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倪匡-尋夢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3:05
標題:
倪匡-尋夢 《全文完》
《尋夢》簡介︰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第一部︰一個不斷重復的怪夢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群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銳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峰,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羨的對象。要命的是那個夢!
楊立群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所……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3:11
尋夢 第一部︰一個不斷重復的怪夢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群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銳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峰,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羨的對象。要命的是那個夢!
楊立群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所以,他的女秘書拿著一疊要他簽字的文件走進來,忽然听到他大喝一聲︰「快出去!別來煩我!」時,嚇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楊立群甚至煩燥得不等女秘書拾起文件,就一疊聲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當女秘書慌忙退出去之際,楊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約會,不听任何電話,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書睜大了眼,鼓起了勇氣︰「董事長,上午你和……廖局長約會……」
楊立群整個人傾向前,像是要將女秘書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書奪門而逃,到了董事長室之外,仍然在喘氣,因為剛才楊立群的神態,實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態可怕,而且女秘書還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意外。和廖局長的約會,是二十多天之前訂下的,為了能和廖局長這樣對楊立群企業有直接影響力的官員會面,女秘書知道,楊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費了多少精神,這是近半年來,楊氏企業公司董事長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長楊立群卻吼叫著︰「取消!」女秘書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長的命令。
她決計想不到,楊立群如此失常,全是為了那個夢!
楊立群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並不覺的有什麼特別,醒來之後,夢境中的一切雖然記的極清楚,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了夢之後,不應該保持這樣清醒的記憶,可是這個夢卻不同。
楊立群在那個年紀的時候,除了那個夢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夢,別的夢,一醒來就忘記了,而這個夢,他卻記的十分清楚。
正因為他將這個夢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當這個夢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現,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過這個夢。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楊立群也不記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過一年。以後,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樣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著。
漸漸長大,同樣的夢,重復的次數,變的頻密。楊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當他十五歲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禮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記簿,他就有了記日記的習慣。于是,重復一次那個夢,就記下來了,他發現,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進展為六次,接下來的十年,每個月一次,然後,情況變的更惡劣,同樣的夢,出現的次數更多,三十歲以後,幾乎每半個月一次,而近來,發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個星期一次,重復著同樣的夢境,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潰,尤其是這個夢的夢境,極不愉快,幾乎在童年時,第一次做了這個夢之後,楊立群就不願意再做同樣的夢。
但是,近一個月來,情況更壞了,到最近一個星期,簡直已是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由于完全相同的夢境,幾乎每隔一晚就出現,以致楊立群有分裂成兩個人的感覺︰白天,他是楊立群,而晚上,他卻變成另一個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楊立群又做了同樣的夢。
前晚,楊立群在睡下去的時候,吞服了一顆安眠藥,同時他在想︰今晚,應該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昨天才做過同樣的夢,今晚不應該再有同樣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樣的夢,已經夠壞了,不應該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當楊立群想到了這一點時,他甚至雙手合十,祈求讓他有一晚的喘氣。
可是他最害怕出現的事,終于出現了。那個夢,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現的規律,變成每天晚上都出現。
昨晚,當楊立群在那個夢中驚醒之際,他看了看床頭的鐘︰凌晨四時十五分——多少年來,幾乎每一次夢醒的時間全一樣。楊立群滿身是汗,大口喘著氣,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又發什麼神經病?」
楊立群那時緊張到極點,一听到他妻子那麼說,幾乎忍不住沖動,想一轉身,將雙手的十根手指,陷進他妻子的頸中,將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盡管他的身子發抖,雙手手指因為緊握而格格作響,他總算強忍了下來。從那時候起,他沒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煙。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開始變化,他盡量避免接觸他妻子的眼光,同時還必須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語,「包括什麼人叫你想了一夜」之類。
那令的楊立群的心情更加煩躁,所以當他來到辦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極限。當女秘書倉皇退出去之後,楊立群又喘了好一會氣,才漸漸鎮定下來。
他的思緒集中在那個夢上。
一般人做夢,絕少有同樣的夢境。而同樣的一個夢,一絲不變地每一次都出現,這更是絕少有的怪現象。他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怨自己,隔天出現這樣一個夢,就應該去找心理醫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決定,楊立群便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听到了女秘書猶有余悸的聲音,吩咐道︰「拿一本電話簿進來。」
女秘書立刻戰戰兢兢拿了電話簿進來,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楊立群翻看電話簿中的醫生一欄,隨便找到一個心理分析醫生。
楊立群真是隨便找的,在心理分析醫生的一欄中,至少有超過六十個人名,楊立群只是隨便找了一個。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醫生叫簡雲。然後,他就打了個電話,要求立刻見簡醫生。
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楊立群找的心理醫生不是簡雲,我根本不會認識楊立群,也不會知道楊立群的怪夢,當然也不會有以後一連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楊立群偏偏找了簡雲。
我本來也不認識簡雲,認識簡雲是最近的事——經過講起來相當有趣,但不屬于這個「尋夢」的故事——我認識了簡雲之後,由于我們對同一心理現象有興趣,所以才會經常在一起。
我和簡雲都有興趣的問題是︰男人進入中年時期之後,更年期的憂郁,苦悶,是不是可以通過環境的轉變而消失。
這本來是一個相當專門的心理學,生理學相聯結的研究課題。簡雲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沒有資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認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學上來說根本不存在,純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且還和慣性的優裕生活有關。簡雲表示不同意,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時間,在他的醫務所中,以「會診心理學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見他的求診者。
這個研究課題相當沉悶,我只是說明,何以那天上午,當楊立群進來時,我會在心理分析專家簡雲的醫務所。
楊立群的電話由護士接听。那時,我和簡雲正在聆听一個中年人說他和他的妻子在結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來越隔膜的情形,護士進來,低聲說道︰「簡博士,有一位楊立群先生,說有十分緊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見你!」
簡雲皺了皺眉。別以為心理病不會有什麼急癥,一個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就需要緊急診治,和身體受到嚴重創傷一樣。
所以,簡雲向那個中年人暗示,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那個中年人又嘮嘮叨叨講了十來分鐘,才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離去。
中年人離去之後,門鈴響,腳步聲傳來,護士開了門,楊立群走了進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立群。楊立群將上衣掛在臂彎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極。
他高大,也可以說英俊,這時雙眼失神,而且滿面全是因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進門之後,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簡雲,想要開口,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種情形,不必說心理分析醫生,就算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滿懷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幫助。
簡雲先站了起來︰「我是簡雲博士!」他有指著我︰「這位是衛先生,是我的會診助手。」楊立群點著頭,伸手在臉上抹試著。
這時,簡雲已從一個冰箱中取出了一條毛巾給他抹臉,我也倒了一杯冰涼的酒給他。
楊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臉之後,神情鎮定了很多。簡雲請他在一張舒服的躺椅上躺下來。一般來說,來求教心理學醫生的人,都在這張躺椅上,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可是楊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堅決不肯再躺下來。
楊立群的年紀還輕,顯然未曾到達男性更年期的年齡,我雖然看出他的心境極不安,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樣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興趣,所以我準備告辭了。
簡雲正在向楊立群作例行的問話,楊立群的聲音很大︰「別問這些,告訴我,是不是有人……」
他說到這里,喘起氣來,聲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個夢,夢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樣?」
我一听到楊立群這樣說,心中「啊」地叫了一聲,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我所以在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理由講起來相當復雜,以後我自然會詳細解釋。簡單地說,因為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向我問過同樣的話!
我本已走向門口,這時,轉回身,在一張椅子上做了下來。
簡雲皺了皺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邊眼楮,這兩下動作,全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的聲音听來很誠懇。他道︰「做同樣的夢的例子很多,不足為奇。」
楊立群仍然喘著氣︰「一生之中不斷作同樣的夢,最近發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都受同樣夢境的困擾,也不足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時候,我臉上的神情,一定驚訝之極。至于我何以會忽然大受驚動,原因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像我說過幾乎同樣的話。
我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看到簡雲又托了托眼鏡,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月兌口道︰「是的,可以說不足為奇,我知道有一個人,和你一樣!」
楊立群立時向我望來,一臉困惑。簡雲也向我望來,有著責備的意味。我忙向簡雲作了個手勢,表示我不會再胡言亂語,由他去應付求診者。
簡雲沉默了片刻,說道︰「一般來說,夢境虛無縹緲,不至于給人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做同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現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現,那還不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簡雲的聲音听來很平靜︰「听你這樣說,在這個夢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楊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氣來,在他喘氣期間,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現十分厭惡、恐懼的神情,而且,連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經回答了,在這個夢的夢境之中,他的遭遇,看來何止不愉快,簡直可怕。
簡雲向楊立群作了個手勢︰「將這個夢講出來,你心理的負擔會比較輕。」
楊立群口唇掀動著,雙眼有點發直。
簡雲用幾乎催眠師用的那種沉厚的聲調︰「夢中的經歷,你一定記得?」
楊立群的身子開始發抖,聲音听來也十分干澀︰「記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
簡雲又道︰「你從來未曾對任何人講起這個夢嗎?」
楊立群用同樣的聲調道︰「是的。」
簡雲道︰「其實你早該對人說說你在夢中的遭遇。」
楊立群的神情更苦澀︰「那……有什麼用!」
簡雲立時道說︰「將這個夢當作秘密,就會時刻記住它,這或許就是重復同一個夢的原因。如果講出來,秘密一公開,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同一個夢了。」楊立群「哦」一聲,神情像是有了點希望。看他的情形,給這個夢折磨的很慘。他又呆了一會,在簡雲的示意下,終于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簡雲才安靜的問︰「夢一開始的時候,你是在……」
簡雲的引導起了作用,楊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條小路,路兩旁全是樹,那種樹,除了在夢境中之外,從來也沒有見過,那種樹……」
簡雲听到這里,可能感到楊立群敘述這種樹的形狀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時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楊立群講下去。
楊立群對那種樹,顯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從來未曾看到過那樣的樹,這一點,從他遲疑的形容詞中,可以听的出來。
他繼續道︰「這種樹的的樹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樹干上呈現一種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覺。樹葉是……心形的,葉面綠色,可是當風吹過來時,葉底翻轉,卻是一種褐灰色。」
楊立群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這是什麼樹,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這里,嘆了一聲︰「如果你肯花點時間,去查一查植物圖譜,你就可以發現,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在中國北部地區,幾乎隨處可見,那是白楊樹。」
簡雲見我和楊立群討論起樹來,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因為他逼切需要楊立群講出他的夢境,一條小路有什麼樹,在心理分析專家看來,全然無關重要!
他揚起手來,想阻止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可是我立時又將他揚起的手壓住。
簡雲的神情極不耐煩,楊立群倒像很有興趣︰「哦,那樣說,我做夢的所在地方,在中國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楊的分布地區極廣,在歐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楊立群搖了搖頭,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國,一定是在中國。」
簡雲催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道︰「我在這樣一條兩邊全是樹的小徑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夢里為什麼會有那樣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個人……」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向我和簡雲兩人作了一個手勢,以加強語氣︰「我在夢中見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夢中所做的一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始終迷迷糊糊。」
簡雲「嗯」的一聲︰「很多夢境全是那樣,你剛才說,你在夢中急急趕路,是要去見一個人。」楊立群道︰「好像是要見一個人。」
簡雲沒說什麼,只是示意他再講下去。
楊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貞節可風’四個字,是一座貞節牌坊,可能年代已很舊,牌坊的下半部,石頭剝蝕,長滿了青苔。穿過這座牌坊,我繼續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磚砌成的牆,不很高,牆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牆走,轉過牆角,有一扇門,看來是圍牆的後門。」
楊立群講到這里,我已經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如同聲吟一樣的聲音。
簡雲向我望來,現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你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
我連忙吸了一口氣氣,伸手在臉上撫模了一下︰「沒什麼,我很好。」
楊立群顯然沒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繼續道︰「那扇門,是木頭做的,很殘舊。門虛掩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那扇門的時候,心中會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講到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強調道︰「每次我來到門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訴自己︰不要推門進去,可是每一次,結果都推門進去!」
簡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的一聲。
楊立群繼續道︰「一推門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許多東西,有的,像圓形的石頭,我知道那是一種古老的石磨,我還可以叫出另外一些東西的名稱來,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轆轤,有水桶。可是還有一點東西,我根本沒有見過,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我問道︰「例如哪些東西?」
楊立群用手比劃著︰「有一個木架子,看來像是一個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許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個牆角上。」
我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那是我突如其來吞下一口口水所發出來的聲音。
簡雲說道︰「別打斷敘述!」
我立時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因為事情非常特殊。像楊先生剛才講的那個東西,你能知道是什麼嗎?」
簡雲憤然道︰「當然不知道,連楊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嗎?」
我的回答,是出乎簡雲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時道︰「是!我知道!」
簡雲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楊立群也以同樣的眼光望來,我不自由住嘆了一聲︰「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進槽去,將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黃豆,榨擠出油來。」
楊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簡雲不住托眼鏡,一臉不相信的神色。
楊立群反問我,說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詳細,何以你這樣肯定?」
我道︰「其間的緣故,我一定會對你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遲疑了片刻︰「請問我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敘述完畢之前,我無法作結論。」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來像是一個後院,我一進了後門,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裝的是黃豆。」
楊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給我踢了出來,我腳步不隱,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輪,滾了出去,撞在前面的牆上,發出了一下聲響。」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樣。」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又道︰「我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再向前走。圍牆內,是一座矮建築物,那建築物有一個相當大的磚砌成的煙囪。我來到牆前,站了一會,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還是繼續向前走,到了牆角,停了一停,轉過牆角,看到了一扇打開了的門,然後,我急急向門走去。」
楊立群講到這里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沒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楊立群本來在躺著在說話,敘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著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聲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的病人?」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再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
過了一會,楊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
簡雲一听到這里,陡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
我忙道︰「為什麼?」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
楊立群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
簡雲嘆了一口氣︰「那麼你說說,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著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
我在這時,也盯著楊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楊立群的敘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說,不單是引起了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
至于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說明白。
楊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怪味道。這種味道……」
楊立群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那是你的幻覺!」
楊立群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群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
簡雲听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群則詫異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麼氣味?」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放在壓榨的工具上,榨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
簡雲用手拍著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楊立群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別緊張,說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人向我敘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座!」楊立群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楊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診所說瘋話?」
我嘆了一聲︰「簡雲,你听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我們。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這樣叫我。」
他講到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
楊立群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里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個還留著一蓬絡腮胡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胡子,坐在一個極大……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著,揮了揮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著相當大的蒸籠,也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著一件長衫,手上還拿著一根旱煙袋。」
楊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群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是將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煙袋鍋上。」
楊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敘述。心理學家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群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
簡雲的神情帶著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
我和楊立群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群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的煙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胡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起,向我逼過來。」
楊立群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來到我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的時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這里,陡地怔了一怔,簡雲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子。
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時,楊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敘述著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群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的理由一致︰楊立群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听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且還帶著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說,應該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楊立群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于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3:29
尋夢 第二部︰另一個角度看怪夢
簡雲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他自然可以知道這種現象不平凡。這種現象,十分怪異︰一個人不知覺在心理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簡雲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態,已不再那樣不耐煩,而變的十分凝重。
楊立群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有任何異狀,只是自顧自在敘述︰「拿煙袋的將煙袋鍋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燒紅了的煙絲,在發出‘滋滋’的聲響,幾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說出來,東西放在哪里,我們五個人一起干的,你想一個人獨吞,辦不到!’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真的不想獨吞!要是我起過獨吞的念頭,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楊立群講到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轉動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氣。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拿煙袋的像是不信,那個瘦長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極鋒利,在蒸籠蓋上一劃,就劃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臉上比來比去……」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動著,好像這時,真有一柄鋒利的小刀,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
我和簡雲又互望了一點,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楊立群雙手掩住了臉︰「我早已經說過,這夢境令人絕不愉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恐怖,他們,這瘦長子,拿煙袋和大胡子,他們三人,一直在逼問我一些東西的下落,我卻不說……」
當他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願說,還是根本不知道?」
楊立群放下了掩臉的雙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夢里我是不肯說,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
楊立群喘了幾口氣,聲音突然發起顛來︰「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長子用開始用刀柄打我的頭,拿煙袋的用膝蓋頂著我的小月復,他們痛打我,打我……」
楊立群越是說,聲音越是發抖,神情也可怕之極,甚至額上也開始沁出汗來。
簡雲忙道︰「請鎮定一點,那不過是夢境!」
簡雲連說了幾篇,楊立群才漸漸恢復了鎮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澀︰「我應該告訴你們,每次夢醒後,我都感到被毆打的痛楚,而且這種痛楚,一次比一次強烈。昨天晚上在夢中被毆打,令我現在還感到痛。」
簡雲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在夢中受到了毆打,會感到被毆打的痛楚,那毫無疑問,是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
楊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來,聲音有點斷續︰「不過比起以後的發展來,受一頓打,不算什麼。」
「他們打了又打,我不斷叫著。過了好一會,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煙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腳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們三個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殺我,我心中害怕之極。那拿煙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我還沒說話,大胡子已經道︰‘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們成全你……’」
我忙揮了揮手,「等等,楊先生。你敘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夢境中,他們對你所講的話,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麼意思?」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還是那種感覺,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被我打斷了話頭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煙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過你,他們兩個也不肯。明天這時候,我們仍舊在這里會面。’」
「他話一講完,揮著煙袋,和瘦長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臨走的時候,神情仍然十分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腳。」
楊立群說到這里,伸手按向腰際,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腳。
他這種樣子,看在我和簡雲的眼里,有點駭然之感。恰好他向我們望來,發現了我們詫異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襯衣,露出他的腰際。我和簡雲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塊拳頭大小的暗紅色。
一個人的肌膚上,有這樣的暗紅色,本來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暗紅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記,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在听了楊立群的敘述後,又看到了這樣的一塊「胎記」,那卻令人感到極度的詭異。
楊立群放下了襯衣,神情苦澀︰「現在我還感到疼痛,我不知做過多少遍這個夢,在夢里,我這個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尤甚。」
簡雲吸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楊立群道︰「簡醫師,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個夢,如何干擾著我的生活?」簡雲苦笑了一下︰「整個夢境,就是那樣?」
楊立群搖頭道︰「不,不止那樣,還有……」
簡雲已顯然對楊立群的夢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說道︰「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站了起來,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們三個人走了,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走了進來。」
楊立群雙眼睜的很大,氣息急促,聲音異樣。這種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進來的那個人,對在夢境中的他來說,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極緊張。因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個人敘述夢境,夢境的經過,和楊立群所講的角度不同,但顯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說,楊立群所講的夢,我听另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敘述過。那另一個人的夢,和楊立群的夢是同一件事,不過在夢中,他和楊立群是不同的兩個人。
這實在是極其怪異。而這時,我心情特別緊張,是由于我相信,那個走進來的人,就是曾向我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在夢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
楊立群的神情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一听到我這樣問,他整個人彈跳了一下,吃驚地望著我,望了相當久,然後才道︰「是的,一個女人!」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進來的那個女人,腳步很輕巧,我本來已因為身上的痛楚,幾乎昏了過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掙扎著坐了起來。她也疾步來到我的身前,俯身下來,摟住了我,我緊緊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簡雲「嗯」的一聲︰「她是你的夢中情人!」
「夢中情人」這個詞,一般來說,不是這樣用法,但是簡雲這時用了這個詞,卻再恰當也沒有。在楊立群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叫「小展」的人,而那個女人,照他的敘述,毫無疑問,是小展的情人。
楊立群即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感到自己極愛她,肯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經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見到她,所以當她緊緊擁住我的時候,我向她斷續地說了一些話……」
楊立群向我望來,神情迷惘︰「我記得在夢中對這個女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簡雲道︰「你只管說。」
楊立群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神情妖冶而動人,我在直覺上,好像她的年紀比我大。因為她一來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撫我的頭發,吻我的臉額,而且不斷在說︰‘小展,小展,難為你了!’我就說︰‘翠蓮……’」
楊立群說到這里,又停了下來,補充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翠蓮,一定是,因為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她。」
我和簡雲點頭,表示明白。楊立群道︰「我說︰‘翠蓮,我沒有說,他們毒打我,可是我沒有說,為了你,我不會對他們說!’翠蓮一面用手撫著我的臉,一面親著我︰‘你對我真好!’我忍住痛,掙扎著想去擁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說,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說。今天他們打你,明天他們可能真要殺人,你也不能說?’」
我听到這里,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楊立群發覺我的神態有異,向我望來,我怕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的夢境進展下去的結果,是以遍過了頭,不去看他。
楊立群並沒有向我發問,只是說︰「當時我說︰‘不會的,翠蓮,我答應過不說就不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你死!’翠蓮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夢境中,我是一個那麼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簡雲互看了一眼,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楊立群的夢境,到了這時,已經漸漸明朗化了。在這個夢里,一共有五個人,四男一女,四個男人是︰拿旱煙袋的,大胡子,瘦長子,小展;女的是翠蓮。這五個人,做了一件什麼事,得到一些什麼東西。這東西的收藏地點,只有小展知道,那三個男人逼小展講出來,而小展不肯講。小展不肯講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答應過翠蓮不講。
而小展愛著翠蓮,翠蓮令他著迷,他甚至肯為翠蓮去死!
那個夢境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北方的一個鄉村,極可能是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的交界地區,具體的地點,是一座油坊。這的確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夢境。
楊立群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翠蓮講完了她放心這句話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說的!你願意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會有人知道!」我仍然心頭極熱︰「是真的!」翠蓮道︰「那太好了!」這是我听到她講的最後一句話。」
簡雲吃驚道︰「為什麼,那大胡子又回來,將那個叫翠蓮的女子殺死了?」
楊立群笑了幾下,笑聲苦澀之極︰「不是,她一講完了這句話,我就覺得心口一涼,眼前一陣發黑,什麼聲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做這個夢的次數還沒如此頻密之際,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漸漸地,我卻知道了!」
簡雲神情駭然︰「這個女人……殺了你?」
楊立群點頭道︰「顯然是,夢到這里為止,我醒來,而且,請你們看我左心口那個與生俱來的印記!」楊立群一面說著,一面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來。
我和簡雲兩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侞之下,大約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間,有一道看來簡直就是刀痕的紅色印記,大約四公分長,很窄的一條。
稍有常識的人,一看這個印記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鋒利的刀,從這個部位刺進去,被刺中的人,會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經死了。因為這個部位,恰好在心髒的正中。
而楊立群在夢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楊立群的夢也醒了。當時,只有小展和翠蓮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麼,刺死小展的,當然是翠蓮!
我和簡雲呆望著楊立群心口的紅記,半晌說不上話來。楊立群先開口︰「看,是不是像極了一個刀痕?」
簡雲「嗯」的一聲︰「太像了!你在夢境中,是死在一個你愛的女人手里!」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是,這經歷,比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更令人不愉快。」
簡雲挪了挪身子,接近楊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這個怪夢的蚤擾,從來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楊立群道︰「沒有!」
簡雲問道︰「你結了婚?婚姻生活怎麼樣?」
楊立群道︰「結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頓了頓︰「從去年開始,婚姻生活就出現裂痕,到今天,幾乎已經完結,可是她不肯離婚。」
簡雲又問︰「你對妻子也沒有講過這個夢境?」
楊立群搖頭道︰「沒有,對你們,是我第一次對人講述!」
簡雲作了一個手勢︰「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壓力,使得你的夢出現次數更多。在夢境里,你被一個你所愛的人殺死,這反映了你潛意識中,對愛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簡雲用標準的心理分析醫生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分析著楊立群的心理狀態,我在一旁听著,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醫生,你別忘記,他這個夢,從小就做,夢境根本沒有改變。在他童年的時候,有什麼對愛情,婚姻的失望?」
簡雲給我一番搶白,弄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不斷地托住他的眼鏡。
我立時又道︰「楊先生的夢,不能用尋常的道理來解釋,因為太奇怪,單是他一個人做這樣的夢,還不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也做同樣的夢!」
楊立群迫不及待︰「請你快點告訴我詳細的情形!」
我當然準備告訴楊立群詳細的情形,也好同時使簡雲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問題那樣簡單。要說這另一個人,做同樣的夢,得從頭說起。
劉麗玲是一個時裝模特兒,二十六歲,正是女人最動人的年齡。劉麗玲一直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出生時,是一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嬰,長大了,是可愛動人的小女孩,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少女,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女人。
劉麗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麗,正屬于這個時代的,她懂的裝飾自己,也有很高的學歷,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體高和標準的三圍,更有著一雙罕見修長的腿。
劉麗玲懂的許多現代的玩藝,音樂,文學修養也高,性情浪漫,喜愛鮮花和海水,活躍于時裝界,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維持自己的儀容整潔,永遠容光煥發。
這樣的一個美女,佔盡了天地間的靈氣,也享盡了天地間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兒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榮。劉麗玲有兩個秘密。
這兩個秘密,可以稱之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劉麗玲在十八歲那年,結過一次婚。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婚姻,一時沖動,嫁給一個和她的性格,志趣,愛好全然不同的人。當時,幾乎沒有人不搖頭嘆息,那個男人,甚至是樣子也極不起眼,接近猥瑣,連劉麗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這樣的一個男人結婚。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胡協成。請記住這個名字和這樣一個窩囊到了任何女人無法忍受的男人,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他佔有一定的地位。
這段不愉快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劉麗玲和胡協成分手。劉麗玲開始周游列國,在世界各地環游。
一直經歷了四年的游歷,她又回來了,在時裝界發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經歷,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動人,也增加了許多知識,至少在語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驚。知道劉麗玲在多年之前有過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並不多。
幸運的是,在這兩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劉麗玲沒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數少女更好。曾經結過婚,是劉麗玲的小秘密。
劉麗玲的大秘密是,她經年累夜,在有記憶的童年就開始,她不斷做同一個夢,而且,做同一個夢的次數,越來越是頻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場所出現,都像明星一般燦爛的女人,內心會受到這樣一個怪夢如此深刻的滋擾,這種滋擾,令她痛苦莫名。
劉麗玲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她內心所受到的困擾和痛苦,一直到兩個月前,她才第一次對人說起,而听眾只有兩個人︰我和白素。
劉麗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劉麗玲認識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帶她回家之前,我也沒有見過她,只是在報章,雜志上,或是電視上看到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極其能干和神采飛揚的一個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當白素扶住她進來,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看到劉麗玲的時候,決沒有法子將她和平時的印象聯系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認出白素扶進來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個哭泣著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緊緊抱住了白素,頭靠在白素的頸上,背部在不斷怞搐,淚水已經將白素的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進來,一面關上門。白素經常會做一點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這樣,扶著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回家來,倒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來︰「沒見過人哭?」
我忙道︰「當然見過,這位是……」
我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腳步輕松地向下走來。當我走下樓梯之際,劉麗玲已經坐下來,她仍然在哭著,怞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鎮定,不想再繼續哭泣。
所以,當我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頭來。
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本來化著濃妝,因為流淚,化妝化了開來,整個臉,像是一幅七彩繽紛的印象派圖畫!
她顯然也立時注意到我愕然吃驚的神情,立時轉過頭去,同時,以一種在怞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種聲調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個大花臉了!」
我听出,她雖然盡一切的力量來表示輕松,可是這種情形,只是使人覺得她的心頭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劉麗玲開始用紙巾將她臉上的化妝品抹干淨。五分鐘之後,她再轉過頭來向著我。我直到這時,才認出她是什麼人來。
她仍然帶著淚痕,但是卻掩不住那股逼人而來的美麗。尤其是她那種傷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麗,看來驚心動魄。
她向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衛先生,打擾你了。」
我攤了攤手︰「能有劉小姐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光臨,太榮幸了。」
劉麗玲又勉強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別說客套話了。衛,麗玲有一個大麻煩,你要幫她。」
白素說的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劉麗玲的這個「大麻煩」,如果她能單獨解決的話,她決不會帶劉麗玲來見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麼大麻煩,是白素無法單獨解決的話,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煩了。所以,剎那之間,我也不禁緊張起來,神情嚴肅︰「什麼麻煩?我,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並沒有開口說話。看她異乎尋常的苦澀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說她的麻煩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劉麗玲︰「她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皺起了眉。女人有時會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卻從來也不會!
劉麗玲一直在做一個夢!
這是什麼話?簡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個夢,那又算是什麼「大麻煩」?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應,只是「嗯」的一聲,接著,又「哦」了一聲︰「她一直在做夢?」
白素嘆了一聲︰「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復做一個同樣的夢。以前,大約每年一次,後來越來越頻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復一次。」
在白素這樣講的時候,我發現劉麗玲緊咬住下唇,現出十分害怕,厭惡和痛苦交集的神情。我道︰「劉小姐的夢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聲音︰「為了這個夢,她快要精神崩潰了。」
我向劉麗玲望去。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夢極怪,在那個夢中,我是另外一個人。」
人做夢,在夢里是另外一個人,那有什麼稀奇?莊子在夢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夢一開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邊,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劉麗玲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口井,唉,我該如何說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口真正的井。」
劉麗玲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過一口井。
劉麗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這口井,有著一圈圍牆一樣的井……圈?」
我點頭道︰「是的,或者叫井欄,不必去深究名稱了,你在井旁干什麼?」
我本來還像加上一句︰「不見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這句話卻被劉麗玲臉上那種深切的悲哀,打了回來,沒有說出口。
劉麗玲的聲音中,充滿了悵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邊做什麼,我雙手按在井……欄上,井欄上長滿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靜,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個倒影,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異特的裝扮。」她講到這里,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
照她的敘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夢中的她。
我忙道︰「裝扮是……」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襖,中國式,可是她……那個在井中水中倒影出來的女人,沒有將領子的扣子扣上,中國式的短襖,如果這樣穿法,很不莊重。」
我笑了一下︰「劉小姐,不必研究服裝怎麼穿法了,你所說的怪異,就是她的領子扣子沒有扣上?」
劉麗玲忙道︰「不,還有更怪的,她的頸上,有著幾道大約四公分長,半公分寬的紅印子!」
劉麗玲說到這里,抬起頭向我望來,臉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時,指著右額︰「這里,還貼了一種裝飾品,是一個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圓點……」
我听到這里,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響,站了起來,又立時做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點味道來了?」
我點了點頭,事情是有點怪。劉麗玲在夢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個女人的這種外形,在劉麗玲這樣生活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怪異。但是對我來說,盡管劉麗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一點也不會覺得這個女人的造型怪異。
那是很普通的一種造型,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北方,一般來說,有一種女人,被社會道德觀念和家庭婦女認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現在社會中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就喜歡作那樣的打扮︰衣服的領扣不扣,露出頸來,而且在頸上,用瓦匙或是小錢,刮出幾道紅印,以增嬌媚。
至于劉麗玲所說的︰「一種裝飾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圓點」,老天,那是一塊小小的膏藥。
這塊小小的膏藥貼上去的作用,並不是表示他們有病,只是一種裝模作樣的嬌態!我所以會驚訝地站起來又坐下,是因為真正覺得奇怪。劉麗玲不可能遇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這樣打扮的女人,早已經絕跡。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額︰「你所說的那個圓點,是一塊膏藥。」
劉麗玲道︰「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什麼當我做夢,我對著井水的時候,我會見到這樣一個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這種造型,在以前,中國北方相當普遍,或許你是在什麼電影里見過,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你夢里出現。」
劉麗玲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但是也沒有和我爭辯,只是繼續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有一股濃艷的妖冶。這個女人……我應該說那是夢里的我,當時從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覺得異常緊張,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決定。過了一會,我直起身來,用力踢開了井邊的一塊石頭,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條小路上,路兩旁全是農作物,路旁全是一種相當直的樹,樹葉的背面灰白色……」白素補充了一句︰「我看這種樹,一定是白楊。」
我當時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不認為路旁的樹是白楊還是榆樹有什麼重要。但是在我听到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講到了路旁的那種樹,我心中的吃驚,不必細說,各位也可以了解。
劉麗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我只是順手摘下了一片樹葉,放在口里含著,繼續向前走,經過了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穿過牌坊的中間部分過去,而是繞過去,因為牌坊的旁邊,根本沒有路,我繞過去的時候,一腳踏在一個凹坑中,跌了一交,腳踝扭了一下,很痛……」
劉麗玲講到這里,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樣的夢,醒來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過一交一樣,腳踝一直很痛。」
劉麗玲的話,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為這時,我心中在想著別的事,而且感到很吃驚。我做著手勢,吸引劉麗玲的注意,同時問︰「那牌坊……上面應該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劉麗玲道︰「有,上面是‘貞節可風’四個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來,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劉麗玲看到白素的手勢,揚了揚眉,表示詢問。我和白素,都假裝沒看到她的的這種詢問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們假裝得十分挫劣,所以給她看了出來。她用一種不滿的聲調道︰「兩位,這個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
白素忙道︰「多謝你對我們的信任。」
劉麗玲嘆了一聲︰「希望你們听了之後,有什麼意見,不要保留。」
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根據中國鄉村的一種古老觀念,有一種女人,不能在貞節牌坊下面經過,如果這樣做的話,被記念的那個貞節的女子,會對她不利,你在夢里,自然而然繞過去……」
劉麗玲不等我說完,就「啊」的一聲︰「我明白了,在夢里,在……那個夢里,我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我含糊其詞地道︰「大抵是這樣。」
劉麗玲伸手在臉上撫模了一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後來,還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這時,我對劉麗玲的夢,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興趣。趁她敘述停頓,我過去倒了一杯酒給她。
劉麗玲接過了酒杯來,她十分不安,有極度的困擾。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態,喝酒的動作,仍然維持著優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掙扎著起身,忍著腳脖拐上的疼痛……」
她講到這里,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劉麗玲怔了怔,由于我的神情緊張,她又想不到什麼地方說錯了話,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
劉麗玲道︰「我站起來,忍住腳踝上的疼痛……」
我搖頭道︰「剛才,你不是這樣講。」
劉麗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腳來,指著腳踝︰「剛才,你稱這個部位叫什麼?」
劉麗玲側了頭,想了極短的時間,才「啊」的一聲︰「是啊,剛才我不說‘腳踝’,而說‘腳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用這樣的一個詞,可以這樣叫?」我道︰「這是中國北方的方言。你曾經學過這種語言?」
劉麗玲搖頭道︰「沒有,那有什麼關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什麼關系,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來越緊張,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圍牆,走近去,看到牆腳處,有人影一閃,走在我前面。」
劉麗玲道︰「這時,我心中緊張到了極點,我連忙躲起來,躲在一叢矮樹的後面,那種矮樹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頭上被刺了一下……」
她講到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處,向我和白素望來,神情猶豫。
在她講到那種灌木上有刺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荊棘樹。我「啊」地一聲,說道︰「那是荊棘,給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劉麗玲的神情仍然很猶豫︰「會留下一個……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為什麼她要那麼問。我想了一想︰「這要看被刺到什麼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來︰「你在夢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擔心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嘆了一口氣︰「兩位,說起來你們或許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個疤痕。」我大聲道︰「不可能!」
這時,我已經被劉麗玲的敘述,帶進了迷幻境界,話講的極大聲,而且,現出了決不相信的神色。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淺米色的絲質襯衣,十分高貴。她解開襯衣扣子,我看到了那個「疤痕」。
「疤痕」並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圍之上,肩頭之下,近胸處,就是她剛才指著的位置。其實,那也不算是什麼疤痕,只是一個黑褐色的印記。劉麗玲是一個美人,肌膚白皙,這個印記,看來礙眼。
她立時掩起了衣服,抬起頭,以一種微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時道︰「這是胎記,每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
劉麗玲道︰「恰好生在我夢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你倒果為因了!正因為你從小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記,所以你才會在夢中,恰好就在個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劉麗玲的反應,和上次一樣,仍是搖著頭,不接受我的解釋,可是又不說什麼。
白素輕輕咳了一下︰「看起來,那個印記,真像是尖刺刺出來的。」
劉麗玲苦笑著︰「當時我也不覺得痛,可能因為太緊張,我只是順手從腋下怞出了一條花手巾,將手巾放進衣服,掩住了傷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個人,轉過了牆腳,我就立刻離開了藏身的矮樹叢,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著,同時留意劉麗玲臉上神情的變化。我發現她越說越緊張,像是真的一樣。她的雙手緊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發抖。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3:50
尋夢 第三部︰前生的孽債
在那一剎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只得听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牆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伙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有點楞頭楞腦,傻不里機的……」
她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重復地說道︰「傻不里機,傻不里機……」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
劉麗玲的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點「傻不里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的有點怪不可言。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伙子終于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我作了個手勢︰「例如什麼?」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的袋子,里面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
(我在听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油坊之中,用來榨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使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什麼。)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
(我在听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稱第一。)(所以,我听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木槽,都沒用什麼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
我听到這里,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劉麗玲點著頭。
我道︰「你……認識他?」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叫他。」我問道︰「你叫他什麼?」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什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他,便縮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她講到這里,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麼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麼詳細?」
劉麗玲道︰「我重復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素嘆了一聲,充滿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于看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踫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
為了使氣氛輕松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干什麼?在夢中,你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女俠?」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說什麼,也有疑問。她自顧自道︰「我踫了踫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刀,來做一件大事,至于是什麼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她講到這里,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于做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什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喃喃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听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動了一下,抬起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听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聲。」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什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牆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斷傳來呼喝聲,那個小伙子則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這里,嘆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在夢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什麼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什麼會有著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了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里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那三個人……」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嘆了一聲︰「這三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听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細,但我不必再重復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大胡子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什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听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真的可怕之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怞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听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系!」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什麼關系,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听覺和其他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拿旱煙袋的悶哼了一聲︰「不知躲在那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這里,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于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出來的。」
我越听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嗎?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胡子惡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女乃女乃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牆,我才連忙走進那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聲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嘆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有異性追求我。」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突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嘆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里,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夢里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義!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在夢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緊張,連自己也不知講了什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嘆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听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講到最後的一句話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听了之後,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立時變的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楮,在一剎那之前,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楮中的神情,卻充滿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怞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
劉麗玲仍在怞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鐘,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面淚痕︰「是的,在夢里,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分。這個夢……」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楮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楮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
劉麗玲一面講,一面哭著,神情極度張皇無依。我嘆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對于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什麼,只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呵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干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己上了樓。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玲的夢很怪嗎?」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什麼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听她敘述。」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听的很仔細。」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細,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聲︰「是麼?那又表示什麼?表示她殺過一個人?」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麼正經,以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間,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剎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回兒,她才道︰「你也想到了?」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歷?」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歷,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
我重復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嘆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那麼難說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
我所遲疑著講不出口來的那兩個字,就是「前生」。一個人有前生,這是由來以久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說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消滅,靈魂不滅,找到新的,又開始人的生活,那麼,上一次的生活,就稱之為「前生」。
雖然這種說法由來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過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學或靈魂學範疇之內。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過根據當事人敘述的一些記錄。譬如說,英國就有一個婦女,進入法國一個宮廷的後花園,感到自己到過這地方,而在經過了催眠之後,她說出,她是千年前的一個宮女,甚至完全可以記得當時的宮廷生活,等等。這種例子相當多,根據這種例子出版的書,也有好幾十種。
那只不過是一種記錄,由人講出來,問題就很多︰講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內?是不是人的潛意識作用?等等問題,都使得「前生」這件事,不能有結論。
當然有很多人,包括許多著名學者在內,已經十分肯定人有前生,靈魂不滅。我絕想不到,听一個人說他的夢境,結果竟然會牽涉到這樣玄妙的問題。
一個人,和他的前生,這種屬于靈異世界的事,給人的感覺,極其奇妙,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發怔,笑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緊張?像劉麗玲這樣的例子,雖然還未曾有過記錄,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經歷,她前生,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根據她這個夢來看,這個翠蓮,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甚至殺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更玄妙的問題︰「那難道劉麗玲要對她前生的行為負責?」白素想了片刻︰「這不是負責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而是……」
白素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措詞才恰當。我道︰「你想說什麼?還債?報應?孽債?」
白素陡地一揚手︰「孽債這個名詞比較適合。她前生殺了一個人,這個人臨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夢中不斷出現,這正是一種債項。她用她今生的痛苦,來賞還她前生的孽債。」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說越玄了。如果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幫助她。」
白素攤開手︰「我沒有說過可以幫助她,只是要將她心中的痛苦講出來,或許,她不會再做這個夢」。
劉麗玲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夢,我不知道,因為事後,白素沒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沒有再帶她回來。
一直到我遇到楊立群之前,對于劉麗玲的夢是她前生經歷,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這期間,我和幾個朋友討論過,意見很不一致。
在听了楊立群的敘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顯然有著聯系。楊立群在夢中,是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被殺。劉麗玲在夢中,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殺人。
他們兩人,各自做各自的夢,可是兩個人的夢,是同一回事!
由于這一點,什麼「日有所思」,什麼「潛意識」等等的解釋,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釋是︰那是他們兩人前生的經歷!
所以,我當在听楊立群敘述之際,心中驚駭,等到楊立群講完,我就講劉麗玲的夢講了出來。
我只講到一半的時候,心理學家簡雲已經目瞪口呆,楊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講完,楊立群的臉色灰敗,他用聲吟一樣的聲音道︰「衛先生,這……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我嘆了一口氣,先不發表我的意見,而向簡雲望去,想听听他這個心理學專家的意見。
簡雲皺著眉,來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確知衛斯理的為人,一定以為他在說謊。」我沒好氣地道︰「謝謝你,我們,現在,要听你這個專家的意見。」
簡雲道︰「除非,真有他們兩人夢境中經歷的那段事發生過。」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又怎樣?」
簡雲無目的的揮著手︰「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我想,那件事,發生在相當久之前,當時的那幾個人……小展……翠蓮什麼的,一定早已經死了……」
楊立群有點不耐煩︰「你究竟想說什麼?請痛快說出來,小展當然死了,叫人殺死的。」簡雲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學著,認為靈魂不滅,會轉世投胎……」
簡雲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為一個專家,突然這樣講,非常有失身份,連臉都紅了起來。
楊立群相當敏感,立時「啊」地一聲︰「難道這是我……前生的事?」
簡雲的神情更是尷尬忸怩,好像是在課室中答錯了問題的學生。我立時道︰「可能是!」
楊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我前生被一個女人殺死!」他講到這里,突然一本正經向我望來︰「衛先生,那個對你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是什麼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殺過我,我今生應該可以找他報仇?」
楊立群看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可是我卻說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而且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在這里,必須說明一下,由于當日在听了劉麗玲的敘述後,我和白素曾討論到「果報」,「孽債」等問題。所以,我在向楊立群和簡雲講及劉麗玲的夢時,根本沒有說到劉麗玲的名字,甚至也沒有說明這個做夢的人是男,是女。
本來,我真的準備介紹楊立群和劉麗玲認識,因為他們兩人的夢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認前生,在前生,他們一個是殺人凶手,另一個是被害者,這極有趣。
可是一听到楊立群這樣說法,我卻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人世間的恩怨本來已經夠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積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劉麗玲感到小展臨死時的眼光一直在向她報復,楊立群又這樣講,這使我在剎那間,完全打消了讓他們兩人見面的意圖。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認為你和那個人見了面後,會有什麼好處。」
楊立群卻堅持著︰「當然有好處,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奇特的夢境,因為我們兩人,都對這個夢那麼熟,這一定很有趣。」
我還是搖著頭,楊立群叫了起來︰「你答應過,介紹這個人給我認識」。
我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我答應過,但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楊立群盯著我︰「為了什麼?」
我很難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我不想回答。」
楊立群徒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見到這個人,就回刺他一刀,將他刺死。」
我一听到楊立群這樣說,不禁干笑了一聲。
我雖然不是怕他見到了劉麗玲之後刺她一刀,但總也有點類似的擔心。
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一直受這個夢的困擾,你來看簡博士,目的是想減輕精神上的負擔,我相信現在一定減輕……」
楊立群一揮手,粗暴地打斷我的話題︰「不,更嚴重。你不知道做這個夢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殺我的人……」
他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神情極其古怪,是他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那種樣子。簡雲和我,自然更加吃驚,一起望定了他。
楊立群當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並不想報仇,只是想減少痛苦。」
我吸了口氣︰「在夢中你捱的那一刀,並沒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個人打。」
楊立群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嘆了一聲︰「不!剛才我向你們講述夢境,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中刀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死,而是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楊立群講到這里,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類似怞搐的聲音。這種聲音起自他的喉間,他的喉結,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來,在他的喉際打轉,情景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我和簡雲屏住了氣息,望著他。他一直怞搐著,喘著氣,竟難以講下去。我不禁嘆了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個在夢中殺你的人,感到你臨死之前的眼光,極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懷恨。」
楊立群等我講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剎那之間,我心中的痛苦,憤恨,真是難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果我死了之後變成鬼,一定要是一個厲鬼,要加十倍的殘忍,向殺我的人報仇!我……是那麼的愛她,那麼信任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殺了我。」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到後來,他額上的青筋,現得老高,汗珠比豆還大,一滴一滴,向下滴來。他才進醫務所來的時候,情形已經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際比較,他才進來時,再正常不過。
簡雲很害怕,當楊立群越講越激動,站起來揮著手,咬牙切齒時,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對頭,如果楊立群再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形下講話,他會產生嚴重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真是「小展」。這種情形必須制止,是以我走過去,抓住了他揮動的手臂。
我抓的極用力,可以使一個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覺中驚醒。可是,我卻意料不到,楊立群的反應,竟是如此奇特。
他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慘厲。而且,他的口音也變了。他叫道︰「我不怕,你們再打我,我還是說不知道!」
簡雲在一旁,不由自主,發出一下聲吟聲。我也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松開了手。楊立群連推了幾步,跌倒在地。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著,劇烈發抖。
他那時的姿態,怪異到極點。我立時想到,「小展」被那旱煙袋,瘦長子和大胡子圍毆,可能就用這個姿勢來保護他自己。
楊立群的夢,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經歷,也只不過一直在他夢中出現,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擾。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楊立群,決不是夢中的「小展」。可是這時候,「小展」不但進入他的夢,而且,還進入了他的現實生活。
他蜷縮著,怞噎著,尖聲用那種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楊立群,活月兌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體生寒。簡雲手足無措,我雖然比較鎮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楊立群的身子越縮越緊,叫聲越來越淒厲,每一下叫聲之中,都充滿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極度的創傷,任何人都無法發出那麼痛苦的叫聲。
我看這樣下去,決不是辦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楊立群並沒有抗拒,立時給拉了起來,和我面對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雙眼接觸,心就不禁怦怦亂跳,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紅絲,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種痛苦,怨恨,難以形容。我雖然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這種眼神,還是嚇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楊先生!」
可是楊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聲音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嘶啞︰「為什麼?翠蓮,我那麼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你為什麼……?」
他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更令我駭然。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4:07
尋夢 第四部︰鍥而不舍尋找夢境
楊立群已經極不正常,我揚起手來,準備重重地打他一個耳光。
通常,人如果極度混亂,一個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簡雲就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小展,你愛翠蓮,肯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簡雲叫楊立群為「小展」,而且這樣問,已經知道他的用意。
簡雲是心理學專家,他看出楊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誘導他,使他逐漸恢復正常。
我明白了這一點,後退了一步。簡雲站在楊立群的對面,又將剛才的問題,細問了一遍。
楊立群立時嗚咽了起來︰「是的,是的。」
簡雲又道︰「你太愛她了!願為她做任何事,甚至願為她死?」
楊立群繼續嗚咽道︰「是……」
簡雲大喝一聲︰「小展,既然這樣,你死了,還有什麼可以記恨!你願意為她而死,你自己願意,還怨什麼?」
楊立群被簡雲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現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他陡地又啞著聲叫了起來︰「我願意為她死,可是……可是……她殺我……她殺我!那不同……她殺我,我那麼愛她,可是她心里沒有我。她心里,我還不如一條狗,我……我……」
楊立群嘶聲力歇地叫,簡雲又開始手足無措。我也發現,心理學專家的辦法,無法在楊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試一試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了手,一聲大喝,出手快如閃電,手才揚起,「啪」的一聲,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楊立群的右臉之間,傳了出來。
那耳光打得重,楊立群陡地側向一邊,撞在一張旋轉椅上。挨住了那張椅子,椅子轉動,他也隨著轉動。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聲,跌倒在地,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出,昏了過去。
簡雲嚇了一大跳︰「你將他打昏了!」我瞪了簡雲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簡雲嘆了一聲,拿起一大瓶冷水來,我忙攔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來之後,仍然像剛才的樣子,我們怎麼辦?」簡雲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夢中的小展,這是嚴重的精神分裂,必須由精神病專家來治療。」我苦笑了一下,的確,如果楊立群醒來之後,和剛才一樣,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瘋子,自然只好送進瘋人院去!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個人,如果被一個不斷重復的怪夢弄瘋,那多可怕!我沒有再說什麼,向簡雲做了一個手勢,簡雲將一大瓶冷水,向楊立群的頭上,直淋了下去。楊立群慢慢睜開眼來,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剛才完全兩樣!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起來。他一面抹著臉上的汗珠,一面問︰「發生了什麼事?」簡雲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簡雲的意思︰「沒有什麼,你突然昏了過去,可能精神太緊張,我們用水將你淋醒了過來。」
楊立群的神情,極度疑惑,又用手模著他的臉,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邊臉,已經紅腫了起來,當然會感到疼痛。
他一疊聲追問道︰「有人打我!為什麼?」
我和簡雲互望了一眼。剛才「化身」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這倒有點像是俗稱「鬼上身」的靈魂附體。可是楊立群的情形,堪稱特別之極,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說,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經歷,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現!(如果承認楊立群的夢境,是他前生的經歷)我忙道︰「楊先生,沒人打你,你跌倒的時候,臉撞在桌子上。你突然昏了過去,我們都來不及扶你,真對不起!」
楊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聰明,看得出如果追問下去,我們也決計不會再說什麼,是以他索性不再問,只是道︰「我這個夢,是我前生的經歷?」
我這時,十分後悔將劉麗玲的夢講給他听。如果我沒有說什麼,就可以用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這件事而令楊立群信服。這時,如何解釋同一事故,在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夢中出現?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假定。」
楊立群「哦」地一聲︰「這樣說來,在若干年前,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在中國北方的一個油坊之中,一個叫‘小展’的人,曾被三個人毒打,而且被一個他所愛的女人殺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
楊立群立時反駁︰「不是理論上,是實際上,應該如此。」
我做了一個隨便他怎麼說的手勢︰「不過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楊立群反應理智︰「是的,先必須肯定有前生。」他講到這里,頓了頓︰「其實,在邏輯上,可以反證。」
我怔了一證︰「什麼意思?」
楊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相反的,如果證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個油坊,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那就可以證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干笑了兩聲,打了幾個「哈哈」︰「你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證明若干年前,在一個油坊中發生過那樣的事?」
楊立群沒有答覆我這個問題,只是緊抿著嘴,不出聲。過了一會,他才道︰「衛先生,謝謝你告訴我另一個人的夢。雖然你不肯講出這個人的身份名字來,但至少我知道,曾殺了我前生的人,現在還在。」
我听得他這樣講,不禁又驚又怒︰「楊先生,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楊立群道︰「我只不過指出一個事實。」
當時,我怒氣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動手,只是道︰「你這樣說,全然不符合事實,殺小展的女人,早已經死了。」
楊立群道︰「可是她卻投生了!」
我大聲道︰「那又怎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楊立群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個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記憶,那個人有翠蓮的回憶,交集在一起,事情並沒有完。」
我本來還想講什麼,但是繼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費唇舌。
首先,他無法證明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油坊中發生過什麼事。就算證明了,他也無法知道劉麗玲是有另一個夢的人。
可是,他詭異無比的神情,令我有異樣的感覺,我道︰「楊先生,你現在日子過的很好,事業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個鄉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生的事?」
楊立群月兌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聲道︰「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我一點也不快樂。不將這個夢境中的一切清楚,這一輩子,也決不會有快樂,你再勸我都沒用!」
我見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自然沒有什麼可說,只好攤了攤手。
我道︰「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決計無法在我這里得到那個人的消息。」
楊立群听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楊立群才道︰「好。」他講了一句「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到時再說。」
我不明白他「到時再說」是什麼意思。而楊立群卻已經轉過身去,和簡雲握了握手︰「謝謝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在衛先生的敘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夢境,原來還有這樣超特的意義。」
我啼笑皆非︰「也沒有什麼特別意義,我勸你不必為這個夢傷腦筋。」
楊立群又發出了詭異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應該怎麼做!」他說著,徑自向門口走去,簡雲替他開了門,楊立群將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簡雲關好門,背靠在門上,向我望來。我聳了聳肩︰「我們盡了責,他來的時候,精神異長緊張沮喪,走的時候卻充滿了信心。」簡雲不住托著他的眼鏡,來回渡了幾步︰「你不應該將另一個人的夢,講給他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兩個月前,听到過這樣的一個夢,今天又听到楊立群的敘述,你會怎樣?能忍得住不講?誰回想到他竟然這樣神經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簡雲又來回渡了幾步︰「看他剛才昏過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萬不能讓他知道另一個人是什麼人。」
我道︰「放心,他不會在我這里得到消息。」
簡雲道︰「別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對白素一說,白素自然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至于劉麗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對我和白素講了她的夢境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倒大可以不必擔心楊立群會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別人也不會知道!」
簡雲搓了搓手︰「那樣,或許比較好點。」
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怕什麼?」
簡雲神情苦澀︰「很難說,整件事情,詭異到這種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發生。」
他講了之後,過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突然向我問來︰「衛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什麼人?」
我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無名火冒三千丈,立時沒好氣地大聲道︰「誰知道,或許就是那個絡腮胡子,再不,就是那個拿旱煙袋的!」
簡雲連連揮手︰「別開這個玩笑。」
我因為急于要回去,和白素見面,告訴她會晤楊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簡雲的醫務所多逗留,告辭離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來,然後,原原本本將楊立群講述的一切,復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當她在听人敘述一件事之際,絕少在中間打岔。等到我講完,我已經從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極度的興趣。可是,她卻說道︰「你不該將劉麗玲的夢講出來。」
我呆了一呆,簡雲曾經這樣說過,白素又這樣說,我只不過呆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你是怕楊立群去對付劉麗玲?」
白素的語氣,和簡雲一樣︰「誰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們不必瞎擔心了!」
白素又發了一會怔,也沒有再說什麼。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斷地討論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還曾特地去接近劉麗玲,可是幾天之後,她就放棄了。因為劉麗玲非但絕口不提及她的夢,而且還有意疏遠白素。看來她對于自己曾向我們講述她的夢,表示相當後悔。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進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漸漸淡了下來。一直到我和簡雲研究的課題,告了一個段落,也未曾再見過楊立群出現在簡雲的醫務所。
大約是我和楊立群見面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電話。
小郭,本來是我進出口公司中的一個職員,後來開設了一家私家偵探社,早幾年,已經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偵探事務所,早已裝上了電腦,事業發展得極理想,已經是他這一行中的權威了。人一當了權威,總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來,我和他的聯絡也逐漸減少了。他忽然會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古怪的司發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歡古怪事情的。我在電話中,听到了他權威的聲音,道︰「我的偵探社,接到了一宗奇異之極的委托!」
我「哦」地一聲,道︰「要你查什麼?」
小郭道︰「一件謀殺案!」
我立時道︰「謀殺案不是私家偵探的業務範圍,你還是多替有錢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婦好!」小郭給我說得連權威的聲音也變得狼狽起來,說道︰「別取笑我,這件謀殺案,是發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點生氣道︰「要查什麼?」
小郭道︰「這還不算奇,奇怪的事,還在後面。不單不知道謀殺案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點也沒有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謀殺案,時間、地點全是不可或缺的線索,如果連這點線索都沒有,又怎麼知道會有這樣的一件謀殺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說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還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種稱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態度,听他講下去。小郭道︰「那件謀殺案中的死者,叫作‘小展’。」
我一听到這里,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給我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了?」
我笑道︰「沒什麼,我只不過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說出來,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別開玩笑了,你怎麼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麼說?」
听得我這樣講,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廣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沒有怎麼樣。」
我嘆了一聲,道︰「好吧。本來,至少可以贏你一箱好酒,那個凶手,是個女人,叫翠蓮,對不對?」
我的話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聲吟聲,但是隨即他就道︰「你認識那個委托人?」
我笑了起來,道︰「對,一戳穿,就一點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沒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線索,只是時間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地點是中國北方,山東、江蘇交界處的一個農村中,凶案發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點的附近,有一條通路,兩旁全是白楊樹,還有一座貞節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兩字,就知道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楊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講到這些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難根據這點線索找到地方的,你該知道,近三十多年來,這個地方,經歷了多少戰爭?經歷了多少動亂?什麼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小郭嘆了一聲,道︰「我也這樣說,可是這位楊先生,一定要我們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門,你隨便派一個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錢,何樂而不為?」
小郭道︰「可是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楊先生為什麼要查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這樣問,一定是楊立群未曾向他說過自己的夢,所以小郭也覺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道︰「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為他的反應很冷談。他又講了幾句,就掛上了電話。我在放下電話之後,呆了半響,心中想,楊立群原來真是這樣認真。
他如果是這樣認真,我倒有必要去見一見他。但是我立時又想到,如果他這樣認真的話,我去看他,他向我逼問另一個人是誰時,我也不易應付,所以還是不要多找麻煩的好。
我既然決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煩,自然也將這件事擱過一邊,只是略對白素提了提就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電話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出去,才到門口,門鈴就響了起來,我順手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我問道︰「請問找誰?」
那「陌生人」卻立時開口,道︰「衛先生,是我,我是楊立群。」
他這樣一說,我真嚇了一大跳。本來,我認人的本領是極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說自己是楊立群,我真的認不出他來。
他變得又黑、又瘦,滿面倦容,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來像是生意失敗,流落街頭已有好幾個月之久一樣。我忙道︰「啊,是你,你……」
楊立群模了模自己的臉,道︰「我變了麼?最近半年來,我完全改變了生活,那地方的日子真不好過,生活程度低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剛果?」
楊立群道︰「當然不是。我在一個叫‘多義溝’的小地方,今天才回來,沒回家,就來看你。」
我一面讓他進去,一面道︰「多義溝?那是什麼鬼地方?我沒听說過!」
楊立群道︰「多義溝是一個鎮,一個小鎮,離台兒莊大約有六十公里,在台兒莊以西。」
我一听到「台兒莊」三字,幾乎直跳了起來,盯著楊立群。楊立群看我盯著他,又出現了那種近乎狡猾的笑容來。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楊立群道︰「是的,我早說過,我極認真。」
我無意義地揮著手,道︰「你……找到了?」
楊立群的神情更狡獪,狡獪中,還帶著一份異樣的洋洋自得的神態。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聲吟聲,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還在?」
楊立群道︰「是,在落後地區,就是有這個好處,幾十年的時間,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異,可是落後閉塞的地方,幾十年全是一樣的,我先給你看這些照片,再向你講經過!」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客廳,一起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雙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只紙袋來。然後,打開紙袋,怞出了十來張照片來。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當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術十分差。不過,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條小路,小路兩旁,全是白楊樹,白楊樹都十分粗大,比楊立群敘述他夢境時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徑,楊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徑,道︰「我的夢一開始,就是走在這樣的小徑上。雖然事情隔了很多年,兩旁的白楊樹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這條小徑,就立時可以肯定,那是你我夢中小徑,因為我對這條小徑,實在太熟悉了!你看,這里有一塊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這是我在夢中見過千百次的情形!」
他一面說,一面又伸手在路邊的一個凸出點上,指了一指。的確,是有一塊大石,埋在路邊。
楊立群道︰「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這條小徑的,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楊立群道︰「經過其實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間私家偵探社,叫他們派人過去查,可是那私家偵探社,號稱是全亞洲最好的,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查不出來,所以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我听任他這樣批評小郭的偵探社,心里只覺得好笑,心想要是小郭在的話,就一定會和他打架。
楊立群又道︰「我記得你說過,事情發生的地方,可能是山東南部和江蘇交界之處。
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但是為了要弄清楚我夢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曾經發生過,所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聲,道︰「真是勇氣可嘉。」
楊立群道︰「不是勇氣,是決心。我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盡我力量做成功。我是參加了一個貿易談判代表團進去的。你知道,那種閉塞社會之中,如果不是有特權的話,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辦法,只是點著頭,示意他繼續向下講去。楊立群又道︰「在我到達後,和他們的負責人表示,我要到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一行。他們問我的目的是什麼。我說,我的紡織廠,需要大量的高級原棉,那一帶,正是華東出產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提供先進的棉花種植法,和改進棉花品種的外國經驗。」
楊立群真可以說是深謀遠慮到了極點。我嘲笑他道︰「你為什麼不對他們的負責人說︰你是要找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在開他的開玩笑,瞪了我一眼,說道︰「扯蛋!」
我听得他那樣說,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說八道。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續道︰「于是他們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臨城縣人,也供給我車子。我們從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帶兜著卷子,我裝成要深入了解,有時候,往往棄車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極了。」楊立群在商業社會中,是一個極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雖然不至于窮奢極侈,但總也極其養尊處優,而他竟然肯到窮鄉僻壤去過這樣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夢境中的事,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他不禁起了幾分敬意,態度也改變了許多,道︰「是,那當然辛苦。」
楊立群听出了我語意中對他的尊敬,顯得很高興,道︰「尤其是當我長途跋涉之際,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心中茫茫。我對帶路的那個姓孫的人說,要找一條兩旁有白楊樹的小路。他說在這一帶,到處是白楊樹。我說要找一座貞節片坊。他更笑了起來,說貞節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沒想到中國有那麼多從二十歲起就開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憐,為了一座牌坊,她們那幾十年,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
我听他忽然對女人的守寡問題大發議論,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將問題岔開去。楊立群忙又道︰「我又說,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孫的說油坊也到處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經過一個叫多義溝的小鎮,那小鎮的街道,是用石板鋪起來的,簡直就像是拍電影的布景一樣,兩旁有點房屋店鋪。這樣的小鎮,在這些日子來,我經過了許多。我們乘坐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在小鎮的街道上駛過之際,引來了不少孩童,跟在後面。一進入這個小鎮,我心中已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事情又十分湊巧……」
他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眼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道︰「車子在大街中停了下來,因為前面有一輛用馬拉的大板車,裝滿了一只只開頭十分奇特的竹簍子。竹簍子里面,好像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只,想是從車上滾了下來,打碎了,瓦罐中裝的油,全部漏了出來,許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順手拿到的東西,在將漏在地上的油盛起來。一個女人,甚至當街月兌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讓衣服將油吸起來帶回去。」
楊立群講得十分生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這樣的經歷,當然是不能憑空想出來的。
我本來想給他講一講中國北方鄉村中的農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講下去,所以忍住了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繼續道︰「車子駛不過去,我只好落車。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車上,用紅漆漆著‘第三生產大隊油坊’的字樣。我就向駕車的那個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臉紅耳赤,正不知道怎麼才好,當然是因為他弄了一罐油的緣故。一听得我問,沒好氣地道︰‘不是油坊的,難道是別的地方的?’姓孫的忙過來大聲叱喝道︰‘這位是國家貴賓,你怎麼這樣無禮?’」
楊立群詳細講述經過,我並沒有阻止他。楊立群拿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又道︰「趕車的被姓孫的一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當地的土話,你倒學了不少回來。打哆嗦,多久沒听到這樣的話了。」
楊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對于當地的土話,領悟能力提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學著講,也很容易上口。就是憑這一點,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是在這一帶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為止。」
我沒有向他講,當日在簡去的醫務所中,他神情詭異地雙手抱著蜷縮在地上時,所講的幾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語。
楊立群又道︰「那趕車的神態立時變得恭敬道︰「是,是油坊來的。」我問他︰「油坊在哪里?」本來,我已經看過了超過十多個油坊,沒有一個是我夢境中的。這時,我這樣問,心里想,不過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麼大希望。誰知那趕車的道︰「不遠,不過七八里地,過了貞節牌坊就是。」我一听得他這樣說,心頭已經狂跳了起來,一時之間,幾乎窒息過去。」
而當我緩過氣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會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句話,甚至是完全未經過我的大腦的,全然是自然而然,從我的口中滑出來的。我道︰「就是秦寡婦的那座貞節牌坊?」那趕車的也不覺得意外,連聲道︰「是!是!」那姓孫的可能本身的職業比較特殊,立時神情變得極其驚覺和訝異,毫不客氣地瞪著我,道︰「楊先生,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為講錯半句話,雖然我是貴賓的身份,一樣會有極大的麻煩。可是我又實在無法解釋我何以會知道的。我甚至無法解釋我何以會這樣講。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隨便猜猜,就猜中了。」當然我這樣的解釋,不能令姓孫的滿意,剎那之間,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十分猙獰的神情來。
我轉過頭去,不去看他,但是卻大聲對他道︰「孫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孫的來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楊先生,我想請問你,你一路來,棉田經過不少,你沒有興趣,對油坊那麼有興趣,究竟你有什麼目的?」
姓孫的詰詢,已經算是相當嚴厲的了。幸而我的反應快,已經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孫先生,這是一個秘密,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一听說是秘密,姓孫的神情更加緊張。我立時又道︰「這一帶盛產棉花,棉籽可以提煉出品質很好的油來,而你們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發現當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傳統的自棉籽提煉食油的做法。現在我發現沒有,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這種可供利用的資源,不應該浪費,本來我想回去之後,再向你們上級提出的。現在你既然問起,我也只好先說了!」
我這一番編出來的話居然有了用處,姓孫的連連點頭,道︰「是,你說得對。中國民間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過棉籽油有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所以不很受民間的歡迎!」
我忙道︰「有一種化學劑,可以闢除這種難聞的氣味!」
姓孫的听了十分高興,我們棄車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種種的話,來消除姓孫的對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條小徑時,我卻實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沖動。姓孫的觀察力很敏銳,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道︰「楊先生,你對這里的地形,好象很熟,剛才一直是你在帶路,有好幾條叉路,你在叉路之前連停都不停,就選擇了該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過這里?」
「這時候,我心頭的激動、興奮,真是難以形容。姓孫的話,我也沒有十分听進去,但的確,我在經過叉路口時,連想也不想,就繼續向前走,這里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一樣!而到了這條兩邊全是白楊樹的小徑之後,我絕對可以肯定,我到過這里,不是在夢里到過,是真正到過這里!」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氣,向我望過來。
我也被他的敘述,帶到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在夢中見過這條小徑許多次,你對之感到熟悉,也不足為奇。」
楊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單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地方一樣,太熟悉了。有許多事,是在夢中未曾出現過的,都一下子涌了出來,雜亂無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環境有關。我向前奔過去,奔到了剛才我指給你看的那塊石頭旁,我停了下來,我就立時想到,就在那塊石頭之後,我第一次觸模她的胸脯,這是我第一次撫模一個女人的胸脯!」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這個字眼,好象不怎麼對。」
楊立群瞪著我,像是並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對,過了半晌,他才道︰「不對?哦,是的,我不應該說‘我’,應該說是小展。」
我道︰「對,這樣,才比較理智一些。你要緊緊記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時,卻完全無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經歷,完全進入了我的腦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開來,我道︰「當時的情景或者會令你迷惑,但至少現在,你應該清醒。」
楊立群低下頭去好一會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將他和小展分開的原因。所以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道︰「你只不過听我說了一個開始,等听完之後,你再下結論好不好?」
我只好答應他,因為的確,他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楊立群又道︰「這真是奇妙已極的一種感覺。當我在那條小徑中奔著的時候,我象是回到自己童年時慣到的地方一樣。而那是在我夢境里出現過千百次的地方。可是,當我來到小徑的盡頭處,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時候,我卻害怕了起來。」
「過了牌坊不遠,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個人在等我,他們會拷打我,向我逼問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後,又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殺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但是,我卻又立即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幾十年了,我夢中所見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記憶,不會是如今出現的事實,我可以放膽向前走過去。」
「當我在貞節牌坊之前停下來的時候,那姓孫的已經氣喘如牛地過來,臉上現出怪異莫名的神情來,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楊先生,你怎麼啦?」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緊跟在我的身邊。」
「不多一會,我就看到了圍牆和油坊的煙囪。圍牆和夢中所見的多少有點不同,你看。」
楊立群給我看第二張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攝的,可以看到圍牆遮不住的油坊建築物,和那根看來十分礙眼的煙囪。
楊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圍牆,道︰「圍牆可能倒坍過,又經過修補,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但是貼牆腳的野草,幾乎就和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講到這里,又以異常興奮的神情,指著圍牆過去一點的那兩扇門,道︰「看到這兩扇門沒有?當時我,小展,就在這扇門前徘徊了好久,而當時,翠蓮就在轉角處窺伺我。」
那兩扇門,在照片中年埡,十分殘舊,的確已有許多年的歷史了。
楊立群緊接著,又給我看第三張照片,那是一個後院,堆著很多雜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幾十年來,甚至連黃豆的包裝法也沒有改變過,用的仍然是蒲草織出來的草包。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楊立群解釋道︰「小展那次到這個院子的時候,院子里沒有人。當時油坊不在生產。現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沒有變。」
我听過兩個人詳細對我敘述這個院子的情形,這兩個人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他們講述的只是他們夢中的情形,但由于他們講得十分詳細,所以,連我這時一看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楊立群又給我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油坊之內的情形。他聲音也變得急促,說道︰「你看,你看這石磨!你看這石磨!當他們三人毒打我的時候,我的血……」
我大聲糾正他,道︰「小展的血!」
楊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濺在這個大石磨上。而我這時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後,就躺在這里,而翠蓮,就是在這里,將小展刺死的……」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4:26
尋夢 第五部︰不是冤家不聚頭
照片中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鄉村油坊。這個油坊,在楊立群的夢中,千百次重復地出現,實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經歷之外,不能再有別的解釋。
楊立群也恰在這時問我︰「對這一切,你有什麼解釋?」
我道︰「有。」
楊立群對我回答得如此快,有點驚呀︰「你有什麼解釋?」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一听到我這樣說,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經歷……是我前生的經歷。」
接著,他一張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口井,就是那另一個人對你說,翠蓮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過另一張照片︰「這就是那一叢荊棘,也是你說過的,翠蓮曾在這里,不小心,給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老人。那老人滿臉全是皺紋,說不出有多大年紀,手里拿著一桿極長的旱煙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夢中那個拿旱煙袋的——」
楊立群看出了我的吃驚,也知道我為什麼吃驚,他道︰「當然不是,那是另一個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歲了。」
我「哦」地一聲,對這個老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事實上,那些照片,已足夠證明很多事情了,所證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靈魂和關系的一種延續,這許多問題,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馳物外。我思緒相當亂,竭力鎮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無法證明曾發生過那些事。」
楊立群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種神態,令得我直跳了起來,叫道︰「你……也已經證實了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楊立群「哈哈」笑了起來︰「不然,我為什麼替那個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楊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後,我就在多義溝住了下來,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個派來陪我的,緊張絕輪,離開了我一天,到台兒莊去請示他的上級,結果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出,想來是他的上級叫他別管我的行動。」
「于是,我就開始了我的調查行動。在這里,我必須說明一點,我在多義溝住的時間越久,對這個地方,就越來越熟稔,小展的經歷,也更多涌進我的腦子。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展家村,現在叫什麼第三大隊第七中隊,我甚至可以記得,當初我……小展是怎麼爬上那株老榆樹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問那老年人,當時有沒有一個叫展大義的,可是問來問去,沒有人知道。」
楊立群講到這里,我大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義?」
楊立群道︰「我一進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覺睡醒之後,自然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叫衛斯理一樣。」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問什麼。
楊立群道︰「我甚至來到了村西的一間相當大破舊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義以前就住在這里,有誰還記得他?」可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問起他們是不是還有保留族譜,卻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頓,我又追問如今住在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說出來的也全不對。」
「我已經找對了地方,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小展,也沒有人知道翠蓮,這真令我發狂,我不斷的向每一個人追問,並且說,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們生產大隊每個中隊一架收音機,可以送他們怞水機,總之是他們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送。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許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個中年婦人,扶著李得富來間我。我和李得富對話全部用錄音機錄了下來,你要不要听?」
楊立群一面說,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望著我,我罵道︰「廢話,快放出來!」
楊立群取過一只盒子,盒中有幾卷微型錄音帶,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編號,他取過了第一個帶,放進機內,按下了摯。
我立時听到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講的是魯南的土語。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為了方便起見,我講錄音帶上,楊立群和李得富的對話,一字不易,錄在下面。錄音帶中除了楊,李對話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帶李得富來的那個婦女。另有一個魯南口音也相當重濃的男人聲音,那是陪楊立群的那個姓孫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上的對話︰
李︰(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個叫展大義的人?
楊︰(興奮地)是,老太爺,你知道有這個人?
李︰(打量楊,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一種極奇怪的神色來)先生,你是展大義的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楊︰(焦急地)我不是他的什麼人,你也別管我怎麼知道有這個人,我先問你,你是是不是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李︰俺怎麼不知道,俺當然知道,展大義,是俺的哥哥!(神情淒楚,雙眼有點發直)
楊︰(又驚又喜,但立時覺出不對)老太爺,不對吧,剛才那位大娘,說你姓李,展大義怎麼會是你哥哥?
孫︰(聲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別胡亂說話!
李︰(激動,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來姓展,家里窮,將俺賣給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義是俺大哥,俺哥倆,雖然自小分開,可是還常在一齊玩,展大義大俺七歲。
楊立群在這時,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掣︰「我那時,拼命在回憶,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弟弟,可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或許,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記得起來。」
我沒有表示異議,楊立群放開了暫停掣。
楊︰(焦急莫名地)你還記得他?
李︰俺怎麼不記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來,口中喃喃有詞,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是韓大帥發號施令,是民國……
孫︰(怒喝)公元……李︰(有點惱怒)俺可不記得公元,是民國九年,對哩,民國九年,俺那年,剛剛二十歲,俺是屬……(想不起來了)……
楊︰老大爺,別算你屬什麼,展大義……他……(聲音有點發巔)他是怎麼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這里捅了一刀,殺了的,俺奔去看他,他兩只眼睜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閉眼……─
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死在什麼地方?
李︰死在南義油坊里,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立群又按下了暫停掣,問我︰「你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
我有點啼笑皆非︰「快听錄音帶,我當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楊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這樣的名詞,所以才覺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個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蓮。翠蓮的造型,在劉麗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際,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
楊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這名詞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憐的了,他所愛的,是一個……一個……風塵女子!」
楊立群對小展和翠蓮當年的這段情,十分感興趣,他又道︰「小展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伙子,翠蓮卻久歷風塵,見過世面,衛先生,你想想,這兩個人踫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悶哼了一聲,不予置評,而且作了一個手勢,強烈的暗示他,別再在這個問題上兜圈子,還是繼續听錄音帶好。
可是楊立群卻極其固執,還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那情形,就像貓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楊立群在這樣說的時候,面上的肌肉跳動著,現出了一股極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駭然。
第一次遇到楊立群,我就看出,楊立群有嚴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學中,很常見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癥」。而楊立群的情形,卻恰好與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學上,以前是不是有過楊立群這樣特異的例子,只怕也沒有一個專門名詞。所以只好姑妄稱之為「精神合並癥」。
楊立群的癥狀是︰他將他自己和一個叫小展的人,合而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個女人給殺死,臨死之前,心中充滿了恨意,如今在楊立群的身上延續。
本來,這只是楊立群一個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時由于不知道事態這樣嚴重,向楊立群講了劉麗玲的夢。
那使得楊立群知道,殺小展的翠蓮,就是某一個人。
既然在精神狀態上和小展合而為一,他自然也會將翠蓮和劉麗玲合而為一。也就是說,如果他知道了劉麗玲在夢中是翠蓮,或者說,他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那麼會對劉麗玲采取什麼行動?
毫無疑問︰報仇!
這種推論,看來相當荒誕,但是在楊立群如今這樣的心態下,卻又極其可能成為事實。
我慶幸只說了劉麗玲的夢,而未曾講出做夢的是什麼人,我也相信,楊立群沒有機會找出做相同的夢的人是劉麗玲。
當時,我听得楊立群這樣講,一面心中駭然,一面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他的這種想法。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心中很恨一個人?」
楊立群的反應來得極快︰「是的。那破鞋!我曾這樣愛她,迷戀她,肯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根本不將我當一回事,她殺了我!」
我听得楊立群咬牙切齒地這樣講,簡直遍體生寒。我道︰「楊先生,你弄錯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楊立群陡地站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錄音機︰「听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確然有這件事發生過。」
我點頭︰「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楊立群一字一頓,說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結舌,無話可說。我的反應還算來的十分快,我停頓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你這種想法,是一種精神病……」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將他的心態表達了一遍,接下來他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
楊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夢中是翠蓮的那個人是女人,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只好暫時稱她為某女人,這個某女人就是翠蓮,翠蓮也就是某女人!」
楊立群在這樣講的時候,直瞪著我,緊緊握著拳,令得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音,看來,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當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楊立群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我「嗯」地一聲,楊立群立時接下去道︰「你想問我,如果見到了某女人,會怎麼樣,是不是?」
我無話可說,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表示我的確想這樣問。
楊立群陡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听來十分怪異,像是他已經報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樣,有一股極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聲說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讓我遇上了她,那還用說,某女人曾經怎樣對我,我也要怎樣對她。」
當楊立群在高聲縱笑和叫嚷之際,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覺察到就在那時候,白素已經用鑰匙打開大門,走了進來。
我一直瞪著楊立群,楊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白素的進來。要不是白素先開了口,我們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聲音十分鎮定︰「那個某女人,曾經對這位先生,做了些什麼?」
白素顯然是听到了楊立群的高叫,才這樣問。楊立群的精神極其不正常,白素的話,令得我和楊立群都陡地震動了一下,楊立群立時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滿了敵意。
我忙道︰「這位是楊立群先生,這是白素,內人。」
楊立群「哦」地一聲,神態恢復了正常,向白素行禮,白素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楊立群向我望來,低聲道︰「衛先生,向你說一句私人的話。」
白素十分識趣,一听到楊立群這樣講,立時向樓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向我說道︰「我拿點東西,馬上就走,門外有人在等我。」
楊立群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我將你當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將這一切告訴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須說明一點,當日,在簡雲的醫務所中,听你敘述了夢境,回來曾和白素討論過。」
楊立群的神情大是緊張︰「那麼……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搖頭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經常做一個怪夢,絕想不到你的精神狀態不正常。」
楊立群對我的批評,絕不介意,呼了一口氣︰「那還好。還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夢這回事?」
某女人的夢,我就是因為白素認識劉麗玲而知道的。可是這時,我想到楊立群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雖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論,應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煩呢?
所以,我在听到楊立群這樣問之後,我撒了一個慌︰「不,她不知道。」
楊立群「哦」地一聲︰「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我冷冷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剛才我對你講的一切,哪些照片,你听過的錄音,這件事,別對任何人提起。」
我道︰「當然,沒有必要。雖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證明了一種十分奇妙現象的存在,證明了一個人的記憶,若干年後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系統中出現。」
我所用的詞句,十分復雜,我自認這樣說法,是最妥當了。
可是,楊立群听了之後,卻發出了連聲冷笑︰「洋人學中國人說的笑話,你可曾听過?洋人忘了如何說‘請坐’,就說︰‘請把你的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點尷尬︰「一點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剛才講的話,不發生任何關系。」
楊立群道︰「事實上,只要用簡單的一個名詞,就可以代替你的話。我證明的奇妙現象是︰人,有前生。」
我攤了攤手︰「好,我同意。這是一個極了不起的發現,有如此確實證據的例子,還不多見,你的發現,牽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牽涉到靈學,玄學種種方面……」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頓,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繼續听錄音帶?」
因為看到他已將那小錄音機收了起來,所以才這樣問他。
誰知道楊立群立時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為什麼……」
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錄音機,表示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將之收起來。
我再也想不到楊立群竟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我不準備再讓你听下去。」
我陡地一呆︰「那怎麼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經確實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我還沒有听完,怎麼可以不讓我听?」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抗議,只道︰「還有很多發現,更有趣,可以完全證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確確實實的證明,不是模稜兩可的證明。」
楊立群的話,听得我心癢難熬。證明人有前生,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所牽涉的範圍之廣,真是難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靈魂的存在。這是我近年最感興趣的問題,當然不肯放過一個能在這方面得到確實證據的機會。
我連忙道︰「那麼,讓我們繼續听錄音帶,听完錄音帶之後,再……」
楊立群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不,不再听,讓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陡地一怔,楊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一樣。如果你想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須同時滿足我的好奇心。」
剎那之間,我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陡生,提高了聲音︰「楊立群,你這個王八蛋,你……」
楊立群立時搶過了我的話頭去︰「衛先生,我是一個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應該公平交易。」
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講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資料,毫無保留地交給你。」
我已經料到楊立群的意圖,這時,這個意圖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講了出來,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揚,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拳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三下短促的汽車喇叭聲響,白素來的時候,曾說門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覺得她進來太久,在催促她。
同時,白素也自樓梯上走了下來︰「怎麼一會事,我好像看到有人喪失了他的紳士風度。」
我悶哼了一聲︰「去他媽的紳士風度。」
楊立群用手指著我︰「記得,我現在是楊立群,一個成功的商人,不是一個愚蠢的鄉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點什麼,一定要付出代價。」
我瞪著他,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楊立群已經收拾好一切東西,向我和白素揮了揮手,向門外走去。白素來到我的身前,大約這時我的神情,沮喪氣惱到了極點,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咦,怎麼了?看樣子你打了一個敗仗。」
我有點啼笑皆非︰「楊立群這小子……」
我才講了一句,外面又傳來了兩下按喇叭的聲音,我道︰「送你回來的是什麼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劉麗玲。」
送白素回來的是劉麗玲,這本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劉麗玲本來就是好朋友。可是這時我一听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像是遭到了電極。
劉麗玲!
劉麗玲的車子,顯然就停在我住的門口,而楊立群,正從我住所走出去。
楊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劉麗玲。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人生這樣的遇合,不知每分鐘有多少宗。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情形卻不同。
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楊立群要盡一切力量找尋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
白素看到我神態如此異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還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剛才向她介紹「楊立群」這個人的名字之際,她未曾留意。可是這時,她看到了我吃驚的程度,她一定已經明白。
她在剎那之間,神情也變得十分吃驚,以致我們兩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聲道︰「他們兩個……」
我壓低了聲音︰「希望楊立群走過去,沒看見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出去看看。」
我點著頭,我們一起走向門口,推開門,一推開門,我們就呆住了。
我們所看到的情景,其實普通之極,不過是一男一女在交談,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但是這一男一女,是楊立群和劉麗玲!我的心頭怦怦亂跳,臉色泛白。
看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的神情,顯然由于初次見面,在有禮貌的交談,但是我卻已像是看到了一種極其凶險的凶兆。
這種看到凶兆的感覺,強烈之極。
劉麗玲的前生,曾殺死了楊立群的前生,楊立群已經肯定地提到過,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報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講話。
當然,楊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講話的那個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們從此相識,交往下去,他總會有知道的一天。而當他知道了之後,結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時之間,我僵立著,心中亂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報,孽緣這一類的問題。本來,人海茫茫,楊立群和劉麗玲相識的機會,講起或然率來,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個湊巧的機會,他們相識了,而他們的前生,又有著這樣糾纏不清的關系。
我突然又想起,楊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證明的事,而他也根據反證,證明了他和劉麗玲的前生。
楊立群和劉麗玲,由于前生有糾纏,所以今生無論如何,總有機會相識。這樣的因果,如果反過來說,是不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他發生各種各樣不同關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糾纏?
想到這里,我心中更亂,無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猶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斷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個問題。
而眼前的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也好像講得越來越投機,劉麗玲打開車門走出來。
劉麗玲本來就是一個極能吸引人的美女,這時,她只不過隨隨便便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褲,和一件碎花襯衣。可是卻襯的玉腿修長,織腰細細,再加上長發飛揚,風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會自心中發出贊嘆聲來。
而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自車中跨出來,顯然是整個人都叫劉麗玲吸引過去,他雙眼之中露出的那種光芒,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熱戀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觸到這種眼光,就可以立時感到︰這個男人,心中正對我感到極度的興趣。所以,我看到劉麗玲一接觸楊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時現出了一種矜持的神態,避開了楊立群的目光。而楊立群,也顯然壓制著他心中的熱情,維持著紳士的禮貌。
當劉麗玲向他伸出手來之際,他們只是輕輕地互握著,而且立時松開了手。
接著,我又听到他們在互相交換著名字,劉麗玲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探進頭去,看看車子。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兩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們都想問對方一句話︰「怎麼樣?」可是都沒有說出口來。
我向前走去,盡力維持鎮定,向劉麗玲揮了揮手︰「原來你們認識的?」
劉麗玲掠了掠頭發︰「才認識。他走出來,說女人不應該開這種跑車,我反問他為甚麼,他講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楊立群在察看車子的儀表,听得劉麗玲這樣說,自車廂中縮回身子來︰「這種高級跑車,專為男人駕駛設計。」
劉麗玲一昂頭︰「我用了大半年,沒有什麼不對勁。」
楊立群笑了起來︰「當然,它可以行駛,但是它的優越性能,全被埋沒。」
劉麗玲側著頭,望著楊立群︰「請舉出一項這車子的優越性能。」
楊立群道︰「從靜止到六十哩,加速時間是六點二秒,有一種更新型的,已經進展到五點九秒,我看你就無法發揮這項性能。」
劉麗玲的微笑,掛著一絲高傲︰「要不要打賭試一試?」
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在爭執,但是一男一女發生這樣的爭執,那正是感情發展的開始。
而我極不願意看到楊立群和劉麗玲有感情發生。所以,當我看到劉麗玲一問,楊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應,我忙道︰「不必賭了,劉小姐有高級駕駛執照,一定可以發揮這車子的最佳性能……」同時,我又推著白素︰「劉小姐剛才催了你幾次,你們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車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車,劉麗玲載著白素離去,那麼,就算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就雙眼發光,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相遇的機會,那麼,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輕輕推了一下,立時想跨進車去。可是,劉麗玲卻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這位楊先生輕視女性,應該得到一點教訓。」
楊立群隨即仰天打了一個哈哈,一副不以為然,只管放馬過來的神態。劉麗玲立時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也老實不客氣地上了車,劉麗玲坐上了駕駛位,關上了車門,向白素說了一聲「對不起」。「轟」地一聲,車子已經絕塵而去,轉眼之間,便已經看不見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兩個人之間,我更像傻瓜一些。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們認識了。」
我重復道︰「他們認識了。」
白素又道︰「他們相互之間,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興趣!」
白素道︰「那怎麼辦?」
我搓著手︰「沒有辦法。剛才我想到過,由于他們前生有糾纏,今生一定會把糾纏繼續下去,所以,不論怎樣,他們總會相識。」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糾纏的緣故?」
我嘆了一聲︰「照我剛才的想法,豈止是夫婦,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鄰居,以及一切相識,更甚至是在馬路上對面相遇的一個陌生人,都有各種因果關系在內。」
白素的神情有點發怔︰「那,是不是就是一個《緣》字呢?」
我攤著手︰「緣、孽、因果,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就是那樣。」
白素嘆了一聲︰「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如果有了感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楊立群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不要做這樣的假設,要假設楊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結果一樣。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蓮殺了小展。照因果報應的規律來看,這一生,當然是楊立群把劉麗玲殺掉。」
白素陡地一震,叫了起來︰「不!」
白素平時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時,她感到了真正的吃驚。不但是她吃驚,連我也一樣吃驚。
一件可以預見的不幸事,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白素道︰「我們應該做點什麼,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廣大,只怕也扭不過因果規律吧!」
白素不斷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我想了一會︰「我們不必站在街頭上討論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來想去買點東西,現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半晌。
我道︰「讓劉麗玲知道,比較好些?她和楊立群交往會有危險!」
白素苦笑道︰「怎麼告訴她?難道對她說,和楊立群維持來往,結果會給楊立群殺掉?」
我被白素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當然不是這樣對她說,我們可以提醒她,楊立群就是她夢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什麼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數,她前生殺過小展,小展今生是楊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糾纏,楊立群會對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會和楊立群來往,會疏遠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澀︰「如果有因果報應這回事,難道可以籍一個簡單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話,那我們還是……」
我不等她講完,就接下去道︰「那我們還是別去理他們好。」
白素喃喃道︰「听其自然?」
我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嘆了一聲︰「听其自然!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我們已經預測到會有一個悲慘的結局,但是卻無能為力,等到慘事發生之後,我們是不是會自咎?」
白素問的,正是困擾著我的問題。但是我沒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我們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有什麼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會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內疚,因為事情並不是我們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糾纏,今生來了結,那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又嘆了一聲,說道︰「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還想做一點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堅決︰「我要盡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楊立群之間感情發展的經過,和他們相處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什麼用?」
白素道︰「現在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希望在緊要關頭,盡一點力,盡可能阻止慘事的發生。」
我沒有再說什麼。
反正照白素的計劃去做,也不會有害處。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跡。」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4:46
尋夢 第六部︰熱戀
很快過去了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之中,楊立群和劉麗玲的感情,進展得十分神速,三個月之後,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有了第一次的幽會。
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之間的感情發展的經過,如果落在一個撰寫愛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為一個極其動人的的愛情文藝長篇小說。只可惜我不擅于描述這類故事,所以只好將他們從相識到第一次幽會間感情的發展,做一個簡略的敘述。當然,他們在第一次幽會之後,感情繼續發展,也會用同一個方式寫出來。
劉麗玲對楊立群第一個印象很不好。當時楊立群從我家里出來,他才從北方來,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來憔悴,風塵僕僕,十足像一個流浪漢。
可是楊立群畢竟是一個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並不能掩飾他那種獨特的神采,所以,當他被劉麗玲的艷光所吸引,而走到車子附近,一開口,談到車子之際,劉麗玲也立時被他所吸引。
劉麗玲的最大興趣之一是開快車,而楊立群也恰好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開始的時候,他們雖然對于劉麗玲所駕駛的那種跑車,在意見上發生爭執,而當劉麗玲載著楊立群疾駛而去之後不久,楊立群竟對這種跑車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經使劉麗玲佩服的難以形容。
等到楊立群坐上了駕駛座,將這種跑車的性能,發揮到淋灕盡致的時候,劉麗玲的更加佩服,直到幾小時之後,他們已經盡了興,雙方才互相介紹自己。當劉麗玲拿著楊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連串餃頭,心中更是驚訝,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幾乎有點衣衫襤褸的楊立群︰「你在干什麼?微服私訪?」
(我知道這些經過,全是白素事後了解到,向我轉述的,而我用他們兩人直接交談的方式寫出來,以便各位容易明白當時的情形。)
楊立群笑著,說道︰「當然不是,我到了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劉麗玲睜大眼,望著楊立群︰「哦?什麼事?」
(劉麗玲這樣問,可能是由于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順口一問。但當我听到白素這樣敘述,心中十分緊張。因為我見過劉麗玲,知道她是一個美女。美女有異樣的魅力,會使一個男人對她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來。要是楊立群將他做過的事,到過的地方講出來,劉麗玲就可以知道兩個人的夢是一樣的。)
(謝天謝地,楊立群沒有講。)
楊立群笑了笑︰「講出來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誕無稽。」
楊立群所做的是︰去尋找一個他從小就不斷在做的夢,這種事,當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楊立群這樣回答,十分得體。而劉麗玲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或許是她覺得,初相識,不應該對他人的私事,尋根究底。而以後,劉麗玲也沒有再問及為何初見面的那天,楊立群的裝扮,神情,那樣特異。
而且,以後,楊立群和劉麗玲之間,也沒有再在這件事上作過任何談論。
所以,從他們相識起,到第一次幽會的三個月中,他們兩個人之間,還不知道相互之間有一個同樣的夢。楊立群當然也絕想不到,幾乎和他天天見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計要尋找的那個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經歷極其愉快,他們在分手時,訂了下一次的約會。那一天晚上,當他們兩人盡興在公路上飛馳之後,由劉麗玲送楊立群回家。
楊立群和劉麗玲共處的那幾小時之中,精神愉快之極。可是當劉麗玲駕著車,轉過街角,已經可以看到楊立群那棟精致的小洋房之際,楊立群的情緒,迅速轉變,他甚至有點粗暴,叫道︰「停!停車!」
劉麗玲立時煞車,車子高速前進,突然停車,輪胎和路面磨擦,發出了「吱吱」聲。停下車之後,劉麗玲轉過頭,望向有點心神恍惚的楊立群︰「考驗我的駕駛技術?」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謝謝你送我回家。」
劉麗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車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帳幕。」
楊立群向前面那棟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劉麗玲笑了起來,說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請我進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門口,輕輕吻別,總可以吧?」劉麗玲講的話,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約會之後送女性回家時說的。
劉麗玲這時,當然是看出楊立群的神情有點尷尬,而且也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才故意這樣講,逗楊立群。
楊立群望了劉麗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請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劉麗玲「哦」地一聲︰「對,楊太太。」
楊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對不起,我早沒有對你說。」
劉麗玲極大方,攤了攤手︰「沒有必要早對我說,而且當初我們也沒有機會談到你的婚姻狀況。」
楊立群沒有再說什麼,他一手推開車門,在準備跨出去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身子傾向劉麗玲,劉麗玲立時向後側了側身子。
劉麗玲對白素說︰「當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卻避開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後側,便停止了行動,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現出一個極其無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車子,輕輕關上車門,直了直身子,然後又彎來,隔著車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轉過頭來,望我一下,他走進屋子,我才駕車離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駛得十分慢。」
白素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地一聲。
劉麗玲坐得更舒服一點,臉向上︰「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奇妙到極點,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這時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見了,她小心提起來︰「可是,楊先生已經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于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
劉麗玲道︰「當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愛情是愛情,愛情和婚姻是完全兩回事。」
白素「哦」的一聲︰「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擅長寫愛情文藝小說!」
對白素這樣講法,劉麗玲的心中非常不高興,她道︰「不是寫小說,這是人生。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們彼此,在第一小時的交往中,就可以互相明白的知道,我們在一起,無比快樂。人生除了追求快樂,還能追求什麼?」
白素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
至于楊立群那天回家後的情形,後來楊立群講給劉麗玲听,劉麗玲也轉述了出來。由于整件事發展到後來,錯綜復雜之極,所以楊立群和他的妻子之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也很有記述一下的必要。
門打開,楊立群走進門,門內是個小小的花園。楊立群一進門,就不禁皺了皺眉。
楊立群在的時候,小花園的花草樹木,由他親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潔,這時,他看到的是雜草叢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經枯黃,幾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掙扎著開放。
楊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頭來,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築物的門口。
簡單地介紹一下楊立群的妻子孔玉貞女士。她受過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親是本地一個十分有名望的工業家,發跡甚早。老一代的工業家在經營方式上比較保守所以近幾年來,好像有點黯然失色。不過孔家的企業,仍然實力雄厚。
孔玉貞和楊立群在美國留學時認識,兩個人念的大學不同,但是留學生之間互相常有來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後成為夫婦。
結婚之後回來,楊立群開創事業,成就一天比一天大,當年談情說愛時熱情,卻一天比一天減退,夫婦間感情開始減退,事實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雙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長期相處,但是有的,卻不能長期相處,孔玉貞和楊立群,不幸屬于後者。楊立群極其好動,有永無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貞一點也不好動,只希望享受丈夫給她的溫馨。對于丈夫興高采烈的活動,尤其是事業上的活動和成就,每當楊立群向孔玉貞提及時,在孔玉貞看來,實在沒什麼了不起,因為她自小就生長在一個事業成功的家庭之中。
孔玉貞反應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楊立群為之氣沮,極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們的性生活不協調,孔玉貞保守,使得楊立群到外面去結識女人。等到事情一次兩次被孔玉貞知道後,夫妻之間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極其可怕的惡性循環,只是越來越向壞方面滾下去,而不會有奇跡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現。楊立群和孔玉貞站在樓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楊立群走向樓梯,說道︰「我回來了!」出遠門回來,夫妻小別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許多話可以說。但是他們夫婦關系不正常,所以楊立群在講了那一句話後,竟然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下去。而且這時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條路可以上樓的話,他一定會繞道而行,避開孔玉貞。
孔玉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來的那個女人,怎麼不請她進來坐坐?」
以孔玉貞的教養而言,「那個女人」這樣的話不應該出口,她至少應該說「那位小姐」,但是由于她心中極其不滿,所以連帶講話也粗俗了許多。這種說話的語氣,令得楊立群立時起了極大的反感,他也沒有了風度,冷笑道︰「或許人家根本不喜歡見到你。」
孔玉貞提高了聲音︰「像你一樣,不喜歡看到我?」
楊立群才從和劉麗玲相處的極度愉快之中回來,孔玉貞的那種態度,就令他更反感,他毫不考慮地道︰「是,我不喜歡。」
孔玉貞的臉色更難看,聲音也變的更尖銳︰「那你為什麼要回來?」
楊立群立時轉身,大踏步走向門口,才轉過身來,對扶著了樓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發抖的孔玉貞道︰「是的,我不應該回來,我做錯了,現在,我改正錯誤。」
楊立群說完了這句話,一腳踢開門,向外就走,孔玉貞直了直身,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楊立群出了房子,當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處理事務,一方面又和劉麗玲通電話。他們有了第二次的約會。
第二次約會,據劉麗玲的敘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後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劉麗玲刻意打扮,而楊立群,也精心修飾。
精心修飾的楊立群,看起來一切隨隨便便,但是卻又令人感到極度的舒適。打扮得恰到好處的劉麗玲,更是艷光四射。
從黃昏時開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該分手了,時間在他們相聚時,幾乎不存在,一分鐘像一秒鐘那樣快速地溜走,驀然之間,已是午夜。
他們在劉麗玲的車子中,劉麗玲的頭向後略仰,令得她的一頭長發,瀑布一樣地向下瀉,襯著侞白色的汽車坐椅背,看來極其迷人。
她眨著眼︰「還是我送你回家?」
楊立群也將身子向後靠,靠成了一個和劉麗玲身子傾斜度平行的角度側著臉,望著劉麗玲,道︰「那天,我一進去就出來,以後一直住在酒店。」
劉麗玲「哦」地一聲︰「酒店,不是家?」
「酒店當然不是家,可是……」楊立群的聲音變的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處。」
劉麗玲嬌笑了起來︰「譬如說,可以招來各種各樣的女人!」
楊立群微笑著,並不否認,他很明白,在劉麗玲這樣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認為道德君子。一個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夠令得劉麗玲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兩個金發美人。」
「兩個?」劉麗玲揚起眉來,眼望著外面。
「兩個。」楊立群的聲音很低沉。
劉麗玲沒有說什麼,只是突然之間,發動車子,車子直沖向前,由郊外到達市區。然後,又突然停車,仍然不望楊立群,說道︰「請下車。」
楊立群一言不發,打開車門,將劉麗玲的手輕輕拉起來,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就向外走開去。
劉麗玲在車子里,一直望著楊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麼才好。不過在紊亂的心情中,有一點她倒可以肯定,她愛上了楊立群,另一點也可以肯定的是,楊立群也愛她。
這樣的愛情,在成年人之間,應該沒問題,問題是在于兩個人如何在一個適當的場合之下,打破雙方的矜持,迅速地使雙方的關系變的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築起提防的語言,來保護自己的自尊心。
這樣的機會,在以後的數次的約會之中,都沒有出現,但是楊立群和劉麗玲之間的感情,卻越來越進展,直到那一天,在楊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陽西下,游艇停在遠離塵囂的海面上,他們兩人並頭躺著,讓海風圍著他們的身子。
楊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劉麗玲修長潤滑的雙腿上,劉麗玲的頭發,被風吹起,撫在楊立群的臉上。楊立群伸了伸手臂,劉麗玲自然而然,抬了抬頭,枕在楊立群的手臂上。
兩人的呼吸,都開始有點急促,劉麗玲道︰「昨天,我在律師那里,簽了字。」
楊立群轉過臉去劉麗玲也恰好轉過臉來,楊立群現出一個詢問的神色來,劉麗玲的聲音很低︰「我簽了字,他也簽了字,我的離婚手續已經完全辦好了。」
楊立群「哦」地一聲,沒有別的反應。
曾經結過婚,這是劉麗玲的一個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這個秘密,也不會輕易對人講起,但這時,她認為應該對楊立群說明這件事。這是一種十分微妙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了一定的時候,在一定的場合下,有了一定的機緣做基礎,一個人會向另一個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楊立群的反應,看來不經意和冷淡,這令劉麗玲有點尷尬。
劉麗玲略帶自嘲地道︰「我曾經結過婚,你想不到嗎?」
楊立群的神態,看來一本正經︰「是的,真想不到。」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劉麗玲的心中,正在不知什麼滋味之際,楊立群已經立時道︰「因為我還是一個處男,想不到那麼多。」
他講完這句話之後,就哈哈大笑起來,劉麗玲一躍而起,作勢要踢他。他抓住了劉麗玲的腳,劉麗玲倒了下來,兩個人緊緊擁在一齊,在甲板上打著滾,一直滾到一堆纜繩旁邊才停止。
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啟航回市區,劉麗玲在兩天後,和白素一起吃午飯時,偷偷地講經過告訴了白素。
白素當時正在喝湯,她不是不過鎮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後,手也不禁有點發抖,她忙道︰「麗玲,我認為,不論你多愛一個男人,在他面前,多少還是保留一點最後秘密的好。」
劉麗玲滿臉春風︰「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樣。」
白素更加吃驚︰「你準備對他說一切關于你的事?甚至……包括……那個夢?」
白素在說到「那個夢」之際,聲音變的十分沉,而且充滿了神秘。劉麗玲的臉色,在听了白素的話之後,迅速變得憂郁,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這個夢,我不會對他說。可是如果我們生活在一起,他一定會知道。」
白素盯住她︰「難道你一直……」
劉麗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這個夢,不然,一到最後,我一刀刺進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夢中的那個女人用刀刺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那個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她的手臂︰「你絕不能這樣想,那不過是一場夢,那個女人,是你在夢中的化身。」
劉麗玲的神情更苦澀︰「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夢?夢中的那個女人,一定是我……我在什麼時候的經歷,或許,是我的前生?」
這是在劉麗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兩個字來,白素一听,連忙用旁話打岔︰「前生?人對于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還談什麼前生?」
劉麗玲呆了片刻︰「總之,每次有這樣的夢,夢醒之後,我一定會發出極其驚恐的叫聲,在驚叫中醒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他一定會問我,我該怎麼說?」
白素又吃了一驚︰「麗玲,你才跟我說你們在游艇上……怎麼那麼快就討論到同居了?」
劉麗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討論到同居,而是已經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聲,有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過了一會,她才道︰「可能我的腦筋太古老了,有點不適合這個時代的男女關系。」
劉麗玲道︰「當然,因為你有十分美滿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再去追求可以給自己快樂的男女關系,所以你才覺得意外。像我這樣,可以讓我快樂的男女關系,簡直是生命的組成部分,一旦有了這樣的愛情,我可不願意浪費半秒鐘。」
白素似是「哦哦」地應著。劉麗玲道︰「我們既然已經相愛,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經搬到我的住所來。」
白素總算明白了劉麗玲和楊立群之間的最近關系,她試探著問︰「那麼,在你們一起的幾晚之中,你並沒有做那個夢?」
劉麗玲道︰「還沒有,但是我知道,遲早,我一定會做這個夢,一定會在尖叫中醒過來。」
白素緊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緊,你就說做了一個惡夢,任何人都會做惡夢,他也不會追根尋底。」
劉麗玲用湯匙攪著湯,低聲道︰「惟有這樣解釋,唉,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劉麗玲在憂郁了一會之後,又開朗了,像是一個初戀的小女孩向白素說了許多有關楊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來,楊立群沒有一樣不好,每一個小動作都很可愛。沉醉在愛河的人,看起對方來,全是那樣。
白素在向我轉述這些情形之後,搖著頭︰「楊立群和劉麗玲還完全不知道他們前生有糾纏,看來楊立群也很小心,不至于將自己的夢對劉麗玲提起。」
我嘆了一聲︰「正如你所說,知道和不知道,結果一樣,他們相識,相愛甚至已經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們知道,可能不同,楊立群會由愛轉恨,把她殺了報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說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願永遠不會發生。」
事情是總會發生的。正如劉麗玲所說,只要她和楊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這個夢,這個秘密,就很難維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劉麗玲,楊立群同居之後的其它日子,並沒有分別,下午五時半,他們兩人的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會合。然後,就像繁忙的都市馬路,只有他們兩人在駕車,他們像頑童一樣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來,兩架車靠在一起,然後自窗中探出頭來,迅速地一吻,而不顧前後左右人的大聲囂罵或吹口哨。
到家之後,還是劉麗玲的住所。劉麗玲本身事業極成功,她過著豪華的生活,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舒適。劉麗玲和楊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個其他男女所沒有的優點,就是他們兩個人全不在乎錢,所以誰住在誰的屋子里,都不會有自卑感。
一進門,他們兩人就熱烈地擁抱,然後,是熾熱得連鋼板也會融化的一個多小時,他們才嘻哈笑著沐浴,開始播放音樂,一起煮熟,進餐,然後再沉浸在音樂之中。
在他們兩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歡樂。
午夜,他們並頭躺了下來。不久,劉麗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開始做夢,夢一開始,她在一口井旁,從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夢中,劉麗玲不再是劉麗玲,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
夢境一絲不變,到了最後,翠蓮一刀刺進了小展,小展用那種怨恨之極的眼光,望向翠蓮,夢醒了。
和以往無數次一樣,劉麗玲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中,尖叫著驚醒的,而且身子立時坐了起來,睜大了眼。
事後,劉麗玲對白素這樣說︰「我一坐起來,立時睜大眼,但是在最初的剎那間,我甚麼也看不到,只感到夢里面,那個小伙子怨毒無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實在太驚恐了,意識到,立群就在我的身邊,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問我為什麼,我不想他知道我經常會做這樣的夢,可是我卻實在忍不住。」
白素問道︰「為什麼?你是一個很有自制力的人。」
劉麗玲苦笑道︰「因為那時,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完全從夢中醒了過來。」
白素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過來,那你更應該……」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夢中的驚恐。
劉麗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是,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卻清楚看到,有一對充滿了怨毒的眼楮,就是夢中的那一對,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當時,這樣的情景,一定令得劉麗玲駭懼已極,所以她向白素講到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听得心頭亂跳,勉強說一句︰「那……怎麼會,不會的。」
劉麗玲道︰「一看到那對眼楮,又尖叫起來,但是我立時發現,用那種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滿頭是汗,甚至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而且,在大口喘著氣,樣子極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聲,她已經猜到發生什麼事了,但是卻沒有說什麼。
劉麗玲又道︰「我叫了兩聲,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什麼?」立群又喘了幾聲,才十分軟弱無力地道︰「對不起,嚇著你了,我才做了一個惡夢。」立群的神態,迅速地恢復了正常,他抹著額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會做惡夢。」我表示同意,我們又躺了下來。」
白素听得十分緊張︰「他沒有問你做什麼惡夢?」
劉麗玲道︰「沒有,為什麼要問?我也沒有問他,惡夢就是惡夢,每一個人都會做,有什麼好問?」
當白素向我轉述之際,我听到這里,不禁嘆了一聲︰「偏偏他們兩人的惡夢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有沒有留意到劉麗玲敘述,他們兩人,同一時間驚醒?」
我怔了一怔︰「是,這說明他們兩人,同時進入夢境,在夢境所發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蓮一刀刺進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時候。」
白素出現了駭然的神情來︰「以前就是這樣?還是當他們兩人睡在一起之後,才是這樣?」
我苦笑道︰「誰知道!」我講了之後,頓了一頓,才道︰「第一次,他們兩人互相不問對方做了什麼惡夢,第二次可能也不問,第三次呢?以後許多次呢?只要一問,楊立群就立刻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是什麼人!」
白素苦笑道︰「照他們兩人如今熱戀的情形來看,就算楊立群知道了,怕也不會怎麼樣吧?」
我重復著白素的話,語音苦澀︰「怕也不會怎樣吧,誰知道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
白素苦笑道︰「最安全的方法,當然就趁現在拆開他們,但是我想,世界上沒有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到這點。」
我嘆了一聲。我也相信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都不是少男少女,他們都極有主見,這一類的人,絕不輕易愛,而一旦愛情將他們連在一起,也就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拆開他們。我又嘆了一聲︰「只好由得他們,看來,不論事情如何發展,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的神情很難過︰「我們兩人最難過,明知會有事情發生,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也神情苦澀︰「那有什麼法子,或許這也是前生因果。說不定你的前生,就是那個瘦長子。」
白素「呸」地一聲︰「你才是那個那旱煙袋的。」這樣一說,氣氛輕松了許多,反正也是沒辦法的事,也只好丟開一邊。
在劉麗玲和楊立群同時做惡夢的第二天,劉麗玲就向白素敘述了經過,白素在中午向我轉述,下午,她不在家,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和另外一件怪異的事情有關,日後我會記述出來。
下午三時,門鈴突然響起,我听到老蔡去開門,又吩咐來客等一等,我伸手翻了翻記事簿,今天下午三時,我並沒有約會,可知來人是不速之客,並未經過預約。
我听到老蔡拒客的聲音,而來人則在囔叫︰「讓我見他,有要緊的事。」
我一听聲音,那是楊立群。
我站了起來,打開書房門,看到楊立群正推開老蔡,向上走來,我沉下臉︰「楊先生,你有所謂要緊的事,我沒有!」
楊立群呆了一呆,他當然听出我言詞中的不滿,可是他還是迅速向上走來,來到我的面前,直視著我。
我也瞪著他,足有半分鐘之久,他才道︰「好,我認輸了。」
我一听,失聲笑了起來︰「楊先生,我和你之間,並無任何賭賽,有什麼輸贏?」
楊立群一怔,陡然叫道︰「有,我賭你會忍不住好奇心,想繼續知道我收集到的資料。」
我一面讓他進書房坐,一面哈哈大笑︰「你證實了人有前生,對于你前生的細節問題,怎麼會有興趣?」
楊立群才坐下,又陡地站了起來︰「你一定有興趣,一定會有。」
我攤開雙手,道︰「好吧,你一口咬定我會有興趣,我也不妨一听。」
楊立群立時道︰「可是,你得告訴我,那個某女人是誰,在哪里?」
我又笑了起來︰「楊先生,你曾自稱自己是個商人,我看你是不太成功。你有一批水貨,每天白付倉租,有人肯代你免費運走,已經是上上大吉,你還有什麼條件討價還價?」
楊立群睜大著眼,望著我,大口喘著氣。他那時候的樣子,和上次收拾錄音帶離去的那種狡猾神情相比,有天淵之別,看來可憐的很。
我正想開口勸他,別再枉費心機去尋找某女人,也別將前生的事,糾纏到今生來。可是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啞著聲叫了出來︰「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我有點厭惡︰「你這個人,怎麼……」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楊立群又叫了起來︰「非找到她不可,要不然,我就不會有幸福。」他叫著,停了一停︰「我目前極幸福,我不想這種幸福生活,遭到破壞。」
楊立群這樣說。我真有點發怔。他說他目前的生活極幸福,那自然是指他和劉麗玲之間的關系。而他卻拼命去找這個某女人,那才真的沒有幸福!
當然,我絕不會向他說明,我望著他,他喘的更激烈︰「昨天晚上,我又做那個夢。」
我仍然只是哦的一聲,楊立群捏著拳,叫道︰「我從惡夢中驚醒,將睡在我旁邊的人,嚇得驚叫起來。」
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楊立群以為劉麗玲的尖叫,是被他嚇出來的。不知道劉麗玲的尖叫,完全是由于她自己的夢。
我心中在想,楊立群的這種誤會,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正當我在想的時候,楊立群已經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你現在明白了?」
我假裝胡涂︰「我一點也不明白,睡在你身邊的人,是誰?」
楊立群像是想不到我會有次一問,呆了一呆︰「劉麗玲。」
我裝出詫異的神情來︰「你們的感情,進展神速。」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第一次,我可以向她解釋,我做了一個惡夢,但如果次數多了,每次半夜三更,將她驚醒,她會以為我有神經病,會離開我。」
我喃喃道︰「你的神經本來就不正常。」
楊立群陡地叫了起來︰「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我就可以終止那個惡夢。」
我不禁大是惱火,厲聲道︰「放你的狗臭屁!就算你知道那女人是誰,你用什麼辦法可以不使自己再做惡夢?照樣刺她一刀?」
楊立群給我一罵,臉漲的通紅,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繼續對他毫不客氣地罵道︰「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你是一個神經病人,我建議你好好地去接收治療,離開劉小姐,她是一個好女孩,你這種神經不健全的人,完全不配和他在一起。」
楊立群被我的話激怒,他陡地狂叫了起來,跳著,沖向我,揮拳向我打來,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拳頭,用力一推。
那一推,將他推得向後連跌出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在牆上,令得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所以,當他再站定的時候,狂怒的神情不見了,他喘住氣,抹著汗,垂著頭,向外走去。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才向他帶來的那個小包,指了一指︰「全部錄音帶都在,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我正想拒絕他的「好意」,他又神態十分疲倦的揮了揮手︰「你當是可憐我,讓我去見一見那個在前生殺了我的女人。」
我這時,倒真有點同情他,忙道︰「你見了她,準備怎樣?」
楊立群嘆了一聲︰「我?我當然不會殺她。我只不過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讓我解開心中這個結,或許不會再做同樣的夢。」
我苦笑著,明知道自己絕無可能答應他的要求,但我還只是暫且敷衍著他︰「我看也未必有用,不過可以考慮。」
楊立群無助地向我望了一眼,再指了指錄音帶︰「你听這些錄音帶,可以知道我的發現,其中有一些極其有趣。」
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有什麼意思,而且關于他的事,我也必須和白素商量一下,所以我道︰「明天你有沒有空?這個時候,我們聚一聚?」
楊立群望了我半晌︰「好!」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5:02
尋夢 第七部︰幾十年前的嚴重謀殺案
平時,日子一天天過,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一個隔天的約會,是十分平常的事。
我當時是準備听了錄音帶之後,再好好勸解楊立群,不要再談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糾纏不清的。我絕想不到,明天,到了約定的時候,我會在一個決料不到的場合見到他。自然,這是明天的事,在記述上,應該押後。
楊立群答應一聲之後,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門,看他上了車,駕駛離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沖刺的速度奔回來,抓住錄音帶,直沖進書房。我想听楊立群追錄他前生經過的過程很久了,上次楊立群賣了一個關離去,恨得我癢癢的。但由于他提出的條件我無法答應,所以只好心中懷恨,無法可施。這時能夠得償所願,我真是半秒鐘也不願再耽擱。
我打開那小包,取出錄音帶,裝好,將以前听過的部分快速卷過去,找到了上次中斷的地方,才繼續用心听。
以下,就是錄音帶我未曾听過的部份。
李︰死在南義油坊,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那「破鞋」……
李︰人生得挺迷人。這女人在哭著,對保安大隊的人說,她來的時候,大義哥已經中了刀,不過還沒有斷氣,對她說出了凶手的名字。
楊︰(失聲)啊……
(我知道楊立群為什麼听著李老頭的話,會突然失聲驚呼一下的原因,因為他知道翠蓮是在撒謊。)
(翠蓮的謊言,楊立群可以毫不思慮,就加以指出,但在當時,是完全沒有人可以揭穿她的謊言的!)
李︰(繼續地)那破鞋告訴保安大隊,大義咽氣時,說出來的凶手名字是王成!
楊︰王成是什麼人?
孫︰(聲音不耐煩地)楊先生,你老問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有什麼意思?
楊︰(憤怒地)你別管我,要是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可以向你的上級去反映!老大爺,王成是什麼人?
李︰王成是鎮上的一個二流子。
(如果楊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會按下暫停鍵,問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什麼意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無賴。)
李︰保安隊的人一听就跳了起來,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當時俺一听……一听……(在這里有楊立群的聲音作補充,李老頭的神情變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難言之隱。)
楊︰請說,你怎麼了?
李︰(聲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听保安隊要抓王成,就發了急……
孫︰(插口)那關你什麼事?
李︰(聲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時對俺很好,經常請吃點喝點什麼的,所以,俺一听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腳就奔,要去告訴王成,叫他快點逃走……
楊︰等一等,老大爺,你是怎麼啦?展大義是你哥哥,你想叫殺你哥哥的人逃走?
李︰(激動地)這是那破鞋說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會殺人。那破鞋不是好人!
孫︰哼,老大爺,這你可不對了。
李︰俺那時是小孩,也不知什麼對不對!俺奔出去,也沒人注意。奔到鎮上,沖進王成的家,他家里很亂,人也不在,鄰居說他好幾天沒回家了,再去找他,也沒找著,以後也沒見過他!
楊︰那麼,以後展大義的事呢?
李︰(遲疑地)草草地葬了大義,鎮上的人議論紛紛,王成一直沒露面,保安隊也不了了之,以後,也沒有什麼人再記得了。
楊︰(聲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還有記得起來,有關展大義的事?
李︰(陡然大聲)對了,有。保安隊有一個小鬼隊員,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突然對俺說,要是展大義不死,應該是個大財主。俺問他這是什麼話,他說,早半年,鎮西有一伙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帶的錢、貨不知下落,就是展大義干的。俺听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兩顆門牙。
楊︰這並不重要,那個……破鞋,後來怎麼樣來了?
李︰那破鞋在鎮上,又住了一個來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後也沒有再見過她。
楊︰你就知道這些?
李︰是,還有兩個人,對了,還有兩個人,經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見了,那兩個,也是鎮上的混混。
楊︰王成……那王成是什麼樣的人?
孫︰(大聲)楊先生,你究竟在調查什麼?
楊︰告訴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爺,請說王成是什麼樣的?
李︰這……這……時間太久了……
楊︰你盡量想想!
李︰是一個瘦子,個子很高,我看他的時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樣子……我真記不起了。
楊︰(聲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長子!
孫︰你說什麼?
楊︰老大爺,謝謝你,謝謝你,很謝謝你。
這一卷錄音帶,就至此為止。
楊立群在李老頭口中,不但證實了當年在油坊中發生過的事,而且還具體地證明了幾個人的存在︰展大義、翠蓮、王成(那毆打小展的三個人之中的瘦長子)。
若干年前,的確,曾有楊立群夢中的事發生過。這是楊立群前生的經歷,我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點。我又取走了第二卷錄音帶,一放出來,全是楊立群的聲音。
楊立群的聲音道︰「在和李得富談過話之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肯定,我的夢,是我前生的經歷。本來,事情到這里,已經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我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我前生和那個毒打我的人(其中一個叫王成)之間,和翠蓮之間,似乎還有一種不可了解的糾纏。我還想弄明白這件事。」
「時間已經相隔那麼久,而且在這段時間內,兵荒馬亂,不知曾經過了多少變動,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能有新的發現。」
「但是我還是繼續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沒有結果。姓孫的已經極不耐煩,我只好回到縣里。在縣里,我無意中知道,還有一批相當舊的檔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這些檔案,又等了半個月,才得到批準。這些檔案,對當年發生的事,多少有一點幫助了解的作用,所以我將其中有關的,全抄了下來。」
我听到這里,不知道楊立群所指的「檔案」是什麼東西。我拿起一個牛皮紙袋,怞出了一疊紙來。檔案所記的,是兩件嚴重的案件。其一,是展大義死在油坊里的一宗。另一宗,更加嚴重,一共牽涉到了四條人命。由于原來檔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當凌亂,所以我不原文照錄,而是經過整理之後,簡單地說明一下這些檔案的內容。
第一宗案,展大義被人刺死,行凶人王成在逃。檔案中有詳細的「尸格」,那是死者的受傷部位大小形狀,以及由何凶器致死的描寫。展大義的死,並沒有新的可供敘述之處,只是說明凶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凶」這個字眼,檔案中用的一直是「凶手」字樣,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獄。)
第二宗案件,極其駭人,有四個過路的客商,在經過多義溝的時候,被發現一齊倒斃在路邊的一個茶棚之中,七孔流血,膚色青黑,顯然是中毒斃命。
(這種「茶棚」,在北方鄉下常見,並沒有人管理營業,只是一桶茶,在窮鄉僻壤,茶有的是泡浸著榆樹葉子,並非茶葉。茶的來源是一些好心人挑來的,方便過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飲。有時,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麥沖水來供應途人飲用。)
中毒斃命的四個人,顯然是飲了茶桶中的茶之後致死的。經過調查,證明桶中剩余的茶中,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檔案中沒有說明是什麼毒,而且驗出有毒的方法,也相當古老,是用銀針浸在桶里的茶中,確定有毒的。)
茶桶中的茶有毒,當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隨身所帶的東西,盡皆失盜。
在尸體被人發現之後,有一個人曾在事先經過那個茶棚,說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樣子。經過茶棚的那人,因為急于趕路,也未曾逗留。事後竭力回憶,講出那個人的樣子來,像是一個叫展大義的小伙子。
可是,傳了展大義來問,卻有一個叫王成的人,竭力證明展大義在那天,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賭錢。一起賭錢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梁柏宗,一個叫曾祖堯。
那死了的四個商人,身份後來被查明,全是皮貨商,才將貨物月兌了手回來,經過多義溝。根據各方面的了解調查,合計四人身邊,至少有超過四百兩的金條,可能還有其他的珍飾,這些財貨,全都不知所終。
這件案子,也是懸案。檔案中還有好幾位保安隊長的批注,看來,他們都想破這件案,但一點結果也沒有自然。自然,時間相隔一久,就再沒有人提起了。
我看完了這些檔案之後,不禁呆了半晌。楊立群不辭辛苦,將這些檔案全都抄了下來,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
這件四個商人被毒殺的案件,當然是一宗手段十分毒辣的謀財害命事件。這宗謀財害命的事,唯一的疑凶,是展大義。
除了展大義外,還有曾在現場出現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什麼人?是翠蓮?
更令人啟疑的是,王成竭力證明展大義不在現場,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是曾在油坊毒打展大義的三個人之一。還有兩個人,曾祖堯和梁柏宗,是不是就是三個人中的另外兩個?
可以肯定的是,王成、展大義和翠蓮之間,一定有著巨大的瓜葛,他們之間,曾經做過一些什麼事,因為做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東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會展大義,目的就是逼展大義說出東西的下落,而展大義卻寧願捱毒打也不肯說出來。
展大義不說,是因為他曾答應翠蓮不說的,可知那王成等三人要逼下落的東西,是在翠蓮的手中。翠蓮可能曾經甜言蜜語,答應展大義分離的,但結果,她卻一刀刺死了展大義!
事情的輪廓,已經可以勾勒出來了。
從王成等三人的凶狠,和翠蓮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難推斷出,四個商人被謀財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蓮和展大義五個人干出來的。
我得到了這樣的推斷之後,心中驚喜交集,因為我已經想好了明天見到楊立群時,如何去勸他別再追尋那個「某女人」的言詞了。
傍晚時分,白素回家,我忙將一切全告訴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斷。白素想了一想之後,道︰「很可能。不過,展大義是一個老實人,好像不會參加那麼凶狠的謀財害命的勾當。」
我搖頭道︰「也很難說,誰知道當時經過的情形是怎麼樣的?」
白素又想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們怎麼啦?幾十年前的事,還去研究它干什麼?你明天見了楊立群,準備怎麼對他說?」
我笑了笑,道︰「你看過三國演義?」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越扯越遠了。」
我笑道︰「一點也不遠。關公死後顯靈,在半空之中大叫︰‘還我頭來!’他當時得到的回答是什麼?」
白素道︰「嗯,一個老僧反問他︰你的頭要人還,顏良、文丑,過五關斬了六將的頭要誰還?」
我一拍手,道︰「我就準備用同樣的方法,去勸楊立群。」
白素十分高興,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當晚,我們兩人的情緒都十分輕松。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楊立群來,可是等來等去,楊立群一直沒有來。一直到過了約會的時間,才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劉麗玲打來的,她的聲音十分急促,道︰「衛先生,請你立刻到中央警局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甚至未曾听明白「中央警局」是什麼。
我可以將楊立群的名字,和許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聯在一起,什麼多義溝,什麼油坊,但是決無法和警局聯在一起。
當劉麗玲又重復地講了一次之後,我才「哦」地一聲,道︰「警局?為什麼要到警局去看楊立群先生?」
劉麗玲的聲音極焦急,道︰「你來了就知道,請你無論如何來一次。」
從劉麗玲的聲音之中,我已經可以听出,楊立群一定是惹了什麼麻煩了。不過,我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楊立群是一個在社會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業成功,前途美好,就算有麻煩,也不會是什麼大麻煩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來,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來?」
劉麗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來。」
她再三強調要我快來,我放下電話,立即駕車,大約在十五分鐘之後,車已駛進了中央警局的停車場。車才停下,我就看到劉麗玲向著我直奔了過來。
當她向我奔過來之際,我只覺得她穿的衣服,顏色十分特別,或者說,顏色的圖案十分特別。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裝,上面有著許多不規則的紅色斑點。
我看到她奔得十分之快,簡直像是不顧一切在向前沖過來一樣。這樣的急奔,是隨時可以跌倒的。所以,我連車門也未及關上,就向她迎了上去,來到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扶住。
也就在將她扶住的那一瞬間,我陡地吃了一驚。那種吃驚的程度之甚,令得我一時之間,只是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劉麗玲的神情,也是驚恐莫名,臉色煞白,喘著氣,也講不出話來。而令得我如此吃驚的,倒不是她驚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為是不規則的紅色圖案,但到臨近,我立時可以肯定,那不是什麼紅色的不規則圖案,那是血。
劉麗玲的衣服上,染滿了血。
我在大受震驚之余,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劉麗玲被楊立群知道了,她已遭到了楊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來,道︰「他刺中了你哪里?快找醫生,快!」
我一叫,劉麗玲震動了一下,道︰「你說什麼?」
被劉麗玲這樣一反問,我的頭腦,在剎那之間,清醒了過來。劉麗玲是不可能受傷的,她剛才向奔過來的時候,步子如此之快,一個人要是受了傷,怎麼還能奔得那麼快?一定是我剛才一看到了血漬,由于連月來所想的,都是有一天楊立群向某女人報仇的事,所以才立時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氣,道︰「對不起,我……被你身上的血漬嚇糊涂了!別理會我說過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劉麗玲喘著氣,道︰「可怕,可怕極了。」
我雙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鎮定下來,道︰「究竟發生了……」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劉麗玲已叫了起來,道︰「他殺了他……他殺了他!」
劉麗玲在叫著,可是我卻听得莫名其妙。
「他殺了他。」那是說明了有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可是,誰殺了誰呢?
我忙道︰「劉小姐你鎮定一下,誰殺了誰?」
由于我和警方的高層人員關系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認識我,所以我的問題,立時得到回答。男警官道︰「一個叫楊立群的男子,刺傷了一個叫胡協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道︰「這其中只怕有誤會,楊立群是我的朋友,他絕不是一個行凶傷人的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道︰「楊立群被捕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傷者還在急救中,醫院方面說傷勢十分嚴重,如果傷者死了,那麼,這就是一件謀殺案了!」
我苦笑道︰「這個胡協成是什麼人?」
警官道︰「傷者的身份,我們也沒有弄清楚。楊立群一句話也不肯說,劉小姐是當時在場的,我很需要她的證供,可是她卻又堅持,要等你來了,她才肯作供。」
我的心中,疑惑到了極點,向劉麗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強迫的方式,在拖著劉麗玲向前走去,而劉麗玲正在掙扎著。
我忙道︰「劉小姐,你放心,我會和你在一起。」
劉麗玲听得我那樣說,才不再掙扎,可是那女警官卻還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聲斥責,道︰「她自己會走,你不必強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松開了手,劉麗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後面。進了警局的建築物,又看了幾個高級警務人員,如臨大敵一樣,迎了上來,和我打了招呼之後,各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還未曾出聲,又看到一個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滿頭大汗,奔了進來,叫道︰「我的當事人在哪里?」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劉麗玲,立時又大聲叫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劉麗玲苦澀地笑了一下,道︰「方律師,你終于來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已經盡一切可能趕來了。」
劉麗玲也沒有說什麼。當時的情形十分亂,那個方律師,立時和幾個警方高級人員爭吵了起來。他們大約是在爭執著法律上的一些問題。我還未曾听清他們究竟在爭什麼,就已經跟著很多人,一起進了一間房間之中。
一進入那間房間,我就看到了楊立群。
楊立群手捧著頭,臉並不向下,只是直視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雙眼之中,一點神采也沒有,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絲質的淺灰色襯衫,可是上面染滿了血跡。
在他的旁邊,坐著警方的記錄員。我注意到,記錄員面前的紙上,一個字也沒有,這證明了楊立群的確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一進房間,我和方律師,同時來到楊立群的身前,方律師先開口,道︰「楊先生,你可以不說什麼,我已經來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負責。」他一面又大聲向一個高級警官嚷叫道︰「保釋手續,快開始。」
那高級警官搖著頭,道︰「我恐怕不會在保釋手續上簽字。」
方律師怒道︰「為什麼?我的當事人,是一個信譽良好的商人,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身份……」
那高級警官冷冷地道︰「他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傷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師伸出手來,手指幾乎踫到了高級警官的鼻子,道︰「你這樣說,已經觸犯了法律,你絕對無法可以肯定,傷者是被我當事人刺傷的。」
高級警官的忍耐力,顯然也到了頂點,他大叫了一聲,道︰「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頭向身後的一個警官道︰「你說說到了現場之後的情形。」
那警官立時道︰「是。我負責一七六號巡邏車,接到了一個女人的報警電話,車恰好在出事地點附近,在接到報告之後三分鐘,我就到達現場。」
高級警官問︰「現場情形怎樣?」那警官道︰「現場是一棟高級住宅,我到了之後,按鈴,沒有人開門,只听得里面有一個女人在尖叫︰‘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于是,我和一起到達的兩個警員,一起撞門,撞開門後,沖進去。」
高級警官又問︰「進去之後,看到了什麼?」
那警官吸了一口氣,道︰「我看到他……」
他說到這里,指了指楊立群,續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個人。那一個人身上的血更多,顯然已受重傷,已經昏過去了,那位小姐,轉過頭,望著他……」
那警官又指了指楊立群︰「又說了一句︰‘你殺了他!’我立即打電話,召救傷車,並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講到這里,方律師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高級警官陰陰地說︰「律師先生,我看你還是快點回去,準備辯護詞吧。」
方律師悶哼一聲,道︰「這種情形,我見得多了,那是自衛。」
高級警官怒不可遏,幾乎想沖過去打方律師,我忙道︰「別爭,現場只有三個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個手勢,道︰「傷者在醫院,楊先生在這里,他既然什麼也不肯說,只有請小姐說說當時的經過,才能了解事情的經過。」
方律師立時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高級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劉小姐一定要協助警方,向警方作證供。」
方律師還想說什麼,我又攔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麼我們不听听劉小姐自己的意願?」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向劉麗玲望去。劉麗玲本來已經在另一個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來,這時,又站了起來,然後,再坐下。在她的臉上,現出了一個極疲倦的神色來,道︰「我當然要說,如果不是胡協成向立群襲擊,立群不會奪過他手中的刀來。」
方律師「啊哈」一聲,向高級警官望去,高級警官忙向記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開始記錄,同時道︰「劉小姐,請你詳細說。」
一個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劉麗玲面前,劉麗玲喝了一口,望了楊立群一眼。楊立群仍是一動不動,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劉麗玲道︰「中午,我和楊立群一起回家……」
高級警官問道︰「你和楊立群的關系是……」
劉麗玲立時道︰「我們同居。」
高級警官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續道︰「一出電梯,我們就看到胡協成站在我住所的門口……」
高級警官又問︰「胡協成就是那個傷者?他和你們兩人有什麼關系?」
劉麗玲道︰「和立群沒有關系,和我有,胡協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受了傷,在醫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份。原來他是劉麗玲的前夫。劉麗玲曾經結過婚,白素告訴過我,看來這件事十分復雜,事情對楊立群很不利。
我一一想到這里,向楊立群看去,楊立群幾乎維持著同一種姿態,根本未曾動過。
劉麗玲在警局中講的話是這件事發生的經過,由于她講得十分詳細,所以後來,在法庭上提出來之際獲得全體陪審員的接納,相信她所說的,全屬事實。
劉麗玲的講述,我不用對話的形式來敘述,而采用當時發生的情形,來將經過呈現在眼前。
那天中午,劉麗玲和楊立群一起回家,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們中午就回家。
(楊立群顯然未曾向劉麗玲提及和我有約會,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這一天是星期六。)
他們一出電梯門,就看到胡協成。楊立群和劉麗玲,是摟著一起走出電梯來的,一看到胡協成,劉麗玲立時推開了楊立群。
楊立群並不認得胡協成,但是他也立時可以覺出,這個站在大堂之中,獐頭鼠目,神情猥瑣到難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劉麗玲有著某種聯系。他想伸手去握住劉麗玲的手,但劉麗玲卻避開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證據,向胡協成道︰「你來干什麼?」
胡協成涎著臉,裝出一副油滑的樣子來,一面斜著眼看楊立群,一面砸著舌,道︰「來看看你!」
一個如此獐頭鼠目的男人,在裝出這樣的神情之際,惹人厭惡的程度,可以說是到了頂頭。尤其劉麗玲曾和他有過一段極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為人的卑鄙,厭惡之情,更是難以自制,她語氣更冷,道︰「有什麼好看的,你走!」
楊立群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麗玲,這是什麼人?」他又瞪向胡協成,喝道︰「讓開!」
胡協成一听楊立群喝他,立時歪起了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她的什麼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什麼人,姘夫!」
胡協成的樣子不堪,話更不堪,全是楊立群無法忍受的。楊立群立時要沖向前去,劉麗玲伸手攔住了他,向胡協成道︰「我們已經離婚了。」
胡協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們做了將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這三年之中,我們……」
胡協成接下來的話,不堪之極,也無法復述,楊立群大喝一聲,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協成的衣領,將胡協成拉了過來,在胡協成的臉上,重重怞了一下。
胡協成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突然一揚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鋒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楊立群的頭上。楊立群顯然未曾想到對方會出刀子,他一被刀尖抵住,也僵呆了無法再有任何行動。
劉麗玲一看到這種情形,陡地叫了起來。但是她才叫了一聲,胡協成便已惡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劉麗玲想叫,又不敢再叫,她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這時候,胡協成的神情,凶惡到了極點,一面緊緊地用刀尖抵住了楊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開門,進去說話。」
劉麗玲忙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要錢,我給你好了。」
胡協成又喝道︰「開門,要不我就殺人!你知道我什麼都沒有,連老婆都跟了人,我怕什麼!」
劉麗玲又驚又生氣,身子在發著抖,以致她取出鑰匙來的時候,因為拿不穩而跌到了地上。這時候,如果有人經過,那就會好得多。可惜劉麗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級住宅大廈。越是高級的住宅,人越是少,在這幾分鐘之內,並沒有別的人出現。
劉麗玲眼看楊立群在刀子的脅迫之下,一動也不能動,毫無反抗的余地,而又素知胡協成是什麼也做得出來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開門。
門一打開,胡協成押著楊立群進去,劉麗玲也跟了進去。胡協成一腳踢開了門,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劉麗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胡協成冷笑道︰「靠什麼?靠陪男人睡覺。」
楊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錢,拿了錢就走。」
胡協成將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楊立群的頭,不由自主向後仰去。胡協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好神氣啊,我不走,你怎麼樣?」
他說著,陡地轉過頭來,向劉麗玲喝道︰「快月兌衣服,我們繼續夫妻前緣!」
劉麗玲臉色煞白,胡協成的笑聲中,充滿了邪惡,厲聲道︰「快點,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沒有月兌過衣服,你有哪些花樣,你身上有幾根毛……」
胡協成盯著劉麗玲,才說到這里,事情就發生了。楊立群陡地向胡協成的手臂一托,刀揚向上,胡協成立時一刀向楊立群刺來,楊立群避開了一刀,伸腳一勾,將胡協成勾得跌向前去,楊立群立時趁機撲向前,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著,楊立群個子高大,力氣也大,奪過了刀來,向胡協成連刺了三刀。
胡協成中了三刀之後,血如泉涌,楊立群首當其沖,自然染了一身血,劉麗玲看到胡協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劉麗玲拔電話報警,警員趕到,破門而入,看到的情況,就如同那個警官所述一樣。
當時,在警局中,一听得劉麗玲講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和方律師就不約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照劉麗玲的敘述來看,毫無疑問,楊立群是自衛,胡協成先行凶,楊立群不會有什麼事。
高級警官反復盤問,一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口供才被肯定下來,那時,白素也趕來了。楊立群的保釋要求被接納,和我們一起離開了警局。
在警局門口,白素提議要送楊立群和劉麗玲回去,楊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幾乎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劉麗玲神態極度疲倦,道︰「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先暫時到酒店去住。而且,我們兩人,也想靜一靜,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當然沒有理由堅持要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協成被刺傷,在醫院中,留醫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當轟動。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5:23
尋夢 第八部︰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協成傷重期間,我和他還發生了一點小關系,是一段相當重要的插曲,但期間經過的情形,容後再敘,先說這件案子的處理經過。
楊立群自然被起訴,可是一切全對楊立群有利。劉麗玲的證供有力,胡協成有三次犯罪的記錄,並且三次都被判入獄。
那柄刀,又是胡協成帶來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猶豫地指證,胡協成是在事發前一天,才買了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證明,胡協成圖謀不軌,楊立群因自衛和保護劉麗玲而殺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無罪。當他和劉麗玲相擁著,步出法庭之際,甚至並不避開記者的攝影。
我花了不少筆墨來記述這件案子,表面上看來,好像和整個故事,並沒有多大的關系,只不過是楊立群、劉麗玲兩個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卻還有一段事,是和他們兩個人的夢境有關的。
當日,在劉麗玲作了證供之後,警方當然不能單听劉麗玲的一面之詞,尤其,劉麗玲和楊立群的關系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楊立群說話,但楊立群一直不開口,警方于是轉向胡協成口中,弄清楚當日發生的事,是不是確如劉麗玲所說的那樣。
胡協成在中了三刀,送醫院急救之後,一直昏迷不醒。警方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時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問題。
警方對這項工作處理得十分認真,派去守在胡協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干的人員。在警方人員等候胡協成醒來期間,整件案子是最轟動的社會新聞。而在這兩天之中,劉麗玲和楊立群兩個人,像是橫了心一樣,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位高級警務人員打來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來由杰克上校擔任的職務,專門處理一些怪誕的事。
他在電話中道︰「衛先生,我負責等候胡協成的口供。我姓黃,叫黃堂,是警方人員。」
我一時之間,有點莫名其妙,問道︰「那和我有什麼關系,黃先生?」
黃堂象是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檔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楊立群、劉麗玲都是好朋友,現在……事情……有點……好象……」
我听到這里,忍不住道︰「請你爽快一點講,不要吞吞吐吐。」
黃堂吸了一口氣,道︰「好,衛先生,我在醫院,胡協成醒過來了,講了一些話。」
我「哦」地一聲,道︰「那你就該將他講的話記錄下來,他是不是為自己辯護?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難找到什麼話替自己辯護的了,他……」
黃堂打斷了我的話,道︰「衛先生,胡協成講的話極怪,你最好能來听听。真有點不可思議,我完全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你或許可以有點概念。」
我實在不明白黃堂的邀請是什麼意思。這一天,如果我有別的事要做,我一定會拒絕他的邀請。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協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證供,對整件案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劉麗玲的證供,案子的發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楊、劉兩人的事情,我是十分關心的。
所以,我當時就道︰「好,我就來。」
黃堂又叮囑了一句,道︰「你要來,最好快一點。醫生說,胡協成的傷勢十分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忽然醒來,可以說話,是一種臨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現象。」
我一听,連忙抓起外衣,飛沖下樓。
同時,我的心中,已形成一個概念。我想,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亂語的,警方人員听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也很可以理解。因為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我雖然急急趕著路,但是並不起勁。
當我才一走進醫院的大門時,就看到一個十分壯健的年輕人迎了上來,向我伸出手,緊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黃堂,快跟我來。」
他只說了一句話,轉身便奔,將迎面而來的人,不客氣地推了開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奔進了一間病房之中。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協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如何,由于在我見到他之後,大約只有半小時的時間,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個身受重傷的人,躺在床上,可能連挪動一下腳趾的力氣都沒有。生命正迅速遠離他的身子。可是他臉上的那種神情,卻令人吃驚。他的雙眼睜得極大,面肉在怞搐著,更奇的是,他不斷在講著話,聲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進去,就听得他在說︰「小展不知道我們給他的是毒粉,他還以為是蒙汗藥。」
只听得這一句話,我已經呆住了。黃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時向我望來。
後來,我和這位黃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觸,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為人。而這時,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十分機智的人,反應極快。他一看到我听到了這句話之後的神情,立時問道︰「衛先生,你懂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就道︰「不懂,這是什麼話?」
黃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來到病床前,湊近胡協成,道︰「你……你是誰?」
我在問這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忍不住在微微發顫。
胡協成剛才講的那句話,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楊立群三個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藥」。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個鄉村的茶棚中,有四個客商,因為中毒而死!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出自胡協成之口呢?而且,檔案上並沒有列明是什麼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要弄清楚胡協成是以什麼人的身份在說這句話的。
胡協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異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動,真是難以言喻。剎那之間,我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如果胡協成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可能一時之間,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麼人來。但是現在的情形卻不是這樣,他先講的話,已經使我想起很多事來,這時,他再自稱是王成,給我的震動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個二流子。翠蓮說他是殺死展大義的凶手,保安隊一直要將他緝拿歸案的那個人。
事情隔了那麼多年,不論王成躲在什麼地方,他能夠逃得過保安隊的緝拿,也一定逃不過死神的邀請,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麼,自胡協成口中講出來的「我是王成」,又是什麼意思呢?
在我一听到了這句話之際,由于所受的震動,實在太甚,是以一時之間,竟然什麼都不能想。但是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只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立刻想到︰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這點,我心緒更是紊亂不堪,剎那間,甚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時之間,絕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我發怔間,黃堂在旁道︰「他又自稱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說是王成,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釋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實在太不容易,還是別解釋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許,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說著,在病床上的胡協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協成的樣子,象是想籍著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來,可是他連用了幾次力,都未能達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氣,道︰「小展,我們不過騙你,那婊子……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說我殺你,害得我背井離鄉,那婊子將七百多兩金子全部帶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別找我!」
胡協成這一番話,雖然說來斷斷續續,可是卻講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听得明白。黃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極點。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對這番話的反應而來的。這一番話我完全听得懂,黃堂當然一點也不懂。黃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胡協成將我的手背抓得更緊,突然又叫了起來︰「我們全上了那婊子的當!全上了她的當!事情本來就是她安排的,我們卻去頂了罪,她得了金珠寶貝。」
胡協成說到這里,不停地喘著氣。在旁邊的兩個醫生搖著頭,其中一個道︰「你們不應該再問他了,他已經快斷氣了。」
我道︰「你應該看得出,我們並沒有問他什麼,全是他自己在說。」
那醫生沒有再說什麼,胡協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鐘氣之後,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們也一樣,全叫這婊子害了,全叫……」
他講到這里,所發出的聲音,已是淒厲絕輪,听了令人汗毛直豎。然後,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來,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眼向上翻。兩個醫生連忙開始急救,一個拉起了胡協成的衣服來,準備打針,但另一個醫生搖頭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針藥,都不能挽回胡協成的生命了。他喉間的「咯咯」聲,正在減低,而圓睜著的雙眼之中,已經冒現了一股死氣。
前後大約只有一分鐘,醫生拉過床罩,蓋住了胡協成的臉,然後,向我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胡協成死了。
在那時,我由于思緒的紊亂和極度的震驚,所以在神情上,看來如同呆子一樣。這一點無疑令得黃堂十分失望。他本來以為找了我來,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問。誰知我的表現是如此之差。
不過,黃堂還是不死心,當我和他一起走出醫院之際,他還是不斷地在問我,道︰「胡協成究竟是怎麼了?他忽然講那麼多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問題,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記下他的問題。
我之所以要記下黃堂的問題,是因為黃堂是一個歸納推理能力十分強的人。黃堂根本不知道胡協成在講些什麼,但是卻也可以在胡協成的話中,歸納出某一件事的輪廓來。黃堂問道︰「他好象伙同幾個人,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黃堂又問︰「和他同伙的人,一個叫小展?還有一個‘婊子’?另外兩個人,好象一個姓梁,一個姓曾?」
黃堂再問︰「結果,好象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騙了?」
黃堂不斷在問︰「可是,為什麼警方的檔案里,根本沒有這件案子?」
最後,黃堂有點發火,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因為我不知道而責怪我的,因為你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
黃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顧自上了車,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來,然後,將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怪異的話,講給她听。
白素也听得臉色發白,道︰「胡協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這樣說,就象不能說楊立群就是小展,劉麗玲就是翠蓮一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點頭道︰「這樣說,听起來至少比較合理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先象拼圖一樣,把以前所發生的事拼湊起來。」
我對白素這個提議,表示同意,並且發表了我的第一個意見,道︰「多年之前,有四個商人,帶著他們賺來的錢,大約是七百多兩金子和其它的珠寶,由南向北走。他們身懷巨資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來說,身懷巨資的商人,對自己身邊的財物數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對著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際,就會透露一下,來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揮手,道︰「對,知道他們身邊有黃金珠寶的人是翠蓮。」
那四個商人是怎樣會和翠蓮相識的,當然過程絕不會復雜。翠蓮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這兩種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蓮一知道了他們有金銀珠寶,就起了殺機,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邊有錢,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皺著眉,說道︰「這樣說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蓮當日,未必有殺機,只是起了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這樣推斷比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殺機,並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這樣的老實小伙子,似乎不應該牽涉在內的。」
我來回走了幾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蓮,是有密切關系的,小展一定在迷戀著翠蓮。」
白素說道︰「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又說道︰「從已經獲得的資料來看,他們的計劃,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個象小展這樣的老實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為什麼?」
我道︰「他們將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經營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時候,行事會特別小心,對路邊茶棚的茶水,多少有點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著茶。小展在喝的,當然是還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個客商,看到有人在喝,當然不會再起疑,于是,他們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聲,道︰「計劃真的周詳之極。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藥,只知道那是蒙汗藥……那當然是王成等三人騙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們一定利用了什麼言辭,說動了小展,奪取那四個客商身邊的錢財。」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相信說客一定是翠蓮。所說的話,大抵是小展有了錢,就可以和她雙宿雙飛之類,這才令迷戀她的小展動了心。」
白素嘆了一聲,道︰「結果,四個客商中了毒,翠蓮先出現,取走了客商身邊的財物,她可能還對小展說過,財物先由她保管。」
我點頭道︰「是的,因為她一上來,就沒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卻以為小展得了財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問,就是楊立群的那個夢,南義油坊中的拷問。」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那是最後一次逼問。」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揮,憤然道︰「翠蓮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這樣維護她,她不和小展分享這筆錢財也罷了,如何殺了小展!」
我的情緒太激動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實上,事情一開始,翠蓮就將那四個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殺了小展,嫁禍王成,令得王成等三個人非逃走不可,而錢財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沒人注意她了,她才帶著錢財走了。」
我道︰「從此之後,沒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後,他們當然全死了……」
我講到這里,並沒有再講下去,神情也變得相當程度的怪異。「若干年之後,他們全死了。」這樣,應該整件事,全告結束了。可是,事實上,情形卻不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結束,而延續了下來。
小展變成了楊立群,楊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記憶。翠蓮變成了劉麗玲,劉麗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蓮的記憶。胡協成的情形怎麼樣,我不清楚,因為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但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可能在胡協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復的怪夢,也有可能是胡協成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那,才想起前生的事。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協成和劉麗玲,今生曾經是夫婦。劉麗玲是這樣美麗出色的一個女子,她如何會嫁給胡協成這樣一個一無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瑣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許多這樣的配偶,旁人只好嘆一聲︰「感情是沒有道理可以講的。」
但,真是「沒有道理可講」?古老傳言,有「不是冤家不聚頭」之說,劉麗玲和胡協成,看來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頭。翠蓮曾做過許多對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誣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這一點,是不是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著,一面將自己所想的講出來。白素一直在用心听著,沒有表示什麼意見。直到听到我提出了劉麗玲嫁給胡協成這一點,才皺著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為夫婦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會,因為白素的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鐘之後,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的意思,並不單指在冤仇而言,有過異常的關系,都可以總稱冤家。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因果糾纏,‘果’是好是壞,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說越玄了。」她講了一句之後,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麼‘因’?」
我苦笑了起來,道︰「誰知道,或許我是一個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幾乎直跳了起來,道︰「什麼話?今世你是在報恩?好不知羞!」
我雙手高舉,做投降狀,說道︰「別為這種無聊的問題來爭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變得嚴肅,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認為如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點不明白,道︰「請你舉一個具體一點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說,一個劫匪行劫,傷了事主,難道可以說是因果?難道可以說是這個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這個劫匪刺傷的‘因’在,所以才有這樣的‘果’?那麼不論做任何壞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拍了幾下手,道︰「說得好!當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來。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開始的。劫匪傷人,那是他種了惡因的開始,結果一定會有惡果!而惡果的嚴重,比惡因一定更甚。象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這三年內所受的苦痛,一定比當年王成逃亡的過程更痛苦。」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又道︰「而王成當年,拿毒藥欺騙了小展,後來又曾幾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種下的惡因,結果是胡協成死在楊立群的刀下,那是惡果。」
白素見我一直講不停,連連揮著手,道︰「別說下去了。我們對于這方面的事,可以說一無所知,你先別大發謬論。」
我瞪著眼,道︰「怎麼見得是謬論?人有前生,已經可以絕對證明。」
白素搖頭道︰「我不是否認這一點,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樣,我們一無所知。人有前生,那是說,人死了之後的記憶,有可能進入另一個人的腦子之中?」
我迅速地來回走著,想用適當的字眼,來回答白素的問題。可是我發現要找到適當的字眼,十分困難。想了好一會,我才道︰「我們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後,靈魂就月兌離了……」
白素道︰「然後呢?」
我揮著手,道︰「然後呢,這個靈魂就飄飄蕩蕩,直到機緣巧合,又進入了一個新生的之中,這就開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現出了不屑的神色來,道︰「你這樣說法,比鄉下說書先生還差。照你這樣講,應該每一個人都記得他的前生。事實上為什麼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憶起他的前生,絕大多數人都不能?」
我干咽著口水,答不上來。在受窘之後,多少有點不服氣,道︰「那麼,照你說呢?」
白素道︰「我早已說過,對于這些玄妙的事情,不單是我們,整個人類,還一無所知。我要說,也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想法。」
我笑道︰「別說那麼多開場折,就說說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對用‘靈魂’這個名詞。」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會從這一點開始。我道︰「為什麼?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有什麼不妥?」
白素說道︰「正因為靈魂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種錯覺,好象真有靈魂這樣一個‘東西’的存在一樣。」
我叫了起來,道︰「你是說靈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別心急。靈魂這個名詞的不妥當,就是容易叫人以為那是一種‘東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靈魂和他生前一樣,等等。可是事實上,人死了之後,月兌離了軀殼之後的,絕不是任何‘東西’,只是一組記憶。」
我又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聲,道︰「一組記憶?」
白素道︰「是的,一組記憶。這組記憶,是這個人腦部一生活動的積聚,腦電波活動的積聚。」
我大搖其頭,說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實還得從頭說起。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記憶,你認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是儲存在人體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腦皮層。」
白素道︰「這是最流行的說法。可是在解剖學上,發現不到記憶的存在。在各種其他方法的探測試驗上,也找不到記憶的所在。人腦和電腦不一樣,可以一件一件怞出來,但是人腦的資料,是在什麼地方的,卻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會有記憶了,是不是?」
白素說道︰「當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結果,認為人的記憶,根本不在人體之內,而是在人體之外。」
我也听過這種說法,所以我點了點頭,道︰「這一派人的理論是,人的記憶,是一組電波,這組電波,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所以每一個人才有每一個人不同的記憶,是不是?」
白素道︰「是這樣。當人死了之後,大腦停止活動,不能再和這組記憶發生作用。但是這並不等于這組記憶已經消失。正象一架錄音機壞了,絕不等于錄音帶上的聲音消失了一樣。」
我明白白素想說什麼了,是以立時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後,這組記憶,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記憶存在。一組記憶,本來屬于獨特的一個人,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這個人死了之後,記憶依然存在……至于以什麼方式存在,無人知曉。或許是以遠離電波的方式。總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質’的方式存在。」
我大聲道︰「對于這一點,我並無異議!」
白素又說道︰「這組記憶,虛無縹緲,不可捉模,當然也更看不到……」
我听到這里,咕噥了一下,道︰「稱之為‘一組記憶’和稱之為‘一個靈魂’,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白素沒有和我爭論這一點,只是自顧自說下去,道︰「一組記憶可以存在多久,也沒有人知道。或許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許只能存在三年五載,也或許每組記憶存在的時日完全不同。總之,記憶如果在沒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了作用,那麼,另一個人就有了這組記憶。假設這組記憶本來屬于A,後來又和B的腦部發生了作用,那樣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談,以她的想法來解釋前生和今世的關系。我听了之後,覺得其中有許多地方,是難以成立了。可是一時之間,又不容易指聘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這樣說法,人根本沒有前生?」
白素道︰「誰說沒有?象楊立群,就是因為有小展的記憶和他的腦部活動發生了聯系,所以,小展就是楊立群的前生。」
我道︰「劉麗玲和翠蓮,胡協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這樣?」
白素道︰「當然。」
我又大搖其頭,道︰「如果只是一種巧合,A的記憶,和B的腦部活動發生了關系,為什麼前生有糾纏的人今世又會糾纏在一起?」
白素嘆了一聲,道︰「我已經說過了,其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或許在若干年之後,看起來好象十分簡單,但現在不會有人明白。就象一千年前的人,不會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會明白最簡單的手電筒的原理一樣。」這正是我最喜歡舉出來的一個例子,用來說明時間和人類科學之間的關系。手電筒,如今看來,是最簡單的東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腦袋,也不會明白手電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後,這種問題的真相可能大白,現在,誰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組記憶,一組記憶……記憶和記憶之間……」忽然,我笑了起來,道︰「會不會本來有關系的記憶,容易和現在有關系的人發生接觸?」
白素提高了聲音,道︰「別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實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實在無法再想下去。
在會見了胡協成之後,我和白素的長時間的討論,就到此為止。以後,我們又曾討論了幾次,但是說來說去,也月兌不了這一次長談的範圍,所以也不必重復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個決定,胡協成臨死之前所說的一切,我們都決定不向楊立群、劉麗玲提起。
胡協成死了,警方以殺人罪起訴楊立群,但由于一切證據都對楊立群有利,所以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楊立群和劉麗玲的關系,本來還是秘密的,但在經過了這次事情之後,他們兩人的關系已完全公開了。楊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劉麗玲同居,兩人的感情,也越來越熾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劉麗玲的接觸,了解她的生活,觀察她和楊立群生活、感情上的變化。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並沒有什麼可以記述的事。楊立群和劉麗玲外出旅行了好幾次,足跡幾乎遍及全世界,兩個人出現在任何地方,他們相互之間的親熱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羨。
我也曾和他們偶遇過幾次,每次看到他們兩人,象扭股糖一樣摟在一起之際,心頭的陰影始終不能抹去。他們兩結果會怎樣呢?楊立群是不是已經放棄了尋找「某女人」?如果給他發現了「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他會怎麼樣?
不過,既然從各方面來看,他們兩人都要好得如同蜜里調油一樣,似乎也沒有理由為他們再擔心下去。我也漸漸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們身上了,只是斷續地听白素說起他們生活的情形,一切好象好象很正常。楊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貞,已經協議分居,一旦分居期滿,就可以離婚,到那時,楊立群和劉麗玲毫無疑問會結成夫婦。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5:42
尋夢 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糾纏
約莫在胡協成死後四個月,在一個酒會之中,我正和一個朋友在傾談,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轉向右,久久不回過來。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煥發、艷光四射的劉麗玲,正自入口處走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是風度翩翩的楊立群,看來有點疲倦。
我笑著,用拳頭在我的朋友臉際輕擊了一下,道︰「別這樣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臉紅了一紅。楊立群發現了我,逕自向我走了過來,神色凝重。一看到楊立群這種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果然,楊立群一來到我身前,便壓低了聲音,道︰「我正想找你,我們可以單獨談談?」
我道︰「可以……」楊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一听我答應,立時拉著我走開去。我道︰「現在?」
楊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劉麗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東西,還在我手上。本來我有一番話要對你說的,可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胡協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沒機會對你說。」
當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楊立群已將我拉出了會場,進了電梯。一進了電梯之後,他的神情就變得十分異樣,道︰「你還記得胡協成的事?」
楊立群這樣說法,實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殺了胡協成,這是轟動全市的新聞,又不是過去了十幾二十年,誰會不記得?不過我並沒有說什麼,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嘖,不容易使人忘記。」
楊立群象是根本沒有听到我的話,只是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發出了幾次聲音,提示他如果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該快點講了。可是他仍然不出聲。
一直到出了電梯,我們進了一家咖啡室,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處坐了下來。楊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衛先生,我對你說的話,你能保證不泄露出去嗎?」
我最怕人家這樣問我,因為事情若涉及秘密,總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諾言,他也一定不止對你一個人講起的。何苦負日後泄露秘密的責任?所以我一听之下,就雙手連搖,道︰「不能保證,還是別對我說的好。」
楊立群象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呆了一呆,神情很難過地望著我,道︰「我……不對你說,那麼對誰說好呢?」
我順口說道︰「你可以根本不說。」
楊立群嘆了一聲,道︰「不說,我心里不舒服。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講出來,才會舒服。」
我看著他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心里也相當同情他,道︰「或許,你可以對你最親近的人,象劉麗玲說……」
我的話還未講完,楊立群已陡地叫了起來,道︰「不,不能對她說!」他的神情顯得如此驚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氣,又補充道︰「萬萬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楊立群點著了一支煙,狂吸了幾口,才道︰「如果我對她講了,她一定會以為我是神經病,會離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試探著問道︰「你要對我說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關?」
楊立群大力點著頭。
我嘆了一聲,道︰「好吧,如果你不講,這種事一直在折磨你,總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樣的夢了?」
楊立群苦笑道︰「同樣的夢一直在做,每次都將麗玲嚇醒,幸而她一直沒有問我。」
我忙將頭偏過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因為我知道一個秘密,每當楊立群做這個夢的時候,劉麗玲也在做同樣的夢。
楊立群顯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擾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態有異。他忽然將頭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殺了胡協成。」
他忽然又講了這樣一句話,我不禁怔了一怔。剎那之間,我想到的是,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極大的陰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極度的困擾。我想勸他幾句,先講了一句,道︰「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經過去了。」
楊立群將聲音壓得更低,而且,語音之中充滿了神秘。他道︰「其實,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劉麗玲兩人知道。不應該說,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一听得他這樣講,我不禁呆了半響。楊立群這樣說法,是什麼意思?「事實的真相」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麼,劉麗玲的供證,難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後,吸了一口氣,道︰「你可以不必擔心,同樣的罪名,是不能被檢控兩次的,你已經被判無罪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設「事實真相」另有別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楊立群神情苦澀,道︰「這我明白,可是……是我殺了胡協成。」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攤了攤手,道︰「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了,你是自衛。」
楊立群緩慢地搖了搖頭,道︰「不是。」
我又震動了一下,立時想起了事情發生之後,楊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當時,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如今,他說他殺胡協成,不是自衛殺人,那是什麼?
我也壓低了聲音,道︰「你是蓄意謀殺?」
楊立群又現出了一種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協成這個人存在,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楊立群的話,令我感到極度的迷惑。我實在猜不透他想說些什麼,只好不再打斷他的話頭,由得他去說。他又連吸了幾口煙,然後,將煙頭在煙灰缸上,一點點弄熄,望著桌面,道︰「麗玲在警局講的話,只有第一句是真實的情形!那天中午,我們回家,一走出電梯,就看到胡協成……」
楊立群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對這個人起了一種極度的厭惡感。我很少這樣討厭一個人的,而且這個人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可是那時候,那種厭惡感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雖然並沒有擋著我的路,在跨出電梯之際,我還是厲聲喝著︰‘讓開!’」
我搖著頭,道︰「胡協成是一個外形極猥瑣的人,這樣的人,是很惹人討厭的。」
楊立群側著頭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關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惡他。當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厭惡他的時候,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當我動手殺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當時我的樣子,也只有「張口結舌」四個字才能形容。
楊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連聲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開去。我只當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讓開了,本來也就算了。可是他卻目不轉楮地望麗玲,這使我極憤怒,而麗玲則在避開他的目光,也現出極厭惡的神情來。這種情形,使我立時感到,他們是認識的,那使我更憤怒,我問他︰‘喂,你是什麼人?’」
楊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點著一支煙,才又道︰「他態度極恭敬,說道︰‘楊先生,我姓胡,叫胡協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這時,麗玲也開口了,不但聲色俱厲,而且充滿了厭惡,道︰‘你來干什麼?我和你什麼關系都沒有了!’胡協成神情苦澀,道︰‘劉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據楊立群的話,想像著當時的情景。胡協成毫無疑問,生活潦倒。他去找劉麗玲,多半是想弄點小錢,一個男人到這種地步,還要低聲下氣,沒出息是沒出息到了極點,可憐也算是可憐到了極點。
楊立群繼續道︰「我一面挽著麗玲,向門口走去,一面回頭看著象乞丐一樣跟在後面的胡協成,喝他︰‘快走,我們不想听你任何話!’在我這樣喝的時候,麗玲已經打開了門,走了進去,用行動向胡協成說明了她更不願听他的任何話。胡協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澀,喃喃地道︰‘我真是無路可走了!我……買了一柄刀……想去搶劫,可是……我又沒有勇氣……’」
楊立群向我望來,面肉怞動著,道︰「衛先生,在听到胡協成這句話之前,我一輩子沒有起過殺人的念頭,可是一听得他那樣講,我望著他,心中對他的厭惡和憎恨,升到了頂點,我突然想到要將這個人殺掉。真的,在此之前,殺人,我想都沒有想過。」
我悶哼了一聲,道︰「未必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麼?」
楊立群被我的話刺激得跳動了一下,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想到這個女人,絕未想到要殺她。我只是想知道……當初她為什麼要殺我!」
我悶哼了一聲,道︰「廢話。你怎麼知道這個女人還能記得前生的事?」
楊立群立時道︰「是你告訴我她也有這樣的夢的。」
我道︰「夢中是片斷,和你一樣,我看你就不記得前生曾做過一些什麼具體的事。例如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關。」
楊立群在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額上的盤也露了出來,鼻尖在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這種神態,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別討論下去,你起了要殺……胡協成的念頭之後,怎樣行動?」
我在講到「要殺」兩字之後,幾乎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來。還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後,立時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聲好險。雖然不久之後,我就知道我的擔心,是全然多余的。
楊立群過了至少兩分鐘之後,神態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道︰「我當時哼地一聲冷笑,道︰‘你想去搶劫?看你連刀都拿不穩!’胡協成的手發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來,打開包在刀外的紙,道︰「楊先生,你看,其實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夠了,你能不能幫幫我?象你這樣有錢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已經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越是卑詞曲顏,我心中對他的憎惡便越來越甚。我甚至裝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來,道︰‘好吧,你進來,我給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興,連聲道謝,跟著我進了屋子。」
楊立群的雙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極緊,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這柄刀的時候有了殺他的全部計劃。」
我听楊立群講得這樣坦白,真有心驚肉跳之感。
楊立群又道︰「他跟著我進了屋子,麗玲就十分惱怒,道︰‘你帶他進來干什麼?’我低聲在也耳際道︰‘我替你永遠解決麻煩!’麗玲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那時,胡協成站著,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屋中豪華的布置,顯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月兌鞋子好,還是繼續向前走來的好。」
楊立群描述當時的情形,倒將一個窮途潦倒的人,講得十分生動。
楊立群繼續道︰「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道︰‘請坐。’胡協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將刀放下來,不然,人家會以為你進來搶劫。’他一听,立時手足無措。想將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紙已被他拋掉,刀又十分鋒利,沒有法子放。我在這時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將刀交到我的手上……」
楊立群講到這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也蒼白到了極點,聲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請你稍為壓低聲音。」
楊立群點了點頭,聲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殺人的念頭,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間,突然之間……突然之間……」
他一連講了三聲「突然之間」,由于急速地喘著氣,竟然講不下去。
他在敘述他快要動手殺人時的心態,我自然不能去打斷他的話頭,只好由得他去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了,我變得不再是楊立群,我變成了展大義……」
我听到這里,陡地吸了一口氣,身子也震動了一下,連杯中的咖啡都濺了好些出來。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氣,一面講道︰「我自覺我是展大義,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體生寒,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你所講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楊立群道︰「當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繼續講。」
楊立群道︰「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會講出王成的名字來,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才在剛才打斷了他的話頭。可是,他還是講了出來。
他在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後,望著我道︰「你對王成這個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當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經過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話之後,怎麼會沒有印象?可是我只是點了點頭,道︰「是,好象就是當年在南義油坊打你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
楊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這樣憎惡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詳細講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楊立群道︰「是,我連刺了他三刀,血濺出來,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來。」
楊立群講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我道︰「就這樣?」
楊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來之際,最奇怪的事情的發生了。」
我也苦笑道︰「還會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你又不是給了他三千元,難道他還會謝謝你?」
楊立群揮著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時,麗玲一定被眼前發生的事嚇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
楊立群道︰「胡協成被我扶住之後,望著我,以幾乎听不到的聲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聲音幾乎象聲吟一樣,道︰「你……听清楚了?」
楊立群道︰「絕對清楚。我絕想不到他會講出這四個字來的。當時,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協成是絕對沒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卻叫我小展。」
楊立群講到這里,用充滿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象是希望我給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臨死之際,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認出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或許,人臨死的一剎間,對于前生的一切,會一起涌上心頭;或許,正如白素所說,這里面的種種復雜因素,如今根本沒有人可以明白,只能憑假設去揣測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並不準備講出來,所以,我只是不出聲。
楊立群道︰「他在說了這四字之後,四面看去,眼珠轉動著。我隨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視線,停留在呆立著的麗玲身上。當他望著麗玲的時候,他忽然現出極詫異的神情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是無論如何不該有這樣的神情的。」
我听到這里,心中緊張到了極點。
因為,胡協成在臨死之前,既然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當然也能看出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要是胡協成也叫出了「翠蓮,是你」這樣的話來,那麼,楊立群立時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了。
但是我的緊張,只是極短時間的事。我立時又想到,剛才,楊立群和劉麗玲手挽著手進來參加酒會的情形,形態如此親熱,那顯然是他還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氣,道︰「他重傷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詫異一點,也不足為奇。」
楊立群對我的解釋,顯然不是怎麼滿意,他道︰「胡協成看著麗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聲音極低,在連講了兩聲‘怪不得’之後,好象還講了一句什麼,可是麗玲就在這時,尖叫了起來,所以我沒有听到他又講了什麼。麗玲一叫,胡協成昏了過去,我們由他倒在地上,麗玲過去,想扶他起來,也弄得一身是血,麗玲只是不斷道︰‘你殺了他!’當時,我極是鎮定,忙扶住她,教她應該怎麼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氣。
照楊立群的形容,胡協成在那時,一定已經認出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胡協成連說了兩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為一直到那時,他才知道何以劉麗玲會嫁給他這樣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連兩聲「怪不得」之後,最有可能的一句話,是「原來你是翠蓮!」或者類似的話。這句話,楊立群沒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來,劉麗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楊立群道︰「是。我知道雖然我殺了人,但一切全對胡協成不利,我可以安然無事。」
我哼地一聲,道︰「你在警局一言不發,那種神態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壞。」
楊立群道︰「不。我那時,心中確實一片茫然。我在想,為什麼在突然之間,我會將他當作王成,而他又叫我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異,說了兩聲怪不得,是什麼意思。」
我問︰「有結論沒有?」
楊立群嘆了一聲,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沒有結論。你……能提供些什麼?」
我幾乎不等楊立群把話講完,就道︰「什麼也不能提供。一個重傷昏迷的人,所講的話,有什麼意義?」
楊立群固執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錯了。」
楊立群道︰「絕不。」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道︰「你講這些給我听,有什麼用意?」
楊立群挪了挪椅子,離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協成的前生,會不會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楊立群嘆了一聲,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經做過很多對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對于楊立群這樣企圖為他自己開月兌的話,我心中實在起了極大的反應。本來,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詞刺激他的。可是我卻知道,胡協成的前生,確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確曾做過不少對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變得無詞以對,只好也跟著嘆了一聲,道︰「這種虛無縹緲的事,誰知道!」
楊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許多,道︰「在經過了這件事之後,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這樣說,我倒感到有點意外,道︰「你想通了什麼?」
楊立群說得十分緩慢,道︰「我和胡協成根本不認識,和他第一次見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這是不是一種因果報應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楊立群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實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們前生既然有過生與死的糾纏,今生一定也會在因果規律之下相遇的。」
楊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們一定會相遇,而且也一定會有了斷,你說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卻竭力表示鎮定,道︰「根據虛無縹緲的理論來看,倒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我的話,講得模凌兩可至于極點,可是那並沒有支援楊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問道︰「如果有這一刻,你準備怎麼樣?」
楊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作為楊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對‘某女人’怎麼樣。但到時,小展會對翠蓮怎麼樣,我完全不知道。」
楊立群的回答,可以說十分實在。但那種實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隱憂。
根據已得的資料,王成對小展,做過一些什麼呢?王成將一種毒菌的粉,對小展說那只不過是蒙汗藥,叫他放在茶桶中,給那四個皮貨商人吃,令得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而死。
剎那四個皮貨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騙的,他以為只不過是將四個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還曾伙同其他兩個合謀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對小展,只不過做了這些,已使楊立群在下意識中變成了小展之後,起了殺他的念頭,而且,這念頭是如此強烈,立即付諸言行。
而翠蓮,卻是小展熱愛的對象。小展為翠蓮犧牲了那麼多,堅守諾言,結果翠蓮卻殺了小展。翠蓮對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對付小展的手段嚴重、惡劣了不知道多少。
這實在是一個無法想下去的問題。我不禁為劉麗玲冒冷汗。而就在這時候,我卻看到劉麗玲走了進來。劉麗玲一進來,楊立群立時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來,一面道︰「別提起剛才說過的任何話!」
我只發出了一下聲吟似的答應聲。看看劉麗玲來到近前,楊立群離開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一男一女是一對戀人,而且他們之間的愛情,如此熾烈,因為在他們的眼光之中,除了專注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幾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來到了近前,劉麗玲才向我點了點頭,算是我和打了一個招呼,然後,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麼啦,一轉眼,就人影都看不見了。」
楊立群道︰「對不起,我有一點要緊的事,要和衛先生商量。」他又補充道︰「是商務上的事情!」他一面說,一面已向我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接著,他就和劉麗玲互相緊摟著,走了出去。
他們互相將對方擁得那麼緊,真叫人懷疑在這樣的姿勢下,如何還能向前走動。可是他們顯然已經習慣了,居然毫無困難地向外走了出去。
這是一家十分高級的咖啡室,在這樣的咖啡室中的顧客,一般來說,是不會對任何其他人發出好奇的眼光來的。可是當楊立群和劉麗玲向外走去的時候,所有的人,還是忍不住向他們望了過去。
我也望著他們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我絕不懷疑楊立群和劉麗玲這時的愛情。在胡協成被殺死之後,可以看出他們兩人之間,變得更瘋狂、更熱烈,簡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程度。
可是,愛和恨,只不過是一線之隙的事。這樣深切的愛,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糾纏之後,會不會演變為同樣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這里,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楊立群已經走了,我也不準備再坐下去,我揚起手來,準備召侍者來結賬,可是,就在此際,我看到一個女人,向我走來。
這個女人是一個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她卻的確向我走過來。
她約莫三十出頭年紀,樣子相當普通,可是卻有著一股淡雅的氣質,衣著也極其高貴。她的神情,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憤。
在她向我走來之際,我只禮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卻一直來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現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道︰「對不起,能不能打擾你一陣?」
我並不感到太錯愕,因為我的一生之中,經過很多同樣的事情,就算一個女人走過來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會感到太奇特,何況這個女人看來很有教養。
我作了一個請坐的姿態。她坐了下來,道︰「真對不起,我實在想和你談談。你是衛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實你和楊立群,也不算是什麼朋友,不過我必需和你談一談,請原諒。」
她的話,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楊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貞,楊立群和我還沒有離婚,我不肯,這……是不是很無聊的行動?」
她說著,又顯露出一個十分無可奈何的笑容來。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紹,就吃了一驚。剛才,我只是留意楊立群在講他如何殺了胡協成的經過,並沒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貞在什麼地方。想來,孔玉貞一定坐在一個極其穩秘的角落,因為連楊立群也沒有發現她。
那樣看來,楊立群對我講的那些話,我們全是壓低了聲音來講的,她一定沒有听到。
想到這一點,我心略寬了一些,哦了一聲,說道︰「楊太太,請坐!」
孔玉貞坐了下來,道︰「人家還是叫我楊太太,劉麗玲想做楊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說道︰「楊太太,男女之間,如果一點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時候,我看還是離婚的好……」
我講到這里,看到孔玉貞有很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等我講完了再說。我又道︰「而且,我看劉麗玲絕不在乎做不做楊太太。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覺得極快樂,那就已經夠了。你堅持不肯離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楊先生就一點也不感到痛苦。」
或許是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些,孔玉貞的口唇掀動著,半晌出不了聲,才道︰「那你叫我怎麼辦?我還有什麼可做的?除了不肯離婚之外,我還有什麼武器,什麼力量可以對付他們?」
我十分同情孔玉貞,可是我也絕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慰她,只好嘆了一聲,道︰「我只指出事實,你這樣做,並沒有用處。」
孔玉貞低嘆了幾聲,看來她也相當堅強,居然忍住了淚,而且還竭力做出一種不在乎的神情來。
她道︰「你和他一進來,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們一直在講話。當初才結婚的時候,他也常對我講許多話,可是後來……後來……」
孔玉貞斷斷續續地說著。我對于一個失去了丈夫愛情的女人的申訴,實在沒有興趣。那並不是我沒有同情心,而是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講些空泛的話,和听她的傾訴,同樣沒有意義。
所以,我打斷了她的話頭,道︰「楊太太,或許你放棄楊太太這三個字,恢復孔小姐的身份,對你以後的日子,要快樂得多。」
孔玉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話很有道理,很多人都這樣勸過我。」
她講到這里,頓了頓,道︰「衛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環?」
我听她突然之間講出了這樣一句話來,不禁嚇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這種事……實在很難說,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孔玉貞神情苦澀,道︰「你剛才說到恨,其實,我一點不恨立群,只是感到這是命里注定,無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麼,所以今生才會受他的折磨,被他拋棄。」
這樣的話,本來是極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個在愛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這樣的話,出自孔玉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卻另有一番感受。因為楊立群、劉麗玲和胡協成三個人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的而且確,是和前生的糾纏有關的。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動。孔玉貞和楊立群的關系,也夠密切的了。他們曾是夫婦,一直到如今,還掛著夫婦的名義,那麼,他們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種程度的糾纏?
我忙道︰「楊太太,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可有什麼具體的事實支持你這樣想?」
孔玉貞呆了半晌,道︰「具體的事實?什麼意思?」
「具體的事實」是什麼意思,我也說不上來,就算我可以明確地解釋,我也不會說。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說前生欠了他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想?」
孔玉貞苦澀地道︰「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想想我和他結婚之後,一點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這樣對我,我只好這樣想了。」
孔玉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當然不是這樣。于是我進一步引導她,問道︰「有些人,可以記得前生的片斷,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能力?」
孔玉貞睜大了眼,用一種極期奇訝的神情望著我,道︰「真有這樣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孔玉貞又嘆了一聲。我改變了一下坐姿,道︰「楊太太,你剛才來的時候,好象有什麼話,非對我說不可?你只管說!」
孔玉貞的神情很猶豫,欲言又止。我不說話,只是用神情和手勢,鼓勵她將要講的話講出來。她又猶豫了好一會之後,終于鼓起了勇氣,她道︰「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嘔吐,後來,他忽然講起話來,講的話極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斷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麼蓮!」
我雙手緊握著拳,要竭力忍著,才能避免發出聲吟聲來。原來楊立群腦中,前生的回憶是如此強烈,不僅在夢境中會表現出來。一般來說,人在醉酒之後,腦部的活動,呈現一種停頓的狀態。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後再醒過來,會有一段時間,在記憶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論是正確的,前生的一組記憶,醉後進入了腦部,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當時我的思緒十分紊亂,但是外表竭力維持鎮定,不讓孔玉貞看出來。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亂語,那也不算什麼!」
孔玉貞道︰「當時,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斷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之際,都會有同樣反應的。所以我去推他,問他︰‘你在叫什麼人?那個什麼蓮,是什麼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我,那樣子可怕極了……」
孔玉貞講到這里,停了一停,神情猶有余悸,接連喘了幾口氣,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來,用力推我,推得我幾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來,道︰‘老梁,我認識你!你再用煙袋鍋燒我,我還是不說!’他一面叫著,一面現出極痛苦的神色來,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麼東西燒他一樣。」
我听到這里,已經有一陣昏眩的感覺。
在酒醉的狀態中,楊立群竟然稱呼玉貞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蹤的兩個人,就有一個是姓梁的,在檔案上,這個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楊立群又提到了煙袋,那麼,毫無疑問,這個梁柏宗,就是那個持旱煙袋的人了。
難道這個拿旱煙袋的人,是孔玉貞的前生?
我腦中亂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驚駭,所以孔玉貞望著我,道︰「這種情形實在很駭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麼,人喝了酒,總是會亂說話的。」
我已經第二次重復這樣的解釋了。事實上,我除了這樣講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因為我可以肯定,孔玉貞對于自己的前生,一無所知。既然她一無所知,我自然沒有必要講給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說。
孔玉貞嘆了一聲,道︰「可是,他說得如此清楚。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我記得極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後來怎麼樣?」
孔玉貞道︰「後來我看看情形不對,當時我真給他嚇得六神無主,所以我叫了醫生來,給他打了一針,他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他完全不記得酒醉後說過些什麼,我也沒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態輕松,道︰「你才說有一件怪事,可是據我看來,那算不了是什麼怪事。」
孔玉貞苦笑了一下,道︰「不瞞你說,後來,我請了私家偵探,去調查他是不是有一個叫什麼蓮的女人。可是調查下來,根本沒有。」
我又重復說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約幾個月之後,有一次我父親來看我。我父親是怞煙斗的,我們一起坐在客廳里,好好地在說話,我一面說著話,一面玩弄著我父親的煙斗,誰知道立群他忽然現出駭然的神情來。當時,他的神態,不正常到了極點!」
孔玉貞望著我。我道︰「他怎麼樣?」
孔玉貞道︰「他忽然跳了起來,指著我,喉間發響,講不出話來,身子在發抖。我和父親都被他這種神情嚇呆了。我叫了他幾聲,他才突然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等我拉開他的手去看他時,發現他滿頭大汗,我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剛才……我以為你會拿煙斗來燒我。’」
她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道︰「衛先生,這是為什麼?我怎麼會拿煙斗去燒他?是不是他的神經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楊立群下意識里知道孔玉貞的前生是「老梁」,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楊立群未曾對我說起過他對妻子的感覺,我相信,還只是下意識中的事,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隨口道︰「說不定,或許是他童年時期,有過有關煙斗的不愉快經歷,也許是商場上的精神壓力太重,造成了這種情形……」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楊太太,這些事,其實全不是什麼大事,何以你對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貞現出極迷惑的神情來,道︰「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對我冷淡,開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後。」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貞嘆了一聲,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後,站了起來,道︰「真對不起,打擾你了。我還以為將這些事講給你听,你會有別的見解。」
我作了一個十分抱歉的手勢。我是真正抱歉,因為我的確有我的見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無法對她說。我何必對她說?讓前生的事,糾纏到今世,實在是沒有意義的。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何必讓有關人等,都知道為什麼?
孔玉貞站了起來,慢慢走了開去,走開了兩步之後,又轉過身來,道︰「他為什麼這樣討厭我,我真不明白。實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孔玉貞沒有再說什麼,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電話上取得了聯絡,趕回家去,將一切和白素說了一遍。
白素駭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來越嚴重了?」
我說道︰「當然感到!楊立群會殺胡協成,如果他知道了誰是翠蓮……」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會在下意識中,知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我苦笑道︰「只怕是遲早問題吧。」白素喃喃地重復著我的話。在重復了好幾遍之後,她才嘆了一口氣。
既然是「遲早問題」,我和白素除了繼續和原來一樣,密切注意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的生活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6:02
尋夢 第十部︰行為瘋狂再度殺人
在以後的時日中,楊立群和劉麗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們倆人,幾乎大半年的時間,是在外面的。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似乎越來越好。有幾次,我和白素遇到他們那種親熱的程度,幾乎誰都會興起一種妒忌之感。
一年之後,我和白素的擔心,已越來越少,因為照他們兩人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可能發生什麼悲劇的。一直到了將近兩年之後,一個午後,電話突然響起來,我和白素在夢中驚醒,我先拿起電話來,听到了楊立群的聲音,道︰「嗨,衛斯理,來不來喝酒?」
我呆了一下,看看鐘,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三分。我不禁聲吟了一聲,道︰「老兄,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沒有听到楊立群的回答,卻立時听到了劉麗玲的聲音,顯然是她搶了電話听筒來,她道︰「別管時間,快來,我們想你們!」
楊立群和劉麗玲倆人都十分大聲,在一旁的白素也听到了他們的話。白素在我耳際低聲道︰「看來他們倆人都喝醉了。」
我點了點頭,對著電話道︰「真對不起,我沒有凌晨喝酒的習慣,祝你們盡興。」
我說著,已經準備放下電話了,可是電話那邊卻傳來了劉麗玲的尖叫聲音,道︰「你們一定要來,立群說,他曾經對你講過我們一個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劉麗玲是指什麼而言,楊立群有太多的秘密是我所知道的。我還沒來得及問,劉麗玲在電話那邊的聲音,已變得十分低沉,充滿了神秘,道︰「就是他殺胡協成,我給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可不必再提。」
劉麗玲道︰「這證明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你不來,我們會很傷心。」
我還想推卻,在一旁的白素,已經自我手中,接過了電話听筒,大聲道︰「好,我們立刻來。」
她說了一句之後,立時放下听筒。我嚷叫起來,道︰「你瘋了!這時候,陪倆個已經喝醉的人再去喝酒1」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你怎麼啦?我們不是曾經決定過要盡量關注他們的生活嗎?當然要去。」
我無可奈何,咕噥著道︰「包括凌晨四時去陪他們喝酒?這太過分了。」
雖然我十二分不願,但是在白素的催促下,我還是穿好了衣服。我和白素一起,駕車到劉麗玲的住所去。我們到達時,大約是在接到電話的半小時之後,按鈴之後,劉麗玲來開門。一身盛裝,當然盛裝已經十分凌亂,看來他們從一個什麼宴會回來之後,一直在喝酒,沒有停過。我一進去,開門的劉麗玲,腳步傾斜,指著客廳上的一幅地毯,道︰「他就倒在這里!」
白素過去扶住她,道︰「誰倒在那里?」
楊立群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還有誰?當然是胡協成倒在這里!」
我不禁听得氣往上沖,道︰「楊立群,你雖然逃月兌了法律的制裁,但這並不是一件光榮快樂的事。」
楊立群一听,向我沖了過來,瞪著眼,道︰「怎麼不快樂?太快樂了,一刀,兩刀,三刀,太快樂了,太……」
我看他簡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對付這種酒醉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使他清醒過來。所以我也不再說什麼,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進浴室去,扭開了水喉,向他的頭上便淋。
楊立群在開始的時候,拼命掙扎,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頭,他叫了起來,叫了半晌之後,忽然他道︰「你們淹死我,我也不說。」
突然之間,他講了這樣一句話,令我更嚇了一跳,忙松了手,楊立群直起身子,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種眼光,看得我有點發毛,唯恐在他眼中看出來,我不是我,是一個什麼古怪的人,如「老梁」之類。我不由自主問道︰「你認得我是誰?」
楊立群雖然講話仍然大著舌頭,可是經過冷水一淋之下,顯然已清醒了許多,道︰「當然認得,你是衛斯理。」
我听得他這樣講,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氣,我一面搖著他,說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搖晃,大叫了起來,道︰「麗玲!麗玲!」
劉麗玲在客廳中大聲應著,楊立群叫著要向外走去,我只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廳,我將他推倒在沙發上,他立時彈立起來,我再將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點,坐了下來,伸手指著劉麗玲,道︰「將今天我們听來的故事,向他們說。」
劉麗玲叫道︰「別……說!」
楊立群道︰「我要說︰今天我們參加一個宴會,有人講了一個故事,真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視苦笑。听喝醉了酒的人講故事,那真是無趣之極了。
正在我要想法子,如何把這件事推辭掉,早一點離開他們之際,劉麗玲忽然尖聲叫了起來,道︰「別說,一點也沒有趣,根本不是什麼故事。」
劉麗玲的神態,極其認真,好象楊立群要講的故事,對她有莫大的關系一樣。
劉麗玲的神態,不但認真,而且有一種極度的緊張。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覺得劉麗玲的神態,十分異樣,忙道︰「好,不說,人家的事,有什麼好听的!」
以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的感情而論,本來是絕無理由為這些小事而吵起來的,可是這時的情形,正是異特到了極點,我處身其間,只覺得有一股極其妖異的氣氛,真是文字所難以形容于萬一的,只覺得所有完全不應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而且,發生得那麼突然,那麼迅雪不及掩耳,根本無法去阻止,明知道這種事是不應該發生的,可是當時,就沒有人有力量阻止這種事發生。
楊立群本來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來,這時,一听得劉麗玲這樣講,他又霍地站了起來,樣子不但固執,而且十分凶惡,道︰「我一定要說!」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十分尖利,盯著劉麗玲,象是年頭一個仇人一樣。
劉麗玲的身子,忽然劇烈地發起抖來,道︰「你敢說?你敢說!」
楊立群笑了起來,道︰「為什麼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說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來越不對,我先說道︰「算了,我根本不想听。」
楊立群的態度更是怪異之極,盯著我,厲聲道︰「你一定要听,而且,你一定有興趣听。」
白素道︰「不,我們沒有興趣听,麗玲也不想你講,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面說,一面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又作了一個手勢。我明白白素這個手勢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將楊立群打昏過去,好讓這場爭吵結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後,自然不會有事了。
我立時會意,而且也已經揚起手來。我是一個武術家,要一下重擊,將一個人打得昏過去幾小時,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就在我揚起手來之際,楊立群陡地叫了起來,道︰「那個女人,從山東來到本地,帶了一些錢來,開始經營生意,眼光獨到……」
本來,他講到這里時,我已經可以一掌向他的腦後擊下去了,但是他的話,卻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楊立群急速講的話,提及了「一個女人」,「從山東來」,帶了一些錢」,這些話,都令得我感到震動。他說的那個女人是什麼人呢?
我立時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現出極其疑惑的神情來。我暫時不打下去,劉麗玲卻在這時,陡地沖了過來,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向楊立群。
我剛才已經說過,發生的事,全有一種妖異之極的氣氛,沒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來得疾如狂風驟雨,迅雪疾電,令人連防範的念頭都不容起。
劉麗玲忽然會惡狠狠跳起來,打楊立群一個耳光,這樣的事,怎能想得到?
我就在楊立群的身邊,可是我想格開劉麗玲的手,已經慢了一步,「拍」地一聲,楊立群已經重重地挨了一掌,楊立群挨了掌之後,大叫了一聲,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叫了起來,道︰「我要說,我要說,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說!那個女人做地產生意,發了財,她來歷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什麼,從來也沒有嫁人,只是收了幾個干兒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里,才停了下來。我和白素,也不禁呆了一呆。「翠老太太」這個名字,我們倒一點也不陌生。她是本市一個傳奇人物,死了已好多年,有許多地產,全屬于她的。她的幾個干兒子,在本市是十分有名的富翁,有的也已死了,有的還存在,不過年事也相當老了。
楊立群何以忽然之間,講起了「翠老太太」的故事來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劉麗玲歷聲道︰「你再說!」
楊立群笑著,笑容詭異到了極點,道︰「我當然要說,因為我認識這個翠老太太。」
劉麗玲轉向我們,尖聲道︰「你听听,他在胡言亂語什麼?這老太婆死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可是他卻說認識她!」
楊立群陡地吼叫了起來,道︰「我認識她。」
我忙道︰「你認識她,也不必吼叫,不過,你真的不可能認識她的。」
楊立群向我湊過臉來,酒氣沖天,壓低了聲音,神情更是詭異絕輪,道︰「我認識她!她帶了四百兩黃金和一些珠寶,離開了山東,來到本市,竟然發了財,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誰知道她原來是一個破鞋!」
楊立群的這幾句話,講得十分急驟,簡直無法打斷他的話頭。
而我听到一半,已經完全呆住了。
楊立群說的是翠蓮!「翠老太太」就是翠蓮。
我也明白了劉麗玲為什麼一定不讓楊立群說,因為她也知道了「翠老太太」就是翠蓮。翠蓮當年,離開了家鄉之際,不知所終,原來她一直南下,來到了這里,經營地產,成了顯赫的人物。
劉麗玲當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蓮,所以她才不讓楊立群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這沒有什麼有趣,本市這種傳奇人物多得很,有一個巨富,就是擺渡出身的。」
楊立群「咯咯」地笑了起來,道︰「這個翠老太太,發了財,人人都對她十分尊敬,有誰知道她原來竟是一個妓女?」
劉麗玲尖聲道︰「你怎麼知道她是一個妓女?」
楊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認識她,我知道她是一個不要臉的妓女……」
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強力將他拉過一邊,在他耳際道︰「楊立群,你再說下去,劉麗玲就會以為你是神經病了。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這是你要嚴守的秘密,不然,劉麗玲會離開你。」
我的話十分有力,楊立群陡地一震,神智象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問我,道︰「為什麼麗玲不讓我說?為什麼當席間有人提起這個翠老太太的時候,她也失態地不讓人說下去?」
我知道這事,十分難以解釋,我絕不能告訴他劉麗玲的行動。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飲,但不成功。劉麗玲已經醉得不堪了,用力拋出酒杯之後,人已向沙發上倒了下去。
我拉起楊立群來,楊立群喃喃地道︰「我認識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楊立群進臥室,將他放在床上,楊立群又咕噥了片刻,也不出聲了。我回到客廳,和白素相視苦笑,道︰「我們怎麼樣?」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這里陪他們。」
這時,我做了一個決定,道︰「由得他們去。」
我不知道如果照白素的意見,我們留下來陪他們,以後事情的結果會怎樣,那是無法預測的。當時的結果是白素依從了我的意見,以致第二天發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們留下來,就可以免得發生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們留下來,這種可怕的事還是一樣會發生。
將來的事,是全然無法預測的,將來的事,受著各種各樣千變萬化的因素影響,全然是一個無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數。
事後,我和白素再討論事情的發展和結果時,我和白素的見解都是一樣的。
而且,當時,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醉得這樣子,我們就算留下來,又有什麼作用?當然只好離去。
在我和白素離開劉麗玲的住所之際,才關上門,又听得楊立群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怪叫聲,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擊的聲音。
白素立時向我望來,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個征詢的神情。我伸手指著升降機,神情堅決,表示離去。
白素在看了我的神態之後,略有驚訝的神色,但是她並沒有表示什麼,就和我一起走進了升降機。
事後,我們也曾討論過我當晚的態度。
我自己也認為,當時堅決要離去,不肯留下來,這種情形,和我的個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當時就感到奇怪。
白素是當時感到奇怪,我卻只是在事後對自己的行動感到奇怪,在當時,我覺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也全然沒有考慮到後果如何。
當時這種自然而然的感覺是基于什麼而產生的,我到現在,事情過去很久以後,還不明白。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和簡雲又提起了楊立群的事,這個心理學家才提出了一個解釋來。我也只好抱著姑妄听之的態度,不敢相信。
至于簡雲的解釋是什麼,我會在後面詳細復述我的對話,在這里,就算說出來,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事件發生的先後次序而言,先要敘述了我們離去之後,在劉麗玲和楊立群之間,究竟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才好。
我和白素離開了劉麗玲的住所之後,由白素駕車回家。照白素的說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輕松,在車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象是忽然之間,了卻了一樁多年未了的心事一樣。白素曾一面開車,一面頻頻以奇訝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卻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點睡意都沒有。雖然躺在床上,可是雙手反托著頭,睜大了眼,直到白素大聲喝問︰「你究竟在想什麼!」(據她說,喝問到了三遍,我才有反應。)我才陡地如夢初醒,道︰「沒什麼,我沒想什麼。」
我一面回答,一面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道︰「真的,我沒想什麼。」
白素嘆了一聲,道︰「我倒有點擔心……」
我揮著手,道︰「擔心什麼?怕楊立群和劉麗玲吵起來,然後會……」
白素的神情更是擔憂,道︰「如果兩個人起了沖突,那……照他們前生的種種糾纏來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們無法二十四小時在他們身邊監視的,對不?那就只好由得他們去。」
白素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就躺了下去,熄了燈,我也在朦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覺上,只是極短暫的一時間,床頭的那具電話,突然又象被人踩到尾巴一樣地叫了起來。
我彈坐了起來,睜大眼,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柔著眼,我注意到窗縫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面罵著,一面拿起電話來,向白素道︰「如果又是那兩個王八蛋打來的,我不和他們客氣!」
我所指的「那兩個王八蛋」自然是指楊立群和劉麗玲而言。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快听電話」的手勢。我對著電話听筒,大聲道︰「喂!」
電話那面傳來的聲音,卻不屬于「那兩個王八蛋」里的任何一個,而是一急促的男人的聲音,先是連聲道歉,然後才道︰「衛先生,我是黃堂!」
我呆了一呆,黃堂,那高級警務人員!我吸了一口氣,道︰「黃堂,現在幾點鐘?」
黃堂道︰「清晨六點十二分,對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請你來一下,本來,這是一件不應該由我處理的事,更不應該麻煩你,可是事情的當事人之一,是我們的熟人……」
他說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聲,道︰「快點說,別繞彎子!」
黃堂一連答了幾聲「是」,才道︰「是這樣,楊立群駕車,撞死了人。」
我一听,「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白素也听到了,她雙手掩住了臉。
在那一剎間,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樣的。不幸的事終于發生了。楊立群報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劉麗玲,而是用車子撞死了她。
想到這一點之際,我張大了口,除了發出「啊啊」聲之外,講不出別的話來。
黃堂繼續道︰「怪的是,被楊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聲吟了一聲,說道︰「劉麗玲!」
黃堂听得我說出了「劉麗玲」的名字,象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為什麼會是劉小姐?不,不是她。」
我使勁搖了搖頭,拉下白素掩住臉的手來,道︰「不是劉麗玲,是誰?」
黃堂道︰「是孔玉貞,楊立群的太太。」
當我听說楊立群殺了人(用車撞死了人,也是殺人),而且被殺的又是一個女人之際,我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被殺的女人一定是劉麗玲。我的心情,是一種預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劇終于發生了的心情,雖然驚訝,難過,但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可是這時,黃堂說出了被撞死的女人的名字,竟然是楊立群的太太孔玉貞!那真是令我感到意外到了極點。我驚訝到了連「啊」的一聲,都發不出來的地步。
黃堂在電話中又接連地「喂」了幾聲,道︰「你听到了沒有?」
我象是一個剛跑完了馬拉松的運動員一樣,一面喘著氣,一面用軟弱無力的聲音道︰「是,我听到了,楊立群用車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貞。」
黃堂又象是被我的話震動了一下,道︰「衛先生,照你的說法,倒象是楊立群有意謀殺他的太太一樣。」
我的聲音仍然一樣軟弱,道︰「不是麼?」
黃堂略為遲疑了一下,才道︰「有目擊證人,據證人的敘述,很難達成是謀殺的結論,應該是意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思緒極其紊亂。我和楊立群分手並不久,最多兩小時,分手之際,楊立群已經醉得不堪,他是怎麼會駕車出去,撞死了孔玉貞的?孔玉貞在凌晨時分,又為什麼會不在睡覺,而在馬路上面逛?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我勉力定了定神,道︰「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車禍,雖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來通知我?也不必你來管!」
黃堂道︰「本來是,可是在出事之後,楊立群將自己鎖在車子里,不肯出來。」
我有點生氣,道︰「可以撬開車門,拉他出來。」
黃堂苦笑了一下,道︰「他用的那種車子,無法撬開車門,要弄他出來,只好動用電切鋸,我們又不想那樣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經一面在穿衣服,道︰「好,在哪里?我立刻來。」
黃堂立時告訴了我一個地址。我一听之下,就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處相當熱鬧的市區,臨近一間戲院,離劉麗玲的住所,和楊立群原來的家都相當遠。我不但想不出楊立群何以會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貞何以在清晨會在那里出現。
我又說了一句立刻就來,放下電話,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後,向白素做了一個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勢,就匆匆離家而去。
當我駕車駛近出事地點之際,由于那里是交通要道,雖然時間還早,交通已相當繁忙,更因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閉,所以車輛擠成一堆,相當混亂。幾個維護的秩序的警員,在叫其他車輛改道。我的車子駛近前,一個警官迎了出來,俯,大聲道︰「黃主任等得很急,衛先生請快來。」
我點著頭,駕車駛向前,轉了一個彎,就看到了楊立群的車子。
那輛車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那應該說是劉麗玲的車子。當日,劉麗玲就是駕這輛車,才和楊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車中有一個人,雙手抱著頭,蜷縮在駕駛位上,而在車旁,有幾個警方人員,正在用各種工具,想將車門弄開來。
黃堂也看到了我,向我急急迎了過來。我先向那些車旁的人指了一指,道︰「你可以令他們不必再浪費時間了,這種跑車的特點之一,就是它的門鎖,是不能用鑰匙以外的東西打得開的。」
黃堂苦笑著,向車旁的各人揮了揮手,那些人都帶著憤然的神色,退了開去。
我來到了車邊,看著地上的血跡,車頭有一盞燈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跡,可知當時那一撞之力,極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車子停的地方,在過了一個紅綠燈位後不多遠,大約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紅綠燈位起,到車子停止處,有著極明顯的煞車痕,由此可知,車子撞到人的正確地點,就是在交通燈的位置上!
我略看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就略低,去看車子中的楊立群。楊立群一動也不動地蜷縮在駕駛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後,他沒有動過,雙手抱著頭,將頭藏在手背中,根本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我一面看他,一面用力拍著玻璃窗。可是楊立群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冷笑了下,轉身向黃堂道︰「我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可以打開車門了。」
黃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塊玻璃,就可以打開車門了。但是,他究竟不是犯了法,我們的動作,如果一不小心,會令他受傷。」
我叫了起來,道︰「他還不算犯法?他撞死了一個人!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簡直……簡直……」
我本來想說「簡直是謀殺」的,可是黃堂卻止住了我。我在剎那之間,情緒會如此激動,當然是有道理的。楊立群和劉麗玲的戀情,早已公開,孔玉貞和他沒有感情,也是盡人皆知。在這樣微妙的關系下,如果說楊立群駕著車,「湊巧」撞死了孔玉貞,那無論如何是太過湊巧一點了。
我瞪著黃堂,怪他阻止我說下去,黃堂忙道︰「有幾個目擊人證明,當時行人紅燈,車子綠燈,那幾個人在等著,可是在他們身邊的孔玉貞,卻向前直沖。雖然那時並沒有別的車輛,可是你看,那里有一個彎角,楊立群的車子,自那疾轉過來,速度相當高,但也沒有超過限速,一轉過來,恰好撞向闖紅燈的孔玉貞,撞力十分猛烈……」
黃堂道︰「有各種不同的身份,有的是報販,有的是公司經理,也有一個是某大亨的司機……等等,楊立群全然不認識他們。」
黃堂象是猜到了我想說楊立群可能收買證人一樣,所以先解釋給我听。我呆了一呆,照這樣看來,那純粹是孔玉貞不遵守交通規則,而造成的一項交通意外。
但是我卻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為我所知太多了。我知道楊立群的前生是展大義。這個前生是展大義的楊立群,曾經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謀殺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協成。
而孔玉貞的前生,從楊立群看到她拿起煙斗,就忽然大失常態這一點看來,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在南義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人中的那個拿煙袋的梁柏宗。
楊立群撞死了孔玉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面想著,一面拍著車窗,同時大聲叫著。可是車中的楊立群,仍然沒有反應。我已經順手拿起一個工具來,要向車窗砸去。
這時,我心中所想的,只有一點。我想到,楊立群的行為,必需制止。
楊立群的行動,幾乎是瘋狂的。
胡協成是死在他的冷血謀殺之下的,而楊立群所以要殺胡協成,是因為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這是一件極其玄妙的事。雖然胡協成在臨死之前,也曾提及這一點,但根本沒有確實的證明。何況,就算有了證明,難道楊立群就有權殺死胡協成?當然不能。
楊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謀殺胡協成之際,我已有忍無可忍的感覺,只不過在法律上,已無奈他何,我也只好忍了下來。
可是這時,他又殺了孔玉貞,而且在表面上看來,他又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這種事情如果發展下去,下一個被害者是誰?多半是劉麗玲,因為在前生,翠蓮一刀刺進了小展的心口。
在劉麗玲之後,又是什麼人?王成、梁柏宗之外,還有一個曾祖堯!
這種情形,必需停了,不能再任由楊立群去殺人,去報他前生的仇。
所以,我的心情與黃堂不同,我一定要將楊立群先弄出車子來,並好好教訓他一頓,再努力制止他繼續那種瘋狂的行動。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個小型的起重器,足夠可以打破玻璃。我揚起了起重器來,黃堂連忙叫道︰「衛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時,車中的楊立群,忽然抬起了頭。楊立群抬起了頭之後,雙眼之中,充滿了茫然的神色。
他的那種神情,我熟悉得很。當日,胡協成死後,他在警局的口供中,就一直維持著這種神情。所以,此際看到他又現出這樣的神情來,更令得我吃驚和厭惡。我不顧黃堂的阻止,還是用力將起得器揮了下來,擊在玻璃上。我用的力十分十分大,一下打下去,將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濺了開來,有不少濺在楊立群的臉上,立時造成了不少的小傷口。
血自那些小傷口流下來,一絲絲,令得他的臉,看來變得十分可怖了。
而這一來,他已陡然自夢中驚醒一樣,叫了起來,聲音十分尖厲,然後又急促地問道︰「我撞倒了一個人,撞倒了一個人,是不是?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面說,一面直起身,探頭向外望來,象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里。黃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一個人,在救傷車到達之前,已經死了。」
楊立群張大了口,現出極其吃驚的神情來。
我一直盯著他看,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不禁苦笑,心想如果楊立群是假裝出來的話,那麼,他真是世上最好的演員了。
楊立群一面極吃驚,一面結結巴巴地道︰「我……那人……是個女人?她突然……突然奔過馬路,那時,分明是綠燈,我完全沒有想到減速,也來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止,我……事情發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過去?」
楊立群反而向我們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我已經伸手進去,打開了車門,同時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出來,搖晃著他的身子,厲聲問道︰「我和你分手的時候,你已經喝醉了酒,你為什麼還要駕車出來?」
我的話,當然立即可以得到證明,因為楊立群直到此際,還是滿身酒氣,人人可以聞得到。
楊立群被我搖得叫了起來,道︰「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還能駕車,我一點沒有違反交通規則,是她突然沖出來的,那是一個女人,是不是?」
他一再問及,被撞倒的是不是一個女人,這一點,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什麼破綻,我只好大聲道︰「不錯,是一個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什麼人?」
我這樣一問,楊立群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轉過頭去。雖然他立即又轉回頭來,可是他剛才那一剎間他吃驚神情是如此之甚,那是絕瞞不過我的。
為什麼當我提及他撞倒的是什麼人時,他會這樣吃驚呢?他剛才不是一再表示,他撞倒的是不是一個女人,他也不能肯定?
對于楊立群這樣的神態,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增加到了頂點,可是我又無法盤問人。我只好盯著他,他象是有意在回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過他,用極嚴厲的聲音說道︰「被你的車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貞!」
楊立群一听得我這樣說,所受的震動之劇烈,真是難以形容,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因為一句話震驚到如此程度的。
剎那之間,他的臉色變得如此難看,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一絲生氣,他的眼中現出如何可怕的神情,口張得極大,急速地喘著氣,簡直就象是一條離了水的魚一樣,身子劇烈發著抖,非但身子在發抖,甚至連他的頭發,也因為顫抖而在起伏。
這時,他仍坐在駕駛座上,他的雙手,緊緊握住駕駛盤,他的樣子,令得黃堂也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
楊立群的喉際,發出一種「荷荷」的聲音來,道︰「是真的,是真的!」
黃堂道︰「是真的!」
在這里,我必需說明一下的是,楊立群連說了兩下「是真的」,在黃堂听來,象是他在問我,剛才我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在黃堂听來,「是真的」三個字之後,是一個問號。
這三個字,听在我耳中,卻有全然不同的感覺,在我听來,楊立群所說「是真的」三個字之後,是個驚嘆號!那分明是他本來對某一件事,在心中還有所懷疑,但是在听了我的話之後,他心中的懷疑得到證實,所以才會這樣講的。
他本來在懷疑什麼?在我的話中,又證實了什麼呢?我實在忍不住,大聲道︰「楊立群,你究竟……」
他不等我講完,就用一種哀求的目光望定了我,道︰「別急,我會和你詳細說的」
雖然他的神情和語氣,充滿了哀求的意味,但我還是不肯就此算數,我探頭進車廂,用低沉而惡狠狠的聲音道︰「記住,你已經殺了兩個人了!」
楊立群听得我這樣說,身子又劇烈發起抖來。在一旁的黃堂,顯然不知道我和楊立群之間在辦什麼交涉,他道︰「楊先生,請你出來,你已經阻塞了交通要道三小時,不能再阻塞下去了。」
楊立群一听得黃堂叫他,如逢大赦似的,連聲答應著。由于我始終堵著一邊車門,所以他時打開了另一邊車門,走了出去。
我挺直了身子,問黃堂道︰「沒有我的事了?」
黃堂連聲道︰「是,是。」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道︰「以後,用這樣簡單的辦法就可以解決的事,別來煩我。」
黃堂又連聲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經過楊立群的身邊之際,我又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警告他,道︰「別忘了你剛才的諾言。」
楊立群的神情,象是要哭出來一樣。我不再理他,逕自上了車。才駛近家門,就看到白素迎了上來。白素的神情有點異樣,向著門,指了一指,道︰「劉麗玲在里面,她已接到楊立群的電話,楊立群告訴她,闖了禍,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氣,和白素一起走進去。一進門,劉麗玲臉色蒼白,站了起來,道︰「怎麼樣?是不是……警方會不會懷疑他是謀殺他的太太?」
我悶哼了一聲,胡協成是死于楊立群的冷血謀殺,劉麗玲雖然不是幫凶,但是卻在事後,編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楊立群逃過了法律的制裁,這件事,我心中也不很原諒劉麗玲。所以我一听得她這樣問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供了。」
劉麗玲一听,臉色變得灰白,坐了下來。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問道︰「我們走了之後,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他為什麼要駕車外出?」
劉麗玲搖頭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到被他的電話吵醒,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天旋地轉。」
我看了她一會,道︰「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劉麗玲道︰「記得一點,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是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實實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會有極大的危險!」
當我在這樣講的時候,白素在我的身後,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別講下去。可是我卻不加理會,還是把話說完。
我實在非說不可。當年,在南義油坊中出現過一共五個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經死在楊立群之手,曾祖堯今世變成了什麼人,根本不知道,那麼,楊立群再要殺人,下一個輪到的,除了劉麗玲,還會是什麼人?
我對劉麗玲的警告,簡直已經不是「暗示」,而是說得再明白都沒有的。
或許是由于我發出的警告的內容太駭人了,劉麗玲用極其吃驚的神色望定了我,道︰「不,不,我不能和他分開,他……愛我,我也愛他。」
我不肯就此算數,道︰「你明知他是一個冷血的殺人犯,你還愛他?」
劉麗玲尖叫了起來,說道︰「他……沒有罪!胡協成算是什麼東西,這樣的人渣,怎麼能和立群相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當他凶性再發作的時候,下一個就會輪到你!」
我一面說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劉麗玲。白素在一邊,叫了起來,說道︰「衛,太過份了!」
我指著劉麗玲的手,仍然不縮回來。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發著抖,過了好半晌,她過漸漸恢復了鎮定,道︰「不,我不會離開他的,他也決不會離開我。」
我還想再說什麼,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白素走過去听電話,向劉麗玲招著手。劉麗玲忙起身,接過電話來。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電話那邊傳來楊立群的聲音。楊立群大聲道︰「麗玲,有很多目擊證人,證明完全不是我的錯,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劉麗玲現出極其激動的神情來,說道︰「謝天謝地,我馬上來接你。」
她說著,放下電話,就向外沖了出去。
白素嘆了一聲,道︰「你剛才何必那樣!」
我只覺得極度疲倦,道︰「我只是不想楊立群再殺人。為了虛玄的前生糾纏殺人。」
白素道︰「這次事情……」
我不等好心講完就叫起來,道︰「我不相信是意外,絕不相信。這一對狗男女,他們所講的話,我沒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態的激動,顯然有點不尋常,她反問了一句,道︰「不相信到何種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月兌口道︰「可能那是早就計劃好了的。什麼同一的夢,前生的事,便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殺掉胡協成和孔玉貞,又可以令得他們逍遙法外。」
白素的神情極吃驚,道︰「你太武斷了。他們兩人,是在我們家門口認識的,而楊立群又曾不辭萬里,去追尋他的夢。」
我仍然激動地揮著手,道︰「誰知道!或許這也是他們早安排好的。」
白素斷然道︰「絕不會。」
我瞪大了眼,道︰「不管怎樣,我不相信他們,也要制止楊立群再殺人。」
我一面說,一面已準備向外走去。白素道︰「你準備到哪里去?」
我已經走到了門口,回頭,大聲道︰「我去調查一下,孔玉貞為什麼一大早會到那地方去楊立群撞死。」
白素嘆了一口氣,疲乏地道︰「衛,似乎不關我們的事,是不是?」
我的聲音更大,道︰「當然關我們的事。楊立群已經殺了兩個人,根據他殺人的理由,至少劉麗玲也會被殺,怎麼不關我們我事?」
白素又嘆了一聲,用很低的聲音道︰「你不應該否定他們之間,如今的糾纏,是和他們的前生無關的。」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說,楊立群沒有權利殺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糾纏,而一再殺人。」
我再三強調著楊立群「殺人」,白素向我走了過來,道︰「如果昨天晚上,我們不離開,楊立群當然不會駕車外出,也就不會導致孔玉貞的死亡……」
我听得白素這樣講略驚了一驚。接下來,我們所討論的事,前面已經提及過,在這里也不再重復了。我們的結論是,就算孔玉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會因為某種「意外」而死亡,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會和楊立群有「直接關系」。
「直接關系」是白素的用語。要是照我的說法,我會說,孔玉貞遲早會被楊立群所殺。從胡協成、孔玉貞的遭遇來看,劉麗玲也毫無疑問,會被楊立群所殺,這就是我如今要盡一切力量,阻止發生的事。
白素帶著一種極無可奈何的神情,望著我離開,我似乎听到她在喃喃地道︰「別硬來,有很多事情,是人力不能挽回的。」
我並沒有停下來再和白素爭論這個問題,而是逕自向外走去。這時我想做的事,是去調查孔玉貞的真正死因。如果我能夠證明,孔玉貞是死于楊立群的刻意安排,那麼,就可以將楊立群繩之以法。楊立群要是被證明有罪,劉麗玲不會再愛他,那麼,劉麗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然,只怕不論我說什麼,劉麗玲都不會相信,她有朝一日,會死在楊立群之手。
我駕著車,來到了楊立群的家……楊立群和劉麗玲同居之後,孔玉貞一直住在那幢小花園洋房之中。我才到門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輛警車,一個人正從屋內走出來。我一看到了他,就叫了起來︰「黃堂!」
黃堂轉過身來,我已停下車,自車窗中伸出頭來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兩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驚訝,但是在對望了片刻之後,又不約而同,一起笑了起來。
我下車,向他走去,道︰「你來……」
他幾乎同時也這樣問我。我指了指屋子,道︰「我想來了解一下,孔玉貞為什麼會到出事的地方去,你也是為這個目的而來的?」
黃堂點頭道︰「是,而且,我已經有了結果。」
我忙問︰「是楊立群約她出去的?」
黃堂搖著頭,道︰「不,屋中所有的佣人,還有孔玉貞的一個無房親戚,他們全說孔玉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習慣,每天都不間斷。」
我怔了一怔,道︰「散步散到鬧市去?」
黃堂道︰「對常人來說,可能比較奇特。但是那卻是孔玉貞的習慣。她習慣駕車外出,沒有目的,停了車,就四處走走,有時,會在菜市附近,順便買菜回來。我們已找到了孔玉貞的車子,停在出事地點附近的一個停車場中。這件事,看來純粹是一樁意外。」
我悶哼了一聲,道︰「是意外,你為什麼要來調查?」
黃堂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色來,道︰「由于事情太湊巧了,楊立群殺了胡協成,又撞死了孔玉貞,而這兩個人,正是他和劉麗玲結合的大障礙。」
我冷笑道︰「不單只為了這個吧。」
黃堂想了一想,又道︰「是的。胡協成的死,我們有疑問,現在孔玉貞又死了,所以我才來查的。」
我以前已經說過,黃堂是一個厲害角色。他在那樣講了之後,又望定了我,道︰「你知道不少內情,是不是?」
我維持著鎮定,道︰「內情?有什麼內情?我只是和你一樣,覺得胡協成和孔玉貞的死亡,對楊立群太有利了,而兩個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楊立群之手,所以我也一樣感到懷疑。」
黃堂嘆了一聲,道︰「以我的第六感而論,這兩個人都是被楊立群謀殺的。」
我心中暗暗吃驚,但是表面上不動聲色。雖然我覺得黃堂的「第六感」十分接近事實,但是如果要將楊立群、胡協成和孔玉貞之間的糾纏,從頭細說起,只怕那不是一個精明能干的警務人員所能接受的,所以我還是不說的好。我也跟著嘆了一聲,道︰「是啊,只可惜第六感不能定罪。」
黃堂現出十分懊喪的神情來,道︰「我一定會繼續查。」他頓了一頓,才又道︰「如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麼,楊立群這兩件案子就是典型的例子了。」
我沒有說什麼,只好報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問道︰「照你看來,孔玉貞的死,全然是意外麼?」
黃堂道︰「從所有的證據看來,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楊立群。」
我「啊」地聲,道︰「要是這樣……」我的思緒十分紊亂,在講了一句之後,不知如何說下去才好。我只好干笑著,道︰「那我可以立刻找他長談了。」
黃堂瞪了我一眼,道︰「你想在他口中得到什麼?想他自己承認殺了孔玉貞,是蓄意謀殺?」
我本來想說「是的」,但是這兩個字,在喉嚨里打了一個轉,又咽了下去。我逕自走了出去。一回家之後,我就開始找楊立群,可是我只知道已經和劉麗玲一起離開了警局。他們家里的電話沒有人听,辦公室則說他並沒有去上班。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17 01:06:24
尋夢 最終部︰事情終于發生了
我一直謀略和楊立群接觸,白素也在找劉麗玲,這兩個人,好象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我再打電話到劉麗玲的住所,那時,全市的晚報已經刊登了孔玉貞因車禍致死的消息。
這一次,電話總算有人接听了。我听到楊立群極疲倦的聲音,道︰「看在老天份上,別來煩我了。」
我忙道︰「我沒有煩過你,我不是記者,是衛斯理。」
楊立群發出了一下聲吟聲,道︰「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話,我們改天再談好了。」
楊立群卻急急叫了起來,道︰「不!不!」他的這種反應,很令我感到意外。我還沒有接口,他又道︰「現在,我就想和你談談,你等一等。」他講到這里,象是放下了電話,走了開去,沒有多久,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麗玲已經睡著了,我立刻來你這里。」
我不知道楊立群何以這樣心急來看我。本來我說想找他談,他要來,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所以我答應了他,放下電話,向著在樓下的白素叫道︰「楊立群說他立刻就要來,他來了,讓我來應付他。」
白素答應了一聲,我也下了樓,在客廳中來回踱步,等著。
比我預算的時間來得早,我就听到了汽車在門口的急煞車聲。我連忙打開了門,看到楊立群正下車,臉色蒼白,向我走來,隔得還相當遠,一蓬酒味,就噴鼻而來。看這樣子,他象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過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來清醒,推開了我的手,道︰「我沒有醉。」他一面說,一面用手直指著我,道︰「你也不可以以為我醉了,我所想的,所說的,全是在清醒狀態之下說的。」
我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請他進去,在他還沒有坐下來之前,我就在他的身邊,低聲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對不對?」
我以為我的話,一定會引起楊立群的極度震動,誰知道他听了之後,只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道︰「原來你早就猜到了。」
他那種冷靜的神態,令得我極期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領抓去,想將他提起來,狠狠給他兩個耳光再說。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的動作,一下子失去了準頭,手臂變得可笑地向上揮了一揮。
我回頭一看,托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听楊立群講下去。
楊立群象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差點挨了打,神情依然茫然,道︰「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報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下油門,撞過去,看到他被撞得飛起來,看到他的血濺出來,我感到快意……」
他說到這里,急速喘起氣來。我越听越吃驚,大喝一聲,道︰「你說的是誰?」
楊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這一下,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先反手拍出一掌,擋住白素可能的阻擋,然後左手一翻,「拍」地一聲,在他臉上,重重打了一掌。
楊立群的身子,由于我的一掌,向旁側了一側,我厲聲喝道︰「你撞死的是孔玉貞,不是什麼梁柏宗!」
楊立群撫著被我打的臉,他這時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憤怒,反倒是一種極度的委屈,說道︰「我以為你會明白,孔玉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氣上沖,聲音也更嚴厲,道︰「見你的鬼。」
楊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許我是見鬼了。」
我疾聲道︰「楊立群,你那見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飾你的謀殺的罪行,再也不能了。」
楊立群發出了一連串苦笑聲,道︰「你錯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駕車外出時會遇到什麼人,我只是因為和劉麗玲有了第一次爭吵,心中覺得不痛快,所以想駕車出去散散心。誰知道突然之間,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後,我就忍不住……」
他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那情形,就象是我看到胡協成之後一樣。」
我被他那種無賴的態度,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白素道︰「楊先生,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經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楊立群居然毫不知恥地大聲道︰「是。」
白素嘆了一聲,道︰「那麼,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見了那四個皮貨商,你會怎麼樣?」
楊立群一听,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藥。」
他一直重復著那幾句話,白素向我低聲道︰「你看他,這是極罕有的例子,一個人的前生經歷,深深侵入了他今生的記憶之中,造成了他嚴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是楊立群,一下是展大義。」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還有這樣的冷靜去分析他的心態,我說道︰「他自己喜歡怎樣分裂,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卻將人家也當作是精神分裂癥患者,隨意憑他的判斷殺人。」
我的話,講到後來,提高了聲音。楊立群陡地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道︰「不!我不是隨便殺人的,他們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藥物,那四個……四個皮貨商人,就算他們見到我……他們也不會殺我,他們該去找給我毒藥的人。」
我看到楊立群的神情,又已進入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神態,所以我毫不客氣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又坐回在沙發上,然後,我俯,雙手按在沙發的扶手上,和他面對面,道︰「胡協成和孔玉貞的前生是什麼人,只不過是你的想象!」
楊立群大聲叫了起來,道︰「不!」
我幾乎忍不住了,我實在想告訴他,那只是他精神嚴重分裂中的一種現象。看到了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就將他想作是前生的仇人。我忍不住想要告訴他,他如今最愛的那個女人,就是前生殺了他的人。
我想,也只有這樣對他講了,他才會明白自己的精神分裂有多麼嚴重,可以幫助他從前的惡夢中擺月兌出來,我幾乎要講出來了。
一定是我要講出來之前的神情,變得十分異樣,白素陡地叫了起來,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衛,別亂說話!」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怞動著。可是楊立群這時,看來卻象是陷入了一種極激動的神態之中。我的神情,白素的喝叫,他看來全然未加注意,他只是想站起來,由于我俯身阻擋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來,掙扎了幾下,仍然坐著。
他的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不!他們的確是!我,我不是胡亂殺人,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劉麗玲就是翠蓮,我並沒有殺她的念頭。」
楊立群陡然之間,講出了這樣的話來,我和白素兩個,可真是嚇呆了。
這是我們兩人一直在用盡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卻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後退了一步,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一退,楊立群就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之後,喘著氣,聲音極大,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想不到吧!我早知道。」
楊立群道︰「我和翠蓮,今生一定會有糾纏,會認識,但是直到我肯定了這一點之前,我想不到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邊。」
由于一剎那之間的震驚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講完,我才道︰「別胡思亂想,怎麼可能?」
我的話,連我自己听來,也如此軟弱無力。楊立群一听,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道︰「胡思亂想?絕不是,我早就看出來了。每次,我從前生的惡夢中醒來,她也一樣,她和我同時做夢,一起醒來,在她殺了我之後,一起醒來。有好幾次,我夢醒之際,根本就和還在夢中一樣,在我面前的,不是劉麗玲,簡直就是翠蓮!」
白素苦澀地道︰「楊先生,你實在該去看看精神病醫生才好,我認為你的精神,極不正常。」
白素的話,同樣軟弱無力,楊立群又笑了起來,道︰「你們怕什麼?怕我會殺了麗玲?告訴你們,我決不是胡亂殺人的,我知道了之後,對麗玲一點沒有恨意,還是一樣愛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實在沒有任何話可說,楊立群揮著手,向外走去。
他到了門口,才轉過身來,大聲道︰「我的事,由得我去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太復雜了,太多因素了,連當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別說外人了。所以,你們別替我擔心。」
他說完了話,姿態象是一個大演說家一樣,揮著手,疾轉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了出去,一句也講不出來。我們並不是沒有應變經驗的人,但是事情變得這種程度,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
在他走了之後,我們又呆立了很久,才頹然回過神來,我伸手在臉上,抹著因為震驚而冒出來的汗,道︰「原來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所謂早知道了,我想其實也不過是這兩天的事。孔玉貞出事的那晚,楊立群和劉麗玲都喝醉了酒,當晚楊立群對劉麗玲的神態言語,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時才肯定的。」
我無目的地揮著手,道︰「奇怪得很,楊立群知道了,但是卻並不殺死劉麗玲,他說,他對劉麗玲一恨意都沒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
我又道︰「這種情形,能維持多久?說不定到了那一天,他們兩人,又因小事爭執,楊立群會突然想起,劉麗玲就是翠蓮,突然之間,他又會變得神經失常,殺了劉麗玲!」
我講得十分嚴重,白素听了,也悚然吃驚,來回走了兩步,道︰「吁,我們還是要通知劉麗玲,至少也應該讓劉麗玲知道這種情形!」
我道︰「當然。」
我一面說,一面指著電話,道︰「通知她。」
白素立時拿起電話,撥了號碼,嘆了一口氣,放下,再撥,道︰「在通話。」
我有點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電話,時間慢慢過去,我吸著煙,一支又一支。足足有半小時之久,劉麗玲的電話仍然打不通。不是沒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話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個煙蒂,道︰「不對,楊立群來的時候,說她正在熟睡,她和什麼人講電話,講那麼久?楊立群也該回去了,她為什麼一直在講電話。」
白素皺著雙眉,說道︰「那我們……」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道︰「二十分鐘之前,我們就應該直接去,不打鬼電話。」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們一起向外沖出去。午夜的街道相當冷清,我駕車,簡直是橫沖南撞,直駛向劉麗玲的住所。車子幾乎沒有減速就直沖進大廈的大堂去,將大廈的看更人嚇了一大跳。
我和白素不理大廈看更人吃驚的神情,沖進了電梯,當我伸手出去按電梯的按鈕之際,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發著抖,白素的臉色,也出奇地蒼白。我們兩人心中,都有一種極強烈的預感,感到會有意外發生。至于為什麼有這樣的預感,誰也說不上來。
電梯停下,我先一步搶到門口,伸手按著電鈴。我們可以清晰地听到鈴聲一下又一下響著,可是就是沒有人來應門。我望向白素,白素已經取下了她的發夾來,我讓開了些,仍然按著門鈴由白素去開鎖。
幾分鐘後,白素已將門鎖弄開,她旋動門柄,推了推門,門內拴著防盜鏈。這證明屋內有人,屋內有人而不來應門,這表示什麼?
我在剎那之間,只覺得一股涼意,透體而生。
要撞開這樣的一條防盜鏈,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側了側身,一下子就將門撞開。
將門撞開之後,我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我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們一起走了進去。客廳中沒有人,一切看來都很正常,臥室的門關著。客廳中十分靜,我和白素是在心情極度緊張的情形,屏住了氣息進來的,所以靜的幾乎可以听到我們兩人的心跳的聲音。
客廳里沒有人,這令得我略為鎮定了一些,我在想,或許他們兩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門鈴聲,也听不到撞門聲。他們不在客廳,那一定是在臥室了。
我大聲叫道︰「楊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臥室。
我用力去拍門,我大約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門內一點反應也沒有,接著,就听得自臥室之中,傳出了一種奇異之極,令人听了毛發直豎的聲音,象是叫聲又不象叫聲,象聲吟又不象聲吟聲。一听到了那種聲音,我和白素兩人,都不由自主,身子發顫,我更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大叫聲,用力用聲子去撞門。
撞到第三下,門就撞了開來,我和白素,同時看到了臥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臥室中的情形之後,我們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剎那之間,我們象是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能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心中不知有多麼亂,在極度的紊亂之中,我只想到一點︰我們來遲了。
我們來遲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們來遲了!
由于極度的混亂,我已記不清是我還是白素打電話報警的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電話,在床頭幾上的電話,電話听筒垂下來,在床邊晃動著,這是我們為什麼想打電話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經過調查,經過整理,事情是如何發生的,總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發生的約略經過,自楊立群離開家,來和我見面起,到事情發生止。
真正的經過情形,是不是這樣子,當然沒有人知道,因為兩個當事人之一,已經死了,另一個人講的話,沒有人可以知道是真還是說謊。
為了容易了解起見,我用兩個當事人直接出賣的方式來將事情的經過寫出來。事情的兩個當事人,當然是楊立群和劉麗玲。
再重復一次,用這種形式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真正的事實,無法證實。因為事情的經過,是由一個當事人講出來的。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熟睡,離家赴約。劉麗玲在他離去的一剎間就醒來,可能是由于楊立群離去時的聲音,弄醒了她。
劉麗玲醒來之後,看到楊立群不在身邊,就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她就披著睡袍,從臥房來到客廳,客廳也沒有人。
那一天,劉麗玲將楊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後,他們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觸(我一直在找他們,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報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貞的死,全都令他們感極度的疲倦。
劉麗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兩聲,推開廚房的門看了看,也沒有人。這令得她感到十分憤怒,楊立群竟在這樣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她。
劉麗玲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了一只隻果,順手又拿起了一把水果刀,回到了臥室。她將隻果放在床頭櫃上,手中持著刀,開始打電話,就將刀放在電話旁,正在打電話的時候,楊立群回來,看著劉麗玲。
楊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過了十分鐘,劉麗玲還是在講電話。
(那時候,大概是白素已開始打電話給劉麗玲而打不通的時候。)
楊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煩。劉麗玲在電話中講的,又是十分沒有意義的話,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叫道︰「別講了好不好?」
(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獲得證實的一件事。和劉麗玲通電話的尋女人,事後,說她在電話中听到了楊立群大聲叫劉麗玲別再講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時放下了電話。)
劉麗玲突然之間听不對方的聲音,自然知道是對方听到了楊立群呼喝的緣故,那令得她更為不快,她用力拋開了電話听筒,坐了起來,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連打電話都不可以了?」
(劉麗玲突然將電話听筒拋了開去,而不是放回電話座,所以白素的電話仍然一直打不通。)
楊立群盯著劉麗玲,道︰「我回來了!」
他說「我回來了」的意思,十分顯明,那是在告訴劉麗玲,他回來了,劉麗玲的注意力就應該放在他身上,而不應該再打無關緊要的電話。
劉麗玲的反應,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楊立群,偏過頭去,站了起來。這時,楊立群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過去,一伸手,抓住劉麗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幾乎將劉麗玲的整個人都拉了過來。
楊立群用的力道是如此之緊,令得劉麗玲的手臂生痛,同時,楊立群的這種態度,也令得劉麗玲更不高興,她大聲道︰「放開我!」
楊立群也大聲說道︰「不,我不會放開你,我愛你!」
楊立群的話,本來是十分動听的情話,可是劉麗玲卻掙扎著,叫道︰「放開我!」
楊立群非但不放開她而且將她抓得更緊,又將她拉了過來,想去吻她。劉麗玲掙扎向後,楊立群跟著逼了過來。當劉麗玲退到了床頭幾時,她已經沒有了退路,楊立群象是勝利者一樣,哈哈地笑著,要強吻,劉麗玲的手伸向後面,抓到了那柄放在電話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就向前一刺。水果刀極其利,無聲無息,刺進了楊立群的胸口。
當水果刀刺進楊立群的胸口之際,他們兩人的身子幾乎是緊擁著,楊立群陡地震動了一下,望向劉麗玲,劉麗玲也望著楊立群。
劉麗玲一刀刺進楊立群的心口,那動作,姿態,他們兩人的位置,幾乎就象若干年前,翠蓮一刀刺進展大義心口時完全一樣。
當我和白素,撞開了臥室的門之後,看到的情形,和事情發生的一剎那,已經有了不同。楊立群已經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縫中不斷涌出來。
劉麗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上向下滴,她的神情極其茫然地站著,動也不動。
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從知道了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各有他們相同的怪夢之後,我們一直擔心的是,當楊立群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之後,會將她殺死。可是如今我們看到的,卻是劉麗玲殺了楊立群!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
這個「又」字可能極其不通,但當時,在極度的震驚之際,我的確想到了這個「又」字。
翠蓮殺了小展。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
由于極度的震撼,當時,我不記得是我還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來,道︰「快打電話,召救傷車。」
不論那是白素還是我叫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因為那時,我們都看到,楊立群中刀的部位,顯然是致命傷,但是他卻還沒有死。當我們進來之後,他的眼珠還能轉動,向我們望了過來。
電話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為我一看到楊立群眼珠動,我立時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種垂死的悲哀,和一種極度的悲憤和不服氣之感。我連忙俯身來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楊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他看來象是想藉著他抓住我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來。
可是,生命正迅速無比地離開他的身子,他已經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他只能緊緊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顫動著,竭力想說話。
我忙湊近去,只听得他用極微弱的聲音,斷續地說道︰「為什麼?為什麼……她又殺了我?應該是……我殺她,為什麼……她又殺了我……為什麼?」
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楊立群的問題才好。面對著離死越來越近的楊立群,我連假造幾句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來。道理很簡單,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前一生,翠蓮殺了展大義,為什麼在這一世,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楊立群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聲音,用一種听了令人毛發直豎、遍體生寒、充滿了怨憤和痛苦的聲音叫道︰「為什麼?」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聲,弄得心中痛苦莫名,我也不由自主叫了起來,道︰「我不知道!」
楊立群的喉際,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來,看起來,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維持半分鐘了。可是看他的神情,卻還想在這半分鐘之內,得到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實在不忍心再面對他,上一生,展大義在極度的怨憤中去世,這一生,看來楊立群也要在極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了。
我推開了他的手,並不站起身,就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我看到劉麗玲走向楊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表情。她來到楊立群的身邊,楊立群看來是捐出了他生命之中的最後一分力量,轉過眼珠去望向她。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真怕劉麗玲再過去刺楊立群一刀,我剛想阻止劉麗玲有任何行動時,劉麗玲已俯,在楊立群的耳際,講了一兩句話。
那只是極短的時間,劉麗玲不可能多講什麼,她至多只講一兩句而已。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間,只見楊立群突然現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試圖發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和同時發出「哦」的一聲來。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聲,也只發了一半,就緊接著,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後一口氣,睜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點僵硬,直起身來,看到白素向我走了過來,也看到劉麗玲向後退去。這時,由于情緒的極度混亂,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之中看慢動作鏡頭的電影一樣,有很多細節,全部回憶不清。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象瘋了一樣,向劉麗玲挨過去,道︰「你對他說了些什麼?快講,你對他說了些什麼?」白素將我拉住,大聲叫著我。
劉麗玲喘著氣,道︰「我會告訴你的,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不是現在!」
警車其實不應該來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劉麗玲的回答之間,警車的嗚嗚聲已經傳了過來。事後,較為清醒的白素說,我和劉麗玲之間,重復著同樣的話,至少在一百遍之上,我們兩人的情緒,都在極度激動的狀態之下,以致不知道時間的逝去。
警車的警號聲一入耳,我如夢初醒,震動了一下,又向劉麗玲望去,道︰「你殺了他!」
當我講出這四個字之際,我感到極度疲倦,聲音听來,也不象是我所發出來的。
劉麗玲的神態,看來也極其疲倦,道︰「是的,我殺了他,可是他進襲我,象是瘋子一樣地進襲我,我沒有法子,只好這樣做。這純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納她的說法才好。
警方人員來到以後所發生的瑣碎的事,不必細表。劉麗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終只是那幾句話,陪審團經過了破記錄的三十多小時的討論,宣布劉麗玲出于自衛,不需負任何法律上的責任。
由于主控方面堅持,劉麗玲一直在警方的看押之中。在這期間,我和白素曾去看過劉麗玲幾次,可是劉麗玲什麼也沒有說,她甚至拒絕聘請更好的律師為她辯護,一副充滿自信的樣子。
當陪審團開始退庭商議之際,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審團有了決定之後,再度開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度上。
陪審團宣布了他們的決定,法官宣判劉麗玲無罪之後,法庭上的各種哄鬧聲,怕是有法庭以來之最。反倒是劉麗玲本人,象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一樣,表現出奇的鎮靜。
庭警打開犯人欄,劉麗玲走出來,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輕輕地抱了白素,道︰「我們走。」
我和白素保護著她,離開了法庭,逃開記者,登上車子。
在車上,劉麗玲道︰「能不能到府上打擾一下?」
白素道︰「當然可以。」
講了這一句話之後,劉麗玲的神情,就陷入了深思之中,一直到進了屋子,她都未曾開口。
進了屋子之後,白素給了她一杯酒,劉麗玲一口喝干。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順著她的口角,流了出來。在她用手臂抹拭口角之際,白素突然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惡夢中的展大義的?」
我本來想問劉麗玲同樣的問題。白素既然先我一步問了,我自然不再問,只是等候她的答復。
劉麗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幾天。」
我怔了一怔,道︰「所謂那天晚上……是……」
劉麗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講翠老太太的事給我听,而我堅決不願意听的那個晚上。」
我「哦」的應了一聲。就是那一天晚上,他們爭吵得極為劇烈,我和白素離去,楊立群後來清晨駕車外出,撞死了孔玉貞。
白素向劉麗玲靠近了些,道︰「你是怎麼開始知道的?他告訴了你他的夢?」
劉麗玲搖著頭,道︰「沒有,只是次數多了,每次當我在惡夢中醒來,總可以看到他的眼楮中那種神情,和我在夢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樣。漸漸地,我明白了,我們兩個人的進入夢境的時間,是完全一致的,前生的事,不時同時在我們兩人夢境之中重現,我就開始去搜集資料,開始追尋……」
我听到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道︰「你也開始去尋你的夢?」
劉麗玲咬著下唇,點了點頭,道︰「是的。不過我沒有象他那樣,到夢境發生的地方去,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種行動資料。很快,我就發現他曾到過那地方,做過一些怪異的事情。同時,我也莫名其妙地對那個傳奇人物翠老太太發生興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資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什麼人。」
我苦笑了一下,問道︰「是翠蓮?」
劉麗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兩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麗玲道︰「同時,我也明白,我和楊立群相識、相愛,並不是偶然的,那是一種因果,由于我們前生有這樣的糾纏,今生一定會相識!」
我喃喃地道︰「就象你和胡協成,楊立群和孔玉貞一樣?」
劉麗玲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白素齊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
劉麗玲不等我們講完,就接了下去,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今生,他應該殺掉我才是,對不對?」
這個問題,實在是玄妙到了知識範疇之外的事,但是在因果,或是邏輯上,又的確如此。
劉麗玲問了一句之後,接著又道︰「我和楊立群,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經歷,進入了我們的記憶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沒有再前生的記憶,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顯然也不明白。
劉麗玲作了一個手勢,道︰「我們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許,在再前生,他對我所做的壞事,要令他死在我手里兩次?」
我和白素兩人,一听之下,不約而同,一起站了起來,發出了「啊」地一聲之後,並又坐了下來,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他臨死之際,你對他講的,就是這句話?」
劉麗玲點著頭,道︰「是的,我看到他在臨死之前的神情,那樣怨憤,那樣不明不白,心中很不忍。本來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姑且這樣對他講一講。可是他在臨死之際,腦際一定有異常的活動,可能在那一剎,連再前生的記憶,都進入了他的腦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極快又極徹底,這證明了我的推測沒有錯。」
我發出了一連串的苦笑聲,道︰「前生已經是極其虛無縹緲的了,何況是再前生!」
劉麗玲站了起來,道︰「但是,既然有前生,一定會有再前生的,是不是?」
劉麗玲的話,在邏輯上是無可辯駁的。我和白素只好怔怔地望著她。她掠了掠頭發,道︰「我要告辭了。我早已辦好了歐洲一個小國的移民手續,我想我們以後,可能沒有機會見面了。」
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門口之際,我叫住了她,說道︰「劉小姐,你和楊立群之間的事,本來是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的,然而我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扯在里面……」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她已經道︰「不會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我要的就是她這句話,我立時道︰「好,那麼,請告訴我,我的前生,和你們有什麼糾纏?」
劉麗玲搖著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說完之後,就一直走了出去。
劉麗玲一定是立即離開了這個城市的,因為第二天,再想找她,她已經蹤影不見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後,我又和簡雲會面,談起了劉麗玲、楊立群、前生、今世許多玄妙的問題,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態度不明,堅決要離去的事,我道︰「難道我的前生,和他們真有糾葛?」
簡雲笑了笑,道︰「我看一定有的。」
我有點氣惱,道︰「那我是什麼角色?在南義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個人,還有一個好象並未出現,我總不會是那個人!」
簡雲道︰「當然不會是那個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個皮貨商人被謀害之後,追查這件案子來歷的辦案人員中的一個!你前生是一個辦案人員,這一點,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著簡雲,大喝一聲,道︰「去你的!」
簡雲拍著我的肩,道︰「我只是猜猜,別認真。你對自己的前生,一點記憶也沒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為,的確有點怪,不知是什麼力量促使你那樣做,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我只好喃喃地道︰「誰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簡雲也嘆了一聲,道︰「是的,我們對人的生活,不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
「尋夢」這個故事,就在我和簡雲的感嘆聲中結束了。
還有三點要說明的是,一九九○年八月,全世界有關方面的科學家,集中開會,研究人為什麼要睡眠、會做夢,但結果是沒有結論。誰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點,是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心理學家堅信在經過催眠之後,某種感覺特別強烈的人,可以清楚說出他的前生的經歷來,已經有不少具體的例子可供參考。
第三點,前生的事,會不會影響到今世?這只好歸咎于因果。我們誰都曾愛過人,被愛過,世界上那麼多人,為什麼會偏偏遇上了,相識了,戀愛了,難舍難分了?總有點原因吧。
至于是什麼原因,誰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