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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席維亞 -【姑娘別逃(爺兒別鬧番外篇)】《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1:44     標題: 席維亞 -【姑娘別逃(爺兒別鬧番外篇)】《全文完》

席維亞 - 姑娘別逃(爺兒別鬧番外篇)

該怎麼說袁長雲這個姑娘呢?
雖然個性又倔又拗、不准別人比她強,
但卻是第一個伸出援手,將他從孤寂中帶出的人,
她不像其他北方人一樣將他排拒在外,反而教他騎術,
還讓從未正眼看他的父親注意到他,
這樣特別的女人,如何叫他不愛?
所以他刻意隱藏實力,安安穩穩地陪在她身邊,
可兩人相處久了,她卻想從這段關係中逃開,
讓他決定採取行動,一步步攻佔她的心──
第一步,硬娶她為妻,即便會被她恨,他也在所不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2:06

楔子

  黃沙滾滾,一人一騎自遠處疾馳而來。

  騎在馬背上的是個裝束俐落的年輕姑娘,窈窕的身形彷彿和駿馬融為一體,曬成蜜糖色的姣美臉龐散發著自信的傲人風采。

  賓士間,一座馬場已近在眼前。

  半人高的圍籬完全沒有使她緩下速度,她只俯首在馬兒耳旁低語了句,甚至不用振韁吆喝,默契極佳的坐騎隨即縱身一躍,輕鬆地跨過了那道障礙。

  馬兒一著地立刻減速,沖勢收得恰到好處,正好在馬廄門前停下步子。

  而騎術精湛的袁長雲比它更快,馬兒都還沒完全立定就已靈巧躍下,完美的姿態猶如在陽光下飛舞的蝶,落地時幾乎沒揚起塵埃。

  在馬兒頸鬃處輕撫了下以示嘉勉,袁長雲走進馬廄,張口要喊人,卻被眼角瞄到的一對人影給頓住了聲音——

  男的是這座小馬場的主人武朝卿,和她一塊兒長大,早已熟到不能再熟;而女的雖然沒啥交情,也還算在認識的範圍內。

  他們北方兒女不像南方人那麼小家子氣,被逮到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就像犯了滔天大罪,只是那女的幾乎是整個人貼在他身上,要人不想歪都很難。

  袁長雲表情未變,視若無睹地走到一旁水槽拿起木桶提水。

  「長雲,你來啦?」反倒是看似聊得熱絡的武朝卿還能分神招呼。

  即使那張勾笑的俊美臉龐揚著愉悅,也絲毫感染不了袁長雲,她只淡淡地掠去一眼,然後就自顧自地提著水出去喂馬了。

  快搞定,本姑娘沒空看你們卿卿我我!

  雖然只是一個眼神,但武朝卿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黑眸裏的笑意更濃了。

  「朝卿哥,我問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不滿半路殺出程咬金,女子嬌嗔地攬住他的臂膀,想將他的注意力拉回。

  「我有正事要忙,下回再聊吧。」即使是在下逐客令,但襯上那讓人如沐春風的俊魅笑容,被迷到心酥魂茫都來不及了,哪還有辦法生氣?

  「好,你忙,可是下回一定要陪我好好地聊喔。」沉醉在他的魅力之下,女子就算再怎麼依依不捨,也只能乖乖離開。

  喂完馬走回的袁長雲剛好和那女子迎面對上,只見方才還巧笑倩兮的美女如今正咬牙切齒,眼中的嫉妒及怨惱毫不隱藏地朝她射來。

  袁長雲不覺得生氣,反倒暗暗好笑,走進馬廄,看見武朝卿仍斜倚著柵欄,那被眾多姑娘譽為「玉樹臨風」的從容姿態,只換來她的不屑嗤哼。

  「人都走了,省省你的萬種風情吧。」她將水桶扔回水槽,走到他身邊。

  「怎麼?吃醋了?」偏偏,武朝卿還不知死活地丟來這句。

  「你別再到處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袁長雲咬牙。「我可不想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人怨恨。」

  「何必撇得那麼清?」迎上她殺人似的目光,武朝卿開懷低笑,而後不經意地補了句:「她只是在問我馴馬的事。」

  當她笨蛋啊?袁長雲不以為然地翻了翻眼。類似的畫面她都不知道撞見過幾回了,現在才在強調清白會不會太遲了些?

  「是、是,好個虛心求教。」她敷衍應道,踏上柵欄的橫杆,探身往裏望。她特地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跟他鬥嘴的。「馬呢?你把它關在哪兒了?」

  她知道他追蹤多日的野馬已進行到最後的誘捕階段,而她向來都是第一個和他共用這份喜悅的人,於是算准了日子過來,迫不及待想看看他費盡心力獲得的成果有多豐碩。

  「功敗垂成。」武朝卿苦笑,雙手一攤。「讓你白跑一趟了。」

  袁長雲頓了下,若無其事地躍下柵欄。

  「沒差,倒是你,技術得再練練,別老將時間花在和女孩子打情罵俏。」於事無補的安慰她給不來,唯一能做的是用諫言代替鼓勵。

  「是,弟子虛心受教。」挨了訓,武朝卿反而笑得更加燦爛,還用她剛剛的話揶揄回去。

  袁長雲好氣又好笑地瞪住他。她是不希望看到他被失敗打擊得一蹶不振沒錯,但他也太雲淡風輕了吧?守了多日的獵物溜了,若換做是她,早就嘔到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他卻還笑得出來?

  正要再念他幾句,袁長雲看到他至今仍斜倚欄杆的慵懶姿態,再想到他剛剛那句功敗垂成,麗容倏地沈下,這下子她不僅想罵人,還想踹人了。

  「傷到哪兒了?」口氣很冷,眼底的怒火卻旺盛到足以燒掉整片草原。

  雖然她問得很沒頭沒腦,武朝卿卻很清楚她察覺到了什麼。

  「左腿,摔下馬時扭傷了。」他老實回答。

  依然漾笑的俊容看起來很無辜,像他說的只是不小心在門階拐了下那麼簡單,但她知道在那輕描淡寫的短短幾字裏,隱藏著什麼樣的驚心動魄。

  誘捕野馬在前半部分全賴觀察和耐性,而一旦出手,賭上的是用生命相搏的勢在必得,這危險性他不會不懂,但卻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

  憶起剛剛那女的緊靠在他身上的畫面,袁長雲更火了,要不是顧慮到他有傷在身,她真的會直接一拳捶下去。

  「都痛到站不住了,還浪費時間和她閒扯幹麼?再不然也該叫她扶你進屋,而不是讓她壓著你!」她邊罵邊拉過他的左臂架到自己肩上,另一隻手自後環過他的腰際,帶他離開欄杆。

  這一連串的動作扯痛了傷,疼得武朝卿齜牙咧嘴的,但笑眯眼的愉悅模樣卻活像是偷腥得逞的貓。

  「我有我的顧慮。」他輕哼,半故意半依賴地將大部分的重心全倚在她身上。

  「只會在那些姑娘家面前裝模作樣有什麼用?怕丟臉就把騎術練好,別光會給我添麻煩。」看似瘦削的他其實全是精實的肌肉,才剛走出馬廄的這一小段距離已讓袁長雲累得氣喘吁吁,可滿腔的擔慮仍逼得她不住嘀咕。

  她的吃力武朝卿當然感覺到了,黑眸染上了微惱,但只一瞬就被帶著疼惜的笑意取代。

  她錯了,他沒講並不是為了面子,而是他的脆弱、他的受挫,只想留給真正有心的人一起分擔——

  一個就算超出負荷,也要緊緊抓牢他不讓他摔倒的倔強姑娘,她不會說好聽話,也從不坦率地表達出她的心軟,只肯將體貼隱藏在看似冷硬的舉止裏。

  「沒辦法,老師教得不好。」武朝卿低笑,不著痕跡地調整重心。雖然靠著她的感覺很好,但,他只想逗她,不想累壞她。

  「什麼我教得不好?是你半途而廢!」袁長雲輕易地被引走了注意,忙著反駁的她並沒發現肩上的負擔突然變輕了。「別忘了,從小到大,你騎馬輸我、比腕力輸我,要不是我鍥而不捨,別說駕馭野馬了,你連馬背都騎不上去——」

  會讓別人覺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全是他想永遠深烙於心的珍貴回憶。武朝卿揚笑聽她數落,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

  只是,他們不再是孩子了,也不再是過去的他們。

  身邊的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擁有玲瓏身段的英氣姑娘,環靠身側的軟馥曲線足以誘人想入非非。

  而他,也早已不是她口中那個沒用的男孩了,許多事都在變,不變的是廣闊的天和一望無垠的草原。

  他將這些改變清楚地看在眼裏,但她卻不曾察覺。

  望著地上那兩道彷彿緊密相偎的長影,武朝卿微微勾笑,靜靜地品味著他用臣服換來的溫柔滋味。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2:21

第一章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

  唔,沒有牛羊,只有一匹因擺脫負擔而昂首甩尾的馬,還有一個摔得灰頭土臉的男孩雙手撐地,狼狽地從草地上爬起。

  「武朝卿,你很沒用耶。」一旁觀戰的小男孩毫不留情地拍手大笑。「連我都能撐上兩根草,你居然還比輸我!」

  被一個小弟弟取笑,即使惱怒,武朝卿也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不發一語地拍去身上的塵土,漂亮稚氣的臉上滿是不在乎。

  北方人大多以養馬維生,生長在這種環境中,騎馬不只是必備的生活技能,也成了評斷能力的標準。大人們直接表現於馬場的經營,而孩童們則是在遊戲中學習,利用不同的競賽來精進騎術。

  武家是少數不靠飼育、專以誘捕及馴服野馬聞名的獵馬行家,代代相傳的獨家本領無人能出其右,總是能捕到別人連影子都看不見的罕見神駒。

  這一日,袁氏姊弟跟著兄長來到武家,大人們談生意去了,他們小孩在等候時閑著沒事,看到圍欄裏這匹數日前捕到的馬兒,野性尚存,就提議來場比賽,用隨手可見的草點燃當成時間長短的依據,比誰能在馬背上待得久。

  慘的是,占盡地主之利的武朝卿輸得一塌糊塗。

  「袁長地,你自己也沒好到哪去好不?」坐在柵欄上的袁長雲低哼,輕巧躍下,將手中燒到一半的長草扔到地上踩熄。

  年僅九歲的她雖長得清秀俏麗,但男孩該有的傲骨和豪爽她一樣也沒少,騎術出眾、耐力超群,當每個孩子都成為她的手下敗將後,再也沒人敢因那毫無威脅性的外表而小覷了她。

  「你幹麼幫他說話?」別的孩子會因此而噤聲,但從小就見慣姊姊威嚴的袁長地不服氣地嚷。

  「不然贏他很得意嗎?有本事你贏得過我再說啊!」袁長雲冷嗤道,瞥見一旁的武朝卿,擰起眉。

  他長得唇紅齒白,就算剛剛在草地滾得一身髒,那漂亮的臉蛋仍會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那雙水水媚媚的丹鳳眼,簡直美得像天仙下凡——

  問題是,這傢伙是個比她大上兩歲的男孩啊!

  「你到底有沒有在吃東西?」望著那矮了自己半顆頭的瘦小個子,袁長雲忍不住開口。「胳膊沒肉就沒力氣,當然一下子就被馬給甩下去了。」

  她知道武朝卿很弱,但沒想到竟會弱到連馬背都還沒坐穩就被摔了下來。幸好他沒力歸沒力,動作倒是很敏捷,一著地就先滾離馬蹄踐踏的範圍,不然她哪有閒情逸致坐到這時候?老早就跳下去救人了。

  「有啊,我吃得可多著呢。」武朝卿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我天生就長不胖,沒辦法。」

  父親是魁梧的北方漢子,母親是嬌小美麗的南方姑娘,老天爺卻開了個大玩笑,精緻完美的五官、白裏透紅的肌膚,當這些讓眾家女子求之不得的優點全落在一個男孩兒身上時,帶來的不是讚歎,而是數不盡的訕笑嘲諷。

  「騙人!」袁長地捋起衣袖,逮著機會就要一較高下。「你一定有挑嘴的壞毛病,不然老早就像我一樣壯了。」

  要是別的男孩定會立刻不甘示弱地卷起袖子,為誰比較強壯爭個面紅耳赤,但武朝卿卻是一臉認真地打量那只伸到眼前的小小胳臂。

  「哇,真的很壯。」看到對方因自己一句話開心到手舞足蹈,武朝卿抿唇忍笑。太好哄了吧?他隨便說說而已。

  「袁長地,你閉嘴。」袁長雲看不慣弟弟的勝之不武,但更不認同武朝卿的說法。

  長得瘦小不是他的錯,但他不能老拿這個當藉口。好比她,雖是個女孩兒,還不是靠著苦練來的技巧打敗那些又高又壯的臭男生?

  可他呢?輸了不當回事,被人嘲諷也只是笑笑地當沒聽到,甚至被長地這種小鬼頭挑釁都默默吞忍,難怪大家老愛罵他像個娘兒們了,他簡直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我也沒壯到哪兒去,但哪一樣比不過人?那是你不夠努力。」不想老是看到大家像打落水狗一樣欺負武朝卿,她給予忠告。「武伯伯那麼厲害,只要你肯好好地學,光憑馴馬的功夫就夠讓大家佩服到五體投地了。」

  聞言,武朝卿那雙漂亮的鳳眼浮上一抹暗澤,只一瞬,他隨即垂眸隱去,掛在唇邊的依然是那滿不在乎的笑。

  「每個都強,誰來當輸家?總要有人殿後吧。」他聳聳肩淡道。

  他也曾以為只要努力就能彌補天生的差異,學會他們那像是與生俱來就能在馬背上翻騰的好本領,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最後他總算認清了,早在他出生時,身上那一半南方血緣已造成了堅不可破的隔閡,這個道理他從很早以前就懂了。唯有釋懷、唯有不在意,他才能不去想自己有多孤獨。

  年紀尚小的袁長雲看不出那笑容裏的自我解嘲,單純的小腦袋裏只對他的不思上進感到氣憤及不可思議。

  你跟長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處,他……很辛苦。只要提到武朝卿,大哥都會語重心長地叮嚀她。

  她其實不太理解為何大哥要這麼說。

  她知道武朝卿從小就沒有娘,有人說武伯母是病死的,也有人說她根本沒死,而是受不了北方的苦日子跟人跑了,不過那都是傳聞,事實真相只有大人才清楚,也沒人會對他們小孩子解釋這種事。

  但沒娘又怎樣嘛?!她爹還不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可她曾拿這個來當作藉口嗎?有因此怨天尤人過嗎?

  袁長雲越想越怒。他以為她和他比賽只是為了當贏家?她才沒那麼無聊,這種一面倒的勝負她一點也不稀罕!她會找他比,是想激起他的好勝心,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只要他願意努力,就算依然只有墊底的分,至少還能讓人看得起。

  結果呢?他根本就無可救藥!

  「隨便你,我要回家了。」袁長雲不想再跟他多費唇舌,腳一踏、手一撐,俐落地翻過快跟她一樣高的柵欄,朝繫在一旁樹下的坐騎走去。

  「你不等大哥了喔?別丟下我啦——」袁長地見狀,沒辦法翻越柵欄的他趕緊從底下的空隙鑽出,快步跟上。

  武朝卿羨慕地望著他們頭也不回的背影,只在這種旁人看不到的時候,他才會放任真實的情緒顯露出來。

  如果她有一個像他這麼弱的手足,應該會嚴厲鞭策,就算他哭爹喊娘也不會心軟吧?可惜的是,他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人會將心思花在他身上——

  包括他的父親,不只別人視他為異類,就連父親也從沒對他有過任何期待。

  須臾,他收回目光,臉上只餘早熟的淡然。

  「朝卿,沒跟長雲他們一起玩?」此時,年輕男子的嗓音自後傳來。

  聽出來人,武朝卿心情立刻好了許多。

  在父親所有往來的生意物件中,他最喜歡袁長風。並不是因為袁長風對他特別好,相反的,在他們調皮搗蛋時,袁長風還會連他和長雲姊弟三個一塊罵,但就是這樣的一視同仁,讓他感覺自己是被接納的,彷彿和其他孩子沒有不同。

  武朝卿回頭正要應聲,卻看見和袁長風一起並肩走來的父親,才剛浮現嘴角的愉悅立即斂去。

  而當他察覺到父親冷冽的視線迅速在他身上繞了圈,然後望向一旁吃草的馬兒時,對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已有了底。

  所以當武父走近,不由分說甩來一巴掌時,武朝卿並沒有太驚訝,反倒是看見兄長出現而走回的袁長雲被這突來的舉止給嚇得停住腳步。

  北方漢子性情暴烈,用打罵來管教小孩早已是司空見慣,卻沒人會這樣不發一語就直接動手。

  「你好大的膽子!我准你騎馬了嗎?它是你碰得了的嗎?」武父直至此時才口出咆哮,怒目俯瞪著被打得跌坐在地的兒子。

  聽出武朝卿挨打的原因,袁長雲一臉錯愕。

  武伯伯怎麼知道他們剛剛有比馬?而且每次她和長地說要幫忙磨磨馬的野性時,武伯伯不但不會拒絕,還會誇他們好勇敢,為什麼這次會氣成這樣?

  更何況,提議要騎馬的人是他們而不是武朝卿,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打人?!袁長雲雖然滿腔疑惑,但怕武父又動手,急著解釋的她趕緊邁開步子跑了過去。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誰知才剛來到武朝卿身邊的她都還來不及出聲,就聽到武朝卿如此開口。

  袁長雲睜圓了眼。比馬明明就是她和長地的主意,他照實說不就得了,她又不會怪他,這種時候逞什麼英雄好漢啊?

  「不是的……」沒想到她一出聲,就又立刻被截斷。

  「我一時忍不住,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武朝卿開口的同時一邊往旁微挪,不著痕跡地擋在她前面,讓父親的注意力只落在自己身上。

  望著那張和亡妻極為相似的臉龐,武父身子一僵,原本只有憤怒的冷容開始龜裂,換成了混合著傷痛的複雜表情。

  將一切看在眼裏,一直保持沉默的袁長風選在此時介入。

  「武大哥,這就是你剛說的馬嗎?你估量它成為種馬的可能性有多大?」他領頭朝馬匹走去,表現出一副興趣濃厚的模樣。

  或許是買賣重要,也或許是憶起還有外人在場,武父重整神色,跟了上去,專心在生意的討論上。「只要再馴服一陣,絕不成問題——」

  望著兩個大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袁長雲好生氣,將兄長巧妙圓場的苦心誤認是在粉飾太平,她用力瞪住兄長的後腦勺,拚命瞪、一直瞪。

  臭大哥!光會叫她要和武朝卿好好相處,真的需要他幫忙時怎麼沒見他吭聲?一丘之貉!

  看似專注和武父談話的袁長風其實正留心著他們的狀況,這股毫不掩飾的怒意他當然感覺到了,卻只能苦笑在心。

  他為妹妹的正直及勇於承擔感到欣慰,但這並不單純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長年累積的情緒需要尋找出口發洩,朝卿那孩子很聰明,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麼樣的枷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著痕跡地幫著他,介入太多反而會弄巧成拙。

  袁長雲忿忿不平地收回視線,看到身旁的武朝卿已然站起,像剛剛摔了馬那樣若無其事地拍著身上的灰塵,不同的是原本白嫩的臉頰已變得又紅又腫,滿腔怒火頓時化為烏有,轉成了歉疚梗在喉頭。

  「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她低聲開口。

  「一個人挨打就夠了吧?沒必要把大家拖下水。」難得見她露出這麼不知所措的表情,武朝卿頗覺好笑,嘴角一牽動,才發現挨打的那半邊臉幾乎沒了知覺。

  如果他埋怨個幾句她還會好過些,他笑得越無芥蒂,袁長雲越難受。「但要不是我們……」

  「我要是不答應,你們也沒轍吧?」誰提的並不重要,他想騎,就這麼簡單,只是沒料到爹的眼睛那麼利,光從他身上的塵土就猜到他們幹了什麼事。

  袁長雲想道歉、想道謝,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紛雜的情緒轉了又轉,終究還是只能抿著唇,任由那股虧欠和歉疚在心裏鑽。

  「你爹好凶喔。」袁長地直至此時才敢靠過來,壓低嗓音悄聲說道。

  「還好啦,習慣了。」武朝卿用舌頭頂著麻掉的那半邊臉,他待會兒還是用條濕巾子敷一敷好了,免得之後爹爹看了難受。

  看到弟弟那餘悸猶存的表情,再看到武朝卿那沒事人樣的平靜,袁長雲突然發現,被她歸類成沒用膽小鬼的他不該有這股勇氣的。

  連長地都被武伯伯嚇到不敢吭聲,更何況是首當其衝的他?結果他非但沒諉過卸責,甚至還扛下一切。

  難道……她對他的看法一直是錯的嗎?而他對騎術的生疏,是否也真如他們所認知的那麼單純呢?武父方才的咆哮倏地躍進了腦海,有股衝動促使她脫口而出——

  「你爹不讓你騎馬嗎?」

  沒料到深藏心中的秘密會被猛然揭開,武朝卿一震。

  「哪、哪有?怎麼……可能……」他本來還企圖用輕快的笑語帶過,但在發現自己乾澀的聲音是這麼缺乏說服力時,他沉默了,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強抑著不露出更多失守的情緒。

  袁長雲永遠也忘不了,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麼難過的表情。

  直至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在那總是一臉無謂的笑容底下,一直都隱藏著某些她從來不曾察覺的事。

  你跟長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處,他……很辛苦。她開始有些明白大哥為何會這麼說了。

  「唉,我騎術太差,我爹怕我傷了馬,不讓我碰也是應該的。」須臾,當武朝卿抬頭望向她時,已能泰然自若地自嘲笑道。

  雖然他輕鬆揚笑的表情一如以往,但袁長雲很確定他們剛剛都沒有誤會彼此的意思——武伯伯不但不准他碰馬,甚至沒教過他騎馬!

  他那一身爛技術不會全是靠自己摸索學來的吧?想到他那總是引人發噱的笨拙上馬姿勢,袁長雲只覺頭皮陣陣發麻。

  而他明知自己會摔得灰頭土臉,有人邀他比馬,他還來者不拒?她瞪著那張笑臉,既氣他隱瞞這件事,也氣自己竟然這麼久才發現。這傢伙到底是勇敢還是笨吶?能活到現在還沒被摔死算他命大!

  被那雙晶燦的瞳眸緊緊盯著,武朝卿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忍不住忐忑。

  她的個性又嗆又硬,不論是比馬或是打架,輸了一定要贏回來,那股必勝的氣勢就連高頭大馬的孩子王見了她也得畏懼三分。

  但並不包括他。

  或許是她那總帶點不屑攪和的倨傲,或許是她連罵人都認真得像在就事論事,雖然她從沒掩飾過對他的不以為然,他卻從沒怕過她,反而還很欽佩那剛柔並濟的強悍。

  只是她剛剛才冒出那句他招架不住的話,現在又這樣不發一言地瞅著他,還真是……讓人膽顫心驚。

  袁長雲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按捺下怒火。不對,該怪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太保護兒子的武伯伯——雖然她嚴重懷疑武伯伯是在害他而不是在保護他,若捨不得他受傷,不會狠得下心打他那一巴掌。

  「武朝卿,你平常忙不忙?」

  「……忙。」武朝卿愣了下。他們家就他和父親兩個人,馬場的雜事都歸他管,這應該算忙吧?只是,她怎會突然問這個?

  「我的意思是什麼時候找你比較方便?」知道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袁長雲耐著性子解釋,見兄長他們已開始往這裏移動,她趕緊切入正題:「你爹都什麼時候出去追蹤蹄跡?出去一趟大概都多久回來?」

  「……早上,時間長短則看狀況。」武朝卿還是一頭霧水,不懂怎會變成在討論這個話題。難道她想跟爹一起去學怎麼捕馬嗎?

  「好,你每天辰時都在這裏等我,我教你騎馬。」憶起隔牆有耳,袁長雲轉頭對張口結舌的弟弟提出警告:「你不准說出去喔。」

  「……教我騎馬?」武朝卿愣得更久。他聽錯了吧?應該是找他比馬吧?

  「對。」見兄長他們更接近了,袁長雲幾乎是從齒縫中吐出這個字,想到他可能是怕被父親發現又挨揍,急急補了句:「用我的馬。」

  就算她突然長出三頭六臂,武朝卿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了。

  通常會主動找他騎馬的,都是為了享受那將人踩在腳下的驕傲滋味,而不是真心想找他一起玩,她卻和他定下每日之約,只為了……教他騎馬?

  望著那張總是揚著冷漠的俏麗臉龐,武朝卿完全說不出話。

  「長雲、長地,回去了。」袁長風揚聲呼喚。

  「明天開始,不准遲到。」袁長雲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音量扔下這句,隨即若無其事地朝兄長奔去。「來了。」

  「你完嘍,我姊很凶的。」袁長地笑咧了嘴,一蹦一跳地追上兄姊。

  要不是袁長地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武朝卿真以為剛剛所聽到的全出自幻覺。

  她願意像教自己弟弟一樣,用相同的心思對他?不是為了取笑他,也不是為了看他出糗,而只是為了教他騎馬而來?

  遲來的喜悅慢慢滲進了心扉,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大跳的衝動。

  他恨不得她越凶越好,他求之不得!

  如果武父有看向他,一定會注意到兒子臉上掩不住的狂喜,但怕嘗到懊悔痛苦的他,選擇了無視地與他錯身而過,讓這個修補父子關係的機會悄悄溜走。

  以往面對這種情況,就算武朝卿再怎麼自我安慰仍難免感到失落,但這一回,被人接納的喜悅太強大了,即使父親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的心情。

  因為他知道,在這片廣大的天地裏,他已不再孤寂了,有人願意接納他,即使只有一個人,對他的意義已勝過所有。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2:37

第二章

  晴朗的日陽照耀著,正縱馬前往武家的袁長雲心情也和天氣一樣好。

  她原本以為教武朝卿騎馬是件苦差事,但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她對這項任務以及武朝卿這個人完全改觀。

  他雖然個兒小、力氣不如人,但不怕摔,不管她訓練得再嚴厲也沒喊過一聲累,而且很聰明,許多訣竅一點就通,現在他不只上馬姿勢俐落,馭馬的技巧也越來越好,看到他每天都有顯著的進步,那種成就感比自己騎馬贏人了還要開心。

  遠遠地,就瞧見有抹小小的人影一如以往地在柵欄邊等著,她興奮地振韁加快速度,想把握僅有的時間多教他一些。

  躍下馬,袁長雲走到他身邊。

  「你覺得你爹今天多久會回來?」

  這個問題得在他接過韁繩前先問,不然要是他一上了馬,簡直像黏在馬背上下不來,只顧著拚命學習和練習,那股認真勁兒影響了她,害她一投入也常常忘了時間,有次還差點來不及在武伯伯回來前離開。

  幸好武朝卿聽到有蹄聲接近,趕緊要她牽著馬從後院偷溜,怕武伯伯耳尖,她走了好遠才敢騎上馬,最後雖然是有驚無險,但那種提心吊膽的滋味她可不想再來上第二回了。

  「馬借我好嗎?」武朝卿不像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接過韁繩,只低低說了句。

  幹麼一來就鬧她呀?袁長雲心裏暗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武朝卿這傢伙學騎馬很認真,卻也將破壞她的冷淡表情視為挑戰,老愛說些有的沒的逗她。她就偏不笑!他越鬧她,她的臉就板得越臭。

  通常只要她臉一沈,就連大哥都知道要閃得遠遠的,偏偏武朝卿這人不知是不怕死還是勇氣過人,就算她開口罵人也不以為意,沒個正經樣,讓她不但沒辦法真的生他的氣,也漸漸將這種攻防當成另一種樂趣。

  「我要是不借你,你有馬可騎嗎?」袁長雲故意冷哼,但一對上他的眼,她立刻發現不對,那異常沈冷的眸光說明了有事發生。「怎麼了?」

  武朝卿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但當他看到她那瞬間轉為關懷的表情,猛然泛開的溫暖讓他必須用盡意志力才能將那股情緒壓下。

  「我爹昨天早上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昨晚他整夜等門,眼睜睜看著天際從黑轉亮,偏偏家中的馬剛好都賣掉了,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她來。

  「會不會是武伯伯走不開?」怕是他多想,袁長雲安慰道。

  她知道有時候遇到警覺性較高的馬匹必須用耐性來耗,否則只要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前功盡棄,為了隱藏氣息而費上數日守在原地的事時有所聞。

  「如果我爹有這個打算,他會先跟我說。」武朝卿搖頭。爹不是沒有徹夜未歸過,卻從不曾像這樣突然不回來,他知道絕對出事了。「馬借我,我要去找他。」不等她回答,他抽走她手中的韁繩。

  他該不會想要自己一個人去吧?見他翻身上馬,袁長雲趕緊擋在前方。

  「去我家請我大哥派人幫忙吧!」這傢伙急瘋啦?袁長雲正想斥責他的有勇無謀,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神態是如此冷靜,不見絲毫慌亂。

  「我們武氏家訓只有一條——關於獵捕馬匹的一切絕不外傳。」武朝卿沒有回應她的提議,只輕輕說出這句話。

  怎會突然扯到家訓去?袁長雲愣了下,隨即會意他所說的「一切」也包括了捕馬的地點,頓時氣得俏臉脹紅。

  「都這種節骨眼了還要保什麼密?我才不稀罕那個鬼地點,我是擔心你!」他平常練習時最多只繞著馬場跑,沒爬過坡、也沒騎過遠路,誰曉得他要去哪種荒山峻嶺找人?袁長雲越想越心驚,口氣也跟著急切了起來。「要是連你也出事怎麼辦?勇敢和魯莽是兩回事,又不是沒人幫你,幹麼一定要自己扛?!」

  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武朝卿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還有誰能像她這樣幫他擔心著、顧慮著?除了這個面冷心熱的女孩,沒有人了……他忍下心底那股熱潮,轉為支持自己前進的力量。

  「我知道,但我真的只能自己去。」雖然在父親眼中他連騎馬都沒資格學,但那是武家世代傳承的尊嚴與驕傲,即使是尚未被認同的他也必須守護。

  「那好,只有我跟你去總成了吧。」情急之下,袁長雲抓住馬鞍邊緣就想爬上馬背。

  武朝卿沒和她爭辯,而是悄悄地用韁繩控制馬兒閃避,袁長雲沒馬鐙可借力已經爬得很辛苦,馬兒亂動更是讓她的努力全變成了徒勞無功。

  袁長雲還以為是自己太笨拙而氣憤不已,卻突然發現是他在暗中阻撓,她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虧她那麼認真教他,將他當自己兄弟看,他竟連她都防?

  即使個性倔強的她只願將怒氣表現在臉上,但武朝卿仍看見了她眼中受傷的情緒,這讓他覺得難過。

  不,早在她開口說要教他騎馬時,她就已成為他最最信任的人,他不是對她有所防備,而是有些事必須自己扛起。

  「長雲,往北方走。」

  「……啊?」袁長雲從盛怒轉為困惑。

  武朝卿揚笑,輕柔開口:「如果我到申時還沒回來,帶著人往北方去找,知道有你守著,出了事會來救我,我就不怕了。」

  其實他並不害怕,因為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他會更小心,就算是初次獨騎也不足為懼,會這麼示弱,是為了說服她留下,一味地拒絕只會更傷害她。

  或許是他笑得太好看,或許是他柔和的語調帶著安撫人心的沉穩,原本繃得她胸口發疼的怒氣緩和了。

  還有他所說的話也撼動了她,無須任何解釋就已輕易地讓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他竟將不能外泄的秘密跟她說……

  袁長雲咬唇,向來果斷的她難得有如此躊躇的時候。其實他顧慮得沒錯,若沒人留下,出了意外,就沒人知道他們去哪里了,只是……她又怎麼放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

  她很想再勸他同意回去搬救兵,怪的是,他明明帶著笑,也沒跟她爭得臉紅脖子粗,可她就是知道他絕不可能妥協。

  這傢伙平常不是很逆來順受的嗎?怎麼遇到事情會變得這麼拗啊?!

  「可惡可惡可惡——」她懊惱大叫,而後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擺。「申、時,只要一到申時沒看見人,我管你什麼家訓,絕對帶一堆人去把你那個秘密地點翻出來,聽到沒有?!」

  「好。」武朝卿不但沒被她的狠勁嚇到,反而笑得更加燦爛,彷彿她說的不是威嚇而是溫柔鼓勵。「要麻煩你用走的,辛苦了。」

  被這麼一說,袁長雲才想到馬若被他騎走,她只能用走的回家。對於這點她倒沒放在心上,只怕他會把這段時間也算進去。

  「先說好,申時是要出現在我家喔。」要是等到申時不見人她才開始從這兒走回家,那根本啥都別想救了。見他點頭,她才鬆開對他的拉扯。

  武朝卿坐直身子,但視線仍鎖著她,定定地凝視那掩不住擔慮又要強裝無謂的嬌俏小臉。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想知道,連他的父親都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親非故的她卻願意為他做這些?

  沒料到他會冒出這個問題,袁長雲愣了下,然後詫異、慌亂、困窘的情緒接連在臉上竄過。

  「我、我、我哪有對你好?我是看不慣有人那麼弱,還自不量力,要是出了事,搞不好會怪是我這個師父沒教好……」原該兇惡的反駁一出口卻被尷尬破壞得七零八落,袁長雲不禁惱紅了臉,整個人背過身去。「你不是很急?趕快去找武伯伯啦!」

  她臉紅了?還結巴?他只不過是問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耶!這意外的發現讓武朝卿驚喜不已。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性冷,現在他知道了,她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臉皮還薄得很,連要承認她的善行都像在砍她脖子似的。

  想到她來不及掩飾羞窘的可愛表情,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的衝動,因掛念父親安危而積鬱至今的低落心情總算稍稍獲得了紓解。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人會等他,有人會掛慮他。一思及此,他的胸口充滿了無窮的勇氣。他會平安回來,絕不會辜負她的信任及關懷。

  眼神轉為堅定自信,武朝卿一勒韁繩,馬兒立即嘶鳴。

  「我走了。」

  袁長雲回頭,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身影,想到他剛說的那句話,暈紅尚存的臉又熱了起來,讓她好懊惱。

  這傢伙是哪根筋不對了?幹麼說得像她是個大好人似的?她只是閑著無聊找事做罷了,不然他還能靠誰?其他人只會笑他,武伯伯也不教他,她可不想等到哪天他被馬摔成重傷才來後悔自己的袖手旁觀。

  腦海浮現那時他被武父打倒在地的情景,袁長雲有些為他難過,但更多的是打抱不平。

  她不懂,原先以為武伯伯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才會不准武朝卿騎馬,但經過相處,連她都能發現看似笨拙的他其實有著天生的好資質,經驗老到的武伯伯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難不成武伯伯也像他們一樣,都先以貌取人嗎?但他們是父子,怎會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呢?武朝卿只是不好勝而已,但勇氣和耐力一樣也沒少,不然也不會進步得這麼快。

  而他今天所展現的臨危不亂也讓她刮目相看,她沒有把握要是當她的家人下落不明時,她是否還能像他一樣沈得住氣。

  袁長雲再度朝他的方向望去,他的身影已變得好小好小,方才被他安撫下來的擔慮又爬上了心頭。

  他們才剛剛開始真正認識,她要教他的事還很多,他不准出事,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武朝卿,要是申時之前沒看到你,你就完了。」

  她深吸口氣,用倔強拂去心頭的不安,挺直了背脊,步子豪邁跨出,為時一個半時辰的步行長征就此展開。

  剛離開馬場時,對自己能力有所顧忌的武朝卿只敢維持平穩的速度。

  但風拂在臉上的感覺太美好,體內彷彿有頭蟄伏多年的猛獸被喚醒了,催促他不斷加快、再快,不僅要追著風,更要淩駕於風之上。

  那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必須壓低身子才不會被強勁的風勢吹倒,但卻一點也不會感到恐懼,只有興奮和自信流竄過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做得到,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一如他進到草原就自然而生的方向感。

  其實一開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爹很少帶他出門,就算把去過的地方都記得很清楚,認識的路還是少得可憐。

  至於那個不能外泄的地點——爹連馬都不讓他騎了,又怎麼可能會將獵馬的秘密告訴他?那全是爹喝醉時不小心透露的,爹只在那時候會忘了眼前的他是讓他失望透頂的兒子,意氣風發地對他暢談關於捕馬的事。

  他默默地將爹說過的話一字一句牢牢記下,期待有一天他不再只能聽,而是能夠實際體驗,只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他卻只能靠自己摸索。

  他找得到嗎?光憑他腦中那些不知是對或錯的記憶,他真做得到嗎?

  但奇異的是,當望著那一整片看似全都相同的景色,他就是能找到爹曾提過的細微差異之處,引導著他馳騁過草原,在山林穿梭,仍堅定方向毫無遲疑。

  越入人煙罕至之地,他就越放緩速度,專注的眸光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因為這正是野馬容易出沒的地點,也是父親目前鎖定誘捕的區域。

  看到遠方草叢裏似乎有人影,他急忙策馬上前,一顆心因無法確認狀況而提懸著。

  那人正是武父,昨天他犯了心急出手的大忌,不但獵物溜了,自己也被坐騎摔落把腿給跌斷了,那匹該死的馬甚至就這麼丟下他,跑得不見蹤影。

  不願坐以待斃的他用樹枝固定斷腿,勉強半拖半爬地行走,耗盡了力氣卻連這片林子也出不去,最後,又累又餓的他放棄了,仰躺在地準備等死。

  乍聞聲響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聽出那確實是有人騎馬朝自己而來,他驚喜不已,用所餘無幾的力氣撐坐起身,一看清來人,才剛揚起的笑容僵在唇邊。

  武朝卿好不容易終於找到父親,激動的他甚至等不及馬兒完全停步就直接一躍而下,但看到父親的表情,本欲奔近的腳步連同喜悅全部瞬間凍凝——

  即使在這種需要救援的關頭,父親仍寧願是其他人而不是他。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來,武朝卿想到有個女孩在等著他,心中的難過頓時被激勵取代。爹沒有大礙,而他也平安順利地找到了爹,這就已經夠棒的了,他等不及要回去和長雲分享這個好消息了。

  「爹,我來接您了。」他牽著馬來到父親身旁,彷彿他只是像平常一樣為父親備好馬匹,對他的狼狽隻字未提。

  這情況太出乎意料,武父依然無法從震驚中回神,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知道袁家丫頭偷偷在教他騎馬,那天他其實看到了,本想制止,後來還是改變主意,故作不知沒拆穿他們。

  因為他看到朝卿笑得好開心,他從未在那孩子臉上看過那樣的表情。

  這孩子像他娘,不只臉,連纖細的外型都像到讓他心驚,無時無刻在提醒自己妄想將天仙留在身邊的下場,於是他要自己別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甚至對他視若無睹,這樣就不會將這如玉細緻的娃兒給弄碎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做錯,直到那一天看到兒子的笑靨,才突然驚覺他從未看過武朝卿表現出一個孩子該有的模樣。

  「爹,我要使力了。」武朝卿攙著父親,吃力地想將他弄上馬。

  撐著自己的微小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武父聚集殘存的力氣配合移動,忙了半天終於趴上馬臀,已痛得他臉色慘白,冷汗直冒。

  「這樣、這樣就好……」見武朝卿還要來扶他,武父虛弱阻止。就算他勉強坐起,也撐不了多久,倒不如像具屍體就這樣趴著還比較省事。

  「是。」怕父親中途滑落,細心的武朝卿又推又頂地幫他調整好位置,用繩子將他縛在馬上,這才準備動身。

  正要上馬時,他停住。不對,這樣爹不就知道他都背著他偷騎馬了嗎?這個念頭才剛竄過,武朝卿隨即暗罵自己一聲笨蛋。他都騎到這兒來了,現在才在假裝又有什麼用?

  不管了,就算挨打也無所謂,趕緊把爹救回去比較要緊。心念一定,他踩鐙上馬,跨過馬背時還很小心別去撞到父親。

  「爹,要走嘍。」

  武朝卿怕顛簸會讓父親挨痛,和來時的迅捷不同,回程時他很謹慎,儘量挑平穩的路走。

  雖然面朝下的武父看不到他駕馭的情形,但馬兒穩健的步伐和那維持在掌控中的速度都清楚地告訴他,他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好兒子,竟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學得這麼好。

  只是朝卿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就算他學會騎馬,也沒人教他辨認方位啊,光憑他一個孩子不可能獨自找到這兒,一定有人幫他,只是還沒出現而已,一定是的!

  「誰帶你來的?其他人呢?」

  「我不會帶其他人來的,武氏家訓我記得很牢。」不過長雲是例外。武朝卿在心裏默默補充,因想到她而揚起了笑。她不是外人,她是這世上他最重視的人。

  他像在說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聽在武父耳裏卻成了震撼。

  這路有多遠?他從沒真正帶他走過,他竟找得到?這路上他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害怕過?武父還有好多話想問,但紛雜的情緒梗在喉頭,反而什麼也說不出口。

  朝卿長得再像他娘又如何?他依然流著他們武家的血脈啊!想到自己過去對他的漠視,他不禁眼眶發熱。

  「袁丫頭還挺會教的。」好不容易他總算能開口,即使心裏滿是欣慰,但長年以來的疏遠讓他拉不下臉說好聽話,只能以這種方式來間接稱讚兒子。

  只被斥責過的武朝卿哪有可能聽出那隱藏的意思?還以為父親是在怪長雲多事,他連忙否認:「她沒教我,是我自己偷學的,不關長雲的事。」

  那扞衛的舉止讓武父頗為好笑,也感到自責。他怎會一直認為這孩子軟弱沒用呢?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他勇敢正直的個性,他卻視而不見了這麼多年。

  這場意外是老天爺看不慣他的作為所給的當頭棒喝吧?讓他知道自己錯了,要把握機會去彌補。

  「以後叫袁丫頭早上別再來了。」武父低聲開口,頓了下才又說道:「等我傷好,你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學捕馬,要玩,等回來之後你們再玩去。」

  聽到第一句話,武朝卿的心跳差點停住,只須臾,又因父親接下來的話狂鼓了起來。爹不但沒限制他不准和長雲玩,還要教他捕馬?

  自有記憶以來,他就沒再哭過,因為他的柔弱外表已夠讓爹討厭了,要是再哭哭啼啼的,爹會更後悔生下他這麼讓人丟臉的兒子。

  更何況這是多麼值得開心的事啊,怎麼會是想哭呢?他要笑,還要跟爹道謝,保證他會好好學,他才不哭呢,不准哭!

  武朝卿吸氣,不斷告誡自己撐起嘴角,滿腔的喜悅讓他的笑容綻得毫不費力,但克制不住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嗯。」最後,抿唇強忍哽咽的他已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應出一個字。

  其實無所謂的,因為他心目中那個只對他展露嚴峻表情的威武父親,此時也已淚流滿面。

  這一刻不需言語,雖然他們都還有待熟悉、有待琢磨,但隔閡的心牆已然崩塌,其他的就留待時間來慢慢修補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2:56

第三章

  那天,當武朝卿來袁氏馬場報平安時,袁長雲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將心思放在照料那匹辛苦奔波的馬兒上頭,彷彿對他救人的過程是否順利一點也不感興趣。

  反倒是袁長風頻頻追問,不但沒責備他的隱瞞,還派人尋找武父那匹棄主逃跑的坐騎、張羅藥材、借他駿馬應急,陪他一起回武家打點後續。

  袁長風的鼎力相助讓武朝卿很感激,但那一晚讓他帶著微笑入眠的,是那表裏不一的彆扭小姑娘。

  他看見了,看到那快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如釋重負在她臉上一掠而過,還有她因偷聽他和袁大哥對話聽得太專注,停下了幫馬梳毛的動作,結果被不滿的馬兒咬辮子以示抗議。

  從此,他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一連串的忙碌等著他——

  照料父親、練馬、被長雲帶去四處挑戰,將曾取笑過他的人一個一個贏回來;等父親傷好後,變成學捕馬、練馬、再被她帶去四處挑戰,讓沒笑過他的人也一個個成了手下敗將。

  「一國的」——其他孩子都這樣叫他和袁家姊弟,提到他們總是豔羨中帶著崇拜,只要想到這個詞,他就會忍不住笑,他不再是孤獨一人,若有人敢欺負他,長雲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那段時光充滿了驚喜,他擁有了生平第一匹馬,贏了生平第一場馬,憑著一己之力捕到了生平第一匹馬,因為太快樂了,快樂到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幸運,有時候睡到一半會突然驚醒,以為這只是場夢。

  直到看到自己開始長高的身形,還有與長雲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默契熟稔,都在告訴他那無數的喜悅全是這些年的真實經歷,沒人能奪走,那股虛浮才就此消失。

  因為有長雲的出現,讓他明白難過是會結束的,然而人們無法阻擋的生老病死,也提醒著快樂不會一直持續。

  在他剛滿十六歲,長雲十四歲時,袁伯母因病過世。

  此時棺木已然入土,不同於送葬時的嚴謹,回程時有人先行告別,有人默默離開,變得三三兩兩的隊伍少了哀淒,卻多了分曲終人散的寂寥。

  出發時和兄弟領在前頭的袁長雲如今緩緩獨騎,麻布頭罩遮去了半邊面容,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陪父親一起前來的武朝卿只在上香時和她正面相對,她沒有掉淚,臉上也沒有哭過的痕跡,只是神色沉靜地盡著喪家的禮儀,一一對著來為亡母送行的賓客叩首答謝。

  送行時,身為小輩的武朝卿只夠資格跟在隊伍尾端,但他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直到現在已不用那麼拘謹,他還是騎在後頭,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他看到有個長輩騎馬來到袁長雲身邊。

  「咱們北方兒女就是要像你這樣堅強,做得很好!」那個伯伯聲如洪鐘,豪邁地拍了下她的背就走了。

  很痛!袁長雲咬牙,鎮日累積的煩躁與怒氣再添一筆。

  煩死了,幹麼每個人見了她只會說這些話?她哭不哭、堅不堅強關他們什麼事?她又不是做給他們看的,況且這本來就沒什麼好哭啊,娘只是去和爹作伴,她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難過的?

  就算以後再也見不到娘了又如何?反正她忙得很,要做的事很多,才不在乎呢!抿著唇的小臉滿是倨傲,已有曲線的身子挺得筆直。

  聽到又有蹄聲靠近,袁長雲一看清來人,愈加沈冷的表情像是瞬間蒙上一層冰霜。

  這時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武朝卿。

  任何人對她說那些話她都還忍得住,就他不行,因為他是武朝卿,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永遠都知道她什麼時候是真的生氣,而什麼時候又可以繼續鬧她。

  她不要安慰、不想說話,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快走開!她在心裏大吼,死命盯著前方想讓他知難而退。

  「欸,來比馬吧。」武朝卿對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視若無睹,臉上輕鬆無比的笑容像他們只是出來踏青。

  「我不要。」她咬牙。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就算她看起來不怎麼難過的樣子,也不代表有玩樂的心情!

  「反正現在也沒事了,比一下嘛。」平常很懂得分寸的武朝卿今天卻異常難纏,仍一臉燦爛地笑著。

  「別、煩、我。」袁長雲更火了。什麼叫沒事?對她而言,這不只是葬禮結束那麼簡單,她娘走了,她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怎能說得這麼無關緊要?

  「你不會是上回差點輸我,所以不敢接受挑戰了吧?」武朝卿挑眉。

  「誰差點輸你?」袁長雲不敢置信地抽了口氣,終於正眼看他。「明明就是你輸!」

  她承認,現在的他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離高大威猛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但男女天生的差異都漸漸浮現,她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贏得輕鬆,必須靠著技巧及苦練才能保住不敗之地。

  問題是,她好歹也算他師父,沒淪落到輸他的地步!

  「是平手吧?好啦、好啦,算你贏。」武朝卿撇撇唇,一副不跟她計較的寬宏大量。「這回比出個高下,你就沒話說了吧?」

  他居然暗指她賴皮?袁長雲氣炸了,差點沖上去把他嘴角的笑給揍掉。「武朝卿,我警告你……」

  她話還沒說完,那個始作俑者已一勒韁繩。

  「看誰先到萬丈崖,輸的人要幫贏家提鞭喂馬一個月!」語音未落,武朝卿已縱馬飛竄而去。

  袁長雲呆了呆,趕緊策馬追上。「武朝卿,你作弊!」

  原本正和武父說話的袁長風回頭,看著他們一前一後遠去,眼中滿是嘉許及欣慰,他知道妹妹已不需要他擔心了。

  惱武朝卿的顛倒是非,袁長雲一心只想用勝負讓他心服口服,她忘了喪母之慟、忘了被她拋在後頭的隊伍,使盡全力猛追。

  她緊盯著領在前方的身影,嫌遮了視線的麻頭罩太礙事,一把扯下塞在腰際,任它在賓士間迎風飛舞。

  察覺她的接近,武朝卿全速前進間不忘變換方向阻擋,還拋來笑意滿滿的一眼,更讓袁長雲氣得牙癢癢。

  馳騁間,他們已來到山腳下,等在前方的是陡峭的坡,雖不如它的名稱真有萬丈之高,卻說明瞭它的難度,坡度險峻、土石鬆滑,若非藝高人膽大根本上不去。

  不過技術純熟的兩人早已征服過這個萬丈崖,登頂對他們並不是件難事,他們追求的是一次比一次快,訓練自己更精益求精。

  雖然已來過無數次,知道危險性的袁長雲仍不敢輕忽,專注心神,帶領著馬兒勇敢向上,而一旁的武朝卿也幾乎和她登到同等高度,他們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興奮及鼓勵。

  見目標就在眼前,兩人更是各展其技,結果袁長雲快了一步,搶先來到崖邊。

  「我贏了!」她勒馬回頭,因劇烈活動而紅豔不已的臉蛋上滿是開心的笑。

  「甘敗下風。」以一匹馬身之差飲恨的武朝卿來到她身旁,大汗淋漓的俊容不見絲毫懊惱,唇角勾揚的表情仍是那麼輕鬆自若。

  登頂後的壯闊景色是誘使他們一再挑戰的獎賞,袁長雲著迷地望向前方,寬廣的草原及藍天彷彿遠到看不見邊際,她不禁感動地閉起眼。

  餘波未平的興奮感仍在血液中流竄,讓她忘了身體的疲累,所有的煩鬱都隨著汗水逝去,只有舒暢的快意籠罩著她,那看所有事都不順眼的壞心情,似乎已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她緩緩地張開了眼,視線仍望著眼前的景致,激烈的心跳逐漸平穩,卻因感覺到身旁那人的陪伴而起了另一種悸動。

  他向來就不是在乎輸贏的人,更別說是主動提議比賽了,這場挑釁不是為了勝負,而是為了她。

  她以為自己可以泰然接受失去母親的難過,大家也都以為她調適得很好,只有他看透了自己,沒給她任何安慰,卻用她最需要的方式帶她宣洩了情緒。

  他的察覺,是因為太瞭解她了,抑或是因為他也懂得這種痛?袁長雲輕輕籲了口氣,卻釋不去心口的揪擰,她心疼他,也懊惱自己竟沒有發現這一點。

  他很少提起武伯母,就算偶爾有人問到,他也都笑笑地說不記得了,他的反應太自然,所以她也不以為意,還以為他真是因為沒有印象所以少了留戀,直至此時,她才明白,在那無謂的笑容裏還藏了更多她不曾察覺的秘密。

  「要多久才能忘記?」她輕聲開口。他忘了嗎?還是他依然痛著?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武朝卿心一震,隨之而起的是滿滿的感動。傻丫頭,明明現在最難過的人是她,怎會變成關心他了呢?

  「會一直記得的,因為那都是回憶,會忘記的只有難過。」他的母親曾是造成他痛苦的起源,而今他已真正釋懷,更感到欣喜,若不是這一半的南方血緣,他永遠都不會發現這面噁心善的姑娘有多珍貴。

  袁長雲回頭,望進那雙盈滿溫煦笑意的眸子,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好快。

  那漂亮的五官是她從小就看慣的,那總是掛在嘴角的從容淺笑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但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樣了,彷彿他變成熟了,不再是那個事事都要依賴她的瘦小男孩。

  這個念頭讓她心驚,她連忙抑下。

  不,哪有什麼不一樣?他還是比她弱,還是那個對她構不成威脅的無害玩伴!

  「剛剛是我贏喔,你要是再敢說成是平手試試看。」她仰起下頷,用勝利者的驕傲姿態睥睨他。「想贏我?你還早得很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她並不是那種愛自我吹捧的人,但只要一遇到他,她就是控制不了,好像這麼做就可以證明他們都沒有變,證明他們的關係還是和以前一樣。

  武朝卿笑笑沒說話,卻突然用馬鞭挑起她的手,看到她的掌心佈滿新舊交雜的傷痕,他的笑容未變,黑眸卻閃過一抹慍色。

  「偷偷練得很勤嘛,怕輸我?」他輕哼,用戲謔的表情掩飾掉眼中的不捨。

  「才、才不是!」袁長雲急忙抽手,反駁得很義正詞嚴,微紅的臉卻透露了她的作賊心虛。「我本來就練馬練得很認真,跟你無關,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我才沒放在眼裏。」

  怕他又拉她的手過去細看,她下意識地將手藏在背後,防備地瞪著他,劍拔弩張的模樣簡直就像被侵入地盤的小獸。

  望著她倔強的臉,武朝卿突然有股衝動想對她做些什麼,想看她被逼急了會有什麼反應,但理智終究還是獲得了勝利。

  他急什麼呢?他還不夠懂她嗎?她是一匹最難誘捕的寶馬,太急躁只會讓她溜得無影無蹤,時間還長得很,若說到比耐心,他還怕比不過她嗎?

  「這麼瞧不起我?看來要得到你的認同還有得等嘍。」武朝卿低笑,不著痕跡地將略顯僵凝的氣氛輕易地化解開來。

  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袁長雲悄悄鬆了口氣,也對自己的反應過度感到抱歉,只是……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她贏得有多辛苦,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彷彿被赤裸裸地看穿。

  「來吧,給你反擊的機會,我們來比誰先回到我家。」將那些奇怪的想法全都拋開,她刻意輕快地說道。

  「我來喊開始。」武朝卿調轉馬頭。

  「沒問題。」袁長雲做好準備,只等他一聲令下。

  「你教我騎馬的責任就到今天為止。」

  全神貫注的袁長雲怔了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這是什麼意思?她急忙追上,為了不輸掉這場比賽,也為了想問個清楚。

  最後仍是她贏了,但對於他臨走前的那句話,不管她怎麼問,卻總是被他用笑語輕描淡寫地帶開,等她發現他還是什麼都沒回答時,她也錯過再追問的時機。

  雖然是她贏了,但不知為何,那股梗在心口的煩悶卻比輸還難受。

  五年後

  位處邊關的大城是南北往來的重要通道,應有盡有的市集裏更是人來人往,販子的吆喝聲和買家的殺價聲此起彼落,交織成熱鬧活絡的景象。

  「長雲,等等、等……救我、救我啦,長雲!」原本還刻意抑低的聲響,在發現情況已完全超出控制時,變成了顧不了面子的急嚷。

  走在前方的袁長雲懊惱停步,一回頭,眼前的情景讓她很想直接掉頭離開——

  一個嬌小女子狼狽地被馬兒拖著走,而原該乖乖被她牽著的坐騎正大搖大擺地東晃西逛,眼中壓根兒沒新主人的存在。

  「長雲——」被帶往反方向的禹綾又扯開喉嚨喊。

  怕引來側目,袁長雲快步來到她身邊,咬牙低道:「你怕認得我的人還不夠多是不是?」口氣雖凶,但她一接過韁繩,靠近馬兒的輕聲安撫卻是如此溫柔。

  「我以為你沒發現嘛……」禹綾可憐兮兮地說道,看到自己搞不定的馬兒一到她手上就乖乖聽話,立刻又轉為一臉崇拜。「嘩,長雲你真的好厲害,我再學八百年也沒辦法像你這樣。」

  瞪著那張真誠無比的笑臉,袁長雲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鬼才要跟你耗八百年,限你回去前和它打好交道,不然就算你被它丟在半路我也不管你。」將韁繩塞回給她,袁長雲牽著自己的馬轉頭就走。「快一點,你已經耽擱我們不少時間了。」

  「好、來了來了。」禹綾趕緊小跑步跟上,怕一沒了她在身邊當護身符,那匹壞馬兒又開始拿喬。「馬大爺,你乖乖的啦,咱們都別再惹長雲生氣了好不?」

  看似頭也不回的袁長雲其實都有留心身後的動靜,聽到緊隨的腳步和那帶著討好的商量,她得抿唇才能抑止湧上的笑意。

  大哥在前些日子娶了這個來自南方的千金小姐,一開始她非常反對,氣大哥為了生意賠上自己的終身大事,而當見到那像是風吹便倒的嬌小個子時,大嫂這兩個字她更是喊不出口,因為她已經可以想見她捱不住苦,丟下大哥一走了之的情景。

  沒想到這南方小女人柔弱歸柔弱,毅力卻挺夠的,總是被馬兒耍到團團轉還能越挫越勇,被她凶也能笑嘻嘻地跟前跟後,親熱地猛喊長雲,完全沒將她的冷臉當一回事。

  這讓她不禁想起小時候,也有個不怕她凶、不怕吃苦的小個兒平反了她的偏見,讓她刮目相看,只是——

  「你為什麼一定要欺負我啦?你再這樣我要跟相公告狀喔……」

  聽到身後那一點威脅性也沒有的嘀咕聲,袁長雲深吸口氣。

  為什麼兩個感覺那麼像的人,資質卻是天差地遠?!她不求大嫂像武朝卿那樣一點就通,但至少、至少讓她看到一點點進步成不成?

  要不是念在大哥的分上,好幾次她都差點將她從馬上踹下去……不對,用不著她踹,這女人甚至連上馬都要踩著她的肩才上得去!

  「長雲,你說的糧行是不是那一間?」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的禹綾還興高采烈地指著前方的鋪子問道。

  她的話提醒了她,袁長雲再深吸口氣。

  現在最要緊的是帶大嫂認識往來的商行,只要這項任務一了,她以後就可以不用再煩記帳、叫貨這些瑣事,為了這個大好遠景,她忍,她忍、忍、忍!

  一想到這兒,袁長雲心情立刻好了許多,正要往糧行走去,卻又突然頓住——

  糧行前聚集了一小群人,笑靨燦燦的武朝卿被諸位姑娘眾星拱月,簡直比市集上生意最好的攤子還熱鬧。

  有必要說曹操曹操就應聲出現嗎?袁長雲不悅地收回視線。可惡,要招蜂引蝶不會去別的地方?擋在那兒害人都沒辦法做正事了。

  「你在看什麼?」個子小的禹綾踮腳張望,一看到武朝卿,眼睛整個亮了起來。「哇!那位公子長得好俊喔,我連在南方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呢,他是誰?你認識嗎?」

  看到自家嫂子也被他的魅力迷倒,袁長雲心情更差了。

  「原來你喜歡那種瘦弱型的,現在換人還來得及啊!」她冷嗤。真不懂她們到底喜歡他哪一點?真正值得信賴的男人是像她大哥那樣慓悍威猛,而不是這種光長身高不長肉的漂亮男人。

  「才不是,我只喜歡相公,其他人我都不要!」禹綾忙不迭地搖頭,然後又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那個人到底是誰呀?感覺你們關係匪淺喔。」

  雖然那男人真的很俊,但她對相公可是忠貞不二,會那麼在意全是為了長雲,十九歲的她早該許個好婚配,卻從沒聽相公他們提起,她還想著要找時間問問,沒想到機會反而自己送上門,當然得好好把握住來場姑嫂間的體己話嘍!

  不習慣有人這麼靠近,更不習慣有人當街示愛——即使物件並不是她。袁長雲尷尬地紅了臉。這種話應該是小夫妻關起門來自己在閨房說,她一點也不想聽!

  「誰跟他關係匪淺?我們只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家偶爾會跟他買馬而已。」袁長雲掙扎著想拉開一些距離。

  「相公不是也會捕馬嗎?為什麼要跟他買?」禹綾才沒那麼簡單放過她。直接說青梅竹馬不就好了嗎?越撇清越有問題,長雲和那俊俏美男子之間絕對不單純!

  「他是專靠捕馬吃飯的,要極品好馬只有他才捕得到。」想到這樣好像在貶抑自家兄長,袁長雲趕緊聲明:「這可不是因為大哥技術差喔,要不是大哥要兼顧馬場,能花在捕馬的心力有限,不然哪輪得到武朝卿出頭?」

  「原來相公說的武朝卿就是他啊……」聽到名字,禹綾恍然大悟,心念一轉,又笑道:「可是相公很誇讚他耶,還說如果要找妹婿,一定要這種人他才放心。」

  看到長雲從瞪圓眼轉為窘惱的臉紅模樣,禹綾不禁在心裏偷笑。她可沒說謊喔,相公是真的對他讚譽有加,她只是自己幫忙補上最後兩句而已。

  「放心個頭!」袁長雲脹紅了臉,既氣他們私下談論她的婚事,更氣大哥竟將她和那傢伙配成一對。「除了捕馬,其他的他從來沒贏過我,那麼弱的男人我才不可能會嫁!」

  「那要是有人比你強呢?」慵懶的男子嗓音插了進來。

  袁長雲不用回頭就已知道來人是誰,她暗暗咬牙。幹麼偷聽別人講話?

  「當然是要再贏回來,我袁長雲才不可能輸。」回頭看到那漂亮到不像話的俊臉正沖著自己笑,她更火大。「你忙完啦?」

  「瞧,她這不是很矛盾嗎?」對她的暗諷置若罔聞,武朝卿轉頭對禹綾笑道。「輸她的不嫁,贏她的她又不服輸,你說,這輩子她嫁得出去嗎?」

  「沒錯、沒錯!」禹綾點頭如搗蒜。哇,近看更是不同凡響,長雲居然狠得下心將這種男人貶得一文不值?有鬼,一定有鬼!

  「你認識他嗎?這麼一見如故?」惱他們連成一氣,袁長雲先是向禹綾吼,然後又瞪向武朝卿。「我的終身大事輪不到你來發表意見,你搞定那些投懷送抱的爛桃花就好!」

  「同是南方人,人不親土親,當然一見如故。」越挨駡,武朝卿笑得越開心。

  「你也來自南方?」禹綾掩唇驚嚷,興奮之情全寫在臉上。「難怪我就覺得你長得不像北方人,你來多久了?習不習慣?」

  看到向來笑臉迎人的大嫂竟激動得像要哭了般,袁長雲突然覺得生著氣的自己很像笨蛋。她總算見識到他的好人緣是從何而來了,連為他童年引來不少嘲笑的身世都能拿來當成攀親引戚的橋樑,算他行!

  「你們慢慢敍舊吧,不打擾你們了。」將馬丟給武朝卿,她頭也不回地朝糧行走去。

  「……長雲生氣了?」禹綾笑容緩緩褪去,猶豫著該不該追上。

  「沒事,她只有那副表情能嚇唬人,嫂子不用擔心。」武朝卿微笑安慰。

  「你很瞭解她嘛。」禹綾對他更有好感了。這男人真的懂長雲,不錯不錯。「我知道她只是嘴硬,其實人很好,會以為她真的生氣,是因為怕她誤會。」不好意思說得太明,她指指彼此。

  「嫂子多心了。」武朝卿低笑。「我想,長雲應該連吃醋這兩個字要怎麼寫都不曉得。」

  一個活潑嬌俏的少婦,一個言行輕佻的浪子,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留他們獨處,但長雲就是可以毫無芥蒂地走掉,他很愛她如此坦蕩的心思,但有時這一點也讓他很挫敗。

  「可是剛剛看到你在跟一群姑娘說話,她臉色不太好看耶。」禹綾從他的話裏嗅到了一些端倪,眼中閃過黠光。「欲擒故縱這招要斟酌使用,不然小心適得其反喔。」

  心思被說個正著,讓那帶笑的俊容染上些微尷尬之色。

  他承認,他是耍了點小計謀,他雖沒刻意招惹那些姑娘,但若要斷絕她們對他的希冀,其實他是做得到的。

  卻因為她,那個完全無視他的改變,將他貶到一無是處的固執小女人,他故意不劃清界線想引起她的——

  武朝卿暗歎一口,好,就算引不起妒意,只要引起一些些在意也好,讓她知道他其實很炙手可熱,但她的冷淡反應卻只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搬石頭砸腳的傻子。

  他現在已經認清了,寧可告訴自己她只是因為別的事在生氣,也不要再抱著無謂的期待。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將話題轉開。「嫂子對北方的生活還習慣嗎?」

  「嗯,相公他們都對我很好,只是天氣有點冷,馬兒也不聽我的話。」雖然她忍不住小小抱怨了下,仍掩不住那一提到丈夫就洋溢幸福的表情。「聽我相公說你很行,你是怎麼辦到的?居然能比北方人還厲害。」

  「長雲幫了我很多,而且老實說,我只算半個南方人。」武朝卿對小時候的辛苦簡單略過,人在異鄉已經夠不安了,她需要的是鼓勵而非打擊。「先母也是從南方嫁到北方,如果她還在世,一定會很高興多了同伴。」

  相同的際遇讓他對袁家嫂子多了份關心,這片土地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只要有人願意伸出溫暖的手,再大的差異都可以克服。

  「知道有人比我早那麼多年嫁到這兒,還把孩子教得那麼好,我安心好多喔。」禹綾笑道,卻突然往後一個踉蹌,原來是她牽著的馬又開始不安分地逛起大街了。「你這笨蛋,回來啦!」她氣急敗壞地和它展開拉扯。

  「讓我來。」武朝卿啞然失笑,趕緊上前幫忙。有這種打不倒的活力,看樣子他也不用太擔心了,袁家嫂子絕對可以在這兒適應得很好。

  見別人又是一出手就簡單搞定,禹綾哀怨地看著那匹馬兒。

  「你給點面子嘛!」誰的話都聽,就是沒將她放在眼裏,好嘔喔!

  「教你一招。」武朝卿手一翻,有如變戲法般似地變出了根胡蘿蔔,折了一半遞給她。「像這樣喂它。」他用手上那一截示範要怎麼將胡蘿蔔立在掌心。

  「這樣?」禹綾如法炮製,手才剛伸過去,之前甩都不甩她的馬立刻親熱地靠了過來,一口吃掉那截胡蘿蔔後,眼睛還眨呀眨地直看著她。「然後呢?」她興奮不已。

  「然後呢——」武朝卿微笑拿著那截胡蘿蔔朝馬兒靠近,直視著它,臉上的笑容好溫柔好溫柔。「不聽話就沒得吃,懂了嗎?」在他用溫醇語調低喃的同時,手上那截胡蘿蔔也已直接往禹綾拋去。

  禹綾眼明手快地接住,只見那匹總是趾高氣揚的馬兒一臉震驚地看看他,再看看她,像是終於接受了她身為主人的事實,垂頭喪氣地嘶鳴了聲。

  「嘩,你真的太厲害了!」禹綾開心地又笑又跳,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手上那截記得收好,別被它給偷吃了。」武朝卿好笑地提醒。

  「相處得很融洽嘛。」袁長雲那像在自言自語的冷哼自後傳來。「如果嫌我太早回來,我可以再去別的地方晃晃。」

  回頭看見她吃力地抱著一袋馬秣,他動作自然地接過,幫她置放馬背上。

  「看在袁大哥的面子上,這馴馬的費用就不跟你收了。」要損人誰不會?武朝卿輕鬆自若地接招。

  「平常那麼多姑娘跟你討教,怎麼就沒見你收過錢?」明知他只是說說,她就是忍不住想反駁他。「而且你其實沒把我大哥放在眼裏吧?說沒辦法來喝喜酒,卻有時間在這兒和人有說有笑。」

  「我那時守著一匹馬走不開,這你也曉得。」武朝卿苦笑。「我只不過是進城來買些東西,誰知這樣也能被逮住。」

  「你活該,誰教你老和姑娘家糾扯不清。」袁長雲嘴上雖仍念著,其實心裏早已不氣了,望向那個正專心和馬兒嘀嘀咕咕的小女人,她壓低聲音問:「你覺得我大嫂待不待得住?」

  近年來南北聯姻的例子越來越多,但能幸福圓滿的幾乎是少之又少,她並不是在詛咒大哥大嫂他們,只是……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她沒問題的,就算你瞧不起她,也該對袁大哥有信心。」武朝卿微笑。他猜得沒錯,她剛剛是怕袁大嫂礙於她在場有苦難訴,所以刻意回避。「別擔心,我家的狀況並不代表全部。」

  心裏的不安被撫平了,但隨之而起的是對他的關心。袁長雲很努力想從他那輕鬆自若的笑容找出一絲絲的隱瞞,一如以往,她什麼也找不到。

  三年前,武伯伯在一次意外去世,那時他所展現的是真正的泰然以對,而不是像她當年喪母那脆弱不堪的強撐無謂。

  她知道這些年來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已逐漸好轉,但仍有著疑惑,然而看到他那毫無芥蒂的神情時,她問不出口,因為只要提出任何疑問,都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在譴責他的偽裝,於是她將那些問題放回心裏,要自己相信他是真的釋懷了。

  只是當看到他總會對那些南北結親的家庭多加留心及關懷時,壓抑下來的疑問又會不由自主地隱隱浮動。

  「怎麼?太久沒見到我,發現我變迷人了嗎?」武朝卿促狹道,接觸到她淩厲射來的目光,他忍俊不禁地大笑。

  「那些姑娘是怎麼回事?竟看上這種人。」袁長雲惱聲嘀咕,卻也對這種一如以往的相處方式感到安心。

  隨著年齡增長,他們都有各自要擔負的責任,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有時十天半個月都沒見到人也是常有的事,有股憂慮總會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怕他們會因為太久沒見而變得生疏了,值得慶倖的是,這種情形一直都不曾發生。

  「不懂得欣賞的你,才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吧?」大街上並不是適合深談的地方,武朝卿用玩笑的方式點到為止。「我該走了,幫我轉告袁大哥,改天我會親自登門送上大禮,祝賀他新婚。」

  臨去前,他不忘再去跟禹綾那匹坐騎「關切」一下,又和禹綾聊了幾句,這才邁步離開。

  看著他在人群裏消失了蹤影,袁長雲有種說不上來的悵然若失。下次見面不知又是什麼時候了,她好想念以前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覺得相公的眼光真的很不錯耶。」禹綾踱回她身邊,笑得好曖昧。剛剛她是識趣地留給他們獨處的機會,瞧他們聊得可開心呢。「他沒你說的那麼差啊,連我這匹壞馬他都能三兩下就治得服服貼貼的……」

  怎麼又提這檔子事啊?袁長雲懶得理她,拉著馬兒直接掉頭走人。

  怕被丟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城鎮,禹綾顧不得要點什麼鴛鴦譜了,拚命拉著馬兒想跟上,誰知剛剛乖巧不已的馬兒選在這時候跟她鬧彆扭,一直用鼻子頂她,威脅她將剩下的胡蘿蔔交出來。

  怎麼會這樣啦!

  「不要搶,武公子說你要乖乖聽話才能給你……長雲、等我,我不認識路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3:12

第四章

  「武大哥,這燒雞是給你補身子的,快趁熱吃吧!」

  看著遞到眼前的油紙包,武朝卿頭痛不已。

  什麼叫作繭自縛他現在懂了,就是當三更半夜、這種匪夷所思的時刻,竟還有愛慕者捧著燒雞來敲門──他對自己過去所採取的錯誤策略感到後悔不已。

  不能怪她們得寸進尺,始作俑者是他,他不該讓這些好姑娘心懷期待,這些心意他承受不起,也受之有愧。

  「我心領了,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時間。」雖然口氣嚴肅中不失溫和,然而直接擋在門前的態度已清楚表明了他的拒絕。

  「可是……」女子有些被嚇到,仍不死心地將東西往前遞。「那你收下好不好?你收下我就走。」

  「我真的只能心領,回去吧,以後若有關於馬的問題我仍很樂意幫忙解惑,其他的,我並不值得你再費心思。」武朝卿就要進屋關門,卻被那女子接下來的話給頓住了動作。

  「人家只是想說你剛幫忙擊退山賊很辛苦,才會在這種時候跑來,武大哥你不要生氣,我這就走……」

  「等等,你說什麼?」武朝卿喊住她,他為了追蹤一匹狡猾的馬兒搞得剛剛才回到家,怎會和山賊扯上關係?

  「武大哥你不曉得這件事?」女子驚訝低喊。「袁家遇到了山賊,我以為你和他們關係那麼好,一定也去幫忙了,所以……」

  武朝卿越聽越心驚,直接打斷她的話。「在哪里?!」

  他知道袁大哥前陣子領著馬群南下交貨,帶走了不少男丁,至今尚未回來,而遇到這種事長雲絕不可能會置身事外,甚至可能會一馬當先……他握緊了拳,強硬地將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全都抹去。

  不,他要信任她的能力,她不會有事的!

  「可、可是……山賊都……抓走了啊……」沒見過他如此冷厲的表情,女子嚇到結巴。

  從她的話裏拼湊出來龍去脈,武朝卿好想掐死自己。她一開始不就說了嗎?以為他幫忙擊退山賊,這代表危險早已解除,他現在才在窮著急又有什麼用?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趕快回去吧。」放心不下的他仍想儘快趕到袁家瞭解狀況,正要走向馬廄,卻聽到有蹄聲接近。

  「武大哥,什麼聲音?」女子也聽見了,害怕地朝他靠近,不會是有漏網的山賊逃到這兒來了吧?

  專心戒備的武朝卿沒空理她,他望向聲音來源,精銳的目光在黑暗中搜尋,卻聽到蹄聲在圍籬外停住,然後一聲低喝,再起的蹄聲又迅速遠去。

  那聲低喝彷彿重擊在他的胸口──那是長雲的聲音!想到她為何而來,又為何而走,他全身血液瞬間冰冷。

  「馬借我,你進屋等我回來。」

  武朝卿只來得及丟下這些話,不等那女子有所回應,就已飛身躍上她的坐騎疾速賓士。

  夜色模糊了視線,卻絲毫沒緩下他的速度,武朝卿仗著對環境的熟悉及高超的騎術,漠視體內本能的危險警告,不顧一切地加速直追。

  終於,那抹身影總算已清晰可辨。「長雲,停住!」

  結果她非但沒停,反而發了狠地催促馬兒急奔。

  該死的她!武朝卿很少有被逼到這麼想破口大駡的時候,他不再浪費力氣,而是專注於追趕,不消多時,已緊隨在她後頭,趕上她是遲早的事。

  「走開!」袁長雲回頭怒斥,卻見他不但沒有任何阻擋動作,反而一心朝她靠近,察覺到他的意圖,她不禁變了臉色──他想直接跳上她的馬!「你瘋啦?不准你這麼做!」

  回應她的卻是一雙被怒火燒灼的眼,狂肆地宣告他的勢在必行,她握住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連帶緩下了坐騎的速度,不只是怕他真的鋌而走險,更因那強悍的氣勢震懾了她。

  武朝卿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原本只想奪下她的掌控權逼她停下,但看到她那雙向來只有自信的瞳眸閃著驚慌時,混合了擔慮與心疼的惱怒一湧而上,讓他轉為縱身將她從馬上撲下,一起跌進路旁的草叢裏。

  即使他們賓士的速度已緩了許多,那股沖勢仍讓他們滾了好幾圈才停下,被武朝卿緊緊護在懷裏的她沒有受傷,只被滾得暈頭轉向。

  她還沒來得及回神,氣急敗壞的咆哮已在耳邊爆了開來。

  「你跑什麼跑?天色這麼暗,還騎那麼急,受傷怎麼辦?!」

  她被他壓制在地,視線被他填得滿滿,那麼近,近到讓她連他眼中的每一絲情緒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只憤怒,還有恐懼、擔心以及更多她不敢分辨的光芒。

  從不曾見過他如此霸道懾人的模樣,袁長雲心顫到幾乎無法呼吸,但憶起剛剛見到的情景,以及她為何來到這裏的原因,再度湧上的委屈瞬間轉成了憤怒。

  「你做的事才叫危險!」他竟還好意思凶她?「你騎得比我還快,甚至還想跳到我的馬上,你以為你會飛是不是?就算騎術好也不能拿命這樣玩!」

  那刺蝟般的倔強神情讓武朝卿想不顧一切地吻她,又想將她抓起來,把所有的武裝全都狠狠地搖掉,但終究還是因為聽出她話裏的擔慮而心軟了。

  只曉得念他,難道就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更讓他擔心嗎?他歎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為什麼來了又走?」他放緩了聲調,不再和她硬碰硬,而是誘哄著要她親口說出他已約略猜到的事實。「你一定是有事才會在這種時間來找我,不是嗎?」

  那雙眼如今只餘溫柔,深情且專注地直視著她,袁長雲發現她向來引以為傲的堅強正在逐漸崩解,他陌生的神情和倒戈的自己都讓她害怕,她連忙別開頭,不再看那雙會使人軟弱的眸子。

  然而,因他而起的酸楚卻像烙在心上,任她將唇咬得再緊,也沒辦法讓那股難過褪去。

  今日,南下交易的大哥提早回來,卻在即將抵達家門的五十裏外遇到了山賊,得到消息後,她和長地帶人前去支援。

  雖然在過程中大哥為了保護同伴而受傷,但他們仍是大獲全勝,用不著對外求助,光憑他們袁氏馬場的慓悍就已將那群山賊打得落花流水。

  這原該是振奮人心的好結果,可她非但沒感受到喜悅,反而在回到家後,因一幕情景而亂了心神──

  總是溫柔可人的大嫂將受傷的大哥罵了個狗血淋頭,眾人無不譴責大嫂的冷血寡情,大哥卻能看透表像,感受到大嫂對他的體貼和在乎。

  突然間,她好羨慕大嫂,也覺得好孤獨。

  大嫂的擔慮無依有大哥可以傾訴,她呢?比男人還剛強的她甚至沒辦法表現出恐懼,因為袁長雲是不會害怕的。

  本來就不需要怕,她是真的有能力而不是在虛張聲勢,她打倒了好幾個山賊且毫髮無傷,這還不值得驕傲嗎?

  但不管她再怎麼說服自己,那股恐懼就是如影隨形,逼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心整個發慌。

  等她回過神,她已騎著馬朝向武家賓士,心神不寧的她甚至忘了拿燈籠照路,也不確定他是否在家,就這麼執著地想要見他,想見到那個即使她不用示弱也可以輕易看穿她的人──

  是她太傻,才會以為可以從他這裏得到慰藉。

  「沒事了。」曾經極欲傾吐的衝動被失望冷卻了,她平抑嗓音,若無其事地要將他推開。

  「遇到山賊襲擊怎能用『沒事』帶過?別對我粉飾太平。」好不容易稍緩的怒氣再度被燃起,武朝卿不放,反倒將她緊緊壓制。

  「你都知道了,幹麼還問?」氣他的明知故問,更氣他用這種方式限制她的行動,意識到兩人有多貼近,她不禁紅了臉。

  「因為我要聽你親口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逞強?」他很慶倖她平安無事,但也相信和兇惡山賊正面交鋒的衝擊不是那麼容易得以平復,他不希望她把那種情緒壓在心裏,有他在,他可以幫她分擔,她沒必要自己荷著。

  「我才沒有逞強!」袁長雲怒聲反駁,彷彿這樣就可以同時說服自己,稍早之前那個慌到方寸大亂的人並不是她。「那種小場面我才沒放在眼裏,我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連你我都贏得了,你擔心什麼?」

  聞言,武朝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凝視著她的黑眸卻在瞬間變得深不可測。

  「是嗎?你直到現在還這麼深信不疑?」他像淩遲般緩慢地朝她俯身,溫醇如絲的嗓音拂過她的耳。「我們多久沒較量了?你依然對自己有信心?」

  縮短的距離讓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用唇輕柔摩挲過她耳際的舉止像在做某種預告,她不曉得他會再做出什麼舉動,卻很清楚不管他做了什麼都將會破壞兩人間的關係。

  她知道自己必須逃,但他所散發的無形氣勢太強大,她不但動不了,反而被他用肆狂的男子氣息逼得心狂跳,全身虛軟。

  她不認識他,他不是她所認識的武朝卿!

  「要比來啊,我才不怕!」突來的力氣讓她發了狠地掙扎。

  察覺到她奮不顧身的拚命攻擊,武朝卿既氣惱又心疼。

  雖然她並非花拳繡腿,但若要將她完全制伏,他是絕對辦得到的。正如他剛剛所說,她的記憶一直停在過往,而且是停在他刻意塑造的過往──她或許贏得了別的男人,卻早在多年之前,她就已經無法贏他了。

  他不敢用盡全力,怕傷了她,也怕自尊受傷的她自此之後只將他視為敵手。為什麼她一定要拚出高下?他也想成為她眼中頂天立地的強壯男人,問題是她允許嗎?

  想逼她臣服的欲望已被對她的不捨完全淹沒,他暗暗低咒,稍微鬆開對她的箝制,立刻讓她逮到空隙,不只朝他腹部狠揍一拳,還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踹開。

  「誰說我贏不了你?」她踉蹌站起,氣喘吁吁地瞪著他。「你輸我,不管再過多久你還是輸我!」

  她氣得看也不看他,逕自走出草叢尋找坐騎。

  剛剛那場角力讓她全身酸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他怎能這樣對她?他和那些女人曖昧得還不夠嗎?為什麼要將這樣的不堪也加諸在她身上?!

  忙了一場又回到原點,他這是何苦來哉啊!武朝卿無聲低歎,起身追去。

  「長雲,天黑路險,我送你。」

  「我才不需要一個比我弱的男人送!」想到自己特地跑來卻撞見他和人深夜幽會的情景,袁長雲更是氣苦,她找著了正在吃草的馬兒,迅速躍上馬背。「你回去陪你的紅粉知己吧!」

  武朝卿扯住她的韁繩,不讓她就這麼離去。

  「你誤會了,她只是……」來送燒雞?不對。來慰問他擊退山賊有功?更可笑,他原先根本不曉得有這檔子事。

  以往故意塑造的浪子行徑如今全成了自掘墳墓,武朝卿有口難言。

  「她是你的誰都與我無關,放開!」雖然他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他,但方才所展現的陽剛氣勢還留在她的腦海,她只想離開,今天所有的一切她全都受夠了。

  武朝卿很想將她從馬上揪下來,不讓她就這麼走掉,卻又怕重演剛剛激烈打鬥的情景,正兩難時,她的話給了他一線希望。

  「如果真與你無關,你氣什麼?」他試探反問,看到她頓時啞然的反應,滿腔的挫敗瞬間一掃而空。她真的在吃醋!

  袁長雲被問住了,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不只他不像他,連她也不像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只是當她來到圍籬邊,看到他並不是單獨一個人時,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她的身體已搶先一步動作,催促她策馬離開。

  她不懂,平常最多讓她看了煩躁的畫面,今天為何會引起那麼大的情緒反應。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只是累了。」為什麼她要被他質疑?她突然覺得好委屈。「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扯回韁繩。

  「那我呢?」武朝卿沒和她爭奪,卻深深望進她的眼。「我是你的誰?在你心裏,你將我放在哪種位置?」

  儘管騎在馬上的她占盡優勢,但他那雙在黑暗中仍顯得灼亮無比的眼,竟強勢到有種居高臨下的魄力。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們是哥兒們,這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袁長雲想理直氣壯地吼回去,卻發現在他的注視之下,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從來沒做過的──不戰而逃。

  「下次見面,我等你回答!」武朝卿對著她遠去的背影揚聲道,雖然她沒有回頭,但他很確定她聽見了。

  直至再也看不到人影,武朝卿才收回視線。

  他剛剛竟還以為回到原點?他急昏頭了,只顧著追她,連她表現得這麼明顯都沒發現。

  即使一身疲累,即使他還得摸黑去找那匹不知道跑到何處的馬兒,他卻心情好得不得了,仰望星空,連看到彎彎的月牙都會覺得它在拚命地對他笑。

  捕馬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使計布下天羅地網時,它就是防備地離得遠遠;當心灰意冷了,它卻卸除了戒心自己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察覺到了,他也已下了戰帖,接下來她會怎麼做呢?他好期待。

  武朝卿滿臉笑容,邊走邊吹口哨,原本讓他覺得波折不斷的夜晚,如今全變得精彩萬分。

  坐在自家廳堂,袁長雲盯著面前的帳本,她看得很專心,那些黑字卻很不配合,不但不肯進入她的腦子裏,還一個一個龍飛鳳舞了起來,像在嘲笑她的愚笨。

  煩死了!她一惱,將帳本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再看它。

  她不懂好好的生活為什麼會起了連番波瀾,先是武朝卿那傢伙吃錯了藥,然後是她的顧慮成真。

  大嫂跑了。

  約莫一個月前有個女人找上門來,說大嫂是貪財代嫁的婢女,而她才是真正該嫁進袁家的人,結果大嫂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而那女人將袁家搞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大哥終於受不了,直接將她送走。

  於是好不容易推出去的管帳工作又落回她頭上,她本來就對記帳這種瑣事感到棘手,加上這段時間並不歸她管,沒人交接她哪搞得懂?每天都花上好幾個時辰跟這帳本耗,讓她好幾次都差點想放火直接將帳本燒掉。

  最氣的是她沒辦法抱怨,因為老婆跑掉的大哥才是最悲慘的人,整天像行屍走肉似的,一定要把自己累垮才肯進家門,一進家門就是將自己關在房裏,讓她和長地擔心極了,卻不管用罵的、用勸的,大哥依然故我。

  也難怪大哥會被傷成這樣了,因為就連她也很難接受,大嫂在這兒明明過得很開心,她和大哥之間的感情好到連在他們面前都還在打情罵俏,結果卻說那全是假裝出來的,她老早就受夠他們這群北方蠻子,恨不得能早點離開。

  真的是她沒看出來嗎?但有個人也跟她說沒問題,就是因為有他的保證,她才會那麼堅信不疑……腦海浮現那雙她一直不願想起的漂亮鳳眼,原就已經鬱悶不已的她更是煩到將臉埋進掌中。

  她不要想他、不要想他、不要想他!大嫂的事已經夠讓人心亂了,那傢伙只是鬧她鬧過頭了,她根本沒必要為他自尋煩惱。

  心裏雖強硬地想著,但不受控制的念頭還是飄向了那一晚,漫然泛開的紛雜情緒將她整個吞沒。

  她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那樣對她,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話,他們的關係一直是無庸置疑的啊,他卻突然變了個人,用她所不曾見過的狂悍姿態,跟她索討她給不出的東西。

  若那時她沒掙脫……耳際發燙了起來,袁長雲不敢再想,窘惱地撫著那只被他輕薄過的耳,卻怎麼也抹不去那彷彿還殘留在肌膚上的溫暖。

  自從那一晚過後,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雖然這麼想很不該,但其實她有些慶倖大嫂的事占去了她大部分的心神、時間,讓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忙碌著,而不是還要為自己的逃避找藉口。

  沒錯沒錯,她可不是怕他喔,也不是故意在躲他,而是沒空理他!就是這樣沒錯!她說服自己,硬將那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擱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當她正陷於沉思間,門被用力踹開。

  「我真的很想狠狠地揍大哥一頓!」袁長地氣呼呼地沖進來,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老婆走了又怎樣?放不開就去追回來呀,只會折磨自己像個什麼樣?!」

  袁長雲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武朝卿找上門來,發現是自己的弟弟後,她才鬆了口氣,也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氣惱又好笑。

  「有本事你直接去跟大哥嗆啊!」袁長雲睨他一眼,在這兒說得義憤填膺的,一遇到大哥卻只會奉承陪笑,吭都不敢吭。「我才慘好不好?這些帳煩死人了。」她將帳本推得更遠,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

  「我哪敢罵?要是大哥一時想不開……」袁長地沒了聲音,煩躁地扒扒頭髮。「算了,先不管他,朝卿哥呢?」

  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袁長雲臉紅站起。

  「我、他……你幹麼提到他?」長地怎會知道?她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那一晚的事啊!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袁長地詫異地看著她。「我想請朝卿哥一起討論咱們馬場的事,你自己也點頭說好的啊。」

  被這麼一說,她才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武朝卿雖是捕馬人,但他對馬場經營也很有見解,大哥常會開玩笑地說要是哪天他出了事,寧可將馬場送給武朝卿,也不要落到他們姊弟手上被弄垮。

  結果一語成讖,大哥是沒出事,心思卻完全不在馬場上了。

  當聽到弟弟的提議,她不禁感到憂心,若是馬場沒出狀況,長地不會這麼說。雖然她很希望和武朝卿的瓜葛越少越好,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強出頭把他們家傳的馬場搞垮。

  反正是長地要跟他討論,就算他們要促膝長談個三天三夜,她也沒必要反對。

  「對喔,我忙到忘了。」袁長雲強持鎮定,拿了帳本又坐回去,假裝認真翻看。真是的,她怎會聽到他名字就慌成這樣?又不是人已經來到她面前了……不對!「那你還在這裏做什麼?」

  「等朝卿哥來呀,我們去他那兒,倒不如請他過來還比較方便,幸好朝卿哥不介意這點小事。」請到得力助手,袁長地笑得好開心。「真希望可以在大哥回來前討論出個方法,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你去哪?」

  「我忘了跟打鐵鋪訂馬蹄鐡了,你們兩個聊,不用等我。」袁長雲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完全沒給他再追問的機會。

  臭長地,幹麼不講清楚?害她還傻傻地坐在那兒,她才不想和那傢伙一起當臭皮匠!她奔進馬廄,用最快的速度幫馬戴上鞍具,卻聽到有蹄聲接近。

  糟了,現在騎出去會被直接逮個正著!原本已騎上馬背的袁長雲趕緊再跳了下來,改為牽著馬兒從後頭溜走,狂跳的心快到像要跳出喉頭,在心裏將那個罪魁禍首罵了又罵,氣他在這麼多年後又讓她重嘗這種心驚膽跳的滋味。

  夠遠了吧?他就算看到也應該認不出是她。怕他追來,更怕她的兩條腿敵不過馬兒的四條腿,袁長雲不敢回頭看,直接心一橫躍上馬背飛也似地疾馳離開。

  她猜得沒錯,武朝卿果然看到她了,但也因距離太遠,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不可能是她,這次會面是她主動邀約,這時候應該已等在家中,哪還會在外頭蹓躂?瞧那人騎得多急。

  武朝卿收回視線,想到即將見到她,不禁揚起笑,滿懷期待又有著對她的心疼。

  他知道他們家這陣子因為袁大嫂的事一片愁雲慘霧,他很想為她分憂解勞,但顧慮到她的個性和他們之前尚未解決的僵局,怕介入只會造成她更多的困擾,所以只好忍著什麼也不做。

  沒想到她竟請長地傳話,說要邀他一起商量馬場的事,這件事讓他高興到輾轉難眠。

  雖然她可能還沒有心思去考慮兩人之間的關係,但她願意向他求助的依賴已讓他如獲至寶。

  武朝卿將心中的喜悅壓下,要自己表現得泰然無事,這樣她才不會覺得尷尬,她有多容易困窘他再清楚不過了。

  為了有足夠的時間平穩心情,他將馬牽進馬廄繫好、喂水,這才好整以暇地朝主屋走去。

  結果一進屋,卻只看到單手撐著下巴的袁長地在那裏歎氣,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姊呢?」

  「我才想問你呢,你在路上沒遇到她嗎?」袁長地一臉哀怨。

  「……我不確定。」不,他現在很確定,剛剛真的不是他看錯,那個人是她。「長雲只是去去就回吧?」他還抱著一絲希望。

  「哪有?她居然要進城去找鐵匠!有那麼急嗎?本來還坐在那兒的,結果一聽到你要來,她就像火燒屁股似地沖出去了……」袁長地不住抱怨,卻在瞄見他的臉色時突然住口,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朝、朝卿哥,你沒事吧?你眼神……好嚇人。」

  「是嗎?可惜她看不到。」武朝卿輕笑,走到袁長地指的位置,低頭翻看著那本帳冊,他心中的怒火越熾,動作卻越輕柔。

  她很有責任感,只要承諾了,不管再怎麼討厭的事她也會咬牙去做,就如同這帳本,向來被她視為燙手山芋,但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她一定會用生命守護,卻因為他,讓她慌到連帳本都忘了帶走?

  「原來,不是她要我來的?」他像在問長地,也像在自問。

  「不是,但我有跟她說,她知道啊……」朝卿哥不會以為他在假傳聖旨吧?沒見過他這種魄力十足的模樣,袁長地急到都快哭了。「我沒騙你,我也沒騙她啊!」

  「我瞭解。」武朝卿微笑,想到他這一路的雀躍心情,想到他像傻瓜似地幻想美好前景,他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我都瞭解。」

  他從不曉得原來自己也能像洪水猛獸,將人逼得落荒而逃。他是想過她會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兩人關係而不知所措,沒想到她做得這麼絕。

  不是很有種?不是樣樣都比男人強?她竟在這種時候才展現她的懦弱!

  「朝卿哥……」明明他眼神好像要殺人,為什麼還有心情坐下來看帳本?不堪這詭譎氣勢的折磨,袁長地抱頭哀號。「為什麼你和我姊要挑這時候鬧彆扭?不是好好的嗎?大哥的事已經夠煩了!求求你們,我不玩了啦……」

  武朝卿不理他,只專心將帳本一頁頁仔細看過。

  他也不想玩了,看他的耐心等待卻換來什麼樣的結果!

  因為她好強,所以他放低姿態,只求讓她習慣他的存在;因為她遲鈍,所以他開始表態,卻只換來她的激烈對抗,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是付出不求回報的聖人,他只是一個方法用盡、被逼到無路可走的男人!

  「長地,告訴我馬場目前的狀況,越詳細越好。」無須揚聲,他只用不疾不徐的嗓音就輕易截斷了一旁的叫苦連天。

  那唇角微揚的俊容不見絲毫慍色,卻透著股莫測高深的邪冷。袁長地呆住,氣焰完全無法匹敵的他,好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些年朝卿哥的能力有目共睹,他也從當年的沒大沒小自動改口尊稱為兄長,但他不曉得原來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他小時候竟還欺負過他?

  「朝卿哥,您要做什麼?」他不想用這麼諂媚的語氣,但不由自主哇!

  回應他的是溫柔一笑,那是袁長地見過最顛倒眾生的絕美笑容,也是他感到最毛骨悚然的一刻──

  「不問清楚,我怎知娶了長雲會得到多少嫁妝呢?放心吧,我會幫忙好好守住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3:29

第五章

  「武朝卿你給我開門!別當縮頭烏龜,快出來!」

  一個多月前的場景再度重現,同樣的夜深露重,不同的是當時急著奔離的人兒,如今卻來勢洶洶地猛力敲門,大有沒人應聲就會直接將門踹開的豪邁氣魄。

  袁長雲氣炸了。

  她東晃西逛等到天黑才回家,以為今天總算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卻在聽到弟弟轉述的話後,急到連燈籠都來不及拿就騎馬沖出家門。

  怒火中燒的她再度用力拍門。

  「我知道你在家,你快……」門毫無預警地拉開,出現眼前的赤裸胸膛不只啞住了她的喉,也讓她的眼瞪得好大好大。

  這、這是……什麼?發現自己的手幾乎貼上他的胸口,袁長雲急忙往後跳,俏臉不受控制地燒紅了起來。

  初冬的夜晚即使在屋內也得穿著短襖才夠暖,可他居然裸著上身來應門?

  「你幹麼不穿衣服!」視線不知該往哪兒擺的她只能窘惱地盯著地。

  「你敲門敲得那麼急,我有時間穿嗎?」武朝卿似笑非笑地哼了聲。「順便把門帶上,很冷。」

  見他直接轉身進屋,袁長雲愣住。

  原本打算見人就打的旺盛怒火先是被出乎意料的「春色」給消彌大半,而他毫無愧色的神情更是讓她所剩無幾的氣焰全悶成了困惑。

  他怎麼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難道是長地誤傳了他的話嗎?那她跑來不就變成自投羅網?看著那半敞的門,她有種要踏進龍潭虎穴的感覺。

  而且她直到現在才想到,她從沒進過武家,即使她來過無數次,這間小小的屋子她閉著眼都能清楚地描繪出它的外觀,但她和他的活動範圍總是圍繞在馬廄及馬場附近,她完全不曉得裏面長什麼樣。

  她不會……破壞了他什麼好事吧?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經驗,再加上他未著上衣的詭異畫面,氣憤之餘,心也隨之微微擰起。

  不管了,是他自己要她進去的,就算要她成了程咬金也不能怪她!不耐被如此煩人的情緒糾纏,袁長雲一鼓作氣走進──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對屋門的小小神龕以及武家的祖先牌位,然後是一眼即可看穿的簡潔廳堂,廳堂中央簡單擺著一張方桌及兩張木凳,牆邊放著修膳到一半的捕馬配備,略顯淩亂,卻也為這幾乎快稱得上是家徒四壁的屋子增添了一股人氣及陽剛。

  桌上置著一個水盆,先行入屋的武朝卿此時背對著她擰乾巾子,旁若無人地繼續擦拭身體,被她打斷了什麼「好事」再清楚不過了。

  袁長雲要自己非禮勿視,但她的視線卻像被拉住了,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條巾子拂過他堅實的臂膀,那寬得恰到好處的肩膊,還有精瘦卻不露骨的窄腰──

  隨著那條巾子遊走,她的心跳變得好快好快,也驚訝地發現總被她鄙夷為弱不禁風的他,其實有著不同於魁梧體魄的勻稱結實,每一絲肌理都蘊藏著無限的力量。

  「你頂著夜風跑來,就為了看我擦澡?」明知她在看,他非但不顯局促,不疾不徐的舉止反而透著股誘人的慵懶。

  「才不是,我是來找你算帳的!」袁長雲羞惱反駁,打死都不可能承認自己竟看他看到出神。「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憶起自己的來意,她心裏同時也鬆了口氣──他是獨自一人在家的。

  「什麼話?」武朝卿將巾子扔進水盆,順勢回頭睨了她一眼。

  「你敢威脅長地卻不敢當面對我說?」還裝傻?袁長雲咬牙瞪他。

  「你敢在這種時間來找我,卻不敢直接言明?」武朝卿乾脆轉身直視她,好笑中帶著包容的神情像她是在無理取鬧。

  要是平常的她老早就怒氣衝衝地反駁回去了,但現在她卻只能傻在原地──剛剛在門前匆匆一瞥是一回事,盯著他背影看也是一回事,他現在這麼大大方方地正面相迎,這、這……她狼狽地別開眼,羞到耳朵都紅了。

  老天!從小在馬場打滾的她早看過男人打赤膊,但為什麼那些大塊頭她都可以視若無睹,他卻會讓她慌成這樣?

  「你去把衣服穿好成不成?!」她也很想像他那麼氣定神閑的,偏偏他這模樣讓人很不知所措啊!

  「怕什麼?我又打不過你,你還怕我對你做什麼嗎?」武朝卿輕笑,不過說歸說,他還是走向內室。

  袁長雲回頭,愣愣看著那道隔開廳堂與內室的深色布廉。他的口氣和平常無傷大雅的戲謔完全迥異,語氣中的邪魅輕佻是如此明顯。

  他……在調戲她?

  好半晌,她總算反應過來,臉瞬間赧紅,新仇舊恨全湧上心頭──

  朝卿哥說你若不嫁他,休想他會再給我們馬!接下來就是馬匹的配種期了,大哥現在這樣根本不可能去捕馬,我知道這麼做很委屈你,但我們需要種馬啊,要是朝卿哥不幫忙,我們馬場一定會完蛋……

  當她從長地口中聽到這些話時,怔了好久好久。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自己在作惡夢,直到長地抓住她的手拚命哀求,那股力道才拉回了她的神智。

  他怎會想娶她?他只要勾勾手指就有一堆姑娘到他家門前排隊,幹麼挑上她?更何況他所捕的馬奇貨可居,叫價千金都有人買,他卻拿來當成交換她的籌碼,這對他根本沒有好處啊。

  他是在耍她吧?他怪她那晚做得太狠,失了面子的他氣不過,所以用這種方式報復她吧?應該是,絕對是!

  她不願再往下深思,因為越想會有越多不堪的念頭跑出來,她不要想,她寧可告訴自己這只是他玩過頭的幼稚行徑,這樣她才有辦法用強大的怒氣將所有情緒全都覆蓋。

  「這樣你滿意了吧。」簡單穿了件裏衣的武朝卿回來。

  袁長雲懊惱地發現這樣並沒有比較好!在燭火的映照下,他那衣著不整的模樣反而有種撩人的妖媚。但怕再夾纏下去不知又要浪費多少時間,她決定對他的打扮視若無睹。

  「你為什麼要說……」想到剛剛他繞著圈子的回答,她只好撇開尷尬直接挑明瞭說:「我們家又不是賴過帳,幹麼不給我們馬?還威脅……還威脅要我嫁你,別鬧了,這一點也不好笑!」

  她很努力要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但仍被浮上雙頰的暈紅破壞了自持。怎能怪她?誰談論到自己的婚姻大事還能平心靜氣?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始作俑者、還是一直被她視為哥兒們的童年玩伴!

  「誰說我在鬧著玩?我很認真啊!」武朝卿挑眉。「這都得感謝袁大哥,我本來還以為得再等上一段時間呢。」

  他的話震住了她,袁長雲駭然地望著那張笑臉,感覺被她強制壓下的恐怖念頭又在蠢蠢欲動。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大哥什麼也沒做。」大哥現在狀況正慘,他卻要感謝他?

  「就是什麼也沒做,我才顯得重要,不是嗎?」他低笑,深邃的黑眸閃著她無法看透的詭譎光芒。「這麼突然我也覺得很抱歉,只是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和長地把好好的馬場毀掉,那我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反正袁大哥現在不管事,我還省了爭權的工夫,時機再好也不過了。」

  竄過背脊的冷寒將她的怒氣及呼吸全都凍凝,他這番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你在覬覦我們袁氏馬場?」她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擠出這幾個字。在他們家遇到困難之際,他不但沒出手相助,甚至還……趁人之危?

  「你之前不也說過我捕馬太危險,希望我轉為經營馬場?我接受你的忠告,你該高興才是。」被人說中意圖,武朝卿仍笑得很坦蕩。

  「我是要你靠著自己的能力,不是用計奪取!」她是如此勸過他沒錯,但當初說他割捨不下那種跟馬鬥智鬥力的刺激與挑戰的人,現在卻拿這些話來反咬她?!

  「反正你的心思註定白費了,馬場屬於袁家,就算你真娶到我也得不到好處。」

  「在你心裏,袁大哥是那種重男輕女的人嗎?他不可能會虧待你,我都清楚他的個性,你怎能誤解他呢?」武朝卿略帶譴責地笑著搖搖頭。「不過依袁大哥現在的狀況,他應該會更樂得有人幫他扛下馬場的責任吧?其實對你來說並沒差別,你若嫁了我,我的不也就是你的?」

  「你怎麼能?我大哥對你那麼好,你卻利用他的宅心仁厚這樣回報他?」他對大哥的尊敬全是裝出來的?他處心積慮了多久?他對她的一切呢?也全都是假的嗎?她不由得打起寒顫。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以為他會多少有些動搖,結果他卻回了她這一句。「只要你不說、長地不說,在他眼中我依然還是那個值得信賴的武朝卿,他也不會知道他的一蹶不振竟會害得親妹必須犧牲自己。」

  袁長雲完全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怔怔地看著這個全然陌生的男人。他不但要她下嫁做為條件交換,連兄長也被他拿來當成要脅?

  「別這樣看我,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壞人了。」武朝卿撫額苦笑,而後輕歎了口氣。「我也想慢慢博取你的信任,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長雲,別怪我,我盡力了。」

  被背叛的震驚太強大了,心被凍到麻木的她,直至此時才感覺撕心的痛楚緩緩地蔓延開來。

  盡力了?盡力了?!他的溫柔、他的陪伴,還有那一晚的他,全是計謀?她卻傻傻地為了他的問題患得患失了一個多月?

  他是怎麼做到的?明明所作所為如此冷絕,卻還能露出這麼抱歉的表情?貓哭耗子!

  「你別傻了,就算──」強烈的憤怒讓她脫口而出,卻被他輕柔截斷。

  「別撂狠話,不然之後還要回來求我的煎熬會讓你更痛苦。要你現在就答應是太強人所難了點,說你會考慮就好,其餘的全留在心裏,這是我誠心的建議。」

  那唇角微揚的從容像是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她好想沖上去打掉他臉上的笑,卻只能握拳,將那些已沖到喉頭的話全都咽下──因為他說的話雖殘忍得讓她心痛,卻也全都是事實,若要她再回來低頭求他,她絕對會想先殺了自己。

  以往因為有一個瞭解自己的人而心安,如今卻赫然發現,那全是他的算計,他對她越了若指掌,越讓她渾身發冷。

  「先說好,我要的不只是名義上的嫁娶,武家剩我一脈單傳……」他故意不再說下去,滿意地看到她的臉色從白轉紅。「相信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就那麼有把握能捕到我們需要的馬?」她終究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這不算撂狠話吧?她只是想知道這樁交易到底值不值得。

  「最近我已經快捕到一匹好馬,只要你答應,從馴服到送至袁氏馬場,我保證絕對不會超過半個月,而且在明年春天之前,我捕到的種馬將會讓你們一整年都不餘匱乏。」

  她恨他那麼自信,然而他的宣言也讓她好心動。

  冬末到夏初是最佳的配種季節,因為小馬會在草料豐富的次年春天出生,健康成長的機率比在其他季節產下的仔馬高出許多。長地說他們今年淘汰的種馬數量太多,若不補進新血,無法產出優秀仔馬的袁氏馬場將會陷入難以挽救的危機。

  她不想接受他的脅迫,但她能拒絕嗎?大哥現在已經自顧不暇,他們真的只能靠他了,只是……對他而言,她還有其他意義嗎?抑或只是他用來傳宗接代以及確保取得袁氏馬場的棋子?

  她想問,但她卻沒有辦法看向他,因為他剛剛的言行已清楚地表明,她覺得自己比被他拿來交換的種馬還不如……

  既然他說不會逼她現在就答應,那她能拖則拖吧,就算無路可選,她也要再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做,對她、對袁家才是最有利的。

  和來時的氣勢洶洶完全不同,袁長雲低頭默默地往門口移動,很希望這時候他能視而未見,好心地放她一馬──

  「你的回答呢?」偏偏,天不從人願,難得占上風的他才沒那麼輕易放過她。

  那帶著笑意的聲音聽了好討厭!袁長雲仗著他看不到,咬牙切齒地無聲將他罵了又罵。

  「……我會考慮。」

  說考慮只是在幫自己找臺階,他和她都很清楚,她只能答應。

  當他派長地傳話叫她已可撥空去武家驗貨,她知道該是她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她不喜歡拖拖拉拉,就算是她不願面對的事也一樣,於是她找了時機直接跟大哥開口,說她想跟武朝卿成親,以及他們不打算辦喜宴,也不想舉行提親迎娶這些繁瑣細節。

  關於這點,她已知會過武朝卿,純粹知會而已,幸好他似乎知道她答應嫁他已到達容忍極限,沒再在這部分刁難她,一切都依她要求。

  由於兩家都已無長輩,大哥又是個性豪邁的人,她覺得就算大哥會認為太過輕率而持反對意見,她應該也只要再多加說服就不成問題。

  沒想到她所準備的理由全沒派上用場,大哥什麼也沒問,就這麼答應了。最讓她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大哥竟還對她說了聲恭喜。

  她不怪大哥沒有察覺到整件事的詭異之處,但他越是無視,她越感到難過,大嫂竟將他傷成這樣……

  害她只能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同時心裏也更加堅定絕不讓大哥知道她是被迫出嫁。大嫂的事已經夠他受了,她不要再讓他承受無法保護弟妹的打擊。

  然後武朝卿將馴服的馬兒送來,那是匹難得一見的好馬,她也不客氣地當成了聘禮直接收下。他拿這個當要脅已經夠可惡了,休想她還會付他錢!

  當晚,她就打點好行囊,翌日傍晚她像只是平常出門一般,沒有敲鑼打鼓、沒有鳳冠霞帔,更沒有迎娶拜堂,她獨自騎著馬,將自己嫁進了武家。

  抵達後,她一直拖延著不進屋,在馬廄逗留了好久,最後是想到他一定老早就從蹄聲聽出她的到來,卻還能沈得住氣沒出來關切,不知是在裏面怎樣嘲笑她了。

  不想被他看輕,她一鼓作氣地來到門口,結果門還沒敲,氣就餒了。

  她不怨,因為這都是她要求的,她一點也不怨,只是當她站在武家門前,她的手舉起又放下、舉起又放下,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敲門動作,她卻沒辦法將它完成。

  是肩上的包袱太重了……她這麼告訴自己,心裏卻很明白那根本與包袱沒有關係。

  這道門她只進過一次,而再次踏進,從今以後這裏就是她的家了……察覺自己竟有轉身逃走的欲望,她知道不能再拖了,她深吸口氣,發狠握拳用力捶了下去。

  不多時,門開了。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臉上的笑容如春風般和煦,往旁讓了讓。

  「臨陣脫逃這種事我才不會做。」做作!他一定很好奇她在外頭蘑菇什麼?才不管他呢,既然他要若無其事,她也沒必要不打自招。

  一進門,袁長雲看到桌上擺著酒菜,不由得一愣。天哪,他不會還想跟她喝交杯酒吧?

  「來吧,先向爹娘問安。」關門走進的武朝卿領她來到佛壇前,點了香遞給她。

  袁長雲接過,即使她是被迫嫁過來,對於長輩她仍不敢不敬,只是她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些什麼,只好三個鞠躬作數,一抬頭,見站在前方的他仍虔誠地執香默禱,她不禁想起她離家前的情景。

  今天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去馬場幫忙,只是提早回去梳洗,當她準備離開時,大哥也比平常早返家,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帶她向父母牌位上香,看著大哥那寬闊的背影,她突然好想哭。

  那時她拚命忍住了,但在此時,繚繞的香煙模糊了視線,明明他高瘦的背影和大哥完全不同,明明她打定主意認為自己這輩子都是袁家人,她卻又不禁紅了眼眶。

  失神間,已完成祭拜的他回頭要接她手中的香,來不及抑止情緒的袁長雲只得低頭掩飾,她不曉得他是否發現,因為他沒有問,接香的動作也不見遲滯。

  當他插完香回身,臉上掛著慵懶的笑。他應該沒看到吧?她悄悄地鬆了口氣。

  「餓了吧?我準備了一桌好菜。」他突然朝她伸手。

  她懊惱地閃過。可惡,她是嫁了他沒錯,但不代表他可以毫無預警就隨便碰她吧?

  「我吃過了。」她氣都氣飽了,哪還會餓?不過她才不想讓他知道,那會讓他更得意。

  「我想幫你拿包袱而已。」他似乎頗以她的失措為樂,再度伸手時,成功奪下她的包袱。「不餓也喝點酒吧?天氣冷,暖暖身子。」他逕自走到桌旁入座,將她的包袱隨手擺在桌上。

  對他那晚談判時的冷然餘悸猶存,她一直提醒自己,不管他笑得再燦爛,也不要相信他。

  但或許是太習慣他的笑容,也或許是他一如以往的自然神態讓人築不起防備,袁長雲猶豫了下,終究還是踱了過來,卻想了想,將原本擱在他身旁的凳子拖到與他隔桌相對才坐下。

  對她這個舉止,武朝卿未置可否,不過他為她斟酒時卻激動地灑出了一些,她才發現他忍笑忍得全身顫抖。

  他以為她喜歡這樣嗎?袁長雲懊惱地瞪他。

  他當然笑得出來!因為他贏得了一切,不但如願娶了她,還以為袁氏馬場已是囊中物,如果今天換成得逞的人是她,要多少笑容她都可以笑給他看!

  袁長雲好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才剛放下的酒杯立刻被斟滿,她又是仰頭喝下。

  武朝卿除了慢條斯理地吃著菜肴,就是幫她斟酒,因為他的舉止太不著痕跡了,忙著氣他的袁長雲並未察覺他真正入口的食物並不多,倒是酒已快被她喝光了。

  她並不是沒有酒量的人,但心情欠佳加上空腹喝酒,不一會兒已開始微醺,她不知道自己醉了,但酡紅的雙頰卻透露了一切。

  「放輕鬆些。」見時機差不多,武朝卿放下筷子。「你嫁我是一輩子的事,又不是熬過今晚就好。還是你連今晚都熬不過?如果害怕你可以老實說,我不會怪你出爾反爾的。」

  士可殺不可辱,她拍桌站起。

  「誰害怕?我袁長雲才不會怕,而且說到做到!」一站起她就踉蹌地往一旁倒去,幸好她及時扶住桌子才沒出糗。怪了,地怎麼會搖?

  「果然是女中豪傑。」沒讓她發現眼中狡黠的光芒,武朝卿大力稱讚。「既然你也不餓,那就入洞房吧,娘子,如果你不怕的話。」

  那個稱呼讓她瑟縮了下,但他最後補上的那句話又讓她挺起背脊。

  「先說好,這沒包含在我們的條件裏,你別妄想我會叫你相公喔。」她才不讓他那麼好過。

  「可惜,我那時沒想到。」他撫掌歎道。那她這次的脫口而出,他得好好珍藏回味再三了。

  「來、不、及、了。」她得意洋洋地嗤哼著。

  只顧著落井下石的她,沒發現眼中滿是笑意的他完全沒有惋惜之色,也沒發現在酒力發作以及他言語相逗之後,她已經沒像剛進門時猶如驚弓之鳥般緊繃著心神了。

  洞房就洞房嘛,她在馬場裏看馬配種看多了,反正不就那麼一回事?眼一閉、牙一咬就過了。

  她抓起包袱,抱著慷慨就義的決心朝他上回進去著衣的內室走去,這時候她已沒有心思研究房裏的擺設,因為她必須淨空心思什麼都別想,不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很可能會就此消散。

  她不怕,她不會怕!

  她故意不看那張炕,隨手將包袱一扔,開始專心一志地脫衣,她動作很快,一件剝過一件,想要趕快脫光好鑽進被窩。

  在她脫到剩下肚兜和褻褲時,一股溫熱自後將她包圍。

  「留件給我吧,別把我的工作搶光。」醇厚的低笑在她耳邊輕輕撩動著,他的手不僅環住她,還將她的手也納入了掌握。

  她原本已因喝了酒而全身發燙,這親昵的靠近更是讓她血氣轟然上湧,腦子裏一片昏沈,只聽得到自己狂鼓的心一下又一下,幾乎讓她無法承受。

  感覺他的唇吻過她的頸背,她起了一陣顫慄,完全與厭惡無關,被他撩起的酥麻讓她無力地只能憑依他而站。

  他拉開了她的肚兜繫繩,她卻沒有感覺,因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他大掌撫過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心,當她以為他會將肚兜扯開時,他卻頑皮地隔著那層絲綢挑弄著她,當她以為他會讓她保有一層遮蔽時,他卻又突然從邊緣探進手直接攻城掠地。

  那無從預料的舉動快將她搞瘋,她下意識地壓住他的手想阻止他。

  「你要指導我嗎?」他輕齧著她的耳垂,不但未受阻撓,反而勾著她的手指,帶著她的手一起在她身上游走。

  實際上主控者仍是他,但表面卻像是她緊抓住他不放,這曖昧的景象讓她羞到無法直視,惱他的陷害,她回頭抗議──

  「你……」才剛吐出一個字,她的聲音和她的呼吸就完全被他的吻給吞噬了。

  他……是故意布下陷阱等她自己送上門的吧?這是她唯一閃過腦海的念頭,之後她的神智就被他的吻完全掠奪,等她有辦法清醒時,她發現自己已躺在炕上,而他跨跪在她臀際,用那雙媚眼凝視著她,緩緩地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即使之前已經看過,但當他精實胸膛再次裸裎在眼前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因為他的動作未停,這一回不只是上身,她還看得到他平坦的下腹,以及……她收回視線,急促喘氣。天,她熱到頭昏腦脹了。

  慶倖的是──抑或可惜──她胡思亂想的空檔並沒有太多,當他俯下身再度用唇與手朝她進行撩人的折磨時,狂猛泛開的情潮立即將她的理智全然銷融。

  「忍著點。」他用幾近柔哄的語調在她耳旁說道。

  忍什麼……好痛!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有異物進入自己體內,那股疼痛讓她繃緊了身子,而那不適的侵入感也讓她從心裏到身體都在本能地抗拒。

  「放鬆,長雲,別抵抗,別讓自己難受……」

  他的低喃將她專注對抗侵略的心神拉回,她發現撐在她身側的手,像是承受著極大的力量和痛苦而微微發顫,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眼,盈滿了柔情和心疼。

  她看錯了吧?他並不是因為喜歡她才娶她,圓房也只是為了傳宗接代而已,不可能會用那種眼神看她……她迷迷糊糊地想,身子卻緩緩地放鬆了,因為侵略者是他,雖然她還是會想抵抗,但為了他,她可以努力試著忍耐。

  感覺到她的接納,武朝卿一喜,把握時間將這最惱人卻不得不做的苦行結束掉。

  雖然疼痛只在一開始,但整個過程都讓她很不舒服,袁長雲為了壓制將他踹開的衝動,一直閉眼強忍,當他終於結束離開她身上時,她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

  總算熬過去了……正當她身心都放鬆了下來,累到只想就這麼沉入睡夢中,突然橫上胸前的手臂嚇得她瞬間清醒。

  「你做什麼?」她羞惱地推著他。不是才剛做完嗎?他幹麼不放過她?

  「天氣那麼冷,幫忙暖暖炕不為過吧?」他不僅手來,連腳都跨了上來,在被窩下將她擁得密密實實的。

  不留空隙的火熱相貼像是另一種更親密的佔有,方才因情潮銷魂而無暇感受的尷尬如今全湧了上來,袁長雲臉紅掙扎。

  「你不會多燒點柴暖炕啊?」這點錢也要省,有沒有搞錯?

  「噓,我好累。」他用微笑駁回了她的抗議,調整好兩人最相合的姿勢,直接閉眼不再理她。

  他又用剛剛偷襲她的方式抱著她!

  感覺到他的起伏緊密熨貼著她身後的曲線,她又羞又慌,不斷扭動想要掙脫,怎奈他用他的長手長腳將她箝制得很好,沒讓她感到壓迫卻又拉不開距離,最後,她放棄了。

  受盡鎮日的心理磨難,加上那些酒,還有剛剛她初次承受的床笫之事,耗去她所有的心力,感受著背後傳來的穩健心跳,她的強撐瓦解了,心神也逐漸鬆懈,再度閉上眼的她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隔了會兒,她以為早已睡著的人睜開了眼,調整姿勢讓她睡得更安穩,也用棉被將她裹得更暖,然後溫柔地在她肩上輕印一吻,這才帶著微微淺笑擁著懷中的人兒幸福地入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3:45

第六章

  翌日,袁長雲醒來時他已不在,由於她知道追蹤蹄跡得在天未亮前出門,所以並不擔心他的去向,反倒因得以獨處而鬆了口氣。

  直至此時她才有心情細看四周,寢房比外頭的簡陋廳堂好上一些,多了兩個木櫃,還有讓她睡得又暖又好的厚厚床褥……

  憶起昨晚在這炕上發生的事,她像被燙著了似地趕緊跳下,彷彿這樣就可以將那些羞人的畫面自腦海抹去,但越是克制不想,他從進房後對她所做過的一舉一動越是清晰得像是再次重現──

  不成不成,她得趕快離開這間屋子!

  明知沒人在,陌生的環境仍讓她感覺像是侵入別人家,她忍不住躡手躡腳,簡單梳洗後就趕緊騎馬出門,往家裏……

  不對,現在要改口叫娘家了……想到身分的轉變,心裏掠過一股惆悵。

  沒差的,變的只是稱呼罷了,瞧,她現在還不是一如以往回自家馬場幫忙?只不過晚上換了個地方睡,其他的都跟以前一樣。

  決定了,她今天要做讓自己快樂的事,那本笨帳冊明天再面對。

  她直接前往馬場,而非像平常上午會在家處理帳務,一路上她騎得飛快,讓迎面的冷風驅走滿腔的鬱悶,也連帶將自己已嫁人的事拋在腦後。

  「長雲,幹得好!」進了馬場,遇到的第一個夥計在和她錯身而過時豎起大拇指。

  一開始她並未多想,畢竟這些稱讚她常聽到,但當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有人連遠遠看到她都特地驅馬過來拍她肩頭時,她不禁感到狐疑了。

  難道是……才剛起念,立刻就被她自己否定。

  不可能,她連出嫁的事都用「不希望引來太多注目」的理由請大哥保密,也嚴厲警告長地,不准他洩漏絲毫風聲,既然如此,這陣子被帳本搞到無所作為的她,又有什麼好值得贊許的?

  思忖間,她已接近馬場的主要位置,耳邊隱約傳來歡樂的談笑聲。

  咦,自大嫂離開後,馬場氣氛也跟著低迷,發生了什麼事讓大家這麼開心?

  她好奇地直馳而去,在看清場中景象時,倏地瞠大了眼──

  她以為那個應該正埋伏草叢、辛苦追尋蹄跡的人,如今騎在他之前送來的種馬上頭,從容的姿態猶如君臨天下,而圍籬外的夥計們不是拍手叫好就是一臉欽佩地望著他,彷彿他展現了多了不得的才能。

  正當她錯愕之際,一個在袁氏馬場待了數十年的老夥計興沖沖地朝她而來──

  「沒喝到你的喜酒王叔很遺憾,不過我也贊成別聲張,唉,要不是怕頭兒觸景傷情,也不會這麼委屈你,沒關係,加把勁兒,等你們小倆口生個胖娃娃,咱們再來好好地慶祝!」

  直至那人走遠了,她還愣在原地,好半晌,那些話才一個字一個字進了腦海,張口結舌的震驚全轉為面紅耳赤的震怒。

  小倆口?

  胖娃娃?!

  那傢伙到底和這群人說了什麼啊!她殺氣騰騰地策馬奔了過去,恨不得能立刻將他揪下馬問個清楚。

  「啊,長雲來了!」

  「恭喜恭……哎喲,不能說不能說,反正你們知道的啦!」

  她一接近,歡呼聲此起彼落,原本圍在柵欄邊的人馬立即讓出了一條路,連柵門都幫她開好了。

  而武朝卿不但絲毫沒有愧色,還氣定神閑地端坐在馬上,笑盈盈地望著她朝自己沖近。

  那一雙雙含笑投來的視線讓袁長雲心裏發毛。她怎麼覺得若她敢對這傢伙動手,很有可能會走不出這裏?

  察覺到氣氛詭譎,她不敢輕舉妄動,忍住出手的欲望來到他身旁,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咬牙低道:「怎麼回事?」

  「怕名不正言不順,我只好稍微透露我們兩個目前的關係。」

  他也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回應,臉上笑容不減。「你放心,不該說的我絕對沒說。」

  那畫面看在眾人眼裏成了耳鬢廝磨,引來陣陣叫好,袁長雲臉色更難看了。

  「你該做的是去捕下一匹馬,不是插手管我們馬場的事。」

  怕惹人疑竇,無法直言他們的親事只是各取所需的她,幾乎是從齒縫擠出這些話。

  要是他沒來,就沒人知道他們成親,她不會被揶揄,更沒必要假裝和他相敬如賓。

  「我有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還是把事情都辦好之後才來的呢!」他沒再抑聲,甚至轉頭對一旁的觀眾笑道:「這匹馬個性比較傲,我怕大夥兒搞不定,特地過來幫忙,各位不介意吧?」

  語音方落,接連響起的慰問及讚揚已排山倒海而來──

  「當然不會,感激都來不及了!」

  「辛苦你了,朝卿啊,新婚燕爾,別累過頭,記得留點體力。」

  「叫什麼朝卿?應該叫姑爺吧?哈哈哈哈──」

  看到一群大男人竟因這無聊的對話而笑不可遏,袁長雲一陣頭暈。

  那傢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她只不過晚來一步,他就將她所認識的粗率漢子全變了個樣,幸好大哥不在這裏……

  不對,就是因為大哥不在,他們才會這麼肆無忌憚。

  「……我去理帳。」再待下去她絕對會忍不住砍了武朝卿那萬惡根源。

  「唔,我不這麼認為……」他笑容微斂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袁長雲的回應是直接調轉馬頭離開。

  他以為她是在請示他的允許嗎?他還真以姑爺自居了不成?!返回袁家的一路上,她在心裏拚命罵。

  攏絡了人心又怎樣?帳歸她管,財源收入都得由大哥經手,他再費盡心力也只是為他人作嫁罷了!一思及此,她的心情總算稍稍好轉。

  然而,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太久──

  當她打開鎖著馬場重要文件的木箱卻找不到那本該死的帳冊時,她先是愣住,待一想通來龍去脈,才剛踏進家門的她,立即又以雷霆萬鈞之勢沖回馬場。

  還隔著一段距離,武朝卿就已感受到那股氣勢,他從容下馬,將韁繩交給旁人,叮嚀了一些細節後,才好整以暇地迎向她走去。

  一快一慢,兩人正好在圍籬邊相會,怕高度之差讓她不方便說話,武朝卿還體貼地踏上橫杆,好讓兩人能平視對談。

  可惜的是,這番好意完全消彌不了她的怒火。

  「你把帳冊拿走了。」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像是將他拆吃入腹都不足以洩恨。

  不用問,她很確定是他拿走了。

  唯二的鑰匙分別由她和大哥持有,原本就已相當信任他的大哥,在他成為妹婿之後,掏心掏肺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她甚至想像得到大哥領著他,毫無防備地將那些檔展露在他面前的情景!

  他到底利用她晚來的這段時間做了多少事?難怪他聽到她說要去理帳時會用那種眼神看她,那哪是欲言又止?根本就是等著看好戲!

  「這個嗎?」

  他笑吟吟地從懷裏抽出帳冊。「我剛剛正打算告訴你,結果你一溜煙就不見了……哎,有話慢慢說。」他身子一側,輕鬆地閃過她的搶奪。

  「還我!」她已顧不得要在眾人面前假裝和諧,無奈他手長腳長動作還靈活得很,她怎麼搶也搶不到,氣死了!

  她還以為依他狡詐聰明的程度,在得手後應該會先暫緩行事,和袁氏馬場保持距離,免得動作太大被人看出破綻,哪想得到他竟會在他們成親後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直接找上大哥?

  「我知道沒有事先跟你講是我的錯,但我實在不忍心看你繼續為管帳煩心,大哥也很贊成我這麼做。」面對她再一波的攻擊,他非但沒躲,反而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自己。「別惱了好不?娘子。」

  那稱呼提醒了她昨晚發生的一切,她心一慌,差點被他整個人扯進懷裏,幸好她的坐騎為了回避柵欄帶開了兩人的距離,她才有機會將手抽回。

  「別那樣叫我!」袁長雲窘惱怒斥。

  明明心裏轉著狡詐心思,卻在眾人面前裝得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又是大哥又是娘子的,誰准他叫得那麼親熱?!

  面對她殺人似的目光,武朝卿只一味地笑,因為他知道他無須再開口,自會有人幫他伸張正義──

  「唷,小倆口感情好,也別在我們面前打情罵俏嘛!」果然,這廂有人說了。

  「長雲你真是嫁對人了,瞧姑爺心多細。」那兒隨即有人應聲。

  「就是啊,你不老說管帳煩得很?現在有人幫你了,你高興都來不及嘍!」手圈在嘴邊吆喝得最大聲的人,讓她瞪大了眼。

  長地?他啥時跑來的?其他人不明白事情緣由也就算了,可這笨蛋從頭到尾都曉得武朝卿是怎麼逼迫她的,跟著起哄個什麼勁?!

  「如果你堅持要拿回去,我當然沒有意見。」武朝卿輕歎了口氣,揚起體諒的笑,將帳本遞到她面前。「只可惜我不能為你分憂解勞了。」

  眾人看到的是他一番好意被推拒的受傷表情,但離他最近的她卻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愉悅笑意。

  她才沒那麼笨,袁長雲忍住伸手的衝動。她若真敢接過帳本,一定會被罵不知好歹,他溫柔包容的形象也會更深植人心,反而稱了他的意。

  尤其現在一面倒的狀況完全不利於她,越反抗只會越陷泥沼,暫先休兵才是上策。

  「隨便你,我不管了。」袁長雲勒馬後退,臨去前不忘瞪了陣前倒戈的弟弟一眼。

  那有口難言的惱怒表情讓武朝卿好想笑,他目送她忿忿離開,直到看不見人影,這才收回視線,擊掌拉過大家的注意──

  「來吧,還有哪匹馬兒搞不定的快快送上來,咱們幹活嘍!」

  好想睡,好想睡……

  當累了一天,必須用力掐大腿才能勉強保持清醒時,袁長雲深刻體會到出嫁與否的差別真的很大。

  以前馬場離家不遠,只要撐個一小段路就有溫暖的炕被等著她,而今她卻只能溜進娘家廚房摸走兩個饅頭,然後在夜色中頂著寒風,邊啃饅頭邊打瞌睡地一路騎回去。

  都是他害的!想到今天的悲慘遭遇,袁長雲嘔極了。

  負責的帳本被搶走,她反倒還樂得找別的事做,卻不管她走到哪兒,見到她的人不是擠眉弄眼,就是說些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的話──拜武朝卿所賜,她出嫁的事八成全馬場都傳遍了。

  害她被逼到無處可去,只好一個人待在牧草倉捆牧草,把自己累到半死又渾身髒兮兮,唯一的好處是,她累到什麼事也沒辦法想,只要一沾枕就可以呼呼大睡。

  壞處是──她快撐不住了……

  在她懷疑大腿可能已經不堪再遭受蹂躪時,她終於看到那小小的房子出現眼前。

  門窗縫隙透出的微光在黑暗中顯得如此明亮,想到他已在裏頭,在心安之餘,她也驚訝地發現它竟能給她一種「家」的溫暖感覺。

  應該是她累壞了吧……她不願承認這種感覺與他有關,但心思卻忍不住飄移了──他吃過晚膳了嗎?她這麼晚還沒回去,他會擔心嗎?他在等她嗎?還是根本不在乎她去哪兒了?

  當她照料好馬兒再來到家門前,昨天的忐忑又重回心頭,不同的是還多了一絲期待。她在門上輕敲了下,隨即推門走入──

  迎接她的是空無一人的廳堂。

  她想太多了,他才沒那種閒情逸致等她呢,他還願意為她留下燭光已經算很仁至義盡了。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但抑不住的失落感仍在心口緩緩泛開,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不管了,她要就這樣睡到炕上去,就不信他今晚還敢碰她。

  想到她的渾身汗臭很可能會逼得他從睡夢中驚醒,那大快人心的畫面讓已快被疲憊擊倒的她傻傻地笑了。

  「不是往那兒。」在她搖搖晃晃地往寢房走去時,有人拉住她。

  回頭看到那張漾笑的俊臉,她眨了眨眼。

  「你還沒睡?」可惡,連臭醒他的這點樂趣都不給她。

  「哪兒睡得著?」他挑眉笑應了句,帶著她往另一邊走去。

  為什麼他說得很理所當然,她卻不懂他睡不著的原因?忙著用殘存的清醒思索這個問題,她沒發現自己毫無反抗地被他拉著走。

  直到進了廚房,她原本已然半垂的眼瞬間睜大──

  有個比她環臂還寬的浴桶擺在那兒,蒸騰的熱氣不停往上冒,將整個廚房烘得暖暖的,猶如一個強大的誘惑,呼喚著又冷又累的她趕快躍進它的懷抱……

  「水溫我調好了,你試試,若覺得冷就加熱水。」武朝卿指指灶上用於火溫著的鐵鍋,而後又指向牆邊的木桶。「太熱就加冷水──聽到沒有?」見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浴桶,他好笑地勾過她的下頷強迫她望向他。

  他的指尖像會燙人,突然對上的湛黑雙眼更是讓她不知所措。

  「聽、聽到了。」她窘惱低頭,氣他這麼親昵地碰她,也氣自己因他這個舉動而全身躁熱……不,與他無關,是這裏頭太熱了,她拚命幫自己的反應找藉口。

  「去吧。」將她嬌俏的臉紅模樣斂在眼裏,武朝卿沒說其他會讓她更手足無措的話,轉身離開。

  他不會偷看吧?覷了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門簾一眼,袁長雲本已開始解扣的動作停了下來。

  不然他何必要費心幫她準備熱水?問題是她又沒拒絕和他圓房,他根本沒必要大費周章……正猶豫時,視線瞄到那個大浴桶,剎那間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隨便了,要看就讓他看吧!

  她將那些顧忌全拋在腦後,三兩下就把自己剝得精光,開心地徜徉在熱水的包圍中。

  「啊……」那舒筋活血的暢快感讓她忍不住發出喟歎。

  尤其是這浴桶夠深夠寬,她可以輕易地將整個身子浸到水裏,頭往後一仰,還能靠在桶沿,這種神仙般的享受真的會讓人不知不覺就這麼睡去。

  不成,睡在這裏頭會淹死,她得起來穿衣……唔,要叫他幫忙拿乾淨的衣服來嗎?好麻煩喔……她還是……先披上剛才脫下的衣服……然後再……

  意識開始混沌,她以為自己已起來穿衣、上炕安眠,而實際上她只是整個身子愈往下沈,睡皮也重到睜不開。

  恍惚間,她聽到水聲,覺得自己飄浮起來,不像在水中那麼輕鬆,卻有另一種更踏實、更溫暖的感覺緊緊將她包圍。

  她發出滿足的輕喟,捨不得睜開眼,卻覺得唇上有些癢,而那股酥癢感還會移轉,甚至是無所不在,讓她暖烘烘的身子陷入了另一種火熱的煎熬。

  當她發現不對勁而終於睜開眼時,她已經完全落進他的掌控之中了──

  她並沒有看到什麼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因為厚厚的被褥正覆著她,但她可以清楚感覺他讓自己坐在他的腿上,他的手在她赤裸發燙的肌膚上游走,這正是讓她體溫節節升高的主因。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她想逃開,身子卻軟綿無力;她想阻止他,卻反而無助地揪緊了他的衣襟──

  想到未著寸縷的她坐在衣著完好的他腿上,那掩於被褥下不得見的畫面,在想像中反而更顯旖旎。

  「乖,繼續睡。」察覺她的清醒,倚靠牆而坐的武朝卿微微一笑,溫柔的口吻像在哄她入睡,但他的手卻更加地四處肆虐,不讓她有喘息的餘地。

  「你……」

  她想瞪他,卻不知道這一睨,反被氤氳眼中的情潮化為了媚眼如絲,看在男人眼裏只會誘人一口吞了她。

  當他低笑吻齧著她的耳際時,幾乎竄出喉頭的申吟讓她必須咬唇才抑得住。

  「你……要做就快點,別故意折磨我。」她好不容易才找著自己的聲音。

  像昨晚那樣快快了事吧,她好討厭這麼不像她的自己,那讓她覺得不安,彷彿只要他再做些什麼,她的理智、她的堅強就會被完全攻陷。

  「誰說我在折磨你?」用著醉人欲融的低啞嗓音說著這句話的人,正以極其親昵的方式探索著她腿間的溫潤。

  他的觸撫激起了另一波強大的快感,感覺到他的逐步進逼,她害羞得想併攏,他卻用他的膝架開了她的腿窩,輕易地破解了她的阻擋,反而讓他毫不費力地攻城掠地。

  「你明明就是……」就說他一定不安好心眼,先讓她在熱水裏泡得昏昏沉沉,讓她沒有力氣反抗他的折磨。「別騙我不懂,馬兒交配都很快的……啊……」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陡然加快的律動給逼得咬唇。

  拿他和馬兒比?這算褒還是貶?武朝卿將對她的著惱全化為行動還諸她身上,用手指模擬著歡愛的節奏,要她在他的帶領下體會她昨晚無法感受到的美好。

  被他燃起的歡愉幾乎將她推至瘋狂的邊緣,那種不曾體會的感覺讓她好怕,卻又忍不住拱起身子讓自己更貼近他的碰觸。

  不行,她承受不住了……就在她想叫他停止的同時,一股強大的情潮瞬間將她淹沒,她完全無法思考,只能無助地攀住他的臂膀,任由自己在他的懷中顫抖。

  天吶……她真的不行了……想到還要迎接昨晚那種難熬的感覺,她不禁想要開口求饒,但那股方褪的激情還在體內餘波蕩漾,她連申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睡意又整個席捲而上,感覺到他讓她平躺炕上,她有種豁出去的感覺。要殺要剮都隨便他了,讓她閉著眼吧,就算痛她也管不了了……

  她沒發現,預期中的侵犯並沒有降臨,甚至在她呼吸已變得平緩,睡到不省人事時,身旁的那個男人仍沒有對她動手。

  他只是側躺著,單手支頰,著迷地將她的睡容斂進眼裏。

  折磨?想到她對他的控訴,他微惱地挑起一眉,誰折磨誰還不曉得呢!

  「如果不是要讓你恢復及適應,哪那麼輕易放過你?」他貼近她耳旁輕道,換來的是她孩子氣地朝他懷裏偎近,彷彿在嫌他太吵。

  再多的欲火中燒,都敵不過她這透著依賴的動作,他歎了口氣,臉上卻盈滿了笑。

  等著吧,他會讓她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折磨」,他期待她的求饒,更渴望她的勢均力敵。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4:03

第七章

  她想不透。

  一直到多日之後,袁長雲進城處理事情,在茶館稍作歇息時,心思一空下來,這個困擾她已久的疑惑又浮起。

  即使後來他每晚都將她吃乾抹淨,也讓她明白那惱人的疼痛只屬於初夜,她還是不懂他首次讓她領略到歡悅的那一晚,為何只做了一半。

  難道是她睡著了不記得?還是她弄錯了?但不可能啊,後來每一次的經驗告訴她,若他真的做到底,就算她再累也別想睡著。

  「客倌兩位是吧?請上座!」

  一旁的吆喝聲讓她記起這裏是人來人往的茶館,明知沒人會看穿她在想什麼,她還是尷尬了起來,趕緊舉杯啜茶,努力克制因憶起那些畫面而不住狂鼓的心跳。

  只是她真的不懂……她把玩著茶杯,沒發現不知不覺間,她的思緒又繞了回來。

  他不是為了讓她懷有子嗣才碰她的嗎?但他這麼做,不但沒辦法讓她懷孕,他也沒有任何好處,何必把自己弄得那麼累?

  還有,他的熟稔都是從哪里學來的?他一個吻或一個觸撫,都能輕易焚燒她的理智,她卻生澀到只能承受,被他引燃的激情火焰擾得無法自已。

  想到必須要有多少經驗才能累積成那種本領,她的心就像有小蟲在齧咬著,又酸又刺,那不同於純粹憤怒的複雜情緒,讓她心情更加煩悶。

  她好想找人問,不是那些和他站在同一邊的臭男人,而是一個能幫她解答困惑,甚至是傳授秘訣的手帕交……她暗歎口氣。

  老實說,她有點想念大嫂。從小就和男孩玩在一起的她,根本沒有知心的同性好友,突然間,有個活潑開朗的小女人硬闖進她的生活,卻在逼人習慣她的纏黏之後,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

  南方人都是這麼翻臉不認人的嗎?如同當年那個老愛逗她鬧她的漂亮小男孩,在誘她完全付出信任之後,卻搖身變成一個城府深沉的人,用貪婪算計狠狠刺了她一刀……

  察覺自己連喝個茶都會陷入沮喪,懊惱之餘,她仰頭將手中那杯茶一飲而盡。

  不要再想了!除了恨他,她沒必要對他有任何想法。

  她的詭詐不及他,想再多都無濟於事,倒不如將所有心思全用來守住家產,也因此她才會三天兩頭就進城一趟,確定屬於袁家的錢財仍安安穩穩地存在錢莊裏。

  更何況,她把握到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只要大哥沒打算分家產,屬於她的那份就算再多也只是空談,他根本就拿不到手。

  他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愛拉攏人心就隨他去吧,反正做再多都只是白費苦心,她犧牲自己換來免費的良駒,這筆買賣還是她賺到呢!

  她振作起精神,揚手招來店小二。

  「再上壺茶,四色果乾、豌豆黃、棗泥餅都各來一碟。」她要吃飽喝足才回去,至於他,就傻傻地懷抱大好美夢為他們袁家做牛做馬吧!

  當她正等著點心上桌時,有人走近。

  「袁姑娘,果然是你,我還想著這聲音真耳熟呢。」那人問也沒問就直接坐下,還自己倒茶喝。「都進城了,怎麼沒去我們鋪子看看?你好久沒跟小店買貨啦!」

  認出那腦滿腸肥的模樣,袁長雲臉色一沈,而此時店小二送上點心,他竟也不客氣地大快朵頤了起來,她必須握拳才能忍住沒將他揪起扔出去。

  這個施老闆專做馬秣買賣,人很不老實,偷斤減兩被她捉到還死不承認,有一次她差點和他在街上打起來,要不是大哥拉住她,她真的會當場將這臭老頭扭送官府,自此之後,她再也沒跟他叫過貨了。

  都不相往來了他還來找她幹麼?還好意思吃她叫的點心?看到他吃得狼吞虎嚥,袁長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連你大嫂偶爾也會到小店逛逛呢,她可精的哩,可惜啊南方人就是信不得。」完全無視她的敵意,施老闆嘴裏塞得滿滿的還能說長道短。「瞧,花了聘禮辛苦娶回來,結果就這麼跑了,嘖嘖嘖,真幫你們心疼吶!」

  袁長雲眯起眼。她懂了,這施老闆絕對是在大嫂手上吃過虧,現在逮著了機會來落井下石。

  她是不清楚大嫂那笑臉迎人的小小個子怎麼制得住這施老闆,但能讓他恨到連人都離開了還來捅上一刀,不論大嫂做過什麼她都只覺得替她感到驕傲!

  不容對方如此詆毀家人,她正要開口叫他閉嘴,卻聽到施老闆口沫橫飛地繼續說——

  「像你嫁的武家不也吃過南北聯姻的苦頭?用難得一見的寶馬換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沒用女人,還只生了個兒子就跑去尋短,這損失可大嘍……咦?你大嫂好像連個子兒都沒蹦出來就跑了?唉,明明就有前例,怎麼就學不乖啊!」

  怎麼連城裏的人都知道她出嫁這件事?袁長雲正覺懊惱,沒想到施老闆接下來的話完全震住了她,讓她連那幸災樂禍的攻詰都無暇顧及。

  他說的那人是她從未謀面的婆婆?只是……她聽過的傳聞並不是這樣啊!是施老闆在亂造謠吧?他的個性本來就愛興風作浪,加上事隔太多年,才會將事實越說越離譜……

  她要自己別被沒有根據的蜚短流長影響,但想到他當年那唯一一次在她面前顯露的難過表情、想到武父對他的冷淡,以及小時候大人一提到此事就壓低嗓音的場景,陡然揪擰的心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不,這才是事實!

  「我只是過來關心關心,不聊啦,以後有空多來捧場。」誤將她的震驚視作為家醜神傷,自以為報仇成功的施老闆得意洋洋地離開。

  袁長雲咬唇強忍叫住他的衝動,逼自己坐在原位。

  若武朝卿願意說,他會自己告訴她,她不能用這種方式在他背後查探,那不是關心,而是滿足好奇的探人隱私。

  只是……他真的會有想對她說的一天嗎?他們認識這麼久,別說是對她透露一絲絲關於這方面的事,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更是讓人無從察覺。

  會一直記得的,因為那都是回憶,會忘記的只有難過。他曾這樣對她說過。

  真忘了嗎?但若真的不在意了,他為何絕口不提?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連一點點的情緒都不願對她釋放?!

  急湧而上的難過和怒氣讓她再無法負荷,她倏然起身,放下銀兩倉促奔出。

  她沒辦法再沒事人樣地坐在那裏,她必須離開、她要離開!

  縱馬出了城關之後,觸目所及的是自幼伴她長大的無垠草原,亂成一片的思緒變得清晰,她的心卻更加茫然了。

  她該氣他,氣他將她排拒在心門之外,更甚至是因為無法原諒他覬覦袁家家產,進而省下自己的同情與關懷。

  但為何……她發現她氣的是看不穿他的自己,而他的隱瞞卻只勾起她陣陣的心痛呢……

  傍晚,武朝卿剛踏進廚房,就看到那個蹲在灶前發呆的窈窕身影,他的腳步和正準備捋起衣袖的動作一起停住。

  這是他家廚房,那個冒著熱氣的大浴桶他也很眼熟,當然,他每晚都抱著入眠的玲瓏曲線更不可能錯認——

  即使他很確定自己沒走錯屋子,他還是忍不住又環顧了一圈。

  平常非得拖到夜色完全低垂才願意回來的她,今天不但比他早返家,甚至還燒好了熱水等他?他絕對沒有抱怨的意思,但……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原本是想調侃她的突來之舉,但一走近,看到她臉上寫滿疲憊的神情時,全被不捨化成了溫柔的低語。

  「怎麼不趁熱洗?」

  他很清楚這是件多辛苦的工作,但因為他從小做慣了,也因為這對已成為男人的他並無足輕重,讓他忘了,這是項純靠體力、無法用技巧彌補的工作。

  袁長雲眨眨眼,好半晌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但已經累壞的她卻連嚇一跳都成了種奢侈。

  「給你的。」她簡短道,一站起,操勞過度的身體立刻用陣陣酸痛表達抗議,要不是因為真的沒力氣了,她絕對會忍不住咒駡出聲。

  她不是那種連生火都不會的嬌嬌女,但今天她深刻體會到自己真的很好命。

  他們袁家雖以勤持家,不過為了專注馬場事務,家裏還是雇有基本僕傭,煮食、燒水這種雜事根本輪不到她費心;而嫁到這兒之後,每天只要一進門就有備好的熱水等著她,她更是沒發覺到有什麼不便。

  直到今日,當她必須從外頭的井提進足以裝滿這浴桶的水時,她才發現這讓她讚歎不已的寬敞容量全成了一場惡夢。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以在提滿整個鐵鍋的水、劈柴燒熱、再轉提到浴桶之後,還能維持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細心守住水的熱度直到她歸來?

  「你比我更需要吧?你累了。」武朝卿擋住她不讓她走,明白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那是給你的。」難過及懊惱一湧而上,她勉強擠出這幾個字後就緊緊抿唇,不讓已經顫抖的聲音洩漏更多的情緒。

  凡事都要求勝的她,很少有這麼挫敗的時候。

  她不是在討好或是想要彌補什麼,而是從茶館離開就直接回來的她,不見那佈滿熱氣的熟悉情景,才慚愧地發現,別說盡到做妻子的責任了,她一心只想讓他後悔娶她,更是順理成章地連一餐都沒為他備過,她甚至連他怎麼果腹都不曉得……

  等她察覺時,自己已經開始挑水了。越累,她心裏越難受。因為她不曉得那看似簡單的付出,竟是如此辛苦。

  「難道你要我洗完再幫你生出一桶熱水?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嗎?」武朝卿還是不讓她走,語氣已轉為輕快。「你洗,還是一起洗?兩個挑一個。」

  知她如他,當然發現了她那不同於平常的沮喪,他並不是在這種時候還想逼她,因為他知道唯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讓她乖乖進到水裏去,而不是繼續在這裏和他僵持不下。

  他以為她會橫他一眼,窘惱地叫他滾出去後獨佔那桶水——沒想到她卻在靜默片刻後,轉過身開始除去身上的衣物。

  那是一連串足以將男人逼瘋的畫面,直至她進了浴桶,背對著他而坐,只有頸肩露出水面,完美細緻的線條仍是如此引人遐想。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選了第二個方式。」他很努力想說得像在談論天氣一樣輕鬆,然而微啞的嗓音還是背叛了他。

  怎能怪他?光是想到和她一起待在那浴桶裏,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冷靜不了。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卻依然什麼話也沒說。

  他也不再言語,直接當成取得默許,武朝卿開始動手脫衣,但那張俊魅的臉龐已不見笑意。

  他進了浴桶,背對她而坐,感覺到她因兩人背部肌膚相貼而僵了下,他沒動,並未再朝她靠近也沒有讓出些位置,就這麼維持原來的坐姿。

  須臾,感覺她放鬆了下來,他才緩緩地深吸口氣,再沈徐地吐出,要自己保持平心靜氣,但只要一想到她剛剛縮在浴桶裏的畫面,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的怒氣和擔憂仍一湧而上。

  他從不知道這個浴桶竟如此大,大得像要將她吞沒,那纖細的肩頭看起來好小,讓人無法和強悍驕傲的她聯想在一起。

  是什麼事將她打擊得如此脆弱?

  「可惜你今天沒去馬場,不然就可以看到我新捕獲的好馬了。」他逼自己笑出聲,還加進了炫耀的意味。

  這件事應該會讓她開心吧?不然至少也會被他那討人厭的口吻激出一些怒氣。

  他卻沒想到這些話聽在她耳裏,只使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嗯。」想到他盡心盡力地達成他們的協議,而她非但沒有絲毫付出,還被他侍候得好好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她只應得出這個字。

  沒見到預期中的反應,武朝卿的一顆心直往下墜。他絕不會傻到以為這是她的臣服,她是消沉到無力反抗,到底怎麼了?!

  雖然他最想做的是直接轉過她的肩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卻不能這麼做。

  因為他逼得越緊,只會讓她越將事情往心裏藏,他太清楚了,對她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今天的她,卻讓他有種捉摸不到的無力感。

  他強忍心焦,努力尋思——

  輸只會激起她的鬥志,更何況他這陣子很收斂,她最多只會覺得氣悶,而且就算悶,也會直接找他算帳,而不是愧疚到無法面對他……

  愧疚?他怎會直到現在才想到?!要不是顧慮到兩人相貼的姿勢,只要他隨便一動都會被她察覺,武朝卿真的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

  從不示弱的她,很少會有這種表情,而每一次,都與他有關。

  第一次,是她察覺到他的孤獨,她什麼也沒問,直接用行動改變了他的生命。

  之後,她察覺到更多,開口問怕傷了他,她從不主動提起關於他父母的事,而是將那份關懷放在心裏,但過於掛慮他的她,總會以為自己沒辦法再為他多做些什麼而自責著。

  當她擔心而又無法訴諸於口時,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卻不曉得其實他都看在眼裏。

  他知道她的擔憂,但他從來不提。

  因為他不希望她一想到他的身世就壞了心情,所以他從不曾言明,而是用實際的行動表達他的心無芥蒂,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於是他以為她終於放心了,結果……

  他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知道那些陳年往事,但從她現在的反應看來,她肯定是完全曲解他的用意了。

  總算找到原因,武朝卿又氣又好笑,更多的是倏然地心安。

  害他嚇死了,還以為發生什麼天大的事,他絕對要她為他的膽顫心驚付出代價——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先解開誤會,這種無能為力的恐懼他不想再經歷第二回了。

  「你知道我為何會被取名叫朝卿嗎?」他往後靠去,讓自己的背和她完全相貼。心情輕鬆了,他也開始有心思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多占些便宜。

  「你沒說過。」雖然沉宕的情緒還是籠罩著她,但這個從不曾聽過的事引起了她的興趣。

  自己的輕薄行徑並沒有被發現,武朝卿笑得好開心,他知道她已被他勾走了注意。

  「這名字是娘取的。」他必須捉緊心神,才能不去想身後的她有多誘人,繼續專心講他的故事。「娘是官宦千金,沒吃過苦,連換衣裳都有丫鬟幫忙,有一天她去廟裏上香時,被到南方賣馬的爹給遇見了,爹對美如天仙的她一見鍾情。」

  沒料到他竟會突然提到父母,袁長雲詫異之餘,也好想回頭看他的表情,但她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因為她怕只要稍一動作,就會打斷他。

  她只能咬著唇,強迫自己定心,不只聽著他的敍述,更試著要從他溫醇的嗓音裏分辨出是否藏有心傷的波動。

  「爹在得知她是極力想跟他買馬的買主女兒,開出了用馬換人的條件。」知道她正凝神傾聽,他更是放柔了語調。「於是娘嫁到了北方,這嚴寒的氣候和簡陋的環境讓她好痛苦,她以為只要幫爹生了孩子,爹就會讓她回去南方,所以她幫我取名『朝卿』,期望我跟著她回去之後,可以用功讀書在朝廷取得好功名。」

  即使他的聲音裏只有溫柔,這段初次聽到的往事依然讓她覺得好悲傷,已預先知道結局的她,心頭梗窒得快無法呼吸。

  「沒想到爹不但沒有讓她離開的意思,反而還開始教她騎馬,娘嚇壞了,也絕望了。」感覺身後的她輕顫了起來,他在水下悄悄地尋找著她的手,堅定地握住。「爹以為娘終究會接受這個事實,生活還是要過,他不能整天都守在她身邊,有一天,當他回家後沒看到人,再循著腳步追去已經來不及了,那時是冬天,娘就在一片大雪裏永遠地睡著了。」

  她已經分不清是他握著她,還是她握著他的手了。為什麼他還能這麼平靜地說著?他才是那個最痛的人啊……

  她突然憶起一事,激動轉身。

  「那你呢?她把你也抱出去了嗎?」即使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他就在眼前的事實也證明了他安然無恙,她還是忍不住提懸了心。

  她很同情她的遭遇,但他是無辜的啊,要是她那時曾動過要拖他作伴的念頭,就算她早已離開人世,她也要到她的墳前再狠狠罵她一頓!

  「她把我留在炕上了。」唔,在她那麼憤慨地為自己打抱不平時,他還趁人之危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武朝卿很努力地對送到眼前的春光視若無睹。「別生氣,要是她那時候連我一起帶走了,你還有辦法認識我嗎?」

  「她把一個小嬰兒獨自留在炕上並沒有比較好!」越是深思越心驚,狂燃的怒火將方才擰心的難過全燒得一乾二淨。「要是炕不熱了怎麼辦?要是你爹去個三天三夜才回來怎麼辦?你都很可能會凍著、餓著!」她握拳怒道。

  武朝卿著迷地將她散發著氣勢的美麗模樣斂進眼裏,這才是他想看到的她,為了他而難過,卻也為了他而充滿了活力。

  「至少我爹也是及時回來了……」怕她氣過頭,他試著幫忙打圓場,結果一提到父親,這小女人反而更加火大。

  「你爹才是最過分的人!」想到他甚至連騎馬都沒得學,累積至今的心疼及惱怒讓她停不了口。「硬要娶南方女人的是他,生出來的小孩長得像母親又有什麼不對了?他卻把這件事怪在你頭上,這是哪門子的道理?!他們怎麼那麼自私?想做什麼就隨自己的意思去做,都沒有考慮到你……」

  他倏然將她拉進懷裏的舉止頓住了她的聲音,在他的環擁下,她才發現,她竟激動到開始哽咽了。

  「爹不是恨我,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對我。」他將她攬靠胸前,俯首在她耳邊低語。「他當初是因為想讓娘適應,才會試著教她騎馬,沒想到反而逼她走上絕路,他怕我也會步上後塵,所以什麼都不做。」

  他依然平穩地說著過往,並沒有給予她任何安慰,但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她原本澎湃的情緒逐漸地緩和了下來,心不再那麼痛了,怒氣也不再那麼熾烈了。

  「你又知道了?」她還是忍不住嘀咕。「他就這麼撒手不管是在害你耶……」

  他聞言莞爾。她還好意思說別人?只要他稍微想和她有所進展,她逃得比什麼都快,要不是他用強硬的手段,搞不好她現在還躲著避不見面呢。

  「人就是這麼矛盾,越怕就越無視,越無視就越內疚。」因為爹娘的事讓他學到了這個道理,也因此他才會有足夠的耐性陪在她身邊。「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那些全是爹親口跟我說的。」

  「你爹對你說的?」她怎麼也沒辦法想像,記憶中那個對兒子從不苟言笑的人,竟會如此剖心掏肺地說出這些心裏話。

  「是啊,在我十八歲生日那一晚,他對我說了好多。」那一晚他們把酒言歡,父親將他視為知己好友,又哭又笑地對他暢所欲言,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還說他畢生最大的願望,是遇到一匹讓他駕馭不了的馬,即使必須以命相搏,他也無畏無懼,因為這是他最期盼的依歸。」

  他停下,輕柔地勾起她的下頷,微笑直視著她。

  「所以當他走時,我一點也不難過,還為他感到開心。而娘的離開,我也早已明白,沒有誰有錯,只是太在乎的感情用錯了地方,學著放開,才是幸福。」

  袁長雲別不開眼,她覺得自己像是墜進他那片深邃眸色中,墜得很深很深,深到可以碰觸到他的心,她感覺得到他宛如草原般寬廣無邊的包容,也心折於他那恬靜安寧到足以將她包圍的溫暖。

  她不會再懷疑了,也不會再為他擔心了,他是真的釋然了。

  「只是——」他忽爾笑了,還笑得又邪又魅。「你現在應該不會再那麼氣我用交換種馬脅迫你嫁給我的事吧?畢竟爹的一身本領全都傳給我,我會照著做也是在所難免。」

  「子承父業不是這樣用的,你別把錯推到你爹身上。」沒料到他情緒轉那麼快,反應不及的她窘紅了臉。「你就不怕我也跟你娘一樣……」

  她突然沒了聲音。都是他啦,不介意往事也就算了,幹麼又用這麼輕佻的態度對她?害她也和他鬥起嘴來,一時輕鬆過頭而說錯話。

  「不,你不會。」他那笑彎了眉眼的自信表情讓她知道自己多慮了。「你只會先把我碎屍萬段,然後還義正詞嚴地說我是罪有應得。」

  懊惱地瞪著那張笑臉,袁長雲沒有辦法反駁——因為這些念頭她真的動過。

  原來他的雲淡風輕都是真的,她之前都幫他白擔心了。連重蹈覆轍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難道他就記不住這種強硬的手段換來的是多悲傷的結局嗎?

  偏偏反應最怪的人是她自己,她應該要擔心、應該要對他的動機感到不安,但除了全然放鬆的歡欣盈滿了心頭,其餘的她什麼也感覺不到,甚至連之前只要想到嫁給他就忿忿不平的心情都不知跑哪去了。

  「不然你以為我會悶不吭聲地讓你予取予求嗎?」她要自己說得很冷血,但一直浮上嘴角的笑讓這成了件艱辛的任務。

  她覺得像回到了小時候,什麼都不用管,她只要負責板著臉就好,那種你來我往的感覺讓她好快樂。

  武朝卿聞言,蘊笑的眸中閃過一絲光芒。既然她都開口了,那他就不客氣了。

  「你好無情,我還以為你就算沒為我一掬同情淚,也會多少給點安慰的。」他可憐兮兮地歎道,身體卻和他示弱的語意相反,逐漸朝她逼近。

  瞧瞧,這人就是寵不得,只要她稍微對他好一些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袁長雲瞪著那近在眼前的精實胸膛,正考慮著要不要用力咬下去,卻突然發現不對——她怎麼和他貼這麼近?

  等到她再發現自己竟和他一起浸在浴桶裏說了那麼久的話,她的心跳完全亂了拍,連忙背過身去,慌張地想要爬出這讓人血脈賁張的小小範圍。

  「你在做什麼?」武朝卿明知故問,長臂朝她腰間一攬,軟玉溫香再度抱滿懷。「你剛主動邀我一起泡澡時不是很大方嗎?」

  「我才沒有邀你!」一心想趕緊逃離的她還來不及坐穩就又掙扎爬起,即使氣到想打人她也不敢回頭。

  她也不知自己剛剛是怎麼了,居然會傻到同意和他共浴?都怪她累到失神了,這才會被他的話說動,不然她哪有辦法再幫自己弄出一桶水?而辛苦幫他備好的心意又不想自己獨佔,她竟就這麼接受了他的提議。

  「還說沒有?」他沒再拉她回來,而是跪起身子接近她。「你還誘惑我,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將衣服脫掉——」

  原本再正常不過的畫面,在他慵懶語調的形容下,卻成了銷魂的挑逗,尤其他還低頭用唇若有似無地吻著她的頸肩,那竄過背脊的酸軟讓她不由自主地仰首閉眼。

  天……他究竟對她的身體下了什麼蠱?為什麼只是這麼一個輕微的碰觸,就已讓她全身湧起熱潮,像被融化般虛軟無力?

  「放手……」她用殘存的理智想拂開他扣住她腰際的手,他非但不為所動,反而用愈貼近的身軀將她困在他和浴桶之間。「你不放手我怎麼回房……」

  她想嗔責他的急切,卻在回頭對上他的眼時啞了口,因為他眼中熾燃的情欲已說明了一切,他不是急到忘了,而是……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的意圖已完全超出她所能想像。

  「不要,我不要在這裏……」

  她再度掙扎著想要爬出浴桶,但緊貼在背後的他不但限制了她的行動,每當她動作時都會感覺到他的火熱抵著她,那像是將自己送上門的親昵摩擦,更是造成她全身虛軟的一大主因。

  他總算鬆開了對她腰際的箝制,卻用他的雙臂按著桶沿築起了藩籬。

  「真的不要?」他不但用唇在她耳際進行挑逗的吮齧,還用極其緩慢卻又存在感十足的力道,貼近她、又遠離,貼近她、又遠離。

  每當她以為他會就此進入她,他反而退開了,而當她以為他已打算放過她時,他又用幾乎進入她的霸道頂住她,這無法捉摸的節奏快將她逼瘋了。

  「你快點……」她已經沒辦法再管地點了,她好難受,她的身體在強烈地渴望他。

  「求我。」即使他也因渴望她而受盡烈火焚身之苦,更清楚這兩個字很可能會激得她用盡全力將他踹開,他卻寧可鋌而走險,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懲罰她。

  因為她剛剛的消沉嚇壞了他,他要她展現她的倔強,他要看到充滿傲氣、覺得自己可以和天抗衡的她!

  「你、你別想……」他突然一個挺進逼得她咬住唇瓣,然而感覺他的退開,又逼得她只想挫敗申吟。

  他真懂得怎麼折磨她!得不到滿足的空虛讓她好懊惱,更讓她害怕的是,她居然真的想求他……

  不,她絕不認輸!她緊攀住桶沿不讓自己倚在他懷裏,但她好不容易築起的些微理智,只要他再次展開攻擊,都幾乎潰不成軍。

  「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別撐了。」他誘哄著,卻已分不清這是在激她,還是真的在勸她降服。

  因為他覺得那句話更像是在勸他自己,已快撐不住的人是他,他渴望看到她陷在情欲中的嬌媚表情。

  「你閉嘴!」氣他的刁難,更氣他將自己玩弄在股掌間的從容,陡生的力氣讓她發出了怒吼,還有辦法回身一把將他推開。

  這場景彷彿他騎馬追著她的那一晚再度重演,正當武朝卿不知該為計謀得逞而高興,抑或是該為她的掙脫而痛哭時,擺脫了他掌控的她卻沒有離開,反而跨坐他的身上。

  當她沉下身子將他發疼的欲望緊緊包容時,那股強烈的快感同時貫穿了兩人。

  從不曾如此做過的她放任自己隨著本能而動,而方才的等待是醉人欲融的春藥,她感覺自己就快達到狂喜的境界,但平常可以輕易感受的美好,卻只在她體內燒著,她越急,就越燒得她難受。

  為什麼?難道是他又動了什麼手腳嗎?那股痛苦交織著歡愉的感覺讓她無法承受,她緊抓住最後一絲理智咬唇忍住懇求的話語,但沒了力氣的她已快撐不下去。

  她的生澀讓他幾乎失去了自持,只想盡情地享受她的給予及美好,但即使她沒有開口,他也察覺得到她想要些什麼。

  他及時接手掌控了局面,堅定地將她癱軟的身子擁向自己,帶她一起領略男女之間的歡愉。

  那感覺來得又快又猛,她什麼都無法想,只能緊緊環住他的頸項,任由那一波波的情潮將她完全淹沒。

  沒人需要求饒,也沒人需要認輸,她用她的倔強給了他最難忘的體驗。

  在這一刻,他們已忘了抗衡,更不在乎誰贏誰輸,只有彼此熨貼的心,傳達著他們從不曾說出口的愛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4:36

第八章

  袁長雲自門廊探探頭,見四下無人,才若無其事地走出來。

  明明她每天都回娘家,幹麼弄得像做賊似的?她暗斥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留意四周動靜,就怕有人會突然冒出。

  見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幾乎快跑了起來,閃身進房、關門,迅速敏捷的動作一氣呵成。

  屏在胸口的氣終於得以吐出,卻聽到背後有人開口——

  「怎麼了?鬼鬼祟祟的。」

  袁長雲嚇了一跳,回頭見兄長袁長風正疑惑地看著自己,措手不及的她頓時窘紅了臉。

  「我、我哪有?奇怪的人是你才對吧!」為了掩飾心虛,她用強硬的態度反擊回去。「幹麼悶不吭聲地坐在這兒?你現在不是應該在馬場嗎?」

  「我回來看看帳,總不能把事都丟給朝卿。」袁長風邊說邊翻看手上帳冊,沒聽到回應,他疑惑抬頭,卻看到妹妹臉紅得像顆熟透的桃子。「你……臉很紅。」性子直爽的他還直接點明。

  「來的路上凍紅的啦!」她羞惱啐道,心裏將那個罪魁禍首罵了千百遍。

  都怪昨晚那場「較勁」太刺激,她完全不能想到關於他的事,不然他那雙帶笑的魅眼就會佔據腦海,他的低啞呢喃也會重現耳旁,然後她就會想到……

  發現她竟只因為聽到他的名字就在兄長面前神游了起來,她好懊惱。

  所以才會躲躲藏藏地不想見到任何人嘛,現在每個人見到她的第一句招呼都與他有關,要她怎能不想到他?

  她連馬場都不敢去,因為他就在那兒,她獨處時思緒亂飄也就算了,要是在眾人面前還露出這副思春的模樣,肯定被大家笑到連躲都沒地方躲。

  不過……避來閃去,卻沒料到大哥竟埋伏在這裏,要是早知道,她才不會傻傻地送上門。

  「真的好冷,冷死了。」怕一直站在門邊太奇怪,她只好硬著頭皮走到兄長旁邊坐下,還邊說邊摩擦雙頰假裝取暖,自欺欺人地幫這片惱人的暈紅增加說服力。

  大哥應該有被她瞞過去吧?她偷偷往旁睇去,但那不怒自威的嚇人臉龐實在很難看出端倪。

  算了算了,還是裝沒事,免得大哥又提到他。

  她隨手從桌上抓了本書假裝翻看,突然發現不管是她手上、桌上,或是兄長正在看的事物竟是如此眼熟。

  這不是他們馬場的帳本嗎?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兄長一開始說的話。

  「你把帳本拿回來了?」她忍不住問。難不成大哥終於發現武朝卿無法信任,不再讓他管帳了嗎?

  「有人拿走過嗎?」袁長風從帳本中抬頭。「這些帳本一直鎖在櫃子裏。」

  袁長雲詫異地瞪著他。怎麼大哥說得好像她神智錯亂了似的?自他們成親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這些帳本。

  「哪有?武朝卿一直……」她及時將霸佔兩個字吞回。「……他接手之後,這些帳都是他在打理的。」

  她不是一直希望大哥可以看穿他的真面目嗎?但在發現大哥可能察覺陰謀的這一刻,她並不是像以往那樣因顧慮到大哥心情而隱瞞,最先湧上心頭的,反而是怕大哥會不再信任他,甚至是沖去找他算帳……

  袁長風沉默不語,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讓她好忐忑,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再幫他說些話時,他才說道——

  「長雲,你還不曉得?」

  她怔了下。知道他娶她是為了袁氏馬場?還是知道她為了得到種馬將自己賣了?怕一開口變成了不打自招,她只能裝傻。

  「……曉得什麼?」

  「看你和朝卿那麼恩愛,我以為你都曉得了。」袁長風輕歎,說是悲傷倒也不像,向來充滿威嚴的粗獷臉龐反而帶著微微的笑意。

  「我才沒有和他很恩愛,你們眼睛瞎啦?!」她窘惱地拍桌站起。

  不是在討論帳本的事嗎?怎會扯到這兒來了?「你要說什麼就直接說,不說我就要走了。」

  「我們馬場不可能會倒,朝卿騙你的。」

  沒料到會聽到這些話,袁長雲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可是,長地明明說……」

  「長地只是求好心切,操心過頭了。」知道自己讓弟妹擔心了,袁長風歉疚苦笑。「沒進種馬,產量是會減少沒錯,但絕不到經營不下去的地步。」

  他之前所打下的根基太穩固,即使他再荒廢個十年也撐得住,但他有預感說越多隻會惹得長雲更生氣,他還是點到為止就好。

  袁長風的考量沒錯,但,已經來不及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等她再看向他時,原本只有震驚的美眸已盈滿怒火。

  「在長地找朝卿來家裏商量的那天。」

  即使那淩厲射來的目光像是要殺人,袁長風還是老實回答。「你走之後,他們就一起到馬場找我。」

  「你和長地聯合一個外人來騙我?」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長風歎氣。「長雲,這全是為了你好。」

  「誰信你這鬼話!」要不是桌子太重,她老早就翻桌砸去了。

  是她傻,光聽長地的片面之詞就急到跳腳,完全沒發現他們所有的家產足以讓他們揮霍;是她笨,以為帳冊被他拿走,就沒再來開過櫃子確認,連帳冊根本就好端端地躺在原位都不曉得。

  破綻多的是,她卻魯莽到沒有發現,這她都認了,可他怎麼能拉著她的兄弟一起騙她?在她總算稍稍釋懷他的算計之後,卻發現她自以為是的犧牲,她以為顧全大局的妥協,全是一場騙局!

  她甚至不知道該恨欺騙她的兄弟,還是該恨鼓吹家人一起背叛她的他了……

  她要自己別再想,把所有心力全用來生氣,她只能生氣,不然被撕裂的心會痛到讓她撐不下去。

  「朝卿跪著請求我將你交給他。」袁長風沒有和她對吼,只淡淡說出一句話。

  一時之間她發不出聲音,只能張大眼看著兄長。

  大哥說的是別人吧?他雖然不與人爭,但絕不是會輕易下跪的人,他連小時候對父親的冷落都默默承受了,更何況現在的他能力過人,足以擁有想要的一切,他根本沒必要求任何人……

  「他是為了馬場……」她想反駁兄長,也想要說服自己,但看到兄長堅定的神情,她誰也反駁不了。

  「這些年我們一直擴增出去的地,全是朝卿出資買下的。」他平靜說出的話再度震懾了她。「他不用娶你,馬場早已有他的分了。」

  「你又在騙我,他才沒那麼多錢。」話一出口她就用力咬唇。

  用不著兄長回應,她已經知道自己這番話才是真的可笑。他捕到的馬能喊到多高的價錢她再清楚不過了,他卻仍過著簡樸的生活,難不成她要說他是將錢埋在自家後院嗎?

  「別急著說服我,你先捫心自問,他娶了你之後,能得到什麼好處?」袁長風知道自己說越多,只是讓妹妹越往死胡同裏鑽。

  「朝卿趕著在下雪前想再捕進新馬,今天應該不會進馬場,你若想到煩了,就去馬場發洩一下精力,不用擔心會遇到他。」

  心虛打擊得她抬不起頭,袁長雲已經不曉得該為自己躲著他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窘迫,還是該為她對他的去向一無所知而感到愧疚。

  直到兄長離開,她依然站在原地,任由那個問題不斷地在心頭繞。

  他有什麼好處?她幫他備過一餐了嗎?幫他洗過一件衣服了嗎?難得良心發現幫他燒了洗澡水,結果還是便宜了自己,昨晚甚至還是他將她抱到炕上去的。

  他有什麼好處?忙到早出晚歸,將經營馬場的重擔扛在肩上,卻得不到一句感謝,還常換來她的怒言相向。

  他有什麼好處?當她一早醒來不見他的人影時,她竟只忙著慶倖可以免去面對他的尷尬,而非體諒他有多辛苦!

  每自問一句,她就羞愧到無法面對自己,一低頭,卻看到她剛剛翻開的帳冊裏有著他的筆跡。

  她顫著手,翻過一頁又一頁,眼眶無法克制地紅了起來。

  除了娶她的理由,其餘的他並沒有騙她,他真的連讓她煩心的理帳工作都擔下來了,讓她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在馬場忙著,他最清楚她有多愛和馬匹相處在一起了。

  為什麼他不說,卻要任由她去恨他呢?而她竟也盲目至此,一味地要自己恨他,與他作對,卻將這些擺在眼前的付出及體貼都視而不見。

  他對她有多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是嗎?

  強烈的心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頹然坐下,將那本帳冊擁在胸前,卻止不了陣陣的愧疚啃蝕著她的心。

  他到底要什麼?他又期盼她給他什麼?在他默默為她做了這麼多之後,她要怎麼若無其事地像以前那樣地和他鬥嘴打鬧呢?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了……

  寒風冷颼颼,馬場上的氣氛卻熱鬧滾滾。

  「瞧瞧那個曲線、瞧瞧那個腿,真是教人心癢難耐呀,別拉我,我一定要上!」

  「你那麼粗魯,只會嚇得小寶貝心情更差,走開,瞧我的,肯定把它安撫得服服帖帖……」

  「你不行,我來!」

  「你才不行,我來!」

  都怪昨天剛捕進來的馬兒太優秀,不管有事的、沒事的,都藉故過來這兒晃晃,而一看到那毛色發亮、肌理發達的漂亮體態,每個人都巴在柵欄邊不想走,即使尚未馴服的馬兒狂野地直噴氣,大有「誰敢靠近就一腳踹死他」的氣魄,那群漢子仍為了騎上那麼一騎而爭先恐後地吵了起來。

  因心情欠佳想用忙碌來分散心思的袁長雲剛好經過這裏,這團混亂的景象讓她擰起了眉。

  「都聚集在這裏做什麼?」她走近斥責道。「馬廄屋頂補強了嗎?糧秣都備好了?可別一場大雪下下來就弄得我們人仰馬翻。」

  「長雲你來得正好,就是你了!」

  一見她出現,人不但沒被驅散,還引起歡呼,有人甚至不由分說地直扯著她往前擠。

  這出乎意料的場景讓袁長雲有些反應不過來。臉色冷、說話直沖的她向來是負責潑冷水的角色,怎麼今天反而變成火上加油了?

  「放開我……老天!」她正要將拉著自己的人喝退,卻被眼前所見轉為了驚歎。「這就是新捕進的種馬?」現在已用不著人拉,她踩上柵欄探出身子,恨不得能再看得清楚些。

  「是啊,這小子的傲脾氣還有得磨呢,昨天朝卿已經馴服它一陣子了,今兒個就換你嘍!」其他人見她動心,拚命慫恿。「施展本事讓大夥兒瞧瞧,免得人家說我們袁氏馬場派不出人。」

  以往聽到這番話,她絕對是當仁不讓地準備大顯身手,但剛剛從兄長口中聽到的事已嚴重影響了她的自信。

  想到要和他相提並論,她的心就沉重得像壓了顆大石,甚至是卻步了,因為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強悍是真有實力,抑或只是用來掩飾軟弱的表像。

  「快上啊,長雲!」

  周遭的人不斷吆喝鼓噪,讓袁長雲沒辦法說出自己做不到,只好抑著想逃走的衝動,彎身從柵欄的空隙穿過,往那匹馬兒走去。

  見有人接近,原本煩躁踏地的馬兒靜止下來,黑溜溜的眼盯著她,像是等著看這個小東西想玩什麼把戲。

  那姿態狀似輕鬆,但袁長雲知道它正警戒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屏除雜思,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它的眼,努力傳達善意。

  「好孩子,別怕,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

  她緩步從它的側前方接近,邊柔聲哄道邊朝它伸手,見它不僅沒有閃避,還主動將頭湊近嗅了嗅,她心中大喜,但怕嚇到它,不敢貿然動作的她依然繼續輕哄,並溫柔撫摸它的頸項,好讓它習慣她的氣息及存在。

  周遭早已安靜下來,但她卻沒有感覺,因為她的心神全都放在這匹漂亮的馬兒上頭。

  「乖,讓我騎一會兒就好,別怕喔。」見時機差不多,她捉住韁繩輕巧翻身上馬,怕它掙扎,她一坐上後就收緊雙腿,用恰好的力道夾住馬腹,以免被摔下。

  沒想到眾人口中的傲馬兒竟完全不掙扎,不但乖乖地站在原地,還撒嬌似地回頭像要她再多摸它幾下。

  「好孩子,表現得很好。」袁長雲好感動,摸摸它的耳朵又摸摸鬃毛,一顆心已被它臣服的舉止融化。

  馬兒好似舒服地仰首嘶鳴了聲,卻突然間毫無預警地立了起來,總算是她反應快,及時緊捉住韁繩,這才沒被直接摔下。

  「乖……」以為它受到什麼驚嚇,她試著俯身貼近它耳旁安撫。

  結果剛剛乖巧不已的馬兒根本不理她,反而還激烈地大幅度跳動,不但要將她甩下,甚至還回頭咬她,要逼她放棄手中的韁繩。

  看到它眼中狡黠的光芒,袁長雲又氣又好笑。這傢伙剛剛是故意裝乖,要誘她上馬然後再狠狠摔她,好奸詐的馬!

  跟它杠上了,袁長雲使盡技巧,不管它怎麼跳、怎麼甩,就是緊緊地黏坐在它的背上,沒料到她這麼難纏,馬兒也火大了,用盡全力反擊。

  那力道大得讓她幾乎握不住韁繩,每次它躍動都撞得她五臟六腑像移了位,她知道自己被甩下是遲早的事,但拖越久越能挫它的銳氣,她就算只剩意志力也要跟它耗。

  袁長雲原以為自己應該還可以撐上一段時間,卻在視線掃過人群時不小心分走了心神——她看到那雙熟悉的鳳眼燃著怒火,藏於裏頭的焦急及擔憂是如此顯而易見。

  他怎會在這裏?!

  那驚鴻一瞥卻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聰明的馬兒立刻逮住機會,前蹄高揚,幾乎用後腳完全人立了起來,她要再夾緊馬腹已經來不及,整個人被拋了出去。

  長年累積的經驗及本能讓她用打滾抵緩了沖勢,也藉此遠離馬兒踐踏的範圍,將傷害減到最低,但那力道仍摔得她暈頭轉向,停下翻滾後她只能趴伏在地,沒辦法起身。

  而那匹馬兒像在等待這個機會,一甩掉她就朝眾人所在的反方向疾馳,在接近柵欄時一個躍起,像長了翅膀似地越過了那道從沒被逃脫過的界限,看得在場眾人全都目瞪口呆。

  然而心思全繫在長雲身上的武朝卿根本不在乎那匹馬,他只在乎被摔下馬的她,那動也不動的模樣讓他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長雲!」他穿過欄杆,飛快地奔到她的身旁。「長雲?聽得到嗎?聽到的話應我一聲。」

  即使他很想直接將她抱起,但殘存的理智拉住他,怕隨便移動她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他只能蹲跪在她身邊,忍著心焦,用強撐出來的平靜一聲又一聲地呼喚。

  直到此時,被嚇傻的眾人才紛紛回神,有人去追馬,有人趕來關心。

  那足以讓人穩定心神的好聽嗓音拉回了她半飄離的神智,袁長雲勉強撐起身子,一抬頭,卻看到那張總是笑得雲淡風輕的俊容竟慌白了臉色。

  他不是什麼都不在意的嗎?他不是什麼都不放在眼裏的嗎……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毫不掩飾的強烈情緒,她怕了,心顫到無法喘息的她只想逃開。

  「馬……馬跑了……」她別過頭,不顧力氣耗盡的身體正發著抖,仍掙扎起身。

  她還沒來得及站起,就被他攫住了手。

  「長雲我來照顧就好,你們都去追馬沒關係。」他對眾人的吩咐是如此冷靜,但握住她腕間的那股力道,卻是充滿了憤怒及霸道。

  她不敢回頭,也不敢掙扎,因為自後傳來的熾狂氣勢正無言地警告她別輕舉妄動,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家朝馬兒消失的方向越跑越遠,留下他們獨處。

  她以為在大家離開後,他會強硬地將她拉進懷裏,用她抵擋不了的情感逼她投降,但在不安的等待之後,卻只聽到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剛遇見大哥了。」那股懾人的氣勢消失了,而他的聲音也一如平常輕快得像是帶著笑意,但她卻聽得到隱於其中淡到幾乎察覺不到的苦澀。

  這代表他知道她已明白了一切……她不知道為什麼心會那麼痛,痛到她只能僵在原地,沒辦法回頭,也沒辦法說出任何話。

  「一直以來,我想要的寶物只有一個。」當她已知情,再隱瞞也沒有意義。「我不在乎馬、我也不在乎馬場,因為這些只要我努力,全都可以得到手,卻只有一樣,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

  雖然他沒有言明,但他語裏的深情已清楚地告訴她,那個寶物是她自己。但……她一點都不值得啊……她咬唇,緊緊捉住已開始動搖的心不被他真摯的傾吐誘走。

  「你明明那麼勇敢,為什麼一遇到我就變得懦弱了呢?」這猶如自語的低喃更是狠狠擊中她的心。「我不想對你使詐,只是當你開始想要逃離我,我就只剩這個方法可以用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遇到他就變得這麼彆扭又討人厭,她覺得歉疚,也想回應他的感情,但她就是動不了,只要一想到他對她的用情及心意是如此之深,整個人就慌到不知如何是好。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想逃,以為逃開就可以維持現狀,結果卻……

  「怕什麼呢?我又不會咬人。」他自嘲低笑,對她的執握已經放鬆,變成了輕撫著她腕間的肌膚。「像現在,你應該也只想逃到看不見我的地方吧?」

  被說中心思,正要將手抽回的她僵住了動作,不知該氣看得透徹的他,還是該氣全在他預料中的自己。

  她卻不曉得,能看穿她,卻正是讓那個深情凝望她的男人最感到痛苦的一點,因為愛她、因為心疼她,他只能委屈自己。

  「不過,你暫時可以緩一口氣了。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想專注在捕馬上頭,可能不會每晚都回去,你就待在娘家吧,這樣就不用來回奔波,也比我們那兒舒適。」他話說得很輕鬆,但順著她掌指滑下的徐緩動作卻透露了他的不捨。

  他不想放手,也不願放棄,他是如此渴求她,如此想要擁有她,但他累了,握在手中卻沒辦法留住的無力感讓他好累,方法用盡的他真的已無計可施了。

  武朝卿逼自己收回手。給彼此一些空間吧,或許……他苦笑,不敢再讓自己想下去。連番的挫折讓他也懦弱了,竟連這點奢望都不敢抱持。

  再深深將她的背影斂進眼裏,他毅然起身,依他所承諾的拉出了彼此間的距離。

  她將重得自由的手緊緊握住,但為何她感受到的不是他的釋放,而是失去溫暖的失落呢?

  想到他的話、想到他對她的好、想到這些年的一切,陡生的衝動讓她終於有辦法回頭,他卻已漸行漸遠。

  你暫時可以緩一口氣了。他說。

  你明明那麼勇敢,為什麼一遇到我就變得懦弱了呢?他歎。

  她以為他可以準確猜中她所有的想法,但此時,她發現被說中的只有她的懦弱,她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但錯得讓她也想不透的是……她一點也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4:51

第九章

  昏暗的房間讓人無法辨明事物,燃盡的殘燭說明了現在已然深夜,但袁長雲仍睜著眼,望著那片黑暗無法成眠。

  明明他說他可能會徹夜不歸,明明他主動要她留在娘家,她卻還是頂著夜風,堅持回到這間小小的屋子。

  聽到她說要走,大哥沒有多言,只是那「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表情讓她實在很想砍了他,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因為她的拉不下臉,害武朝卿吃了多少苦?難道她還要繼續執迷不悟嗎?所以她忍住了,就算長地的大笑聲連她進了馬廄都聽得見,她還是咬牙吞下那股惱怒,把力氣花在縱馬狂奔。

  她回來做什麼呢?袁長雲蜷縮著身子,再度自問這個她已問過無數次的問題,而同樣的,躺了大半夜,她依然沒有答案。

  只是從小長大的家讓她待不慣了,只是想回來了,但少了那平常總讓她咕噥纏人的懷抱,炕燒得再暖她依然覺得冷,被褥卷得再緊她依然覺得空虛。

  習慣竟是如此可怕又惱人的東西,讓她想拋棄驕傲、想漠視無法面對他的尷尬,只希望他能回來,別再那麼辛苦地鞭策自己,捕馬不急的,一點也不急的……

  這房裏有他的氣息,她閉著眼,想像他就在身後擁著自己,惶惶然的心得到了些許的依賴,她總算睡著了。

  過了半晌,她被凍醒了,因為有股冰冷自後環住她。

  身後多了人,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或許是氣息、或許是那專屬於他的契合,雖然他沒了平常熟悉的溫暖,但她在還沒睜開眼前就已經知道是他。

  她覺得心安,卻又好心疼,因為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緊得像是只要一鬆手就會失去她。

  「不是要你別回來的嗎?」感覺到她醒了,埋首她肩窩的他開口,聲音好低好沈。

  即使她見不到他的表情,聲音也抑得像不帶有情緒,她仍感受得到他的欣喜與激動。

  這個發現讓她好歉疚。其實她也可以做到觀察入微的,是她沒用過心,卻還一邊抱怨又一邊享有他對她的瞭解。

  「……我忘了。」她試著模仿他的雲淡風輕,但他的冰冷實在太惱人了,她忍不住執起他環在她胸前的手舉至唇邊,想用氣息幫他呵暖。

  他竟將自己凍成這樣……

  感覺她的呼息在已凍到快麻木的掌指拂過,武朝卿沒有言語,因為要抑住那份幾將胸膛衝破的狂喜已費去他所有的自製,在這一刻,他只能放任自己感受她的關懷。

  當在馬廄裏看到她的馬,他愣住了,還以為是自己累出幻覺。

  他沒想到她會回來,因為他是真的要放她離開,並不是在欲擒故縱,可她卻給了他這麼大的驚喜。

  他不求了,只要她願意這樣待在他身邊,就算不用告訴他她的想法,他也滿足了,她能回到家裏等他,溫柔地幫他呵著手,這不已說明了一切嗎?

  「知道你會等門,我以後就不能不回來了。」須臾,等到已能自若地戲謔,他才故意歎道。

  聽出他那隱於輕快之下的真實情緒,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可以開心的同時,卻又覺得心痛——妻子等門是天經地義的事,卻讓他如獲至寶。

  「捕馬不急,我們家沒那麼缺馬。」她不要他那麼辛苦賣命,他已不需要再用這個藉口留住她了。

  「是我自己想捕,我是武家人啊!」他輕笑,眷戀地擁緊她。

  原本是為了讓她留有空間,同時也用與馬較勁來分走自己低落的心情,然而現在他卻是真心想要為他們的未來奮鬥。

  多不可思議?不到一天前,他還絕望到以為自己會失去她,現在卻已能開始編織和她共有家庭的幸福情景,想做得更多、想累積更多的財富,給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這段日子他那麼「努力」,應該……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了吧?

  手緩緩移上她平坦的小腹,想到在她體內很有可能已孕育著他們兩人的骨肉,那股喜悅與滿足讓他幾乎無法自已。

  他的話讓她好不安,因為她會想到他提到父親時所說的話。能和馬纏鬥至死,是他們最大的心願,她可以理解他們寧可被自己最喜愛的事帶走,而不願垂老躺在炕上等死的悲涼。

  但……太早了,他還年輕,他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別這麼丟下她,他說過他最想要的寶物只有一樣的,別因為那些次要的東西而放開她……

  「我要你每天回來,不管再晚都要回來。」即使會被他認為是任性她也不管,她要逼他承諾,這樣他會記掛有她在等,當他要奮不顧身時才能緩住他。「要是你敢為了捕馬不進家門,我就讓你睡馬廄!」

  武朝卿低笑,心裏好暖好暖。

  她的個性就是改不了,都到這地步了,直接說沒見到他,她會放心不下這不就好了嗎?

  偏偏他就是愛她這什麼都傷不了的兇悍,讓他再忙再累,只要想到就會忍不住笑,心情也會變得很好。

  「好,我答應你,別叫我去睡馬廄。」他咕噥道,閉上眼感受她的軟馥。「我答應會每天回來讓你看……」

  以為失去,卻能再度緊擁她的心安,將他自豪的意志力全都瓦解,從不曾被疲累擊倒的他,難得地開始昏沈了。

  而這邊,袁長雲陷入了心頭的掙扎。

  她不是一直盼著他回來嗎?結果她還是什麼也沒說,這樣不是依然沒有改變嗎?在他累了一整天,在他對她付出了這麼多之後,給他一句溫言軟語並不為過吧……

  她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在她覺得自己若再不動作,狂跳的心很可能會就此跳出喉頭時,她終於回頭,卻看到他揚著幸福的笑,睡得好熟。

  她咬唇,想笑又有些失落,但最多的是對他的不捨。她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他的鼻樑,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又這麼直接地看他。

  心不慌了,只有悸動是那麼明顯,讓她明白自己其實是深愛著這個男人的。

  只不過是一句話,她卻給不出,他也就這麼有耐心,默默吞下這些苦,讓她將他當成了壞人。

  她倚靠進他懷裏,環住他,感覺睡夢中的他也緊緊回擁自己,那可愛的動作讓她好想笑,快被滿滿的甜意給融化。

  別吵他,讓他好好睡,這事不急,他們還有好多時間,或許等他這陣子忙完了,等大雪封閉了四周,他們只能待在這小屋子,到時她連想躲都沒地方躲。

  那時候,她應該就可以說出口了吧?再給她一些時間,再讓她聚集多一點勇氣,她應該就說得出口的。

  不急呵,他們還要牽手走過一生一世呢……

  她以為時間還很多,她以為她還可以再凝聚傾訴真心的勇氣,但當他一天一夜都沒回來,她發現她錯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下午她從馬場回來時還是細小的雪花,等她提水時,轉為強勁的風勢把她的臉刮得又冷又痛。

  但她還是咬著牙,提滿了一整個鐵鍋的水,她煮完晚膳後才要燒熱,這樣他回來就可以洗個暖暖的澡,準備用膳了。

  煮好的小米粥就擱在鐵鍋蓋上連帶溫著,菜不多,而且都是她從娘家搜刮來的,有燒餅、醬瓜、臘肉煮酸白菜,不是很豐盛她知道,她會再改進,但目前只能請他先委屈一下了。

  她等著他歸來,水冷了又燒、燒了又冷,外頭已風雪連天,連緊閉的門窗都像快抵擋不住般撼動著,她卻依然專注守著那鍋水,好讓他踏進家門時就可以用溫暖驅走滿身寒冷。

  她才不擔心,他承諾過她的,再晚他還是會回來。她堅定地捉住這個意念,不去想時間。

  燒著燒著,柴沒了,她準備再去外頭搬些柴進來,一開門,風雪狂猛卷來,若不是她及時扶住門框,她已被吹倒在地。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其實天已經亮了,是滿天烏雲讓她以為還是黑夜,答應過她每天都會回來的人,至今仍沒有出現。

  剎那間,她只想沖出去找他,若不是又一陣夾帶冰霜的暴風阻止了她,她真的會就這樣奔進這冰天雪地裏。

  她這一去只是在找死,別說找到他了,她根本就自身難保!

  察覺到自己的莽撞,她總算冷靜下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將這個家顧好,別讓他回來後還沒辦法休息。

  她打起精神,做自己真正該做的事,用手臂擋臉與風雪抗衡,去馬廄安撫坐騎,巡視屋子有無需要補強的地方,當她抱著柴進入家門,門一關上,她累到只能靠著門癱坐在地。

  隔了一會兒,她才終於又有了力氣,看到柴散落一地,她想撿,卻發現只不過出去這麼一趟,她的手就已凍僵到沒了知覺,連柴都拾不起來。

  那他呢?露天席地直接承受風雪吹襲的他,怎麼捱得住?漫然泛開的擔憂讓她再無法保持樂觀,她無助環臂,將臉埋進膝上。

  她要怎麼再告訴自己他只是被匹狡猾的馬兒給絆住了?風雪大到寸步難行,在外頭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為什麼還不回來?他答應過她的啊!

  感覺自己快哭了,她用力咬唇,將那股哽咽及脆弱硬逼回去。

  她要相信他,她很強悍,而他是比她更強更有力量的人,心慌無濟於事,他一定不會被這區區的風雪打倒,他都做得到了,她又怎能認輸?

  把那些消沉的思緒全都甩開,她撐地站起,抬頭看到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她又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閉眼默禱——

  爹、娘,請保佑他,別在這種大雪的天氣裏帶走他。

  爹,您的英勇讓我敬佩,但他有我,請原諒他沒辦法為了捕馬犧牲所有;娘,如果時間能倒轉,我會拉住您不讓您睡在那冰天雪地裏,但請您引領他回來,他有我,他放不開的,他沒辦法像您走得那麼灑脫。

  對不起,之前我一直都沒有改過稱謂,但我現在已真心認定自己是武家媳婦,我不會再叫您們伯父、伯母了,請原諒我覺悟得這麼遲,求求您們,讓我有機會告訴他,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他不能就這樣丟下我……

  可惡,她怎麼又快哭了?顧慮到自己現在正和公婆說話,袁長雲忍住沒將咒駡出口,但原本慌到坐立難安的心神已鎮定多了。

  她拾起柴,去廚房重新生火,將那鍋水燒熱,一邊找出水囊裝滿飲水,還動手將菜肴一一夾進饅頭裏,再用油紙包起。

  她努力做好準備,好在風雪停歇時可以直接出去找他。

  如果他回來,他還是能洗個暖呼呼的澡,再喝小米粥配夾好菜的饅頭;如果他沒回來,有了這些水和食糧,她可以找上三天三夜也不怕體力不濟,一找到他還能先讓他填飽肚皮。

  她剛剛是瘋了不成?竟有勇無謀地想直接沖出去?他喜歡的不是這種會笨到找死的女人,而是真正幫得了他,不會雪上加霜的冷靜女人。

  等著吧,她要他感激涕零,慶倖自己娶到一個好妻子!

  她讓自己的心思和身體都忙碌著,說什麼也不願往不好的結果想去。

  經過等待的煎熬,外頭風雪總算轉小了,雖然還聽得到風呼呼地吹,但至少雪已快停了,只剩細細的雪花迎風飛舞。

  她趕緊穿上披風,抓了準備好的水糧沖出門,直奔馬廄。

  「忍耐一下,幫幫我,回來我一定會好好犒賞你的。」她一邊幫馬配上裝備一邊安撫它,惡劣的氣候會讓馬覺得恐懼,這是種虐待,但她已別無選擇。

  坐騎接受了她的懇求,似回應似安慰地嘶鳴了聲,以蹄踏地表示它的蓄勢待發。

  袁長雲很感激,卻發現那蹄聲怎麼越來越大。

  她的好馬兒興奮過頭了嗎?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蹄聲已來到馬廄前,她才驚覺原來是有人接近。

  這一刻她什麼都沒辦法想,只能直盯著那道微敞的門,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彷彿只要一個眨眼、一個吐氣就會讓那人消失無蹤。

  此時,門開了,即使他的頭上、肩上幾乎都被白雪覆蓋,她仍認得出那熟悉的身影——

  他真的回來了!倏然而起的心安化成眼淚模糊了視線,強撐多時的冷靜已完全潰堤,在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時,她已朝他飛奔而去。

  「長雲……」他才關上門正要喚她,就被她撲得往後倒,要不是身後的門太堅固,他們肯定會一起破門跌進雪地裏。

  「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的……我以為我來不及說了……」她將臉埋在他胸前放聲大哭,環抱住他的手臂收得好緊。

  她的眼淚將他的心全絞擰了,他也緊緊擁著她,像要將她融進血肉裏般擁著她。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沒騙你,我回來了。」他不斷重複低喃,他知道自己嚇壞她了。

  他再也不會逼她示弱了,看到她這樣發狠地哭泣著,想到她承受了多大的心理折磨,那感覺比他自己被千刀萬剮還痛。

  他寧願她一直都是驕傲睥睨的,他寧可她別那麼牽掛他,這樣她就不會痛苦哭泣了。

  「你還是騙了我,你沒有每天回來!」她哽咽控訴,發現自己竟像個沒用的女人只會哭,而她卻沒辦法克制,哭得更凶了。

  為什麼會這樣?她明明應該先關心他是否安然無恙,開心他的平安歸來,然後帶他進屋,讓他滌去一身的疲憊——

  結果呢?她卻是惡狠狠地罵他,還在他面前大哭,那她這段時間的冷靜及強撐不就全都白費了嗎?一思及此,她更是抬不起頭來,眼淚鼻涕只能往他身上抹。

  「我沒事。」

  他順著她的頸背來回輕撫,柔聲安慰。「我只是被風雪困住了。」

  他幸運地找到一個山洞藏身,沒想到這場風雪卻比他預料的更長,想到她會有多擔心,他在裏頭等得好痛苦,一見風雪稍歇就立刻趕回來,但也已過了一夜一天了。

  「我當然知道,不然我會等到現在嗎?」她好不容易終於停止哭泣,話說得冷硬,但明顯的鼻音仍透露出她哭得有多慘。「我才沒擔心呢,我只是在家裏待到氣悶,想騎馬出去蹓躂蹓躂而已。」

  她逞什麼強?不是要跟他說她有多在乎他的嗎?不是要對他好嗎?結果事到臨頭她還是死性不改……

  她又想哭了,卻是毀了一切的自己讓她懊惱到想哭,更想直接挖個洞鑽進去,不讓他看到她哭得鼻紅眼腫的醜臉。

  如果他會被她瞞過去,那他也就不是武朝卿了。更何況都哭到聲音沙啞了還硬裝沒事,就算他想視若無睹都成了項艱難的挑戰。

  但,再怎麼艱難他還是得做到,因為他知道她臉皮有多薄,知道這場大哭對倔強的她有多麼難得。

  在她這麼防備盡撤之後,就算她要說馬有六隻腿他也會點頭附和。

  「可是我好累喔,別蹓躂了好不?來幫我燒熱水,不然我連提水的力氣都沒有了。」而且示弱這招最好用了,明明臉上還帶著笑,他的口氣卻虛軟得像是會立刻倒下,像足了他口中的沒用男人。

  平常他只要話裏稍微透露跡象就擔心不已的她,在他曆劫歸來之後,那份關懷更是無邊無際,讓她連困窘都拋到腦後去了。

  她居然還壓著他?深埋的小臉兒總算離開他的胸膛。

  「等等,我幫你把馬鞍卸下……」想為他承擔一切的她,連照料馬匹的事都捨不得他做。

  「我累得站不住了……」武朝卿虛軟地往旁一倒,立刻被那奔回的小女人接住,他眼中的笑意更濃郁了。

  那不急,他平常對坐騎很好,它不會介意多等他一會兒。瞧,它現在不就自個兒窩進它的位置呼呼大睡了嗎?

  「再撐一會兒,我水都提好了,而且還溫著呢!」她鼓勵他,一手緊環住他的腰際,另一手則緊抓住他環在肩上的手。「撐到進屋就好了。」

  她吃力地扶著他走出馬廄,此時外面風雪已經停了,之前的肆虐像是假的一般,現在外頭的廣大天地全被美得讓人屏息的潔白覆蓋。

  但一心專注在他身上的她完全沒發現,即使整夜沒睡的她也累了,卻仍只顧著將他的重量扛在自己身上,怕只要稍不留意很可能就會害他摔倒。

  「你剛剛說……以為來不及跟我說什麼?」結果他卻突然冒出這句。

  她心一跳,不僅分了神,被問得措手不及的她還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不過她沒發現,方才可憐兮兮說自己沒力的人,不但自己站得好好的,還有辦法將差點跌倒的她拉了回來。

  「沒、沒有啊,我哪有說什麼。」她忙著否認,臉心虛地紅了起來。

  不是她又在鬧什麼彆扭,只是現在時機不對啊,她才剛崩潰大哭,兩個人也都累得半死,就不能再給她一點時間嗎?等到他們都吃飽、睡飽了,那時候應該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口了……

  她懊惱地低著頭,忙著幫自己找藉口的她,完全不知道身旁的那個男人正微笑看著她,愛戀地將她這可愛的模樣珍藏於心。

  即使她依然說不出口,他也再清楚不過了。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她愛他,愛得和他一樣深,深到言語已無法形容。

  當她奔向自己的那一刻,說不說都不重要了,只要她願意這麼嘴硬心軟地愛著他,他已別無所求……

  唔,還是有所求。

  他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哄得她再跟他洗一場鴛鴦浴。

  雖然那可能不是在消除疲勞,而是會讓他們兩人累到連路都走不動,但……他甘願。

  他挑起眉,笑彎了的鳳眼閃耀著不懷好意的光芒,再度倚向那讓他再怎麼要都要不夠的軟馥身子。

  「唉,慘了,我好像連爬進浴桶的力氣都沒有了耶——」

  誰強誰弱?還有得較量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21 00:05:01

第十章

  半年後

  兩個大男人靠得很近,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手上的書冊,偶爾還會討論個幾句,音量卻壓得極低,像是怕隔牆有耳。

  「你們在幹麼?」突來的問句將定性較差的袁長地嚇得差點跳起來。

  一回頭,看到姊姊擰眉困惑地看著自己,慌到連書掉在地上都顧不得了。

  「沒沒沒沒沒……我有事先走。」他脹紅臉,一溜煙跑了。

  這沒道義的傢伙。

  被同伴棄留的武朝卿不動聲色,想趁著她注意力還來不及轉回時撿起那本書。

  只可惜他親愛的娘子反應比他預料的還快,他才剛彎下身子,她的短靴已出現在視線之內,擺明瞭他要是敢再伸手,就算被她「眼花」踩中也是自討苦吃。

  「我是想撿起來給你。」他先言明立場,然後才拾起,滿臉笑容地雙手遞上。「你現在不方便彎身。」

  他說的可是實話,已懷胎六個月的她挺著個肚子,雖然也沒大到哪兒去,但襯著她纖細的身形總看得他心驚膽顫的,恨不得連走路都能攙扶著她。

  「你別那麼緊張好不好?」袁長雲睨他一眼,對他的呵護又好氣又好笑。「我還能騎馬呢!」

  這又是他心裏另一個痛,他承認他是保護過度了,這裏的女人連臨盆前一天都能騎著馬到處跑,但……他就是放不下心嘛!前幾天她居然還想要馴馬?真不知剩下的這四個月,他要怎麼忍住不把她綁在家裏。

  「騎慢點,算我求你。」他歎了口氣。

  「好,好——」那口氣聽起來就很敷衍,袁長雲低頭翻看手上的書冊,一雙美眸瞠得又圓又大。「這、這是什麼?」

  「春宮書。」氣定神閑的他,說得好像在馬場裏看到馬一樣理所當然。

  「怎麼會有這個?」她咬牙。當她眼瞎啦?她當然知道是春宮書,他明明曉得她不是在問這個。

  「大哥給的。」他最討厭對娘子說謊了。

  袁長雲眼睛瞠得更圓了。「……大哥怎會有這個?」

  「大嫂給他的。」他又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為什麼她一直想到「道貌岸然」四個字?袁長雲頭痛地閉眼,已經分不清是發現他和弟弟在光天化日之下翻看春宮書的打擊較大,還是那詭異來源比較讓她震驚。

  「你不要以為現在沒人對質,就可以把事情都賴到大哥、大嫂身上喔。」她警告道。

  在經過長久的掙扎,大哥終於願意拋開男人的尊嚴去找大嫂了,只是大哥都離開一個多月了,大嫂更是離開了快一年,要她怎麼相信這本東西和他們有關?

  「這是大嫂的壓箱嫁妝,南方人怕閨女不懂得怎麼圓房,都會附上一本春宮書,好讓新婚之夜能夠順順利利,要照本宣科還是自創奇招都隨人高興。」知道這種事會讓她發窘,他還故意說得很詳細。「大哥大概已經駕輕就熟了,當然就傳給我。」

  而長地這小舅子現在有了喜歡的女孩,來找他這個姊夫討教,他當然也要再繼續傳承下去嘍!

  「那也應該是給我啊,怎麼會是給你?」袁長雲抗議。大哥未免也太偏心了吧?到底誰才是他的親手足啊?

  「你希望大哥當面將這本書交給你?」他挑眉一笑。

  腦海浮現那個畫面,袁長雲啞然。

  「那、那你也不該獨佔啊……」氣不過的她還是忍不住咕噥。害她完全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老是被他折磨到承受不了才……她突然想到一事。「你……全是從這本書學來的?」

  「當然是現學現賣,不然從小就栽在你手裏,我還有辦法找人學嗎?」他眯起眼,就算他愛她疼她,也不代表她可以誣衊他的清白。

  困惑多時的疑問終於獲得了解答,袁長雲不知道該開心他的深情,還是該惱他的一點就通,那她之前的嫉妒不就都白費啦?

  「我哪知道啊!」她要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卻忍不住唇角的笑。他從小就栽在她手裏呢,聽起來的感覺真好。「如果大嫂沒有離開,這本書哪輪得到你手上?」

  「大哥這不是去追了嗎?」知道她是擔心他們,他低笑道。「我相信依大哥的決心及耐力,一定能把大嫂帶回來的。」

  「最好他們能快快回來,然後生個小傢伙和他作伴。」她溫柔地撫著自己的肚子。「不然一個人太孤單了。」

  「不會的,我會跟他說,當年有個小男孩,以為自己會孤單一輩子,卻有個小女孩幫了他,不僅教他騎馬,還陪他玩——」

  他擁著她,一起漫步離開。

  在這遼闊的天地間,北方?南方?已全都不重要了,幸福已將他們融合成了一家人,沒有任何阻礙能將他們分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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