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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光 -【紅妝小譯官(姑娘上朝去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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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0:42
標題:
風光 -【紅妝小譯官(姑娘上朝去之一)】《全文完》
風光 -
紅妝小譯官
(姑娘上朝去之一)
娘子太優秀,破格奉旨當官,
而本將軍自願做她背後的男人!
他榮煥臣和顧巧是海口村的臭石頭和小臭美,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確定彼此心意後,她耗費兩年青春等待從軍的他歸來,
期間差點被她娘逼迫嫁別人,幸好他攜從龍之功搶親成功,
在成親時依約給她八抬大轎、十里紅妝,
此外他身為掌管水軍的指揮使,還能給她大展身手的機會,
她從小喜歡研究新奇知識,又跟外邦人學會西洋的語言文字,
對西學信手拈來,不只幫助他改良馬車與火炮,增加水軍戰力,
讓他在皇上面前大大露臉,她也成為教導國子監生的西學先生,
更被皇上破格封為七品官,在西洋使節來訪時在皇上身邊當通譯,
他為他的小姑娘驕傲,她卻背著他干大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1:10
序言
細水長流的愛情
小編前陣子被朋友推薦了個有趣的漫畫,內容是對恩愛的老夫妻,莫名一夜重返青春年少時再度熱戀的故事。
兩人年少相識,互相扶持走過半生,這樣的幸運與緣分不光有時間的積累,也有彼此不間斷的努力去堆疊感情的濃度。
畢竟感情有時不一定講就先來後到,不是最早認識就一定能成功攜手,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青梅竹馬最終折戟沉沙,被後浪卷走了心儀對象。
風光這次的新 書《紅妝小譯官》正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故事,兩人從小相識,在還不識情滋味時就玩在一起,你一塊糕我一口糖,直到長大也未變,然而會從彷佛兄妹好友般的感情昇華成愛情,最重要的正是兩人感情的堆疊以及各自的成長。
女主顧巧從小就愛漂亮,除此之外還對稀奇古怪的西學十分好奇,因此她總是不厭其煩的拜訪因海難而滯留的外邦人,學習自己國家沒有的文字語言與文化,這不僅打開她的眼界,也讓她的思想見識與旁的小姑娘不同。
這樣的顧巧自然而然吸引住了男主榮煥臣,本來就是從小寵大的鄰家妹妹,如今她為了追求自己的志向發光發熱、積極向上,他自然不願輸給她,也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甚至為了想與她並肩,不惜放棄旁人看來穩當的鏢師工作,出去外頭闖蕩。
想知道兩人如何彼此互相扶持,攜手前行?這段相知相惜的過程中又遭遇了什麼磨難,讓不惜等了榮煥臣兩年的顧巧竟要去和他人相親?而顧巧是如何憑借自己的語言長才與榮煥臣一同踏入朝廷,成為堂堂天朝第一女官?
一切的開端都在下一頁,一起共賞這段甜甜的愛情!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1:24
楔子 香香的點心
剛搬到海口村的榮家小院,每到傍晚就會傳來一陣甜香味。
那不知道是什麼糕點,反正絕不會是他們這靠海的小村子做得出來的味道,香飄十里。
村里的人能把魚貝曬成干讓孩子嚼著玩,能把海帶熬出凍讓孩子抓著吃,可是那種帶著蜜香,還有著些微花香的甜點,小漁村的婆婆大嬸不可能有那手藝。
三歲的顧巧天天聞,天天想,每回午睡起來口水都能流到地上。終于在那傳來的香氣發出槐花的味道時,她受不了了,鼓起勇氣邁開小腳步,走出家門,悄悄的模到了榮家小院的大門口。
每年這個季節,她的娘親都會摘下許多槐花,或蒸或炸,或包餃子或炒雞蛋,每每讓小顧巧吃了個肚兒圓,槐花也一直位居她心中美食榜首,如今榮家似乎用槐花做出了甜食,讓她如何能忍?
顧巧在心里告訴自己,她只要看看就好,站得近些香氣也聞得足,就能想像自己吃到了。
鄉下的房子沒什麼講究,大門敞開看到的就是正廳,尤其海口村是個漁村,都會留個平坦的大院子曬曬海貨,所以顧巧在大門外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榮家的女主人由屋後端出了一盤槐花糕,順手擱在正廳的 桌上。
屋內的周清雅笑了笑,對今兒個蒸出的糕點相當滿意,想著等會兒七歲的兒子榮煥臣玩回來後可以填填肚子。
然而盤子放下頭一抬,便與院外那半個身子躲在門板後的小不點對上了眼神。
那小不點圓溜溜的大眼寫滿了渴望,櫻桃似的小嘴兒直吞著口水,肉乎乎的臉蛋在春日的陽光下瑩白無瑕,襯著頭上的花苞頭嬌女敕可喜,一身粉色短衫干淨整齊,任誰看了都有伸出手抱一抱捏一把的沖動。
這般天真可愛,讓周清雅忍不住逗弄起小娃兒,「是誰家的小可愛在那里啊?」
被發現的顧巧有些心虛,伸出新筍般白皙圓潤的指頭,指著村里某個方向,老實巴交地道︰「小可愛是顧家的,我是顧巧。」
周清雅噗嗤一聲笑了。「原來是顧家的小可愛顧巧啊,小顧巧你來做什麼?」
顧巧站直了身子,表情有些慌,兩只小胖手急急在胸前揮著。「我沒有吃,我只是看看,只是聞聞……」
這麼一說,周清雅就懂了,「那你想吃嗎?」
顧巧的圓眼兒頓時亮了。「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只生了一個牛一般的兒子,周清雅對這渾身散發著嬌憨的小女娃自是愛極,當下決定犧牲兒子的點心,替他拐個妹子來玩。
顧巧本能就想跨過門檻入院,但抬腳前小身板頓了一下,先站直了來,胖胖的小手扶了扶頭上娘親替她別的花兒,又拍了拍被門板壓得皺了的衣服,才乖巧地說道︰「謝謝嬸子。」
娘親說,要干淨整齊人家才會喜歡,臭美的小顧巧一直奉為圭臬。
這一番操作又讓周清雅在心里笑了一陣,還是個愛美的小姑娘呢!瞧瞧人家小女孩就是白淨喜人,頓時又覺得自己那每天玩得髒兮兮的兒子簡直泥猴一般,比都不能比啊!
見顧巧自己跨過門檻有難度,她索性趨前將人抱了起來,只是自個兒瘦弱的身板也抱不了太久,和懷里還帶著女乃味兒的小女娃親香了一下,便又放下,任娃兒自己進屋,跑到 桌前坐定。
周清雅將裝了槐花糕的盤子往顧巧身前一推。「你可以叫我榮嬸,今兒摘的槐花不多,只做出這幾塊,都給你了。」
「謝謝榮嬸!我就知道是槐花啊!從我家聞里就聞到了,好香好香的……」
顧巧兩手抓起一塊槐花糕,先深深地聞了一口,小臉滿是陶醉,之後張開嘴巴咬下,只覺唇齒生香,滿足得圓眼都眯了起來。
這、也、太、可、愛、了!周清雅滿腔母愛幾乎融化,笑著替她抹去臉上糕點的碎屑,自然也偷偷揪了一把。
「好吃嗎?這是榮嬸老家濟寧那一帶的做法,海口村這里沒有的。」
顧巧吃都來不及了,哪里有空回答,只是猛點著頭,又咬了一口。
這方吃得盡興,突然門外猛地跑進了一名總角少年,一身藍衣短打沾滿塵土,顯得灰撲撲的,他的發色有些淡,眸色也比常人的墨黑顯得淺了些,不過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容貌相當出眾。
「娘,今天點心吃什麼?」少年一進門便嚷嚷,想都不想就奔到桌旁覓食,當他看到桌前端正坐著的顧巧,不由一愣。「你是誰?」
顧巧看著眼前這個長得好漂亮的大哥哥,大眼眨了眨,訥訥地道︰「我……我是顧家的小可愛,我是顧巧……」
「是村長隔壁的顧家?」
少年便是周清雅唯一的兒子榮煥臣,剛搬來海口村沒幾日,已和村中少年混熟,早把村里幾十戶人家都認了遍。
村長家隔壁的大院子一家姓顧,有個小女兒,他也了然于心。
只是他每日出去瘋玩,伙伴都差不多年紀,倒是沒接觸過女娃兒,還是年紀這麼小的。
他看顧巧兩腮一鼓一鼓的,心忖不妙,不由問道︰「你在吃什麼?」
「槐花糕,很好吃的……」顧巧揚了揚手上的糕點,笑吟吟地道。
詎料榮煥臣臉色一變,手指著吃得歡快的顧巧,不依地叫了起來。「那是我的!我娘說今天做槐花糕給我吃的!你怎麼可以偷吃了?」
許是被他的大嗓門嚇到,又被指控偷吃,顧巧圓溜溜的大眼隨即紅了,很快地凝聚起了水氣,可憐兮兮地囁嚅道︰「我沒有偷吃,榮嬸說我可以吃的……」
「石頭!槐花糕是娘給她的,誰叫你玩得這麼晚才回?」周清雅瞧顧巧一副快哭的樣子,不由責怪起自己魯莽的兒子,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喊這麼大聲是想嚇誰?「何況你天天都有點心吃,讓一次給小顧巧吃又怎麼了?」
榮煥臣玩了一整天,餓得可以吃掉一匹馬,點心被人虎口奪食,怎麼不許他說了?「我……可是那明明是我的,她沒有問過我就是偷吃,我肚子也餓了啊……」
顧巧一听他又提起偷吃,直接號啕大哭起來。「嗚哇……沒有偷吃,巧兒沒有偷吃……」
「乖乖乖,巧兒沒有偷吃,是他亂說話。」周清雅心疼地把顧巧摟在懷里,指控似的啐了榮煥臣。「瞧瞧你這泥猴,把這麼可愛的小巧兒都弄哭了。」
顧巧的哭聲也讓榮煥臣驚呆了,他……他只是肚子餓,可沒有欺負人的意思,原來小女娃這麼容易就哭了?
方才和村頭的大牛打了一架,大牛打輸哭了他也沒覺得如何,但眼前這顧巧一哭,怎麼他就覺得天好像快塌下來?
顧巧專注地哭著,壓根沒管惹哭她的罪魁禍首已經夾著尾巴,耷拉著腦袋不敢說話了,小手巍巍顫顫地指著臉色發青的少年。「哇哇哇……他還說他肚子餓了,要吃巧兒的槐花糕……」
「讓他餓讓他餓!」瞧瞧她連哭都這般可人疼,周清雅心都快跟著碎了,更是看兒子不順眼。「和一個三歲小妹妹搶吃的,你可真有臉,還不過來道歉?」
榮煥臣這輩子當真沒遇過這樣嬌滴滴一踫就哭的女娃兒,哭起來那委屈樣彷佛讓他覺得什麼錯都可以認了。
于是他手足無措地走到她身邊,支支吾吾地道歉,「對……對不起嘛!我點心讓你偷吃了,是我的錯……」
听到個偷字,顧巧的哭聲當下又大了起來。
周清雅瞪了他一眼。「你這臭石頭在說什麼?」
榮煥臣這才驚覺自己說錯話,抓了抓鳥巢似的頭,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余光瞥見 桌上的點心,連忙隨手抓了一塊放到顧巧手里。「好啦好啦,你別哭了,給你吃都給你還不成?」
「都給我吃?」顧巧哭聲停了,只是眼角還掛著淚滴,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被她麼一看,榮煥臣心狠狠跳了一下,更是堅定地說道︰「對,都給你吃。」
「可是巧兒明天也想吃……」
「明天啊……」莫非明天的點心也要讓出去?榮煥臣猶豫了起來,嘴里卻突然被塞進一塊槐花糕。
顧巧大眼濕漉漉的,卻是綻出一朵甜美的笑花。「給你吃,石頭哥哥肚子餓。」
小女娃表現得這般乖巧、這般可愛,聲音脆生生的,一雙大眼彷佛會說話,從沒有過妹妹的榮煥臣當下也淪陷了,心頭像是遭受了重擊,話沒過腦子便豪氣地出口道︰「好!我明天的點心也給你!」
「如果巧兒天天都想吃呢?」
「那我就天天給你吃!」
「我會分一塊給石頭哥哥的。」
「那……那真是謝謝你了……」
听到這里,唯一清醒的周清雅不由一陣哭笑不得,開始懷疑自家兒子一向靈光的腦袋莫非出門打架打壞了,居然被一個三歲的小女娃給繞進去了。
這時候的榮煥臣還喜孜孜的活在鄰家小妹真可愛的幻想中,卻不知自己年幼的一句話,可是將一輩子都承諾出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1:43
第一章 公認的小倆口
每到入秋,正是魚肥美的季節,今兒個漁船豐收,顧家的大家長顧安邦特地乘驢車由村口趕到海邊,直接上船挑了幾條大的,回家讓婆娘做魚丸子。
十三歲的顧巧,今兒個留在家中替母親打下手。
顧母劉念芙不讓她踫魚肉腥羶,免得身上染了味,便只讓她拿漏勺撈起煮好的魚丸放一旁擱涼。
在這個連風吹來都帶著咸味的村子里,顧巧顯然是不一樣的。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女大多穿著寬松的長褲,方便下田或趕海,頂多在外頭象征性的穿著罩裙,長度將將到膝蓋,用的是小花布,已經算是秀氣了。
但顧巧打小就愛美,非裙子不穿,非漂亮的絹花不戴,鞋子上得繡花,頭發要梳齊整的單螺髻,洗澡的桶子里還得灑花瓣……
劉念芙出身不俗,祖上也有做過官,嫁與行商的顧安邦算是下嫁,所以有些見識,倒是很支持女兒臭美的行徑。
因此顧巧從小到大永遠干干淨淨漂漂亮亮,因為讀過 書,談吐舉止皆不俗,走到哪里都是村里一道美麗的風景。
按說這樣鶴立雞群的小姑娘該是被村里少女排擠的對象,但顧巧人如其名,心思靈巧,貌美嘴甜,父親帶回來外地稀奇的小飾品,她也不吝于分享。
兼之母親劉念芙溫柔有見識,父親顧安邦豪爽大氣,還有個小弟顧原更是村里少數在鎮上學堂就學的讀書人,顧家四口人氣質突出,反而在海口村這小漁村里混得風生水起。
最重要的是顧巧與其弟一樣相當聰明,村里沒人學會的外邦語,就她一個人學得滾瓜爛熟。
海口村北臨渤海,南邊是座小山,由村子西面的荒土坡望去,還能看到黃河奔騰入海的壯觀景象。
因為位置的緣故,時有遇難的海船被潮流沖到村北的海灘上去,所以村子里很習慣看到外邦人,什麼金發碧眼、棕發綠眼,甚至還有倭寇,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
七、八年前有個自稱西洋來的外邦人名叫史密斯,因為家園太遠歸國無望,更是直接就在海口村定居下來。
顧巧的外邦語就是和史密斯學的。
史密斯在西洋是一個學者,地位崇高,據他的說法可理解為國子監祭酒那樣的層級,所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帶來的行李還有一箱子外文書,教授給顧巧的知識包羅萬象,都是如今天朝大地上看不到的,也因此吸引她向史密斯學習,一學就是這麼多年。
今日史密斯又到村南邊的山上去,那里有塊地方能看到海,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他會上山觀察海水的流向,這時就是顧巧在家躲懶的時候。
「娘今兒個做這麼多魚丸,可吃得完?」顧巧撈著丸子,余光見到母親沒注意這頭,便很快拈起一顆煮好的丸子塞進嘴里,燙得齜牙咧嘴。
劉念芙只听到一聲細細的嘶聲,轉頭就見顧巧怪模怪樣的,不由嗔怪地遞上一杯冷水,「就你貪吃!燙著嘴了吧?」
顧巧好不容易吞下那顆丸子,一口喝下冷水,待那痛楚過去,頑皮地吐了吐香舌,居然還品評起來。「娘啊,下鍋丸子姜末少放點,那個……味道比較好。」
姜少放點?劉念芙若有所思地瞥了女兒一眼,才說道︰「榮家的石頭今天從鏢局回來,他喜歡吃這個,你榮嬸身子骨不好,剁不來魚肉,我便多做些讓石頭吃個夠,晚上還能帶些回去。」
听到母親喚榮煥臣那般親熱,顧巧皺了皺嬌俏的鼻頭,撒嬌道︰「娘對石頭哥比對我還好呢……」
劉念芙笑覷了她一眼。「你榮嬸難道對你不好?」
顧巧當下閉嘴了,自從三歲那年第一次搶了榮煥臣的槐花糕,之後榮嬸做甜點都會特別替她準備一份,甚至有時候做得少了,榮煥臣只能干瞪眼,看她姑娘心情好不好能否賞賜他一塊。
他真的做到了他說的,每天的點心都給她吃,甚至到如今周清雅臥病在床,做不了點心了,榮煥臣到鎮上的鏢局習武打雜,每每回村都會帶上她最喜歡的火燒——其實就是加了花椒與香蔥的酥油餅,香脆不膩,大大一塊她只吃得下一半,吃不下的榮煥臣自會替她包圓了。
母女倆正談論著,不久就听到外頭廳里傳來腳步聲。
顧巧放下漏勺,本能的調整了下頭花的位置,才扭頭出灶房去看,恰好看到身材高大的榮煥臣大步跨入門檻,因為門楣不夠高,他還得稍稍低頭才不會撞到,而他的後頭跟著顧家的小 書生顧原。
「小臭美,今兒個鏢局輪到我休息,反正學堂也是今日休沐,就去把你弟帶回來了。」榮煥臣回顧家就像回自家一樣,大大方方的在廳里的八仙桌旁坐下。
听到被他從小叫慣了的這個不太好听的昵稱,顧巧輕哼了一聲,故作沒看見他,只親熱地拉著顧原噓寒問暖,還兌了杯溫水給弟弟。「在學堂讀書可累?走這麼大老遠應該渴了吧?來來來喝水……」
榮煥臣嗤了一聲。「在學堂會有我在鏢局累?他坐我的馬回來的,我要敢讓他走回來,還不被你剝了皮?喂小臭美,要不要那般偏心的,我可是由鏢局趕到學堂又趕回來,比顧原還口渴,你怎不倒杯水給我?」
「我才沒有臭美!」顧巧跺了跺腳,怒瞪他。「我是愛干淨!愛干淨!哪像你這只泥猴,每回見你都沒一次身上不沾土的!」
榮煥臣好整以暇地比了比頭頂。「你頭上的頭花還是我上回押鏢去歷城幫你帶回來的,非大城里的款式不戴,還說自己不臭美?」
顧巧冷哼,驀地轉頭向自家弟弟。「顧原,你說姊姊我臭美嗎?」
正在慢吞吞喝著水的顧原差點沒嗆到,面對這自殺式的問題,沒來由樂呵呵笑了起來,看上去還有些傻。
「姊,石頭哥在鎮上大廟邊買了火燒給你。」海口村小書生顧左右而言他,完美地回避了姊姊的追問。
果然顧巧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大眼兒滴溜溜地一轉,毫不客氣地朝榮煥臣伸出手。
榮煥臣搖頭失笑,由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扔給了顧巧。「小臭……啊不,那個海口村最美的顧巧姑娘,在下這樣能換杯水喝了嗎?」
顧巧似是終于滿意了,才倒了杯水給榮煥臣,自己則是打開油紙包,將一塊大餅扳成兩半,大的一半給了榮煥臣,小的一半又分出了一塊給顧原。
顧原拿著分量顯然很卑微的火燒,這回換他用眼神控訴著姊姊偏心。
顧巧拿著剛好夠自己吃的分量,略帶心虛地道︰「顧原你可別嫌我給的少,不是姊姊貪吃,而是今兒個娘做了你最愛吃的魚丸子,你得留著點肚子。」
那方三兩口都快把半塊火燒吃完的榮煥臣,最後一口險些沒咬到自己的手,眉頭微挑看向顧巧。「魚丸子是我最愛吃的吧?」
「明明顧原也最愛吃啊。」顧巧為了自己的面子,朝弟弟陰惻惻地一笑。「你說是不是?」
又是一個自殺式問題,顧原再次傻笑了起來,「娘做的魚丸子最好吃了!」
在後頭灶房煮了幾碗魚丸子湯,用托盤端出來的劉念芙恰好听到了兒子這句話,心花怒放地立刻附和,「那可不,娘做的魚丸子在這海口村里人人都說好,夠勁道。」
她將托盤放在桌上,一碗給兒子,一碗給女兒,而分量最大的那碗則是給了榮煥臣。
她笑吟吟地對後者說道︰「石頭啊,顧嬸知道你最愛吃魚丸子,顧原倒是吃膩了,難得他還會說我做的好吃,我做了很多,你盡管吃……」
話說到這里,正吃著丸子湯的顧巧不明所以的劇烈咳嗽起來,一張俏臉咳得通紅。
「你怎麼啦?連個湯也不會吃?」劉念芙輕拍了拍女兒的背,又朝著榮煥臣繼續未完的話,「石頭,你吃完後記得盛一碗回去給你娘,後頭灶房丸子分成了兩鍋,給你娘的由左邊灶頭上的鍋撈,右邊那一鍋是給你特制的,難得我們巧兒記得你不愛姜味,特地叫我姜末加少一點……」
「是啊,巧兒妹妹人真好,還記得我最愛魚丸子的口味。」榮煥臣似笑非笑地瞥了下臉幾乎要埋到碗里的顧巧,手里的丸子湯似乎隨著劉念芙的話益發美味。
臉皮幾乎要被母親扒光,顧巧再也坐不住,一碗丸子湯才吃了一半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趕。
「榮嬸的湯,我去送吧……」
「我也去。」榮煥臣哪里會就這樣放過她,三兩下喝光手上的湯,也追了過去。
劉念芙看得一頭霧水,「他們兩個在急什麼?」
「可能是怕涼了影響味道吧……」
小書生顧原呵呵地笑著替母親解惑,手里的火燒沾著丸子湯吃光了,又順手將顧巧來不及吃的那一半拿過來,慢條斯理的享用。
別人的東西,果然比較好吃啊!
一大碗的魚丸子湯,燙呼呼的,還有點分量,當然不會是顧巧拿著,後頭跟上的榮煥臣很自然的接過,兩人朝著榮家小院的方向前進。
榮家與顧家離得並不遠,中間也就隔著幾戶人家,這里算是海口村里比較好的地段,顧安邦是商人,早早就在村里蓋了大房子不說,榮家在搬來海口村之前也是小有資財,所以才會坐落在這個地方。
只是這些年來隨著周清雅病倒,大筆大筆的醫藥費支出,榮家也漸漸有些捉襟見肘,榮煥臣于是在十二歲那年到鎮上的鏢局打雜賺取家用。
鏢局的鏢頭見他身高體壯根骨好,也不吝于教授他武功。迄今他十七歲了,在鏢局已能算是一把好手,從兩年前就開始獨立走鏢,穩穩當當地把家撐起來。
由于兩家交好,榮煥臣與顧巧並肩而行的畫面並不少見,他們捧著湯碗一路笑笑鬧鬧,和村子里的婆媽叔伯們問好,大伙兒也朝著這郎才女貌的一對會心一笑。
兩人本就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每個村民都覺得他們感情好是理所當然的,未來結親勢在必行,所以榮煥臣一把年紀了都沒有閨女來相看,顧巧漂亮又讀過書,居然也沒有人表現出提親的意思,村里人都很有默契,不去打擾這對人人看好的小倆口。
來到了榮家小院,榮煥臣雇來看護母親的村里大嬸從屋內迎出,看到這登對的小倆口連袂行來,男的健碩女的嬌巧,當下秋日的陽光都覺燦爛不少。
「你們回來啦。」花嬸露齒一笑。
「花嬸,我娘做了魚丸子,等會兒讓石頭哥盛一些給你。」顧巧笑吟吟地道,她在家里弄了這麼一大碗,當然不可能讓榮嬸一個人喝完,早把花嬸的分量算了進去。
「那敢情好。」花嬸也不客氣,鄉下人原就是家里有什麼就送來送去,明兒個她也把自家做的腌疙瘩送些到顧家就好。
榮煥臣自覺地端著丸子湯到屋後灶間,花嬸也跟了進去,周清雅如今病弱,丸子太硬怕咬不動,得再炖得更軟些,這些事怕石頭一個年輕人不夠細心,她得自己動手。
顧巧則是進了周清雅的房里,比起十年前只是清瘦,隨著病情加劇,如今的周清雅可說是形銷骨立。
見到顧巧進門,周清雅笑了笑,消瘦顯得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印堂發黑。
「榮嬸我來啦!您今天覺得怎麼樣?」顧巧笑得甜,十年如一日的朝周清雅打招呼,視而不見對方的病容。
她知道榮嬸這是心病,是牽掛著榮煥臣的親生父親思念成疾,所以自己表現得越自然,榮嬸越不會難受。
「老樣子了。」周清雅听到外頭的動靜,看都不看就知道兒子由鎮上回來,肯定又到顧家蹭吃蹭喝,不由微赧道︰「我這身子骨不中用,石頭真是麻煩你爹娘照顧了……」
「榮嬸您也沒少照顧我啊!」顧巧頑皮地眨眨眼,「小時候搶了多少石頭哥的甜點啊,我不吃虧的!」
周清雅聞言笑了起來,和這丫頭說話就是心曠神怡,彷佛沉痾都消除了大半。
外頭花嬸已經回家了,榮煥臣端著熱好的丸子湯來到房外,看到顧巧擰干了水盆里的巾子,正仔仔細細的替母親擦手臉,動作相當自然,兩人有說有笑,就像親母女一樣,他不由看得痴了,竟是無法移動腳步,不想破壞這美好的畫面。
周清雅享受著顧巧的服侍,深深地看著這面目姣美的小丫頭,或許是自小看到大,總覺得這丫頭無處不好,無處不熨貼,她多麼希望把顧巧變成自家人啊……
抱著這種異樣的心態,周清雅忍不住開口問道︰「巧兒啊,你覺得你石頭哥人怎麼樣?」
房外的榮煥臣自然也清楚听到了這個問題,不由拉長耳朵,心跳有些失速地期待著顧巧的回答。
「他啊……」顧巧正在替周清雅按摩腿,聞言手停了一下,也不過遲疑了幾息便大而化之地回道︰「除了長得太高像頭熊一樣,衣服老是髒得洗不干淨,食量大了點,脾氣壞了點,其他還算是不錯的吧。」
這怎麼听不太出來是褒還是貶啊?周清雅表情有些難解,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喜歡你石頭哥嗎?」
居然問得如此直接,榮煥臣背脊都僵硬了,呼吸當下停滯,一張輪廓深邃的俊臉憋得發紅,卻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自己錯過了顧巧的回話。
顧巧一下子沒深思這問題背後的涵意,一邊按摩邊直率地回道︰「唔,我也說不上來,像他買火燒給我吃、對我好的時候我就喜歡,說話難听老愛招我生氣的時候就不喜歡!」
周清雅苦笑起來,原來這丫頭壓根沒開竅啊!白瞎了自家兒子這麼多年眼中只有她一個。
榮煥臣更是扼碗地想撞牆,為了避免這丫頭說出更戳心窩的話,他抬腿邁入房中,沒好氣地數落道︰「小臭美,原來我不在的時候,你都是這樣編排我的?」
听到最不喜歡的外號,顧巧立刻又炸毛了,「臭石頭,我哪里編排你,我說的是實話!」
榮煥臣將湯碗遞給母親,扶她坐直了,才專注心神全力對付臭丫頭。「我哪里長得像熊?長得太高還是我錯了?明明是你長得矮!」
居然批評她矮?自認身量還不錯的顧巧站直了伸長脖子,驕傲得像只長頸鵝。「我哪里長得矮?我還比村長家的大丫高出半個頭呢!至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撞我家門楣!」
這倒是真的,榮煥臣被堵得有些無語,隨即又振作起精神。「那痛的還不是我,你家門楣也沒崩啊!還有我的衣服也沒有髒得洗不干淨,鏢局的衣服本來就是深色,最好髒了你看得出來……」
顧巧直接截斷了他的話,這事她可是有證據的。「我看不出來,我洗得出來啊!從小到大我幫你洗過多少次衣服,擱水盆里再拿起來,清水都變泥水!」
榮煥臣再次敗退,自從母親病倒,他的衣服除了在外地是自己洗,回家後這小臭美當真幫他洗了不少,這一點他承認他心虛,所以又連忙轉移話題。「還有我食量哪里大了?」
「你食量哪里不大?你每次買兩個火燒,可以吃掉一個半,只剩半個給我……」
終于輪到榮煥臣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他立時指控道︰「小臭美你可以再沒良心一點,明明是你一個吃不完把剩下的塞給我,你剛才也說了,我買火燒給你可是對你好!我脾氣不好我認,但我沒對你凶過吧?」
顧巧話聲一頓,氣勢馬上弱了下來。「是沒有啦……」
真要說起來,他被她凶的次數早就數之不清,反倒是無論她惹得他如何生氣,他也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榮煥臣得意了,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所以你得喜歡我,不許不喜歡!」
顧巧皺了皺鼻子,嬌哼了一聲把頭撇開,「可是你說話可損了,老愛叫我小臭美!」
「……這個我改不了,你本來就臭美!」
兩小無猜你打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吵嘴到最後居然變成嘻笑,周清雅由目瞪口呆變為啞然失笑,原本想提的事又默默的吞回肚子里。
她這一身病啊,畢竟還是拖累兒子了,顧巧這個小丫頭伶俐又可愛,她從三歲就看中了,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長到花骨朵一般的年紀,她卻是開不了口了……
海口村一入秋季基本上就不怎麼下雨,天候也會由夏天的炎熱迅速轉為寒凍,而這也是顧巧最喜歡最感到安心的季節,因為幼時的夢魘,夏季的大雷雨總讓她嚇得瑟瑟發抖,她寧可冷也不要打雷。
偏偏這天兒就像和她作對似的,夜里刮起了風,空氣里瞬間充滿潮濕的味道,已經入睡的顧巧眼楮猛地張開,心忖不妙,每次聞到這個味兒,就代表——
轟!轟!嘩啦——
果然,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伴隨著一陣陣的雷聲,顧巧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把自己埋進棉被里,但那隱約不停的震耳巨響卻像是徘徊在耳際一般,揮之不去。
就在她嚇得眼淚都快飆出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輕拍著她的棉被,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麼,隨即刷地將被子掀開。
果然就看到榮煥臣一臉憂心地站在她的床邊,皺眉說道︰「你還好吧?別怕,我在這里。」
顧巧嘴一扁就想哭了,她從小就怕打雷,知道這事兒之後的榮煥臣,每遇雷雨,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飛奔過來陪她。
小時候把她抱在懷里,唱著不成調的歌哄她,大人也樂得他去哄;長大後有了男女之防,長輩不許他抱她了,像這樣的夜雨,他便會像今日一樣偷爬窗進來,非得陪她到她不怕為止。
可是今晚,不知怎麼地,她特別心慌。
「石頭哥哥……」她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的叫他,大眼浮著水霧,泫然欲泣,長發披散在縴瘦的香肩,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寢衣,縴縴弱質,弱不勝衣。
即使是來陪她,榮煥臣仍保持了適當的距離,但是被她這麼一喚,所有的理智就飛了,嘆息了一聲上前坐在她的床沿,將嬌弱的她直接攬入胸懷。
外頭的雷聲仍未停息,但窩在他懷中的顧巧莫名地不怕了,她貪戀地倚在他胸膛不想起來。雖然每次都嫌他髒兮兮,但她知道若是在她身邊,他其實都會把自己打理得很干淨。
他身上傳來清新的味道,很好聞,她很喜歡。
「石頭哥哥你來得好晚……」她不依地輕搥他一下。
榮煥臣覺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居然很享受被她打的感覺。「在感覺要下雨的時候我就沖出門了,誰知你這小臭美今晚居然鎖窗,我怕動靜太大被顧嬸顧叔听到,費了一番功夫才撬開。」
「你居然撬窗?」她倒吸口氣,由他的胸膛彈起,眼神像在看賊。
他無語瞪她,最後惡狠狠的在她白女敕的臉蛋捏一把。「你這丫頭良心一定被狗吃了。」
顧巧吃吃笑了起來,又倒回他的胸膛,听著他平穩的心跳,屋內彌漫著一股別樣的溫馨。
兩個少男少女夜半私會,居然彼此都不覺得此舉不適當,活像他們在一起就是天經地義似的。
「石頭哥,其實你也不喜歡這種天氣吧……」顧巧突然說道。
榮煥臣目光微黯,輕輕拍著她的背。「你知道?」
「我知道啊,榮嬸跟我說了……」
當年榮煥臣的父親離開自己的妻兒,就是在這樣的雷雨夜。
榮煥臣的父親是一個棕發棕眼的外邦人,和史密斯一樣因海難流落海外,之後與收留他的那家人的女兒結親,並生下一子。
但他比史密斯運氣好的是,他國家的人居然尋到他了,他似乎在那個國家身分不凡,不得不離開。他告訴周清雅他的國家陷入動亂,只是暫時回國,等到動亂平息一定會回來接他們母子。
那時候榮煥臣已經五歲了,就在大雨滂沱、雷聲隆隆的夜晚,目送著父親離去。然而這麼多年過去,父親始終沒有回來,漸漸的榮煥臣對父親也死了心。
可是周清雅不同,她對那男人情根深種,痴痴地等待著他,到現在仍未放棄。
當初他們居住的地方較為排斥外邦人,是因為榮父又高又壯,身懷武藝,他們一家人才沒有被欺負。
後來榮父不在了,鄰里開始欺壓、歧視這對母子,嘲笑榮煥臣是雜種,氣得周清雅只在里正那兒留了口信給丈夫,便舉家搬遷,直到在海口村落腳。
海口村民善良好客,因為司空見慣所以對外邦人沒有歧視,很熱情的接受了他們母子,所以周清雅安心地一住就是十年。可她原本身體就不好,再加上這麼久勞心勞力的等候,終于被病魔擊倒,只憑一股意氣支撐著。
故而,榮煥臣對父親復雜的情感已轉成了對雷雨天的厭惡。
顧巧明白他的心結,坐直身子,反過來環抱著他,學著他的動作輕拍他的背。「我原諒你今天做賊了,每次都是你安慰我,現在我也來安慰你。」
「……」榮煥臣當真又好氣又好笑,偏又放不下她,他這輩子可能就被這臭美的丫頭吃定了。
「你不怕了?」他調侃道。
「不怕。」她說的是真的,在他懷中,確實沒什麼好怕的。
一如她明白他的心結,他也知道她的夢魘,榮煥臣清了清喉嚨,刻意把聲音壓低,表情陰森森地說道︰「听說這樣的雷雨夜是海怪出沒的時候,海怪由海里來,翻過村子里的小土坡,潛進民宅之中,他會挖開人的胸口,吃人的心;打破人的腦袋,吃人的腦……」
「啊!你不要再說了!」顧巧摀起耳朵,又埋進他的肩窩。
榮煥臣低低笑了起來。「你真是奇怪,明明和史密斯學了那麼多年所謂『科學』的東西,實用為重,眼見為真,怎麼還會怕這種怪力亂神?」
她幽怨地望著他。「我就是怕嘛,不行嗎?」
「可以。」榮煥臣又輕拍起她的背。「反正有我在。」
這句話真是說到顧巧心坎里,因為從小被他保護到大,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存在也是她勇氣的來源。
此時雷聲漸隱,只剩淅瀝瀝的雨,又安然度過了一次驚魂夜,顧巧忍不住感慨道︰「石頭哥,你真的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會。」他說得毫不猶豫。
「萬一不得已要離開呢?」
「沒有不得已……」
話才說一半,突然顧巧的房門就規律地響了起來,嚇得床上依偎著的兩人瞬間彈開,明明沒有做什麼,卻像心里有鬼。
榮煥臣反應極快地跳出窗,同時顧原的話高聲傳了進來。「姊,娘讓我來問你還好嗎?」
顧巧連忙關上窗,故作鎮靜地回道︰「雨都下這麼久了你才來問,我沒事。」
「沒事就好,我回去睡了。」
而後便听到顧原離去的腳步聲。
顧巧眨了眨眼,確定顧原走遠了,撫著胸吐出一口大氣,才連忙又將窗打開。
榮煥臣沒有走,但已淋成落湯雞。
顧巧與他面面相覷,突然開口道︰「你不是說沒有不得已?你剛剛想都沒想就跳窗走了。」
「……」榮煥臣氣結。
良心被狗吃了的少女噗嗤一笑,「好啦,『不得已』回去睡了,你也快回去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2:05
第二章 大伯一家的打算
與榮煥臣間的情感,顧巧懵懵懂懂的,昨夜他來了那麼一下,她便一夜好眠到天明。
打開窗戶,吸了口涼氣,鼻腔里滿是大雨過後清新的味道,顧巧瞬間清醒,精神大振。
很快將自己梳洗好,熟練地絹了單螺髻,穿上最能凸顯少女嬌女敕氣息的粉色短襖襦裙,一臉朝氣地來到了廳里。
此時劉念芙已經將早膳備妥,一籃燒餅,一碟花嬸給的腌疙瘩,涼拌蟄頭,炒雞蛋,鱍魚丸子湯,唯獨顧原多了一碗茶湯。
魯人喝的茶湯可不是江南那種水沖茶葉的茶湯,而是將小米磨粉炒熟,加入芝麻、花生、核桃等堅果,灑上點糖,再用滾水沖開,便是一碗暖呼呼米香四溢的茶湯,據說喝了對腦袋好,所以小 書生才佔了點便宜。
顧巧入座後,總覺得身旁傳來的甜香很吸引人,便虎視眈眈看著顧原的茶湯。
顧原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索性把碗朝姊姊一推,「給你吧!女生愛喝甜的……」
詎料顧巧還來不及高興,劉念芙已經伸手在兒女頭上各敲了一下,把茶湯推回兒子面前。「你就寵你姊吧,旬假完要考試的是你又不是她!都寵得嬌了,一個石頭哥哥還不夠,又來個傻弟弟!」
不過劉念芙口中叨念歸叨念,還是替女兒也沖了一碗,只見顧巧姊弟偷偷交換了個眼神,雙雙竊笑地喝起了茶湯。
一家子熱熱鬧鬧將早膳用畢,顧巧收拾桌面,劉念芙替兒子準備回學堂的東西,顧安邦則是覷空看看帳本,他做的是批售雜貨的生意,也就是替本地的漁貨干貨找到買家,大批售出賺取價差,因他有人脈,做生意實在,多年來信譽不墜,大家都願意把家里的出產交給他。
此時大門外突然走進一家子人,原本顧家內的歡欣笑語也因為這一家人子突然變得戛然無聲。
來人是一對夫妻帶著一名少女,那男人與顧安邦生得有幾分相似,正是他的親大哥顧定國,顧巧姊弟要喚大伯的;而顧定國夫妻帶來的那名少女名叫顧珍,比顧巧大一歲,是他們的女兒。
兩家人算是血緣上的至親,但情感卻是泛泛,沒事幾乎不會往來。顧定國一家向來自私,當年兄弟倆分家,顧定國身為長子,分得大部分家產,因為父母的偏頗,顧安邦比起淨身出家也沒好到哪里去。
之後顧安邦看準了海口村特產的利益,自己靠著中介批售商品發家,白手起家賺得了土地房舍,養活一家四口。
此時顧定國卻撂挑子了,表示弟弟的生活比較好過,就將老父母扔給了顧安邦,自己不管不顧,等到老人家過世了,連個棺材錢都推談,從那時起,顧安邦便對自己這個涼薄的兄長心寒了。
他們的女兒顧珍其實生得也算有幾分姿色,只是一遇到清麗嬌美、氣質出眾的顧巧,瞬間被比成渣。承襲了父母尖誚自私的性格,顧珍自是看顧巧百般不順眼,一找到機會就想欺負她。
這樣子的一家人,當然不受歡迎,但顧定國沒有自覺,反而帶著妻女自在的在廳中落坐,還大言不慚地嚷道︰「天氣這麼冷,怎麼不快點上熱茶呢?小弟,你就是不會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
「大哥來有什麼事。」顧安邦僵硬地打斷他,不想听他批評自己的家人。
「當然是好事才會來。」顧定國笑了起來。「我替你們家找財路來了。」
顧安邦不語,在旁听著的劉念芙及顧巧顧原也不語,就沒有人相信顧定國的話。
顧定國見他們一家不以為然的樣子就來氣,臉色也微微沉了下來。「不相信?不相信就先听听看,可別說我這個做兄長的沒關照你們家。」
礙于是長輩,顧巧畢竟還是上了熱茶,顧定國神情才緩和一些,輕啜口茶擺足了姿態後才道︰「鎮上的馬家你們可听過?」
「老家在濱州城的馬家?」顧安邦足跡踏遍魯省,豈會不知?
海口村還有顧原學堂所在的鎮子都屬于濱州的範圍,能在濱州落戶的富戶那絕對是大戶,其中馬家就算稱不上佼佼者,也算小有名氣,而鎮上的馬家就是濱州馬家直系的分支,關系算是很近的。
「就是那個馬家。」顧定國表情得意洋洋,彷佛自己就是馬家人似的。「鎮上的馬家在招婢女,月俸可是有二兩銀子,平時只要伺候貴人就好,其他粗重的工作也不用做,我瞧著很適合你家顧巧,就趕忙來跟你說了。」
顧安邦眯起眼。「如果這麼好,你家顧珍怎麼不去?」
「我才不……」居然說到自己頭上來,顧珍瞪大眼就要反駁,立即被母親張玉珠在後腰捏了一把,只得及時住口,面色訕訕。
顧定國暗瞪了一眼顧珍,才又神色自若地道︰「人家馬員外喜歡的必須識文斷字且氣質出眾的,咱家顧珍斗大的字也才懂那幾個,怎麼比得上你家顧巧?而且顧巧不是跟那啥史密斯學說外邦話,還替他通譯了幾本 書在鎮上 書鋪子賣?就這條件,馬員外就肯定要了!」
「馬員外還管招婢女那麼小的事?」顧安邦依舊拋不開疑心,「你說服侍貴人究竟是服侍誰?這婢女該不會是賣身簽死契的吧?」
「當然是服侍馬……馬夫人啊!只要在馬夫人前前後後招呼著就行,有錢人愛面子,婢女自然要挑顏色好的,那馬夫人見的都是大人物,顧巧也可以跟著長長見識,免得在這小漁村里養得小鼻子小眼楮。」
「而且我跟你保證不是賣身,不用簽死契,還可以跟馬家的小姐一起學些琴棋書畫什麼的!」顧定國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只是這大實話打了點模糊仗罷了,所以他相當坦然。
「是啊是啊,我們一知道這個消息,馬上就來告訴你們了,我認識馬家的家僕,你們把顧巧交給我,我一定替她安排得妥妥當當,保證她入門……當婢女不受欺負。」張玉珠也附和了起來。
其實顧安邦是不願顧巧去做這種服侍人的事,但顧定國說到可以長見識,還可以學習正規的琴棋書畫,這幾點有些打動了他。
他不想限制了兒女的眼界,所以讓顧原上學堂,甚至不反對女兒去和個外邦人學習外邦的學識及語言。可是相對的,若按大家閨秀的標準來看,顧巧除了寫字還可以,琴棋畫是一竅不通,若能在大戶人家里好好學學,也是好的。
顧安邦沉吟了一下。「這太突然了,你得讓我考慮考慮。」
「那好,過幾天鎮上大集,我們都要去趕集,等趕集之後我再來尋你。」顧定國自己一個人愉快的敲定了,便帶著妻女大搖大擺的離開。
不同于顧安邦陷入掙扎,和劉念芙認真討論了起來,顧巧對顧定國一家可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父母沒看到那顧珍離開之前還囂張的瞪了她一眼,她總覺得那一眼惡意滿滿。
一旁顧原清俊的小臉蛋也是听得一陣扭曲,顧巧見狀心頭一動,拉著他逕自往門外去。「等會兒石頭哥要騎馬帶你回鎮上吧?我和你一起去門口等他,這事非得拜托他不可……」
馬家招婢女的事,顧巧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于是在榮煥臣帶顧原回鎮上時,提了一嘴這事,請他幫忙查一查。
榮煥臣通常去鎮上鏢局都是一旬會回村個兩、三日,通常他會刻意安排與顧原旬休同時間,順便將小 書生從鎮上提溜回村,免得顧原還得走上大半天的路。
不過顧巧可等不了那麼久,顧定國在大集過後就要來了,所以她忍了幾天後,終是按捺不住,一大清早就起床做了些糕點,還爛了只雞,擱在一個食盒里拎著,和父母交代了一句去鎮上看弟弟就出了門。
離海口村最近的鎮子因著離黃河出海口近,又有豐富漁產,所以算得上是一個大鎮,鎮的東西及南北各有一條筆直的大街,交錯為十字街區,當中的交叉口為四隅總路之沖,蓋了一座高樓稱為大隅首,不僅有防衛的功能,也讓百姓能清楚辨明方位。
大隅首整個北邊就是集市,南街則是顧原所就讀的學堂、以及一些大戶人家所居,顧定國說的馬家也在這一塊。西邊較為龍蛇混雜,榮煥臣的鏢局便在此處,至于東邊則是瀕臨滾滾黃河,低窪泥地,窮苦的人家才會住到這一塊。
顧巧就是自東北邊入了鎮,走了一個時辰,還要穿過幾乎半座鎮子。她已經很久沒走這麼長的路,待她來到榮煥臣所在的武威鏢局時,雙腿幾乎都要打顫。
不過在喚人前,她還是先整理了一下儀容,攏齊被風吹亂的頭發,拍去裙角沾到的些微沙土,然後挺直腰肢。
鏢局里的人看到門口莫名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都是一陣茫然,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上前獻殷勤。
幾乎在廳里的幾個鏢師,不管是老單身漢還是半大少年,一下子全圍到了門口,其中一個比較能言善道的瘦小青年,搓著手極力擺出一個他覺得最和善最好看的微笑。
「姑娘來這里,可是要托鏢?」
即使他們每個都咧開笑臉,但這麼一大群圍上來,顧巧還是有些嚇一跳。幸而她最親近的榮煥臣是個大塊頭,而且比他們都高大,所以習慣了那樣的威勢,眼前這群鏢師即使個個威武,也只讓她遲疑那麼一下。
「我不是要托鏢,我是想找榮煥臣。」
小姑娘家聲音細細柔柔的,長得又標致,偏偏來到這個都是男人的地方找人,非常引人遐想,于是這群鏢師又妒又羨地怪叫了起來——
「唉喲唉喲,沒听說阿臣有妹妹啊?」
「阿臣也沒成親啊……」
「我知道了!」方才一開始問話的那名瘦小青年突然拔尖兒那麼一吼,把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阿臣不是在村里有個鄰居小妹,每次他回村都帶東西給她的?上次他去濟南府還擠進一堆姑娘堆里買頭花,就是這位頭上那朵,肯定她就是鄰家小妹了吧?」
「那還不快去把阿臣叫出來!」其他漢子們听到原來是榮煥臣的青梅竹馬,一個個竟像打了雞血般興奮。
誰叫那家伙年紀輕輕的卻很得鏢頭看重,做事又穩妥,很難找到機會笑他,都是他笑別人比較多,如今天上掉下來這麼個機會,他們當然要好好把握。
才幾個眨眼的時間,鏢局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榮煥臣那鶴立雞群的腦袋出現在眾鏢師身後,他大手一伸,輕而易舉的把人撥向兩邊,一眼便看到亭亭玉立站在那兒的顧巧。
榮煥臣喜出望外地叫道︰「小臭美你怎麼來了?」
小臭美啊……這明是損人卻實為親昵的叫喚讓鏢師們都曖昧地笑了起來。
顧巧卻是美眸圓睜,怒嗔道︰「你才是臭石頭!」
她這麼一罵榮煥臣就知道壞事了,自己居然一時忘情叫出了她那外號,就是不知道這丫頭丟了面子會不會氣得不理他,那他可受不了。
還來不及出口道歉,身旁那群鏢師已經前僕後繼的開始起——
「唉喲,阿臣的小名該不會叫石頭吧?那我們以後是不是要叫你石頭弟弟?」
「你們幾個年輕的,以後可要改口叫石頭哥哥,不過這個稱呼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鄰家妹子能叫……」
鏢師們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也沒什麼惡意,純粹就是無聊逗樂子。顧巧俏臉有些發燙,又瞪了榮煥臣一眼。
榮煥臣沒好氣地瞪著這些鏢師兄弟們,卻沒有如他們想像的示弱求饒,反倒指點江山似的一個個點起了名。
「驢蛋叔,你可不能叫我弟弟,那差了輩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漢子張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我小名叫驢蛋……」
「還有你們幾個,大牛、二寶、大柱、二柱、毛蛋,你們繼續叫我阿臣就得了,倒是不必叫哥哥。」
被榮煥臣點名的幾個少年都紅了臉,這鏢局的鏢師大多都是附近村子來的,鄉下孩子誰的名字沒有點黑歷史,他們現在用的名字都是為了鏢局的工作才重新再取,在顧巧這樣漂亮姑娘面前被揭了瘡疤,每個人臉色都是青紅青紅的。
最後,榮煥臣的目光落在了一開始招呼顧巧那名瘦小青年身上。
瘦小青年嘿嘿一笑,識相地搖著手退後。「千萬別說!我這就走這就走,你繼續和鄰家妹妹敘舊啊……」
「狗剩哥你慢走。」榮煥臣面不改色。
瘦小青年差點沒跌個狗吃屎,其他人聞言也大笑起來,反正大家的小名都不咋樣,大哥也別笑二哥,一群鏢師倒是勾肩搭背你一拳我一掌的回去了。
榮煥臣將顧巧帶來的食盒讓眾人拿去分,自己則是拉起了顧巧的手,將她領到鏢局後無人的水井旁。
「小臭美……啊不是,巧兒別生氣了,我不是故意在大家面前那樣叫你,那不是一時情急嗎……」榮煥臣求生欲極強地先道了歉。
顧巧也不是當真那麼小氣,早就不計較那事,反正她也沒吃虧,小臭美比起什麼驢蛋狗剩的,好像還好听一點。
「算了,我不也叫你臭石頭了嗎,就算兩清了。我今天來是想問你馬家招婢女的事,你查出什麼來了嗎?」她手擺了擺,直接就把這事帶過。
提到這事,榮煥臣的臉色瞬間黑了。「查出來了,我本來還想明日特地回村告訴你。」
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顧巧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還是緊張得心里一揪一揪的。「那馬家究竟有什麼蹊蹺?」
榮煥臣吸了口氣,才能把心中被帶起的憤怒壓抑下去。「馬員外並沒有要找婢女,而是要娶小妾。」
「娶小妾?」顧巧倒抽口氣。
「馬員外是濱州馬家的直系兒孫,濱州馬家可是在京師有人的大戶,怎麼兒孫會淪落到咱們這個小鎮上?原因就是他行事太不像話,特別喜歡打女人,不僅正妻被他打死了兩個,馬家的婢女小妾都不知埋骨多少,濱州馬家不再容忍,就分家將他趕了出去。」
「那……那大伯怎麼會找到我頭上來?」顧巧不解。
「其實不是顧大伯要找你,而是馬家的下人自作主張看上你了。」因為是關于她的事,榮煥臣查得非常仔細。「馬夫人怕自己被馬員外打死,就四處替他蒐羅貌美的妾室,尤其那種帶著 書香氣的美人最合他意。」
「你不是替史密斯通譯了幾本 書在書鋪子賣?就是那時候被馬夫人的婆子看到了,調查了你的底細,用五十兩銀子買通了顧大伯,要他不擇手段也要將你送入馬家。」
「難怪……」難怪大伯說她若入馬家,服侍的是馬夫人,小妾不都要服侍主母?還有什麼不必賣身,可以學習琴棋書畫什麼的,馬員外喜歡帶書香氣的美人,馬夫人要討好他,當然會讓小妾去學那些東西!
顧巧氣得渾身發抖,幾乎現在就想回家,揭發大伯的無恥!
榮煥臣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麼,連忙攔住她。「你先別輕舉妄動。」
「可是……大伯是想把我賣給人做小妾啊!難道叫我吞下這口氣?我沒有揍他已經算好了。」顧巧雙手拳頭都握起來了,她可是個記仇的人!
「你覺得他們這樣算計你,我會讓他們好過?」眼下顧巧氣得都快失了理智,榮煥臣可舍不得她這麼傷神,不由揉了揉她的頭,把她的頭花都揉歪了。
「唉呀你做什麼!」顧巧果然一下就忘了生氣,只趕著把被他弄亂的頭發整理好,再把頭花別正。
這麼一陣折騰,顧巧當真冷靜了點,只是定定地瞪著他,看他究竟想說什麼。
「他是你的長輩,你不能明著動他,對你的名聲有損,而且你直接去質問他,他肯定不會承認。」
對付顧定國這樣的人渣,還用不到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榮煥臣早在查明這件事時,心中就有了計較。
「你放心,這件事我幫你,而且我保證,他的下場會比你想像得慘!」
要動他的人,不管是顧定國還是馬員外都還不夠格!
顧巧點了點頭,反正曾欺負她的人,在他面前就沒有好過的,他說的話她還是信的。
「那你也快去吃東西吧!我做了很多你喜歡的糕點,還有烤雞,都放在那個食盒里了……」
「等等,我的份不是應該另外放?」榮煥臣俊臉一抽,他以為他是特別的?
「我今天出門急,沒有再另外盛放,那一個食盒全都是你的份啊!我以為是你好心要分給他們吃……」
顧巧話聲未落,榮煥臣已掉頭飛奔回鏢局搶救他的食物,速度之快看得她瞠目結舌,表情越來越古怪,最後忍不住掩唇一笑。
因為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做糕點食物讓他到鏢局做人情的經驗,榮煥臣看到一個大食盒就比照辦理分了出去,因為總還會有特別做給他的份。
想不到今兒個陰溝里翻了船,倒也不是不能分給別人吃,只是那是小臭美特別做的,別人吃到就他沒吃,那不能忍啊……
又隔兩日便是大集,顧巧隨父母來到鎮上,因著顧安邦要去聯系他貨品的買主,劉念芙則是要采買幾匹布,還有米面糖油等生活用品。
這些事顧巧都派不上用場,榮煥臣親自到鎮子口來接她,說要帶顧巧去吃羊湯。
魯省的羊湯歷史久遠,且各地皆有不同的特色,鎮子上的羊湯是滕縣那里傳過來的,用羊骨熬湯,再加入汆燙過的羊肉及羊雜,吃的時候灑上蔥花,湯汁女乃白味道香醇,連顧家兩老都很喜歡,所以听到女兒要吃,也放心榮煥臣帶她,就放兩人離去了。
顧巧以為榮煥臣只是說說,想不到他真的帶她到北街一條小巷子里,這里有個羊湯攤子,趕集的時候才會出來擺。
出了巷子對面的街道一整排都是一些首飾店、香鋪、繡樓、糕餅店等賣女人喜歡東西的鋪子,所以那條街又被戲稱為女人街。
榮煥臣先在糕餅店買了包顧巧喜歡的芝麻酥糖,才和她鑽進巷子到羊湯攤子坐下,點了兩碗熱騰騰的羊湯。
待湯上了,凍得手指都發僵的顧巧連忙喝一口,才嘆息了一聲,覺得渾身都舒坦了。
「你真帶我來喝羊湯啊?我以為你有什麼特別的打算……」顧巧心里可還掛著馬員外那檔子事。
「你等著就是,等一下讓你看個好戲……」
榮煥臣心疼她受寒,哄她喝羊湯,待她喝到大半碗,他眼尖的看到一抹眼熟的身影由巷子的另一端行來,他才提醒她,「主角來了,看戲吧!」
顧巧好奇地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意外地看到顧珍居然獨自走了過來,而且她並沒有注意到羊湯攤子上的兩人,只是行色匆匆的直朝著巷子另一頭的女人街上去。
然而才走到一半,顧珍突然被兩個痞子攔了下來,堵到了巷子一角,顧巧坐得離他們並不遠,能听到痞子出口調戲顧珍,果然顧珍又急又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在那痞子要伸手輕薄顧珍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年約三十許,生得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衣著華貴,身後還跟著兩名隨從,似乎無意間看到了顧珍的困境,便命令隨從過去救人。
這一出英雄救美是什麼意思?顧巧看得很是迷糊,想開口發問,榮煥臣卻向她搖搖頭,意思是讓她專心看戲,免得錯過精彩劇情。
中年男子替顧珍成功趕走了痞子,顧珍很是感激,尤其當她看到救她之人的主子竟是這般體面又好看的男人,小姑娘的臉頰隨即就紅了,眼中的傾慕藏都藏不住。
「感謝老爺搭救,小女子顧珍,不知老爺高姓大名,大恩大德小女子日後必有報答……」
瞧顧珍的表情,要不是還有最後一絲少女的矜持,只怕她連以身相許都說得出口。
「不過路見不平罷了。」中年男子手微抬,很是氣派地止住了她的話,露出了一記溫柔的笑。「鄙人馬有財,就住在鎮子南邊靠近學堂那里……」
「你是馬員外!」顧珍忍不住低叫出來。
馬有財,叫這個名字的中年人,看起來很有錢,還住在學堂附近,整個鎮子對得上號的也只有一個啊!
隨著顧珍這句話,顧巧一口羊湯差點沒噴出來,一臉驚愕的望著榮煥臣。
榮煥臣神秘地一笑,顧巧也知道這不是發問的好時機,只能忍住所有的好奇心。
好不容易等到顧珍發表完自己的感激之情,與那馬員外分道揚鑣了,顧巧才終于憋不住的拼命搖著榮煥臣的手臂。「這是怎麼回事?那真的是馬員外?」
「馬員外是個五十開外的老胖子,你說呢?」
「可是那個人說自己是馬員外……」顧巧只是一時太驚訝,並不代表沒腦子,回想起他是帶她來看戲的,馬上就把所有關鍵連結起來。「啊啊啊,我明白了,你找人假扮馬員外,想引顧珍上勾對不對?」
「聰明。」榮煥臣豪氣地一口把自己的羊湯喝盡。「你說,這會兒顧珍還會希望讓你嫁給馬員外當小妾嗎?」
「她應該恨不得自己上了吧?那假的馬員外生得真是有派頭啊,身量五官都好看……」
顧巧當真覺得,演這場戲讓顧珍享受了一把被美男子搭救的虛榮,實在是暴殄天物。
能有我好看?榮煥臣不語,只是陰沉沉地覷她,滿臉都在暗示這個問題。
顧巧興致勃勃地還想再多說那英俊多金的假馬員外,但一抬頭看到榮煥臣的表情,隨即口風一轉說道︰「當然還差石頭哥一點啦……」
必要的時候,顧巧也是很懂得見風轉舵的。
「口是心非的丫頭。」榮煥臣被她逗笑,順手將她吃不下的半碗羊湯換到自己面前來,然後打開芝麻酥糖的油紙包放到她面前,動作自然得好像本來就應該如此。
顧巧愛吃,食量卻不大,早就習慣他替她解決所有吃不完的食物,因此她也不覺有異的拈了一塊芝麻酥糖吃了起來,一邊還不忘問道︰「可是你怎麼知道顧珍會來這里?還安排了那出戲?」
榮煥臣辦事可是連鏢頭都贊美有加,自是安排得天衣無縫。「我送你那頭花,顧珍不是很喜歡?你還抱怨過她想和你討要。女人街上首飾鋪子的東家與我有些交情,我推薦他去進貨,再幫他傳出風聲,你覺得顧珍會不來買?」
「你真是……」太賊了!顧巧即使心里佩服他,口頭上卻不肯輕易夸獎,只是耍賴地道︰「那這樣顧珍不就有和我一樣的頭花了?」
這是重點嗎?榮煥臣無語看了她好半晌,良心被狗吃了的小臭美依舊不講道理,所以他無奈地道︰「我下回走鎳到外地,再幫你帶些新貨回來。」
顧巧隨即笑得比春花還要燦爛,圓圓的大眼彎成新月,榮煥臣心頭一蕩,能換得這一笑,真是替她賣命都願意。
這一場戲,顧巧算是看得滿足了,但她卻不知道這只是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
趕集日後顧定國果然尋了來,但他不似一開始那樣直接找上門,而是另闢蹊徑,單獨找了顧安邦到他家中飲酒吃席。
席上並沒有大魚大肉,而是一些家常小菜,清炒海螺、糖醋鯉魚、油淋白菜、肉沫茄子,還有一只燒雞,主食是一道海鮮灕子的白面條,以前小時候顧定國與顧安邦的母親常常做給他們吃。
其他菜色也就罷了,就這道海鮮灕子面讓顧安邦感慨萬千,對顧定國的戒心瞬間放松不少。
顧定國也不和他提馬家那事,只是東拉西扯的敘舊,顧安邦愛听什麼他就說什麼,不停的勸酒布菜,不多時顧安邦已吃得酒酣耳熱。
「弟啊,我知道我以前是太自私了,不僅對你不好,也沒做到孝順爹娘,弄得自己一事無成,大字不識一個,日子都快過不下去……」
顧定國絮絮叨叨的痛陳己過,語氣里不無想修復兄弟關系之意,顧安邦雖然喝得腦袋暈暈沉沉,這番話卻是听得明白。
「大哥,如果你、你真的懺悔……就好好做人……爹娘都走這麼久了,說這些也沒用……你如果願意做正事不走歪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弟弟幫得上的就不會推辭……」
「現在倒是有件事要你幫忙。」顧定國打蛇隨棍上,又替顧安邦把酒斟滿。「就是馬家招婢女那事,你就讓你家顧巧去試試看,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顧安邦順手一口將酒喝盡,只覺得天都開始旋轉,但他還是用著最後一絲理智,抓著顧定國的話尾說道︰「巧兒的事……我想還是算了……巧兒從小嬌慣,做不來那服侍人的事……」
「她以後出嫁了還不是要服侍丈夫?就當作先讓她去學一學……」顧定國眼神有些變了,但還是盡量和顏悅色,又勸了一杯酒。「難道你舍得讓她放棄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大好機會?」
「什麼飛上枝頭……巧兒不需要那個……」終于還是到了極限,顧安邦一句話沒說完,啪的一聲倒在了桌上。
「哼!多費我的唇舌還浪費我的酒菜,早知道直接用迷藥還快些。」顧定國由懷里掏出一張紙,又拿出紅印泥,直接抓起顧安邦的手在紙上壓下指印。
「這下好了,你親自畫押,答應讓顧巧去做馬員外的小妾,賴也賴不掉了!」顧定國邊吹著紙上未干的指印,內心不由得意起來。
五十兩啊!馬夫人身邊的婆子可是承諾了五十兩,讓他將顧巧弄進馬府,他一輩子都沒看過那麼多銀子,只消馬府來帶人,銀子就到手了啊……
正得意洋洋地想著,顧珍卻闖了進來,一看到顧安邦醉倒在桌上,她急忙問道︰「爹你得手了?」
顧定國揚了揚手上的契紙。「可不是得手了,這下顧巧不嫁過去也不成了……」
「不行!我不許顧巧嫁給馬員外!」顧珍突然尖叫道。那刺耳的聲音讓顧定國皺了皺眉,「你抽什麼風?」
顧珍氣急敗壞地沖到顧定國身邊,拉著他的袖子道︰「集市那一日,我不是自個兒到女人街去買頭花?我……我遇到馬員外了!」
「喔?那又如何?」給錢的是馬夫人,又不是馬員外。
「唉,爹你不知道,那馬員外生得好看,又有一種文人的高雅,說話溫溫柔柔的,手里又有錢……把顧巧推給馬員外,不是便宜顧巧了?」顧珍很快地將馬員外那日英雄救美的行徑說了一遍。
「那馬員外有那麼好?雖然爹沒見過他,可是那馬夫人都四十開外了,馬員外總該也有些年紀了?」顧定國對于顧珍的反對並不以為然,他還是比較喜歡五十兩銀子。
「馬員外看起來頂多和爹差不多年紀,老妻少夫也是有可能的嘛!爹啊,像馬員外那樣的人品,正該與女兒相配啊!你別把顧巧送到馬家,把我送進去吧?」顧珍糾纏了半天,就是為了提出這個要求,一向刁蠻的她難得和父親撒嬌。
顧定國一副見鬼的模樣看她。「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去當人家的小妾是什麼意思?那馬夫人可不是吃素的,像你這種井里的蛤蟆,自以為見過多少天?早晚被折磨死。」
「我怎麼會不知道?當小妾不就是陪馬員外睡覺嗎?」
她豪放的話語讓顧定國驚得都站了起來,但接下來顧珍說的卻又成功堵住顧定國罵人的話。
「爹你想想,馬夫人為什麼要一直替馬員外納妾?不就是因為她不受寵嗎?一個不受寵的主母有什麼好怕的?我知道馬夫人許了咱們家五十兩,可是只要我能得到馬員外的喜愛,在馬家立穩了腳跟,那銀子還不是滾滾的來?說不定一次的賞賜就是幾百兩呢!到時候五十兩算什麼?」
顧定國原還想狠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女兒,但在顧珍一番剖析之後,他竟然有些被說服了,「你……你怎麼肯定馬員外會喜歡你?」他還是有些遲疑。
想不到這才是顧珍最有自信的一環。「如果不是看上我了,在我遇到惡棍調戲的時候,他何苦來救我?而且他還特地留下了姓名住所,不就是暗示我去找他嗎?這樣還不夠明顯?」
顧定國听得目光浮動,看了看席上醉倒到人事不知的顧安邦,又看了看自信滿滿的顧珍,心中有了計較。
說不定,真是他們大房要轉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2:27
第三章 比無恥還無恥
馬家招婢女的事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淡去了,絲毫沒有影響顧家人,身為被韻覦的主角,顧巧還是該吃就吃該穿就穿,一點也不含糊。
冬天雖說無法像夏天穿得輕盈縴細,但打扮得漂亮這件事在臭美的顧巧這里依舊是最重要的。
因她膚色白,在寡淡的冬日就不適合清冷的顏色,所以鄉里姑娘習慣穿的青綠、灰藍等她絕對不踫,要就是選穿淡黃或女敕紅。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她也穿起了棉襖,但別人穿起來是臃腫,她卻隨手將淡黃色的棉襖在背後收緊,就顯出了腰身。
絲質飄逸的白色褶裙下是厚厚的棉褲,所以一點也不受寒。單螺髻在冬天就不綰了,改成垂鬟分髾,後發披散,整個人看上去甜美又輕巧,即使混在人群之中依舊顯得亮眼。
立冬後一日,海口村的人都聚集在顧定國家的門外,原因便是顧珍日出閣,要抬到馬家去當妾室了。
此事一出自然台起了村里一陣旋風,羨慕者有之,鄙夷者有之。顧定國一家過得並不富裕,賣女求榮似乎也能理解,而且重點是顧珍自己樂意。
因著顧安邦在村子里人緣好,所以村民也不介意湊個人情,來顧定國家替他們壯壯聲勢送嫁。
顧巧並沒有熱情的湊上去,只是隱在村民之後做個吃瓜群眾,她可是還小心眼的記著這件倒楣事原本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小姑娘穿得嬌嬌女敕女敕,甜美帶笑,風一吹來裙裾飛揚,天仙似的,看得村里幾個青年眼都直了。
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榮煥臣,顧珍出閣還是他一手促成的,所以他也跟著顧巧一起看熱鬧。只是四周男人看顧巧的眼神實在太令人討厭了,他臉色一沉,把顧巧拉到另一邊,用自己高大的身材擋住她的身影。
村子的青年們一看是榮煥臣,心里就算對顧巧有什麼想法也立刻歇菜了。誰不知道榮煥臣將顧巧看得像眼珠子似的,顧巧在村子里也不和其他男孩子親近,榮顧兩家結親只差沒擺開聘禮送上門吧!
隨著馬家來抬人的轎子將顧珍接走,村子里的人也跟在了接親的隊伍之後,要一路送到村口。
榮煥臣與顧巧跟在最後,與眾人拉開一大段距離,遠遠看著顧定國在隊伍前端放鞭炮,都覺得是一場鬧劇。
顧巧有些哭笑不得。「果然顧珍把自己送進馬家了!」
「意料中事。」榮煥臣倒是一如往常的淡然,雖說他只是加了把火,但決定跳入火坑的還是顧定國他們自己。
「大伯也算下重本了,我听說小妾不可以穿正紅,只能由偏門抬進去,但顧珍居然穿著大紅嫁衣,後頭還有一箱嫁妝呢!」
顧巧目送遠到已經看不見的小轎子,馬家派來的那頂甚至稱不上花轎,只是最普通的客轎上面象征性的綁了塊紅布,反倒顧定國什麼正式迎娶的儀式都快備齊了,一點也沒有自己的女兒是要去做妾的自覺。
「所以說她有苦頭吃了,顧家大房再這樣下去,遲早把自己作死。」榮煥臣也很是看不下去。「以後我成親,絕對不會納小妾,要娶就要娶自己最喜歡的,然後一生一世一雙人。」
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顧巧有些訝異的抬起頭來看他,小心肝兒不明所以地胡亂跳了一陣。
榮煥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續道︰「我還要高頭大馬、八抬大轎去迎娶我的妻子,送上最好的聘禮,讓她的嫁妝有十里那麼長,怎麼樣,嫁給我不錯吧?」
听到他編織的未來,顧巧不由有些向往,什麼十里紅妝她倒不稀罕,反而是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很是打動人。
「那你找到那個人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榮煥臣但笑不語。
這麼一笑,模糊地帶就很廣了,顧巧不由浮想聯翩。
一想到未來他手里牽著的新娘子,蓋頭底下是張陌生的美麗臉龐,顧巧的心情不知怎麼突然惡劣起來。
要是他娶了別的女人,那她就不能再獨佔他的好,在未來的嫂子面前肯定要避嫌了。一下子失去了這麼大的靠山和依賴,她受得了嗎?
顧巧猛地搖搖頭,不行,不能再想了,光想胸口就一抽一抽地痛。
但……但如果他手里牽的那個人是她呢?她也能讓他高頭大馬、八抬大轎的來迎娶,到那個時候,他再牽她的手,意義就完全不同了,她肯定會害羞死的。
對于這樣的想像,顧巧不僅不排斥,反而還有些入神了,小臉蛋兒暈紅暈紅,居然有種異樣的嬌羞。
「你怎麼了?」但榮煥臣卻沒有看到她的嬌羞,只看到她的傻氣。
顧巧搖了搖頭,抬頭一看到那張俊臉就忍不住聯想到自己嫁給他的畫面,困窘得渾身都發熱了,哪里還有辦法回答他的話。
但榮煥臣越看她越不對勁,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她緋紅的臉。「你很熱?怎麼臉紅成這樣?」
她的臉他平時也沒少模,但今天就是特別不一樣,在他溫熱的大手觸踫到她的時候,顧巧只覺得渾身血液沸騰起來,整個人像要被煮熟似的。
不行,她受不了了,再繼續待在他身邊,她一定會羞死。
于是顧巧拍開了他的大手,居然無預警地扭頭就跑,留下榮煥臣傻眼的站在原地。
「這丫頭是中邪了?」他納悶地看著自己被打紅的手,一臉莫名其妙。
可憐的傻漢子,還不知道自己從小守護到大的小姑娘,在他面前第一次害羞,而他卻錯過了這個機會。
隨著天氣益發嚴寒,周清雅的身體更差了,這讓榮煥臣與顧巧都有些提心吊膽。
偏偏一過冬至,時間越接近年節,花嬸也要忙著家中過節的事,能留在榮家小院的時間越來越短,榮煥臣是家中支柱,周清雅吃藥看病的開銷不小,不可能讓他不上鎮子做活兒,于是顧巧便扛起了照顧周清雅的責任,反正她與周清雅的情誼說是母女也不為過。
榮煥臣早在秋天就將冬日要用的炭全買好了,顧巧現在每天將屋子里烘得暖和,炕火也沒停過,因為燒得久了怕周清雅燥熱上火,她不時的提醒周清雅喝水,替她擦手腳擦臉,服侍她出恭等等,不管多麼私密甚至是髒活兒,顧巧一點也不嫌棄,這讓周清雅對她有著更多想法了。
「……石頭他爹啊,長得很高很高,以前我們住濟寧時,他也常常撞到門楣。他爹頭發是棕色的,比起石頭還更偏紅一些;眼楮是淺褐色,就像琥珀那樣,石頭的眼是像了我,顏色深得多了。他們父子其實生得很像,都是大眼楮高鼻子,睫毛又長又翹,嘴唇有些薄,那臉像是刀刻出來似的,當真是很俊很俊……」
周清雅最近時常在回憶榮煥臣的父親,顧巧即使已經听了無數次,還是乖巧的任周清雅傾訴,偶爾問一兩個問題,引導周清雅更好的一吐胸臆。
「……他爹雖然沒有說,但我知道他在外邦的身分應當是很高的,因為他身上有股貴氣,落難了還是保有他的驕傲。他會武藝,學問也不錯,吃東西時很多規矩,還要先祈禱什麼的。偏偏這樣的人居然對下廚的事一竅不通,曾經有一次我病了,不得已由他生火做飯,他居然把火生到了自己身上,在手臂這里留下長長的一條燙疤,像長蟲似的難看死了,最後還不是我得抱著病做飯……」
周清雅邊說邊比劃著左臂,目光溫柔似水,儼然一個沉浸于愛情回憶的小女人,顧巧也很捧場地笑了起來,周清雅听到她銀鈴般的笑聲,說得更起勁。
然而周清雅這樣的狀態其實讓顧巧隱約有些擔心,因為以往的冬日周清雅都是有氣無力的縮在炕床上,但今年特別不同,周清雅精神很好,話也變多,可是反反覆覆說的都是榮父的事,有時候甚至記憶都混亂了。
按理說這該是病況轉好的征兆,但周清雅精神越好,臉色卻是越來越灰敗,有時候話說一說就莫名其妙睡著,一睡就很難叫起來,呼吸輕淺得令人害怕,所以顧巧一直鼓勵她說話,不讓她一直沉睡,即使是已經說了幾百次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顧巧也每回都裝作听得津津有味。
榮煥臣由鎮上回來,入門看到的就是顧巧與周清雅相談甚歡的模樣。他心頭一暖,貪戀著這溫馨的一幕,手上關門動作就慢了,帶進了些冷風,屋內兩女立刻就發現他。
「唉呀,外頭好冷,你快些先把身體雙手烘熱了。」顧巧很自然地來到他身邊,將他月兌下來的大髦掛好,把人拉到原本她坐的位置坐下。那里旁邊燒著火盆,暖得快,她塞給他一杯熱茶,還不忘交代著,「你先別踫榮嬸啊,手熱了再說。」
然後她便轉到後頭灶房去,忙忙碌碌的像個小媳婦,榮煥臣的目光一直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內心充塞著溫柔。
看了好半晌,他才將頭轉回,坐在那里烤著手,故作輕松地開口道︰「娘,您今天覺得如何?」
其實看了看母親的臉色,他也頗為憂心。
「很好啊,很好。」周清雅眼中有些意味不明,卻是慈祥地笑了。「這陣子我覺得身體好輕松,好像離你爹越來越近了……」
誰知道那人死哪里去了,離得他近有什麼好……榮煥臣按下心中的不滿,撇撇嘴道︰「是呢,娘離得爹越來越近,可就離兒子越來越遠羅……」
「石頭,不要恨你爹,他不回來一定有苦衷,娘相信他不是拋棄妻兒那種人。」周清雅又怎麼不明白榮煥臣的心情,即使他極力掩飾。
「娘,您有沒有想過,萬一他一輩子都沒回來呢?您熬得身體都壞了,值得嗎?」榮煥臣終是忍不住,隱約吐露了對父親的不滿。
「那娘就等他一輩子啊,人總要有些念想,否則怎麼活下去呢?」周清雅話中隱含之意,若是听明白了著實令人心驚。她是靠著思念活到現在,所以如果要求她別再等了,她是不是也活不下去了?
這對他這個兒子來說,多麼殘酷?她為愛犧牲了,那他呢?他在母親心中竟是隨時可以拋下的嗎?
榮煥臣低下了頭,握拳無語隱忍,健壯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否則他怕對父親的不滿會隨時爆發開來。
周清雅看著兒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心里其實對這個兒子有愧,她也想面面俱到,顧好兒子也顧好夫君,但她的身體卻不允許,只能讓她選擇其一,所以,她只能委屈了榮煥臣,讓他從小就必須自力更生,拖著她這個病弱的老母,一起等待那個忘了家的男人。
「孩子,娘其實……」她想解釋卻又詞窮,因為確實她表現出來的就是愛情比兒子重要。
「娘,我知道的,您不用勉強自己,您要想他就去想,我已經長大了。」所以他有能力可以照顧自己,可以照顧母親,可以暗自嫌棄那個拋家棄子的男人。
榮煥臣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終于又抬起頭,只是他已經連掩飾的笑容都裝不出來了。
顧巧恰好在此時又進門了,彌漫在室內的緊繃氣氛頓時散去。她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是幾樣小菜,一碗稀粥,炖魚湯,還有一大盤的饅頭。
她朝著榮煥臣笑了笑。「算準了你回來的時間做的晚膳,否則天氣冷一下子就涼了,我剛才又熱了一會兒,你和榮嬸吃吧!我也該回去了。」
天色早就暗了,顧巧雖是住的不遠,這時間榮煥臣無論如何也一定會送她回家,然而今日听到她要走,榮煥臣心里突然有種自己重視的東西最後似乎都會離開的惶恐。
母親如此,顧巧也是如此,于是他本能的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可以不走嗎?」他有些難過地問,深棕色的眸竟看起來墨色沉沉。
「可是已經好晚了啊,我爹娘會等我用膳……」顧巧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先是想拒絕,然而一個抬首,對上的卻是他難得脆弱的眼神,她的顧慮馬上就被打破,當下改了口。
「好……好吧,就留在這里用膳,但我得先回去和我爹娘說一聲……」
榮煥臣笑了,像個孩童似的,「我去,我去說,你在家里等我,千萬別走啊!」
話才剛說完,他就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顧巧見狀,連忙抓起他掛在牆上的大氅追了上去,「石頭哥,你忘了穿上外氅,外頭很冷的……」
周清雅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微微地笑了,即使這抹笑容帶著說不出的哀愁。
「巧兒,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啊……」
臘月開始,家家戶戶就要開始忙過年了,鎮子上的集市也從這日開始越來越熱鬧,一直到二十八休市。
趕制新衣帽新鞋,自然是各家婦女首先忙碌的事,之後臘八還要做臘八粥、年糕,到了月底還要大掃除、祭灶、蒸饅頭等等,準備迎接春節,所以顧巧也停下了史密斯那里的課,在家幫劉念芙黏鞋底裁縫新衣。
她手上這雙可比龍船的大鞋就是做給榮煥臣的,雖說未婚少女給未婚男子做鞋,總給人許多遐想,但兩家認識那麼久了,如今周清雅身體又不好做不來那些事,所以顧家早年便將照顧榮煥臣的瑣事全部接手,因為劉念芙要忙和一大家子的新衣新鞋,由顧巧來做榮煥臣的部分好像就變得理所當然。
然而才做了個開端,在暖烘烘的炕上做女紅的母女兩人就听到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音。
她們對視一眼,一起走到屋外,便看到顧定國拉著顧安邦氣急敗壞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張玉珠也聲淚俱下的罵罵咧咧,令人意外的是,旁邊居然站著蒙著面紗的顧珍,唯一露在外頭的雙眼又紅又腫。
這一家子為什麼大冷天的來找碴,顧巧心里有數了。
「……應該被抬進去馬家做妾的是你們家顧巧啊!馬夫人當初看上的就是顧巧,他們馬家財大勢大,我能拒絕嗎?誰知道那馬員外……根本是個畜生,我們家顧珍幫顧巧擋了災,被打得鼻青臉腫,你們必須負責!」顧定國聲音不小,很快的便引來四周鄰里圍觀,他這次算是豁出去了。
這麼無恥的話也說得出來,原以為兄長已經改過自新的顧安邦不由氣得發抖。「你這是什麼道理?馬家是我引來的嗎?你用馬家找婢女的名義,想眶騙我家巧兒去做小妾,結果你們顧珍自己愛慕虛榮被抬去了馬家,現在居然有臉來叫我們負責?負什麼責?」
「當然是按馬家的意讓顧巧入府,把我們顧珍換出來啊!」顧定國說得理直氣壯,完全無視背後的指指點點。
他本來就是這種厚顏無恥的性子,否則當年棄養老父老母,脊梁骨早該被村人戳死。
原來當日顧珍出閣,被馬家的小轎抬回去後,馬夫人就發現轎子里不是顧巧了。不過顧珍也算小有姿色,同時馬夫人早就告訴馬員外替他納了個新的小妾,馬員外已經興沖沖的等著,無可奈何之下馬夫人只好將顧珍送上了馬員外的床。
顧珍一看馬員外不是當日那名儒雅的中年男子,當下就崩潰了,不過馬員外雖然老,床上功夫卻不錯,顧珍橫豎失了清白,索性破罐子破摔留下當小妾,一心只想在馬家多挖點錢。
一開始馬員外對她還新鮮了幾日,但畢竟顧珍只是個村姑,沒什麼見識,也不懂太多迎合或勾引男人的手段,又自以為受寵,耍著她在閨中的大小姐脾氣,這讓馬員外如何能忍,對她失去興趣後真面目就露了出來。
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還算是簡單的,甚至將她囚禁起來,心情不好就不給飯吃,還搜刮走了她所有的嫁妝,連那件大紅嫁衣也不例外,簡直比他們鄉下欺負媳婦的惡婆子還要苛刻。
顧珍被虐待得受不了,裝了幾天的孫子,放松馬家下人的戒心後,趁著深夜爬狗洞出來,連滾帶爬的逃回了海口村,對著父母就是一陣哭訴。
顧定國夫妻一听那還得了,別說女兒沒從馬家弄錢回來,顧珍有命回來已經算好的。他們也算疼愛女兒,所以當初也不會放棄五十兩銀子,按顧珍的意願讓她嫁入馬家。
如今顧珍後悔了,他們自然要替女兒另謀出路。要在馬家的勢力下偷偷將顧珍送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是用另一個目標轉移馬家的注意力,讓馬員外放棄顧珍。
于是顧定國就想到了這苦原該是顧巧要受的,真要說起來,馬員外肯定更喜歡顧巧,所以就決定將人換回來。
「作你的白日夢吧!你做事如此不地道,我就算拼著與你斷絕關系也不會听你的鬼話把巧兒送去那骯髒地方!」顧安邦听到他的要求,直接呸了他一臉,他如今對這兄長當真完全死心,寧可不要這門親戚!
「你說不要就不要嗎?當初你自己畫押答應將顧巧送進馬家做妾,我這里可是有憑證的。」顧定國獰笑著,由懷里取出一張紙,攤開了亮在眾人面前。
村里人大多不識字,顧安邦一家都讀過書,算是比較特別的,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張紙,飛快地看了過去,上面果然寫著他願意將女兒送入馬家做妾,還蓋了手印。
顧定國既然敢拿這憑證出來,手印就不會是假的,顧安邦仔細地回想自己什麼時候同意了這鬼東西,突然雙眼一睜,暴怒道︰「我明白了,那日你無緣無故請我飲酒,原來就是想把我灌醉了,趁我不省人事之時蓋下手印!」
「你管我怎麼蓋的呢?」顧定國自然不可能承認,「總之你就是應下了這件事,這契書就算送到衙門去都是有理的。趁現在還有點時間,你還不快點將顧巧打扮打扮,弄點嫁妝,送到馬家體面些,我再替她說兩句好話,說不定能得馬員外歡心……」
「你……」
顧安邦氣得都要動手了,圍觀的村民也有忍不住斥責起顧定國的,但顧定國就是不管不顧,反正他要做的事成了就好,其他人的觀感他是當真不在乎,何況這是家事,那些村民也只能說說嘴,難道還能插手?
因為顧定國那張契書還一直亮著,顧巧也上前來一探究竟,想不到她仔細一瞧後,表情變得有些難解,最後居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
「爹您先別沖動。」顧巧拉住了顧安邦握著拳都抬了一半的手臂,指著顧定國手上的契書。「大伯這張契書,雖然是爹您畫的押,但上頭寫的名字好像不是我啊!」
顧安邦愣了一愣,又細細的看去,果然上面寫的雖然是顧安邦同意將女兒嫁入馬家做妾,但女兒的名字寫的卻是顧珍。
也就是說,就算這契書真是顧安邦同意的,但同意的是顧珍去做妾,先不說他這個叔叔對父母俱在的佷女婚嫁有沒有處置的權力,顧珍也早就入了馬家門,這張契書無疑等于一張廢紙。
一切突然變得滑稽,顧安邦知道顧定國不識字,還特地嗤笑著替他解釋道︰「你想害我家顧巧也不仔細點,你這契書上面寫的名字可是顧珍啊!你不早已經把顧珍送去馬家了嗎,還來我這里吵鬧做什麼?」
這番解釋讓顧定國傻了眼,張玉珠及顧珍也傻了眼,連旁觀的村民都張口結舌,其中有識字的還特地上前確認了契書,上面的名字還真的是顧珍。
顧定國這下拿顧安邦沒辦法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想算計佷女顧巧,如今這張契書沒了作用,他也沒辦法繼續拿捏顧安邦。
就在顧定國起了壞心,思索著強搶顧巧的可能性,想不到村道上突然呼啦啦來了一群人,耀武揚威,其中一個突然往村人聚集的顧家看過來,指著顧定國就嚷了起來——
「在這里,姓顧的在這里……顧姨娘也在!走,全都帶回去!」
來人便是馬家的打手,很快地將顧定國一家圍起來,不過看著四周都是村民,倒也沒有直接用上暴力手段,帶頭那個反而朝著村人抱拳一揖——
「諸位,我們是馬家的人,前來捉拿馬家逃妾顧珍。這個顧珍偷了我們夫人的首飾逃出府,現在要帶回家法處置,請大家莫要阻攔。」
他這番話又引起村人議論紛紛,因為顧定國的行為惹得天怒人怨,也沒人想阻攔,眾人還讓開了一條道,讓他們把人帶走。
顧定國則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猛地瞪向顧珍,他壓根不知道女兒還偷了東西!
顧珍心虛的回避了顧定國的目光,顯然默認了這事,張玉珠一看女兒的表情就知道馬家人說的是真的,直接白眼一翻昏了過去。
「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夫人丟了東西這事兒,還要和顧家兩個老的討個說法,昏了也要帶走!」
于是馬家人像扛布袋似的扛起了張玉珠,又推推換操的將顧定國及顧珍帶走了,顧家門前雖然一堆人,卻是一片寂靜,彷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作了一場荒唐的夢。
「這……這是怎麼回事?」顧安邦還沒能回過神來,呆呆地望向顧巧。「馬家人怎麼會來得這麼巧?那張契書又是怎麼回事?」
顧巧卻沒有像顧安邦這般迷糊,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猜到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顧定國大鬧顧家時,榮煥臣還在鎮上購買年貨,今日他拜托花嬸再替他照看母親一日。
鏢局里的鏢頭知道周清雅病重,便讓榮煥臣臘月就停工,好回家照顧母親,等到開春再回來,就算屆時周清雅身體沒有轉好,至少雇佣來看顧她的花嬸也有空了。
榮煥臣領了這份情,便在回家之前先在鎮上將大部分的年貨買齊,包含干貨凍果、瓜子飴糖、紅紙線香、鞭炮年畫……等等。
春聯可以請顧家小書生替他寫,新鮮的肉菜及蒸饅頭的白面只能等到祭灶前買,至于年夜飯更是不用煩惱,顧家肯定會替他準備好,如果他不收,顧巧說不定還會生氣,所以他只要提早把食材送一些過去就行。
帶著滿滿幾包袱的東西回家,一打開門,他以為會看見花嬸,想不到卻是顧巧坐在周清雅炕床前,正替她掖著被子。
「回來啦?榮嬸剛睡。」
顧巧用嘴型無聲說著,在他卸下包袱時倒了杯熱茶給他,因為怕說話太大聲吵了周清雅睡覺,待他喝畢便將他拉到偏間,唇角帶笑,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
原想問她怎麼會在這里,看到她這俏皮的表情便把問題吞回了肚子里,榮煥臣挑了挑眉,問道︰「你肯定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吧?」
「是啊是啊,我等了你老半天了,你怎麼現在才回?」她拉著他的衣角,聲音有些撒嬌。
她這小模樣他還挺受用的,眼波都柔和起來。
「我去買年貨,早知道你會來,我就早點回了。」他把唯一一包放在懷里還溫熱著的芝麻酥糖取出,塞到她手里。
可是這回顧巧沒有急著打開吃,而是先放到了一邊,拉他衣角的力道更大了。「沒關系,我只是想告訴你,今天大伯一家又上門了,原因居然是顧珍被馬員外打怕了逃回來,大伯要我去馬家做妾,好換顧珍回來!」
榮煥臣眼神微眯。「比我想像得還無恥啊!這番話他竟說得出口。」
「可不是嘛,誰會應他這種事!村子里的人都罵他呢!偏偏大伯居然拿出了一張契書,是他趁我爹酒醉時讓爹按的手印,說什麼我爹同意我入馬家做妾,把我爹氣壞了。」
雖然事情順利解決,回憶起今早的畫面,顧巧還是滿心不舒服,把他的衣角幾乎都捧成一個結。
結果榮煥臣反倒沒有她想像那麼生氣,好整以暇地回道︰「他不可能成功的,那張契書上的名字根本不是你。況且如果你被帶走了,怎麼可能現在還在這里扯我的衣服,都快被你扯破了。」
顧巧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連忙放開手訕訕笑著。「唉呀,扯壞了賠你一件就是。你快告訴我,那契紙上的名字不對,是你做的吧?你怎麼辦到的?」
她今日思來想去,也只有榮煥臣為了馬家這事奔前跑後,還替她擺了大伯家一道,依他的作風不可能還留個尾巴讓她心煩,肯定是斷了大伯所有能威脅她的可能。
果然榮煥臣灑然一笑,那飛揚的神采頓時讓顧巧的心跳失序了一拍。
「顧大伯不識字,顧珍又是個半桶水,他要寫那樣的契書,總不可能請你爹代筆,所以肯定會到鎮上。我早就猜到他一定會想辦法弄個什麼憑證之類的東西來要脅顧叔,恰好鎮上那個專門替人寫書信的宋秀才我熟識,他為人急公好義,說明緣由後,他願意幫我這個忙,原本只是做個預防,想不到顧大伯當真去找他了。」
「你簡直是未卜先知啊!」顧巧當下心花怒放起來,他居然替她著想到這個程度。「石頭哥我發現我一直小看你了,原來你挺聰明的?」
「我在你心中原來很笨嗎?」榮煥臣佯怒問道。
「唉,沒辦法,人說胸大無腦嘛……」她開玩笑似的指了指他壯實的胸肌。
「你……你這臭丫頭去哪里學的這渾話,胸大無腦是形容女人的好嗎?」榮煥臣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簡直被她絕倒。
瞧她居然還暗自竊笑,他沒好氣地斜瞪了她一眼,然後漫不經心地道︰「看來你很聰明嘛?」
「那是,我本來就……等一下!你在笑我?」顧巧慢了半拍才領悟他在調侃她胸小,當下臉都漲紅了,口不擇言地道︰「我告訴你我還會長大的,你你你,你等著看!」
「我等著。」都等了好多年了,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哼!我要回去了。」顧巧臉都快燒起來,覺得聊不下去了,雖然是自己起的頭,但這種話題總是女人吃虧。
所以她一個跺腳,轉身就往大門走,詎料榮煥臣的聲音慢悠悠的由她身後傳來——
「芝麻酥糖不要了?」
顧巧嬌軀一僵,突然掉頭,一把將芝麻酥糖的油紙包抄起,然後朝他做了一記鬼臉,便飛也似的開門跑掉了。
榮煥臣搖搖頭,哭笑不得地將門關好,一回頭卻見到炕床上的周清雅睜著眼微笑看著他。
「巧兒走啦?」
「剛走。」榮煥臣上前將周清雅扶起,在她背後放了個顧巧做的軟墊,調整成較舒適的姿勢。
「石頭,對于巧兒,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小倆口方才在房間里的對話周清雅都听見了,自家兒子若不是心里有那個意思,是不可能和一個女孩子開那般過火的玩笑。
可以說除了顧巧,他對村子里任何的女孩子連個笑容都欠奉。
榮煥臣對于這個問題沒有猶豫,很堅定地回道︰「我要娶她,這輩子我只想娶她一個。」
周清雅笑了。「雖然你沒說過,但也能猜得出你的想法,我想你顧叔顧嬸應當也心里有數,否則不會讓巧兒跟你走得這麼近,只是……」
周清雅的笑容微微收斂起來。「憑巧兒的條件,其實可以嫁到很好的人家,偏偏我這身體拖累了整個家,你若想娶巧兒,咱們這家底還不夠,總不能讓她入門就是吃苦受窮。幸好巧兒還小,還能等。
「石頭,你的能力好,武功高,腦子又靈活,是能闖一番功業的,娘會向你顧嬸和顧叔提一提,請他們家等你幾年,別這麼快替巧兒說親,讓你能風風光光的把巧兒娶回來……」
榮煥臣定定的看著母親,不管她為了那個不值得的男人讓他這兒子吃了多少苦,但至少她對他的一顆慈母心是真真實實的,他也沒有懷疑過。
他確實需要這樣的幫助,要不是一事無成,他早就自己去和顧家提親事了,母親拖著病體還想著要替他爭取這樣的機會,他既感激又感動。
「謝謝您,娘。」他輕輕握了下母親的手。
母子兩人溫情敘話,對未來做了很多設想,包含了要把房子重新翻修,以後讓顧巧嫁過來時能住新房,然後兩人要生幾個孩子,他要如何幫顧巧把她那些滯銷的通譯書給賣出去雲雲……
只是榮煥臣此時卻沒想到,周清雅已經等不到看他成親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2:46
第四章 建功立業好娶妻
周清雅連臘八都沒有熬過去,那日早上榮煥臣起身,一如往常先察看炕上的母親,卻發現人已經往生多時,手腳都冰冷了。
那當下,榮煥臣的腦子都空白了,他的思緒好像停止在這一刻,不知道怎麼反應,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雙眼無神地盯著某個不確定的點,一站就是大半天。
沒有了,他從此沒有了雙親,成了一個孤兒。
以後即使他娶了顧巧,他們建構的小天地也沒有母親了,明明前幾日母親還在說要替他操持婚禮,以後等她身體好了,要多養幾只雞,等顧巧懷孕生子後坐月子的時候可以吃,還要天天帶小孫子小孫女出去玩……
這一切,已成了泡沫里的幻影,很美麗,卻是一戳就破。
一直到顧巧來送午膳,發現怎麼叫門都沒有反應,她知道榮家母子都沒有出門,不由覺得不對勁,扭頭又跑回家直接將父母叫來。
顧安邦與劉念芙敲門敲了半晌,果然靜悄悄,但屋子里肯定是有人的,榮煥臣的馬兒甚至還在馬里,于是他們也顧不了太多,直接撞開了榮家的大門,一進去便看到失魂落魄的榮煥臣,還有炕上周清雅的遺體。
顧家一家子也嚇了一跳,顧巧連忙將榮煥臣拉到一邊,見他還是渾渾噩噩,她忍不住抬高手臂,狠狠賞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還有臉上瞬間的痛楚,像是把榮煥臣由絕望的深淵拉了回來。他的眼神終于有了焦點,緊緊的鎖定在顧巧身上,突然二話不說抱住她,不言不語,卻讓她清楚感受到他的哀痛。
顧安邦開口想阻止,卻被劉念芙拉了一下,兩人最後還是對此保持了沉默,暫時先退了出去。
前兩日來探望周清雅,周清雅已經將她的想法說了,希望顧巧能等一等不要說親,劉念芙很欣賞榮煥臣這小子,也相信他會有出息,便答應了周清雅的請求,沒想到那竟成了遺願。
屋里,榮煥臣抱著顧巧,突然啞著聲音說道︰「我只想問問那個男人,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們母子,為什麼他不回來?愛情主題文創商品
「……我還想當面問他,他若知道有個女人為了他,耗盡了青春,煎熬了一生,卻還是沒能等到他,他會不會感到後悔?我娘這是選了他……不要我了吧?」
顧巧沒有回答,也沒有勸慰,因為他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她只是輕拍著他的背,讓他知道還有她在身旁。
無論如何,在最初的震驚及哀痛過去,周清雅的喪事還是操持起來,不管村里的人怎麼看,顧家一家人二話不說扛起了這件事。
他們先通知了村長,請來村里的婦女幫忙,由劉念芙領著先替周清雅換上壽衣,再移到靈床上,還要趕縫孝衣,招待親友;顧安邦和村人布置靈堂,因為習俗只能停尸三日,他特地到鎮子上請人連夜趕工制作棺材,讓周清雅能在算好的吉時入棺。
至于顧巧則負責買菜備物,這三日所有人的吃喝用度都是出自她手,因為不能讓人吃不飽或不滿意,白事又只能吃素,再加上紙錢、香燭、牌位、長明燈、供品等等不能有缺,要張羅這一切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她卻做得井井有條,很是讓村民高看了一眼。
顧家的女兒雖然養得嬌滴滴,卻知 書達禮,做事俐落,是有真本事的。至于榮煥臣還沉浸在巨大的傷痛中,他們便也沒有安排他做雜事,因為他光是燒紙守靈,還有答謝前來拈香致哀的親友就幾乎耗盡了心神。
三日後,周清雅出殯,在蓋棺起靈後,送葬隊由顧安邦領頭,榮煥臣身穿孝服,腰綁草繩,在棺前摔了瓦盆,手持招魂幡與孝杖,村里八名壯丁抬棺。
令人意外的是,顧家竟讓顧原替周清雅捧牌位,顧巧負責灑紙一同送葬,兩家人的感情可見一斑。
在棺材入土那一刻,周清雅的一生終結于此,所有前塵往事皆深埋黃土。一直沉默木然的榮煥臣眼神終于閃動了一下,最後仍是一滴淚都沒有流。
喪事至此算是結束了,劉念芙留在榮家準備白宴,讓整個過程有搭上手的村民親友們都能飽餐一頓,算是喪家的感謝。至于之後的燒七及百日祭奠什麼的則是榮煥臣的責任了,顧家自會教導他怎麼做。
當一切圓滿,眾人散去,榮煥臣突然跪在顧家兩老面前,朝他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雖然他還是沒有說什麼,但顧安邦劉念芙卻都紅了眼眶。
這個孩子,是有心的啊!
顧安邦只是拍了拍他的背,同樣沒有口出安慰,他知道這時候榮煥臣不需要別人的同情,相反的,在母親驟逝後又緊接著數日喧鬧的喪事,他或許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在送走顧家兩老後,榮煥臣垂下眼眸,默默地回到屋里,從今之後,他要自己生活了,他只剩孤獨一人了……
才這麼想著,卻赫然發現屋里還有一個人,竟是顧巧靠坐在炕頭,毫無防備地歪頭睡去,小臉還有些蒼白,可見這幾日真是累得狠了。
他以為她在喪事結束後就回家了!那油然而生的孤寂感,在看到她的一剎那竟慢慢的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心、踏實的感覺。
是的,只要有她在身邊,他就安心、踏實。
榮煥臣幾乎是痴迷地看著她,這張清麗的臉蛋他從小看到大,卻依舊覺得她是那麼好看,那麼出色,可以看一輩子都不膩。
出于本能的,他傾身向前,閉上眼楮輕輕的吻上那櫻色的唇,只是輕觸即分,卻攪動心海滔天大浪。
顧巧並沒有醒來,榮煥臣輕輕一嘆,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放上炕床,又蓋上棉被,讓她能睡得舒服些,自己則是坐在了炕下的一張矮幾,雙手執起她一只玉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就像她正在撫慰他。
然後,強忍已久的哀傷傾泄而出,那低下的頭已是淚流滿面,他哭得那麼恣意,那麼無措,那像是能扛著天地的寬厚肩膀上下聳動,卻又壓抑得不敢出一點聲音,彷佛全天下只有她能了解他的悲傷。
如果榮煥臣此時能抬頭看一看,就會看到顧巧睜著雙眼,眼中滿是對他的不舍及溫柔。
喪事結束後,成了孤兒的榮煥臣自然是到顧家過年,顧家早就算他半個家,他也不講什麼虛假的客套話,直接把家中備好的年貨一股腦兒的搬到顧家,平素也大多在顧家幫忙,比如挑水劈柴、修理門窗、搬運重物等,只有睡覺會回榮家小院。
可以說自他來顧家後,顧安邦每日只要在家喝茶看 書吃東西就好,沒少被劉念芙嫌棄。
「石頭,以後這里就是你家了。」顧安邦很欣慰地道。
此話一出,顧安邦馬上被劉念芙及顧巧奚落,居然為了偷懶而變得如此矯情,但榮煥臣卻覺得顧叔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的,是站在顧家一家之主的立場,承認了他是家人,這種關懷讓他鼻酸。
母親驟逝的沖擊依舊存在,不過榮煥臣已經學會將心情埋得更深,表面上看來似乎情緒已經平復許多。
在辦喪事那幾日,他放縱自己沉浸在悲傷中渾沌度日,但顧家一家人的表現讓他感受到了濃濃的溫情,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孤獨,雖然少了母親,卻多了一家人。
到了二十三祭灶,海口村一帶用來甜灶神嘴的不是糖瓜,而是年糕。這里習慣用粟米做年糕,里面加上紅棗,蒸出來金黃帶紅,很是喜慶,家家戶戶的供桌上幾乎都有幾塊拿來祭灶,祈求來年好運平安。
榮煥臣因為老家在濟寧,所以周清雅歷年來做的都是糯米粉加紅棗做成的年糕,蒸出來是白的,後來她做不動了,顧家每年送來的就是這種黃澄澄像黃金一樣的年糕,其實他吃不慣,不過還是謝過了顧家的好意。
「石頭哥!」在榮煥臣看著祭灶的香煙裊裊發愣時,顧巧突然由屋後窗外朝他揮揮手。
「過來啊,過來!」
榮煥臣來到後院,便看她手上隔著布拿著一個小蒸籠,一邊齜牙咧嘴地喊燙,一邊將他拉過來,「嘶,好燙好燙……你快瞧!」
她左右手交換著拿蒸籠,空出的另一手就模模耳垂,模樣看上去很是俏皮,讓榮煥臣會心一笑。他連忙接過蒸籠打了開來,白色的霧氣蒸騰,烘了榮煥臣一頭一臉,定楮一看,蒸籠里的赫然是他腦海中小時候吃過的、糯米粉做出來的白色年糕。
「這……」不知是否熱氣所致,榮煥臣的眼眶微微發紅。
「你喜歡吃這種年糕吧?」顧巧將蒸籠整個塞給他,笑得像只奸詐的小狐狸。「我知道小黃米的年糕你不愛,所以我另外用糯米粉替你做了一籠,別人都沒有的,別被我爹看到,快吃吧!」愛情主題文創商品
榮煥臣閉了閉眼,平復了心中的感動,才像以前一般開玩笑似的問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有什麼企圖?」
還真有,顧巧賊賊地笑著。「和你交換個條件唄!」
「什麼條件?」榮煥臣拈起一塊年糕,她做得並不大,約莫就是女子的一半拳頭大小,他一口就可以吃掉。
因為還熱著,年糕入口又軟又糯,紅棗的甜襯托出了糯米的香,比他記憶中的味道都還要好吃。顧巧會做的所有甜點都是母親教的,不得不說她已經青出于藍。
顧巧瞧他一口一個,怕他噎著,還轉進屋里,回來諂媚地送上一杯茶,趁機提出自己的條件,「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明年開始,你不許再叫我小臭美!」
「可以。」榮煥臣滿意地喝了大半杯茶,眼中帶著促狹。
「你答應得這麼干脆?」她反而覺得不太對了。
果然,榮煥臣忍笑道︰「你說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所以以後我不叫你小臭美,改叫你大臭美!」
「臭、石、頭!虧我還做年糕給你,你不講道義!」
顧巧踩了他一腳,氣呼呼地跑回屋里,後頭傳來的是榮煥臣的大笑。
而小倆口相處的這一幕,卻是讓在灶房忙碌的顧家兩老看得明白,果然也只有顧巧能讓榮煥臣在這時候展露歡顏了。
臘月二十七,榮煥臣騎馬去將鎮上休年假的顧原接回來了。
周清雅往生之後,顧原這小子也特地和 書院請了幾天假回來幫忙,充當家屬替周清雅捧牌位也沒有二話,不枉榮煥臣平時那般照顧他,把他當成親弟弟一樣,其實在他心中,顧原也早就是親弟弟了。
顧原回來後,顧家就更熱鬧了,加上榮煥臣今年成了一家五口,大掃除時不僅僅掃了顧家,還一起過去把榮家小院也給打掃了一遍,之後回來貼年畫春聯,蒸包子饅頭,炸魚炸丸子,還有包餃子,在不停的忙碌及玩鬧之中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燒雞、蒸燻肉、紅燒蹄膀、酥魚海帶、涼拌蜇頭、糖醋鯉魚、烹大蝦、四喜丸子……劉念芙與顧巧準備了滿滿當當的一桌,大家在餐桌上暢想過去一年的喜與悲,期許未來的一年,每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餐後挺著個肚子在屋里屋外走來走去。
顧原是在守歲時第一個撐不住的,睡倒在炕桌上,顧安邦便先將他抱到房里去睡了。
顧巧發現榮煥臣出門消食後就沒有回來,便穿上棉襖出去瞧瞧,發現他就站在村里的小土坡上遙望著某一個方向。
顧巧馬上回家提了一只燈籠,也爬上了土坡,口里吐著白霧,搓著手來到他身後問道︰「這麼冷,你在看什麼呢?」
榮煥臣指著遠處。「那個方向,就是京師。」
「听說除夕時京師會放煙花?那應該很漂亮吧?」顧巧也看了過去,卻只看到一片漆黑。
「應該是吧?你想去看嗎?」
榮煥臣接過她的燈籠插在樹杈上,見她冷得慌,居然從她身後整個人抱住她。
「你……」顧巧嚇了一跳,雖然不是沒被他抱過,但也只有打雷她害怕時他才會親近些,今天晚上他算是放肆了。
榮煥臣突然沉聲道︰「巧兒,過完這個年,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顧巧一下子不懂他的意思,但當他這樣正經八百喚她名字的時候,總是能讓她心旌一陣動搖。
「去威海衛。」榮煥臣不敢低頭看她的臉,怕自己只消見到她一絲不舍的表情就會放棄遠行的決定。「如今的京師正是皇子奪嫡最激烈的時候,其中三皇子魯王算是最雄才大略的,卻被皇帝派到沿海去打倭寇。鎮上武威鏢局的鏢頭其實是魯王的部將,對水戰很有研究,年後鎳頭就要把鏢局關了,跟隨魯王前去威海衛。
「鎳頭很看好我,一直希望我也一起去闖出一番功業,便向魯王推薦了我。過去因為娘重病,我沒有答應他,如今娘走了,我也應該對我們的未來負責了。」
「我們?」顧巧好像隱約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開始緊張起來,都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擔憂著他將要說出口的事。
「我如今一事無成,如果要向你求親,我自己都沒臉。」榮煥臣低頭吻了下她的頭頂。
「我和你說過我未來娶妻,一定會高頭大馬、八抬大轎迎娶,讓你十里紅妝出嫁,現在我還做不到。我娘生前與你爹娘提過,希望他們給我成長的時間,別那麼快把你嫁出去。巧兒,你能不能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顧巧沒有答話,只是微微低下了頭,不知在考慮什麼。
榮煥臣以為她害羞,「為了我們的未來,為了讓你嫁一個值得依賴的男人,我決定放手一搏,做出一番成績,如果最後我能回來,代表戰事勝利,魯王應該已經榮登大寶,如果我沒有回來……」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極低,低得幾乎讓顧巧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那就請你忘了我吧!」
榮煥臣只覺得懷抱里的嬌軀一震,她依舊沒有說話,但是他環在她腰前的手背卻感覺有水滴滴上。
「巧兒!」他心頭一驚,連忙將她翻過身來,赫然發現這丫頭早就哭得淚流滿面,難怪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淚如烙鐵一般把他的手都燙得痛了,也燒得他的心千瘡百孔,心疼得自己都受不了,連忙又將她抱在懷里,輕聲哄著,「別哭,別哭,我、我……」
因為她的淚,他幾乎要丟盔棄甲說自己不去了,可是為了兩人的未來,他硬生生忍住。
顧巧卻是顧不了他的心情,原本還只是流淚,被他抱了之後索性放聲大哭,哭得他心急跳腳,簡直想把自己揍一頓。
一如他早就視她為未來的妻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早就認定他了,否則不會任由他親近,在他面前恣意撒歡。他是要去建功立業的,她不應該用兒女情長阻攔他,但是情緒一來她忍不住想哭,只是畢竟還是沒有把希望他留下的話說出口。
一直到她發泄得差不多了,才哽咽著負氣開口,「榮石頭,榮煥臣,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回來,如果過了時間我還沒有見到你,就算你死了,我也要嫁給你的墓碑!」
榮煥臣听她兒戲般卻說得堅決的誓言,忍不住深深地嘆息,他壓根不舍她如此難過,所以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我還真沒听過嫁墓碑這說法,一般人不都應該說嫁牌位嗎?」
他不說就算了,他這麼一說,好不容易忍住淚水的顧巧又再次痛哭失聲,鬧得榮煥臣手忙腳亂。
這一個年就在小倆口的相擁之中度過了,過了大年初七,榮煥臣騎馬帶著顧原回鎮上學堂,便再也沒有回來。
兩年後,海口村並沒有太大改變,但是顧巧的生活變化卻是極大。她過去替史密斯通譯的 書籍都是一些實用性的書,比如天文地理、科學原理等,這類書在科舉至上的天朝讀者寥寥,連鎮上的書鋪都不願意讓她寄賣了。
所以顧巧心念一轉,改將那些知識摻雜在史密斯和她說過的家鄉故事中,創作出來的作品就像一般的話本,還帶著異國風情,想不到這一批話本引起了一波風潮,也讓她小賺了一筆。
只可惜去年史密斯終于等到西洋大商船,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國家,他將自己一整箱的外文書留給她,承諾若一路順利,自己會促進兩國交流,請求本國派遣使臣前來,之後就很干脆的上船離開。
這其中還有一段插曲,兩年前某一次與史密斯深談,顧巧意外發現史密斯與榮煥臣的父親好像來自同一個國家。如今史密斯要走,她便特地將當年周清雅讓她看的榮父家的家徽取出來,請史密斯畫下這個圖案,回國後幫忙探尋一下榮父的生死。
送走史密斯後顧巧便無所事事了,每天讀著史密斯的書,通譯工作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但她一閑下來便換成劉念芙緊張了。
如今的顧巧果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長大了,臉蛋清麗明媚,身材玲瓏有致,還帶著一股書卷氣,是海口村遠近馳名的小美人。
偏偏這個可以算是小富婆的小美人,如今都十六歲了卻乏人問津。村子里幾乎沒有上門提親的,就算顧家有媒婆來,大多也是替村外的兒郎求親。
原因很簡單,村子里的人都視顧巧與榮煥臣為天生一對,兩家還有著口頭上的約定,榮煥臣離村是去一展抱負的,等他成功回來就會風光迎娶顧巧,所以每個人都在等著這一天,不會有人自討沒趣上門提親,拆散這一對青梅竹馬。
然而這天卻不一樣,顧家突然來了個官媒,姿態儀容都很端正,劉念芙驚訝地接待了她,兩人居然關在屋子里聊了快一個時辰劉念芙才笑吟吟的把人送走。
一直偷偷注意她們的顧巧等得提心吊膽,但又听不到她們在聊什麼,急得火燒火燎,好不容易等到官媒走了,她馬上尋到劉念芙跟前,小心翼翼地問道︰「娘,您和那媒婆在說什麼呢?說那麼久。」
「巧兒,你坐下,我們談談。」劉念芙拍拍炕床,要她在身邊坐下,卻不是要和她閑聊,而是擺正了態度,憂慮地望著顧巧。「你今年也十六了吧?翻年就十七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石頭沒有回來你怎麼辦?」
「他會回來的!」顧巧堅決地道。
劉念芙嘆了口氣。「是,娘也希望他會回來,當初他走的時候承諾,會在他及冠前回來提親。可是再過一個月就是他二十歲生辰二禺一他還是沒有出現,你要等他到什麼時候?」
顧巧沒有回答這問題,她也回答不了,就算她想等一輩子,現實情況也不可能容許。
「過去有媒婆來提親,娘都替你推了,可是這次這個陳家不一樣。」劉念芙單刀直入的說起那官媒的來意,不讓顧巧再逃避這件事。「陳公子是個讀 書人,溫文儒雅,家境不俗,而且他年紀輕輕就有秀才功名,以後更進一步的機會很大,娘希望你見一見他。」
這回劉念芙對那啥陳家的反應顯然與以前曾來提親的每一家都不同,顧巧有些反感,直接就拒絕了。「娘!我不想嫁給什麼陳公子。」
但她冥頑不靈的模樣卻讓劉念芙微微動了氣。「你不是不想嫁給陳公子,只是不想嫁給榮煥臣以外的人。可是如果你一等再等,把自己熬成了個老姑娘,嫁不出去,他始終沒有回來,你的一輩子就毀了你知道嗎?」
「娘您不要詎咒石頭哥……」
「我不是詎咒他,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回來,」瞧瞧這丫頭說話多沒分寸,劉念芙氣得用力一拍炕床。「他是個好孩子,其實就算他不出去建功立業,我也認定了他會是我們顧家的女婿。可他偏偏選了這麼難走的路,我也答應你等他,即使從他走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日日擔心,可這兩年我沒用婚事逼過你吧?但是如今沒有做到承諾的人是他,你也要替我想一想,看著自己女兒永無止境的等,我做母親的不會心疼嗎?」
劉念芙一向是溫柔的,她難得生了這麼大的氣,顧巧當下就後悔自己一時心急口不擇言的頂嘴,所以乖乖地擺出了懺悔的姿態。
「娘,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氣,我……只是一時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我沒有想過嫁給別人。」
她知道無論自己對榮煥臣的感情有多深,都不能自私的讓母親再擔心下去,若堅持推拒婚事,只是徒增母親難過,所以終于松了口,算是給榮煥臣、給母親,還有給自己都留了最後的余地。
「既然下個月就是石頭哥的生辰,那我們再給他一個月時間好嗎?如果他沒有回來,那我……我就答應娘去和那陳公子相看。」
劉念芙深深地看著她,縱使她很明白女兒的心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好,娘就給你們一個月,希望石頭不要讓我們失望了。」
過了榮煥臣的生辰,他還是沒有回來。
他生在蜜桃結果的時候,榮家小院里有棵蜜桃樹,夏日的艷陽照在紅通通的桃子上,清楚得連表皮上的絨毛都能看見。
顧巧知道蜜桃已經可以吃了,過去每年他生辰都會摘幾顆桃子給她,說是生辰禮物,一開始顧巧覺得好笑,明明該送禮的是她,不過拿了這麼多年的桃子,她也習慣了。
直到他離鄉,從他十八歲到二十歲欠了她三年的桃子沒給。
她突然覺得滿樹的結實累累相當刺眼,因為他沒回來摘桃子,別人要來摘了。
一大早劉念芙就讓顧巧好好打扮,說陳家的夫人要來拜訪。
現在的顧巧已經不梳單螺髻也不戴頭花了,那顯得有些稚氣,她梳了小圓髻,插上支小篦子,後頭垂發。
她的話本由父親幫著販賣已經賣到濟南府城,有次隨父親到歷城看 書籍鋪貨的情況順帶游山玩水,在那里見到有官家小姐梳了這種發髻,簡單大方,多看了幾眼就學起來了。
拜訪是好听,其實就是陳家要來相看,劉念芙特地替她做了一套淺黃色的對襟上衣搭上半臂,裙子是繡上蘭草的淡青色百褶裙,讓氣質原就出眾的她又多了一股清新的味道。
顧巧自小就愛打扮,可是這次穿了新衣新裙,又梳了自己最喜歡的發式,蛾眉淡掃,卻是拖拖拉拉,直到劉念芙快發火了才慢吞吞的由房里出來。
「唉呀真好看,我的女兒真是漂亮,我就知道這麼打扮不會差。」原本氣不打一處來的劉念芙一見到猶如空谷幽蘭的顧巧,隨即眼楮一亮,也忘了數落女兒了。
看天色算了算時間,陳家也該來了,果然沒一會兒就听到屋外有馬蹄聲自遠而近,最後聲音停在了門口。
劉念芙有些納悶。「陳家騎馬來的嗎?不可能啊,你陳伯母總該是坐馬車吧?該不會是那陳公子等不及,所以先騎馬來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看到顧巧像是中了邪一樣呆怔在當場,然後大大的眼楮莫名地紅了起來,最後居然無聲地掉起了眼淚。
劉念芙嚇了一大跳,連忙說道︰「你別哭啊!你這是怎麼了?娘也不是逼你,這是你自己答應的,別在這時候使小性子,乖乖听話啊……」
話才剛說完,顧巧突然尖叫一聲奪門而出,劉念芙不明所以連忙跟上,等跑到院子里時,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那人有半顆頭高過了門楣,因為背光看不清男人的面容,而顧巧已經不管不顧地直接撲進那個人懷里,放聲大哭。
劉念芙原要拉回女兒的手在空中一僵,最後幽幽一嘆,還是把手收了回來。
長得這麼高大的男人,她這輩子就只認識一個,榮家的石頭榮煥臣!
「我回來了。」榮煥臣緊緊抱住懷中嬌小的身軀,激動得幾乎隨她一起落淚。
幾年的軍旅生涯將他鍛鏈成鋼鐵一般的男人,但他內心永遠有著柔軟的一部分,裝的就是這個小女人。
行軍時他想她,吃飯時他想她,操練時他想她,就連睡覺時夢到的也是她。這幾年如果沒有她在心里支持著他,他懷疑自己早就失去求生意志,戰死在沙場上。
顧巧哭了一陣,然後在他懷里抬起頭,氣苦地搥著他堅硬的胸口。「你怎麼這麼晚!怎麼這麼晚!你失約了你知道嗎……」
「別敲,當心手痛。」大手連忙包覆住她細柔的小手,抓住就不放了。「因為我去鎮上幫你買了東西,所以才會晚了……」
他牽著她到自己的馬旁邊,上面掛著一堆東西。
「我買了你愛吃的火燒和芝麻酥糖,幸好他們的店鋪還在,幾年過去,我真怕他們沒賣了。」
他先將兩個油紙包放到她手上,「還有這是我在京師幫你買的頭花,這是連歷城都沒有的;我還在京里買了江南最時興的絲綢,買了胭脂,買了繡花鞋……」
顧巧懷里被他塞滿一大堆東西,最後他居然從懷里掏出三顆蜜桃,表情有些靦腆,小心翼翼地道︰「還有這個,我先回家摘的,我三年生日沒有摘給你,現在一次補滿,你別生的我氣了好不好……」
好不容易不哭的顧巧突然吸了吸鼻子,眼淚又掉了下來,鬧了榮煥臣一個手足無措。
「別哭了,我……我不是故意惹你哭,要不你打我好了?不,打我你的手會痛,你踢我一腳好了……」
「我的腳也會痛……」顧巧邊哭邊說。「而且我手疫了……」
「我的錯我的錯,應該我幫你拿的。」榮煥臣很干脆的認了錯,就要把她懷里的東西接過來。
詎料,顧巧發狠似的,先把兩個裝食物的油紙包砸在他身上,然後一整包袱的頭花扔回去給他。「我早就不戴頭花了,你沒看到嗎?」
然後又拿整卷的絲綢敲了他腦袋。「你什麼時候看我穿這種質料了?在村里走還不被樹刮壞!」又把裝了胭脂的盒子塞進他手里。「本姑娘天生麗質,這種東西我才不要!」
可是那三顆桃子攥在手里,她卻舍不得拿來扔他,只是著淚,面露倔強。
榮煥臣這才細細地看著她的變化,其實剛才她撲進他懷里時就先驚艷了一回,如今認真瞧著,他才發現心中那個小女孩,真真正正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女人。
「小臭美,你真的長大了……」
「我本來就會長大,兩年了啊!」說到這個,顧巧又想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遲了幾天,那是因為我路上耽擱了一下。戰事結束了,京里發生了一些事,現在不方便,之後我再與你細說。」榮煥臣心急又帶點興奮地說道︰「可是巧兒,你要相信我,我已經完成了我的承諾。」
顧巧瞪大了眼,朝著他懵懂地眨呀眨,訝異自己听到了什麼。
「所以,我們可以成親了!」榮煥臣兀自高興地決定了。
「等一下!」劉念芙的聲音突然冷冷地傳了過來,棒打鴛鴛。
榮煥臣一愣,轉頭一看,才發現面無表情站在屋門外的劉念芙,原本還抬手想打聲招呼,但手一動就發現自己還抱著人家寶貝女兒,連忙放開手。
「顧……顧顧顧嬸,我……我回來了……」榮煥臣心虛地支支吾吾。
「還知道要回來啊!」劉念芙皮笑肉不笑。「聊得那麼開心,我答應巧兒和你成親了嗎?」
「我、我……」榮煥臣模了模頭,又抓抓臉,他知道顧嬸生氣了,但顧巧他是無論如何都要爭取的。「我……我會正式求親,我……我承諾的我都會做到,顧嬸,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娶顧巧……」
「但你誤了歸期,」劉念芙不滿地瞪著他,除了遲到,這家伙一回來就非禮顧巧……不,好像是女兒自己撲向他的,所以他一回來就被顧巧非禮,兩人摟摟抱抱,禮物還只記得顧巧的份,這般沒有禮數,如何能忍!「……你們的親事就沒那麼容易了。」
「為什麼?」榮煥臣不懂。
劉念芙沒有立時回答,因為外頭遠遠的駛來一輛馬車,很快地來到顧家院子門口,然後馬車上下來了一位年輕儒生,還有一名婦人,重點是這兩人帶了一個穿紅著綠、打扮有十成像媒婆的人。
顧巧一看,先是倒抽了口氣,悄悄地、偷偷地低下頭去,把自己扔了滿地的禮物撿起來,尤其是那兩個油紙包先妥當的收在懷里了,才默默轉頭想溜回屋里……
「你想去哪里?」榮煥臣眼一眯,伸手揪住了她的後領,看著外頭馬車那陣仗,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我以為你今天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為了迎接我?」
顧巧遲疑地看著他,最後才壯士斷腕般搖搖頭,硬著頭皮說道︰「外頭那家人姓陳,听說……听說是來相看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3:08
第五章 麻煩一次解決
突然冒出了個榮煥臣搶親,劉念芙只能尷尬地向陳家人解釋及道歉。
陳夫人氣得險些拂袖而去,但陳公子見到姿容娟秀、氣質出眾的顧巧卻是心動了。別說這海口村就數顧巧最好看,就算放眼鎮上,容貌氣質有誰家女兒能勝過顧巧的,陳公子還想不到。
他見榮煥臣風塵僕僕,武人裝束,除了高大點也無甚特別,便亮出了自己的秀才功名,直言榮煥臣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冰清玉潔又文秀高雅的顧小姐,只有自己這種逸群之才方與顧小姐恰恰相配,讓榮煥臣掂掂自己的斤兩,希望他知難而退。
榮煥臣只用一種看白痴的眼光看他,連話都懶得說。
陳公子認為自己達到目的了,也覺得憑自己條件匹配顧巧十拿九穩,但今日氣氛著實不適合再提親事,母親的情緒也不太對勁,他便向顧家告辭,並暗示自己還會再來,便拉著從頭到尾臉色鐵青的母親離去,準備回家後先好好向母親動之以情。
榮煥臣回來的第一日就攪得顧家雞飛狗跳,劉念芙自然沒給他好臉色,也把他提出想迎娶顧巧一事當耳邊風。
榮煥臣討好失敗,只能在顧巧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訕然離去,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顧家兩老總有一天會被他的誠意感動。
當夜下起了大雨。
夏夜的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快,才剛聞到潮濕的氣味雨就毫不留情潑灑下來,伴隨著打雷閃電,那漆黑的夜空會突然一陣刺眼的亮,幾息後就是類似猛獸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聲聲懾人,這便是顧巧從小到大最怕的天氣。
以前有榮煥臣在,他總會來陪伴保護她,但他不在的這兩年,顧巧每遇雷雨便把自己包在薄被之中,戴上眼罩耳塞,拼命想像著沒這回事。
今夜她也這麼做了,卻忘了那個走了很久的男人已經回來了。
榮煥臣一跳進窗,看到的就是顧巧把自己包成蠶繭的模樣,心里一陣好笑。他坐到了床沿,狠心地將薄被掀開,然後取下顧巧的眼罩。
後者正嚇得半死,突然被人挖出來,簡直眼眶都要紅了,結果在她看清來人,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榮煥臣已經將她緊緊抱進懷里,嬌小玲瓏的身軀幾乎與他的雄偉體格完美契合。
熟悉的香氣及柔軟讓他動容地深嘆了口氣——只有她在懷里,他的人生才會是圓滿的。
原本還怕的,但一如過往那般,只要被他抱住,她的畏懼就跑了大半。即使有著兩年的空白,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懷抱陌生,反而自己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像以前那樣偎在他壯實的胸膛前。
「差點被你嚇死了!」顧巧抱怨著,縴指點著他的胸,像要把他推遠點,卻是一點也沒用力,聲音听起來就像在撒嬌。「你以前不是會保持距離的?怎麼越大越壞了?」
榮煥臣听得骨頭都酥了,這小姑娘從小撒嬌賣乖功力一流,如今更是與日俱增,簡直都快消受不住,這才真是越大越壞!
他連忙抓住她作亂的手,低笑道︰「但我哪一次成功過?還不是被你扮可憐弄得心軟,什麼距離都沒有了。」他更作勢用力地抱了她兩下。「你不許嫁給那個姓陳的,知道嗎?」
顧巧嘆息,有些埋怨地瞅著他。「其實我根本不想嫁,誰叫你那麼晚回來,娘總怕我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才不得不答應娘相看的……」
說到這個榮煥臣就底氣不足了,又是一連串的道歉。
「對不起,小臭美,我來遲了,但那真不是我本意。」他皺起眉,慘兮兮地解釋道︰「其實兩個月前沿海戰事就已經底定了,我負責大軍押後回朝,卻因為夏日雨季土地松軟,馬車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就會陷進路里,每當我們花了好大功夫將馬車挖出來,過不久又陷進去了……所以我們都避免在大雨時趕路,才會一路耽擱那麼久,回京的時間整整遲了一個月。」
顧巧似乎在史密斯留下的 書里瞥到過關于西洋馬車的原理,倒是與天朝的馬車很是不同,她不由好奇問道︰「軍隊的馬車那麼爛嗎?」
榮煥臣余悸猶存地點點頭。「我們的兩輪馬車雖然輕便,但載貨有限,因此有一半用的是類似四輪牛車那樣的拉車,不僅對軍隊的機動性有所影響,也很笨重,土路稍微軟點就容易陷進去,要不就是一個晃蕩上面的物品糧草等也很容易掉落下來……所以我真不是故意遲歸的!將大軍押回我才算完成任務,才能論功行賞。」
「論功行賞?」顧巧眼楮一亮。「所以你白日時說,你已經完成了你的承諾,指的是……」
「魯王成事了。」早先時候人多,榮煥臣不方便說,現在正好解釋清楚。「一年前趁著魯王在沿岸作戰時,京中其余諸王起事,先皇駕崩,魯王帶著大半軍隊回京勤王,當時我已經做到水師副將,留給我的只有不足一萬兵力、一百船,卻要抵擋倭寇的三萬水軍。」
是男人說到功業就沒有不得意的,所以榮煥臣有些興奮,也有些激動。「我成功的守住了沿海,甚至還反敗為勝,讓魯王無後顧之憂,這便是魯王能夠在京中能拿下叛逆、登基為帝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魯王……噢不,是新皇視我為功臣,論功行賞自然有我。」
他的喜悅也帶動了顧巧,她朝著他甜蜜一笑,兩人傻兮兮地面對面笑了一會兒,她才突然伸出手捏住他的臉。「新皇賞了你什麼?不會有美人吧?」
「當然沒有!」榮煥臣連忙澄清,就算有他也不會收。「新帝賞賜金銀財寶無數,最重要的是封我為天津三衛指揮使兼靖海將軍,負責訓練直沽一帶的水軍。」
他拿下她使壞的手,換他捏住她的臉。「所以小臭美,以後你就是指揮使夫人了!」
顧巧小心肝兒怦怦跳著,美眸中明明閃耀著相許的喜悅,但嘴上仍不示弱地道︰「我答應你了?」
「你……我會讓你答應的。」
這可是顧巧可以拿喬的時候,自然是裝腔作勢的抬臉揚眉,小模樣囂張得很,但她沒想到榮煥臣突然一個低頭,雙唇便封住了她因得意而微翹的櫻唇。
顧巧嚇得眼兒都瞪圓了,榮煥臣伸手覆在她臉上,讓她閉起眼,而後加深了這個吻。
其實榮煥臣是第一次深入親女人,但或許是天賦異秉,很快就懂得如何讓彼此更舒服、更迷醉,因此從未與男人親熱至此的顧巧,初吻就是熱吻,彷佛連刀都不會拿就要上陣殺敵,自然是節節敗退,被吻得七葷八素,手腳發軟,只能隨著他的帶領沉淪在之中。
什麼雷雨,什麼害怕,她早就都忘了。
好半晌,直到顧巧都快喘不過氣了,榮煥臣才離開了她的唇,但瞧她眼神迷離、雙頰暈紅的媚態,他心頭火熱地又輕啄了她的唇幾下,額頭抵著她的,與她氣息交纏地低語——
「你這輩子,只能嫁給我了。」
榮煥臣不在的這幾年,顧巧偶爾會過去榮家小院清掃,因為期待著他回來,每年她就像他仍在那般,依時序曬棉被 書籍、備冬夏衣,所以榮煥臣一回家,屋子里倒是一塵不染,換穿的衣服也都有,只消自己去把水缸打滿就好。
唯一缺少的是食物調料,雖然清理屋子等著他回來,總不可能每天也備著菜肉,所以隔日一早,天才微亮,顧巧便親手做了他喜歡吃的早膳,就算昨夜雷雨其實沒睡多少時候,但那種重逢的喜悅可以克服一切疲累。
當顧巧提著食盒過來,榮煥臣已經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才剛把汗水淋灕的自己清洗干淨,一入廳就看到顧巧在擺膳,他當下有種「有媳婦真好」的充實感,笑得像個傻瓜一樣。
「你又頭發濕淋淋地不擦了,該不會這兩年你都是這樣吧?小心染上頭風!」顧巧嘟起小嘴兒數落了幾句,逕自去取了塊干淨的布,主動替他擦起來。
趁著佳人服侍的機會,榮煥臣已經坐在椅子上,大吃特吃起鮮肉館飾湯,一邊還吃著燒餅,偶爾搭配幾口清爽的小菜,光看菜色就知道是特地為他做的,不由滿足地嘴角都揚起來。
不過這家伙不減小時候愛調侃她的習慣,吃飽喝足後,著一抹壞笑說道︰「這是你做的吧?」
「是啊。」顧巧此時正在替他束發,隨口問道︰「好吃嗎?」
「還可以。就是沒有顧嬸做的好吃,嘶……」頭上傳來拉扯的刺痛,榮煥臣齜牙咧嘴地倒吸口氣。
瞧他知道痛了,顧巧這才將他把發帶系上,嬌哼一聲。「我娘沒揍你已經不錯,還想吃她做的東西?」
「你沒替我求情?」榮煥臣好整以暇地抬起頭來覷她。
顧巧輕輕地往他頭頂拍下去。「我才不干那麼掉身價的事,現在是你要娶我,你得自己去求!」
榮煥臣模了模頭,其實他自己也覺得如此,便沒有就這話題繼續與她斗嘴,反而指著她帶來的食盒說道︰「你帶早膳來也就罷了,怎麼上面還放了本 書?」
差點被他插科打譯給忘了,顧巧低呼一聲,連忙上前取書,里頭夾著幾張紙,一股腦兒全堆到他面前來。
「還不是你昨夜說啥馬車不好用的事嗎?史密斯臨走之前留了一箱書給我,我隱約記得里頭有說到西洋馬車的設計,就找出來看了一看,覺得你應該能用得上……」
她將書翻到某一頁,上面畫著一輛西洋的馬車,與榮煥臣所看慣的本朝馬車有些類似,但細節大不相同,至少那好像懸在車輪上的車廂他就看不懂是怎麼回事。
顧巧讓他看著圖,然後把書里夾的紙拿給他。「這是我通譯出的 書本內容,你對照著圖看。我朝的馬車大多是兩輪的,四輪就像你說的,大多是牛車,笨重又不靈活。」
「但是西洋的四輪馬車,四個輪子中間有一個共用的軸,並不像我們的馬車是釘死的,而是可以活動的。尤其在前輪軸的中心有著一個與車廂底部連結的活動樞紐,延伸出去車轅,到時候車轅架在馬上,只要控制馬兒轉向,馬車就能相應的轉向,是不是靈活多了?」
榮煥臣也是懂行的,甚至比她還懂,隨著她的說明,看看圖再看看她通譯出來的文字,也就對西洋馬車轉向的原理明白了七七八八,不由得眼楮一亮。
「這個好!如果能用在我們的馬車上,那可是大大的增加了車子的速度及行動。」
顧巧得意地一昂下巴,「還不只呢!你看這車廂是不是懸著的?那是因為西洋的馬車還有減震的裝置,他們用牛皮拽拉著車廂,所以車廂算是掛在那兒,而不是固定在輪軸及車底上,遇到顛簸地面,牛皮的晃動能平衡車廂的晃動,這樣的馬車載人的時候肯定更加舒適,載貨的時候也可以減少貨物掉落損壞的情況……」
榮煥臣听得都入迷了,之後又听她介紹還有所謂可以利用磨擦車輪停車的裝置,以及改善挽具,大大減少了馬兒行進間可能的不適,無疑也增加了馬車行進的穩定及安全。
听完她的說明,榮煥臣大大的舒了一口氣。「這東西我是服了!有機會我一定要和新皇提一提這事……不不不,你都解釋得這樣明白了,我們完全可以先造幾輛出來,更加的有說服力。」
他略帶興奮地看著她,「看來史密斯教你真沒藏私啊!」
顧巧深以為然地點頭。「史密斯在他的國家可是個大學者,天文地理無不涉獵,在醫學方面更是他的專長,以前我替他通譯 書籍,也是覺得那些東西對社稷百姓有用,只可惜幾年過去也沒賣出去幾本,反而是話本還暢銷些……」
榮煥臣沒想到她傻傻的賣 書那麼多年無果,竟有那遠大的志向,不由欽佩道︰「看來我以前都小看你了,時人總覺得天朝的一切就是最好,瞧不起外邦的一切,但我打了那麼久的倭寇,不得不說倭寇的海船及火炮比我們的還要先進,要不是他們的船只不多,我們戰術又比他們高明,戰役的勝敗還很難說。」
听他言下之意一點都不迂腐,與她感覺相當契合,顧巧高興了,笑嘻嘻地道︰「是吧是吧!外邦的一些學問,只要是好的,其實我們都可以借監,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朝廷風氣如何,能不能接受這些……」
榮煥臣笑了起來。
「先皇我不知道,但新皇知人善任又勇于突破,他麾下的謀士來自五湖四海,也不乏像我這樣有外邦血統的人,所以若是真正好的東西,他沒道理不接受的。」說著說著,他眼光突然變得曖昧,在她身上掃呀掃的。「等我帶你赴任之後,說不定不時要進京面聖,以你那一肚子的學問,說不定能搞出一番大事業。」
「什麼大事業啊!我是女子,總不能做官吧?」她笑覷了他一眼,隨即又覺得不對,復又杏眼圓睜。「我有說要嫁你了?」
「我有提起娶你的事嗎?」
「那你說帶我赴任?」
「我可以向陛下舉薦你嘛……」
這番找死的話自然又惹來一番嬌嗔,兩人正打鬧著,突然榮家小院外傳來顧原的聲音,高聲問著——
「石頭哥,我姊在你這里吧?」
榮煥臣連忙抓住顧巧在他腰際搔癢的魔爪,也揚聲回道︰「在呢!在呢!你進來吧!」
顧原隨即推門而入,如今的他已具有童生資格,想著再兩年就去考秀才,長大自然也抽了條,現在的他可是比顧巧還高,過去的海口村小書生已然更有儒雅的氣質。
顧原也是怕壞了榮煥臣與顧巧的好事,才人未到聲先到,不過一進門看兩人規規矩矩地一人坐一邊,雖然心中懷疑,不過嘴上仍是說道︰「石頭哥,我只是來和你說,我娘讓你午膳到我家吃呢!」
榮煥臣聞言喜上眉梢。「顧嬸不生我的氣了?」
顧原大有深意地瞥了姊姊一眼,才抿唇笑道︰「我姊昨晚拼命地向我娘賣乖討好,替石頭哥你辯解,我娘是拿她沒辦法了,還有什麼氣好生。」
「喔?你姊替我說話啊……」榮煥臣似笑非笑,看著臉色益發不自在的顧巧。
「話我帶到了,石頭哥你和我姊繼續敘舊吧,我先走了。」敏感地察覺屋里氣氛古怪,顧原聰明地選擇了棄姊姊而去,反正他心中也早就覺得姊夫非榮煥臣莫屬,所以對于放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點心里負擔也沒有。
待海口村小 書生變節逃跑後,榮煥臣得意了,直接將雙頰緋紅的小女人拉到自己懷里。
「剛才是誰說替我求情是掉身價的事……」
話聲未落,已得到粉拳連擊,她也不可能用多大力道,榮煥臣受用地哈哈大笑,笑得顧巧啐了一聲,推開他就要離開。
「你去哪兒,不等等我和你一起?」
顧巧硬是忍住了難為情,停步問道︰「我現在回家修理小弟,你去是救他,還是幫我揍他?」
榮煥臣可不做那麼傻的選擇,嘿嘿一笑擺了擺手。「我去備個禮,中午再過去,你下手可要輕一點,別打壞了我小舅子,他是要考秀才的……」
鎮上陳家的陳公子卻是對顧巧上了心,當初還覺得村里人配不上他,但當他真正見過顧巧的容貌氣質後反而成了最積極的那個。
在說服了母親之後,他再次要求重上顧家提親,陳夫人拗不過兒子,只得再次提了禮物上門。
陳公子為顯風采,特地騎了馬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陳家的馬車,載著陳夫人,就這麼聲勢浩大的進了海口村。
果然純樸的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些愛看熱鬧的直接跟了上去,直到來到顧家院門外。
然而馬兒還沒停下,陳公子只見一道影子一閃,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就在馬兒旁邊響了起來。
「唉呀!好疼啊……」
馬上的陳公子低頭看去,赫然看到一名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似乎被他的馬撞倒,跌坐在了地上,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看著他。
「姑娘……啊不,夫人你沒事吧……」陳公子連忙下馬,看清了對方梳的婦人髻,當下改了口,伸手想扶,又覺得逾距,一雙手懸在半空躊躇不前。
倒在馬下的年輕婦人極力擺出最撫媚、最可憐的姿態,拉細了嗓音說道︰「妾身腳扭了,可否麻煩公子扶妾身一把?」
旁邊還有幾名村人在看,陳公子沒被這樣逼迫過,一下子支吾起來。「這……于禮不合……」
「讓小香扶她一把吧!」馬車上的陳夫人突然下了馬車,讓同坐馬車的婢女去將年輕婦人扶了起來。
她不喜地瞪著這有些煙視媚行的年輕婦人,心里覺得讓自己兒子踫到此人未免太過埋汰,不過表面上仍維持著基本的禮數。「這位是誰家夫人,我讓家僕把你送回去?」
「妾身本姓顧……」很奇怪的,年輕婦人並未提到夫家的姓,反而把自己娘家的姓氏抬了出來。
因著這是顧家門前,果然陳夫人一听就揚起了眉。「你也姓顧?你可認識你身後這家人?認不認識顧巧?」
「身後這家人是我叔叔,我是顧巧的從姊,名叫顧珍。公子及夫人也認識顧巧?」顧珍佯作天真。
原來遇上了顧巧的從姊,陳公子趕忙作了個揖。「唐突夫人真是不好思,在下今日前來,便是想向顧家求親的……」
顧珍驚訝地搗住了嘴,一臉憐憫地看著陳公子。「那我豈不是壞了從妹的好事?唉,幾年前與馬員外不清不楚的,從妹為了自己的名聲,把我推去馬家做妾,今日又要來禍害陳公子你了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陳夫人臉色垮了下來,將兒子拉到自己身後,不準他再多說。「怎麼說顧巧又和馬家攪和在一起?」
「唉,夫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顧巧她家與我家早就恩斷義絕,就是因為馬員外的關系。」顧珍搖頭嘆息,「顧巧年紀小時就喜歡拋頭露面,四處勾搭,想不到被馬員外看上了,強求做妾。那馬員外名聲可不好,顧巧想攀高枝看不上馬員外,竟陷害我,在馬員外來抬人時把我騙上了花轎……」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後的大門突然被推開,劉念芙帶著顧巧及顧原,居然還有榮煥臣,四人氣沖沖地沖了出來。
「顧珍你說什麼鬼話?」劉念芙指著顧珍破口大罵。「你自己心術不正,以馬家招婢女為由想騙我家顧巧去做妾,之後你看上馬家的財富反悔,自己坐上了馬家的花轎,現在又來倒打一耙?」
村人也隨著劉念芙的話對著顧珍指指點點,顯然站在顧家二房的人還是多一些。顧珍才不管那些人怎麼說,她的目的只有陳公子一人。「陳公子你看看你看看,顧巧她家就是這樣逼我的,還聯合村民一起欺負我,我現在在馬家過得生不如死,我……我好苦哇……」
陳夫人一眼就看出蹊蹺,村人的證詞可是一面倒,只怕這顧珍所言不實。但顧巧與自己的從姊因為這種緋聞交惡,總是不那麼好听,陳夫人一下子便心里不舒服起來。「怎麼你們顧家這麼亂啊?」
劉念芙瞪大了眼,事關自家女兒清譽,隨即像只炸毛的母雞反駁道︰「陳夫人何出此言?顧珍指控我們顧巧之事純屬顛倒是非,馬家的公案,全村的人都知道是顧珍的父親算計我們顧巧不成,賠上了自己女兒,在村里隨便找一個人都知道真相!現在顧珍又特地到陳夫人面前造謠,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麼,陳夫人也未求證,怎麼能污辱我們顧家的門風?」
「嬸嬸你這話就言重了,我不過是想讓陳公子和陳夫人看清楚顧巧的真面目罷了!」顧珍見成功地影響了陳夫人,不由得意地插了句話。
「你……」
劉念芙還想辯解,卻被陳夫人打斷。
「算了算了,我對你們誰是誰非沒有興趣,原也不關我們陳家的事。」原本就反對這婚事,只是兒子堅持,現在亂成一鍋粥,陳夫人是徹底對顧巧死了心。「兒子,你看清楚了?有這麼一門親也是麻煩,你先前提的事,娘不答應,現在可以走了。」
但看著姿容過人的顧巧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之處,陳公子有些不想放棄。「娘……我想向顧巧問個清楚……」
陳夫人怒了。「還問什麼問?就算顧巧她是無辜的,她既然被馬員外看上過,馬家你惹得起?還不走!」
這倒是真的,馬家若真對顧巧念念不忘,要追究起來,陳公子再堅持下去必然遭受池魚之殃,為了自己的功名與前途,他只能一臉遺憾的朝顧家一行人作了個揖,然後訕然上馬與母親一道離去。
陳家莫名其妙的來了又走,村人又多了些談資,劉念芙卻有些品出了味道,忍不住指著顧珍罵道︰「顧珍,你太過分了!你就是特地來栽贓我家顧巧的?」
顧珍在海口村早就沒了名聲,也就不顧臉面了,竟在眾目睽睽下承認道︰「我不想干什麼,你們害我入馬家做妾,我也要毀了顧巧的親事,讓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你!」
劉念芙氣不過,伸手就想打人,想不到跟著顧珍來的兩個馬家的婆子伸手攔住了她。
這兩年顧珍在馬家也不是白混的,馬員外雖然對她喪失了新鮮感,但她伏低做小又會來事,還很抗打,倒也沒有失寵,所以帶兩個婆子出門耀武揚威還是辦得到的。
她在鎮上就听說了陳公子要向顧巧提親的事,顧家二房害得她這麼慘,她怎麼可能讓顧巧得到這麼好的一門親?自然是打听好陳家過來的時間,特地趕來搞破壞了。
因為後頭有人,她囂張地環視著顧家人,「還想打我?我告訴你,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顧珍了……」
這方顧巧莫名其妙被污蔑成這樣,手早就握成了拳頭,在馬家婆子攔住劉念芙之後,榮煥臣眼楮一眯,輕輕拍了拍顧巧的肩。
「你想揍她已經很久了吧?盡量上去打,打到你消氣,有事我擔著。」他好整以暇地說著,還撿了根棍子給顧巧。「用這打,手才不會痛。」
「好!」顧巧從不懷疑榮煥臣的話,當下氣呼呼地沖了上去,也不管什麼乖巧溫柔的形象了,揄起了棍子就往顧珍身上打去。
「哎唷!顧巧你想做什麼?」顧珍的大腿猛地受了一棍,這次真的疼得跌倒了,她尖叫著命令身旁的婆子。「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給我攔著她……哎唷!別打了,別打了……」
顧巧力氣不大,打人也沒什麼技巧,但仗著手上的棍子把顧珍打得抱頭鼠竄。
旁邊的婆子想上來幫忙,天外突然飛來塊小石頭,打得她們手腳疫軟,滾倒在地,順便把顧珍也給絆倒,讓顧巧打起來更得心應手,還不必追著她跑那麼累。
顧原在旁看得清秀的俊臉一抽一抽的,一開始還在心里吶喊著石頭哥你教我姊這樣凶殘真的好嗎?不過打人確實解氣,那顧珍他也討厭很久了,漸漸地他看得興起,還會出聲替姊姊助個威。
就在這頭一片混亂的時候,突然有馬車的聲音疾駛而來,不一會兒,一輛馬車停在了附近,車簾一掀,下來了一個身著華服的胖子,頭發花白,眼神混濁,除了馬員外還會有誰?
顧珍一看到馬員外,馬上由慘叫變成哀號,而且還號得特別出類拔萃,想裝沒听到都難。
「夫君你救救妾身啊!妾身快被打死了!快把這些人都抓起來狠狠教訓一頓,這小賤人居然敢打夫君的人啊……」
詎料馬員外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逕自來到看戲的榮煥臣面前,居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榮公子……呃不是,榮將軍,是草民管教不周,讓這女人跑來搗亂,請將軍開恩,饒過草民一家……」
馬員外卑微的態度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揄棍打人的顧巧,以及正在被打的顧珍、助威的劉念芙及顧原,加上一干吃瓜村民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此時彷佛整個海口村的空氣都凍結了一般,尷尬又詭異。
反倒是榮煥臣並不意外馬員外的反應,馬家在州城可是有人的,新皇登基,他受封天津三衛指揮使的消息馬員外比旁人更早得知,情理之中。
他只是嫌棄地揮了揮手。「那還不快把人帶走,以後該關的就關好,別隨便放出來害人!」
「是是是,草民知道,草民知道。」
馬員外早就嚇得滿頭大汗,在心里把闖禍的顧珍罵了千八百遍,然後也不顧她的傷勢,直接讓兩個侍衛將死狗般的她拖上了馬車,然後朝榮煥臣行禮後匆匆離去。
為什麼陳公子前來求親,身為當事人一方的顧家都還不知道,顧珍卻消息靈通的馬上趕來破壞?顧珍成功的壞了顧巧的親事後,馬員外偏偏又能適時出現,將闖了禍的顧珍抓回去?
稍微想一想,顧巧也想通了,一次性地同時解決了顧珍這個麻煩以及陳公子的,這里頭要沒榮煥臣的手筆,打死她都不信。
同一時間,因為馬員外喚的幾聲榮將軍讓海口村的村民都沸騰了,人人都來問怎麼回事,榮煥臣只是簡單解釋自己從軍立了功,封了個小官做。
不過對于平民百姓來說,無品級的典吏、捕快之流就已經算是有點權力地位了,榮煥臣不管品級再小,至少是個官啊!
所以他的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來,村民對他都是又敬又畏,但他倒沒有因此拿喬,對顧家兩老一如過去的尊敬,也放下了所有身段,向他們誠心誠意求娶顧巧,甚至拿出了自己這幾年掙得的財富,願意全部給顧巧做聘禮。
這樣的態度終是讓顧安邦劉念芙放下芥蒂,答應了兩人的親事。
于是選了一個吉日,榮煥臣請了官媒,帶上四色禮品及自己親手抓到的一對大雁來到顧家向顧巧求親,顧安邦劉念芙也依習俗留了他一頓飯,兩家的親事就算談定。
為了不耽誤榮煥臣官職的任期,之後雙方很快交換了庚帖,算了八字為天作之合,又過了幾天,榮煥臣的聘禮就抬到顧家了。
這一場送聘著實轟動了整個海口村,因為聘禮高達了八十八抬,里頭除了習俗上會有的三牲四果、鏡秤剪梳、山珍海味、糖餅茶酒之外,還有許多綢緞布匹、金銀珠寶、衣飾被褥、屏風擺件、玉雕瓷器……等等,看得眾人眼都花了,紛紛羨慕起顧巧。
榮煥臣給足了顧家顏面,顧安邦劉念芙也很滿意,雙方選出了成親的吉日,他多麼開心想與顧巧分享成親的愉悅,劉念芙卻不讓他見她了。
「到成親之前你們都不能見面了。」見他跳腳,劉念芙沒好氣地提醒著他。「每次打雷下雨時你這小子干了什麼,別以為我都不知道,但這回是禮俗,是為你們好,你們可得好好守著,不許亂來。」
距離成親還有約半個月的時間,這麼久不能見顧巧,榮煥臣簡直臉都黑了,偏偏劉念芙在警告他時那小臭美從屏風後伸出了半顆頭,偷偷朝他做了鬼臉,笑得得意洋洋,讓他險些氣歪了鼻子。
于是在垂頭喪氣的離開顧家後,他轉頭二話不說翻過了顧家的圍牆,直闖美人香閨。
正在回想榮煥臣吃癟表情的顧巧正在偷笑,便傻眼的看到他又翻窗進來了。「你……你來做什麼?今天又沒有打雷……」
「我非得打雷才能來嗎?」榮煥臣委屈地指控道︰「顧嬸讓我半個月不能見你,你這沒良心的丫頭居然還笑?」
顧巧皺了皺鼻子,她也委屈好嗎?「誰叫你當上了榮將軍之後,村里人看我好像我高攀你一樣。」
「你高攀我?一直都是我高攀你啊……」他嘆著氣,她絕對不會明白她在自己心中是多麼珍貴入心的寶物,比他的生命還重要。
他在戰場上豁出命來,辛辛苦苦爬到今日的地位,不都是為了她嗎?
「是嗎?」顧巧樂了,忍不住上前抱住他的腰,抬起頭看他,眼波徹濫。
榮煥臣哪里忍受得了這個,低頭就想吻她,想不到她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他的額。「我娘說你不可以亂來的。」
榮煥臣沒好氣地瞪她。「那你還過來?」
顧巧咯咯笑開,放下手指又重新抱住他。「但我娘沒說我不能亂來啊。」
「你!」榮煥臣真是沒辦法了,忍受著她的親近,欲火煎熬,卻是由著她任性,這麼大個頭被欺負了也只是干瞪眼,當真沒有做出任何親近的動作。
如此的體貼與寵愛,顧巧又如何感受不到?從小到大他對她的好,連她自己都不敢輕易去回想,否則怕不時刻感動得想哭。
要不是喜歡到了極點,誰會做到這種地步,更遑論他喜歡了這麼多年,都刻到骨子里了,所以顧巧才會在他從軍後還是堅信他會回來。
「石頭哥,你會一輩子對我這麼好嗎?」顧巧突然有些患得患失,還是會害怕成親後有些事就不一樣了。
「我每一輩子都會對你這麼好。」榮煥臣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許諾出去。
這應該是最美的情話了,顧巧心中甜滋滋的,突然想到了什麼,那種甜蜜的感覺瞬間停滯。
她遲疑了片刻,又帶著些不安故意問道︰「那如果我做了你可能會生氣的事呢?」
「那我會打你。」他同樣不假思索地回答。
顧巧抬起頭瞪他,卻是瞬間被他眼中流泄的柔情淹沒。
「……然後再繼續對你好。」他低聲承諾。
顧巧鼻子都酸了,她上輩子應該是拯救了蒼生,才能得到這麼一個好男人吧?情動之下,她主動踮起腳,閉上眼輕輕地含住了他的唇。
榮煥臣很快地反應過來,極為溫柔、極為珍惜地回吻她,兩人都希望把自己心中澎湃的愛意借由這樣的親密傳達給對方,漸漸的一個充滿感動的吻就變了調,慢慢火熱起來……
就在兩人忘我的時候,劉念芙的聲音突然由外頭響起——
「巧兒,你過來一下!喜服要量身呢……」
房內的兩人瞬間彈開,彼此都紅透了臉,靦腆地看著對方,最後榮煥臣先破了功,懊惱扶額說道︰「我的天,丈母娘再多來幾回,我都要不中用了。」
「你不中用了,我可是會嫌棄的喔!」顧巧頑皮地輕笑,然後不待他反應,一股腦將他推到窗口。「快走快走,我再不出去,我娘就要進來了。」
榮煥臣無奈地跳出窗外,臨走之前一個回頭,咬牙切齒地瞪著笑得賊壞的丫頭。
「你等著,洞房花燭夜,我會讓你知道我多麼中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3:30
第六章 娘子擁有大智慧
榮煥臣與顧巧成親,幾乎是海口村人從他們還是個髯齡童子就等到現在,所以當日能來幫忙的全來幫忙了,整個村子熱鬧滾滾,人聲鼎沸。
他終是達到了自己的承諾,騎著高頭大馬,抬來了八抬大轎,風風光光的前來迎娶,而顧巧的嫁妝在早上就陸續送到榮家小院里,到現在她都要出門子了,最後一抬嫁妝還在路上,果真是十里紅妝,羨煞了村子里的婆媽姑娘們!
當娶親的隊伍來到顧家門口時,鼓樂齊響,鞭炮聲隆隆,門口自然是緊閉的,以海口村小 書生顧原為首,逼著榮煥臣背了幾首催妝詩,還唱了一首歌,才笑著替他開了大門。
榮煥臣入門後先拜見了岳父岳母,接著就是顧原將顧巧背了出來,一路背上花轎。
劉念芙與顧巧還撒了好幾滴淚,看得榮煥臣心疼極了,卻也知道哭嫁是習俗,只得忍下替顧巧拭淚的沖動。
待花轎起,喜樂再次奏響,榮煥臣的大馬帶頭,朝著送嫁妝的反方向開始繞著海口村周圍走,將新娘迎娶回家,為了配合吉時,他們在村里繞呀繞地,隊伍花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終于抵達榮家小院。
此時喜娘及男方賓客們早就在院里等著,一看到花轎來了,馬上劈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
「新娘轎門開,夫家福氣來!」喜娘順溜地喊了句吉祥話。
榮煥臣下馬,牽著小妻子下轎,他倒是沒做什麼踢轎簾或射箭的動作,因為在他心中,顧巧嫁給他根本不需要委曲求全。
他很明顯地感受到顧巧下轎後腿軟了一下,順勢靠在他身上,還得他扶著才能站好,如此嬌態,莫不是因為害怕?這猜測令他心猿意馬,一種英雄氣概當下充塞內心。
「別緊張,有我在。」他低聲在她蓋頭旁說道。
詎料,蓋頭里傳來的回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我只是……腳麻了。」
也是,雖然兩家離得不遠,但轎子可是繞了海口村一大圈,平時她沒坐過這玩意,抬轎的也不是什麼專門的轎夫,沒把她顛得吐出來只是腳軟還算是好的。
想到一向注重形象的她原來還有這麼糗的一面,榮煥臣輕笑了起來,小新娘偷偷的擰了他腰間一下,不痛不癢的他也壞心眼的偷偷抓了一把她的翹臀,害她險些沒尖叫出聲。
小倆口才剛下花轎,居然就自顧自打情罵俏起來,看傻了一旁的喜娘。
這喜娘也是村里的大嬸,主持過無數婚禮,就沒看過這麼自在的新人。瞧他們沒听她指揮就自己下了花轎,現在竟然還玩上了,心中很是無奈,馬上用自己的大嗓門轉移眾人的注意力,也算給新人提個醒。
「新人入廳堂,富貴又吉祥——」
榮煥臣隨即牽著顧巧入門,門口擺著一個馬鞍與一吊錢,他小心翼翼地領著她跨過去,取前進平安之意。待得來到廳中,又是一連串的拜堂習俗,夫妻共持一條紅綢,先拜天地與高堂,而後夫妻對拜,之後一行人便簇擁著新人入了洞房。
海口村這里的習俗是在中午迎娶新娘,入洞房後會先揭蓋頭,賓客退去外頭吃喜宴時新娘便在新房中坐帳,直到新郎回房。
喜娘將喜秤交給榮煥臣,示意他可以揭蓋頭了,榮煥臣不知怎麼地有些緊張,輕輕地用喜秤挑起了顧巧的蓋頭,與此同時,原本低垂著頭一副嬌羞樣的顧巧也順勢抬頭,新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竟像是痴了,都定在那里不動,別有一種纏綿依戀的味道在里頭。
「瞧瞧咱們新郎俊,新娘美,這不都看呆了嗎?」喜娘不由打趣著。
一旁觀禮的親友們哄堂大笑,正以為兩人害羞,還想調侃幾句,想不到一直怔然不動的小倆口突然指著對方,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噗!石頭哥,你根本不適合穿大紅,整得就像廟里的紅蠟燭,特別粗的那一種……」
「哈哈哈小臭美你也有翻船的一日,瞧瞧你這妝,臉比牆還白,腮紅涂得像猴子,你是準備唱戲嗎……」
說好的嬌羞呢?說好的矜持呢?喜娘哭笑不得地看著數落彼此樂不可支的小夫妻,親友們的笑語也戛然而止,听得都傻了,表情齊齊化為一言難盡。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禮還沒成呢!都給我坐好了!」
喜娘終于還是拿出了大嬸的氣魄,小倆口立刻乖乖住口,坐在了喜床上,看起來郎才女貌還滿像回事,終于讓喜娘稍微滿意地點頭。
「栗子桂圓鋪滿床,早生貴子福壽長,一把花生一把棗,子子孫孫運勢好!」又是一連串的吉祥話,喜娘將栗子、桂圓、花生及紅棗等喜果扔在了床上,這便是撒帳的儀式了。最後觀禮的賓客都笑著離開,如此奇葩的夫妻實屬難得,榮煥臣則是留在屋里,替新娘安頓好才會走。
不過這小倆口實在太不可靠,喜娘臨走前還不忘警告榮煥臣快些回到宴席上,可別又和他的小新娘玩起來了。
唉,青梅竹馬什麼的就是難搞,因為彼此實在太熟了,若是害羞矜持那還會乖一點,這一對可是連搗蛋都很有默契,哪里會真的全听大人們擺布呢?
待到喜娘離開,榮煥臣立刻就先將顧巧頭上這頂比他盔甲還重的鳳冠取下,一邊說道︰「我很快就回來,你先吃點東西,洗個臉,睡一覺……」
「我還得坐帳呢!」顧巧可憐兮兮地坐在床沿覷著他。
榮煥臣實在舍不得她坐那麼久,不過這是習俗,也不好真的就省略過去,所以他只能說道︰「那我盡快回來。」
顧巧點點頭,他輕輕握了她的小手,才依依不舍的離去,一想到離洞房花燭夜還有幾個時辰,恨不得時間過得快一些。
一頓喜宴一直吃到夕陽西斜,喜娘先進房讓坐帳的顧巧去梳洗干淨,方便等會兒圓房,果然等到顧巧清理好了自己,把臉上那恐怖的妝洗去,榮煥臣便帶著濃濃酒味進房了。
「石頭哥……」顧巧就要偎上來,他卻伸出一只手擋著她。
「等等,我喝了酒身上臭,先去洗洗。」他可沒忘了這小臭美潔癖得厲害,不想新婚之夜就被她嫌棄。
拿著她為他準備的換洗衣裳入了淨室,不多時榮煥臣將一身酒氣洗去,出來後便看到坐在喜床上的顧巧,一身中衣顯得她嬌弱無力,柔情似水,讓他的心湖一陣蕩漾,不由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
他也不唐突不猴急,就是輕輕地伸出手順著她的長發,模了模她的臉蛋,而後在她坐了半天的後腰上輕輕揉捏起來。
「坐了一下午的帳,辛苦你了。」他說。
「石頭哥,你什麼時候變這麼溫柔了?」
顧巧眼波似秋水,柔柔地掃過,讓他心尖輕顫。
「我一向這麼溫柔。」他捏著捏著,很快就變了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解開了她的腰帶,大手在她腰際游移,居然從下襦伸了進去。
顧巧癢得嗜皓笑起來,也伸手去拉他的褲腰。「這麼溫柔一定不是石頭哥,我石頭哥上有個胎記,讓我確認看看,你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
「喔?那我也要確認看看,我家小臭美胸口有顆紅痣,你究竟是不是狐狸精變的,居然把我迷得五迷三道的……」榮煥臣也不干示弱,大手直接侵入了她的領口,一片雪白柔膩。
原本只是笑鬧,但這麼挨挨踫踫的,一對有情男女之間的火花很快就引燃,不知什麼時候床帳放了下來,衣服被扔了滿地,妖魔鬼怪大戰狐狸精,只見桌上的喜燭越燒越短,蠟都流到了桌子上,熄滅了火光,但床帳里的動靜卻是遲遲未止。
榮煥臣終是成功的證明了洞房花燭夜他是多麼的中用。
三日回門之後顧巧就要與榮煥臣前往天津衛就任了,顧安邦劉念芙因為有了心理準備,表現尚稱平靜,哭得最慘的竟是小 書生顧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自己一定會考上進士,以後就帶著父母到京師與姊姊一家團圓。
將榮家小院托付給顧家,榮煥臣便帶著顧巧上路。其實兩地距離行馬車時間也就三、五日,但真正麻煩的是要越過幾個津渡,候船的時間不一定搭得上,所以最後整整花了十日才抵達天津衛。
天津衛城並不大,以鼓樓為中心往四象方位延伸出去東大街、南大街、西大街及北大街,對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
其中西南方位多是百姓所居、集市所在,東南多是大戶人家或是貴族行館,東北有著許多廟宇古剎,西北則是公署衙門等聚集地,榮煥臣的府邸就位于衛城西北的報功祠胡同,距離衛所衙門也只隔著條街。
由于衛城本身就不大,主要也是軍事功能,所以指揮使所住的府邸也就四進四出,其中第一進院還被榮煥臣改成與部屬議事之處,顧巧等家眷則是住到最後一進院。
雖然榮府門面不大,但功能齊全,負責管事的是劉總管,他在榮煥臣在沿海剿寇時就是他麾下的小兵,替他處理軍帳中的雜事,後來戰役結束,遣散了一些兵員,榮煥臣見他辦事還算可以,自己又急著在直沽建府後回村,便先招攬他擔任指揮使府邸的總管,如今府中服侍的下人們也都是劉總管找進來的。
由海口村出發之後,榮煥臣就先替顧巧買了一名曾在大戶人家工作過的婢女,名為春桃,來到天津衛後,他交代劉總管先安置好顧巧及春桃,並介紹顧巧便是主母,讓他在主母休息好之後稟報一下府中內外之事,就匆匆忙忙趕到衙門赴任去了。
因為出行急,途中也沒有多停留,顧巧並未在沿途添購什麼,所以身上還是素淨的短襖襦裙,是便宜的素綢材質,只在領口袖口繡點花兒做裝飾。
在海口村這身可算出挑了,但來到京師門戶的天津衛,這樣的打扮頂多是個村姑罷了。
在劉總管等人眼中,戰功赫赫的榮煥臣那就是神,如何匹配一個村姑?所以表面上他維持了一定的恭敬,事實上卻對顧巧有些不屑一顧,將她帶到後進的東廂房安置後就要退出去,連話都懶得和她說。
趕了幾天的路,顧巧很是疲累,一時也無力與劉總管計較,而那劉總管似乎看到她有人服侍,便也沒有派新的下人來。
春桃初來乍到,什麼都一頭霧水,連替顧巧打個洗澡水都是東問西求弄了半天。
洗了個澡後顧巧將自己扔進了床鋪里,睡得昏天暗地,起身時居然已經是隔天。
房里的動靜驚動了外間的春桃,春桃連忙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顧巧其實有些不習慣,不過她知道這是必經的過程,所以也默默的接受了,橫豎春桃梳妝的技術是真的好,像現在梳的這個挑心髻,別說海口村,就算在鎮上顧巧都沒看過有人梳。
榮煥臣給顧巧的聘禮有不少時興的首飾,由于顧巧此時衣著樸素,插戴金銀墜飾並不搭配,春挑便替她挑了一只由幾朵桐花結成的頭花插上,讓原就氣質出眾的顧巧更顯月兌俗。
「我在及笄之後就不戴花了,想不到來到這大城里還戴了一回。」顧巧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石頭……夫君昨夜可有回來?」
「沒有,榮將軍一夜未歸。」春桃如實回道。
顧巧皺了皺眉,她現在都饑腸轆轆了,也不知道那家伙有沒有好好用膳,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總不能像在海口村時殺到他面前看著他吃,她只能按捺下那種人生地不熟的忐忑,說道︰「先用膳吧。」
春桃點點頭,領命去了。
顧巧坐在房內等了一刻鐘人都沒有回來,雖然她沒在大戶人家待過,但她可是通譯了不少 書,其中不乏本朝與外邦生活的對比,大戶人家該有的規矩,多多少少還是清楚的。
本以為春桃該是交代外頭屬于主院的下等婢女去傳膳就應該回來伺候才是,但眼下看起來春桃是親自去取了,所以在這個主院,服侍主母的該不會只有春桃一個?
顧巧先模了模桌上的茶壺,茶早就涼透了,她挑了挑眉,起身走到房門外,果然偌大的院子沒有一個是服侍她的人,只有一些灑掃庭院的粗使婆子及花匠等,一問三不知,甚至還不知道顧巧就是榮夫人。
如果今天顧巧只是來做客,受到怠慢她就認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不能動手,但今天她是主人,這個問題就大了,可以解釋為下人的輕慢,更可以解釋為主母的無能。
要是到現在她還不懂這是劉總管的下馬威,那就太傻了,今天她要是認慫吞下這口氣,從今之後也別想替榮煥臣管好後宅,一個小小的總管就能把她拿捏到死。
春桃終于滿身大汗的小跑回來了,她拎著一個食盒,里面倒是滿滿當當,有羊雜碎燒餅、干烙盒子、館範、炖小魚等,都是當地人慣吃的早膳。
顧巧吃了一個盒子並一碗靛鮪,春桃也努力的吃了兩塊燒餅,消滅的食物卻不到食盒的一半。可笑的是最後收拾的還是春桃,她忙忙碌碌的又將食盒拎回去,連給顧巧倒壺茶都沒時間。
顧巧無奈,只得讓門外掃落葉的僕婦去請劉總管來。
這個命令一下去,一直到春桃都回來替顧巧泡好茶,都快等到午膳了,劉總管才姍姍來遲,身後居然還跟著兩小廝,排場比顧巧還大。
「夫人叫小的有什麼事?」劉總管態度還算恭敬,但心里是不是這麼想就不知道了。
「將軍離府前,應當有讓你向我稟報這府中的一切,我等了好半晌都沒能等到劉總管的大駕,只好讓人請你來了。」顧巧雖沒管過家,但她學識不比一般村姑,端坐在那里的氣勢還滿像那麼一回事的。
本以為只是個村姑,現在看上去又好像沒那麼簡單,劉總管有些模不清她的底,只能打迷糊仗,「昨日夫人剛來便歇下了,今天早上小的忙著安排將軍與夫人帶回來的東西,所以才有所怠慢,請夫人原諒。」
「那真是辛苦劉總管了。」听起來無懈可擊,顧巧微微一笑,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今日的早膳很豐盛,可是灶房準備的?」
「是啊是啊,咱們灶房的廚子可是京師酒樓挖角而來,每日光早膳就能做出十多種不重樣,而且三餐必有海鮮大肉,現在將軍回來了,那菜色還能再升一升,午膳整個八大碗四大扒的,定然能讓將軍滿意。」劉總管得意地道︰「在這衛城里我老劉敢說,就沒有任何一家的膳食比咱們府里好的。」
「喔?咱們府里有多少下人?每日煮這麼多,吃得完嗎?」顧巧又問。
「這個……應該有個百八十人吧?」詳細的人數劉總管也沒在意,「吃自然是吃不完的,不過咱們這里是衛城,很多下人是軍營出身,軍管講究的就是要管飽,讓大家吃飽最重要嘛!」
「那將軍向來喜歡吃什麼?」顧巧一副想向劉總管打听丈夫愛好的模樣,彷佛自己與榮煥臣並不熟悉。
劉總管自然不可能知道顧巧與榮煥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自以為比她了解將軍了解得多,口氣都有些忘形了。「那自然是愛吃肉了!將軍是無肉不歡的!」
「這樣啊……」顧巧偏頭思索了一番。「既然劉總管這麼說,我今天想到街上看看有什麼可買的,給將軍加加菜。劉總管能否替我安排馬車呢?」
「馬車?」劉總管一副見鬼的樣子。「咱們府里誰用那東西,連將軍都是騎馬的,夫人想坐的話,我讓人去租一輛,不過車行離我們挺遠,現在去租車再回,只怕夫人出門不到半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出不去啊……」顧巧嘆息。「既然出不去,我留在府里也無聊,要不劉總管把府里的帳本拿來我瞧瞧,打發打發時間好了。」
「夫人看帳本做什麼?」方才還飄飄然的劉總管,突然警戒起來。
「我是當家主母,看看帳本不應該嗎?」顧巧好整以暇地反問。
「府里萬事有我老劉兜著,帳本繁雜又瑣碎,看起來勞心勞力,夫人也不用浪費那個力氣,沒事逛逛園子、繡繡花不是很好?」劉總管皮笑肉不笑的,顯然一點也不想把管家的權力交出來。
「劉總管怎麼一副很怕我看帳本的樣子?」顧巧的聲音還是綿軟,但說出的話不可謂不厲害。「該不會是府里虧空了吧?」
「怎麼可能?」劉總管臉色一沉,他是軍旅出身,情緒一激動嗓門自然就大了起來,
「夫人你這是在質疑我老劉的清白?」
「我就是在質疑你!」顧巧也將臉一板,拍桌站起。「我就好好讓你听听,你這府是怎麼管的!」
她走到劉總管面前,雖然矮了他一顆頭,但氣勢高張得讓劉總管都退了一步,她從未及笄就開始與 書鋪那狡猾的掌櫃打交道,之後還隨著父親經商到省城,談判時該拿出什麼態度,她可是掌握得很好。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回直沽只有兩輛馬車,其中屬于我及將軍的五個箱籠已經搬到房里,只剩下一些生活用具,不到兩個箱籠。」顧巧直視著他。「五個箱籠春桃只花了一個晚上就整理好,兩個箱籠的東西,你有一屋子的奴僕可以使喚,卻從昨天晚上忙到現在?要不是你隨口敷衍我,就是你怠工!」
確實是他隨口敷衍她,劉總管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連辯解的話都找不出。
但事情可不只這樣,顧巧又伸出手指著他,讓他又退了一步。「每天的飯菜造成大量浪費,你居然覺得理所當然?你以為你家榮將軍是挖銀礦的,俸祿可以讓你這樣隨便浪費?
「還有身為一個總管,你連府里有幾個奴僕都說不清楚,百八十個,究竟是一百個還是八十個?主院幾個?外院幾個?護院幾個?幾人負責灶下,幾人負責采買?幾人負責灑掃,幾人負責跑腿?甚至我來了這麼久,出出入入張羅的還是只有一個自己帶來的春桃,那我要你何用?」
顧巧說這些並非刁難他,史密斯曾開玩笑的告訴她外邦的管家是如何處理事務,那可是鉅細靡遺,連主子什麼時候晨起什麼時候肚餓都要算得精準,她還為此特地打听過州城大戶人家的總管行事,雖然沒到史密斯說的那麼夸張,但基本的精明及細心也是應該要有的。
這個劉總管,就顧巧看來就是太過大而化之,又太自以為是了,拿管軍營那一套來管家,簡直糊涂。
「若是不知道府中有多少人,你月俸如何發放?工作如何合理分配?誰偷懶誰努力你怎麼知道?哪里缺人了,哪里又太多冗員,你能搞得清?」
劉總管冷汗都要飆下來了,確實他在招攬人手時都是缺哪補哪,而且要找就找有名氣的,像灶下那個大廚,花重金聘請,但大廚帶來幾個幫廚他確實不知;又如花匠,這還是由集市挖來的民間好手,但當初他也只要了三人,真正卻來了好幾個,各有各的好處,他也照單全收了。
因為人員混亂,所以月俸的發放就是時間到了自己來領,領完畫押,他覺得有憑有據就好,卻沒想過人員的配置合不合理,錢是否花在刀口上。
顧巧罵的可不只這些,她手指都快戳到劉總管的胸口,讓他又驚嚇地退了一大步。
「而且你應該早知道府中女主人要來了吧?有女眷居然不先備好馬車?還是你覺得指揮使夫人應該和你們一樣騎馬出入?你有沒有想過榮將軍的臉面?況且我們昨日來的時候,馬車也是帶了兩輛吧?車呢?」
這個劉總管就能回答了,只是慚愧地聲如蚊購,「那個……我忘了將軍帶回來的那兩輛……」
「還有我告訴你,你們榮將軍最愛吃的不是肉,是魚!」
至此,顧巧已是面色鐵青,她的聲音並不大,卻很堅定,有條有理的把原本聲如洪鐘的劉總管壓制得啞口無言。
「所以你說,你一個辦事奇慢,敷衍主子,奢侈浪費,粗心大意,腦袋糊涂,連主子愛好都搞不清楚的總管,我該不該質疑你?」
劉總管又惶恐地退了一步,這次他後腳跟踢到了門檻,直接由屋子里跌出去,還滾了一個圈,趴在地上抬頭看顧巧時,頓時覺得這個看起來好欺負的主母突然變得好高大、好駭人,而且腦袋好得令他五體投地,幾句話就把他的皮給扒了。
「小的……小的錯了……」劉總管服氣了,順勢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顧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其實沒想把他逼到這種地步,還摔了記狗吃屎,但這場意外造成的效果倒是出奇得好,直接讓他臣服了。
所以她收起了渾身的刺,又變回那個看起來單純無害的小村姑。
「既然如此,就麻煩劉總管先將帳本拿來吧!」
除了練兵之外,指揮使主要的工作是屯兵及屯田,榮煥臣一直忙了五日,還繞到臨海的大沽口去檢閱了水師及炮台,暫時將他職務內的事先捋清,才終于能從衙門月兌身,回到府中。
這個府里當初他也只待了幾天就急急回海口村了,所以劉總管究竟把府里管理得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今日他一回府,門房來迎接的速度比往常都快,而後立刻就有馬夫前來,替他將馬兒牽走照料,當他走進正廳,幾個婢女隨即奉上熱水巾帕,還有一杯香氣四逸的熱茶,而劉總管早就束手在旁,還不待他問便先恭敬地道——
「將軍,夫人正在午憩,不過她交代過將軍回來便去請她,現在應該快到了。」
「小劉你干得不錯啊,像模像樣的!」對于府中井井有條,榮煥臣挺滿意。
劉總管聞言卻是苦笑。「將軍您別折煞小的,小的也是向夫人討教,才知道這管理大戶人家應該是怎麼樣的,否則先前小的還在用軍營那一套在管家呢!」
「夫人教了你什麼?」榮煥臣好奇了。
劉總管雖然糊涂又貪戀權力,卻是個忠心的,當他對一個人服氣之後,便會全心全心的鞍前馬後,供其驅使,如今對顧巧便是這樣。
所以他也不怕丟臉,老老實實的把顧巧如何教訓他,又在這兩天如何重新分配府里下人的工作之事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了,最後自然不忘宣誓一下忠誠。
顧巧依舊讓他管家,她只抓著帳務大權,僅僅是這一手,劉總管的權力並沒有縮減太多,但她這主母卻能輕易地掌握府里的所有情況,讓人欽佩不已。
榮煥臣听得眉飛色舞,想不到他的小臭美變得這麼厲害了,他不在海口村的這幾年,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才這麼想著,顧巧已經娉娉婷婷地進了門。為了符合她指揮使夫人的地位,過去在海口村穿的那種村姑服飾自然不再適合,她也從善如流,听從了春桃的建議,先購置了幾套穿得出門的衣裳。
如今她身著白綢立領滾邊中衣,外套紅底繡白梅的對襟長子,顯得身材修長窈窕,再搭配頭頂的飛仙髻與粉玉簸成的丁香花垂珠銀釵,比起以往的素雅更多出了一股難言的清艷。
榮煥臣險些看呆了,差點就失態地拿手揉揉眼楮。不過男人的本能總是比理智還快些,妻子如此誘人,還來不及敘敘這幾日的離別之情,大手早就先攬上了她的縴腰。
劉總管也知機地退了出去,在夫人教過後,他可是機靈多了。
「看來我要再努力一點,看能不能快點升官,把你帶到京師。」他先親了一口小嘴兒,才意猶未盡地感嘆。
顧巧被他突來的輕薄弄紅了臉,「怎麼說?」
「京師那樣的地方,才能讓你臭美的天性得到最大的發揮啊!」他嘖嘖有聲地將她從頭看到腳,眼光放肆又無賴。「瞧瞧你現在,多漂亮。」
顧巧簡直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最後只得不依地推了他一下。「被你說得我好似極為膚淺,徒有外貌?」
「豈敢豈敢,我夫人那可厲害了,一來就把劉總管打服了,如今府里上下一心,有條不紊,瑞氣千條,霞光萬丈……」
「就你貧嘴!」她哼了一聲,隨即又被他逗笑。
「我可是說真的,我還怕你初來乍到被下人欺負呢,想不到你比我適應得還好!」他語氣雖然戲謔,真心卻是十足。「這里的人一股軍痞氣,就愛欺生,便如我已是指揮使,算是這衛所的最高長官,就任時那個該是我副手的石同知也對我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至少到現在我還沒能讓他服氣。」
「你忙了這麼多日,都在忙什麼?」顧巧好奇。
「除了政事之外,主要是去水師閱兵,還有視察咱們沿海的炮台。」榮煥臣簡單地說明。
顧巧睜大了眼,驚喜道︰「還有炮台?是不是佛郎機炮?」
榮煥臣笑了起來。「這你都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佛郎機炮,史密斯留給我的 書上就有啊!」顧巧拉起他的手,興沖沖的直往房間跑,說起她學習的那些西洋學問,她總是興致勃勃的。
兩人跑到了房間,她來到一張黃花梨木的長桌旁,彎身想將放在下頭的箱子拖出來,不過力氣太小,用盡了全力那箱子也沒能動搖分毫,榮煥臣雖是被她弄得一頭霧水,見狀連忙接手,一手將箱子拉了出來。
顧巧連忙打開箱子,在里頭翻呀翻,終于找出一本文字如蝌蚪的書。她翻到了其中一頁,比手畫腳地形容起剛才說的佛郎機炮。
「書上說佛郎機主要是銅制,巨月復長頸,月復商修孔,有五枚子銃……而且我看書上還提到銅制的炮管造價昂貴,可改做鐵制。不過鐵制炮管制作工藝不易,鑄造時容易炸裂,這也是鐵制火炮無法普及的緣故,這一點可以改用上好的焦炭來煉鐵,我想怎麼都比用銅做的炮管來得便宜吧……」
榮煥臣原本還只是當說笑那樣听著,但听得越多,他的表情也慢慢變得凝重。「外邦的書,可有詳盡說明鐵制炮管如何精進?」
「有啊!」顧巧很干脆地點頭,然後聳肩。「不過我看不懂,我曾試著通譯,不過太多細微之處我不知道鐵匠們是怎麼說的,問問他們應該能明白。」
「我馬上替你找幾個鐵匠來。」他簡直心花怒放,當下只覺得這女人真是可愛得沒邊了。「我朝以銅為幣,用銅鑄炮,如同于用錢鑄炮,我以前打倭寇時,發射一枚炮都心疼得要死。鐵的價格還不到銅的五分之一,如果鐵制炮管能克服炸裂的問題,那就太好了。」
「我真羨慕你還親手發射過火炮,我只能看 書用想像的。」顧巧有些遺憾,其實她有興趣的倒不是這些武器,而是想親身參與她通譯的知識,看看究竟是如何實現的,只是始終沒機會。
她卻忘了如今她的丈夫已經統領了整個天津衛的水師,榮煥臣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
「雖是不能讓你上手試,你想看的話,倒是可以在演練時帶你一起上船看一眼。不過我得先說,我的準頭不好,你看了可別失望。」
火炮昂貴,總不能大手大腳的試射,所以準頭好的炮手還真沒幾個。榮煥臣其實已經謙虛了,他再怎麼不準,在水師里也是數一數二的。
「準頭不好?」顧巧皺眉思索了一下,突然又彎,在她的箱子里翻翻找找,最後幾乎是在最底下翻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就這個就這個,石頭哥你看!」
她翻到某一頁,上面畫著一個扇形的儀器。「這個東西叫象限儀,是用來觀星,確定星象高度的,只要透過窺孔鎖定星象,就能由下方的游表中找到對應的高度……
「外邦人把這個象限儀應用在火炮的射擊上,只要知道火炮仰起的角度能射多遠,就可隨時對照,對敵時只要目測一下敵人的距離,依照象限儀游表上的高度對準敵人射擊,十有八九能射中的!」
原本榮煥臣還不懂她解釋這個做什麼,听她說完,他已經激動地抱著她的臉猛親。
「小臭美,小臭美,你要我怎麼說才好呢?這次你可是幫了大忙了!」
雖說火炮昂貴,如果每門炮都能應用上象限儀,只要發個三、四炮,取得這幾炮角度與距離的相對數據結果,其他角度的距離是可以推算出來的。以後每次發射,只要用象限儀決定角度,等同于確定了火炮發出去的距離及方向。
若是每門火炮的命中率都能大大提升,何愁敵人不除?
榮煥臣親著親著就有些變樣了,內心的澎湃情潮讓他也顧不得眼下還是大白天,直接抱起顧巧放到了床上,很快地便將嬌羞的她卷入了的漩渦。
待到她無力地趴在他身上,他摩足地輕撫她柔細無瑕的背。
「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要怎麼謝你才好?」看著她貼在他胸膛上那姣好的側顏,長長的睫毛據呀拇地,像在撩動著他的心,榮煥臣又蠢蠢欲動起來。
「要不咱們再來一次,當作我的謝禮?」
顧巧拍開他使壞的手,佯怒瞪他,但無恥的男人可不怕,反而變本加厲的撓她癢,弄得她笑到無力,嬌聲求饒。
「別了別了,再下去腰都要折了。」
「我幫你揉揉?」他嘿嘿怪笑,舉起了雙手一臉不懷好意。
顧巧橫了他一眼,最後被他逗得笑了開來,明媚動人,在榮煥臣看來,比什麼花啊月的都要美上百倍,什麼都不足以形容這一笑對他的震撼。
「正經點!你不是被那什麼石同知刁難嗎?你若真要謝我,等你東西做出來,可要好好告訴我石同知是如何被打臉的!」
魯王能勤王成功登基成新皇,雖說榮煥臣剿滅倭寇厥功至偉,但是倭寇並沒有就此偃旗息鼓,而是趁著天朝皇帝更迭,在沿海仍然蠢蠢欲動。
他們在榮煥臣這里吃了敗仗,便把矛頭指向了其他小國,趁機擴張勢力。
天津衛是京師的海上門戶,榮煥臣是主帥,不得輕易離開崗位,平時都是由同知替他回京,向皇帝稟報沿海異動。
他的麾下有兩位同知,其中一人名為石森,算是天津衛的老人了,但在同知這個位置上就是升不上去,另一名同知姓李,是榮煥臣提拔上來的,三人各領一部分的水師操演訓練,只是以榮煥臣為首。
此次針對倭寇再次擾邊,皇帝又來了旨意召見,原本又該是石森前去,但因為听顧巧說了那些改進火炮的事,榮煥臣早就心急火燎的想面聖,于是二話不說的要石森留守,這次由他自己去。
石森一直認為自己可以經常面聖,榮煥臣不能,兩人雖有品級差距,但在這件事上他就能扳回一城,在權力上與榮煥臣旗鼓相當,所以他對榮煥臣一向很不客氣。
這次榮煥臣要剝奪他面聖的機會,石森如何能忍,所以在收到榮煥臣命令後依舊視而不見,自己離營去了京師。
榮煥臣可不是在和石森賭氣,而是真的有事要稟報,但石森卻如此一意孤行,似乎真以為自己是指揮使了,所以他也不客氣,交代了留守的李同知幾句話後便也在石森之後去了京師。
新帝登基後改元盛昌,早朝之後,盛昌帝對于天津衛一次來兩個人感到相當奇怪,便在御 書房一次接見了兩人。
石森稟報的自然還是關于倭寇的消息,他直接統領水師營,自然了解得很清楚,而且他搶在榮煥臣之前開口,就是要讓後者無話可說,待盛昌帝質疑榮煥臣時自會明白這個指揮使為了奪權有多麼不負責任,居然把整個天津衛扔下,只為在皇帝面前出頭。
然而當盛昌帝問起榮煥臣來意時,他的回答卻讓石森傻了眼。
「若是陛下沒有召見,臣也要主動求見陛下,因為臣有一些關于火炮改進的建議需要請陛下定奪。」
盛昌帝果然來了興趣。「你說。」
于是榮煥臣將後來顧巧向他細細解釋及通譯的外邦 書本內容一鼓腦兒的全倒出來。
「……所以若我們精研焦炭冶鐵的技術,精制出適合制作炮管的鐵,那麼未來制作火炮的成本將大大降低。另,臣提到的象限儀可裝置在火炮上,增加火炮射擊的準確度,無疑等于提升了戰力。」
盛昌帝听得眉飛色舞。「你說的可有根據?」
「有的,臣的老家靠海,時有外邦人落難留居,其中一位名為史密斯的是西方外邦的學者,拙荊與史密斯學習西方語言及知識近十載,留了許多外邦書籍給拙荊,鐵制炮管及象限儀之事就是拙荊在書中見到再轉述于臣的。」
大大方方說出來,榮煥臣倒也不怕皇帝把顧巧的書都給收繳了,反正那是外邦文字,也只有顧巧看得懂,對旁人來說那就是天書。
何況,以前的魯王、如今的盛昌帝,一直是一個大是大非分得清又具有前瞻性及進取心的英明君主,並不會如守舊人士一般只覺得天朝就是最好,瞧不起外邦的東西,相反的,新帝對于外邦的新鮮實用玩意兒肯定相常有興趣。
果然,盛昌帝目光益發炯然,差一點就從龍椅上站起來了。「若有 書籍為證,倒不是不能嘗試。」
一直听著他們交談的石森總覺得榮煥臣說的那些就是無稽之談,那麼容易的話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提出來過?于是他搶在榮煥臣回答之前突然一揖到底,插了句話。
「陛下,臣有話說。」
盛昌帝自也看出石森與榮煥臣面和心不和,但如果石森真有中肯的建議,盛昌帝也是重視的,于是他並不介意被人打岔,反而緩聲道︰「石同知也統領一方水師,未來這些東西你也用得上,若有什麼意見,直說便可。」
石森冷冷地瞥了一眼榮煥臣,方說道︰「那臣便大膽直言。榮指揮使所說之物,不過是出自外邦來路不明的書籍,並沒有實物為證,也沒有做過演練,無法證明他說的就是真的。況且他說的這些事是他的妻子所說,一個後宅女子對此等軍事上的東西會有多少了解?她就算懂點外邦文字,也不見得通譯出來的東西就是完整且正確的,臣以為不可輕信。」
盛昌帝沉吟了一下。「這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榮指揮使你怎麼說?」
「臣與妻子自小認識,她有多少能耐,臣比任何人都了解,要說她通譯出來文字的正確性,臣倒是可以證明。」榮煥臣敢來殿前建言,就不會沒有準備。「陛下還記不記得上次臣提出的關于馬車轉向及減震的改進?那便是拙荊通譯出西方外邦的馬車情況,建議臣可以有所參考,後來臣命人試做出車廂,也讓陛下親眼見過,確實比現今馬車的情況好得太多,這便可證明了拙荊的通譯並非半瓶醋弄巧,而是真的明白。」
對于石森為反對而反對,榮煥臣感到一陣無奈,像這樣的人,只能等他自己被事實打臉才會服,估計光用嘴皮子是說服不了的。
果然,石森馬上回道︰「馬車與此次所說的鐵制炮管及象限儀根本不是一回事,在改進的難度上也有差異,何況如今倭寇正入侵朝鮮,戰場距離我天朝一步之遙,這正是我水師偷襲倭寇的大好機會,哪里有空去搗鼓你那些雞毛蒜皮之事?」
這件事榮煥臣早就考慮進去,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朝屢屢無法重創倭寇,就是輸在火器上。如果能趁著倭寇無暇顧及我朝,成功的改革了火器,將來對倭寇的勝算也更大了!何況朝鮮此役必敗,這段時間讓他們勰蚌相爭,降低彼此的實力,待朝鮮向我朝求援,我們用上新型火器,必能重創倭寇,未來倭寇及朝鮮國對我朝的實力必然更加敬畏,實乃一舉兩得之事。所以我們現在該做的是把握時間,改良火炮,而不是貿然進攻出擊!」
「夠了夠了。」盛昌帝听得頭大,自也明白石森是故意刁難榮煥臣,不過石森雖然有些剛愎自用,在水戰上卻是一個好手,同知的地位是實打實戰出來的,即使盛昌帝不欣賞這種人,倒也不會因為偏見就壓著不讓他出頭,他的意見亦有其參考性。
只是這次榮煥臣提的事,盛昌帝確實有興趣,且上回的馬車改良他也當真是開了眼界。
再者火器改善,就職權而言其實榮煥臣可以在天津衛尋匠人自己研究,若能成功,他大可挾此自重,甚至與自己討價還價,但這家伙卻無私的在第一時間就來尋自己說個分明,代表他本心里還是當初伴隨自己打天下那個赤膽忠心的小子,一心以帝王為重。
他對于朝鮮倭寇之戰的立場,比起石森也更符盛昌帝的心意,所以這回盛昌帝在傾向上就非常明確了。
「倭寇與朝鮮之戰,我朝暫且靜觀其變,橫豎榮指揮使所說之事也不是無法試驗。就拿鐵制炮管來說,不過是多用些焦炭的事,讓那些鐵匠研究研究便知能不能行。再者象限儀的原理並不困難,做幾個出來代價也不高,朕會飭令欽天監監造,工部執行,屆時讓天津衛的水師試射一番便知結果,這些花不了太多時間,盡快搶在在朝鮮的戰爭結束之前完成就是。」
盛昌帝雖然把研制的工作留在朝廷了,但尾巴還是留給了天津衛,至少這份功勞不會忘了榮煥臣。
「臣遵旨。」
榮煥臣與石森同時明白了盛昌帝的意思,此事勢在必行,只是彼此的心情天差地別。向盛昌帝告退後,雖同屬天津衛,職級也只差半級,榮煥臣及石森卻沒有並行,而是中間隔了兩個人的距離退出了御 書房。
一離開御書房外,石森也懶得向榮煥臣虛與委蛇了,直接一個拂袖,「任憑你巧舌如簧,我卻不吃那一套,今日你逢迎陛下,提出這種自己都不確定的建議,無端增加水師營的麻煩,屆時要試驗,你自己去,本人恕不奉陪!」
說完,石森轉身便走,結果一個不小心不知撞到了誰,因為只是輕輕踫一下,盛怒的石森也懶得管那麼多,連句道歉都沒留下便氣沖沖的快步離開。
榮煥臣卻是看得明白,被石森撞倒的可是個女眷,所以即使只是輕輕一踫,對方卻是直接被撞倒在了地上。
能夠尋到御書房來的女眷,不是妃嬪就是公主,都是他惹不起的角色,石森可以無視,榮煥臣身為石森的長官卻是不能,只能在心中一嘆,朝那女眷走了一步,卻沒有太靠近。
「我替那位同僚向……公主致歉,不知公主是否無恙?」一看對方不是梳著婦人髻,那肯定是公主了,榮煥臣也算夠義氣,沒有把石森的名字說出來。
跌坐在地上的恰巧就是陛下最大的女兒開陽公主,這位公主自小受寵,從她還是郡主時便刁蠻任性、飛揚跋扈,四周的宮女太監們也以為開陽公主會借機發飆,想不到她抬頭一看榮煥臣的臉,居然沒有破口大罵,而是臉蛋微微紅了起來。
今日入宮匆忙,榮煥臣穿的是水師的戎服,護臂綁腿凸顯了他肩寬腿長,充分體現出英武之氣,加上他有著深邃五官,眼瞳雖比旁人淡一點,卻更有一種獨特的迷蒙感,眼神所過皆是多情。
所以當他用著低沉的嗓音溫柔地問候開陽公主時,這位涉世未深的公主一下子就著迷了。
「我不要你們扶我。」開陽公主拒絕了宮人的攥扶,坐在地上指著榮煥臣。「我要他扶我!」
「這個……」隨行的宮女太監簡直要瘋,公主這是要外男來唐突她?
榮煥臣就算再傻也知道公主金枝玉葉,不是他可以隨意觸踫的,但是眼前這位公主卻像賴上了他似的,坐在地上驕傲地命令著他,讓人有些反感。
「既然公主這麼說,那就得罪了。」榮煥臣也不羅唆,反正跑不掉,他並未伸手去扶公主,而是撿起了公主落在地上的飄帶,令眾人驚訝地伸手一卷一拉,飄帶居然纏著公主的腰將她拉得站了起來。
確定她站穩了,榮煥臣手一抽,那飄帶便回到了他手上,他恭敬地雙手奉上交還。「下官失禮了,此便歸還公主之物。」
開陽公主伸手取了飄帶,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還想說些什麼,榮煥臣卻視若無睹,作揖告退,一雙大長腿沒幾個眨眼就走出了開陽公主的視線之外。
她這輩子哪里看過這樣性格的人,痴迷的眼神土見一時收不回來。
「去給本宮查查,那個人是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3:52
第七章 臨危不亂
盛昌帝命令一下,工部、欽天監及幾個相關部門便忙碌了起來,投入新火炮的研造。
在這期間,榮煥臣被留在了京師督造,天津衛暫時交由李同知及石森暫代。
由于榮煥臣所知改良方案的由來是顧巧,顧巧又是由西方外邦的 圖書所得,放眼整個天朝,可能也只有顧巧一個能將西方外邦的語言文字用得像母語,所以他便把顧巧也帶上了。
在改善鐵制炮管的部分,顧巧其實對冶鐵一竅不通,所以通譯時遇到頗多困難,這次她直接被帶到工部的軍器局中與匠人們討論。
那些匠人原本還瞧不起她這個小娘子,但她照本宣科說得頭頭是道,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和他們商討出正確的用詞及做法,外邦的冶煉手法的確給了他們極大的啟發,一時之間軍器局內冶鐵的熱情沸騰,遠在薊州官營最大的遵化冶鐵廠都派了專人前來交流學習。
象限儀更不用說了,這原就是西方外邦用來定位星座的儀器,其實在天朝已經有了類似的渾天儀,但只限于地平圈的觀測,前朝將渾天儀加上了經圈,多了經度的概念。
這個象限儀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緯度概念,以距離天頂高度綜合渾天儀的觀測畫出來的天體圖相當立體,簡直轟動整個欽天監,顧巧的名聲也在欽天監中傳開。
不過畢竟這東西是要應用在火炮上的,既然知道了制造的原理與技巧,工部很快便著匠人做出了幾個適合安置在火炮上的小型象限儀,由榮煥臣帶回天津衛安置,擇日試驗。
選了一個欽天監所算風和日麗的日子,榮煥臣親自帶領麾下水師試肘,眾船由大沽口出海,不僅如此,他還讓顧巧一同觀看,讓她戴著帷帽立在了他身旁。
顧巧還是第一次見到水師營雄壯的船隊,整齊的排列在岸邊,這些都是經榮煥臣重新編隊訓練後的成果。
見她看得目不轉楮,榮煥臣心中自是有些得意,在上船前向她介紹起來。
「船側以輪擊水的叫車輪舸,比一般劃船的戰船快些;還有較小型的叫蒼山船,此戰船亦配有火炮,作戰時較為機動;等會兒主要負責試射的叫海滄船,上面新制的佛郎機炮就安了四門;而我們會在這艘最大的福船上觀看試射的結果……」
夫妻倆身後站著的是李同知與石森,原本就心不甘情不願來參與試射的石森從頭到尾臉色都相當難看,如今不經意听到了榮煥臣與顧巧的對話,他也顧不得自己是偷听,直接就朝著榮煥臣發難了——
「榮將軍,本來我還敬你是指揮使,又有陛下撐腰,只能眼睜睜看你在水師營胡來,裝一些沒用的東西。現在你居然還想帶個女人上船,讓整個水師營陪你娛樂美人嗎?」「石森,你說話注意點,這並不是什麼娛樂美人!顧巧是我的妻子,與我是一體的,不是你隨便可以出言輕侮的!」榮煥臣直接板起臉,毫不相讓。
要說石森找麻煩也行,但他更多的是迂腐守舊,是真見不得女人上船。「水師出航是多麼隆重之事,你讓女人上船分明就是昏庸之舉,這回試射,你若要帶這女人上船,那我便遣回我轄下戰隊,恕我不奉陪你烽火戲諸侯!」
榮煥臣厲聲反駁,「新火炮及象限儀的研究,我的妻子全程參與,也是有她的通譯才能做出成品來。她是最懂的人,她的出席經過了陛下許可,況且若不讓她親眼看到試射,如何改進其中問題?你不讓她上船,那就是找碴了。」
「哼!我不與你詭辯,總之今天有她就沒有我!」石森這是擺明與榮煥臣杠上了。
榮煥臣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回頭與身後其他官員兵將說道︰「上船!」說完,他牽起顧巧的手,直接上了福船。
他身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默默地跟著上船,只有幾個直屬于石森的下屬掙扎了半晌後站在原地,沒有跟上。
「榮煥臣,你會後悔的!」石森怒火中燒到連尊稱都忘了,帶著他的人直接離了港口。
顧巧從頭到尾被批評得莫名其妙,一臉茫然地抬頭看向榮煥臣,低聲問道︰「那黑炭頭是誰啊?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他便是我和你說過的石同知石森,看我很不順眼那個。」榮煥臣搖頭。「你算是受我所累,只要是和我牽上關系,他是一概反對的。」
「可他是你的副手吧?可以這麼沒有禮貌?」顧巧沒看到便罷,今天這個人可是在她面前直接杠上榮煥臣,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可能他旗下的水師營平常給他吃的都是火藥吧。」榮煥臣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顧巧朝石森離去的方向皺了皺鼻子,很是認同地點頭。「也是,我听他說話就像炮仗,簡直亂炸一通。」
「豈不是像炮仗,我也沒怎麼回慰他,只是陳述事實,那家伙就像改良前的炮管,還沒機會發炮就自己炸裂了。」榮煥臣說得一臉正經。「而且他那門火炮還沒裝象限儀,打的都不準,遲早打到自己身上,所以也不用浪費太多時間與他計較。」
這番渾話讓顧巧原本還繃著的小臉噗嗤一笑,榮煥臣見哄笑她了,也不想再提石森之事。這是他該解決的,被他所累已是不該,若還得讓她煩惱,那他這丈夫也做得太窩囊了。
對石森的忍讓只是一時之計,榮煥臣目光望向海滄船上幾門嶄新的火炮,一切就看今日試射成果如何,或許很快就能給石森一個教訓了……
新火炮的試射自然是相當成功的,在裝設象限儀後,幾乎每發火炮都能擊中想擊中的地方,不說百發百中,但準確度大大提升,火炮也因炮管的改良使成本降低許多,等于能使用的次數更多、頻率更高,無疑讓水師的戰力加強不少,當天參與的兵將們無不歡欣鼓舞。
在成功試射了之後,欽天監與工部再加上一個國子監,三個部門飛快計算出了不同口徑的火炮搭配象限儀發射時距離與高度的數據,榮煥臣領導的水師也針對此開始了新型戰法的訓練,就在天津衛水師發展得如火如荼時,朝鮮果然派人來求援了。
這一場入侵朝鮮的戰役倭寇出動了海船七百余艘,趁著深夜由對馬島度海,于朝鮮南端
慶尚道的釜山登陸,然後大軍直搗黃龍,兵分四路,一路攻陷了全羅道、忠清道,一直打到京畿道,佔領了朝鮮的王京,因為兩方兵力懸殊,這一場戰役幾乎只花了一個多月。
朝鮮的君王出逃,遣使前往天朝求援,恰好天津水師的火炮改良完成,正是士氣高張之時,于是盛昌帝派遣了將領,率五千兵由陸路前往朝鮮王京救援,榮煥臣則率領石森及天津衛水師于海路攻擊倭寇的軍艦。
陸路一方的戰役十分慘烈,天朝的五千兵將加上朝鮮本身的軍民與倭寇死戰,最終將倭寇逼回了南方沿海。
榮煥臣一得到倭寇撤退的消息,立刻讓水師營備戰,出動了艦艇五百艘,水師三千余人,分為三軍,由他率領中軍,石森率領左軍,李同知率領右軍,浩浩蕩蕩駛向了朝鮮南部,由光陽灣入,中軍及右軍登上了貓島,左軍登上大仁島為根據地。
待巡弋的前哨船只信號煙火于夜空中燃起,榮煥臣率領的水師齊出,迎戰退兵的倭寇,力求務必全殲來敵。
由于這一手打得倭寇措手不及,深夜匆促接戰,視線不清,又遇上了火力強大的天朝水師,火炮幾乎彈無虛發,只要出手必能擊中一艘倭寇敵艦。
榮煥臣水戰經驗豐富,總能適時調動船只圍剿、控制火力攻擊,中軍與右軍這里的戰爭毫無懸念,在天色將明之時成功殲滅了倭寇的艦隊。
在歡欣的氣氛之中,李同知由跳板跳上了榮煥臣的福船,一見面便長揖到地,滿臉欽佩地道︰「將軍,下官真的服了,這一場仗打得真他媽痛快!」
但榮煥臣卻沒有高興的表情,反而神色有些凝重。「戰事尚未結束,石同知那里不知怎麼樣了?」
李同知遲疑道︰「船上安裝的都是新式火器,就算石同知調兵遣將不如將軍您,趁著夜色躲在一旁看準了開炮,也總能催毀大半敵軍的艦隊吧?」
榮煥臣卻是搖了搖頭,心中總覺不安。「倭寇由朝鮮的順天退至曳橋,欲經光陽灣向南撤退,必會經過貓島、大仁島之間海峽,我們埋伏的貓島在南,算是迎戰了大部分倭寇的戰力,石同知由北面的大仁島出戰,接觸的是小股人馬,總該比我們早結束戰事,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左軍的戰報傳來?」
李同知聞言,心頓時涼了一半。「這……」
就在兩人商議之時,遠遠的洋面突然響起一陣鷹唳之聲,然後就看半明半暗的天際閃過了一絲火光,榮煥臣與李同知的臉色同時大變。
這是左軍的求救信號!
榮煥臣當機立斷地道︰「所有中軍隨我救援,李同知率右軍繼續打掃戰場!」
在福船打出旗號後,訓練有素的中軍便迅速集結,李同知也跳回了自己的船上,憂心忡忡地看著榮煥臣領著中軍遠航而去。
而在左軍這頭,石森已經負傷,卻仍堅持著與倭寇的將領進行肉搏戰。他乘的福船船尾已被轟掉一半,其余艦艇也有半數損壞,甚至沉船。
也算他運氣不好,雖然遭遇的只是小股倭寇軍隊,但這隊人馬卻是倭寇的水軍主將所帶領用來斷後的。若是石森聰明,應該保留實力放他們離去,然後再餃尾追去,且打且放,直至與中軍及右軍會合,剛好包抄所有倭寇。
但他忘了窮寇莫追的道理,一心想建功壓過榮煥臣,結果遇到了敵軍的頑強抵抗。這也就罷了,當初船上換裝新式火炮時他一直嗤之以鼻,讓自己麾下的水師依舊以舊的方法訓練,所以船上的象限儀沒有幾個人會用,仍在憑感覺發射火炮,遇上準頭更好的倭寇主將,這便吃了大虧。
他率領的一百艦艇損壞四十,被打沉十數艘,最慘的是倭寇主將善于夜戰,反正都窮途末路了,居然豁出去讓倭寇乘小艇模上了左軍的船只,殺了好幾個人,石森更是率先受傷。
于是左軍的兵就開始慌了,登上船的倭寇也越來越多,本來該是對左軍有利的海上炮戰,一下子成了甲板上的拼殺,左軍情勢危急。
一直不願對榮煥臣低頭的石森也知道自己造成了左軍的慘敗,心里存著死意,派出兵員前去施放求援的信號煙花,他雖然嫉妒榮煥臣,卻也知道榮煥臣對麾下的兵極講義氣,無論如何都會來救,只是不知道他來不來得及,又能救下多少人來……
才這麼想著,倭寇主將的大刀已經劈到他的面門,他彎身一個懶驢打滾躲過,卻是無力再戰,眼看第二刀就要取下他的頭顱,倭寇主將猙獰的笑意在眼前不斷放大,當他閉上眼遺憾死期到來,卻久久等不到那痛苦的一刀,緩緩睜開眼楮,卻見榮煥臣一副肅穆神情站在他身前,而倭寇的主將已死在了榮煥臣的刀下。
「還能打就起來,否則躲遠點,你死了我很麻煩!」榮煥臣見原該情勢一片大好的戰役被石森搞得慘不忍睹,心中有氣,但這不是算帳的時候,撂下一句狠話,便持刀往其他地方殺去。
石森終于得以喘口氣,他的心跳得飛快,快得都痛起來,得緊按著胸口才能緩和一點。
幾乎是在求救訊號放出之後,不到兩刻鐘的時間榮煥臣的人已經來援。
石森知道福船不可能開得那麼快,肯定是榮煥臣帶著好手改乘小型快速的鷹船先來馳援,大軍稍後才可能抵達,所以來的人必然不會很多。
想通了這一點,石森一咬牙,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在地上執起一把刀,重新加入了戰局之中。
中軍福船的龐大身影慢慢的在清晨的霞光之中出現,久攻不下的倭寇全亂了,主將已死,敵軍來援,他們也沒抱著活的希望,全都是豁出去的打法,尤其他們看出了榮煥臣是帶頭的將領,便五個人一起圍攻他。
榮煥臣即使武功不俗,在經歷了前一場戰役後又馬上趕來此激戰,精神及體力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狀態,中間幾乎沒有停頓及休息,時間一久也漸漸露出疲態。
其中一名倭寇向榮煥臣劈出一刀,傷了他的手臂,榮煥臣一個閃躲,雖然成功躲過要害,但臂上留下了一道傷口,手上的刀也被打掉了。
倭寇看準了這一點,又飛快劈出一刀,榮煥臣無奈伸出手抵抗,這一下若是劈中了,至少也會掉只胳膊,想不到打橫里不知哪里插進來一把刀,擋住了這一擊,還順勢將那倭寇給踢飛出去。
榮煥臣抬頭一看,是渾身鮮血淋灕的石森,後者露出一個慘兮兮的笑,非常難看。
「我也救了你了,我們扯平了。」石森說道。
榮煥臣不語,眼下的情況也不容許太多話,他只是用腳尖挑起了落在地上的刀,又繼續拼殺,石森眼楮一眯,也隨著他身後迎敵。
在中軍福船抵達之後,戰事就呈現一面倒的狀態,倭寇一一被殲滅,就連跳海求生的倭寇也被箭矢所射殺,在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動作時,代表著這場戰役已經勝利了。
雖然是慘勝,但左軍的人也歡呼起來,幸存的戰友們勾肩搭背地大笑,更多的是坐在甲板上累到動不了的兵將,石森尤其淒慘,一身血污,慘白著臉喘息不休,得用大刀支著地板才能勉強站著不出丑。
就在這時候,船上發出驚叫,石森只听到耳邊傳來一聲——
「小心!」
然後他便被人壓倒在地,當他莫名其妙地微抬起頭,卻發現壓倒他的人是榮煥臣,而榮煥臣的背上正直挺挺地插著一支箭。
他睜大了眼倒抽口氣,放眼望去,那個放冷箭的倭寇早已被其他人亂刀砍死。
「榮煥臣!你……」石森抓住榮煥臣的雙肩,卻沒有將他推開。
「扯平不了的……」榮煥臣說出最後一句話,便伏在石森身上昏了過去。
石森渾身發抖,不敢相信自己長久以來因為不服,一直針對著榮煥臣,甚至因為自己急功近利險些導致戰敗,在這樣的情況下,榮煥臣竟還願意舍命救他。
這是多偉大的情操?作為一個主帥,榮煥臣已經做到了極致,難怪水師弟兄個個服他,這樣有情有義又大度的將領,誰會不服?
終于,天色大亮了,但這一天的太陽始終沒有出來。
顧巧坐在窗邊,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微微嘆了口氣,將手上縫的襖子留了個口,方便之後將棉花塞進去。
再過幾天就是臘月,山寒水冷,天津衛的氣候其實與海口村差別不大,所以她並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不過即使再冷,顧巧每日也堅持開一扇窗,彷佛看到了天空就能離那出海作戰的英雄近一些。
榮煥臣出征已經兩個月,她心中的忐忑始終沒停過,她使自己鎮日忙碌,有時做幾件衣服,有時整理以前通譯史密斯的文字,有時管管帳理理事,有時還會親自上街去,挑選府中需要的柴米油鹽。
縱然如此,只要一閑下來,那無盡的思念就會瞬間將她淹沒。
面臨戰爭,她才知道身為一個將領的家屬要背負的責任原來如此沉重,她卻不能抱怨,必須做他最堅實的後盾,他才能無後顧之憂的奮勇作戰,平安歸來。
然而這幾日她總是特別不安,無論做什麼都有氣無力的,有時候莫名心悸得慌。
「夫人!夫人!」劉總管飛快地沖進了大廳,差點撞飛在一旁奉茶的春桃。
針不小心刺到了手指,泌出了一滴刺眼的血,這微微的疼痛也將顧巧拉回神。她順手取了塊碎布將血滴擦去,然後大廳里的一主一僕就這麼沒好氣地瞪著劉總管。
劉總管也知自己魯莽,但他要報告的消息著實太重要也太驚人了,也顧不得可能會被責備,逕自說道︰「將軍快回來了!」
顧巧猛地睜大了眼,定定地望向他。「你說誰快回來了?」
「將軍快回來了,可是……」劉總管吞了口口水,神色有些緊張。「夫人您听了千萬別激動,將軍……將軍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是被抬回來的。」
「什麼?」顧巧刷地一聲站起,身後的花凳都因此倒下。「怎麼受傷的?他沒事吧?」
「實際情況還不清楚,是兵部派了一個小兵先來報信,說將軍受了傷,人還沒醒,約莫再一個時辰就要抬回府里養傷,讓我們先做好準備……」劉總管一股腦兒地把話全說了。
當下,顧巧的腦袋都空了,眼眶也瞬間轉紅,原來她的不安其來有自,他真的出事了,而且听起來傷勢還不太妙,如果……如果他有了個萬一,那她怎麼辦……
劉總管瞧她臉都白了,一副快哭的樣子,似乎嚇得不輕,一時間只能安慰道︰「夫、夫人,您……您要振作……將軍回來的安排……還要您主持……」
顧巧深吸了一口氣,硬是壓下那種想哭的脆弱,表情變得堅決,「傳我的令下去,先派馬車去請和春堂的林大夫,府里所有人現在開始不得出入,讓灶下先煮幾鍋熱水,將軍會用到的用具全用水煮個一刻鐘,另外準備兩桌宴席接待兵部的人,多弄些熱湯及肉菜……」
「叫幾名護衛到大門附近接應,清空大門往東次間的道路……春桃,你領幾個婢女去將東次間收拾出來,先用煮沸的醋將房間全蒸一遍,散去氣味,燒炕把房間弄暖和了,炕上鋪上軟墊,多備一點干淨的布巾,將軍使用的水用銀盆裝……」
一邊說著,顧巧已經穿上厚棉襖往屋外行去,一出溫暖的室內,迎頭的寒風隨即讓她更加清醒,就這麼一路說著一路安排,當她人來到了門外,已經好一段時間過去。
劉總管一直跟在她身後,看她有條不紊處理一切事務,有些他想不到的她全想到了,對她的冷靜及周到再一次感到驚嘆,這跟常常在將軍面前撒嬌的那個夫人完全是兩個人。
「夫人,送將軍回來的車隊只怕還要半個時辰,您要不要入屋內等……」他看著外形柔弱的顧巧,不由有些不忍。
顧巧搖頭。「我要他一回來,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我。」雖然,並不一定見得到……
天色漸漸的暗了,顧巧的手幾乎要凍僵,但她還是堅持站在門口,不知過了多久,馬車轆轆的聲音傳來,她迫不及待的迎了過去,果然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打頭下馬車作揖問訊的居然是一名內監。
來人自稱陳公公,問清了顧巧的身分後,他回到馬車旁,將一位衣著低調卻華貴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迎下車。
顧巧莫名其妙地看了那男子一眼,卻在與那男子對上眼時,被對方散發出來的一種威勢及貴氣所震懾。不過對榮煥臣的擔憂很快戰勝了內心的惶恐,她的怔然只是一瞬,隨即向那位貴人福了福身。
「妾身感謝大人將外子送回,不知將軍何在?」
那名貴人似乎對她的冷靜感到有些驚訝,不過瞧她臉色都凍青了,約莫也是等了許久,所以也不羅唆,直接先大手一揮。
「先將榮將軍抬進屋里。」
馬上有人將榮煥臣由另一輛馬車里用軟擔抬了出來,榮府的護衛也上前幫忙,顧巧也顧不得這個貴人,很快地行了一禮就直接跟在了抬擔的眾人身後。
陳公公與那貴人相視一眼,也默默地進了榮府。
很快地,榮煥臣被放在了東次間的炕上,那貴人一入門就見到房間里已經有一名老大夫等著,床鋪布巾什麼的都收拾得齊全,還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擺設,讓他不由覺得有些新奇,居然難得地忘了穩重,東張西望起來。
這頭陳公公已經向顧巧解釋道︰「榮將軍此次重傷,本想留他在太醫院治傷,但中間榮將軍曾醒來一次,堅持要回家,經太醫診斷將軍能移動了,我們才將他送回。此行太醫亦有隨行,夫人既然已安排得周全,榮將軍顛簸了這一路,先讓太醫教導服侍的人替榮將軍換藥,屆時再與夫人請來的大夫囑咐榮將軍的醫案。」
「謝陳公公,換藥的事我來吧。」顧巧月兌下厚襖,挽了袖子,居然一副打算親自服侍榮煥臣的模樣。
太醫遲疑了一下,待陳公公點頭,他才上前。
想不到顧巧取來了酒液,居然先用酒液洗了手,還示意太醫一起洗。
「這是我在西方外邦典籍上看到方法,酒液我已經用特殊容器煮過一陣,蒸去更多水分,比平素喝的酒不知濃了多少,這樣的酒無法飲用,但用來清潔手部卻有奇效,能大大減低甚至消除我們手上不潔之物再侵入榮將軍身上傷口的可能。」她向看得納悶的太醫解釋著。
太醫恍然回道︰「夫人所言有理。酒可抵御瘴氣濕邪,炮制藥材時有的也需用酒以達到防腐之功,若如夫人所言這酒還煮過,確實比用普通水洗更潔淨。」
說完,他也學顧巧用酒液洗了手,隨即開始教顧巧如何換藥。他先小心翼翼的取下榮煥臣身上的薄紗布,其肩頭慢慢的露出一個箭矢造成的傷口,因為傷得深所以還沒癒合,看上去還有些血淋淋的。
「每回換藥,要先將舊的敷料及血跡擦去,最困難的是,若有腐肉,也要割除。」太醫說道。
顧巧隨即端來了準備好的銀盆,里頭是稍燙的水,又取來一把亮晃晃的小刀。「因為想著可能用得到,這些刀刃都是事先磨好,用沸水煮過一刻鐘,若真有必要使用,刀快一點痛苦的程度也會降低。而用銀盆裝水也是我之前的外邦老師史密斯教我的,說銀可以抵抗毒物產生,他們當地的貴族都是用銀杯銀器喝酒用膳的。」
「夫人對刀具的處理實為大善,我正想與夫人提到煮沸這件事。至于銀器的使用,道理殊途同歸,我們宮里也是用銀針試毒的,不過用銀盆及銀杯銀器的想法倒是別致,宮中說不定可以參考一下。」太醫隱晦地看了那貴人一眼。
貴人微微點了點頭,他一直听著顧巧與太醫的對話,發現顧巧所言無不新鮮,當真給了他不少啟發。
清理了榮煥臣的傷口,接著太醫便教顧巧如何敷藥,如何減低榮煥臣的痛楚,以及他這陣子可能會發生的病況等等。
顧巧本就心靈手巧,細致的動作讓榮煥臣甚至連吃痛抽搐一下都沒有,太醫也看得連連點頭。
待換藥完成,太醫開始與和春堂的林大夫交流醫案,顧巧才離開了床沿,將袖子放了下來,儀容整理整齊,接著恭敬地走到了貴人身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跪了下去,行了一個磕頭大禮。
「顧氏叩見陛下,方才妾身因心急夫君傷情未先行大禮,請陛下恕罪。」顧巧說道。
那名貴人也就是盛昌帝,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朕的身分?」
「妾身曾听過陳公公是專門服侍陛下的,夫君的任命 書就是陳公公親自送來,所以方才陳公公一說出自己的身分,妾身便聯想到了。況且世間如陛下如此氣度的人並不多,妾身在大門口時未行跪拜,是想著陛下微服而來,必不想驚擾四鄰,才在此補行。」
「你先起來吧!朕一開始沒有表明身分,你的應對也是正確的,何罪之有?」盛昌帝點了點頭,益發欣賞起這個年輕的小婦人。「何況榮將軍為了剿寇傷得這麼重,朕還擔心無法與你交代。這次榮將軍立了大功,他一直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你們夫妻若有所求,可以向朕提出來。」
顧巧站直了身,想都不想便回道︰「夫君時常告訴妾身,陛下是個明君,他視追隨陛下為榮耀,身為一個將領,為國征戰更是天職,並非為了升官發財,因此妾身無事所求,且妾身相信夫君也是一樣的想法。」
她談吐不俗,腦袋清晰,听得出有些緊張,卻沒有失了分寸。尤其觀察這間養傷的房間,府內府外的安排,連兵部人馬的膳食都準備好了,還有她與太醫的對話,再想想那些改良過後的馬車還有火器等等事物,都證明了她是個不凡的女人。
「你很好,很好,難怪榮將軍在封官之初還求朕先讓他回鄉去成親,那副心急的模樣你是沒看到,但朕現在明白了。」盛昌帝居然笑了起來。
他突然指了指櫃子上的一個木盒子,上面插了支像轆轆般的把手,盒子上的花紋前所未見,不由問道︰「听聞你專攻西學,這玩意兒朕沒見過,不知可是西方外邦之物?」
顧巧將盒子取下,轉動把手後那盒子居然發出了音樂。「確實是西方外邦之物,這叫音樂盒,如此操作它便會演奏樂音,這盒子是我恩師史密斯臨行之前送予妾身的。」
她直接將盒子打開,讓盛昌帝看里面的構造。
盛昌帝觀察了一會兒,點點頭道︰「這盒子自行演奏的道理似是不難,可以讓內監的匠人去研究一番。」
而後他又饒有興致地指了指靠著牆的一個木箱模樣、上頭還有指針的東西,問道︰「這也是來自西方外邦之物吧!上寫著子丑寅卯,朕猜應當是報時用的?」
「陛下所猜無誤,這是一座時鐘,用來看時間的,和日暑的用法差不多,卻更準確。雖不是由外邦而來,制作原理卻是妾身由西方 書中學習而來,請匠人制作的。」顧巧順帶說明了如何看這座鐘。
盛昌帝也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時鐘的好處,他抬頭看了看天色,今天恰好是陰天。「天色不佳時,無法確認正時,這倒是好東西,朕在午門擺一座,官員們早朝約莫不敢再遲到了。」
他的風趣原該讓顧巧莞爾一笑,但心里頭畢竟掛念著床上傷著的榮煥臣,暫時她還笑不出來,不過附和他倒是沒問題。
「陛下說的是。其實還有一種小型的鐘,這鐘小到可以收到衣袋里,妾身也研究出原理來了,只手藝不到家,做不出實物。史記謂『立表下漏』,設置立木刻漏以計時……妾身暫且稱之為『表』,因為做工需用金石,此『表』系表字加上金字旁。
「陛下想想,如果應用在戰事之上,將領身上都帶一塊表,分兵約好出擊的時間,不必放信號煙花提醒敵人,是否更有出其不易的效果……」
盛昌帝听雙眼放光。「你說的對!不管是那音樂盒子、座鐘或是表,看來這外邦的學問當真有許多我們可以借監的地方。」
顧巧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既然帝王這麼上道,她自也不會藏著掖著,恭敬地說道︰「外邦學問龐雜,但懂其文字者畢竟不多,早年妾身便通譯了一些外邦知識的書,只是未被重視,妾身一直引以為憾。」
「妾身師從外邦學者史密斯,在史密斯離開前,曾告知妾身若能順利回國,必派遣使者前來我朝交流。未來陛下如果有需要妾身之處,妾身在所不辭。」
盛昌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意味深長地道︰「你會有這個機會的。」
盛昌帝離去三日後榮煥臣才清醒過來,而他醒過來第一時間見到的就是愛妻顧巧,知道自己撿回來一△叩,不由微微笑了。
然而顧巧的反應卻是恰恰相反,他昏迷的這三日她表現得十分冷靜,但當他真正醒來,她卻當場號啕大哭,哭得他不知所措,安慰又不得其法,認真考慮起自己是不是要重新昏過去算了。
後來經由劉總管解釋,先是盛昌帝親自送受傷的他回來,一干人馬都是由顧巧應對招待;還有榮煥臣的服侍之事,顧巧一概不經旁人之手,他才知道這三日發生了這麼多事。
她即使再聰慧再堅強,細瘦的肩膀也不該一下子扛這麼多事,她一定又害怕又無助,身為一府主母卻不能表現出來,難怪他醒來後她會哭成這樣。
不管在外頭是多麼聰明獨立,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那個愛撒嬌的小臭美,榮煥臣心疼地連忙將妻子抱在懷里好好疼惜了一番,最後還是顧巧顧及了他的傷勢,不敢與他太親熱,才收斂好情緒。
又將養了兩日,榮煥臣底子好,已經可以在床上坐直了,此時劉總管來報——
「將軍,石同知在外頭求見,要見嗎?」
听到石森來訪,顧巧的臉直接沉了下來,別有深意地直朝榮煥臣使著眼神,彷佛只要他點頭,她就馬上叫人把石森打出去似的。
誰不知道榮煥臣會受重傷就是石森害的呢?
榮煥臣卻是燦然一笑,揉了揉她的臉蛋算是安撫,接著說道︰「請他直接進來吧,就說我有傷在身不便親迎。」
劉總管得令去了,不一會兒便將滿臉憔悴一身風塵的石森領了進來。
榮煥臣與顧巧見到他齊齊嚇了一跳,這家伙的氣色簡直比養傷中的榮煥臣還差。
殊不知這些日子石森是活在多麼深的自責之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他不敢來探病,怕打擾榮煥臣休養,一听說人終于醒了,馬上備上重禮而來。
石森一進門便跪在了榮煥臣夫妻面前,顧巧連忙往旁邊一閃,避過了這一禮,榮煥臣卻是無奈了,因為傷勢只能定在床上,硬生生受了這一禮,不由暗自瞄了小妻子一眼,彷佛在控訴她不講義氣。
為什麼會有這麼一跪,榮煥臣心知肚明,不由說道︰「石同知,你不用……」
「屬下這一跪,首先是要感謝將軍的救命之恩。」石森先磕了一個頭。「次之,屬下剛愎自用,不願配合將軍訓練水師,導致使用火炮不當,險些輸了戰役,還害得將軍重傷,同袍死傷,船只受損,屬下有愧,罪該萬死。」他又磕了第二個頭。
「第三……」
榮煥臣連忙制止他。「這樣就夠了,哪里來的第三?」
石森卻堅持叩了第三個響頭。「屬下是領著宣旨公公而來,這第三事就是與聖旨有關,只是將軍傷勢在身不便下跪接旨,屬下便請貴府劉總管將香案擺在房外,將軍在屋內接旨即可。」
雖然不明白怎麼會來了聖旨,榮煥臣也知怠慢不得,點了點頭。石森站了起來將房門大開,果然外頭已經擺好了香案。
宣旨公公上前,屋子里除了榮煥臣以外的人都跪下了,宣旨太監此時才開始宣讀聖旨。
只是當他宣讀完聖旨的內容時,不僅榮煥臣傻了,就連顧巧也瞠目結舌,久久不能自已。
「……剿滅倭寇,厥功至偉,封榮煥臣為一等忠勇伯,賜丹 書鐵券,享食邑,並親領神機營……欽此。」
「……忠勇伯夫人顧氏巧援引西學,改良器械,舉要刪蕪,于社稷有功,誥封三品淑人,賜黃金百兩,翡翠玉如意一座……欽此。」
分別將兩人的聖旨及誥命文書頒布交付給這一對呆若木雞的夫妻,或許他們的反應稀里糊涂,看上去特別有趣,宣旨太監居然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突然又取出了另一份文書,慎而重之地交到了顧巧手上。
「這是……」顧巧雙手接過,一頭霧水。
「這是四夷館的任教令。」宣旨太監回道。
「四夷館的任教令?」
顧巧與榮煥臣對視一眼,前者兀自莫名其妙,後者卻似有所悟,示意她稍安勿躁。
宣旨太監繼續解釋道︰「陛下對夫人所言西學相當有興趣,夫人曾言外邦可能會有使者到來,即便他們不來,我們也可以派學子度海至外邦交流,在此之前必須先學會外邦語言文字。因此陛下想借重夫人之長才,請夫人至四夷館任教,教授外邦語言,四夷館將會為此成立西語館,俸祿同八品,學生由國子監選出,只要一月數日即可。」
「我?四夷館教書?我可以嗎?」顧巧整個人都呆了。
不管她可不可以,盛昌帝都已經決定了,石森替他們夫妻恭送那宣旨太監離去後,才回頭不好意思地道︰「光陽灣一戰因為戰勝,全殲倭寇,成績斐然,所以屬下也沾了榮將軍的光,得到一些賞賜,因為將軍升任神機營坐營武官,陛下便抬舉屬下為天津衛指揮使。」
「這頭倒是應該磕,我都被你篡位了啊……」榮煥臣佯怒瞪著他好半晌,張牙舞爪地揮了幾下拳頭,才霍地笑開。
石森見榮煥臣笑了,也露出憨厚的一笑,兩人間的芥蒂及過節算是一筆勾銷。此時他突然轉向了顧巧,這次沒有磕頭,卻是行了一個揖禮。
「過去我曾對夫人不敬,請夫人見諒。」
顧巧也回以一禮,笑道︰「幸好你沒再磕頭,否則我不得逃出房去。」
這就是不計較了。
或許是沒了成見,石森對這兩夫妻的觀感頓時好起來,三人笑語寒暄幾句之後,他也告了辭,終于在經歷了一片混亂後,又回到夫妻兩人獨處。
到現在顧巧仍不敢相信自己接了什麼旨意,誥命文 書也就罷了,因為榮煥臣本就是三品官,她早有心理準備他會替她請個誥命,但四夷館任教就真的是意料之外。
她美眸瞪得老大,指了指榮煥臣,又指了指自己,「你升官進爵了?我要到四夷館授課?」
她傻兮兮的模樣惹得榮煥臣直笑。
「其實在你替水軍改進火炮時,帶來許多額外的知識,陛下已經有那意思了,只是在我昏迷的時候,你與陛下不知交流了什麼,才讓他下定決心。想不到我傷了一場還替你弄了個差事,就要為人師表了,你感覺如何?」他揶揄著她。
「當然緊張死了啊!」但她緊張的原因完全超乎他想像之外,只見顧巧捧著自己的臉蛋,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我去四夷館教書,要穿些什麼啊?可以穿撒花裙嗎?馬面裙會不會端莊點?還是鳳尾裙感覺比較隆重?」
榮煥臣看得眼都花了,不由失笑,「國子監的師生都是穿欄衫的,你的學生來自國子監,不知道會不會也要求你穿禰衫,但即使不必男裝,光看禰衫那單調的模樣,想來也不會讓你穿得太花俏吧?」
「禰衫啊……」果然讓人意興闌珊,不過顧巧很快又振作起來。「那穿禰衫的話,頭上能不能插金釵?若嫌金釵太浮夸,我有一支兔紋銀簪不知道行不行?至少也能戴頭花吧?」
榮煥臣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的時候還得按著傷口,免得迸裂開來。「我的天,你真不愧是咱們海口村小臭美,旁的人得了這差事,緊張的是該授些什麼課,會不會遇到旁人刁難之類的,只有你緊張的居然是要穿什麼裙子、插什麼釵?」
「給學生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啊!這叫慎重,哪里臭美了?」顧巧氣不過,撲上去做勢要打他。
「你就是臭美,小臭美小臭美小臭美……」
榮煥臣可能一天不逗她就皮癢,她又氣又笑的伸出玉手在他身上亂拍,不過那也只是做做樣子,他還有傷在身,她可不敢真的打下去。
榮煥臣趁著她不敢亂來也不敢反抗的機會摟住了她的縴腰,湊上去便是一記熱吻,大手順便上下其手吃點豆腐,他養傷這幾日,就見小嬌妻扭著細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卻不能吃也不能踫,忍得比受傷還痛苦。
好不容易他稍稍解了渴,放開了她,就听她嬌嗔道︰「臭石頭你真的很壞!只會欺負我!」
「我已經遭到報應了。」榮煥臣苦笑。
「什麼報應?」顧巧不解。
「本來只有傷口痛,現在這麼一折騰,我渾身都痛了。」他曖昧地看著她,笑得無賴。
顧巧一開始還听不懂,反應過來後當下滿臉通紅,管他哪里痛,欲怒還羞的推開他,轉身離開了東次間。臭石頭死性不改,與他胡混還不如去研究她的四夷館造型!
這下當真拉扯到傷口了,榮煥臣倒抽一口氣,按著傷口咬牙切齒地道︰「真狠,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4:13
第八章 自告奮勇去疫區
因為榮煥臣還有傷,無法立即上任,顧巧領有四夷館的差事,也需要先備課,于是他們便在天津過了年。
祭灶那日,他們沒有用當地人習慣用的糖瓜,而是依循著海口村的習慣,做了粟米及糯米兩種不同口味的紅棗年糕來祭祀。
當兩人各自拿著一種顏色的年糕吃得歡快時,彷佛也回到了兩小無猜的青澀時期,他沒有政事與軍務在身,不必提著頭上戰場,只要記得每次由鎮上鏢局回村時給她帶一塊最喜歡的火燒;而她也沒有悔叫夫婿覓封侯的忐忑,更不用背負四夷館授課的壓力,只要替他照顧好娘親,插著最好看的頭花,等著他回來斗斗嘴撒撒嬌就好。
然而成親之後就變成大人了,成長有時很殘酷,幸而他們一直堅定地牽著彼此的手。
除夕夜,他們倒是吃了當地慣吃的素餃子,榮煥臣還故意喂了顧巧吃棗子與栗子,弄得她一頭霧水,後來知道是為了「早立子」,沒少得到她一番嬌嗔。
而天津衛的年禮,熟悉的親友習慣送不剪枝的臘梅、海棠及迎春花等等花卉,于是待到年十六,榮煥臣與石森交接了印信,他才帶著好幾盆花與顧巧舉家搬遷至京師。
神機營為京營三大營之一,隸屬于五軍都督府,其中榮煥臣擔任的是神機營第一把手,稱之為管操。他入京時就有神機營的副將前來迎接,一口一個榮管操叫得親熱,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改良火器,在水師作戰用兵如神,已經在神機營傳得神乎其神,大家都期待著他的到任。
榮煥臣在京師原就有一座三進的宅邸,那是他協助盛昌帝勤王有功,盛昌帝登基後賜給他的將軍府。三進院位于黃華坊的文思院附近,距離長安左門外、玉河橋之西的四夷館並不遠,距離一堆中央衙門聚集的大時雍坊也很近,都督府就在其中,未來無論是顧巧或榮煥臣要應卯都很容易。
劉總管帶著願意一起赴京的奴僕,比主子們提早了十日由天津衛出發,先到京師的三進院將屋里屋外打點好了,于是榮煥臣夫妻抵達後很快就安頓了下來,兩人一來就忙得不行,各自開始新職務的熟悉及到任工作。
人說春雨貴如油,但今年不知怎麼回事,自來到京師後這雨就不停地下,雖然只是綿綿細雨,下久了也是頗令人煩悶,顧巧的第一門課便是在這樣的雨絲風片中展開了。
四夷館分配給西語館的課室坐著二十五名學生,其中二十四名都是由國子監選出,第二十五名學生卻是相當特別,坐在最後側,生得細眉鳳目,膚白似雪,沒人與其交談,更沒人敢多看她一眼,竟是宮中的開陽公主喬裝而來。
自從她打听到上回御 書房撞見的那名武官是天津衛指揮使榮煥臣,她便開始調查注意關于他的一切。知道他早已成親,她還不開心了一陣子,最近得知他調職京師任神機營管操,他的妻子顧氏甚至被聘至四夷館授課,這位刁蠻公主便想親眼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配得上榮煥臣那樣英武不凡的男子,所以便扮成了國子監學子,打算親自來上顧巧這門西語課。
第一次任教的顧巧雖然有榮煥臣在事前替她做了不少準備,但在進入課室前還是先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平復一下緊張的情緒,才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屋內。
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瞬間變得一片寂靜,顧巧穿著皇宮中女官的官服,方領對襟琵琶袖的深藍色襖裙,只是她沒有正式官餃,未戴官帽,只繪了牡丹髻,插上銀質的花簪,低調且穩重。
這衣服是宮中發下來的,樸素老成,剛拿到時被她嫌棄得不行,但當她看到榮煥臣的欽賜大紅蟒服時,直接笑倒在他身上,突然覺得自己這身其實還是不錯的。
當顧巧緩緩行來,開陽公主已在心里給予了極差的評價,這種清秀的臉盤,哪里有她公主妝容的大氣?身子瘦巴巴的也沒有自己珠圓玉潤好看,只有笑起來勉強還可以,但這顧氏是來授課的,總不能光笑吧?
雖然將顧巧月復誹得一無是處,但開陽公主的不甘心卻是與之激增,內心的酸水沸騰得都快溢出來。
顧巧在眾人面前站定,先是靜靜地環視了整間課室的學生,目光在最後頭開陽公主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便微微一笑,聲音清脆地開口道——
「雖然你們一個個坐得端正,但我知道其實你們心里是不服的,認為區區一個女子,憑什麼來這里教授你們學問?而且你們堂堂國子監生,被選到西語館學習外國語言文字,簡直浪費你們讀聖賢 書的時間,因此都打定了主意不會認真上我的課,想被踢出西語館,對嗎?」
這簡直是一來就挑釁,卻也明確地說中了眾人的心情,屋子里頓時喧譚起來。
其中一名方臉的學子直接冷笑回道︰「顧先生言重了,我們皆是監生中挑選出來學習西洋外邦語言文字的優秀學子,豈會不尊師重道?」
而一名身材敦實的胖學子也譏笑地附和道︰「是啊是啊顧先生,我們對你可尊敬了……」
剎時間,課堂上哄笑成一團,哪里還有什麼學習的肅穆氣氛。
顧巧也不動氣,只是依舊微笑著朝那名方臉學子說道︰「那很好,這位優秀學子,既然你要尊師重道,那麻煩請你先將壓在紙張下的話本收起來可好?」
此話一出,課堂間的嘻笑聲瞬間少了大半,那方臉學子當下漲紅了臉難以置信地瞪著顧巧,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的。
顧巧沒有多理會他,把視線轉向了胖學子。「還有你,藏在袖子里的饅頭可別上課吃,否則旁人還以為四夷館伙食比不上國子監,那膳房的人可是要找你打架的,屆時你優秀學子的形象可是會斯文掃地。」
胖學子臉色微變,臉上的肉抖動著,居然不敢與顧巧對視。
被點名的兩名可憐學子,不知道顧巧身後可是有著榮煥臣,要查課堂上學子的名單還有事先打听各人的毛病,還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其他人……」顧巧目光淡淡掃了過去,「那些空桌連文房四寶都還沒擺上的,想來我的授課,你們光用腦袋就能全記起來,佩服佩服,等會兒課後抽考,希望你們能表現出國子監生的優秀。」
顧巧三言兩語,幾乎就鎮壓了全班的學子,個個匆忙地將桌上東西該收的收該擺的擺,終于開始正視這位先生。
然而坐在最後的開陽公主恨不得這群學生鬧起來,詎料他們這麼快就慫了,她自然越看顧巧越不順眼,忍不住高聲說道︰「你又有什麼值得我們認真上課的?」
其他人紛紛看向了開陽公主,又看看顧巧,有幾個已經在內心竊笑起來,這開陽公主可不好擺平,喬裝而來顯然不懷好意,就不知道先生如何應對了。
她語氣中的惡意,顧巧清楚地感受到了,笑容不由淡了些,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這位學子,請問你知道西方友邦,男子對于女子,或是下官對于上官,是如何見禮的嗎?」
「還不就是打躬作揖那一套……」開陽公主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
顧巧搖搖頭,緩步走到她身旁,突然伸出右手執起開陽公主的柔荑,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手背傳來那軟綿綿的輕柔觸感,簡宜讓開陽公主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本能地大喝一聲,「放肆!」
顧巧仍是那從容的態度,放下了公主的手,說道︰「西方友邦男子對女子為了表示恭敬或歡迎,或者是榮幸,行的就是類似這樣的吻手禮。」
顧巧這麼說,代表她早知道開陽公主是個女子,其他學子當即恍然,所以她只挑著開陽公主示範,就沒有男女逾距的問題了。
開陽公主瞪大了眼,鳳目挑得更高。「這豈不是唐突?誰敢親本……親我的手,我就砍了誰!」
「今日若你身為接待的官員,在友邦派來使者見禮時就砍了對方,真不知道對方有幾顆頭夠你砍的?」
顧巧此話一出,馬上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斬了來使,是要如何腦殘才干得出的事?
開陽公主還想再辯駁,顧巧卻已經跳到下個問題。「如果今日西方友邦的使者獻上了他們國家的烤肉及面包,你會怎麼吃?」
「那自然是用筷子吃了!」開陽公主本能回道。
「你可知西方友邦用膳是使用刀叉的?而且使用的方法還很講究,如果今日友邦使者獻上了他們的食物與餐具,你卻不知道怎麼用,在拿出筷子的剎那已經貽笑大方了。」
顧巧听著原本稀稀落落的笑聲漸漸多起來,她也沒有制止,只是對著開陽公主說道︰「所以,你現在覺得這門課值得認真上了嗎?」
開陽公主臉都綠了,簡直被堵得啞口無語,但她又不想奉承顧巧的觀點,只能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這樣的倨傲及不友善依舊沒有激怒顧巧,她只是聳了聳肩,慢慢走回眾學子之前,輕松地道︰「好啦,事實證明了,你們對我授課這件事還是有些抗拒的。但是據我所知,國子監生想要任官,除非參加科舉中試,成績還要非常靠前;不想考試就得背景雄厚,才能得到六部不錯的官位,否則頂多也是掛個末流小官,或是被分發到外地去做那听都沒听過的官位。一輩子這樣庸庸碌碌無法出頭,你們願意?還是你們每個人家里都是高官勛爵,可以不愁前程的?」
如果不愁前程就不會入國子監了,而且會被選到四夷館來,都是靠山沒有別人大,斗爭過程輸了,成績中流,在科舉時吊車尾都懸的那類人——也就是很可能會是顧巧口中庸庸碌碌無法出頭的典型。
這根本是個矛盾的陷阱題,但顧巧這麼一說出來,卻是無解,每個人都像心里被戳了把刀,啞口無語。
「現在可以說說我們西語館的好處了。你們這批人會是第一批被送去交流學習西洋學問的學子,如今朝中貴人所坐的能轉向減震的四輪馬車,還有水師改良的火炮,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就是因此立了功,才被請來教授你們西語,你們由西洋友邦回來後,你們會的東西別人都不會,在官場上能佔多大優勢,這就不用我說了吧?」
「未來你們由西方學習交流回來後,會各自具有不同的專長,到時候肯定會被分發到六部,一進去就是有品級的官員,若是待在國子監,會有這待遇?出海學習一趟回來,就能站在以前國子監同窗的頭頂上,那感覺該有多爽快?」她突然猛地一拍桌,振聾發饋,「你們真的不想要嗎?」
顧巧這番話顯然鼓動了不少學子,就算原本心生不屑的也開始認真起來,就連開陽公主不是國子監生都听得有些熱血沸騰,一下忘了自己是來干什麼的。
他們終于明白,顧巧授課的風格與國子監的夫子、博士們都大不相同,她說話方式風趣通俗,一點都不晦澀古板,可以接受質疑,更不怕嘲笑譏諷,因為最後她都會用事實來讓大家心服口服。
瞧著一個個表情眼神都變了,顧巧偷偷松了口氣,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看來你們想通了,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
春季這場雨一直下到了夏初,突然間就停了,然後太陽像是憋屈了太久,還未到三伏就散發出炙熱的陽光,不僅看天吃飯的老農怨聲載道,一般百姓亦是叫苦連天,出門不打把傘都曬得胳膊生疼。
幸而顧巧不必天天至四夷館,基本上三日一回就行,以往她應卯都有春桃及幾個護衛隨行,但見天熱成這樣,她讓護衛們別累了,只帶著一名會武的車夫以及春桃乘馬車就行。
她上課時也將門窗洞開,甚至把所有人拉到樹蔭或涼亭中上課,無形中也替西語課增添了不少趣味,學子們回饋的反應都相當不錯,二十四個人到現在一個也沒少。
開陽公主在暴露了身分後更像是破罐子破摔,偶爾也會來蹭堂課听听,不時就在課堂上搗亂撒潑,惹得監生們敢怒不敢言。
幸好公主出宮都會跟著一個內侍,那內侍總有辦法平息阻止開陽公主過度放肆,否則顧巧這課也不用上了。
這一日上完課,顧巧回府的途中見到有人賣涼茶,便買了三大桶,讓人送到三進院中,給下人們分著喝,怕大伙兒中了暑熱,而她自己則是留了一壺,等著榮煥臣回府時喝。
榮煥臣通常會在申時太陽落山前回府,但今日相當特別,才剛過午時不久便回到家中,顧巧見他曬得滿身汗,俊臉發紅,連忙送上在井水中放涼的布巾,倒了涼茶。
榮煥臣抹了一把臉後,狠狠地喝完一整壺茶,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石頭哥,衙門還是營里發生什麼事了嗎?」顧巧看著他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發問。
榮煥臣輕輕一嘆,「巧兒,因為今年年初天氣古怪,沿海有些地方發生了瘧疾,尤其有幾個村子有一半以上的村人都得了擺子病,朝廷已經劃定了幾個州城不許外人進入,也不許城內人出來,因為怕造成百姓禪變,如今朝廷欲遣軍隊及太醫過去鎮守。」
只要他認的叫她巧兒,而不是小臭美,代表說的一定是很正經的事,顧巧不由心里一沉。
「這麼嚴重?」她難掩心中驚訝。「是哪幾個州城不許進入?」
榮煥臣欲言又止,最後遲疑地道︰「主要都是在魯省濟南州,樂陵、陽信及……濱州以北的部分,已經封閉了。」
濱州!顧巧緊張地抓住榮煥臣的袖子。「那咱們海口村……」
「海口村,便是疫情最嚴重的幾個村子之一!」榮煥臣一咬牙。
「怎麼會這樣?」顧巧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在屋里急得團團轉。「那、那我們能做什麼?已經封閉不許進入了,我們能去看嗎?」
「自然是不行。」榮煥臣拉住她,把她按回椅子上,試圖讓她冷靜。「巧兒,你听我說,橫豎現在無戰事,神機營暫且派不上用場,我已經向陛下自告奮勇,請求領兵到疫區去,陛下也答應了……」
這是個苦差事,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有榮煥臣這個愣頭青自己撞上來,盛昌帝自然是順水推舟同意了。
「我和你一起去!」顧巧不假思索地道。
榮煥臣正色道︰「不行,這回我是去辦正事,況且你去也改變不了什麼,萬一也染上瘧疾怎麼辦?」
「可是爹、娘,還有我弟都還在那里,我不去看看怎麼放心?」顧巧眼眶一紅,急得都要哭出來。
「我知道你擔心,我也擔心,否則就不會領了這個差事。」榮煥臣溫聲安撫她。「家里的事我會替你擔著,絕不會讓岳父岳母還有小舅子出事的,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
「我、我幫得上忙的!」顧巧急急忙忙地道︰「瘧疾這種病西方也有,史密斯最精通的其實是西方的醫術,他告訴過我的……」
「巧兒,巧兒,你冷靜點。」不管她怎麼說,他都不會讓她到疫區去,那太危險了。
「如今疫區封閉,不是說去就能去的,我是因為有陛下允許,你還有四夷館的差事,不能丟了就跑,這回你得听我的話,留在家里。」
「我……我我我……」顧巧扁起嘴,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最後只能耍賴地哭了。
「……我要去。」
「哭也沒有用,這次我不會心軟。」榮煥臣硬著心腸說道。
「我要去,你不讓我去,我就算偷偷爬上你們的馬車也要去……」
「不準。」
「榮煥臣你討厭,你惡霸,你沒良心……」
「不可以。」
這一次當真是哭也沒用了,榮煥臣逼自己無視她的眼淚及撒嬌,甚至在出發前讓府里護衛好好看守住她,不讓她有機會鑽空子,然後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時間……跑了。
榮煥臣偷跑後,從劉總管到春桃都以為顧巧會大大的發一次脾氣,想不到她相當冷靜,四夷館的課還是照上,不過在她下了學之後竟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讓馬車拐了個彎,進宮求見盛昌帝。
按理說她身為誥命夫人,應該只能求見皇後才是,偏偏她還有個四夷館的教職,領的是同八品俸祿,而且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不是誥命服。
盛昌帝听陳公公轉述顧巧是為了瘧疾之事而來,心忖就當給榮煥臣一個面子,接見了顧巧。
想不到顧巧一來就給了他一個大驚喜。
她緩緩步入御 書房,原欲行跪拜大禮,但盛昌帝卻免了她的禮。
「眼下並非朝會,朕接見臣子時可以不必行大禮。」他說道。
顧巧只能行了一個福禮,然後一番驚天動地的話就像火炮一樣砸到了盛昌帝頭上。
「啟稟陛下,對于沿海地區如今肆虐的瘧疾,妾身有辦法!」
盛昌帝訝異地看著她,「朕以為你是來請求隨榮將軍一起到疫區去?听說那一帶是你的家鄉,榮將軍出發前曾來求朕,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跟去,讓朕無論如何不能同意你進入疫區……」
顧巧臉色微沉,在心中罵了榮煥臣數百次,但面上仍波瀾不驚地道︰「妾身確實想去,也知道夫君會極力阻止,今天妾身就是特地來求見陛下,給陛下一個不得不讓妾身去的理由。」
果然是個通透的女人,盛昌帝被她調起了好奇心。「你說。」
顧巧是帶著東西來的,此時陳公公將她帶來的一小箱子書本取來,放在了一旁,看著這些書彷佛有了底氣,她沉聲說道——
「妾身師從西方學者史密斯,史密斯其實最專精的是醫學,在治療及預防瘧疾上西方已經有了很好的辦法,而且像我們一直認為瘧疾的產生是因為瘴氣,其實也是錯誤的,這些事情史密斯雖然沒有留下醫書,但他口述與妾身的內容,妾身都做成了紀錄,這些書籍便是妾身將以前學習的內容裝訂成冊,今日便獻給陛下,希望對瘧疾能有幫助。」
盛昌帝拿起書翻了翻,書中是西語及已經通譯好的文字交雜,其中有些畫線的地方,他多看了一眼,突然來了興趣。「你說瘧疾的產生,不是因為瘴氣,而是因為蚊蟲?」顧巧慎重地點頭。「這是可以證明的,以往瘧疾都發生在南方雲貴川等瘴癘之氣重的地方,大夫們便將緣由歸咎于瘴氣。然而這回的瘧疾卻發生在魯省沿海,那里可沒有什麼瘴癘之氣,反而海風強勁,瘴氣根本留不住。」
「陛下仔細想想,南方就是因為氣候潮濕炎熱所以多蚊蟲,而今年北方春日多雨,入夏酷熱,替蚊蟲的滋生形成了良好的條件,因此才會在沿海形成瘧疾,所以妾身說瘧疾是經由蚊蟲傳遞的,並非虛言。」
盛昌帝是個聰明人,一听她合理的解釋,馬上聯想到如果按照她的說法,如今對于瘧疾的處置可能就不那麼適當了,于是這位英明的君王臉色開始有些變化了。
「你既說瘧疾由蚊蟲傳遞,那會由人傳人嗎?」
「不會。」顧巧臉色也是極為難看,這就是為什麼她急著趕到沿海去。
「所以最好盡快撲滅蚊蟲,把康健的人疏散開來,但現在所有人都關在城里,髒的地方更髒,形成更多蚊蟲,只怕瘧疾的傳遞會越來越迅速、越來越嚴重。」
盛昌帝眯起眼,開始正視這件事,方才她剛進門時,他的確輕視了她來的目的,但這個被他主動封了誥命及教職的女子,畢竟不是一般任性的後宅婦人,不會單純的用家事來煩擾她說的事,就目前看來確實頂頂重要。
「既然如此,你說史密斯還留下了預防及治療瘧疾的方法是嗎?」盛昌帝連忙問道。
「是的,預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藥水浸泡紗帳,封住門窗及用來當床帳,避免蚊蟲叮咬;戶外還要清理淤積的污水以避免蚊蟲生成,還有可制作一些驅蟲驅蚊的藥劑,在疫區內噴灑……種種方式,妾身的 書內也有做下記錄說明,可以讓駐紮在疫區的官兵們快點實行。」
「那治療呢?」盛昌帝又問,這才是他最重視的。
「這便有些棘手,需要多人配合。」顧巧凝重地道︰「在遙遠的海外有一種樹,名為金雞納樹,它的樹皮中有一種成分可以治療瘧疾。但是這種樹我朝並不生長,所以史密斯住在海口村那幾年也對此做過研究,尋求替代的植物。」
「最終讓他發現了一種叫臭蒿的植物,這種植物在前朝先賢的醫學典籍上就有提到,只是它在南方川渝一帶盛產,卻不能食,氣味辛臭,所以被忽略了。
「史密斯留下了由臭蒿提取出治療瘧疾的臭蒿液的辦法,臭蒿不能煮沸也不能踫到高熱,否則藥性全失,處理起來相當麻煩,妾身卻是已經從史密斯那里學會了這方法,所以妾身才斗膽求見陛下,請陛下讓妾身赴疫區,妾身雖有私心,卻也知道孰輕孰重。」
盛昌帝沉吟了一下。「你如何證明所謂的臭蒿液真的有用?」
顧巧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沉著地回道︰「妾身在面聖之前,已經由藥鋪買到市面上少數流通的臭蒿,花了兩日時間提取出了一小瓶臭蒿液,陛下盡可以找個染上瘧疾的病人試驗其成效,若不能治,請陛下治妾身的罪!」
她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後路都不替自己留,盛昌帝神情復雜地看著她,萬一事不成,想替她開月兌都沒辦法,屆時不知如何向榮煥臣交代。
不過見識過西學某些原理的神奇,盛昌帝其實已經相信了,眼下時間不多,最終還是當機立斷地道︰「你所求之事,朕準了。」
榮煥臣帶來的駐軍及太醫駐紮在濱州城的衙門,距離海口村不到一日的路程,他除了在第一日瞞著所有人偷偷的趕到顧家去探個究竟,留下安撫的話,之後回到濱州城就忙得再也沒有停歇過。
已經一個月過去,天氣越來越炎熱,染上瘧疾的百姓有增無減,榮煥臣急得心火上炎,光是視察及宣撫就已經花費了他大半心力,州城里的百姓因為不得出入,沒病的怕自己染病,有病的怕自己死,幾乎已快到達忍耐的極限,再一步就是民變,如果真鬧到這個地步,他難辭其咎。
他忍不住請來隨行的老太醫一問究竟,這位太醫姓李,是一位清高又古板的人物,在太醫院人緣並不好,才會被推著接取這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然而來到這個地方,他並沒有改變高傲的態度,因為這里即使聚集了不少大夫,他的資歷及官位仍是最高,所以此地行醫施藥幾乎是他的一言堂,如今情況惡化,自然頭一個便是找他。
李太醫來時衣袂飄飄,嶄新的長袍一塵不染,與榮煥臣的邇遢形成強烈對比,他退了一步,一副嫌棄的模樣,並不想與榮煥臣太靠近。
「榮將軍不知尋老夫何事?」他淡淡地問道。
「李太醫,你和我說說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染病的百姓都喝了藥,為何情況沒有改善,反而更多人生病了?」榮煥臣對李太醫這種道貌岸然的態度著實有些不滿,但礙于對方的醫術,所以話說出口勉強保持著禮數。
李太醫卻不領他這個情,只是照本宣科地道︰「所謂瘧疾,就是感受了瘧邪,內犯心神與衛氣相集,與陰爭則寒,與陽爭則熱,所以得了病的病人,或先熱後寒,或先寒後熱,陰陽相移,盛虛更替,瘧邪與衛氣相離,汗出癥止,故瘧疾發有定時。老夫先給大柴胡湯,外解表邪,內通里實;繼之以桂苓甘露散清暑泄熱,或是白虎湯,清熱生津……」
「夠了夠了,不管你用的大柴胡湯、白虎湯,還是桂苓什麼散的,總之我沒有見到疫情好轉,你可有其他的辦法?」對于每次詢問李太醫都只會掉 書袋,榮煥臣听了都心里窩火。
李太醫皺了皺眉,清咳一聲道︰「老夫觀古今治療瘧疾之方子,半數皆有常山及蜀漆兩味藥材,所以老夫打算針對此兩味藥材,重新礙定一份新的治瘧良方……」
「多久?」榮煥臣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廢話。
「這……老夫不敢確定……」李太醫沉吟了一會兒,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榮煥臣覺得與這個李太醫相處久了,自己的修養簡直更上一層樓,居然沒有把這一事無成的老家伙一腳踹飛。現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爭取時間,免得染病的人越來越多,就這李太醫一直拖拖拉拉敷衍了事,著實該死。
此時外頭突然來了護衛傳訊,此人是榮煥臣由府里帶來的,名叫李鋒,李鋒是少數可以直接見到榮煥臣稟報重要之事的人。
「將軍,京師又派人來了,現在已經來到衙門外,欲求見將軍。」
「派了誰來?」榮煥臣眼楮一亮,要是來人能換掉這個李太醫,那就普天同慶了。
「有幾名隨行的太醫,帶頭的是……」李鋒頓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是榮夫人。」
「榮夫人?」他愣了一下,心頭頓感不妙。「哪個榮夫人?」
「咱們家的榮夫人。」李鋒突然小聲地道,他可是知道榮煥臣為了不讓夫人前來,刻意在半夜偷偷跑掉的。
榮煥臣臉色一黑,直接大步走了出去。
李太醫把這一番對話听清了,冷笑地哼了一聲,也慢慢跟了上去,想看榮煥臣家宅不寧的笑話。
他走沒幾步,已有小兵將顧巧等人帶了進來,雙方就在二堂的院子相遇。
顧巧痴痴地看著眼前形容憔悴的男人,一臉的胡碴,衣服皺得像梅干菜,人似乎瘦了點,臉頰都出現了微微的凹陷,原本就很深的眼窩更是深得像多了兩圈黑洞一般。
原本還有些氣他偷跑,現在馬上化為了疼惜。「你……」
詎料她一句話都還沒說,他已拉下了臉,語氣不善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顧巧見他動氣,就知他誤會了,好言好語地解釋道︰「我自然是擔心爹娘,也擔心你,還有更重要的是,陛下讓我……」
榮煥臣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管你來做什麼,現在立刻回去,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接著他轉頭向李鋒說道︰「立刻送夫人回家,你的職務由林勇暫代。」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欲回到屋內,竟是連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的態度。
這等無禮簡直令佛也發火,顧巧原本還想放軟了姿態與他溝通,但他顯然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就是來搗亂的,這下也不想和顏悅色了,免得還被他瞧不起,把她的低聲下氣當成是心虛呢!
「榮煥臣你給我站住!」顧巧一聲大喝,自從在四夷館授課後,她喊起人來簡直又清亮又明白,還多了絲威嚴。「我告訴你,我是背負著皇命而來,如果你不讓我留在這里,疫情就會加重,更多人會染病死亡,你愛听不听!」
榮煥臣腳步一頓,猛然回頭,臉色依舊鐵青。「什麼皇命?」
「我告訴過你史密斯是醫者吧?他早年就告訴過我瘧疾的預防及治療方法,要不是你離京前躲著我,怕我糾纏著你要跟來,還背著我偷跑,在京師時我就能告訴你更多!」
這算是兩人相識以來,他第一次真正對她動怒,顧巧從沒在他身上受過這種委屈,自然反彈的情緒就更大。
不過不管再怎麼生氣,她還是知輕重的,便按捺住情緒,把自己先前對皇帝稟報的一切說與他听。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首先就是預防,需要的藥材及紗帳我都帶來了,熬成藥汁噴灑即可。再者是把病人集中,城里由不許出入改成只許出不許入,不應該把健康的百姓困在一起,反而要疏散人群,還要清潔環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治療瘧疾的主要藥材臭蒿,已經在運送的路上,你要隨時派人接應,我也會在這段時間教授你這里的大夫們如何提取臭蒿液……」
「慢著!」李太醫在一旁听了許久,一直到顧巧說出瘧疾是來自蚊蟲叮咬而非瘴氣,他就覺得這女人在鬼扯,她後來提到的什麼治療瘧疾的金什麼樹,還有臭蒿,對此他簡直忍無可忍,直接無禮地打斷了她的話。
「榮夫人,老夫乃太醫,行醫已有四十余年之久,古往今來的典籍都說瘧疾來自瘴癘,從未听說源自蚊蟲的!」李太醫相當嗤之以鼻。「至于什麼臭蒿,那更是無稽之談,《抱肘千金方》內確實有提到青蒿可治瘧疾,但那與你所說的臭蒿根本是兩樣東西。」
「李太醫,此刻我不想與你辯論,西學援引的醫藥本就與我朝不同。我提到的臭蒿液已在宮中做過試驗,確實對瘧疾有效,隨我而來的太醫皆可證實,你大可以去詢問。」顧巧皺眉,心忖哪里冒出來這麼一個討厭的老人找確。
李太醫卻不領情,「老夫受命陛下,領導眾醫,在這里,所有的大夫及太醫都必須听老夫的。榮夫人,老夫並不相信你說的話,也不會讓你隨意醫治病人!」
顧巧氣得跺腳。「等臭蒿送達,我立刻提取臭蒿液,你大可讓染病的病人來使用看看,就知我所言是否為真。」
李太醫冷笑。「你說試就試?萬一人被你治死了怎麼辦?老夫可不負這個責任。」
「你……」顧巧瞪他,這老頑固在不講理這件事情上簡直超乎榮煥臣了。她把心一橫,直接撂下狠話。「那好,我拿我自己來試驗總可以吧?這陣子我便與病人處在一起,讓蚊蟲叮咬,直到染病為止,到時候我再使用臭蒿液,若是我把自己治好了,你便無話可說了!」
李太醫沒想到她區區一個女流之輩,竟有膽識以性命作賭,居然一時之間找不到理由反對。
然而榮煥臣卻是快氣炸了,這個笨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千方百計不讓她過來疫區,隔絕她任何染病的可能,她卻又要自己送上門?
他听不下去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將顧巧扛了起來,直接往內堂行去。
顧巧嚇得低呼了一聲,就這麼掛在他肩上,一直到最內一進他的居處,他才將人狠狼的扔在床上。
床上鋪有被褥,這麼摔下去倒是不痛,但這一路的丟臉及屈辱才是最令她在意的事。
「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個院子里,不許再出去!」榮煥臣冷聲警告她。
「你怎麼也這麼說?提取臭蒿液能少了我嗎?我說的都是真的!」顧巧槌著床,只差沒尖叫了。
「我並沒有質疑你說的話是假,」榮煥臣逼自己冷靜,不知是否最近太累心火上升,他很容易就動氣。「我只是氣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誰叫那個李太醫那麼固執,我也是沒辦法……」顧巧以為他有所軟化,趁機說道︰「等到臭蒿送來之前尚有幾日時間,我能不能去海口村看看爹娘和弟弟?我保證做好防範的措施,不會真的讓自己染病的!」
「不行。」榮煥臣回答得完全沒有討論的余地。
顧巧心里一急,簡直要被他氣哭。「那是我爹娘啊!」
榮煥臣定定地看著她,嚴厲的神情中居然流露出一絲失望。
「那也是我爹娘。」說完,他再也不和她多說一句,轉身離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4:36
第九章 刻意染病親試藥
顧巧發現,自己被軟禁在衙門里不得出入了,而且榮煥臣也從此不見人影。
每天早上她睜開眼見到的就是榮煥臣吩咐前來服侍她起居飲食的一個小丫鬟,任憑她心急,有滿月復的事情想告訴他,讓那小丫鬟前去轉達,他卻從未回應她的請求。
不過其余的事情那小丫鬟倒是有問必答。
原來她帶來防蚊蟲的藥劑方子被李太醫嗤之以鼻,聯合手下的大夫抵制不用,但她自京師也帶了幾名太醫,這幾名太醫即便品級沒有李太醫高,對李太醫的為人卻是不屑一顧,橫豎他們身負皇命,皇上叫他們干啥就干啥,所以當榮煥臣將制藥的工作交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從善如流。
之後李太醫冷眼旁觀,榮煥臣手下的兵則帶著藥劑到城里去噴灑,同時宣導防蚊除疫的觀念。
原本因為疫情越發嚴重而心灰意冷就要豁去抗爭的百姓們,冷不防見到軍隊居然有新花樣,城門也重新打開,只要取得大夫證明自己沒有染病便許出不許入,這麼大的動靜彷佛看到了朝廷的決心,居然莫名其妙地安撫住了百姓。
噴過藥的半個月後,果真沒有再增添一個新的瘧疾病人,百姓就更信服了。
又過了半個月,好幾十車的臭蒿及一些輔助藥材浩浩蕩蕩運入了濱州城,這次小丫鬟沒有再攔顧巧,讓她親自點收了這些東西。
顧巧想著總該可以見到榮煥臣了,但他卻是躲得不見蹤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她認識他這麼多年,真不知道他是這麼小氣的人,居然和她冷戰這麼久,說不理就不理,連面都不露一下,既然他要賭氣,那她也賭氣好了!
從此以後,顧巧沒有再吵著要見榮煥臣,只是一門心思地搗鼓可以治療瘧疾的臭蒿液。
她將提取的手法教給隨行的太醫們,但臭蒿液也只是當時史密斯針對瘧疾所提取出的主藥,還來不及將服藥後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考慮進去,做出完整藥方,他就回國了。
然而天朝的醫術並不遜于西方醫術,只是著重的方向不同,太醫們針對臭蒿液的藥性搭配不少輔藥,最終制作出他們認為可以治療瘧疾的藥方,被他們稱之為「逐邪湯」。
逐邪湯研究出來,顧巧連忙讓太醫們拿去治療病患,想不到等了幾天,等來的卻是各個垂頭喪氣的太醫,原來李太醫得知消息後,指控他們試圖用來路不明的藥,不僅不讓他們治療病人,還直接把太醫們趕出了病人聚集的地方。
顧巧憤怒了,這李太醫自己治不好,還不許別人治了?
就在她怒火中燒、準備去找李太醫說個分明時,小丫鬟突然慌慌張張的闖進屋內,對著顧巧說道——
「夫人夫人,李鋒護衛有重要的事要稟報,說是榮將軍出事了,將軍他……他支撐不住了!」
「什麼支撐不住了?」顧巧皺起眉,心中莫名惶然。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請夫人去看看吧!」
顧巧起身向諸位太醫告罪,接著欲跟著小丫鬟離開,但臨行前福至心靈地回頭取了一份裝在瓶中的逐邪湯藥液,才快步出了屋子,一路走至衙門外,上了一輛早就備好的馬車。
說真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出衙門,之前被榮煥臣軟禁,後來雖因臭蒿送達解禁,但制藥的地方也是把衙門的吏舍清空讓她使用,所以她一直都待在里頭,沒有出門過。
馬車飛快前行,顧巧越看這風景越熟悉,似乎是前往海口村的方向,之後果然如她預料,馬車直接過了重重關卡駛入海口村,原本需要一整天時間的車程硬生生被縮短成了半日。
顧巧回到故鄉,雖然才離開一兩年,總覺得村口的那棵樹,河岸的那小土坡,都有些不同了,感覺恍如隔世。
不過她還是不能回家去探望雙親弟弟,因為車夫直接將她帶到榮家小院,一進門便看到李鋒站在炕邊,持劍擋在李太醫面前。
李太醫帶著幾名大夫,手里還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對著李鋒破口大罵。
而炕上躺了一個人,被李鋒擋住了臉,卻讓顧巧心中七上八下起來。
她的進門打斷了雙方的對峙,顧巧忍不住皺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鋒見到她像是松了口氣般,讓開身子到一邊,顧巧得以清楚看到躺在床上的確確實實就是榮煥臣,且他看起來臉色蒼白,不省人事。
「他怎麼了?」顧巧撲了上去,一模他的臉卻發現渾身盜汗,還抽搐了一下,不由臉色劇變。「他染上瘧疾了?」
李鋒憂心忡忡地道︰「將軍是故意染上瘧疾的,他在這屋子里已經住了快一個月,所有命令往來及要務處理都在這個疫區內,還刻意去與病人接觸,讓蚊蟲叮咬,幾日前終于染上瘧疾。」
「他為什麼……」顧巧想到了什麼,心頭一痛。「難道是為了我?」
李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解釋顯然給了答案。「將軍是想親自為夫人試藥,在夫人的藥劑做出來前,將軍甚至拒絕了李太醫的藥湯,怕萬一試藥時治好了,李太醫又說是他的功勞。瘧疾的癥狀會反反覆覆,將軍也是好一天病一天,但這一次將軍實在太嚴重了;整整抽搐痙攣了大半天才緩和過來,我怕將軍他……所以只能不顧將軍的命令將夫人找過來。」
此時李太醫鐵青著臉插嘴道︰「簡直就是胡鬧!老夫這是來救人的,這李護衛卻死命阻擋,萬一將軍死了誰都負不了責!」
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直接觸了顧巧的逆鱗,她指著這老頭就是一陣好罵。「還不就是因為你這老頑固?明明在京里已經試驗過臭蒿的效果,你非得要個證明,這也就罷了,還不許我們給病人施用,這不就逼得榮將軍必須以身試法嗎?」
「比起你那毫無根據的藥方,我熬了大柴胡湯,只要將軍喝下就能好轉……」李太醫還想辯駁。
「你放屁!你來了這麼久,熬了多少大柴胡湯?染病的人比你救起來的人還多吧?這就代表疫情沒有止住!」顧巧忍不住飆了粗口,「還不滾開!你救不了人,還不讓我們救?我們是奉皇命而來,你三番兩次阻撓我們救治病人,在皇上面前你擔待得起嗎?」
「老夫是正六品的院判……」
「我還是三品誥命夫人呢!給我滾開!」她壓抑住憤怒,回頭對李鋒說道︰「治療瘧疾的藥劑已經做出來了,我只帶了一份來,原本是想讓榮將軍看看,現在他反而要成為第一個吃這藥的人了。你讓人回濱州衙門去取藥,順便讓太醫們多做一點,我在這里先喂榮將軍吃藥,只要等榮將軍醒來,向李太醫證明效果,那些藥就可以分發下去給疫區的病人了,只是李太醫抗旨不遵,想必是已經做好如何向皇上請罪的打算了。」
李鋒點點頭,事關重大,他幾乎是跑著離開。
李太醫拿著那碗大柴胡湯,听完顧巧的話,氣得摔了碗,「你要給將軍吃什麼藥?萬一治死了將軍我可不負責。」
「將軍死了不用你負責!但若是將軍好了,這陣子你阻撓太醫用逐邪湯救人,你負責定了!」顧巧氣極,直接讓人將李太醫等人轟出去。
而後她轉身,跌坐在炕床上,眼眶隨即紅了,卻是不敢痛哭出聲。
她知道他是有感覺的,因為方才她模他時他馬上抽搐了起來,如果現在她哭了,他一激動又會開始抽搐打擺子,她不忍見他痛苦。
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傻呢?她還以為前陣子他不出現是在躲避她,原來他是住進了疫區,想方設法讓自己染病,以證明她的藥劑是有效的。
這麼久的時間她都在誤會他,明明他一直這麼疼她、這麼愛她,就算一時生氣吼了她,也不可能和她冷戰這麼久,他根本舍不得。
一時之間,顧巧簡直被愧疚及心疼的情緒滅頂,胡亂地用袖子擦去盈眶的淚後,她才拿出放在懷里的藥劑,小心翼翼地喂榮煥臣服下。
服用完藥劑的榮煥臣當晚就不再打擺子了,但隔天即使清醒也迷迷糊糊的,累得說不出話。
李鋒送來新的藥,顧巧又喂榮煥臣服了一劑,之後他不再狂冒冷汗,就連反覆的高燒也停了下來。
這幾日顧巧就像照顧榮煥臣箭傷時的那般,所有服侍喂藥灌食皆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的事都顧不得了。小丫鬟來送飯,沒胃口的她都只是硬逼自己吃個兩口,才多久的時間,居然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點。
一直昏昏沉沉、時醒時病的榮煥臣,終于在第三天徹底清醒過來,無神的眼中有了光采。
渾沌不清的腦袋好像在這一日突然明朗了,他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眼腫成核桃的顧巧,臉色憔悴,頭發微亂,只用支釵子給了個單髻,衣服也皺得不能看,靠坐在炕頭打瞌睡,一只小手還揪著他的大手。可是這樣的她,在他眼中看來卻是比仙女還要美麗。
這幾日都是她在看顧著他,他雖渾渾噩噩,卻有知覺。
此次確實是自己魯莽了,沒有與她商量就自作主張染病,差一點見不到隔日的太陽,可顯然她的藥方成功了,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幾乎是榮煥臣一動顧巧就立刻清醒過來,睜著酸澀的眼一看,他果然已經清醒,顧巧馬上趴在他胸口,哭成了淚人兒。
榮煥臣心疼得輕撫她的頭,把她原就凌亂的頭發弄得更亂了。「別哭……」
顧巧吸了吸鼻子,然後使壞的用臉蛋在他胸前磨蹭,眼淚鼻水全糊在他身上,這樣她才滿意地起來,控訴地紅著眼楮瞪他。
「別氣,我下次不會了……」
他沒有說是什麼,但顧巧又怎麼會听不懂。
「你下次再敢先斬後奏,我一定以齊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然語氣凶巴巴,但她卻是倒了杯擱在炕頭的溫水,溫柔而仔細地喂他喝,一邊碎念道︰「我也要偷跑一次,然後都不听你說話,隱瞞你我做的壞事,讓你知道厲害!」
「我會不理你,也是怕你染上瘧疾,我自己得過之後才知道那真是很痛苦。」喝完水的榮煥臣口沒那麼干了,話也能說得長一些。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小臭美,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
這個人說起情話來怎麼這麼動人呢?顧巧幾乎瞬間就原諒他的欺瞞,輕輕模著他的臉,不甘心地道︰「臭石頭,我也不能沒有你啊!」
「我就是相信你的話,所以才敢以身試藥的,雖然見到你來這麼危險的地方我很生氣,但我始終相信你有辦法。」榮煥臣也模了模她的臉蛋。「怎麼樣,這次我幫你打臉李太醫了!」
「在你情況好轉之後,我就讓太醫們去發送逐邪湯了,逐邪湯就是我們用臭蒿液研究出的藥劑,如今李太醫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說到這個,顧巧終于有了笑容。
榮煥臣哭笑不得地道︰「小姑娘家家的,說話這麼粗魯?」
「我再粗魯還不是嫁出去了。」顧巧抬高下巴斜睨他。「而且我夫君可疼我了,你說是不是?」
榮煥臣輕笑。「是是是,你這麼凶,我的命都押在你身上,誰敢不疼你。」
顧巧作勢要打他,卻被他抓住了手,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來就想吻她。想不到顧巧直接用手擋住了他的臉,然後月兌離他的魔掌。
榮煥臣眉頭微皺,正要重新將她拉回來,但她接下來的反應卻令他啞然失笑。
「唉呀!我現在好丑,幾天沒睡好眼都腫了,也沒有洗澡,渾身臭得我自己都不敢聞,頭發又被你弄得亂七八糟,虧你下得了口!」她嬌嗔道。
「你就算滾到泥里我都下得了口。」榮煥臣打趣,真不愧是海口村小臭美,這時候還記得注意外表。
顧巧卻是豎起了柳眉。「我怎麼覺得你說得像豬呢?」
榮煥臣卻是搖了搖頭,正經八百地道︰「你比起豬還瘦了點。」
顧巧一噎,這回真是不依了,輕輕拍打他的手臂,結果又被他抓住,一個重心不穩趴到他身上,終是被他得償所願。
這時候不管身上再臭她也不想放開他了,只有真真正正被他擁在懷里,她才能確認自己不是作夢,他真的回來了。
榮煥臣的康復證明逐邪湯確實有其效果,李太醫直接夾起尾巴,以為不出聲就沒他的事,不過榮煥臣可沒這麼好糊弄。來魯省這陣子,李太醫仗著身分在平疫隊伍中耀武揚威,壓得其他大夫出不了頭,治病更成了他一言堂。
他明明在太醫院是被排擠的對象,在魯省疫區卻被推上神壇,無怪乎徹底膨脹,之後還以一己之力杠上整個京師來的太醫團,簡直勇氣可嘉。
加上在逐邪湯制好的第一時間李太醫更是拼了命的抵制,延誤了好一段救人的時機,所以榮煥臣重新理事後,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綁了李太醫送回京中治罪。
逐邪湯在顧巧帶來的太醫們推行下已開始用來醫治瘧疾病人,然而比較嚴重的病人有些已經救不回來了,也有服了藥之後沒有效果,或是部分被李太醫洗腦的百姓根本拒絕這種完全沒听過的藥湯。
但大多數的病人在服完逐邪湯後漸漸康復,原本瘧疾就是間歇性發作,病一日好一日,好的那一日有些人仍可與常人無異,所以得到適當的醫治後痊癒得也快。
于是,榮煥臣帶顧巧回到了顧家。
夫妻兩人進屋時劉念芙正在服侍顧安邦喝藥,顧原則是拿著一本 書坐在炕尾讀著,他們抬頭見到顧巧回來了,都驚喜地驚呼出聲,尤其顧安邦一個激動,差點沒掉下炕去。
「爹!」顧巧連忙沖上去,和劉念芙一起扶住他。「爹您怎麼了?」
「我沒事,沒事。」顧安邦笑呵呵的在女兒頭上捋一把。
劉念芙亠吟了他一聲,把女兒拉過來,親手把她頭上的發髻弄整齊,一邊說道︰「這不是染病了嗎?好不容易喝了新藥好多了,怎麼這手還是這麼欠,把我女兒的頭發都弄亂了……」
榮煥臣發出輕笑,小臭美之所以臭美,可是家學淵源啊!
听到笑聲,顧巧飛快轉過頭橫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爹染病了,要不我早就來看爹了,都是臭石頭不讓我回家!」
劉念芙敲了她一記栗爆。「不讓你回來是對的!萬一你染病怎麼辦?海口村算是疫情嚴重之地,女婿已經特別吩咐官兵照顧我們家,這不缺吃不缺喝的,你可別像小時候一樣,老愛和他賭氣!」
那還不是真的就賭氣了嗎?顧巧心虛地別開眼,抓起顧安邦的手不敢說話了。
劉念芙哪能不知道女兒的脾性,沒好氣地念道︰「你啊……」
這一個長篇大論的起手式讓顧巧小臉都皺成一團,榮煥臣不忍,打斷道︰「娘您別罵她,這一次瘧疾疫情,巧兒可是立了大功,你們說的新藥逐邪湯就是巧兒獻上的方子,此事陛下必然會有所賞賜,功勞比我都大!」
顧巧有些得意地嬌哼了一聲。
劉念芙看不下去,笑罵道︰「喲?尾巴這就翹起來啦?這麼驕傲?」
此時一直沉默著的顧原,突然喃喃地道︰「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榮煥臣再次忍不住噗嗤一笑,簡直要對顧原發出贊嘆,小子你有種啊!
果然顧巧馬上雙手抓了過去,「讀沒幾本書就愛掉書袋,你才驕而不泰的小人……」
顧原呵呵笑著閃了過去,還不忘對姊姊做個鬼臉。
劉念芙看著他們姊弟笑鬧,突然嘆了口氣。「我們家在這疫情之後還能團圓真是老天保佑,哪像你大伯家,那叫一個慘啊!」
「大伯家怎麼了?」顧巧停下欺負顧原的手,好奇地問道。
「你大伯及大伯母都得病了,發病的時間比你爹還要早上一個月。」說到那對糟心的夫妻,劉念芙不住搖頭。「得病的初期他們還不願讓人知道,等到被人發現,海口村已經封村不得出入,他們像瘋了似的想偷跑,不顧身上重病,結果就被人發現雙雙死在半道上。」
榮煥臣是知道這件事的,遂補充道︰「因為染病而亡的人必須集中焚尸,所以他們死了連墓地都沒有,也沒有人來領回他們的牌位。」
焚尸的地方有人記載著尸體的身分,會據此制作一塊牌位,若不是無名尸,大部分的家屬都會來領走,像顧定國夫婦這種在官衙擺了老久無人聞問的也算可憐了。
顧安邦也嘆息。「要不是我病了,家里的人都要照顧我,還能去將大哥大嫂的牌位領回來。」
榮煥臣自然也可以做這件事,但他對顧定國一家可沒啥好感,陷害過顧巧的人,別說為其領牌位,沒燒牌位就不錯了。
「那顧珍呢?」顧巧又問。
「顧珍始終沒有出現,這一年多她回海口村的次數屈指可數。」劉念芙說道。
一家子才討論起顧珍,守在屋外的李鋒突然行了進來,向榮煥臣稟報道︰「將軍,外頭有人闖村,口口聲聲說她是夫人的從姊,同樣姓顧,可要放人進來?」
顧家眾人對看一眼,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顧巧的從姊也就顧珍一人而已。
榮煥臣看向劉念芙及顧安邦,見長輩都點頭了,他才說道︰「帶她進來。」
李鋒得令去了,不一會兒,他將一名衣著俗麗、濃妝艷抹的女子領入。
顧巧端詳了老半天,終于認出那真是顧珍。顧珍其實只大顧巧一歲,才多久時間沒見,容貌看上去卻比顧巧大了十來歲,足見這些日子她過得並不好。
顧珍拎著一個小包袱,一進來突然朝著顧巧跪下,哭哭啼啼地磕頭道︰「求妹妹救我!」
顧巧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避過這個大禮。「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顧珍卻像是瘋魔了,自顧自地說道︰「馬家……馬家根本是個地獄,我再也受不了了!,馬夫人染了瘧疾,她喝了藥也沒有效,就快要死了,她居然要所有的妾室陪葬……」
顧家每個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只有榮煥臣沉住氣問道︰「馬員外就不阻止?」
顧珍拼命地搖頭,哭得更大聲了。「馬員外就不是人!他……他居然答應了馬夫人,因為馬夫人的娘家對他還有用,而且……而且現在這些妾室他早就都玩膩了,正好讓他換一批新的,我……所有妾室都被他關了起來,我知道榮將軍是負責這次平疫的將領,所有妾室知道我與顧巧有親,就聯合起來拼命幫我逃出來求救……」
她千辛萬苦逃到了海口村,知道顧巧也在這里,就像走到絕境看到一絲曙光,才會忍不住崩潰了。求榮煥臣其實她心里沒有底,但求顧巧她多多少少還有點希望。
她話說到這里,榮煥臣尚未表態救她不救,此時李鋒又進來了,說抓到一個鬼鬼祟祟擅闖海口村的家伙,自稱馬員外,是方才進來那位顧小姐的丈夫。
「這下人倒是齊活了。」榮煥臣冷笑。「帶進來。」
不一會兒,李鋒將馬員外帶了進來,馬員外一看顧珍跪在那里,心頭一動,也學她跪了下去,不由分說先朝榮煥臣告狀道︰「榮將軍!這賤婢偷竊鄙人家中財物,私自出逃,請將軍明察,讓鄙人將這逃妾帶回去管教!」
榮煥臣看向了顧珍,顧珍急忙搖頭,馬員外惡向膽邊生,突然搶過她一直護在身前的小包袱抖開,果然首飾金銀嘩啦啦掉了一地。
馬員外獰笑道︰「將軍你看!這就是證據!」
顧珍被逼到了這個地步,橫豎就是一個死,她也豁出去說道︰「榮將軍,我承認我偷了馬家的財物,但我只是貪,卻沒有想害人。可是這馬員外,喪生在他手上的侍妾婢女不知凡幾,全都扔進了他家後院那座廢棄的井里。將軍讓人去探查一番便知!我……我寧可被送進衙門也不願再回到馬家,求求將軍幫我!」
榮煥臣淡淡地看向李鋒。「去查。」
李鋒點了點頭,到門口朝護衛吩咐了一聲。
馬員外臉色慘白,腿一軟坐倒在地,手指著顧珍你你你了半天,居然說不出一個字。
這結果很明顯了,榮煥臣可沒有耐心等護衛從馬家調查回來,讓馬員外及顧珍這麼煩人的兩個家伙在顧家待這麼久,于是他直接命人將兩人拖到衙門去,不管是偷盜還是殺人,所有後續交由知縣處理。
此時在顧家也待得差不多了,榮煥臣還有公務不便久留,便帶著顧巧告辭,想不到才一出顧家院子就看到不少海口村的村民站在門外,一見到夫妻倆出來,全都做勢要跪下。
顧巧今天真是被跪怕了,而且眼前這些大多是她的父執輩,她哪里敢受這個禮,回頭怕不天打雷劈,于是連忙制止道︰「別跪了別跪了,村長伯,花嬸,還有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嬸子,連你們都跪我只能上樹了,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有話直說就好。」
榮煥臣也說道︰「巧兒說的是,雖然我如今身為忠勇伯,但也是由海口村出去的,我不會忘本,我就是村里那個模魚掏鳥蛋的石頭,大家別見外了。」
村長等人果然不敢跪了,但他還是滿臉感激地帶頭說道︰「榮將軍……啊不,石頭啊,巧兒啊,你們在疫情中所做的事,我們村里的人全都知道,保全了那麼多人的命,是大福報,大家……大家都很感謝你們,所以才會想來向你們磕個頭……」
花嬸與榮煥臣夫妻算是最相熟的,畢竟以前周清雅臥病在床都是她照顧的,沒少與兩個小輩打交道,她從以前就覺得他們一定有大造化,現在不就證明了嗎?
所以她特別激動地抓住顧巧說道︰「真是,真是,如果沒有將軍維持秩序,還有帶來那些藥,我們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我都差點去了啊!你們夫妻可是大伙兒的救命恩人,這份情怎麼也報答不了……」
村民們的真情摯意讓榮煥臣及顧巧都極為動容。
李鋒旁觀著這一切,不由附和道︰「將軍,當初李太醫著實迷惑了不少百姓,讓百姓們不敢信任新來的太醫,更不用說後來推廣逐邪湯,其實遇到不少阻礙。只有在海口村,知道這藥是夫人提供的方子並由將軍親自試藥,沒有遇到任何抗拒,這里的病人都積極響應使用新藥,將軍與夫人在這里的地位確實……確實很不一般。」
榮煥臣聞言心有所感,從小母親便帶他四處搬家,最後在海口村定居,因為只有這個地方不會歧視或質疑他有一半外邦血統的外貌,現在這些村民們的信任與愛戴更是證明了母親當初的選擇一點都沒錯。
他不由拉著顧巧上前,向眾人一拜,「我們夫妻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擔不得諸位長輩的厚愛。不過我能在這里向大家保證,很快地海口村及所有疫區都會慢慢恢復原狀,疫情不會持續太久了……」
今年的夏季特別熱,一直到了入秋依舊艷陽高照,不過幸好有逐邪湯的問世讓瘧疾的疫情緩和下來,如今已不再有新的病例,而原本的病人也逐漸痊癒,所有疫區全面開放回歸正常生活,魯北的瘧疾算是徹底結束了。
不過榮煥臣還需要處理一些善後的事,所以沒有立刻趕回京師,不過已經先將好消息送回京師。
盛昌帝听聞此事後大喜,不待夫妻兩人由魯省回歸,賞賜的聖旨就先頒下了。
榮煥臣原就是奉皇命帶隊平疫,他成功達成任務雖然有功卻是職責範圍,並沒有加官進爵,只得了些金銀財寶。
顧巧就不同了,她不僅提出了如何預防瘧疾,更獻上對臭蒿的研究,更從中與太醫研發出了逐邪湯的方子,這些都是不世的貢獻,可以嘉惠後人,也讓盛昌帝看到了西學與本朝學問之間雖各有優劣,卻可以互補。
于是給顧巧的賞賜遠遠大于榮煥臣,甚至盛昌帝前所未有地封了她一個鴻臚寺司正的正式官職,這個位置同樣是特別為她設立的,是鴻臚寺左丞的屬官,正七品,職務是專門研擬一系列接待西方使節以及派遣學子赴西洋交流的禮儀。
這可不是郡主、縣主那樣的宗室爵位,也不是隨夫而來的誥命,而是吏部登記有案的正式官員,是顧巧靠實力獲得的。
據說盛昌帝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後,朝中不乏守舊的臣子反對,甚至連鴻臚寺卿都強烈表達過抗議,更奇怪的是連開陽公主都跑來吵鬧,認為不應該讓一個女子任官。
這一切都被盛昌帝一力壓下,他並不會因為顧巧是個女子而小瞧她,更重要的,眼下朝中也只有她擔任得了這個職務,這次逐邪湯的事情給了盛昌帝一個提醒,與西方外邦交流迫在眉睫。
當他向反對的官員提出要他們找另一個比顧巧還適合的人時,眾人只能面面相覷,理屈詞窮,這件事就這麼定案了。
當顧巧拿到聖旨後,與第一次領旨時一樣震驚成了化石。
這可是與去四夷館教 書大大不同,司正這個職務是要背負政治責任的,做不好砍頭都有可能。顧巧一時未能接受自己怎麼就成了當朝第一個女性官員,顯然帝王對她期望甚高,文武百官也等著看她笑話,心頭壓力之沉重前所未有。
榮煥臣對于自己的妻子竟有此造化也感到震驚不已,但他畢竟歷練得多,很快就冷靜接受。只不過見她從接旨後就日日焦慮,患得患失,原本就因為忙碌勞累而消瘦的身軀又變得更瘦了,他心里益發不得勁,抱起來的感覺不對了!
于是尋了一個沒那麼熱的日子,榮煥臣算好漲退潮的時間,拎著個小桶,帶著把小鐘,拉著顧巧前往海邊趕海。
在回京之前,他們依舊住在海口村的榮家小院,距離海邊甚近,只要翻過小土坡走一段路就好。
趕海是村里人閑暇時最愛做的事,撿些魚蝦貝殼、海帶海蛋之類的回家加菜,其樂無比,夫妻倆小時候也很喜歡跟在大人身後到海邊去玩,只不過現在這個季節還有疫情讓海口村村民元氣大傷,倒沒有幾個村人有心情去趕海。
顧巧其實也興致缺缺,但當榮煥臣好說歹說把她哄了過去,看到遼闊的海面,聞著帶著咸腥味的空氣,原本亂糟糟的心情突然放松了很多。
榮煥臣瞧她終于眼角不再那麼凝重,也跟著心頭一松,卷起褲管就拉著她往沙灘上走去。
顧巧穿的是褶裙繡花鞋,又不願意像他一樣月兌掉鞋子,所以一踩一個坑,走得磕磕絆絆,好不容易到了硬一點的濕沙地,她又不願弄濕鞋子,便站在石頭上拿鍵子挖貝。
隨興的榮煥臣就厲害多了,大赤腳踩到海水里,不時能拾到海螺、聖子、蛤蜊、蝦蟹等等,很快地就抓滿了半桶,笑嘻嘻地回到了顧巧身邊。
「嘖嘖嘖,瞧你這瞥扭的樣子,蹲下去還得撩裙子,從小到大一點沒變。要是靠你趕海維生,我們可能早就餓死。」榮煥臣毫不留情地嘲笑地。
顧巧挖了老半天才拾了十來個小螺、幾顆蛤刪,或許是轉移了心情,現在她面對榮煥臣時已經能露出俏皮的笑容了。
「誰像你愛逞強,每次趕海都走得很深,叫都叫不回來。記得有一次你沒注意到漲潮,差點被留在海中央的礁石上,還是我大哭才把你叫回來!」她同樣不客氣地揭他瘡疤,誰還沒有點小時候的黑歷史?
榮煥臣不甘示弱地回道︰「總比你連趕海都要臭美的好!明明喜歡到海邊玩,偏偏又一定要穿裙子繡花鞋,每次裙襦被水弄濕就耍賴不走,都要我背你回家!」
「你十二歲那年還趁著趕海跑去泅水,全身月兌得剩條褲衩,結果一個浪打來就把你的褲衩卷到海里,你縮在海水里不敢起來,還是我跑回家替你拿褲子你才沒出模的!」
「你十歲的時候說要撿漂亮的貝殼串手串,結果撿到的貝殼里有蟹的,手指被夾得流血,哭得那叫一個慘!我好心背你回去,結果我娘看你受傷不由分說揍我一頓,你都沒替我解釋!」
「那不是流血很痛嗎,來不及說……」
榮煥臣壞心眼地用雙手舀起一把海水潑向她。「現在我長大了,可以報仇了!」
顧巧的裙子被海水打濕,杏眼圓睜,氣不過也舀起水潑回去。「你小時候把我娘祭拜時的供品偷吃光了,拍拍就走,我娘還以為是我干的,罵了我一頓,她都沒想過我怎麼可能吃掉一整只雞?那我也要報仇!」
兩人從小可是替對方都背了不少黑鍋,不過很有默契的從來不會出賣對方,所以手中握有的把柄數之不清。夫妻倆你潑我、我潑你,尖叫笑鬧,最後顧巧甚至整個人都站到水里,也管不了裙襦鞋子濕不濕。
夕陽西下,海面映上了艷紅的霞光,兩人穿著半濕發皺的衣服並肩坐在沙灘上,欣賞落日的壯美,心中平靜喜樂,什麼壓力都暫時拋到一邊了。
「其實鴻臚寺的職務你大可以放心,你的知識及經驗絕對有用武之地。」榮煥臣突然說道,轉頭看著她在余暉映照下嬌美的側顏。「最近石森傳信告訴我,水師營發現了外邦船只,外型和史密斯所說的他們國家的船只很像,只是船型較小,我猜很可能是史密斯成功回國了,西方有使節團船隊前來,派遣了先導船只來探路。」
顧巧眼中光芒閃動,喜道︰「所以他們真的有人來了?」
「依據經驗,一個月之內必會有正確消息傳來。」榮煥臣頷首,原本看著她的眼楮突然微微一眯。
他的異樣令顧巧身體一僵。「怎麼了?」
榮煥臣按住她的肩,輕聲說道︰「你先別動……」
說完,他突然拾起趕海的小鐘子,一個飛身往顧巧身後距離不遠的巨岩及樹叢間竄去。
她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機靈地躲到了另一個大石之後,只探半顆頭偷看著他的動靜。
在海灘上觀夕照時,榮煥臣一直有種被盯梢的感覺,這是他征戰多年形成的直覺,之後無意間看到巨石及樹叢之間似有什麼動靜,還有鐵器的反光,便假作若無其事,而後猛地鑽入,果然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反應極快,或許知道自己慢了一步,為了不被趕上,他朝榮煥臣射出一樣暗器。
榮煥臣不得不錯身閃開,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那個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他沉默地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最後低頭撿起對方射來的暗器,赫然發現是一把短劍。
短劍不到他的小臂長,樣式相當獨特,劍身稜角分明,護手為球狀,不像本朝之物,反而更像……西洋那邊的東西。
五歲之前他還與父親一起生活,對這樣形式的短劍,他有印象。榮煥臣的心不由微微一沉,默默將短劍收到了懷里。
當他回到沙灘上,顧巧也從大石後行出,她好奇地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不過是只蟲子而已,我還以為是蛇。」他說得若無其事,一把將她拉起。「太陽快下山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否則要天黑了。」
「好啊!」
顧巧嫣然一笑,榮煥臣想牽住她的手,想不到她突然轉到他身後,跳起來撲到了他背上。
「人家衣服濕了,石頭哥背我回去!」
榮煥臣熟練的托住她的臀往上一抬,直接將人背了起來,沒好氣地笑道︰「你這是吃定我了?」
「誰叫你把我裙子和鞋子弄濕了。」她賴皮地道。
「你還不是把我衣服弄濕了。」
「你放心,我不會嫌你埋汰的!」
夫妻兩人就這麼打情罵俏地踏上了歸途,只不過一個是心事重重的來,輕松自在的回;另一個卻是暗自模著藏在懷中的短劍,心情的轉變恰恰相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4:58
第十章 上司的找碴
回到京師後稍作休整,顧巧穿上了她的深藍官服,簡單梳了一個單髻,戴上樣式樸素的發冠,看上去俐落又慎重地上衙去了。
鴻臚寺衙門與四夷館相當不同。四夷館是上課的地方,館閣都是獨立的,一棟屋子就是一間課室或號舍,整個四夷館依語種有十一館,數十間課舍;鴻臚寺衙門就是一棟古樸大氣的建築,重檐垂拱,一進屋幾十號人都在一個空間內辦差,頂多是根據業務不同佔據了不同的方位,上官的位置也比下官要來得大一些。
顧巧是由鴻臚寺的一名序班領進門的,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可謂無比繁重,所以還將自己的二十幾個國子監生全借調過來,務期在西洋外邦使節來臨之前將工作做好。
況且如果真要接待西洋使節,肯定是這幾個國子監生出面迎賓,也要讓他們先來鴻臚寺學學迎賓的流程及禮儀才成。
序班直接將這一行人帶到鴻臚寺左丞的面前。
顧巧像模像樣地作了一個揖,朗聲道︰「下官顧巧前來應卯,拜見錢大人……」
錢寺丞顯然有些敷衍地打斷她。「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誰,顧司正嘛,你帶這麼多人來做什麼?」
「稟大人,這些都是下官在四夷館的學生,因著下官工作需要得接觸許多外邦文字,有他們協助能事半功倍,陛下便準許他們過來一同辦事學習……」
听到陛下準許,錢寺丞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恢復那不耐煩的模樣,再次無情打斷她的話。「本官可沒听說報到的還多了這一行人,你要多帶人進來,鴻臚寺不管俸祿不供膳食,更不負責諸位的安全,待不了的就自己出去。」
他指了指屋內的其中一個角落,「就那幾個空位,你們自行去分配吧!」
顧巧等人往那方向一看,是有幾張桌子,但上頭文房四寶全無,空蕩蕩的,她不由替大伙兒問道︰「敢問大人,這辦公的 書具等物該至哪里領取?」
「領什麼領,就你做的那些事,別浪費筆墨了。」錢寺丞終于不再掩飾自己對一個女官的嫌棄。「等會兒你們自去拿左邊架上的文獻來看,先看懂了再說!」
顧巧微皺眉,她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在看書上,不過如果書中內容值得參考,她當然從善如流。
于是在她眼神示意下,一名國子監生過去隨便取了幾本,顧巧接過一一翻看,氣得都笑了,「這一整個書櫃應該是過去鴻臚寺接待使節外賓的紀錄?可是只有年分及接待對象,看起來像是索引,其中介紹迎賓內容及細節一概全無,不知道大人讓我們看這個是要懂什麼?」
錢寺丞只差沒直接說你就乖乖尸位素餐少說廢話,冷笑答道︰「叫你看就看!我們鴻臚寺的新進官員,一進來都是要將這櫃子上的書倒背如流的!」
「是這樣嗎?」顧巧環視其他的鴻臚寺官員。
其中一名官員似想巴結錢寺丞,露出譏誚的笑容說道︰「就是這樣的沒錯,我們剛來時都背過那些書的!」
「是啊是啊!你就背吧,別羅唆了!」
有一個附和就有第二個,甚至他們還滿不在乎地發出嗤笑聲。
顧巧沉默了一下,突然對著第一個附和的官員道︰「隆和十五年七月,鴻臚寺接待的是哪里來的使節?」
那官員的笑聲戛然而止,本能的回道︰「都幾百年的老黃歷了,誰會記得那些東西?」
顧巧輕聲一笑,晃了晃手中典籍。「倒背如流?」
一群人當場被打臉,臉色都難看起來,尤其是錢寺丞,刁難人不成還被反將一軍,惱羞成怒是必然的了。
他指著顧巧罵道︰「有你這樣第一天上衙就沖撞上官、得罪同僚的嗎?女人就是女人,小肚雞腸、錨銖必較,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難不成你帶這一群人來衙門就只會白吃飯嗎……」
或許是他罵得太激動忘我,聲音傳到外頭去,很快就驚動了鴻臚寺的大家長,身著繡著雲雁補子緋色長袍的鴻臚寺卿孫贊一臉沉重凝肅地踏進了大堂。
「吵什麼吵?成何體統?」
孫贊怒喝一聲,錢寺丞罵人的聲音當下停了,他立刻換了一個諂媚的笑。「孫大人,不是我們吵,是新來的顧司正太不像話了。」
孫贊若有似無地將眼神飄向顧巧一瞬,隨即像是刺了眼似的收回來,問道︰「顧司正哪里不像話?」
「她第一天來上衙,就對上官口出不遜,違背上官的命令,還出言折辱同僚,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教導她幾句,沒想到驚動了孫大人……」錢寺丞幾句顛倒是非的話,沒少努力在孫贊面前抹黑顧巧。
孫贊終于正眼看向顧巧,厲聲道︰「上官的命令你服從就是,擾亂衙門該當何罪?本官念你初次上衙,給你個機會改過自新,你朝錢寺丞及被波及的幾名同僚行大禮道歉,這件事就算揭過,以後別再讓本官听到別人告你的狀!」
說完他轉身就想走,像是跟她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一樣。
顧巧可不服了,這什麼鬼鴻臚寺卿,根本是非不分!或許她乖乖听話就沒事,但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多重要,刻不容緩,若是被這群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壓制住,拖延了時間,到時候陛下怪罪下來還不知道是誰死!
況且她沒有錯,要她向這群刻意找碴的人道歉,還行大禮,門都沒有!
于是她據理力爭道︰「孫大人請留步。孫大人處理政務,從來只听信一面之言嗎?」
這質問令孫贊當下怒了,他本來就不想要一個女下屬,沒少為此被同僚調侃,盛昌帝硬要塞一個來他沒辦法,難道還要受她挾制?
一個小小七品司正而已,什麼玩意兒!
「你的長官與同僚都指認你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顧巧冷靜地回道︰「西洋友邦使者不日就要前來,下官受封司正是為迎接他們,須先規劃出相對應的禮儀及流程,為此下官還特地商請在四夷館學習了好一些時日的國子監生來幫忙。可是我們一來,錢大人不由分說就讓我們去背那一櫃子毫無用處的 書,還說每個同僚初來乍到都需倒背如流,我不過問了書中的一個問題,同僚卻答不上來,這也算折辱同僚?下官職內之事迫在眉睫,無法配合錢大人命令延宕時光,請孫大人明察。」
孫贊嚴肅的面容沒有一絲改變,但不屑一顧的驕矜態度卻更濃。「你說西洋使節要來?本官都沒有听說過的事,你卻說得有鼻子有眼楮,為自己忤逆上官開月兌,這豈非造謠生事?」
鴻臚寺其他官員皆清楚了解孫贊的立場,連忙跟著附和抱大腿,朝顧巧等人嘲諷道︰「西洋人可不就是些毛長體臭、沒長成人的猴子嗎?這樣的化外之民,有什麼好接待的?」
「是極是極,況且就算有使節來,接待也是我們這些熟手的事,你們新來的在旁邊看著就好,還想規劃什麼禮儀?國子監來的就是天真,回去把四書五經多讀幾遍才正經!」
他們越嘲諷越過分,彷佛直接指著和尚罵禿驢。不待顧巧發難,一群血氣方剛的國子監生都憤怒了。
「簡直倚老賣老,愚不可及!你們將西方外邦視為化外之民,可知道最近改良的馬車、火炮,都有西方的知識在里面?」
「連對方的語言文化都不懂,還想要接待?以往接待緬甸、暹羅、朝鮮等國的使者,你們還要去四夷館的暹羅館、緬甸館等借人吧!憑什麼就瞧不起我們西語館來的人?」
「西方外邦的語言文化與我們完全不同,幾乎其他友邦的東西都無法沿用,不讓我們規劃,靠你們能整出什麼?」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孫贊氣得臉都紅了,驀地一個大吼,「全都給我住口!」
大家長的驚天一吼果真有用,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只是怒氣沖沖地瞪著彼此,誰也不干示弱。
孫贊一次不了這麼多人,索性把氣全出在顧巧身上,「好啊,你顧司匹第一日便帶來這麼多幫手,擾亂衙門、忤逆上官、造謠生事,為維持我鴻臚寺的規矩及安寧,你不用來了,這群國子監生也不得再踏入鴻臚寺,通通在家閉門思過吧!」
上衙第一日便慘敗收場,顧巧都郁悶得不想說話了。
在四夷館她是授業的教師,課室里她最大,所以不費太多力氣就能收服那些國子監生。可是在鴻臚寺她是下官,區區七品,誰都能來壓她一頭,更別說據理力爭了。
榮煥臣見她沮喪,出門到國子監轉了一圈,倒是沒有立即安慰她,只是如往常般與她說笑。
隔日不必朝會,榮煥臣將顧巧從被窩里挖出來,原就心情不佳的她沒睡好,萎靡地看著他,竟有幾分可憐,「不用叫我了,孫大人叫我不用去鴻臚寺,讓我閉門思過呢!」
昨日榮煥臣早就找過國子監那些學生,把顧巧的遭遇問個一清二楚,如今見她委屈,不由心疼地揉了揉她一頭亂發。「你的官是陛下封的,又不是他孫贊私人聘請的慕僚,他叫你不去就不去,憑什麼?你可是吏部登記有案的正式官員,若他不想看見你,要麼他得找個御史彈劾你,要不他就自己遞摺子去六科給事中,等陛下裁示免你的官。現在他隨口一句要你不去,到時候曠職責任可是在你身上,他頂多能在職務上為難你,在考察時抹黑你,對于官員的任免,哼哼,他還沒那等權力。」
顧巧原本腦袋還迷迷糊糊,听他這麼一說都精神起來了。「孫老頭陰我啊?」
「可不是陰你嗎,而且他憑什麼叫你閉門思過?他是哪位啊?你爹還是你祖宗?」榮煥臣又低聲咕噥了一句,「我都不敢叫你閉門思過呢,這麼凶……」
隨之而來的便是嬌妻的粉拳伺候。
兩夫妻笑鬧了一陣,顧巧也重新振作起來,穿上官服戴好冠,夫妻倆共乘一馬上衙去了。
天色才微明,還不到應卯的時間,榮煥臣左繞右轉,繞進了五老胡同,這里有許多賣朝食的,在這深秋,每個攤位都冒著騰騰蒸氣,看上去很是誘人。
榮煥臣路過小攤帶了兩個椒鹽火燒,又帶她到另一個攤子坐下,要了兩碗羊湯。
他將火燒遞了一個給她,笑道︰「我早想帶你來吃了,味道和我們海口村鎮上的有所不同,但還算可以。」
顧巧習慣性地將火燒掰成兩半,一半遞給了榮煥臣,另一半沾羊湯吃了一口。「真不錯啊!我得吃飽點,等會才有精力跟孫老頭耗!」
「孫贊會那麼針對你,倒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迂腐看不起女人。」榮煥臣語氣有些無奈,「背後有人唆使他,但那人不足為懼,你只要安心做你的事,孫贊沒辦法拿你如何的。」
「誰?」顧巧皺眉,「我得罪了什麼人嗎?」
榮煥臣欲言又止,最後才訕訕說道︰「是開陽公主,她母親是淑妃,到現在還承寵,所以開陽公主讓孫贊刁難你,孫贊多多少少會動點手腳的。」
「開陽公主!」顧巧當然知道她是誰,不就女扮男裝來蹭西語課的那個人嗎!「我一直覺得她莫名其妙啊!沒事跑來上我在四夷館開的課,老愛與我抬杠,在課堂無所不用其極的搗亂,只差沒把門給拆了。難道是第一次上課時曾被我奚落,所以就挾怨報復?這氣量未免也太小了!」
「其實她會針對你……呃……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不必追究,我會處理好……」這幾句話榮煥臣很想說得冠冕堂皇,但不知怎麼一出口就閃爍其詞,最後甚至說不下去,眼神飄遠。
顧巧定定地望著他,眯起眼。「該不會和你有關吧?」
榮煥臣不語,大口吃起火燒。「好吃,你不是說要多吃點?快吃快吃……」
「你惹的桃花債對吧!」顧巧柳眉倒豎,突然覺得羊湯火燒沒那麼好吃了。
「唉,她貴為公主,硬要糾纏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保證我一直避她避得遠遠的,她無機可乘才會尋到你身上。」榮煥臣瞧顧巧吃醋的小模樣,突然覺得有趣,心花怒放的感覺頓時比作賊心虛要大得多。「放心,我說的是真的,開陽公主不值一哂,我很快就會解決,你還不了解我嗎?應付我家小臭美就分身乏術了,哪敢有異心!」
顧巧死瞪著嘻皮笑臉的他,不知是看久了眼疫還是怎麼著,最後居然笑了出來。
要不是了解他,她早就翻桌了,哪里還會听他解釋?夫妻倆朝食用罷便前往衙門,顧巧以為榮煥臣送她到門口就會離開,想不到他竟領著她,如入無人之境地進了鴻臚寺。
站在門口的護衛認出他三品武官的牙牌,神機營管操更是連顏色都特別不一樣,護衛們連擋都不會擋。
「你要進去?」顧巧驚訝。
「當然。妻子被欺負了,當丈夫的怎麼能只看著?」眼下無人注意,榮煥臣趁機偷捏一把她的臉蛋。「且瞧瞧你夫君大發神威一回,替你好好教訓一下那孫老頭。」
原本還很緊張的顧巧听到這話突然不緊張了,心中涌起滿滿感動與愛意,甚至讓她鼓起勇氣走在了榮煥臣前面。
是呢!她可也是有後盾的人!有他在她怕什麼?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孫贊立在窗前,似乎正在欣賞外頭那株艷紅的秋楓,听到腳步聲,他回頭看到顧巧,眉頭直接皺了起來。
「顧司正!你怎麼又來了?昨天不是叫你閉門思過,還不快趕她出去……」
顧巧身後的男人一身樸實無華的玄色曳撒,直接被孫贊當成外頭跟進來的護衛。
榮煥臣好整以暇地打斷他的話。「我倒不知孫大人的權力已經凌駕陛下,陛下親封、吏部登記有案的七品官,竟是孫大人一句話讓她不來就能不來的?」
這指控不可謂不狠,孫贊這才正視起他以為是護衛的這個男人。「你是誰?」
外頭看門的都還可以從牙牌認出他的身分,榮煥臣沒想到孫贊這老頭能眼拙成這個樣子,除了顧巧的丈夫,誰能站得離她這麼近?「都護送顧司正到這里了,你覺得我是誰?」
孫贊仔仔細細地打量榮煥臣,終于看到他的牙牌,突然想起顧巧的夫家似乎是忠勇伯府,而忠勇伯榮煥臣現任神機營管操,看來便是這廝了。
他沉著臉說道︰「榮將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即便在神機營權力滔天也管不到我鴻臚寺來!」
「我管的不是你鴻臚寺的事,我管的是我妻子的事。」榮煥臣朝孫贊走了兩步,高大的身軀氣勢驚人。「陛下在封她為司正時指明了讓她做接待西方外邦使節相關禮儀之事,你不讓她做,她便完成不了陛下交代的任務,你說我該不該管?」
他仗著身高優勢,微微低頭睥睨著孫贊。「當然,如果屆時因為孫大人抵制的緣故她有所失職,孫大人願意負起一切責任,那麼我自然樂得袖手旁觀。」
「你!」對方傳來的巨大威脅讓孫贊本能退了一步,隨即又覺得自己落了下風,不由羞惱道︰「我會懲罰她,是她擾亂衙門、忤逆上官,還散發謠言說什麼西洋外邦的使節不日到來,簡直胡言亂語……」
榮煥臣嗤笑了一聲,伸手拍蒼蠅似的揮了揮。「行了孫大人,你自己說這話你信?她再怎麼忤逆作亂,你也沒有權力叫她閉門思過,以後都不用上衙。更遑論你那些托詞只是不想讓一個女人待在你的衙門而已,你可敢與我們至金鑿殿上辯一辯,看看誰有理?何況西洋使節的事是我告訴她的,你若認為這是謠言,歡迎你向陛下參我一本,我隨時奉陪。」
「你你你……好!你狠。」孫贊身為文官,竟比不上一個武官能言善辯,臉被打得啪啪響。
他奈何不了榮煥臣,只能咬牙切齒把炮口轉向一旁看丈夫看得心醉魂迷的顧巧。「顧司正,你要應卯是吧!我就讓你應卯!你最好能在鴻臚寺衙門好好待下去,如果待不下去也是你自己的事,將軍屆時可別怪我!」
這赤果果的威脅榮煥臣與顧巧都收到了,孫贊這是不想讓顧巧在鴻臚寺里好過啊!
「如此便感謝孫大人大量了。」榮煥臣像是听不懂孫贊的言下之意,做了一個抱拳禮,然後若無其事道︰「對了孫大人,我們都督府的衙門離你們鴻臚寺也就隔一條大街。你也知道京軍一群粗人,沒見識過文官的衙門,如果你們鴻臚寺鬧出什麼動靜沒辦法解決的,我們很樂意過來幫忙。」
他還刻意轉向顧巧。「顧司正听到了沒有?萬一鴻臚寺發生了什麼事,你可要快些來通報,屆時我一定帶齊人馬前來解救孫大人啊!」
這家伙實在太損,顧巧忍得千辛萬苦才沒有笑出來。「是的榮將軍,下官會記得你的話。」
孫贊氣得渾身發抖,但這當口,他真的不敢再說出任何一句狠話。
榮煥臣見達到目的了,唇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才裝模作樣地告辭。
「如此我便走了,孫大人告辭。顧司正……今日下衙時我來接你,記得等我啊!」
顧巧就這麼心安理得的開始了她鴻臚寺的為官生涯,日日準時應卯,行止作息全按規矩,錢寺丞即使有心找碴也無從找起。
不過孫贊那里交代了,不用管她做什麼,當她不存在就好,于是錢寺丞便堂堂正正的無視她,先前她第一次來衙門報到時至少還交代了讓她看典籍的工作,現在連鴻臚寺里的 書本都不讓她踫。
鴻臚寺里除了少數看不過去的官員會偷偷幫她一把,或是和她說兩句話,大多時候顧巧都是被晾在一邊。不過這不代表她無所事事,相反的她忙得很,因為榮煥臣已和她確認西方友邦的大帆船即將抵達,她每日忙著研擬迎賓禮節忙到飛起。
鴻臚寺不讓國子監生進門,她便借四夷館的課室將工作交代給眾學生,兩頭一起忙碌著。
很快的進了十一月,冬至本就是眾外邦朝賀的時候,加上這次還多了西洋外邦,所以鴻臚寺也要開始準備起來,在過了臘八節不久,盛昌帝特地召見了孫贊,詢問對于迎接友邦的準備。
因為每年都會問這麼一次,孫贊見怪不怪地入了宮,不過這次盛昌帝不問朝鮮,不問暹羅,居然問起了素未謀面的西洋友邦,孫贊突然有些緊張了。
「你應該收到此次冬至大朝會西方友邦也會出席的消息了。」盛昌帝對這件事很看重,「鴻臚寺做了什麼準備?」
孫贊恭敬答道︰「鴻臚寺已按過去外邦朝貢的情況,待使節團到來,由司禮賓辨其等位,教其跪拜禮節。禮部方面已著人安排會同館膳宿,至于招待,本寺建議帶西洋外邦使節團參觀天津衛水師軍演,揚我軍威震懾西方……」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堆,盛昌帝卻越听越不對勁。「等一等,你的意思是,所有招待西洋外邦的事宜,全依舊例?還要讓水師營軍演給他們看?」
「是的。」孫贊覺得這麼做四平八穩,沒什麼不對。
瞧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盛昌帝皺起了眉。「顧司正呢?朕不是特地安排她進鴻臚寺,還讓國子監生協助她,就是要擬定一套接待西洋人的禮儀?」
「稟陛下,顧司正初來乍到,連鴻臚寺是做什麼的都還不太清楚,所以西洋使節團的招待事宜,臣令錢寺丞一力負責。顧司正每日也不知忙什麼,還不時外出,那些國子監生也……也沒來過,說不定他們並不知曉西洋使節團的到來呢……」言語之間,孫贊還不忘告顧巧一狀。
「荒唐!荒唐!」盛昌帝都氣笑了,「顧司正是朕特地請到鴻臚寺協助你們接待西洋使節團的,你們把她擱一邊還洋洋得意是怎麼回事?」
「顧司正她……」孫贊心頭一跳,只能硬著頭皮道︰「不太適應鴻臚寺……」
「朕不想听你推卸責任,你只回答朕,你可知西洋人用膳是不使筷的?這事你不安排教他們,屆時宴會使節團出漠你待如何?還有你不讓顧巧參與,也不接納那些國子監生,朕就好奇了,你哪里找得到懂西洋話的人與使節團溝通?對方可是有人會說我們的語言,總不能對方有通譯我們沒有,什麼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吧?」
孫贊終于明白盛昌帝生氣了,大冬天的冷汗都浸濕了後背,西洋使節團遠道而來,就他看來也不可能長期交流,所以根本不放在眼里。何況教導禮儀什麼的依樣畫葫蘆就好,招待更是領著人去吃吃喝喝看風景就交代得過去,就算不會說對方的語言也無妨,因著孫贊不知道史密斯的存在,所以根本想都沒想過對方會有通譯。
他低垂著頭啞然無語,盛昌帝見狀更憤怒了,直接拿起他的奏摺扔在了地上。「還有你說要帶對方去看水師對吧?你可知我朝水師火器的改造就是由西方的知識而來?你認為這震懾得了他們?
「冬至大朝會可是各方來朝,西洋使節團若是和善還好,萬一遇到幾個刺頭,把你們虧待使節團的事泄露出來,這可是讓整個天朝在所有友邦面前丟臉!」盛昌帝一個拍案。「來人,宣鴻臚寺司正顧巧!」
外頭的大太監應了聲,隨即去傳令了。
盛昌帝看都不看孫贊,低頭繼續批閱奏摺,硬生生把他晾在那里兩刻鐘,孫贊當真覺得這是他人生最難熬的兩刻鐘。
從孫贊被皇帝召入宮,顧巧就知道自己一定會有事,不管好事壞事,先做好準備總是不會錯的,所以當宮人來尋,她整了整身上的官服,拿了準備好的摺子就匆匆入宮了。
盛昌帝一見顧巧,直接免了她的禮,面帶不悅地問道︰「顧司正,你可知此西洋外邦使節團就要抵達,會參加我朝冬至大朝會一事?」
「臣知道。」她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因為盛昌帝很明白榮煥臣會將這件事告訴她。
「孫大人說,他準備依循舊例迎接西洋使節,你怎麼說?」盛昌帝忍住氣,如果顧巧的回答像孫贊一樣敷衍塞責,那就別怪他懲處了。
「臣以為,依循舊例並不妥當。」顧巧先呈上她所做的一連串招待及教導西洋使節團的流程,讓盛昌帝一邊看,她一邊解釋道︰「膳宿的部分,有禮部安排在會同館,西洋使節團雖是首次到訪,也不宜特殊對待。禮儀教導的部分,西方人不習慣跪禮,為避免沖突,過去帖木兒國也曾有不行跪禮而行鞠躬禮的先例,臣以為可以仿效,若陛下同意,令他們行單膝跪拜吻手禮。至于食衣住行,對方來使本就應以我們天朝習慣為主,比如使用筷子,可遣人先予教之,如果他們始終不習慣,可備一份他們習慣的刀叉餐具……」
顧巧的計劃可謂鉅細靡遺,甚至也沿用了本朝的先例,所有安排並沒有墮了天朝威風,女人的細心在此表露無遺。
盛昌帝看得滿意,又問道︰「接待的部分呢?孫大人說讓西洋使節團參觀水師軍演,你認為如何?」
顧巧看了孫贊一眼,對方面色鐵青,不過這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她直率地道︰「臣以為不妥。水師營的火器用的是佛郎機炮,很有西方的影子,讓他們看他們自己的東西豈非貽笑大方?
「臣認為此次招待使節團,應以展示本朝的繁華富庶為主。就臣所知,西洋的瓷器還是單色粗陶,沒有我們的彩瓷精美,布料也單調,不如我們材質多樣、色彩繽紛。我們的 書畫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更別說茶葉、棉布、雕刻工藝等等皆是西洋稀缺、使節團會向往之物。
「如果以此震懾他們,在兩國交流時可以借此輸入他們有價值的金銀器、火器、食糧種子、玻璃……等等物品,也能讓我們的學子至西洋學習時有多提條件的空間。尤其是火器,這一點西洋確實進步很快,超乎我們想像,如果我們學會了制作原理,日後何愁外族侵略?」
「說得好!」盛昌帝只差沒拍手叫好,他果然沒看錯人,當初會用顧巧是他相信榮煥臣的眼光,如今事實證明,這對夫妻都沒有讓他失望。
「既然你準備得如此齊全,那麼接待西洋使節團的任務朕便交由顧司正全權負責,鴻臚寺及相關部司配合,孫贊你可听到?」
都直呼名字了,孫贊連哭都不敢哭,只能苦著臉應承。
不過盛昌可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至于你,孫贊,朕提上去的人你竟敢對著干;朕支持的事你怠惰推托,要不是有顧司正,我朝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冬至及元旦朝會你最好別出一點差錯,待一應大事結束,朕自有懲罰!」
冬至,盛昌帝具袞冕于天壇祭祀後擺駕回宮,此時文武百官慢慢聚集在午門外等候大朝會開始,待鼓聲初響,所有人必須在皇極門前就定位,次響,官員們隨著禮官,依序由左右掖門進入,三響時,盛昌帝由中極殿出,陞座于皇極殿,整個百官朝賀禮儀開始。
經反覆奏樂、跪拜,而後致詞,百官三呼萬歲後禮畢,之後就是盛昌帝于皇極殿設宴,所有官員及外邦使者皆按品級入座。
宴會雖也有行酒舞樂等禮儀,但比起朝會時要輕松不少,此時外邦若進貢特殊物品受到皇帝喜愛,也會在宴會中特別嘉獎。
就在盛昌帝一一慰勉諸國使臣,提到了西洋來的外邦使節團時,西洋使節團內帶隊的威爾公爵站了出來,帶著他們的通譯,有些驕矜地朝眾人說道——
「我國大學者史密斯先生曾在貴國停留數年之久,對于貴國的文化相當推崇,才促成了我們使節團前來交流。我們雖對于貴國土地之遼闊及生活之繁榮感到驚訝,卻也覺得在實用的學識技術上,貴國似乎並無甚進步之處,故此我們要求向貴國提出兩個問題,如果你們答不上來,便要自認不如我國,且在未來的兩國貿易上要給予相當的優惠。」對方的通譯官說得很清楚,上首的盛昌帝朝百官們看了一眼,顧巧便知機地上前行禮,乖乖地站到了盛昌帝背後。
在場也只有她有能力當這個通譯官,她還是佔了榮煥臣是三品官的便宜,和他一起坐得較為靠前,所以盛昌帝一個眼神,她就明白自己的用武之地來了。
在隨同禮部主客司接待使臣,進行事前的教導時,她早就知道這群西方人不好惹,還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必然會在大宴會時搞出事來,心里已經有了準備並稟明皇帝了,這也是盛昌帝現在雖然被挑釁了卻還能維持態度中正平和的緣故。
「你們覺得我天朝泱泱大國,實用的學識技術上會無甚進步之處?威爾公爵,刀叉我們都會用,但你們還不會用筷呢!」
盛昌帝的話經由顧巧的口中通譯出來,那種因為強大自信產生的冷靜語氣也被她揣摩得微妙微肖。
「如今是你們來使,不是我們上前去求,若我朝不想在貿易上給予你們任何優惠,你又待如何?畢竟你都說我朝既遼闊又繁榮,就算做生意少你們一個國家,我們也無礙。」
「陛下……」威爾公爵沒想到對方言詞如此犀利,想到了自己來的另一樁目的,語氣也放軟了些。「那麼,就當我國進獻給貴國的物品再多幾樣吧!只是如果貴國認不出那些物品是何物、有何用途,那我們也沒辦法,可就不是我們批評貴國了。」
這話說得刁鑽,如果在眾外邦使者之前,天朝辨認不出進獻之物,即使威爾公爵不說,其他人也會覺得天朝的學識技術的確比不上西洋國家,讓天朝先丟個臉,之後不管要談什麼條件也好談。
然而這種做法,身為主人的盛昌帝卻不得不接招,他壓下心里不滿,讓顧巧淡然說道︰「那就把你們進獻之物拿出來看看吧!」
威爾公爵朝使節團點了點頭,使節團的人退了出去,由外頭推進來一輛推車,上面蓋著紅布。
當東西推到了大殿正中,威爾公爵一把將紅布拉了下來,微笑道︰「這車中有兩物,請陛下品監,不知貴國有沒有人能說出此兩物的用法?」
盛昌帝表情頗為微妙的看著那兩樣東西,其實就是大小兩個木箱子,大的那個上頭有指針和刻度,下頭一個擺錘;小的那個木箱看上去平平無奇,只是在箱子旁邊加了轆鱸般的把手。
顧巧見到這兩樣東西也是嚇了一跳,表情比盛昌帝更難解,她朝著下方俊臉都有點扭曲的榮煥臣眨了眨眼,做幾個手勢,榮煥臣便像懂了什麼,默默消失在大殿之中。
為了怕失態,盛昌帝先清咳兩聲,朝著背後的顧巧低聲問道︰「顧司正,這就是……你家那兩樣東西對吧?」
顧巧俏臉微微抽搐,很努力才能擺出正經的表情,回道︰「是的陛下,臣已請榮將軍回去取,他騎馬快。」
然而除了打啞謎的兩個君臣,朝中其他文武百官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因為他們當真弄不清楚殿中的兩個木箱為何物,怕被盛昌帝叫出去回答問題。尤其翰林們一向被視為皇帝的智囊,現下更是連頭都不敢抬,怕和盛昌帝對到眼自已就倒楣。
詎料盛昌帝的反應令眾人驚掉了下巴,他居然親自起身走下了台階,先來到殿中擺著那大的木箱前,悠悠說道︰「這東西名叫時鐘,靠著下方重錘的擺蕩,帶動里頭的機關運作,使指針動起來。時鐘顧名思義就是用來計時,與日同,當指針從這里到這里,指的是子時,這里到這里,是丑時……六個時辰運作一圈。」
盛昌帝當初在榮家早就見識過時鐘,事後顧巧詳細和他解釋過運作原理,想不到在這里用上了,他寢宮里甚至還有一塊顧巧送的小表呢!
听盛昌帝說得有模有樣,經顧巧通譯,威爾公爵臉綠了,接著他又看著天朝的皇帝走向那小的木盒子。
「這是音樂盒,轉動這個把手就能利用里頭銅片的敲擊演奏出音樂,就是個花架子,博個有趣好玩,沒什麼大用處。」盛昌帝當場示範,直接轉動把手讓音樂流泄而出,口中說得毫不在乎,不過他讓宮里匠人模仿顧巧家所做的音樂盒子就放在龍床邊,他不時還會拿起來把玩把玩呢!
這下威爾公爵當真無語了,原來並不是這里的實用技術比不上他的國家,而是人家沒讓他見到罷了!這次回答的人甚至還是皇帝自己,不是什麼特別有學問的學究或大儒,足見這樣的常識信手拈來。
這讓威爾公爵信心全失,須知他們國家的榮恩國王,遇到這樣的情況,肯定會將大學者史密斯推出來的!
「天朝的陛下,我服氣了。」他終于願意朝盛昌帝老老實實的行了一個跪拜禮,這倒是讓顧巧意想不到的。
在西方使節團嘆服之後,文武百官及其他外邦使者立刻驚雷似的響起各種贊美及崇敬之語,諸如聖上人中之龍、才學無雙、識見高遠……等等,即使一向不喜臣子拍馬屁的盛昌帝都被拍得有些飄飄然——當然這回他們拍得可真誠,畢竟他們根本不認得那兩個木箱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榮煥臣趕回來了,他將家中的音樂盒及表都帶來,穿過眾人來到盛昌帝面前,行禮之後奉上兩物,至于座鐘實在太笨重,他騎馬拿不了所以作罷。
音樂盒先不說,這表可是顧巧讓人按圖索驥做出來的,盛昌帝讓人送到威爾公爵面前,得意地笑道︰「我朝也有這樣的東西,你看看是否相同。」
那表的做工畢竟與西方不同,但也就是這樣更引起威爾公爵等人的驚嘆,當他的目光放到音樂盒上時更是一雙眼楮都要凸出來。
「啊!這是史密斯家族的徽記。」威爾公爵突然苦笑起來。「是了,听聞史密斯在東方收了一個學生,不知是誰,可否為我們引見?」
威爾公爵和史密斯其實于政見上不合,他們的國家教派分裂,史密斯屬于新教,他則是舊教,如今國王支持舊教,威爾公爵才得以取代史密斯進行這次的出使。
這個結果令史密斯相當不滿,所以許多關于東方的事情都不願多說,威爾公爵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史密斯留了一手,他早就把很多西方的東西帶入東方大陸了!
「就是她,我朝的通譯顧司正。」盛昌帝指了指身後的顧巧。「接下來使節團的行程便由她負責招待你們,你們可慢慢敘舊。」
威爾公爵答謝之後重新入座,若有所思地看了顧巧一眼。
顧巧知道對方一定有什麼話要對她說,或許就是史密斯傳來的消息,于是她也輕輕頷首,雙方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
榮煥臣在一旁注意到了這一幕,心中似有所感,卻不好在這當口發問,只能壓下心中狐疑。
盛昌帝回到上座,宴會繼續,今日西方使節團來這麼一手,也算替整場宴會造成了一波
高潮,這一次難得的賓主盡歡,氣氛空前融洽。
唯獨臉色鐵青的孫贊始終食不知味,他身邊的官員們有得知他干了什麼蠢事的,紛紛離得他老遠,反而凸顯出一種千夫所指的淒涼,他終于也嘗到被人排擠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隔日,由禮部帶頭,顧巧及國子監生陪同,榮煥臣也奉命守在一旁,領著西方外邦的使節團開始參觀車馬如龍、花團錦簇的京師。
如今接近臘月,更是街上集市熱鬧的時候,人潮川流不息,馬車無法行走,逼得眾人只能步行。
威爾公爵等人只是稍微听史密斯提過東方的繁榮,如今自己真正見識到了,都有種目不暇給的感受。
二十四個國子監生全用上了,能做基本通譯的人手夠多,使節團的成員們幾乎都玩瘋了,看到這也想買,見到那也想拿,才走了半天的路,使節團購買的東西已經裝滿了兩輛馬車,就這樣他們還嫌不夠。
威爾公爵倒是沒買什麼東西,只是眼神常常朝著衣著華美的仕女身上瞥去,榮煥臣隨即知道他好這一口,便用蹩腳的西語和他聊了起來。
榮煥臣的父親在他小時候也會用西語與他溝通,雖說長大忘了大半,但之後也和史密斯學過一點,顧巧亦是不時就教他兩句,就這樣竟也能和威爾公爵溝通無礙。
只能說,在這方面,全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樣的。
禮部的人見使節團逛得沒完沒了,馬上與顧巧及榮煥臣提出請求。
顧巧聞言覺得有理,便與威爾公爵商量道︰「威爾公爵,如今時至正午,是否讓我們帶使節團前去用膳?我們已訂好京中最大的酒樓,保證能讓你們吃到最道地的東方佳肴!」
走這麼久的路也累了,使節團眾人自是點頭稱善,于是一行人便移駕到了酒樓雅間之中,上了一桌子八冷十六熱二十四道菜,一張大桌都擺不下。
席間,威爾公爵與榮煥臣已建立了交情,推杯換盞好不愉快,禮部的官員完全插不進話,只得換桌去招呼其他使者。
待威爾公爵喝到半醉了,榮煥臣突然拉來顧巧,請顧巧正確無誤地替他通譯一段話。
「公爵喜歡我們東方的女人吧!要不要自己帶一個回去?」榮煥臣說道。
這什麼話題?顧巧皺眉,輕輕打了下榮煥臣,榮煥臣朝她搖頭又眨眼,她才勉為其難的替他說出了這句話。
「當然好!你可是要替我找?」威爾公爵心中早有這個想法,醉眼朦朧的他說話有些大舌頭,顧巧很認真才听懂並通譯出來。
榮煥臣卻是搖搖頭,語帶遺憾的認真道︰「我無法替你找,但我知道有人很適合你,她的身分高貴,做你的妻子都夠格,得要你自己去求才行。」
「你說誰?」威爾公爵喝得腦袋有些暈,聞言突然間像是酒醒了,口齒清晰起來,連忙也提出自己的條件。「等等,我要漂亮的,越漂亮越好,還有你說她身分高貴對吧?沒有這些我是不要的!」
顧巧好像猜到榮煥臣想做什麼了,美眸中透出一種荒謬的意味,照實替他通譯了,嘴角卻不由自主地上揚。
「我說的這個保證漂亮……」榮煥臣這句話說到一半,發出了嘶的一聲吃痛的聲音,他連忙用手抓住顧巧捏他腰內肉的小手,假作若無其事一板一眼說道︰「……身分也保證非常高,配得上你。」
「好好好,你說是誰!」威爾公爵連聲問道。
「便是我朝的開陽公主,就是我們皇帝的女兒。」榮煥臣慫恿著,「我們陛下豐神俊朗,你是見過的,他的女兒還會差嗎?況且陛下還等著你們帶我朝的學子前去西方學習交流,你若提出聯姻的要求,很有優勢的!」
公主的身分倒是不錯……威爾公爵沉吟了一下,沒有再問榮煥臣,反而轉向了顧巧。
「你說,那個開陽公主真的漂亮?」
「真的漂亮!」顧巧鄭重的點頭,她可沒有浮夸,開陽公主的艷麗原就享譽京師。
威爾公爵突然又朝著另一桌的禮部官員大叫道︰「那誰,你告訴我,你們國家的開陽公主可漂亮?」
禮部官員听了身邊國子監生的通譯,雖然心中納悶,卻是如實回道︰「很漂亮,是公主中最漂亮的一個。」
當然,身為臣子,就算開陽主長得像頭母豬,他也會昧著良心捧成貂蟬。
「那成了。」威爾公爵很滿意,又和榮煥臣干了一杯,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一直等到眾人酒酣耳熱,禮部的人才將使節團送回會同館,在分離的前一刻,威爾公爵突然喚住顧巧。
「那個,顧司正,你們皇帝說你是史密斯的學生對吧?」他喝得滿臉通紅,打了個酒嗝,都快站不穩了卻堅持把話說完。「史密斯讓我帶了封信給你,我……我放在屋子里,就……就去取來給你,你等著。」
說完,威爾公爵便進了屋子,顧巧與榮煥臣在外頭等著,不多時使節團的一個隨從送了一封信到她手上。
「怎麼史密斯會有信給你?」榮煥臣笑問。
顧巧對信的內容心中有數,並沒有立即拆開,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是啊,你想看嗎?」
「我應該看不懂。」榮煥臣聳聳肩。「不過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他說什麼,我洗耳恭听。」
他輕松的態度讓顧巧心中一沉,心忖听了信件內容後,不知他還能不能這麼輕松。
于是她慢慢拆開信,飛快的瀏覽了一遍,史密斯在信中提到的事,她真不知對自己來說是喜還是憂。
于是她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才說道︰「在通譯這封信之前,我必須先和你坦承,在史密斯回國之前,我曾經拜托他替你尋尋你父親的行蹤,還把你父親留下的家徽圖案讓他看了……」
果然,听到這里,原本還帶笑的榮煥臣眼神慢慢冷了起來,深邃的五官上添了幾許凝重。
顧巧微微一嘆。「史密斯信里說,他找到你父親了,他還活著,也承認了自己在東方有妻子與兒子,同時也對他的妻兒表達了無限的思念之情,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見一面。」
這消息花了榮煥臣一點時間才能除掉那種沖擊,沉默過後他忍不住露出一記冷笑。「找到又如何?既然他還活著,只是更加確定他刻意拋棄了我和我娘,我娘人都死了,他再說什麼思念也不過是虛偽罷了。」
「史密斯說他是有難言的苦衷,你爹的身分……太重要,他在信上不便多說,問我們要不要……親自去看一看?」顧巧鼓起勇氣說完。
榮煥臣不語,,陷入了掙扎,他其實真的想親自問問那個男人,為什麼要拋妻棄子,他娘和他到底有什麼不好?如果可以的話,順便當面揍他一拳,以平這麼多年他們母子受到的風言風語之恨。
可是他又隱隱覺得,和那男人見面了,會給他與顧巧如今平靜且幸福的生活帶來波瀾,他不由想起在海口村的海邊被窺視時拾到的那把西洋短劍。
與其冒那麼大的風險,他寧可一輩子不見親生父親,他可以逼自己不在意那人,卻無法接受顧巧有一點點危險。
「不必見了。」他咬牙道︰「去西洋也不是那麼容易,光船程就要三到六個月,海上可是比你想像的還危險,無須為那種負心人付出那麼大代價。」
顧巧看出他眼中的糾結與無助,每次提到他父親他都會這樣,如果這個心結不解開,那他是不是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這種遺憾與仇恨?
「去吧!」她輕聲說道,抓住他的小臂,「我不希望你永遠帶著恨,即便是現在,你睡到半夜都還會因此而夢魔你知道嗎?」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在夢里喊著爹娘,有時甚至還會流淚,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
「你不是一直想替榮嬸問一個答案,也一直自我質疑為什麼父親不要你,是不是你哪里不好?如果見了他,這些疑惑都可以解開,我相信你這麼好,他應該不是故意拋棄你們……」
「不要說了!」榮煥臣難得厲聲制止了顧巧的話,這或許是自上回瘧疾發生後她吵著要以身試藥,他第二次對她發怒。
「總之我不會去,你也不許去,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5:18
第十一章 上船去西洋
威爾公爵果然和盛昌帝求娶開陽公主,考量到未來與西洋外邦可能會有更多的交流,盛昌帝評估了一下後便答應了這件事。
巧合的是,開陽公主曾私自跑到四夷館上顧巧的西語課之事也被盛昌帝知道了,也就是說開陽公主是少數略通西語的公主,不嫁她嫁誰?
開陽公主自是不願,跑到皇帝寢宮大吵大鬧,更是在皇後那里鬧得不可開交。
盛昌帝原還有些憐惜她,但她的作為令他完全失了耐性,直接下了死命令,命開陽公主要不出家做姑子,要不就嫁給威爾公爵,開陽公主才終于不再鬧了。
冬至過後,前來朝賀的友邦使節團紛紛離去,便是秋後算帳的時候了。
在招待西方使節上,孫贊倚老賣老,剛愎自用,排擠了盛昌帝派去的人手,差點釀成影響天朝聲譽的大錯,所以二話不說降職了,被貶到遙遠南方的道州去任知州,這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回京師。
錢寺丞更不用說了,孫贊在與皇帝答辯時,沒少把錢寺丞推出來擋箭,于是錢寺丞也直接被一擔到底,成了太僕寺牧監監正,養馬去了。
盛昌帝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的把鴻臚寺、太常寺與禮部相關禮賓衙門全清洗了一遍,倒是讓不少有才官員有了出頭的機會。
朝中氣象一片大好,但榮府可就不是這樣了。
在威爾公爵一行人尚未離開前,顧巧仍需陪同,但榮煥臣已回神機營了。她一直想找機會勸說他關于榮父之事,但榮煥臣或許真是氣極了,直接住在神機營不回府,任顧巧再好的耐性,遇上他蠻不講理的時候她也火大了。
要不是為了他與榮父的心結,化解他的夢魔與仇恨,她需要踵這渾水嗎?現在弄得好像她無理取鬧。其實史密斯給她的信里,她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沒說,因為威爾公爵的隨從轉交信件時在戶外,雖然在場只有兩人,她仍覺得不適合,結果現在卻找不到人說了。
每次吵架他就鬧消失,他還有理了嗎?
顧巧派人去京營尋過他幾回,得到的都是榮將軍公務繁忙無法回府的答案,天知道如今天下河清海晏,京軍哪里能忙成這樣?
于是小夫妻就這麼冷戰著,顧巧也不再浪費時間派人去京營問了。
吃過臘八粥,威爾公爵等人終于要啟航回西方,船隊在天津衛出海,本朝的福船宏偉碩大就不說了,西方的斜桅大帆船亦是相當有特色,吸引了許多百姓圍觀,在使節團登船這一日,港邊萬頭攢動,因著這次船上的人太過重要,天津衛出動了兩千人維持秩序。船上餐廳
在臘月初始,皇宮先有了一場公主出閣的婚禮,西洋使節團返回會將公主一同帶回去。
所以開陽公主及隨侍自然也上了西洋的大帆船,至于天朝的使節團其他成員,還有公主陪嫁及奴僕等則坐本國的福船。
此外,因為有了充分的交流,二十四個國子監生竟是一個不落都願意到西洋去交流學習,所以船隊中也包含了這一群唐巾禰衫的學子。他們選擇坐西洋大帆船,便與西洋人比肩而上。
然而西洋使者們的緊腿褲及高墊肩的斗篷在百姓看來實在是奇裝異服,相較之下監生們衣袂飄飄、氣質卓然,圍觀的百姓無不稱贊叫好。
護衛的天津衛隊伍之後,指揮使石森眯眼看著眾人上船,再不久就能安然送走這些人,令他松了口氣。這時,百姓突然像是被什麼驚擾了,紛紛往兩旁讓開。
石森臉色一黑,驀地回頭,見到一片混亂,不由大喝道︰「什麼事?什麼人竟要沖撞使節團?」
很快的,一匹馬兒沖到了港邊,被士兵團團圍住,騎士翻身下馬,石森走近才發現闖入者竟是榮煥臣。
「榮將軍?」石森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個人雖敬畏榮煥臣,但榮煥臣擅闖的姿態也著實令人惱怒。船上餐廳
榮煥臣也不羅唆,冷聲問道︰「使節團的人都上船了嗎?船開了嗎?」
石森答道︰「只待那些國子監生全上了船就要起錨開船了。」
榮煥臣直盯著正在上船的那一群 書生,突然目光變得銳利,莫名問道︰「上船的監生有幾名?」
他的語氣不太好,讓石森心中一跳,連忙往國子監生那里看去。「一共二十四名,兩兩上船……咦?怎麼會有落單的?」船上餐廳
石森的話說完的時候,最後多出的那一名監生已經上船,眾學生或許沒見識過西洋船只,全好奇地留在了甲板上,在船舷站成了一排,正好讓石森再數一次。
「一二三四……他娘的怎麼會是二十五個?多一個哪里來的?」石森差點咬到自己舌頭,正想喚來護衛去阻止開船,卻被榮煥臣攔住。
「不必問,我知道是誰。」榮煥臣死死盯著舷邊那身量最矮小的監生。「她竟然真的如此大膽!」
他知道今日使節團出海,顧巧做為通譯官自然也要去送行,然而一大早他心中就一直忐忑不安,索性還沒下衙就告假策馬直奔天津衛,果然讓他看到了目皆盡裂的一幕。
那女人居然不顧他的意願,混在國子監生之中上船了!
記得魯省瘧疾肆虐那時,他沒說一句就直接前往疫區,還瞞著她染病,以身試藥。顧巧曾經撒嬌似的告他,他敢再犯,她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次,果然換成她二話不說先斬後奏了。
在前導的船只先行後,港邊發出了厚重的鳴聲,不知是什麼樂器發出的聲響,沉重渾厚。
石森忍不住抬頭望去,大帆船嘩啦啦的起錨,岸邊的人將纜繩由樁上解開,扔給了船上的水手,船上的人與船下百姓軍士們用力揮手,大船終于啟航,緩緩駛離港邊。船上餐廳
此時石森長吁口氣,轉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原本站在他身邊的榮煥臣早已不見蹤影。
西方的大帆船三層甲板,船首高船身狹長,船尾呈方型,船帆的桅竿有三支,斜斜地支撐著幾面碩大的風帆,外型與底尖上闊、高大如樓房的天朝福船相當不一樣。
三層甲板中,最底層是做倉儲用,里頭擺滿了糧食與清水,中間甲板則是水手及護衛們活動及休息的地方。
大船行駛回西洋需三到六個月,無風無浪的日子甚至還可以賭博、摔跤、歡唱、吃喝,還有船只的炮火也幾乎都在這一層,這是西洋船只獨有的舷側炮,相比甲板上一整排的火炮顯得更有隱匿性及更合理的重心分布。船上餐廳
至于最上層,前方是高聳的望樓,望樓上也安裝了小型旋轉炮,士兵及水手們輪班望遠警戒;而上層的中間是社交場所,甚至還養了牲畜,不過天朝的人一般不會來這里,因為西方的士兵及水手的許多行為在他們看來是月兌序無狀的,所以大多待在最上層後方的廂房里,就算偶爾出來透透氣也只會在後頭的甲板上走走。
顧巧雖是以監生的打扮混進來,但一上船就換回了她的女官服,她的廂房就在開陽公主隔壁,每日早晚會去替公主上課各一個時辰,其他時間她是自由的。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裹著厚厚的披風在船後的甲板上遠望京師,想像留在京師的榮煥臣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發現她不見了。
她相信他會氣死。
她是在使節團離京前向盛昌帝毛遂自薦,願陪同護送開陽公主至西方,正好這段航行的時間她可以教導公主更多西洋的禮儀文化及語言習慣,同時她的西語能力最佳,也能在船上擔任雙方溝通的橋梁,甚至在兩國交流未來的貿易條件時也能派上大用。
盛昌帝雖不解她為何會自薦上船,會長至半年以上的航程可不是開玩笑的,不過既是出于自願,顧巧又是他的臣子,做出這種犧牲他倒是挺感動的,應了她的請求後自然同時也許以不少她回京後的好處。船上餐廳
如果她能順利見到榮父,又能安然回朝的話,或許要迎接的是榮煥臣莫大的怒火,但她並不後悔,只要能化解他的心結,便不枉她替他冒險一遭。
因為她愛他呀!在那討厭的臭石頭頑固得令人想打他的時候,她還是愛他,女人就是這麼傻。
船行了一個多月,這期間大帆船在佔城停靠了一回,補給食物清水,佔城的人與天朝的人長得倒是相似,只是說著不同的語言,天氣也暖和得多了。
之後又在一個叫科倫坡的地方停了一回,這城市位于錫蘭山國,氣候更熱,人民長得黝黑,顧巧在天朝沒有機會喝過的椰子水在這里倒是喝著了。船上餐廳
而她對于外邦地輿的理解也到此為止,之後再停留的地方她就一個也不認識了。
這一日,在吃了一頓難以下咽的面包與濃湯餐點後,顧巧在房間簡單梳洗,換上了輕便的衫裙就上床準備就寢,在這船上她還是保有一定的警戒,從未解衣而眠。
船上的用火十分嚴格,無事是不允許亮燈的,所以日光一落,到處烏漆抹黑,最好早早睡了,有時運氣好晨起時還能在甲板上看到日出。
這個晚上月光通明,顧巧通過舷窗恰好能見到外頭的滿月。她睜著大眼,回想以前在海口村,榮煥臣曾經帶她爬上屋頂看月亮,賞月時的確是滿心喜悅,可後來她不敢下來,嚇得大哭,最後免不了榮煥臣又被榮嬸一陣好罵。
與他相處的往事,絲絲縷縷都是她心中最珍貴的寶貝,從記事開始,她幾乎沒有忘卻一點一滴。
就在顧巧沉浸于過去時光,突然听到自己房門隱約被推開的聲音,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猛地驚坐起身,卻駭然發現真的有一個穿著西洋水手服飾的人闖了進來,手里還握著一把短劍。
顧巧當下尖叫,但原該守在房外的護衛卻沒有任何反應。她嚇得拿起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往那水手身上扔去,卻只阻撓了那水手幾息。
只見那看不清面容的西洋人在黑暗中露出了白森森的牙,朝著顧巧就要刺下短劍,這瞬間顧巧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突然間,那水手慘叫一聲,按著肩膀滾到了一邊。
顧巧驚恐地喘息,就著月光照耀才發現屋里出現了一個黑衣人,衣服倒是天朝款式,黑衣人相當高大,就是他在西方水手的肩頭刺了一劍,救下了她。
兩人在房里拼斗起來,那西方水手顯然不敵黑衣人,又被刺了一劍。黑衣人似乎想活擒水手,但水手並不給他機會,自知沒有得勝可能,竟是豁出去似的往舷窗外一跳。
顧巧倒吸了口氣。「那外頭是大海……」
黑衣人此時才收劍,緩緩開口道︰「他若不跳,被扔出去的就會是你。」
在海上殺人,毀尸滅跡最快的方法自然是丟海里,就算隔天發現她不見了,一句意外落海就能解釋一切。
顧巧也想通了這個道理,心里更是惶惶不安,這才有余裕仔細看向這個黑衣人。
此時黑衣人因為追到了舷窗不遠處,整個身影落在月光下,五官清晰可見,顧巧猛地瞪大眼,失聲叫道︰「石頭哥……」
但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這黑衣人雖也是大眼高鼻,但眸子是黑色,臉型偏圓,輪廓只是與榮煥臣有些相似,仔細看卻完全不同。
榮煥臣有一半西洋人的血統,其實就顧巧看來,西洋人只要身材別太離譜,都是長得有點雷同的,只是她的石頭哥在她心里自然是比別人更俊一點、更挺拔一點。
眼前這個黑衣人只是五官稍微有點神似榮煥臣,身高比榮煥臣更高,身形卻偏瘦,重點是剛才黑衣人說了一句話,那聲音壓根不是榮煥臣。
雖然她對這個暗衛有種莫名的親近熟悉感,不過那或許是她太過想念她的石頭哥了,尤其在剛剛遇襲、心里最脆弱的時候。
「你不是他……」顧巧喃喃自語,說不上心中有多失望,不過這也讓她清醒過來,忙問道︰「你是誰?」
黑衣人冷冰冰地答道︰「我是陛下派來護衛公主的暗衛,今日這刺客是迷倒了侍衛進來的,只是沒想到他刺殺的對象是你。」
盛昌帝是個開明的君主,麾下滿是能人奇士,看他敢用榮煥臣這種具外邦血統的人為將就知他的大氣敢為,所以他派來的暗衛具有外邦血統倒是一點都不奇怪,說不定就是因為要混進西洋船只所以才找這種長相的暗衛呢!
「我……」對于自己遇襲,顧巧內心是全然的迷惑。「我為什麼會被暗殺?」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暗衛回答得沒有一絲感情。
「我並沒有做什麼啊!而且那是西洋人,我何時和西洋人結仇了……」顧巧想替自己辯解,突然像想到了什麼,表情頓時難看起來。
「想到了?」暗衛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卻被顧巧喚住。
「你等一下!」她緊張地問道︰「如果……如果又有人來殺我怎麼辦?」
黑衣人的腳步只在門口停了一瞬便繼續離開了房間,直到房門拉上了他都沒有再吭聲。
顧巧沒有得到答案,暗嘲自己真是問了句廢話,這黑衣人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第三次,雖然他保護的是公主,但顧巧就是覺得這個人不會狠心丟下她。
縱使他的沉默還是令她在接下來的航程忐忑不安。
大帆船花了四個多月的時間順風順水的回到了西洋,這期間顧巧沒有再遇上暗殺,但她也再沒機會見到那名令她很有安全感的暗衛。
東方使節團一抵達便受到了極大的歡迎,令顧巧驚喜的是,迎賓的代表竟是史密斯,她一見到他便又哭又笑,讓史密斯回想起了海口村那個嬌氣又愛漂亮的小女孩,一時之間頗為動容。
除了開陽公主帶著陪嫁哭唧唧的隨著威爾公爵離開,其余眾人的住宿安排在史密斯任教的學校中。載著眾人的馬車相當豪華,有四個輪子四匹馬,因為天朝也有類似的設計,因此不算稀奇。
但眾人一下車入了花園就大開眼界,園內樹木花草都剪得井然有序,不見假山流水,而是一覽無遺的草地及一叢叢盛開的鮮花,也有那鋪石子的小道及木頭做成的涼亭,相當具有奇趣。
眾人才驚嘆著花園之美,見到房屋更是為之傾倒。他們住的是天朝罕見的三層小樓,尖型的拱門,復雜的刻花,每個房間都有圓形扶手的小陽台,屋頂尖銳得指向天空,內部則有精美的各色雕刻及壁畫。
最令人贊嘆的是每扇窗上貼的不是窗紙,而是玻璃,有的玻璃還拼成了彩色的圖案。大伙兒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是看得目不轉楮,嘆為觀止。
在眾人先去休息時,顧巧覷了個空與史密斯會晤,除了敘舊之外當然也要說起榮父之事。
史密斯約莫四十來歲,身材瘦瘦高高的,頭發棕色偏金,眼珠子還是綠色的。他在東方時多穿著文士長衫,還挺仙風道骨,如今的他穿著一身墊肩澎袖的大衣,長度及膝,搭配上緊腿褲與尖長靴,那種出塵的氣質沒了,看上去卻多了點英武之氣。
會客廳並不大,中間擺了張小桌,上面有茶與點心,旁邊就是一扇十六格小窗,可以看到庭院美麗的風景,還有那些排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其他三面全是書櫃。
顧巧喝了一口茶,那澀中帶苦的味道令她不適地皺起眉,索性推開食物,看向眼前坐在圓背木椅上的史密斯。
只听他嘆息一聲,說道︰「榮煥臣的父親名叫榮恩,是現任的國王。」
顧巧即使已從信中知道這件事,听史密斯當面提起還是覺得很沖擊,難怪榮煥臣姓榮,原是音譯的結果。他父親是國王,這便是她瞞著沒說的事,若真要算起來,那榮煥臣還是西方王子,她可是西方王子妃呢!
史密斯自然不知她在心里胡思亂想,繼續解釋道︰「西方大多數國家原本信仰的都是天主教,當時榮恩因海難滯留東方,他的父親老國王以為自己沒有了兒子,便想與老皇後和離,迎娶替他生了私生子的情婦。然而天主教並不允許和離,因此老國王一氣之下宣布國內的信仰月兌離天主教,另外成立了新的國教。」
「當然這樣的情形國內不會每一個人都贊同,甚至國教許多儀式及傳統教義也是來自天主教,所以兩股勢力就在國家之中不停沖撞。最後老皇後一派的人出海去尋,居然真的把榮恩王子找了回來,所以舊教的勢力突然坐大,在老國王去世後,榮恩王子順理成章的接任了國王。」
史密斯雖然在回國後比較兩教的教義,比較傾向新國教,但對于王位由皇室正統的榮恩繼承他還是支持的。
「既然他成了國王,為什麼不讓人去東方把榮嬸和榮煥臣接回國?」顧巧不解,這也是榮煥臣最想知道的事。
「我問過國王陛下,他卻不肯說,不過他願意在宴請東方使節團之後與你談一談,說不定他會願意替你解惑。」史密斯也很納悶,卻只能把疑惑放在心里,畢竟他總不能去逼問榮恩國王。
「只是現在他已經有了皇後及王子,王子比榮煥臣還要年幼七、八歲,就下一任繼承人的觀點來看算是教養得很好,這點你與國王若見了面,必須小心應答,畢竟榮煥臣的身分敏感。」
史密斯知道榮煥臣是個好孩子,所以才願意替他尋父,須知當初他見到顧巧拿給他看的家徽,呼吸都差點停了,這明明就是皇室的家徽啊!只是當下他不方便說開,畢竟茲事體大,必須尋到皇室中人問個清楚才行。
最後他成功回國,也當面問了榮恩國王,榮恩國王坦承不諱,會答應派遣使節團去東方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只是他絕口不提把榮煥臣母子帶回來的事,也不知原因為何。
所以史密斯自作主張,他猜想自己由東方離去後,顧巧與榮煥臣應該成親了,便在信中力邀他們夫妻隨同使節團來西方,把所有謎團都解開,可是最後來的卻只有顧巧一人,老實說史密斯挺遺憾的。
「史密斯,其實……」顧巧遲疑了一下,「其實我在搭船來西方時曾經遇到刺客,刺客是西方人,喬裝成水手想殺我,幸好有暗衛救了我。我一直在想,東方使節團里,要說地位最高的就是開陽公主,但刺客不殺她卻來殺我,會不會與榮煥臣的身世有關?畢竟你說,榮恩國王已經知道了……」
史密斯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他在心中猜測各種可能性,但怎麼都不覺得榮恩國王會對榮煥臣及他的妻子下手,真要說起來王子還比較有可能,但王子善良敦厚,也沒有過惡跡,著實不像那種人……
「我不確定。」史密斯深深地望著她。「不過我相信,憑你的聰慧,在見過榮恩國王之後就能明白了。」
隔日榮恩國王舉行了招待東方使節及學子的宴會,幸而顧巧已在事前教過大伙兒關于西方的禮節,包含見面禮及如何使用刀叉等等,同時因為在船上連續幾個月的航程相處,西洋使節團也與東方使節團的人混熟了,彼此交流了不少文化習慣的差異,所以雖然宴會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東方來的人還不至于出漠。
開陽公主似乎已經認命,她剛啟程到西方時看顧巧像看仇人一般,但或許西方男人特殊的體貼加上威爾公爵的甜言蜜語征服了開陽公主,今日的宴會她已經能穿著西洋瓖著華麗珠寶的蕾絲禮服,頭上戴了一頂小皇冠出席。
最令顧巧驚訝的是那件禮服是低胸大方領的,開陽公主居然不介意袒胸露臂,這令顧巧的目光一直無法從開陽公主露出來的大片胸脯上移開,甚至還要旁邊的國子監生輕輕推了推她才沒出離。
相較起來,穿著緋紅色繡百花爭鳴的交領大袖錦衣,搭配暗色紅白邊仙鶴馬面裙的顧巧在膽量上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真不愧是一天到晚想方設法撲倒別人丈夫的開陽公主啊!果然豪放,果然霸氣!顧巧在心中贊嘆著。
宴席是在西方的城堡中舉行,這種層層繞繞的華麗建築簡直令每個人昏了頭。宴會廳很大,四周是落地窗襯上拖地的長窗簾,中間一排長桌,擺著鮮花與瓷餐具,不過這里的瓷器顏色單一,造型也無甚特殊,這讓東方使節團的人不由內心暗自驕傲了一番。
眾人落坐之後侍者開始上菜,看到千篇一律的面包及沒煮熟的菜,還有滿滿當當的各式烤肉及煮肉,東方使節團的眾人們簡直欲哭無淚,連自認已經開始融入西方生活的開陽公主都是一臉菜色。
這樣的食物第一次吃那是新鮮,天天吃還叫人怎麼活?
好不容易熬過了宴會,榮恩國王特別接見了顧巧,顧巧原本有一肚子話想要問,但在看到這個眉眼之間與榮煥臣有幾分相似的國王,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榮煥臣那孩子,還有他的母親,過得好嗎?」或許因為交談的對象是兒媳婦,榮恩國王的態度倒是和藹,與方才接見使節時那種冷傲有所不同。
但顧巧總覺得對方的笑容有點皮笑肉不笑,于是她回答得小心謹慎,「陛下,榮嬸已經過世了,榮煥臣過得很好,他在東方,是帶兵的將領。」
「是將領啊!那很不錯,強壯,勇敢。」榮恩國王此時輕輕一嘆。「可惜他母親已經過世了。」
「陛下……」顧巧鼓起勇氣問道︰「能不能請問,為什麼當年陛下登基後不派人去東方把榮嬸和榮煥臣接回來呢?」
其實她很想把榮嬸是如何痴痴的等待,把自己的身體都拖垮,還有榮煥臣從小受到諸多歧視,成長過程相當辛苦,幾乎沒享過什麼福的事全都告訴榮恩國王,但他的態度還有那種隱隱散發出的威勢讓她說不口。
畢竟萬一對方惱羞成怒,她不知道西方皇權是否也是被激怒了就能隨便砍人的頭。
只見榮恩國王皺了皺眉,似是思考了一下才說道︰「當年我登基後就娶了現在的皇後,我們這里是一夫一妻制,不容許有妾,所以把人接回來也只會是我的情婦及私生子,要知道我父親老國王就是因為情婦的事弄得政局不穩,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轍,只能委屈榮煥臣他們母子了。」
這話說得好听合理,彷佛他拋開兒女私情是以大局為重,但顧巧已經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他祖宗無數遍。
他登基了才娶皇後,不就代表了榮嬸與他成親在前?他大可把榮嬸接過來做皇後,但他沒有,還是娶了對鞏固王權有利的貴族女子,這分明就是一朝得勢拋棄糟糠之妻,妥妥的西洋陳世美啊!
不過這番內心話顧巧自然不敢說出來,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原以為能得到不錯的結果,卻讓她發現榮父似乎其實並不愛榮嬪母子,事實就如榮煥臣所猜測的,這老男人惡意拋棄了他們母子。
此時一旁火爐上的水沸騰了,逸出騰騰蒸氣,眼下可是夏天,屋內瞬間變得有些熱。榮恩國王顯然不願再多說了,他挽起了袖子,將銅制的水壺執起,親自替顧巧沖了杯茶,擺足了長輩的慈祥態度。
「來試試我們這里最好的茶,保證你會喜歡。」榮恩國王笑道。
顧巧心中苦笑,意思意思啜了口茶,又是那種苦澀的怪味。這種茶听說是從東印度進口,只有皇室喝得起,片葉片金。但東印度的茶可是由天朝進口的啊!而且還是品質普通的茶葉,經過長期倉儲漂洋過海,這味道能好就奇怪了。
她只恨自己沒帶個幾兩武夷大紅袍或廬山雲霧,保證喝到這些的西洋人會趴下求售啊!
放下茶杯後,她連忙向榮恩國王道謝,但見到他露出的手臂時她瞳孔一縮,心跳當下加速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怎麼了?」榮恩國王見她突然呆住,不由問道。
「呃,沒有。」顧巧勉力一笑,掩飾她的心神不定。「陛下不知記不記得,榮煥臣的小名是陛下取的,名叫『大樹』,如今見陛下泡茶姿態優雅,實在不像會取出那樣通俗小名的人。」
榮恩國王淺淺一笑。「是啊,當時只是隨口取的,沒想到就用上了。」
「還有榮煥臣曾說陛下在他小時候會唱歌哄他睡覺,不知道是什麼歌,陛下能不能教教我,讓我回去能唱給榮煥臣听。」顧巧又道。
榮恩國王思索了一下,「他小時候我確實常唱,八成是搖籃曲之類的……但我現在忘了怎麼唱了。」
「唉呀,那真可惜。」顧巧一副遺憾的模樣。
之後兩人又交談了幾句,榮恩國王國事繁忙,顧巧便告辭離去。
榮恩國王的侍衛送她出城堡,門口已準備了一輛馬車,但顧巧不知為什麼,看著馬車車廂內黑鞍緩的,竟本能的不想上去。
「小姐請。」那護衛面無表情的朝她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
顧巧退了一步,內心狂跳,腦中瘋狂運轉著能用什麼理由拒絕上車,然而那護衛突然朝她伸出手,似是想將她拉上車,卻在踫到她之前被一只大手攔住。
「顧小姐我們自己送就可以了。」攔住那西方護衛的人,竟然便是在船上救過顧巧的那名暗衛!
听到暗衛熟悉的聲音,顧巧簡直感動得要流下淚來,不知怎麼地,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很安全,什麼都不用怕了。
那名西方護衛听不懂暗衛的話,顧巧替他通譯了一遍,西方護衛似是不悅,但使節團的人要自己護送,他也沒有理由阻攔,只好沉著臉離去。
待到西方護衛走遠了,那暗衛才冷聲道︰「你不該自己留在城堡里。」
「我……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做……」被他懾人的眼光看得有點心虛,顧巧低下了頭,隨即又覺得自己沒做錯事,連忙抬頭倔強地瞪著他。「而且幸好我留下來了,才會發現一件重要的事!」
暗衛對她口中重要的事並沒有任何好奇,只是淡淡地道︰「回去吧。」
「我還不能回去!」顧巧跺了跺腳,不依地道。
他定定地望著她,依舊不語,但顧巧就是看出來了,他等著自己解釋為什麼不回去。
她有些緊張地環顧了四周,確定周圍的人都離得老遠,沒人有機會听到她的話,她才低聲道︰「喂,你能不能偷偷帶我去見史密斯……完全不被人發現?」
暗衛不愧是暗衛,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顧巧回到學校,然後又默默的帶著她出了住宿之處,停在花園暗處。
史密斯同樣住在學校里,只是他的屋宇更大更精致,從這里必須穿過整個花園再轉過幾條石板路才會到,如果只有暗衛一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如鬼魅般抵達史密斯的住處,但加了一個顧巧這難度就不是普通的高了。
考量到穿過花園的風險,暗衛幾乎想都沒想,彎身伸手就想將顧巧抱起,想不到顧巧退後了一大步,花容失色提防地看著他。
「你……你想干嘛?」
暗衛的動作頓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的逾矩,他難得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恢復原本的漠然,「跟我來。」
既然抱不得,那只能另尋出路了。
暗衛帶著顧巧沿著花園的邊緣前進,為了借助花木來隱匿,顧巧幾乎是爬樹鑽洞什麼都來,好不容易才出了花園躲到一條小路里,離史密斯又近一步。
她灰頭土臉地瞪著一派從容的暗衛,對方連頭發都沒亂掉一根,反觀自己身上又灰又土,頭上還插了不知道幾根草葉,不過走個花園,簡直好好的讓她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人世間的不公平。
暗衛依舊是那高傲的姿態睥睨著她,言簡意眩地道︰「繼續走。」
接著他又領著她開始在小路里繞圈子,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把這一帶的布局全弄熟了,這一路她當真沒有遇到一個人,即使偶爾听到令她膽戰心驚的人聲,他也能輕輕松松帶她避過去。
最後,她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史密斯住處的後院。
屋子的後門關著,窗卻是半開的,顧巧二話不說地攀上了那約有她腰部高的窗台,千辛萬苦地爬了上去,赫然與屋里正在讀書的史密斯對上了眼。
「嗨!史密斯!」
她尷尬地向驚訝的史密斯打招呼,半個人都還在窗台上,正為難著如何落地,赫然發現旁邊的後門被打開,暗衛默默地走了進來,又將門輕輕關好。
顧巧簡直傻眼,氣急敗壞地向暗衛問道︰「你……你怎麼不告訴我門沒鎖?」
「你沒試。」但他試了,所以輕而易舉地進來了。
史密斯終于知道自己的傻學生在搞什麼鬼,哭笑不得地搬了張凳子過去,讓吊在那里的顧巧能由窗台上下來。
直到終于能坐下喘口氣,顧巧仍舊憤憤不平地瞪著守在窗邊的暗衛。
史密斯拿了個手鏡給這愛漂亮的小姑娘整理儀容,笑道︰「他也是保護你,否則根本無須走這一趟,你就別氣了。來,告訴我,你偷偷模模的來找我做什麼?」
顧巧拍拍身上的灰,就著鏡子將頭上的雜草撿去,還來不及重新絹發,這才想起正事,驀地抓住了史密斯的手臂,石破天驚地道︰「史密斯,我發現榮恩國王……他根本不是榮煥臣的父親!」
她不怕在暗衛面前說這些,因為她總覺得那暗衛不是碎嘴的人,守得住秘密,不會隨便把話傳出去。
這時候的顧巧還沒意會到自己莫名地對那暗衛相當信任,要知道暗衛可是盛昌帝的人,听到什麼都需回報的。
史密斯瞪大了眼,像是沒听清楚她在說什麼,連暗衛都忍不住把目光由戶外移到她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你在說什麼?榮恩國王不是榮煥臣的生父?」花了幾息時間史密斯才能消化這個消息,之後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神情。「不可能啊!你給我的家徽確實是皇家家徽無誤,榮煥臣跟榮恩國王長相也非常相似,更不用說當我由東方回航,尋到榮恩國王一詢問,他馬上就承認了自己在東方娶過妻子,還生了一個兒子。」
「除此之外,榮恩國王可有與你說過他的兒子叫什麼?妻子叫什麼?在東方時居住在什麼地方?」顧巧逼問。
「這……」史密斯皺眉回想著當時詢問的狀況。「當時國王承認了在東方有妻有子之後就顯得很傷心,我見他難過也不敢再多問,只說要不要讓你們也過來我國,至少談一談,他考慮了很久,卻沒有回應,我才自做主張請你們來……」
「這就是了。他對榮煥臣及榮嬸的認識全都是明面上的消息,其他根本像個陌生人,一點都不像一起生活過的親人。」顧巧嘆息,提起自己試探榮恩國王的情況。「我說榮煥臣的小名『大樹』是他取的,他也說對,但榮煥臣從小到大都只有『石頭』這個小名,我到現在還叫他臭石頭呢……」
窗邊的暗衛听到這里,余光又瞥向顧巧,唇角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
「還有,我又胡扯他爹小時候會唱歌哄榮煥臣睡覺,榮恩國王居然說他唱的應該是搖籃曲,只是他忘了怎麼唱。天知道這事是我編的啊!榮煥臣他爹哪里會唱歌,榮煥臣也不喜歡听歌,都是榮嬸唱著咱們山東小調哄我的……」顧巧說得義憤填膺,最後都站了起來。「最重要的證據就是榮嫦稅榮煥臣父親的手臂曾被火燒傷,留了老長道疤痕,那種疤痕是不可能去除的!但我不經意看到榮恩國王的手臂,上面根本沒有任何傷痕啊!」
這無疑是顛覆性的發現,史密斯連目光都嚴肅了起來。「但……榮恩國王為什麼要冒充榮煥臣的爹?不對,應該說他大可以一開始就不承認榮煥臣母子……不對不對,當初的榮恩王子是從東方被找回來的,雖然他在東方成家的事算是皇家秘辛,但是只要問問當初去尋榮恩王子的人,還是問得到實情的,所以榮煥臣母子的事,榮恩國王否認不得,但他的長相不可能是假的啊……」
這一連串的矛盾讓史密斯與顧巧齊齊皺眉,簡直想破了頭,不懂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倚在窗口的暗衛突然清冷地開口道︰「那就代表著從東方回來的那個榮恩王子,和現在這個榮恩國王不是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像。」
這答案像點燃了史密斯與顧巧心中的明燈,但同時也帶來了更深的驚疑,怎麼可能國王被掉包會沒有任何人發現?
更不用說榮恩國王跟老國王長得很像,也跟榮煥臣神似,他從東方回來後,基本上除了年歲增長,模樣卻沒什麼變化,有誰能偽裝成這個樣子,從容貌上一點疑點也沒有?
還不待他們厘清諸多迷惑,暗衛突然隨手拿起了史密斯放在桌上的餐叉,打開窗戶將餐叉射出去,接著就听到外頭悶哼一聲,矮樹叢里一陣騷動,一會兒才恢復平靜。
「這是有人想闖進來?」史密斯連忙走到窗邊,但外面已然沒有異狀。「是跟蹤你們而來的嗎?」
「不可能有人跟著我們來,這點我有自信,所以這個人應該是來監視你的,在樹叢中待了一陣,被我驚跑。」暗衛淡淡地說道。
史密斯嘆了口氣,今日听完顧巧的發現,再加上外頭居然有人偷偷監視他,只怕榮恩國王背後真有驚天秘密。
他無奈地看向顧巧,在後者不甘心的表情下說道︰「這已經是國事了,你不適合再涉入,這件事你無須再管,時間到了你就和東方使節團回去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5:40
第十二章 真相大白
開陽公主與威爾公爵在西方也舉行了一次婚宴,東方使節團的眾人自然全部必須參加,當顧巧看到那低胸無袖露肩的婚紗時眼楮都快凸出來,這可是比上回接風宴穿得還要,不由內心有些偷偷的欣羨,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自認憑她的本錢,應該也撐得起西洋禮服,如果能帶一件回去,不知道榮煥臣會不會允許她穿?
西方的婚禮是在教堂中舉行,男女雙方交換誓言,行出教堂時觀禮的眾人會朝著新人撒麥粒,接著宴會正式開始。
一樣是大長桌眾人一字排開入座,現在對于宴席上這些面包、生菜及烤肉,東方的大伙兒已經不再那麼排斥,倒不是因為吃慣了,而是某個晚上,那個愛吃的胖監生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個深湯鍋,他們將湯鍋放在火爐上,把生菜及肉全扔下去一鍋炖了,加上鹽及不知名的西洋調料,甚至還要來了面粉做成面條放入鍋中,最後一鍋雜贈面被大伙兒吃得底朝天,顧巧也有幸分得了一碗。
之後他們還烙饌做了肉夾饌,揉面做了肉鍋盔……雖然做得不倫不類,但有了類似家鄉口味的食物做調劑,偶爾來一頓西方餐食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西方的新娘並不必關在房間里坐帳,而是可以在宴席中任意行走交談,顧巧用餐到一半就見開陽公主朝她行來,她連忙起身行禮,然後眼楮就黏在開陽公主胸前露出的深深溝壑中不可自拔。
「好看嗎?」開陽公主似乎還很得意,自信地挺了挺胸部。
「好看極了!」顧巧真誠地贊美,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的羨慕。
開陽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顧巧,一直就知道她是個真性情的,說好看就一定是好看,所以公主也笑逐顏開。
以前對顧巧不假辭色是她心儀榮煥臣所以嫉妒,現在嫁到西方已成定局,想開之後才發現其實顧巧的性格挺可愛的,難怪榮煥臣對她死心塌地。
「我知道是你和榮煥臣慫恿威爾公爵向我求親的。」開陽公主突然說道。
顧巧的笑容當下僵在臉上,尷尬地不知道如何回應。
詎料開陽公主一點也沒有生氣,落落大方地續道︰「當時我恨死你們了,害我嫁給化外之民!不過真正來到西方後,發現這里沒有女則、女誡,對女人沒有那麼大的束縛,成婚後女子也不會被關在後宅,甚至可以自在地和其他男人交談互動,不會一不小心就被人說是逾矩、!」
「還有這里的男人對女人的愛意都是掛在嘴上的,不像咱們天朝那些男人,明明愛在心里還假惺惺地不敢說,更不用說可以穿這般好看卻暴露的衣服,在天朝會被浸豬籠吧!」
「除了食物我吃不慣,其實我還比較喜歡這里的生活。所以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你們讓我嫁到西方,我必須向你們夫妻道謝。」
以後雙方或許一輩子再沒有見面的機會,這次的和解顯得意義深遠,顧巧听得動容,忍不住紅著眼眶擁抱了開陽公主,向她說了一句西方的祝福。
「願你幸福。」
開陽公主與威爾公爵的婚宴結束後,東西雙方代表簽訂了貿易的文書,再過兩天吃完餞別宴,國子監生會留下學習,東方的使節團則是要搭船返航。
顧巧心中雖然還掛著榮恩國王究竟是真是假的疑惑,可畢竟這里是外邦,她沒有自己的勢力,也不應該插手他國內政,只能像史密斯所說的暫時將此事放下。
希望日後史密斯調查出真相,能來信告知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顧巧在西方的任務算是完全結束了,趁著空檔,她打算在這里的街市好好逛一逛,帶些當地的特產回去,讓爹娘還有顧原也能瞧瞧,除此之外,她還有個不能說的小心願,也想趁著這機會偷偷進行。
當她走在西方的街道上,並不僅是她一人,暗衛默默綴在她的身後。
自從與史密斯發現那驚天大秘密後,只要顧巧落單,暗衛一定會出現,橫豎是保護她的安全,她也不排斥,跟著就跟著吧!
或許因為是首都,這里的街道鋪滿了石板,馬車行經時不會揚起塵土,這里的房舍也不像天朝都是磚瓦平房,大多是石造的樓房,尖屋頂、鏤花窗,櫛比鱗次地排列。
進入市集,有烤面包傳來的香氣,有肉品的腥氣,有花朵的濃郁味道,也有路上遺留下來的馬糞,形成復雜的氣味。
顧巧的外型及衣著在一群西方人之中可謂鶴立雞群,不過這里的人也知道最近有東方的使節團來,所以即使好奇也沒有把她當怪物一樣圍起來指指點點。
她自在地在街上逛著,在一處賣雜貨的小攤前停下,這也想買那也想買,最後挑了一面手鏡,正想掏錢出來付帳的時候才尷尬的發現身上沒有這里的貨幣,不知道銀子他們收不收啊?
就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身後的暗衛竟掏出了一枚銀幣扔給那名小販,小販樂得眉開眼笑,連連道謝。
顧巧吁了口氣,回頭甜笑道︰「當我向你借的。」
暗衛不置可否。
顧巧現在已經有點抓到他的思維,通常不回答就是默認,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繼續在街上狂買,身後的暗衛不知怎麼地成了她的挑夫,手上拎的包袱越來越大。
終于來到一家服飾鋪子外,顧巧猛地停步,回頭朝暗衛說道︰「我進去一會兒,你在外頭等就好。」
說完,她腳步輕盈的踏入了鋪子內。
如果方才一整路的橫掃街上商品只是前菜,這間服飾鋪子就是主菜了!她幾次見到開陽公主穿西洋禮服,早就心動得不行,今天有機會她也想來穿一穿過過癮,遇到適合的還能買回去,也向榮煥臣炫耀炫耀。
一名店員問明了她的需求,便帶她來挑選禮服。顧巧眼花撩亂的選了半天,才拿起一件綴滿蕾絲花邊的孔雀綠多層禮服,在店員的協助下喜孜孜地到更衣室去更換。
折騰了好一陣子,在里頭束腰擠胸的,顧巧終于將禮服穿上。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由更衣室出來,她知道外頭有一面大片的落地西洋鏡可以看到自己全身。
然而當她不設防地行出,卻發現那暗衛抱著胸,好整以暇地等在更衣室外。
她低呼一聲,本能遮住自己的胸前,順手一抓拿起一件掛在一旁的斗篷擋在身上。
她身上是一件低胸露肩的小禮服,將她雪白無瑕的香肩及縴細的腰肢展露無疑,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胸前的美好風景卻沒有逃過暗衛的眼。
這女人瘦歸瘦,該有的一分沒少。
「你怎麼會進來?」顧巧緊抓著斗篷問。
「你不能在我視覺之外。」暗衛冷聲道,就是看不到至少也要听得到,否則如何稱得上保護?
「我……」顧巧漲紅了臉,簡直欲哭無淚,榮煥臣都沒看過的,居然被這暗衛先看光了。
「換掉!」暗衛將視線由她身上移開,散發的冰冷比往常更盛。
「我……我要買回去給我夫君看的……」
「換掉。」他的聲音又低了一點,隱隱在發火的邊緣。
這番殺氣騰騰,顧巧脖子一縮便想躲回更衣室,不過走到一半她突然又回頭,囁嚅地道︰「你……你今天看到的,不許告訴我夫君啊!」
暗衛不語,顧巧理所當然地當他答應了,很快又鑽進更衣室之中,但她不知道的是,听完她這句話,暗衛的臉已經全黑了。
隔日就是餞別宴,偏偏這個晚上下起了雷雨,這算是顧巧來到西方後遇到最恐怖的事情了,虛偽的榮恩國王和突如其來的暗殺都沒讓她覺得這麼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身在外,少了榮煥臣溫暖的懷抱,西方的雷聲好像更響,雨勢似乎更大,閃電也更猙獰。
顧巧將自己裹在薄被之中,用羽毛枕頭搗住雙耳,閉著眼楮微微顫抖,希望這場雷雨快過去,然而天不從人願,突然一道震天撼地的雷聲響起,嚇得她驚聲尖叫,眼楮突然張開。
只見那名暗衛不知什麼時候立在她的床前,一臉木然,在閃雷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駭人。
「你……你想干什麼?」顧巧嚇得後退,背抵著牆。
暗衛定定地看著她,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塊白布,在臉上狠狠抹了抹,當白布拿開,他的五官容貌竟變成顧巧最熟悉的那張臉。
她倒抽了口氣,眼眶幾乎是本能的紅了,傻傻看著對方許久,直到下一聲驚雷驟響。
剛剛還不讓踫,現在二話不說主動撲進了對方懷中,顧巧可憐兮兮地叫道︰「石頭哥!怎麼是你,我好怕……」
一路偽裝成暗衛的榮煥臣冷著臉,不輕不重地拍了她的臀兩下,權當教訓。「你還委屈了?」
顧巧嗚嗚地哭了起來,為了這陣子受的驚嚇,也為了重逢的喜悅。
記得兩人成親前她問過他,如果她做了他會生氣的事,他待如何?他回答會先打她的,然後繼續對她好。
眼下的情況證明了他的話,顧巧雖然哭得可憐,卻也偷偷笑得甜蜜。
她雖然擔心過再見到他他會發多大的脾氣,內心深處卻是不怕的,因為他的愛讓她有把握,他終究還是會讓著她。
「你怎麼假裝成暗衛騙我!難怪我一直覺得你好熟悉!可是你身材和臉都不一樣了……」她緩過氣來,眼波盈盈地看著他,惡人先告狀。
「身高可以穿高底鞋,體型是我故意瘦的,臉上那是易容。」他簡潔有力地回答,臉色還是不見轉好。
「那你的眼眸……」都變顏色了啊!
「大內秘藥。」他面無表情地瞪著她,一副你再問就討打的模樣。「你最好說點我想听的。」
顧巧扁了扁嘴,心虛地垂下眼睫,小臉在他胸膛蹭了蹭,埋得更緊。
「我、我不是故意偷跑的,誰叫你那時候都不理我,我就算想找你說也找不到……石頭哥,人家很想你。」早知道裝傻不行,但撒嬌一定行。
那她還真是委屈了。他沒好氣地瞪著她的頭頂,最後還是軟化在她的眼淚之下。
在出使西洋這件事情上,她雖然任性妄為,源頭卻也是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大海另一頭的外邦可不是好受的,這份情他不得不領。
一記輕吻落在了她頭上,顧巧迷糊地抬起頭,第二個吻便落在她的唇上。相愛的兩人久別重逢,自是纏綿緋惻,如痴如醉,要不是眼下的時機與地點不適合,榮煥臣絕對會讓這個吻引發的情潮發展到最後。
兩人唇瓣分開,他細細用手描繪她的眉眼,她絕對不是最漂亮的那個,但他卻愛她愛得不可思議,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是為什麼。
他本來還想繼續裝成暗衛瞞她幾天,但今晚的雷雨來得不巧,他畢竟還是舍不得她受驚嚇,巴巴的就趕來了。
「要不是我化身暗衛保護你,你不知會遇到多少危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跑!」模著她臉蛋的大手冷不防狠狠捏了一下。
顧巧低叫一聲,氣呼呼地瞪著他,但做錯事的是她,氣勢很快又弱下來。「你怎麼會知道要跟來西方的?你神機營的差事怎麼辦?」
「當初史密斯寫給你的信,我拿給國子監生替我通譯了,你沒有告訴我西方外邦的現任國王就是我的父親,我就猜想你很可能會偷偷跑來,所以早就和陛下告假了,想不到你真敢偷跑!我的模樣與父親太像,不適合直接出現,只能偽裝成暗衛。」他沒好氣地算起了帳。
「然後你這小臭美,到了西洋還要臭美,居然在暗衛面前穿那樣暴露的衣服?什麼叫別告訴你夫君?」
顧巧的目光左右飄移起來,小聲地咕噥,「那是你闖進來好不好!我叫你在外面等的!」
「暗衛原就是要貼身保護你的安全!」
「反正最後看到的還是你嘛!」不想再被質問,她索性雙手摟上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甜
蜜蜜地親一口,嬌聲問道︰「你說好不好看嘛?」
「……好看。」榮煥臣很沒骨氣的承認。
終于她拿回話題的主導權,作為被寵愛的小女人,氣勢又重新起來了。「可是你偽裝的暗衛對人家冷冰冰的……」
「你見過熱情洋溢的暗衛嗎?」他反問。
顧巧語塞,不依地睨了他一眼,問題不在熱不熱情,她根本也沒機會見過陛下的暗衛好嗎?
這段對話還來不及結束,窗戶突然砰的一聲被打破,榮煥臣反應極快地抱著顧巧往地上一滾,赫然發現方才位置的牆上多了一個小孔。
「是火銃!」榮煥臣拉著顧巧躲到了櫃子後,他管著神機營,對火銃這東西熟得不行,在敵人不明、無法反擊的情況下,第一件事必是尋找掩護。
因為火銃一次只能擊發一枚鉛珠,第一次射擊時刺客失手,屋里的人再傻也懂得要躲,從屋外再想射中已是機會渺茫,那刺客索性持劍闖了進來。
榮煥臣見狀隨即上前與那人戰成一團。
如果說此時西方某部分的知識領先了東方,那麼在武功這方面,只要不動用火器,東方肯定是穩穩鎮壓西方的。
那名刺客很快就不敵,被榮煥臣刺中肩膀,刺客連忙往窗外一跳,逃逸無蹤。
「你有機會殺他的……」顧巧在旁看得明白,榮煥臣明明可以一劍刺中那人心口,為什麼要放走?
榮煥臣過去將她拉起,說道︰「我要真在你面前殺人,你今晚該作惡夢了。」
原來還是為了她,顧巧羞愧地道︰「可是又被他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我猜得到他是誰派來的。」榮煥臣冷笑,「幾次都殺不了你,這回算是孤注一擲,趁著打雷用了火銃。只是沒想到這麼晚了我還會在你房里,讓他功敗垂成。就算在這里,火銃也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擁有的。」
他這麼一說,顧巧似乎也明白了一連串的刺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欲言又止地道︰「石頭哥,過兩天我們就要啟程回去了,那榮恩國王的事,你……」
見她問得小心翼翼,知是怕觸動他的心事,榮煥臣沒有像以前一樣提到父親就像被觸到逆鱗,反而露出一抹難解的矛盾神情。
「其實史密斯私下找過我,前幾日我已經開始調查,相信在我們離開之前,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
夜晚一場大雨似是將空氣洗得清新,陽光彷佛更加燦爛,映照在有大片草地及雕塑的花園里,地面都粼粼地反著光,看上去無處不耀眼。
顧巧隨著使節團的眾人們行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藍天綠地的美景,無端的覺得這樣的美麗帶著一種扭曲,一種詭異,就像是隱藏著毒藥的糖衣,越美好便越陰暗。
她覺得眼前這一幕自己該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今日是東方使節團的餞別宴,同樣是在上回辦接風宴的城堡中舉行,榮恩國王坐在王座上向眾人舉杯,但顧巧總覺得他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笑容帶著一抹凌厲。
由于兩國的交流協議已然簽署完畢,所以此次的宴會格外盛大,不只有西方的外交官員在場,還有眾多貴族臣子齊聚,連王子殿下也參加了,眾人都想在與東方的貿易中分一杯羹,自是要先好好的與東方的使節們打好關系。
其中這個王子殿下先前因為不在首都所以錯過了接風宴,顧巧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忍不住偷偷多打量了幾眼,與榮煥臣還真有那麼幾分相似,只是頭發的顏色偏紅,臉也長一些,年紀輕了許多,或許再成熟一點會更像,不愧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因著榮恩國王與史密斯都曾滯留天朝,所以西方不乏有訓練過的通譯官夾雜在人群之中負責雙方的溝通。榮恩國王代表國家慰勉東方的使節,通譯官也如實通譯了,之後宴會就要開始。
就在此時,一名官員神色慌張地不知在榮恩國王耳畔說了什麼,只見榮恩國王臉色大變,用西語吼了一句話,所有听得懂的人都驚呆了,但听不懂的東方使節們則是將目光同時投向了顧巧。
顧巧淡淡地道︰「他是要讓宴會暫停,所有人不許走呢!」
「發生了什麼事?」開陽公主的護衛長也是使節團中負責安全保護的,馬上就站了起來,把所有人護在他身後。
「我們等著看好戲吧!」顧巧意味深長地賣了一個關子。
很快地,眾人就听到外頭一陣騷動,之後一群西方武士竟團團圍住了不知什麼東西,進到了宴會廳中。
武士分散開來,廳內的眾人才發現他們圍著的是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穿著東方武服的便是榮煥臣,他一手持劍,一手扶著另一個穿著連帽斗篷的高瘦男子,就這麼大大方方的闖了進來。
「把他們拿下!」榮恩國王大喊。
「誰敢拿下我!」那名穿著斗篷的高瘦男子驀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後伸手將斗篷的帽子取下。
眾人看清了這個人,紛紛驚嚇地倒抽了口氣,因為這個人和榮恩國王實在長得太相像了,只是可能太瘦有些月兌了形。
「這是誰?為什麼和國王一模一樣?」
「國王陛下,這個人和你有關嗎?他是……」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榮恩國王臉都鐵青了,想不到那高瘦男子一聲冷笑,馬上讓廳中鴉雀無聲。
高瘦男子用著虛弱但清晰的聲音朝著榮恩國王說道︰「理查,你還想假扮我假扮到什麼時候?」
「什麼?你叫國王陛下理查?理查不是老國王的私生子,他應該已經病逝了啊……」
「國王陛下怎麼會是理查?那你又是誰?」
西方的官員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逼問,高瘦男子只是不慌不忙地月兌下斗篷,斗篷下衣衫檻褸,但他毫不在意地撥開自己髒得不像話的袖子,讓眾人看他的手臂。
「我才是真正的榮恩,這道疤痕是我在東方受的傷,相信你們很多人都看過,可惜我親愛的弟弟理查並不知道,假冒我的身分時忘了加上這疤痕,不信你們大可以查驗看看。」
王座上的榮恩國王……不,如今應叫理查,腦袋一片空白,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旁的史密斯見狀索性上前拉起他的衣袖,果然什麼疤痕都沒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中一名官員驚問,他到現在仍未能接受眼前這個離奇的情節。
真正的榮恩輕聲一笑,滿臉滄桑地說道︰「理查本就與我長得相當神似,只是發色不同,當時理查又很瘦,臉型較長,反倒被人忽略了我們容貌上的相似。我從東方被接回來後,理查私下與我接觸,我憐惜他見不得光,當他是親人,對他相當信任,想不到他竟用麻藥暗算了我,接著便將我囚禁。」
「之後他模仿我的樣子,將身體吃得強壯,又染了發色,居然沒人看出與我的不同。他就這麼取代了我的地位,冒充榮恩王子登基,他原本的身分理查,哼,只能病逝了。」
此時還處在震驚中的理查終于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地道︰「我只恨一時心軟沒有直接殺了你!」
榮恩冷回,「你哪里是心軟不想殺我?你只是想留著我的命,讓我眼睜睜看你用我的名字登基,成為國王統治國家,娶妻生子,而我就被你囚禁在密室,過著你以前過的那種不見天日的日子……」
他突然轉向榮煥臣,握住了他的手。「石頭,我一直都想去接你和你母親,只恨這廝將我囚禁多年,害得我與你母親無法團聚,我……」
榮煥臣不太習慣,想掙月兌他的手,但榮恩握得很緊,榮煥臣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沉默地隨他去了。
榮恩這才終于露出他重見天日後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而在今日之事扮演重要角色之一的史密斯突然開口說道︰「我幾年前回國時曾經詢問過當時的榮恩國王關于他在東方成家之事,這件事雖然隱而不宣,但相信在座很多人也都知道,榮恩國王不得不承認。但後來東方使節團的顧司正試探他,榮恩國王連自己兒子的小名都可以說錯,也說不出自己以前在東方的生活習慣。顧司正將此事告訴我,我才因此對國王的身分起疑,商請這位榮壯士協助……」
他指向了榮煥臣。「他名叫榮煥臣,便是榮恩國王在東方生的兒子,武功高強,是他查出了榮恩國王被囚禁在密室里,趁著理查今日宴客,密室守衛薄弱,榮煥臣才潛入囚牢將榮恩國王救出,揭發理查的惡行。」
史密斯是本地知名的大學者,也是最高學府的校長,說話相當具有權威及可信度,如果方才還有人對榮恩有一絲懷疑,現在加上史密斯的說詞,基本上人人都相信那個還坐在王座上的男人真是私生子理查了!
史密斯見眾人信服的神情,又進一步說道︰「我當初向理查冒充的榮恩國王要求派使節團至東方,理查表面答應我,實際上卻在使節團里安排了殺手,想去東方刺殺榮煥臣,只是沒能成功。」
榮恩驚異地看向榮煥臣,握著他的手縮得更緊。榮煥臣默默地點點頭,由懷里取出一把短劍。
「這便是刺殺他的殺手留下的短劍。」史密斯取了過來,讓眾人傳閱。「還有昨日顧司正也受到暗殺,殺手還用了火銃,在我們國家誰有權力能指使用火銃的死士,不用我多說吧?」
眾人都圍上來看短劍,果然是國王的死士所用,再加上史密斯說昨日顧司正遇襲,屋里的人看向理查的眼神更為警惕,連原本圍住榮煥臣父子兩人的西方武士們都放下了劍,反而隱隱有朝理查包圍的趨勢。
顧巧趁機來到榮煥臣身旁,低聲問道︰「我怎麼不知道你曾經被西方的殺手暗算?」
「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跑了,不是什麼大事……」榮煥臣本想裝傻過去,但見到她不善的眼神,也只能訕然模模鼻子。
「回去再和你算帳!」
顧巧嬌哼一聲,卻恰好對上榮恩的眼,後者朝她慈祥地一笑,她驀地臉上一熱,這才想起她剛才可是在公公面前教訓夫君啊,她都還沒能先建立美好形象就已經破滅了嗎?
榮煥臣見她尷尬,突然覺得好笑,輕咳了兩聲,被她在腰間偷偷一頂。
榮恩看到了小倆口偷偷模模的小動作,眼中笑意更盛,原本還有點緊繃的父子關系,好像在這樣的插科打譚下緩和了不少。
廳中議論紛紛,理查突然失心瘋似的笑了起來,先指著榮煥臣。「這個,是榮恩的血脈,自然留不得。」他又指向顧巧。「這個則是太不安分,居然敢試探我,死不足惜。」
理查笑著笑著居然哭了起來,連色厲內荏都裝不出,被扒開面具的他剩下的只有身為私生子的脆弱及自卑。
「我不甘心,明明我也是皇家血統,陪伴老國王的時間更久,從小到大讀的更是皇家學院,受正統教育,培養帝王宏觀,為什麼榮恩一回來,王位就要交給一個流落海外、對國情根本也不清楚的人?」
「他是王子又如何?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能力也沒有我好,你們這些人現在視我如國家叛徒,但你們自己說,我登基這麼多年,有哪里做得不好?國家是不是因為我變得蒸蒸日上?」
吵雜沸騰的大廳慢慢靜了下來,說實話理查當國王時確實非常稱職,他廣開貿易管道,加強海軍,改良工業,促進藝術……就連今日能把生意做到東方去也是他的功勞,誰能說他做得不好?
官員們沉默著,就連圍著理查的武士也沒有一個拿劍指著他了,而听完這番話的榮恩更是神情復雜,若有所思。
理查在看到榮恩被救出來的第一時間就知今日無法悻免,幽幽地看向了一旁內心仍激蕩著驚濤駭浪、臉色泛白的王子,說道︰「對于這個國家,我無愧,我唯一對不起的,除了被我囚禁多年的榮恩,就是我的孩子了。我不奢求能逃過制裁,只希望在我死後留下我孩子的性命,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他也一心想做一個好王子,善良敦厚,待人真誠……孩子,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恨,不要怨,只要好好活著……」
他喘了一口大氣,之後昂首向天,像是喃喃自語道︰「父親,對不起,我沒能完成您的遺願,我因為冒充的是榮恩,只能守著舊教,沒能替您把新的國教扶持起來……」
說到這里,他突然拔起身旁武士的刀,引頸自刎。
「不!」王子驚叫一聲,沖了過去,眼楮立刻紅了。
榮恩也放開榮煥臣蹣跚走過去,在理查咽下最後一口氣前,他輕輕問道︰「理查,你告訴我,你假扮我的事,父親知道嗎?」
理查已說不出話了,他只是輕輕一點頭便闔眼逝去。
大廳隨即陷入一片哀戚,王子俯在理查的遺體上大哭,眾人都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或許他們不容許理查混淆王位,但他們內心絕對是認同理查的施政。所以這樣的安靜,許是唏噓,許是默哀。
王子好不容易停下了哭泣,他站直了身,取下頭頂上代表他身分的王冠,走到榮恩面前雙手鞠躬奉上。
「對不起!我父親做錯了事,他沒有彌補就走了,剩下他的罪行就由我承擔吧!」
榮恩深深地看著他,並沒有收下王冠,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是皇家血脈啊,何罪之有……」
又是一個大雷雨的夜晚,但顧巧卻是不怕了,因為她正枕在夫君的臂彎中與榮煥臣嘿喂細語著。
瓢潑大雨打在玻璃窗上,很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床頭幾上一個魚叉似的燭台亮著,他們睡的大床上罩著輕紗,像頂飄逸幽雅的大帳篷……這些西方獨有的式樣,今晚特別讓顧巧覺得陶醉及感慨。
因為這是她在西方的最後一夜,明日東方使節團就要啟航離開了。
「……我與他長談了一下午,他說當年一回國,其實就著手安排把我和娘接到這里,只是後來被理查囚禁了……他從來沒有不要我們。」
榮煥臣語氣平靜地敘述了他與榮恩的對話,那是因為他的心情已經狠狠的激蕩過一遍,一整個下午又哭又笑的,所以現在反而激動不起來了。
他對父親的心結已經徹底化解,可以說他不僅找到了父親,還找回了對父親的愛。
顧巧听出了濃濃的孺慕之意,欲言又止半晌,才囁嚅地問道︰「所以你現在的身分也算是這里的王子了吧?你……是否不回天朝了?那我……」那我怎麼辦?
榮煥臣原本放松的雄軀一僵,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那眼神彷佛在質疑她怎麼問得出這個蠢問題。
「我就知道,我從小到大都知道,你這小臭美就是個沒良心的!居然敢質疑我對你的感情?」他陰惻惻地瞪著她。「你覺得我會丟下你?在你心中的我究竟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顧巧連忙搖頭,她從來沒懷疑過他的愛,但心頭梗著一根刺,總是想問清楚。
榮煥臣惡狠狠地揉亂了她的頭發,這體罰對愛美的顧巧而言可謂比打她還重。
「我只說一次,顧巧,我在天朝長大,那里就是我的家,你離不開故土,我也離不開,橫豎我已經知道我爹不是故意不要我就好。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有你的地方才有我,我怎麼可能不回去?」他話聲頓了一下,而後有些惆悵地道︰「我還要去娘的墓前告訴她一切真相,讓她知道爹始終是愛著她的。」
「榮恩國王會願意讓你回去嗎?」與其說顧巧擔心的是榮煥臣,不如說她擔心的是榮恩。「畢竟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了。」
榮煥臣的神情突然變得微妙。「他也會和我們一起回去。」
「什麼?」顧巧直接坐了起來,瞪大了眼正視著他,一頭亂發看起來傻乎乎的。「我沒听錯吧?我這輩子還沒听過國王親自出使他國的,還是我們要把人家的國王拐回去?」
「他說,他願意為了我放棄王位。」這就是榮煥臣放棄了這麼久的仇恨,輕而易舉地原諒了榮恩的原因。「他說他被囚禁了這麼多年,與社會已然月兌節,身體也受不住,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不可能留在這里,所以他領了一個公爵的身分和我們回去,之後便會留在天朝,做為西方貿易的代表。」
榮恩沒有說的是,有他為質留在東方,榮煥臣在東方的官職地位才不會受到質疑及影響,然而榮煥臣何等聰明,父親如此用心他怎麼會不明白?
若不是真的愛他這個兒子,不可能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他不當國王,誰當啊?理查都自刎了……」顧巧不解。
「這個國家還有王子啊……嚴格說起來應該算是我從弟,所以血脈上絕對沒問題。我爹說他的性格及才識足以接任國王,只是年輕了點,不過史密斯會協助他,重點是他對我們沒有惡意。我爹已留下證明是他自願讓出王位,日後若有人反對,就要靠王子自己克服了,想當上一國之主,豈會沒有一點風浪?」
而榮恩避到東方,同時也是想避免日後王子成為國王後,說不定會對榮恩這個名正言順的王儲猜疑。
顧巧當真听得目瞪口呆。「榮恩國王……不不不,他現在不是國王了。就一個下午,他已經想了那麼多,做出那麼縛密的安排?太厲害了……」
榮煥臣好笑地看著她,忍不住又伸手將她雜草一般的雞窩頭重新撫平理順。雖是自己弄亂的,但自己選的妻子跪著也要寵到底,看來他這輩子就不會有夫綱大振的一天了。
顧巧享受著他的服務,突然又低叫一聲,讓榮煥臣手一歪,又把她的頭發抓亂。
不過她這時已管不了她的頭發,她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們就這樣回去,陛下那里……」
她說的陛下指的自然是盛昌帝。
榮煥臣毫不遲疑地道︰「你當真小看陛下了,我來之前他就看過史密斯的信,知道了我的身世,也明說了他不介意。何況這次我還把爹帶了回去……」
他突然聲音放小,笑得蔦壞。「巧兒你不知道,我爹的學識原本比起史密斯就不遑多讓。再加上他被囚禁的密室其實就是國王的私人 書庫,我爹看了那麼多年 書,可謂一身是寶……你覺得陛下會不歡迎他嗎?」
顧巧听得雙眼放光,「太好了!那我以後通譯上遇到問題就有人可以詢問了!否則天朝的西語就我一個人撐著,遇到沒見過的都得鑽研老半天,有時我也挺心虛的呢……」
這可愛的小模樣令榮煥臣失笑,他故意沒好氣地挑起眉,「現在把話說清了,我可以和你算帳了?」
這說的自然是她不信任他,居然以為他會丟下她、讓她自己回東方的事。
顧巧的喜悅當下停頓了一瞬,化為傻笑,無辜地看著他。
「別想裝傻。」榮煥臣身子一彎,突然由床底下撈出一個紙盒子,放到顧巧身上。「你打開看看。」
顧巧不解地打開了紙盒,發現盒里是一套禮服,赫然就是那日她試穿之後卻來不及買下的那一件。
「你……」顧巧看著他的眸中晶瑩閃爍,火熱得幾乎要將他燒融。
「你去把禮服換上,這次我要好好看一看。」榮煥臣一笑,語氣驟然變得又輕又勾人。
「然後我再親手將它月兌掉……」
這大膽又惹火的勾引令顧巧渾身都發熱起來,她雖然又羞又窘,內心深處燃起的渴望卻讓她說不出拒絕的話。
于是她拿起紙盒由床上跳了起來,小跑向更衣室,在關上更衣室門那一瞬間,驀然回首給了他一記挑逗又撫媚的眼神。
榮煥臣忍住了闖入更衣室的沖動,目光幽深地直盯著那扇之門。
看來今晚會是熱情美好的一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5-31 00:06:07
尾聲 三歲定終身
榮恩來到東方,果然成了西洋貿易代表,不僅替天朝成立遠洋航隊,還因為知識淵博多次被召入宮,六部也不乏有高官學者來向他請益。
榮恩會的西語可不止一種,為此四夷館又多開了好幾門課,顧巧也跟著公公學習,更忙碌了。
至于顧巧,第一女官功績卓著,成為第一個成功促成西洋外交的人,折服眾人。再加上她還兼著四夷館的西語課,如今又多學了好幾門。只要她走在四夷館,一堆人追著喊先生;走在鴻臚寺,一堆人追著喊大人,比榮煥臣還威風。
五年後,顧原成功考上二甲進士,以庶吉士身分留京,他在京里買了一座小宅,特地回鄉將顧安邦、劉念芙接來。
這海口村小 書生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諾,終是將父母帶到京師與姊姊一家團聚了。
「齊兒出來!我們要出門了,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今天都要來了。」
顧巧無奈地看著她與榮煥臣的三歲兒子,這小魔星知道她在趕時間,還故意玩起躲貓貓,半截小身子埋在落地窗簾內,圓滾滾的卻露在外頭,令人看了好氣又好笑。
窗簾下的只是搖了搖,卻沒有出來的意思。
顧巧都被他氣笑了,正打算去把人揪出來,一雙大手就伸進窗簾,一把將小兔崽子拎了出來。
「我說過,你若敢不听你娘的話……」打爛你的小!
榮煥臣把兒子提得高高的,讓他能看見父親嚴肅的臉,無視他烏龜似的劃動四肢掙扎。
榮家齊眨了眨與母親如出一轍的清澈大眼,突然放聲大叫,「爺爺救我!爺爺救我!」
隨著求救聲來的是一身禰衫的榮恩,他現在在東方過得樂不思蜀,每天除了偶爾上上四夷館的課,或者應付一下宮里及各衙門來的諮詢,其他時間全耗在他最親愛的小孫子身上,除了學問由他親自教導,就連小孫子的吃喝玩樂他偶爾都要插上一手。
像現在他就急急行來,先瞪了榮煥臣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將孫子抱過。
「好了好了,爺爺來救你了,你也得乖一點,別老闖禍啊,走走走,爺爺帶你坐大馬車去城門口等外祖父外祖母……」
祖孫倆親熱地往門外去,顧巧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一幕,真要說榮恩寵孫,卻也沒有寵壞,應該說他用他的方法總能達到讓小魔星听話的目的。
榮煥臣來到顧巧身邊,趁著沒人一摟她的縴腰,剛剛還黑著的臉在她面前瞬間亮了起來。「小臭美你嫉妒了?兒子只听爺爺的話,不听娘的話?」
顧巧含笑覷著他,「有什麼好嫉妒?我兒子听爺爺的話,爺爺的兒子听我的話啊!」
榮煥臣哈哈大笑,低頭親吻了下顧巧,看看窗邊的西洋座鐘,時間差不多了,夫妻倆也親熱地出了門。
就算有下人不小心看到他們夫妻親近也已見怪不怪,他們忠勇侯府的主子們表達感情的方法都相當直接,心髒不強一點的下人還做不好侯府的差事。
是的,兩年前因為火器的改良,神機營戰術提升,對抗外族時打了一個大勝仗,榮煥臣又升了爵位,成了侯爺。
四輪大馬車來到城門口,因著被小魔星拖了一點時間,倒是沒等太久,顧家的車隊緩緩由城門行入,榮煥臣帶著顧巧迎上。
顧家的馬車停了,顧安邦牽著劉念芙下了車。
顧巧即使去年才回鄉探親過,現在見到父母依舊相當依戀。
「娘!」顧巧上前就要撲入母親懷中,想不到下方一道黑影比她動作還快,直接先抱住了劉念芙的大腿。
「外祖母!齊兒想您。」軟糯糯的童音加上可愛俊俏的面容,榮家齊要是撒起嬌來那是老一輩通殺。
劉念芙低頭看見外孫時,當下就把女兒給忘了,動容地直模著孫兒肉乎乎的臉蛋。顧巧眯眼看著這老愛打斷她好事的小鬼,心念一轉,一個掉頭又改撲向自己的父親。
「爹,您終于來了……」
不出顧巧所料,她才轉移了目標,小魔星馬上也變了心,轉過身來抱住顧安邦大腿。
「外祖父,齊兒也好想您……」榮家齊向顧安邦撒嬌的同時還不忘向母親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詎料顧巧才不理他,幾乎是在他改抱顧安邦大腿的同時,顧巧早已回頭摟住了自己的母親,好一陣親熱後才得意洋洋的看著自家小魔星。
哼!小鬼,想跟老娘斗?
這次榮家齊失算了,小小的嘴兒一扁就要哭出來,此時他身後傳來榮煥臣兩聲輕咳,小魔星微微一僵,臉蛋直接埋進外祖父的衣服里。
一直在旁的顧原看著這一切,啼笑皆非地道︰「你們兩個做父母的,怎麼老愛欺負孩子?」
「小 書生你考上進士膽兒肥了,居然指責你姊姊?」顧巧瞪他,手里還是抱著劉念芙。
「你哪只眼看到我們欺負他?明明都是他欺負我們!」
求生欲依舊強烈的顧原想都不想就成了順風倒的牆頭草。「原來我搞錯了,一直都是齊兒欺負你們啊……」
榮家齊沒料到最溫和的舅舅居然倒戈,不服氣地哇哇叫起來,而這些平時個個都說疼愛他的大人,沒一個來安慰他,反而都笑不可抑,就連最寵他的爺爺也抱著肚子笑得闔不攏嘴。
「好了,娘要帶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回家吃飯了,你要回去不?」顧巧低頭問兒子。
榮家齊一听到吃飯,瞬間乖了,伸出雙手只要娘抱。
顧巧吃力地將他抱起,他隨即依戀地趴在母親肩頭,還磨蹭了兩下。
榮煥臣知道現在不可能把兒子接過手,否則怕這小魔星真要哭了,所以只在後頭用手托著他的小,替顧巧減輕一點重量。
眾人又笑了。真要說起來,最會鬧的是這對母子,最愛彼此的也是這對母子。
一行人歸整歸整重新回到馬車上,緩緩地駛回了忠勇侯府。
如今京師西學暢達,玻璃窗、座鐘、地球儀等隨處可見,學子們除了看《九章算數》也會看《幾何原本》;欽天監除了《開元星佔》亦有《乾坤體義》,而盛昌帝甚至收藏著一本萬國輿圖……因此顧巧用來招待家人的,自也是京師以外尚不太流行的西餐。
面包、烤肉、煮豆子湯、葡萄酒……這一餐吃得算是賓主盡歡,餐後顧家人回到客房稍事休息,很快地便來到了傍晚。
在顧巧要去安排晚膳時,顧原奉母命特地前來,說道︰「姊你別忙,娘說這頓晚膳由她負責。」
顧巧聞言笑了起來。「娘還是最疼我。」
顧原挑了挑眉。「怎麼不說是中午的西餐實在令人吃不慣啊……」
「顧原你再講,那你中午干麼和我兒子搶肉吃……」
顧巧不依地笑罵,但顧原早就大笑跑得老遠,很快就不見蹤影。
待到晚膳時刻,所有人在花廳坐定,劉念芙領著下人們親自上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色,卻讓席上除了顧家以外的人全怔愣地看著餐桌,感動得不發一語。
「快吃啊,怎麼了?嫌我做得不好?」劉念芙知道他們的心情,刻意笑問。
榮煥臣先反應過來,替自己盛了一碗鱍魚丸子湯,吃了一口,眼眸中全是回憶。「我最愛吃鱍魚丸子,這道湯是特地為我做的吧?這幾年我也試過其他地方的魚丸,始終是娘做的鱍魚丸子最合我胃口,只有娘會記得我不愛姜味……」
劉念芙但笑不語,眼中全是慈愛。
顧安邦替她解釋道︰「這季節要弄到鱍魚可不容易,你娘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特地用冰存帶來這里,就是為了做給你吃。」
榮煥臣沉默了一下,壓下鼻頭酸澀,感動地道︰「謝謝娘。」
在他說話的同時,顧巧也伸手取了籃子里的火燒,她習慣性地掰成兩半,都還沒吃,光是這手感及酥脆的聲音便令她很是動容地道︰「這是鎮上大廟口的火燒吧?虧你們帶得過來……」
顧安邦點頭說道︰「我們兩老都來京師,你也不知道多久以後才可能回海口村了,你娘特地交代要替你帶,你爹特地去大廟口買的,這東西不怕放,重新熱過還是一樣好吃。」
「爹、娘……您們怎麼那麼好……」顧巧沒像榮煥臣那麼有自制力,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坐在她身邊吃著芝麻酥糖的榮家齊見母親好像快哭了,嚇了一跳,連忙拿出自己的小帕子,作勢要替顧巧擦眼淚。
他小手黏黏的,沾了顧巧一臉糖,她打他也不是疼他也不是,不由破涕為笑。
然而這頭才止住了哭,榮恩那頭可是直接淚流滿面了。他幾乎是抖著手夾起了一塊糯米做的紅棗年糕,這是他還住在濟寧時,每逢過年周清雅會做給他吃的東西,回了西方被囚禁在密室時,他覺得自己作夢都還能夢到這個味道。
之後回到東方,定居京師,雖然過年吃的也是這一口,但就是不對味。這年糕承載的是他美麗愛情的回憶,伊人已逝,所以他也不勉強再去尋了。
想不到今天在餐桌上還能看到,榮恩就著淚水咬了一口年糕,說道︰「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我幾乎有十幾年沒有吃過了……親家母,真是謝謝你,真的謝謝……」
年糕入口那當下,他覺得幸福感充塞全身,現在不年不節的,年糕這東西肯定是特地做的,如何叫他不感激,就算為了這口吃的,現在叫他回西方他都不干了!
顧安邦劉念芙連忙勸慰著榮恩,他們做年糕是想讓他回味,可不是故意惹他哭。
他們說著說著居然聊開了,三人不像姻親,倒像知己。
桌上還有涼拌蟄頭、羊湯、糖醋鯉魚、燒雞……等等,全都是熟悉的魯省味道,榮煥臣、顧巧及榮恩三個人吃得不亦樂乎,簡直可用腿風過境來形容,看得顧安邦劉念芙及顧原目瞪口呆。
小魔星榮家齊個子小,搶菜沒有大人快,急得亂叫,顧原只得哭笑不得地替他夾菜,在父母爺爺的夾縫中求生存。
一桌子菜很快就被清空,劉念芙又讓下人上了甜品,主要是槐花糕,一人一碗茶湯,還有方才被榮家齊偷吃的芝麻酥糖。
這茶湯顧原喜歡喝,他認為自己讀 書時就是靠這補腦才考得上進士,所以多喝了一碗,還不住地鼓勵榮家齊多喝些。
不過榮家齊和他母親一樣,好那口芝麻酥糖,吃一口糖舅舅喂一口茶湯,吃得好不愉快。
其他人則是享用著槐花糕,用的雖是干燥的槐花,但香氣依舊很足。
直到剩下最後一塊槐花糕,榮煥臣還意猶未盡,伸了筷子要夾,卻被顧巧按住了手。
「夫君,你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承諾?」
「什麼承諾?」榮煥臣一頭霧水,他小時候答應她的事情海了去,一下子模不清楚她在說哪一條。
顧巧用一副他是負心漢的表情看著他。「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說過,如果我天天想吃點心,你就會天天給我吃!」
她指了指最後一塊槐花糕,「所以這個,我的。」
第一次見面?榮煥臣眯眼皺眉努力回想,似乎好像有那麼一回事,當時他才七歲,娘親也是做了槐花糕,然後一個小女孩闖入了他的生活,從今以後霸佔了所有他娘做的甜點……
他不由啞然失笑。「那時你才三歲啊……」
「三歲定終身啊!三歲做的決定,要一輩子遵守的!」她曲解完老一輩的諺語後,理所當然地夾起了最後一塊槐花糕,囂張地咬了一大口,還要故作姿態吃得優美,朝他笑得得意。「我從小就聰明吧!」
榮煥臣幾乎是不錯眼的看著她的一顰一笑,眸中溫柔泛濫。就是這樣臭美、這樣嬌氣的女孩,他卻幾乎愛了她一輩子。
他不由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所以三歲那年,你就把終生定給我了,用幾塊點心拐一個娘子,想來我更聰明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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