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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金環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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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45
標題:
亦舒 -金環蝕 《全文完》
傳說中的女人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是在茶座。
在場有三女兩男,他們沒有提到她叫什麼名字,只是說她。
根據道德人士標準,閒談應莫說人非。
只是請閣下告訴我,莫說人非,說什麼。
不是人人喜歡楓葉金幣,海費斯的琴藝,馬爾蓋斯的作品、珊瑚島的風光,不如說是非熱鬧,同必假撇清。人說我,我說人,不亦樂乎。
因故遲到,故此聽不到前半截,但後半截已夠引人入勝。
莉莉先說:「她真有辦法。生我同你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寫字樓裡,不是不高薪,但賺了十多年的錢,光夠開銷,房子還是租回來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
瓊說:「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馬上說:「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說:「真是,有條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見得會捧著七克拉大鑽來追你,你還嫌餿。」
「什麼七克拉,做夢吧,」美寶笑,「一克拉也沒有。」
積琪馬上說:「你哪一隻眼睛看見別人走黑路還是白路?」
莉莉馬上笑,「她對積琪很好,你們別在積琪面前說她壞話。」。
瓊白了積琪一眼,「那筆數目,我也能借給你,可是你偏偏向她開口。」
積琪說:「我並沒有向開口,是她自己為我擺平的。」
瓊說:「也太會收買人心了。」.
莉莉說:「你未必肯花時間來買一顆顆的心,而且真的要實牙實齒實力!你沒見過有些人,只有一張嘴說說,攬著權,誰也別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麼好處。」
威老廉笑問:「這又指桑罵槐的說誰呢?」
彼得也笑:「你還不知道,是說她老闆,莉莉捧著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從,到頭來不要說升上去,連摸只好點位置都沒份,連添個三等書記也不給!人家要秉公辦理,你拍了馬屁也是白拍,你說她是不是要發幾句牢騷?」
我笑出來。
他們齊齊看著我,「怎麼,眾人皆醉你獨醒?光聽不說,那不行,有什麼資料,快快提供出來,供大家參考。」
我想問:你們在說誰呀?
但又怕他們罵我老士,消息不靈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壞是你。」莉莉推我一下,「當我們是八婆是不是?」
「別多心別多心,然則我的確乏善足陳。」
「那你總得發表一點意見,不准白聽。」
「意見,什麼意見?」
「太會裝純清了。」
我清一清喉嚨,「最要緊是活下去。」
瓊笑,「廢話。」
「活得好最重要,管別人怎麼說呢,當人們捧場好了,別人不見得會有興趣說哪個屋屯的王三姑。商業社會中,最主要是什麼,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麼用。像積琪,大學裡念純美術,多麼高貴浪漫,此刻不過在三等酒店內謀一職,日日打躬作揖,歡迎指教,天長地久,什麼氣質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負都丟在床底下,為了數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對權欲不感興趣,更覺浪費,但是要生活呀……」
莉莉懇求,「別說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誰能獲得理想的生活呢,我們快別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們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傳奇人物。
莉莉說:「身邊不愁沒有一群人擁看她。」
在說誰呀?
彼得說:「前日我在置地停車灣看見她,忍不住叫她一聲,她轉過頭來,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膚光如雪,秀髮如雲,即時上了一輛司機開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悵。」
「誰在支持她?」
「並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沒有人知道。」
「你們同她不是不熟,怎麼會不知道。」
「唉呀,問威廉好了,他們七年同事。」
「什麼,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飛上枝頭去了,咱們還在地下啄啄啄,連翅膀都退化了,像奇異鳥,醜得要死,十足十似隻老鼠。」
我心裡暗忖,這會是誰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實在不是短日子,年紀也不會太小,至少有廿多歲了。
終於我歎口氣,「買了彩票沒有?頭獎一千多萬,也勉強可算個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歡的事來做了。」
「我最喜歡不做。」
「不做也不行,許多闊綽的年青太太什麼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虛有其表,沒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語無味,那也不行。」
積琪懇求:「讓我做她們一份子罷,我不怕言語無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烏合之眾,總算散了一點悶氣,要出淨胸中之氣是沒有可能的事,這些郁氣日積月累,何嘗不使我們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輕的時候,每日太陽升起,都認為是新的希望,老闆/友人/長輩,無論是誰,稱讚一句,聽在耳裡,都樂飛飛的,任何約會,都興致勃勃打扮整齊了趕出去,無窮的精力,無限的活力,跌倒爬起,當作一種經驗。
曾幾何時,落班已經虛脫,只想看電視,因為電視沒有是非,電視是純娛樂,電視不會作弄你,電視永遠忠實!
人類最好的朋友是電視機。
公寓房子已經不能養狗了。
週末,回家探父母,屬例牌節目。
陽光普照的下午,母親與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將。
看,多會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應當放鬆作樂。
她們天天下午都搓上兩三小時,衛生之極。
每當聽見悉悉縮縮之搓牌聲,便令我有種國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長沙發上一盹便盹到完場,然後打道回府。
與父母其實沒什麼可說,他們的責任已經完畢,我的煩惱,純屬我自己,也不必告訴他們,叫他們擔憂,早十年我已學會報喜不報憂。
這一層對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們自置的物業,靠子女?保證臨老潦倒,咱們這些下一代有個屁用,什麼養兒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麼急事,還得問他們借。
幾個太太開頭在聊我們家的點心可口,特別是春卷,清脆可口。
後來就開始說人了。
「陳太太這一陣子慘兮兮,老公都不回來了。」
「她也算享受夠了,老陳有一段時期,對她死心塌地,要什麼有什麼,連帶娘家人全部都抖起來。」
「這世上有什麼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歎口氣,「我都看開了,他管他帶年輕的妞去歐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說去就去,又有什麼保障。」
我暗地裡笑。
「陳先生的女朋友真有辦法,短短幾個月,哄得老陳團團轉,什麼都拿出來,陳太是心痛那些錢。」
「陳太本身是個富婆,美金一兌四元八角時,陳先生一個月收入就有十萬八萬,那時樓價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過三五萬,才不替她擔心呢,那麼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沒有了。」
「要男人來幹嗎,還摟著啜啜啜呀?」
眾太太笑。
真會說。
我睜大雙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當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說:「離婚,不是我們這一票人可以說的,老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錢到底是他們辛辛苦苦掙回來的,咱們做過什麼?不過是生兩個孩子搓搓麻將而已,三十年後學時髦口口聲聲說離婚,笑大人的嘴。年輕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碩士回來,一個月才掙那麼一點點,買行頭還算我的帳,風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說:媽媽,我被老闆氣得半邊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們才有資格要離婚,我們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裝作看不見算數。」
我點點頭,心中稱歎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歲老頭,能花梢到什麼地方去?世界若不艱難,也不會有孩子去服侍他,我們都是可憐蟲。」
「聽說老陳一出手三部車,有一部是林肯,這種大車有什麼好?且噴了黑色。」
我心一動。
城裡不見得有那麼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們標新立異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過什麼汗馬功勞。」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著,咱們且樂樂,三筒!」
「清一色,我贏。」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們散了局,我閒閒問母親,她們說的是誰。
母親莫名其妙,「誰是誰?」
「老陳的女友。」
「咋,我連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誰,還管老陳的女友姓甚名誰。」
「我老子沒有女友。」
「沒有最好,有也不關我事,我看得開,幾十歲的沒腳蟹,看不開死路一條。」
也不是不苦澀的,但各式各樣各階層的人,哪個不是苦水連篇,大家還不是糊里糊塗的混口飯吃,只有被寵得不長進的人才呼天搶地。
是誰呢。
這傳說中的女人是誰呢。
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46
我有第六感,他們在說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與小伍約了去喝兩杯。
小伍是個很有趣的人,深愛美術,但家裡做一門奇怪的生意,經營潔具,他承繼了生意,做得不錯,但精神卻有點困惑。我早說過,什麼叫理想生活?很難達到。
小伍對這份專業頗有微言。熟了,他會對你說他是個賣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顧還挺難侍候,有些喜歡七彩,有些喜歡黑色,有些樣樣要有一朵花,更有些愛鍍金……沒出息呵,賺了錢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麼大有出息的事業?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親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說出來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個洗手間,接這單生意七個字數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這種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與裝修師傅談了個多小時,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賺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頭。」
「那位女士喜歡黑白兩色,浴缸全白,汽車全黑。」
「有一輛是林肯?」
「你怎麼知道?」
「她姓什麼?」
「我不曉得。」
「什麼叫做不曉得?」
「我只見過她一面,是裝修公司與我聯絡的。」
「她是否十分美麗?」
「並不。」
「你有沒有戴眼鏡?」
「傾國傾城多數因為機緣巧合,並不一定是美人,吃得開的女人講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來,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論真多。」
「不敢。」
「她長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給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亂講,有人說她皮膚極好。」
「這倒是真的,我想起來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嚮往起來。
「這樣的女子,當然有後台老闆。」
「我相信不止一個。」因為陳先生不過是個小生意人。
「你錯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頂頂的童某人。」
「誰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說無益。」
「喂,別賣關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談論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電話給我。
她終於訂婚了,要我陪她去選戒指。
中午約齊了吃午飯,我們有所爭論。
她要買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寶石成指,漂亮那是沒話講,整只戒指做成一頂小皇冠模樣,很特別,但不似傳統訂婚戒指,同樣價錢可以買粒一克拉左右的鑽石,當然也是芝麻綠豆,畢竟像只訂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樓吧。」
扭她不過,還是逐間珠寶店泡。
剛巧有兩位年輕太太,也在看石頭,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頭。
大鑽真可愛,至剛至美至堅,通體晶光燦爛,無一點瑕疵,這也許是世上唯一無瘡無疤的東西,可傳萬世。
難怪女人喜歡。
太太甲忽然說:「昨日你也在中華的派對裡,你有沒有看那個女人的項鏈?」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見了,能看不見嗎?」
「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看到是誰帶她來?」
「但是那串東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還勁。」
「還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個月見過另一串。」
「這女的什麼來頭?」
「開頭還跟著一個姓陳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隨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時曉得他們在說誰,即刻留神。
「怎麼會這樣值得?」
「人夾人緣。」
真幽默。
「這麼說來,這位小姐真的發了財了。」
「怎麼,妒忌起來?」
兩位女士笑出來。
是怎麼樣的鑽石項鏈?有多大多長?
表妹終於聽從我的意見,買了一隻典型的訂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鳥,啾啾啾說個不停。
在那個年紀,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沒有一絲煩憂,藍天白雲,整個宇宙都同他們合作。
回到辦公室,把道說途聞綜合一下,得到一個結論。
傳說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頭來,使人震驚,無法停止談論她。
我的老闆,也是傳奇人物,傳奇到沒有人知道她真實年齡,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個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臉部整過形,異常光潔,沒有多餘的皮膚可供打摺,亦沒有虛腫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遠修飾合時,身絨長年維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沒有真實感。
但她主持著間大公司,每月發薪水便百多萬。
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兩種男人:一種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撐她,另一種是懦怯無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闆背後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樣,傳聞是極多的。
不過她的工作能力強勁如氫彈,每天一早八點半便坐在辦公室指揮大局,面孔紅是紅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無瑕可擊,精神奕奕,從沒發覺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緒低落的現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論出身。
我們公司處理古董轉手。
老闆讓我處理的是法國二十年代狄可藝術之鐘錶類飾物。
本世紀二十年代的舊東西也能稱古董了,一次母親笑著說:她手頭上就有十來廿只打簧表,是外公傳給她的,豈不是也成為古董。
我算一算,「咦,媽媽,你今年六十歲……」
立刻見她沉下瞼,「誰六十歲?嘎?我二十七歲生你,你幾歲?加減乘除也不會,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讚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卻來觸我楣頭,我掌你的嘴。」
嘩,反應激烈。
書歸正傳。
過了數日,老闆忽然傳我。
她接見我這種小職員,態度仍然和藹可親。
先是稱讚我:「你那一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賴,現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隻,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錶其實沒有古董。」
「誰說不是呢,」我也笑,「人們戴腕表統共又有多少年歷史呢。」
「對了,我們目錄裡有一對二十年代卡地亞的水晶擺鐘,可是?」
「正是,成塊水晶雕出,小小機械收在一粒螺絲底下,巧奪天工,可惜送鍾不吉,故此三年來乏人問津。」
「呵?」
「前日陸小姐送一對花百姿復活蛋鍾上去,她嫌太瑣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結她!希望她幫我們清倉。」老闆笑。
「她貴姓?」
「自稱陳太太,當然不會是真姓名。」
「為什麼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頭的人才不稀罕這些。」
「我即時送上去。」
「她會派人來取。」
為安全計,我們護衛員送來人上車。
陸小姐笑,「都買了重保,你也太仔細。」
我喃喃說:「那對鍾醜得要命。」
「喂!」陸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鍾上面還鑲鑽,幹麼?襯四條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顏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樣,希望能夠脫手。坦白說,有錢人最不會花錢。」
「他們會打算,咱們就吃西北風了。」
「那位陳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麼根據?」
「她並不俗,她只是愛一擲千金。」
我心一動,「她很年輕?」
「廿多歲。」
「雪白的皮膚?」
「你怎麼知道?」
「近日來彷彿靠她一人撐著出面。」我笑。
「這句話倒是不錯,股市地產皆低潮,暴發戶不多見了,眾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會不會買那對鍾?」我問。
「毫無疑問,也許她還會叫我們找配對的茶几及大餐檯子。」
真誇張。
「真的,我們今年的花紅就靠她了。」
「陳太太」真的買下了座鐘。
有人以高價買下了她,她又出高價買下許多東西,故此社會繁榮起來。
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她是否漂亮?」
「見人見智,很難說。」
「怎麼會?」
「在那麼多排場派頭掩映下,誰敢說她沒有婆色。」
「你忠實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不值一訕。」
他們都不肯說老實話。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見人的。」
我搖頭。
傳說是傳說,我情願憑自己的想像力測度她的容貌與行為舉止,我得到的資料已經足夠了。
如果在偶然的場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門去……未免小題大做。
之後她也靜寂下來。
大概是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
那一日我們這夥人,包括莉莉、瓊瓊、彼得、威廉與積琪,搞了個聚餐會,到淺水灣去大快朵頤,車子經過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們看。
只見花園裡種滿奇花異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幾隻名種犬在踱步,房子一進一進,不知有多深。
莉莉說:「單是防盜系統,就搞了幾十萬。」
威廉感慨說:「真難以相信,我們曾是同事,她辦事頗用心,很準時,每日帶一個盒子,裡面裝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當愛靜。」
作者:
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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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8 13:53:47
瓊納罕,「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搖搖頭,「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也不會討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後幾步,不肯與他們同一架電梯。」
積琪笑,「討好他們有什麼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費精神,犧牲了也是白犧牲。」
「那麼說來,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來。」
「她現在快樂嗎?」
「不去說她,喂,積琪,你快樂嗎?」
「不錯呀,我少女時代的願望,現在也達到一半,日子很舒適。」
「那就行了,管別人在做些什麼。」
我笑了。
真的,傳奇歸傳奇,我們是普通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做著平凡的事。
我伸一個懶腰,在日本小車後座打起盹來。
傳奇故事為我們平淡生活添多少樂趣。
單性生活
對她這麼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遷就,萬般討好,她還是離我而去。
各位親愛的讀者,別誤會,這並不是失戀的癡心漢在訴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鐘點女傭。
可別小觀了這個她。
唉呀呀,不得了,沒了她還真不行。
女同事甲說:男友與女傭兩人之間任她選其一,她即時叫男友走。
男人哪裡找不到,可是一個手腳乾淨,勤快,可靠的女傭,說什麼出盡百寶也要留住。
這樣的例子或許誇張一點,但也可以知道女傭在職業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來已有長遠一段日子。
並不是壞女孩,只是耐不住母親日夜在身邊嘮叨,一句話講兩千次,完了還要我聚精會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這同八小時之辦公室生涯一模一樣,老媽同上司一般會折磨人。
聰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盤,發覺這樣子下去會得精神崩潰,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緣故,只得忍痛揮淚辭別慈母,獨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順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諒,也只得由她去。
畢竟在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寶貴,叫別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說聲對不起,敬個禮。
開頭租間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親戚輾轉介紹來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兩次,每次兩個小時。
記得那個時候,每早我還有摺疊被褥的時間,從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來,真像神話一樣,薪水少些也值得,職位低,上司叫做什麼便做什麼,上午九時到公司,下午五時下班,除出午飯時間,才做七小時,輕鬆寫意。
放了工,喝碗罐頭湯,健脾益胃,看陣電視,有拖拍拖,無拖睡覺,不知多開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開始認真,兩年蜜月期一過,大家比升級,努力表現,下班越來越遲,個個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開屏,努力指證他人是醜小鴨等等……
我自然不甘後人,你沒聽過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三兩個回合,包括死拚爛斗告狀混賴,我升了上去。
這同鐘點女工有什麼關係?
哦,待我慢慢說來。
升級之後,薪水加了一倍,錢簡直沒地方花,也沒有時間花,約會,有男士付帳,穿衣服並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賭,亦考不到駕駛執照,唯一的享受,不過是租一層比較大的公寓。
阿一跟著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這個沒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兩倍酬勞,並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實按鐘頭計,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說可怕不可怕,而我們是要穿意大利套裝與法國皮鞋去上班的。
不過少了她還真不行。
這時我已疲態畢露,回到家直奔溫暖的大床,躺下喘氣,像死魚般躺著。
晚上多夢,淌冷汗,老是聽見同事的獰笑聲,以及老闆吆喝聲。
神經衰弱,毫無疑問。
早上不再摺被,事實上我不再理會家中發生些什麼事,全部拜託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沒她不行,先是在公眾假期無故失蹤,後則愛做不做,傢俬上灰塵一公分厚,我只得忍聲吞氣。
三年前調職,薪水又再上去,有種飄飄然感覺,不是心中,而是腳步,身體已經吃不消,靠維他命九與雞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無下班時間,裁員之後不再請人,正副兩職都由我一人擔當,老闆巴不得我腳都跳上來做,忙得頭頂生煙。
週末也要出動,外地有客戶駕到,我還得隨時應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飯。
這時已經七年過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較多,午夜夢迴,也會問自己:為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又搬了家。
公寓面對大海二千平方米,沒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親友來小坐,都讚歎「真能幹唷,短短幾年而已,有幾個女孩子住得起這樣的公寓。」
但我已經憔悴,嘴角飽含苦澀。
親友稱讚之餘,面孔上全是問號,譬如:場面作得這麼大,怎麼嫁出去,是否心裡變態?過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噴射機?
我已疲態畢露,公司裡比我年輕貌美,幹勁沖天的女職員咄咄逼人,巴不得將我擠出去,替而代之,上司為了進一步激發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們那一邊,利用她們來踐踏我,其間血肉橫飛,不足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這麼過去了。
這是職業女性血淚史。
已有五年沒放長假,這是策略,你不能讓上頭知道沒有你也一樣行。
精神身體越來越差,從前約會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親人只是阿一。
阿一當然更加恃寵生驕,因為知道我沒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個月不變。
我也累得不能出聲。
母親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鬆來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緊來做,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沒有?
誰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閒,站露台上,更覺如此生活荒謬。
你得到的是生計,付出的卻是生命。
五十五歲退休後,兩手空空,文件合攏,一個告別會,便將閣下一筆勾銷,家庭呢,伴侶呢,孩子呢,什麼都沒有。
但,但現在怎麼回頭?
歎口氣,憂鬱地跑出去買一堆衣服首飾作補償。
這完全與某類女性慣養小白臉一樣,是種發洩,否則會發神經。
在獲得成果後才發覺果子並不如預料中甜美豐滿,但怎麼辦?
讀到吳藹儀博士的專欄,她說劍橋大學設有一年制遊學設備,學期內可以在任何科系旁聽,令我心嚮往之。
真想飛出樊籠,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鬆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現實生活卻不肯放過人。
阿一說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鄉下探親,沒空賺錢。
她不認為我這裡是什麼難能可貴的金飯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學生,見到老闆卻如一隻狗似,真慚愧。
她休假,我怎麼辦?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熱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後如何洗熨煮食打掃?沒可能的事,阿一與我緣份已盡,付多她一月薪水,請她走路。
托母親找女僕。
母親說:「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標準,你出名有潔癖。」
老太太不但沒同情心,而且越來越幽默。
結果還是托同事的朋友的親人替我找了個人。
女同事說:「下星期三傭人報到,你交鎖匙給她,同時抄下她身份證號碼。」
「星期三我要到局裡開會,如何在家恭候?」
「那麼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亂葬崗,不能等到週末。」
「那麼把鎖匙交來。」
「我家四壁蕭條,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來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記傭人今日來報到,一開門,呆住。
奇怪,頭一個感覺是,怎麼寒舍滿室生輝,仔細一打量,才發覺其中奧秘,噫,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中央還插著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這位幫傭是塊寶,我放下公事包,簡直可擔綱賢內助。
一日之間,玻璃抹得錚亮,露台階磚洗得白白,浴室晶瑩如大酒店水準,床鋪被褥套子全部換過,情況如神仙打救似。
還有,廚房裡有新鮮食物,一打開鍋,是咖喱牛肉,歡呼歡呼,我開瓶紅酒,獨自喝將起來,認為白天辛苦也有個代價。
晚上留張紙條,多謝她,留下打賞。
連她姓名也還不知道。
張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終於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來五次,什麼都替我辦齊,是個超人,帳目清楚,做事有頭腦,連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顧到,一個月後我發覺生命中沒有這個人是大損失。
信不信由你,連洗頭水用完她都會替我補買。
太幸運了。
因此時間多了出來,週末可請女友來喫茶。
香煙茶水,酒過數巡,訴起苦來。
「再不結婚,水遠結不了。」
「嫁誰?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節蓄,不愧為明智之舉。」
作者:
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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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8 13:53:48
說著說著,說到四年前,鄺美雲到我們公司開會的事來。
那是一個初夏陰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進白鬼的房間,便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裡。
頓時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禮。
只見她身邊放著把濕傘,咖啡色高跟鞋盡濕。
我馬上想,可惜可惜,長得這麼漂亮,還得一早冒雨來辦公室。
現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見她身披黑嘉瑪貂皮,又一個傳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們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壓都壓不住。」
大家感歎一番,也就散開。
最令我驚異的,還是家中女傭的進度,簡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麼妥當,那麼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個鐘頭。
怕她玩花樣,自動加到三十五元,這樣可以無後顧之憂了吧。
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在公眾假期例牌告假,週末絕不出現。
自她出現之後,我生活更似個男人。
有時六時天未亮就起來,趕到公司去看電訊機中紐約金市上落情況。
晚上八點多下班更是稀鬆平常。
到這種地步,我想我已有資格接受各大報章婦女版訪問,坐在一張寫字檯前,談事業成就了。
內心非常空虛,染上煙癖,回到家中,捧著煙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當年的鮮紅色,不擦口紅,像生病一樣。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個長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領風氣之先,帶頭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終於在一個早上,心平氣和的跑到老闆那裡,提出要求。
他翻日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個星期吧。」
好像與虎謀皮,「現在才一月。」
「時間不知過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個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個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輩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靜。
他怔住。沒料到殖民地上有那麼大膽的女人。
「敝公司沒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職這回事。」
「可否從我開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隻眼睛。
「那怎麼辦呢。」
「我們令你疲倦?」他顧左右而言他,「休什麼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誰不知道錢好,可是拿命來換,還是划不來。
「那麼我辭職吧,」我說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隨即說:「好」。
我站起來,「立刻去做辭職信。」
頭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決定,他若是婆婆媽媽的挽留起來,反而令人頭痛。
瞧,七年就這麼泡了湯。
數千個日子,幾萬個小時,披星戴月,發了薪水,也就仁盡義至。
要不要命,花這七年來帶大一個孩子,他都上小學了。
可是小家庭主婦亦會反問:是,孩子七歲,又怎麼樣?
我莞爾。
同事說這是事業燃燒。
燒燼灰,風一吹,什麼都沒有剩下。
「應該放長來做,」她說:「攤慢來幹,一生那麼長,最忌一剎時達到高潮,你想想,以後還怎麼辦?」
我扯淡,「但是我從來沒談過戀愛,或許我可以到歐洲,專程花三年來談戀愛。」
「戀愛也是燃燒,切忌切忌。」
做一輩子溫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點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聽見門鎖轉動,啊,是我那難能可貴的幫手來開工,這些日子來,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門口的是母親。
「老媽,」我驚呼。
身後跟著家裡的老傭人阿五。
真正氣餒,原來是她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了。
母親表情尷尬,「你怎麼在家?」
「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麼地方,你們來幹麼?」
「來看你呀。」
「我不在你來看什麼?」
「來替你打點。」母親沒好氣坐下來。
「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來?,」
「不天天來行嗎,」她問:「你穿什麼吃什麼?」
我十分懊惱,「真不該把鎖匙給你。」
「你要同我爭戰到幾時?」母親歎口氣,「在寫字樓與人鬥成習慣,下了班還神經兮兮。」
我不響。
「我不是你的敵人,老天,我是你母親。」她指揮,「阿五,為她做一鍋五香牛肉。」
我倔強,「沒有你我也過得很好。」
母親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說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辛勞的母親。」
她白我一眼,不與我一般見識。
「你把我的鐘點開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來了,我不是你的下屬。」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議,「你由得我自己掙扎好不好?」
「阿五,我們走。」
「媽媽,你總是不明白」我頓足。
「是的,」她站在門口,「我們總是不明白,母親的責任便是要瞭解子女,和承認失敗。」
她聲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語。
「上次你同我喫茶是幾時?」
「我有工作,」我說:「忙。」
「社會需要你多於我,」老媽不忘幽默,「再見。」
「慢著,」我說:「等我十分鐘,我們喫茶去。」
母親笑了。
我套上毛衣,隨便穿條牛仔褲,心裡說:閣下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了,現在可以出去看太陽。
老媽說得對,學校出來之後,根本沒有機會與她在陽光底下喝杯茶。
週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預備星期一再從頭開始,大多數時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們憔悴的模樣。
今日沒有強顏歡笑,默默跟著母親,走進她的世界。
沒想到這種時候,茶座也會擠滿了人,還有許多著名的面孔,這些人都逍遙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許久許久沒有這樣悠閒。
叼一枝煙,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狀。
母親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紀的太太最開心,不論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過了大半,名正言順可以不事生產,垮垮的做人,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她們說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氣和的,評頭品足,像是說起某個演唱會。
她們當中有人看到我,便問:「小姐畢業回來了嗎,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絲糊塗,真好似剛畢業回來,到處找事做,雖不受經濟壓力,也想證實自己。
忍不住歎口氣,在伯母眼中,比她們小的都是年輕人。
不必空歡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沒有?」
我搖頭。
「啊,那麼有空到舍下來坐,我家有兩個孩子剛回來。」
剛回來,起碼比我小五歲。
伯母又補下文:「都在外國做好幾年事了,找不到好對象,回來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還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時,到我們家來玩。」
不是這樣的,這樣不對。
按步就班,經過介紹認識,進一步約會,各有需要,訂下婚約……大部份人都這樣做,但並不表示這是正確的做法。不是這樣的。
我沒說什麼。
燃燒燃燒,心中嚷:做一日獅子勝過做百年綿羊。
茶聚完畢母親送我回家。
她教訓我,「休養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還有,一點感情生活都沒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樣來幫你打雜煮飯。」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數,你放心,我會找得到好女傭。」
「好的女傭有什麼用?」母親忍無可忍,「要不找個好的男人,你們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罵得我們狗血淋頭。
說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沒有人明白,有時悶到要學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為結婚可以解除寂寞,結果更加水深火熱,對方也那麼盼望,等著她去解救,最後還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過長夜。
跟看母親回家,家還是老樣子,六十年代換過傢俱之後沒有重新裝修,隔廿年看來,反而有種復古的可喜意味,時下很多年輕人愛煞這種「古董」,到處搜羅,我家卻到處都是寶貝。
沙發還是有腳的,檯燈流線型,報紙慣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陽光靜寂地照入客廳,彷彿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紀,一邊做功課,一邊聽點唱節目,俞崢是我的偶像。
當中那十年彷彿沒有過,除了青春,青春確是過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來,一定要忙,忙得似無頭蒼蠅,像以前那樣,不知道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理想,還是為著不令別人失望,如艾嘉所說,忙得沒有時間大哭一場。
現在有時間了。
母親把麻將牌嘩啦倒出來,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備好。
啊,這裡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恆的麻將牌,永遠的下午,陽光從來沒有變化,女主人也就是這個樣子。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畫報。
忽然之間眼淚自眼角湧出,過去七年受的種種委屈苦處如電影般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閃過,真不知還要走多少路,鴿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雜誌蓋著面孔掩飾。
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49
那時表姐每週末來教我跳舞,書房中有好些舊唱片,如今,一定更舊。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聲中,我與表姐隨著比提佩芝的歌聲跳慢四步。
有一隻歌是這樣的:沒有人對泣,沒有人道晚安,沒有人在憂鬱時引我開心,沒有人相歎,沒有人說我願意,沒有人輕語我愛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書房,蹲在唱片櫃下拚命找,還是四十五轉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麼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鄧麗君盒帶,想必是母親買的。
父親現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順住女友那裡。
從來沒人問過母親對此事的感想。
四十歲開始,她過了十年跡近孀居的生活,社會對她這樣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時候也問過她可悲傷,記得母親說:四十歲,還有資格哀傷嗎。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褲袋中,站在牌桌邊,同母親說,我要回去了。
她頭也不抬,打出一張牌,「明天再來。」
明天,過不盡的明天。七年之後還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夾子終於是要合攏的。牌桌上的伯母問:「小姐有什麼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們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樓下見司機老王在抹車,一輛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經營下還簇新。
還燒柴油呢。母親像是要把她最光輝的時代留住。
她還可以做得到,這一代呢,腳步一停,四周圍的人就把你擠開,除非一直跑下去,馬拉松,終身賽。
「來,」我說:「老王,幫你打臘。」
小時候坐它去上學,儼然小姐模樣,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邊忙一邊問老王,「有沒有熟人?我一直想找個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麼,小姐要結婚啦?」
結婚同找女傭有什麼關係?他們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後可以上工。」
屆時應當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許要比從前更拚命,隨時廿四小時聽命。
過了二十世紀,不知有沒有聰明的老闆發明每日做廿六小時。
大概這個日子也不遙遠了。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一個好的女傭。
風中孩子
小妹從來不肯照常人那樣下苦功。
本市的中學會考公認是全世界最難考的試之一,許多學生提早三年準備應試,收拾野心,細溫功課,連假日的活動都節制起來,但小妹不理,課本管課本,她管她。
所有溫習時間她都用來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會跳,什麼樣的球類她都會玩,男朋友一籮籮,都是她的同類,人人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
對他們來說,生命中簡直沒有愁苦,所有煩惱,皆出於庸人自優。
父母為此煩言嘖嘖,我卻十分欣賞小妹這等天真爛漫,老實說,你要是看過毛姆的短篇小說《草蜢與蜜蜂》,你就不會替小妹擔心。
這是與生俱來的福氣,學也學不來,不能勉強,我與她是兩姐妹,不過差三歲,那年我正讀大學一年,愁得頭髮都快白了,怕死功課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輸不起,獅子博免都用盡全力,怎麼會不辛苦,當心未老先衰。」
她說得很對,為什麼呢,為了一點點成績,做得筋疲力盡,太不划算。
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說,「小姐姐吃碗麵都那麼一本正經的」,我自己也沒法控制這種態度。
兩姐妹搓勻再分開就好了,父母說。
但是我倆還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風。
小妹深夜自外返來,總還見我伏案工作。
嬌俏的她也還來得及同我說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妝。
她愛玩,我愛工作。
母親教訓她,她就說:「姐姐把工作當娛樂,如果她認為不好玩,她就不會熬得那麼慘。」
這話聽起來十分玄,卻獲得我的贊同,她說得對,工作就是我的娛樂,我再也沒有別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課,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值得做的,週末同父母出去吃頓茶,我都會有犯罪感,深覺浪費時間。
小妹剛相反。
「外頭的太陽那麼好,藍天白雲,我才不困在室內寫功課呢!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裡,她認為辜負了生命,一定要頑抗命運,玩個夠本。
媽媽歎口氣,同我說:「將來你會照顧妹妹吧。」
「唏,將來照顧我的也許是她,我才不擔心呢。」
妹妹會考不及格,成績表上整整齊齊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來。
妹妹說:「這不表示我智力有問題,這只是表示我不愛背書。」
父親大發雷霆,決定把小妹送出去念兩年寄宿學校。
他挑了間特別嚴格的修女學校,在英國達凡郡。
小妹調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監護人打長途電話來說,小妹被逐出校!經過多方面說項,復課無望。
我莞爾。
小妹這一生人,斷不會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而餘下那九十九個,自然屬於泥土!腳踏實地。
父親氣到絕點,聲言要與小妹脫離關係,那年,小妹才十八歲。
我與媽媽趕去看她。
她可是一點不擔心,身邊有個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兒郎當。
母親哭泣,怕小妹從此墮落。
我同母親說:「不要怕不要怕,沒有這樣厲害,她不過是好玩而已。」
「將來怎麼辦?」母親焦慮的問。
「將來會照顧自己。」小妹說。
小妹不肯跟我們返家。
自然,歐洲有的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小小一點開銷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載,小妹如魚得水,不肯走。
父親揚言斷絕她經濟。
小妹聳聳肩,不在乎。
那時我課餘替中學生補習,收入不壞,有必要時可以寄錢給小妹。
小妹像是在歐洲失了蹤,一連數年都沒有音訊。
父親絕口不提她,彷彿沒生過這個女兒,氣氛十分壞,母親則非常看不開,終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麼辦法居留,始終沒有回來,亦不擔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裡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們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她?
我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的自大學出來,千試萬煉,考進大機構做一枚螺絲釘,正如小妹預言,這種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幹上三個月,人就老了。
在灰撲撲的冬日微雨清晨,趕兩班車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處歎息,為的是什麼呢,何必有龐大的責任感呢,社會沒有我也一樣過,絕對不會垮下來。
既要做好夥計又是好女兒,在公司與在家都壓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這也是心甘情願的吧,並沒有誰逼害我,也可以學小妹那樣,消遙法外。
不過父母老了,需要有個孩子在身旁,我又沒有瀟灑的本事,只得循規蹈矩。
要我過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一定的住所,床單也許多日沒換,扭開水龍頭沒有汨汨的熱水……不行不行,嚇死我。
我不是野生動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馴服,我心甘情願過枯燥的生活,月底領取薪酬,交在母親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計較勞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羨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歲了,在風中過活,也苦樂參半吧
渴望見到她。
她終於說要回來。
這就是俗語說的,鳥倦知還。
我很興奮,她一定有許多見聞可以告訴我這個井底蛙。!
母親則喜憂參半,不知小妹變成怎麼樣,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親佯裝惱怒:「家不是旅館!」但雙眼出賣了他,他渴望小妹回來。
表面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
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
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
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幹活呢,背著不好聽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
父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
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
小妹頭髮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麼,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
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麼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
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50
不知不覺間,媽媽老了。
小妹沒有行李。
她兩手插在袋襄,看著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氣極了。」
是稱讚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媽還在嚕嗦,「這次回來,可要安頓下來了,學你姐姐,找份正經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連忙阻止,「媽,別說這麼多,小妹剛到埠,你又想把她嚇走還是怎麼的。」
母親擦眼淚,噤聲。
小妹已比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應不必嚴重。
那日是我們團聚日。
父親維持緘默!偷偷看小妹,見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覺地扒白飯。
小妹那夜與我同睡,原以為她會與我促膝而談,但她沒有,一倒頭便睡熟。
反而是我輾轉反側,聽著小妹呼呼的鼻鼾,難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畢,看上去似個新人。
她問我借衣服穿。
拉開衣櫃,她搖頭,「一套套,制服似,怎麼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撐著頭,「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虧你的。」
「沒法子,早已成為機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過也已經習慣。」
「父母似相當滿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們根本不知外頭發生些什麼,我也不大傾訴,報喜不報憂。」
「你是好女兒,」小妹凝視我,「你一直是。」:
「你何嘗不是,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個月再說。」
「不行,我是鷹,你是鴿,我們不同。」
她又要御風而去,我固執的說:「你沒看見父親痛心的神色?你太殘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沒有說起她在歐洲的生活,我們無從知道發生過什麼。
「等錢用嗎?」我把大量鈔票塞在她口袋裡。
她出門去了。
媽媽帶女傭買了許多菜回來,在門日碰見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尷尬。
我揮手叫小妹走,把母親拉進屋裡。
難怪小妹說:「這間屋子,沒了姐姐,不知怎麼辦。」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慣了,便有這點賤,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盡,像是問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飯時分才回來,看著滿桌的菜,她掃興的說:「已經吃過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這只百葉結煮雞,是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兩塊。」
把菜夾在碗裡,硬是要她吃。
小妹總算給我面子,坐下來,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飯。
這是她最後一頓飯,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裡仍剩我一個。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樂。
這時我也已經找到男朋友,雖屆結婚年齡,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過我,我只是不回答。
這個年頭,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還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掙扎,誰也幫不了誰,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瘋狂戀愛,但像我們這種理性的女子,很難忽然不顧一切的戀愛起來。
戀愛是小妹的專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過她的窩,真有辦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佈置得十分舒服。
屋內有一個男孩子在為她裝電器,姿態熱絡,一定是她的朋友,這麼快已經找到異性朋友了,小妹真有辦法。
兩個人都是粗布褲與大襯衫,一臉的太陽棕,不由我不艷羨慕。
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沒了誰不行呢,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利慾薰心,欲罷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來享受一下清風、露水、陽光。
在寫字間工作已有數年,賠上一生中最好的時刻與精力,所得到的,不過是區區薪金,以及可能升職的幻想,說真的,有幾個小職員可以冒出頭來。
妹妹爬到繩床上去,邊喝冰茶邊說笑。
我終於問了一個老令我長慼慼的問題:「妹妹,你何以為生?」
「我找了份模特兒工作,收入不錯。」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發愁。
「那麼,」我再問:「將來老了怎麼辦?」
「老?誰去想那麼遠的事。」
「可是這一天的確是會來臨的。」
「又怎麼樣?」她聳聳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這等大事,她視若無睹,我大笑起來,由衷的佩服,可愛可愛的小妹。
離去的時候,也與男友站在門外送我,衣褲飄動,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為罷了,千萬不要怪社會,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這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來就難了,不比小妹,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圈子,她不稀罕我們的得失,她沒有遭污染,她的價值觀與我們不同。
我打賭她從來不穿絲襪,唉,我也知道她的老闆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時,略不高興,即時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種人。
小妹的照片在雜誌上刊登出來,奇人必有奇逢,她幾乎在一夜之間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鮮美麗,總會有機會冒出來。
老父忍不住問我:「小妹算怎麼,紅了?」
「紅了。」我感慨的說:「本市喜歡她。」
「以什麼而紅?」
「她是表演藝人。」
父親也不什麼了,點點頭,戴上老花眼鏡,研究妹妹在雜誌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來,一邊打點明日開會的衣服鞋襪,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公司裁員,但又不代表沒事做,於是辦公時間越拖越長,幾乎由上午八時半到晚上七點多,乾脆在寫字樓搭張床鋪也罷。
每日下班往鏡子一照,簡直如殘花敗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歎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壓力太大,生活太悶。
幾時輪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數。
牢騷越來越多,我叮囑自己,叫自己當心,老姑婆全是這樣形成的。
妹妹來探望我,走進辦公室,一陣香氛引起騷動,很普通的黑襯衫長褲在她身上,都顯得她膚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邊打轉,打聽這位美麗面熟的女郎是什麼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愛我,有了餘錢,一直買禮物給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買最名貴的打火機給父親吸煙斗用,父親嘀咕「何必這樣破費」,然而還是用了。
父親開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總是在那裡的,誰會關心呢,我終於喝醋了。
小妹說:「但是,社會上必須有你這樣的人。」
笨人。
「我是賭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麵包。」
她開著開篷的跑車來接我下班。
車子是向銀行借錢買的,「鈔票貶值太快,存銀行裡多不划算。」
這理論我聽過多次,無奈我什麼笨事全做齊了。
「你們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紅不紅羅。」
「你算不算紅?」
「不夠基礎,再紅個三五七年,手邊或許會有真的進賬,現在都開銷掉啦。」
「競爭也很厲害吧。」
「做和尚都講鬥爭,」妹妹笑,「不然誰做沙彌,誰做主持?」
我忽然覺得妹妹不簡單,誰說她沒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點事了。」
「你有的是時間。」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歲的小女孩。」
我不出聲,這真不似她嘴裡說出來的話。
她說下去,「在歐洲,還好幾次做夢,夢見自己真的變成一隻鷹,自由在空中飛翔,飛回家中,飛入露台,同你們打招呼,但是你們不認得我,姐姐,在夢中,只有你說:那只鷹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來撫摸我翅膀,所以,無論做什麼都很難獲得絕對的自由。」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那麼想家,還不回來,為著什麼呢?」
「所以終於回來了。」她微笑說。
「你應是快樂的。」
「快樂?」她笑意更濃。
「你不見我,日做夜做,不知為了什麼,無限束縛,無限牢騷。」
「你看不開。」
「我早看開了。」
「還看得不夠開。」
我看小妹一眼,說得真對,還是不夠涵養,還是有所求,還是盼獲得賞識,得不到,所以生氣。
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學,家中簡直是醫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滿足地做她的女書記,週末與舊同學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靜的是她,我們訴苦訴得瞼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樂與權勢及金錢有什麼關係呢,一點也沒有,但上了這條路,怎麼回頭?
小妹說:「在這個城市裡,很難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賺一筆,我們趁早退休到歐洲小國去住。」
「退休?」我笑出來。
「為什麼不?只要五十萬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個小鎮過活,為什麼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們一生中美好的時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獻給工作。」
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51
小妹的調調終身不變,我甚覺寬慰,生活不是沒壓力,但她沒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帶走。」
「他們不會習慣。」
「那我怎麼走得動?」
「不是沒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鎖。」
「無論如何,父母需要照顧。」
她學我的口氣,「無論如何,功課要做到一等一。無論如何,風度與涵養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將來給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這一生為搏幾句浮面的頌讚,就消耗完了。」
頌讚?我從來沒聽過。
「跟隨我吧。」妹妹說。
這真是個至大的引誘。
「至少讓我供你到外頭去念兩年書。」
我心動。
「我欠你這個情,真的,姐,要是你願意,放下擔子讓我接班。」
「兩年後還不是要回來。」
「小姐,」她笑,「松兩天也是好的,長命功夫長命做。」
「兩年後又要從頭開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誰擔保兩年後的事?姐姐,別神經好不好?〕
「你那麼神化,我一走,你接著也走,這裡這攤子誰顧?」
「紅塵深陷。」
「多謝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動,不捨得。」
「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麼辦?」小妹椰檢我。
「那我沒話說,但我不能早作準備,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竟為同胞,我們忍不住稱奇,最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以後這一年,她坐最豪華的車子,吃最名貴的食物,穿最美麗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裡最艷麗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還是日日去做一份謙卑的工作,準時上班,準時下班,隨著年齡,人變得更世故圓滑,心裡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卻越來越愉快。無奈,這是自己選擇的路。
至大的樂趣是在電視中看到小妹出鏡頭,她在開口說話之前愛慣性地皺一皺眉毛,我愛煞她這個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說我們姐妹倆長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兩個人的環境不同,我總欠缺一份神采,從來沒有躊躇志滿過,漸漸有一層疲乏的灰色罩住險容,一看便知是個平凡不過的女子。
父母開始擔心我,語氣完全改變了,「小妹她有的是辦法。倒是你,也該為自己著想了,什麼時候嫁人呢。」
不曉得我就是懂得為自己打算,才暫不成家,但無論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厭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傢俬般擱看生塵,被親友不恥下問時,苦無交待。
妹妹回來整整十二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應約。坐在餐廳幾乎每個人都轉頭釘牢她
「有什麼話快說吧,」我笑看懇求她。「眾人的目光幾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呆住,「在這裡幹得好好的,有聲有色,幹麼要走,你要乘勝追擊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這麼說,我豈非一輩子脫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見好要收,我賺夠了。」
「真的夠了?」很少有人肯說個夠字。
「真的,嘴臉看夠,氣力用夠,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會省吃省用,渡過晚年。再邀請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欽佩得五體投地,抓著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著這個家。」
「委屈你了。」
「沒有的事,我也只會看檔口而已,沒有翅膀,如何高飛?要怪也只怪自己罷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個風中孩兒,只能祝福她,同時守在地下,仰頭看她在空中飄逸的姿采。
我把臉埋在她手中,說不出話來。不捨得她,又不得不讓她去。飛,飛,小妹,飛上去,帶著我的理想感性一齊飛。
金環蝕
都不知該怎麼樣說這個故事。
故事關於一個女子,與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每當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往往會出現。
她秀麗的容貌,豐富而溫柔的表情,都鼓勵我,給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絲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與我一起成長。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只有七歲。
那一夜,母親哭著回來,同我說,外婆已經去世。
七歲的我已經很明白生離死別這回事,父親已在早兩年離家出走,影蹤全無,現在又輸到外婆告別。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帶大,母親一直在外工作,養活一個家。
沒有外婆的日子怎麼過?我放聲大哭起來。
外婆得病才三五個月,先是鼻孔流血,後來有一隻耳朵聽不見,醫生斷定是不治之症,母親憂心忡忡,同我說,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沒想到去得那麼快。
我問母親:「什麼是死亡?」
母親說,死亡是生命消逝,肉體腐敗,埋葬後永不回頭,再不能見面。
是以我哭。
因為捨不得。
我們太不捨得紅塵,留戀一切雜物垃圾,更何況是至愛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園一角,找到外婆常與我休憩的長凳,筋疲力盡,抽噎。
多年來只有外婆陪我。
母親說,如果不是外婆的緣故,她早就抱著我跳了樓。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濕她為我織的羊毛外套。
牛脾氣倔強的我哭得聲嘶力竭。
正當此際,我發覺附近有人。
我抬起頭,看到一團淡綠色的霧,對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樣的顏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女孩子穿著件透明的雨衣,兩手插在袋裡,看牢我微笑。
當時雖然只有七歲,也知道俊醜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紀也大幾歲,怕有十二三歲,已有少女之姿。
雙眼明亮有神,膚色如蜜,她正打量著我呢,一邊嘴揶揄,另一邊嘴角同情,像是在問:小朋友,為什麼哭?打輸了彈子?
我彷彿聽到她的聲音,但她明明沒有開口。
我說:「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開,有一顆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搖頭。
哭寶寶。我聽見有人說。
是她嗎?她仍沒有張口。
我覺得奇怪透頂,傷心頓時去掉兩三分。
她把手向我遞來。
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過糖,撕開七彩的糖紙,放入嘴裡。
頓時覺得一陣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間,我的愁苦像漸漸散開。
小小的聲音說:年紀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愛的外婆,也終於要離你而去,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淚回家去做個好孩子。
聲音軟而輕,撫理著我的悲傷。
我垂下頭,不出聲。
等再抬起頭來,她已經消失。
我自長凳跳下來四處找她,她不可能走那麼快。
但小公園一眼放盡,並無她的影蹤。
我奔出馬路,在泥濘中摔一跤,仍然沒看見她。
靜下來想一想,抹抹眼淚,回家去。
自那一剎那開始,我像是開了竅,什麼都明白了。
到家,看見母親在嗚咽,我緊緊擁抱她。
母子相依為命。
我立即學會自己穿衣漱洗,乘車上學。
時間飛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氣更牛,體格更壯,性情也有點孤僻。
家裡環境已略略轉好,母親終於憑雙手闖出天下來,受公司重視。
甚至已替我籌下大學學費。
已是十五歲的小伙子了,家裡的壯丁。
但一直沒有忘記穿綠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時也接觸到異性,女同學中找不出像她那樣標緻的女孩,差得太遠了,使我承認難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齡的女孩成熟溫馨。
而她所賜的一顆糖,雖然早已在嘴裡融化,香味彷彿長存在齒頰間。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腦海裡只要想一想她,便會有寧靜的感覺。
那年秋天,母親告訴我,她要結婚。
我十分震驚,那位男士我見過三兩次,不喜歡,我不怕他霸佔我的母親,而是直接有種感覺他不會善待她。我整個人馬上消沉下來,他也不喜歡我,堅持母親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說,誰也不曉得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影響形象,一默好處也沒有。
母親聽從了他。
我知道愛屋及烏是很困難的,但他不應離間我們母子的感情。
我決定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憤恨填滿我的心,獨自跑到山頂近水塘處坐著,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整個人都燒乾了,流不出眼淚。
已有很多晚沒睡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從沒有得到過愛護關心,是孤兒中的孤兒,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人勸慰開解幫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過,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親如媽媽,也不過袖手旁觀。
作者:
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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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8 13:53:52
用手搗著臉,想死在山上,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屍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
忽然聽見有人說:小朋友。
聲音輕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鑽入耳朵,覺得熟悉。
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
山頂霧濃,掩映著她,她站在約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她,便知道她是誰。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訝異,她長大了。
她跟著我長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綠的雨衣,合身、別緻、漂亮。
我貪婪的看看她,衝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麗的瞼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歲左右,整個人像是在霧中發出光暈,秀髮如雲散在肩上,更顯得飄逸,如仙女一樣。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態出現,笑容中帶著調皮:怎麼,又在生氣?又在自憐,小朋友,七八年不見,你好像沒有什麼進步嘛。
我鼻子發酸,衝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揚起臉,諒解的點點頭。
我聽到聲音說,但人生一直充滿各式各樣的失望與磨練。
她的嘴唇並沒有動,我已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是心靈感應。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完美溫柔。
「你是誰,」我問:「叫什麼名字,懇請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絲靦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又如何得知我傷心絕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輩子依偎母親腳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請接受現實,為她慶幸。
我不語。
──男孩子如蒼鷹,飛得高且遠。她繼續勸慰我,歷劫風霜,鍛鏡自己,豈可為小小事感懷身世。
我慚愧了。
──回去參加婚禮,別令母親傷心。
三兩句話,她使我的煩憂去淨。
──她是永遠愛你的母親,但她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
我完全被說服,傷心管瘍心,我原諒了母親。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過糖,手指接觸到她的掌心,溫暖而滑膩,我忽然漲紅了臉,一邊面孔發燙。
「這糖是什麼地方買的,怎麼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剝了糖,放進嘴裡。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靜下來。
「再陪我說一會兒,不許走。」
──你這個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終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內熱,感情過份豐富,無法抒洩,一遇到喜歡的人,抓住,難捨難分!不讓人走。
──看,天空是什麼。
我抬起頭,水塘那邊出現半邊殘虹,在霧中顯得霞彩繽紛。
突然憶起這可能又是調虎離山之計!忙回頭,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覺,我手中仍握著糖紙,連上一次,一共有兩張了。
我下山回家,換上西裝,去參加婚禮。
是大人了。
母親穿米色的緞子小禮服,頸項掛串珍珠,同色皮鞋,見到我,馬上綻出笑容。
我過去祝賀她。
母親眼眶發紅,我暗暗歎氣。
我沒有去留意她身邊的男人,是她的選擇,希望她快樂。
母親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為什麼,我一時糊塗,一時清楚,心中懸掛著綠色雨衣的少女。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離婚。
婚姻共維持了七年。
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習慣了,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也不過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沒有私人浴室,沒有音響設備,沒有電視機……物質享受貧乏。生活中主要調劑是看書,什麼都讀。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並不看低我,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
「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連書簿費都有著落,」他們說:「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親離婚後,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許多,非常若澀,臉上罕見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誰能怪她呢,環境造人,那麼苦的生活,就有那麼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愛做晚餐,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安定下來。
母親說:「兒子都賺薪水,我也該退休了?」
「辛苦那麼多年,也夠了,讓我養活你。」
「可是空下來做什麼?」她遲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學習。」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說你負擔重,嫌你。」
「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親撫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長進,令你受委屈。」
「媽媽。」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親一直鬱鬱寡歡。。
正如她說,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讀書的時候,無論異性如何暗示,我都無動於表。但出來做事,少不免應酬幾句。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對我特別關心,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盪的女孩子,卻從沒遇見過。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況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顏色。
於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來,自我介紹。
令我驚艷,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
馬上微笑,「我們彷彿見過面。」
她再仔細打量我,「沒有。」她肯定的說。
這不要緊,三天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一個有學識、大方、經濟獨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會面,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想起來便說幾句,想起來便說幾句,令我十分煩惱。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
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
怎麼說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裡帶。
母親生日,我竟忘記,開會至七點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坐在客廳中央生氣。
我暗暗吃驚,不知為何原委。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訴苦、解釋,一說說了三個鐘頭,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呆著臉坐在沙發上聽她教訓。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
我納罕起來,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從不慶祝,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
她是要打聽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竟如此旁敲側擊,無理取鬧,我啼笑皆非。
我沒有辯駁,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過去拍拍她肩膀,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聽到母親哭泣。
聲音低微,卻哀痛欲絕,聽到這種哭聲,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天亮得遲,我聽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苦樂自知,從未曾有過靠山,從沒有休息,山長水遠,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除非倒下來,從不休假。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
天氣轉涼,氣氛蕭瑟,心情懷得不能再壞,母親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
那日臉色灰綠,五官浮腫。
心情好,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每日下班,準時回家,過了三數個月,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
女友來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為何疏遠她。
我把理由告訴她。
她沉默許久,至為訝異,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選擇,不予置評。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不會有幸福,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結果還是省下了。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鐵青著面孔出。
大家這樣不開心,不知為著什麼,犧牲得毫無價值,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給夥計過好日子,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鬆弛神經。
漸漸喝得比較多,並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歲,我歎息,去日苦多,幾時才捱得到老。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同她去看醫生,醫生勸她退休。
多年來積勞成疾,建康早已崩潰,她渾身是病:支氣管、胃、肝、腎、心臟都不大健全,嚴重貧血、神經衰弱。
歸途中,在車子裡,母親緊閉著雙眼,忽然微笑,我正詫異,她卻輕輕說:「當我年輕的時候,我亦是個標緻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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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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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兩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話,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要衝出來。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須照顧她,除了我她還有誰呢。
一年後她去世。
沒有公開發喪,沒有刊計聞。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個爛醉!踉踉蹌蹌的離開酒吧,走到路燈邊,開始靠牢燈柱嘔吐,也不覺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邊流浪漢。
說來真是慚愧,母親去世,我竟有些如釋重負,多麼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這一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活到八十歲那麼長壽,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說是她,有時連年輕的我都覺得不願在床上爬起來!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對現實,怕見太陽,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應付不完的人事,過不完的日子。
母親早些安息,對她好,對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階上,哭泣起來。
讓警察來趕我吧,我不在乎。
──嘖嘖嘖。
我用手擦面孔,誰?我胸中靈光一閃。
「是不是你?」我大聲叫,「請出來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後。
我轉頭。
抬不起的頭終於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長髮挽在腦後,下巴比從前較尖,身上雨衣改了長時髦的款式,秀麗如昔。
她的手溫暖如玉。
──為何時時悲傷?
「也不過數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陽從來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嗎?太陽什麼地方去了?
「日蝕。」我賭氣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頂多是金環蝕罷了,你可以看到太陽,太陽也見得到你,只不過邊緣部份被陰影遮住,人生就是這樣。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來,真說不過她,但是我願意輸。
──好好地走完這條路,你還沒有開始呢。
「我知道。」
──這才乖。
「讓我問你幾個問題。」
──我不一定回答。
「你會不會老?等我五十歲見到你的時侯,你會不會白髮蕭蕭?」
──你不會再見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說。」
──你應當慶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時刻出現,以後你都不會再有再會見我。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誇,留戀而固執地不肯放手。
──你會與女友重逢,組織家庭,養育孩子,你的生活會過得很幸福。
「謝謝你。」
──謝我?謝你自己。
「糖呢?」我問:「你欠我一粒糖。」
──沒有糖,成年人哪裡還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曠神怡,就像看著春風吹皺一池微波。
──再見。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縮回。
我身後有人吆喝:「喂那醉漢,還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遊蕩。
她就在我一分神間消失。
我又恢復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過數日,再約女友出來見面,她真是個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沒有,只表示能見到我真高興,這時才發覺,她對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們傾訴過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瑣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愛慕她,願她成為我孩子的母親。
說也奇怪,她的七分瞼真像一個人,不過我不會告訴她,我只默默欣賞。
我們中間再也沒有障礙,幾個月後,便決定結婚。
一切都在預言中,一切都沒有令我失望,生活終於不再令我傷心,給我應得的報酬。
我在公司升了職,妻生下孩子,繼續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對我愛護敬重,我嘗到人生甜實的光明面。
一日做夢,見到母親,她臉上孤苦的表情已經消失,一瞼和詳,正與我孩子玩。
醒來呆半晌,甚覺寬慰。
孩子撲到我床上,同我說:「昨夜我見到奶奶,我與奶奶玩。
我呆住了。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綠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這個故事!有誰會得相信,我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
能見到愛嗎
一進候診室,劉姑娘便迎上來。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沒有病人。」
「是張大夫介紹來的。」
張大夫是我師傅,鼎鼎大名的國手,至今兩袖清風,因為從來不曾自資開過診所,一直在政府醫院服務。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孫,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麼說?」
我緘默,向劉姑娘點點頭,推開門進去。
一眼看見女病人伏在我書桌上。
一頭黑髮梳著光潔的髻,身上衣服並不顯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貴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鱷魚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卻一視同仁哩,管你有無品味、權勢、財富。
關門的聲音驚動她,她抬起頭來。
是位四十出頭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認真打扮起來,一定還可以艷光四射,但此刻她臉容憔悴。
很明顯,她情緒已進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誰聽見自身患了癌症還能談笑風生。
我趨前,「貴姓?」
「我姓喬。」
「喬太太。」
「喬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聲音苦惱萬分,面孔上所載之愁苦像是要隨時滿瀉出來。
這種表情見太多了,有時真認為做醫生不好過,成日便對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張大夫介紹來?」
「是。」
「可否說一說情況?」
「一日淋浴,發覺左胸有一粒核,隨即去看張大夫,經過診治,發覺是癌。」
喬女士說著痛哭失聲。
我叫劉姑娘入來。
劉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給她一杯茶。
我問:「病歷轉過來沒有?」
「在外頭。」劉姑娘說:「張大夫說找過你兩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飯,深夜才返。
「喬女土,我看過記錄才說。你放心,治癒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喬女士顫聲:「要不要切除?」
「我們要細察。」
「此刻應當怎麼辦?」
「你想不想入院?」
「不,這裡氣氛可怕。」
她雙目紅腫,神態激動。
「我認為院方環境會對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說:「不是我。」
我暗暗歎口氣,她刺激過度,已失去控制。
「醫生,病人不是我。」
我溫和的說:「沒有人願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願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驚。
不是她,是她女兒。
她才四十歲左右,女兒豈不是只有十來廿歲?
我忍不住露出慘痛的表情來。
喬女士獲得共鳴,淚水更加急流。
劉姑娘也呆住了。
外頭的接待員叫我聽電話。
是我師傅。
「喬女士來了沒有?」
「到了有十五分鐘。」
「病人是她女兒。」
唉,怎麼不早說。
「才十六歲多一點。」
我不響。
師傅在那一頭歎口氣。
「壞細胞已散播得很厲害。」
「我會叫她入院。」
「交給你了。」
「是。」
一個只有十六歲半的少女。
我頹然跌在椅子裡。
幾時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讀醫,見習時走進電療室,看到輪候的病人,便有種人間煉獄的感覺。一介介排隊坐在長木凳上,臉容蒼白,魂不附體,穿著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納粹集中營之犯人,任由宰割,一點尊嚴都沒有了。有些撇開布袍,胸前的大十字傷口足有整個上身那麼大,不知開過什麼刀,破開整個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頭髮都掉光了,目光呆滯,等著萎靡……
原以為麻木了。
今日聽見十六歲少女患乳癌,心頭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還十分脆弱。
與喬女士商議半晌,她的愁慮略減,轉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喬女士會送女兒入院。
我跑到「牛與熊」喝悶酒。
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基尼斯都會醉。
讀書的時候也喜往吧,高談闊論,怎麼樣救國救民,結果十數個寒暑之後,發覺命運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請告訴我,為什麼少女要受磨難?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瀕臨崩潰。
年紀雖小,已是個美人,直頭髮,鵝蛋臉,完全沒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電影與小說中那種患絕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沒有鬱鬱寡歡。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麼病,但仍然活潑調皮。
有兩個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麼年輕,不知愁苦。第二,她太過懂事,怕父母擔心,所以故意不露出來。
很快證明她是第二類,不不,應是混合種。
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馬上收斂笑容。
她問我:「醫生,我會不會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麼回答。
過很久,我側頭避開她審判似的目光,說:「每個人都最後會死。」
「我會很快死是不是?」
「胡說。」
她微笑,「我母親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緊張。」
她抬起頭,春著天空,眼睛黑寶石似閃爍,然後同我說:「醫生,但是我還未戀愛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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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54
我很覺震湯。
這是充滿靈魂的一個問題。
她沒有說她不曾享受過,亦不埋怨沒有時間發展事業,每個少女都嚮往戀愛吧,亦是每個少女的權利。
然而她被剝奪了這種資格。
經過診斷,她的左乳必須被割除。
喬女士大聲質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女兒!」
他們每每問醫生,醫生只得無語問蒼天。
小珊的皮膚是薔薇色的,身裁發育很好,上帝創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問:「手術後怎麼樣?」
我假裝沒聽懂:「繼續接受電療。」
「不,身型會怎麼樣?」
「劉姑娘會告訴你。」
她把事實告訴她,再堅強,她也哭了。
在那時開始,我們正式成為朋友。
小珊不敢對母親說的話,都向我傾訴。她怕嚇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親一直沒有同父親結婚,」她說:「父親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離婚,是以我跟母親姓。他有錢,很肯照顧我們,但只有限度的愛我們,因此叫我們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兩語,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來。
換句話說,她童年也不見得過得很愉快。
喬女士個性衝動,看得出脾氣不大好,做她的女兒,要懂得遷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點點頭,有目共睹,她的確長得好。
「原本以為可以憑外型闖出一條路來,現在不行。」
我詫異於她的成熟。
「父親在這一兩年間見我出落得不錯!已經頗對我另眼相看,許多哥哥慣去的場合,也帶我亮相,這次病,真正前功盡廢。」
我不出聲,心如刀割。
「不過,」她又振作起來,「我想你會治好我,是不是?」
她於三日後動手術。
自手術室出來,稍微恢復,便要求見我。
於同一日,我見到她父親。
他是個英俊的中年人,打扮無瑕可擊,坐在小珊床前,臉容悲切。
不過這悲傷也是正常的悲傷,他不會像喬女士般,願意以身相替。
父親與母親是不一樣的。
他向我點點頭,我不知他姓什麼,無以相稱。
小珊很蒼白,不住的答應她父親:「我三兩個月就好了,恢復後你要記得送我出去讀書。」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辭,叫女兒好好休養。
司機在門口等地,又有下一檔的約會,要辦的事太多!都那麼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說:「我會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順著地的意思說:「一定。」緊緊握著她的手。
(美麗的水仙花
我們流淚因見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陽,
尚未到達到中午)
我是醫生,我為她做手術,我知道她無法達到中午。
晚上,與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聽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語。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對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歲,只經他們願意,但十六歲……太不幸。」
「有多壞?」
「很壞,」我說:「細胞剛成長就轉壞,來勢洶洶,我們懷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內心的苦悶都交待出來。
「你怎麼告訴她母親?」
「我最痛恨工作的這一部分。」
「讓劉姑娘做吧。」
「劉姑娘說她也受夠了。」
「兩度手術之後她會不會活下來?」
「不知道,我憎厭我的職業,醫永遠醫不好的病,為什麼我不能醫傷風鼻塞?」
「那剛剛亦是醫不好的病,」朋友說:「對不起。」
「落後,人類科技落後!」我詛咒。
「有時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發現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軟,身體健康,經濟穩定,真覺幸福,活著真是好,別想太多了,人類已經夠努力,我們已會得治許多病,試想想,早幾十年,肺病霍亂痢疾破傷風傷寒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歲的珊!」
「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你如見到她,你也會喜歡她。她真漂亮,五官幾乎十全十美,像時裝雜誌上做化妝品廣告的模特兒,只有更自然,一顰一笑,都發散少女魅力,同年齡的男孩會為她發狂,但有什麼用?病毒並沒有放過她,一樣要蛀蝕她。這種情形真使我難過,像看著一隻紅蘋果逐漸腐爛。」
朋友不出聲。
過了很久很久,約莫是三個啤酒之後,她才說話。
她說:「我很慶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與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衣服遮蓋著傷口與繃帶,她臉上又不露聲色。
喬女士來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與我說:「告訴我,醫生,如果他愛我的話,他不會介意我只得半邊胸。」
大眼睛裡含著眼淚。
我只得低聲說:「如果他愛你,他什麼都不會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睜看眼睛說夢話,這年頭的年輕人都是功利主義者,任何一宗事都講條件,誰都不會蝕本。
有幾個人懂得愛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為之黯然銷魂。
小珊同我說:「與我聯絡。」
我說我會。
她母親向我道謝。
趁女兒不覺,喬女士說:「好好一個女孩子,殘廢之後,生活永遠不會一樣。」
「請鼓勵她,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喬女士點點頭。
她以為這是噩夢的終結,而其實剛剛是開始。
小珊於三個月後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鎮定,可能是有了經驗,她天生勇敢。
她略為沮喪的說:「我不會有機會見到發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個明日都有所希望。」
「陳腔濫調。」她搖搖頭。
我苦笑,「你母親呢?」
「她非常非常激動,她幫不到我,她比我還不能適應,我現在與父親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與哥哥相處如何?」
「他們很客氣。」
盡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說:「也許這是進醫院的唯一好處。」
「聽你這樣說我也很高興。」
四十八小時之後,我們替小珊另一邊胸也動了手術。
我為之流淚,她沒有。
她樂觀的說:「我聽說,美國有整形手術。」
她父母在探病時公然吵架。
這一場疾病,不止摧毀了一個人。
喬女士急躁、憤怒、傷心。
她罵:「你做過什麼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報應在女兒身上,像你這樣壞心腸的人怎麼會有好日子過。」
我不以為然,但身為醫生,不便開口,這是他們家事。
於是與小珊同時裝聽不見。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無其事的在翻閱一本雜誌。
後來她父親鐵青面孔離開。
喬女士到洗手間去哭。
小珊說:「讓她去,這些年來,她不知受了幾許委屈,一併發洩了也好。」
我老覺得成年人發洩情緒要有個限度,很多時候,眼淚只好往肚子裡流,表面只得若無其事。
看樣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視小珊,日日來與她說話。
她停止上課已有數月。男女校裡同學難免互相約會。
她說:「有一次足球健將約我看戲,我說給女同學聽,她夷然,說他什麼女人都約。」
「他有沒有約她?」
「沒有。」
「那還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謝謝你,醫生。」
「他不見得去約又麻又疤的異性。」我告訴她:「大學時我接受學生報訪問,也有人說:學生報什麼人都去訪問。總有死不服輸的人,真偉大。」
「你有沒有女朋友?」
「每個人都有異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結婚的。」
「那還沒有,我沒想過結婚。」
「你幾歲,醫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爾,「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當然不。」
在十六歲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將就木了。
一剎時忘了小珊生病,我們置身醫院,氣氛融洽溫情。
「原本我不會有機會同你這樣歲數的女孩接近。」
「為什麼?怕我們不懂事?」
「有代溝存在。」
「可是我聽人說,不少五六十歲的男人往往有年輕女朋友。」
「他們返老回童,沒有問題。」
小珊驚異的看著我,「醫生,你竟這樣調皮。」
「醫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後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點點頭。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麼樣子的?」
她微笑不語。
「要高大英俊、溫文有禮,像某個電影明星,是不是?」
「你們三十歲的人,老覺得我們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說:「趁環境允許,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長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醫生,我覺得這幾個月內,我已長大好多。」
類此對白,每個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戀,我也不捨得,她說醫院是她唯一獲得溫情的地方。
這真是可悲的。
她已經憔悴了。
但是我還帶著她去看電影。
朋友說:「你不應與她建立這種關係。」
我也知道。
病人與醫生最好保持距離,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儀器,到最後,病人變成冷冰冰的屍體,醫生可以繼續冷冰冰的行醫。
作者:
驛動的心
時間:
2025-1-28 13:53:55
要是病人都變為朋友,那還怎麼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親,老見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罵醫生冷血:「你們!你們要病人爛到見骨才會動容。」
她錯了。
爛到見骨亦不動容。
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
我們都已經練出來了。
但這種堅忍被少女的溫柔軟化,真怕多年的道行喪於一旦。
不過已經來不及,走錯一步,只好隨著走下去。
難道在這一刻,還能拒她於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個女孩子的夢想都告訴我。
「我不想很有錢,只想有個體貼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裡,做一點有關藝術的工作。」
「我不大喜歡孩子,人們多數養了孩子,又為了種種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時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興致可以出國旅行,過時過節過生日相互慶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為沒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節蓄,周遊列國,在倫敦住半年,膩了過巴黎,再搬到紐約……等真的老了,五十多歲,才選一個固定的地方,過隱居日子……」
「人們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偷偷的先死,然後丈夫隨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閒舒適快活的一生,沒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嘩不張揚,沉默高貴優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領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樣的生活,也決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塵的本質,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間做出眉目來,賺得下半生的節蓄。
不過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們什麼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來,吃點東西,看場電影、閱讀、聽音樂……」
我忍不住問:「生活開銷怎麼來?」
「真掃興,理想生活是不用開銷的。」
「是嗎,」我取笑她,「對了,吃西北風。」
她朝我扮鬼瞼,然後說:「媽媽一直同父親吵,因為生活費用不夠,他老扣著錢,怕她有了錢會活躍起來,我老聽媽媽說錢錢錢,煩得頭痛,別再跟我說錢。」
她的醫藥費由父親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數字。
這個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運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來,即便變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沒有,紅蘋果似的瞼,逐漸灰敗,壞細胞一直伸延出去,無窮無盡,把她整個人切掉也於事無補。過程迅速,統共才四個多月。
她沒有再離開醫院。
喬女士不再煩躁,來了只默默垂淚。
最後他們決定把她送往美國治療。
朋友說:「其實只是盡人事,是不是?」
我不響。
「聽說英國准用嗎啡,不能救命,但能鎮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後一段日子過得比較有尊嚴。」
我什麼也不說。
我去道別。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許他們會發明一些新的醫藥。」
我把她擁在懷裡,她比我們所有人都年輕,所以她還懷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來陳腔濫調,你應該可以想到一些別緻的對白。」
我苦笑,疲倦,傷心,腦袋打結。
「再見,醫生。」
那夜,再回到牛與熊去,與朋友痛欲。
「她還有多久?」
「兩個月,三個月。」
「她不會見到愛了。」
「是,時間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什麼都需要時間來辦。」
「但你是愛她的。」
「我們都明白,不是這一種愛。」
我們歎息。
那夜飲至要人抬回去,師傅會教訓我,我知道,但他不會明白,這女孩捕捉了我的靈魂,我實可以愛她,但已經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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