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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鬼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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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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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鬼界《全文完》
《鬼界》簡介︰
一切全像是噩夢一樣,一個可怕已極的噩夢。
原振俠甚至不能去想,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的一個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噩夢,會在突然之際醒來,躺在軟柔的床上,一張優美動人的唱片才放完,手邊還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這種正常的生活,現在離他不知多麼遙遠,他也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這種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為這時,他必須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氣力,使自己不至于從那高聳入雲、陡上陡下的懸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處身于這樣的一個懸崖之上。
01
一切全像是噩夢一樣,一個可怕已極的噩夢。
原振俠甚至不能去想,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的一個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噩夢,會在突然之際醒來,躺在軟柔的床上,一張優美動人的唱片才放完,手邊還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這種正常的生活,現在離他不知多麼遙遠,他也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這種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為這時,他必須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氣力,使自己不至于從那高聳入雲、陡上陡下的懸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處身于這樣的一個懸崖之上。
原振俠一生之中,曾見過不少險惡的山崖,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比這時他附身的山崖更險惡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縫的地方,也……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8:47
鬼界 01
一切全像是噩夢一樣,一個可怕已極的噩夢。
原振俠甚至不能去想,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的一個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噩夢,會在突然之際醒來,躺在軟柔的床上,一張優美動人的唱片才放完,手邊還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這種正常的生活,現在離他不知多麼遙遠,他也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這種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為這時,他必須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氣力,使自己不至于從那高聳入雲、陡上陡下的懸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處身于這樣的一個懸崖之上。
原振俠一生之中,曾見過不少險惡的山崖,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比這時他附身的山崖更險惡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縫的地方,也有丑惡的、盤虯的山藤,蜿蜒地生長出來,纏成了一團又一團無以名狀,看起來令人渾身起栗的藤團。無法分得清什麼是野山藤,什麼是和山藤生活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蛇類。
向下看去,是雲霧繚繞的一片迷茫,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樣。根本看不到天空,只看到山峰和山峰之間,幾乎凝止不動的,深灰色的、灰色的或淺灰色的密雲,彷佛自古以來,天空就是這種各種不同的灰色所組成的一樣。
當他才一進入這個山區之際,他就曾問︰怎麼天空是這種顏色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個山峰和一個山峰之間的距離太近了,整座山脈的許多山峰,就像是一個籠子一樣,把雲層罩在里面,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它們驅散。
原振俠在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在意。可是一連那麼多天,老是在雲層壓在頭頂上的那種灰色的天空之下,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地球之上?
自然,他知道自己還在地球上。雖然他視線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那麼詭異,簡直就像是在一個充滿了魔鬼的境域之中,但是那還是在地球上。他是怎麼來的,經過了多少行程,才處身于目前這個境地,他都十分清楚。
然而他卻無法回想,因為這時,他雙手握住了一條山藤,足尖抵在凸出不超過一寸的石崖上——整座峭壁是如此平整,看起來像是被巨大無比的天斧砍削過一樣,能找到這樣一處凸出的所在,可以讓足尖抵在上面,消減一下雙手的力量,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原振俠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附在峭壁上多久了,每移動一公尺,都要在移動之前,仔細考慮下一步之後的起身所在。他必須前進,他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後退和前進,同樣困難了。
風相當大,吹得他身子搖晃著。自石縫間長出來的野藤,要是承受不了他的體重——原振俠不止一次想過這一點,每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向下面看去。
腳下,是層層的雲霧,看下去,並不能看出多遠,也無法知道雲霧下面是什麼情景,然而要是跌下去,那一定不會是快樂的事。如果經過下墜之後,他居然還能保持身子的完整,那麼他的體,也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這里,是地球上有數的神地區之一。
是的,原振俠這時,是在地球上最神的山區之中。那是新幾內亞的熱帶山區,橫亙整個新幾內亞島的雪山山脈的無數山峰中的一個。
那個山峰,在地圖上是不是找得到,也有問題。即使是探險家,也從未如此深入地進入過雪山山脈的月復地——單是在這個山脈的一些外圍的山頭上,近年來還發現了與人類文明生活完全月兌節的袕居人,令得全世界為之震驚,別說是深入山脈的中心部分了。
攀山專家或者會看不起這樣的山脈——它們和常見的高山峻嶺不同,和阿爾卑斯山不同,和喜馬拉雅山不同。那些山脈,高偉雄峻,山頂積雪,巨大的岩石,顯示出高山崇嶺特有的氣派。
可是,這里的山峰上,卻長滿了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對于要攀登者而言,雖然增加不少便利,可以不必使用慣用的登山工具,可是那種陰森恐怖,處處隱伏著不可測的凶險的氣氛,卻會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別說人類了,連猿猴,甚至連飛禽,都很少在這里出現,似乎全是爬蟲類的世界。
對了,如果說人處身其中,還想到自己是在地球上的話,那麼,這一定是幾億年之前的地球,三葉蟲及各種恐龍作主宰的時代,巨大的羊齒類植物作主宰的時代。
原振俠連吸了幾口氣,向前望去,前面天空中,濃灰色之內透出一點郁紅色。他已經有經驗可以知道,那是落日的余暉,透過了厚厚的雲層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說,天色快要黑下來了。
天黑之後,他就無法移動,所以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個可以不消耗那麼多體力而供存身之處。他不能只憑拉著藤,足尖抵在小小的突出點上面過夜的。
在經過了整個白天,不斷像是壁虎一樣,在峭壁上攀緣之後,原振俠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人的可哀之處,壁虎有著天生的攀緣山崖的本領,人是沒有這種本事的。
人要在這種環境之下生存、前進,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付出百倍于壁虎付出的體力,而且還要有堅強無比的意志。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地方,甚至連空氣也是詭異的。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明明白白知道,海拔超過三千公尺以上,但是空氣中的氧氣成分,並不見得減少,反而依然有著熱帶空氣的郁濕和沉悶,而且,帶著相當濃的腥味。
腥味是從何而來的呢?是來自離他不過二十公分的那幾條彩色斑駁的大蜥蜴,還是來自在他頭上不遠處,蜿蜒而過的那條大蟒蛇?
也有可能是在天黑之後,將成群而出的高山大蝙蝠快要出動了,在出動之前,先把它們那種特有的腥味散布出來?
原振俠仔細打量著前面的情形,看到在前面不遠處,有一塊相當大的岩石凸出著。這塊岩石看來相當平整,凸出的部分,足有一平方公尺。
如果到了那塊岩石上,那麼,今天晚上,可以算是找到一個存身之所了。
他這時想到的,只是「存身之所」,而不是「棲身之所」。因為要「棲身」,至少在身子之外,要有一些東西遮蔽才是,即使是一堆草、一堆樹枝都好。而連日來,他都沒有這種幸運。
自然,他可以用糾結的山藤遮蔽自己的身子。可是那種在黑暗之中看來,如同妖魔觸須一樣的野藤,卻給人以一種不知在什麼時候,忽然會活動的恐怖感,使人不敢在黑夜中接近它們。
原振俠選定了目標,雙手一用力,足尖一抵,身子向前湯了過去。
趁余勢還未盡之際,他立時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一股山藤。」鐘擺定律」在這種人和原始搏斗的情形之下,十分駭人——他一抓住了另一股山藤,身子便向後面倒晃了回來,他必須曲起身子,再發力,然後,才能再向前湯去。
當他終于來到了那塊大石上之際,他雙臂由于吊懸的次數太多,簡直像要和他雙肩月兌離一樣。
站到了大石上,他喘著氣,轉過頭去。看到了另一個人,和他一樣,也利用了山藤,向他湯了過來。
那個人在外形看來和原振俠是一樣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來——全身上下,穿著一種特制的、又厚又柔軟的厚棉布縫制的衣服,鞋子是鞋尖和鞋跟上都有尖銳的釘子的那一種。手上戴著一層金屬絲、一層粗植物縴維組成的手套——沒有這種手套,根本無法利用山藤來攀緣。
山藤又粗又韌,有不少品種上面還長滿了緊密的尖銳的小刺,如果沒有這種特制手套的話,不到十分鐘,整雙手的肌肉都會被磨掉,而只剩下白骨。
頭上,那人也戴著樣子十分奇特的頭罩,看起來有一點像防毒面具,但是將整個頭都罩在里面。透氣的部分在鼻子前,是許多細小的小孔,眼楮部分,則是兩片不碎鋼化玻璃。
那人的背上,也背著長方形的、相當大的背囊。那背囊之中,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生存的最低程度的必需品。
裝備無疑是現代化的。那種特制的厚棉衣服,就曾經經過特殊的藥物處理,發出一種令得爬蟲類生物、昆蟲,甚至蝙蝠都不敢接近的氣味。
這就是何以剛才那條蟒蛇,就在原振俠的身邊游過,而不攻擊他的原因。在那條蟒蛇看來,原振俠和那另一個人,只是它從來也未曾見過,而且根據氣味來判斷,絕不屬于美味的兩個怪生物而已。
等到那個人終于也湯到了那塊大石上之後,原振俠和他站著,兩個人都不出聲,然後,又不約而同背靠山崖坐了下來。這時,天際那幾絲郁紅,早已消失,天色也迅速黑了下來,強風掠過山峰,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那塊大石上的空間並不多,兩人只好緊緊地靠在一起。
他們坐了下來之後,沉默了相當久。原振俠看著在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之中,隱伏延綿的山峰,他仍然有自己身在噩夢中的感覺。
甚至,他連自己是怎麼會來到這地方,為什麼而來的,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惘!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更不會隨便被人擺布。這地方的凶險詭,雖然比他未來之前的想像超過了萬倍,但是他早已知道這種蠻荒的、亙古以來未有人到過的境地,絕不會是舒適的。
而他居然來了,為了追尋一個虛無飄渺的目的,他居然來了!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由于這時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他的探險同伴的緣故!
他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向那人望了一眼。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即使是在鋼化玻璃的鏡片之下,原振俠看到的,仍然是一雙明澈澄清的眼楮。那雙眼楮是這樣美麗,以致不論在什麼情形之下,原振俠在接觸過發自這雙眼楮的柔和動人的眼光一次之後,他都可以立即認出,這雙獨一無二的眼楮,是屬于什麼人的。
是的,事情的開始,就是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雙眼楮是屬于什麼人而開始的。
或者,事情是從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開始的?原振俠甚至不能很肯定。反正事情發生了,是怎樣發生的,並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但是不管是不是重要,一個故事,總要有來龍去脈的,總有一個開始。就把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作開始吧!
原振俠對于參加化裝舞會這種事,一向沒有什麼興趣。所以,當蘇耀南、蘇耀西兄弟,邀請他去參加那個舞會之際,他連想也沒有想,就拒絕道︰「我不去。」
蘇耀西笑了起來︰「你連這個盛會是什麼性質的都不知道,就一口拒絕了?」
原振俠也笑著︰「所謂化裝舞會,還不是那麼一回事,會有什麼例外的?」
蘇耀南用力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這個就是例外,這個盛會每年舉行一次,在世界各地不同地點舉行,由不同的人主辦。主辦者都不是普通人,今年,是由我們機構主辦。」
原振俠笑道︰「算了,誰不知道蘇氏集團財雄勢大,這個舞會,一定有聲有色,我去不去,有什麼關系?」
蘇耀西仗著和原振俠的友誼非同泛泛,說話也就不怎麼客氣︰「我是為了你好,在那里,你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各樣的古怪人物。而且,你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們是誰,可以讓你大開眼界!」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蘇耀西笑著︰「這就是這個舞會的奧妙處,參加舞會的人,都要經過奇妙精確的化裝,完全裝成他要扮的那個人的樣子。而且所扮的那個人,不論是古人也好,現代人也好,都要確有其人的。例如,你不能扮一個海盜就算數,一定是要真有其人的海盜,或者是摩根,或者是張保仔。而在整個舞會的過程中,你都不能使人認出你的真面目來,又不能使用面具,這種場合,你說是不是又刺激,又有趣?」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真是十分有趣的一種場合,可是他還是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仍然緩緩搖著頭。
蘇耀西又道︰「去年這樣的舞會在蒙地卡羅舉行,照例有上千人參加。其中有五個人不約而同,扮成了北非洲那個狂人卡爾斯將軍來參加,真叫人以為卡爾斯的恐怖活動,已經來到了舞會上!」
原振俠有點駭然,但他依然道︰「那也沒有什麼。」
蘇耀西笑著︰「你听我說下去,凡是有兩個以上扮成了同一個人的,照例由其他人來選他們誰扮得像一些。那次五個卡爾斯將軍,經所有人依據相似的程度,排列了名次之後,名列最末的那個,忽然怒發如狂,說他根本就是卡爾斯將軍!」
原振俠笑了起來︰「真的反而最不像?」
蘇耀西道︰「是啊,當時也沒人相信他。可是正在哄笑聲中,著名的卡爾斯將軍的全部女性的衛士,一共二十四人沖了進來,大聲吆喝,簇擁著卡爾斯離去。臨走的時候,還掃了兩梭子手提機,幾乎沒把在場的人全都嚇死!」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咕嚕」的聲音。那是他想問一句話,而又硬生生忍住了的結果。
他想問的話是︰「黃絹出現了沒有?」
可是他隨即想到,出不出現又怎麼樣。所以又忍了下去,沒有問出來。
蘇耀南補充道︰「參加者都受邀請,要憑一種特制的磁性請柬,才能入場。不知道卡爾斯是如何弄到請柬的,真是有趣!」
原振俠揮了揮手︰「以卡爾斯的勢力,連一張舞會請柬也弄不到,那真別再混下去了。」
蘇耀西繼續慫恿著︰「今年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趣事,你真的不想去?那真太可惜了!在本市不知有多少平時愛熱鬧的人,用盡方法想弄一張請柬,但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要失望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去參加!」
蘇氏兄弟十分高興,蘇耀西立時打開了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不但有著密碼鎖,而且還有異常精密的防盜設施,包括不用準確的密碼開啟,就會自行炸毀的設備在內。手提箱打開,里面全是請柬——所謂請柬,形式也很特別,和普通信用卡一樣,一面有記錄著一切舞會資料的磁帶。
蘇耀西望著原振俠︰「你要一張,還是兩張?」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一張夠了,我想不出可以邀請什麼人去。」
蘇耀西給了他一張,又解釋著︰「今年的場址,是建造已經完成,但是還未正式啟用的一家四十層高的酒店。每一部分,都可以任由參加者使用,所有的出入口,都有電腦控制的機械人負責守衛——用機械人作守衛的好處是,它們一定只認請柬,絕對不會徇私作弊!」
接著,他又向原振俠眨了眨眼楮︰「世界各地的美女都會來,不妨留心一下,選擇一個明年可以邀請的舞伴。」
原振俠笑了起來︰「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你說與會的每一個人,都要化裝得不讓人認出真面目來,我要是選擇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到抹去化裝一看,竟是一個女巫,那不是倒霉了?」
三個人一齊哈哈大笑了起來。
原振俠收了請柬之後,也沒有對之有多大的注意。一直到舞會舉行前一天,蘇耀西打電話給他︰「明天晚上七點,你得早一點準備化裝。要是一下子就給人認出了你,是要立即被驅出舞會的!」
原振俠笑著︰「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被人認出的機會少,倒是你們兄弟,是著名的豪富,又是主人,被人認出來逐出會場,那才沒面子!」
蘇耀西哈哈笑著︰「才不會!」
當天晚上,原振俠一面听音樂,一面想,自己扮成什麼人好呢?在他的腦際忽然閃過一個名字︰卡爾斯將軍。當然,他立時否定,而且心頭揚起了一股莫名的郁悶。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想扮卡爾斯將軍的原因,自然是因為黃絹是卡爾斯的女人的緣故。原振俠不禁苦笑,那種令他一想起這個事實,就心痛無比的痛苦感受,在他的潛意識之中,竟是如此之深刻!難道這真成了一生之中,無可彌補的恨事?
在這一方面上,原振俠真的自己對自己也感到了厭惡,但是又那麼無可奈何!
他嘆了一聲,心想要不給人認出來,化裝的形象上,一定要和原來的樣子大不相同。他想了沒多久,就有了決定︰扮成十八羅漢中的任何一個好了,雖然少不了要剃個光頭,但只要染黑皮膚,和貼上鬈曲的假髯,就可以達到目的,那是最簡單的方法了。他在書架中取下了一本有關羅漢的書,選定了自己明天晚上,變成跋陀羅羅漢。
當原振俠扮成了十八羅漢中的跋陀羅尊者,進入會場之際,別人並沒有對他多加注意。反倒是他,對這場面之偉大,嘆為觀止。
整個舞會的主場,是在這座大酒店二樓的一個大廳之中。這個大廳在設計上,可以容納三千位賓客,所以,這個將近一千人參加的舞會,顯得空間十分充裕,一點也不見擁擠。
所有的參加者,化裝成各種各樣的人,而且在進場時,用擴音器傳出參加者化裝了之後的身分。原振俠一到,報出了自己的身分,擴音器中就報告︰「有過江羅漢之稱的跋陀羅尊者到!」
這是一種十分滑稽的場面。緊接著他進場的,卻是傳說中的大盜竇爾敦,然後,是居里先生和居里夫人,以及形形色色,歷史和現代的名人。
其中有一位女士,原振俠不論怎麼看,都和瑪莉蓮夢露沒有分別,但夢露是早已去世了的,真叫人不能不贊嘆現代化裝術的奇妙。所有的侍者,看來全是機械人,實在很難分別是真的機械人,還是扮成的,因為至少有一半真的機械人穿插在其間。
原振俠進場之後不久,就有另一個「羅漢」過來和他用印度話攀談。原振俠勉強應付著,他當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上千人就在會場中轉來轉去,笑聲和人聲不絕,真是十分奇特的一個場面。原振俠企圖將蘇氏兄弟認出來,可是花了將近半小時,他就放棄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利用了現代化裝術,完全掩飾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根本無法認得出來。原振俠相信蘇氏兄弟一定也在找他,可是他們也同樣想不到一個皮膚黝黑、滿頷虯髯的光頭羅漢會是他。
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現象。本來,人在社會之中,就是每個人都戴上了假面具在活動的,可是如此徹底的假扮,畢竟也不多見。
一直陸續有參加者進入會場,古今中外,什麼人物都有。每次有新參加者來到,都引起不同程度的轟動。
當擴音器忽然宣布出一位先生的名字之際,會場中陡然靜了一陣子,這是一個傳奇性極濃的人的名字。
這自然是由于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充滿了傳奇生活的人物,是什麼樣子的緣故——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人人都清楚知道,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假扮的,但若是一個值得他人注意的人,還是會引起額外的注意。
所以當宣布了這位先生入場之際,連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向入口處望去,隨著宣布,全場的燈光忽然暗了下來。
大家都看到在入場處,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這個人才一出現之際,的確令得所有的人呆了一呆,但是接著卻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原振俠曾見過這位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幾次,進來的那個人,化裝得倒也有幾分相似。可是他的裝扮卻無法不引人發笑——他穿著一套如同太空飛行員所穿的衣服,在衣服上綴滿了小燈泡,而且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在頭盔上還突出了兩根天線,天線上,也有著閃亮的小電燈泡。以致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是馬戲班中的二流小丑一樣。
引得所有人發笑的,自然是由于這身裝扮。這個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一直在聲稱他和各種各樣的外星人,打過許多次交道,這個扮成了他的人,自然是藉這種滑稽的打扮在諷刺他。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原振俠感到相當不滿。他不知道是誰在扮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是他崇仰的人物之一,用這種方法去諷刺他,自然是無聊和相當輕浮的一種舉動。原振俠心想,那位先生如果也在場的話,這個假扮他的家伙,可能會有一點苦頭吃。
正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擴音器中突然又叫出了這位先生的夫人的名字。接著,一道射燈,射向門口,剎那之間,場中又靜了下來。
自入口處緩緩走進來一個女人,穿著月白色繡花旗袍。在上千人的注視之下,她看來是如此鎮定,如此雍容,美麗得令人心折,大方得使人心醉。
她緩緩走向前來,和各人微笑地點頭招呼,立時贏得全場一致的掌聲。
原振俠未曾見過這位傳奇人物的夫人,但是也听說過有關這位女士的許多事。這時,他不禁十分欽佩那位假扮者——在他的想像之中,這位女士,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當那受到全場矚目的女士緩緩向前走來,經過原振俠的身前之際,她不經意地向原振俠望來。一和她的目光接觸,原振俠心中,就不禁「啊」地一聲——好熟悉的眼神!
事實上,這位女士一進來,就一直用她明媚的、流動的、似乎能看穿人內心深處密的那種眼光在瀏覽著。可是她的眼神,卻又是那麼柔和,一點也不尖銳,使得和她目光接觸的人,都由衷地贊嘆︰多麼動人的眼神!
原振俠同樣感到她眼神的動人,可是同時,他也感到自己對這樣美麗動人的眼神,十分熟悉。他只略想了一想,由于以前對這樣的眼神,印象十分深刻的緣故,所以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她一定是海棠!除了海棠之外,原振俠還未曾見過同樣的眼神。
一想到扮成了那位女士的人是海棠,原振俠的心中不禁十分疑惑。海棠的身分他是知道的,像海棠這樣身分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件事的。在她身上,不斷地有這樣或那樣的任務,她絕不會浪費時間,去做一件沒有目的的事!
那麼,她的目的何在呢?扮成了那位傳奇人物的人,是不是她的同路人?又有什麼特殊的目的?
原振俠迅速轉著念,不得要領。這時,扮成了傳奇人物的那人,正在用一種演講的語氣,在大聲講述著,他如何和一群有六個頭、十二只腳的外星人打交道的經過,並且配以夸張的動作。引得听他講話的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
原振俠感到有點不耐煩,他來到了海棠的身邊。當他接近的時候,他更可以肯定那是海棠假扮的——原振俠和海棠十分接近過,化裝術再精良,也無法掩飾一個人某些特有的氣質的。
他來到海棠身邊的時候,低聲道︰「海棠,那是你的同伴?他的演出未免太過火了,他扮的那位先生,可能就在這里!」
原振俠一開口,海棠就陡然震動了一下,但是隨即恢復了鎮定,妙目流盼,向他望了過來。接著,她眼波流動,也以極低的聲音道︰「原醫生,根據舞會的規則,我們都要被逐出場。可是我不想離去,我們還是互相裝著不知道的好!」
原振俠點頭︰「可以,不過要叫你的同伴收斂一些。」
海棠略蹙秀眉,來到了她的同伴之前,在他耳邊低聲講了幾句。那人呆了一呆,然後雙手抱拳,向四面八方拱著手,道︰「只是開玩笑,希望各位別介意!」
在他身邊的人笑著,還要他再講「冒險經歷」,可是他在海棠的帶領下,悄悄走向一角。一下子,也就沒有什麼人再去注意他們了。
原振俠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海棠肯這樣合作,更證明了他們此來,必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參加一個化裝舞會,有什麼目的呢?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一直用視線跟蹤著海棠。海棠和他已經隔得相當遠了,而且,中間隔了不知多少穿來插去、移動著的各色人等。
可是,原振俠卻可以感到,海棠也在不時向他望來。原振俠可以看到海棠雙眼之中,閃耀的那種異樣的光輝,即使在上千人的場合中,一接觸到這種目光,他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人。
原振俠不禁在想,一個女人雙眼之中,能閃耀著那麼動人的光輝,她的內心世界不知是怎麼樣的?當然,沒有一個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內心世界,但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她的內心世界,一定如同她的眼色一樣,絕對與眾大不相同的。
原振俠暗嘆了一聲,像海棠這樣的女郎,是足以使得任何異性對她引起遐思的。原振俠想起和她認識的經過,不禁暗嘆了一聲。
(原振俠和海棠認識的經過,在《精怪》那個故事之中。)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8:59
鬼界 02
原振俠感到,自己不應該再這樣去注視她了。可是不論他在什麼地方,甚至是背對著海棠時,他也可以感到海棠隨時都在看著他,而他陡然轉過身去,就可以和她明澄透澈的目光相對。原振俠甚至有一點心煩意亂了!
就在這時候,擴音器中又傳出了一項宣布︰「凡是對世界上神事件有興趣的朋友,請到三樓會議廳。舞會請到一位先生,他有一樁神到不可思議的事要宣布,並且向自認有勇氣的人挑戰!」
這項宣布,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因為在舞會的進行中,各種各樣的活動十分多,所謂「神到不可思議的事」,既然沒有具體的內容,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人注意。
原振俠本來也沒有注意,可是他卻看到海棠和她的同伴,正在向三樓走去。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正好看到海棠又回頭向他望過來。
雖然海棠沒有任何別的小動作,但是原振俠毫無疑問地相信,海棠是在邀請他一起到三樓去,去听听那件「神事情」。
原振俠不由自主移動腳步,當他再一次和海棠的目光相接觸之際,他更肯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三樓的會議廳不是很大,有著十分舒服的座椅,全是單獨的、寬大的單人沙發。原振俠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十個人在。
海棠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角,海棠的身邊那張沙發空著。原振俠略想了一想,就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才坐下,就听到了海棠低沉的聲音︰「等一會可以听到的奇事,一定不會使你失望的。」
原振俠並不望向她,但立時回答︰「你怎麼知道?」
海棠頓了一頓才回答︰「我事先得到了一點消息。」
原振俠一時之間,猜不透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這時陸續有人進來,坐下,有的隨意取著美酒佳肴享用著,也有的在交談,有的在大發議論。
原振俠考慮到在這種情形下,自己和海棠談話是不會有什麼人注意的,他忍不住問︰「你和你的同伴,扮成了特殊人物,有什麼目的?」
海棠緩緩吸了一口氣︰「等一會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心中十分疑惑。大約又等了幾分鐘,所有座位都坐滿了,一個「機械人」走過來,把門關上,同時宣布︰「由于各位等一會要听到的事情是如此神,不到听完,是不能離去的。如果有認為自己必須中途退席的,請現在就離開!」
這宣布引起一陣私議,有十來個人離座而起,外面又有人進來補充。
然後,「機械人」把門關上,會議室的氣氛變得十分神。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在靜寂之中,也沒有人知道,什麼人將要講述神的事。
靜寂維持了將近一分鐘,座間才有人咳嗽了一聲,接著,便是一個十分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傳了出來︰「各位,邀請各位到這里來,听人講述一件事的,是我!」
這個人一出聲,約莫七、八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原振俠也立即去看那個人,只見他的打扮十分特異,穿著一身花紋斑駁、看來像是某些土人部落酋長或祭師所穿的衣服,項間掛著一大串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串成的項。
他的臉上,左右兩頰,都涂有一種深棕色的條紋花紋,使他看來更接近一個巫師。他的頭發很短,花白,有著同樣的短髯。
他在講了開場白之後,又靜了下來,像是特地供人打量他一樣。原振俠看不出他扮的是什麼人來,同樣的疑問,在其他人的眼色中也可以看出來。這個人又咳嗽了一聲,才道︰「今天我扮的這個人,各位未必听說過——」
他才講到這里,海棠的同伴已然用一種懶洋洋的聲音道︰「未必,我就知道!」
海棠的同伴,是扮著那位著名的傳奇人物的,那人居然一下就直呼其名︰「自然,閣下見多識廣,那就請閣下代為介紹一下我是什麼人!」
海棠的同伴的語氣,听來仍是懶洋洋的︰「你是來自新幾內亞月復地的部落大祭師,也是整個新幾內亞島上,超過三百個部落的精神領袖,在那個島上的土人部落之中,你有著極高的威信。在那個島的東部,近年獨立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共和國,你是這個國家元首的高級顧問,並且也負責在種種部落傳說之中,編纂國家歷史。你的名字太長了,我們不妨稱你為大祭師先生!」
海棠的同伴一口氣地說著,那人的神情越來越是訝異,口唇掀動著,好幾次想要說甚麼,但是始終未曾發出什麼聲音來。
一直等到他講完,那個人才道︰「是!太正確了!」
這時,有十來個人,向著海棠的同伴鼓起掌來。有一個人叫道︰「天,你幾乎要使我以為你真是那位先生了!這樣冷門的一個人物,你怎麼認得出來?」
海棠的同伴笑了一下︰「冷門人物?這位大祭師先生,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可以隨時處死任何人,也能使任何人為他的言語而死!」
他這樣一說,會議室中的氣氛變得有點凝重。那個扮成大祭師的人,就笑了兩聲︰「當然,我只是假扮的!」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氣氛輕松了一些。「大祭師」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聲音又低沉又緩慢,單是這種聲音,也已使得人有神之感了。
他道︰「有一個地方,叫‘缺口的天哨’,各位一定是沒有听說過的了!」
他講到這里,又向海棠和海棠的同伴望去。海棠的同伴緩緩搖著頭︰「沒有,我也沒有听說過。缺口的天哨,好奇怪的地名!」
一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仍然不知道,整件事究竟是什麼事。一個人,假扮了一個十分偏僻地區的大祭師,在這樣的場合之下,講一件奇事,整件事有什麼意義呢?真是怪不可言!
原振俠自然知道新幾內亞是怎樣一個島,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大島。西半邊是印尼的領土,東半邊,是獨立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共和國。
新幾內亞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神的地區之一,它的神,自然是由于它那種幾乎與世隔絕式的落後所導致的。
世人對新幾內亞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位于島中月復地的崇山峻嶺地區,即使是在探險家的地圖上,也是一片空白。
沒有人知道,島上究竟有多少不同的部族居住著,這些土著部落的生活,和現代文明全然無關。其中有著名的獵頭族,也有幾乎完全原始的袕居人——他們的生活,還停留在舊石器時代!
自然,那是指月復地山區而言,在沿海的城市生活還相當現代,而且也有機場和各種工業。這個島最為人熟知的一件事,就是美國豪富家族——洛克斐勒家族,有一個重要的繼承人,在這個島上探險而失蹤。
這次失蹤轟動世界,洛克斐勒家族不知動員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尋找失蹤者,可是音訊杳然。傳說是失蹤者已被獵頭族所殺,但也沒有確切的證據。
這樣一個神地區,又有著各種各樣在土人部落中盛行的巫術,自然有不少神事件。但在這個會議室中的人,難道都為了听故事而來的嗎?
別人懷著什麼目的而來,原振俠不知道,但至少海棠和她的同伴,不會是專來听故事的。
在原振俠沉思時,那個「大祭師」仍然用同樣的語調在說著︰「是的,這個地名真是古怪。它的意思是,那地方四面全是山峰,不知道多麼高的山峰,圍住了一個山谷,所有的山峰,形狀全是向前俯傾的,幾乎把山谷的上空全都遮住。那地方風又特別大,在掠過山峰和山峰之間的空隙之際,就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人,在吹著一支巨大無比的哨子一樣,所以這地方就叫‘天哨’。」
原振俠和其他人一樣用心听著,那人說得很簡潔,也很生動。這樣地形古怪的一個地方,有著「天哨」這樣的地名,也實在相當合理。
「大祭師」繼續說著︰「但是,天哨還是有缺口的,缺口是進入那個亙古以來,被隱藏著的山谷的唯一通道。那個山谷,由于四面全被山峰包圍著,以致更像是一個上面有缺口的山洞。在那個山谷之中,有著進入魔鬼世界的通道,被稱作‘鬼界’。」
「大祭師」講到這里,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蚤動。「大祭師」作了一個手勢,不讓各人發問,道︰「我知道各位想提出什麼抗議!」
各人又靜了下來,「大祭師」道︰「缺口的天哨所在之處是如此隱密,我剛才又暗示過,那地方幾乎是亙古以來,未被人發現過的,何以會有人知道,那所在是什麼情形的呢?」
會議室中沒有人出聲,人人都在等他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他干笑了一下,有點無可奈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這個說法的來源,只知道它是早就在那里的,與天地同壽——什麼時候有了天,有了地,就已經有了這個通道。」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有幾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是肆無忌憚的,自然是表示了對「大祭師」所說的故事感到無稽。
「大祭師」卻沒有什麼反應,甚至不向笑聲傳來處看上一眼。但是譏嘲者顯然不肯如此算數,一個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聲音大聲叫︰「至少總有人見過這個通向鬼界的通道,也至少該有人到過那個什麼缺口的天哨吧!」
原振俠循聲看去,他自然也無法知道那是什麼人。只是能看到這個人,扮成了一個西班牙的斗牛勇士,一身閃亮的衣服,看來十分眩目。
「大祭師」仍然不向那人望去,但是他卻回答了那「斗牛勇士」的問題︰「是,有人到過缺口的天哨,看到了通道。在綿延不絕的蠻荒山嶺之中,有‘缺口的天哨’這樣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個通道,全是那個人見到了之後傳出來的!」
那「斗牛士」又哈哈笑著︰「這個人呢?就是你自己,大祭師?」
「大祭師」的聲音仍然很平靜,不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平靜的聲音之中,有著極度的認真。他真是認真在講著這個故事的,雖然直到此際為止,即使原振俠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是僅僅替這別開生面的舞會增添一點娛樂呢,還是另有目的?
但不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至少他自己,深信著他所說的故事。
原振俠隱約感到一股莫名的詭異,這種感覺,使他相當不安。他說不出來是為了什麼,或許,只是為了海棠那種幾乎包含了一切的目光?他自己心中解釋著,因而又令他感到一片茫然,使他又去望了海棠一眼,發現海棠和她的同伴,都十分專心地在听著。
「大祭師」略停了一停︰「這個人,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到過缺口的天哨,見到了通道的。當他走進了通道之後,他進入了鬼界,然後,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具力量的人。」
另外有一個扮成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大藝術家達文西的人,尖聲叫著︰「最具說謊力量的人?」
這個人的話,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大祭師」略有不安。海棠的同伴沉聲道︰「要就听故事,要就請出去,怎麼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
那「達文西」辯了一句︰「听到了這種荒謬的故事,真沒有法子控制自己的!」
原振俠對那些哄笑的人,也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所以他也道︰「還是要設法控制一下!」
會議室中靜了下來,靜寂並沒有維持多久。「大祭師」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又用他那種緩慢低沉的語調,開始說他的故事︰「這個人,宣稱他所有的力量,都來自鬼界中的魔鬼所賜。在那綿亙千里的山區之中,本來有著數以百計的部落民族居住著,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各自有各自的巫師和祭師。可是在不到一年之間,得到異常力量的那個人,在各處展示他的力量,迅速地,使所有部落都奉他為魔鬼的代表,他就成了所有部落的大祭師。」
「大祭師」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端起了面前的酒來大口大口喝著。就在這時候,一個听來十分嬌俏的女聲︰「天,我知道了,你講的是流傳在新幾內亞島上,各部落之間的一個古老的傳說。這傳說曾被巴布亞新幾內亞政府的教育部,考慮收入該國規定的教科書之中,後來又被否定了的。這古老的傳說,就像中國的一個美麗的女人,服食了某種藥物之後,就飛往月球居住一樣,在當地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位女士的聲音很動听,也說得十分流利,可是循聲看去,各人看到的卻是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一望而知那是共產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自然,那是一位女士扮成的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那位到了月球居住的美麗女士,名字是嫦娥。那個嫦娥奔月的故事,的確是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的。」
那位扮成了大胡子的女士沒有再出聲,顯然有點為了剛才一講話,而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有點尷尬。
「大祭師」笑了一下︰「這位……一定曾在新幾內亞居住過,所以才知道有這個傳說。自然,也知道我並沒有在這個傳說之上,作任何渲染。」
大家都沒有出聲。原振俠心想,任何傳說在長年累月的轉述之下,都不知曾經過多少渲染,有的,根本是神話式的,像「嫦娥奔月」就是。
「大祭師」停了片刻︰「從此之後,島上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大祭師。這個大祭師的職位,一直傳了下來,每代只傳一個,傳到如今,已經超過了幾百年。大祭師一直是島上各部落土著最尊敬、最崇仰的人物,因為他是從那個到過缺口的天哨,有著鬼界力量的人一直傳下來的。」
會議室中又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大祭師」忽然道︰「我的故事講完了,不是很精采,是不是?抱歉浪費了各位的時間。」
不單是原振俠,很多人都感到意外,「大祭師」又道︰「自然,還有一點補充,但也不會很精采,沒有興趣的可以離去!」
有很多人站了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有的人還在猶豫,但是,猶豫的結果,也都陸續離去。到最後,只剩下了幾個人,包括原振俠、海棠和她的同伴,還有另外三個扮成了不同種類的人,包括那個「馬克思」在內。
「大祭師」走過去把門關上,又移過一張椅子,把門頂著,不讓外面的人進來。然後,才轉過身來︰「各位是真正有興趣的了?」
他講了那句話之後,目光就停在海棠和她同伴的身上,忽然嘆了一口氣︰「兩位要真是那一對著名的夫婦,那就好了!」
海棠的語音很鎮定,可是她講的話,卻使得原振俠為之一怔。她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真的?」
原振俠一听,心中就「啊」地一聲。她真要假冒她扮的那人,那有什麼用意呢?
而當海棠那樣講的時候,原振俠也感到那個「馬克思」像是有一個小動作,但由于原振俠不是直視他,所以不能肯定。等到原振俠向他望去之際,卻又發現沒有什麼異樣之處。
在听到海棠那樣說之後,「大祭師」有一種異樣興奮的神情,但也是一閃即逝。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大祭師一代一代傳下來,雖然地位崇高,可是除了第一代那位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一代,是有著什麼特異力量的。他們的力量,只不過是由于所有部落對他們的崇敬,而產生的一種權力。權力,是人的力量,而不是魔鬼的力量。」
在會議室中只剩下了少數的幾個人之後,「大祭師」講話的速度快了許多︰「自然,歷代大祭師,本身都是很有才能的人。有的簡直是醫藥上的天才,有的有領導才能,大祭師的地位,一直不變。」
原振俠低咳了兩下,他的用意很明顯,是在催促「大祭師」,快點說到正題上去。
可是「大祭師」像是沒有听到一樣,仍然自顧自道︰「旁的大祭師心里怎麼想,那是過去的事了,最近的一位大祭師,在童年時已被挑選出來,先在各部落之中,接受當地的教育,以適應蠻荒的生活。而時代畢竟不同了,在澳洲托管新幾內亞時期,這位青年大祭師,又被送到澳洲的墨爾本大學,去接受現代化的教育。所以,這位大祭師,和其他任何的都不同。」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在這時候,原振俠已經有了強烈的感覺,眼前這個人,就是真正的大祭師!他是以本來面目出現的,就像去年,卡爾斯將軍曾以本來面目出現過一樣。所以,他才會希望海棠和她的同伴,真是那一對著名的人物。
同時,原振俠也想,他為什麼希望那一對著名人物出現呢?是不是他還有什麼奇詭之極的事,希望那一對著名人物解決?而海棠之暗示自己可能是真的,是不是想知道奇詭的事實的詳情呢?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可能十分接近事實了。
「大祭師」忽然干澀地笑了一下︰「一個受過現代化教育的大祭師,他對問題的看法自然不同。他對自己在各部落中的地位,並不表懷疑,但是他免不了會自己問自己,自己的力量,來自何處?一直以來,部落民眾深信的神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或是從來也未曾有過?」
海棠喃喃地說了一句︰「這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才會產生的疑問,人要是沒有良知起來,只追求權力,怎會問自己有什麼資格取得權力!」
「大祭師」深深吸了一口氣︰「當這個問題無法解決之際,大祭師只有一個辦法,去求得這問題的答案。」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現出了極其嚴肅的神情來︰「一代一代相傳,只有在上一代大祭師臨終之際,才傳給下一代大祭師一個人知道的一件事是,當大祭師有極度的困難,到了他地位不能再維持之際,他有一個辦法,可以使自己力量得到鞏固,可以從這個方法之中,得到魔鬼的力量。」
原振俠揚了揚手︰「異常的力量,是每一個人都盼望的。這個辦法在歷年來,應該被用過不少次了,是不是有效,應該也早已知道了。」
「大祭師」搖著頭︰「恰好相反,自這個辦法傳下來之後,從來也沒有人用過。」
他自己接著解釋︰「或者是由于歷年來的所有大祭師,根本未曾有過任何困難。事實上,最近的大祭師也沒有任何困難,他的困難,是來自受了現代化高等教育之後,他自己的內心。二則,這個辦法,實行起來,有相當程度的困難。」
「大祭師」是望著原振俠來解釋的,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對他的解釋滿意。
「大祭師」繼續道︰「這個辦法,是要大祭師進入埋葬第一代大祭師的所在——聖墓。那第一代大祭師,就是曾經到過缺口的天哨,進入過鬼界的人。在進入聖墓之後,要面對遺體沉思,在沉思之中,接受能力。」
海棠的同伴說︰「那也沒有什麼困難!」
「大祭師」道︰「第一代大祭師葬在一個峭壁之上的一個岩洞之中,那個峭壁在重山之中,非常難以到達,這還不成問題?而且,葬地所在的峭壁,被認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平時絕沒有人敢接近,雖然歷任大祭師有權可以接近,但是也從來沒有人去過。所以真正情形怎樣,沒有人知道!」
原振俠听到這里,突然用極不經意的語氣道︰「你至少應該去一次!」
那「大祭師」連想也沒有想,就道︰「我去了——」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陡然停了口,現出了極尷尬的神情來。
原振俠早就感到他就是真的大祭師,但是也知道,如果正面問他,他一定不會承認。所以他選擇了一個十分適當的時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對方這樣一回答,就等于承認了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尷尬地笑著︰「我真正身分被認出來了,照舞會的規則,我應該被逐出舞會了!」
在場的人沒有人出聲,過了一會,他道︰「好,那我就繼續說下去吧。不必自己扮自己,說起話來畢竟方便多了。」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又十分具有深意地,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
海棠沒有什麼表示,那大祭師——真正的大祭師,嘆了一聲︰「我去了。要到達那個峭壁,並不是很困難。在峭壁下面,從適當的角度,用高倍數望遠鏡看上去,可以看到峭壁上葬地的入口。」
大祭師講到這里,伸手向他寬大的外衣中,取出一只牛皮紙袋來,打開紙袋,取出了一疊照片。他道︰「看看照片,比我詳細敘述更有用。」
在會議室中的幾個人,都湊過頭去。
照片是彩色的,拍得十分好,那峭壁上滿是山藤,看來陡上陡下,形勢十分險惡。
大祭師指著峭壁上一處所在,那是一塊凸出的大石。他指著大石︰「傳說中的葬地入口處,就用這塊大石堵著,移開這塊大石,就可以進入葬地了。」
所有人都望向他——那塊大石,看起來至少有十噸以上的重量,又是在這種絕對無法著力的峭壁之上,看起來實在是沒有什麼法子可以移得開去的。這塊大石,如果是可以移動的話,在若干年前,是如何移上去堵住了葬地的入口處,也是極度不可思議的事。
大祭師展示第二張相片,那是在離那塊大石近距離拍攝的,可能是自動拍攝,因為大祭師本身就站在那塊大石的前面。那塊石頭,和他差不多高,是個不很規則的球形,看來十噸的重量,是最低的估計。
他一面讓各人看照片,一面解釋著︰「我是帶了最精良的配備,登上那個峭壁的——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事實上,以大祭師之尊,自然可以命令別人和我一起去,但是,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冒犯聖地,比死亡還可怕,雖然他們會服從命令,我又何必令他人去冒這種險?
「在望遠鏡中看來,要移動那塊大石,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在向峭壁上攀去的時候,也根本沒想到這塊大石如何才能被移開,使我可以進入聖地,但是總要登上去看個究竟的。
「在我來到了那塊大石旁邊的時候,已經十分明顯地可以看出,正如各位在照片上可以看到的一樣,那塊大石是堵住了一個洞口的。」
大祭師說得不錯,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那塊球狀的大石,是堵住了一個山洞的洞口的。雖然年代久遠,在那塊大石上,也已長滿了盤虯的山藤,但是還是隱約可以看得出,球形大石約有一半是在山洞之內,一半在山洞之外。
而且,這塊大石的石質、顏色,看來也和峭壁的石質和顏色大不相同,分明是從別的地方,專為堵塞那個洞袕而移來的。本來,只是一個听來十分無稽的原始部落的傳說,但這時,似乎神的意味,已經越來越濃了!
在會議室中剩下來的那幾個人,顯然人人都感到了這種神的意味,是以一下子,靜得相互之間甚至可以听到他人的心跳聲。大祭師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在到了聖墓的入口處,看到了這樣的大石堵住入口的情形下,各位會怎麼辦?」
原振俠先回答︰「如果攜有炸藥的話,可以將那塊大石炸掉。把這塊大石弄上峭壁來,是有點不可思議,要把它弄掉,不算太難。」
大祭師吸了一口氣︰「炸掉了它?那樣做法,豈不是太褻瀆聖地了……」
原振俠略帶譏諷地道︰「我以為你受過現代化的高等教育!」
大祭師立時針鋒相對︰「愛因斯坦也不見得會把聖彼德大教堂炸掉!」
原振俠一時之間竟為之語塞,這時,那個「馬克思」道︰「運用你大祭師的力量,伸手去推它!」
他一開口,立時有另外兩個人笑了起來︰「用雙手去推那麼重的大石?這簡直是太愚蠢的事!」
可是大祭師卻用十分訝異的目光,望了「馬克思」一眼︰「是的,我用雙手去推它。在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想,既然作為大祭師,有權進入聖墓,那總應該有辦法的。我就姑且用雙手去推了它一下,用的力道並不是十分大——」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道︰「我一推之下,結果就是這樣!」
他又展示了第三張相片,各人一看之下,都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從照片上看來,那塊不規則的球形大石,竟然已經移開了!而在球形大石移開之後,那個洞袕的入口處,清楚地現了出來。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9:11
鬼界 03
大祭師又吸了一口氣︰「太奇妙了,是不是?這球形大石的底部,和峭壁凸出的部分,有一個軸——那是我的猜想,由于餃接得十分緊密,所以看不見,但是我相信一定有一個軸。所以,不必用多大的力量,利用了巧妙的力學原理,就可以把那塊大石推移開去。」
「馬克思」低聲道︰「原理和摩擦力的巧妙運用!」
原振俠向「馬克思」看了一眼,心中在想,這個扮馬克思的,是什麼樣的女人?
一般來說,女性對于這類事的興趣不是太濃厚,為什麼她會留了下來?而且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那麼有見地!
原振俠在想著,大祭師又已開始了敘述,他道︰「一見到這樣的情形,我當然訝異莫名——」
他才講到這里,海棠突然道︰「等一等,大祭師先生,我有幾句話,要私下對你說!」
大祭師一听,先「啊」了一聲,才道︰「好!」
海棠站起身來,走向大祭師的身邊,低聲講了一句什麼。大祭師的神色略略為之一變,和她一起,來到了會議室的一角,兩人又用他人絕對無法听得到的低微聲音,交談了幾句。
他們講得又急促又低聲,雖然每一個人都希望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麼,但是都無法听得清楚。原振俠留意到其余的人,都現出失望和不滿的神情來,只有那個「馬克思」,自然地皺了一下眉,但又立即恢復了原狀。看她那種神情,像是她是唯一可以听得懂,或听到了大祭師和海棠之間對話的人。
由于「馬克思」有這樣的反應,原振俠就更對她加多了幾分注意。
大祭師和海棠大約講了一分鐘,海棠就退了回來,一言不發。大祭師咳嗽了幾下,清了清喉嚨︰「各位,我的故事完了!」
這種宣布,全然是出乎每個人的意料之外的!
在看了大祭師展示的第三幅相片之後,接下來,自然應該是大祭師講述那個聖墓中的情形了。可是在海棠和大祭師交頭接耳講了幾句之後,卻有了這樣的宣布。
這時在會議室中的人已經不多,不然抗議之聲,恐怕可以將大門震破。但盡管人少,有兩個人也大叫了起來︰「這算是什麼?愚弄我們?」
大祭師的神態看來異常堅決,一點也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意思。他把雙手環抱在胸前,又道︰「我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在他又宣布了一遍之後,他把照片放進了牛皮紙袋之中。原振俠早就留意到,那疊相片,大約有八、九張,他們只看了三張,余下來的相片,自然是那個聖墓中的情形。只是不知道海棠向大祭師講了些什麼,令得大祭師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
原振俠早已料到,像海棠這樣的身分,是不會無緣無故來參加一個化裝舞會的,那麼,她究竟懷著什麼目的呢?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禁怵然——海棠一直在暗示她假扮的身分是真的,她正在冒名進行著什麼事!這就使事情的詭異程度,更加深了一層。
那兩個提抗議的人,在大祭師又作了一次宣布之後,發出了一連串相當難听、絕不適宜將之轉化為文字的詞句,憤然走了出去。
大祭師這時的態度,甚至是蠻橫和不禮貌的。雖然原振俠覺得他講的事,十分引人入勝,尤其還有照片作佐證,單是在熱帶的蠻荒島嶼的一個峭壁之上,會有著那麼巧妙的機械性裝置,用一塊重逾十噸的大石,掩住了一個洞口這一點,也十分值得深究了。可是大祭師擺出了一副再也不會說什麼的神氣,原振俠也只好悶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他和那個「馬克思」,幾乎是同時來到門口,「馬克思」的動作,比他略快了一點,先打開了門,兩個人都背對著會議室。
在他們幾乎同時跨出去之際,原振俠同時听到兩個人叫他。一個是在他背後的海棠,她用相當高的聲音叫︰「羅漢,請停一停!」
另一個,是在他前面的那個「馬克思」,用十分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迅速地道︰「原醫生,忘了這里的一切,不要牽涉進去!」
原振俠陡地一怔,「馬克思」連頭也沒有回,就向前走了出去。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頭真是十分震動。海棠叫住他,請他暫時不要離去,那並不使他感到意外,令他震驚的是,「馬克思」一下子就叫穿了他的身分!
他只知道,「馬克思」是一位女性假扮的,但是他卻全然無法知道對方的身分。對方那一句規勸的話,說來雖然急促,但是語氣之中,卻有著無比的親切和誠懇,使得任何听到她規勸的人,都會立刻接受她的勸告。
當時,原振俠就幾乎想不再理會海棠的挽留,逕自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這時候,海棠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用她那雙明澈澄亮的眼楮,望著原振俠。雖然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可是美麗動人的眼光之中,卻充滿了請求之意。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心知「馬克思」的勸告一定是善意的,而且,整件事似乎都充滿了詭異的氣氛,再加上海棠的身分……
原振俠實在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海棠的挽留,但是他卻無法拒絕那麼深邃、那麼動人、那麼令人心神蕩漾的眼神。他不由自主轉回身來,這時,會議室中,只有四個人了——他、大祭師、海棠和海棠的同伴。
海棠輕輕吸了一口氣︰「大祭師,我們似乎不必在這里繼續下去。」
大祭師略現出了猶豫的神色︰「你的意思是——」
他一面說,一面向原振俠望來。海棠忙道︰「這是我們的一位好朋友,有他參加,事情比較容易進行。」
原振俠心頭又震動了一下,海棠果然要把他牽涉在內,「馬克思」的勸告,並不是空袕來風。他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就在這時,大祭師的一句話,又令他更加吃驚。
大祭師一听得海棠這樣說,就自然而然「哦」地一聲,仍然望著原振俠,道︰「是不是陳長青先生?」
而海棠的反應,則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原振俠自然無法不吃驚,他听說過陳長青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在各種神事物方面,都有相當研究的奇特人物。而最主要的是,陳長青這個人,是海棠和她同伴假扮的那對夫婦的好朋友——這就說明,海棠在大祭師面前,在假冒著她所扮的人!
這簡直是一種罪行,絕對超出了化裝舞會開玩笑、求娛樂的範圍了!
原振俠立時吸了一口氣,想要分辯,可是這時候,海棠水靈靈的眼楮,又向他望了過來。海棠並沒有說什麼,可是從她的眼神,原振俠卻可以體會到她在說︰「先不要說什麼,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原振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海棠和她的同伴扮成了那一對著名的人物,目的就是要這個大祭師相信,他們真是那兩個人。
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有什麼陰謀?原振俠絕無法測知,但是他總感到那十分不對頭。他用力偏過頭去,當他的目光避開了海棠的眼神之後,他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
海棠的眼神,有一股難以形容、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種力量,使他產生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不是壓迫感,甚至是一種深深的歡喜,但那卻是不可抗拒的!
這時,他吸了一口氣,趁著大祭師正和海棠講話的時候,趁著他看不到海棠眼神的時候,急急走出了會議室,逃一樣地到了大廳。
大廳中熱鬧非凡,有十來個人,被人家認出了真面目,在眾多人的哄笑聲中,被趕了出去。
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原振俠想去找「馬克思」,可是兜了幾個圈,沒有找到。他也不知海棠要留著他是什麼意思,在一片惘然的情緒中,離開了舞會。
一直到原振俠進了自己的車子,他才略微靜了下來,雙手握住了駕駛盤,把事情從頭想了一遍。
一切似乎都凌亂而難以歸結出一個結論來。原振俠想了片刻,搖了搖頭,發動車子回家去。
看來,化裝舞會和原振俠之間的關系已經結束了,何以說原振俠會在那種如同魔域一樣的境地之中,是和這個舞會有關的呢?這一點,身在那種奇詭境地之中的原振俠,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並不是他想不起來,而是自舞會之後又發生的一些事,他潛意識之中,有一種不敢去深一層想的意識在。所以,在記憶之中,就形成了一種模糊的感覺。
在舞會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呢?當然對原振俠來說,有十分重要的事發生過,但還是先來看一看原振俠現時的處境。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之後,在那塊凸出于懸崖上的石頭上,原振俠和海棠,背靠著山崖坐著,幾乎連一動也不敢動。
(在看了有關那個舞會的敘述之後,當然人人都可以知道,和原振俠一起在懸崖上,在這個神的蠻荒山區,像蜥蜴一樣攀抓著,趨向不可測的目標的另一個人,就是海棠。)
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事實上,自從進入了這個如同洪荒時代一樣,和文明世界完全隔絕的山區之後,他們之間很少說話——並不是他們無話可說,而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說話。
白天,他們在峭壁上攀緣,作生死只差一線的搏斗,那需要一個人意志的高度集中。原振俠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甚至只當作自己一個人存在。
那麼,夜晚,當他們找到了一個勉強可以存身之所,停了下來之後,他們應該可以說說話了。但是,由于存身的環境實在太異特,那股沉重的、感到死神臨頭的重壓,卻令他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哪里還會有心情說話!
這時,他們雖然不說話,而且盡量把自己的呼吸放緩——這是完全有必要的,許多毒蛇和毒蟲,對于熱度的敏感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這是毒蟲和毒蛇的天然本能,有的種類,甚至溫度提高攝氏千分之一度,它們就會有異常的反應,起而攻擊它們感到溫度改變的物體。雖然他們有著防噬的頭罩和套子,但是被千百條的毒蛇、毒蜥蜴,或是見所未見,形態丑惡的毒蟲攻擊,總不是愉快的事!
急速的呼吸,會形成口部前的溫度起輕微的變化,所以他們需要控制呼吸。他們都無法知道,當天色入黑之後,在他們四周圍出現,有的一動不動,只是閃著綠黝黝的光芒,或者閃著一種難以形容光采的小圓點,又或者不斷在移動的小亮點,是屬于什麼毒蟲或毒蛇的眼楮,他們必須異常小心。
當他們進入山區之前,曾經得過警告︰在這個山區內的爬蟲類生物或是昆蟲,或是節肢類的毒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世界上最佳的生物學家,連听也未曾听說過的。新幾內亞島上,甚至傳說還有著在地球其他地方早已絕種了的恐龍!
他們也被警告過,如果看到什麼樹的樹干上,有一種看來像是普通毛蟲一樣,身子又細而長,通體翠綠,頭尾鮮紅的蟲,千萬連踫也不要去踫它!
這種毛蟲,土人稱之為「死神的手指」,它的身子看來柔軟,但是它卻有本領,鑽進堅硬的樹干中心去,在樹干的中心部分,吸取樹汁作營養而生存。
這種毒蟲,可以在幾秒鐘之內鑽進人體之內,在你還來不及用刀把它挖出來之前,它已經鑽進了它所踫到的第一根骨頭之中。于是,被害的人,在幾乎癲狂的痛苦之中死亡!
當原振俠才听到這一類警告之際,他還是不很相信的,所幸,到現在為止,他還未曾見過那種被稱為「死神的手指」的毒蟲。但是在進入山區之後,他見過成千上萬,頃刻之間把一條大蟒蛇噬成白骨的毒蟻。那種毒蟻的身子,有普通的胡蜂一樣大,而且也和胡蜂一樣,有著黃黑相間、顏色極其鮮明的花紋。
他也見過聚集在一起的旱螞蝗,曲著它們丑惡的令人作嘔的身體,動作緩慢而堅決,把一頭小鹿的血,在幾分鐘之內吸干之後,才蠕動著身子離去。
在這里,一切似乎都和地球上其他地方不同。統治著整個山區的,就是那些無以名之的蟲蟻!
這時,他們都不出聲,而且也盡量放慢呼吸。
但是在他們的四周圍,絕不是寂靜無聲的。相反地,還充滿了各種各樣,在想像之中,只能在地獄里才可以听得到的聲音。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雲霧更濃,黑暗像是膠漆一樣,把他們緊緊地裹著。
在他們四周圍,是不斷的爬搔聲。然後,一種如同悶雷一樣的嗡嗡聲,自遠而近,鋪天蓋地一樣傳了過來。
隨著那種悶雷一樣聲響傳過來的,是一大堆細小的、暗紅色的亮點。原振俠已有足夠的經驗知道,那是一大群毒蚊——被這種體長不到一公分的毒蚊咬中了,就得趕緊用燒紅的利刀,把被咬中的地方的肉挖去一大塊,才能保得住性命。
他所見過被這種毒蚊咬中過的土人,身上留下的,是比銀洋還要大的深深的疤痕。
這一大群毒蚊,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它們的身子,只看到它們妖異的復眼,在濃黑之中,閃著和魔鬼一樣的光采,轉來轉去,在尋找著它們的獵物。它們強有力的翅膀,急速動,發出如同悶雷一樣的聲音。
在毒蚊忙于尋找獵物的同時,它本身也無可避免地被當作是獵物。在悶雷一樣的嗡嗡聲中,突然傳來了如同千軍萬馬,一起擂鼓前進的巨大的聲響,接著,就是一大堆暗綠色的光芒,閃耀飛舞而來。那是成千上萬的蝙蝠,自它們棲息的山洞之中飛出來了。
或許是由于長期在黑暗中活動的緣故,每當蝙蝠群出現之際,黑夜似乎更濃,而陰森的氣氛,也更加懾人。
具體的戰斗情形,在黑暗中是看不見的,只看到一大群幽綠色的、較大的亮點,沖進了一大群細小的、暗紅色的亮點之中。然後,就是驚人的、听來令人毛發直豎的咀嚼聲——暗紅色的細小亮點顯然在逃避,但是幽綠色的亮點在追逐。
雖然是逐獵,但總也要付出一點代價的。毒蚊在反抗,當它咬中了蝙蝠之際,被咬中的蝙蝠,便發出刺耳之極的尖叫聲,然後,可以看到有更多暗紅亮點附上去,像是黑暗中的流星一樣,蝙蝠和附在它身上的數以百計的毒蚊,一起跌進濃黑的雲霧之中。
究竟是誰勝誰負,似乎很難判斷——大量毒蚊成為蝙蝠的食物,也有不少蝙蝠成為毒蚊的食物,生命就在你吞噬我,我咬嚼你之間,維持下去。看起來十分丑惡,但那正是各種不同形式的生命,維持下去的唯一方式。
等到大群蝙蝠和毒蚊不見了,又有如同游魂在聲吟一樣的聲音,在繞來繞去。那是一種十分細小的蚊子,如果在白天看,有著十分美麗的黑白相間的花紋。
原振俠和海棠的背囊之中,都有著強力的電筒,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勇氣拿出來照一下。
因為他們知道,這時候如果他們可以看到東西的話,就會看到億萬只細小的蚊子,就像是凝成了固體一樣,把他們的身子全都埋葬在內!
蚊子自然是被他們的氣味引來的——即使他們全身,都在緊密的包裹之中,但是必須在鼻孔處,留下一點空隙——這一點空隙,也用極緊密的金屬絲網罩著,要不然,成千上萬的蚊子早已鑽了進來。只要被叮上一口,那種鑽心入肺的痛,就會驅使被叮中的人,要用利刀把自己的皮肉割破了方休。
蚊子的感覺是那麼靈敏,一點點空隙處,透露出人體的氣息來,就可以引來億萬只。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反身拉下了背囊上的一根管子,接在鼻端,管子的另一端,連接著背囊中的壓縮空氣。
當他以十分小心的動作在這樣做的時候,他身邊的海棠也這樣做著。
僅有的人體氣息也被掩蓋了起來,億萬只蚊子自然而然離開了他們,游魂的聲吟聲,總算停了下來。
原振俠和海棠又一起自背囊中,取出又寬又韌的帶子來,用這種帶子把自己綁起來。然後,再把帶子的另一端,連同銳利的鐵釘,一起釘進了岩石之中。
每天晚上,他們都采取同樣的措施。因為他們所能找到的存身之處,像今晚這樣,已經是十分理想的了,然而要是他們睡著了,也隨時可能掉下去。
所以,他們必須把身子固定起來。這時他們看起來,活像是兩只十分巨大的蛹,但那總比跌下去,在穿破了層層雲霧之後,落到不知什麼樣的所在,被毒蟻噬成粉末好多了!
當他們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們才通過吸管,吸了一點飲水——他們只能在白天,肯定了十分安全的時候,才敢進食。然後,他們的身子,再度緊靠在一起。原振俠在嘆了一口氣之後,並沒有說話,海棠伸過手來,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
那算是什麼樣的握手呢?只不過是兩只又厚又粗糙的手套,接觸在一起罷了。但是原振俠還是不由自主心跳了起來,又發出了一下嘆息聲。
然後,他听到了海棠的聲音︰「照旅程來說,我們應該離……‘缺口的天哨’……越來越近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不說離「缺口的天哨」不遠了,或是快到了,只是說」越來越近了」。
當然,只要方向不錯,就算一天只向前移動一公尺,也必然是越來越近的。
是的,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大祭師口中的那個「缺口的天哨」。
那個被稱為「缺口的天哨」的地方,是存在于傳說之中,在傳說中,也只有一個人到過。似乎把它當作不存在,還更合乎情理些。那和「嫦娥奔月」的傳說不同——嫦娥吃了「靈藥」,飛到月亮上去了,月亮,至少是一個看得到的存在。
但是,「缺口的天哨」,天知道在萬千山嶺之中,是不是有一個這樣的所在?
而就是為了這樣一個虛無飄渺的目的地,他們就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進入了這個只有蟲蟻毒蛇才能生存的蠻荒山區!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海棠仍然握著他的手。她的聲音,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听來也是十分委婉動人︰「我們一定可以到達的,一定可以!」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六天之前,我也這樣想,現在,我可不樂觀!
他沒有把這句話講出來,只是道︰「六天,我們在這種情形下,已經過了六天了!」
海棠沉默著,她自然知道原振俠提及了「六天」的意義,那是和他們攜帶的裝備有關。他們攜帶的裝備之精良,和這個蠻荒鬼域,是截然不同的對比。但是一切必需品,也只能維持二十天。
必需品包括了只有太空人才能「享用」的牙膏式食品,以及必要時使用的壓縮空氣等等在內。
必需品在二十天之後會消耗完畢,那時,除非他們有蟲蟻的生存本領,不然,絕對無法多活一天!那也就是說,如果在四天之內,他們到達不了「缺口的天哨」的話,就必須回頭。而且那也是極限了,因為還要保證回程同樣只花十天。
而事實上,在經過了往程十天,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中攀緣前進之後,不論在精神上、上,都達到了極度疲乏的境地,想要在十天之內回轉,必須付出更驚人的體力消耗和求生的意志!
海棠沉默了一會,她卻仍然在講著那句話︰「一定可以到達的!」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把原振俠的手握得更緊,身子也靠得原振俠更緊。雖然兩人之間,隔著兩層厚厚的特種棉布,但那也使得原振俠心跳加速。他似乎可以感到,海棠香軟的胴體所發出的那種無法抵擋的魅力。
他低聲嘆了一下,一句問話,在喉嚨里打了一個轉,沒有問出來,只是道︰「睡吧,明天不知道有什麼樣艱苦的歷程等著我們!」
即使在白天,他們為了在山崖峭壁上攀緣,所付出的體力是如此驚人(原振俠真不敢想像,海棠曾經受過怎麼樣的嚴格訓練,使她竟然可以一直支持下來),他們當然感到極度疲倦,但是由于環境實在太惡劣,所以要入睡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他們在第一夜起,每當要睡覺時,就采用自我催眠法,使自己能夠迅速入睡,而且睡得極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也使他們的精神體力,到達新的高峰。
在入睡之前,原振俠想問的那個問題,一直在他的腦際縈回。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海棠一次︰「就算真有一處地方,名為‘缺口的天哨’,難道你真的相信,那里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魔鬼的境界中去?」
海棠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原振俠這時已經快睡著了,有點迷糊,當然他是記得的。那是他和海棠一連串討論中問的,海棠的回答是……是……對了,海棠說︰「鬼界,是知和未知之間的界限,越過了這個界限,就可以由知,進入未知!」
原振俠又說了些什麼呢?他只覺得睡意越來越濃,無法再想下去。
還是把原振俠和海棠的討論,從頭細說一遍。這段對話,對整個故事十分重要。
原振俠離開了舞會,駕車回住所,當他一面無意識地甩動著鑰匙,來到大門口時,就看到了海棠。或者應該說,他先看到的,是一個苗條頎長,充滿了線條美的背影,還穿著那件月白色的繡花旗袍,看來極其動人。
原振俠呆了一呆,海棠已經轉過身來,她已經除了化裝,回復了原來的面目。原振俠對于她的出現,感到十分意外。
海棠一雙妙目,望定了他,很少人可以在這樣的眼神之下,再硬起心腸來。原振俠心中,對海棠假冒身分這一點,雖然很不滿意,可是也隨即不再去想,而且自然而然壓低了聲音︰「找我?」
海棠俏甜的嘴角,略向上翹著,形成了一個十分迷人的微笑︰「是——」
原振俠心中,閃過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他知道海棠一定是懷著不知道什麼目的而來的,但是他還是表示衷心的歡迎。像海棠這樣美麗動人的女郎,就算一言不發,只是望著她,也能給人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他打開了大門,和海棠一起登樓。
當他們在原振俠的住所之中坐定之後,在輕柔的音樂聲中,他們都不開口說話。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該開始了吧!」
海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可以要一點酒?」
原振俠幾乎是一躍而起,斟了兩杯酒。海棠接過酒杯,姿態優雅地喝了一小口,緩緩轉動著酒杯,凝眸在蕩漾著的琥珀色的酒上,像是在考慮該如何開始才好。
原振俠慢慢地呷著酒,並不催促她,只是在欣賞著她的美麗動人——斜放著的小腿,修長挺直,無瑕;在旗袍開叉中隱現的大腿,閃耀著白玉一樣的光輝;轉動著酒杯的手指,柔女敕細致……她的胸脯為什麼起伏得厲害了?是想到了什麼令她心情激動的事?
當原振俠在遐思之際,海棠又喝了一小口酒︰「大祭師的故事,你有什麼意見?」
海棠的聲音,把原振俠自遐思之中拉了回來。他吸了一口氣,才道︰「我根本沒有听完他的故事,我倒想知道,為什麼你會對這樣的故事感到興趣?」
海棠淺淺一笑,然後,美麗的雙唇略撮在一起,又放開︰「在兩個月之前,我們接到的情報是——」
原振俠絕想不到海棠的話會這樣開始,他不禁皺了皺眉。海棠裝著沒有看到他的反應,一停也不停地說著︰「情報來自巴布亞新幾內亞,說是政府的高級顧問,也就是那位大祭師,和政府最高層人員,召開了一個密會議之後,就攜帶了一個箱子,到美國去了。」
原振俠移動了一子,有點不客氣地道︰「想不到你們對于這樣一個落後小國家發生的事,也會感到興趣!」
海棠微笑著,緩緩搖了搖頭,對原振俠的諷刺並不見怪,反而現出原諒他無禮的神情來,那使得原振俠反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她道︰「或許,我應該說是大祭師在美國的活動,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怎麼說」的手勢,海棠又道︰「大祭師到了美國,住進了他們國家的使館,一連幾天,進出的機構包括美國太空總署、國防部,以及一個大工業機構的研究室。他和這些機構聯絡的目的,是想請他們鑒定某件物體的性質。」
原振俠越听越覺得奇怪——一個古老的傳說,一個不可思議的名詞「鬼界」,那都是十分虛無的事,可是這時听來,卻又非常實在。
原振俠所知,和這時海棠在說著的,乍听起來,像是全然不相干的兩件事一樣,但卻又是同一件事。一時之間,以原振俠思緒之靈敏,也無法說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來。
海棠繼續道︰「可是十分顯然地,大祭師的要求,並沒有得到允諾,他就只好帶著那東西回去了。」
原振俠忍不住問︰「那東西……是什麼東西?」
海棠美麗的俏臉上,這時現出了相當嚴肅的神情來︰「不能確切知道,只是探听到了一些梗概,消息是從美國國防部漏出來的。大祭師曾經會見過的一位將軍,說過幾句話,說是連巴布亞新幾內亞這樣的國家,都異想天開,想在核能方面有發展,難道他們也想擁有核能武器?從這一番話來推斷,大祭師帶到美國去的東西,可能和核能有關!」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9:24
鬼界 04
盡管海棠說得十分認真,但是原振俠听了,還是不禁失聲笑了出來︰「不會吧,和核能有關的裝備,怎麼可能放在一個箱子中,隨便帶來帶去?」
海棠皺了皺眉︰「照說是沒有這個道理,但同時,那個大工業機構的研究室,也傳出消息說,他們不是拒絕大祭師的要求,而是根本不知道大祭師帶來的東西是什麼。大祭師來自落後地區,帶來的東西,居然使第一流的美國科學家認不出來,這是十分沒有面子的事,所以他們干脆拒絕了。」
原振俠悶哼一聲。直到這時,他明知兩件事是二而一的,但是,他還是沒有法子將之聯結起來。
海棠吁了一口氣,她和原振俠坐得不是很遠,當她長長地吁氣之際,原振俠可以隱約感到頰邊有一陣酥癢。海棠又道︰「大祭師回去之後,他在美國的行動已引起了多方面的注意,事情如果和核武器或核能裝置有關,那總是十分敏感的。有好幾方面的人,不約而同到了新幾內亞,可是卻又全然探听不出什麼來。我也去了,大約因為我是東方人,在一次酒會之中,大祭師忽然主動向我打听一個人的下落。」
她講到這里,妙目流盼,看來十足像是一個頑皮的小女孩︰「你一定猜到了他打听的是什麼人了?」
原振俠輕輕嘆了一聲︰「當然不會是我。不論什麼人,有了奇特的遭遇,或是發現了甚麼怪異莫名的東西,都會想到那位先生。這自然也就是你和你的同伴,假扮成他們的原因了?」
海棠輕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原振俠的語氣之中,略帶責備︰「在舞會上假扮他們,那沒有什麼,可是實際上假冒他們,那我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海棠垂下了眼瞼,長睫毛在閃動著,使她看來更是迷人。
她的聲音放低了些︰「我知道,但是我沒有選擇,要知道大祭師的秘密,這是我的任務!」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為求達到任務,不擇手段,這是你們的原則!」
海棠像是未曾听到原振俠的話一樣︰「當時我就告訴大祭師,在什麼時候,有一個別開生面的化裝舞會,他要找的人會出現。我還故意問他,是不是有什麼疑難的問題,要那位先生幫忙?大祭師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我卻已肯定了,到時大祭師一定會來。」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所以你就假扮,以便獲得大祭師的秘密?當大祭師一開始敘述,說起了古老的傳說之時,你一定大失所望了吧!」
海棠笑起來︰「何止大失所望,簡直大吃一驚,決計想不到大祭師會那樣說。可是,當他取出了照片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是不是?」
原振俠回想著剛才的情形——的確,一開始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傳說。但是當大祭師找到了聖墓,並且拍下照片之際,傳說就向著真實邁進了一大步!
海棠接著道︰「當時,我把大祭師叫到一角,對他說︰‘別說下去了,事情十分神,不宜被太多人知道。’大祭師望著我,我就告訴他我假冒的身分,要他只把進入聖墓後的情形,對我或我指定的人說,這樣我才能幫助他,大祭師答應了。」
海棠和大祭師低聲密談之後的情形,原振俠是親身經歷過的。當時海棠曾留他,可是另外有一位扮成了大胡子馬克思的女士,卻勸他別牽涉在內。
他問︰「你的推想是——」
海棠道︰「我的推測是,大祭師帶到美國去請求研究的東西,自然和這個傳說,或是那個聖墓有關。那東西被懷疑和核能有關,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原振俠哈哈笑了起來︰「你的推想能力真不簡單,一個古老的,甚至不可理解的傳說,怎麼可以和什麼核能裝置聯想在一起?」
海棠的雙頰,不知是因為連續喝了幾口酒,還是由于興奮,現出了淡淡的紅暈來。
那兩團淡淡的紅暈,更使得她的臉龐看來嬌艷欲滴。原振俠笑了一半,就盯著她怔住了。
海棠雙手在自己的臉頰上,略按了一按︰「這的確是十分奇特的聯想,甚至有點匪夷所思,可是在當時,我就是有這樣的想法。」
原振俠對海棠這樣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但這時他恣意欣賞著海棠的美艷,稍有一點神思恍惚,所以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海棠在原振俠的逼視之下,有點羞意,那更增她的艷媚。她略轉過臉去︰「當時我想留住你,可是你卻走了。我們——我和大祭師,還有我的一個手下,一起進入了一間房間之中。就在那房間之中,大祭師向我講述了以後的事,就是他進入了聖墓以後的遭遇。」
海棠講到這里,打開手袋,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放在幾上。
在她要伸手按下放音掣鈕的時候,原振俠卻陡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海棠用一種訝異的神色望定了他,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才縮回手來。在那一剎間,他甚至有點不能肯定,自己是為了阻止海棠的動作,才按住了她的手,還是內心深處,實在想踫觸一下她那瑩白如玉的手,才這樣做的。
他吸了一口氣︰「不論事情的發展怎樣,我看不出和我有任何關聯,為什麼你要讓我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
海棠仍然望著原振俠,美目之中,有一種異樣的光采︰「我……」
可是只講了一個字,她又咬了咬下唇,顯然地改變了原來的話︰「你听一听經過,對你來說又會有什麼損失?事情的經過,本身就奇妙而富于吸引力!」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有剛才這樣的問題,是因為他想起了那個警告︰「原醫生,不要牽涉進去!」
他不知道向他發出警告的是什麼人,但是那種真摯的語氣,卻使他覺得親切而值得信賴。
這時,他心中所想的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是︰目前,听听自然不會有什麼損失,但是我卻怕會越陷越深,終于牽涉進去!
他沒有說出來,只是低嘆了一聲,看著海棠的指尖,輕輕按下一個按鈕,大祭師的聲音立時傳了出來。
海棠補充了一句︰「我很少打斷他的話頭,幾乎全是他的敘述的紀錄。」
原振俠點了點頭,用心听著。
以下,就是大祭師的敘述。在敘述中的「我」,自然是大祭師,而括弧中的話,是海棠當時說的。
當我一伸手,竟然推開了那麼大的一塊大石時,我心中的詫異,真是難以形容。我存身在峭壁之上,立足處,只不過是凸出少許的一塊石頭,在極度訝異之下,一個疏神,幾乎就要跌下山崖去。
那塊堵住洞口的大石被推開之後的情形,我拍攝了下來,你已經看到過了,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本來我實在沒有存著什麼信心,只是基于好奇……還有一些別的心理因素,才進行這次探索的,可是那時,在那樣情形下,我的想法自然大不相同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即使在現代,也不知要多麼浩繁的工程,才能把這樣重的一塊大石,裝到峭壁上來。要知道,聖墓所在地,雖然不像傳說之中「缺口的天哨」那樣遙遠神,但也要經歷相當長期的攀山越嶺,才能到達。我這次就花了十多天時間,才到達山峰下,然後又花了一整天時間,才攀上去的。要在這樣的崇山峻嶺之中,進行大規模的工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所以,當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所謂來自鬼界的神秘力量,難道真的是存在的?
說起來真是慚愧,幾乎所有部落中的所有人,都相信我這個大祭師,是具有來自鬼界的神異力量的。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清楚楚知道,我根本沒有什麼特異的力量,我只不過恰好被上一代的大祭師選中了,作為他的繼承人而已!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後,才開始深思的。我前面提到過,除了好奇之外,還有一些別的心理因素,就是我開始自己問自己,如果根本沒有鬼界力量的存在,是不是我還是要根據古老的傳說,繼續假充下去?
自然,我不提出這一點來,是沒有人敢于提出的,我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身分。可是我又不斷內疚,自己責備自己,所以我必須探索出真相來,好對自己的良知有個交代!
這時,我看到那塊大石頭被推開,心中實在是十分高興。我第二個想到的是,為什麼那種力量,被稱為「鬼界」的力量,來自鬼界中的魔鬼?為什麼不是天神的力量,來自神界?一般來說,特異的力量在傳說中,大都是來自天神的,為什麼在我們的傳說之中,異常的力量,會和魔鬼聯在一起?
(大祭師的那一段話之後,有大約半分鐘的寂靜,然後才是海棠的話︰「土語的詞匯,一般來說都比較簡單,鬼、神可能共用一個字眼。那麼,鬼和神,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大祭師連忙分辯︰「不,不!在這個傳說所使用的語言之中,鬼、魔鬼,和神、天神,所用的字眼是截然不同的,不可能混淆。」)
(海棠沒有再爭下去,只是道︰「不必去理會了,反正是鬼也好,神也好,都代表了人類所未知的那一面!」)
(大祭師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又繼續他的敘述。)
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但是我並沒有停留多久,就拉著一股山藤,側身湯進了大石推開之後,所顯露出來的那個洞袕之中。洞袕看來相當深,光線照進幾公尺之處,向里面看去,其深無比,漆黑地什麼也看不見,而且有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那種詭異莫名的感覺,幾乎使我想立刻退了出來——你別見笑,我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找你們……向你們求助了。
我呆了一呆,才著亮了電筒,向內照去。洞里好像有十分濃的濃霧,那種濃霧,甚至給人以黑色的感覺。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山洞看來像是天然的,洞壁的岩石十分突兀,看起來像是有很多怪物附在洞壁上一樣。越到里面,越是黑暗,而且,山洞中有著十分濕重的霧。
我對于山區中的各種毒蟲、毒蛇,都相當熟悉,在這樣充滿了濕霧的陰暗山洞之中,是毒物盤踞的理想所在,我真是步步驚心。可是不多久,我就發現,這個山洞雖黑暗,可是卻干淨無比,不但沒有蛇蟲蝙蝠,連苔蘚植物也沒有。
我想,那可能是由于洞口長期被緊密封閉著的緣故。等到走進了將近五十公尺,山洞陡地變得相當廣闊,洞頂也很高,看起來,像是置身于一個圓錐形的大堂之中。
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之下,我看到「大堂」的正中,是一個高出大約一公尺的石台,長方形。在那長方形的石台之上,放著一截十分粗大,約有兩公尺長的樹干,樹干顯然是經過修飾的,但是還保留了樹皮。這種樹,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種木質相當堅硬的樹,在山區中生長,並不是十分多,像那樣巨大的更加罕見。
當我走近的時候,就發現樹干是曾經被割開了又合上的。也就是說,如果這里是聖墓的話,那麼這粗大的樹干,就是棺木了。
那種粗大的樹干,一般來說,土人是把它割開了之後,再挖空樹心部分,來制造獨木舟的。這時石台上的那樹干是如此粗大,自然當中挖空之後,要放下一具體,是綽綽有余了。
這時,我心情緊張之極,甚至在發著抖。我真想把樹干的上半部掀起來,看看第一代大祭師是什麼樣子的,可是我卻不敢這樣做……我不是怕死人,而是怕……褻瀆了祖師。因為一代又一代留傳下來的囑咐,只是吩咐有困難的大祭師,來到聖墓之後靜思,就可以獲得力量,並沒有說及過要打開棺木,看到遺體的。
等到我決定不將它打開之後,我才注意到,在樹干的一端,也在那石台上,有一塊小小的石碑豎著——不,我不應該說那是石碑,只不過因為它是長方形的一塊,又是在墓中,所以給人的第一印象,會認為那是一塊石碑。事實上,當我一看到那塊東西,用電筒照射上去之際,那東西就現出一種異樣的光采來……
我應該怎樣形容這塊東西的光采才好呢?唉!真是十分難以形容……
(海棠用平靜的語氣插了一句話︰「你何必費心思去形容呢?把那塊東西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就可以了!」)
(大祭師發出了一下聲響,顯然是由于驚愕,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的。然後他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把這塊東西帶出了聖墓?」)
(海棠的聲音,听來仍然十分平靜︰「要是我們真是那麼無知的話,也不能給你什麼幫助了,是不是?」)
(大祭師一疊聲地答應著︰「是……是……那東西現在不在身邊,我一定會給你們研究的,我……把那東西帶到美國,美國人……不肯幫助。」)
(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大祭師繼續講下去。)
那東西給電筒光一照,所現出的光采是奪目的,但也十分深沉。那情形,就像那是一大塊出產在澳洲的,一種叫作閃山雲的寶石一樣,看起來,像是一大塊深色的閃山雲。
我當時呆了一呆,想去搬動它,它像石碑一樣豎放著,至少應該是一推就倒的。可是我推了一下,提了一下,卻一動也不動。請注意,我當時的神智十分清醒,真是提不起來。
由于我不知那是什麼,所以我沒有在意,就在它的前面,在石台上坐了下來。
我采用的是普通的靜坐方法,因為我需要靜思,才能得到來自鬼界的力量。當我開始坐下來的時候,我心緒真是亂得可以。試想,在這樣的荒僻山嶺上,這樣一個神莫測的聖墓之中,我獨自坐在黑暗之中,面臨的是全然未可知的發展!
我是可以接受一種不可測的力量的,但是這種不可測的力量,又充滿了神的意味——我甚至想到,我是一個人,人如果接受了魔鬼的力量之後,會變成什麼樣,我是不是會變成魔鬼?
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我實在沒有法子靜坐下去。而且,越來越是害怕,我再也坐不下去,跳了起來,一口氣奔到了洞口。
當我奔到了洞口的時候,我真的嚇呆了,嚇得幾乎站也站不穩……要扶住了洞壁,才能維持身子不軟癱。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這樣……害怕過……
(大祭師講到這里的時候,聲音是在劇烈地發著顫的,可見他當時是如何害怕,這時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雖然他一定未曾遭到什麼凶險。因為若是他在那神的洞袕之中,遇到了什麼凶險的話,他也不能出現在那個化裝舞會上了。)
我看到洞口的那塊大石,又把洞口堵上了。球形的大石堵上了洞口之後,有一半在洞內。我真正的害怕,是在用力推了一下,那塊大石一動也不動之後。我身子發抖,不由自主大叫起來!
我的叫聲在山洞之中,傳來了陣陣的回音。我叫了沒多久,已經是遍體冷汗,那時,我想到的只是一件事︰我要死在這個山洞之中了,像是活埋一樣,我要葬身在聖墓之中了!
你們別笑我,我……說過,我實在是一個膽小的人。而且……在這之前,我還不知道自己膽小,經過那次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害怕!
我一面叫,一面用盡氣力推那球形大石。在當時的情形下,如果我一下子推開了那大石之後,由于用力太猛,我整個人可能自峭壁上直跌下去的。因為在山洞的洞口之外,並沒有什麼凸地。
但是由于禁閉在山洞之中,所帶來的那種極度的恐懼,使我根本未曾想及那一點。當我終于知道,自己無法推開那塊大石之際,我真是絕望了。
這時,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既是第一代大祭師的聖墓,第一代大祭師應該是不會加害下一代的。如果他能施展他神奇的力量,我沒有理由,會活活餓死在這個山洞之中。
這給了我一點精神的鼓舞。
我也立時想起,如今這樣的情形,可能是由于我沒有依照囑咐靜坐,竟然害怕到想逃走,所以應該接受的懲罰?
看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切依照囑咐,再回到那石台上去靜思。
當我一步一步,又走向山洞深處的那個石台之際,洞中靜到了極點。我可以听到我身上的汗,大滴大滴落在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回到了石台上,我祈禱了幾百遍。為了表示虔誠,也為了驅散那種可怕的沉寂,我大聲地祈禱著,听著自己的聲音在山洞中帶起的回聲。
我把我自小作為一個大祭師所受的訓練,在各種祭典儀式中,所要大聲誦念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語,翻來覆去地念著。
這些咒語,原來可能有一定的意義,但是我的上一代大祭師,甚至上上一代,再上一代,也早已不明白其中的含義,而變成了不明所以的音節。那是我從小就背熟了的,這時背誦起來,毫無困難,而且,在心理上,也給了我相當程度的慰藉——這是第一代大祭師傳下來的,應該可以保佑我免受于難!
說起來可笑,那時我只想可以活著出山洞,就已經上上大吉了,什麼來自鬼界的超異力量,想也不敢再去想它了!
這樣反覆背誦祭祀時使用的咒語,起了一種催眠作用。老實說,大祭師的咒語,我早就思索過,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催眠作用。不然,何以有著可以驅使部落中的土著,進入宗教的狂熱情緒之中的力量?
這時,所起的自然是一種自我催眠作用。我覺得自己的心境漸漸平靜了下來,恐懼感也漸漸消失了,我進入了靜思的境界,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大聲誦念。漸漸地,我的思想,集中在我來到聖墓的目的上,我也無法確定是在什麼時候起,我閉上了眼楮。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之間,我覺得在山洞之中,有極強烈的光芒閃動了幾下。那幾下閃動來得極快,等我睜開眼來時,洞中又是一片黑暗——我雖然閉著眼,可是一個人就算閉著眼,若是四周圍突然閃起了強光的話,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當我發現自己依然是在黑暗之中,而且,又從自我催眠的境界中醒了過來之後,我又開始害怕起來,便伸手去模電筒。可是一伸手,踫到了就在我身前的那塊石碑,那石碑「啪」地一聲倒了下來。
那實在只是極輕的一踫,可是石碑卻倒了下來,這又令得我陡然一呆。那石碑……我在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用了相當大的氣力都無法移動的,現在怎麼一下子就倒了下來呢?
當我模到了電筒,著亮了一看,的確,就是那塊石碑倒了下來。不但倒了下來,而且,還像是一只如今常見的公文箱一樣,從中打了開來。那的而且確,是一只方方整整的箱子,在箱子之中,有著一格一格許多薄片,整齊排列著,為數不下數百片之多。
我真是呆住了。雖然我膽小,但是我到過現代社會,受過現代化的高等教育,我一看到這是一個那樣奇特的箱子,心頭就怦怦亂跳,這絕不是應該在這里出現的東西。
我取出了一片金屬片,在電筒光芒照耀下,金屬片發出一陣看來像是流動的、異樣的光采,也看不出有什麼特異之處來。
我取出了十多片,看起來每一片都是一樣的。整個箱子提在手中,份量也很輕,那些金屬片,又有可能不是金屬,而是別的物質。
我實在弄不懂那是什麼,只好將箱子合上,又靜坐了一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身上,加添了什麼特異的力量。我甚至還伸手向洞壁上打了一拳,可是非但未曾把洞壁打得凹進去,反倒痛得捧著拳頭跳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看到有一點亮光透了進來,這令我大喜過望,連忙又奔向洞口,看到堵住洞口的那球形大石又打開了。我真想幾乎就此沖出去算了,但是我想到,那只有著許多薄片的箱子如此奇妙,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一定是第一代大祭師顯了靈,賜贈給我的……人到了有生機的時候,自然又貪心起來。
所以,我像是野兔子一樣奔回去,提起那只箱子來,再奔回洞口,天幸大石仍然打開著。我闖出了聖墓,定了定神,就循著峭壁攀緣了下來。聖墓之行,總算是有驚無險,還得到了一只箱子。
那只箱子在我回去之後——我作為部落民族的大祭師,和政府的高級顧問,有著十分良好的待遇。我先是一個人研究,但是怎麼也弄不明白那是什麼東西,因為那種有著金屬光澤的薄片,十分平滑精美,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然形成的。
有一天,我取了其中一片,拿到我國唯一的大學,找到了一個物理學教授,問他︰「你看,這是什麼?」
那教授看了一下,道︰「看來像是一片黑雲母片。」
那東西看起來,確然有點像是雲母片。雲母是一種很普通的礦物,由于有極佳的絕緣性能,所以也被普遍應用在工業上。不過雲母片天然形成極薄的薄片,和這個薄片多少有點不同。我再要求這位物理學家,盡可能利用學校的設備,研究一下那是什麼,這位教授答應了下來。
(講到這里時,大祭師停了下來,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嘆息聲很是沉重。)
(海棠在這時忽然又插了一句話︰「這位教授遭到了意外!是不是?」)
(再一下踫到了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和大祭師十分驚惶的一下低呼聲︰「這……是極度的密,你……是怎麼知道的?」)
(海棠並沒有回答,而原振俠在听到這里時,心中不禁暗想︰以海棠的身分,要打听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中的最高機密也不是什麼難事,要弄清楚巴布亞新幾內亞這種小國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如同探囊取物一樣,再容易不過!)
(大祭師繼續說下去,聲音很激動。)
那個教授,獨自在實驗室工作之際,實驗室中發生了一個小爆炸——因為有一下爆炸聲,所以推想是發生了爆炸。當時,教授是獨自在實驗室工作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干甚麼。
而當人們听到了爆炸聲,知道發生了意外,有兩個研究生首先沖進了實驗室。他們看到的情景,真是奇特之極,雖然他們兩個人,都異口同聲說看到了那種奇特的情形,但是他們的話,還是不能當作正式的紀錄……我們的國家,在科學方面十分落後,不能再讓那種……听來怪誕的話,當作正式的紀錄。
(大祭師說到這里,又停了一停。)
(海棠道︰「我知道事情相當怪異,所以有關方面又決定了把教授的死亡,當作最高機密來處理,只說他死于心髒病猝發。但是那兩個研究生,始終是最早到達現場的人,他們的話還是有一定用處的!」)
(大祭師嘆了一聲︰「我有他們兩人供詞的錄音,兩位想听一听?」)
(海棠有點喜出望外︰「當然,那最好了!」)
(于是,原振俠听到了錄音機中的錄音——事情好像有點復雜,其實也很簡單,只不過是海棠的錄音機,把錄音又錄了下來而已。)
(那兩個研究生的話,幾乎是一樣的,所以只提出其中一個就夠了,不必重復。)
(那兩個研究生的聲音,都充滿了異常的恐懼。請注意,下面的一段話中的「我」,是听到了爆炸聲之後,沖進研究室去的一個研究生。)
那一下爆炸聲並不是很響,听起來,像是什麼電極有了短路而發出的一樣。我和另一個同學同時來到門口,大聲詢問著,又推開了門。一推開門就看到了教授,教授像是從他坐著的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揮舞著。在他的身前——他是背對著門的,所以我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他雙手向前揮舞,顯然是想揮開什麼,但由于他身子遮擋著,所以我們也看不清。我們又叫了他一聲,教授並不轉過身來。
忽然之間,我們看到了一團如煙如霧,灰色的東西,在他的身前。他雙手的揮舞,正是想把那團東西揮開去,只是極短時間的一瞥,那團灰色的煙霧就不見了,他也轉過身來。
教授本來是一個十分壯健也十分嚴肅的人,可是這時,他轉過身來之後,所現出的那種恐懼之極的神情,迅速感染了我們。
他一定是遇上了極可怕的事。只見他面上肌肉不斷顫動,豆大的汗珠滲出來,雙眼突出,喉際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身子搖晃。
當我們定過神來,想去扶他之際,他才陡然叫了起來︰「鬼!鬼!鬼!」
他一連叫了三下,聲音之淒厲,真是令人毛發直豎,我們真的嚇呆了,不知道他這樣叫是什麼意思。實驗室中燈火通明,除了剛才一瞥之間就消失了的煙霧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奇特之處,無論如何和鬼聯不上關系。可是他那充滿了恐懼的尖叫聲,卻令我們也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9:37
鬼界 05
所以,我們呆了一呆,沒有上前去。他一面叫著,一面後退,重重撞在牆上,然後,就在我們兩個人的注視之下,教授的身子……我們的意思是……他的臉……他的雙手,開始劇烈急速地變化。和他驚怖之極的叫聲同時,像是有一股看不到的烈火,在燒向他的身子!
他的衣服一點損傷也沒有,但是他的頭臉……雙手……真是可怕極了,一下子,就……幾乎成了焦炭……他仍然靠牆站著,但是一定是他整個身子,都燒成了焦炭,一切只不過是幾秒鐘之內的事。
等到別的人趕到,他們看到的只是已燒成了焦炭的教授。而我們實實在在,是看到短暫快速、可怕之極的過程的!那真是難以想像的恐怖,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以上,就是兩個研究生,在目擊了教授迅速死亡歷程之後所說的話。)
(大祭師繼續說下去。)
那兩個研究生所說的目擊經過,听起來雖然怪不可言,但是我相信他們並沒有撒謊。一則,他們絕沒有說謊的必要,二則,教授的體,的而且確是經過烈火焚燒的結果。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物,卻又一點也沒有損傷,像是溫度極高的火焰,自他身體的內部產生,目的就是把他燒死!
而且,教授在慘死之前,曾經叫了三聲「鬼」,那又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見到了鬼?而他離奇致死,就是惡鬼在作祟?
我首先想到我交給教授研究的那塊薄片,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教授在出事之前,獨自一個人在實驗室,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干什麼。
可能當時他正在研究那薄片,也可能完全在做別的事,和那薄片無關,可是我總隱約感到,教授之死和那薄片是有關聯的。形成我有這種聯想的,是教授慘死之前叫出來的「鬼」字。
那薄片是從聖墓中來的,而聖墓中葬的是第一代大祭師,第一代大祭師,又是曾經到過「鬼界」的人……這其間……好像有一點關系。
(大祭師的聲音,在說到這一點時,不但十分遲疑,而且也相當恐懼。)
更奇怪的是,教授的體,在經過了初步的檢驗之後,竟發現他身體被燒焦的情形,和核子儀器爆炸之後,所產生的帶有輻射性的灼熱所傷一樣。這更是不可思議了,因為在實驗室中,並沒有什麼可以產生輻射能的東西。這又使我想起了那一箱子幾百片薄片,但是在簡單的測試之下,那些薄片,似乎又不帶有強烈的輻射。
我和政府的幾個高層人員商量了一下,決定向科學先進國家求助,所以我帶著它們到了美國。
在美國,我拜訪了幾個機構,都不得要領,反倒惹來了一些冷嘲熱諷,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回來後不久,遇上了一個中國人,談起來,知道有一位先生……
(大祭師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
(海棠的同伴又笑了一下,說︰「看來我的名頭越來越響亮了。」)
(大祭師恭維了一句︰「自然是你在各方面有卓越的成就,所以才會名頭越來越大的。」)
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無法和你們聯絡,只是听說你們會參加這個舞會,而你們對一切不可思議的奇事,又有著極大的興趣,所以我就在舞會之中,以說故事的方式,吸引你們的注意……
(大祭師的敘述,到這里為止了。)
原振俠在傾听大祭師的敘述過程之中,幾乎沒有說什麼話,他只是不斷思索著,把心中的疑問,歸納成了幾個。所以,當海棠明澈的眼楮,蕩漾著迷人的柔光,又向他望過來之際,他立時提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們對大祭師在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薄片有興趣?」
海棠回答十分簡單︰「是……」
原振俠攤了攤手︰「你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為什麼會對它有興趣?」
海棠不注意地恬了一下口唇——這是一個令人遐思的小動作,然後道︰「當我們把經過情形作了報告之後,有專家認為,那些小薄片,有可能是一種十分厲害的武器!」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那個教授,就是死在……薄片之下?」
海棠作了一個手勢︰「當然,只是一個假設。我們取得了教授的體檢驗報告,結果相當驚人,毫無疑問有強烈的輻射能產生過。而且死者的體內,一切水分子都受到了破壞,這情形,又像是水分子遭受過微波的沖擊,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化。如果有一種能量,能形成這樣的破壞,而體積又如此嬌小,那麼,那自然是一種十分厲害的武器了!」
原振俠的心中興起了一股厭惡感,他雖然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但對于人類致力于研究殺人方法這一點,自然是反對的。尤其,他的職業是醫生,和殺人武器制造者的目的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他的語氣也有點冷淡︰「你們大可向大祭師要了那一箱薄片去研究。」
海棠蹙了一下眉,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她才低聲嘆了一口氣。
海棠在低嘆了一聲之後,才道︰「你知道,如果事情牽涉到新式的、具有極大殺傷力的密武器,情報、間諜工作的斗爭就會進行得十分激烈,而且……不擇手段……」
原振俠一怔︰「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海棠道︰「連大祭師也不知道,我們已經買通了他的一個手下,早已把那箱薄片偷到手了。大祭師那個箱子中所有的,如今只是一些經過壓制的黑雲母片。」
原振俠「哦」地一聲,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真是他未曾想到的事,從這里,又產生出不少新的問題來。
他還未曾問,海棠已先解釋了問題︰「這些薄片一到手,我們的專家就集中力量去研究,可是一直沒有結果。我們甚至也預料,發生在那個教授身上的事會重演,但也沒有。看起來,那些薄片只是不知用途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
原振俠笑了一下又道︰「既然研究不出結果來,自然應該放棄了。」
海棠緩緩地搖著頭,當她搖頭的時候,有一綹凌亂了的頭發隨之輕輕晃動,她又將之撩了上去︰「事情本身如此奇特,我們討論的結果是,要知道那些薄片的密,源頭是在傳說中,那個叫作‘缺口的天哨’的地方——」
海棠才講到這里,原振俠已失聲道︰「你是指傳說中的‘鬼界’?魔鬼的世界?」
海棠略垂下了眼瞼,隨即又睜大了眼楮。在她的雙眼之中,有著異樣的光采在閃耀︰「是的,一切奇異的事的根源,都自‘鬼界’而來。所以,一定要到那里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原因!」
海棠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有一種異樣的興奮,這使她臉頰上的紅暈,在迅速擴大,使她看起來更美麗動人。原振俠轉過臉去,他並不是不想看,而只是怕自己又被她所吸引。
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听來平淡︰「祝你成功!」
海棠的回答來得極快︰「原,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到傳說中的‘鬼界’去!」
原振俠感到了真正的震動——他早就料到海棠來找他,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他也未曾料到海棠的目的會是這樣,而且更料不到的是,海棠會用那麼直截了當的方式,提出了她的要求來。
原振俠在感到了極度的震動之際,身邊一陣幽香飄過,海棠已來到了他的身前,半蹲著,抬著頭,用灼熱的眼光望定了他。由于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原振俠實在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而就在這時,半蹲在他身前的海棠,已握住了他的雙手。海棠把他的手握得很緊,以致令原振俠想不到,那麼縴細柔腴的手,竟然會這樣強有力!原振俠也想不到,在她美麗的嬌軀之中,究竟蘊藏著多大的力量?似乎她想要做什麼,就一定非達到目的不可!
「鬼界」只存在于虛無的傳說之中,即使「聖墓」是真實的存在,在聖墓之中,又發現了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東西,但是那也絕不能證明,確切有「鬼界」的存在。
可是,海棠就下定了決心,要到那個不知在哪一座深山之中的蠻荒去!
一時之間,原振俠想到的,根本不是拒絕或接受的問題,因為他根本未曾考慮到接受一個這樣的邀請。這時他的思緒相當混亂,他面對著那麼嬌艷動人的海棠,心中有強烈的好奇,想弄明白這個美麗如仙女的女郎的內心世界,至少,要對她有多一點的了解。
原振俠在緊迫的氣氛和紊亂的思緒中沒有出聲,海棠的氣息有點急促︰「原,和我一起去,我一個人的力量達不到,必須有你這樣的人同行,才能到達目的地。你絕不會後悔的,我可以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定過神來。他知道自己剛才一剎那的沉默,只怕已在海棠的心中,造成了他已經答應了的誤解,這是必須立即澄清的!
所以,他一定過神來之後,立時大聲道︰「不!」
海棠陡地一怔,凝視著原振俠,原振俠再次堅決而有力地道︰「不!」
海棠臉上的紅暈迅速消失,緊握著原振俠的雙手也迅速變得無力,而且,立刻松了開來。
她慢慢站了起來,她的行動,她的姿態,雖然還是那麼優美,可是她那種失望的神色,看了實在令人心碎。原振俠不忍和她目光相對,因為他怕自己若是和她對望著的話,只怕不超過一分鐘,他自己就會心軟,就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
當他有這樣感覺的時候,他又想到,就算答應了又有什麼關系呢?不就是和她一起,去作一次蠻荒山嶺的探險嗎?有這樣美麗的女郎相伴,就算是沙漠,也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了……
原振俠一面偏過頭去,一面嘆了一聲︰「海棠,就算是有鬼界存在,你到那里去,有甚麼目的?」
海棠的聲音,听來十分傷感︰「你已經拒絕和我一起去了,還問這做什麼?」
原振俠不由自主向她望去,看到她已經轉過身去。即使從她的背影上,也可以感覺得出來,她是如何地失望。原振俠站了起來,來到了她身後,伸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頭。
原振俠的原意,只不過是想勸她幾句,勸她也放棄到「缺口的天哨」去的主意。可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來得那麼突然,那麼迅疾,完全沒有任何征兆,也使人無法預防。
原振俠的手,才一放到了海棠的肩上,海棠就轉過身來,她那種幽怨而又熱情的眼光,簡直能令任何人融化。原振俠怔呆了一下,還未曾開口,海棠已經把她動人而在輕輕顫動著的唇,向原振俠湊了過來。
這簡直是無可抗拒的誘惑!原振俠自然而然地向她的紅唇印了下去,接著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原振俠只感到自己像跌進一個無可比擬的美妙境地之中,可是那境地是什麼樣的,他卻絕對無法詳細描述出來,只知道一切都是那麼美妙。
自然,一切的美妙全是從那個熱吻開始的。他們不但四片唇緊印在一起,身子的擁抱,也是越來越緊密,直到雙方相互之間,可以感覺到對方心跳。
然後,他們感到兩個人之間,不應該再有任何東西阻隔著——雖然身上的衣服只是薄薄的幾層,但是在他們感覺上,也成了不可容忍的隔閡。隔閡是怎麼消除的,真是無法詳細記憶了,誰會在這種美妙時刻,去記著這些瑣事?全副心神,早已沉浸在奇妙無比的感受之中了!
當他寬厚的胸膛,緊貼了她柔軟滑膩的胸脯之後,他們之間已沒有任何束縛。他們不再去想別的,雙方的喘息聲,在他們的耳際交織成為最最動人的音樂,他們自然而然倒下去,先是在沙發上,又從沙發倒向地毯。
然後小小的空間,成了他們兩人的天地,除了他們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存在。他只感到,即使是在應該最狂野的時候,她還是那麼輕松,甚至有著不該有的生澀。
當如同宇宙霹靂爆炸一樣的灼熱過去之後,他們的目光再度凝視對方。
原振俠發現,海棠的眼神更澄澈,那是由于在她眼中,有著流動的淚花的緣故。當原振俠投以詢問的眼光時,她輕輕地閉上了眼,淚珠晶瑩地自長睫毛之間滾跌了出來。但是她整個俏麗的臉龐上,卻又充滿了異樣的喜悅。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明白了她生澀的由來。他感到了震動,然後輕吻著她臉上的淚珠,她也在那一剎間,把他摟得更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才又開始想說話,他們幾乎同時在對方的耳際,輕喚著對方的名字。他們還是緊擁在一起,擁得如此之緊,彷佛一個人體內的血,可以通過緊擁而流進另一個人的體內,而他們也真正有著生命正在做著交流的感覺。
又過了不知多久,原振俠抬了抬身子,海棠立時把她的臉埋進了他的懷中。他用手輕撫著她的頭發、臉頰、肩頭和背部,感到手上傳過來的感受,是在經歷著人生最奇妙的歷程。
在之下,她用听來如夢幻一樣的聲音說著︰「我……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
在夢幻一般聲音之中,又有著無比的喜悅。原振俠用親吻代替了,然後,抱著她慢慢站了起來,兩人的目光一直糾纏在一起,像是再也不願分開。
在那段時間之中,他們渾忘了其他的一切——至少,原振俠渾忘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不論主觀上多麼不願意,還是會回到現實中來的。當他們攜手進了浴室,一起浸在浴缸中,仍然互相對望著的時候,原振俠回到了現實之中,一剎那間,不知多少念頭涌了上來。
但是他還未曾說什麼,海棠已經低嘆了一聲︰「你仍然可以拒絕我的請求……我只是……」她輕咬著下唇︰「我是想給你……想和你……」
原振俠有點激動地叫了起來︰「海棠,我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你是為了——」
他陡然停了下來,直視著海棠︰「可是,我改變了主意,我要和你一起去!」
海棠閉上了眼楮,長睫毛閃動著。睫毛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是汗珠,還是浴室中的蒸氣所凝成的。
襲向山崖的風似乎更勁了,即使用皮帶縛著,身子也因強風而輕輕擺動。
身在峭壁之上,面臨不可測的旅程的原振俠,並沒有對自己當日在浴缸之中所做的決定而後悔,他不是做了事會後悔的那種人。
在過去六天,那樣驚心動魄,幾乎每一秒鐘都在和死神握手的旅程中,他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和死神握手是十分恰當的比喻,死神只要略一起意,就可以把和它握手的人,拉進死亡的深淵之中去!
而在那六天之中,他們居然還活著,誰又知道那是不是死神在玩弄他們,在沒有玩弄夠之前,不想出手?
本來,以他們兩人這樣的情形,又在這樣的境地之中,應該有著講不完的話才是。可是進入山區之後,他們講的話少之又少。
原振俠沒有後悔,可是那不等于他沒有想。
直到第二天早上,海棠才離去。然後,接下來的三天,海棠只和他電話聯絡,告訴他,她正在準備蠻荒山嶺間行進所需的最佳裝備。
原振俠在院長極難看的臉色之下請準了假,第四天,他們一起登上了一架小型噴射機,到了新幾內亞。他們並不去見大祭師,因為海棠已經利用了她假冒的身分,在大祭師處得到了「缺口的天哨」的一切資料——其實也少得可憐,而且還全是傳說中的資料︰
一直向深山去,要翻過好多山,還有幾個山嶺的形狀是相當特別的,容易辨認。最後,就會看到四面山峰合攏的「天哨」,會听到刺耳的風聲,會找到「天哨」的缺口。然後,就可以從缺口中找到通道,進入「鬼界」了!
听起來,是這樣兒戲,可就是憑著這些兒戲一樣的「資料」,他們已在蠻荒的山區中行進了六天。原振俠從頭到尾,沒有問過海棠,就算給你找到了鬼界,有什麼用呢?能在鬼界之中得到力量?又不準備搶奪大祭師的職位,要來自鬼界的力量干什麼?
他不斷地想著,有時,會發現一點問題,是以前忽略過去的。原振俠也想到,海棠說早已把大祭師的那些「薄片」弄到了手,他們的專家還曾研究過,「一點結果都沒有」。這是不是真的呢?如果真是一點結果也沒有,似乎很難達到必須到「鬼界」去探索的結論。
那麼,是不是海棠瞞著他什麼?又是不是為了要他和她一起來涉險,所以才……原振俠不敢想下去,也不想想下去。雖然他一直在想著,海棠曾說過「不擇手段」這話,而事實也證明,他是涉險的最佳伴侶,或者說,是她能找到的最佳伴侶!
海棠是這次詭異莫名的旅程的提出者,可是在好幾次,環境實在太過凶險之際,原振俠也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驚懼。要是她選擇的伴侶不能堅持,整個旅程自然也早已不存在了!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海棠已閉上了眼楮,可能睡著了。原振俠無論如何也無法設想,探索鬼界會重要得使海棠犧牲她自己,來換取他的參加。當然不是這樣,他想,當然不是。
極不可解釋的是,從那天晚上的熱吻起,一直到今天晚上,在風聲呼號之中,他才突然想起了黃絹。或許是由于這時緊密的、刺耳的風聲,和那次他和黃絹在一起時的大風雪十分相近。
他絕無意把黃絹和海棠相比,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隱隱覺得,兩個美麗的女人,在外型上和處事的方式上盡管大不相同,但是她們內心深處的願望,卻大有相似之處。這兩個美人兒,都有著同樣的願望——向上攀爬!她們心目中的最高目的地,似乎是沒有止境的,高了還要再高,高了還要再高。
這或許是許多人的共同心態,可是那麼美麗能干的美女,為什麼也一樣呢?而且,為甚麼兩個人,都成為他生命之中這麼重要的人?
原振俠苦笑著,他的問題,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他又想到了黃絹和海棠之間,另一個共同的地方——盡管他們已突破了男女之間最後的界限,可是他們相互之間,誰也沒有提及一個「愛」字。
那又是為什麼?他們之間,只是異性身體上的吸引,一種原始的吸引?還是海棠真的是為了要他踏上這個神的旅程,才這樣做的?
強風掠過頭罩,發出一種奇異的「嗡嗡」聲。夜已深了,剛才有一大群飛蛾,撲撲地飛了過去,這時除了風聲之外,什麼別的聲音也沒有。
原振俠的心中的確有著許多疑問,可是這些疑問,除非他肯定海棠和他的關系,只是利用的關系,不然,疑問全是不成立的。他不願意承認那些,但是那些疑問,卻又隱隱約約,橫亙在他的心中,這真是一個難以令人打破的悶局。
空氣仍是那樣潮濕厚重,尤其身上厚厚的棉布衣,使得一身的汗無從蒸發,更是出奇地不舒服。原振俠嘆了一聲——已經過去六天了,至多再有四天,非要回程不可,不然,就將永遠葬身在這個蠻荒的崇嶺之中,沒有人能找到他!
原振俠雖然思潮起伏,但由于日間的行動,幾乎每一秒鐘都系生死于一線,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形成極大的負擔,所以想著想著,他也就沉沉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來,眼前又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在他睡著的時候,可能下過細雨,這時,也分不清眼前的一片渾蒙是細雨還是濃霧。在頭罩眼楮部分處,有一些東西緊貼著玻璃在蠕動著——這種情形,他也已經習慣了,雖然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的時候,他和海棠都不由自主,發出尖銳的、充滿了恐懼的尖叫聲。
那是兩天前的事,他們早上醒來,都覺得眼罩上有東西在蠕動,自然伸手將蠕動的東西抹去。那種東西似乎有著相當大的吸力,要很用力才能將之抹去。然後,他們看到他們身上的厚棉衣,突然變了顏色,變成了五彩絢麗,在愕然之中,再一細看,他們便不由自主,同時驚叫了起來。
他們的身上爬滿了旱螞蝗——一種專吸動物鮮血的環節綱蛭類生物,無頭無臉,整個身子就是滑潺潺的一條軟體。在它的月復際,有著無數的吸盤,只要一貼上動物的皮膚,就會用自己的身體,盡量吮吸動物的血液,直到身體膨脹到十倍以上為止。
那時,在他們身上的山蛭,每條至少有十公分長。當然,由于厚棉衣的阻隔,未曾使它們吸到血,可是身上爬滿了那麼丑惡的生物,那種令人遍體生寒而起疙瘩的感覺,也是難受之極。
那種旱螞蝗扭動的軟體,有著極絢麗的色彩。人體的氣味將它們引來,而它們又吸不到血,所以扭動得特別可怕。原振俠當時估計過,如果他們不是由頭到腳,都有著嚴密的保護的話,那麼多山蛭,在一小時之內,就可以把他們的血吸干,使他們變成兩具人干!
這時,因為已經有了上次的經驗,原振俠並不害怕,只是用力撥去了玻璃上的山蛭——那又是另外一種,身體更大,而且是有著黑白花紋的,身上當然也全爬滿了。
他看到海棠也醒了,正在解開固定他們身子的皮帶,然後,身子在崖上擦著,盡可能將身上的旱螞蝗擦掉。原振俠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兩人一起緩緩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們吸進去的,絕不是什麼山間清新的空氣,而是悶熱的、帶著難以形容的腥味的空氣,像是置身于無數腐爛了的魚中一樣。然後,他們又各自進食——把有著長尖嘴的牙膏管的尖嘴含在口中,擠一點「牙膏」進口。
在「進食」完畢之後,海棠的身子向原振俠靠了一靠,表示了她女性的溫柔和關懷。原振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時間是早上七時。他手腕上也戴著指南針,他們要一直向西北方向行進。
當他再吸了一口氣,準備離開他們存身了一夜的地方之際,他說道︰「希望今天可以看到……傳說之中,到‘缺口的天哨’去必須經過的山峰。」
六天了,他們只是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大祭師提及的,在傳說中說是必經的一些山峰,形狀都十分特出,他們一座也未曾見到。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原振俠也用頭罩靠近了她的頭罩一下——他們只好用這種怪異的動作,來替代正常的擁抱和親吻。
然後,原振俠抓起了一股山藤,用力地拉了一下。在他用力拉動那股山藤之際,把附在山藤上的幾條蛇,震得向下跌了下來。原振俠看準了前面一個稍可立足處,湯了出去。
三小時之後,他們到了這個山峰的頂上,峰頂上的空氣似乎清新些。當他們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向前望去之際,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就在前面不遠處,他們看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山峰。他們所能看到的,事實上只是那個山峰的上半部,以致整個山峰看起來,像是浮在灰色的海洋之上一樣——「灰色的海洋」,就是厚厚的雲層。
而他們也立即知道,能夠看到這座山峰的上半部,也需要好運氣才行,因為若是山峰上的雲層再壓低一些,他們就只能看到山峰的一截,也就看不出它的奇特之處了。又或者,雲層更濃一點,將整個山峰遮住了,他們自然更是什麼也看不到了。
是的,那山峰最奇特之處,就是它的頂部。看它的下面,和其他的山峰並沒有不同之處,但是它的頂部卻可以看到,有一個明顯的、由許多小山峰以向中心傾斜的形態所形成的一個缺口——所有的小山峰,看來都有著十分尖峭的頂尖,所以那情形和一般火山的火山口又不同。真要形容的話,似乎沒有一座山峰可以比擬,那形狀,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億萬倍的一種海洋生物「藤壺」一樣。
不過這樣舉例也沒有用,「藤壺」並不常見,有很多人不知那是什麼形狀。總之,這時他們可以看到的,就是一個由許多小山峰圍拱著的一個大山峰,情形正和傳說中「缺口的天哨」一樣!
原振俠和海棠在驚呼了一聲之後,伸手指向前面,不約而同一起叫了起來︰「缺口的天哨!」
然後,他們兩人一起急速地喘著氣,透過玻璃罩互望著,互相用眼色詢問著。兩人心中所想到的問題是同樣的︰真是「缺口的天哨」?
原振俠首先開口︰「這……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為什麼我們一直沒有見到指路的那些山峰?」
海棠並沒有用言語回答,只是伸手向前一指,原振俠向前看去,呆了一呆。就這兩句話工夫,剛才就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不見了,深灰色的濃霧,已經將它完全遮住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剛才能看到那座山峰,真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那些指路的山峰,當然他們全都已經經過,只不過因為雲霧的濃密,所以看不到而已。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19:50
鬼界 06
這使得他們更確定,前面的那座山峰,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看起來,至多兩天,他們就可以到達了!當他們同時想到這一點時,他們笨拙地擁在一起。
山頂上有足夠的平地,可供他們相擁著轉動身子,甚至跳躍著,可是他們仍然不敢除下頭罩,來作一陣短暫的親熱。雖然山頂上看來什麼也沒有,可是誰知道,在這種不可測的環境之中會發生什麼事,在他們身邊的那一個草叢之中,就可能隱藏著不知多少死亡的危機。只要被來去如電的不知名毒蟲咬上一口,他們就可能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山頂了。原振俠一直感到,什麼「鬼界」,這種蠻荒的蟲蟻世界,根本就是鬼界!
眼看傳說中的目的地已不再虛無飄渺,而是不久之後就可以到達,他們心境自然也極度愉快,精神更為之大振。原振俠又校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棠手拉著手,在不大的山頂上,來回走動了幾步。在這種地方,能有一小幅平地,可以走上幾步,也是十分難得的享受了。
海棠一直望著西北方,道︰「‘缺口的天哨’在,鬼界也一定是有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當然沒有人可以看得到)︰「一個地名,和一個幾乎連設想也不能的……名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激動︰「有人曾在那里獲得過超特的力量!」
原振俠自然無意潑冷水,可是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這時自然而然便提了出來︰「超異的力量,也只存在于傳說之中!」
原振俠在說了這句話之後,像是感到海棠的身子略微震動了一下。但是由于身上的保護衣太臃腫,他不能太肯定,不過海棠卻並沒有回答。
原振俠又道︰「若是真能從一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得到特異的力量,大祭師應該有信心,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即使透過頭罩,海棠的笑聲听來仍是十分迷人動听︰「他膽子小,到了一次聖墓,已是他的能力所能負擔的極限了。你以為我為什麼一定要邀請你一起來,因為,我知道這不是普通人能經歷的旅程。」
原振俠也笑著︰「謝謝你的恭維,不過,這個理由似乎並不充分。」
海棠道︰「其次,他不能肯定鬼界的力量,是不是真實的存在。」
原振俠听了,陡地一震,一句話已經要問出口了。可是海棠這句話才一出口,像是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而急于掩飾,不給原振俠有再說話的機會,立時又道︰「別耽擱時間了,該要下山了!」
她說著,已經身子向下一斜,抓住了一股山藤,向下滑了下去。
原振俠也跟著做,但是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海棠說大祭師不能肯定「來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實的,所以不會涉險,那麼她呢?她堅持要來涉險,難道她肯定了,來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實的?
照邏輯來說,應該這樣!
但是,她又如何肯定呢?原振俠立刻又想到了來自聖墓的那些薄片——難道她和她代表的勢力,在研究那些薄片之後,已有所發現,並不是像她說過的那樣「什麼結果也沒有」?
原振俠也隱隱感到,海棠有許多事瞞著他。他陪著她到這種地方來,向死神挑戰,把生死當作是游戲,而她卻有許多事瞞著他!
這是原振俠極不願意想及的事,可是卻又不容得他不想!
下山的攀緣比較快速,由于他們都佩戴著特制的手套,所以有很多時候可以循著山藤直滑下去,節省不少體力。到了半山腰,他們發現有一道天然的石梁,連結著對面的山峰,石梁大約有一百多公尺,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若是由這道石梁走過去,可以節省至少十小時的攀緣。
到了石梁面前,他們又互相用眼光征詢著對方的意見。原振俠向石梁看去,那是大自然在山嶺形成之際留下的奇跡,全然像是一座架空的天橋,石梁下面仍然是雲霧繚繞的山谷。石梁最寬處超過十公尺,而且上面十分平坦,足可供人步行,但是有將近十公尺的一段,卻只有一公尺寬,而且看來相當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只要那狹窄的一段,可以負擔起我們的體重,就可以過去。」
海棠點了點頭︰「看起來不成問題,但是為了妥當,還是一個一個過去的好!」
原振俠同意海棠的主意,他先向石梁上攀上去。
開始的一段全是嶙峋怪石,而且在怪石的隙縫中,全是身子十分細小、通體碧藍色的一種毒蛇。當原振俠的身子,在那些毒蛇之間慢慢移動之際,他有幾乎以為自己也成了一條蛇的錯覺。
他幾次回頭,海棠都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那一程之後,前面一段又寬又平坦,他們直起身子來向前走著。可是走了不過幾步,一大團濃黑色的雲霧,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陡然籠罩了過來,不但是雲霧,而且還卷起了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強風!
那股強風,不但令得他們身子搖擺,而且站立不穩,他們立時一起伏了下來。幸好這股強風不是在他們處于石梁最窄處襲來,不然,他們之中的一個,就有可能被吹得跌下石梁去。
當他們伏之後,又濃又重的雲霧,在他們的身邊流動著。他們雖然是手拉著手伏在地上,可是在濃霧團襲來之際,他們相互之間,竟然無法看到對方。
強風把石梁上粗大的野藤,吹得如同妖魔的手臂一樣亂揮亂舞,打在石梁上,發出可怕的「啪啪」的聲響。有幾股藤打到了他們的身上,雖然隔著保護衣,仍然使他們感到疼痛。看出去,在濃灰色的雲霧中,無數野藤飛舞,那使他們有伏在一個怒發如狂的大妖魔頭頂的感覺。
由于風勢實在太強勁,他們都緊伏著不敢動。而且,很快就發覺一只手難以固定身子不動,所以他們分開了互握著的手,雙手盡量地抓緊可以固定身子的東西。
原振俠左手把一股粗大的野藤,在手腕上打了三個轉,右手手臂緊抱住一塊凸出的岩石,至于海棠用什麼法子固定身子,他已經無法看得見了。人枉稱萬物之靈,在這時候,真還不如兩只蟻。
在他們勉力和強風對抗了不到兩分鐘之後,極大的雨點挾著強風,已自四面八方了下來。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雨點可以如此之大,雨點打在石梁上的聲音,簡直如同千軍萬馬一起在擂著戰鼓一樣震耳欲聾。打在他們的頭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著鐵,不斷在敲著他們的頭罩。
看出去,根本什麼也看不見,狂風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憐!
這一場暴風雨,足足維持了半小時之久,比起過去的六天可怕旅程來,這半小時更是可怕之最。如果說過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麼在這暴風雨中的半小時,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于任何境域之中,整個人都已成為飛灰一般!
由于風勢和雨勢終于小了下來,原振俠勉強抬起頭,看到海棠就在他不遠處,也正抬頭在向他望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心中有一個極強烈的沖動,他辛苦地挪移著身子靠近海棠,然後示意海棠,兩人再一起移動著,使他們的頭部靠近一塊大石。
在大石後面風勢比較小,原振俠直視著海棠,兩人的頭罩玻璃上全是縱橫的雨水,看出去,對方的眼楮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俠還是努力凝視著,然後他用十分激動的語氣道︰「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和大自然搏斗求存!」
海棠用點頭的動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俠幾乎是在喊叫︰「所以,我們之間如果互相再隱瞞什麼,那簡直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大約是不到三秒鐘的靜止。本來她是伏著的,這時突然改變了一下姿勢,變成了仰著。
雨雖然說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點打在她眼罩的玻璃上,使得原振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樣的。
她仰躺著不動,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又轉過身來。听來她的聲音十分低,在風雨聲中幾乎听不見︰「我不會隱瞞你什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確然因為他的話,而感到了極度的激動,而她的回答是「我不會隱瞞你」,而不是「沒有隱瞞你」,這證明她的確有重大的事隱瞞著!
盡管如今的處境,是絕不適宜討論或爭辯什麼的,原振俠仍然大聲叫︰「說出來!」
海棠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在听了原振俠的叫喊之後,突然伸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盡量向原振俠靠了過來,直到他們兩個人的眼罩玻璃踫在一起。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由于他們的眼楮相隔太近了,一樣無法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神。不過,原振俠可以清楚听到海棠的話︰「到了目的地,我一定會告訴你!」
原振俠立時道︰「不!」
他可以听到海棠急速的喘氣聲︰「那麼,至少到我們可以面對面說話的時候!我不要隔著面罩……和你說那麼重要的話!」
原振俠嘆了一聲,摟了摟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瞞著他!他立刻想到,是什麼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是什麼都不要緊,他最怕的是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不擇手段把她那麼美麗的身子給了他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原振俠又震栗了一下,那麼,在那麼美麗的身子之中的靈魂,也未免太丑惡了!
風雨漸漸轉弱,海棠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低聲說著話。她的聲音听來有點干澀︰「石梁在雨後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後,石梁上本來厚厚的青苔,看起來是帶滑膩的濃綠色。在青苔之中,奇跡似地,許多顏色鮮艷絕輪的菌類,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冒出來,這些毒菌,每一個都可以致人于死。原振俠真不明白,這麼低等的植物,為什麼也要使自己充滿了毒質?盡可以有許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這個充滿毒物的環境之中,彷佛沒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們一起緩緩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當來到了石梁上很窄的那一段時,原振俠先伏了下來,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著,很快就爬了過去。等到海棠又爬了過去之後,他們又可以直起身子來向前走。
這座石梁,看來雖然驚險異常,但是在這幾天的旅程來說,還算是最舒適的一段歷程了。
過了石梁,他們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個山峰頂。在那個山峰頂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線距離只怕不超過三公里。在濃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們可以听到一陣又一陣尖利的、如同哨子聲一樣的聲音,那自然是風吹過山峰缺口時所發出的聲音。
听了這種如同有碩大無朋的口,在吹哨時發出的聲音,才知道「天哨」這個地名,是如何確切!
這時,他們存身的那個山峰,有著一塊相當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們躺下來。原振俠取出了一種化學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樹叢中,然後點著了火,矮樹叢立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燃燒了起來,燃燒了半小時之久才停息。由于空氣的潮濕,在燃燒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火焰,只有濃煙。
這也正是原振俠的目的——濃煙對于驅除蟲蟻毒蚊有極顯著的功效。原振俠在濃煙四冒之際,伸手待將頭罩取下來,可是海棠卻握住了他的雙手,她雙眼之中現出懇求的神色,望著原振俠,緩緩搖著頭。
原振俠又心軟了。他本來是想各自除下頭罩之後,就可以听听海棠究竟有什麼事瞞著他,可是海棠卻阻止了他這麼做。
為什麼呢?是海棠不想說,不願意說,拖得一刻是一刻?還是她覺得,即使四周全是濃煙,月兌下頭罩還是十分危險的?
不管怎樣,看到了玻璃片後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俠就無法再堅持下去。
他們又用「牙膏」作為晚餐,然後,兩人一起躺了下來,誰也不說話。濃黑的天空,像是直接壓在他們胸口一樣。等到濃煙散盡之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星,沒有月。
不過他們可以伸直身子躺著,這無論如何比起昨晚來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俠靠了靠,原振俠自然地把她摟在懷里,把自己的手臂作為她的枕頭。
有一群閃著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蟲,在他們的身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響。遠處,來自「天哨」尖利的呼嘯聲,一陣緊,一陣慢,听了令人全身顫栗,都不由自主地跟著發生一陣陣的怞搐。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地球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總算有點明白,為什麼傳說中力量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神靈了——這里,這幾天,我們不正是和處身在鬼域之中一樣嗎?」
海棠先是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你認為‘鬼界’只是一種象征性的形容詞,單指這里環境的可怕而言,而沒有別的實在的意思?」
原振俠搖頭︰「還會有什麼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這一帶山區,在我們看來自然和鬼域一樣,但是在山區土生土長的土著來說,不見得會有同樣的印象!」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立時想到,把「鬼界」這個詞帶到人間來的,是那個第一任大祭師,大祭師自然是在山區長大的,和他們來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說,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時,濃黑又開始包圍他們。那種鬼氣森森的感覺,對他們來說自然濃烈之極,但土著顯然是不會有同樣感受的!
那麼「鬼界」這個詞,是另外有具體的意義的了?
原振俠轉過頭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問一樣,徐徐地道︰「這一帶土著的語言,是一種原始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強,而且也很簡單直接,不像成熟了的語言那樣,有那麼多的花巧。所以,在他們的語言之中,‘鬼界’這個詞,就要從最簡單原始的方面來了解。」
原振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來看,最簡單的含義,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界,那又有什麼含義?」
海棠立時道︰「怎麼沒有?含義再明白也沒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就是‘陰間地獄’?」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經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陰間’,陰間,當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說得十分認真,可是原振俠在听了之後,卻只覺得好笑︰「陰間也有很多別名,中國人就有一個名稱︰酆都城。據說四川省有一個縣,就叫酆都縣,在那個縣中有一座廟,廟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歷代縣官上任,都要加一張封條上去,絕不準人開啟。據說,那道門的後面,就有一條通道,是通向陰間的!」
或許是由于原振俠的語氣有著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內,所以海棠並沒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俠又笑了起來︰「這個傳說,和缺口的天哨之內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鬼界,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們早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就到酆都縣去走一遭,總比這幾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聲音相當低沉︰「傳說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傳說,有實際的證據。大祭師從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東西——」她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過土著的語言,發現在土著語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惡的力量的意思在內,他們崇拜這種力量。」
當海棠在解釋土著語言中「鬼」的含義之初,原振俠並沒有怎麼用心听。可是等海棠說完之後,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什麼,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語來解釋,‘鬼界’可以解釋為,一群有神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糾正了一個字︰「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別把「鬼」字說得十分響亮,原振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來,轉過頭,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听出,海棠的聲音是十分認真的!
一時之間,他思緒十分紊亂。海棠說得這樣肯定,那表示她確信,真有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在一處地方,而那處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進入!
原振俠早就知道,自己這次探險歷程非比尋常,但是他也絕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真的和鬼接觸的地步!
鬼是什麼呢?從字面上來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于傳說中的一種現象。如果這種現象變成實實在在,那麼,處身于一群鬼之間,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
這實在是無法想下去的事,他的聲音有點干澀︰「你認為真有一群鬼……在那里生活?」他大力搖頭︰「我也混亂了,‘鬼’怎麼可以和‘生活’這樣的詞關聯在一起?鬼,是人死了之後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還會有生活?」
海棠搖頭,她也坐了起來︰「這只不過是語言上引起的混亂,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後的一種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語之中,是一種有強大神力量存在的代名詞!」
原振俠悶哼一聲︰「存在,是一種什麼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雙眼在黑暗之中閃著光︰「不知道,我們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的思緒依然紊亂。過了半晌,他才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語音之中有點訝異︰「我以為你早已明白了,我們在未曾出發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麼實在的解釋——」
他說到這里,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來,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開口,聲音也變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于想到了那些事之後,心情變得十分激動之故。
原振俠用尖利的聲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麼一種具有神力量的存在的。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該說你們,想利用這種力量!」
或許是由于原振俠太激動了,所以他的聲音听來有異尋常。他尖利的聲音,和尖銳的風聲夾雜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驚之感。
海棠不出聲,雙手捧住了頭罩,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振俠還想向她追問什麼,可是口唇發著顫,一時之間竟講不出話來。
然而,他的心情雖然激動,思路還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點。他要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才能再發出問題︰「你們……你們在得到了大祭師的那一箱薄片之後,進行研究,是已經有了結果的,是不是?你告訴我研究下來一點結果也沒有,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話,是不是?」
他一面追問著,一面雙手按住了海棠的肩頭,用力地搖著。
海棠一點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俠搖撼著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俠搖了她好幾十下,她才抬起頭來,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你……請你……別那麼狂暴,我……」
原振俠陡地住了手,整個人如同受到雷擊一樣地怔呆,幾乎連呼吸也停止,幾乎令血液也為之凝結!
海棠這時所說的那句話,他並不是第一次听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個他這一生再也不會忘記的那個晚上,在他的住所,當他緊擁著海棠柔軟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無比的歡愉時,海棠就曾喘息著,講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這時,原振俠只覺得他的身體之內,似乎也有著烈風在吹襲,以致整個身子都充滿了嗡嗡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他才定過神來。在他震動那一段時間中,他思緒雜亂之極,等他又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听來是那麼疲倦,那麼無力,他只問了三個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楮在玻璃罩下閃動著,原振俠可以感覺得到,在那雙美麗動人的眼楮中噙著淚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麼肯定和簡單︰「是!」
原振俠一听得這樣的回答,像是整個人一下子都了氣一樣。他本來是坐著的,這時,緩緩地仰躺了下來,一動也不想動。
那些薄片,海棠他們曾研究過,而且有了結果,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來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證明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是有計劃、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有計劃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請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絕之後,那一連串行動在內!
那一連串行動,在原振俠來說,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純真,如此象征著生活之中最歡愉的一面!但現在證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只不過是一個女特務人員,為了達成任務,而不擇手段的一種行動而已。
而他,原振俠,自以為有幸得到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條被誘人的餌誘得上了鉤的魚!雖然用來引誘他的餌,幾乎是沒有任何魚可以抗拒的,但他畢竟是一條上了鉤的魚!
當這一切都明白了之後,原振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連動一動手指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真難以想像過去的幾天來,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動,在那麼可怕的蠻荒山嶺之中,是怎麼度過來的!
他甚至閉上眼楮,他要什麼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種屈辱感和難以形容的傷心和失望,像是巨大無比的鐵一樣,一下又一下捶擊著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壓,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頭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什麼呢?表示親熱,還是表示歉意?
原振俠真想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連發笑的氣力都沒有,他只是無力地睜開了眼。本來,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閉上眼楮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應該怎麼做。
可是當他一睜開眼來之後,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邊,他本來就應該一睜開眼來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驚的是,海棠已經月兌去了頭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著頭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線下,海棠的俏臉,看來是那樣蒼白,那樣淒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顫著,可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或許是為了不發出聲來,她潔白整齊的牙齒,輕咬著下唇。淚水自她瑩澈的雙眼之中,地流出來,無聲地,沿著她白玉一般的臉頰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愛的下頷。
淚水在海棠的下頷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後再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當多淚,滿面都是淚痕,有幾絲頭發因為淚水而沾在她的臉頰上,她也沒有拂開它們。她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伏在原振俠的胸口,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才一看到海棠時,只想到一點︰除去了頭罩,那太危險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動。
可是,接著,海棠那種動人的神情,卻使他忘記了一切。海棠只是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一個字也沒有說,可是她的眼神,卻勝過了千言萬語!原振俠在怔呆過去了之後,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在懷中。
而也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暗黃的光芒閃動,已向著海棠襲了過來。原振俠發出了一聲驚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頭摟進了懷中,所以他能及時把來襲的不知名的什麼毒蟲,一下拍了開去,然後他以極快的動作,提起頭罩來套向海棠。
幾乎是在一秒鐘之間,那種暗黃色的光芒——毒蟲的眼楮發出來的,環繞在他們的周圍,像是無數妖魔在飛舞一樣。
原振俠仍然摟著海棠,過了半晌他才道︰「你……不應該這樣做!」
海棠不出聲,只是柔順地依偎著原振俠。
原振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剛才的那句話,是說海棠不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除下頭罩呢,還是在說,她不應該為了達成任務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沒有出聲,那就隨便她怎麼去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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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挺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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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1 00:20:08
鬼界 07
維持了好一會沉默,海棠才挪動了一子,取出了飲水來,把吸管先伸進原振俠的口中。原振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為了攝取營養,飲水也早已加上各種人體必需的營養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後又緊靠著原振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我睡不著。」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當然興奮。」
海棠的聲音仍是那麼平靜︰「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程了。」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勢力,陪你去完成任務,我不肯!」
海棠嘆了一聲,把頭枕在原振俠的胸口,原振俠再度輕摟住了她。
又過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對你說很多話,你喜歡听也好,不喜歡也好!」
原振俠本來想說︰「只要你不再騙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都是人世間最好听的聲音!」
可是他卻沒有那麼說,只是低嘆了一聲。
海棠也低嘆了一聲,才道︰「我是干什麼的,你當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在我一出世之後不久,就被人決定了我的命運,要訓練我成為一個出色的特別工作人員。當這個命運降臨在我身上之際,我是無法反抗的,那時,我甚至還沒有學會走路。」
原振俠開始感到海棠想說什麼,他的心怞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說什麼。
海棠的聲調卻出奇地平靜︰「于是,我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訓練,在十五歲之前,我幾乎是和整個世界隔絕的,只是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一天超過十八小時。訓練的項目之多,知識和體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個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學不了那麼多東西。我的確學了不少,成績超卓,那使我成為我同類中最出色的一個!」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毫無疑問!」
海棠握緊了原振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識和體能的訓練之外,也無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觀念、思想方法的訓練,使我真正認為,我的生命是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這目的是︰完成上級交下來的任務。為了完成任務,我可以不理全人類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則,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說到這里,氣息有點急促。原振俠忙道︰「如果你不願說的話……其實,人性也不那麼美好,很多人為了達到目的,也是不理會那些原則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遲疑︰「別人在這樣做的時候,是不是多少會有一點遲疑?而我,是認為理所當然的!」
原振俠苦笑︰「還不是一樣?結果是不變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謝謝你維護我,不過我自己確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俠沒有出聲,他心中在問自己︰我在維護她?我為什麼要維護她?我對她的身分是這樣厭惡,對她的行為是如此不同意,怎麼會去維護她?可是,為什麼當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責的時候,又會為她解說呢?
原振俠感到了一陣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總是迷惘的,不過這次迷惘更深切!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總之,我是一個經過精心培養出來的……‘人形工具’,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隨時準備接受命令,再不擇手段去完成任務。就像是一柄鑿子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一頭接受打擊,一頭鑿開木頭一樣。」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听起來很悲觀,但至少還有一個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連活著有什麼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視了原振俠一會︰「我不知道你也會有那麼傷感的一面。」
原振俠的回答听來很不合理,但在這時的心情下,他卻自然而然講了出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訓練之中,有一條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比起異性的特工人員來,有一個更優越的條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俠听到這里,已經感到了一股寒意掠過全身。雖然在厚厚的保護衣之下,在濕熱的空氣中,他是不應該有這樣感覺的,但這時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說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聲吟似地道︰「別……說下去了,海棠,別再說下去了。」
可是海棠卻喘著氣︰「讓我說下去,要是現在我不說,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說的勇氣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又繼續說下去︰「我們的信條是,在有必要時,在要完成的任務真正重要時,就可以把自己作為——」
海棠講到這里,原振俠掙扎著想站起來躲開去,不再听海棠的話,但是海棠的眼光卻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沒有移動的氣力。
海棠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她在講的是別人的事,和她全然無關一樣——雖然原振俠可以毫無疑問,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可比擬的哀傷。她道︰「尤其是一個美女的第一次,幾乎可以成為一定達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聲吟聲,心中感到一陣絞痛。事實的真相果然如此,那麼風光旖旎的一夜,那麼可以回憶一生的一夜,事實上就是那樣丑惡,只不過是海棠為了達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過是被擊敗了、被利用了的一個可憐蟲!
原振俠感到一片迷惘,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的任務真的那麼重要……值得你……使用……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這次並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無目的地揮著手。良久,才道︰「或許……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當我懂事之後,我一直在做噩夢,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會……會和什麼人發生?在夢中,我見到的全是各種各樣令人惡心之極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們……」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我就是你夢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實可能比夢境更可怕!」
海棠的聲音極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這樣子……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雖然當時,我的目的只不過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侶,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不論你對我的觀感怎麼樣,我……很高興……在我生命歷程之中,佔那麼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俠心跳得十分劇烈,長長嘆了一聲。有一個問題,他是非問不可的︰「為什麼一定要選擇我和你一起來,比我體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們的組織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組織中其余人的卑劣,不會在我之下。如果我選擇組織中的人作同伴,那個同伴,就會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險,更加危險!」
原振俠感到了震栗——海棠說出了為什麼要選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听來是如此簡單,但其中卻包括了不知多少對人性丑惡的控訴!
人是危險的,在一些動物園的入口處,會有一個除了一面有鐵柵,其余各面都密封的大籠子,在籠子前豎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籠內是世上最危險的動物!」當參觀者站在有鐵柵的一面,向籠內看去時,可以看到籠內是一面鏡子,參觀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險的動物,在殘害同類方面,會使用種種其他動物所不會用的殘酷、丑惡和卑劣的方法。不論是冠冕堂皇地殘害,或是偷偷模模地殘害,在人類有紀錄的歷史之中,在現實社會生活之中,都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
自然,在特務組織之中,人性的丑惡更被集中,被提煉到了頂峰。特務和特務之間,除了利害關系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系。
人性在丑惡的一面之外,多少還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務,幾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栗之余,原振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個自小就接受嚴格訓練的特務,在她身上應該也只有丑惡,沒有良善。但是,她為什麼這時向自己說了那麼多?
真難以想像,她現在的傾訴也有著丑惡的目的?
海棠嘆了一聲︰「你明白了?你不會和我爭功,會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達目的地。保護衣可以使我免受蟲蟻毒蛇的侵害,但是絕防止不了另外一個人對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樣去害他,這樣我就永遠無法達到目的。」
原振俠苦笑著,他這時才知道,他對特務組織中的成員的內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此之少。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現在,他在震栗之余,也不認為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問︰「如果……我是你們組織中的一員,你會怎麼對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會……盡量利用他——當他還可以利用的時候。而當他沒有利用價值之際,我就會先下手為強,不擇手段!」
她說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俠牙齒不由自主,因為身子的劇烈發抖而「得得」作響。他掙扎著道︰「你……對我的……態度,也是……一樣?」
海棠幽幽地嘆了一聲︰「如果對你也是一樣的話,我就不會把一切全告訴你了!」
原振俠听了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話是可信的,大可松一口氣!
雖然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立即又想到︰真能松一口氣嗎?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願再想下去。海棠對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這一點,不然,他精神會崩潰,無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聲音更溫柔動听︰「你為什麼不問我,這次的任務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來作武器?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一切!」
原振俠早就想問這個問題的了,他緩緩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師自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些薄片的過程中,你們有了重大的發現?」
海棠柔聲道︰「是,不單是重大的發現,而且是極其驚人的發現。」
原振俠沒有再問是什麼驚人的發現,海棠既然答應了會告訴他,那就一定會說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後,更靠近原振俠︰「那些薄片,在我們知道大祭師帶到了美國,想去弄明白那是什麼之後,多少已有點消息透露出來——美國的一些尖端科學機構,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自然,也由于新幾內亞是一個落後國家,那些機構也不屑去作進一步的研究。當我報告上去之後,上面很有興趣,所以才有了竊取薄片的行動。」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們的專家,開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際,你不知道有沒有留意一則消息?消息雖然經過嚴密的封鎖,但還是有一點漏了出來,美國的間諜衛星,就拍攝到了這場變故的照片。」
海棠的話,像是在突然之間轉變了話題,可是原振俠听了,卻陡然吃了一驚。他知道海棠所說的那個「變故」——在美國的間諜衛星,發現了這場變故之後,曾經有過一陣子的轟動。但由于新聞的嚴密封鎖,所以外界無法得知詳情,只知道在一個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經發生了一場小型的核爆,推測是由于意外。
事後,附近的一些輻射資料站,都曾集到空氣中輻射大大增加的證據。真正的情形,由于所在國不公布,那是國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各國的情報人員曾因之而大肆活動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場意外而已。
原振俠是在一份著名的軍事分析雜志上,讀到了一篇報導,知道這件事的。雜志的作者說,可能是在進行一項新的核分裂的試驗而發生了意外,估計這場小型核爆,造成了極嚴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損失。
現在,海棠忽然提起了這件意外來,那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個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關?這實在是令人震駭的事,原振俠想問些什麼,可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海棠的聲音有點苦澀︰「這次變故的後果十分嚴重,我們不但損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設備,而且,一個師的部隊全部死亡。爆炸發生之後,核子先遣部隊……這是一個密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在核爆之後,在嚴密的防輻射措施之下,首先進入核爆地區執行任務的部隊。」
原振俠道︰「我知道,各國都有這種負有特殊任務的核子先遣部隊。」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隊的報告是說,爆炸發生在研究室,爆炸後產生的熱力,幾乎和太陽內部的溫度相若,破壞力之強,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急促︰「那和……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系?」
海棠道︰「你听我說下去。當時,先遣部隊測到的爆炸現場的輻射量之高,已超過了儀器所能負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隊的防護措施,也不足以抵御那麼強烈的輻射。事後,進入爆炸現場一平方公里範圍之內的先遣部隊,也無一幸免,全在極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俠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心頭的震撼,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呼聲來。
海棠的聲音變得沉重︰「這自然令得最高層震動,因為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絕不是我們所擁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為什麼會有了這種爆炸,全然無法知道,因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設施全被破壞了。只有一點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發生的時候,正是研究所在開始研究經由特工部門轉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說,當時,研究所中唯一的‘外來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俠了一口口水︰「那……絕不能說爆炸是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緩緩轉頭︰「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極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絕沒有任何原來的東西,可以產生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俠不再出聲——來自長久傳說的一個墓袕中的不知名的東西,會形成一場小型的核爆,這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這種事聯結在一起!
原振俠無目的地揮著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會形成核爆,那麼大祭師帶著它們來來去去,早就受輻射能的影響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麼強大,所有接觸過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許有某種方法,可以使強烈的輻射能,只在某種情形之下發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點也不會外?」
原振俠又一怔︰「天,你想說明什麼?」
海棠並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說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後,我就被召去參加一個極密極重要的高層會議。進入了會場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處境的危險!」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啊,如果認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麼,薄片是經由你的手轉出去的,你自然有著制造破壞的嫌疑!」
緊靠著原振俠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雖然隔著兩層厚棉衣,原振俠仍然可以感覺到海棠的顫抖是何等劇烈。由此也可知,她當時的處境是如何凶險!
她低嘆了一聲︰「是,我就被控制造破壞的罪名。唉,當時情形之凶險……我寧願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中一輩子,也不情願在那個會場中留一分鐘!我連想也未曾想到過,會有這樣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當時我震駭過度,全然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幸好我們組織的最高負責人,並不同意這樣的指控,詳細說明了那些薄片的來龍去脈,並且提出了他的一個看法。他的一番話,算是暫時把我從危險之中救了出來。」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在他想來,對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沒有根據的。但是他也知道,當遭受到了那麼重大的損失,又是在一個全然沒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又有什麼法子替海棠開月兌呢?原振俠迅速地轉著念,一點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來。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氣︰「他提出來的設想,是極其驚人的。」
她講了一句,又頓了一頓,才把組織首腦的話說了出來。
首腦的設想,的確十分驚人,而且極大膽而富于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轉敘的方法寫出來,就沒有那麼直接,所以還是把他的話直接寫出來的好。
以下,就是那個首腦的話。
「我們今天在這里所提及的,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甚至可以說,關系到我們國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經知道,那次變故給我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那簡直是一場核子戰爭的雛型,而我們在這場核子戰爭之中,是徹底失敗的一方。
「巨變發生之後,由于已經沒有生還者,所以變故是如何發生的,只好依靠推測。在經過反覆的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是,變故來自那一箱正在進行研究的物體。這物體的來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地區的一個傳說有關,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個物理學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幾百片在一起,就會在研究過程中,形成一場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這一點,我們就得追溯那個古老的傳說。
「關于那個傳說的資料,各位請參看會議文件第三號附件。概括起來說,傳說是說,當一個人到了一處地方之後,他就獲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傳說有實際的物體作支持。雖然那個物體,根本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但如果我們設定它們是巨變的根源,又假設是當時那個人,從那處地方帶回來的,這就大有研究的余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听,因為我會提出我的假設,而我的假設,幾乎是超越人類知識範疇的。請無論如何不要打斷我的話頭,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我想,適當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設之一,所謂來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來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懂得如何運用那箱薄片,使他有異常的力量,這才能成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師。
「假設之二,是那箱薄片來自一個叫‘鬼界’的所在。由于有物件作為佐證,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樣一個所在。
「假設之三,就是在‘鬼界’那個所在,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議的‘人’,可以給到過那里的人以奇異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這樣的威力,那麼,在‘鬼界’之中,一定有著更強大的力量——這是我的假設之四。
「根據我的幾點假設,得到的一個結論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所在,有著可以提供強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們能得到這種力量,那麼不但可以彌補我們在那次意外的損失,也可以使我們在毀滅性的武器的發展上,一躍而成為世界之首。所以,必須要有最干練的人員到那個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適宜擔任這項任務的人。
「一定有人會問,就算我的假設全部成立,那地方的這種力量是怎麼來的?那又要作進一步的假設,我的假設是,它來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種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帶來這種力量的人在——」
(當首腦講到這里的時候,有一個地位相當的與會者提出了反對意見︰「把那麼重大的事故,寄托在一些虛幻的設想上,這太不切實際了!」)
(首腦的回答是︰「設想或者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去從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實際。所以我的提議,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務一定要完成,不論你用什麼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邊的力量帶回來,要使這種力量屬于我們!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務?」
首腦甚至不必問海棠,是不是願意去執行這個任務,而只問她是不是能完成這個任務。因為那是不必問的,海棠生下來就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時候,會有選擇權嗎?當然是沒有!
海棠略停了一會,原振俠也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道︰「你沒有考慮過,根本就不會有什麼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聲音有點異樣,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是惘然還是哀傷︰「沒有,我也要把它找出來!你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歷,不知道被指控那麼嚴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沒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這里來踫踫連氣!」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心中想說什麼,不過沒有說出來。他沒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說了出來︰「當然,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嘆了一聲︰「我真的十分認真地想過……」
原振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聲音听來是那麼動人︰「原,真的,當我……把自己交給你的時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殺了,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享受一下人生!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心情真是激動到了極點!他自己感到慚愧,他一直以為,海棠是為了利用他才那樣做的,再也沒有想到,當時海棠已處身絕境,是為了不甘心就這樣走完她年輕的生命之途!
原振俠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感情豐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摻雜著丑惡的事實,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進行。當他想到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親近他的時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這時當他在海棠的話中,辨出了海棠的意願之際,在極度的感動之下,他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他緊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間的接觸,但原振俠卻不感到有任何隔閡),海棠的手像在發抖。原振俠在突然之間,又感到了一陣猛烈的震栗,那是因為他想到,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
說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這還是最樂觀的說法了。事實是,直到如今為止,「鬼界」始終只是一個傳說,首腦的幾點假設也始終只是假設。雖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靜夜之中,听起來那麼刺耳,那麼尖利,像是銼刀在銼刮著人的神經一樣的風聲,證明前面不遠的那個形狀怪異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里是不是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謂「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種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後,如首腦預料的,他們可以在毀滅性武器的發展上,變成世界第一?
這一切,全是如此虛無飄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卻就系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是要面對著比死亡還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尋求毀滅之外,還是沒有路可走!
當原振俠一層一層想下去之際,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甚。他要勉力鎮定心神,才能繼續說話︰「你的處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處在絕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種……神力量帶回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嘆了一聲︰「這希望十分渺茫,盡管我們滿懷信心,經歷了那麼多艱險,可是信心並不是成功的保證!」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俠還是可以透過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楮之中,閃耀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郁的神采。
可是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發生在他人身上一樣︰「是的,信心沒有用,但是我必須繼續向前闖。不過,原,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明天一早我繼續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會怪你,你——」
她的話沒有講完,就被原振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們都戴著那種異樣的頭罩,原振俠一定會用自己的唇,去將她的唇封住。
但這時,原振俠甚至無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只將雙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搖著海棠的身子,同時大聲叫著︰「再也別說這種話,我們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什麼‘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聲,只是緊緊地擁抱著他為止。
這一晚,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緊緊靠在一起,使他們日間消耗了的精力逐漸恢復。
原振俠在朦朦朧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夢,當然,在不遠處傳來的,厲風的刺骨呼嘯聲,是使他形成噩夢的主要原因。他最後在一個夢境中驚醒,那夢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個舞會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牽涉進去的那個「馬克思」又出現了,仍然是那種動听的聲音︰「看,叫你不要牽涉進去,你不肯听,現在,你知道結果了吧!」
夢中听到的語調,是真摯的譴責,並不嚴重,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在恍惚之中驚醒了。原振俠立時想到,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無法作出設想,結果可以是任何種類的!
(但就算原振俠這時,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種設想,他也決計想不到,結果會是那樣的!)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20:23
鬼界 08
他坐了起來,天地之間已經是一片灰茫茫。極東處,似乎有一團暗紅色的光芒在閃耀,但也叫人無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為那團光芒,只是略閃了一閃,就被雲霧所遮掩了。
霧很濃,濃得像是有重量壓向身上一樣。當他們做好了旅程開始的準備,開始行動之際,霧更加濃了,幾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區中的環境,本來已經那麼詭異神,再加上了那麼濃的濃霧,整個人像是被密封進了一個小罐頭之中,而小罐頭又被拋向了不可測的深淵之中一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盡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間看得到對方——那必須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從「天哨」傳來的風聲,仍然是那樣尖銳淒厲,在呼嘯聲中,像是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嗚咽,簡直叫人無法定下神來,仔細听一听這樣的風聲——如果用心去听的話,不消多久,恍惚之間,那種風聲,就像是人類自古以來所積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聲音作發。
誰心頭沒有幾分痛苦呢?那種風聲,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來,再加以無窮地擴大,擴大到了人無法可以承擔的地步。
他們先要下山,然後去到「天哨」的峰腳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樣的濃霧之中,他們是根本無法前進的,只能向下縋——抓住了一條山藤向下縋去,然後再找另一條山藤,再向下縋去。
幾小時過去了,他們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憑藉著他們過人的體力和堅強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腳下時,他們都听到了急速的流水聲。直到又穿過了一大團濃霧,他們才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當他們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際,他們離那道兩峰之間湍急的山溪,大約有十公尺,雙手抓住了山藤,半懸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約有二十公尺寬,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于水勢十分湍急,所以當溪水遇到了石塊之際,濺起混濁的、老高的水花,看來像是一張巨大無比的口,在噴著涎沫一樣。
溪水可能是由于峽谷底下,積聚了太多腐爛了的東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俠找到了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把腳尖抵了上去。這樣,他就可以騰出一只手來,向海棠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點頭表示同意,原振俠又向下落了一條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個立腳之處,可是卻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麼深,就算是水不污濁,要是水深過腰的話,他們就無法在那麼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穩身子。
在溪水中,有幾塊凸出的大石,每一塊相隔約在兩三公尺之間不等。
原振俠又攀了上去,來到海棠的身邊,指著對岸︰「只要過了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點著頭︰「找到一個地方固定身子,再動用工具。」
原振俠向左看,左邊有一塊岩石,雖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總還可以存身。他抓著山藤,慢慢移動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然後,他緩緩拉過一股藤來,在自己的腰間盤了幾匝。這樣,他雙手可以活動,身子不會跌下去。然後,他從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來,那是一枝強力的發射槍,可以把帶著釘子的繩索射向遠處,使釘子釘進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發射槍,校正好,對著對岸扳動了扳機。在峽谷之中,砰然的槍聲帶起了巨大的回聲,使得兩面峭壁之上,有許多本就松動得搖搖欲墜的大石,由于聲波的震湯,而發出轟隆巨響,滾跌了下來。有幾塊超過半噸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俠的身邊擦過,跌進了污濁的溪水之中,濺起老高的水花來。
原振俠只覺得喉頭好像火燒一樣地發干,那些巨大的石塊滾跌下來,是在他們的身邊掠過,還是擊中他們,是全然無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塊大石,是直向著他們之中一個砸下來的話,他們也幾乎無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滾下來,原振俠看到,射出的釘子,已經釘進了對面的山崖之中。
銳利的鋼釘,足有二十公分長,已經全部釘進了岩石之中。原振俠用力拉了一拉,釘在岩石上的鋼釘紋絲不動。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處,看準了一個堅固的石角,將繩子盡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繞在那石角上。直到他認為夠堅固了,才打了一個死結。
當他做好這一切之際,他抓起繩子上的一個滑輪。
當他射出鋼釘之際,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說,釘進了對面山崖的鋼釘,位置要比他存身之處來得低。這樣,他才可以抓住滑輪,滑向對岸。
當他抓住了滑輪之後,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時候就沒有這樣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用滑輪,只好雙手攀著繩索,渡過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時,如果已經獲得了傳說中的那種神的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這種裝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氣,一縱身,滑輪在繩索上轉動著,帶著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對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幾步。
生長在這山區中各種各樣的野藤,看起來固然十分丑惡,但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卻對它們有了相當程度的好感。
因為要是沒有那些山藤的話,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濕滑的、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上存身,別說攀上去或是前進了。
他才一滑了過來,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剛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只滑輪,一樣滑到了對面的山崖。
他們現在,已經身在「天哨」的峰腳下了。兩人一起抬頭向上看去,可是,雲霧繚繞,他們根本看不到峰頂上的情形。
但是他們已經到了峰腳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總可以攀到峰頂的!
他們靠著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雲過霧傳下來的厲嘯聲,听來更加驚人。他們甚至感到,整個山峰都像是在隱隱顫動!
歇了沒有多久,他們又投入了機械的動作之中。向上攀著,爬到了一股山藤的盡頭處,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斷向上升。
在這種行動中,不論人有著多麼高的智力,可是同樣的行動,遠遠及不上別的生物。
在連續向上攀緣了一小時之後,原振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雙肩月兌離了關系,根本已經不再有任何知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還會活動?
他看到了一道石縫,看起來,那道石縫勉強可以給人存身。他咬緊牙關移動著身子,終于使自己擠進了那道石縫之中。
他擠了進來之後不久,海棠也擠了進來。石縫雖然狹窄,而且也沒有人知道在石縫深處隱伏著什麼毒物,可是不必再靠雙臂來支持體重,可以喘一口氣,那實在是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他們擠得如此之緊,互相透過玻璃罩,可以看到對方的眼楮。當一條不算是很粗的蟒蛇,自石縫深處鑽出來,硬在他們兩人之間擠過去,游向山崖之後,海棠嘆了一聲︰「這里雖然一點也不好,可是我倒願意一直逗留下去……這里……這里……」
她本來不知道想說什麼的,顯然是說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說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來。
原振俠接了上去︰「你想說什麼?想說在這里,至少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紛爭?」
海棠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原振俠道︰「我們當然不能在這個石縫中長留的!」
海棠的身子動了一動︰「對,對!當然,我們還要繼續向上攀。」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務是到‘鬼界’去找尋一種神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個地名,那里根本沒有什麼神的力量,你準備怎樣?」
海棠的聲音茫然︰「我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容許讓我去想!」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鎮定︰「你應該想,因為這可能是在一兩天內,就會出現的問題。」
海棠眨眨眼,沒有出聲。她在無論哪一方面的表現,都是這樣出色,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她卻表現得如此茫然無主……
原振俠直視著她︰「辦法其實只有一個,你那時,就必須月兌離你的組織!」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她不單是震動,而是用力向外一掙。要不是原振俠立即把她用力抓住,她這一掙,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著,她並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地喘著氣。原振俠的心中,在這時興起了對這個美麗少女的極度憐憫。
原振俠剛才的話,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產生了極度的恐懼感。她已經了解到,自己只不過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對抗使用這工具的力量,對她來說,仍然是不能想像的事!
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俠直到此時,還不認為真能找到什麼神的力量,那麼,背叛組織,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對海棠來說,仍然是不可想像的——從頭到尾,她沒有勇氣和她所屬的組織作任何的對抗,這不能怪她,這是她這樣身分的人的悲劇!
盡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務,可是像她那樣,自小就接受了那麼嚴格訓練的特務,徹頭徹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組織為依歸,只會盡一切力量去討好組織,而絕不敢想到違背組織!
在喘氣之後,海棠用近乎哭泣的聲音道︰「求求你……再也別……說這樣的話了!」
原振俠在這時,看到了在她雙眼之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近乎絕望的神色,那使他的心頭又感到了一陣絞痛。這種感覺,令得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對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層。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不,不!那不單是憐憫,還有別的感情在!
然而,他卻沒有勇氣進一步問自己︰是不是愛情?
他非但不問,而且故意避了開去。只不過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幫助海棠從組織的陰影之下掙月兌,雖然這個陰影,可以說是盤踞了她整個靈魂!
原振俠沒有再說什麼,海棠也沒有再說什麼。他們擠在那石縫中休息了半小時,在這半小時之中,他們幾乎每一秒鐘都互望著,雙方都各自在對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對方心靈中發出的聲音。
然後,他們一起吁了一口氣,不約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們又要開始他們艱難的旅程了。
原振俠從石縫中擠了出去,海棠跟在後面。當他們艱難地又攀上了幾十公尺之後,峭壁變得不再那麼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這是他們進入山區之後未曾遇到過的幸運,不必單靠雙臂的力量使身體上升,攀緣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們上面,是厚厚的、濃灰色的雲層。雲層乍一看是凝止不動的,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個頂一樣,幾乎給人以無法穿過去的實質感。但是仔細看去,卻可以見到厚厚的雲層正在翻滾著,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樣。
只不過雲層不論怎麼變化,都月兌不了那一層的範圍。範圍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見的氣流來決定。
風聲听來更是凌厲。由于雲層的阻隔,他們無法看到峰頂的情形,只是從風聲和他們已經攀緣的高度來推測,那雲層上面,多半就是向內拱去的峰頂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們的心情越是興奮。雖然他們不知道那所謂「通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們終于來到了「缺口的天哨」——亙古以來,只有一個人到過的神山區的月復地。
不多久,他們已明顯地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雲層。大團大團棉絮一樣的雲,向他們撲面而來,在他們的身邊翻滾舞躍,而且根據著呼嘯的風聲的節奏。雲團厚得像實質一樣,使人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行動受阻滯的感覺。
那一層厚厚的雲層,昨天,當他們還在對面的山峰時曾看到過,估計有三百公尺。所以當他們進入雲層之後,並沒有十分急于沖出它,而仍然是盡量揀著可以踏足的岩石,來節省體力。
他們盡量使互相之間的距離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視對方一下。似乎可以在那一剎間的注視之中,重又獲得無比的力量。
終于,他們穿出了那厚達幾百公尺的厚雲層。穿出了厚雲層之後,並不能看到湛藍色的天空,在頭頂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風聲的尖銳和強烈,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才一出雲層,抬頭向上看去,他們兩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經可以看到峰頂——由于他們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遠眺,可以看到的峰頂自然只是極小部分。可是那種嵯峨的怪石,都有著像刃口一樣的石角,簡直是鋒利無比的,像是巨大無比的利刃一樣,光滑而無可攀附。而且,在到達峰頂,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當然是由于風勢實在太強烈的緣故。強風經年累月無情地吹襲著,連岩石也被吹得風化,還有什麼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頑強如魔怪一樣的野山藤,也無法在上面生長。
岩石上沒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緣,如何攀上峰頂去呢?當然,可以采用傳統的攀山方法,在岩石釘上釘子,系上繩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乎深黑色的,看起來不像是石頭,簡直和鐵一樣,釘子釘得進去嗎?
接近峰頂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幾百萬年來,和強烈如刀刮一樣的烈風搏斗之後,剩下來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質不是那麼堅硬,早已被強風吹化了,哪里還能留下來?留下來的岩石,看起來像鐵一樣,當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釘子能釘進去,在那麼猛烈的強風之下,人怎與之對抗?有什麼辦法可以保持平衡?單憑系在釘子上的繩索,能使人向上攀?
當他們開始行程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風勢十分猛烈,所以才使得「天哨」會發出驚人的呼嘯聲,可是他們還是來了——那是因為直到這時,他們真正接近了狂風之後,才知道狂風是多麼可怕!
狂風是由于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剛才他們穿過的那個厚雲層一樣,有它的勢力範圍,大約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帶,恰好籠罩了山峰的頂部。
這時,他們離狂風帶還有大約一百公尺距離,可是已經可以感到了狂風的震撼。
別說那震耳欲聾的轟轟隆隆的聲響了——單是這種聲響,就可以在一分鐘之內,令意志力不夠堅強的人昏過去。他們並沒有測音量的儀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種聲響,一定遠遠超過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隨著不斷的轟然巨響之中,還夾雜著更難以忍受的尖銳的聲音。
轟然巨響是狂風本身發出來的,是空氣在極高度速度流動之際發出來的——被詩人形容得如此溫柔的空氣,在某種情形之下,竟會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聲音,是狂風刮過岩石時所發出來的,那種尖利的呼哨聲,簡直要把听的人的五髒六腑,一起翻轉過來一樣。
然而,那還可以忍受,最難忍的是,他們感到呼吸困難了!在狂風帶之下的那一段,所有的空氣,似乎全被狂風帶走了,變成了真空地帶。他們才一冒出了雲層,只向上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機,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麼短的時間中,他們已經窒息得眼前有金星亂迸!
原振俠忙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身子順著抓住的一根野藤縋了下去。直到又沒入雲層之中,才在一塊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來。
在雲層之中,風聲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們都知道,只要提高聲音,互相就可以听到對方的話。不像剛才那樣,只怕喊破喉嚨,近在咫尺也無法听到對方的聲音,所有一切的聲音,全歸迸在狂風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們兩人佇立在那塊大石上之後,誰都不想開口。
過了好一會,他們兩人才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互望著,都知道對方心中想的是什麼。還是原振俠先開口︰「我們的行程,到此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會︰「缺氧的問題,可以解決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決,他們的背囊之中有著壓縮空氣,可以供呼吸之需。他沉著聲︰「其余的困難呢?」
海棠抬頭向上看了一眼。這時他們在厚雲層中,上面狂風所造成的震撼,在厚雲層的掩蔽之下,沒有那樣驚心動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後,道︰「估計距離一百公尺,我們預算的時間是十天,現在只用了七天半,應該可以夠時間到峰頂。」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種狂風,若是進入狂風帶,你認為我們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頭,隔著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顫動。她聲音有點激動︰「已經到了這里,我無論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這個天哨還容易!」
海棠低嘆了一聲︰「你不去,我不勉強。」
原振俠感到了一股血脈賁張的激動,他並不以為海棠這樣說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到,海棠這樣說,是她心中真的這樣想!
怎麼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分手呢?當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險,只要海棠向上去,他就沒有法子後退了!海棠在這樣說了之後,直視著他,原振俠也回望著海棠。兩人都已經不必再說什麼,雙方想說的話,都可以從眼神中看出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兩人的動作都幾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壓縮空氣的管子來,連接在面罩之上,同時,把頭罩本來用以呼吸的開口密封。壓縮空氣流進頭罩之中,他們可以通過頭罩上的活門,比較自在地進行呼吸。
在做好這些準備之後,原振俠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伸出了六只手指。
海棠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原振俠的意思︰壓縮空氣只能供給六小時呼吸之用。那麼,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進入強風帶之後,他們可以不再需要壓縮空氣。不然,無論如何無法在六小時之內,攀上山峰最後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當原振俠再度向上攀之際,他有一種極度的壯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種不知是什麼的狂熱力量驅使著,躍身跳進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樣。
他也沒有再去問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麼他是為了什麼而去犧牲的?
再度穿出雲層,進入「真空帶」。那一段距離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氣稀薄到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樣有著生命力頑強的山藤生長著,只不過也疏落了許多。
原振俠咬緊牙關,向上攀登著,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來。海棠是一定會跟上來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緣,一面還要運用堅強的意志力,來對抗風聲,實在也無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壓縮空氣,那一段距離倒並沒有用多少時間,大約只有兩小時。當他抬頭向上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長著,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過一樣的干淨之際,他知道自己已快進入強風帶了!
他利用最後的一股山藤,把自己的身子固定下來,然後取出了射釘槍,努力舉高手。在強風帶和「真空帶」之間,似乎有著極其清楚的界限,他雙手向上一舉,突破了這個界限,他的小臂和雙手進入了強風之中。剎那之間,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怖之極的驚呼聲來!
他驚怖,不單是他發現雙手一進入強風帶,風勢的猛烈,幾乎將他的手臂一下子吹斷,他若不是立即縮回手來,根本連工具也會把握不住而被吹走。而更令他驚恐莫名的是強風——無形的狂風,竟然一下子就穿透了厚厚的保護衣,像是無數枚利針一樣,無形的利針一下子刺進了他的手臂之中。剎那間,他甚至不感到痛,只感到驚怖!
當他立即縮回手之後,海棠也來到了他的身邊。原振俠的驚悸還未曾過去,以致他只是木然地望著海棠,連搖頭的動作,都忘了是怎樣做的。
海棠向他投以詢問的眼色,原振俠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同時,也感到了剛才伸進了強風帶的手和小臂劇烈地疼痛。那無形的利針,雖然是無形的,可是有著極強的破壞力!
他喘息著,盡量想叫海棠明白,人,或是任何生物,根本無法進入強風帶的。可是海棠顯然不明白,她也先固定了自己的身子,然後,取出了射釘槍,高舉雙臂,把手和小臂伸進了強風帶之中。
結果是完全一樣的!
海棠比原振俠更糟,她雙手一伸進強風帶之中,手中的射釘槍一下子就被風卷走,撞向一個岩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碎裂成無數碎片!自然,射釘槍碎裂之時,是有聲音發出來的,但是一切都被狂風聲掩沒了,所以看起來像是默片一樣。
海棠也立時縮回手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甚至隔著頭罩和厚厚的衣服,也可以感到她在劇烈地喘著氣。原振俠真怕她突然之間,會松開身上的山藤,縱身向下面跳下去,穿過雲層,墜向不可測的深淵之中!
原振俠連忙向下指了一指,示意先下去再說。雖然他雙臂由疼痛而麻木,但是他是那麼急于離強風帶越遠越好,所以以超乎尋常的速度,落到了雲層之中,他們剛才存身的那塊大石之上。
海棠也跟著下來,在除去了連接壓縮空氣的管子之後,海棠的聲音,听來簡直是淒厲的︰「上不去,根本沒有法子上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她總算明白這一點了,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和上面的狂風對抗!力量相差實在太遠了,就像是一只蟻無法和人對抗一樣!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海棠的聲音迅速地變得正常,這證明她對自己的情緒,有著超人的控制力,她道︰「為什麼第一代大祭師能夠上去呢?」
在她問了這個問題之後的五分鐘之內,原振俠一直保持沉默,而海棠一直在重復著這個問題。在海棠至少問了五十遍以上時,原振俠才回答︰「我認為根本沒有第一位大祭師到過鬼界這回事,那只不過是一個傳說!」
海棠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如果沒有來自聖墓中那些東西,我也會這樣認為!」
原振俠搖了搖頭︰「那些東西也證明不了什麼,它們極可能只是黑雲母片,只不過湊巧和兩件意外連在一起而已。」
海棠搖著頭︰「我不信,一定另外有一個方法,可以攀上峰頂去!」
原振俠道︰「當然有,把人全裹在鋼鐵制成的盔甲之中,然後再花上三年時間爬上去!我不認為第一代大祭師有這樣的裝備,他一定連我們現在的裝備也沒有,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曾爬上去過。那狂風……的強度,可以把一個人輕易扯碎!」
海棠緩緩地吸著氣,又緩緩地呼著氣,原振俠嘆了一聲。這時,天色已迅速暗了下來,在厚雲層之中,黑暗一下子就掩了過來。而且,那是真正的黑暗,暗得一點光也沒有,黑暗像是黑色的固體一樣,一下子就包圍住了他們。
原振俠沉聲問︰「怎麼樣?」
海棠長嘆一聲,沒有說什麼,只是身子緊靠在原振俠的身上,原振俠動作有點笨拙地把她摟著。大石上足可存身,當然,他們如果要在大石上過夜的話,還得用繩索固定自己。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原振俠有了決定︰「明天天一亮,就下山!」
海棠發出了一陣如同怞噎一樣的聲音︰「最後一百公尺!在經歷了那麼艱難、九死一生的歷程之後,最後一百公尺,變成了絕望!」
原振俠苦笑︰「這或許是造化弄人!」
海棠仍在繼續著︰「這最後一百公尺,甚至是最容易攀上去的,傾斜度大,山峰像是荷花瓣一樣傾向中心,給我十分鐘,我就可以攀到頂!可是大自然卻在這里肆虐,阻止了我們的去路!」
海棠說話的聲音並不算高,每一個自她口中吐出來的字,都充滿了悲哀,這真是無可奈何之極的事。極度的懊喪,甚至使他們忘了「進食」。又不知過了多久,原振俠才反手探向背囊。
而就在那一剎間,他和海棠兩人都陡然震動了一下——有什麼變化發生了!
究竟是什麼變化呢?他們兩人在一時之間甚至說不上來,只知道是有極巨大的變化發生了。他們不約而同叫著對方,等到他們一開口,听到對方的聲音是如此響亮,他們才明確地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震耳的風聲,就在剛才一剎那之間消失了!四周圍變得那麼靜,簡直是一片死寂。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20:35
鬼界 09
風停止了!非但沒有強風,甚至連一絲微風也沒有了!
正由于變故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所以當一靜下來之際,他們錯愕得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
又黑,又靜,他們可以听到互相之間的呼吸聲。
海棠要行動,原振俠忙按住了她︰「照明!」
頭罩上,有著一只同礦工一樣設備的照明燈。原振俠話才一出口,兩盞燈就亮了起來。
在雲層中,燈光射不出多遠,但至少已可以使他們雙方,互相看到對方充滿了疑問的眼神。
海棠急遽地道︰「快攀上去!」
原振俠的行動比她的話更快,已經攀上去了,海棠在他的身邊一起向上攀著。他們急速地交談著——在風靜止了之後,「真空帶」的空氣流量也回復了正常,可以供他們自由呼吸。
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異樣的興奮︰「風停了!風會停的,原來風會停止的!」
原振俠因為身體的急速運動而喘著氣︰「海棠,只是間歇性的停止!我們不知道風隔多久停一次,也不知道每次停止多久!」
這實在是十分重要的——他們只知道風停了,卻不知道隔多久停一下,每次停多久?如果風停的時間十分短暫,當他們還未曾攀到峰頂之際,強風陡然再起,他們連一點生存的機會也沒有!
而且,就算攀到了峰頂,那又怎麼樣呢?他們還需要尋找那個通到「鬼界」的通道,要是找不到的話,他們也不能長久留在峰頂。強風終會又陡然吹刮起來,就像它陡然停止了一樣!
可是海棠卻全然不理會這些問題,她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向上攀去,一面幾乎是在叫嚷︰「不去管那些問題,這是唯一到達目的地的機會,我無論如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當年,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是趁風停止了的機會到達鬼界的!」
原振俠幾乎有點追不上在異常亢奮狀態中的海棠,他也加速攀緣︰「還有回程呢?海棠,還有回程呢?」
海棠叫嚷得更大聲︰「我不管回程,不管,先上去了再說!」
他們攀得如此之快,只用了上次的一半時間,就攀過了「真空帶」,進入了「強風帶」。這時,剛才如此可怕,幾乎可將人連皮帶骨一起吹化的強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幾乎連一絲微風也沒有!
原振俠不知道強風何以會忽然消失,大自然中的變化,有許多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跡。
自然,那和氣流、氣壓等等有關。可是一下子連一絲微風都沒有,變得如此平靜,真是難以想像。
和他們剛才的估計一樣,由于近峰頂的那一段,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著相當的傾斜度的,所以,雖然沒有山藤可供攀緣,他們要向上去,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他們手腳並用向上爬著,眼看離山峰的頂端,已經越來越近了!
海棠一面向上爬著,一面大口喘著氣,一面還不時叫著︰「快到了!我們快到了!」
她這時候語調之興奮,和剛才退回濃雲中時的沮喪和絕望比較起來,根本像是兩個人!
天色依然濃黑,他們只靠著頭罩上的燈光照明,雖然說有傾斜度,但向上攀緣仍然十分危險。如果忽然之間,強風再生……
原振俠根本無法去設想,而且,海棠的動作是如此異乎尋常地快捷,為了要追上她,他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想什麼了。
海棠的叫聲越來越是興奮,當她終于高叫出︰「到了!到了!」的時候,原振俠還是比她遲了一分鐘左右。而當他也攀到了峰頂時,他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正是詭異之極,在燈光的照耀之下,他們可以看到自己身在什麼樣的境地之中——他們半伏在一根尖銳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梁之上,而在他們的四周圍燈光可及之處,全是這樣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梁。他們甚至可以看到,他們存身之所的對面,山形也是一樣的——數十道石梁一齊伸向前,在中間是一個缺口,那缺口呈不規則的圓形,其直徑不會超過三公尺。
海棠還沒有緩過氣來,她一面喘息,一面指著那個缺口︰「‘缺口的天哨’,原,一點沒有錯,這里就是‘缺口的天哨’,我們終于來到了!」
原振俠道︰「我們該怎麼辦?」
海棠毫不猶豫地向那缺口一指︰「下去,我們從這里下去!」
其實,當原振俠在問她「怎麼辦」之際,也早知道這是唯一的去路。可是他又實在不願意想及,進入那個缺口之後會有什麼結果。
他向前俯身,好使頭罩上的燈光,向下面照射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沉,燈光投入了缺口之後,只不過照亮了幾公尺,根本無法知道缺口下面是什麼。看起來,那缺口下面像是其深無比的一個洞袕,不知通到什麼地方去,或許正如傳說一樣,是直通到地獄鬼界去的。
海棠道︰「還等什麼?」
她已經從背囊之中取出繩子來,把繩子的一端,固定在石梁上。
當原振俠也要那樣做的時候,她道︰「我們不知道要下去多深,繩子可以負擔兩個人的體重,把你的繩子省下來,在還需要向下去的時候,可以接上去。」
原振俠沒有表示異議,只是深深吸一口氣。
海棠雙手用力一揮,把那盤繩子向缺口之中揮了出去,繩子自然立時向下落去,不一會,繩子已經放盡了。海棠回頭向原振俠望來,眼中閃耀著狂熱的光輝。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知道事情已到了這一地步,不會再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海棠。而他也看不出,自己除了跟著海棠一起行動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途徑,可供他選擇。
海棠不但目光是灼熱的,連帶聲音也是灼熱的︰「來,我們一起縋下去!」
原振俠和她一起抓住了繩子,跨進了缺口。先令得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下滑下了至少三十公尺,才止住了滑輪。
這時,他們兩人幾乎是面對面的。繩子晃動著,令得他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轉動著,所以頭罩上的燈光也在移動,可以使他們看清,他們是在一個直徑大約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一個「井」內。
向下看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缺口在他們的頭上。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至少,在強風再來之時,我們是安全的!」
他這句話才一出口,就听到上面傳來了一種「嗡嗡」的聲響。
那種聲音才傳入耳時,還是細微得難以辨認,可是一剎間,聲音以雷霆萬鈞之勢加強。海棠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之後,前後還不到十秒鐘,聲音已經變成了轟然巨響。同時在轟隆聲之中,尖厲的呼嘯聲也已斷續地傳了過來,再緊接著,呼嘯聲已經沒有間斷,變成了連續的、尖厲的嘯聲,像是為轟隆的巨響在作伴奏一樣。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強風又開始了!
離他們進缺口,不到三分鐘!如果剛才他們的行動慢上幾分鐘的話,他們就已經不再存在于世上了!
繩子還在晃動,有一小半,是由于他們兩人的身子,都在不由自主發抖的緣故。
過了好一會,海棠才吞了一口口水,沉聲道︰「你有沒有留意,強風靜止的時間是多久?」
原振俠道︰「兩小時……要是強風隔得很久才停一次,我們就……」
原振俠並沒有說完要說的話,那是不用說出來也可以知道的。強風不必隔一年才停一次,只要隔十天才停一次,他們就回不去了!
海棠吁了一口氣︰「那第一代大祭師能回去,我們就也能回去!」
她雖然那麼說,可是語調之中,一點也不像是充滿了信心,反而有點無可奈何︰「現在絕對無法再上去,唯有向下去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們同時放松了滑輪,身子又迅速向下縋去。
自上面傳下來的風聲極其驚人,但是在山月復之中,倒是一點不受影響。而且,多少天來,他們第一次感到,吸進來的空氣是干燥清涼的,令人有清新舒服的感覺。
不消多久,他們已滑到繩子的盡頭。海棠低聲道︰「兩百公尺!」
向下看去,和他們才進入缺口之處一樣,黑沉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海棠一手纏在繩上,一手取出了另一盤繩子來,和原振俠合作著,把繩子接上之後,松開了手。另一盤也是兩百公尺的繩子,迅速向下落去,直沒進了黑暗之中。
原振俠定了定神︰「我不認為第一代大祭師,會有那麼長的繩索。」
海棠「嗯」地一聲︰「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山壁上有供踏腳攀緣之處,如果沒有繩子,一樣可以下來,不過當然費勁得多。」
燈光所及之處,的確可以看到洞壁有不少嶙峋的石角。在下來了兩百公尺之後,仍然是直徑約莫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井」,看起來,倒有點像是一種巨大無比的力量,開鑿出來的一樣。
海棠又道︰「如果繩子用盡之後仍然沒有到底,我們也可能要攀下去!」
原振俠苦笑了一聲,咕噥了一句︰「我們現在的情形,真應了一句話︰‘地獄無門闖進來’。」
海棠道︰「要是真能闖進地獄那倒好了,這正是我們千辛萬苦想達到的目的!」她說著,又深深吸了兩口氣︰「這里的空氣好清新,我看可以不必用頭罩了!」
原振俠道︰「還是戴著的好。」
海棠沉默了片刻,才用甜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可是……我想你吻我!」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海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原振俠對海棠的要求感到過分嗎?一點也不,那正合乎他浪漫的性格。而且,他也不知多麼想吻海棠,離上一次的熱吻,好像已經有幾個世紀了!
他們兩人一起揭了頭罩,然後,四片灼熱的唇立刻緊貼在一起。互相聞到對方的氣息,感到對方的心跳,那麼甜美,那麼酣暢,令得他們在熱吻的時間中,全然不覺身在何處。
當他們的唇終于分開來之際,他們一起喘息著。在閃耀的、並不是直接照射在她臉上的燈光掩映下,海棠雙頰酡紅,像是才喝下了醇醪一樣地甜蜜。原振俠有點痴痴地望著她,她也有點痴痴地望著他。
過了好久,兩人又同時吁出了一口氣,又各自把頭罩罩上,不約而同又一起向下滑去。
兩百公尺的繩索又到了盡頭,海棠的背囊之中已經沒有繩索了,原振俠從背囊之中,取出了最後一盤兩百公尺的繩索來,然後,他們又再向下滑去。
當他們的雙腳忽然踫到了實地,不再懸空之際,他們都難以相信自己的運氣。兩人一低頭,就看到他們已經到了「井」底,繩子剩下並不多。
那也就是說,他們是在接近六百公尺的「井」底。上面的風聲,听起來也不再那麼淒厲。他們站的地方,也只是一個直徑三公尺的空間,在他們的面前,有一條相當狹窄,只有一公尺寬的。
海棠向那指了一指,原振俠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一口清涼的空氣,先跨了進去。
兩人一聲不響地向前走著。一直是那樣寬窄,兩邊的山壁,看起來也十分平整。
走了十分鐘之後,海棠才低聲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這一切,包括直上直下的‘井’,和這個,都不像是……」
原振俠接了上去︰「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海棠發出了「嗯」地一聲︰「可是,別說幾百年之前了,就算現在,集了全世界的科技力量,能不能開出這樣深的洞,和這樣似乎沒有盡頭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定要做的話,大概也可以,但至少要一個世紀,或許更久。單是為了使需要的器材可以到達這里,只怕就得半個世紀!」
海棠沉默了片刻︰「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了通道,就快可以到達……到達……」
找到了通道,那就是說,快可以到達「鬼界」了!「鬼界」不再是傳說,他們每向前跨出一步,「鬼界」是實際存在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但在這時,海棠反倒感到了害怕,連「鬼界」這個名稱,也遲疑著說不出來。
原振俠的心情也是一樣,越是接近事實,怯意越濃。他們的心頭,都盤旋著同一個問題︰鬼界,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所在?有著什麼?
當他們有這樣的怯意之際,他們甚至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而終于又再前進了十分鐘之後,停了下來互望著,心頭感到極度的沉重。
海棠先開口︰「這……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有人嗎?」
他的叫聲,在狹窄的之中,響起了一陣一陣的回音。當回音靜下來之時,他道︰「我問錯了,我應該問,有鬼嗎?」
他本來是想說點輕松的話,好松緩心頭上那種莫名的壓力。可是一開口,聲音卻是干澀的,別說海棠听了沒有笑,連他自己也覺得一點不好笑。
兩人又都靜了下來,海棠嘆了一聲,有點自嘲︰「剛才的勇氣,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然後,陡然揚起手來向前指了一指,同時挽住了海棠的手,一起向前走了過去。
他一面走著,一面道︰「既然一切有可能是真的,那麼第一代大祭師可以安然回去,我們也就一定能!」
這本來是海棠講的話。這句話在一切還只是傳說時,並沒有大作用,但在他們如今的處境之中,卻可以鼓舞他們的信心。
他們開始加快腳步,又走了半小時左右,陡然變寬,而且,前面已經沒有了去路。阻住去路的,是一塊球形的大石,那情形恰如他們曾在照片上看到過的,第一代大祭師聖墓入口處的情形一樣。
到了那球形大石前,他們一起伸出手來,按在那塊大石之上,然後又互望著,呆了片刻,才一起點了點頭,用力去推。
他們根本不必那麼用力,根本只要隨便輕輕一推,就可以推開來。
球形大石一被推開之後,眼前陡然黑了下來。頭罩上的燈,電源應還可以使它繼續發光的,但這時卻突然失效了!
燈光一滅,他們兩人便陷進了真正的黑暗之中,那是真正絕對的黑暗!直到這時,他們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麼樣子的。當他們在雲層中的時候,黑暗不是絕對的,這時的黑暗,只能夠用絕對的來形容——就像是普通的攝氏零度,和絕對零度的差別一樣!
兩人第一個反應,就是緊緊靠在一起。在這樣絕對的黑暗之中,他們根本喪失了任何防御的能力,靠在一起,只不過下意識的反應而已。
而立即地,他們感到了寒冷,不是有風向他們吹襲,而只是寒氣,無聲無息,妖魔一樣的寒氣,向他們襲來。厚厚的保護衣,可以抵擋得住蟲蟻蛇虻的侵襲,可是對那種寒意,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們像是赤果著身子,浸進了冰水中一樣,全身上下,應該說全身內外,沒有一處地方不覺得寒冷!
那種陰森森的、侵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種絕對的黑暗,都使他們同時想到,再也沒有比「鬼界」這個稱呼,更確切的形容了。
原振俠在驚怖之中,第一個想到的是先退出去再說,退到再說。
海棠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身子,幾乎是同時向後退縮了一下的。但也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了在前面不遠處,有幽幽的綠光閃了一下。
那是極細極微弱的一點幽綠色的光芒,光芒的強度,大約只有一只螢火蟲的十分之一。但是在絕對的黑暗之中,他們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點光芒,不但可以看到那一點光芒,而且看到由那點光芒,所帶起的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巨大,似乎是當頭罩下來一樣,令他們在一剎間,有早已被那個黑影環抱著的感覺。
那一點幽綠色的光芒,一閃即滅,卻給原振俠和海棠兩人帶來了更大的恐懼。在他們前面,是有些東西在,但是那是什麼東西呢?在鬼界之中,還會有什麼東西,自然是——鬼!
寒意在那一剎間更甚,他們張大了口,努力想發出一點聲音來,可是他們的聲帶,像是凍成了鐵片一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然後,就在他們震驚到每一根神經都變得麻木之際,又是一點幽綠色的光芒一閃,再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根本無法說得出是什麼形狀的黑影現了一下。看起來,在絕對的黑暗之中,這種黑影不知道有多少在!
他們都知道黑影是不能單獨存在的,一定要有什麼東西才能形成黑影,那麼,是什麼東西呢?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想起了傳說中的鬼,是沒有影子的。
鬼沒有影子的說法,在平時听來,自然會使人覺得可笑,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還真有鎮定神經的功效。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陡然松了一口氣,居然可以發出聲音來——雖然他的聲音,令他自己听來,也覺得怪異莫名︰「你們……是誰?」
原振俠雖然掙扎著問出了那句話來,可是這時,他整個人還是被恐懼感佔據著。那種極度的恐懼,甚至驅走了寒冷的感覺,驅走了一切的感覺,只剩下了恐懼。
至于為什麼要恐懼,他根本說不上來。在這種詭異絕輪,全然無法明白會有什麼出現的境地之中,作為一種有恐懼感的生物,恐懼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甚至是不用任何理由的!
他可以感到,緊握著他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他也一樣。兩個人發抖的韻律,甚至也是一致的。
當他問出了那句話之後,在前面,不知是什麼地方,黑暗之中,陡然發出了一下同樣的問話︰「你們……是誰?」
那種幽幽的、似有似無的、充滿了被抑遏的淒厲聲音,一傳進耳中,原振俠感到連自己的頭發都幾乎倒豎了起來,頭皮陣陣發麻。他在發問之後,自然是預期有反應的,但是這樣的反應,他卻也未曾料到過。
這時,他只閃過了一個念頭︰鬼界!這里真是鬼界,除了鬼界之外,絕沒有更確切的形容了!
在未曾到這里之前,或許還會懷疑為什麼不用神界,而一定要選擇一個「鬼」字?到了這里之後,才知道「鬼界」是唯一的名稱!
原振俠張大口,他只听到自己喉間所發出的喘息的呼哧聲,在前面黑暗之中,不知在甚麼地方,也傳來了同樣的,但是听起來卻恐怖之極的呼哧聲。一直到這時候,海棠才聲吟似地說了一句話︰「天,他……他們在模仿我們發出的聲音!」
在她那句話之後,果然,黑暗之中又響起了同樣的話,聲音仍然是那樣淒怖。但原振俠已勉力使自己定下神來,他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一定有什麼東西,或者確切地說,一定有什麼生物!
他也竭力告訴自己,這種在黑暗中的,不知是什麼的生物,對自己並無惡意。可是,他剛這樣想,一種極奇怪的感覺又陡然產生!
原振俠知道,不但自己有了這種奇異的感覺,海棠一定也有。因為他听到自己和海棠,同時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他們都沒有留意,自己所發出的那一下驚呼聲有沒有被重復,因為他們在那一剎間,感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開始變軟。
這實在是一種奇詭到不可思議的感覺——站著的地方迅速變軟,軟得令他們的身子向下沉去!
在黑暗之中,是什麼也看不見的,但是在黑暗的空氣之中,和到了黑暗的實質之中,究竟是有分別的。岩石忽然變軟了,變得像稀泥一樣,他們的身子在向下沉去——沉到了什麼東西中間?沉到融化了的岩石之間?
剎那之間,原振俠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成了一片空白。那比整個人被恐懼佔據了還要可怕——充滿了恐懼,總還感到有點感覺在,而如今這種空無一物的情景,使身受者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已經死了,這是鬼魂才有的感覺,而不是身體才有的感覺!
那段時間並不太長,陡然之間,下沉的感覺停止了。他們像是穿過了岩石一樣,又不知到什麼地方。
當他們又感到自己腳踏實地之際,他們不約而同,一起發出了一下聲吟聲來。同樣地,聲吟聲被重復著。
原振俠漸漸恢復了知覺,他覺得自己仍然緊握著海棠的手。兩個人的手握得如此之緊,盡管隔著厚厚的手套,依然可以感到手指因緊握而產生的疼痛。
人又有了知覺,真好!這證明身體還是身體,並不是靈魂已經和軀體分離了。
他們相互之間,又可以听到對方的呼吸聲。雖然在一片濃黑之中,全然看不到對方,但不單只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存在,這自然是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這種充實的感覺,使他們情緒鎮定了不少。海棠低聲道︰「我可以肯定,我們是在鬼界之中了。而在這里……是有……什麼有生命的東西在!」
她的話,聲音雖然低,可是又被重復了一遍。當然那絕不是回聲,而是有什麼「有生命的東西」,在模擬他們所發出的聲音。
原振俠沉聲道︰「是——」他提高了聲音︰「我們兩個人,是根據一個傳說找到這里來的,看來傳說是真實的,請你們也對我們發出信息。」
原振俠的話又被重復了一遍,然後,黑暗之中,忽然傳出一個听來仍是那麼可怕,但並不是重復他們的話的聲音︰「你們……和上次到過這里的那個……是同類?」
原振俠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上次到過這里的那個」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對方如果來自別的星球,時間觀念自然和地球人不同,地球上好幾百年,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一剎間。那麼,「上次到過這里的那個」,自然是第一代大祭師了。
而對方居然發出了同樣的語言,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歡喜!
原振俠忙道︰「是,我們都是人,是這個星球最高級的生物。」
這時他已全然緩過氣來,可以和那聲音對答了。那聲音沉默了片刻︰「你們所使用的語言……剛才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出來。上次來的那個……人呢?他為什麼不來?」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氣︰「這個人……早已死了!」
那聲音又沉寂了一會,才道︰「死了?」
听起來,像是他不知道什麼叫「死了」一樣。海棠這時也已鎮定了下來︰「死了,就是說他的生命已結束,他不能再做任何事,而且身體也迅速地不再存在了。」
那聲音問︰「那麼,他到哪里去了?」
原振俠和海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死」,在地球上,任何小孩子都可以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若是來自別的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沒有死亡這種現象的話,要解釋起來真是困難之極。
例如那個問題︰「他到哪里去了?」就無法回答。一個人的身體死亡了,是不是什麼都消失了?如果承認有靈魂的話,那麼「靈魂」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想著,異口同聲道︰「他……不再存在了!」
他們的話,似乎還是不那麼容易被理解。在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那種听來幽幽的聲音之中,明顯地充滿了焦急︰「他……不存在了?那麼,我們叫他去做的事,他答應我們去做的事……」
聲音講到這里時,幾乎像是嗚咽一樣。雖然听來仍令人感到陰森無比,但同時卻也令人對發出這種聲音的「人」,大生同情之感。因為聲音不但焦急,而且是那樣徨!
這種徨無依的聲音,甚至是令人心酸,會激發起人的扶助弱小的意念。
海棠首先道︰「你要那個人做什麼?」
誰知道在這句話之後,竟是長時間的沉寂,至少有十分鐘之久。在這十分鐘之內,開始時,原振俠和海棠還耐心地等著,可是五分鐘過去,在這種詭異的環境之中,他們無法再不出聲,海棠低聲問︰「我講錯了什麼?」
原振俠道︰「或許他們是在考慮,該如何回答——」他講到這里,提高了聲音︰「如果你們是在考慮如何回答,請在回答時介紹你們自己!」
作者:
阿挺哥哥
時間:
2025-2-1 00:20:49
鬼界 10
在原振俠說了之後,在難堪的沉默之中,又過了極難捱的幾分鐘,那聲音才在黑暗之中,幽幽地傳了過來︰「我們是一群……鬼魂!」
聲音的可怖,再加上回答的奇詭,又令得原振俠和海棠,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原振俠「颼」地吸了一口氣︰「可能你們對地球上的語言不是很明白,鬼魂是有特殊意義的,剛才你連死亡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怎麼會知道鬼魂?」
那聲音的淒然之意更甚︰「不了解?鬼魂,或者孤魂野鬼,不是同樣的意思麼?」
那聲音,那種說法,听來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可是這時原振俠思緒十分清楚,他沉著地回答︰「是……一樣的意思,但你為什麼不知道死亡是什麼?」
那聲音道︰「我知道對你們來說,死亡是什麼,只是難以進一步想像。因為我們……沒有死亡!」
原振俠抓住了這一句話︰「沒有死亡,就不會是鬼魂!」
那聲音中的嗚咽和傷心在逐步增加,下面的一句話,听起來簡直就是傷心欲絕的號哭︰「可是我們的確是一群孤魂野鬼!」
雖然聲音那麼可怖,可是在听了這句話之後,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不禁「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他們在剎那間,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的確如原振俠所料,「他們」對于地球上的語言,不是很了解——「孤魂野鬼」原來的意思當然就是鬼魂,但如果一些人,前無去路,向後也不能退,大地茫茫不知何去何從,處在這樣的境地之中,倒也可以把自己形容為「孤魂野鬼」,但絕不能自稱鬼魂!
當原振俠和海棠弄明白了這一點之際,他們心中有些疑團被解開了,但是卻有更多的疑團,無可阻止地冒升了上來。
已經解開的疑團,是「鬼界」這個名稱的由來。當年,第一代大祭師來到這里,黑暗之中,一切是那麼詭異,又有自稱是鬼魂的聲音,自然,把這里稱為「鬼界」,那是再適合也沒有了。
第一代大祭師所使用的語言,自然不如原振俠和海棠現時所用的語言那樣復雜,可以在多個不同的角度,表達所要表達的一切。
而這時他們已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和他們交談的,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群處境如同孤魂野鬼的,不知是什麼的生物。
這些生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不但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而且一定還有高度的科學文明,因為第一代大祭師,就曾在這里得到過異常的力量——有理由相信,所謂「來自鬼界的神奇力量」,是一種科學文明的產品所表現出來的力量。在落後的新幾內亞島上,又是在很久以前,那是足以令得所有部落震懾的了。
可是不明白的是,何以這樣一種高級生物,會長久以來把自己隱藏在這樣荒僻地區的山月復之中?而且在心理上,把自己當作是孤魂野鬼?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何以處境會如此之慘?至少,他們的聲音,听來是如此之慘!
心中不知有多少新的疑問,原振俠說的,卻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能不能有點光亮,我們……不是太習慣這樣的黑暗。」
這一次,對方的反應來得快絕,聲音听來極其尖利刺耳︰「不能,不能!光芒對我們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如果可以有光芒,事情就簡單了。」
原振俠和海棠的手緊握一下,海棠道︰「願意听听你們的故事!」
那聲音又變得十分哀切︰「我們的故事很簡單,一次探險性的飛行,使我們到了這里。曾經設想過一切和我們那里不同的環境,也都準備了應變的方法,可是我們再也想不到,宇宙間會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這種力量充滿在你們的星球之中,你們星球上的生物對之完全適應。可是我們的身體結構成分不同,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而且,使我們的主要儀器無從運行。我們直沖到了這里,自然曾設法出去過。那種力量對我們身體破壞的結果是,我們無法暴露在光芒之下,除非那光芒極其微弱,而實際上,這種只有微弱光芒的環境是不存在的,只有在這里!」
原振俠越听越是奇怪,覺得不可理解︰「在光芒中會怎樣?剛才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死亡嗎?」
那聲音道︰「對,沒有死亡。可是如今,我們一見到光芒,就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
原振俠听到了海棠的吸氣聲之後,海棠道︰「你說在我們的星球上,充滿了一種你們從來不知道的力量……我怎麼不知道有這種力量?」
那聲音淒然地接了下去︰「你當然是知道的,只不過你們完全可以適應它,所以才不覺得它的存在。這種力量,你們稱之為……磁力。」
原振俠和海棠不禁「啊」地一聲,磁力——地球有磁場,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指南針都通過磁場發出的磁力而工作,這在地球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但是,對于一個從來也不知道有這種力量存在的,另一個星球上的人來說,忽然之間闖進了有磁力存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極大的災害。那就像是魚突然進了火堆,或是鳥兒潛進了大海一樣,他們的身體機能,和他們所制造出來的儀器,都完全遭到了破壞。
原振俠腦海之中,自然浮起了這樣的景象︰若干年之前,一艘宇宙太空船正在作長途的遠征,可是突然之間災變發生,太空船直墜向地球的表面。在太空船中的外星人,還不曾明白發生什麼事之際,飛船已經直撞進了山月復之中,一直撞到了山月復深處。
他們起初,還只發覺是主要儀器失靈,當然他們曾試圖離開山月復。可是一到了外面,才發現他們的身體結構也受了破壞,對光線的反應敏感之極,離開了這絕對黑暗的山月復,他們就喪失了行動能力!
于是,他們就只好長年累月在這山月復之中活著,如同一群孤魂野鬼一樣,聚居在鬼界之中。而他們又沒有死亡,絕望和黑暗,再加上無窮無盡的歲月……原振俠想到這里,身子忍不住發抖——這才是真正的地獄,對有生命而又有思想的生物來說,那是真正的地獄!
難怪他們發出的聲音是這樣悲苦,他們自那次災變之後,根本就一直活在無盡無止的地獄之中,沒有任何希望。他們大約是宇宙之間,遭遇最悲慘的一群高級生物了!
原振俠想到這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月兌口道︰「我們能幫你們什麼?」
那聲音突然變得極興奮︰「能——」
原振俠忙道︰「只要我做得到,請說。」
當他這樣說了之後,他心中又產生了新的恐懼,彷佛已看到了一群惡鬼,自黑暗的山月復之中飛舞而出,到了人間。
那群「惡鬼」是什麼樣子的,根本無法想像。而他們自鬼界之中出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也根本無法想像!
那聲音听來十分興奮︰「我們突然之間變成了身陷絕境,又發現我們根本無法離開絕境,自然要憑藉我們的智慧,和還可以躁作的儀器,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好久之後,我們才算明白,一切全是磁力作祟。那是一種我們全然陌生的力量,我們無從抗拒,我們只好一直在絕望之中生活,直到有一天——」
那聲音有點急促︰「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你們的同類忽然出現在洞口。我們在不斷努力想離開絕境,所以在洞口不遠處發現了他,就把他引了進來。」
那第一代大祭師,的確曾到過「鬼界」。至于他是為了什麼,和如何來到這個山峰的,那只怕只有問他自己,才能有正確的答案了。
海棠有點迫不及待︰「這個人,在你們這里,獲得了某種力量——」
原振俠震動一下,心中想起海棠的任務——她並沒有忘記她的任務!
那聲音繼續道︰「我們雖然身陷絕境,但也研究出了磁力的存在,而且知道磁力發源于你們星球的兩端。」
原振俠「嗯」地一聲︰「是,南極磁場和北極磁場。」
那聲音道︰「只要毀去這兩個磁場,至少可以使我們主要的設備恢復運行,那我們就可以從絕望的困境之中解月兌出來!」
原振俠一听,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來。在叫了一聲之後,他還想急速地說甚麼,但是立時,海棠的手按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出來。
原振俠叫不出聲音來,心中則在嘶喊︰南北極磁場消失,這等于是地球的毀滅!
海棠自己立時道︰「有什麼辦法,可以令南北極磁場消失?」
那聲音道︰「有,在南北兩處磁場中心,各制造一場爆炸,就可以令磁力消失——至少消失一個短暫時間,令我們可以離開絕境!」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所想到的一句話只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而海棠在這時,卻十分有條理地問︰「爆炸的力量,由你們提供?」
海棠在這樣問的時候,氣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原振俠心中陡然大驚,他覺得自己非說點話不可了,他推開了海棠的手,可是海棠哀懇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原,我求你,別說任何話,讓我把話講完了再說!」
原振俠嘆了一聲,海棠的聲音太動人,使他無法不答應。這時,那聲音道︰「是由我們提供,方法也由我們提供。上次那人來的時候,我們已把一切都給了他,托他代我們去進行,並且還給了他一些小工具,那足能使他成為地球人中十分出色的人。那些小工具可以發出相當強的能量,例如其中一件反引力的工具,就可以使物體,不受星體引力的作用!」
海棠的聲音更是興奮︰「爆炸的裝置,是許多黑色閃亮的小薄片?」
那聲音答︰「許多黑色的小薄片,和許多白色的小薄片。」
原振俠心中急速轉著念︰黑色的小薄片曾在聖墓之中找到,白色的小薄片又是什麼?被第一代大祭師,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聲音繼續著︰「兩種小薄片如果加在一起,再用引爆裝置引爆,可以形成強大的爆炸力……」
原振俠還在想︰單是黑色的小薄片,已經引起了一場威力強大的核爆,如果再加上白色的小薄片,在南北極一起爆炸,地球就算不被炸成碎片,不被炸得月兌離運行軌道,也必然形成空前未有的大災難。然後,就在地球的大災難之中,在萬千城市成為廢墟,億萬生靈涂炭之際,大群惡鬼就從山月復之中呼嘯而出!
海棠的聲音,卻越來越是興奮︰「我們可以替你們做到這一點,我可以——」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不,海棠,你——」
可是他剛講到這里,陡然覺出背後近脊椎骨處,傳來了一下刺痛,接著便是迅速展布的麻木。令得他張大了口,再也發不出聲來。
原振俠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海棠不讓他有表示反對意見的機會,所以用強烈麻醉針刺中了他!
那厚厚的保護衣,曾經保護他不受可怕的毒蟲、毒蛇的侵襲,但是卻不能保護他防止人的侵襲。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憤怒和悲哀——人,竟比一切毒蟲和毒蛇還要可怕!
他想伸手推開身邊的海棠,可是卻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了!
而且,原振俠這時也根本無法用自己的雙腳站穩身子,他感到在他身邊的海棠,緊緊地扶著他。他的听覺還未曾全部喪失,他听到海棠在說著話,聲音就在他的身邊發出,听起來,像是帶著轟然的回音一樣。
海棠在說︰「把那兩種小薄片給我,再給我引爆裝置,教我使用的方法!」
而那聲音,在原振俠听來更加陰森恐怖︰「好的,方法十分簡單。引爆裝置一共是兩個,先把薄片一片夾一片放上去,然後,通以強烈的電流,爆炸立即就發生。不要放少了,否則威力會減弱……」
原振俠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際充滿了嗡嗡聲,已經不能那麼清楚地听到聲音,也不能那麼清晰地辨別語言了,可是他還是盡自己的力量在听著。
他听到海棠在說︰「當然,你們至少也要給我一點別的東西。例如你曾提到過的,反引力的工具之類……」
那聲音道︰「反引力的工具沒有了,能使一切堅硬的物質化為氣體的工具也沒有了——我們沖進來的時候,就是憑藉這種工具進入山月復中的,剛才最後一次使用,使你們來到了這里。在經過這次使用之後,能源已用完了!」
海棠的聲音,听來又模糊又焦急︰「我如何離開這里?你們總有方法使我離開這里的?」
那聲音道︰「自然,我們還有一具飛行囊,能源相當有限,但也可以供你們飛出相當遠,你答應過,一定幫我們去做?」
海棠的回答聲,在原振俠听來,像是十分遙遠︰「當然!當然!」
接著,他的感覺越來越是模糊,他像是听到了許多聲音,難以形容,好像在搬動什麼東西。使他听得最清楚的,是突然之間,海棠所發出的一下尖銳之極的驚呼聲,那使他知道,一定有驚人之極的事發生了!可是他卻沒有能力,去估計是什麼事。
接著,他又感到自己的身體被移動著,好像到了什麼東西上面。然後又是海棠的語聲,但是在說些什麼,卻全然不知道。
再接著是一陣震動,突然之間,他頭罩上的燈,和海棠頭罩上的燈又亮了。他知道海棠就在他的身邊,可是他卻無法轉動頭部去看她,他只好直視著前面。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大小如同一架普通的電梯。在他的正前方,有一個圓形的小窗,可以看到窗外在迅速移動著的岩壁。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他是坐在一具飛行囊之中,正在急速地向上升去。而駕駛飛行囊的,自然是令得他失去了行動的能力,用強烈的麻醉劑,麻醉了他中樞神經功能的海棠。
飛行囊上升的速度高得驚人,陡然之際,一下劇烈的震湯之後,飛行囊已經穿過了「缺口的天哨」的強風帶。原振俠在眼珠轉動時,可以從那小圓窗口之外,看到一座一座的山峰在下面移動著,簡直就和盆景一樣。想起他曾在這些山峰上,一步一步地拉著山藤移動,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而原振俠真的願意一切全是一場噩夢!然而可惜不是,海棠的聲音就在他的身邊響起︰「我成功了!原,我成功了!」
不但是海棠的聲音,還有海棠的動作。他感到海棠除去了他的頭罩,感到他的頭被轉過去,對準了她。原振俠自然不是第一次和海棠這樣相對,但他從來也不曾看到過海棠嬌俏的臉龐上,現出過那麼歡欣的神情來——幾乎每一個細胞都在放著光采,表示她心中是如何高興。
然後,海棠把她的唇印向原振俠麻木的唇。原振俠心中的憤怒,無法通過行動和言語來表達,只好通過眼神來表示。
所以,當海棠吻了一下,頭略向後仰,接觸到了原振俠的眼神之際,她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伸手指在他的額上輕輕地踫了一下,有點嗔怪的意思,樣子嬌美動人。
但當原振俠的眼神之中,還是充滿了怒意之際,她動作溫柔地,把原振俠的頭又轉了回去。
于是,原振俠又只能听到她的聲音了︰「傻瓜!你當時要大吵大鬧,我當然只好制止你!不然,我們只怕無法離開,要一輩子和那群鬼魂在黑暗之中度過!」
原振俠心中,也叫了自己幾百次「傻瓜」。他的的確確,感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的傻瓜!
海棠在繼續說著︰「你總不會以為,我真的會利用他們給我的東西,在地球的南北極,去制造一場爆炸吧?」
原振俠心中在苦笑,心頭有被刺傷之後,鮮血在向外涌的感覺。他在心中回答︰當然不會,我雖然是傻瓜,可是不是白痴,你當然不會這樣做!
海棠的聲音又響起來︰「麻醉藥很快就會失效,你不會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你生氣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生氣!」
當海棠說到這里時,又在原振俠的臉上親了一下。
原振俠又在心中回答︰你當然知道我為什麼發怒的!你的目的,是把可以制造毀滅性爆炸的武器弄到手,完成你的任務。那麼可怕的來自外星的武器,到了你們手里,遲早會使得人類遭殃!你為了完成任務,竟然這樣不擇手段!
海棠低嘆了一聲︰「當時我有什麼辦法呢?你看,我們一下子就飛出了山月復地區,正如他們所說,飛行囊的能源不是很足,我看得找地方著陸了!」
原振俠感到飛行囊正在迅速下降,由于下降的速度太快,所以他的耳際響起了一陣「嗡嗡」聲。
來的時候七、八天如此艱苦的行程,出來的時候只怕七、八分鐘也不用,科學文明真是可以使人的日子過得更好的!
飛行囊下降,可以看到,下面是一條十分湍急的河流。原振俠認得出這條河流,他們就是由這條河流下游處的一個部落,出發深入山區月復地的。飛行囊在下降之際,仍然以相當高的速度向前移動著,直到掠過了那個部落,才在一個相當偏僻的河灘上停了下來。
原振俠看到海棠美麗修長的手指,在飛行囊的艙壁之上「錚錚」彈了兩下︰「這東西先放在這里,得想法子弄回去。」
她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輕笑起來︰「真想不到那些人外形如此嚇人,科學文明的水平如此之高,如果不是地球上有磁場,使他們只能藏在山月復之中,真不可想像!」
她說著,笑得更是歡暢︰「他們只好相信我,我不照他們的話做,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惡鬼只能在鬼界之中生存!」
原振俠陡然一鼓氣,竟然也可以發出啞啞的聲音來了︰「我倒認為,你也該在鬼界之中去,和他們在一起!」
海棠笑著︰「別嚇我了,我偷偷用紅外線裝置看了他們一下,嚇得忍不住驚叫。那一下驚叫聲你一定听到了?你應該感謝我使你不能動,不然你一定也會想看他們一下的,那會令你一輩子都做噩夢,一閉上眼楮,就看到他們那惡鬼一樣的樣子!」
原振俠在他啞啞的聲音中,表達了他的冷漠︰「原來你膽子比我大!」
海棠笑著,有一點傷感︰「或許,由于我本來就是鬼界中的一份子吧!」
一听得海棠這樣說,原振俠的心中又軟了一軟,長嘆了一聲。
海棠並沒有離開飛行囊的意思,她柔軟的雙臂環向原振俠,把臉湊了過來,凝視著他。原振俠又嘆了一聲︰「海棠,再飛上去,把你到手的東西拋進深山去,再也別讓人發現!」
海棠雙眼之中,依然閃耀著那種動人的光輝︰「你在開什麼玩笑?」
原振俠有點聲嘶力竭地叫著︰「不是開玩笑,照我的話去做吧!」
海棠緩緩吁了一口氣︰「原,你知道我不會照你的話去做,也不能照你的話去做!」
原振俠覺得自己的手,也可以有一些活動的能力了。他艱難地揚起手來,握住了海棠的手︰「那種毀滅性的爆炸,不知會帶來多大的災害!」
海棠眨著眼︰「誰說我們會使用它?」
原振俠怒道︰「那你要來干什麼?」
海棠閃過了一絲惘然的神情,咬了咬下唇,不再說話。原振俠苦澀地道︰「海棠,在山月復之中,無邊的黑暗之中,無窮無盡的歲月和痛苦,一想起來,就令人遍體生寒,是不是?」
海棠點頭︰「是啊,他們不知道來自哪一個星球,真是很可憐的!」
原振俠直視著海棠︰「在我看起來,你更可憐!你也是身在鬼界一樣的境地之中,不能自拔,甘願作人形的工具。比較起來,你和在無底深淵、無邊黑暗中生活的那些外星人,又有什麼分別?」
原振俠看到海棠的鼻尖上,因為他的這番話而出現了細小的汗珠。可是海棠卻放開了與他相握的手,轉過頭去,聲音也十分平靜︰「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這就是她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
原振俠還以為,他的話可以打動海棠,可以使海棠改變生活,但顯然那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海棠不但說著,而且有所行動。她推開了飛行囊的一扇門,原振俠緩緩轉過頭去看著她,看到她提著一個中型旅行箱大小的箱子,跨出了飛行囊。
當她跨出了飛行囊之後,她並不轉過身子來,背對著原振俠道︰「本來,我想等藥性過去之後,和你一起走的。看來不可能了,那會形成你我之間的巨大沖突。為什麼不好來好去呢?我實在很感激你,一直很感激你。大約再有一小時,你活動能力就會恢復,你一定可以找到路的,沿著河走不多久就會有部落。」
原振俠大聲叫了起來︰「你利用我,從頭到尾,你都是在利用我!」
海棠當然是應該听到原振俠的叫聲的,可是她卻沒有回答,只是提著那只箱子向前走去。原振俠只听到了一下幽幽的嘆息聲傳了過來,像是在鬼界的絕對黑暗之中,听到過的那種聲音一樣,充滿了絕望和淒苦!
原振俠的心,因為這一下嘆息聲,而劇烈地絞痛起來,他望著海棠的背影,看著海棠沿河向前走去。他緊咬著下唇,他知道,自己如果大聲要求,海棠一定會應他所求,轉過頭來看他一眼的。
可是他不要請求,他要海棠自己轉過來。然而,海棠卻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她只是一直向前走,走出了他的視線之外。
一小時之後,原振俠的活動能力已完全恢復了。他踏出了飛行囊,才第一次看了它的外形——和一顆子彈相仿。他用最快的時間,步行到了那個部落之中,知道海棠已駕走了他們進山時留在那里的吉普車。
原振俠知道無法追得上她了,他頹然在一株大芭蕉下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令得部落中一群土人小孩子,都用極好奇的眼光,望著這個坐著不動那麼久,像是石頭刻成一樣的外來人。
兩天之後,原振俠回到了醫院,回到了他的住所。
當他的生活又回復了正常,當他在峭壁之上所渴念的日常生活,又變成了現實之後,一切的經過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但那當然不是夢,他居住的這個小空間中,甚至還飄蕩著自海棠嬌美的身軀內散發出來的幽香,他不必深呼吸就可以聞得到!
那不是夢,那是他實實在在的經歷。那經歷毫不留情地折磨著他,令得他有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在那絕對的黑暗之中,要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一個月過去了,一點海棠的消息也沒有。他非但瘦了,而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憔悴。
那天晚上,他在一次人數不多的集會之中,遇見了那位傳奇性人物和他美麗高貴的夫人。夫人笑著向他走過來道︰「原醫生,看來,你沒有接受我的勸告!」
原振俠「啊」地一聲︰「原來是你!」
化裝舞會上的「馬克思」——而當時,海棠卻正扮了她,在冒充她!
原振俠又向那位先生望去,那位先生道︰「那天晚上我不在場,不然,他們得吃點小苦頭。」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你早知道他們……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美麗的夫人回答︰「知道一點梗概,不算多。但他們是在利用你,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那位先生呵呵笑著︰「英雄難過美人關!」
原振俠大著膽子,頂撞了一句︰「並不好笑!」
那位先生仍然笑著,拍著他的肩頭走了開去。當集會散了的時候,原振俠和他們打了一個招呼之後,道︰「我想把經過向你們說說——」
他知道對方的怪異經歷遠比他為多,不一定有興趣听他的敘述,所以連忙加了一句︰「有一群外星人,在地獄一樣的山月復深處生活著。他們甚至不會死亡,卻像鬼魂處于地獄一樣!」
果然,這樣的開場白引起了那位先生的興趣。于是,在那位先生的書房之中,原振俠把他這次奇異的經過說了出來,也包括了他在知道被海棠利用之後,心中的創傷是如何之深。
以下,是他們三個人的對話。由于三個人的性格大不相同,所以什麼話是什麼人講的,應該一看就看得明白,不會混淆。因此只寫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指出什麼話是什麼人說的了。
「你不必太難過,我想,她在和你分開之後,一定比你思念她更思念你!」
「真……會這樣?可是……她連回頭望一下都沒有!」
「人的性格是很復雜的,尤其是女性的性格。」
「有一件事和你的敘述是吻合的,前半個月,又有原因不明的小型核爆,輻射強度極高。自然是他們拿其中的幾片薄片,在做試驗了。」
「他們既然有了這樣……可以形成猛烈爆炸的毀滅性武器,這……」
「哈哈,那你就未免太憂心了。人類自己制造出來的核武器,已足以毀滅整個地球有余了,再多一點並不算什麼。倒是你說的那個所在,那些外星人……唉,若是要在地球毀滅的情形下,才能令他們超生,那實在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們了!」
「他們將永遠在黑暗中生活下去,他們甚至不能用死亡來作解月兌!」
「是啊!這種情形單是設想一下,也夠痛苦的了。」
「只有一種境地,在旁觀者而言,可能比那些外星人更可悲。那些外星人是根本無法解月兌,有一種情形是明明可以解月兌的,但自願陷身在……鬼界中,我就曾這樣說過海棠!」
「別太責怪她,各人有各人的困難,我相信她內心深處,已經夠悲苦的了!」
「醫生,你所接觸到的女性,似乎都是充滿了無比野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性格中有什麼缺點,特別容易被這一類的異性所吸引?還是你根本不追求將來,只希望一剎間的感受?」
「我……我不知道。」
「好了,不談這些了。你說過的……那些外星人的工具,真有意思,反引力工具?可以使任何重量消失?我相信有這種工具。甚至有一種說法,運送建造金字塔的大石塊,就是因為有了反引力設備使重量消失,才能夠完成的。」
「是啊,還有可以把固體——例如岩石化為氣體的工具,真是不可思議之極!在使用的過程中,甚至是……平和的,我一點也未曾感到什麼灼熱或是驚天動地。」
「那第一代大祭師,有了這類工具中的任何一件,就足以使所有部落奉他為神了!」
「大祭師……對了,我曾和那大祭師聯絡過,說是他接到了海棠給他的一封信——當然也是冒名的,說是探險的結果並無發現,那飛行囊自然也被海棠他們的人弄走了。」
「真難想像,那些外星人有那樣高度的科學水準,應該是宇宙中的強者了,可是地球生物完全不覺得它存在的磁場,卻令得他們要永遠墮入黑地獄之中!」
「這或許是地球保衛自己的天然方法吧?人們對于宇宙規律,知道得實在太少了!不單是落後的地球人不知道,連進步的外星人也不了解!」
「他們的情形,其實在地球人身上也可以找得到。一個人再堅強、再能干,但也一定有一個弱點的,一旦觸及這個弱點,他也只好身不由主地墮入鬼界……不,醫生,我並不是說你的弱點,是在男女感情方面!」
「就算是……也不要緊!」
原振俠又黯然了,他閉上了眼楮,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嬌媚得難以形容的臉龐——海棠的臉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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