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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真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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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08:11
標題:
倪匡-真相 《全文完》
《真相》簡介︰
失散了許多年的父子,本來早有重逢的機會,可是陰錯陽差,由于極其細微的一些變化,結果卻大不相同。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甚至許多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一樣——往往一件十分細小的事,可以改寫歷史。所謂“造化弄人”,大抵就是這種意思。
或曰,真相還不是完全大白——真正的真相大白是不存在的,只要一件事,有兩個人以上參與,就永遠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機會。這是由于人與人的溝通,不是直接溝通,而是間接溝通之故。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真正思想,所以,也就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這回事。所以,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類的歷史,都是在一種若干程度上必然有虛假成分在內的情形下進行的話,這種說法,可以成立。
自序
《真相》的故事,是《錯手》的延續。
失散了許多年的父子,本來早有重逢的機會,可是陰錯陽差,由于極其細微的一些變化,結果卻大不相同。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甚至許多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一樣——往往一件十分細小的事,可以改寫歷史。所謂「造化弄人」,大抵就是這種意思。
或曰,真相還不是完全大白——真正的真相大白是不存在的,只要一件事,有兩個人以上參與,就永遠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機會。這是由于人與人的溝通,不是直接溝通,而是間接溝通之故。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真正思想,所以,也就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這回事。所以,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類的歷史,都是在一種若干程度上必然有虛假成分在內的情形下進行的……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08:43
真相 第一部︰一個古怪之極的容器
先看一段新聞,刊在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的香港《明報》上。
(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對我來說,是一個極重要的日子。許多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加在一起,形成了一樁蠢事,蠢事又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大雪球」忽然爆了開來,爆得如此猛烈,身在其中,根本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感覺如同世界末日一樣。)
(上一段括弧中的文字,看得不是很懂?不要緊,那件事我不打算記述出來,也和這個故事以及以前的和以後的故事,完全無關。)
新聞如下︰
百慕達三角有奇聞
發現海葬死者復生
文件證明六十三年前死于癌癥
(本報百慕達航訊)百慕達三角發生過許多神秘和不可思議的事,據說,最近又出現了一宗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一艘巴拿馬漁船在百慕達三角附近發現了一名「死而復生」的男子。
漁船于二月廿六日在百慕達以南七十五哩發現一個白色帆布袋,打開時竟是一個活生生的男子。據船長表示,該男子自稱米高-維爾斯-基恩,並說自己六十三年前已死于癌癥,但對死後一切已很模糊。後來他被送往百慕達醫院,然後又轉送蘇黎世精神病研究中心,企圖找出他「死而復生」的原因。
百慕達醫院的贊臣醫生說,死亡證上的名字和指模確實與被救的基恩相同,他說「不要問我為何能復生,這問題有待比我更聰明的人解答。」
資料顯示,基恩在一九一八年移居百慕達、一九二三年患癌,要求死後海葬。一九二六年三月廿四日妻子執行了他的意願,把他裹在帆布袋中,拋下百慕達南的海里。
大家剛看完了我記述的題為《錯手》的故事,當然一定記得航運業巨子哈山,在百慕達附近的海面上.撈起了一個外形看似凍肉櫃一樣的大箱子,箱子打開,里面走出了一個人來,竟然是百年之前,中國上海小刀會的一個重要人物!
若是那一則新聞早發布三個月,自然人人都以為《錯手》這個故事,是由那則新聞得來的靈感了,因為兩者之間,的確頗多相同之處。
但當然完全不同,《錯手》故事中那個小刀會頭目的情形,要復雜得多了。
百慕達附近的海域,素有「神秘海域」或「魔鬼海域」之稱,有許多怪事在那里發生過,每一宗怪事,都可以化為一個故事。
好了,不說那個復活了的,還是說哈山、白老大、白素、戈壁沙漠和我的事——當我想起那個小刀會的頭目劉恨生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不能讓他再度消失之際,便追出去,卻再也沒有了他的蹤影。工廠中有人說看到他走出工廠去,我一直追到工廠的大門口,這家工廠的保衛工作做得十分嚴密,要進進出出,並不容易。
可是由于來的時候,是我帶他來的,所以,門崗在他離去的時候,沒有加以阻攔!
一出了廠,道路四通八達,誰能知道他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在工廠大門口,悵然呆了半晌,想到這個神秘之極的人物,可能再也不會出現時,心中更是不自在。多少年來,神秘莫測的事情,不管經歷了多麼艱苦的過程,總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加今,劉根生這家伙,要是從此不再出現,那麼,他的遭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就永遠是一個迷團了!
雖然他人走了,還留下了那個古怪之極的容器,可是又給他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取走了動力的來源——一輛最先進的坦克車,如果沒有燃料動力,也就只是一堆廢鐵。
那容器可能有上萬種作用,但是沒有了動力,也就只是廢物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回到了廠房之中,听到哈山和白老大這一對老朋友,又在爭吵。用的仍然是上海話。另一邊。戈壁沙漠卻在那容器的旁邊,在研究討論。他們討論的事,我十分感興趣,所以不理會哈山和白老大的爭吵,我也來到了那容器的旁邊。被劉根生取走的動力來源是什麼,無從得知。很可能那小小的裝置之中,是地球人還不大懂得使用的新能源。問題是,原裝的能源被取走了,是不是可以用別為來替代?
只要找到了替代的能源,這個古怪容器的許多作用,就一樣可以發揮。
劉根生說過,這容器能起許多作用,匪夷所思,至少已經知道了其中一項作用,是能把人化為億萬分子,然後再復元——哈山由于是在「休息」狀態之中起了這項變化的,所以他對于「化身億萬」,一點感覺也沒有,但如果人在清醒狀態之中,化身億萬,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一定要親身經歷過才知道!
單是這一點,也足以令人心癢難熬,明知危險之極,也要去試一試,誠如白老大所說︰要是沒有冒險精神,人類何來進步?
而能源代替,也不是什麼難做得到的事,當汽油缺乏的時候,酒精,甚至木炭,都會被用來替代,一樣可以使汽車行駛。
戈壁的建議十分好.他大聲叫︰「兩位老人家,請听我講一句話。」
哈山和白老大瞪了他一眼,居然住了口,這令戈壁也很感意外,所以他立即抓緊機會說話︰「我……我們認為,若要繼續研究這個容器,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個工廠更適當的地方。」
哈山的臉色很難看︰「什麼意思?這東西是我的。」
沙漠忙解釋︰「沒有人想要你的東西,只是放在這里研究。」
哈山顯然不同意,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白老大已不客氣地道︰「算了,研究那怪容器,是他們的專長,我和你另外有事情要做。」
我才進來的時候,看到白老大和哈山正在爭吵,可是並沒有留意他們爭吵的內容,這時白老大這樣說,我才知道了另有行動計劃,所以我向他們望了過去,白老大一揚手︰「這個劉根生,既然是當年小刀會里面有頭有臉的人物,總有點記留下來,我們去查歷史文件,查看有關小刀會的一切資料,總可以找出一點線索來。」
哈山對白老大的計劃十分同意︰「這叫‘兜篤將軍’法,希望可以弄清楚這人的來龍去脈。」
我听得他們這樣說,忍不住要開聲,可是白素已輕輕用胳臂肘撞了我一下,當然她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小刀會留下來的資料不多,又過去了那麼多年,只怕想在文件中找劉根生,會徒勞無功!白素不讓我說出來,自然也有她的理由,兩位老人家難得意見一致,而且興高采烈,就讓他們去忙一場好了,何必去掃他們的興。
所以我立時改口︰「劉根生一從容器中出來,就說有要緊的事,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好像到了一次上海,不知他在上海要辦什麼事。」
哈山和白老大都感興趣,哈山道︰「小刀會全盛時期,根據地就在上海,他回上海,是去尋根去了。」
白老大皺著眉︰「都過去一百年了,還有什麼根可尋?當時的人,現在還在的,怕只有他一人了,那時,你我都不曾出世,現在你我也已經變成老妖了。」
哈山眯著眼︰「難說得很,反正你我都決定到上海去搜集資料,順便查訪一下他在上海的行為,也是好的。」
戈壁沙漠駭然道︰「他……是一個一百多年前的人,哪來的旅行證件,怎麼能要來就來,要去就去?」
白老大瞧了他一眼,大有不屑回答之勢,我怕他們發窘,就道︰「劉根生一定大有奇遇,不能把他當作普通人看待。」
戈壁沙漠仍然不住搖頭,覺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議。白老大和哈山,又來到了容器之前,看了一會,白老大道︰「我感到睡得很沉,你們看起來怎麼樣?」
白素道︰「就像熟睡一樣。」
白老大感到可惜︰「要是劉很生遲一點來,我可能化身億萬,那不知是什麼滋味?」
哈山一揮手︰「什麼滋味也沒有,根本不知道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白老大點頭︰「一有眉目,就通知我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我和白素。戈壁沙漠沒有答應。哈山神情雖然不是很願意,但是想到可以和童年好友舊地重游,也大是興奮,這東西放在工廠研究,也就變成了一件小事了。
當下,我們四人告別了工廠,到了哈山的別墅之中。一路之上,兩位老人家大談當年上海的掌故和生活的情形,白老大曾身為七幫八會的大龍頭,對于幫會的活動,自然了如指掌。
他說︰「小刀會以前干海盜的勾當,忽然在上海崛起,幾乎連過程都沒有,勢力就大到幾乎可以和官兵作對,公然造反。後來,又忽然失敗,連渣都沒有了,過程十分神秘,我早就想好好去研究一下,這次好了,可以趁機了卻這宗心願。唉,年紀大了,要做的事,也只好隨機緣,做得哪件是哪件,要是全想做,哪有這麼長的命!
他忽然傷感起來,我和白素自然不敢搭腔,哈山隨著感嘆了片刻。
在哈山別墅住了兩天,兩位老人家仍然意見不合。哈山要大張旗鼓地去,理由是︰在那地方,能不能享受特權,十分重要。他若以世界著名的航運業巨子身分,帶著那艘船,駛進吳淞口,把船泊在外灘,那自然風光之至,想做什麼都可以了。而白老大卻贊成「微服私訪」,理由是兩個人年紀都那麼大了,絕無時間做沒意思的事,悄悄進去辦事,時間寶貴,不應該浪費。
他們一直在爭論,我對白素說︰「不管他們怎麼去,這件事,總算告一個段落了。我們——」
白素伸了一個懶腰︰「我們該回去了!」
我輕輕抱了她一下。第二天,我們就回來了,溫寶裕一知道我們回來,就和胡說一起找上門來,他嚷叫著︰「究意情形怎樣?我听了之後,還得立刻打電話到瑞士給良辰美景,她們等著听答案。」
我把經過情形一說,溫寶裕頓足︰「不該放走了那小刀會的頭目。」
我苦笑︰「誰不知道?可是他的行動快,當時又混亂之極,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溫寶裕側著頭︰「他若是沒有那容器中裝置的幫助,也能在時間、空間中自由來去,那就找不到他了。」
溫寶裕的話,令我心中一動,劉根生不靠裝置,未必有能力在時間和空間中自由來去,但那又怎樣?世界之大,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溫寶裕這時,取出了一頁剪報來,報上刊載著一開始就介紹了的那段新聞,他又道︰「那容器撈起來的海域有點古怪,可以派人去那里探查一下。」
別看溫寶裕有時胡思亂想,但有時的提議也很好。反正哈山手下有的是船,派幾艘出去,日夜在發現那怪容器的海域搜索,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一想到這點,我立時打電話到哈山的別墅,可是管家的回答是︰「主人和白老先生在八小時之前就離開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們已經走了,看來是白老大的意見佔了上風,他們「微服私訪」,並非大張旗鼓。我對于他們兩人的上海之行,一點也不寄什麼希望,估量他們不幾天就會敗興而返,到時再向哈山提議在海上搜索不遲。
溫寶裕卻對小刀會的事大感興趣,嚷叫著︰「上海這個大城市,居然還叫一個幫會佔據過,真是稀奇稀奇又稀奇,我怎麼不知道會有一個幫會叫小刀會?」
他這句話說得有點得意忘形了,我冷冷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何只是小刀會!」
溫寶裕倒也識趣,他知道我的這句話,簡直無可辯駁,所以就立刻轉換了話題︰「劉根生一出來之後,立刻回上海去……」
我一揮手,不想和他討論下去了,所以我道︰「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到過上海,只是推測大有可能,這家伙十分可惡,什麼也不肯說。在他的神情上,我看出他像是並未達到目的——這種事討論到這里為止,好不好?」
我以為這樣一說,溫寶裕和胡說兩人,必然會同意,誰知道連一向不愛說話的胡說,也和溫寶裕一起叫了起來︰「當然不可以。」
我悶哼了一聲,瞪著他們,溫寶裕揚起手來︰「從來也沒有一個衛斯理故事,是有頭無尾的。」
我想了一想,事實倒確實如此,可是劉根生一走,找不出他來,事情就不會有進展就算找到了他,他什麼也不肯說,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吐露秘密。
我不以為哈山和白老大到上海去會有什麼收獲,也不相信戈壁沙漠可以找到動力的替代品。
整件事,沒有一條路可以走通,使我感到十分厭惡,因此也破天荒有了想放棄的念頭。
我冷笑地道︰「就讓這件事破一個例如何?」
胡說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大搖其頭,溫寶裕甚至還故意氣我︰「你想放棄,我們找原振俠醫生商量去,他一定有興趣追查下去。」
白素這時柔聲插言︰「也不一定每個故事都要有水落石出的結局。」
溫寶裕沉聲道︰「好故事就一定有。」
白素笑道︰「《雪山飛狐》的故事不好嗎?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和飛狐胡斐比武,胡斐那一刀終究會不會砍下去,就是千古之謎。」
小寶翻著眼︰「記得有一位金學專家說,這是作者故弄玄虛,這個故事始終不完整。」
胡說忽發奇想,雙手揮動,要大家都注意听他的話︰「如果在比武過程中,忽然有一股力量,使得時間就此僵凝,或者就在那一個特定的時間之中,時間失去了作用,一切都變成靜止,而這種情形,又恰好發生在胡斐的那一刀將砍之際,那會怎樣?」
溫室裕對各種各樣古怪的假設,有著天然的適應力,胡說講得十分復雜,我才會過意來,小寶已拍著手叫︰「好設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只要這種情形不變胡斐的這一刀,也就永遠砍不下去,不是他不想砍,是砍也動不了。」
我悶哼了一聲︰「在這樣的情形下,人還會有思想嗎?」
溫寶裕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神情駭然︰「要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人還有思想,那太可怕了,一直僵在那里,八百年,動也不能動,那比死亡可怕多了!」
小寶說話夸張,表情十足,我斥道︰「真有這種情形,當然思想也會靜止,什麼都不知道。」
溫室裕向我望來,雖然他沒有開口,可是神情顯然在問︰「憑什麼說得那麼肯定?」
他的這種神情,十分可惡,我月兌口道︰「在那容器中,哈山就是處于休息狀態之中,被分解成了分子,他卻一點不知道。」
我在說的時候,不過是隨便舉一個例子,而目,這例子倉促拈來,也有點似是而非。可是話一說出口,我們四個人,不約而同.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聲,我們同時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
胡說剛才假設了一種情形,在這種情形之下,時間突然消失——時間本來就看不見模不著,十分怞象,似乎用不上「消失」這樣的形容詞,但是時間既然是一種存在的現象,自然也可以消失。
或者說,在這種情形下,時間不再存在,時間停頓了,時間不再運作了,意思都是一樣的。
這里,又有一個十分矛盾的情形出現,由于人根本不知道那種情形是什麼樣的,在那種情形下,一切都靜止了,也只是一種設想。
但如果在這種情形下,一切都靜止,而不處于這個情形下的特定空間之內,時間仍然在進行,那麼情形又會怎麼樣呢?
哈山、我、白老大,都曾進入那個容器,在那容器之中,處于靜止狀態,是不是按下了那幾個制鈕之後.在那個容器之內,時間就消失,因而造成了胡說所假設的那種特殊環境?
我們四人同時想到的是︰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符合這個假設,至少也是一種相類似的情形。
那樣說來,在那容器之中,不論多久都一樣,因為在那容器之中,沒有時間,那是一個沒有時間的環境!
那麼,劉根生是一個百年之前的古人,也就十分容易接受,如果他一直在這容器之中,或者經年累月在容器之中,時間也就對他起不了作用了。
無意之中,有了這樣的一個假設,而這個假設又和劉根生的謎團有關,這都令得我們很興奮。
溫寶裕揮著手︰「那個小刀會的頭目,可能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得了那容器,靠那容器,他才活了那麼久,那容器是長壽之寶。」
胡說反駁︰「一點也不寶,你想想,時間不存在,人就在靜止狀態之中,那和死了有什麼不同?」
溫寶裕道︰「當然大大不同,死了不會醒,他可以隨時預校醒來的時間;而且那容器還不知道有多少其他作用,唉!唉!唉!」
他說到這里,連唉三產,一副心癢難熬的神情,呆了一會,又補充了一句︰「那東西,比陳長青的那幢屋子,還要好玩,好玩得多了。」
我問哼了一聲︰「做人要知足。」
小寶踱來踱去︰「要是戈壁沙漠可以找出替代的動力來,那就好了。」
我冷笑幾幾下,未表態。整件事,有了這樣的假設,固然令人振奮,但是,對整件事的進展,一點用處也沒有。使人處于靜止狀態、時間消失(假定),只不過是那容器的作用之一,另一項已知的作用,是可以把人分解為億萬分子,那又是一種什麼作用?什麼力量?
單是這兩項功能,也無法作出完全的假設,若加上許多作用,更是復雜,地球上再優秀的科學家,在這個容器之前,只怕也如同袕居人在一具大型電腦之前一洋,根本無法理解。
溫寶裕忽然又一拍大腿︰「這東西在我們手里,要是研究不出一個名堂來,真是枉然為人也。」
我瞪了他一眼,「從現在起,你什麼也不做,專門去研究,只怕到頭發白了,還是什麼也研究不出。」
這句話,溫寶裕倒十分接受,或許是他生性懶,根本不想花時間去研究,所以他又道︰「能把那個小刀會的頭目找出來就好了。」
他說出這種廢話來,我更懶得去理睬他,不過我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劉根生得以長命,得以有許多能力,全靠這個容器中的種種裝置,若是離開了容器,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懂得武功的普通人,可是他走得如此之急,只是卸了動力裝置,是不是他有什麼極重要的事,非要他趕著去處理不可呢?
事情看來,愈來愈撲朔迷離,才作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接著而來的問題,卻又多了許多。
溫寶裕和胡說又商量了一些什麼,發表了一些什麼,我都沒有注意,只听得他最後大聲說︰「我猜劉根生一定又到上海去了,他的老巢袕在上海,他主要待辦的事,自然也在上海。」
過了一會,他又道︰「要是哈山和白老爺子湊巧能在上海遇到他,那就好了。」
我冷冷地道︰「上海有超過一干萬人口。」
溫寶裕道︰「他們雙方都為同一目的而去,遇到的機會就很大。」
這小子,這句話倒說得大有道理。哈山和白老大去找小刀會的資料,若是劉根生也想找當年的文件,在圖書館或檔案館中相遇的可能性,自然大大提高。
上海還有些古舊的建築物,和小刀會的活動有關,被列為古跡,若是他們都去看了,自然也有機會相見。
溫寶裕見一句話令我暗暗點頭,更是得意︰「那動力裝置,不知重不重?我看他不全帶了它到處旅行,說不定就順手埋藏在工廠的附近……」
他說到這里,手舞足蹈;大是歡喜︰「叫戈壁沙漠派幾輛探測車出去,可能會大有收獲!」
我也同意溫寶裕的想法,所以心中才暗暗吃驚,劉根生一定是為了怕有人亂按制鈕,才拆走了動力裝置的,他曾屢次告誡,說會闖禍,要是真找到了動力裝置,落在溫寶裕他們手中,只怕就要天下大亂!
不過我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制止他去通知戈壁沙漠——溫寶裕和白老大有很多相似之處,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不怎麼去考慮後果、這一老一少兩人,十分投契,原因也在于此。
看溫寶裕這時的情形,像是已經找到了被劉根生帶走的動力裝置一樣,我也懶得理他。
事情討論到這里,很難有進一步的發展,溫寶裕又作了許多天馬行空的假設,可是我們三個人,沒有一個對他的說法點頭,他自己覺得有點泄氣,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高興起來——這正是他性格的可愛之處,永遠不會讓沮喪佔據太多的時間。
他又指手劃腳地道︰「至少我們可以假設在那容器之中,可以制造出一個時間停頓的環境來!使得人的生命,可以分段進行!」
溫寶裕在這里,又創造了一個新的名詞;「生命的分段進行」。
他所創的這個名詞,倒也十分生動,很能具體說明這種怪異的現象。以劉根生為例,如果一百年前,在他二十歲那年,他有了怪遭遇,進入了那容器之內,時間對他來說,停頓了,而外面已過了二十年,他從容器中出來,仍然是二十歲。
然後,他在離開容器之後,又在正常的情形之下,生活了兩年,那麼,他是二十二歲。他又進了那容器,再處在時間頓的狀況之下,而外面又過了二十年……
如此類推,他每隔二十年,離開容器,活動兩年,那麼,一百年對他的生命來說,只是十年。劉根生看來像三十歲左右,他的生命,就是「生命的分段進行」。
自然,他的分段生命,不一定是二十年,也可以是三十年、十年,或一百年一個整段。
總之,當他置身于那個容器中的時候,他的生命,處于暫停的狀態之中。這種情形,怪異之極,我們四個人將這種情形想了一想之後,各自的神情,都相當古怪,而且,顯然同時想到了一個相當接近的情形,四個人同時開口︰「那好比——」
白素先停口,我和胡說也停了口,溫寶裕照例一開口就無法停止,所以接下來的話,就由他說下去︰「那好比一盒九十分種的錄音帶,每播上九分種,就按下暫停制,暫停三十分鐘,然後再播九分鐘,又暫停三十分鐘,那麼,等錄音帶播完,錄音帶的播出時間,仍然是九十分鐘,可是時間已過了三百三十分鐘!」
胡說的臉色十分白,當然是由于他想到這種「生命分段進行法」的極大伸縮性的緣故︰「理論上如果成立的話,一個人的生命,豈不是可以延長到——」
我吸了一口氣,補充了他未曾說完的︰「可以延長到無限期,一千年。一萬年,五萬年……」
胡說不由自主,身子顫動了一下,孤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從容器中出來的是小刀會頭目,那不算稀奇,從容器中出來的也有可能是八十歲才遇文王的姜太公!」
那麼多古人可以說,他何以偏偏撿了這位姜先生,不得而知,當然是由于那時大家的思緒十分紊亂,隨便撿了一個古人來說,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的。
可是胡說舉出了姜太公來,又引起了溫寶裕的聯想力來了︰「最好是哪吒!」
溫寶裕十分喜歡哪吒這個神話人物,常常羨慕他可以切肉還母,切骨還父,了結了血肉之軀,從此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受父母所生的束縛,荷葉化身之後,用溫寶裕的話說︰「進入了生命的高級形態,以靈魂為主的生命形式,拼棄了百無一是的臭皮囊!」
(中國傳統的神話故事,想像力豐富無比的極多,哪吒故事,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怕他再列舉他喜歡的古人,那麼真沒完沒了,所以我忙道︰「當然劉根生就是以這種方式,跨越了一百年時間的。」
白素直到這時,才得以發表意見;「照情形看來,劉根生在時間停頓的環境中相當久,其間,他離開容器時,可能又有別的奇遇。」
我們向她望去,白素解釋︰「那容器有許多功用,他曾對哈山說,哈山太老了,不夠時間學,可知他曾花了不少時間,學習使用那容器!」
白素的假設,又提出了新問題來了︰那時,這容器是在什麼地方?他從什麼人處學會使用這容器的功能?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09:04
真相 第二部︰時間和生命的關系
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點苦澀,提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並沒能使事情有進一步的發展,而是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設想著劉根生第一次見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設想是,不論劉恨生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容器的,一個一百年前上海小刀會的頭目,在太西洋上見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雖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是,他見到了那容器之後,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並懂得一一使用,是絕無可能的事。
別說是他這個一百年前的幫會頭目,一百年之後,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那工廠中的那麼多人,可以說全是聰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現代科學專業知識,可是面對著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對大型電腦的感覺。
由此可知,劉根生絕無可能無師自通,弄明白這容器的許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個人,肯悉心指導他,他要學會,倒也不是難事。那兩排按鈕,控制著一切功能,只要記性好,記住如何循序,按動哪幾顆按鈕,就可以產生什麼功能,誰都可以學得會。
當然,學會施展那容器內許多功能是一回事,要了解何以那容器會有這樣的功能,又是另一回事,這就像誰都可以按下一個制鈕,令一台電視機出現畫面,但是要明白電視機何以會出現畫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樣。
而且,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劉根生只會使用那容器,不明進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實他對那個容器,存在著相當程度的恐懼感,這才使他一再告誡「踫都不能踫」、「一踫就會闖禍」。
劉根生對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絕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這里,立時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來。
溫寶裕立時同意︰「你們上當了。」
他不說「我們上當了」,而說「你們上當了」,那相當可惡,暗示他當時不在現場,又暗示如果他在現場的話,可能不會上當。
我冷笑一聲︰「上什麼當?他雖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發生什麼作用,他總是知道的。」
我臉色不善,溫寶裕也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分了一些,所以縮頭縮腦,不敢搶著發表意見。胡說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極可能,當劉根生發現那容器的時候,一打開,里面也有一個人走出來,那個人是若干年之前進去的,那情形就像——」
溫寶裕終于忍不住了,搶著叫了起來︰「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劉根生從里面出來一樣,所以,當然是那個人教會了劉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劉根生當時的知識程度而言,如何接受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實——那時,連汽車都還未曾有。」
這個問題.自然也無法有答案,白素繼續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個裝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會一見哈山,就急急離去,那當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等著他去做。」
溫寶裕搖頭︰「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話,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這情形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情節︰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為秘笈的內容所吸引,如痴如醉,專研武功,什麼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覺察到時光的飛逝。」
听得白素打了這樣一個比喻,雖然由于種種謎團,真相無從得知,心中十分郁悶,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來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錯,和小生來往多年,說話就有他的風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麼不是來,白素又道︰「在這個過程中,我相信劉根生一定通過容器中的裝置,得到了極其豐富的現代科學知識.說不定遠遠超過了現代人類的科學水準,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吸引他繼續鑽研下去。」
白素這一番話,有相當的說服力,我失聲道︰「我們太小看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沒想到他在這段奇遇之中,已月兌胎換骨,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刀會頭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溫寶裕不住眨著眼,我盡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時的情形,卻又感覺不到他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我對自己的推惻,又不禁疑惑起來,有點無可奈何︰「看來,問題又兜回來了,仍然需要劉根生出現來解答一切問題。」
溫寶裕打了一個哈哈︰「矛盾之極,他已說過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悶哼了一聲,用力揮手,真有點後悔當日他出現的時候,沒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說出他的經歷來。
不過,那時我雖然有點設想,卻沒有現在這樣具體——現在已經有了「時間停頓」、「分段生命」等的假設,也假設了劉根生在初見這容器時,容器中有人,這個人給與他很多知識等等。
有了這些假設,軟硬兼施,逼他說出實話來,自然容易得多了。
無論如何,劉根生已消失無蹤,再要找他,十分困難,我們所作出的假設,就算再接近事實,也無補于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設下去。
一想到這點,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喪,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離不開那容器,那麼他始終再會利用那容器。」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對啊!他會帶著動力裝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進入容器,就會沖天飛走,他也必須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溫寶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體相同,肯定了劉根生不能永遠離開這容器,只要守著它,就始終有等到他出現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說法,相當有理,溫寶裕又問︰「那動力裝置的體積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約比普通的壓縮空氣筒細一點,一共由四個圓柱形組成,他取下來之後放在外衣下面,就頗為吃力。」
溫寶裕拍著手︰「那他當然不能帶著這樣的東西去這里去那里,我們可以雙管齊下」
他說著,就取過電話,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覺得那「雙管齊下」的方法,並沒害處,所以就撥了法國那工廠的電話。
那電話號碼是臨走時戈壁交給我的,那台微型流動電話是他和沙漠的杰作,二十四小時不離身,要和他們聯絡,十分容易。
不一會,就听到了戈壁的聲音,我先問︰「有什麼進展沒有?」
戈壁的聲音听來十分苦澀︰「一點也沒有,我們嘗試在幾個接觸點上,接通電壓不一的電流,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點駭然︰「小心一點,別冒險使用太高的電壓。」
戈壁苦笑︰「我想不會有危險,也不會有作用,不然.那個百歲人魔,也不會放心把這東西留在我們這里了。」
听他稱呼劉根生為「百歲人魔」,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可是溫寶裕在一旁,卻已鼓起掌來,大聲道︰「百歲人魔,可圈可點。」
戈壁又吸了一聲︰「我們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想放棄。」
我頓了一頓︰「我們商量下來,有一個雙管齊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對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極了,說來听听。」
我道︰「這兩個辦法,倒有一個是溫寶裕想出來的,讓他來和你說。」
我把電話交給了溫寶裕,他大喜過望,一手接過了電話。
多半是由于興奮過度,溫寶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開始向戈壁敘述我們的假設,和要做的事情。
他說的「雙管齊下」的進行方法,的確十分合乎情理,才說到一半,就听到有許多掌聲、喝采聲傳來。溫寶裕更是高興,俊臉漲得飛紅,把應該進行的事,說得十分詳細。
他一說完,戈壁就道︰「沒有問題,立刻可以進行探查被帶走的動力裝置的行動,至于守著這容器……我想每天我們怞出幾小時來、假裝不研究,看起來像是沒有人,但布置人暗中監視。這百歲人魔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很難再逃走。」
溫寶裕也興奮得像是已等到了劉根生,竟然念起戲白來︰「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來。」
我一直以為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並沒有寄以多大的希望,當然也不會那麼興奮。等到胡說和溫寶裕走了之後,我另外有一點事要做。溫寶裕走時,說他會負責把這件怪事告訴在瑞士求學的良辰美景,也會向原振俠醫生轉述一下,以听取更多人的意見,集思廣益雲雲。
我和白素在書房中對坐了片刻,我來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我另有主意,她靜靜等著我發表意見。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設那東西每隔一百年出現一次,或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現一次,又假設這東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麼,這應該多次出現過,我想廣泛地查一下歷史上的各種正式記錄或是裨史野聞,看看是不是有相類似的記載,提及一個這樣的容器。和一個——百歲人魔的。」
白素皺著眉︰「這是一項極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當然不是我們自己來進行,可以委托多個有電腦儲存資料的機構進行,有結果最好,沒有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好,你閣下貴人事忙,就交給小可去辦吧。」
我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多謝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發奇想︰「這個容器,可以輕易把人的壽命……」
我本來想說︰「可以把人的壽命延長」,可是一想,「延長」這個形容,不是十分恰當,因為處于「時間停頓」狀態之際,人和死了差不多,一個人,該活八十歲的,還是八十歲,並不能延長壽命。
所以我想了想,覺得用「拉長」一詞,比「延長」這個詞好得多。
我改口道︰「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長,要是我們一起擠進去,處在時間停頓狀態之中,過十年出來一年,豈不是可以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情景?」
我說得十分熱切,可是白素的反應冷談︰「那不見得有趣,人總是屬于自己的時代的,退後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還想說服她,如果有機會玩這樣的游戲的話,要她和我一起進行,不然,我一個人成了「百歲人魔」,她卻早已生命結束,那真是悲慘之極了。可是不等我開口,她就淡然道︰「還記得偉大的宇宙飛行員革大鵬嗎?他是那麼出色,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一百年以後的人,他有機會回到我們這個時代,可是他堅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時代去,盡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險。」
我嘆了一聲,自然未曾忘記下一世紀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他在宇宙航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測的一種震蕩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後的知識和能力而論,如果他在我們的這個時代留下來,那他不拆不扣是個超人。可是他堅決要尋回屬于他的時代。
可知時間和生命之間,有著難以分隔的關系︰是這個時代的生命,就必須在這個時代之中生長和結束,不能跨躍這個時代。
(偉大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記述在《原子空間》這個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覺得劉根生超越了時間一百年,會有什麼快樂。」
我不禁孤憐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現在一百年之後,那時,什麼親人朋友都沒有,我們是兩個和時間完全月兌節的人,哪里還有什麼人生的樂趣可言。
當然,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我又生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可是,劉根生看來十分起勁,並不感到有什麼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這種神情,十分動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輕撫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劉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這任務,沒有時間感到不適應。一等這件任務完成,他可能會感到失去時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設,純粹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相當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懷疑的口吻問︰「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進行那項任務?」
白素笑了起來︰「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當天,對這件事的討論,到這里為止。
以後,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聯絡,溫寶裕每天都向我報告。
開始兩天,溫室裕對戈壁沙漠還很客氣;「和他們聯絡過了,沒有發現。」
接著,他開始稱他們為「這兩個人」,進而為「這兩個家伙」,一個星期之後,戈壁沙漠變成了「這兩個笨人」、「笨蛋」……。
我在兩個星期之後,忍不住責斥他︰「小寶,你怎麼能這樣子稱呼他們?」
出乎我的意料,溫室裕道︰「不是我要這樣稱呼他們,那是他們的自稱——他們找不到那動力裝置,就這樣責備自己。」
我苦笑︰「或許我們的估計不對!」
溫寶裕道︰「不,我們的估計是對的,劉根生絕不可能帶著那動力裝置到處走,譬如說到上海去,他一定將之藏在什麼地方,只不過我們找不到。」
我嘆了一聲︰「可能藏在幾百公里這外,並不真正在工廠的附近。」
溫寶裕默然無語。
而在我這方面,搜尋資料的工作,也進行得並不順利,得到的資料,連《聊齋志異》上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記載都有了,就是沒有類似的一個容器可供人坐進去的或同類的記載。
事情全然沒有進展!
連白老大和哈山,在離開了之後.也音訊全無,不知道他們在上海的「尋根」,是不是有成績。
我在提到「尋根」這個通用的名詞之際,溫寶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實的尋根——他們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劉根生。」
溫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兩個老人家一起去瘋瘋顛顛,可是他父母說什麼也不讓,而不久之後,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這是題外話,表過就算。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會是閑著等這件事的發展,而是另外有許多的事在忙,可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進展。
倒是在這期間,在沒有我們參與之下,另外有一些事發生,很和這個故事有關。
還記得那個倒霉的船長嗎?
我稱那艘大輪的船長為「倒霉的船長」,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賭行動之中,哈山由于對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進了那容器的人,結果,他卻經不過半條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誘,把哈山的秘密,出賣給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賭,後來產生了那樣意料不到的變化,大家早已把這場打賭的勝負忘記了。白老大和哈山有這樣的交情,再加上他們的性格,自然不會再把什麼賭注放在心上,早就把整件事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的興趣,轉到了小刀會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說,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說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華大郵輪轉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過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長,卻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哈山知道船長曾把秘密告訴白老大,任何人,在一開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賣時.當然會不高興,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諒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沒有任何責備加在船長的身上,還是繼續讓他當船長。
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長不是那麼自負的話。
在整件事中,船長雖然由于本身的缺點,不能堅決拒絕引誘(有多少人能受得注這樣的引誘?)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卻損失了他的人格。盡管沒有人責備他,他卻深深自責。
船長算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話,才不會感到什麼痛苦,正因為他一生正直,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所以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覺得難過之極,再也無法從那種精神狀態之中解月兌出來。
于是,他開始喝酒。
(當白老大和白素商量著要用天文數字的金錢收買船長的時候,我曾經竭力反對過。)
(看來我的反對十分有理。)
(別去測試人性,千萬不要!像劉根生警告別去踫那容器中的按鈕一樣,一踫也不要踫!)
一艘大客輪的船長,工作十分繁重,責任也十分巨大,幾乎要二十四小時都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長由于精神上負疚,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就變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負此重責?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自責和酒精的雙重刺激,船長患上了急性精神病。這種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稱是「酒狂癥」,患上了這種病的人,比普通的癲狂癥更可怕,它間歇性發作——每當體內的酒精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一個平時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會突然變得瘋狂.完全無從防範,而且行為怪異,完全和這個人平時的行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壞了人腦的正常運作,使人徹底改變行為的結果。
船長的酒狂癥第一次發作時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兩個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臉腫。
船上的醫生已經診斷酗酒過度,于是嚴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兩天,他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氣灌進了肚里,滿臉通紅地在餐廳中「發表演說」,粗言粗語,听得連最沒有教養的人也不能忍受,幾個紳士起來制止,船長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後,他隱約知道了發生過什麼事,懊喪到了極點,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自己鎖在船長室中足足兩天,當然,那是一個惡性循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于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癥的發作。
這一次,他竟然堅持說兩個艷麗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們趕下船去。
那時,船才離開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發狂的時侯,他倒沒有忘記自己是船長,充分行使他船長的權力。而被他指責的兩位女土,一位有著男爵夫人的頭餃,另一位是著名的女時裝設計師。
這件事,發展到了船長揪住時裝設計師的頭發,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設計師從窗口塞出去的程度——當然,他又被制服,這一次.他不被當成船長看待了,由幾個身壯力健的船員輪流監視,不準他出船長室半步,船上兩個醫生商量之後,還是供給他酒,但不讓他喝醉,讓他和別人接觸,他的酒狂癥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級船員在開會之後,向總公司請示,由于哈山不在,船長又是十分高級的人員,總公司方面也沒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個港口時,請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長的職務。
看,故事兜來回去,又兜回來了,下一個港口,就是我長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長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這個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負責人自然不知道船長何以會變成這樣,只知道船長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賓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來給他住,派了司機、僕人給他。船長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後,他又覺得一個人喝酒,十分無趣,所以每天都到一個專供高級海員喝酒的俱樂部去消遣。
那個俱樂部之中,幾乎什麼樣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長去的,目的自然只是為了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話題投機,酒自然也喝得格外暢快,酒狂癥間中發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輕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癥,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長照例和幾個人,一杯在手,在俱樂部的一個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布置,十分古典,沙發全是那種很硬的真皮,釘上了銅釘的那種,光滑得可以當鏡子來刮胡子。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先是進來了三個人,很明顯,三個人之中,兩個人在不斷巴結另一個人,那個被巴結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看就就知道是一個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衣著隨便,可是趾高氣揚.說話聲音極大,一來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來!要找最好的女人,該到哪里去找?」
酒保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什麼行動,另外兩個人向酒保一瞪眼︰「听到了沒有,快去,拿最好的酒來,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個六十左右的老人,在這家俱樂部服務已超過三十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他雙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個人,卻向船長望來︰「船長,請問你還要酒嗎?我們這里,講話都要先說一個請字,對不對?」
船長也看著那三個人討厭,一听得酒保這樣說,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個人立時大怒,滿臉通紅,其中有一個掄起拳頭來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對憤怒的眼光射過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船長這里還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鬧大,他揮了揮手︰「你們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這時不適合你們。」
那第一個開口要酒的人還不服氣︰「為什麼?我們很快有的是錢——」
講到這里,他忽然有點氣妥,改了口,連酒保在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誰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錢」和「很快有的是錢」之間的分別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後,甚至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同情。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用力揮著手,宣布︰「至多三天.我們就可以撈起那艘沉船來。」
一個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禮貌的語氣道︰「哦,三位原來是專來打撈沉船的?」那人拍著胸口︰「怎麼,那不是海員嗎?」
有幾個人,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另有人道︰「只有會員才能簽帳,據我所知,這里最好的酒,每瓶價值五千美元以上,請問三位用現金來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臉色難看之極,可是他還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聲︰「三天之後,沉船中的財富,可以使我買下整個俱樂部來!」
看他的神情語氣這樣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著,他們全是十分有經驗的海員,自然對于一切海上活動,也十分留意,可是這時,看他們的神情顯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麼大規模的打撈沉船工作在進行。
凡是航海者,對沉船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一個航海者都知道,不論現代科技把船只制造得多麼安全堅固,可是事實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在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都隨時有變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個航海者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並不危言聳听,核子動力的潛艇,應該是人類造船技術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余年來,沉在不可測的海底,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的核于潛艇,超過十艘之上,有的,連出事的原因,都無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財貨,也很動人心弦,若是打撈起一艘沉船,船上載有價值可觀的財寶,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間成為富翁。
由于有這兩點吸引,所以一時之間,起居室中,有了一個短時間的沉默。然後,才有一個人問︰「附近有人打撈沉船?好像沒听到什麼消息?」
這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冒冒失失進來的三個人,臉色陡地為之一變。本來,可以看得出他們嚷叫著要拿最好的酒來的時候,已經有點酒意了。
(不是有了幾分酒意誰會叫出「拿最好的酒來」這種妄話?)
這時,看來他們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還有點慌慌張張,他們三個人齊聲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人在附近打撈什麼沉船!」
三個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別人十分驚訝,他們不但否認,而且立時再也不想停留,轉身就向外面走去,他們三個人才一出去,就有兩個人,心血來潮一樣,也跟著向外走去。
船長在這時候,陡然喝︰「站住!別出去向他們追問有關沉船的事!」
那兩個在門口給船長喝住了,神色很是尷尬,看來他們正是準備去向那三個人追問有關沉船的事,他們一起向船長望來,船長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後,哈哈大笑了十來秒鐘才道︰「你們出去一問,這三個家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說他們在海底發現的沉船中,看到金塊,只怕有八十噸,不過他們沒有本錢投資打撈——」
船長說到這里,其余的人,也明白船長想表達什麼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也聳肩笑著︰「如果我們投資的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些黃金,是不是?」
船長打了一個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這種把戲,是上幾個世紀的玩意兒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玩,而且,也幾乎有人要上當。」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滿面通紅,訕訕地走了回來,其中有一個,年紀較輕,臉上有點掛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誰料就是那樣的一句話,卻激怒了船長——船長的精神狀態真的處于一種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動之激烈,簡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連杯子向那人擲了過去,那人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叭」地一聲響,杯子已在他的額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來,杯中的酒,也灑了他一頭一臉。
船長接下來的咆哮聲,即使是講慣租話的航海者,也听得驚心動魄,他罵道︰「你他媽的賤種,不相信我的話,只管去找那三個狗娘養的,看你口袋里那些……錢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這一連串「……」要說明一下,像是《潔本金瓶梅》之類的刪節本一樣,全是刪去了的髒話。
那人沒來由地捱了這樣一頓臭罵,又受了傷,還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其余的人也絕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也嚇得呆了。
可是,船長還不肯就此罷休,他躁起酒瓶來,一揚手,酒瓶順手砸在一張幾上,碎裂了開來,他竟然挺著破酒瓶,就向那人沖了過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相信船長的下半生非在瘋人院度過不可。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09:27
真相 第三部︰發現第二個怪容器
我是如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呢?純是一個「巧」字。我到這里來,是來找船長的。
我知道船長在這個俱樂部,每天都喝得大醉,醉了就罵人,被他罵得最凶的人之中,有白老大、白素和我,有一個晚上,被已成了著名私家偵探、有偵探事務所很具規模的電腦室的小郭的一個職員听到了,知道小郭和我的關系,所以告訴了小郭,小郭又特地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我。
(至于小郭事務所的那個職員,如何會在這里出現的,那自然不必細表了,否則一個故事,只怕敘述十年八載,都講不完!)
收到了小郭的電話之後,我和白素商量了一下,我們都不知道詳細的情況,但是一個人若是每天都喝醉酒,而且醉了就罵人,那麼這個人的情形很差,是可以肯定的事了。而船長的情形一至于此,這原因,我和白素,當然也可以理解。
白素嘆了一聲「船長……十分無辜,事情既然由我們而起,我們應該盡量幫助他。」
我對于當日的行動,始終不滿,所以又咕噥了一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位船長先生,可以說是無辜之極了,我這就去看他。」
白素蹙著眉,沒有出聲,過了片刻,才道︰「不論他受到什麼傷害-我們都會設法補償。」我沒有再說什麼,雙方的意思,既然已經通過語言得到了交流,就沒有再多說的必要——再說下去必然是不愉快的爭吵,那是我和白素之間絕不會發生的事。
于是,我就到了那個俱樂部,俱樂部有幾個大航運公司資助,設備相當好,一進去就給人以豪華舒適的感覺。所以,當我首先看到了那三個人,急急自內走出來時,我心中也在奇怪︰這三個人,看來雖然像海員,可是,絕不夠級可以出入這樣的俱樂部。
這時,有一個職員走過來,問我找誰,同時也看了那三個人一下,皺著眉問︰「三位是怎麼進來的?」
三人中的一個沒好氣道︰「走進來的,怎麼進來,難道爬進來的?」
這人一開口,像是才吞下了一斤火藥一樣,後來看到的船長,則像是才吞下了一顆原子彈。職員很沉得住氣︰「我的意思是,俱樂部,要由會員介紹才可以進入。」
那人一揚頭︰「哈山這老家伙,是不是會員?」
若是航海者沒听說過哈山這個名字,那就像共產黨員沒有听說過馬克思一樣不可能,那職員略怔了一怔才回答;「哦,是哈山先生介紹來的?有介紹文件嗎?」
人人都可以說是哈山介紹來的,當然口說無憑,職員的要求又很合理。我在一旁等著看那人受窘,因為我想他當然不會有哈山的介紹文件。
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那人伸手自後袋中,模出了一個又髒又舊的小皮包,打開,取出一張有膠封套的名片來,交給那職員。
我斜眼看了一下,那是哈山的名片,職員把名片翻了過來,後面寫著幾行字,我看不真切,可是職員一看,神情立時變得恭敬無比,他雙手把名片還給那人,連聲道︰「請進!請進!三位可以隨便享用一切,哈山先生會負責費用。」
我「旁觀」到這里,里面已經響起了船長暴雷似的呼喝聲和叫罵聲。我一認出那是船長的聲音,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立時急急向內走了進去。
那三個人對職員的態度怎樣,我沒有繼續留意,但是猜想起來,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因為那人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我們自己的花費自己會負責,別以為我們沒有錢。」
後面還有一些什麼話,也沒有听清楚,因為船長的叫罵聲,簡直驚天動地,而等我推開門的時候,船長正好拿著破酒瓶去對付那個已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人。
我一看這情形,自然非出手不可——在這種時候,再不叫船長理智一些,那簡直是船長的幫凶了。我一躍向前,飛起一腳,踢在船長的右手碗之上,踢得那個破瓶,直飛了起來,船長的手上沒有了凶器,自然好對付得多了。我一面向他走去,一面叫了他一聲。
船長轉過身,一看到我,又是幾下怪吼聲。我一接觸到他的眼光,便愣了一下,因為他眼中的那種光芒,可怕之極,他給人的印象,一直是一個十分穩重的彬彬君子,可是此時,卻哪里還是一個正常人。
我心中十分難過,可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他病情如此嚴重,所以還好整以暇地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誰料就在這時候,船長一聲怒吼未畢,雙手已經向我的脖子上,直抓了過來。
他用的力道是如此的大,以至才被他抓中脖子的時候,真像是兩個鋼箍,直箍上來一樣,雖然不至于眼前發黑,卻也好一陣金星亂冒。
船長是絕對想將我抓死的,這時他處在那麼嚴重的酒狂癥癥象之中,狂亂得完全失去了理性,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一點,從他瞪大了的眼楮中可以看出來,他認為令得他處境完全改變的人之中,我也有份,所以才一見了我,就有那麼多的怨毒。
這時,旁邊的人也呆住了,我當然不會容許這種情形持續超過五秒鐘,我立時雙手同時彈出一指,恰好彈中他的肘上。
那一彈,令他雙手松開,然後,我伸右手按住了他的心口,推著他前進,左手順手在旁邊的一個人處,搶過了酒。
我把搶過來的酒,遞向船長,船長十分自然地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我右手再一發力,他後退兩步,頹然跌進了一張沙發之中。
我立時到他的面前,盯著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道︰「沒什麼,任何事都沒有什麼大不了!」
一面說,一面向身後連做手勢,示意拿酒來,因為船長這樣的情形,令他盡快安靜下來的方法,是再讓他喝更多的酒,使酒精令他昏迷!
等到船長又喝了近十杯酒之後,他的頭向旁一側,聲吟聲大作,雙手揮動著,可是連講話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時,那個被船長攻擊的人(也是一個高級海員)仍然站著,又驚又怒,不斷無意義地揮著手,想說什麼,可是又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指了指船長,問他道︰「你看到他的情形了,希望你別和一個酒狂癥患者計較。」
那人嘆了一聲,一副自認倒霉的神氣,一面抹著臉上的血和酒,走了開去。
幾個船員走了進來,神情驚惶,不知如何才好,我問︰「有醫生嗎?」
有一個人在門口搭口︰「這樣的情形,神仙也沒有用.別說醫生了!」
我循聲看去.看見剛才我一進門就遇到的三個人,正在門口,可能是喧鬧聲吸引了他們來看熱鬧的,那句話,就是其中一個人說的。
那個捱了罵的的人,到這時,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指著那三個人,十分不滿︰「你們快離開吧!就是因為我對你們所說的事表示了一點興趣,才會有這種倒霉的事發生!」
我在這時,並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也不想去研究,因為對一個酒狂證的患者而言,任何細小的事故,都可以演變為不可收拾的大禍害。我只是在考慮,該把船長送到什麼醫院去,替他進行徹底的治療。我考慮到的第一人選,自然是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醫生其實亦不能算是一個好醫生——他的雜務太多了,但是他有一個長處,像船長這樣,由于心理沉重的負擔而形成酗酒,以致成為酒狂癥患者的情形,堪稱疑難雜癥,原振俠醫生對付疑難雜癥的本事,倒還在一般醫生之上。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忽然听到一聲大呼小叫的聲音︰「天,你是衛斯理,我認出你來了,你是衛斯理!」
我不禁皺了皺眉,任何人都不喜歡被人指著這樣叫嚷的。我用不是很友善的眼光去望著那個十分興奮、幾乎手舞足蹈的人——他就是那三個人之一,剛才在門口,拿出一張哈山的名片,令得俱樂部職員對他前倨後恭的那個人。
我冷冷地道︰「認出什麼人.值得那麼高興?像開了一個金礦一樣。」
誰都听得出我是在諷刺他,那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而且更加興奮,他真的手舞足蹈起來,而且叫︰「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個城市來?就是想找你,見到你,比開金礦更好!」
從他的神情和動作來看,他是真的感到高興,而且是異乎尋常的高興,那不禁使我莫名其妙,自然,我也不免多打量了他幾眼,這個人身形十分強壯,一望而知是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他有著一頭紅發,本來有著一股剽悍的神情,這時卻快樂得像小孩子一樣。
我迅速地在記憶中搜索,想知道以前是不是見過這個人,可是沒有結果。
在這時候,那人已大踏步向我走了過來,不由分說,雙手一起抓住了我的右手,用力搖著,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情,簡直叫人受不了。
這種情形,相信很多人都遇到過!人家把你當作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可是在你的記憶之中,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我本來想跟他客氣幾句,可是又急于把船長送到醫院去,所以我怞出手來,十分冷淡地道︰「對不起,我好像並不認識你!」
那人在我怞開了手之後,雙手仍然維持著握住我手的姿勢,叫了起來︰「我是毛斯,毛斯-麥爾輪!」
他在叫出了這個名字之後,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熱情,有增無減,一副希望我撲上去擁抱他的樣子,那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我嘆了一聲向其余人望過去。
那人一叫出了我的名字之後,周圍的人,都曾發出一些表示知道我是什麼人的聲音,這時,我向各人望去,是想在各人的反應之中,看看各人是不是也知道毛斯-麥爾輪是什麼人!
可是很顯然,各人和我一樣,根本不知道毛斯是何方神聖!
一時之間,大家都靜下來。
這時,氣氛相當尷尬,那自報了姓名的毛斯,窘得一頭紅發,幾乎都要豎了起來。
他搓著手,仍然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著我︰「衛先生,你至少應該記得麥爾輪這個姓氏!」
他的聲音,又誠懇又充滿了希望,這倒令我產生了絲歉意、又想了想,可是仍然沒有任何印象。
這時候,在旁觀者之中,已經有笑聲傳了出來.有一個人叫︰「如果你的姓氏是麥哲輪,衛先生一定有印象!」
麥哲輪是歷史上著名的航海家,我自然知道。那人一叫,毛斯用十憤怒的目光,瞪了那人一眼,我不想再有沖突,只好道︰「還有什麼提示?」
這樣一說,氣氛就輕松了不少,毛斯指著自己的頭發,連聲道︰「紅頭發,紅頭發是麥爾輪一家的特微!」
我又盡量在記憶中搜尋,可是仍然找不出兩者之間的關系,所以只好向他十分抱歉地搖頭,這時,另外又有人開玩笑地叫︰「再來一個提示!」
毛斯的神情有點咬牙切齒,他叫了出來︰「潛水!」
而不等我再說什麼,他又道︰「我叔叔保留了和你一起拍的照片,所以我才從出你來的!」
看樣子,我要是再認不出他是什麼人來,他會把我當作大仇人,但是這時,我已經想起他該是什麼人了!
並不是我的記憶力不佳,而是一來,事情相隔得相當久遠,有若干年了。二來,我根本沒有見過他,我曾認識的是另一位麥爾輪先生,應該是他的叔叔!
而單憑這一點,這個人一叫他自己的名字,就希望我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也未免自視太甚,令得他發窘,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的叔叔,麥爾輪先生,曾是出色的潛水家,在若干年前,我、麥爾輪和另外一個叫摩亞的年輕人,曾在大海之中有一段奇詭莫名的經歷,在這段經歷之中,我,衛斯理,由于極度驚恐的刺激,而變成了瘋子,在進了瘋人院,若不是萬分之一的幸運機會,只怕我就會一直在瘋人院中度過。
而那位曾經是世界最出色的潛水員的麥爾輪,當時已經退休了大半年,那年他三十八歲,仍然體壯如牛,可是同樣由于受不了恐怖的刺激,情形比我更壞!把一支來福槍的槍口,塞進自己的口中,然後,再用繩子連結槍機,放槍自殺!
那件奇詭莫名的事,我自然記得,曾記述在《沉船》故事之中,印象異常深刻,可是麥爾輪這個姓氏,畢意淡忘了,不是那麼容易想得起來。
這時,我全想起來了,不由自主地長嘆一聲︰「令叔自殺那年,你還是個青年吧!」
一听得我這麼說,毛斯知道我想起了他是什麼人來了,他顯得極其高興,忙道︰「那時,我也已經開始潛水了,半職業性,我們全家都酷愛潛水。」
我又嘆了一聲︰「是,令叔和我說過,你們是北歐威金人的後代!」
我連連嘆息,自然是由于麥爾輪的確是十分出色的潛水家,他英年早逝,十分可惜——那種恐怖的景象能令我得發瘋,自然說明麥爾輪因這自殺,自不是他特別軟弱的緣故。
毛斯見到我終于想起了他的叔叔,十分高興,但是他的神情,立時變得十分鬼頭鬼腦,四面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有十分重要的事,關系到……嗯,我們是不是可以找一個地方詳淡?」
我皺了皺眉,我一向不喜歡行事鬼頭鬼腦的人,所以我搖頭,指著船長;「他變成這樣子,我多少有點責任,我要把他送到醫院去!」
我拒絕了他,誰知道毛斯很會利用機會︰「好極,我幫你送他進醫院,在途中,我們正好詳談!」
他說著,不等我有反應,就向另外兩人招手;「大半、小半,扶起這位先生命!」
那兩個和他在一起的人,十分听話,立即一邊一個,扶起了船長,他們顯然對付爛醉如泥的人很有一手,扶住了船長之後,又伸手略為托住了船長下垂的頭——爛醉的人,完全沒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很可能在頭部的擺動之中,折斷頭骨!
我看到這種情形,倒也不便再推辭,反正我也需要他幫助,我們一行人等,出了俱樂部,那職員恭而敬之地送了出來。自然是由于毛斯有哈山名片的緣故。大半小半——他們是兄弟,有十分古怪的名字,本來是流浪兒,從小跟著毛斯,所以對毛斯十分尊重,他們兩個人把船長夾在中間,坐在後面,我駕車,毛斯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第一句話就說︰「從這里到醫院,大約是二十分鐘的車程,希望你要說的話,在這二十分鐘內可以說得完。」
毛斯十分感激︰「足夠了!足夠了!」
接著,他介紹了大半和小半,又解釋自己何以會有哈山的名片︰「哈山喜歡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一直在世界各地從事潛水工作,海面上固然風雲莫測,海底更是千變萬化,有的是怪事,我曾對他講了許多怪事,他就送了這張名片給我!」
這時,我已經駕著車,駛向原振俠醫生服務的那家醫院,我好意地提醒他︰「你只有十七分鐘了!」
毛斯吸了口氣,居然又沉默了半分鐘之久,我也由得他去,不去催他,他取出了一支煙來,想吸煙,可是看到我的臉色並不同意,又放了下來,這才開了口;「衛先生,我不知道我將會成為什麼樣的富翁!」
一听到這樣的「開場白」,我真想立即停車,把他一腳踢下車去!
我悶哼了一聲,冷冷地道︰「為了能使你盡量利用這十幾分鐘的時間,我盡量不發問,由你來說!」
潛水人多半做這樣的夢︰「打到一艘沉船,沉船上有著數不盡的金銀珠寶——雖然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可是成千上萬的潛水人,能有這樣幸運的,屈指可數。不錯,在汪洋大海之中歷年來,不知有多少船沉在海底,也真的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靜靜躺在海底,可是,也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毛斯一開始就那樣說,我自然不感興趣,所以在講完了那幾句話之後,就大大打了一個呵欠,希望毛斯能夠知趣,別再繼續下去。
可是毛期依然如我所料地繼續下去︰「我找到了……一些沉船……幾艘船,沉在一起。看來是在一場海戰之中,一起沉進海中的,其中的一艘船上,有著一個十分巨大的鐵箱子,里面有可能是數不盡的珠寶!」
我連「嗯」一聲都省了,只是自顧自駕車。
毛斯咽了一口口水,神情一如他已找到了那大箱子,也變成了「不知是什麼樣的富翁」一樣。「照我的推測,這艘船,遇上了海盜,在和海盜的抗爭之中它被毀下沉,另外有三艘海盜船也沉沒,所以才會有四艘船沉在一起的情形。」
我這時,正轉了一個急彎,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毛斯沒有注意我的神態,顯然他認為自己的故事,十分動人,繼續道︰「那艘船是西方的船只,而幾只海盜船,是中國式的木船——」我一听到這里,勃然生怒,幾乎要用粗話罵他,雖然我終于沒有罵出口,可是我的語意必然不客氣之極︰「為什麼中國船就是海盜船?你對中國人的評斷是根據什麼而來的?」
毛斯看到我聲色俱厲,著實吃了一驚,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那三艘中國船,也有武裝……有炮,還有……一些標志,是銅牌,我拾了一塊上來,請人去鑒定過,專家說︰‘銅牌上銹著的字,說明這……些船,屬于一個中國的海盜組織所有,叫做《小刀會俱樂部》。’」我陡地呆了一下,這時,車子正在紅燈前停著,找由于驚呆,以致轉了燈號之後,忘了開車,令得後面的車子,喇叭聲大作。
「小刀會俱樂部」,自然就是「小刀會」!
小刀會在以上海作大本營之前,曾長期在海上進行活動。當其時也,在海上作些沒本錢的買賣,自然也大有可能,如果那是小刀會的船,事情就值得听下去,因為我正為小刀會的事在傷腦筋!
(各位讀者看到這里.一定會說︰太巧了,怎麼剛好莫名其妙遇上了三個人,就和故事有關?)
(要說明一下的是,情形其實並非如此,是因為後來事情的發展,這幾個人和故事有關,所以我才把遇見他們的經過記敘出來的。)
(我每天不知道要遇見多少人,若是和故事無關的,當然提也不會提,提到的,必然有或多或少的關系。)
(所以,就算在馬路上迎面遇上了一個人,和故事有關,也並不是踫巧,而是由于與他有關,他才會在故事之中出現。)
毛期說著,又道︰「我有許多照片,是和那四艘沉船有關的,可惜沒有帶在身上。」
我開始有了興趣,就問︰「那個組織叫小刀會,的確會和西方人有過交往,在上海,他們還和支持清朝政府的西方軍隊打過仗!」
毛斯的神情十分吃驚︰「真的?那艘沉船,卻不是兵船,只是運輸船,不過也有多少有些武裝。」
我沒有表示什麼特別的意見,主要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作討論。當時,在東方進行貿易的許多西方商船,例如屬于「東印度公司」的船只,豈止有「多少武裝」而已,連大炮都有的。
醫院已經快到了,我直接地問︰「你把這些告訴我,目的是什麼?」
我在這樣問他的時候,已經注意到毛斯十分攻于心計,因為他向我說了他發現沉船的大致情形,可是對于發現沉船的地點,絕口不提,那自然是怕我知道了地點會對他不利之故。
所以我問他的時候,口氣也十分冷漠。
毛斯立即回答︰「希望能和衛先生合作,一起去打撈那艘沉船。」
我一口拒絕︰「對不起,我對打撈沉船,簡直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你真是找錯人了,打撈沉船,也不是我的專長!」
毛斯有點發急︰「我想到要和衛先生合作,是由于還發現了一些十分神秘的情形,接觸和解決神秘現象.那正是閣下的專長。」
我有點生氣︰「那你為什麼不先把神秘的情形說出來?」
毛斯的神情十分尷尬,支吾了一陣,才道︰「我……怕你不相信。」
我大喝一聲︰「那就別說了!」
一直在後面一聲不出的大半和小半兩人,直到這時,才有一個開了口,也不知是哪一個︰「是真的,衛先生,在其中一艘木船的甲板上,有著十來只木箱一」
我不耐煩道︰「又是大鐵箱,又是大木箱,大木箱中的自然也是金銀珠寶了?」
從倒後鏡中,我看到說話的是大半,他道︰「不是,全是步槍和炸藥。」
我心中有數︰若是小刀會和一艘軍火載運的洋船發生了沖突,那麼,多半是在小刀會佔領上海,清政府借助洋人力量對付小刀會的時候。
而且,那也不是什麼海盜的劫掠,必然是一場十分慘烈的軍事行動!
這四艘沉船撈起來,所花的人力物力,絕不簡單,世上決不會有什麼人,為了弄清楚這段歷史而肯付出這樣的代價的。
根據我的推測,洋船運軍火來支援對付小刀會的軍隊.必然以上海附近為卸物目的地,也一定要沿海駛進長江口,事情不會發生在長江.一定是在接近長江口的海域上,那一帶海域,海水並不深,這自然也是毛斯他們能發現沉船的原因。經過迅速的思考,我已經有了一個概念,所以我裝著十分不經意地道︰「你們找沉船,找到了南水道和北水道一帶.也真可以說神通廣大!」
「南水道」和「北水道」是專門的地理名詞,要沿海進入長江口,必然要經過崇明島,崇明島橫在長江口的中間,把長江前後的出海口隔成南北兩部分,在北的就叫北水道.在南的是南水道。南北水道以東,就是黃海。
如果我的推測不錯,這場海上的軍事行動,必然就在這附近的黃海發生。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大半和小半兩人,首先發出了「啊」地一聲。毛斯從頭到尾,沒有說過沉船是在什麼地方,忽然听到我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神情如見鬼魅,盯著我,身子不由自主在發抖。
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知道自己料中了,我進一步搜尋我對那一帶的地理的知識記憶,又不急不徐地道︰「如果那是一場伏擊戰,我想.雞骨礁和牛肉礁之間的海道,是最理想的地點!
毛斯直到這時,才發出一下聲吟聲︰「我什麼也沒說過,你怎麼知道?」
我攤了攤手,一下子就把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到了,我去請醫院派人抬擔架來!」
我下了車,召來了醫護人員,原振俠醫生不在醫院中(早就說過他不是一個好醫生),等到安置好了船長,我十分不客氣,並沒有再請他們三個人上車的意思。
毛斯大概也知道沒有什麼希望了,神情十分沮喪,我安慰他︰「我建議你去找哈山先生——他現在行蹤不明,遲早會出現的,他不但財力雄厚,而且對小刀會的事,十分感興趣,你去說,至少有六成把握!」毛斯嘆了一聲︰「可是,哈山不能解釋和何以至少有一百年的船上,會有一只凍肉櫃。」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沒有會過意來,而等我會過意來時,我失聲大叫︰「你說什麼?」
在一剎那間,我真的非需要大叫不可!
毛斯忽然提到了一只「凍肉櫃」,而劉根生的那個容器,在外形看來,就十足是一只凍肉櫃!劉根生是小刀會的頭目,沉船中有三艘木船,屬于小刀會。
這期間,可以搭得上關系的線索太多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容器,一只還在法國的工廠之中,大家正在研究,會不會另外還有一只,至今還沉在海底?
我失聲一叫,毛斯、大半和小半都嚇了一大跳,我忙問︰「你說什麼?什凍肉櫃?」。
毛斯生怕自己說錯話,所以說得十分小心︰「在那西方船只上的一個大鐵箱,看來就像一只……凍肉櫃,我拍了照……」
他才講到這里,我就一揮手︰「快上車,去看你拍的照片去!」
毛斯大是高興,和大半小半上了車,告訴了我他們所在的地方。一听到他們現在的住址,我就知道他們何以會在接近長江口的黃海海域之中,發現沉船了。
他們現在所住的地方,屬于一間石油勘探公司的賓館,他們當然是受雇于這家石油勘探公司,在黃海潛水作業,尋找海底是否蘊藏有石油。
當然是在他們潛水作業的過程之中發現了沉船的。
我自然而然地問︰「發現沉船的事,還有別的人知道嗎?」
毛斯神情凝重︰「只有我們三個人,現在加上你,我們發過重誓,絕不對外泄露,你……你……」
我悶哼了一聲︰「我不會對人說起。不過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找我。」
毛斯的回答有點吞吞吐吐,可是我還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那一帶的海域……有項規定,在海中如果發現了什麼的話,當地政府……」
我不等他講完,就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們來找我,原來是怕在海中撈起了物件之後,礙于當地法令,無法據為己有。
那麼,我在他們的心目之中,是什麼樣的人物?是闖關走私大王?
如果不是知道在海底,另外有一只「凍肉櫃」,而且又恰好和小刀會有關的話,毛斯只怕會有點小苦頭吃。但這時,我自然不和他們計較,只是悶哼了幾聲,毛斯卻用充滿了希望的神色望著我,等候我的答復。
我只好道︰「那不成問題,我有兩個朋友,他們自制的小型潛艇,性能極其優秀,發現了什麼東西,根本不必令之浮上海面,就在海底拖走,拖到公海,再準備船只接應,萬無一失。」
我的幾句話,講得毛斯和大半小半眉飛色舞,興奮莫名,因為我提供的辦法,的確是十分好的辦法,再妥當也沒有。
毛斯忽然神情十分嚴肅,望定了我︰「衛先生,利益怎麼分法?」
我呆了一呆,反問︰「本來,你們三個人,協議是怎麼分法?」
毛斯沉聲道︰「我佔一半,他們兩人佔一半。」
我想了一想,雖然我其實並不想分什麼利益,也知道那「凍肉櫃」之中,並沒有什麼金銀珠寶,多半里面是另一個生命處于停頓狀態的人,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認真,他們會以為我沒有誠意。
我需要在他們的發現上,發掘出更多的真相來,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可萬萬不能錯過,所以我開了條件︰「我和你各佔三分之一,他們佔三分之一。」
毛斯顯然可以決定一切,不必征求大半小半兩人的意見,他沉吟了片刻,又問︰「一切費用——」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自然是除卻一切費用之後再分——據我所知,費用會相當昂貴如果沉船之中找到的東西,不足以支付費用,那由我負責。」
我最後兩句話,十分有效,毛斯表示滿意,但他還是過了十來秒,才點頭表示同意。他道︰「本來我想找哈山先生的,他對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最有興趣,一定會資助我打撈,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他。」
我只是冷冷地道︰「原來我只是副選,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找到了我是對的,哈山有興趣,可是未必有能力做這件事,尤其是把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來。」
毛斯居然十分同意我的意見,或許他是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快,所以連連點人︰「是!是!一切都要仰仗衛先生的大力!」
這個人,在外形看來,十分粗獷凶悍,可是從他的言談上,又可以看出他十分老謀深算,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物。好在我和他們的「合作」關系,就算成立,也十分簡單,也就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也沒有告訴他哈山到上海去了,而且目的正是去尋找小刀會活動的資料去的。
說話之間,已到了那賓館,毛斯等三人住了其中的一層,想來他門的工作十分重要,所以受到厚待。一進屋子,毛斯便提過一只公事包來,放在桌上,手按在公事包上,望向我。
我道︰「我不會隨便對人說,但是對一些要參加打撈工作的朋友,我也無法隱瞞。」
毛斯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就打開公事包來,里面是許多文件夾,他打開了其中的一個,放在我的面前。或許是現代海底攝影設備,已經十分進步的緣故,我看到的照片,拍得十分清晰。
先是遠景,木船和商船,只有極少部分埋在沙中,絕大部分都在水中,很令人驚訝的是,小刀會的那三艘船,雖然是木船,可是在海水之中浸了上百年,還十分完整。可知中國人在長期采用木料制船的過程中,對于木材的防腐方法,已經有了十分豐富的經驗。
一點也不錯,船是小刀會的,在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船頭上釘著一塊銅牌,依稀是一柄小刀,那是小刀會的標志。在另一張照片上,斷了的主桅之上,還有「忠勇」兩個字的鐫刻。那三艘船並不大,船首高高翹起,樣子十分奇特,看來是海上的快船,是攻擊型的。
而那艘商船,則已是當時十分進步的「鐵甲船」,如何會和三艘木船一起沉在海底的?想來當時必然有極其強烈的爭戰。
我急急看著照片,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只「凍肉櫃」。
我屏住了氣息,「凍肉櫃」在商船的甲板上,一個十分奇怪的位置上。先說明一下,一見到這「凍肉櫃」,我的面色,一定曾變了一變,因為一眼就可以肯定,這正是那個容器,那個哈山自大西洋上撈起來,劉根生自內走出來的那只容器!
它放在甲板近右舷處,從甲板上,有一根鐵柱,那鐵柱原來的用處,可能是栓錨上的鐵鏈用的,而那容器,被鐵鏈橫七豎八地鎖著,鎖在那鐵柱上。
毛斯在我盯著照片看的時候,用十分疑惑的聲音問︰「這……大箱子怎麼會鎖在甲板上,不放在艙房中?」
我已經有了答案,可是我回答他︰「不知道。」
我這樣回答,並不是有意要隱瞞什麼,而是要解釋起來.實在太復雜了。
我已經有了的答案是,這容器,可能是商船在航程之中撈起來的。由于商船上沒有人可以打得開它,又不知道它是什麼,也不肯放棄它,所以才將它鎖在甲板上,等候處理。
我又想到的是,是不是當時撈起來的一共有兩只呢?不然何以劉根生會有這樣的奇遇,進入了那個容器之中,開始了他停頓的、間歇的生命?
一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事情本來一點頭緒也沒有,可是只發現了一點線索,就一環扣著一環,可以解開不少謎。我想到的是,作為小刀會的頭目,劉根生是不是曾參加這次海上襲擊運軍火的洋商船的行動?
他極有可能參加了這次行動,更有可能就是在這次行動之中,得以進入那容器的。
毛斯他們自然不明白我何以忽然發出驚呼聲。我在繼續想,如果劉根生一出容器就到上海,為的就是要找尋這一段歷史,我的發現,是不是對他有足夠的誘惑力,引誘他出來見我呢?
毛斯連聲在問︰「衛先生,以你的經歷來看,這是什麼……容器?」
毛斯的問題,問得十分小心,我估計他已經從我的神態之中,知道了我多少對這東西有點認識,所以他問的時候,緊盯著我看。我仍然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告訴他什麼,因為事情十分復雜,而且說了,只怕他也不容易接受事實,所以我仍然道︰「現在來猜測,並無意義,一定要把它撈起來再說。」
毛斯答應著,我又問︰「你們曾潛進船艙去?有沒有什麼別的發現?」
毛斯搖頭︰「沒有,最奇怪的就是這只大箱子。」
我又把全部照片再看了一遍,有不少,是在船艙中拍攝的,確然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而這四艘沉船,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是由于其中有三艘,曾屬于小刀會所有之故。
毛斯顯得十分心急,一個人有了發財的夢,總希望早一點實現,他問我︰「你要準備多久?」
我想了一想,我剛才對他說的朋友,是指戈壁沙漠而言,他們擅于制造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又和世界第一流的各種制造廠有聯絡,我想通過他們,弄一艘性能良好的小型潛艇,不是難事,可是需要多久,我也說不上來。我的回答是︰「盡快,我怎麼和你聯絡?」
毛斯指著幾上的電話︰「十天之內,我會留在這里,然後,我又要工作。」
我問︰「還是在老地方?」
毛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他還是十分小心,雖然我已知道了沉船的所在地點,但那只是大致的地方,精確的所在,仍然不知道,要找,自然還得費一番功夫,毛斯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利益,不肯透露精確的所在,倒也無可厚非,我道︰「十天之內,我相信一定可以出發了。」
毛斯的神情十分興奮︰「我早就說過了.找到了衛先生,比找到了個金礦更好。」
我忍不住說了他一句︰「別希望太大,那容器之中,可能什麼也沒有。」
毛斯用力眨著眼,像是我的話,是最不可相信的謊言一樣。我伸手在那疊相片上拍了一下,告辭離去。在回家途中,我真是興奮莫名,在出發去看船長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奇遇!
一進門,我就大聲叫白素,可是白素不在,我奔進書房,立時拿起了電話來,我不知道法國那時正是什麼時間,可是沙漠的聲音,听來有氣無力,弄清楚了是我,才有了一點精神,而在兩分鐘之後,他的聲音,听來簡直龍精虎猛,因為我已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我听到他在叫︰「快起來!衛斯理發現了另外一只古怪容器!」
接著,我又听到了戈壁的聲音.我不等他們多問,就提出了一個要求︰「替我準備一艘性能良好的潛艇,我不想多惹麻煩,在海底把那容器拖到公海,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我听得戈壁沙漠低聲商量了一陣于,戈壁就問我︰「衛先生,你听說過‘兄弟姐妹號’?」
我「啊」地一聲。我自然听說過「兄弟姐妹號」,那是雲氏兄弟以他們的精湛技術和工藝為基礎,用龐大的工業機構作支持,制造出來的一艘奇船——堪稱是世界第一奇船。
這艘長度只有三十分尺的奇船,從外形看來,並不十分突出,可是它性能之超卓,卻是世界之最,它能在水上起飛,又能潛下三百公尺的深海,甚至可以在深海中直接起飛,破空直上九霄,有點類似神話中的產物。曾經是木蘭花、穆秀珍姐妹和雲氏兄弟最得意的交通工具!
我忙道︰「我自然知道,如果可以借用它,那真就最好了。」
戈壁沙漠齊聲道︰「我想沒問題——如果我們兩個一起借用的話。」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沒有問題,買肉,總要搭些肉骨頭的,你們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沙漠道︰「一點進展也沒有,悶得幾乎自殺了,幸虧你的發現救了我們。我看,三天之內,我們可以來到,當然是連船一起來。」
我放下了電話,由于心中實在太高興,所以雖然只是一個人,可是仍然連連搓手,大聲說道「好極!好極!」
我又立刻打了電話給毛斯,告訴他最遲三天之後,我們就可以出發,毛斯听了之後,好像有點不相信.最後才道︰「你真是神通廣大!」
我呵呵笑著,很有點自鳴得意,「神通廣大」這個形容詞,放在我身上,誰曰不宜?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09:46
真相 第四部︰一只布包袱
當天傍晚,白素回來,我和她一說,她也感到意外之極,詳細問了我經過。我道;「可惜聯絡不到兩位老人家,不然,倒可以邀他們一起去。」
白素听了之後,神情有點古怪,我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話要說,所以就不出聲,等她先說。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就收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帶上海口音的中年人,他說,他才從上海回來,在上海,他遇到了一位白老先生,白老先生托他帶來了一點東西,要轉交給我,要我去拿。」
一听到有了白老大的消息,我更是興奮︰「帶來的是什麼東西?」
白素的神情更古怪,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非常奇異之處所以急得連連揮手。白素卻又笑了起來︰「隨你猜,你都猜不出來。」
我嘆了一聲︰「你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我沒法猜。」
白素作了一個示意我略等一等的手勢,她走了出去,我連忙跟出去,看到她在門口的樓梯扶手上,取下了一只布包袱來。
那布包袱所用的布,竟然是久已未見的藍印花布,那種藍印花布,曾是中國農村中最普遍的花布。
我一把搶過那包袱來,那包袱十分輕,三下兩下解了開來,里面的東西,連我看了,也不禁發呆。
包袱中的東西,一點也不古怪,只是我絕想不到,白老大特意托人自上海帶來的,會是這些物事而已。確然,如白素所說,隨便我怎麼猜,也猜不出來的。
要我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包袱中的東西,我還得想一想才說得出來。那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或者正確一點說,是嬰兒的襁褓——記述了那麼多故事,寫的字數以千萬計,還是第一次用到這兩個字。
這些嬰兒的衣眼.包括了一件小小的上衣,一條開檔褲(沒有尿布),還有一塊一面有繡花的布,這塊布,是用來包嬰兒用的,上海的嬰兒,如果在冷天出生,就會用這種布包起來,手腳都被包得緊緊的,不能亂動,只有頭露在外面。
這種包嬰兒來的方法,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蠟燭包」——由于包好之後,是圓柱形的一截,看起來像是一段蠟燭之故。
除此之外,還有一只小鞋子,鞋頭有黃色的老虎頭裝飾,那是「虎頭鞋」,也是上海小孩子常穿的鞋子。
我眼定定地看了這些東西半晌,才問出了一句話來︰「什麼意思?」
白素笑了起來︰「帶東西的那位先生,說爸沒說別的,只請他把東西帶來,看來,爸是考驗我們的智力來了,是不是?」。
我不禁苦笑︰「不必考驗,我認輸了。這是一套嬰兒的衣服,夾爽裹部分的白布已經發黃,歷史悠久,可以放在民俗博物館作展覽,我實在無法在其中看出一些什麼來。」
白素不是怎麼敢表示不滿,可是顯然她也十分困擾,皺著眉,抖抖這件,又拍那件。我揮手道︰「別傷腦筋了,見了他,他自然會說。」
白素也笑了起來︰「人年紀愈大,愈是像小孩子,真古怪。」
我不是不想知道白老大弄了一套嬰兒的衣眼來是什麼意思、但實在無從設想起,又有什麼辦法?
白素隆而重之把包袱又包好,而那些衣服,年代確然相當久遠,一條小開檔褲,在攤開又折好的過程中,折痕處竟然碎裂了開來。
白素在當晚,忽然對我說︰「你在三天之內,反正要去撈沉船上的那個容器,我想趁機到上海去。」
我立時盯著她︰「你知道老爺子在什麼地方?」
白素道︰「並不確切,可是根據帶東西來的那人的話,多少有點頭緒。」
我皺起眉︰「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要令你前去?」
白素嘆了一聲︰「唯一的原因是,爸年紀已經那麼大了,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減少,我很想盡量爭取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白素說得十分認真,我听了之後,也覺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只是用點頭來表示同意,白素向我靠了一靠;「明天我就動身。」
白素說明天動身,可是到了晚上,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將近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之後不久,就是老蔡的歡呼聲,和白老大「呵呵」的笑聲。白素自書房中直撲了出去,行動不比良辰美景慢。
我也忙跟了出去,白老大精神奕奕,正大踏步走了進來,白素自樓梯撲下去,白老大向我揮手︰「收到我叫人帶來的東西沒有?」
白老大問著,神情中大有挑戰之意。
我立時道︰「收到了,十分有趣.難道是老爺子嬰兒時期的用品不成?」
在白老大問我之前,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這套嬰兒衣服和白老大有關,這時他問,找答,純粹是一時之間想到的,只是說來玩玩而已。
白老大听得我這樣回答,卻怔了一怔,才道︰「當然不是我的,是哈山小把戲的用品。」
他這句話一出,我和白素都驚訝不已,白素忙道︰「哈山先生呢?」
白老大道︰「他留在上海,還在繼續找!」
白素道︰「找什麼?」
白老大兩道銀白色的濃眉皺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這一點,他們父女兩人,頗有相似之處,一有疑難問題在心里,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這時,我已下了樓,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我先去斟了兩杯酒,才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白素靠著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紀,快九十歲了,他卻像發瘋一樣,要找他的父母。」
我不禁嘆了一聲,真是怪事愈來愈多,亂七八糟,不知從哪里說起才好。白素比我鎮定︰「哈山先生是個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的人,總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哈山先生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聲︰「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麼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沒有找過,或許沒有結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揮了揮手︰「說來話長,也十分湊巧,我們決定了不招搖,只當是普通人,到上海去,兩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在南市,總算不至于露宿,你們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棧,還是用馬桶的,沒有現代衛生設備。」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兩位老人家平時的物質生活,屬于世界第一流的水準,這時睡在晚上還要起來找臭蟲的小客棧中,倒也不以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帶,近年來,並沒有什麼發展,一切和幾十年前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擠,一切更加殘舊。
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們太多年輕時的回憶,他們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時間,在一幅殘破的磚牆之前,他們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噓時光之流逝,自然環境差些,也不以為苦。
等到三天之後,他們跑遍了上海各處,才定下心來,找到了一個收藏近代史中有關上海部分的機構,兩人又埋頭埋腦研究有關小刀會資料。
在這三天之中,機構的主持人,看出這兩個老人大有來頭,對他們十分客氣,他們透露了要找小刀會詳盡資料的意願,那文史館的館長道「有一位文史委員會的會員,和兩位差不多年紀,專門研究小刀會的歷史,兩位是不是見一見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于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慕之情——其實在這以前,誰也沒听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里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入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里話,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興趣嗎?」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什麼秘密的話,那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不然,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講。要是他自己不主動說,那麼這個秘密,也就永遠不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絕不試探,唯恐打草驚蛇——雖然他們當時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麼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這樣一問,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蘇白(蘇州話)︰「來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說出他的秘密來了。
哈山裝作若無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說,不說也不要緊。」
愈是叫別人不要說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說,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幾只假牙拿下來再放上去,足足過了兩分鐘,哈山和白老大兩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罵髒話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會……有過一點糾葛,由于我上代……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這是一個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沒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卻听得他扭扭捏捏,講出了這一番話來,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發言「觸霉頭」︰「是不是你上代曾經告過密,把小刀會送到官府去過?」
上海話之中,說話「觸人霉頭」的意思,就是不客氣,不說好听的話,故意令對方難堪,再俚俗一點,可以說成「煤球一噸一噸倒過去」,有種非令對方下不了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這時候的話,也就夠刻薄的了。因為根據中國民間的傳統,同情總是放在造反的一方,不會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所形成的一種民族叛逆心理。小刀會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後果不必深究,敢于和官府對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結,那就足以令小刀會在傳統之中變成英雄。
哈山那兩句話,等于是說史道福的上代,干過官府的狗腿子,這侮辱可算是相當大。史道福一听,立時瞪大了眼,漲紅了臉,十分生氣,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後,怒氣消失,嘆了幾聲︰「不至于那麼不堪,可是也……實在對不起人,我說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嬸,我自小喪父,娘走得不知所終,是叔叔和阿嬸養大我的,當時,我叔叔是一個手藝人,專替人補鞋子,在一個弄堂口,擺一個小攤子,事情發生那年,我四歲,已經有點記性了!」
他說到這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對于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紀的記憶,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兩人,在這時,不禁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他們絕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會「從頭說起」,他四歲時發生的事,如果一直說到現在,那什麼時候才能說得完?而且,這種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听來有什麼味道?只怕會把人悶死!
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所以不約而同,一起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的「暗示」,一般來說,都相當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點也沒有用,史道福一面指著自己的腦袋,一面繼續道︰「那天下午的事,我還記得,我剛把一個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間大菜館子里去回來。大菜館子里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咽口水,咽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攤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舉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沒有辦法,只好听下去了。想想一個窮孩子,進入大菜館子(西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情景,倒也相當動人,所以第二個呵欠,就沒有打出來……
史道福繼續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個人,抱著一個‘蠟燭包’,在和我叔叔說話,叔叔的樣子,像是十分為難,那人好高,我要抬高頭,才能看到他的臉,我及不到他腰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別著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還掛著紅綢,神氣得很。」
史道福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兩人望了過來。
兩人在這里,非但不打呵欠,而且听出點味道來了。史道福所說的那個人,顯然是小刀會的人,那時正是小刀會在上海風雲際會的好日子,何以一個小刀會的人,會和一個嬰兒連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听到‘蠟燭包’,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知道包中一定是一個嬰兒。)
他們正是為了追尋小刀會的資料而來,有了這種活生生的資料,自然求這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們望去,兩人就連忙做手勢,請他說下去,尤其是哈山,天生最喜歡听稀奇古怪的故事,態度也就大是前據後恭,連聲道︰「請說,請說!」
史道福側著頭,畢竟年代久遠,他要搜索記憶,才能說得下去。
「那人把那‘蠟燭包’向叔叔手里送,叔叔卻不接,我看到包著的那個小囡,眼烏珠轉動,樣子十分可愛,就忍不住伸手去模他的頭.那人卻順手把‘蠟燭包’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聲︰「小刀會的人托孤,這倒有點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別打岔!」
史道福反背雙手,擺出了一個抱住了嬰兒的姿勢來,還左右搖了兩下。
(中國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時候,標準的姿勢是「一手如抱嬰兒,一手如托泰山」,可見抱嬰兒,是有一定的手勢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他道︰「那時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風很大,那小囡的臉,凍得通紅,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了貼,小囡反倒笑了起來,我感到有趣極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只顧逗小因玩,沒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說了些什麼,只是忽然覺得手中一緊,那人又把嬰兒抱了過去,抱了好一會,才交給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開去。我叔叔抱著小孩,神情十分緊張,忽然道︰‘快收攤子,回去再說!’攤子我是收慣的,收了攤子,跟著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給我抱著,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听到這里,略為不耐煩︰「請你說得簡單一點,不必太詳細了!」
史道福「嗯」了一聲,好一會不言語,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該打斷了話頭,過廠幾分鐘,史道福才道︰「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長大了,想想,知道那個人……一定給了我叔叔不少好處,托我叔叔照顧這個嬰兒,因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錢買房子了,嗯,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房子,歷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不再擺補鞋攤子,可是,他並沒有好好照顧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于自己是孤兒出身的緣故,所以十分緊張嬰兒的遭遇,忙問︰「你叔叔把那孩子怎麼樣了?」
要知道,那時的人沒有現在文明,路上有個死嬰,決不會有人去過問,都當垃圾處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處,又起了壞心,那嬰兒可危險之極。
史道福對哈山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然後才道︰「那嬰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嬸不喜歡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覺得多一個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听到阿嬸和叔叔的對話,才知道阿嬸不喜歡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說到這里,五官擠在一起,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任何老人當然都曾年輕過,有過童年,當他听到他叔嬸對答時候,他就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當時,他叔嬸的對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听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于這一番對話,在他腦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復琢磨,隨著漸漸長大,終于領悟了其中的意思。當他在那麼多年之後,向哈山和白老大說出來的時候,他自然是已經領悟了意思,懂得了當年他叔嬸的對話的。
他先听得嬸嬸說︰「你真準備把這小赤佬養大?」
他阿嬸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說話,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錢,養一百個小孩都夠,總不能……答應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評語是︰叔叔是老實人,可是阿嬸十分精明,唉,窮透了,精明全是窮出來的!
阿嬸立時道︰「不行,第一,小刀會造反,捉住了是要殺頭的,你收留小刀會的小孩,不殺頭,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監牢!」
叔叔咕噥了一句︰「小刀會的錢你倒要!」
阿嬸的回答︰「錢上沒有刻著名字!」
叔叔辯了一句︰「這孩子的額頭上,也沒有刻著是誰的兒子,就當是你和我生的好了!」阿嬸叫了起來︰「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這小兒鼻頭高、眼楮大,皮膚的顏色象皮蛋,十足是個雜夾種,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嬸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話,(雜夾種)者,混血兒之謂也。
阿嬸這樣一說,叔叔也猶豫了起來︰「看看倒真有點像,人家說,雜夾種愈大,愈是看得出來,唉,這……怎麼辦才好?」
阿嬸十分果斷︰「摜月兌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補充︰「我听到這里,幾乎直跳了起來,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說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嬸,假裝睡著,一聲也不敢出。」
哈山听到這里,更是緊張︰「後來怎麼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說故事的老手了,他不會爽快說出來的,一定要吊著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搖其頭︰「不是吊胃口,事情總要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听的人才有味道,一部(紅樓夢),也是這樣子羅羅嗦嗦說下來的,若要直截了當,說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什麼看頭?」
哈山高舉雙手,作投降狀︰「好……好……由得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史道福嘆了一聲︰「我叔叔當時也反對。」
他叔叔說︰「讓我想一想。」
這一想,好久沒有聲音,史道福畢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嬸嬸叫醒,看到嬸嬸正在床板上,用一條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來,那條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頭一樣,顏色發黑,上面的網絡,也破的破,斷的斷,包好之後,用一條草繩,扎了幾轉,這時,叔叔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張報紙,報紙包著兩根油條,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
叔叔把油條拿出來,遞了一條給史道福,自己咬著另一條,一面把報紙折得很小,塞進了棉胎之中。
嬸嬸問「這是干什麼?」
叔叔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說是他的父親,可是連姓名也沒有留下,父母都不知道,這張舊報紙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當史道福講到這里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只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什麼也抬不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麼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只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白老大更吃驚,忙把手按到他的頭頂上,用力搓著,一面道︰「你要中風,也等听完了故事再說……」
哈山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我沒事。」他撥開了白老大的手,又問︰「那包油條的報紙,你記得是幾月……幾號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態大是有異,可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反是白老大,有了幾分感覺,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哈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手竟是冰涼的——在白老大的記憶之中,只有一次,哈山這樣緊握著他的手,手是冰涼的,那是他們都十一二歲的時候,和一個近二十歲的凶惡青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們兩人合力,把那個以為兩個小孩子好欺負的家伙,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史道福點頭︰「我那時認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認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嚨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雙眼向上翻,看樣子要昏厥過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伸手在他的太陽袕上,輕輕彈了一下,這一下急救手法,總算把哈山向上翻過去的眼珠,彈得落了下來,他望著白老大,出氣多入氣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鎮定一點,只怕是湊巧,只怕是湊巧。」
哈山氣若游絲︰「湊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什麼邪,睜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你只管說。」一听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太湊巧無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從小認得,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他這個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兒院門上的木箱子(專門用來放置棄嬰的,放了棄嬰之後,拉一根繩子,就有鈴會響,孤兒院中的人就會出來看,棄嬰的人,拉了繩子之後,要趕快跑開,不然給孤兒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棄嬰)中發現的,在包扎他的舊棉胎中的一張舊報紙上的日子。
那間孤兒院十分開明,盡可能保存著孤兒被發現時的東西,那張舊棉胎自然無法保存,那張舊報紙卻還保存著,在哈山十歲那樣,給他看過。報紙上的油漬還在,一看就知道是包過油條的。
哈山還曾對白老大恨恨地說過︰「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吃大餅,不吃油條?就是因為我還不如油條,油條不會被人扔掉,我卻被人扔掉了。」
孤兒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講著他家和小刀會的關系,講到了那個嬰兒被棄之前的詳細經過時,哈山愈听愈是心驚——他畢竟年紀老了,未免難以負荷這樣的刺激!當年那個嬰兒,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運業巨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久已淹沒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以為再也沒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閑談之中,一點一滴地顯露出來,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說「踫巧」,事實上不可能有那麼多「湊巧」之處。他極力要哈山鎮定,然後才問︰「那嬰兒,後來不是隨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兒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訝異︰「你怎麼知道?叔叔帶我去的,他在對面馬路等我,我抱著小囡,放進孤兒院門口的木箱子,我還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繩子,就和叔叔一起飛奔了開去。」
哈山的聲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兒院在……什麼路上?」
史道福一揚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際道︰「不必讓別人知道!」
哈山勉力點了點頭,又問︰「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外國人的節日,冷得要命。」
哈山還是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鐘才施救,因為他知道,這刺激對哈山來說,實在太大,立刻將他救醒,他還會再昏過去,對一個老人家來說,多昏一次,可能離閻王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訝異莫名,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飾︰「不知道為了什麼,他有這個毛病,你別多問他,一問,毛病更容易發作!」
史道福雖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聲。
一分鐘之後,哈山悠悠醒轉,大叫了一聲,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樣,舞了一陣,才算是鎮定了下來,大大喝酒,又催︰「快說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嬸嬸的對話。
阿嬸道︰「我們搬一搬,上海那麼大,搬了就沒人知道,有了錢,買房子、做生意,什麼不可以做?道福是我們的孩子,不論怎樣,總比養大那雜夾種好!」
(听到了‘雜夾種’,哈山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史道福曾形容過他小時候的樣子︰高鼻、大眼、膚色黝黑,他確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東人的血統。)
叔叔嘆了一聲︰「要是他父親找到了我們,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以刮胡子!」
阿嬸罵︰「沒種!誰叫他在上海灘做這種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聲嘆氣。
後來買了房子,又開了一間鞋鋪,生活自然好了許多,可是叔叔似乎沒有以前開心,總是唉聲嘆氣,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歲那年死了。
阿嬸又多活了幾年,臨死的時候.才對史道福說︰「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虧心事。唉,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幾天,我們家多了一個小囡?」
史道福十分記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兒院去的。」
阿嬸吩咐史道福打開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來︰「這就是那孩子來的時候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給你叔叔,那人說過要回來接孩子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哪里有好日子過?小刀會的人,紅眉毛綠眼楮,殺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雖然鄙夷阿嬸,可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難過。
阿嬸又吩咐︰「你……把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來了,就給他,那孩子在孤兒院,要是他命硬,也會長大,好讓他們父子團聚。」
哈山听到這里,已是淚流滿面,史道福笑︰「那是超過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嬰兒衣物,我倒還保存著。」
哈山直跳了起來︰「快拿來看。」
哈山的態度這樣奇異,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點苗頭來了,他盯著哈山,好半晌,才拍著自己的額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會吧,不會吧。」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哈山,現出疑惑之極的神情來,一面連連搖頭。他一定也想到,那個被他放進了孤兒院門口木箱子中的那個嬰兒,此際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向兩個才認識的人,講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听眾之一,競然就和那個故事有關。
史道福指著哈山,想說些什麼,可是說不出來,他伸出來的手,也在發著抖。由于他張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齒,白老大也難想像他當年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時所發生的事。三個老人誰也不出聲,因為事情巧得有點妖異,氣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還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點聲嘶力竭地叫︰「你剛才說還保留了……衣飾……快拿出來看。」
史道福站了起來,有點站不穩,一伸手,按在張八仙桌上,又喘了幾口氣,仍然盯著哈山︰「你……你就是那個嬰孩?」
哈山發出了一下類似聲吟的聲音來,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著了魔一樣,神情也興奮之極,指著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一定是,一定是。」
他由于激動,臉上的皺紋看來都擠到了一起,聲音也變得怪里怪氣︰「我記得你的鼻子,那個小囡的鼻子就是你這樣又鉤又高,不像中國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阿嬸,要是你是中國人,他們不會把你送到孤兒院去。」
白老大听得史道福這樣說,十分惱怒,兩道白眉一揚,用力一拍桌子,喝︰「你想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好了,哪有那麼多的羅嗦。」
白老大一發怒,十分凜然,史道福打了一個呃,神情十分委屈︰「我……連家中上代做過這樣的事都對你們說了,你們……倒不肯對我說什麼,我已經這麼老了,還會開什麼條斧?」
(「開條斧」在上海話中是「敲竹杠」者,有所持而威脅要得到金錢上的利益的一種行為。)
白老大想想自己剛才的話也是說得重了一些,所以悶哼一聲,沒有再繼續發脾氣,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嘆了一聲︰「你說的那個嬰兒……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間孤兒院長大的,能判別我來歷的唯一證據,就是那張有油漬的報紙,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連聲︰「真是,真是。這真是太巧了。」
哈山緩了緩氣,又道︰「你敘述的往事,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能不能把每一個細節再仔細想一想,那個……把我托給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說是我的父親?」
史道福連連點頭︰「我叔叔是那麼說,他給我叔叔的錢還不少.不但可以買房子,還可以開鞋鋪,所以把你送到孤兒院去之後……做了這種虧心事,他們都十分不安,怕你父親找上門來,會對他們不利。」
哈山盯著史道福看,雖然一時之間,他沒有出聲,可是他想問什麼,實在再明白也沒有,他想問的是︰「那個人,我的父親,後來來了沒有?」
可是就在這時,史道福轉過臉去,咽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東西給你,嘿,真是想不到,會……隔了那麼多年,還會物歸原主。」
他說著,轉身走了開去。他的屋子雖然舊,但是格局還在,他們談話之處,是客廳旁的一間房間,一般作為小客廳或是古董間,他走了出去之後,走過客廳,上了樓梯,木樓梯舊得格吱格吱直響。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時向白老大望來。白老大也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問︰「這人說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沒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這樣的一故事出來。」
哈山的神情怪異之極︰「那麼……我是中國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國人。對了,史道福再回來時,我們可以叫他盡量記憶令尊的樣子,照他的描述,畫出令尊當時的樣子來。」
哈山揮著手,顯然他的思緒,紊亂之極,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站了起來,團團亂轉︰「我父親竟是一個小刀會的會員,他……為什麼把我托給別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說不定那時小刀會潰敗,那鞋匠多半樣子還老實,所以先把你托給了他再說。」
哈山站著發怔,過了一會兒,才長嘆了一聲;「不論當年又發了什麼事.當然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嘆了一聲︰「你在這里的孤兒院中長大,才會有你過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養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樣。」
哈山面肉怞搐了幾下︰「我當然不會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點線索就好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木樓梯上又傳來了格吱格吱的聲響,不一會,史道福又走了進來。他的手中拿著一只包袱,解開來之後,攤在桌上,就是後來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嬰兒用的衣物。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0:04
真相 第五部︰哈山的父母
白老大和哈山,翻來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夾層之中,發現什麼密藏著的秘密文件,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哈山捧著這些東西,神情激動之極,老淚縱橫,忽然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
白老大再次將他救醒,堅持要他進醫院去休息,哈山卻說什麼也不肯。白老大指著那些衣服道︰「先把這些派人送到我女兒那里去,然後我先走,找地方詳細化驗,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麼新發現。」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點什麼來,也沒有用了.過去了那麼多年。」
白老大豪氣干雲︰「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點一滴,也許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興趣,說起來,他有一個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托他先把那個包袱帶來。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緣故。
由于和那幾件嬰兒衣服有關的故事.實在太復雜了,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所以白老大索性什麼也不說,由得我們去亂猜。
而情形是,隨便怎麼亂倩,都情不到那竟然會是哈山先生小時候的東西。
托人帶走了包袱之後,哈山的情形相當不妙,他情緒激動之極,身體又十分虛弱,連坐也坐不穩,只好半躺著,繼續要史道福說下去。
他本來就最喜歡听別人講稀奇的故事,何況這故事和他有關,自然更是精神亢奮之極。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為找家里和小刀會有這段淵源,後來我讀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專攻小刀會的歷史了。」
哈山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個……我父親,後來又出現了沒有?」
史道福有點答非所問︰「上海那麼大……叔叔阿嬸又搬得遠,從洋樹浦搬到了南市,當然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所謂人海茫茫啊。」
哈山閉上眼楮一會,白老大已找來了紙筆,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繪畫也有一手,他開始詳詳細細問史道福,那個小刀會成員的樣子,照著他所說的描繪。
在開始之前,他先說︰事情隔了那麼多年,當時你又小,記憶上可能有點模糊,你只管想當時的樣子,每一個細節,都不要錯過。」
當白老大說這番話的時候,史道福的精神。多少有點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為甚會這樣。
于是,史道福就開始說,白老大就根據他所說的,在紙上畫著。那張紙相當大,白老大用來作畫的是鉛筆,在紙上,先出現了下一個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見到的鞋匠的攤子,一個鞋匠昂頭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贊嘆︰「真是多才多藝,簡直就像照片一樣。」
接著,又在鞋匠攤邊,出現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看來也十分傳神,面目依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有那麼一點影子。」
然後,史道福說,白老大畫,就到了那個關鍵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當高,腰細膀寬,扎著一條腰帶,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際。
再接下來,史道福就說著他的臉部特征——史道福的記憶力之強,出乎白老大和哈山的意料,連那人臉上的細微特征,也記得十分清楚。當白老大開始要史道福說出當時的情形,他畫下來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場。」白老大想了一想︰「當然,現在再也找不到認識今尊的人了,可是小刀會的資料之中,有不少圖片,甚至是照片留下來的——」
白老大講到這里,哈山就叫了起來︰「我不會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這樣說,也十分有道理,因為其時,攝影術絕不普遍,民間絕無僅有,只有洋人才有,所以留下來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會員被俘之後,被洋槍隊處決的場面,洋人拍了來留念的,其中尤以殺頭的場面為多。
雖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親的一點線索,竟然在殺頭的照片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父親來,那滋味自然不會好到哪里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揮了揮手︰「小刀會員成千上萬,在資料上找得到的可能,百萬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著急起來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沒有阻止白老大那麼做。
這時,史道福詳細說著當年那個手抱嬰兒的男人的特征,白老大畫了又改,改了又畫,畫到史道福點頭為止,才把那人的輪廓畫出來,再加上五官。還未曾完成,哈山已經全身都發起抖來,白老大一停筆,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點哈山認識這個人。
白老大向我們敘述當時的情形,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著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緊了我的手,我失聲叫了起來︰「不!不可能!」
白素柔聲道︰「天下沒有不可的事。」
我苦笑︰「這……怎麼全都湊到一塊去了?真的就有那麼巧?哈山認識的小刀會員,只有一個。」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就是這一個。」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疊折起的紙來,一層一層打開,于是,我們看到了鉛筆繪出的鞋攤、鞋匠、小孩、那個嬰兒和那個男人。
白老大的繪畫造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正是劉根生︰就是哈山撈起那個容器之後,從容器中走出來的那個上海人,那個小刀會的頭目!那個教會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鈕的人,那個叫哈山踫也不能踫其他按鈕的人,那個後來又出現,大斗狼狗,和我又打過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廠,取走了那容器的動力裝置的那個劉根生。
這個劉根生,在上一個題為《錯手》的故事之中,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現在,在這一開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點和他有關的資料的故事之中,他又無可避免地成為關鍵人物。
就是這個劉根生。
在和所有人討論那個容器之際,都一致認為不把劉根生找出來,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在這時候,如果竟然有誰想得到劉根生會是哈山的父親,我願意輸任何賭!而如果這時我把這種情形說給溫寶裕他們听,別人怎麼反應我不知道,溫寶裕一定會用力把頭往牆上一撞,而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會有那麼突兀的發展。
如今,更非把劉根生找出來不可了。
我雖然沒有把頭往牆上撞,可是那種驚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會發神經病。
白老大也望著我們——就是這樣望著全身發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認識這個人,可是還未曾想到那人是劉根生,因為當日在工廠中,劉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動力裝置,白老大從「休息狀態」中醒過來,根本沒有注意劉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這副腔調,就大聲提醒他︰「你一天昏過去兩次就夠了,再來一次,只怕就這樣玩完了。」
哈山指著他畫出來的人,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有聲,說不出話來。
白老大忙道︰「你認識他?」
哈山只有點頭的份兒,白老大在這時,才想到了他認識的唯一一個小刀會會員是劉根生,所以又追問︰「就是那個從容器中走出來的上海人?」
哈山終算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但是仍然不能說話,只是連連點頭。白老大也呆住了,他想說一兩句話,把氣氛沖淡一點,例如「原來你們父子早就見過面」之類,可是一生經歷何等多姿多采,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的白老大,這時也有點受不了刺激而說不出話來。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這種情形,更是駭然之極,連聲問︰「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處在極端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而且就算想回答,也無從回答,事情那麼復雜,怎麼向史道福解釋哈山不久之前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到現在,也還只不過三十來歲。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鎮定下來,同時,他也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指著他畫出來的劉根生,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盯著史道福︰「你四歲時見過他一次,現在還能把他的樣子記得那麼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變,道︰「這……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說完,就伸手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隱瞞了,你後來,又見過這個人。」
白老大不問史道福是不是又見過這個人,而肯定地說他又見過這個人,這種心理攻勢,十分厲害,史道福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垂下頭去,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居然紅了起來。
哈山一听,更是激動,他大聲叫︰「快說!快說你後來見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這樣叫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縮了一縮,他忙不迭道︰「我說……我說,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後不久,我在鞋店里,忽然一抬頭,就看到他走了過來。」
那年,史道福十九歲,四歲的時候,見過這樣的一個人,記憶自然不是那麼模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個人和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老過,甚至連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際沒有掛著小刀。那人一進來,看樣子不是想買鞋,樣子疲倦之極,只問了一句︰「請問是不是認識曾在元里弄口擺皮鞋攤的那個皮匠?」
史道福一听,就心頭狂跳,知道那個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攤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時,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會有事的。他的樣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著那人,兩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什麼也沒有說,那人也沒有認出長大了的史道福來。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如果有人認識那個鞋匠,把他找出來我有重賞,我住在三馬路的興福旅店,我叫劉根生。」
史道福答應了幾聲,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鋪後面,把經過告訴他阿嬸,還問︰「是不是要告訴他……我們把孩子送到孤兒院?」
從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劉根生」這個名字來,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听來十分古怪的聲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嬸一听,嚇得站不穩,雙手亂搖︰「你發神經……說給他听,他鐵定一把火燒掉房子,把你我兩人燒死在里面。」
史道福當時倒不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兒院去了,他找到孤兒院去,要是能令他父子團聚,也是一件積陰德的好事。」哈山听到這里,罵了一句極難听的上海話︰「你結果當然沒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話罵得臉色鐵青,吭聲道︰「我去了,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寫某年某月某日,嬰兒被送到孤兒院,我估計他至少曾見過上海幾千個皮鞋匠,也不會知道是誰告訴他的,我拿著信,送到三馬路……他說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著信,本來準備一進門把信交給櫃台,轉給劉根生的,可是他為人精細,一想不對,劉根生要是向櫃台去問送信人的樣子,也還是可以把他找出來的,所以他伸手招來了一個小癟三,給了他兩角洋錢,叫小癟三送信進去,並且告訴小癟三,送了信之後,三天之內,非但不要再在三馬路出現,連大馬路、二馬路、四馬路也別逗留。
小癟三一口答應,信送了進去,史道福躲在對馬路,小癟三出來不久,他正準備離去,就看到一輛馬車,來到旅店門口,車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男的正是劉根生,那女的卻著洋服,看來不像是中國人,史道福一時好奇,就站住了來看。
劉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不不白種人,一頭頭發,棕色而又卷曲,極可能就是他的母親。
哈山閉上眼楮一會,搖了搖頭︰「那年你十九歲?我應該是十五歲,雖然已經離開了孤兒院,但是他們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兒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將我找出來的.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
史道福搖頭︰「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沒有寫那封信。」
史道福又發了急︰「我要是亂話三千,叫我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白老大嘆了一聲;「你說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視了哈山一眼︰「我看著他們進了旅店,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信,就沒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這樣少?」
史道福也怒︰「你還想怎麼樣?你在我這里,得了那麼多消息,還想怎麼樣?」
哈山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麼,只是喃喃地道︰「他們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他們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
一個從小就是孤兒的人,心里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兒童時代如此,少年時期和青年時也一樣,甚至到了老年,這種心態,仍然不會改變,而且更加濃烈——多少年來的盼望,一旦成為事實,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哈山兩度昏厥,固然由于他年紀老,可是心情實在太激動,也是原因之一。
而當他,知道他的父母當年應該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卻沒有采取行動之時,他更有加倍的被遺棄的傷心,連問了兩三遍之後,竟然怞噎起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生氣,大聲道︰「好了,哭什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找你,你可以去問他,你老爹又沒有死,你哭什麼?」
白老大在氣頭上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哈山,劉根生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看起來,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樣——這種情形,怪異之極,當時由于一下子涌出來的怪事,實在太多,哈山和白老人兩人,都有頭昏腦脹的感覺,也無法進一層去分析這種怪現象何以會發生,只是覺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
自然,那時他們不知道我、白素、溫寶裕和胡說,已經分析了那個容器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變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過了十一年、等于一年。這種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過一百歲的劉根生,看來只有三十來歲。
當時,哈山和白老大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雖然事情怪異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己的父親沒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處過,只不過當時隨便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和對方,竟然是父子關系而已。
多少年來,連做夢也在想的父子重圓,以為根本沒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能實現,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歡听種種怪異莫名、曲折離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間,他自己成了這樣一個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異之處,只怕比他一輩子听過的怪事更甚,那自然也令得他樂不可言。
所以,白老大的話才一住口,他就破涕為笑,連連道︰「真是,真是,哭什麼?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面說,一面又望著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後來對我們笑著說︰「人真是貪心,你們猜當時哈山望著我,對我說什麼?」
我們都一起搖頭,表示不知道。
哈山當時,望著白老大,道︰「我爹還在,不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白老大當時,一口氣噎了上來,沒有能立時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听到白老大說哈山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尖聲道︰「老太爺還在人世?他……該有多大年紀?」
哈山呵呵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想說出來。哈山喉間發出了一下怪聲,看來是把要說出口的一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他用力拍著史道福的肩頭,由衷地道︰「我們父子兩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沒。」
他這樣說了之後,忽然又傷感起來︰「當年他們知道我被送到孤兒院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這個疑問。
白老大雖然神通廣大,可是這時也不禁搔著頭,皺著眉,答不上來,過了一會,他只好道︰「我說不上來,只好求教令尊了。」
他講到這里,不禁更是眉心打結。
白老大不開心,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無法回答哈山的問題——這個問題,在當時看來,確然十分神秘,難以有答案,可是後來弄清楚了,又簡單之極,像「一」字一樣簡單,那是後話。
二來,他不開心的是,他是一個江湖人物,對于人物的輩分,十分重視,他和哈山兄弟論交數十年,哈山的父親,當然是他的「爺叔」輩。可是這二十年來,白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唯我獨尊已慣.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爺叔輩的人物來,要是一個百歲以上的老人,倒也罷了,偏偏卻是一個精壯的中年人,這見面時的稱呼,卻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雖然這時,能不能找到劉根生,一點把握也沒有,但人總會在一些時候,想到一些全然無關的問題,卻又為此緊張一番。
白老大當時沒有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只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哈山︰「你們父子團圓時,你有一句話,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說過的,有機會說了。」
哈山自然知道,自己一生之中沒有說過的話,就是沒有叫過人爹娘。哈山也知道白老大這樣說的用意,他也不禁笑了起來︰「爹倒也罷了,要是我娘的情形也和他一樣,這一聲娘,倒真的不易叫出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的母親,也和劉根生一樣,看來只是三十歲左右的話,情形就尷尬了。
這意思,史道福自然絕不明白,所以他道︰「那有什麼叫不出的,二十四孝之中,老萊子七十還彩衣娛親哩。」
哈山和白老大都笑,哈山忽然向白老大和史道福拱手;「拜托拜托,你們兩人一個說,一個畫,再把我娘的樣子畫出來看看。」
白老大笑罵︰「你怎麼啦,那女人準是你的媽?」
史道福一揮手︰「我看是!」他指著哈山︰「他小時候,眼楮大鼻頭高,看來不像中國人,那次我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女人,就覺得嬰兒的輪廓十分像她。」
史道福開始詳細描述那女人的樣子,白老大才畫到了一半,和哈山兩人,都已傻住了說不出話來,反倒是史道福,看來畫出來的女人,再看看哈山,只是一個勁搖頭,覺得不是很像。是因為史道福看到的哈山,已經超過了八十歲,任何人一到了這個年紀,樣子自然和以前有了極大的差別。
白老大和哈山自己,當然知道哈山少年的時候什麼樣,青年時候什麼樣,那個畫出來的女人和哈山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哈山對著白老大完成的畫像,張大了口,喉內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像是一個「娘」字,硬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一樣。
這種情景,發生在一個老人的身上,看來也格外令人感動。尤其,史道福見到那女人的時候,那女人的神情焦急,白老大把這種神情也表現了出來,那女人看來十分美麗,所以她那種焦急的神情,也格外動人。
白老大吁了一口氣︰「看來,他們兩人,都為什麼事,十分焦急——很可能是由于找不到兒子。」
史道福忙道︰「天地良心,我在那封信中,寫得再明白也沒有,他們為什麼不找到孤兒院去?」
白老大和哈山自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哈山長嘆了一聲︰「這些年來,我當孤兒,自然痛苦,他們失去了孩子,自然一樣痛苦。」
白老大望著她,想說幾句「現在好了,總算苦盡甘來」之類的話,可是事情之中.又有那麼多的怪異,他想想也說不出口。
哈山的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白老大急于和我們相見,邀他一起先離開上海再說,可是哈山無論如何不肯,他堅持說︰「他從那容器一出來,就急急離去,我想信他一定到上海來。他在上海,我要留在上海。」
白老大提醒他︰「上海有一千多萬人口。」
哈山笑︰「我有辦法把他找出來,只要他在上海,我就有辦法把他找出來。」
白老大也注意到了,哈山在談話之中,稱劉根生為「他」,當然是改不過口來之故,等到他們見了面,事情怕會自然得多。
于是白老大也不再堅持,只是對他道︰「你自己身體要多保重!」
就這樣,白老大和哈山分手,白老大來找我們,把他和哈山所發現的告訴我們,而我們也把我們的分析和毛斯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告訴了白老大。
白老大呆了半晌,才道︰「真是神了,我忽然想到,你們猜,我想到的是什麼?那另一個容器打開,起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齊聲道︰「哈山的母親。」
然後,我們三人,以不可思議的神情互望著,想笑,又笑不出來,可是實在又十分想笑。
這時,我們當然也已看過白老大所畫的那個女人的畫像,也曾有過一番小小的討論。
我的意見是︰這女人看來像是中東一帶的人,那也正是哈山在生理上的的特征。
然後,新的謎團又產生了,將近一百年之前,一個小刀會的頭目,是在什麼樣的情形和機緣之下,認識一個中東美女的?
我和白素,都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
想像力更天馬行空的溫寶裕的「高見」是︰「听過水手辛巴德的故事?天方夜譚!小刀會長期在海上活動,劉根生一定有相當多的航海經驗,那女人,哈山的老娘親,多半是他在航海到阿拉伯時……遇到的……」
溫寶裕發表他的偉論時,哈山也在場,所以他措詞相當客氣,後來他又偷偷對我說︰「那時,阿拉伯是有女奴販賣的,哈山的母親,會不會是他父親買來的女奴?」
我本來想斥責他的,可是也感嘆于他想像力的浩翰如海,所以只是長嘆了一聲算數。
當時,我們和白老大作了種種分析,第二天,所有的通訊社就都從上海發出了電訊︰「世界航運業巨子哈山,突然秘密造訪中國,在上海出現,受到熱烈歡迎。」
白老大一看到這個消息,就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好家伙,準備大干了。這一來,他通過官方找劉根生,自然十分容易。」
講了之後,他又想了想︰「不過,我倒不方便去和他在一起了,我脾氣不好,對官府的應酬,尤其討厭——他要是打電話來找我,就回答他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白老大料事如神,在他講了這名話這後,不到一個小時,哈山的電話就來了,由我接听,我照白老大的話回答了他,他和白老大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麼一回事他有點生氣︰「他不能怪我結交官府,我實在心急想把……他找了來。」
我忙道︰「自然,誰也不會怪你,恭喜你身世大白。」
哈山有點啼笑皆非︰「恭喜個屁!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我父親怎麼會勾搭上一個中東女子的?」
我不禁呵呵大笑︰「關于這一點,我們也想不出來,但是令尊一定肯告訴付的。」
在我和他通話的時候,白素寫了一個字條問我︰「是不是告訴他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我搖了搖頭,表示暫時不說為好,因為我和毛斯他們,還要到黃海口去潛水,如果這時告訴了他,他一高興,漏了口風,可不怎麼好。哈山在電話中又道︰「那些小孩子的衣服,請去幫我化驗一下。」
我自然答應,可是也表示我的意見︰「已肯定是你嬰兒時期的用品,只怕也化驗不出什麼名堂來。」
哈山嘆了一聲︰「我也知道,唉,多少年都這樣過去了,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正心亂如麻。」
我同情他︰「你的情況最特別,因為令尊實際年齡雖我超過了一百歲,可是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對這種情形,我們有一個假設——」
哈山大是興奮︰「什麼假設?怎麼會有那麼怪異的情形?快告訴我。」
我就把「分段間歇」的生命方式,告訴了他,哈山呆了好一會,才道︰「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他又說了一些在上海的情形,說官方已在幫他尋找劉恨生,他也在報上登了廣告,除作劉根生不在上海,不然一定會露面的。
(哈山登的廣告,十分奪目︰八十五年之前,將嬰兒交付給上海楊樹浦來元里弄堂口一個鞋匠的劉根生先生,請迅速和本人聯絡,本人就是那個嬰兒,如今經營航運業,頗有成就。)
(這個廣告登出之後,據哈山說,至少有七個八十以上的老人,由年輕力壯的人扶了來,自認就是當年托嬰兒的那個人。)
(哈山在講述這段經過的時候,足足上海粗話罵了十八遍,罵那些人的卑鄙。)
當時,我們也心急地等劉根生出現,因為他是關鍵人物,他不出現,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
可是等了三天,每天哈山都有電話來,劉根生卻並沒有出現。
哈山的語調愈來愈焦急,並且頻頻責怪他自己,如何在劉根生從容器中出來的時候,竟然會和他失之交臂,沒有來個父子相認。
我听了之後,實在想笑,但是又怕他生氣,只好道︰「哈山先生,那時,要是有什麼人指著劉根生,說他是你的父親,只怕你非和他決斗不可。」
哈山听了,也只好苦笑。
而另一方面,住在賓館中的毛斯,也日日來催,都給我推了回去。
到第四天傍晚時分,忽然有電話來︰「衛斯理先生?我姓雲,雲五風。戈壁沙漠叫我來找你的。」
我「啊」地一聲︰「久仰久仰,要借用一下你們的天下第一奇船。」。
雲五風的聲音听來十分文雅︰「豈敢,船泊在七號碼頭,有兩個船員在,嗯,不論衛先生要船來作什麼用途,我們都是可信任的人。」
我忙道︰「謝謝你,我們是不是——」
雲五風的聲音听來仍然柔和︰「啊,我人在丹麥,一時走不開,下次有機會一定向衛先生請教。」
我自然客氣了幾句,就結束了通話。我放下電話之後,想了一想,自從白素和木蘭花在聯絡了之後,不論有什麼事找他們幫忙,都幾乎是一口答應,可是,木蘭花姐妹也好,雲氏兄弟也好,都不露面,十分神秘。
在法國那個工廠那麼多天,我曾想過,雲四風應該會到工廠來一下,可是工廠方面,一點也沒有這樣的表示,雲五風也沒有出現。
他們曾在世界各地十分活躍,可是近幾年來,近乎銷聲匿跡,是不是真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在做?不然何以如此神秘?木蘭花曾和白素聯絡過,是不是知道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
我又想起,連白素也有點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說,不免心中有氣。
不過,「兄弟姐妹號」已經來了,我似乎也不應該再等下去了。
當晚,白老大、白素和我,還有每天來打听消息的溫寶裕,都聚在一起,我一提起「兄弟姐妹號」,溫寶裕首先起哄︰「去見識一下那天下第一奇船。」
白素笑道︰「小寶,那船的性能.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要用的時候才發揮出來。不過,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白素竟然這樣有興致,我立時想到,一定和她曾和木蘭見面有關,所以我立時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是,她裝著看不見,轉過了頭去。
溫寶裕自然叫好,那次胡說沒去,四個人到了碼頭,碼頭上泊著不少游艇,說起來無法相信,我們竟未能一眼就認出「兄弟姐妹號」來,因為它的外形,看來普通之極。
溫寶裕在碼頭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間,忽然有一個水手模樣的人走過來,十分有禮貌地問︰「衛先生,衛夫人,白老爺子?」
我們答應著,看這個人,雖然作水手打扮,可是英氣內斂,顯然不是普通人物,雲五風曾說過他留下了兩個船員,都是絕對可信任的人物,我也不敢輕視他們,忙道︰「雲先生說船已到了?」
那人向海面上指了一指︰「就泊在那邊,隨時可以用,我叫陳落,還有一個伙伴叫李平,衛先生請先上船。」
我點了點頭,看到他向海面打了一個手勢,這才看到了外觀並不起眼的「兄弟姐妹號」,這時,正有一艘快艇,自船邊駛向碼頭。
溫寶裕也走了過來,那個自稱陳落的船員,似乎認識每一個人,看到了溫寶裕就笑︰「溫先生也一起出海?」
我忙道︰「我要船,另外有用途.上了船再詳細說。」
快艇一會兒就駛近碼頭,駕駛快艇來的那個,自然是李平,他看來年輕得多,至多二十出頭,見了我們,也-一招呼。
我深明「強將手下無弱兵」的道理,心想這次出去遠征,這兩個人一定可以成為我的好幫手。所以在簡單參觀了一下整艘船之後,我就把要這艘船的目的,向陳、李兩人,說了一遍。
兩人之中,看來是李平年輕,比較喜歡說話,他道︰「沒有問題,可以整艘船潛下水去,在海底潛航,到出了公海再升上水面。」
溫寶裕听得鼓掌︰「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我瞪了他一眼,他才沒有繼續說下去,又搓手又頓足,很懊惱,他不能和我們一起去潛水。
當晚回去,我就和毛斯聯絡,要他明天一早,和大半小半一起在碼頭會合。
哈山又打了電話來,聲音沮喪之極︰「上海的官員說,這樣子找法,別說一個人,就算一只蒼蠅,也應該找出來了,他一定不在上海。」我安慰他︰「放心,不在上海,可以全中國範圍地找,不在中國,可以全世界範圍地找。」
我這樣安慰哈山,應該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溫寶裕在一旁卻多口說了一句︰「要是不在全世界呢?到整個太陽系去找?不在整個太陽系,到……」
我不等他再講下去,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臉頰,不讓他再講下去了。
溫寶裕眼珠亂轉,等到我放下了電話,也松開了手時,他才大是委屈地道︰「哈山自己就曾化為億萬分子,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過,劉根生大有可能不在地球上。」
我笑了一下︰「我並不是不同意你的話,只是何必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失望。」
白老大在一旁,也嘆了一聲︰「若是一直找不到劉根生.哈山只怕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難過。」
我不是很相信會找不到劉根生,因為這個人,曾實實在在,在我們面前出現過,他又無法再去利用那容器,怎麼會找不到他?
溫寶裕當晚逗留到相當晚,看來很想我出言邀他一起去潛水,我則呵欠連連,根本不去睬他,他才知道沒有希望,黯然而去。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0:23
真相 第六部︰尋到海底容器
第二天一早,我到碼頭時,毛斯他們已經到了,還攜帶了大批的潛水工具。我記得毛斯的叔叔曾向我說過,一個好的潛水人,永遠只相信自己的潛水用具,那樣才可以把在海中出差錯的可能減到最低,而在海中,什麼樣意料不到的差錯,都有可能發生的。
我和他們見面之後,先用最簡單的方式,向他們介紹了「兄弟姐妹號」的情形,他們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我叮囑他們︰「這艘船,完全是憑我個人關系借來的,希望你們不要多問什麼,還有,船上的兩位船員,我估計也不是等閑人物,別得罪他們。」
毛斯連聲道︰「怎麼會?怎麼會?能有這樣的幫助,真正太好了。」
說話之間,陳落已駕著快艇來到,戴著我們上了「兄弟姐妹號」。
然後,李平過來問目的地在什麼地方,我望向毛斯,毛斯猶豫了一下,才道︰「在長江口,詳細正確的位置是這里。」
他說著,打開了一只文件夾,揭開了一疊海圖,指著其中的一處。
我也看著,看到他指的所在,正是我那日提到的兩個瞧石的中間,難怪當日我一提起來的時候,他就驚訝得直跳了起來。
這時,毛斯也抬頭向我望了一眼︰「衛先生,你估計得一點也不錯。」
我淡然一笑「如果是一場海上伏擊戰的話,這是一個理想的所在,猜到這一點,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陳落和李平看了海圖一會,互望了一眼,陳落道︰「我們先啟航,到了晚上,這船可以在海面上起飛,那就節省時間。」
當我向毛斯和大半小半講到我借來的船,可以在水面上起飛,達到普通噴射機的速度時,他們三個人顯然都有不信的怪異之色。
這時,船雖然還沒有飛起來,可是他們連連點頭,不再表示不信了。
毛斯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把海圖留在駕駛室,陳落顯然看出了他不放心的神情,所以冷冷地道︰「你可以收回去,我航海久了,任何海圖,經過我一分鐘的注視,就再不會忘記。」毛斯有點尷尬,訕訕地道︰「哪里!哪里!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李平已駕著船向外駛去,出了海不久,船的速度就相當高,乘風破浪,我留在甲板上,喝著酒,十分舒適,趁空又把事情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只覺得事情之離奇,當真是到了極點。世上能把整個事情的真相,作徹底的揭露的,也只有那個「百歲人魔」劉根生一個人了。
劉根生在什麼地方呢?他應該在上海的,可是哈山又找不到他。
等到天色漸漸黑下來時,極目都看不見陸地了,李平走過來,先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在昏暗的光線下,他年輕的臉,看來十分英俊,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地問︰「衛先生,或者我不該問,可是我听說你和許多怪事有關,這次我們要進行的,也是怪事?」
我月兌口道︰「非但是怪事,而且怪之極矣。」
李平一副想知道的樣子,我想了一想,要把整件事告訴他,實在太復雜了,所以只揀有關那容器的部分,向他敘述了一下,告訴他那怪容器的作用,又告訴他,在海底,又發現了相同的一個,我們這次去,就是要去把那另一個同樣的容器撈上來。
單是這一段話,已經把李平听得不斷嘆息、搓手,神情興奮之極,連聲道︰「能夠和衛先生一起參加這樣的怪事,真是太好了。」
我笑「你能夠在這艘船上工作,怪事當然也遇得不少了。」
李平還沒有說話,我忽然听得身後響起了毛斯的聲音,他顯得極不愉快︰「衛先生,原來你早就知道那大箱子是什麼東西。」
在我和李平開始敘述不久,我就听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也知道必然是毛斯他們,我想,那容器究竟是什麼東西,遲早是要告訴他的,不如讓他一並听听,不必再多說一遍了。
毛斯的性格一定十分深沉,他竟然一直等我說完,才提出抗議來。
我回頭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一臉不滿之色︰「你為什麼早不說?」
我笑了一下︰「早說,遲說,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同,這容器能給你帶來巨大的利益,可是你如果擁有它,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毛斯踏前一步︰「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是我發現的,正確的地點,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站了起來,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你放心,我知道,真正的地點,你還保留著,還沒有說出來。我問你,當你發現那些沉船的時候,你一定想到,自己會發一筆橫財,是不是?」
毛斯問哼一聲︰「人人都會那樣想。」
我笑︰「你夢想的橫財是多少?」
毛斯呆了一呆,月兌口道︰「一千萬。」
他說了之後,看到我一點沒有吃驚的神情,又十分狡猾地補充︰「當然我是指美金。」
我哈哈大笑「毛斯先生,你指美金?我和你有不同的意見。」
他一听,立時漲紅了臉。
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我的意思是英鎊。」
他一听,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喉間發出「格格」的聲響,模樣怪到了極點,我向他約略解釋︰「這個怪容器,和一個大豪富的身世有關,這個大豪富,就是哈山先生,我當然拿不出一千萬英磅來,可是對哈山先生來說,那不算什麼。」
毛斯听得亂吞口水,可是人的貪念毫無止境,他忽然又啞著聲道︰「或許,那容器中的東西,不只值一千萬英鎊,那……我不是吃虧了。」
我冷冷地把我們打開第一個容器的經過情形告訴他,然後道︰「你可以試著保存那容器,我甚至要求我該得的那一份。」
毛斯神色不定,顯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自始就對毛斯沒有多大的好感,這晚更到了有厭惡感的地步,所以不再去睬他,問李平︰「我們可以起飛了?」
李平笑︰「隨時可以,請到起飛艙去。」
我跟李平走開去,毛斯也急急跟了上來,不一會,大半和小半也來了,起飛艙中有二十多個座位,坐下之後,有一道箍,把人固定在座位上,顯然是防止起飛時的震蕩的,可是事實上,起飛時,十分平穩,比普通的噴射機更穩,陳落的聲音在起飛之後傳來︰「可以松開安全扣了,但是在飛行途中,最好留在座位上,我們估計飛行的時間是兩小時半——我們會早一點降落,維持海面航行到適當的距離,再潛入海中,在海中,各位可以通過管道,進行潛水。」
我答應著,斜眼望了毛斯一眼,故意大聲道︰「有了一千萬英鎊,你們三個人怎樣分?」
毛斯還沒有反應,大半和小半在一呆之後.已怪叫了起來︰「一千萬英鎊?哪里來的?」
我向毛斯指了一指,大半小半一疊聲追問,他就把情形說了一遍,這兩兄弟大聲歡呼,可是毛斯的神情,還是十分難看。
我望著他︰「如果你不同意,只管提出來。」
毛斯大聲道︰「我不同意。」
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的回答,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大半小半卻嚇得冒汗︰「你不同意?那……你想要多少?想……怎麼樣?」
毛斯的神情更是陰森︰「我現在還不知道,這……東西是我發現的,我有最大的處置權。」
我雙手一攤︰「隨便你,我答應了和你一起去把那容器打撈出來,一定實行我的諾言。」
毛斯用不相信的神情望著我,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不過你要注意一點!當你發覺你得了那大箱子,一點用處也沒有,再來求我的時候,它的價值,就只有萬分之一,一千英鎊!」
毛斯轉過頭去,我已有了對付他的辦法,而且,為了懲戒他的貪心,我已打算對付他。毛斯自然也听出了我語氣的堅決,他仍然不出聲,我冷笑︰「你可以慢慢考慮.直到容器搬上船為止。」
毛斯仍然不出聲,我也不再和他討論下去,只听得大半小半不斷地在嘰哩咕嚕,我忽然笑了起來︰「毛斯先生,根據我們的協議,我、大半小半三個人,佔的比例比你大,你少數反對也無效。」
毛斯狠狠地道︰「他們一定听我的話。」
我沒有說什麼,自顧自閉目養神,到了飛行結束,船又開始在海上航行時,陳落和李平才輪流來陪我說話喝酒,毛斯始終不出聲。
等到離長江口還有六十公里時,「兄弟姐妹號」就潛入水中,毛斯被請到駕駛艙去,把他發現沉船的正確地點,告訴控制駕駛的李平。
大約在一小時之後,我們就通過駕駛艙中的觀察艙,看到了在強力的探射燈光照耀之下的海底沉船的景象。情形和毛斯所形容的一樣.毛斯這時,神情變得十分興奮︰「這幾艘船,在海底船了幾百年,才被我發現的。」
我冷冷地糾正他︰「不到一百年。」
毛斯強調「不管多少年,不是我發現了它們,會一直在海底躺下去。」
我呵呵笑著︰「我同意,所以,發現的一切全屬于你,我負責幫你打撈,分文不取。」
毛期用力眨著眼,想不明白我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是我這兩句話的真正意思,就是要把那容器的擁有權完全讓給他,他自然琢磨不出別的意思來。
船停定,毛斯和我準備潛水,大半和小半也參加,李平主動要參加,說︰「我也是一個很有資格的潛水員。」
我們進入一個隔水艙,先放進海水,等到隔水艙中全注滿了海水,平衡了海水的壓力之後,一扇門才緩緩打了開來,毛斯在這時,發揮了他第一流潛水的本領,率先游了出去,我、大半小半和李平路在後面,不一會,就游到了那艘鐵甲船的甲板之上,看到那容器,被鐵鏈綁在甲板的一個鐵柱上。
那鐵柱原來的作用,是用來系纜繩的,可知這容器不是這艘船上原來的東西。
我當時想到的是︰哈山先生既然可以在海面上撈到一個這樣的怪容器,這艘船,自然也可以由海上撈起一個這樣的容器來。
在撈起了容器之後,船上的人當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也打不開它,所以就將它暫時綁在甲板上。一直到海戰爆發,船沉沒,那容器自然也就跟著到了海底。
我們幾個人繞著那容器轉了一轉,毛斯已指揮著大半小半,使用海底燒焊器,一下子就燒斷了綁住容器的鐵鏈,在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因為在感覺上,那容器沉重之至——我曾經把另一個自大郵輪上搬下來,知道它的重量。
我卻忘了哈山是在海面發現它的。
綁住容器的鐵鏈,本已十分腐朽,一燒就斷,斷鏈的一剎那間,那容器突然自水中向上浮起來,帶起十分強烈的漩渦來。
那帶的海域,有許多礁石,海中的暗流本就十分多,而且很強勁,我們游過來的時候,要和暗流對抗.才能依方向前進,這時,巨大的容器忽然向上浮起來所帶起的漩渦,令得在海中的幾個人,身子全都翻滾著,一時之間,全然無法控制自己。
我在翻出好幾公尺之後,眼看著那容器向海面上浮去,在潛水之前,我們探測到的海水深度,接近七百公尺,容器的上升速度十分快,人絕對無法在深海潛水之中,用那麼快的速度升上海面去的,在海水中的幾個人,都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盡管著急,也無可奈何。
為了怕被發現,我們打撈沉船的工作是在晚間進行的,所以,當那容器,一浮出了探躲燈照射的範圍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了。
一切,都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直到容器不見了,李平才游到了我的身邊,向找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先游回去再說,可是毛斯此時竟不顧一切,以相當高的速度,向上升去,他顯然是想憑他豐富的潛水經驗,盡可能用最短的時間,升上水面去!
他這樣做,自是危險之極,所以大半和小半兩人,一起拖住了他。
等我和李平游到了他身邊時,還可以看出他面肉扭曲,用力在掙扎。我幾乎想把他一拳打昏過去,他看到無法強得過我們四人,這才停止了掙扎。
不一會,我們就回到了隔水艙,等海水怞出,到了可以露出頭部時,他就急叫︰「怎麼辦?這一帶水流相當急,海面上全是回流,那大箱子怎麼會浮起來的?唉,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李平十分鎮定︰「不要緊,這船上有最好的追蹤設備,陳落一直在注視我們,自然可以知道那容器浮上海面之後,飄向何處的。」
毛斯听了,喘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等到海水怞干之後,我們一出隔水艙,就听到了陳落的聲音︰「有一個相當大的目標浮上了海面,順海流飄向東,那是不是重要的物件?」
毛斯听了,才吁了一口氣,想望我又不敢望我。我笑了一下︰「不論打撈那東西的過程多麼困難,我都遵守我的諾言。」
毛斯沒有說什麼,不一會,我們進了駕駛艙,陳落已使船升上水面,他指著熒光屏上的一個亮點︰「這就是那目標,電腦的分析,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金屬。」
直到這時,我才算是真正知道︰「兄弟姐妹號」的設備是何等先進,竟然可以根據探測所得,立即進行電腦的分析。
我向李平望了一眼,覺得很奇怪,因為听陳落說的話,他像是全然不知道那容器的來龍去脈,而我是曾向他說過的!
李平一看到我向他望去,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他笑了一下︰「你沒有告訴我可以轉述你的話。」
我嘆了一聲,李平這樣做,自然是對的,就是由于有這種躁守的人太少了,所以才會使我感到驚愕,于是我又把那容器簡單介紹了一下。
等我說完,船已完全升上了海面,探測儀顯示那容器只在三百公尺開外,我們在這時,再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意外,因為三百公尺的距離,手到拿來,容易之至。
當我們來到甲板上,卻都傻住了出不了聲,只見海面上,距離我們只有兩百公尺處,有一艘巡邏船,正用強烈的探射燈,照住了海面,在燈光照射的範圍之中,那只容器,正在海面之上載浮載沉。
而那巡邏艇上的士兵,顯然已經發現了那容器,正在叫嚷指點。
一看到這種情形,毛斯首先發出了一下慘叫聲,向我望來。我雖然知道,「兄弟姐妹號」可以輕易把這艘巡邏艇擊沒,可是我當然考慮不能這樣做。
而且,我還十分慶幸我們升上水面的時候,沒有被這艘巡邏艇發現,不然,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只怕得進行一場小型的海戰不可了。
我一時之間,沒有出聲,毛斯啞著聲問︰「怎麼辦?」
我反問他︰「你和東海艦隊的司令員有沒有交情?」
毛斯知道我是在說沒有辦法了,他雙手抱住了頭,沮喪之極。這時,我想到的是︰「這容器落到了海軍的手中,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們是不是可以打開它?打開了它,會有什麼後果?」
而就在這時候,那巡邏艇上的官兵,也發現了我們,李平疾聲問︰「是立刻逃走,還是搶了那東西再逃?」
李平問得十分理智,如果是溫寶裕這闖禍胚,他一定會問︰「是不是沖過去開火?」
我問︰「有機會搶了再逃走嗎?」
李平點頭「有,這船的速度快,他們追不上,只要我們的行動快,我想沒問題。」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請立刻進行。」
李平作了一個手勢︰「大家到駕駛艙去。」
等我們進入駕駛艙時,通訊設備已收到了巡邏艇的警告︰「船只主表明所屬單位,請立即表明所屬單位。」
李平已和陳落迅速說了我們的決定,陳落笑,十分幽默,臨危不亂之至︰「我竟不知道這艘船的所屬單位是什麼。」
他說著,叫了一聲︰「坐穩一些。」
船速隨著他的一下呼叫聲,陡然加快,船頭激起的海水,足有三十公尺高,簡直形成了一股暴泉,隨著向巡邏艇接近,激起的海水,沖向巡邏艇,令巡邏艇的甲板上一陣混亂。而就在這時,船已經接近那容器了,涌起的海浪.把那容器涌得向上拱了起來,在洶涌的海水浪花之中,看到有兩個杠棒自船首伸出,那是兩個巨大的機械臂,一下子就夾住了那容器,在速度未減的情形下,一下子就把容器移到了甲板上。
前後的過程不超過三分鐘,「兄弟姐妹號」已完成了任務,掉轉船頭,高速而去。
不過,巡邏艇的反應也絕不慢,炮聲響起,第一次幾枚炮彈.落在離「兄弟姐妹號」後面,只不過二十公尺處——也就是說,如果行動遲上十秒八秒,就會被炮彈射中。
不過,第二次的炮彈,已經離船有一百多公尺,第三次的炮彈,根本一點威脅力也沒有了。高速航行維持了一小時,才漸漸減速,陳落十分為難地道︰「那……東西太重了,增加了那麼多的重量,無法起飛,也不適宜潛航。」
我笑了起來︰「反正已到了公海,就慢慢航行好了。」
這時,正當午夜時分,月白風清,海上十分平穩,速度恢復正常之後,我們又一起到了甲板之上,去察看那容器,除了我曾見過同樣的容器之外,其它的人都十分好奇,大半和小半不斷地去拉門,想打開門來,但當然不成功。
我伸手在那容器上拍了幾下︰「這里面可能會有一個人。」
雖然已听我說起過有關這容器的情形,可是听得我這麼說,每個人的臉上,都還是現出十分怪異的神情來。大半和小半齊聲問︰「會是誰呢?」我的回答是︰「會是任何人。」
我那時的回答,十分合理,因為的確可以是任何人,可是我那時,再也想不到,容器中會有什麼人,這個人,照說是不應該在「任何人」之列的。
容器已順利到手,毛斯緊靠容器站著,我也不去理他,和陳落、李平,看了一會,就回到了駕駛艙中,那容器仍然由兩個機械臂固定在甲板上。我把有關容器的更多資料告訴李平和陳落,兩人听得稱奇不已。
飛行時間不到三小時,船航行,卻要兩天,到了第二天,毛斯才遲遲疑疑地來向我說︰「衛生先,你的提議是不是還有效?」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別強迫自己接受不想接受的條件!」
毛斯的神情貪婪之極,本來,他一頭紅發,樣子並不難看,可是這時,他臉上蒙著一層卑劣的油光,眼球如同受了驚的蜘蛛一樣亂轉,十分丑惡,他靠近了我一點,要不是我想听他說些什麼,一定毫不猶豫地把他推開去。
他用鬼頭鬼腦的聲音道︰「你知道,衛先生,即使是一千萬英鎊,也不算什麼。」
他的口氣如此之大,那自然更令人厭惡,可是接下來,他舉出的例子,又相當令人信服,表示了這個年代金錢和數字之間的關系,他道︰「一幅畫,可以賣到接近五千萬美金,一件瓷器,也有值到千萬美金以上的,一千萬英鎊,實在不算什麼。」我只好冷冷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是一個藝術品的收藏家。」
他又道︰「就算如你所說,那箱子只是一個容器,像是……太空船?這是我的想像,那就……本身就夠值錢了。太空船飛行工具的價值駭人……美國的穿梭機,每架是十二億美金。」我听得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人竟然財迷心竅到了這種地步,他或許以為把這容器拿去賣給美國國防部,或是蘇聯的國防機構,可以賣得好價錢?
當他說了之後,繼續用十分貪婪的目光望向我之時,我已經決定,若是打開了那容器,就效法劉根生在法國那家工廠所做的一樣,把那個動力裝置卸下來,不然,這個容器不論落到了哪一個軍方之手,都可以闖大禍。
我干笑了兩聲︰「你可以向各國政府去兜售。我建議你去找阿拉伯國家的政府,他們花錢不用什麼議會批準,也有太多的錢,沒地方去花。」毛斯這次,總算听出了我是在諷刺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過了一會,像是實在憋不住了,他才道︰「我得得一億英鎊,大半、小半那里,隨便你給,這容器就……歸你所有了。」听他這樣說,我甚至發不出怒來,只是十分疲倦地笑了一下︰「你請便吧。」
凡是貪心得不到滿足的人,都會有一股狠勁,他咬牙切齒,又咕噥了一陣,可是我根本懶得听他的,自顧自走了開去。
在這時候,我已經有了決定,船一靠岸,用「兄弟姐妹號」上的運載設備,把那容器弄上岸去,然後,就提議毛斯在碼頭上搭一個營帳,先住下來,然後再在碼頭上就地主持拍賣——因為我估計他根本連運走那個容器的能力都沒有。
唯一可慮的就是哈山知道了另有一個這樣的容器,會急于想得到手,那麼,毛斯就有了敲竹杠的機會。哈山為人雖然精明,可是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事情和他的身世有關,一生的遺憾,有希望補救,他就會不借任何代價。我很後悔把和哈山有關的事情告訴了他,得想一個什麼法子補救才好。
當天色黑下來時,我和陳落、李平一起用了一餐豐富的晚餐,又交談了一會,喝了一些酒,準備睡覺了,我喜歡听船頭沖破海水所發出的水聲,所以把艙房的一個圓形的窗口,半打開著。
那窗子的直徑,約是三十公分,窗子對著船的左舷,如果探起身來,可以看到冷冷的月色,和平靜的水面被船身劃出來的粼粼水波。
我躺在舒適的床上,在有規律的海浪聲中,正朦朧想睡去,忽然一下子,我陡然睜大了眼。
這時,我其實全然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我之所以驚醒,全然是多年來的冒險生活,使我憑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感到有事情發生了。
我睜開了眼,艙房中自然沒有著燈,很黑暗,我一動也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在未曾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時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辦法。
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是艙房的一個角落,在視線所及的範圍中,一點異狀也沒有。
而就在這時,我已經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了。
因為在一剎那間,一睜開眼來,我就屏住了氣息,所以我听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自我的左側傳來。
我也立即可以肯定,那個人並沒有進艙房來,他只是把臉湊在我半打一的窗前在窺視我。
我如果要看到這個人是什麼人,就必須半轉過頭去。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人一定是毛斯,我準備立即轉過頭去,大聲叱喝他。
可是一轉念間,我忽然又想到,這個人,如果不是毛斯,那會是什麼人呢?他半夜三更來窺視我,又有什麼目的呢?自然非要弄清楚不可,轉頭轉得太快,若是一下子把他嚇走了,可能連他是什麼人都看不清,因為他既然把臉湊在窗前,就必然背著光。
所以,我先不轉過頭去,只是盡量使眼珠向左移,我受過這種「斜視」的訓練,受過這種訓練的人,可以借著眼珠的移動,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角度。
這時,我自然不能單憑眼珠的左移就看到窗口,但我只要略轉動一下頭部,就可以達到目的,這種小動作,窗外的那個人就算緊盯著我,也不容易覺察。
後來,我想起來,心中很有點慚愧。因為在一剎那間,我心念電轉,想著在窗外的會是什麼人時,竟想到了大有可能是陳落或是李平。
船上一共只有六個人,我躺在床上,沒有化身。不會是大半和小半,他們兩人笨頭笨腦——凡是笨頭笨腦的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鬼頭鬼腦,很少兩者兼備的。
最有可能是毛斯,而我之所以不一下子就轉過頭去的原因,就是因為想到︰如果不是毛斯,那就是陳落或者李平了。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于陳、李兩人,是雲四風的手下,我始終覺得雲四風雖然盡力幫忙,可是總是十分神秘,雲氏兄弟、木蘭花姐妹,他們一定在從事一項十分秘密的工作——白素可能知道一些,可是也無意告訴我,這是我產生反感的原因。
那麼,會不會是陳、李兩人在船上,另外有窺視我行動的任務呢?
當時,想到了這一點,並不算過分,但事後想想,總有一點慚愧︰竟然這樣不相信人。
閑話少說,當時,我極小心地把頭偏移了一些,由于眼珠早已盡量移動,所以,已經可以使我看到窗口了。
正如我所料,有一張人臉,湊在窗口上,正在向我看。而由于窗口不是很大,那人的一張臉幾乎佔據了窗子的整個空間,背著光,我看不清他是什麼人。
這時,我也知道何以我一下子驚覺過來的原因了,因為我本來只是半打開窗子的,這時,窗子卻是完全被推開了的。
一定是那人推窗子的時候,令我驚覺的——就算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他的動作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怎能不使我產生警覺?
我看不清那是什麼人,但是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他目光灼灼。
雖然這個人在窗外,而且窗子相當小,這個人想從窗中鑽進來,要很花一點功夫,可是這種情景,還是十分駭人。我沉住了氣不出聲,看他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
那人向艙房中看了一會,像是醒起自己的臉,遮住了光源,以致看不清房中的情形,因此他的臉向後略仰了一仰,離開了窗子一些。
這個動作,令得月光和燈光都立刻映在他的臉上,我自然也一下子看清楚了他是什麼人。
在我看清了他是什麼人之後,我估計,我至少有十秒鐘之久,呆若木雞,一動也不能動——在那十秒鐘之中,他如果向我采取行動的話,只怕任何行動,我都沒法子防範,因為太意外了。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0:45
真相 第七部︰八十年前一場海戰
真是太意外了,在窗外向艙內窺視的人,竟然會是劉根生。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哈山先生在上海,幾乎把上海翻了一個轉也找不到的劉根生。他也顯然看到了我,正在打量著,看來並沒有認出我來,一則是由于光線暗,二則,他只能看到我的側面。
十秒鐘一過,我已經從極度的意外之中,恢復了過來,可是我仍然不動。
我在急速地轉著念︰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來,會不會把他嚇走?要是把他嚇走了,而他又再不出現的話,我想我會把自己捏死。
我如果出聲叫他,結果也可能一樣。這時,我根本來不及去想他是從哪里來的,想到的只是一點,如何能留住他,不讓他再消失。
如果我的手夠得到,我一定毫不猶豫,伸出手去,先抓住了他的頭發再說。我希望他走進艙房來,可是他並沒有這個意思,反倒又退開了一些,看來像是想離去。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在法國的時候,他對我的印象好像不錯,如果他看清楚是我,他會不會願意我和交談呢?
看來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是一直眯著眼的,這時,我又假裝睡著,于是轉動了一下,使我的臉,對準了他。
果然,我看到的他現出訝異的神色來,像是奇怪我怎麼會在這里,卻不想想我看到他的時候,我更加驚訝。
他遲疑了一陣,像是想向我作手勢,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著,還以為我在熟睡,對一個熟睡的人做手勢,顯然沒有用處。
而就在這時,我下了決定,我陡然睜大了眼.望著他。他有一剎那的驚訝,然後做了個手勢,顯然是問我,他可不可以進來。
我大喜過望,一躍而起,先來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等著,我帶你進艙。」
那時,我真想叫他就從窗鑽進來,因為出艙房,繞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能又消失了。卻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揮手︰「你退開一些。」
我連忙後退,眼前人影一閃,他已經從那回窗子中,穿了進來。這一手「縮骨功」,漂亮之極。我在一剎那間,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進來,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進來,我就裝著不經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間,防止他再度突然離去。
同時,我向一架放滿了酒的酒車,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過去,抓起一瓶酒來,打開,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著我,十分驚訝地問︰「你這個人怎麼好像無處不在一樣?剛才我在窗外看著就覺得像你,可是想想不會那麼巧。」
看到了劉根生,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之中,都充滿了疑問,卻想不到他反倒先這樣說,像是我在這船上是意外,他在這里出現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樣。
對于他這樣的話,我自然無法一下子就有反應。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這船好像很不錯,我慣在海上討生活,對船有特別的感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費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語言上也難以溝通。」這時,我總算定下了神來,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來的?」
這個問題才問出口,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來的了!而這也令我覺得訝異之極,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劉根生哈哈一笑︰「我以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里來的了。」
我直到這時,才又道出了一句話來︰「怎麼會呢?這……容器是沉在海底……那麼多年……你怎麼走進那容器之中的。」
劉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著酒瓶,向我走來,伸手在我肩頭重重拍了一下︰「我早已說過,隨便你怎麼想,你都想不出是什麼樣的情形。」他確實這樣講過,而我的確作了種種的假設,仍然不得要領,他的遭遇,一定是離奇怪誕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而他一再說明,他絕不會把真相告訴我!
不過現在我並不著急,我有辦法使他把真相說出來,因為我自信,關于哈山的事,當年在上海一條弄堂口鞋匠攤前發生的事,他一定會極有興趣知道下文,就像我有極大的興趣知道事實真相一樣。
所以我只是若無其事地道︰「原來你已經有了可以在那種容器中自由來去的能力,這種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兩只?」
劉根生笑了起來,他神情威嚴,可是這時,笑起來,也十分狡猾,他指著我︰「不會對你說的,我已經一再講過,不會對你說的。」
我神態悠然,也向酒車走去,不再阻攔在他和窗子之間,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就算有人趕他,他也不會離去的了。
我揀了一瓶酒,也學他一樣,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不快不慢地問︰「那條弄堂叫什麼?你還記得嗎?是不是叫會元里?」
我並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關注的神態和語氣問出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閑閑說起的。也正由于這一點,劉根生就不會感到突兀,如果這個問題,是他一直在想著的,他一定會自然而然地回答,這是心理學上得到過許多次實驗證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劉根生有多麼離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應。他連想也沒有多想,就道︰「不是會元里,是來元里——」
他說到這里,陡然停口,雙眼瞪得極大,盯著我,像是盯著一個正準備向他撲過去的僵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怞搐著,喉部發出了一陣莫名奇妙的聲音。
他這時的神情和發出的聲音,都可怕之極,但是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維持著這個神態,足有一分鐘之久,才用啞得難以相信的聲音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不住搖著頭,像是想從一個惡夢之中,把自己搖醒過來一樣
我自然知道我的話,會引起他極大的震撼,這個「百歲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見了他的那個孩子。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一定以為絕對沒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間,竟然有人提了起來,這種震撼,等于是在他的體內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髒六腑,這時都怕四分五裂,要好一會才能復原。
我神態更平靜︰「噢,是來元里.你記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來,人倒蠻老實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劉根生的身子,篩糠一樣,發起抖來,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這時,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張大了口,可是他上下兩排牙齒相叩,也發出聲響,這樣子,他足足維持了兩三分鐘,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後又是一下怪叫聲。
他的種種反應,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雙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過去,也不會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論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靜地看著他,看他還有什麼把戲玩出來,這時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難以形容,雖然暫時仍然真相未明,但是連日來的悶氣,卻一掃而空,舒暢無比。
劉根生大約發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後,才咕咕一口氣把一瓶酒喝了個清光,又連連喘息了一會,才算是恢復了正常,但是還過了一兩分鐘,他才恢復了說話的功能。
需要補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驚動了正在當班的陳落,陳落敲門,我把門打開,陳落看到了劉根生,訝異之極,劉根生卻只是雙眼直勾勾地向著我,並沒有注意別人。
我向陳落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很好,陳落向劉根生指了一指,我低聲道︰「說來話長,我會解釋。」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陳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揚了揚眉︰「我在駕駛艙,有事,通知我。」
他說著,就已經退了出去,而且把門關上。這人竟如此冷靜,十分令人佩服。
劉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陳落曾出現過,他恢復了說話功能之後的第一句話是︰「你還知道什麼?」
我反問︰「那小孩子是你什麼人?」
他略震動了一下,盯著我,臉上又現出了一股狠勁來,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際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勢。
可是他多半又在這時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還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詳情,根本無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回答十分簡單︰「是我兒子。」
他說上海話,上海話中的「兒子」的發音是「尼則」,我自然听得懂,我這時又問︰「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隨便送人?」
劉根生一听,直跳了起來,把牙咬得格格直響︰「我沒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顧一陣子,給了他那麼多錢,這只赤佬,見財起意,不安好心,絕子絕孫,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兒子沒有……」
幾十年來的怨恨,化為一連串粗言穢語和惡毒得匪夷所思的詛咒。
這時,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個機會給他去找兒子,他為什麼不去找呢?
可是這時候,自然還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先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顧?」
劉根生用力一揮手︰「你也不能總是問我,先讓我也問幾個問題。」
我堅持︰「先回答我的問題再說。」。
劉根生狠狠地頓腳︰「造反不成,弟兄們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會的人,問都不問就砍頭,我要逃命,總不能帶了小孩子一起逃。」
劉根生說到這里,喘了幾口氣︰「我打算躲上三五個月,就可以領回孩子,誰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蹤,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沒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麼找得到?」
劉根生一听,盯著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拋了一瓶酒給他︰「那個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頓,使生命變成暫停的形式,這種間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這個已超過一百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三十多歲,因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狀態’中度過的.是不是?」
我一口氣說著,劉根生張大了口,合不起來,我又冷笑了一聲︰「你對我的想像力估計得太低了。」
劉根生競然同意了我對他的指責,這倒頗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望的?」
劉恨生長嘆一聲,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前,我已經失望了。」
看到他這種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難過下去,所以也不再賣關子,告訴他︰「當年那小孩沒有死,現在還活著.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見過他。」
劉根生張大口,他多半想問「什麼」的,可是完全出不了聲。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從那個容器中出來時見到的那個人.當然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是老人了!你一出來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卻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劉根生這次反應.比上次強烈得多了,他沒有叫沒有跳,只是整個人僵直直地發抖,抖著抖著,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們父于兩人原來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趕緊過去,伸指向他太陽袕便彈。
一指彈出,他才「啊」地大叫一聲,一點也不夸張.叫了一聲之後.汗如雨下,喘氣如牛,雙眼睜得極大,眼珠亂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會過意來,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竟連到了口的酒都無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幾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臉漲得十分紅,仍然呼哧地喘著氣,足有五分鐘之久,才漸漸回復了正常,望著我,有氣無力地道︰「那麼巧?」
我點了點頭︰「就是那麼巧。」
劉根生又大口喝了幾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據實告訴他,哈山已經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轉念一想,如果我告訴了他,他可能又會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沒有立刻說出來。他又激動起來,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我的身子︰「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當然會告訴你,可是你也得告訴我。」
他連連點頭;「你先說……你先說一段。」
我爽快地答應他,把史道福所說的,當年在上海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這些事,有許多是劉根生親自參與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說的是事實。
當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寫了一封信,送到客棧去的時候,他直跳了起來,先大聲罵了一句極粗的粗話,才道︰「烏龜王八蛋收過他的信!」
在史道福敘述到這一點之時,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劉根生在知道了哈山的下落之後,並不去找哈山?雖然那時哈山早已離開了孤兒院,而且在上海灘上,也已經嶄露頭角,但通過孤兒院的這條路,還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麼,他們父子兩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會,不會等到現在了。
哈山听了這件事,還十分傷心,頻頻問白老大「為什麼」,白老大也說不上來。
這時,我听得劉根生這樣說,也不禁大是驚訝,因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說謊,他確然曾寫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癟三送信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劉根生「啊」地一聲,在額頭上拍了一下︰「我記起來了,我進店堂的時候,是看到一個小癟三,在角落閃閃縮縮,可是他沒有給我什麼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聲,在額頭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簡單也沒有,史道福托的那個小癟三,並沒有把那封信交給劉根生!
小癟三為什麼這樣做,理由怕也很簡單,他不懂得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錢,也就算了,或許劉根生的氣派十分大,小癟三不敢接近他。
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劉根生兩父子的重會,就推遲了六十年!
劉根生咬牙切齒地罵那個小癟三,我勸他︰「不必那麼痛恨有關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過得極好,地球上像他那麼幸福快樂的人極少。」
劉根生怒視我一眼,冷笑一聲︰「你知道什麼?」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說,若是你們早幾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劉根生的喉頭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顯然他被我說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個手勢︰「現在輪到你說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劉根生呆了一會,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說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親,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擔心,如果他母親也像你一樣的話,看起來那麼年輕,他那一聲‘娘’,很難叫得出口!」
劉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嘆了一聲︰「他見不到他娘了,見不到了!」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聲調和神情,都傷感之極,那叫我無法再問下去,因為習慣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傷感,總是不再追問的好。
他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望著我,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該他說了。劉根生卻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會是什麼酒,抓了一瓶來又喝,我知道他酒量相當好,但是這時他的情緒十分激動,比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手。
劉根生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次,我們得到了消息,有一船軍火,全是洋槍洋炮,要經過崇明島。運到上海去,交卸給幫清兵打我們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見過了那幾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這個海域上有過一場海戰的話,也還不容易明白他一開始說的話。
我已經約略估記到這次海戰的性質,所以這時,十分容易接受他的敘述。
劉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當慘然︰「小刀會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經驗十分豐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決定在海上,截劫這艘洋船,由我帶隊,率領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計劃,在崇明島的北水門,去攔截那艘洋船。」
劉根生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眼望著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當年那一場在海上的戰役。
過了好一會,他才又道︰「我們這一次出征,計劃得十分周詳,事先得到了那艘洋船的圖樣,知道那船的機艙在船尾二十公尺處,我們準備了炸藥,準備一截停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藥貼在船底,只要炸壞洋船的機艙,就已成功了一半了。」
我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估計得太樂觀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劉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們是太樂觀了一點。當時,正是早上,我從望遠鏡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頭的甲板上,有兩個我們情報中沒有提到的東西。」
他一下子就說到了這個要點,倒令我付了一口氣,因為我怕他回憶起當年的戰役時,會興致大發,詳細敘述怎麼打這一仗——當然,這場海上截擊戰,如果詳細說來,也一定十分悲壯動人,我相信劉根生帶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犧牲了的。但是這一段經過,畢竟只是這個故事的小插曲,那兩個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聲︰「那兩個容器!」
劉根生點了點頭︰「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忙道︰「請盡量簡單,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關的事。」
劉根生的神情有點惱怒︰「那是一場了不起的海戰。」
我說得十分認真︰「豈止這場海戰而已,整個小刀會的歷史,都十分了不起,不知有多少悲壯的故事,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提供協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用文字整理出來,流傳干古!」
劉根生听得十分高興,悠然神往,連連點頭︰「我們沒有強力的火器,所以,我們的船,是偽裝成漁船行駛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時候,洋船並沒有防備,三艘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後,兩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掛著‘緊急求救’的旗號——」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向我望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厭詐!」
劉根生大是高興,用力一拍桌子︰「對了!不過洋船的船長,也是海軍出身,開始時沒有注意,當我們接近了之後,三面包抄的形勢已經形成,他雖沒提防,也看出不對頭來了,所以立時開炮。」
劉根生說到了開炮時,停了下來,眯著眼楮,現出十分堅決的神情,像是他自己又置身在戰船之上一樣——要知道這場海戰,已過去了許多年,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記憶猶新。
劉根生長嘆了一聲︰「一開炮,才知道洋炮的厲害,我們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船上的三十個弟兄,紛紛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來還想在船上射擊,可是我們的弟兄全是潛水游過去的,子彈橫飛,損失並不大,三十個弟兄,倒有二十多個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從洋船船尾,扯著錨鏈爬上去的那兩個——」
劉根生雖然說不詳細形容那場海戰的情形,可是還是不免說了幾句︰「那兩個弟兄上船之後,已中了不知多少槍,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忍住的,還是刺死了六七個洋人,讓別的兄弟上船去。」
劉根生說到這里,不住地喘著氣,我也可以在他的敘述之中,感得到當時戰況的慘烈。
劉根生大喝了一口酒︰「第二艘船接著中炮,我一看情形不對,怎麼都要沉,不如撞過去,所以我索性拚命,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時候,撞了上去,九十個弟兄,上了洋船的,至少有五六十人,他女乃女乃的,一上了船,短兵相接,洋兵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了,可是洋兵的短槍,還是十分厲害——」
他說到這里,伸手在左腿上輕按了一下︰「我一時貪功,追殺一個洋軍官,給他一個回馬槍,打中了我的左腿,我打了一個滾,朝近去,還是一刀刺進了他的小月復……這時,船上殺聲震天,我大聲叫‘一個不留’,因為這時,我們三艘船全沉了,大批槍械,要靠洋船運回去,不把洋兵全殺了,不能達到目的!」
我吸了一口氣,對劉根生這樣的人來說,在一場戰爭之中,高叫「一個不留」,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在我听來,卻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覺。
我挪動了一子,劉根生瞪了我一眼︰「洋人和清兵殺我們的時候也一樣!」
我咕噥一句︰「你殺我,我殺你,一部人類的歷史,就是互相殘殺的歷史!」
劉根生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我雖然受了傷,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彈從大腿上挑了出來,那不算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有鋒利的小刀,犯了會規,‘三刀六洞’,自己了斷的,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沒這股狠勁,怎麼在江湖上混!」
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見,也請他不要再發揮下去。
我知道什麼叫「三刀六洞」,那是幫會的一種最普通的懲罰,由犯規者自己執行,在自己的腿上,插上三刀,刀尖必須刺透腿部,所以,雖然只刺三刀,卻有六個洞,故名。
習慣于「三刀六洞」的劉根生,對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彈挑出來,自然小兒科之至了。
劉根生對我的手勢表示滿意︰「我扯了布條,扎起了傷口,又去追殺洋兵,一個洋兵手中的槍成了空槍,我追過去,他逃,逃到了那兩個大箱子之一的旁邊,那兩個大箱子是用鐵鏈纏在鐵柱上的,洋兵繞著其中一只箱子轉。我去追他,腿上傷痛得厲害,一下子絆倒了,洋兵以為有機可剩,轉頭一腳向我踢來,我一看來得正好,雙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一扭,那洋兵站立不穩,身子重重一側,頭撞在那大箱子上,大箱子十分硬,那洋兵的頭撞了上去,撞得頭破血流,昏了過去。我再用力一甩,把他甩進了海中。」
劉根生說到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突然之間,變得古怪之極,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扶模了幾下,然後才又道︰「我先扶著那大箱子,站了起來,那大箱子的門上,有一個把手,我自然而然,拉住了這個把手,把身子挺直,一手仍握著小刀。」
他說到這里,神情更是古怪之極,顯然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怪到了極點。
我已經知道,一切古怪的事,都是從那兩個古怪容器開始發生的,那時劉根生正在那容器之旁,可能就是怪事發生之始了。
劉根生自然而然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我一拉把手,竟然順手把門拉了開來——」
他向我望來,我發呆,不知如何反應,我知道有點不對頭,可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我感到劉根生是不可能開那扇門的,果然,劉根生立時道︰「那門……好像不是被我打開,而是在容器之內,被人從里面推開來的,可是門不能完全打開。」
我想起了門不能打開的原因了,忙道︰「是啊,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鐵鏈縛在柱子上的。」
劉根生點頭︰「是,可是又因縛得不是十分緊,門雖然不能完全打開,但是可以推開少許,……大約可以伸一只拳頭進去。那時,船上仍在激戰,雖然我覺得事情極怪,但也不會多加注意,要沖向前去殺敵,可是……可是……事情真是注定的……」
他說這里,又大是感慨,停了片刻。
接下來的兩分鐘,他在沉默中,有時喃喃自語,道︰「注定的,注定的,天下事,真是注定的。」
我嘆了一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劉根生道︰「我們和洋船相遇時,天剛亮,大約是寅時時分,一遇上就激戰,打了多久也不知道,總之,到了那門打開了一些的時候,日頭還是斜的。若是日頭正中,或者從門的另一邊斜照過來,,也就沒有事了。」
我忙道︰「我不明白,那有什麼不同?」
劉根生道︰「大不相同,如果不是日頭斜照,恰好照近門縫中,我就不能看到箱子里面的情形。」
我明白了︰「你看到什麼?」
劉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極——事隔這麼多年,他仍然覺得那麼古怪,可知當時他的駭異是如何之甚了。
他道︰「我看到了一張十分標致的人臉,從那拳頭般寬的門縫看去,我看不到這張臉的全部,可是高鼻頭大眼楮,我總是看得到的,那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珠在太陽光下,是金黃色的,你想想,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忽然看到了一個大箱子中,有那樣的一個女人,正睜大了眼在望著我,我心中的驚駭,可想而知,我不知怎麼辦才好。就在這時.又有一個洋兵向我開槍,我躲過去,順手把門推得關上。
「那洋兵沖了過來,我一腳踢飛了他手中的槍,刺死了他之後,才伸手接住了被我踢得飛起向半空的那柄槍!」
劉根生說到這里,現出傲然的神色來,我點了點頭,表示欣賞他的身手——要一腳踢飛一個人手中的槍,再出手刺死他,然後再接槍在手,動作自然干淨利落之至,十分難得。
劉根生見我有稱贊之色,十分高興︰「我一接槍在手,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一槍把圍住那箱子的鐵鏈射斷一節。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這樣做,多半是我想到,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關在里面的,鋤強扶弱,正是我們俠義之輩應做的事,所以戰況雖然激烈,我還是想到了要救人,所以先射斷了鐵鏈再說,那時,我卻沒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
劉根生吞了一大口酒︰「鐵鏈一斷,散開了一些,我正想對著箱子叫,叫那女人不要出來,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聲巨響,整艘船都震動起來,我身子一側,連忙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門把,這一次,門並沒有打開來.而船身已隨著那一聲爆炸而傾斜,我听得幾個弟兄在叫︰‘洋人自己炸了船!’」
劉根生一揮手︰「那洋船的船長,倒也是一條漢子,他眼看船保不住了,就自己炸了船,我們準備的炸藥沒有用。他的炸藥,也是在機艙爆炸的,從爆炸,到洋船下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那短短的時間之中,我根本不能做什麼,只是抓住了那箱子的把手,竟然不知道松開手來。那時,鐵鏈雖然斷了,可是還沒有散開來,箱子還是系在柱子上,和船是連在一起的。」
我听著,又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劉根生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不松手,他就會和船一起沉進海底去!
雖然我明白劉根生後來沒事,但當時他的處境,確然十分危險。船在下沉的時候,會帶起巨大的漩渦,處境就十分不妙。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1:03
真相 第八部︰容器內藏有外國女人
劉根生望著我,像是知道了我想到了什麼,他道︰「看起來我的情形不妙,可是陰錯陽差,我反倒成了……唯一的生還者。」
我沒有說什麼,等他再說下去,同時,心中也十分感慨。我曾在海底,看過那幾艘沉船,看起來,躺在海底的沉船十分平靜,哪里想得到在當時,曾經有那麼慘烈的戰爭。
劉根生吸了一口氣︰「船一下沉,在甲板上的人全被漩渦卷上了海面,在大浪之中,無法掙扎,都沒了頂,在艙中打殺的,自然也都出不來,只有我,情形最特別,人在甲板上,可是又不會浮上去,因為我的手握住了那大箱子的把手。雖然在下沉時,我緊閉著氣,天旋地轉,十分辛苦,但總算熬了過去。」
我點了點頭︰「不是水性極好,又有上好的武術根子,給海水自鼻孔倒灌進來,嗆都嗆死了!」
劉根生道︰「是啊,一直到船沉到了一半,下沉的勢子已經慢了許多,由于震蕩,鐵鏈松了開來,那大箱子竟然向上浮了起來。」
劉根生又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我等著他說下去,他忽然道︰「我說得夠多了,該你說了!」
我想抗議,可是繼而一想,他的話也有道理,他的確已說得夠多了。
雖然他說的都是有關那場海戰的事,可是也說出了十分重要的一點︰那兩個大容器中的一個,內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
那個女人,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又生下了哈山,這一切經過是怎麼發生的,還不可想像,但至少知道了劉根生是如何認識那個「中東女子」的了。
我于是把哈山知道他自己的父親還在人世,以為他會在上海,所以他在上海展開了大規模的尋找行動,和哈山知道這種情形之後,幾次昏過去的經過,說了一遍。
劉根生听得十分入神,唉聲嘆氣,搓手頓足,我道︰「我們這艘船,一到岸,就可以立刻和哈山聯絡,你們就可以父子重逢了!」
劉很生十分渴望︰「當年分手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八十多年了。」
我催他︰「該你再說當時的情形了!」
劉根生道︰「是!我和那大箱子一起浮上海面,沉船帶起的漩渦已經消失,我反倒安全了,我伏在那大箱子上,隨海浪飄著,在一大塊岩石上擱了淺。」
劉根生苦笑︰「我自己死里逃生,自然想起了箱子里面的那個女人來,我拍打著箱子。因為我在外面拉不開這箱子的門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十分重要,劉根生也說得十分詳細,我在敘述的時候,要另外換一個方式。
劉根生打不開那容器,就開始拍打,這時,容器擱在一個淺灘上,劉根生又用手抬起了一塊石頭來,在大箱子上用力敲打著。
開始的時候,一點反應也沒有。那大箱子在海上漂浮,在岩石上擱淺之後,門向著上面,劉很生又用力去拉著把手,他心中在想,那個女人被關在箱子中,這下只怕悶也悶死了。
他忙碌了大約十來分鐘,箱子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劉根生無計可施,停了手,開始打量自己的環境,那堆岩石並不大,因周圍全是茫茫大海,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猛烈,映得海水,十分耀眼,劉根生知道在這樣的礁石上,不可能有水源,必須早點離開,他唯一可利用的,自然就是那只大箱子。
大箱子在海上飄浮,可以把他帶到更好的環境中去。他順手從岩石上抓下了兩只蛤貝來,把肉挖出來嚼吃了,對著箱子叫︰「喂,你出來,我打不開門,你出來!」
叫了半晌,也沒有反應。
這時,潮水在退,劉根生想把大箱子推到海中去,可是哪里推得動?他沒有辦法,只好暫時留在礁石上,捉了一條魚,生裂了吮吸著魚汁解渴,雖然十分腥,可是慣于在海上生活的劉根生知道,就憑這樣的方法,他可以在這礁石上生存下去。
這時,令他十分好奇的是,箱子中的那外國女人,在露了一面之後,為什麼再也不露面了?劉根生不懂得計算一個成年人需要的空氣量是多少,可是他知道,一個人關在這樣的一只大箱子中,不必多久,就會悶死。他甚至想,自己把門推得關上,是不是已經把這個女人悶死在里面?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十分不安,又開始拍打那箱子的門。
這一次,他才拍了兩下,忽然听到輕微的一下聲響,劉根生一呆之下,看到箱子的門,正在向上緩緩抬了起來。劉根生不禁大喜,大叫了一聲。看起來,那門是十分沉重,只打開了一點,又合上了,然後又向上抬起來。
劉根生一看到這種情形,連忙一手握住了把手,一手自門縫中插了進去,用力向上抬。
果然,那門十分沉重,劉根生雖然年輕力壯,而且力大無窮,也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門慢慢抬了起來。
那容器如果是用正常的擺放方法直立著的話,要打開它的門,十分容易,用指撥一撥就可以了,可是像這時擱淺在礁石的情形,就非得整個門抬起來不可。而且,也沒有什麼麼地方可以借力,等到門抬開多一點的時候,劉根生全倒著身子,用肩膊去頂,將門頂開更多,他已看到了箱于中那外國女人,正想向外出來,她只是探出了頭來,用十分好奇的神情打量著劉根生。
在陽光下看來,那女人一頭金光閃閃的長發,有著大圈大圈的波紋,看來十分美麗,高鼻子大眼楮,她穿著一件半袖的緊身衣,當她上半身都探出來的時候,胸脯漲鼓鼓的,露出的手臂上,也有著在陽光下看來金光閃閃的細密的汗毛。
劉根生這時還咬牙切齒地在出力,可是那外國女人一點也沒有幫手的意思。雖然那外國女人十分好看,劉根生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可是他仍然忍不住道︰「別看我,出點力!」
劉根生這時,講的自然是上海話,那外國女人呆了一呆,神情更是好奇,嘰咕了一句話,劉根生自然一點也听不懂。
上海雖說是十里洋場,但是像劉根生這樣身分的人,對外文的了解,最多也不過是洋涇 英文中的「來叫開姆去叫果,大大輪船史汀婆」而已。
他又說了一句︰「你也出點力,我快要頂不住了,這門很重!」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那外國女人十分用心地听著,忽然,外國女人身子一縮,又縮了回去。劉根生十分惱怒,罵了一句。
當那外國女入探出頭來打量他的時候,由于外國女人十分好看,而且,劉根生一輩子也沒有在那麼近距離和一個異種女性在一起過,他似乎還聞到了一股十分清香的體味,所以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那女人的身上,並沒有留意容器中的情形。
當時,外國女人縮了進去,他的視線跟著轉移,自然也看清了容器中的情形。
當我和一些朋友,打開這個容器之際,可以想像到那是一個太空囊,也知道那容器之中有電視熒光屏,有許多儀表等等。
可是,對那麼多年之前的劉根生來說,他卻全然無法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只是看到,那容器之中,還有一扇橢圓形的門——外面的門由他抬頂著,里面的門,也自動打了開來。
而那外國女人,這時正縮進第二重門去,坐到了一張古怪的椅子之上。
劉根生驚訝之至,大聲問︰「喂……喂……你到底是什麼路數?」
他連問了幾遍,看到那外國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亂接,有許多小燈在閃,劉根生肩頭快被壓碎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退,門又會關上,所以他咬緊牙關頂著,青筋暴起,也已說不出話來了。
而就在這時,那外國女人忽然說了一句劉根生可以听得懂的話︰「上海?你說的是上海話?」
她這句話,也是用上海話說出來的,而且字正腔圓,听得劉根生發呆,連連點頭。
那外國女人,十分高興,取了一只小小的圓筒在手,那圓筒有一邊是十分平整的平面,會閃閃生光,有不少符號在不斷閃動。
劉根生後來,自然知道那是一具言語翻譯機——它接收到的聲波,經過內藏豐富資料的機器查證,可以轉化為指定的語言。
剛才劉根生听到的那一句話,並不是那女人直接講出來的,而是通過了翻譯儀傳出來的。
劉根生當時全然不明白這些,那外國女人取了這圓筒在手之後,又從劉根生的身邊,鑽了出來。
她穿著緊身衣褲,女性的線條美,表露無遺,看得劉根生目瞪口呆,劉根生當時的評語是「難看是真難看,好看也是真好看」。听起來似乎很矛盾,但是也合乎情理。難看是指風俗不同,所以心理上不能接受,而好看,那是必然的了。
外國女人一出來,劉根生也立時縮了縮身子,門「砰」然合上,劉根生大口喘著氣,外國女人四面看看,神情訝異之極,問劉根生︰「這是什麼地方?」
劉根生嘆了一聲︰「我也不知道,海上!」
外國女人又問︰「你總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是什麼洲?歐羅巴洲,還是亞細亞洲?」
劉根生或許對于崇明島一帶的水域,了如指掌,可是什麼歐羅巴洲、亞細亞洲這樣的名詞,對他來說,自然也十分之陌生。
所以,劉根生的回答是翻著眼楮︰「勿曉得儂講啥物事!」(不知道你說什麼!)」
外國女人有點著急,嘆了一聲,又問︰「你是什麼人?」
劉根生用力一拍胸脯︰「我叫劉根生,是小刀會的頭目,狠角色!」
外國女人望著他,十分有趣的樣子,忽然嬌聲笑了起來,掠了掠長發,神情十分動人,又道︰「你再把門頂開來,我要進去一會。」
劉根生想了一想,先搬了一塊大石,放在箱子的旁邊,再用力抬起了門,把大石頂住了門。
那外國女人先閃身鑽了進去,坐在那張椅子上,由于那容器不是照正常的位置放著的,所以外國女人坐在椅子上之後,看起來和仰躺著一樣。
劉根生目不轉楮地看著她。這時,他的心中混亂之極,因為不論他如何想,都想不出自己遇到了什麼事。他甚至懷疑自己已經葬身在大海之中,現在的一切,全都是他死後的幻象!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又令得他心跳加劇,外國女人在座椅上「躺」了下來之後,身體各部分,更是該鼓的地方鼓,該細的地方細,在劉根生的眼中,已經十分異樣。
而外國女人卻又把自己的身子,盡量向椅子的一邊,擠了一擠,空出了座椅的一半來,她伸手在空出來的那一半的椅子上拍了拍,又向劉根生招了招手,同時身子打側,以便騰出更多的空位來給劉根生。
劉根生自然一看就知道外國女人的手勢,是要他「躺」到她的身邊去!
那座椅如果一個人坐,綽綽有余,可是要兩個人坐的,那肯定身子必然擠在一起。尤其外國女人的身子可稱豐腴,劉根生也十分壯碩,兩個人要擠進那椅子去,非得側轉身子不可,那就幾乎等于面對面了!
劉根生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眼楮瞪得老大,不由自主,講了一句上海人慣說的粗話,又對眼前的情形加了一句評語︰「到底算是什麼名堂?」
外國女人盯著翻譯儀,有十分疑惑的神情,顯然那一句上海小孩子也知道的粗話,令她不能理解,她一面神情疑惑,一面又大有羞態,過了一會,才道︰「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
劉根生大是發窘,忙道︰「沒有意思的,一點意思也沒有的……」
外國女人又拍著椅子︰「你快點過來啊!」
劉根生一咬牙,心中想︰「老子可沒有要佔你便宜,是你一再要我過來的。哼哼,听說外國女人都風蚤得很,看來果然不錯!」
他一面嘀咕著,一面也鑽了進去,擠進了那座椅之中,當然和外國女人擠到了一起,外國女人向他甜甜一笑,笑得劉根生在剎那之間,大是暈暈乎,有點不知怎麼才好,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又令得他心頭狂跳!
外國女人略一欠身,身子半邊壓在劉根生的身上,也不知她從哪里握了一把金屬棍在手,用力向那塊大石,頂了一頂,把那塊大石頂了開去。
大石一落下去,門就自動合上,劉根生一驚,只覺得眼前並不黑,光線十分柔和。外國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按著。
她按自己身邊的那扶手還好,可是她又要按劉根生那一邊的扶手,每當她按劉根生那一邊的時候,她軟綿綿的身子,就擠得劉根生更緊。而且她還不斷在動,擠挨得劉根生大口喘氣。
外國女人像是也知道劉根生的感覺,時不時還向劉根生作個鬼臉,劉根生不敢出聲,可是心里已叫了幾百聲「蚤貨」!
但這時又有點對劉根生來說,古怪之極的事發生了,倒也吸引了他的一部分注意力——這時,劉根生雙手緊貼著自己的身子放著,一動也不敢動,雖然大有此念,可是雙手半分「揩油」(佔便宜)的動作都沒有。
劉根生看到眼前有九個方塊,變了起來——後來,他自然知道那是電視熒光屏,但當時,他全然不知道那是什麼。
顯示出來的圖案,他也看不懂,只听得外國女人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了,離這不遠,有一個很大的島!」
劉根生點頭︰「自然,崇明島!」
外國女人又接了許多掣鈕,劉根生只覺得眼前的影像變幻不定,看得眼花繚亂。
過了好一會,外國女人才停止了動作,半撐起身,只是似笑非笑地盯著劉根生看,看得劉根生心中發毛,用手撫著臉︰「有什麼不對」
外國女人皺著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和你……不同,不是同一種人!」
劉根生忍不住盯著她嬌美的臉,狠狠地看了兩眼︰「我知道,你是外國人!」
外國女人又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可是沒有說什麼,劉根生急急地問︰「你怎麼會在箱子里的?你這……箱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外國女人笑了起來,牙齒又白又齊︰「你不會明白的,嗯,你會明白,如果肯長時間和我在一起!」
劉根生大口吞了一口口水︰「當然肯,我……」
外國女人盯著劉根生,金黃色的眼珠閃閃生光︰「你要和我在一起,一切就要听我安排!」
劉根生哈哈笑︰「你會把我怎麼樣?」
外國女人也笑了起來;「我會做一點事,可是做了之後,會有什麼結果,我不知道。」
劉根生是他自稱的「狠角色」(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膽大包天的人物),所以他听了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反問︰「最壞到什麼程度?」
外國女人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想。「壞到了我也不知道的程度!」
劉根生又笑了起來︰「那算是什麼?難道比碎尸萬段更可怕,更壞?」
外國女人忽然震動了一下,現出了十分古怪的神情來,劉根生大覺奇怪,可是這時候,一來是他絕不能在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外國女人面前「柵台」(丟臉),二來,他的狠勁發作。
所以,他大聲道︰「就算碎尸萬段又怎麼樣?反正是死了,誰理得分成多少段?你想做什麼,只管做吧!」
外國女人听了,大是歡喜,「啐」地一聲,就在劉根生的臉上,親了一下,親得劉根生全身發熱。也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好像是一下子就睡了過去一樣,可是又十分舒服,身子像是變得極輕,在半空之中飄浮。
劉根生講他的奇遇,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曾插口。
我尖聲道︰「啊!你說碎尸萬段的時候她很驚……是因為你的身子,已化為億萬分子,比萬段嚴重得多了!」
劉根生側著頭︰「不過我還是活的,並沒有死。」
我呆了好一會,單憑想像,還是是無法想像到真正身歷其境的情形是怎麼樣的。
當時劉根生有這種飄浮的感覺並不久,本來他和外國女人擠在一張椅子上,很擠,可是在那段時間中,他只覺得十分空蕩。
但一轉眼間擠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睜開眼來,看到外國女人神情十分訝異,他也看到前面方格中,全是海水,像是身在海底一樣。
外國女人也用十分驚訝的宗音道︰「奇怪,怎麼會沉在海底的?應該會浮起來的!」
劉根生乍一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所以也沒有法子答腔。外國女人忽然高興起來,抓住了劉根生的手,用力搖著,又連連問︰「你覺得有什麼異樣?」
劉根生膽子大起來,盯著外國女人︰「異樣之極,全身給你搖得像火燒一樣!」
外國女人陡地吸了一口氣,呆了一會才道︰「你一定想不到剛才我們已經換了一個地方,從一個容器之中,到了另一個容器內,真奇怪,那一個……我們現在所在的這一個,好像覺在海底?」
劉根生仍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話,可是他曾見過兩只大箱子在洋船的甲板上,都被鐵鏈綁著,一只被他射斷了鐵鏈浮了起來,另外一只,自然也隨著洋船,沉到了海底。所以他道︰「不錯,是還有一只大箱子,沉在海底,和那洋船一直沉下去的。」
外國女人極感興趣︰「怎麼一回事?把詳細清形告訴我,你是在航海時發現大箱子的?」
劉根生搖頭︰「不是,兩只大箱子,放在一艘洋船的甲板上……」
他詳詳細細把這場十分壯烈,可是結果兩敗俱傷的經過講給外國女人听,也介紹自己的身份,在敘述的時候,自然是不免把他自己的英雄事跡,渲染了幾分,听得外國女人津津有味。
本來,兩個人擠在一張椅子中十分不舒服,可是劉根生這時,一點也不覺得擠,而且舒服之極。
他在講故事的時候,有時要作手勢來加強語氣,自然不能一直貼身放在身邊,于是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外國女人的頭,已枕在他的手臂之上,金閃閃的頭發撩得劉根生的面孔很癢,外國女人的香味也不斷地沖進他的鼻端之中,令他想入非非。
等他講完,外國女人也吁了一口氣︰「好極了,你和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分解轉移?」
劉根生的雙眼,盯在外國女人的胸脯上,有點心不在焉地問︰「什麼叫分解轉移?」
外國女人笑︰「我們已比原來的那只箱子中,轉到了海底的箱子中!」
劉根生自然不信︰「亂活三千!」
外國女人嬌笑著︰「你慢慢會明白的,我再用分解轉移法,帶你到一處地方去!」
劉根生趁機摟了摟她︰「到哪里都去!」
外國女人很熟練地按著按鈕——後來,劉根生完全學會了使用這容器中的各種按鈕,也明白了這容器的許多功能,使用自如。
劉根生講到這里,又停了一會,我十分心急︰「那容器,那一對容器,是怎麼一回事,哪里來的?那外國女人……實際上不是外國女人,是外星女人?請你別講細節,把大關節告訴我。」
劉根生嘆了一口氣︰「你問倒我了,她也沒有告訴我,她在帶我到了一個地方之後,在我們……相好之前,她只問了我一句︰你不會嫌我老吧!」
有很多別的事,慢慢可以補敘,敘述一件事,不一定要按照次序,劉根生和外國女人的這一番對話,十分重要,可以先敘。
外國女人問︰「你不會嫌我老吧!」
劉根生呆了一呆,捧住了外國女人的臉,仔細看了一會,飽餐秀色之後,才道︰「開什麼玩笑,你……外國女人的年紀不易猜,不過你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外國女人笑了一笑,把頭埋向劉根生寬闊的胸部︰「我不想騙你,我一百二十五歲了!」
劉根生听了,自然不信,哈哈大笑,一個轉身,雙臂托住外國女人的身體,把外國女人整個托了起來,又突然一松手,哧得外國女人尖叫著落下來,他又把她緊緊抱住。
這時,他們在什麼地方,劉根生並不知道。
在外國女人說了要帶他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之後,在她又按下了許多掣鈕之後,他又像是一下子就進入了酣睡之中,十分舒適,只有十分朦朧的飄浮的感覺,等到他再醒過來時,暖風拂面,他看到自己是在一個小湖邊,綠草如茵,有幾株大柳樹在湖邊,天氣不冷不熱,微風吹上來,全身都酥軟。
劉根生吃了一驚,一下子坐了起來,看到外國女人還站在他的面前,手中執著一根柳枝,正在拂他的臉。劉根生抬頭看去,更感到外國女人雙腿修長,腰肢柔軟,十分撩人心弦。
劉根生陡然福至心靈,由于他的遭遇太奇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叫︰「我知道了,你是仙女!」
外國女人笑了起來︰「當然不是!」
劉根生四面看了一下,可以肯定四周圍都沒有人,他陡然欠了欠身子,拉住了外國女人的手,把她拉得跌倒,兩人一起在草地上打了幾個滾,在經過擁抱之後,自然而然都產生了親切感。
那段對話,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我耐著性子听到這里,嘆了一聲︰「她後來成了你的妻子,我知道了,不想听細節,她究竟是什麼樣人?」
劉根生用手抹臉,喝了一口酒︰「她是一個普通人,生活在紅海邊上的一個小村莊,一天,當她十二歲那一年,她在海邊玩的時候,漂來了一只大箱子,擱淺在岸上,她走近去,箱子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女來——」
他說到這里,我不禁大是憤怒︰「這是你編出來的!」
劉根生道︰「不,是事實,就像我找到容器,她從容器中走出來,哈山找到容器,我從容器走出來一樣——」
我想打斷他的話頭,可是他還是搶著說下去︰「那中年婦人在若干年前發現容器的時候,從容器中走出來的是另一個中年人,那中年人——」
我大吼一聲︰「夠了!開我的玩笑!」
劉根生搖著頭,我也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可是無法接受他的說法。
照他的說法,那兩個容器是如何來到地球上,最早由什麼人帶到地球上來的,就永遠無可查考了。
我當時的神情,一定十分憤怒,劉根生看了我一會,伸手在我肩頭上拍了拍︰「你為什麼會以為我在編故事?在許多傳說中,都有相同的情形︰不知何年何月,忽然有一件寶物,自天而降,落在荒山野嶺之中,後來被人發現,實物也就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我給他的話,弄得大有頭昏腦脹之感,只好嘆了一聲︰「好,就算那樣——以你對那容器的了解程度,你當然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東西?」
劉根生現出十分自傲的神情︰「當然,和才看到那東西時相比,我簡直月兌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我在這東西上,學得了許多知識,當然,全是她教我的。」
我問了一句︰「她總有個名字吧?」
劉根生揚了揚眉毛︰「她告訴過我,可是我記不住,一直叫她‘外國女人’。」
我又問︰「她和你生了孩子,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應該很久了?」
劉根生在這時候,現出十分後悔和懊喪的神情來,唉聲嘆氣,大口喝酒,喝一口酒,就在自己的頭上,敲打一下,打得愈來愈重,我看情形不對,在他又要重重向自己的頭部敲打下去之際,伸指在他的肘部,彈了一下,彈中了他的「麻袕」,他的手沒有了力道,垂了下來。
劉根生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可是其間充滿了懊悔和痛惜,使人可以肯定,他當年曾做過一件大錯特錯的事!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1:19
真相 第九部︰轉移裝置出現毛病
我沒有催他,因為我听出他的心情,沉痛之極。又過了一會,他才道︰「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直到小把戲出世。這一年多來,逍遙快樂,不知是怎麼過去的,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劉根生說到這里的時候,痛悔的神情漸漸淡去,現出向往的神情來︰「這一年多,真是神仙日腳!」
上海話把「過日子」叫「過日腳」,所以他感嘆的是,那一年多,過的是神仙日子。
神仙日子自然從劉根生和外國女人有了親密的關系之後開始。外國女人在一段日子中,真的被劉根生當作了仙女,因為她神通廣大之至,隨意可以到任何地方去,都是人跡不到的去處,每一處地方,風景美麗,氣候宜人,他們幕天席地,藍天白雲是他們的屋宇,明月清風是他們的伴侶,逍遙自在之至。
在那段日子中,外國女人曾把劉根生帶回那擱淺在礁石上的容器中去過好多次,詳細地告訴他每一個掣鈕的作用,每一個作用,都听得劉根生目瞪口呆︰「這簡直比……比太上老君的任何法寶都要厲害!」
外國女人回答得十分認真︰「這是天上留在人間的一對法寶.有緣的人,就有機會得到法寶原來主人的指點,知道怎麼利用它,我是有緣人,你也是有緣人,我們的生命,可以一直延長。」
這時候,劉根生已經知道「容器」的作用之一,是可以使人生命變成「分段式」,他也真的知道外國女人已經一百二十歲了。
同時,他也知道,那容器之中,有著豐富之極的資料儲存,提供地球上的一切知識。外國女人可以通過翻譯裝置,說和听流利的上海話,就是豐富的資料儲存所提供的功用——再後來,他自然知道那是類似電腦的一種資料儲存的方法。
他學到的東西愈多,就愈感到自己的奇遇,千載難逢,是罕有的仙遇,所以對外國女人,在恩愛之余,也十分敬重。
這時,他只顧自己的神仙日子,小刀會造反的事,早已拋諸腦後。
不多久,外國女人就懷了孕,劉根生高興莫名,他一生浪蕩江湖,從來也沒有想過成家立室,但現在竟然有了這樣的結果。
可是,等到孩子一出世,劉根生卻起了異心。
孩子十分可愛,而且是男孩子,劉很生是中國人,對于傳宗接代,特別重視。外國女人也十分喜歡孩子,可是兩人之間,卻第一次發生了不同的意見。
劉根生的意見是︰把孩子帶到上海去,自己和外國女人也一起到上海去,就在上海生活。外國女人卻願意孩子在上海長大,她的意思,盡量使孩子早一點進入「分段式」的生命,盡量把他的生命延長。
劉根生大是反對︰「這像什麼話,養一個兒子,養來養去都是小毛頭,養不大的,有什麼好?」
外國女人堅持︰「我們也該開始‘休息’了,這樣才能延長!」
劉根生十分惱怒︰「什麼生命延長,那是自己騙自己,該活八十歲的,還不是只有八十歲!」
一開始爭吵,劉根生的大男人性格發作,他雖然沒有敢出手打外國女人,卻也下了決心。
當晚,他自己一個人,抱著孩子。這時,他早已學會了如何使自己身子分解轉移的方法——如果不坐在容器之中的話,就可以利用從容器頂部拆下來的一個裝置來進行,那裝置不是很重,外國女人一直帶在身邊,劉根生學會了使用之後,自然對劉根生來說,也不是什麼秘密。
(那裝置,就是劉根生一出現就十分迅速地將之拆下帶走的那個。我們曾以為那是動力裝置,它的確是,但也有其他的許多功用。)
(溫寶裕曾提出,說劉根生不會帶了那裝置坐飛機,那是對這裝置的功用,大沒有認識了!有了這裝置,他可以把自己分解轉移到任何地方!)
(劉根生後來告訴我,選定目的地的方法,是照地球的經緯度來計算的,一經校定了經緯度,分解之後,就轉移到選定的目的地。)
劉根生那時,起了異心,當晚,他抱著兒子,就利用了那裝置,把自己和兒子,轉移到了上海。
他離開上海久了,不知道在那一年多的時間中,上海的形勢,已大今昔比,小刀會已風流雲散,而且還正是被緝捕得最嚴的時刻。
這時,他如果還肯和孩子一起回去的話,以後的事,自然也不大相同了。
可是他只想孩子留在上海,抱著孩子,東躲西藏了幾天,雖然他在秘密的地方,起出了很多錢,可是絕對不能公開活動,而且他也不善于照料孩子,那時,他住在來元里對面的一個客棧中,看到史皮匠早出晚歸,又勤懇又老實,也打听得他自己沒有孩子,心想給他一大筆錢,一定可以把孩子照顧得十分好的。
劉根生給史皮匠的錢,在當時來說,確然是一筆非同小可的大數目,至于史皮匠怕老婆,听老婆的話辦事,這一點,劉根生怎麼也想不到。
劉根生想的是,外國女人在發現他帶著孩子離去之後,一定會極其惱怒,劉根生在這時,犯了一個錯誤,他認為女人不論如何生氣,只要勸勸就會好,再不然,男人一動了真氣,女人還不是貼貼服服。
劉根生這樣的想法,也不能算錯,那時的中國女人,確然是這樣的,可是,中國女人是這樣,外國女人卻大不相同,而且,又是掌握那容器中那麼多功用的外國女人!
(女子無才便是德!)
當劉根生以為自己辦得十分妥當,安頓好了孩子,他又回去的時候,他以為至多只不過踫上一個盛怒的女人而已,誰知道等著他的,竟是一頭憤怒到了極點的狗。劉根生才一現身,外國女人一聲尖叫,撲將上來,饒是劉根生身手矯健,臉上也立時多了三道血痕。
劉根生連忙後退,外國女人再撲上來,劉根生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外國女人抬腳就踢,劉根生側轉了身子,隨便她踢,直到她踢得自己的腳都腫了,這才停止,劉根生松開了她的手腕,外國女人倒在地,由于腳腫了,站不起來,只好坐在地上,用劉根生听不懂的話,破口大罵。
這時,他們所在之處,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山谷(劉根生說那是在貴州省境內的一個世外桃源),風景十分美麗,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再好的風景都沒有用了。外國女人直罵到了聲嘶力竭,才問︰「孩子呢?」
劉根生倒也實話實說︰「留在上海了,我不想他在一個箱子中長大!」
外國女人又罵了幾句,多半是罵劉根生是蠢貨之流,劉根生也不在乎,嬉皮笑臉,又勸說了一番,外國女人也一直不說什麼。
劉根生又把從上海買來的一些凡是女人喜歡的東西給外國女人,外國女人只是默然看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劉根生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當晚睡得十分香甜。
(這種依靠一個特殊的裝置,把人和人身邊的東西,分解轉移的情形,可以一下子使人從一個地方,到達另一個地方。)
(這種情形,事後我們在再加以討論的時候,白老大的意見是︰這和中國法術中的「遁法」十分相似,不論是金術水火士,五行遁法中的哪一種,都有這種本領。)
(白老大又說︰在民國初年,頗有幾個異人,是有這種本領的。)
(至于那幾個異人,是不是也依靠了相似的裝置(法寶),才具有這種異能的,當然無可查考了!)
劉根生這一覺,直睡到了第二天,紅日照眼,才醒了過來,眼烏珠一挖開(眼楮一睜開),他就知道不對︰外國女人不見!
那可以進行分解轉移的裝置,也不見了!
劉根生大吃了一驚,剎那之間,驚恐莫名,他連自己身子在何處都不知道,看出去,竟是連綿的高山,來的時候容易,當真是倏忽即至,可是這時沒有了「法寶」,如何能走得出去?
而且,他也不能離開,因為他若是離開,外國女人要是回家來了找不到他,不是更糟糕?
也在這時,他才知道,當自己突然帶著孩子離開的那幾天中,外國女人是何等痛苦驚惶,那簡直比死還要可怕,這種打擊,不知道外國女人是如何承受過來的。劉恨生一方面驚恐,一方面內疚之至,覺得自己應有此報,外國女人應該如此來懲罰自己,自己應該接受這樣的征罰。
我听到這里,不禁愕然問︰「你……在那樹上,刻了多少道痕?」
劉根生呆了片刻,才道︰「一千零六十四道!」
我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劉根生的聲音低沉之極︰「是的,兩年多!兩年多,我在那山谷里當野人,每天晚上,我都對自己說︰是我不好,外國女人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可是每天早上,我又對自己說︰再等一天,或許她今天就回來了!」
我不禁大口喝了一口酒,在這一千多天之中,劉根生的日子,可以說過得慘絕人性!
我只好這樣說︰「你總算等到了她!」
劉根生不由自主喘著氣︰「是的,終于等于了她,她突然又出現時,我除了抱著她的腿,嗚嗚痛哭之外,什麼也不會做。她在我的面前坐了下來,她看來也十分樵萃,只說了一句話︰「我到上海找孩子去了,可是,找不到我們的孩子!孩子在哪里?」
我一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原來哈山的母親,早就在上海找過他!那時,哈山自然在孤兒院之中,外國女人人地生疏,一個人在上海亂找,自然找不到的!
當時,劉根生一听,就嚎啕痛哭︰「我錯了!我知道孩子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劉根生這樣說了之後,又問了一句︰「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找幾天找不到,就該回來了!」
外國女人也嗚咽著︰「怎算久?才三天!」
劉恨生直跳了起來,叫︰「三天?快三年了!」
外國女人神情茫然之極,劉根生又指著那株樹叫她看樹上的刻痕︰「我一天刻一道,你數數有多少道?」
外國女人神情更惘然,口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身子在不自由主發著抖。
這時,劉根生和外國女人心中,都十分明白,一定是那裝置,在進行「分解轉移」的過程之中,出了極嚴重的差錯。
那差錯,令得分解的過程,超越了時間,失去了時間的控制!
他們都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卻一點也無法防止,因為他們只是裝置的使用者,並不是這裝置制造者,外國女人從上一個擁有者手中得到的知識,畢竟十分有限。
他們商議了很久,覺得先回到一個容器之中,比較妥當一些,所以,他們先使自己再進入一個容器之中,再從那個容器之中,轉移到了上海。
可是即使是那樣,他們到上海時,已經是十多年以後了——他們也不知道毛病是出在哪一程,或是兩程都出了毛病。
劉根生在上海,發狂一樣地找尋當年托給史皮匠的孩子。他幾乎找到了,他見過史道福,史道福也準備把當年經過的情形告訴他,史道福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的孩子。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在極微末的細節上,陰錯陽差,而誤了大事,也有的是由于全然不可估計的意外。像劉根生和他的妻子,若不是在「分解轉移」上,忽然出現了跨躍時間的意外,女人只是離開兩三天就回來,劉根生自然一樣知道自己不對,他們可以立刻再到上海去,也就很容易把孩子找回來——那是無法估計的意外。
而史道福沒有勇氣面對劉根生,而托了一個小癟三把信交給劉根生,誰知道小癟三只是順手把信扔掉了算數!這是微末的細節,卻影響了整件事——劉根生和他的妻子沒有找到孩子,兩個人都傷心欲絕,所以展開了劇烈的爭吵。
外國女人自然將一切過錯和責任,都放在劉根生身上,表示再也不要和劉根生在一起,她要回她的故鄉去——雖然在她的故鄉,再也沒有一個親人。
劉根生也犯了 脾氣,對著外國女人咆哮︰「走走走!去找你的外國男人去!」
外國女人可能真的傷心欲絕了,雖然由于意外,他們超越了時間十多年,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並無感覺,一切還像是幾天這前一樣,孩子一出世,高鼻頭大眼楮,酷肖母親,可愛之極。
那外國女人自十二歲有了奇遇之後,雖然說奇遇使她可以有分段式的生命,使她可以「分解轉移」,使她有許多特殊的能力,使她知識幾乎超越了地球上的任何人,可是也無可否認,她是一個極其寂寞的人!
遇上了劉根生,是她的意外之喜,有了孩子,更是喜上加喜,她正處在她一生之中,最快樂的頂峰,所以當劉根生的愚蠢行為,造成那麼可怕的後果時,使她一下子自快樂的頂峰,跌進了痛苦的深淵。
這樣的打擊,實在太沉重了,所以她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再見到劉根生。
劉根生以為她氣過了就會回來,可是她一直沒有回來。到了第三天,劉根生才知道不妙,到處去打听,才打听到有一艘外國輪船,前天開走的,有這樣的一個外國女人,臨時來買票。
輪船的目的地是日本的神戶。
劉根生這次的決定是對的,他可以霎時之間就到神戶去,在碼頭等他的妻子,可是,「分解轉移」裝置第三次出了意外,他到達神戶時,已經是一年以後了,他又超越了一年的時間!
造化弄人之至!
劉根生只知道他妻子是紅海邊上的人,不知道詳細的地名,上哪兒找人去?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中,劉根生一直在尋找,尋找他的妻子,尋找他的兒子,到了實在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就回到容器中去休息,他訂下的休息時間不一定,有時是三年,有時是五年。
那擱在淺灘上的容器,也早因為風雨潮夕,而換了位置,在大海之中,隨著海流飄浮,反正不管在什麼地方,對劉根生來說,都是一樣。被哈山發現,撈了起來時,劉根生自然是在容器之中,他正在「休息」狀態之中,一無所覺。
等到他又「醒」來的時候,他打開容器出來,就見到哈山。
這時候,隨便劉根生怎麼想,也想不到眼前的老頭子,會是自己找了那麼多年的兒子。哈山是他有了奇遇之後、第一次自容器出來之後遇上的人,根據容器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的原則,哈山就是另一個有奇遇的人,所以劉根生在離去的時候,並沒有把那個裝置帶走,而且,還把容器的簡單使用方法——其中一個十分簡單的功能,告訴了哈山,並且嚴重警告,絕不能踫別的按鈕。
他那次離開容器,確然又到了上海。可是事隔那麼多年,還會有什麼希望?無非是憑空而已。
他不在的時候,哈山進了那容器多次,知道那容器奇妙之極,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並沒有對自己的好朋友提起。
可是,忽然之間,又有了那場打賭——那也是全然不相于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有這場打賭,劉根生一回來,自然會把哈山當作是容器的傳人,教他容器的種種功能,就像外國女人教他,一個不明來歷的中年婦人教外國人女人一樣。哈山也不會對人提起,他們就算相處十年八載,也沒有可能知道兩人是父子關系。
一切都偶然之極!
哈山利用那容器來藏身,卻又錯手按錯了不知道什麼掣鈕,這才有他到時不出現的情形,導致了容器被運到那工廠去打開來的事件。
哈山幸而沒有事,容器又給我們輪流去試過,劉很生回來,遇到了我,他也不知道如何使被激光割裂破壞了的容器的門復原,他自然十分震怒,所以一到,就取走了那個裝置。
當時,別說我們都未曾注意,沒去追他,就算追,又怎麼可以追得去?他早已「分解轉移」到了那個沉在海底的容器之中了。
兩個容器一模一樣,劉根生熟知它的性能,這時,劉根生十分心灰意懶,他甚至想令自己「永遠休息」下去,因為這樣活著,實在沒有意思。
但是他畢竟有一股狠勁,還是不肯干休,所以這次定下的休息日子也不是太多——在那段時間中,沉在海底的容器,卻又被「兄弟姊妹號」打撈了起來,恰好今夜,他又從容器中出來,意外之極地又見到了我!
我見到了他驚詫莫名,他見到了我,更是覺得奇怪!
隨便他怎麼設想,只怕都無法想到,會那麼巧,我恰好在這艘船上!當他離開那容器之際,他只知道那容器在海底沉了若干年之後,終于被人撈了起來而已。
當然他更想不到會在我們口中,听到史皮匠的名字和他當年在上海不見了孩子的事!
等到一切都講明白時,我和他兩人不知已喝了多少酒進肚,可是一點酒意也沒有,兩人都為一切事情這樣陰錯陽差而感嘆。
劉根生忽然慨嘆一聲,端著一杯酒,慢慢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後,一起到了甲板上,來到那容器之旁,劉根生伸手拍打著那容器,苦笑︰「有了這樣的奇遇,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的這個問題,真是難以回答。若說是好事,這些年來,他所受到的痛苦折磨,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若說不是好事,他早已死了,也不會有他和外國女人那一年多逍遙的神仙生活。
只好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听起來像是十分矛盾,可是世上的事,大多數都有又好又不好的兩面。
他望著漸漸發白的天際,又大大喝了一口酒。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他,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一樣,裝著輕描淡寫地道︰「和你講了半夜的話,心里舒服多了!」
我笑著︰「只怕你不是喜歡和我說吧——你根本不必要隨船到上海去,你在一秒鐘之內,就可以置身上海.為什麼你不去?」
劉根生低下頭,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聲音十分苦澀︰「有一句話,叫‘近鄉情更怯’,我和……孩子分開了那麼久,真有點怕見面!」
他這種心情,十分容易理解,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可是你們父子總要見面的!哈山在上海十分出名,你一到上海,通過任何一個官方機構,都立刻可以見到他,不如你先去!」
劉根生遲疑了一會,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5 12:11:36
真相 第十部︰父子喜相逢
當我們來到甲板上的時候,李平和陳落都自船艙中走了出來,看著劉根生,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神態怪異莫名,我向他們道︰「請叫醒毛斯和他的伙伴,我要讓他們知道,這東西是有主人的!」
李平應聲走了開去,陳落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立刻道︰「發生在劉先生身上的事,怪到了極點,曲折離奇,我講也講不明白,不過我一定會盡快把他的經歷整理出來,詳細敘述的!」
陳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把話說在前面,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問我什麼了。事實上,我也怕他問我,因為事情那麼復雜,不知從何說起,簡單地說上一遍,也得大費唇舌,只好請他忍耐些時日了。
不一會,毛斯和大半小半都來到甲板上,毛斯看到了劉根生,訝異莫名——船正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上,怎麼會忽然多了一個人?
我冷冷地向他道︰「你的發財夢只怕要成空了,這容器是有主人的,主人就是這位——其中的情節太曲折,講了你也不明白!」
毛斯又驚又怒︰「明明是沉在海底的,是我發現的!」
他一面說,一面奔到了那容器的前面,背靠著容器,雙手伸向後,要保護那容器。
劉根生笑了一下︰「是你的,你打得開它?」
毛斯喘著氣︰「我才到手,慢慢研究了,自然會打得開它。」
劉根生緩緩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走向容器去、伸手握住了門柄,輕松一拉,就把門打了開來。
毛斯瞪大了眼看著,看到劉根生又打開了第二道門,看到了那容器里面的情形。
這時候,毛斯的神情,復雜之極.他把人類能表現在臉上的情緒,表現無遺。他幾乎要突出來的雙眼,表示了他內心深處的貪婪,而他怞搐著的肌肉,表示了他心中的焦切,他急促的呼吸,令得他的鼻子忽大忽小,那顯示他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他的一頭紅發,也有根根倒堅之勢!
劉根生在這時,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毛斯的這種神情,他也不禁呆了一呆,用上海話問我︰「該檔碼子作啥?」(這家伙怎麼哩?)
我自然知道毛斯是在于什麼,他看到了那容器中的情形,又約略知道一些有關那容器的用處,這時,只怕一千萬英鎊已絕不能滿足他了,在他心中升起的貪念,不知膨脹到了什麼程度。
我嘆了一聲︰「他發現了沉船,認為這容器應該屬于他,我曾代哈山答應給他一千萬英鎊,可是看來他胃口大,不夠!」
劉根生「哈」地一笑︰「怎麼?想敲我兒子的竹桿?」
我听得劉根生這樣說,不禁駭然,他和哈山根本還沒有見過面,就已經完全站在哈山的這一邊了,親情的作用,竟然如此巨大!
就在這時,我看到毛斯雙手,握緊了拳。他是一個體格十分健碩的人,身形也高大,看起來,他像是準備要動武了!
那時,劉根生打開了容器的第二道門,就在門邊,只要一側身,就可以坐進那張椅子去。毛斯在這時候,突然揮拳捋袖踏前了兩步。
我忙喝︰「毛斯,別胡來!」
不知道是我的警告太遲了,還是毛斯根本不听我的警告,他還是出了手,一下子,紅毛密布的一只大手,已經抓住了劉根生的手腕。
我一看到劉根生不躲不避,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先是一呆,隨即大吃一驚,再叫︰「毛斯,別胡來!」
可是這時,毛斯紅了眼,什麼警告都不會有用的了,他厲聲喝︰「這東西是我的!」
他一面喝著,一面手臂用力向外一摔,想把劉根生摔開去,可是劉根生手腕略翻,便已把他的力道,全都御去,反倒借力把他的身子帶得向那容器跌去,一下子就坐到了那張椅子上
這一下變化,是怎麼發生的,只怕毛斯怎麼也無法明白,不過對毛斯來說,他坐進了那座位,就像是他已成為了那容器的主人一樣,所以他反而有十分心滿意足的感覺,毛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劉根生卻向他揮了揮手,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我一看到劉根生向他作了這樣的手勢,就知道事情變糟,這個小刀會的頭目,行為標準,和現代人大不相同,什麼事做不出來?
可是,當時我也無法知道劉根生想做什麼,也不知道如何制止他才好,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劉根生在向毛斯揮手之際,他另一只手,已在座椅扶手的許多按鈕上,按動了幾下,接著,就一下子關上了那道橢圓形的門。而他的身子也轉了一轉,背靠著門,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我們。
這時候,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那容器之前,當劉根生打開容器的時候,陳落、李平也訝異不已,大半小半更是驚呆得像傻瓜一樣。
而一切發生得那麼快,他們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著魔術師一樣地注視著劉根生。
而劉根生也確然像是一個魔術師,張開了雙臂,大笑了三聲,隨即又把那橢圓形的門,打了開來。
剛才,大家都看到毛斯是坐在那座椅之上的,可是這時,門再一打開,空空如也,座椅上哪里還有人?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發出了一下驚怖的呼叫聲,只有我,大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多半是劉根生利用了容器的能力,把毛斯分解成為億萬分子,不知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毛斯可能從此永遠消失,再也不會回來——別忘記,劉根生的行為標準,甚至不是現代人的!
我還未曾來得及向劉根生喝問毛斯怎麼樣了,劉根生便向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妥當,他身于一側,也已坐進了那張座椅,他一坐上去,先是那道橢圓形的門,再是外面那道門,一起自動關上。
李平和陳落兩人反應較快,連忙跳上去,抓住門把,想將門拉開,可是拉不動。
他們還在用力,我嘆了一聲︰「別出力了,拉不開的!」
他們向我望來,一臉的疑惑神色,大半和小半,這時也驚惶莫名地叫了起來︰「怎麼,回事?毛斯怎麼不見了?毛斯到哪里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你們都看到的,我兩次警告他別胡來,他都不肯听!」
大半小半神情更駭然,望著我,雙手揮動著,卻說不出話,我只好道︰「他或許是到什麼地方旅行去了!」
兩人當然不信,可是也說不出什麼來。我不再理會他們,站在那容器之前片刻,才道︰「我提議把這箱子拋下海去!」
李平和陳落大是訝異,一時之間,看來有點手足無措。我伸手指了指那容器︰「你們都看到了,那根本不是人間的東西。」
對這個說法,他們都同意地點頭。
我又道︰「我相信這東西,多少的來,一直在海上飄浮,有人偶然發現它,就成為有緣人,在有緣人的身上,就會發生很多事,那些事,是禍是福,難以界定,我們別破壞這種循環,讓它繼續在海中飄浮,繼續遇到有緣人!」
李平和陳落互望了一眼,陳落道︰「衛先生,你的話,我們不是很明白,不過既然你的意思是這樣,我們一定照吩咐做!」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
同時,我轉過身,對大半小半道︰「你們會得到可觀的酬勞,別像毛斯那樣貪心,小學一年級的課本上,就曾教我們做人不能貪心!」
大半和小半哭喪著臉,毛斯就在他們的注視之下消失,事情詭異神秘之至,令得他們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兩人才問道︰「要是別人問起我們,毛斯哪里去了,我們怎麼回答?」
我怔了一怔,毛斯一直和他們在一起,這兩兄弟自己沒有主意,一直听毛斯的指導,毛斯忽然不見了,人家問起來,他們真不好回答。
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叫他們照實說,陳落已笑著向他們走了過去︰「衛先生保證你們會有很多錢,你們何不找一個沒有人會問起的地方長住?」
大半小半一听之下,互望了一眼,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來,大半道︰「對,住到巴黎去!」小半卻道︰「不,住到大溪地去!」
兩人竟然就這個問題,爭了起來,李平打趣他們︰「都一樣,這兩個地方,反正都是講法語的!」
大半小半看來真的十分單純,他們還在為到什麼地方去長住面爭論。而陳落已經走進了駕駛艙,不一會,一只機械臂,已將那容器高高舉了起來,然後,突然松月兌,那容器跌進了海水之中,濺起來的水柱,足有三十公尺高,十分壯觀。
等到容器濺起的海水全落下來之後,由于「兄弟姐妹號」一直在前進,所以浮在海面上的容器,看來已經和一只普通的冰箱差不多大小。
這樣的一只箱子,在佔地球面積百分之七十的汪洋大海上飄浮,被人發現的機會,不是太多。就算有過往船只發現了,能把它打撈起來的機會也極少,所以,這一百多年來,它只有過三次出現的記錄,和它有緣的人,也就是外國女人、劉根生和哈山三個人。
我也到了駕駛艙,陳落望向我,向我作了一個飛行的手勢。我想了片刻,心想這上下,劉根生只怕早已通過「分解轉移」,到了上海.我估計他一到上海之後,只要哈山還在,兩小時之內,父子就可以相會。
「兄弟姐妹號」既然已沒有了沉重的負擔,何必再在海上維持沉悶的航行?所以,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改由飛行回去。陳落大有失望之色︰「衛先生,我寧願你繼續航行!」
我相當奇怪︰一為什麼?」
陳落的回答很有趣︰「航行時間長,又十分悶,你一定會把種種怪事的經過說出來!」
我不禁笑了起來︰「好,我讓你第一時間知道——當然不是現在說,船靠岸之後,你到我家里來,有一些小朋友急于想知道種種怪事的真相,你可以和他們一起听我講述。」
陳落神情大喜,他還沒有出聲,就看到李平探頭進來,指著自己鼻尖,大聲問︰「我呢?」
我笑了起來,這兩個小伙子,我對他們所知雖然不深,可是十分喜歡他們,所以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點了頭。
「兄弟姐妹號」自水上起飛,不多久就結束廠飛行——為了避免太驚世駭俗,它每次飛行總在離目的地有相當距離時停下來,然後靠岸。
等到安撫好了大半小半,保證三天之內,就送大量酬金給他們,再和李平、陳落回到住所,由于早已聯絡好了的緣故,胡說和溫寶裕早就在了,白素自然也在。溫寶裕出的主意,他安排了一個「電話會議」,通過國際通訊網來進行。
參加這個「電話會議」的人,相當鼎盛,有遠在法國的戈壁沙漠,和那個工廠中的各色人等。有在瑞士的良辰美景(其實一點也不關她們的事,只是湊熱鬧),有在法國的白老大(白老大的農莊沒有電話,白素通知了附近的一個朋友,把他老人家接了去)。
這許多參加者,都不意外,最意外的是,溫寶裕還聯絡到了劉根生和哈山!
我一听得劉根生和哈山也參加電話會議,不禁大是佩服,忍不住稱贊溫寶裕︰「你這小鬼頭,神通倒是愈來愈廣大了!」
溫寶裕面有洋洋自得之色,卻被白素冷冷地叫了他一聲︰「小寶。」
溫寶裕立時收起得色,連聲道︰「不算什麼,哈山恰好打電話來,我就請通訊公司多加一條線路……這誰都做得到。」
原來是哈山先打電話來的。
這樣的一個「電話會議」,每一個人不論在何處講的話,所有有關的人都可以听得到,也都可以隨時發言,就和這許多人濟濟一堂一樣,自然不免有點混亂,我記述的情形,當然也經過整理。
最重要的,自然是劉根生、哈山父子相會之後的情形,可是一開始,戈壁就搶著說︰「各位,雲四風先生恰好在,他也參加我們的談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時道︰「歡迎之至!」
和雲四風這個傳奇人物無緣見面,先通過通訊裝備談談話也好。我便立刻就听到了一個十分清朗的聲音道︰「我是雲四風,很高興能和各位一起講話,都是久仰大名的了。」
一句話把溫寶裕說得俊瞼通紅,不敢言語。白老大也在這時叫了起來︰「哈山,你們父子相逢,情形如何?」
哈山的聲音听來十分激動︰「好極了,好極了,真多虧各位相助!」
我提醒他︰「先別多謝,立刻撥一千萬英鎊過來,我答應了人家的!」
哈山道︰「小事一樁,嗯,還有,我的財產,要找一個人托管,衛斯理你——」
我忙道︰「我不行,你把財產交給我,不出三年,就會給我花個精光!」
哈山呵呵大笑︰「花光就花光,誰還在乎?」
好幾個人齊聲問︰「什麼意思?」
哈山道︰「我們父子兩人,可以有與眾不同的生命形式,我們決定追求這種形式,一等到我們的談話結束,就立刻進行「休息」,到再醒來時,只怕已是五十年之後的事情了。」
一番話惹來驚訝的呼叫聲,自世界各地傳了來。白老大悶哼了一聲︰「這樣的日腳,我看無趣得很。」
劉根生應聲道︰「人各有志,而且,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白老大不客氣地道︰「你騎虎難下,哈山可還沒有騎上虎背去!」
哈山忙道︰「我們兩父子再也不分開了!」
八十多年前的一次分離,造成了這樣的悲劇,他們自然不肯再分開了。
良辰美景在這時叫了起來︰「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麼,我們一點也听不懂!」
她們對事情的經過,知道得最少,自然听不懂。而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得最多的是我,所以就由我把整件錯綜復雜無比、曲折離奇之至的經過,向所有人說了一遍,其間,白老大、哈山、劉根生等人,又各有補充。
要把事情扼要地說上一遍,也要兩個多小時,何況不單是事情的經過,還有我們的種種意見和假設。所以在將近四小時的交談中,絕無冷場。
最後,我們的結論一致,溫寶裕作總結︰「這兩個容器,一定是不知哪年哪月,由不知道哪處星的高級生物留在地球上的——它們本身不會移動,又十分笨重,一直在海上飄浮,我相信一定是外星人再起飛時,嫌它太沉重,不要了拋棄掉的!」
白素問︰「那麼第一個發現它,發覺它們有功用的,是什麼人呢?」
溫寶裕大聲答︰「無可查考了。」他望向我,又補充了一句︰「許多事,是永遠無可查考的,這件事,能有這樣的結果,已是十分不錯了。」
大家都表示同意,雲四風提出了要求︰「兩位劉先生,那容器,你們有一個就夠了?」
劉根生道︰「是,那一個,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雲四風道︰「謝謝你,五十年,或三十年後,我們若是有點結果,請你來指教!」
劉根生哈哈大笑,大叫一聲︰「告辭了!」
我陡地想起,忘了問他把毛斯弄到哪里去,可是已經遲了。
誰要是記得,可以在三十年或是五十後見到他時再問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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