?」

  傾風耳邊蚊聲陣陣,揮手趕了下,問:「怎麼?」

  「我說話多,你嫌我煩。我說話少,你又不滿。」林別敘抽出腰間的折扇,一把打開,「傾風師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傾風順手搶了他東西,無謂笑道:「那你確實是該反省。」

  兩位弟子已將土坑填平,重新插了幾炷香擺在墳前,禮貌念叨幾句,四方神佛都提了一遍,挑著燈起身。

  傾風活動了下肩頸,搖著扇子道:「回吧。」

  眾人操勞一夜,回到刑妖司已有倦意。

  弟子們都未休息,懂事地給他們燒好熱水,理好客房。

  夜來風雨,曉煙輕寒。昨日還有些暖意,今晨就被冷風凍醒。

  傾風從床上坐起,透過半開的窗格看院中的景致。

  枝頭一簇紅杏又開,院內人聲沸揚,昨日剛被她念叨過一句的柳隨月一路從遠處跑來,踩著未乾的水漬,比春光還要喧鬧,大叫著道:「傾風!傾風!」

  傾風剛穿好衣服,她便將臉從窗口探了進來,興奮喊道:「我來啦!」

  「知道了。」傾風抬手壓了壓,問,「你怎麼會來?你們也抽到董小娘子的案子了?」

  「不是,我們抽到的是崔氏和楊氏的失蹤案。」柳隨月趴在窗台上,捧著臉激動問,「怎麼?你們知道線索嗎?」

  「線索是沒有。」傾風走過去,好奇問,「你們誰抽的籤?不可能是你吧?」

  「阿財啊!他那雙髒手非要抽,選了個這麼遠的地方,我以為這次要倒黴了,沒想到來了刑妖司,他們說你們也在!」柳隨月大笑道,「沒想到阿財也有否極泰來的一天!」

  傾風面露同情,彎下腰,給她展示自己脖子上的傷口。

  柳隨月驚嚇道:「怎麼回事?你和誰打架了?」

  「此地大凶。」傾風告訴她,「城裡鬧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8:43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四章 劍出山河(五十四)

  柳隨月聽她嚇人,高呼一聲「怎麼可能!」,便繃緊一張臉跑去找別的弟子求證去了。

  傾風洗漱完走出房門時,年輕弟子正在前廳,拿著昨晚那半截斷裂的鋤頭給她講女鬼夜游持刀傷人的故事。幾位巡街散值的師叔順道也在旁聽。

  柳隨月滿臉的聚精會神,冷不丁冒出一句:「鬼殺人怎麼還帶刀啊?這也有人相信?」

  弟子急得辯解:「鬼殺人怎麼不能帶刀?你見過鬼嗎?沒見過那自然是什麼都有可能的!」

  傾風沒見到謝絕塵跟季酌泉,吃過早飯,獨自去了董氏小娘子家。

  昨夜幻境中出現的地方她還記得,恰巧晚上同是下了一場雨,石牆根底的青苔與含雨開放的春花都與鏡中相似,只是顏色鮮亮幾分,花草又長高了半指。

  這一片的地勢偏矮,雨水匯聚在巷弄的低窪裡,濕軟的泥土上留有數排清晰的腳印。

  那痕跡途徑董氏的大門時,遠遠繞開半圈,緊貼著對面的牆根行走。

  還有一排新鮮的腳印是從屋內出來,一大兩小,該是在她來前屋主出門去了。

  老舊的門扉似乎一推就倒,傾風緩步過去,打算直接翻牆入內查探,靠近後聽見裡面有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於是後退一步,屈指輕敲,卻不見有人出來。

  裡面的人也停了動作,像在故意等她離開。

  傾風猜留在家裡的應該是個孩子,不敢獨自放她進去,便準備重走舊路做一下樑上君子。「嘎吱」一聲,旁邊的木門先推了開來,一年輕婦人探出頭問:「你要找誰?」

  傾風還沒回答,她打量過傾風裝扮,又說:「是刑妖司的先生嗎?」

  很快再跟一句:「人不在家。」

  傾風放下剛提起的衣擺,熱情叫了聲「阿姐」,笑著過去問她:「你可知這家人去哪兒了嗎?」

  婦人原對她警惕,見她態度和善,甚至有些親暱,局促地捏緊了衣裙,回道:「先生客氣了。這家阿嫂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去前街的漿洗房了。前腳剛走。」

  婦人惋惜道:「可憐了他們家二娘,無辜被人害死還成了厲鬼,現下城裡都怕,漿洗房的掌櫃不敢再招她們一家做短工,幾個孤兒寡母哪裡能有飯吃?只好帶著孩子過去纏了,看能不能再找點事情做。」

  傾風臉上笑意沉了下來,維持不住,抿了抿唇,皺眉道:「掌櫃的為何不要她們?不過是洗個衣服而已。怎麼,還要挑聖童啊?」

  婦人半倚著門,一手摳著門板上的裂縫,低著頭道:「傳言說得難聽,說二娘是被活活累死的,怨氣才那般大,死了都不肯走。送衣服去漿洗房的有好些是富貴人家,怎麼敢沾這晦氣?」

  她窺覷了下傾風的臉色,沒瞅出藐視的意味,不像往常來的其他人,便壯著膽子多說了一句:「您也別覺得阿嫂是不心疼女兒,實在是沒有多餘的銀錢。二娘她爹以前沾了賭,現下還欠著大筆錢,自己是死了個乾淨,債都留給了妻女。要不是刑妖司的人幫著二娘落了葬,還送了口棺材,怕是只能草席一裹直接埋進地裡。」

  傾風聽得百味雜陳。世路辛酸,多少就繫在一個「錢」字,騷人墨客說它是黃白銅臭,不知窮人視之為骨血。眸光游轉,追著天空一抹黑色。

  一隻燕子低斜飛入董氏的院牆,屋簷角落是它剛築的泥巢。支離的木門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是有人小心將耳朵貼在門邊上偷聽。

  她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問:「那董小娘子遇害前,與什麼人往來最多?」

  婦人一番話說得滾瓜爛熟:「縣衙的官爺來問過好幾次了。二娘為人木訥老實,平日除了洗衣就是縫補,得罪不了什麼人。與那邊的葉小娘子關係還算不錯,兩人經常一起去河邊洗衣。結果現下二人都死了,唉……別的再不曉得。」

  傾風又打聽了幾句,皆是不疼不癢的答案。婦人得閒的時間很短,家中幾個孩童不停喊叫,她應付不過去,只能歉意賠了個笑臉,同傾風告罪,轉身跑回屋內。

  傾風踱步到董氏的門前,忽然抬手叩了兩下,將裡面的孩子嚇得抽氣。

  她笑道:「蘿蔔頭,站遠些,我要往裡面扔石頭了。」

  小姑娘立即腳步急促地往簷下跑去,抱著頭蹲好。

  傾風將手中的錢袋拋過院牆,聽見銅錢落地的聲音,笑笑走了。

  等她回到刑妖司時,柳隨月等人剛聽完昨晚的鬼故事,正齊齊圍著謝絕塵看他卜卦。

  不知幾人從哪裡找來一個老龜殼,神神叨叨地鼓弄一陣,輪流往外投擲。

  傾風在門口尋了個空座,見無人搭理自己,又過去將他們桌上的茶壺給端走了。

  幾人玩得興致正濃,謝絕塵收起家伙事,說今日卜算次數已夠,不能再卜了。

  數人哀叫,想求他再算一卦,謝絕塵直接把龜殼送給他們,叫他們自己學去。

  人群只能失落散開。

  茶水已經涼透,對傾風這種不會品茶的人來說正好,囫圇灌了兩口用來解渴,問道:「算出什麼來了?」

  「才卜了三卦!第一卦問,綁架崔公子跟歌姬楊氏的是不是同一個。卦象說是。是不是妖,說是。這二人是不是還在儒丹城內。也說是。」柳隨月悔恨不已,「早知道我就先問,與城中殺人的那個大妖是不是同一個了!」

  傾風放下茶杯,提醒一句:「這東西又不一定準,你不如去別的地方找找線索,可別光指望這個。」

  「我們正要去。張虛游認識那崔氏的家主,提前給對方遞了個帖子,現在在等車來。袁明師兄說不習慣那樣的大戶人家,便自己先去桂音閣了。」柳隨月癱坐在她邊上,歪著腦袋問,「聽謝師兄說你們還沒有線索,連墳都叫人挖空,要不要同我們一起?我覺得儒丹城裡沒那麼多作亂的妖,多半就是同一個!」

  傾風想了想,反正不急,去崔氏那樣的望族家裡還能蹭頓好飯,順便看看二者是否真有聯繫,於是點頭同意。

  謝絕塵過來,理好右手的長袖坐她對面,問:「你今早去了哪裡?」

  「去那兩人家裡逛了一圈。」傾風開門見山,「附近沒有妖力殘留。董小娘子既沒錢也沒仇家,參照衙役的說法,該是因為葉氏受了牽連才被滅口。但那葉小娘子來歷好神秘,我在她家中搜了一遍,什麼都沒發現。只從她幾件舊衣裳的繡樣來看,可能是從南方來。」

  謝絕塵點頭,也說了自己的結果:「我翻了下儒丹城登記在冊的妖族,沒有找到昨晚的大妖。已送信回上京,請人問問鳥妖詳細的經過,他是在哪裡看見的水妖。」

  他說話一板一眼好似匯報,補充道:「季師妹去了衙門,問明仵作,董小娘子的死因是被人擰斷脖子,再抓著頭髮用前額撞擊石塊,最後丟屍荒野。看手法不像是水妖殺的。」

  傾風困惑:「咦……」

  聽起來,凶手性情該是殘暴凶戾。那水妖雖喜玩弄人心,卻沒見那股殺性。

  何況水妖殺人,為何要掐人脖子?

  日上中天,暖風裊裊,街上貨郎獨具韻味的吆喝聲從門口蕩了進來。

  傾風被打斷思緒,沒等多久,年輕弟子跑來通報,說崔氏請人的馬車到了。

  柳隨月跑進庭院將季酌泉也喊出來,數人一同上了車。

  車廂不算大,多出幾人顯得有些擁擠。不過傾風從來只坐過牛車,還是第一次坐正兒八經的馬車,哪裡都覺得新鮮。四面摸了沒兩下,車夫已掀開門簾,躬身請幾人下車。

  崔老爺親自來到門前相迎,看表現其實不大認得張虛游。對著幾人來回打量,最後是朝著柳望松伸出手。

  「賢侄」兩個字已脫口大半,張虛游及時一聲問好,才讓他反應過來。

  「賢侄!」崔老爺硬生生改了調,轉而挽住張虛游的手臂,「快隨我進去。你的朋友們也快進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8:58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五章 劍出山河(五十五)

  柳望松在手心敲著玉笛,同邊上幾人耳語道:「方才瞧見沒有。我這一身氣度,真是風恬月朗,神儀明秀啊。可惜,吏部尚書生不出我這樣的兒子。」

  柳隨月聽得難受,用手肘推開他:「我看你是不知羞還差不多。若是別敘師兄在,哪有你什麼事?謝師兄隨意換身衣服,也比你像模像樣多了。還不是張虛游太不爭氣,難怪張尚書總罵他逆子,半點張氏遺風也無啊。」

  走在前面的張虛游回了下頭,目光幽怨地瞪著幾人。

  柳隨月憋不住,繼續竊竊私語道:「耳鼠,果然耳朵大誒。」

  張虛游直要反駁,又被崔老爺扯了回去。

  「虛游,你不知道,你再晚來幾日,崔叔真要熬不住了。」崔老爺五指緊緊扼住他的手腕,滿面的愁容,隨著低聲傾訴瞬間便有決堤之勢,連舌頭都開始不聽使喚,導致聲音變得模糊,「你可要幫幫崔叔!二郎失蹤得有五六日,可儒丹城的刑妖司竟一點聲息也無,不知那妖邪在用什麼手段折磨人,我家二郎是萬萬吃不了那些苦頭。再晚幾日,我怕他真就熬不過去!」

  張虛游回握他的手,好聲安慰道:「崔叔您放心,此次我來,帶了好幾位能手。若真是妖邪作祟,必叫他有來無回。」

  進了前廳,立馬有管事捧著幾件用紅綢封好的禮物上來。

  崔老爺拿起一個塞進張虛游手裡:「權表薄意,是送給幾位賢侄的見面禮。」

  張虛游忙推辭:「收不得收不得。」

  崔老爺不與他勉強,順道請眾人坐下,將禮物各自放在他們手邊的桌案上。

  管事上了茶,崔老爺輕抿一口,心神不寧地放回桌上,拉著張虛游又是長籲短嘆道:「崔叔也是求路無門啊。如今京城到處都在傳,說我兒與桂音閣那歌伎私逃,連桂音閣的假母都遣人到府來問,實在是荒謬!二郎不知正在哪裡受難,他們卻背地編排,用那下九流的娼妓污損我兒聲名,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席間一時寂靜,柳望松剛端起茶杯,又跟著放下。正襟危坐起來,抬眼去覷傾風臉色。

  崔老爺不解眾人反應,可無暇顧及這些,見張虛游不搭腔,便主動往下說:「我請刑妖司與衙門去尋我兒,可他們推脫說要先查城南那兩位民婦。人都已經死了,難道不是我兒性命更為緊要?那二人——」

  張虛游猜他後面定要提他父親,先一步捧住他雙手,情意懇切地擔保道:「崔叔真是誤會了,刑妖司對二郎一事極為看重,已盡全力搜尋,並未推諉,只是近來城中確實兵荒馬亂,人手難免捉襟見肘,如今不是已叫我等過來協查了嗎?崔叔等我好消息就是。」

  崔老爺伏低做小哄他半天,只得這句無用允諾,當下急道:「可二郎如今與那娼妓一同失蹤,我如何能夠放得下心!」

  傾風想他愛子被掠忍他數次,可還是被他一口一個「娼妓」說得心頭冒火。

  想他高門士族自不將白丁布衣放在眼裡,倚門賣笑的娼妓更是連院中貓狗都有所不如,但聽他將自家兒郎說得這般高潔,又覺得實在可笑。

  臉上便帶了她諷刺時慣有的那種邪笑,手指端著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敲,任杯中茶水飛濺到深色台面上,架起條腿,聲音冷冽道:「世上誰人想做娼妓,不想做王侯?只是生來命定了九分,才淪下九流。流離風塵,謀口飯吃,說她地位卑微倒也無錯,可字字辱她品性,蔑她髒污,倒可不必。她又不曾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今與令公子一同失蹤,身為弱女子,倒是比你兒更危險幾分。你兒又不是真的冰壑玉壺,與她多待兩日便要生出什麼垢來,父母憂慮子女是人之常情,但不要句句拿她身份說事。」

  崔老爺愣了愣,也是生了火,問道:「她父母名姓不祥,無人教養。身在風月場所,輾轉於男人名利,一身本領手段都是為了魅惑人心,拋卻廉恥自甘娼妓,老夫說的是有哪裡不對?」

  傾風豁然起身,冷笑一聲:「我也是個父母名姓不詳的孤兒,若非僥幸遇上我師父,未必能過得比那楊氏好,或許連下九流都不如,只能做個苟且偷生的流民。那想來我是沒資格管令公子的事了,不髒您眼,告辭。」

  謝絕塵父輩轉商,雖不是下九流,可在崔氏士族眼中也該低上幾等。加上兄長叛離人境,他自小受人白眼,見慣冷落打壓,在崔老爺字字句句裡感受到相同的鄙夷,不屑受這窩囊氣,跟著傾風一塊兒走了。

  季酌泉見二人毅然離開,那麼多人裡也就同他們能聊上幾句。何況自小受白澤教誨,白澤身為天地運道的大妖,對人族尊卑貴賤之分並不苟同,此番聽著亦覺不適。當即朝眾人淺點了下頭,隨即離座。

  柳隨月見三人眨眼消失於門庭,連句阻攔的話都不容說,張了張嘴,服氣地對崔老爺道:「你真厲害,一句話把我們這兒最能打的幾個全給氣走了。」

  崔老爺茫然三人為何忽然發怒,若非是有求於人也想斥其無禮,聞言問道:「你們不能打嗎?」

  「當然能打!」張虛游最不能忍便是他人質疑,拍了下桌,不過聲勢收下去一點,「但能打也分高低嘛。」

  崔老爺臉色微變,很快拍著腿悔恨不及道:「那三位原來是刑妖司的高手嗎?不知方才到底是有哪裡得罪,能否講和?我真是燥鬱性急,有些口不擇言,請他們先救出我家二郎,我定重禮答謝!」

  張虛游嬉皮笑臉地勸慰:「崔叔不用擔心,他們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若獲知二郎下落,必會捨身相救。」

  柳隨月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默默嘆了口氣,覺得方才該跟傾風一塊兒出去,好過此刻在這兒如坐針氈。

  她悄悄扯了扯柳望松下垂的衣袖,想讓對方插嘴提句正事,別在叫張虛游再車轂轆那些無用的客套話。

  柳望松只將袖子抽走,當無事發生,握著手中長笛,讓身後侍女給他換杯新茶。

  對上柳隨月大睜的眼睛,用笛子戳了下她額頭,讓她耐心等候。

  柳望松對崔老爺的為人是不了解,可對張虛游的素性了如指掌。

  這人只要一耷眉,一抬眼,他就知道對方此刻的面孔有幾分虛偽。就好似此刻頂著一張假臉,言笑間沒有兩分真心。

  張虛游這人看似沒心沒肺,但自小跟著吏部尚書在官場浸染,見慣了兩面三刀、虛情假意,哪能是真的痴傻?雖無獬豸的遺澤,卻極擅洞悉人心。

  柳望松常懷疑他其實是從父親那裡偷得了幾分妖力,否則怎會有這樣的天資?

  張虛游正從胸口摸出紙筆,細細地對著崔老爺詢問,諸如崔二郎失蹤前可否有見過什麼奇怪的人?近來家門附近有沒有鬼祟的行蹤?

  崔老爺簡短答了兩句,阻斷他的問話,篤定地道:「虛游,就是那妖!那天夜裡我府中忽然起了大霧,濃得白渺一片,我以為無事,結果翌日起來二郎就不見了!你可有辦法尋到那妖孽?我二郎就在她手裡!」

  柳望松接過侍女新上的茶,側坐著聽他二人對話。

  若是有心從旁推敲,崔老爺的表現確實是有些奇怪。

  照常來說,獨子失蹤,該是擔憂兒子的安危遠多於兒子的聲名。崔老爺表現得憂心如焚,可字字句句盼望的都是崔二郎能早日回來。偶提一句他的性命,語氣還不如遠離娼妓來得迫切。

  柳望松問:「您知道那是什麼妖嗎?她為何偏偏要綁走崔二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9:15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六章 劍出山河(五十六)

  崔老爺聽他問話,抬起目光看去,無奈拍手道:「那妖來路不明,刑妖司都摸不出她的跟腳,我又哪裡能知道?」

  他舌尖發苦,嘴唇乾澀,喝了幾口水都不緩解,推開侍女新捧來的茶,只顧著對張虛游哀嘆道:「虛游,你該知二郎的脾性。他幼時身骨不好,我多有寬縱,不忍苛責,教得他孤高傲岸,不屑俗流。他心從來是好的,就是襟懷過於坦蕩,不知曲折變通。自領悟大妖遺澤之後,身懷異能,做事更無顧忌,許可能是得罪過什麼人,崔叔也拿不得準。」

  張虛游端著茶杯,輕晃裡面漂浮的茶葉,正垂眸看著,聞言驚道:「二郎領悟大妖遺澤了?什麼時候!」

  「其實有好些年了。只是他體格衰弱,我不敢放他出去,常將他閉在門戶,自然沒必要對外宣揚。」崔老爺眉目愁苦,握著自己的手自責道,「我是不大懂這些,什麼仙法還是妖術的,能叫他無病無痛康健到老便是祖宗保佑。這兩年他也確實好轉許多,所以開始頻繁在城中走動交友。定是他小覷了人心險惡,遭惡徒記恨了,也怪我沒同他提醒清楚。」

  張虛游緩緩將杯子放回去,腦海中電光火石地轉過諸多念頭,一時之間竟釐不清思緒,眼神呆怔地看著對面。

  他會跟崔二郎認識,正是因為他也有一身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兩家當時一同上刑妖司求先生保命,並在後山陸續住了有一年多的時間。

  他是氣弱體虛,吹風受寒都比其他人要嚴重許多,就算纖悉不苟也時常害病,一病就是險象環生。

  崔二郎的身體看著比他要強健一些,只要不受刺激衝撞,還是能與同齡的少年出去游玩。但陣仗卻擺得比他還大。各種珍貴的補品湯水每日餵在嘴邊,身上只穿最柔軟的綾羅綢緞,稍髒些的泥路就不忍他踩,要僕人抱著走路。真是金銀如流水一般的精細照養。

  可先生說崔二郎根基有損,承受不住妖力入體的錘煉,沒有修行的資質。便是能覺醒耳鼠的遺澤,也無甚太大用處。於是將機會留給了張虛游,親自領他修行,開了筋脈。

  崔老爺苦求無果,又在山中躑躅了半年,才抱著兒子回去。

  張虛游明白,先生當初會對自己額外關照,許是因他父親存了一分私心。可先生是斷無可能對這種事情撒謊的。只不過崔老爺離山時,愛子心切,未必會信這番說辭。

  張虛游壓住心頭種種雜緒,只表現出驚喜的神色,眼睛明亮,再次與他求證道:「他……二郎真的領悟出大妖遺澤了?」

  「確實如此。」崔老爺側身對著他坐,說話間左袖往後一甩,碰翻了方才被他推到角落的杯子。那杯子順勢翻倒,還剩半杯的渾濁茶水淌到他的衣袍上。

  他看也不看,只抬手將杯子扶正,再順著衣擺往外一撣,抖落綢布上滾動的水珠,唏噓道:「要不是他母親懷孕時早產,叫二郎生而有疾,行不勝衣,他也早該是棵凌雲木,得聳入雲霄了。」

  「是啊……」張虛游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地抱拳恭維道,「二郎若是年過十五還能領悟大妖遺澤,崔叔,你許不知道,這在刑妖司也是異稟之才了!」

  柳望松佯裝驚嘆,帶著幾分懷疑的語氣,就著話題往下吹噓:「袁明師兄也是近十三歲才領悟了水妖的遺澤,在我刑妖司已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令郎若真是如此,可入刑妖司爭一席之地了。」

  柳隨月咧嘴笑了笑,暗中無聲狂哮。

  過了十五歲才順利修出遺澤的,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年富力壯、虎背熊腰,憑一個病秧子,那是絕無可能!

  數人各懷鬼胎,演得生動逼真。

  張虛游連連拍手稱好,一幅大喜過望的模樣,語無倫次地誇讚一番,又忍不住好奇追問:「崔叔,二郎領悟的是何遺澤?是誰人領他入的道?當時情形想必凶險萬分,二郎真是吉人天相!唉,實不相瞞,當初您二人離開否泰山時我還憂愁,原來生機在此!我這心裡可算是落了塊大石頭!」

  崔老爺扯扯嘴唇應和,很快又苦澀下去,擺擺手實沒什麼情緒:「他覺得我不懂,從不與我說這些東西。你問的問題,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虛游起身過去,彎腰拍著他的背,溫聲道:「二郎既有如此天資,在那妖孽手中該也有幾分自保能力。崔叔不用擔心了。你再同我說說那天晚上的具體情形,我好查證那孽障究竟是何種妖族。」

  這廂聊得正火熱,那廂出了崔府的三人正在猶豫是要往哪裡去。

  桂音閣在儒丹城的北市,雖不如上京繁華,可也有半條街都是玩樂的風月場所。

  傾風是沒錢,謝絕塵是覺得她兩位年輕姑娘最好別明目張膽地去,二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傾風也沒能從他身上坑出半塊銀來。

  傾風不由感慨。還是林別敘好,那廝混賬歸混賬,卻是個揮金如土的混賬。是個禮貌的散財童子。

  她放棄地擺擺手:「直接去吧,袁明都在那兒了。」

  三人步行到城北,街上的香木馬車多了起來。紈絝子弟騎馬在玉道上緩馳,酒肆二樓的窗口傳來隱約的柔美歌喉,書生醉意潦倒地走在路旁,口中反復誦念著新的詩詞,推敲著字句,已經分不清大路南北。

  紅塵溫柔鄉,真是哪裡都相像。

  三人還沒來得及往裡走,迎面便被人擋住了去路,是一對頭髮半花白的夫婦,看著面容好生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已是許久未曾闔目。

  兩人本來坐在街邊,見三人出現,急急起身。

  老婦動作太猛,眼前眩暈了下,捂著額頭落在後面。老漢穿著一雙破洞的草鞋,直愣愣地杵在傾風跟前,朝她伸出手。

  那雙手,傾風看一眼就無端想起陳冀來。同樣的老繭橫生、刀疤密布,指骨畸形外突。

  人瘦到近乎皮骨分離,一層鬆垮而布滿褶皺的粗皮乾瘦地扒在骨架上,被青色的筋脈縫補起來。

  只不過老人的手更黑,甲床更短。常年做手藝,指尖觸碰過的那些黑灰彷彿已經浸潤到身體裡去,洗不乾淨。

  他跪到地上,從兩邊袖口還有腰間摸出一把零散的銅錢。望著她逡巡欲語,張開嘴卻又無言,只將東西往她手裡塞。

  傾風沒接,躲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老漢跟著膝行上前,一雙手攥著錢幣舉在半空,即是無措,又是恐懼,不敢靠她太近,只嘴唇翕動地吐出幾個字示意:「給……給。」

  路人見狀駐足圍觀。一部分人許是認得這老漢,指點著交談時,神色中有抹難言的傷感。

  傾風視線飛速從眾人臉上掠過,很快在人群中掃見一個昨夜剛碰過面的衙役。

  對方換了身常服,混在路人中間,側著身體小心翼翼地朝這邊張望。見她發現自己,倉皇別過臉,推開身後的人潮,匆匆逃離現場。因動作笨拙,還不甚踩了邊上的人幾腳,引得兩聲大罵。

  老婦終於跟上來。

  晚春已不算太寒涼,可她身上僅著一件薄衣,在風口的街頭吹了許久,凍得瑟瑟發抖。跟著屈膝要跪。

  季酌泉與謝絕塵不敢受禮,連忙去攙,半勸半扶,不敢太用力,怕傷了她。

  傾風搭住老漢的手腕,沒接他的錢,想拉他起來。

  老者急了,兩手並在一起不停叩拜,扒下所有尊嚴,低進泥裡,微如螻蟻,向他們乞憐:「我們晚吟,我們阿晚……求求幾位……收個屍也好……」

  傾風根本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謝絕塵卻是恍然,解釋說:「這是楊氏的本名。以前她叫楊晚吟,後來被賣去桂音閣,才改叫楊柳。」

  傾風立即懂了他二人來意,不想楊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在儒丹城。

  女兒雖賣入桂音閣,可他二人的關心之意卻是懇切,不似作偽,拿出手的只有幾枚油黑的銅板,可情真似刀,寥寥幾字能剮出血來。

  傾風從他們的卑怯中品出幾分辛辣的酸澀,彎腰扶著他們道:「起來吧。我們去那邊坐下說。」

  幾人選了個空著的小攤,在四方桌邊坐下。兩位老者依偎在一起,膝蓋還在作痛,直不起腰。

  傾風喊店主要五碗熱湯麵,老漢連聲拒絕,從懷裡摸出兩張乾餅,分了一半給妻子。笑著拿在手裡同幾人示意。

  那餅已放了好幾日,看著硬如石塊,咬不下來。

  老漢把全部的銅板都放在桌上,數了數,又偏頭看著妻子低頭啃那餅塊,朝店主伸出一根手指,小聲道:「店家,再來一碗吧,給我家婆娘。她的牙,被磕壞了。」

  老婦忙嗔怒地攔他。

  傾風對店主道:「聽我的。」

  店主已下好麵,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兩把,蓋上鍋蓋,應道:「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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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風:聽我的。阿謝阿季,付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9:29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七章 劍出山河(五十七)

  老漢木訥憨拙,將餅子包好放回懷裡,便不知該如何開口。麵還沒來,擔心自己話多擾了幾人吃飯的心情,只能低著頭一遍遍數桌上的銅錢。

  統共加起來才剛過一兩,對豪紳來說或許不過是一頓飯錢,但對貧寒百姓而言已是短時間內能攢出的極限,攜在身上都要謹慎藏在不同的地方。

  老漢此時細看才發現有些銅板髒得發黑,用餘光掃了眼對面,鄭重不安地一個個挑出來,用袖口擦拭乾淨。

  傾風看他將手垂在桌下,動作謹小慎微,面上皺紋深刻,與那雙渾黃的眼睛一道,寫著解不開的濃愁,開口詢問:「多大了?」

  邊上的老婦飛快答道:「我兒今年二十三。」

  傾風說:「那你二人該不過五十。」

  老婦抓住身邊人的手,點頭說:「是。老漢兒今年剛過四十。」

  傾風默了會兒,才道:「那該還算年輕的。」

  老漢惴惴然將手中銅錢從桌沿推了進去,腦子太亂,思考不了太多,將此前打過幾遍的腹稿搬了上來:「老漢雖不中用,但勉強能再賣幾年苦力,家中也還有些能變賣的東西。一條賤命,先生們只要覺得能用,不敢有一字推辭,只要能將我兒帶回來……」

  傾風打斷了他,又問:「誰帶你們來的?」

  「衙門的一位小哥。」老漢話語利索起來,邊說邊兩手合十地告饒,生怕牽連到他人,「幾位先生請不要怪罪,那位年輕官爺是憐憫我二人卻委實沒有辦法。桂音閣裡的都是大人物,縣老爺不敢出面得罪,衙役們每次過去問話,裡頭的人都不作搭理,只給幾句謊話就推脫過去。官爺說幾位先生是從京城來的,許有別的門路,才叫小人過來碰碰運氣。」

  店主端著五碗湯麵過來,一一擺在幾人面前。

  傾風等人的碗裡多加了幾片肉,兩位老者的碗裡則多加了一兩麵。

  老漢兒布滿風霜的面容裡多了一分迷茫,轉過身看著對方,誠惶誠恐地想要道謝,被店家按住了肩膀。

  「罷了,吃吧。」店家拍拍他肩頭,卻是替他著急,主動給他挑起話題,「你給先生講講你們的故事,幾位先生瞧著都是面善慈悲之人,不定聽了心軟,願意相幫。」

  老漢攥著手,目光迷離道:「哪有什麼故事……」

  「你這——」店主剛背身又速轉過來,甩下肩上的麻布,心直口快道,「你女兒為何會被賣進娼家?你二人那麼疼她,怎捨得下這心?」

  老漢怔愕住,猶叫人刺中命門,面上閃過無比的驚惶。

  他向後調整了下坐姿,眼睛毫無焦距地眨動,看著對面數人,雙手無措,一時擺在腿上,一時古怪地半抬起,好似失了身體的感知。

  隨即抬手捂住面龐,才尋回一絲理智,緊跟著便潸然淚下,再控制不住。

  邊上妻子抹了抹眼角,將臉埋在他肩頭,哽咽地提醒道:「不要哭哭啼啼的,出來前都說好了。先生在問你話呢。」

  縱是絕望只有短短一句話的沉浸時間,老漢抬手擦了把臉,壓抑住哭腔,緩緩說道:「確實沒什麼故事,全賴我沒用。那幾年年歲不好,家裡的田不是旱就是澇,收成實在太差,好不容易有一年風調雨順,田地又遭逃難的流民給踩爛了。我沒有辦法,就想著去做點小本買賣。結果不僅沒掙到錢,回來的路上還遇歹徒被劫了。死裡逃生,在外顛簸了一年多,等回來才知道家裡出了事。」

  他搖著頭,聲音蒼涼衰弱,淚水不停傾落,面上的表情卻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疼痛。

  「家中生了三個孩子。我太久沒回來,他們以為我死了。兩個孩子被同村的玩伴挑唆,偷溜去找,不知從哪裡染了病。家裡都沒有多餘的米糧,更別說找大夫看病。硬拖著耗著,最後一個死了,一個還剩半口氣。阿晚為了救弟弟,自己願意隨人家走了,給家裡留了二兩銀子。」

  老婦深埋著頭,哭得快要背過氣去,身形佝僂成一團。

  老漢抱緊了她,貼在她耳邊安慰道:「要不是真沒活路,誰家願意發賣自己女兒?你也是想,她去了富貴地方,能有口飯吃,好過一家人全部餓死。是該怪我,我要是不離開,就不會發生這些事。」

  季酌泉問得忐忑:「那,她弟弟呢?」

  「娃兒自己爭氣,特別聰慧,而且是個男娃兒。村中的一位族親見我可憐,介紹一位先生讓我過去碰碰運氣,不想真被看上了,於是送進刑妖司學藝。聽說還有書念,比跟著我好。」

  他嘴唇翕動,近乎無意識地呢喃道:「我要來找我的阿晚。她膽子最小,一個人來這麼遠的地方,該會害怕。」

  兩人收拾了東西,徒步從窮荒的家鄉出發,打聽著道路,走向儒丹城。

  夜裡宿在山上,挖掘樹根果腹。白天尋著機會,去幫人挑擔打雜。靠著各種微薄的賞銀,在寒暑中蕭索飄零。

  天野蒼茫,舉目望斷。

  每到夜裡都會在冷汗中驚醒,想起楊晚吟的臉,再拖著疲乏的腳步繼續趕路。

  有時不知盡頭在何處,癱軟倒在滿地的殘葉寒霜裡,感覺靈魂蕩在寂寞的天地中要隨流光而去,不肯閉上眼,才又爬起來,追著命運趕。

  行過千里路,歷經雪與霜。

  翻山越嶺,一直走了兩年多,險以為會餓死在道上,才終於抵達這座陌生的古城。

  老漢袖口被打得濕透,病骨支離,情緒開始平靜下來,苦笑說:「原是想帶她回去的,可是實在買不起。當初買的是二兩,如今贖身要五百兩。就算割了我的肉也不夠,只能留在城裡陪她。等著哪日她年老色衰,店家肯放她離開,我們就帶她回家。」

  桂音閣是不允許伎人與外人隨意見面的,看管得極為嚴格,怕樓裡的姑娘私藏銀錢,偷偷逃走。得知他二人身份,自然是嚴防死守。

  老漢兒挑著擔從街上走過,駐留得稍久一些,便會被樓裡的雜役拿著掃把驅趕。

  起初好些人以為他這老頭兒不正經,一把年紀還淨往那些地方鑽。後來見他挨打也不肯離開,總朝樓上喊叫,才知曉他身份來歷。生出幾分同情,給他介紹一些零散的活計。

  兩人什麼事情都肯做。替人縫補、編織竹框,或是幫這街上的酒樓洗碗打雜。但只在這街上討生活,好隨時可以去桂音閣看上一眼。

  他們在附近死纏爛打了約有半年,卻連女兒一面都沒見上。後來是閣樓裡有人於心不忍,才在他又來時告知楊晚吟,引她走到窗邊,讓父女兩人隔著窗子遙遙對望了一眼。

  老漢兒說:「她長大了,可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我婆娘沒見上,她心裡實在放心不下,我們就兩人一起過去。結果被店家發現,他拖著阿晚出來打了一頓,叫我們不要惹事,否則天天打。她還那麼小,被鞭子抽得起不來。我們求他說不敢,絕對不來認人,只是從門前路過。」

  傾風問:「幾年了?」

  「十年了。」老漢懷念道,「十年前七月走的,剛好是夏天。她個子躥得快,她娘給她改了身大點兒的新衣裳。可惜後來不怎麼長了,現在她還能穿得上。之前穿出來給我見過。」

  老婦再次推著桌上的錢過去,悲切道:「我知先生們也有難處,這點錢看不上眼,不是要逼幾位,只是……就算阿晚人已經沒了,屍骨總是沒用的吧?叫我們撿回去也行……別叫她一個人死在外頭。」

  謝絕塵插上一句:「她還活著。」

  老者不敢相信,只當是安慰:「真的嗎?」

  傾風放緩了語氣,說:「你們不用這樣怕,楊晚吟的案子刑妖司管了。刑妖司辦案不收銀子。你們只要好好回答我們的問題,別的勿需擔心。」

  二人精神一振,匆忙點頭:「定然!定然!」

  傾風從頭問起:「她具體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老漢緊張地說:「我也不知道。她肯聽話,年齡上來後,桂音閣管得少了,但我們不常見面。有時候半年才見一次。前段時間城裡不是鬧鬼嗎?我擔心她,過來問問,院裡一小姑娘悄悄告訴我,說阿晚人不見了。我趕緊去衙門報了案,桂音閣的店家還想瞞著。實在交不出人來,又說她跟別的男人私逃了,左右不認是失蹤,更莫說派人去找。」

  季酌泉問:「衙門沒問出什麼?」

  「什麼也沒,那店家不肯說實話,連搜查也敷衍,領著他們去了另外一間房,騙著他們。」老漢說著又想哭,抽抽鼻子忍住了,氣息急促道,「據說他們把阿晚的東西全都給燒了,她原先住的房間也讓給了別的伎人。如果之前有線索,現下也該沒了。如何是好?」

  季酌泉冷聲道:「桂音閣是怕影響自己生意,那麼大一個活人的命就不管了。若真是要被妖綁走,他們不怕樓中別的女人也被牽連?」

  傾風與謝絕塵正在思忖,婦人扯扯老漢兒的衣袖,後者遲疑著道:「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幾位先生,我總感覺,阿晚最近變了。」

  「什麼變了?」傾風沒聽懂,「她不願意跟你們回去?」

  「不是這個。兩個月前我在樓下見她,她當時蒙著層面紗,說是臉上生了暗瘡,不好見人。」老漢躊躇地道,「可是,我遠遠瞧著,總覺得她模樣變了。眼睛嘴巴都不像她,身量高了點,聲音也不像了。可我不確定,畢竟周圍嘈雜的動靜多。」

  傾風驚道:「她不是你們女兒?楊晚吟兩個月前就失蹤了?」

  老漢猶豫起來,拿不定主意:「說不準,她蒙著臉,與我們說的話也不多。我覺得像,可又覺得不像。」

  邊上老婦晃著他的胳膊,激動地道:「是我們阿晚!定是我們阿晚!我哪能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臉再變,瞧我的眼神總是不會變的。先生,別人演得再像,都不會是我女兒!」

  三人面面相覷。

  「什麼意思?人的臉還能大變?」傾風離奇道,「大妖遺澤嗎?那麼巧合?不可能啊,你女兒都二十三歲了。」

  謝絕塵思量許久,斟酌道:「有些遺澤是可能會改變人的外貌。就如我們掌刑師叔,他開始修行後,半年長了足有一尺高,才變得如今這般魁梧。再譬如青鳥的遺澤,確實會改變人的嗓音。柳望松從前的聲線沒有這般清脆。」

  傾風才知道:「哦,柳望松的遺澤原來是青鳥啊!」

  「是,他的遺澤極為罕見,有兩種異能。一是身形迅敏,二是樂聲惑人。」謝絕塵一五一十道來,「不過,能同時改變身量、嗓音,乃至容貌的遺澤,我不大有印象,也從沒見過這種法術,或許得去問問別敘師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49:45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八章 劍出山河(五十八)

  桌上的麵都要涼了,傾風率先拿起筷子,招呼幾人先吃。

  吃到見底,傾風沖著季酌泉使了個眼色。

  季酌泉一摸後腰,又摸了摸袖口,臉上露出些微詫異的神色。

  這熟悉的動作與反應,傾風一看就猜到她下句話要說什麼,但直覺季酌泉該不是這樣的人,於是耐心等著。

  季酌泉又翻找一陣,抬起頭說:「我錢袋丟了。」

  傾風:「……」小季,你合適嗎?你這樣的高手。

  傾風兩手一攤,高聲道:「我是真的沒錢,不是不願請你們吃飯!」

  季酌泉對她的懷疑深感冤枉,同樣堅毅有力地道:「我也是真的錢袋丟了!」

  老漢放下碗筷,忙顫顫巍巍地起身,說:「我來付,當請幾位先生吃頓飯的!實在怠慢。」

  謝絕塵將他手推回去,摸出錢袋,從中取出一小塊金子遞了過去。

  眾人:「……」

  店主扯扯嘴角,乾笑著擺手拒絕:「算了吧。不過是幾碗麵而已。」

  「我出門只帶了這個,沒想到要花錢。」謝絕塵靜靜看著手中金珠,權衡片刻,還是拿起桌上的銅錢,對老漢道,「算是先借我們的,等有了散錢再補上。」

  傾風莊重嚴肅地叫了聲:「謝絕塵。」

  謝絕塵:「嗯?」

  傾風手指比了比,認真道:「像我們這樣過命的交情,往後應該經常一起吃飯。」

  季酌泉:「……」你當真不顧及一下陳師叔的名聲嗎?

  傾風翻出一塊帕子,將剩下的錢裝好收進懷裡,沉甸甸的有點不舒服,又拿出來托在手心,說:「這錢我先收著了,日後再還給你們。你們家住何處?有了消息我可去及時告知。」

  他二人沒什麼自保能力,這筆錢今日拿到街上叫許多人看見了,若是傾風不收,他們回去怕會被搶掠一空。

  何況二人應該是住在城南的那片舊屋裡,那邊地痞流氓諸多,連養的雞鴨都容易叫人盜走,捕盜的衙役也奈何不了。

  老漢報了位置,果然是在城南,且離董小娘子家不遠。

  傾風記下,囑托他們早些回去,自己現下要去桂音閣拜訪。

  季酌泉提起自己的劍,說:「我的錢袋該是被柳隨月撿走了。她那邊可能要出事。」

  傾風大驚小怪:「這麼神?」

  季酌泉點頭:「反正先過去看看。」

  傾風把手上東西交給她:「那先給你放著吧,我帶著這些叮鈴哐當的銅錢跟要去散財似的。」

  於是只二人前去北市。

  因儒丹城入夜後異象不斷,如今北市的白天比夜裡還要熱鬧,車馬紛沓、賓客盈門。雖不如上京那般豪貴,卻也是嬌奢淫靡。

  姑娘們不會親自站在屋外迎客,但是高樓處能聽見婉轉的歌聲,連街上的空氣都是與別處不同的氛氳,路人的衣裙也被熏染上香料的氣息。

  袁明站在一棟華貴建築前,兩手環胸,跟門神似地堵在正中。形形色色的人群從他身邊穿行而過,僅短短逗留一眼。

  傾風遠遠便瞧見他醒目的身影,過去繞著他端詳一圈,揶揄道:「做什麼呢?在這兒站一天多少錢?也介紹介紹我。」

  袁明面帶寒意,目光泛冷,儼然是與自己生著悶氣:「他們不讓我進去。」

  傾風說:「那你就不進去了?」

  袁明看她一眼,說得坦蕩,也說得無趣:「打壞了賠不起。」

  「你這人——為何要那麼聽話?」傾風哭笑不得,用手背拍拍他左肩,「多跟傾風師姐學學,誰若叫我不順心,何必給他留面子?更別說留銀子了。」

  袁明指向門口,請她示範。

  傾風高視闊步地過去,謝絕塵與袁明並肩站立圍觀。

  她一腳踏過門檻,還未深入,頃刻便有壯碩的打手過來,攔住她去路,仗著身高拿眼角睨她,威嚇道:「一道兒的?找事?」

  傾風揮揮手示意他們讓開。

  那打手也是囂張,手中橫著木棍,反上前一步來,喝道:「滾!否則亂棍打出去!」

  傾風不欲他靠太近,兩指抵住棍身,開口說:「刑妖司辦案。讓開。」

  「滾!」壯漢又一聲暴喝,渾厚的嗓門震得人耳膜作痛。

  傾風:「讓。」

  壯漢舉臂便要打,傾風動作更快,在他尚未發力時劈手奪過長棍,趁人還未反應過來,已鞭腿將他踢飛出去。

  那男子滿身結實的肌肉,此刻竟輕飄飄地滑出一丈餘遠,直到撞在中間搭成的一座矮台上,震得台上木具「哐當」晃顫,表演的舞姬也險些栽倒。

  男子單手撐地一躍而起,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腳,那一招看似踹得狠絕,他卻沒怎麼受傷。除卻胸口有些鈍痛,其餘地方並無大礙。

  壯漢抬起頭,眼中駭意未退,瞥一眼傾風臉色,陡然回過神來,捂著胸口重新躺下,打滾著哀嚎呼痛。

  傾風揮動手中長棍,內力打出的棍風凶猛往高處擊去。

  一道落在二樓的長廊上,一道落在頭頂的木燈上。

  吊頂的巨大掛燈劇烈晃動了兩下,直接砸落下來。

  人群早已哄散開,可還是被嚇得不輕。一時間尖叫聲四起,腳步聲錯亂,整座樓閣都被踩踏得搖晃起來,似要塌倒。

  傾風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一群熱鍋螞蟻般亂竄的人群中間朗聲道:「刑妖司辦案!桂音閣疑有妖邪作祟,主家卻瞞而不報,甚至妄圖阻撓。將管事的給我叫出來,否則別怪我以勾結之名,再出手傷人!」

  「妖邪?!」

  還沒鎮定下來的人群頓時猶如熱油裡加了水,賓客們不顧身邊嬌滴滴的姑娘阻攔,沸騰著朝門口奔逃。

  也有些膽大不要命的,不僅沒走,反擠到前頭來等看熱鬧,大吼著問是什麼妖邪。

  很快偌大的主廳便空了大半,桌椅被撞得橫七豎八,地上是各種打翻在地的瓜果,假母跟雜役們聽到動靜從裡頭跑出來,忙著安撫剩下的客人,收拾滿地的狼藉。

  袁明對她的行事作風縱是有些了解,每次圍觀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謝絕塵倒是第一次見,本以為她只比季酌泉跳脫一些,不料是走無拘無束的路子。

  二人猶豫半晌,才抬腳進去。還是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與傾風保持了距離。

  不多時,便有一身材敦厚的男人疾步趕來,臉上橫肉隨著走動不住震顫,先是來找袁明,眾人抬手一指,才轉道去看傾風。

  這男人的眼睛小而有神,不笑時五官有種凶狠的陰毒,縱是笑了,也因臉上的肉耷拉下來,堆不出那種慈祥和善。

  他指著地上散架的木燈,同傾風說:「客官,這盞燈,我請的工匠訂做,用了二十兩。」

  傾風一直在好奇打量樓內的裝潢,聞言也笑,客客氣氣地道:「賬單寄京城的刑妖司去,看他們願不願意付給你。」

  店家臉色沉了沉。

  傾風抬著長棍,架在對方肩上,輕輕碰了碰他的臉,不溫不火道:「刑妖司前來辦案,你的人不由分說,敢將我們亂棍打出去,想必是在儒丹城土皇帝做久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誰。我不管是誰人給你的底氣,今日照規矩同你講講理。我若懷疑你這樓裡有人與妖邪為伍,謀害城中百姓,要關你幾日,你能給出什麼說法?」

  店家抬手將長棍推開,怒火中燒的臉上硬擠出一個不倫不類的笑來,質問道:「證據在哪裡?你們刑妖司辦案,也該講個章程。我這妓館原開得好好的,你們直接衝進來壞了我的生意,損失少說幾百上千兩。我這樣的布衣百姓是不敢得罪刑妖司的先生,可蒙了冤屈受了損失,難道只能自認倒黴?」

  「哦?你不知道嗎?」傾風奇怪道,「妖邪作祟的事情如今滿城皆知,更有多人遇害。刑妖司日夜搜捕,你作為城中百姓該主動配合,協助我等早日緝拿妖犯。可我等追著妖邪來了桂音閣,你的人不僅幾次三番作堵,還將人關在門外羞辱驅逐。我還需要找什麼理由,來證明你居心叵測?倒是你,你知這次作亂的是隻大妖嗎?此案照例要轉交京城審理,要是閣中真有人再遇害,儒丹城有人保得了你,京城有嗎?」

  店家態度有所鬆動,可傾風實在看不大出他的表情。

  傾風將棍子扔進他懷裡,聲線依舊平坦,但面上的不以為意與無所畏懼,比他更像是個在市井中打滾的無賴:「刑妖司,不是阿貓阿狗都能踩在頭上猖狂。你若不滿,自可向上申告,你放心,司內有能問心的術法,定能還你清白。只要你敢。」

  店家面色幾番變化,斜著走了一步,鞋底踩在迸裂出來的木條上,發出輕微的折斷聲響。還是心有不甘,卻識相地低下姿態,回道:「原都是誤會,我只當是哪個地痞又仗著刑妖司的名義過來敲取錢財。小人確實不知閣中發生過什麼與妖邪相關的意外,請問幾位先生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這樣的人,你對他客氣一些,他就猖狂三分,陽奉陰違,想著從你身上佔點便宜。

  你若是一副蠻橫開罪不起的模樣,他才對你恭恭敬敬,有求必應。

  「不該你問不要問。」傾風索性擺出跋扈的架子,懶得與他周旋,「找幾個認識楊晚吟的人來,我要去她屋中看看。」

  店家喊假母過來,不多時,假母又戰戰兢兢地叫了兩個年輕姑娘過來。

  傾風攔了假母,只讓兩個姑娘帶路,跟在她們身後往小院走去。

  袁明跟謝絕塵快步追上,一路默不吭聲,全當自己是傾風身邊的部屬。

  楊晚吟面容算不上多嬌俏,年紀大了才開始學習技藝,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在桂音閣裡算不上知名的娼妓,所以分配的房間也偏僻。

  推開交窗,可以看見院中一排盛開的桃花,窗台前有盆栽長久擺放的痕跡,想她應該經常站在這裡賞花澆水。

  因屋子已讓給別人,這些東西都被清理了。

  傾風站在窗前,朝外張望,隨口問:「楊晚吟具體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兩個才十多歲的小姑娘都沒回答,許是被傾風先前的凶相嚇住,不敢與她回話,無辜地看著對方,想讓對方先開口。

  傾風等了會兒,不耐煩地敲敲窗台,左邊那人才細聲答:「不知。」

  傾風又問:「她失蹤前面容是否有什麼變化?」

  小姑娘張張嘴,遲疑數息,還是心虛氣短地說:「不知。」

  「這到底是不是楊晚吟的屋子?」傾風想起楊父說過的話,在對方開口前先行警告了句,「你們要是再說一句不知道,或是敢說謊,那就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了。」

  兩位小姑娘嚇得汗不敢出,對視幾眼,才細若蚊聲地道:「是。這是楊姐姐的屋子。」

  袁明跟謝絕塵在翻查房間的角落,分出心神去聽幾人的對話。

  傾風踱步一圈,在圓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翻開倒扣的杯子,才發現壺中沒水,悻悻放回去,問:「還有呢?」

  兩個小姑娘只發著抖,不敢抬頭看傾風的眼睛,也不出聲。

  傾風今日扮了黑臉,只能繼續嚇人,冷笑道:「要我問一句你們才肯說一句?還含糊其辭。本是念你們年齡尚小,不願為難你們,可既然你們如此好賴不分,我也只能用些別的手段。想見識見識嗎?」

  先前說話的姑娘忙彎腰道:「幾位先生,楊姐姐不常出去待客,崔氏的公子半年前花了大價錢包下楊姐姐,所以就算她整日關在屋中,或是隨著崔公子出門,也無人敢說什麼。我二人並不專門伺候姐姐,平日只幫著送送東西,是真的知道不多。」

  傾風一愣:「什麼?崔二郎,跟楊晚吟?」

  那小姑娘嚅囁著道:「確……確實如此,不敢欺瞞先生。崔公子不進咱們桂音閣,從來是遣馬車來接楊姐姐出去見面。崔家人許不知道此事,但楊姐姐私下與姐妹們提過。」

  她回頭掃一眼,確認無人,放低了聲音,將這些眾人都知曉的細節說出來:「楊姐姐與崔公子剛失蹤時,大家也以為她是被城裡的妖怪掠走了,擔驚受怕好幾天,可後來分析又覺得不是。因為楊姐姐失蹤的那兩日什麼動靜都沒有,便是住在隔壁的姐姐也沒聽見任何聲響,所以我二人隔了一段時間才發現她不見了。若真是妖怪,為何只傷她一個?」

  傾風怪道:「你們沒給她送飯嗎?」

  小姑娘說得流暢起來,舒出那口氣,不再一直僵硬著身體:「那段時間楊姐姐心情不好,經常不吃晚飯,有時早飯也不吃。我們幾次去敲門,沒有回應,還以為她又出去見崔公子了,不敢多問。後來聽聞崔公子失蹤,才知道她人是真不見了。」

  另外一人想了想,跟著道:「不過,楊姐姐這幾個月來,臉好像確實有點變化,還叫人將她屋中的鏡子都給拿走,一直拿面紗遮臉。只是我們二人不敢細看,其他人又與她見面不多,所以不好確認。其他姐姐說,可能是楊姐姐瘦了,或是被人哄騙,用了什麼古怪的方法保養結果弄壞了臉。叫我們不要多想,更不要打聽。」

  傾風右手搭在桌上,手指來回敲擊,整理著思緒。見她們確實沒什麼可以再補充的了,便讓她們先去門外等候。

  謝絕塵闔上門,手指貼著門縫往下劃了一道,留下一排齊整的黑字,隔絕外面的聲音。

  他回過頭,玩笑了句:「傾風師姐,果然厲害啊。」

  傾風笑著應承:「那是自然。」

  三人沒多閒話,一同檢查屋內的陳設,看還能否找到楊晚吟留下的線索。

  傾風粗糙地掃了一圈,爬到鬆軟的床上,去翻被褥下的邊角。準備下去時,察覺牆面有些奇怪。

  她隔著紗幔,去摸牆上的痕跡,發現上面是一個深深的掌印。看大小是女人的手,但看深度,得是極大的力氣,或帶著內力轟去才能留下那麼完整的形狀。

  傾風來回比了比,正要招呼另外兩人來看,才發覺屋內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連正常人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她轉過頭,身後空空蕩蕩,了無一人。

  房間門窗緊閉,門縫上亦沒了謝絕塵留下的蠅頭小字。

  竟是在不知覺間,被拉進了幻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0:0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五十九章 劍出山河(五十九)

  傾風戒備地挪動到床沿,半蹲蓄勢,視線來回搜查數圈,目光可及之處並未發現任何危險。

  她腳下輕蹬,如野兔般輕盈前躍,落地時動作矯健地在地上翻滾一圈,與雕花木床拉開距離,並伏低上身,趁機朝床底張望一眼。

  只有一層積落了許久的灰,以及幾個盛物用的木箱。

  木床晃動著發出刺耳的噪音,傾風對著虛空試探叫道:「喂?」

  無人應答。

  她拍拍手站起身,沿著牆邊緩步走動,順道從案上擺放的花瓶裡將一根半開的桃枝抽出來,用以挑開床邊遮擋視線的垂簾。

  待她將屋內整個轉了一圈,還是什麼都沒尋見,只有滿腹疑團。

  這幻境若真與那大妖的妖域有關,總不能對方煞費苦心地將她拉進來,卻什麼都不做。

  傾風將那脆弱的桃枝當是短劍,忖量時隨手挽了個劍花。緋紅的花瓣灑落下來,被她劍風一道掃開。

  要說這世上,將膽肥的論資排輩,那麼敢將傾風拉進妖域的絕對得在前三。

  只是不知怎麼,自打出了界南,她與幻境就頗為有緣。

  傾風走到窗邊等了等,還是不見那大妖出現,獨留她一人在這兒疑神疑鬼,顯得莫名愚蠢。

  她起了燥意,一腳踹翻面前的木凳:「喂,你要唱戲,也不能光擺個台子吧!你再不出來的話,我可就出去了啊?」

  照舊是萬籟俱寂。

  傾風深感乏味,哂笑道:「想困住我?你這破幻境,能容得了山河劍的劍意嗎?」

  她一掌推開中間擋道的木桌,騰出一塊空地,提起手中的桃枝,揮出自劍意中領悟出的一套招式。

  細枝斜掠,視野中的畫面如同被某雙無形的手抓取了一把,怪誕扭曲起來。

  果然,這幻境看似玄妙,實際卻不怎麼穩固,傾風才使到第三式,周遭的虛妄便盡數崩裂。一種更為真實的感觀回歸身體,叫她猛然睜開眼睛。

  傾風起身,發現自己還在床上,朝下一看,袁明與謝絕塵正分別躺在兩個角落,皆是昏睡不醒。

  門縫上的封禁法術還在,說明謝絕塵的狀況還算安全。

  傾風先去看了袁明。對方眉頭深鎖,但氣息平穩,不知是在幻境中經歷什麼,竟深陷其中難以脫困。

  「袁明?小明師弟?明哥?」

  傾風推攘著他的肩膀叫了幾聲,對方全無反應。想來不能簡單以外力將人喚醒。只是她對這類術法所知不多,也無別的手段。

  她又去看了謝絕塵。

  謝絕塵既然被稱為劍鞘,身上封印了龍脈暴動的妖力,要掙開這個幻境該是輕而易舉。可是傾風同樣叫了他幾聲,他卻未醒。

  傾風將手放在他脖頸上探了下脈搏,比袁明要低緩許多,觀他表情亦是鎮定,許是自願留在幻境探查,便乾脆在他附近盤腿坐下,百無聊賴地等他醒來。

  傾風囊空如洗,謝絕塵這種出門只帶金子的巨富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倒在她面前,她也忍住了沒去搜對方的錢袋,該是有著遠勝柳下惠的定力。

  好在沒考驗多久,謝絕塵的眼皮便跳了一下。

  他右側的寬袖一直遮擋住整條手臂,遺澤從來也是靠右手施展,顯得頗為隱秘。

  此時藍色袖口處忽然爬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字體來,黑字順著他的外袍向四肢蔓延,乃至遍布他的臉。

  待字體將他全身環繞,謝絕塵終於掀開眼皮。那行字竟是直接穿透皮膚映在他的瞳孔中,隨他清醒又頃刻消失。

  傾風看得嘖嘖稱奇,托著下巴,幽幽道:「小謝,你可算是醒了!」

  謝絕塵坐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口,看反應還有些遲鈍,將四散的妖力慢慢收斂回去。

  傾風扯了下他鋪散的衣擺:「你怎麼在裡面待了那麼久?」

  「我已經很快出來了。」謝絕塵眼神清明起來,問,「你見到的,不是楊晚吟嗎?」

  「我什麼都沒看見!」傾風說著便有點來氣,「我還是在這屋裡,可是屋裡什麼都沒有。實在悶得慌就出來了。我還想她這是什麼意思?故意來消遣我?」

  「我也不知道。你身上是有什麼類似的法寶嗎?」謝絕塵掃一眼她肩頭,猜測說,「可能是妖丹,或是三相鏡阻了她施法,她的幻境影響不了你太多。只能勉強將你拉進去,卻布不了局。」

  既都出來了,傾風無意深究,抬手指向身後:「你能把袁明叫起來嗎?」

  「我不能。」謝絕塵老老實實地說,「這幻境倒不會傷人性命,時間到了自然會醒。那妖似是有事想告訴我們,又不敢親自來見,不如等等吧。」

  地上冷硬,坐得不舒服,傾風索性換了個位置,搬著把椅子靠在牆邊,另一把放在對面,疏懶地坐下,邀請道:「來,你先說說,這妖花樣百出的,究竟是為了告訴你什麼?」

  謝絕塵端正坐好,扯平衣擺,整理了思緒,開口道:「我……」

  「我覺得蹊蹺。」

  柳隨月三人已出了崔府,走出大門,拐了個彎兒,停在無人的高牆背後小聲商討。

  柳望松拿手擋著太陽,沒料到早晨還彌漫著夜雨的寒涼,正午紅日便如此毒辣,四野無雲,身上一席長袍變得過於悶熱,心情沉鬱地道:「這需要你說?」

  柳隨月問:「我們現在去桂音閣嗎?還是直接回刑妖司吃飯?」

  柳望松敲她腦袋:「你怎麼光想著吃啊?」

  柳隨月矮身躲過,委屈地說:「沒吃上嘛!誰讓你們非要出來。」

  張虛游對一事耿耿於懷,原地踱了幾步,一拍腦袋說:「我想再回去看看。」

  柳隨月氣笑道:「那你剛剛還急著出來!」

  張虛游說:「不知你們發現沒有,他們院中有打鬥過的痕跡。幾塊石磚分明是新砌的,顏色與邊上的不同。門柱上還有一道不大明顯的劃痕,看著也是新鮮的。其它的我沒瞧仔細,該是有兩人從後院一路纏鬥至前廳,打得草石翻飛,互不留情。」

  柳隨月沒什麼印象。柳望松不知是真是假,跟著點了點頭。

  「發生這樣的大事,崔氏卻沒有上報衙門。兒子丟了,還有心力去修繕房屋。可真是怪了。」張虛游拍了下掌,說到激動處皮猴似地閒不住,圍著二人邊轉邊說,「我篤定崔二郎失蹤不像崔叔所說那樣平靜。什麼大霧彌天?拿我們當小孩兒唬騙!崔二郎定與那妖打過一架,是否真被擄走還不好說。他忽然領悟大妖遺澤這事更是離奇。我不是瞧不起他,但我屬實不信!」

  張虛游忽然止住腳步,如被榔頭迎面擊停,抽了口氣,瞪大眼睛,喃喃吶吶道:「他該不會是假的崔二郎吧?是什麼擅長化形的妖怪扮成崔家二郎的模樣,騙住了他父親。崔叔不懂修行之事,真以為自己兒子是個曠世奇材,性命垂危時領悟了天地神通,得以續命。那妖怪則借著崔氏的名望在人境逍遙快樂,不曾想好日子沒過多久,叫另外一隻大妖識破。雙方結有舊怨,於是打將起來!假崔二郎害怕自己行跡敗露,被刑妖司緝拿問罪,悄悄跑了,只留下一雙老人,誤以為自己兒子真的失蹤……如此好些事情都說得通了!」

  柳望松聽他越講越是沒邊,忍不住道:「你怎麼不到街上說書去?」

  柳隨月聽得津津有味,剛還要拍手叫好,聽他一言,硬生生憋了回去。

  張虛游只覺自己腦子此刻靈光得很,有如先生附體,挽起袖子,不服道:「那你說,我的推斷是有哪裡不對!」

  「哪裡都不對!」柳望松斜眼睨他,表情不掩諷刺之意,「照崔老爺所說,他兒子領悟大妖遺澤已經好幾年了,身體康健之後喜歡外出與人結交。那麼大一人在城裡逛來蕩去,你當刑妖司的人都是傻的,是人是妖也分不清?」

  張虛游醍醐灌頂,智慧的靈光被殘酷熄滅了,悶悶「哦」了聲,安分不到片刻,又梗著脖子道:「就算後面不對,前面也是對的。」

  他一把搭住柳望松的肩,被後者嫌棄地拿長笛打手也不介意,嬉皮笑臉地道:「走,我們一起遛進去看看。阿月你先回去吧。」

  柳望松是不樂意的。張虛游作為吏部尚書的兒子,卻對偷雞摸狗之類的事情過於熱衷,但他不願同做這一丘之貉。

  無奈張虛游不理會他的拒絕,手肘扼住了他的脖頸,硬要帶他一起做賊。

  柳隨月半信半疑地跟了兩步,問:「你們不是背著我去吃東西吧?」

  張虛游揮手,不帶她玩兒:「不是的!你快回去!」

  柳隨月跟在遠處,見他二人真的從後院偷摸翻進崔氏的府中,一言難盡地罵了句「真是的!」,轉身回刑妖司去。

  儒丹城的小巷建得四通八通,她循著方向進來的,出去時就認不清了。兩次拐出巷口都在不認識的街區,找路人問清楚方向,又折回去抄近道。

  正在狹小的巷弄裡打轉,邊上一株杏花越過矮牆,如雨般落下一簇簇嬌妍的花來。

  柳隨月停步側身,伸手去接,剛發出一聲驚豔的感嘆,銀白的劍光擦著她的臉劈落在前方的土牆上。

  柳隨月尖叫一聲,嚇得渾身汗毛都炸開來,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後腰,才想起今天眾人一同出門,各個比她能打,她覺得用不上便根本沒帶自己的棍子。當下兩手空空,連件防身的武器都沒。

  她回頭一看,想自己怎可能會如此倒黴,就見一個蒙了頭臉的男人站在她身後,眼中還餘一絲驚愕。發覺一劍未成,又立即抬手刺來,來勢極快,殺氣騰騰。

  柳隨月抱頭鼠竄,抄起腰間的錢袋朝對方砸去。

  她身手雖一般,可三足金蟾的威能使她有股匹夫難擋的蠻力,所以才選的長棍做武器。

  甬道狹小,反不利於對方使劍。這一砸蒙面人顯然未放在眼裡,不屑地拿劍刃去挑,險被震得武器脫手,給了柳隨月喘息之機。

  厲聲的喝問從牆外飄了進來:「誰人!」

  自儒丹城內鬼怪頻鬧之後,無論是衙門還是刑妖司,都加派了人手,日夜在城中巡視。除卻防備妖邪外,也震一震那些旁門左道,免害了無知百姓。

  恰巧巡衛的官差就在附近走動,柳隨月立即大叫:「有妖!快來啊!」

  蒙面人表情一狠,眼中戾氣橫生。大抵是覺得她弱,三兩招就能將她拿下,不肯放過,反驅用起身上遺澤,在劍身上渡了一道白光,五指指甲也隨之瘋長,運勁朝她攻來。

  柳隨月只覺他身上的妖力令人不適,又說不上來為何,肉眼辨不清他的劍光,頭皮發麻地一通亂躲,手邊有什麼一頓砸,竟然僥幸周旋下來,幾次險險躲過蒙面人的攻勢。

  外面的衙役已顧不上許多,直接循著聲音翻牆而來。

  聽著腳步聲近了,黑衣人知已錯過時機,咬牙低罵一聲,選擇轉身撤逃。

  他提劍躍起,翻上矮牆,準備對遠處造些動靜好混淆差役的視線,「颯」得幾聲,卻是有數道刺眼的劍光先行朝他襲來。

  青色劍影縱橫交錯,內力厚重而雄渾,比蒙面人的要凌厲勢重幾分,留力之下,依舊在土牆上留下了半寸深的凹痕。

  蒙面人匆忙躲閃,身形不穩飛下牆頭。

  柳隨月感動得要哭出來:「酌泉師姐!他要殺我!」

  季酌泉踩著矮牆飛奔而來,瞥她一眼,見她沒有受傷,又追著蒙面人而去。

  柳隨月有了底氣,整理著散亂的頭髮,憤怒跟上。

  季酌泉的天資本就是出類拔萃,又因秘術屠龍平白得了幾十年的修為,加上白澤與刑妖司一眾高手的指點,劍術擔得上超絕二字。

  她起了殺心,那便是迅風振秋葉,銳不可當,一劍刺去,悍戾清掃。

  腳下的泥土被她內力震開,前方的土牆也被劍氣絞碎大半,蒙面人還未跑出多遠,就那麼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前。

  季酌泉凌空躍起,身如鷹隼直掠而去,厲聲道:「不想死,就給我站住!」

  蒙面人還想再逃,自以為有遺澤可以助行,置若罔聞。

  季酌泉見狀手腕一轉,右臂貫力,腰身旋擰間將長劍勁射出去,如電劍光剎那刺中他的右腿,直接將人釘死在地上。

  蒙面人發出淒厲慘叫。來不及拔出劍身,被季酌泉一腳踩中後心,動彈不能。

  差役們也趕了過來,看這架勢不知雙方誰是惡誰是善,暫且抽刀將二人團團圍住。

  好在有人認得季酌泉,指著她說:「她是刑妖司的人!」

  「等等!放著我來!」

  柳隨月激動跑來,帶著新仇,彎腰將蒙面人臉上的黑布扯下,不顧他的掙扎,抓著他的頭髮迫使他抬頭。

  為首衙役大著膽子上前查看,認出人後猛地一退,失聲叫道:「崔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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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域裡:

  傾風:人呢?給我出來!

  大妖:我進不去啊!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0:25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章 劍出山河(六十)

  季酌泉剛將長劍拔出,正用蒙面人的衣服擦劍刃上的血,聞言眸光閃了下,用劍尖挑著崔二郎的側臉,也屈身端詳了幾眼:「崔二郎?他不是被妖怪擄走了嗎?怎麼會青天白日地在大街上行凶?」

  「我……」那衙役同是摸不著頭腦,招呼著身後的兄弟們上前,「我沒認錯啊?你們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崔二郎!」

  柳隨月透亮的眼珠茫然打轉,滿腔罵人的話沒了著落,下意識鬆開手,退後一步。

  崔二郎忍過腿上的劇痛,眼皮一綿,竟發起抖來,全然沒有了先前殺人時的凶相,看著單薄可憐,嘶啞地應聲:「我是崔二郎!求求諸位快去叫我爹娘,我是被冤——啊!」

  季酌泉收了劍,又一腳踩在他的後心,足尖用了內勁,生生阻斷他要出口的話,隨即不露聲色地拎著他衣領將人提起,眉宇冷肅地道:「一個妖怪會點化形之術怎麼了?夜裡在街頭飄蕩的那個女鬼難道真是已經入土的董小娘子嗎?不過是這妖孽的老把戲罷了。他假冒崔公子,妄圖逃脫罪責,我這就帶他回刑妖司受審。多謝諸位相助了,散了吧。」

  這崔二郎修行數年,擺脫了衰病之身,力氣竟是很大。拖著殘腿掙扎起來,不肯與季酌泉走,兩手揮舞著朝最近一人猛撲過去,紅了眼睛,仿似垂死之人臨終前的搏命呼救:「她定是要殺我!他們刑妖司的人想濫用私刑殺我!我不與她們走,我真是崔二郎啊!」

  他餘光瞥見一人,眼睛倏地睜大,又朝那人呼喊:「王三郎,是我!我還去你家小坐過,你不記得我了嗎?」

  衙役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繞開一步,不敢靠近。可聽他說得情真意切、淚光閃爍,一時又難辨真假。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皆是動搖。

  可惜了謝絕塵不在,季酌泉能控住崔二郎的手腳不叫他逃跑,卻堵不住他的嘴。準備火速帶人回去,示意前方的人牆讓路,對方乾杵著不動。

  這崔二郎的遺澤修得不怎麼樣,劍術也是馬馬虎虎,偏偏演技優異卓絕,尤曉拿捏人心。

  他腿上傷口還未止血,便乾脆整個人虛脫地下滑,讓季酌泉只能拖拽著走,沒幾步路就在地上淌出一條血道來,衣服上也被血漬蹭得斑駁淋漓。

  兩手不時摸一下腿上的傷,再抹一把臉上的淚,整個人如同從血海裡打撈出來,叫人觸目驚心。

  先前被崔二郎點名的衙役錯步上前,抱拳一禮,阻攔道:「先生且慢,不如喊崔老爺過來辨認一眼吧,左右耽誤不了太多時間。」

  季酌泉說:「他分明是在妖言惑眾!崔老爺愛子心切,恐會受他蠱惑。我先將他帶去刑妖司,查明之後自會告知。」

  「不——我是冤枉的!救我……」崔二郎流著淚喊了一聲。

  眼中的絕望之意深濃不似作偽,交雜著希冀的水光,青年見一眼,都不忍與他繼續對視,如何不心生憐憫?還是攔住季酌泉,且語氣更堅定了些:「等崔老爺來了再說吧!」

  季酌泉環視一圈,將眾人臉色一一收入眼簾,一手仍拽住崔二郎後領,另一手拇指已頂開劍身,眯著眼睛,強勢道:「為何一定要等崔老爺?崔老爺來了,我也得帶他走。他敢當街行凶,還是殺我刑妖司的弟子,我管他是出自哪個名門望族,今日都逃不了罪責。崔氏想見兒子,去我刑妖司的大牢裡排隊探監吧!」

  王衙役伸出手,再次去攔:「這位姑娘,你這般獨斷專行,我等可就不同意了。」

  柳隨月察覺形勢不對,緊緊跟在季酌泉身後,指著崔二郎道:「他要殺我,他幹這壞事還知道要蒙著臉,你們卻看不見嗎?」

  幾人低頭看向崔二郎,後者只顧流淚搖頭,連成句的話都快說不出來了。心自然偏了,紛紛開口道:

  「我看是有什麼誤會。」

  「我只聽見姑娘你的喊聲。」

  「我們趕過來時,崔二郎已經受了重傷,倒是沒見到他要殺人。」

  「何況崔二郎這樣的身板,哪能殺得了人?」

  柳隨月氣得跺腳:「什麼誤會!他不過是比我會裝!殺人的時候他生龍活虎厲害得很,難道我也倒下來嚎兩聲就是我對了?!不,本來就是我對!」

  季酌泉說:「我是親眼所見。怎麼?你們懷疑我在說謊?」

  崔二郎兩手勒著衣領往下扯,面色慘白,大張著嘴痛苦呼吸。

  邊上衙役趕忙道:「姑娘,您先將他放開吧,他要喘不過氣了。總不是要當街殺人。」

  柳隨月要不是見過他先前的凶惡樣貌,都差點信了他的詭計,以為自己才是惡人。腦子嗡嗡作響,有種上前抽他一頓的衝動,克制住了,還是氣不過罵道:「你這賤人,好會做戲!我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男人!」

  季酌泉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作無謂爭執,斂著眸光,尋找人群漏洞準備強行突圍,嘴上敷衍著:「我不過是要帶他回刑妖司審訊,你們攔我做什麼?若有疑慮,大可以同我們一道過去。再胡亂糾纏,別怪我無情。」

  一衙役從人群中走出,居然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冠冕堂皇道:「先前刑妖司一直主張此案與妖邪無關,那合該是我朝廷的事情。請先將崔二郎交由衙門審理,出了結果,再送去你刑妖司。畢竟還有一位楊小娘至今失蹤未歸,人命要緊啊。」

  季酌泉正要發怒,柳隨月揮著手大聲叫道:「阿財!張虛游!快來啊!」

  張虛游與柳望松飛速趕到,見雙方竟隱隱成對峙態勢,心中警鈴大作,靠在柳隨月身側小聲詢問:「怎麼了?」

  柳隨月指著人氣道:「他要殺我,被酌泉師姐阻了,現在在裝無辜,那幫人信了,不叫我們把人帶走!」

  張虛游定睛打量,太久沒見,都沒認出崔二郎來,見他此刻形容枯槁淒慘低泣,立即覺得不妙。

  他悄悄對著崔二郎打了屢妖氣過去,辨認了下,有點失望又有點新奇地說:「真是人啊。」

  柳隨月才想起來,與兄長耳語道:「你們怎麼回來了?」

  柳望松剛要開口解釋,腳底下便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聽聲音足有數十人之多,浩浩蕩蕩。

  他擦擦鼻子,無奈道:「就是這樣。」

  沒一會兒,便看見一群護院打手抄著棍棒武器洶洶趕來,最前方的崔老爺被人攙著,跑得氣喘籲籲,還未看清人影就悲痛嘶吼:「我兒啊——!」

  不知是誰人去崔府通報,崔老爺直接領著府中好手都來了。可府中平白養著那麼多護院,也是稀奇。

  「地頭蛇來了!」柳隨月握著手惴惴不安道,「怎麼辦?我們是不是也該去找儒丹城的刑妖司?」

  張虛游挺身上前,擋在最前面,招呼道:「崔叔!」

  崔老爺不欲理會他,想去看自己兒子,無奈張虛游死死攔著不讓過去,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推開。

  崔老爺甩脫不開,勃然怒道:「你要做什麼!」

  身後打手頓時立起武器,只消一聲令下就上前奪人。

  崔二郎哽咽喚了一聲:「父親!」

  崔老爺登時也要哭出來,蹲到地上,從側面去看,心疼得要滴血:「我兒!你怎麼變成這樣?」

  崔二郎手指虛抓著泥地,不住朝父親探去,驚恐中語焉不詳地將事情說清楚,叫人抓不住破綻:「我被那妖下了妖毒,她非逼我殺人。我不敢,卻不得不從,提著劍偷摸過來,那姑娘以為我真要殺她,可我哪裡真敢?只是想勸她快跑,結果他們要殺我!爹——我不是妖怪!」

  崔老爺抓住他的手指,包在掌心,只覺冷得似冰。再看他滿身血痕,半條命已經去了,自己也痛得肝腸寸斷,喝道:「我兒自然不是妖!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柳望松箭步而出,蹲下身粗暴將崔二郎的手拽回來,不等崔老爺發難,戚戚然道:「何須找什麼大夫?崔老爺忘了我們張師弟是什麼遺澤嗎?若真有什麼妖毒,尋常大夫如何能解?只有張師弟能救了!只不過他法力低微,得先去刑妖司找我們大師兄相助。那還不快快走!別叫毒進了心肺,醫治不及啊!」

  張虛游拍了下手,忙接嘴道:「是啊,我可是耳鼠的遺澤,百毒不侵。大師兄更是師承白澤,天下無不曉之事。二郎你真是好運氣,居然遇上了我們!季師姐——!」

  崔二郎臉色一僵,還要找別的理由推脫,崔老爺已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我兒受了重傷,不能再去你刑妖司遭罪!」

  季酌泉見左右說不通,心中不詳的預感越發重,直覺崔二郎背後還有貓膩,拖久了恐於己方不利。一眼瞥向柳望松,後者會意,乾脆取出長笛,吹響笛聲。

  衙役們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護院們收了命令,已發狠要衝上來打殺。笛聲一揚,人群俱都停了下來,如冰封般定在原地。張張猙獰面孔上只剩下眼珠可以轉動。

  張虛游與季酌泉用妖力震開笛聲,一左一右將人架起,與柳隨月快速撤離。

  柳望松邊吹邊倒步退走,見一行人的身影已在街頭消失,才收起長笛,身形化如雷霆,連成一道白光直追而去。

  崔二郎也有大妖遺澤,身體短暫地失控後懂得了法門,又恢復行動自由,不必再虛偽叫苦,便跟頭瘋牛似地亂撞,那頭腳去頂。

  張虛游差點沒制住他,肋下被擊了一肘,吃痛道:「這人煩得狠!柳望松,叫他老實點!」

  柳望松剛到,就被妹妹搶走了手中的長笛。

  「我來!」

  她說著就朝崔二郎的後腦敲了下去。精準一擊,崔二郎脫了力氣,暈厥過去。

  「我果然經驗豐富。」

  柳隨月把笛子丟還給兄長。數人在百姓的訝然側目中一路衝進刑妖司。

  季酌泉當機立斷,對守門的弟子道:「關門!把在外的弟子全部叫回來!」

  年輕弟子雖然懵懂,還是嚴陣以待,火速通知眾人將所有門全部鎖上,並著人看守住入口。

  季酌泉把崔二郎放在前廳的地上,找了捆繩子將他手腳縛住,做好這些後,柳隨月正好將林別敘從後院喊出來。

  「別敘師兄,你看這個人。」季酌泉說,「他身上的遺澤好生古怪。」

  柳隨月幾人尚有不解,先前不過是照著直覺以及季酌泉的指示做事,問:「他怎麼了?」

  林別敘瞅了一眼,過來用腳將人翻了個面,表情冷得滴水,唇角反笑了出來:「這些人,倒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

  「你們自然是察覺不到。我起先也沒注意,還以為是我自己。回來路上離得近了才發現——」季酌泉說,「他的妖力裡,有股血煞之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0:40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一章 劍出山河(六十一)

  「血煞之氣?」

  在場幾人皆是迷惘。觀林別敘反應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不敢隨意打趣,收聲慎言。

  張虛游蹲在地上,盯著崔二郎的臉一陣細看,詢問道:「是否與崔二郎的遺澤有關?他年過十五還能修出大妖遺澤,可先生分明說過他根基有缺,年幼尚且不能,何況一身傷病?難道這世上,真有……」

  他說到後面,心裡猛打了個突,下意識抬頭望向林別敘,卻見林別敘也正垂眸看著他。

  張虛游從未見過林別敘赫然發怒的模樣。

  這位白澤的弟子對待他們向來是寬和謙仁,即便是弟子犯了錯事要施以教導,也多帶著種風輕雲淡的笑,彷彿萬事不擾、諸事無憂,塵世只如一場清夢,所以無所掛礙,自然瀟灑自在。

  可此時林別敘的眼中竟有些晦澀的殺意與沉凝的怒氣,棕褐色的瞳仁裡也隱沒出一道淡淡的金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將他嚇得凝在原地,不自覺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只餘腦海裡一片狂風暴雨亂做。

  林別敘定定看了他許久,闔了下眼,才將那種刀鋒劍芒般刺人的目光收回去,眼皮一耷,肅然道:「此事不該你們問,更不該你們想。」

  眾人噤若寒蟬。

  林別敘向季酌泉借過劍,回身將劍尖指向崔二郎胸口,被張虛游眼疾手快擋了下來。

  「師兄?」張虛游臉色發白,兩指止住劍刃,被他方才威勢震懾,身上竟冒出一身虛汗。

  林別敘沉聲道:「崔二郎違逆天道,有悖人倫。不必送他去京城候審,現在就可殺了他。」

  張虛游一時蹲不穩,直接坐到了地上,單手在地上撐了下,叫道:「什麼?!直接殺了他?」

  沒親眼見過崔二郎作惡,林別敘又說得含糊其辭,這樣便要殺人,他有些難以接受。

  柳望松也急促問了句:「為什麼?!」

  「他入魔已深。即便是能消解他身上的妖力,也改不了他血脈中的邪戾凶煞,不殺了他,只能留他做禍害。」林別敘淡聲道,「他已瘋魔了,救不了。」

  柳隨月想起他今日要殺人時的眼神,不由一個寒顫,直覺林別敘說得沒錯,崔二郎恐已失了人性,全無半點羞恥與憐憫,且鬼話連篇、奸猾狡詐。

  張虛游心亂如麻,難以思考。但聽著「殺人」二字輕飄飄地從對方嘴裡吐出來,便感覺有什麼東西割了自己一下,極不是滋味,硬著頭皮頂了一句:「可是你還不知他做過什麼,你尚未審問,如何定罪?」

  「哦?審問?」林別敘笑著反問,「你能從他嘴裡套出幾句實話?」

  張虛游無言以對。

  林別敘看著他吞吞吐吐、猶疑不定的表現,先前那股滾燙灼燒的怒火倒是激退下去。抽回劍,劍的寒光有半寸隱入他寬鬆的長袖裡。

  他坐到正首的位置上,將劍往案几上一擱,又恢復了那種鎮定自若的姿態,緩聲道:「崔二郎身上血煞之氣能重到這等地步,我叫他痛快去死倒是一種解脫。他變成這模樣,你以為他父親會不知道嗎?連臉都換了一張。他父親知道,會沒有謀劃嗎?人或許已經堵在刑妖司外了,你看他們的耐心能等多久。會不會給你慢慢查案的機會。」

  話音剛落,年輕弟子就飛跑著來報:「幾位師兄,外頭來了好些人砸門,要我們把崔公子放出去。側門也給圍住了!少說幾百,這可怎辦?」

  林別敘未答,又一人高喊著跑來:「師兄!幾位師叔在街上巡查,無故被崔氏的人給架回來了,此刻就關在門外,要不要放他們進來?」

  「等等!」張虛游抱住頭,捂著耳朵,「你們讓我冷靜想想!」

  林別敘並不逼迫,揮手讓兩名弟子暫且退下。

  廳內氛圍焦灼凝結,卻長久寂靜。

  柳隨月按捺不住,舉起手弱弱出聲:「別敘師兄,他今日為何要殺我?這個可以問嗎?」

  「自然是想吃你啊,柳師妹。」林別敘此時還笑,配上他的話語,就顯得尤為陰森,「你是金蟾氣運的遺澤,能壓住他身上的煞氣,自是大補。」

  「啊……」柳隨月不由渾身發毛,抱緊自己打了個哆嗦,「師兄你別再說了!」

  談話的一番功夫,地上的人眼皮動了動,已是轉醒。

  林別敘端坐著,沒了要動手的意思。

  季酌泉見狀上前拿回自己的劍,眸光生寒,正要抬腕,那頭張虛游豁然起身,高喊一聲:「我!」

  他喉結用力滾動,到底下了決心,抿緊唇角道:「能把他交給我嗎?好歹我與他算是交情一場。我最後送他一程。」

  季酌泉將劍歸鞘,默然走到旁側。

  崔二郎醒過神來,仰著頭戒備瞪視眾人:「你們想做什麼?」

  張虛游上前將他扛起,帶著他往後院走去。

  崔二郎察覺到危險,咬緊了牙,回頭對著林別敘吼道:「你們不能殺我,我給他們都餵了藥!殺了我,你們知道都有誰嗎?屆時儒丹城必定大亂!」

  人已被拖拽到門口,見林別敘等人還不為所動,他又慌亂道:「我等不過是想要活命罷了!我有什麼錯!你們受天道垂青、白澤偏愛,哪裡能懂?這本該是救國強民的良策,是你們自私——」

  柳望松等人聽得心驚膽戰,不想淌這髒臭渾水,恨不能把耳朵閉起來好。好在張虛游及時捂住崔二郎的嘴,將人帶遠。

  林別敘等耳根終於清淨了,才看向摸著椅子疲憊坐下的三人,問:「所以……傾風呢?你們不是一塊兒出去的嗎?」

  「我剛進幻境時,也是在這個房間。楊晚吟坐在那張椅子上梳妝打扮,外頭有人喊她,她匆匆放下木梳出去,坐上門口的馬車,去到一處偏僻的河邊見人。」

  謝絕塵說得很是仔細。

  他一直跟著幻境中的人一起行動,看著楊晚吟乘坐馬車與崔二郎會面。

  二人坐在逼仄空間裡,崔二郎遞給她一枚藥丸,要她服下。

  楊晚吟不知這是什麼東西,忐忑不安,一直捏在手裡,不敢吞服。

  崔二郎哄騙道:「你乖乖聽話,我會贖你出桂音閣,否則再換一個願意的便是。」

  又說:「我若真想殺你,何必費這勞苦功夫?你不過區區一歌伎,姿色平平,哪值得我上心?」

  楊晚吟躊躇不定,直到崔二郎板起臉來,怕他真的翻臉,才發發狠吃了進去。

  那藥丸入口即化,她本來還想含著,找機會吐出去,不料崔二郎早有防備,給她遞來一杯水,楊晚吟只能認命地咽下。

  她一條賤命,左右是沒的選擇,只能孤注一擲。

  當天晚上回去楊晚吟便渾身不適,躺在床上疼得翻滾,險些以為自己要毒發身亡了,熬到月過中天才渾渾噩噩地睡去。

  第二日早晨醒來,身上已無異常,不僅如此,她還發現自己力氣大了不少,一些陳年舊疾也如同被清水洗刷過,消失不見,身體宛如新生。

  起初她還有些害怕,找了幾個大夫都沒看出問題,才慢慢安下心來。

  差不多隔個三五日,崔二郎就會喊她出去,在馬車裡親自將藥交給她,盯著她吃下。

  楊晚吟對修行一事懵懂無知,連妖力是什麼都不明白,更別說調用。雖然有了遺澤,自己卻渾然未覺,還當身體裡那股暖流是藥效,沒什麼稀奇。

  除卻第一次外,之後服藥再沒什麼異常反應,就在楊晚吟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時,館中的姐妹忽然奇怪問她,近來的臉怎麼有些變了。

  楊晚吟對著銅鏡翻來覆去地照,快忘記自己原先長什麼模樣。起初並未在意,以為不過是自己年歲大了。

  又過了數日,她才意識到不對——那鏡子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這人臉頰比她凹陷,皮膚比她白皙,身材也比她高挑。唇角還有顆小痣。

  眼睜睜看著自己長成另外一個人,合該是件極為驚悚的事情。

  發現此事的那一天,楊晚吟同是嚇得睡不著覺。讓人將所有鏡子都搬出屋子,睡覺也要拿布蒙著自己半張臉。

  可她還是忍不住再去見崔二郎。僅是為了贖身的五百兩。

  她太想離開桂音閣了。

  這座豪華的伎館有如建在深海的牢獄,將她腿骨打碎囚禁其中,隔幾個月才會開一次窗,叫她呼吸兩口空氣,平日都是瀕死的窒息。

  五百兩便是那把逃生的鑰匙,只要給她,她死也甘願。

  謝絕塵說到這裡,著重強調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崔二郎後來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野獸在盯著獵物,楊晚吟是他的獵物。」

  傾風重點卻不在這兒,臉色微微一沉,皺眉道:「什麼藥這麼神?那張新的臉又是怎麼來的?隨意變化?」

  謝絕塵低垂著頭不語。

  傾風旋而又道:「楊晚吟都已經二十多歲了,怎可能再領悟大妖遺澤,還只是靠吃藥。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藥。」

  傾風很是敏銳,謝絕塵未提,她也隱隱冒出個想法,似驚似懼地道:「那該不會是什麼大妖的血肉吧?」

  謝絕塵吸了口氣,很輕地道:「照理來說,大妖血肉中的妖力極其磅礴,普通人服用,別說是領悟遺澤了,唯有暴斃身亡。我也不知崔二郎手中的藥為何可以遏止住妖力對人族筋脈的掠殺,還能叫普通人也掌握那種神通偉力。不過,我從這幻境的妖力裡,感覺到了十分濃重的煞氣。或許這就是因果。或許困住我們的這隻妖,也曾吃過這些東西。」

  傾風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一點點擠出笑來:「他們真是可以。」

  將自己弄成不人不妖的東西。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0:56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二章 劍出山河(六十二)

  謝絕塵捂住自己長袖下的右臂,作為封禁龍脈妖力用的劍鞘,他與這種力量本質來說該是殊途同歸。

  這本是刑妖司不可外傳的隱秘,但此刻袁明尚在沉睡,不能聞聽。傾風又是白澤認定的傳人,將來早晚也會獲知此事。

  他權衡片刻,乾脆不再含糊,直白與傾風道明:「有人或以為,這些是救命的良藥,可是他們不懂,凡是沾染了血煞之氣的妖力,都要剮去人性作賠。」

  傾風回憶起謝絕塵當初在學堂上無意打出的一掌,不過是一念而過,便動了殺機。

  謝絕塵已經是少有私欲的人了,才勉強制衡,換做是普通弟子,早該是滿手血腥,罪孽深重。

  「當年龍脈那股凶戾妖氣四溢橫散的時候,兩族為何死傷慘重?正是因為修行過龍脈妖力的人,誠然實力能增長數倍,可都瘋魔得不似人了,心中除了殺戮再無其它。」謝絕塵說,「都以為自己心性堅定,能抵得住內心的欲望,可人非神佛,亦非草木,如何能日日熬得過這種摧磨?」

  他看向傾風,斟酌著說:「你身上也有過六萬蜉蝣的妖力,該知這種外來的力量不能長久,早晚會逝於天地。消散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時。我不知崔二郎這種藥是從哪裡煉來的,可旁門左道得來的神通,遠不及蜉蝣這種天道化像的偉力持久。或許半年,或許更短,藥性就會消退。可被煞氣影響,他滿心滿意只剩下活著這件事,早不算是個人了。」

  傾風聽到這力量與蜉蝣竟有些相似,不由眼皮一跳。看向謝絕塵僵直的右臂,啟了啟唇,開口道:「冒昧一問,你的遺澤究竟是什麼?你靠什麼壓住那種煞氣?」

  謝絕塵瞅她一眼,索性挽起寬袖,露出自己的一截右手。

  傾風呼吸一窒,上身向前俯去,低聲道:「這是——」

  謝絕塵的右手乍一看是如墨般漆黑,肖似黑色的鐵塊,定睛打量才發現是無數細密的小字環繞,構成了一隻手。

  傾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沒有血肉的觸感,也沒什麼溫度,說不來是種什麼感覺。

  謝絕塵隨即從腰間取出三粒金珠,放在右手掌心,調用妖力包裹,沒一會兒,就見金珠融化,形成一條水線,在他漆黑的指尖纏繞。

  他凌空書寫,金色的字體隨之印在半空,寫完一帖文後,所有金字湧向他的右臂,並隱入漆黑文字消失不見。

  謝絕塵重新放下長袖,在地上隨意一拂,地面便出現了方才書就的那篇文章。再一拂,自如將妖力收回。

  傾風面色微動,聲音有幾許顫抖:「以黃金為食的遺澤,果然厲害。連龍脈的妖力也可以壓得住。」

  謝絕塵:「……」他就不明白,正常人怎麼會是這個思路?

  「是以天地知識為食。」謝絕塵咬牙糾正她,「不過是以黃金書寫,能讓妖力更強。好比金色符籙的效力也高於尋常籙文。」

  「哦。」傾風試探道,「那其他吃了藥的人……」

  謝絕塵直截了當地道:「不能。天下唯有我,能為先生做這鞘。」

  傾風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絕塵見她表情過於冷峻,又給她展示了下自己不外傳的絕技——握住右手手腕往外一拔,抽出把墨字化成的長劍來,邀功似地遞到傾風面前,問:「好玩嗎?」

  傾風頓時一凜……大哥,你覺得呢?

  傾風兩指推了回去,委婉道:「這個……其實不必與人分享。」

  謝絕塵遺憾將劍拿了回去。兩人正要繼續探討崔二郎那邪藥的由來,就聽院落中傳來一聲暴喝,來人叫囂道:「刑妖司的人,現在馬上出來!」

  「嘎吱」一聲,屋門被推開。

  張虛游將人往前一推,崔二郎腳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

  「給我鬆開!你有什麼資格要殺我!」

  崔二郎來路上狠狠咬住張虛游的手,都沒逼得對方鬆手,此時嘴角染滿血漬,順著下巴往下流淌,他罵了兩聲,伸出舌頭舔舐,肆意地邪笑起來:「張虛游,你別忘了,你欠我一條命!你的命是從我這兒搶的!」

  張虛游隨他叫罵,去桌上倒了杯冷水。端在手上靜立半晌,指間都勒得發白,用力一闔眼,還是將腰間瓷瓶裡的藥粉倒了進去。

  崔二郎目眥欲裂,待他走近朝他「呸」了一口。

  張虛游單手掐住他下巴,將水灌了下去。又捂住他嘴,迫使他全部吞下才放手。

  崔二郎對著地面猛烈咳嗽,瘋狂作嘔,想將入腹的東西吐出來,可惜憋紅了臉,依舊沒什麼作用。

  他害怕起來,面目猙獰地質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麼!張虛游,你不過比我有個好爹,你憑什麼殺我?!」

  張虛游低斂著眉目,高高看著他不答。

  很快他自己便有了答案,身上妖力在消退,五臟六腑開始抽搐,多年前曾離自己遠去的病痛再次回到了身上,且因隔了太長時間,只覺比先前更猛烈,帶著死亡恐懼的籠罩,排山倒海地襲來。

  張虛游見他無力掙扎,解了他身上的繩索,坐在他邊上看著他,平和發問:「董小娘子,與那落水的葉氏,是你殺的嗎?」

  崔二郎痛苦地蜷縮起身體,眼中是濃烈的不甘與憎恨:「我殺她們,難道不該嗎?她們……不過是螻蟻……」

  他再次嘔吐,吐出的卻不是藥,而是滿地的血。

  那鮮紅的顏色刺傷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面,想將它遮掩過去,彷彿這樣自己就不用死。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面前來,因為她吃過那種藥,我才控制不住。」

  他一會兒凶狠,一會兒又可憐,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散亂看了一圈,過來抓張虛游。

  「張虛游,救救我!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我錯了,我再不這樣。其實我也不想殺人,我殺了她們便後悔,最後什麼都沒做……是那蜃妖帶走的她們,與我無關。」

  張虛游一言不發,看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朝他伸來,死死抓住他的衣擺,如同從深淵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煉獄。

  叫他回憶起第一次與崔二郎見面時的場景。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雜陳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當時的崔少逸雖然也瘦,養在否泰山上不敢輕易面見外人,可皮膚白嫩,彬彬有禮,惹人喜愛。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開父親與僕從,偷跑到林間玩耍,不及回去,最後只能躲在斑駁古木下避雨。

  張虛游透過屋中窗戶看見他,也跟著溜跑出去,到他身側,發現他是低頭在看蟲子,興致勃勃地問:「你在玩蟲子嗎?」

  他說著要用樹枝去挑那隻青蟲,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不要如此。它好可憐。」崔少逸撿了片完整的葉子,覆在蟲子的側面,為它遮擋住斜來的細雨。

  歪著頭,看得很認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濕,髮絲也結了水珠,冷得打了個寒顫,卻好似在做天下間最高興的事情,仰起頭沖著張虛游單純地笑。

  張虛游於是也對著他笑。

  「我待會兒,帶你去看魚。」崔少逸說,「橋邊還有船!我們去駛船嗎?」

  張虛游生來貴胄。他父親是吏部尚書,雖然對他疼愛,卻不擅長教導。還沒教會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麼叫人性私利。

  他見過許多來家中求助的人,或穿著錦衣或穿著青布,或帶著小童或白髮蒼蒼,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頭貼地,卑微乞憐。

  門前的那塊空地每到秋冬總是落一地的紅葉,早晨僕役拿著掃把過去清掃,就見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葉子落在他們身上,如同落在泥裡。砸在他們脊背,也如同砸中螻蟻。

  不過是風都能吹散的一片草葉,卻就叫他們掙扎不得。因為人生來有貴賤,而他生於峰頂。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層會將人影掩埋,行人從門前踩踏而過,留下烏黑錯落的腳印。張虛游有時心想,清貴人家的門前,也是如此骯髒。

  他立山巔,觀浮雲,從不低頭,由此,他生性便有種無知的殘忍。不覺得殺生哪裡有錯,不覺得螻蟻值得求生。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顯慧,即便是幼時懵懂,對天地萬物都有一種通達的慈悲。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願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蟲游魚的遮陰。

  張虛游啟蒙的第一課,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學到的。

  崔少逸教他豁達,教他寬厚,教他見樸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偉,自然靈韻。

  只是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

  張虛游不覺問出了聲:「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崔二郎渾身一震,迸發出一股莫名的蠻力,將他拽了下來,狠狠從喉間擠出一句話:「如果我父親是吏部尚書,今日活著的人就是我!你何來替我慷慨?白澤說是瑞獸,可是他不公平,這天道不公平!」

  他臉上仍糊滿了血,乾涸的、新鮮的,擋住了他蒼白的面容,已經擦不乾淨。

  猩紅的眼睛裡流露出濃鬱的悲戚,可已叫人分不清真假。

  「我要活著!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懷瑾握瑜,我也想風光於世,我有什麼錯?可是你們沒給我機會,憑什麼我只能在陰溝裡苟活?」

  張虛游心痛如絞,也是恨極:「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麼嗎?你何苦入這魔道?你怎會走到這步!」

  崔老爺帶他離開刑妖司時,張虛游因耳鼠的遺澤已經康復,特意跑去送他。

  在山腳,張虛游問:「你要走了嗎?」

  崔少逸點頭:「嗯!」

  張虛游憂愁道:「那你的病怎麼辦啊?」

  「『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崔少逸坐在侍衛的肩上,仰頭望向面前半片蒼翠的青山,煙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沒有浮雲的淨透天空,嘴裡說著不符合年齡的感言,「算了吧。就當是一場風雨,過去就過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亙古,我也要接受我的歸宿。」

  當日種種只覺還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張虛游握著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紅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撓,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後一口氣含在喉嚨裡:「你奪我的命,是你奪走我的命!張虛游,本該是我活著的……」

  到死仍不瞑目,大睜著眼睛。

  張虛游等他沒了氣息,才顫抖著抽回手,蓋上他的臉,替他闔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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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回車駕言邁》佚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1:1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三章 劍出山河(六十三)

  庭院裡花落繽紛,日不覺已漸西沉。

  斜陽越過牆頭而照,滿地殘紅,是半片明,是半片陰。

  軒窗前的樹影也隨日偏轉,繞去窗外。屋內悄然暗了下來。

  傾風收回視線,再去看前門。

  挑釁的人聲越發響亮,還有人在敲打房間的門板。

  「你們刑妖司的人莫非敢做不敢當?潛身縮首地躲女人屋裡做什麼?有本事滾出來!」

  「刑妖司在我儒丹城是要隻手遮天了嗎?要拿誰便拿誰,全然不顧朝廷法紀!若是肯直白給個說法也好,偏又唯唯否否,找旁的理由左右搪塞,好沒志氣!今日老夫就算冒犯,也要刨根究底問個明白!」

  吵的什麼東西傾風根本沒聽懂。謝絕塵見有架要打,再次把右手拔了下來,遞劍給她。

  傾風也再次禮貌拒絕:「……不必了。」

  袁明至今還沒醒,傾風說:「你扶著他,我來開路,先回刑妖司。」

  屋外一群人堵在門口。加上桂音閣私養的打手,有五六十人之多,擠滿了整個堂屋。走道上還有百來位僕從雜役,靜站著等候調度。

  領頭的幾人輪流喊了一番話,都未聽見任何回應,不由心下起疑。

  「人真在裡面?怎麼半點動靜也沒有?」

  邊上的店家低著頭,回說:「打進來後,就沒人出去過,那倆丫頭一直在屋外守著。縱是飛天遁地也逃不出去。」

  為首一排人的衣著氣度各有不同,都是儒丹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世家望族站前面,儒生緊隨,富商列後。

  本不該同時出現的一伙人,聽從崔氏召集,短短時辰便匯聚在此。

  聽到店家這話,就有人嗤笑道:「那麼耐得住性子?連這罵也忍得,該不是見我們人多,不敢出來?」

  「依我看,提棍衝進去得了,若論道理,也是在我們這兒!他們敢當街劫人,憑什麼我們不行?」

  「都是初出江湖不知天高的毛頭小子,嚇他們一嚇,讓他們知道行事要收斂,不——」

  話音還未落,卻是轟然一聲巨響,兩扇緊閉的門扉被人從裡面踢破,直接卸了下來。

  正附在門上偷聽的幾人只覺被一股翻湧而來的巨浪拍在身上,還未來得及掙扎,整個人已被浪尖拋飛出去。

  運氣好的摔在後方的人牆上,運氣不好的直接被木門砸在底下。

  地上灰塵沸沸揚揚,在空中掀起白茫茫的一片。一群豪恣富貴人忙退幾步,在朦朧的光影與驚愕的呼聲裡,看見一道似渺渺雲煙的人影走了出來。

  等臨近了,因光色昏沉,還不及看清她的臉,先叫她身側懸掛著的紅色劍穗吸引了視線。

  那柄長劍該是館中姑娘們表演舞劍時用的工具,劍刃尚未開鋒,銀光鋥亮,紅穗長長垂落,直落到她腳邊,隨她走動微微搖晃,與她淺色的衣擺對比色彩明豔,尤為飄逸。

  眾人還未斥責她霸道粗蠻,她先聲奪人冷笑一聲:「好生大膽,竟敢協同妖孽,在此地埋伏我等。我等在屋內對付那妖孽設下的圈套,你們就在外叫陣,干擾我師弟心智,叫他昏迷不醒。我來瞧瞧,你們是有多大本事!」

  說罷不等眾人捋清她話中意思,徑直衝了上來。

  壯漢們迫不得已持棍上前,圍攻而來。

  最前方的青年正是先前在前廳阻過傾風一次,叫傾風一腳踹飛的那名打手。他光顧著衝得快,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手上棍棒卻忘了出,橫持在前。

  傾風單腳踩在他棍上,身如鴻雁,只壓得他長棍微微下沉,緊跟著便一腳踢在他胸口,如先前那般,將人踢飛出去。

  此地狹小,青年滾在地上,順道撂翻了身後圍觀的一排人。五六人摔成一團,還未開打,聲勢直接掉了三層。

  傾風腳剛落地,看也不看,手上劍光懾人,紅細流蘇輕甩,已朝著右手邊青年的脖頸割了下去。

  涼意與刺痛順著脖上皮膚走了一圈,那人兩手頓鬆,面色慘白地去捂自己的傷口,魂魄嚇飛了大半,才意識到傾風手上未用氣勁,只淺淺破了他一層皮。

  不過一瞬,這人彷彿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再不敢往前擠,倉促退到人後。

  另一壯漢趁勢繞到傾風身後,與她僅餘兩步之距,手中棍棒都落下來一半,要敲在她肩頭。只見一道劍光急轉,倏然便如閃電劈來,點在他胸口。不輕不重地往前一推,讓他生生止住動作。

  傾風不急不緩地轉過臉,與他四目相對,清明的眼中既沒有笑意,也沒有憤怒,只有像看著楊花柳絲一般的寡淡,不過是今晨出門時隨意的一瞥,所以才繞他一命。

  可這柳絲若非要來拂她的臉,她順手折了也就折了,不會憐惜。

  雖一字未說,可眾人都懂了她意思。

  摔倒的青年好不容易爬起來,抬頭一看,二十來名打手已盡數退開,在傾風身邊騰出一圈空地。

  傾風上前一步,他們便自覺退後一步。

  驚恐之意難以掩飾。

  傾風再舉劍,指著的不再是那群護院打手,而是綾羅裹身的富豪縉紳。驚得眾人連連後退,更膽小的險些栽倒,所幸被身後密集的人群給扶住了。

  傾風笑了出來,踱步走到院門。

  門簾被晚間的暖風吹開,日光落在她臉上如一池流動的水。劍光舞動著閃爍,被她收到身後,臉上那道疏狂的笑比豔紅的長穗還要醒目。

  「今日來了桂音閣,遇見的好些都聽不懂人話,該不會真以為我束手束腳的不敢動手?那你們可能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傾風笑如春風,聲音和緩,「我叫傾風。不知道這個的也沒關係。紀懷故就是我殺的。你們自持什麼身份,先在他身後排著。找我要說法,我一個個給。」

  這兩字比什麼神兵還要鋒銳,現場嘩然一片,眾人頓時變了臉色,身形搖搖晃晃地難以支撐。

  要說先前還有些惱意與不滿,此刻只剩下驚懼惶惶,原先要出口的罵聲全都化成了一個簡單的念頭反復響徹腦袋:「你是——」陳傾風?!

  傾風的笑容從唇角隱沒下去半分,落在眾人眼裡猶如活閻王。她說得理所當然,坦然無畏:「天下間,還沒人敢擋我的路。」

  不用她開口,人群自發推攘著讓開一條道來,各個恨不能貼牆而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謝絕塵扛著袁明走出門,跟在她身後。見到這一幕,也是有些震撼。

  不知道隨著流言的潤色,傾風在這群人眼中是哪種形象。

  不過此役過後,多半又要加深一層。

  再接再厲,不定可以與妖王平起平坐。

  傾風出了院門,又頓足回頭,叫上他們:「不是看不慣刑妖司嗎?別說我以勢嚇人,全部跟上。」

  滿堂的人猶如被刀架在脖子上,心驚肉跳。一人垂首,想托詞回絕:「不必……」

  「呵,老虎頭上的毛都拔了,現在跟我說不必?」傾風譏誚道,「你當我蠢?都敢來桂音閣堵我們,城裡的其他弟子還能叫你們放過?不是想抓著我們去刑妖司威逼嗎?從了你們意圖,現在又怕什麼?儒丹城的大半權柄可都握在你們手裡,不妨再囂張些。」

  見眾人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傾風徹底冷了臉,道:「我是叫你們跟上,不是請你們。非要我綁了你們手腳再回去,我也是敢的,只不過,到時候你們面上不好看。」

  她這樣的狂徒說的每一句話,眾人哪敢質疑?

  眸光不住在同行人臉上亂飛,拖延一息,臉色跟著慘白一寸,最後還是上前一步,決定隨她過去。

  傾風見他們聽勸,滿意點頭,又一派和氣地說:「來都來了,一個都不要少,一起去喝杯茶。我這人說話認真,別惹我生氣。」

  傾風便這樣大張旗鼓地上了街。

  她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烏泱泱的一群人,往刑妖司快步趕去。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好奇驅使下隨行在後。

  等到刑妖司門口時,陣勢已是浩浩蕩蕩。將街口都要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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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懷故:一款證道工具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1:27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四章 劍出山河(六十四)

  一行人顯然已在刑妖司外等候許久,兩方一會合,縱然傾風身後的人拼命朝對方使眼色,一時間也反應不來,崔老爺轉過身,氣焰高漲地沖著門內喊:「裡面的速速開門!我們不過是來討要個說法,何故緊閉門戶?難道刑妖司連自己門人也不顧了嗎?」

  傾風停在石階上,對著裡面朗聲道:「開門,就說我回來了。」

  年輕弟子爬上高牆,探出個頭來朝外張望,見到這如潮似海一般的人,張大了嘴,趕忙回頭招呼同伴,顫顫巍巍地問:「師姐,你怎麼領了那麼多人回來?」

  沒一會兒,柳隨月也從牆後爬上來,雙臂緊緊扒著牆頭,撐起半邊身體努力往外探,看見擠擠挨挨的人群「哇」了一聲,叫喚道:「陳傾風,你先說,這些是我們的人嗎?你帶他們回來做什麼?」

  傾風自己也是無奈:「我好好在屋裡坐著,他們自己過來,非要落我手裡。我哪能駁了他們好意?」

  柳隨月不知是該驚還是該讚:「你還真是活閻王嗎?小鬼都來投門!」

  傾風上前踢了門一腳,催促道:「開門,那麼多人看著,別叫百姓真以為是我們心虛。」

  很快,裡頭兩名弟子合力拉開木門。

  崔老爺激動得面皮一抖,不等朱門完全打開,便急切要往裡衝,叫傾風一把按住肩頭,定在原地不動。

  另外一邊的人想上前,也被傾風抬劍擋了回去。

  「我都沒進去,你們慌什麼?我叫他們開門,不是讓你們強闖的。若是來做客,就講規矩些。退!」

  劍芒冷冽,貼著前排人的衣襟往後推去,崔老爺也被她單手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謝絕塵架著袁明上前,年輕弟子見到二人狀況,忙跑來幫手,關切問道:「這位師兄是怎麼了?」

  傾風冷哼一聲,回頭瞪視眾人:「那桂音閣裡竟真藏著隻大妖。袁明師弟正與那妖周旋,叫這伙人算計,分了心神,如今昏迷不醒。這筆賬,通通算到他們頭上!」

  圍在門邊的眾人正被她這傲慢姿態憋得滿肚邪火,一把揮開她那繡花枕頭樣式的銀劍,聞言動作一僵,問向後方人群:「什麼妖?」

  跟著傾風過來的一幫人也說不清楚,畢竟從門裡出來時,袁明就是暈著的。傾風三人在楊晚吟屋中待了足有一個多時辰,也屬實反常。是他們不住叫罵,傾風才踹門而出。

  這樣說來——

  眾人找出正縮著脖子往邊緣躲閃的桂音閣主家,抓著他的衣袖,將他推到前面去,問:「莫非你桂音閣裡真的有妖?」

  那店家自己都怔住了,衣領被扯得歪斜,頂著四面八方的目光無措道:「我……不可能!館中姑娘都好好的,哪裡來的妖?」

  幾位在外巡檢的修士叫他們捉住,四面分派打手看管軟禁。傾風打打手勢,讓他們放人,護著弟子們先進去,最後才自己進門。

  崔老爺等人緊步跟在她身後。

  前廳站不下這許多人,有分量決斷的五十餘人被放進院來,其餘的管事打手繼續被攔在門外。

  饒是如此,廳中只有十來把椅子,誰都不好意思坐。

  年輕弟子們站在門前守衛,怕起了衝突。幾位師叔也客套地站著。

  傾風不做理會,大步流星,徑直在上首空位上坐下,抬抬手道:「給杯水喝,渴死我了。」

  年輕弟子忙去端來溫水,送到她手邊。傾風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第一件事,竟是又對著滿廳的豪紳放狠話:「我司弟子好好地做事,叫你們牽連,要是無礙也就罷了,若是有人因你們受傷,我定十倍討還!」

  莫說是年輕弟子,連一些年長的師叔都因此對傾風頻頻側目。

  好威風,好霸道!

  這就是京城刑妖司裡來的人嗎?

  柳望松看見眾人灼亮的眼神,心裡暗道,京城哪出得了這等人物?得是能讓她縱橫一方的界南才行。豺狼虎豹見了她都得乖乖夾緊尾巴。

  崔老爺渾然不介意她說什麼,只一門心思惦記自己兒子,當即又道:「我家二郎受了重傷,請幾位先生容我帶他回去醫治。」

  「誰?」傾風劇情斷了一截,此刻雲裡霧裡,「崔二郎?你們找到人了?在刑妖司?」

  這事說來實在話長,柳隨月深吸一口氣,剛要講述,被林別敘一個隱晦眼神打斷。

  傾風平素不擅察言觀色,但關鍵時刻從來機敏,間歇性開竅堪稱是門天賦,見勢也熄了聲,右肘支在扶手上,神色不動地等幾人言語。

  林別敘朝著邊上其餘修士道:「煩請諸位也且暫退,此間之事只能與知情人講。」

  幾人面有詫異,還是返身告退。

  待門窗合上,謝絕塵揚袖打下禁制,封住屋內聲音。

  林別敘這才看向廳堂正中的崔老爺,目光在他臉上落了片刻,徐徐移開,淡聲道:「先前不放諸位進來,是要等人齊,免得一番話要說許多遍。多有怠慢,實在失禮。既是沒有其他人要來,那便開始吧。」

  崔老爺感覺心吊得越發沉,原有的把握被林別敘一掃便零落了八成,再次開腔:「我家二郎——」

  林別敘抬了下手,打斷他的話,正色道:「諸位今日願意隨崔老爺過來,想必是因為崔二郎許了你們什麼好處。」

  眾人自有盤算,於是聽得林別敘說出一句「皆是妄言。」時,心下亦無太大觸動,早猜到他會是這幅說辭。

  林別敘見他們執迷不悟,只能嘆道:「世上何來長生?俗人的痴念而已。頑石尚有銷隕之日,何況人乎?」

  眾人小聲私語。

  一儒生走出列,對著林別敘彎腰一禮,苦笑道:「我們所求何來長生?幾位都是高翔丹霄的黃鶴,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匍匐在地、苟且求生的人。可即便同是株微草,有的長在高山上,蒙雨露恩澤。有的長在溝壑裡,連日月都不曾得見。我等又不圖騰飛,難道陰溝裡的草,便只能與那骯髒的污泥為伴,連想見見蒼天,也是錯的嗎?」

  「哦?原是我誤會?」林別敘眉宇間浮出困惑,「崔二郎究竟許的你們什麼?我以為他是用長生相誘。」

  崔老爺怒極:「我家二郎從來良善,何必將他誣陷成那種妖人!」

  林別敘了然道:「我懂了,你們是看崔二郎頑疾得癒,壯志得酬,是以覺得,這世間原有靈藥,可以助人領悟大妖遺澤?」

  傾風揣摩著他的語氣,一瞬便猜到他今日是要唱哪齣戲。

  這藥物的存在,若是被崔二郎傳揚出去,莫管它來歷如何不明,後患如何無窮,都是要引得天下大亂的。

  人性的私欲遠比深淵更難填滿。垂死之人能多活一日也好,窮途之輩能有一線轉機也好,都覺得自己可以堅守本性,駕馭天命。

  事實是,即便是一堵比天還高比海還闊的牆就那麼直立在他們跟前,力量或性命的餌掛在對面,他們都要一頭撞死在南牆上。

  傾風視線游離,掠過眾生百態,直接笑了出來。

  這肆意的笑聲在肅靜的環境裡尤為突兀,眾人紛紛朝她看去,只見她越笑越大聲,邊拍著腿邊擦著淚道:「世上要是有此神丹,我刑妖司弟子自己就能用了,何必還忍著痛心切骨的苦去日夜修行?武也不必練了,妖境也不必防了,人人都發一粒藥,比當年陳氏幾萬族人不是更為英武?太平盛世、人族大興不是指日可待?」

  眾人聽她說得真切,心頭跟著七上八下地搖擺,眸光閃爍,又不敢輕信,閉緊了嘴保持緘默。

  林別敘遺憾道:「刑妖司亦希望人間有此靈藥,只可惜,崔二郎給你們的,不過是飲鴆止渴的妖毒罷了。什麼治疾什麼神通,都是虛假。連崔二郎自己恐也深受其害。」

  崔老爺眼前發黑,有種滅頂般的不詳預感,聲調都是飄的:「你什麼意思?」

  他想上前質問,剛伸出一隻手,無端發現自己不能動彈,彷彿這身皮囊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無論他如何調動手腳,都無法掌控。

  面上表情逐漸驚恐,剛要叫喊,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林別敘看著他,目光幽深道:「今日我叫諸位來,諸位只要聽著就可。真以為刑妖司人少,好欺?堂前也敢放肆?」

  他不動如山地坐著,聲音方一冷,又多出些悵來,悲憫的眸光投在崔老爺身上:「崔老爺許難接受,可是今日在下還是要與你說句實話,崔二郎服毒已久,焉有命在?你們看他精神奕奕,其實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張皮而已。」

  這話說的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脫口問道:「什麼意思?」

  「那妖孽太過奸詐,算準了人性,才能在人境躲藏多年。」林別敘唏噓道,「他特意挑那些身患重疾命不久矣的人,將自己的妖力製成藥丸分予他。因妖力的緣故,初時服用是會有康復振作的假象,可慢慢,身體會叫那妖孽掌控,模樣也隨之變化,直到神智都被吞噬,便成了那大妖手中的倀鬼,為他殺人,為他作惡。如若行屍走肉也算活著,我是真不知道,什麼才叫死了。」

  眾人竊竊私語,身上已有虛汗,仍抱著一絲念想不願承認。

  柳望松敲著手中長笛,順勢搭腔道:「諸位皆是崔老爺的好友,難道一眼也沒見過崔二郎從前的模樣?他服用妖毒已久,一張面皮早已與那大妖同化,跟崔老爺哪還有半分相像?你們居然都不起疑?」

  議論聲大了起來。

  早些年崔少逸被關在家中養病,足不出戶,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待他開始走動時,崔老爺已髮鬢染白,面皮鬆垮。父子二人氣質相近,是以旁人也沒太注意。

  可仔細比對五官來看,確實不像父子。眉眼口鼻無一肖似。

  傾風一本正經地往裡添火,就著林別敘的話鋒滿口胡謅:「你們為何不想想,如此寶貴的靈藥,為何獨在儒丹城裡流傳?為何偏要分給你們,而不送予上京城裡的那些貴人?誰家裡沒個資質愚鈍的子侄?無非是想拉你們入局而已。那大妖早算到崔二郎這具傀儡不能長久,所以借機哄你們服毒,待你們毒深,他便可換身皮囊驅使。若非是我們及時趕到,你們身邊那些服藥的親友,怕已經成妖邪了。」

  季酌泉臉不紅心不跳地補充:「崔二郎哪裡是失蹤?打從一開始,那就是他為了避開刑妖司耳目做的一齣戲罷了。萬想不到他敢蒙著臉當街行凶,更想不到你們還能信了他的鬼話。難怪這些年來他有恃無恐,也是你們蒙昧寬縱啊。」

  謝絕塵不住點頭,無聲應和,覺得他們每個人都說得有理。

  怎麼這屋裡的人都說謊說得渾然天成?只他不能?

  剛這樣想,那頭柳隨月摸摸耳朵擦擦鼻梁,與他四目相對,扯嘴乾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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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隨月:幹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1:4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五章 劍出山河(六十五)

  幾人各懷鬼胎,真真假假地糊弄,說得自己都快信了。

  傾風低頭喝水,就聽屋外傳來三聲輕緩的叩門聲,隨後張虛游的聲音響起道:「別敘師兄。我把崔二郎的屍體帶過來了。」

  喧嘩的人聲頓時停了,廳中眾人集體轉身,死死盯住大門。

  謝絕塵過去開了門,張虛游隨之抬起頭,目光虛虛地落在憧憧人影上,周身帶著一種蒼然的消頹,腳步沉重地走進來,將懷裡抱著的人擺在前方的空地上。

  數十人紛紛湧過來想要一探究竟,被張虛游擋了開來,用白布遮住崔少逸的臉,讓他們莫像街頭查看貨物一樣地圍在屍體周邊指點。

  豪紳們便只看見崔二郎露在外面的一雙手,以及他那身滿是血痕的衣裳。

  崔少逸的年歲也才剛過二十,該是風華正茂,可不過剛死,那雙手便已乾枯得近乎沒有血肉,徒剩一層薄薄的皮裹在白骨上。狹長的指甲比猛獸的爪牙還要鋒銳,不倫不類地長在他手上,甚至讓人難以看出那是一雙人的手。

  結合先前林別敘說過的話,眾人只瞥了一眼便匆忙挪開視線,感覺一股涼意在腳底跟脊背上亂竄,壓根兒不敢深想。

  「啊——!」

  崔老爺見親兒的屍體這般慘烈地出現眼前,悲痛欲絕,喉頭噴出一口熱血,竟憑意志掙開了林別敘的禁錮。

  他餘光一斜,抽出就近一人別在腰間的長劍,雙手握住刀柄,全無章法地沖著林別敘刺去,嘴裡發出渾厚的咆哮,雙目圓睜,臉上淨是瘋狂。

  傾風坐著沒動,林別敘也坐著沒動,二人表情皆是波瀾不興。

  直到那鋒利劍尖快要紮到林別敘的臉上,呼嘯的劍風已撲至他的鼻尖,坐在下方的柳隨月才意識到危險,頭皮炸起,抓起一旁半靠的長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下了他的劍刃。

  傾風聽見「鏗鏘」一聲撞擊,才驚醒過來,上前抓住崔老爺手臂,往後猛地一拽。

  崔老爺半點抵抗之力也無,跟塊石頭似地重重倒在地上,正對著的恰好是崔二郎的臉。他用手肘爬行著上前,撲向兒子屍身,難以自抑地崩潰慟哭。

  林別敘靜靜看著他,彷彿沒有方才那齣死裡逃生,只惋惜道:「何苦?」

  崔老爺聽不見他話,扯下崔二郎臉上的白布,用指尖一寸寸撫摸著他的眼、鼻、耳朵,屏住呼吸,怕驚擾了崔少逸的安寧,然後俯下頭,緊緊貼住他的臉廝磨。

  眾人心中對崔二郎謀算他們還是懷有怨恨,可真見人死了,心緒更是復雜,說不出一句「活該」。何況這肝腸寸斷的生死離別,何人觀之能不動容?一種物傷其類的深切痛楚,叫他們無奈別開臉去。

  林別敘看著父子這一幕,眼神也有兩分迷離,等了等,才在隱約起伏的嗚咽聲裡鄭重開口道:「還請諸位將所有服過藥物的人一一帶到刑妖司來,趁著我幾人還在,消解他們身上的妖毒。萬勿心存僥幸。之後刑妖司會持秘寶在城中搜尋那妖孽殘留的妖力,若是發現有人欺瞞,那只能請所有相關人去刑妖司的大獄裡走一遭了。」

  他抬起手,送客道:「如無他事,諸位先出去吧,去找門外的弟子做個登記。張師弟,勞煩你負責。」

  張虛游木然點了下頭,沒有看他。還沉浸在一股難言的失意感傷之中。

  眾人也正感無措,那哭聲悲傷得直往骨子裡鑽,他們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聞言俐落轉身,相繼離開廳堂。

  林別敘朝傾風攤開手,指節輕叩了下案几,傾風飛速將三相鏡丟了過去。

  柳隨月還賴在座位上,想弄明白事情經過,被柳望松提溜著衣領拽了出去。

  她不服氣,扭動著肩膀小聲抗議:「我又沒說話!幹什麼要出去?」

  柳望松在她耳邊道:「住嘴!你這人怎那麼不識趣?」

  等人全部解散,廳內終於安靜下來。退盡嘈雜,僅剩下一陣陣斷續的抽噎聲。

  林別敘未出聲打擾,由他宣洩。

  崔老爺哭得要背過氣去,連呼吸聲都小到快聽不見,眼淚哭到似乾枯了,眼眶澀得發疼,才冷靜下來一點,又能艱難思考,聲音含糊地道:「我要將我兒屍身帶走。」

  林別敘無情拒絕:「不能。」

  崔老爺咬牙,淒厲吼叫:「為何?」

  「你說呢?」林別敘道,「他的肉身已不是普通的肉身,讓你帶走後患無窮。何況,你鑄下如此大錯,刑妖司豈會放你離開?」

  崔老爺痛呼一聲,並不在意自己後路,只用那白布沾著自己的眼淚,去擦拭崔二郎臉上的血漬。

  林別敘站起身,踱步到崔老爺身後。垂眸看著他在崔二郎凹陷的臉頰上來回摩挲,妄圖從後者如今的面龐中看出曾經的影子,知他心中其實也萬分悔恨,輕聲道:「崔少逸若是死在幾年前,比現在要好。我說他只剩一張皮囊,倒也不完全錯。他服藥多年,我知道你懂真正的藥效,可是你真覺得,如今的崔二郎,還是你當初的那個兒子嗎?所謂的靈藥,真的是救人的仙丹嗎?」

  這一問比什麼刑罰都來得殘酷,如同一萬根針密密匝匝地刺進他心口,崔老爺剛平復下來的情緒又開始掀起驚濤駭浪,將深埋在萬丈深淵裡,那些自欺欺人的思緒都沖了出來。

  「二郎如此曠達,是我接受不來,想要他活,逼他吃藥。若是叫我把命換給他,我分明是願意的,可是為何不行?」

  他兩手痙攣似地顫抖,怕自己失了力道,不敢再碰崔少逸的臉。可就那麼看著,也覺得心痛如割,那張陌生的臉好像就是兒子用命對他做出的斥責。

  那個慈悲仁厚,清秀懂事的崔少逸是早死了。活下來不過是他的執念與業障。

  崔二郎不是什麼大妖的倀鬼,是他的倀鬼,是他所有不可言說的邪惡本性的投射。將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只懂憎怨的魔。

  「他才十六歲……握著我的手叫我釋懷,讓我再去教養一個小孩兒,我怎麼忍得下心?我只想要他活著……可我沒想到他最後會變成那樣。」

  崔老爺又用白布將兒子的臉蓋住,恐懼地閉上眼睛,喃喃道,「他死時會不會恨……會不會恨我?但凡他有一刻清明,都該恨我將他變成了這模樣……」

  林別敘蹲下身,一手按住他的肩,忽然的碰觸叫他渾身哆嗦了下,緊跟著一股暖流淌過他經脈,叫他驚顫不止的身體慢慢平和下來。

  林別敘溫聲道:「那藥你是從哪裡來的?」

  崔老爺精神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注視著面前崔少逸的臉,在真我相的催動下,心中的防線徹底崩盤,如實回道:「旁人給我的……轉了好幾道手,只說能救命。」

  傾風幾人煩吵鬧,出了前廳便一同轉去後院。

  等左右無人了,柳隨月才拍著胸口,一陣後怕地叫道:「嚇死我了!崔老爺拔劍的時候你們為何都不出手!大師兄險些人沒了!」

  謝絕塵說:「我不便出手。」

  季酌泉轉向傾風:「我在等她出手。」

  傾風無辜道:「我在等他自己出手!他不是都有本事把人定住了嗎?」

  眾人異口同聲道:「他出不了手!」

  傾風一愣。

  柳隨月解釋道:「白澤的威能是勢,不擅打殺,大師兄的妖力不過只能定些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若是對方掙開就掙開了!之前在幻境裡他能控住我手腳,也是因為我自己不抵抗。方才可只差那麼一點,我看見那劍都已經貼到別敘師兄臉上了!」

  「嘶——」

  傾風心道林別敘這人好變態,為了面子連命都不要了。

  她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一事:「說來你們是怎麼抓到崔二郎的?他……倀鬼?到底什麼玩意兒?」

  「哎呀!還說呢!」柳隨月用力拍了下手,挽著傾風的手臂往院裡走,清清嗓子要跟她描述一下崔二郎的陰險狠辣,又回憶起傾風在廳內那煞有其事的一番鬼話,將她推開,對著她再三端詳,意味深長道:「陳傾風,沒想到你也是個鬼靈精的人。」

  傾風說:「是聰慧二字燙嘴嗎?」

  柳隨月掐著自己小腰,驕傲道:「我也不賴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可我反應也很快吧!」

  傾風點頭,讚賞道:「確實,你平日話那麼多,剛才忽然就安靜了。」

  柳隨月擠眉弄眼地示範了下:「因為別敘師兄給我說過,當他用這個眼神看我的時候,就讓我不要說話。」

  傾風:「???」

  「這個眼神。」傾風實在學不來,「他平日看人不都是這個眼神嗎?!」

  柳隨月無語轉了下眼珠,指著自己眼尾說:「他平日看人是這個眼神!」

  傾風不由對她刮目相看:「隨月妹妹,你是有些我不懂的天賦在。」

  「這種眼神很難理解嗎?」

  柳隨月繃緊眼部肌肉,做更誇張表情讓她意會,剛一轉身,差點與迎面過來的謝絕塵撞上。

  二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互相後退一步,半鞠了個躬,禮貌繞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1:59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六章 劍出山河(六十六)

  袁明至今未醒,實在是昏迷太久,傾風擔憂,與柳隨月一邊聊著,一邊穿過庭院的長廊,過去探視。

  柳望松施展遺澤的效應逐漸顯現出來,喉嚨開始隱隱作癢,快要說不出話。想在三天的殘酷禁言到來前,找人聊個過癮。

  可惜認識的幾人中,柳隨月太過跳脫,不是個合適的交流對象。張虛游忙著在前院招待那幫縉紳,無空搭理。傾風跟季酌泉幾人他又招惹不起。

  千挑萬選,只好坐在袁明床前,拉著對方的手絮絮叨叨,傾倒自己一腔廢話。

  指不定人夢裡能聽見呢?那就不算浪費他口舌了。

  傾風推門進去時,恰好聽見柳望松在講述自己如何焦心,叫袁明快快醒來,要請他去儒丹城最好的酒樓吃一頓去去晦氣。那情真意切的模樣,還以為他倆是離散多年的親兄弟。

  柳隨月駐足門口,差點拍門而去,對此場景只能贈上一個萬分嫌棄的表情:「阿財……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腦子得出毛病。」

  柳望松清了清嗓子,費勁地吐出一個「滾」字。聲音變調得厲害,粗糲沙啞,跟什麼鏽跡斑斑的鐵片撥出來的噪音似的。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喉嚨,再不說話了。對袁明的兄弟情誼也跟缺底的木桶一樣漏了個乾淨,走到窗邊對著滿園殘春黯然神傷。

  沒容他感懷多久,季酌泉也從長廊過來,停在窗戶外,與他打了個照面。

  柳望松對她天生犯怵,雖知她不是個壞人,也與她對視不了片刻。自覺轉了個身,到靠牆的位置跟謝絕塵一道站著。

  季酌泉沒注意自己剛壞了一名脆弱青年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心境,問傾風道:「袁明師兄如何了?」

  傾風剛說了句「不知道」,那邊袁明忽生異象。

  原本好好躺著的人,呼吸陡然短促起來,彷彿剛被人從水裡撈出,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喘息。

  不等眾人反應,又驚恐叫出一聲。身體也猛地抽搐,差點從床上彈起。手腳輕抬了下,砸落回床板,發出一陣震動的響生。

  嘴唇還在不停翕動,模糊而迅速地重復著什麼東西。

  謝絕塵表情驀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按著袁明的肩膀附耳傾聽。無奈除了那聲嘶吼,旁的都聽不大清,全是含糊在嘴裡的一些零碎囈語,組不成句子。

  傾風等人也圍了過來,站在床前查看袁明的狀況。

  她見袁明滿頭的虛汗,便將被子扯下去一點,好讓他透氣,表情沉凝道:「怎麼還沒醒?而且幻境入得更深了。」

  柳隨月是真有些急了,手邊抓了角床帷,問:「你們是怎麼出來的?」

  他們二人出得輕巧,這幻境對他們而言跟紙糊的相差無幾,可都是有借外力。傾風說:「我們大概有些特殊。不好比較。」

  柳隨月回頭去看:「別敘師兄呢?」

  說著就要去找:「我去看看他那邊好了沒有!」

  她三步並做兩步地往外趕,剛出了門,就見林別敘一手端著三相鏡,正不緊不慢地往這邊走。見柳隨月慌慌張張的模樣,笑著問:「怎麼了?」

  柳隨月上前拉了他就跑,說:「袁明師兄出事了!」

  林別敘先前坐在廳上,根本沒見到袁明,隨人進了屋,遠遠一掃袁明周身的妖力,便沉聲說了一句:「糟了。」

  傾風問:「怎麼糟了?這幻境很危險嗎?」

  謝絕塵起身讓出位置,好讓林別敘近身查看。

  「對普通人來說許不危險,可對袁明而言,著實難料。」林別敘兩指點在袁明額頭上,穩定他筋脈中亂流似衝撞的妖力,過了片刻才分出心神繼續答道,「因為這幻境關聯蜃妖的妖域,袁明的水性遺澤領悟於此。二者同出一源,此番相遇,免不了互相爭奪、同化。袁明受這妖力牽絆,脫離不開。」

  「怎麼真冒出來個蜃妖?!」傾風眉頭緊擰,驚疑不定,「可你不是說蜃妖已經死了嗎?」

  林別敘抬頭看著她:「蜃妖確實是已經死了。」

  傾風腦子裡一團麻亂,聽他說得前後矛盾,剛要罵他胡言亂語,猝然想起崔少逸的情況來,眨了眨眼睛,捂著嘴將話咽了下去。

  在林別敘的安撫下,袁明的狀態再次穩定下來,呼吸開始順暢,雖然神色還是偶爾會有突兀的變化,可已不如方才那般恐怖。

  林別敘收回手,將被角掖平,回頭對眾人說:「有個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亂,袁明只要撐過去便可無礙。也是個壞消息,那蜃妖本就瀕臨崩潰,袁明再橫插一腳,她恐支撐不住,快要瘋了。」

  柳隨月蜷了蜷手指,飛快問:「她瘋了會如何?」

  「瘋了自然就做瘋子做的事。」林別敘面沉如水,「她如今應該還躲在儒丹城內,憑她的妖力,死前殺個萬千人不成問題。若不及時阻攔,滅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啊!」柳隨月嚇得身上熱意退盡,縮起肩膀,躲到傾風身後,抓緊她的衣角。

  林別敘又去看季酌泉,對著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沒去,否則你滿身的煞氣,再遇上那半入癲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當場就要發作。連同桂音閣在內的整個北市都難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說得一愣,喉嚨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著懷中劍鞘,低下頭去。

  傾風才知自己也是死裡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隨月,敬佩道:「隨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柳隨月聽他們一群人說話都跟打啞謎似的亂七八糟,正猜得費勁,聞言茫然回了聲:「啊?」

  傾風盤算著:「這麼說,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丟錢也能成一件好事兒了?」

  隨即轉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沒錢可丟,豈不是連這氣運都蹭不到?

  袁明如此倒黴,避不開這劫,該不會就是因為窮吧?

  傾風渾身一凜,趕忙向謝絕塵伸出手:「小謝師兄,先借我幾粒金珠!以後叫我師父還你!」

  謝絕塵深感事態嚴重,正聽得認真,聞言老老實實地給她掏腰包。

  林別敘瞅了他二人一眼,將從崔老爺嘴裡問出的話挑揀著轉述給幾人。

  「崔老爺說,我等先前去郊外掘墳時遇到的那個邪祟就是蜃妖,起初我還以為是他錯認,可見此時袁明身上殘留的妖力,的確是蜃妖。這蜃妖大約是在半年前路過的儒丹城,將葉小娘子送進城後,獨自躲在城外修行。直到葉小娘子被崔二郎殺害,她才回城想要報仇。本是打算用幻術逼迫董小娘子前去報案,不料崔二郎連董小娘子也給殺了,她不敢露面,只能親自動手。」

  「她與崔二郎打了一架,半途忽然開始瘋瘋癲癲地言語,隨後自行退去,否則崔二郎也是不敵。」

  幾人聽著,心中生出些許古怪:崔老爺眼中的蜃妖,居然不是個惡匪,甚至存有兩分良善?總歸比崔二郎更像個人。

  林別敘說著自己也覺得可笑:

  「崔二郎擔心她還要來殺自己,便假裝失蹤,想引起刑妖司的注意,叫我等幫忙將那蜃妖捉拿。無奈城東的刑妖司根本沒發現蜃妖的痕跡,只將案子轉交給朝廷處理。他便又生一計,與父親合謀設了個圈套,找人假扮道士,蠱惑衙役們弄那一齣深夜抬轎的鬼事。」

  「恰巧,蜃妖也想叫刑妖司來城內徹查,好把崔二郎殺人的事情抖落出來。於是便陪著他演戲,在董小娘子出殯那天鬧得滿城風雨。」

  柳隨月算是開了眼界,腦子轉冒煙兒了才把這件事情捋清楚:「所以那道士其實是崔二郎找人假扮的,但每日入夜後在城裡閒逛的鬼影又是蜃妖假扮的。他二人都想讓刑妖司插手辦案,才將事情攪得如此撲朔迷離,鬼氣森森?」

  林別敘點頭:「不錯。」

  柳隨月痛心道:「那他該好好躲著!莫名其妙跑出來殺我做什麼?」

  林別敘看著她不說話,但沉默背後的意味很是分明,叫柳隨月又起了一身寒毛。

  謝絕塵問:「楊晚吟呢?」

  林別敘轉向他:「這個暫時不知,崔老爺沒說。他根本不認識楊晚吟。」

  傾風不用仔細推敲,也覺古怪非常:「聽你這話說來,那蜃妖的妖力已很是強橫,可情況卻與崔二郎截然不同,是時而癲狂,時而清醒,其實尚能自控?」

  林別敘思忖片刻,推斷道:「大抵是與她的遺澤有關。不見到人,我也不清楚。」

  柳隨月聽得更是懵了,將腦袋從傾風肩上探過來,小聲問:「蜃妖……怎麼還會有遺澤啊?她不是妖嗎?」

  幾人都沒答。

  林別敘看著她,溫和招手道:「柳師妹,你過來。」

  柳隨月每回被他點名都沒有好事,心有抗拒,還是挪動著碎步靠過去。

  「袁明身上兩種遺澤互生互剋,不得大意。他現下與那蜃妖同氣連根,若是蜃妖入魔,他身上的水性妖能必會大漲,屆時恐會沖殺他的筋脈。」林別敘說得煞有其事,「你與柳師弟留在這裡,幫袁明梳理他周身的妖氣,免得他受蜃妖影響,跟著走火入魔。」

  柳隨月捏緊衣角,忐忑道:「我?我不會啊!」

  「我可以教你。不過是將他身上多餘的妖力吸走而已。」林別敘將她按著坐下,一字一句叮囑道,「今夜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與柳師弟就守在此處不要離開。」

  柳隨月見他說得慎重,不由嚴肅地點了點頭。可見他真一副要讓自己獨挑大樑的架勢,忙指了指兄長,讓他將這份殊榮交給柳望松。

  柳望松對自己小妹也放心不下,走到床前,用長笛指了指自己。

  豈料林別敘竟看不上:「不可。你方使用過青鳥的遺澤,妖力湧動不夠穩定。柳師妹的金蟾雖無太大威能,可勝在細膩精致,正適合用來牽引袁明的妖力。若柳師妹壓制不住,你便出手。」

  柳望松激動乾咳幾聲,表示他說得這般凶險,莫說柳隨月了,連他自己也沒個把握!當下一把抓住林別敘的手,重重晃了兩下。

  林別敘將手抽回:「我不能留下。我得同季師妹他們一起,去把蜃妖引出來。否則她今夜該順著袁明的氣息找來刑妖司了。不過,張師弟可以過來幫你。他耳鼠的遺澤可以在柳師妹力竭時幫忙接替。」

  柳望松不放棄地指向謝絕塵。

  林別敘詫異道:「他身上可是封禁著龍脈的妖力。」

  糊塗糊塗!

  柳望松又指傾風。

  林別敘還是搖頭:「你把她留下,誰能殺蜃妖?」

  傾風下意識挺了挺背。

  柳望松絕望地拍了下額頭。

  最不靠譜的三人留著看護,出了意外豈不是只能乾瞪眼?

  心如野馬一陣亂馳,突然想到此地可是刑妖司,眼睛又是一亮,還沒來得及等做動作示意,便被林別敘搶斷:「旁人我不放心。這裡的弟子妖力修得粗糙,遠不如你們精深,胡亂幫忙,反傷袁明根基。何況今夜還要托他們出門去尋蜃妖的蹤跡,所以這裡只你三人留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2:15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七章 劍出山河(六十七)

  林別敘教了柳氏兄妹如何梳理袁明身上的妖氣,看著確實是簡單,關鍵只在耐心。

  柳隨月如履薄冰地學了一遍,幸運地沒出差錯,不由長長吐出一口氣。心頭縈繞著股淡淡的哀怨,想說袁明的命捏在她手裡,可她自己的命已嚇去了大半。

  好苦。

  林別敘見她上手,便起身出去。

  三人沒有作聲,只隨他走。等回過神來,已出了刑妖司的後門。

  此地已毗鄰儒丹城的邊界,再外便是護城河,天色灰蒙將黑,附近本無多少住所,路上自然沒有行人。

  季酌泉放心不下,起起落落半天,走到河邊還在惦念,忍不住問:「袁明真有危險?」

  林別敘手指一勾,將提燈中的火焰挑高半寸,在微暖晚風中愜意散步,說得毫無愧意:「危險不大。給他們找點事做,免得他們閒著無聊,總來打聽。」

  季酌泉:「……」

  謝絕塵也同是一臉受傷又震驚的表情,只因這個他憧憬萬分的人方才說得太過有理有據,叫他未起半分疑心,不料全是虛情。

  傾風嗤笑,早有所料:「他這人嘛,動動眼珠子,我就知道他滿肚子壞水快裝不住了。」

  「傾風師妹這樣了解我?」林別敘提高了燈,照在她側臉,笑得不正經,「受寵若驚了。」

  傾風抬手擋開:「別拿綠光照我,活活襯得我像鬼。」

  季酌泉迷亂道:「那蜃妖的事情是真是假?」

  林別敘知他們困惑諸多,索性停下腳步,在路邊的方石上坐下,隨口道:「袁明與蜃妖的淵源,想必你們都清楚……」

  傾風舉起手。

  林別敘本不欲理會,可傾風那隻手老往他眼前揮舞,只好道:「說。」

  傾風坦誠道:「我不清楚。講講。」

  她積極在林別敘面前盤腿坐好,還把他手中的燈也接了過來。

  林別敘見她態度端正,回憶了下,從頭道來:「若要溯源,已是久遠。大約得有十多年了。當年人境出了一名修士,領悟有魅惑的神通,專門找些偏僻荒落的山區,佔地為王,馴化人奴。因他擅用這門妖法蠱惑巡查的官員,刑妖司多次緝拿,兩次斬首,都叫他脫逃。」

  傾風敲敲額頭,不知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斬首還能脫逃?他是九頭蛇相柳嗎?」

  季酌泉提起衣擺跟著坐下,幫著解釋道:「因為當時不知他身邊還有一個大妖與他狼狽為奸。那蜃妖的妖域可以助他金蟬脫殼,兩次砍頭其實都隻砍了傀儡。」

  林別敘頷首,續道:「第三次出逃,那人賊心不死,又故技重施。這次選在袁明所在的村莊,禁錮百姓上千,自封為王。」

  「刑妖司查得消息,衝破村莊。蜃妖為了救修士出逃,不惜自損修為,祭出蜃樓。可那修士不肯離去,為宣洩心頭怒意,反在村中大開殺戒。袁明便是在生死垂危之際領悟的第二項遺澤。之後那修士被殺,蜃妖被擒。此案才終於告一段落。」

  四人圍坐一堂,中間一團妖火燒得旺盛。

  在夜裡講鬼故事,雖然聽著激動,可雞皮疙瘩還是起了一身。

  傾風摸摸耳朵,覺得自己縱是再長個腦袋出來,也只能得出一句結論:「他有毛病嗎?」

  「因為他想要權力,他眼中唯有權柄,連生死都要排到第二。」林別敘的眼眸在幽綠燈火照耀下顯得尤為妖異,「如此執迷不悟,聽著是不是耳熟?」

  三人相顧無言,林別敘悠然補上一句:「更巧的是,那修士也是年過二十才領悟的大妖遺澤。」

  季酌泉驟然感覺夜間的風冷了起來。紅日不知何時已徹底沉入天際,穹頂上只剩下一層黯淡的銀輝。

  林別敘又說:「此案還有細節被先生壓下。那修士原只是個性情怯懦的白丁,啃食大妖血肉後僥倖存活,因血煞之氣人性盡失。這本就是違逆天道的邪法,縱然能越過修行,直接掌握天地的神通,也是後患無窮。如此得來的法術,無法使用尋常方式修行,只能通過不停地吞食同類來維持法力。他畜養人奴,正是為了逼他們異化,給自己做藥。」

  「同類相食……」季酌泉手指發緊,按在劍身上,輕聲道,「連獸性也不存了。」

  三人雖有猜測,可親耳聞聽還是有種毛骨悚然的駭意。

  「崔二郎殺葉小娘子,是因為葉小娘子以前也是個藥人。他雖服藥已久,倒是未曾殺過人。見到葉小娘子後,被她身上的味道迷得理智全無,便出手將她殺害。又因心中畏懼,不敢真吃,將人丟進河裡倉皇逃走。」林別敘的語氣淡靜得毫無波動,說到最後還是省不掉些許唏噓,「他已是我見過心性最為堅定之輩,這麼多年忍住了沒開殺戒。可惜這藥著實是碰不得。」

  傾風神色微動:「所以葉小娘子的屍體……」

  「該是被那假蜃妖帶走了。就不知是何種用途。」林別敘略一點頭,「原先的蜃妖確實是早已消隕,我還去觀過刑。如今這個,該是吞噬蜃妖妖力的人族。她連妖域都已領悟,可見服藥比那崔二郎還久,且殺人無算。不能留她在世,需早日將她引出。」

  他說著右手一翻,從身後摸出窺天羅盤來。

  這古怪的鏡子在夜裡顯得尊貴許多,可以看見一道金色的細碎流光沿著背後的秘文不停游走,叫它不那麼像剛從土坑裡刨出來的破舊垃圾。

  林別敘輕車熟路地驅用法寶,長袖一揚,將鏡子拋到空中:「我方才從袁明的身上引了一部分妖力過來。他現在跟那假蜃妖氣機相連,雖看不了太多,也能借此窺探幾分。」

  三人立馬站直了,仰頭注視著鏡面。

  袁明恍以為自己只剩了個魂魄,從進入幻境起,便一直在相同的場景裡飄飄蕩蕩。意識雖清醒,卻沒了軀殼。

  背景中有道聲音不停在他耳邊徘徊,似低聲呢喃又似魔音繞耳,帶著隱約的瘋狂,彷彿要刻進心骨,好提醒自己時刻謹記。

  那女人在說:「我叫霍拾香,我從鴻都來,我是霍氏第十二代傳人……」

  坐在牛車上的人應該就是霍拾香。

  這人的神智儼然已有些不正常,有時靜坐著不動,有時忽然變臉發怒。有時能清醒些,可也是魔怔的,嘴裡反復念叨著各種奇怪的東西。

  從「我叫霍拾香」、到「我分明叫王玉梧」之類。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楚。

  牛車搖搖晃晃,駛進了儒丹城。

  霍拾香帶著另一位姑娘在城南租下一間簡陋的院落。

  袁明一看周遭擺設,便知另外一人就是最早遇難的葉小娘子。

  等待葉小娘子收拾包袱的時候。霍拾香杵立在牆邊,仰頭盯著樹梢,又開始發起愣來,直到葉小娘子推著她的手臂,將她喚醒。

  葉小娘子小心道:「恩人,恩人你沒事吧?」

  霍拾香木然轉過頭,張開嘴,茫然問:「你叫我?」

  葉小娘子習以為常,將一番滾瓜爛熟的話再背了一遍:「您叫霍拾香,您原是刑妖司的弟子,有能吞噬他人妖力的遺澤。您的遺澤能剋制妖毒,所以四處奔走找那些服過妖毒的人救治。您腦子裡有許多記憶,可是您叫霍拾香。」

  霍拾香聽她說完,神色恍惚了陣,方想起自己是誰,低下頭道:「我快不行了,往後,你自己多保重吧。」

  葉小娘子眼眶發紅,握著她的手道:「對不住霍娘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竅,您也不用替我受罪。往後我在儒丹城,定然踏踏實實。」

  霍拾香點頭,將她推開,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要走了,不要尋我。我若還好,再來看你。」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2:31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八章 劍出山河(六十八)

  袁明的神識隨著霍拾香一同出了城。

  這人漫無目的地在郊外行走,行一段路便要停下念叨一陣,似乎要全神貫注地思考,才能保持清醒。路過一條河時,在岸邊蹲了下來,打濕手中的巾帕。

  袁明的視野在她身後,隨意在淺灘遠山上掠了一遍。

  從未來過儒丹城,更是不認得這地方。只看著一片清澈如鏡的水面,倒映著青碧色的山石。

  霍拾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安靜對著湖面打量自己的面容。袁明的眸光跟著往下掃了眼,就見在白石與藍天交映的波紋中,浮現著的是一張朦朧,卻叫他終生難忘的臉。

  袁明好似眉心中了一箭,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叫出聲來:「蜃妖!」

  他恨不能當場生出一雙手,親手殺死面前的人。

  霍拾香也是猝然回過神,彷彿從深沉的夢魘中驚醒,臉上帶著森然的懼意,伸手攪渾了面前的水。

  她用洗乾淨的巾帕不停擦拭自己的臉,緊閉著眼睛,翻來覆去地念誦:「我是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這話有如她自救的真言,頻繁往復地呢喃,叫她逐漸冷靜下來。等呼吸平順,她才顫動著掀開眼皮,小心翼翼朝水中瞥去——裡面倒映的人影又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她神情極為委頓,肩膀虛脫地垮下,不敢再在河邊久留,擰乾巾帕起身趕路。

  袁明腦海中那股山呼海嘯般上湧的氣血往下褪去,才發現這人原來不是蜃妖。只不知為何長成了與蜃妖同樣的臉,反要頂著幻術來自欺欺人。

  他有滿腹的疑團想問,卻無從得解,只能跟在她身後,隨她在山林間逐風流蕩。

  霍拾香自困在寥無人煙的荒郊,白天黑夜地靜坐修煉,那瘋症倒是好了點。不再動不動就神神叨叨地說胡話,或是動手摧殘身邊的花草。

  她每隔七五天要進城一次,買點吃食,也順便看看葉小娘子,確認對方身上的妖性是否已經除盡。

  這日站在葉氏的門前,她不厭其煩地敲了半晌的門,都無人來應,正焦慮在門前彷徨,才有一路人告訴她:「死了。」

  霍拾香怔愣在原地,隨後撲過去抓著那人的手追問:「怎麼死的?怎麼會死?」

  來人被她神情嚇了一跳,支吾敷衍幾聲,匆忙逃離。

  霍拾香深受刺激,那瘋病又犯了起來,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臉,另一手自殘似地扼住自己脖頸。虛軟地倚著牆壁,嘴裡發出痛苦的嗚咽。

  她將指甲深深摳入皮膚,抓撓出猩紅的血痕,告誡自己道:「冷靜,冷靜些!霍拾香,不許動!」

  她眼睛半睜著,水霧彌漫開來,好不容易壓制住心底的躁動,模糊的餘光便捕捉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正鬼祟躲在牆後朝她這邊張望。

  霍拾香一瞬便控制不住,身形騰挪,衝過去將那人捉了出來,拋過一旁的高牆,將人帶進院中。

  董小娘子摔落在地,慘白著臉發出淒厲尖叫,被霍拾香抬手捂住。

  「噓,不要怕,告訴我,是誰殺的?」

  霍拾香一指按著她唇,一會兒是溫和平易地看著她,聲音也是柔聲慢調。一會兒又是滿臉的凶神惡煞,咬牙切齒地逼問。

  「誰殺的!為何要殺她!」

  霍拾香周身妖力渙散,引得五官也來回變幻,最後糅成了葉小娘子的模樣,自己也近糊塗了,語氣悲戚哀婉地問:「為何要殺我呀?我好可憐。」

  董小娘子嚇得魂飛魄散,眼淚鼻涕一道流,糊了滿臉,兩腿不停踢蹬,理智徹底崩斷,顫聲答道:「崔、崔二郎,是崔二郎,不是我!別找我報仇!」

  「崔二郎!」

  霍拾香唇齒張合地念了幾遍,表情跟語氣越發怨毒。五指收攏,周身水氣縈繞。

  直到董小娘子快憋過氣去,她才陡然清醒,收回妖力,將人放了開來。

  她輕拍著董小娘子的胸口幫人順氣,溫聲細語道:「你別怕,你知道凶犯是誰,該去報官啊。你為何不去呢?」

  董小娘子看她的每一個表情都覺得病態,低眉斂目地說話也活像是要吃了自己,牙關打顫,又聽得她這句質問的話,坦然失色暈厥過去。

  霍拾香推了推不見她醒,將人抱回屋外。不知董小娘子住在何處,只能先放在路邊,等有人發現去知會了親屬,才放心離去。

  霍拾香不知所措地杵在街頭,理不清思緒,好半天才決定自己要做什麼,找人問明了葉小娘子屍身的所在,跟牽著細線的傀儡一樣,失魂落魄地朝郊外走去。

  她刨出了亂葬地裡的棺材,被水浸泡過的屍體本就醜陋,看不出人形,何況已死了數日。

  霍拾香只瞅了一眼便承受不住,背過身跪在地上一陣乾嘔。

  她吐得涕泗橫流,強撐著用水將屍體裹住帶了出來,運到無人的荒漠地方,拾撿好木柴,一把火燒了。

  做完這事,霍拾香本就不多的意志力更受摧折。她跪在火堆旁,整個人宛如沒有骨頭般地癱軟在地,抬不起頭。

  火焰燃燒的爆裂聲中,她脊背劇烈顫抖,哭兩聲笑兩聲又罵兩聲,不同的情緒如翻湧的暗潮反復怕打,等總算將那瘋狂遏制下去,又苦不堪言地朝著屍身告罪道:「葉姑娘,不是我要將你挫骨揚灰,只是你也懂,你的屍體留不得。願你泉下安生,下輩子,別再投生做人了。」

  她就這麼在火堆的餘燼前趴伏了許久,日月升落交替,袁明險以為她也化成石頭死了,她披散在肩頭的長髮才動了一下,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袁明看著霍拾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著,雖已維持不住幻術,重新顯出蜃妖的那張臉來,還是心有不忍,也想上前扶她一把。

  霍拾香踉蹌著回到郊外,許是打算給葉氏修整一下墳頭,走到半路,發現董小娘子竟也死了。

  她見到屍體,本就不穩當的步伐晃顫一下,脫力跌坐在地。眨了眨眼睛,臉色忽青忽白,等腦袋終於轉過彎來,身上妖力驟然暴動,心臟也似被撕裂,抱著腦袋哭嚎出聲。

  數十、上百人的悲憤情緒同時加諸到她腦海,生生將她逼出兩口血來。

  霍拾香理性大半不存,恐以為董小娘子也是藥人,依循著本能的反應,又抱著人去火化。並用妖術化出個傀儡,留在原地頂替屍體待人收斂。

  等將這邊收拾好,霍拾香已近癲狂。雙目猩紅,嘴裡念叨的話語從自己的名字全然變成了「崔二郎」。

  她滿心滿眼都是報仇,追回城內,一路走一路問,要找崔少逸。

  百姓見她一臉的凶惡獰笑,紛紛退避三尺,無奈被她糾纏,胡亂給她指路。

  霍拾香在蒼茫暝色中不停打轉,等靠近城西時,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崔二郎身上那股邪性的妖氣將她僅剩的一點定力也勾得消弭殆盡,她想也不想,豁然衝殺進去。

  崔二郎當時正在府中,也察覺到她的存在,或以為自己更勝一籌,竟然沒逃,反遣散了僕從在庭院等她。

  二人在幽暗光色中相遇,一個立在牆頭,一個站在燈下,彼此對視了短短一瞬,俱是有種心驚肉跳的戰慄,以及某種出自本能的吸引。

  「崔二郎!」霍拾香屈指成抓,說一字,臉就變幻一張,青筋隨著血氣翻湧而猙獰外凸,出手就是殺招,「納命來!」

  崔二郎與她對了一掌,直接被轟出一丈多遠,驚覺自己不敵。看她儼然走火入魔,招招奪命,毫不戀戰,轉身就逃,同時大聲呼救。

  周遭埋伏的打手立即舉著棍棒上前解困。

  霍拾香殺紅了眼,只能看得見崔二郎。見他左支右絀地沿著園中小路靈活亂竄,叫她屢不得手,心頭火氣越冒越盛。再顧不得任何,抬手一招,喚起一旁池塘中的湖水,朝崔二郎沖襲過去。

  崔二郎身形宛如壁虎,貼著一旁的假山詭譎游走,卻是抵不了這排山倒海似的水流,當下躲閃不去,被裹進水裡,舉到半空。

  他胸肺處的空氣瞬間被收緊的水流擠壓出去,只能緊緊閉著嘴,以免自己嗆水。

  邊上護院見狀不妙,舉起棍棒朝她攻來。

  霍拾香正要殺人,看見一道黑影靠近,大腦一片空白,大罵一聲「滾」,直接抬手揮去。

  那僕役被她一掌擊中胸口,重傷噴出一口熱血。

  鮮血噴濺到她的臉上,霍拾香渾身顫了下,猶如被熱意灼傷,猝然從一個漫長而冰冷的夢中甦醒。

  她收起妖力,抬手擦了擦臉,看清手上的血漬,朝後退了幾步。

  在嗡嗡不止的耳鳴聲中,又開始無措地宣告:「我叫霍拾香,我不是妖,我從鴻都來。我不是妖……」

  霍拾香睨一眼滿地狼藉,借著這短暫的清醒,縱身在假山上一點,飛出院牆。

  從崔府出來,霍拾香已認不得路,橫衝直撞地在城裡逃竄。本打算避開人群,豈料越走行人越是多,無意間闖進了北市。

  路過桂音閣時,霍拾香再次感知到了藥人的妖氣,眼皮跟著身體不住輕顫。

  因是方才險些殺了無辜,霍拾香此刻的情緒被恐慌佔據更多,反倒穩定下來。

  她悄無聲息地翻進窗戶,看見坐在鏡台的女人,認真打量了眼,確信道:「怎麼你也是個藥人?怎麼儒丹城裡,會有那麼多藥人?」

  在楊晚吟叫出聲前,霍拾香先行布開妖域,朝她走近,示意她不要出聲。

  楊晚吟朝後挪動,想離開凳子,被霍拾香先行抓住。

  「不要害怕,我不是要殺你。」

  霍拾香深深看著她的臉,將她臉上的面紗摘了下來,又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每一寸指骨。

  在楊晚吟屏著的呼吸快要到盡頭,才柔聲寬慰道:「不用怕,你還有救,我可以幫你。」

  楊晚吟自己也不明白意思地搖了搖頭,奮力想將手抽回來,無奈爭不過對方。

  「不要動。你是個藥人,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是。我年幼時不喜歡自己的遺澤,我父親告訴我,只要吃了那藥,就可以逆改天命。」霍拾香顛三倒四同她解釋,說著便笑了出來,「我是不信的,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可他說得太認真,我不知道他已經瘋了,覺得好笑,就吃了下去。」

  她說到後面聲音低下去,變成了自言自語似地低吟:「可那原來是大妖血肉煉化的毒丹,人吃了以後,慢慢的,就什麼善性也沒有了,變成不人不妖的牲畜。好生可憐。我父親也給了其他人藥,當是個寶貝……我也沒想到,他竟淪落至此。」

  楊晚吟望著她的眼,那眸光深邃而晦澀,有種被浸透了的悲傷,濃得直接流出淚來。

  這一刻,雖然覺得這人行為瘋癲,可竟生出種同病相憐的感觸,大抵能讀懂一點她的絕望。當下不怎麼怕了,連先前對自己的擔憂也沉墜下去,聽她停了聲音,反順著問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霍拾香眼神空洞,好似靈魂被拋到九重天外,平淡地說,「我便一劍殺了他。他怎能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我親手了結他,能叫他少受些苦痛,算是我留給他的體面。」

  楊晚吟被她弒父的言論給驚愕住了,訥訥看著她不敢出聲。

  霍拾香關注不到她的態度,捧著她的手好聲道:「你別害怕,你吃的時間短,我剛好還能救你。再晚一些,我就不行了。」

  楊晚吟艱難從牙縫裡擠出斷續的聲音:「你的劍呢?」

  「我的劍?」霍拾香思維凝滯,如同生有幾十年的老鏽,要敲敲打打好幾次,才能轉上一圈。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可她手中此刻握著的,只有楊晚吟的手。

  手腕翻動間,腕上那道橫長的瘡疤露出來,她才回憶起來,說:「哦,我現在再不用劍了。」

  楊晚吟頓時哭了出來。

  霍拾香感覺她的淚打在自己手背,仰起頭,安慰說:「你不用怕我,我是有些奇怪,因為我將他們身上的妖力給吸走了,連帶著煞氣跟記憶也引了過來。我身體裡現在好像住著幾十個人,一會兒是農戶,一會兒是官家姑娘,一會兒又是妖怪。我越來越像蜃妖,有時候自己也分不清。」

  她摸向楊晚吟的臉,說:「你這張臉可能變不回去,但你也不會如我這般。你還能做人。以後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又是清白一生,記得勿動妄念,做個好人。」

  楊晚吟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口被刀片絞得難受。

  霍拾香拉著她起身,說:「跟我走吧。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2:46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九章 劍出山河(六十九)

  袁明聽著二人對話,短短數句被其中變故驚得幾番怔松,哪怕對方說得不夠直白,憑著一知半解、連蒙帶猜,也能推理出個大概。

  雖只跟游魂一般浮在半空,也有種心臟狂跳的錯覺。恨不能立馬從夢境中抽離,告知傾風等人背後的真相。

  那個崔二郎危險,這不知還能正常幾何的霍拾香同樣危險。整座儒丹城就如同處在一張弓弦已然繃緊的箭矢下,誰也不知發生什麼碰撞,那雙引弓的手便要撤開。

  然而無論他如何嘗試,皆是徒勞無功,他連手腳血肉都沒有,唯有意識化為一團混沌,與無形的自己做著無謂的拉扯,改變不了這幻境中的一花一木。

  袁明不知霍拾香將他困囿於此是什麼計算,那人的思維已不能以常理度量,若再吸收了楊晚吟身上的煞氣,怕更是雪上加霜。

  當下一門心思地想出去報信,能阻止最好,不能也要盡量避開一場大禍。

  迫切間什麼方法都使了出來,甚至病急亂投醫,連妖力都吸了幾口。

  在大妖的妖域裡,隨意牽引對方的妖力入體,簡直是在求死。

  可袁明這一試,並沒有出現預料中那種五內如焚的痛苦,只是直覺有些發冷,好似被冰水透徹淋了一道。

  他立即意識到這幻境中的妖力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說明霍拾香吃的的確是當年那隻蜃妖的血肉。只不過霍拾香吸收了多達數十人的妖力,如今掌握有蜃妖的大半權柄,自己的威能遠遠不及。

  但霍拾香是憑藥竊取,他卻是正兒八經的修煉,是天地正道的饋贈,所以蜃妖的妖力竟是與他更為親和。

  袁明猶豫只片刻,立即瘋狂吸收起周邊的妖力,試圖干擾到霍拾香,逼迫對方放自己出去。

  然而不管他的努力是否有成效,眼前發生的都是過去事,他的舉動並未影響到那兩人幻影分毫。

  他看著霍拾香領著楊晚吟潛出城門,打算去找先前修行過的僻靜地。

  霍拾香似一個酩酊大醉不識歸途的人。在城中時就因不認路險些轉暈了去,出得城門,山道上無半盞燈火,空中雲霧又隨風繚繞了月色,只聽得山間有驚鵲聲,餘下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重影,更辨不清自己是從哪裡來。

  楊晚吟懷中抱著一個小包袱,散亂的長髮如瀑披散在肩上,被迎面的涼風吹得兩眼發澀,見霍拾香站在路口不停打轉,低聲叫了一句:「霍姑娘。」

  霍拾香的神思不覺又開始游離,一驚一乍地回過頭看她。

  楊晚吟側了側身避開風向,將額前的碎髮捋到耳後,商量著道:「霍姑娘,這一路我想了想,不能獨留那崔二郎在城裡。他既將我餵作藥人,可見良知已然無存,而今知他本性的唯有你我。他奸偽狡猾,慣會偽裝,又有煊赫家世,不定能做出什麼窮凶極惡的事來。我二人若不揭發,豈不是袖手看他人受害?」

  霍拾香神色動了動,抽氣一聲,立即捂住發疼的額頭,問:「那是要怎麼辦?」

  她滿腦海都是那些尖利的狂嘯,能壓制住心頭的邪念已是極限,思考這些復雜的問題,要她分出心神,已是力不能及。

  楊晚吟上前想要攙扶,見她自己站穩了,一雙手在空中尷尬停住,收回來握在一起,遲疑著道:「我力薄無用,幫不上什麼忙,還得依靠霍姑娘出手。可你眼下這般狀況,我也擔心你會出事。不如我去找刑妖司的人,將事情原委盡數告知,想來他們會管。」

  她思量了一路,心裡想的是:「此前我一直迴避,或許就是心魔作祟,霍姑娘說得對,我該恪守本心,做個好人。此番怎能一走了之,甚至是叫霍姑娘為她殞命?」

  「那你就是死!」霍拾香激動大喝,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以為那藥是哪裡來的?人境統共也不過幾位大妖,大多受刑妖司庇護。常人縱然有此意圖,又去哪裡找未腐的屍首?」

  楊晚吟面色猛地蒼白,一是被她忽然拔高的尖聲嚇到,二是想通她話外暗指的意思。嘴唇嚅囁地道:「不可能吧……刑妖司,可是有那位先生在管。」

  霍拾香重重咬字,嘲她天真:「人心最是難料,我父也是刑妖司的人,又如何?不要輕易相信他們!刑妖司裡自然也有清流之輩,可是他們不會放過崔二郎,就定然不會放過你,因為你早晚會變得與他一樣。就算先生慈悲,願意繞你性命,你也會被終生關在牢底。其中秘密不得外洩,你再見不到半個活人。你何苦找死!」

  楊晚吟被她說得膽寒,身形再被一拽,跟秋日裡飄搖無依的落葉似地來回打擺,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顫聲說:「那、那還有一辦法。刑妖司的先生,以為前幾日死的兩位小娘子都是歹人所害……確、確也是人為,但百姓並不知情。我們便將事情鬧大,安到妖邪身上去,崔二郎是凶手,若一直查不出他,白澤總該會派更厲害的先生過來。」

  霍拾香淺顯忖量了遍,覺得比自投羅網要來得可行,但腦子裡還是雜亂無章,思考得了一事,就思考不了另一事,看著楊晚吟,理智回籠些,問:「那你呢?」

  楊晚吟說:「霍姑娘不急救我,我覺得我尚清醒。我躲到荒郊野嶺去,總不能害到人。先將崔二郎那凶徒正法,別的都可再說。」

  霍拾香聽她這樣安排,瞳孔轉了轉,木然點頭。

  她對自己的狀況心中有數,救完楊晚吟,也該是要到頭了。亦是不甘就此放過崔二郎,哪怕對方與自己同是淪落人。

  她還沒想好要死在何處,光是思及這等苦熬將要結束便是一陣輕快。

  這一年多的四方奔走,說是救過幾人,可手下亡魂亦是無數。也不知自己究竟還有沒有一分磊落,算不算得半個魔。

  霍拾香撫著自己的臉,將頭髮全部往後攏去,用幻術恢復自己的容貌,笑著問楊晚吟:「那你幫我想想。我若瘋了,誰人能幫你殺我?」

  楊晚吟聽著覺得嚇人,看她反常的舉止又覺痛心。原該是心有凌雲的一個人,卻連死都沒個清白,握著霍拾香的手哭道:「霍姑娘,等崔二郎死了,我再來找你。你與崔二郎不同,你是清醒的,你沒瘋。」

  霍拾香愣了下,奇怪說:「我沒瘋?」

  楊晚吟懇切點頭。

  見著她的人都覺得她瘋癲,連靠近幾步也要害怕。霍拾香自己也知自己不正常,只能四處躲躲藏藏。聽她這樣說,只笑道:「不,我早瘋了。」

  楊晚吟急說:「你……」

  「不。」霍拾香打斷她,略過這個話題,讓她告訴自己要如何在城中裝鬼,記住其中一二,將人送遠,自己緩緩朝來路走回去。

  再之後的事,就是袁明等人到儒丹城的所聞所見。

  他借著躲在暗處的霍拾香的視角,看見了自己昏迷後的一些事情。

  那崔二郎假裝失蹤,手段頻出,可惜還不及將禍水轉給霍拾香,腦子就莫名發了抽,居然在青天白日地現身偷襲柳隨月。

  也是季酌泉機敏,當機立斷將崔二郎緝拿。有林別敘在刑妖司負責勘別,想來崔二郎難逃此劫。

  袁明吸了大半天的妖力,渾身冷得如凍成冰塊,大腦也跟霍拾香一樣,運作得凝滯遲緩。

  心下剛鬆了口氣,才想起霍拾香解決完崔二郎,之後該要去找楊晚吟。

  林別敘等人此時恐還在審問崔二郎,不知這邊曲折。

  糟了!

  袁明心頭慌亂。

  隨即發現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許是被他吸得太多,霍拾香身上的妖力有所減弱,整個幻境都開始動搖起來。

  袁明失了霍拾香的蹤跡,而周遭景色也漸漸變得模糊,好似被人一幅還未乾透就被人用布擦拭過的畫。天空中出現詭異的空洞,幻境幾要崩裂開來。

  偏這幻境碎得不夠徹底,還跟個牢籠一樣,困得他無從脫身。

  電光火石間袁明終於想明白一件事情:或許不是蜃妖故意拿幻境禁錮他,而是因同出本源,對方誤將他拉入其中,一時也解脫不開。

  袁明頓感無措,不敢繼續吸取霍拾香的妖力,又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只能無用地呼喊,想讓林別敘等人感覺異常,快些將他救出來。

  涼風從河上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氣,激得岸邊幾人都打了個寒顫。

  林別敘拂袖收起萬生三相鏡,這次沒還給傾風,乾脆放進自己懷裡。

  傾風哪裡看不穿他的把戲,瞪大眼道:「誒?等等,借一次兩次,就成你的了?」

  「你怎麼那麼小氣?」林別敘側過臉看她,「乾脆再借我三次四次,反正你帶著也用不上。」

  傾風說:「怎麼就用不上了?我留著還能剔牙呢。」

  好好的莊肅氛圍叫傾風三兩句話給毀壞了。

  地上提燈中妖火撲朔,河面波浪裡星光流散,諸人神色亦是晦澀難明。季酌泉暗暗斟酌了會兒,按捺不住,乾脆直白提起那個敏感話題:「如霍拾香所說,人境滿打滿算才多少隻妖,大多都在刑妖司留有記錄,哪裡能來那麼多藥?」

  傾風從地上挑起燈,冷笑著道:「恐只一些是大妖血肉,其餘皆來自藥人。殘害到頭,人與妖哪有一方能獨善其身?」

  林別敘讚許一聲:「傾風師妹書雖讀得不多,但見解從來是通透的。」

  謝絕塵跟季酌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傾風。

  傾風:「……」

  傾風不以為意,跟著陳冀學的,向來不學無術得坦蕩,將話題轉回去,順道回敬一句:「得先將霍拾香找出來才行。書念得多的,這事兒你知道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3:03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章 劍出山河(七十)

  書念得多的是不知道,不過還真有辦法。

  林別敘抬手一點,道:「霍拾香是靠著藥人身上的那股煞氣尋的人。他們身上的煞氣,不過尋常殺戮染上的煞氣,我們這裡可是有位屠龍的勇士。哪裡有比她更厲害的餌?」

  季酌泉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破東西還能派上用場,一時間表情也很是稀奇。

  傾風這人的想法歷來出人意料,普通人琢磨不到。可能是覺得頂個天下獨一無二的「最」字,甭管是比的什麼,都值得捧場兩句。重重拍了下季酌泉的胳膊,說:「厲害啊!」

  季酌泉是不知道有哪裡厲害的,不過既然聽她誇了,便也客套地回:「哪裡。」

  謝絕塵:「……」

  他轉過臉,眸光清澈地看著林別敘,略帶一點茫然。後者覺得好笑,不顧忌地笑了兩聲。

  傾風又欣賞了一番生龍活虎的人形煞氣,忽然道:「季師妹屠過龍都沒事,想是先生有辦法克制。霍拾香身上那點煞氣比起季師妹既不夠看,是不是也有機會可以拔除?」

  林別敘笑容淺了下去,搖頭說:「白澤從來消解不了煞氣,先生不過是在季師妹出事之前便將其壓制。可若是已失人性,就回天乏術了。」

  「嗯?」傾風手裡的提燈來回晃,在各人臉上都照了一圈,權衡一番,覺得不妥,「那先生如今不在,若是放出季師妹身上的煞氣,收不回去可怎辦?這玩意兒又不是耽誤一次,還能重頭再來的事情。叫季師妹涉險。還是罷了。」

  林別敘兩手負後,頂著大好皮囊裝得一副高人模樣,在烏漆嘛黑的夜裡杵在河邊也有幾分清逸,說:「我在啊。」

  「你?」傾風倒不是瞧不起他,只是先前在廳上,他連個崔老爺都定不住,實在不大讓人放得了心。

  就她歷來的經驗看,一會兒行一會兒不行的,一般都是不行。

  傾風挖苦道:「半桶水晃得叮噹響了,別敘師兄。」

  謝絕塵:「……」

  他表情裡好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最後又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忍得難受,臉都要白了。

  傾風奇怪問:「你怎麼了?」

  謝絕塵將她的燈按了下去,目光無力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林別敘一臉忍辱負重的表情,好似傾風又冤了他,伸出手討要:「我先前給過你的妖力碎片,你還在嗎?」

  「早丟了。」說是這樣說,傾風還是伸手在後腰一摸,將那古怪的碎片拿了出來,拍到他手心。

  季酌泉朝她身後看了眼:「你怎麼什麼都是從後腰拿出來的?」

  傾風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難過道:「本是除了銀子什麼都有。現在是什麼都在他那兒了。」

  「白澤的妖力?」

  謝絕塵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別敘的手,再是震撼再是嫉妒,不敢置信地問出口:「為什麼我沒有?」

  季酌泉回過神,也問:「為什麼我也沒有?」

  傾風原還覺得這東西沒什麼用處,除了偶爾做夢還要見到林別敘那張臉以外,旁的效用一點沒摸索出來,此時見他兩人饞得眼神發直,才頓時得意,猖狂地笑著說:「這種事情,何苦要問?」

  林別敘觀她表情知她所想,嘆說:「好東西給她,確實是不如扔個水漂,連聲好也聽不到。」

  傾風臉皮厚,當自己聽不見。

  林別敘說:「先找個無人的地方將霍拾香引過去。這幾日她一直留在儒丹城,心緒浮躁,若再吸了楊晚吟身上的煞氣,我不覺她還能再堅持。」

  傾風跟在他身後,往城門的方向走,問:「見到霍拾香了,該要如何制服她?」

  林別敘沉吟片刻,道:「這個我還真不好說。若她入魔,照理是該殺。可看她情形,又未完全墮落。先前她獨自在山間修煉,數月下來神智反還清醒了點,我猜她原本的遺澤除卻能吞食他人的妖力之外,許還能自己消解煞氣。這倒是少見。要不是她吸了太多人的妖力,不至於落得這般瘋癲。」

  傾風試探說:「那我打暈她?」

  「這不是打暈一次能了事的。」林別敘哭笑不得,瞥她一眼,正色道,「若能制服就先制服,倘若有救,便將她帶回否泰山慢慢修煉。倘若入魔……還是給她一個痛快。她殘喘掙扎至此,不過也是圖死個無憾。」

  傾風自是理解,且抱有相同的處世道理,與其因憐憫壞事,不如將劍磨得鋒利些。

  她才想起來,說:「我出門沒帶劍,得先去弄一把。」

  林別敘無奈道:「你一個劍客,出門卻從不帶劍。」

  傾風無辜道:「我又不是次次出門都要打架,這東西帶在身上多不文雅?」

  季酌泉默默轉過臉。

  傾風也不害臊,朝她笑說:「不如你的借我?」

  季酌泉正有猶豫,不想將自己嬌滴滴的劍交給顯然不懂憐惜的劍客,就見傾風變了臉色,手上提燈一晃,扭頭朝著城南看去。

  林別敘也停下腳步,目光陰沉,落在遠處重重層疊的樓影上,望向寂靜夜幕的深處。

  季酌泉不解道:「怎麼了?」

  很快她便也感知到了,從城南傳來的那股濃重妖力。

  蜃妖最為擅長的便是隱匿,是以哪怕幾人先前入了霍拾香的妖域,也未察覺到對方的蹤跡。

  此時這股磅礴妖力驟然外洩,斷然不是好事。

  季酌泉心頭一緊,還沒開口,傾風已丟開手上東西,動身朝那處衝了過去。

  霍拾香眼皮發沉,半闔著躺在地上,意識在清醒與夢境之間彌留徘徊。

  她不敢睡,方才只是閉著眼睛休息片刻,便連著發了好幾個噩夢。

  夢裡全在殺人,一張張滿帶怨毒的臉大睜著眼睛看她,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

  她瘋狂逃竄,再回身反擊,舉著劍的模樣端一個面目可憎。醒來後也恍惚覺得雙手都是鮮血,紅得刺眼,熱得灼人。自己正是那個罪孽深重的人。

  霍拾香搜腸刮肚,振作精神,從自己出生學武起開始回憶,才記起自己的名姓。翻了個身,望著不遠處破碎分崩的片瓦,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親眼看著崔二郎被押入刑妖司,又目睹百十人進了大門再未出來,再堅持不住,轉身離開。

  她本該馬上出城,可是袁明將她身上的妖力吸走了大半,險些連表象也維持不住,只能躲在葉小娘子的荒院中暫作休息。

  此時天都黑了,楊晚吟還是沒來。

  霍拾香記掛著此事,強撐著坐起,感覺身上的妖力勉強穩定下來,深吸一口氣盤膝修煉,等蓄好力氣,再出城找人。

  雲移月走,一隻麻雀從隔壁的牆頭飛來,落在快要枯死的枝杈上。

  霍拾香耳根一動,從鳥鳴聲外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四面八方都有,從遠處跑來,包圍了這座小院。

  城南這邊因董小娘子的緣故,入夜無人敢出來走動。霍拾香左躲右藏慣了,聽見這聲就知是沖著自己來。蹣跚走到門口,將已半損的木門推開一條縫。

  正對著的街上站了十數人,為首的看起來是刑妖司的修士,持刀的衙役也有。邊上幾人提著黃的燈籠,見她冒出頭,大聲叫道:「果然是在這裡,妖孽,不要負隅頑抗,快些出來!」

  霍拾香見著人潮湧動,不斷朝自己逼近,那昏黃的火光映跳在他們臉上,各個凶神惡煞。口口「妖孽」叫著,激得她胸口無名邪火翻騰而起,險些要壓過理智。

  那些凶戾的念頭一經冒頭,叫她猛地一顫,恐慌起來,知曉自己時間不多。

  崔二郎的事情已經了結,她腦海中繃著的弦如今只剩下一根。倒是不怕死,只是不能現在就死在這個地方。

  看著眼前不停搖晃的人影,什麼想法都拋空出去,不停念叨著「楊晚吟」的名字,不管不顧地衝向人群。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3:19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一章 劍出山河(七十一)

  傾風上了主道,迎面便遇見一群衣冠整肅,在街頭指揮巡檢的官差。

  遠處還可以望見數人隊列正舉著火把,張揚聲勢,腳步聲紛冗繁雜地往街巷中跑動,手中敲擊著銅鑼高聲吶喊。

  周遭百姓聽其喝令皆是門窗緊閉,城中一派戒嚴勢態,看著是將府衙裡能用的人丁都派了上來,連刑妖司也不例外。

  這陣仗縱是在邊地都鮮見。

  傾風經歷過時晴時雨的天氣,遇到過朝秦暮楚的人,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善變的城鎮。

  前兩日還是游方術士滿地撒黃紙,騙子官差四處捉鬼魂。今日就是提刀跨馬戍孤城,寒劍獨立證丹心了。

  差點以為是自己走錯了地方。

  「且慢!」傾風提氣追趕,身如鴻雁地起落,朝著前方的一隊人馬衝了過去。

  為首衙役見有人影在街上飛奔,穿的還是一身輕便的修身勁裝,以為又是哪個仁義上頭非要過來添事的少年俠客,揮著手厲聲喝退:「朝廷跟刑妖司正在緝妖,閒雜人等速回屋去,今夜不得外出!」

  傾風直接一個腰牌甩進他懷裡。

  衙役手腳忙亂地接住,還未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傾風揪住了衣領質問:「緝什麼妖?誰讓你們出來緝妖?還弄這般大的動靜,打草驚蛇不知道?」

  他們幾人都才知道霍拾香的來歷,這群官差居然已經連街道都給圍了?

  青年被她一推,沒有防備,後退了一步,站穩腳跟後再定睛看她,發現是個生人,猜測她就是上京來的修士。

  邊上的兄弟舉著火把靠近,火光撲到她臉上,映得她眼睛臉頰都是通紅一片。

  那衙役以為她震怒,愣了愣,連忙一一稟說。

  「這位先生,這可賴不得我們,要真說來,這分明是從刑妖司裡傳出的消息!」

  今日先是一幫望族豪紳糾集圍堵刑妖司,再是刑妖司將一干鬧事人等全數關押,隨後縉紳們著遣僕役回家報信,弟子將其餘服過藥的百姓帶回司中。

  照章程來說這是沒問題的,偏偏問題就出在帶的話上。

  因事情背後涉及了妖毒,雖真假未定,但總歸不夠光彩。

  士族子弟們心虛生怯,哪敢將自己的聲名與妖邪扯上關係?叫僕役捎帶的幾句話便說得含糊其辭,只道自己受了妖人蠱惑,險些釀成大錯,現下得在刑妖司小住幾日,確認除了危險再回家中。

  不到半日,城中百姓都以為儒丹城裡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妖,謠言甚囂塵上——

  什麼權貴子弟幾乎半數折損,什麼刑妖司還在秘密拿人,什麼要從京城派兵才能除掉此妖之類。

  語氣信誓旦旦,說得刑妖司與衙門的人自己都慌了。

  傾風聽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不過短短半日,在他們沒關注的地方,居然能鬧出那麼大的亂子。

  她驚道:「刑妖司就無人出來澄清兩句?!」

  幾名衙役與她大眼瞪小眼,盡在不言中。

  刑妖司的弟子平日不管這種雜務,如今扣下那許多人,連地方都安置不下,哪怕有張虛游從旁指點,依舊是一陣兵荒馬亂。哪還有閒情去管城中流言?

  等察覺事態嚴重,再說什麼,已無人肯信了。

  季酌泉幾人跟了上來,聽完了後半段故事,一時不知該覺荒唐還是滑稽。

  衙役見他幾人面色復雜,也是迷糊,補充說:「可是另外幾位京城來的先生也說,城中確實是有隻蜃妖啊!而且恐要在今夜發難,責我等護衛城安。」

  傾風不假思索就要罵:「另外幾個怎——」

  林別敘碰了碰她手肘,乾咳一聲提醒。

  傾風陡然想起,出門前他們還不知霍拾香的境遇,只以為她也是個暴戾恣睢的藥人,對她多有防備。

  林別敘為防柳隨月深究,確實有連敲帶打地嚇過那兩人一通,想是他們誤會了。

  衙役見他們神色諱莫如深,以為是他們不信,急道:「刑妖司的弟子有去詢問求證,那位姑娘自己說的!說是……他們大師兄說的。你們大師兄不是白澤先生的弟子嗎?豈能出錯?」

  四人被噎得語塞,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傾風直勾勾地看向林別敘,後者輕嘆一口氣,移開視線。

  那衙役拍著手背,繼續道:「大伙兒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都是丈二摸不著頭腦,幾位先生又不在,無人知情,只好互相一通核對,覺得該是如此了。今夜若真有大難臨頭,我等總不能乾坐著等死。於是加強戒備,特意派人嚴守城門,任意人不得進出!」

  他說話語速飛快,中間不帶停頓,好不容易一口氣到了頭,長長一個深呼吸,高聲說出結論:「果然抓到個行跡鬼祟的女人!」

  傾風眼皮直跳,猜那個人是楊晚吟。

  果然,就聽那衙役聲情並茂地描述:「將人帶到刑妖司一問,那女人滿嘴的謊話,又說自己是楊柳,又旁敲側擊地問幾位先生,妖身上的煞氣能不能消解。偏不說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呵,哪有人信?一年輕先生覺得她良知未泯,詐她一詐,說城中的蜃妖已經入魔,今日追著崔二郎時半道發狂,連殺十多人,血流成河。現下失了蹤跡,可能還要害人。望她發個善心,救救無辜百姓。那女子這才糾結著說出,她與蜃妖相約在葉小娘子的舊宅裡見面。」

  傾風一聽就知道那個奸詐的先生是張虛游!真是吏部尚書的好兒子!

  一口老血在胸口悶得想死,遷怒地又瞪了林別敘一眼。

  林別敘問:「人在嗎?」

  衙役回身一指示意:「該是在,方才聽見那邊傳來的消息。現下刑妖司的弟子們已趕去了。我們不過是些粗野莽漢,手上功夫不大入流,對付不了那等大妖。負責在外守衛,及時支應,遣散百姓。」

  那衙役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話,事情說完了還在絮絮叨叨,抱著拳一腔忠肝義膽:「我等也是想要幫忙,莫非是壞了先生大事?先生如有什麼安排盡可差遣,我等雖難堪大用,亦有螳臂之力……」

  傾風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刀,金屬摩擦過刀鞘,反出一道橙紅的火光到衙役的臉上。

  衙役立即止聲,嚇得後仰,不知是哪裡惹到了這尊瘟神,還以為他們是妖孽的同伙。

  結果那刀只在他身側削出一道勁風,便被傾風搶到身後。衙役慢一步地按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兵器,就聽傾風霸道地說:「這刀借我了。壞了不賠!」

  她說話做事都是雷厲風行,話音未落便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

  季酌泉知道霍拾香在前方不遠,不敢跟得太緊。雖說白澤壓了她身上煞氣,不定對方還能感知到微末,讓另兩人先走。

  霍拾香的妖力已徹底散開,蔓延得城南一整片都是。許是因為已被人發現,索性再不收斂。

  她衝出人群,只顧奔逃,想出城而去。可後方追擊的人不似她留情,以為她是窮途困獸,無力博擊,刀光劍影一陣陣地往她身上招呼。

  霍拾香認不得路,兜兜轉轉地跑,見彎就拐,始終沒出這片街巷。

  只覺到處都是人,四面都是喊殺,與她先前那個殘酷夢境詭異重合起來。

  她生怕自己混淆,如夢中一樣大殺四方,錯身而過時奪過一名弟子的短劍,竟無半分猶豫,對準自己的手心便刺了下去。

  痛意侵襲,霍拾香慘叫一聲,兩眼發虛,又很快屏息,咬緊牙關將劍拔出。

  那狠狀嚇得前後合圍的弟子都呆滯在原地。

  霍拾香得片刻喘息之機,越過土牆,試圖衝離人群。

  世界天旋地轉,有種漫無邊際的闊大,霍拾香捂著傷口精疲力竭,覺得城門與高空的月亮一般遙遠。

  空氣中血腥氣息越發濃烈,她嗅覺靈敏,聞一口都覺嗆鼻。低下頭才發現,手上那道猙獰傷疤一直在往外滲血,將她身上淺色衣裙都染紅了大半。

  還有些不知何時受到的刀劍傷,粗淺縱橫,遍布在後背與手臂,讓她整個人活似剛從血海裡打撈出來。

  前方又有弟子持劍殺來,霍拾香自知難敵,終於停下腳步,環顧著看了一圈。

  四周景色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她意識到自己始終在昏頭打轉。

  這一幕何其諷刺,卻是與她這半生如出一轍。

  ……可是是又如何?

  「楊晚吟——!」霍拾香粗重呼吸,用盡力氣嘶聲高喊,「楊晚吟!」

  「你不是蜃妖?」霍拾香身上妖力太重,年老修士已認不大清楚,盯著她看了許久,嘆說,「束手就擒吧,莫再作惡了。」

  霍拾香聽他聲音,不是一句,而是好像有千百人在同時說話。周遭眾人,哪怕是隻爬行而過螞蟻,都能發出點噪音闖進她耳朵裡去。

  她捂著額頭,想讓那刀絞似的狂躁退下去,根本回不了他話。

  年老修士又一揮手,落在後方的弟子立即提著一道削瘦人影上前。

  霍拾香朝那邊看去,眸光一凝,沙啞叫道:「楊晚吟?」

  楊晚吟叫左右兩人制住無法動彈,看見霍拾香滿身是血,兩腿發軟難以支撐,哽咽垂淚道:「霍姑娘,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

  霍拾香看著她,以為她是去刑妖司報信,閉目一搖頭,神色淒涼道:「你不聽勸,太天真了。」

  修士們見她不理會自己問話,以為她性情乖戾,又被她周身那股強大的妖力懾得心驚,擺開陣勢,威脅道:「妖孽!你敢在城中殺人,還不伏誅?」

  霍拾香聽他高聲,腦海中猶如千百根鋼針刺入,痛得不受控制,咆哮道:「閉嘴!」

  自她四周蕩開一道勁猛的氣浪,年輕弟子直接被那股暴烈內力掀飛出去,撞到身後的高牆上。離得近的後腦不慎磕到土石,直接暈死過去。

  年長修士頓時紅了眼,破罵道:「孽畜!受死!」

  手中劍起,寒光抖動,霎時朝著毫無防備的霍拾香襲殺而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渾厚呼聲,伴隨著尖嘯的刀氣,似從天邊穿來:

  「讓!」

  那聲穿雲裂石,直破迷障,震蕩在眾人腦海,轟得在場弟子心神一晃。

  又是「鏘」的一聲,一把寬刀攜著白光出現,擋在長劍之前。厚重刀氣以不可匹敵之勢,如開山劈海,垂直而下,將劍刃生生彈開去。

  離霍拾香命門僅餘一寸。

  一時間塵飛土揚,萬籟俱寂。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好懸好懸。」傾風擦了把額頭熱汗,「差點沒趕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3:34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二章 劍出山河(七十二)

  「這人是要來做什麼!」

  在場眾人心聲皆是如此。

  霍拾香回過神,瞬退十多步。好在身後位置被方才那股狂亂的內力清空了場,還能行動的弟子也忙將受傷的同門搬到安全處,遠遠避開。

  傾風將手握在刀柄上,隨意拔了一下。

  剛才那一式用得太急,刀刃直入地面足有一寸,這輕巧地一抽,沒抽出來。

  她不露聲色地轉動手腕換了個方向,又用上些力。

  許是她站立的姿勢不對,清脆一聲,刀片直接卡斷了半截。

  「哎呀。」傾風看向手中斷刀,不好意思地同眾人笑笑,又對著方才出劍的那名修士問,「這位師叔,您沒事吧?」

  那修士被她刀氣反震了一下,不能說沒事,五臟六腑起碼挪騰了個位。但見傾風說得如此風輕雲淡,他比傾風長了得有個兩倍的年齡,哪裡好意思說?

  強撐著面子擺擺手,表示自己無礙。

  傾風還真就不放在心上,扛起那半柄寬刀,氣質肖似一個土匪,自顧自地說道:「這小巷子裡的彎彎繞繞也太多了,你們在裡頭捉迷藏呢?我追著你們跑了好幾圈,一直沒找到人。要不是霍拾香剛才吼那兩下,我差點又往北面去。附近還有那麼多屋舍,打壞了怎辦?不能找個開闊的地方?」

  霍拾香定定看著傾風,約莫的覺得她這人有點奇特。

  想不到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氛圍下,在自己滿腦子瘋狂囈語的危急中,有人能闖進來,提刀不砍,反是閒話嘮家常似地侃起不相關的事。

  好比天快要砸下來了,她在那兒問星星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

  霍拾香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一束,眼皮半闔,望向自己被短劍貫穿、傷口橫長的手掌,屈指動了動,生出一點微末的實感。

  其實根本沒聽進傾風在說什麼,只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發出清亮的聲音,神態語氣裡無不透露著年輕人的蓬勃跟張揚。心中震驚太過,腦海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意外被按了下去。倏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低沉問了一句:「你認識我?」

  傾風回過身,對著她燦爛一笑,介紹道:「不認識。不過你可能聽說過我,我叫傾風,界南那地方,我說第二,沒人敢排第三。」

  傾風今年才剛過二十,雖說這幾年界南的大小事務她做的比陳冀多,可是放眼整個人境,還是聲名不顯。戍守界南的威名還比不上殺紀懷故來得大。

  霍拾香如今只能逮著幾個關鍵的詞匯思考些最簡單的問題,繞了個彎兒的東西她就琢磨不明白了。

  如果傾風說是陳冀徒弟,她能反應過來。但扯什麼第一第二,她只能回答:「不認識。」

  傾風:「……」怎麼又一個文盲啊?姑娘家不該多讀書嗎?

  那邊年長修士等不得她二人密切交談,眉頭皺得死緊,提起一口氣,原是要中氣十足地質問,不料開口氣虛了一半,只能軟綿綿地道:「師侄,此妖無端造下殺孽,且分明已入瘋魔,何故阻我殺她?即便你與她是舊識,這等凶犯也萬不能放過!」

  霍拾香聞言調轉過了頭,將那雙波瀾無驚的視線落到對方身上。

  傾風懷疑她身上的血快要流乾了,所以周身妖力翻騰,面上五官有種不受控的陰冷,身上肌肉還會無規律地抽搐。

  她體內該是有兩股妖力。一股是她自身修煉出的遺澤,用以壓制丹藥帶來的煞氣,也導致她如今思維遲鈍。一股才是那源自蜃妖的妖力,帶著種難以收斂的悍戾。

  眼下兩種妖力一同隨著她血液迅速流失,過於濃烈,傾風辨別不出強弱,也不知道繼續下去,對霍拾香是福多還是禍多。

  反正無論如何她都不像是個能放出去的正常人。

  傾風沒搞懂什麼是能制服的標準,對著霍拾香上下打量一通,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她面前,認真問:「這是幾?」

  霍拾香遲鈍地將目光從手指挪到她臉上,表情上的每一個變化都顯得遲緩,怒意逐漸浮現上來,正要勃然大怒,被傾風先行收回手打斷:「算了,你隨我去別的地方聊一聊。」

  她覺得霍拾香尚能聽得懂人話,那便省去一頓打。

  傾風轉過身,發現謝絕塵跟林別敘都到了,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間,對她方才的決定並無異議。於是放心對著一眾弟子揮手道:「人不是她殺的,待事畢我再同諸位解釋。楊晚吟留下,其餘人先回吧。後續處置我們自有安排。」

  「不可!」年長修士想也不想,劍尖平指霍拾香,「這妖雖說身受重傷,可修為仍舊精深,一聲嘶吼就能傷我弟子數人,放到哪裡去都是個禍害,該進我刑妖司關押待審!有什麼話問,先戴上鐵鏈押回牢去,不得放縱在外!」

  真將霍拾香關進牢裡去,那才真是要端掉整座刑妖司。

  此事三言兩語表述不清,且不好對外聲張。傾風給謝絕塵遞了個眼神,後者走向說話那人,抱拳叫了聲「師叔」,請他到一側秘密商談。

  傾風將斷刀下懸,捏著臉擺出慈眉善目的模樣,朝霍拾香走去。

  霍拾香眼皮用力一掀,警惕道:「你別過來!」

  傾風停下腳步,直接將懷中常備的藥瓶拋過去:「此地人多,你先隨我出城。這藥你快吃了,將傷口止住。你現下感覺如何,能不能支撐?不能的話讓我給你一悶棍,我代勞將你拖出去。」

  霍拾香接過瓷瓶,手指僵硬,卻是連握也握不穩。湊近鼻尖聞了聞,無奈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什麼也聞不出。

  又看傾風一眼,覺得她眸光清亮正氣浩然,索性信了她,用嘴咬開瓶口,仰頭全吞了下去。

  這藥入口即化,且見效奇快。

  霍拾香快凍成冰坨的手腳居然恢復了些溫度,不再痙攣似地抖個不停。原已快耗盡的丹田也緩緩流入一股暖流,止住她經脈中的刺痛。

  甚至身體裡近乎枯竭的遺澤也在復甦,耳邊那些妄誕的聲響如同遠去的海浪般減退下去,叫她驟然間如釋重負。

  「浪費啊。」傾風在對面拖著長音,肉疼道,「我師父留給我保命的藥,千金難求,世間獨有。你一瓶全給乾了。」

  霍拾香微張著嘴,第一次能認真看清傾風的臉,聽懂她說的話,過了半天,才呆滯地回了句:「對不住。」

  「嗯?」傾風眉尾一挑,又走近一步,「你好點了?看來果然有效。」

  這藥是當年界南那場大雪之後,陳冀收集未化的雪水,輔佐一些亂七八糟的珍貴藥材煉出來的。

  陳冀也不知這些蜉蝣召出的冬雪會有什麼特殊的藥效,只覺得傾風既然能靠大雪活下來,指不定這東西往後也能續她一命。哪怕只是普通的雪水,加那麼多奇珍異草燉煮也成補品了。

  後來意外發現這丹藥能迅速恢復遺澤的妖力,只是於傾風裨益不大。

  陳冀這人在徒弟身上總是痴信些古怪的運道,命她繼續帶著,起碼虛了還能拿出來補補。

  霍拾香如今覺得有用,說明她自身的遺澤確實可以壓制住那些紊亂的煞氣。多少是個突破。

  傾風是個門外漢,思路極為跳脫,當即腦子裡冒出十八九個離譜的想法,覺得指不定能吊這姑娘一條小命。

  當下不急著走了,耐心等霍拾香運息消解藥效。沖著林別敘招了下手,想與他交流一下自己的絕妙想法。

  謝絕塵也順利說服那位師叔暫且領人退去。弟子們聞令收了劍,緩步朝前方靠攏。

  人聲嘈雜,地上、牆上道道長影搖漾,眾人心神都鬆弛下來。巷道暗處忽地射來一道微光,殘影飛掠,直沖著霍拾香的面門而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3:5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三章 劍出山河(七十三)

  這暗器襲得猝不及防,傾風自餘光中瞥見一道被妖火拉長的輪廓,來不及看個真切,那表面圓潤光滑的東西已破空而至,只有眼珠能跟著微微偏轉。

  她側身站立,臉上還維持著說話時的表情,唇角向上揚著,吐出最後一個含在唇齒間的字,手腕已本能地斜了下去。

  刀刃在幽綠火焰與銀白素月的交映下劃出一道弧形的冷光,以比風更迅捷的速度,呼嘯斬去,那股烈氣似將空氣都要點燒起來。

  因知手上這刀劣質,且只剩了兩寸長,傾風便用了足有七成的力。

  待看清那是什麼東西後,去勢已無法阻止。

  ——那居然是一粒半破碎的妖丹!

  傾風瞳孔放大了點,一顆心半提在空中。眼睜睜看著刀刃落在妖丹的表面,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丹上幾條細小的裂紋在撞擊下瞬間蛛網似地延伸開,從橫面的中心傳遞到刀身。

  寬刀再次被震斷,無數細小的碎片在空中迸濺開來。妖丹也裂成六七瓣,分散的同時表面釋放出一股浩大難擋的妖氣。

  傾風感覺胸腔內的心臟躍過了最高處,開始往下沉落。

  視線中妖丹的一粒碎塊擦過霍拾香尚存茫然的臉,霎時融化進她的傷口。其餘的細小碎屑也在飛濺過程中燃成稀薄的妖火,彌漫在二人周圍。

  等有弟子問出一句「什麼東西!」的時候,傾風手中的刀已只剩下一截鐵柄。

  轉瞬蔓延開來的這股妖力,肉眼可見的與尋常不同,除卻那種近乎似無的淺綠,還有一種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藍光,此外更隱約閃現著一種陰邪的暗紅。一時間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隱晦地流動。

  傾風眨了下眼,發現大半妖力都在自發湧入霍拾香的體內,腦海中飛速轉過多個不知對錯的念頭,還在遲疑著要吸還是不要吸,腰身一緊,已被林別敘拽了出來。

  眾弟子荒作一團,只幾人還能保持鎮定。

  謝絕塵長袖鼓動,在傾風閃身退離的瞬時,將一道罡風打了過去,頃刻驅散盤旋著的妖氣亂流。

  季酌泉的聲音也在下一息從五丈遠的街外傳來:「我來追!」

  縱然幾人眼明手快,配合得天衣無縫,還是晚了一步。

  那本就是蜃妖遺留的妖丹,與霍拾香身上的妖力契合,兩者相遇的一剎那,便如同火遇到風,勢不可擋地席捲纏繞到一起。將霍拾香本就孱弱的意志驟然擊潰。

  傾風頓感不妙,剛剛站穩,當即五指一鬆,丟開沒用的刀柄,並指成掌,朝前方拍了過去。

  霍拾香那道形銷骨立的細柳身軀,在她的強勁掌風下只飄起不足一寸,便又沉甸甸地落下了地。

  抬起頭,雙目空洞地看向她,眼神渺渺茫茫,哪裡還有半分清醒樣?渾像個無魂的傀儡。

  傾風手肘往後一推,示意林別敘這半桶水快閃,甩了甩發麻的右手,還有心情玩笑一句:「娘耶,這是蜃妖還是刺蝟?有點紮手。」

  謝絕塵搶過身邊一名弟子的佩劍,朝她擲了過來,嚴肅的聲音裡透著難掩的緊張:「正經點!」

  傾風頭也不回,背著身抬手接住,挽了個劍花將武器從左手換到右手,叫道:「我太正經了!林別敘,先將她身上的煞氣壓住!」

  說著一劍刺向木樁子似站立不動的霍拾香。

  林別敘不知何時已退到牆頭,立在高處,長袖往後一掃,俯視著眼前戰局,說:「使喚起我,也不叫聲師兄嗎?」

  他兩指間夾著白澤的妖力碎片,另一手托住萬生三相鏡,已在寸地尺天間布開一道渾厚的白澤威能。隨手一甩,兩件法寶離開他手浮在半空。

  林別敘提醒道:「即便我能鎮住她的煞氣,此時她身上妖力橫衝,也不定能恢復神智。整顆妖丹都碎了,叫她吸走了大半,她若只顧發洩,殊死一鬥,可是要比全盛時的蜃妖還要強些。切勿大意。」

  「明白!」謝絕塵高聲應了一句,挽起長袖,將手按在地上,橫眉瞪向那群還傻站著看熱鬧的弟子,厲聲道,「還不快跑!你們能對付得了?」

  他右掌與地面接觸的地方躥出數條墨字拼成的鎖鏈,纏住幾名行動不便的傷員,拖拽著他們急速後退,驚起慘叫聲一片。

  事急從權,撤離的方式是有點暴力,可已顧不上會不會加重傷勢了。

  其餘弟子終於驚醒過來,望著幾人如沙土遙望高山,躑躅兩步,知道自己留下亦不過是個累贅,咬咬牙留下一句:「多謝幾位師兄師姐!」,轉身匆匆跑了。

  邊逃邊呼喊著知會外頭的官差跟平民:「將城南所有百姓叫醒,往北或出城避難!大伙兒別睡了,快醒醒!」

  行動前眾人是有清散周遭住戶的,可眼下觀霍拾香的實力,許要將更外圍的百姓都遷離出去才算穩妥。

  林別敘心安理得地坐下,無事可做,就對著傾風指點嘲諷:「那邊那位不要命的劍客,你可別告訴我,你方才是想吸那道煞氣濃得都要發臭的妖氣。想必你一定是有九條命吧?」

  傾風哪裡能顧得上他挖苦,一把新劍又被打得捲了刃,快要報廢。沒個趁手能用的武器,打架都要畏畏縮縮。

  尤其霍拾香分明已理智全無,居然還懂點戰術,幾招對下來,知道傾風難打,想繞過她,往人多的方向追去。

  傾風一刻不敢懈怠,死死攔在她跟前。

  霍拾香出手沒什麼技巧,傾風的劍招走得也是樸實無華。一個靠著磅礴似海的妖力硬莽,一個靠著回山倒海的內勁回推,打得那叫直來直往。

  謝絕塵在遠處焦灼走動,目光緊緊盯著二人的身影,想要幫忙卻插不上手。

  ……不,其實倒是也可以插得上「手」,只是傾風嚴詞不要。

  「霍拾香!」蜃妖的外殼堅硬無比,現下雖然沒有實在的蜃樓,但那股妖力撐起的防禦亦是難敵,傾風憑一把破劍輕易近不了她身,只能大聲叫道,「霍拾香你忘了自己是誰嗎!」

  凌冽的劍氣與那銅牆鐵壁般的妖力相碰撞,發出金鐘戰鼓之聲。

  「你從鴻都來!你是霍氏第十二代傳人!」傾風一字一句地有力道,「你不是妖!」

  可能是實在堅持得太久太疲憊,這一番墮落便沉淪得徹底。無論傾風如何在她耳邊吼叫,霍拾香都沒有半分波動。

  傾風喉嚨都快啞了,旋身後退,喘了兩口氣,仰頭沖著上方道:「累了。那邊那個話多的,你來接兩句。」

  林別敘單手支在膝蓋上,前傾著上身認真旁觀,搖頭拒絕說:「我不做無用功。」

  傾風怒視道:「無用你不早說?」

  林別敘攤手說:「你也沒問啊。我當你是為盡心。」

  謝絕塵錯步上前,頂替傾風擋了霍拾香兩招。

  他不擅武,對陣憑的全是遺澤的威能,若論自身底蘊定然是比不上瘋魔狀態的霍拾香,可是他遺澤特殊,有著苦學數十年的積累,以及無數黃金的加持,可以暫借龍脈妖力與對方抗衡,搏鬥間甚至隱隱能佔到上風。

  那一個個黑色大字從他袖口飛出,砸到霍拾香身上,將她逼得連連後退,只能兩臂交替在胸前作擋。直到道盡途殫,在緊追不捨的攻勢下撞塌一面矮牆。

  謝絕塵不敢下手太重,怕再給對方添道致命傷,見狀立即收了手。

  「小謝師弟。」傾風嘴裡的師兄弟一天一個變化,沒個準兒,對謝絕塵的誇獎倒是從來不吝嗇,走上前道,「不錯嘛。」

  林別敘那牆上泥皮,看就罷了,還非得怪聲怪氣地揶揄一句:「小謝師弟就算用腿走路,你也覺得不錯吧。」

  傾風說:「別敘師兄要是敢下來,跟小謝師弟一樣腳踏實地的,我也會覺得不錯。」

  林別敘遺憾道:「看是得不到傾風師妹一聲讚許了,我舞文弄墨,比不得小謝師弟。」

  謝絕塵:「……」

  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就沉重的心情裡更多了一絲復雜。

  關他什麼事啊?

  二人忙裡偷閒地互嘲兩句,聽到聲響,又將注意力投到崩塌的土堆上。

  沙土飛揚,將本就模糊的夜色渲染得更為渾濁。

  傾風眯起眼睛,仔細辨認黃塵之中的人影。

  霍拾香許久才有了動作,姿勢僵硬地從殘垣廢墟中走出來,走一步身上便簌簌落下一堆細碎石塊,長髮在晚風中繚亂地飛揚。

  傾風見她沒立即發難,還以為她是有所好轉,正要試探一句,就聽霍拾香張開嘴,發出一聲極為高亢刺耳的長嘯。

  妖力隨之洶湧蕩開。

  選在這地方比鬥,可真是倒了大黴。

  道路七拐八繞的,那群弟子跑了好一段路,卻根本沒出多遠,這下直接被身後的音波追了上來。

  尖細的聲音幾乎凝為實質的利刃,傾風的意志跟內力已屬於極為剛毅的水準,七竅都被吼得刺痛,將要流血。

  那群不入流的弟子雖然離得遠,可在這全然只顧發洩的殺意撼動下,渾身血氣激蕩。頑強點的還能站立,剛入了個門的,彎腰便開始噴血。

  霍拾香的妖力彷彿無窮無盡,吼聲直入雲霄,一口氣未停,腳下步伐先動,身形如鬼魅般飄蕩而起,試圖趁著傾風等人分神,避開他們,去追殺前方的人群。

  「還挺聰明!我讓你站住!」

  傾風再顧不上其它,忍著痛意全力揮出一劍,劍氣勢如破竹,不留餘力,從後方激蕩而去。

  霍拾香察覺到那股決絕的殺機,腳步稍頓,不必思考,多年習武養成的習慣叫她身體自覺做出了反應,兔起鶻落就地一滾,堪堪躲了過去。

  等她起身,已又被傾風跟謝絕塵一前一後堵在巷中。

  謝絕塵受方才那波衝擊的影響比傾風要重,此時眼前還在一陣陣地發黑。不敢表露,偷偷將嘴裡含著的血咽回去。

  霍拾香見他二人寸步不讓,火冒三丈,看著面目猙獰,可表情比最初失控時要鮮活靈動。

  她周身妖氣暴漲,怒罵一聲:「滾!別擋我路!」

  自她腳下開始,泥土塊塊龜裂開來,土石翻飛,蔓延之處,矮牆即刻坍塌,臨近的屋舍也凹陷下去。

  這才是大妖之姿啊!

  千鈞一髮之際,傾風腦子裡冒出的居然是一個沒用的念頭。

  ——狐狸那廢柴也好意思出來裝大妖?

  緊跟著心情凝重起來。

  這樣下去如何能行?半座城都要給她掀翻了,何況霍拾香的肉身根本扛不住這種自毀八千式的強橫妖術。

  繼續周旋完全不是辦法。

  傾風縱身躍起,避開正面衝擊來的妖力,偏頭一看,見謝絕塵還站在原地,不由叱了聲:「謝絕塵!躲開!」

  謝絕塵忍不住咳嗽,捂著胸口啞聲道:「不行,是妖域!」

  傾風才發現,妖力所過之地,光色比外圍要亮上幾分。

  看這擴張的速度,很快要將不遠處的弟子們也拉進來。

  根本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這危難關頭,謝絕塵看向的卻是林別敘,失聲喊道:「師兄!」

  傾風一隻手已碰到肩頭繫著的那串妖丹,指尖停在外層的籙文上,尚在取捨抉擇的一念間,耳邊還有些殘留的嗡鳴,聞言下意識偏了下頭,朝身後高牆看去。

  林別敘負手而立,身後是昏沉的月夜。夜色分明深得黏稠,可他站在其中,莫名有種不突兀的醒目。

  他似有似無地嘆出口氣,闔目後再一睜眼,瞳孔中金光隱現而過。

  蜃妖的妖域之上,猶如落下一滴清水,沉入平面時,漾開道道水紋。

  那些翻飛的路面、坍塌的樓房,都成了鏡花水月中的一景。

  蜃妖的妖域須臾間分崩瓦解,被林別敘的妖力所吞噬。

  傾風只覺大腦眩暈,天地倒了個個兒。頭頂的月光再一照,儒丹城落敗的城南老巷,就變成了她夢裡出現過的那座縹緲仙山。

  風月萬里,碧波湖清。重重山頭雲煙籠罩,暖風徐徐柳絮翻飛。

  林別敘從高處躍下,飄逸的衣擺上沾著飛落的殘花,坐到那塊平削的石頭上,表情難得有一分嚴峻:「傾風,我只能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要麼壓制她,要麼殺了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4-12-5 00:54:13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四章 劍出山河(七十四)

  林別敘可能是隻大妖,傾風先前曾有過類似猜測,因他說話含糊其辭,本領變化多端,可是左右都覺得有哪裡不對。

  畢竟這人裝白澤的弟子是裝得真像,又能引動白澤之力,傾風實在想不出他能是哪類妖族。說他只是個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連妖域都使出來了。

  傾風是由衷敬佩的,這種敬佩之情讓她身上殺氣都消弭了不少。

  這猢猻在刑妖司裝聾作啞十多年,居然沒露出過馬腳,真是個獨領風騷的騙子。

  她鮮少覺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一是無恥,二恐怕就是林別敘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臉皮。

  傾風被他這突兀露的一手著實吃了一驚,當下沒機會與人分說,烏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腦子裡,橫劍朝霍拾香殺去時表情便尤為復雜。

  跟在演什麼變臉的絕技似的,精彩紛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個瘋子。還頻頻分心朝林別敘這邊瞅上一眼。

  林別敘將傾風這一陣搖頭、一陣唏噓、一陣擠眉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攏了攏袖,「嘶」了一聲,好笑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費了大量妖力,被林別敘強行鎮壓後,猶如猛虎被雷霆當頭劈了三道,燒焦了全身的毛,氣得她腦門冒煙,燥鬱暴跳。偏又無從宣洩,只能將恨意全轉到傾風身上,出手比先前更為毒辣無情。

  對方內息本就不差,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錢似地亂送,掌風勁道強得駭人。

  傾風只一手破劍,不想與她碰硬,便身形靈動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詭譎,快似流星,憑的是一個靈敏。

  這功夫可不比正面對峙來得輕巧,傾風一口氣提著沒鬆開過,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飛花叫人給拍出去了。

  她剛想開口回嗆一句,霍拾香那不講規矩全憑心意的招式就攻了過來,逼得她險些岔了氣,乾脆閉上嘴,只賞林別敘一個冷淡的白眼。

  林別敘這人閒得旁觀還不知安靜,一身寬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髒污的泥塵,他隨意提著往後一掃,染上更多的土痕,滿臉無辜地道:「在下冤啊。」

  傾風雜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劍尖從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隨著繃緊的手腕朝身後人飛濺過去。實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進棺材裡也要爬出來懟他一句才算過癮,當下語速急促道:「你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與冤這字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我說,就沒個人來幫我嗎?」

  霍拾香一通亂打,讓人防不勝防,又佔了個一力降十會的優勢,傾風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著實有點狼狽。

  她這陀螺一樣地被追著轉了幾圈,還沒開始生氣,那邊霍拾香屢次拿不到她,倒先氣急敗壞,紅著眼睛一頓破罵:「賊子!畜生!你給我跪下!你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賊骨頭!賤人速速受死!」

  傾風被斥得愣了一下,沒想到霍拾香會爆這粗口,還連番的不帶重樣。

  謝絕塵緊握著自己的右臂,雖有長袖遮掩也擋不住他右半邊身軀的劇烈顫慄,額頭出了層密密的冷汗,順著淌下壓在他長睫上,強忍著龍脈反噬的痛楚,在傾風靠近時告歉一句:「對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現下實幫不上什麼忙。容我休整片刻。」

  傾風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樣,也是好生嚇了一跳,忙道:「罷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傾風擰腰旋身,轉了個方向,領著人折返回去。腳下踩著褶皺的水面,碎步移動躲閃身後的掌風,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錯,腰身後斜一仰,右腿側滑,像是沒站穩,要摔將下去。

  霍拾香立即疊浪似地拍去兩掌,只顧廝殺,露出調息時的一片破綻。

  傾風卻驟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強韌的腰力與卓異的肢體控制,生生將頹勢扭轉回來,整個人如同一片被風托起的葉子,避開對方厚重的掌風,猝然反身回擊。

  那不中用的劍朝著來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擋的時候,又陡然一挑,柔韌地襲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劍便在妖力的摧絞下應聲斷了,比陳冀掛的那一牆木劍都不當用。

  所幸壽終正寢前,還給自己爭了點臉,折斷的碎片彈飛開時,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縷長髮。

  霍拾香下意識偏頭一躲,看著悠揚落下的青絲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對著一旁的湖面向上抓抬,想將驚濤喚起,直接把戲耍她的傾風埋了。

  這一招數她此前暴躁罵人時也試著用過一次,可惜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別敘掌控,只微微起了點波瀾,連水花都沒濺起一朵。

  喪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賦威能,又一路受挫,對於滿腦殺性的霍拾香而言,卻是比死更為痛苦的折磨。

  只剩下吼叫、自殘、宣洩的欲望。

  「去死——!滾!!」

  岸邊響徹著她令人頭皮發麻的鬼叫。

  傾風趁勢遠離,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緒瀕臨崩潰,狂躁地將妖力源源不絕地注入湖水。

  在最終依舊只是得到石沉大海了無蹤跡的結果時,那股始終悶捂著的怒意,化為火龍燎過經脈,將她大腦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燒成了一團齏粉。

  奔騰的岩漿燒開了她意識裡那些沉積的淤泥,將天地間的一切冗雜都焚燒殆盡,灑下一片紛紛揚揚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開的瘡疤。

  各種支離破碎的畫面都在疼痛中回歸她的腦海。

  有些遙遠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淒厲咆哮聲戛然而止,從灰燼中生出一點痴鈍的靈智。

  眼中沒了傾風,艱難轉動著思緒,將那些片段零散地拼接在一起,組成一段漫長、畸形,又滿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無數過客都成了她,只她自己不知所蹤。忘了名姓,也忘了來歷。

  或許她只是黏在車輪下的一粒沙?被碾過千百里,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滾滾前行。

  她是誰?

  她是誰啊?

  傾風覺察到她這鮮明的轉變,覷準時機,手中抓著那柄滑稽的斷劍騰躍而去,這次輕而易舉地近了她身。

  霍拾香眼皮顫動著抬起,褐色瞳孔中倒映出傾風形如野鶴的輕盈身影,手腳定在原地。

  她眉梢、嘴角處牽引著的肌肉舒緩下去,五官在變化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詭異又扭曲的狀態。

  風在這一刻彷彿停了,湖水的波瀾也平息下來。

  樹上繁茂的葉片,與那一叢燦爛的紅花,卻彷彿在劍勢之下瑟瑟抖動。

  滿是缺口的劍刃擦向她的脖頸,冷風拂上她的皮膚,傾風那張清雋英氣的臉越來越近,嘴唇張合,清晰又無聲喊出——

  ——「霍拾香!」

  隨即,那道清亮的聲音恍惚從九霄雲外傳來,如驚雷一般劈落在地,傳進她的耳朵,將她心口那片彌天的灰霧一蕩而空,宛如鴻蒙初闢。

  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劍的呼嘯聲後恢復了喧囂。

  霍拾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急驟的冷風中,手腳宛如上了枷鎖,足有千百斤沉重。遍體鱗傷地挺立著,有種跋涉千里的勞累。

  只想原地倒下,昏天暗地地大睡一場。

  「霍拾香!」傾風還在喊,「霍拾香!」

  這三個字反復印在她身上,由遠及近,由混沌到清晰。

  霍拾香的思緒隨之浮浮沉沉,終於回憶起,這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是霍拾香啊!

  她呼吸一窒,緊跟著又有無數的聲音騰湧而來,要拽著她的手腳將她往下拖去。

  她有短暫的清明,可惜毅力不多,掙扎了片刻又開始絕望地想:算了吧。

  世路艱辛,何人能懂她的苦楚?

  憑什麼只她一人走這條路?

  不如殺了她。

  傾風的聲音再次遠去,只剩下她心底的自語。

  殺人何其簡單?死又何其超脫?

  她一雙手滅過數十人的生機,殺的第一個,就是她父親。

  父親臨終前看著她落淚,說她此生難逃孤苦,注定顛沛流離。這話是個陰毒的詛咒,可是父親錯了。

  刺在父親胸口的那柄長劍隨屍體一同入了棺,她的半生也早被埋葬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方寸之地。

  光與風都從她的世界消逝。

  霍拾香將自己溺進漫無邊際的苦海裡。

  算了吧。

  階前的流水,池中的倒影,有什麼好執著的?

  霍拾香沉沉闔上眼,希望那道劍就這麼刺穿她血肉,結束她這少有清醒的荒唐人生。

  可是預料中的劍鋒臨了卻偏轉開去,她等待許久,等不到那該來的一劍。

  只剩下隱約的人聲,隔著帷幕含混地傳來。

  湖面上,傾風對著這個無端陷入僵直的人轉了半圈,舉起短劍在對方眼前來回晃動,並拿劍鋒貼著她皮膚以示威脅,可如何都換不來半點反饋,震驚又挫敗地道:「怎麼回事?剛才不是快好了嗎?」

  她用手推了推霍拾香的肩膀,對方也只跟老木一樣虛頹地搖晃,再用力一些,恐就要拔根栽倒,枯朽敗腐。

  傾風指著她問林別敘:「是不發瘋了,但是傻了?怎麼辦。」

  「是她自己消沉。」林別敘緩聲道,「也是妖力浸染太久,一時去除不盡。蜃妖的妖力對她而言,是種深入骨髓的劇毒。」

  傾風死死盯著霍拾香,沒有吭聲。

  林別敘收起周身散漫,端坐著嘆息道:「看來,是沒有辦法了。終究是天意,還是差那麼一些。」

  他要收回妖域,卻聽傾風在那不甘地破罵一聲。

  「我今日打了這半天,你同我說白費?!」傾風嘴裡有股血腥味,朝地上不斯文地「呸」了口,咬牙切齒道,「我說我不信天意,閻王要來拿人,也得先問問我的意見!」

  「姑奶奶我今日就不同意!」

  她說的這話有種少不更事的狂妄與天真,更像是起於無能的狂怒。

  但林別敘知她心性,生怕她一時氣盛又做出什麼,沒有故意激她,反斟酌著語句想要開解。

  傾風還是沒叫他失望,不等他阻攔,便兩指一並點在霍拾香額頭,下一刻,不要命地將妖力從霍拾香的經脈中吸引出來。

  那股幽綠的妖力在傾風的指尖凝燃成火,轟然燒上全身。讓她整個人浴在光中,熊熊照亮這片寂涼昏沉的夜。

  滿地的殘花落葉繚亂飛舞,在妖火中湮滅,化為點點銀白的光。

  霍拾香眼皮動了動,睏頓的意識如被清水洗澈,從那些沾滿污濁的疲憊中脫逃。

  半隻腳從虛妄邁入現實,耳邊叫囂著的鬼魅魍魎亦在激流中迅速消散。

  她第二次睜開眼,看見一臉倔強的傾風站在她面前。

  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火焰,唯有抵著額頭的那雙手熱得滾燙。火光映躍中的那張臉,有種攝人的昡曜與傲然。

  霍拾香被這絢麗的景象震在當場,恍然如夢,而傾風扯起嘴角,沖她露出個略顯張揚的笑。

  林別敘豁然起身,氣笑道:「陳傾風!先不說你是不是找死,你把那麼多妖力引到我的妖域裡,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0:54:40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五章 劍出山河(七十五)

  傾風聽不見林別敘的訓斥,耳邊盡被火焰奔流爆裂的聲音所佔據。

  好在蜃妖的妖力殘餘已不多,傾風領著它們在身體裡過了兩圈,便只剩微末的幽火。不必像上次的舉父面骨一般,得豁出半條命去。

  而且站在林別敘的妖域裡,這股力量流散得尤為快,似乎天地間另有一種神通,在自行消融這些渙散的妖力。

  她心裡想,這回該是不用吃那麼大的苦,但陳冀的竹條就不一定了。嚷嚷著要打卻總沒挨上的一頓,沒準這次要補上。

  只不知道怎麼腦袋有點昏,眼前的世界又開始翻轉起來,從霍拾香的臉,頃刻顛倒成了朧明的月,眼皮一闔,連那點淒涼的光也不見了。

  意識輕飄飄地,在失重的感知中落到夢鄉裡。

  林別敘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抬手及時將人抱住,山風與湖風吹得他長袖滌蕩,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對你這般好,你卻這樣害我?」

  可惜傾風已經聽不見。混賬完了兩眼一閉,將麻煩事一並丟給旁人。

  霍拾香見人毫無徵兆地暈厥,心下一急想上前查看,忘了自己身上才是瘡痍橫陳、五臟俱損,一提氣,也跟著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林別敘:「……」

  好在底下是一池湖水,磕不死人。

  謝絕塵右臂處的妖力暴動總算減弱下去,但整片後背上的經絡還是在劇烈跳動,血液隨著心跳狂湧,根根筋脈自皮肉下突起,讓他不敢妄動心神。

  他摒棄雜念,無聲背誦著那些晦澀的經文,等察覺四周妖力開始漸退,才緩緩睜開一隻眼,迷惘叫道:「師兄?」

  林別敘說:「沒事。」

  妖域被他收了回去,周遭又變回那片頹垣斷壁的殘景。

  謝絕塵單手支撐著起身,踩著滿地碎小的沙礫,過去將霍拾香半扶起來,往她嘴裡餵了幾粒傷藥。確認她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才重新將人放下。

  他尚有些不適,沖林別敘頷首打了聲招呼,用鞋清開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繼續坐下誦念經文。

  林別敘做不到一帶三,將傾風放到平整的地方,等著刑妖司的弟子派人支援。

  不多時,窄巷盡頭處的牆面映照出幾個矮小折疊的身影,三人小跑著從拐角後面出來。

  張虛游那略顯煩躁的聲音驅散了夜幕的寂靜,遠遠傳來,伴隨著他惱怒下故意踢踹路邊滾石的響動:「沒有啊!不是說了在這附近嗎?繞了幾圈也見不到人,連個耗子都沒一隻!」

  「你瞧瞧,這都打成什麼樣了?我說怎——啊!」張虛游花了眼,一腳踹在只剩短短一截的牆根上,登時撲跌上前,尾音變調。

  剛穩住身形,又慘叫著將手上的燈甩出去,金雞獨立地抱著腳來回蹦跳,響亮痛呼道:「啊!」

  柳隨月停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了數步的距離,及時彎腰撈住提燈的長桿,看著他頗顯滑稽的一番舉動,神色憂愁道:「張虛游,你能不能稍微可靠一點?我們這是在做正事呢。」

  張虛游聲線顫抖,不停抽氣,聞言轉過方向,堅強地往前跳動,要讓柳隨月見識一下他的可靠。

  柳望松第一個發現坐在巷道中間的幾人,面露喜色,用長笛敲了敲一旁倖存的土牆,率先奔跑過去。

  張虛游一瘸一拐地跟上,速度比不上那個啞巴,勝在有嘴能用,高聲喊道:「別敘師兄?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們方才在附近找過許多遍了,一直不見你們蹤影!」

  謝絕塵睜開眼睛,見林別敘隱在晦暗光色中,靜坐著調息,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就代為糊弄了句:「我們被拉進了蜃妖的妖域。」

  「原來如此!打得好生轟烈!」張虛游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臉上滿是看熱鬧的欣喜,伸出手準備查看他的傷勢,不料下一刻便被地上尖銳的石子扎得「哎喲」一聲彈了起來,捂著屁股暴怒道,「我今晚怎麼這麼倒黴!事事不順心!」

  他高高抬起腳,又不敢再踢,嘴裡罵罵咧咧,挪動到牆邊先給躺著的傾風把脈。

  謝絕塵瞅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問:「袁明怎麼樣了?」

  柳望松舉起長笛短促地吹了一聲,音調是歡快的。

  但正常人是不理解的。

  謝絕塵眉頭緊了緊,不由開始自省:不知道是不是受霍拾香的影響,總感覺最近身邊瘋癲或痴傻的人特別多。

  著實有些可怕。

  看著身邊兩個不中用的男人,柳隨月失望搖頭,描述起事情經過:「唉,說來話長。你們前腳剛走,袁明師兄就出了狀況。躺在床上手腳僵直發冷,整個人還不停哆嗦,我們用別敘師兄教的方法如何幫他梳理妖力都不見成效,嚇得以為他要死了!好在沒多久袁明師兄自己清醒過來,同我們說了他在幻境裡看見的事情,得知你們在城南與蜃妖交手,趕忙派我們過來阻攔。」

  她說著,目光早不由自主地轉到霍拾香的身上去,光是那件觸目驚心的血衣就足以讓她心生戰慄,後面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幾不可聞。

  她控不住面上的忐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提著妖燈去照霍拾香的臉。

  妖火的外焰色調幽深,她眯著眼睛斜斜看去,只覺得對方臉色一片青白,不像個活人。

  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去摸對方的手背,觸手溫度果然冰涼。猛地將手收了回來,揣進懷裡,驚慌道:「這就涼透了啊?」

  謝絕塵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幾個字:「……還活著。」

  他的心情被這幾人攪得很是復雜,偏偏此刻禁不起強烈的情緒波動,於是給自己餵了顆平心靜氣的藥丸,用後牙槽嚼碎了吞服下去。

  張虛游聽出他氣息中的虛浮,瞥一眼不省人事的傾風,眼珠反復動了幾圈,面色越來越冷,肅然道:「這蜃妖的本事如此厲害?連謝師兄跟傾風聯手,都被打成這樣?!」

  林別敘不由乾咳一聲,將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柳隨月轉過身,憂慮道:「別敘師兄,你也重傷了?」

  林別敘簡直不想解釋。

  這兩個人,一個是封禁鬆動受體內龍力反噬,一個是嫌自己命長非要過去踹一腳閻王殿的大門。只有霍拾香身上的傷口全是被別人的刀劍紮出來的窟窿。

  他雖常念叨自己「冤」,今日怎麼也得把這字送給霍拾香。

  林別敘朝前一指,對張虛游道:「他二人傷勢你不必在意,先看一下霍拾香。」

  謝絕塵抖抖錢袋,空空如也,已將自己身上的金珠都融完了。感覺還是有些燥意,問道:「你們身上有黃金嗎?先借我暫用。」

  張虛游不假思索道:「你先前不是借過黃金給傾風嗎?事情都已了結,直接拿回來用便是。」

  傾風連錢袋整個丟進了董小娘子的院門,幾粒金珠無處存放,被她布條裹好懸掛在腰間。一是方便柳隨月必要時可以輕易「拾撿」,二是這寶貝東西她垂手便能摸到心裡安定。

  張虛游方才給她把脈時看見了,聽謝絕塵討要,剛起到一半的姿勢又蹲了回去,隨手扯下,丟進對方懷裡。

  柳隨月欲言又止,懷疑張虛游方才做了件能把天捅下來的大事。不過眼下不好阻止,只能抿著唇角將話咽了回去。

  風聲獵獵,遠處房簷上一道黑影倏忽閃過。季酌泉踩著青色磚瓦,從高處一躍而下。

  眾人皆仰起頭看她。季酌泉走近了,輕輕一搖頭,說:「沒追上。」

  林別敘是有些詫異:「連你都追不上?」

  「跟鬼影似的,滑不溜秋。對儒丹城也比我熟,盡往人多的地方鑽,我不好出手。一個晃眼,已不見了。」季酌泉面色不虞,回憶了下方才的交鋒,忿忿哼出口氣。

  將不平情緒壓下,伸出兩根拈在一起的手指。

  柳隨月滿頭霧水,學著比了下手勢:「這是什麼意思?」

  季酌泉將手湊近到燈火旁。幾人靠近了仔細看,才從光色中看出那是一根細軟的毛髮。

  柳隨月扯扯嘴角:「……季師姐,你掉頭髮了?」

  季酌泉將手中毛髮吹開,解釋說:「這是一根狐狸毛。」

  「所以偷襲你們的是一隻狐妖?呵!」柳隨月說,「狐妖本就不多,能從你手下逃脫的更是寥寥無幾。一查檔案便知道了。」

  幾人覺得沒那麼簡單。可這事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結果,張虛游說:「別聊了,先回刑妖司吧。霍拾香傷得嚴重,我得給她配藥。」

  他環顧一圈,知道這差事早晚還得落到自己身上,不由頭大道:「這滿地的狼藉,得找人盡快過來處理。修繕怕是要許多銀子,誰寫信回京城討要?」

  季酌泉默不吭聲地背起傾風,柳隨月也裝作聾了一般架起霍拾香。幾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走去,只留下張虛游問了個空氣。

  傾風這一覺睡得昏沉,搖搖晃晃到了陌生的地方,眼前出現許多稀奇古怪的場景,一幕幕錯落地出現在她眼前。

  不過她神智極為清醒,猜到大概是自己吸霍拾香妖力的時候,將對方遺澤的妖力也吸了部分過來,於是那些龐雜的記憶一併進入她的腦海。

  這著實是種奇妙的感覺。

  起初傾風還能知道這是夢境,到後面諸事萬物越來越真實,那些來自天涯海角的記憶變得連貫。各種鮮活的細節、連帶著豐滿的感觸,一併傳遞過來,讓傾風僥幸同那已作古的聖人有了相似的體驗,腦海中出現一瞬的遲疑,分不清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漸漸,那一瞬變得漫長,變成常態,彷彿她這短暫的一生又在別的地方重走了一遭。

  暮去朝來,年復一年。

  一念時,她是燈前撫卷的失意人,自恨手腳無力頭腦無能,滿桌撕碎的白紙墨字是她挑燈苦學數十年的見證。喝醉了酒在街上潦倒穿行,怨悵地咒罵著世道的不公。

  她病老、衰微,眼看著同窗步步高升,在錯誤的道路上不斷回旋,最終在嫉恨中執起了手中刀刃。

  一念時,她是山野間平凡樸實的幼童,被大人牽著手走過一片蒼翠的田埂。夏日的暴雨瓢潑而至,她歡笑著奔跑向不遠處的涼亭,心緒平靜地坐在石階上,托著下巴看水窪裡的點滴。

  她成長、悲戚,從懵懂天真到沉湎世俗,一心念想要逃離這座百里大山,試圖用妖族的遺澤謀取金錢,又在利欲的熏陶下淪喪人性。

  一念時,她是少時頑疾、受盡折辱的孤兒。同野狗爭食,受幼童欺凌。在拳打腳踢中滾爬,在忍飢挨餓中徘徊。跪伏在他人腳下乞憐,受盡萬般苛責不過博一溫飽。

  她渴求權力,渴求尊嚴,病態地追求強大,掌握力量之後,從凌虐無辜中享受著短暫的快感。

  ……

  傾風看透了足有數百年的光景,經歷了人性裡諸般醜陋、真實的欲望。

  從善到惡,從初生到死亡,往復重生,不知幾多,恍以為自己在經受人世間最殘酷的錘煉。

  她不再是界南的遺孤,沒有陳冀的庇佑。失去張狂的本錢,亦不必再為了求生苦忍疼痛的折磨。

  她成了貧寒掙扎的流民,成了呼風喚雨的權貴,被塵世的辛酸苦辣嗆得涕泗橫流,在天地廣闊中畏怯於自身的卑小。

  她的心也從最開始的惶惶、不安、驚恐、悵惘,等等諸多雜陳的百味,隨著時間的流逝打磨,開始泛黃、陳舊,直至結出一層堅硬的盔甲。

  叫她能靜站著看這人世間的爭執與浮沉。偶爾見誰原形畢露,還能開懷撫掌地笑上一笑。

  傾風將自己置身事外,行步於紛擾的紅塵。

  不知過了多久,已忘記自己是誰,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

  她大抵太過愚鈍,用了比別人長數十倍的時間,才生出一種通澈的見悟。但還是說不清、道不明。

  這一刻,神智好像清透了點,讓她手中隱隱約約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往上攀爬過去,想從夢中醒來。

  直至又經歷過一人的生死,傾風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混沌的大腦在見到對方那張蒼白的臉時陡然被喚醒,那些被磅礴信息擠壓出去的記憶瞬間湧了回來,讓她脫口叫出對方的名字。

  「林別敘?」

  幼時的林別敘失了如今的華貴,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衫,走在素白的大雪裡。

  他的手腳縛著繩索,頭髮肩膀全是沉積的白雪。冷眼看著前方領路的人,眸光中既沒有怨毒,也沒有仇恨,只充盈著一種肖似可悲的憐憫。

  天地一片蒼茫,林別敘通紅的雙腳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零星的血漬從皸裂的傷口處流出,蔓延了一路。

  傾風想看清前面那個拽著長繩的中年男人是誰,麻木跋涉的林別敘忽然轉過頭,朝虛空望了過來。

  他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張開嘴,發出一道深沉而低啞的聲音:「不要窺伺。」

  剎那間,傾風視野中僅剩下林別敘的那雙眼睛,漆黑的瞳孔無限放大,直到弧形的眼球中出現她自己的臉,隨即在驚駭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傾風從床上坐起,重重喘息,抬手按住額頭。心臟尚在劇烈跳動,剛想說點什麼,再做回憶,大腦裡只剩下一片朦朧。

  那些記憶如同漲退的潮水,瞬間不見了蹤跡。

  「我好像……」傾風嗓子乾啞,茫茫然呆坐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道,「做了個很荒唐的夢?夢到……什麼了?」

  她竭盡全力地思考,卻抓不到半點細枝末節,平白生出一股煩躁。

  院牆外人聲一片嘈雜,怕比夜間的北市還要喧嘩。幾人扯著嗓子吶喊,不知是在聊天還是在吵架。

  傾風豎著耳朵聽了會兒,明白是群什麼人,不由抓撓著頭髮長吐一口氣。

  昨日刑妖司押了幾十人進來,後續又抓回幾個藥人,尚來不及處理,夜裡就出了霍拾香的事情。

  這群縉紳,不好輕易放回去,也不好關押進牢裡,刑妖司裡又沒那麼多空房,昨晚不知被弟子們塞進哪個犄角旮旯裡對付了一晚。

  他們各個養尊處優,只一夜就忍受不了了,現下嚷嚷著要離開。

  今早應該還會有一批城南的百姓過來討要說法,讓刑妖司賠償他們倒塌的院牆。

  昨夜鬧出那震天撼地的動靜,官府多半也在等著說法,好去安撫城中百姓。

  刑妖司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前門招待的弟子不知七竅冒煙了沒有。

  傾風幸災樂禍了會兒,起身換衣服,洗漱完畢後決定去看看霍拾香的情況。剛推開大門,就見到躲來後院避難的季酌泉跟柳隨月兩人。

  這二人手裡捧著個碗,正站在杏花樹下吃早飯。

  許是一晚未睡,周身氣場頹靡,那疲態跟熬了好幾場大夜似的,蔫頭耷腦的沒半點精氣神。

  季酌泉見她過來,三兩口吞下手裡的饅頭,關切道:「你沒事嗎?」

  「我沒事。」傾風活動了下肩頸,說,「只是肌肉有點酸疼。可能是太久沒舒展筋骨,休息一天就無礙。霍拾香怎麼樣了?」

  柳隨月回說:「還在休息。她身上全是傷口,光是給她清理再上藥就用了一晚上。張虛游給她煎了藥灌進去,說能讓她再睡一整天。醒來就能大好了。」

  傾風頷首,放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張虛游……居然是個大夫?」

  「你可千萬別落他手上啊!」柳隨月打了個激靈,顧不上喝粥了,「治重傷他在行,治輕傷……他可能需要間接地在行。我昨夜怎麼都叫不醒你,差點就把你交給他了,好在別敘師兄說你只是犯睏,讓我們不要吵你。」

  她撇了撇嘴,瞪大眼睛道:「你睡著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傾風:「……」

  她遲疑地說:「沒有吧?」

  季酌泉幽幽冒出一句:「別敘師兄還在睡。」

  「林別敘啊!」傾風立馬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指責道,「身為大師兄,怎能如此怠惰!」

  她聊了兩句容光煥發,全然忘了昨天晚上林別敘還出手幫過她,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鬼,上躥下跳:「我去看看。他住哪兒來著?」

  季酌泉給她指了方向,傾風一溜煙便跑沒了影。

  柳隨月手裡的碗傾斜著,遲疑道:「別敘師兄……不是剛睡嗎?」

  季酌泉面不改色地說:「那就別睡了。」

  柳隨月手一抖,身形微微後仰,不認識一般地打量起季酌泉。

  過了片刻,讚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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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列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1:52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六章 劍出山河(七十六)

  林別敘所住的偏院要幽深許多,院落前荒疏打理,雜草叢生,此前看著有點冷僻,如今恰好遠離喧囂。

  他的窗子虛掩著,傾風從廊上走過時,用手指輕輕推開一條縫。

  裡頭的人正坐在床邊閉目養神,身上衣衫齊整,聽見動靜朝這邊轉了過來,顯然是還沒打算就寢。

  傾風懶得繞道門口,乾脆直接從窗戶翻了進去。

  林別敘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看著她器宇軒昂地走進來,張了張嘴,少見的有一些詞窮。

  傾風全然無視他鋒銳的眼神,見他屋裡擺著新鮮的果蔬,今早到現在肚子還餓著,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當著他面吃了起來。

  林別敘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搖頭興嘆,好似在看一個不成器的二愣子。

  「別瞪了。」傾風混不吝得甚至有點得意,「你就是把眼睛瞪出來,我也就這個樣!」

  打小她就這麼副態度對陳冀。

  連陳冀都屈服了,何況是他?

  林別敘問:「你來這裡,就是為了吃東西給我看?」

  傾風坦誠地道:「唉,自是因為不想做事。被他們叫去應付那一堆潑皮,還不如來你這邊躲躲,畢竟你可是大師兄嘛。」

  她從果盤裡挑了個最小最醜的蘋果,將它拋向床邊,算作賄賂。

  林別敘沒接,側身避了一下,才從被褥上將它撿起。

  傾風見他動作生硬,驚呼道:「大師兄受傷啦?!」

  林別敘手裡轉著蘋果,覺得她表情甚是刺眼,道:「你若是不笑得那麼暢快,我倒是可以相信你是在關心我。」

  傾風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擦了兩把,起身正經道:「來,傾風師姐給你瞧瞧。」

  林別敘知她心裡憋的全是鬼主意,眼下正虛弱,一見她靠近便不由心裡發怵。

  傾風這人本就力氣大,下手還沒個輕重,被林別敘推擋了下,便粗蠻地往下一按,暴力將他制住。聽到林別敘小聲抽氣,才鬆開些力氣,兩指搭在他手腕上,像模像樣地給他診斷。

  她哪裡真懂,不過是久病之下學個皮毛,只會一種病症。

  結果這一摸脈,發現還真了不得。

  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連病都專門往她會的方向生。

  有些見了鬼地道:「你這脈象,怎麼有點熟悉呢?」

  林別敘冷笑一聲:「呵。」

  傾風低下頭,莫名其妙道:「你對著我陰陽怪氣地做什麼?又不是我打的你。」

  林別敘難得大發一次善心,卻是碰上這麼個不識好歹的人,目光幾要在她臉上灼出個洞來。

  看得傾風都要頭皮發麻,才放棄了與自己較勁,嗤笑道:「若非是你在我的妖域裡肆意妄為,我怕你小命不保,替你消了大半蜃妖的妖力,此時何須受罪?」

  同傾風這人講含蓄,怕是狗都學會說話了,她耳朵還是聾的。

  傾風聞言愣了下,先前還覺得奇怪,怎麼這次在大妖妖力裡燒了一遍,舊疾沒有復發。睡過一覺後,除卻些許疲累,也無別的不適。感情這把火確實是燒到林別敘身上去了。

  她長長「哦」了一聲,將林別敘的手小心放回去。到底臉皮沒厚到那份上,生出點愧疚,又彎下腰給他把凌亂寬袖整理好。

  「別敘師兄好好休息。」傾風避開他的眼神,和顏悅色地道,「這病我熟。吃點藥,多睡一會兒就沒事了。別敘師兄根骨奇佳,又是天命之子,定可早日痊癒。」

  林別敘不滿地將手往後一抽,傾風又給他扯回來。

  林別敘此刻的神情分明像是在看一隻無毛的鐵公雞,指責她吝嗇:「你只嘴上說說,藥也不給一粒?先不說這算賠罪還是道謝,一枚銅板你都不花?」

  「我沒了!一貧如洗!」傾風覺得他很不講道理,明知沒毛還想硬薅一把,「何況你又不缺!」

  林別敘氣得譏諷道:「你的良心掏出來,怕是一兩都稱不上。」

  傾風現下那點愧疚掏出來,才是連灰飛都比不上了。推著林別敘的肩膀往床上按,說:「別敘師兄連日操勞,腦子都要累壞了,趕緊躺下不要說話!」

  二人爭執著,沒注意到門外的腳步聲。

  季酌泉倒是聽見他們中氣十足的吵鬧了,未曾多想,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別敘師兄。」

  門扉打開,她一抬眼,就看見別敘師兄被一雙手推攘,半躺著靠在床邊。兩人的衣衫被磨蹭有些凌亂,見她出現皆是面露意外。

  季酌泉的表情從驚愕到迷惑再到遲疑,短短一瞬變化得極為精彩。動作遠比大腦要快,一隻腳邁過門檻還沒踩下,便飛速收了回去,兩手抓緊門板重重一合,把自己關在屋外。

  她轉身打算要走,又想起實在有事要稟,只能跟個小童似地立在門邊,嘴裡默念幾個數字等待。

  還沒到「五」,傾風便出現將門拉開。

  季酌泉那股震撼的心情已過,重新平靜下來,略帶新奇地往傾風臉上一掃,猜不到他們方才在打鬧什麼。

  她收斂心神,遠遠站在門口,朝裡面一揖,拘謹地道:「別敘師兄,刑妖司裡的閒雜人等實在太多,分不出人手應付。張師弟問能否先放一批人回去?」

  林別敘面色如常地道:「我全部察驗過。崔二郎沒有這麼多藥可送,否則也不必冒險自己養藥人。大抵是殺人後亂了手腳,才想拉攏城中的一幫豪紳。多數是騙人的,用了一些補血養氣的丹藥冒充。只幾位壽命危淺的病人給了真藥,但毒性也不深,化解完他們身上的妖力,過不了多久幾人也該行將就木。讓刑妖司多注意一些即可,不必特意押回京城。」

  季酌泉說:「那我就將其餘人都放回去了?」

  「可以。」林別敘厲聲道,「此外,城中一幫望族豪紳植黨營私,倒行逆施,不可寬縱。讓朝廷遣人來查,若是查不出什麼,別怪刑妖司不給面子。莫以為陛下不在,天下便改弦更張,能任由他們施為。」

  「是。」季酌泉一一記下,目光往邊上轉去,「還有一件事,想找傾風師妹出個主意。」

  傾風這人直覺敏銳,乾脆道:「怎麼?誰人皮癢癢,要我給他鬆鬆骨?」

  季酌泉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說:「今早,我將楊晚吟的父母接了過來,方才幾人在前院相認。」

  林別敘忍著妖力反噬忙昏了頭,差點把這人給忘了,吩咐道:「楊晚吟要隨我們回京城。霍拾香身上的煞氣雖被壓制,可昨日蜃妖妖力叫她受損太過,不宜再為楊晚吟除煞。楊晚吟那藥其實吃得不少,得留在刑妖司眼前看顧。待霍拾香身體好轉,再作定奪。」

  「我去同他們說。反正楊晚吟的父母接到人後也是打算換個地方落居,刑妖司幫忙給他們在京城謀份差事倒是不難。」季酌泉頓了頓,肅然道,「只不過,桂音閣的店家先前也在前廳,聽見三人抱頭痛哭,知道了楊晚吟的身份。要求他們出五百兩,才能將人帶走。楊晚吟省吃儉用,這麼多年也只悄悄存下一百多兩。還是遠遠不夠的。」

  傾風一聽就笑了,指著窗外道:「五百兩?!天上還一片亮堂的,他在發什麼夢?」

  季酌泉點頭附和,同仇敵愾:「店家還說,歌姬不能私藏銀錢,這一百多兩也該是桂音閣的,讓楊晚吟把錢交出來。我瞧他是在宣洩這兩日在刑妖司裡受的悶氣。現下幾方人都快打起來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林別敘一聽感覺全身的傷痛都加重了,閉上眼睛揮了揮手,對傾風道:「你去。」

  「我去就我去。這有什麼好打好吵的?」傾風看不慣他們做事唯唯諾諾,囂張道,「火裡水裡都敢去,還能被一個無賴拿住?玩笑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2:05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七章 劍出山河(七十七)

  傾風穿過長廊,一路快行走至前廳,從鼎沸的人聲中捕捉到幾個關鍵的名字,才知道原來不是桂音閣的主家與楊氏一家要打起來,而是柳隨月跟謝絕塵幾人快打起來了。

  謝絕塵這人不愧是腰纏萬貫,見楊晚吟哭得可憐,想將銀子替她付了,被柳隨月攔了下來。

  二人為此事爭吵不休。

  謝絕塵這人較起真來頗有點一板一眼,眉宇間帶著不服氣,站在中間認真與柳隨月理論:「能用銀錢擺平的事,何故多生事端?」

  柳隨月的遺澤是三足金蟾,但論戰力,那是十隻瘋兔也比不上,此時整個人跟炸毛了一樣,被謝絕塵那淡然的態度氣得跳腳,大聲叫道:「憑什麼給他五百兩!你瞧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樣,這錢給了心裡如何能痛快?我好好同他講價呢,你怎麼一點眼色都沒有!淨出來給我添亂!」

  「你說的講價,便是當著諸多百姓的面,以刑妖司弟子的身份,對他威逼利誘?」謝絕塵不讚同地搖頭,「我也瞧不上他,但我覺得此番不對。」

  張虛游臉上的笑意都扭曲了,擋在二人中間不住勸解:「算啦!我的事情已經夠繁雜了,你二人別再給我添亂行不行?各退一步,此處不用你們相幫了,各回屋裡去。」

  柳望松手裡甩著長笛坐在一旁看熱鬧,時不時給他們吹上一調做個伴奏,可惜了是不能開口,不然一張嘴也得上前吵個痛快。

  於是坐在地上與母親依偎著哭泣的楊晚吟,反倒冷落一旁無人關注了。

  那些之前吵嚷著要回家去的縉紳們,此刻也都不急著走,院牆下花壇邊地站著,津津有味地聽幾人說廢話。

  「此事是要講規矩。規矩不論對錯,只講遵循。當日是她自己簽下的契書,沒有可憐便能私逃的道理。刑妖司的弟子亦不能因此偏幫,否則便是斷不乾淨的禍患。」謝絕塵眼睫一搭,風輕雲淡地道,「何況,不過區區五百兩。」

  柳隨月與傾風異口同聲道:「什麼叫區區五百兩?!」

  柳隨月循聲望去,見到是她,跟見著親娘一樣,激動叫道:「陳傾風!你可算是來了!」

  桂音閣的店家低眉籠袖站在一旁,靜聽著幾人吵鬧,收起那副從骨子裡透出的圓滑,裝出一派老實憨厚的模樣。聞言一掀眼簾,看著傾風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來,無端想起她那日在後院大殺四方的狂悖,一夜未闔的眼皮不禁開始猛跳,心中大喊著「煞星!」。

  傾風抬了下手算作對柳隨月的回應,示意她先安靜,徑直走到店家身前,身量分明沒這中年男子長得高,卻問出了一種傲然睥睨的架勢,冷冰冰地砸出一句話:「你要五百兩?」

  店家氣勢矮她一截,可見周圍那麼多人在看著自己,也不怎麼害怕,回得客客氣氣:「這位先生,我當初是花的真金白銀買下她,黑紙白字寫得分明,哪怕……」

  傾風打斷道:「你買的是誰?」

  店家才端正看一眼她,雙目在四面掃了一圈,指向不遠處的楊晚吟,說:「她。」

  傾風皺著眉,神情很是不耐,又重音問了一遍:「你買的是誰?」

  「自然是我桂音閣的楊柳,原名楊晚吟!」那店家聲音也大了點,懷疑她是想樸實地賴賬,從袖口摸出剛遣人拿來的契書,不遞給傾風,走動著給邊上的看客展示,「字據公文都是在的。我當日將她買下時,她家中連個胡餅都吃不起,枯瘦得跟骷髏沒什麼兩樣,我請人教習,供她吃喝……」

  傾風沒空聽他侃侃而談,腳尖從地上勾起一塊石頭,朝天上踢了過去。

  那石子兒從店家頭頂越過,飛到外面的街巷,「咕嚕」落了地,嚇得男人一個哆嗦,縮著脖子回頭,驚恐間那些虛張出的聲勢掉沒了大半。

  傾風又問:「楊晚吟在哪兒?」

  莫說是店家了,連楊晚吟也愣在了當場,抬手擦著下巴上的淚珠,一時忘了啜泣,兩眼通紅地看向傾風。

  店家急了,快步走到楊晚吟身側,扯著嗓子對眾人道:「諸位可以替我見證,楊晚吟今日確確實實在這刑妖司!偌大一個活人,刑妖司總不能這也不認!」

  各處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其中不乏指摘。

  柳隨月自認為行事風格已是相當任性,卻沒想到傾風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直接把別人的路給掘了,將人丟出去,哪管你什麼道理不道理?

  饒是她都開始擔心起刑妖司的名聲來。

  謝絕塵更是兩手環胸,站姿不停變化,一副忍得難受的表情。

  傾風恍若未聞,走到店家近前,兩指在那公文上拍了拍,拿眼角在上面粗粗掃了遍,皮笑肉不笑道:「你說她是楊晚吟,上面的人像對得上嗎?公文上的描述哪條與她一致了?楊晚吟是長的這張臉嗎?她在你館中住了十多年,你是瞎了,連這也認不得?還是說故意錯認,想訛人錢財?」

  店家一句髒話已到嘴邊,沒料到她會這樣倒打一耙,心下開始惴惴不安。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非要計較著實挑不出什麼理來,可刑妖司慣來不會放縱弟子這般胡攪蠻纏,尤其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畢竟百姓又不是真的愚昧,連這真假也分不清楚。

  他堅持地說:「這裡有誰人不知道?楊晚吟的父母難道會認不得自己女兒?」

  二老不知足措,立即鬆開手,與楊晚吟拉出些距離,眼神迷茫地投向傾風。

  這是要認得……還是不認得?

  傾風道:「他們說是就是?人老了難免糊塗,他二人千里尋親,如何能接受獨女橫死?心傷之下神志不清,這等人之常情你還要糾個錯處?莫非是有人在街上喊一聲,說她叫楊晚吟,甭管她長什麼模樣,打哪兒來,身高性情如何,都是你桂音閣的歌伎?得交上五百兩才能走出儒丹城的大門?你這桂音閣,是個土匪窩嗎?」

  店家不想刑妖司裡也有這般混賬的人,一張嘴生生要指黑為白,氣得胸口脹痛,問:「那楊晚吟呢!」

  傾風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不以為意地說:「或許是死了,可憐她伶仃弱女子,被妖邪虜掠,死生不明。你桂音閣不僅不及時報案,還屢次阻撓刑妖司追查,教唆館裡的姑娘唬騙辦案的衙役。這樁樁件件可是證據確鑿,抵賴不得。若非爾等欺瞞,城裡也不至於起這麼大的風浪。你仗著背後有人撐腰,自可肆無忌憚,不將我們這等小人物放在眼裡,但如今釀成大禍了,還有人能替你兜這天嗎?」

  她餘光斜睨過去,尖酸道:「我要是你,就好好扮個龜孫,躲著不出來見人。事態未明,非要伸出腦袋讓人往這兒砍一刀,這不是找死嗎?」

  以傾風的自知之明說別人找死,那人多半是真的不要命了。

  季酌泉聽到她這句形容還覺得有點新鮮,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從她嘴裡給出這麼高的評價。

  店家面皮抖了抖,昨夜城裡的騷動他是有所耳聞,可具體經過緣由尚且不知,刑妖司也未出來給個解釋。

  他看楊晚吟這瘦小怯懦的模樣,料想跟那賊人沒什麼相關,怎可能會牽扯上?指著她問:「那她又是誰?」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將她帶回上京審問,查明她的來歷。她無端在城中出現,又與昨夜那作亂的賊人私交甚密——」傾風說得義正辭嚴,特意強調了句,「哦,這是衙門抓到的人,朝廷給的罪名,不是我刑妖司啊。怎麼?你若非要認她跟你桂音閣的人有關係,我也不介意。那你此前阻攔刑妖司的人進你樓裡搜查倒是確實說得過去。難怪桂音閣中還有蜃妖的妖力殘存,害得我們弟子至今臥床不起……嘖嘖,藏得好深啊,店家。」

  傾風越說他越是心驚,到後面神色黯淡,揮著手打斷道:「你胡說!你刑妖司的人故意栽贓我!就算你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誰人會看不出來!你們不要臉面了嗎?」

  「你可以賭一個,看我是不是在騙你。」傾風笑容溫和道,「不過無論你賭哪一個,先前那筆舊賬咱們都得清算。本是不打算跟你計較的,畢竟確實煩人,可你非要伸頭探腦,我就同你理理公道。至於這位姑娘,她身上妖毒未清,且確實跟那賊人相關,刑妖司要帶她回京城,還得給你五百兩嗎?那把你帶回京城,你開個什麼價?」

  店家亂了手腳,四面議論聲喧騰,柳隨月反應過來,拍手叫好:「對對對!她倆是一伙兒的,我都差點忘了!」

  傾風一抬下巴,沖邊上傻站著的年輕弟子道:「還不拿下?刑妖司裡連根繩子也沒有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2:23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七十八章 劍出山河(七十八)

  店家嚎叫著被人拖走,其餘的看客也一併做鳥獸狀紛亂散去,都擔心自己慢了一步,會被傾風的刀光捎帶著砍到脖子上。

  這幫人能混到今時這地位,多少得有點審時度勢的本事。刑妖司近日的風頭不對,是要夾緊尾巴跑得遠些。

  前廳總算冷清下來,一眾弟子齊齊舒了口氣,卻是第一次覺得能聽見鶯啼蟲鳴的聲音是如此寶貴,半年內再不想湊三人以上的熱鬧了。

  待外人散盡,守門的弟子立即上前將大門鎖上。又將楊晚吟一家請去了後院。後宅現下騰出不少空房來,雖沒來得及整理,但讓他們小坐著休息不成問題。

  傾風還在琢磨那店家的主張,不敢置信道:「他居然向我要錢。而且還是五百兩!」

  柳隨月用力點頭。

  傾風不屑道:「當初紀懷故還願意貼我五百兩,我都沒放過他!」

  柳望松:「……」你們一幫人到底在界南幹了點什麼?

  柳隨月那腦袋跟沒裝好似地不停點動,一下太用力閃了脖子,「哎呀」叫著趕緊抬手按住,轉了轉覺得沒什麼問題,嘴上閒不住地道:「就是!我師父說,不是血海深的仇都不要將人逼到絕路。你窮成這樣,他們找你要錢,不是要你的命嗎?」

  傾風:「……」這話聽著,怎麼都不像是誇人。可她確實是窮,也只能發出貧窮的聲音。

  柳望松手心轉著長笛,一下指著柳隨月的腳,一下又指著傾風,隨即扯了下嘴角,露出個鄙夷的表情。

  傾風實在是讀不懂他的啞謎,恨不能替他多生一張嘴。倒是柳隨月確實跟他兄妹連心。

  「他說我是你的狗腿子!」柳隨月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抱住傾風的手興奮道,「我師父說得對,我就該跟著你!往後出門哪裡還有人能欺負我!」

  傾風想了想,說:「確實,我也覺得我這潑皮的功夫又精進了。」

  張虛游早在聽傾風開口說第一句話時,便強行拉著謝絕塵走了。

  這可真是,一伙兒七八人,沒兩個心腸好的。柳隨月那麼清澈的愚蠢都開始往歪了長去,留根獨苗不容易。

  謝絕塵的長袖被拽住抽不回來,一步三回頭地看,有點不捨。無奈學海無涯的舟被張虛游生生拖著,不給他朝奸猾的方向駛。

  傍晚時分,京城收到張虛游的書信,派來幾位前輩接手後續的事宜。並特意帶來掌刑師叔的口信,讓他們早日回京。

  車馬都備好了,要帶著霍拾香跟楊晚吟走都行。剩下的瑣事全部交由他們處理。

  眾人總算得了空閒能喘口氣,剛躺下準備好好睡一覺,殘更未盡,曉星尚沉,便被幾位前輩喊了起來,寸步不離地跟著,催促著趕緊回京城去。

  竟是連一刻都不讓他們多留,將掌刑師叔的囑托貫徹到底。

  這嚴陣以待的架勢,讓傾風心感不妙。回京後怕不是得有頓逃不掉的板子?

  她前後詳細復盤了幾遍,都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城南那批房子又不是她打壞的,怨不到她頭上。桂音閣裡打砸的東西道理也在她,用不著刑妖司賠。

  她有什麼好怕的?

  傾風私下默默掐算了一遍刑妖司此次的損失,得出數字,又覺得師長們遷怒也算入情入理。不過三四天的功夫,被他們鑿破了個小金庫。

  ……可也確實不能怪她啊!憑什麼三五人全圍著她轉?

  ——臉上端著平易和善的假笑,垂著手不停小幅往外揮,嘴裡還跟念咒一樣不停地嘀咕:「路上小心啊。陳師侄慢走。」

  全然一派送瘟神的模樣。

  倒是禮貌又溫和,搞得傾風還不好發火,只能暗暗腹誹。

  幾人被依次趕到車上。因林別敘傷勢未癒,不好顛簸,特意租到輛馬車。只不過袁明跟霍拾香也還需要躺著,車廂內人多坐不下,季酌泉幾人還是乘後面的牛車。

  馬車的桌案上有個燃著篆香的小金爐,傾風進去轉了圈,將它順了出來。

  清幽的香味驅散了老舊木板上的潮濕腐臭。幾人半躺半坐,帶著倦意跟被吵醒的惱火闔目養神。直到天邊第一縷金光照下,春風帶著吐露的花香,將最後那點睏乏拂去,紛紛偏過頭,看向路邊的青翠山色。

  今日天氣倒是清朗和暖,僅飄蕩著幾朵纖薄的雲,日頭也因此出得要早,沒多一會兒,已是一片大亮。

  這澄和的天空一路伸延到了上京。

  只不過與車馬上的談笑風生不同,刑妖司大早便是陰雲密布。或者說,自打前兩日收到張虛游的信件起,這天就再沒晴過。

  掌刑師叔帶著一幫同僚,剛吃過早飯便上了峰頂的劍閣,旁觀陳冀給一眾弟子講課,翹首以盼地等待傾風歸來,要同她講講這生在凡俗的規則跟無奈。

  哪能這樣敗家啊?謝絕塵用金子寫字也不及她揮霍啊!

  陳冀拿著木劍,給底下一群青蔥學子示範陳氏的幾式變招,舞了沒兩下,身後那幫無聊慌的老男人忍不住開始碎嘴:「陳冀,你這腰不行了罷?這劍怎麼使的軟綿無力的?」

  陳冀回頭白了他們一眼,想裝作視而不見,無奈這幫人不識時務,嘴裡叭叭個不平,還掀他老底:「陳冀,當初你這招怎麼也練不好,先生說你是少了點凶殺之意,著人追著抽了你幾天,才叫你領悟過來。你現下光這麼口頭教他們,如何能教得好?」

  下方弟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色漲紅。

  陳冀忍無可忍,怒聲罵道:「滾!不知自己討人嫌?」

  掌刑師叔說:「等捉到你徒弟,我們就走。」

  陳冀暴跳如雷,拿劍指著他說:「煩死了!怎麼就一定是我徒弟了?去的人那麼多,根本沒幾個聽話的,裡頭除了袁明那小子,就數傾風最摳門,你們怎麼不去找別人!」

  張虛游寄來的信件上未將事情經過寫得太過詳明,也是因他落筆時尚不知曉其中隱情,只挑了最容易挨打的幾件事,一並放上來,求死個痛快。

  眾人看見上面一連串的追討債務,知是傾風幾人將儒丹城的一片宅院給打塌了,且刑妖司裡有不少弟子被波及受了內傷,修繕看病都需銀錢,請京城這邊速速支援。

  只要有傾風的名字在,那後頭跟著什麼人什麼經過都不重要了。

  全篇信函圈出三個詞就能概括:傾風,一千六百兩,賠錢。

  陳冀也不大信那逆徒無辜,可眼下是為自己的面子,說得振振有詞:「傾風平日連半個子兒都不捨得花!」

  掌刑師叔冷淡地說:「我半個字都不相信!」

  邊上同門插話道:「陳師兄,不要太縱容你的弟子。你年輕時也是在磨礪中敲打起來的,怎麼到了自己徒弟身上,只知一味開脫?」

  「我們也不是要拿傾風如何,不過是得讓她明白,這世上銀錢不好掙。諸人皆是不易,她可以視金錢如糞土,卻不能凡事只講隨心所欲。」

  「師侄聰慧,一點就通。該說還是得說。」掌刑師叔比出手勢,「不過三天,那可是一千六百兩啊!」

  幾人數落著,不忘提醒其餘弟子:「此風氣切不可學。不然刑妖司要賠得連個屋殼都不剩下。」

  陳冀心說這幫腦子餵驢的,之前他說傾風不好,他們爭搶著罵他沒心沒肺,這下知道傾風的厲害了,又說他御下寬縱。

  真是什麼話都叫他們給講了,怎麼不修個專門的神通出來,去妖境直接把妖王給氣死?

  他打好一腔腹稿準備要罵,半篇留著給傾風,半篇噴死這幫缺心眼兒的,剛要開口,邊上弟子大聲的呼喊打斷了節奏。

  「來了來了!傾風回來了!」

  眾人一齊走到石欄邊,朝著山下望去。

  遠遠已可以看見幾道渺小人影在順著蜿蜒長階往上走,中途數人分散開,各自往不同山峰去。

  柳隨月兄妹是回自己住所。林別敘要先去找白澤稟報此次事情經過。季酌泉與張虛游幫著安置霍拾香等人的去處。

  傾風是主犯,第一件事該是來找陳冀告罪。看著方向,果然是徑直朝著劍閣過來。

  一眾師叔們許久沒有這麼心潮澎湃了,想到能當著陳冀的面教訓他的徒弟,有種祖墳在為他們冒青煙的錯覺。

  望眼欲穿地盯著山道,只覺得傾風這人腿短,怎麼那麼一段路能有那麼長的時間。

  陳冀從一旁的竹簍裡摸出把新劍,用腰間的刻刀細細打磨劍刃,冷笑著瞥那幾人一眼,陰惻惻的神情看得下方弟子們全身發冷。

  ……不過是上個課,總不能出人命吧?

  轉念又一想,如果這人命是出在傾風身上,那……

  眼瞅著傾風越來越近,現場氛圍也越發詭異,空氣裡彷彿湧動著來自冰火兩重天的暗流。

  全神貫注間,邊上用陣法禁錮著的古劍忽然震動了兩下,連帶著纏繞的鐵鏈發出摩擦的噪音。

  這柄劍用以封存山河劍的幾縷劍意,除卻白澤能施法引動外,平日從來跟死的一樣,百多年沒出過狀況。在滿座寂然中冷不丁發出聲響,將好些人嚇了一跳。

  陳冀轉過頭,還以為是自己幻聽。

  邊上的師叔們也詫異回身看了眼。

  那古劍安安分分地待著,沒了動靜,彷彿方才一切不過只是錯覺。

  弟子們倒看得真切,可因太過震撼,只瞪大了眼沒有出聲,唯恐干擾到陳冀判斷。

  「什麼玩意兒?」陳冀心裡不痛快,沒好氣地嘀咕道,「這劍意也發了抽了?」

  眾人神色凝重,青白變化,提心吊膽地等了片刻,不見再有反應,緩緩移開視線。

  只一剎那,古劍再次震顫,且變得更為強烈。表面盈盈發出一道白光來,覆蓋了暗紅色的鏽痕。連帶著遠處山頂的銅鐘都被餘波鳴動。

  渾厚的鐘聲在不該響起的時刻,帶著無形的浪潮,頃刻傳遍整座刑妖司。

  鐘聲震蕩,山間林木的枝葉都在烈風中搖晃起來。

  「怎麼回事!」

  弟子們驚詫起身,嘩然一片,慌亂退到邊緣位置。

  只陳冀大步上前,用手中木劍對著劍台戳了兩下,疑惑道:「怎麼?劍意動了?」

  掌刑師叔正偏頭眺望白澤所在的大殿,轉眼見到陳冀這大不敬的舉動,頓足失聲道:「你給我回來!陳冀你別動它!」

  陳冀不以為意,心說這又不是什麼紙糊的東西,戳兩下就碎了。瞧他們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還不如他那逆徒。

  「師父——!」剛被他念叨,傾風清脆的喊聲便從長階下傳來,帶著一無所知的欣喜,叫道,「我回來啦!」

  她加快步伐,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趕。正靠近了,古劍中一道白光終於掙脫出鞘,在空中橫轉兩圈,確認了方向,直直沖著階下飛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2:38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七十九章 劍出山河(七十九)

  「咚——」

  那無端而起的鐘聲,又響了第二道。

  白澤眼皮猛地一掀,眸中金色光暈閃過,人已瞬移至殿門之外。

  殿內正在議事的一眾修士趕忙跟了出來,恰看見連綿山脈上的樹枝如同被一陣從天而降的風壓低了頂梢,正麥浪似地層層向外遞延,而風波的中心就處在對面的劍閣之上。

  「什麼東西?」幾人茫然回望鐘樓,又看向身邊的同僚,「是何人在敲鐘?」

  林別敘低聲咳嗽著走出來,中氣不足地解釋道:「想是,山河劍的劍意。」

  他的聲音與第三道鐘鳴合在了一起,沒洩出來半分。但臨近的人讀懂了他的口型,不假思索地反駁道:「山河劍,何時為人出過第二道劍意?」

  白澤喉結輕微滾動,兩手負到身後,長袖掩住虛握的雙手,聲線平坦道:「現在有了。」

  軒窗內,樹影投映著的長桌旁。

  紀欽明執筆右手忽地一抖,在紙上留下橫長的一道。他看了眼飛濺出去的墨漬,又出神地瞥向窗外。

  那陣忽如其來的疾風已經止了,他思忖著沒有作聲,身後的黑影先行訝異道:「又一道劍意?人境,難道真的要出劍主了?」

  沉吟片刻,又道:「不過,也不定能活到那時候。」

  掌刑師叔正與陳冀角力,按著他手不讓他亂動,見那劍光突然飛走,本就繃緊的面皮更是抽搐了下,當下顧不得手癢的陳冀,縱身追了過去。

  劍光果然是朝著傾風直去,但傾風見勢不對,已掉頭往山下飛竄。

  來時不見多迅速,逃跑時殘影都出來了。

  掌刑師叔感覺整個腦漿都在沸騰,燒得他理智成了灰燼,一時半會兒分析不出是自己有毛病,還是傾風有毛病,只能追在後頭大喊道:「陳傾風你馬上站住!」

  掌刑師叔平日板著張臉不怒自威,這話更是吼出了撼動百川的氣勢,傾風的耳膜都隨之鼓動,不必回頭,光憑著聲音就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副他要吃人的表情。

  身後那劍光追來的氣勢又急又凶,還帶著股凜然不可侵犯的颯意,傾風以為是刑妖司的在興師問罪,哪裡敢停?魂都要跑丟了。

  「不至於吧!不至於吧!」傾風發覺自己竟甩不脫這劍,頭皮發麻地吼道,「真不是我動的手!怎麼只來打我?!好歹聽我一個解釋!」

  掌刑師叔提著口氣追在後面,一雙腿腳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急得大叫:「是劍意!是劍意!」

  「這特娘哪裡是建議!」傾風氣得直爆粗口,「這是索命吧!」

  掌刑師叔對自己的威勢全無所覺,還嘶聲吶喊著,聲如雷霆,殺氣一道更比一道重。

  後面的幾位兄弟倒是能明白,可惜反應不及他快,嗓門也不及他洪亮。還有一群弟子追在身後,烏泱泱的一片,彼此都在嚷嚷,壓過了他們的聲音。

  傾風沿著下坡的山道一路衝刺,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本就聽不清楚,這下更是嗡嗡一陣,除了掌刑師叔的幾句之外,如聽五百隻鳥在同時狂叫。

  於是一個逃,數十人追,一道流光在上方飄,現場徹底亂成一鍋粥。

  眾人還是第一次遇見要山河劍的劍意跟在屁股後頭追,還幾乎追不上的情形。胸腔內短促的呼吸與翻騰的情緒不停衝撞,噎得他們快要背過氣去。

  也不知道這劍意離開劍台太遠,是不是會半道消散,幾人急得眼眶發熱,險要憋出淚來,叫不停傾風,只能對陳冀道:「別跑了,陳師兄!陳冀你快喊你徒弟停下!」

  「這小兔崽子啊!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陳冀哭笑不得,大罵了聲,第一次承認自己身子骨是真的老了,屏住呼吸,帶著內力朝前方吼出一聲,「你給老子站住!」

  歷來陳冀要動手之前,都會說這麼一句。傾風一聽,不敢回頭,腳下動作不由更快。

  那劍意迅如電掣,卻不如她靈敏。傾風跑動時左右來回地打轉,劍意跟著調轉方向,硬生生被拖慢了速度。

  傾風的機靈,在不該出現的時候,依舊表現得十分優秀。

  屢次被戲耍,劍意拖拽著尾光,對著傾風所在的方向顫抖了一下,赫然發出一聲低鳴。

  那一抖,將眾人的五臟六腑都跟著攥緊了起來。不知所云的尖叫聲頓時響徹林間。

  好在此時對面山道上也有一群人聞訊趕來,目睹這一幕,張口結舌,出手作擋。

  季酌泉立即抽出長劍,飛身向前,對著虛空全力劈出一道劍氣:「定!」

  劍勢到傾風跟前時已不猛烈,傾風下意識避開,回了下頭,那道追逐的白光趁機襲近,直直沒入她的額心。

  傾風腳步驟然一頓,眨了下眼,視野中殘留著的山道崎嶇迂回的畫面,轉瞬被漫天柔和的白光所取代,隨即手腳一輕,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她感覺自己的神智沉入一片陌生的地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純白。

  不是日光澄澈的那種白,而是氤氳霧氣籠罩著的那種朦朧,要她恍惚以為自己是飄進了一團雲霧。

  傾風環顧四周,試著抬腳走了一步。

  隨她腳步落下,地面漾開一團水墨般的漣漪。剛覺得有趣,對面傳來汨汩的水聲,平地拔起一道黑色的高瘦人影。

  對方身材與她相仿,渾黑的一團,身體周邊飄蕩著仿似暈開的墨氣,由濃轉淡。手中提劍,與她行了一禮,擺開架勢,便在廣莫天地間舞動起來。

  與先前劍意共鳴中看見的劍術不同,這次的墨影近在咫尺,動作間少了那種黏連模糊,且每出一式,都會在原地留下一道定格的殘影。

  傾風凝神看著它打了一遍,將它動作全部記下。

  那虛影揮完一套劍法,收劍直立,再次同傾風作揖。身形如被清水沖散,消散在白茫之中。

  傾風飛快伸手去抓,毫無觸感,耳邊再次出現細微的水流聲,轉過身,原先的位置再次出現一道相同的虛影,朝著傾風施禮。

  傾風抬起手,發現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黑色長劍。而那虛影定在原地,看著她杵立不動。

  傾風走到它面前,提劍平指,擺出劍招的第一式。對面的黑影同樣提起劍身。

  一人一影相對著舞劍,空氣中的雲氣隨著劍尖不住翻飛,黑色劍身在空中留下一道分明的墨色軌跡,將一招一式下的微末細節清楚拓印下來。

  傾風隨那虛影舞了第一遍,還不怎麼覺得疲累。

  糾正好錯誤的姿勢,又打第二套劍招的時候,手中長劍驀然開始發沉。

  一抬,彷彿有波濤壓沉。

  一劈,彷彿有千石前頂。

  一刺,彷彿有萬山阻隔。

  招式流轉間,額頭汗漬岑岑而下,每一招都要用十成的力,才能將那樸簡的一招落下。

  甚至一套完整的劍招尚未出完,手臂已酸軟得無法抬起。停下之下,那種疲累又急速消退。

  傾風喘著粗氣,連續打了兩遍都未成功,心底開始生出一絲燥鬱。

  少年人最易缺乏耐性,她舉著長劍在空中惱怒劈了一道。

  凌冽劍氣破開雲層,留下震蕩的波紋。

  傾風陡然一驚,意識到自己莫名的焦躁,發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嘗到血液的腥味,閉上眼睛,長長幾個呼吸,將心神放空。

  她想像自己重新回到了界南,站在那片荒蕪的土地上,方圓數里內只有幾株枯樹,她是獨翔於天地的一片孤鴻。

  無畏死生,無畏牽掛,日升月轉間只剩下練劍一件事能做。

  彼時她筋骨受損,手腳伸不平直,笨拙地拿著劍,一遍遍地練,一遍遍地學。不懂失敗是什麼,亦不懂枯燥是什麼。固執地活,野蠻地長。直至今時今日。

  天下間,沒有她學不會的劍!

  傾風渾然忘卻了幻境中的時間,思緒逐漸平靜。腦海中只餘下那套玄妙的劍招,驅動著手腳不斷揮舞。劍生華光,片刻不歇。

  到後來,沉累的長劍又開始轉輕,輕如落葉。傾風感覺自己的身形也飄蕩起來,反被劍氣帶著游走,劍招快得驚人,某一瞬甚至好似能追光及電。

  直到最後一道劍氣落下,邊界處的白霧如潑墨的畫卷一樣漸漸淡去,露出背後那片嫵媚多姿的青山——以及陳冀那張放大的老臉。

  傾風深吸一口氣,受驚地朝後退去,才發現周身早已圍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地站著,悶得透不過氣。

  天光亮得晃眼,傾風甩了甩腦袋,問:「你們要做什麼?」

  陳冀被她這模樣氣笑了,罵道:「為師在後頭叫你停,你還恨不能再長出三條腿飛奔是不是?」

  他只是抬起手,沒說要教訓,邊上就有四五人齊齊撲過來將他按住。

  「陳冀你這莽夫,怎麼隨便就要打人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2:54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章 劍出山河(八十)

  一人開了腔,一堆馬屁精接二連三地跟上,對著陳冀就是劈頭蓋臉的數落。

  「這也要怪你,你不曾提及,傾風師侄如何能認得那是劍意?」

  「無名劍光襲來,聰明人自是先避其鋒芒,難不成乾站著遭劍劈嗎?」

  「你怎麼連句辯解的話也不留人說?陳師兄啊陳師兄,你怎變得如此獨斷專橫?」

  「傾風師侄一聽你喊便落荒而逃,定是你平日過於嚴苛,不分青紅皂白,才叫師侄如此惶恐!」

  陳冀一口氣哽在喉嚨,幾次開口反駁,愣是沒爭過他們,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剛掙開那幾人的手,已被人群推攘出去。

  那幫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圍在傾風身側,掐著故作溫和的嗓子,用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關切道:

  「傾風師侄現在感覺如何?是有哪裡不適?」

  「可有從那劍意中領悟到什麼?若是沒有也無關係,參悟一事憑的是緣分。」

  「此番儒丹城一行想來是受累了,想來傾風師侄收獲頗多。」

  傾風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看得是眼花繚亂。要不說變臉是門絕活兒,不必擺台,也不必找人吹彈拉唱,也精彩得亂墜天花。

  她故意不去看人群後方眼神幽涼的陳冀,對著幾位前輩憨笑著回應,忽然想起一事,詢問:「我方才入定了多久?幾位前輩不會久等了吧?」

  有人答說:「不久,數息。」

  傾風驚疑,她雖練得渾然忘我,可也感覺已有好幾個日月了。原來這就是大道的神通嗎?

  眾人剛要追問細枝末節,白澤抬了下手,喧鬧的人聲頃刻安靜下來。他沉默地站著,面色平靜,沒立即開口。眾人了然,朝著他躬身行禮,主動退離。

  陳冀要領著一幫弟子回劍閣上課,見他們還留戀不止,腳步拖沓,沒好氣地叫了句:「走了!」

  說著用木劍抽向最後方的幾名弟子,催促他們:「還看什麼?不都是兩條胳膊一張臉?劍練得不行,光羨慕成什麼用?」

  幾人哄鬧著往前逃去,捂住屁股,造謠著告狀:「陳冀師叔就是這樣打傾風師姐的!」

  陳冀氣結,索性認了,凶狠道:「好!玉不琢不成器,往後我叫你們師父也這樣打你!」

  說完回頭沖傾風不善留下一句:「回家等我!」

  傾風:「……」遷怒她不好吧?

  等人散盡,白澤才叫著她的名字,開口詢問:「儒丹城一行中可有頭緒?為何能引動山河劍的劍意?」

  「我也不知道。」傾風坦誠說,「我什麼都沒做啊。」

  回京前還心虛了一路。不想這劍意那麼不長眼……不是,那麼目光如炬。

  林別敘乾巴巴一聲笑:「你還想做什麼?」

  傾風早在來的路上便將這幾日的經歷在肚裡翻來覆去地嚼爛了,要說最可圈可點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良善,頗有些自得地說:「可能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

  林別敘神色古怪地道:「你救人,我受苦,你造浮屠?」

  傾風一聽就樂了,心情都變得更為開闊明朗,囫圇抱了個拳,滿臉欠揍地道:「誠然如此!多謝別敘師兄慷慨!」

  白澤對他二人吵鬧不置一詞,靜靜等她說完,才接著道:「而今人境存留的劍意僅有一道,是白澤先天領悟,多年前封存於劍閣。我會在每次持劍大比時傳教於諸位弟子,正是你當日所見。」

  傾風點頭。

  白澤引動的那段劍意明顯更為浩瀚恢弘,蘊藏著人族數百上千年的意志傳承,至今回憶起那些片段仍覺震撼非常,她只能窺得尺椽片瓦。

  ……還激得她舊疾復發,各個方面而言都可謂刻骨銘心。

  白澤說:「你師父其實也曾領悟過一道劍意,不過被他用於破城,已不存於世。知之者也是鮮少。你是否願意將今日這道劍意傳道於其他弟子?」

  「如何來?」傾風痛快道,「先生客氣,我自是願意!」

  白澤點了下頭,請她隨自己去後方大殿。

  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傾風尚屬小輩,自己還未出言嘉許,便回頭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暗暗忖度著她是否需要。

  他諸多弟子是曾表露過,喜歡得他半句讚賞。雖他自己不覺什麼有用。

  傾風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抬手摸了摸後脖頸,隱約覺得有點發涼。

  任誰被白澤盯著發呆,都忍不住要從祖宗上九代開始數起,看自己腦子是不是有什麼隱疾。

  傾風祖宗不明,自詡聰明,此刻也不由開始反思方才是不是說了什麼渾話。

  二人四目相對,各自心緒飛轉。

  林別敘在一旁閒觀,被雙方表情逗得發笑,胸口一陣悶痛,忙轉過身小聲咳嗽。

  在傾風快要煎熬不住的時候,白澤終於收回視線,扯出個很淺的笑容,說:「刑妖司弟子襲承你的劍意,該尊當半師。」

  傾風鬆了口氣,連連點頭。本來也沒放在心上,畢竟那道劍意裡的劍招她已學完,留在身上還多費功夫擔心是否又會引得妖力反噬。

  可餘光一瞥林別敘,眼神不由發亮,委婉地說:「那我這輩分是不是平白拔高了?原先與我同輩的弟子該叫我一聲師父?」

  林別敘一眼看穿她的壞心思。

  見過卸磨殺驢的,可他這驢當得勞苦功高且重傷未癒,傾風便一點情面也不念,實在是太過無情,便順著話題說:「你若要同我論輩分的話,如何也是從先生這裡算起。先生可是你祖宗的師父,傾風師妹該叫我什麼?」

  「先生,您看他!」傾風張口就來,「扯著您的名號做大旗!往日沒少欺壓我!」

  白澤在二人臉上看了一圈,大抵是看不明白,搖搖頭轉身走了。

  待傾風封存完劍意,回到山間的小院,陳冀的早課尚未結束。

  從院中擺設可以看出陳冀這人獨居時過得何其潦草,不過短短三日,枯葉便落了滿地,院中的小桌上也全是積沉的雨水。

  往日傾風在,陳冀總念叨著她邋遢,拿著掃把在她腳底下趕,一副半點灰塵也容忍不下的架勢。

  想是昨晚被一千六百兩亂了心神,都忘了毀屍滅跡。

  傾風拿過掃把,將小院清理了遍,又將缸中的水打滿,無所事事地在空地中間走動。

  人一閒下來,真是容易犯蠢。

  傾風猶豫半晌,從牆邊抄起一把嶄新的木劍,回憶著陳冀在界南時主動召喚劍意的場景,分開兩腿,對著虛空橫劈,默念「社稷山河劍」的大名。

  她對著各個方向、用不同姿勢都試了一遍,呼喚山河劍。

  反正劍意如此偏愛她,不定給她湊上了呢?

  正練得興起,一式轉踵反削,發現陳冀不知何時回來了,側身靠在門口的柵欄上,一臉趣味地看著她表演。

  傾風面不改色地收好劍,清清嗓子,還沒來得及開口,陳冀欲蓋彌彰地先說了一句:「我不曾做過你這樣丟人的事!」

  傾風:「……」

  她把木劍往邊上一丟,靠回牆上,說:「我只是想問,您吃了嗎?」

  陳冀冷哼著走進來,手臂擺動間露出藏在身後的一柄長劍,睨一眼傾風,裝作漫不經心地拋了過來,說:「送你的。為師千挑萬選,剛從劍閣中買下。」

  傾風頓時受寵若驚,想著自己今後終於也要有把正經的鐵劍了,深深望了陳冀一眼,莊重將劍拔開。

  銀色的劍刃倒映出她滿含希冀的一雙眼,看清的瞬間,眼中的光驟然湮滅了。

  這什麼破劍?劍身上還有用過的殘痕便罷了,做工一看就是不值錢的次品,她用力點一掐不定就能折斷。

  傾風心情大起大落,冷著臉將劍丟回去,說:「還你。我不要。」

  陳冀氣得吹鬍子瞪眼:「你這人怎麼那麼挑剔?就你這成天上躥下跳的,什麼好東西都經不住造,我沒給你撿個破銅爛鐵已是格外豪爽!」

  他將劍往石桌上重重一放,問:「你自己說說,你想要什麼樣的!」

  傾風想了想,當自己聽不懂好賴,真的許願道:「我想要季酌泉手上那樣的。」

  季酌泉的劍法走的也是凌厲凶殺的路數,她每日抱在懷裡,劍不離身,想來是用了多年。

  那麼多年劍都沒壞,還能把刑妖司階前的石頭劈開,必然是把神兵。

  值錢!

  陳冀背過身,挽起袖子往後廚走去,決絕地說:「你不如直接換個師父吧。」

  傾風嘆了口氣,轉眼又嬉皮笑臉地跟在他身後,見他端了矮凳坐著洗菜,也在他對面坐下,問:「師父,你知道蜃妖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3:12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一章 劍出山河(八十一)

  「蜃妖?」陳冀洗菜的動作沒停,漠不關心地說,「聽說過一點。」

  傾風好奇問:「那你知道她的來歷嗎?」

  陳冀說:「我怎麼知道?」

  傾風當他是在敷衍,不悅道:「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你怎麼隨意污人清白啊?」陳冀拿著手中白菜甩了她一身水,氣不打一處來,「說了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蜃妖的事刑妖司壓得森嚴,若非是她當初風頭太多,聲名傳遍人境,怕是你們這些小輩都沒機會聽聞她的事跡。我與你駐守在界南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哪有閒心再去管她死在哪裡埋在何處?頂多只是偶爾聽人聊過兩句。」

  傾風擦了把臉,想著反正衣服是髒的,便不拘小節地將手上的水全蹭到衣擺上,看得陳冀一陣眩暈,翻起白眼,要抄起邊上的家伙打她。

  「師父師父!」傾風忙賠著笑臉將他攔住,抓緊又問,「說來,刑妖司為何對那蜃妖如此諱莫如深?為禍一方的妖邪也不是沒有,殺了示眾以平民憤,何至於遮掩避諱?只因為她是大妖?」

  陳冀手上動作慢了下來,唏噓道:「那蜃妖……該怎麼說呢?你若說她面目可憎,確實為真,助紂為虐致上千無辜慘死。不過她自身殺性其實不重,全是為報她恩人。蜃妖涉世未深,流落人境後有過一段無依無靠的日子,遇上有人對她好,她便隨著那人壞事做盡,全然不知她恩人已滅絕人性。」

  傾風將菜幫子隨手掰成小塊,丟進盆裡,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因為她那個所謂的恩人?她恩人是否就是最早的藥人?連先生都沒能從她身上問出那邪藥的來源嗎?」

  陳冀說:「不止!」

  傾風彎下腰,湊近了去看他的表情,問:「什麼不止?」

  陳冀斜她一眼,嫌她想法太多,抬起濕漉漉的手,用手腕去推傾風的肩膀,讓她離遠點,不耐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誒,我說真是奇了,不過讓你去儒丹城裡待幾天,怎麼被你發現了那麼多秘密?」

  「您這話說的。」傾風丟了手上白菜,挺直腰背,指著自己鏗鏘有力道,「劍主傾風,未來的刑妖司司主,什麼事情我不能管?」

  陳冀看她這一身不修邊幅的樣兒,好好一俊俏小姑娘,跟從犄角旮旯裡撿出來的似的,不由發出幾道滿帶鄙夷的怪音,笑她說:「嘖嘖,嘴上沒毛的臭丫頭,口氣倒是很狂。」

  他端起木盆,往灶台走去,扯著長音道:「刑妖司查了十幾年都沒個結果,能叫你三言兩語套問出來?少在白日做夢,不如去多練幾套劍法。」

  傾風將矮凳搬回原位,嘟囔道:「您也沒告訴我啊。」

  陳冀手上忙活著,前半句話說得含糊:「我方才已經透露給你了,能不能參悟是你自己的事。我先前說的每個字,你萬不能宣揚出去。行了,過來給我燒火!」

  傾風將信將疑,不確定他是否在找藉口打發自己,索性不想了,抱著一旁的乾木柴過去幫忙。

  灶膛裡的火燒著,傾風的臉被映得通紅。

  她托著下巴往裡面塞些細小的木柴,聽著裡頭噼裡啪啦的蹦跳聲,打了個哈欠神游天外,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抬起頭道:「流落人境?什麼叫流落人境?人、妖兩境閉鎖已久,除卻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兩地從不互通。蜃妖不是生在人境的嗎?」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睏意登時跑沒了:「她跟狐狸一樣,也是莫名其妙從妖境掉過來的?」

  陳冀翻炒著鍋裡的菜,悶上鍋蓋,瞥她一眼,起先沒有回答,將碗筷從櫃子裡翻找出來後,又忍不住冒出一句:「都跟你說了,不是你能管的事。」

  吃過飯後,陳冀要繼續回去上課,分別指點幾名弟子的劍術。傾風練完劍換了身衣服,在黃昏沁涼的晚風裡去西北獄找鳥妖。

  先前她還瞧不起那被困牢獄的鳥妖,如今想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刑妖司都發現不了的蹤跡,這鳥妖遠在百里之外瞭若指掌。

  傾風不住咋舌,特意繞去山上的飯堂打了盒熱騰騰的飯菜,端在手裡,一路輕快地往西北獄趕去。

  還在草木蔥鬱的山道上,傾風偏過頭往下看,已透過一片濃鬱的綠意看見掌刑師叔跟鳥妖站在路邊談話的場景。

  鳥妖身上的枷鎖被卸去了,看來今日是他出獄的大好日子,往後又可以躲別人家床底下偷聽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還算融洽。只不過鳥妖害怕師叔周身的威勢,狀態比身上套著鐵鏈時還要拘謹幾分,縮著脖子唯唯諾諾的成了隻鵪鶉。

  掌刑師叔問完幾句,一手搭上鳥妖的肩。鳥妖哆嗦著頻頻點頭,不知是應承下來什麼,引得那素來不近人情的鐵漢,表情鬆動地露出個笑來。

  鳥妖張開嘴,緊跟著扯出的賠笑卻是頹喪中又帶著無邊的懊悔,整張臉的肌肉往下沉,將他每根羽毛上都寫滿了「慫」字。

  傾風站在坡上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掌刑師叔返身進了牢獄,鳥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才朝雜草後面躲了躲。

  她等著鳥妖從迂回山道的下方路過,忽然縱身跳了下去,聲如洪鐘地吼道:「鳥妖!」

  鳥妖本就精神緊繃,被她一嚇險些顯出原型,撲騰著兩條手臂原地跳了起來,回頭發現是她,炸毛怒喝道:「陳傾風!你要死啊!」

  傾風捧腹大笑,靠著山壁直不起身。

  鳥妖惱羞成怒,對著她跳腳道:「別笑了!都是你的錯!」

  「怎麼又怪我?分明是你自己沒出息。」傾風說,「你不怕我,我不怕他,怎麼你見著他比麻雀的膽子還小?」

  鳥妖有理有據道:「這不是廢話嗎?他不會殺你,你不會殺我,可是他不一定不殺我!我混跡江湖,豈會這點眼色也沒有?」

  「他不會的!」傾風止了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說,「那我對掌刑師叔多建議,讓你以後能做刑妖司的耳報神。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鳥妖提起這事更是難過,胸膛起伏了陣,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蔫頭耷腦地道:「悔不該當初嘴賤,同你們多說那些!」

  傾風將手中飯盒遞過去,說:「慶賀你出獄,請你的。」

  妖鳥現下沒什麼心情吃飯,接過捧在懷裡,繼續唉聲嘆氣。

  傾風新奇道:「你是有本事,你怎麼知道儒丹城裡多了兩隻妖的?」

  「我知道都跟你們說了,我只是道聽途說!」鳥妖聞言又激動起來,「你們別對我期許太過好嗎?我就是個江湖騙子!我祖上也沒沾過什麼大妖血脈!說起我的品種來你想必都沒聽過!」

  鳥妖正在訴苦,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怒吼,聲音比他還淒厲,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陳傾風!」

  傾風心裡打了個突,暗道不好。

  緊跟著就看狐狸氣勢洶洶地衝了下來,在林中化作一道黑影,邊跑邊罵:「好哇好哇,陳傾風,你回來刑妖司,不先來找我,反倒來找這小妖!」

  傾風怕他從坡上一路滾下去,畢竟這狐狸犯蠢不是一次兩次,順手撈了他一把,說:「你悠著點吧。」

  狐狸仰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持劍大會時被割斷的幾縷長髮還沒長出來,好不容易梳齊整,一跑動便又四散開,讓他整顆腦袋看起來像株爆炸的蒲公英。

  鳥妖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眼,打了個嗝,忘了自己的幽怨,擠眉弄眼地道:「這就是你要找的男狐狸精?看起來太……」

  傾風知道他後面憋不出什麼好話,抬起巴掌懸在半空。鳥妖識趣地將揶揄咽了回去。

  狐狸人雖矮小,可那審視的目光落在鳥妖身上全是倨傲。

  傾風倏忽間想出個絕妙藉口,面不改色地道:「我找他也是為了你。這鳥妖說他以前在儒丹城裡見過一隻狐妖,我想你在刑妖司待著無聊,不定能找他與你作伴。前幾日去了城裡特意打聽,沒想到是隻野狐,連刑妖司裡也無記錄。今日再來問問他那狐妖的情況。」

  狐狸身上氣焰消了一半,還是不敢全信,眯著眼睛道:「真的?」

  「當然!」傾風說,「不過那狐妖想必是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不是個好的,在儒丹城妄圖截殺我等,險些得手,最後順利脫逃,現下還不知所蹤。」

  狐狸面色緩和了點,說:「那自然不能所有妖都像我一樣好!天底下的狐狸也有壞的,你怎麼那麼大意?還能叫他跑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3:28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二章 劍出山河(八十二)

  傾風嘴裡潦草地應付著,說自己全是因為跟狐狸的交情才沒個防備,下次定把那野狐抓回來問罪。說得小妖狐心大悅。

  過了會兒,狐狸正經起來,問:「真的是狐狸嗎?」不到片刻,懶得裝了,又問,「他有幾條尾巴?打哪裡來啊?毛是什麼顏色的?多大隻了?」

  他太長時間沒見到同類,管他好的歹的,都按捺不住好奇。一雙瞳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傾風。

  傾風說:「狐狸,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人家尾巴比你多,你就不管不顧去投奔他了?」

  狐狸驕傲道:「怎麼可能尾巴比我多!它如果沒有九尾狐的血脈,那就只有一條尾巴!」

  鳥妖聽見這句,意味深長地「哼!」了兩聲。

  傾風順勢歪過頭朝鳥妖打聽:「你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見過多少大妖?」

  要不是她拳頭比自己硬,鳥妖此刻已經開始大肆嘲笑了,抽抽嘴角,偷摸摸地譏諷道:「你以為大妖是掉在路上的錢袋子嗎?出門出得勤,就能撿上幾個?」

  傾風哽了下,惆悵說:「我出門從沒撿過錢袋子,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大妖倒是陸陸續續見過幾個。」

  二人眼神中隱約浮現出一絲同情。

  傾風摸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側,接著道:「昨日還丟了幾粒金珠。雖說確實少吃了一份苦,可這價錢實在是太貴了。」

  那同情立即就變成了懷疑,兩位小妖俱是覺得她這人太過虛榮,賣個慘還要拿腔捏調。

  鳥妖迫於淫威不敢直說,狐狸皮實慣了,大聲嚷嚷道:「你這窮鬼,身上還能有金珠可以用來丟?」

  傾風那個火冒三丈,一把掐住他的後衣領往上提,冷笑道:「你這狐狸,夏天要到了,嫌毛太厚要我幫你拔了嗎?」

  狐狸被衣領勒得難受,「誒呀」「哎喲」地亂叫,扭頭看向鳥妖朝他求救。

  兩個小妖一見沒有如故,但因傾風這惡霸的存在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情誼。

  鳥妖搜腸刮肚,支吾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問題:「你們來這裡找我是要做什麼?」

  傾風也沒想到會在西北獄外碰到狐狸,鬆開點手:「說。」

  狐狸這腦子姑且能用,沒把正事兒給忘了,一被提醒,指著鳥妖說:「先生讓我來接他。往後他就是我手底下的人了,聽我的話,跟著我做事。幹得好了,每月可以給他一兩的奉銀!」

  估計只一句是真的,後頭的全是胡說八道。

  鳥妖聞言不喜反悲,哀嚎說:「太少了吧!才一兩?我多摸兩個床底都不止這個數!」

  傾風不信邪了:「哪家床底?你說!」

  狐狸看不上這二人的窮酸。偷雞摸狗那是賊人才做的事,他這種上古大妖的後代,偷的都是至寶。

  他旋身一擰,從傾風手下逃脫,將衣領上的褶皺扯平整,才發現自己頭髮全炸開了。舉著手重新梳理自己的髮冠。

  三人往大殿的方向走,路上碰見幾位出來散步觀景的行人。

  日近黃昏,夕陽西沉,在山頭天邊度上一層金紅色的豔光。天山一色,暗香鋪徑,是比白日時分的否泰山要多出幾分斑斕絢爛。

  狐狸聽著傾風一直在拐彎抹角地打聽妖的事情,而那鳥妖又著實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心裡一陣飄飄然。等了半天等不到傾風來問他,暗暗嘀咕這人見聞淺窄。

  他那嘟囔的聲音越來越大,豈料傾風壓根兒不理他。留著他這智者不請教,反聽鳥妖在那兒說廢話。

  「確實是聽說過不少藏匿於林莽的野妖,可惜不及見一面,他們就又失蹤了。有些是因為性情孤僻,只喜獨來獨往。還有些則是被朝廷抓走關起來了。話說這不是你們人族幹的好事嗎?至於大妖,哪裡都有傳說,可誰敢去驗明真偽?又不是同為妖就能成朋友了,對方若是不高興,抬手碾死我也可能。何況我這樣的小妖,即便對方真站在我跟前,我也未必就認得出他是隻大妖。」

  狐狸聽到這兒,總算逮著了機會,維持不住表面道行,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要說到大妖,自然是我了解得更多!先不說在妖境的時候我見過多少門客,我族類可是受道於白澤,天下妖邪鮮有我不知道的事!」

  鳥妖雖驚恐傾風揪著自己問東問西,可聽狐狸居然質疑自己聽閒話的本事,卻是不同意的。

  他們這些飛鳥走獸,實力低微,能在眼下這趟渾水似的世道裡撲騰到現在,倚仗的就是耳目通達。聽著狐狸說大話,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還你在妖境的時候?人、妖兩境之間的壁壘連先生都解不開,你那麼能耐,教教我是怎麼來的!」

  這簡直是狐狸的心病,傾風不管信沒信,從來是順著他說,鳥妖這一句嘲弄直接踩中了他的痛腳,狐狸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紅著眼睛道:「走著走著就掉過來了!我怎麼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見二人真要吵起來,傾風風輕雲淡地將狐狸撥開,調侃著道:「他還說自己是九尾狐呢。」

  鳥妖梗著脖子叫囂道:「那我還有青鳥的血脈呢!天底下十隻狐狸有九隻都說自己祖上是九尾狐,連點新意都沒有!」

  狐狸滿臉受傷地看著傾風。

  傾風還在古井無波地說:「我恰巧認識一個有青鳥遺澤的人。」

  鳥妖三兩句話被轉移了注意力,飛快道:「我知道。那個長得像孔雀一樣的家伙!」

  傾風覺得他這形容很有意思,不由朗聲大笑。

  說話間三人已經轉到主路,大殿屹立在視野可見的高處,沿著長階筆直走就到。

  狐狸見連傾風也不站在自己這邊,一腔委屈滿溢出來,生出種異鄉飄零的無限悵惘,越想越是難受,收到新小弟的快樂也消散了,失落得要哭出來。

  他索性停下腳步,擺擺手賭氣道:「我不要送你過去了!你自己走吧!」

  讓鳥妖一個人去白澤的大殿,他是不敢的,臉上得意之情瞬間一收,暴露出膽小怕事的本性來,服軟道:「啊?別了吧?不是先生讓你來接我?」

  狐狸還在記恨他巧言令色,幾句花言巧語就唬騙住了傾風。也氣傾風這人虛情假意,半點交情都不念。只想這兩人都趕緊滾蛋,少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便沖二人齜牙咧嘴擺了個鬼臉。

  他哼了聲,正要高傲拂袖離去,就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那你隨我一起走吧。」

  三人都沒留意身後的動靜,一驚一乍地轉身,見林別敘手裡提著盞夜燈,從如水石階的下方緩步過來。

  傾風指責道:「你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

  「你三人在我殿前乾站著,我吃完飯回來遇上不是尋常?」林別敘古怪地看著她,說,「我還奇怪,你怎麼總喜歡跟小妖們混在一起?」

  傾風心說小妖們這都快鬧掰了,整得她焦頭爛額。下次還是得一個個找,省得平添煩惱。

  狐狸耍脾氣要走,傾風一把將他拽住。

  二人拉拉扯扯,林別敘從邊上路過,笑吟吟地停下來,說:「傾風,今日我給你算了……」

  傾風臉色一變,提氣高聲打斷:「不必告訴我!都跟你說了不要給我算!你再這樣我就去告訴先生!」

  林別敘點點頭,緩聲道:「這麼說,刑妖司發給弟子的補貼,你今後都不想要了?」

  傾風一愣,猶疑道:「為什麼是你給我發的銀子?」

  林別敘似真似假地嘆息:「唉,我也不知傾風師妹這樣討厭我,虧我還巴巴地搶了雜務,要給你送來。」

  傾風自知理虧,加上錢又在對方手裡,聽著這句酸話也忍住了沒出聲嗆他。

  林別敘將手伸進袖中,明知故問:「要嗎?」

  傾風攤平掌心,聽見短短幾聲金錢碰撞的聲響,定睛一看,只有十五文。

  好家伙。

  傾風心下大罵,一面將那寒磣的銅板收起來。

  鳥妖也不嫌自己一月一兩的奉銀少了,只感慨說:「好窮啊。」

  林別敘說:「沒辦法,誰讓今年的弟子多不服管教。待結課後再補剩下的薪奉。你隨我走吧。」

  林別敘領著縮手縮腳的鳥妖離開,狐狸也鬧著要走。

  傾風見左右無人,單手按著他的肩膀,小聲說:「氣什麼?你這狐狸真是不識好人心。往後不要再隨意同別人說什麼你從妖境來。上京可不是界南,這裡龍蛇混雜,良莠難辨,先生將你帶在身邊,不是就沒有危險。」

  狐狸不掙扎了,回頭問:「為什麼?」

  傾風聲色俱厲地警告道:「你以為你穿了個地界是那麼簡單的事?好在大家都當你是年紀小在信口開河,否則真抓著你探究起來,這背後問題大了!偏你還不要命地到處說。」

  狐狸被她態度震懾住,嚅囁著道:「我也沒到處跟人說……只跟你們說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3:42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三章 劍出山河(八十三)

  兩人並肩坐在石階上,眺望著山下一排幽綠的妖火,點亮了晦暝而深邃的夜幕。

  晚風從廣闊的天際處吹來,順著斜長的山道向上攀行,吹亂二人額前的碎髮。

  狐狸絞盡腦汁地回憶了數遍,不安分地換了好幾個姿勢,可因時間實在是太過久遠,加之彼時他尚且年幼,已記不大清個中細節,半天冒不出一句有用的話。

  只知道自己偷跑出來游歷,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不過一睜眼的功夫,就穿過了妖境的帷幕落到了界南。

  若非是他九尾狐的血脈在人境一眾小妖裡算得上強橫,且界南因陳冀的名號,鮮有妖邪作亂,恐怕他這外來野狐的日子不會好過。

  他仗著年齡小,以前沒少在南城百姓的家裡騙吃騙喝。

  初遭變故還曉得謹言慎行,對自己的來歷半分沒敢透露。怕人境這邊的百姓同他家中長輩曾恐嚇的一樣,極端痛恨妖族,會扒了他的皮做衣服。於是裝做是個憨傻的小童,一面偷偷修煉,一面隱晦曲折地朝人打聽。

  後來在南城混野了,發覺人境也不是那麼恐怖,刑妖司的人根本不抓他,才又膽大包天起來。

  再之後遇上陳冀,被斬斷了兩條尾巴,開始死纏著二人不放,在邊地做起了威風勇猛的三把手。

  傾風原本只是想聽他掉到人境來的經過,豈料他說著說著開始偏了題,高談闊論起自己的英明聰慧與艱難流離。

  傾風拍拍他的腦袋,百般感慨道:「狐狸,這麼些年了,你怎麼是個兒也不長,腦子也不長呢?」

  狐狸還沉浸在自己輝煌又略帶感傷的回憶裡,剛覺得其實在白澤眼皮子底下念書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被傾風一句話破了心防,暴躁道:「陳傾風!不是你要問我的嗎?!」

  「是是是。」傾風潦草地安撫兩句,順勢問道,「你後來沒找過與你同類的妖嗎?你能來人境,或許別的妖也能。你是個意外,別的妖不一定是。但只要他無緣無故地出現,總能引人警醒。」

  人境的妖不多,所以更會關注同族的去向。即便素日無音訊,哪隻妖躲在哪處深山老林裡,多少都有點消息。

  妖境若隔三差五地往人境裡丟活口,怎麼都該留下些端倪。不注意時也就罷了,真要探究,怎麼都能捋出個一二。

  狐狸被她一問,拍著大腿,一副醍醐灌頂的表情,隨即幽怨地瞄了她一眼,放低了聲音道:「我就說!紀氏寶庫裡真的有很多妖骨!斷不可能都是當初在界南撿回來的,好些妖骨分明還是新的!唉,當時林別敘那小白臉打我的岔,你也不信我!可人境哪有那麼多妖嘛?」

  傾風知道他跟紀懷故屬於舊怨似海,一時不確定他這話裡有多少誇張的成分,疑然道:「你昔日為何會心血來潮去偷盜紀氏寶庫?上京跟界南,隔著的可不止千百里路。」

  狐狸壓著嗓子,可是每一個五官都在用力,說得入神又動情,好似要把一壇發酸的陳年老酒從河底撈上來,潑到傾風臉上去:「自然是因為有沒用的小妖來同我訴苦!那昧良心的小妖說,他們紀氏的人經常帶著朝廷的兵去捕獵一些潛藏的妖族,說得好不可憐。我一路打聽過去,聽到些真假參半的事例,不好剖斷,索性偷溜進去瞧一眼。」

  傾風心道,他這狐狸還挺愛憎分明的,記恨那幫小妖當初背棄他,說著正事都不忘捎帶著罵上一句。

  且重音全在那些個罵人的詞兒上。

  「人家說狗膽包天,你這狐狸真是不遑多讓。」傾風覺得他的腦殼大抵也用來長他的賊膽了,手指點著戳了下,「就你這上不了台面的身手,也敢孤身犯險?被人發現就罷了,還非帶著一個腿腳有疾的姑娘同進同退?連你都能來去自如,看來那地方充做寶庫,有些失格。」

  狐狸偷東西的本領屬實是出類拔萃的,連陳冀都評判他是株歪得很茂盛的苗,一爪子不定能撓出高手幾道傷,但一定能薅走幾樣東西。

  可傾風也沒想到他膽大妄為到這份上,拍拍腦袋就往別人家寶庫裡鑽。當初還以為是有小妖在外接應,居然是他一個人進出。

  狐狸往旁邊挪了點,斜睨著她,問:「聽說過一句話嗎?陳傾風。」

  傾風知他要討打:「講。」

  狐狸字正腔圓地道:「『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

  傾風沒聽懂,且這句子太拗口,她連是哪幾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不過看狐狸那擠眉弄眼的模樣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膚淺的人所爭執的地方,都是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狐狸生怕她不給自己機會說,抱著腦袋,在她發狠前語速飛快地解釋了遍,又一口氣不換,跟交代遺言似地,緊跟著道,「紀氏寶庫是由陣法跟秘文防守,若非是我,換做別的小妖,根本連門都尋不到。除非是白澤親自過去。但白澤閒得慌嗎?」

  他見傾風冷眼看著,沒要打他的意思,微微鬆開些手,說:「更何況,我可是九尾狐!逃離時又有蜃樓在手。哼,我又不是要去與他們掄刀拼力,真要比起來,樑上君子的事我可比你厲害!」

  「蜃樓。」傾風沒理會他的豪言,燥悶地撇撇嘴,呢喃自語道,「蜃妖的法寶在紀欽明手上,你猜她的血肉跟內丹在哪裡?」

  「你這話問得好愚蠢。」狐狸眼珠轉了轉,這時候腦筋倒是靈光,將屁股挪了回去,伸長脖子湊在傾風耳邊,扯著她衣袖問,「喂,難道蜃妖同我一樣,是從妖境過來的嗎?」

  傾風用毫無波動的平靜目光往他臉上一掃,露出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笑來。說是心照不宣的默認或異想天開的嘲諷都可以,讓他自己品味。

  狐狸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不指望她答復,自顧著說道:「其實我以前也這樣懷疑過,畢竟能修煉至大妖,哪怕在妖境也屬鳳毛麟角。即便是天賦異稟的英才,且需得好一段刻苦修行。可在那蜃妖被問罪之前,無人聽過她的來歷,更不知她是在哪裡啟慧。我問過山南海北的小妖,全都說不知道。」

  他聲音細碎,在嗚咽風聲裡更顯含糊。傾風神色微動,低下了頭,認真地聽:「哦?」

  狐狸思忖著道:「倒是妖境,曾出過一位有大妖之資的蜃妖。那蜃妖出生在少元山下的靈湖,打從化形起修為就比同類的妖族精進。我父親曾還想收攬她到門下,誰知她莫名其妙失蹤了。初次聞聽她消息時,我真以為她也是從妖境裡來的,混得這般落魄。可惜還沒見到她,她就死了。」

  傾風沉默了半晌,腦海中千頭萬緒理不清楚,見狐狸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等個回復,生硬從喉嚨裡擠出個字來:「啊?」

  「啊什麼?」狐狸就等著她搭腔,說到這裡思路已然開闊,娓娓而談,「這樣說來,紀欽明身邊應該也有大妖,多半還與我是本家。否則他從哪裡學來的秘文陣法,用來鎮守他自家的寶庫?總不可能是先生教他的。」

  傾風不認識一般地看著他:「這個說不準吧?」國庫的大門也是白澤幫忙布置的。紀欽明要是請求,白澤該不會拒絕。

  「不可能!」狐狸斬釘截鐵地道,「因為那幾道秘文布得粗淺,連我都能一眼看懂。先生出手,不至如此,不過是欺你們這些凡人蒙昧無知。況且還有萬生三相鏡呢!紀懷故那小子使得手生,卻也懂點門道,誰人教的他?」

  傾風見這狐狸忽然長出腦袋了,配合地拍手鼓勵,表情誇張地讚許道:「狐狸,不錯,聰明啊!我都沒想到!」

  狐狸尾巴頓時要翹到天上去,循著這點草灰蛇線都能串聯出前後因果來,果然是天縱奇才,覺得自己不慎窺破了兩境之間的一個驚天秘密,亢奮得臉頰泛紅,說:「被我逮到了吧!先前追你的那隻野狐狸,定然就是他!」

  傾風發現他今日確實開了靈竅,趁熱打鐵地問:「那你們妖境有沒有什麼歪門邪道,是能讓普通的人族在十五歲之後還可以領悟遺澤的?」

  狐狸昂著下巴,神情倨傲道:「你也說了是歪門邪道,哪裡會有人來污我的耳朵?」

  傾風大腦飛速思考著,隨口應道:「不愧是尊貴的九尾狐。」

  「你是不是覺得紀欽明有問題?」狐狸被關了半年,骨子裡的野性現下蠢蠢欲動,推著她手慫恿道,「不如你去紀氏寶庫中窺探一番!我同你一起!」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3:56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四章 劍出山河(八十四)

  這狐狸還真是腳踢南牆手劈棺材,就算被埋進六尺黃土裡了,也要用腐朽的聲音對外高喊一句:帶帶我!

  果然是不知死活。

  傾風捏著他的臉往前面一掰,無視了他的眼神,說:「你這深情厚誼,我權且收受,但是不必了。」

  狐狸遺憾道:「別呀!」

  他拍開傾風的手,殷勤地道:「我可以給你畫他們紀府的地圖,保管做足了準備再去!他寶庫裡的東西本就見不得人,我們取之何礙?哪怕你不進去,在外探探風向不定也見成效。你就不好奇嗎?我上次可只是粗淺造訪了下,就帶回諸多法寶!」

  「呵,我若去夜探紀府,他得是腦子蒙了豬油,才猜不到我是誰。」傾風看著他皮笑肉不笑道,「就算我真去,也不可能帶你去,你抓緊死了這條心吧!」

  狐狸不放棄地道:「怎麼會!你可以去找林別敘幫忙,你與他不是私交甚密嗎?你求求他——」

  傾風決定從了他「英年早逝」的追求,再次抓住了他的後衣領。

  狐狸手慌腳亂地道:「等等!白澤天生達知萬物之精,妖力是天地大道所化,要是他願意幫你,替你偽裝出妖族的氣息不是難事!這些隱秘術法凡俗人知之甚少。紀欽明除非開了天眼,否則決計認不出你的身份,我是在誠心為你出謀劃策啊!」

  傾風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微妙,放過他,從腰後摸出個碎片來,在手中翻轉了下,問:「你是說這個?」

  「你怎麼會有這個!」狐狸先是一喜,搶過拿在手裡,眉眼五官剛舒展開,緊跟著便是一沉,嫉怒道,「為什麼我沒有!」

  這個問題傾風熟稔,安慰他道:「季酌泉都沒有。」

  狐狸拿著妖力碎片研究片晌,磕磕絆絆地還真摸索出一點東西。那碎片上開始散發出一種堂皇而中正的妖力,縈繞在二人周身,不出半寸又蕩然消散,難覓蹤跡。

  狐狸咬破自己手指,將血滴到碎片表面。隨即換了個姿勢,盤著腿低著頭,神神叨叨地搗鼓了好一陣,總算將那股妖力煥然一新,替換成他九尾狐的氣息。

  想必是腦海中又冒出些不著邊際的猜想,摁都摁不下去,他高舉著碎片眉飛色舞地道:「我只能給你偽裝出九尾狐的妖力。嘿嘿,你要是到紀欽明眼前一晃,打他們個猝不及防,他們該不會以為我爹也過來了吧!」

  傾風:「……」這隻蠢狐狸,說出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嗎?

  狐狸轉身教她使用的竅門,倒是不難,將妖力灌輸進去,沿著他寫好的秘文走一圈即可。只可惜維持不了太久,能頂個渾水摸魚的用。

  傾風試了下,覺得有些滯澀,趁他還在多試兩遍。

  狐狸興致勃勃地問:「你何時去?」

  傾風擺擺手道:「來日再說。」

  狐狸失望說:「怎麼就來日!」

  傾風斜他一眼,將東西收好,隨意比了個手勢,便要起身回家睡覺去。

  她往下小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見狐狸站在原地,衣角在夜風裡鼓蕩,眼神哀怨地望著她,又走回來說:「狐狸。今日你這番豁然貫通的推論,九泉後值得刻到你的墓碑上去。」

  說完不顧狐狸抓狂的大罵,飛也似地奔回宅院。

  等她到家時,陳冀已經回來了,點了盞燈坐在石桌旁,面前鋪開一本冊子,咬著筆桿苦思冥想地寫著什麼。

  夜裡蚊蟲多,邊上熏燃著艾草,還要時不時抬手驅趕。

  傾風喚了一聲,徑去提桶燒水,想了想,不知陳冀他們知不知道,還是提了個醒:「紀欽明身邊,有隻法術深湛的狐妖。」

  陳冀不以為然道:「宣陽王身邊有隻狐妖護衛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寫完一行字,抬起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傾風從櫥櫃裡端出碗筷,一併放進鍋裡蒸熱:「狐狸說的。」

  陳冀手一抖,悚然道:「你怎麼能把這些事也告訴那隻聒噪的狐狸?」

  傾風說:「他自己猜出來的!我只是奇怪他怎麼來的人境,他顛三倒四地侃著,腦子就像挨了一悶棍,忽然茅塞頓開了!」

  她把狐狸有理有據的思路轉述給陳冀,陳冀聽得眼神不住變化,眉毛快糾成一塊,還是不敢置信:「他?!」

  傾風聳聳肩。

  鍋裡的水沸騰開,熱氣頂得陶碗一陣哐啷響動。

  陳冀備受震撼,對著紙張怔然許久,再寫不下去,小聲狐疑道:「難道跟在先生身邊,受他蔭蔽,真能長出個新腦子?」

  他轉身對著傾風道:「你往後也多去先生身邊坐坐。」

  傾風輕「呵」一聲,端著碗回屋吃飯,沒搭理他。

  翌日,天色初明,柳隨月就來喊她去山上廣場。昨日白澤已向眾人宣告,說今日要傳授弟子們一道劍意,刑妖司所有弟子皆需到場。

  柳隨月手裡抓著個包子,早上嗓子還有些沙啞,依舊閒不住地拉著傾風道:「我還以為是我睡懵了,一覺醒來已到夜半,出去吃個飯,師父說你領悟了一道劍意。催命似地追問我你在儒丹城裡做過什麼。我哪知道啊?!」

  這事兒傾風自己都沒琢磨出來。

  柳隨月難得對兄長有了分同情,打著寒顫道:「阿財不過半個啞巴,都被他師父按在書房裡,逼著他將這幾日的經歷寫清楚,連吃喝拉撒也不放過。」

  傾風說:「好慘。」

  她這陡然大發的同情大概摻了水,說完就忘,轉頭拉著傾風懊喪道:「昨日我怎麼就不在!沒親眼見著你領悟劍意!是不是風雲詭譎,天地變色?唉,悔死我了!」

  傾風心道,好懸你不在,不然她面子都丟沒了。

  兩人沿著山道上去,路上行人漸多。

  柳隨月還有滿肚子的話沒說,很快便被人群擠了開來。

  一群人排著隊在傾風面前晃蕩,倒不問她此行的際遇,只對著她一臉憨傻地痴笑,眼神好比傾風看著謝絕塵那輛華貴的馬車,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直到白澤帶著林別敘過來,場面才有所消停。

  傳教劍意算不得拜師,但也要請傾風站到台上去,受弟子們端正拜謝。

  如此鄭重其事,弄得傾風頗有點不好意思。

  好些弟子昨夜並不在否泰山,因此未能到場。可今晨也有數百人來了大殿,各自取了把劍,齊整戰列,在白澤宣告後,納頭叩拜,口中莊重喊道:「多謝傾風師姐傳道!」

  這道聲音震耳欲聾,伴著鐘鳴,直要傳到十里之外。遍野間不住迴蕩著浩蕩的聲浪。

  往後見她就與見林別敘一樣,不論年齡,都要尊稱一聲「師姐」。

  傾風抬手作揖,與眾人回禮。

  白澤敲完鐘聲,將剩下的事宜交予邊上的師叔。

  師叔們分別領著一群弟子前去尋空地練劍。剩下一幫不必學劍的弟子,留在了廣場上。

  社稷山河劍這種國運重器,並不一定就得是劍。只不過第一位拔出山河劍的人是名劍客,之後便沿襲著這麼叫了下來。

  而恰巧傾風也是名劍客,領悟的自然是劍法。

  傾風從高台上緩步下來,腦海中似還有餘波在震蕩,叫得她身心飄飄然,天馬行空地想著,將「山河刀」、「山河斧」、「山河拐」等各念了一遍,覺得都沒有「劍」來得好聽。

  柳隨月站在下面等她,以為今日可以偷個懶。豈料林別敘摸出他那把飽經風霜的扇子,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朗聲道:「諸位暫且勿要離開,今日另有安排。」

  散亂站立的人群自發朝他這邊靠攏過來。

  林別敘點點頭,接著道:「諸位今日不習劍,便去練練下盤。幾位師叔已在後山等候,腿腳綁上石塊,沿著這條山道一路過去,自能看見。」

  柳隨月痛苦嚎道:「啊?」她最恨便是練下盤,能削掉她半條命去。

  林別敘頗一副狐假虎威的態勢,看著傾風淡笑道:「因為陳師叔說了,你們這些皮猴兒,若是放你們出去,不定能闖出什麼禍來。還是多操練,消磨了你們的精力,把你們留在山上比較好。」

  傾風倒提著劍,不滿質詢:「那為何你都不用練?就算是不參加持劍大會,學道劍意,也是我刑妖司弟子的修行本分。」

  林別敘輕搖手中扇子,一派貴公子的從容坦蕩,雖然嘴上沒直白說,可那眼神裡明晃晃地寫著了,與滿身臭汗的他們不是同道:「因為我不喜歡打架。」

  眾人心中不平,紛紛叫嚷起來:

  「難道我們是喜歡打架嗎?」

  「我也想做個讀書人啊!可是不僅要讀書,先生還讓我們習武!」

  傾風想說的話都被他們說了,頓時只覺得他們吵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5 02:14:13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五章 劍出山河(八十五)

  眾人綁腿負重,一路小跑至對面山峰,已有三位師叔在林中等候。

  幾位前輩不知是不是跟陳冀學的派頭,手裡拿著根新削的竹杖,一身老舊的寬敞布衫,倚在樹下似笑非笑地望著眾人,連那略帶奸猾的表情都跟陳冀如出一轍。

  光是站在那兒,聲勢先漲了三分。指點時更是同樣的狠辣無情。

  弟子們領命沿著坎坷不平的泥路站樁排開,手中橫舉木劍。

  三位師叔則負手在人群中緩步穿行,見著哪個腿腳在顫,就掩其不備側踢一撂,跟鏟鮮竹筍似的,一腳下去甚至能倒一排,驚得周圍慘叫聲四起。

  閒著無聊了,又指著弟子讓表演一番上躥下跳。

  林中野鳥頻頻驚飛,也被擾得沒了清淨。

  未練多久,體力差的弟子已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春衫單薄,山地裡碎石又多,摔摔打打間身上皮肉都青紅了一片。莫說扎馬步,坐在地上都腿肚子打晃。

  其中以柳隨月嚎得最響亮,可她因打小學棍,下盤倒穩,其實沒挨太多罰,只是熬不住這一上午不間斷的摧殘。

  春末的天方清朗幾日,便染上了一些夏日的暑氣,紅日高照,熱氣在泥地與林蔭之間蒸騰,悶得眾人滿頭大汗。

  等弟子們覺得實在快支撐不住了,才終於得了寬赦可以休息。

  饒是傾風都不想再有動作,扶著樹幹在一片鬆軟草地上坐下。確實是沒什麼精力再出去惹事了,即便此時有人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她也決定先將這仇按下、再報。

  她正出神發愣,張虛游拖拽著一雙灌了鉛的腿朝她走了過來,停在半寸開外,氣力不濟地說:「傾風,我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傾風抬著手腕挑了下木劍,示意他說。

  張虛游見她著實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才有勇氣開口道:「你身上的金珠,其實是我拿的。我已經幫你還給謝絕塵了,一直忘了跟你說。」

  「你拿的?!」傾風聲音陡然拔高,轉身去問柳隨月,「不是因為你金蟾的遺澤,讓我花財消災了嗎?」

  柳隨月搖頭,腦子有些跟不上,問:「你消什麼災了?」

  張虛游說完,心下負累頓輕。

  從沒為一件小事掛念過那麼久,全是他們柳家兄妹話裡話外地恐嚇,叫他杞人憂天。他松快笑道:「沒事了,只是這個。」

  傾風深深注視了他一眼,眉頭因疲憊的喘息而微皺著,頗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張虛游,你知道有些事,為什麼要等到臨終才說嗎?」

  她緩緩收回視線,將手中木劍拄到地上,低下頭,拿泛著冷光的眼尾斜斜一掃,那眼神跟裹著刀似的,語氣森然道:「因為說了,就真的要臨終了。」

  張虛游剛要坐下,還半彎著腰,察覺到那股濃勃的殺意,兩股戰戰轉身就逃,驚恐道:「我是坦誠相告!坦誠如何也算是一門優點!何況我也沒昧了你的金珠,不過是物歸原主,你何苦與我追究!」

  傾風提劍追去,喝道:「站住!」

  張虛游回過頭看,也不覺哪裡恐怖,就是忍不住尖叫:「啊啊啊!救命啊!」

  弟子們唯恐天下不亂,難得來了點趣事,紛紛拍著手起哄叫好。

  幾位師叔本在閒聊,見狀停了話題,注視著追逐打鬧的二人,以及一群春風滿面的看客,長長感慨一聲:「年輕人啊。」

  他們最看不得年輕人這麼無憂無慮了。

  一師叔上前,用竹杖敲打著旁邊的石塊,正顏厲色道:「笑得如此暢懷?張虛游尚在訓練,你們有何臉面坐著?都給我起來,再操練一遍!」

  癱成爛泥的眾人頓時止了笑,面上表情飛速變化著,無辜、茫然、驚駭混合在一起,將本就蒼白的臉更添一抹土灰。

  等師叔低聲訓斥,再作催促時,這些復雜情緒一並化為憤怒,隨著淒厲一聲「張虛游!納命來!」,在林間咆哮開來。

  張虛游身形矯健,三兩下爬到樹頂,瞪著下方聚集起來的一堆人影,控訴道:「什麼!你們關我什麼事!」

  一師叔看著胡鬧到一塊兒的眾人,忽生感觸,拈著鬍鬚心中恍惚,覺得已有多年不曾見過類似的場景,五味雜陳道:「傾風倒是與誰都能玩得起來,沒有派系之間的嫌隙。」

  「派系?」邊上的師叔問,「傾風該加到哪個派系裡去?」

  傾風出身鄉野,落拓不羈,與平民子弟能說得上話。

  師從陳冀,又是陳氏一族僅剩的小輩,在刑妖司裡算得上根正苗紅。

  戍衛界南十多載,與軍伍弟子亦算半個同道。

  唯一該生有齟齬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因她曾親自出手鎮殺紀懷故……可她清理門戶稱得上師出有名,連紀欽明跟趙寬謹都不予追究,張虛游一行又自願與她結交,鬧不出什麼矛盾。

  何況刑妖司本就該與朝廷分屬兩道,可以相交,但不必同流。

  加之傾風自己個性自由散漫,最厭煩就是別人拿規矩壓她,同小妖們都能廝混到一起,想必眼中根本沒注意過所謂的派系,只看誰人順不順眼、討不討打。

  自然,最緊要的是,沒人敢那麼不識趣,在傾風面前拿喬。她出門是不常帶劍,可光是一雙巴掌,就足以打得人滿地找牙。

  師叔想明白,放聲笑道:「也是。陳冀當年還有不得不低頭,偶爾賣個乖的時候。他這徒弟,乾脆連他那點拘束也不講了。大破方能大立,我就說近幾年裡,刑妖司的風氣沉成一潭死水,算什麼樣子?現下被人打一打,總算是要活過來。」

  傾風從人群中悄然退出,找了個隱蔽的位置,盤腿坐下。還沒喘上幾口氣,就聽見林中有道斷斷續續的聲音,輕飄飄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嚇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循聲找了一圈,才看見整個身體縮在樹後的狐狸。

  狐狸探出頭,不停朝她招手。

  傾風見日近晌午,該是要到吃飯的時間了,幾位師叔也沒顧上這邊,偷偷朝狐狸藏身的地方走去,問:「火急火燎地做什麼?」

  狐狸左右看了一圈,確認無人偷聽,才對著傾風竊竊私語道:「紀欽明來了,就在白澤的院裡!」

  傾風抽身後仰了點,狐狸沒注意到她的表情,還熱情邀請道:「去偷聽嗎?!」

  「我是那樣的人嗎?」傾風抬手抽了他一劍,「你別以為你偷聽,人家不知道。紀欽明身邊那麼多高手,你當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膽色驚人地說:「你師父也在,不然你去問問?我還沒聽見什麼,就被人趕出來了。溜了幾次沒溜進去,季酌泉她堵我!」

  傾風見他說得還有點委屈,被他氣笑,又用劍抽了他一把。

  「你幹什麼?不要打我!」狐狸氣憤道,「我來同你報信,你怎麼那麼不識好歹?裡頭只有白澤、你師父,還有個你們帶回來的女人,定然是在說與你有關的事!紀欽明許是在向你師父告狀,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烏,憎惡紀懷故,加上些道聽途說的傳聞,連帶著對沒怎麼見過面的紀欽明也厭煩抵觸。

  但傾風在試劍石前與人草草一面,沒覺得他是個多卑劣陰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陳冀的至交親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貫徹始終。

  思緒一時有些紛雜,推著狐狸的後背道:「走。」

  陽光透過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縷白煙正裊裊升起。篆香的香氣充盈室內,陣陣撲鼻襲來。霍拾香嗅了兩口,便感覺起伏不定的心緒逐漸平和。那些糾纏的、似黏稠泥沼般的愁悶,都被摒棄在外。

  霍拾香雖修養了一日,神智復得清醒,可驟然被抽走妖力,身體還是損耗良多。現下只能虛軟地陷坐在椅子裡,兩手垂在膝上,視線低垂,無顏抬頭去看對面三人的臉。

  聽白澤問她經過,才從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記憶給刨出來。

  「我父親不曾服過藥,他是自發與那妖邪勾結,分發諸多藥丸予一眾百姓。官宦、商賈、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發現了具體名冊,足有百多人。找他對峙,他矢口否認。我自己尋人核實,見到不少已入癲狂,方確信為真。」

  陳冀將佩劍靠在扶手旁,微一闔目,奇怪道:「他既沒有服藥,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搖頭。

  白澤緩聲問:「百多人長久服藥?誰為你父親供的藥?」

  霍拾香閉上眼睛,還是搖頭。

  陳冀又問:「他何故也要餵你吃藥?」

  「他自口口聲聲宣稱大義,是為我好。」霍拾香無心應對,有什麼便說什麼,眉目間盡是疲憊,「我覺得他有時清醒,有時迷亂,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唯一點他堅信不疑,他自覺是在以身殉道。」

  「唔……」陳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劍身,意味深長道,「他萬般籌謀,片刻不怠,腦子也沒多糊塗,怎麼就輕易叫你發現了名冊?」

  霍拾香眼皮顫了一下,從未細想過其中末節。一是她服藥後大腦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實難從容回顧。被陳冀這一問,也覺出些許反常來,喃喃自語了句:「為什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6:01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六章 劍出山河(八十六)

  紀欽明朝陳冀看了過來,眸光深沉,有種難以言說的冷淡。

  陳冀順著視線回望。

  二人經年未見,陳冀回京後也足有月餘,卻還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陳冀彷彿能從對方眼中看見白髮蕭蕭的自己,亦能想像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著的高瘦身影。

  當年親如手足、披肝瀝膽。到底是一別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緘默不語,靜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頭,視線虛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悵惘地復問一遍:「為什麼?」

  白澤動了下,衣料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見那二人四目相對,無聲較勁,沒有續說話題的意緒,便溫聲詢問:「你是如何發現那本名冊的?」

  霍拾香如今思維緩慢,只等著有人引導,才能打通其中關竅,即便如此反應也顯得異常遲鈍。

  她眼珠游離著轉動,一幕幕地回憶,從洪流似的散亂碎片中艱難找到對應的片段,斟酌著開口道:「我大多數時候是住在刑妖司,偶爾回家一趟,看望父親……」

  她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發覺不該從這裡說起,又轉了口鋒道:「我襲承自神獸伯奇的遺澤,可以驅邪、避怪、食夢。這等神通日常並無大用,但最剋陰邪之物。所以我父餵我吃藥時,我並未上心,只當調笑,也萬沒想到他會加害我。」

  她口乾舌燥,說幾句便要暫緩,整理好話語中的邏輯,才能將緣由經過講清楚。

  「服過藥後,我雖無端掌控了蜃妖的妖術,可也察覺腦海中多出許多古怪記憶,且那股妖力血氣深重、積憤沉鬱,很是不詳。知曉此事絕非尋常,便去找我父親對峙……」

  她摩挲著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後,仍是挫敗道:「我忘記他同我說了什麼,左右不過是狡辯。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輕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證他近日在與誰人相交。我心中存了僥幸,以為他該是受人誆騙,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裡出了哪個大賊,脅迫於他,他不知後果。直到我親眼見過一名病入膏肓的藥人,我才知曉,那東西切真害人,狡辯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說來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偽裝,無人能覺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潛伏,親眼得見,他對著幾個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藥。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萬沒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現。」

  陳冀已收回視線,不再對著紀欽明乾瞪眼,聞言身形一動,險些碰翻邊上的長劍,順手撈了起來,將劍身平放到膝蓋上,追問:「那是什麼妖?」

  「我不認識。」霍拾香好似一具乾癟的活屍,用力吸了口氣,撐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氣力能開口說話,「我認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識妖力。只知道,其中有兩個頂厲害的妖。雖不及大妖的威能,可離悟道也應不遠。這等強橫的妖族,刑妖司多數該有記錄,可我再三翻閱司中名冊,卻並未找到他們的根腳。」

  確實,多數修士根本認不出妖族的本體,僅能粗淺看出對方是人是妖。

  傾風這種對妖力極為敏銳的體質,偶爾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雙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陳冀說話時,剛蓄起的短鬚跟著抖動,遮掩住他半張臉的神情。嘴裡說著詫異,眼神卻極為平和,再次往紀欽明那邊掃去,拐彎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會無故錯漏那麼多厲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們打個洞窟。」

  紀欽明巋然不動,這次連眼神也不願多賞,知他一張利嘴,懶得與他爭口舌之快。

  白澤擔心陳冀撮鹽入火,最後真挑得人爭鋒起來,朝他淡聲道:「休說。」

  霍拾香接著道:「我躲在他書房竊聽,想探知幾人為何綢繆,無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冊。」

  之後的事情她省略過去,幾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離鴻都遠走他鄉。

  「我父死後,那幾個妖族一路追殺我,怨我壞他們布局,數次設陷伏擊。只不過蜃妖的妖術過於強勢,到後面我甚至領悟到她的妖域,那幾個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無法。只能一路尾隨,想待我日暮窮途,再尋機會殺我。儒丹城裡用妖丹襲擊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於名冊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殺孽,已被朝廷羈押。一些還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變化,不敢外出見人。我吸走他們身上的煞氣後,偽造公文,將他們帶去別的城鎮安置。另外一些,無藥可救,我直接殺了。」

  她說得語氣寡淡,可是「殺」字過後,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盯著上面的累累瘡疤,眼神空洞地發起愣來。

  如同在看一封寫滿血字的訴狀。

  即便她問心無愧,也常有遲疑:她是不是該與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藥,你父親緣何自己不吃?他親眼目睹那些病人癲狂,怎會不知藥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時給你餵藥,可見心性涼薄。」

  陳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動著的老舊琴弦,有種飽經風霜的蒼然跟沙啞,響起時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著顫動。

  「他從前對你,也如此冷酷嗎?」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親從前是疼愛我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磊落光明、人人稱道的英豪,誰又料……他會自甘泥塵。」

  白澤問:「你還記得,那本名冊上的人名嗎?」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記得。日日夜夜都記在腦海裡。」

  白澤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記錄,皆是懷疑與你有關的舊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準確。」

  霍拾香雙手接過,緩緩拉開卷軸,對著上面那幾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覺自己的視線與神智都在渙散,好在有房間裡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屢次將她的精神將從九霄雲外拉扯回來。才能讓她坐在這屋裡,聽著幾人問話。

  她用了好半晌,終於讀懂那幾個字的意思,抬起頭道:「大多是。」

  白澤頷首,一言不發地將東西取回來,收進長袖中。

  「什麼意思?」霍拾香再遲鈍,也覺察出不對來,「先生?」

  白澤揮開長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許久,還是不知該不該與她明說。只一雙柔和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帶著不忍的憐憫跟慈悲。

  陳冀不安分地動了動,一會兒撓撓眉毛,一會兒又用手指去頂開劍鞘。

  他既覺得,像霍拾香如今這樣懵懂無知,該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麼叫她多餘神傷。

  可又覺得,如若換作是他跟傾風,寧願再摔一次頭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誠。

  霍拾香張開嘴,極緩慢地道:「我若是只圖安穩,何必當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蕩,難道不配,得您解惑嗎?」

  白澤喉結滾了滾,略一闔目,低聲道:「我亦不知,姑且是個猜測。」

  她敘述中破綻太多,陳冀等人一聽便知曉幾分。她不識真相,只因她身在絕頂。

  白澤見她意志堅決,方謹慎而委婉地道:「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親親自下的藥。」

  霍拾香手指蜷縮起來,身體不可抑制地發顫。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通,什麼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覺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們確實是藥人。」

  白澤眉眼低垂,似有似無地嘆息說:「確實如此。但有些藥人,與你父親天各一方,從無交集,如何下藥?還有幾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藥來源,賊首亦已伏誅,與你父親無關。」

  霍拾香怔然,每個字都明白,可是連在一塊兒,就成了天書。她如何理解,都聽不懂。

  陳冀覺得白澤說得實在太過委婉,來回扯皮更會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給個痛快,便接嘴道:「你殺你父親時,用了幾劍?」

  霍拾香僵硬地轉動脖頸,看向陳冀,一板一眼地答說:「一劍。」

  陳冀又問:「你父親離世之前,不曾對你說過隻言片語嗎?」

  「說過。」霍拾香嘴唇翕動,聲音細碎,說得有氣無力,「他被我刺了一劍,不敢置信,捂著傷口滿手鮮血地朝我走過來。我避開了。他踉蹌倒在地上,指著我說,我這輩子,難逃孤苦,注定顛沛。」

  她只烙下了父親說的那些錐心之語。至於說話時是什麼表情,是否牽強。肢體有什麼動作,是否遲疑,都無心關注了。連同那張臉也朦朧,徒留瘋狂的情緒。

  記憶裡或許有他將死時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偽,只當那幾滴眼淚,都是自欺欺人後加上去的。

  「你父親多年習武,雖已年老,可體格建強,只一劍就被你殺了,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陳冀開了頭,乾脆一口氣不停地將心中思慮都傾倒出來,攤開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斷。

  「你慌亂中刺去的一劍,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過能堅持著說幾句話,便徹底沒了聲息?他知你遺澤能驅邪辟怪,絕情推你入泥潭,總該是要圖謀點什麼,他何曾對你提過什麼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經營十多年,敬終慎始,又怎會萬般疏漏,將名冊顯而易見地藏在書房裡,被你察覺反常,還叫你搜見證據?」

  陳冀搖了搖頭,說:「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覺得不合理,可腦海中盤旋著的,仍舊只有那句話。

  ——為什麼?

  白澤說:「你父親年輕時曾來上京求學,我見過他幾面。是個不愧不怍、襟懷坦蕩的人。後來他去鴻都任職,恪盡職守,治下清明。我想縱是聖人,也在我面前裝不出這番假仁假義。況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裡一片鹹腥,眨了眨眼,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濕意。抬手胡亂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朧的白霧。

  世界驟然寂靜,靜到她甚至能聽見身體裡流血的聲音。

  白澤:「邪藥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亂起,各地官司便層出不窮,只不過風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藥從哪裡流出,如何製得,連刑妖司都不知,更無從追查。背後牽連之深、之廣……怕與十五年前的大劫牽連,暫時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點頭。

  她父親如今離她不止萬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經模糊的面目隨他講述竟又清晰起來。

  真的假的回憶都往上冒,帶著久違的熟稔,翻轉成俗世裡最尋常的念想。

  白澤道:「你父親想必是……察覺到幕後之人的耳目,於是假意逢迎,裝作願與他們內外勾結,向他們套取名冊跟丹藥。可身不由己,處處受限,不能與人明說。又恐打草驚蛇,知曉你的遺澤能抵抗藥性,才步步謀劃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義,他說得上俯仰無愧。

  對子女,卻是錐心刻骨。

  事難兩全,他無奈作此抉擇,對霍拾香虧欠諸多。所以被女兒一劍刺中時,早早闔上眼,半句未多說,希望她能怨憎自己,離開鴻都。

  白澤特意停頓下來,等霍拾香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稍稍脫離開,一字一字放得平緩,復又往下說。

  幾段簡短的話,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長。

  「你父女失蹤之後,刑妖司著人全城搜查,時經數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親的屍首。那幾個孽畜還擔心他詐偽,掘了他的墳墓察驗,又將他屍骨拋到一旁。可你一劍,確實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進棺柩,才自己拔出劍,本想在棺木上留下隻言片語,許是擔心暴露,最後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實不是被你所殺。他是自刎。這幾年刑妖司一直在尋你蹤跡,對外放出各種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見……」

  說到結尾處,霍拾香反而冷靜下來,那種徘徊在眉宇間的頹迷消沉漸漸散去,眼神變得比以往清澈,有種勘破大悟的明淨,敢於直視白澤的眼睛。

  白澤聲音也加快了:「他是對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勢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後與你說的那幾句話該也不是咒怨……是他無顏面對,心中最為悔恨之處。」

  白澤說完後,又是靜默片刻,隨後直起身,拔高聲調,面色鄭重莊肅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這幾年的辛勞奔走,替人族拔除隱患,人境裡那些瘋癲的藥人,怕都已經同崔少逸一般,開始蓄養人奴,拉攏豪紳,禍亂一方。」

  「人境百姓,該對你報以深謝。可惜如今尚不能還你父親清白,今後許還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還他一生勳榮。是刑妖司,對你不住。」

  陳冀與紀欽明一同起身。

  白澤抬起長袖,要同她致禮,霍拾香率先站了起來,朝三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謝,這是我父親自己所求。那他起碼、也算是……死得其所。夫復何恨?刑妖司一眾修士,自領悟遺澤起,皆起誓心懷蒼生,舍身忘己。陳氏如此、趙氏如此,我霍氏亦當如此。我與諸位同門,並無不同。唯願人族長興、家國長寧。」霍拾香抬起頭,已是哭得鼻眼通紅,聲音雖顫抖,卻堅決果毅。只是心中思緒紛呈,一時難以言表,想找個地方獨處,最後道,「我也希望,事實確如先生所說。多謝先生破我心中迷障。儀容狼狽,實叫幾位見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澤頷首,溫聲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禮,腳步虛浮地走出殿門。

  門扉開合,外頭如瀑的天光洩進又被阻隔。

  白澤等她離開,過去將桌上的盤香熄滅。

  三人立在原地,一時都未出聲。

  見此地再無外人,陳冀耐性最淺,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屍骨是從哪裡來,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麼巧合,輾轉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適合霍拾香彼時的境遇。」

  紀欽明搭著扶手重新坐下。

  陳冀見他裝聾作啞,橫眉瞪去,不客氣地叫道:「紀欽明。蜃妖當初由你處決,連蜃樓也收斂在你紀氏寶庫。剩下的妖丹與屍骨,怎麼到了那幾個無名的妖族手裡?此事你是否該給個解釋?」

  「我不知你想說明什麼。」紀欽明斜他一眼,「我只取了蜃樓。屍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親眼所見,不是只我一人知曉,我也從未派人看守,之後它們去了何處,與我何干?難道那幫妖族刨了墳,也要算在我頭上。」

  陳冀拇指不停頂開劍鞘又鬆手,發出金石相撞的聲音:「今日只我三人在場,不如開誠布公地說幾句。刑妖司內修士的遺澤有成千上萬,怎麼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親發現了那群妖族的蹤跡?是他自己發現,還是有人指點?當日儒丹城裡背地偷襲,險些叫滿城修士一同隕命的是隻狐妖,不知你身邊那隻護衛的狐妖,認不認識那個同類?」

  紀欽明一笑,覺得他言語荒謬:「聽你發問,怎麼自相矛盾?陳冀,你究竟是懷疑,在人境流通的那批邪藥與我有關,斥責我與外族勾連。還是以為霍拾香一事由我設計,我在暗中排憂?你想要我認哪個?」

  陳冀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若說不明白,我就拿你往壞的想。」

  白澤聽著兩人爭吵,只覺頭暈腦脹,出聲打斷道:「你今日叫我喊陳冀過來,不是說有事要商?」

  紀欽明收斂了神色,開口道:「傾風領悟了第二道劍意。」

  「直說。講什麼廢話?」陳冀聽到自己徒弟的名字,眼皮跳了兩跳,手中長劍「鏘」得拔出,垂指地面,語氣不善道,「想清楚再說。」

  紀欽明不看他,只從容道:「你既說開誠布公,那我也直言不諱了。陛下失蹤多年,而今身在何處?連先生也卜算不出陛下的蹤跡,是否足以斷言,陛下被劫掠去了妖境?」

  陳冀心頭微跳,下意識望向白澤。後者面無波動,眸光淡淡回掃。

  紀欽明平地砸下一道驚雷,不等回音散去,旋又道:「人、妖兩境並非完全閉鎖,尤其近年來,流竄人境的妖族越發多。先有蜃妖,再有後殿的那隻狐狸,朝廷也曾捕獲過幾隻,現下還關押在地牢裡。一路伏殺霍拾香的幾隻妖怪該也是。此外,名冊上記錄的那些丹藥,不少妖族並不存於人境,所以人境中流通的那些許丹藥,該有不少是從妖境轉運而來……」

  陳冀好不容易聽他說完,迫不及待道:「你說的這些,刑妖司早有所覺。怎麼?你現下提及,是有什麼高見?」

  「我不知道。最荒唐之處莫過於什麼都不知道。」紀欽明沉聲道,「妖族進我人境,如入無人之地,我人族卻迄今連端倪都沒摸到一分。難道要如十五年前一樣,等妖族大軍壓境,我等任人宰割?」

  陳冀嘟囔著道:「十五年前可不是任人宰割。我也還了他們一劍。」

  紀欽明冷笑一聲,譏誚道:「是,你還了他們一劍,所以你還不了第二劍。即便你想要你徒弟同你當年一樣壯懷激越,天下也沒有蜉蝣之力能幫她了。」

  陳冀手腕轉動,手中的劍鋒跟著調轉。

  「妖族蟄伏已深,如頭之蝨蟲難覓影蹤。」紀欽明無視他的威脅,自顧著道,「傾風有望拔出社稷山河劍,一族存亡盡繫一身。潛伏著的那些妖族賊兵定然想殺她後快。此次儒丹城裡,那狐妖寧願暴露,也想借霍拾香之手除殺傾風,若是——」

  陳冀聽他開口第一句就知他打算,不料他竟然真敢說出來,不待他話音落畢,勃然怒道:「紀欽明,我還沒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6:17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七章 劍出山河(八十七)

  白澤上前,走到二人中間,擋住了雙方視線。

  二人氣勢都削了下去。陳冀劍尖下斜,避開先生,仍是粗聲粗氣地質問道:「紀欽明,你想要我徒作餌,去替你引蛇出洞?好美的盤算!那群妖族能在人境生根藏匿,我不信無人幫他們隱蔽!而今內憂未除外患在迫,你休想同我胡謅你有幾分把握!妖族自是不敢留她,難道人境又能少得了她嗎?!」

  紀欽明拍案而起:「何來為『我』作餌?莫非只我視那些妖族為毒瘤?陳冀,即便你懷疑我是人奸,這話你自己聽著不覺偏頗?」

  二人中間隔了個白澤,一點不妨礙怒火滔天地對吼。

  陳冀回嗆道:「你連個蜃妖都解釋不清,如何不叫我懷疑你的私心?」

  「我有什麼私心?我最大的私心便是看不慣你!你對她事事相護,不過是在摧折她的銳氣!選劍主是,而今試煉亦是。你心裡分明清楚該讓她吃苦,可你次次不肯放手!」紀欽明說出氣性,面色跟著漲紅,指著窗外,不留情面地呵斥道,「滿山繁盛的青松,哪株是在庇蔭下苟存起來的!你的寬縱不過是種桎梏,叫她早晚長成一株沒用的矮木!陳冀,是你私心太重!」

  陳冀竟被他喝沒了聲,氣得面上肌肉一陣抽搐,眼中血絲泛紅,若非是有白澤阻攔,早已暴起與他廝鬥。

  「你叫我戳中痛腳了吧!」紀欽明聽他沉默,避開白澤,繞到前面,與他對視,「我先告訴你,是顧念你是她師父,你捫心自問,若是我徑去問她,傾風她願不願意答應!」

  陳冀鼻翼翕動,看著對面人影,身形定在原地,眼中說不出是失望更多還是惱怒更盛。更像是一層死灰將那奔流的岩漿給覆蓋住了,底下滾燙,表面則萬物寂滅。

  他有千言萬語要與對方駁斥,可是到頭來不過用「道不同」一言可以概之。

  他們都是不聽勸的人。

  這久別十五年的故友重逢。不如不見。

  陳冀忽生疲憊,將劍收歸入鞘,冷冰冰撂下一句:「紀欽明,莫說得這般義正辭嚴,你當不起捫心自問四個字!我與你兄弟相交足有八年。你是真情還是假意,我能聽得出來。我不管你是做什麼打算,只要有我一日在,我便要護她周全。你的什麼蒼生大計,另找別人去!」

  紀欽明見他別開臉,語氣趨向平復,反倒是赫然變色,最是痛恨他這幅迴避的姿態,一如十五年前一意孤行。

  積年的怨恨被勾了上來,沖得紀欽明當場失態,三兩步逼近他,揪住他衣襟道:「陳冀,當年你說人境不出劍主,是因為被妖族打折了脊骨,我不管是對是錯,那是你自己選的道!是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你要做清道人!你要披荊斬棘,你要身先士卒。可是今日你當著先生的面,保你徒弟龜縮在後!你最大的錯,便是你太自以為是!回回如此,次次如此!」

  「夠了!」白澤抬手將二人分開,面色不虞道,「既只剩無謂爭端,那便都出去!」

  傾風帶著狐狸走過去時,就見季酌泉姿態懶散地坐在殿前的長階上,長劍靠在肩頭,手邊放著一堆剛採摘的野果。

  季酌泉順手摸起一個擲給傾風。

  傾風在界南還沒見過這麼鮮紅的果子,好奇咬了一口,被酸得天靈蓋都要開了,提起衣擺,在她邊上坐下。

  狐狸想攔沒攔住,一腔打好的挑釁腹稿落了空,眼珠轉了幾圈,歪腦筋蠢蠢欲動,轉瞬忘了不久前剛吃過的教訓,趁她兩個惡霸在說話,躡手躡腳地從邊上衝過去。

  他動作很是迅敏,可惜還沒爬上幾階,便被季酌泉揮著劍鞘打了下來。

  季酌泉慢條斯理地收回劍,說:「當著我的面硬闖?這麼不給我面子。」

  狐狸摔在地上打了個滾,吃痛地捂著肚子站起來,對傾風告狀道:「她當著你的面打我,不給你面子!」

  傾風拍拍邊上的空位,勸他別折騰了。

  「陳傾風,我是讓你來幫我的!結果你卻同她沆瀣一氣!」狐狸邊罵邊走過來,刻意與傾風隔了一個位置,坐在石階上生悶氣。

  季酌泉說:「你來晚了一步,方才霍拾香哭哭啼啼地走了。」

  傾風正埋頭挑選果子,覺得季酌泉吃得面不改色,裡頭肯定有甜的。等了半晌也就這一句,主動問:「然後呢?」

  季酌泉聳肩:「我總不能讓她先別走,慢慢哭,把事情給我講清楚了再離開吧?」

  傾風一聽就樂了,挑起一個野果砸到少年懷裡:「狐狸幹得出來。」

  狐狸咬了口,齜牙咧嘴地大叫:「酸死啦!」

  「也著實沒什麼好安慰她的。她還有能消解煞氣的一天,屆時天高海闊任她騰躍。來路雖崎嶇,卻也坦蕩。我則要終生困守刑妖司,離不得先生半步,不過是隻井底蛙。」季酌泉手裡拋著野果,神色平靜道,「沒什麼好說,『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

  「我管它是不是命,反正在我死之前,誰也別想拿命壓我。來一個我砍一個,叫他們也見識一下什麼叫皆命也。」傾風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也別太悲觀。指不定哪天龍脈真的活了,為你大赦呢?」

  這寬慰的方式可真是夠「傾風」的,季酌泉承受不了:「……那可真是要天下大亂了。」

  狐狸被酸得口水橫流,一張嘴叨叨著道:「龍脈當初不過是孕育出一絲靈性就瘋得那麼厲害,要是真的化形活了,豈不是得掀翻整片山脈好好折騰一頓?幾次斬斷他腰身,斷他機緣的,可都是你們人族!還大赦呢,你們求三清告天道都來不及了!」

  傾風指著他說:「到時候你就把他帶上,讓他為你求三清告天道的,別浪費了他這張鐵嘴。」

  狐狸大叫:「陳傾風!」

  他一時氣憤忘了場合,高聲吼完後聽見身後木門被人暴躁推開,嚇得兩手一抖,噤若寒蟬。

  三人一齊回頭,就見陳冀大步流星地下來。

  陳冀不知怎麼滿身的火氣,見人就發,見到傾風就更是暴躁了,哼出一氣罵道:「想打聽什麼,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進屋去,縮躲在外頭偷聽?瞧你這稂不稂莠不莠的,可真夠出息!」

  傾風被殃及池魚,莫名其妙挨了頓罵,嘴硬道:「我怎麼了?我又不是來找你,我是來找先生的。」

  本來她也是被狐狸拉來的,關她什麼事?

  傾風這樣想著,轉頭去看始作俑者。

  狐狸這會兒倒是老實,低眉斂目一副恭順模樣,半聲不敢多吭,好似他才是那個被傾風欺壓著逮過來的人。

  這蠢狐狸,跟鳥妖見了才沒幾面,從心的本領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只不過鳥妖是隻真的小妖,狐狸多少沾點九尾狐的血脈,虧他還有臉聲張自己是大妖子嗣。

  傾風對著這真沒出息的潑皮,是連邪火都發不出來,於是抬腳拌了他一下。

  這一幕被陳冀看在眼裡,又惹得他老人家不快,陰陽怪氣地諷道:「你這銳氣,就是在這裡欺凌弱小?好大的臉面!隨你愛去做什麼吧!為師是沒本事管教你!」

  說罷懶得看她,滿臉怒容拂袖離去。

  傾風:「……」這是什麼無妄之災啊?

  紀欽明與她錯身而過,沉沉看她一眼,亦是一身寒霜地走了。

  長階之上只剩下一個白澤。他聽見二人方才對話,便刻意等了等,問:「你有事要問我?」

  「我要問的第一件事——」傾風指著陳冀背影,憤憤不平道,「他為什麼要罵我!」

  白澤:「……」

  「你是來找林別敘的?」白澤說,「他不在。」

  傾風哪還記得起林別敘,挽起袖子要追過去找陳冀理論。不過聽白澤提這一嘴,又想起林別敘同樣是令人冒火,轉回身衝上去問:「先生,我確實有一件事請教。有沒有什麼高深的話,是告誡人不要算命的?」

  白澤茫然道:「高深的話?」

  季酌泉側耳旁聽,還是第一次見到白澤被問懵了的表情,不由對傾風又生出一份敬佩之情。

  傾風比劃著解釋道:「就是古文啊、詩詞啊,聖人之言!諸如此類!」

  白澤默然良久,幾次審視傾風,不知是這問題太難答,還是因為傾風太過令人語塞。

  但他面上表情沒什麼變化,傾風就當自己不知道。

  白澤遲疑著,還是報出一句:「『德行亡者,神靈之趨。知謀遠者,卜辭之繁。』。」

  傾風默念著背誦,記在心裡了,決定下次見到林別敘就直懟他臉上去。對著白澤抱拳行禮道:「多謝先生。」

  說完也覺得有點丟面,給自己找補了句:「每次到罵人的時候,才發現書念少了。今後我定多多念書。」

  「你是說,別敘為你算命嗎?」白澤困惑道,「可是你與他氣機相關,他無法為你卜卦。」

  叫陳冀沒頭沒腦地遷怒,傾風都還能忍得住,聽見這句險些暴跳如雷,叫道:「什麼?!」

  狐狸看熱鬧不嫌事大,方才還跟牆頭草一般地在角落裡窩著,這會兒恨不得大吼出來昭告天下:「意思是林別敘騙你!」

  傾風覺得莫名其妙,腦子都暈了:「他騙我做什麼?!」

  白澤:「……」我怎麼知道你們怎麼想?

  傾風看著陳冀已然走遠,縱是覺得林別敘欠揍也只能暫時拋到一邊,說:「我先去找我師父!請先生代為轉告林別敘,叫他給我等著!」

  她不大端正地作了個揖,反身匆匆去追陳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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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行亡者,神靈之趨。知謀遠者,卜辭之繁。孔子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列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6:33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八章 劍出山河(八十八)

  傾風走到院門前,已聽見裡頭呼嘯的掌風聲,陳冀站在空地上打拳,繼焰被他隨手丟在一旁的石桌上。

  傾風不想觸他黴頭,在一旁等了等,陳冀瞥見她,三言兩語挑揀著說了:「人境裡潛藏了不少心懷叵測的妖兵,要按捺不住了。紀欽明想借你引他們出來,好肅清人境的妖風。也想知道,為何妖境的人能在我人境來去自如。」

  傾風聽著一愣,頭一回知道自己這麼招妖恨,作為初出茅廬的半生牛犢,頗有點受寵若驚,緊跟著狐疑道:「他究竟是想借此以報殺子之仇,還是真心公而忘私。」

  陳冀收了勢,悶聲悶氣地說:「要是十五年前的他……」

  「——那就是真心。現在你也不知道。」傾風搶斷他的話,又說,「師父,往後這樣的廢話可以不必說。」

  陳冀被這逆徒氣得短壽,抄起邊上的長劍,覺得乾脆自己幫妖族清了這禍害得了。被傾風嬉皮笑臉地按住。

  跟今日日頭太毒也有關係,陳冀看著傾風那明媚的笑就有點燥意,轉身進了屋,用腳勾著木椅往外一拖,就著桌上的冷水直接喝了兩杯。動作間摔摔打打,連上翹的頭髮絲兒都寫著他脾氣不好。

  傾風快步跟進來。

  室內陰涼不少,她反手合上門,決定避一避陳冀的火氣,沒坐到他對面去,而是搬了把椅子,離他一丈遠,靠在牆邊,問說:「不過,紀欽明究竟是想我如何做這餌啊?」

  「還能是怎麼?像這次儒丹城一樣,不過要將你送去個更荒落的地方。」陳冀嗤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著,要親自送羊進虎口的。」

  傾風嘀咕道:「我也不是羊啊。」

  陳冀瞪著她,將手上杯子往桌上一拍,語氣十足沖道:「你就算是狼又有什麼用?那幫妖族在人境不知有什麼內應,不捨出塊肉去,如何能釣得他們出來!你當是那麼簡單?到時候就放你一人孤零零地在空城裡打晃,街頭巷尾四面八方全叫那些妖給圍了,你就是狼,也得被摁著當狗打!我看你拿什麼囂張!」

  陳冀今日真是七竅都在冒煙,傾風不過蹦出個火星子,都能給他點著了。

  傾風摸摸耳朵,暗自腹誹幾句,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沒囂張啊。何況紀欽明若真有這種打算,總不可能連個後招都沒吧?他對我殺性再重,明面上的功夫總得做一做。」

  陳冀滿口唾沫星子地數落:「我看你就是有心答應,不知輕重,好逞英雄!你們這些小年輕,出門帶個腦子都要嫌肩上太重,我能不知道?」

  傾風回過味兒來了:「你就是覺著我會答應,所以先罵我一頓是不是?」

  陳冀回得理所當然:「不然呢!」

  傾風說:「那我要是真答應了,你還得再罵我一頓?」

  「不然呢?」陳冀挑眉,「還得添頓打。」

  傾風將「尊師重道」幾個字默默念了三遍,才勉強扯出個笑來,說:「呵,師父,胡天胡地都沒您能算。」

  陳冀掀開眼簾,心不在焉又帶點警告地瞅了她一眼,隨即單手搭著木桌,低頭沉思起來。

  傾風見他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本就滄桑的一張臉更又老了幾歲,拖著椅子坐近一點,說:「師父,你與他說談那麼半天,總該對他品行有所了解。又有那麼多年交情在,多少該有點把握。單憑感覺,你覺得紀欽明這人在想什麼?」

  「說不好。」陳冀搖頭道,「人境不安生,誰都不可信,就算是親兄弟,也有骨肉相殘的。我今日幾次逼問,他都是隱約其辭,該是有自己的謀算,與我們未必相合。」

  傾風都不知道自己還有謀算,這人分明今日才告訴她實情,還懶得詳說。憋住了沒嗆聲,憋出個不道義的想法來,說:「要不我今夜去他家裡探探底?聽狐狸說,紀氏寶庫裡有不少好東西,還有狐妖為他布陣。我去走一趟,指不定能窺出什麼秘密。哪怕偷不出寶貝,也爭取綁隻妖出來。」

  陳冀張開嘴,作勢要罵,狂風暴雨都醞釀好了,傾風及時從後腰摸出那枚白澤碎片,照著狐狸教過的秘文調出九尾狐的妖力。

  陳冀當即忘了發怒,一臉新奇地看著那玩意兒。

  傾風說:「狐狸都能全身而退,那我就更不成問題。何況是在京城,真要出什麼意外我隨意吼叫一聲,他能拿我怎麼樣?只要不被他當場捉住,他哪猜得到我是誰?待盤問完了,我再把人放回去。好過你我在這裡瞎猜。」

  陳冀抬手指著她,嘴唇微張,又要說出那句很熟悉的話,傾風預知地開口,不給他機會:「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反正我有!」

  陳冀悻悻撇嘴,一個字兒沒吐出來,被噎得難受。權衡片刻,覺得事無不可。

  恰好今日紀欽明還指責他寬縱太過,那就叫這株矮木去他家裡轉轉,試試他家院牆是有多寬,栽不栽得下他這逆徒。

  再者——

  「你這逆徒!我真是要被你氣死!」陳冀心緒轉了個數個彎,抓到關鍵處,火爆道,「法寶都與人設計好了,還來問我意見。我說不行,你就不去了?你是想偷摸著去,到別人家裡做賊?你在上京城裡學的都是什麼不倫不類的東西?」

  傾風沒臉說是跟狐狸學的,不如乾脆自己認了。豁然起身往外走。

  陳冀攔了她去路,覺得這徒弟再不教可能真要歪了,在界南時頂多性情疏狂了些,現在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的事也幹,還毫無愧色。

  不得了哇。

  「你別有朝一日,要我去衙門的獄裡撈你。」陳冀恐嚇道,「我告訴你,漂亮小姑娘叫人抓住了,首先就是要刮花你的臉……」

  傾風逃似地從窗戶翻了出去。

  入夜流光黯淡,熱意退去,還下起些微末的雨絲。

  那雨一直將停未停,延綿不斷地下了半個來時辰,樹葉上的雨露頻頻往下滴落,倒是個做賊……夜探的好時機。

  傾風翻出件深色的衣服,將頭臉都罩得嚴密,只留出一雙眼睛。腰間肩膀也墊了兩塊布,聊勝於無地修飾下身形。拿起陳冀送她的那柄破劍,便趁夜偷溜出刑妖司,往京城趕去。

  地面濕滑,光色昏暗,雨停之後又開始起風,這一路走得並不順暢。

  她這一身鬼祟裝扮,帶著腰牌也不好進城,索性做賊到底,從城牆側面翻了進去。又繞了一圈路,才找到宣陽王府。

  傾風沒立馬進去,靠在牆邊先喝了口水,將水壺藏在角落,又小坐著休息片刻。

  深覺下次該騎匹馬來,否則還沒進門,先把自己削弱了三分。

  等喘過氣,傾風拍拍屁股起身,確認了周遭沒有巡檢的兵將,快步跑動繞至側巷。

  狐狸說他是從西院進去的,那邊沒什麼守衛,再循著回廊入到中庭,人手漸多,可也不足為懼。

  一路往後,只在紀氏寶庫前會有幾名修士與一隻小妖巡衛,需當留心。

  不要靠近紀欽明的書房與寢居,那邊才是危險。

  因狐狸最擅長的法術便是魅惑與化形,因此寶庫前的護衛奈何不了他。

  傾風飛身跳上院牆,不做停留,又落到前方草地上。體迅輕鴻,腳底踩著濕軟泥地,未發出一聲雜音。

  今夜月色朦朧,西院又栽了不少植株,縱然傾風目力過人,看景物也都帶著憧憧虛影。

  那些個瘋狂抽長的枝幹,總好似有個人站在背後,傾風不敢大意,單手執劍,如履薄冰地摸索前行。

  她自覺已謹慎非常,沒露出什麼破綻,繞過一處拐角,甚至還沒出這個院落,脊背上一股冷意便陡然躥了上來。

  暗夜中寒光微閃,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猝然朝她面門襲來。

  傾風心臟猛然一提,舉起劍鞘直接削去,聽見清脆一聲撞響,虎口竟被那力道震得有點發麻。若是阻擋不及,怕是現下腦殼都得透風了。

  她不退反進,抽出劍身,腳下蓄力一蹬,整個人飛撲如電,往前衝出一丈遠,順勢翻出長廊,落到前方的空地上。

  兩側是苗圃,沒有高大的樹木,視野相對開闊一些。傾風乍一落地,視線便循著暗器來處掃去,果然在院牆後頭看見一道挺立的身影。

  那人大抵也想不到她敢迎面而上,還站在原地不動。

  傾風旋踵追去,進如疾浪。

  對面那位應當是隻妖,見她來勢洶洶,不閃不避,抬手掐了個訣,瞳孔與周身隱沒出一道紅光,對著她低喝一聲:「定!」

  傾風只感覺大腦被人晃動了下,起了一點波瀾,尚不等她做什麼,那異常便疏忽消散了。效力微弱得還不如一隻蚊蟲。

  而她借此已與那小妖近身,毫不猶豫抄起劍鞘對著他腦袋狠狠砸去,將人一把拍暈。

  看著青年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傾風還沒回過神來。心道真是有病,怎麼放這麼一隻小妖過來守門?法術學成這鬼樣,半桶水都沒就敢出來丟人。

  蹲下身掰著對方下巴檢查了下,發現居然就是一隻狐妖。不由大驚。

  紀欽明是捅狐狸窩了嗎?還是她天賦異稟,專門剋狐狸?

  傾風心念急轉,不經多想,決定就將這隻狐狸帶出去。拽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提,那毛骨悚然的危險直覺又來了。

  身後一道猛烈掌風如尖刀劈來,逼得她倉促後退。

  落空餘勁打在邊上的木柱上,直接一聲巨響,柱身崩開數道裂紋。

  也是個高手!

  傾風抬起手腕,戒備掃視四周,打起十二分心神。

  ……狐狸不是坑她吧?這也叫不足為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6:48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九章 劍出山河(八十九)

  來人隱在黑暗處,借著迴廊下的陰影,仔細打量著月色中的傾風。

  那雙視線直白得刺人,其中夾雜的殺意不加掩飾,叫本就濃鬱的夜色又沉凝了幾分,從草葉瓦簷上滾落的水珠都帶上股刀光劍影般的蕭瑟。

  傾風耳朵動了動,聽到身後也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對方身形騰躍間捲起的風聲,倏忽停在離她約莫一寸的距離,隨即一聲鏘金利響,是長刀出鞘的聲音。

  已是被人給圍了。

  不應該啊!

  傾風頭疼地想。狐狸偷盜那都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哪有日日防賊的?更不可能為了防個賊,將東西院都要調個個兒。

  傾風暗暗心驚,好在面上五官蒙了嚴實,只一雙眼睛在警覺地轉動,確認著庭院的布局與敵手的所在。

  她不動聲色地問:「好漢,哪時發現我來?」

  對方聲線低啞,亦是壓著嗓子叫人辨不出音色:「閣下既敢進宣陽王府,不如留下草酌一杯。」

  「不必不必。」傾風客氣道,「下次走了正門,備上厚禮,再來相會。」

  對方聽她居然還能油嘴滑舌,而不是抓緊跪求饒命,冷笑著說:「走不得了。」

  傾風也笑:「那也未必。我在別人家借錢花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

  對面人一言不發,想來是判斷不準她的年齡。聽她言語老道,信口胡說,不像面薄的年輕姑娘,真以為她是個前輩。

  雙方都沒摸得對方底,下一瞬,不知是哪邊先動的手,只聽得衣袍的獵獵鼓動聲,不過眨眼,幾道黑影已衝殺到一起。

  潮氣被風裹捲著直撲面門而來。身後那人進擊時刻意將刀尖擦過院牆,發出刺耳不適的噪音,引得傾風下意識偏頭瞥去。

  傾風大睜著眼,一時感覺眼眶裡多出些濕意,不知是那點滴不絕的雨水又下了起來,還是對方刀刃上的水珠隨他動作飛濺。

  前頭掌勁後有刀風,哪邊都不是善茬。傾風處境不利,該火速抽身撤退才是。可她向來喜歡劍走偏鋒,斷然不能還沒開打,就被對方壓住勢頭。

  於是雙腳反穩穩定在原地,劍光斜挑,從對方的刀鋒中滑入一道,直逼他咽喉而去。

  料定對面兩人第一招多是試探,不會用出六成以上的力。

  果然,刀客被她須臾間爆發出的狠勁所震懾,從沒見過有人第一招就打出玉石俱焚這等覺悟來的,自覺收回攻勢,頓住身形,拿刀背去擋她的劍鋒。

  傾風借著他的力道,轉身回刺,出手暴烈,泠泠劍光以雷霆之勢直擊另一人胸口,逼得那人不得不退,掌心運勁去推開她的劍刃。

  這短促的一次交手,三人都從彼此身上察覺到了陌生的妖力,各自驚疑。

  傾風竟連兩隻妖的本相都勘不出!該不是人境常見的妖族。

  紀欽明家中怎那麼多厲害的妖?

  若是紀氏寶庫由這幾人看守,甭管狐狸從哪個角落裡偷摸著進,識得什麼白澤的密文,都絕無可能從紀府安然逃脫。路過的螞蟻都得給他們卸下六條腿來。

  傾風借著二人合擊的空隙,搏出一絲漏洞,腦海中飛速轉過幾個念頭,已生退意。

  這兩隻妖趕來最快,等其餘侍衛反應過來再來合圍,她想走就真得插翅了。

  似是察覺到她心中所想,不等她虛晃幾招趁機開溜,對面那兩隻妖已一改攻勢,不作糾纏,只堵住她的去路。

  青年摩挲著自己掌心,擦去被她劍氣震破淌出的血漬,低聲道:「九尾狐?哪裡來的?」

  傾風望向說話那人,手中長劍握得死緊,眯起眼睛,沒有吭聲。

  距離近了,此番才得以看見對方的臉。可因烏雲蔽月,仍不大清晰。

  只能看出對方雙眉斜長,目似點漆。全身毛髮旺盛,手臂露在外面的一截也全是濃密毛髮,乍看一眼還以為是件黑色薄衫。

  臉上鬍鬚更是似叢林密布,將他半張臉都給遮住了。配上他魁梧的身材,活似一隻站立的野熊。

  傾風端詳幾眼,忍不住調侃一句:「你怎麼在自己府裡,還見不得人呢?」

  對方也不生氣。

  任何長毛的妖族大概都不會為自己皮毛厚亮而感到難堪。

  他垂下手,沖著對面的刀客使了個眼色。

  傾風動作更快,先一步提劍與那刀客發難。

  野熊這回站著沒動,靜看二人過招。

  他與刀客都是更擅獨行的武者,雙方混鬥到一起,反互相掣肘,不好施展,更易被傾風制住。

  他乾脆守在就近的院牆前,以防傾風使詐脫逃。或覷個時機,出手偷襲,好叫傾風時刻精神緊繃,不敢鬆懈,消磨她的意志。

  很是陰損。

  傾風自然察覺他的用意,但顧不上許多。她手上這把劍就是半個破銅爛鐵,自不敢與人比拼力氣,劍招走得行雲流水,與那刀客拉扯周旋。

  一個猛撲,一個靈活,一進一退間真像貓捉耗子。

  遠處腳步聲逐漸雜亂起來,該是被刀劍撞擊的響動吸引。

  侍衛們自知力微,沒有上前相助,而是繞去巷外院口,將此地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傾風見事態越發不利,不能再與二人僵持了,眼珠不停飄動,尋找著撤離的路線。

  她出門自不能什麼都不帶,也沒打算走光明正大的路子。與那刀刀好好餵著招,裝作心不在焉的模樣,突兀拋出一把毒粉,再抖出一把暗器。

  刀客咒罵一聲,屏息後躍,但還是晚了一步,猝不及防吸進一大口毒粉,捲動刀身去揮散藥粉時,又被一柄手指劍刺中胳膊,當即陣腳大亂。

  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毒性如何,不敢再貿然亂動,立即封住心肺處的筋脈,僵在原地,試圖用妖力將毒素排出。

  傾風縱身起跳,輕功使得悄無聲息,就要從刀客頭頂越過院牆,再轉向離開紀府。

  臨行前心生警覺,回眸一看。就見野熊仍杵立在原地,兩手掐訣,自腳下蔓延出一道幾不可聞的金光。

  細看那金色,不是鋪成一整片的光華,而是由條條屢屢的絲線拼成。其中有幾根已趁著方才比鬥,纏上了傾風腳踝。

  傾風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因那妖法施展得略為緩慢,與她見識過的幾大妖域都不能相比。

  她用劍尖往金線上戳了兩下,看著金光穿透劍身,思索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忽而恍然大悟——這是隻大妖!

  傾風半隻腳被拖進了他的妖域。

  刀客與野熊看出她周身氣場變化,以為她心生懼意,露出一絲嘲諷。

  「同是妖族,聽我一句好心提醒。你再往前走幾步,待這金線繃緊,你一雙腿就別想要了。」刀客按著傷口,下巴一抬,語氣倨傲道,「進了這道牆,你只得乖乖留下!先將解藥交出來!」

  野熊厲聲質問:「你是哪裡來的九尾狐?誰人指派?意在何圖?主上敬你們三分,莫非爾等真不識好歹?」

  傾風聽得迷迷瞪瞪,不知他在胡扯些什麼,可直覺認為他口裡的「主上」該不是紀欽明。

  人境除了刑妖司裡的那隻狐狸,也該是沒有第二隻九尾狐的。這熊模熊樣的家伙嘴裡說得好像跟九尾狐一族很熟,來歷又十足隱秘,不定真是從妖境裡流竄過來,受紀欽明庇護。

  傾風這樣想,心裡一陣翻江倒海,嘴上卻飛快接了一句:「呵,你主上做過什麼,自該清楚,還能賴著臉皮說敬我們三分?真當我們好欺負?」

  野熊氣憤道:「你既自己有了門路能過來,就該知道我們所說為真。九尾狐的小公子失蹤與我們有什麼干係!他眼下就藏在刑妖司裡,才是真的叛離妖族。我們留過他一命,已是看在狐主的面子,你們若再三來壞我們好事,我就當你們與他同心,決意反叛,就地誅殺!」

  傾風心下愕然道,狐狸嘴裡那番走花溜冰似的夢話居然是真的!歪過頭,裝作懷疑地說:「嗯?他在刑妖司裡?全憑你一張嘴?莫要給我族安那麼大罪名,想尋著藉口誅殺我,沒那麼容易。我今日過來,與他數年前失蹤,可不是一樣!」

  不容她再打探幾句,刀客察覺異常,開口打斷道:「等等,不對勁。她身上妖力有些古怪。」

  傾風「嘖」了一聲:「我與他好好聊天呢,你多餘插什麼嘴?」

  她原還顧忌著,不要用陳氏或山河劍裡的劍法,免得叫人起疑,所以出手招式有點滯澀,幾次生搬硬套。卻是失算,沒想到這裡竟有隻潛藏著的大妖。

  眼下再顧不上許多,目帶凶光,劍招一轉,返身朝著野熊殺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7:12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章 劍出山河(九十)

  傾風還是第一次用劍意中的劍招與人對敵。這一劍直去,氣勢洶洶好似渾然一體。

  野熊還當她是先前那個普通高手,劍招平平無奇沒什麼精深招式,不過是速度迅敏些,殺機衝湧些,憑一個亡命之徒的打法與他二人勉強相持。並不將傾風與她的劍擺在平等的位置。

  直至耳邊傳來劍身蕩起的朔風之聲,抬掌應對卻發現那劍招陡然變得詭譎莫測,才驚覺不對。

  短短幾劍交錯,已被晃得眼花繚亂,只感覺傾風劍中忽然有了一股自己領悟不到的神韻。

  劍光堂皇而流暢,輕似鴻毛又似能力敵千鈞,劍勢鋒銳無匹,令他對自己赤手空拳而心生俱意,有些不敢拿肉身去擋。

  那大妖估計也沒料到傾風居然還留有後手,當下有些慌亂,被打得左支右絀。知曉局勢要對自己不利,需得速戰速決,定住身形兩掌一合,覷緊時機去抓傾風的劍身。

  長劍震顫著發出一聲悲鳴,在他掌心下驟然崩斷。

  野熊萬想不到有人前來夜襲,居然是帶那麼次的兵器,加之先前那陣劍光蔽日、虛實難料,還以為是什麼神兵,自然是平生之力都用了上去。這下收不了勢,雙掌舉在半空,帶著肩膀朝下傾斜,雙足根生在原地,霎時間動彈不得。

  傾風卻是立即把劍一丟,改換招式,一掌朝他胸口拍了過去。

  野熊正面挨受一掌,雖不致命,可內息湧動加之怒火翻騰,還是被打出了重傷。氣勁逆行,撞上後方高牆後當即彎腰嘔出一口血。

  刀客想上前,舉步又遲疑,捂著手臂上的傷口乾咳兩聲。

  那大妖喉結滾動,喘過氣來暴喝出聲:「欺人太甚!」

  傾風哪管他什麼甚不甚,想他如果不識相收回妖域,就沖著他腦殼再敲一頓。

  所幸這隻野熊修為尚不到家,多半是剛修至大妖,一岔氣,腳下的妖域便維持不住。

  傾風垂眸一掃,見自己腳上金線已然消散,不再戀戰,用手刀威脅了下,借著邊上的木柱攀上房頂。腳下運勁,只顧奔逃,管不了什麼輕巧,踩踏處屋頂青瓦應聲斷裂,碎塊簌簌往下滾落。

  身形如皂雕平掣急閃而過,眨眼間已翻出院牆。

  側巷內蹲守的侍衛如臨大敵,手中長槍挺立,想要阻攔這位夜間來客。

  可惜不過一幫雜兵,只撐個人手多的場面,幫不上什麼大忙。窄巷擁擠,又不敢在上京城裡射箭,怕驚擾到周邊住民,只能看著傾風兩掌轟開一圈人,飛簷走壁,一起一落,從眼前消失。

  領頭之人揮手道:「追!」

  傾風猜那兩隻大妖不敢隨意出府,避開搜尋的侍衛,便放慢了速度。繞去原路拿回自己的水壺,躲進別人家院落,背靠著坐下調息。

  不多時,夜間巡衛的軍士也被驚動了。

  周遭幾戶百姓已被街頭的腳步聲驚醒,不敢點燈亦不敢出門查看,躲在屋中竊竊私語,從窗戶縫往外偷窺。

  傾風依照兵馬衝殺聲躲開巡衛,往城門方向小心移動。

  折騰了一個來時辰,終究是沒大張旗鼓地深夜出城堵剿,巡查聲勢漸小。

  傾風等人群散去,動靜平止,才翻牆出城,趁夜趕往刑妖司。

  這一行驚險重重,等出城後四下寂靜無人,心神穩定下來,傾風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後背衣衫打濕,覆在皮膚上一片沁涼。

  她擦去額頭汗漬,隨即感到的是一陣後怕的寒意。

  好在那二人小瞧她,沒叫來什麼厲害的幫手。

  也好在狐妖出場得最早,行了錯招被她一把劈暈。否則三人圍殺,她可能真要丟掉半條命去,才能從那高牆中突圍出來。

  傾風片刻不歇,一路跑一路思考,許是出了太多汗,回到家時口乾舌燥,恨不能將路邊帶露水的葉片都嚼爛生吞下去。

  她懶得走正門,野蠻地從半開窗戶裡翻跳進去,顧不上點燈,摸黑提起桌上水壺,見裡面還有半壺水,往杯子裡倒滿。

  剛喝了兩口,大門被人一腳踹開。陳冀粗服亂髮地站在門口,表情陰鷙,見人就罵:「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天都要亮了!為師還以為你折裡頭了,以為明日要去撈你。我說你又沒進人家寶庫裡去,不過是走一遭,怎麼能用得上那麼久?」

  「廢物」兩字就差貼傾風腦袋上去。

  做賊都做得有失他陳氏的體面!

  傾風見他白日的戾氣到現在還不消停,端著杯子跟水壺後退,靠在窗邊,與他拉開距離。

  陳冀點了火,一張臉拉得老長,徹夜未眠的面色更是陰沉。

  傾風一連貫喝完三大杯的水,才從乾渴中活了過來,用袖子一抹嘴,叫苦道:「師父,你可別說,我信了狐狸的鬼話,一進紀府就著了道。」

  她將杯子放下,順道抽了張椅子,虛脫地坐下,繼續道:「紀欽明家裡有好幾隻厲害的妖,還有一隻大妖。今夜出來迎戰的就有三個,後院裡不定還有多少。要不是我盯著他家的門匾進去,我都要以為我進的是什麼妖窟。」

  陳冀皺眉,鬆垮的眼皮沉沉下壓,遮住了他復雜的神色,在桌邊緩緩坐下,問:「他府裡還有大妖?」

  傾風敘述道:「是。與他們打了一通,沒能摸出他們根腳。一隻狐妖……不知道怎麼回事,比我們這邊的狐狸還犯蠢,我率先給他撂了,不知他水準如何。另外兩隻妖身手都不錯。其中一名刀客雖還沒修至大妖,我估摸著也不遠。這樣的人物哪怕在妖族都屬少見,怎麼會齊聚人境護衛紀欽明?紀欽明能給他們開出什麼條件?我才不信能有什麼正經說法。」

  陳冀亦覺反常,頭髮散亂地垂落下來,在火光中映躍在他臉上,將他臉色更是照得晦暗不明。

  傾風細細思考著,補充道:「剛一進院就被他們發現,院中該有什麼陣法布置。我就說嘛,紀氏寶庫裡那麼多秘密,哪是一隻狐狸能來去自如的,必然有貓膩。」

  她把幾人在院裡的對話說了。

  陳冀的關注點跟她一樣,繃不住表情地驚詫道:「狐狸居然還是狐族的公子?!」

  傾風拍腿道:「對啊!」

  這小子倒賊,從來只說他父親很有錢,多餘的沒敢透露。

  不過就算他說了估計也不會有人信,畢竟九尾狐向來以聰慧狡黠聞達,狐狸那腦子一看就是嶄新的,馬馬虎虎沾點邊兒就算不錯了,五代以上都算合理的,不料竟是正統傳承!

  「聽起來九尾狐在妖境還算一方勢力。」陳冀的思路徹底歪了,「妖境的九尾狐現在都是這個樣子嗎?還是意外生了這麼個兒子?狐狸該不會是被他爹親手丟過來的吧?」

  傾風猶疑道:「該不會是,尾巴也會影響他的腦子?」

  「罪過啊!」陳冀慚愧反省了下,很快又道,「不對呀,他要是不蠢,怎麼會被我砍掉兩條尾巴?」

  二人有的沒的感嘆幾聲,復又沉默下來,重歸正題。

  陳冀摸摸額頭,斟酌著道:「照你這樣說來,即便狐狸來歷不凡,也不該如此輕易在寶庫中進出。他們能念在狐族的面上稍加留手,不殺他已是開恩,怎麼也該趕出去才是,為何要放任他進寶庫偷盜東西?這不合理。」

  傾風頷首:「我也是這樣想。所以狐狸當日探訪紀府時,府中守衛定然沒有今日森嚴。要麼是有人刻意將他們調開了,要麼是彼時這些大妖還沒為紀欽明效力。後者不大可能,聽他們言語,對狐狸來歷去處都有些了解,不是新客。」

  陳冀沉吟良久,問:「你以為如何?」

  這話問的有點沒頭沒尾,但傾風知他最關切的,其實不過是紀欽明今時的立場。

  勾連妖族,不管紀欽明作何打算,都是誤入邪道。何況眼下人境災禍不斷,看似平和實則風雨欲來,再經不起內政的消磨。陳冀實不願對方與此相關。

  「我只跟他說過幾句話,不懂他。」傾風說,「師父你怎麼看?」

  陳冀尚有遲疑,搖擺不定,擔心是自己偏私,壓下心頭反復,說:「我昨日見他說得句句懇切,還是一副忠義良善的模樣。只不知是自己心生了魔障,還是他與權力這東西沾染確實變化,只覺他所言有違真心。」

  總歸是一池水已經翻湧起來了,斷沒有風平波止的道理。

  傾風在意的與他不同,管不得紀欽明好壞。

  「師父,總該不是我多心吧?從狐狸去偷盜寶庫開始,一切是不是太過巧合了?」傾風緩聲道,「偏偏是狐狸,人境只他能破寶庫外的密文。他被小妖們引到上京,一路順遂,在寶庫中發現了萬生三相鏡與蜃樓。這兩樣法寶至關重要,缺一不可。換作是我。萬生三相鏡這樣的至寶,即便是放在寶庫裡,也該藏在隱秘處。哪是他倉促下就能找到,並帶出去的?」

  陳冀靜聽著她說。

  傾風活動著肩頸,覺得哪裡都不大舒服:「還讓他一通亂轉,在密牢裡找到了紀懷故關押著的陳氏遺孤。隨後狐狸跑到界南。紀懷故只帶著四個不頂什麼大用的侍衛,以及幾個初出茅廬的幫手就來追。偏生惹到我,一步步,好像什麼都被人安排好。」

  以前不覺得哪裡古怪,現下擺出來逐一剖析,才發覺實在微妙。

  換做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紀懷故都不至於死。

  天底下除了他們師徒二人,還有誰敢一言不合斬殺他?

  簡直就像是,把紀懷故特意送到傾風劍下。

  這困惑漂浮出來,就怎麼也摁不下去了。傾風一深思,便不覺要打寒顫。

  陳冀本就迷惘,被她這一說,更覺糊塗了。

  紀欽明同妖族是個什麼關係?

  誰又能在紀欽明跟前設計殺害紀懷故?

  他抬手打斷,從頭開始捋來:「紀欽明府裡有妖族,從妖境來的。」

  「是。」傾風果決道,「不過也僅此而已。其餘皆是我等斷想。乾脆多餘的先不表,找到別的證據,再不忙給他定罪。先生都未提及他有反心,單憑我二人回京短短月餘哪裡能判定?眼下最可疑的,還是狐狸能進他家寶庫的事。見了鬼了。」

  陳冀說不上是不是鬆了口氣,點頭附和:「對。」

  傾風說:「待會兒我去找狐狸問問。」

  陳冀過去將妖火吹熄了。傾風見屋內還有光色,回頭一看,才發覺屋外天已轉亮。

  濛濛日色照在天地間,遠處山脈被籠在團團雲霧裡,俱是一片茫茫景色。

  院裡的葉片又落了整地,如同傾風那顆快操碎的心。

  傾風奔波整夜,此刻方敢鬆懈,扶著窗台起身,手腳都有點酸軟。正準備回屋補個覺,就聽見一道拖長的熟悉呼喊:「陳傾風!」

  那嘹亮的嗓音喝破大早的清淨,一路從山道疾馳而來,衝進他們院門。

  傾風額頭的青筋開始跳了。

  狐狸從窗戶外探出頭,氣得跺腳,小聲質問道:「你去紀欽明家裡偷竊,怎麼不告訴我?!沒有我去,你能偷出個什麼東西!」

  傾風:「……」

  這狐狸缺八百個心眼,倒是有雙八百里長的耳朵。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7:28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一章 劍出山河(九十一)

  傾風沖狐狸招招手:「進來。」

  狐狸抬起腳,就要直接從窗戶翻進去。爬到一半了,抬眼見陳冀陰惻惻地盯著自己,心下一凜,縮起脖子,老老實實將腿放下去,並用袖子擦了擦窗台,將昨夜飄進屋簷的幾片葉子拈下去。

  他咧嘴沖陳冀賠了個笑臉,小跑著繞到正門。

  進屋後,陳冀的眼神還是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嚇得狐狸幾次想奪門而走。最後是硬著頭皮,緊貼牆面,小步挪動到傾風身側,坐在窗戶前的一張小板凳上。

  陳冀哼出一聲:「我這門是哪裡安得不好,入不得你們眼?」

  二人乖順搖頭。

  狐狸用餘光窺覷著傾風,擠眉弄眼,問她陳冀這脾氣是怎麼了。

  傾風哪裡敢陪他找死,將腰身挺板正了點,一本正經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去紀氏寶庫了?」

  狐狸能張嘴說話,便不會覺得害怕,好似全部的功力都凝聚在他一根舌頭上,當即高聲道:「這還用知道?紀欽明家的管事天沒亮就送信過來告狀了,沒有避諱。我在門外聽見他讓小童傳話,說是昨夜有盜賊入他府門,打傷他家中護衛,使的是刑妖司傳習的劍法。除了你還能有誰!」

  傾風小聲嘀咕道:「這麼丟人的事,他們也拿出來說。」

  狐狸鄙夷:「你好不講道理。」

  他雖也偷東西,可起碼知道丟人的是自己。

  有陳冀在,狐狸說話收斂了點,但說完還是敏捷抬手護了下腦袋。

  傾風登時明白了陳冀那種暴跳如雷的心態。

  分明沒怎麼揍過他,這動作、這反應,可真是種平白的污蔑!

  傾風忍住了手癢的衝動,說回正事:「你究竟是怎麼進的紀氏寶庫?一路遇見過多少人?昨日信了你的話,結果剛一進去就踩了人家陣法,叫他們發現,一連出來三個妖,其中還有隻是大妖。此外護院官兵不勝其數。還好沒帶你去,我自己逃出來已是千難萬險,要再多撈一個你,我只能選擇留你在紀府過夜了。」

  狐狸驚詫道:「怎麼會!紀府那麼多妖?你畫給我看看!」

  傾風回屋翻出紙筆。

  她畫畫不大行,連說帶描的,將那三個妖族的特徵勾畫出來。

  野熊跟刀客,狐狸都不認識。那個耳朵帶疤、眉骨外突的狐妖,他倒還真有點眉目。對著畫像翻轉著來回看,捂著額頭一陣苦思。

  傾風觀他神色,試探詢問:「果然,是你們九尾狐家的人?」

  狐狸不屑道:「什麼九尾狐?他頂多是隻普通的棕毛狐狸,而且也不是我家的人了!」

  「我父親以前觀他略有幾分悟性,收他做弟子教習過幾年。可惜他好高騖遠,離了我父親自投別的門路,再沒聽過他的消息。原來是找到新的貴人依草附木。」

  狐狸將紙洩憤地往邊上一丟,丟完想起這裡不是他家,由不得他任性,又火速彎腰撿了回來。

  他將東西在手心揉成一個紙團,期待地問:「那棕毛狐狸厲害嗎?」

  這個問題可真是難住傾風了。

  野熊跟刀客的實力都算頂尖,而棕毛狐狸策應的速度最快,想來該弱不到哪裡去,只不過她無緣請教。

  傾風委婉地評價:「是一種我體會不到的厲害。」

  狐狸喜上眉梢,搖頭晃腦道:「看來是個廢物!哈哈,我就說!」

  傾風實難附和,畢竟狐狸也沒成器到哪裡去,只感慨道:「沒想到你父親是個權貴顯要。」

  狐狸氣不打一處來:「我早就跟你們說了,是你們不信!打從我去到界南起,我……」

  眼看著氛圍要往大倒苦水的方向去,一直旁聽的陳冀開口打斷,問:「這麼說來,他還算是你師兄?你覺得他現在是在聽誰差遣?」

  「算什麼師兄?我才不認!」狐狸不高興道,「離了我家,還能去哪裡?我九尾狐的門楣已是極高,旁人無處可比。他同行既有別的厲害妖族,多半是滾去了妖王身邊做事。我倒要看看,他能成就什麼大業!」

  陳冀若有所思地道:「妖王……」

  狐狸情緒一會兒一個變化,拋玩著紙團,又激動地說:「果然紀欽明這人不清白,他與妖族暗通款曲,不定在打什麼陰損主意!你們什麼時候去抓他?」

  傾風提醒他:「你就是妖族。」

  狐狸說得理直氣壯:「白澤還是妖族呢!我現在是白澤的人!」

  陳冀聽完自己想聽的事情,起身走了。不多時出了院門,沒打招呼,不知是要去哪裡。

  傾風攔住蹦跳起來的狐狸,又問了些他來上京的經過。狐狸被她問得不耐煩起來,活像是在受審,覺得無趣,草草答上幾句,找了個藉口匆忙開溜。

  被他這一打岔,傾風的睏意也跑沒了影,乾脆換一身衣服,去廣場上課。

  柳望松的嗓子快好了,這對兄妹今日難得的沒有吵鬧,而是湊在一起嘀咕。見傾風過來,才停了討論。

  柳隨月快跑過來,附到她耳邊問:「你去紀氏做什麼?他幹了什麼得罪你的事情?」

  傾風卡了下殼,奇怪道:「怎麼連你也知道?」

  「聽說昨夜城裡鬧了好大動靜,巡衛來來回回跑不知多少趟,馬蹄聲將百姓都驚醒了,今早風聲傳得轟動沸揚,我自然是聽他們報回來的消息。」柳隨月單純地眨了眨眼睛,「刑妖司裡的女刺客,除了你還有誰?」

  傾風心頭哽了下,環顧一圈,發覺周圍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顯然不止他們幾人聽見傳聞,但凡有些門路的,都知道她昨晚的光輝事跡。

  沒有證據居然也能傳得人盡皆知。

  她當紀欽明見不得人,紀欽明倒是先將她架到見不得人的位置上。

  柳隨月見她神色幾番變化,站著無端出了神,抬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問:「你沒事吧?」

  傾風將她手按下去,搖了搖頭。

  柳隨月雖覺可能性不大,還是提醒了句:「昨夜的如果不是你,那就是有人成心陷害,壞你聲名,你得找先生為你澄清。」

  傾風慎重考量了一遍,隨即覺得沒什麼重要。

  做就做了,當面對峙都不怕,還用怕別人傳閒話?

  拿到她人贓俱獲再說其它。

  這麼一想,心下寬了不少。

  傾風不以為意地挪開視線,找了一圈,問道:「袁明今日也不來?他還沒好全?」

  「袁明師兄已經能起來了,今日是下山去掙錢了!」柳隨月不作他想,拍著手歡欣與她分享道,「他身上妖力還沒消解乾淨,修為精進了不少。別敘師兄說也算是因禍得福,讓他認真修煉,不定能徹底壓住火系遺澤的反噬。哇,袁明師兄苦盡甘來啊!」

  傾風在袁明的勤奮下生出點自慚形穢。總說自己窮,可平日吊兒郎當,不曾像他一樣苦勞,攢之錙銖,分毫不花。

  「他究竟要養多少人?」

  柳隨月愁苦地嘆了口氣:「不好說。你也知道的,他故鄉百姓以前被蓄為人奴,村中好些人都因此身殘,若無人照養,是活不下去。如今一些孩子長大了,雖能出去打打雜工,可掙不來多少口糧,生個病幾年積蓄都要倒貼進去,還得靠袁明師兄接濟。好在絕塵師兄來了,叫他去碼頭幫忙護送貨物,是個肥差,能叫他輕鬆賺些銀錢。」

  大早上的聊這些,著實叫人心情沉鬱,傾風抿了抿唇,半晌只能說出一句:「那就好。」

  柳隨月「嗯」了聲,掰著手指頭,接著道:「加上刑妖司的補助,袁明師兄一個月能掙百多兩呢。有時幫著京城一些世家子弟修煉遺澤,沖他名號來,一次百兩的酬勞也不在話下。倒不至於吃緊。不過是他慣來節儉,不敢亂花。」

  傾風聲音變了調:「多少?!」

  柳隨月被她驟然拔高的聲線嚇得一個激靈,往後倒退一步,無辜道:「怎麼了?」

  傾風被她嘴裡的巨額錢財砸得暈頭轉向,深切懷疑大家待的不是同一個地方。

  她靠著刑妖司兩天十五文的補助,以及陳冀偶爾發放的零錢度日,怎麼身邊人人都是巨富。

  還沒出聲,聽見身後傳來某人難掩笑意的調侃:「她這是貧窮的聲音。」

  傾風怒容驟變,憤然回頭。

  林別敘還不緊不慢地笑道:「昨日等了你大半天,不是說要來找我嗎?」

  傾風正愁無處發洩,張嘴便下意識反駁道:「誰要找你!做什麼美夢!」

  忽然想起舊仇來,話音剛落又改口:「對,我是要找你!」

  她挽起袖子,四處找著趁手的武器。

  林別敘渾然不覺她的殺意,說:「正巧我也有事要找你。」

  當著眾人的面打他們大師兄確實不大好,這人還挺識相,自覺找沒人的地方,傾風一扭頭:「走!」

  否泰山上埋有不少妖族遺骨,弟子們不敢亂走,好些地方人跡罕至。

  林別敘領著她往條條岔路上穿行,不出一刻鐘,傾風看著周邊已是全然不認識的景色。仰頭一望,倒是還能看見山頂的鐘樓。

  直到抵達一處清澈水潭,四野真的無人了,才停住腳步。

  雨過幽徑,潭邊野花倩影婆娑,林間鶯聲不斷,繁盛絢麗,春意彌留。

  林別敘回過身,開口道:「昨夜……」

  「不用再提昨夜了!」傾風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頭,當著他面掂了掂,坦誠應下,「昨夜是我!怎麼了!」

  林別敘從沒見過有人做賊做得如此囂張,頓了頓,故作為難道:「你這樣說,我就不知道該從何講起了。本來是想與傾風師妹提個醒,近日不宜……」

  傾風一粒石子彈射過去。

  林別敘一直盯著她動作,早有防備,不過沒想到她會忽然發難,側身險險躲過,眼神不解地看向她。

  傾風指著他道:「林別敘,你蒙我做什麼?你閒得慌嗎?」

  林別敘這人沒臉沒皮,被人當面戳穿,不見羞愧,反笑了出來:「被你發現了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7:43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二章 劍出山河(九十二)

  傾風聽出他話語裡還有些遺憾的意味,恫嚇道:「小心點說話,這裡可沒有別人能救你。」

  「有人在也比不得傾風師妹啊,畢竟鮮少有俠士敢孤身夜闖紀府,還能安然出來。」林別敘順桿爬得飛快,演技拙劣地道,「害怕。」

  林別敘這人不僅長了一身的反骨,上頭大抵還都寫上了欠揍二字。常日尚能遮掩,一見著傾風就根根直豎起來。加上他厚顏無恥的定力,嬉笑怒罵中都有種渾不怕死的潑皮樣,看得人咬牙切齒。

  傾風拍拍手裡的沙土:「沒別的人話要說,我可就走了。」

  林別敘長睫一耷,眸光微閃,終於顯露出一點真誠來,說:「傾風師妹,你我二人何必針鋒相對?不如握手言和?」

  傾風嗆聲道:「誰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你故意找茬來得多!」

  林別敘無奈嘆息道:「我可是誠心幫過你不少忙,連命也險些賠進去半條,不過偶爾與你玩笑幾句,你卻是一點好都不念我。傾風大俠,以你這樣的身手,以及來日的地位,能不能稍稍大度一點。」

  傾風聽著他這恭維不像恭維,諷刺不像諷刺的一句,思考了會兒,還是不甘示弱地道:「你既說我小肚雞腸,我還能對你大度?」

  林別敘不作聲,只笑著看她。

  傾風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那麼點兒針尖對麥芒的意思,不過念頭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她心安理得地壓下去。

  不能在林別敘這裡吃虧,分明是他開的頭,他少佔一句便宜那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所以還是他的問題。

  傾風在水潭邊隨意找了塊石頭。石面被水流沖刷得平整,該是有人從潭底搬上來的。她也不擦,直接坐了上去,用手邊的石子拋砸入水,驚動淺游的細鱗,看著一群小魚四散分逃,笑了笑,說:「世人皆以為我桀驁不馴、不服管教,苟活一世只求順心。其實我牽絆掛礙諸多,最聽師父的話。」

  「世人皆以為你溫文爾雅、謙和寬仁,是刑妖司陽煦山立的大師兄。其實你冷情冷性,什麼都不在乎。浮泛於世,凡事只覺無聊。」

  岸邊涼風習習,傾風不必回頭,聽見林別敘衣袍被風鼓蕩的聲音,便知道他在朝自己靠近。

  耳側風聲一掠,視野光色微暗,轉過頭,林別敘已在她身邊極近的位置坐了下來,長袖還甩了一半在她膝上。

  因是盤坐在地,比她矮了一截,需略微仰頭看著她。林別敘眼中笑意比何時都要真切,當她方才說的是什麼美讚,坦然附和道:「不錯,少有人能看破我本相。所以我二人,從某種程度來說,何其相像。皆是受人誤解。該是知己啊。」

  潭影空明,照出二人模糊輪廓。此外還埋了一座山,藏了半片天。縱使水光碧淨,也沒有林別敘此刻的瞳仁來得澄清。

  裡頭只她一個人影,有種秀徹明熠的神采。

  傾風對著他看了一會兒,有短暫的愣神,彎腰抓起地上一把鬆軟的泥,朝他丟了過去。

  這人不躲,只無所謂地將袖上泥漬拍乾淨。

  潮濕的泥土還是在他淺色外袍上留下了一道痕跡,那點穢土抹到別人身上是髒污,落在他身上倒是猶如寫意的一筆水墨,不怎麼顯邋遢。

  林別敘:「你這人……都同你說過,你若打我會倒黴,怎麼不信呢?」

  傾風把他那一角衣袖也丟下去,擺出一副破罐子的架勢:「說說,我還能怎麼倒黴?少了你那瞎編的卦術,還有什麼虛張聲勢的手段?」

  「真是六月飛霜、冤情難解,我同你說的大多是有理有據的真話,怎麼在你嘴裡全成了誑言?」林別敘將袖口收拾平整,「遠了不說,近的不就有一樁?紀師叔想找你與他共謀。」

  「什麼共謀,說難聽些叫利用。」傾風唇角一揚,疏狂笑道,「我會怕他?」

  林別敘聲線清潤,拖長了音,忍不住又開始怪調:「傾風大俠自是不怕他。不過陳師叔此刻想必已經提著劍,站在紀府大門了。」

  「我師父?」傾風將信將疑地斜他一眼,又朝水裡扔了塊石頭,看著水面波紋漾開,眉頭緊擰道,「我師父去找他做什麼?為我報仇?」

  林別敘說:「畢竟多年手足,陳師叔或許會信他兄弟兵行險著、與虎謀皮,卻絕不會信他跟妖王勾結。當年妖族破境,陳氏六萬兵將,以及三座邊城共計數十萬人隕命,紀師叔便是再鬼迷心竅,也斷不可能做這種賣身投靠的人奸。可是偏巧,紀師叔身邊有好些妖王的部屬。」

  傾風順著想了想,意味深長道:「是啊。你怎麼知道?你們刑妖司是不是也派人去偷過?」

  紀欽明還怪倒黴的,房子建在上京,跟路邊的野花似的,老是被人採摘。

  「何來叫偷?分文未取。」林別敘含混帶過,續道,「何況此事本就經不起推敲。紀師叔高居廟堂,是朝廷重臣,緣何家中一定要由妖族守衛?是人境沒有高手嗎?還是同族不如大妖可信?說是招攬賢才用以驅策,不定半是監聽。他既將謀算打到你頭上,總得給你師父一個解釋,可他說不出能勸服的理由來,只是與陳師叔無謂爭端。」

  若陳冀與她誓不同意,紀欽明的算盤就只能半道落空。

  傾風指腹摩挲著棱角尖銳的石塊,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水中倒影。心中雜念漸去,可心緒還是紛亂難平。

  最看不穿的果然是人心,連極端的好壞都辨識不清。

  未盡之言她腦海中已經分明,可沉默不言,林別敘仍是完整說了出來:「你昨日夜襲傷人,刺殺未果,目下傳得滿城風雨,已然是要撕破臉皮。此番你是私報公仇,他可以尋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來壓你。他這般下作相逼,以陳師叔的脾性,提劍去找他要個說法,不是合情合理?憑他陳氏的劍術,那幫妖將自不敢相隨。陳師叔便是想聽聽,這久別十五年的志朋,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傾風品了品,不大是滋味地道:「所以我就成刺客了。」

  林別敘好笑道:「嗯。不然呢?你這位來日劍主,是恰巧出門散心?還是眼紅去偷盜銀財?紀欽明想必設陷等你許久,不料你真的去了。」

  傾風將手中石頭往上一拋,不待落下,被林別敘中途截走。

  他見傾風尚且面有疑慮,便饒有興致地問:「怎麼樣?你要不要與我賭一次?既然我不能卜卦,也算公平。」

  「我不!」傾風回得乾脆,「怎麼賭?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是被你先說一嘴。」

  林別敘失望道:「好吧。」

  傾風偏過頭看他,才發現他不知哪時又靠過來,趁著說話的功夫,用邊上的幾塊碎石頭將她滑落在地衣擺給壓住了。

  傾風一把將衣服抽了回來,用手掌蹭乾淨,又覺得這人幼稚,又覺得這人小氣,奇怪道:「我說你到底是什麼妖?睚眥轉世嗎?」

  林別敘漫不經心地說:「你猜我是什麼妖。」

  傾風的視線下意識往下移去,落到他腰身上。未及深思,被林別敘拂袖擋了視線,用指節頂著她下巴往上抬,氣笑道:「不要亂猜。」

  傾風顧不上他的爪子,躊躇著道:「可能……不是什麼好腰?」

  「你是什麼無賴?」林別敘險些內傷,「你在胡說些什麼?」

  傾風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沖他點點頭,好心勸道:「老人家還是多躺著吧,被人砍過幾劍,也怪可憐的。」

  「你該不是以為,我是少遠山那條龍脈?」林別敘眸光幽沉,笑意中有種難以為繼的猙獰,咬字重音道,「我若真是,現在就一尾巴把你拍到水底下去。」

  傾風審視他片晌,鑑於他劣跡斑斑,還是篤定地道:「不,你又想騙我。沒那麼容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7:58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三章 劍出山河(九十三)

  林別敘縱身一躍,好似浮雲輕燕,飛向前方水潭。

  池水明澈,映出兩岸茫茫青綠,他一身淺色寬袍,如驚鴻飛鳥獨立在水面之上,抬手一揮,負到身後,轉過身來笑道:「少元山那條龍脈,如若一開靈智便能演得好白澤的弟子,也不會坐以待斃叫人砍斷兩次。」

  池中游魚朝他聚攏去,林別敘風袂飄搖,在水光跳映中不染一塵,頗有些將要羽化歸仙的脫俗,彷彿身處塵境之外。

  傾風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神,聽他說著話,聲音分明清楚,鑽進她耳朵後,卻也如這日光,被水面的波濤給揉碎了,變得不明不白。

  心裡說著他又無端賣弄,怎麼不能正經答復。

  恰起一道春風,將兩岸落葉亂刮了過來,落在潭面上,引起一陣微瀾。

  傾風對著那些點綴用的景色散亂而細致地看了一圈,心猿意馬,飄忽不定,才恍惚記起去看林別敘湖中的倒影。

  風的痕跡被拓印在流動的波紋裡,天上游雲亦隨水影晃動。

  一隻白色的巨獸安穩盤伏在他腳下,龍首、戴角,在水光一線的分界下,四蹄踏水若飛。

  傾風縱沒見過白澤真身,如何也聽過傳聞,與那瑞獸在水幕背後的眸光直直對上,迢迢相望,腦海中已不由掀起駭浪,身形凍在原地不動,自我懷疑地小聲道:「這世上,能有兩隻白澤嗎?」

  白澤這種與大道氣運相連的瑞獸,千百年都未必能出一個。即便出了也是隱修於林。

  若非當年兩族打到白骨露野、岌岌可危的地步,先生根本不會出山。

  林別敘緩步朝她走來,溫聲說:「為何不能?白澤應國運而生。先生是你們人境的白澤,而我生於妖境。」

  那道渺遠倒影又在碧波中幻夢般消散開,傾風抬起眼皮,看向已近在咫尺的人,上下打量他許久,沒有吭聲。

  「你以為妖境是受天道摒棄的凶蠻之地嗎?雖叫妖境,可妖境裡最多的,其實還是人族。」林別敘話鋒一轉,談笑自若地拋出一番堪稱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我確實才出世不久,所以此前還要仰仗先生庇護。如今看來,先生果然與我相剋。他勢漸微,氣運偏轉妖境,我便得天道垂青。而今妖境與以前大有不同,禮樂漸興、秩序漸明,如殘更將曉、百廢待興。如何,你要不要趁現在,殺了我?」

  傾風仰頭盯著他,看著他那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吧?」

  「陳冀,你休得霸道!趕緊下來!」

  今日天色透晴,上京城上的天空一碧如洗。陳冀右手倒提一柄火紅長劍,眾目睽睽中踩上宣陽王府的高牆,不顧周圍人聲呼喝,朝裡高聲吶喊:「紀欽明,我陳冀來,滾來應戰!」

  院牆內的幾位修士圍成一團,身後領著數十精兵,不敢上前與他硬拼,指著他急聲敬告:「陳冀,我尊你陳氏滿門忠烈,禮讓你三分。可你怎敢到人府前叫囂,你莫欺人太甚,速速退下!」

  陳冀一身粗布長衫,渾濁眸底略帶一分凶戾,淺淺往幾人身上一掃,只當是看在無名小卒,蟲草螻蟻,毫不掛在心上,提氣又喊:「紀欽明,你這奸詐小人,既敢做,如何不敢出來應聲?」

  城中百姓已如潮水圍滿街頭巷尾。販夫挑著雜貨混在人群中叫賣,商賈卻是連生意都不做了,關了鋪門倉促趕來。幼童不明所以,鸚鵡學舌地隨他叫喊,剛出了一聲,便被身後父母驚慌捂嘴制住。

  隨後到場的兵衛想將百姓驅散,已是連人群都擠不進去。四面議論之聲鼎沸,除卻陳冀等人有內力蕩動的叫陣還能叫人聽見,其餘嘶吼喊話都同石沉大海,連朵水花也濺不起來一朵。

  陳冀挑著把劍,沿著院牆徘徊走動:「紀欽明,你不出來,我就在外喊上一天,由得你丟人!」

  本就沸騰的人群又發出高勝一陣的驚呼。連同在外的兵衛也仰起頭望向對面的簷頂。

  來人一席深藍色華服飛上屋頂,因距離太遠面目模糊,凝視著陳冀,聲音沙啞道:「陳冀,你徒昨日夜襲殺我,我未深究,今日你又來。當京城是什麼地方,能任你一手遮天?」

  「我最見不得你這虛偽面目。你敢算計我徒,真當我陳氏無人?」

  陳冀掀起衣角,在劍身上擦了一道,那鋒銳劍刃將他布料割出一條口。他抿緊唇角,朝對面急刺而去。

  紀欽明出來時手中也帶了劍,可不像陳冀,劍未出鞘,鋒芒都斂在那青黑劍鞘中。見他突襲而來,兔起鶻落閃身躲避。

  陳冀一劍朝他劈去,高處磚瓦登時崩坍飛散,樓台頂部順著劍光蔓延出一道裂縫。是要當真,手不留情。

  下方武師見狀齊齊變了臉色,追來喊道:「陳冀!住手!」

  白日裡那些大妖不敢出頭,護衛的多是招攬來的修士,對陳冀多有顧忌,出手阻攔也不俐落。

  陳冀不予理會,更懶得多說,秋風掃落葉一般地將人一劍橫蕩開,殺意騰騰地朝紀欽明追去。

  紀欽明當年武藝不算超群,輕功亦不卓越,闊別多年,實力竟精進許多,輕功造詣已不亞於陳冀。

  他頭也不回地在碧瓦亭台間飛奔,出了府門,轉瞬沒了蹤跡。只一道長音在半空迴響。

  「陳冀,有膽追來,做個了結!」

  陳冀揮開礙眼人群,急追而上。

  二人一前一後,甩脫追兵,出了城門,朝南面而去。

  耳邊風聲呼嘯,眼前景色飛逝——路上行人少了,閣樓平了,道路荒了,草木濃了。

  在那酣暢淋漓的奔跑宣洩中,京師的繁華與風同去,年輕時的意氣卻又仿似隱沒的火花,在幾近枯竭的肺部點燃起來,連呼出的氣息都變得灼熱。

  天地開闊的溪岸邊,紀欽明倏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脖頸上一涼,陳冀的長劍就頂在他的皮膚。

  脈搏貼著劍身猛烈跳動,紀欽明唇色蒼白,看向陳冀身後,那條好似從天地盡頭蔓延來的長路,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平靜而熟稔地道:「陳冀,你覺得人境為何百年不出劍主?」

  時空猶如倒轉過來。

  長久疲勞奔馳,陳冀舌尖嘗到了一絲腥、一絲苦,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分道揚鑣的那個火堆旁。

  只是這一次,自己要說的話先被對方說了,於是張了張嘴,生硬問出一句:「紀欽明,你瘋了嗎?」

  「當年我是這樣看你的。」紀欽明用手指推開繼焰的劍身,對著陳冀那張蒼衰而陌生的臉,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大笑道,「你也有今日!」

  陳冀將劍收了回來,備好的那些句質問沒了時機開口,只聽著紀欽明在那兒瘋癲似地誇張大笑。

  許是他太久不笑,自己也忘了什麼才是正常的笑聲。

  那笑聲裡不聞多少喜悅,倒是更多夾雜著辛酸,帶著諸多復雜的情緒,從喉嚨裡擠出來,早已變了調,哭不似哭,訴不似訴。

  隨後又如一曲低啞難聞的曲調隨著弦斷戛然而止,紀欽明已背過身,面向奔流的溪水。

  他肩膀微垮,深吸一口氣,將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掏空出來,自顧著答道:「人境不出劍主,是因為龍脈不在人境。二哥當年說得對,天道,在妖境。」

  陳冀劍尖垂指著路面,地上全是硌腳的石塊,他情緒還沉浸在紀欽明方才那陣生硬的笑聲裡,聞言心頭大震,抬起頭道:「什麼龍脈?」

  紀欽明沉緩道:「當年龍脈生出一絲靈性,尚未能得道,便被人境劍主一劍重傷。龍頭留在妖境,數百年生息,又吞吐出龍氣。先生當年是借龍脈殘留在世的龍息,集天道偉力,才從少元山上拔出社稷山河劍。而今兩境封閉,自然不能再出劍主。」

  陳冀聞聽此言,覺得是場大夢之語:「誰告訴你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8:15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四章 劍出山河(九十四)

  日光皓耀,高懸正空,淙淙流淌的溪面清如明鏡,反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

  那水光又照得天色更為淨濯,照得紀欽明眉目淺淡,光華鋪上他的臉龐,似乎照透他的瞳孔、皮膚,叫他整個人似天邊那團雲霧渺渺茫茫。

  他偏過一半頭來,多年案牘勞形的憔悴被這過於強烈的光芒所模糊,又回復了幾分年輕時的面貌與青春,一番話語說得冷靜、克制。

  「人、妖兩境閉鎖,是因為劍主斬斷龍脈。目下妖境通道重開,且唯能從妖境前往人境來。呵,你擔心我是受人愚騙,可是人境修士索道多年,百般探求無果,而今只剩這一條猜測。是真覺得不可能,還是不過自欺欺人?」

  陳冀聽著他說話,聽著那平和的聲音裡混雜著細碎的水聲,聽不出一點情緒的跌宕。

  他有些不習慣紀欽明此時的反應,覺得他該更譏誚一點,更蓬勃一點,哪怕同當年一樣哭喊著咒罵他一頓,也比如今正常。

  可他全部的心力,彷彿都在多年的歷練中耗盡了,最後一點餘溫,也在此前的那場大笑中徹底成了灰燼。現下不過強撐起一副枯骨在與他說話。

  陳冀邁步走向溪邊,垂眸看著累累白石,放低了聲調,問:「龍脈,悟道了?」

  「不,沒有。」

  二人中間隔了約有半丈遠。紀欽明輕緩地同他陳述:「少元山在妖境亦是一處禁地,可是百多年來,在妖境一直有個傳說。說少元山的那條龍脈,其實尚留有一分神智,而今已在垂死之機。它不停呼喚過路的行人,想引他們上山,為自己除煞。」

  陳冀聽得認真,分出一抹餘光去看他的側臉。

  「百多年來,有諸多不信命的勇士,前赴後繼、浩浩蕩蕩地登山,以圖結束這場漫無止境的浩劫。可是沒有白澤護道,屍骨鋪滿山谷,也無人得以攀至峰頂。直到數十年前——」紀欽明說著頓了頓,「二十年前,妖境的人族真出了一位天驕。他想要率眾反抗妖族的欺壓,去往少元山上求道。不僅沒死,還領悟了龍的遺澤,並從龍脈處繼承了它最後的吐息。」

  陳冀眼皮一跳,神色微動。

  紀欽明唇角肌肉繃緊,叫他面容看著泛苦:「妖王領兵將他鎮壓,以人族性命相挾,將他困鎖在少元山下。合多位大妖之力,摸索出能打開兩境通道的辦法,在少元山下集結兵力,要殺回人境。」

  陳冀定定注視著他,眼睛全然忘記了眨動,耳邊盡是喧囂的雜音,胸腔內擂鼓似的心跳異常響亮,轟隆著要蹦跳出來。

  紀欽明與他對視,苦笑道:「十五年前,你以為妖王為何倉促退兵?只是因為被你一劍破城嗎?你以為陳氏六萬子弟去了哪裡?為何至今杳無音信、屍骨不存?你以為這麼些年,為何妖王沒有再次進軍?只是平白放出幾名大妖過來探路。」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因為那位人族,與你陳氏六萬弟子,裡外封堵了通道,才換得人境這十五年的安生太平。」

  陳冀死死扣住手中長劍,止不住經脈中內力亂流,劍身上紅色流光閃爍,鐵柄處隨之傳來一股熱意。而腳邊的那道水流似漲湧上來,要將他浸透,悶住他的口鼻。

  紀欽明聲音發緊,帶著殘酷的厲色:「妖王不會任你休養生息,這十五年不過是留我們苟延殘喘的刑期。那把大刀遲早都要落下。屆時他對人境瞭若指掌,我們對妖境一無所知。你拿什麼抵抗?先生還能再庇佑人境幾次?」

  他簡短幾句話,猶如往滾燙的烙鐵上潑下一盆錐心刺骨的冷水。

  「陳冀,這十五年來,卻不是只有你飽受煎熬。」

  「你固守一隅,熱血空流。你以為守住界南,就可以守住人境太平,你太天真了。」

  陳冀兩眼酸澀,沁出濕意,凝望著紀欽明,良久才闔目一閉,僵硬將視線挪開。

  天光在水面上徘徊,映入他渾濁的眼睛。廣莫的天地在他雙眼中僅是一點微渺的光。

  光華被濃密的長睫所遮掩,陰影覆蓋下,眼底僅剩一片暗沉的林蔭。

  林別敘沉吟著,低下頭,用他那一貫無所用心的態度,笑道:「我同你說的可是真話,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兩境封鎖,我與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漲,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劍主,該與我是仇敵。」

  傾風翻他一個白眼,說得振振有詞:「先生都不與你敵,關我什麼事?你少給我胡亂添麻煩,倒黴事我才不幹。」

  林別敘不出所料地點點頭:「從你嘴裡聽見這話,倒不覺得奇怪。」

  傾風從地上薅了把草,覺得他今日興致不錯,手指隨意纏著草絲,抬起下巴說道:「我這人是少點見識。你怎麼生出來的?」

  「你這話問的。」林別敘聽著頭疼,「你怎麼不這麼問先生?」

  傾風率直道:「不敢。」

  林別敘也不與她計較,站在細風裡,光影隨他踱步在腳下流轉,選了個開頭,回憶道:「我生於少元山,初初得道時因生機太弱,而天地知識又太過龐統,處理不了,反顯得懵懂無知,如三歲稚兒,極為蠢笨,也不常說話。好在我命大,被我養父收養。」

  「他是人族,一個很普通的人。」林別敘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許也不普通。」

  傾風聽得正起勁,樂意與他捧場,接得飛快:「哪裡不普通?」

  林別敘說:「窮得不普通。」

  傾風:「……」

  她面無表情地把手中幾截斷草灑進水裡。

  林別敘見她一臉吃癟的表情,得意笑了一下,接回原先的話題,那笑容便很快隱沒了:「他是住在邊境的人奴,每日辛勞耕作,圖一口雜糧飽腹,養我很是艱苦。我生來時便有數不盡的人想要殺我,他隱約猜到我是白澤,還是替我瞞下身份。」

  傾風抬手打斷,不解道:「他們為何會想要殺你?」

  「因為妖境還有不少百姓在等著歸家。在他們眼中,我出世便是個錯誤,意味著妖族在興盛,人族在衰亡。尤其是十五年前,妖王掌控了打破天地屏障的秘法,能自由穿行於兩境。他們便更想殺我而後快,以折損妖族的氣運。」林別敘說著多瞅了傾風一眼,示意她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傾風擺擺手,架起條腿,托著腮讓他繼續。

  林別敘在她對面不遠找了塊石頭坐下,盤起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與她四目相對。用一種恬淡到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十多歲那年,具體什麼時候已經不重要了。有隻小妖意外淪落到邊境,我目睹幾人要對他虐殺,出手阻止。幾人不予理會,我意外將其打傷。我覺得自己沒有錯,不肯反省,我父親對我大失所望,覺得我終歸是隻妖,會站在妖的立場,來日必成大患。於是他舉起鐵鋤,想要殺我。可惜我在妖境受天道法則庇護,他一擊之下只差點砍傷自己。」

  傾風聽得心生悵惘,頭稍稍抬正些,矯正了自己吊兒郎當的姿勢。

  林別敘不知私下回顧過多少次,才將這一段陳舊悲哀的往事打磨得平淡如水,說起來有如置身事外。

  「他為了殺我,將我綁縛,帶去少元山。那年冬天風寒雪烈,片片如亂舞梨花,他只有一身單薄布衾,帶著我長途跋涉,還沒上到少元山,人已經凍死在半道。我冷眼看著他死在路上,死前還在低喃,『請先生誅殺此妖。』。」

  林別敘笑著搖搖頭:「他養我十多載,臨死前搏出命去也要殺我。可惜了,當我真的到了人境,站在先生面前,先生卻選擇留我生路。」

  傾風一臉莊肅,張了張嘴,有話想問,見他語意未完,又咽了回去,沒有打斷。

  「先生問我為何而來,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又問他,『究竟何為天道、何為人道,又何為妖道?』。」

  林別敘用指腹撫過一旁高長的野草,下垂的寬袖壓彎了脆嫩的草葉。

  「先生對我說,我觀天地真理,諸世萬妖,卻不知何為傷心,自然也解不了『道』。讓我此後隨他修行,自尋答案,我便一直待到了現在。」

  傾風聽著這個問題覺得已有點玄乎了,是誰要來考她,她會忍不住大罵「狗屁」的東西。可這念頭對先生有點不敬,於是只憋在了心裡。

  林別敘抬眸看她,說:「別抓耳撓腮的,想問就問。」

  傾風迫不及待開口:「絕塵師弟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誰?」

  林別敘說:「天下間,原本只有白澤可以壓制龍脈的妖力,之後是他,所以你以為他是什麼人?」

  「哦……原來他才該是刑妖司的大師兄。」傾風恍然大悟,緊跟著唏噓道,「那他們謝氏兄弟可真是得天獨厚。一個有拔劍之資,一個是白澤遺澤。只可惜一個轉投妖境,另一個成了劍鞘,連身份都叫你給頂用了。」

  林別敘頷首附和:「所以際遇二字,有如辭樹落花,飄浮難料啊。」

  傾風按下心頭感傷,又問道:「那你是怎麼忽然到人境來的?總不是跟狐狸一樣,走著走著掉過來的?」

  「嗯?我沒有說嗎?」林別敘補充道,「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就站在我父親身邊,還沒把他埋了,人就被丟過來了。不過我曾聽人提過,少元山上關著一位領悟龍脈遺澤的人族,想必就是他幹的吧。」

  傾風詫異道:「龍都快死了,還有人能領悟它的遺澤?」

  林別敘玩味地重復著那兩個字:「際遇。」

  「際遇、際遇!」傾風口氣發酸地道,「不像我,連個遺澤都沒有。」

  林別敘不以為意地道:「你羨慕他做什麼?」

  他身體前傾著湊近過來,朝傾風伸出手,眸光深邃而炙熱,邀請道:「我生來就壞,無甚所謂。妖族得道也好,人族得道也罷,我都不感興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應天道而生所求為何。如果你能告訴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傾風眉梢輕挑:「什麼登位,說得好像你要捧我做皇帝一樣。」

  林別敘笑出聲道:「皇帝哪有劍主來得威風?」

  傾風拍開他的手,乾脆俐落地說:「我不要。」

  林別敘唇角的笑意就那麼凝固在臉上,帶著分荒謬的語氣道:「你不要?」

  傾風站起身,趾高氣昂地說:「除非你求我啊。」

  「我求你?」這筆舊賬不知隔了多久還被翻找出來,林別敘被她的小肚雞腸氣笑,「那還是算了吧。我等你下次有了危險再來問你。反正以你的脾性,這樣的機會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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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澤:你為我出山

  林別敘: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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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別敘:我為你出山

  傾風:我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8:30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五章 劍出山河(九十五)

  傾風對他的回應嗤之以鼻,轉了個身,林別敘這廝忽然神出鬼沒地飄她前頭去了,傾風不防險些撞上,一抬眼便是對方微斂的眸光,還能聞見他身上隱約的水氣。

  「不打聲招呼就要走?」林別敘略帶譴責地道,「好失禮啊,傾風大俠。」

  傾風按著他肩頭將他推開:「我勸你,最好是對我溫聲細語,吹捧著我點,否則我一個不高興了,找別人說出你是白澤的本相,想殺你的人,要從山門一路排到否泰山的峰頂。」

  林別敘被她這句威脅逗笑,指正道:「刑妖司裡的人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

  傾風在嗆聲上所向披靡,跟另長了個腦子一樣,難逢敵手,脫口就是一句:「棺材板裡的也得跳出來啊。」

  林別敘被噎得語塞,默然權衡了幾息,大抵是覺得與傾風慪氣太過不值當,說:「罷了,我今日慷慨,為與傾風大俠釋嫌,先退一步,主動送你一道劍意。」

  傾風見有好東西能領,從善如流地坐了回去,嘴裡還沒拐過彎兒來,缺了點對物主的尊敬:「你怎麼也有劍意?近日這東西怎麼一道道地往我這兒送?」

  「白澤自悟道起,便能得一道劍意用以傳教。只不過我從未見到有持劍之資的人,所以不屑於展露。」林別敘面上帶著種傲然自持的神色,從高處投下視線,委婉斥責傾風這人多少有些不識好歹。

  「若是在妖境,即便是妖王領著他的幾員大將排隊來求我傳教,也不定能得這個機會。你能蒙兩位白澤傳道,怎麼倒還看不上眼?」

  傾風忙像模像樣地抱了個拳,禮貌謙虛道:「別敘師兄這樣揣度可真是冤枉,我哪裡是看不上眼。只是你們總送我一二三道劍意的,又不讓我拔劍,這不是撩撥嗎?別說山河劍了,我手上連把普通的劍都沒有。光會在腦子裡練劍有什麼用?不如你先送我一把?」

  她說這半天,林別敘光聽見算盤噼裡啪啦地響了,主意全落在最後一句。當自己沒聽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執劍,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說法,端看你相信哪個了。指不定當你領悟了四五六劍意的時候,它就出來了呢?」

  傾風一臉虔敬地聽課:「那別敘師兄是什麼看法呢?」

  林別敘對她這態度顯然很滿意,眉眼跟語氣俱是柔和下來,真像是個對師妹諄諄善誘的好兄長,說:「別敘師兄也不知道啊。不過妖境鑽研此道多年,曾有個說法,說是想成劍主,資質、意志、國運、錘煉、白澤、龍脈,缺一不可。執掌國運之劍,近乎貼合大道,是要襲承兩族千萬年底蘊,自然沒有將就的說法。」

  「妖境也在研究劍主?」傾風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劍主嗎?」

  林別敘指了指自己,正色道:「連我都能應運而生,而今妖境的氣運可是比人境要強盛,還比人境多出一條龍脈,他們想擇選一名劍主有哪裡奇怪?何況妖境想出劍主,要比人境更為迫切。甚至該說,已到了瘋魔的地步。」

  傾風怔然,又還帶些不解。眼珠轉了半圈,再次專注地看向林別敘,歪著頭無聲向他詢問。

  林別敘反問她:「你以為人境又為何想出劍主?」

  傾風對這個問題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當作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反倒無人爭討,也無人同她解釋。光顧著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

  她自己也以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敘說的時候,才發現她可能沒抓住真意。

  她心裡想的是,那麼厲害的東西,當然是能有就有,沒有也爭取要有。這樣妖王來了才可以一劍把人掄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則就得認命挨揍了。

  不過觀林別敘神色,傾風也知這想法天真得有點丟人,當即抬手撓撓眉毛,裝傻充愣,閉緊嘴不出聲。

  林別敘輕抽了口氣,沒料到自己隨意一問,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陳冀兩句不靠譜——他這窟窿洞比鍋還大的漁網能撈出這麼個成器的徒弟來,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氣運未絕。

  林別敘忍住脾氣,立在潭邊與她說明。

  「山河劍出,意味著一國之運承天道偏愛。轄地風調雨順、六畜興旺。是以人境雖受妖族征伐,可才不過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鎮已恢復往昔平寧。除卻那群因家眷戰死仍難釋懷的親者如今髮鬢染白,還會哀思神傷,尋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記得當年災禍後的凋敝衰微?」

  他抬起手,湖面上波濤驟起,細水如潮,迸濺出一簇簇銀色的水花。

  魚群紛紛躲入深潭,枯葉也被捲入水下。

  「可是妖境呢?妖境多年受龍脈煞氣浸染,地薄物貧,疏荒寂涼。苦熬百年,才終於等到龍脈煞氣有所收斂。即便如此,每年天災洪澇仍是不斷,百姓終日勞作,顆粒難收,餓死無數。或有大風狂浪起興,所過之處如枯井頹巢,瘡痍滿目。全靠大妖庇護,才能謀得一線生機。諸多人族百姓,要仰妖族鼻息。因此治下民眾對五百年前被分斬至妖境,至今恨意難消。今朝又逢龍脈垂危,卻是連這種災禍不絕、求天垂憐的日子也要難保。他們想求劍主,不過是為自救。」

  傾風聽得心緒難平,右手的指甲在肉裡摳出一道深凹的痕跡來,嘴裡小聲呢喃道:「妖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妖族以修成人身為尊,你們人族畏懼妖族,卻又不肯正視妖族。」林別敘垂下手,那些躍動的水花重歸平靜,可水面餘波久久不止,彷彿一場無形暴雨剛肆虐而過。

  他目光沒落在那層層波紋之上,而是虛眺著遠處模糊的山線,像要穿透寰宇,凝望妖境,聲音低沉道:「妖境,是個禍結釁深的地方。」

  他這高深莫測的模樣沒維持多久,轉過頭,又來招惹:「你這人喜好招風攬火,若去了妖境,正好合適。」

  傾風瞪他一眼,心頭那點愁緒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將不滿發洩向邊上的雜草,說:「什麼叫我喜歡招風攬火?從來是麻煩找我。這詞該送給你才對。」

  林別敘伸出手,不知想做什麼,被傾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頓在半空,隨後在傾風戒備的注視中,引著她的手繼續往前探去,將她肩膀上的一根草碎拂了下去。

  聲音隱約含笑道:「我頂多招風,可不攬火。」

  傾風悻悻鬆開手,又在身上其它地方潦草拍打了遍,靈活的腦子偏在此刻跑錯了路,覺得他這句話有些微妙,怎麼應都不大對勁。

  心道真是美色誤人,險些著道。這人好生陰損。該不會他才是九尾狐的族裔吧?

  交錯四起的水聲同那些繁雜思緒一般的亂七八糟。

  日頭傾斜,將陳冀的長影斜斜投入溪水,映在長著苔蘚的白石上,任水流緩緩沖刷。

  「即便妖境有龍脈,能穿行兩境。」陳冀聽見自己粗啞的聲音,正竭力保持著平靜,「這跟傾風又有什麼關係?」

  紀欽明道:「憑你資質,你能撼動劍意,為何不能執劍?傾風能撼動劍意,又為何不能執劍?因為缺一道龍息。」

  他不去看陳冀的臉,視線緊追著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魚,徐徐說道:「妖境沒有白澤,人境沒有龍脈,陳冀,送傾風去妖境吧。送她去妖境,才能破眼下的死局。」

  那尾細小的游魚卡在一條石縫中,在陰影裡不見了蹤影。

  紀欽明才轉過視線,對陳冀輕聲勸道:「他們不會殺她的。妖境也想要劍主。妖境現下無一人能得白澤傳道,如果傾風願意為他們拔劍,他們只會求傾風長生。」

  「不是她想不想,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這猜測本就無憑無證。就算傾風真的只缺一道龍力就能拔出山河劍,後果也不過是同那個領悟出龍脈遺澤的人族一樣,被困鎖妖境寸步難行!如何回來?」陳冀說著,情緒難掩激動起來,「你要讓她隻身一人,去抵擋整個妖境?她是肉體凡軀,不是什麼仙神!你如何能夠料定,這不是一計昏招?屆時人境怎去……」

  紀欽明打斷他:「二哥在妖境!他捨盡榮辱,隻身前去妖境十五年了!你在界南鋪道,你怎知他不是在妖境鋪道?而今局勢,各自爭命,哪裡容得你事事穩妥?」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8:44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六章 劍出山河(九十六)

  陳冀站在潮濕的水邊,嘴唇卻乾得發裂,稍一用力說話,便要崩出傷口。所以每一個字,都仿似帶著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長的忖量後,才從喉嚨裡擠出。

  「我要知道你有幾分真心。而不是全憑你說。」陳冀一字一句道,「這些消息你從哪裡來?」

  紀欽明看著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無力;又似藏了太多東西,所以帶著種無盡的淒冷。

  陳冀偏了下頭,與他視線對上,有點讀不懂他的眼神。心裡沒由來「突」得一聲,有種說不出的慌亂,覺得不詳。

  他的直覺從來敏銳,不等他釐清這糾纏的雜絮,紀欽明已從袖中滑出一柄鋒銳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電,不帶半分猶豫——朝自己右手狠厲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陳冀只來得及眼皮抽搐了下,就看見半截斷臂飛了出去。

  什麼三魂七魄,什麼陰謀算計,都隨之分飛了出去。

  血液噴湧而出,一半灑在石子上,一半灑進溪水中。

  石頭上的血液被熱度一烘,鮮紅得刺眼。而溪水裡的血漬很快被稀釋沖淡,朝著下游滾滾而去。

  傷口處還在滴滴噠噠地往下淌血,那聲音比奔騰的水流更震耳欲聾。仍帶著刀鋒的餘勁,漫天卷地。

  「紀欽明!」陳冀一剎那頭腦炸開,僅剩空白,紅著眼嘶吼道,「你真的瘋了嗎!」

  紀欽明阻住他上前,丟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著別動,飛速在身上點了幾個穴位,止住傷勢。

  陳冀生平極少有害怕的事情,從界南到京城,兩地一路,他走過幾遍,什麼驚怕都在路上抖盡了。肩膀上頂著無數的職責大義,頂多再加一個傾風,便背不動了。其餘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比不上這些,縱然境遇起落千萬程,也驚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時對著地上的那根斷臂,他下意識別開了視線,久違了十數年的恐懼如鬼火般復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出口,嘴唇顫動著,想說:「我不是要你自殘。」,又想說,「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們皆有圖謀,要捨得什麼去,才能換得什麼來。」紀欽明忍著痛楚,說話全是氣音,極力保持著氣息平穩,用不住戰慄的左手捂住傷處,說,「我比不得你,卓絕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稱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麼?不過是我的權勢、我與陛下相連的血脈,好叫他能褫奪先生的權柄。」

  陳冀還沒回過神來,聽著他說話,那字字句句能進耳朵,卻進不了腦子。唯有一雙眼睛沖著血,木訥地盯著紀欽明。

  紀欽明撐著氣力笑了出來,面無人色的皮膚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裡頭凶猛湧流。

  「你不是要問,我從哪裡得知?他們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誘騙,他們先看上的,是我兒懷故。」

  「懷故的遺澤就是他們幫忙修行出來的。他天資不行,身體不佳,我從不指望他能領悟出什麼大妖的遺澤,其實也不指望他要進刑妖司,為我幫襯。可是他年少氣盛,經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爭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說句不敵,那就一定要做。非得習武。」

  陳冀年輕時也張狂,少年人哪個不輕狂?紀欽明見過的狂徒一籮筐都裝不下。連他自己不經事時,也有種日月可摘的桀驁不馴,到後來才懂得地厚天高。

  聽著紀懷故大言不慚,紀欽明沒當回事,更分不出閒暇多管,僅是訓斥幾句,讓他把握分寸。想著等他摔跌幾次,就能明白現實的路有多長、有多硬,不是他這毛頭小子可以放肆的。

  傷口的血慢慢停了,紀欽明的手還按著不放。那強烈的疼痛黏連著血液,叫他疼得大腦發鈍,才能自我麻痺地真相剖出來,說出去。

  「沒經歷過世面的年輕人,比河裡的魚還笨,以為天下人恭維他,都是好人,一甩鉤就咬上了,何況還有餌?」紀欽明眼神陰冷,唇邊笑容帶著怨毒,有點站不穩,脊背微彎,低著頭顱,「他們混在懷故身邊,說要扶他做劍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懷故領悟出無支祁的遺澤,正是孤高自負,誰人的勸誡都聽不進去。傲世驕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違逆。連在刑妖司,也想要鰲裡奪尊,做頂上之人。」

  「可他沒那樣的本事!」

  陳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欽明說得疲憊,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幾口氣,才能接著道:「唯能依附那幫狗賊的幫持——等我發現,已為時太晚。他早被施了煉製傀儡的禁術,身上妖性難除,自己不知,尚與那幾個孽畜牽連甚廣,涇渭不分。只還將我放在眼裡,私下與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幾則妖境的隱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說這話時,帶著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頭,哪裡能引來野狗?」

  陳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臉頰被曬得微微發紅,汗漬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攢不住一點溫度。

  血肉深處的骸骨裡透著一股森然的涼意,叫他在這豔陽當空的正午覺得發冷。冷到要打寒顫。

  紀欽明說:「妖王想要懷故的軀殼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許是真想培養他做一代劍主,於是送他進刑妖司,為他引龍息。等它日能得白澤青眼,離執劍半步之遙,再奪他心智,登臨人境。好生大費周章,不惜將身邊的臂膀都派了過來。察覺被我發現,與我道出些許實情,用龍息同我交換,間雜諸多謊言,試圖拖延我舉動。」

  陳冀不知該用什麼情緒去問:「所以霍拾香的父親,也是你指派的。」

  紀欽明痛快應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傷口又被他撕下一層肉來,血液染滿他半身,衣服深深淺淺,好似半隻腳墜入地獄。臉上被噴濺出的血珠乾涸了,襯得他表情晦澀難明,又猙獰森怖。

  「他們不將我放在眼裡,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與張尚書合謀,辨識幾人話中真偽,雖沒探尋出兩境出口,但也窺出了妖王陰謀。」

  他知道陳冀想問什麼,不用對方開口,扯動嘴角,無比艱澀地道,

  「懷故已無藥可救,近成傀儡。他們以為我顧念親情,不敢動作,會束手作縛,卻不知我這人心性涼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驚蛇。這世間確實無人敢殺我兒,思來想去只有你陳冀。所以我將他送去界南,沒料到,最後是你徒弟殺了他。哈。」

  他說到後面,尾音裡又出現了最初那種詭異的笑聲。這回笑著笑著憋出淚來,與額頭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將血漬打濕,糊了滿臉。

  紀懷故雖有千般不是,可對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滿懷孩童對父親最純真的孺慕之情。所以聽他指使,輕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說是傾風殺的人,實則是他遞的刀。

  屍體運回上京後,紀欽明親手將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見不著那張痛苦扭曲的面龐。

  立起石碑時,他站在墳前,恍惚以為自己也不過是塊高壘起的沙堆,忽而來了一陣颶風,於是什麼都不剩。

  他也不過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夠了。

  總算要結束了。

  「懷故死了,他們不想前功盡棄,又來轉投於我,花言巧語百般蠱惑。呵,倒也算是殊途同歸。」

  他深吸一口氣,將浮現出的情緒再次壓沉下去。說得平靜,將後事都安排好,猶如死過幾回,沒有半分留戀。

  「你什麼都不必做,將我扔回王府。當是我自斷一臂逼你就擒,順勢送傾風離開上京,讓他們引她去妖境。趁機找到兩境通道,能毀則毀。等傾風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軀殼臨世,再讓她殺我證道,奠她人境聲名,亦能折損妖王半生修為。」

  陳冀聽得心痛如絞,手中長劍輕顫,嘴巴幾次張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沒用的話來:「何至於此?」

  紀欽明看著他,聲音漸輕,搖頭道:「陳冀,你總是太心軟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決斷。可她還是差一點,天真成不了事,你該放她去見識這人世的險惡。」

  她背後注定要有跗骨的陰暗,腳下注定要踩骯髒的污泥,劍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後才能趟過千山、越過萬阻。

  這是無法的事。

  光憑仁慈,護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荊棘,他替她平了。

  紀欽明耳邊是幻聽,一如陳冀當年對他說的那句——

  「這是我的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8:59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七章 劍出山河(九十七)

  十五年,近十六年了。

  從界南回來之後,紀欽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陳冀年輕時的那腔孤勇。

  聽不進任何一聲勸,又說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著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魯,發洩著得不償失的意氣。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蒼生百姓命繫他肩頭的關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滯重。

  不在於外人覺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見這條路。

  不能屈膝、不能後退、不能回頭,於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點帶有悔意的觸角,便大刀闊斧地往下斬,將所有的恐懼跟愧慚,都推擠到死前的最後一口氣上。

  他虧欠誰的賬,只能等他到了地獄再還。

  「你不必告訴她。」紀欽明的神智搖搖擺擺地吊著微弱一絲,臨近暈厥的聲音虛得打飄,「她身邊耳目眾多,演不好這齣戲。而且她與你相像,未必會承我這份情。」

  「她是不會承你這份情。」陳冀手腕抬了下,長劍斜到一半,還是垂了下去。風將他的長髮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閉上眼,鄭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樣的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

  紀欽明臉上扯出個笑,直直倒了下去。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行人分立兩側,好奇地看著一隊整肅人馬從中間匆促跑過。

  陳冀迎面遇上出來尋人的兵衛,將手中提著的人往地上一丟。

  紀欽明沉重的身軀落了地,只撲起一層細沙。

  「主子!」

  一行人失聲大叫,急奔而來,小心扶起紀欽明,查看他的傷勢。

  見他右臂空了一截,顫抖著不敢去碰,當下失語地尖嚎兩聲,回過神來,目眥盡裂地對著陳冀道:「陳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過,此仇絕不罷休!天下還不到任你肆意妄為的時候!」

  陳冀面無表情地看著幾人,視線從他們身上掠過,無視了他們叫囂,倒提著劍自顧地往城門走。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長陽萬里,孤影一人。

  否泰山上平靜如舊。

  傾風回到小院時,傍晚的天色已陷入灰沉。

  陳冀一貫喜歡亮堂,早早就會在房間點燈。傾風沒從牆隙裡看見光色,以為他還沒回來,推開門,看見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著一道消削的黑影,才發現他在。

  陳冀就那麼石化般地坐著,不知坐了多久。滿頭雜亂的碎髮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擾而滋生出來的惆悵。

  傾風放緩腳步走過去,臨近他身邊時,聞見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傾風不著痕跡地繞去牆邊,抬手點了掛在壁上的妖燈。借著驟然明亮起來火光,看清陳冀身上斑駁的血痕。

  有深有淺。脖頸上蹭著的一抹已經乾竭,顏色呈現黯淡的褐紅,可見已有一段時間。

  從回來到現在,陳冀連臉都顧不上擦一把,整個人覆滿風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參悟著不可得的道理。

  傾風在他肩上輕輕一推,叫道:「師父,你怎麼了?」

  「沒什麼。」陳冀動了一下,挺起肩膀。身體像什麼積年繡蝕的器件,骨骼關節一經掰動就嘎吱作響。

  他強行提起一股精力來,從沉沉死氣中撈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擺在傾風面前,與她如常閒聊:「我在想一首詩。」

  傾風在他對面坐下,問道:「什麼詩?」

  陳冀不過是在出神而已,無數紛亂的思緒裡挑不出一條有用的,本來不想回答,但見傾風關切地看著自己,還是有感而發地念了一句:「『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傾風聽他一句怨悵裡百味雜陳,也想找首詩來寬慰他一下,得益於最近確實念過三瓜倆棗的書,順著一捋,還是能裝模作樣地背出幾首。

  可將句子在肚子裡滾了一圈,覺得對詩場面可謂詭異,與他們師徒二人實在不搭。最後只悶聲道:「哦。」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沉默下來。

  窗戶大開,牆上的兩條影子在顫動的火焰中不住搖擺。

  傾風手指在桌上來回敲動,停住的時候,二人異口同聲道:

  「師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陳冀聞言愣了一下,今日的反應顯得尤為遲鈍,傾風已笑出聲來:「我們師徒二人真是心有靈犀,那還有什麼問題?」

  陳冀沒讓她蒙混過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暫時壓一壓,搜羅出一把理智,問:「你為什麼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盤算了下,覺得答應紀欽明的買賣不虧,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麼品種的毒蛇。打得過我就順道殺兩個,打不過再隨他們去妖境。何況,我總不能永遠龜縮在京城不出門,他們如果真要殺我,哪裡能防得住?答應紀欽明,起碼還佔個主動。」傾風笑道,「師父,我這把劍離了您是利是鏽,正好找人試試。只可惜還沒坐過京城的畫舫,下次回來不知又要哪時。」

  陳冀想,自己是嘴笨,今日好幾次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一張嘴跟啞巴了一樣,只能帶著深曲的遲疑跟愧疚,凝視著傾風,然後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傾風長大後就不讓他摸頭了,今日大方地忍耐下來,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討論道:「我如果要把林別敘也帶過去,你說先生能讓嗎?」

  陳冀糾結的臉上疑色更重,兩條眉毛幾要皺到一塊兒,堆砌出層疊的皺紋:「你帶林別敘去做什麼?先生只他一個弟子,是個讀書人,跟你不一樣。」

  傾風說:「讓他給我擋刀啊!他自己答應過的。」

  「你怎麼那麼欺負人?」陳冀拍著桌子,氣結道,「人家細皮嫩肉的,你讓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滾?你怎麼有臉面?」

  傾風不服氣道:「我怎麼了?我也細皮嫩肉的啊!起碼我臉皮沒比他厚。」

  陳冀知道她是想為自己轉移心神,可此刻心力交瘁,大腦裡如同灌了千斤的鐵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插科打諢,勉強笑了笑,乾巴巴地應道:「難說。」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現出什麼多愁善感,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將臉上的血漬擦洗乾淨。

  傾風跟在後面,不忍見他這樣鬱鬱寡歡,腦海裡忽然冒出個刺激的想法,怎麼都摁不下去,裝作心事重重地叫了聲:「師父。」

  陳冀回過頭,莫名不是很想聽後面的話。

  每次傾風這樣一本正經地問他問題,無不是平地驚雷似的重擊。

  他今天真的有點累了。

  果不其然,傾風這廝眼珠一轉,捏著下巴苦思道:「你說,如果對一個聰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歡他的聰明呢,還是喜歡他這個人?」

  陳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裡,濺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凍在原地,臉色劇變,一時間比牆上的妖火還要幽綠。眉宇間那股憂鬱的神情頃刻蕩然無存,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驚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傾風也是一驚:「你怎麼會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這活祖宗。

  陳冀聽到答案,多少鬆了口氣,離家出走的壽命又好懸地回了身體。

  他被這活祖宗嚇得三魂出竅,循著本能答了一句:「喜歡聰明人那不是尋常?世上有幾個喜歡蠢的?你見有幾個對狐狸傾心?」

  傾風見他手都在抖,沒好意思繼續往下說,囫圇點點頭,結束了話題。

  陳冀自己過不去了。潑了水回來,直接端著盆進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開始繞著牆壁打轉。

  走路也心不在焉,兩腳跟打結了一樣,差點把自己絆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給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裡建設,端出自認為慈祥的、寬容的態度來,一步三晃地走到傾風屋前,倚在門框上,問:「你喜歡他什麼啊?」

  傾風:「……」

  傾風在翻找換洗的衣服,見他一副天塌地陷還故作鎮定的表情,沒忍住滿腹的惡劣,摸摸耳朵,佯裝思考,認真說:「我喜歡他的手,也喜歡他的聲音。有點金聲玉振的味道,說的比唱的好聽。」

  陳冀聽著這形容覺得有點離譜,但無暇糾正她這話的錯誤,表情莊肅道:「莫喜歡這些虛的。」

  傾風補充道:「也喜歡他的臉。如荼如玉,松形鶴骨。沒見過那麼氣質清逸的人。」

  陳冀一聲長嘆:「美色誤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換了個姿勢,又問:「他有錢嗎?」

  傾風說:「我不知道。想來應該不缺吧。」

  陳冀說:「金錢這種俗物,太多其實也沒用。」

  傾風沉吟著:「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麼見他花錢。」

  陳冀飛快改口說:「連金錢這等俗物都沒有,他還能有哪裡好的?」

  傾風忍俊不禁:「師父,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陳冀煩得都要升天了,見她還一副嬉皮笑臉的笑臉,更是惱火。抓了把頭髮,克制住打人的衝動,覺得當下這狀態不宜與傾風探討如此重大的問題,賭氣地丟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門出去洗漱。

  然而這一夜陳冀無從安睡,連帶著傾風也受到牽連。

  傾風躺在床上,半夜已入夢鄉,忽然被陳冀拍著窗戶叫醒。

  對方一臉陰鷙地站在窗外,烏黑的眼睛透過暮色死死緊盯,又不說話。

  傾風兩眼朦朧,渾身發毛地問:「怎麼了?」

  陳冀思前想後,只把窗戶重新關上,說:「算了。」

  傾風:「……」

  一直到天色大亮,陳冀才有所消停,醞釀出一絲睏意,回房睡覺去了。

  傾風不敢留在院裡,怕把他吵醒,獨自一人上山閒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9:17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八章 劍出山河(九十八)

  傾風對萬眾矚目的感覺已習以為常,自來刑妖司起便頻頻體驗,對他人側目已能做到無動於衷,遇上幾個眼熟的同儕,還會主動點頭打個招呼。

  弟子們遠學不來她這種從容氣度,爬著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掃,有幾個甚至腳下磕絆,原地跌坐下去。鬧不清到底誰才是那個捅破了天的人。

  柳隨月正抱著自己的長棍打瞌睡,聽到周遭傳來騷動,抬頭見是傾風來了,從地上一蹦而起,朝她衝了過來。

  傾風往後退了兩步,柳隨月直貼上來,湊在她耳邊,猶猶豫豫地打探道:「聽說昨天陳師叔,將紀師叔的手臂給砍斷了?」

  陳冀昨天回來那一身血原來是這麼染上的,傾風聽到這消息不怎麼覺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噓。簡單回了句:「是嗎?」

  柳隨月轉著手中長棍,惶惶不安道:「怎麼會這樣?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輾轉反側,什麼爾虞我詐、同室操戈都過了一遍。覺得刑妖司內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傾軋相爭今日終於要轉為干戈。

  屆時朝廷的兵馬衝上山來,陳冀是要負荊請罪,還是負隅頑抗?

  傾風想必是不會認輸的,到時候衝到人前傲慢地來上一句,「砍就砍了」,雙方不得殺到昏天暗地?

  妖境還沒打過來呢,刑妖司先被人給拆了,好慘啊。

  柳隨月的臉色在青白之間不斷變化,沒一會兒就剩一副慘敗跡象,連自己的遺言跟遺址都選好了。

  見正主傾風反倒是滿臉淡然,長長嘆出一口氣,深刻體會到了師父那種恨其不爭的憤怒,也想揪起傾風耳朵,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

  傾風沒讀懂她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動,只被她略帶哀怨的眼神跟連綿不絕的嘆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好在謝絕塵過來了,及時救她出水火。

  謝絕塵看柳隨月一眼,閃過猶豫,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委婉地對傾風道:「我隨你一起去。」

  傾風沒覺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驚訝說:「你跟我去做什麼?」

  謝絕塵說:「我應先生之約來京,就是要為你護道,自然是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何況如果有機會,我也想找某個人問問清楚。這是我私心。」

  「唉。」

  傾風沒想好怎麼答,季酌泉跟他前後腳過來的,也說了一句:「還有我。」

  傾風問:「你去做什麼?」

  季酌泉沒想好理由,乾脆扯了個最蹩腳的:「湊個熱鬧。」

  傾風:「……」

  柳隨月聽著幾人打啞謎,似懂非懂,來回看了看,聰明地沒有出聲。

  傾風自己冒險,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歡牽連旁人,從小到大也從沒什麼親友。聽他們堅定表態,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謝好意了,但是路途遙遠,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來跟她推脫。

  謝絕塵不擅長與人爭辯,只堅持地道:「本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怎能放你一個人做?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乾脆換了個說法:「我與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換了幾個眼神,各自對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著看著,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傾風乾脆不再相勸,朗聲笑出來,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這次有沒有機會,下次若正經去界南做客,我再請你們喝酒!」

  她伸出手,與二人擊了個掌。

  原本只有兩位姑娘在說話,柳望松不好靠近。現下見人都聚到一起,跟著過來湊熱鬧。

  聽了個半岔,不知這幾位大俠又準備去淌什麼刀山火海,就聽柳隨月這小蠢貨不嫌麻煩大地舉手,高喊道:「我也要去!為什麼丟下我!」

  柳望松忙將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著去幹嘛?那麼早就出欄啦?雖說過年是長胖了幾斤,不過還得再貼幾年秋膘。」

  「柳阿財!」柳隨月惱羞成怒,用長棍暴躁頂了他一下,「沒見著我們在談正事嗎?!你這人非得這麼掃興!」

  柳望松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帶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帶你去做什麼?添個三腳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隨月氣得暴跳如雷,舉棍要打:「你這隻長毛雞有什麼好說我的!你皮又癢了是不是!」

  柳望松單腳跳著,挑釁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來,傾風看得津津有味。轉頭見謝絕塵也在聚精會神地聽他們吵架,神色中有種難以描述的迷離與感觸,靠過去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這樣嗎?」

  已有十幾年沒人提過他兄長,光是一個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蠍,好似那幾個字都因他變得不堪,含在嘴裡便要髒了口。

  是以乍一聽到傾風詢問,謝絕塵第一反應是慌亂,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詞窮地說出一個字:「……不。」

  傾風對他這強烈的反應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鬧不起來,對上我師父指不定就是雞飛狗跳。我師父在哪兒,哪兒就不安生。」

  季酌泉聽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不禁又多看了她幾眼,心說真是一脈相承的離經叛道。

  這師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們自己互相潑的。

  謝絕塵聽出她語氣裡並無惡意,冷靜下來一些,低聲回道:「我兄長……很溫厚,從不與我發脾氣。是我不講理居多,他總能容忍。」

  傾風後仰著端詳他片刻,沒想到「不講理」三個字能安在他身上,說:「看不出來。」

  季酌泉心下又道,以他們師門的標準,想必就是所謂的「不講理」,也已算得上兄友弟恭。

  畢竟砍斷兄弟手臂這樣的事,不管放到哪裡都很震撼的。

  柳隨月的長棍舞得虎虎生風,敲在地上發出喧天的巨響,追著柳望松跑了幾圈,出了滿身大汗。

  二人的叫罵忽然停了下來,整個廣場都變得寂然無聲。

  順著視線看去,就見陳冀脫了外衫從石階上走下來。

  那件老舊粗糙的布衣被他提在手裡,上身只穿了件白色裡衣,肩頭處的猩紅傷口便一清二楚地袒露出來。

  等他越發走近,後面的弟子看清他背後交錯的可怖鞭痕,不由尖叫出聲,被再後方的周師叔瞪了眼,才自覺失禮,低頭捂住嘴巴。

  傾風眼角抽動,忍住胸口的激蕩,強行讓自己刨除掉那些危險又奔騰的想法,只不解地想:師父不是在睡覺嗎?

  陳冀腳步不停,走得四平八穩,彷彿那些道猙獰傷口都不在他身上,面上更看不到一絲愧意。

  他從人群中找到傾風,半斂的眼睫一掀,淡淡道:「跟我過來。」

  柳隨月大氣不敢吭,等著二人走遠了,才過去攔住後方的師父,小聲問:「怎麼了?」

  周師叔搖搖頭,臉上是不願多說的深沉,一貫溫和的態度也冷了幾分,帶著點怨憤道:「被責回界南了。」

  柳隨月抓緊了手中長棍,無措道:「什麼?!」

  她看傾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以為是沒事的。

  邊上弟子悄悄圍過來偷聽,周師叔也沒刻意放輕自己的聲音,何況這種事情如何能瞞?到底是會流消息出去。當下便聽了個分明。

  知陳冀跟紀欽明這二人是徹底交惡了。所幸沒波及到刑妖司與朝廷。

  可心情亦是沉痛,提不起半點勁來。

  當年到底是半個手足,不說天涯比鄰,怎會仇深似海?

  不都是為了家國嗎?緣何能到這等無可轉圜的地步?

  傾風一路跟著陳冀回到山腰。

  關上小院的門,進到屋裡,就要去查看他的傷情。

  陳冀不耐地揮開她手,說:「別看了,只是看著嚇人,沒真的動手。要陪他們演齣戲,我衣服都不捨得給他們打壞。」

  傾風半信半疑。

  陳冀回屋裡拿出自己的佩劍,抽出劍身,用袖子擦了擦,歸鞘後遞給傾風:「這把劍給你帶著。」

  「真的?」傾風登時喜出望外,嘴上還要虛偽兩句,「這多不好意思啊。畢竟是師父您的愛劍。」

  她伸手就要接,被陳冀打了回去,訓斥道:「兩隻手!為師借你寶貝,你給我小心點用!」

  「好好好,知道了!」傾風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兩把,恭敬接過,隨意應承,「還給你時,盡量一個豁口都沒有!」

  陳冀聽得金剛怒目,當場想反悔把劍給搶回來。

  他用了那麼多年,一個豁口都沒有,這混蛋只借用一會兒,還盡量?

  陳冀搬了張椅子坐下,才想起來還有好些事情要交代,昨夜被這小混球打亂了章法,連正事都忘了說。

  他抬手壓了壓,示意傾風過來。

  傾風抱著長劍愛不釋手,雖然劍身過長,對她來說不算趁手。

  可是它貴啊!

  陳冀不指望她能正經聽話了,抿了口水,捋好思路,高深莫測地開口道:「你知道,為什麼會有妖族能夠穿透兩境的屏障,到我人境來犯事嗎?」

  傾風答:「我知道啊。」

  陳冀已滾到舌根的話又被迫吞了回去,瞠目結舌道:「……你怎麼知道的?你聽明白我問題了嗎?你先把東西給我放下!沒個體統!」

  傾風不情不願地將劍按到桌上,坦誠說:「昨天林別敘告訴我的。龍脈的遺澤嘛。還說妖境有種說法,想成為劍主,龍脈白澤什麼亂七八糟的缺一不可。不過只是傳言,聽個樂,不定準確。」

  往常聽見這名字,陳冀不覺得有什麼,畢竟那是刑妖司的大師兄,平日為人答疑解惑,被頻繁提及也屬正常。

  可是昨夜剛被傾風石破天驚地嚇了一把,現下對什麼都覺得可疑。

  昨晚傾風還說什麼來著?

  哦,說林別敘要給她擋刀。

  好小子!

  看著驚才風逸的,這是正經人能說的話嗎?

  昨天還獨自約傾風出去,把他要講的話都給講了。

  陳冀從沒想過,自己家的魔頭還能看上別人家的白菜,心裡沒個準備,更生不出什麼喜悅。

  雖然說是個魔頭,偶爾混賬了些,養得也不算怎麼精細,可無論如何都是他如珠如寶捧大的。

  砸了那麼多丹藥,養那麼多年,才長了這幾斤肉,真要換算過來,約莫比金子還貴。

  陳冀默然片晌,心中考量滾了幾圈,突然拍桌而起,叫道:「是他!」

  傾風一個哆嗦,茫然道:「什麼是他?」

  陳冀聽她還要裝,冷笑著說:「你看上的臭小子就是他!條條件件都對得上,還想騙我?林別敘那小白臉能為你擋什麼刀?他信口開河,你就錯付真心?為師對你也不薄啊,連這點真情假意你都分不清?」

  「不是!」傾風也跳起來,緊張地環顧一圈,壓低嗓音道,「你輕一點兒!林別敘那小子跟背後靈一樣,每回說他,不定就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了!」

  陳冀見她這做賊心虛的表現,更是篤定,斬釘截鐵地道:「果然是他!我就說那小子總涎皮賴臉的,不似個好人,光來討小姑娘歡心,當我是死的嗎!」

  「什麼是他!」傾風抓狂道,「我昨天只是為了哄你開心,你可千萬別到他面前瞎說!」

  傾風萬沒想到這塊石頭還能砸到自己的腳,現下陳冀是一點不念叨紀欽明的事了,但轉頭來要她的命。

  不說這話還好,一聽這理由陳冀登時炸了,罵道:「你看我像開心的樣子嗎?!」

  傾風心虛,縮了下脖子,說:「起碼……沒昨天那麼傷心?」

  陳冀抄起一旁的矮凳,朝她衝來,覺得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這頓揍補上,不然他入了黃土都不瞑目。

  「逆徒,你這逆徒!你給我站住!」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4-12-6 00:29:33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九章 劍出山河(九十九)

  自陳冀被罰以鞭笞、遣返界南之後,消息一路長了腿,短短一夜便從刑妖司傳遍上京城,諸般謠言甚囂塵上。

  百姓們不明白,前段時日還眾望所歸的劍主之資,怎麼還不到入夏,就窮途末路了?

  道是東風無常,可哪裡比得上人心半分?

  傾風全然不在意外界的喧擾,連著兩日沒出門,收拾好行李,在家中吃吃喝喝地等消息。

  待陳冀與先生商議好,才來告知她定下的行程。

  傾風與林別敘幾人先行出發,陳冀要晚兩日行程。周師叔執意為他送行,此外還有幾人,不過不必與傾風詳敘。

  陳冀只讓傾風諸事當心,盡管昂首挺胸地出去。少年縱使落魄,也要鞍馬踏塵,瀟灑無拘。

  傾風應了,不過此次暫沒機會去風流策馬,因為謝絕塵出錢為了眾人租了一輛馬車。雖不及他家中那輛華蓋香車來得奢華,也比牛車闊綽上十數倍,實難叫人拒絕。

  傾風大早便提著包袱到山腳,站在山門邊的巨石旁等候。

  弟子們聞聽消息,匆匆備了禮物前來相送。

  一時間,寥落清幽的晨間山道上多了幾分熱鬧。

  傾風如今有了把劍,恨不得能展示給所有人看。可又覺得凡事要留點懸念,否則體現不出這柄劍的寶貴,便找了塊綢布往劍身外面一裹,半遮半掩,弄得神神秘秘。

  這樣外人一瞧,喲,綢布包著的東西,可不得是寶貝嗎?

  再來就要問,這是什麼寶劍啊?

  傾風便可順水推舟,豪爽出劍,讓他們一睹神兵風采。

  她私下謀劃了那麼多花樣,武器自然不能落手。

  可她習慣了兩手空空,提著、抱著,都覺礙事,跟一隻手被桎梏住了似的。掛在腰上又因劍身太長了打腿,嫌有失她風度。於是跟別人都不同,是一手支著,扛在肩上走的。

  那招搖過市的模樣,混像個二流子。

  傾風在山腳下乾站了半天,將劍在左右兩肩來回地倒騰,過來為她送行的弟子一個個都不如她願,好似不長眼,給她送來京城各地知名的糕點,朝她叩首一揖,便趕回山上聽課。

  有幾人倒是注意到了,多瞥了幾次,卻荒謬地問:「陳師姐這劍是不是太沉了?」

  直到林別敘從山上下來,才注意她這過於刻意的舉動。

  傾風是很少與林別敘心照不宣的,回回覺得他陰險鬼祟,城府太深。心性高潔的自不能與他心意相通。

  偏偏這回同他四目相對,不過是眼神短短接觸了那麼一霎,傾風就看出了他臉上在說:你這腦子裡怎麼會有那麼多五花八門的主意?

  她飛速挪開視線,還是叫林別敘給逮住了,他神采奕奕地走過來,笑吟吟地問了一句:「傾風師妹,你這是什麼寶貝?」

  傾風:「……」

  怎麼說呢?

  好好一句人話,叫林別敘搭上,就有些哽得慌。也沒了回答的興致。

  林別敘從腰間摸出一把簇新的扇子,幾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捏在金色扇骨上,不緊不慢地搖著,連著髮絲都要搧出點瀟灑飄逸的氣度來。

  傾風一見他這做派,「附庸風雅」四個字已到了嘴邊,可轉念一想,人家對外扯出的面皮確實是真風雅,她這話聽著怪聲怪氣反像污蔑,於是自覺憋了回去。

  「妖境有白澤」,遠沒有「白澤是個潑皮」來得驚悚。偏偏這鬼故事獨她一人消受,叫她時刻有種將這人老底掀出去的衝動。

  她盡力克制了,最後只沖著林別敘翻了個白眼。

  這廝最喜歡在傾風這裡討沒趣,越見她臉臭,越是要貼上前來,明知故問地報上一句:「我又哪裡惹傾風師妹不開心了?」

  傾風換了個方向招展,不願搭理他,敷衍地揮揮手,讓他別擋了自己視線。

  林別敘不依不饒地說:「我是無意開罪我們傾風師妹的,畢竟傾風師妹可是陳年舊賬都記得清楚,隔了千八百年也能翻出來算上。要是有哪裡冒犯,我現下先同你賠個罪。」

  傾風順手扯了根草枝,惡狠狠地咬在嘴裡,斜睨著道:「這話我也記著了。」

  林別敘一臉暢懷舒快的笑容看得令拳頭發癢,傾風想著今日要出門,先忍他三分,算作往後拿他擋刀的費用。

  瞥去一眼,又瞥去一眼。

  覺得他這扇子怎麼金燦燦得那麼晃眼?

  她眸光微抬,從林別敘臉上蜻蜓點水似地掠了一遍,不開口詢問,光用眼神高傲地打量,望他自行領會。

  「我見傾風師妹喜歡謝家的金馬車,所以也找人打了把金扇子。」林別敘手腕轉了一圈,蠱惑似地問,「好看嗎?」

  傾風伸長了脖子,見那扇骨雕花精細,手藝精巧,是紈絝子弟才會拿著把玩的珍寶,冷冷別開臉,當是不讒。

  林別敘主動遞過來說:「給你看看?」

  傾風不客氣地接了過來。

  今日天氣正是不冷不熱,搧點涼風還算舒服。

  傾風喜形於色,眉眼舒展,說:「金子搧出來的風,確實是不一樣啊。」

  柳隨月剛過來就聽見這一句,一言難盡地道:「……可能是因為,它搧的是某種窮酸吧。」

  林別敘失笑道:「小財迷。」

  傾風一手寶劍,一手金扇,先不管氣質如何,覺得自己此刻十分富貴照人。於是看著林別敘也順眼起來,對他容忍的肚量上了個新的台階。

  林別敘說:「說來,昨夜我本想拉你入夢,不想竟然失敗了。」

  「你沒事拉我入夢做什麼?有什麼事不能當面說?」傾風語氣漸高,手上扇子的金光反了一下,又勉強低回去,「你怎麼成日不務正業?算命騙不到人,就連覺也不給好好睡?」

  「我何時耽誤過你睡覺?」林別敘說,「我是奇怪,少有人能擋得住我的術法,連陳師叔也不能。不該如此啊。」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什麼好奇怪的?」傾風當他是在拍馬,今日高興,心比天高的胡話也敢吹一吹,「要誇我,不如直白一些。」

  林別敘還在有條有理地分析:「大抵是從儒丹城回來之後開始,想必也是山河劍為你一動劍意的原因。能擋得住我,那天下間的幻術、魅術,我不說十成,起碼九成以上該拿你沒有辦法。」

  傾風大笑:「我這麼厲害?」

  林別敘不言語,只微笑著盯著傾風。

  他不說話時,那溫和卻不達眼底的笑意容易叫人脊背發涼。

  傾風彷彿撒野的途中被人硬生生拽了回來,混不吝的態度褪去些,手上動作一頓,說:「我真沒做什麼啊,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起嗎?救完霍拾香我就暈過去了,只覺得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她仔細想想,醒來後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確實強烈得反常,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循著那微妙而詭異的直覺往裡深入,腦海中忽然電光火石地一閃,出現了林別敘年幼時被人捆綁著行走在冰天雪地裡的一幕。

  這場景極為清晰,她抬起頭道:「夢到了隻年少老成的白毛大狗!還瞪我了!」

  林別敘:「??」

  柳隨月聽一嘴是一嘴,不管什麼前因後果,高聲叫道:「睡覺就可以領悟劍意了嗎?!我以前也喜歡做夢!難道是睡得還不夠多?」

  張虛游在對面搭腔:「我看你是白日做夢!」

  柳隨月不滿道:「那也好過你!你跟來做什麼?給人端茶倒水嗎?」

  柳望松站在背光處,手裡一管玉笛平指,恥笑道:「你們兩個最不能打的倒是嫌棄來嫌棄去。」

  「什麼我倆最不能打,分明是——」柳隨月手抬了一半,被林別敘輕輕一斜,心下發慫地轉了半圈,指向對面,話鋒也緊急改了,「我二人能分個勝負!單論打架,我定然比張虛游厲害!」

  張虛游叫囂:「可你打不到我啊!」

  柳隨月挽起袖子,衝過去與他對罵。

  傾風驚道:「不是吧,他二人也要跟著我走?」

  柳望松解釋說:「他們同陳師叔一起走。我父親說了,兵將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叫我跟著你長長見識。」

  傾風用劍柄碰了碰林別敘,小聲道:「你快,給他們算算,人多是吉是凶啊?」

  林別敘低下頭,與她靠得極近:「現下你又信我了?可惜算不了了。」

  周師叔站在長階上,遙望著山下的小輩,看眾人打鬧成一團,頷首欣慰,剛要開口說話,手臂吃痛,快要被陳冀掐出傷來,趕忙抽手一甩,罵道:「陳冀!你徒弟要走了,你不去相送,打我做什麼!」

  陳冀兩隻手無處安放,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山底,看那兩道身影談笑風生,從他角度近似依偎在一起,氣得呼吸都要窒住,嘴裡不住嘟囔:「不對勁……她還想哄我!」

  周師叔見他表情嚴峻,當是出了什麼大事,也是如臨大敵,沉聲問:「什麼不對勁?」

  陳冀問:「我要是問你,你喜歡個什麼樣的人,你該是怎麼說?」

  周師叔笑罵道:「你這老匹夫!」

  陳冀急說:「我認真的!」

  「自然是照著我家夫人的模樣說。」周師叔探手要去試他額頭,「該不是氣出病來了?」

  陳冀煩躁將他推開:「我就說是這樣!連你這榆木腦袋也是這樣!要真只是隨口胡謅,哪能每一條都對到那小白臉身上!習武之人,看什麼臉長得俊俏,頂個什麼用?」

  他心裡憋了一句:還不如是真看上先生了,起碼先生絕對流水無意,摁死了她那條心。

  陳冀說話間,見那二人靠得更近,簡直不堪入目,拂袖叫道:「哎呀!」決定還是眼不見為淨,「回家去回家去!送什麼送,這逆徒!」

  說罷忿忿然往高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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