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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倪匡-木炭《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19:25     標題: 倪匡-木炭《全文完》

《木炭》簡介︰

我翻看報紙,找到了他所說的那一欄。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沒有什麼人會去詳細閱讀它,除非有特別目的。陳長青何以會注意到了這一段廣苦,也很奇怪,因為廣告很小,廣告的內容是︰“茲有木炭一塊出……”

  我看了那段廣告,皺著眉。的確,廣告很怪。“木炭一塊出讓”。木炭值什麼錢,登一天分類廣告的錢,可以買好幾斤木炭了!根本不值錢的木炭,有什麼理由弄到要登報出讓?

  任何人一看到這段廣告,都可以立即想到這段廣告的內容,一定另有古怪,絕不是真正有一段木炭要出讓。而且,廣告上的電話號碼,也是開玩笑,長達十二個字。世界上,只怕還沒有什麼地方的電話號碼,是十二位數字的。
第一部︰木炭一塊交換同體積的黃金
報紙上刊出了一段怪廣告︰「茲有木炭一塊出讓,價格照前議,有意洽購者,請電二匹一二一五二七二四一八。」

我並沒有看到這段廣告。廣告登在報紙上,看到的人自然很多,其中有一個,是我的朋友,這位朋友是幻想小說迷。自己也寫點故事,以有頭腦的人自居。他在廣告登出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當天下午。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我。

當我拿起听筒來時,我听到了一個明顯是假裝出來的,听來沙啞而神秘的聲音︰「衛斯理,猜猜我是誰?」

我又好氣又好笑︰「去你的。除了是你這個王八蛋,還會是誰?!」

電話中的聲音回復了正常︰「哈哈,你猜不到了吧!我是陳長青!」

我立時道︰「真對不起,我剛才所指的王八蛋,就是說你。」

陳長青大聲抗議︰「你這種……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19:41

木炭 第一部︰木炭一塊交換同體積的黃金
報紙上刊出了一段怪廣告︰「茲有木炭一塊出讓,價格照前議,有意洽購者,請電二匹一二一五二七二四一八。」

我並沒有看到這段廣告。廣告登在報紙上,看到的人自然很多,其中有一個,是我的朋友,這位朋友是幻想小說迷。自己也寫點故事,以有頭腦的人自居。他在廣告登出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當天下午。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我。

當我拿起听筒來時,我听到了一個明顯是假裝出來的,听來沙啞而神秘的聲音︰「衛斯理,猜猜我是誰?」

我又好氣又好笑︰「去你的。除了是你這個王八蛋,還會是誰?!」

電話中的聲音回復了正常︰「哈哈,你猜不到了吧!我是陳長青!」

我立時道︰「真對不起,我剛才所指的王八蛋,就是說你。」

陳長青大聲抗議︰「你這種把戲瞞不過我!你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王八蛋,事實上,你絕對未曾猜到是我。第一、我很少打電話給你。第二、以前在電話中,我從來也未曾叫你猜一猜我是誰。第三、剛才我在電話中的聲音分明是偽裝的,而平時我給人的印象,絕不作偽。從這三點,可以肯定你剛才未曾猜到是我!」

這一番故作縝密推理的話,真听得我無名火起,我對著電話,大喝一聲︰「陳長青,有話請說,有屁請放,沒有人和你討論這種無聊的事!」

陳長青被我罵得怔了半晌,才帶看委屈的聲音︰「好了,干嗎那麼大火氣。」他頓了頓,才又道︰「你對那段廣告的看法怎麼樣?」

我問道︰「什麼廣告?」

陳長青「啊哈」一聲,道︰「我發覺你腦筋退化了!這樣的一段廣告,如果在若干年之前,一定會引起你的注意,而現在,你竟然……」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你干脆說吧,什麼廣告?」

陳長青笑著︰「我不說,考考你的推理本領,給你一點線索︰我平時看什麼報紙?為什麼你竟然會沒有看到這段廣告,為什麼……」

我不等他再「為什麼」下去,老實不客氣,一下子就放下了電話,不再去理會他,因為我實在沒有什麼心情,來和他作猜謎游戲。

我估計陳長青可能會立時再打電話來,痛痛快快將他要告訴我的事說出來。是以在放下了電話之後,等了片刻。

可是電話並沒有再響起來,我自然也不加理會,自顧自又去整理書籍。當天下午,將不要的書,整理出一大捆來,拎著出了書房,拋在後門口的垃圾桶旁。

這時,已經是將近黃昏時分了,我放下了舊書。才一轉身,就看到一輛汽車,向著我直駛了過來。

我住所後面,是一條相當靜僻的路,路的一端,是下山的石級,根本無法通車。那輛汽車,以這樣高的速度駛過來,如果不是想撞死我,就一定是想自殺。

我一看到那車子直沖了過來,大叫了一聲,立時一個轉身,向側避了開去。

車子來得極快,我避得雖然及時,但車子在我的身邊,貼身擦過,還是將我的外衣釣月兌了一大幅。

我才一避開,看到車子繼續向前沖去,眼看要沖下石級去了,才听得一陣尖銳之極的煞車聲。整輛車子,在石級之前。連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

剛才我避開去之際,由于匆忙,並未曾看到駕車的是什麼人。這時。車子停了下來,我心中充滿了怒意。站著,望定了那輛車子。

車子才一停下,車門就打開,一個人,幾乎是跌出車子來的。他出了車子之後,僕跌了一下,但立時挺直了身子。只見他不住地喘著氣,口和眼,都睜得極大,神情充滿了驚恐,面色煞白。由于他的神情是如此驚駭,以致我一時之間,竟認不出他是什麼人來。直到他陡地叫了一聲︰「天!衛斯理!」

他叫了一聲,我才認出他就是陳長青!又好氣又好笑,向他走了過去︰「你干什麼?想殺人?還是想自殺?」

我一來到他的身前,他就陡地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他抓得我如此之緊,就像是一個將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一樣。

陳長青這個人,平時雖然有點神經過敏,故作神秘。可是照如今這樣的情形來看,卻也不像是做作,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極其異特的事,才會如此驚駭。

一想到這一點,我便原諒了他剛才的橫沖直撞︰「什麼事?慢慢說!」

事實上,這時我要他快說,他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只是不斷喘著氣,面色煞白,我伸手拍著他的肩頭,令他安定。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我……剛才干了些什麼?」

我揚著被扯月兌了一半的上衣︰「你看到了?剛才你差一點將我撞死!也差一點自己沖下石階去跌死!」

陳長青的神情更加駭然,四面看著,他那種緊張的神情,甚至影響了我,連我也不由自主,變得緊張起來。可是街上根本沒有人,我也不知道陳長青在緊張些什麼。

陳長青仍在喘著氣︰「我們……我們……進屋子去再說!」

我和他一起回到我的住所,他一直緊握著我的手臂,一直到關上了門,他才松開了我的手,吁了一口氣。我先給他倒了一杯酒,他一口將酒喝完,才瞪著我︰「那段廣告!」

那段廣告!我早已將它的電話忘了,也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廣告!

我只好說道︰「哦,那段廣告!」

陳長青自己走過去,又倒了一杯酒,再一口喝干,才抹著嘴︰「你難道不覺得這段廣告很古怪?」

我攤著手︰「真對不起,我恨忙,不知道你說的那段廣告是怎麼一回事!」

陳長青瞪大了眼望著我,像是遇見了什麼奇怪的事一樣。我笑道︰「你平時就有點神經過敏。我不能為了你的一個電話,就去翻舊報紙!」

陳長青叫了起來︰「不必翻舊報紙,它就登在今天的報紙上!」

我坐了下來,隨手在沙發旁邊的幾上,拿起今天的報紙來,問道︰「好,這廣告登在什麼地方?」

陳長青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分類廣告的第三頁,出讓專欄上。」

我翻看報紙,找到了他所說的那一欄。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沒有什麼人會去詳細閱讀它,除非有特別目的。陳長青何以會注意到了這一段廣苦,也很奇怪,因為廣告很小,廣告的內容是︰「茲有木炭一塊出……」

我看了那段廣告,皺著眉。的確,廣告很怪。「木炭一塊出讓」。木炭值什麼錢,登一天分類廣告的錢,可以買好幾斤木炭了!根本不值錢的木炭,有什麼理由弄到要登報出讓?

任何人一看到這段廣告,都可以立即想到這段廣告的內容,一定另有古怪,絕不是真正有一段木炭要出讓。而且,廣告上的電話號碼,也是開玩笑,長達十二個字。世界上,只怕還沒有什麼地方的電話號碼,是十二位數字的。

我抬起頭來︰「嗯,是古怪一點。但是再怪,也不至于使你害怕到要自殺!」

陳長青尖聲道︰「我沒有想自殺!」

我道︰「可是你剛才這樣駕車法……」

陳長青道︰「你听我說!」

廣告登在報上,看到的人一定很多,每一個看到的人,都會心中覺得奇怪。但也一定止于奇怪而已,事不關己,不會有什麼人去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但是看陳長青的情形,他顯然不只心中奇怪,一定還做了些什麼。

我道︰「你在看到了這段廣告之後,做了些什麼?」

陳長青道︰「首先,木炭沒有價值,所以,在這段廣告之中,我斷定,木炭只不過是其一種物品的代名詞。」

我點頭。陳長青這時,神態已經漸漸恢復了常態。看到我點頭同意他的推論,他更十分高興︰「其次,雖然說這是一段廣苦,但實際上,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通訊。」

我「嗯」地一聲,稍有疑惑之意。陳長青忙道︰「你看︰‘價格照前議’。有一個人,用甲來代表。甲,有一樣東西要出賣,已經和買家接過頭,但是交易沒有完成。過了若干時候,甲又願意出讓了,所以才登了這段廣告,目的是想通知曾經和他談過交易的買家。」

我在他的膝頭上用力拍了一下︰「了不起,你的推理能力,大有長進!」

陳長青咧著嘴,笑了起來,道︰「我覺得十分好奇,想明白「木炭」究竟代表了什麼,所以,我就打電話去問。」

我眨著眼︰「等一等,那十二個字的電話號碼,你可以打得通?」

陳長青現出一種狡獪的神情來︰「只要稍微動點腦筋,就可以打得通!」

我悶哼了一聲,他老毛病又來了,不肯直說!要是他陳長青動了腦筋就可以想出來的事,我想不出來,那好去死了。

我低頭看著廣告上的電話號碼,十二個數字。本地決沒有十二個字的電話號碼,本地的電話號碼,是六個字。那也就是說,刊出來的電話號碼,每兩個字,才代表一個字。

將這十二個字分成每兩個字一組。我立時發現,每兩個數字,都可以用三來除。而且,每兩個數用三一除之後,就變成一個數字,結果是得到了六個字的電話號碼。

我笑了笑︰「不錯,每兩個數字除三,你得到了電話號碼!」

陳長青望著我,好一會,他才道︰「你想得比我快,我花了足足一小時。」

我揮著手︰「你打電話去,結果怎麼樣?」

陳長青苦笑了一下︰「我……現在十分後悔,真不應該那麼多事!我惹了麻煩了!」

我揚了揚眉︰「嗯,黑社會的通訊?」

陳長青搖頭道︰「我不能肯定。我推算出了正確的電話號碼,心中十分興奮,就打電話去。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接听,對方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問我找什麼人。我道︰「有木炭出讓?我有興趣!」那婦人停了片刻,在這段時間中,她像是捂住了電話听筒,在和另一個人在商議。然後,她才道︰「價錢你同意了?」」

我盯著陳長青,陳長青又苦笑了一下︰「我這時若放下電話,那就好了,可是我卻繼續下去,因為我覺得十分好玩,我道︰「同意了。」」

我插了一句口︰「究竟是什麼價錢?」

陳長青道︰「當時我心中也這樣在問自己,是什麼價錢?如果知道了是什麼價錢,對木炭代表著什麼,就可以有一個概念。可是我卻不能直接問對方是什麼價錢,因為「價格如前議」,真正的買家,應該知道價錢。」

我道︰「那你可以采取迂回的方法。」

陳長青用力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我就是采取這個方法,我問道︰「價錢我同意了,但是怎麼付款?你們要支票,還是現金?」

我笑道︰「對,這辦法可不錯。」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道︰「不錯!我幾乎出了丑!我的話才一出口,那邊的老婦人聲音就道︰「黃金!同樣體積的黃金!」」

我陡地一呆,望著陳長青,陳長青也望著我。我不明白「同樣體積的黃金」是什麼意思,從陳長青那種神情看來,他和我同樣不明白!

我「哼」了一聲︰「怪事,木炭和黃金,同樣用體積來計算,真是天下奇聞!」

陳長青道︰「可不是,當時我呆了一呆。一听得這樣的價錢,我心中的好奇更甚,幾乎不假思索,便道︰「好的,我帶黃金來,在什麼地方一手交金,一手交貨?」,我故意說「一手交貨」,不說「一手交炭」,是暗示對方,知道木炭只不過是一種掩飾,一定另有所指。那老婦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道︰「老地方!」」

我笑了起來︰「你又有麻煩了,老地方,你怎麼知道什麼地方才是老地方?」

陳長青道︰「是啊,我根本不知道「老地方」是什麼地方。還好我應變快,我幾乎考慮也不考慮,就道︰「老地方不好,我想換一個地方,在公園的噴水池旁邊,今天下午四時,不見不散。」」

我皺著眉︰「陳長青,公園的噴水池旁?你當是和女朋友約會?你要進行一宗交易,這宗交易,充滿了神的色彩!」

陳長青瞪著眼︰「一定要立時給對方一個肯定的建議,使對方不堅持老地方,你還有什麼更好的提議?」

我道︰「有二十多個比噴水池旁更好的地方,我想對方一定不接受你的提議!」

陳長青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你錯了!對方一听就道︰「好!」

我多少有點感到意外,「哦」地一聲︰「算我錯了。你去了?見到那個出讓木炭的人嗎?」

陳長青點著頭,卻不出聲。

我看了看鐘,現在才五點多鐘,而陳長青和我巳談了二十分鐘,他駕車橫沖直撞而來的時候,是四時三刻左右,公園到我住所的途程,是十來分鐘,那也就是說,當他臉色煞白,駭然之極,駕車沖過來之際,應該恰好是四點鐘的那個約會之後。

再推論下去,結論是︰他在這個約會之中,遇到了極不尋常的變故!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一次極其可怕的約會?」

陳長青又不由自主喘起氣來,連連點著頭。我道︰「詳細說來听听。」

我一面說著,一面離座而起,又倒了一杯酒給他。他捧著酒杯,轉動著︰「我放下電話,就準備出發。我當然沒有黃金,但那並不重要,因為目的想知道對方要出讓的究竟是什麼。而且,我想,事情多半和犯罪事件有關,不然,何必這樣神秘?所以,也想到了可能會有意外。我駕車前去,將車子就停在離噴水池最近的地方。」

他一面說,一面將幾上的煙灰碟移了一移︰「這是噴水池!」然後,他又放下了酒杯︰「我將車停在這里,相距大約一百公尺。我到得早,三點五十分就到了,我不下車,在車中,望著噴水池,看著對方是不是已經來了。」

我贊許道︰「你的辦法很好,如果對方凶神惡煞,你可以立時就逃!」

陳長青嘆了一聲︰「就算對方不是凶神惡煞,我只要看到對方不容易對付,我也不會貿然下車。可是,可是……」他講到這里,猶豫了一下︰「噴水池旁邊人並不多,有幾個人,我肯定他們不是我要見的人,就一直等看。等到三點五十八分,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提著一只方形的布包,向噴水池走去,一面在東張西望。我立即肯定了我要見的就是她!」

我覺得有點好笑︰「一個老婦人,你就覺得好欺負,容易對付?」

陳長青攤著手︰「別說笑,只是一個老婦人,我當然沒有害怕的理由。我立時下了車,向噴水池走過去。當我走過去的時候,那老婦人已經在噴水池的邊上坐了下來。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前去,並且在她的身前走了過去,仔細觀察著她。」

我道︰「你可以這樣做,因為她以為打電話給她的人,一定是上次交易談不成的那個買家,而不會是一個陌生人,她不會注意你。」

陳長青道︰「的確,我在她身前經過之後,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並沒有十分留意。而我,卻有很好的機會打量她,我愈看她,心中愈奇怪。」

我道︰「是一個樣子很怪的老巫婆?」

陳長青大聲道︰「絕不……」

我有點好笑︰「不就不,何必那麼大聲?」

陳長青道︰「因為你完全料錯了。那老婦人,我看已超過七十歲,穿著黑緞的長衫,同色的外套,戴著一串相當大,但已經發黃了的珠鏈,滿頭銀發,神態極其安詳,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一般暴發戶所能有。」

我點著頭,道︰「你的意思是,這位老婦人,有著極好的出身?」

陳長青道︰「一定是,她的衣著、神情,全顯示著這一點,我在她的身前經過之後,心中在暗喑對自己說︰不應該戲弄這樣的一位老太太,還是和她直說了吧!可是我看到她手中的那個包裹,卻又疑惑了起來。」

我喝了一口酒︰「包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陳長青道︰「包裹是深紫色的緞子,上面綺著花,雖然已經相當舊,但是還可以一眼就看出,繡工十分精美。這種專門用來包裹東西用的包袱布,在現代化的大城市中,根本已找不到的了!」

我道︰「老人家特別懷舊,保留著舊東西,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陳長青道︰「當然,但是令我疑惑的,是包裹的體積相當大,足有三十公分見方!」

我立時道︰「你曾說過,包裹是方形的,我猜紫緞子之中,一定是一只箱子。」

陳長青道︰「自然是一只箱子,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那「木炭」,放在這樣大的一只箱子之中,體積也不會小到什麼地方去吧?而她在電話中,曾告訴我,「木炭」的價格,是同體積的黃金!」

我「哈哈」笑了起來︰「一只大箱子,可以用來放很小的東西。」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體積如果真是小的東西,價值通常在黃金之上!你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被他駁得無話可說,只好道︰「那怎麼樣?總不成箱子里,真是一塊木炭!」

陳長青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我覺得,無論如何,至少要看看那箱子之中,放的是什麼東西才好。于是,我轉過身走向她,來到她的面前。我道︰「老太太,我就是你在等的人。」她抬起頭。向我望來,道︰「咦,怎麼是你?你是他的什麼人?」」

我苦笑了一下,遇到這樣的場面,相當難應付。老太太口中的「他」,自然是上次議價之後交易不成的那個買主。她登那段廣告,根本是給那買主一個人看的,自然想不到有人好奇到來無事生非!

陳長青道︰「當時,我並沒有猶豫,說︰‘他沒有空,我來也是一樣。’老太太好像很不滿意,但是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打量了我一下︰‘不是說好帶金子來的麼?金子在什麼地方?’我道︰‘金子帶在身邊,我總不能將金子托在手上!’」

陳長青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才苦笑了一下︰「我自以為這樣回答,十分得體。因為就算是一百兩黃金,我也可以放在身邊而不顯露的。誰知道我這樣一說,那老婦人立時面色一沉,站了起來,道︰「你少說瞎話,金子不在你的身邊!」」

我望著陳長青︰「你知道她為什麼立即可以戳穿你的謊話?」

陳長青道︰「當時我想不透,但是我立即知道了!」

我沒有再說下去,陳長青續道︰「當時我道︰‘是的,金子不在我身上。在車子里!’我一面說,一面向車子指了一指。那位老太太望著我,神情十分威嚴,我心中有點發虛,只好道︰‘我是不是可以看一看那塊木炭?’」

陳長青說到這里,拿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酒,才續道︰「我只當老太太一定不肯,誰知道老太太听了我的話,嘆了一口氣︰‘誰叫我們等錢用,只好賣了它.實在我是不願意賣掉它的!’她一面說,一面解開了包裹的緞子,在緞子里面,果然是一只箱子,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描金漆箱子,極精致,上面還瓖著羅甸。箱子露出來之後,老太太取出了一串鑰匙來。箱子上的鎖,是一種古老的中國鎖,我也留意到,她取出來的那一串鑰匙,也幾乎全是開敞古老中國鎖用的。她在那一串鑰匙中,立即找到了一枚,插進了箱子之中……」

我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廢話了,箱子中是什麼?一顆人頭?」

陳長青瞪大了眼︰「如果是一個人頭,我也許不會那麼吃驚!」

我道︰「那麼,是什麼?」

陳長青大聲答道︰「一塊木炭!」

我眨了眨眼,望著他︰「一塊木炭!你……看清楚了?」

陳長青道︰「那還有什麼看不清的,一塊木炭,就是一塊木炭,有什麼特別,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塊木炭!」

我立時道︰「木炭有多大?」

陳長青道︰「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木炭,四四方方,約莫有二十公分見方,是一塊大木炭……」

我「嗯」地一聲︰「我早知道不論是什麼,體積一定相當大,所以老太太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沒有將同體積的黃金,帶在身上!」

陳長青道︰「是啊,我一看到這一大塊木炭,我也明白了,這麼大的一塊炭,同體積的黃金,重量至少超過一百公斤!這位老太太一定是瘋了,一塊木炭,怎麼可以換一塊同樣大小的黃金?當時,我叫了起來︰「真是一塊木炭!」」

陳長青又道︰「老太太有了怒意︰‘當然是一塊木炭!’我叫道︰「‘真是一塊木炭!’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去取那塊木炭,我才一拿起那塊木炭來,老太太一伸手,在我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木炭落回了箱子之中,老太太又推了我一下子,將我推得跌退了一步……」

我忙道︰「等一等!你體重至少六十公斤,一個老太太一推,將你推得跌退了一步?」

陳長青道︰「是的,或許當時,我全然不曾預防,太驚詫了,或許,她的氣力十分大。」

我皺著眉,心中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件事。

我沒有將我想到的講出來。陳長青道︰「我一退,老太太就合上了箱蓋。我指著箱子︰‘老太太,那……真是一塊木炭!’我剛才已將木炭拿起了一下子,所以我更可以肯定那是一塊木炭。老太太怒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我想解釋,可是還沒有開口,雙臂同時一緊,已經在身後,被人捆緊了雙臂。」

我坐直了身子,陳長青因為好奇,所以惹麻煩了!對方可能早已知道陳長青不是他們要見的人,所以才派了一個老太太,帶了一塊真正的木炭來。本來,這宗不知道是什麼交易,但無論如何,陳長青得到了他好奇的代價︰他要吃苦頭了!

陳長青喘著氣︰「那在背後抓住了我雙臂的人,氣力極大,我掙了一掙,未曾掙月兌,而我的尾骨上,卻捱了重重的一擊,我想是我背後的那個人,抬膝頂了我一下,那一擊,令我痛徹心肺,眼淚也流了出來。」

我點頭道︰「是的,在你身後的那個人,是中國武術的高手,他擊中了你的要害,如果他出力重一點,你可能終身癱瘓!」

陳長青道︰「別嚇我!當時我痛得叫了起來。老太太道︰‘放開他算了,這個人一定是看了我們的廣告,覺得好奇。’我身後一個聲音道︰‘不能便宜了這家伙!’老太太道︰‘放開他!’我身後那人,不情願地哼了一聲,推得我身不由主,向前跌出好幾步,一下子僕倒在地上,當我雙手撐著地,準備站起來時,我看到了在我身子後面的那個人!」

他講到這里,臉色又轉得青白。

我也不禁給他這種極度驚怕的神情,影響得緊張了起來,忙道︰「那個人……」

陳長青吞了一口口水,發出了「格」地一聲︰「那個人……那個人……只有半邊臉!」他略停了一停,又尖聲叫了起來︰「這個人只有半邊臉!」

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懼感,可是我卻呆了一呆,不知道他這樣說法,是什麼意思。

一個人只有「半邊臉」,這是很難令人理解的一種形容方法,所以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陳長青又連喘了好幾下,才道︰「你不明白麼?他只有半邊臉?」

我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陳長青自己抓過酒瓶來,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指著他自己的臉︰「他……只有半邊臉,這個人的臉,只有……」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人只有一邊臉!一邊,不是半邊!」

陳長青顯得又是惱怒,又是著急︰「誰和你來咬文嚼字!這個人,他的臉,半邊……一邊和常人一樣,另一邊,根本沒有!」

我皺起了眉︰「對不起,請你靜一靜,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還不十分明白。這個人,他的一邊臉,是和常人一樣的?」

陳長青連連點著頭。

我又問道︰「這個人的另一邊臉,完全沒有?」

陳長青又連連點著頭。

我笑得有點無可奈何︰「這,不單我不明白;我想任何人都不明白。你所指的臉,是單指面頰呢?還是指包括了鼻子、眼楮其它器官?如果這個人根本沒有另一邊臉。是用什麼來代替他原有的半邊臉的?或者你的意思是他沒有半邊頭?另一半頭不見了?」

我發出一連串的問題,可是陳長青的神情卻愈來愈是惱怒,我才說完,他就用力在幾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說下去了!」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自己敘述不清,我想問清楚,你發什麼脾氣?」

陳長青大聲道︰「本來,我清清楚楚知道,這個人沒有半邊臉,可是給你一夾纏,連我自己也糊涂起來了!」

我搖著頭︰「這更狗屁不通了,你見過這個人,你應該可以形容出這個人確切的樣子來!」

陳長青怒道︰「誰會看到了一個只有半邊臉……一邊臉的人之後,再仔細打量他?」

陳長青說來說去,可是我仍然無法明白那個「只有半邊臉」的人是什麼樣子,而且我也看出,在陳長青余悸未了的情形下,我也無法進一步問得出!

我揮著手︰「好,先別理這個人了,你看到了他之後,又怎麼樣?」

陳長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當然是逃走,這個人的樣子,太可怕了!他只有半邊臉!我當時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要從口中跳了出來,我想我開始逃走的時候,根本是急速地在地上爬出去的。等到爬出了若干距離之後,才能站起來,奔向車子。我听到那個人,在我的身後,發出可怕的笑聲,他竟一直追了上來!」

我道︰「其實你只要稍為冷靜一下,就不該如此害怕的。那個人既然放開了你,他就不會害你!」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冷靜!冷靜!一個只有半邊臉的人,在你身後追過來,你還能冷靜?」

我在這時,始終弄不明白那個「半邊臉」的人是什麼樣子的,這自然要怪陳長青,因為他始終未曾說清楚這個人的樣子。

我道︰「然後你……」

陳長青道︰「我進了車子,居然發動了車子,當我開著車子,準備逃走之際,那個人……那個半邊臉的人,竟然不知用什麼方法,攀住了車子,且將他的頭,自窗中伸進來……」

陳長青講到這里,俯身,伸過頭來接近我,一直到他的臉,和我的臉相距不過十公分的距離才停止,神情驚恐莫名。

這一下,他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是我倒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他一直伸頭進來,距離你就像現在你和我一樣?」

陳長青縮回頭去,坐直了身子,點著頭。

我道︰「你和他曾隔得如此之近,那麼一定可以看清他是什麼樣子的了?」

陳長青叫了起來︰「你怎麼啦?我早已看清他的樣子,也告訴過你了,他是一個……」

我不等他說完,就接上了口︰「只有半邊臉的人!」

陳長青瞪著我,我道︰「好了,以後呢?」

陳長青道︰「我還有什麼做的?我閉上了眼楮,不去看他!」

我吃了一驚︰「當時。你在駕車!」

陳長青道︰「是的,而且車速很高,我閉上眼楮,向前直沖,當然,偶然也睜開一下眼楮來,那人在我第一次睜開眼楮來的時候,已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可是,我怕他再出現,所以,一面向你家里駛來,仍然是睜一會眼,閉一會眼!」

我站了起來,這就難怪陳長青才來的時候,差點駕車將我撞死了。

我道︰「行了!你這樣駕車法,沒有撞死人,沒有撞死自己,運氣太好了!」

陳長青也站了起來,走近我,吸了一口氣,神情極其神秘︰「衛斯理,這個人,我看不是地球上的人!」

我听了陳長青的話,實在有點啼笑皆非!

「不是地球上的人」這句話,是我慣常所說的!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0:11

木炭 第二部
陳長青眨著眼︰「那麼,他是什麼人?為什麼他只有半邊臉?」

我道︰「那位老太太呢?她也只有半邊臉?」

陳長青有點惱怒︰「老太太和常人一樣。她一定受那個半邊臉的外星人所控制!」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是,在你剛才的確述之中,那半邊臉的人捉到了你,听了老太太的話,才將你放開︰可知老太太的地位比半邊臉高!」

陳長青眨著眼。他的「推理」觸了礁,這令得他多少有點尷尬。但是他還是不死心︰「我向你提供了這樣怪異的一件事,你難道沒有興趣探索下去?」

我想了一想︰「那段木炭,你肯定它真是木炭?」

陳長青道︰「當然!我難道連木炭也認不出來?」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中在想︰真是怪得很,一段木炭,其價值是和它體積相同的黃金︰這段木炭之中,究竟有什麼古怪?

而且,這段木炭,一定有買主,因為在廣告上說︰「價格照前議」。非但曾有買主,而且,看起來還像是以前買主曾出到了這個價錢,而木炭主人不肯出讓!

我在想著,一時之間,想不出一個頭緒來,陳長青道︰「你不準備采取行動?」

我道︰「無頭無腦,怎麼采取行動?」

陳長青嚷了起來︰「你怎麼了?有電話號碼,你可以打電話去聯絡!」

我又笑了起來︰「和你一樣,約人家會面,再給人家趕走?」

陳長青氣惱地望著我︰「好,你不想理,那也由得你!我一定要去追查,那半邊臉的人,一定不是地球人,我要找出他的老家來!」

他講到這里,用挑戰的神情望著我︰「衛斯理,這件事,我只要追查下去,和外星人打交道,就不單是你的專利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從來也未曾申請過這個專利,你也不必向我挑戰!」

陳長青再喝了一口酒,然後又望了我半晌,我則裝出全然不感興趣的樣子來。陳長青終于嘆了一口氣︰「好,那我就只好獨自去進行了!」

我冷冷地道︰「祝你成功!」

陳長青憤然向外走去,他到門口的時候,略停了一停,我道︰「陳長青,有了電話號碼,就等于有了地址一樣!」

陳長青沒好氣道︰「不用你來教我!」

我道︰「我提醒你,這件事,神秘的成分少,犯罪的味道多,本來不關你事,你偏擠進去,你又不是善于應變的人,要鄭重考慮才好!」

我這樣提醒陳長青,真正是出自一片好意,誰知道他听了,冷笑一聲︰「看,你妒嫉了!不必嚇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攤了攤手,對他來說,我已經盡了朋友的責任,他不听,我也無話可說!

當晚,白素回來,晚飯後我們看報,閑談間,我正想提起這件事,白素忽然指著報紙︰「看,這段廣告真怪,你注意了沒有?」

我笑了起來︰「有木炭一段出讓?」

白素點了點頭,皺著眉,我知道她是在看那一長串的數字,那登在報上的電話號碼。

我道︰「你可知道這段木炭要什麼價錢?」

白素笑道︰「當然不會是真的木炭,那只不過是另外一樣東西的代號!」

我說道︰「你錯了,真是木炭!」

白素抬起頭向我望來︰「你已經解開了電話號碼的啞謎,打電話去過了?」

我道︰「不是我,是陳長青!你記得陳長青?」

白素道︰「記得,他的推理能力不錯,這電話號碼……我想是兩個字一組,每一個兩位數,都可以用三夾除,是不是?」

我鼓了幾下掌︰「對!你可想听听陳長青的遭遇?倒相當有趣!」

白素放下了報紙,向我望了一眼,但立時又拿起報紙來︰「一定不會有趣,如果有趣的話,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後,不會坐在家里了!」

我忙道︰「真的很有趣!我沒有和他一起去調查這件事,是因為他認為其中有一個外星人,他更向我挑戰和外星人打交道的資格!」

白素笑了起來︰「好,講來听听!」

我便將陳長青打了電話去之後的事,全部向白素轉述了一遍。

白素听完了之後,皺著眉︰「那‘半邊臉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聳了聳肩︰「誰知道,我也曾就這一點問過陳長青,可是他卻說不上來,只是說那個人只有半邊臉。他見過那個人,可是根本形容不出來。也許是當時他太驚駭了,也許是他的形容能力太差!」

白素對我這兩點推測,好像都不是怎麼同意,她只是皺著眉不出聲。過了一會,她突然欠身,拿過了電話來。我吃了一驚,忙道︰「你想干什麼?」

白素道︰「我照這個電話號碼,打去試試看!」

我覺得有點意外︰「咦,你什麼時候變得好奇心這樣強烈的?」

白素將手按在電話上,神情很是猶豫︰「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到和陳長青會面的那位老太太,好像,好像……」

她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像是不知該如何講下去才好,我听得她這樣講,心里也不禁陡地一動。因為,當我在听到陳長青詳細講述那個和他會面,手中捧著一只盒子的老太太之際,我也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當時這種感覺襲上我的心頭,形成一種十分模糊的概念,使我想起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確切的記憶。

這時,再經白素一提,我這種感覺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還強烈得多,在白素不知道該如何說之際,我已經陡地想到了!

我失聲叫了起來︰「那位老太太,好像是我們的一個熟人!」

白素站了起來,立時又坐下去︰「對了,你也有這樣的感覺?這真奇怪,你和我,都覺得她是一個熟人,至少是我們知道的一個人,可是偏偏想不起她是誰!」

我也皺著眉,道︰「一定是有什麼東西使我們聯想起了這位老太太。究竟是什麼東西引起了我們的聯想呢?是她的衣著?是她的那串發黃了的珍珠項鏈?」

我在自己問自己,白素一直在沉思,過了片刻,她道︰「我想,如果讓我听听她的聲音。我一定立即可以想起她是誰!」

我望著她︰「所以,你才想打電話?」

白素點了點頭,望著我,像是在征詢我的同意,我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神情,白素吸了一口氣,拿起電話听筒來,撥了那個號碼。

白素撥了這個號碼後,就將電話听筒,放在一具聲音擴音器上,這樣,自電話中傳來的聲音,我和她都可以清楚地听得到。

電話鈴響著,大約響了十來下,就有人接听,我和白素都有點緊張,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陳長青曾說過,他一打電話去,听電話的就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現在卻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很鎮定,她立時道︰「老太太在不在?」

電話那邊略呆了一呆,反問道︰「哪一位老太太?」

白素道︰「就是有木炭出讓的那位老太太!」

那男人像是怔了怔,接著又道︰「價格不能減!」

白素道︰「是,我知道,同樣體積的黃金。」

那男人「嗯」地一聲︰「等一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過了極短的時間,就听到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如果真想要,那麼,我們盡快約定時間見面!」

那老婦人只講了一句話,我和白素兩人,陡地震動了一下,我不等白素有什麼反應,立時伸手抓起了電話听筒,同時,像是那听筒會咬人一樣,立時掛斷了電話。同時,我和白素兩人,不約而同,失聲道︰「是她!」

白素在叫了一聲之後,苦笑了一下︰「使我們想到她可能是一個熟人的東西,就是木炭!」

我也道︰「是啊,真想不到,是木炭!」

我和白素這樣的對話,听來毫無意義,但是當明白了內情之後,就可以明白我們這時的反應,十分自然。

只不過在電話中听出那老婦人講了一句話,就立時認出她是什麼人,這是由于那老婦的聲音,是一種相當獨特的方言。該死的陳長青,他向我講述了整件事的經過,就末曾向我提及那位老太太講的是什麼地方的語言,不然,我早該知道她是誰了!

中國的地方語言,極其復雜,粗分,可以有三十多種,細分,可以超過一萬種。我和白素對于各地的方言,都有相當程度的研究。對于東北語言系統、吳語系統、粵語系統、湘語系統、閩南、閩北語系統,也可以說得十分流利。有一些冷僻地區的獨特方言,即使不能說到十足,听的能力方面,也決無問題。同樣是山東話,我就可以說魯南語、膠東語、魯北語。以及接近河南省的幾個小縣份的語言。安徽話,我也會皖北語、合肥語、蕪湖語等。這位老太太在電話中的那句話,我一听就听出,她說的是地地道道、安徽省一個小縣的話,而且,我還可以肯定,她講的是那縣以北山區中的語言,那種語言,在說到「時」、「支」這幾個音的時候,有著強烈的鼻音,是這種方言的特點。

一听到那位老太太說的是這種話,我和白素,立刻就想到了她是什麼人。這一點,也得要從頭說起,才會明白。

該從哪兒說起呢?還是從白素的父親說起的好。白素的父親白老大,是中國幫會中的奇人。幫會,是中國社會的一種奇特產物。

一般而言,幫會是一種相同職業的人組成的一種組織,這種組織,形成了一種勢力,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對于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有一定的保障,而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也必須對所屬的幫會,盡一定的義務。

當然,也有的幫會,性質完全不同,那不在討論之列,也和這個故事,全然沒有關系。

在職業而論,愈是獨特的職業,愈是容易結成幫會,像走私鹽的,結成鹽幫;碼頭挑釁,結成挑釁的幫會。在安徽省蕭縣附近的山區,林木叢生,天然資源十分豐富,而且山中所生長的一種麻栗木,木質緊密、結實,樹干又不是太粗,不能作為木材之用,所以是燒炭的好材料。麻栗木燒成的木炭,質輕,耐燃,火焰呈青白色,是上佳品質的木炭。所以,蕭縣附近,尤其是北部山區一帶,炭窖極多,很多人以燒炭為生,靠木炭過活,其中包括了直接掌握燒炭的炭窖工人、森林的砍伐工人、木炭的運輸工人等等。

這一大批靠木炭為生的人,自然而然組成了一個幫會,那就是在皖北極其著名的炭幫。炭幫中,有很多傳奇性的故事。我會在這里,在不損害故事整體的原則下,盡量介紹出來。

炭幫究員有多少幫眾,沒有完整的統計,粗略估計,幫眾至少有三萬以上,炭幫根據燒炭過程中不同的工序,可分為許多「堂」。例如專在樹林中從事砍伐工作的,就是「砍木堂」,等等。

炭幫一共有多少堂,我也不十分清楚,堂又管轄著許多再低一級的組織,而在整個炭幫之中,位置最高的,自然就是幫主。

不過炭幫對他們的幫主,另外有一個相當特別的名稱,不叫幫主,而稱之為「四叔」。

這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稱呼,全中國大小幾百個幫會之中,沒有一個幫會用這樣奇怪的稱呼來叫他們的幫主。為什麼叫幫主作「四叔」,而不是「二叔」、「三叔」,我對這一點,曾感到很大的興趣,曾經問過白老大,但是白老大也說不上來。

而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白老大問及這一點時,白老人很不耐煩︰「叫四叔,就叫四叔,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你為什麼叫衛斯理?」

我道︰「總有原因的吧,為什麼一定是「四」,四字對炭幫,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白老大揮著手︰「我不知道,你去問四嬸好了,四嬸就在本地。」

我真想去問四嬸,四嬸,當然就是四叔的妻子,也就是炭幫的幫主夫人。可是當時,我卻因為另外有事,將這件事擱下了,沒有去見四嬸。

後來,我倒有一個機會見到了四嬸,那是我和白素的婚宴上。白老大交游廣闊,雖然我和白素竭力反對鋪張,但還是賀客盈千,白老大在向我介紹之際,曾對一個六十歲左右,看來極其雍容而有氣派的婦人,對我道︰「四嬸。」

我跟著叫了一聲。白老大忽然笑了起來,拍著我的肩︰「這孩子,他想知道你為什麼叫四嬸,哈哈!」

當時,那婦人……四嬸並沒有笑,神情還相當嚴肅。我雖然想問她,究竟為什麼是「四」而不是「三」,但是在那樣的場合之下,當然不適宜問這種問題。

她給我的印象是,她有十分肅穆的外貌,看來相當有威嚴,打扮也很得體,不像是草莽中人,倒像是世家大族,那天,四嬸的唯一飾物,也就是一串珍珠項鏈,珠子相當大。

印象相當淡薄,所以陳長青在講述時,我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而且,木炭,在陳長青的確述之中,以及在那段怪廣告之中,一直給人以為是其他某種東西的代名詞,也不會使人在木炭上聯想起什麼來。

直到在電話中听到了那一句話,才陡地使人想了起來,陳長青見過的那位老太太,就是四嬸!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兩人,更是莫名其妙,心中充滿了疑惑。

我一听到了老太太的一句話,就立時忙不迭掛上了電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因為中國的幫會,各有各的禁忌和規章。這些禁忌和規章,用現代的文明眼光來看,極其落後,甚至可笑。但是對于這些幫會本身來說,卻都奉為金科玉律,神聖不可侵犯。

而且,每一個幫會,都有它本身的隱秘,這些隱秘,絕不容許外人知道,外人去探索這些隱秘,會被當作是最大的侵犯!

既然知道要出讓木炭的,竟是原來的炭幫幫主夫人,其中究竟有什麼隱秘,自然不得而知,但是四嬸他們,決不會喜歡人家去探索他們的隱秘,那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事情!

雖然,所謂「炭幫」,早已風流雲散,不復存在,但是當年炭幫的勢力,如此龐大,甚至控制了整個皖北的運輸系統,連淮河的航權,也在他們控制之中,幫中積聚的財富也十分驚人。雖然事隔多年,四嬸的手下可能還有一些人在。而幫會的行事手段,是中世紀式的,一個習慣于現代文明的人,根本不可想像。我不想惹事,所以才立時掛上了電話。

而這時,我和白素,立時想到了同一個人︰陳長青!

白素忙道︰「快通知陳長青,事情和他所想像的全然不同!千萬別再多事!」

我道︰「是!希望陳長青听我們的話!」

白素道︰「將實在的情形講給他听,告訴他當年炭幫為了爭取淮河的舫權,曾出動三千多人,一夜之間,殺了七百多人!」

我苦笑道︰「對陳長青說這些有什麼用?就算他相信有這樣的事,但那畢竟是幾十年之前的事!他不會因之而害怕!」

白素道︰「那麼,就告訴他,整件事情,和外太空的生物無關,只不過有關中國幫會的隱秘,他一定不會再追究下去!」

我點了點頭,總之,一定要切切實實告訴陳長青,決不要再就這段怪廣告追究下去,不論這段怪廣告代表著的是什麼樣的怪事,和我們都沒有任何關系,追查,絕對沒有好處。

我拿起了電話來,撥了陳長青的電話號碼。陳長青獨居,有一個老僕人,听電話的是老僕人,說陳長青不在。我千叮萬囑,吩咐那老僕人,陳長青一回來,立時打電話給我,才放下了電話。

白素望著我︰「剛才,先听電話的那個男人,不知道是什麼人?希望他認不出我的聲音來!」

白素說得如此鄭重,令我也不禁有一股寒意。我咳一下︰「你怕什麼?」

白素道︰「我也說不上怕什麼,可是中國的幫會,大都十分怪誕,尤其是炭幫,自成一家,更是怪得可以,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糾葛。」

我笑了起來︰「炭幫早已不存在了!」

白素卻固執地道︰「可是四嬸還在!」

我有點不耐煩︰「四嬸在又怎麼樣?她現在,和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沒有任何不同!」

白素瞪了我一眼︰「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她還有一段木炭,而這段木炭的價值,和它同體積的黃金相等!」

我不禁苦笑,因為說來說去,又繞回老問題上面來了。我道︰「我們決定不再理會這件事,是不是?」

白素道︰「對,不理會這件事!」

她一下子將報紙揮出了老遠,站了起來,表示下定決心。

而我,在接下來的時間,就在等陳長青的電話。可是當天,陳長青並沒有電話來。

我十分擔心,又打了好幾個電話去,老僕人一直說陳長青沒有回來。白素看到我這種擔心的樣子,安慰我道︰「你放心,四嬸不會像當年那樣行事!陳長青的安全,沒有問題!」

我搖頭道︰「未必,這種人,一直頑固地維持著自己那份可笑的觀念,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法律。而且,炭幫之中,有許多武術造詣極高的高手,陳長青不堪一擊,卻偏偏要去多事!」

白素仍然不同意我的說法。盡管她堅持陳長青不會有什麼意外,可是當晚,我至少有四次,在夢中陡地醒過來,以為自己听到了電話聲。

陳長青一直沒有打電話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一坐起身,就打電話去找他,可是他的老僕人卻說他一晚上沒有回來過。

我放下了電話,再向白素望去,白素道︰「你那樣不放心,不如去找他!」

我有點無可奈何︰「我上哪兒找他去?」

白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坐立不安,其實並不是關心陳長青!」

我跳了起來︰「是為了什麼?」

白素又嘆了一聲︰「不必瞞我。我知道你在關心這件怪事,無數問題盤踞在你的心中,這些問題如果得不到答案,你就會一直坐立不安!」

我瞪著白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的確,無數問題盤踞在我的心中。例如,四嬸為什麼要出讓那段木炭?那段木炭又有什麼特別,何以要同等體積的黃金才能交換?曾經有人和四嬸接洽過,這個人又是什麼人?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等等,等等,問題多得我一下子數不出來。

面對這些問題,我所知的,只是一切全和若干年前,在皖北地區盛極一時,勢力龐大而又神秘的炭幫有關!

我呆了半晌,嘆了幾聲。是的,白素說得對,我關心這些問題的答案,多于關心陳長青的安全。陳長青會有什麼事?至多因為想探索人家的秘密,被人打了一頓。炭幫行事的手段,在若干年之前,雖然以狠辣著名,但是如今時過境遷,炭幫早已不存在了,他們絕不會胡亂出手殺人!

我坐立不安,全是因為心中充滿了疑問之故。那也就是說,不應該坐在家里等,坐在家里,問題的答案不會自己走進門來,我應該有所行動!

我點著頭︰「你說得對,我應該采取行動!」

白素諒解地笑了起來,她知道我的脾氣,所以才能猜中我的心事。她道︰「照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

我不等她講出來,便搶著道︰「直接去找四嬸!」

白素點頭道︰「正是!只有見了四嬸,才能夠解決一切的疑問。」

我感到十分興奮,來回走了幾步︰「如果直接去見四嬸,你和我一起去,四嬸是你父親熟人,你去了,情形比較不會尷尬!」

白素攤了攤手︰「但願有更好的辦法,可是我看沒有了!」

我一躍而起,抱住了她吻了一下,然後,急急去洗臉、換衣服,草草吃了早餐,在早餐中,我問白素︰「我們是不是要先打一個電話去聯絡?」

白素道︰「當然不必,四嬸一定還維持著以前的生活方式,她不會習慣先聯絡後拜訪!」

我道︰「好,那我們就這樣去,可是,多少得帶一點禮物去吧!」

白素道︰「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以自己的名義去拜訪,不一定會見得著四嬸,所以……」

我笑了起來︰「所以,要借令尊的大名!」

白素道︰「是的,父親早年,印過一種十分特別的名片,這種名片,唯有在他拜訪最尊貴、地位最高的客人時才使用,我還有幾張存著,可以用得上!」

白素所提到的這種「名片」,我也見過。她的父親白老大,當年壯志凌雲,曾經想將全中國所有的幫會,一起組織起來,形成一股大勢力。為了這個目的,努力了很多年,也算是有點成績,而他本人,在幫會之中,也有了極高的地位。白老大是一個有著豐富現代知識的高級知識分子,他的宏願是想以現代的組織法,來改進幫會中的黑暗、落後、怪誕的情形,使之成為一個全國範圍內勞動者的大組織。

可是他的願望,未曾達到。那種特殊的「名片」,白老大當年,要來拜會幫會中最高首腦時使用,如今用來去拜訪四嬸,當然十分得體。

我又道︰「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藉口才是。」

白素道︰「那就簡單了,我可以說,我正在搜集中國九個大幫會的資料,準備寫一部書。皖北的炭幫是大幫,所以請四嬸提供一點資料!」

我笑起來︰「好藉口,我相信四嬸近二三十年來的生活,一定十分平淡,她也一定極其懷念過去輝煌的生活,話匣子一打開,就容易得多了!」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道︰「可是,她住在什麼地方呢?」

白素笑了起來︰「在你坐立不安之際,我早已根據那個電話號碼,查到了她的住址。當然,我們要說,地址是父親告訴我們的!」

我大聲喝采,放下了筷子,就和白素興沖沖地出了門。白素駕著車,車子駛出了市區,向郊區進發,在沿海公路,行駛了約莫二十分鐘,就轉進了一條小路。

小路的兩旁,全是一種品種相當奇特的竹子。在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竹子,那種竹子長得很高,可是相當細,竹身彎下來,每一枝竹都呈半圓形,形狀就像是釣到了大魚之後正在提起來的釣桿。竹身蒼翠,竹葉碧綠,長得極其茂盛,幾乎將整條路都遮了起來,車子在向前駛之際,會不斷踫到垂下來的竹枝。

我看著這些竹子︰「這些竹子,用來當盆栽倒挺不錯。」

白素道︰「這是蕭縣山中的特產,我相信這些竹子,一定是當年四嬸從家鄉帶來,一直繁殖到如今。」

我沒說什麼,只是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像四嬸這樣身份的人,離開了她的家鄉,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又堅持著她原來的身份,過她原來的生活,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車子仍在向前駛,不久,就看到了一幢相當大的屋子。屋子的形式相信在本地也絕無僅有。不用說,當然也是初來到這里時,照原來的家鄉屋子的形式建造起來的了。屋子至少已有三十年歷史,有點殘舊。屋子外面的圍牆上,爬滿藤蔓,可能這些植物,也是四嬸從家鄉帶過來的。

白素將車子在離正門還有一百碼處,就停了下來,然後我們下車。

我和她一起向前走去,一面問道︰「對于炭幫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我只知道,炭幫最近一任的幫主,也就是四嬸的丈夫,姓計。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在任多久了?」

白素道︰「我也不很清楚,約略听父親說起過,說計四叔二十六歲那年,就當上了炭幫幫主,一直到四十三歲,時局起了變化,父親曾特地派人去通知計四叔,叫他及早離開。但是計四叔卻只听了父親的一半勸告,他派了幾個手下,護著四嬸離開了家鄉,他自己卻留下來,沒有走!」

我「哦」地一聲︰「他留了下來?那當然是凶多吉少了!」

白素道︰「可不是,開始的一年,還當了個什麼代表,第二年,就音訊全無了!」

我們說著,已經來到了大門口,大門是舊式的,兩扇合起來的那種,在大門上,瓖著老大的,足有六十公分見方約兩個大字,一個是「計」字,另一個是「肆」字。這兩個字,全是黃銅的,極有氣派,擦得錚亮。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0:26

木炭 第三部︰謁見炭幫幫主夫人
到了門前,真使人有回到了當年炭幫全盛時期的感覺。

白素在門前看了一會,找到了一根垂下來的銅鏈子,她伸手拉了一下銅鏈子,在大門內傳來了一下轉來奇特的「梆」地一聲響,我無法斷定這種聲響是什麼東西撞擊之後所發出來的。

四周圍極靜,在響了一下之後,就听到了一陣犬吠聲,犬吠聲持續了大約三分鐘,我等得有點不耐煩,想伸手再去拉那銅鏈子,卻被白素將我的手推了開去。對于各種古怪的幫會規矩,她比我在行,所以我也只好耐心等著。又過了幾分鐘,才听到有腳步聲傳了過來,在門後停止,接著便是拉門栓的聲音,然後。門緩緩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我看到的是一個個子極高的漢子。足足比我高一個頭,而且,身形粗壯,腰板挺直,氣派極大。這樣的大漢,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更加神氣,更加令看到他的人心怯。但現在,畢竟歲月不饒人,他的臉上,滿是皺紋,我估計他已在六十以上。他的目光也十分疲倦,他用一種極其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們。

白素早已有了準備,大漢才一出現,她就雙手恭恭敬敬地將一張大紅燙金,大得異乎尋常的名片,遞了上去︰「這是家父的名片,我有點事,要向四嬸討教,請你通傳!」

那大漢一見名片,整個人都變了!

他像是在突然之間,年輕了三十年。雙眼之中疲倦的神色,一下子消失無蹤,而代之以一種炯炯神采,他挺了挺身子,先向白素行了一個相當古怪的禮,然後,雙手將名片接了過來。

他並沒有向名片看,顯然白素一將名片遞過去,他已經知道名片是什麼人的了。而這張名片,一定又使得他在剎那之間,回復了昔日生活中的光采,他變得容光煥發,姿態極其瀟灑地一轉身,嗓子嘹亮,以典型的蕭縣口音叫道︰「白大小姐到訪!」

我不知道當年,如果他在大門口這樣一叫,是不是會有好幾十人轟然相應,但這時,他叫了一聲之後,四周圍仍是一片寂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種情形,令得他也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才好。

白素走進了門︰「四嬸在麼?」

那大漢這才如夢初醒︰「在!在!白大小姐,難得你還照往日的規矩來見四嬸!唉!」

他那一聲長嘆,包含了無限的辛酸。不過我心中並不同情他。因為我對于一切幫會,並沒有多大的好感,在這里,不必討論我為什麼對之沒有好感的原因,簡言之,幫會是一種十分落後的組織,但是那人的這一下嘆息,卻真是充滿了感慨。看那人的情形,像是還想依照過去的一些規矩來辦事,但即使是他這樣的人,也看出如今再來擺那些排場,十分滑稽,所以他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白大小姐,請跟我來!」

直到這時,那人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我望了一眼,問白素道︰「這位是……。」

白素道︰「是我的先生!」

那人「哦」地一聲,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該如何稱呼我才好。白素是「白大小姐」,我是白大小姐的丈夫,應該如何稱呼呢?當然不是「白先生」!我笑了笑︰「我姓衛」。

那人「哦哦」地答應著,神情尷尬。顯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微不足道,白大小姐才是主要的。他道︰「請跟我來!請跟我來!」

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向內走去,我和白素,就跟在他的後面。

花園相當大,我們走在一條青磚鋪出的小路上,磚縫之中長滿了野草,連磚身上也全是青苔。整個花園,當年可能曾花費過一番心血來布置,如今看來,荒蕪雜亂,顯然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未曾整理了!

一直來到了建築物的門口,走上了四級石階,來到了大廳的正門,正門上瓖嵌的,是如今要在古董店里才可以找得到的花玻璃。而這種花玻璃,在五六十年之前,北方的大戶人家之中,十分流行。

帶我們走進來的那人,推開了門,門內是一個十分大的大廳。

這個大廳,給人以極大的感覺,倒不是因為它本來就大,而是因為十分空洞,幾乎沒有什麼陳設,牆上,有著明顯地懸掛過字畫的痕跡,但如今字畫都不在了。應該有家具陳設的地方,也都空著,家具也不見了。

那人帶著我們進了大廳之後,神情顯得更尷尬,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什麼。我和白素,全裝出一副十分自然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詫異之狀。

我們知道,大廳中的陳設、字畫,全賣掉了。陳長青曾轉述四嬸的話︰要不是等錢用,也不會出賣!由此可知,可以賣的東西,一定全賣掉了。大廳中的家具,如果是古老的紅木家具,相當值錢,如今一定是賣無可賣了,所以四嬸才出讓那一段木炭。然而,木炭怎麼可以賣錢,去交換與之同體積的黃金呢?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這一段被安放在錦盒中的木炭,是當年炭幫幫主的信物?是一種的崇高身份的象征?但即使如此,時至今日,也全無作用,還有什麼人會要它?

那人在尷尬了一陣之後,苦笑道︰「這里……這里……白大小姐還是到小客廳去坐吧!」

白素忙道︰「哪里都一樣!」

那人又帶著我們,穿過了大廳,推開了一扇門,進入了一個小客廳中。小客廳中有一組十分殘舊的老式沙發,總算有地方可坐。

當我們坐下來之後,那人捧著名片,說道︰「我去請四嬸下來。」

白素道︰「大叔高姓大名,我還未曾請教!」

那人挺了挺身︰「我姓祁,白大小姐叫我祁老三好了!」

看他那種神情,像是「祁老三」這三個字,一講出來,必然盡人皆知。白素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一臉驚喜的神情︰「原來是祁三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我心里咕噥著,口中也隨口敷衍了幾句,祁老三卻高興得不得了,轉身走了出去,我和白素生了下來。老式的沙發,有鐵絲彈簧,一舊了之後,彈簧就會突出來,令得坐的人極不舒服。

我問道︰「那祁老三,是什麼人物?」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你真沒有常識,炭幫的幫主,一向稱四叔,他居然可以排行第三,他是炭幫中的元老,地位極高!」

我有點啼笑皆非︰「為什麼炭幫幫主要叫四叔,你還不是一樣不知道!」

白素道︰「等一會,我們可以問四嬸。」

我忙道︰「我們不是為了炭幫的歷史而來的,我們是要弄明白什麼半邊臉、祁老三,是不是曾對多事的陳長青有過不利的行動!」

白素壓低聲音︰「你少說話,也不可對任何人無禮,讓我來應付!」

我沒好氣道︰「當然,你是白大小姐,我算是什麼,不過是你丈夫而已!」

白素笑道︰「別孩子氣,這有什麼好妒嫉的?」

我忍不住道︰「妒嫉?我只覺得滑稽!」

白素還想說什麼,但已有腳步聲傳了過來,白素忙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站起來,我們才站起,門打開,祁老三已經陪著四嬸,走了進來。

陳長青的形容能力,算是好的,四嬸就是他曾經見過面的那個老婦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四嬸一進來,祁老三便道︰「四嬸,這位就是白大小姐!」

四嬸向白素點了點頭,神情莊嚴,高不可攀,當祁老三又介紹我之際,她連點一下頭都省了,只是向我淡然望了一眼,像是以我這樣的人,今天能夠見到她這位偉大的四嬸,是一生之中額外的榮幸一樣,所以,當她先坐下來之際。我倒真希望舊沙發中的彈簧在她上刺一下,看看她是不是還能這樣擺譜。

坐下之後,四嬸問白素︰「你爹好吧,唉,老人都不怎麼見面了。」

白素道︰「好,謝謝你。四嬸,你氣色倒好,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你!」

四嬸笑了一下,道︰「可不是,那時候,你還要人抱著呢!」

白素道︰「是啊,有兩位叔伯,當場演武,大聲呼喝,我還嚇得哭了!」

白素和四嬸,老是說幾十年前的陳年八股,真听得我坐立不安,听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踫了白素一下,白素會意,停了下來。四嬸的年紀雖然大,我估計已在七十左右,可是對于她身邊發生的事,都還保持著十分敏銳的觀察力,而且反應也十分靈敏。白素才一停止講話,她反手自一直站著的祁老三手中,接過了水煙袋來,吸了一口,一面噴煙出來,一面問︰「你來找我,為了什麼?」

白素忙道︰「四嬸,是一件小事,我有一個朋友,姓陳,叫陳長青。」

四嬸皺了皺眉,道︰「我們的境況,大不如前了,只怕不能幫人家什麼。如果這位朋友以前和四叔有交情,我們應該盡力而為,不過……」

白素道︰「不是,不是要四嬸幫什麼,這個陳長青,多事得討厭,行事無聊,昨天和四嬸見過面……」

白素的話,當真是說得委婉到了極點,我甚至一直不知道白素有這麼好的說話本領。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四嬸的臉,就陡地向下一沉,臉色也變得鐵青,轉過頭去︰「老三,你們將那個人怎麼了?」

祁老三被四嬸一喝,神情變得十分惶恐,忙彎下了腰︰「四嬸,老五說,有一個人,鬼頭鬼腦,在圍牆外面張望。他又說,那個人不知怎麼,知道我們的電話,曾經騙過四嬸一次……」

祁老三羅羅唆唆講到這里,我已經忍不住道︰「這個人,你們將他怎麼樣了?」

祁老三吞了一口口水︰「老五說……說是要教訓他一下……所以……

我听到這里,真有忍無可忍之感,陡地站了起來︰「你們用什麼方法教訓他!」

祁老三在說的時候,一直在看著四嬸的臉色,四嬸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可是這時,當我站起來,大聲責問祁老三之際,四嬸居然幫著祁老三,向我冷冷地望來,語音冰冷︰「我們怎樣教訓他,是我們的事!」

白素向我連連作手勢,要我坐下來,別開口,我雖然看到了,可是卻裝成看不到,因為心中的怒意,實在無法遏制。這些人,以為自己還生活在過去可以為所欲為的時代里……他們喜歡生活在夢中,旁人不能干涉,但是當事情涉及到了傷害他人的身體之際,卻絕不容許他們胡來!

我立時冷笑了一聲︰「只怕不單是你們的事,也是整個社會秩序的事,這里有法律!而且,是現代的法律!」

我的話一出口,四嬸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伸手指著我,口唇掀動著,面肉怞搐,神情可怕,不過她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冷笑道︰「你想下什麼命令?是不是要吩咐祁老三將我拖到炭窖去燒死!」

這句話一說出來,四嬸陡地站起,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向外就走。白素也站了起來,狠狠瞪了我一眼︰「太過分了!」

四嬸一走,祁老三也待跟出去,可是我卻不讓他走,一步跨向前,伸手搭住了他的肩頭。

在我伸手搭向他的肩頭之際,我已經有了準備。因為這個祁老三,在炭幫之中的地位既然相當高,他的武術造詣一定不會差。可是我卻末料到他的反應,來得如此之快!

我的手指,才一沾到了他的衣服,他身形不停,右肩一縮,已一肘向我撞了過來。

我陡地吸一口氣,胸口陷下了少許,同時一縮手,伸手一彈,彈向他的肘際。

誰都知道,在人的手肘部分,有一條神經,如果受到了打擊,整條手臂,如同電殛一樣麻痹。可是我這一下,並沒有彈中,他半轉身,逃開了我這一彈,而且立時揮手,向我的胸口拂來。

我還想再出手,可是白素已叫了起來︰「住手!」

她一面叫,一面陡地一躍向前,在我的身上,重重一推,令我跌出了一步。她向滿面怒容的祁老三道︰「自己人,別動手!」

祁老三吁了一口氣︰「白大小姐,要不是看你的份上,今天他出不去!」

我夸張地「哈哈」、「哈哈」笑了起來︰「我經不起嚇,求求你別嚇我!」

祁老三額上青筋暴綻,看樣子還要沖過來,我也立時擺好了準備戰斗的架勢,但白素卻橫身在我們兩人之間一站,不讓我們動手。

祁老三悶哼一聲,轉身便走,我大聲道︰「祁老三!你們將陳長青怎麼了?要是不告訴我,十分鐘之內,就會有大批警方人員到這里來調查。看你們炭幫的法規,沒有什麼用處!」

祁老三陡地站定,轉過身來,盯了我半晌,才冷冷地道︰「你的朋友沒有什麼事,他不經打,捱了兩拳就昏了過去,我們將他拖出馬路,現在多半躺在醫院里,至多三五天就會復原。」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下落已經弄明白了,我自然也沒有必要和這些妄人多糾纏下去,是以我悶哼一聲︰「要是他傷得重,我還會來找你!」

祁老三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向白素道︰「白大小姐,你嫁了這樣的一個人,真可惜!」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想解釋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才好,祁老三一到了門口,作出了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事情弄得如此之僵,我和白素,自然只好離去。我們一起走出去。祁老三多半是看在「白大小姐」的份上,寒著臉,居然送我們到了大門口。

我們經過了那條小路,回到了車子旁,白素說道︰「你滿意了?」

我沒好氣地道︰「白大小姐,我沒有做錯什麼!」

白素悶哼了一聲︰「人家可能在進行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但是好管閑事的陳長青,卻像小丑一樣夾在里面搗蛋,這種人,應該讓他受點教訓!」

我道︰「那要看對方究竟給了他什麼樣的教訓!」

白素道︰「祁老三說了,至多在醫院躺三五天!」

我道︰「在未曾見到陳長青之前,我不能肯定!」

白素道︰「我可以肯定!他們這些人,行事的法則和我們不一樣,但是斬釘斷鐵,說的話,絕對可信!」

我帶點嘲諷意味地道︰「當然,我忘了他們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了!」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我們一起上了車,回到市區,一路上,我和她都有點賭氣,所以並不說話。一到了市區,白素就先要下車,我則到幾家公立醫院去找陳長青。找到了第三家,就看到了陳長青。

陳長青是昏迷在路邊,被人發覺,召救傷車送進醫院來的。傷勢並不重。照我看,明天就可以出院。問起了經過,也和祁七三說的一樣,他根據電話號碼,找到了地址,模上門去,想爬過圍牆時被人掀了下來,捱了一頓打。

我指著他還有點青腫的臉︰「陳長青,你別再多管閑事了!」

可是陳長青卻一臉神秘︰「閑事?一點也不!我發現了一幢極古怪的屋子!屋子附近,有些植物,根本不應該在本地出現,那屋子,我看是一個外星人的總部!」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手指直指在他的鼻尖上︰「決不是,陳長青,你再要搗亂,叫人家打死,可別說我不事先警告你!」

陳長青眨著眼,顯然不相信我的話︰「那麼,他們是什麼人?」

我木來想講給他听,可是那得從炭幫的歷史講起,其中有許多細節連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要陳長青這個糊涂蛋明白,自然更不容易。所以我只是嘆了一聲︰「你記得我的話就是了,我不想你再惹麻煩!」

我不管陳長青是不是肯听我的勸告,就離開了醫院。回家時,白素還沒有回來,大約一小時之後,她才回來,看她的樣子,還在生氣。

在那一小時之中,我已經知道了陳長青沒有什麼大不了,想起我在四嬸那里的行動,的確太過分了,所以我的氣早平了。一看到白素,我就笑道︰「我已見過陳長青,並且警告他不要再多事!」

白素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我攤開手︰「白大小姐,犯不上為了那幾個人,而影響我們夫婦間的感情吧?」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誰叫你插科打諢!」

我無可奈何地道︰「我也變成小丑了?」

白素坐了下來,嘆了一聲︰「我去見父親,要他向四嬸道歉。」

我聳了聳肩,不想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白素又埋怨地道︰「都是你,事情給你弄糟了,本來,我們可以問出那段木炭究竟為什麼可以交換同等體積的黃金,和許多有關炭幫的秘密!」

我心中也有點後悔,因為我知道,在那塊木炭的背後,一定隱藏著許多曲折離奇,甚至怪誕不可思議的故事。本來,為了知道這一類事的真相,我不惜付出極高的代價,因為我是一個好奇心十分強烈的人。但如今,顯然無法再追究下去了!

我裝出一點也不在乎的神情來,道︰「算了吧,世界上神奇而不可思議的事太多!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知道,放棄一兩件又算得了什麼!」

白素冷冷地說道︰「最好這樣!」

在我想來,「怪廣告」和「怪木炭」的事,告一段落了。可是事態後來的發展,卻不是如此。

當天晚上,家里來了一個客人。客人其實不是客人,而是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不過因為他極少出現在我的家里,是以有稀客的感覺。

白老大已屆七十高齡,可是精神奕奕,一點老態也沒有。而且他永遠那麼忙,誰也不知道他忙完了一件事之後,下一步在忙些什麼。他可以花上一年時間。在法國的葡萄產區,研究白蘭地迅速變陳的辦法,也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小時,試圖發明人工繁殖冬蟲夏草。所以,當我開門,迎著他進來之後,第一句就問道︰「最近在忙些什麼?」

白老大嘆了一口氣︰「在編目錄!」

我道︰「編什麼目錄?」

白老大道︰「將古典音樂的作曲家作品,重新編目。現在流行的編目,太混亂了,以貝多芬的作品而論,就有兩類編目法,我要將之統一起來!」

我半轉過身,同白素伸了伸舌頭,白老大當然是在自討苦吃了,就算是較著名的作曲家,從公元一六七九年出生的法XX卡算起,算到蕭斯塔科維奇,或是巴托為止,有多少作曲家?他們的作品又有多少?要重新加以整理編目,那得花多少心血?

白素笑了一笑︰「爸,你不是來和我們討論這個題目的吧?我和他,對古典音樂,所知不多!」

白老大瞪著眼︰「不多?你至少也可以知道,為什麼貝多芬的許多作品,都以「作品」編號,但是一些三重奏,卻又以另一種方式編號?」

我道︰「我不知道!」

白老大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我斟給他的酒,放下酒杯︰「你們可以籌多少現錢出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十分奇怪。白老大等錢用?這真是怪事,他像是永遠有花不完的錢一樣,何以忽然會等錢用?

我道︰「需要多少?」

白老大皺著眉,像是在計算,十余秒之後,他才道︰「大約兩百萬美元。」

兩百萬美元,當然不是一個小數日,但是,我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道︰「好,你什麼時候要?」

白老大攤著雙手,道︰「愈快愈好!」

白素道︰「爸,你要來什麼用?買音樂作品?」

白老大瞪了白素一眼,道︰「誰說是我要用錢?」

他這樣一說,我和白素更不明白了,白素道︰「可是你剛才說……」

白老大揮了揮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你們籌出這筆現錢來,是要你們自己去買一樣東西!不是我要這筆錢用!」

我和白素心中更加奇怪,我道︰「去買什麼?」

白老大道︰「當然是值得購買的,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再也買不到!交易,我已經替你們安排好了,只要有了錢,就可以一手交貨,一手交錢!」

白素笑問道︰「好,可是究竟是買什麼,我們總該知道才是啊!」

白老大有點狡獪她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們可以猜得到!」

我不禁苦笑,他突然而來,無頭無腦,要我們準備兩百萬美金,去買一樣東西,還說我們應該猜得到要買的是什麼,這不是太古怪了麼?

白老大並不說出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我們猜上一猜。我根本沒有去動這個腦筋,因為我斷定這是無法猜得到的事。兩百萬美金可以買任何東西。一粒鑽石,一架飛機,一艘大游艇,一只宋瓷花瓶,或是一張古畫,等等,怎麼猜得出來?

可是白素的神情,卻十分怪異,我听到她陡地吸了一口氣︰「那塊木炭?」

我陡地一震,白老大已呵呵笑了起來,大力拍著白素的頭,將她當作小孩子一樣︰「還是你行!」

他又拍著我︰「你想不出來,是不是?」

一听得白素那樣說法,我的驚詫,實在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

那塊木炭!四嬸的那塊木炭!那塊要體積相同的黃金去交換的木炭!

白老大要我們準備兩百萬美元,就是為了去買一段木炭!這段木炭之中,難道藏著什麼奇珍異寶?

我呆了片刻︰「我不明白……」

白老大的回答更不像話︰「我也不明白,但是四嬸既然開出了這個價錢,就一定有道理!你先去買了下來,我看不消幾天,一轉手,至少可以賺兩成,或者更多!」

我心中有幾句話,可是當然我不敢說出來。我心中在想的是︰他一定是老糊涂了,不然,怎麼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我當然沒有出聲,白老大已站了起來︰「我很忙,走了!四嬸的電話你們知道?籌齊了錢,就和她聯絡。本來她不肯賣,一定要同體積的黃金,算起來不止兩百萬美元,但我們是老相識,我已經代你們講好了價錢。記著,交易愈快進行愈好!」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我可以知道你和四嬸談判的經過?」

白老大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在電話里和四嬸談的。」

白老大說到這里,已經出了門口,門外停著一輛車,司機已打開了車門,白老大揮了揮手,就上了車。

我和白素站在門口,目送白老大的車子離去,互望了一眼,我道︰「我們去買那段木炭,不知道是不是算我得罪了四嬸的代價?」

白素嘆了一聲︰「當然不是,一定有原因!」

我道︰「我希望你明白,我要知道原因!」

白素的回答輕松︰「買了來,就可以知道原因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我們回到了屋子,一起進入書房,我和白素算了算,不足兩百萬美元,我從來也未曾為錢而擔心過,因為錢,只要可以維持生活,就是足夠,可是,這時卻為了錢發起愁來。

白素嘆了一聲︰「我們應該告訴爸,我們的錢不夠,買不起。」

我心里直罵「見鬼」,就算夠,我也不願意以那麼高的價錢,去買一塊木炭!就算世界上可以要來燃燒的東西全絕跡了,一塊木炭也決不值兩百萬,它只值兩角!

白素道︰「看來,我們只好錯過機會了!」

我呆了一呆︰「我認識的有錢朋友不少,只要肯去開口,別說兩百萬,兩千萬也可以籌得到!」

白素道︰「好,先去借一借吧!可沒有人強迫你一定要買!」

我攤了攤手︰「純屬自願!我倒真要弄明白這塊木炭,有什麼古怪!」

當晚的討論到這里為止,我們已決定向四嬸去買下這段木炭來。決定之後,我就打電話給一個姓陶的富翁,這位大富翁,若干年之前,因為他家祖墳的風水問題,欠了我一次情。

電話在經過了七八度轉折之後,總算接通了,我想首先報上名,因為對方的事業遍及全世界,是第一大忙人,我怕他早已將我忘記了。

然而,我還未曾開口,他就大叫了起來︰「是你,衛斯理,我真想來看看你,可是實在太忙!唉!這時候,旁人不是早已睡覺了,就是在尋歡作樂,可是偏偏我還要工作!」

我笑了一下︰「那是因為你自己喜歡工作。閑話少說,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他道︰「只管說!」

我道︰「請你準備一張二百萬美元面額的支票,我明天來拿,算是我向你借的。」

他大聲道︰「借?我不借!你要用,只管拿去!」

我有點生氣︰「你當我是隨便向人拿錢用的人?」

他苦笑了一下︰「好,隨你怎樣說。不過不用你來拿,我立刻派人送來給你!」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0:43

木炭 第四部︰蘊藏在一塊木炭後面的隱秘
半小時後,有人按鈴,那張支票由專人送到。

我收了支票,伸指在支票上彈了彈︰「明天,我們一早就出發!你當然還是和我一起去?」

白素道︰「當然,而且,我還要你一見到四嬸,就向她道歉!」

我笑了起來︰「怎麼,怕她惱了我,不肯將那塊木炭賣給我?」

白素有點生氣︰「你不明白那塊木炭的價值,可是一定有人明白,你以為四嬸一定要賣給你?我看不是父親去說了好話,你一定買不到!」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道︰「好的,我道歉!」

當晚我不曾睡好,翻來覆去想著許多不明白的事,想到我上次去,並沒有看到那個「半邊臉的人」。但是在對方的交談之中,我至少知道,那個「半邊臉」,定就是四嬸和祁老三口中的「老五」,是他發現了陳長青,才將陳長青打了一噸。

第二天一早出門,不多久,車子又駛進了那條兩旁全是彎竹的小路……白素仍然將車子停在相當遠處,這多半是為了表示對四嬸的尊敬。

到了門前,用力拉了一下那銅鏈,門內傳來了「梆」地一聲響,那一下聲響十分怪異,但這一次,我已經知道,那是一段圓木,撞在另一段空心圓木上,所發出來的聲響。

這種特殊的「門鈴」,當然也是炭幫的老規矩,炭和樹木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炭幫幫主的住所,用木頭的撞擊聲來作門鈴,當然由于木頭和炭的關系深切。在「梆」的一聲之後,過了不久,門就打了開來,開門的仍然是祁老三。

祁老三看到了白素,神情十分客氣,可是卻只是向我冷淡地打了一個招呼。我心中感到好笑,反正我等一會,要向四嬸道歉,何不如今將功夫做足?

我立時向祁老三道︰「祁先生,真對不起,上次我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全是因為我不懂規矩,請你多多原諒!」

祁老三一听,立時高興起來︰「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在罵我「滑頭」。我看到祁老三的態度好了許多,在他和我一起走向屋子去的時候,我趁機問道︰「上次我們來,沒有看到老五!」

這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一句問話,而且我在問的時候,也特意將語氣放得如同完全是順口問起的一樣。可是盡管如此,祁老三還是陡地震動了一下!

祁老三在一怔之後,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已經想用旁的話,將問題岔開去,祁老三忽然道︰「是的,老五自從那次出事之後,根本不肯見陌生人,兩位別怪!」

祁老三如果根本不答,我倒也不會有什麼疑惑,因為這個「老五」的樣子一定很怪,不喜歡見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可是,祁老三卻說他「出了事之後,根本不見陌生人」。他出的是什麼事呢?如果說他不見陌生人的話,他為什麼又跟四嬸去見陳長青?

我實在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對啊,他見過陳長青!那個捱了你們打的人。」

祁老三的神情十分惱恨︰「那家伙!他騙了我們,老五和四嬸,以為他是熟人!」

我「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們已經進了屋子。在祁老三的話中,我至少又肯定了一點︰在那段廣告之中,有「價格照前議」這樣一句話,如今可以肯定,曾和四嬸議價的,一定是他們的熟人。

穿過了大廳,仍然在小客廳中,我們還沒有坐下,四嬸就走了進來。四嬸的手中,捧著一只極其精致的盒子……陳長青曾說,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好的盒子,可是他還是未能看出這只盒子好在什麼地方,而我卻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只盒子,用整塊紫檀木挖出來,並不是用木板制成的。

盒子上,瓖著羅甸,貝殼的銀色閃光,和紫檀木特有的深紅色,相襯得十分悅目,一看便給人以一種極其名貴之感。

我和白素,一起向四嬸行禮,四嬸沉著臉,一直等我用極誠懇的語調,作了歷時兩分鐘的道歉之後,她的臉色才和悅了許多,她作了一個手勢,令我們坐下,她自己也坐了下來。

她坐下之後,將盒子放在膝上,雙手按在盒上,神情十分感慨︰「白老大和我說過了,錢,你們帶了沒有?」

白素忙道︰「帶來了!」

她又嘆了一聲︰「不必瞞你們,事實上,你們也可以看得出來,我的境況不是很好,不然,我絕不會出賣這塊木炭的!」

她一面說,一面望著我們。我心中實在是啼笑皆非!我用二百萬美元,向她買一塊木炭,可是听她的口氣,還像是給我們佔了莫大的便宜!

白素說道︰「是的,我們知道!」

四嬸又嘆了一聲,取出了一串鑰匙來,打開了盒子。

看四嬸的神情,她倒是真的極其舍不得。這種神情,絕對假裝不來。

盒子打開,是深紫色緞子的襯墊,放著一塊方方整整的木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毫無疑問,那是一塊木炭。

那塊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樣。如果硬要說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它的形狀十分方整,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體。但就算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木炭,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

盒蓋打開之後,四嬸伸出手來,像是想在那塊木炭上撫模一下,她的手指在發著抖,而且,她的手指,在將要踫到木炭之際,又縮了回來,然後,又嘆了一口氣,雙手捧住了盒子,向我遞了過來。

我看到她的神情這樣沉重,連忙也雙手將那只盒子,接了過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忙從口袋之中,取出了那張支票,雙手交給了四嬸,道︰「這是二百萬美元的支票!」

四嬸接了過來,連看也不看,就順手遞給了在她身後的祁老三,顯然在她的心目之中,那塊木炭,比那張支票,重要得多。

這種情形,使我相信這塊木炭,對炭幫來說,一定有極其重大的感情上的價值。四嬸將支票交給了祁老三︰「該用的就用,你去安排吧!」祁老三道︰「是!」四嬸一講完之後,立時站起身來,又道︰「老三,你陪客人坐坐!」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我不禁發起急來,我至少想知道一下這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異的來龍去脈,可是如今四嬸竟什麼也不說就要走了!

我忙也站了起來,叫道︰「四嬸!」

四嬸停了一停,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的雙眼,眼角潤濕。我心中不禁暗罵了一聲「見鬼」!有人以幾乎體積相當的黃金來換她一塊木炭,她居然還要傷心流淚!

我說道︰「四嬸,這一塊木炭……」

四嬸揚了揚眉,望著我,我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問才好。四嬸兒我不出聲,又待向外走去,我趕前一步︰「四嬸,這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我不管這句問話,是不是又會得罪她,我實在非問不可!

我問完了之後,也不向白素看去,唯恐她阻止。四嬸一听得我這樣問,呆了一呆,像是我這個問題十分怪誕。而事實上,我這個問題,卻再合情合理不過。

她在呆了一呆之後︰「木炭就是木炭,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不禁倒怞了一口涼氣︰「難道它就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四嬸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著這樣的一段木炭,在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才取出來給我,對我道︰「你要走了,到那地方去,人生地疏,雖然你手頭上有不少錢,可是事情也難說得很,到了有一天,手頭緊了,這塊木炭,可以賣出去,不過你記得,一定要同樣大小的黃金,才是價錢!」」

我不禁苦笑︰「四嬸,你當時難道沒有問一問四叔,何以這塊木炭這樣值錢?」

四嬸道︰「我為什麼要問?四叔說了,就算!他一句話,能有上萬人替他賣命,這樣的小事,我听著,照他的話辦就是,何必問?」

听得四嬸這樣說,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四嬸像是她的責任已完,再向我多說一句都屬多余,又向外走去,我忙又趕上兩步︰「上次和你談過要買這塊木炭的是什麼人?」

四嬸真的慍怒了,大聲道︰「你問長問短,究竟是什麼意思?老三,將支票還他!」

祁老三居然立時答應了一聲,四嬸也伸手,要在我的手上,將木盒取回去!白素在這時候,閃身站了在我和四嬸之間︰「四嬸,他脾氣是這樣,喜歡問長問短,你別見怪!」

四嬸向祁老三望了一眼,說道︰「白老大怎麼弄了一個這樣的……」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可是不必說完,也可以知道,地想說的是「白老大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婿!」

我忍不住又想發作,但白素立時向我作了一個手勢。四嬸講了這句話之後,又發出了一聲冷笑,走了出去,祁老三跟著出去,白素轉過身來,我苦笑道︰「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麼?」

白素道︰「你目的是什麼?」

我道︰「買一塊木炭!」

白素道︰「現在,木炭在你手里!你還埋怨什麼?」

我給白素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祁老三又走了回來。

祁老三對我的印象,有不少改善︰「衛先生,四嬸一看到這塊木炭,就想起四叔,所以她……她的心情不很好!」

我悶哼了一聲︰「祁先生,她生活在過去,你應該明白如今是什麼世界!」

祁七三嘆了一聲︰「是,我知道,有什麼問題,問我好了,我一定盡我所知,講給你听!」

我道︰「好!就是這塊木炭!」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這塊炭︰「它有什麼特別?」

祁老三呆了片刻,坐了下來,我在等他開口,可是他卻一直不出聲,坐了下來之後,只是用手不住在臉上用力撫著。

我在等了大約三分鐘之後,忍不住又將問題重復了一遍。祁老三抬起頭來,望著我︰「這個問題,我也說不上來,可是這塊木炭當時出窖的時候,我在,那一窖出事的時候,我也在。」

我愈听愈糊涂,不知道祁老三在講些什麼,我還想問,祁老三已經道︰「兩位等一等,我去叫老五來,這件事,他比我更熟悉,他就是在那一窖出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祁老三已經走了出去。我「哼」地一聲︰「我們至少可以看到那半邊臉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了!」

白素道︰「祁老三多次提到‘出事’,不知道那是一次什麼事故?」

我道︰「老三和老五快來了,是什麼事故,很快就可以知道!」

我的說話才說完,外面已有腳步聲傳來,同時听得祁老三的聲音道︰「老五,白大小姐不是外人!衛先生是他的丈夫,也不是外人!」

在祁老三的話之後,是一下嘆息聲,我想這下嘆息聲,是老五傳出來的。

接著,門推開,祁老三在前,另外還有一個人在後,一起走了進來。

跟在祁老三身後的那個人,身形甚至比祁老三還要高,我只向那個人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我的僵呆突如其來,我本來看到有人進來,站起來,可是只站到一半,一看到那個人的臉面,就僵住了,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彎著,而我的視線則盯在那個人的臉上。

這樣地盯著人看,當然十分不禮貌,但是我卻無法不這樣做。

一看到那個人,我就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也就是老五。同時,我也直到這時,才明白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是什麼意思。這個人,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左半邊的臉︰左眼、左半邊的口、左半邊的鼻子、左邊的耳朵、左邊的頭發。這個人的右半邊臉,或者說是右半邊的頭,齊他整個頭的中間,全罩在一個灰白色,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質地組成的網下。這情景真是怪異之極,那張罩住了他半邊臉的網,織得十分精密,在貼近皮膚處,簡直一點縫也沒有,所以可以看到的,只是他的半邊臉。

陳長青在向我敘述之際,並沒有向我說這個人的另一半臉是有東西遮著的,但是這半邊臉的人,給人以詫異的感覺,真是到了極點!

祁老三帶著他向前走來,我一直半彎著身子看著他,直到白素在我身上,重重踫了一下,我才如夢初醒,挺直了身子。

同時,白素已經開了口,道︰「這位一定是五叔了?不知道五叔貴姓?」那半邊臉的人開了口,他一開口講話,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邊的口在動著,而且他講話快而聲音低,使我無法看到他口中的舌頭或是牙齒,是不是也只有左邊的一半。

他道︰「我姓邊,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

為了掩飾我剛才的失態,我忙伸手去︰「邊先生,幸會,幸會!」

我準備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可是才伸出去,我就驚住了!

邊五的上衣的右邊袖子,掖在腰際,空蕩蕩地,他的右臂,已經齊肩斷去,他不但是一個半邊臉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獨臂人!

我已經伸出了右手,而對方沒有右臂,尷尬可想而知!我一面心中暗罵陳長青該死,他竟然不知道邊五只有一條手臂,一面又慌忙縮回右手來。沒等我再伸出左手,邊五已經揚起左手,同我行了一個手勢相當古怪的禮。

我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我實在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心,想去看看他是不是連右腿也沒有。邊五的反應相當敏感,他立時看穿了我的心意,拍了拍他自己的右腿︰「右腿還在!」

我更加尷尬,只好搭訕著道︰「邊先生當年,一定遭受過極其可怕的意外!」

邊五嘆了一聲,沒有說什麼,祁三道︰「大家坐下來,慢慢說!」

邊五坐了下來,他坐下來之後,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塊木炭之上。四個人誰也不開口,氣氛相當僵。我首先打破沉寂︰「邊先生知道這塊木炭的來龍去脈?」

邊五又呆了一會︰「這塊木炭,也沒有什麼特別,所有的木炭,全是炭窖里燒出來的!」

我一听得他那樣講,心中不禁發急,忙道︰「一定有什麼特別的?」

邊五又呆了片刻,從他驚呆的神情來看,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這塊木炭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但是在呆了一會之後,他又搖著頭︰「沒有什麼特別,不過是一塊木炭!」

我不禁啼笑皆非,正想再問,白素忽然道︰「別提這塊木炭了……」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假裝看不到我發怒的神情,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炭幫的幫主,要稱四叔?四字對炭幫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一听得白素這樣問,祁三和邊五的態度活躍了許多,祁三道︰「當然是有道理,燒炭的人,和「四」字有很大的緣分……」

祁三接下來,滔滔不絕地講著有關炭窖的事情,而邊五卻很少開口,只是在祁三向他詢問時,他才偶然說一兩句。

祁三講的事,雖然並沒有當時立即觸及那塊木炭,但是那是有關炭窖的事和整個故事,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系。發生在邊五身上的那一次「出事」,神秘而不可思議,如果先對炭窖有一定的了解,對明白整件奇事的過裎,有極大的作用。所以,我不厭其煩,將祁三的話復述出來。祁三所講,有關燒炭的事,本身也相當有趣味,不致于令人煩悶。

在祁三的敘述中,有一些事,用現代的科學眼光來看,十分簡單,但是在知識程度極低的燒炭者眼中看來,卻變成十分可怕,遇有這種情形,我用括弧來作簡單的解釋。

以下,就是祁三和邊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幫有關的事。

燒炭,並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道程序,當然是采木。采木由伐木組專門負責,這組人,在伐下了樹木之後,將之鋸成四尺長的一段一段,然後,根據樹木的粗細、分類,歸在一起。這一點十分重要,同樣粗細的樹木要放在一起。

因為這些木頭,要放進炭窞中去燒,使木頭變成木炭,一定要粗、細分類,才能掌握火候,使一個窖中粗細不同的木頭,在同一時間內,同時變成木炭。

炭窖,一般來說,兩丈高,有四個火口,那是燒火用的,火從四個洞口送進炭窖之內,火口在炭窖下半部,在炭窖中堆放木頭之際,也十分有講究,最粗的,堆在下面,最細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燒炭過程中一門相當高深的學問,由專人負責,稱為堆木師傅。

祁三在說到這里的時候,十分驕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說我是炭幫堆木的第一把手!」

堆木有什麼學問呢?木和木之間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氣流通過多,通風太好,木頭得到充分的燃燒,就會燒成灰燼。堆得太密,空氣流通不夠,木料得不到需要的燃燒,就不會變成炭。

所以,堆木師傅有一句口訣,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徑的木料,就留一寸的空隙。

每一個炭窖之中,可以堆四層木料,最上層的最細。木料一堆好,就封窖口。窖口留下四寸直徑大小,然後,開始生火,四個火口,日夜不斷地燒,要燒四日四夜。在這四日四夜之中,負責燒火的火工,緊張得連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貫注,把握火候。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燒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窖附近,其余的人,就要遠離炭窖,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毒氣,自炭窖之中噴出來,中者立斃,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呼吸困難,臉色轉為深紅之際,已經來不及了,十個十個死,沒有一個能救活。

祁三在說到這里的時候,神情極其嚴肅,他甚至不知道那種中人立死的毒氣是什麼,但是我卻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個燒炭過程,事實上是要木料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燒,燃燒的熱力,恰好使木料中的水分怞干,而使碳質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碳和水分離的一種過程。

(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會產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無色無嗅的氣體,性質極其不穩定,一和氧氣混合,立時化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這種性質極不穩定的氣體,就與人體內的氧結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膚,會呈現可怕的紫色。)

炭窖的構造盡管緊密,但是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點裂縫,使充在窖旁的人,自然首當其沖,極易中毒。滿在炭窖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經過了四天四夜的加熱之後,用窖工的方式來說,就是燒了四天四夜之後,最重要的一個步驟來臨了。這個步驟,就是開窖。開窖,是所有燒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一定由炭幫的幫主四叔,親自主持。

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開窖之前,一定要在神龕前祈禱。

在祁三的敘述中,開窖有很像前膜拜……我曾問祁三,炭幫崇拜的是什麼神,可是祁三只說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于炭窖和火的關系實在太大,他們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後,所有參加開窖的人,都用在神前供過的水,浸濕毛巾,扎住口鼻,這樣,神就會保-他們。

這更容易解釋了,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窖中燃燒,整座窖內,充滿一氧化碳,一旦開窖,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機逸出,自然造成極大的危險。而用濕毛巾扎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簡單的方法,用什麼水來濕毛巾都可以,供不供神,並無關系。

四叔要來開窖的是一柄斧頭,這柄斧頭,是炭幫歷代相傳下來的。大斧一揮,封住的窖口劈開,四支人馬,早已準備好,立刻連續不斷,以極快的速度,傳遞水桶,向窖中淋水。

這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窖中冒出來的毒氣沖天,水淋進窖中去的聲響,震耳欲聾,再加上參加淋水的人,動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窖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這時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進窖中,再沒有白氣冒出來,整個燒炭過程就完成了,好幾萬斤的精炭,就可以出窖了。

在祁三的確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幫的幫主,稱為「四叔」,因為在整個燒炭的過程之中,「四」這個數字,佔著極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長短,炭窖的火口是四個,木料在窖內,堆成四層,燒炭的時間,是四日四夜,幾乎每一個程序,全和四有關,「四叔」的尊稱,大概由比而來。

祁三在講述的時候,十分-唆,有的時候,還雜亂無章,有時更加上很多無謂的確述,像在拜神之類的儀式,他就連比帶說,足足講了近半小時,這些,我全將之略去,只要明白簡單扼要的燒炭過程就可以了,其余的,對整個故事,沒有太大的關系。

當祁三講完之後,我已經明白了燒炭的過程,也明白了「四叔」這個稱謂的由來。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卻沒有說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規避這個問題一樣。這個問題就是︰那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呢?

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問。不過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問出來,對方一定不會回答,在這塊木炭身上,不知道有什麼隱秘,祁三和邊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們只提到過「出事」,可是究竟出過什麼事,他們也沒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個比較技巧一點的問法。我問道︰「這塊木炭,也是在剛才你所講的情形之下,燒出來的?」

這個問題的好處是,如果這塊木炭,真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麼祁三只要答一個「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什麼特別,祁三一定十分難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這塊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邊五兩人,一听得我這樣問,都怔了一怔,顯然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祁三道︰「這塊炭……這塊炭……這塊炭……」

祁三一連說了三次「這塊炭」,但就是沒有法子接著說下去。

祁三和邊五互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不出聲。邊五的那半邊臉上,一片木然,一點喜怒哀樂的表情都沒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而祁三則一臉為難的神色。

我當然不肯就此放過,因為我肯定這塊木炭有古怪!我又道︰「邊先生是不是因為一次出事……而……」

邊五一听得我這樣說,震動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娘們,破點相,算不了什麼大事!」

我這句話,倒真是迎合了邊五的胃口,他震動了一下︰「謝……謝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尋常?和這塊木炭有關?」

這個問題,又沒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邊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嘆了一聲︰「衛先生,白大小姐,本來,我們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嬸是不是願意!」

白素直到這時才開口,她的語氣,听來全然不想知道那塊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講的話,卻十分有力︰「四嬸當然心許了,不然,她怎麼會讓你們兩個和我們談那麼久?」

白素的話才一出口,祁三和邊五兩人.就一起「啊」地一聲,祁三道︰「對啊!」他接著又望向邊五︰「老五,是你說還是我說?」

邊五道︰「你說吧,我講話也不怎麼俐落,反正那個人來的時候,你也在!」

祁三連聲道︰「是!是!」

我極其興奮,因為我知道,這塊木炭的後面,真有一個十分隱秘的故事在!而他們快要講出來了!在邊五的那句話中,我已經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個人有關,而邊五在提到那個人的時候,神情極古怪,聲音也不由自主在發著顫,連祁三似乎也有一種極度的恐怖之感。他在應了邊五的話之後,好一會不出聲,我也沒有去催他,好讓他集中精神,慢慢將事情想起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吸了一口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邊五道︰「是四叔接任後的第二年!」

祁三道︰「對,第二年。」他講到這里,又頓了一頓︰「我還記得那一天,四叔在一天之內,連開了七座窖,到日落西山的時候,他已經極疲倦,開窖那種辛苦緊張法,真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

邊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們陪著四叔回去的時候,太陽才下山,天邊的火燒雲,紅通了半邊天,我對四叔說︰「四叔,你看這天,明天說不定會下大雨,該封的窖,得早點下手才好!」我還記得,我這樣一說,四叔立刻大聲吩咐了幾個人,去辦這件事!」祁三道︰「是的,天悶熱得厲害,我們一起到了四叔的家……衛先生,白大小姐,四叔在家鄉的宅子和這所宅子完全一樣!」

我和白素點著頭,我心中有點嫌他們兩人講得太詳細了。但是他們的敘述詳細,也有好處,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們進了門,一干兄弟,照例向我們行禮,老七忽然走過來……」

我問道︰「老七又是誰?」

邊五道︰「我們幫里,一共有八個人,是全幫的首腦,管著各堂的事。」

我點頭道︰「我明白了!」

邊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幫主是四叔,三哥因為在幫中久,又曾立過大功,所以才可以排行第三,幫里沒有一、二兩個排行!」

邊五在這樣介紹解釋的時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樣子。我不追問祁三立過什麼大功,只怕一追問,又不知道要說多久。事實上,所謂「大功」,對一般幫會而言,無非是爭奪地盤,為幫中的利益而與他人沖突之際,殺過對方的很多人而巳!我沒有興趣去知道,只是點頭,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過來,同四叔行了禮,他臉上的神情不怎麼好︰「四叔,有一個人,下午就來了,一直在等你!」經常從各地來見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愛交朋友,朋友來,他從來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實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對我道︰「老三,你代我去見一見,我想歇歇!」我當然答應。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廳!」小客廳,就是我們現在在的這一間。」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曾說過,舊宅的房子,和如今這幢房子,在格局上一樣。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進了客廳之後,就逕自上樓,我,老五和老七,老五,是你發現老七的神色有點不怎麼對頭的,是不是?」

邊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對頭。白大小姐,你沒見過老七?老七是幫里最狠的一個人,不論是多麼危險的事,他從來不皺一皺眉,他受過不知多少次傷,身上全是疤,他的外號,叫花皮金剛!」

我听著邊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紹「老七」,啼笑皆非,這種只是在傳奇小說中的人物,實際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邊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樓梯的背影時,欲語又止,而且似乎很有為難的神色,我就問道︰‘老七,什麼事?’老七沒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廳的門指了一指,我忙道︰‘來的那人,是來找岔子的?’衛先生,炭幫的勢力大,在江湖上闖,自然不時有人來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頭,誰的拳頭硬,誰就狠!」

我這樣說,對他們多少有點諷刺,可是,他們兩人卻全然不覺得。

邊五道︰「老七當時道︰‘看來也不像是來找岔子的,可是總有點怪!’三哥笑了起來,道︰‘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什麼路數了。’我也點頭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了小客廳。」

邊五說到這里,向祁三望了一眼。邊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為他只有一只眼楮露在外面。另外一只眼,和他的整個另外半邊臉,都在那種特殊面罩下。

在邊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際,他那一只眼楮之中,流露出一種茫然不可解的神情來。顯然,當年他們三人,進了小客廳之後見到的那人,有什麼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們三人一起進了小客廳,一進去,就看到一個人,背對著門,站著,在看看那邊角兒上的一只小香爐……」

祁三講到這里,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確然放著一只角幾。可知道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樣,連屋中的陳設位置也一樣。

祁三道︰「我們一進去,見到了那人,邊五就道︰‘朋友,歪線上來的,正線上來的?’」

我听到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覺得好笑。這一類的話,我好久沒听到了,那是淮河流域一帶幫會中的「切口」。所謂「切口」,就是幫會中人自行創造的一種語言,有別于正常的用語。中國各地幫會的切口之多,種類之豐富,足足可以寫一篇洋洋大觀的博士論文,邊五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問那個人,是存著好意來的,還是不懷好意來的。

祁三繼續道︰「老五一問,那人轉過身來,他一轉過身來,我們三個人全怔了一怔。那個人,樣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紡長衫,幾上放著一頂銅盆帽,當然也是他的,他甚至還穿著一雙白皮鞋,不過鄉下地方,沒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經變成泥黃色了。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幫會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麼,他一定听不懂邊先生的切口了!」

邊五道︰「是的,他完全听不懂,他轉過身來,一臉疑惑的神色,問道︰‘什麼?’我當時笑了起來,同三哥和老七道︰‘原來是空子!’就是不屬于任何幫會組織的人!那人又道︰‘哪一垃是炭幫的……四叔?’他一面說,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見客,你有什麼事,對我說吧!我叫祁三。’衛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兩淮南北,一說出來,誰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听過我的名字一樣,只是‘哦哦’兩聲︰‘我想見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遲了!只怕已經遲了!’我十分生氣,大聲道︰‘你有什麼事,只管說,我就能拿主意!’」

邊五道︰「不錯,幫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听得三哥這樣說,向三哥走了過來︰‘祁先生,那麼,求求你,秋字號窖,還沒有生火,能不能開一開?’」邊五說到這里,低下了頭,他的一只手,緊緊握著拳,手指節骨之間,發出格格的聲響,顯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動。

祁三的神情,也相當奇特,這使我有點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雖然奇特一點,可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衛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開了七座窖,我也沒有閑著,我是負責堆窖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窖,是秋、收、冬、藏,我們的窖,是依據千宇文來編號的。」

炭窖居然根據千宇文來編號,這倒頗出人意表之外,或許因為千宇文全是四個字一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點了點頭︰「那人的要求是特別一點,可是……」

祁三不等我講完,就激動地叫了起來︰「堆好了木材,窖就封起來了,只等吉時,就開始生火。那天,吉時已經選好,是在卯時,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封好了的窖,萬萬不能打開!」

我和白素齊聲問道︰「為什麼?」

祁三道︰「那是規矩!」他的臉也脹紅了,重復道︰「那是規矩。封了窖之後,不等到可以出炭,絕不能再打開窖來,那是規矩!」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封了窖之後,沒有生火,又打開窖來,那會怎樣?」

我這樣一問,邊五睜大他的單眼望定了我,祁三無意義地揮著手︰「絕不能這樣做,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白素踫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找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因為任何事,一涉及「規矩」,幾乎就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1:06

木炭 第五部︰陌生人奇怪之極的要求和行動
我沒有再說什麼,邊五和祁三,顯然在等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道︰「那人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我們三個人,當時就怔住了!這是炭幫最大的禁諱,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來,這不是分明要我們炭幫好看?老七年輕,沉不住氣,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喝道︰‘你來找岔子,得拿真本事出來!’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只當那人一定會反抗,所以先下手為強,立時出手,手腕一翻……」

祁三講到這里,我就「啊」地一聲︰「這下子,那陌生人的手臂,非月兌骱不可!」

祁三和邊五一齊吃了一驚︰「衛先生,你認識這個人?」

我道︰「當然不認識!不過從你們形容之中,我想這個人一定不懂武術,他不會武術,老七使的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殺著,那人還不糟糕?」

邊五嘆了一聲︰「是!誰知道那人竟然一點不懂武功,老七一出手,‘拍’地一聲響,那人的手臂便月兌了骱,連老七也一呆,那人痛得臉色煞白。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對,忙道︰‘老七,快替他接上,來者是客,怎麼可以這樣魯莽!’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出手找場子,老七呆了一呆,伸手一托,將那人的臂骨托上了節,那人痛得坐了下來,好一會出不了聲。三哥心細,走過去,拍著那人的肩︰‘朋友,你剛才的話,再也別提,這是我們幫里的大忌!雖然你是空子,可是叫幫里的兄弟听到了,我們也難保你的安全!’那人听了三哥的話,哭喪著臉,好一會不說話。」

祁三接上去道︰「我們還以為那人就此不提了,這時,我認為他多半是受了什麼人的攛掇,來找麻煩的,想好言好語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誰指使他來的。可是,那人緩過氣來之後,竟然又道︰‘求求你們,開秋字號窖,我有十分要緊的事!’」

祁三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到這時候,老五也沉不住氣了,喝道︰‘滾你媽的蛋,你再說一句,將你腦袋揪下來!’別看那人文弱,倒還挺倔強的,他道︰‘就算將我腦袋揪下來也不要緊,可是我的要求,希望你們答應!’」

我听到這里,忍不住問道︰「那陌生人要開窖,究竟是想干什麼啊?」

祁三道︰「是啊,那人這樣堅決,我們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一個人拚著掉腦袋,也要干一件事,總有他一定的道理!」

白素道︰「或許,他以為你只是恫嚇他!」

祁三一听,立時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一言不發,一伸手,就拿起了幾上的一罐香煙來,伸手一捏,香煙罐被捏得成了一束,鐵皮像是紙頭一樣!

邊五雖然沒開口,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在當時,用「把你惱袋揪下來」的話去嚇那個陌生人之際,一定有著同樣的動作,表現了他超特的手力。那時他當然雙手俱全,這樣的動作,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一個人的腦袋揪下來。而那陌生人居然不怕,自然使邊五他們,對這個陌生人另眼相看。

祁三又道︰「我就問他︰‘你要開窖,究竟是想干什麼?’那人立即回答︰‘我要在窖中,取一樣十分重要的東西出來!’老七吐了一口口水,道︰‘呸!窖里面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除了木頭,還是木頭!’那人道︰‘就是一段木頭!’」

祁三說到這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心中也莫名其妙,心想這個陌生人實在太古怪,木頭,在當地滿山遍野都是,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諱,將封好的窖打開來,在窖中取一塊木頭!

邊五道︰「當時,我們三個人都忍不住了,大聲喝罵著,也許是由于我們的聲音,驚動了四叔,四叔走了進來。問︰‘什麼事?這位是……’老七一見四叔,就將那人的要求,轉述給四叔听,四叔的臉色十分難看,厲聲道︰‘朋友,你和我們有什麼過不去?’那人道︰‘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頭!’四叔厲聲道︰‘什麼木頭,你說清楚點!’」

祁三接上了口︰「真怪,那人的行動,我到現在,還如同在眼前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來到一張幾旁,指著幾︰「那人一听得四叔這樣問,就來到了這張幾旁,在幾上,放著一只黑色的小皮箱,他打開……當他打開皮箱的時候,我們真的還很緊張,怕他從中怞出什麼家伙來。可是,他只取出一只紙袋,又從紙袋中,取出一壘折好了的紙。」

邊五也道︰「是的,真是怪到了極點,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干什麼。他取出了那張紙之後,攤了開來︰‘幾位請過來看!’我們一起走過去,那張紙上,畫著許多圓圈,也寫著很多字,看來像一張地圖!」

祁三道︰「就是一張地圖,那人指著紙上,一面指一面說著,他對北山的地形,听起來比我還熟,指著一處圓圈︰‘這里是貓爪坳。’我一听就愣了一愣,貓爪坳是一個小山坳,除了土生土長的人,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地名的,可是那人居然說了出來。他又道︰‘這里北邊的一片林子,全叫采伐了。’老七大聲道︰‘是的,那是上個月的事情。’」

祁三又嘆了一聲︰「當時,那人又嘆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我要是早一個月來,甚至于早一天到,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祁三道︰「四叔很不耐煩︰‘你究竟想要什麼?’那人道︰‘在這片林子中,有一株樹,叫伐了下來,我就是要找這株樹,我已經查明白了,這一片林子伐下來之後,堆在東邊場上,就在今天上午,木料被裝進了秋字號的窖中。’那人說到這里,四叔向我望了過來,我攤著手道︰‘木料全是一樣的,你怎麼知道你要找的木料,進了秋字號窖?’那人的回答,古怪到了極點。」

邊五道︰「是啊,他只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號窖中,求求你們,開了窖,我只要一將它取出來,立刻就走!’唉,白大小姐,你想想,那人這樣子,我們該怎麼樣?」

白素說道︰「當然應該問他,那段木料,那株樹,有什麼特別!」

祁三道︰「四叔問過了,他卻不回答,樣子又古怪。四叔實在忍不住了︰‘老七,這人是神經病,將他攆出去!’老七早就在等這個命令,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再一扯,抓住了他的衣領,提著他,連推帶拖,將那人直攆了出去。等到趕走了那人之後,才發現那人的皮箱留了下來,未曾帶走。當時,誰也不介意,以為他一定會回來取的。」

祁三和邊五輪流敘述著,他們講得十分詳細,到此為止,我還是未曾听出一個頭緒來。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但是以後會如何發展,根本無從料起。所以,我只是問了一句︰「那陌生人後來沒有回來?」

祁三和邊五沉默了好一會。祁三才答非所問︰「幫里事忙,我們都不再提這個人,晚飯過後,我、老五、四叔又去巡窖,火工已經堆好了柴火,有十四口窖,要在卯時一起生火,生火的吉時愈近,就愈是緊張,一切全要準備妥當,一點也馬虎不得。眼看卯時漸近了,四叔大聲發著號令,突然……突然……」

祁三講到這里,聲音有點發顫,竟然講不下去,用手推了推邊五。

邊五道︰「突然,秋字號窖那里,有人叫了起來,我們奔過去一看,看到了那個瘋子,在拚命向窖頂上爬著,已經爬了有一半以上。生火的吉時快到了,這瘋子……就是要我們開窖,好讓他自窖中取出一段木料來的那個人,竟然要爬上窖頂去。他的背上,還系著一柄斧,顯然他是要不顧一切將封好的窖劈開來。這種事,在炭幫里,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著︰‘下來!下來!’可是那瘋子卻一個勁兒向上爬!」祁三緩過了氣,才又道︰「四叔也急了,叫道︰‘老五,抓他下來!’老五一听,連忙向上爬去。就在這時,那人已到了窖頂,窖頂有一個洞,他一看到那個洞,就涌身跳了下去,也就在這時,鑼聲響起,吉時已到了!」

我听到這里,忙道︰「等一等!」

我也有緩不過氣來的感覺,在叫了一下之後,隔了一會,才道︰「吉時到了,是什麼意思?」

白素的聲音很低︰「吉時一到,就要生火!」

祁三道︰「是的,吉時一到就要生火,火口旁的火工,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著……」

我听得有點不寒而栗︰「可是,可是有人跳進了窖去!」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所以鑼聲響了之後,秋字號的火工頭,一時之間決定不下,望著四叔,四叔也呆住了,這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鑼聲在響著,一下,兩下,三下,鑼聲只響四下,吉時就要過去,四叔下令︰‘投火!’」

我霍地站了起來。

我不但是震驚,而且是憤怒。有一個人進了窖里,四叔居然還下令投火?要將這個人活活燒死?我用極其嚴厲的眼光,望定了祁三和邊五。

我想,他們兩人,多少也應該有一點慚愧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們也望著我,竟然毫無內咎之色。

我大聲說道︰「你們……你們想將一個人活活燒死在炭窖里面!」

祁三立即道︰「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經爬到了窖頂,才下令投火的!」

我道︰「那又怎麼樣?」

白素緊握著我的手,顯然是她的心中,也感到了極度的震駭。

祁三道︰「以老五的身手而論,他可以將那人拖出來,而不延誤吉時。」

我咕噥了一聲,想罵一句「見鬼的吉時」,但是沒有罵出來。

祁三停了片刻,望著邊五,好一會才道︰「火工立時將火把投進火口,老五也從窖頂的洞中,跳了進去。老五一跳進去,所有人全靜了下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五,你可知道自己在窖里多久?」

邊五道︰「我不知道,我一跳進去,火已經從四面八方,轟撞了過來。四個火口,一著了火,只有窖頂上有一個洞,人就先集中在窖的中間,然後向上竄,煙和火薰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不知道自己在窖中耽了多久,甚至連自己是怎樣爬出窖來的也不知道!」

祁三的神情極激動,說道︰「老五一跳進去,四叔、我、老七,還有好多人,就一起向窖上爬,去接應他,一直到我們上了窖頂,才看到一只手,自窖頂的洞口伸出來,我伸手一抓一拉……」

祁三說到這里,面肉怞搐,神情驚怖之極,轉過臉去,走向屋角。

他在走向屋角之後,背對著我們,肩頭還在抖動,甚至發出了一陣類如怞噎似的聲音來。

這真使我愕然,如果不是當年發生的事,真是可怕之極,他決不會在隔了那麼多年之後講起來,還如此之激動!

邊五看來,神色慘白,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鎮定一點︰「三哥,事情已經發生,不必難過!」

我听到祁三深深的吸氣聲,接著看到他轉過身來,伸手指著邊五的空衣袖,面肉怞搐著,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一看到有一只手自窖頂的洞中伸出來,立時伸手去抓,我一握住了那只手,想用力將他拉出窖來。可是,可是……我用力一拉,我整個人向後一仰,一個站不隱,自窖上,直滾下來……」

祁三講到這里,聲音發顫,他一定要極大的勇氣,才能繼續敘述下去。他喘了幾口氣,續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為什麼我會摔下來呢!一直到我著了地,我才看清楚,不錯,我仍然抓住了老五的手。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將老五的一條手臂,硬生生地拉了下來!當我一看清這一點,我叫了起來……」

祁三講到這里,又不由自主,叫了一下。

我當然知道,他如今的這一下叫聲,絕不能和當年,他以為抓到了一個人,但結果發現只是抓下了一條手臂時發出的那下叫聲相比,但听來,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後,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劇烈地發著抖。

我和白素,也听得呆了。雖然我未曾親身經歷,祁三的敘述也不見得如何生動,但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當時在這座秋字號炭窖附近驚心動魄的那種情形。

祁三在講到他滾跌到了地上,發現他手中抓著的,只是邊五的一條手臂之際,他心中一定以為是自己將邊五的手臂,硬生生扯下來的了!

白素忙說道︰「三叔,五叔一定先受了傷,不然,你一拉之下,不可能將他的手臂拉下來的!」

邊五道︰「是這樣,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告訴他,是我在窖里受了傷。我一進窖,火勢猛烈,我想我的手臂,根本已經燒焦了一截,因為我急著逃命,所以也不覺得痛,三哥這一拉,就將本來已燒焦的手臂拉斷了!」

我不能不佩服邊五,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像完全和他無關!

祁三放下雙手來︰「老五,是我害了你!」

邊五道︰「你救了我!你那一拉,雖然我失去了一條手臂,可是身子也向上聳了一聳,老七一伸手,抓住了我的頭發,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接著,四叔就撈住了我的肩頭,將我拖了出來。」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條手臂,抬頭向窖頂看去,看到老七和四叔,已經七手八腳,將你抱了出來,我還听得你尖叫了一聲!」

邊五道︰「是的,我才從窖洞中出來時,還有知覺,外面的風一吹,我才感到痛,就叫了一聲,在叫了一聲之後,我就昏了過去。」

祁三道︰「我跳了起來,四叔他們,已經將老五搬了下來,老五斷了一條膀子,肩頭上一片焦糊,還有一截白骨,也被燒焦了,沒有血,他的半邊臉……」

邊五進入了著火的炭窖之中,時間雖然短,但是猛烈的火焰,巳將他的肩頭和手臂連接之處燒斷,他半邊被燒傷的臉,傷勢如何可怖,可想而知!

邊五道︰「據四叔說,我昏迷了半個來月,才醒過來,這條命,居然能揀回來,真是天老爺沒眼,嘿嘿!」

邊五這樣說,當然是死里逃生之後的一種氣話,我們都不出聲,我又向邊五露在外面的半邊臉望了一眼︰「還好,只是一邊受了灼傷!」

邊五道︰「傷是全傷了的,不過炭幫,對于各種灼傷的治療,一向十分有經驗,而且,也有不少獨步單方,只要燒得不是太凶,可以痊愈。」

我點了點頭,炭幫和火,有著密切關系,受火灼的機會自然也特別多,經年累月下來,當然有冶燒傷的好藥。

祁三漸漸鎮定下來。由于他剛才講述那些事,實在太令人驚心,是以一時之間,沒有人再開口。我正在想像著當時的情形,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失聲道︰「那個陌生人,邊先生跳進窖去,是準備去拉他出來的,結果邊先生出了事,那個陌生人……」

其實,我在想到這個問題之際,也立即想到了答案。因為那陌生人先邊五跳進窖中,以邊五的身手而論,尚且一跳進炭窖之中,就被烈火燒掉了一條膀子,何況那個在祁三的口中形容起來,是「文質彬彬」的陌生人!他簡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肯定有死無生!

祁三和邊五兩人,都好一會不出聲,過了好一會,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聲音道︰「那陌生人,當然死在炭窖里了!」

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我實在忍不住想責備他們幾句,可是我一看到了邊五這種樣子,他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又不忍心開口。雖然整件事,看來有點陰錯陽差,但是歸根結蒂,還是由于炭幫幾百年來積下來的愚昧迷信所造成,似乎不應該責備任何人!

我嘆了一聲,有點無可奈何地道︰「以後呢?事情又有點什麼新發展?」

祁三又呆了片刻︰「我跳起來,他們已經將老五抬下來,我像是瘋子一樣,想將老五的斷臂,向他的肩頭上湊去,像是那樣就可以使他的膀子,重新再長在他身上。幾個兄弟硬將我拉了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走了老五,這時,有人叫道︰‘窖頂!窖頂!’我在慌亂之中,抬頭看去,看到有一股火柱,直從窖頂的破洞中,沖了上來!」

邊五道︰「炭窖的頂上,在封窖之後,只有四寸徑的一個小洞,那人在爬上去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蠻力,在跳下去之前,用雙足踹穿了將近半尺厚的封泥,踹出了一個一尺見方大小洞,他從那個洞中跳下去,我也是從這個洞中跳下去的。」

祁三又道︰「由于窖頂的洞大了,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進去,所以火從窖頂冒了出來,像是一條火龍。當時,立時又有人爬了上去,用濕泥將封口封了起來,仍舊只留下四寸的一個小洞!」

我欠了欠身子,想說話,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已經揣知了我的心意︰「如果當時你在場,而又有著最好的避火設備,你有什麼法子?」

本來,我是想說一句︰「你們難道連救那陌生人的念頭都沒有」。但是經白素這樣一問,我也不禁苦笑了起來。的確,當時,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我在場,又有著極其精良的石棉衣,可以使我跳進炭窖一個短時間,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一樣沒有辦法,因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就算我跳進去,也沒有意義!

我忍住了沒有再出聲,祁三望了我一下,繼續道︰「四叔忙著救人,替老五治傷,老五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四叔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天已差不多快亮了。我、四叔,還有幾個弟兄,一起坐在這里……坐在小客廳中。四嬸也知道出了事,可是她一向不怎麼理會窖上的事,陪了我們一會就離開了。四叔緊皺著眉,我們大家心里,也很不快樂。」

祁三說著,又靜了片刻,才道︰「好一會,老七才罵了一聲,道︰‘那渾蛋究竟是什麼來路?他真的想到炭窖里去取一段木頭出來?世上哪有為了一段木頭,而陪了性命的人?’對于老七的問題,我們全答不上來。就在這時,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帶來的那只小皮箱。我一伸手,將小皮箱提了過來,道︰‘四叔,這人叫什麼名字,從哪里來的,我們都不知道,打開皮箱來看看,或許可以知道一點來龍去脈。’四叔煩惱得簡直不願意說話,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祁三又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弄開了鎖,打開了小皮箱,小皮箱中,除了幾件舊衣服之外,便沒有什麼別的,在皮箱蓋上的夾袋中,倒找到了一些東西,有車票,有一點錢,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些字……」

祁三講到這里,又停了一停,現出一種訝異的神情來︰「那人像是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不測一樣,在那張紙上,他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姓什麼叫什麼,從哪里來,干什麼!」

邊五悶哼了一聲︰「我們本來以為這個人,一定存心和我們搗蛋,誰知道一看,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問道︰「這個人……」

祁王道︰「這個人,叫林子淵,從江蘇省句容縣來,他是句容縣一家小學的校長。」

我呆了一呆,句容,是江蘇省的一個小縣。一個小縣的縣城之中的一個小學校長,老遠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幫,要從一座炭窖之中,取出一段木頭,這種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當時,我們全呆住了,不知道這張紙上所寫的是真是假,四叔呆了一會,將紙摺了起來,小心放好︰‘等這一批窖開窖之後,我要到句容縣走一遭,老三,幫里的事情,在我離開之後,由你照料!’我道︰‘四叔,這些小事,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四叔嘆了一聲︰‘老三,事情太怪,而且人命關天,這個人不明不白,葬身在窖里,他應該還有家人,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聲。’老七道︰‘隨便派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可是四叔一直搖頭不答應,非要自己親身去不可!」

我听到這里,嘆了一聲︰「祁先生,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

祁三道︰「我明白的,四叔心里很難過,因為在那人跳進去之後,他下令生火。可是,那時,不生火實在不行,他其實不必難過!」

我對祁三的這幾句話,沒有作什麼批評,祁三繼續道︰「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炭幫上下,都顯得有點異樣,和人見了面,都不怎麼說話。因為一說話,就要提起那件事,可是又沒有人願意提起,大家都只是喝悶酒,那幾天內,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別多。一直到第四天,該開窖了,收了火,水龍隊也準備好。同一時間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窖,連四叔在內,大家都不約而同,將秋字號窖,放在最後。」

祁三講到這里,伸手抹了抹臉,神情顯得很緊張。他道︰「四座窖開了之後,並沒有什麼意外,我和四叔,上了秋字號窖的頂,大家都用濕毛巾扎著口鼻,四叔在揮斧之前,喃喃地說了幾句話,我沒有听清楚,多半是要死去的人,不要作怪,大抵是這樣。然後,他揮動斧頭,一斧砍下去,將窖頂的封泥砍開,水龍隊早已準備淋水上去,可是四叔一斧才砍下,窖內突然傳來‘轟’地一聲響,從被砍開的破洞之中噴出來的,不是無影無蹤的毒氣,而是雪花一樣白的灰柱!」

祁三說到這里,不由自主地喘著氣。

我听到這里,也不由自主,「啊」地一聲︰「這一窖炭,燒壞了!」

祁三仍然不出聲,邊五道︰「是的,這種情形,我們叫作‘噴窖’,‘噴窖’是所有災難之中,最嚴重的一種,不但一窖的木料,全成了灰燼,而且極不吉利。經過噴窖的窖,不能再用。這種事,已經有好幾十年不曾發生過了!」

祁三接上了口︰「那股雪花一樣白的灰柱,自窖頂的破柱之中直冒了起來,冒得有三四丈高。一冒起來,就四下散開。所有的人全叫了起來︰‘噴窖了!噴窖了!’我也想叫,可是卻叫不出來,灰火燙,我們幾個在窖頂的人,早已一頭一臉一身全是灰。幸好灰見風就涼,我們沒有什麼傷,我一拉四叔,我們全從窖頂滾跌了下來。」

祁三嘆了一聲︰「水龍隊的人,吆喝著,仍然向窖中灌著水,一直到不再有灰冒出來為止。秋字號窖,從此就算完了!」

我忍不住又問道︰「那個陌生人,他叫什麼名字!對,林子淵的殘骸……」

祁三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道︰「第二天,四叔就走了,他一個人去。四叔去了之後,幫里的事由我來管,我唯恐又有什麼意外,所以不準任何人走近秋字號窖,可是一連多天,幫里沒有什麼事發生。四叔不在的那段時間中,一切全都很順利,也出了好幾次窖,而且,老五的傷勢雖然重,也醒了過來。」

我耐心地听著,等他講四叔回來的結果。祁三繼續說著︰「四叔去了幾乎整整一個月才回來,他回來之後,看了老五的傷勢,就拉著我,進了這里,進了小客廳,神色嚴重︰‘老三,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我們入幫的時候,全是下過誓言的,四叔有令,水里來,火里去,不容推辭,四叔實在不必和我商量,他既然和我商量了,就一定事情十分不尋常。」

我忙道︰「等一等,祁先生,四叔難道沒有說起他在句容縣有沒有見到林子淵的家人?他為什麼離開三個月之久?」

祁三吸了一口氣︰「沒有,四叔沒有說起。他不說,而且顯得心事重重,我自然也不便問!」

祁三講到這里,看到我又想開口,他作了一個手勢︰「四叔在那一個月之中,做了些什麼,他一直沒有說起,我一直不知道!」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事情本來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四叔居然對他離去了一個多月,作了些什麼事,不加提起,這更神秘了!

我道︰「這……好像不怎麼對,四叔為什麼不提起?」

祁三道︰「我也不知道,直到老五的傷好了大半,可以行動之際,他有一次,問過四叔。」

祁三說到這里,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道︰「是的,我那時,以為四叔到句容縣去干了一些什麼事,已經對其他兄弟說過了,只不過因為我受了傷,沒有在場,所以才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有六七個人,聚在一起,我隨口問了一句,說道︰‘四叔,你有沒有見到那姓林的家人?這姓林的,究竟是在玩什麼花樣?’四叔一听得這話,臉色就變了。」

祁三接上去道︰「是的,四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這件事,本來我們兄弟都想問,不過都不敢,老五一問,我們自然地想知道答案,所以一起向四叔望去,等他回答。在一起的全是老兄弟了,誰也沒見過四叔的臉那麼難看。老五也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邊五苦笑道︰「我當時,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該怎樣才好。過了好一會,四叔才嘆了一聲︰‘林子淵,有一個兒子,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我留下了一筆錢給他,足夠他生活的了!’我們都知道四叔出手豪闊,這筆錢,一定不在少數。四叔又道︰‘算了,這件事,以後誰也不要再提了!’從此之後,就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除了四叔自己之外,誰也不知內情!」

我嗯地一聲,想了片刻,四叔的句容縣之行,一定另有內情,不過事情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只怕是誰也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會之後,又問道︰「祁先生,請你接下去說,四叔回來的那天晚上,要你做什麼事?」

祁三道︰「當時我就道︰‘四叔,不論什麼事,你只管吩只好了!’四叔望著我,道︰‘老三,我要你陪我,一起進秋字號炭窖中去!’我一听,就傻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進秋字號炭窖去,那是為了什麼?去找那姓林的骸骨?那一定找不到。秋字號炭窖出了事,經過‘噴窖’之後,滿窖全是積灰,人不能由窖門進去,灰阻住了窖門。要是由洞頂下去的話,一定危險之極,因為人要是沉進了積灰,積灰向七竅一鑽,根本就沒有掙扎的機會!」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1:22

木炭 第六部︰怪客的兒子對木炭有興趣
我點著頭,這種危險,可想而知。

祁三的氣息有點急促︰「當時我就問︰‘四叔,為了什麼?’四叔道︰‘老三,別問,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只怕我一個人進去之後上不來!’我忙道︰‘老五已經受了重傷,事情是姓林的生出來的,我們對得起他!’」

祁三道︰「四叔十分固執,道︰‘我非去不可,也只有你能幫我!’我只好道︰‘好吧!這就去?’四叔點了點頭,我去準備了一下,帶了一大捆繩子。」

祁三的神情,又變得十分怪異,他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和四叔,一起到了秋字號窖附近。經過噴窖之後,附近沒有人到,極靜,我和四叔一起上了窖頂,我燃著了兩把火把,將繩子抖開,拴住了我和四叔的腰,將繩子的另一端,系在窖頂上,我在先,四叔在後,我們就從窖頂的洞中,縋了下去。」

祁三愈是說,神情愈是怪異,停頓的次數也愈多。他又道︰「一縋進窖中,火把照耀,窖的下半部全是灰,灰平整得像是積雪一樣。我在縋下來的時候,計算過繩子的長度,但還是算長了兩尺,以致繩子一放盡,我和四叔兩人的雙腿,就陷進了積灰之中。這時,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我和四叔兩人,都不由自主,叫了起來,一叫,回聲在窖中響起,激起了一陣灰霧。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在積灰之上,有一塊木炭在,方方整整的一塊,一小半埋在灰里,一大半露在積灰之上!」

我一怔,失聲道︰「就是現在這一塊?」祁三道︰「就是這一塊。」我迅速地轉著念,從祁三從頭到尾的敘述之中,我絕對相信他講的一切,全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捏造事實,捏造到了如此生動,驚心動魄的地步。听到這里為止,我至少已經可以知道,這塊木灰,真是十分特別。

首先,這塊木灰,和一件神秘不可思議的意外有關。這件意外,我只知經過,而不知道它的內因。其次,在經過「噴窖」之後,也就是說,在經過炭窖的加熱過程發生了意外之後,全窖的木料,應該全被燒成了灰燼,而不應該有一塊木炭留下來的!

我望著祁三,祁三道︰「我心中真是怪到了極點,在灰燼之中,怎麼會有一塊木炭?可是四叔在叫了一聲之後,我看他的神情,卻像是十分鎮定,看來像是他早已知道在灰燼之上,會有一塊木炭一樣。他立時艱難地移動身子,移近木炭,將那塊木炭,取在手中。一取到了木炭,他就道︰‘老三,我們上去吧!’我忍不住問︰‘四叔,你早知道秋字號窖里,還會有一塊木炭?’」

祁三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

我和白素,急不及待地問道︰「四叔怎麼回答?」祁三道︰「四叔的回答,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後來我和弟兄參詳過,但也沒有人懂得他的話的意思。」

我催道︰「他說了些什麼?」祁三道︰「四叔當時說道︰‘不,我不知道會有一塊炭,不過,我知道窖里一定有點東西,所以才要進窖來取。’」

祁三講了之後,望著我,像是在詢問我是不是知道四叔這句話的意思。

我搖了搖頭,也不明白四叔這樣講是什麼意思。我又向白素望去。

白素想了一想︰「一定是四叔到句容縣的時候,曾遇到一些什麼事,使他知道在窖里有一點東西在,所以他一回來,就立即進窖去取。」

我道︰「可是,炭在炭窖里,是自然的事……」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說道︰「可是你別忘了,窖是出過事!」

我默然,沒有再說什麼。

祁三道︰「我和四叔一起出了窖,四叔吩咐我,對誰也不要提起這件事,所以……」他向邊五望了一下,略有歉意地道︰「老五也是到幾年前才知道有這樣一塊木炭。以前知道的只有三個人,四叔、四嬸和我。四叔特地做了一只極好的盒子,來放這塊木炭,一直由四嬸保管著。我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但是一定極重要。」

我道︰「你怎麼知道?」祁三道︰「在我們逼得要離開家鄉之後,四叔並沒有走,只叫我和老五兩人,陪四嬸來。四嬸當然帶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可是在分手時,四叔特地將我拉到一邊︰‘老三,四嬸帶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可是你要記得,到了外地,如果有意外,什麼都可以失,惟獨是那塊炭,一定不能失!’」

祁三的解釋已經夠明白,四叔這樣吩咐,那當然可以使任何人知道,這塊木炭有極重要的價值!

祁三道︰「至于四叔又曾吩咐四嬸,這塊木炭可以換同樣大小的金子,我當然並不知道,一定是四叔另外吩咐四嬸的!」

我捧起了盒中的木炭來,向著亮光,轉動著,看著。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塊木炭,實實在在,是一塊普通的木炭,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白素比我細心些,她問︰「三叔,你說過,在炭幫,知道有這塊木炭的,只有三個人,是不是在炭幫之外,另外還有人知道呢?」祁三道︰「當然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祁三何以講得這樣肯定,祁三已經道︰「我們來這里之後,四嬸造了這座房子,買了這幅地。帶出來的值錢東西不少,可是坐吃山空,消耗又大,陸續出來的人,四嬸和四叔一樣,都加以照顧,漸漸地,錢用完了,一些珠寶、古董也賈完了,四嬸才找我和老五商量,取出了這塊木炭,並且將四叔對她講過的話,轉述出來。」

邊五道︰「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塊木炭。我一听,炭可以換金子,已經不信,三哥和我講了這塊炭的來源,四嬸道︰‘四叔吩咐我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以出讓這塊木炭,可是要同樣體積的黃金。’我和三哥一商量,不妨在報上登一段廣告。」

邊五在說的,自然是他們第一次登廣告要出讓木炭的事,那時我可能在外地,所以未曾注意到曾有過這樣的事。

他們第一次刊登了廣告之後,當然真有人和他們接洽過,不然,就不會有「價格照前議」這樣的句子,出現在第二次廣告之中了!

我欠了欠身子,問道︰「廣告登出了之後,和你們接頭的是什麼人?」邊五道︰「廣告一連登了三天,完全沒有反應,我和三哥,心里都有點嘀咕,我對三哥說︰‘四嬸別是記錯了吧!天下哪有炭和黃金,都可以用大小來計算的?’

三哥道︰‘不會的,四嬸對這種事,一直十分細心。幫中多少瑣碎的事,四嬸整理得清清楚楚,何況這樣的大事!再等兩天,看看情形怎樣!’」

祁三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對老五說再等兩天,其實我心中,一點把握也沒有,可是又過了兩天之後,我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是………」祁三說到這里,向邊五望了過去,邊五立時道︰「電話是我听的。打電話來的那個人,自稱姓林,說是對我們登的那段出讓木炭的廣告,十分有興趣,要來見我們。我當時就回答他道︰‘你來見我們沒有用,你是不是肯答應我們的條件?’那人在電話里道︰‘當然願意,不過還有點事,要見面再談。’在我和那人講電話之際,三哥走過來,我叫那人暫時等一等,就和三哥商量了起來。」

祁三接著道︰「老五向我說了那人的要求,我一想,那不成問題,那個人說他立刻就來見我們。」

祁三透了一口氣,又道︰「放下電話之後,我和老五一起去告訴四嬸,四嬸听了,很是感慨,對我們道︰‘我也不知道一塊炭有什麼特別,只不過四叔將這塊炭交給我的時候,講得這樣鄭重,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真有人要,我們又等錢用,也只好……’四嬸講到這里,難過得說不下去,我們想起過去的日子,也著實感嘆了一陣。」

邊五接著道︰「那時,還不如現在這樣艱難,還有幾個人跟著我們,做點雜務,所以,那個人來的時候,並不是我和三哥迎進來的。」

邊五這樣說,目的自然是想我們了解當日他們和那個姓林的見面情形,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邊五又道︰「我和三哥一直陪著四嬸在談些過去的事,直到樓下有人叫,說是客人來了,我和三哥才一起下樓來,客人在小客廳,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我和三哥才一進來,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就呆住了!」

邊五說到這里,他半邊臉上的面肉,不住怞搐著,神情變得更詫異可怕,祁三的神情也顯得異樣,他們靜了片刻,祁三才通︰「我和老五一進來,那人……」他向一角指了指,「就站在那里,背對著門口,在看牆上的一幅畫……那時,牆上還有不少字畫掛著,不像現在那樣。那人的衣著普通,我和老五一見到他的背影,就著實嚇了一跳!」

我還有點不明白,問道︰「一個人的背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白素比我聰明,她道︰「我想,這個人的背影,一定和若干年前,找上炭幫來生事的那位林子淵先生,十分相似?」祁三連聲道︰「是!是!」

白素又道︰「這個人也姓林,他和那個林子淵,有什麼關系?」祁三和邊五都現出佩服的神色來,祁三道︰「白大小姐,你听下去,自然會知道。」

白素點了點頭,不再插口,我也沒有說什麼,祁三又道︰「我和老五兩人,怔了一怔,那人已轉過身來,當他轉過身來時,我和老五更是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這個人……這個站在我們面前的人,活月兌就是當年的林子淵,連年紀也差不多,除了衣服打扮不同,簡直就是他!」

祁三講到這里,不由自主喘著氣,向邊五望去,像是要征求邊五的同意。邊五點著頭︰「真是像極了,我當時一見他,就失聲道︰‘原來你沒有死在炭窖里!’

那人呆了一呆,顯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也立即知道自己弄錯了,因為就算林子淵沒有死,也不會那麼年輕,所以我忙道︰‘你願意用同大小的黃金來換我們那塊木炭?’這樣問了一句,總算將我第一句話,遮掩了過去!」

祁三接著道︰「那人看來,倒很爽快,他道︰‘我叫林伯駿,看到了你們的廣告,特地從南洋趕回來。我在南洋做生意,請問,我是不是可以看看那塊木炭?’

這是一個相當合理的要求,我們當然不能拒絕,我向老五擺了擺手,老五上去,向四嬸要那塊木炭,我就陪著他,一起坐下來。」

祁三說到這里,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模了一下︰「我和他談些客氣的話,我愈看他愈像是當年的林子淵,所以我忍不住問他,道︰‘林先生府上是……’林伯駿道︰‘我是江蘇句容縣人,小地方!’我當時就嚇了一跳︰‘有一位林子淵先生……’他一听,立時就站了起來︰‘那是先父,祁先生認識先父?’」

祁三望著我和白素兩人苦笑︰「兩位,我防不到他忽然會這樣問我,你們想一想,我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嗯」地一聲︰「這真是很為難,看來,這位林伯駿,並不知道他父親當年,是怎麼死的!」

祁三道︰「是啊!雖然當年林子淵的死,我們不必負什麼責任,但是這件事再提起來,實在不愉快,所以我只好支吾以對︰‘是的,見過幾次!’林伯駿反倒嘆了一聲,道︰‘先父過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根本沒有印象!’」

白素道︰「是啊,四叔從句容縣回來之後,不是說過林子淵的兒子還很小,他給了他們一筆錢麼?」祁三道︰「是的,不過,四叔當時在句容縣還做了些什麼事,我們並不知道!」

我道︰「這其中,有一條線索可以遵循,林伯駿曾來,要以黃金換這塊木炭,一定有他的理由,那決計不是巧合!」

祁三道︰「是啊,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我就曾問他,道︰‘林先生,請怪我唐突,這塊木炭,要換同樣大小的黃金,你何以會有興趣?’我這樣一問,林伯駿也現出相當茫然的神情來,道︰‘我也不知道!’」

我忍不住道︰「這像話嗎?他怎會不知道?總有原因的!」

祁三道︰「我當時也傻了一傻,他立刻解釋道︰‘是家母吩咐我來的!’我一听,就沒有再說什麼,這時,老五也捧著那塊木炭進來了。」

邊五道︰「我拿著木炭進來,看到三哥的神情很尷尬,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將木盒放在幾上,打開了盒子來,讓他看見那塊木炭。林伯駿一看,就‘啊’地一聲︰‘那麼大!’他的神情變得很尷尬︰‘我……不知道這東西……有那麼大……我只不過帶來了一百多兩金子……我現在也沒有那麼多金子!’我心中奇怪︰‘你不知道木炭有多大?’他的回答更妙︰‘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真是木炭!’」

邊五揮了揮手,略停了一停。才道︰「這時,三哥踫了我一下︰‘這位林先生,就是林子淵的令郎!’我‘啊’地叫了一聲︰‘那你為什麼會來見我們呢?’

林伯駿道︰‘家母叫我來的!’」

祁三苦笑了一下︰「他回答的,還是那句話,我忍不住道︰‘令堂難道沒有告訴你木炭有多大?’林伯駿搖著頭︰‘沒有。這件事很怪,其中有很多關節,連我也不明白!’」

祁三攤了攤手︰「一听得他這樣講,我實在不能再問下去了,因為其中有很多關節,像他父親當年來找我們,死在秋字號炭窖里,尸骨無存的種種經過,他要是不知道,我們很難說得出口。所以我只好道︰‘真是有點不明白,這塊木炭,很對不起,一定要等大的黃金,才能換!’當時,他盯著那塊木炭,現出十分奇怪的神情來,想說什麼,但是口唇掀動,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

邊五道︰「由于事情由頭到尾,都怪不可言,我倒真希望他多說一點話,我們多少可以在他的話中了解到一些事實的真相。可是他又不說什麼,只是站了起來︰‘現在我知道需要多少黃金才行了!我的生意正在逐漸發展,我想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黃金,到那時候,我再來找你們!’他既然這樣說,我們當然只好由他,那次見面,就這樣結東了!」

我忙道︰「林伯駿,後來一直沒有再來?」祁三道︰「沒有。」

我竭力思索著,想在種種凌亂的,毫無連貫的,怪異的,看起來,根本是絕不合理的事與人之間,找出一條可以將之貫串起來,形成一條可以解釋的事實的線,可是我卻找不到。

我所知道關鍵性的人,有四叔、林子淵、林伯駿,還有林子淵的妻子,這四個人是主要人物。四嬸、邊五、祁三,是配角。

而我知道的事之中,重要的有︰林子淵要求開窖,找一塊木料。四叔在句容縣回來之後,和祁三一起在窖中的積灰之中,發現了那塊木炭。木炭善價待沽,像是四叔知道一定會有人要這塊木炭一樣。結果,這樣的人出現了,他是林伯駿。

可是,林伯駿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得到這塊木炭,只不過是遵照他母親的吩咐!

由種種已知的事看來,這些怪異的事情當中,還有一個極其主要的人物,未曾出場,這個人,就是當年到炭幫去作怪異要求,結果死在炭窖之中的林子淵的妻子、林伯駿的母親!

我大略地想了一想,除了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之外,沒有進一步的收獲。

這時,我們四個人都不講話,靜默維持了片刻,祁三才又道︰「我們的境況愈來愈不如前,可以賣的東西,差不多全賣完了,也欠了不少債,我提議賣地、賣房子,可是四嬸說什麼也不肯,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又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塊木炭。」

我道︰「所以,你們又登了廣告,希望林伯駿看到了廣告,再來找你們?」祁三道︰「是的,結果,真有人打電話來,卻是一個渾蛋!」祁三口中的「渾蛋」,自然就是陳長青。

這時,我也同意祁三對陳長青的稱呼。陳長青這個渾蛋,有關這塊木炭的事,如果要對他說明,只怕三天三夜也講不明白!

祁三又道︰「然後,就是白老大來了,白老大見了四嬸,談了很久,接著你們就來了!」

祁三講到這里,和邊五一起道︰「有關這塊木炭的事,我們所知道的,已經全告訴你們了!」

我和白素,也都相信他們並沒有再保留了什麼秘密。

雖然祁三和邊五將他們所知全講了出來,可是沒有多大的用處,因為根本問題在于,他們所知也不多!

我和白素站了起來,同祁三和邊五話別,他們一直送我們出門口,我一直捧著那只木盒,上了車,將木盒放在身邊。

我一面駕著車,一面仍在思索著,白素看來也在想,她忽然講了一句︰「林子淵的妻子,是一個極重要的關鍵人物!」

白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另外又想到了一點︰「你父親一定相信那個林伯駿還會來買這塊木炭,所以他才要我們先買下來!」

白素道︰「他為什麼這樣肯定?」我陡地想起來︰「會不會這個林伯駿,根本是商場上的名人?而我們卻不知道?」白素點頭道︰「大有可能,我們回去,查一查南洋華僑的名人錄,看看是不是有這個人!如果有這個人,我們可以主動和他聯絡!」

我道︰「我想在他的身上,得到多一點當年四叔到句容縣去耽擱了一個月的資料!」

白素道︰「當然,至少他曾主動想要這塊木炭,只不過他不知道代價如此之高!」

我同意白素的說法,一到家中,我立時到書房,找出了一本華僑人名錄來查,看看是不是有林伯駿這個名字。一查之下,我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

名人錄中,不但有林伯駿的名字,而且所佔的篇幅還相當多,其中自然有不少恭維的言語,這一類「名人錄」,大都是這樣的。我刪去其中一些無關緊要的,將「名人錄」中所載,林伯駿的小傳,抄在下面。因為在整個故事之中,林伯駿這個人,所佔的地位,相當重要。

林伯駿的小傳如下︰「林伯駿,一九四○年生于中國江蘇省句容縣,自幼喪父,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由其太夫人攜帶來汶萊。林君勤懇好學,自修不輟,初在林場中擔任小工,由于勤奮向上,開始經營林場之後,業務日見發展,到七十年代初,已擁有林場多處,並在世界紙業危機之際,眼光獨到,設立大規模紙漿廠,供應各地造紙廠原料,業務開展蓬勃,為汶萊地區華僑首領,熱心公益,樂善好施,人皆稱頌。」

我一查到林伯駿的小傳,立時叫白素來看︰「看,他是汶萊的紙業鉅子!」

白素看了看這本名人錄出版的日期,那是一年前出版的。白素皺著眉︰「奇怪,當年,他沒有那麼多黃金來換這塊木炭,如今看來,他應該巳經有能力了,為什麼他不主動去找四嬸?」我攤了攤手︰「不知道,或許另有原因。我們已經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對這塊木炭有興趣,這一點十分重要!」

白素笑起來︰「那你想怎樣?到汶萊去,同他兜售這塊木炭?」想到做上門兜售的買賣,我不免覺得有點尷尬,但是這塊木炭,當年林伯駿為什麼想得到它呢?還有種種許多疑問,似乎全要落在他身上求解答,看來,非去見他一次不可。

在我猶豫期間,白素道︰「或者,我們先打一封電報給他,看看他有什麼反應?」我點頭道︰「也好!反正我不善于做買賣,上門兜售,相當尷尬!」

我一面說,一面已攤開了紙,根據「名人錄」上,林伯駿辦事處的地址,寫了一封簡短的電報。電報很簡單,只是說,若干年前,他有興趣的一塊木炭,因為價格太高,他未能到手,如今這塊木炭在我的手中,如果他有興趣,請和我聯絡。

電報擬好了之後,當天就拍出,我估計,第二天,最遲第三天,就可以收到回音了。

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徹底檢查這塊木炭。

我將那塊木炭取出來,另外,又吩咐老蔡,去買十幾斤木炭來,在六十倍的放大鏡之下,詳細檢查這塊特異的木炭,和普通木炭,是不是有什麼不同之處。

可是,一直忙了一個下午,我沒有發現什麼特別,我又在這塊特異的木炭上,刮下了一些炭粉來,利用我家里所有的設備,作了一次簡單的化驗,它所呈現的化學反應,也和其它的木炭,並無不同。

我本來懷疑,這一塊木炭的中心,可能蘊藏著什麼特異的東西,所以,又照比例,來稱過它的重量,可是結果,卻又發現重量也沒有特別。

剩下來可做的事,似乎只有將這塊木炭打碎,看看其中究竟有什麼古怪了。可是我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這塊木炭的價值,是同體積的黃金,誰知道當它打碎之後,是不是還那麼值錢!

到了晚上,我算是白忙了一個下午,一點新的發現也沒有。我在晚飯之後,和白素的父親通了一個電話︰「我已經買下了四嬸的那塊木炭。」白老大道︰「好啊!」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塊木炭,我已經用相當完善的方法檢查過,它只是一塊木炭!」

白老大道︰「四嬸沒有和你講這塊木炭的由來?」我道︰「四嬸沒有說,不過祁三和邊五,對我講得很詳細。可是我發現他們也不知其所以然。」

白老大道︰「是的,不過我想林伯駿或許會知道!」

我忙道︰「我已經拍了電報給他,如果他真知道這塊木炭的奧秘,他一定會來找我!」

白老大「呵呵」笑了起來︰「等他找你的時候,你可以漫天開價!」我有點不知怎麼說才好,含糊應了過去。我肯定白老大知道的,不會比我更多,再說下去,自然也不會對事情有多大的幫助,所以我說了再見,放下了電話。

那塊木炭一直在我的書桌上,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將它放進了那精致之極的盒子之中,拿著它,走出了書房。白素迎了上來,一看到我這種樣子,她就知道我準備去干什麼了,她道︰「小心,別弄碎它!」

我道︰「要是我肯弄碎它,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白素道︰「你準備……」我道︰「帶它去作X光透視,看看其中究竟有什麼古怪。」

白素笑道︰「我早知道這塊木炭一到了你的手中,你睡也睡不安穩!」

我瞪著眼道︰「難道你又睡得安穩?」白素沒有再說什麼,我駕車向一位朋友的工作室駛去。這位朋友,專門從事X光檢驗金屬內部結構工作。他的工作室有著完善的設備,我在離去之前,已經和他聯絡過。

不多久,車子駛進了工廠的大鐵門,在門口傳達員的指點下,一直駛到一幢建築物的門口停下來。我的那位朋友,皮耀國,已經在門口等我,他穿著白工作袍,一看到我,就上來替我打開車門,一眼看見我身邊的那只盒子,就吹了一下口哨︰「好家伙,這樣漂亮的盒子,里面放的是什麼寶物!」

我道︰「講給你听,你也不會相信,是一塊木炭!」

皮耀國眨著眼︰「別開玩笑了!」

我大聲道︰「王八蛋和你開玩笑,我要透視它的內部,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里面!」

皮耀國知道我的怪脾氣,他只是嘰咕了一下︰「木炭里面會有什麼東西,決不可能有鑽石!」

我沒有說什麼,取起了那盒子,另外拿起了一只紙袋,紙袋中是普通的木炭,從炭店買來的,每斤,美元五角。皮耀國帶我走進那幢建築物,來到了X光室,我也穿上了白工作袍,一起進去,我將那木炭從盒中取出來。當皮耀國看到盒子真是一塊木炭的時候,他的神情之古怪,當真難以形容。

他將木炭放在照射的位置上,然後,調整著許多按鈕,叫我注意著一幅相當大的螢光屏。X光機最新的設備,可以通過螢光屏,立即看到X光照射的結果。

然後,他將室內的光線調得暗一點,一面躁作著X光機,在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或許是手臂上有點發癢,我去抓一下,大約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未曾注意皮耀國叫我注意的螢光屏。而也在這時,我陡地听得皮耀國發出了一下尖叫聲來。尖叫聲听來充滿了驚恐,刺耳之極。

在我還末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之際,我陡地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這一下撞擊來得這樣突然,以致我幾乎跌了一交。我立時站穩身子,也立即發現,撞向我的,正是皮耀國。

皮耀國像是正在極其急速地後退,所以才會撞在我身上的,他在撞了我一下之後,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根本站不穩身子。以致我雖然是被撞著,但是反倒要將他的身子扶穩。

當我扶穩了他之後,發現他的神情,驚怖莫名。一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我立時可以知道,有什麼極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立時四面一看,可是卻看不到什麼,室中也靜得出奇,只有皮耀國發出來的喘息聲。

我忙道︰「什麼事?」皮耀國仍然喘著氣,發著抖,伸手指著那螢光屏。我立時向螢光屏看去,顯示在螢光屏上的,是灰蒙蒙的一片,那當然是X光透視木炭內部的情景。

我不明白,這樣灰蒙蒙的一片,何以會令得皮耀國嚇成這個樣子!

我立時又向他望去︰「怎麼了?」皮耀國道︰「你……你剛才……沒有看見?」我心中疑惑到了極點︰「看到了什麼?」皮耀國眨著眼,仍然喘著氣,盯著螢光屏看,我在等著他的回答。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對……對不起,我剛才一定是眼花了!如果你沒有看到,我一定是眼花了。」

我忙道︰「剛才,我好像有極短的時間,未曾注意螢光屏,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皮耀國看來,已完全鎮定了下來,他居然笑了起來︰「我剛才,一眼看到,在螢光屏上出現了一個人!」

我陡地一呆。螢光屏上出現了一個人?這是什麼意思?這並不是普通電視機的螢光屏,它所反映的,是那塊木炭的內部情形!如果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了一個人,那麼,就是說,木炭的內部,有一個人?我可作一千八百多種設想,設想這塊木炭之中有著什麼怪東西,但是我決不會去設想這塊木炭之中,有一個人!

那是決無可能的事,是以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只是盯著皮耀國,等候他進一步的解釋!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1:36

木炭 第七部︰那塊木炭中有一個人!
皮耀國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將你嚇著了?你看,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木炭的內部情形,看來沒有什麼特別!」

我道︰「你說什麼?你剛才說,看到了一個人?」

皮耀國道︰「那……當然是我眼花!」

我有點惱怒,大聲喝道︰「如果只是你的眼花,你不會嚇成這樣子!你究竟是不是看到了一個人?」

我真是十分動氣,是以我一面喝問,一面抓住了他的身子,搖著。

皮耀國叫了起來︰「放開我!我可以解釋!」

我松開了他,皮耀國道︰「剛才,一定是螢光屏本身還不夠光亮,將我或是你的影子,反映了出來,使我以為看到了人!」

我呆了一呆,不錯,皮耀國的這個解釋,比較合理。螢光屏的表面,是一層相當硬的玻璃,和普通的電視機一樣,這種光澤的玻璃,加上道白色的螢光屏作底色,可以起到鏡子的反映作用。

他這樣的解釋,可以說是相當合理,可是我還是充滿了疑惑。

我道︰「單是看到了人影!你就嚇成這樣?」

皮耀國苦笑著︰「我……一定是工作太過疲勞了!」

我盯著他︰「對我說實話!」

皮耀國陡地脹紅了臉,大聲叫了起來︰「我為什麼要騙你?你要看木炭的內部,現在你看到了!你想看到什麼?難道你想看到木炭里面,有一個人?這個人被困在木炭中,想出來?」

我呆了一呆,皮耀國的前半段話,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最後一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像是被困在木炭之中一樣?」

皮耀國的臉脹得更紅,連頭筋也綻了出來,惡狠狠地道︰「是的,我看到了一個人,被困在木炭之內,正想出來,在掙扎著,還在叫著,不過對不起,我沒有听到他的叫聲!」

皮耀國愈說愈是激動,揮著手。我只好拍著他的肩︰「鎮定點,你真是工作太疲勞了,我抱歉來增加你的麻煩!」

皮耀國苦澀地笑了起來,他顯然不願意再就這件事說下去,他只是道︰「你看到了?你是不是要照片?這具X光機,每十秒鐘,自動攝影一次。」

我一听得他這樣說,心中陡地一動,忙道︰「那麼,到如今為止,它已拍了多少張照片?」

皮耀國向一個儀表看了一看︰「已經拍了三十七張。」

我忙道︰「夠了,將這些照片全洗出來,我全要!」

皮耀國望了我一眼,走過去,將X光機關掉,又望了我一眼,口唇掀動,欲語又止。我道︰「我並不是希望在照片上看到你見過的那個人。」

皮耀國道︰「謝謝你!」

他又打開一只盒子,取出軟片盒來,放在一條輸送帶上,傳了出去,同時按下一個對講機的掣︰「小李,這些照片,立刻要!」

然後,他轉過頭來︰「大約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那些照片了!」

他說完之後,就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看來像是極其疲倦。我在踱來踱去,趁有時間,我將木炭取了下來,在取來那塊木炭之際,我做了一個極其沒有意義的下意識的動作。

我將那塊木炭,湊在耳際,听了一听。

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真以為木炭里面會有一個人,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有聲音發出來?我當然什麼也听不到,我又將之放進了盒子之中。

這時,皮耀國抬起頭來,問道︰「這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這正是我要找的答案。」

皮耀國沒有再說什麼。不一會,對講機中傳來一個人的語聲︰「照片洗出來了!」

傳送帶將洗好的照片,送片進來,皮耀國將照片取了起來,著亮了牆上的一盞燈,將照片放在一片侞白色的玻璃之上。

我道︰「看第一張!」

皮耀國吸了一口氣,將第一張照片放了上去,照片看來,仍是灰蒙蒙的一片,一點也沒有異樣。接連幾張,皆是如此。

我不能確切地肯定我希望在照片上發現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總令我相當懊喪。我道︰「老皮,你說這裝備是最先進的,它既然有螢光屏,應該有連帶的錄影設備才是!」

皮耀國一听,用力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真是,我怎麼忘了,當然!」

他一面說,一面神情顯得異常興奮,幾乎是跳向一組組合,打開了一個蓋子來。可是當他打開了那個蓋子之後,他卻驚呆地站著,一聲不出,神情懊喪之極。

我忙趕過去,問道︰「怎麼了?」

皮耀國後退了幾步,苦笑道︰「里面沒有錄影帶,所以,也沒有錄影。」

我望著他,心中陡地因為他的神情變化,而想到了一些什麼,我忙問道︰「你很希望有錄影帶是不是?」

皮耀國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道︰「我?不是你希望有錄影麼?」

我听得他這樣回答,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測正確,我道︰「不,你比我更希望有錄影,你希望有錄影,是因為想證明你自己並不是眼花,並不是神經衰弱,想證明你真的看到過一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

皮耀國的神色,變得十分蒼白,他呆了一會,才道︰「是……是的。」

我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因為我發現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我要令得他比較鎮定些。我道︰「老皮,你看到的情形,究竟怎樣,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他望著我,帶著一副求饒的神情,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我們兩人對峙了好一會,他才嘆了一口氣︰「好,我告訴你,我真是看到了一個人!」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螢光屏︰「X光機才一開,我向螢光屏望去,就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像是在向我大聲呼叫,而且,還揮著手,在吸引我的注意。」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你……看得這樣真切?這個人是什麼樣子?」

皮耀國苦笑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那是一個人,這個人在木炭的內部,其實,我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人的模糊的影子,但是我……我實在說不上來,當時給我的強烈的感覺,是我看到了一個人!」

我有點不十分明白他的敘述,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這一次,他並沒有對我隱瞞什麼,我又問道︰「以後的情形又怎樣?」

皮耀國苦笑道︰「哪里還有什麼以後的情形!我一看到這種情形,實在嚇壞了,我叫了一聲,身子向後退,撞中了你!」

以後的情形,我也知道了,當我再向螢光屏看去的時候,只看到灰色的一片,那是木炭內部結構的情形。

皮耀國已經將他看到的,都說了出來,可是我卻全然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了一想︰「那個人出現的時間極短?」

皮耀國面青唇白地望著我︰「一秒鐘,或許更短,我不能確定。」

我吸了一口氣︰「老皮,你看到的那個人,是在X光機才一開啟的時候出現的,接著就不見了?對不對?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皮耀國想了一想,同意了我的說法。他又將那塊木炭,放在X光機照射的位置上,然後作了一個手勢,令我注視螢光屏。

這一次,就算有人用尖刀在我背後指著,我也決不會讓視線離開螢光屏。可是,當他按下X光機的開動掣之後,螢光屏上,卻只是出現灰色的一片,並沒有他上次看到過的那個「人」!

皮耀國的神情十分沮喪,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只是道︰「上次拍下來的那些照片,是不是可以給我?」

他苦笑了一下︰「當然可以!」

我向那壘照片走去,將之順序疊了起來,也就是開機之後,第一個十秒鐘所拍的照片,放在最上面。當我這樣整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第一張照片上,有相當多雜亂的、不規則的線條。我曾經在侞白色的發光玻璃板上看過這張照片,但當時,我希望能在照片上看到一個人,當然不會去注意那些幼細的線條,所以到這時才注意到它們。

我忙拿起了這張照片來,再放在侞白玻璃上,道︰「老皮,你過來看,這是什麼?」

照片放在玻璃板上之後,由于玻璃的後面有光線透過來,所以那些線條,看得更清楚,這一些線條,呈一種波浪形的起伏,可是有些「波紋」,卻相當尖銳,有的地方較粗,有的地方較細。

皮耀國走了過來,看到了照片的這些線條,他也呆了一呆,說道︰「這……或許是沖洗的時候,不小心刮花了底片所產生的?」

我立時反駁道︰「不是,這是一組波形!」

皮耀國又走近了些,仔細看︰「看來好像是一組波形,但是……X光機沒理由可以顯示波形!」

我道︰「X光機不能,但是螢光屏的顯示結構,正和波形顯示結構同一原理!這一組波形,是下是會因為這個原因而被記錄下來?」

皮耀國攤著手︰「據我所知,以前,沒有這樣的例子!」

我道︰「整件事很怪,這塊木炭也很怪。如果這塊木炭會放出極強烈的一種波,是不是有這個可能,使波形出現而且被記錄下來?請別以常理來回答我這個問題。」

皮耀國想了一想︰「理論上有這個可能,但是一般的物質,顯示在示波器屏上的波形,雜亂無章,這一組波形,卻很有規律!」

我呆了一呆,在我看來,這組波形,正是雜亂無章的,但是皮耀國卻說它「有規律」,我不知是什麼意思。皮耀國是科學家,他這樣說,當然有他的道理的。我忙問道︰「有規律?什麼意思?」

皮耀國道︰「看起來,這組波形,像是一種聲波,有點像樂器中的木簫在吹奏時所發出聲音的聲波。」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不能在皮耀國的話中捕捉到什麼中心,甚至無法發出進一步的問題。

皮耀國看出我神色惘然,解釋道︰「每一種不同的聲音,都有不同的波形,可以顯示在示波器的螢光屏之上,女人的尖叫聲是一種波形,男人的講話聲,又是另一種形狀。小提琴的聲音,可以形成正弦波;銅鑼的聲音,形成山形波。」

我點頭,表示明白︰「我知道了,這組波形,照你的看法,是木簫的聲音?」

皮耀國道︰「不是,我只是說像,而且,從它的伸展,波溝的高度來看,這種聲音……如果它是一種聲音形成的話,它的頻率一定極高,超過三萬赫茲。」

我又呆了一呆︰「超過三萬赫茲?人耳所能听到的聲音範圍,是頻率三十到兩萬赫茲之間,三萬赫茲,那是人耳听不到的一種高頻音波!」

皮耀國道︰「是的,如果這組波形是音波,那麼,人听不到!」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我們剛才,可曾听到什麼聲音沒有?」

我道︰「沒有,除了你那一下尖叫聲。」

皮耀國道︰「我那一下尖叫聲,大約頻率是一萬七千赫茲左右,如果展示出來,波形沒有那麼尖銳,要平坦得多,這一組,如果是波形,我想可能是由于光機才開始躁作的時候,機械的裝置部分所發出來的。」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道︰「老皮,你剛才說,不同的聲音,有不同的波形?」

皮耀國道︰「是的!」

我又道︰「那麼,在理論上來說,只要看到不同的波形,就可以還原,知道是什麼聲音?」

皮耀國道︰「理論上是這樣,但是事實上卻並沒有還原波形的儀器。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根據波形,辨認出那是什麼聲音造成的,因為有許多聲音,听起來大有分別,但是在波形的展示上,差別極小,尤其不是單音之際,更加難分。」

我盯著照片上的那組波形,欲語又止。皮耀國又道︰「我熟朋友中有一個笑話,你听過了沒有?」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什麼心情去听笑話,我只是點了點頭。皮耀國道︰「有一個音樂愛好者,自夸可以不必用耳,只要看樂章展示的波形,就可以認出那是什麼樂曲。他和人打賭,凝視著螢光屏上變幻不定的波形,當他肯定地說那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之際,原來那是羅西尼‘威廉泰爾’序曲的第一樂章。」

皮耀國說是笑話,我卻並不覺得好笑。

非但不覺得好笑,而且,我還覺得這位先生十分難得,「威廉泰爾」序曲第一樂章,正是寫瑞士的田園風光,和田園交響曲,有相似的波形,當然不足為奇!

我嘆了一聲,指著照片道︰「如果這組波形,是由聲音造成的,你的意思是,沒有人可以說出這是什麼聲音來?」

皮耀國道︰「我想沒有。而且.說出來也沒有用,這是人耳所听不到的聲音。」

我沒有再說什麼,又去檢查其他的照片,全都沒有這樣的線條。我接過了皮耀國給我一只紙袋,又放好了木炭︰「老皮,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想你所謂看到了一個人,一定是眼花了!」我相信皮耀國真的在螢光屏上見過一個人,而我故意這樣說,是安慰他。因為我隱隱覺得整件事,好像愈來愈是怪異,對他解釋也解釋不明白,只好含糊過去算了!皮耀國也沒有再說什麼,送我出去。我回到家里,已經夜深,白素還沒有睡,在等我,一見我,就現出詢問的神色來。我將經過,詳細對她說了,白素道︰「你,那時在干什麼?為什麼不一直注視螢光屏?」

自從知道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一個人」起,我就一直為那一剎那間自己未曾注意螢光屏而懊喪不堪。這時給白素一問,我更增加了幾分懊喪,忍不住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只不過一下未曾注意!」

白素皺著眉,看樣子正在思索什麼,但是我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道︰「皮耀國說得很怪,照常理說,如果他真的在螢光屏中看到了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應該在木炭里面?」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輕拍著那只盛放木炭的盒子。

白素想了一想︰「這也很難講得通,螢光屏上顯示的,是經過了X光透視之後,木炭內部的情形,對不對?」

我點頭道︰「同耀國說的一樣?」

白素揮了揮手︰「所以我說,使耀國說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句話是不合邏輯的,他看到的,不應該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個人的話,也應該是經過了X光透視之後的人,那應該是一具骸骨。」

我怔呆了半晌,我根本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的確,如果木炭內部有一個人,那麼,在經過X光之後,這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的,應該是一副骸骨!

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望著白素︰「那麼,你有什麼解釋?」

白素又想了片刻,她出言相當審慎,和我不一樣。過了片刻,才道︰「我想,那可能只是一個陰影!你看這些照片,顯示木炭內部,看起來雖然是灰蒙蒙的,但是灰色也有深、淺之分。深淺不同的顏色,在視覺上容易造成一種陰影,如果這個陰影看起來像一個人,那麼,結果就是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了一個人。」

我「唔」地一聲︰「听起來,很合理,但為什麼一下子,這個陰影就消失了呢?」

白素道︰「這很難說,或許是螢光屏顯像陰極管那時還未曾調節好,也或許是X光機才開動,X光還不夠強烈,所以造成一種短暫的現象。」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來回踱著步。

白素笑了起來︰「總之,我們經歷過的不可思議的事雖然多,但是一塊木炭里面,會有一個人,這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解釋,都解釋不通!」

我無法反駁白素的話,但是那並不等于說我同意了白素的話。

我喃喃地道︰「世界上有很多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解釋都解釋不通.但確然有這樣的事存在著!」

白素沒有再和我爭論下去︰「睡吧,別再為這塊木炭傷腦筋了,只要林伯駿的回音一來,我們不就可以知道來龍去脈了嗎?」

我苦笑一下,現階段,的確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我將木盒放在一個櫃子里,在放進去之際,我又忍不住打開了那盒子,向那塊木炭,瞪了一眼。

當晚,我睡得不好,做了一晚上的怪夢,夢見我自己在木炭里面。夢境很玄妙,在清醒的時候,由于理智,很多事情,無法繼續想下去。例如︰「一個人在木炭之中」這樣的事,就無法想下去。因為理智告訴我,木炭是實心的固體,人無法在一個固體之中,如果硬要「住」,那等于是以一個固定的姿勢,嵌在木炭的內部。

可是在夢境之中,我卻真的「住」進了木炭中,整塊木炭,像一間房間,我闖不出來,可是木炭內部的固體結構,卻並未妨礙我的活動!

這樣的夢境,當然荒謬,本來沒有必要加以詳細敘述,但是由于後來事情的發展,竟有一部分與之不謀而合,真是神奇而不可思議,所以先在這里,提上一筆。

第二天.我等著林伯駿的回電,可是一直等到夕陽西下,還是沒有消息。我心中有點不耐煩,在晚飯的時候,對白素道︰「汶萊是一個相當落後的地區,會不會根本沒有人送電報?」

白素瞪了我一眼︰「不致于落後到這種程度!」

我有點食不知味,還好,晚飯才過,一支煙才怞到一半,門鈴響了,我陡地跳了起來,听到了久已等待著的兩個字︰電報!

林伯駿的回電來了!

電報很簡短,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全部電文如下︰「衛斯理先生︰來電收到,請恕俗務繁忙,不能來晤,但盼先生能來汶萊一敘,林伯駿。」

看到了這樣的電文,我和白素,不禁互望著,呆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我的想像之中,這塊木炭如此怪異,牽涉到許多不可解的事,林伯駿又曾經要以黃金來換過這塊木炭,他一知道木炭在我這里,應該表示得極其熱切才是,但是,誰都可以從他這封電報中看出來,他的反應,十分冷淡,全然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我盯著那封電報,心中很不是味道,白素道︰「你準備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他看來一點興趣也沒有!」

白素皺了一下眉︰「也不見得,他請你去,不能說是全然沒有興趣!」

我有點光火︰「這算是什麼興趣?這塊木炭,關系著他父親當年的怪異行動,也關系著他父親的死,他甚至沒有在電報上提起那塊木炭!」

白素搖著頭,顯然她也不能理解何以林伯駿反應冷淡。過了半晌,她才道︰「據我推測,林伯駿對于整件事,根本不清楚。他笫一次見祁三和邊五,說他什麼也不知道,是他母親叫他來的!」

我將電報重重摔在地上,並且踏了一腳︰「去他媽的,我才不理他!」

等了兩天,等到了這樣的一封電報,自然令我極其失望,我不想再理會這件事,說不定等到天冷,我將這塊木炭,放在炭盆里生火取暖,來享受一下世界上最豪華的暖意!

可是,不到兩小時,事情又有了急劇的轉變,白素巳在替我收拾行裝,我已準備明天一早,就到汶萊去了!

使我改變主意的是林伯駿第二封電報,任第一封電報到達後的不到兩小時之後到達,電文相當長︰「衛斯理先生︰關于木炭,我與家母談起,她力促我立時陪她與你相會.但家母年老體弱,不便行動,請先生在最短期間內到汶萊,萬不得已,敬請原諒。林伯駿。」

林伯駿的第二封電報,證明白素的推測是對的,林伯駿本身,對那塊木炭,一點興趣也沒有,可能也不知道這塊木炭的來龍去脈,知道的,是他的母親,當年行動怪異的林子淵的妻子!

當他收到我的電報之際,一定只是隨便回電,所以才表現得如此冷淡。大約在一小時後,他可能和他的母親講起了這件事,她母親則焦急到立刻要趕來見我,那位林老太太,才是真正關鍵人物!

當晚,我興奮得睡不著,一面和白素討論著,何以林老太太反而會對那塊木炭有興趣,她究竟知道些什麼?但討論也不得要領。同時,我找了一個原籍江蘇句容縣的朋友來,臨時向他學當地語言的那種特有的腔調。

中國的語言,實在復雜,我對各地的方言可算有相當高的造詣,而江蘇省也不是語言特別復雜的省份。但是在南京以東的幾個縣份,還是有獨特的語言。同是江蘇省南部的縣份,丹陽和常州,相去不過百里,可是互相之間就很難說得通。句容縣在丹陽以西,南京以東,江蘇省南部的語言,到南京,陡地一變,變成了屬于北方言語系統,句容縣夾在中間,語言尤其難學。

我之所以要連夜學好句容話的原因,是我想到,林老太太離開了家鄉好幾十年,對于家鄉的一切,一定有一種出奇的懷念,如果我能夠以鄉談和她交談,自然可以在她的口中,得到更多的資料!

一夜未睡,第二天,趕著辦手續,上飛機,在機上,倒是狠狠地睡了一大覺,等到睡醒不久,已經到達汶萊的機場了。

我並沒有攜帶太多的行李,步出機場的檢查口,在鬧哄哄的人叢中,我看到一個當地土人,高舉著一塊木板,木板上寫著老大的「衛斯理先生」五個字。我向他走過去,在土人旁邊,是一個樣子看來很文弱,不像是成功的商界人士的中國人。

那中國人看到我逕直向他走過去,他也向著我迎了上來,伸出手來︰「衛斯理先生?我是林伯駿!」

我上機之前,白素曾代我發電報通知過他,所以他會在機場等我。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手中的手提箱看了一眼。我倒可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林先生,這塊木炭,在手提箱里!」

林伯駿答應了一聲︰「我的車子在外面,請!」

那土人過來,替我提了手提箱,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林伯駿的商業活動,一定很成功,他的汽車也相當豪華,有穿著制服的司機。

我們上了車,車子向前駛,我看出林伯駿好幾次想開口,但顯然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我向他笑了笑︰「你想說什麼,只管說!」

林伯駿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對不起,請原諒我直言,一塊木炭,要換同樣體積的黃金,那……實在十分荒謬!」

我「嗯」了一聲︰「這就是為什麼你在多年之前見過那塊木炭一次之後,就再也未曾和他們聯絡的原因?」

林伯駿道︰「可以說是!」

他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只有四歲,汶萊就是我的家鄉,你一定也留意到,我說英語,事實上我中國話說得不好。這塊木炭和過去的一些事有關,而我,對于過去的事,並沒有什麼興趣!」

我點頭說道︰「是的,我明白!」

林伯駿又直視著我︰「可是我母親不同,她對過去的事,一直念念不忘。衛先生,謂恕我直言,如果你的目的,是利用我母親對她的家鄉和她對過去的懷念,由此而得到什麼利益的話,我想你不會成功!」

我要用極大的忍耐力,克制著自己的沖動,才能讓他將這些話講完,而不在他的鼻子上重重打上一拳。

等他講完之後,他還自己以為十分精明地望著我,我才冷冷地道︰「林先生,你大可以放心,我如果要想騙財的話,像你這種小商人,還輪不到做我的對象!」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1:51

木炭 第八部︰祖傳大屋中的密室
林伯駿揚了揚眉︰「是麼?那麼,什麼人才是你的對象呢?」

我道︰「譬如說,陶啟泉,他還差不多!」

陶啟泉就是我一個電話,他就立即派人送了兩百萬美元支票來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駿那樣,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說出陶啟泉的名字來,倒也不單是因為他是我所認識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啟泉目前,也在汶萊,正是汶萊國王的貴賓。

林伯駿一听到這個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樣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听說陶啟泉在汶萊,也有不少產業和油田,林先生的經營範圍,一定比他更廣?」

林伯駿神情尷尬,半天說不出話來,才道︰「衛先生你……認識陶先生?」

我道︰「不敢說認識,不過,我見了他,他不致于懷疑我向他騙錢!」

林伯駿的臉色更難看,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只不過是保護自己,你別見怪!」

我只是「哼」了一聲,懶得再和他說話。車行一小時左右,駛進了一幢相當大的洋房,駛進了花園,在建築物前停了下來。

我和林伯駿下了車,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一起走進去,才一進房子,我就听得一個老太太在叫道︰「伯駿,那位衛先生來了沒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話,我一听,就大聲道︰「來了!」

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是字正腔圓,學到十足,我立時听到了一下歡呼聲,循聲看去,看到一個女佣推著一張輪椅出來,輪椅上坐著一位老婦人。

她看來六十出頭,神情顯得極度的興奮,正東張西望,在找尋說「來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過去︰「林老太太?我是衛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過來,剎那之間,她的神情,激動得難以形容,雙眼之中,淚花亂轉,張開了雙手。我一來到她的面前,她就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口唇顫動看,卻因為心情的激動,而說不出話來。

林伯駿緊隨在我的身後,一看到林老太太這樣的神情,我回頭向林伯駿道︰「令堂這樣的情形,看來我想騙你錢,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駿的神情極其尷尬,也多少有點惱怒,悶哼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

這時,林老太太的神情,稍為鎮定了一點,可是她還是不住喘著氣︰「衛先生?那東西呢?你帶來了沒有?讓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發呆,並不是因為我不懂她說的「那東西」是什麼。「那東西」,當然是指那塊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稱「那木炭」,而稱「那東西」?在我發呆之際,林老太太的神情,更顯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帶來了!」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說「帶來了」,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望著我︰「伯駿曾對我說,那東西……是一塊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東西是一塊木炭!這和四叔當年回來之後,進入秋字號窖去取東西,並不知道他會取到一塊木炭是相同的。這又是什麼原因?

我不論如何想,都無法想出其中的究竟來,反正關鍵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團總可以解決。所以我只是猶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塊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氣來。她顯然是一個行動不便的人,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了,可是這時,她卻不顧一切地,想掙扎著站起來,嚇得她身邊的護士和林伯駿,連忙過去,又扶又按,總算又令得她坐了下來。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給我!將那……塊木炭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猶豫,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立時向林伯駿望了過去︰「伯駿,快付他錢,不論他要什麼價錢,快付給他!」

林伯駿的神情,相當難看,但他還是並不拂逆他母親的意思,連聲答應著。

一看到這種情形,倒輪到我來尷尬了,因為林伯駿懷疑我來騙錢,如果我立時提出價錢來,那倒真像來騙錢了!

林伯駿一面答應著,一面道︰「娘,你……我有一點話,想和你說!」

林老太太立時生起氣來,說道︰「不用說,你不知道,不論多少錢,就算傾家蕩產,也要給他!」

林老太太說得聲色俱厲,林伯駿的臉色,更加難看。我在這時候,倒可以肯定了一點,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要不然,她決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我看到林伯駿這種為難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為他剛才曾對我不禮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為我急于想從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進一步的資料。

我道︰「林老太太,價錢的事,可以慢一步談,我先將這塊木炭給你!」

我一面說,一面提過了手提箱,打開,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來,打開盒蓋,交給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時雙手,緊緊抱住了盒子,盯著盒中的那塊木炭,面肉怞動著,神情激動到了極點。

我實實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塊木炭,會現出這樣激動的神情來。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淚,一面抬起頭來,對我道︰「衛先生,請你跟我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很多!」

她強調「很多話」,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氣,同林伯駿望去,說道︰「伯駿,你也來!」

林伯駿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駿一會,嘆了一聲︰「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衛先生,請跟我來!」她一面說,一面示意護士推著輪椅,向樓上去。

我向林伯駿道︰「林先生,我想你還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這……整件事,和令尊有極大的關系!」

林伯駿冷冷地道︰「我父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關,我也沒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駿的話,如此決絕,當然是無法再說動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樓,輪椅推進了一間相當寬大的房間,又穿出了那間房間,來到了一個種著許多花卉的陽台上。

我自己移過了一張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對面,坐了下來,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過了一張幾來,取來了茶。陽台下面是花園的一角,遠處走出,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對面坐下來之後,林老太太好一會不出聲,雙手仍緊抱著那塊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問題去打擾她。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道︰「我家相當開明,我從小就有機會上學念書,高中畢業之後,我在家鄉的一家小學教書,子淵就是這家學校的校長。」

她已經開始了要對我講的「很多話」,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講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淵的家,位在縣城西。我們家鄉的縣城,城西那一帶,全是後來搬來的,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我們稱那一帶為「長毛營」,子淵就是「長毛營」的人。」

我呆了一呆︰「這個地名很怪,為什麼要那樣叫?」我一面問著,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將她丈夫原來住在哪一區的地名告訴我。

林老太太道︰「長毛營,就是說,住在那里的人,原來全是當長毛的!」

我「啊」地一聲。「長毛」這個名詞,我已很久沒有听到過了,所以一時之間,想不起它的意思來。

所謂「長毛」,就是太平天國。「當長毛」,就是當太平天國的兵!太平天國廢清制,復舊裝,蓄發不剃,所以,江南一帶的老百姓,統稱之曰︰「長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淵先生,是太平軍的後代!」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是,據父老說,長毛營里的人,本來全在南京,湘軍攻破南京,南京的長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縣,就不再走,住了下來。」

我一面「嗯嗯」地答應著,一面心中實在有點不耐煩,心想林老太太從她丈夫的祖先開始講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資料,有什麼關系?不如催她快點說到正題上來的好。所以我道︰「當年,林老先生有一個十分古怪的行動,他到一處燒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揮著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別心急,你不從頭听起,不會明白!」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經來了,她喜歡從頭說起,就讓她從頭說起

林老太太續道︰「這批長毛,全是做官的,據說,做的官還不小,甚至還有封王的!」

我點頭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國到了後期,王爺滿街走,數也數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說道︰「子淵的上代,是不是封過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什麼官,我也不詳細。我在小學教書,他是校長,不到一年,我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終于論起婚嫁來了!」

林老太太說到這里,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來,我也不去打斷她的話頭。事實上,她的敘述,十分平凡,也沒有什麼大趣味,只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繼續道︰「我家里反對我嫁給子淵,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里也只好答應,結婚之後,我搬到子淵的家里去住。子淵的父母早過世了,他家是一幢三進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磚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里除了兩個老僕人之外,就是我們兩夫妻,地方實在太大了……」

我禮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煩,在她講到最後幾句時,我移動身子,改變了三次坐著的姿勢。

可是林老太太卻全然不加理會,仍然在說她的屋子︰「屋子實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連去都沒有去過,也不敢去。結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駿,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教書了。在伯駿三歲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聲喧嘩,叫著︰「失火了!失火了!」伯駿先驚醒,哭了起來,子淵也醒了,立即跳起來向外奔去,我嚇呆了,在床上摟著伯駿,不知怎樣才好,只听得人聲愈來愈嘈……」

我听到這里,張大了口,打了一個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會︰「一直吵到天亮,一個老佣人,奔進奔出,同我報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們後面的那條街燒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間屋子燒成了平地,我們的屋子,只有最後一間被燒去了一角,沒有蔓延過來。」

講到這里,她自動停了下來,嘆了一聲。

我真希望她轉換一下話題,別再說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講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燒過來,將我們的屋子也燒掉了,那倒好了。」我一听得她這樣說,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她這樣講,分明已說到這件事的關鍵,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和她有關,當然也和林子淵有關,和整件事有關聯。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駿,去看被火燒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後一間,屋後,是一個大天井,天井隔著相當高的圍牆,圍牆已經倒了下來。被燒掉的大半間屋子,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去看的時候,看到子淵正在磚推上,指揮著兩個佣人.將塌下來的磚頭搬開去,他自己也卷著袖子在搬磚頭。我走了過去︰‘子淵,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忙!’子淵搖著頭︰‘不倦,你來看,我小時候,常到這里來捉迷藏,後來很久沒有來,你看,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氣,更聚精會神地听著。

林老太太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說房子很怪是什麼意思,就抱著伯駿過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斷牆,牆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磚砌起來的,有兩層,中間空著大約兩尺,是空心牆。我看了一下︰‘是空心牆,也沒有什麼怪!’鄉下人起房子,講的是百年大計,空心牆冬暖夏涼,也不是沒有的事。子淵說道︰‘不對,你再听听!’」

我听到這里,忙道︰「什麼?他叫你‘听’?」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說,一面拾起半塊磚頭來,從牆中間向下拋去。那十塊磚頭落下去,傳來了落地的聲音,從磚頭落地的聲音听來,牆基下面,至少還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聲︰‘下面是空的!’子淵忙道︰‘小聲點,別讓人家听到了!’這時,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燒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時明白子淵叫我別大聲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續道︰「這屋子下面,有一個地窖!而這個地窖,子淵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燒塌了半邊牆,他也不會發現!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聲的意思?」

我點頭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數要來埋藏寶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寶!」

林老太太苦澀地笑了起來。喃喃地道︰「藏寶!」她又嘆了一聲︰「子淵當時是這麼說的。他來到我身邊,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興奮︰‘我家的祖先是做什麼官職,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當時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會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我解釋道︰「任何人,發現了自己的祖居,有一個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亂世之中,做過一番事業,我想,沒有什麼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進去看個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嘆了一聲︰「是的,其實當時我雖然害怕,雖然叫子淵不要進去,但是我心中,一樣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什麼!」

我忙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責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嘆了幾聲,才道︰「他當時笑著︰‘怕什麼?地窖里,就算有什麼妖魔鬼怪,已經穿了一個洞,也早已逃走了!’我當時只是重復著一句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經提著馬燈,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滿是皺紋的手,在她的臉上撫模了一下,才又道︰「我們到了那斷牆處,他放下了馬燈,搬開了堵住入口處的一塊木板,我看到他的臉色,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里,也十分緊張。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頭,向我望來,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什麼不對頭,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來,免得孩子沒人照顧。」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道︰「衛先生,你想想,一個女人听得丈夫對自己講這種話,心里是不是難過?」

我攤了攤手︰「我很不明白,只不過進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們兩人間,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極不幸的事會發生!」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預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無可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後,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覺,已經流下淚來,子淵伸手在我臉上抹著︰「別傻了,不會有事的!」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提著馬燈,自那個缺口處,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說,神情愈是緊張︰「我連忙踏前一步,從缺口處向下張望。白天我已經看過那缺口,可是因為下面黑,看不很真,這時,子淵提著馬燈,我看到他的,你當然知道!」我看到他這種樣子,好像馬上會找到大批金元寶一樣,就沒好氣地回答他道︰‘當然知道,是當長毛的!’」

林太太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神情很難過︰「平時,如果我這樣說,子淵一定很生氣,可是那時,他實在太興奮了,竟然連聲道︰‘是!當長毛!’接著,他又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太平軍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銀珠寶?’唉,衛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凡是略為知道一點太平天國歷史的人都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長毛搜掠財寶的本領不少,不比李自成、張獻忠差。而且太平軍肆虐之處,正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淵接著道︰‘這屋子有一個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里面一定會藏著……’他那時,甚至興奮得講不下去,只是連連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麼,他究竟在地窖里……」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斷了她的敘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個請她講下去的手勢。

林老太太道︰「當時,他叫我不要張聲,到晚上,他會到地窖中去發掘。我本來只覺得事情很滑稽。可是當天,在太陽下山之後,子淵就開始不安,團團亂轉。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有這種情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他才好!」

林老太太講到這里,嘆了一口氣︰「天才黑,他就點著了一盞馬燈,向我望來,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進那個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如果我們進入那個地窖,一定會有極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這種感覺,極其強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發抖!子淵看到我這樣情形,忙道︰‘你怎麼啦?’我趁機道︰‘子淵,別進去,別進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處封起來!’」

林老太太講到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淵一听,立時笑了起來。唉,多少年來,他那種笑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林老太太現出極難過的神情來。林子淵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林子淵到炭幫總部之行,一定和他進入地窖有關,結果,是林子淵葬身炭窖,尸骨無存,這自然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局,林老太太這時心情巳經落了地,而面向前走著,牆中間的夾心,一直延續到地底下,成為一條。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燈光在閃動,我忙對著缺口叫道︰‘子淵,我看不見你了!’他的聲音傳了上來︰‘這里有一扇門!’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門聲。不如道為了什麼,我听到這樣的撞門聲,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

林老太太說著,向我望來。我不禁苦笑。她是當事人,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怎麼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聲響,和子淵的歡呼聲︰‘門撞開來了!’我忙道︰‘門里有什麼?’我連問三四聲,子淵卻沒有回答我……」

當她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臨下去之前,講到怕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林老太太道︰「我急起來,正想大聲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燈光、人影,接著,子淵就出來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鐵箱子,一手提著馬燈,神情興奮得難以形容,他一面走出來,一面抬頭向上,叫道︰‘果然有東西!你看,有一只小鐵箱!’他來到了缺口下面,由于他兩只手都拿看東西,很難攀上來,所以,他先將那只鐵箱拋上來給我。」

「那只鐵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腳,他連拋了幾次,我才接住。鐵箱在手里,也不是太重,我才後退一步,子淵就迅速爬了上來。」

「他一爬上來,就喘著氣︰‘里面是一間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這只小箱子放在中間,這下子,我們一定發財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輕,不像是有金子銀子!’子淵罵我道︰‘傻瓜,比金子銀子值錢的東西有的是!’他一面說,一面接過了箱子來,自己拿著,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時,伯駿哭了起來,我進房去抱伯駿,子淵也跟了進來。」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鎖。箱子雖然有鎖,可是並不很結實,一到房間,我抱起了伯駿,他將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巳將箱子的鎖扭了下來,當時,我們都極其興奮,子淵望著我︰‘閉上眼楮,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寶弄花了眼!’我道︰‘快打開箱子來看看!’子淵吸了一口氣,將鐵箱蓋打了開來。箱蓋一打開,我們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並沒有打斷林老太太的敘述,她講到這里,自己停了下來。但是,只停了極短的時間,她立時又道︰「鐵箱子里,只有一疊紙,裁得很整齊,用線釘著,像是一本賬簿……」

我心急︰「或許紙上寫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林老太太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紙上面沒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紙上有幾行字,字體極工整,寫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此冊只準林姓子弟閱讀,外姓之人,雖親如妻、女,亦不準閱讀一字,否則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這幾行字,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時,我將抱著的伯駿,同子淵的懷里一送︰「好,你祖宗訂下的家規,你們兩父子去看吧!」我一說完,就賭氣向外走了出去。」

我听得林老太太講到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輕視女性,是平常事。連自己的女兒,也被當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個時代,已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又有勇氣不顧家人的反對,和林子淵結婚,當然是一個知識女性,個性也一定相當倔強,對于這樣的「祖訓」,心里自然極度的反感!但是她這一爭氣,只怕我也難以知道這本鄭而重之,放在小鐵箱,又特地為之建立了一個秘密地窖的冊子中,究竟寫著什麼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終沒有看那冊子中寫的是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當時我睹氣走了出去,到了天井,坐了下來。我以為子淵一定會追出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心里有點生氣,也有點不耐煩,就繞到房間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關著,窗上糊著棉紙,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那本冊子,他一頁又一頁地翻著。」

我又問道︰「林先生以後沒有提起,他在那本冊千中看到了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奇怪的是,我因為看到了冊子第一頁寫的那幾行字,心中動了氣,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子淵也絕口不提這本冊子的事。當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來,過了好久,听到了伯駿的哭聲,哭了好久仍沒有人理會,我奔進房中,看到伯駿在床上哭著,因為哭得久了,臉脹得通紅。子淵卻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什麼事,連兒子哭成那樣,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敘述,堪稱極之詳細,但是我發現她在有點緊要關鍵上,反倒不注意。伯駿哭了多久,全然無關緊要,她反倒說了出來。

是以我忙又道︰「那時,他還在看那本冊子?」

林老太太皺了皺眉︰「當時我奔進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樣,當然是先抱起了孩子來,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淵,發現他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坐著發怔,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你在干什麼?」子淵被我一喝,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沒……沒什麼!」我和他做了幾年夫妻,當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瞞著我,我立時又想到冊子第一頁上的那幾行字,哼了一聲,道︰「你看到了些什麼?」

「子淵苦笑了一下︰‘你別怪我,祖訓說,不能講給外姓人知道!’我當然更生氣,冷笑了幾下,就沒有再理會他。這時,我沒有看到那冊子,也沒有看到那只小鐵箱,不知道他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當然也不希罕知道他們林家的秘密。當長毛的,還會有什麼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見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講來,兀自怒意盎然,可見得當時,她的確十分生氣。

她繼續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這件事,子淵也不提,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樣過了七八天,予淵忽然在一天中午,從學校回到家里。他平時不在這時候回家的,我覺得意外,子淵一進門,就道︰‘我請了假,學校的事,請教務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準備干什麼?’子淵道︰‘我要出一次門!’他說的時候,故意偏過了頭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疑惑。那時候的人,出門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點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淵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蕭縣去。’我這還是第一次听到有這樣的一個縣,心中更奇怪,大聲問他︰‘去干什麼?有親戚在那邊?’」

「子淵搓著手,神情很為難,像是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實,不善撒謊。我立時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聲︰‘又是不能給外姓人知道?’子淵苦笑著︰‘是的!’我賭氣不再言語。我已經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頭,可是就因為睹了氣,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個人去,伯駿可不能讓你帶走!’子淵笑了起來︰‘本來我就是一個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帶了幾件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里,雙眼都紅了,發出了一陣類似怞咽的聲音,神情極其哀傷。

林老太太為什麼會悲從中來,當然再明白也沒有。她的丈夫,林子淵,一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嘆了幾口氣。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怞咽聲︰「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我點頭道︰「我知道!」

本來,我還想告訴她關于林子淵出事的經過,但是我不知道當年四叔是怎樣對她說的,唯恐她原來並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難過,所以話到口邊,又忍了下來。林老太太漸漸鎮定了下來︰「他去了之後,我每天都等他回來,他也沒有說明去幾天,我一直等著,子淵沒回來,那天下午,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了。那陌生人一見到我,就道︰‘是林太太麼?林子淵太太?’我不知為什麼,一看到這個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來,一時之間,竟連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我姓計,叫計天祥,從安徽來。’」

當林老太太說到林子淵走了之後幾天,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見她之際,我已經知道這個「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過,四叔姓計,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計天祥」,我還是第一次听說。

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這個姓計的是從安徽來的,心跳得更厲害,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姓計的道︰「林太太,我來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淵先生死了!」他這句話才一出口,我耳際轟地一聲響,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陣發黑,就昏了過去。

「我和計先生在門口講話,我昏了過去,等到醒過來,人巳經在客廳,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老僕人正在團團亂轉。我一醒過來,就听得兩個老僕人焦急地在叫著︰‘怎麼辦?怎麼辦?’那姓計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親人沒有,快去叫他們來!’」

「兩個老僕人還沒有回答,我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沒有,子淵一個親人也沒有。他是獨子,甚至于連表親也沒有!’我一開口說話,計先生就向我望了過來。我那時,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淵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子淵死了!」

林老太太講到這里,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當年,她年紀還輕,兒子只有三歲,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個家庭,受到了這樣的打擊,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過了那麼多年,這種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2:04

木炭 第九部︰一切關鍵在那本小冊子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嘆了一聲,才又道︰「那姓計的一听到我這樣說,神情難過地握著手︰「林太太,你沒有孩子?」他一問,我才想起伯駿來。我忙道︰「伯駿呢?伯駿在哪里,快找他來!」這時,我什麼也不想,只想將伯駿緊緊地摟在懷里。」

林老太太又道︰「伯駿在外面和別的小孩子在玩,一個老僕人听得我那樣叫,馬上奔了出去,去找伯駿。」

「那姓計的來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幫的幫主。」我呆了一呆,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炭幫,听也沒有听到過,那姓計的又道︰「你先生來找我,向我提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要求。本來,事情很簡單,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答應他,他……他竟然……」」

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說愈難過,停了半晌,才又道︰「計先生接著,就告訴了我子淵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實在不想再說一遍……」

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說,林先生當年出事的經過,我全知道!」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這些年來,我對姓計的話,一直不是怎麼相信,他說……他說子淵是在一座炭窖中燒死的?」

我道︰「是的,據我所知,是那樣!」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澀地道︰「活活燒死?」

我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設想的不一樣,他一進炭窖,一生火,火勢極猛,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會有什麼痛苦!」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什麼?你說什麼?是他進了炭窖之後,才生火的?」

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我應該想到,四叔當年可能隱瞞了這一點的。

我忙含糊地說道︰「我也不清楚,但總之,林先生是在炭窖里燒死的,有一個本領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幾乎燒掉了半邊身子!」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計的人倒不錯,他看到我難過的樣子,安慰了我好久,才道︰「我來得匆忙,沒準備多少現錢,不過我帶來了一點金子,我想你們母子以後的生活,總沒有問題!」他一面說,一面將一只沉重的布包,放在幾上,解了開來,我一看,足有好幾百兩金子。

「我當時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識,怎能要你那麼多金子!’計先生道︰‘這是我一點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淵是你害死的?’計先生臉色變了變︰‘他死的經過,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計先生嘆了一聲︰‘是的,我有點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點關系。可是我不明白,何以林先生會向我提出那個古怪的要求來!他對我們那一帶的地形,好像很熟!他是那里出生的?’」

「我道︰‘當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學外,沒到過別的地方!’計先生道︰‘這就怪了,我來之前,曾經向幾個人問起過,他們說,林先生到了之後,並不是立即見我,他先由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只有我們的伐木人才知道。他從那條小路,到了一個叫貓爪坳的小山坳之中……’他講到這里,我就打斷他的話頭︰‘你和我說這些,沒有用處,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出門,他沒有告訴我!’」

「計先生听得我這樣講,‘啊’地一聲︰‘你不知道?’我道︰‘我不知道。’這時,我心中亂到了極點,可是我感到計先生是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

林老太太道︰「或許是許先生給了我那麼多金子,這至少表示他有誠意。我接著,就將那個隱秘的地窖,在地窖中發現了一只小鐵箱,鐵箱之中,有一本只準林家子弟看的冊子一事,講給了他听。他听得很用心︰「對了!一定在那冊子上,載有什麼奇怪的事情!」

「他講到這時,老僕人在街上將伯駿找回來了,我一見到伯駿,悲從中來,摟住了伯駿,就哭了起來。計先生在一旁,我也沒留意他在我哭的時候究竟在干什麼,好像是不斷地來回踱步。等到我哭聲漸止,他才道︰「林太太,我看你留在這里,只有更傷心,這樣吧,我出高價,向你買這所屋子,你也別再耽擱了,先到你娘家去暫住幾天,然後,拿了錢,帶著孩子,到別的地方去吧!」我那時六神無主,而且一想到子淵死了,叫我和伯駿住在大屋子里,我也實在不想,所以就答應了他。我以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的屋價,誰知道過了幾天,他又給了我一大筆錢。說是屋價!」

我听到這里,忙道︰「等一等,我有點不明白,你當時就離開了家?」

林老太太道︰「是的,什麼也沒帶,抱了孩子,兩個老僕人跟著,我叫他們其中一個,拿了那包金子,就離開了。」

我道︰「這……這情形有點不尋常,是不是?」

林老太太呆了一呆,像是她從來也沒有想起過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想,才道︰「是的,很不尋常,但當時,一則我心里悲痛,二則,我感到子淵出事,由這所屋子所起。如果不是這所屋子中有這個隱秘的地窖,他又在地窖中發現了那冊子,他根本不會離家到什麼蕭縣去!」

我道︰「那時,你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林先生出門,是因為那本小冊子?」

林老太太道︰「還會因為什麼?本來,他的生活很正常,但是一發現那本冊子之後,他就變了,忽然之間,要出門去了!」

我點了點頭,林老太太這樣說法是合理的。林老太太道︰「所以,我因為子淵的死,對這所屋子,厭惡到了極點,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突然離開的!」

我「嗯」地一聲,接受了她這個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來到門口,計先生追了上來,道︰「林太太,請你給我你娘家的地址。」我告訴了他,他又道︰「我可以在這屋子里住麼?」我道︰「屋子是你的了,你喜歡怎樣就怎樣!」計先生倒是君子,他又道︰「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想找到林先生這種怪異行動的原因。」我道︰「隨便你怎樣,你喜歡拆了它都可以!」我就這樣走了!

「我到了娘家,我父母听到了子淵的死訊,當然很難過,亂了好幾天,我再也沒有到那屋子去,只派僕人去取過一點應用的東西,去的僕人回來說,計先生一直住在那屋子里!」

我吸了一口氣,四叔耽擱了一個月之久才回來,除了路上來回所花的時間,他在那屋子之中,至少也住了三個星期之久,在這三個星期之中,他是不是在這屋子里找到了林子淵當年怪誕行徑的原因了呢?

我心中的疑惑,十分之甚,忙道︰「你以後沒有再見過計先生?」

林老太太道︰「見過,我已經說過了,過了幾天,他又送了一大筆錢來給我,還抱著伯駿,去買了不少東西給伯駿。當時,他只問了我幾句話︰‘林太太,林先生的祖上,是當太平軍的?’我道︰‘是,要不,他們也不會在長毛營造房子!’計先生道︰‘我找到了那本冊子,也看了!’當時我呆了一呆道︰‘那麼他為什麼要去找你,去找那塊木料?’」

「計先生回答道︰‘他不是要找木料,他是想去找那株樹,可是在他來到以前一個月,恰好叫我們的人采伐了下來,所以,他只好找木料!’我听得莫名其妙,實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而且,子淵已經死了,我也實在沒有興趣再去探討這件事,就沒有再接口。

「計先生這次走了之後,一直到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才又來找我︰‘我要走了,林太太你多保重!’我向他道了謝。

「當時,他的神情很怪,好幾次欲語又止,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問題十分為難,我道︰‘計先生,我們雖然只有見過幾次面,但是你這樣幫助我,我十分感激,你有什麼話,只管說。’計先生又猶豫了一下,才道︰‘好的,林太太,請你記著,不論過了多少年之後,如果你知道,有人要出讓一件東西……’」

「衛先生,他當時的話很怪,我只是照直轉述。他說︰‘是一件什麼東西,我現在也說不上來,但決不會是一件值得出讓的東西,而且要的價錢很貴,這件東西,多半是一段木頭,一塊炭,或者是一段骨頭,也可能是一團灰。總之有人出讓這樣的東西,你又有能力的話,最好去買了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里,望著我。

我也莫名其妙,四叔的話,的確很怪。但是在祁三的敘說之中,我早已知道,四叔一回去之後,再進秋字號窖中,發現了那塊木炭。當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會找到什麼東西。

可是,他卻知道在秋字號窖中,一定有著什麼東西,這又是為什麼?

我神情茫然地搖著頭。

林老太太的神情,也充滿了疑惑,道︰「計先生的話,有很多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

我道︰「整件事十分神秘,你照直敘述好了。」

林老太太嘆了一聲,道︰「好,當時我問他,道︰‘這是什麼意思,連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為何要我去買下來?’計先生嘆了一聲︰‘我回去,找到了那東西,會托人帶一個信來給你。’」

我忙道︰「你後來接到了他的信?」

林老太太道︰「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只寫了‘木炭’兩個字。」

我又道︰「他沒有提到林先生為什麼要不顧自己性命,要去找那段木頭?」

林老太太道︰「我問了,可是計先生卻像是不願意回答,一面踱著步,一面嘆息著。等我問急了,他才道︰‘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我問道︰‘你不相信什麼?’計先生道︰‘他……他……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記載,記著一件怪事,他相信了,可是我實在無法相信!’我再追問,他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等你孩子大了,他要是有興趣,你可以撰他自己去下判斷,信不信,全由他自己來決定好了。’」

林老太太道︰「他這樣說了之後,又交給了我一樣東西,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盒子,大小大約可以放下一本書,是鐵鑄的,盒子的合口處是焊死了的。他道︰「這件東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論你準備搬到哪里去,都帶著。等到你得到了我剛才說的那件東西,可以叫伯駿打開來。」他說到這里,神情更茫然︰‘我不明白……我沒讀什麼書,你要叫伯駁好好讀書,或者他會明白,將來他會明白。’」

林老太太又向我望來,我愈听愈糊涂,道︰「你沒有問計先生,那是什麼?」

林老太太道︰「我問了,他只是說︰‘我不明白。’」

我忙道︰「那東西還在?」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我一看到她給了我肯定的回答,心中才松了一口氣,因為四叔這樣囑咐,那東西一定極其重要!

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時拿那東西出來給我,但是林老太太接著又道︰「當時,我答應了他,他就走了。不多久,我就帶著伯駿,帶著計先生給我的錢,離開了家鄉,先到新加坡,再到汶萊。人生地疏,開始了新生活,伯駿總算是很爭氣。一直到幾年前,我無意中看到了一段廣告,說是有一塊木炭出讓,我立時想起了計先生的話,所以才叫伯駿找上門去……」

林伯駿上次去見邊五和祁三的情形,我已經知道,所以我又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林老太太的話頭︰「這我已知道了,結果並沒有成交!」

林老太太道︰「是的,伯駿回來告訴我,說他看到一塊木炭,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換,他認為極端荒謬!」

我總覺得,林老太太的敘述之中,有點難以解釋的地方。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冊子」,林子淵是看了這本「冊子」之後才有怪誕行動的。計四叔到了林子淵的家中,住了相當久,他可能也看到了這本「冊子」,而他看了之後的反應是「我不相信」、「我不明白」。

計四叔在臨走之際,又交給了林老太太「一只鐵盒子」,「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書」,又鄭重叮嚀不可失去,那麼,盒子中放的,就是那本「冊子」,實在再明白也沒有!

我的疑問就是︰何以這許多年來,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不將這盒子打開來看看?

看她這時,抱住那塊木炭的情形,她決不是不懷念她的丈夫。

而事實上,她看到了那塊木炭,神情激動,也並不是由于她真正知道那塊木炭有什麼古怪,只不過是因為那塊木炭,令她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這里,實在不想再听林老太太再講下去,我要開門見山,解決心中的疑難。

所以,當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開口之際,我作了一個相當不禮貌的手勢,幾乎沒有伸過手去,捂住她的口︰「那鐵盒子呢?請你拿出來!」

林老太太一怔,才道︰「鐵盒子,計先生說,如果伯駿有興趣,可以打開來看!」

我大聲道︰「這些年來,難道你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不想將之打開?」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那鐵盒子里放的東西,多半就是子淵當年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冊子,那是只能給林家子弟看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林先生死了,可能就是因為這本冊子死的,你還講規矩?」

林老太太道︰「正因為子淵死了,所以我才希望伯駿來看這冊子。」

我無意識地揮著手,一句「豈有此理」幾乎已要沖口而出了。林老太太又道︰「伯駿一懂事,我就開始和他講這件事,前後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可是,他這人很固執,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事情和他父親的死有關,他怎麼可以沒有興趣?」

我的話才一出口,林伯駿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了起來︰「為什麼不可以?人已經死了,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又有什麼幫助?我已經離開了家鄉,建立了一個完全與過去不同的生活,為什麼要讓過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纏著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一听到他的聲音,我就轉過身去,我耐著性子等他說完,又呆了半晌。林伯駿的話,倒也不是全無道埋,雖然在我這好奇心極濃烈的人看來,不可理解,但不能完全說他沒有道理。

林伯駿又道︰「所以,當找十歲那年,母親要我打開那鐵盒子來看看,我就拒絕,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我都拒絕,我決不會想知道盒子內有什麼!」

我迅速地轉著念︰「你不想知道,不會有人強逼你。不過,我很想知道!」

林伯駿道︰「好,那不關我的事!」

他答應得這樣爽快,倒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和他雖然相見不久,但是已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極其精明的人。一般來說,精明的人,是不怎麼肯爽快答應人家任何事的。所以,我望著他,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果然,林伯駿立時又道︰「那鐵盒子可以給你……」

他講到這里,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塊木炭一指︰「就向你換這塊木炭!」

我一听,陡地跳了起來,當時,我正想順手給他重重的一拳!而接下來,林老太太的話,尤其渾蛋,她竟然道︰「伯駿,那不可以,這塊木炭,人家是要換一樣大小的金子的,多少你得貼一點旅費給人家!」

我听到這里,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臉色十分可怕,以致這位林老太太睜大了眼楮,吃驚地望著我,我一伸手,自她的手中,將木炭接了過來,向外便走。

我來到門口,才轉過身來︰「林先生,或許你對過去的事不感興趣,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父親當年死在炭窖里,這個炭窖中的任何東西全成了灰,只有這塊木炭在,這其中,有許多不可解釋的事,和你父親有著關連!」

我在最後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可是林伯駿的回答,卻令我瞠目,他冷冷地道︰「就算你帶來的,是我父親的遺體,我也不會出那麼高的價錢,你可以保留著!」

林老太太道︰「伯駿,和衛先生商量一下,那畢竟和你父親有關……」

林伯駿道︰「媽,你只不過想有人詳細听你講過去的事,現在你講過了,他也听過了,這樣的一塊木炭,還要來干什麼?」

林老太太嘆了一聲,不再言語。而這時候,我的啼笑皆非,真是難以形容到了極點!

當然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我轉身向外便走,一直走出了林伯駿的屋子,一直向前走著。

我在這時,心中又是生氣,又是苦惱,而且又充滿了疑團,真不知道想些什麼才好。我來的時候,是林伯駿的車子送我來的,直到這時,我才發覺,這條路相當長,我要步行回市區,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無論如何,我決不會回去求林伯駿,這王八蛋,我實在對他無以名之。而我到這里來,會有這樣的結果,始料不及!林老太太才一見到我時,何等興奮,可是原來她也根本不知道那塊木炭有什麼古怪,只不過要人听她講往事!

而我,不是自負,可以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這次竟做了這樣的一樁蠢事!

我匱是愈想愈氣惱,剛好在我面前,有一塊石塊,我用力一腳,將之踢得向前直飛了出去,石頭飛出之際,一輛極豪華的汽車,正迎面駛來,石頭「拍」地一聲響,正好撞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車子行駛的速度相當高,石頭的去勢也勁,玻璃在一撞之下,立時碎裂開來,車子向路旁一側,幾乎沖進了路邊的田野之中,看起來司機的駕駛技術相當高,及時煞住了車子。

這時候,我自己心中感到極度的歉意。我自己心中氣惱,倒令得一輛路過的車子遭到無妄之災,而且還可能鬧出大事來。

我忙向車子走過去,已經準備十分誠懇地道歉,可是車子一停,車門打開,兩個彪形大漢,陡地沖了出來。一面吆喝著,一面向我直沖過來,不由分說,揮拳直擊!

從這個大漢出拳的身形、勁道來看,毫無疑問,他們全是武術高手,我可以肯定,一個身體健壯的人,只要不懂武術,在他們兩人這樣的攻擊之下,只要五秒鐘,就一定會躺在殮房中!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立時身子一側,避開了一個大漢的一拳,同時伸足一勾,勾得另一個大漢身子向前跌出一步,使他的一拳,打在他的同伴身上。

我立時又疾轉過身來,準備應付這兩個大漢的第二次進攻。

這兩個大漢,又怒吼著攻了過來,但也就在此際,我身後陡地響起了一下呼喝聲,叫道︰「停手!老天,衛斯理,是你!」

我呆了一呆,前面那兩個大漢已經立時站定,神情驚疑不定。我吁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在車子中,一個人正走出來。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債主陶啟泉,亞洲豪富。我知道他在汶萊,但是想不到竟然和他會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面。

陶啟泉見了我,又是高興,又是吃驚。

他一面下車向我走來,一面道︰「衛斯理,你為什麼要對付我?如果你要對付我,我一定完了,我這兩個保鏢,不會是你對手!」

我本來心中憋了一肚子氣,可是這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陶啟泉莫名其妙地望著我,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心中生氣,無意之中踢出了一塊石頭,石頭撞中了你的車,你是不是相信?」

陶啟泉呆了一呆,才道︰「相信,你曾經幫過我這樣的大忙,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你。你怎麼會要步行?你準備到哪里去?」

我長嘆一聲︰「說來話長!」

陶啟泉十分高興,拍著我的肩頭︰「我們難得見面,今晚你在酒店等我!」

陶啟泉是一個大人物,這時可以證明。他的那輛車子,是蘇丹撥給他使用的,車子一停,保鏢跳出來,司機已經用無線電話報告出了事,前後不到十分鐘,我已經听到了直升機的軋軋聲,當地警方的一架直升機已經趕來,司機下車來︰「陶先生,車子立刻來。」

陶啟泉道︰「要兩輛,一輛交給衛斯理先生用,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樣!」

司機答應一聲,立時又回車子,去聯絡要車子了。

直升機在上空盤旋了一會降落,幾個警官神情緊張地奔了過來,和保鏢嘰哩咕嚕了片刻,又過來向陶啟泉行禮。他們沖著我直瞪眼。

陶啟泉不理他們,邀我進車子坐︰「你到汶萊干什麼?又有稀奇古怪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別提了,太窩囊!你去見什麼人?」

陶啟泉道︰「一個叫林伯駿的人,生意上,他有點事求我,千請萬懇要我去吃一餐飯,不好意思拒絕。」

我悶哼了一聲︰「這王八蛋!」

陶啟泉一听得我這樣罵,陡地一怔︰「怎麼,這家伙不是玩意兒?」

本來,我可以趁機大大說林伯駿的一番壞話,但是我卻不是這樣的人,我道︰「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來往,他倒是一個好的生意人,一定會替你,替他自己賺錢。他精明、能干,幾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響,極其堅定,有著好生意人的一切條件!你放心好了!」

陶啟泉有點意外地望著我,我笑道︰「你應該相信我的判斷!」陶啟泉道︰「我當然相信你,可是剛才你說……」

我道︰「這事說來話長……」我轉換了話題︰「你可想知道,我向你借了兩百萬美元,買了什麼?」

陶啟泉道︰「我從來不借錢給任何人!」

我很感謝他的盛情,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打開了那只盒子來,讓他看那塊木炭︰「我買了這塊木炭!」

陶啟泉睜大了眼,盯著這塊木炭,又盯著我,神情疑惑之極。我笑道︰「我怕你沒有時間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要講,至少得半天時間!」

陶啟泉道︰「你真是怪人!」

這時,陸續有不少華貴的汽車駛過來,那些車子一看到陶啟泉的車子停在道旁,也全停了下來,自車中走出來的人,都向陶啟泉打招呼,圍在車旁,看來,那全是林伯駿請來的陪客。

半小時之後,又兩輛華麗大房車駛到,一輛來接陶啟泉的,另一輛,給我使用。我和陶啟泉分手,上了車,駛到市區,住進了酒店,心里又紊亂又氣惱,我想和白素通一個電話,但是拿起電話來之後,我想來想去,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總不成說我去上門兜售結果不成功,差點沒叫人當作騙子趕了出來?所以我又放下了電話,索性一個人生悶氣。

我已經準備睡覺了,突然一陣拍門聲傳了來。我躍起,打開門,不禁呆了一呆。在門口的是林伯駿。神情十分惶恐,手中拿著一個紙包,望著我,想進來又不敢進來。

我一看到林伯駿,心中已經明白,一定是陶啟泉見到他的時候,向他提起了我。我悶哼一聲︰「宴會完了麼?林先生!」

林伯駿道︰「我可以進來?」

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林伯駿走了進來,將他手中的紙包,向我遞了過來︰「衛先生,這就是家母提到過的,當年計先生臨走時交給她的那只鐵盒子!」

我早就說過,林伯駿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干的人,他自然知道再來見我,我不會有什麼好嘴臉給他看,所以他一見到了我,就將那鐵盒子給我。那使我想生氣也生不出來,因為我實在想知道那鐵盒子里面究竟有些什麼東西!

我呆了一呆,接過了盒子來︰「林先生,這里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

林伯駿道︰「我不想知道!」

他答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不好再說下去。他又道︰「我是送給你的。」

我笑了起來︰「謝謝你了!」

林伯駿道︰「不,我應該謝謝你才是,陶先生已委托我作為他在汶萊的代理人,這是由于你的推薦,想得到這個委任的人很多,本來輪不到我!」

我道︰「那是由于你的才能!」

林伯駿又道︰「陶先生在這里的事業相當多,有的還可以大大發展,我想請你當顧問!」

我呆了一呆︰「對于做生意,我可是一竅不通!」

林伯駿笑了起來︰「顧問的車馬費,是每年二十萬美元,你可以預支十年。」

我呆了一呆,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哈哈笑了起來︰「不錯,這樣,我就可以還錢給陶啟泉了!好,我當顧問!」

這件事,會有這樣的解決,倒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林伯駿極高興,立刻取出了一張銀行本票來給我,我剛接本票在手,又有人叩門,我去開了門,陶啟泉走了進來,看到林伯駿,笑著︰「你比我還來得早!」

林伯駿筆挺地站著,一副下屬見了上司的模樣,我道︰「我做了林先生的顧問!」

陶啟泉道︰「好啊,我更可以放心投資了!」

我將林伯駿給我的本票,交給陶啟泉︰「欠債還錢,利息欠奉!」

陶啟泉接過了本票來,向袋中一塞︰「我推掉了一個約會,來和你閑談,那木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著,坐了下來,林伯駿仍然站著。

這時,我心境極愉快,因為不但還掉了一筆欠債,而且,還得到了計四叔當年給林子淵太太的那只鐵盒子!我急于想知道鐵盒子中是什麼,所以我不客氣地將陶啟泉從椅上拉了起來,推他向門口︰「對不起,我沒有時間陪你閑談!」

陶啟泉嘆了一口氣︰「真難,大家都太忙了!」

他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林伯駿忙跟了出去,我關上門,急不及待撕開紙包,看到了那只鐵盒子。正如林老太太所說,盒子是密封的,在焊口處,粗糙得很,看得出是手工的焊制。

我估計鐵盒用一厘米厚的鐵板鑄成,要撬開它,不是什麼難事,我取出了隨身攜帶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先用其中的一柄銼子,在焊口處用力銼著,不一會,就銼下了很多鐵屑,大約十分鐘之後,焊口已經銼出了一道縫。

我再用小刀,伸進縫中,用力撬著,沒多久,裂縫漸漸擴大。我用一只鉗子,鉗住了一個斷口,將鐵盒用力踏在地上,手向上拉,漸漸將鐵盒上面的一片,拉了下來。

鐵盒一打開來,我就看到了一個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我將油布拆了開來,一本小冊子,在油布之內。

我到這時,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說那是一本書,而說那是「冊子」。因為那是一本舊式的賬簿,玉扣紙,有著紅色縱紋的那一種。這種賬簿,現在早已絕跡。在冊子的封面上,我看到了那兩行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

也確如林老太太所說,字體十分工整。而和林老太太所說不同的是,在那兩行字旁邊,另外有幾行字,字體歪斜,有一股豪氣,那是計四叔留下來的,寫道︰「余曾詳讀此冊中所記載之一切,余不信,亦不明,但余可以確證,林子淵先生因此冊中所載而導致怪行,以致喪生。林家子弟,即使閱讀此冊之後,如林子淵先生一般,深信不疑,亦不可再有愚行。計四。」

那幾行字,自然是表示計四叔看了這本冊子之後的感想,我還未曾看這本冊子,當然也無法明白四叔何以會這樣寫。

我先將整本冊子,迅速翻了一翻,發現約有七八十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有的字體工整,有的字體潦草,看起來,像是一本日記。

我心中十分興奮。因為林子淵當年,為什麼突然離開家鄉,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怪誕的行動,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2:53

木炭 第十部︰那本小冊子記載的神秘事件
我定了定神,開始看那冊子上所記載的一切。那的確是一本日記,記載著大約三個月之間的事。等到我看完了這本冊子之後,巳經是將近午夜時分,我合上冊子,將手放在冊子上,呆呆地坐著,心頭的駭異,難以形容。

就算我能夠將心頭的駭異形容出來,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倒不如將那本冊子的內容介紹出來的好。

冊子中所寫的字極多,超過二十萬字,最好,當然是原原本本將之抄下來,但是有許多,是和這個故事沒關系的,而且,記載的人,也寫得十分凌亂,還夾雜著許多時事,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種文體,看起來相當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將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紹出來,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專門名詞,我也用現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詞來替代,以求容易閱讀。

寫日記的人,名字叫林玉聲。我相信這位林玉聲先生,一定是林子淵的祖先,可能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聲是太平軍的一個高級軍官,在日記中看來,他的職位,相當于如今軍隊中的一個師的參謀長。他的軍隊,隸屬于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記開始,是公元一八六○年(清咸豐十年),三月。這時,已經是太平天國步向滅亡的開始了。

三月,曾國藩的湘軍,已經收復武漢、九江。向北進兵的太平軍,又被僧格林沁打得大敗,但是太平軍還保有南京,在江蘇、安徽一帶,還全是太平天國的勢力範圍,軍隊的數量也不少。

當時的形勢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榮指揮,稱江南大營,在揚州附近屯兵,由琦善指揮,稱江北大營。江南大營的戰爭對象是太平軍的李秀成,江北大營的敵對方面,是太平軍的陳玉成。

林玉聲,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級軍官,他的日記,也就是在如何與向榮的江南大營血戰開始,其中的經過,寫得十分詳盡,兩軍的進退、攻擊,甚至每一個小戰役,都有詳盡的記載。這些,當然是研究太平軍和清軍末期交戰的好資料,但是對本篇故事,並沒有多大關系,所以只是約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關系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開始。那一天,林玉聲的日記中記著如下的事件(我將之翻譯成白話文,仍保留林玉聲的第一人稱)!

忠王召見,召見的地點在軍中大帳,當時我軍在蕭縣以北,連勝數仗,俘向榮部下多人,有降者,已編入部隊,其中滿籍軍官三十七人,被鐵鏈鎖在一起,扣在軍中,擬一起斬首,忠王召見,想來是為了此事。

及至進帳,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頗為難,徘徊踱步良久,才問道︰「你看天國的前途如何?」我答道︰「擊破江北大營,可以趁機北上,與北面被圍困的部隊會合,打開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里不穩!」我聞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漸不得人心,雖在軍中,也有所聞,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問︰「如果兵敗,又當如何?」我答道︰「當率死士,保護忠王安全!」忠王長嘆︰「但願兵荒馬亂之後,可以作一富家翁,于願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聲,你可能為我做一件事?」

我答︰「願意效勞!」

忠王凝視我半晌,突然大聲叫道︰「來人!」一名小隊長,帶領十六名士兵進帳來,我認得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衛,全是極善武之人。忠王等他們進來之後,指著我道︰「自現在起,你們撥歸玉聲指揮,任何命令,不得有誤!」

全體十七人都答應著,忠王又揮手令他們出去,然後取出一幅地圖來,攤開,置于案上,指著地圖一處︰「這里叫做貓爪坳,離我們扎營處,只有四里,翻過兩座山頭可到!」

我細審地圃,心中疑惑,因為這小山坳進不能攻,退不能守,于行軍決戰,毫無用處,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視我,目光炯炯。忠王每當有大事決定,皆有這種神情,我心中為之一凜,心知忠王適才要我為他辦的事,決非尋常。

忠王視我良久,才道︰「玉聲,你是我唯一可以信托之人。」

我忙道︰「不論事情何等艱難,當盡力而為。」

忠王道︰「好。」隨即轉身,在一木櫃之中,取出一件東西,那是一只徑可五寸,長約三尺的圓筒,兩端密封,筒為鐵鑄。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從未在軍中得睹此物,于是問︰「這是什麼?洋鬼子的新武器?」

因為這時,有洋鬼子助清廷,與我軍對抗,是以才有此一問。

忠王笑道︰「不是,這鐵筒內,全是我歷年來,在戎馬之中所得的財寶。」

我聞言,大吃一驚。忠王戎馬已久,轉戰南北,率軍所過之處,皆東南富庶之地。軍中將領,莫不趁機劫掠,賢者不免。為討好上奉,頗多擇其中精良罕見的寶物,價值連城者,奉獻上奉。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愛戴,可知此一圓筒之中,所藏的寶物,一定價值連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變,忠王已洞察︰「玉聲,這里中,有珍珠、翡翠、金剛鑽,頗多稀世之寶,我曾粗略估計,約值銀三百萬兩之譜!」

我不禁吸氣︰「如此,則兵荒馬亂之後,豈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澀。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為保管這批寶物……」

忠王揮手,截斷我話頭︰「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貓爪坳?」

忠王點頭道︰「是。月前我巡視地形,經過該處,發現某地甚為隱秘,古木參天,我已想好收藏這批寶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樹,以極精巧之方法,將樹心挖空,然後將圓筒插入樹心之內,再將挖傷之處,填以他株樹上剖下之樹干,用水苔、泥土包扎……」

忠王講到此處,我已明白,擊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補上去的樹干,會和原干生長吻合,外觀決不能覺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樹一直長大,寶物在樹心之內,絕無人知!」

忠王講到「絕無人知」之際,我心中巳暗覺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可辦,何得謂絕無人知?然而當時又未暇細想。

忠王又道︰「玉聲,我派你帶適才一隊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辦此事。辦完之後,更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不幸兵敗,取寶藏,遠走高飛,當與你分享!」

忠王語意誠懇,我听了不勝感動惶惑,忙答道︰「願侍候王爺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將有關貓爪坳之地形圖交予,囑明日一早行事,出發之前,先到他帳中,取收儲寶物之圓筒。忠王雖曾一再叮囑,不可將此事與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記之習慣,是以歸營之後,將與忠王之對話,詳細記載,或有後人觀之,我固未曾與任何人提及也。

(才在冊子上看到這一段記載,我心中已經駭然。原來林子淵的上代,在太平軍的地位相當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進行這樣一件秘密的藏寶任務!)

(林玉聲在日記中提到的那個圓筒中寶物,忠王自己的估計,是「約值三百萬兩」,這真是駭人听聞。當年約三百萬兩,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來,稀有珍寶的價值飛漲,這批寶藏,是一個天文數字的財富!)

(我想,林子淵一定為了這批珍寶,所以了動身到蕭縣去的。)

(我的想法,或許是對的,但是當我再向下看那本冊子中所記載的事情時,我發現,這種想法,就算是對的,也不過對了一部分。)

(林子淵到蕭縣去,那批珍寶,只是原因之一,因為後來事情發展下去,有更怪誕而不可思議的事在!)

(讓我們再來看林玉聲當年的日記。那是他和忠王對話之後第二天記下的。)

昨宵,一夜未眠,轉輾思量,深覺我軍前途黯淡,連忠王也預作退計,我該當如何,實令人浩嘆。

往忠王帳,兵士與小隊長均在帳外,進帳,忠王將圓筒交子,在鐵筒外,裹以黃旗一面。我接過,忠王又鄭重付托,說道︰「玉聲,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帳外十七人……」

我語未畢,忠王已作手勢,語言極低︰「帳外十七人,我自有裁處,你可不必過問。」

我听忠王如此言,心中一涼,已知忠王有滅口之意,但駭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忠王之疑,只是隨口答應︰「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帳來,隊長已牽馬相候,我與隊長騎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列兩隊前進。

一路上,我和隊長閑談,得知隊長張姓,江蘇高郵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順,但我察知其人陰騭深沉。然此際共同進退,絕未料到會臣變陡生。

自軍營行出里許,略歇,停息于山腳下一處空地之中,士兵略進干糧,我不覺饑餓,但飲清水。于其時,我問隊長︰「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經知道?」

出乎預料之外,隊長答︰「不知,王爺吩咐,只听林六爺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來,忠王真是誠心托忖,當我是親信。當時,知遇之感。油然而生。隊長也不再問,我道︰「到達目的地之後,自當告知!」

休息片刻,繼續前進,進入地圖所載之貓爪坳之範圍,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樹木,按圖索驥,來至樹前,隨行十兵,多帶利器,剖樹挖孔,甚易進行。

至天將黑,樹心已挖空,我抖開黃旗,將圓筒取出,置于樹心之中,再在它樹剖取一截樹干,填入空隙,裹以濕泥,明月當空。

隊長及眾士兵,在工作期間,一言未發,當我後退幾步,觀察該樹,發現已不負所托之際,長吁道︰「總算完成了!」

隊長面上,略現訝異之色︰「沒有別事?」

我道︰「是,這事,王爺鄭重托付,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隊長道︰「是,是,我知道這事,一定極其隱秘……」

隊長說到此際,月色之下,隱見他眉心跳動,神情極度有異,我忙道︰「王爺派你跟我來辦事,足見信任,要好自為之。」

隊長答應一聲︰「林公,我蒙王爺不次提拔,只有今日,王爺若有任何命令,自當一體遵行!」

我尚小以為意︰「自然應當加此!」

我話才出口,隊長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鋼刀精光耀目,我見刀刃向我,不禁大驚,竟張口無聲,隊長疾聲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別怪我!」

隊長疾喝甫畢,刀風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轉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經一陣劇痛,我在劇痛之中,撲向樹身,雙臂緊抱樹干,身子也緊貼在樹干上,但覺得背上劇痛,身子像巳裂成兩半,眼前發黑,耳際轟鳴。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殺我滅口,梟雄行事,果異于常人!

我一想到此際,已然全無知覺,但奇在倏忽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輕如無物,心靜若悟禪。最奇者,眼前景物,歷歷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視。耳畔聲響,一一可聞,但也不知是何而聞。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緊抱于樹干之上,背後血如泉涌,神情痛苦莫名,其時,我只覺得心中好笑,根本無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繼而,听到慘呼聲不絕,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正在呼喝慘叫,其中八名,陡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負傷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極,無異阿修羅地獄,慘叫之聲,驚心動魄。

尚余之士兵,仍在狠斗,長刀飛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余隊長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隊長來到眾士兵之前,一一檢視,見尚有余氣未斷者,立時補戮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盡皆伏尸地上,隊長向我抱在樹上的身體走來,揚刀作勢欲砍,但揚起刀後,神情猶豫,終于長嘆一聲,垂下刀來,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听得他如此說,又見他轉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跡,心知他回營之後,必遭忠王滅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際,我才發現自己,有口乎?無口乎?不但無言,亦且無身,我自己之身,猶緊孢在樹干之上,但我此際,分明已超然于身軀之外,與身軀已一無關系可言,直到此時,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離軀殼,我已死!

(當我看林玉聲的日記,看到這里之際,實在駭異莫名。說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覺得酒店房中的燈光,也黯淡了許多!)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邏輯性的︰林玉聲既然「巳經死了」,加何還會將他的經歷寫下來?在冊子上所寫的文字來看,筆跡一致,分明是一個人所寫的。如果說他死了之後還會執筆寫字,當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驚的是,林玉聲在記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時,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說自己沒有口,沒有眼,沒有耳,連身子也沒有,但是,他卻一樣可以听,可以看,而且還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這里,將手按在冊子上,由于所出的手汗實在太多,所以,當我的手提起來之際,冊子上竟出現一個濕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還可以接觸到最玄妙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鎮定一下,才能繼續看下去。)

(林玉聲寫在冊子上的「日記」,繼續記述著以後所發生的事。)

我已死!魂魄已離體,想大叫,但無聲。目睹隊長離去,欲追隊長,但發現不能移動。也非絕不能移動,我自覺可以動,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橫移,但移動不能超越大樹樹枝的範圍。

可以一直移至大樹最高的樹梢之上,望到遠處,望見隊長在離去之際,開始尚一步一回頭,神情極痛苦茫然,但隨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體之前,猶可見自己痛苦扭曲之臉,緊貼于樹干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離開身軀之後,已進入大樹之中,依附于大樹,不能離開大樹範圍之外,我在大樹之中!

我實在不願在大樹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喚,但自己也听不見自己發出之聲音,我竭力掙扎,想月兌出大樹之範圍。

我無法記憶掙扎了多久,事後,一再追憶,恍然若噩夢,只有片段感覺,清楚在憶,其余,散亂不堪。我只憶及在掙扎之間,陡然眼前劇黑,背部又是陣陣劇痛,張口大叫,已可聞自己之聲,背部劇痛攻心,令我全身發抖,張眼,見樹皮在眼前,低頭,見雙手緊抱樹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軀殼之內!

背後之劇痛,實難忍受,我大聲聲吟,甚盼再如剛才之解月兌,但已不可得,劇痛繼續。幸久歷軍伍,知傷殘急救之法,勉力撕開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漿,待至緊扎住背後的傷口,已倒地不起,氣若游絲。

當時,唯一願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萬年,在所不計,適在片刻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猶如親歷,較諸如今,滿身血汗,痛苦聲吟,不可同日而語。雖夭死可怨,我寧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月兌!

我巳知人死之後,確有魂魄離體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際,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絕,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巳至深夜。

我不知可以會死而復蘇,想是張隊長下手之際,不夠狠重,一刀之後,猝然而亡,魂魄離軀,但心肺要脈未絕,又至重生。或是由于我當時竭力想掙扎離開樹中,以致重又進入軀殼之中,是則真多此一舉矣。

醒轉之後.難忍痛楚,重又昏絕,昏後又醒,醒後又昏,一日之中,昏絕數次,每當醒轉之際,劇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黃昏時分,在大聲聲吟之中,才掙扎站起,倚樹喘息。

我魂魄何以會進入大樹之中,真正難明,其時,只盼魂魄能再離軀,思索若其傷重不治,又可解月兌,內心稍覺安慰,但當日中午,適有樵夫經過,驟見遍地尸體,大驚失色,繼聞我聲吟聲,將我扶住,又召來同伴,將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後,傷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樹為杖,持杖告別樵民,回至營地,大軍已拔營而起,唯我所住的營帳還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動。進帳之後坐定,帳內物件,一一還在,無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軍雖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帳中,獨自又過一月有余,傷巳痊愈,背鏡自顧,背後傷痕,長達尺許,可怕之極。

帳中養傷,早已想定,一旦傷愈,自然不能再從行伍,當急流勇退,而忠王對我不仁,我也對他不義,樹中寶藏,自當據為己有!

傷痊愈之後,再依圖前往貓爪坳,十六名士兵尸體,已成白骨,大樹兀立,拆開包裹之濕泥,補上之樹干,已與被挖處略見吻合,正以隨身小刀,待將填補之樹身取出來之際,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縫之中,身子突向前傾,撞于樹干之上,俄頃之間,又重睹自身,滿面貪欲,冷汗涔涔,正在緩緩下倒。

于此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重又離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襲擊,身軀雖在向下倒去,絕無傷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余前,傷重痛苦、聲吟轉輾之間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時之間,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于樹中,還是掙扎回身軀之內。

也就在此時電光石火,一剎那之間,我已明白,不禁大笑,雖未能聞自己笑聲,但內心歡愉,莫可名狀,古人有霎時悟道者,心境當與我此時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樹,魂魄在身,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並無不同。魂魄在樹,可見可聞,魂魄在身,情形一致無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樹干即身軀,身軀即樹干。至于不滅之境矣!

飄然而離,于我而言,已無可眷戀之物!

林玉聲的「日記」,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當我看到了他在日記中記載的一切之後,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林玉聲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恆,軀體不能長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經歷過巨大的劇變之後,多少可以悟點道理,何況是生死大關!但是,他記載著,他的「魂魄」,曾兩度進入大樹之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聲日記中用的原文,這是中國傳統的說法。較現代的說法,是「靈魂」。

從林玉聲的記載中看來,他肯定了人有靈魂的存在。靈魂離體之後,「有口乎?無口乎?」或者說︰「有形乎?無形乎?」根本已無形無體,但是,為什麼會進入樹中呢?

林玉聲記載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進入樹干之後的他的靈魂,照他記載的,是可以在樹內自由活動,上至樹梢,下至樹根,但是月兌不出樹伸展的範圍之外。

這樣說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樹,就是他的身體。那麼,是不是這時候若有人伐樹,他會感到疼痛?

林玉聲沒有說及這一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時只有他一人,並沒有人在這時在樹上砍一刀或是折斷一根樹枝,使他可以「有感覺」。

還有我不明白的是,當時,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聲之外,還有十六名士兵。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們的靈魂又到哪里去了?是進入了附近的樹中,還是進入了其它什麼東西之中?

何以靈魂可以進入其它東西之中?中國古時的傳說,雖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之說,但是林玉聲的記載中那樣具體的,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里難怪計四叔看了之後,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這時,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感想怎樣,相信除了這八個字外,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聲的日記還沒有完,我再繼續向下面看去。

以後的一切,全是說他如何定居之後的情形,都十分簡單,顯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過眼煙雲,連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個字的記載︰「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後一部分,看來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紙質略有不同。

這幾頁之中,記載著林玉聲一生之中,最後幾天的事情,我再將之介紹出來︰「年事已老,體力日衰,軀殼可用之日無多矣。近半年來,用盡方法,想使魂魄離體,但並不能成功,曾試獨自靜坐四日夜,餓至只存一息,月復部痛如刀割,全身虛浮,但總不能如願。

曾想自盡,自盡在我而言,輕而易舉,絕無留戀殘軀之意。但棄卻殘軀之後,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萬一不能,又當如何?思之再三,唯一辦法,是再赴舊地。

我魂魄曾兩度進入一株大樹,在大樹之中留存。當時情景,回想之際,雖不如意,但樹齡千年,勝于殘軀,或可逐漸悟出自由來去,永存不滅之道。

世事無可牽掛,未來至不可測,究竟如何,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最後一段相當短。

想來,林玉聲其時,年紀已老,他寫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後,就離開了家,再到貓爪坳去。

在林玉聲這段記載之下,另外夾著一張紙,是用鋼筆寫的,是林子淵看了他祖上的日記後所寫下來的,我將之一並轉述出來。

記載可能是分幾次寫下來的,其間很清楚表現了林子淵的思索過程,每一段,我都用符號將之分開來。

這種事,實在是不可信的,只好當是「聊齋志異」或「子不語」的外一章。

(這是林子淵最早的反應,不信,很自然。)

再細看了一遍,心中猶豫難決,玉聲公的記載,如此詳細,又將這本冊子,放在這樣隱蔽的一個所在,決不會是一種無意識的行動。

「發現此冊之後,禍福難料。」是什麼意思?是肯定看到冊子中記載的人,會像他一樣,也到那株大樹旁去求軀體的解月兌?

玉聲公不知成功了沒有?算來只有百年,對于一株大樹而言,百年不算什麼,玉聲公當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還在樹中?是則真正不可思謙之極矣!

(這是林子淵第二個反應,從他寫下來的看來,他已經經過一定程度的思索,開始想到了一點新的問題,並不像才開始那樣,抱著根本不信的態度。他至少已經想到,人有靈魂,也懷疑到了靈魂和身軀月兌離的可能性。)

連日難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覺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樹而存在,可見可聞,那麼,靈魂是一種「活」的狀態存在著。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體,才可以使靈魂有這種形式的存在呢?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體才有這個力量,是不是只限于植物?如果靈魂進入一株大樹,情形就如同玉聲公記載的那樣。如果進入一株弱草呢!又如果,動物也有這種力量,靈魂進入了一條狗、一只蚱蜢之後,情形又如何?

再如果,沒有生命的物體,也可供靈魂進入的話,那麼情形又如何?設想靈魂如果進入了一粒塵埃之中,隨風飄蕩,那豈不是無所不在?

愈想愈使人覺得迷惘,這是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

(這是林子淵第三階段的思索了,一連串的「如果」,表示他在那幾天之中真是神思恍惚,不斷在想著這個問題。從林子淵的記載,結合林老太太的敘述來看,林老太太的敘述很真實,林子淵在發現了那小冊子之後的幾天之中,一直思索著這個人類生命秘奧的大問題,他自然無法和妻子討論。)

(從林子淵這一段記載來看,他已經有點漸漸「入魔」了!)

我有了決定,決定到那個有著那株大樹的貓爪坳去。我要去見那株大樹。如果玉聲公的靈魂在那株大樹之中,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談呢?靈魂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以看到他?或者是感覺到他?

要是靈魂真能離開軀殼的話,我也願意這樣做。

退一步而言,就算我此行,完全不能解決有關靈魂的秘奧,至少,我也可以得到忠王的那一批珍寶,價值連城,哈哈!

(這是林子淵第四段記載。直到這時,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而且,還在最後,加上了「哈哈」兩字。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人喜歡財富,在沒有比較的情形之下,會孜孜不倦,不擇手段追求財富,以求軀體在數十年之間盡量舒服。但如果一旦明白了軀體的短短一生,實在並不足戀,有永恆的靈魂存在,那就再也不會著眼于財富的追尋了。)

(林子淵這時,顯然在經過一番思索之後,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一定要到貓爪切去,見那株大樹。忠王的珍藏,實在算不了什麼,如果靈魂可以月兌離軀體,那豈不是「成仙」了?

這是極大的誘惑,玉聲公說︰「福禍難料」,我認為只有福,沒有禍。不論怎樣,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像玉聲公一樣,可以離開自己的身體。就算要使身軀損毀,我也在所不惜。

我深信,只要我有這個信念,而又有玉聲公的例子在前,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不論是一株樹、一塊石頭、一根草,或是隨便什麼,我都要使靈魂附上去,我相信這是第一步,人的靈魂,必須月兌離了原來的軀體之後,才能有第二步的進境。第二步是什麼呢?我盼望是自由來去,永恆長存。

我不惜死,死只不過是一種解月兌的方式!

我決定要去做,會發生什麼後果,我不知道,但即使死了,一定會有什麼東西留下來。留下來的東西,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

我要留幾句話給伯駿,當他長大之後,他應該知道這些,至于他是不是也想學我和玉聲公一樣,當然由他自己決定。

我走了。

(這是林子淵最後一段記載。)

(在這段記載之中,他說得如此之肯定,這一點令人吃驚。雖然我這時和他一樣,讀過了林玉聲的記載,也經過了一番思索,但是卻不會導致我有這樣堅定的信念。或許,是因為林玉聲是林子淵的祖先,這其中,還有著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遺傳因素在內之故。)

在林子淵的記載之後,還有計四叔的幾句話寫著。計四叔寫道︰「林子淵先生已死,死于炭幫炭窖,炭窖中有何物留下?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他生命的第二階段,由此開始,實不可解。

「不論如何,余決定冒不祥之險,進入曾經噴窖之炭窖中,察看究竟。若有發現,當告知林氏母子。但事情究屬怪誕,不論找到何物,林氏孤子,有權知道一切,知道之後,真是禍福難料,當使他不能輕易得知,除非林氏孤子,極渴望知道一切秘奧,不然,不知反好。至于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極希望不知情形下才能得知,當容後思。」

計四叔當時說︰「當容後思。」後來,他想到了這樣的辦法。

他進入秋字號炭窖,發現炭窖之中,除了灰之外,只有一塊木炭。從林玉聲、林子淵的記載來看,這塊木炭,自然是林子淵堅信他生命的「第二形式」了!

一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林子淵的靈魂,在那塊木炭之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盛載那塊木炭的盒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處,我曾經不知多少次,仔細審察過這塊木炭,但是這時,我卻沒有勇氣打開蓋來看一看!木炭里面,有著林子淵的靈魂!

這真是人不可思議了!

難道說,林子淵一直在木炭之中,可見、可聞、可以有感覺、可以有思想?木炭幾乎可以永遠保存下去,難道他就以這樣的形式,永久存在?

當我用小刀,將木炭刮下少許來之際,他是不是會感到痛楚?當我棒著木炭的時候,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就這樣依附一個物體而存在的「第二階段」生命形式,是可怕的痛苦,還是一種幸福?

我心中的迷惘,實在是到了極點。

這時,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來的辦法,他要相等體積的黃金來交換這塊木炭,就是想要林伯駿在看了冊子上的記載之後,對所有不可思議的事確信不疑,有決心要得到這塊木炭。只要林伯駿的信心稍不足,他決不肯來交換。至于林伯駿根本沒有興趣,連那本冊子都不屑一顧,這一點,四叔自然始料不及。

我又想到,林伯駿曾說過一句極其決絕的話︰「即便你帶來的是我父親的遺體,我也不會有興趣!」

如果我告訴他,我帶來的,不是他父親的遺體,而有可能是他父親的靈魂,不知他會怎樣回答?

我苦笑了起來,我當然不準備這樣告訴他。正如四叔所說,「林氏孤子」如果不是極其熱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以根本不必讓他知道。四叔要同樣體積的金子換這塊木炭,就是這個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那只木盒,思緒極其紊亂。我首先要令自己鎮定下來,我喝了一杯酒,才慢慢走向那木盒,將盒蓋打開來。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看來完全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我立時想到,當年,當林玉聲的魂魄,忽然進入了那株大樹,那大樹,在外表上看來,自然也只不過是一株普通的大樹,決計不會有任何異狀。那麼,如今這塊木炭看來沒有異狀,並不能證明其中,沒有林子淵的靈魂在木炭之中!

我有點像是服了過量的迷幻藥品一樣,連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我忽然會對那塊木炭,講起話來。我道︰「林先生,根據你祖上的記載,你如果在木炭之中,你應該可以看到我,听到我的話?」

木炭沒有反應,仍然靜靜躺在盒中。

我覺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來,我又道︰「我要用什麼法子,才能確實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在木炭之中,如你所說,是生命的「第二階段形式」,那麼我相信這個「第二階段」一定不是終極階段,因為雖然無痛苦,但長年累月在木炭中,又有什麼意思?」

講到這里,我又發覺,我雖然是在對著木炭講話,但事實上,我是在自言自語,將心中的疑惑講出來,自己問自己,沒有答案。

我像是夢囈一樣,又說了許多,當然,木炭仍靜靜的躺在盒中,沒有反應。

林子淵當年動身到「貓爪坳」去,到了目的地之後,發現他要找的那株大樹,已經砍伐下來,作為燒炭的原料,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邊五和祁三,已經對我說得十分詳細。

林子淵最初做了什麼,何以他會毫不猶豫跳進炭窖去?看他如此不顧自己的身軀,這種行動,似乎不是單憑他思索得來的信念可以支持,其中一定還另外有著新的遭遇,使他的信念,更加堅定!

那麼,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後,曾有什麼遭遇呢?

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的,大約只有林子淵本人了!所以,我在一連串無意義的話之後,又對著木炭,連連問了十七八遍。

這時,還好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不然,有任何其他人在,都必會將我當作最無可藥救的瘋子!

不知什麼時候,天亮了。我嘆了一聲,合上木盒的蓋子,略為收拾一下,也不及通知陶啟泉和林伯駿,就離開了汶萊。

白素在機場接我,她一看到了我,就吃了一驚︰「你怎麼了啦?臉色這樣蒼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蒼白到什麼程度,但可想而知,我的臉色絕不會好看。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3:07

木炭 第十一部︰木炭中有著一個靈魂
我接觸到的事,是如此玄秘,如此深奧,簡直是沒有任何可依據的知識作為引導。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拉著她向前走,來到了車房,我才道︰「我駕車,你必須立即看一些東西!」

我的意思是,要白素在歸途中,就看那本小冊子中所記載的一切。但是白素搖著頭︰「不,我看你不適宜駕車。我不像你那樣心急,不論是什麼重要的事,我都可以等回家再看!」

我听得她那樣講,本來想說,那也沒有什麼,就算我們撞了車,死了,說不定我們的靈魂,會進入撞壞了的車子之中。但是接著,我又想到,如果「住」在撞壞了的車身之中,車身生起銹來,那是什麼感覺?會不會像是身體生了疥癬一樣?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為自己荒謬的聯想,哈哈大笑起來,白素看到我有點反常,十分關心地望著我。我忙道︰「你放心,我很好!」

白素駕著車,回到了家中。我急不及待地將那本冊子取了出來︰「你看,看這本冊子上記載的一切。」

白素看到我神色凝重,就坐了下來,一頁一頁翻閱著。我因為已經看過一遍,所以可以告訴她,哪里記著重要的事,哪里所記的,全是無關緊要的,所以她看完全冊,所花的時間比我少得多。

她抬起頭來,神情有點茫然,問︰「你得到了什麼結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怎麼啦?你也應該得到相同的結論!」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實在沒有什麼結論可言,我叫了起來︰「結論是︰那塊木炭之中,有著林子淵的魂魄!」

白素皺了皺眉,開玩笑似地道︰「這倒好,你還記得皮耀國?他說木炭里有一個人,你說木炭里有一只鬼……」

白素還想說下去,可是她的話,已經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我在陡地一震之後,失聲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這句話幾乎是尖叫出來的,而且那時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是以白素吃了一驚,顯然她沒有想到我這樣開不起玩笑,她忙道︰「對不起,我是說著玩的,你不必那麼認真!」

我一听,知道白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不是對她這句話生氣,只不過是因為她的這句話,令我在陡然之間,捕捉到了一些什麼東西,但是卻又未能太肯定,所以我才要她再講一遍。

我忙道︰「不,不,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白素有點無可奈何,道︰「我剛才說,你和皮耀國兩人,各有千秋,他說木炭里有一個人,你說木炭里面,有一只鬼!」

我伸手指著她,來回疾行,一面道︰「嗯,是的,他說,他看到木炭里面有一個人!是通過X光照射之後,出現在螢光屏上,當時他大吃一驚。是的,我說有一只鬼?皮耀國和我,都說木炭里面有一點東西……」

我說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直視白素,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皮耀國看到的,和我所推斷的,是同一樣東西!」

白素皺著眉,不出聲。

我大聲道︰「怎樣,你不同意?」

白素笑了起來︰「不必大聲吼叫,我只不過心中駭異。」

我立時道︰「你不是一直很容易接受新的想法,新的概念?」

白素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麼?」她隨即揚了揚眉︰「一個鬼魂在木炭之中,而這個鬼魂,在經過X光的照射之際,又可以在螢光屏上現形,這種概念,對我來說,或許太新了一點。」

我作了一個手勢,令白素坐了下來,我走到她的面前︰「一步一步來。首先,人有魂魄,也就是說,有鬼,這一點,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白素抬頭望我︰「你要我回答簡單的「是」或「不是」,還是容許我發表一點意見?」

我笑了一下,道︰「當然,你可以發表意見。」

白素道︰「好,人的生命會消失,會死亡,活人和死人之間,的確有不同之處,活人,靈魂寄存在身體之內。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是,我相信人有靈魂,我可以接受。」

我忙又揮著手︰「林玉聲的記述,你是不是接受?他的靈魂,進入了一株大樹之中?」

白素又想了片刻︰「從留下來的記述看來,林玉聲沒有道理說謊,這可能是一種極其特異的現象,人的魂魄,忽然離開了身體,進入了一件旁的東西之中。古人的小說筆記之中,也不乏有這樣的記載!」

我「拍」地拍了一下手︰「是,可是任何記載,都沒有這樣具體和詳盡。」

白素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又道︰「林玉聲的記載,和林子淵看了這樣的記載之後所得出來的結論,以及日後他在炭窖中發生的事。只能導致一個結果……」

我講到這里,白素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我的話頭︰「等一等!」

我說道︰「你讓我講完了再說!」

白素卻搶著道︰「不必,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當人在死前,他的身子靠著什麼東西,他的魂魄就有機會進入那東西之中!」

我道︰「是的,林玉聲就是這樣,他背上叫人砍了一刀,他僕向前,雙手抱住了一株大樹,結果,他的魂魄,就進入了大樹之中!」

白素道︰「好,就算這個假定成立了,你又怎知道林子淵在炭窖之中做過什麼?或許,他抱緊了一段木頭,或許,他緊貼在窖壁上,也或許,他抱著的那段木頭燒成了灰……」

我听得白素講到這里,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不必再假設了,如今,那個炭窖之中,在什麼都燒成灰的情形之下,單單有這塊木炭在,我們就只有肯定,林子淵的魂魄,在這塊木炭之中!」

白素靜了片刻,沒有再出聲。我也暫時不說什麼。過了一會,白素才道︰「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沒有意義。就算肯定了林子淵的鬼魂,在這塊木炭之中,又怎麼樣?我們有什麼法子,可以令他的鬼魂離開木炭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我一直在思索著的一個問題︰「找人幫助。」

白素道︰「找誰?」

我用力一揮手︰「我到輪敦去,普索利爵士是一個靈學會的會員,我曾經見過他幾次,他是一個極有成就的科學家,在靈學研究上很有出色經驗,他可以幫助我!」

白素道︰「不錯,他是適當的人選。」

我忙道︰「我先和他聯絡一下。」

我一面說,一面放好了木炭,捧著盒子,到了書房,白素陪著我進書房,但並沒有逗留多久就離開了,我接駁著長途電話,過了相當久,才听到普索利爵士的聲音︰「什麼人?衛斯理?這是什麼時候?哪一個見鬼的衛斯理,嗯?」

他的聲音很生氣,我心中暗覺好笑,我忘了兩地的時間差異,算起來,這時是輪敦的凌晨二時許,在這種時間被人吵醒,自然不會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是以一向君子的普索利爵士,也會口出粗言。

我忙大聲道︰「爵士,我的確是‘見鬼的’衛斯理,我有一個鬼魂在手上,要你幫助。」

一听到我有「一個鬼魂在手上」這樣奇異的說法,旁人可能會將我當瘋子,但是爵士卻立時精神了起來,在電話里听來,他的聲音也響亮了許多,居然也記起我是什麼人來了!

他道︰「哦!你是衛斯理,哈哈,那個衛斯理。對不起,我對于外星人的靈魂,並不在行!」

他果然想起我是什麼人來了,我和他認識,是有一次,在一個俱樂部中,和一些人討論到來自地球之外的生物時,他突然走過來,大聲道︰「先生們,人對于自己生命的秘奧,還一無所知,還是少費點精神去研究地球以外的生命吧!」

當時,我和他爭論了很久,他自然對我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普索利爵士對于我是什麼人,顯然沒有什麼興趣,他急急地追問我︰「你說你有一個鬼魂在手上,這是什麼意思?」

我道︰「很難說得明白,因為這是一個太長的故事,我立刻動身到輪敦來。希望你能召集所有,曾經有過和靈魂接觸經驗的人,等我到,就可以展開研究,我想你不會拒絕的吧!」

爵士「呵呵」笑了起來︰「我從來不拒絕靈魂的到訪。」

我道︰「我一到輪敦,再和你聯絡。」

爵士道︰「好的,我等你。」

我放下了電話,心中十分興奮。因為我想,普索利爵士和他的朋友,都曾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時間去研究和靈魂的接觸,我一去,一定可以有結果。

我收拾了一下簡單的行裝,盡管白素堅持要我休息一天再走。可是我卻不肯,當天就上了飛機。

在我到達輪敦之後,輪敦機場的關員,對這塊木炭產生了疑惑。

我被請到一間特別的房間之中,那房間中,有許多連我也不是十分叫得出名堂來的儀器。一個警官,很有禮貌地接待著我,我不等他開口,就道︰「老湯姆還在蘇格蘭場麼?」

那警官陡地一怔︰「你認識老湯姆?」

我道︰「是!」

那警官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老湯姆現在是高級顧問,請你等一等!」

他打開門,召來了兩個警員陪我,自已走了出來,大約五分鐘後,走了回來,神情怪異,我知道他出去,一定是和老湯姆去通電話了。果然,他回來之後︰「先生,老湯姆說,就算你帶了一顆原子彈進來,講明要炸白金漢宮,也可以放你過關!」

我笑著道︰「老湯姆是好朋友!」

那警官嗟著手︰「可是……可是……你帶的那塊木炭,我們經過初步檢查,發現它有一種相當高頻率的聲波發出來……」

我一听到這里,整個人直跳了起來。那警官嚇了一大跳︰「我……說錯了什麼?」

我忙道︰「將測試的記錄給我看!」

他呆了一呆,又召來了一個女警官,給我看一卷圖紙,紙上,有著許多波形,我一看,就認出了那些波形,和皮耀國給我的那一些照片中第一張上所顯示的線條,十分吻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說明什麼?為什麼兩次試測,都會有這樣的波形出現?

我的神情十分疑惑,那警官道︰「先生,這塊木炭里面,究竟有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告訴你,里面有一只鬼,而這只鬼,又沒有合格的入境簽證,你信不信?」

那警官尷尬地笑了起來,但是他顯然十分盡責︰「先生,不論你怎麼說,也不管老湯姆怎麼說,我們還是要作進一步詳細的檢查。」

我打了一個呵欠,道︰「可以,這是你的責任,但是請小心,別弄壞了它,要是弄損壞了,別說是你,整個英國都賠不起!」

英國人真是富于幽默感,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說法,點頭道︰「是的,英國實在太窮了!」

他又召來了兩個助手,開始用各種各樣的儀器,檢查著這塊木炭。我足足等了一小時之久,才見他搔了搔頭,將木炭還了給我。

我道︰「有結論沒有?」

他苦笑道︰「沒有!」

我道︰「那卷有關高頻率聲波的記錄紙,是不是可以給我?對我可能有用!」

他想也不想︰「當然可以!」

我離開機場,上了計程車,直赴普索利爵士的寓所。

普索利爵士的寓所,是一所已有相當歷史的古老建築物。他當初搬進來的原因,是因為那是一幛「鬼屋」。言之鑿鑿,原主人搬走,賤價出售。普索利爵士如獲至寶,將之買了下來。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搬進來之後,每天晚上都希望有鬼出現,卻一直未能如願!

他在那間鬼屋之中,住了十多年,一直未曾見到、听到任何鬼魂的存在。雖然上一任住客並不是一個說謊的人,但是對于如此渴望和任何鬼魂有所聯絡的普索利爵士來說,這總是意興索然的事。

不但如此,普索利爵士還創設了一個「降靈會」,和很多其他對靈魂有興趣的人在一起,經常舉行「降靈」的儀式,希望能和靈魂有所接觸,但是至今為止,還未曾听到他已有什麼成功的例子。

普索利熱衷和靈魂接觸,我到了之後,發現他的準備工作做得極好。

他不但請了他創設的靈學會中的七個資格極深的會員,而且還請來了三個法國的靈魂學家。

我一進了他的住所,他幾乎向我撲了過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著,他紅潤的臉上,充滿了期望。他將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緊,以至我不得不和他開玩笑︰「你不必抓住我,我不是靈魂!」

普索利「呵呵」笑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靈魂!」

我開玩笑似地道︰「爵士,要是每一個人都有靈魂,自從有人類以來,死去的人一定比活著的人為多,那麼,豈不是地球上全是靈魂了?」

普索利卻一本正經,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話好笑。他悶哼了一聲︰「你對靈魂,原來一點認識也沒有,地球算什麼?只有人,才活在地球上,靈魂,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

他說的時候,為了加強「任何地方」語氣,伸手向上面指了一指。我自然知道他向上指的目的,不是指天花板,而是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浩渺無際的字宙之中的任何所在!

我沒有再繼續和他開玩笑,他又嘆了一聲︰「或許他們存在得太遠了,所以我們想和他們接觸,是如此之困難!」

我安慰他道︰「其實你不必心急,總有一天,會是他們一分子!」

普索利怔了一怔,呆了半晌,才道︰「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他那幾個朋友,事實上早已走了出來,就站在他的身後,普索利替我逐一介紹,我握手如儀,一時之間,自然也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只是其中一個小個子,已經半禿了頂,看來像是猶太人,名字叫金特,這個人,以後有一點事,十分古怪,自他開始。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和「木炭」這個故事無關,以後有機會,我會再記述出來,此處不贅。普索利在介紹完了他的朋友之後,又介紹我︰「這位東方朋友,經歷過無數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和我們一樣,肯定人有靈魂!」

他的那些朋友都點蒼頭,其中一個身形瘦削,面目陰森,膚色蒼白,看來扮演吸血僵尸,根本不必作任何化裝的人,他的名字叫甘敏斯。

在我們一起向內走去的時候,甘敏斯大聲道︰「我們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下,衛先生對靈魂的基本看法是怎樣的?」

我呆了一呆,甘敏斯這樣說,分明是考驗我的「資格」!如果我說不出所以然來的話,那麼,他們一定會看不起我,對我以後說的話,只怕也不會相信的。果然,甘敏斯這樣一說之後,所有人全向我望來。

這時已經進入了普索利爵士的「降靈室」,那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堂,但除了正中有一張橢圓形的桌子之外,別無他物,整個廳堂,看來十分空洞,而且,光線也十分陰暗。

進了降靈室之後,一起坐了下來,各人仍然望著我,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略想了一想︰「我的看法,靈魂,是人的生命的主要部分。我們的身體,活著和死了,化學成分完全一樣,根本沒有缺少什麼,但是卻有死活之別,死人比活人缺少的,就是靈魂!」

甘敏斯點著頭︰「照你的看法,靈魂是一種什麼形式的存在呢?」

我又想了一想︰「人的身體,其實只是支持活動的一種工具,靈魂通過身體,能活動,能發出聲音,等等。但是生命的本質是屬于靈魂,而不是屬于身體的。請允許我舉一個例子……」

我說到這里,略停了一停,在思索著一個什麼樣的例子最為合適。

我想到了一個例子,我繼續道︰「譬如說,有一個由電腦控制的機器人,他能行動,能听話,能作出反應,控制他行動的,是電腦記憶組件,放進不同的組件,他就會作出不同的反應。例如放進的組件是如何下棋,他就是一個下棋蒿手;放進去的組件是打橋牌,他就是一個橋牌高手。」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發現各人都聚精會神地在听著,我才繼續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電腦組件,就相當于靈魂。」

普索利爵士帶頭,鼓起掌來︰「很好,算是相當貼切的比喻。」

我繼續道︰「將電腦組件取出來,機械人就沒有了活動能力、思考能力,他「死」了。但這並不表示電腦組件不存在了,電腦組件還在,只不過離開了機械人。在離開了機械人之後,單是電腦組件,自然地無法發聲,無法活動。靈魂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如何設法,通過一種不可知的方法,和電腦組件中的記憶,發生聯系!」

我的說法,顯然令得在座的人都感到相當滿意。因為接之而來的,是一陣極熱烈的鼓掌聲。

等到掌聲停息,我又道︰「事實上,活人對于靈魂所知極少,身為靈魂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世人一無所知。不過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靈魂听得見和看得見……」

甘敏斯立時道︰「不對!」

我忙道︰「是的,不應該說‘看’或‘听’,但是,如果有一個靈魂在這里,我們做什麼,說什麼,靈魂知道!」

甘敏斯這一次,可沒有再提抗議。

我又道︰「我還知道了一個相當獨特的例子,是靈魂在離開了人體之後,會進入一株樹內,它的活動範圍,離不開這株樹!」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充滿了疑惑,顯然在他們的研究工作之中,從來也沒有發現過這一點。

我又道︰「不單是一株樹,就是別的物體,也可以供靈魂暫居……」

我說到這里,解開了旅行袋,取出木盒,打開,捧出了那塊木炭來。

幾個人叫了起來︰「一塊木炭!」

我道︰「是的,一塊木炭,我提及的一個靈魂,我堅信,在這塊木炭中!」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臉上的神情,全都怪異莫名,一起盯住這塊木炭。

普索利爵士最先開口︰「朋友,是什麼令你相信有一個靈魂在木炭中?」

我道︰「我當然會解釋。不過這件事,極其復雜,有許多關于中國的事,各位可能不容易明白的,我只好盡我的力量解釋清楚。」

我在這樣說了之後,略停了一停,就開始講這塊「木炭」的故事。

直到如今為止,上下百余年,縱橫數萬里,有關這塊木炭的故事,實在夠復雜,而且有關炭幫、有關太平天國等等,要西方人明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講起來相當費勁。

我足足花了二小時有余,才將整個經過講完,相信听的人,都可以知道來龍去脈。

室內一片沉靜。最先開口的是甘敏斯,他卻不是對我說話,而是望著普索利,叫著他的名字︰「我們對于衛先生所說的一切……」

普索利不等他講完,就道︰「我絕對相信衛斯理所講的每一句話。」

甘敏斯道︰「好,最根本的問題解決了!根據衛先生的講述,我得到的結論是︰林子淵先生的靈魂,有可能在這塊木炭之中,而不是一定在木炭中。」

我道︰「是的,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可是我想提醒各位,有人曾在X光檢查木炭之際,看到過一個人影……」

甘敏斯大聲道︰「不!靈魂是不能被看見!」

我不禁有點冒火,立時道︰「你怎樣知道?你憑什麼這樣肯定?你的唯一根據,就是因為你未曾見過靈魂!」

甘敏斯蒼白的臉,紅了起來,看來他還要和我爭論下去,普索利忙道︰「別爭論了,我們就當作有一個靈魂在木炭中,我提議我們先略為休息,然後,一起來和這位林先生的靈魂接觸!」

普索利的提議,沒有人反對,那塊木炭就放在桌子中央,我們一起離開了「降靈室」。

我來到了普索利為我準備好的房間之中,普索利跟了進來︰「你別對甘敏斯生氣,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有時固執一點,可是他是搜集靈魂和世人接觸的資料的權威!」

我「哼」了一聲︰「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是絕對肯定林子淵的靈魂是在木炭中,也有可能,他的靈魂是在炭窖壁上的一塊磚頭中!」

我的回答,令普索利有點啼笑皆非,他又說了幾句、就走了開去。我洗了一個熱水澡,又休息了片刻,僕人就來通知晚膳。

晚膳的菜式,極其豐富,但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得出,所有的人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顯然,全記掛著那塊木炭。

晚膳中,也沒有人講話,每個人都在想︰等一會如何才能使自己和木炭中的靈魂接觸。

晚膳之後,大家喝了點酒,仍然沒有人說話,然後,普索利道︰「我們可以開始了!」

各人都站了起來,走向降靈室。降靈室中沒有電燈,只在四個角落處,點了四支燭,燭火閃耀,看來十分陰暗,更增神秘氣氛。

各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有幾個人得到了我的同意,用手指按在木炭上,有幾個閉上眼楮,口中喃喃自語,有的盯著那塊木炭,全神貫注,各人所用的方式,都不相同,甘敏斯最奇特,在一角落處,不住地走來走去。

我倒反而沒有事可做。我不是一個「靈媒」,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和靈魂接觸,我嘗試過集中精神,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所以,我只好等著,看這些靈魂學專家如何和靈魂接觸。

時間慢慢地過去,有兩個人,忽然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接著,匆匆站起身,向外走去,在我還未曾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際,門外已傳來了他們強烈的嘔吐聲。

普索利喃喃地道︰「有一個靈魂在,我強烈地感到,有一個靈魂在!」

另外幾個瞪著眼的人,也點著頭,顯然他們也強烈地感到有一個靈魂在!

可是,感到有一個靈魂在是沒有用的,必須和他有接觸,才能得到結論。

在外面嘔吐完畢的兩個人,回到降靈室之中,神色極可怕,不由自主地喘著氣,用他們自己的方法繼續著。

時間在過去,又過了一小時左右,情形還是沒有改變,我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輕輕地站起來,慢慢地後退,來到了廳堂的一角,看著這些靈魂學家。

當我站在廳堂的一角,可以看清楚整個廳堂的情形之際,我心中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我真懷疑,這些人用這種方法,是不是可以和靈魂接觸?

到目前為止,至少已經三小時了,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更令人氣餒的是,看起來,也不像會有結果。我想離開,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事情由我引起,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經,在努力想和我帶來的靈魂交通,我反倒離開,當然說不過去。

就在這時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變化發生了,陡然之間,我看到了甘敏斯先跳了起來,他簡直是整個人直跳了起來的,同時,臉上呈現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說興奮不興奮,說驚訝又不像驚訝。

接著,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內,幾個將手指或手掌放在木炭上的人,像是那塊木炭正在燃燒,或者說,像是那塊木炭突然之間通了電,他們的手,一起彈了開來。

其中,幾個只是手指點著木炭的人,手指彈開之後,身子還沒有晃動,其中一個,是將手掌按在木炭上的,他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手掌彈開,不但手臂向上揚起,那股「力量」,還令得他的身子,向後倒退了一步,撞翻了他身後的椅子。

一切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發生的,那張被撞翻的椅子還末倒地,另外幾個正在集中精神的人,也一起驚叫起來。

在他們的驚呼聲中,椅子才砰然倒地。從這樣的情形看來,顯然是在同一時間之中,他們所有人,都有了某種感應!

我忙道︰「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3:20

木炭 第十二部︰靈魂發出訊號和人溝通
並沒有人回答,我只听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一種怪異的神情,誰也不開口。

我還想再問,可是我又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是不是應該說話,我覺得所有人,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極度緊張。他們可能並不是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他們的精神狀態,在未松弛到正常情形之前,根本無法開口。

這時,「降靈室」中的情形,真是怪異莫名,難以形容,連我的心頭,也感到了一股極難說得出來的重壓。

我相信在剛才的那一剎那之間,普索利、甘敏斯,他們那些人,一定有了某種感應。雖然我自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他們和我不同,他們全是多年來致力于靈魂研究的人。如果靈魂能和活人接觸,在世界四十億人口之中,降靈室中的這幾個人,應該是最佳的選擇對象。

我之所以心頭上也起了異樣的感覺,是因為我肯定他們已經感到了什麼,這是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一個新的經歷︰人和靈魂之間的感應!這應該說是生命最大的秘奧,跨越了陰、陽的分界,人的思想可以進入幽冥世界,和虛無縹緲的幽靈作聯絡!這種現象,單是想一想,就已經夠令人震栗的了!

在我問了一句之後,沒有人回答我,降靈室中,只是各人所發出來的喘息聲,我正想再問,我猜想,在我發出了第一個問題到這時,只不過是十幾秒鐘的時間,在這十幾秒之間,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也就在這時,一陣犬吠聲,突然傳了過來,打破了沉寂。

犬吠聲來得極突然,而且不止是一頭狗在吠,至少有五六只狗在吠。吠聲先是從幾個不同的方向傳來。但是在吠叫著的狗,顯然是一面吠叫,一面向前急速地奔了過來。

轉眼之間,犬吠聲已經集中在降靈室的門口。而且可以肯定,在吠叫著的狗,一定極之激動,急于想沖進來,門上甚至傳來了爬搔的聲音!

犬吠聲和門上爬搔的聲音,令得降靈室中的氣氛,更加怪異。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叫道︰「天!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怎麼了?」

我講了兩句話之後,甘敏斯首先道︰「爵士,先放那些狗進來再說!」

普索利猶豫了一下︰「對!」

我不知道他們這樣的問答是什麼意思,這時,我就在門前不遠處,听得普索利這樣說,我打橫跨出一步,就想去開門,普索利陡地叫道︰「衛,等我來!」

他急步搶了過來,到了門前。

普索利爵士來到門口之後,並不先開門,只是隔著門,大聲叫著門後各只狗的名字,叱喝著,一直等到外面的犬吠漸漸靜下來,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氣,將門慢慢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首先直沖進來的,是兩只杜伯文狗,那兩只狗一沖進來之後,矯捷無比,一躍上桌,對著桌子上的那塊木炭,狺狺而吠,聲音低沉而可怕。

接著,進來的是一頭狼狗,一頭牧羊狗,一頭拳師狗,和兩只臘腸狗。幾只狗進來之後,都躍上了桌子,盯著桌上的木炭,像是那塊木炭是它們最大的敵人。

令我覺得詫異的是,拳師狗一般來說,不容易激動,可是這時,神態最猛惡而令人吃驚的,就是那頭拳師狗。

更令人驚訝的是,臘腸狗由于體型的特殊,脾氣可以說是狗只中最馴的了,可是這時,進來的兩頭臘腸狗,它們跳不上桌子,在桌邊,豎起了身子,用前腳搭在桌邊上,一樣對著那塊木炭,發出狺狺之聲。

我真被眼前的現象弄得莫名其妙,我道︰「爵士,這些狗它們怎麼了?」

爵士向我作了一個手勢,令我不要出聲,他則注意著那些狗。我發現,其余的人,也同樣在注視著那些狗。從他們的神情來看,他們顯然都知道那些狗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常的動作出現。可是,我不知道。

大約過了五分鐘之久,那些狗只才漸漸回復常態,跳上桌子的,也躍了下來,在降靈室中,來回走著,顯得十分不安。

普索利叱喝著,那些狗當然全是他養馴的了,在他的叱喝之下,全都听話地蹲了下來。

降靈室中又回復了寂靜。但是我卻寧願像剛才那樣的蚤亂,因為靜下來之後,氣氛更是妖異得難以形容。我想說些話,但還在考慮該如何開口之際,普索利已經道︰「衛,剛才我感到的確有一個幽靈在,你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沒有?」

我道︰「沒有,我只是感到忽然之間,人和狗都像是發了狂!是不是你們每一個人,都有感覺,感到了靈魂的存在?」

甘敏斯說道︰「我有這個感覺!」

有的人只是點頭,有的簡單的說了一個「是」字,有的道︰「對,我感到。」有的道︰「我強烈地感到,他在這里!」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將手按在木炭上的那個,剛才他由于身子劇烈的震動,幾乎跌倒!

我還是不明白,忙道︰「各位,我想要具體一點的說明,所謂感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

我這樣要求,在我來說,當然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可是我的話一出口,所有的人,全以一種奇訝的神情望定了我。

甘敏斯像是想開口,可是他卻只是口唇掀動了一下,並沒有講什麼,而發出了一下類似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來。我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則帶著同情的神色望著我。

普索利的神情,使我感到我自己一定說錯了什麼,我忙道︰「是不是我說了幾句蠢話?」

普索利道︰「可以說是的!」

我不禁大是不服︰「那麼,請問,我錯在什麼地方?」

普索利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同情地說道︰「你不該問我們這種感覺具體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感覺,只是突如其來,感到了有一樣我們尋求的東西存在,那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來無影,去無蹤,了無痕跡可尋,決計不能用具體的字眼去形容!」

我听了之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是麼?中國傳統中鬼魂來臨時,多少有點不同。中國古老的傳說,鬼魂一來,會有一陣陰風,令人毛發直豎!」

甘敏斯冷冷地道︰「那或者是由于東方人的感覺特別敏銳之故!」

我自然听得出甘敏斯這家伙話中的那股譏嘲的意味,我立刻回敬他︰「好,像各位那樣,根木連什麼感覺都說不出來,有什麼辦法可令其他人信服你們真的感到了有幽靈的存在?」

普索利搖著頭︰「這是件最不明白的地方。感到有靈魂的存在,只是我們自己的感覺,我們絕不要求旁人相信,所以,也根本不必要說出一點什麼具體的事實來,讓人家相信!」

我立時道︰「照你這樣說法,靈魂的研究,始終無法普及了?」

甘敏斯笑了起來︰「當然,你以為研究靈學是什麼?是小學教育?」

我被甘敏斯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是我略想了一想,倒也覺得他的話相當有道理。靈魂的研究,是一門極其高深、秘奧的科學。人類的科學歷程中,再也沒有一種科學比靈學更玄妙,更講究心靈的感應,更講究一剎那之間的感覺!

靈學沒有必要普及,即使日後,靈學的研究,有了新的局面,有了大突破,仍然可以保持它的神秘氣氛,仍然可以只是少數人研究的課題。

這種情形,在科學研究的領域之中,其實早已存在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又有多少人懂?一樣是屬于極少數人的研究領域!

我道︰「請問各位感覺到的幽靈,是如何一種情形?」

普索利最先開口,他道︰「我感到的是,他,就在這塊木炭之中,我可以肯定!」

他一面說,一面向其他的人望去,各人都點著頭。那個曾用手按在木炭上的,一面點頭,一面還道︰「他,一定在里面。真奇怪,他為什麼不出來?」

我不去理會這個問題︰「最重要的一點,已經肯定,大家都同意,在這個木炭之中,的確有一個靈魂在?」

各人對我的這個問題,倒是一點異議也沒有,我又道︰「那麼,我們怎樣才可以和他,交談,或者說,聯絡,又或者說,自他那里,得到一點訊息?」

對于我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沉寂大約維持了半分鐘,普索利才道︰「我相信剛才,他,一定給了我們某種訊號,但可惜的是,這種訊號,只能夠使我們感到他的存在,而沒有進一步的感受。」

我道︰「一般來說,靈魂可以通過靈媒的身體,來表達自己意思。」

甘敏斯道︰「如果他根本離不開那塊木炭,又怎樣能進入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身體之內呢?」

我想起了林玉聲的記述,對甘敏斯的話,地無法有異議。普索利道︰「我相信人的感應能力比較差,狗的感應能力,比人強得多!」

我陡地一怔︰「爵士,你的意思,這幾只狗,剛才有這樣反常的行動,是因為它們也感到了那個靈魂發出來的訊號?」

普索利道︰「當然是,不然你還有什麼解釋?」

看那幾只狗的異常行動,我的確沒有別的解釋。我想了一想︰「狗的感覺,無異是比人來得靈敏,狗的嗅覺靈敏度是人所不能想像的,狗的听覺……」

我才講到這里,心中就陡然一亮,突然之際,想起了一件極重要的事來。

也就在這時,甘敏斯也陡地叫了起來︰「老天,狗的听覺!」

所有的人,剎那之間,都現出一種異樣的興奮,包括我在內。

的確,狗的听覺,其靈敏度也遠在人類之上。

人類的听覺,對音波高頻的極限,只是兩萬赫,超過這個高頻的聲音,人就听不到了。人的耳朵听不到,並不表示這種聲音不存在,這正像聾子听不到聲音,各種聲音一直在發生一樣。

而狗的听覺,極限比人來得寬。人听不到的聲音,狗可以听得到。

所以,有一種高頻音波哨子,專門用來訓練狗只,這種哨子吹起來發出的高頻音,人耳听不到,狗卻可以听得到。在人而言,這是「無聲哨」,但是對狗而言,卻可以根據哨音的長短,而做出各種不同的動作。

剛才,那麼許多對靈學有研究的人,只不過是有一種「感覺」,但是,從狗只的反應看來,它們顯然是實實在在,听到了什麼!

想到了這一點,我又聯帶想起了兩點︰第一,皮耀國的X光相片之上的那些條紋。皮耀國曾說過,那看來像是一種高頻音波的波形。第二,我在帶木炭進英國時,海關檢查儀器所測到的波形,也是看來像是高頻音波!

當我想到這里之際,我忍不住陡地叫了起來︰「他想對我們講話!他想對我們講話!」

甘敏斯總是想得出話來反駁我的話,他冷冷地道︰「不是想對我們講話,而是已經講了!」

我由于實在太興奮了,也不去和他多計較,只是道︰「是的,不過他用的是人耳叫不能听到的高頻音!我們听不到,各位的感覺靈敏,約略感到了一點,可是狗只听到了!」

降靈室中所有人,全同意了我的結論,每一個人都興奮得難以言喻。這是一項在靈學研究之中,極其重大的突破!靈魂直接和人互通,發出訊號!

普索利不斷地搓著手︰「天!他在講些什麼?他究竟在講些什麼?靈魂可以發出聲音,以前未曾想到過,為什麼人的耳朵這樣沒有用?」

他一面說著,一面甚至不斷地去拉他自己的耳朵。他拉得這樣用力。我真怕他會將自己的耳朵扯了下來。我忙拉住了他的手︰「別急,爵士,只要肯定了他真的能發出聲音,我們總可以知道他在講什麼的!」

普索利瞪著我︰「我們根本听不到他發出的聲音,怎能知道他講什麼?」

我在這樣對普索利講的時候,還根本沒有想到什麼辦法,只不過是隨口在安慰著普索利而已,但等到他這樣反問我之際,我心中陡地一亮,揮著手,大聲道︰「我們听不到,可以看!」

甘敏斯「哼」地一聲︰「中國人的本事真大,能夠看聲音!」甘敏斯一直在對我冷言冷語,我心中已憋了好大一股氣,一直沒有機會發泄。直到這時,我才找到了機會。一听得他這樣說,我「啊哈」一笑,伸出手來,幾乎直踫到他的鼻尖︰「那是你本事太小!聲音當然是可以看的!我們可以看聲波的波形!」

本來,所有的人,雖然因為肯定了在木炭之中有聲音發出來而興奮,但同時,也因為發出的是高頻音而懊喪,一听得我這樣說,好幾個人,立時歡呼了起來!

甘敏斯向我眨著眼,說不出話來。我總算已出了氣,所以,也不再去睬他,提起公事包,取出一些東西來︰「各位請看。」

我取出來的東西,包括皮耀國實驗室中拍下來的照片。是有著許多不規則的條紋的那一張,以及海關對木炭進行詳細檢查,發現木炭之中有高頻音發出來,而記錄下來的音波波形。

立刻,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連甘敏斯在內。

我們也立刻發現,檢查記錄下來的波形,和照片上的波形,極其近似。波形變化無常,但是看起來,根據近似的形狀來分,只有四組。

那四組的波形,本來我可以發表,但是考慮到制版之類手續的麻煩,所以省略了。反正波形,只不過是高低不同的曲線或折線,不是對這方面有獨特專長的人,看起來全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甘敏斯嘆了一口氣,道︰「人自己以為是萬物之靈,但實際上,能力極差。人耳听不到的聲音,狗可以听得到。有一種蛾,發出的高頻音波,可以使五哩外的同伴感應到,可是我們對著這些音波,卻全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真是可嘆!」

我對甘敏斯沒有好感,他曾不止一次給我釘子踫,我當然也不會放過他。一听得他這樣講,我冷冷地道︰「就算你可以听到高頻音,你也一樣不知道他說什麼?」

甘敏斯向我瞪著眼︰「為什麼?」

我道︰「因為這位林先生,是江蘇省一個小縣份的人,那地方的語言,你懂?」

甘敏斯翻著眼,給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我這樣說,本來沒有多大的意義,也想不到會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只不過甘敏斯這個人實在太討厭,所以也讓他踫點釘子而已。可是,我話出口之後,一個一直未曾開過口,其貌不揚的人忽然道︰「是的,他講的是中國話,是單音節的一種語言。」

我心中一動︰「你怎麼知道?」

那人道︰「我研究東方語言,最新的語言研究方法,我是從音波的波形之中,來斷定語言發音的特性,所以我知道!」

這人那樣一說,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普索利忙叫了起來,說道︰「天!那就快告訴我們,他說什麼?」

那人苦笑著︰「我不知道,我只能肯定,他說了四個音節,四個單音節,可能是一句有意義的話,也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四個單音!世界上還沒有什麼人,可以憑音波的波形而將聲音還原!」

在所有人听了那人的話之後,都現出沮喪的神情來之際,我心中陡地一動,揮著手︰「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從波形辨別聲音!」

各人都以不信的神色望著我,我便將皮耀國告訴我,有人從示波器中的波形,辨別是什麼音樂的那件事,講了出來。

在我講了之後,有的人表示不信,打著哈哈,有的人搖著頭,也有的人說道︰「快去請他來!或許可以有一點結果,這人是誰?」

甘敏斯說道︰「最好希望這人是中國人,不然,一樣沒有用處!」

我冷笑著,說道︰「你又錯了,是中國人也未必有用,中國有上萬種不同的語言,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听得懂所有的中國方言!」

甘敏斯的面色,本來和吸血僵尸差不多,但這時,只怕連吸血僵尸看到他,都會嚇上一大跳!

普索利道︰「衛,快去找找那個人!」我並不知道那個從波形辨認音樂的人是誰,有這樣的一件事,也是皮耀國告訴我的。可能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只是一個傳說!

但無論如何,我是可以打電話問問皮耀國的。我道︰「我要用電話。」

普索利忙應道︰「到我書房去。」

我離開了降靈室,在門口,我對他們道︰「請各位繼續努力,或許會有更進一步的突破!」

各人都一本正經地點著頭,我離開了降靈室,關上了門,一個僕人走過來,我道︰「請帶我到書房去。」

僕人答應了我一聲,帶著我上了樓,打開了書房的門,讓我進去。

普索利爵士的書房相當大,三面是書架,我不必細看,就可知道那些書,全是有關靈學研究的書籍。他書房之中主要的裝飾,我看了忍不住發笑,那是幾張中國道士用來招魂驅鬼的符,用純銀的鏡框瓖著。

我在巨大的書桌後坐了下來,電話就在桌上,我將手按在電話上,卻並不立即撥號碼,因為我需要靜一靜。

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真夠得上曲折離奇!而我,竟然真的發現了一個靈魂!這個靈魂,就在那塊木炭之中!

靈魂看不見、模不到,本來絕對無法證明他的存在,但是這個在木炭中的靈魂,竟然會發出高頻音波!如果可以「看」得懂他所要表示的意思,那就是活人和靈魂之間第一次有證有據的聯絡!

我想了一會,拿起了電話來。這時候,皮耀國應該在工廠之中,所以我要接線生撥了他工廠中的電話號碼,然後我放下了電話,等著。

在等待期間,我雙手捧住了頭,所思索著的,是另外的一些問題。

我在想,活人和靈魂,如果真能取得聯絡,那將會造成什麼樣的情形?如果每一個人都有靈魂,而這些靈魂又存在,又可以和人聯絡,那將會怎麼樣?

我又在想,靈魂會發出高頻音波,為什麼那麼多年來,一直未有人發現?

在空間中,以游離狀態存在的靈魂,應該不計其數,他們若是不斷發出高頻音波的話,早就應該被許多存在著的音波探測儀收到,絕不應該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發現!

是不是在木炭中的靈魂,有些特別的地方?而這種特別之處,又是我們所不了解的!

我正在思索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來,長途電話接通,我听到了皮耀國的聲音︰「喂,什麼人?」

我忙道︰「老皮,是我,衛斯理!」

皮耀國的聲音听來十分驚訝︰「是你?你在輪敦?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道︰「向你打听一個人!你還記得,上次你說有一個人,能夠從音波的波形辨別聲音?他曾將一段威廉泰爾的序曲,當作了是田園交響曲?」

皮耀國顯然絕想不到,我從那麼遠打電話給他,問的是這樣一件事,他呆了一呆,說道︰「是,是有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事。」

我道︰「他是誰?我怎樣可以和他聯絡?我這里有一點事情要他幫忙!」

皮耀國听得我這樣說,忽然嘆了一口氣︰「衛斯理,你是一個怪人,可是這個人,比你還要怪!」

我道︰「不要緊,這人怪到什麼程度,不妨說來听听,我會應付一切怪人!」

皮耀國道︰「好,他自己以為極有天才,對一切全有興趣,又自命是推理專家,好作不著邊際的幻想。前兩天他才來找過我,說他發現了一組人,從外太空來的,住在郊外的一幢怪房子,他曾經給其中兩個外星人打了一頓,一個外星人,只有半邊臉……」

皮耀國才講到這里,我已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我的天!」

皮耀國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我先吞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我知道這個人,他叫陳長青!」

皮耀國道︰「對,陳長青,你也認識他,那再好也沒有了,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我實在不想招惹他,有點吃不消他那種神經病。」

我忙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我放下了電話,心中不禁苦笑。我也不想去招惹陳長青,也是因為吃不消他那種神經病。可是看來,我還是非和他聯絡不可,因為他有從音波波形辨別聲音的本領。我們既然听不到那種聲音,就只有看,而陳長青是唯一可以看得懂聲音的人!

我再要接線生撥陳長青的電話,在等待期間,我在盤算,如何才能使陳長青明白我需要他做什麼,而不夾纏到別的地方去。

這其中種種經過,要是和他說,他莫名其妙地和你夾纏起來,可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對付陳長青這樣的人,一定要用另外的辦法,不能用正常的辦法。

我一想到這里,連忙叫接線生取消了剛才的電話,離開了書房,回到了降靈室中。普索利他們,在我離開的期間,顯然沒有有多大的進展,一看到我回來,普索利忙問道︰「怎麼樣了!」

我道︰「可以和這個人取得聯絡,但是不能將他請到這里來,我得去找他!」

普索利發急道︰「他在哪里?」

我道︰「巧得很,就在我居住的那個城市!」

普索利和各人互望著,從他們的神情之中,我看出他們想干什麼,我忙道︰「各位不必跟我一起去,我先去,給他看這些波形,要是他確有這樣能力的話,那麼,再作安排!」

普索利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桌上的木炭︰「你回去,是不是要將我們的朋友也帶走?」

普索利一生致力于探索靈魂的存在,這時,他不舍得這塊木炭被我帶走,當然是人情之常。我想了一想︰「我可以將他留在這里,但是千萬要小心,不能讓他有任何損毀。」

普索利爵士大喜過望,連聲道︰「當然!當然!」

我道︰「我一有結果,立時和你聯絡!」

我一面說,一面收起了照片和波形記錄紙,放進了公事包之中︰「我想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普索利說道︰「請自便,我們……」

我搖著頭︰「你們也不能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對著這塊木炭!」

普索利正色道︰「我們不能錯過任何機會,你不會明白的,別管我們!」

我沒有再說什麼,到了普索利為我準備的房間之中。那一晚,睡得實在不好,天亮,我起身之後,匆匆準備了一下,在離去之前,準備向普索利去道別,但是僕人卻道︰「爵士吩咐了,衛先生不必再去告訴他,他們不受任何人打擾。」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飯也不吃了?」

僕人苦笑︰「有一個小洞,送食物進去!」

我搖著頭,離開了普索利爵士的那間古屋,直趨機場。回到了家中,我將見了普索利之後的情形,向白素說了一遍。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3:37

木炭 第十三部︰靈魂的呼喚
白素一听得我們已有了這樣的成繢,也顯得異常的興奮道︰「那還等什麼,快找陳長青!」

我點了點頭︰「當然要找他,我想如何對他說,才不至于給他煩得要死!」

白素笑了起來︰「有辦法,你將那些波形給他看,當作是考驗他的這項本領,他一定亟于想表現自己,那就可以使他說出來這究竟是什麼聲音!」

我笑道︰「對,這辦法好!」

我立時拿起電話來,陳長青倒是一找就在,可是我才「嗯」了一聲,他就大聲急不及待地說道︰「等一等,我可以猜到你是誰!」

我忍住了心中的氣,不再出聲,他連猜了七八個人名,都沒猜到,我實在忍不住了︰「他媽的,你別再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我這樣一說,他就叫了起來︰「衛斯理,是你!我下一個正準備猜是你!」

我沒好氣道︰「就算你猜中是我,又怎麼樣?你有空沒有,听說你有一種特殊的本領……」

我一口氣地說著,目的就是不讓他有打斷我話頭的機會。可是他還是打斷了我的話頭︰「我特殊的本領多得很,喂,我正要找你,你還記得那半邊臉的人?和他在一起,還有一些神秘人物,我幾乎已可以肯定他們是外星來的侵略者……」

我大聲道︰「你快來,我有一點東西讓你看,我在家里,你駕車小心!」

我自顧自講完,也不理會他還想說什麼,就立時放下了電話,同時吁了一口氣。

我知道,陳長青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我家里來,我取出了照片和波形記錄,放在幾上,等他前來。十分鐘後,門鈴就響起來。白素開門,陳長青直沖了進來,聲勢洶洶,伸手指著我︰「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話還沒有講完就掛斷電話,極不禮貌?」

我又好氣又好笑︰「陳先生,你如今的儀態,未必有禮貌吧?」

陳長青呆了一呆︰「好了,算了!那半邊臉……」

我不等他向下講,立時將波形圖向他一推︰「看看,這是什麼聲音?」

陳長青給我打斷了話頭,顯得老大的不願意,他向我遞過去的東西看了一眼,「哼」地一聲,道︰「這是高頻音波的波形,根本沒有聲音!」

他果然是這方面的專家,一看就看了出來,我道︰「好,一眼就看了出來!」

陳長青讓我給戴了一頂高帽,神情高興了許多,昂著頭,現出不可一世的神情︰「這怎麼難得倒我,再復雜的波形,我也認得出來的。衛斯理,那半邊臉……」

我又不給他機會再講下去,立時道︰「你看看,這里有四組不同的波形,它們應該代表了四下不同的聲音,對不對?」

陳長青話說到一半,就給我打斷,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生吞了一條蜈蚣,而這條蜈蚣還在他的喉間爬搔小已。他瞪著眼,喘著氣,大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笑著安慰他,道︰「你替我解決這個問題,我將那半邊臉的事詳細告訴你,我已經完全弄清楚了!」

陳長青陡地叫了起來︰「真的?」

他在叫了一聲之後,又立時壓低了聲音,道︰「他們是哪一個星球的人?」

我「嗯」地一聲︰「一顆小星球,一點也不高級,繞著一顆大行星轉。」

陳長青興奮莫名,搓著手,指著那些波形圖︰「你想知道什麼?」

我道︰「我想知道這四種聲音是什麼。有語言學家說,這四種波形,代表四個聲音,可能是一句話。」

陳長青翻著眼︰「這個語言學家一定是吃狗屁長大的!」

我愕然道︰「為什麼?」

陳長青道︰「既然是高頻音波,在人耳可以听得到的範圍之外,怎麼會是語言?」

我道︰「你不必理會這些,如果將這些波形,相應地降低頻率,到達人耳可以听到的範圍,那麼,你看看,這是什麼聲音?」

陳長青忙道︰「這究竟是什麼?是秘密訊號?」

我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道︰「你認得出來,就認,認不出來就算,問長問短干什麼!」

陳長青一瞪眼︰「當然認得出來!」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波形記錄紙來,看著。記錄紙是從紙卷上撕下來的,相當長,他看了一遍,道︰「來來去去,只是四個音節!」

我大聲道︰「這一點,我早知道了!」

陳長青道︰「第一個音節,像是樂譜中的「FA」,不過波形後來向下,呈淺波浪形,證明在「FA」之後,有相當重的鼻音。」

他一面對我著講,一面模仿著,發出聲音來,「FA」之後再加上「N」音,他念了幾個字,音是「方」、「奮」、「範」等等。

當他肯定了是這樣的音節之後,抬頭向我望來︰「對不對?」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才來問你!」

陳長青又道︰「這第二個音節,毫無疑問,是英文中的「O」字,不過聲音比較重濁,你看,波形在這里有突然的高峰,那就是聲音加濁的表現。」

我道︰「不必解釋了,那究竟是什麼字?」

陳長青道︰「是「餓」字,是「饑」字,是「我」字,或者是同音的任何字。」

我想了一想,沒有想到什麼適用的字眼。但陳長青的解釋,的確是將波形化成了聲音,無論如何,這總是一項相當大的進展。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下去,他看了第三種波形之後,皺著眉︰「這個音節很怪,好像是空氣突然之間,以相當高的速度,通過狹窄的涌通所發出來的聲音!

我又好氣又好笑,道︰「那是什麼聲音?」

陳長青想了半晌,才道︰「我很難形容,你听听!」

他一面說,一面將手圈成拳,然後湊到口邊,向拳內吹著氣,發出「徹徹」的聲響。他道︰「就是這樣的聲音,一定是,不會是別的!」

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意思?向拳頭吹氣,這是什麼意思?」

陳長青反瞪著我︰「我怎麼知道,我只是照波形直說!」

我還想再問,白素在一邊,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道︰「我看,可能是一個齒音字,在齒音字發音之際,常有這種情形!」

陳長青一拍大腿,道︰「對,是齒音字,例如這個「齒」字,就會造成尖峰一樣的波形,齒音字,在發音之際,空氣通過齒縫,造成一種急流,和我剛才的說法,完全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我假定的四個字,陳長青已經解出了三個來了,可是看來一點意思也沒有,一點也不像是一句什麼話。

我又道︰「最後一個呢?」

陳長青道︰「第四組比較簡單,是樂譜中的「RA」,有拖長的尾音,那是‘賴’、‘拉’、‘來’或者其他相當的發音!」

他說到這里,放下了紙,向我望來,一臉神秘︰「那個半邊臉的人……」

我心中懊喪莫名,因為一場趕回來,陳長青幾乎什麼也未能告訴我,而他倒又提起那「半邊臉」來了。我大聲道︰「那人在一次意外之中,被火燒壞來臉,事情就是那樣簡單!」

陳長青像是被人踩了一腳似地叫了起來︰「你剛才還說,他們是一個星球上的人!」

我道︰「對,你和我,也都是這個星球上的人!」

陳長青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重重地咬上我一口,我忙道︰「他們全是地球人,不過有一件極其詭異的事和他們有關,我可以告訴你,在我講述的時候,你不準插嘴!」

陳長青的神情緩和了一些,轉頭對白素道︰「阿嫂,要不是你在,我一拳將他的下顎打碎!」

白素道︰「是啊,他這個人,真應該給他一點教訓才行!」

陳長青一听,像是真已經一拳將我打得爬不起來一樣,又洋洋自得起來。

我按著他坐了下來,將事情的經過,用最簡單的方法,講給他听。我強調的只是一點︰一塊木炭之中,有一只鬼,而這些高頻音波,就是那只鬼發出來的!

當我講完之後,陳長青目瞪口呆,我道︰「現在你全知道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位鬼先生講的那四個字,究竟是什麼?」

陳長青呆了片刻,又拿起波形紙來,然後,取出筆來,在旁邊注著發音,過了好久,他才道︰「我不斷將可能的發音念出來,你看哪一種組合,比較有用。」

我道︰「好的,請開始。」

陳長青道︰「範鵝齒賴。」

我搖著頭。

他繼續道︰「方我差雷」、「方餓出垃」、「奮我吃來」……

他總說了十來個四個音節組成的「話」,可是,我愈听愈是冒火。

我正想大聲喝止時,白素突然道︰「陳先生,如果是︰‘放我出來’,會不會造成這樣的波形?」

陳長青道︰「對,放我出來,就是這樣,放我出來,一點也不錯!」

當白素說到「放我出來」這四個字之際,我心頭所受的震動,真是難以形容!

「放我出來」!

這是靈魂,在木炭中林子淵靈魂的呼喚!他被困在木炭之中,要人放他出來!

他作這樣的呼喚,不知已有多少次,不知已有多少年︰「放我出來」!

在剎那之間,我恍惚像是听到了一陣淒厲的呼叫聲,林子淵在叫著︰「放我出來!」

陳長青向我望來,一定是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是以他望著我,張大了口,不知如何說才好。我緩了一口氣︰「我相信我們已經看懂了這句話,是‘放我出來’!一定是!」

在陳長青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們三人,誰也不再開口,靜了下來。

的確,我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樣的發現,真太驚人!「放我出來」,這是一個靈魂的呼喚,在這樣的呼喚之中,包含的是痛苦還是高興?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玄妙現象?一切的一切,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全是人的生命之中,最秘奧的一環;而這最秘奧的一環,如今竟然以這樣的形式,展示在我們的面前!

過了好一會,白素道︰「這……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一個西方神話來……」

陳長青忙道︰「是的,一個被關在瓶子里的魔鬼!」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已經夠復雜了,別再聯想旁的問題了。首先,我們要肯定,自木炭之中測到的高頻音波,真是代表著一種語言。」

陳長青道︰「當然,毫無疑問。」

我吸了一口氣︰「其次,我們不應該滿足于‘放我出來’這一句話,我們要繼續和他交談,但如果這樣子猜每一個波形代表的音節,每一句話,只怕要花上一兩天時間來推敲,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

陳長青翻著眼︰「還有什麼好辦法。」

白素道︰「如果他能說英文,就比較簡單!」

白素的話,提醒了我︰「對,二十六個字母的發音,是二十六種不同的波形,憑二十六種不同的波形,可以組成一部文學巨著!」

陳長青也興奮了起來︰「問他是不是懂英文,也很容易,因為「是」和「不」這兩個音,在波形上,截然不同。」他說到這里,四面看︰「那只鬼在哪里?讓我來問他!」

我皺了皺眉︰「你對他的稱呼,最好客氣一點!」

陳長青翻著眼︰「我可沒有說錯,他是鬼!」

白素道︰「我想,稱他為靈魂比較安當一點。」

陳長青道︰「好,那位靈魂先生在哪里?在一塊木炭之中?對了,就是我見過的那塊木炭?那木炭吧?」

我實在不願意和陳長青共同參與一件事.可是這件事,又非他不可,實在沒有辦法。我道︰「木炭在輪敦,一群靈魂學家的手中。」

陳長青大聲道︰「叫他們帶著木炭來!」

陳長青的話,不中听的多,但這一句話,倒說得十分有理,我忙道︰「對,我和普索利爵士通電話,他一定興奮之極了!我們這里,還要準備一具高頻音波的探測儀器才行!」

陳長青將自己的心口拍得山響︰「我就有!不過裝置相當大,搬來搬去,只怕……」

白素道︰「那就不必搬,我們所有人到齊之後,就在你家里進行好了!」

陳長青的神情,高興莫名,搓著手,示威似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里想說什麼︰「陳長青,這次,全靠你的本事了!」

陳長青更是高興︰「可惜,那半邊臉不是外星人!」

白素道︰「可是,你是世界上第一個能和靈魂交通聯絡的人,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難,生命的秘奧,比宇宙的秘奧,更有探索的價值!」

陳長青飄然之極,滿臉堆笑,一面哼著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一面跳了出去。

他一走,我立時到書房,和普索利通電話,同他報告我們的研究所得。普索刊在電話中不住叫道︰「天!天!我的天!」

我道︰「別叫我的天了!你趕快帶著木炭來,誰有興趣,誰都可以一起來!」

普索利爵士大聲答應著。

我估計一定會有人跟著普索利一起來的,但是卻料不到,所有的人,一起來了!當他們到達之後,我們就一起前往陳長青的住所。

好在陳長青的住所夠寬敞,他有一幢極大的祖傳大屋,大得不可思議,不知有多少房間,我們就利用了他的「音響室」,將那塊木炭,鄭而重之地捧出來,放在探測儀器之上,陳長青校準了儀器。

儀器中一卷記錄波形的紙張.在儀器的記錄筆之下,那是最緊張的一刻,我吸了一口氣︰「林先生,我們已確知你的存在。根據令祖玉聲公的記載,你雖然在木炭中,但是對于外界的一切,全有一種超能力的感覺,你完全可以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是,或不?」

我誠心誠意地講完了之後,儀器的記錄筆,在開始的一分鐘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

在這一分鐘之內,所有的人都互相望著,有幾個,額頭在冒著汗。

這一段時間之長,真令人有窒息之感。

然後,突然地,記錄筆開始動了,自動向前伸展的記錄紙上,出現了一組波形。陳長青一看,就陡地叫了起來︰「是!是!」

我說的那段話,是中國話,陳長青叫的也是,除了那位東方語言學專家之外,其余人都不懂。我一听得陳長青那樣叫,一面心頭突突亂跳,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釋著。所有人的神情,都極為興奮,猶如置身在夢中一樣。甘敏斯喃喃地道︰「和靈魂交談,這……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議了!」

普索利爵士脹紅了瞼︰「這就是我一生期待著的時刻!」

我又道︰「林先生,我們已經知道,你在木炭之中,你曾要求我們放你出來……」

我才講到這里,記錄筆又急速地顫動起來,極快地記錄下了四組波形。這四組波形,不必陳長青加以解釋,我都可以看得明白,那還是「放我出來」!

我約略向各人解釋了一下,又道︰「林先生,請問怎樣才能放你出來?」

我們都屏住了氣息,在等候他的回答,可是記錄筆卻一直靜止著。

我有點著急,說道︰「林先生,請問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發音,來表示你要說的話?我們現在要明白你的意思,須要通過很復雜的手續,那太困難了!」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記錄筆又動了起來,陳長青搖頭道︰「不!」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淵的靈魂講話,所以我的意思是,將解釋的事,交給白素去做。白素立時會意,向普索利他們解釋著。

我又道︰「那樣,太困難了!你所要說的每一個字,我們都要花不少時間來研究,可能一年之內,也弄不懂幾句話!」

記錄筆又靜止了很久,在場的所有人互望著,神情極焦急,過了大約一分鐘,才看到記錄筆又動了起來,出現了四組波音,但不是「放我出來」,四組音波,看來差不多,然後又靜了下來。

所有的人,一起向陳長青望去,這時候,陳長青的地位極高,除了他,再也沒有人可以幫助我們!

陳長青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四組波形,口唇顫動著,冒著汗。我們都在期待著他發出聲音,可是過了好久,只見他額頭的汗珠愈來愈多,就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我忍不住道︰「怎麼啦?」

陳長青抬起頭來︰「這四個音,是沒有意義的!」

我十分惱怒,幾乎想罵他,但總算忍住了,沒有罵出口來,只道︰「你說出來听听!」

陳長青道︰「第一個音節,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狀差不多,短促,那是,那應該是「播」的一聲。」

陳長青一面說,白素一面翻譯著。陳長青又道︰「第二個也差不多,不過促音不如第一個之甚,要是發起音來,也是「播」的一聲。第三組,音波波形較圓,和第一二組也大致相同,是聲音較低沉的一個「播」字……」

我忍不住道︰「播播播,全是播!」

陳長青脹紅了臉,說道︰「第四組多少有點不同,但是,但是……」

我道︰「還是‘播’字。」

陳長青怒道︰「波形是這樣,我有什麼辦法?」

我道︰「波形有不同,可是你卻分辨不出來!」

陳長青的臉脹得更紅,說道︰「我當然分辨不出細微的差別……」

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所以,只好播播播播,不知道播些什麼!」

陳長青握緊了拳頭,幾乎要打找,白素陡地叫道︰「等一等!」

我們全向白素望去,白素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道︰「會不會是‘波、坡、莫……’」

她才講到這里,我和陳長青兩人,都「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神情歡愉莫名。

普索利他們,只看到我們爭吵,當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間,我們如此高興,我忙道︰「各位,林先生指示了我們一個通訊的辦法,他的意思,是用一種注音符號,根據這些注音符號,可以拼出中國話來!」我講到這里,轉過頭去︰「是不是,林先生?」

記錄筆立時振動,出現了一個「是」字的波形。

所有的人一听得我這樣解釋,都歡呼起來。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1-28 00:23:51

木炭 第十四部︰林子淵的經歷
接下來的日子之中,我們這一群人,幾乎廢寢忘食,在和林子淵交談。雖然國語注音,是一種好的交談辦法,但是我們首先要弄清四十個注音字母的波形,而且每一個字的注音字母,數字不同,林子淵平時所躁的可能不是標準國語,有很多情形,要推敲決定,最後還要問他是,或不,才能決定。所以,花費的時間相當多。

在開始的時候,一天,只能交談十來句話,而且是極簡單的話。到後來,漸漸純熟了,可以交談的,就多了起來,比較復雜的語句,也可以表達出來。

前後,我們一共花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在這五個月之中,我們都住在陳長青家的地板上,不理發、不剃須,每個人都成了野人。

有時候,當我們睡著的時候,記錄筆會自行振動,寫下波形。在這五個月之中,記錄紙用了一卷又一卷,不知道用了多少卷。

當然,在這五個月之中,我們也知道了林子淵當年,前赴炭幫,前赴貓爪坳之後,發生的一切事。

我將林子淵的經過,整理了一遍,記述出來。這是有歷史以來,一個靈魂對活著的人的最長的傾訴。其中有很多話,當林子淵在「說」的時候,由我發問來作引導,所以我在記述之際,保留了問答的形式,使各位看起來,更加容易明白。

由于「靈」是一種極其玄妙的存在,這種存在之玄,有很多情形,人類的語言文字,無法表達,也是在人類語言所能領悟的能力之外。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靈」可以听到人的語言,但「靈」無形無質,根本沒有耳朵,如何听?但是「靈」又的確可以听得到,所以,在語言的表達上,明知「听」字絕不適合,但也只好用這個字,因為並沒有另一個字,可以表示根木沒有听覺器官的听!

這只不過是例子之一,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總之我在敘述之際,盡量使人看得懂就是。

首先,是我的問題︰「林先生,你在木炭中?」

「是的,很久了,自從我一進入,就無法離開,放我出來!」

我苦笑︰「我們很不明白你的情形,在木炭里面?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我們如何才能放你出來?」

「在木炭里,就是在木炭里,像人在空氣當中一樣,我只是出不來,我要出來!」

「怎樣才可以令你出來呢?將木炭打碎?」

「不!不!不要將木炭打碎,打碎了,我會變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

「你的意思是,即使將之打得最碎最碎,你還是在木炭之中?即使是小到要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粒,你也可以在其中?」

「是!」

我苦笑︰「這對你來說,不是更糟糕了麼?」

短暫的沉默︰「不見得更壞,對我來說,大、小,完全一樣!」

(這一點,我們無法了解,何以「大」、「小」會是一樣的呢?)

「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們應該如何做?」

「我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才能使他離開木炭,這真是怪異莫名。)

我很審慎︰「會不會你進入了木炭之後,根本就不能離開了?」

「不!不!一定可以的,玉聲公進入了一株樹之後,他離開了。」

「他是怎麼離開的?」

相當長時間的沉默︰「事情要從頭說起,我為何到貓爪坳去的,你已經知道?」

「是,但不能確定你是為了寶藏,還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奧,想去尋覓永恆?」

「兩樣都有,但後者更令我向往。我離開了家,一點留戀也沒有,這一點,當時我自己也很奇怪,但事後,當然不會覺得奇怪。我到了貓爪坳,可是來遲了,玉聲公寄住的那株樹,已經被砍伐!樹雖然被砍伐了,可是樹樁還在,根據地圖上的符號,我幾乎沒有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那個樹樁。當時,我不能肯定玉聲公是還在這個樹樁之中,還是在被采下來的那段樹干之中!」

「這的確不容易斷定,結果,你……」

「我在樹樁之旁,聚精會神,希望能得到玉聲公給我的感應,但是一點收獲也沒有,于是,我只好到炭幫去,要找被砍下來的樹干。」

「是的,你到炭幫去求見四叔的情形我已經知道了,可是在你不顯一切,進了炭窖之後……」

「我一定要進窖去,在他們拒絕了我的要求之後,我一定要進炭窖去!」

「林先生,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你明知進入炭窖之中會有極大的危險?」

「是!」

「你明知道你進入炭窖,可能喪失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一進入炭窖,不是‘可能’喪了性命,而是一定會喪失生命!」

「那麼,是什麼使得你下定決心,要去作這樣的行動?是不是玉聲公終于給了你一些什麼啟示?」

「沒有,在我進入炭窖之前,一直沒有得到玉聲公的任何啟示。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想,是由于我已經認識了生命。」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說你認識了生命,是不是一個人,當他認識了生命之後,他必須拋棄生命呢?」

「拋棄。」

「我還是不明白,對一般人而言,拋棄,就是拋棄生命。我再重復我的問題︰當一個人認識了生命之後,是不是必須拋棄?或者說,當一個人認識了生命之後,是不是必須自己尋覓死亡之路?」

(在我問了這個問題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收不到任何訊息,幾乎使我們以為已經從此不再有機會收到任何音訊了。但是,音訊終于又傳了過來,顯然,這個問題,對于一個靈魂來說,也十分難以解答。)

「不是這樣,我想每個人的情形不同,不一定是每個人在拋棄了,即死亡之後,都能夠有機會使生命進入第二步。這其中的情形,我還不了解,因為我一直在木炭之中,還沒有機會知道其它類似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但是對我來說,我在進入炭窖之前,我已經對我當時的生命形式,毫無留戀,而且我可以肯定,會進入另一種形式。」

「你何以這樣肯定?」

「你也看過玉聲公的記載罷,當然是他的記載給我的啟示所致。」

「你為什麼對當時的「生命形式」一點也不留戀了呢?人人都是以這種形式生存的!」

「太短暫、太痛苦了!先生,如果我不是當時使自己的生命進入另一形式,我現在還能和你交談嗎?」

「那也不見得,我才見過尊夫人,她就相當健康。」

「是麼,請問,還有多少年呢?」

(我答不上來。照林子淵的說法,「生命的第一形式」能有多少年?一百年,該是一個極限了吧!)

「請你說一說你當時進入炭窖之後的情形。關于生命的形式,暫時不討論下去了。因為我不明白,我們所有人,都不容易明白。」

「是的,的確不容易明白,能夠明白的人太少了,正因為如此,所以大家才沉迷,在短暫的光陰之中,做很多到頭來一場空的事,而且為了這些事,用盡許多手段,費盡了許多心機,真是可憐!」

「請你說你進了炭窖之後的情形!」

「我一跳進了炭窖,身子跌在炭窖中心,那一部分沒有木料堆著,離窖頂相當高,我一跌下來,身子一落地,雙腿就是一陣劇痛,我知道可能是摔斷了腿骨,同時,我的身子向旁一側,撞在一旁堆疊好的木料之上,那一堆木料,倒了下來。壓在我的身上……」

「請你等一等,照祁三和邊五的說法,你一進入炭窖,四叔已下令生火,而邊五立即跳進來救你,這其間,至多不過半分鐘的時間!」

「我想可能還沒有半分鐘,但是對于奇妙的思想感應來說,有半秒鐘也就足夠了,我剛才說到哪里?是的,一堆木料,被我撞得倒了下來,壓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極度的痛楚。也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听到了,我說听到了,實際上是不是听到的,我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肯定,突然有人在對我說︰‘你來了!終于有我的子孫,看到了我的記載來了!’我忙大叫︰「玉聲公!」這其間的過程極短,但是我感到玉聲公對我說了許多話。」

「是一些什麼話?」

「他告訴我,我的決定是對的,他也告訴我,人的魂魄,可以進入任何物體之中,像他,就是在一株樹中,許多年,他現在才可以離去,他告訴我,要離開進入的物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進入一件物體之中,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可能魂魄就此消散,不再存在,所以他不贊成我冒險。」

「當時,你看到他?」

「什麼也沒有看到,當時,炭窖之中,已經火舌亂竄,濃煙密布,我只覺全身炙痛,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感到過這樣的痛楚。然而,那種痛楚,相當短暫,我當時可能是緊緊抱住了一段木頭,突然之間,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我仍然看到火,看到煙,听到烈火的轟轟聲,看到火頭包圍住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在迅速蜷曲,變黑,終于消失。然後,我所看到的是火,連續不斷的火。我在火中間,可是一點也不覺得任何痛楚,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月兌離了軀體,所以我當時,大笑起來。」

「那很值得高興的,再後來呢?」

「再後來,火熄了,我只看到許多火,我自己在一個空間中,突不出這範圍,我平靜,毫無所求,也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更不知時間的過去,後來,有人將我存身的空間,帶了出來,在他的談話之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塊木炭之中。」

「對不起,我問你一個比較唐突的問題,這塊木炭的體積十分小,你在其中那麼多年,一定是相當痛苦的了?」

「對不起,你不會明白,木炭的體積再小,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麼大,但對我來說,還是和整個宇宙一樣,因為……讓我舉一個數字上的例子來說明,我是零,任何數字,不管這數字如何小,和零比較,都是大了無窮大倍。一個分數,分母如果是零,分子不論是任何數,結果都是無窮大!」

(下面這個問題,是甘敏斯問的。)

「如果真是這樣,你何必發出「放我出來」的呼救聲?你擁有整個宇宙,不是很好?」

「你錯了,我並不是呼救,我絕沒有在牢籠中的感覺,只是,我渴望進入生命第三個形式。從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玉聲公給我感應,知道他已月兌離了第二形式,而進入了第三形式,所以,我也想月兌離第二形式。」

「你感到,第三形式會比第二形式更好?」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既然是生命的歷程如此,我自然要一一經歷。」

「在你的想像之中,生命的第三形式,是怎樣的?」

「我無法想像,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際,無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樣。」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到最具關鍵性的一個問題了,如何才能使你離開這塊木炭?」

「我不知道。」

「如果連你也不知道的話,我們又怎麼能‘放你出來’?你應該有一點概念才是。將木炭砸碎?」

「可以試試,不過我不認為會有用,玉聲公是在木料燃燒的情形之下,才離開了他生存的樹身的,是不是可以試一試燃燒木炭?」

這是林子淵自己提出來的辦法,到這時候,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了。

我們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作不出決定來。我們當然希望林子淵的生命,能夠進入「第三形式」,但是燃燒木炭,將木炭燒成灰燼,是不是有用呢?

如果事情如他所說,再微小的物體,對他而言,全是無窮大,那麼,極其微小的灰燼,也可以成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體,一樣無法「放他出來」。

我們商量了好久,才繼續和林子淵聯絡,以下是他的回答︰

「你們一定要試一試,我會竭力設法將結果告訴你們。放心,對你們來說,有「情形好」或者「情形壞」,但是對我來說,完全一樣,毫無分別。你們只管放心進行好了!」

得到了林子淵這樣的回答,陳長青找來了一只大銅盆,將木炭放進銅盆中,淋上了火油。在點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點,別使灰燼失散,如果他還不能離開,在一極微小的灰燼之中,那我們還可以設法和他聯絡,別失去這個機會!」

各人都同意他的話,一切全準備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傳來傳去,沒有人肯劃著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傳到我手中的時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讓我來擔當這任務了!」

各人都不出聲,顯然人人不想去點火的原因,是不知道點了火之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劃著了火柴,將火柴湊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時燃燒了起來。

陳長青在木炭一開始燃燒之際,就將高頻音波的探測儀,盡量接近燃燒著的木炭,希望可以在最後的一剎那間,再測到林子淵發出的訊息。

但是,儀器的記錄筆卻靜止著不動。

幾乎每一個人,都注視著燃燒的木炭,我也一樣。但是我相信,根本沒有人知道期待著看到什麼,我們是在等待看有一個鬼魂,忽然之間,從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來麼?那當然不會發生,但是在變幻莫測的熊熊火光,和伴隨著火光而冒升的濃煙之中,是不是有林子淵的靈魂在呢?

火、煙,本來已經是極度虛無縹緲的東西了,林子淵的靈魂,是不是隨著火和煙上升了呢?是不是當火和煙消散了之後,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開始了?但是,火、煙,都是空氣的一種變化,空氣也是有分子的,空氣的分子對我們來說,自然是微不足道,但對于本身是「零」的林子淵來說,卻一樣是「整個世界」,那麼,是不是林子淵的靈魂,會進入一個空氣的分子之中,再去尋找另外的一種生命形式?

在木炭熊熊燃燒的那一段時間之中,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設想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我想旁人大約也和我一樣,這一點,我從每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古怪神情上.可以揣知。

燃燒中的木炭,在大約十分鐘之後,裂了開來,裂成了許多小塊,繼續燃燒著,三十分鐘之後,一堆灰燼之上,只有幾顆極小的炭粒還呈現紅色,又過了幾分鐘,可以肯定,這塊木炭,已全然化為灰燼了。

木炭在經過燃燒之後,「化為灰燼」的說法,不是十分盡善盡美的,應該說,變成了灰燼和消散了的氣體。物理學上有「物質不滅定律」,木炭經過燃燒後,除了灰燼之外,當然還有大量已經逸走,再也無法捕捉回來的氣體,這氣體的絕大部分,當然應該是二氧化碳,還會有一些別的氣體,那是木炭中的雜質,在高溫之下所形成的。

當我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陳長青已將灰移到了探測儀之上,儀器的記錄筆,一直沒有任何反應,我們等了又等,還是沒有反應。

我最先開口,說道︰「他走了!」

普索利說道︰「是的,他走了!」

我望著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說,他不在這里了。」

甘敏斯皺著眉︰「我不明白……」

我道︰「我是說,他已經不在這一堆灰燼之中,他有可能,已經順利地進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進入了木炭燃燒之後所產生的氣體的一個分子之中,一個分子對他來說,和一塊木炭,沒有分別!」

各人全不出聲。

普索利在過了不久之後,才嘆了一聲︰「總之,我們已經無法再和他聯絡了!」

我道︰「他答應過我們,會和我們聯絡,會給我們訊息,所以……」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我們還要等!」

叫起來的人之中,包括陳長青在內。陳長青也堅持要等下去,等著和林子淵的靈魂作進一步的聯絡,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所有人還得繼續在他的家里等下去。

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等待,一個月之後,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林子淵的靈魂會再給我們傳遞訊息,就有人開始離去。兩個月後,離去的人更多,三個月之後,甘敏斯和普索利兩人,最後也放棄了。

我、陳長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個多月,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著,我苦笑了一下︰「他不會有任何訊息給我們了,我們不妨來揣測一下他現在的處境。」

陳長青道︰「他有可能,離開了木炭,進入了一個氣體分子之中,一樣出不來,而又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當然無法和我們聯絡。」

我道︰「這是可能之一,還有一個可能是,他已經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這種形式之中,根本無法和我們聯絡。」

陳長青道︰「也有可能!」

我們兩人都發表了意見,白素卻還沒有開口,所以我們一起向她望去。

白素道︰「要問我的看法?」

陳長青道︰「是的!」

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觀。」

陳長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道︰「不是,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淵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亡之際,進入了木炭,而現在又離開了木炭……」

陳長青比我還要心急︰「那不是很好麼?為什麼你要說悲觀?」

白素道︰「記得他說,他對于生命毫無留戀的原因麼?第一是因為太短暫,第二是因為太痛苦!」

陳長青道︰「不錯,人生的確短暫而痛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白素道︰「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觀的原因。他的靈魂在離開了木炭之後,進入了所謂第三形式。但是所謂第三形式,極可能,是他又進入了另一個之中!」

我和陳長青都張大了口,我道︰「所謂……投胎,或者是……輪回?」

白素道︰「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長青「啊」地一聲,說不出話來。我也一樣,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這樣,他豈不是一樣要從頭再來過,一樣是短暫而痛苦?」

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絕不留戀,力求擺月兌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恆,然而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永恆的存在?還是這種永恆,就是不斷地轉換?」

我和陳長青一起苦笑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一個循環的話,那麼,所謂從解月兌,簡直是多余之極的舉動!因為到頭來,還是和以前完全一樣!

是不是這樣?還是根本不是這樣?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靈魂可以告訴我,因為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接收到林子淵的靈魂給我的任何感應。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總不出我們所揣測的那三個可能之外。

當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種情形,然而那是什麼樣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們的知識範圍、想像能力之外,連想也沒有辦法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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