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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 -【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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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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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4 00:00:47
標題:
蔡小雀 -【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全文完》
蔡小雀 -
報恩妻
(良人無情之一)
每每看到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妹妹,他就滿肚子火
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身世有多悲慘又多可憐
倒楣的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開的義妹
惹來朋友取笑這面黃肌瘦的丫頭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想他乃是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
在同侪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這丫頭來了之後
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個大笑柄……
唉,世事多變化,他的人生在父親過世後徹底變了樣
自豐食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他開了個玩笑
可她卻一改畏縮膽小的個性,一肩扛起家計重擔──
原本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
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堅強,和對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讓他漸漸心軟了,開始對她産生不一樣的情愫
萬萬沒想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爲了要報答收養恩情
就連答應嫁給他,也只是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
既然這樣,就算心很痛,他仍決定放她自由……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1:33
序
【
願爲連理枝
蔡小雀】
在睽違了許多個許多個月之後,終于又自現代的女人心事裏暫時告歇,回到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衆多深邃幽遠的愛與可能。
這次想分享的,是關于夫與妻的故事。
姻緣在古代來說,常常始于戀愛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個晚上,在大紅燭火底下,才見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顔。
當時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愛與恨、歡喜與悲傷、幸福與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後才開始展開的。雖然選擇權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禍難料,但其中也不乏許多幸福的傳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隨著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裏只有她,從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這樣兩心相許、白頭偕老之前,他們究竟經曆了什麽、共同度過了什麽、在彼此身上看見了什麽,才能有這樣堅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對方就是自己願意生生世世結發、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了解、探索那些美麗連理枝的故事,自他們的愛恨糾纏掙紮與背負在肩上的責任裏,更加讀懂“愛”這一個看似簡單卻動人的字。
因爲“愛”,可以穿梭古今,唯有“愛”,可以跨越一切,讓我們向往、心動、盼望、等待。
並且深信著,在茫茫人海中,我們永不孤獨,在我們指尖上紅線的那端,可以是系著我們注定成爲連理枝的那一個人。
只要我們用心呵護、細細關懷,會有那麽一天,枝葉終將成連理,茂密纏綿不分離。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2:10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裏,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場烈火焚燒、毀滅殆盡的天譴。
巡府大人劉蓮生奉旨赈災,一路行來,觸目驚心。
昔日趕考時曾經過的翠綠山水平野,如何與眼前赤煉地獄般的可怕景象相連?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瘦弱如柴的饑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蠅蟲包圍的死去親人身旁,一動也不動。
“停車!停車!”劉蓮生顧不得馬車尚在前進,急命車夫停車,匆匆跳下馬車。
腳下喀啦一聲,他蓦然僵住,緩緩低下頭來。
“蒼天啊!”他胸腹翻騰欲嘔,兩行熱淚卻已滾滾而下。
地上散落著白骨森森,就在幹裂開來的土地上。
那聞聲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饑民們,面黃肌瘦的臉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求生欲望。
“餓……餓啊……”其他饑民見他衣著齊整、面白體壯,紛紛掙紮撲了過來。“大老爺,求求給點吃的……餓啊……”
“大人,快上馬車!”他的貼身護衛和車夫急急護著他後退。“這裏太危險了,咱們快趕到濟南府衙,那兒有兵──”
“不!”劉蓮生望著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圍上來的饑民,痛苦低喊:“這些都是我們的子民啊!我身爲赈災大臣,更該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護衛們大驚失色。
劉蓮生掙脫開手下的護持,踉跄向前。
“各位鄉親,朝廷送糧來了,我代皇上赈災來了,鄉親們可以吃飽了……”
下一瞬,一名饑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幹裂大嘴裏滿是惡臭氣息襲來,劉蓮生痛得一縮,還是來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
“大人,他們已經餓到失卻理智,我們再留在這兒只會被活活吃掉,先趕到府衙再說吧!”護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
劉蓮生驚魂未定地扶著流著血、劇痛難當的手掌,突然間,有個瘦瘦小小的東西被推擠上馬車、推入了他懷裏。
“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帶她……走……”一個微弱嘶啞的女聲顫抖地響起。
劉蓮生驚愕地望著那名用著幹瘦雙手緊抓著車馬的瘦弱女子,幹癟的臉上,那雙生命逐漸熄滅的眼底透著一絲哀哀懇求。
“走得……越遠……越……好……”瘦弱女子斷斷續續的說,努力推開想要爬上馬車的饑餓災民,另一手急急將某個物事塞進他懷裏,“還有這個……快……走……”
車夫急揚馬鞭,馬兒吃痛狂奔,下一刻車輪滾動塵土翻飛,劉蓮生一行人遠遠地將那群餓極噬血的饑民甩在身後。
劉蓮生渾身顫抖不止,緊抱著懷裏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塊婦人拚了命也要塞給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願方才的修羅屠場只是一場惡夢……這萬裏疆土,錦繡山河,不該淪爲人間煉獄啊……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2:28
第一章
五年後京城
杏花紛紛,春水涓涓,光陰似水流年,一眨眼,劉家義女惜秀已經長成七歲了。
可是劉府大少爺,十歲的劉常君卻討厭極了這個老是畏畏縮縮躲在樹後頭、牆角邊的“妹妹”。
她一點也不可愛,也不討喜,小小的個子往哪兒一站都顯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黃的臉蛋,像是幾百年都沒吃飽過的饑民一樣。可爹卻偏心,每回得了什麽好的零嘴兒,甚至是禦賜點心,都會留一份給她,真是浪費食糧。
他真不明白爹爲什麽要對她那麽好,她也不過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時,自窮鄉僻壤撿回來的孤兒,成天悶不吭聲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比世伯孫伯伯送他的這只獅子狗雪球兒還不好玩。
“雪球兒,來!”好不容易抄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傳”,劉常君興衝衝喚著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兒,故意瞥了牆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揚聲道:“我們到竈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你喜歡紅燒肉對不對?回頭咱們把它都吃光光,半塊肉渣都別留給那個小餓鬼!”
獅子狗興奮地吠了兩聲,邁動著小短腿跟著小主子去了。
劉惜秀自牆角邊走了出來,小臉上掩不住滿眼希冀,盡管又怕捱了他的罵,卻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劉常君蹦蹦跳跳到竈房跟廚娘蹭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抱著那碗裝得滿滿的紅燒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裏,和歡快的獅子狗盡情地分享。
“來,雪球兒,這裏都給你吃。”他嚼著酥嫩鹹香的紅燒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見獅子狗歡喜吠叫不絕,索性將剩下的大半碗都倒進它的狗盆裏。
獅子狗興奮地叫了兩聲,迫不及待地整個頭都埋進狗盆裏。
“常君哥哥……”一個幼小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我可以跟你們玩嗎?”
啐,又是這個討厭鬼!
劉常君眉頭皺了起來,不豫地瞪著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誰准你跟著我們的?”
“我會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劉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滿心忐忑和盼望,討好提議道:“不然玩官兵捉強盜好不好?我可以當強盜,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誰想抓你?”他摸摸獅子狗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裏的肉吃掉!”
劉惜秀呆住了。
“怎麽樣?不敢吧?”
劉常君故意挑釁地盯著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一下一瞬間,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顫抖卻堅定地伸進狗盆裏抓出一把紅燒肉,也不嫌髒,油膩膩的就往自己嘴裏塞。
雪球兒憤怒地低吼起來,隨即對著她瘋狂吠叫,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卻還是緊緊捂住嘴巴,怕嘴裏的肉會掉出來,驚恐的小臉拚命嚼咬著。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幾乎要噎死人的紅燒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現在我可以跟你們玩了嗎?”
“你髒不髒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著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結在茫然微張的嘴角。
“小乞丐,髒死了,誰要跟你玩啊?”劉常君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兒,我們走!”
劉惜秀怔怔地望著迅速跑遠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濕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沒關系,說不定下次,下次他就會答應跟我玩了……”
劉惜秀十四歲那年,義父劉蓮生升了六省巡檢,奉谕巡視外地,直至兩年後方才回京。
當馬車駛進南城門,還尚未駛近劉府,接到消息的劉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簡樸的劉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烏黑油亮的盤髻上,多別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歲的劉惜秀長高了些,可還是瘦,小小的臉蛋不盈一掌,唯有滿頭烏黑豐潤長發,增添了一絲少女婉約氣息。
她聽聞爹爹回京,喜不自勝,一早就興衝衝地整理出了這兩年來臨摹的書法字,就盼著呈給爹看。
因爲爹說過,女子也該識字習學問,若能寫得一手好書法,對將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極大助益。
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顔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裏,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回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裏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裏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麽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裏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麽……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麽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爲什麽要這麽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于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麽多年嗎?
本來家裏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余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眯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裏餵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擡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裏,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舍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于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爲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闱,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爲君父效命,爲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沈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麽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盡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麽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才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咛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顔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顔色。
“怎、怎麽會?”她手一顫,懷裏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裏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刹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萦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挽聯一幅又一幅懸挂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仆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爲什麽還要害死我爹?爲什麽?”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凶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紮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刹那,她從沒有這麽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裏什麽都不是……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裏懸挂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鬓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吊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仆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仆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裏透出的沈沈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啯啯。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裏,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甯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來,也不要他那麽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麽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麽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擡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麽?”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裏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爲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麽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裏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沈沈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泄。
她沈默了很久,終于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裏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仿佛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裏。
沒關系的,秀兒,沒關系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爲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余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仆、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盡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仆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裏,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爲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盡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麽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裏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裏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麽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只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裏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麽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擡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指尖蓦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上。
有了!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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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4 00:02:54
第二章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裏頭卷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爲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麽阿物兒,怎麽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份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麽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麽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擡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跄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麽?我有那麽嚇人嗎?”他臉色一沈,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麽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發。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發,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麽醜了,還沒頭發,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發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裏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麽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麽?”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爲了家計才鉸掉頭發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麽?”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刹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麽?”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裏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鋪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發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爲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麽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才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沈默,低著頭,只扒著碗裏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觑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于,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竈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奶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沈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裏黑,可爲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挂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竈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爲什麽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麽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
他是在看她的短發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醜、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脫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發再度留長了爲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麽醜、這麽醜……
好不容易奔到竈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麽?”
他眼神裏掠過一抹困擾,伫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別扭地摸摸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睛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蔔通蔔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摸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碰觸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裏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余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摸了摸短發,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發醜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余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麽早不在屋裏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麽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鬥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爲矛盾掙紮,一方面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她也說了,要她多關心常君哥哥,萬一常君哥哥被壞朋友給引誘了去做什麽壞事,或是沈迷于賭博,那爹的心願,娘的指望,劉家的未來,就全完了!
劉惜秀臉色因擔憂而泛白,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頭--這還得歸功這十多年來跟在他屁股後頭當小跟班的訓練有素。她就這麽跟著跟著,一路出了大門、穿過大街小巷,都沒被發現。
越跟,她心下越納悶,不明白他到這東大街上做什麽?
熱鬧的東大街左右兩邊都是小販子,有的賣假古董,有的賣舊書,有的是賣鍋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劉常君停在一處牆角,那裏擺了張破舊桌子,他仔細地擦拭幹淨,然後將背上的包袱拿下來,打開包袱巾。
不。
劉惜秀手握拳頭緊靠在嘴邊,死命咬住了一聲嗚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燒般,卻只能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劉家出色驕傲的大少爺,在街邊擺起了攤子。
一卷卷他珍愛的字畫被展開,鋪在破舊的桌子上,像不值錢的舊攤貨般待價而沽。
有人來了,駐足看了幾眼,隨意批評了幾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們的視而不見。
在鬥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郁,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書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摸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髒汙,卻還是只得咽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于,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沈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擡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仿佛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裏,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麽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衝動霎時化爲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願。”她臉上盛滿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爲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醜,又醜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凶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書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麽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裏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後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後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麽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麽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衆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擡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丟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麽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麽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書軒,面目凶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後絕對不准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准對娘說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點點頭。
“髒死了。”他厭惡地將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臉嫌棄卻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他別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後悔前。”
她淚濛濛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常君哥哥?”
“醜死了!又醜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他沒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書,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杆。“走啊!以後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爲什麽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
“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裏的事,只管讀書、完成爹的心願就好,往後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麽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聽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裏的心髒,莫名像是被什麽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爲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這麽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麽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爲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麽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麽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爲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劉常君煩躁地踱步,嘴裏念念有詞,“所以她愛做什麽便是什麽,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書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爲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裏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後,只管讀書--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書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他究竟幾時才願意消消氣?”
奶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麽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奶娘假意閑閑地提起。
“什麽?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麽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麽下得來台呢?”
“但他在生我氣啊!”她頭越垂越低。
“這樣啊……”奶娘突然歎了一口氣,“那怎麽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竈上煨下了。”奶娘愁眉苦臉、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歎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裏又黑,摸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奶娘祈望地看著她,“秀小姐,奶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奶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奶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奶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奶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書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書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麽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伫立在書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于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後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書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怅然地低歎一聲。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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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5-1-4 00:03:15
第三章
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裏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寢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著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著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歎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麽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著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姜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抛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著就怕茶壺子裏的姜湯涼了。
可一見著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著身子抵禦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沈了下來。
而且怎麽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麽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著,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後。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藉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後神情冰冷的男人盯著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後就一個個邊打著哈哈,邊藉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後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他哼了聲,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只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裏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她有些讪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麽。
劉惜秀不解地望著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姜湯。”劉常君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著臉,把籃子塞進她懷裏。
她抿著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裏倒了一碗熱騰騰、泛著辛辣甘香的姜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姜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裏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將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著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後,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著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禀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著他知道的後果,心裏湧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爲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准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後再說吧!”
“這樣大少爺一定會怪你的。”奶娘底下的話忍住了沒說,生恐她聽了會越發難過。
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來,大少爺對小姐的態度和緩了許多,要是萬一……萬一……
“奶娘,我顧不了那麽多了。”劉惜秀緊緊握住奶娘的手,蒼白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奶娘,求您一定要幫著我瞞住他,後果都由我來承擔。”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爲這樣,又害大少爺對你誤解越來越深,那該怎麽辦?”
她仿佛想要說服自己般,加重語氣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其他的……我現在沒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幫我。”
“這……”奶娘不安地看著她,“這樣真的好嗎?”
她沈默了,半晌後才勉強擠出笑容。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她們,還有選擇嗎?
于是這天晌千,劉惜秀在侍奉劉夫人喝完湯藥後,艱難地開口道:“娘,咱們……恐怕得搬離這宅子了。”
“什麽?”一臉蒼白病容的劉夫人聞言一震,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你說什麽?!”
劉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卻沒有抽離縮回,只是反握住母親的手。“娘,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這不孝女!”劉夫人又驚急又痛心,喘息著咳嗽連連。“搬什麽家?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兒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想賣了它?”
“娘,您先別生氣,當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劉家的老根兒了……咳咳!我還、我還當心什麽身子?”劉夫人忍不住淚水奪眶。“你……怎麽能打這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夢回,連神魂都回不了家嗎?”
一提起爹,劉惜秀所有極力維持的鎮靜幾乎潰堤。她心如刀割,幾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開口:“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
“你走!走--”劉夫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地一把推開她。“沒了官家小姐的身份,現下可嫌棄我們劉家了……你走……咳咳!就當我和老爺看錯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這是做什麽?”劉夫人吃了一驚。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沒了,娘身子不好,藥不能斷,大夫再也不給賒欠。常君哥哥的書、文房四寶、家中用度,這些我都會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可是……”所有被生活烈烈摧逼煎熬的痛苦齊湧上心頭,劉惜秀努力維持的平靜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聲音微顫。“可是朝廷已經行文下來,要收回我們的官邸了。”
劉夫人刹那間呆住了。
“娘……”她喉頭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沒能守住這個家,所有的罪孽統統都由我擔起,將來黃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領罪。可、可咱們是不能不搬了。”
屋裏一片安靜,空氣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兒……”劉夫人怔怔地看著她,眼眶泛起淚光,“孩子……娘錯怪你了,娘真沒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兒無能。”聽著娘親的話,劉惜秀心下難過極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終有一日會收回官邸,可我竟沒有早做打算,是我沒想周全,連累娘和常君哥哥跟著受罪了。”
劉夫人搖著頭,憐惜地拭去義女頰上的淚水。“我可憐的好孩子,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何況你又有什麽過錯,得陪我們吃這樣的苦頭?是我和你爹對不住你,也沒能讓你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兒的大恩人,是您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她垂淚道,“若不是您們二老,秀兒當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劉夫人攬她入懷,枯瘦的手輕輕後著她的背。“爹娘疼你,愛你,可也有那麽一點私心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將來劉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給你了。”
娘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麽多體己的心底話,還這麽溫柔地攬抱著她,劉惜秀感動萬分,心下激蕩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兒有一口氣在,定會全心護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誠地在娘親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落淚。“那麽娘就放心了。好孩子,娘把劉家的未來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該怎麽做就去做吧。”
“娘--”劉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緊她。
這天,在窗下,有兩個聲音正交談著,隨即越發爭論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應!”向來好脾氣的奶娘出粗了聲息。
“奶娘。”劉惜秀眼眶紅紅,卻還是堅持道:“不論您答不答應,秀兒都決意這麽做了。”
“再半個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現在正是劉家最艱難的時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兒子媳婦回鄉去呢?”奶娘說得氣急敗壞,老臉上眼圈兒又紅了。“老爺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現下我要這麽走了,我還算是個人嗎?將來死了又有何顔面見老爺?”
劉惜秀忍住想哭的衝動,極力咽下滿滿的不舍之情,面上保持平靜淡定,溫言道:“奶娘,您在劉府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兒大了,還讓他到鋪子裏做學徒,學得了一門打鐵的好工夫。這些年來,真的已經夠了,也該是您回鄉安養天年,過過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我要走了,你們可怎麽辦呢?”奶娘還是反對,“不行,我不走,說什麽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兒。”
“您唯有和安哥兒回鄉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應考,若順利的話又要准備明年的春闱、殿試,將來的日子只有一關比一關更難、更要緊。”她頓了頓,勉強眨去眼眶裏的淚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豈不比死在一塊兒強?況且您老不是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您對秀兒沒信心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顧少爺,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銀子,你能往哪兒掙錢呢?肯定是要吃盡了苦頭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別小看我了,秀兒仔細盤算過,若搬到鄉間,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況且地大了,種上幾畝菜,養些雞啊鴨啊什麽的,除了能賣錢外,指不定過年過節還能打打牙祭呢!”她對奶娘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個官家小姐,往後還得抛頭露面的。”奶娘越想越難過。
“奶娘,您就別擔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這麽過活的嗎?”她樂觀地道。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聽我的。”劉惜秀握緊奶娘的手,柔聲道:“和安哥兒回鄉去,好好將養身子,將來保不定咱們還有相見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少爺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緊緊摟住她瘦弱的肩頭。
這麽小小的一個人兒,可憐才進了劉府過沒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處,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想必也極是心痛的啊!
這老天爺怎麽盡折磨好人呢?
劉惜秀伸手回擁奶娘,也默默流淚,可又不敢哭得厲害,生怕奶娘更難過,只得偷偷把眼淚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們都快別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憐惜地幫奶娘擦擦淚。“要給娘和常君哥哥見了,他們會擔心的。”
“對對對,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著淚,頻頻點頭。
“您今兒就留在家裏,想著該收拾些什麽東西吧。”劉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回春堂藥鋪的趙二哥剛剛送藥來時,跟我說他們鋪子後頭的林子裏,有好些柴火都沒人知道要去撿呢,我得趕著去多撿一些回來,否則竈下的柴火都不夠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兩擔子回來。”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劉惜秀笑著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兒只是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能扛能擡,比男子也不輸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搖搖頭。“奶娘就不信你一個官家小姐,能有幾兩力氣?”
“等我把柴火挑回來,您就知道了。”
眼見她瘦小的身影去遠了,奶娘不禁又感傷了起來。“這劉家的苦日子,到底什麽時候到頭呢?”
偌大的劉府,空空落落。
劉常君手持一卷書,坐在滄桑破敗的荷花池畔,依稀還可以見到當年那個歡快追逐著小雪球的無憂少年。
小雪球早在幾年前就死了,他還背著人痛哭了一場。
可沒想到,幾年後,爹爹故世,不到兩年,家裏奴仆盡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這些日子來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沒看在眼裏,可是不知怎的心裏總窩著一口氣,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煩越亂。
他真不知,過著這般縮衣節食的日子,她怎麽還笑得出來?
而且飯桌上,還能維持著三菜一湯,裏頭起碼有一道是葷食,不管菜式再簡單,她永遠能做得鮮美可口。
有時他會感到挫敗,好似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忝爲男子,對這個家的貢獻卻連個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來的貧賤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發現自己這個世家子弟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劉常君閉上雙眼,疲憊的揉揉眉心,低聲命令道:“劉常君,跟讀書無關的事都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在半個月後的鄉試一舉掄元,好好爲劉家揚眉吐氣。”
就在此時,一陣隱約的笑語突然鑽進了他耳裏……是她?!
他睜開眼睛,臉上浮現一絲期盼,迅速往聲音來處望去,卻險險嘔出了一口血來!
劉惜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說有笑地走過長廊,兩人背上都背著捆得紮實的柴火,像煞了一對相互扶持的鄉下小夫妻。
“趙二哥,謝謝你,還讓你幫我撿了這麽多送過來。”她歉然道。
趙二哥是個老實人,聽她這麽說,不禁讪然地摸摸頭。“秀小姐,這沒什麽的,以後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盡管吩咐。怎麽說我是男子,力氣總比姑娘家大,擔擔擡擡的活兒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麽行?”劉惜秀搖搖頭,“這是我自個兒該做的事,不能老是勞煩別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氣……”趙二哥突然看見伫立在一旁的劉常君,底下的話登時忘了。
“常君哥哥?”她訝然地望著他。
劉常君不發一言,面色肅然,主動把趙二哥背上的柴火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趙二哥雖摸不著頭緒,卻識趣地告退了。
氣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沒怎樣,可劉惜秀卻在他嚴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來。
“我才奇怪爲什麽家裏總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會生會長的,原來是有人幫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書軒裏讀書嗎?”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書軒裏,連外頭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劉常君微眯起眸子,“我們劉家向來清清白白,循規守矩,禮義嚴明,你連陌生男子都敢招進來,難道就不怕敗壞門風,惹人恥笑嗎?”
劉惜秀臉上瞬間變色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常君哥哥,你怎麽能這樣說我?趙二哥只是幫我的忙,我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又哪來的敗壞門風,惹人恥笑了?”
“怎麽沒惹人恥笑了?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還隨隨便便就讓男人跟到家裏來。”他越說火氣越上湧。“你真那麽那麽喜歡作踐自己的話,爲什麽不幹脆去當窯姊兒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氣得渾身顫抖,扔下柴火扭頭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會朝我使性子之外,還會什麽?”劉常君朝著她背影恨恨低吼,“見了別的男人就眉開眼笑,一口一個趙二哥趙三哥的,到底有沒有姑娘家的自覺?到底懂不懂羞恥?”
劉惜秀腳下步子僵停,又氣又急又羞臊,鼻音濃重地氣喊了一聲:“人家趙二哥有妻小了!”
劉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跑走。
奶娘聞聲出來一瞧,見他滿臉懊惱,全然沒有平素的沈靜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惱好笑。
這個傻少爺,盡管嘴上說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誰才是誰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爺。”奶娘開口。
“不准說。”劉惜秀霍地回頭,怒氣衝衝。“您肯定又是要爲她開脫,像這樣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那地上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個兒挑擡嗎?”奶娘歎了一口氣。
“當然是--”他氣得漲紅的俊臉瞬間尴尬了起來,只得極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沈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來。”
奶娘忍著笑意,跟著臉色鐵青的劉常君一路朝竈房方向走,走著走著,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年頭實心的傻子還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沒存什麽念頭,就跟人說哪兒拾柴火方便,還自願當牛幫著挑過來扛過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撿柴火都自己一個女孩子出門,也不怕萬一哪天給山裏頭的野獸吃了可怎好?”
劉常君繃緊的臉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沈重。
“像那樣的老實頭,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淚自己吞。”奶娘有意無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爺,您說這樣的人傻不傻?”
他臉上神情複雜,啞然無語。
“少爺。”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竈房了,您不把柴放下來嗎?不覺得重嗎?”
“什麽?”他這才如夢初醒地瞪著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來了。”奶娘指指大竈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門外衝去。
奶娘抿著唇偷偷笑了,滿眼都是歡喜。
這樣好,這樣好……
劉常君最後是在一處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著支掃帚正在掃滿地的落花殘葉,每掃一會兒就停下來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連哭都不敢,還要假裝被灰塵迷了眼睛嗎?
他站在她背後不遠處,胸口像是有團火燒似的,心髒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這疼,卻痛得他不知該如何說。
人要笨起來真是無可救藥。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爲什麽會允許自己傻成這副模樣?
就算是報恩,也該有個極限,連他出口辱罵她何不當窯姊兒這樣的混帳話,她都不朝他臉上甩一耳刮子?
見她又用袖子揉著眼肯,可是微微抖動的肩頭,怎麽也藏不住低低飲泣的痕迹。
他覺得自己心都絞成一團,無法呼吸。
“爲什麽不說?”
劉惜秀背脊一僵,沒有立時回過頭來,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慢地轉過身。
“說什麽?”她一臉平靜。卻是太平靜了。
劉常君盯著她,問出心裏的疑惑:“爲什麽不澄清?爲什麽不回嘴?爲什麽連一點埋怨也沒有?”
爲什麽要讓他變成個不折不扣的大混帳?!
劉惜秀別開頭,聲線微微不穩,“我才不是沒有埋怨,我是……我是因爲劉家對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麽樣都該忍下這口氣--”
“誰要你忍下這口氣了?”他暴躁地打斷她的話。
“不忍又能怎麽樣?”她的眼淚險些又不爭氣地滾出來了,目光直瞪著他。“我說了,你會聽我、會信我嗎?”
“我會聽。”他凝視著她,衝口而出。“我也會信。”
劉惜秀聞言,極力維持的平靜終于潰堤了,淚眼模糊,小嘴扁了起來。“你才不會,你騙人,你最愛欺負我了。”
“我……我盡量嘛。”劉常君像個青澀少年般不自在地動了動。“往後,我會盡量聽,不會再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瑩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裏打轉著,但是聽了他這話,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來。
他也尴尬、遲疑地牽動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爲什麽,看著他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湧現一股暖熱,霎時什麽愁怨傷心全都煙消雲散了。
“嗯。”劉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淚擦幹淨,向他保證道:“往後,我不再動不動就哭了。”
也不會再爲此教他不忍、教他難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隨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個面上倔強固執,其實私底下心軟得要命的溫潤男子呀。
枉她口口聲聲說要報恩,要把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她又怎能這般嘔氣、不體貼呢?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嗫嚅的開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誤會,還讓你煩心,以後我不會這樣子了。”
劉常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蕩又是歉疚,亂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慮不周的明明是他,罵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間也就只有她這個傻姑娘會對肇禍凶手“賠禮道歉”。
“以後你還是少出門好了。”半晌後,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啊?”她微張小嘴,一臉茫然。“不出門怎麽去賣字畫?”
“照做就對了,還頂嘴。”他神情有一絲古怪,負手就要離開。“我餓了,做點吃的給我。”
“吃的?喔。”劉惜秀看似不情不願,腳下卻自動自發地往竈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馬上就來……你等我。”
劉常君直到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像她這樣的老實笨蛋,出去肯定輕易就給人,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回來。”
果真笨到極致,藥石罔效。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3:43
第四章
鄉試當天清晨。
劉惜秀仔細小心地將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包了,再放進青布巾裏,打了個結,顧不得大鍋裏還熬著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門口,病容憔悴的劉夫人披了件厚披風,在奶娘的攙扶下親自送劉常君出門應考。
“君兒,娘對你有信心,咳咳咳……”劉夫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大手,“你爹的遺願,咱們劉家能否重振家聲,都靠你了。”
“娘,孩兒都明白,您放心。”劉常君俊朗的臉龐透著淡定和堅毅之色。“孩兒不會教爹兒您失望的。”
“好、好……”劉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感傷,頻頻拭淚。
“時辰不早了,孩兒也該出發了。”他溫言辭別母親,可舉步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親和奶娘身後。
怎麽不見她人影?
察覺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驚,甩了甩頭,毅然邁開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個熟悉的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背後響起。
劉常君腳步倏頓,難以自覺地猛回頭,眼神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劉惜秀來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將那只青巾包袱遞給他,“這些包子給你帶去的。”
他低頭看著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來,掌心裏傳來的溫熱暖度奇異地熨貼入了心底深處。
一早不見她,原來就是爲了去做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揚,想笑,卻發現喉頭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上小心。”她仰望著他,輕聲叮咛。
劉常君只能點點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位于南城的試場。
他一定要成功掄元,才不會辜負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鄉試放榜,劉常君果然一舉高中,成爲今科舉人首位。
消息傳來,劉府准備了許久的那串鞭炮,終于得以高高挂起燃放,辟哩啪啦地炸了開來、響徹雲霄。
只是在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戶部的限令遷出的最後期限也到了。
“你說什麽?”劉常君尚未自中舉的興奮裏回過神來,就被一臉公事公辦的戶部執令官員的話驚呆了,“明日午時……搬遷出府?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劉公子,啊,不,是劉舉人。”執令官員面上客氣,口氣卻很嚴肅,“三個月前戶部已下了公文,還是貴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大人故世已兩年,依據律法,戶部本就該收回這座官邸的,還請劉舉人莫與下官爲難才好。”
“所以說,公文三個月前就來了?”他臉色變得肅冷,心直直沈了下去。
“是。”執令官員唯恐他不認數,又被了一句:“貴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他閉上雙眼,聲音低沈道:“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時前,我們自會離開。”
“那下官就能回戶部繳令了。”執令官員松了口氣。
劉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廳裏,全身血液像是自腳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絕望。
她,究竟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這麽對他?
“常君哥哥……”一個微弱的嗓音顫抖地自他身後傳來。
他眼神冷漠,頭也不回。
“請你聽我解釋……”劉惜秀緊緊絞擰著雙手,臉色慘白,呐呐地道:“那是因爲、因爲--”
“娘在寢房裏嗎?”他淡然地開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過,神色疏離遙遠得令她心驚膽戰。
劉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劉府裏,靜得像是已無人迹。
劉常君負手伫立,默默看著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見滿池殘枝,未有半點生氣。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過短短兩年多,不見它起高樓,卻見它樓榻了。
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長也最難熬的日子。
讀得滿腹詩書經論,日後賣予帝王家,可眼見此時此刻,縱使一身才華,也阻止不了命運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離開這承載了劉家光榮歲月,以及最無憂無慮童年時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幹爲止。
是,他是滿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蒼天弄人,恨劉家竟會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爲什麽無能力挽狂瀾,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冷冷道:“還沒睡?”
劉惜秀有些緊張地緊絞著雙手,低聲道:“常君哥哥,原諒我沒有早些告訴你。”
“別說了。”
劉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緊了。“對不起,我確實不該瞞著你戶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當時我想,你再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萬一……”
“我說--”劉常君終于回過身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別、說、了。”
這樣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後如何還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
他恨自己爲什麽曾經會相信她,更恨--她就認定了他沒有能力擔得起這個家,所以連家園都要失去了這種大事都要隱瞞他!
原來在她眼裏,他劉常君就是一個這麽無能、不值得信賴與托付的男人。
“可是……”劉惜秀吞了口口水,頭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還要趕路。”他背過身去,看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度將自己關在那一扇她無法碰觸的門後,不管她怎麽用力拍門、努力叫喊,他都不會再輕易開啓了。
淚水在眼眶刺痛著,劉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她擅自隱瞞了他這麽大的事,因爲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識地緊握住系在頸項間,那觸手溫潤的小陶片,可是這親娘遺物的陶片,今天卻失去了一貫的撫慰力量。
沒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會原諒她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頰畔。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後,劉常君這才轉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傷痛狂熾如焰。
他們搬到京郊的一處小村莊。
地點是劉惜秀選的,她想到劉夫人要靜心養病,劉常君讀書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所以便置了村莊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後院還能養養雞鴨,多少自給自足。
雖說戶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屬遺眷的份上,給了一笑安家銀子,雖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這老房舍後,屋子不大,所以開支也少了很多,劉惜秀的繡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掙得一兩多銀子,粗茶淡飯,生活也算能過了。
奶娘一如當初與她說好的,在官邸繳回戶部的那一天,淚漣漣又依依不舍地和他們道別,和兒子媳婦回鄉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離開,對于劉常君來說又是另一次的打擊,可是世道艱難,也不得不如此了。
鄉試放榜,劉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舉人身份,只待再靜心讀書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參加京師春闱的會試,若又能幸運中了貢士,四月便可蒙皇上親自舉行殿試。
她由衷替他高興,卻爲自己深深悲哀。
因爲,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親手毀棄了他對她的信任,讓他遭受被逼搬離家園、流落鄉間的天大恥辱。
所以對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會心甘情願受著的。
這天,劉惜秀用一籃子雞蛋和鄰家換了條鮮魚,煮了一鍋湯,一半留給劉常君,另外一半盛來給劉夫人補補身子。
“娘,來。”她小心翼翼地將燙手的湯碗端到劉夫人跟前,“我放了幾片姜,這魚湯不腥的,您多喝點兒。”
“咳咳!”劉夫人臉色蒼白,對著她虛弱微笑,“我家秀兒手藝真好,煮什麽都好吃,這些天來娘都快被你養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歡,秀兒天天都做給您吃。”她舀起一匙魚湯,送到劉夫人嘴邊。
劉夫人張口喝了,卻咳得幾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點。”劉惜秀連忙拍著她的背,“咱們慢慢來,慢慢喝。”
“娘沒事,不、不要緊的……”劉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順了些,歎氣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試試?”她哄誘道:“您這兩天總吃得少,這怎麽夠滋養呢?”
“不了。”劉夫人搖搖頭,“娘知道你孝順,可這胸腹確實堵得慌,沒什麽胃口。”
“娘--”
“我來吧。”一個低沈嗓音突然響起。
她倆聞聲齊劉擡頭,難掩訝然地望著走進臥房的劉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讀書嗎?”
劉惜秀首先回過神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貪戀地望著他。
好像已經許久沒見著他了,每日用飯,他只命她送到房間便走,連停都不願她稍停半步。
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還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劉常君接過她手上那碗魚湯,在娘親床畔坐下,眸光溫柔地望著母親。“娘,孩兒餵您,您多喝點吧!”
“好,好。”劉夫人滿臉疼愛寵惜之色,歡喜不已。“有兒子親手餵,爲娘的自然該多喝上幾碗了。”
劉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悅又感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
幸虧有常君哥哥來,又是哄又是勸的,終于讓娘把一整碗魚湯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遞到他手邊,由他服侍著娘漱口。
看著他陪娘說說笑笑,劉惜秀心底滿是感動,貼心地退出房外,輕輕替他們帶上了門。
雖然常君哥哥還是連瞧都不願瞧她一眼,但她還是很高興,心底滿滿說不出的都是高興。
此值四月,照說春日已臨,可外頭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緊。
從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冷。”
她下意識攏緊身上的衣衫,可她顧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趕著到竈房剁菜剁肉,皮包餃子去了。
在老舊的竈房裏,劉惜秀動作老練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現在又遇熱氣一乍,她不禁再度噴嚏連連。
顧不得兩鬓微疼,她先將大夫囑咐要隔水熬炖的藥放在大鍋裏,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來。
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修長身影靜靜伫立在門邊,眉心緊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劉惜秀蜷縮在被子裏,手緊捂住嘴,卻怎麽也抑不住劇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頭好痛,渾身沈重得像被石頭壓住,又軟綿綿得像無一絲力氣。
突然,門無聲地被輕推開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劉惜秀未曾察覺有人走近,直到那個熟悉的低沈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起來。”
她嚇了一跳,還以爲自己頭昏腦脹到聽錯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劉常君長臂一伸,將她連人帶棉被環坐了起來,不悅地看見她蒼白得像鬼的小臉,“你腦子有病嗎?”
她迷惑茫然地望著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張口。”他把手上端著的熱姜湯送到她嘴邊,命令道。
鼻端聞著陣陣辛辣姜香,劉惜秀昏沈的腦門漸漸明白了過來。“你……咳咳!你給我熬姜湯來?”
“你到底喝不喝?”劉常君濃眉緊蹙的瞪著她。
她眼眶漸漸濕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深幽眸底掠過一絲心痛,聲音還是緊繃冷硬,“盯著我發呆,病就會好了嗎?這麽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給誰看?”
“我喝,我喝。”劉惜秀如夢初醒,趕緊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卻不留神燙得險些掉淚。“嘶--”
“你就不會先吹涼了再喝?”他一時情急,忍不住惡聲惡氣,“爲什麽連這麽點事都做不好?”
“對不起。”她瑟縮了一下。
劉常君滿心糾結煩亂,想幹脆起身就走,遠離這個令他又氣恨又牽挂的大麻煩,可偏偏雙腳卻又自有意識,牢牢釘在原地哪兒也去不了。
“快點喝完,快去睡覺。”片刻後,他低頭吹著姜湯,嘴上還是說得硬。“別叫娘還得爲你擔心。”
“……好。”她怔怔地望著他的動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來。
“喝。”將姜湯吹涼了些,劉常君將碗再次湊近她嘴邊,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熱辣辣的姜湯,劉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這難得的幸福時光又轉眼即逝。
春去夏至,當播下的菜籽才剛剛破土發芽,劉夫人卻越發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來日無多,這天早上便召來一雙兒女在榻前。
“君兒、秀兒。”劉夫人左手抓著兒子,右手握著義女,枯槁消瘦的臉龐極力擠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們來……咳咳咳……是有話要對你們倆說……”
“是。”劉常君凝視著氣色灰敗的母親,強忍悲傷。“請娘教誨。”
劉惜秀坐在床沿,被握著的手心幾乎比娘的還冰涼,她只能牢牢地注視著娘親,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無法開口,不能應聲,她只恐一張口,絕望和痛苦又將翻江倒海而來,徹底將她吞噬得屍骨無存。
“你們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往後劉家……就指望你倆重振家門了,咳咳……”劉夫人掙紮著喘氣,慘白的臉龐浮起了病態的腥紅之色,字字堅定道:“有件事,娘希望能親眼看著……你們辦好……”
劉常君心先是一跳,隨即又直直向下沈去--這樣不祥的口吻,娘明顯就是想交代後事。
他閉了閉眼,強忍住椎心劇痛。
“娘……”劉惜秀緊緊握著劉夫人的手,努力擠出笑來,“娘說什麽呢,您身子會好起來的,不管要辦什麽事,將來等您好了,秀兒都幫您。”
“傻孩子……”劉夫人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聽娘說,娘這輩子沒什麽大心願,只求你和君兒倆和和美美的,好好過日子就好了。”
“娘。”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生生地抑下了。“如果是常君哥哥的事,您盡管放心,秀兒一定會盡心盡力,決計不會教您擔心的。”
“有秀兒在,娘不擔心……”劉夫人虛弱卻滿足地笑了,斷斷續續道:“娘、娘很安心……”
劉常君胸口痛苦燒灼,伸手將娘親頰畔微亂的發順攏到耳後,努力保持聲線平穩,“娘,您的意思,兒子明白了。”
“那、那君兒,今天……”劉夫人黯淡的雙目望向兒子,盈滿巴巴兒的祈求和盼望。“你和秀兒……就在娘跟前拜堂完婚吧。”
劉惜秀腦門轟地一聲。
拜、拜堂完婚?
可劉常君卻像是早料到母親會有此一說。“是,孩兒從命。”
“什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常君哥哥,你--”
他他他答應了?!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籲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笑了,閉了閉眼。“那娘到九泉之下……也有臉面可見你爹了……”
“可、可是……”劉惜秀不知該說什麽。
“怎麽了?”劉夫人微愣。“難道……秀兒不願意嫁給常君嗎?”
她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什麽話也擠不出來。
嫁給常君哥哥嗎?
劉常君冷眼旁觀著她震愕呆住的表情,心下翻騰提緊了的怒氣,漸漸冰涼……
所以,她不願。
“秀兒……”劉夫人難掩哀傷,語帶顫抖泣音,“你答應了娘吧,娘也就只剩這個心願了……否則娘就算去了,也不得安心,更沒臉見你們爹啊,咳咳咳……”
見娘親咳得劇烈,劉惜秀一慌,心痛如絞,忙點頭如搗蒜。
“我嫁!我嫁!”
“真、真的嗎?”劉夫人咳得臉都漲得通紅,神情卻大感安慰,牢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唯恐她後悔。“好、好,果然是娘的好孩子。君兒,快……咳咳咳!快去張羅……婚、婚事……”
“是。”劉常君恭敬應道,冰冷的目光卻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那專注地幫母親拍背的劉惜秀。
那匆匆貼在窗上的雙喜字,還是她親自剪的。
也許,世上再無人像她一樣,婚事決定得如此匆促,連成親都得由自己處處打點。
劉惜秀人還在暈眩迷惘,可不知怎的,忐忑不安的心底卻又有一絲異樣的甜。
只是嘴角的淺淺笑意,在看見布莊老板捧出的衣衫後,一瞬間又消失無蹤。
她面前,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紅嫁衣,另一邊卻是淒涼得觸目驚心的白喪服。
是劉常君交代的,喜服和喪服都要同時辦妥,以免來不及。
她心底湧現一股深深的悲哀。
仿佛遭受了永生的詛咒,好似她人在哪兒,哪兒就有死亡。
劉惜秀雙手冰涼得微微發抖了起來。
“姑娘,你真的確定這麽做嗎?”布莊老板忍不住問。
她失神地喃喃:“不,我……不確定。”
“是呀,這喜衣和喪服同一天買,可不是好兆頭,姑娘還是三思啊。”布莊老板好心勸道。
劉惜秀閉上眼,冰冷的恐懼像蛇般悄悄撲上了心頭。
她不怕自身吉凶,只怕行差踏錯一步,又害苦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可娘還強撐著一口氣,等著她回去拜堂……
“老板,就這兩件。”她指尖微顫地自懷裏掏出銀子。“勞煩幫我包起來。”
布莊老板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遵照吩咐,快手快腳地包裹妥當。
劉惜秀失魂落魄地離開布莊,在回家的路上,始終舉步維艱。
劉常君已經幫他娘換上了昔日那一套最華貴雍容的衣衫,也親手爲娘親梳好了發髻,打點得十二分精神。
劉夫人臉上病容被喜悅之情取代了,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她還是當年那個人人敬重、美麗大方的劉府官夫人。
就連劉常君也換上了不久前,劉惜秀幫他添置的那一襲新袍子--那本是預備著他高中狀元後,好換上祭祀告慰列祖列宗的吉服。
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穿上它和她拜堂成親。
看著他高大挺拔、器宇軒昂的模樣,劉惜秀眼眶濕熱了起來。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不安地嗫嚅道:“常君哥哥,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劉常君回過頭來,眼神看不見一絲情緒波動。“都准備得差不多了嗎?”
“我、我們出去說句話好不好?很重要的話,可以嗎?”她越發急了。
“君兒,去吧!”劉夫人一臉喜孜孜,含笑催促道:“秀兒該是怕羞、緊張了,你這當夫婿的得好好安慰人家才是。”
他垂眸看著母親,“娘,那孩兒去去就回。”
“好,好。”劉夫人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劉常君率先走出房間,細心關上了門,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要跟我說什麽?”
“咱們走遠點說。”她低下頭,默默越過他身邊。
直到出了前院,在綠芽新吐的柳樹下,劉惜秀終于鼓起勇氣擡頭。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的!”
他身子一僵,眸光緊盯著她,幽暗得令人害怕。
“可是娘希望我們拜堂,了卻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她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得頭越垂越低。“那麽我們就作一場戲,安了她的心。可你我心底得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作不得准的。好不好?”
作戲?虧她想得出。
劉常君眼底一閃而逝的傷痛轉成冰冷。
久久不聞他回答,她心下越慌了,急忙道:“我、我知道這樣騙人不好,可我思來想去,還是只剩這個法子了。”
“有必要說得那麽複雜嗎?”他終于開口。
是她的錯覺還是怎的,常君哥哥爲什麽聽起來……在生氣?
劉惜秀不安地擡起頭,卻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平靜,唯有嘴角緊抿成一道線。
他還是生氣了嗎?
她忐忑地道:“我……我……”
“你就明白說一聲,”他生生截斷了她的話,冷冷諷刺道:“嫁給尚無功名,一事無成的我,覺得很是委屈。這樣我就聽得懂了。”
她瞬間怔住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情急道:“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他嘲弄地反問。
“那是因爲、因爲……”她怎麽也說不出那徘徊在腦際心間,最深最深的恐懼。
劉常君久候不到她的解釋,眼神越發冷淡。“你放心,我會答應你,就把我們的婚姻當成一場兒戲,永遠不會拿它當真。”
“常君哥哥。”她渾身一陣發冷,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卻被他毫不猶豫地閃避開來。
“走吧,娘還在等我們。”他的語氣諷刺至極。“等我們演這一場戲。”
劉惜秀望著他掉頭就走的背影,所有呼喚的衝動全都緊緊卡在喉頭。
就算喚住了他的腳步,又能如何?又改變得了什麽?
因爲她就是個掃把星啊!
當晚,紅燭高燃,交杯成雙。
坐在堂前的劉夫人滿面寬慰喜色,看著劉常君和劉惜秀一身新人裝束,跪在她面前行大禮。
好心的村長前來主持拜堂儀式,充任司儀,笑吟吟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在紅色的蓋頭底下,劉惜秀見不到他的眸光,只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和著隱隱不安的慌亂,在胸口沸騰翻攪著。
她的手緊緊攢住繡球紅緞子,而另一頭,牢牢牽著的是劉常君。
老天爺,別瞧見啊,這只是假的、都是假的,千萬別當了真,求求你……
說不出是緊張、害怕,或是她根本不敢承認的喜悅,劉惜秀依著村長的指示行儀,只覺腳步虛浮,每踩一步都那麽地不真實。
“送入洞房,禮成!”村長歡歡喜喜地高喊。
說是新房,也就是劉常君的臥房,沒有高挂紅幛繡帳,沒有滿盆紅棗桂圓,只有燃著兩支紅燭,燭光映照著窗上貼的雙喜字,憑添了一抹喜氣。
劉惜秀坐在床榻上,安安靜靜的屋裏仿佛只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蔔通!蔔通!跳得恁般慌亂……不知羞!
就在此時,紅蓋頭被銀秤輕輕地掀起,她心跳漏了一下,倉皇擡眼,直直望入他的眸子裏。
只見他黑眸幽幽深深,冷淡中又像是燃燒著火焰。
刹那間,她著魔了般地癡癡凝望著他,像是明知火光燦爛卻危險,卻仍舊忘形撲身而上的飛蛾,就爲了貪那麽一點點的暖,一點點的亮……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端起了兩盞酒,一盞遞予她。
她伸手接過,幾乎抑不住地顫抖,只得雙手牢牢地握住了,以免酒汁濺落出來。
“謝謝,常君哥哥。”她慌亂地低下頭。
劉常君眼神複雜,嘴角噙著冰冷的諷笑,“記住,我現在是你的夫君。”
他一仰而盡,而後將酒杯往桌上一放,轉身就往外走去。
“你自便吧!”
劉惜秀拿著酒杯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
直到他關上了房門,那砰地一聲像是重重撞在了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
是啊,當然是這樣,他們不是真的夫妻,當然也就不用喝交杯酒,所以她一點也不需要覺得難過。
她腦子亂糟糟,慢慢放下酒杯,接著慢慢褪下大紅嫁衣,只剩下雪白裏衣襯裙,然後緩慢地將身體移進床裏,面向牆壁,將被子拉到下巴。
閉上了眼,她努力不去想,不去聽,不去感覺。
可是眼眶卻不知不覺地灼熱刺痛了起來,她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手常緊握成拳,用力揪住左邊胸口。
秀兒,這樣是好的,這樣才是對的。
她反覆喃喃,好似這樣就可以阻止左胸裏的心髒潰散崩解。
而在另一頭的夜深人靜--
劉常君守在娘親的床邊,大手穩穩地握緊娘親蒼老的手。
仿佛只要握得緊緊的,就能阻止生命自她體內一點一滴的流失。
然而就算不谙岐黃之術,他也明白……娘就是這幾日辰光了。
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是人們說的小登科,大喜之日,可他卻只感覺到一陣陣欺上心砂的矛盾、痛苦和諷刺感。
明知已成事實,不該牽挂,偏偏腦海不斷回蕩著她日間說過的字字句句,一次又一次,重重灼燒著胸口。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不該成親……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4:08
第五章
他們成親後的第三天,劉夫人安然合目長逝。
時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間是喜是悲,是安樂是憂患,流年似水依舊,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風涼時分。
這天午後,劉惜秀跪在劉夫人的墳前,自提籃裏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壺甜酒。
“娘,秀兒做了您愛吃的韭黃包子,您多吃點吧。”燃起了香,她閉上眼,誠心祝禱。“常君哥哥這些日子都很用心讀書,雖說勞神了些,不過身子強健如常,請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爐裏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絹,細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塵灰,一臉溫柔地和娘親說話。
“娘,秀兒做的繡件銷路不錯,添補家用都夠用,娘您只管放心,還有,那些雞鴨都養得肥肥的,賣到鎮上酒樓裏又是一筆收入;我昨兒托了村裏張家爺爺,幫我宰只雞好給常君哥哥炖藥補身,可是他不肯喝,又當著我的面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她歎了一口氣,早習慣了這樣自說自話。“娘,常君哥哥還是不肯原諒我,這可怎麽辦呢?”
這半年來,常君哥哥對她越來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見了她都說不上一句話,現在更是連著幾日幾夜,就算在桌上坐著相對吃飯,他也能當作她根本不存在,視而不見地自顧自夾菜扒飯。
也許他終于記起他自己曾說過,都是因爲收留了她這個刑克父母、帶累親人的掃把星,所以爹爹才會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現在是娘,那一個會是他嗎?
她心口一痛,隨即膽顫心寒了起來--會嗎?
“不會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見將來是要享富貴之人,他不會教我帶心累的。”劉惜秀喃喃自語,拚命安慰自己,“何況我們沒有喝交杯酒,我們也沒行周公之禮,我們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會開口叫她走。
也許最好的法子就是離開他,別再把不幸和災禍帶給他,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永遠再也見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來一樣,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額頭靠在堅硬冰涼的墓碑上,疲憊地閉上眼,低聲道,“我若是真爲他好,就該離得他遠遠的,讓他去娶房賢慧的媳婦兒,生幾個大胖兒子……不管是不是能當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兒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現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連她都走了,眼下還有誰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誰來替他添茶遞水,幫他收拾書案?
秋風習習,孤墳無語。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罷了。
劉惜秀的墳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見天近黃昏,她還得趕著回去做晚飯給夫君吃,這才收拾了祭品,挽著沈重的籃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飯,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書房門外。
爲了節省,劉常君只在屋裏燃了一盞油燈,隔著窗,越發顯得黯淡孤寂。
劉惜秀心疼地望著在小小油燈下,努力苦讀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微笑,推門而入。
“吃飯了,歇會兒吧。”
他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翻過一頁書卷,在紙上寫下重點。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了飯才有精神繼續讀書呀!”她小聲勸著,卻不敢太理直氣壯,生恐他又生她的氣。
劉常君終于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她將飯菜端到一旁老舊卻擦拭得幹淨的桌上,瞥了油燈一眼,再忍不住道:“回頭我再多拿幾支蠟燭,屋子亮此,看起書來也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顧吃起來。
她咬著下唇,還是轉身出去,迳自去取了燭台來,一一點亮了。
“我說了不用了。”他濃眉倏蹙,臉色微沈。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錢還是這區區燈燭值錢?”一向溫婉柔順的劉惜秀也難得執拗起來,盯著他道:“人家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男兒,有鴻鹄之志,將來是要爲君上效力、爲百姓造福的,像這種柴米油鹽的小事,只要交給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擔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頓,有些愕然詫異地擡眼盯著她。
已經很久很久不見她這般大聲說話了。這些日子來,她若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好似流光又回到了過去。
好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跑去大鬧他的畫攤,哭得淚汪汪,卻又固執得像頭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個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嘴角也些微上揚,“你好大的火氣。”
“我--”劉惜秀才驚覺到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心慌地低下頭去,結巴道:“我、我是認真的。”
盡管仍對她是滿心滿胸的憤怒和怨怼,這一刻,劉常君卻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說不用,也是認真的。這樣的油燈,看字是足夠了。”
劉惜秀呼吸一窒,他話裏的平靜認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澆下了一勺滾沸的熱油,燒灼得她心痛欲死。
這還是昔日意氣風發、養尊處優的劉大公子嗎?
想起當年,他帶著小雪球快樂地大啖紅燒肉,和友伴興致高昂的追逐、玩著蹴鞠的景象……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其實……”熱淚湧上眼眶,她迅速別過頭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亂拭去了,強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擔心,我有在做繡件掙錢,雖不能錦衣玉食,可家裏會越來越好的,況且不就區區幾支蠟燭,費不了幾個錢的。”
“我劉常君還好算是男子?”他聲音沈了下去,眼神有著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連這點節省的心思都沒有,我還是個人嗎?”
她心口細細痛擰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絲平靜。
“夫君這麽說,是要折煞我嗎?別忘了日後能爲劉家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是你,我只是略盡身爲妻子和兒媳的棉薄之力罷了。”
劉常君仿佛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顫,神智刹那間又回複到了令人心痛無比的清明現實裏。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報恩。”
劉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虧欠你那麽多。”他語氣森冷而苦澀。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麽。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他冷冷地看著她,“對嗎?”
“夫君……”
“我要看書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還剩下大半的飯菜,遲疑開口,“可你飯還沒吃完--”
“我沒胃口了!”他自顧自回到書案前,抽出一卷“戰國策”。
劉惜秀怅然地望著他,心底有千言萬語翻騰著,唇瓣嗫嚅著,努力了好幾次想開口,可最終還是只能默默地、難過地離開。
一如既往。
光陰總不理會人們是歡喜是悲傷,一迳自顧自地來了又去。
而他和她,仿佛像是陷入了同一張蛛網中的蟲子般,絕望地遙望著,不管願與不願,每次的掙紮,卻都只是將彼此越推越遠。
于是劉惜秀越發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貪戀妄前一步。
他則是不知從何時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的年少輕狂……情感不再濃烈衝動,喜怒不再形于色,而是越發冷靜淡然理智,沈著得像個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劉惜秀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
饒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滴地試圖牽著他衣擺的一角般,只求能夠爲他打理三餐、爲他添飯遞茶,在他生命裏有著小小的角落立足著,就已心滿足了。
這一日,劉惜秀爲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趕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竈下幫他熬稠了濃濃的一大碗梗米粥,並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書房桌上,這才出門趕集。
她挽了滿籃子新撿的雞蛋到市集去,賣得的幾錢銀子買了條活魚,在熱鬧的鎮上走走逛逛,經過紙鋪時,忍不住幫劉常君買了幾刀裁好的絹紙。
他雖然不說,可總節省著文房四寶用,常常見他寫滿了一面的紙,又翻過面來在透著墨迹的反面上,繼續練字。
劉惜秀在整理紙簍時,每每想掉淚。
居然讓常君哥哥過著這麽苦的日子,她算什麽好妻子?
劉惜秀左手拎著活魚,一手抱著折疊齊整的絹紙在胸前,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咬牙自荷包裏挖出了積存的一點碎銀子,幫他買了雙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長挺拔,雖然青衣布衫也豐神俊朗,有說不盡地好看,可若是換上這簇新的一身月牙綢袍子,想必更加風采翩翩。
不過算算離應考還有近半年辰光,她還是得量入爲出才行。
劉惜秀歎了一口氣。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夠將銀子錢滾錢、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無虞。
揣抱著滿滿的“戰利品”,翻過了小山頭,顧不得腳酸口渴,她盡快趕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讓劉常君換上新衣衫。
才拐過小山路,她氣喘籲籲地一擡頭,蓦地愣住了。
咦?她家門前怎麽停了輛華麗敞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長隨守著?
劉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緩了腳步。
“慢著!”其中一名長隨見了她,立刻伸臂擋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兩位到我家來,有什麽貴事嗎?”她客氣問道。
“你家?”兩名長隨相觑了一眼,面色稍緩。
其中一人開口問:“我們是陪我家大人前來,尋訪故人之子,劉家的大少爺的,敢問姑娘是?”
“我……”她小臉微紅,“我是他的妻子。”
兩名長隨聞言愕然,下意識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長隨冒失地衝口而出,“怎麽可能--呃……”
劉惜秀心下有些難過,面上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兩位大哥站了很久嗎?想必口也渴了,我進去幫你們倒兩杯茶來吧。”
“少夫人,奴才們不渴,請少夫人不用客氣。”另一名長隨禮貌地道。
被這麽“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地叫著,劉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麽……外頭有椅子,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坐著等吧。”她還是努力招呼著。
“奴才們站著就好。”
她點點頭,一時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只得尴尬地朝兩人笑了笑,默默進屋去。
劉惜秀想著有貴客來,她先將魚和一幹雜物放在竈房桌上,洗淨了手,在出門前才燒熱了柴火的竈也裏,用鐵夾子撿出了幾塊燒紅的木炭塞進紅泥小火爐裏,取來了一只粗陶茶壺,注入清水燒開了,再加了兩錢茶葉,待茶葉清香飄散而出,細細斟在兩只樸拙的茶碗內。
她舉止細緩溫柔地捧著茶,輕移蓮步,在大廳門口處稍停了一下,略略猶豫了起來。
這茶,端得上台面嗎?
“唉,誰料想得到世態演變,命運弄人啊!”裏頭渾厚蒼老聲音感慨道。
劉惜秀一愣,尋思著這聲音怎麽好生熟悉……
“伯伯遠調嶺南五年之久,苦無機會回京,幸得老天垂憐,日前終于受命返京複職,我興衝衝趕回京,想著要和老友把酒敘舊,可萬萬沒想到……”嶺南布政使孫伯玉感傷盡顯,說著說著不禁哽咽了。“還記得老夫五年前遠行,還是你爹爲我餞別的。”
“孫伯伯。”劉常君眼神掠過一抹哀傷,語所卻是很平靜,“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這般惦記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足感安慰。孫伯伯風塵仆仆趕回京,正該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勞您親自查該到此,這倒是侄兒的不是了。”
現在的他,在經過兩年間家變更叠的打擊之後,往昔明顯流露于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漸漸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飽嘗世情冷暖滄桑之後的覺悟,人也變得一日比一日更沈默內斂。
所以此番見到久違的長輩,他心底翻騰的激動與喜悅只在初初會面的那一刹那,隨即又生生地克制了回去。
因爲如今的劉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劉常君了。
“你這孩子,和伯伯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孫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兒又紅了。
劉常君嘴角微一牽動後複又消失,默然無言。
心疼地看著這一切的劉惜秀不禁淚水盈眶,急忙擡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舉步而進,恭敬地奉上清茶,柔聲道:“秀兒拜見伯伯,給伯伯請安。”
“你是……”孫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頭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時竟沒瞧出來。”
“伯伯言重。您請用茶。”她奉妥了茶,靜靜垂手侍立在一旁。
孫伯玉撫著胡須,點點頭,道:“嗯,果然越發秀氣了。對了,秀丫頭今年多大啦?許了婆家沒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幫你打聽門好親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謝謝伯伯關心。”她悄悄瞥了面無表情的劉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卻還是難掩一絲羞澀,低聲道:“娘在過世前已作主,讓秀兒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麽!完婚?!”孫伯玉聞言愕然,神情有一絲驚疑不定。“你和君兒不是兄妹嗎?”
劉惜秀心下一緊,勉強笑笑,卻也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孫伯伯,是真的。”劉常君淡然回道。
孫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惱,停頓了一下,這才舒眉展笑道:“也對,你倆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毫無血緣之親,既然成親是圓了你娘的心願,是她臨終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這樁婚事,他倆誰也不再多說什麽,氣氛有些僵持。
孫伯玉敏感地看了面前這對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詫異。
既是新婚,怎不見有半點蜜裏調油的親昵感?
“伯伯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察覺到世伯的眼神,劉常君平靜地問。
“好孩子,伯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沒別的什麽,如今只記挂著,早早把你們都挪騰回府了才好。”孫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劉惜秀訝然。
劉常君凝視著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孫伯玉親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們接回我府中住,你們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著劉常君,“這……”
“多謝世伯。”他平靜客氣地道:“這兒屋舍雖小,總是棲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銘感五內,卻只能心領了。”
“君兒,你也太見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孫伯玉頓了頓,有些難過地道:“還是你記怪伯伯沒有早些回京,眼睜睜看著你們吃了這麽多苦……”
“伯伯這話折煞小侄了。”劉常君搖搖頭,語氣略顯澀然,“遇上這樣的變故,是命數使然,並不是任何人的錯。若侄兒年輕識淺,說錯了話,還請伯伯海涵見諒。常君只求己身發憤圖強,早日考取功名在身,爲國效力,一來可告慰雙親,二來也好教伯伯爲我安心。”
孫伯玉聽得直點頭,絲毫不掩飾滿眼激賞,含笑看著這個一直以來甚爲鍾愛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氣仍在,志氣不改。
“那麽秀丫頭你呢?你怎麽想?”孫伯玉轉而詢問劉惜秀。
她笑意溫柔,眼神堅定,回道:“夫君在哪裏,秀兒就在哪裏。”
劉常君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她說的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他可以相信她嗎?
孫伯玉歎了口氣,“你們夫妻倒是一意同進退,齊心得很。”
“謝伯伯成全。”
孫伯玉看著他倆,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忍不住道:“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你們這清貧的日子想捱到幾時呢?”
“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劉常君笑著回答。
“夫君說得是。”她聽過爹爹生前常念這首張養浩的“山坡羊”,柔聲接吟道:“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劉常君眸光蓦然一亮,心頭一熱,不由屏息地深深望著她。
孫伯玉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不禁搖了搖頭。“看來,你倆還真甘于這“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伯伯見笑了。”劉常君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嘴角卻因心裏寬慰釋然而微微上揚。
“也罷。”孫伯玉只得暫時打退堂鼓,卻仍舊意味悠長地看了他一眼。“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伯伯就在京師長住了,往後這事咱們再慢慢兒從長計議吧!”
劉常君見孫伯玉這般執拗,倒不便又三言兩語拒人于千裏之外,只好道:“今日不早了,請伯伯先回去歇息,改日侄兒必定親自登門拜見。”
“也好。”孫伯玉點點頭,撫須而笑。“我就先走了,你們倆這幾日好好思量仔細,伯伯等你們的答覆。”
待孫伯玉離去後,劉惜秀邊收拾著茶盞,邊偷偷地關注起了劉常君的心況舉止。
那麽久的時光過去了,期間又飽受喪父失母之痛,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是能再見到最疼他的孫伯伯,這對常君哥哥來說,定是備感溫暖……
“市集熱鬧嗎?”
她一愣,“什麽?”
劉常君來到她面前,深邃黑眸凝視著她,“市集好玩嗎?”
“很熱鬧……”她的心沒來由地怦怦跳快了起來。“很好玩。”
“下回,和我一起去吧。”說完,他轉身走出大廳。
劉惜秀怔怔伫立在原地,半晌後才終能回過神來,清秀臉龐蓦然湧現了片片紅霞。
她、她沒聽錯嗎?
秋高氣爽,黃葉翩飛。
和他並肩踩過厚厚的落葉,劉惜秀突然發覺,這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怎麽走起來變得步履輕快許多,且沿途風光秀麗,景致宜人極了。
她手上拎著提籃,臉上藏不住滿滿的喜悅。
身旁的他高大挺拔,每踏一步都是她的兩三步,可是他卻有意地放緩了步伐,像是怕她跟不上,落了單。
她心頭鼓漲著暖暖的幸福感,忍不住將掌心貼在胸口,感受著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好確認這一切不是夢。
明知不該多想,偏偏心自有主張,浮翩若蝶……
“今天天氣不錯。”
“是、是呀。”她羞澀道。
看著她低垂得幾乎躲進自己胸前的頭,劉常君不禁微牽動嘴角,“地上有銀子嗎?”
“有銀子?哪裏?”劉惜秀倏地擡起頭,目光專注地四下搜尋。“在哪裏?”
他想忍,終究還是沒憋住,低低笑了起來。
常君哥哥--笑了?
她怔怔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和耳朵。
他的笑容隨即斂止,“怎麽?”
“你……笑了。”她屏住呼吸,感動得心頭一片亂糟糟。
“王法有規定我不能笑嗎?”他挑眉問道。
“不是……我、我開心哪!”劉惜秀話說得結結巴巴,瞅著他的眸子卻漸漸濕了。
“腦子還是那般不靈光。”他瞥了她一眼,而後負手率先前行,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在發愣,不禁微揚聲,“不去嗎?待會兒市集都散了。”
“等、等一下!”她急急追了上去。
劉常君看似自顧自地走,可還是留心等她跟上了,才緩緩邁開步子。
“……我要去。”她小小聲在他身側咕哝,輕輕央求。
他嘴角有抹笑意隱約浮現。
還是愛跟,也還是那麽傻愣愣,笨得無可救藥。
劉惜秀心念一動,茫然地豎直了雙耳。
是聽錯了嗎?怎麽好像又聽見誰說了“傻子”兩個字?
市集熱鬧如故,各式形形色色的小販都有,蜿蜒連綿的攤子順著柳鏡河畔,由鎮東排到了鎮西,雖不若京城繁華,倒也有頗有一番豐衣足食的安樂景況。
劉惜秀手上挽著空空的提籃,心下已經盤算好了該添置些什麽用品。
劉常君走在她身旁,雖沒有刻意親近,卻默默地守護著她。
人多了,他伸臂爲她擋住擁擠人群,小販太過熱情,他一個冷冷眼神就阻止了那些個欲對她脫口而出的輕薄話。
劉惜秀卻渾然未覺,只要一進了市集,就忍不住惦念著該幫他買些什麽好東西。
“夫君,你瞧這衣帶如何?”她伸手輕撫那條淡綠色腰帶,上頭流雲絲線繡得極好,若是系在他腰間一定很好看。
“爲什麽總買我的東西?”他注意到了,“你自己呢?”
她一怔,雙頰微紅了,呐呐道:“我不缺什麽,不用看了。”
他突然皺眉,倒瞧得劉惜秀有一絲心驚。
“呃,老板,這條衣帶多少錢?”她怕他反對,連忙急急和老板交涉。“七錢銀子?能不能便宜點,下次我一定再來光顧……六錢銀子嗎?好,就六錢,謝謝老板。勞煩幫我包起來。”
劉常君不發一言,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她將包裹好的腰帶放進挽籃裏,小聲地解釋道:“將來你中了舉,出入門外,系上這個也光鮮合適些。”
他想說什麽,最終還是無言。
要怎麽說,她才肯將心思稍微放在自己身上一些些?
難道見她這般辛苦熬著,眼底心裏只有他,做什麽都是爲了他,他心裏會好過嗎?
見他又不言語了,劉惜秀心下一揪,怕是自己又哪兒做錯了。
接下來她心不在焉地逛著,不忘偷偷瞧著他的神情,暗自祈禱他早些消氣。
就在經過一攤賣钗環脂粉的攤子前,劉常君突然拉住她。
她疑惑地擡頭望著他,“夫君?”
“選一個。”他命令道。
“選……”她低眸看見攤上各式精致的花钿簪飾胭脂,心下一跳,驚訝的開口:“你、你是說?”
劉常君有些尴尬,隨手拿起一支簪子,粗魯地遞到她跟前。“就這支吧,挺好的,就這個。”
她腦子亂昏昏,心窩陣陣發熱,伸手接下那支他爲她挑選的蝴蝶簪子。
“老板,多少錢?”他也未說價,自腰間取出銀子便給。
“常君哥哥……”
“走了。”他不自在地別過頭去,迳自走了。
劉惜秀忙跟上前去,整個人恍若踩在雲端那般地暈陶陶,無比珍重愛惜地緊緊攢著簪子,像是每走一步,幸福都在心窩裏樂開了一朵花。
好似是夢,可就算是最好的夢,也沒有這麽地甜、這麽地美……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就算日子再苦再難,也算不得什麽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4:30
第六章
孫伯玉過後還是親自來了幾趟,每回都苦口婆心說服著他們搬去同住,可是劉常君態度依然堅決婉拒,只說功名未成,無顔叨擾。
這天,孫伯玉改爲來找劉惜秀。
“秀丫頭,別忙和了,和伯伯在樹下坐會兒,伯伯有事跟你商量。”
“是。”劉惜秀只得放下了正在熬煮的一鍋湯,用布巾擦淨了手,默默地跟了出去。
在不遠處的柳樹下,孫伯玉在她親手釘制的矮凳上坐了下來,先是環顧了四周秀色山景,這才回過目光注視著她。
“秀丫頭,你幫伯伯勸勸他吧。”
她有些爲難,溫言道:“伯伯的好意,我和夫君都是時時記挂在心底的,可是夫君對前程自有打算……我都聽他的。”
“正因你是他的妻子,若當真爲他好,就該以他的福祉爲先。”孫伯玉慈藹地規勸道:“君兒天資聰穎,文武全才,五個月後的春闱和殿試,我對他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可是朝廷百官龍蛇混雜,有些事若伯伯不先幫他注意、提醒些,他一定會吃虧的。”
“伯伯的意思是……”她遲疑。
“就算是天子門生,也該背後有個倚仗較爲妥當些。”孫伯玉就事論事道:“你可知如今全國舉子已集聚到京城,到處投帖拜訪朝廷各方勢力,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伯伯相信君兒絕對能憑自己的真本事魚躍龍門,可是……我說秀丫頭,他熬幹了燈油似地寒窗苦讀經年,爲的是什麽?又擔得起這“事有萬一”的風險嗎?”
劉惜秀不禁躊躇了。
孫伯伯的話確是極有道理……
“到伯伯家的別院住下,是半點也不打擾伯伯的。”孫伯玉正色道:“這幾個月內該准備的、該拜訪的長輩們都由我領著去,他們都是你爹昔日同僚舊友,雖說這兩、三年沒聯絡了,可若是一見故人之子如今出落得這般卓然出色,想必也極是高興的。”
她明白孫伯伯的弦外之音。
爹故世這幾年,她也隱約窺知幾分宦海沈浮,人情冷暖的現實,當年那些爹爹的同僚何曾有誰再來關心過他們孤兒寡母……可是人活著,要掙個局面,占上一片天,總有些面上的交際不得不做。
她最擔心的就是常君哥哥一身傲氣,怕受不得這個,若有孫伯伯幫忙提點些,想來或許會好些。
“我試試。”她一腔心思都牽挂在他身上,不得不爲了他想得更多、更深。
“好、好。”孫伯玉如釋重負,欣慰的點點頭。“如此一來,伯伯就放心多了。”
“孫伯伯,秀兒會盡力一試。”她頓了頓,又道:“可假若夫君不肯,還請伯伯成全,切莫見怪他,好嗎?”
孫伯玉笑了笑,“有你說項,我想他會肯的。”
“其實……”她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伯伯先走了。”孫伯玉拍拍她的肩,意味常長地道:“這事就煩勞你了。”
她啞然無言,心下卻是沒有半點把握。
雖然這陣子常君哥哥對她神色和緩不少,也經常閑談三兩句,不若往常那般拒她于門外,可是她心知自己對他的影響力實是少得可憐。
劉惜秀怔忡地回到竈房,拿過木匙攔著那鍋煨得濃郁飄香的難湯,心底不禁掙紮了起來。
一頓飯辰光,劉常君總見她欲言又止,不是歎氣就是發呆。
吃完了飯,他放下箸。“有事跟我說?”
“夫君怎麽知道?”劉惜秀一臉愕然。
“全寫在臉上了。”
“噢。”她讪然笑著。
“孫伯伯要你勸我?”
她點點頭。
“你希望搬離這兒嗎?”他直視著她。
她沈默了一會兒,再點了點頭。
爲了他好,也爲了他的前程,她沒別的選擇。
劉常君心底一冷,還說什麽“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說穿了,和他待在這窮鄉僻壤的清貧日子,她也是過怕了吧?
虧他還以爲--還以爲她是因爲他,所以覺得粗茶淡飯也甘心……
原來統統又是他的一廂情願。
“受夠這樣的苦日子就說一聲,何必佯飾?”他一挑眉,神情更冷了。
劉惜秀一怔,眸光閃過怅然的悲傷。夫君怎能這樣說她?這些年來,只要能在他身邊相陪,她又何曾覺得苦過?
但是孫伯伯說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寒窗苦讀,還有更多更多,都是她無力給予他的。
“眼下就快應考了,孫伯伯的一番心意,對大家都好。”她開口解釋,希冀他能了解。
真的是對“大家”都好嗎?劉常君冰冷的眸光裏掠過一抹諷刺,卻也抑不住胸口那陣深深的悲涼感,將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扯沈了下去。
“那就去吧!”他終于開口,語氣淡然無波。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他沒有理由不成全她,不是嗎?
“真的?!”她不禁又驚又喜,“你、你答應了?你同意了?”
“明日收拾收拾,最遲後日就走。”說完他就起身離去。
劉惜秀萬萬沒想到會這麽順利,不禁傻傻地憨笑了起來。
她心下歡喜的,不是今後就要搬到雕梁畫棟的豪宅園邸裏去享受,而是常君哥哥真的願意聽她說項,接納她的建言。
“傻子,胡想什麽呢?”她強自定了定神,匆匆收起吃殘了的碗盤菜飯,一一堆疊在托盤上,捧著就往竈房去了。
現在最最要緊的是常君哥哥的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呀,給我安分些!”她鄭重叮咛著自己的一顆心。
千萬、千萬莫再無緣無故跳得亂糟糟了。
他們的行囊極是簡單,兩三個包袱就收拾妥了,最多的是他那幾大箱子的書,足足占了馬車上的大半位置。
到了氣勢恢弘、寬敞典雅的孫府之後,孫伯玉偕妻親自來迎,笑意晏晏問候不絕,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眷眷不舍地離了別院,好讓他們先行歇息、安置行當。
孫家如此熱情相待,劉惜秀心中的忐忑總算稍稍安穩了些。
“夫君,孫伯伯一家子真是好人。”她臉上掩不住萬分感動地道:“將來咱們若有了能力,得好好報答人家才是。”
劉常君見她這般歡喜,心下滋味極是複雜,也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氣惱,只得低頭繼續整理箱子裏的書冊。“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兩聲輕敲。
“請進。”她回過頭去,柔聲喚道。
走進來的是兩名巧笑倩兮、看著就伶俐勤快的丫鬟。
“大少爺、大少奶奶,我是甜兒,她是靈兒,自今日起負責服侍兩位主子的日常起居,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奴婢們便是。”甜兒笑咪咪道。
“這……”劉惜秀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望了自家夫君一眼。
“如此有勞二位了。”劉常君語氣淡然從容,並末端擺架子,可眉宇間自然流露出清俊豐華的名門子弟氣質。
再加上他濃眉朗目,身形修長挺拔,雖只這麽靜靜伫立著,也有著說不出的玉樹臨風、翩翩風采,就連和他朝夕相處的劉惜秀都常常爲此心動不已,更何況兩名初見的小姑娘?
“這是奴婢分所當爲。”兩名丫鬟小臉飛紅,嬌羞地對著他甜甜道:“大少爺客氣了。”
劉惜秀眨眨眼,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心底怪怪的,隱約有些泛酸,卻又有一絲與有榮焉感,不禁矛盾地笑了起來。
幸虧這兩年來常君哥哥隱居鄉間讀書,極少露面,否則她家的門檻恐怕早被傾慕而來的婆婆媽媽們踏平了呢!
“咳!”她清了清喉嚨,淺淺笑道:“那麽就辛苦兩位姑娘,幫著我相公整理這些書冊了。”
“是,少奶奶。”甜兒和靈兒興高采烈應道,迫不及待上前慇勤的幫忙起來,圍在劉常君身旁忙得不亦樂乎。
“跟我來。”他濃眉微皺,突然放下手上的手冊,不由分說拉了劉惜秀就往外大步走去。
“相、相公……”
這座靜谧的別院接連著處小園子,沒有荷花塘,卻也是幽靜別致,自有一翻綠意盎然。
“你別多想。”他放開了她的手,濃眉蹙得更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倒教劉惜秀一頭霧水了起來。
“夫君,別多想什麽?”她望著他,滿眼迷惑。
劉常君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假意看著棚下的幾叢嬌豔薔薇。
“就是什麽都別多想。”
她納悶至極,還是柔順依從。“是。”
“還有,自今日起既已欠了孫伯伯的情,日後我自會報答他老人家。”他回過頭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那雙久操家務、粗糙凍紅了手上,眼神一痛。
他惱她的手怎能傷成這般模樣,更氣自己的牽挂和不舍。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他微微咬牙,接續道。
她心下一痛,像被一記棍子打沈了去,她緊緊屏住呼吸,卻憋不住湧上心間的辛酸感。
難道是說,她給他丟臉了嗎?
劉惜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不是傷疤便是老繭,醜陋真實得就像她的出身,半點也瞞不了人。
是啊,他說得對,光是看她的模樣就知是個只會做粗活的婦人,既不懂得風花雪月,也不熟谙琴棋書畫。
可是這不是自己家,在堂堂皇皇的孫府裏,她得記得自己是他劉常君的妻,得做出配當得起他的談吐行止來,千萬不能拖累、也不能丟了他的顔面。
一股掩不住自慚形穢的淒涼感直直湧上心頭,她下意識縮肩,兩雙手往背後藏去。
“夫君,我知道了。”
他眸光灼灼地盯著她,胸口莫名緊拴了起來,不明白爲什麽她一副悲慘畏縮的模樣,好像他剛剛是掴了她一記耳光似的?
劉常君正想開口,突然一個清脆如銀鈴的笑聲響起。
“常君哥哥--秀兒,聽說你們來啦!”
他聞聲轉過身去,本能地接住了突如其來撞進自己懷裏的嬌小身子。
“當心!”他扶住來人,濃眉微蹙,“你是?”
“失禮了。”嬌小女子笑意晏晏地直視著他,“呀,常君哥?我是孫吵吵,你不記得了嗎?”
孫吵吵……
這個昵稱仿佛衝開了他深鎖在記憶裏的,舊時童年美好時光,刹那間,一切曆曆閃現眼前--
“孫吵吵!”他神情亮了起來,笑意躍現唇畔。“五、六年不見,沒想到你長大後性子倒靜了,和小時候那般的刁鑽頑皮,真不可同日而語。”
孫嫣嫣對著他嫣然一笑。“常君哥也變得高大了很多很多,以往常見你又是讀書又是練功夫的,果真鍛煉身子有用。”
“不管練什麽功夫,不過只是略懂一些刀劍騎射,強身健體之用罷了。”舊時歡然歲月如泉水般回流入他心底,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你這些年好嗎?”
“還說呢。”孫嫣嫣假意一歎,眼底仍舊盈滿笑意。“這麽多年不見常君哥,你架子還是大得嚇死人啦,連爹爹去請了你好幾回,都不給點面子。我就同爹爹說,要是再請不動,我就親自出馬,擰著常君哥的耳朵來!”
“我不是來了嗎?”他微笑回道。
“所以說,就饒你一回。”孫嫣嫣抿著唇兒笑了。
劉惜秀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旁,已經徹底被冷落、遺忘了。
她原就蒼白的臉越發沒半點血色,呆呆望著眼前舉止親昵歡悅的兩人。
她還記得孫嫣嫣,以前常常跟著常君哥哥和他的友伴們,一起追逐,一起玩蹴鞠,雖然身量小小,脾氣可大著,性子還跟男孩兒沒兩樣,老是鬧得他們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卻沒人舍得把她趕出嬉玩的小圈子。
和她不一樣。
劉惜秀心如錐刺地看著她的夫君,正疼愛寵昵地摸著別的女子的頭,而且眉眼間的那一抹溫柔,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她強忍住心頭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與恐懼,小手緊攢著衣角,畏縮了起來,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被逐出圈圈之外的失落、痛楚感。
一如當年,那樣。
夜深人靜,燭影悄悄。
劉惜秀獨坐在臥房一角的椅上,手上穿針引線,仔仔細細地幫夫君納一雙鞋底。
除卻這些,她好像也沒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名分上雖是他的妻,可往常還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像“真的”是他的妻子,幫他照料生活起居,親手爲他烹煮三餐,斟茶倒水,寬衣梳發……那樣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平凡時光,點滴都是暖到心坎裏的幸福。
可是現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孫府別院以來,三餐是府中廚子做的,斟茶倒水、寬衣梳發,種種服侍工作都是甜兒和靈兒兩名丫鬟搶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著她們爲他做這個、做那個,她手足無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個最最多余的。
每當她想爲他做點什麽,他朝她瞥望而來的淡漠眼神,仿佛伴隨著他那一日說的話,對著她當頭砸來--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
所有的熱切和渴望,刹那間全數凝結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後瑟縮收回。
是啊,別給人看笑話了,劉惜秀,你記住了嗎?
白日,他在書軒讀書,她半點也不敢去打擾。夜裏,他回房來,大床上和衣而眠,遠遠地和她隔開了距離,像是唯恐碰觸著了她,沾惹了一身髒。
針尖刺進指腹,疼得她渾身一僵,恍惚迷離的心神總算清醒過來,忙把指頭放進嘴裏,吮去那鹹腥味的疼楚。
“怎麽能這樣去想夫君呢?”她自責地喃喃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于她,視她爲妹妹……
所以,她又憑什麽奢望他該當對她輕憐蜜愛、關懷備至呢?
這份姻緣,原就是爲了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她怎麽給忘了?她千不該萬不該給忘了呀!
怔忡間,頰畔像是有什麽熱熱地流了下來,劉惜秀茫然擡手去拭,才驚覺是淚。
“傻子,哭什麽?”她仿佛燙著般一顫,忙用袖子粗魯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納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慣了的嗎?都幾歲人了,怎麽還爲做這個掉眼淚?”
搖了搖頭,她匆匆定下心神來,繼續專注地一針一線、細細納著鞋底。
書軒內。
劉常君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著天際一輪明月皎潔。
這幾日,他都不見她的蹤影,像是刻意在躲避著他。
可惡的她……
難道現下他已搬入孫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張啰,所以就全沒她的事了嗎?她就懶得再搭理他了嗎?
所以她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爾爾罷了。在她眼裏,還是從來就沒拿他當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願。”他生生壓下那沸騰翻攪的怒氣,掉頭走回書案,伸手抓起書,“誰又希罕了?”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兩聲輕敲。
“是誰?”他緩步前去開門,不無訝異地盯著門外的人,“嫣嫣?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麽?”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朾和你也餓了吧?”她拎高手中精致花钿食盒給他看,眉目如畫的眼兒笑意漾然。
“謝謝。不過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麽了?”她不解。
“夜靜更深,男女共處一室,太不適宜。”他接過花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無意地擋在門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需要與我這樣生分嗎?”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還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他遲疑地道,有些擔心自己說得太直接傷了她,又補了一句:“我是爲你的聲名著想。”
孫嫣嫣笑吟吟點頭,“好,那我瞧一會兒就回去,好嗎?”
聽她這麽說,劉常君只得讓開身子,她腳步輕盈地走進書軒。
他將花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幾上,正尋思著該怎麽勸孫嫣嫣早點回房休息。
孫嫣嫣往書案前一坐,新鮮至極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的,擡起頭滿是崇拜的眼神。“常君哥,你的書可真不少,都得全部看完嗎?頭不疼嗎?不累嗎?”
“你才叫我頭疼。”他歎了一口氣。
“常君哥,還記得你以前累的時候,最喜歡我幫你做什麽嗎?”她笑了,起身幫他捶起肩來。“你最愛嫣兒幫你捶捶肩、舒緩舒緩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現在我可記得了,來,捶一回,收你兩文錢就好。”
“就你這點蚊子力氣就想收兩文錢?”他嘴角笑意隱約,卻不著痕迹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仿佛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當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他身邊打轉撒嬌的,也依舊是這個頑皮刁鑽的小妹妹。
誰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麽多看過去了。
他有些感傷地看了她一眼。“嫣嫣。”
“嗯?”孫嫣嫣那張亦嗔亦喜、雙頰紅绯如粉蝶兒的小臉對著他笑。“怎麽了,常君哥想起什麽啦?”
劉常君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是有些感觸,那時候那麽小的小丫頭,一下子竟長成個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個大姑娘了嗎?”孫嫣嫣巧笑倩兮地看著他,似真似假地問。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裏去了?”他有些惆怅。
“常君哥。”她斂起笑容,凝視著他道:“有件事嫣兒不知當不當問,就算問了,也請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你想知道什麽?”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秀兒嗎?”她遲疑地問,“怎麽……你現在喜歡她了?”
劉常君聞言一震,神情有一絲掩飾不及的狼狽,但下一瞬間,立時恢複了淡定鎮靜。
“我說過我喜歡她嗎?”他反問。
“如果不喜歡她,怎麽可能會娶她爲妻?”她真摯地看著他,“常君哥,你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騙,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時候結爲夫妻,並不代表喜歡對方。”他頓了頓,咽下突然湧現喉頭的酸澀。“太多的原因與理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爲喜歡秀兒她的?”她小心求證。
“當然不是。”他嘴硬道。
孫嫣嫣蓦地笑了,笑得好不燦爛,“原來如此。”
“你問這些做什麽?”他這才想起。
“就隨口問問。對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孫嫣嫣啊了一聲,著急地忙回頭把蓋子掀起來,“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爾。
“不行不行,這面不能吃了。”她苦惱地捧起來就要往窗外倒。
“慢著!”劉常君笑容倏斂,大手及時搶過了那只碗。“我又沒說我不吃。”
不過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樣,怎能暴殄天物?
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面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伫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只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後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沈沈的夜色裏。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裏,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感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面牆而臥,傾聽他均勻沈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松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裏,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濛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甯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衝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著他兩道斜飛的濃眉,緊閉的長長睫毛,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嘴唇,想像著他深邃眸光裏盛滿了溫柔,想像著他對著她漾起笑容……
帶著最美好的想像,劉惜秀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嘴角淺淺上揚,彎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劉常君,不知怎的,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微微動了動。
好像哪裏飛進來了蝴蝶,在他臉上盤旋飛舞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地輕癢,下意識擡手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惺忪睡眼。
那張蒼白小巧的臉蛋離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幾以爲自己眼前出現幻覺了。
秀兒。
他直盯盯地凝視著她,完全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情難自禁……
她又瘦了許多,小小的臉蛋還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麽?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要她什麽事都別管、什麽活兒都別做嗎?她怎麽還能讓自己變得這麽瘦骨伶仃,好似一陣風吹就不見了。
一顆心深深絞擰了起來,就連呼吸都覺得痛。
痛楚地閉上雙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記憤然的低咒--
劉常君,你還是男人嗎?!
就算她是出于報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裏心底始終沒有你,就算……你對她而言,只是一份天殺的承諾與責任,你也不該、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你是傻子嗎?”他睜開眼,灼灼黑眸隱約有淚光閃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覺得日子難熬,你就說啊!難道你沒舌頭嗎?不懂反抗嗎?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頓也好,誰要你過得像個小媳婦兒,有苦盡往肚裏吞了?”
她恬睡的臉龐微微一動,他滿腔的憤慨和懊惱霎時全咽了回去,噤聲不語,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半晌後,見她睡得香甜,他這才敢再開口,喃喃自語道:“從兩歲進了我家之後,就沒有讓我有一日安生過。”
最早,總是害他被爹娘訓誨,說她一個小女娃可憐見的,身世極苦,要他這個哥哥學著懂事些,別忘了要多多關照、疼愛妹妹。
待少年時,她又像是跟屁蟲似地在他後頭轉悠,害他總是被同齡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喪了好些年,就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一樣。
後來長大了,家裏遭受變故打擊,她默默就這麽一肩挑起了沈重家務,相較之下,他這個長子更像是處處不如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讀書,以期將來金榜題名、怕眉吐氣。
但最令他備受打擊的還是--她竟然嫌棄他?
劉常君知道自己心底總卡著這個疙瘩,她的“報恩委身下嫁”對他而言,簡直是要命的恥辱和……重傷害。
難道我真這麽不值得你愛嗎?
“算了。”思及此,他的心又冷硬了起來,“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要瘦成了一把骨頭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狠下心腸背轉過身,就是不看她。
一盞茶辰光過去了……兩盞茶辰光過去了……
劉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慢慢地轉回來,黑眸瞅著她沈睡的小臉,大手自有意識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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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5-1-4 00:04:53
第七章
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麽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書軒念書去了?”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拚命,身子可怎麽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後,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裏,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麽爲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爲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擡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氣地妄想著。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郁然起來。
“進來吧。”她打開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甜兒和靈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她淺淺一笑。“我也才剛起呢。”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只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爲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裏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仿佛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擡頭,登時呆住。“呃,怎麽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爲什麽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制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麽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昵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麽,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爲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擡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裏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啊!”
“這關嫣嫣什麽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拚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爲什麽誰都要管,你爲什麽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麽?”
他這裏在關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當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爲難?!
說不出的痛苦在胸膛裏灼然焚燒著,劉常君咽下滿喉的苦楚,握緊拳頭,“好、好……我明白了。”
她這才一愣,一陣顫抖恐慌竄身而過,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好像鑄下大錯了。
“以後,我不會再過問你的任何事。”他語氣疏離,眼神淡漠。“你盡管放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麽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劉常君眸光冷冰冰,意味悠長地道:“以後我自會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現在請你不要叫我夫君。”
劉惜秀望著他離去的僵硬背影,一顆心直直墜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劉常君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這是劉惜秀一生中最漫長淒涼的時光。
那樣的孤寂,仿佛永生永世也過不盡、走不完。
就這樣,春闱之期到了。
由禮部舉行,翰林學士主考的會試,將于貢院內連試三場,連考三天。
會試的前一晚,劉常君在書軒裏收拾應考物事,孫嫣嫣則在一旁熱心幫忙,一忽兒捧來好幾支大小狼毫,一忽兒又多塞了好幾只墨條硯台……就是鬧個沒完。
“行了行了。”他忍不住將她壓坐在椅子上,“你在這兒乖乖坐著,就是幫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讓我幫你忙吧!”孫嫣嫣睜著水汪汪大眼,祈求道:“雖說我是女子,沒能參加應考,可我問過爹爹了,該准備什麽、該當心什麽,我一條條都記得清楚著呢!”
“謝謝你,不過我都備齊了,真的不用你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遲疑的輕敲。
“是誰?”孫嫣嫣像個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開門,“秀兒?有什麽事嗎?”
門外的劉惜秀鼓起勇氣,溫聲開口道:“我……我想來看看……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喚“夫君”二字,然而叫聲“常君哥哥”也與禮不合,畢竟在衆人面前,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幾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帶過了。
劉常君擱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緊,身形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孫嫣嫣回頭看了毫無反應的劉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狀若親密地主動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秀兒,你放心,這兒有我呢!”
劉惜秀眸光黯淡,咬著唇瓣,低聲道:“那……那我幫你們做點吃的可好?現下夜長,你們興許有些餓。”
“謝謝你,可剛剛我讓甜兒送過夜宵,我們都吃飽了。”孫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兒,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有我在這兒幫著常君哥注意,他不會落下什麽東西的。”
也對,既有嫣嫣幫著打點,常君這兒是用不著她了。
劉惜秀聽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雙腳卻自有意識,依然釘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兒,你還有別的事嗎?”孫嫣嫣彎彎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痛苦,可是她又哪來痛苦的資格?
嫣嫣是孫家的小姐,也是他們恩人孫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馬,現下還這麽熱心地幫著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來不及了,怎麽還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剛才到現在,連瞧都沒瞧她一眼……
他說過,以後不會再過問她的任何事,難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劃清界線嗎?
渾身血液仿佛自腳底漸漸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冷。
“沒事。”劉惜秀手緊緊攢著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裏,聲如細蚊地道歉,然後悄悄地走開。
自始至終背對著她的劉常君一震,猛然回頭,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弱不勝衣的背影,默默地隱沒入夜色中。
該死的她!爲何就邊邊樣,還不肯扞衛自己的身份?
他閉上了眼,胸口銳利劃下的劇痛越來越深。
這天早晨,孫家上上下下熱鬧不已,幾乎是齊聚在大門口送劉常君上馬赴考。
“世侄,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啰!”孫伯玉撫著須笑了,對他信心滿滿。
“謝伯伯,侄兒自當盡力。”劉常君穩穩持著馬缰,沈靜地點了點頭。
“常君哥,嫣嫣會焚香求禱上天,讓你高中榜首、獨占鳌頭的。”孫嫣嫣嬌美如桃花的小臉笑得好不燦爛。
她轉頭示意身後婢女,婢女將裝好了食物衣衫和銀兩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這裏什麽都有,你隨身帶著,只管安心應考吧。”孫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謝謝。”
“入了考場就靜心考試,旁的什麽都不要多想,時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孫伯玉含笑催促道。
劉常君點點頭,目光望向人群後方,手裏的缰繩下意識絞擰得更緊,深深陷勒入掌心裏。
她呢?
是因爲覺得責任已了,所以就連送他應考都覺得煩了嗎?
胸口仿佛也被繩索緊緊絞擰著,他蓦地一甩頭--算了,隨便她!
他一夾馬腹,策馬奔離了孫府。
就在轉角處,他眼角余光像是瞥見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劇烈跳了起來,直覺勒住了馬,霍然回頭--
那抹身影卻已然不見了。
是她來送他了嗎?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現的喜悅瞬間又被理智澆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騙了他的雙眼。
劉常君神情一黯,心頭痛楚著,他深吸口氣,一引缰繩,驅策身下駿馬疾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不見,躲在牆角的劉惜秀這才走出來,望著那已遠去幾乎看不見的修長身影,懷裏的包子突然沈得像是塊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爲什麽不能上前相認?又爲什麽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當她低頭看著懷中包袱裏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陣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春闱過後,杏榜一出,劉常君果然不負衆望再度掄元,消息一傳來,震動京城。
雖說他經春闱之後已是進士之身,輕易也能得個六品官職,從此之後,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落魄官家子弟,可劉惜秀知道他一身傲骨志氣,是不會僅僅安于這進士頭銜的。
金殿應考,一舉奪冠,才是他最終的目標。
果然,一個月後的殿試上,皇帝親自閱卷殿試之後,還特地再喚劉常君出列,好生地考究了他的學問一番。
劉常君意態氣度從容軒昂,應試之時談吐爾雅謙衝,不卑不亢,且滿腹學識典籍成竹在胸,無論是經濟、民生或武略,皆有卓越獨到的見地。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金筆一揮,欽定劉常君爲今科狀元。
“朕聽說,劉愛卿年紀輕輕,就已有家室了?”皇帝含笑問。
劉常君一怔,心頭猶如潑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齊湧了上來,他略一定神,沈靜道:“回皇上,微臣確實已然娶妻。”
“能教愛卿看上眼的女子,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賢妻吧?”
他胸口一緊,澀澀道:“聖上謬贊,拙荊豈敢當之。”
“能夠輔佐出如此出色夫婿,你家中的夫人也極了不起啊。”皇帝心中已認定,撫須笑道:“美人易尋,賢妻難得,愛卿得好好珍惜才是。”
“謝皇上關心,微臣謹遵聖谕。”他低頭拱手回道。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而他,終于做到了……
他連中三元,又讓皇帝欽點爲狀元,自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是可以預期的,頹敗危傾的劉家,終于又能興旺起來了。
爹、娘,孩兒沒有令您們失望,您們瞧見了嗎?
而在孫府裏,劉惜秀正苦苦倚門等待,等待自朝中傳來好消息。
“甜兒,前頭還未有消息嗎?”她忍不住又問了往返前廳打聽消息的丫鬟。
“少夫人,還沒呢。”甜兒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也是滿頭大汗,“哎呀,真是緊張,怎麽到現在老爺還沒差人捎個信兒回來?”
她一顆心猶如懸在半空中,越等越是焦急不安。
怎麽辦?莫不是常君哥哥未能脫穎而出,所以自覺無顔回家了嗎?
不不不,他不是那種一受挫折就懷憂喪志的人,不會的。
正在忐忑間,突然前頭隱約傳來了一長串鞭炮辟哩啪啦的巨響,劉惜秀整個人呆住了。
“中了中了,常君少爺高中狀元啦!”遠遠地就傳來下人一叠連聲的報喜聲。
中了?而且是……狀元?!
她身子晃了一晃,甜兒急忙扶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您怎麽了?”
劉惜秀雙膝發軟,幾乎撐不住身子,張口想笑,卻兩腮熱淚滾滾而落。
“太好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她喜極而泣,再也禁不住哽咽起來,“爹、娘,常君哥哥真的做到了。”
那麽多日子的煎熬,那麽長時間的艱苦,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在這一瞬間,她忘了自己的遭受冷落,此時此刻,她心裏充滿了對上蒼的千恩萬謝。
回來報喜的下人自懷裏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奉……
“少夫人,這是狀元郎要小的捎回給您的。”
“謝謝你,有勞了。”她臉上浮現嬌羞訝然的紅暈,小手微顫的接了過來。
不多時後,劉惜秀躲到花園深處,難掩忐忑羞怯歡喜地拆開他捎給她的信--
立書人劉常君,系京師雲進府人,憑母命聘劉氏女惜秀爲妻,豈期過門之後,此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故以此休書離緣,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他的字似龍飛鳳舞,筆勁力透紙背。
劉惜秀眼底笑意乍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盯著紙上的字,刹那間整個世界在眼前傾覆。
外頭熱鬧的鞭炮及喧嘩聲漸漸消逝,她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徹骨,冰涼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紙休書。
紙張輕飄飄旋然落地,無聲無息。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外頭的擾攘聲自靜止空白的虛無中,逐漸傳入她的耳裏--
“狀元郎剛到咱們府中讀書,我就瞧出他器宇軒昂、紅光滿面,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現在可證明我老頭子眼力果然厲害吧!”
花匠老姜的大噪門隔著花棚柳架傳來,清晰得像是近在耳邊。
“我說老姜啊,你也太會事諸葛,胡拍馬屁了。”竈房大娘嗤地一聲,“若論眼力,我葛媽可半點不輸你,我就看狀元郎吃飯的那斯文樣,就知道這年輕人乃人中龍鳳,將來出將入相,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行啦,就你們會看人,要依我說,咱家老爺和小姐才是真正識貨人哪。”甜兒忍不住插嘴,“過不多時,咱們府裏就要辦喜事了。”
“什麽喜事?”姜老頭和葛媽熱切地湊近了過來,“快說快說。”
“我今早送茶進廳裏,偷偷聽見老爺提起咱家小姐和狀元郎的婚事呢!”甜兒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
“和咱家嫣小姐?”葛媽吃了一驚,“可狀元郎不是有夫人了嗎?”
“我說你沒見識還不信,哪個大官沒個三妻四妾的?”姜老頭睨了葛媽一眼,“再說了,有元配又怎的?咱家小姐論出身論模樣,有哪一點不如那位秀姑娘了?”
“雖然那位少夫人性情好,待我們這些丫鬟也都和和氣氣的,可私心來說,要是咱們家小姐能嫁給狀元郎,風風光光地入主狀元府,將來能名正言順成爲一品夫人,那咱們孫府上上下下可就更光彩了!”
“可不是嘛!”姜老點點頭如搗蒜,“還有啊,我老頭子實話說一句,那位秀姑娘實在也太匹配不起狀元郎了,瞧她的模樣,連幾分官夫人的氣質都沒有,將來可怎麽幫狀元郎增光,又哪能充得了場面呢?”
“對對對,就是這樣。”甜兒心有戚戚焉。
葛媽遲疑了一下,又道:“可她畢竟是跟著狀元郎熬過來的,沒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沒發覺,狀元郎好像也不待見這位秀姑娘?就算碰著了面,連話都不說一句的。”姜老頭低聲道:“說不定兩夫妻早同床異夢、形同陌路啦!”
“好像是這樣耶!”甜兒猛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他們議論得興起,卻是誰也沒發現在綠蔓纏綿的花架後方,那個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僵如木石的劉惜秀。
這天深夜,月暗風靜。
著一襲簇新淡天青色袍子,越發顯得玉樹臨風的劉常君緩步回房,反手關上了門扉,看也不看地,對那個伫立窗前的纖弱身影,淡然開口。
“皇上賞賜了狀元府,明白收拾一下,三天後搬入。”
說完,他自顧自到屏風架後褪了袍子,換件月牙色軟綢裏袍,正准備上榻歇息,這才發覺方才說的話仿佛石沈大海,毫無回音。
他胸色一沈,濃眉蹙起,望向那猶靠在窗前,一動也不動的她。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劉惜秀沈默了半晌,終于緩緩回過頭來,“聽說,你要納妾了。”
他微眯起黑眸,“你聽誰說的?”
“夫君,這是假的對不對?”她帶著一絲小小希望地問道:“這只是空穴來風的閑話……他們胡亂猜測的……我想也是,這怎麽可能呢……”
就像那紙休書,也是他故意騙她的吧?
“我說過,不要叫我夫君。”他淡然道。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加怯弱地喃喃,“都過了這麽久,你……可不可以別生我的氣了?”
“我有什麽理由生你的氣?”劉常君笑了,但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你是我什麽人?”
她臉色一白,微微顫抖著懇求道:“別這樣--”
“沒錯,我是要納妾,不過你放心,那是暫時的。”他冷冷道。
暫時?暫時?太好了,那只是暫時……
劉惜秀呆望著他,心底絞擰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欣慰,卻不十分明白他究竟說的是什麽?
“待我赴職之後,形勢穩定了,我就會把嫣嫣扶正。”他像是談論天氣般,再自然不過地道。
他到底在說些什麽?爲什麽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劉惜秀腦中一片空白。
“怎麽了?”他濃眉一揚。
“是、是因爲要把嫣嫣扶正,所以你才要休了我?”
劉常君直視著她,冷淡的眸色裏像是有一絲奇怪,“我休書都給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她眼眶灼熱如燒,呼吸困難了起來。
“我,劉常君,要休妻。”他神情很淡,慢慢說出口的字卻像是驚滔駭浪。
起初,她還沒有聽仔細他說的意思,直到她漸漸回過了神,“休妻”二字,像潑在心上的劇毒般,一點一點地腐蝕了她的五髒六腑,然後,才感覺到那似直直墜到谷底,冰冷絕望,撕心裂肺的痛。
“你真的人……休了我?”
“是。”
“我、我做錯了什麽?”她嗓音破碎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要休了我?”
“不用這樣,好似對我眷眷情深。”他的語氣裏充滿疲倦,“別忘了,當初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我……”她喉頭哽住了。
“既然現在我們誰都不再需要誰了,早早說清楚了也好,你省得再力圖報恩,我也省得在人前佯作恩愛。”他淡淡道。
劉惜秀望著他,熱淚再也抑不住滾滾而落。
“別哭了。”他目光看向旁處,“這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小手緊緊捂住了嘴巴,她死命憋忍住……
“現下我新中狀元,還不宜有大動作,待過了一段時日,等不再那麽受人注目後,我會給你一大筆銀子,夠你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的。”
淚水溢出指縫,她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不想再聽。
“還有,我今晚會在書軒看書,就不用等我了。”說完,劉常君抓起披風就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久,劉惜秀緊捂嘴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依然無聲地默默掉著淚。
而心,還是碎了,碎得徹徹底底,再無一絲完整……
猶如她這一生。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5:17
第八章
狀元府邸比原來劉府大上豈止數倍,看不盡的雕梁畫棟,數不清的亭台樓閣,由此可知當今聖上對新科狀元有多麽寵眷愛顧了。
搬入狀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將劉常君召入宮,囑他盡快入閣受印接職,早日爲君上效力,爲百姓謀福。
劉常君自走馬上任後,便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來就直接進書房,夜夜挑燈勤于公事,直到夜殘更漏時分,才悄悄回房,背對著她和衣而臥。
劉惜秀聽著他開了門,關了門,接著躺在床榻上,卻離得她遠遠的。
她不懂,爲什麽他還要強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來了,雖是有名無實,但在人前,他倆終究是夫妻。
劉惜秀靠在繡花枕上,雙眼望著夜色昏暗裏的虛無。
塵世恍然如夢,流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猶固執地逗留在這已不屬于她的地方,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等待著漸漸斑駁褪盡色彩的歲月,慢慢將她帶走。
劉惜秀這才明白,原來在她心底,已早認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樣呢?
他和她從無夫妻之實,他也未曾許過她什麽,況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劉家收留的孤女,活著的每一天都該努力報恩,她有什麽資格去乞求他,將她視爲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邊,伴他終老?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吟著漢時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頭吟”,清冷微弱的聲音教人聞之鼻酸,卻毫不自知,“君既有兩意,只能相決絕。”
既然自知身份,那麽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後,她就應該安靜地走開,還給他一個光明無礙的未來。
自何而來,回何處去……也是時候了。
聽說,她家鄉是在山東的一個小村莊,離濟南有八十裏路。
在很小的時候,爹就對她說過,有朝一日等她長大了,他一定會帶她回家鄉去尋根,順道找找除了她親娘外,還有什麽親人在沒有。
一想起親娘,胸口惡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伶,下意識地攏緊被子,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不,別去想那一場饑荒,別再去想著和親娘是怎麽分開的,她該仔細去想的,是自己在進劉府前的人生,還剩下了些什麽?
盡管當時僅有兩歲,記憶中親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隱約記得家裏似是燒陶的,因爲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頸上仍系著那一條用粗編繩穿過的、一片土色質樸卻濕潤如玉的半圓陶片。
爹說,那是她被塞進爹爹懷裏時,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
劉惜秀心念微一動,也許她可以拿那半圓陶片做個憑證,也許山東老家還有人記得那條陶片項煉,還有人記得她的爹娘,甚至記得她姓什麽叫什麽。
如果舍去了“劉惜秀”這個名字、這個身份,或許她還能找回自己本來面目,也或許,她還可以是另一個“誰”,而不只是個孤零零、無依無憑的無名氏。
劉惜秀緩慢地轉過身,一如過去每一個不敢讓他察覺的夜晚,目光癡癡地注視著他偉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乖乖離開,我不會再給你添任何麻煩。”她低語呢喃,像是許諾,更像是立咒,“答應我,沒了我,你以後也要好好過,一定要比現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從業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難和艱澀從不曾發生過。
明明朝中公務十分上手,明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如此順遂過,可是劉常君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煩躁,胸口憋窩著股什麽。
但饒是如此,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態從容地上早朝去,連看都沒看親送他出門的劉惜秀一眼。
天色剛濛濛亮,送罷“夫婿”上朝的劉惜秀木立地在大門口,直直望到那轎影不見了,這才在丫鬟們的催促下,攏緊披風,轉身走回府內。
“夫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奴婢幫您泡盅參茶補補元氣吧?”
“謝謝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蒼白,已是頰上長駐的顔色,補與不補,都是枉然的,“風大,咱們進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沒幾步,身後蓦然響起了一個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兒。”
劉惜秀腳步一頓,靜默了刹那,這才緩緩回過頭。
孫嫣嫣一身桃花绛紅色衫子,青絲如雲,嬌靥如花,眼淚盈盈地瞅著她笑。
身畔隨侍的是甜兒和靈兒,在見著劉惜秀的瞬間,神情略顯不自在,卻還是對著她福身作禮。
“奴婢見過夫人。”
劉惜秀嘴角微微牽動,溫言道:“免禮,起來吧。”
“秀兒,這許久不見,你氣色好多了。”孫嫣嫣笑吟吟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牽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過做了官家夫人後,最好要懂得多多妝點自己,這樣也才不會墜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原來當傷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後,人會變得異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與打擊,終究也不過如……
劉惜秀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她的貼身侍女流雲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釋道:“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夫人素來娴秀簡樸,較不在意那些的。”
“什麽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兒搶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孫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狀元郎的紅粉知己,不久後就會嫁入狀元府,成爲你的新主子,你對她說話可得客氣些了!”
流雲聞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雲,不得對孫小姐無禮。”劉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請客人到偏廳用茶,我先到佛堂上個香,很快就來。”
“是,夫人。”流雲只得領命,有一絲不甘願地道:“孫小姐請。”
孫嫣嫣看著劉惜秀平靜的臉龐,不禁微挑眉。
看來做了官夫人,氣派架勢果然與以往不同了,想當初那個怯生生可憐兮兮的小養女,今天還能使人來了。
不過……
孫嫣嫣輕輕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出身,可還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裏,在觀音大士前焚香祝禱,給劉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並誦一部經文回向給爹娘。
可今日孫嫣嫣一早就來了,劉惜秀在誠心焚香頂禮膜拜之後,只得暫歇一日念誦經書,匆匆趕赴偏廳。
她心底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孫嫣嫣定是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緩緩落坐。
“不要緊。”孫嫣嫣甜甜地道:“昨兒個,常君哥到我家提親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十五。”孫嫣嫣笑咪咪地問:“秀兒,啊,不對,現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過世了,家中已無長輩,操辦婚禮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還請姊姊多費心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又睜開,恍恍惚惚,眼前盡是錯覺。
是她出現幻覺了,也聽錯了,否則世上怎會有姑娘家理直氣壯地上門來,叫一個做妻子的爲自己的丈夫操辦婚事,好迎娶她進門?
孫嫣嫣得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見她胸色蒼白若紙,胸口像被誰剮了個大洞般鮮血淋漓,她顫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頭,卻茫然地詫異了,爲何指尖上竟沒沾得滿把腥紅?
“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著她,語氣依然那麽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裏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著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麽樣身份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麽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書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麽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麽,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纖纖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著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爲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余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爲什麽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麽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麽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台前,細細梳理長發,將青絲绾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麽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裏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尴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裏?
如果他真是討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姜湯,口氣凶巴巴地餵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麽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爲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抛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爲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她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仿佛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禀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豔、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贊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湧現兩抹酡紅,尴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築小閣”裏,已有丫鬟忙碌地擺布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嫩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觑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雲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爲什麽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劉常君淡淡地道,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劉惜秀。
“是。”丫鬟們忙退下。
直到“田築小閣”裏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沈默籠罩著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郁地直視著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幹二淨。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聽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著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著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仿佛還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後,我倆再無幹系。”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濛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沈沈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裏有惡蟲鑽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隨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著,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著,呓語著,“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刹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後,他聽見了身後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發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胸口被恐懼深深地掐緊了。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聽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聽見了嗎?”
常、常君……
刹那間,仿佛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紮,擺脫那緊咬著不放的惡夢魔魇,努力地睜開沈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間,劉惜秀目光呆滯地直視著他,卻沒有半點認出他的迹象。
她這樣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幾乎流淚了,深吸口氣,才勉強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沒事了,你看著我,只要看著我……聽見沒有?”
他憂慮的眸光牢牢盯著她,仿佛過了一生之久,這才看到她慘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總算恢複了如常跳動,卻余悸猶存,“你終于醒了。”
她渾然未覺自己被他擁在溫暖的懷裏,惡夢伴隨而來的寒冷抽幹了身軀所有的力氣。
劉惜秀意識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夢了?”
“別再去想了。”他將她擁得更緊,命令道。
“我夢見我娘了。”她疲憊地閉了閉眼,話自有意識地溜出了唇間。
他一震,目光複雜了起來。
“我還夢見了剛進府的那一天……”她凝視著昏暗的虛無,仿佛又望進了久遠前的時光。
劉常君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著她。
“……很怕,很餓,盡管那個救了我的好心老爺,命人准備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處都是我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嚇到怎麽也不敢閉上眼睛。”她聲音輕得像是在呓語。
他眸底掠過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個好心的老爺說,以後他就是我的爹,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這裏住下,不用再擔心挨餓受凍了,可我還是怕……”她的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戰栗和恐懼。“我怕他只是想把我養肥了,然後把我吃掉。”
“別瞎說。”劉常君不敢置信地瞪著她,“誰會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聲音低微不可聞,“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著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裏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著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著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發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後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松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爲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裏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著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著輕薄單衣,雙手爲她攏緊袍子裏,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爲什麽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沈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著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麽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著,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爲這樣就可以改變什麽,”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複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隨手攫過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湧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爲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嗫嚅著:“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著你,我做什麽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後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他狠下心腸毅然決然道:“因爲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仿佛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確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著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沈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衝衝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後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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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5-1-4 00:05:40
第九章
早晨,面對著他,向他辭別,劉惜秀面色蒼白,神情卻極是平靜。
像是一切情緣俱逝,愛恨皆空。
劉常君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負著手,昂首眼望天際曙光乍現,突然低聲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等到佛堂誦完最後一次經書,”她輕輕低下頭,“我就走。”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
劉常君不禁煩躁鹽業,胸口糾結得陣陣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陽穴突突劇疼。
他深吸一口氣,假意冷淡客套道:“屆時,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這樣太顯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聲有礙,我自會從偏門悄悄走的。”
劉常君倏地轉過頭,憤慨地瞪著她--事到如今,她還心心念念盡顧全他的名聲做甚?
這笨女人!爲什麽就連休離了她,她還是只光爲他著想?
若換作是旁人,早怨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剮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麽?”他胸色一沈,極盡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劉常君就是個抛棄糟糠妻的負心漢嗎?”
爲什麽要一如往常的忍氣吞聲?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他一頓也好啊!
劉惜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只是溫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有就有!”他眯起雙眼,直直逼視著她。
爲何他還不肯罷休?他到底要什麽?
她低垂眸光,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那麽你想我怎麽做,你才會滿意?”
“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擡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爲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聽我的話了?”
她望著他良久,最後歎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著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更該死的是,爲什麽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麽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台階,突然聽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麽?!”
“劉大人,你怎麽了?”那名被揪住官員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麽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麽這般難看?身子不適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裏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呐呐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這回被人參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爲啊,這次……”
余下的話,劉常君全沒聽進耳裏,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衆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秀兒,他的秀兒。
他向禦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搶前翻身上馬,用力一夾馬腹,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
風聲蕭蕭,迅速刮過耳際,他雙手緊緊握著缰繩,腳下驅策著馬兒奔得更急,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髒,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
老天,求求你,讓她還沒離府,求求你……
終于回到狀元府,他急急躍下馬,缰繩隨手扔給了門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嗎?”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沒見夫人出門啊!”
太好了,她還沒走……劉常君緊揪著的心總算稍微松馳了些,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揮了揮手,“把馬牽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
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穿過花園,經過廊下,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面色淡然地推開門。
佛堂空無一人,只余殘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喃喃自語:“不要緊,她沒出門,所以就是還在府裏。”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臥房收拾行囊了。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沒有一絲自以爲的渾不在乎,大步地繞過花廊,心裏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占地遼闊--大而無當,要來做甚?!
片刻後,來到寢居門前,他的腳步倏停,舉高手想敲門,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
見了她,要說什麽?
他微蹙起眉,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
呃,不如就說,山東此際不太平靜,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
不成,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爲他心軟了吧,只是尋個借口將她留下?
或者該诓她,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所以爲了避免皇上起疑,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
可萬一她問,要留到幾時呢?
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不由負著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量。
半晌後,終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屋裏,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沈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走進同樣冷清清的臥室……
她不在。
劉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著屋裏,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迹。
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蓦然模糊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留書,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對不起!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夫君”吧!
十多年來恩義相連,回首前塵,悲喜難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礙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癡纏了你這許久,如今做個了結,想來終能好過些。
臨別之時,千言萬語,不知自何說鹽類,明知緣已離散,叨叨絮絮亦屬空言,可有一句話,若未能吐,此生難安。
想我這一生,不論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只要你難過,我心就痛,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不自覺更歡喜,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可是情緣深種,無關報恩,就是畢生宿願。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現在,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永結同心,一生福祿常滿,無苦無憂。
下堂妻,劉氏女,惜秀字。
“秀兒?”劉常君如遭雷擊,黑眸死死盯著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心跳幾乎僵止,全然沒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緣深重……無關報恩……”他著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著,眼眶不禁濕了,“所以只要我難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無法自拔,就和他一樣?
他一窒,心髒蓦然狂跳了起來。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聰、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
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語嫣然,溫柔體貼……一幕又一幕,曆曆在眼前。
細數過往種種,秀兒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訴說著她婉轉纏綿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爲了能走近他身邊。
那、那他怎麽還能親手休離了……明明也深受著他的妻子?怎麽能?!
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無力地半跪了下來,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後,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
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裏頭全是換洗衣衫、曆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扮做了個小夥子。
懷裏揣著油紙包的大餅幹糧,腰間系著一牛皮袋清水,頭上戴著頂草笠,她和一支商隊搭了夥,一路上,由陸路轉水路,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
雖然她木讷寡言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幫著做了很多雜事,于是商隊裏衆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連一入了山東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還不忘切切關懷著她此去的安危。
“小劉,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
“是。”她可以低嗓音,“謝謝各位大哥關心,我一個人能行的。”
“聽說山東多響馬,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杳無人煙,宛如死城,難道你不怕?”
劉惜秀眸光一黯,“實不相瞞,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
“原來如此。”領隊頭兒聞言唏噓,還是再三叮咛:“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這盜賊凶殘得很,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
“我會的。”她感激地點點頭,謝過衆人後,瘦伶伶的北影背著包袱,默默消失在衆人眼前。
“唉,可憐荒年多苦難啊……”領隊頭兒歎了口氣,轉頭對衆人揚聲道:“走咧!”
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
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著駿馬,馬上挂著行囊和一柄劍,遠遠地跟在後頭。
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馬,臉龐上盡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
黑夜沈沈,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噜噜的叫聲,讓人倍感淒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著幹巴巴的大餅充饑。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余的餅放回包袱裏,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顔……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麽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裏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裏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著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于九泉,記得她如何熬著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沈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松不松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像,此刻,他是否攬著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著天際,望著月光,想著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著,汗流浃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氣,托著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哥兒,渴了吧?喝點什麽呀?”纏著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豔陽。“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鹵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噜噜叫,可惦惦荷包裏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嗳,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盡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裏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沈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裏,東南西北什麽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裏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歎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麽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夥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麽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顔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裏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麽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歎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麽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余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麽?”
“一碗涼茶。”戴著鬥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鹵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鬥笠,沈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抛給婦人,語氣卻是沈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嗳、嗳。”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閑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爺盡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颔下首,修長大手扶著鬥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噜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著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裏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幹馍馍,怎麽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鹵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籲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于感覺到吃進嘴裏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裏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裏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麽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麽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夥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裏。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裏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爲什麽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裏藏了什麽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裏!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裏,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沈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仿佛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粝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沈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麽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爲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仿佛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凶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麽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松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周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松,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盡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阙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于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沈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6:04
第十章
黃昏,孤莊。
終于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劉惜秀高高提在嘴邊的一顆心總算跳回了原位,她無比感恩地望著燃起了幾盞暈黃燈籠的街道,從來不知道,原來火光和溫暖對人們而言,竟是這麽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裏,看著左邊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棧,不由內心深深交戰了起來。
跟土地公借個地兒睡,不用費半錢銀子,可是客棧裏有燈有火有食物,至少也還有掌櫃和店小二……
在經過了日間那場幾乎送命的劫難後,她現在渴盼極了那種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著荷包裏僅剩的幾兩碎銀子,她矛盾猶豫了好半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轉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還是省錢要緊,只有這些銀子也不知道撐到幾時,而且她還沒想好要在哪兒落腳……老家在哪兒都還沒找著。
就連爹娘葬在哪兒也還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長遠些。
街上不遠處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莊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連剛才在街上瞧見的,那個背著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幾眼的老翁一拐過彎後,也不見了。
她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摩挲著陡然生寒的雙臂。
老舊的土地祠裏,有尊長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變得黑黑的土地公,這祠裏打掃得挺幹淨,還有兩只褪色的粗蒲團鋪在跟前。
跟土地公借個粗蒲團到角落裏,就這麽靠著牆角睡一夜,應該無妨吧?
劉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禱了片刻,這才拿起一只粗蒲團……陡然間,眼角余光瞥見黑暗角落中隱約有團東西在移動,鼻端也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將蒲團緊緊抱在胸前。
“是,是誰?”她恐懼得嗓音微顫。
“別……過來。”一個低沈的聲音霸道地命令,“走開!”
她一呆,腦海閃過了一個荒謬至極的年頭-這口氣,像煞了一個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麽可能會在這兒,他是當朝狀元郎,皇上深爲倚重的大官,並且、並且已經又娶了美嬌娘,現在正過著安享榮華、幸福無匹的日子,他怎麽可能會孤零零地躲在這個荒涼小鎮上的土地祠裏。
她定了定神,小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兒有人了。“
那身影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言。
劉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遠離這個不知是善類還是惡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始終邁不開步子。
看之他瑟縮成一團的摸樣,她忍不住關心地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氣息粗重地大了點聲,隨即又壓下聲,模糊道:“不要。”
她嚇得後退兩步,當下就想奪門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這人有著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軟了下來。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傷了,在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他一定也會像角落裏的這個人,倔強地強撐著慢慢死去。
她光真麽想,鼻頭就酸楚了起來,眼眶不爭氣地濕熱者,再也無法狠下心腸就這麽丟著不管。
“如果你不讓我幫你,那我就去報官。”她柔軟溫和的聲音威脅起人來,半點說服力也無。“我、我就跟官府說,你是汪洋大盜。”
沈沈夜色裏,那人疲倦的黑眸掠過一絲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無奈。
“傻子。”
她心一跳,脫口而出:“夫君?”
“誰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聲音越發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劉惜秀勉強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別走,這兒是你先來的,你安心在這兒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門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過門檻的當兒,還是忍不住解開背上的包袱,自裏頭摸掏出一樣物事,然後輕輕擲滾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腳邊停住。
“這是我自家裏帶出門的傷藥,很好用的,你試試。”
生恐他又把它擲還給自己,她抱著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靜寂黑夜裏,她細碎匆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良久後,劉常君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是恁般的熱心過度,不管遭受多少傷害,眼裏還是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
這是個令人可氣、可惱……可憐又可愛的笨女人。
嘴上雖然還是不饒人,可他的手卻拾起腳邊的那只晶瑩的藥瓶子,緊緊地將它壓抵在左邊胸口處。
“傻秀兒。”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最後劉惜秀還是只得到客棧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餅油條,在土地祠外探頭探腦。
咦?人怎麽不見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門口,手裏那套大餅油條也顯得無用武之地了。
“這人性子那般固執倔強,只顧著逞骨氣,也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擔心……”她歎氣,自言自語,“就跟“他”一樣。”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緊,可是有力氣離開,料想傷勢還不算太重,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吧?
劉惜秀胡思亂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開了手去,背緊了包袱,帶著大餅油條繼續上路。
出了孤莊,經過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錯路,途中若得遇擔柴的樵夫或農夫,就再三細細詳問清楚。
只是被她問過的人,個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像是活見鬼了似地瞪著她。
“那、那裏鬧鬼,你當真要去?”
一路上,她聽多了那處亂葬崗的種種可怖傳聞,心底也很是害怕,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老農夫咽著口水,巴巴兒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來,有一絲淒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對這世道,也沒什麽好留戀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老農夫見她執迷不悟,只得爲她指路。
千辛萬苦翻過了那個小山坳,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黑鴉鴉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劉惜秀還來不及覓個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聲隆隆劈落,像天破了個大洞,驟雨狂暴地傾盆而下。
驚慌噎在喉頭,她臉色灰白地抓緊包袱,努力抹去不斷撲打得頭臉刺疼的雨水,邁開轉瞬間就泡在泥水裏的雙腳,一步一步艱辛地跋涉前進。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霧濛濛,幾乎看不見四周景物。
“啊!”她腳下踢著了個什麽東西,身形一個踉跄,整個人失勢地滾落斜坡泥地。
“當心-”
霹雳聲震耳不絕,劉惜秀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痛得渾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著牙,雙手強撐起身子,用濕答答的袖子試圖阻擋豆大的雨點,努力眨著雙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視線凝聚了些許,定睛一看,她腦際霎時轟地一聲巨響。
蒼天啊……
電光閃閃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疊疊盡是孤墳野冢,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髅,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頭,猙獰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裏滲出的凜冽寒冷,她無法自抑地劇烈顫抖了起來,理智拚命叫囂著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住系在頸項間的那小陶片,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在呼喚著她。
不知什麽時候,大雨已經停了。
她恍似行屍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無主黃墳,著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尋著。
有的墳上,僅在石頭下壓了一條破敗褪色的舊衣帶,有的插了柄半殘的鋤頭,有的甚至只是系了一束發……
這,都是這些無名氏下葬時,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東西吧?
就在此時,劉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墳頭上插著木片的孤冢吸引了過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著條曆經風霜雨雪而破爛、卻異常熟悉的粗編繩,墜著的是一塊半圓的溫潤陶片。
這月亮一半兒給丫丫,一半兒給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寶貝,是爹生命中最圓滿美麗的月亮……
記憶中,那渾厚樸實的笑語遙遠得像是前生,卻又清晰得猶如在耳畔。
“爹……”她夢呓般地喃喃,眸光緊緊盯著面前這座淒涼孤墳,雙膝漸漸跪了下來,冰冷指尖抖得厲害,遲疑地摸上那塊半圓陶片,“娘……”
她終于……終于找到娘了……
劉惜秀顫抖著伏下身子,十指深深陷入母親墳前的土裏,一聲嗚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齒縫中逸出。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來。
“娘-不孝女回來了-丫丫終于找到您了!”
肝腸寸斷的淒厲哭號聲回蕩在死谷荒墓間,天際烏雲沈沈未散,雷聲隱隱,狂風陣陣,仿佛天地同悲。
直至日漸黃昏,寒鴉飛過,顫抖痛哭的瘦小身軀依然伏地不起,好似甯願就此化做墳前一缽土,生生世世陪伴母親。
“秀兒,別哭。”蓦然,一個溫暖強壯的臂彎自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別哭了。”
傷痛得幾乎虛脫的劉惜秀身子一顫,猛然回過頭來,裂痕斑斑的慘白小臉驚懼地瞪著他。
“是我。”看見她眼底驚疑恍惚之色,那人心下一痛,溫聲道:“常君。”
“夫……夫君?”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是,”他眼眶濕熱了起來,“是你的夫君。”
她有些迷茫,“你、你是人是幻覺……還是鬼?”
“我身子是暖的,我還會流血,會痛……”因爲用力地緊擁住她,他胸口那道傷口又迸裂了,可凝視著她的眼神卻還是恁般溫柔專注。“我自然是人。”
“你怎麽會在這裏?”劉惜秀一震,終于完全清醒過來。
離別時的情景曆曆再現眼前,她眼神掠過一抹無從隱藏的深深痛楚,渾身僵硬。“我倆已經沒有任何幹系了,你爲何要來?”
盡管傷口的疼痛,痛入骨髓,劉常君仍雙臂如鐵般牢牢箍著她,怎麽也不肯放手。“我是爲你而來。”
“你……你爲什麽要這樣?”她死命想掙脫開他的懷抱,“快放開我-你這樣不怕給人見了恥笑你嗎?”
“我來找回我的愛妻,誰人敢笑?”
“我已是你休離的妻子,”她心痛難抑,努力想推開他,“現在又追來對我說這些反覆無常的話,你就這麽吃定我嗎?”
好不容易她說服自己祝福他,切莫心存怨怼,不管是孽是緣,讓一切都終止在那紙休書上。
可是現在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像變了個人似地強摟著她不放,滿眼柔情,語帶濃濃的霸道占有……她被他搞得頭暈腦脹,頻臨崩潰。
她真的,已經好累好累了。
“我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他緊摟著她,語氣卻溫柔至極。
“你把我搞糊塗了。”劉惜秀唇瓣顫抖,眼圈兒又紅了,泫然欲泣。“我沒力氣再想什麽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未竟之情,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求你了。”
劉常君一震,怔怔地看著她。
她滿臉都是淚水雨水,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像是被悲傷榨幹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你爲什麽會來這兒,又是怎麽找到的,”劉惜秀疲憊地捂住臉,忍不住悲從中來。“可這不是你這狀元郎該來的地方,你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他立誓道。
劉惜秀一怔,被他深情的眸光盯得不自在起來,忍不住避了開去。“別、別胡鬧了……”
“何以見得我是在胡鬧?”他濃眉糾結,心裏有一絲挫敗感。
他都對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保證了,爲何她就是聽不進去。
“別說了。”她搖搖頭,目光淒涼地望著母親的孤墳,低弱道:“你走吧,我要在這兒陪我娘,不想任何人打擾。”
劉常君眼神憐惜地看著她,“我們是夫妻,又分什麽你的我的?這是我們的娘,就讓我這半子也略顯盡孝道,和你一起多陪陪娘吧!”
她傻傻地望著他,心頭湧現深深的感動,下一刻才驚覺不對,“我們已經離緣了,不再是夫妻,我娘也和你沒有任何幹系,你才是孫伯伯家的半子,孫家的乘龍快婿。”
“我們有娶嫣嫣。”
“你沒有娶她?爲何不娶她?娶了她對你不是大有助益嗎?”她心大大跳了一下,隨即咬牙道:“那……那也不幹我的事,你犯不著對我說這些。”
“我永遠不會娶她,是因爲我劉常君這一生只能一個妻子-”
“我不想再聽了。”她再不想被他說得字字句句影響左右,忍不住出手推開了他。“求你走吧!”
劉常君臉色劇變,一手緊緊捂住胸口,鮮血自指縫中滲流了出來。
劉惜秀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漸漸染紅了的手指,“你、你受傷了?!”
“還、還好,一點小傷……”他掩飾地擠出一抹笑。
“什麽叫一點小傷?給我看!”她急急地就想檢查他的傷勢如何。“你是幾時受傷的?爲什麽不去給大夫看-”
腦中閃過一幕畫面,她的手停頓在半空中。
土地祠……蜷縮成團的身影……他叫她笨蛋……
“我沒事。”他語氣溫和地道,“我真的沒事,只是劃破一點點皮,不礙事的。”
“騙人。”她強忍著淚,氣氛道:“你一直最愛騙我了,土地祠那個受傷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她。
“你爲什麽要這樣?”她拳頭握得死緊,渾身微微顫抖。“你都受傷了還不走,還在這裏做什麽?”
“秀兒,”他捂著傷口,澀澀地苦笑。“我知道我對你做過的,無可原諒,我只是想要彌補-”
“你要彌補,那就給我去看大夫!”她衝口而出。
“那麽你是原諒我了嗎?”他驚喜地看著她。
“我……”劉惜秀一時窒住了,咬咬唇,心煩意亂地道:“你要想在這裏流血致死,隨便。”
“好、好,我都聽你的。”他努力自地上撐起了身子,腳步有些踉跄。
“當心呀!”她不假思索地攙扶住他。
劉常君及時藏住唇畔那抹乍然浮現的笑意,心頭有說不出的幸福滿足。
孤莊,東升客棧。
劉惜秀將一盆被血染紅了的水端出去倒了,又去換了一盆幹淨的回來,將帕子浸濕、擰幹了,板著小臉,遞到他跟前。
“喏,自己拿去擦汗。”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臉。
“謝謝。”劉常君接過帕子,怎麽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他知道自己很壞,就是吃定了她的善良溫柔。
在那處亂葬崗,當天色越來越黑,他跪立著的身子越來越虛弱,開始搖搖欲墜時,她的“狠心無情”根本維持不到一個時辰。
不像他。
他眼神一黯,想起這十多年來,自己的混帳行止,根本不該冀望那麽美好的她原諒,可明明知道不值得,她還是無法自抑地對他心軟、對他好。
他劉常君何德何能,能得此賢妻,偏偏他還不知愛惜,竟固執幼稚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心一意只怨憤著她不愛他。
“這是大夫幫你熬的藥。”劉惜秀把藥碗放在桌上,一張小臉還是繃得緊緊。“隨你愛喝不喝。”
“我喝。”
“誰要你回答了?”她氣呼呼地打開房門,出去了。
劉常君敷了藥,包紮妥當的傷口只要輕輕一動就會痛,饒是如此,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笑開了,就算扯疼了傷口,也痛得極是幸福。
不一會兒,她又推開門,手上捧著托盤,上頭兩樣清爽小菜和一碗粥,都是平常他最愛吃的。
他眸光溫柔心疼地望著她,今天一整天她也累壞了,翻山越嶺,終于尋得了娘親的墳,哀痛逾恒,還哭得幾乎虛脫,卻仍然強撐著先照顧他的傷,他的起居。
這就是他這傻娘子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
“你也好好休息吧。”他憐惜地道:“臉頰都瘦凹了。這兩個多月來,也沒見你好吃好睡過,啃幾下大餅、喝幾口水就叫作吃飯嗎?若人人都學你,那這世上的農夫都不用耕種了。”
劉惜秀一愣,捧著托盤的手有些不穩了起來。“你、你怎麽知道的?”
他驚覺失言,忙顧左右而言他,“我渴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喝嗎?”
“喔。”她出于習慣地去倒了水,一回來,看著手上的那杯水,不由一呆,將被子重重放到桌上,小臉又恢複寒霜嚴峻。“奇了,我爲什麽還要幫你做牛做馬,服侍你這個、服侍你那個的?”
“以後都由我來做。”他凝視著她,眼神有說不盡的溫暖。“不管是做牛,還是做馬。”
劉惜秀心一動,有些無措地吞了口口水。“你……除了傷口受傷,還傷到腦子了吧?”
對,一定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會舉止言行這麽奇怪,簡直完完全全變了個人似的。
“我沒事。”他嘴角微微上揚,笑意裏有一絲無奈。
看來他在她心底就是一個凶巴巴的壞家夥,還混帳可惡到對她連稍是溫柔都不曾有過?
劉常君啊劉常君,你平常到底都在幹什麽?
她蹙起眉心,“那麽長那麽深的一道口子,你也說沒事啊!”“呃,也對,說不定我腦後有撞出了個包,難怪我這些日子來一直頭疼……”他自言自語。
“真的嗎?”劉惜秀一聽,心立刻慌了,焦急地就奔到他面前,“在那裏?我看看。”
她手才一碰到他的頭,想看是那兒受傷,蓦然被他一把攬進懷裏,牢牢抱著不放。
“你-你幹什麽?快放開我-嗚……”她氣憤的抗議消失在她閃電般覆上來的吻裏。
他堅定地吻住她,仿佛要將這十多年未能傾訴的渴望與心痛、深愛,纏綿地、輾轉地揉進她馨香柔軟的唇瓣裏,一次又一次,低低輕語……
我愛你,我愛你。
劉惜秀昏昏沈沈地感覺著他強烈又溫柔的氣息,霸道的虛索,輕顫的碰觸,怦怦狂跳的心和他憐愛的吻,恍若結合成了一體……
仿佛,是盼望了一生一世啊!
“對不起。”他稍微放開她,低喘地輕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以後我不會再教你傷心了……原諒我,好嗎?回到我身邊,好嗎?”
她恍恍惚惚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蓦然鼻酸了。“你到底想怎麽樣?叫我走,又叫我留……等過幾天,又想著我會給你丟臉,我沒有資格陪在你身邊,到那時,是不是又要叫我走得越遠越好?”
“我知道我就是這麽混帳,罪無可恕。總是害你掉眼淚。”他憐惜地捧著她的臉,嘴角噙笑,眸底卻隱約淚光閃爍。“可你能聽我一句心底話嗎?”
“說了也沒用,我不會再誤以爲……”她頓了一頓,有些哽住。“以爲我是你要的那個人。以爲只要夠努力,心是可以被看見的。”
“我喜歡你,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但是我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出自相同的原因,這才一直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因爲我永遠記得,當娘提起婚事時,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不願嫁……”劉惜秀有些驚訝,登時有些恍然了。“你以爲……可是……”
“你說過要報答劉家的恩情,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要報恩。”他苦澀地道:“至少過去兩年來,我都是這麽認定的。”
“一開始我確實是因爲想報答爹娘天大的恩情,可是後來我對你……對你的心……”熱淚彌漫眼前,她低下頭,哽咽了。“但……我就是個掃把星啊!我怎麽能再連累你?”
“什麽掃把星?”他眼眶微紅,緊握住她的手。“若沒有你在我身邊,陪著我、支持我,我能有高中狀元、爲劉家揚眉吐氣的一天嗎?”
“可是爹娘都是因爲我……”她噙淚望著他,很想相信他說的話,卻怎麽也無法跨越心頭那道痛楚自責的鴻溝。“他們二老是被我克死的!”
“人各有命,世道無常。”劉常君憐惜地看著她,嗓音暗啞。“爹娘的離世,又于你何幹?”
“可萬一連你也因我……因我……”她滿眼心痛驚悸。
“我不會有事的。”他凝視著她,眸光溫柔而堅定。
“而且以後都會一直好好的。因爲我劉常君是個有福之人,才能娶到你這樣的賢妻,甚至順利高中狀元,所以你不是掃把星,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懂嗎?”
她不是掃把星,而是他生命中的福星……真的嗎?他真的這麽覺得嗎?
劉惜秀屏住呼吸,像是所有沈沈籠罩著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喜悅的淚水倏地湧現眸底。
“常君哥哥……你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更相信你對我的心。”劉常君修長手指輕柔地拭去她頰上的淚,懸心地問:“那麽,你也能信我的心嗎?”
劉惜秀怔怔地回視著他,半晌後,有一絲艱難地喃喃問:“可看著我,你不再覺得辛苦了嗎?不再覺得我帶給你的只有壓力、恩情和痛苦嗎?會不會以後……以後當你發現你要的女子,終究不是我,那……我……”
“我說了很多令你傷心的話,是不是?”他目光痛楚的看著她。
她強憋著淚,點點頭。
“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那些違心話。”他眸光深刻地、癡癡地凝視著她,“我往後絕對、永遠不會再讓你傷心流淚了。”
他的承諾美得像誓言……她淚水悄悄落了下來。
可是、可是她能信嗎?他還敢再信嗎?
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除了誤會和懷疑,還有更多她不能不去考慮的現實。
“我要再想想。”劉惜秀拭去頰上淚水,別過頭去,勉強道:“我現在腦子很亂,我還不確定我應該怎麽做。
你先養傷吧,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再說。”
“秀兒……”
“放開我,待會兒傷口又弄裂就不好了。”她吸吸鼻子,輕輕推開他起身。“我出去走走,你睡一會兒吧。”
劉常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門外,決絕的背影仿佛不帶一絲留戀。
在這一刻,他終于感覺到徹底的心慌意亂、束手無策。
如果連坦露真心也不能挽回她,那麽,他還剩下什麽?
在客棧休養的這三日,仿佛又回到他還未金榜題名前,和她在鄉間隱居讀書的日子。
他每天都能見到她,看著她替自己張羅這個、張羅那個,就算她不再他房裏,感覺上也還是在身邊,從未離開過。
只是,她看著他的目光總是回避、躲閃著,好似唯恐他會突然像頭野獸撲向她。
三天來,他的傷勢漸漸好轉,可是心卻一天天更加沈重了。
入夜,當她把飯菜端來,放下轉身要走時,劉常君再也忍不住開口。
“秀兒,你還沒想好嗎?還是不准備原諒我嗎?”
劉惜秀背影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沙啞聲音透著真摯。
“你還是專心養傷吧。”她回過頭看著他,神情很是矛盾複雜,不知該喜該惱。
“我會好好養傷,不會再教你擔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她終于肯直視他了。“那麽,你願意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邊嗎?”
“我留在你身邊,已經不能給你任何助益了。”她不想成爲他的負累,這樣互相背著恩情過日子,久了,他真不會厭煩她嗎?
他們之間,糾纏得太多太多,她想揮劍斷絲不容易,可若是回到他身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又遠遠超過她所能面對、負荷的。
孫伯伯的恩情未還,嫣嫣的嫁與不嫁,勢必令他兩相爲難,還有他的官聲仕途,若想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恐怕只有扯後腿的份。
時日久了,這份真心,還能維持純粹到多久?
她只是一個小家小戶的平凡妻子,儉省柴米油鹽醬醋茶,服侍著自家夫君的飲食起居,尚能自得其樂,可她自知,自己是做不來一個長袖善舞的官夫人,早晚他會見到她的不足。
到那一天,他一定會後悔站在他身邊是她,不是嫣嫣。
到那時,她還剩下什麽?她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劉惜秀不禁打了個冷顫,更感淒涼。
“離京時,我已經向皇上辭官,卸下功名。”劉常君明白她的心思顧慮,平靜地道:“你不在我身邊,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如果我不能好好照顧你,讓你過上衣食豐足、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就算位極人臣、富可敵國又怎樣?那樣的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你-你說你做了什麽?”劉惜秀如遭雷擊,失聲叫了出來。
辭官?卸下功名?
熬了那麽久,苦了那麽久,他怎麽能抛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
見她小臉煞白,震驚萬分,劉常君卻是異常地平靜,
仿佛一點也不覺可惜。“坐擁功名利祿,沒有我想像中的好,我一點也不覺得踏實、幸福。”
“可是……可是那時爹爹的心願,是娘臨終前最大的指望……還有劉家未來……”她整個人都慌了。“你、你不能這麽做!”
“我考上狀元,也做了一陣子官,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向世人和爹娘證明我是做得到的,那便已足夠。”他淡然道。
“怎麽夠?”她氣急敗壞,“那可是你的前程……”
“可是……可是……”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可心底深處竟不知羞地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快樂。
她比功名前程重要?真的嗎?
“我認真想過,我這一生感到最歡喜最幸福的時候,除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少年時光,就是和你在鄉間那段粗茶淡飯的平凡日子。”劉常君回想著當時的點點滴滴,眼神溫柔得仿佛滴得出水來,語氣神情透著說不出的心滿意足。“我想回去,想和你回到那個時候。”
她喉頭哽住了,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過了好半晌,劉惜秀強迫自己重拾理智,別被一時的狂喜衝昏了頭。
他是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她怎能自私地因爲自己,讓他一輩子甘于平淡、久困鄉間?
若真是那樣,她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就是死,也無顔見劉家的列祖列宗啊。
劉惜秀深深吸了一口氣,怅然道:“你說過,不想我是因爲報恩而留在你身邊。現在,我也把這句話回贈給你-我也不要你是爲了報恩,這才覺得有義務待我好,留在我身邊。”
“我幾時說要對你報恩了?我明明說的是,我喜歡你,也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幸福-爲什麽我說的混帳話你都記得,偏偏就這句你記不住?”他心底湧現滿滿的挫敗感,忍不住低吼了起來。
“你真的不回去了嗎?真的不回京做你的狀元,好好地爲朝廷效力,爲劉家爭光……”她的眼圈蓦地泛紅了。
“不,這麽做不對,我不可以耽誤你的,所以你吼我也沒有用……”
“對不起,我不是吼你,也沒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他一臉沮喪,長長地歎了口氣。“很害怕。”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怕?”
“是,我怕得要命。”他承認,苦笑道:“我就是怕你會趕我回去,怕你不會原諒我,怕你甯願過這種顛沛流離的苦日子也不要我,我更怕……我會永遠失去你。”
劉惜秀睜大雙眼,不敢相信聽到的。
“這一路以來,我成天就怕這個、怕那個的,看著你的種種艱苦,我的心就一直沒踏實過。”劉常君回想著她途中的艱難與危險,不禁驚悸猶存。“尤其當那些強盜追殺你的時候-老天!我到死都會記得……我還以爲我遲了一步……”
劉惜秀屏住呼吸,腦中空白一瞬。
下一刻,所有迷惑的碎片終于全部拼湊上了-所以是他殺退了那些強盜的?!
原來一路上,他就是這樣默默地跟著她,保護她?!
難怪他會受這麽重的傷,難怪他甯願躲在土地祠,也不敢讓她發現。
她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十多年來總是那麽驕傲、胸有成竹的男人,可此時此刻,卻脆弱得那麽全然無助。
他,竟是這麽害怕失去她!
劉惜秀的心口熱熱的、暧暧的,好似有些什麽東西開始柔軟融化。
常君哥哥,原來你也是個大笨蛋。
她吸吸鼻子,突然問:“爲什麽?”
“什麽爲什麽?”他愣了下。
“爲什麽怕?”
“爲什麽?”劉常君一臉愕然,“難道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統統都沒聽進去嗎?”
“再說一次。”她難得地執拗起來。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他捧著苦惱道快裂開了的沈重腦袋,幾乎是哀求地望著她,“我這麽怕,當然是唯恐會失去你-我劉常君這一生唯一的妻子,最心愛的女人。這次你聽仔細、聽明白了嗎?”
“好。”
“好?”他傻傻地望著她,不明所以。
“就是好。”她唇畔藏住了一朵小小的嫣然。
“然後呢?你是信還是不信我?”他焦急地追問,“信我嗎?你相信我了嗎?”
“我信。”劉惜秀低頭望著他,望入他溫柔的目光裏,噙著淚水,嘴角笑意蕩漾得好美、好美。
劉常君心跳靜止了一瞬,黑眸慢慢濕潤了,淚光閃動。
下一刻,他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裏!
作者:
teae
時間:
2025-1-4 00:06:27
尾聲
半年後山東鄉間
在青翠山坡上有間堅固樸實的宅子,旁邊還有做小窯場,那兒時時炊煙袅袅,既有飯菜香,也有窯燒泥土香氣飄蕩。
聽說那家的小娘子生就溫柔賢惠,她做給附近鄰家小孩子們嘗的糕餅總是最甜最好吃的。
聽說那家的男主人曾是當朝狀元郎,卻沒有半點嬌貴之氣,見了人總是溫和微笑,那恂恂儒雅的氣質常教四鄰的大娘小姊兒見了,個個臉紅心跳,吱吱喳喳地爭相前去攀談。
村子裏的每個人都十分尊敬他,總喚他劉夫子,因爲他每天上午都在自家院子前的老樹下,免費開課教席孩子們讀書識字。
聽說劉夫子和劉家小娘子極恩愛,夫妻倆常常在黃昏時挽著手漫步,坐在樹下互相依偎著,靜靜地聊天,相視而笑。
這天,缺了兩顆牙的小毛頭虎子興衝衝地在課堂上舉手求問:“夫子夫子,我爹娘說您和師娘是一對神仙眷侶,到底什麽是神仙眷侶啊?”
俊秀爾雅的劉夫子放下手中書卷,微微一笑,眸光溫柔地瞥了不遠處那個拎著一籃子午飯,盈盈笑著走近的妻子。
“我和師娘是“願作鴛鴦不羨仙”。來,讓夫子教你們這首初唐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他拿起狼毫筆在硯台上沾飽墨汁,提筆在懸挂于樹幹上的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
借問吹箫向紫煙,曾經雪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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