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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謀奪前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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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17:58
標題:
千尋 -【謀奪前妻】《全文完》
千尋 -
謀奪前妻
和離書,那跟他有半毛錢關系嗎?
不管是前任或現任,都只能是他!
甜甜小劇場
他傷口皮飛肉翻怵目驚心,她為他治傷邊縫邊哭,
他卻笑得滿臉傻,說他從沒被縫得這麼舒坦過。
誰縫傷口會舒坦的,他腦子進水了?
他說︰「听說,女子成親前腦袋進的水會在成親後變成傷心的眼淚,
我不想我的娘子傷心流淚,所以腦子里的水讓我進好了。」
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
身為大周武將,當吳國士兵砍斷他右手時,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戰場上,以為再也見不到亦畫,
沒想到再次睜眼,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竟出現在眼前,
當初听說她丟下和離書後不知所蹤時他都快急瘋了!
可欣喜若狂的他還來不及敘敘別情,
她的目光卻變得陌生又警惕,一副不認得自己的樣子……
「你知道這事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
他們會說你貪圖何亦畫的美貌,故意害死她丈夫,好謀奪人妻。」
「別人怎麼說我無所謂。」
是的,他不在意別人怎麼說,他只想跟亦畫在一起。
她是他最貴重的財產,能娶她為妻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就算要付出任何代價,他也會守住那個祕密,守住他的妻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0:28
序言
雖千萬人吾往矣
《趙氏孤兒》出自元雜劇,簡單來說就是被滅門的趙氏孤兒長大後復仇的故事,里面有非常多的忠臣義士,他們不一定都是因為受了趙氏之恩,但還是給了這個孩子庇護跟幫助,就算是付出性命也義無反顧。
梁羽生的《 散花女俠》也是一樣的背景,散花女俠于承珠是于謙之女,她在闖江湖的路上遇到很多人的幫忙,理由只因她是忠臣之後,父親雖然不在了,但留給她的恩澤卻無處不在。主角雖然是虛構的,可背景參照了正史,這些並不影響讀者閱讀體驗,當年小編看書的時候都不了解土木堡之變是怎麼回事,也不認識于謙,可一直記得那些幫了女主的人說她爹是個好官,可惜枉死時女主既驕傲又悲傷的心情,那種酸澀的感覺想想都會流淚。
千尋老師的《謀奪前妻》並不是像《趙氏孤兒》那樣沉重的故事,跟《散花女俠》也完全不同,但故事里女主亦畫的哥哥何亦書也是個充滿理想與抱負、真正為人民著想做事的好官,他是皇帝最信重的權臣,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大人,也是亦畫最信任依賴的哥哥,父母死後他們兄妹相依為命,哥哥就是她的天,他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大業,即使知道前路危險也一往無前,朝堂斗爭激烈,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可不管亦畫怎麼求他,他還是一步都不肯退讓,他只是幫心愛的妹妹提前找好退路,找個好男人嫁了,讓她就算未來哥哥不在身邊了也能好好生活。
後來何亦書為了他的理想走上斷頭台,當劊子手的大刀砍下時,百姓都在痛哭他們失去了一個青天大老爺,可他們再怎麼痛都比不上亦畫,她的天塌了,這個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姑娘要怎麼辦?她新婚的丈夫也為了他的大業上了戰場,婆婆看她不順眼百般刁難,巴不得弄走她讓自己的外甥女上位做主母,哥哥還在時婆婆還稍微收斂一點,現在哥哥走了她就完全露出猙獰勢利的真面目,這更是雪上加霜的在凌遲亦畫。
肯定有人會問為什麼光說女主跟配角,怎不說說男主呢?因為《謀奪前妻》這個故事充滿了讓人拍案叫絕的設定與轉折,多說一個字都會有破梗的危險,小編只能說這是一個很快就會用最強的張力把你的心高高吊起的故事,至于其他細節……佛曰,不可說!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0:51
楔子 古來征戰幾人回
風自耳邊穿過呼呼地響著,他沒想過自己能跑得這樣快,原來當死亡橫在眼前,人能夠爆發出的力量會如此驚人。手撞去,樹攔腰折斷,橫擋在面前的野草被他一扯一踏,小徑成形。
身軀、手臂全是樹枝刮出的傷痕,會痛的,但他感覺不到疼痛。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真的!他只是風流一點、一點再加上紈褲兩分,他只是習慣欺負低下弱小之人,他只是嫉妒裘善……可那不是他的錯啊,他才是爹的親兒子,為什麼爹眼里只看得到他多優秀,卻看不到親生兒子多能耐?
他發誓、他保證,他真的不想當壞人。
跑得飛快,他必須在吳國軍隊追上之前越過這座山,只要能順利跑到山的另一側、回到周國,就能活下來。
身邊士兵失去蹤影,他知道他們全死了,而裘善也死了……詛咒過千次萬遍,裘善終于死在自己面前,得償所願,應該歡欣鼓舞的,但此刻他歡快不起來。
他突然發現爹說的話是真的。
爹說戰場無情,敵軍殺人才不會管你的身分位階,殺一個將軍和殺一個小兵用的都是同一柄刀,技不如人,你只有等著被宰的分。
這話他從未苟同過。
他誰啊?他是堂堂龍威大將軍的獨生子,從小聘最好的武學師父、兵法師父一路教導長大,身邊的叔叔伯伯哪個不是戰場老將,他听過的戰事都可以寫下一本厚厚的書,更別說他天生神力,五歲就能掰斷桌角,京城里誰見了他不豎起大拇指夸一句少年英雄?想殺他,慢慢琢磨去吧!
直到敵軍的大刀橫在自己脖子上那刻,他都是這樣想。
眼淚從眼角滑下,他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是裘善的錯。
爹高看他、重用他,爹常常說此子非池中物,給他一個戰場他就能頂天立地、打下一片江山。
鬼話!他不服氣,裘善出身低,不過是個山野匹夫,憑什麼得到爹青睞,何況他們同樣二十歲,同樣領五品職差,自己半點都不輸,憑什麼爹眼里只有他?
他問爹,爹卻冷笑看他,問︰「你真的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比名聲,京城里人人都曉得郭煜,誰知道裘善是哪根蔥?
爹卻說︰「打仗不能光憑力氣,得靠腦袋,除非你想當一輩子小兵。」
意思是他笨?他痛恨這種沒有根據的評語,就因為他容貌俊俏、五官英挺,就因為他人才如玉、氣質翩翩,所以他是沒腦的繡花枕頭?
這種評語太偏激,旁人這樣說就算了,偏偏說這話的是自己的父親。
他恨!他不服輸!卻沒想到不服輸把自己搞出這副慘狀。
大軍來到渝州,短短幾個月裘善已經立下數場戰功,父親當著眾人的面不時訓斥他,要他向裘善學習。
他忍無可忍,怒吼道︰「爹不肯給我機會,我能往哪兒立功?爹對別人的兒子比對親兒子好,有沒有可能裘善也是您的親兒子!」
父親怒火中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爹怒罵責打,甚至為個小賭約奪走自己的將軍名號,把他編入裘善麾下。太污辱人,簡直就是把他的臉面踩在腳下!
被裘善折磨數月,心中怒火日漸熾烈,他隨時都在想著反敗為勝,狠搧裘善和父親的臉,終于機會來了,放火燒吳國糧倉的任務落到他和裘善頭上。
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認為自己絕對能夠成功完成任務。
他們出發了,順利點燃熊熊大火,本該趁亂帶隊離開的他突然心生惡念,倘若裘善葬身在此,是不是再沒人可與自己較量?
一個念頭,他做出後悔莫及的愚蠢決定。
本該全身而退的,可是……全都死了。
當戰友的鮮血濺在身上,當他們死不瞑目的眼珠狠狠瞪著自己,當他們不甘心的哀號中出現他的名字……他崩潰了……
最後一刻,裘善抓起發呆的他,用盡全力遠遠拋開,落地時的重力撞擊讓他的五髒六腑像是移了位。
他被裘善所救,卻眼睜睜看著大刀砍進裘善的肩胛,猩紅的血四處噴濺……
跑……再跑快一點,他要跑回去,跑回京城、跑回家里,他不要當兵不要打仗,他要繼續以前的日子,當紈褲就很好。
腦子越來越迷糊,他分不清楚方向,甚至不確定會不會跑回敵人陣營,但他必須跑,不斷跑……只是兩條腿漸漸麻木,身體逐漸失去知覺,他如行尸走肉般往前行,突然腳踝一陣刺痛,踩到陷阱,原本就跑不動的他轟地撲倒。
最後的最後他聞到泥土芬芳,過去覺得泥土髒的他,此刻感覺真香……
猛然張開雙眼,他四下張望,死了嗎?
起身,所有知覺在瞬間恢復,頭痛、背痛、腳痛、胃痛……說不出口的疼痛在身體里張揚撕扯,讓人想要尖叫,但他卻是笑了。
會痛,就代表沒死對吧?
這念頭讓他愉快地忍住疼痛,手撐床板試圖起身,可他太高估自己了,任何一個小小的移動都讓他疼到冷汗直流,幾次好不容易撐直手肘,下一刻無力的手臂卻又松開,任由身軀摔回床上。
廢了嗎?他懷疑自己。
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棄,咬緊牙關,憑借意志力強忍疼痛侵襲,一寸寸、一分分地,他把自己從床上撐起,當背靠在牆壁那刻,他長長地松口氣。
痛死了,此生從未經歷的疼痛,但是他在笑,彷佛成功征服了些什麼。
他從來都不相信,倘若真心想做好某件事會做不成。
在十數次的深吸深吐氣之後,他緩慢轉頭,細細觀察周遭。
這是一間小屋,小屋不是形容詞,是真的不大,一張床、一個櫃子,一張橫放在窗前的長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本看到一半倒蓋著的藍皮冊子,所有家具都是竹子做的,連身下的床也是竹子做成。
帶著春寒的天氣,窗戶卻敞開著,窗子很低,往外看去,陽光明媚,牽牛花爬滿籬笆。
他有點焦慮,但數不清的紫色牽牛花迎風招搖,莫名地安撫了他的焦慮,彷佛帶著某種厘不清的魔力,讓他覺得可以不擔心。
他被救了?
救他的是吳國人還是周國人?
什麼都沒做,卻又覺得累了,眼皮陡然變得沉重,他身子一軟滑回床上,剛才的努力全數作廢,閉上眼楮用力吸氣,牽牛花沒有香氣,但它努力綻放的模樣激勵了他。
對的,有什麼能比活著更重要?即使被吳國人所救也沒關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就好……想到這里,嘴角緩緩綻放一抹微笑。
微笑擴大,因為他聞到粥米香,里頭放了肉末吧,肚子咕嚕嚕響起來。
多久沒吃東西了?不知道,他連昏睡多久都不知道,不過會痛、會餓,即使這些不是太美妙的感覺,卻能證明他還活著,因此他歡迎!
側耳傾听,那是女子的腳步聲,輕輕的、帶點小心翼翼,腦海中浮上娘子的身影,娘子躡手躡腳地朝他靠近……他在幻想中愜意著。
腳步越來越近,他听見她的手貼到門扇上,嘎吱……竹門被推開,竹子的冷香隨著春風鑽進來,他想張眼,但沉重的眼皮拒絕他的想望。
「你醒了嗎?」
很輕卻無比熟悉的聲音?心中一震,他用盡力氣打開眼皮。
他看見了,看見縴細窈窕的背影,看見她把托盤放在桌面上。
真的是她?怎麼能夠?心髒劇烈的撞擊聲讓他懷疑下一刻自己即將死于心悸。
她怎會出現?張大的眼楮瞬間蓄滿淚水,他激動到無法說話,女子腳步依舊輕盈,翩然地朝自己走來。
是作夢嗎?不是作夢吧!她這樣鮮活地站在跟前啊……
顧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傾身,眼看下一刻就要摔落床底,女子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扶住,剛要開口詢問他身體狀況,他的聲音卻早一步鑽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6:13
第一章 急匆匆成婚
亦畫不想上花轎,即使明白這是為了保全性命,心底依舊不願。
哥哥愁了眉目好言相勸,「但凡有一點辦法,哥哥都不舍讓你出嫁。」
換言之,是真的沒有辦法、真的窮途末路了?她很後悔,若是那年他們兄妹不上京城就好,或許他們不至于死于那場瘟疫,或許他們能在家鄉安安穩穩地當個采菊翁。
可不可以重頭來過?這個問題在哥哥為她定下親事那天她幽幽問出。
哥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望向窗外那盆只有綠葉的菊花,彎下眉頭,帶著她看不懂的微笑,回答,「即便從頭來過,我會做同樣的選擇。」
她生氣、她發狂!留名青史就這般重要?甚至比活著更重要?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想法,難道是因為她非男兒身?
哥哥替她找的丈夫叫裘善,沒見過,但哥哥說他品德高尚、值得托付。
哥哥說︰「裘善不會讓你受苦,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眼下朝廷要用兵,身為郭大將軍看重的部屬,定能給你爭回誥命。」
她在乎誥命嗎?笑話,她從來都不在乎那點兒虛名,她更在乎哥哥能不能平安渡過眼前風暴。
握緊哥哥雙手,亦畫咬緊牙關、斬釘截鐵說道︰「我不嫁,若皇帝非要哥哥死,我便親手為哥哥收尸,若皇帝要亦畫死,我可以引頸就戮。」
不就是死嘛,誰的人生不會經歷這遭?
哥哥心疼回望,口氣比她的鄭重更鄭重。「若真有那天,你要哥哥死不瞑目?」
就這樣兩兄妹看著彼此,誰也不肯說話,但最終的最終……為哥哥的「瞑目」,她還是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被哥哥背上花轎時,她哭成淚人兒,斑斑駁駁的淚水滴上哥哥後背,交織出滿月復傷心哀怨,臨行,哥哥一句「保重」,她真不懂啊,哥哥憑什麼要她保重,卻無法自我保重?
搖搖晃晃,外頭的笙簫鑼鼓像隔了世界似的,一時間,她分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
直到花轎停下,有人對著轎門,不重卻穩穩的踢了三下,轎簾掀開,光線自喜帕外頭穿進來,只見一只指節處滿布厚繭的手掌伸來,手腕正中央有顆怵目鮮紅的朱砂痣,手掌寬大、紅潤也干燥,一條明顯的粗線橫過掌心,那是俗稱的斷掌。
男兒斷掌千斤兩,女子斷掌過房養。
女子斷掌是命運坎坷,而男子斷掌卻是成就事業、富貴雙全,可見男女打從出生那刻就大不相同,因此就算她把腦袋擰下來也無法理解,為何哥哥情願赴死也非要盡忠?
閉了閉眼,滿腔忿忿,她不肯卻終究還是把手交迭上去。
喜轎外頭,面色凝重的裘善終于接到她軟女敕小手,松口氣,露出笑意。
他的手很熱,近乎滾燙了,她掌心的微涼氣息迅速被熱度取代,源源不斷的溫暖藉此傳導入心,那燙……燙得她兩眼發酸。
然他卻不敢握得太緊,應該說是——他握得小心翼翼。
彷佛擔心捏破她的傷心,他動作輕柔、無比珍重,深怕她在自己手中化了、融了,怕她憑空蒸發。
亦畫扶穩後慢慢走下花轎,他腿長步伐大,卻頻頻轉頭配合她的小腳步,兩人慢吞吞地來到炭盆前方。
目光轉過,裘善兩道粗濃眉不友善地勾搭成團,形成兩條丑不拉嘰的毛毛蟲。
炭盆里火燒得旺盛,火苗蹭蹭往上竄,這麼大的火,別說小姑娘,便是男孩想跨過去都需要斟酌斟酌。這是下馬威嗎?
本就長著一張氣勢洶洶的土匪臉,現在心口怒焰熾烈,臉色難看得令人膽顫,視線掃過,他在人群中看見母親身邊的李嬤嬤,目光對接,她嚇得低頭旋身,快步離開現場。
不顧賓客雲集,他彎下腰抱起新娘,亦畫還來不及恐懼驚呼,一雙大長腿已經穩穩地帶著兩人過火盆。
猛然被抱起,亦畫倒抽氣,這是陌生懷抱,本該驚慌的,但他的腳步穩穩當當,雖喜帕阻隔視線,她卻能感受到他的仔細謹慎,于是這堵寬厚胸膛莫名地讓無措的她安下心。
裘善朋友不多,多的是戰友,因此來參加婚禮的除郭大將軍之外,其他的全是粗漢子、好兄弟,武官本就對世俗禮儀不屑一顧,因此當裘善把新娘抱起來,迎來的不是指責鄙視,而是拍案叫絕。
「好樣的!」
「兄弟,行啊。」
「男人就該把女人寵上天。」
「這是!堂堂男子漢,還怕女人在頭頂撒尿?」
一句句不夠文雅卻教人窩心的話入耳,讓雙眼紅腫的亦畫彎了眉毛。
裘善嘴唇翹高,他當然會,會把娘子寵上天,會寵得她任性囂張順心遂意,想到能護她、寵她一輩子,裘善臉龐堆出笑靨。
走過紅毯,把亦畫妥妥放回地上,跟隨司儀號令,兩人一拜天地。
人群中陳姍姍咬緊下唇,手指氣得顫抖不已,她等待多年,低眉順眼、討好賣乖,盼的就是那身喜服、那個位置,她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豈知會冒出一個程咬金,生生斷卻她的夫人夢?
「二拜高堂。」
主位本該由裘夫人來坐鎮,現在卻由郭大將軍上場接受新人跪拜,似乎有點奇怪,但裘善落落大方地宣告,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多年教導亦師亦父,本就該坐大位。
幾句話解釋了這份奇怪,然而事實卻是——裘夫人惡意缺席,她想讓兒子、新婦下不了台。
她在慪氣,氣兒子越來越難控制,獨斷專行的裘夫人恨不得鬧得婚事取消,因此打一開始議親態度就沒有好過,她拒絕往何家送聘禮,拒絕與何家人見面,甚至連喜宴、新房都甩手不管。
本以為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兒子會就此打住,沒想他卻接手操辦一切。
這令她更憤怒了,她中意的媳婦兒是外甥女,乖巧體貼的陳姍姍是親妹妹的女兒,打小就養在膝下知根知底的,相處起來自然和順,都說家和萬事興啊,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好好的,干麼非要讓外人插入?
她不懂兒子的執拗,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官家千金有啥好的,如果自己也是這種性格,早在丈夫過世那些年,母子倆就被裘家族人生吞活剝。
何亦畫和她家阿善根本就不適合,她從頭反對到底,卻沒想到事事好說話的兒子會在婚事上這樣堅持……不孝!造孽!
憑著一腔孤勇,她本想撒潑耍賴,大舉鬧上何家大門。
可她再沒見識也知道何亦 書在百姓心目中地位有多崇高,他可是百姓口中爭相稱贊的青天大老爺啊,倘若她敢鬧,口水沫子都能生生將她淹死。
這已夠令人憋屈的了,沒想兒子竟買下隔壁宅院大肆整修。啥意思?
阿善說︰「既然娘不喜亦畫,用一道牆隔開沖突是好事。」
她啥事都還沒做呢就防備上啦,當真是有了媳婦忘記娘,于是在大喜日子,她听著外頭的炮竹聲、喧鬧聲,氣得躲在屋里團團轉。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司儀話音方落,兄弟們大力鼓掌,一個個上前拍胸拍背拍肩膀,所有人都為好兄弟慶賀。
裘善笑得嘴巴幾乎要咧到後腦杓,覺得此生再沒有這般暢意過。
紅蓋頭掀起,女眷看見新娘那張臉,驚得說不出話,一張小臉上,紅的白的黑的暈出一團五彩繽紛,她這哭得未免太淒慘,不像成親倒像奔喪?
經驗老到的喜娘第一次手足無措,竟忘記該進行儀式。
裘善挺身救場。「請大家到大廳坐席,宴席馬上就要開始。」
裘善與何家下人客客氣氣地將眾人請出喜房,原本待在屋里生悶氣的裘夫人見狀趁機溜進喜房,氣勢洶洶走向喜床上的亦畫,視線對上一臉亂七八糟的亦畫,一把火氣蹭地往腦門竄燒。
「大喜日子哭喪,詛咒誰呢?我兒子確實高攀不上你何家大小姐,可不甘心就甭嫁呀,裘家可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嫁,做出這派頭算啥?」
我兒子?是裘家婆婆?亦畫眼楮腫得剩下兩條細縫,她看不清婆母表情,卻是清楚裘夫人怒火中燒。
她做錯了便認錯,頂著沉重鳳冠緩慢起身,亦畫屈膝為禮。「是我的錯,還請婆母見諒。」
那姿態口氣動作禮儀,妥妥的大家閨秀風範,相形見絀的裘夫人頓生自卑,對新媳婦越發憎惡。「你給我听清楚,過去你在娘家過什麼日子我不管,但嫁進門你就是裘家媳婦,收起你那大家千金作派,裘府是我當家做主,你別生出多余心思……」
就在她哇啦啦一句一訓,硬要把下馬威給施行透澈時,剛送走客人的裘善聞聲快步進屋,看著母親的尖酸刻薄,他忍住皺眉,強行按捺不滿。
「母親怎麼還在這里?馬夫人、張夫人到處問母親呢。」
她們是母親勉強說得上話的兩位官夫人。
「你怎麼不去?倒是管起我來。」裘夫人對兒子也不客氣,口氣同樣惡毒。
裘善心微沉、眼神黯然,但很快地他揚起濃眉笑得敦厚。「喜娘讓我過來交代幾句。娘,前頭有郭大將軍在張羅,可他終究是男人,不能招待女眷,這事兒還得勞煩母親。對了,潘夫人也來了。」
他太懂得自家娘。越自卑越驕傲,母親辛苦勤勉,好不容易養了個出人頭地的好兒子,就想揚眉吐氣,好不容易有機會在貴婦跟前顯擺,自然要把握珍惜。
「潘夫人?你是指……潘貴妃的娘家嫂子?」裘夫人不敢置信,那可是人人想高攀的人家,她居然肯來?天!裘家真是要發達了。
「就是,娘再不過去,裘家可就失禮啦。」他踩著娘的心思說話。
「知道知道,唆!」她又狠狠刨一眼亦畫後扶扶頭上金燦燦的釵子,頭也不回離開。
裘善搖頭無奈,走到門口接過青荷手上的溫水盆,擰干帕子朝妻子走去。「先擦擦臉好嗎?」
他放低聲嗓、口氣溫和,生怕嚇壞亦畫。
順著他手上的帕子,視線又定在他腕間紅痣。
哥哥說︰「手腕長吉痣之人,領導能力強、思維緊密,有主見,定能興旺發達。」
這樣的男人合該有個能助他扶搖直上的好妻子,怎能浪費在她身上?她……早晚會害了他的呀。
眼楮腫得像核桃,亦畫極力克制,不讓嗚咽聲逸出,殊不知這樣的克制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憐。
裘善輕嘆,邊替她摘鳳冠邊說︰「想哭就大聲哭,外頭守著的都是你的陪嫁,沒關系的。」
本來她還能勉力克制下,但被他這一說瞬間無法控制,當真放聲大哭了。
裘善傻傻看著掩面痛哭的亦畫,原來女孩子痛哭是這副模樣?
她嚶嚶嚶嚶,邊哭邊啜泣,好像下一刻就要喘不過氣來,她把頭埋進手臂里,身子縮成小小一團,像可憐小女乃貓,讓人心疼極了。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憑直覺做事,他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邊拍她的後背邊說︰「心里有什麼委屈,說出來就會好轉。」
會好轉嗎?不知道,但她確實委屈透頂。
已經哭過一路,缺氧讓她腦袋昏昏沉沉,但凡還有兩分理智她都不會這麼沖動,可是現在……他的懷抱太舒服,他的聲音太安撫,安撫得她情感泛濫、理智消除。
于是她真說出來了,推開他的胸膛,五彩斑斕的小臉對上他鄭重的五官,腮幫子鼓鼓的,用盡力氣大喊,「我不想嫁給你。」
裘善一怔。她還真說了?這麼開誠布公的嗎?失笑,他拂開她額前碎發,發揮無邊的理智。「我知道。」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
「你都知道還娶我?」
「對啊,因為我喜歡你啊。」他也開誠布公。這是個好的開始,夫妻倆就不該對彼此有所隱瞞。
輪到亦畫發傻,定定看著他的眉眼,試圖在里頭找到「胡說八道」的蛛絲馬跡,只是找過老半天,他的眼楮里有無辜、有忠厚老實,也有鄭重與嚴肅,就是沒有胡言亂語、舌粲蓮花。
錯愕的她朱唇微張,只是口紅在人中與下巴處暈開,暈出一張血盆大口,眉黛被汗水劃開,順著臉頰兩邊往下滑出幾道黑色柵欄,這樣的她實在稱不上美麗,可在他眼里……娘子堪比天仙。
「為、為……什麼?不、不應該啊……」
她結巴了,不知所措的模樣讓他的心化成一灘水。
「你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基本上我認為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
他這話是有道理的,多數男女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彼此之間的陌生、恐懼、排斥,通常會遠勝歡喜。
「那另外一個人呢?」
「他只要等著被疼愛、被關懷、被慢慢焐熱就可以。」
捧起她的臉,裘善慢慢擦拭,他是個粗魯人,平日洗澡是能把自己搓下一層皮的,但他在幫媳婦淨面這事上無比輕柔細心,就怕弄痛她。
下巴被他勾著,很輕,卻能感受指尖那抹溫度,緊繃的情緒松開,心跳緩慢下來,彷佛在瞬間她被……焐熱了嗎?
在火光掩映下,他黧黑的臉龐如生硬古銅,燈火照映著他過度剛硬的五官,一身紅色喜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壯碩,往跟前一杵,讓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他在笑,一雙眼楮深邃幽遠,不是嘲笑而是滿懷歡喜,他眉眼一彎格外生動,明明皮膚那樣黑,可她卻在他耳垂瞥見一抹緋紅,那紅從耳朵漸漸擴散到脖子,一路向上蔓延,滲入他黝黑的臉龐。
這是……害羞?裘善害羞?這兩件事很難做連結,她下意識模上他的耳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咻地!他的耳朵居然「閉」起來,太可愛、太好玩……怎麼有人的耳朵會像含羞草,一踫就閉合?
忍不住地她又想踫觸另一邊,但這回沒成功,手腕被他一把抓住,然後黑臉滲入更多通紅。
因為她輕松,他卻緊繃了,身子某處熱血翻涌,抑遏不住的心悸與激動一波波襲擊,男子禁不起挑逗,更何況他貌比天仙的娘子正坐在大腿上。
他干咳兩聲又兩聲,再兩聲,深吸氣後說︰「別這樣,我還得到前頭宴客。」
踫耳朵和宴客之間有關聯?她不懂。
偏偏是這樣懵懂無知的表情更讓人怦然心動……不行!他得去用冰水凍一凍。
只是娘子好不容易寬心,他沒辦法也舍不得把她從大腿驅逐出境,只能轉移話題,轉開綺念……
「我有話想對你說。」他又咽了咽口水。
很渴嗎?要不要給他倒杯 茶水?亦畫剛這麼想,他已經開啟新話題。
「我想為我母親的話道歉。」
「是我錯了,你不需要道歉。」
婆母雖然苛刻卻也點明事實,都上了花轎還談什麼委屈?她的下半生已經塵埃落定,哭得那樣淒慘更顯矯情。
「我知道是舅兄逼迫你出嫁,如果可以你更願意留在何家,與舅兄共渡劫難。」裘善又道。
他居然懂她?瞬間,她被感動淹沒,拉住他的衣襟,把剛擦干淨的臉又埋進去。
心化了,他的小娘子、小仙女、小女乃貓啊……
「我很擔心哥哥,擔心極了!」那不是哥哥一口一聲安慰可以撫平的。
「我明白,但舅兄更想把你摘出去,只有你平安了,他才能騰出手專心對付那群奸佞。」
「可他一個人孤立無援……」
「他有皇上,皇上是舅兄最大的助力。這些年朝堂多少人反對新政,但皇上與舅兄哪次沒有安然挺過?」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鼓舞了她,勇氣叢生。「明天一早敬過 茶我便與你回娘家。」
「三朝才能回娘家。」
「武官家庭哪有那麼多規矩,不放心就回去,總要親眼看過才能舒坦。」他舍不得她憂心。
「所以我哥哥會沒事,對吧?」她知道這話問得沒有意義,更知道裘善官小,說不上話、幫不了忙,可她還是問了。
裘善沒把握,何亦書也沒有,若非如此他又怎會逼迫妹妹出嫁,此次情況確實嚴峻。
過去征兵,每家每戶需要征多少人都有明文規定,誰管你想不想當兵、樂不樂意離家遠行,攤上名額就得乖乖披上戰甲,準備為國犧牲性命。
當然如果家里有錢,願意付錢買兵役另說。
即使如此兵源依舊不足,在這種情況下何亦 書還要改變兵制只收志願兵?意思是百姓不點頭不報名,軍隊就無法源源不斷補充新兵。
這個政策讓武官炸毛,帶頭反對的第一人就是郭盛郭大將軍。
何亦書說︰「不想當兵之人,送上戰場只有被砍的分。」
當然在新制度推行之前,他先提高士兵的月俸與撫恤,建立一套公正的考核升遷制度,不管訓練、作戰績效或傷亡撫恤都有明確規定,並且成立一批專司考核的人員,制度推行後,軍營里層出不窮的搶功、假冒戰功等等的事就會慢慢減少。
這將讓底層士兵有足夠保障,既是自願當兵又有前景與希望,所有入營新兵自然會卯足精力好好表現,然而這對上位者卻不是好事。
因為從今往後主宰士兵升遷的不再是上位者,那就很難培養自己的心月復與人馬,更甭說安排親朋好友進入管理階層。
于是政策甫推出就遭到武官全力反彈,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不理會將軍們的意願,強力推出新制。
君臣二人在百姓間確實留下善名,但朝堂上卻暗潮洶涌,各方勢力暗斗。
過去文、武官雖談不上對立,卻也不會攜手合作,而文官早就視何亦書為死對頭,畢竟他推出的政策大大阻礙了文官們的利益,早就想除之後快。
就在此時吳、楚連手準備對大周興兵。
城府深、心機重的文官立刻給武官支招,喊出「不回歸舊制就不帶隊出征」的口號,文官更是借機逼迫皇帝懲處始作俑者——何亦書。
如今國家正處于風雨飄搖、戰火一觸即燃之際,所有人都在觀望,最終皇帝會不會在文武官員的勢力下低頭妥協。
因此亦畫的問題……裘善可以敷衍安慰,也能轉開話題避開不討喜的答案,但她的眼楮清澈明亮,神情信任,面對這樣的妻子,他只能誠實。
「過去站在舅兄與皇帝這邊的革新派官員這幾日怕被波及,無人敢出聲,而潘丞相帶著那群守舊派成天叫囂,我擔心……」
「擔心皇帝終究要舍棄哥哥?」亦畫接話。
她雖然失望卻也感到欣慰,至少他沒拿她當無知婦孺隨口哄騙。
「皇上與舅兄有同舟共濟情誼,我相信皇上定能找到法子保住舅兄。」
在征兵政策上,裘善是站在改革派這邊的,可惜他無法說服郭大將軍。
「臣強主弱,皇帝上任五年,強行推展的政策擋掉不少人利益,過去朝臣不敢喊殺喊打,深怕背上貪官惡名,如今情勢危急,恰恰是他們處理政敵的最好時機,那些嗜血豺狼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亦畫緩緩搖頭,她始終樂觀不起來。
裘善同意,那些惡官確實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利益佔盡還要裝清廉。
「娘子,我曾經問過舅兄悔不?他告訴我‘不悔’,倘若重來一回,還是會這麼做。」裘善握住她的肩膀認真回答,他要她知道,這是舅兄想要的。
亦畫苦笑,她何嘗沒問過相似的問題?
哥哥的回答讓她氣到吃不下飯,發脾氣怒聲斥問︰「你的凌雲志就這麼重要,比你的性命、你的妹妹都更重要?」
哥哥沒辯駁,但他的沉默也給出了答案——是的,更重要。
這就是男女的不同?男人心心念念朝廷國家,女人只想維護好自己的小家?那裘善呢?為了凌雲壯志,也會割舍妻兒父母?
「身為武將自當保家衛國,倘若知道會死,你後悔嗎?」同樣的話、同樣的問法,她對上他的眼楮,要求一個真實說法。
說過的,他無法對她說謊,于是他點了頭,說︰「不悔。」
「那你的親人妻兒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安排好他們。」
「就像哥哥安排我這樣?」
他語頓,卻依舊不能說謊,再次點頭。
看,男人!從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他們的安排,想不想被他們安排,就自作主張他們的人生。
沒關系,女子當自強,至少他們的「不悔」教會了她,天底下沒有誰該是誰的依靠。
亦畫眼底明晃晃的失望讓他心髒砰地一撞,他想安撫,亦畫卻道——
「去吧,前面賓客等著呢。」
真生氣了?裘善嘆氣,想道歉,然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在「不悔」之前,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你先洗澡、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吩咐阿龍、阿虎,若有人想過來拜訪就直接擋在外面。」
「不會得罪人嗎?」總會有人想看新娘,尤其是哭得狼狽落魄的新娘。
「得罪便得罪了,你在這個家不需要受委屈。」
多強勢霸道卻又多熨貼人心的宣示,這讓她的脾氣變得師出無名。
算了,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哥哥她都改變不了、威脅不來,何況是初次見面的丈夫?
「謝謝你。」亦畫莞爾。
裘善心情瞬間飛揚,她不生氣了?真好,就知道她講道理。「別說謝謝,我是你相公,自然要諸事為你考慮。這院子上下里外都是何家下人,你就當在娘家那般自在,我先到前頭,一會兒就回來。」
「別喝太多酒。」
她……關心他?咧出大大的笑臉,一口牙被黑皮膚襯得更白。
亦畫想笑,他不算好看,但很可愛。
阿龍單手箍住青荷腰際從身後將她抱起,任她手腳並用、拳打腳踢都奈何不了人,她氣瘋了。
「快放我下來,你沒听見小姐在哭嗎?姑爺在欺負小姐!」
「沒有!是姑爺讓小姐有委屈就哭出來,姑爺對小姐很好的。」
阿龍幫裘善說話,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喜房里的對話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像青荷,只听見小姐哭就不管不顧。
「你騙人,小姐本來不想嫁,都是少爺……」
阿龍聞言一驚,連忙摀住她的嘴。「我的姑女乃女乃,這話千萬不能說啊,小姐已經嫁進裘府,死活都是裘家人,這話萬一傳出去,小姐要怎麼在婆家自處?」
青荷沒來得及回答,阿龍快一步松開手,他看見陳姍姍從遠處走來。
她走近兩座宅院相通的月亮門,冷冷打量兩人後,譏諷道︰「都說官宦人家規矩大,也不過如此嘛,當著人就摟摟抱抱牽扯不清,這是上行下效還是何家家風本就如此?看來我這新嫂子清白堪慮啊!」
青荷哪里禁得起這種話?氣得就要沖上前撓她一臉疤,幸好阿龍及時把人拽回來。
「冷靜,這里是裘家,不是何家,別給小姐招禍。」阿龍低聲道。
「想打我?不尊主子,打死都活該!」陳姍姍目光一凜,揚手搧青荷巴掌。
「做什麼!」
裘善的斥喝讓她的手臂硬生生停在半空,握緊拳頭放下手臂,轉身,臉龐迅速從暴躁凌厲變成婉順柔和。
「表哥,你怎麼沒在前頭招呼賓客?」
她嬌聲嗲語,驚得阿龍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我在前頭的話,怎能看見表妹耍威風。」
「我哪有耍威風?只不過看他們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不成體統才說上兩句,誰曉得身為下人居然想教訓我,這何家規矩實在是令人難以形容。」
她刻意靠近裘善說話,但他沒等她靠近便閃身換個方向站著。
「你想立裘家規矩去找裘家奴僕,這扇門後住的全是何家人,裘家規矩別越界。」
他口氣平淡沒啥情緒,卻是幾句話就讓陳姍姍氣急敗壞,不留半點余地。
姑爺這是明晃晃的維護啊!青荷同意了,姑爺確實對小姐很好。
「表哥說得不對,表嫂嫁進來就是裘家人,哪還有什麼何家人。」
「說得好,但裘家規矩關你陳家什麼事兒,你這是越俎代庖。」
青荷佩服得杏眼圓瞠,直想給姑爺大力鼓掌。哼,無地自容了吧,借你鏟子,挖坑自埋吧!
「我只是想討好表嫂,讓人做吃的給表嫂送來,哪知會惹出這場風波。」陳姍姍低頭抹淚,語帶哽咽好不可憐。
比起青荷對姑爺的崇拜,阿龍對陳姍姍的敬佩也不在話下,太厲害了,短短數息間,母老虎變溫馴小鹿,再變楚楚可憐小白花,這功夫熙園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不需要,亦畫想吃什麼自然有專人做。」
「嫂子剛來很多事不懂,我想和嫂子親密親密。」
「亦畫喜靜,以後別往這里來。」他拒絕得很搧人臉面。
哈,青荷在身後偷偷拍手,姑爺正設結界下指令,防止狐狸精入侵呢。
「都是一家人,哪能不往來?」陳姍姍的嗓音更溫柔也更哽咽了。
「你有多余心思,還是早點琢磨著把自己嫁出去。」
阿龍忍不住背過身偷笑。這位表姑娘很有意思啊,正常女子一再被搧,早該識趣離開,偏偏她……這臉皮是用什麼做的?銅鐵嗎?
「表哥……」她跺腳。
這聲表哥喊得枝頭夜鶯展翅高飛——這個家待不了,魔音傳腦會死鳥的。
他不看陳姍姍一眼,直接對阿龍說︰「我是武官,下人犯法軍法處置,本將軍令你保護夫人,若有閑雜人等靠近,直接捆了杖責三十大板。」
要規矩嗎?這才是裘家的規矩。
「是,姑爺。」阿龍揚聲應和,抬頭挺胸氣勢昂揚。
裘善撂下陳姍姍大步走過月亮門,今天的月色很美,他必須保持心情完美。
折騰一天、哭過一天,體力再好亦畫也累壞了,頭一沾枕立刻入睡。
裘善控制了,今晚沒有喝太多,進屋之前還先洗漱過,因此隨著他出現,淡淡的皂角香蔓延。
他走到喜床邊,見熟睡的妻子柳眉緊鎖,眼皮顫動,是作惡夢了?
床邊坐下,手指撫過她的眉,像是有所感,她一把抓住。
握到了!手臂松下,帶住他的手順著額頭往下滑,頭一偏,她的臉頰送到他的掌心中央,手掌的微溫撫平她的不安,蹙緊雙眉放開。
裘善很心疼,她這麼不安?這樣害怕?
緩慢躺下,輕輕把她抱進懷中,懷抱的作用肯定比手掌大得多,因此不僅眉毛,她緊繃的身子也軟下往他懷中蹭去,甜甜的微笑像院子里那棵甜甜的梔子花香。
他笑了,收緊雙臂將她攬緊。
也許本就睡得不沉,也許惡夢連連,他一抱緊她就醒了,張開惺忪睡眼,望向眼前男人。「賓客都走了?」
「對,你作惡夢?」
她垂下眉睫,低聲道︰「我是不祥之人,你娶我並非好事。」
「怎會這樣想?」
「我出生那天祖母過世,十歲那年父母相繼離開,現在哥哥又……當我的親人,不是好事。」一幕幕死亡串成駭人心魄的惡夢,夢中,親人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怨懟,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吧。
捧起她的臉,他認真解說︰「那年隆順帝駕崩,你父親不願俯首元昌帝舉家避世,你祖母本就年邁,又歷經舟車勞頓,身子每況愈下,她是為了見小孫女一面才強撐到你出生,你是帶著祖母期盼出生的福娃,是你讓她熬過數月、不帶遺憾離去。
「你爹染疫,你娘想要寸步不離,你爹反對,她便出言哄騙,說自己也染疫,兩人關在一處兒,後來你爹發現被騙,氣得吃不下飯,你娘竟還唱歌哄他,他們約定病體恢復,丟下你和舅兄五湖四海游歷去,可惜沒熬過,死亡是你娘的選擇,她選擇和丈夫攜手走入另一個世界。
「那場瘟疫,全國死了將近三十萬人,數不清的孩子變成孤兒,你認為他們都是不祥之人嗎?」
誰說他不會安慰人?明明就很會。
見她不反駁,他便不多說,只是大掌順著她的後背撫拍,拿她當孩子。
他的胸膛厚實寬闊,她的心被熨平了,妥妥地、定定地,他身上有一股無形力量,恍若在他身邊,即使狂風驟起、驚濤駭浪、雷雨交加,她這艘小舟也能穩穩地在大海里徜徉。
感激、感恩,捧起他的臉,她想道謝,手指不小心踫到他的耳朵,瞬地耳朵卷起,亦畫一愣後大笑,而他熱潮翻騰,每寸肌膚都在叫囂,熱度瞬間上升,近乎滾燙,血液大量涌入黝黑的臉頰,確確實實的害羞、清清楚楚的靦腆。
「我……我去榻上睡。」控制不住了,他慌張起身,跳下床,抱著枕頭往榻上去。
背過她,他大口大口吸氣、大口大口吐氣,很想的……哪個男人不在洞房花燭夜變身野獸,但……不可以!再大口吸氣、大口吐氣。
看著裘善的背影,她懂,對剛從惡夢中驚醒的女子下狠手,確實有點狼心狗肺。她可以接下他的善意,理解並享受他的善意,但他對她處處都好,她怎狠得下心自私自利?
大戰在即,不管皇帝與臣子間的博弈是輸是贏,他終究要上戰場,刀劍無眼,誰都不能預測未來,若他真那麼喜歡自己,她怎舍得教他空歡喜一場?
推開棉被下床,她赤果雙足輕輕走到他身後,她沒有武功卻也听見了,听見他越發沉重的粗喘聲。他知道她來了?
蹲,手指輕踫他的耳朵……她越來越喜歡體驗手指被擁抱的快樂。
「亦畫。」他啞聲低喊卻不敢回頭,深怕再一眼,九頭牛都拉不住自己。
「軟榻有點小,我怕躺上去會摔下來。」
意思是……她要、和他、同床……受不住了,他猛然翻身坐起,語無倫次。「你這是公然挑逗!」
他在指控她?真可愛……「對啊。」
「你這樣,我會……會……」接不了下一句,因為兩管鮮血從血氣方剛的鼻孔里鑽出來。
亦畫驚呼。「你流血了。」
這重要嗎?不,其他部位更重要。「你的意思是,我能和你當夫妻?」
他是流血流到變笨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呀。」
哈哈,露出色老爺婬笑,他打橫將她抱起往床上跑,邊跑邊說︰「現在還不是。」
但……很快就是了……
裘善醒來,這時辰該下床晨練,但看著媳婦疲憊的睡顏,不想離開。
何亦書找上門那天,他嚇呆了。
文武官員本就鮮少聯系,何況為了征兵制一事,郭大將軍看何亦書不對眼,每回听見百姓稱贊何亦書都要怒斥幾句,因此他認為何亦書應該討厭自己。
怎麼都沒想到,他竟會問起他的生辰八字、是否娶親?
裘善當場呆住。
一場深談,他方理解何亦書的顧慮,情況比他想象中更危急。
母親和郭大將軍大力反對這門親事,母親那邊說不通,他只能一意孤行,幸好郭大將軍雖然固執,但心地善良講道理。
裘善說︰「罪不及婦孺,倘若何大人不在了,何小姐怎麼辦?」
郭大將軍不但被說動,還為婚禮伸援手。
手指懸空,劃過她眼下淡淡的青灰色,罪惡感上頭。
累壞了吧?他本想淺嘗即止,誰知野獸出柙一發不可收拾。
大手覆蓋小手,他握住她的手,而她握住他的心,此刻他對天起誓,要窮盡一世力氣護佑她,讓她無憂無慮,過上想要的生活。
掌心繭子磨蹭柔軟手背,她醒來,眼楮帶著幾分迷茫,嬌憨可愛。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亦畫笑了,昨晚這三個字听過無數遍,可他道完歉後繼續使壞,缺乏誠意。
「真不會?」輕咬朱唇,她使壞問。
瞬間耳朵漲紅,剛開葷就縫嘴巴,太殘忍,他吶吶回答,「我盡力。」
就說吧,是不是缺乏誠意?她大笑,銀鈴笑聲晃暈他的心神。
是天籟,再沒听過比這更好听的聲音,他想跳舞,因為她沒生氣,她很開心……
帶著兩分謹慎,裘善問︰「娘子,有沒有一點點喜歡為夫?」
才一個晚上,未免太心急了。
「不是說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她拿他的話反問。
裘善五官僵了。他什麼時候這麼多話,禍從口出,古人誠不欺我!
見他局促,她不忍心了,手指壓上他的耳朵,耳朵關門、手指被包裹,她咯咯輕笑,回答,「我喜歡你的耳朵。」
那好,從耳朵開始,一天多喜歡一點點,總有一天她會喜歡全部的他。
然他的耳朵輕易踫不得,一踫某處迅速變得剛毅堅強。
看著他表情轉化,色老爺目光閃爍,嘴角出現可疑黏液,受過慘痛教訓的她連忙推開棉被飛快下床,幾乎是用蹦的蹦到門口喚人進來伺候洗漱。
她邊蹦邊說︰「不早了,該去給婆母敬茶。」
「好。」他笑應,聲音里的甜味兒快泌出汁。
亦畫蹦得太快,一個勁兒跑到門邊後才發覺雙腿月兌力癱軟,站立不穩,裘善發現,炮彈似的沖過去,在她墜地之前將她收進懷抱中間。
模著他的胸膛,這也是堵牆,是她堅強厚實的倚仗。真好啊……她的丈夫是這個男人,真好。
「對不起。」他又抱歉,他荒婬無度,損了她的身子。
「以後不會了?」她調侃問。
干巴巴笑兩聲,他實話實說︰「以後……可能還會。」
「以後還要犯的錯,一再道歉,顯得矯情。」
說完她笑開,他也大笑。
對她,裘善想……自己會一路矯情下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8:39
第二章 寵妻如命
兩手在膝間交疊,脖子拉長、後背挺直,裘夫人臉色鐵青表情僵硬,頭頂火苗越燒越高,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陳姍姍在旁勸說︰「別生氣,您這樣會與表哥離心,表哥可寶貝表嫂了,我不過拿點吃食想與表嫂套交情就被下人粗暴攔阻,表哥非但不為我說話,還直接讓我沒臉,對何家下人都這樣,可見表嫂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
「這里是裘家,何家下人憑什麼囂張!」
「家和萬事興,表哥那態度……您得對表嫂服軟,日後姍姍不在身邊,只得指望表哥表嫂照料您,這世間不孝子女多,若惹得表嫂心生怨慰……」陳姍姍持績煽風點火,話越說越難听。
裘善牽著亦畫大步走進來,冷冽目光朝陳姍姍刨去。又在興風作浪?
陳姍姍嚇得縮起脖子,退到姨母身後。
亦畫穩穩走到婆母身前,行禮如儀的請安。
「都什麼時辰啦?哪家媳婦敢睡到日上三竿?就沒人教過你晨昏定省?也對,有娘生沒娘教,確實啥都不懂。」裘夫人戳人不繞彎兒,簡單粗暴,直接把人打趴。
「娘,我們家什麼時候有晨昏定省這條規矩?」裘善皺眉反駁。
「你已是五品將官,再過幾年立下功勞,保不定還能撈個侯爺當當,咱家若不早點學規矩,日後和高門大戶往來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娘不是不樂意和那些人打交道?兒子說過,不樂意咱們就別硬著頭皮與那些人來往。」
「這是樂不樂意的事嗎?為男人前途,再不樂意後宅女子都得出面應酬。不管怎樣既然媳婦已經進門,規矩就得立起來。」
「非要這樣?好吧!不過規矩這種事不能憑空想像,總得找人教導。娘子,舅兄為你請過教養嬤嬤嗎?」
「有的,哥哥想法與婆母相同,只要他高升,花會宮宴總是躲不過的,因此請兩位嬤嬤進府。嬤嬤管教嚴格,挨罵、挨餓、挨罰都是小事,還動不動拿戒尺打人,那時做不好,我常常被打得小腿瘀青。不過嚴師出高徒,我在外頭總是受人稱贊的。」
「打到瘀青?不行,娘辛苦一輩子,我怎舍得她受折磨?我在這里發話,咱們府里不需要規矩,夫人也是,把以前學的通通給丟了,在家里怎麼自在怎麼來,誰要是再敢提規矩二字,就直接打發。」他上前殷勤地握起裘夫人的手說︰「娘,我當官是為了給您享福,可不是讓您受罪的。」
「我什麼時候說我要學規矩、請教養嬤嬤?我是要給媳婦立規矩!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
對啊,他就是裝糊涂,並且打算一路裝到底。「娘剛才沒听清楚嗎?媳婦請過教養嬤嬤,規矩早就嫻熟于心。若非要學,表妹倒是有這需要,為以後能嫁入高門,別說小腿瘀青,就算打折也不冤枉。只不過听說請教養嬤嬤很貴的,娘子,是嗎?」說著,他不懷好意地朝陳姍姍的小腿掃去一眼。
「是的,除提供住食、一年十二套換洗衣物之外,每個月的束修在十兩銀子上下,當然更搶手的嬤嬤,三、五十兩也有的。」
裘夫人吝嗇成性,一听到那麼多錢當場無語,而陳姍姍被表哥的惡意嚇得倒退兩步,哪還敢再出聲挑撥。
肯安靜了?很好。裘善倒來 茶水,挑了塊厚墊子往地板鋪去,讓亦畫敬 茶。
裘夫人別開臉不接。
裘善也沒生氣,笑盈盈接過茶,咕嚕兩下喝光。「娘,給新媳婦準備的禮呢?」
見兒子這番操作,裘夫人氣得肚子疼,卻也知道自己是甭想向媳婦耍威風了,匆匆掏出一支半新不舊的銀簪了事。
直到此刻裘善才真正擰下臉,眼楮一轉,在陳姍姍的手腕找到自己交給母親當見面禮的玉鐲,他緊了緊牙關,卻沒發作。「娘,舅兄讓我今兒個過去商量公事,我順便帶媳婦回門,午膳就不在家里用,您別忙。」
她沒讀過書,哪曉得文官武官之間很少有「公事」,一听這兩字,立刻鄭重起來。「好,快去,別讓親家久等。」
她對亦畫有千百個不滿意,但「親家」很給力,百姓贊揚、皇帝看重,日後定是會直上青雲的,若能帶著兒子往上飛就值了。
裘善牽著亦畫離開。
盯著兩人背影的陳姍姍雙眼冒火,她握住腕間玉鐲,借著鐲子上的冰涼感抑下心中烈火。
***
兩人穿過月亮門回到屋里。
他幫她月兌下披風,給兩人倒茶,揮手讓青荷退下後走到櫃子前,從里面拿出木匣子。
「父親早亡、家境貧困,族人如狼似虎,娘原本溫和的性格漸漸變得強勢,生活拮據讓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來用,吝嗇箍門,對錢斤斤計較。」
「我懂,爹娘過世那年,我與哥哥入京,身上攥著為數不多的銀子,花一兩少一兩,日子過得戰戰兢兢,我讒壞了,對著糖葫蘆猛流口水,卻打死不肯讓哥哥掏錢。」
心疼地揉揉她的頭發,他說︰「以後我給你買糖葫蘆。」
「早不吃啦。」教養嬤嬤說,吃糖葫蘆有礙觀瞻,有時真懷念童稚時的自由自在。
不吃?沒事,那就別再讓她為錢憂慮。
「我運氣好,踫到一個好師父,他對我很是疼惜,教我讀 書識字練武功,武舉拿到狀元後,他薦我入郭大將軍麾下,師父與郭大將軍頗有交情,我方得郭大將軍重用。」
「我方便見見你師父嗎?」她想奉上一盞 茶,感激他教養出錚錚好男兒。
「師父年紀太大,前年冬天一場咳疾過世,是我親手下葬的。」
「找一天,我們去看看師父。」
「好,師父一定會很高興。」是不是誰對他好,她就想對人家好?就知道他家娘子善良。「還記得第一次拿俸祿回家,娘很高興,卻還是舍不得花用,但沒幾天我發現,表妹換上新衣、戴上首飾,娘依舊吃著咸菜過日子。我非常生氣,直到後來才慢慢理解,在娘眼里我和表妹都是她的親生孩兒,她給不了我的就想在表妹身上補償,而表妹擅長討好賣嬌,很得娘喜愛,兩人相處融洽。」
「原本我想著,自己長年在外無法承歡膝下,有人能代我盡孝,收點好處並不過分,直到我在京城買下房子,接娘同住,她無意中透露,老家賣掉宅子的錢全給表妹攢嫁妝了,我這才感覺不對勁,從那之後我只將月銀交給娘,剩下的自己攢了。」
他把木匣子交給亦畫,里頭是銀票和田契。
「這是……」
「這幾年南征北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我把皇帝的賞賜和戰利品換成這些東西,里頭有兩處莊子、六百畝田地和五千兩銀票。這些你收著,想用就用,別舍不得。」
「不行、不行,我有嫁妝,這是你的財產,太貴重……」她連連擺手,後退拒絕接受。
「你想與我生分?」他臉上有了受傷表情。
「我……」她想回答「我們確實不熟啊」,但經歷過昨天熱熱烈烈、風風火火的一晚,哪能再說不熟?都快焦了呀!
「我最貴重的財產是你,能娶你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對我而言,有你就夠了。」他的眼楮很無辜,表情很委屈,像被人拋棄的小黑狗。
他怎能把話說得如此順口?不過一場婚禮、一夜相聚,她就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幸運?都說寧可相信世間有鬼,別相信男人的破嘴,可是他這樣熱烈,天……她怎麼「慢慢」被焐熱,一下就蒸騰了呀。
裘善長得黑黑的,不像白白的糯米團子,但她卻有咬上糯米團子、甜甜軟軟的感覺。
他展開雙臂,用一雙殷勤的眼楮望她,那樣的目光太撩人,撩得她心頭發癢,猶豫片刻後,亦畫慢慢朝他走近,但還沒到跟前他就一把將她拉過去,小心翼翼地按在懷里,像得到什麼稀世珍寶似的。
他的懷抱那樣寬、身上那樣熱,微涼氣息迅速被滾燙熱度取代,源源不斷傳到她身上,好燙,燙得她眼底發酸,心頭發顫,忍不住把臉埋進去。
他雀躍了心,長長手臂圈住她小小身軀,真好啊……人生一下子就圓滿了,他在她耳邊說道︰「我會待你很好、非常好、極致的好。」
她沒回應他,卻在心底說道︰我也會努力愛上你,待你極致的好!
***
多數下人都跟著亦畫出嫁,何府看起來有幾分蕭索,這個家是她和哥哥一點一點慢慢撐起來的,變成這樣莫名地有些哀傷。
沒讓下人通稟,她領著裘善往後院池塘邊走去,那里有一棵隻果樹,不大,是皇上親手種下的。
那年皇上和哥哥結下兄弟情誼,哥哥甘心為皇帝肝腦涂地。
她很想弄清楚,是什麼樣的情誼值得人舍命。
樹下,碩長的身影臨風而立,豐神俊朗,體態軒昂,身穿皂布袍,腳上的棉靴是亦畫出嫁前親手做的。
他的眉目間溫潤似水,看透世事的清明眼眸里常常隱含一股淡淡悲憐。
他天生就該憂國憂民?就該先天下之憂而憂?她不懂,她自私,比起憂慮旁人,她更在乎自己能不能過得好。
「哥哥。」
何亦 書轉身,看見妹妹那刻,露出燦爛笑容,像雲破日出,瞬間人心被照暖。「不是明天才回來?」
「想哥哥就回來啦!」她沖上前奔進哥哥懷抱。
兄妹倆一直是親密的,這世間他們是彼此僅存的親人了,不過在裘善跟前,何亦書下意識想推開妹妹,但亦畫不肯,非要緊緊巴著哥哥不放。
「我看得讓林姑姑再給你上上課。」
亦畫失笑,松開手臂。「我嫁人啦,她管不到我啦。」
想著送妹妹出嫁時她哭得雙眼通紅,心酸酸澀澀的,現在看她精神奕奕,不擔心了。他愛憐地戳一記妹妹額頭,問裘善,「亦畫給你惹麻煩了?」
「沒有,娘子很好。」
「亦畫什麼都好,就是嬌氣點、受不得委屈,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好好跟她說,要是說不通就來找我,千萬別打她罵她,也莫讓旁人欺負她。」
裘善眼楮閃閃發亮,為這份兄妹情誼感動。「夫人做什麼都是好的。」
很好,夫妻倆相處得不錯。何亦書滿意皇上的目光,當初還覺得裘善長得太丑,怕入不了妹妹的眼,還是皇帝一再打包票他才勉強點頭。
「知道我受不得委屈,哥哥還天天氣我。」
「我哪里氣你了?」
哪里氣她?還不知道啊。她要她好好活著,他听了嗎?她要他遠離朝堂、別做螳臂當車的事,他听了嗎?如果這輩子她注定被氣死,始作俑者肯定是哥哥。
她沉默了,可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哪能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亦畫,要不要回你院子里看看?」何亦書問。
「人去樓空,一個空院子有什麼好看?」她知道哥哥想支開她,偏不!她歪著脖子與哥哥對視,沒有半點大家閨秀模樣。
何亦書無奈,算了,這事情繞不過她,早晚會知道。
「妹婿,這幾天先準備起來,郭大將軍已經同意帶兵出征。」
意思是事情有定局?意思是皇帝已經妥協?意思是哥哥即將成為棄子。
所以文官打算要把哥哥怎樣?囚禁嗎?不必太久,三、五個月,依那些人的手段,輕輕松松就能讓哥哥死得無聲無息。流放?可以動手的機會更多。
五年,佞臣們整整憋屈了五年,他們對付不了皇帝,卻絕對不會放過哥哥……這事像把刀子橫過,也像巨爪在胸口刨刮,疼痛難當。
猛然吸氣,她拉住哥哥的手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何亦 書將人拉回來,按住肩膀,試圖讓她冷靜,卻發現她嚇得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手指冰冷。
「哪里都好,江南、河北,逃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逃難……我們很有經驗的……」她想掰開哥哥手掌,但使盡全力都挪動不了。
「乖,別鬧。相信哥哥,哥哥會沒事的。」
「才怪,那些蠹蟲等待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這個機會,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你!你擋他們多少利益,他們就會從你身上刮下多少肉,至于那個偉大的皇帝,你為他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他卻要拿你祭旗,你為這樣的人忠心耿耿,是傻子嗎?爹、娘悉心培養,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個亂七八糟、無可救藥的朝堂里犧牲嗎?」
「亦畫!慎言。」
「你都要死了,我還慎什麼言?」她像只怒氣無從發泄的小獸,抓起哥哥的手狠狠咬去。
何亦書沒收手,忍著疼痛靜靜看妹妹發瘋,因為明白她的心比他的手痛上千百倍。
知道消息就這樣?他更擔心了,若真的走到最壞狀況,她能承受嗎?
血腥氣息在唇舌間充斥,她緩緩松開口,倔強地看著哥哥,歪著頭,眼淚墜跌,嘴角滑下血珠子,她咬破他的手之前先咬破了自己的唇,是的,哥哥很懂她,她的痛不比他少。
裘善看得滿月復辛酸,突然怨上郭大將軍……
「亦畫,你不了解男人。」
「對,我不了解男人。我以為天底下最重要的是親人,原來在男人心底,親人什麼都不是。」
「不要扭曲我的話。」
「好,我不扭曲,但我放下狠話,如果哥哥死了,我不會傷心,我會恨你,用一輩子的力氣恨你。」她顫抖著身子把話說完。
「娘子,別這樣……」裘善上前,想抱住抖得幾乎站不住的她。
但亦畫遷怒,用力將他推開。「你也一樣,你喜歡馬革裹尸、喜歡當戰士英雄,就盡力去做,但如果你敢死掉,我就會恨你,窮盡一輩子的力氣!」
她恨恨瞪住兩人,為什麼啊,為什麼她就這麼倒楣,身邊的男人一個個都想當英雄。撂下狠話,她不管不顧轉身往外跑。
何亦 書和裘善面面相覷。
何亦書苦笑,「知道我沒說錯了吧,外人都道亦畫溫柔敦厚、體貼可人,沒人曉得她瘋起來的時候堪比河東獅吼,她就是頭倔驢子,不好馴服。」
這話並不夸張,亦畫脾氣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任你怎麼折騰她都不會計較太多,然在某個點、某個怎麼都說不過去的事件上,若是逼出她心里那只大老虎,蹦起來絕對會讓人無法承受。
「娘子很好。」不管她是不是河東獅吼。
「希望你能一直覺得她很好。」
「我會一直覺得她很好。」他篤定回答。
「去吧,好好安排,我怕你離開,她會把你家搞得雞犬不寧。」
「不會的。」他大步走開,幾步後突然轉身。「舅兄,成親時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亦畫,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就是只小母獅。」
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亦畫的原形?何亦書失笑。「好好待她。」
「我會的。」
這次不再轉身,跑得飛快,裘善在大門前攔住即將出府的亦畫,猛地將她拉回,緊緊鎖在胸前。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淚刷刷地落下,瞬間濕透他的衣襟。
裘善苦笑。誰想他的小河東獅是個愛哭包,眼淚不要錢似的,一口氣就把旁人幾年份給流盡。
他柔聲問︰「舅兄讓你相信他,你怎麼就不肯信?」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隨口說說就信?文臣勢力皇帝都阻擋不來,現在連武官都加入行列,你以為皇帝會犧牲自己嗎?我哥哥肯定要被推出去頂罪。」
哥哥永遠當她是孩子,敷衍、掩飾,從不肯對她把情況言明,倘若她是個傻子,傻傻被騙就是啦,偏偏她不夠傻氣,事情在腦袋里多轉幾圈就會轉出悲慘結局。
舅兄的話確實比不上亦畫的有說服力,他也知道情況不樂觀,現在整個朝廷,連熱衷革新的人都噤若寒蟬,皇帝脾氣暴躁,成天在朝堂上跳腳,而那群當臣子的眼看皇帝奈何不了自己,一個個暗喜在心底。
裘善勸過郭大將軍無數次,別當出頭鳥,見好就收,否則等仗打完秋後算賬,即便有再大的功勞怕也滅不了皇帝心中那把滔天怒火。
「亦畫……」他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楮,認真道︰「大周經過元昌帝和慶文帝蹂躪摧殘,朝堂奸佞橫行,他們尸位素餐、貪瀆暴虐,沒幾個當官的肯為百姓打算。是舅兄只用短短五年光陰就讓老百性看到未來,心中存上期待,知道只要努力,好日子就在前方。」
「你可知道百姓怎樣評價舅兄的嗎?他們說舅兄是上天派來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青天,是撥亂反正的朗朗乾坤,你必須相信舅兄所做所為都是有意義的。」
亦畫垂頭,她何嘗不知?她只是不平、憤怒啊!
「舅兄為的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領著厚祿的高官,更不是高坐在龍椅上的帝君,他為的是千千萬萬個和自己一樣的平頭百姓,他希望太平歲月、豐衣足食能養出更多的何亦 書,他夢想著造就一方沃土,舅兄不是平凡人,我們不能用一般人的標準要求他,這樣他會很辛苦的,身為親人我們應該支持他。」
「支持他赴死嗎?」她哽咽問。
「或許狀況不會那樣糟。苛政猛于虎,沒有一個何亦書,不知道多少百姓在閉眼那刻滿月復不甘與怨恨。覆巢之下無完卵、唇亡齒寒,我當兵是為了掙得祿位,也是為了保護我的親人免受鐵蹄蹂躪。舅兄亦然,他沒不把親人看眼里,相反地,他最在乎的是你這個妹妹。」
見她沉默,心知她把話給听進去,拉起她的手,裘善說︰「走吧,我們和舅兄好好吃一頓飯。」
她沒反對,任由他拉自己往回走。
轉身,何亦書就站在花叢後方,笑望這對小夫妻,他很高興,妹妹托付了正確的男人。
***
她病了,從娘家回來就開始發燒。
裘善急得團團轉,長腿一邁就想出門求醫,阿虎攔下道︰「我讓爹來給小姐看看。」
阿龍、阿虎是家生子,他們的父親陳伯是大管家、娘是執掌後院的管事嬤嬤,連同青荷五人,在那場大瘟疫之後跟著何家兄妹從渝州老家上京,他們還有一個妹妹,但是在那場瘟疫中和老爺夫人一起沒了。
陳伯懂得一點醫術,家里誰有小病小痛全是他給看好的,他用藥快狠準,常常一帖、兩帖就給解決,只不過他開的藥很……一言難盡……
「陳伯,可不可以加點紅糖。」亦畫靠在裘善身上軟聲哀求,她最怕喝藥了,尤其是吃陳伯的藥,那是比生病更可怕的折磨。
「良藥苦口,乖,吃三帖就好。」
還要三帖?啊……她一翻身,直接趴到床的最里側,抓起棉被把自己捂得牢牢實實,打死不把頭露出來。
裘善忍不住想笑,原來他的小娘子還有這一面。
「把藥給我吧。」裘善道。
「姑爺可別像少爺那樣,被小姐纏得腦門一昏,就幫她把藥偷偷倒掉。」
「還有這種事?」舅兄竟然這般寵娘子?看來自己得加把勁兒才行,否則在娘子心底,他永遠只能當老二。
「可不就是。」他看著小姐的翹,揚聲道︰「老奴下去了,不過會讓阿龍、阿虎守著,要是小姐又偷偷把藥倒掉,就得重熬一碗,那碗可得多加幾兩黃連。」
一把掀開棉被,亦畫跪到床邊,舉拳頭抗議。「黃連?還要加到幾兩?陳伯,你的心變黑了。」
「何止啊,這些年為了讓小姐乖乖吃藥,老奴的心肺肝腎……連腸子都變得黑不溜丟。」
他笑眯眯地轉身離開,留下亦畫在原地掙扎、跳腳、翻騰……戰敗!
這一主一僕可愛得讓裘善笑彎腰。「娘子,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不如早受刑早安生。」
亦畫刨他一眼。「你不心疼我?」
「自然是心疼的,為夫害怕啊,怕那幾兩黃連跳出來為難娘子。」
呃……垂頭垮肩。是的,陳伯沒有別的優點,但說話算話絕對是他最大優點,她吞過加上幾兩黃連的「第二碗」,在生病這件事情上頭,陳伯從來都不對她縱容。
裘善舀起藥汁放在嘴邊吹了吹,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喂。
真要一口一口吞?那是凌遲啊!亦畫見狀一個機靈,伸手。「給我!」
接過碗靠近鼻子,味道真……睜獰,亦畫忍不住干嘔,眼淚嘩啦啦直流,本就無力的雙手越發酸軟,哆哆嗦嗦地,褐色湯汁差點流出,她被藥味兒燻得眼神渙散,無助地對裘善說︰「我可能會死這里。」
「別怕,我給娘子陪葬,九泉之下絕不讓你踽踽獨行。」
翻白眼,她仰頭一把灌下,她是個決絕的人,躲不過就不閃閃躲躲。
用力捂住嘴巴,不讓藥汁從胃袋里噴出,那可是雙重傷害,要是再加上新藥……就數多重家暴了。
她苦得一張臉七擰八拐,皺成老太婆,他移開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一塊山楂糖,頓時酸甜滋味壓制藥汁苦澀,心頭一松,感動得差點兒噴淚。
「再來一顆?」
她用力點頭,張嘴。
他投食,等她咽下,又問︰「再來一顆。」
一顆一顆再一顆,不愛甜食的亦畫吃掉他半袋山楂糖。「你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糖。」
他笑著,是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燦爛笑,但一句輕飄飄的話又讓苦澀返回她的唇齒間。
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是真的苦,沒有被疼愛關注、沒有人在乎,娘只關心他的成就高不高,不在乎他累不累,記憶中的甜只有袋子里的糖,和……他的新嫁娘。
亦畫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安慰,只能把自己變成小女乃貓,窩進他胸口處。「對不起,我不該吃掉你的糖。」
「沒事,現在我有你。」有了心頭上的甜,唇舌間的苦再為難不了他。
***
手臂上枕著一顆頭,淡淡幽香傳進鼻息,說不出的歡喜舒暢。
接連半個月為出征事宜,裘善早出晚歸,但不管回來得再晚,她都等在床邊,直到他回來,直到他梳洗過摟上她的腰,她才能安眠。
青荷說︰「小姐沒離開過院子,成天畫畫。」
他知道亦畫的畫很好,比起許多出名的畫師半點不差。
青荷說︰「小姐每天向夫人請安,但夫人不是不肯見就是挑刺責備。」
這讓裘善有強烈的無力感,娘是越發固執了,想要什麼就非要達到目的不可,娘讓他娶陳姍姍為平妻,他不肯點頭,娘便處處針對亦畫。
既然如此就別在同一個屋檐底下相處,少見面、少摩擦,他下令在月亮門前安上兩扇木門,他對亦畫說以後沒事別過去,就算母親讓人來請也不去,留在這邊宅子,至少阿龍、阿虎能護著她。
為此娘氣得不輕,他心知肚明,但此事必須明確果斷,不能給母親半點期待。
過去他不把話說死,是避免母親在外頭給自己找親事,有陳姍姍當擋箭牌是件好事,如今他已有妻子就得把話講明白。
昨天他對娘說︰「我與亦畫講好,日後兵部俸祿都會給娘,亦畫會靠自己的嫁妝過日子,這就當兒子媳婦對母親的孝順,至于更多的,等兒子建功立業歸京再說。亦畫既不吃裘家糧,娘就別對她苛刻要求。」
「她住的是裘家房子。」裘夫人理直氣壯吼叫。
居然連這都計較?裘善心頭一凜,娘這是把他的妻子當外人還是把他當外人?為了亦畫,他打定主意說謊。「我吃住軍營,俸銀全數上繳,哪來的錢買宅子?新宅院是舅兄為了讓我面子上好看才買下的,那也是亦畫的嫁妝。」
裘夫人一噎,慰不了兒子。
裘善續道︰「倘若母親非要受人挑撥,處處刻薄媳婦,那麼兒子孝順母親天經地義,但母親對媳婦不慈,媳婦也就毋需孝敬,屆時兒子月俸便一分為二,母親與娘子各得一半。」
听到這里,陳姍姍急了。「表嫂只有一個人,我與姨母有兩人……」
怒眼射去,噙起冷笑,裘善慢條斯理道︰「律法並無規定表哥必須扶養表妹,倘若表妹缺吃穿,我立刻派人送表妹回老家,想來姨父不會虧待親生女兒。」
這麼大的女兒,不必花銀子養還能換幾兩聘金使,姨丈肯定樂意。
瞬間陳姍姍紅了雙眼,靠進姨母懷里輕啜不止。
裘夫人氣得把一盞茶砸在裘善腳下,斥喝,「逆子!」
眼看娘臉色鐵青、攥緊的拳頭青筋畢露,瀕臨崩潰邊緣,裘善心底輕喟,滿面無奈。自己兢兢業業為前途打拼,疏忽對母親的陪伴,以至于在親娘眼里,外甥女竟重過親兒,他怨不得旁人。「母親好好想清楚,兒子說到做到,畢竟贍養妻兒是身為男子的責任義務。」
時間太短,他解不開母親的心結,只能威脅利誘,逼迫母親低頭。
撂下話回到這邊,他對阿龍、阿虎三令五申,不管夫人到哪兒都要有人跟隨,他的凝重口吻凝重了兩個人。
裘善的無力感在面對亦畫時全數消失,她一天比一天的依戀讓他心情飛揚笑容明媚。
他當然清楚,成親月余培養不出深厚情誼,也清楚亦畫的依戀源自于恐懼,他僅僅是她的安心枕,但他還是非常快樂,快樂自己能夠成為亦畫的安心。
拂開她頰邊碎發,凝視她漂亮精致的臉龐,亦畫嫁給自己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但她不嫌棄他這坨牛糞,卻說︰「就算真是鮮花牛糞,知道嗎,牛糞能夠滋養鮮花的靈魂。」
他已經滋養她了嗎?不知道,但每每自卑感作祟,他就拿這句話出來咀嚼品味,粗糙繭子蹭上她女敕得能掐出水的臉頰,癢癢的……輕輕一拂,她踫上他的手指,反射抓住……醒了。
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慢慢聚焦,她在他眼底找到專注寵愛。
他是真的很喜歡她吧!她不是沒心沒肺,被這樣疼惜,很難不淪陷。
「醒了?」她松開他的手指,他繼續輕撫,指尖的觸感令人心悸。
「醒了。」臉頰的癢讓她下意識用肩膀去蹭。
睡熟間她的中衣松開,圓潤的肩膀、完美的鎖骨曝露在他眼前,裘善咽了咽口水。
「今天不出去?公務結束?」
「對,已經忙完,郭大將軍放我們兩天假安頓家里老小。」
意思是……愁起眉心。
她沒問,他卻是明白,不隱瞞的實話實說︰「後天就要離京。」
瞬間眼底浮上一層迷霧,但她不哭!亦畫清楚,打定主意非做不可的事,她的眼淚哀傷只會成為他的羈絆。
心疼地看她極力憋忍,他柔聲說︰「起來洗漱好嗎?我們出去逛逛。」
用力點頭,強行把酸澀擠回去,她彈身下床。「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看見早膳桌上的雞蛋餅,亦畫臉龐在笑,心頭卻彌漫起苦澀,這個男人對她是有多上心啊,不過隨口一提,他便記住了。
「我親手做的,嘗嘗?」
這幾日一有空就琢磨起來,他會做飯的,小時候娘忙,他得照顧家中三餐,下廚于他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的雞蛋餅是不是她記憶中味道。
「怎會想到做這個?」
「娘子喜歡,我就得會。」
他答得理所當然,她卻被寵得不知所措,一個哥哥、一個相公……她是天煞孤星啊,偏偏兩個男人都不相信,還爭先恐後把她寵上天。
舉箸淺嘗,不是熟悉的味道,和哥哥做的不同,但相同的是心意,是寵她疼她的專心。
「好吃嗎?」他細細看著她的反應。
她使勁兒點頭,使勁兒說︰「很好吃,好吃極了。」
即使它太油、太甜,肉末多到不像雞蛋餅,更像肉餅。
樂呵呵地,他咧出一口大白牙,不帥不斯文的他……真好看。
「以後我天天給你做。」
怎麼「天天」啊,他馬上就要離京了呀。但她不想煞風景,點頭再點頭,點得眼底蕩出淚光,尚未分離已經初嘗思念。
巳時未過,他們來到近郊莊子,接到通知的劉莊頭抱來帳本等待主子賬。
那是個三十歲的男人,身體壯碩、滿臉忠厚,送上賬本後他順口問︰「主子要不要見見佃農?」
裘善看一眼妻子。「不必,你們先下去。」
劉莊頭領著妻兒退下,到廚房給主子做飯去。
門關上,裘善對亦畫道︰「劉莊頭是個實誠人,幾年前我拿到第一筆賞銀,恰恰踫到他帶著摔斷腿的兒子去醫館,因沒錢抓藥,他苦著臉坐在醫館門前,他的妻子泣不成聲,問清楚狀況後,我就把身上的十兩銀子給他,之後他一有機會就送菜送蛋進城。」
「懂得感恩圖報,這樣的人品值得信任。」
「半年後他又上門,告訴我他的前主子缺錢,想低價賣掉田畝莊園,問我有沒有興趣。當時我恰恰發現母親把賣老宅的錢全給了陳姍姍,我當下決定把手中的幾百兩交給他。之後他幫我買下莊子、管理莊子,我叮囑他別上家里,更別讓人曉得我有田產,我讓他若是田莊出產有盈余就在附近繼續購入田地,我心想,朝廷富強沒有兵災,武官之路也就到頂,必須趁早做準備。」
「富強?你對朝廷還真有信心。」碩鼠橫行、蠹蟲叢生,這樣的朝廷要富強?笑話!
「你再有不滿也不能反對,這些年皇上和舅兄聯手強推的都是利民利國的好政策。上位者感受不到,但布衣出身的我一清二楚,我相信若能持續,大周離強盛不遠矣。」
亦畫苦笑,這就是大周的悲哀,布衣出身的人清楚利民政策有多重要,而嘗過權力祿位的人卻認為政策全是災殃,人類的私心、權勢富貴養壞了那群熟讀聖賢書之人,將他們曾經擁有的滿腔抱負化為灰燼。
握住她壓在賬本上的手,他口氣篤定。「皇帝很好,我相信總有一天大周會繁榮強盛,四海昇平、民生富足。」
她沒接話,卻也無法否決他的話。
他繞回原先話題。「我沒時間只能授權給劉莊頭,他做得相當好,非但不克扣佃農,還拼命攢銀子買地,起初我只有一間莊子外加一百二十畝地,現在已經變成兩個莊子、六百七十畝地。」
「說這麼多,你就想告訴我,劉莊頭值得信任。」
「對。」
「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亦畫打開賬賬本,發現里頭有兩張田契,分別是八十畝和一百三十畝,只是上頭的名字……抬眼,對上他盈滿笑意的鮮活目光。
「看來我們現在有八百八十畝地了。」裘善笑道。
她想問的哪是這個。「田契上寫我的名字?」
「上次給的匣子你沒看對吧?成親前,所有房產地契已全數改到你的名下。」包括他們現在住的宅子。
「為什麼?」
「你心軟,我怕娘一通胡攪蠻纏你就全數財產上繳。」
「不怕我卷款潛逃?」
「卷款沒問題,潛逃……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的心化成一灘水,他這樣子……很難不愛上啊。
他的小小河東獅又泛紅眼眶,化身愛哭包,疼得他不得不放棄「不行」。
裘善舉雙手投降。「好吧好吧,想潛逃就潛逃。既然準備潛逃,更要帶上足足的銀子,窮家富路,身上有財心底不慌。懂不?」
「不懂,財產是你的。」沒打算潛逃的她任性了,任性地想和他唱反調。
「夫妻本是一體。」
「我都潛逃了,哪來的一體。」
「就算潛逃,我的心也會跟著你,自然還是一體。」終究他還是會找到她,他深信的,那條紅繩始終牽系著他們,從多年前到現在。
「你這樣輕易相信人嗎?」
「不對,我性格多疑,對誰都存了心眼——除你之外。」
他這樣子……她就算缺心少肺、沒血沒淚也拋不下他啊。
長臂橫過,他將她攬進懷里,深吸氣,這些話他本不打算說,但她是個透徹人,與其讓她自己思忖,不如把話攤明白。「亦畫,我不認為這事會發生,但我習慣未雨綢繆。假使老天真要收了我,錢在你身上比在陳姍姍身上安全,我相信你才是那個會照顧母親終老的人,即使母親對你有惡意,即使到時我們已經沒有夫妻關系。」
她听不得他的假設,用力推開他,露出「猱牙」發狠。「別太看好我,真有那一天,我就拿著你的錢去養別的男人。」
他呵呵笑開,小母獅又露出小爪子了。是不是牽涉到親人的生死,她就會瞬間變身?
「你不會。」他攏她入懷。
「憑什麼說我不會?這麼看不起我?」
「你是何亦書的妹妹,什麼家教養出何青天,就會養出相同的何仙女。」
被夸獎了,但她一點都不開心,垂眸,悶聲道︰「你答應過我,要全須全尾回來,這是打算說話不算話?」
「不對,我沒這個打算,我承諾打完這一仗就想方設法留在京城,我承諾平平安安回到你面前,我承諾這輩子只會有你這個女人……我的每句承諾都會盡力完成。」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他親親她的額頭,收起她的小爪子。「我會竭盡全力留下健康身軀,陪你走到七老八十。」
听著他穩健的心跳、沉穩的呼吸,此刻她信了他,信他會陪自己終老,也相信自己會愛上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9:07
第三章 頂梁柱塌了
天未亮,亦畫已然清醒,事實上她整晚都無法入睡,可擔心擾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氣、放緩呼吸。
裘善也裝睡,因為時機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離愁給聊上台面。
前天他們去了莊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帶她騎馬、帶她下水抓魚模蛤蜊,帶她果著雙足踩在泥土上,還以為她會像那些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般嚇得哇哇大叫,但是並沒有,她笑得開心張揚,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嚇唬他,還逼他發誓,等打完仗回來教她爬樹。
他給她烤魚,因為吻她吻得過了火,魚肉焦黑,她沒有嫌棄,吃得嘴唇變成黑色。
他給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親,還給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後送它回家。
她說︰「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歡跟親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親人,他很慶幸,慶幸成為她的親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樹梢頭,風吹亂她的頭發,柔軟的發絲拂上他的臉,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記住這個味道。
她在樹上對著遠方大叫。「終于明白為什麼男人都喜歡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後我們家里,你來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聲響徹森林,她開始唱歌,蝴蝶翩然飛舞、小鳥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輕輕一劃,他的心髒刻滿何亦畫。
他給她編花環,用紅的黃的紫的小野花編起來……是真的有點丑。
但她拔掉發簪,把花環戴在頭頂上,及膝的長發在花環底下搖曳,她說︰「這是我最美麗的首飾。」
他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等不及她愛上他,他早已愛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著劉莊頭的妻子劉嬸子教自己編繩結,找來五色絲線,他給她編手環,趁她睡著系在手腕上,他綁住她了,永永遠遠地綁住……
隔天清晨她發現了,啥話都沒有說,但他瞧見她在跟劉莊頭、劉嬸子炫耀,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
兩人玩到夕陽西下才回家,他們把從莊子上帶回來的東西送給娘,但是這並沒有討好到娘,相反地她臉色難看。
裘善讓亦畫先回屋,二話不說雙膝落地。「兒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親善待亦畫。」
裘夫人寒聲道︰「有了媳婦忘了娘,兒子大羅……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間,她已經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頭的東西五花八門,最多的是傷藥。
「就認定我一定會受傷?我在你眼里這麼不靠譜?」
她搖搖頭,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餓、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傷。」
心酸得厲害,他擁她入懷,再次承諾,「我一定會全須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來。」
他們一起沐浴,他抱著她,想把她揉進自己骨子里,她緊緊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亂中他說︰「我帶你上戰場吧。」
她大笑,不顧身子酸軟,一口氣跳下床。
他訝問︰「你干什麼?」
「收拾行李啊,得連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兒個穿。」
她認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說︰「打完這一仗,我再不離開你,好嗎?」
她咯咯輕笑,何嘗不知道這只是個玩笑……笑著笑著,笑出熱淚盈眶。
***
這一熬天就亮了,她還在裝睡,他側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顫抖,眼角泌出淚光,就這麼傷心嗎?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擴張。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櫃子旁取出盒子,里頭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點粗糙,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有兩個字——卿卿。
他刻過兩支簪子,一支給了母親,當時他說︰「娘,兒子會勤奮上進,定會讓您過上好日子。」
娘驕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辦不到,我可不認你。」
他的娘永遠不肯在現實面前低頭,卻也永遠對他信心滿滿,認定他會飛黃騰達,光耀裘家門楣。
給母親刻簪子時他刻苦自勵,想的全是前程未來,而刻手上這支時,他想的是嬌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間發現,人生除了上進還有其他。
回到床邊,輕輕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們約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裝睡,裝到午後,但是……哪里裝得了?
倏地張開眼,她眼底有著可疑紅絲,緩緩吐氣,悄悄吞下哽咽,她柔聲問︰「我可以……送送你嗎?」
他不舍得她面對離別,卻也舍不得拒絕。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很豁達,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牽絆的自己,再也豁達不起。
一個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臉換衣衫,動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優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見她的焦慮。
她親手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從不讓她做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為明白,這麼做能教她心安。
視線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環,他說︰「等我回來,再給你編。」
「好,再把皎皎抓回來陪我玩,我還要吃烤魚,很黑很苦的那種烤法,我要很多條五色環,把整個手臂都纏滿,我還要……」她變成話癆,小嘴張張合合說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亂,氣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慮佔滿知覺,終于他松開手。
「答應我,好好吃飯、睡覺,生病了要乖乖喝藥。」
「好。」
「有空就想想我、寫信給我。」
「好。」
「娘讓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狀,一筆筆記下來,等我回來,我來還。」
當個孝順兒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話的亦畫不話了,不話的裘善變得話瘍,他一樣憂心焦慮,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開,努力配合他每句囑咐。
這個早晨,從不下廚的亦畫親手給他做早膳。
很難吃,但他連吃兩大碗,他還把堪比石頭的硬邦邦饅頭放進懷里,因為她的眼淚墜上,饅頭吸飽她的傷心。
臨行,他問︰「還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她點點頭,低聲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終究還是濕了雙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淚水潸潸而落,哽咽得無法言語。
她的詩勾得他虎目蘊淚,喉結微顫,緊緊抱住她,再也說不出話。
亦畫送他到大門前,裘夫人已經站在那里,門外幾個士兵當街而立,亦畫屈膝問安後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嚀他一一應下,最終跨上馬背。
安靜的街道上,馬蹄聲響,一步步踩在亦畫胸口,見他越行越遠,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間發呆。
突然間心頭一陣慌亂,彷佛這一去,他再不會回來……
裘夫人抬頭,看見她紅腫雙眼,怒斥道︰「我兒子還沒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當寡婦嗎?不識大體!」
亦畫沒有回應,她听不到苛責,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擊胸口。
「姍姍,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後,陳姍姍在經過亦畫身邊時喙聲嗥氣說︰「嫂子得學著認命啊,既然嫁給武官就得習慣丈夫長年不在,總不能成天想著把丈夫拴在身邊,非要這樣,那就只能嫁條狗了。」
陳姍姍笑得嘴巴合不攏,表哥離開,裘家後宅……她說了算!
***
烏雲蔽日、狂風陣陣,吹得旗幡不斷翻飛。
高台上穿著囚服的何亦書垂下頭,憔悴的身軀在風中顫抖,創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後,肅穆的氣氛令圍觀百姓噤若寒蟬。
看著他的背影,監斬官有兔死狐悲的哀傷。
才多久以前,何亦書還是那個周朝最年輕的狀元郎,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進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丟荷包帕子,極盡風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並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睞隨侍左右,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懷遠大抱負,君臣二人大刀闊斧、除弊興利,頒布不少新法令,一時間百姓紛紛討論。
然世間人千百種,有人稱頌就有人反對,立場不同便大做文章,討伐聲、斥責聲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與皇帝僵持著,就這樣吵吵鬧鬧走過數年,直到邊關戰火再起,居然沒人願意領兵?
朝堂不穩、邊關為禍,皇帝終透徹了。
說什麼天下都是皇帝的?錯!天下是權臣的,他們通了氣要往東,皇帝用盡全力也無法扭轉龍頭,皇帝被迫下令斬殺一路陪自己走過風雨飄搖的何亦書。
皇帝點頭,郭大將軍挺身,帶兵出征。
風越吹越大,安靜的午門、安靜的天空,只有風聲,只有烏鴉淒厲鳴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淚,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卻都一致地不敢發出聲響。
因為何青天推出的稅法讓無數百姓受利;因為他指控高官金滿倉、銀滿堂,逼得許多貪官獲罪下台;因為他強推寒門科考、不需官員作保,令官員少了斂財機會,且在提拔更多有為的寒門士子同時剝削了貴族子弟的為官坦途。
他變成貴族眼中的過街老鼠,卻也成為百姓心目中的太陽,偏偏這樣一個時刻為百姓著想的好官,最終被推出來斬首示眾。
不知道是誰念出第一句——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這是往生咒,百姓但願何青天拔除一切業障,阿彌陀佛護持,使他離苦得樂,接引西方。
緊接第二、第三個人助念,有人起了頭,百姓紛紛跪在地上,雙掌合十閉眼,虔誠祈願上天護佑他們的何大人。
看著眼前一幕,何亦書笑了,他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幕,這輩子,值了……
創子手放眼望去,看著百姓自動自發的行徑,鼻子酸澀。
他是個虯髯大漢,這輩子從沒說過軟話、低過頭的硬漢子,可這時豆大的淚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須將眼皮撐得很開,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個放松就會哭得不能自已。
「時辰到——」
監斬官拿起斬令往地上一拋,創子手揚起大刀,不顧一切地對跪在前方的何亦書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書,無法為他做什麼,只能蓄積全身力氣,讓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頭斷……何亦書的頭顱在地上滾過幾圈,他死了,沒有不瞑目,緊閉的雙眼帶著一絲對人世間的悲憐。
一道轟天雷聲響起,驟雨急降,百姓沒有逃竄,反而像木樁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們跪地磕頭,彷佛感覺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潑灑。
他們揚聲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蒼護佑我們的何青天!」
與此同時,背誦往生咒的聲音更大了,百姓們不願離去,不害怕雨水沖刷,鮮血涌到腳邊,他們膜拜哭泣,他們慟失天地間愛國護民的好大人,哀傷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燒。
何亦書是青天,那他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奸臣嗎?他為了國事夙夜匪懈、戰戰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惡人?
他怒責一句,「無知百姓!」
他砸掉汝窯花瓶後推門離府,大白天卻進入香滿園,在女人身上發泄滿腔怒火。
直到滿足了,他雙手壓在後腦杓,看著俗艷的床帷,對自己說︰「不怕,除掉何亦書後,獨木難成林、只手能遮天,整個朝堂又將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為三朝權臣,潘家將會一路發達千百年。
戶部尚書江芷岳听到此事時正在衙門里當差,他氣得全身發抖,因為提議對付何亦書的人當中,他喊打喊殺、叫囂得最大聲。
抬起頭,發現下屬們一個個偷眼瞧他,怒目橫過,眾人像鵪鶉一樣嚇得連忙別開眼。
這是怎樣?他真成了奸佞惡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樓買醉,卻不料一進門就听見百姓議論此事。
有人說︰「浮雲蔽日,清明盛世來不了!」
放屁!沒有何亦書就沒有太平盛世,他誰啊,一個二十幾歲的小毛頭,好大喜功、弄出幾個不瞻前顧後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輿論圍攻,酒喝不下,他揣著滿腔怒焰返家,正在掃地的小廝沒注意到,一帚子將把塵土往他鞋子上掃去,他借題發揮,把個年紀輕輕的小廝給活活打死,這樣的「借題發揮」在短短的半個月里面不斷發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從外頭買回幾個年輕男子,安插在府里各處。
陳侍郎不同,得知此事,他迫不及待出門找同僚,一口氣找來五、六個,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燒雞、燒鵝、豬頭皮和一壇黃酒,邊吃邊細數何亦書的大罪。
送來黃酒的奴才在伺候過各位大人之後退到門口,張起耳朵竊听里頭動靜,將他們的話一一記錄下。
這是肯定的,敢在太歲頭上拔毛就得付出代價。
今日你折我股肱,明日我便斷你一世,沒有人吃大虧卻不思報復,那口氣只是憋著,可不是吞下去。
同樣地,事情傳到禮部侍郎鄭閔耳里,他眸光一斂,低眉垂首進入自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匍匐在地,深深磕頭。
許多百姓刻下木牌,一炷清香供奉何大人,不少商人在寺廟里為何亦書點燃長明燈。
林林總總的消息像雪片般傳入宮里,皇帝心一酸。
他們沒做錯,造福百姓、為國籌謀,他們是正確的,只是應該名留青史的他們,怎會淪落到進退兩難?
這天京城到處都不平靜,不管宮里宮外、大臣百姓,最終……這件事也傳進裘府。
囍字依舊鮮紅,還在新婚期,本該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但屋里屋外卻安靜得讓人不敢喘大氣。
菩提薩婆訶……亦畫寫下最後一筆,這幾天她已經寫過數百張,從沒想過停筆——因為莫名的心慌。
裘善出京,直到現在還沒有傳來半點消息;哥哥入獄,銀子流水般花出去,卻始終無法見他一面。
而婆母日日罵街,雖然隔著一堵厚實的高牆,確實是明顯地指桑罵槐。
正常的媳婦這時候就該道歉、解釋、安撫婆母,但是亦畫沒有這份心情。
她強烈不安,太多的想像畫面在腦袋里面轉,她吃不下、睡不好,夜夜在惡夢中驚醒。
夢里哥哥滿身鮮血,心疼地看著自己,夢里裘善的頭從肩膀滾下來,一直滾到她腳邊,輕輕看著她說對不起……
她迅速消瘦了,滿肚子的埋怨與叨念。
她早就跟哥哥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事緩辦,欲謀事先謀人。
滿朝碩鼠橫行,一心做事就是會有人阻擋,他是人身不是鐵骨盾牌,躲不了暗箭,更躲不來明晃晃的大刀,他們殺不了皇帝就只能斷他手臂。
她說過千百次,哥哥不僅僅是皇帝的股肱、百姓的青天,也是妹妹的擎天柱啊,哪天哥哥不在,妹妹如何得生?
哥哥只會安撫道︰「別擔心,為兄自有分寸。」
分寸?他的分寸就是把自己送入天牢?听說那里暗無天日,哥哥餓著了嗎?受凍了嗎?有沒有被刑求?
這時她多希望裘善在身邊,可是……無法,面對恐懼,她只能孤軍奮斗。
「小姐小姐……不好了!」青荷沖進屋里,砰地雙膝跪地,滿面淚水。
心咯 一聲墜落,砸成一灘稀泥,手指下意識顫抖起來。是誰不好了?哥哥、裘善?哪一個出事了?
陳伯、陳嬸和阿龍、阿虎兄弟紛紛追著青荷進屋,他們也想知道發生什麼大事?為什麼青荷出門買點筆墨,竟會一路痛哭往回跑。
「怎、麼、了?」亦畫也顫抖起來,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顫巍巍走到青荷身前,想把人扶起,她卻發現自己失去所有力氣。
「少爺他……在午門被斬首示眾了。」
瞬間,溫暖的身子變成冰柱,雙腳支撐不起驚天消息,身子癱軟。
「小姐!」青荷大喊,來不及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往旁摔去,額頭撞到桌角,血珠子噴了出來。
「快請大夫。」陳嬸大喊,阿虎急乎乎沖出門外。
「別,先拿我的藥箱再去請大夫。」
陳伯一叫,阿虎瞬間變換方向。
阿龍彎腰,一把將小姐抱到床上,屋里一團亂。
亦畫不痛,只覺得全身麻木,所有知覺好像隔著一扇窗子,模模糊糊。
原來她預設的狀況還不是最壞的,什麼入獄暗殺下毒、機關謀算通通省略,直接把人推到陽光底下,創子手粗臂一揮,哥哥就沒啦……
安心?這就是哥哥讓她安心的下場?
謊言!都是謊言!
她憤慨,滿腔憤恨無從宣泄,她想殺人、想沖到皇帝面前斥喝——
「這就是為你賣命的下場?你口口聲聲的股肱大臣,只能落到一個身首分離?」
忠心耿耿?哥哥忠心錯了人……
青荷端來清水,滿心憂慮。
陳伯邊幫亦畫洗傷口邊勸道︰「小姐,您這樣少爺會難受的。」
「不會的,他早就不管我、不要我,他哪會難受。」
再度被拋棄了……祖母死、爹死、娘死,現在連哥哥都死去……
大師沒說錯,她就是天降災星,她的生存是用所有親人的性命換來的。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教她早早死了就好?那麼所有人都會好好活著啊!
陳嬸想勸,卻找不到半句話能勸,紅著眼楮鼻子,她和小姐一樣也想大肆哭上一場。
在何家待過一輩子了,老太爺在的時候他們就是何家人。
何家輝煌榮盛的時候他們在;何家落敗歸隱時他們在;何家長輩一個個離世時他們在;他們陪著少爺從渝州到京城,一路走到如今,早就是何家的一份子。
這些年來,少爺是他們的主心骨,而今頂梁柱不在了,小姐受不了,他們又何嘗支撐得來?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裘夫人先到了。
她大步流星走進來,凌厲苛刻的目光落在亦畫身上,嘴角噙著得意,眼底掛起驕傲,落井下石這事兒確實挺讓人過癮的。
打從新媳婦進門,她就沒有這麼愜意愉快過。
本就想讓姍姍和兒子湊成對,偏偏阿善不松口,眼看兩人邁入二十歲,姍姍從小女孩變成老姑娘,她打定主意,就算下藥都要讓兩人在今年成親。
盤算得好好的事,竟被截了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想折磨媳婦出盡心中惡氣,誰知兒子虎視眈眈看著呢。
現在可好啦,兒子遠行、何亦書門斬首,何亦畫失去所有依仗,搓圓搓扁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看著靠在床頭五官精致、身子縴弱的媳婦,听說她很會寫字畫畫,難怪一臉的驕傲。可是過日子哪需要那些,選媳婦兒自然是要性子通透、溫柔和順,能下廚、能頂事兒的才好,就像她家姍姍,個性好又听話,做飯好吃、打掃能耐,一看就曉得是好生養的。
唉,阿善處處行、樣樣好,怎就在嫁娶這頭上犯糊涂?
兒子離開後何亦畫成天關在屋里,讓她想借機說事也找不到機會,像是續足了力氣卻發作不出來,憋得她滿肚子岩漿,于是不滿加上不滿,她對何亦畫厭煩透頂。
直到听見好消息……何亦書是犯下多大的罪啊,連性命都丟了。
兒子這門親事太虧,還以為搞了條通天道路,誰知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真好命,都什麼時辰了還躺在床上,誰家要是娶到這種懶惰貨色,不早早休了還留著做啥?」
陳伯臉色一凜,這是知道消息便迫不及待趕著上門放火啦?
陳嬸心頭窩著火,但人在屋檐下,她硬拉出笑意,緩步上前屈膝為禮,說︰「夫人,小姐不小心撞了頭,正暈著呢,倒不是躲懶。」
「主子都沒發話呢,有你這狗奴才說話的分嗎。」
裘夫人一巴掌就要往陳嬸臉上甩去,幸而阿龍及時動作,把她的手攔在半空中。
「好大的膽子,膽敢對主人動手動腳,這等奴才留不得。來人,找人牙子過府,我要發賣下人!」
裘夫人的惡意太明顯,她欺負下人,不過是想搧自己的臉。
亦畫再虛弱悲傷,都得挺身出頭,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盡管她的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的風箏,還是控住顫動雙手,在青荷的扶持下,強忍暈眩,勉力下床。
她咬緊牙關,口氣清晰問︰「不知婆婆找媳婦有何要事?」
「還曉得我是婆婆?從嫁過來到現在,你可有半點當媳婦的自覺?」
「媳婦做得不好,婆婆教導便是,何必拿下人作筏子。」
亦畫搖搖晃晃的步伐看得陳伯、陳嬸心驚膽顫,自家小姐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一家子捧在掌心的珍珠啊!
裘夫人輕哼一聲,在陳姍姍的伺候下找了張椅子坐穩,自己倒杯 茶,喝一口,沁鼻清香,這 茶葉得有多貴啊,想來媳婦嫁妝確實豐厚。
「別人娶媳婦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偏我家娶個病秧子,這是想絕我裘家門戶?」
她幾時成了病秧子?亦畫苦笑,這只是引言吧,接下來想要說什麼?想說……明白了。
亦畫沉靜的目光對上陳姍姍。
陳姍姍五官平凡,但身材姣好,前凸後翹,很是妖嫌,她咬著笑意,向亦畫投去挑釁目光。
唉,一個個都算準了她沒有依仗。
裘夫人順著她的目光落到陳姍姍身上,很好,是個聰明的,一點就通透。「給個準話吧。」
「媳婦剛嫁進裘府不過月余相公就出遠門,短短時間內實在難以傳宗接代。」除非她自帶孕肚進門,可那樣的傳宗接代法,裘夫人能樂見?
「所以你是不肯羅?」
「不肯什麼?媳婦不懂。」
「裝!你還想跟我裝?可以,是你要我教導的,我便多說上幾句。首先,身為媳婦就該以夫家為尊,既然進了裘家大門,到死都是裘家人,這個家只有公中沒有私產,你先把嫁妝交出來吧,那麼你的不敬之過可以一筆勾銷。」
青荷快把下唇給咬爛啦,竟有人搶嫁妝搶得如此明目張膽、光明正大?
亦畫清淺一笑,問︰「還有嗎?」
「當然有。第二,裘家小門小戶,養不起你的陪嫁下人,把他們的身契給我,明天我就給賣了。第三,你要負起身為媳婦的責任,對婆婆晨昏定省、承歡膝下、打掃庭院、洗手作飯。」
「最後一點,我家阿善是個大將軍,打仗危險,待在家里時間不多,須得盡快開枝散葉,我也不指望你這副身子骨了,你替阿善迎姍姍為平妻吧。先把這一二三四點給做好了,剩下的以後我再慢慢教你。」
還沒應下呢,裘夫人已然得意洋洋笑開懷,她算準媳婦不敢造反。
亦畫氣笑了。這是要抽筋拔髓剝她的皮呢,奪走她的財產、搶走她的依恃,迫得她動彈不得?
不對,她還是可以動彈的,畢竟她還要打掃庭院、洗手作羹湯。
真是好大的臉!阿龍氣得想上前揍人,卻被父親眼神阻止,但他阻止得了兒子,卻擋不了怒發沖冠的老婆。
陳嬸似笑非笑。「原來裘家的主母竟與我何家奴才做一樣的事兒?真是有趣!」
「閉嘴,明天第一個賣的就是你!」裘夫人怒斥。
亦畫沒有生氣,只是笑得悲涼,心道︰哥哥可曾看見,你一死妹妹就要被人糟蹋,任憑你再會安排又如何?
見她笑得癟人,裘夫人道︰「別陰陽怪氣的,我是婆婆,裘家規矩就這般。」
「若我不遵守呢?」亦畫不想撕破臉,但今天……她懂,但凡後退一步,迎接自己的就是萬丈深淵。
陳姍姍插進話。「由不得你,可別以為自己還有娘家能依靠,你哥哥已經死透了,那兩截身子早就被拋到亂葬岡,恰恰夠幾只餓壞的野狗飽餐一頓,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話,姨母立刻休書一封讓你淨身出戶。」
她們都認定孤身女子想生存沒那麼容易,更別說被休棄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教人看不起。
她就像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繃著,繃過頭,砰一聲斷了……
那條和理智有關的線斷得徹底,誰都可以說她,卻不能說哥哥,她的哥哥是為天下萬民而死,她該感激而非嘲諷。
亦畫逼著顫巍巍的雙腿走到兩人面前,冷笑道︰「婆母不知道,皇上曾經打算讓兄長送我入宮吧。」
「那又怎樣?嫁了人、失了身,皇帝還能要一只破鞋嗎。」
「婆婆要不要試試?」她賭,賭皇帝對哥哥的愧疚,賭那些年他拿自己當妹妹似的寵愛。「等我成為後宮嬪妃,能不能吃香喝辣無所謂,但我肯定要讓皇帝拔了相公的五品小官,讓裘家從此在京城絕跡。」
何亦畫居然恐嚇她?這話傳出去她還要不要臉?
裘夫人下不了台,但面子擱在那里,一屋子人全看著,若不把何亦畫死死壓下去,往後日子還怎麼過?
她身手矯健沖上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沒想青荷迅速一繞擋在主子身前,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她臉上。
痛死了,火辣辣的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當了一輩子的丫鬟,她從沒這般卑微過,但青荷沒哭,只是用狠戾目光死死盯住裘夫人。
不過是個小丫頭,裘夫人卻被她的眼光驚嚇。
難道她連個丫頭都收拾不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杯盞 茶壺往地上砸,又把桌上的筆墨硯台一古腦兒全往地上掃,她抓起東西就撕,撕不動就往亦畫身上丟,當年她就是用這招嚇退那群想吃絕戶的裘家人。
可是阿龍護在亦畫身前,動不了她半分。
裘夫人氣得破口大罵。「當著我的面就和男人摟摟抱抱?傷風敗俗、奸夫婬婦……裘家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就攤上這個下賤媳婦?」
「我可憐啊、冤屈啊,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拔大,還以為會娶個可心的媳婦來孝順我,哪里知道竟是個水性楊花的爛狐狸精,清高的裘家成了破窯子,雞鳴狗盜、下賤……我的命怎麼這麼壞,休!這個敗家媳婦留不得,得休!一定得休……」
裘夫人越哭越大聲,震得亦畫頭痛劇烈,抑不住沖動,她拍桌大喊,「休是不可能的,要就和離,您點頭,我立刻把和離書送上。」丟下話,她拽起青荷。「我們走!」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必須離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見狀,人人都明白今日之事怕是無法善了,便也不再強忍。
阿龍追上小姐,護著她出門。
陳伯大步一跨,站到兩個女人跟前,那氣勢……哪是個奴才下人,分明是個大老爺兒們。
裘夫人一慫,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她……被下馬威了?沒了娘家的女人竟敢這般硬氣?她哪來的底氣。
***
最終,裘夫人和陳姍姍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盤。
陳姍姍揉揉胸口,張著可憐兮兮的眼楮、拍拍胸口,後怕道︰「姨母,嫂嫂好嚇人啊。我听說高門大戶里有說不清的骯髒事兒,貴女們表面看起來知書達禮、溫婉和氣,私底下卻是月復黑惡毒、殺人不眨眼楮,若嫂嫂跟皇帝真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萬一想殺人滅口……」
她邊說邊抖,緊緊抱住姨母手臂,眼眶泛紅。
被蠱惑了似的,裘夫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殺人哪需要理由,如果皇帝真信了何亦畫的話……天,當年裘家沒被吃絕戶,這會兒真要絕戶了?
「裘家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光景,絕不容外人破壞!」
「可今兒個梁子結下,萬一表嫂跑到皇帝跟前告御狀怎麼辦?」陳姍姍用力一咬唇,咬出淚花。「到時皇上怪罪,姨母就說是我的主意,是我嫉妒表嫂,您千萬別把罪名攬到自己頭上。」
幾句話便讓裘夫人對她心疼不已,說到底媳婦還是得自己人才行。
「你听何亦畫鬼扯,皇帝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要個殘花敗柳?如果皇帝真的在乎她,怎會砍了何亦書。我們該擔心的不是她和皇帝有一腿,而是皇帝會不會因為她遷怒裘家。」裘夫人想通這點,哪還會害怕?
「是這樣的嗎?那……姨母,和離就和離吧,只要她盡快離開裘家,皇帝就遷怒不到咱們頭上。」
「好,我再想想。」
她知道姨母是舍不得何亦畫的嫁妝,但……短視!白雲寺的師父給表哥批過八字,說他早晚會封侯拜官,何家那點兒嫁妝有什麼好在乎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29:35
第四章 惡婆母逼和離
回到娘家、看著大門上的封條,心頭一陣絞痛,他們花無數心血建立起來的家,轉眼毀了?
六年前,兄妹倆從渝州出發,亦畫年紀小,舟車勞頓一路上還病過三回,千辛萬苦終于抵達京城,他們勤勤勉勉吃苦奮斗、努力上進,買宅買地考功名,「家」才有了後來的光景,沒想到……就這樣毀于一旦?
來的時候壯志凌雲,誰曉得迎著他們的結局竟是萬念俱灰。
寵她護她、陪她一路成長的娘家沒了,只剩下排擠她、壓榨她、想將她驅逐出境的婆家,她是有多喪心病狂、惡名昭彰,才會淪落到這副狼狽模樣?
「小姐,我們去將少爺領回來,好不?」阿龍哽咽。
「好。」
用力點頭,竭力克制哀傷,她很清楚的,這種時候哭鬧、悲慟都沒有意義,她眼前只剩下一條路——名字叫做「接受」。
毅然決然轉身,亦畫挺直背脊,朝衙門走去。
她以為即使殘破不堪,至少能見哥哥最後一面,可是……沒了?哥哥只剩下一捧白灰。
捧著骨灰盒子,她的心碾成齎粉,來得太晚,讓她見最後一面也成了奢望?
緊緊捂住嘴巴,她說過千百次別哭,她打定主意接受,卻還是泣不成聲,哭得雙肩顫抖,亦畫站不起來,哭倒在衙門牆角。
阿龍接手骨灰盒子,青荷抱緊自家小姐,說著無法安慰人心的安慰話。「小姐,別哭,少爺知道會心疼的。」
會嗎?才不會,哥哥只在乎他的百姓萬民。
她捂住臉哭得無法自抑。為什麼非要如此,好好活著不行嗎?同樣的問題一問再問,問不到答案,只問出滿心悲戚。
見她這般,衙役也紅了眼楮。
誰不知道何亦書是好官,卻擋不住朝堂奸佞橫行,十五年換三個皇帝,朝堂不穩、民心不定,官員只想著替自己謀利。
怪誰呢?怪先帝太本事,生的兒子全都夢想當皇帝,你打我、我斗你,皇子兄弟害過一個又一個,能臣干將死過一批又一批,直到全死沒了。
周珩那張龍椅不好坐,他面對的是千瘡百孔的國家、殘破不堪的朝廷,以及凋敝民生。
周珩登基時,百姓不敢指望新帝能有啥大作為,只要他能保全自己,平平安安在龍椅上多待幾年就好,免得不時舉辦登基大典,勞民傷財。
誰料新帝年紀雖輕卻很想有一番作為,甫坐上龍椅就大刀闊斧整頓吏治,何大人與皇帝性情相投、志向相同,少年狀元意氣風發,百姓都期待君臣能聯手帶領大周走向國泰民安,沒想到吏治尚未整頓成功,何大人卻被惡吏給整頓了。
誰不曉得何大人冤枉,可連皇帝都護不住他,平頭百姓又能如何?
何大人死的時候天降暴雨,那水一盆一盆往下倒,彷佛是老天爺的同情,悲憐早逝的何大人,也悲憐無辜可憐的百姓。
過去暴君在朝,百姓只盼著射死那顆太陽,如今百官為禍,以權謀私、倒施逆行,黑暗勢力早已牢不可破,便是皇帝再有抱負怕也無法作為。
「何小姐,節哀順變。」衙役們安慰幾句後別開臉,不忍目睹。
一道影子落在身上,亦畫抬眸。
微胖的身軀,一路走來氣喘吁吁,額頭滿布汗水,他笑盈盈地看起來很親切,是劉公公,老熟人了。
他剛去裘府,裘府說少夫人不在家,劉公公想過片刻,這會兒她能去的地方不是娘家就是府衙,幸好他沒猜錯,一路追趕終于找到人。
「何小姐,皇上有請。」
劉公公是皇帝身邊得用的老太監,經常和皇帝微服私訪何家。
她壓根不想去,卻還是上了宮廷馬車。
一路上,劉公公添茶倒水、無比殷勤,可惜她得把所有力氣拿來對付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心情應酬。
看著雙眼發腫小臉通紅、死命抱緊骨灰盒子的亦畫,劉公公只能輕聲道︰「何小姐節哀。」
節哀?憑什麼,死哥哥的人是她啊!
***
進宮下車,跟在劉公公身後,亦畫突然想起第一次跟哥哥進宮。
大家都說哥哥與少年皇帝性情相投,殿試時一個對眼便認下彼此,從此皇帝臣子默契絕佳合作無間。
少年皇帝愛屋及烏,哥哥的妹妹也成了他的妹妹,讓「妹妹」有空就回家玩玩。
那回進宮,看著巍巍宮殿,流不盡的寶相莊嚴、尊貴奢華,單翹雙昂七踩斗棋的房檐,檐角猙獰莊嚴的脊獸,金龍彩畫,鋪就滿地金磚,目之所及皆精致到了極致。
她像個鄉下村婦,兩只眼楮都快轉不開,左顧右盼,忘記進宮前哥哥的叮囑,只覺得這里是神仙地兒,能住在這里的都是神仙吧!
如今再看,尊貴依舊、奢華仍在,卻再不覺得這里是蓬萊仙境,反倒成了令人膽顫心寒的修羅煉獄。
熟悉的御書房里,皇帝坐在御桌後,成疊的奏摺擋住他半個身子。
那時她十歲、皇帝十七歲,她帶著好奇目光審視著陌生哥哥,周珩皺緊的眉頭在看見哥哥那刻瞬間舒展開來,一手抓起奏摺朝兩人走來,邊走邊道︰「亦書,快過來幫我看看,我覺得這里頭大有問題,卻找不出問題在哪兒。」
幼小的她不懂,戲文里的皇上不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他怎這麼年輕,稚女敕得像需要被保護的幼貓?
周珩騰出空問︰「妹妹喜歡做什麼?」
她不假思索回答,「畫畫。」
周珩夸她長得美,問她想不想進宮當公主,她不曾猶豫直接搖頭,抱住哥哥手臂,斬釘截鐵說︰「我要一輩子和哥哥在一起。」
周珩和哥哥都笑了,說她懵懂傻氣,女孩長大終歸要嫁人。
她把頭搖成波浪鼓,說︰「我只想嫁哥哥。」
亦畫理直氣壯的口吻惹來哄堂大笑。
周珩拉起她的手耐心解釋,「兄妹不能當夫妻,將來亦書會給你娶個新嫂子,你也找個好人嫁。」
話說著,周珩和哥哥的目光接上,像在對話似的,但他們的話她听不懂。
半晌,哥哥輕淺一笑回答,「我的婚事,等大周再無貪官污吏、民生富裕,天下無戰時再說吧。」
那天皇帝給了她一堆吃的用的穿的,還贈她一匣子又圓又大的珍珠。
返家路上,哥哥突然問︰「亦畫想找什麼樣的夫君?」
她想也不想回答,「像哥哥這樣的。」
十歲的她,哥哥是她整個世界。
哥哥模模她的絨發,笑說︰「傻氣。」
是啊,她願自己能夠一路傻氣,能無憂天真地過完一輩子。
但她終究是長大了,當百姓對哥哥的贊揚聲起,她想弄明白哥哥做了什麼,然而一旦弄懂,她瞬間明白哥哥承受多大壓力,處境多危險,這世間做為「第一人」,結局不是功成名就就是黯然退場。
她開始勸阻哥哥。
哥哥卻說︰「身為男子就當承先人遺志,當乘風踏雲,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負此生。」
真的不負此生了嗎?
後來她經常進宮,皇後、嬪妃對她很好,但看著她的眼神里多少帶著防備,她並不喜歡那種試探,因此哥哥和皇帝在御書房論事,她便領著小宮女到處玩樂,再後來皇帝不時微服私訪、訪到何家院宅,皇帝對哥哥很好,而哥哥以忠誠回饋他的賞識。
他們都得償所願了,那她呢,誰在乎過?
「亦畫來啦。」周珩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出嫁後整個人都變得不同,好像一口氣長大了。
「民女並不想來。」她冷冷回嘴,不怕得罪皇帝。
最壞還能怎樣?頂多是砍頭罷了,無妨,反正砍一人是砍、砍兩人也是砍,周珩早就駕輕就熟。她刻薄想著。
周珩苦笑。這是怨自己了?是該埋怨,她要是雲淡風輕,他都要嫌棄她虛偽。
這世間敢這般毫無掩飾同自己說話的,亦書是一個、亦畫是另一個,他們在他面前展現最真實的模樣,同樣地,他也在他們面前坦誠相交。
他有三個兄長,父皇死去後嫡長兄周繼位,是為隆順帝,他是個好皇帝,在位期間給了百姓一個清明朝廷,但三皇兄周珩野心不滅,他這元昌帝謀朝篡位,深怕野火燒不盡,一舉殺光嫡長兄所有子女。
然周沒想到,二皇兄周鈺比自己陰毒狠戾,且藏得更深,短短兩年皇位就落在周鈺頭上,成了慶文帝,而周珽的子女比周的子孫更悲慘。
周珽殺周即位、周鈺殺周珽坐上龍椅,至于周鈺是怎麼死的?直到如今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周珽勾魂索命,有人說周鈺性情暴戾,經常大開殺戒,臣子們受不了殘暴酷君、暗中毒殺。
到底真相是什麼,周珩並不清楚,只曉得身為父皇最後一個兒子,他義無反顧地登上帝位。
他惶恐不安,當皇帝從來不在他的計劃中,幸好有亦書一路同行。可最終……天子近臣都得不到好下場。「亦畫,你還好嗎?」
「哥哥死去,倘若我過得好,豈不顯得我狼心狗肺?」亦畫頂嘴,頂得理所當然。
踫一鼻子灰,周珩沒生氣,溫聲問︰「裘家待你可好?」
「沒娘家依恃,哪個媳婦能被善待?」她說得現實而勢利。
「從今往後朕就是亦畫的長兄,自當護你周全,你想要什麼盡管提。」
「想要什麼都可以嗎?」她終于抬眼。
「是,要什麼都可以。」她肯提要求,周珩的罪惡才得以輕減。
「我要皇上把哥哥還給我!」她答得明快。
「亦畫終究是恨上朕了。」
怎能不恨?哥哥掏心掏肺落到什麼下場?朝廷是他的、國家是他的,連哥哥的性命也是他的?他何德何能!
亦畫垂眸,眼淚劃過眼角,落在骨灰盒子上,暈出一塊墨黑。
「對不起。」他說。
她不接受。
他又說︰「朕與你一樣心痛,但亦書告訴朕︰是我們年輕氣盛的代價,我們太急于求成,忽略人性,倘若重來,我們都該記取教訓。」
他終于學會謀事之前先謀人,往後每步他都會走得小心謹慎,今日之仇他不會宣之于口,但早晚會討將回來。
他還有機會重來,哥哥呢?「皇上的教訓,得用亦畫孤苦零丁、失去親人作為交換?」
當皇帝可真好!
「亦畫孤苦零丁,朕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亦書臨終前要朕承諾好好照顧你,不管你是否怨恨,亦畫的哥哥朕都當定了。」
他說得這般誠懇,她就會深深感動?想都別想!
低眉冷笑,笑容里藏著說不盡的悲戚。「若沒有旁的事,亦畫先告辭。」
周珩懂,這是明明白白的拒絕,她不要他的關心、他的補償,她無法報仇,卻打定主意終生視他為敵。
胸口重重的,面對執拗的亦畫,無能為力讓他深感疲憊。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勉強不了人心。
算了,來日方長,就讓光陰來洗滌怨恨!
周珩道︰「回去吧。記得,你不是無依無靠,你有朕。」
「我不需……」
「別倔強,這是亦書的矚咐,難道你連他的話都不听?」
死命咬住下唇,對啊,她就是非要倔強到底,如果哥哥活過來,他說的每句話她都听,否則……用力搖頭,她嘴上不反駁、心底卻做出決定——這個男人,任憑他再尊貴,這輩子她都不想再見他的面!
***
太監上門找何亦畫時裘夫人嚇壞了。
不會是連坐法吧?何亦書犯罪,出嫁女也躲不過?那麼出嫁女的夫家呢?會不會也遭受波及?
想到這里,心底像有數百條毛毛蟲在里頭鑽似的,她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尤其陳姍姍不斷在她耳邊描繪著各種可能的狀況,嚇得她額際突突跳動,心神不寧。
裘家萬萬不能敗在何亦畫手中!
驟下決定,裘夫人喚來管家寫下休書,往另一邊宅院送去。
這麼快?已經打定主意容不下自己?
對著休書,亦畫逐字逐句緩慢讀過,不尊丈夫、不敬婆母、心狹善妒、虐待下人、刻薄小姑子、犯口舌、膝下無出……
多能干啊,嫁進裘家短短一個月,她已經把七出之罪全犯過一遍,這等惡行罄竹難書,天理不容啊。
她讀著讀著,忍不住放聲大笑。
青荷氣得跺腳。「裘家太可惡,少爺一死就落井下石,這些罪名是想逼死小姐啊。」
亦畫冷笑道︰「樹倒糊猱散,痛打落水狗,這是人性,她們不過是見我身後無人罷了。」
如果她把周珩的話在婆母面前復述一遍,她會怎樣?痛哭流涕,跪地乞憐,怨恨自己被小人蒙蔽?
也許不會,裘夫人性情剛烈,就算錯肯定寧願一路錯到底。
「不如寫信給姑爺,讓他處理。」
「你家姑爺在遠方打仗呢,再是怒火沖天,他還能丟下戰事回來替我做主?」身為將軍,無詔返京是多大的罪名?更別說戰事吃緊,這一回來,臨陣月兌逃的名聲可就落實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今日夫人以休書辱您,不知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再看一遍,亦畫凝聲道︰「這休書未必是污辱,婆母已經打定主意休離我這個惡婦。」
「怎麼可以?小姐才進門一個月,要是這樣的話,以後……」
「哥哥已死,你怎認為我還有以後?」亦畫自嘲。
她的選擇不多,可以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應下婆母所有不合理要求;可以求皇帝做主,狐假虎威壓制那兩個女人;也可以……揮揮衣袖、瀟灑轉頭。
求皇帝做主嗎?不要!讓周珩做了主,就可以彌補他對哥哥的虧欠,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忍辱負重?面對囂張跋扈的女人,忍氣吞聲只會把自己逼到踐踏尊嚴、無路可退,到時她護不了陳伯一家、護不了青荷,她會變成受制于人的可憐蟲。
至于瀟灑轉頭……
她出生那天祖母過世,村人傳言她八字重、克死老人家,後來清風大師為她批命傳遍村頭村尾,一句「天煞孤星」,她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老鼠,甚至有村人建議爹娘把她丟在山上自生自滅。
爹娘心疼她受謠言所苦,把家往山上搬。
但是爹娘死了,哥哥也死了,那僅僅是謠言?
不,她確實是災星,克祖母、克爹娘、克哥哥,下一個就輪到裘善了吧。
裘善有本事有遠大志向,這種人該建功立業、昂首天地,豈能受她拖累?
他注定不凡,而她終究不是能夠成就他的女人,若她只能是他的牽絆桎梏,那還不如……斬去繩索,還他一世平安?
是的,他是多好的男子啊,他給了她這麼多,而她能給的只有從此往後的恩斷情絕。
放手……切割……他的前程不該為她所害。
緩慢吐氣,把胸口郁氣吐盡,就這樣吧,揮揮衣袖、瀟灑轉身,和離之後她與他再無關聯,戰場上的他將會平安順遂。
揚手,亦畫將休書撕成兩半。「讓阿龍送過去,就說本小姐只接受和離書,不收休書。」
***
裘夫人頓足捶胸、哭得那叫一個悲慘……不對,是潑辣。
她指著亦畫鼻子,把所有粗俗粗鄙的難听話全都罵出口。
「賤貨、爛婊子,裘家做了什麼孽,竟娶你這個掃把星進門?給你休書你就給我謝天謝地乖乖接著,帶你的人滾出裘家,否則一狀告到衙門,我讓你身敗名裂……」
亦畫看著指天指地想把天地翻過來的裘夫人,輕聲問︰「婆母想不想知道媳婦進宮做什麼?」
「能做什麼?還不是你哥哥犯事,皇上要把你臭罵一頓。」
「婆母說得輕省,哪里是臭罵啊?是恐嚇呀。皇帝讓我好自為之,倘若行差踏錯,怕會拖累夫家。」
眼瞳微斂,听說貴人殺人都在談笑之間,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代表……對何亦畫起了殺心?那麼裘家呢?皇帝有沒有把裘家跟何亦畫給劃在一塊兒?
「既然如此,你自當安分,領了休書離開裘家。」裘夫人啞聲道。
「為什麼要?傻子都曉得,想死也得拉個墊背的,您對我又不好,我自然不想放過您。」心中已然做出決定,便就撕破臉吧,亦畫笑得令人生厭,穩穩握住主控權。
「信不信我上衙門告你?」裘夫人怒火賁張,就曉得亦畫不是簡單貨色。
「告不成的,休書上的每條罪行都寫得太過,畢竟我嫁進裘家不久,欲加之罪誰會相信?旁人只會認定是婆母惡毒。
「休?肯定是休不成的,您該想的是如何討好我,免得我心氣不順,跑到大街辱罵皇帝,到時身為婆母,多少要承擔管教不力罪名,幾十個板子抽下去,咱們婆媳黃泉路上並肩齊行。」
一番話嚇得裘夫人臉色鐵青。
原來蠻橫的婆母也並非無所畏懼,還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亦畫失笑,果然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無所顧忌,就沒有人能夠撂倒自己。
「與其把時間拿來與媳婦爭執,不如給自己找塊好布料縫制壽衣,不介意的話,再到棺材鋪里找副好棺木,畢竟誰曉得何時會天降橫禍?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她這是詛咒還是真打算魚死網破?「你、你非要賴在我家?」
「當然,我們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死,您也甭想活。」
「你這是吃定我?好!你給我等著,我絕不讓你安生。」
「婆母,光是放狠話有啥用,得拿出手段啊。只是兄長早有耳聞,裘家夫人不好相與,因而陪嫁下人都練過幾年武功,好為我撐腰。」
意思是休不掉、打不跑?可她已被皇帝厭棄,萬一她哪天發瘋,整個裘家豈不是要跟著她陪葬?
陳姍姍也被這番對話嚇得臉色慘白,就說官家千金哪有軟貨?現在怎麼辦?會不會自己也給連累上?畢竟狗皮膏藥一貼上就扒拉不開了。
她拉過裘夫人低聲勸說︰「何亦畫說得沒錯,她剛入門不久,就算咱們使銀子讓衙門認下她的罪行,可外人會怎麼想?定會說姨母勢利心狹,見嫂子沒了娘家便惡意侵吞嫁妝,人言可畏,若是帶累姨母名聲如何是好?」
裘夫人早已心生動搖,只是脖子硬了二十年,她很難低頭,何況何亦畫的嫁妝確實誘人。「我不在乎,實實在在的生活遠比虛名來得重要。」
若非仗著一身惡名,她能順利把兩個孩子拉拔大?
「姨母是不在乎,可表哥怎麼辦,當官的最在乎名聲,萬一表哥建立功勳,卻因為名聲不好升不了官,不免要怨上姨母。」
「你的意思是……」
「她想和離就和離吧,往後旁人問,姨母就說和離是何亦畫提出來的,她耐不住空閨寂寞,表哥前腳離開她的心就野了。」
比起嫁妝,她更在乎裘少夫人這個位置,這些年她在姨母面前討好賣乖,可不僅僅想當表姑娘。
連陳姍姍都這樣說了,裘夫人松下態度。
見狀,陳姍姍出面當好人。「姨母,何大人是百姓稱頌的好官,看在他的面子上,咱們別為難嫂子,既然嫂子在裘家待不住,就依她的意思和離吧。」
亦畫忍不住想大笑。竟然是她在裘家待不住想要和離?真是人生一張嘴,是是非非不由己。
「好吧,你去叫管事進來寫和離書。」裘夫人順著台階往下爬。
「不必麻煩,我寫。」
亦畫提筆一蹴而就,墨水未干她已填好名字,按下指印。
裘夫人接過和離書,狐疑相望。前一刻才說要黃泉路上並肩齊行,這會兒又干脆地寫下和離書?
亦畫淡笑。「若婆母心有疑慮,不妨找人看看,當然,媳婦也不是非要和離,畢竟娘家被封,我也沒有其他去處,一動不如一靜。」
裘夫人凜了神色,忙道︰「小廟容不了大菩薩,你把東西收拾收拾,盡快離開裘家,別帶髒地兒……」
她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她腳步飛快,像有人在後面追似的,亦畫忍不住大笑出聲,調理惡人其實挺有趣的。
「青荷,你把所有人全叫到院子里,我有話說。」
「是,小姐。」
***
裘夫人對和離書沒意見,雖然到手的嫁妝飛了有點痛,但想起「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她只能盼著何亦畫盡快離開裘家。
阿龍和裘家管事進了趟衙門,注銷兩人婚事,從此男婚女嫁再無相干。
亦畫遣散到京城後買回的奴僕,只帶走陳伯一家四口與青荷,除大型家俱外,她將能賣的都賣光,離開時除了裝滿銀票的匣子外,衣服棉被、日常用品滿滿當當地裝了兩輛馬車。
阿龍、阿虎駕車,陳伯、陳嬸坐在前面一輛,亦畫和青荷坐上另一輛。
他們剛出裘家大門,裘夫人就領著滿府下人站在門口劈頭蓋臉高聲護罵,引得左右鄰居紛紛探出頭來。
「裘夫人,這是咋地?」
「唉,怪我家門檻低,我兒才上戰場呢,新媳婦兒就不安于室,成天嚷嚷著要與我兒和離,我能怎麼辦?雖替兒子不甘,卻不得不成全她,要不然她成天到晚鬧,把家里搞得雞犬不寧,也不是事兒。」
「這麼迫不及待?不會是外頭有了人吧?」
此話一出,勾起路人的八卦魂。
裘夫人一听樂了,正想引人往這上頭想呢,她滿臉為難、語氣曖昧,躲躲閃閃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姘頭,倒真是有那麼一個男的……」
「都說娶錯媳婦兒倒楣九代,也好,這種不安分的媳婦兒不要就不要了,憑裘公子儀表堂堂、神威凜凜,還怕找不到好媳婦兒。」
說話的婦人姓楊,家里有個未及笄的小閨女,何亦畫還沒走人,她已經盤算起裘善下一段婚姻。
「她不會是擔心變成寡婦,擔上克夫之名吧。」
楊家入門不久的媳婦陰陽怪氣說著,她的娘家也在這條胡同里,原本她想嫁的是裘善,哪曉得媒人上門,都還沒開口就被拒絕了。
裘夫人不樂意了,什麼寡婦,她在詛咒兒子嗎?「呸呸呸,我兒子武功好本事高,這回出去是要建功立業,給我掙個誥命夫人的,你嘴巴放干淨點。」
楊嬸子啪啪啪抬手就往媳婦身上招呼,怒斥,「不會說話就閉嘴,進屋去洗衣服。」
她還想把女兒嫁給裘善呢!
楊嬸子一臉諂媚道︰「我媳婦人還行,就是嘴巴爛,狗嘴吐不出象牙,裘夫人別放在心上。等裘公子日後封了侯爵,那可是咱們胡同里頭一份,到時裘夫人哪里都甭去,就坐在家里等媒人上門,到時好好精挑細選,選個比這個好上千萬倍的媳婦兒便是。」
這話說得裘夫人心花怒放,拉起一旁的陳姍姍,回答,「還挑啥,我家就有個現成的。」她拍拍陳姍姍手背,笑道︰「趕明兒我就到衙門登記,讓你和阿善當正式夫妻,等阿善回來,你們趕緊的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她被兒子嚇壞了,萬一他又從外頭帶回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家姍姍可怎麼辦才好?
笑容瞬間僵硬,楊嬸子斜眼橫眉、滿臉不屑。
這裘夫人是不是拎不清啊?兒子有了功名,要什麼女人沒有,干麼挑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要是裘善真喜歡這個表妹還能拖到現在?別是一廂情願吧?
她懶得拍馬屁,輕哼一聲轉身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陳姍姍听姨母這一說滿心歡喜,先登記定下名分,就算表哥不樂意也別無他法了。望著正準備上車的亦畫,陳姍姍得意張揚。
高門貴女、官家千金?面容姣美、才華洋溢?又怎樣,最終還不是成為下堂妻,終究贏得這局的還是自己啊!
「來人,潑水、灑鹽,去晦氣!」
陳姍姍一喊,下人拽起手邊木桶,把里頭的東西往馬車潑去。
阿龍、阿虎雙眼冒著火,想沖過去揍人,但被陳伯給阻止了。「別給小姐惹麻煩。」
青荷也是滿心忿忿,想沖下馬車叫罵一番。
「沒事,嘴巴長在別人臉上,阻止不了的。」
「可她們怎能睜眼說瞎話?小姐幾時……」
「她們不把髒水往我身上潑,怎能自圓其說?」成親月余,兒子前腳才出征,後腳媳婦就被趕出門去,放在哪里都會把矛頭落在惡婆婆身上。
「一群壞人。」
「既然知道她們是壞人,那就該替你家小姐開心,一紙和離書,不但保住嫁妝,還月兌離魔窟,天高海闊再不受盡委屈。」
「可是姑爺很好啊。」
是啊,裘善非常好,所以天煞孤星就別禍害他了吧。「走吧。」
馬車剛移動,一盆水潑上來,全潑在車廂上。
這會兒阿虎不忍了,刷地,馬鞭往潑髒水的老嬤嬤身上招呼,衣服被抽出一道口子,露出滲血傷口。
啊——老嬤嬤痛得放聲尖叫,躺在地上翻滾撒潑。
裘夫人見狀大喊,「惡奴啊,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你們現在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了吧……」
她越號越傷心,起初只是演戲,可演到後來眼淚真飆出來了,想起被帶走的嫁妝,心痛難當。
催緊僵繩,馬車加快速度離開裘家宅院,直到听不見哭聲,青荷才松口氣恨恨道︰「怎麼會有這種人啊?粗鄙!俗不可耐!」
「一樣米養百樣人,你覺得她們粗鄙,她們還認為我們虛偽呢。」
「也好,往後再不需要和那種人打交道,想想就快意。」
「可不就是。」
「我還是不明白,小姐明明比表姑娘好千百倍,裘夫人怎就不喜歡?」
亦畫輕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只喜歡和自己同款的人。」
同款?又不是衣裳。不過要是為了被婆母喜歡,小姐把自己變得粗俗鄙陋、難登大雅,那可就太不值得了,青荷被逗笑。「小姐,我們要去哪里?」
「渝州。」
「去找姑爺嗎?」太好了,她就曉得自家小姐心有成算,這是要讓姑爺給小姐做主啦。
渝州靠近吳國,至今天下分成四國,周、吳、楚、燕,這十幾年來,周國經過兩任暴君洗禮,國力羸弱、朝堂不穩,以致于其他三國蠢蠢欲動。
當下正是吳楚聯手企圖想並吞周國,而燕國還在張望中,此回郭大將軍領軍前往渝州,正是打算從吳國下手。
她戳青荷額頭一記。「想什麼呢,都和離了,我與裘善再無關系。」
說這話,心悶悶的,但她刻意忽略。
「那我們去渝州干什麼?」
「回家。」
「那場瘟疫過後,十室九空,大家早早都搬走了。」
「是,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有沒有恢復過來,無妨,屋契、田契都還在,回去之後咱們就過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野生活。」
沒有那麼多的紛爭吵嚷,沒有權力斗爭,安安寧寧的小山、平平靜靜的小屋,歲月靜好的日子讓經歷過風浪的她心生向往。
「你對咱們家還有印象嗎?」
「當然!老爺好會種菊花,一到秋天整個院子金燦燦的,美不勝收。」
「你們家老爺不僅種菊花很厲害,他還曾經是太子太傅,後來元昌帝篡位,想請爹爹當丞相,爹爹不願意,這才帶著家眷一路躲到渝州。」
「當丞相不好嗎?」
「不是丞相不好,是皇帝不好,元昌帝性格狹隘、脾氣暴躁、刻薄寡恩,良禽擇木而棲,當初跟隨元昌帝的那批人,最終都沒個好下場。」
爹說︰「隆順帝是個賢君,知人善任、胸懷家國,可惜性格溫軟,對兄弟過度寬厚包容,這才導致後來的元昌帝篡位成功。」
果然坐上龍椅不代表深得民心,百官面服心不服,有個看起來更靠譜的慶文帝出現,立馬有許多人結黨成群紛紛倒戈。
于是元昌帝上位短短兩年,龍椅剛坐熱就被拽下台。
可憐兄弟閱牆,兩人還是同母所出,沒想到入室操戈半點不手軟,殺兄弟、砍兄嫂,後宮血流成河,據說事後打掃宮廷時,元昌帝的十二個公主、皇子被關在同一個宮殿里,每一個都攔腰被砍成兩段,每寸屋牆都濺滿鮮血。
慶文帝比元昌帝更暴戾,只不過還沒當上皇帝之前藏得深、演得好,百官誤以為他是仁厚之君,然一旦手掌天下大權,他漸漸暴露本性,良將死、賢臣亡,不順著皇帝心意,下場就是個死字。
父親在世時不讓哥哥參加科考,一場瘟疫,兄妹出走渝州,誰知他們剛到京城又換上新皇帝。
哥哥說︰「先帝的兒子除隆順帝之外,最適合當皇帝的就是周珩,如今他成為皇帝,哥哥可以一展抱負。」
于是哥哥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大周朝最年輕的狀元。
「當今皇上也沒多好,我們……」青荷發現自己說了什麼,連忙捂住嘴。
話未竟,亦畫已知其意。
是啊,當今皇帝再好,哥哥也沒得個好下場,伴君如伴虎,與其仕途洶涌,不如當個遺世獨立的隱士,過完平順一生。
青荷改話題。「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原來我們家老爺這麼厲害,少爺才會這樣強。」
可惜身逢亂世,再厲害的人都無法善終。亦畫垂眉。
見小姐不語,青荷又道︰「小姐,咱們回去後要靠什麼過活啊?」
「擔心你家小姐養不起你?」
「不擔心,阿龍、阿虎會耕田,種得出糧食就餓不死人。」
「那你呢?」
「我繡帕子也能掙錢的。」
「你都心有成算了,怎還問我?」
「我是想啊……也許、說不定、有可能……咱們就遇上姑爺了呢?」
抓起扇子往她額頭敲去。「不听話!都說別想了還想,你家小姐已經和離,早就沒有姑爺這種東西。」
所以是真的不可能了?拿出帕子,里頭有自己一早起來做的點心。「小姐餓不餓?嘗嘗。」
亦畫捻起一塊糕餅放進嘴里,甜甜的味道讓她想起裘善的山楂糖。
他離開後,她發現枕頭底下塞了一包山渣糖,里頭的紙條寫上——生病,別害怕吃藥。
真是有默契啊,她給他準備的行李中也放上山楂糖,里頭的紙條寫著——
苦了、就吃,多留點甜蜜記憶。
是啊,她始終記得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說這話時,他的眉心皺出兩道豎紋。
他吃糖了嗎?日子還是苦得太過嗎?
亦畫跪下,搬出壓在底下的木箱,打開、翻箱倒櫃,把里面的東西一個個往外倒騰。
「小姐要找什麼?我幫你。」
「我記得放在這個箱子的……」
「是什麼?」
看見箱底的油紙包,她松口氣。「找到了!」
打開紙包捻起一塊山楂糖含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思念他的味道。微眯雙眼,裘善沒有騙人,日子苦,吃點甜的就好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0:07
第五章 前夫太憂心
咬緊牙關,胸口上下起伏不定,額頭青筋暴露,憤恨抓起,裘善將家書揮成一團。滿紙荒唐言!
信里寫著亦畫如何乖張,如何驕縱,如何不敬婆母、虐待下人,並且說她成天摔東西打鬧,鬧得雞飛狗跳一心想要和離。
母親說上頭有皇帝的壓力,她不敢不點頭同意,信末還隱晦暗示,亦畫和皇帝之間不干淨,那日匆匆離去,怕是進了宮當那人上人去了。
謊言還可以編得更荒謬嗎?母親不但誣蔑亦畫,還往皇帝頭上潑髒水,簡直恣意妄為、膽大包天。
天天鬧和離?亦畫是傻子嗎?她比誰都清楚,舅兄為何匆促辦婚事,正因裘家是救命稻草,是她最後的庇護。
所以是得知舅兄死去便迫不及待將亦畫趕出家門?
為了趨吉避凶,所以先斬後奏?不對,是控制欲高張的母親,非要牢牢將自己捏在掌心中。
沒錯,所以母親罔顧他的心意,捏造婚書,定下自己和陳姍姍的夫妻身分。
心頭一陣苦澀痙攣,無法遏制的憤怒在賁張的經脈間竄燒,真是他的好母親啊,硬生生毀掉他人生中為數稀少的幸福。
嶙峋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他發出低低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油,把他的心在油鍋里滾過一圈,炸得中空外脆。
他灌下整壺冰水,強抑滔天怒氣,提筆的一筆一劃全帶著沉重焦灼的怒氣,他給京城的好朋友寫信,求他們務必幫自己找到亦畫,收留她、照顧她。
寫完幾封信,心中怒火無法平息。
他清楚孤兒寡母的,母親養大自己並不容易,也清楚她性格強勢是為環境所逼、迫不得已,然而這些年她的性情越發偏執,自己的話半句都听不進去,卻把表妹的每句話奉若圭臬,那麼這次的事有沒有陳姍姍的手筆?
陳姍姍……裘善氣息冷冽,指節握得咯咯作響。小時候他確實疼惜表妹,直到知道她用什麼手段對付李春花之後。
李春花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小姑娘,爹是村中里正,那回他返家,李春花在路邊等他,滿臉羞澀欲語還休,最終鼓起勇氣說︰「裘家哥哥,如果你願意,我爹可以請媒人上門說親嗎?」
那是個從小被嬌寵長大、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他不忍傷她,只說事業未有成就,暫且不考慮婚事。
她很傷心,眼底凝上淚花,卻點頭逼著自己微笑。「我懂了,打擾裘家哥哥。」
說完李春花頭也不回離開,他也準備回家,沒想一轉頭發現陳姍姍。
當時他毫不在意,領著陳姍姍返家,然而下次再回村里時卻听聞李春花遭人凌辱致死。
這不關他的事,但心底莫名憂慮,讓他隱隱不安著。
他借口上山打野物,平息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在山林中听見陳姍姍和村里的地痞二狗子對話。
「我沒讓你殺了她,你怎能怪到我頭上?」
「我沒怪你,我只是沒想到李春花那麼不禁踫,隨便兩下就死透了,我想要的媳婦沒啦,不得找你補上!」
「關我什麼事?」
「怎不關你的事,是你把李春花約到這里,要不我哪能嘗上甜頭。這男人一但開了葷就停不下來,嘻嘻……」他婬笑著朝陳姍姍走去,手臂一拽,把人給拽進懷里又親又舌忝。
陳姍姍撕心裂肺地哭著、哀求著,她越是這樣二狗子越是興奮,刷地扯下她半幅衣裳。
得知真相,裘善震驚無比,本不想理會,打算讓她自食惡果,卻想起娘對陳姍姍的珍重、想起李春花的死,他還是動手了,一根樹枝射進眼珠子,二狗子瞎了,後來裘善拋出兩句謠言,將矛頭指向二狗子,里正帶人包圍,逼出罪行,他最終伏法受誅。
直到現在陳姍姍仍然不清楚當天是誰救下自己,也不明白表哥對她的態度為什麼會轉變。
再次提筆,他寫下家 書。
娘,和離一事兒子不認,這輩子我只有亦畫一個妻子,就算亦畫嫁與旁人我也不會再娶。至于陳姍姍,品性卑劣、心機歹毒,從此以後甭說妻子,便是親戚也做不成,娘最好盡快找門親事將她嫁出去,否則等我返京,我立刻著人將她送回陳家,交給姨父處理。
給娘寫的信簡單粗暴,用最清楚的句子表達最真實的情緒,他太懂母親,如果他表現得不夠強硬決絕,母親會直接忽略無視。
他把信分別裝入信封,大步往帳外走去。
「裘副將。」
「集合,練習對打。」
吭?早上不是才練過,怎又……偷眼瞧裘副將,他臉色很糟,渾身上下散發一股「我要揍人」的暴戾氣息,所以是心情壞透,需要揍人發泄發泄?
營中像裘善這等級的副將有幾十人,每人手下帶領上千士兵。
出京前,郭大將軍讓他們自己選人,大部分的副將都搶著挑選勇猛、身體碩壯的士兵,而他挑選的卻是在何亦書改制後志願入伍的一千兩百名士兵。
這些人多數來自貧窮家庭,沒有別的營生,相形之下入伍是個更好的選擇,也因家境因素,長年吃不飽穿不暖,身形普遍瘦削矮小。
離京時,幾十個隊伍一站,裘善常常被其他小隊嘲笑,但真正帶上他們之後,裘善徹底認同何亦書這項政策。
丙一隊的士兵入伍皆出于自願,不管是有心建功或因為家貧不得入伍換取軍需,比起被迫當兵的,他們多出幾分掙功立業的意願,再加上長年吃苦,令他們不害怕操練,因此旁人行軍休息時,他們這隊卻在行軍中加入操練,就這樣光是從京城一路抵達邊關,裘善手底下的士兵體能遠遠不是其他隊伍可比。
因而,初來乍到幾次出任務,他們都打勝仗立下戰功,郭大將軍大悅,要給裘善提官階,但他直接拒絕了,只要求銀子封賞。
消息傳出去時所有人都笑話他泥腿子出身眼界小,滿腦子只有銀錢。
當中笑得最歡的是郭大將軍的獨生子郭煜,打從師父把裘善送到郭盛麾下,郭煜就處處看裘善不順眼,把他的出身、長相、行事作風全翻出來一再嘲笑諷刺。
然而裘善並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轉眼就把郭大將軍給的三千銀票兌成銀錠,按照位階發給旗下士兵,戰亡的拿得更多。
此舉轟動整座軍營,所有人都羨慕丙一隊的成員,還有人私底下探問有什麼辦法可以加入他們?
下屬們的心情讓眾副將們心里產生微妙想法,有人刻意學習、有人惡意抹黑,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對于羨慕亟欲學習者,他不吝于分享自己的帶隊心得;對于善妒心懷惡意者,裘善壓根不予理會,頂多冷冷笑道︰「成績會解釋一切。」
他說這句話時口氣溫和卻也霸道。
郭盛听說此事時捻著胡子、笑眯一雙銅鈴大眼說︰「此子非池中物。」
這讓郭煜更加痛恨裘善,恨不得把他給踹進地獄。
多年來他始終被裘善壓一頭,自家親爹眼里沒有兒子,只有那個又丑又蠢、出身低賤的裘善,他一逮到機會就挑釁生事,每次裘善要做啥他就會私底下使絆子。
這讓讓裘善不厭其煩,但誰讓他是郭盛的兒子,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有教導之情,就算郭煜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做不出報復之舉。
尚未走到練武場,遠遠他就看見士兵在打群架,裘善皺眉快步上前。
十幾個人圍著兩個丙一隊的士兵毆打,眼看著丙一的兩人落下風卻還是不肯認輸,那群圍毆者的綁手上頭寫著丁三。
丁三隊的頭頭正是郭煜,目光掃過,他在圍觀人群中找到目露譏誚的郭煜。
推開圍觀者,擠到中心,一托一拉,轉眼間裘善把十幾個丁三士兵給打趴。
他俯視眾人,怒眼斥喝。「大敵當前,有力氣不能留到戰場上多砍幾顆頭顱,非要拿來打自己人?」
四周鴉雀無聲。
他轉身問自己的手下。「怎麼回事?」
被打成豬頭的丙一士兵說︰「中午用膳時,一個人分配一塊肉,丁三的人故意把所有的肉都挑走,讓我們只能就著醬油吃,他們說我們有賞銀,想吃好的盡管到鎮上下館子去。」
「我們心里不服,卻想著副將讓我們別與人爭執,為賭一口氣,我們聚資真跑去買燒雞,沒想回來又被他們給攔下,他們不由分說搶走我們的燒雞。」
說著看向泥地上被踩得稀巴爛的燒雞,滿臉憋屈。
裘善彎腰,提起一名鬧事者,問︰「可有這回事。」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听見郭煜淡淡插進話——
「打狗還得問主人,裘副將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確實這件事就是他挑起的,為了賞銀挑釁之事,他被父親叫去狠訓一頓。
父親怒責,「同樣位階,人家做什麼,你又做了什麼?沒正經事可干嗎?」
哼,裘善做得再多也就是泥腿子出身,憑什麼拿來跟他這個將軍府少爺較量,他沒資格!
他氣得對父親大吼,「是我不作為,還是父親不給我機會作為?」
郭煜是家中的獨苗,娘親死後,當爹的買回一堆妾室姨娘,可惜她們只生女兒,生不出兒子。
姨娘們知道日後想在將軍府混上好日子就得仰賴郭煜這根頂梁柱,因此成天到晚圍在他身邊,捧著哄著寵著,直到郭盛發現兒子被寵成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巴,這才把他帶進軍營打磨。
郭煜始終認定自己是根好苗子,是父親舍不得獨子涉險,因此有任務也不肯分派到他頭上。
這就過分了,一邊壓著他出頭卻又責備他沒出息,這算什麼事?
正準備「打狗」的裘善聞言,慢慢走到「主人」跟前。
郭煜身材高就,五官清雋逸秀,典型的男生女相,用「漂亮」來形容他都不算過分,他看起來不像武官,更像文人,卻天生神力,一把可以推倒一棵樹,那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
裘善寒聲問︰「你把屬下當成狗?他們不該是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不該是你在戰場上可以互相托付後背的手足?」
幾句話高下立見,听得丁三士兵胸口里泛起微微酸意。裘副將是這樣看待屬下的啊,難怪得了封賞沒想著收進口袋,轉頭就分給丙一士兵,人家可都是裘副將的手足兄弟啊!
一時間他們對丙一的嫉妒紛紛轉為羨慕,恨不得月兌隊加入丙一陣營。
「挑撥離間?不過是打幾場勝仗眼楮就長在頭頂上,誰也看不上眼?」
「挑撥離間的從來都不是我,惡意挑釁的更不是我,我們都是武官,就別學文臣那套,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直接找我單挑,輸了就低頭,別動我的兄弟,更別想方設法以多打少,欺負丙一隊。行不?」
「你以為自己打得過我?」郭煜輕嗤,他可以一拳輕易打死大狗熊,不知道裘善那副骨架子能挨得了他幾拳。
「不試試怎會知道。」
「行,打就打!如果你輸了怎麼辦?」
「我輸了,丙一與丁三合並,我到郭副將麾下,當你的下屬。」
「行!如果我輸了也一樣,從此歸你管轄、听你號令!」
「可以,郭副將是想文比還是武比?」
「文比如何,武比又如何?」
「文比比射箭、打靶、指揮作戰,武比粗暴簡單,我與郭副將面對面直接打一架,誰把誰打在地上站不起來就算贏。」
郭煜暗暗思忖,射箭他準頭不夠,指揮作戰更沒有必勝把握,那家伙詭計多端,要不敵軍哪會總是折在他手下,相較之下武比贏面更高,只要抓住裘善肩膀提溜起來,拿他當狗熊往地上甩兩下就能摔得他頭昏目眩,找不到東南西北。
「武比。」郭煜丟下話,擺起姿勢就要上前抓人。
「等等。」
岳璘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是丙一隊的,體力不錯但武功普通,難得的是腦袋清楚、戰略靈活,被裘善選入麾下之後頻頻獻計,幾次兵法運用得當,助丙一隊以最少的損傷破吳國最多的軍隊。
不久,岳璘便成為裘善最得用的副手,每回戰前議事都有他的分,裘善能得這等漂亮戰績,他的功勞不容抹滅。
郭煜不屑一顧,朝那個文弱 書生挑挑眉。「你也想下場?沒問題,一起來,不過是多兩息就能擺平的事。」
「郭副將誤會了,屬下有自知之明,就不獻丑啦。只是方才所言口說無憑,得立下字據才好,免得輸家不認賬,貽笑大方。」
「我誰啊?不認賬?你想太多。倒是你家裘副將可就難講了,畢竟出身不高,辦事不牢靠。」
听他如此污辱裘善,一起趕過來的丙一隊士兵們氣得炸開鍋。
平日里丁三隊因自家頭頭是郭大將軍兒子,慣常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早就讓人看不順眼,如今郭煜還當眾辱罵自家將軍,能不群情激憤?
「裘副將,往死里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出身不高咋啦?有吃你家大米嗎?」
「辦事牢不牢靠看戰績就知道,光會耍嘴皮子可上不了戰場……」
眾人紛紛破口大罵,平日里踫到這種狀況,丁三隊的成員還能保持沉默?自然要罵罵咧咧吵上一場,但今天情況迥異,大家都沉默不語,連幫郭煜搖旗吶喊的狗腿子都噤了聲。
實在是……他們也暗中希望能夠被丙一並隊。
岳璘不知從哪里拿來紙張筆墨,當場一揮書就字據,呈到裘善跟前,他想也不想咬破手指蓋上指印。
字據送到郭煜面前,他可舍不得破皮流血,可所有人都看著呢,總不能不蓋印,這會兒要是輸掉氣勢,連打都不必打了。
于是心一橫,抓起手指……呃,是隔壁兄弟的手指,拿刀往上頭劃去,不是自己的手自然不痛,因而落刀太重,血噴射出來。
岳璘忍不住翻白眼,好個人見人夸的「少年英雄」,連出點血都怕?他輕笑兩聲。「郭副將豪氣,但蓋指印用不上那麼多血,浪費了。」
「沒事,郭副將家大業大,幾只燒雞都不看在眼里,幾滴血算啥,刷一盆都是小意思。」裘善接話。
「確實是小意思,丁三隊集合起來,一人一刀就滿盆啦。」丙一隊有人出言譏嘲。
郭煜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眼底浮上紅絲,青筋也陸續冒上,裘善……他與他勢不兩立!
「羅羅唆唆,字據簽過了,還不動手?」說完搶身上前就去揪裘善衣襟。
裘善一個昂藏大漢轉瞬變泥鍬,滑溜兒的鑽到郭煜身後,輕輕拍他背後,郭煜反應也算快,手一抓、背一弓將裘善往前摔。
裘善順勢被他拋出去,但一扭腰硬生生在半空中翻身,伸腳一蹬踹上郭煜胸口,沒想到他會突如其來這一下,郭煜往後踉蹌幾步。
低頭,看一眼胸口上的腳印,郭煜怒極,火力全開,搶身上前又要抓人衣襟。
這會兒裘善不讓了,啪啪啪幾下拍開他的手臂,緊接著招數快到令人目不暇給,郭煜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只听見嘶嘶嘶……幾聲布帛破裂聲立曰。
郭煜定楮一看,衣服被東撕一塊、西扯一條,破得看不出還是件衣裳,惱羞成怒,丟臉丟到姥姥家,他恨不得把裘善撕了,卻哪里想得到,這不是污辱而是裘善的手下留情。
郭煜不服輸,揚聲大喊,「再來!」
裘善收到家 書,本就滿腔怒火急欲發泄,這會兒有人親自送上門,他有什麼好客氣的。
知道對方力氣大,裘善不與他正面對決,東跳西竄搞偷襲,後腰一拳、左胸一掌、右臀一腿……一下一下積少成多、撞肉成腫,郭煜被打懵的同時裘善欺身上前,五指扣住對方咽喉。
裘善挑眉冷笑,松開手指。「勝負已分,郭副將準備好就領下屬到丙一報到。」
軍營中重新編隊不算大事,只不過通常是在戰爭後,隊員死傷過多才會進行合並重編,今天這種情況倒是首見。
然圍觀的丁三士兵們竟還有人控制不住歡喜,揚起嘴角偷偷樂著。
本就暗羞惱恨,又見屬下那副開心樣,頓時郭煜氣不打一處來。咻地!他從懷里抽出匕首,轉身朝正在和岳璘說話的裘善後背刺去。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在場人嚇傻,這時不管是丙一、丁三或其他隊伍的士兵,同聲大喊——
「裘副將小心。」
裘善及時反應,上半身一個後仰,看清楚郭煜動作,心中暗惱。這麼輸不起?這等性格到戰場上,人為刀俎他只有當魚肉的分兒。
後仰同時雙腳往上一竄,再度落下,小腿夾住郭煜的頭,順勢落地,他把郭煜帶翻,眾人沒看清楚狀況,然而定楮時郭煜已經躺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手上的刀子不知何時落在裘善手上。
「站起來。」
冷冽斥喝聲從人群後方傳來,裘善忙不迭將郭煜扶起,托著他的手肘走到郭大將軍跟前。
郭盛看著親生兒子的德性,失望透頂,後悔極了,兒子不該養在婦人膝下,短短幾年,好好的兒子竟被養成這副甭樣。
岳璘上前,將兩人立的字據呈上。
好大膽子,竟敢太歲爺頭上……
有人倒抽一口氣,擔心裘善被郭大將軍怪罪,悄悄挪動腳步來到裘善身邊,準備在郭大將軍發怒時一起跪地求饒。
沒想郭盛還沒反應,裘善先道︰「將軍,那只是開玩笑、不必……」
說著就想將字據拿回。
郭盛縮手不給,卻冷眼望向兒子。「你來說,這是玩笑還是願賭服輸?」
猛然抬頭,郭煜不相信,裘善已經搬來台階,父親居然還當那麼多人面前質問,想把他架在火上烤嗎?
看著瞪大雙眼、滿面怒容的兒子,郭盛更加失望。這個兒子廢了,非但不思己過還想遷怒他人,枉費他一生戎馬,竟連個傳人都沒留下。
手一甩,不看郭煜,他走到丁三士兵們身前,問︰「你們可願意編入丙一?」
大家齊刷刷轉頭看向郭煜,下一刻,有個膽大的單膝跪地,揚聲道︰「林州願意。」
有了出頭鳥,第二個、第三個……紛紛出聲。
「賈信平願意。」
「周小小願意。」
眼看自己的下屬一個個跪到地上,身板筆直,拱手大聲回應,郭煜一陣陣暈眩,他們就這樣……背叛自己了?
不就是個小小挑釁?不就是個玩笑賭約?怎會搞成這樣?他又沒做錯什麼,怎會變得這麼嚴重?
「既然你們都願意,郭煜,把副將令牌上繳,明天與丁三隊員一起到丙一報到。」
倒抽氣,裘善沒想到郭大將軍居然會這麼處置。
岳璘與他不同,嘴角笑意深刻,他早就猜到結果,郭大將軍性格傳統守舊,死腦筋又不知變通,但做人做事還是有底線有原則的,更別說這個結果對他沒有壞處,他還想借裘善的手打磨自家兒子。
「父親這樣做置我于何地?」郭煜怒火中燒,扯住父親衣角不讓離開。
「是你把自己逼到牆角,卻來質問我置你于何地?你從不檢討自己,只會聲討別人?」
郭盛甩開他的手,大步離去。
裘善皺眉,想安慰郭煜兩句,卻被岳璘拽住。「現在過去,他會認為你想安慰他還是示威炫耀?」
對于琢磨人心,裘善還是少了點兒火候。
裘善再看一眼郭煜,輕嘆……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壓根兒不該上戰場,在這種地方,沒人寬容保護,他只會是死路一條。
拉開裘善,兩人朝營帳方向走去,邊走岳璘的喜悅掩也掩不住。
「加上丁三隊,咱們隊就有兩千七百多人。」人越多,致勝率越高。
「我想得打散重組,重新分小隊、選隊長……」
兩人漸行漸遠,只留下郭煜在當地,死命攥住拳頭,心中強烈不服!
***
這一路上他們走得並不快,走走停停,邊走邊欣賞風景,直到這個早晨,他們總算踏入渝州城。
雖然對皇帝有恨,亦畫卻也不得不同意,經過五年的勵精圖治,如今的大周王朝比起當年兄妹倆進京時好太多了。
那些讓京城官員咬牙憤恨的政令,確確實實地造福了地方百姓,也確確實實地讓賢君的名號牢牢壓在皇帝頭上。
原本在瘟疫過後,十室九空的渝州城恢復往日榮光,街頭小販的吆喝聲,飯館酒樓傳出來的菜香味兒,鮮活的百姓,煙火味兒十足。
戰爭帶來的恐慌,在這里竟然是半點不見,相當意外,可以見得郭盛那個老匹夫確實有幾把刷子。
「陳伯,我們休息一下吧。」進了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鋪子,讓陰郁多時的亦畫心情好轉。
「小姐,再過半個時辰就到家,要不要先回去?」陳嬸憂心忡忡問。
雖然街景看起來還好,但戰爭的消息早就傳遍四方,誰曉得會不會出什麼意外?還是早點回家早安心。
「家里什麼都沒有,總得買點米糧、菜蔬,把缺少的生活用品補齊。」
「小姐說得是。」陳伯覷妻子一眼,一路行來難得小姐有興致,說什麼都得讓小姐愜意才是。
「爹說得對,要不要到小姐最喜歡的明月樓吃鹵鴨子?」阿虎說著,口水快流下來。
「好吧好吧,小姐,我讒了。」青荷接話。
阿龍道︰「明月樓的小菜有特殊風味,每回小姐不開心,少爺想哄人,就會領著小姐去吃一頓。」
亦畫笑開了。原來大家都還記得啊?可他們弄錯了,哪里是她喜歡明月樓的小菜,分明是哥哥喜歡明月樓東家親手釀的狀元紅。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弄懂,原來哥哥喜歡的不是狀元紅,而是對狀元的渴望。
完成夢想是男人的渴望,所以哥哥成了狀元、當上股肱,引頸就戮在青史上寫下濃墨一筆,那裘善呢?枕戈待旦、馳騁沙場,也是他窮盡一世的夢想?
想起那個總是笑出一口大白牙的男子,甜甜一笑,她祝願他一世平安……
「就去明月樓。」亦畫發話。
一陣歡呼,馬車朝明月樓行駛。
明月樓里還是那個掌櫃,長長的胡子、嘴邊一顆紅色凸起的痣,身材圓滾滾、笑起來很討喜。
果然,他依舊推銷了自家最有名的狀元紅。
「為什麼你們家的狀元紅賣得那麼好?」亦畫問。
然後,熟悉的答案勾起她嘴邊笑意。
「東家是釀酒起的家,當年成親生子後听說紹興那邊的人家誕下嬰孩就會埋酒地底,生女兒那酒就叫女兒紅,生兒子就叫狀元紅。東家盼啊盼,盼著小少爺好好念書,長大後考個狀元回來,便費盡心思滿一地窖的好酒。」
「不僅小少爺出生那年釀,還年年釀,酒窖挖過一個又一個,想著等小少爺考上狀元就要拿出來大宴賓客。後來小少爺真考上狀元,東家取酒待客,沒想那狀元紅酒性柔和,色澤澄清黃亮,香氣馥郁芬芳,味道干香醇厚,驚艷了在座客人,從那之後狀元紅就成了咱們鋪子里的招牌。」
同樣的故事,掌櫃說過無數次,信手捻來精彩紛呈。
哥哥說︰「渝州城什麼時候出了個狀元郎?瞎編的故事,別相信。」
不管是不是瞎編,酒是真如掌櫃說的那樣好,每每喝過,齒頰留香。
「行,來一壺,待會兒我們走時還要帶上兩壇子。」
听見這話,阿龍、阿虎樂眯雙眼,小姐不樂意喝酒,狀元紅肯定是要犒賞他們的。
看阿龍笑得見牙不見眼,青荷踢他一腳。「別樂,那酒是給陳伯買的,沒你們的份。」
陳嬸跟添話逗趣。「青荷說得對,那酒是給老頭子買的……」她看一眼眼角笑出兩道深刻魚尾紋的丈夫,她也往他那兒踢一腿。「你也甭高興,那酒鎖在我房里,一天只準喝一杯。」
頓時,三個男人都蔫了。
看著笑逐顏開的眾人,亦畫也笑了,近鄉不情怯,反倒自在放松,真好啊,回家真好……
捧著臉,夾起一筷子的小菜,味道一如記憶中的好。
如果哥哥在,如果自己還是那個不解人世憂愁的少女,如果她不曾認識那個願意她卷款卻不準她潛逃的男子……她在笑著,眼角卻滲出微微濕潤。
***
用過飯後兵分兩路,阿虎、陳伯和陳嬸去買糧食和日常用品,陳嬸邊走邊小聲提醒陳伯,得買些香燭紙錢,要祭拜老爺夫人,也要把少爺埋到他們身邊。
這些日子他們刻意避談此事,只是都擱在心頭,誰也沒有或忘。
阿龍和青荷陪著小姐到處逛逛,青荷捧著兩幅卷軸跟在小姐身後,往墨與齋走去。
過去,何亦書兄妹是墨與齋的常客,和東家小梁哥交情夠,他常把樓上空房讓出來,讓他們在里頭讀書寫字、畫畫兒,一消磨就是整個下午。
目標明確,他們朝前走去,在距離墨與齋還有五十步時,有人從里頭走出來,他一襲青衫,手抱著幾本書冊,往街道另一方向走去。
那人的背影、走路的姿態、把書夾在腋下的動作……亦畫宛如被點了穴道,目不轉楮,胸口狠狠撞擊著,回過神時她二話不說朝那人追去。
阿龍和青荷互看一眼。
阿龍道︰「你留在這里,我去追小姐。」
「好。」
亦畫提高裙角用盡全力狂奔,她咬緊牙關追逐那道背影,心髒怦怦跳個不停,她跑得飛快,快到幾乎喘不過氣,可是在下一個轉角,男人消失……
像是什麼東西炸開了,轟地炸掉她的意識,說不出口的失望充斥包裹著她,她像作繭自縛的蠶蛾,困得自己動彈不得。
腳步停下,眼淚淌落,是看錯了嗎?是看錯了吧!分明就不可能的事,她怎能心存幻想?
阿龍道︰「小姐在追什麼嗎?我去幫小姐追?」
緩緩搖頭,逼退失落,亦畫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沒事,認錯人,回去吧。」
回到墨與齋,這里比過去足足大上一倍,里頭的陳設不太一樣,櫃子換上新的,買賣的書畫變得多,地板青磚剛換過,但櫃台還是過去那座,掌櫃的大珠子算盤還是因為經常撥動顯得光滑油亮。
「小梁哥。」他是少年東家,爹死的早,年紀輕輕就繼承家業,哥哥說小梁哥是經商好手,定會把墨與齋經營得比他爹更好。
果然呢,哥哥慧眼如炬。
梁智啟看著眼前的姑娘,認上老半天才想起來。「你是亦畫妹妹?」
「是啊,我回來了。」
遇見熟人,梁智啟臉上笑出花兒。「亦畫妹妹長大,變成大美人兒啦。」
「我可不及嫂子漂亮,當年嫂子可是咱們渝州一朵花。」
「這倒是。」梁智啟笑得驕傲得意。「不過,現在我女兒比她娘更美。」
他一臉的有女萬事足。
「小梁哥有女兒了?」
「還有兩個兒子,皮死了,還是生女兒的好,貼心的小棉襖啊!亦畫妹妹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進城呢,買點東西就回家,特地過來看看小梁哥,順便拜托小梁哥一件事。」
「要不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咱們好好敘敘舊。」他很清楚亦書的事,當年他就看好亦書,認定他會魚躍龍門、功成名就,果然他考上狀元的消息傳回渝州,身為好朋友的他樂壞了。
何亦書和皇帝的事蹟,說書人天天在飯館里講,所以當好友死訊傳來那天,他氣得幾天都吃不下飯。
他看著亦畫的目光中帶著淡淡悲憐……沒事,往後他就是亦畫妹妹的親哥!
小梁哥的眼神……明白了,哥哥的事蹟已經傳回渝州城,她感激小梁哥的善意。
「老房子得整理整理才好住人,今天回去還有得忙,下次進城再來叨擾,我也想看看小佷子、小佷女呢。」
「一言為定,你嫂子惦記著你呢。」這些年他與妻子沒少提到這對兄妹。
「好,小梁哥先幫我看看,這字畫你們收不收。」
她接過青荷手上的畫軸,放在桌面上,梁智啟打開後仔細觀賞,他眼底先是驚艷、質疑再到欣喜若狂,直到確定畫作下方的印章時,猛然抬頭。「拾畫先生是你?」
亦畫點頭。她在京城賣過不少畫,累積出不錯名聲,他們能順利在京城安家、穩定生活,有一大部分靠的是她的畫作買賣。
然而,擔心賞畫者因為她的年紀小看輕圖畫價值,因此拾畫先生的身分始終隱瞞著眾人。
「我第一次看見拾畫先生的作品時就覺得和你的畫風有點像,可是他們都說拾畫先生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儒士,一個個說得信誓旦旦,我才沒敢往那方面設想。」
「小梁哥到過京城?」
「去過幾趟,另外,咱們渝州新開了間靜藝軒,里頭收藏了兩幅拾畫先生的作品。」
「真的?我找時間去看看。」
「嗯,有需要的話我陪你過去。」
「多謝小梁哥,那這畫……」
「收!當然收,肯定收,你這是在幫小梁哥啊,有拾畫先生的作品,墨與齋的名氣要更上層樓啦!以前你的畫賣什麼價,小梁哥都加兩成給你。」他本就計劃把鋪子開到京城,正缺一塊敲門磚,現在磚頭送上門,他怎麼可能不樂意?
「這麼好?謝謝小梁哥。」
「這是眼前,等我能用高價賣掉你的畫,到時咱們再來談分紅。」
「那這兩幅先留下,等有了新作品再送過來。」
兩人一拍即合,她沒料到會這般運氣,還擔心在渝州無人識得拾畫先生,得花點時間重新建立名氣,誰知小梁哥居然知曉?
「你沒空的話我上門去取也行。」他突然間雄心壯志起來,覺得自己肯定能在京城順利立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0:29
第六章 找回主心骨
他們原本住在山下村子里,後來村人不友善的謠言,爹娘便決定舉家搬到山上。
山上的家蓋在一大片蓊郁密林深處,很少有人涉足,沒有左鄰右舍看顧,爹擔外來客闖入,便在四周布上陣法,對陣法不熟悉的外人很容易在森林里迷失方向,轉轉繞繞,困在陣法里頭。
爹當隱士當得很徹底。
那幾年雖然寂寞,日子卻是過得有滋有味、愜意舒心,他們不必擔心外頭苛政猛于虎,不必害怕自家人受人欺凌。
那時她問娘,「沒有朋友串門子,娘不無聊嗎?」
娘把她摟在懷里,貼貼她的臉頰回答,「娘有貼心的小棉襖陪伴,怎會無聊?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咱們住在桃花源呢!」
桃花源……對啊,爹娘親手建立的桃花源,無紛爭、無干擾,最是安全的避風港,家,她回來了!
馬車進入密林,按照背得滾瓜爛熟的入陣口訣,短短一刻鐘他們就來到家門口。
捧著骨灰盒子,亦畫走下馬車,柔聲說︰「哥哥,亦畫帶你回家。」
聞言,青荷紅了眼眶,陳嫂忍下哽咽,阿龍阿虎搶快幾步上前打開布滿灰塵的大門。
家……還是老樣子,不大卻很溫馨,十幾間屋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房間,廚房很大、書房很大,但最大的是練武場。
練武場在後院,是家里男人的專場,前院是陳嬸和娘專屬的溫室與菜園,菜園里啥都沒有,只剩下雜草叢生。
「我想拔蘿卜。」亦畫突如其來一句。
陳嬸連忙接話。「我買了很多菜籽,這兩天種下,過幾個月就有蘿卜拔,來!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
一聲招呼,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亦畫對著懷中木盒道︰「哥哥,我們到處走走吧。」
哥哥當然沒回答,她自顧自抱著盒子逐間屋子逛過去,邊走邊自言自語。
看著被磨成弧狀的桌角,亦畫咯咯笑開。「那回我在桌角撞出一個血洞,娘舍不得罵我,竟罵起爹說桌角干麼弄成方的……是不是太不講道理啦,可隔天爹居然和陳伯把桌角刨成弧形。」
她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呀,她擁有天底下最好的家人!
她沒回自己房間,因為青荷正在里頭忙著,灰塵一陣陣的。
亦畫直接進了哥哥房間,方方正正的屋子,一組案桌、一張床,加上兩個櫃子,一個放書、一個放衣服,離開時沒有帶走太多東西,現在一層厚厚的灰掩在上頭。
她跪下來,熟門熟路地從床底下拉出木箱,里頭有彈弓、箭,還有幾把劍,小時候爹逼得狠,天不亮就讓陳伯把哥哥挖起來練武功,哥哥喜文不喜武,但爹堅持︰生在亂世,習武不僅用來強身,還能保護家人。
哥哥更喜歡讀書啊,因此他們經常在小梁哥的墨與齋里窩著,不過在爹的嚴厲逼迫下,幾年過去、哥哥的武功也練得有模有樣,高手稱不上,但揍趴一群混混絕對沒問題。
廚房里陳嬸正忙著,那里是陳嬸的專場,她說不管搬到哪里,民以食為天,廚房是最重要的地方。
陳伯打水,一桶接過一桶,阿龍把水不斷往屋里送,阿虎動作俐落,得在太陽下山之前整里出幾間屋子,晚上才有地兒睡覺。
大家都忙得熱火朝天,亦畫抱著哥哥往練武場走去。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木頭樁子,她朝立在靠牆處的兩根走去,木樁上頭劃著許多道橫線,一根是哥哥的,一根她的,據說哥哥那根木樁還是從京城老家搬運過來的,爹用這兩根木樁,在每年生日時刻下他們的身高。
亦畫走到自己那根前方,站直拔下發簪,手往後在頭頂處劃一道橫線。
離開那年她九歲、哥哥十六歲,這六年里她長高很多,不過哥哥十二歲時就比現在的自己高,手指順著哥哥的木樁子慢慢往上滑,一道接過一道……視線在最高的那道身高線上停駐。
十六歲時哥哥有這麼高?
蹲,一歲、兩歲、三歲……她一道道往上數,第……十七道?
不對,她記得很清楚,離開家那天她還認真數過一遍,她九道、哥哥十六道……所以是哥哥自己給添上的?哥哥曾經回來過?
不可能啊,她日日與哥哥在一起,哥哥不曾離開過家!
心髒陡然吊起,她聯想起在墨與齋看見的背影。
會嗎?是嗎?有可能嗎?
壓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她穩住虛浮的腳步,慢慢回屋。
青荷動作迅速,轉眼屋里已經打掃過一輪,衣服擺進衣櫃,她正在收拾瑣碎物件,看見小姐回來,她面露猶豫、欲語還休。
亦畫拉開椅子坐下,想喝杯水緩緩,卻發現 茶壺是空的。
青荷忙道︰「小姐等等,我去一趟廚房。」
她沒回答,只是心跳一下強過一下,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青荷回來得很快,她把茶放到桌上。「小姐將就喝點開水, 茶葉還沒找出來,水燙,慢點喝。」
點點頭,亦畫抬眉,主僕對眼,青荷猶豫著要不要說,說了怕小姐擔心,不說又怕意外發生。
見她欲語還休,亦畫問︰「怎麼啦?」
一頓,遲疑半晌,最後青荷說︰「小姐,有人闖進來過。」
原則上不可能,從來沒有人能闖過陣法,但亦畫沒反駁,問︰「你發現什麼?」
「我進屋時發現窗子打開,窗邊有腳印,我還沒擦……」
亦畫放下茶杯走到窗邊,腳印還算新,約莫前兩日下過雨,泥巴留下完整鞋印,右腳在外,左腳在屋里地板。
手控制不住地抖起,她必須求證。亦畫抽出帕子里外走兩趟,試著比對長度。
青荷不明白小姐在做什麼,但有外人闖入,事態嚴重。「小姐,這事得告訴陳伯吧?」
亦畫連忙阻止。「先不要!」
「為什麼?萬一是壞人……」
心亂得厲害,像是周身血液被抽干,手腳瞬間變得冰冷,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情緒是恐懼還是期盼,只覺得自己跌進一團亂麻中,厘不出頭緒。
「好青荷,什麼都別說,拜托!」雙手合十,控制不住心底激蕩。
會是她想的那樣嗎?她不知道,但是求求老天,就是她想的那樣……
滿心狐疑,但主子下命令,青荷還是點頭應下。
太慌了,慌得連手腳都找不到地方擺,她必須做一點事情來安撫自己。亦畫卷起袖子,接過抹布說︰「這里我來整理,你去整理自己屋子。」
雖然不解,但是看見小姐心情好轉,終歸是好事。
青荷離開後,她想到什麼似的,放下抹布帶上房門,往房間外頭靠窗的那片高牆跑去。
她又找到幾枚腳印,天啊……她好高興、好想笑,好想跳起來大喊大叫,但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深怕尚未落實的事兒被自己的快樂給喊丟了。
***
黃昏,在眾人的齊心合力之下,整座宅子里外清理過一遍,只是十幾個房間只整理出晚上要睡的幾間。
祖先牌位供上,哥哥的骨灰靜靜地放在爹娘身旁,剛買的果子、到外頭采回來的野花,一炷清香,亦畫告訴爹娘,他們回家了。
陳嬸做滿桌子菜肴,全家圍在一處吃上團圓餐,大家臉上都有明顯的疲憊,亦畫甚至累到沒有胃口,但今晚氣氛輕松,他們喝了點酒,亦畫亮出千兩銀票,說了與小梁哥的合作,日後生活有了著落,大家跟著放下心。
早早地打發青荷回屋里休息,她從抽屜中翻出小時候哥哥給自己買的鈴鐺,用紅繩串起來綁在窗子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弄好後,熄滅蠟燭躺上床。
心情澎湃,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擔心那只是自己的過度想像,也擔心希望落空會更加失望,當然也有很大可能那人不是哥哥,她的隱瞞會給自己招來危險。
但是……賭了吧!就賭這一回,反正她還有什麼可以損失的?
閉上眼楮,側耳傾听,回想起小時候……她做過同樣的事。
那時她可夠調皮的啦,爹娘卻總說她不受教是哥哥的錯,上梁不正下梁歪,身為上梁的哥哥沒當好榜樣,弟弟妹妹自然直不了,害得可憐的哥哥為她背下無數口黑鍋。
哥哥最疼她,銀子全給她買好吃的;她也最疼哥哥,哥哥喜歡安靜乖巧、愛看書寫字作畫的女孩子,她便乖乖地把字畫給學了個透徹。
她理直氣壯對爹說︰「為什麼哥哥不能坐在爹爹腿上?我可以,哥哥也想坐的呀。」
她一直都知道的,哥哥盼著爹爹也寵寵他。
那次她耍任性,非要爹把哥哥抱在大腿上,爹瞥扭、哥哥尷尬,但終究還是抱上了,她看見哥哥紅了耳朵,也看見那一天……整整一天,哥哥上揚的嘴角始終沒落下。
爹爹對哥哥太嚴厲,卻又對她太縱容,她沒長歪真是上蒼庇佑。
想著過往,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她睡著了,夢里全是童年的片片斷斷。
好愛啊……她好愛爹娘、好愛哥哥,是不是被老天爺嫉妒了,才把愛她的、她愛的一個個收回去?
***
夜深人靜,天上沒有月亮,黑壓壓的樹林里只有幾聲鳥叫,牆外大樹下立著一個人影,仰頭看向枝極間張揚的枝干。
岳璘攀著大樹,手腳俐落地往上爬,順著樹枝踩到圍牆上方,然後順著牆里的大樹慢慢爬下來。
當時年幼無知不肯用功,要是肯靜下心好好練,現在提一口氣施展輕功,竄跳間就能越過高牆。
跳下樹他朝亦畫房間的方向跑去,直覺從窗口跳入。
鈴鈴鈴……岳璘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到,怎麼會有人?他不解皺眉,尚未反應過來,淺眠的亦畫已被驚醒。
她彈身跳下床、沖到窗邊低喊,「哥哥!是我,亦畫回來了。」
烏漆抹黑的夜,什麼都看不到,但她咬死屋外那個人是哥哥,是她死而復生的哥哥。岳璘頓住身形,轉身想跑。
「哥哥,我好想你,你可不可以別丟掉我?」她啜泣不已。「我會乖、會听話,你讓我怎樣就怎樣,只要別拋下我。」
岳璘垂肩,背對窗里的亦畫。
這些話在爹娘去世的時候亦畫說過,那時她牢牢抱住哥哥,全身不斷顫抖,哭著哀求。
她信了自己是掃把星,她怕哥哥遷怒,怕自己被拋棄,那時哥哥抱緊她說︰「我永遠都不會拋下你。」
「我知道你有困難,你不能與我相認,沒關系,你只要應一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可不可以?」她連連揮手,連連妥協,真的,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哥哥活著。
然而回應她的是一陣長嘆。
「我比對過窗邊腳印,哥哥的鞋子是我親手做的,右腳比左腳長一點點,你是哥哥!」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在後院角落找到幾枚腳印,那里牆內牆外各長一棵樹,一棵往外長、一棵朝里長,枝相攀連交疊,分明不是同樣的樹種,遠遠看起來卻像一棵樹。」
「娘說那是夫妻樹,夫妻本一體。爹娘恩愛,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夫妻樹是爹、娘的感情象征,卻是哥哥偷偷出門溜達的梯子,沒人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你也從不肯教人知曉。
「好幾次你回來,發現爹在後院,為避開爹,你從窗口跳進我房間,再溜回自己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爹的棒子。記不記得那次你出去,我鬧著想跟,哥哥堅持不肯,我一氣之下在窗口掛上鈴鐺,害得哥哥返回時被抓個現行。」
「但我得意不了多久,因為你被爹罰了,跪在祖先牌位前,看著你筆直的背影,我心疼難受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哥哥這樣疼我,我怎麼可以害哥哥啊?我好後悔,拉著爹哭鬧撒潑,求他別罰你……」
嘆息,他知道啊……她從沒那樣胡鬧過,可爹……應該是猜出來的吧,爹猜出他去見誰,為斷卻他的執念,打定主意罰到底。
亦畫哭得聲音都啞了還說不動爹爹,最後抱來棉被陪著他跪,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甕聲甕氣不停說著「哥哥對不起」,那天他抱著她跪,從天黑跪到天明。
「從那之後我可听話了,哥哥要我往東,我絕對不往西,要我學規矩,即使小腿被抽得一道青一道紫,我也沒有抱怨,沒有放棄學習。你瞧,我多生氣啊,氣哥哥非要為皇帝鞠躬盡瘁,但哥哥讓我嫁給裘善我便嫁了。哥哥讓我別報復皇上,我听了。看在我這麼懂事的分上……哥哥別丟掉我好不好?」
她用最甜美的聲音示弱,那麼驕傲固執、自尊心高張的妹妹啊……他的心軟成一片,但他始終不應聲。
喚不來哥哥回頭,眼淚嘩嘩往下掉,她頭重腳輕,暈眩一陣一陣。「哥哥,我不舒服……」
哥哥最怕她生病,他會回頭對吧?可是……並沒有,所以她猜錯了?根本就不是哥哥?不是啊……
巨大的失望迎面襲擊,措手不及的她眼前一片黑霧,雙腿一軟暈倒在地,後背撞上椅子,砰地一聲。
听見聲響,猛然轉身,他再顧不得其他,一把跳進屋里,再次驚擾銀鈴。
動靜太大,青荷被吵醒,她沖進小姐屋里,一片烏漆抹黑的什麼都看不清,只模模糊糊隱約發現屋里有個高大身影。
「有賊啊!救命啊……」青荷強忍恐懼放聲大喊,後悔死了,怎就听從小姐的話不把外人闖入的事告訴陳伯,現在小姐落入對方手中,可怎麼辦才好?
身形一頓,藏不了了,他苦苦一笑,將亦畫抱往床邊,輕輕安放。
青荷嚇得全身汗毛豎起,壯起膽子怒喊,「不要踫我家小姐!我們家有很多人,你現在立刻離開,我保你安全……」
這話說得好大的口氣,他想笑,當年挑丫頭選對了。
與此同時阿龍、阿虎沖進來,陳伯、陳嬸隨後進屋,陳伯手里拿著蠟燭,屋里頓時被照亮。
「你是誰?」一柄長劍刷地直指對方胸口,阿龍緩慢移動,想搶到小姐身邊。
他邊走邊看著一動不動的小姐,這麼大動靜小姐都沒醒,不會是遭了毒手吧?惶惶不安,他頻頻給弟弟使眼色,準備前後夾擊。
旁人就算了,他能不知道這對兄弟在想啥嗎?當年三人習武,他的武功和阿虎不相上下,卻慘輸阿龍一截,要是兩人聯手,他定是九死一生、有來無回。
岳璘長嘆,取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瞬間,悄然無聲,滿屋子上下都傻了,像是突然連呼吸都不會。
是……詐尸?不對,少爺都變成骨灰了,哪有尸體可以詐?
阿虎推開哥哥,沖上前一把抱住人。「少爺沒死,太好了,我們家少爺沒死!」
阿龍也憋不住沖上前,張開手臂將弟弟和少爺圈起來。名義上是主僕,但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練武、一起被長輩修理,他們有共患難的同袍情。
青荷哭得淒慘無比,但少爺被阿龍阿虎佔了,她只能從夾縫中拉扯少爺衣袖,滿腔委屈終于有人可以告狀。「少爺,你不在,小姐被欺負得好慘……」
陳伯、陳嬸終于回過神。
陳嬸顫微微地走到他跟前,輕輕模他的手臂、肩膀,像在確定什麼似的。「真的是……少爺?」
「我沒死,午門斬首是我和皇上合演的一場戲。」而今君臣兵分二路,皇上處理朝堂蠹蟲,他斬首邊境禍害。
「小姐怎麼了?」陳伯抹掉眼角淚濕。
「她太激動暈了過去,陳伯快給她看看。」
「好。」陳伯走到床邊,拉起亦畫手腕細細把脈。「咦?」
像是不敢確定似的,他重新再號一次脈,漸漸地眉心蹙緊。
「亦畫怎麼了?」何亦書被陳伯的表情給驚嚇。
「小姐……懷孕了。」
青荷恍然大悟道︰「自出嫁後,小姐的小日子再沒來過。」
陳嬸急道︰「你怎麼都沒說?」
「小姐的小日子本來就沒準過,在知道鄰國侵犯、大軍不發、朝臣喧嘩之後,小日子接連一個月日日不停,我本想告訴少爺,可小姐不讓說。之後訂親、出嫁、和離、回渝州……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小姐心情很糟,我也不敢說,就怕小姐更煩惱。」
「那就對了。」陳伯對何亦書說︰「小姐懷孕,應是入門喜,三個月了。」
亦畫悠悠醒轉,視線略過眾人定在何亦書身上,她掙扎起身,又哭又笑,像孩子似的伸手討抱。「哥哥,抱抱。」
這麼幼稚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酸了鼻。
何亦書上前,她撲進哥哥懷里,瘦削的手臂繞到他身後死命圈住,大有「你敢叫我松手,我就跟你死杠」的氣勢。
他將她從床上抱起放在膝頭,戳她額頭一記。「沒好好吃飯,都瘦了。」
「對對對,得吃飯!阿龍劈柴、阿虎燒火,當家的幫我殺一只雞,青荷給少爺沏 茶……」陳嬸下命令,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轉。
但是所有人都樂乎乎應下,因為……真好,少爺還活著,他們的主心骨回來了!
大家都離開了,屋里頓時安靜下來。
頭抵著哥哥胸口,她問︰「午門斬首是李代桃僵對不?可我相信了,天崩地裂,我的世界被撕裂,我還狠狠把皇上慰了一頓。」
就說啊,正當用人之際,皇帝怎舍得自斷一臂。是關心則亂吧,否則憑她的冰雪聰明怎能被騙,哪家犯人前腳剛砍頭後腳立馬燒成骨灰,那是因為皇上明白,她肯定能認出那具尸體不是哥哥。
「我說過不能……」
「不能報復。我沒啊,但吐一口胸中怒氣還不行嗎?」
「牙尖嘴利,誰都說不過你。」
嘻嘻一笑,她滿眼得意。「哥哥,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既然已經露餡,何亦書索性全招了。「我易容改換身分入伍當兵,現在是裘善手底下的頭號軍師。跟在他身邊近兩個月,哥哥能確定自己沒看錯人,裘善有謀略、有成算,性格沉穩,日後定會是國家棟梁。」
「對啊,他有勇有謀,定能出類拔萃。」
「他對你好嗎?」
「很好啊,他溫柔體貼,是個好丈夫,但……」垂眉俯首,他們只是有緣無分。
「但怎樣?」亦畫的態度奇怪,何亦書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
「我已與他和離。對不起,哥哥……我沒乖乖听話。」
「既然他是好丈夫,為什麼要和離?」
「……當時剛曉得哥哥被推出午門斬首,心情很亂,婆母見我失去依仗就想拿捏,別的話忍忍也就過了,但她說到哥哥,我再忍受不住……和離這件事是我太過沖動,不過她本想給我寫休書,可我霸氣,只肯接受和離,最後她不得不妥協。」說到最後,想起婆母看著她的嫁妝一箱箱抬出門,讒得幾乎流口水的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
「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很厲害?」
「確實厲害啊,我可是何亦書的妹妹,豈能讓人任意折磨。哥哥,我保住嫁妝等同保住何家財產,快夸夸我吧。」她刻意說得輕松,刻意不傷心,刻意讓哥哥誤以為和離于她並無傷……
可是……小傻瓜,他是看著妹妹長大的哥哥,怎會看不出她的刻意?
算了,人好好的就行,親事就等國事解決後再處理,誰欺她、辱她,屆時一一討回便是。「夸你什麼?」
「夸我雄才大略、英武蓋世,不讓須眉,實屬命世之才。」
「還邀起功來?」
「功勞大,自然得邀,否則你怎知道妹妹有多強?」
彈她一個栗爆,雖然亦畫極力表現得雲淡風輕,他還是擰起眉。「當初若不是裘善拍胸脯保證,憑他那副尊容想娶我妹妹?下輩子再講!結果他居然是這樣‘善待’你的?」
回軍營後,他要是不「整頓」裘善,他就跟他姓!
「與裘善無關,知道婆母不喜歡我,他怕我受委屈,還修了門將兩邊宅院隔開。一邊是妻子,一邊是親生母親,他已經夠為難的了,何況女人的戰爭,男人本就無法涉足,哥哥千萬別怪他。」亦畫急著替裘善說項。
這態度分明就是喜歡,既然喜歡還和離,果然是沖動了。「真不怪他?」
「不怪,他本質憨厚,于我亦是真心。」
本質憨厚?哼,這家伙藏得太深,妹妹被騙慘了。
可知他在戰場上是怎樣的神出鬼沒、滿月復奸詐,搞得吳軍幾近崩潰,而估模人心這塊更是一點就通,短短時間內隱隱有青出于藍勝于藍的趨勢。
「哥哥別心存偏見,他有本事又善良,既然共事就盡力幫他吧。」
「我之所以選他做上官,替他出謀劃策,那是因為他是我妹婿,既然你們已經和離,他再不值得我費心。」
「別呀,他有本事,哥哥有能力,你們合作定能打得吳楚聯軍不敢再犯,這是關系天下百姓的國事,無關家事。」
「怎麼,還胸懷天下了?你甭管什麼國事、家事,說!現在懷孕了,孩子怎麼辦?」
「養著呀,哥哥不知道我可能干呢,我一回渝州就去找小梁哥了,他同意幫我賣畫,我保證能把你的小外甥養得白白胖胖。」
「你舍得孩子一出生就沒父親?」
「他有舅舅,有叔叔阿姨和爺爺女乃女乃,這麼多人寵愛,夠了。」那個裘府肯定是回不去了,再多的回首都無濟于事。「軍營離這里很近嗎?哥哥私自出營會不會出事?」
「不遠,半個時辰的路程,我是趁著領差事之便回來的。」
「之前哥哥就回來過對不?木樁子上的刻痕是你添上去的對不?」
「都對。」
「哥哥和我一樣想家了?」不管跑得再遠,家鄉永遠拽著一根線,時時扯動人們的情懷。
「是想家了,不過我回來是想找點東西。」
「找什麼?」
他遲疑片刻後道︰「妹妹就要當娘了,應該長大了,對不?」
怎麼突然問這話?亦畫失笑。「我早就長大了,是哥哥視而不見,始終拿我當孩子看待。哥哥快說吧,你要找什麼?說不定我知道放在哪里。」
何亦書模模她的頭發,確實是,妹妹長大了,大到能夠承擔不少事。「當年你母親留下一箱子東西給你,我想跟你借。」
「什麼我母親、你母親,我們的母親不是同一個?娘留什麼東西給我,哥哥盡管拿去用便是。」
何亦書搖頭道︰「你並非爹娘所出。」
「什麼意思?」猛然倒抽氣,這是她听過最荒謬的事。
「當年元昌帝篡位,為斬草除根,他殺死隆順帝,也殺光他的妻兒子女,父親看不慣元昌帝的暴虐成性,不肯為他所用,便帶著一家人遠離京城,離京時還帶走一名婦人,當時她懷有身孕,父親讓我喊她姑姑,她才是你的生母。」
亦畫愣住了。怎麼可能?爹娘對她的疼愛貨真價實,怎會不是親生?
「姑姑是個很特殊」的女人,她聰明能干,會畫畫、做模型,知道一大堆旁人不懂的學問……姑姑對我很好,她教我下棋、教我數學,教我杠桿原理、物質不滅定律……可惜我年紀太小,學不了太多,只能囫圇吞棗記得些許。
姑姑說︰「不怕,我給你寫下來,等你長大之後慢慢學習。」
那時我追著她問︰「我長大姑姑就不在家了嗎?為什麼不能繼續教我。」
姑姑沒回答,笑著順順我的頭發說︰「姑姑要生妹妹了,等妹妹生下來,亦書可不可以幫姑姑照顧妹妹?」
「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你出生那天,祖母過世、姑姑也死去,為隱瞞你的身世,爹娘對外瞞住姑姑的死訊。」
「為什麼……要隱瞞我的身世?」
「以前我也不懂,直到上次我回來尋找姑姑留下的東西,翻箱倒櫃,意外在父親書房抽屜的暗格中找到一封信——是隆順帝寫給父親的信。」
「信里說他認識一名奇女子,為她傾心,但她與旁的女子不同,不肯入宮享受榮華富貴,卻又不舍放棄愛情,她自願當外室,當個自由自在的女子。」
隆順帝放不下她,經常微服出宮,他說︰「姚畫是我此生摯愛。」
「元昌帝逼宮,隆順帝令太監鑽狗洞送信與父親,為躲開元昌帝追殺,護姚畫與孩子平安,父親帶著她與家人遠離京城是非地……亦畫,你的名字取自你的母親。」
「所以爹爹離開京城,是為替我生父留下血脈,而非對外所言——不願出仕為官?所以爹爹不讓哥哥出仕,也是為了保護我,對不?」
果然是自己的妹妹,冰雪聰明,一下子就推理出真相。
「亦畫,此事我已密函告知皇帝,連同隆順帝的信一並送出。等戰事終了,便恢復你的公主身分。」
「你說,如果我前婆母知道自己親手把登天梯拆掉,會不會後悔死?」
何亦書莞爾,妹妹對裘善始終在意。「肯定會,到時讓皇帝辦一場招親大會,廣邀各方英豪,妹妹華麗登場,氣死壞婆婆。」
亦畫輕笑,靠在哥哥身上,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當不當公主無所謂,哥哥活著就足夠了。」
他知道的,知道妹妹有多依賴自己。「還有想問的嗎?」
想問裘善在軍營里過得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他?但是……她哪還有立場問?他與她再沒有關系。
所以她只能問︰「那時哥哥經常夜半跳牆出走,是做什麼去?」
這個問題她以前追問無數次,他始終不回答。
「這麼久的事,還掛在心上?」
「哥哥越是不說,我越好奇。」
哪能說啊?當年爹布下陣法,目的就是阻隔皇家人馬,如果知道他經常和周珩見面還得了。
「元昌帝上位,周珩的母妃為保兒子平安,求元昌帝賜渝州為封地,帶著年幼的周珩遠離京城,我們意外相識,性情契合,結為好友,便約定長大後一起治理渝州,把這里打造成周朝最富庶繁榮的地方。」
難怪不能參與科考,哥哥卻熱衷讀科舉書目,難怪慶文帝駕崩、周珩即位,朝廷加開恩科,哥哥一考便中。
她懷疑過,旁的士子求教于大儒,而哥哥就算天賦異稟,終究是無人教導,光憑單打獨斗怎能一舉奪下狀元?原來是皇帝親自開了後門。
「所以皇上親自參與科考舞弊?」她促狹問。
哥哥大笑,敲她額頭一記。「就這麼看不起哥哥?」
然不能否認的是,當年百廢待舉,朝堂一片混亂,改革這種事兩人早已討論無數次,殿試試題由皇帝親選,猜題目並不困難。
額頭被敲,她哎呀一聲搞著頭,定住。
「怎麼啦?被敲痛了。」何亦書急問。
她搖搖頭,揚眉笑開。「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哥哥給敲出來。」
何亦書輕笑。「胡扯。」
「不,是真的。」她抓抓頭發,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腦袋里一閃而過。「我想起來了!」
她從亦書腿上跳下來。
「小心點,有身孕的人還這麼莽撞!」
她拉哥哥站起,想把床移開,但床是用實心楠木做的,很重,她使盡吃女乃的力氣也動不了半分。
床底下有東西?靈光一閃,何亦書把妹妹抱到軟榻上,折返床邊,一提一舉,將床移開。
亦畫哪會乖乖待著?她拿蠟燭走近,指著地板。「哥哥有沒有看到……」
看到了,是一扇鐵門。亦畫的床底下居然有密室?
「鑰匙、鑰匙……」她抓著腦袋仔細想。
爹染上瘟疫時好像預知到什麼,隔著窗戶告訴她,「亦畫和爹來玩尋寶游戲好不好?」
她當時都快擔心死了,哪有心情尋寶?轉頭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所以當時爹是怎麼說的?他說鑰匙在……像巡邏般,她在屋子里到處走動,半晌,站到書桌前,模模四個角落。
模到了!她模到一個箭頭,箭頭正對著衣櫃。
打開衣櫃,衣櫃門邊有她拿刻刀雕上的小兔子。
爹曾經笑說︰「你跟你娘真像,都喜歡雕刻。」
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娘幾時會雕刻了?
看見了,她的小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上多了一張弓,卻沒有箭,順著兔子的目光往上看,找到刻在衣櫃上方的箭。
兄妹對視,何亦書搬來椅子,模索一陣,找到暗格,推開……鑰匙找到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0:51
第七章 撿來的傷兵
密室不大,只能放下幾只木箱。找來阿龍、阿虎幫忙,一起將木箱搬出。
箱子里裝的大部分是書,數學、律法、經濟、戰略、防疫……各方面的書都有,姚畫把腦袋里的東西全都記錄下來。
何亦書想找的東西也在,那是弩箭、投石機以及許多武器的設計圖與模型,還有火藥配方。
那天晚上,哥哥吃過陳嬸的愛心餐,帶著設計圖和模型匆匆離開。
亦畫閑來無事就翻閱生母留下的書,當中她還讀了母親的日記。
她非常喜歡,因為里頭記著母親與隆順帝的相遇相知相守,她不當皇後、不貪戀權勢,卻為了成就所愛,耗盡心思制作武器,並且寫下對于民生經濟的論述,可惜政策剛推行,武器尚未橫空出世,元昌帝就成功上位。
讀著書,亦畫對母親無限敬佩,她才是真正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
箱籠里,有一個不大的白玉雕成的盒子,里頭裝著幾件首飾,作工普通但玉質上佳,而每件首飾都能找到「班」字。
隆順帝名叫周珩,是他親手雕制?
她信了,相信生母是生父的摯愛。
誰說帝王無情?不過是你得不到罷了。
放下畫筆,蓋上印章,小梁哥說下個月墨與齋京城的鋪子就要開幕,京城的書畫鋪子很多,也不知道競不競爭得過?
但小梁哥信心滿滿的說︰「我有拾畫先生的最新畫作,怕啥?」
被人這般信任,感覺很不錯。
模模肚子,越發大了,今晨動了一下。
陳嬸說︰「這代表寶寶活潑聰明。」
都還沒生出就被認定活潑聰明?會不會壓力太大?
「你是男娃兒還是女娃兒?真希望能快點見面,希望你長得……」
像裘善?噗地,她忍不住想笑,如果女孩像裘善,那她得拼命作畫了,若是不賺出一座金山銀山,怎麼有本事把閨女給嫁掉。
與吳楚的戰爭持續打著,哥哥全心投入,自那個晚上之後再沒回來過。
戰爭總是令人憂心,她避居桃花源,自然是安全的,但哥哥和裘善呢?都好嗎?有沒有受傷?
前幾天阿龍帶回消息,說大軍和吳楚打了一仗,對吳的隊伍輸了,死傷數千人,對楚國的軍隊卻頻頻傳來勝利消息,據說兩千多人的隊伍深入楚國月復地,消滅敵軍兩萬人,那是十比一啊,這樣的戰爭要怎麼打?光是一句「驍勇善戰」怎能解釋?
百姓只為戰勝歡呼,卻不曉得多少大好青年埋骨沙場,父母妻女再也無緣見上一面。
「小姐看,誰回來了?」
哥哥嗎?猛地轉身,笑開……是「皎皎」回來了?
***
許是挫折吃得多了,郭煜最近蠻乖的,裘善從不公報私仇,即使是早前老給自己使絆子的郭煜,好賞惡罰,一切秉公處理。
兩千六百多人重新編小隊,也重新選隊長,每個隊長領一百人,小隊長都是通過比賽選出來的,比體力、比耐力、比武功也比謀略。
裘善說︰「刀劍可以助你在沙場上砍人,但保命更需要腦袋。」
四種成績加起來,前二十七名就能擔任小隊長。
平日里每個小隊長各自帶隊操練,每個月再做一次比試,成績最差的五個小隊長會被撤下,再從比試前五名的隊伍當中選出成績優異的成員擔任小隊長。
不斷競爭、比賽,即使沒有戰爭,所有人的體能都保持在最佳狀態,這樣的訓練讓他們在對楚國的戰役中頻頻告捷。
郭煜除了性格不行、腦袋有點糟之外,體力耐力都不差,因此也成為二十七名小隊長之一,已經丟過一次臉,為了面子問題,他硬著脖子嚴格操練自己的隊伍。
見兒子總算有了長進,郭盛終于露出許久不見的笑意,果然得破釜沉舟,當初的決定雖說臉上無光,但短時間內兒子能在裘善的教下如此轉變,令人欣慰。
雙手負在身後,看著丙一營的操練,他難得地為兒子感到驕傲。
半個月前吳楚聯手想與大周一戰,裘善建議從中切斷兩軍合並,他同意了。
吳國國力較盛,而楚國偏弱,舉國上下只有七萬大軍,這次吳楚聯軍目的在于試探,于是郭盛決定由沈星帶領甲三、乙四等隊,共五千士兵對壘吳國;裘善帶領自己的小隊兩千多人退楚。
此戰重點在于威嚇,倘若戰事告捷,始終在旁觀戰的燕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而楚國元氣大傷,就得休養生息,有充分的時間空間後他們將進行下一步——蠶食鯨吞。
計劃本定如此,沒想戰情出乎意料。
沈星是個老將軍了,有多年作戰經驗,郭盛算準他領兵五千,對吳三千,必定能夠馬到成功。
誰想得到吳國奸詐,居然在後面埋伏了八千人,而沈星好大喜功,見敵軍竄逃,居然沒有見好就收,還趁機追擊。
幸好他還沒笨得太徹底,臨時發現不對立馬帶兵撤回,但即使這樣也損失兩千余人,活著回來的不到一半。
裘善那邊楚國用同樣招數,然而裘善、岳璘精明,頭一仗就發現不對。
他們留下六百人在原地撐場面,日日弄得煙火蒸騰,誤導楚國讓他們以為大周帶領萬名大軍出戰,就在對方猶豫躊躇,不敢輕易擂擊戰鼓時,裘善已經帶著兩千兵馬繞到楚軍藏在後頭的一萬五千大軍後面。
這次,岳璘做出來的弩箭和炸彈發揮作用,兩千六百余人,一口氣吞掉楚國兩萬大軍,消息傳回京城,皇上龍心大悅,裘善官升兩級,成為正四品將軍,而制造弩箭炸彈的岳璘也封六品武官。
有此戰功,裘善提的要求,郭盛自是無不應和。
他要求一隊工匠配岳璘改善武器,郭盛不但同意還撥下鉅款。
從此岳璘天天埋首機武營,每批弩箭都比前一批的殺傷力更強,投石機一部部制作完成,而炸藥的威力更不必說,從炸開小土坡到小山丘,各式各樣的炸藥不斷被發明出來,于是岳璘的名字和裘善一樣,漸漸被朝堂臣官熟知。
裘善走近。「大將軍找我?」
「嗯,到帳里說話。」郭盛拍拍裘善肩膀,更厚實了。
戰爭果然磨練人,不過半年光景,他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厲氣勢。
他從沒看錯人,早說裘善非池中物,只要給機會他就會嶄露頭角,果然,希望兒子有他帶領也能早日成材。
入營帳落坐,郭盛親自給裘善倒 茶。
「末將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老夫就郭煜這麼個獨子,眼看他不長進,心里早就涼透,沒想他進丙一營後居然月兌胎換骨,身為將軍,我感激你為大周砥礪人才,身為父親,我感激你為我教導兒子。」
裘善微微笑開。再剛硬的男人只要踫到孩子的事都會化成繞指柔,這就是父親吧,父親……他也想當父親,只是亦畫……她去了哪里?
朋友四下奔走都找不到她的下落,她還好嗎?有沒有氣病了,這麼大的委屈,她怎能吞忍下?阿龍、青荷等人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家里不斷給他寫信,他壓根不回,寄來的東西直接往家里送回去,他甚至扣下月銀,不往家里寄,他必須讓母親看見決心,讓她主動解除自己和陳姍姍的婚約。
「這是末將該做的。」
「這次確實是沈星大意疏忽,導致折兵損將吃下大敗仗,不過卻也讓他在無意間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
「發現吳國糧倉就藏在大名山後頭,若能一舉燒毀糧倉,對之後戰役大有助益。」大名山東邊是周國、西邊是吳國,山勢高聳、綿延數里,是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
「大將軍想讓我去?」
「嗯,帶一、兩個小隊從大名山繞過去。」
裘善思索片刻,回答,「可以。」
「我有個要求,這次能不能帶上郭煜?」
上次對楚戰爭,郭煜在訓練隊伍時傷了腳,被迫留在營地,這次郭盛想,或許能讓兒子試試。
郭煜的小隊並不是營中最精銳的一支,而偷襲這種事除了藝高膽大,更需要反應靈敏,帶郭煜小隊去並非最好選擇,不過面對郭大將軍的期待,他暗暗嘆氣,硬著頭皮道︰「好。」
「我知道這個要求過分,可身為父親……私心想替兒子爭點機會。」他確實是心急了,眼看兒子終于進步,就迫不及待希望他跑得更快一點。
「末將明白。」
「老夫將郭煜交付給你了,比起我,你是個更好的師者。」
裘善愁眉不展,那也得郭煜願意拿他為師,他不是不清楚,郭煜好勝傲慢,現在的低頭不過是因為被自己牢牢鎮壓,不得不服從,倘若給他機會翻身,他定會想方設法把自己擄在他臉上的耳光給打回來。
郭煜的「師者」哪是普通人能勝任的?他心頭有苦,只不過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他必須涌泉相報。
「將軍謬贊,裘善定當盡力。」拱手為禮,裘善退出郭大將軍營帳。
***
營帳中,岳璘與裘善面對面看著對方。
裘善外表粗濾心思卻是績密,他感覺岳璘這陣子很冷淡,似乎對自己心有不滿,但他翻來覆去試圖把所有可能性找出來,都找不出原因。
「裘將軍令屬下過來,可有要事?」
看!真不是他多疑。
過去,岳璘人前喊將軍,人後喊他阿善,親密得像兄弟,現在四下無人他居然喊自己裘將軍?怎會突然變得這麼疏離,他到底做錯什麼?
他想過,是不是因為岳璘立下大功卻沒得到相對應的報酬?
也不對,果真如此他針對的應該是郭大將軍並非自己,畢竟論功過、定嘉賞,不在自己的權限內。
認真回想,岳璘是從什麼時候改變態度的,約莫是……兩個多月前吧,好像是他拿到設計圖前後的事。
所以這當中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
迂回揣測是用來對付外人的,他不打算拿這套應對兄弟。裘善開門見山問︰「岳璘,我做了什麼讓你不滿嗎?」
還問?他鄭重將妹妹托付予他,結果換來一紙和離書,難道他沒有資格不滿?
當初是誰信誓旦旦不斷保證?是誰說會珍惜亦畫視她如命?成親才多久時間,該被視為珍寶的妹妹轉眼變成棄婦,女子名譽何其重要,由得他裘家恣意踐踏?
不滿?那是自己做人寬厚,待他太客氣,加上亦畫處處為他說項,讓他顧忌著不下狠手,否則……僅僅「不滿」哪夠?
「屬下不敢。」
岳璘越疏遠,裘善越擔心。
「什麼時候我們從兄弟變回上司下屬?我們是一見如故的關系啊,從你加入丙一營那天,一番坦承談論,我們早就視對方為知己,不是嗎?」
「裘將軍莫怪,過去是岳璘不知進退,現在明白了,營中階級分明,以實力論位階,是我僭越了。」他酸酸地說著,酸得自己的後槽牙隱隱作痛。
「我幾時怪過你?你跟我生分了我才要怪你。求求你開金口坦承說出來吧,我到底哪里做錯,你說,我改!」
他滿臉的忠厚老實,讓岳璘覺得自己太過分,就是這副表情把亦畫騙得團團轉吧,難怪都已經和離了還處處念著他的好。
岳璘無奈嘆氣,算了,家仇放一邊,國恨先解決,放棄陰陽怪氣,他問︰「郭大將軍讓你過去做什麼?」
呼……裘善松口氣,岳璘總算恢復正常。「讓我偷襲吳國糧倉。」
「這麼簡單?」但如果簡單,他需要皺著一雙眉毛,像天要塌下來?
「還要我帶上郭煜。」
「怎麼,現在你成了他爹?做什麼都得帶上他?」
郭煜那家伙,仗著一身神力,就當自己無所不能,幸好傷了腿,否則萬一在對楚戰爭中出細漏,要算在誰頭上?
「這就是當父親的心情吧,孩子再齋也割舍不下,如果我有兒子,大概也會像郭大將軍那樣。」
岳璘翻白眼,他確實有兒子了,只不過他沒有當爹的福分。但重點是,他未出世的小外甥,有他手把手教導,絕對齋不了!
「不談這個,這次偷襲你有什麼看法?」
從「裘將軍」變回「你」,裘善歡天喜地,興沖沖拉著岳璘到沙盤前,指著渝州地形圖說︰「你猜猜,吳國的糧倉藏在哪里?」
「哪里?」
「在大名山腳下!想不到對吧,居然這麼靠近邊界,真不曉得吳國大將在想什麼?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大名山?岳璘的眉心皺起。
***
裘善決定帶百余人出發,目的是偷襲而非殺敵,動靜越小越不易引發敵人注意。
出發前,郭大將軍把裘善和郭煜叫進營帳,對郭煜耳提面命,讓他一定要服從軍令,並且再三懇求裘善對郭煜多方照應。
這讓郭煜心底的妒恨更上一層樓。他自認高人一等,而裘善不過是泥腿子出身的賤民,他運氣好打贏幾場戰役,就真以為自己有本領啦?
懷揣著滔天怒火,自從離開營地後郭煜就處處挑釁,把脾氣不算差的裘善惹得怒拔長劍直指他的鼻子。
「不想去你就立刻回軍營,不要拖我們的後腿。」
郭煜本想反駁,但看著其他人對自己的不滿,勢單力孤,他撇撇嘴再不言語。
他們順利越過大名山,照著出發前的計劃,裘善帶領三十人偷襲軍營,引開吳軍注意,讓郭煜與其余七十人偷襲糧倉。
當大火熊熊冒出,吳軍發現情況有異後,再轉回去拯救糧食已然不及。
計劃進行至此都很順利,郭煜本該帶隊上大名山,潛回周國邊境,誰想得到他居然臨陣變換計劃,想砍幾顆人頭為自己添一把功勞。
但吳軍豈是吃素的?若有那麼好處理,經驗老到的沈星哪會一敗涂地。
果然在初時的反應不及後,吳軍迅速整隊包圍郭煜等人,不過片刻功夫,郭煜身邊的人一個個斃命倒下。
裘善發現狀況不對之後,恨不得一箭射穿郭煜腦袋,卻偏偏想到郭盛臨行前的殷殷囑咐。
一個咬牙,沖進人群中,他不斷揮刀砍殺,刀刃都卷了,鮮血模糊了雙眼,跟著他的三十人一個個在敵軍中倒下。
他恨得咬碎牙齒,一個箭步搶身上前,抓起郭煜後背,使盡全身力氣將他遠遠拋出去。
與此同時吳軍趁他不備,一柄大刀砍進裘善的肩胛骨!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臂飛到半空,看著兄弟倒在血泊屮,劇烈的疼痛讓他一咬牙,咬斷半截舌頭,噗……鮮血自嘴里噴出……
他怎能死在這里,他死了亦畫怎麼辦?他承諾要全須全尾回到京城,答應的事沒做到,亦畫會恨他……嗎?
漸漸感受不到疼痛,深刻的是他的滿腔不甘情願。
世界在眼前拉上黑幕,裘善看不見、听不到,知覺褪離……墜入黑暗那刻,他心里只有兩個字——
亦畫……
***
最辛苦的那段過去了,現在亦畫能吃能睡能畫畫,還能與家人樂呵呵地出門玩耍。
對,亦畫經常離開家,有時到渝州城逛街,有時滿山遍野亂跑,今天抓魚明天掏鳥窩,當然啦,身子越發沉重,她只能負責出主意,行動的全是阿虎阿龍。
盡管如此,陳嬸還是滿肚子憂心,每次想要阻止,陳伯就會跳出來說話。
「有什麼事比小姐開心更重要?」
就這樣,馬上要當娘的亦畫,皮得像個野丫頭。
小時候有大人管著,爹要她讀書識字,把她養成大家閨秀,娘重視德言容工,一舉一動總有人盯著,以前不明白爹娘的苦心,如今方知他們是認定自己身為公主就該有公主的模樣吧。
似乎從來沒有這般輕松過,這份輕松讓她熬過孕期的不適,也熬過對哥哥和裘善的不安焦慮。
今天他們去渝州城,把完成的幾幅畫送過去,換回好幾張銀票揣在兜里。
人有錢便有了自信,連口氣都變大了。
買買買買,說要買就必須買,用得到用不到的,整整買回一馬車。
到了山下,亦畫突發念頭想要到處走走,阿虎就先把馬車駕回去,留下阿龍和青荷陪著。
三個人邊走邊說話,青荷跳著腳,笑聲穿透林子,也不知道聊到什麼,竟忽生感慨。
「幸好早早離開裘家,要不然現在咱們還困在那一畝三分地,天天和老虔婆、壞女人斗心機。」
「終于認同你家小姐的決定了?」亦畫笑著接話。
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她沒回渝州,怎會發現哥哥還活著?並且有皎皎日夜奔忙,她能充分掌握哥哥和裘善的情況。
皎皎是信鴿,一身的白羽毛,讓她想起裘善給自己抓的小兔子,因此為它取名皎皎。
哥哥說,他不是一個人到渝州,皇帝派了近百名暗衛給他,一方面與京城傳達信息,一方面保護。
有他們在,哥哥安全無虞,這也讓亦畫對皇帝心生歉意,不該慰他的。
裘善接到家書了嗎?知道自己已經和他和離?希望不識字的婆母不會多此一舉,就讓他安安心心打仗,心無旁驚。
「我擔心姑爺一路高升,回京後無數名媛求嫁,會忘記小姐。」阿龍說。
「記不記得重要嗎?你還做著破鏡重圓的想像?別傻了,你沒听見裘夫人說的,她要盡快把陳姍姍的身分給定下來,說不定現在陳姍姍和姑爺已經是有名有分的夫妻。」青荷想到陳姍姍就心氣不順。
阿龍點點頭,也對,姑爺是好人但裘家不是好婆家,男人終歸要在外頭拼搏,哪能成天守著老婆,依裘夫人那脾氣,就算小姐回去,同樣的事情肯定會一再發生,與其如此,不如各自安好。
亦畫道︰「女子為啥成親?一為穿衣吃飯,二為死後有人拜祭。我有一手畫畫技藝,穿衣吃飯為難不了我,至于祭拜……」她拍拍肚子,得意洋洋道︰「在這兒呢。」
「可是小姐一個人會很辛苦。」
她呵呵笑開。「我哪是一個人?哥哥、青荷、陳伯、陳嬸,還有阿龍、阿虎,人多得很,你就別操多余的心。」
青荷點頭,同意小姐的論調。
這段時間她算是想通了,女人咋就那麼不值錢?明明自己可以過得快快活活,非要為一個男人將就妥協、處處委屈,如果成親都是這樣,何必多此一舉。「只要小姐快樂,過什麼日子、有沒有姑爺都沒關系,青荷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
「還是青荷疼我。走,去看看阿虎布下的陷阱,有沒有抓到野雞。」
「好啊,陳嬸做的野雞炖蘑菇味道可鮮啦!」
「我也餓了。」
兩個女人吱吱喳喳邊說邊往前走,無視身後憂心忡忡的阿龍。
「沒有野雞?肯定是阿虎的陷阱不行,上回阿龍做的陷阱里頭可是逮到兩只胖兔子呢。」青荷蹶嘴。
「說不定咱們老抓,野雞、兔子都學聰明了。沒事,這個陷阱沒有,說不定下一個就收獲滿滿。」
突然亦畫咦一聲,指著不遠處,問︰「那是什麼?」
青荷看著龐大黑影,嚇得拽起小姐往後退。「不會是熊吧。」
「不太像……」
亦畫沒說完,阿龍已經飛身向前。
直到走得夠近,亦畫才看清楚,那是人,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死了嗎?」青荷悄聲問。
糟糕,剛嫌棄阿虎的陷阱不行,這會兒連人都給逮住,要是對方死掉,可就攤上人命官司啦。
那人全身上下染滿鮮血,腳踝被陷阱給卡住,但入肉不深,他胸口處尚有微微起伏,人還活著,亦畫松口氣。
阿龍解開陷阱,亦畫蹲下細看對方,他臉上血漬干涸,看不出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但他有雙狹長眼楮、挺直鼻梁及恰到好處的嘴唇,劍眉斜飛入鬢,他的身形挺拔,不胖卻很高,即使閉著眼楮也看得出他是個極其俊俏的男子,走在路上定會引得女子頻頻回頭。
亦畫的視線被他上翻的手掌吸引,因為他手腕正中間有顆紅色朱砂痣,手掌寬大、干燥,一條粗線橫過掌心,是俗稱的斷掌。
斷掌,裘善有,朱砂痣,裘善也有。
心髒陡然狂跳起來,是巧合嗎?或者是……她下意識踫觸男子臉龐,沿著對方的發際線,細細看著模著,沒有人皮面具沒有易容,緩緩舒口氣,所以他並非裘善。
當她準備收回手指時,指尖不小心劃過他的耳朵,咻地,他的耳朵瞬間閉起來,驚得她收回手指,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
「小姐,你怎麼了?」青荷望著受驚的小姐,甚為疑惑。
「沒事。」從他脖子處拉出一塊木牌,上頭刻著丙一。
丙一?哥哥說過,他是裘善帶領的營隊成員?「大周士兵怎會在這里?」
阿龍、青荷看對方一眼,搖頭。
「算了,先不管了,把他帶回去再說。」
小刀領頭跑得飛快,他的腳程很快,在丙一營里數一數二。
一顆心兀自怦怦跳著,邊跑嘴角邊透出笑意。成功了!他們成功燒光吳軍糧草立下大功勞,回去後肯定又有封賞,早知道跟著裘將軍干就能揚名立萬,小刀打定主意回去後好好操練,下一步爭取個小隊長當當。
他邊跑邊樂著,跑過好一段路,這才發現同隊組員竟然沒有跟上。
停下腳步回頭看,不能啊……他跑得再快也不至于將大家給甩得不見蹤影,是他跑錯方向?
更不可能,從小在大山里長大,對方向的抓模準得很,怎麼一回事?
小刀停在原地等過半晌,始終沒有等來同伴,猶豫片刻後他鼓起勇氣,決定悄悄潛回去探看。
這時他並不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壓根沒听見郭煜下令回去殺敵,因而保住一條性命。
他偷模著重新回到山下,到達時剛好看見裘善將郭煜提起拋向遠處,郭煜重重摔落地面,在掙扎一番後踉踉蹌蹌拔腿跑掉。
與此同時他也看見吳軍大刀落下,裘將軍倒地不起,心瞬間裂開。
對楚國的戰役中,是裘將軍救下自己,如果不是他架開那一刀,自己早就斷送了性命,可如今他卻眼睜睜看著裘將軍命喪敵人之手……
炸開了,他的理智瞬間斷線。
眼看糧倉火勢越燒越大,吳軍加快速度把剩余幾人盡數砍倒後連忙趕回去救火。
小刀藏身林子後頭,直到吳軍不見人影才悄然上前。
裘副將右臂處被齊肩砍斷,血流不止,手指探向鼻子,還有氣兒。
他背起裘將軍飛快進入密林,也是運氣夠好,竟然被他找到一整片止血藥草,這會兒沒得講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小刀手起手落飛快拔起幾株藥草,找石頭剁爛,敷在裘善的傷口上。
也不知是藥草發揮效用還是裘善的求生意志高昂,總之他熬過來了,傷勢漸漸趨于穩定,小刀背起昏迷中的裘將軍往回跑。
身上負人,這一路整整走了十幾天,直到遇見到處尋找同袍的隊員們,腦海那根緊繃的弦咚地斷了。
他只來得及說一句,「將軍為救郭煜,被砍成重傷……」
語畢,他累得昏死過去。
兩人被帶回軍營,軍醫來了,訝異裘善的求生意志,但即使如此他們也不認為裘善還能清醒過來。
看著毫無血色的臉,岳璘心底詛咒郭煜千百次,裘善就不該心軟、不該同意郭盛的請求,愛子之心是他自己的事,旁人何必為他收爛攤?百人出任務,幾乎全數殲滅,裘善連自己都搭進去,幫這個忙代價太高。
郭大將軍不曉得郭煜做了什麼,但既然被救卻遲遲不歸營,是因為……清楚自己已然闖下滔天大禍,沒有勇氣回來面對?
他怒極恨極,卻無法放棄兒子,只能召集士兵數度上山尋人,但連日搜尋始終找不到郭煜蹤跡。
有人說他被野獸吞了,做此猜測時那些人眼底有隱隱的爽快跟幸災樂禍。
郭盛懂,所有人都為裘善感到不值。
一個愚蠢的兒子逼得堂堂大將躲在營賬里不敢見人。
郭盛很傷心,卻連傷心都不能宣之于口,他不明白是怎樣的因果讓他養出這樣的兒子?
可如果郭煜真被野獸吞噬……風里來火里去,刀口舌忝血了一輩子,最終落了個連摔盆的都沒有的下場,造孽啊!
***
這幾天岳璘始終待在裘善床邊。
眼底一抹悲憐,他再清楚不過,身為將軍失去右臂等同于失去未來,裘善算是毀了,現在他都不確定,清醒對裘善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就此死去才叫幸運。
意難平……英雄就此隕落……
自己與皇上對裘善寄予希望,他們都相信假以時日裘善定能取代郭盛成為朝堂的定海神針,有他在,哪怕敵軍興風作浪。
誰知吳楚聯兵尚未解決,燕國仍是大周脖子上懸而未解的刀,裘善卻毀了,毀在一個紈褲子弟手上。
該死的郭煜,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直到現在他還不敢對亦畫提起此事,雖然已經和離,可他清楚亦畫依舊在乎裘善,從她每封信里都問上一句「他安好否」可以明白,即使兩人再無相干,她依舊希望他安好無缺。
這樣的在乎……裘善早就入了亦畫的心,對吧?
裘善之于妹妹,不僅是個「好男人」,還是個值得欣賞、看重、崇拜的男人對吧?
從小一路寵大的妹妹,他比誰都清楚,倘若裘善功成名就,她定會遙寄祝福,安于在渝州的平淡生活,要是讓她知道裘善變成這副殘破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回到他身邊,即使那個裘府于她還是虎窩狼穴。
他自私,他不願意妹妹如此犧牲,妹妹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男人,即使他也欣賞裘善的方方面面。
那怎麼辦呢?瞞著、騙著?
對,不能亦畫知道,她懷有身孕,萬一沖擊太大傷了月復中胎兒,後悔莫及。都別說吧,等到紙再也包不住火時……再談。
走到桌邊,岳璘提筆寫下︰戰事已了,一切安好。
***
男人的傷勢並不嚴重,雖然身上有大大小小傷口,但都是皮肉傷、于性命無礙,最嚴重的還是踩到陷阱的那條腿,陳伯已經幫他處理過。
照理說應該很快清醒的,可他卻整整昏睡數個日夜。
大家都不明白是什麼吸引了亦畫,一得空她就會坐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男人。
青荷用女人的直覺篤定做出結論,「因為他好看。」
他是真的好看,在青荷眼里,自家少爺的顏值打遍天下無敵手,可這個陌生男子的出現讓她對男人漂亮的評價更上一層樓。
但真是因為他好看嗎?
並不是。
亦畫將他的左臂從棉被中拉出來,看著他掌心中那道明顯的粗橫線,最終停在朱砂痣上頭,更明顯了……
剛帶他回來的時候斷掌和紅痣還沒有這麼清楚。
是錯覺嗎?是錯覺吧,這兩種東西都不會在短短幾天之內發生變化,她的錯覺是因為……裘善,因為那個要給她編花環、烤魚,要把皎皎抓回來陪她玩,還給她買山楂糖的男人。
她何嘗不明白,這樣的聯想太過牽強,但她就剩下這一點點想望,牽強便牽強吧。
裘善還好嗎?
傻問題,他肯定是好的,不好官階能一升再升?這樣的他將會是所有女人的香錚錚,再輪不到她這個下堂婦來覬覦。
「小姐。」青荷手里端著藥碗。
「給我吧。」
青荷把藥碗遞過去,帶著對八卦的好奇心,看看小姐,再看看男人。
他很奇怪,明明昏迷中,卻是誰喂藥都咬緊牙關打死不張口,獨獨小姐喂時他自會乖乖張嘴,如果不是陳伯號脈,確定他尚未清醒,誰都要懷疑他的昏迷是在做戲。
為此阿龍特地進城里請來大夫,但城中大夫的說法與陳伯一致,說他氣血充裕很快就會醒來。
意思就是別擔心、沒啥大事,但沒大事的他卻始終昏迷。
「小姐,要不要再請個大夫回來?」
「再等幾天看看吧,他呼吸沉穩、脈象正常,也許只是太累,需要多休息。」藥還有點燙,亦畫輕輕攪動藥汁散熱。
「阿虎剛回來,經過墨與齋時掌櫃的追出來,說小梁哥寫信回來,小姐的畫都賣出去了,價錢比想像中高兩成,讓小姐如果有畫就盡快送過去,還問問小姐願不願意重新擬定契約。」
這是個好消息,她胸無大志,沒想過當「大家」,小時候學畫純粹是因為喜歡,哪料得到會成為醐口技藝,人生變數太多,多到難以估計。「現在還擔心你家小姐養不活孩子嗎?」
「早就不擔心,只是心疼小姐大著肚子成天趴在案桌上畫畫,好辛苦的呢,要不小姐教我畫,以後我來幫忙。」
亦畫咯咯輕笑,青荷啥事都想代她辛苦、為她忙,恨不得連出恭都幫上手。「你別老是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小姐是主子,青荷是奴婢,奴婢本該一門心思全在小姐身上。」
「你這樣說話,阿龍肯定要傷心。」
「關阿龍什麼事?」她一頭霧水。
看著不開竅的青荷,亦畫搖頭,阿龍還有得等啦。她佯裝生氣道︰「你說呢?沒心沒肺的家伙,下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青荷不明白自己說錯什麼,皺起兩道眉毛,帶著滿腦子疑惑出去,想不出答案,腦門痛得很。
算了!直接找阿龍問去。
門關上,亦畫在男人耳邊說︰「喝藥了,可別剩下,要喝光光傷口才會好得快。」
對著昏迷的男人說話看起來有點愚蠢,可偏偏就是這麼蠢的舉動讓沉睡的男人微微張開口。
藥一口一口喝完,他像孩子似的還咂了咂嘴巴。
擦掉他嘴邊藥汁,亦畫像哄孩子般道︰「好好休息,爭取早點痊癒。」
拉拉他的被子,將枕頭調正,將他的手塞進棉被……踫觸到陌生男子的手時,那個感覺跟裘善很像。
男人的手都這樣嗎?寬大、干燥,指節間粗粗的繭子微微磨蹭,給她帶來一陣陣心悸。
分明是在昏睡中,他的手指卻蜷縮起來握緊她的。
一驚,她慌忙抽回手,慌亂中她的手滑過他的耳朵,倏地,手指被包裹……
不應該的,但是那一點點微微的溫暖暖了她的心、她的眼,和她的笑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1:18
第八章 醜漢變纨褲
不得不說他非常強壯,不吃魚不吃肉,每天光靠那三碗藥、一點稀粥,傷口愣是恢復神速,被陷阱刨出的幾個血洞都結了痂。
這天亦畫又端起藥湯推開門,進屋後她先將東西放在桌上,一個轉身發現……他醒了?
他的眼楮比想像中更深邃、更亮,看著她的表情從迷茫、到驚訝、到歡喜,連連更換,生動無比。
「終于醒了?真好。」亦畫朝他走去。
咧開嘴,露出一口牙,笑起來有幾分憨傻,如果不是皮膚太白、一雙丹鳳眼太有魅力,如果不是唇紅齒白、五官好看到不行,那口牙……讓她聯想到裘善。
但她要是說「你長得很像裘善」,對方肯定會抓狂——如果他認識裘善的話。
她不確定他認不認識裘善,但他的眼神倒像認識自己似的。
他的笑過度開懷、他的開心無比真誠,亦畫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沖著那口白牙,居然還有幾分喜歡。
怎會那樣高興?因為發現自己得救,還是因為她長了張討喜臉?
他很激動,大張的眼楮蓄滿淚水,看著她腳步輕盈翩然走來……是作夢嗎?不是作夢吧,她這樣鮮活地在跟前啊……
顧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傾身,眼看就要摔落床底,亦畫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扶住,這時一句突兀的話鑽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娘子?他神智不清嗎?亦畫想推開他,卻被他牢牢抱住。
這時郭煜發現兩人中間隔著一顆球。亦畫懷孕了?他的孩子?老天居然如此善待于他?
他前輩子肯定是鋪橋造路、拯救人民于水火,以至于獲得這份優渥的回報……
他有滿肚子話想說,他想告訴她︰「和離書我不認。」
他想告訴她︰「我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夠做主。」
他想告訴她︰「你不要拋棄我,沒有娘子,我很可憐……」
但是話還沒出口,就被亦畫憤怒的語氣阻止。
「誰是你娘子,不要胡說八道,我數到三,放開我!」
亦畫在氣他?應該的、應該的,他說要保護她,卻啥事都沒做,他讓母親欺負到她頭上,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旁,他犯下那麼大錯誤,她有權利生氣。
只是她再生氣都不能不認他。
「娘子,對不起,我錯了,原諒我好不?」他可憐兮兮地低頭看她。
亦畫急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臂,直到嘴里嘗到血腥。
他終于松開手,她連忙退開數步,憤怒的神色、憤怒的目光,亦畫氣急敗壞。這人真的有病,難怪昏睡多日,原來傷的不是身體而是腦袋。
見亦畫躲著自己,他心急、一古腦兒跳下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每個呼吸都讓他痛到難以忍受,彷佛千針萬針椎刺著神經,彷佛炙熱火焰燒灼著每寸肌膚。
但無論再痛他都不能讓亦畫離開,太害怕呀,害怕她一轉身,他就徹底失去她……
因為害怕失去的恐懼,因為疼痛猙獰的表情,他越靠近亦畫越驚懼。
「走開……不許過來!」亦畫邊喊邊退,直退到門邊時,她護著肚子轉身往外跑。
下一刻,刺痛的雙腳再也撐不起身體,啪地,他重重摔倒!
趴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喘氣,微涼的地面舒緩了疼痛侵襲,他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痛、為什麼疼痛,只覺得魂魄彷佛在不斷與身體踫撞,每次踫撞都撞擊出令人無聲嘶吼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發現……不再踫撞了?魂魄身體融合了?那個讓人捶胸頓足的疼痛感消失了?
撐著地板慢慢起身,緩緩挪動雙腿來到梳妝台前,那里有一面銅鏡,他坐下來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雙眼突地暴張——
那張臉……他模模自己的臉,再模模銅鏡……郭煜的臉怎麼會長在自己身上?
他在作夢吧?他還沒清醒吧?
不對,他猛然抬起右臂,還在?他明明記得手被砍斷了,臂膀飛到半空中……猛地拉開衣袖,那里光潔白皙,沒有斷掉的痕跡。
怎會這樣?他是裘善啊……他的皮膚黝黑、五官平庸,他不是光有一張白臉的蠢蛋……抬手,他搧自己一巴掌。
只是輕輕地,他用不到一成力氣,但這個巴掌下去,耳朵嗡嗡作響,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寸寸往上腫起。
他真的變成郭煜了?怎會這樣?
頹然地靠著牆面,身子往下滑,直到整個頭埋進雙腿中,他無法思考,更無法解釋。
此時有人沖進來,裘善抬眼,是阿龍、阿虎。
不等他開口,阿虎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給提起來。「誰允許你欺負我家小姐?」
他怒氣沖沖質問完畢,才發現對方一張臉腫成豬頭,呆愣住了,小姐是用多大的力氣把他給搧出這副模樣?
裘善無法回答,視線繞過阿龍、阿虎,看著站在門邊朝里頭窺探的亦畫和青荷,她們小心翼翼地,連大氣不敢喘。
阿虎的力氣大,他的衣襟被拽得死緊,緊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確定了,不是幻想、不是作夢,他真真實實地變成郭煜。
他變成郭煜,那「裘善」呢,去了哪里?死了嗎?吳軍那一刀,劈斷他的軀體?
「說話!」阿虎沖著他吼叫。
對,不管他是郭煜或裘善,都應該說點話,但是說什麼呢?現在最得體的話是哪一句?
衣襟越扣越緊,他再不說上幾句,恐怕會被一把掐死,舅兄留給亦畫的人不是普通的忠心耿耿。
咽下口水,他逐一看過眾人,最後緩慢開口問︰「你們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里?」
連續三個問句,把阿虎給問懵了。
阿龍、阿虎面面相覷,亦畫卻是听懂了,放大膽量走回他身前,謹慎問︰「你忘記自己是誰?」
他點頭,眼光無辜。
「既然失憶,為什麼喊我娘子?」
「不是嗎?昏迷時,一直感覺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聲音很是溫柔,醒來一眼看見你,我以為……你是我娘子……」
原來……亦畫對阿虎點點頭,他松開手,裘善終于能夠順暢呼吸。
「你不是我娘子?那你是誰?這里又是哪里?」
「這里是我家,我和你沒有關系,只是你誤中我家逮兔子的陷阱,我們便將你帶回來療傷。」
裘善起身,拱手為禮。「救命之恩,銘感五內。」
亦畫笑著搖頭。「無妨,你真記不得自己是誰?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偏過頭,佯裝努力回想,須臾,他捧著自己腦袋,低聲道︰「痛!我的頭好痛。」
看來真是傷了腦子,亦畫蹙眉。「痛就別再想,你暫時留下來,說不定過幾天就能想起。」
裘善松開手,滿臉的感激涕零。「多謝。我不會白吃白喝,我一定會努力干活,回饋小姐之恩。」
郭煜長相絕美,雖是武將之後卻自帶一股儒者氣度,如果不說話不展現神力,誰都會誤以為他是個文人雅士,但他又有文人沒有的偉岸身量與強健體魄,這樣的男人絕對擔得上極品美公子的封號。
人對美的事物上心,實屬天性,這麼好看的男人,用這樣不卑不亢的口氣說話,是女人都會心軟……不對,他的態度連阿龍、阿虎兩個粗漢子心也軟化了。
「別多想,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亦畫一句話,讓裘善留下成為定局。
他笑開,彎了彎魅惑人心的丹鳳眼,拉出燦爛笑眉,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臉,居然好看到讓人失神。
青荷看傻了,覺得這樣的長相,確實是老天爺偏心得太過分。
「你不記得自己是誰,要不要先取個名字。」青荷提議。
「就叫求善吧。」
瞬間,在場人士所有表情迅速凝結成霜。
阿虎干巴巴問︰「為什麼想取這個名字?」
「小姐救我、是為善因,我想回報小姐,求得善果,因此取名求善,這名字不好嗎?如果不好,我換一個……」他故作無知。
「不必了。」亦畫否決。難不成還要大興文字獄?任何人都不準在她面前說到「裘善」二字?「就叫阿善吧。阿龍,你拿一套衣服借給阿善。青荷,這兩天有空,你幫他裁兩套換洗衣服。阿虎……」
「我去燒熱水,阿善好幾天沒洗澡,身上都有味兒了。」
阿虎向他遞出善意,眨眨眼楮,不曖昧,但高壯漢子做出這號表情,實在是……令人驚悚。
***
呼、喝、呼、喝!
練武場傳來聲響,阿虎揉揉惺松睡眼往後院走去,阿龍早就在站在那里,他看傻了眼,一瞬不瞬。
強!阿善的武功不輸姑爺,比老爺請來的師父更強幾分。你看,拳風掃過,樹葉紛紛落下,腳踢在木樁上多有勁兒,多踢幾個回合,說不定木樁就得夭折。
阿虎扭扭捏捏靠近阿龍。「哥哥,我們求阿善教咱們武功,怎樣?」
阿龍一顆心早已蠢蠢欲動,他露出小人奸笑。「我給阿善的衣服是新的。」
有……嗎?阿虎撓撓頭發,他怎麼好像看哥哥穿過。「所以?」
「討恩惠去!」
听懂了,一擊掌,兄弟倆默契點頭。「討恩惠去!」
***
抱著軟軟的大枕頭,亦畫早醒了,不知為何她作了一晚上惡夢,醒來時心髒跳得厲害。
自從知道哥哥活著,午門斬首的惡夢不再重復出現,但昨晚……午門回來了,創子手回來,只是被五花大綁跪在百姓面前的人變了一張臉,那是裘善,老是咧著一口大白牙、笑得傻兮兮的裘善。
理智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武官,要死只會死在戰場上,不會死在文官的唇槍舌戰中,但情感上卻是慌了。
亦畫張眼的時候天空還是灰蒙蒙的,月亮高掛,星子低垂,只聞幾聲雞啼。
她很想繼續睡,睡飽了對寶寶才好。
于是她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努力了,但是心情始終無法平定,直到後院有人出現,呼呼喝喝的打拳聲音打趴她的恐懼。
于是她閉上眼楮,沉沉入睡。
這情況很像新婚那段時日,裘善早早起了床,只是一點點細微的聲音讓她被擾醒,但夜里被折騰得太狠,她累得睜不開眼,不過她清楚知道他每個動作。
知道他輕手輕腳換衣裳、淨面,小心翼翼倒水,知道離去前他總會細心地為她蓋好被子,更知道他舍不得離去,總要折回來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裘善大清早起床,為著練拳。
她趴在軟軟的床鋪上,耳里听著院子里傳來呼呼喝喝聲,安心了……安心地再度進入夢鄉。
現在,一樣……怎麼辦啊,裘善……她想他了……
***
正在打拳的裘善,幾套拳法下來滿頭大汗,很累,但嘴角始終保持上揚。
對啊,因為突然想起來,那次她沒睡回籠覺,卻靠在窗邊看他打拳,有了觀眾,那觀眾還是自己深愛的女子,自然要更加賣力。
然後,他在她眼底看見崇拜。
知道被妻子崇拜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嗎?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不夠愛妻子,裘善不同,他愛亦畫,非常非常……
她還在睡嗎?有沒有听見他刻意放大的呼喝聲?有沒有斜倚在窗邊偷偷看他練拳?他想像著她的崇拜,自我滿足的他更使勁兒了。
只不過他這次的賣力沒引來小迷妹,卻引來兩個小迷弟,然後一件衣裳、一份恩情,他被迫成為兄弟倆的師父。
***
「小姐,你快嘗嘗。」青荷端進來一盤雞蛋餅,眼底透著亮光,她邊給小姐布置筷子,邊把盤子往她跟前擺。
不過是雞蛋餅,何必這麼興奮?亦畫笑著舉筷。
一口咬下,笑容瞬間在眼底凝結,這味道……面粉揉入碎蔥和炒炖過的肉末,攤開煎定型後打入雞蛋,將蛋包進蛋餅中。
類似的雞蛋餅,小時候哥哥常給她做。
那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哥哥對她說︰「姑姑手藝不好,只會做雞蛋餅。」
但光是雞蛋餅就擄獲他所有盲目崇拜。
哥哥說︰「亦畫,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像她。」
她像母親嗎?那就太榮幸了。
讀著找到的冊子筆記,她為聰明睿智無所不知的母親折服,何其幸運,她有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好母親。
然今天的雞蛋餅,味道和哥哥做得不一樣,它更像裘善做的,更油、更甜,肉末多到接近奢侈浪費。
她問過這個問題。
他回答,「娘節儉到近乎吝嗇,小時候常常覺得日子辛苦,吃不飽。長大後一有機會進廚房,就下意識放很多油、鹽、糖。」
裘善從不自卑自憐,卻往往幾句下意識的話就勾住她的心疼。愛吃糖的他、傷痕累累的他、被母親苛待的他……
這麼辛苦的他,居然能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不容易啊。
「陳嬸做的?」
「不,是阿善做的,做一大盤,阿龍阿虎搶瘋了,阿善知道小姐剛醒,立刻下廚房。」
青荷對阿善的印象越來越好,長得好看、武功高強還能下廚房,簡直就是完美男人。
阿善……斷掌、朱砂痣、翻卷的耳朵,現在又多了雞蛋餅?她沒刻意在阿善身上尋找裘善的痕跡,但他身上卻處處是痕跡。
怎麼會這樣?是她的問題嗎?因為思念過甚嗎?可思念有什意義?他再不是她的專屬男人了呀。
低下頭,默默把雞蛋餅吃掉,下意識看向窗外。
裘善說,要為她整一座菊花園。菊花是爹的最愛,並不是她的,但菊花盛載了她所有童年的美好記憶……可惜他的菊花園她再無福享用。
用力搖頭,不想不想,她再也不想了。
「等會兒去看看陷阱里逮到什麼。」亦畫說。
「行,我去找阿龍、阿虎。」青荷小跳步著往外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亦畫用力吸氣用力吐氣,下定決心再也不想裘善。她是認真的,她不貪婪,哥哥還活著、裘善好好的,這樣就很好了。
***
阿虎和陳伯到鎮上買東西,陳嬸讓他們記得帶一只羊回來。
亦畫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陳嬸、陳伯再不避諱討論姑姑。
陳嬸說當年姑女乃女乃懷孕,天天都要喝羊女乃,還卿咐大家,要是她女乃不了娃兒,就讓母羊幫忙。
難怪小時候她的羊女乃從沒斷過。
模模肚皮,亦畫輕笑,現在她也要把對寶寶健康的盼望建立在羊乳身上。
阿虎不在,阿龍、阿善和青荷陪亦畫出門。
阿善剛曉得何家老宅外頭布置了陣法,他邊走邊記,也邊悄悄地偷看亦畫。
對,她讓他著魔,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就著魔了,而那次並不是兩人大婚的那一天。
沒爹的孩子,受人欺負是常有的事,裘善早早習慣了。
直到開始參加武舉之後,這事兒就很少發生,他慢慢學會意氣風發、自信飛揚,直到考上武狀元,師父薦他入郭盛將軍麾下。
這是很好的機會,師父明白,他也清楚,隨著郭大將軍對自己越來越看重,前途可期。但是郭煜來了。
郭大將軍的獨生子是個沒腦子、不學無術的混蛋,沒想過保家衛國,只想著風花雪月,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在軍營中召集不少追隨者——一群樂意听他描述女人滋味的笨蛋。
裘善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郭煜針對,郭大將軍的青睞佔了很大因素。
郭煜對他既嫉妒又痛恨,可惜他沒啥正大光明的本事,只有暗地使壞的招數,像後宅女子,滿心惡毒,機關算盡。
偏偏郭大將軍總拿兩人相比較,以至于自己和處處不對盤的郭煜明爭暗斗、沖突不斷。
在軍營里,有上頭的人看著,郭煜不敢太過分,然而休沐在外頭郭煜便沒了顧忌。
這天,郭煜和那群無腦追隨者把裘善攔在小巷子里。
以武功較量,裘善肯定不會輸,但以一打十雙拳難敵四手,且在小巷子里身手施展不開,他連連挨上好幾下。
本想盡快解決這次「偶遇」,沒想居然有人亮出匕首。
這就不是普通的斗毆了,他自郭煜眼底看見濃濃恨意,瞬間驚覺,對方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真心想殺死自己,就因為他升任小隊長,而郭煜剛剛被打十板子?
念頭剛起,刀子從腰間滑過,裘善險險閃過,手臂卻被劃過一抹刀痕。
「快跑快跑,阿龍,快去報官!」
一聲嬌斥,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巷子口,那里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明明很害怕,怕得兩條腿直發抖,卻還是抬頭挺胸朝他們走來。
她張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用脆生生的嗓音對裘善說道︰「你別害怕,我們剛與郭大將軍擦身而過,阿龍有輕功,很快就能把郭大將軍請過來。」
听到「郭大將軍」,追隨者們的眼神微閃,目露怯意。
她又朝前走幾步。
裘善見狀頭痛極了,很想告訴她︰「快跑,這事兒你別瞎摻和,因為……可知道郭煜是什麼德性嗎?就是個看到美女雙腿就動不了的色胚,招惹上他,天涯海角都躲不了。」
沒想到她不但不跑還越走越靠前,看得裘善頭皮發麻。
果然郭煜拉出一抹邪魅笑,舌忝舌忝舌頭靠近。「小姑娘長得可真美啊,許了親事沒?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小爺明兒個用大花轎把你抬進府里吃香喝辣好不好?」
他涎著臉,有恃無恐,就算爹來了又能怎樣?頂多是一頓打,反正從小到大被打慣了,他還真沒那麼害怕。
裘善試圖把小姑娘擋在身後,沒想女孩不領情,一把將他推開,挺胸昂首,像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戰士。
「連郭大將軍都不怕嗎?行,不後悔就好……」邊說著手一揚,白色粉末從掌心朝郭煜等人撒去。
頓時,有人發出哀號聲,她二話不說拉起裘善往巷子口沖。
她握得他很用力,裘善能感受到她的恐懼,即使如此她奔跑速度依舊飛快。
小姑娘很矮、只到自己的胸口,很瘦,他單手就能圈住她的腰。
他不明白這麼弱的她怎會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是佩服、是感激、是驕傲……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情緒組合,編成一股名為歡喜的感動。
身上多處傷口,很痛的,但看著她小小的背影,他居然感受不到疼痛,所有知覺全落在手心上,那里有個小小軟軟的手掌,緊緊握住他。
被拯救、被關心、被在意……突如其來的幸福感瞬間蜂擁而上,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燙到手腕、上臂,最終匯聚在心窩處。
滿滿的、漲漲的、飽飽的……忽然高興起來,像是胸口養了一窩好動的麻雀,嘰嘰喳喳、砰砰跳個不停。
他們穿過大街、繞過小巷,直跑到無人的巷弄內才停下腳步。
彎,她喘息不定。
「你剛剛灑的是什麼?」裘善問。
「我哥哥把胡椒磨成粉,讓我帶著防身。京城里恃強凌弱的人太多,一塊招牌砸下來可以打昏三個貴人。哥哥說打不過就撒一把胡椒,轉身快跑。」
「你哥哥真有先見之明。」這是他第一次對何亦書心生佩服。
「可不是,我哥哥是頂頂聰明的人!」
他笑了,問︰「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受傷了,還是早點回去包紮。」
說完,她瀟灑地留給他一個背影,逕自離開。
這哪是小姑娘,分明是小俠女,她俐落的腳步看得他發呆。但他沒有照她說的做,而是跟在她身後送她回家,于是他知道那是狀元郎何亦書的家,而那位小小俠女名叫何亦畫。
他對女子不感興趣,比起婚姻感情,他對人生志業更上心,何亦畫是第一個進駐他心底的女孩。
那之後每次從軍營回京城,他總是下意識往何家走去,待在對門街口盼著能夠偶遇,可惜她早就將他忘得徹底,即使擦身而過她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他不同,十二歲的她,不管是長相、背影、一顰一笑……甚至是掌心那抹溫度,始終在他心底烙印。
從來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那個勇敢美好俠義的女子會屬于自己,他只想暗中看著、守著,護她一世順心。
直到何亦書找到自己,提出聯姻,那天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日,他開始相信,也許他的人生除了拼命艱辛、勤奮上進之外,還有幸福甜蜜。
「陷阱在動。」
眼尖的阿龍遠遠看見拔腿就跑,青荷見狀也笑著跟上前。
阿善沒有,他慢慢走在亦畫身邊,像個安分的僕人。
「你怎會想到做雞蛋餅?」猶猶豫豫地,她還是問了。
「青荷說……說小姐喜歡雞蛋餅。」
不對,她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她想問的是……「你怎會把雞蛋餅做成那個味道?」
裘善知道——她想到他了,是時刻想著嗎?還是一點點相似都會讓她做出聯想?
說不出是開心還是擔心,他想過坦承之後的結果,她會認為他瘋了,將他驅離?會嚇得情緒起伏,影響胎兒?還是會……
對她,他永遠得小心翼翼,不敢冒進。
他反問︰「是味道不對嗎?我娘是這麼教我做的。」
原來是家鄉味?果然是她想太多。對上他的臉,他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加上俊朗的容貌、英挺身姿,容易誘發綺念,連忙別開視線,她不容許自己過度想像。「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過往嗎?」
「想不起來,小姐能告訴我是怎麼發現我的嗎?當時我身上有沒有什麼標記或者……」
「有!你身上有一塊玉佩,是羊脂白玉,刻著龍鳳呈祥圖案,靴筒內有一柄匕首,上頭瓖滿寶石,沒猜錯的話,你的出身應該不錯。」
確實是真的不錯,郭大將軍唯一的兒子還能錯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但他知道能夠入主郭煜身體是他佔了大便宜,不光容貌身材皆屬上乘,郭煜還天生神力、根骨奇佳,這幾日晨起練功,發覺身子使起來比過去更得心應手。
然而即使佔便宜,他還是想回到裘善身體里,因為存在亦畫心底的男子是滿滿缺點的裘善,而非盡善盡美的郭煜。
見他蹙眉不語,亦畫追問︰「想起什麼了嗎?」
他頹然搖頭。「想不起來,一想就頭痛。」
「那就先別想,慢慢來,大夫說腦子很復雜,也許過幾天,你看見什麼、听到什麼,就會突然想起。」
他溫順點頭,帶著兩分試探。「我來這幾天都沒看見姑爺,姑爺不在?」
亦畫沉默片刻,似乎無意回答,他便停止測試,從來他都不願意教她為難。
正打算轉開話題,沒想她開口了。「我與相公已經和離。」
心髒一抖,裘善猛地抬頭。「姑爺是個壞人?他辜負你了。」
「不,他是個好人,憨憨的大好人。」說起裘善,亦畫眼底嘴角都是笑,干枯的花環還躺在箱底,說不奢想的,卻非要留下念想。
裘善也笑了,很成功的人設,不管在誰的眼里,自己都是「憨憨的」。
憨憨的裘善沒有攻擊力,令人樂于親近交心,他用「憨憨」接近競爭對手與敵人,用「憨憨」掌握下屬的心,熟悉裘善的朋友總說他扮豬吃老虎,或許吧,一批批老虎的歸順,是他這只憨豬的本事。
「姑爺是個傻子?小姐被騙出嫁?」他刻意針對「憨憨」。
輕搖頭,她吸口氣,鼻息間全是雨後的青草香。「不,他是個很厲害的將軍,說他憨是因為他總對我小心翼翼,怕我化了、碎了,怕我難過了,時常趁我不注意偷偷看,像是怕我丟掉。」
她知道?知道他看起來憨,實則厲害?知道他面對她時的憨,是因為心疼在意?他高興以外更興奮,因為她懂他,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連基礎認識都不容易,可是她居然懂他,懂得那麼徹底?
「既然姑爺那麼好,小姐為什麼與他和離?」
「有緣無分吧,人生很難說,當時出嫁是迫于無奈,和離亦是無奈。」
她竟然不恨母親、不抱怨委屈?是因為愛屋及烏……不願批評?「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無奈?小姐沒有爭取一下?」
現在想起來,似乎是該爭取一下的,只是哥哥的死亡讓她心情大亂,婆母的咄咄逼人讓她想快刀斬亂麻斬斷一切,回到讓自己心安的家鄉。
片刻,她問︰「你相信天煞孤星嗎?」
「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曾經為我批八字,他說我刑克父母親人,身為我的親人不會有好下場,與其如此,我願意用和離成就他的平安。」
他沒想到答案竟然是如此?原來她離去……是為了他的平安康泰?
裘善想反駁,那不過是無良術士的鬼話,可是……腳底下隱隱的震動,他大喊。「阿龍,快過來!」
不遠處的阿龍正抓著血淋淋的兔子,听見叫喊與青荷一起轉過頭。
只見阿善抱起亦畫飛身上樹,尋了根粗壯的樹枝把亦畫安置好。
同時阿龍也感覺到不對勁了,轉頭往森林深處望去,兩只油汪汪的大眼楮把阿龍嚇著,他隨手拋開兔子如法炮制,將青荷負在身後拔腿就跑。「抱緊我。」
青荷手腳並用,緊緊圈住阿龍的脖子與腰際。
一陣搖動,密林里一大一小兩只露著撩牙的野豬現身,這時候阿龍還沒有順利爬上樹,它們上前重重一頂撞上樹干,企圖把阿龍、青荷撞下樹。
這個震動果然讓阿龍往下滑幾寸。
該死!阿善問︰「小姐,能坐得穩嗎?」
亦畫牢牢抱住樹干,回答,「我可以。」
確定好亦畫安全,阿善跳下樹,找到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抓起疾奔,在野豬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來到它們身前。
用盡全力將石頭往小豬頭上砸,這一砸太驚人了……右頭居然直接穿過小豬頭顱掉在不遠處?
偌大的窟窿里鮮血直往外冒,砰地一聲,小野豬倒地不起。
裘善這才反應過來,郭煜的天生神力沒有半分作假。
小野豬倒地,母豬發出尖銳的嘶吼聲,它調頭,豬蹄在泥地上來回蹭著,下一刻朝阿善撲去。
阿善身形靈活,他站在大樹前方,直到野豬跑得夠近竄身閃開。
來不及收勢,野豬撞上樹干發出震天巨響,它撞得頭昏腦脹,被激發起凶性,再次朝阿善撲去。
阿善誘得它一次兩次撞樹,野豬粗厚的頭皮滲出鮮血、額頂凹陷,動作漸漸遲緩下來。
阿善眼楮盯著它緩慢繞圈,邊繞目光邊在地上搜尋合適石頭,找到了,低抓起,等著野豬再次向前沖。
一人一豬四目相對,彷佛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對峙。
野豬喘著粗重氣息揚蹄狂奔,阿善一動不動,緊緊看著對方行動,千鈞一刻,阿善彈身跳起,越過野豬頭頂同時將手中石頭拍上它的腦門。
石頭嵌入腦袋,野豬恍然未覺,繼續往前狂奔,直到跑了近五十尺才轟然倒下,阿善站在原地,看著一動不動的野豬,喘息不定咽下口水,平安了……
阿善跳上樹,輕手輕腳地將亦畫抱下來,握住她的肩膀到處打量。「有沒有不舒服?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嚇到?」
一連串的問題,又讓她聯想到那個對自己小心翼翼的裘善,亦畫搖頭,既是回應也是拒絕——拒絕聯想。
「我沒事。」
她已經說沒事,阿善仍然不松開手,上上下下審視,片刻後回答,「不對,你有事!」
語音方落他不管不顧將她抱起,邁起長腿往家的方向奔去。
他焦慮的模樣讓亦畫懷疑自己真的有事。她看起來很糟糕嗎?不至于吧,細細感受一體各處,不痛不癢,不至于有問題。
「我認真覺得沒事。」她再度重申。
「你臉色慘白,手腳冰冷,你有事,只是自己沒發現。」駁回。阿善跑得飛快,卻極力控制穩定,不讓亦畫受到太大震動。
是這樣的嗎?好吧……
「我可能有一點緊張,那麼高的地方,多少讓人害怕。」她試著用和緩的音調安撫他的憂慮。
果然吧,就說她嚇壞了!阿善兩道眉毛捆成束,抿直雙唇,僵硬的臉龐顯示——她並沒有安撫到他,他的憂慮更上一層樓。
「你別這樣,真的不嚴重,你先把我放下來好不?」
「不好!」
他拒絕,那口氣態度……好像他是她的誰誰誰。
「可你這樣才真會嚇到我。」亦畫抗議。
這句話非常管用,他猛然停下腳步,長吸氣、長吐氣,吸吸吐吐之間,腳步持續向前。
「我沒想嚇你,但你懷有身孕,為自己、為孩子,再小心都不為過。」
這話……太有道理,讓她找不到反駁的道理。
「可那兩只野豬能做好多臘肉,就這樣丟著,要是被別的野獸……」
「沒事,阿龍和青荷還在哪里,待會兒我去扛回來。」就算被搶了,大不了再打兩只回來便是。
看他一臉堅定,她是說不動了,只好輕聲嘆息,放棄掙扎,由著他抱自己前進。
「以後,別去林子里散步了,太危險。」突然感到後怕。
他在管……她?誰給他的權力啊?「你想把我關在家里?」
「不是關,是為了安全、保護。」
「喝水會噎死,吃飯會撐死,那我以後是不是都別喝水吃飯?」她駁得他無語後又說道︰「放心,我很幸運的,踫到事總能化險為夷。」
他悶聲回答。「你幸不幸運是你的事,我擔不擔心是我的事,就算你永遠都能化險為夷,我還是會掛心。」
這話說得……他有什麼資格掛心?他們的關系是疏離的、非密切的,他怎能講這種話,太踰矩……
板起臉,她表情不善。「出不出門是我的事,我是主子,我說了算!」
意思是她非要往外跑,誰講都沒用?實在太固執、太不識好歹。
但……好吧,自己的老婆自己寵,既然她關不住,他只能往山上多跑幾趟,將猛獸全給收拾了,讓危險威脅不到她的「幸運」。
見他態度軟化,亦畫抬高下巴驕傲一笑。
這樣才對嘛,她是主子、他是客人,他們之間是壁壘分明的身分,就不該說那些曖昧到讓人誤會的話。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5:26
第九章 表明心跡
濃眉緊蹙,阿龍輕聲嘀咕。「小姐分明沒事,阿善是不是擔心得太過了?」
撓撓頭發,不解,他找來樹藤編繩子,費力地將小豬細起負在身後。
「你先送小的回去,我在這里看著大的。」青荷道。
「不行,太危險,萬一血腥氣引來野狼怎麼辦?」
「要不你再背我上樹,我在樹上看著。」
「你在樹上能看啥?你是能搶得過狼還是能趕得走它?一起回去吧,如果被吃就吃了。」
那可是好大一只呢,雖然小姐會掙錢,可是等小少爺或小小姐出生,處處都要花銀子,能省則省、能賺就賺。青荷依依不舍地看著大野豬,卻不得不跟上阿龍腳步,人離開,心還懸在那里。
見狀,阿龍找來話題轉移注意。「你覺不覺得阿善對小姐太上心了?」
「有嗎?可誰不對小姐上心,你沒有嗎?」她可是妥妥地把小姐擺在心髒正中央,誰都越不過去。
「我說的不是那種上心,是男人對女人的上心。」
她瞠大杏眼,恍然大悟。「你指的是姑爺對小姐那種上心?」
「沒錯,就是那個。」
「真假?如果是那就太好了。」青荷拍手,一臉驚喜。
「什麼太好?姑爺還在呢,你把姑爺放在哪里?」
「厚!小姐說過好幾次了,你怎听不進去?和離啦,咱們家沒有姑爺了。」
「可少爺說姑爺在軍中表現良好,戰事過後定能得到封賞,到時小姐當誥命夫人不好嗎?」
「你還不了解小姐?她最不耐煩後宅斗爭,要是又回裘家,婆母還是原來那個刻薄老貨,表妹還是會時不時煽風點火,那樣的日子多累啊,更何況陳姍姍說不定都當上裘少夫人了,難道你舍得咱們小姐做小?」
「與其如此不如找個倒插門女婿,給一碗飯、一鍋湯,小姐讓他往東他就不能往西,讓他坐下他就不敢站立,嫁給這樣的相公多省事?如果贅婿是阿善的話,我舉雙手贊成,他長得那麼好,以後生的小小姐、小少爺,肯定漂亮得緊。」
青荷越想越覺得有譜,小姐就不該受那莫須有的委屈。
裘善如果知道青荷轉頭就把他這個正牌姑爺給三振出局,大概連哭都哭不出眼淚。
「小姐心里有姑爺。」燒字紙時他發現紙上寫滿姑爺姓名,既然心里有姑爺,哪還裝得下別人?與其如此,不如破鏡重圓。
「有姑爺又怎樣?老虔婆在,天天鬧、日日吵,小姐能有安生日子可過?你別好了傷疤忘記痛,想想離開裘家當天,那些三姑六婆長舌婦是怎麼說咱們小姐的,明明沒有證據的事兒,她們說得繪聲繪影,那髒水潑得啊……十年都洗不干淨,你想讓小姐再回裘家受欺負,這事我第一個反對。」
「那不是姑爺不在家嗎?」
「女人暗地使壞,男人哪能整明白?姑爺身為武官,自然不可能時刻守在小姐身邊,只要姑爺離家,那兩個女人就會卯足勁兒折騰。難道當初姑爺離家前沒做好安排?有用嗎?」
青荷一句句咄咄逼人,逼得阿龍啞口無言。
她不知道自己的音量在安靜的林子里能傳播得多遠,更沒想到姑爺本人正拉著耳朵細細傾听,越听心越痛,深深的罪惡感、濃濃的歉意,讓他滿腔愧疚。
***
莊子上下全動員起來。燒水的、刮毛的、切肉、清洗內髒的……所有人忙得天昏地暗,但越忙越開心,笑容蕩漾在人人臉龐。
「小姐沒看見,阿龍哥背著小豬走上幾步就喘吁吁、快斷氣似的,阿善可沒啊,他連繩子都不用,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直接往背上一扛,健步如飛,轉眼功夫就到家。」青荷夸張地說著阿善的功績。
對于「倒插門女婿」候選人,青荷有丈母娘看女婿的氣勢。
「這麼厲害?」阿虎對阿善一天比一天更崇拜了。
「這就叫厲害了嗎?野豬撞過來的時候,阿龍哥正背著我上樹,我嚇得兩腿發軟,這兩只可惡的臭野豬還越撞越樂意,東一下、西一下,幾乎把我的心髒給撞出來,阿龍哥幾次手滑,我們差點兒掉下樹,要真的掉下來,現在不是咱們吃豬肉,是我們被豬給吃了。」
「然後呢?」阿虎听得情緒激昂。
「阿善把小姐牢牢放在樹上,咻……一下子飛下樹,那身形、動作……天啊!好厲害啊,武林盟主也就這樣了。」
「你又沒見過武林盟主。」阿龍嘟嘴道。
「阿善阿善,那是傳說中的輕功嗎?」
阿善瞄一眼專心听講的亦畫,笑出兩分驕傲,點頭回答,「是輕功。」
「你都忘記以前的事了,怎會記得輕功?」阿虎邊剁肉末邊問。
「不知道,當時情況太危險,啥都沒想,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會。」
「失憶又不是變傻,怎就啥都不會啦?難道失憶的人,連吃飯走路都會忘記?」現在青荷徹底背棄姑爺,成為阿善的擁護者,誰都不許說他。
「這話有道理。阿善飛下樹之後呢?」
「阿善從地上抓起一塊大石頭……」青荷邊說邊動作,夸張得把當時的情況演示一遍。
亦畫想笑,真實情況沒有青荷說得那麼精彩。日後家里沒錢了,可以考慮讓青荷到酒樓說 書。
陳伯、陳嬸也听得樂呵呵,家里多了阿善這把助力,可真是好事。
亦畫走到陳嬸身邊說︰「我來幫忙。」
「不行!你休息,這些事我們做就行。」陳嬸還沒說話呢,阿善就洗淨雙手彎腰把人抱起送到樹下,一杯 茶、一盤點心,安置妥當。
亦畫翻白眼,他當她是桌子呢,搬來抱去,還搬出興趣來。
她想嚴肅起態度,讓阿善了解自己的行為有多不恰當,但看著歡聲笑語的一家人,不想破壞氣氛,只能把話給吞回去。
看著兩人互動,青荷眉開眼笑,阿虎傻乎乎地跟著笑;陳伯和陳嬸對望,想起阿善送小姐回來時那股緊張勁兒,他對小姐的心思……樂觀其成吧。
「好啦,肉全腌好了。阿龍、阿虎,你們搬到後廚掛起來。」兩大筐的肉,看得人心情愉悅。
「好咧。」阿龍、阿虎將竹筐抬起。
陳嬸抓起幾根排骨、兩條五花。「我去做晚飯。青荷,肉末味道調好了,你把香腸灌一灌,老頭子,你去搭架子。」
香腸灌好得晾曬幾日才能保存得久。
眾人應聲,樂呵呵地各忙各的去。
亦畫百般無聊地捧著臉,不能加入有點悶。
發現她垂眉抑郁,阿善想起陳伯的話——
「小姐心思重,卻不想讓我們擔心,刻意表現出快樂模樣,可這樣的壓抑對孩子、對生產都不是好事。」
想了想,阿善把肉和腸子端到樹下,問︰「想玩嗎?」
哎喲,被恩準了哦?亦畫意外。她沒回答,但笑意直達眉梢。
阿善拿過竹筒,接手青荷灌一半的香腸。「玩玩就好,別把自己給整得太累,要記住身子不是你一個人的,要時刻替孩子考量……」
青荷見狀,嘻嘻笑道︰「夫人在的時候老愛管小姐,但夫人可沒阿善這麼嘮叨。」
兩句話便讓阿善紅了臉頰。
而亦畫卻是臉紅又尷尬,他越來越得寸進尺了,怎麼辦呢?
「阿善做飯,小姐都能多吃上半碗,趁著家里有肉,要不你再給小姐做好吃的?」
「可以,小姐想吃什麼?」
青荷搶著說︰「小姐喜歡吃紅燒肉,記得放雞蛋、筍塊和豆干一起鹵,那味道香得讓人流口水呢。」
「行,等著。」阿善快步往廚房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青荷笑著低聲道︰「終于把阿善給支走了,小姐要怎麼賞我?」
「你想要什麼?」
「和記的核桃糖。」
「行,下次上街給你買。」
晚飯後又花了點時間才把豬肉處理完畢,累過一天,眾人早早洗漱上床,夜里的山莊分外寂靜。
裘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滿腦子全是青荷的話。
她是亦畫的貼身丫鬟,她講的肯定是亦畫的心意,那麼他和亦畫之間是不是再無可能?
想到這個,誰還睡得著?
翻身下床,到外頭逛過一圈後,悄然走到亦畫屋外,里頭燈還亮著。
窗紙上映著亦畫的身影,她坐在窗邊軟榻上看 書。
許是下午他逼著她休息,那一覺睡得太久,現在了無睡意。
他知道自己表現過度,知道身為「阿善」不該是那樣的態度,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對,就是控制不住!從第一次偶遇之後他再也控制不住。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她的仗義、她的勇敢,更是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善意,對于不曾被溫暖過的自己,她拋出的小小火苗熾烈了他的心。
母親要求他刻苦、上進、負責任,他很清楚自己是那個家的頂梁柱,從未有過一刻鐘他敢放縱自己。
他必須站在前面抵擋風雨,必須面對艱辛不退縮,就算他被打得傷痕累累,母親看見也只會淡淡一句——身為男子漢就該承擔。
他認為生而為人本就辛苦,總以為「幸福」很虛偽,「溫暖」是假象,直到她的出現,他被溫暖、幸福給狠狠沖擊。
偷窺女子,下作而卑鄙,但他在偷窺中幻想並且得到滿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深深愛上她……
輕輕地,他把摘來的野花放在窗邊。
屋里燈光照出亦畫的倩影,而屋外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入她的視線。
亦畫皺眉。這麼晚了還沒睡?想起白天的尷尬,想起阿善的過度謹慎,輕咬下唇,猶豫片刻,驀地,她推開窗戶。
兩人目光對上,他傻傻地站在窗邊,月光灑在身上,俊俏的容顏染上一抹光暈,害得她心跳急促。
亦畫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撓撓頭發,垂頭喪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發不了脾氣,亦畫朝他招手。「你過來。」
聞言,阿善像哈巴狗似的蹦跳上前,如果他有尾巴肯定會搖個不停。
他把花遞上前,亦畫並不想接,但他無辜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太狠,還是把手伸出去。
她接過野花,他傻笑不止,像小孩般讓人心軟。
「我們談談?」
「好。」他用力笑著、用力點頭,眉眼飛揚。
「我知道你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所以想要拼命對我好,對不對?其實不必,同情心人皆有之,若有人在你跟前昏倒,你也會毫不猶豫出手相救。」
她試著分析他的心情,也試圖說服他,不需要對自己過度感激過分好。
「不對。」他反駁。
「什麼意思?哪里不對?」
「我不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吭?他這樣……話接不下去了呀。「不然呢?」
「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喜歡對你好,喜歡‘喜歡你’。」他不想說謊。
「好吧,謝謝你喜歡我,但我有相公,我不會喜歡你。」
「你們已經和離。」
「但我有孩子,這輩子我不會再嫁。」
「不再嫁,是因為害怕後爹不疼孩子,還是因為你口中的天煞孤星?」
「都有。不管是哪個原因,我都打定主意不再成親。」
「我會疼惜孩子,我不信天煞孤星。」他鄭重表明立場。
「我的親人全都死了?」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孩子呢?你還要把他生下來?就不怕克他?」
他問住了她?一時間她無法回答。
「子虛烏有的迷信,誰信誰傻。」他說得斬釘截鐵。「好啦,你不嫁的原因解決了,現在你可以改變主意。」
這人……怎麼變得這麼強勢?受到什麼刺激嗎?徒手殺豬會讓人性情大變?
「我不會改變主意,說不嫁就不嫁!」她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你不嫁、我不娶,我只要在你身邊耗一輩子就行。」他口氣的堅硬度半點不輸她。
「喂!不可以這樣子,我又不喜歡你。」亦畫抗議。
「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不能改變你,但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也不能強迫我改變。」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喜歡你就是我最大的好處。」他知道這話有點傻,但是他樂了,樂得咧出一口大白牙,他終于明白,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因為充滿理智的人,會懂得人生中「愛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固執,你要是再這麼說不通,我要趕你走。」
「好,我在莊子外蓋茅屋,有空我來看你,有時間你來陪我。」
什麼鬼啊,誰要陪他……可他的態度無比鄭重,鄭重得能夠融化人心,而她……心的一角被化了……
她無法作出反應,只能呆呆看著他,半晌後長嘆一聲。「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決定。」
「我說到做到,我再不會喜歡上別人,這輩子我只愛我相公一個。」
她試著堅定表達立場,試著逼他打退堂鼓,卻沒想到會適得其反。
因為……她說這輩子只愛「裘善」,即使和離也不會喜歡上別人?糟了,怎麼辦?還以為愛情是他一個人的事,還以為她對他只有一點點的感謝、一點點身為妻子的責任,沒想……兩情相悅了!
胸口某條線被狠狠扯動,他快樂得想要飛上天。兩情相悅了呢,鶼鰈情深了呢,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呢。
見他遲遲不語,氣懵了?她的堅定不移傷了他的心?
下一刻,他被「氣」笑了?居然用力點頭用力說︰「這樣很好,繼續保持,我喜歡!要一直愛著你相公。」
他猛然轉身,身影看起來很瀟灑,但他的耳垂紅了、臉頰紅了,全身上下都紅成熟蝦子。
他往外走去,動作僵硬得像木頭——兩條腿前後交叉不協調,一個拐腳,帥臉差點摔成泥。
出丑了?沒關系,現在他迫切需要發泄滿腔的快樂情緒,運起輕功一個飛竄,他飛出院牆。
天,他氣到離家出走?把話說得太重了,亦畫後悔,如果他再也不回來了呢?
這是好事,她本就不該對感情貪婪,她已經辜負裘善,怎能再辜負他?把花放在胸前,用力嗅聞,這樣就很好……
***
裘善心跳得太狂,呼吸得太躁,鼻孔噴出來的氣體熱得讓他頻頻出汗。
後背貼著冰冷外牆,他需要降溫,也需要壓抑起伏不定的胸口,笑望皎潔月亮,他的大白牙輸了。
沒事,輸就輸唄,他已經贏得亦畫,就算輸掉全世界又怎樣?
窸窸窣窣聲傳來,那是腳踩落葉的聲音,裘善擰眉,朝聲源飛去。
有人闖進陣法里,那人身穿夜行衣,臉上覆著黑布,身高普通,身型壯碩,看得出來有點武功,但武功不高,他左轉右繞始終在原地轉圈圈,心急難當,想要破壞陣法卻不知從何下手。
看著熱鍋螞蟻似的黑衣人,裘善冷笑。
這是無意間闖進還是刻意尋來?亦畫認識的人不多,不至于招惹這號人物,既然如此對方來意是……偷竊?
順手扯下樹葉,裘善盯著對方,手腕一翻,樹葉瞬間成刀,精準地劃過黑衣人腦後,死結切斷,蒙面布滑落,他的臉露了出來。
一眼裘善便認出對方。
是孫樺?與自己同科的武舉進士,當時孫樺拿到二甲十七名。他出身官宦世家,考過武舉之後家人為他謀官,他順利成為天子近臣,守護後宮安全。
他不留在京城,到渝州做什麼?
孫樺眼疾手快,接住滑落黑布,看一眼被切斷的痕跡,心知此地有高人守護,自己露了行蹤。
膽顫心驚的他慌亂往回闖,但進入陣法哪那麼容易月兌身。
裘善躊躇片刻,現在的自己不能與他面對面,只能射出樹葉,東一片西一片,將他狼狽地逼出陣法外。
平安月兌離後,孫樺心知對方無意結仇,此番已是手下留情,既然今夜無法得手,也只能先行離開。
***
被阿善一鬧,亦畫睡得不好,整個晚上醒醒睡睡,直到後院傳來熟悉的打拳聲,確定他沒有離家出走,她才安然入眠。
這回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覺醒來想起昨晚的對話忍不住頭痛,他怎就不受控?
梳洗過後,她刻意把裘善編的五線絲繩纏在腕間,好像這樣就能證明或者堅持什麼似的。
「小姐醒了?」青荷端來清水,伺候亦畫梳洗。
她其實明白,逃避不是正確的解決方式,但現在……她就是想逃避。「讓阿龍套車送我進城。」
「小姐要買東西嗎?」
「給小梁哥送幾幅畫過去。」
「知道了,小姐先用早膳吧。」
「好。」
這句「好」應得太快,要是知道早膳又是阿善做的雞蛋餅,她肯定會進城吃。
為了不教旁人看出端倪,她還把雞蛋餅給吃了。
主僕倆上馬車,一路無語。
青荷想與小姐搭話,可小姐心情似乎不佳,最後成了她的自言自語,便也漸漸安靜下來。
「小姐,墨與齋到了。」阿龍聲音傳進來。
青荷先下馬車,亦畫跟在後頭,扶著車廂門框準備下車,大概是心事重吧,下地時沒注意,踩上石子,身形不穩差點兒摔了,然而還來不及驚呼,她就讓強壯手臂給牢牢抱穩。
定楮一看,心髒驀地一停,不是阿龍駕的車?他怎會出現?
剛把人扶穩阿善就看見她的五色絲繩,又笑了,燦爛笑中摻入得意驕傲,桃花眼一挑,挑得她呼吸不順,這男人啊……分明就是禍水!
「阿善說要買點東西,便隨我們進城。」阿龍解釋。
不接話,亦畫推開他,領著青荷進墨與齋。
還沒跨進門檻掌櫃就笑盈盈迎上前,他迎的不是何家小娘子而是財神爺啊。「何娘子來了,快進來歇歇腿兒。」
靠著小娘子的 畫,東家在京城鋪子里順利走出第一步,每回信里都讓掌櫃的一拿到新畫就派專人送往京城,上次的畫剛送過去就火速賣掉,何娘子懷胎辛苦著呢,他又不好意思催,沒想到何娘子勤奮,短短時間又送來畫作。
看著掌櫃巴結模樣,青荷忍不住抿唇偷笑,在京城時小姐的畫可沒這個待遇,也不知道是小姐的畫進步神速,還是小梁東家有本事,把小姐的畫給捧出無與倫比的高度。
眼看來一趟價錢就調高一回,小姐的畫肯定受到很多人的吹捧。
掌櫃算了算,三幅畫,取出銀票。「何娘子數數,總共兩千四百兩。」
「又漲價了?」青荷眼楮亮亮的,才回渝州多久,小姐都掙得缽滿盆溢了。
「是,東家讓我給姑娘的畫再往上調調,若何娘子沒意見就簽契書。」
「先不急,雲掌櫃不先看看畫有沒有問題再決定價錢?」
「何娘子的畫能有什麼問題?」他嘴上說得客氣,手上動作卻沒停。
打開第一幅畫,畫的是風景,高山上一株矮松,層層堆疊的雲海,朝瞰初升,金的、橘的、紅的,陽光將雲層染出鮮艷色彩,小和尚紮馬步,老和尚手背在身後,掌心里握著藤條。
他側身觀賞日出,小和尚見師父沒盯著自己,擠眉弄眼悄悄地伸直一條腿松泛松泛,畫面活靈活現,彷佛下一刻老和尚就要抓起藤條往小和尚抽去。
雲掌櫃彎下眉眼。東家說何娘子的畫有渲染力,看起來不是一幅畫,而是個生動故事。
為此,東家很看好何娘子,對她的畫用盡心力找名家推薦,出畫冊、辦宴會,眼看畫價成倍成倍翻漲,誰敢說何娘子不是財神爺。
裘善始終保持沉默,但亦 畫太教人吃驚,他知道她善畫,卻沒想到她的畫好到能夠賣錢,更沒想到……落款上的「拾畫」居然是她?
他是個對琴棋 書畫一竅不通的粗人,但拾畫先生的作品太勾引人,即使是他這種門外漢也會忍不住駐足觀賞不舍離去。
沒人見過拾畫先生,有人猜他是個年輕小伙,因為他的畫常常有濃厚的童趣,但也有人說這樣畫功沒有二、三十年的琢磨無法練就,肯定是個中年儒士。
他也參與猜測過,卻怎麼都沒想到拾畫先生居然是自家娘子?
天啊,他得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娶到這個寶藏女子?可惜他沒探听過拾畫先生的畫作價值如何,否則就能同掌櫃討價還價,不教亦畫吃虧。
雲掌櫃在桌子那邊觀畫,亦畫在另一邊看新契書。「咦?」
「小姐怎麼啦?」青荷問。
裘善抬眸,被欺負了嗎?他可不讓!
亦畫問︰「掌櫃的沒寫錯?」
雲掌櫃笑眯眯解釋。「這是東家的意思,往後除開付給何娘子的銀兩之外,每幅畫賣出後的利潤再給何娘子三成。」
聞言,裘善滿意點頭。墨與齋的東家還算實誠,可以合作。
兩方又說了些事,亦畫買了畫紙、顏料,掌櫃的堅持半分銀子不收,這讓裘善又暗自點頭。
走出鋪子,青荷眉開眼笑。「小姐掙大錢了,請客!」
亦畫笑著掐掐她的臉。「讒貓。行!到六味居。」
六味居是渝州城最貴的飯館,剛開不久,隱隱有超越明月樓的跡象,進去一趟沒個十兩八兩的可出不來,想想百姓一年到頭攢銀子,多少人連一兩銀錠都見不著,由此可知六味居的東西多貴。
「好!」青荷一拍手,扶著亦 畫往外走。
「小姐。」亦畫抬眼,阿善擋在身前。「我想去買點東西,買完再到六味居與小姐會合,行不?」
「你知道六味居在哪兒?」亦畫沒開口,阿龍先問了。
他知道,熟得很,之前為著逮奸細,渝州城里里外外哪個倚角昔晁他不知道?但「失憶」的他回答,「既然最貴,肯定有名,問問路人就知道。」
亦畫本想躲他,應該甭管甭問、甭與他過多交集,可他開口,她還是忍不住問︰「你要買什麼,身上有錢嗎?」
看吧,他家娘子多善良,明明生氣卻依舊關心他。他眉飛色舞,咧嘴大笑,一個不小心又讓她看見「裘善」……
「我有。」他掏出懷里的匕首,上頭瓖了不少昂貴寶石,價值不菲。
「你要賣掉?說不定那能證明你身分……」
「這刀我不喜歡,刀子是用來砍人的,整得花里胡哨的做什麼?」
他老早就看郭煜這把刀不爽,恰恰好私報私仇,等兩人換回來,郭煜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之後,肯定氣得吐血。想到那幕,阿善笑出滿臉奸詐。
看他那副篤定模樣,多管閑事做啥,亦畫撇嘴道︰「知道了,別去太久,一個時辰內回來。」
一個時辰?意思是用過午膳還可以點一壺清茶、一桌子點心?
「小姐慷慨!」青荷樂得直拍手。
裘善卻笑彎一雙桃花眼,亦畫哪是慷慨?分明是心疼他匆匆來去餓肚子,刻意留點時間,待會合之後他還能填填肚子。娘子待他可真好……
亦畫被他笑得心慌意亂,一個轉身飛快走人。
青荷頻頻回頭,道︰「阿善,你動作快點,我給你點六味居最好的烤鴨。」
「好,馬上回來。」阿善應和。
兩人一來一往,阿龍不樂意了,對青荷道︰「你對阿善會不會太好?」
「不夠,還得再更好一點。說不準阿善會變成我們家新姑爺,不趁著現在抱大腿,什麼時候抱?」撇開阿龍,她大步走到小姐身邊,開始細數自己听來的消息。「听說六味居什麼菜都可以點,就是燕窩魚翅不能點,師父燒得不地道,但烤鴨子很好……」
***
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他連價都不還,直接把郭煜心愛的匕首典當了三千兩。
口袋有錢,腦袋不慌,他去花市,手指頭四處點,「這個、這個、這個……不要,其他的菊花各要兩盆,結賬!」
那氣勢,妥妥的大戶公子哥兒。
實在是花別人的錢,不肉痛、不心疼,還有幾分特別的舒爽。
三百一十七兩,抹去零頭算三百兩,總共五十盆,先付訂金五十兩,送到六味居時再將剩下的錢付清。
就在老板整理盆栽時,他帶著同樣的氣勢進了藥鋪,啪啪啪……念出一通藥材,同樣付訂金,同樣約定。
再進布莊。「這、這、這通通要,絲線棉花你們看著添,結賬……」
在他當完大爺後,兜里銀票剩下不到千兩,如果他肯討價還價或許能夠多留一點,但不還價有不還價的好處,那就是采買效率大幅提增,一個時辰不到便完成所有工作。
沒說錯,就是完成「所有」工作,包括抓人——他抓了個身形縴細,看起來陰不陰、陽不陽的男人,點上穴道,塞進大箱子里。
裘善盯著花匠、藥館伙計、布莊掌櫃……裝貨,笑得嘴巴快要咧到後腦杓,能為老婆花錢是男人最大成就。
目光倏地一閃,那是……孫樺?
他掩人耳目似的,低頭垂眉往六味居走去,他跟各家伙計交代兩聲,抬腳跟著孫樺身後走,上二樓,確定孫樺進了最里邊的雅間後,他趁著四下無人悄悄潛入隔壁雅間,附耳細听。
裘善撥開牆上掛軸,那里有個眼洞,他從眼洞望進去。
居然是趙苑金?孫樺什麼時候和趙苑金攪在一起?
孫樺是潘丞相的人,趙苑金卻是郭盛的心月復大將,這次在對付何亦 書的事情上,潘丞相與郭大將軍雖然態度一致,但兩人在朝堂上還是對立的。
潘澤擁立自家妹妹潘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郭盛卻認為立嫡立長,等皇後娘娘生出嫡長子,那才是皇家正統的繼承人。
為此兩人常有爭執,只是目前還不至于水火不容,畢竟大皇子剛滿兩歲,來日方長。
兩個人怎會湊到一起?
「郭煜失蹤,裘善昏迷不醒?」孫樺又驚又喜,雖然相爺要的東西遲遲沒有下文,但是有這個好消息也勉強能夠交代了。
「這段日子郭盛心情低落,若不是吳國糧草被燒殆盡,戰事稍停,怕郭盛也沒心情打仗。」
「倘若此刻來上一場戰事,除掉郭盛豈非輕而易舉之事?」
聞言,趙苑金驚嚇。「萬萬不行,吳國、楚國蠢蠢欲動,就怕郭盛一死,無法鎮壓對方。」
「有你在怕什麼?裘善昏迷,郭煜失蹤,郭盛後繼無人,這是最好的時機,相爺說過,兵權必須掌控在自己人手中。」在奪嫡爭戰中,兵權往往是勝敗關鍵。
「此事還需要徐徐圖之。大皇子年紀尚稚,不急、不急。」趙苑金干巴巴笑著,郭盛哪有那麼容易取代?
「誰說不急?若不事事安排妥當,到時怎能水到渠成,總之契機就在這里,若你能讓郭盛戰死沙場,到時朝中有相爺在,定能保舉你接位,如果你沒膽,連這等小事都辦不好,也甭想跟著相爺干大事了。」孫樺不屑輕哼,端起杯子喝光茶湯。
不得不說六味居貴有貴的道理,在這邊關地帶還能喝到雨前龍井,著實不易。
「可是……」
「沒有那麼多的可是,你回去好好想清楚,這個月我住在葫蘆巷里,有任何消息隨時傳來。回去吧!」
趙苑金不再多話,低頭道︰「是,孫大人。」
給一巴掌就得賞兩個蜜棗,方是御人之道,孫樺緩下聲色。「相爺可是很看重你的,你萬萬別辜負相爺期望。」
「屬下明白。」
裘善冷笑。趙苑金是三品武官,居然在五品侍衛跟前自稱「屬下」,這位潘丞相還真是權柄滔天啊。
「回吧,你先走,別讓人發現咱們在一處。」
「是。」趙苑金拱手彎身,快步往外走去。
門關上,孫樺嗤地一聲,低低罵了句,「孬種。要不是沒別的人可用,相爺能看上你這貨色?」
在兩聲輕叩後,孫樺的下屬進屋,喜氣洋洋地道︰「大人,好消息,我發現何亦 畫就在六味居里。」
「真的?」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那個何家莊子也不知道有什麼秘密,他居然會在里頭迷路?若非對方無意刁難,指點自己順利離開,說不得就要曝露行蹤。
這讓他再不敢輕舉妄動,往京城里遞了信,盼相爺派人幫忙,沒想到何亦畫自投羅網來了。
「屬下在樓道遇見何家下人,一路尾隨,方知何亦畫在隔壁雅間用膳。」
「好啊,得來全不費功夫。」孫樺從荷包里掏出瓷瓶。「你想辦法把藥滴進他們的酒水里。」
「行,何家下人正下樓跟掌櫃要茶水,屬下馬上過去。」
他接過瓷瓶快步離開,孫樺勾起滿意笑臉舉箸,細品六味居佳肴。
推開門,裘善斜眼看孫樺屬下刻意撞上送茶水的伙計,一把搶過托盤斥喝,「這麼慢,我們家小姐都等急了。行了,我自己送上去就行。」
伙計略微遲疑。「這茶水是……」
「喜字房客人點的,我知道,剛才是我大哥下樓要的茶。」
听見他說出「喜字房」,伙計才放心將茶水遞出去,他等到伙計走遠了才掏出瓷瓶給茶水加料。
趁對方背對樓梯,裘善閃身進入喜字房,他沒敲門,屋里幾人都嚇一跳。
青荷埋怨。「你在做……」
噓!裘善比了個噤聲動作。
「沒時間細講,等一下進來的不是六味居的伙計,他送的茶水里加了東西,我們佯裝不知,接過茶讓他退下。阿龍,你能帶青荷從窗口安全跳下樓嗎?」
「可以。」
「下去之後,你們直接上馬車返家,車里……」他在阿龍耳邊低聲叮嚀。
「那小姐怎麼辦?」青荷問。
「小姐懷著身孕不能冒險,我先帶小姐到安全處躲藏,有你們為餌,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只要在被追上之前回到家里,陣法就能把他們阻擋在外。」
「好。」
阿龍剛點頭,門就被人敲響。
阿龍拉開門,接手茶水,見對方探頭探腦想往里頭張望,斥道︰「看啥?還有沒有規矩了?」
「是、是,小人的錯。」那人背一屈,再不敢多話,連忙退出去。
阿龍把茶水端到桌邊,低聲道︰「小姐,他果然不是六味居的人。」
那人腳步穩健,雖武功不高、但確實是練家子。
裘善將門鎖緊,看阿龍、青荷一眼,兩人點頭,青荷跳上阿龍後背,兩人從二樓一躍而下。
親眼看他們走向自家馬車,吁地……馬車緩緩駛離,裘善才對亦 畫說︰「小姐信我嗎?」
四目相望,那雙眼楮寫滿赤誠。
見亦畫微微點了頭,他單手抱起她。「小姐摟緊我的脖子。」
此刻不是矯情的好時機,雖說情況雲里霧里讓人模不清,但她相信阿善不會無的放矢,亦畫手臂緊扣住他的脖子,穩住自己。
裘善單手摟住她,另一手像猴子似的往窗框一攀,直接竄出雅間直上屋頂。「閉上眼楮,別往下看。」
閉上眼楮攀緊他,用力窩進他胸口,穩當的心跳聲傳進耳中,明明曉得自己置身險境,她卻沒有半分恐懼,好一會兒她才微微睜開眼楮。
全是磚磚瓦瓦,傾斜的屋頂卻讓他如履平地?她想,他的武功肯定很厲害,與裘善不相上下。
已經說過千百次,不能將兩人聯想在一起,更不能拿他們相較量,可她總在不知不覺間做出比較。
過去她會及時阻止,但現在……非得較量了,得較量出裘善更厲害,她最愛裘善,她從未分心給阿善,她……的心很小,只裝得下一個男人。
腦袋紛亂間,他已經從另一個窗口跳進雅間中。
「這里是……」
噓!他把食指壓在她的嘴唇上,鮮紅色的嘴唇,誘得人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說︰「那晚我從你屋外離開,跳出圍牆,想在外頭待一待,卻發現有人在陣法里,我以為那是小偷,便把人給逼出去了。」
「方才我買完東西回來,發現‘小偷’進了六味居。既然吃得起六味居干麼當小偷?靈機一動我便一路尾隨。
「我看見他與人見面,密謀殺害郭盛將軍,對方離開後他的下屬進屋稟報,我才曉得他叫孫樺,曉得他對小姐有所圖謀。」說完他走到牆邊把掛軸推開,讓亦 畫從眼洞看過去。
「我不認得他。」亦畫說︰「但你怎麼知道這里有眼洞?」
怎麼解釋?說這里是他和岳璘合資的飯館,目的是用來搜羅消息?解釋不了,只能又推到「失憶」上頭。
兩人從眼洞里看著孫樺自在地品嘗桌上佳肴,臉上頗有幾分得意,片刻後下屬步履匆促進了雅間。
「主子,不好了,何亦畫溜了。」
「你居然讓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在眼皮子底下溜走?怎麼辦事的!」孫樺怒拍桌面,杯盞跳起來,落下時翻倒,褐色的茶水沿著桌面落到地板上。
「稟主子,屬下一直守在雅間外頭,等過片刻確定沒有動靜後想推門而入,卻發現里頭鎖上了。屬下破門而入,發現早已人去樓空,窗戶打開,他們肯定是從窗戶走的。或許他們注意到情況不對勁,方才我想親自把茶水送進去,何家下人直接擋在門口阻攔。」
孫樺凝眉細思,喃喃自問︰「難道何亦畫身邊真有高手護著?這樣的話要抓人就太困難了。」
「主子,要不要追?」
「當然要追,車里有女人還能跑得比馬快,追!」讓他們回到山莊里就甭想抓到人了。
丟下話,孫樺快步離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7:36
第十章 坦白身分
看著隔壁開門關門,亦畫緩緩吐氣,對方確實是針對她來的,問題是……她一個無關緊要的婦人,有什麼好值得針對?
亦畫從眼洞前退開,這才發現阿善就站在身後,手頂在牆邊,暖暖的呼吸噴在耳朵邊,兩人靠得很近。
她下意識想躲,可他不退,直接把她圈在雙臂之間。動作分明曖昧,但他的表情卻是一本正經。
濃墨雙眉緊蹙、好看的紅唇拉成一直線,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兩人的動作不合宜。
「你得罪過他嗎?」裘善明知故問,一臉的忠厚,私心里只想要維持這個讓人想入非非動作,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都說不認識了,見都沒見過,怎麼得罪?」
「可你也听見,他的目標就是你。」
不知不覺她被帶偏了,忘記自己還被扣在對方懷抱間,認真思考起問題。「我知道,可我也不明白,在京城時我很少參加聚會,認識我的人並不多,來到渝州後認識的人更少。」
「會不會是你的親朋好友招惹了某人?」他刻意朝舅兄身上引導。
終于,他的引導成功了。
「是哥哥?」
難道哥哥詐死一事曝光,不肯放過哥哥的文官,意圖興風作浪?
很好,終于想起。裘善一句追過一句,持續引導。「你還有哥哥?他當官還是江湖人士?有敵人嗎?或者……他手中握有不利于某些人的東西?」
他的重點在于「東西」,她想的卻是——他們想抓住自己,逼哥哥出面?
「不行,我得給哥哥寫信。」
寫信?舅兄都死了,她的信要寄去哪里?她還有別的兄長?沒有,不可能,那場瘟疫奪走父母性命,她只剩下一個哥哥。
既然如此難道是……天!是彌天大計,所有人都被皇帝、舅兄給耍得團團轉?心髒猛地一挑,無數情緒在胸口翻涌,心中大石頭瞬間移走,他想大笑三聲。
難怪面對死亡,舅兄沒有恐懼只有淡定,淡定地安排好亦畫,淡定地從容赴死。那群跳梁小丑……皇帝不是別無他法,而是藏著後手,等著戰爭過後秋後算總賬。
太好了,就說舅兄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落敗!
「你哥哥住得近嗎?接到信可以盡快趕到嗎?」
回門時,舅兄的決定讓亦畫氣得暴走,因此當時她並不知道實情,直到最近才確定舅兄平安無事,並且能夠連絡得上?
所以舅兄很可能身在渝州?如果是可就太好了,有舅兄助力,孫樺與趙苑金的事他就有了幫手。
他滿腦子盤算,卻沒發現亦畫一頭霧水看他。
實在是他的表情……天上掉金子了?「你在高興什麼?」
回神,他坦白了歡愉,「為小姐高興。」
「為我?」
「一直以為小姐沒有親人,沒想小姐還有兄長可倚仗,那可太好啦。」
咧唇,他笑得滿臉憨。
奇怪,這樣一張臉笑起來應該是桃花朵朵開,應該是春風拂面、教人心蕩神弛,怎麼會是忠厚老實?
「我有親人,你這麼高興?」
「對,小姐開心阿善便也開心。」
這話誠摯得令人難招架,她努力在他臉上找到一絲虛偽,偏偏找不到。亦畫嘆氣,終于發現自己還在對方懷抱里。「可以松開我了嗎?」
他恍然大悟……
很好,連「恍然大悟」他都表現得無比真誠,彷佛從頭到尾他都專注在問題點上頭,不曾發現自己的行為逾越得太過分。
松開手連退兩步,他紅了耳朵和臉頰,垂頭垮肩,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然而在沒人看見的角度里,他的嘴唇上揚,只是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
「阿善沒規矩,小姐責罰吧。」
乖巧、自動認錯的好小孩,誰能忍心下手?「行了,我們快回家吧。」
「不行。」他直覺反對。
好不容易阿龍不在、青荷不在,好不容易她身邊只有自己,就這樣回家太可惜,回去後她又是眾星拱月,哪有獨處好時機。
「為什麼不行?」
「如果孫樺沒追到阿龍和青荷,回頭往城里走,我們現在回去豈不是迎面撞上?並且誰曉得他會不會守株待兔,直接留在山莊外頭,我們現在回去等同于自投羅網。」
這話有道理,但是……「難道,我們要一直待在六味居?」
「那倒不必,我們逛逛,天黑再回家。」
「你確定我們不會在城里踫上孫樺?」
「看我的!」
他們先以夫妻名義在客棧里要了間房,安置好亦畫後,他進胭脂鋪子買下林林總總各色黛粉,在衣鋪買衣買鞋、買妥全身行頭。
他的采購依舊充滿效率,回來時身上背著兩個包袱。
他就著銅鏡開始進行改造,亦畫坐在一旁,捧著臉看他十根指頭像變戲法似的沾起粉黛一下下往臉上抹。
不多久,一張好看的俊顏天翻地覆大改變,他變得平庸,膚色暗沉、桃花眼微腫,好像沒有睡飽,他在胸月復間纏上好幾圈棉布,錦衣玉袍套上,轉眼他變成三、四十歲的庸俗商戶。
這樣的男人滿街跑,就算在同條街上來回三五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阿善,你這身本事怎麼來的?」
他當過奸細,辦過跟蹤差事,要讓人不發現,最好的辦法是偽裝、演戲,這兩個工作他都駕輕就熟,要不月復黑的他怎會造就一臉老實相?
「不知,就是心想不教人認出,腦袋就自動浮現法子。小姐,我幫你打扮打扮?」
「好。」亦畫滿心期待,在他的巧手下,自己會變成啥模樣?
他挖一團霜膏在掌心暈開,輕輕敷上她的臉,他的動作溫柔,怕弄痛她似的,帶著薄繭的手指劃過她潔膩細致的臉龐,勾起一陣悸動,她臉紅心跳,氣息微微急促,他的手指確實帶著法術,奇幻了她的心情。
此刻她顧不著罪惡感,只覺得腦袋亂成一鍋糊,酸甜苦辣所有滋味在胸口混雜出她無法形容的感覺。
他松開她綢緞般的黑發,手指在頭皮上或輕或重按摩,她不想享受的,卻不由自主閉上眼楮長嘆。
從鏡中看見她的滿足愜意,裘善挑眉勾唇,笑出兩分邪氣,這號表情分明是狐狸窺伺肥母雞、野狼緊盯大白兔,再有人拿「忠厚」形容他就是瞎了眼楮。
拿起木梳梳開她的頭發,絹上老婦人發髻,插上兩支金晃晃的俗氣簪子,他也在她的身上纏棉布,遮掩六個月的孕肚,她本想說「我自己來就好」,沒想他的手剛踫上,咚地……
他詫異抬頭,目光鎖住她的,像是受到重大驚嚇,那表情把亦畫也給驚嚇住。「怎麼啦?」
「他、他……剛剛……」他指著她的肚子。
「踢你了?」亦畫好笑問。
「對,很大一下,就像、就像……在打拳。」
「他爹武功很好,也許是肖了他父親。」
亦畫夸他談,她崇拜他、敬佩他、喜歡他……還夸獎他,獨獨沒有怨恨他呢。「以後,小姐會告訴小公子親爹的事嗎?」
「當然,他爹是個英雄啊,沒有他爹保家衛國,我們哪得歲月靜好。」
听見沒?她說他是英雄,說他保家衛國,她說……當然?
听听、听听,他還是在她心里佔了大位置。他激動得都要流淚了……
「但你為什麼說是小公子,而不是小小姐?」
「我以為女人都喜歡男孩。」
亦畫搖頭。「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只要他開心健康長大就好。」
他用力吸鼻子,把眼淚給吸回去,笑得滿目喜悅。「小姐說得對,可是寶寶是不是討厭我?要不怎會踢我?」
他問得憂心忡忡,又是一臉老實忠厚,這樣的他,就算想將他推開,亦畫都很難下狠手,于是心軟的她回答,「不對,那是喜歡,是寶寶在同你打招呼。阿善,你多大了?」
他差點兒回答二十,幸好及時閉嘴。「不記得,但我肯定比小姐大。」
「我想也是,以後阿善就當寶寶的二舅舅吧,一起幫我保護他。」
意思是……她不拒絕他的靠近?意思是她要把寶寶親爹的位置,永遠為「裘善」留著?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樂觀的他都不認為這是亦畫在拉開距離,而是她在想個恰當說詞把他留住!
歡喜、開心,因為她要「留住他」,他笑得臉頰肉擠在一起。
「好啊!」他答得歡天喜地。
他的「好啊」松開她的罪惡與心悸,從今往後她多了個哥哥,哥哥喜歡妹妹、心疼妹妹,理所當然。
***
一對身材略豐的夫妻相扶從馬車下來,男的長相平庸,是你看過幾遍都不會記得的人物,女的倒是長得不錯,可惜皮膚黑了點、嘴唇厚了些、眉毛粗了點、身材又胖了些。
兩人邊走邊聊天,神情輕松口氣愉快,笑盈盈的,旁邊人看了也跟著沾染幾分喜意。
他們來到靜藝軒,看一眼招牌,「丈夫」同「妻子」解說,聲音醇厚,口氣溫柔。
靜藝軒是風雅人士開設的茶樓,但與其說賣茶,不如說是賣畫。
東家集合各大家的畫作在此展出,讓買不起卻愛畫的人士能花一點門票錢、茶水錢,在這里消耗一整天,當然如果有喜歡的畫作也能在下方填上名字並且出價,到了月底價高者得畫。
靜藝軒佔地廣大,除寬闊的展畫屋、茶館之外,外面還規劃許多園林造景,春賞蘭、夏賞荷、秋觀菊、冬賞梅,四季各有不同風光,只是門票太貴,一張票要價二十兩銀子,再加一壺茶、幾盤茶點,進靜藝軒的大門,不花上三、五十兩銀子出不了門。
盡管如此附庸風雅的大有人在,渝州的富豪、商家、官員,每每有事相商都會選擇靜藝軒。
靜藝軒開設不到兩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東家因而而結識不少有力人士,建立廣泛人脈。
受過瘟疫洗禮的渝州能有這麼多人花得起銀子,說到底還是得感激皇上和何亦書,在瘟疫過後免除稅賦,鼓勵商人帶動當地民生,還頒布許多益民律法,才能讓渝州恢復生機。
他們和多數人一樣直接奔赴展畫屋,展畫屋蓋得特殊,不像屋子更像一道走不到盡頭的長廊,兩側掛滿圖畫,當中不乏名家大作。
裘善猜測亦畫會喜歡。
果然她一進門就入了迷,她在每張圖畫前停駐,一瞬不瞬細細觀賞構圖用色畫技,她忘記肚子里還揣了一個,走過大半個時辰都不肯停。
「不累嗎?」
「有畫可賞,怎會累?」亦畫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氣壯。
「你不累、孩子會累。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稍作休息後再過來。」
「好,但……再看三幅……」說著,眼楮已經飄到下一幅畫上頭。
然後三幅三幅再三幅……遠有看不完的三幅,旁邊的裘善無奈,手臂交握成圈充當凳子,蹲從身後將亦畫托起來。
「你干什麼?」亦畫嚇一跳。
「你往後靠在我胸口上,坐得穩當些再慢慢賞畫。」
這是舍不得逼她停止卻又舍不得她辛勞?他這樣處處妥貼,她會感到罪惡,但是亦畫還是往後靠,低聲說︰「寶寶又踢我。」
「不舒服嗎?」
「沒有,他在說——謝謝二舅舅。」好像非要把他牢牢釘在「二舅舅」位置上,只要兩人身分涇渭分明,她就能安心享用他的好。
她多想了,裘善無所謂的。
「寶寶不客氣,要乖乖的,別折騰娘知道不?」停頓片刻,他又問︰「寶寶怎麼說?」
還真的跟孩子對話起來?亦畫回答,「寶寶說,听到了,會乖的。」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知怎地,都覺得心漲漲、滿滿的。
又看過十幾幅畫,兩人才到茶館歇息。看著她流光溢彩的雙瞳,他忍不住問︰「真有這麼喜歡?」
「很喜歡,我看到許多真跡,沒想過這輩子竟然有機會目睹。還以為那些畫在江尚書手中呢,原來弄錯了。」
江尚書愛畫成痴,所有人都曉得有事相托、年節送禮,想討江尚書歡心,最好的禮物就是畫。
靜藝軒東家擁有這麼多珍品,可真是富可敵國了。
「江尚書?戶部尚書江芷岳?」
「對啊,他喜歡人物畫,收藏大量仕女圖,剛才我看到不少,二樓進去的第一幅畫是無將子的〈春游〉,里頭十二名女子,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精致風情,每個人的表情身形都栩栩如生,很受收藏家推崇,我曾听過一耳朵,說江尚書花了三千金將其買下,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
「是真跡嗎?」
「是真跡,錯不了。」依照她對仿畫的了解,這里展的〈春游〉肯定出自無將子之手。
裘善沉吟不語,江芷岳、孫樺……都是潘丞相的黨羽。
當時借著新征兵制,他們沒少上郭大將軍府里游說,企圖借由此事將舅兄拉下台,午門斬首是他們合力推波助瀾之下成的事。
假設靜藝軒的幕後東家是江芷岳?如果潘府的勢力從京城發展到渝州?若是不僅渝州,湣州、杞州……各州都有他們的勢力網,所圖為何?
小二送上茶食後退下,亦畫推開窗戶往外看,不遠處是個人工開鑿的湖,湖面很寬,這時只剩下些許殘荷,下雨天听著雨聲落在荷葉上,定是詩情畫意。
亦畫想像著那個畫面,卻在視線落在正準備進門的男人身上時捂嘴驚呼。
裘善連忙探身望去……還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
「怎麼辦?他們知道我們過來嗎?怎麼會跟著過來。」
「應該不至于,我們已經換過裝束,即便是熟悉的人都不見得能夠認出來。別擔心,往好處想,這代表他們沒追上阿龍和青荷,他們安全回到家了。」
亦畫同意,松口氣。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探探他們。」來這里的顧客不多,卻是各個非富即貴,小二等閑不敢隨意打擾。
「好,你小心。」將門問扣上,像早上那般,裘善從窗口飛身出去,造就兩人仍在屋里的假象。
看著阿善消失的背影,亦畫垂下眼,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但她隱約明白,有什麼陰謀正在悄悄籠罩,很嚴重嗎?
***
十幾天過去,裘善始終昏睡,軍醫不認為他能活下來,但他確實活下來了,脈象日復一日越來越穩定,呼吸也逐漸從短促變得和緩,偶爾眼楮能睜開片刻,只是尚未恢復意識。
他右手被齊肩斬斷,左腿斷成三截,雖然接上骨頭,但歸程拖得太久,軍醫說就算恢復情況良好,也無法正常行走。
換言之——瘸子,裘善當定了。
身為舅兄,他現在都不確定裘善是清醒還是繼續昏迷會更好些。
郭大將軍說該把人送回京城,至少得讓他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面。
但軍醫說千里迢迢,目前這狀況,怕是人還沒送到京城就會死在半路。
因此,他繼續在營帳里躺著,一天三頓藥,頓頓不停。
何亦書猶豫再三,妹妹正懷著孩子,倘若知道消息怕是會承受不住,但隱瞞此事,剝奪她見裘善的機會,日後知道情況妹妹會不會怨恨上自己?
守在他床邊數日,何亦書嘆息。「你還是快醒吧,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他有把握,亦畫知道他變成廢人,定會把和離書給撕了,重新當回裘少夫人。
那裘善呢?必定不願拖累亦畫,非要將和離一事落實到底吧。
準備起身離去,新的一批弩箭正如火如荼打造中,沒想剛起身,衣禮被人給扯住,轉頭,發現昏迷數日的裘善終于醒了。
「醒了,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裘善看著岳璘,迷茫的眼神漸漸轉為清晰,他想伸手,卻發現自己全身好像被什麼綁住似的一動不能動,用盡全身力氣終于能張開嘴巴,他大聲叫喊……然而喉嚨發出的聲音卻像蚊蚋般小得無法听清。
「裘善,你想說什麼?」
裘善?為什麼喊他裘善?那是他最討厭的人啊,岳璘瘋了嗎?
裘善早就已經……對,他已經死在吳軍手里,那把大刀把他給劈成兩半。
「爹……我要……爹……」他斷斷績績喊著,無奈舌頭不配合,即使用盡力氣也無法讓聲音變得清晰。
岳璘同情地望向他,裘善斷掉半截舌頭,以後連說話都有困難。彎子,認真辨認他的嘴型,半晌,疑惑問︰「你要……找爹?」
終于猜到了?猛地瞠大眼楮,感激涕零……他想點頭,但頭顱也被綁住,卯足全力也只能微微晃動兩下。
「你還沒醒嗎?裘伯父在你小時候就過世了。裘善,你到底怎麼啦?」
「我……郭……煜……」像怕他不明白似的,他一再重復「郭煜」二字。
岳璘一猜再猜,猜過十數次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眼底帶著兩分戒備,遲疑問︰「你說……你是郭煜?」
謝天謝地,郭煜淌下激動的淚水,再晃兩下頭。
看著「郭煜」,岳璘心髒猛烈加速跳動。
匪夷所思嗎?是匪夷所思,但是偏偏岳璘相信他!「你等等,我去找大夫過來。」
他提腳想走,卻被郭煜拉住,只不過全身乏力的他手臂無力地垂落床沿,岳璘回身,視線落在他手上,突然發現「裘善」腕間明顯的朱砂痣不見了?
下意識翻開他的手掌,相信了也確定了……「裘善」的斷掌消失……
「爹……」郭煜大喊。
岳璘苦笑,過去郭大將軍說什麼,郭煜都當成耳邊風,這會兒攤上事倒是知道找爹了。
不知道該悲憐他還是鼓掌叫好,種惡因終得惡果,多數人都會撫掌叫好吧。「明白了,我去找郭大將軍。」
離開營帳,岳璘滿腦子復雜——裘善變成郭煜,那真正的裘善去了哪里?他要怎麼告訴亦畫這種事?
軍醫和郭盛都來了,看見父親,郭煜激動無比,可惜說出來的話沒人能听懂。
軍醫上前把脈,又扳開他的嘴巴查看半晌後,說道︰「脈象平穩,人是活下來了,只是裘副將咬斷的舌頭爛得嚴重,怕是以後再無法清楚說話。」
失去左腿右臂成了廢人,現在又是啞巴?面對「裘善」,郭盛無地自容了,都是自家兒子造孽,把保家衛國的英雄給坑了。
郭盛感到無比難堪與歉疚。拍拍「裘善」肩膀,緩聲安慰,「你好好休養,有什麼事等身子好了以後再說。」
丟下話,他連看都不敢多看「裘善」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岳璘跟著走到外頭。
郭盛嘆道︰「豎子造孽,老夫何來顏面面對他?」
猶豫片刻後,岳璘道︰「裘將軍的狀況稍微穩定了,還是及早送他返京,就算有個萬一……至少母子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好好的孩子變成這樣,他母親和妻子不知道要多難受。罷了,我私下給他一千兩,你找人把他送回去吧。」
「屬下遵命。」
目送郭盛離開,岳璘轉身看了看營帳,淡淡一笑,「惡有惡報,自己造的孽終究得自己承受。」
回到自己帳篷里,岳璘正尋思讓誰送「裘善」回京,卻發現皎皎站在案桌上,他加快腳步上前,取下環扣上的竹筒,抽出字條。
急事,速返。
***
前腳送走「裘善」,後腳岳璘立刻告假回山莊,還沒走進陣法里就看見「郭煜」在前方不遠處。
心頭一驚,沖上前,二話不說拳頭迅速招呼上來。
「郭煜」感到後腦一陣風襲擊,下意識側身閃過,一個後空翻轉身面對來人。
岳璘?他怎會來此處?
想發問,但岳璘不給他機會,一招一勢全朝他胸口招呼。
但「郭煜」並不想傷他,節節後退,只是腳步不見慌亂,他迅速往陣法里退去,但岳璘幾個翻身追到前方攔截「郭煜」。
與此同時他產生懷疑,「郭煜」為什麼對陣法這麼熟悉?
當然「郭煜」也有同樣的疑惑,岳璘不但沒有迷失方向,相反的還能繞到正確路徑上攔截自己,這代表他是莊子里的人?
莊子里的……他是舅兄何亦書?
他分神之際緩下招式,岳璘拋出一把粉末,「郭煜」被迷了眼,他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誤傷舅兄,只能停手。
下一刻,岳璘手肘抵上他的脖子,低聲問︰「你到底是誰?」
「你又是誰?岳璘還是……何亦書?」他反問。
他的話震撼了何亦書,他怎麼會知道……裘善不想浪費時間迂回,開門見山問︰「你易容了對嗎?午門斬首只是一出戲,目的是松懈潘丞相那群人的戒心?」
一句句全是猜測,卻猜中問題核心。
何亦書濃眉緊蹙,此人到底是誰?如果是敵人,代表自己和皇上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想到此,他扣緊指頭,有了滅口的沖動。
沒想裘善不等對方反應,又說︰「既然你是岳璘,怎會認不出來我是郭煜?偏偏還要問‘你是誰’?所以你知道郭煜身體里面裝的不是郭煜的靈魂?我不解你怎會知道這事,但我願意先說,我是裘善——早該死在燒吳國糧草行動中的裘善。」
接上線了?何亦書想也不想,拉起「郭煜」的手,找到了……找到消失的斷掌和腕間的朱砂痣……他喃喃自問︰「怎麼會這樣?」
這口吻……舅兄相信了。「我要是知道就好,我被亦畫救下,在莊子里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郭煜時,我也震驚得無法相信。」
「亦畫知道你是裘善嗎?」
「怎能讓她知曉?這整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何況她還懷著身孕,我擔心她受不了刺激,我不能冒這個險,因此我只能裝失憶。那你呢,舅兄怎會知道我不是郭煜?」
何亦書苦笑。天下事無奇不有,最奇怪的居然讓自己撞上。
他緩慢說出發生在「裘善」身體里的事,說郭大將軍、說軍營,也說最近的戰局情勢,而裘善卻用最簡單的話道出孫樺的密謀。
突地裘善做出噤聲手勢,說道︰「有人來了,那腳步聲應該是阿龍。」
「若事情如你所言,時機緊迫,你我必須盡快回營。我對自己的妹妹還是有把握的,她比你想像的堅強,趁這次機會,我把你打昏,你順理成章恢復記憶與身分。」何亦書飛快說完,一個拳頭打中裘善胸口。
裘善配合演戲,順勢高高飛起落地,陷入昏迷……
阿龍過來看見這幕,嚇壞了。「少爺不要……阿善是自己人!」
***
裘善「醒」來,床邊還是亦畫,這次他的眼里沒有迷茫只有驚喜,他彈起身一把抱住亦畫,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語帶哽咽道︰「娘子,我好想你……我這是在作夢嗎?」
他推開她,看清楚後下一刻又把她摟進懷里。「我不要和離,我這輩子只想要你,和離書我不認,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這番操作把亦畫弄懵了,想推開他,但他的手臂像銅牆鐵壁似的緊緊圈住,讓她一動不能動。
「阿善,你瘋了嗎?快放開我!」她使勁兒拍他的手臂,但沒拍開他,卻拍得自己手心發痛。
「我不放!我已經寫信讓娘把陳姍姍嫁出去。娘子,我愛你,你不要拋棄我,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阿善,你在說什麼?」他瘋了嗎?可是……瘋了的他怎會知道陳姍姍?亦畫大為震驚。
他沒回應她的話,牢牢捧住她的臉,用盡力氣說著從來沒說過的甜言蜜語。「我喜歡你好多年了,我自知不配,只能在暗處偷偷喜歡著,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深怕會害了你。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你那麼小、那麼害怕,卻逼著自己挺身救我,那天下午,你就在我心底烙了印,再也抹滅不去。」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亦畫頻頻搖頭。
「忘記了?你拿郭大將軍嚇唬那群兵痞子,你撒胡椒粉救我月兌困,那天你拉著我拔腿就跑,你掌心的溫度一直在我心口停留……」
她想起來了!那個大哥哥竟是裘善?
大哥哥的容貌早在記憶中模糊,但……她模糊了五年前的裘善,哪能模糊幾個月前的丈夫?他怎麼可能是裘善。
亦畫生氣了,一把推開他,怒問︰「陳姍姍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青荷、阿龍還是阿虎?」
他一臉無辜,既忠厚又老實。「干麼要誰告訴我?我本來就知道。」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想用欺騙來對付我?」她退到窗邊,不滿的目光盯緊阿善。
「救命恩人?你說你是我的……」
他皺起一雙劍眉,不解垂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一動不動,頓時,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亦畫可以趁機離開的,但不明所以的不安蠢蠢欲動,彷佛有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只見阿善抱緊頭顱,蜷縮身子,他沒發出聲音,但從發抖的背脊中可以看見他的掙扎痛苦。
他這模樣揪住她的心,讓緊張的亦畫出現喘不過氣的窘迫感。
突然間他松開手抬起頭,充滿血絲的眼楮赤紅,他大口喘氣,汗水濕透衣襟。「我想起來了……我是裘善,奉命焚燒吳國糧草,任務完成後我帶領屬下準備退出,但好大喜功的郭煜殺了個回馬槍,他瘋了,他不按照計劃不听我號令,我就不該管他生死。」
「可郭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郭煜是他的獨生子,我不能見死不救,我沖進敵陣,吳軍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來,我的屬下紛紛倒地,我眼睜睜看著大刀砍掉我的手臂……」
他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般全身不斷抽搐起來。
亦畫見狀上前抱住他。「沒事了,都過去了,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再想……」
他反手抱住亦畫,將她壓在胸口。「是你救了我,我全都想起來了。娘子,我是裘善,是你的相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跑到郭煜的身體里面,但我不是郭煜,我是裘善,貨真價實的裘善!」
他是裘善?該相信嗎?
所以他會做雞蛋餅,他把桃花眼笑出忠厚老實,所以他對她緊張小心,他的斷掌朱砂痣和包裹手指的可愛耳朵……
「我是裘善,但裘善早該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郭煜?」
「我知道。」何亦書接話。
兩人同時望向門口,何亦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里。
「哥哥/舅兄……」
何亦書笑容很狐狸,這家伙……戲演得相當好啊,好到……忠厚?我呸!
「你與郭煜互換了靈魂。‘裘善’的軀體被送回軍營,昏迷十幾日後終于清醒,他咬斷舌頭無法說話,我從他的口型當中猜出他說自己是郭煜,見我猜出他身分,他激動興奮,但這事太詭異,我無法告訴任何人。」
「我的身體還在軍營里?」裘善忙問。
「你的右手臂被削斷,軍醫不認為你能活下來,但郭煜的求生意志很強,軍醫說渡過這關他不會死了,只是缺手斷腿又無法說話,下半輩子會過得很艱難。郭大將軍罪惡感深重,拿出千兩銀票將裘善送回京城。」
「裘夫人看到兒子變成那樣,肯定會很難受吧,至于一心想嫁給你的陳姍姍,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多愛‘裘善’。」
「哥哥……」亦畫輕輕拉著兄長的衣袖。「你怎能相信這種事?」
「兩個原因,第一︰‘裘善’的朱砂痣和斷掌消失,而……」何亦書翻開「郭煜」的手,那里有明明白白的斷掌和朱砂痣。「第二,亦畫,你看過姑姑留下來的冊子了嗎?」
「看過了。」
「你沒懷疑過姑姑怎會有那麼多奇思妙想?怎會懂得那麼多沒人知道的事?」
她確實懷疑過,但那是她的親生母親啊!
「這個問題我認真問過姑姑,她告訴我她來自數百年後,也跟我解釋重生與穿越。」
「重生、穿越?那是什麼?」
「當人死後,沒有進輪回,魂魄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繼續活著,這叫重生,就像郭煜與裘善。但如果魂魄進入的那具身體,在數百年前或數百年後,就叫做穿越。
「剛穿越來那幾年,她天天盼望能夠回家,與親人一起生活,卻沒想到會遇見你父親、愛上他,愛得放棄所有理想與原則。」
生下亦畫後,姑姑不斷流血,眼看只剩下一口氣,可她沒有張皇失措,依舊笑得滿眼溫柔。
姑姑對他說︰「小書,姑姑要回家了,回到那個有電腦有飛機的家鄉,可惜我帶不走妹妹,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妹妹?」
亦書用力點頭、用力保證。
姑姑寫過很多好听的故事,他本打算念給妹妹听,還想告訴妹妹,等她長大、老去,總有一天她也會飛到姑姑的世界里,重新當姑姑的女兒。
但爹娘為了保護妹妹,不讓外人知道她的身世,更不願意讓妹妹有寄人籬下的失落感,便將她掛在母親名下,成為他的親妹妹。
而何亦書想給妹妹講的故事書,全讓娘親給收藏起來。
所以……「郭煜」的身體里面,真的住著裘善的靈魂?
何亦書看看裘善、再看看妹妹,說︰「你們好好談談。亦畫,如果最終你仍舊決定與裘善分開,那就徹底決斷,別怕,你有哥哥可倚仗,誰都甭想欺負。」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裘善一眼,走出屋外。
屋里又剩下二人,裘善上前一步,她下意識退後兩步。
見她如此,他沉聲道︰「娘子,是我辜負你的信任,沒把家事安排好,是我害你帶著孩子千里迢迢千辛萬苦來到渝州,更是我讓你委屈受盡、無處喊冤。你有權怨我,如果你真心恨我、恨到此生不願再見到我,那麼我會順你的心意。但是,在做決定之前,請先听我說幾句好嗎?」
她沒點頭、沒搖頭,也沒有調頭離開。
裘善繼續說︰「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夠認同重生這種事,我既然佔據‘郭煜’身子,就必須認分當郭煜。
「郭煜沒有妻子、母親,他說一沒有人能說二,郭大將軍心頭不爽頂多罵上幾句,只要我堅持娶你為妻,沒人可以反對。」
「如果你願意,請你讓我重新追求你、重新回到我身邊當‘郭煜’的妻子。如果哪天我回到裘善的身體里面,那麼和離依舊做數,你不需要陪伴一個廢人,熬壞自己的一輩子。」
亦畫緩聲道︰「有了裘善的靈魂,郭煜不會碌碌無為,日後必定前程遠大,而何亦畫,一個和離過的女子,憑什麼嫁入大將軍府?反倒是成了廢人的裘善……如果陳姍姍不肯對你忠貞,或許我能夠重回裘府支應起那個家、教養我的孩子。」
這話說得夠明白——她不恨他、不打算與他撇清關系,她願意成為裘善的妻,即使他已經變成無用廢物。
他听懂她的心思,听懂她對自己的感情,听懂裘善是她心底的唯一。
他笑了,拉開嘴角,從小笑、大笑到仰天大笑,何等幸運啊,他終究是心想事成、夢想成真,裘善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亦畫轉圈圈。
「謝謝你!謝謝我的娘子,謝謝……」他高興到語無倫次,腦袋澆了漿糊。
他這樣快樂啊……怎會一個算不上救命之恩的恩惠,就讓他投注那樣深刻的感情?
「亦畫,你想要什麼,‘郭煜’富得流油,你告訴我,我通通給你買。」
男人對女人好,就是用拼命為女人花錢來做表現?所以他當了匕首,給她買一馬車東西?
望向窗外,那里有滿院子菊花,亦畫失笑。「你這是慷他人之慨。」
「他欠我的,若不是郭煜胡鬧,按照計劃差事辦完就該撤退,我哪會變成這副模樣,娘子不知道,刀子從肩膀削下去那刻有多痛,要不是痛到意識模糊,我又怎會把舌頭給咬斷。」
光是听著亦畫都覺得心痛難當,他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認真看著他的臉龐,幸好還有熟悉的憨厚眼神和無辜表情,否則她要到哪里找到裘善的痕跡?
兩筆濃墨劍眉、一雙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精致完美的五官……當他的妻子壓力肯定不小,如果可以選擇,她更想成為夫君黝黑粗糙、長相平庸的裘少夫人,至少能少費點神,不用擔心相公遭人覬覦。
捧起他的臉,她問;「還痛嗎?」
「不痛了,現在忍受那份疼痛的是郭煜。」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相公,我是認真的,若哪天你變回裘善,我還是要當回裘少夫人,和離書,我不認。」
這話不甜、不精彩,卻狠狠地把他的心髒給裹上大棉襖,即使外頭冰天雪地也澆滅不了里頭的熊熊烈火。「好。」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現在他只要專心享受她的疼愛。
「所以我們就維持這樣子好嗎?不成親,但是在一起,你還是寶寶的親爹,還是我的相公,但哪天‘郭煜’不得不成親,那你便和郭少夫人好好過日子,我可以一個人,沒問題的。」
「不要,我不想委屈你。」郭少夫人,她非當不可。
「若我與郭煜成親,哪天你回去了我怎麼辦?留著我在二世祖身邊任他欺凌?你舍得。」
他舍不得,可是……擁她入懷,他無話可以反駁。
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怎麼到他這里就這麼困難?老天爺能不能對他好一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9:26
第十一章 郭煜戴罪立功
「沒事,我覺得這樣挺好。」
貼在「郭煜」胸口,沒有罪惡感的亦畫感到安心,她其實很喜歡這樣說話,喜歡听著他穩定的心跳聲,篤篤篤地,一下下撞在耳膜上。
不必過多證明,她就是知道,那一聲聲敲的全是「我喜歡你」,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自己。
就算沒有透過買東西來確定,他的眼神、他的小心翼翼,他對她的感情表現在每個身體的細節里。
被男人這般專心喜歡著,任何女人都會淪陷,不管他長相平凡或俊逸。
他圈住她的身子,把小小的她收攏懷中,他眷戀這樣的「收攏」,這個動作讓他幸福而滿足,有種「她就是我的、她只是我的」的驕傲,也有因佔有欲而引發的成就感。
是認真的,他默默喜歡她多年,從不敢奢望有一天她會是為他的。
低下頭,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鼻梁,親親她的唇瓣,他輾轉流連,享受她的馨香柔軟,享受她不由自主的淪陷與回應,衷心盼望這輩子就停留在此刻。
兩人喘息不定,情火漸漸燃起,他說︰「我不想委屈你,我要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我早就正大光明站在你身邊,所有人知道我是裘善的妻子。」
沒錯!但恨的是——他現在不是裘善,卻又害怕回去當裘善,矛盾的他、矛盾的狀況,矛盾得讓他不知所措。
她理解他的矛盾,但這個矛盾非正常人能解,最好的做法是擱置。「所以,你現在必須回軍營了對吧?」
「對,有孫樺、趙苑金的危機在,就算郭大將軍不是我親爹,但他是一手提拔我的恩人,朝廷需要他鎮守邊關,于公于私我都必須盡快回去。」
「什麼時候走?」她舍不得,卻必須放手。
「我的傷尚未痊癒。」他悶聲,睜眼說起瞎話,只想多留兩天。
她咯咯輕笑,因為她和他一樣也不願意分離。
「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情況嗎?」
「知道潘丞相嗎?」
听到這三個字,亦畫咬牙切齒。「怎不知?對付哥哥,他沒手軟過。」
「潘丞相這麼賣力,目的為何?」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為潘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鋪路。」這種事,不需過度思量,人都是為了利益權勢出賣靈魂。
「可大皇子年幼,這麼積極排除異己、替未來鋪路,會不會未雨綢繆得太早?何況唇亡齒寒,國破家安在?如今吳、楚、燕三國聯手企圖並吞大周,好不容易郭大將軍穩住戰局,在這情況下孫樺卻逼趙苑金對郭大將軍動手,萬一大周沒了,他還為誰鋪什麼路?」
「難道他的目的不是奪嫡而是滅周?潘家枝大根深,整個家族都在周朝安身立命,國家被滅,他們何來好處?」
「說得好。他們憑什麼認為沒有郭大將軍在,大周還能全身而退?」
「是……通敵?他們與其他國家有了秘密協議?」
「我是這麼猜測的,但手中沒有證據,想要證據就必須回軍營找。」
「但通敵他們能得到什麼?政權更迭?可是大皇子才兩歲……」
「是啊,才兩歲,潘丞相急什麼?他想當攝政王?」
亦畫猛然抽氣。「攝政王?他憑什麼敢?」
「皇上登基之後,與舅兄聯手推出的幾道政策,件件都與潘丞相扯上關系,斬除他不少根基,他早已不耐煩受皇上所制。」
「所以他借戰事與郭大將軍聯手,逼迫皇上處決哥哥。」
「是,武能安邦,文能定國,鏟除文臣後又對武官動手,屆時軍權政權一把抓,潘丞相的攝政王之路才能走得穩當。」
「太可怕了!你快回軍營吧,護郭大將軍安全。」
「我會回去,但必須先安排妥當,至少不能讓人在我與舅兄之間做出聯想,也必須為這段時間的失蹤找到說詞。」
此次回營,「郭煜」不能再當二世祖,他必須大徹大悟、改頭換面,這麼大的變化……該從哪里讓人信服呢?
亦畫嘆息,圈住他的腰。「真累,為權勢機關算盡,值得嗎?」
「有人覺得值得。」
就是有這樣的人,世間才會紛紛擾擾、爭端不斷,少數人的野心造就多數人的不幸,可憐的是天下百姓。
青荷進屋,看見小姐居然和阿善抱在一起,哇……太快了,快得她的小心髒承受不起,她指著兩人,咿咿啊啊好半晌說不出話。
亦畫尷尬極了,她這樣「不守婦道」……
幸好男人臉皮有得天獨厚的厚,他開口,「干麼這麼驚訝?你不是希望我當倒插門女婿?我同意了。驚訝不?驚喜不?要不要雀躍得跳上幾下?」
然後青荷就驚訝、驚喜、雀躍地蹦起來,她歡天喜地大喊著往外跑。「少爺、陳伯、陳嬸,小姐找到倒插門女婿了……」
還沒喊完,突然想起阿龍讓她傳的話,又魯莽往回闖,沒想到這回……更辣眼楮,如果不是她折返得夠快,阿善的唇都快貼上小姐的了。
她掩住雙眼,揚聲問︰「阿龍問,阿善綁回來的人要怎麼處理?」
天……亦畫好想死,連忙推開裘善,問︰「你綁了人回來?」
「不是綁,是請。」他笑了笑,對青荷說︰「把大師請進來。」
青荷松開捂住眼楮的十根手指,吐吐舌頭,說︰「是,新姑爺。」又對小姐眨眨眼楮,「青荷還小呢,小姐悠著點兒。」
一句話,炸出她滿臉通紅,戳戳裘善堅硬的胸口,低聲抱怨。「都是你的錯。」
「對,都是我的錯。」他認錯認得很真誠,但打死不想改過。
阿龍押著人進屋,何亦書也來了。
看著穿著一身道袍的清風大師,裘善瞬間沉下臉,什麼話都沒說,對方已經感受到說不出口的壓力,彷佛氣喘得稍微大一點,自己就會身首異處。
「大師請坐。」
裘善的口氣溫和,清風大師卻覺得有如六月降雪,凍得他的血液結成冰,他想逃不想坐,但兩條腿軟得站不穩,還是阿龍扶了一把,他的才能穩穩當當地停在椅面上。
所有人都入座,清風大師舉目望去,桌面上沒有水酒,他卻宛如入了鴻門宴。深吸氣,他鼓起勇氣問︰「不知公子請我過來,有何要事?」
裘善一攤手,朝亦畫勾勾眉毛。就說吧,哪有綁人?明明是請人回來,好吃好喝伺候著呢。
看著兩人的眉眼官司,清風大師要是知道裘善心里想的,肯定想問︰既然是「請」,為什麼要把人裝箱?
裘善︰那不是……箱子里安全嘛。
他從袖口拿出一張生辰八字。「還請大師仔細看看,這八字如何?」
口氣溫柔再溫柔,溫柔得他雙目透出殺氣,彷佛他沒說清楚就可以整理好行李,準備下地獄。
心跳如雷鳴,清風大師將八字翻過來覆過去連看三、五遍。
這個八字有幾分眼熟,突然一段陳年往事躍上心頭。是她嗎?不可能吧,沒意外的話,那丫頭早就成為江家童養媳,被折磨得沒了性命。
對,不可能也不至于……他壓抑懼意望向裘善,只見他望向亦畫的眼神溫柔得可以掐出水。
八字是這小娘子的?她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嬌慣養大的,肯定不是當年那個女娃兒,那麼這個八字……是要合婚吧?
心里有了譜,清風大師開始說道︰「這八字顯示出此人身分高貴,只是年少時期多有波折,不過成親後定能旺夫旺家……」
緊接著他開始往死里夸,恨不得把小娘子的命夸成天上有、人間無,只有神仙才配得上的命格。
越听亦畫越迷糊。怎麼會?同樣的八字、同樣的大師,怎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
她截下話,問︰「可這八字大師算過,你說我是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一怔。不會吧?這麼巧,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硬著脖子,他試著再替自己辯駁。「小娘子確定是我?外面不學無術的江湖術士滿街跑,小娘子可別弄錯人。」
「就是你!當年娘帶我去觀里,是你親口說的。」亦畫說得斬釘截鐵。
「原來是你啊?」何亦書冷下臉。
當年謠言逼得他們走投無路,為此事,娘受爹責備,滿心愧疚,竟只是因為他的滿口胡言。
亦畫追問︰「所以我的八字到底是好是壞?是旺夫益家還是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被噎得說不出話,卡了半天才吶吶回答,「小娘子肯定記錯了,當時幫你批命的絕不是貧道。」
裘善微笑,也不爭辯,只是慢條斯理地復述一段對話——
「此二人分明是天作之合,師父為何要說他們是破家姻緣,成親後男絕嗣、女喪夫?」
「誰讓知府千金看上這位小公子,若不這麼說,咱們觀里香火錢要從哪里來。」
「可這樣做,豈不是壞人婚姻?」
「徒弟啊,有時候良心和口糧對峙,為了活得舒服些,就得把良心給掩埋。」
裘善把小徒弟和老師父的對話學得活靈活現。
他、他、他……听見自己和徒弟幾天前的對話?那麼……再多的辯駁,在對方面前全成了笑話?
凌厲眼神像劍般刷過去,分明沒有劍,清風大師卻感覺全身被砍得傷痕累累。
縮起肩膀,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不管有沒有證據,只要這段師徒對話傳出去,名聲敗壞不說,會有多少信徒上門來鬧,那些曾經的金主都有財有勢,只要他們不肯放過,自己性命必定難保。
坐不住了,裘善威脅的話還沒出口,他已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地求饒。「是貧道的錯,貧道認。」
「當年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亦書寒聲問。
「是貧道財迷心竅,犯下過錯,求大爺原諒,以後貧道再也……」
「少廢話!」截下他的廢話,裘善怒道︰「把事情始末講清楚,但凡有一句交代不明白,你的腦袋……」
他抓起杯子揉兩下,粉屑連同茶水從指縫間滑下。
清風大師縮起脖子,腦殼不比杯子硬幾分,真被揉幾下,紅的白的會噴出來。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往外冒,他一古腦兒把陳年往事撈出來講。
「鎮上有個富商姓江,家里有個腦袋不清楚的傻兒子,成天打人咬人傷人,江家幾乎每個月都要找人牙子,只因伺候他的丫頭經常因被凌虐致死。」
「某日江老爺听取某個大師之言,得來一份八字,說此八字旺夫、旺家宅,只是年幼命運多舛,但長大後尊貴榮華、子孝孫賢,若能娶得此女為媳,說不準傻兒子能恢復正常,還能帶動家族繁榮昌盛。于是他就帶著這份八字找上我。」
「江老爺知道渝州城多位產婆與貧道頗有交情,往往會在接生之後將剛出生的嬰兒八字送到貧道這里。」
「為什麼要送到你這里?」何亦書問。
他不知道渝外城竟有這慣例?
「是……」清風大師想胡扯,把問題輕松揭過,但視線一接觸到裘善狠戾目光,瞬間放棄念頭。「是貧道付銀子買的。渝州百姓信命、重八字,握有這些八字,如果有錢有勢之人想給孩子找個旺家對象就會尋上貧道。」
「原來你不僅僅是大師,還是陽間月老。」裘善冷笑,漂亮五官變得猙獰。
「這本是出自善意,想撮合良緣……」
「別說虛的,然後呢?」何亦書淡淡打斷。
「江老爺要的八字貧道手上剛好有一份,產婆曾說,婦人生產後不久就死亡,女嬰由旁人收養。貧道心想沒爹娘的孩子沒人疼,條件剛好符合需要,與江老爺談過之後,他收買鄰居婦人,唆使何夫人領小姑娘到觀里祈願,貧道借機替小姑娘批算八字,只要貧道把‘天煞孤星’四字落實到小姑娘上,剩下的事便由江老爺接手,後來貧道隱約听說他散播傳言,讓小姑娘一家飽受謠言之苦,剩下的貧道便不知道了……」
「這種缺德事你也敢做?」阿龍氣得想暴揍清風大師一頓。
「江老爺有兄長在京城當大官,若不听他的,我們那間小道觀怕是早就不保。」他嚇得連連磕頭,每下都重重撞上地板。
「難怪當年妹妹那麼小就有人上門求娶,這是認定我們會迫不及待把妹妹推出去?」何亦書冷笑。
「幸好爹沒拋棄我,還為了不讓我听見村人的閑言碎語舉家搬遷。」亦畫苦笑。
但「天煞孤星」四個字已經牢牢烙進她胸月復間,一再燒灼她,爹死、娘染疫,家里每少一人,她都要恨自己一回。
「你指的江姓富商可是江彬?」裘善凝聲問。
「是,如今江老爺不僅是富商,還是……」
「七品縣官。」裘善接話。「連舉人都考不上還能當縣官,不簡單啊,舅兄可知江彬是誰?」
「誰?」
若不是小小縣令作威作福被他踫上,裘善哪會在意這號小人物?「江芷岳的從弟。」
終于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在渝州開靜藝軒,有地頭蛇在確實好辦事,要聯絡吳、楚也確實方便得多。
何亦書恨道︰「這下真好,新帳舊帳一起來,算盤才能打得羅嚏響。」
「這種禍害人的事,身為修行者……是否貽害天機?」裘善橫眼相望,誰說桃花眼只會迷人,殺傷力強啊。
「貧道錯了,求公子饒了貧道。」
「求我沒用,得問問被你禍害過的百姓,看他們肯不肯饒你。走吧!」
裘善口氣很輕,但清風大師心一沉,沒挨打罵沒恐嚇,但他很清楚渝州再無自己的立足之地。
清風大師離開後,裘善跟何亦書對上眼。
何亦書說︰「我們談談。」
「好。」
***
雖說認下「倒插門女婿」,但還沒有成親,裘善一顆心再火熱也不能和老婆過上夫妻生活,但是……忍耐不住啊,他只好等到夜深,偷模到亦畫床邊。
「沒睡?在等我?」
黑漆漆的夜里,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亦畫就是能從他聲音里听出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能不等嗎?用膳時,桌子底下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消食時,他那雙濃眉忽高忽低,說勾引都是客氣了;送她回房時,他咬著下唇、欲語還休,無辜的表情讓她……
不等?他會哭吧?
躺平,他的手臂往她頭顱下方鑽進去,手臂一彎,將她勾進懷里,下巴貼著她的額頭,鼻子聞著她的味道。很香,早就在記憶里深刻的味道,那不是脂粉而是淡淡的墨香,是沁人心脾的味道。
「下午你和哥哥談了很久,決定回軍營了?」亦畫把玩著他的衣襟,上頭的格紋是她畫好花樣子後青荷繡上去的。
「對,軍營在渝州,來回頂多兩個時辰,一有機會我就回來看你。」
「軍營重地,能允許你私自離營?」
「以前確實不行,但現在都當了郭煜,還不能借由親爹名分便宜行事,那麼二世祖也當得太窩囊。」
「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回去後,郭煜的處境會很糟糕吧?」
「確實,可能要挨打了,畢竟裘善被我搞成殘疾,軍中損失一員大將。不過我皮粗肉厚,親爹又是大將軍,行刑的人不至于下狠手,他們也會擔心秋後被算賬。」
「真的嗎?不會有事。」
「不會的,趁這個重大教訓,郭煜幡然覺悟、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我才能當回原來的自己。」
「你們都想好說詞了?」
「有舅兄在,他會幫我。自從他弄出弩箭、投石機和炸藥之後,郭大將軍可看重他了。舅兄講的話在郭大將軍跟前很好使,到時再散點財、利用幾分人脈,不至于太嚴重。」
「那孫樺和趙苑金呢?」
「離開京城之前,皇上讓舅兄帶一組人馬到渝州,孫樺最好啥都不做,一有動作就有人跟在後面收集罪證,等京城的信息過來,看皇帝那邊情況怎樣,如果順利的話,連罪證都不必收集了,直接剿滅便是。」
「孫樺抓我,目的是逼出哥哥?他知道哥哥還活著?」這個疑問一直在她心中。
「不,潘丞相有罪證在舅兄手里,舅兄被斬首後,他派不少人到何家翻找,卻遍尋不著,他認為罪證在你手上,才讓人追著你一路到渝州,可惜罪證早就在皇帝手上。」
「他怎麼沒想到罪證在皇上手里?」
「從推動政策就可以看出來皇上行事明快,他不耐煩城府心機那一套,要是手中握有罪證,早就發落潘丞相,哪會按捺?只是這回文武官員聯手,逼迫皇上降罪舅兄,讓皇上徹底看清這朝堂還不是他的,不鏟除惡臣他永遠甭想順心遂意治理國家,因此他按下不發,等待時機。」
「潘丞相錯估皇上,才會在我身上下手?」
「對,這回皇上佔住先機,定不會再度落敗,而我有舅兄相扶、如虎添翼,再加上人人都認定郭煜是個廢物,自然不會用心防範,這足以令我行事方便出其不意。」
「不會太久的,吳楚燕很快就會被我們擺平,而你什麼都別想,好好吃睡、好好養胎,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母親心情好,生出的寶寶才會脾氣好,不想生個磨娘精,就別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
「我知道。」她應下。
輕拍她的背,分離在即……他低聲說︰「早點睡,明天咱們出去走走。」
隔天何亦書一大早就離開山莊,找到郭煜這事需要提早安排,而孫樺那邊更需要人盯著。
裘善親手幫亦畫梳頭發、畫眉毛,親手做雞蛋餅,親手磨豆漿,他對亦畫的事鉅細彌遺親力親為。
眼看小倆口感情好,青荷露出欣慰的笑,畢竟這對夫妻是自己促成的,她是妥妥的大媒人。
亦畫問︰「我們要去哪里?」
「去上回被野豬打斷沒去的地方。」
「你又知道上回我們要去哪里?」那時他初來乍到又失憶,是個連半句話都插不上嘴的新進奴才。
「我不知道,但這幾天滿山亂繞,我發現山澗附近長著一片花海。」
留下來的他身負任務,夜里他離開山莊幾回滿山遍野的跑,硬是讓他找到一條通往吳國的捷徑,那條路很隱密,他順路走下去,居然被他給「舊地重游」了。
有意思的是……他不懂吳人心理,糧倉都被燒過一回,居然還不肯轉移陣地?莫非認定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不過很明顯的,駐軍變多了,吳軍大半軍力都在那里,如果舅兄的轟天雷能大批生產,或許他們不必費太多兵卒就能拿下吳國。
「出門時陳嬸不放心,上回遇到野豬後她就不時在陳伯耳邊叨叨,說不該讓我出門,但陳伯沒同意。」
裘善接話。「平日里陳嬸嗓門大,可遇到事情她總是听陳伯的。」
「他們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這種事和八字無關,與夫妻能為對方包容到什麼程度有關。「我爹娘感情也很好。」
「我听舅兄說過,他們的感情令人羨慕。」尤其是染疫時的不舍棄教人動容。
「娘常對我說,挑丈夫不必選好看、有錢的,學識才華名祿地位都是給外人看的,對妻子而言不實惠。」
「那要選什麼樣的?」
「選喜歡我、看重我,願意為我的無理取鬧無止境妥協的男人。」
「你娘有遠見。」
「所以回去後,陳嬸嘮叨算你的。」她要他的無止境妥協了。
「行,算我的,我劈柴燒火、打理院子,讓陳嬸無限制奴役,直到她氣消。」他樂意並且願意為她無止境妥協。
這條路很隱密,穿過一片半人高的雜草叢後來到一片谷地,水源正是豐沛期,山壁瀑布直下三千尺,激起的水珠噴上她的臉,一片沁心涼意。
瀑布流入河中,魚兒自在優游。
山谷邊緣有幾十棵參天大樹,冠蓋雲集,當中有兩棵樹上紅艷艷的花朵怒放,整棵樹像著火了似的。
綠草如茵,上頭紅的黃的紫的,各種野花盛開,不怕人的兔子嘴里不停嚼著青草,為繁衍下一代做準備。
心曠神怡,亦畫忍不住大喊,伸臂往前沖。
「小心點!跑慢點……」裘善嚇得追在後頭,兩手護小雞似的護在她的身側。
但是好不容易能出門透氣的亦畫怎能「慢一點」,她忘記自己懷著身子,只想大笑、只想放聲高歌。
見她這樣,裘善緊張卻也快樂。
身為成功男子,就該有足夠本事讓自己的女人快樂——他發展出人生第一金句。
兔子被她嚇得咚咚咚到處逃竄,她停下腳步笑得前俯後仰。
「喜歡這里嗎?」裘善問。為了她,他願意盡全力把吳國變周國,讓這里變成平安地界,讓他的女人可以隨時在此撒歡,不怕征戰紛擾。
轉頭看他,笑還停留在眉角眼梢,她沒學過甜言蜜語,但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因此一開口就甜了他的心。
她說︰「喜歡這里,更喜歡身邊的人是你。」
男人是沖動的動物,心一甜就會忍不住做傻事,因此忘記老婆肚子里還有一個,他打橫將她抱起,施展輕功,在亦畫的驚呼連連中帶著她滿山谷亂竄,跟受到驚嚇的兔子一模一樣。
她笑,他也笑,清脆笑聲在山谷里蕩出回音。
終于他停下,讓腿軟的亦畫站回地面,直到她站穩了才從身後抱住她,下巴輕點在她的頭頂上。「娘子。」
「嗯?」看著瀑布,任由水珠濺上臉頰,舒適、暢心、美好的經驗。
「我能不能預約?」
「預約什麼?」
「預約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
輕笑,天賦異稟的她,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哪還要預約,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無數輩子都屬于我,不管你是裘善、郭煜、劉三、陳四、二狗子,你只能是我的男人。」
裘善又樂了,又笑得不能自已了,他彎把頭靠在她的頸窩。「娘子說得對,我永生永世都是娘子的人,誰也搶不走。」
她轉過身,捧起他的臉。「確定羅,我的男人不可以三心兩意,眼底只能裝下何亦畫,我是我男人心里最美的那幅畫,再美的風景都不能迷了他。」
他笑得很用力,頭點得很重,憨厚的裘善又浮上權面。
「確定。」他眉眼眯眯,圈住她的手臂縮緊。「裘善的女人也不能三心兩意,裘善是你心里最美的那幅畫,不是郭煜,對不對?」
竟然自己跟自己較上勁兒?是沒有安全感嗎,怕她愛上「郭煜」拋棄「裘善」?靠進他懷里,她柔聲回答,「如果我喜歡郭煜,早在他深夜送花時就答應他了。」
她是哄男人界第一把交椅,兩句話,他被哄得心定。
「不過,還是要記你缺失一次,再有一回我就不要你了。」
「什麼缺失?」
「離開京城時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你答應我要保住性命、平安歸來,結果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如果不是重生,你還活不活得成?」
這個確實是他的錯,裘善鄭重道歉。「我保證再沒有下回。」
話剛出口,他突然跪地匍匐,臉頰貼在泥土上,瞬間又抱起亦畫飛身上樹梢,抓起濃密枝葉隱藏兩人的身形。
「怎麼了?」
「有人過來了,至少有十匹馬、數十人。」
剛藏好不久果然來了人,裘善一眼就看到老熟人。
幾度陣前對壘,裘善對這位被稱作驍勇善戰、足智多謀的少將軍李彤非常熟悉,他的父親李旭是吳國主將,李彤和郭煜是同款靠爹族,有親爹可依恃,何需實力闢路,旁人自然會大力吹噓,捧得馬屁爽極。
都是這樣的吧,有靠山的人特別痛恨有實力的,因此李彤和郭煜一樣恨裘善,可惜妒恨無法在戰場上幫他開天闢地,李彤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裘善手中為自己掙得「常敗將軍」名號。
當周國內應傳來消息,得知裘善斷了左腿右臂再不能上戰場時,他得意得尾巴快翹起來,明明人不是他殺的,他卻認定那是自己的功勞。
掃除攔路虎,大破周朝的時機到了,下一場戰事中他注定要立功,因此這回他主動爭取探路差事。
樹梢頭,裘善細听吳軍對話,強忍想笑的。
正猜不透為啥糧倉被燒過吳國還不吸取經驗,把重新收上來的糧草運往更安全的地方,竟還將大軍集結于山腳下,原來他們學到的經驗是「模仿」,他們想走同樣的山路,同樣神不知鬼不覺的直搗渝州城,來個里應外合,那也得他們有本事啊。
太好啦,老天送來的禮物——「郭煜」的杖責可以免除。
戴罪立功,他要讓吳軍再次痛定思痛。
吳軍離開,他將亦畫安置妥當,然後一路尾隨,看他們專心畫地圖尋找路徑,裘善臉上笑意漸漸濃烈。
***
看著兒子的身體像塊破布似的癱在床上,裘夫人再潑辣囂張也忍受不住,她撲在兒子身上嚎啕大哭。
「阿善啊,娘辛辛苦苦把屎把尿將你養大,你這個不孝子,怎麼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你不是要掙功名,讓娘當誥命夫人嗎?你變成這樣子,娘的指望通通沒了呀……」
被老人這樣一撲,郭煜覺得心肝腸胃都快從嘴巴給擠出來,這老女人是嫌棄他活得太久,想要謀殺自己?
他企圖推開裘夫人,可惜身子骨太虛弱,哪能推得動對方,他張嘴哇哇大叫,不停喊著︰走開!不要踫我……
可惜他丟了舌頭,不管講什麼听在旁人耳里都是一團漿糊。
打從離開軍營那天,他發現情況不對,氣得又吼又叫,剛開始還有人安撫他,但到後來別說安撫,人家連理都不肯理會,嫌煩了,一碗黑糊糊的藥汁灌下,他就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知。
于是當他終于有了意識,就發現自己躺在這里,被老女人一口一聲「兒啊」給哭得頭皮發麻。
誰是她的兒?他親娘早在八百年前就死透了。
眼看推也推不開,老女人骯髒的眼淚鼻涕全糊在自己身上,惡心透頂!
「我要吃飯!」他必須恢復體力,好離開這個女人、這個地獄。
可惜他喊得再大聲都徒勞無功,沒人听懂他在說什麼。他不斷揮動手臂,直到全身月兌力,癱在床上不停喘氣。
這時他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人,長相普通、皮膚有點黑,但身材凹凸有致引人垂涎,她是來伺候自己的嗎?
他才這麼想著,就見那女人一甩頭離開門邊。
陳姍姍跑到院子里,忿忿不平扯下一朵花,把花瓣撕得粉碎。
恨極怒極,老天爺對她好差勁,虧她天天在姨母耳邊吹風,好不容易慫恿姨母將何亦畫趕走,她討好賣乖,終于讓姨母下定決心到衙門給他們登記婚 書。
她終于成為名正言順的裘少夫人,日日盼望表哥立下軍功加官晉爵,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高門貴婦般吃香喝辣,打扮得金光閃閃。
可是美夢作沒幾天就煙消雲散了?表哥變成這副活不活、死不死的鬼模樣,她的下半輩子要依靠誰?難道貴婦做不成反當上奴僕,天天得伺候表哥吃喝拉撒睡?
才不要,這種裘少夫人誰愛當誰當去!
都是姨母的錯,如果她肯早點為自己謀劃,她哪會到現在還嫁不出去?越想越糟心,怒火賁張,她急需宣泄。
「姍姍……」裘夫人的聲音傳來。
她不想理會,卻明白現在的自己沒有權利任性,憋下怒火,深吸一口氣,她假裝抹眼淚,朝屋里走去。「姨母找我?」
裘夫人輪流看著兒子與外甥女,深深喟嘆。
兒子對姍姍的冷淡她心里自然有數,曾經她也想讓姍姍外嫁,但姍姍眼界高,不肯嫁莊稼人,但京城里稍微有點臉面、日子富裕幾分的,誰願意娶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
這一拖二拖下去,除了兒子,姍姍再沒有更好的選擇。只是現在……拉起陳姍姍的手,裘夫人低聲說︰「你表哥這副模樣,日後怕是靠不住了,但裘家香火必須延續,姨母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幫裘家生個兒子吧。咱們好好把孩子養大,以後你年紀大了就能有人孝順送終。」
陳姍姍心中驚濤駭浪,表哥都變成這副模樣了,姨母居然還要她和表哥……
望著雙眼緊閉、胸口微微起伏的表哥,他這樣還算是個人嗎?頂多是團爛肉,和他生孩子?她連想都不敢想。
用力搖頭,她從姨母掌中抽回手,嚇得連連後退。
「你和阿善登記在案,名分已定,是板上釘釘的正經夫妻,如果不肯……和離之後你還能找到什麼好男人?還是你想守一輩子活寡?听姨母的話,事情已然走到這一步,寡婦不好當,如果身邊有個孩子,日子多了盼望才不至于過得太辛苦。」
這話表面上似乎很自私,但身為過來人她是真心為陳姍姍考慮。
「表哥……表哥這樣子,怎麼還能……」
裘夫人紅了臉,卻硬著頭皮說︰「這種事女人也可以自己來,姨母去買點藥給阿善喝下去,只要那里有反應了……就能成事。」
「姨母,我不會……我害怕。」
「我懂,你沒有經驗自然會害怕,沒事,有姨母在,姨母會幫你。」
陳姍姍眼底凝起冰霜。表哥變成這副模樣,姨母堅持要逼她吊死在這棵歪脖子樹上還說是幫她?當她是傻瓜嗎?她很想一掌搧上姨母的老臉,但想起送表哥回來的副將交給姨母的銀票,她強行壓下惡心,乖巧點頭回答,「姍姍明白姨母全是為姍姍著想。」
裘夫人松一口氣,就知道姍姍這孩子溫婉乖順。「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
「我去買菜,表哥瘦成這樣,得好好補補。」
「對對,得補補。」這樣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她從懷里掏出碎銀子,難得慷慨。「多帶點錢,如果你有喜歡吃的也買一點。」
接下銀子點點頭,陳姍姍剛踏出裘家大門臉上便浮起陰毒狠戾。
她滿腔怨恨,恨表哥變成廢人,恨姨母強行留下自己,恨老天爺不公平,想囚禁自己一生一世,胸月復間熊熊烈火竄燒,她想放火燒掉這一切。
她低頭走得飛快,一不小心撞上人,抬起蓄滿淚水的眼楮看向來人。
那是個身著錦袍、面容斯文,周身透著 書卷氣的儒生,兩人四目相對,她害羞臉紅。
「我撞痛姑娘了對嗎?我是允親王府的人,要不我送姑娘去醫館……」
***
三千人的隊伍拆分成五個小隊,在不同時間點出發,才不會出現太大動靜。
李大將軍坐鎮後方,每個時辰目送一個小隊離開,他與孫樺約定好,軍隊翻過大名山後孫樺將會親自接應,將他們送到安全地方,等待三日後的里應外合。
只要周軍亂了陣腳,趙苑金就能趁亂殺死郭盛,沒有郭盛、裘善的周軍就像沒有撩牙的老虎,再也不足為懼。
第一個小隊由李彤帶領,路線圖是他畫的,他最清楚這一路上的情況,有第一小隊沿路留下的記號,能讓後方隊伍順利穿過密林,直入大周國境。
李彤帶著六百士兵火速翻山越嶺來到周國境內後,他大大地松口氣,下山永遠比上山容易,一聲吆喝,隊伍加快前進速度。
這時不知道誰踩到機關,一片插滿銳刺、用竹子編成的三尺見方竹牆朝他們蕩過來,頓時他們眼睜睜看著三名同袍被插在竹牆上飛上半空中。
眾人大驚,怎會這樣?
就在所有人尚且反應不及時,第二、三、四……無數片竹牆飛過來,烤串似的,人一個一個被插上去,肚破腸流。
終于反應過來,士兵四下飛竄,有人朝前有人往後,後退的那批跑不到幾十尺就讓密密麻麻的飛箭給射成篩子。
沒多久功夫,這片土地上留下數十具尸體,此時一群黑衣人跳出來迅速打掃戰場,轉眼功夫森林里恢復舊時光景,看不出此地曾經歷過一場惡戰。
往前逃竄的人跑過數丈遠,一口氣還沒松下就覺得腳下一軟,整個人往下墜落,在無數的申吟聲過後已有百余人置身坑洞。
反應快的手腳並用想往上爬,也有置身外頭的想方設法營救,但轉眼間數不清的弩箭飛來,沖擊力強大的弩箭幾乎是一發一個,箭箭奪人魂魄。
李彤氣得揚聲大喊,「撤退!快撤退!」
坑外的幸存者聞聲急匆匆地調頭就跑。
可惜裘善豈能允許他們順利撤退?和前一場一樣,往前跑的沒事,往後跑的全都死于非命。
待呼救聲漸漸止息,一群打掃戰場的黑衣人再度出現,在他們俐落的動作過後場地恢復舊況。
就這樣子,炸雷關、迷魂陣……一關關下來,活命的剩下不到五十人,李彤領著他們狼狽前往預定地點,在看見孫樺與手下出現時,怒火中燒的李彤舉劍朝孫樺胸口刺去。
「你居然出賣我們!」李彤雙眼泛紅。
他打過數場戰爭,從沒遇到這般詭譎的場面,他甚至連敵人的臉都沒見到就折損數百弟兄,他恨極怒極,恨得想要一劍斷了孫樺頭顱。
鏗鏘!他的劍被擋下來,轉頭對上郭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他朝李彤眨眨眼,笑說︰「李少將軍誤會了,孫大人沒出賣你,他是你們最忠誠的伙伴。」
剛說完,岳璘陰惻惻地接下話,「孫大人好久不見,听說您向朝廷請長假要為父親守孝,怎地沒返鄉盡孝,卻跑到渝州來和吳國李少將軍稱兄道弟?」
孫樺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郭盛早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信口雌黃,誰說他們是吳國……」
「不是嗎?難道是我認錯人?」
「郭煜」指指滿身狼狽的李彤。「你不是李大將軍的親生兒子?」
是錯覺嗎?李彤下意識退兩步,他怎地覺得郭煜的眼楮和裘善很像?他在裘善手下吞過太多敗仗,面對他,李彤有反射性的恐懼。
他越是恐懼「郭煜」越是開心。無心插柳柳成蔭,誰料得到李彤會一馬當先做先鋒?據說李大將軍最鐘愛這個兒子,有他在手可以做不少事呢。
他拍拍李彤肩膀,輕輕兩下直接卸掉他兩只手臂,痛得他冷汗涔涔。
「走,到哥家坐坐,我們周國的菜品可比吳國強不少,咱們喝點酒,看看你爹能舍幾座城池換你一條性命。」
啥?換不了?沒事,換不到城池就換李大將軍心驚膽顫、顧此失彼,再敗幾場征戰也行。
孫樺乘隙想要逃跑,沒想到剛轉身就被一把匕首給抵住脖子。
岳璘眉開眼笑,笑顏燦爛。「孫大人要去哪里?離京數月,郭大將軍對大人很是想念,不如一起去敘敘舊、聊聊朝中局勢。」
這場沒有對手的戰爭,周國大獲全勝。
之後,被策反的孫樺成為內應,導致吳國被殲滅,潘丞相錯估邊關情勢,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39:54
第十二章 倒插門姑爺
在裘善的堅持下,亦畫領著陳伯一家與青荷搬到渝州城。
租賃的宅子不大但夠住了,住在城里對大家而言都是好事,裘善可以隨時溜出來陪伴老婆孩子,何亦書也能經常探望妹妹,就是陳伯采買也方便許多。
只是沒有陣法保護,有安全上的疑慮,因此住處選擇非常重要,何亦書和裘善一合計,直接把房子選在「周府」隔壁。
「周府」很大,據說是外地商人買下的宅院,方便到渝州做生意時暫住。
事實上周府是何亦書的秘密基地,里頭住著百名暗衛,男女老少都有,身分是周府下人,最近里頭少了二十幾人,有人回京城向皇帝通報消息,有人成為孫樺的貼身侍衛,時刻監控他的一舉一動,務必確定孫樺已經棄暗投明,成為皇上的「自己人」。
裘善拿出老辦法,在兩間宅院中間打通一道門,平日各自生活,但有暗衛照應,裘善、何亦書在軍營里更放心。
夏天過去秋天悄然而至,裘善買的菊花陸續開花,怒放的花朵將整間宅院點綴得生氣蓬勃。
這些日子亦畫除散步運動以利生產之外,做最多的還是畫畫。
自從參觀過靜藝軒,靈感泉涌,亦畫控不住創作,一幅幅作品飛快完成,名氣攀升讓她對自己更有信心,也讓梁智啟高興得無法言喻。
另一邊趙苑金剛想對郭盛動手,就讓匆促返營的裘善和何亦書抓了現行。
郭盛大怒、趙苑金丟命,然這件事被推到李彤頭上,消息傳到京城後並未引起潘丞相疑心。
而郭盛原本想拿李彤換李旭退兵百里,可李旭一心為國家朝廷,不但不肯換還對外宣稱李彤已死,讓庶子接下李彤位置。
針對此事,裘善刻意跑到李彤跟前竭盡所能地嘲諷,搞得李彤暴跳如雷、滿心仇恨,之後更給出機會暗助李彤逃回吳國,自此父子反目成仇,在後續戰事中李彤多次掣肘,助了裘善一臂之力。
孫樺被控制起來,往京城送去仿錄的罪證,潘丞相安下心,透過孫樺繼續與吳國互通信息,那一封封蓋著私印、厚重的信件,成了潘丞相抵賴不掉的叛國罪證。
郭盛一邊控制戰況,一邊透過孫樺往京城傳遞假訊息。
因此京城官員听到的消息是——大周軍隊節節敗退,郭盛在戰役中受到重創,但多名將官舍身戰亡,為穩定局面郭盛不得不強撐身體主持大局。眼下郭盛傷、裘善廢,軍中全由不學無術的郭煜主持大局。
潘丞相認為這是奪取兵權的大好時機,尤其在收到趙苑金「戰死沙場」、郭盛受到重創的消息之後,他天天在朝堂上搖旗吶喊,痛批郭盛無能,最後義薄雲天的他自願讓親生兒子潘邁東領兵出征。
這是擺明了暗奪不成就要明搶。
暗衛定時往返渝州與京城,皇帝明白真實戰況,與裘善、何亦書密謀後,同意潘丞相的建議,讓他最精明能干、最受重用的兒子帶著聖旨與潘家府衛前往渝州接下虎符。
上回裘善回來,夜里攬著妻子,他就說著這件事。
朝堂的事,何亦書怕妹妹擔心向來不肯多說,裘善卻是不同,他認為亦畫知道越多心中越有底,才能不慌不忙應對突發狀況。
因此亦畫對他的處境了若指掌,她知道「郭煜」痛定思痛,對著數千弟兄跪地道歉;知道他積極表現,爭取弟兄認同,也知道數次對戰後他立下不少功勞,漸漸得到「父親」信任……所有狀況正在朝好的方向走。
「小姐,今天新姑爺回來嗎?」青荷抱著幾枝菊花進屋,插在瓶子里。
都還沒成親,哪來的新姑爺?
但青荷堅持,不管糾正幾遍她都要喊,「倒插門女婿」這個身分裘善是甭想躲掉了。
「哪能天天過來,有事要做呢。」
但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個多月了吧,她當然盼望著能夠時常見面,但是她很清楚,比起其他將官的家眷,自己已經太幸運。
「新姑爺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忙成這副模樣?」青荷問。
「怎會突然好奇?」
「這不是關心小姐嗎。」
這點誰都不能否認,青荷不僅拿她當主子,也當她是親人,更是姊妹。「阿善是個商人,走南闖北做生意的。」
「可上次回來,阿龍聞到新姑爺身上有血腥味,我們擔心卻又不敢明問。小姐要不要問清楚,新姑爺真是做生意的?」萬一他是盜賊土匪,小姐豈不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亦畫失笑,早就說過,同在一個屋檐下哪能瞞得過?
那次裘善受傷本該讓軍醫好好治療的,可他剛交了差立馬往家里趕,就怕不能待久一點,那傷口皮飛肉翻怵目驚心,看得她腿軟,他還口口聲聲說不嚴重。
不想他的身分曝光,亦畫只好硬著脖子自己動手處理,每縫一針心髒就狠抽幾下,邊縫眼淚邊往下淌。
誰曉得她哭得那麼慘,抬眼對上他,他卻笑得滿臉傻,邊笑邊夸她天生聖手,如果當大夫肯定是名震天下的神醫,還說他從沒被縫得這麼舒坦過。
誰縫傷口會舒坦的?他腦子進水了。這麼想,她便這麼抱怨起來。
他笑得更歡了,回答,「我腦子進水無妨,只要娘子腦袋不進水就成。」
這話怎麼听怎麼像調侃,她瞪他。
他卻慢條斯理說︰「我听說,女子成親前腦袋進的水,會在成親後變成傷心的眼淚。」
他用沒受傷手勾起她的下巴,低聲說︰「我不想我的娘子傷心流淚,所以腦子里的水讓我進好了。」
怎麼辦,他這樣有意無意寵著,早晚會把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姐?」青荷低喚。
亦畫回過神,道︰「他在半路遇上劫匪,錢給了就算,可他偏不,非要把銀子帶回來給我。我叨念過他,戰爭期間民心不定、盜匪橫行,讓他別倔強,更別把錢看得比命重。」
亦畫這一解釋,青荷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就說阿善眉眼鼻唇長得好,都說相由心生,怎麼看他都不像匪徒。那次阿善足足給了小姐好幾百兩銀票,還說以後養家的事歸到他頭上呢。
要是倒插門女婿都像他這麼長進,青荷抿唇偷笑,她也想找個倒插門的。幸好這想法沒讓阿龍知道,他要是曉得肯定得暗暗哭泣。
把花插好,青荷靠到小姐身邊,悄聲問︰「小姐,新姑爺會不會善待咱們寶寶啊?」
亦畫明白,這是全家人的擔憂,青荷肯定是被推出來問的。
「當然會,如果我做不到,就沒資格當你家的新姑爺。」裘善的聲音傳進來,他笑得眉眼眯眯,臉上開滿桃花。
青荷臉紅心跳,真真是不該背後道人長短,這不,活生生被抓到。
「新姑爺好。」青荷屈膝為禮,垂眉,不敢正眼看人,尷尬的啊。
「姑爺好听,新就去掉吧,以後新姑爺、舊姑爺通通是我。」
「是,姑爺。」青荷揚聲叫喊。
裘善樂得哈哈大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十兩元寶。「賞!好生攢著,以後當嫁妝。」
「謝謝姑爺。」青荷快步出門,手中攥著元寶嘴角樂開花。
「你啊,逗人好玩嗎?」亦畫覷他一眼。
「不是逗人,我認真的,新舊姑爺確實都是我啊。」
他營模模亦畫鼓脹的肚子,七個月的小東西在他娘肚子里活潑得緊,經常夜半把亦畫踢醒。
孩子調皮是好事,只不過每回夜半醒來,亦畫常常睜眼到天明,滿腦子想著那個男人。
裘善、郭煜……明明五官容貌截然不同,卻不明所以地契合,在她心中融合成一人。
「寶貝乖不乖啊?有沒有欺負娘親、有沒有想爹?」他的聲音低醇厚實,穩穩的音調安穩人心。突然,一個小拳頭往上推,推上他的掌心,裘善滿目欣喜。「寶貝在同我打招呼呢!」
「是啊,他說想爹了。」
她的翻譯暖了他心窩,裘善對著她的肚子說︰「爹也想寶寶了。」然後站直身子,捧起亦畫的臉。「相公也想娘子了。」
她明白這種無時無刻的思念有多霸道,因為她也想他,想得心髒裂成一瓣瓣,每個裂縫里全填上他的名字。
「想我什麼?」她柔聲問。
這是在討甜言蜜語,忠厚老實的裘善不應該懂,但月復黑的裘善懂!
「想你有沒有想我,想你有沒有好好吃睡,有沒有為我珍惜自己……」
他說上一串又一串,直到她心髒的糖分儲備足夠撐到下一次見面。
他從鼓鼓的懷里掏出一堆珍珠寶石和銀票,全數推到她面前,然後像個討糖吃的孩子,等待被娘子的獎勵。
「哪來的?」他每次回來都帶著金銀,帶得她惶惶不安。
「戰利品。這回又攻下吳國一座城池,從守城將軍手里奪來的。」
「當將軍這麼好賺?」出門一趟就金銀若干,做的全是無本生意。
「不好賺,全是用命換來的。」
是他身先士卒才能拿到最好的。不過他處處學習「裘善」,讓跟著自己的弟兄也賺得缽滿盆溢,因為埋骨沙場也沒少了他們的分。
如果可以,她但願他做的是穩當營生。「又受傷了,對嗎?」
「一點點。」嘴巴說一點點,卻是擠眉弄眼搞出滿臉可憐。
「在哪里?」
他擔開袖子,離上回受傷的地方很近,差一點點就疊了。
拿出醫藥箱,她低聲抱怨,「軍隊沒給你配盾牌嗎?怎麼老用手臂擋人大刀。」
之前郭煜身上光滑細膩,最嚴重的傷疤還是被捕獸夾弄出來的,做回裘善才多長時間,他就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
是不是所有軍功都得這樣累積出來?
既心疼又抱怨,亦畫細細為他包紮,動作輕柔,明知道他皮粗肉厚,卻還是舍不得他痛。
「重新給個承諾吧?」她說。
「什麼承諾。」
「要好好活著,不要受傷。」
看著她眉眼間的心疼,如果可以,他想點頭,大聲回答——好啊,娘子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可是這個承諾謊話程度太嚴重,他不願意欺騙,將妻子抱進懷里,低低地在她耳畔說︰「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換她一聲喟嘆。
她何嘗不明白這個要求有多過分。
「想月兌穎而出就必須比別人更努力。像你,沒日沒夜作畫,腰酸背痛全給忘記。我沒辦法保證自己不受傷,但我會想盡辦法不傷,因為……」他把她抱到膝蓋上,用大大的軀體裹住她小小的身子。「因為我舍不得你心疼。」
唉……她知道他努力了,努力為她承諾。
「有件事情忘記告訴你,當初你給我的地契鋪子和金銀,離開時我沒有交給你母親,我本打算等你打完仗再想辦法托人送到你手里。」
「娘子果真聰明!送郭煜返京的兄弟回營報到,他們說陳姍姍明里暗地探听郭大將軍給了多少銀子,我怕要不了太久那些錢就會落入她的口袋。」
到時娘親處境就辛苦了。
「不至于吧,婆母看重金錢,又很精明。」
「沒錯,但一踫到陳姍姍她腦袋就糊上了。」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緣分,母親對誰都吝嗇摳搜,唯獨對陳姍姍大方,什麼好的都給她留著,生怕她過得不夠好。
「若銀子真被陳姍姍拿走,婆母怕是要辛苦了。」
「若陳姍姍背信忘義,也好,就讓母親看清楚自己養出什麼白眼狼。」
「吃一塹,長一智,希望婆母能幡然大悟。」
「不談那個,看,我給你帶什麼?」他抱起亦畫,將她安放在椅子上,動作輕輕松松、行雲流水。
問上門,打開包袱,里頭的木匣子很精致,像是收藏玉器瓷器的盒子。
又是戰利品?亦畫來不及問,他已經打開,一陣香氣傳來,她猛地捂起嘴巴,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他明知故問。
「知道陳嬸不給我吃麻辣兔肉。」
「讒了?」他邊說邊笑。
「青荷說的?」
「對,說某人讒得半夜流口水,夢話都喊著麻辣兔肉。」這是渝州城名店賣的,有時排一上一、兩個時辰都不見得能買到。「陳嬸為啥不給吃?」
「酸兒辣女,陳嬸希望我能生兒子傍身,這樣就不怕倒插門女婿身價飛漲後拋妻棄子。」想起陳嬸的憂心忡忡,亦畫想笑卻又不敢放縱,「倒插門女婿」對她很死忠的呀。
「我只有被拋棄的分,哪有拋棄人的資格。小娘子可認識我前妻?她沒知會一聲,直接丟了張和離書就與我斷絕關系。」他嘟嘴斜眼相望,滿臉委屈。
「要算舊賬嗎,我可以的呦。」她也給他一個斜眼。
兩人斜著斜著同時大笑出聲。
「不敢不敢,記著就好。」留待未來有事沒事拿出來無辜可憐一下,然後……親親抱抱,勒索她的同情疼惜。
夾一筷子兔肉喂進她嘴巴,看著她心滿意足的笑臉,他便也心滿意足了。
「好消息兩個,你想听哪個?」
她沒回答,直接猜測。「戰爭快要結束,你很快就能全身而退?」
原來她最想要的好消息是他「全身而退」,幸福笑容浮上眼簾,他回答,「還沒有,但很快了,我保證!」
是安慰吧?戰爭哪是他能預估保證的?
他知她不信,但他確實信心滿滿,舅兄新制的轟天雷比炸偷渡吳軍那批效果好上兩倍,炸雷、弩箭正在大量制造,而十台投石機已經運往楚國邊境。
第一場戰役把楚軍打怕了,龜縮在城里遲遲不敢動作,最近他們發現周國將大部分軍力用在對吳戰役中,居然偷模著想要來個勰蚌相爭,當一回得利漁翁。
哪有那麼好的事!郭大將軍……呃,現在該喊爹了,他喊一次尷尬一回,爹爹看兒子越看越滿意,兒子看爹爹卻是越看越心虛。
總之郭大將軍開始在沙盤推演,爭取滅吳同時將楚國一並收了。
只要吳楚成為周國囊中之物,實力最弱的燕國……等著吧,真不會太久。
「好消息——皇上買了你的畫,現在京城瘋狂求畫,拾畫先生的作品水漲船高,一畫難求。」
皇上這麼做是想認親了?她真沒想當公主,沒想在貴族圈里攪和,只想平安低調過一生。
「你不開心?」他觀察敏銳。
「沒有不開心,只是想到孩子出生後我沒時間作畫,少賺很多錢,心疼!」她沒說實話。
「沒事,孩子我來帶,你喜歡畫畫就畫。」他拍胸脯保證。
亦畫偷笑,話說得真順口,真帶上孩子……她突然很想看他手足無措、欲哭無淚的慘樣兒。「第二個好消息呢?」
「江芷岳犯事,靜藝軒換新東家,如果你願意,可以在那里展畫。」
「新東家?是誰?」
「你家倒插門女婿。」
「你……不會是用權勢強取豪奪的吧?」
「說什麼話,我豈是那種奸詐小人?江芷岳家產充公,我是光明正大從渝州知縣手上買下靜藝軒準備送給娘子的,沒想到品性會遭到誤解……」
又裝可憐,這招他越使越得心應手,誰讓他家娘子吃這套呢。
果然,她歉疚了。
亦畫反手抱上他的腰,磨蹭他的胸口,抬起臉親親他的下巴。
嗯,光是下巴意猶未盡,于是他低下頭,把自己的唇舌送上。
唇瓣膠著間,文火變得熱烈,心悸一陣陣,呼吸喘促、心跳急遽,裘善幾乎把持不住自己。
他逼迫自己推開她,背過亦畫,他不敢看她泛著水光的眼楮、蜜桃似的臉頰,不敢看欲求不滿的她眼底那抹希冀。
他不允許放縱的自己傷害她,一點點都不允許。
「相公……」她的聲音軟得像水,身子也像水,貼著他,貼上他勃發的。
「不要喊我。」他勉力拒絕。
「你不喜歡我了?」
不喜歡才有鬼,他的問題是太喜歡、太想要,太……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他猛地轉身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欲蓋彌彰地用棉被做潤餅似的將她卷成一長條。
他拍拍她的頭,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乖乖,不早了,先睡一覺,陳伯年紀大,腰腿不好,我去幫他劈柴。」
說著像躲鬼似的快步往外走去。
不早?不是午時剛過?看著他的窘迫,她呵呵輕笑。「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想拋棄我了。好吧,我不怨你,反正我也拋棄過你一回,以後咱們扯平,誰也不欠誰。」
腳步在門前戛然停止,用力吸氣……快步往回跑,一個飛身穩穩地落在床榻間。
他趴過身子覆在她身上,額頭抵著她的,啞聲說︰「扯不平,你我之間永遠都扯不平了。」
說完,熱烈的吻落下來,他極力控制自己,卻還是入了套。
這輩子……他被她吃定了。
***
一晃眼又是兩個多月,戰事打得如火如荼,但渝州城相對平靜,只因戰事都在吳國境內打。
不少流民涌進城里,渝州城熱鬧非凡。
知府還算得用,至少在安撫流民、編納造冊這方面很有效率,他很快安置好流民,給吃給住給事做,沒讓大周百姓感受到太大動蕩,光這點就足以證明他是個好官。
亦畫的肚子越來越大,眼看就要臨盆,她用更多的時間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努力保持體力,應付即將到來的生產。
大門敲開,裘善回來了,這次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他們抬進兩口大箱子,東西落地立刻告退。
又獻寶,他把蓋子打開,里頭黃澄澄、金燦燦的金銀珠寶閃花眾人眼楮。
亦畫不問,不就是戰利品唄,看這數量肯定又攻下幾座城池,賺了個缽滿盆溢,原本跟著裘善的隊員對他越來越服氣,也越來越願意受他指揮。
這樣很好,讓她能安心待產。
「姑爺,您是做什麼生意的,怎麼能賺這麼多?」青荷雙眼放光,視線死命釘在箱子。
阿龍偷笑。這哪是做生意賺的,沒發現那些珠寶多是舊物,根本不是新打造的,所以姑爺不是去當土匪就是……打仗去了。
能分得這麼多戰利品,姑爺的階級頗高啊!
這事全家人都猜得七七八八,但小姐不說他們便也不問,如今只剩下青荷被蒙在鼓里。
阿龍心底蠢蠢欲動,他也很想打仗去啊……看看小姐,再看看姑爺,他鼓起勇氣對父母親一點頭,走上前道︰「姑爺,我能跟您去做生意嗎?」
他眼底閃著小火花,裘善知道,他知道了。
「不行,你得留在家里保護小姐。」裘善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不需要,他有這等志向,你就帶他去吧,阿龍武功不錯,讓他看家護院著實浪費才華。」亦畫見陳伯、陳嬸沒反對,便幫起腔。
裘善猶豫不語。
「現在渝州城安定,我沒有危險,你就給阿龍機會吧。」她柔聲勸說。
禁不住亦畫懇求,裘善妥協。「你把行李收一收,今晚就跟我走。」
今晚就走?意思是不能待太久?亦畫皺眉,阿龍卻樂歪眉頭。
「多謝姑爺。」阿龍快步回房整理行囊。
心底盤算著,臨走前他得告誡弟弟好好照顧小姐和家人,得請娘幫自己看好青荷,也得對青荷說明心意……
亦畫握住裘善,低聲問︰「這回哪里受傷?」
彎下兩道濃眉,他就知道,她不在乎金銀珠寶,她最在乎的是他。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指指小腿和手臂,他像孩子般討拍。
不過傷口真的不嚴重,因他記得了……記得她的焦慮。
身為好丈夫,不光要給妻子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還必須顧慮妻子的心情,他盼著亦畫無憂慮。
果然又傷了,這身子被他用得……日後要是真能換回來,不知道郭煜能不能接受自己變成刀疤少爺。「進屋,我給你看看。」
「好。」
「傷患」跟在「神醫」身後,但只走過兩步傷患就把神醫給打橫抱高高,一聲驚呼,亦畫捶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干什麼?你還傷著呢。」
「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治療。」他食髓知味了,上次被誘惑一回,日里夜里想的全是那些畫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是什麼狀況?」
「知道,皮肉傷好解決,可我大兄弟的傷……難處理。」
她听懂了,氣得猛捶他,他卻連笑聲都曖昧得令人害羞。
陳嬸雖沒听見對話,但他那副迫不及待的猴急樣兒,身為過來人還能不明白?這可怎麼辦才好,小姐還懷著孩子呢!
她追上前想阻止,卻被陳伯拉住。「小倆口的事,咱們別摻和。」
「可是小姐……」
「他們有分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善對小姐有多緊張。」
也是……她招呼剩下的兩小只行了吧。「快過來,把東西抬進庫房……」
他沒讓亦畫累壞,卻讓自己滿面紅光、精神奕奕的走出來。
再度「食髓知味」,照這樣下去他早晚會變成老饕,一頓不吃肉便熬不下去,他真想時刻跟娘子膩歪一起。
吃過午飯,裘善帶亦畫出門,陳嬸見狀又想追上前嘮叨。
裘善拍拍陳伯肩膀。「你該給嬸子找點事做,別讓她總叨念我家娘子。」
「什麼事?」陳伯隨口問。
「比方生個女圭女圭……」
陳嬸瞪大眼楮不敢置信,這說的是啥話?要不是他是姑爺,就就該拿掃把大力伺候了。
裘善丟下話轉身就跑,一溜煙上了馬車,氣得陳嬸單手投腰當 茶壺。
***
一看到名家作品亦畫又入迷了,忘記自己挺著大肚子、走路像只鴨子,非要把所有的作品一幅幅全都看過一遍。
實話說,裘善確實動用了一點點小權勢,否則光是里頭的古畫,以現在的價值,十萬兩都拿不下,他卻只花一萬兩紋銀就把土地宅子連同內容物都給買下。
當然,這跟知府大人對藝術的外行有一點小關系。
里面擺了一幅拾畫先生的新作。
裘善也是藝術外行,他看不出畫作好壞,卻認定拾畫先生的圖是全館最佳收藏,原因無他,單純因為拾畫先生是自家老婆。
畫中女子打著扇子望向窗外,外頭春光浪漫,男人肩膀上坐著一個三歲小兒,他背著孩子奔跑,風吹亂他們的碎發,男人在笑、孩子在笑,兩雙咪咪眼彎了女子的眉。
她的畫總給人歲月靜好的感覺,他非常喜歡,比其他價值更高的圖畫都更喜歡。亦畫在看一幅山水畫,已經看了很久。
裘善問︰「這幅畫很厲害?」
「我的眼界太窄,沒見過這樣的好山好水,畫不出如此氣勢磅礡的畫。」
「等孩子大一點,我陪你五湖四海開眼界去。」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
***
再幾場戰爭就能結束了,徹底消滅三國、大周一統天下,這件事是郭盛年少時期的夢想,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夢想逐漸變成幻想,他再不敢懷有野心。
但是誰想得到,這件事居然真要讓他做成了。
郭盛曾經埋怨自己,若非一心撲在事業上,如果肯多花時間好好教育兒子,或許郭煜就不會廢得這麼嚴重。
然而經歷一場生死關,兒子大徹大悟,他成為比自己更杰出的將軍,他的行事作風連思考謀劃都像極裘善,兩人對話間他經常恍惚,覺得眼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的兒子。
但……怎能不是?每回念頭溢出,他都會想盡辦法壓抑下去。
一場兩場無數場勝仗,是郭煜和岳璘通力合作的成果,他們在軍中名聲節節高升,士兵以他們馬首是瞻,看重兩人漸漸勝于自己這個頂頭上司,有人羨慕、有人嫉妒,還有人說他青出于藍,後繼有人。
這樣的評語他連作夢都不敢想像,但夢想成真時他卻畏懼了。
因為……岳璘是裘善的人。
岳璘骨子高傲,當初是怎麼幫裘善對付兒子的他記得一清二楚,沒有岳璘插手,郭煜不會進入丙一營成為裘善的下屬,岳璘如此看不起郭煜,又怎會自願成為他的助力?
這事他不敢多想,更不敢深思,他刻意糊涂,刻意……抹除所有疑惑。
待一統天下,這潑天功勞啊,郭家定要封侯封爵,榮光無數。
所以他不該胡思亂想,只需要單純認定郭煜的大徹大悟是因為歷經生死、祖先庇佑就行。
對,郭煜就是郭煜,怎麼可能是裘善?他不要自己嚇自己。
單純地走走逛逛,郭盛沒有特地目標。
他想,在渝州城不會待太久了,駐軍多時始終沒到處看看,戰後回到京城怕是此生再沒機會來了。
走著走著他被一座園林吸引,停下腳步看向招牌——靜藝軒。
就是這里啊?兒子花大錢置辦的產業。
他不明郭煜為什麼要買下此地,雖然渝州治理得不錯,但再怎樣都是偏僻州縣,花萬兩銀子買座莊園?是不把錢當錢看嗎?何況他們早晚要回京城,再不會到渝州。
他想罵上幾句,只是銀子又沒從自己口袋掏出來,想罵都沒立場。
然最可疑的是岳璘,他雙眼冒光,小心試探問︰「如果將軍不要靜藝軒,可否請郭少將軍讓給在下,我有個喜歡畫畫的妹妹,我想買給她當嫁妝。」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多少了解岳璘,那就是只狐狸,日後他進了朝堂必定會攪起一番雲雨。
連他都想要的園林?為此郭盛派人調……好得很,是他錯了,兒子這回是佔了大便宜。
都來了,那就進去吧,他想看看這個便宜到底有多大。
心里這麼想、雙腳便跨進去,但……要命,光是門票就要價二十兩銀子,點一壺 茶、幾盤茶點,居然拿走他三十七兩,京城一品居的菜都沒這麼貴,人家的廚子還在御膳房待過呢。
問題是顧客還絡繹不絕,一個個穿金戴銀,非富即貴。
不提那些畫作珍品,光賣茶賣水一年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呵,郭盛輕嘆,郭煜早已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可以省省心少裝嚴父少管人了。
細看著往來人流,他明白為何潘丞相、江尚書非要在此建立據點,別小看地方官員、仕紳,日後倘若真有奪嫡之爭,他們的力量不容小覷。
郭盛拍拍肚子,吃飽喝足也該去看看那些價值連城的畫了。
走往另一棟樓,他是個粗人,哪里懂畫,但為了兒子,還是走馬看花一幅幅看過去,直到看見——
控制不住怒火,他沖上前。「郭煜!」
轉身,看見怒火滔天的郭盛,裘善心底一咯 ,完了……
郭盛上下打量大月復便便的亦畫,他認識她,對何亦書有意見時他就把何家上下了解一通,更別說自己還是裘善和何亦畫的主婚人。
現在他們居然……
「放開她!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
裘善松開扶著亦畫腰際的手臂,深吸氣,上前說道︰「父親,她叫何亦畫,是我想要娶的女子。」
「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何亦書的妹妹、裘善的妻子。」
硬著頭皮,裘善看向臉色通紅、腦袋充血的郭盛,理智上告訴自己不該和郭盛對著干,但情感上的他阻止不了自己。「她已與裘善和離。」
「所以你要接盤,把裘善的妻兒變成自己的?」
本來就是他的!但這話不能說,他咬牙,用力點頭。
「你知道這事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他們會說,你貪圖裘善妻子美貌,故意害死他,好謀奪人妻。」
「別人怎麼說我無所謂。」他只想和亦畫在一起。
「你無所謂,那郭家的名聲呢?你不在乎?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死後要怎麼面對郭家的列祖列宗?」
名聲這種東西,他從不上心,郭家的列祖列宗倘若要責怪他也沒辦法,他唯一虧欠的是郭盛。
「如果被朝廷上那些賤嘴御史知道,你還要不要前程?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日子是我在過,我總有辦法不被淹死。」
「所以當人家便宜爹也沒關系?」
便宜爹?裘善苦笑,你才是我的便宜爹呀,他篤定回答,「沒關系。」
「你沒關系,我有關系,我永遠不許她踏進郭家大門!你盡快了斷此事,一回京城我立刻給你找門好親事。」郭盛態度決絕。
「孩子就是我的,我不會娶別人,這輩子我只會有她這個妻子。」他斬釘截鐵道。
父子倆誰也不肯讓誰,兒子在父親眼底看見堅決,父親在兒子眼中找到剛毅,對于這個女人,誰也不肯讓步。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誰都不能違抗。」郭盛咬牙切齒。
「日子是我在過,甘甜苦澀是我在承擔,沒有人能為我做主下半輩子。」
「你覺得我不能做主?要不要試試?」
「我不怕試,只要您別後悔。」
他不能拋妻棄子,卻可以斷絕父子關系,畢竟這層關系本就不牢靠。
眼看「父子倆」的爭執不下,亦畫苦笑,瞧,她多有先見之明,連小小的裘家都不樂意有她這樣的兒媳婦,何況是大大的將軍府,怎能容得下「殘花敗柳」?
若為小妾便罷,當堂堂正妻?想都別想!
無妨,她早已經做好當一輩子外室的準備,就像她的親娘,比起人人向往的皇宮,她更在乎自由。
郭盛讀懂兒子的眼神,一時間心髒似乎停止跳動了。不是他多想,不是他經常性恍惚,而是……真的。
他瞬間畏怯了、害怕了、不敢面對了……猛然轉身,郭盛往外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跑起來了,背脊挺得直直的,肩膀一刻都不能松懈,只是控制不住的眼淚一顆顆往下墜。
他知道、他確定……他不是他……
那麼他的兒子在哪里?
念頭閃過,心一驚……在裘家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5-1-26 00:40:28
第十三章 瑩月公主
裘夫人終究沒狠得下心讓姍姍和阿善圓房。
曾經她希望阿善娶了姍姍,一家子平平安安過日子,終究是自己……怎舍得她嫁到別人家里受苦?
誰想得到機關算盡,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局。
何亦畫成功被逼走了,但是姍姍在阿善身邊注定要吃盡苦頭,她怎舍得她受苦?
打從小時候兩人躺在一張床上,她便想著讓兩人成親,一家四口開開心心,沒想到妹妹死了,阿善卻不受控制。
阿善十五六歲上下她就經常提起這樁婚事,每回逼得凶了他就跑回軍營,幾個月不見人影,她也曾想過放棄,但始終找不到姍姍願意嫁的男人,阿善不是最好的,卻沒有比阿善更好的。
何亦畫只是個意外,本以為將會各歸各位、一帆風順,誰知……
姍姍已經年過二十,更難找到好親事,沖動之下她想,只要有個孩子,她們就能有所依靠。
只是阿善脾氣越來越壞,動輒摔東西打人,難伺候得很,她哪里舍得姍姍過這樣的苦日子。
算了,替姍姍尋個看得過眼的男人,把這些年攢的全給她當嫁妝……
「姨母。」姍姍紅著臉,滿面嬌羞走來。
裘夫人松開眉睫,她跟年輕的自己長得很像,看見姍姍就彷佛看見自己的青春年華。
「不是說要上街逛逛?」她這些日子看顧阿善辛苦了,整個人瘦一圈。
「姍姍有話想對姨母說。」她扶著裘夫人坐下,頭垂得更低。
「什麼話?」
「我的小日子遲遲沒來,我想……我已經懷上表哥的孩子。」
想到徐璐,她的笑容不斷。他是允親王府的嫡子,本可靠祖蔭過日子,卻非要靠實力證明自己,如今他已經拿下小三元,正要朝大三元奔去。
父兄都是大官,他的仕途自然不可限量。
若能順利嫁入允親王府,她這輩子真要過上瓖金嵌玉、富貴榮華的好日子。能夠遇上他,她怎能輕易放過?因此一來二往,她肚子里有了孩兒。
徐璐知道這個消息後欣喜若狂,只不過這種事多少犯了家中長輩忌諱,幸好科考在即,他說只要考上功名,長輩一高興就會松口。
「怎麼可能,我還沒買藥……」
「這些日子伺候表哥,我始終惦記著姨母的話,姨母養大姍姍,姍姍再怎樣都得感恩圖報,所以……表哥那個……還是行的。」
說不出口的心疼,裘夫人用力抱住陳姍姍,語調里含著哭腔,她不舍啊。「好孩子……辛苦你了!」
「姨母對我這麼好,不辛苦的。」
這時房里傳來一陣暴躁怒吼,她們看彼此一眼,急忙進屋。
郭煜听見了,听見陳姍姍睜眼說瞎話,竟然把肚子里的雜種賴到他身上。
他莫名其妙變成裘善,莫名其妙當了廢人,他滿懷委屈無數訴苦已經夠可憐,什麼髒水都還要往他身上潑,欺負他是個啞巴嗎?
見陳姍姍進門,他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朝她砸去,正好丟到她的額頭,幸好他的天生神力不在了,否則這一丟陳姍姍肯定要被削去半個腦袋。
但即使如此她的額頭還是撞出傷洞,血流不止。
「你在做什麼!姍姍已經有你的骨肉,咱們裘家有後了,你該感激姍姍,怎麼能夠……」
沒等裘夫人說完,郭煜更恨、更是怒火沖天,他把手邊能抓得到的全往兩人身上砸,他張開嘴巴大喊,「我不是裘善……我不是裘善……」
可惜他喊得再用力都沒人听得懂。
也不知道他丟了什麼?哎喲一聲,裘夫人的老腰被砸出刺骨疼痛。
陳姍姍不顧自己血流不止,忙把姨母拉到門外。
「這個短命的!我可憐的姍姍……」裘夫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阿善受傷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伺候一個殘廢已經夠可憐,現在又是這副性子……這天長日子久的,還讓人活不活?
「沒事的,表哥是我的夫婿,再辛苦我也會好好伺候他過一輩子。」陳姍姍強忍怒火,佯裝委屈順從道。
一輩子?幾十年?姍姍額頭鮮紅刺目的血刨了她的眼。
不可以!阿善已經廢了,她不能讓姍姍也廢了!看著屋里還在發瘋的裘善,裘夫人暗自下定決心。
***
收兵整隊,明兒個裘善、何亦書準備帶兵前往楚國。
這回郭盛親自帶兵,準備把吳國剩下的幾座城池收拾掉,吳國已是強弩之末,費不了太大勁兒。
等兩方勝利歸來,就能合並攻燕,士兵個個激昂興奮,所有人都期待著河清海晏,共享數十年太平的好日子。
這一去又得數月見不著老婆孩子,裘善把軍中事務處理完畢後快馬往家里趕去。
出營前裘善遇上郭盛,自那天過後,兩人每回見面都顯得不自然,尷尬橫在中間,也不知道是生氣憤怒還是無所適從,兩人總不由自主的避開對方。
想到這里裘善輕嘆。
亦畫他肯定是要娶的,不管便宜爹爹樂不樂意,但如果因此郭盛非要斷絕父子親情,那他也只能抱歉了,妻兒是他最重要的責任,至于知遇之恩只能另尋方法圖報。
飛身下馬,想到門後的亦畫,裘善下意識拉開嘴角。
她想他了吧,想得喝水都帶著澀味,想得耳邊老是出現他的笑聲,彎眉一笑,他也想她了,想她不要錢似的一口一句的甜言蜜語。
推開門……氣氛不對。
陳伯、阿虎跟青荷神色不定地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像無頭蒼蠅,隔壁幾個暗衛趴在牆頭往里頭看,隨時待命似的。
屋里傳來亦畫或高或低的申吟,心頭一驚,他拽住阿虎手臂。「發生什麼事?」
「小姐要生了,從清晨痛到現在,我們快急瘋啦!就怕小姐出事。」
「別胡說八道,生孩子就這樣。」陳伯安撫地拍拍裘善。「別擔心,生孩子沒這麼快,怕是還要等好一陣子。」
「生孩子都得這樣折騰?」裘善問。
明明痛不在身上,他卻覺得心痛、肝痛,全身上下每處關節都在痛,且伴隨亦畫每個輕呼都痛得更厲害。
陳伯還沒回答,屋里一聲尖叫聲起,陳嬸抓住亦畫手臂,連連安撫。
「小姐再忍忍,很快就好……」
這麼痛怎麼忍?裘善听不得,就要往屋里沖。
阿虎擋在前頭不讓進。「咱們身子髒,進去對小姐、寶寶都不好。」
听見此話,裘善不回答,直接沖進阿龍屋里,抓了套衣裳進浴間,月兌衣、抹皂角,迅速俐落,他洗澡從沒洗得這麼徹底過,連腳趾縫都搓得干干淨淨,只是心頭急力量沒節制,搓得皮肉生疼。
頭發擦得半干,他直接往產房里沖,這會兒誰都甭想拉他。
青荷企圖阻止,他一肘子就把人給推飛,幸好阿虎反應及時把人給接住,否則這一摔不知得在床上養多久。
推門進屋,幾雙眼楮刷地齊齊望向他。
上一回陣痛結束,亦畫剛緩過氣,轉頭視線便與裘善對上。
他靠近,濃濃的皂角氣味撲鼻,這是用了多少啊!他滿臉焦郁,阿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本就有點緊,這會兒更顯得緊張的肌肉賁張,一團團地幾乎把衣裳撐破。
「男人出去,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產婆怒斥。
他不理會,輕輕一閃身,閃過產婆阻擋的手臂,踢掉鞋子跳到床頭,一把抱起亦畫讓她躺在自己懷里。「很痛嗎?受不了了嗎?要不咱們別生了。」
看見臉色蒼白容顏憔悴滿身狼狽的亦畫,理智瞬間斷線,只剩下情感在叫囂。不生了、孩子不要了,他只要她,夫妻兩個一輩子和和美美就好。
這話傻得透底,卻莫名地讓產婆心酸,這麼好的男人啊,居然因不舍妻子受苦,連兒子都不要。
女人成親圖啥?不就是圖個肯疼自己的,小娘子這嫁得……值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亦畫苦笑。她也不曉得生孩子這麼痛啊。
「沒別的辦法了嗎?有沒有藥可以吃了不疼的?」
「爺在說什麼啊,哪有生孩子不痛的,誰家都一樣,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運氣好壞得看老天爺肯不肯賞飯。」
生孩子是牛頭馬面的催命符?那不行!他親親亦畫額頭。「那個鬼門關以後咱們不邁了,孩子一個就好,再不要其他的。」
這話讓陳嬸徹底倒向他,這孩子是舊姑爺的,他肯視同親子已經難能可貴,現在居然還……行了,她再不作小姐和舊姑爺復合的春秋大夢。
下一波陣痛出現,亦畫攥住他的手臂,咬緊牙關深吸氣深吐氣,隨著產婆的指揮使勁兒,汗水跟下雨似的,從她額頭爭先恐後往外冒,她痛得咬破嘴唇,一縷鮮血從嘴角流下。
裘善怒火中燒,這個臭小子非得這樣欺負他娘?
手指向亦畫肚子,氣勢高張的威嚇叫喊。「臭小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來,我數到三,再不出來後果自負!一、二……」
也不知道是孩子太懂事還是被嚇得不敢任性乖張,居然在「老子」數到二時,咻地滑出產道。
一股熱流往下滑,所有疼痛隨之消失。
看見這幕,眾人面面相覷……這也太厲害了……
在院子外等候的人听見裘善怒吼,陳伯直覺啪地拍了上阿虎腦袋,嫌棄他沒把人給攔下,懊惱道︰「就不該讓姑爺進去添亂。」
話音方落,里頭「三」還沒數出口,就听得產婆大叫,「生了生了,是個俊俏的小少爺。」
阿虎與青荷不敢置信,這麼有用嗎?那以後誰家生孩子都讓姑爺去喊上一嗓子?到時他們就在外面收錢,一聲一兩銀……哇,那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小少爺吃穿不盡。
「熱水、熱水。」
經驗老到的陳伯一喊,兩人回過神來,青荷、阿虎趕忙往廚房跑。
掛在牆頭上的暗衛相視笑開,道︰「給何大人傳信去。」
「京城主子也得去信。」
熱水一盆盆送進屋里,產婆幫孩子清洗,亦畫清理身子的事裘善一手包辦了,誰想插手都不讓,陳嫂本還擔心他弄痛小姐,沒想他的動作比誰都輕柔。
看著小倆口,陳嬸越看越滿意,眼底悄悄地帶出兩滴淚水。這樣就好了,老爺、夫人、姑女乃女乃在天之靈都會安心了。
裘善用厚厚的棉被把亦畫裹成毛毛蟲,彎身將她抱回寢屋,安置妥當後直接躺到她身邊,撫開散發,親親她的臉頰,態度認真極了。「以後不生了,一個都不生!」
「放心,生產這種事需要經驗,以後會越生越順,我听過有婦人剛覺得肚子微痛,上趟茅房就把孩子給生下。」
「再順也不生,懷胎十月不好受。」
等戰事結束他就去找個大夫開藥,再不讓亦畫受苦。
「可都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想多生幾個弟弟給老大添助力,也想生個女兒,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你一定會喜歡。」她也為他順開散發,把他往下拉,親親他的額頭、臉頰,親親他憂郁下垂的唇角。
「誰曉得會不會是漏風棉襖?我有你這件棉襖就夠。」憂郁轉為歡喜,下垂改為上揚,他笑得歡騰,因為她親過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溫暖、溫柔,留下一片溫馨香甜。
她拉過他的手臂,輕撫上頭瘀青,問︰「我剛剛弄痛你了?」
「沒有,我自己洗澡弄的。」
「胡說,洗澡哪會搞成這樣?」她才不信這等傻話。
「是真的,洗澡時我滿腦子都是你,只想洗快點、用力點,卻忘記郭煜天生神力,就把自己給搓成斑斑點點。」他拉開衣襟證明,那里也有幾處紅腫瘀青。
傻氣!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壓,鼻尖對上鼻尖,她低聲說︰「以後別這樣操心,我很能干的。」
「你能干是你的事……」
「我操心是我的事。」她按照他的口氣接下未竟話語。
她大笑,裘善也笑,好看的眉眼、俊俏的容顏,教人臉紅心跳的身材……誰說裘善佔了大便宜,分明佔大便宜的是自己,因為這張舉世無雙的帥臉是她在看的,這副英挺偉岸的身軀是她在使用,她啊把好處佔了個遍。
他俯,她仰起頭,他貼上她的唇,她封印了他的靈魂。
這個男人,從里到外通通都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
數月後,隨軍隊前往的文官,在何亦書和裘善的幫助下順利接管楚國內政。
楚國雖然不大,但土地肥沃農產富足,且百姓善于經商,因此財稅豐厚,國庫滿溢。
若非要說不足之處,就是楚國境內沒有礦山,也沒有良好的工匠與鑄造技術,因此無法打造精銳武器,只能大量從外面購買,只要對方斷了供給,在戰事中就只能處于被動地位。
兩個卓爾不凡、清俊偉岸的男子走在曾經的皇宮里,從身邊經過的不論男女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
停在湖邊看著含苞荷花,裘善與何亦書會心一笑,他們成功了,楚國已經成為周朝一部分。
就知道他們會贏,卻沒想過會贏得這樣順利,也許是他們的離間計發生作用,也許是楚王那群只會內斗卻無法外戰的兒子們削弱了國力。無論如何終究是讓他們辦到了。
「炸藥和武器是亦畫母親留下來的,這事必須稟報皇上,至少要替亦畫掙個郡主封號。」裘善態度鄭重,這是他幾經盤算出來的結果。
他打算好了,如果郭盛這麼在乎身家條件,那就讓亦畫的身分高到無人可攀,再謀個皇帝賜婚,到時誰都別想反對。
裘善還不知道亦畫的真實身分,皇上那里早就做足準備,準備好迎接自己的好佷女。
不過這話讓何亦書很滿意,裘善不替自己爭功,滿腦子只想著妻子,這種男子才值得妹妹托付終生。
「郡主?」他搖搖頭。「至少得是公主,大周能創下不朽基業,亦畫的母親厥功至偉。」
他不僅僅要護著亦畫,也要讓皇帝一起護著,亦畫是他們共同的親人。
舅兄好大的口氣,不過他喜歡。
兩人四目相對笑得得意驕傲,為自己、為大周,更為他們共同寵愛的女人。
遠遠看見兩人,下屬加快腳步匆匆來報。
「郭少將軍、岳大人……」
下屬嘴巴張張合合,傳遞的訊息像一陣雷,轟上他們的腦袋。
怎會這樣?那是必勝之戰啊,郭盛長年征伐,怎能犯下如此致命的錯誤?
裘善忙道︰「我先回去,舅兄留下輔助文官接手楚國朝政。」
「我們一起回去,吳王狡詐,萬萬不能給他喘息機會,否則他一逃,必會留下禍端。」
「可是這里……」
「我讓邱睿留下壓陣,張懸是個能做實事的,不必太擔心。」
兩人一合計,稍作交代,迫不及待往回趕。
***
看著全身纏滿白布虛弱地躺在床上的郭盛,裘善心里有說不出口的難過,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看見這樣的郭大將軍。
郭盛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努力上進,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像他那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軍醫從他身邊走過,搖搖頭,低聲對裘善說︰「大將軍早不行了,他強撐著一口氣是想見你最後一面,快去吧!」
裘善忍下滿腔悲愴,大步走到床邊,雙膝跪地,為郭盛、為郭煜也為自己。
感受到床邊震動,郭盛緩慢轉頭,靜靜看著他,許久後眉毛松開,也好……這樣也好……至少郭家香火得以續延……
「裘善。」郭盛低聲輕喚。
裘善猛然抬眼。他知道了?
郭盛沒有解釋,自顧自說道︰「陳龍……很好,好好栽培,會是下一個你。」
是陳龍架開那一刀,把他從黃泉路上搶回來,是陳龍一路背著自己躲過無數刀劍,他的衣服全濕了,只是不知道濕透衣服的是汗水還是血水,在那樣艱困的境況下,他還邊跑邊喊,「郭大將軍……撐著,你一定會沒事……」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軟了他的心,郭盛突然想起來,如果當時站在自己身邊的是親兒子,他會不會冒死救回自己?或者是逃命更要緊?
依他對兒子的了解,恐怕是後者吧。
都說他天生神力、威武勇猛,但他很清楚,兒子再膽小不過,又欺善怕惡,面對強權他只會彎腰,他的勇敢只會拿來對付弱者。
「將軍……」
「出征前我收到信,‘裘善’死了……我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呵呵笑了兩聲,扯動傷口,鮮血又流出來。「我失去理智、無法思考,卻依舊提刀出戰……是我把自己搞死的,不怨旁人……」他喘過幾口氣又道︰「我不是好父親,我沒教好郭煜,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報仇,誰知害了自己也害死那麼多士兵,反倒讓吳國囂張。」
「沒事,有王將軍在,岳璘、陳龍都在,吳國很快就會在歷史上消失。」
「很好,郭煜的仇只能指望你們報了。」
「會的,一定會的。」
「裘善,佔著郭煜的身子,你必須為郭家做幾件事。」
「將軍請說,我一定會做到。」
「給郭家養出幾個好兒孫,告慰先祖在天之靈。」
「我會。」
「封侯成王之後重修郭家祖墳。」
「好。」
「善待我的妾室,替我的女兒尋到好親事,終身當她們的靠山。」
「我會辦到。」
點點頭,該交代的事交代了,他指指木櫃,低喊,「盒子。」
裘善順著他的意思從櫃子里找出木盒,打開,里面有一封信和鑰匙。
身為將軍,他不知自己何時會戰死沙場,而身邊女人多數出身秦樓楚館,見識過的男人多,夫婿又長年不在,誰曉得會惹出什麼禍?他對她們有責任,卻並不完全信任。
打開信件,裘善逐字逐句讀過去,他點頭道︰「明白,我會照做。」
郭煜滿意地拉起嘴角,道︰「潘邁東……砍了吧。」
潘邁東踏入軍營那天,晚宴上一杯酒水,他變成半身不遂的廢人,留下他的性命只為從他嘴里敲出更多的奸細,現在可以了,對吳之戰大敗,就推到他頭上吧,現在恰是潘邁東赴死的大好時機。
「是,屬下回頭就辦。」
郭盛點點頭,聲音微沉。「再我喊一聲爹……」
裘善抖著雙唇,顫微微地喊出,「爹……」
他笑開,就這樣吧,這是老天爺的意思,老天爺知他一世為國為民,心疼他後繼無人,給他送來好兒子……
聲音漸歇,呼吸微弱,他保住這口氣只為交代後事,心願已了,他放開心便也放開手,慢慢閉上眼楮,平靜的臉上再無遺憾……
握住他的手掌,貼上自己額頭,裘善低聲說︰「我發誓,郭家門楣一定會發揚光大!」
***
亦畫抱著俱兒坐在飯館二樓,打開窗戶往下望,這里正對著永福大街。
這條街向東走直通皇宮,是大官上朝必經之路,今天皇上將要在這里迎接凱旋歸來的大軍。
儇兒一歲多了,听說男孩學說話較遲,但這孩子早慧,四、五個月一張嘴巴張張合合就老說著沒人懂的話,到現在更是出口流利,成串成串的句子往外冒。
時間過得飛快,當年匆匆離京,再回來時京城的變化大到讓人驚喜。
一年前潘家倒台,潘丞相手下的勢力瓦解,潘貴妃被賜死,臨死前瘋狂的她為了報復皇帝,竟然親手殺死兒子,惡意斷絕皇家子嗣,造成朝堂動蕩。
沒了攔路虎,皇帝的改革之路順暢,戮奸臣、懲惡官,重開科考、大力選拔人才,在新舊朝臣的通力合作下,當年被丞相、御史、大官攻擊得體無完膚的政策重新推出。
如今的大周民生安康富足,百姓笑臉相迎,再沒有惡官欺壓百姓,朝堂風氣一新,加上國土擴充、獎勵農商,百姓都以身為周朝人為榮耀。
路邊百姓滿面笑容,低聲討論。
「誰想得到,郭煜那樣一個敗家玩意兒會變成今天這模樣。」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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