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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春野櫻 -【豪商小主母】《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0:20     標題: 春野櫻 -【豪商小主母】《全文完》

春野櫻 - 豪商小主母

他一擲千金買下她報仇,「破壞」她的方式卻是「寵壞」她?!

為了拯救瀕臨破產的家業,她被兄長賣給富可敵國的豪商馬鎮方,
這男人突然出現在刺桐,隨手就買下大量商鋪,還能與洋商做交易,
堅持娶她為妻的理由卻只是為了「破壞」她,
可他的「破壞」方式也太別出心裁──
她出入有小廝丫鬟侍候,雖然是他安排的耳目,但她指哪打哪很是听話,
她想開商鋪做生意,他大方同意,解決阻撓她的廢物兄長不說,
還幫她救下險些被燒的布,悄悄對她的布制手作品下大訂單並到處推廣,
听說她為拯救被擄女童遭人販子推落海,更是急得拋下一切去找她,
如此嘴硬心軟又把她捧在掌心上疼的男人,她怎能不愛?
她努力想與他兩情相悅,可他身上竟藏了個黑暗的祕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1:05

楔子 結下娃娃親

  馬安海捱在搖籃旁看著小女嬰,閉著眼睛的小女嬰扁了小嘴哇地哭了起來。

  「唉呀,馬少爺您可別又弄哭了咱家小姐呀!」奶娘滿福趕緊湊過來,伸手輕輕安撫著搖籃裡的趙家小姐。

  馬安海露出困惑的眼神,看著在滿福安撫下慢慢歇了哭聲的小女嬰。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弄」哭她了,說是「弄」,他其實沒碰她一根頭髮,就只是捱在搖籃邊看著她,她便哇哇大哭。第一次第二次還能說是湊巧,可他好奇地再試一次,她還是哭了,大人們還說她是個乖巧的小娃兒,好吃好睡很少哭呢!

  「安海沒有弟弟妹妹,很是好奇呢!」說話的是馬斌的妻子勞氏,馬安海的母親。

  「小妹妹是不是不喜歡我?老哭。」馬安海退後幾步,遠遠看著搖籃裡的趙家新成員。

  「若是這樣,你以後可得對她好一點,她才會喜歡你。」勞氏語帶促狹。

  今日,刺桐趙府正在歡慶著小千金的滿月之喜。

  這女娃兒是趙毓秀的妻子余氏痛了三天,險些沒了性命才生下的,距離上次她生產已經過了七年。餘氏身子虛弱,每次懷孩子總是千辛萬苦,生孩子更是九死一生,雖然經過一個月的調養,還是體虛氣弱,難得下床。

  趙府有弄瓦之慶,拜把兄弟馬斌當然領著妻兒前來與宴。

  勞氏一直想有個女兒的,可惜生下馬安海後就一直未能懷孕。她起身看著搖籃裡的小女嬰,臉上有著慈愛的神情,「這孩子長得真好,以後必然是個小美人。」

  聽著勞氏的讚美,趙毓秀跟餘氏一臉開心。

  「對了,」勞氏像是想起什麼,問道:「咱兩家之前說的還算數吧?」

  她這一提,馬斌也記起來了,「是呀,趙弟可還記得我們之前提過的事?」

  趙毓秀當然記得他們之前說了什麼,可……真的要?

  餘氏疑怯地問:「這娃兒跟安海足足差了十歲,怕是要誤了安海的終身大事……」

  餘氏懷胎不易,在生下長子趙宇佐之後也曾經沒了兩胎,所以懷上這胎時內心十分忐忑。

  當時為了給大家一個念想跟希望,馬斌便對趙毓秀提議若是生下兒子,就讓他們結為異姓金蘭;若是女兒,便結為同心夫妻。

  趙毓秀跟馬斌是知心的拜把兄弟,若兩家能親上加親自然再好不過,但擔心誤了馬家香火,女兒出生後趙毓秀也不敢提起。

  「怎麼會誤了?」馬斌爽朗地笑了,「這小娃兒長到十五、六就能嫁人,那時安海也不過才二十五、六,正是成家之時。」

  「是呀。」勞氏一笑,續道:「這媳婦……我可是要先定了!」

  「既然如此,那麼咱們就先交換信物吧?」趙毓秀說著,取出隨身的白玉同心結,「這是我隨身之物,就交給安海吧。」話罷,他將白玉同心結遞給馬安海。

  馬安海看著父親,像是在徵詢他似的。

  馬斌頷首一笑,「安海收下吧,你可得好好保存,將來若想娶得美嬌娘就得靠它了。」

  十歲的馬安海接下趙毓秀的白玉同心結,妥當地塞進自己的腰間暗袋。此時的他對於成家這件事是半點心思都沒有的,只尋思著小女嬰為何獨獨在他靠近時會哇哇大哭。

  勞氏也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雙鵲戲雲玉扣輕放在小女嬰的胸前,柔聲說道:「這是我出嫁時娘親交給我的隨身之物,是件吉祥的老東西,就當是我給准媳婦的見面禮吧。」說著,眼神溫柔地看著繈褓中的女嬰,笑說:「丫頭,你是我們馬家的媳婦囉!」

  定下兩家的婚約,四人相視而笑,臉上滿溢喜樂。

  「對了,」趙毓秀以徵詢的眼神看著馬斌,「大哥,這娃兒還沒起名呢,大嫂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禮,不知是否願意為她起個好名?」

  聞言,馬斌又驚又喜,「賢弟若不嫌棄,自然是好。」

  「大嫂,有勞了。」趙毓秀拱手一揖。

  勞氏端詳著繈褓中的娃兒,思索了一下,「弟妹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總算生下了這漂亮的娃兒,祈望往後否極泰來,家有餘慶……如今趙家這輩是為『宇』字輩,那麼就為她取名為宇慶,如何?」

  「宇慶,趙宇慶……」趙毓秀念了念,覺得順口又吉祥,甚是滿意,「那就為她取名宇慶吧,謝過大嫂!」

  勞氏看著一旁的餘氏,「弟妹覺得如何?」她是孩子的親娘,總得她喜歡這個名字那才行。

  「這名字甚好,謝謝大嫂。」余氏是性情溫順的女子,以夫為天,丈夫說定的事她都沒有異議。

  勞氏笑視著小宇慶,逗著她,「宇慶,我可愛的兒媳婦……」

  或許是餓了、尿了,渴了,也或許是屋裡人多吵雜,小宇慶突然五官一揪小嘴一噘,哇地哭了起來。

  「唉呀,哭了,該不是餓了吧?」滿福湊了過來,試著哄她哄,可這回連滿福也不靈了。她將小宇慶從搖籃裡抱起,搖啊晃地哄著。

  馬安海看她哭個不停,突然安心了。

  啊,看來不是他的問題,她不是因為他靠近才哭的呢!

  他再度好奇靠近,看著那張漲紅包子似的小臉蛋,下意識伸手去碰觸她的小手。

  突然,小宇慶不哭了,用那小小的、可愛的小手抓著他一根手指頭,像是抓住浮木似的安心了。

  「咦?」餘氏笑道:「咱們宇慶不哭了呢!」

  「可不是?」滿福笑視著馬安海,「許是知道馬少爺是她未來的夫君,安心了呢!」

  「唷!這麼看來……」勞氏一笑,「敢情這夫君,小宇慶可滿意了。」說罷,她輕搭著馬安海的肩膀,慎重其事地道:「安海,你以後可不能虧待小宇慶呀!」

  馬安海看看母親,再看著緊握著自己一根手指頭的小宇慶,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1:28

第一章 回門訓兄長

  佈置得紅通通的新房裡,趙宇慶定定地、靜靜地坐在床邊。

  原該是一片喜氣的房裡此時卻死氣沉沉,房裡除了她,就只有陪嫁的丫鬟玉桂,主僕倆人悄然無語。

  馬、趙兩家聯姻,是刺桐的大事。

  這樁婚事裡有兩個「橫」,第一橫為馬鎮方乃橫空出世般的巨賈,半年裡蠶食鯨吞刺桐不少商行店鋪;另一橫便是——趙宇慶是他橫刀奪愛搶來的新娘。

  趙宇慶年已十六,未及十七,是慶隆記老闆趙毓秀最珍愛的掌上明珠,十五歲那年與刺桐永新造船謝家的二公子謝明潔定了親,原想著在她生辰後便把婚事辦了,沒想到卻殺出程咬金。

  一整晚,前院都鬧哄哄地。

  趙毓秀臥病在床,與宴的是趙宇慶的兄長趙宇佐跟嫂子江挺秀。夫妻倆代表女方出席,本也是要緊的人物,但一整晚,他們夫妻倆都鐵青著臉,食不下嚥。

  原因無他,只因今天受邀赴宴的除了刺桐的政商名流,竟還有逍遙樓跟富春閣的十多名紅倌。

  馬鎮方邀請平日往來的紅倌與宴,不只讓賓客瞠目結舌,也教趙家人顏面無光。

  可趙宇佐敢怒不敢言,只望著這一切趕快結束。

  拜堂時,趙宇慶就聽見旁人提及那十幾位紅倌,她知道這是馬鎮方想羞辱她趙家,但她完全找不到理由,她對這一切的感受不多,只知道坐了一晚上,外面終於傳來聲音——

  「新郎官到!恭喜馬爺,賀——」

  「行了。」一聲低沉冷漠的聲音打斷了喜婆的話,「你們都退下吧!」

  原來屋外有人,只是沒人開談。

  「馬爺,這不還沒坐福撒帳呢?」喜婆說道。

  「都拜過堂了不是?」馬鎮方的聲音冷得沒一絲的喜悅,「我說都退下!」

  「……是。」

  守在院子裡的人魚貫離開後,馬鎮方推開門颳風似的走了進來。

  玉桂急忙彎腰欠身,「老爺……」

  馬鎮方目光冷冽,「你也出去。」

  玉桂心頭一驚,「老爺,我……」

  「難道你想留下來看戲?」馬鎮方聲線一沉,「出去。」

  玉桂看著坐在床邊文風不動的趙宇慶,瞬間紅了眼眶。她雖不精明,但也感覺到這氣氛著實不對勁。

  她是趙家的家生子,奶娘滿福的小女兒,從小便跟在趙宇慶身邊,兩人相處了那麼多年,主僕情誼深厚,如今眼看著小姐迫于無奈嫁給馬鎮方,心裡實在難受。

  這時,她瞥見蓋著紅蓋頭的趙宇慶暗暗對她揮了一下手,示意她離開,她轉過身,抹去湧出眼眶的淚水,步出新房並掩上了房門。

  馬鎮方看著床邊動也不動的趙宇慶,須臾,一個大步上前單手掀掉她的紅蓋頭。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如山般,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他渾身酒氣卻不讓人感到厭惡,甚至還有一股迷離甜香。

  趙宇慶想,那是因為他身上沾染著那些紅倌的氣味。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在今天之前她已在趙家遠遠見過他一面。

  此時,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冷峻好看的臉,他臉上的每一條線條跟角度都像是老天爺完美的造物,鼻樑高挺,眼眸深邃而霸氣,緊抿又微微上揚的唇角顯現出他的不可一世。

  他目光睥睨,冷冷地注視著她,突然兩根手指捏住她的臉。

  她顫了一下,又無畏地看著他。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她只在他親自上門提親時遠遠看了他兩眼,他應該不曾見過她。

  馬鎮方唇角輕輕一勾。「不哭了?」

  聞言,她一怔。不哭了?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理出半點頭緒,捏著她臉的手略一使勁,放開,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馬鎮方的隨侍文成見他走出新房,愣了一下。

  「備馬,我今晚要夜宿逍遙樓。」

  趙宇慶自鏡中瞥著身後哭喪著臉的玉桂,皺起了眉頭,「玉桂,你那臉是怎麼了?」

  「小姐……」玉桂抹去眼角的淚花,「人家……人家心疼您……」

  「心疼我什麼?」

  「心疼您被姑爺糟蹋……」玉桂恨恨地道:「昨兒拜堂時姑爺竟邀請那些逍遙樓跟富春閣的姑娘觀禮,他……他簡直是把咱們趙家的臉面都踩在地上了……」

  趙宇慶忖了一下,淡淡地道:「那是,何止是踩在腳下,還磨了一臉血呢。」

  「就是!」玉桂氣憤地繼續道:「昨晚是洞房花燭夜,姑爺不只沒按禮數來,還丟下小姐獨守空房,這……這……」

  「這是好事。」趙宇慶對著她咧嘴一笑。

  玉桂一怔,「什……」

  「我可是松了一口氣呢。」

  這話不假,說真格地,直到他進新房之前,她都還在尋思一個拒絕跟他上床的可能。不管他是基於什麼理由不碰她,都正中她的下懷呀!

  「小姐說得是。」玉桂想起昨晚那些紅倌,氣呼呼地,「姑爺碰著那些不乾不淨的女人,最好是別來糟污了您,只是……一想起從小讓老爺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小姐,如今卻受到這樣的委屈跟糟踐,我就不甘心。」

  「嫁他的是我,怎麼你比我還……」趙宇慶笑視著眼前這忠心耿耿的婢女。

  「小姐還一派輕鬆呢!」玉桂嗔著,「要是老爺知道這事,不知道會有多痛心。」

  「所以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想起如今還臥病在床的父親,她不禁皺起秀眉。

  「昨晚的事,少爺一定會跟老爺說的……」玉桂道:「小姐都沒看見少爺跟少夫人昨兒的臉色有多難看。」

  提起趙宇佐跟江挺秀,趙宇慶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他們不是自找的嗎?這門親事,是他們做的主。」

  趙宇慶這門親事是趙宇佐在父親病倒之時做主的,他不顧妹妹的反對,硬是跟馬鎮方談了條件,把妹妹「賣」給了馬鎮方。

  半年前,馬鎮方橫空出世,突然出現在刺桐城,並在刺桐商界掀起旋風。短短幾個月內,他蠶食鯨吞了許多勢弱的商號店家,還買下石獅塘附近的幾塊地建造倉庫。

  他出手狠厲,謀策精明,入侵刺桐之勢儼如一頭巨獸,無人可敵。

  對於這樣的他,有人讚揚崇拜,當然也有人恨之入骨,視如惡鬼,也因此他得到了「刺桐之鬼」這個不知是褒是貶的稱號。

  馬鎮方精通日語、葡語,在官家實施海禁之時,多數海商的買賣都受到限縮,唯獨他一枝獨秀,大殺四方。

  趙家的慶隆記先前就因為海難折損人員及貨物,而後又因為馬鎮方的出現受到不小的影響,但真正重挫趙家的是那場火——

  因為舊船小且老舊,運送的貨物跟人員有限不說,還經常因為海象不佳而出事或折返。為求長遠,趙毓秀向准親家「永新造船」訂制了一艘大型的戎克船。

  永新謝家看在趙家是准親家的分上,還寬限趙家三分之二的尾款半年後再付。

  沒想到嶄新的戎克船在下水儀式後的當晚竟付之一炬,縱火的居然是慶隆記的船工。那些船工聲稱有其他碼頭工人告訴他們,趙家在新船下水後便會解雇他們,另外聘雇一批新人,因為擔心生計不保,他們才縱火燒了新船。

  趙毓秀受到打擊一病不起,從前總因為父親頂著一片天,他便當個閒散少爺的趙宇佐對慶隆記所面臨的困境也一籌莫展。

  此時,馬鎮方出現了。

  他向趙宇佐提出以結親換金援的要求,無力扛起重擔的趙宇佐猶如見著救世主般一口答應,並要趙宇慶為趙家犧牲奉獻,以此回報父親對她的萬千寵愛。

  趙宇慶一心嫁給謝明潔,又聽聞馬鎮方是個私德卑劣,在那些勾欄瓦舍、秦樓楚館裡廝混的男人,怎肯就範?就在趙宇佐代替臥床的父親向謝家退還婚書的當晚,她以死明志,把自己吊死在房裡……

  是的,趙宇慶在那天晚上就已經死了,如今宿在她這副身軀裡的是來自現代,年已三十,在外商公司擔任主管職的高惠心。

  高惠心只記得那晚她在公司加班,突然一陣頭痛欲裂,她勉強站起,想走到辦公室外求救,可走了沒幾步路就眼前一黑的倒下……

  她猜想,自己是腦血管爆了。這大概是遺傳,她母親也是中風倒下的。

  總之她在趙宇慶身上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貼身丫鬟玉桂則在一旁哭,趙宇佐劈里啪啦地罵了她一頓,讓所有人將這件事瞞著,不能讓趙毓秀知道。

  她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理素質強大的她,也沒太多掙扎就接受了這個全新的命運,這大概是因為她跟趙宇慶有著相似的遭遇吧。

  她的原生家庭本也是富足的,父親繼承了祖輩的田地房產,還開了汽車零件工廠,從小她跟兄姊就是在衣食無憂的家庭中長大。她與兄姊的年紀相差了十歲以上,父母對她這個意外懷上的小女兒也十分寵愛。

  父親車禍過世後,一直在丈夫呵護下過著無憂無慮生活的母親亂了方寸,手足無措。她的兄姊欺負母親天真,連手訛騙母親,變賣了父親留下的田地及老家給建商,過著揮霍無度的生活。

  母親知情後憂憤成疾,中風病倒,只半年時間便在贍養院過世。當時她還在外地讀大學,渾然不知也無力回天。在那之後她與兄姊斷絕關係,決意老死不相往來。

  看著如今的趙毓秀,她便想起自己的母親,慶隆記是趙毓秀跟死去的拜把兄弟一起創立的,這塊招牌代表的不只是成就,更多的是他對故友的承諾。

  想起當年房子被賣,母親在祖宗及父親靈前痛哭磕頭,歉疚自己未能保住田地及老家時的那一幕,她至今揪心。

  當年她眼睜睜看著兄姊將一個家拆到四分五裂,眼睜睜看著母親痛徹心扉……而今,她決定扛了趙宇慶這只火燙的鍋,她要拯救慶隆記,拯救趙毓秀。

  這不只是為了趙家,也為了救贖她自己那顆遺憾、懊悔又受傷的心。

  「惠心,做人要甘願,凡事來了就面對、解決及接受,苦的要吃成甜的,眼淚要流進微笑的嘴角。」

  這些話是她父親告訴她的,她一直記在心上。

  橫豎她就是撞上了,所以就算是註定悲慘的人生,她也要用盡全力活成喜劇大結局。

  嫁人嘛,也沒什麼難的,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一切……順其自然,相信也能水到渠成。

  只不過馬鎮方為何要這樣折辱她、折辱趙家呢?這門親是他硬從謝家手上搶來的,本該珍貴,卻為何如此輕賤?

  「不哭了?」

  這三個字彷佛又在她耳邊響起,那是什麼意思呢?還是……什麼意思都沒有?

  連著三天,馬鎮方都沒回府,放著趙宇慶獨守空閨。

  旁人對她同情憐憫,可她自己卻是怡然自得,舒心得很。

  馬鎮方上無高堂,旁無兄弟姊妹,這後院裡也沒有妾室通房,也就是說……她沒有公爹婆母得晨昏定省,也沒有大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要應付,更沒有勾心鬥角的對手,這偌大的宅子裡,馬鎮方底下就數她最大了。

  雖說是這馬府的女主子,但主持中饋的大權不在她手上。不過不管事倒好,她每天想睡就睡、想吃就吃,逍遙自在得很。

  第三天回門,馬鎮方人雖不在,卻早早著人給她備了五箱白銀、布帛五十匹、上好白酒三十壇等厚禮,其中還有罕見的洋燈跟東洋來的金箔屏風一套。

  接著,他給她發派了幾輛馬車,讓她風光地回娘家探望父親。

  婚宴上駁了她的臉面,今天卻讓她風光回門?喔,她明白了,婚宴那天洗的是她趙家的臉,今兒添的可是他馬家的光彩。

  他就是要人看見他馬家出手大方闊綽,給的是謝家給不起的,然後讓人覺得趙家毀了跟謝家的婚約,轉而與他結親是聰明且無誤的決定吧?

  返回趙府,大堆人已經等著,看到那幾輛馬車的陣仗,再瞧見車上的回門禮,無不驚呼議論。

  趙宇佐跟江挺秀夫妻倆本是板著臉的,但看見那五箱白銀時四隻眼睛瞬間放光,想是已經忘了那天婚宴上馬鎮方是如何羞辱趙家的吧?她也懶得應付他們夫妻倆,寒暄幾句便去探望仍然臥床的父親。

  趙毓秀的房裡,老僕張四正在侍候著湯藥,聽見外邊的人喊著「小姐回門了」,趙毓秀虛弱地搖搖頭,要張四先將湯藥拿開。

  「爹,女兒回來探望您了。」趙宇慶一進屋就快步朝床邊走去。

  「扶……扶我起身。」趙毓秀喚著身邊的張四。

  「老爺,您還是躺著休息吧?」張四勸著他。

  趙宇慶來到床邊,看著依舊十分虛弱的父親,心裡有幾分酸楚。想到她媽媽生命中的最後半年也是這麼躺著的,她就……

  見她紅了眼眶,張四低聲道:「小姐,老爺最聽您的,您勸勸他吧。」

  趙宇慶眉心一皺,「我爹也不是癱了,何苦讓他一直躺著?」說著,她伸手扶起父親。摸著他的背,熱熱悶悶的,眉頭一皺。

  「我之前就說了,別總讓我爹躺著,時不時把他扶起來坐坐,若腿腳還行就讓他下床,就算在房裡繞著桌子走兩圈也行,這麼一直躺著,沒事都躺出事來了。」

  張四聽著,點了點頭。他家小姐向來不是個說話如此有魄力又能拿主意的姑娘,可自從前些日子定了這門婚事後,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不過,這是好事,嫁人了是該長大的。

  「爹,」她看著父親,神情愉悅,「女兒幫您揉揉腳,可好?」

  趙毓秀頷首,「好……好啊。」說著,他眼眶紅了。

  趙宇慶悉心揉捏著父親那雙因為臥床兩個多月而肌肉萎縮的腿,臉上盡是不舍。

  「慶兒……」這時,趙毓秀濕著眼眶,聲線裡帶著深深的歉疚跟不舍,「爹對不住你,讓你受委屈了……」

  她猜想三天前在婚宴上發生的事情,趙宇佐已經告訴他了,真是個不知輕重的公子哥,明知父親臥床虛弱,居然還把這種事告訴他老人家?

  「爹,女兒沒受什麼委屈。」她一派輕鬆。

  一旁的張四眼底有著憐惜,「小姐,聽說婚宴當天,姑爺邀了那些……」

  「張叔,」她打斷了張四,「不管他邀請誰,都是客人,我才是主角不是嗎?」

  張四微頓,有點驚疑。之前還因為馬家來提親而尋死尋活的人,怎麼如今……雖說這是好事,但她的變化實在讓人驚訝。

  「慶兒……」趙毓秀難掩悲傷,語帶自責,「要不是為了趙家,你就……爹知道你一心嫁給明潔那孩子的。」

  「我與他沒有緣分吧。」她勾唇一笑,「老天爺自有安排。」

  「可是……」趙毓秀想起那天趙宇佐回來之後跟他說的那些事,又一陣心痛難受,「他答應我會好好待你的,卻又……爹是不是害了你?」

  那艘新船沒了之後,慶隆記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原本就積勞成疾的他就這麼病倒了。他臥病在床,有半個月的時間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什麼事都不知道。

  待他稍稍緩過來,趙宇佐就告知他為了讓趙家度過難關,已向謝家退了婚書,並轉與馬鎮方定下婚約。可宇慶那孩子貼心,竟說她願意為了趙家嫁給馬鎮方。

  婚書已退還謝家,他在無奈之下也只能要求馬鎮方親自送來婚書向他下聘,並要馬鎮方當著他的面承諾會善待宇慶。

  宇慶是他們夫妻倆盼了多年才又懷上的,可他妻子余氏卻在生下她半年後便去世了。

  她還不懂得認人就失去了母親,他對她格外疼惜寵溺,從小到大沒讓她受過半點苦,吃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拯救慶隆記,將她「賣」給馬鎮方。

  馬鎮方在那些秦樓楚館裡的風流韻事無人不知,將女兒嫁給他,那與將女兒送進虎口無異,做為父親,他真是痛心且愧疚不已。

  那馬鎮方猶如神兵降世般來到刺桐,橫掃千軍,萬夫莫敵,許多小規模的商家店號都被他吞噬,又因他財雄勢大,有足夠的資本跟其他商家玩價格戰,就這麼活生生擠壓了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包括慶隆記。

  雖說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講話大聲,可他不留餘地的行事作風還是頗受爭議。

  說來慶隆記跟馬鎮方的「萬海號」並無生意上的往來,但因為同屬刺桐會館的一員,他曾在四個多月前的年會上跟馬鎮方有過一面之緣。

  馬鎮方身形高挑偉岸,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王者般的霸氣,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馬鎮方,卻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想想,這事也是奇,宇慶她……終究嫁給了姓「馬」的。

  憶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馬斌,以及他們一家三口人悲慘的命運,他仍感心痛。

  於公,他們是一起創業的夥伴;於私,他們是說定兩家孩子結親的知己。

  他與馬斌齊心合力創辦慶隆記,他負責陸上的商務,馬斌則是負責海上的船務,兩人分工,從不曾生出半點嫌隙。

  宇慶出生後的那一年,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過世,幾個月後馬斌又為了搶救船員死在著火的船上,壞事接連而來,毫不留情……

  在馬斌出事的當晚,他的妻子勞氏與獨子馬安海竟也因家中慘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勞氏有個遠房表弟在馬斌手底下辦事,可那個人就像個模糊的影子,從來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

  直到辦完馬家後事的某天,他在書房的案上發現一隻被被卷宗賬本壓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屬於他的物品,卻不知什麼時候擱在他案上。

  打開匣子,他驚覺到那是馬斌留下的,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經來訪,匣子大抵就是當時留下的。

  匣子裡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遠房表弟高福生利用慶隆記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測,定與高福生脫不了關係,請他代為照顧妻兒並報官查辦此事。

  這匣子他發現得太晚,錯失了拯救馬斌妻兒的先機,為此他自責又懊悔。他雖隨即報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馬斌發現高福生的事並沒有讓妻子知道,也沒馬上報官,想是念在親戚一場,不想妻子心裡難受,才會……一時的仁慈寬宥,就這樣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報官之後,趙毓秀卻驚覺官府對於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當時官府實施彈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慶隆記跟趙家遭殃……

  為了家人跟他與馬斌一起創辦的慶隆記,他只能噤聲,可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仍忍不住悲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過去,慶隆記穩定了,孩子也長大了。七年前,在龍溪發跡的謝家來到刺桐,兩家因為生意往來漸漸走近,謝夫人的親大哥是刺桐的把總,也因著其關係及人脈在海務上給了趙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謝家主動上門說媒,他覺得謝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果你嫁了明潔那孩子,他……他一定會善待你的。」趙毓秀說著,又紅了眼眶。

  那馬鎮方,明擺著是頭狼啊!

  「爹,沒發生的事誰又知曉呢?」她一派輕鬆,語帶促狹,「說不準,我一入謝家門才發現他是個院裡塞滿通房的混賬呢。」

  「可馬鎮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斷了他,臉上不帶一絲悲哀,「您真的不必擔心女兒,馬鎮方在外面或許是有一窩的鶯鶯燕燕,可後院清靜得很。他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我在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沒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遙呢!」

  看她面帶笑意說著這些話,趙毓秀忍不住跟張四互看了一眼。

  「慶兒,你……你這是為了不讓爹擔心,才如此強顏歡笑吧?」他問。

  「絕對不是。」趙宇慶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女兒是真的覺得嫁給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潔哥哥上頭除了雙親,還有兩位老祖宗呢!都不說他還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夠我受的,沒嫁成那真是阿彌陀佛。」說著,她合掌呼了聲佛號。

  趙毓秀跟張四看著她,都愣了好一會兒。

  「老爺,」張四看她不像是在強顏歡笑,便勸慰著主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麼看著,咱小姐是沒委屈。」

  「是沒委屈,你們別瞎操心了。」說著,她笑瞇了眼。

  「對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問:「您與馬鎮方過往曾在生意上交過手嗎?」

  趙毓秀搖頭,「不曾。」

  「那除了已經過世的馬世伯,您還認識其他姓馬的人家?」她問。

  馬家遇難時原主未滿周歲,關於馬家的事情全都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她對馬家人一點記憶跟印象,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她的問題讓趙毓秀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怎麼問這個?」

  「呃……沒什麼。」

  她曾經懷疑馬鎮方這樣羞辱她及趙家是因為跟趙家結過梁子,可這麼聽來,她爹跟馬鎮方及萬海號一點干係都沒有呀!莫非……跟他結仇的是她哥趙宇佐?也不像,趙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馬鎮方結下什麼新仇舊恨。

  她還不懂得認人就失去了母親,他對她格外疼惜寵溺,從小到大沒讓她受過半點苦,吃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拯救慶隆記,將她「賣」給馬鎮方。

  馬鎮方在那些秦樓楚館裡的風流韻事無人不知,將女兒嫁給他,那與將女兒送進虎口無異,做為父親,他真是痛心且愧疚不已。

  那馬鎮方猶如神兵降世般來到刺桐,橫掃千軍,萬夫莫敵,許多小規模的商家店號都被他吞噬,又因他財雄勢大,有足夠的資本跟其他商家玩價格戰,就這麼活生生擠壓了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包括慶隆記。

  雖說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講話大聲,可他不留餘地的行事作風還是頗受爭議。

  說來慶隆記跟馬鎮方的「萬海號」並無生意上的往來,但因為同屬刺桐會館的一員,他曾在四個多月前的年會上跟馬鎮方有過一面之緣。

  馬鎮方身形高挑偉岸,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王者般的霸氣,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馬鎮方,卻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想想,這事也是奇,宇慶她……終究嫁給了姓「馬」的。

  憶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馬斌,以及他們一家三口人悲慘的命運,他仍感心痛。

  於公,他們是一起創業的夥伴;於私,他們是說定兩家孩子結親的知己。

  他與馬斌齊心合力創辦慶隆記,他負責陸上的商務,馬斌則是負責海上的船務,兩人分工,從不曾生出半點嫌隙。

  宇慶出生後的那一年,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過世,幾個月後馬斌又為了搶救船員死在著火的船上,壞事接連而來,毫不留情……

  在馬斌出事的當晚,他的妻子勞氏與獨子馬安海竟也因家中慘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勞氏有個遠房表弟在馬斌手底下辦事,可那個人就像個模糊的影子,從來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

  直到辦完馬家後事的某天,他在書房的案上發現一隻被被卷宗賬本壓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屬於他的物品,卻不知什麼時候擱在他案上。

  打開匣子,他驚覺到那是馬斌留下的,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經來訪,匣子大抵就是當時留下的。

  匣子裡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遠房表弟高福生利用慶隆記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測,定與高福生脫不了關係,請他代為照顧妻兒並報官查辦此事。

  這匣子他發現得太晚,錯失了拯救馬斌妻兒的先機,為此他自責又懊悔。他雖隨即報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馬斌發現高福生的事並沒有讓妻子知道,也沒馬上報官,想是念在親戚一場,不想妻子心裡難受,才會……一時的仁慈寬宥,就這樣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報官之後,趙毓秀卻驚覺官府對於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當時官府實施彈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慶隆記跟趙家遭殃……

  為了家人跟他與馬斌一起創辦的慶隆記,他只能噤聲,可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仍忍不住悲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過去,慶隆記穩定了,孩子也長大了。七年前,在龍溪發跡的謝家來到刺桐,兩家因為生意往來漸漸走近,謝夫人的親大哥是刺桐的把總,也因著其關係及人脈在海務上給了趙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謝家主動上門說媒,他覺得謝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果你嫁了明潔那孩子,他……他一定會善待你的。」趙毓秀說著,又紅了眼眶。

  那馬鎮方,明擺著是頭狼啊!

  「爹,沒發生的事誰又知曉呢?」她一派輕鬆,語帶促狹,「說不準,我一入謝家門才發現他是個院裡塞滿通房的混賬呢。」

  「可馬鎮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斷了他,臉上不帶一絲悲哀,「您真的不必擔心女兒,馬鎮方在外面或許是有一窩的鶯鶯燕燕,可後院清靜得很。他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我在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沒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遙呢!」

  看她面帶笑意說著這些話,趙毓秀忍不住跟張四互看了一眼。

  「慶兒,你……你這是為了不讓爹擔心,才如此強顏歡笑吧?」他問。

  「絕對不是。」趙宇慶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女兒是真的覺得嫁給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潔哥哥上頭除了雙親,還有兩位老祖宗呢!都不說他還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夠我受的,沒嫁成那真是阿彌陀佛。」說著,她合掌呼了聲佛號。

  趙毓秀跟張四看著她,都愣了好一會兒。

  「老爺,」張四看她不像是在強顏歡笑,便勸慰著主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麼看著,咱小姐是沒委屈。」

  「是沒委屈,你們別瞎操心了。」說著,她笑瞇了眼。

  「對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問:「您與馬鎮方過往曾在生意上交過手嗎?」

  趙毓秀搖頭,「不曾。」

  「那除了已經過世的馬世伯,您還認識其他姓馬的人家?」她問。

  馬家遇難時原主未滿周歲,關於馬家的事情全都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她對馬家人一點記憶跟印象,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她的問題讓趙毓秀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怎麼問這個?」

  「呃……沒什麼。」

  她曾經懷疑馬鎮方這樣羞辱她及趙家是因為跟趙家結過梁子,可這麼聽來,她爹跟馬鎮方及萬海號一點干係都沒有呀!莫非……跟他結仇的是她哥趙宇佐?也不像,趙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馬鎮方結下什麼新仇舊恨。

  「我剛才聽見你跟方掌櫃的談話了。」她義正詞嚴,「你是當家的,卻把決策權丟給方掌櫃,這不是信任他,是你怠惰。」

  聞言,趙宇佐整個人跳了起來,「你都已經是馬家人了,誰准你在這兒指指點點?」

  「要我犧牲的時候,就說我是趙家的女兒,現在倒是撇得乾淨。」她不以為然。

  趙宇佐跟江挺秀被眼前的她嚇得一怔,過往趙宇慶是父親捧在手心上養著的珍珠,當然也有一些小性子小脾氣,不是個能輕易拿捏的姑娘,可現在在他們眼前的她,不只是不易拿捏,那氣勢根本能吃人了。

  「小姑子,你怎麼這麼說話呢?咱……」

  「嫂子,我跟大哥說著正事呢!」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江挺秀,然後又直視著趙宇佐,「大哥,以往慶隆記跟這個家有爹扛著,咱們都閒散輕鬆慣了,可如今趙家是什麼處境,大哥的皮還能不繃著點?」

  「你……」

  「慶隆記這塊招牌是爹好不容易安上去的,大哥可別當那個把它卸下來的罪人。」她霸氣地道:「言盡於此,希望大哥你深切反省。」語罷旋身便走。

  「你……你!」趙宇佐未料她會突然給他這麼一頓排頭,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惱羞成怒地指著背身離去的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1:48

第二章 提出交換條件

  沐浴洗漱更衣後,趙宇慶一個人坐在內室,思索著今天回門所見所聞的一切。

  趙宇佐一定是覺得她嫁了馬鎮方,慶隆記就有了金援跟後盾了吧?他就跟她兄姊一樣不思長進,只巴望著父母祖宗留下的產業,以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如今慶隆記的新船沒了,小船又老舊,虧損及借貸分走了八成的現銀,可不能再有什麼事情了。可看著那趙宇佐,她真是一點寄望跟期待都沒有,想起仍然臥病的父親,她很是憂心。

  「小姐,還不歇下嗎?」玉桂一邊將內室裡不需要的燈火給熄了,一邊問著。

  「我煩著,睡不著。」她說。

  玉桂是個貼心的,「小姐是不是想著少爺的事?」

  她歎了口氣,有點頹喪地趴在桌上,「我怕大哥把爹的心血給毀了,可我……我又插不了手。」

  「小姐如今是外人了,自然是管不著的。」玉桂走了過來,安慰著她,「小姐,您就別太難過了……」

  「我怎麼會是外人呢?」她問。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玉桂說:「如今小姐生是馬家的人,死是馬家的鬼,就算您不甘心不情願,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趙宇慶秀眉一擰,「這真是沒啥道理,我跟你說。」她起身直視玉桂,一臉認真,「就算你以後嫁人了,也還是我們趙家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讓你靠著。」

  聽著她這些話,玉桂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眼中泛著淚光,「小姐這話,玉桂實在太……」她語帶哽咽,「玉桂願一輩子給小姐做牛做馬!」

  「你好好做人就行了,做什麼牛馬?」趙宇慶語帶促狹。

  玉桂抹著眼角,「人家聽了感動嘛!」

  「真傻。」她用寵溺的眼神看著這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笑歎出聲。

  十三、四歲在二十一世紀只是個國一的孩子,還是被父母呵護著、寵愛著的小女生,可在這封建時代,玉桂卻已經是個侍候她數年的小婢女。

  「罷了,我不煩了,明兒的事天亮了再想吧。」

  話才說完,忽聽見外面傳來聲音,主僕二人還沒反應過來,半掩著的門已經被推開,便見自洞房那夜後三天沒見的馬鎮方走了進來。

  「姑爺……」玉桂怯怯地道。

  馬鎮方走了過來,以眼尾餘光瞥了玉桂一眼,像是對她下達驅逐令。

  玉桂愣了一下,本能看向趙宇慶,見趙宇慶跟她輕點了頭,她才一臉憂心地退了出去。

  玉桂出去後,趙宇慶才發現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她很緊張,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原因無他,只因馬鎮方讓她感到不安,因為她還摸不清他,看不懂他。

  馬鎮方睇著她,「你站那麼遠做什麼?」走到床邊坐下,冷眸裡隱含著令人費疑的興味,「過來。」他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她微咬著唇,用不馴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是你養的狗。」

  他冷然一笑,「你會發現我對狗好多了。」

  什麼?他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雖說她也沒無聊到跟狗較勁,可他這話實在太折辱人了。「如果你回來是為了羞辱我,那麼我站在這兒就可以了。」她揚起下巴,態度倨傲。

  他冷得像冰一樣的目光射向了她,「你不過來,我就過去了。」

  聽到他像是下最後通牒般的警告,她心頭一顫,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危險黯黑的氣息,而那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

  她是勇敢的人,但她的勇敢幾乎快承載不住他的深沉陰鷙,人在屋簷下都得低頭了,更何況她如今根本是在砧板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高惠心,走一步是一步,沒什麼難得了你。她在心裡這樣鼓舞著自己,於是她邁出了步子,走到床邊。

  才站定,他突然一把拽住她,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她本能地掙扎,卻被他箍得死緊。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難以控制的露出驚慌失措,但仍要自己直視著馬鎮方。

  馬鎮方冰冷卻又莫名熾熱的眸光射進她眼底深處,那直接又專注的目光像是要看透她、看穿她似的。

  他在她眼底看見了疑畏,但也看見了……堅毅,那堅毅彷佛在向他宣戰,彷佛在對他說「我不會哭的」。

  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個眼神讓他在那晚離開新房,避去了逍遙樓。

  洞房夜當晚他在紅倌露湖的房裡過了夜,露湖對他向來熱情又大膽,在帳裡可是什麼把戲都能使出來,可那夜……儘管露湖在他身上如何妖媚迷人,他卻仍沒有半點心思。

  接下來的兩天,他便住在萬海號的書房裡,除了買賣生意上的交際,哪兒都沒去。

  直到今天,他想著不對,他將趙宇慶搶來不就是為了報復趙毓秀嗎?她是趙毓秀的心尖肉,傷害她就等於傷害惜她如命的趙毓秀啊!

  他不見得要對她做出什麼過火的事,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

  再說,她已經是他的妻,不管他對她做什麼也是合情合理。

  忖著,他一把將她壓在身下,她忽地兩眼圓瞪地質問他——

  「你到底想怎樣?」

  迎上她那清澄如湖水般的眸子,他的胸口顫悸了一下,像是被狠狠地搥了一拳似的。

  「你是存心的。」她連珠炮般地說:「你對我沒有心悅,甚至還充滿了可怕的惡意,你到底為什麼要娶我?你跟謝家有仇?」

  他微頓,他跟謝家有仇?若報仇必須往死裡打,還要株連九族,那麼謝家算起來也能說是跟他有仇。

  「你把我從謝家手中搶走已夠下他們臉面了,為什麼要糟踐我?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期無仇,你為什麼要……」

  「你怎知沒有?」他打斷了她。

  她一怔,「什……」

  他目光深沉,「你怎知我跟你無冤無仇?」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跟你不曾謀面,我爹也說從沒跟姓馬的有過過節糾紛,我跟你有什麼新仇舊恨?」她說。

  她爹沒跟姓馬的有過過節糾紛?怕是他忘了吧?無妨,他會慢慢教她爹想起來的。

  「我有個怪癖。」他面無表情,聲線無情無緒,「凡是過於完美的東西,我都想毀了。看著他們越支離破碎,我就越是歡喜。」

  她是撞上了什麼心理不正常的怪傢伙?但她並不覺得他現在會傷害她,不知不覺態度大膽了起來。

  「你……是這刺桐最美好的女子。」

  這是讚美,可此時聽到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我……我哪裡完美了,比我美的姑娘多得是!像是你那日邀來喜宴的幾位姑娘不就是這刺桐城最負盛名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你才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

  迎上他那冷酷卻又熾熱的黑眸,她困惑了。

  「我想毀了你,看著你在我手底下支離破碎。」他說。

  「你是不是有什麼童年陰影?」

  他微頓,「童年陰影?」

  「對!」她直視著他,「你是不是小時候被漂亮的姊姊欺負過?」

  他冷冷哼笑一記,「你這丫頭可真有點意思……」

  「我不是什麼丫頭,我是個你惹不起的女人!」哼,她這身體裡宿著的可是年紀比他大的成熟女子呢!

  「女人?」他那深沉又帶著侵略性的目光再一次遊走在她胸前,「還不懂男人的,稱不上是女人。」

  她臉兒一熱,雙手往胸前一環,兩隻眼睛羞惱地瞪著他,「你花了大把銀子買下我,就只是為了你那不正常的渴望?」

  「是。」他想也不想。

  她眼瞼低垂,兀自思索。原來跟什麼新仇舊恨無關,只是因為他心理方面的問題。既然無冤無仇,大抵也不會有誰受傷,頂多就她受點罪便是。

  如今,她橫豎已經賣給了他,那不如好好利用她這副身軀的價值,做有效的利用。

  她不忍心也不想慶隆記毀在趙宇佐手上,可她是嫁出去的人了,就算未嫁,以她女子的身分,恐怕也無法插手家裡的生意,除非……除非她有強而有力的後盾。

  眼下她就有一個有能力左右及影響趙宇佐的人,那個人就是馬鎮方。

  忖著,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既然如此,咱們來商量件事……」她一臉嚴肅地說。

  馬鎮方愣了一下。她跟他商量什麼?又憑什麼跟他商量?可即使心裡這麼想著,他卻忍不住好奇起來。他側身躺著,單手支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

  她調整了呼吸,神情認真地看著他,「你若以毀了我為樂,我會滿足你,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不合理的要求或是不合理的事,我都不會反抗,但……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她居然說會滿足他?他倒是想看看她如何滿足他。

  「盡孝。」她說。

  聞言,他眉心微微一揪,「盡孝?」

  「是的。」她點頭,續道:「如今我爹臥病在床,慶隆記的事全落到我大哥手裡,可他卻怠惰閒散、渾渾噩噩,我不忍心爹的心血毀在他手上,我爹視慶隆記如命,要是慶隆記沒了,我爹怕是活不成……」

  他一點都不在乎趙毓秀活不活得成,但他沒打算讓趙毓秀解脫得如此容易。他會讓趙毓秀看見更深的地獄,他會奪去他所有珍愛的、拚搏而來的東西。

  不過,她能做什麼?

  「你要我怎麼幫你?」他一臉興味。

  「我想接下慶隆記的布行。」她說。

  聞言,他陡地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你?」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居然想從她大哥手中搶下布行?

  「我今天回門時,無意間聽到大哥跟方掌櫃的談話,很是憂心。」她神情嚴肅又帶著憂慮,「大哥對於慶隆記眼前的困境一籌莫展,卻又不思長進,無心學習,光靠著我爹身邊那些老人是沒用的……」

  他越來越覺得有意思了。她大哥不思長進,慶隆記的老人們又無實權在手,那她呢?她能做什麼?又打算做什麼?

  「你能做什麼?」他笑視著她,眼裡只有她……她那閃耀著熠熠光芒的雙眼。

  「我……」她露出憂慮苦惱的神情,沉吟須臾,「我也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總比大哥什麼都不做得好,你說是嗎?」

  迎上她那彷佛天塌下來都不怕的眸光,他不知怎地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想插手慶隆記的生意,趙宇佐那傢伙是不會答應的,除非……是的,除非他出手助她一臂之力。

  可即使有他在她身後推一把,趙宇佐跟他那個貪婪的妻子也不可能毫不抵抗就將賺錢的布行雙手奉上。

  接下來會如何呢?恐怕他們趙家會上演一齣兄妹鬩牆的大戲!

  他不幫她,就能坐等趙宇佐搞垮慶隆記,最後雙手呈上給他便可,但他又對她的能耐感到好奇,想瞧瞧她是否真能在趙家這塊快乾涸的田地上種出一畝糧來。

  若她沒有能耐、不成氣候亦無妨,讓他們兄妹相殺反而挺有趣,說不定還會在趙家掀起一陣兄妹奪產的風浪,打得趙毓秀痛不欲生。

  這事不管如何辦,他都不吃虧,都有好戲看。

  他臉上沒有太多情緒,雙眸直視著她,然後伸出手去理了理她散在粉頰上的幾縷髮絲。

  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溫柔得教她心頭一驚,不自覺地熱了耳朵。

  揚起那長長的眼睫毛,她不安且疑惑地看著他,「如何?」她疑怯地問。

  「好。」他不囉唆,「我幫你。」

  「真的?」她喜出望外地說。

  「不假。」他說著,勾起她的下巴,一臉興味地笑視著她,「那……你要如何滿足我?」

  迎上他那閃著異彩的黑眸,她臉兒一熱,怯怯地說:「我……我會好好想想的。」

  「嗯。」他冷然一笑,「可別教我失望。」

  得到馬鎮方的首肯,趙宇慶興奮得徹夜難眠,因此一早睡過了頭,日上三竿才下地。

  用過午膳,她讓人備了車就往慶隆記的繁錦布行去。

  繁錦布行一直以來都是趙家賺錢的行當之一,她父親十分器重方掌櫃,而方掌櫃也不負所托,將繁錦布行打理得有聲有色。

  無奈慶隆記近一年來諸多風波,先是海上遇險船隻翻覆,以及數次海盜劫掠,再來是萬海號的加入讓慶隆記買賣失利,再加上新船燒毀負債,種種打擊及虧損連帶著拖累了原本賺錢的繁錦布行。

  這兩年南方大旱,糧秣欠收,慶隆記的穀糧買賣已虧損了大半年,目前仍無起色,如今賬面上還能看的就只有繁錦布行及茶行了。

  可趙宇佐卻毫無警覺,過於安逸,彷佛天塌下來都有人替他頂著。今天萬幸方掌櫃是個忠直可信之人,若非如此,恐怕早已棄職求去,甚至卷款而逃。

  未到繁錦布行,遠遠就見方掌櫃跟趙宇佐搭上馬車,不知要往哪裡去。

  她到了布行門前,下了車,夥計銀江便上前招呼著。她以前偶爾會到布行挑選自己喜歡的料子縫製新衣,布行上上下下少有人不識得她。

  「小姐?」銀江滿頭滿臉的汗,看來剛剛才結束活兒,「看布嗎?」

  「不是。」她問道:「剛才乘車離開的是我大哥跟方掌櫃吧?」

  銀江微頓,「是啊,怎麼?小姐要找大少爺嗎?」

  「他們上哪兒去?」她問。

  「大少爺要銷毀放在倉庫的那批之前泡了水的布疋,讓方掌櫃跟他一起前去。」銀江說。

  聞言,她陡地一驚,「什麼?你知道那批布疋在哪裡嗎?」

  他點頭,「知道啊,我常去,就是在……啊?」

  銀江話未說完,趙宇慶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得去阻止大哥銷毀那批布。」她轉頭命令車夫,「快,要是我大哥燒了那些布疋就糟了。」

  在銀江的指路下,她以很快的速度趕至碼頭邊的倉庫。

  說來趙家這倉庫也挺久了,可原主卻從來不知道在哪裡,這些封建時代的千金小姐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自家的產業在何處都不曉得。

  遠遠地,她就看見倉庫外頭堆了像小山般的布疋,而趙宇佐跟方掌櫃及幾名夥計就站在旁邊。

  「慢著!別燒!」她一邊大叫,一邊等馬車停下。

  馬車一停,她從車上一躍而下,快步地奔到趙宇佐面前。

  「大哥,別燒!」她語帶懇求,但眼底卻隱隱燃燒著怒火。

  趙宇佐未料她會出現在這裡,驚疑出聲,「你這是做什麼?」

  「別燒了這些布疋,這些布疋或許還能做些利用。」她神情嚴肅,「大哥,如今慶隆記最需要的是開源節流,你絕對不能燒了這些布,那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銀子在哪裡?」趙宇佐冷哼一記,「我看見的只有一堆泡了水發臭的布。」

  「大哥!」她沉聲續道:「你真想讓慶隆記毀在你手上?」

  她當著眾人的面指正他,讓趙宇佐覺得顏面盡失,「你住口!你這是仗著有馬鎮方撐腰,就回來指手劃腳了嗎?」惱羞成怒的他,惱火地瞪著她大聲咆哮,像是要展現他的威風及威望好扳回一城。「你把趙家當什麼了!」

  「大哥……」

  「住口!」他一把搶過夥計手裡的火把,往那堆棧的布疋上一丟。

  那些布疋之前雖泡了水,但早已經幹了,火把一扔上去瞬間便延燒開來。

  「不!你這是做什麼?」見狀,趙宇慶撲上去,抓著未著火的布疋不斷地往火上拍打。

  「小姐,危險啊!」方掌櫃擔心她受傷,上前阻止。

  趙宇慶哪聽得了他的勸,一心只想趕快將火撲滅,以讓損失降到最低。她的袖子著火了、裙襬也讓火星燙出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破洞。

  旁邊的人看著乾著急,卻沒人攔得下她,只能不斷地在一旁叫喊著。

  「小姐!不要!你快退開!你的衣裳著火了!」

  看見她不要命似的搶救那些布疋,趙宇佐心裡也慌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趙宇慶,她活像是被什麼附身了般。

  雖說她跟馬鎮方的婚姻是一場金錢交易,可再怎麼說她都是馬鎮方的妻子,若是她有個什麼意外,馬鎮方追究起來他可不好交代。

  正猶豫著要不要出聲阻止她,身後突然卷來一陣黑色的風,那是身著一襲灰黑色長袍、如疾風般沖向趙宇慶的馬鎮方。

  馬鎮方在附近萬海號的倉庫查核一批剛從河北運來的皮貨,結束正要離開,卻聽慶隆記的倉庫前鬧騰騰地,於是過來查看一番。

  沒想到卻看到趙宇慶整個人撲在堆棧且著火的布疋前滅火,袖子都著火了,她卻像是渾然不覺似的想徒手撲滅火勢,馬鎮方心裡暗自咒駡的同時,身體已似自弓弦上飛射出去的箭矢般沖向了她。

  他伸出勁臂,一把攬住她的腰肢,將她整個人往後一抱。

  「不!」她掙扎著還想往前撲,「放開我!」

  「該死!」他咒駡一聲,把她往更遠的地方帶,然後厲聲喝道:「快滅了這該死的火!」

  他一聲令下,他的隨侍文成以及方掌櫃那些夥計立刻上前滅火。

  趙宇慶這時才稍稍冷靜下來,並發現自己被馬鎮方緊緊扣在懷裡。不知怎地,她松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下來。

  馬鎮方來了,她得救了。這個想法瞬間鑽進她腦海中。

  她抬起臉,看見馬鎮方堅毅的下巴線條,他的眼神凜冽得像是刀鋒,直勾勾地看著那些布疋。

  不一會兒,火滅了。

  趙宇慶拿開他扣著自己腰肢的手,走向那還在冒煙的布堆。幸好只燒了兩成的布,太好了。

  這時馬鎮方發現她的袖子燒去了大半,他一個箭步上前拉起她的手。

  「拿水來!」他神情嚴肅,目光像是要吃人,「拿水來!」

  他一喝,文成立刻前去取水。

  文成是他的近侍,有著褐色的卷髮跟褐色的眼珠,他的父親是船員,母親則是在馬交賣酒的葡裔女子,父親在他還未出世前便死於一場海難,八歲前他都跟著母親在馬交的酒館裡討生活。

  後來他的母親跟了一個葡籍船員,但繼父不喜歡他,經常對他打罵,於是他離家出走,流落街頭,差點被人口販子拐帶。幸好馬鎮方及時解救並收留了他,他也因此成了最親近馬鎮方的人。

  看著趙宇慶手上的燙傷,馬鎮方想起了剛才彷佛在隔岸觀火般的趙宇佐。他頭一轉,兩隻眼睛如箭矢般射向他。

  迎上他那冷冽的森寒目光,趙宇佐心頭一顫,「宇……宇慶她沒什麼大礙吧?」儘管方才對著自己的胞妹時,氣焰是那般的囂張,可對著馬鎮方,他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兩聲,「我……我勸過她,她就固執……」

  馬鎮方冷然一笑,「她再如何固執,你也不至於拉不動她。」

  趙宇佐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一臉尷尬。

  馬鎮方當著方掌櫃等人的面下他面子,可他卻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捏著拳頭吞了,畢竟如今馬鎮方是慶隆記、是趙家最大的債主跟金主。

  「馬爺,水!」此時,文成捧來一盆乾淨的井水。

  馬鎮方小心翼翼地將趙宇慶的手放進冰涼的井水之中,兩隻眼睛專注地看著她泡在水裡的手,像是在確定她無礙。

  趙宇慶有點傻了,雖然她的手已經開始有燒灼的痛感。

  馬鎮方就像是中古世紀的騎士般出現,拯救她這個落難的小公主。他有力的勁臂、他低沉的聲音,他……老天,她的心臟怎麼突然跳動得很不正常?

  她不自覺地看著他嚴肅的側臉,他皺著眉,黑眸專注,唇角微微下壓,那突出的喉結微微滑動,沉默無聲也掩不住他此時的憂心及惱怒……

  他不是想看她支離破碎嗎?為什麼此時此刻,她卻覺得他根本見不得她有半點損傷?她懵了,胡塗了,困惑了,迷惘了。

  突然,他目光一凝地注視著她,忽地跟他四目相對,她的心猛地一震,竟羞紅了臉。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以幾乎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問道。

  「你還記得昨天我們說定的事情吧?」她也以幾乎只有他聽得見的音量說話,「我大哥想燒了這些布,幫我搶下來,拜託你了。」她說著,用乞憐小狗般的眼神看著他。

  他挑挑眉,一臉興味地看著她。她就是為了搶下這些布,連火都敢撲?

  眉頭一蹙,他用連他自己都不曾發現的寵溺眼神看著她,「你這個瘋子。」

  話罷,他轉過頭去看著趙宇佐,「這兒誰做主?」

  趙宇佐一愣。這繁錦布行是他家的,當然是他做主,但這一刻,他竟不敢出聲。

  他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液,疑怯開口,「妹婿,你這是……」

  「把這些布都送到馬府來。」他命令道。

  趙宇佐怔住,「什……送到馬府?」

  馬鎮方直視著他,「別讓我再說第二次。」不等他再說些什麼,一把將趙宇慶抱起,旋身走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2:11

第三章 廢布變為寶

  內室裡,紅著眼的玉桂正服侍趙宇慶換下燒壞髒污的衫裙。

  馬鎮方在繡屏後坐等著,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說道:「玉桂,小心你家小姐的傷。」

  「是。」玉桂小心恭謹地回答著。

  離開倉庫後,馬鎮方第一時間便帶著她去找了自己信任的大夫尉鳳海。尉鳳海祖上五代行醫,醫術高明,還有不少祖傳良藥良方,其冰玉膏專治傷燙傷,更是一絕。

  尉鳳海幫她處理了傷處,說是無礙,只要按時用藥便能不留疤痕,但半個月內傷口必須悉心照護。

  趙宇慶更衣完畢,從繡屏後走了出來,坐在桌前。

  「玉桂,」馬鎮方命令,「去吩咐廚房給你家小姐做些清淡的吃食。」

  「是。」玉桂答應一聲,轉身便走了出去。

  玉桂前腳才走,趙宇慶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你真的會幫我把布拿回來吧?」

  他微頓,濃眉緊皺凝視著她,然後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疑惑眼神及表情。

  這居然是她最關心的事?也是,她都不顧危險去撲火了呢!

  「放心吧!」他說:「我做生意最重誠信。」

  她頓了一下,生意?也對,她是跟他談了條件他才答應幫她的,嚴格說來也是生意無誤。她直視著他,眼神堅定,「那我答應你的也一定會遵守。」

  「你想到怎麼做了嗎?」他眼底迸出精光。

  「還……還沒。」她訥訥地開口,「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吧?」

  「嗯,無妨。」他淡淡地說:「我都等那麼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個月兩個月。」

  聽見他這句話,她愣住。他等那麼多年了?他是指……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忽地伸手端起她的下巴,兩隻熾熱的黑眸盯住了她。

  「你現下的腦袋瓜裡想的……應該都是那些布吧?」他問。

  迎上他的眸子,她點了點頭。

  「你想做什麼呢?」他好奇地問:「你想要繁錦,我可以把它從你大哥手上搶來給你,你不需要去搶那些泡水的布疋,還弄出滿手傷。」

  「雖是如此,但也不能勝之不武。」

  「噢?」

  「我畢竟是出嫁的女兒了,就算不是,也沒資格跟大哥爭產,所以我得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後,再加上你臨門一腳,這才好正大光明且不被詬病的拿下繁錦。」

  身是女兒身,心比男兒烈。這句話在此刻,他在她身上看見了。

  明明他出手便能得到的,她卻想贏得理直氣壯?

  「你不是男人,真是太可惜了。」他衷心地說:「若你是兒子,你父親就算現在闔眼撒手都能安心。」

  她秀眉一擰,「我不要我爹闔眼撒手,他……他會好起來的。」

  想到自己早逝的父親,她不自覺地咬了咬唇。

  上輩子若不是父親早逝,母親跟她不會失去依靠,也不會讓貪婪無情的兄姊騙走父親交到母親手上的祖產。想起臨終前仍自責著沒守護住祖產及田地的母親,她的眼眶濕了。

  看見她那悲傷又自責的眼神,馬鎮方心頭一揪。

  他痛恨著、一心想報復的人,卻也是她心疼著、一心想守護的人啊!從小便讓趙毓秀呵護著、嬌寵著的她,一定很敬愛崇拜著她的父親吧?

  可她不知道她的父親,卻是毀了他、教他從此墮入黑暗的兇手之一。

  「看來,你很敬愛你的父親……」他說著這話時,有點咬牙切齒。

  她抬起濕潤的眼,「難道你不敬愛你的父親?」

  這話就像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似的疼痛,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氣,眼底迸出兩道精芒。

  覷見他眼底夾帶著痛苦及憤恨的情緒,她的心陡地一震。

  過去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產生了好奇,看他眼瞼低垂,若有所思,冷峻的臉龐上卻有著掩不住的悲愴,她竟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像頭受傷的野獸,雖然張牙舞爪、齜牙咧嘴,一副兇惡狠厲的樣子,但眼底卻有著讓人心疼的痛楚。

  不自覺地,她伸出手,輕柔覆在他的臉頰上。「你的親人呢?他們在哪裡?」

  馬鎮方心頭一撼,眉心緊皺。

  「你總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

  發現他上身往後微退,不與她有任何接觸,這個舉動教她有種莫名的沮喪。

  他那雙淩厲的眸子直直鎖定她,「你想知道我的過去?」

  「我……我不該知道嗎?」她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冷冷丟了一句。

  「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想不想知道,你只是不想我知道吧?」說著一堆的知道,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她這想笑又忍著不笑的表情,讓他有點懊惱。是她提起他的親人讓他的心揪得死緊,她還笑?什麼都不知道的她,真好……

  「我說真的。」她笑意一斂,又認真續問:「你爹娘呢?你有沒有兄弟姊妹?他們在哪裡?為什麼府裡只有……」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打斷了她。

  「我不是想探你隱私,只是……關心你。」她說。

  「你現在該關心的是你父親的慶隆記,還有……」他勾唇一笑,「你自身的處境吧。」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處境,不過既然都讓我撞上了,我也沒打算逃避。」她一臉釋懷,「不管是慶隆記的興衰還是你,我都會面對。」

  她臉上那淡定及泰然的輕鬆神情,讓他不自覺地看傻了。

  「我真羡慕你。」他伸手捏著她的下巴,細細端詳著她。

  羡慕她什麼?她困惑地回望著他。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他說:「在你知道之前,好好享受這短暫的幸福吧!」語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懵了。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她不知道什麼?又該知道什麼?

  她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神秘兮兮,她感到不安,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因為什麼而不安。

  她好想對他說——什麼都不知道才不幸福呢!什麼都不知道太痛苦了!

  逍遙樓,雲雨閣。

  「馬爺,您喝得有點多了……」見馬鎮方一杯接著一杯,文成看得有點心驚,「您今晚沒吃什麼東西墊胃,怕又鬧胃疼……」

  「無妨。」他說著又倒了杯酒,「有尉大夫祖傳的胃散頂著。」

  「可是……」文成跟在他身邊很久了,自然明白他的脾氣,也知道他為何喝酒。

  他心裡有太多情緒,常常得靠酒以得到短暫的舒緩跟解脫。

  他是馬鎮方可信的人,馬鎮方不為人知的過去,知道的人……寥寥可數。

  「馬爺可別醉了,露湖姑娘還沒過來。」文成說。

  露湖是逍遙樓的紅倌,也是馬鎮方的相好跟探子。露湖今年二十有三,雖說在十六歲那年鴇兒就給她覓了恩客,可她憑著歌聲琴藝及高明的交際手腕,並未成為一個只能賣身的姑娘。

  得不到的總是寶貴,這是不變的道理,那些男人越得不到她,就越捨得在她身上砸錢,只要能親近她,他們什麼都能給。也因此她成了馬鎮方的情報來源,凡是他想知道的,只要給她一點眉目跟時間,她總有辦法打聽。

  「我離醉還很遠。」馬鎮方說著,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是的,他沒醉,而且還越喝越清醒,清醒到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變化。

  他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是犧牲,都是為了復仇,而「趙宇慶」便是他復仇大計裡的重要一環。

  他對她不會有任何的感情,甚至也不該有任何的情緒及想法,可只是短短的時日裡,她似乎就左右了他的情緒。

  她像是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能力,殺得他措手不及,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卻又莫名其妙讓她牽著鼻子走。

  他的心……漆黑一片,而她卻在那黑暗中剝開了一絲縫隙,讓光照了進去。

  他抗拒著那光,卻又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這讓他很憤怒、很沮喪、很懊悔,不管他對她的感覺是什麼,那都是罪該萬死的。

  爹、娘,孩兒一定替您們討回公道。他在心裡起誓。

  那個夜晚,他跟他娘都已入睡,表舅急急忙忙來到他家並帶來惡耗,說慶隆記的船燒了,他父親也死在船上。

  表舅說他父親的死是趙毓秀所為,趙毓秀走私違禁貨物被他父親發現,他父親說要告官,便遭到趙毓秀及其同夥的迫害。

  表舅擔心趙毓秀會趕盡殺絕,要他們趕緊收拾行囊逃離刺桐,他母親不肯,堅持要討公道,可表舅離開不久,有幾名黑衣人闖進他家,他母親急急將他往後院牆邊的狗洞裡塞,自己卻遭到殺害。

  那夜,他家破人亡,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跟他的家在熊熊烈焰中消失。

  他夜奔表舅的家向他求助,表舅為保他平安,當晚就將他送上往南洋的船。

  那年,他十歲。

  這些年,他歷經磨難,在海上出生入死,闖出名堂,終於以嶄新的身分華麗歸來。

  那些害死他爹娘,讓他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頓失依靠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不只要將屬於他父親的討回,還要他們加倍奉還。

  是的,趙宇慶是無辜的、是無知的,但她終究是他復仇大計中十分重要的一環,透過她,他能讓趙毓秀嘗到更深刻的痛苦。

  「馬爺……」這時露湖進來了,「久等了。」

  露湖有著姣好的樣貌跟身段,眉目流轉間有著藏不住的風情跟嬌媚,一顰一笑都如詩畫般美麗,身著一襲淡紅色衫裙的她,猶如盛放的牡丹。

  「露湖姑娘,你可來了。」文成歎了一口氣,「幫我勸勸馬爺,他喝多了。」

  露湖看向桌上兩壇白酒,柳眉微微一蹙,「馬爺,你都喝完了,露湖喝什麼呢?」說著走了過來,捱在他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往他身上一靠。

  馬鎮方瞥了她一記,「別聽文成胡說,我沒喝多。」

  「看著……你是心情不好呢!」露湖擅於察言觀色,一眼便覷出他眼底及臉上的愁悶,「怎麼了?能告訴我,讓我給你分憂解勞嗎?」

  「都說了沒事。」馬鎮方濃眉緊皺,稍顯不悅。

  露湖是個聰明的,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

  「馬爺別氣,露湖跟你說件事……」她一臉神秘,「你可知道方才我在百花廳見了誰?」

  馬鎮方目光一凝,「毛祺英?」

  露湖先是一頓,然後嫣然一笑,「看來馬爺是真沒醉,腦子還清醒得很。」

  毛祺英是前任總兵杜宸旁邊的師爺,杜宸因涉貪遭到彈劾去職,毛祺英也跟著失勢。要不是他妻子娘家有點威望保住了他,怕是也難逃階下囚的命運。

  毛祺英是逍遙樓的常客,亦是紅倌玉樓春姑娘的恩客,儘管捧的是玉樓春,可他其實一直想親近的是露湖。

  露湖向來挑客嚴謹,也全憑心情,她看不上眼的,就算捧著大把銀子來追捧,她也不為所動。

  可毛祺英身上有著馬鎮方想得到的情報,為了馬鎮方,露湖前些日子開始答應毛祺英的邀約,為他唱曲。

  毛祺英追捧露湖的行為惹惱了玉樓春,前些時日對露湖極不諒解。

  為此,馬鎮方特地邀玉樓春獻舞,大方打賞,這才消了她胸中那股怨惱。

  馬鎮方的神情變得嚴肅且冷峻,他飲了一口白酒,「有那個人的消息了?」

  露湖微微頷首,「是的,馬爺想打聽的那個人就快回到刺桐了。」

  馬鎮方眼底閃過一抹肅殺,沉默不語。

  「杜宸遭到彈劾前,那個人為了避難離開刺桐,說是要回浦城的老家休養,但似乎並沒有回去浦城。」她續道:「如今風頭已過,新任總兵也將到任,那個人有著刺桐會館幾位大老爺做後盾,想必很快就能坐上老位置了。」

  馬鎮方臉上覷不出半點情緒,但隱隱可見他眼底深處那團仇恨的怒焰。

  「露湖,有勞你了。」他抬起眼注視著她,由衷地說。

  「就這樣?」露湖佯裝失望。

  他眉心一蹙,「該打賞你的不會少。」

  「露湖要的不是那麼俗氣膚淺的打賞……」

  「你要什麼?」他豪爽承諾,「我若能給你弄來,一定給你。」

  露湖深深凝視著他,眼底流轉著他不想明白的愛慕,「露湖真正想要的,馬爺……給不了。」

  他哪裡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都知道是給不了的,就別要,說點別的吧。」

  露湖嫣然一笑,眼底卻滿是悵然,「我現在還想不到,改天想到了再說吧。」

  馬鎮方果然不是蓋的。

  一大早,繁錦布行便將昨天沒燒毀的布全都送到馬府來。

  趙宇慶想親自向他道謝的,可管事說他一早便到仙流鎮看貨,得晚上才會回來。

  於是,她便讓嬤嬤召集了一些手腳利索的年輕僕婢,讓他們將布疋下水洗淨並晾曬。

  忙了一上午,布全數都下水清洗並晾了起來,頓時,馬府五進兩翼的院落裡,只要照得進陽光的地方全都曬起了布料。

  今兒陽光正好,風兒陣陣,幾個時辰便晾乾了這些從她大哥手上搶來的泡水布。

  掌燈時分,她開始號令所有人將曬乾的布收下,並一塊一塊地卷起,妥善集中在東翼樓的織房。

  「夫人,這樣便行了吧?」負責織房人事的丁嬤嬤問道。

  趙宇慶環視著這一疋一疋堆疊著的布,露出滿意的笑容。「行了,辛苦你們了,都去歇著吧!」

  丁嬤嬤欠身,「那老奴就下去了。」

  「有勞丁嬤嬤了。」她說:「明兒我讓賬房給大家另作打賞。」

  丁嬤嬤一聽,臉上是藏不住的歡喜,「我代大夥兒謝過夫人。」

  「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原本忙了一天,神情疲憊,說話又有氣無力的丁嬤嬤此時突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了。

  丁嬤嬤出去後,玉桂捱到她身邊,「瞧那丁嬤嬤見錢眼開的樣子,今兒明明就做得心不甘情不願……」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那些都是府裡的老人,敬著點,以後也好辦事。」

  「小姐可是他們的主子呢!」

  「你呀,可得敬著人家,不然人家會說你拿著雞毛當令箭呢。」趙宇慶說著,兩隻眼睛又往那堆疊的布望去,然後松了一口氣,「看來能用的布不算少。」

  玉桂很好奇,「小姐想做什麼?」

  「我已經想好了。」她眼底閃過一抹精芒,「這些布或許不能拿來做成套的衣衫裙褲,卻能做些小東西。」

  「小東西?」玉桂不解。

  她俏皮一笑,賣起關子,「你拭目以待吧!」

  「這是在做什麼?」突然,馬鎮方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趙宇慶跟玉桂同時轉頭向門口望去,只見馬鎮方站在那兒,表情有點嚴肅。

  「是布。」她解釋著,「昨天你幫我搶來的布,我今天讓大家幫我洗淨晾乾並卷收起來,明天就可以開始……」

  話未說完,只見馬鎮方邁出步子,筆直向她走了過來,她不自覺地身子一僵,立定不動。

  「手。」他聲線低沉。

  她沒反應過來,露出呆滯的表情及眼神,「嗄?」

  「我說……」他眉頭緊接著一鎖,聲音更低沉了,「你、的、手。」

  她訥訥看著自己纏著紗布的手,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紗布是濕的。

  「尉大夫是怎麼說的?」他像是在教訓頑皮孩子的父親。

  「尉大夫說……」她低下頭,怯怯地、小小聲地說:「不能碰水。」

  「你手上的紗布都濕了。」他說。

  「我沒碰水,我只是在旁邊……」她瞅到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凶,「我不痛,沒事的。」

  「回去。」他沉聲命令,「現在就回去。」話罷,他轉身便往外走去。

  「噢。」她垂著頭,偷偷跟玉桂互看了一眼。

  玉桂回了她一個「您自求多福」的眼神,跟在她後頭。

  趙宇慶尾隨著馬鎮方,停停走走地跟在他身後,之所以會停停走走是因為馬鎮方有時候會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微微側過臉瞪著她。

  他看起來很生氣,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卻有種……雀躍的感覺。

  她想,她一定連腦袋也不正常了。

  回到院子裡,文成已在院裡候著,馬鎮方吩咐文成先去打盆乾淨的水,才走進屋裡。

  看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她愣在原地不動。

  玉桂捱上前,悄聲說:「姑爺好像很生氣……」

  「還用你說,有眼睛都看得出來。」她低聲回答。

  「小姐您……好自為之吧。」玉桂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趙宇慶!」這時,早已走進屋裡的馬鎮方喊著。

  「來了!」她趕緊答應一聲,快步走進屋裡。

  屋裡,他坐在那張黃花梨木的八角桌旁,眼神冷厲,「過來坐下,手放上來。」

  她囁嚅地應聲,「嗯。」

  他那麼凶,她為什麼還這麼乖?她從來不是個聽話的人,就算看起來很順從的時候,通常也都會以某種形態在抗議。可此刻,她是真的順從,是真的聽話。

  她將手平放在桌上,不自覺偷瞄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冷肅,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心頭一驚,心跳加速,她有點覷不清他、看不懂他了。

  她是他買來「破壞」的,可為什麼卻又彷佛很努力的保護著她?

  他默不作聲地解著她手上濕了的紗布,表情冷厲淡漠,動作卻溫柔輕緩。拆開了紗布,看著她因為碰了水而有點爛爛的傷口,他眉頭一緊。

  尉大夫的藥膏白白地,像是打泡的蛋白般浮在傷口之上,有點噁心。她自己看著都不自覺皺起眉頭,嘴裡咕噥著,「呃,好噁心……」

  一旁的玉桂瞧著她手上的傷口,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小姐,都爛了……」

  馬鎮方冷眼瞪了玉桂一記,像是在怪她未盡到貼身婢女的責任。

  玉桂縮縮脖子,「我……我去拿藥跟乾淨的紗布……」

  不一會兒,文成打了乾淨的水來,玉桂也將藥跟紗布呈上。

  「都下去。」馬鎮方說完,取一塊紗布沾水,開始清潔她的傷處。

  文成跟玉桂使了眼色,玉桂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文成是最摸得清馬鎮方喜怒哀樂的人,玉桂本能知道跟著他穩保平安。

  「疼疼疼……」當他開始清潔傷口,趙宇慶也開始覺得疼了,她忍不住想抽手,發出斷斷續續的討饒聲。

  瞥著她那皺巴巴的五官,馬鎮方冷笑出聲,「尉大夫說過傷口上的廢物清除得越乾淨,日後就越不會留下疤痕,所以……」他抬起淩厲的眼睛,「我可不會憐香惜玉。」

  「我……疼……我不在乎留下疤痕,你輕一點啊!」她邊說著邊要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攫住,動彈不得。

  她疼得眼眶泛紅,但還是沒落下一滴討饒跟乞求關愛的眼淚。

  不知為何,這樣的她反倒讓馬鎮方心生憐惜,然而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顧惜,他又深深地懊惱懊悔。

  他的恩人曾對他說過「罪不及妻孥」,但就算是不傷害她,他也不該對她有什麼感覺,甚至是感情。

  因為,終究有那麼一天,她會恨他的。

  為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不能讓這道光照進來,可即使他時時提醒著自己,耀眼的她還是在他稍稍失去防備之時竄進他幽黑的心底。

  對仇人心軟便是對自己殘酷,她不是他的仇人,但對她心軟亦會削弱他復仇的力道。

  她不馴、她不乖、她總是不受他的控制,她身上的各種不確定性讓他有點慌亂。

  他得控制她,他得讓她的一切,即便是食衣住行這樣的日常小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忍著點吧!」他的聲線倏地變得冷漠強硬。

  清潔了傷處,他重新幫她上了一層藥膏,只一會兒,傷處便涼涼地舒緩許多,他又幫她纏上三層紗布,然後固定。

  酷刑結束,趙宇慶終於松了一口氣,露出輕鬆的表情。

  「趙宇慶。」馬鎮方連名帶姓地叫她。

  通常有人連名帶姓的叫你,那肯定十件有八件是壞事。

  她有點忐忑地看著他,「怎麼了?」

  「我只說一次,你聽好記好,要當回事的放在心上。」他嚴肅地警告她,「你是我買來的,所以你身上的每一根指頭、每一寸肌膚,甚至是每一根頭髮都是屬於我馬鎮方,不得損傷。」

  迎上他那霸氣外露又冷厲直接的眸光,她的心咚咚咚像是擊鼓似的。

  他是在警告她,怎麼她卻有種被撩到的感覺?誰讓他一直這般言行不一,刀子嘴豆腐心,讓她感受到滿滿關心。

  「你不是覺得完美的東西都該被破壞?」她怯怯詢問,「你不是說要看我支離破碎……」

  他眉心一皺。又來了,她又在挑戰他,又想和他作對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以睥睨的眼神看著她,「那也得由我親手破壞,不由你,也不由誰,再有下次絕不饒你。」話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腳才走,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按著自己狂跳的胸口。

  媽呀!他這番話太……太傷健康了,她都要心疾發作了。

  翌日一早,趙宇慶便到織房去,著手進行她的「挽救繁錦布行大作戰」。

  不完整的布料無法做大面積的成品,尤其古裝用料通常需要用大布幅製作,所以她決定將布料整理裁剪過後,縫製成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

  她以前閒暇時間最愛學習才藝,烹飪、烘焙、拼布,就連劍道都學了一年多……投資自己果然是最實在的。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以前被笑是「一點屁用都沒有」的興趣,如今竟能派上用場。

  她命丁嬤嬤將織房騰出來做為她的臨時工作室,並讓丁嬤嬤幫她尋了幾個心靈手巧、精於女紅的婢女做她的助手。

  她將布料分門別類,綿、錦、綢、緞、素、花、織、繡……各有不同的用途。

  棉布可用來縫製各種功能的袋子,例如書袋、筆袋,以及可上市集採買的購物袋。至於錦、綢及緞子則可用來縫製較為精細且具有特殊用途的物品。

  這時候的人用的是銀票,她便可將較為高價的布料用來縫製成長票夾、印監袋及荷包,好讓它們看來貴氣一些,足以匹配那些爺兒們。

  她設計樣式及繪製版型的同時,也讓丁嬤嬤跟那幾名婢女同步先將污損的部分裁掉,之後再將可用的部分做詳細的分類整理。

  第二日,她親自裁剪布料,然後手把手地指導幾名擅於女紅的婢女進行縫製作業。

  這些人都有極好的基礎,再加上縫製的物件都是小巧隨身的東西,按著她的步驟,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將作品完成。

  而在她們縫製之時,她自己也沒閑著,精心挑選了一塊靛藍交錯紅絲的錦緞,她額外給馬鎮方縫了一隻荷包,算是……他幫她的謝禮。

  稍晚回到院子,她檢視著那一桌上的成品,尋思明天該到什麼地方去推銷。

  「小姐,這些東西都好別致……」玉桂拿起桌上的成品欣賞著,「真想不到小姐有這樣的巧思。」

  玉桂是真的很驚訝,她家小姐手藝雖然不差,但從沒有顯露如此特別的心思跟創意,平日縫縫帕子、繡繡花鳥是有,但跟在她身邊那麼多年,還沒見她縫出什麼新奇的玩意兒。

  可這兩日她自己畫了版型,還配色配布,讓玉桂忍不住對她刮目相看了。

  「漂亮吧?」趙宇慶興奮地問著玉桂,「如果是你,會買嗎?」

  「有錢的話就買。」玉桂說。

  這回答倒是實際,所以她的手作品必須區分出客群,得有讓人人都買得起的平價品,也得有可以彰顯使用者身分及品味的高價品。

  「我明天就帶著這些東西去找買家。」她說。

  聞言,玉桂一怔,「小姐說什麼?您要去找買家?這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行?」

  「小姐是趙家的千金,如今又是馬家的夫人,怎麼可以抛頭露面呢?您又不是貨郎。」玉桂一臉「你可別亂來」的表情,「再說,姑爺答應嗎?」

  「我會說服他的。」她一臉自信滿滿。

  「說服我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馬鎮方的聲音突然自門口傳來,嚇了她們兩人一跳。

  真是不負其「刺桐之鬼」的稱號,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不過他來得正好。

  「欸!」她興奮地起身。

  馬鎮方濃眉微微一皺,「你喊誰?店小二?」

  她意識到自己一時心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又是什麼身分處境了。他是她的丈夫,在這裡是天一般的存在,她居然喊他「欸」。可她要喊他什麼呢?

  直呼他的名字?還是叫他一聲夫君?呃,怪彆扭的,她真的叫不出口!

  「姑爺……」玉桂見他進來,立刻恭敬地往旁邊站。

  「去給我沏壺新茶。」他支開了她。

  「是。」玉桂恭謹答應一聲,立刻旋身出去了。

  趙宇慶瞥了她離去的身影一眼,每次馬鎮方出現,這丫頭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溜得很快,像是腳上穿了溜冰鞋似的。

  馬鎮方一眼就看見桌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手作品。

  他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拿起一隻藏藍的書袋。藏藍色的厚綿布上再綴上銘黃色及綠色的布塊做出額外可置放其他物品的平貼口袋,設計十分活潑且實用。

  接著,他又拿起旁邊的一個小袋子,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是放印監的隨身袋子。」她解說著,「我在裡頭襯了厚綿布,可以保護印監。」

  他聽了,黑眸掃了她一眼,又拿起另一個長得像信封般的布製品。

  他還沒開口問,她已經開始解釋,「這是放銀票用的。我以前看過我爹的銀票,常常都皺皺的,如果把銀票放在這個袋子裡,就能好好保存了。」

  看過銀票的不是她,是原主。幸好她腦子裡保有許多原主的記憶,才能靠著原主對這時代的記憶去認識及瞭解更多當代的日常點滴。

  馬鎮方一個個檢視……喔不,是欣賞著這些物品,十分驚豔。

  「這都是你想的?」他問。

  她點頭,「嗯,污損的布不值錢,但如果把它們變成另一種模樣,就可以賣錢了。」

  馬鎮方盡可能不讓自己內心的驚訝及激賞表現在臉上,但他確實打從心裡佩服著她。

  以他對她的瞭解與調查,她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腦子裡除了嫁人,再無其他想法的千金小姐,沒想到她竟有著這樣的巧思。

  不只是巧思,她還有著企圖心及想法,甚至是……野心,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她會是一個如此有趣的女子。

  雖然他沒誇她,但她從他的眼裡看見驚訝,甚至是驚豔。她想,他一定覺得她的這些東西很有意思吧?

  「那個,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又要商量?」他眉梢一挑,「你這女人可真是貪心,你欠我的還沒還呢!」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禁臉兒一熱,「我、我欠你的一定還,只不過……」她舉起自己包著紗布的手,「等我的傷好了再還你,行不?」

  看著她那張賴皮的表情,他心中又出現了空隙。

  他對她不該有別的感情,可每當面對著她,他就狠不起來。

  如果她再卑微一點、再害怕一點、再軟弱一點、再……不,她再可人再有趣,都消弭不了他心底深處對她父親的恨。

  「你又想做什麼?」他問。

  「明天起,我想自己去找買家。」她說:「這些東西得以零售的方式買賣,所以我想到專賣雜貨的商號去推銷,至於書袋的話……咱刺桐有好幾家書院學塾,若是可以說服書院把書袋當成獎勵學生或是招生的獎品跟禮物,說不定能接到大筆的訂單。」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沉默不語。這看似只會吃飯睡覺的丫頭,活生生是個做生意的人才呀!她若是與趙宇佐對調身分,他對趙家的報復可就無法進行得那麼順當了。

  看他不說話,她有點擔心,即便她是他買來「破壞」的,是他馬鎮方的妻,這馬府的女主人,他會同意讓她出去捱家捱戶的兜售貨品嗎?

  「我……」她不安地撓撓臉,怯怯地開口,「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不過我……」

  「你去吧。」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驚疑地看著他。真的嗎?他……他剛才答應她了?

  他唇角一勾,「我讓你去。」

  是的,他一點掙扎都沒有。她爬得越高,做得越好,就越顯得她大哥趙宇佐的無能跟平庸。他不必非得親手對她做些什麼……對,他只要將她托高,趙宇佐自然就會來拉扯她。

  報復這種事,有時是不必親力親為的,這不也是他當初答應幫她搶布的原因嗎?

  是呀,他被她的光迷惑住,都差點忘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2:35

第四章 我可能會愛上你

  有了馬鎮方的允許,宇慶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然後便帶著玉桂跟馬鎮方派給他的小廝海豐一起出門了。

  其實她心裡明白,這個海豐肯定是他的耳目。橫豎她也沒要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他想在她身邊安插多少耳目都無妨。再說,派個人手給她也是好的。

  玉桂從小跟著她,什麼粗重活兒都不必做,根本是只軟腳蝦。拿個東西就喊累,走個兩步就說喘,都不知道誰才是身嬌肉貴的主子了。

  有海豐跟著,那些跑腿買點心甜湯跟提物品的事情,剛好可以交給他。

  上午,趙宇慶計劃走訪大街上幾家專賣雜貨跟婦女用品的商店,第一家便是生意最好、規模最大的包記商行。

  打著「馬鎮方的夫人」這個響噹噹的名號,她成功見到了包記商行的店東包揚。

  包揚看起來便是個精明商人的模樣,年約五十,身形瘦小,但氣場有點強大。

  「包老闆,冒昧打擾,我在這兒先向您致歉了。」她點頭一欠,誠意十足。

  包揚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眼底滿是疑竇,「夫人多禮了,不知夫人今日光顧小店有何指教?」

  「看著包老闆是個爽快之人,我也不七彎八拐的了。」她說著,以眼神示意海豐將他拿在手上的東西呈上。

  海豐將布包袱擱在桌上,攤開。

  趙宇慶將她的樣品擺開,「可否請包老闆過過眼?」

  包揚一臉疑惑,上前拿起各式各樣的手作品把玩著,眼底慢慢迸出驚奇及驚豔的光。

  趙宇慶在那些手作品上都夾著品項名稱及定價,包揚一眼便清楚明瞭。

  「在下不明白夫人為何帶著這些物件前來?」他疑惑地看著她。

  她嫣然一笑,「我想借包老闆的店販賣這些物件。」

  包揚一怔,更加困惑了。

  「這些物件是我利用娘家繁錦布行無法賣出的布疋親自設計並縫製的。」她說:「包老闆應當知道我娘家現在是什麼景況吧?」

  包揚微頓,點了點頭。趙家為了不倒臺而跟謝家退親,改將女兒嫁往馬家的事情,誰人不知曉?

  「趙家如今不能再耗損什麼了,所以我便將那些布做成可賣錢的物件。」她續道:「我是出嫁女,不好將手伸進趙家的生意中,可又希望能幫我爹分憂,給慶隆記尋一條活路,所以……」

  弱質女流這個身分跟孝心是一種武器,她很懂得善用它。

  孝都能感動天了,豈不能感動人?

  「如今你都是馬夫人了,怎還需要我這小店的幫忙?」包揚不解。

  「若要我丈夫成全我的孝心,那自然是成的,不過……」她眼瞼一抬,目光清澄堅毅,「包老闆,我雖是女流之輩,也是有一根硬頸跟一身傲骨的。」

  迎上她那堅定的眸子,再聽到她這番話,包揚心頭一震,眼底洩露出賞識之情。

  「這些物件寄在包老闆店裡賣,我與包老闆六四分,不知包老闆可否幫個忙?」她態度誠懇殷切,「懇求包老闆給個機會。」

  包揚沉默須臾,說:「七三吧。」

  趙宇慶微怔,「包老闆?」

  「每賣出一個,我抽三成。賣不好,你得撤;賣得好,你的貨源必須穩定充足,行嗎?」

  「行。」她一口允諾。

  「那好,你儘快把貨備好,我騰個位置讓你賣吧。」包揚爽快地說。

  「多謝包老闆!」趙宇慶彎下腰,鞠躬致謝。

  包揚看著她,意有所指,「幸好趙老爺還有你這個女兒……」說罷,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話鋒一轉,「我不招呼你們了,趕緊回去備貨吧。」

  成功得到包記商行提供寄賣的機會後,接下來的幾家小店也因為包記商行答應讓她寄賣而跟進。

  午後,她又去拜訪幾家書院跟學塾,其中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都同意訂購五十只她設計的書袋做為招生或獎勵學生的禮物。

  趙宇慶真沒想到一切會如此順利,簡直像是老天爺在暗助著她一般。

  回程,她還特地到崇華寺參拜謝恩。

  佛前,她專心一意地祈求著,好久好久才起身。

  「小姐,您求什麼這麼久?」玉桂早早在一旁候著,打趣問道:「菩薩怕是還得拿筆寫下,才能記得您求了什麼吧?」

  「胡說。」趙宇慶白了她一眼,「菩薩是什麼記性呀,以為像你一樣是豬腦袋嗎?」

  「小姐怎麼這樣說人呢!」玉桂嬌嗔著。

  「我哪裡冤枉你了?」

  看著她們主僕倆拌嘴,一旁的海豐忍不住掩嘴偷笑。

  「慶妹妹?」忽地,大殿側邊傳來一道年輕男人的聲音。

  趙宇慶朝聲源處望去,站在那兒的竟是曾經跟她訂親的謝家二公子謝明潔。

  謝明潔遠遠地看著她,臉上有著驚喜。

  他是原主一心要嫁的人,還為了他,一條麻繩便將自己給吊死了。

  不過謝明潔光是樣子便不是她的菜,不是說他難看長得不好,他白淨斯文、明眸皓齒,身形纖細清瘦,像極了那種男孩團體的偶像歌手。

  可她從來不欣賞這種小鮮肉型的男人,她喜歡的是像馬鎮方那種全身上下散發著雄性魅力,有著寬闊胸膛跟結實臂膀,還有……慢著!想到他,她怎麼突然有種興奮雀躍的感覺?

  阿彌陀佛,真是罪過。

  「謝二公子,別來無恙?」禮貌及道義上的問候,不能少。

  謝明潔幾個快步來到她面前,趙宇慶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謝明潔驚覺她的身分已是馬鎮方的妻子,露出尷尬及懊惱的表情。

  「你……」他一臉憂愁地看著她的手,「還好嗎?你受傷了?」

  「是我不小心,已經沒事了,多謝公子關心,我很好。」

  謝明潔眉心一擰,「是……是他弄傷你的?」

  「不是。」她搖頭,「確實是我自己不慎。」

  謝明潔憂憤地開口,「你是騙人的吧?我聽說婚宴那晚的事了……」

  她微頓,他指的一定是馬鎮方邀了十幾位紅倌與宴之事。

  「他如此羞辱你及趙家,實在太可恨了!」謝明潔咬牙切齒,「他硬生生把你搶走,卻如此對你,我……我真恨自己無能力為你做什麼……」

  他這番愛的告白讓她聽得頭皮直發麻,不因別的,只因旁邊站著馬鎮方的耳目——海豐。

  「謝二公子快別這麼說。」她表情和緩,語氣卻堅定,「也許你我有緣無分,但你一表人才,家世不凡,一定能找到更加匹配的姑娘。」

  謝明潔聽著她這番話,神情更加凝重,「若不是他,我們現在早已是……」

  「謝二公子。」她打斷了他,以免他說出不成體統、不合規矩的傻話來,「請你慎言,我已是人婦。」

  「慶妹妹……」

  「明潔?」這時,前去跟住持師父討論為謝家先祖做冥福法事的謝夫人高氏走了過來,發現大殿裡除了他,還有已嫁作人婦的趙宇慶,不禁心頭一驚。

  等不及婢女跟嬤嬤攙扶,她快步上前,神情有點陰沉。

  趙家跟謝家退了婚,一轉頭便接受馬家的婚書,這對謝家來說無疑也是一個屈辱。雖說她也知道趙家是出於無奈,但既然兩家已無緣結親,為免再生風波,還是保持距離,謹慎一點得好。

  那馬鎮方不是個能隨便招惹的人,就連官家都顧忌他幾分。雖說她也有個當把總的大哥在後面撐腰,但她大哥先前才避過一場禍事,如今還是沉潛低調一點比較實在。

  「謝夫人近來可安好?」趙宇慶見高氏來了,不疾不徐向她行了個禮。

  高氏來得好,正可以將她兒子拎走,免得他說出什麼更不得體的話來。

  「多謝你關心。」高氏不露痕跡地拉了兒子一把,讓他退到自己身側,「你呢?都好嗎?」

  「多謝夫人關心,宇慶過得還算舒心。」

  「那就好。」高氏續問:「令尊的病好多了嗎?」

  「好多了。」她回答得中規中矩,「日前已能下床,相信不日便可痊癒康復,生龍活虎。」

  高氏微微點頭,「甚好,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要多保重。」

  「謝夫人慢走。」她彎腰欠身。

  高氏又扯了謝明潔一下,謝明潔雖然想反抗,但終究還是一臉悵然地跟著他娘親離開了。

  如今單子有了,府裡那幾個人手是不夠用的。

  再說,她們都是馬府的人,也都有各自的分內事要做,不是她趙宇慶可以隨便調動的。

  拯救繁錦是她私人的事,就算馬鎮方答應幫她,她也得公私分明,免得將來落人話柄。

  雖說為了安全起見,她已經將兩家書院的交貨日期押在兩個月後,但還是得提前做準備,她想,她得自己組一個縫製工班。

  一回府裡,她就讓人叫來丁嬤嬤,打聽哪裡可以找到精於縫補的人手。

  丁嬤嬤告訴她,她有位表妹名叫黃三嫂,住在浣石巷,是專門給人做漿洗縫補的,手藝不錯,而且手邊有幾個能用的繡娘。

  於是她跟丁嬤嬤要了詳細的地址,尋思著明日一早便去找那黃三嫂。

  回到院裡,沐浴洗漱後,跑了一天的她仍然生龍活虎,半點睡意都沒有。挑了燈,她便在桌前繼續畫著新樣式。

  主子沒睡,玉桂也不敢去歇著,就坐在一旁打盹。瞌睡蟲上身,沒一會兒就聽見她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趙宇慶抬眼一看,只見她支著臉,歪著脖子,睡到嘴巴張開,口水直流。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驚醒了睡眼惺忪的玉桂。

  她笑歎出聲,「去歇下吧,這兒不用你侍候。」

  玉桂抹掉嘴邊的口水,小聲抱怨,「之前管家要派個丫鬟到屋裡來,小姐怎麼不要呢?這夜裡沒人跟我輪著值守,多累人。」

  「我不喜歡一堆人在跟前晃來晃去的。你也不必在這兒守著,去睡吧,這馬府守備嚴實得很,連只麻雀都飛不進來,能有什麼事?」

  「可是……」玉桂揉揉眼睛,「要是姑爺回來看見,會不會……」

  「他都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呢。」她說。

  成親到現在有半個月了吧,馬鎮方大概只回來五、六回,有時回來也像是蘸醬油似的,看一看、問一問,便又出門了。

  其他時間他都在外面的「某處」過夜,至於是何處,她大概也猜想得到。

  「別羅唆了,」她趕著玉桂,「你在這兒打呼還吵著我呢!」

  玉桂依然有點擔心,「要是姑爺問起,小姐可得……」

  「他能把你吃了不成?」她好氣又好笑,「放心,有什麼事都我扛著,你再不走,我可叫你去外頭掃地了。」

  玉桂一聽,連忙起身。「那……那我先去睡了,小姐有事喊我一聲。」

  「能有什麼事?」她手一揮,「去吧!」

  玉桂欠了個身,「小姐也別累著,早點休息。」

  玉桂出去不久,她又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有人走進屋裡了。

  她想八成是玉桂又回來了,抬起臉,劈頭就問:「你怎麼又回……」

  話沒說完就微微瞪大了眼——進來的不是玉桂,是她以為不會回來的馬鎮方。快午夜了,他怎麼這時候回來?

  「就你一個人?」馬鎮方掃了一下屋裡。

  「我剛讓玉桂去歇著了。」她說。

  「主子還沒歇下,她倒是躺平了?」他撇唇一笑,「你這主子也算是慣著底下人。」

  「我自己的人,我自己慣著,你應該沒意見吧?」她問。

  「她是你的人,我不管。」他眉梢一挑,「不過你是我的人,我可有意見了。」

  聽見他這句「你是我的人」,她的心猛地一震。

  慢著,這話不會是什麼通關密語吧?他大半夜回來,該不是想跟她討債要她肉償?

  「那個……我、我還沒想好。」她舉起兩隻纏著紗布的手,「前兩天我們說過的,等我傷好再……」

  她話沒說完,就瞥見他唇角勾起一抹不經意的戲謔笑容。

  「你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樣子。」他說著在桌邊坐下,若無其事地道:「放心,我已經吃飽了。」

  聞言,她的胸口毫無預警地揪了一下,教她忍不住皺起眉心。

  他已經吃飽了?他是說,他在外面……可惡,他的話讓她腦子裡有了畫面。

  不過,這不是她心知肚明,且根本不是秘密的事情嗎?他成親那晚夜宿逍遙樓,而且一去就是三天,總不是在那裡泡茶聊天的。

  看著她臉上那驚慌失措又假裝鎮定的神情,他在心裡暗笑。雖說她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個做生意買賣的「可塑之材」,但在男人跟女人的事情上面她卻笨拙得很。

  「今天還順利吧?」話鋒一轉,他饒過了她,「你的東西都賣出去了?」

  提及此事,她立刻眉飛色舞,「包記跟幾家專賣雜貨跟婦女用品的店家答應讓我寄賣,要是客人反應不錯,就會考慮跟我繼續訂貨,還有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各跟我訂了五十只書袋,預計兩個月後交貨。」

  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他挑了挑眉,「看來你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不,這已經是第三步了。」她用感激的眼神直視著他,「第一步是你幫我搶下了那些布,第二步是你讓我使用府裡的織房丫鬟並完成樣品……」

  迎上她那真誠澄澈的眸子,他感受得到她真摯地、發自內心的感謝。

  如今,她以為他在幫她,可她不知道的是……這是他復仇計劃中的其中一步。

  原本他也沒想到可以這麼玩,是她給了他靈感,他會在後面推著她,將她推上慶隆記這座山的頂峰,然後……隔山觀虎鬥。

  這純粹只是好玩有趣罷了,對他來說,有或沒有都不重要。不管如何,他的最終目的是毀了趙毓秀所擁有的一切,並將慶隆記捏在手裡。

  將來,她會恨他的。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的心一抽,而他,不想去探究。

  「不必謝我。別忘了這一切都是有等價關係的,你終究要還我。」

  「我……沒忘。」她輕咬了一下嘴唇,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抬起眼望著他,「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他神情淡然平靜。

  「你替趙家還了永新謝家的欠款兩萬兩,又拿出兩萬兩的現銀穩下慶隆記底下的十八家各行分號,誠如你說……我是你買的,既然如此,我早就是你砧板上的魚,你根本不必幫我什麼就能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可為什麼你會答應我的要求?」

  「有趣罷了。」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有趣?」她秀眉一擰,「你是指……」

  「你。」他目光一凝,視線熾熱地停在她的臉上。

  迎上他直接得讓人忍不住顫抖的目光,她囁嚅地道:「我……哪裡有趣了?」

  「都有趣。」他唇角一勾,伸手輕捏著她的下巴,端起她的臉,「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有趣的女人,原以為只是買了個精緻的瓷娃娃,沒想到竟這般有意思。」

  這話是為了將她捏在手裡,但也不假。看著她兩頰臊紅,眼神迷蒙又含羞,他知道他能拿捏她,他討厭不確定的事物,包括人。

  他懂人,也懂女人,他知道如何得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她的身,還是她的心。

  只要他要,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此刻,他想將她抓在手中,不管原因為何。

  他慢慢欺近她,近到可以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他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在顫抖。

  趙宇慶想發出聲音,可是喉嚨卻乾澀且灼熱。

  她想……他是想吻她吧?成親至今,別說是圓房,他們連親吻都不曾呢!

  感覺到他可能要吻她,她竟緊張到腳趾都快要抽筋,即便她上輩子交過男友,都不曾有現在的感覺。

  「你……」他的臉幾乎貼在她面前,她身上的氣息香甜得教他幾乎想就這麼吻上她。

  可他心裡有個黑影唰地一聲飛了出來,瞬間籠罩住他,遮蔽了他眼前的那道光。

  「早點歇著吧。」他聲線低沉,鬆開手站起身拉開距離。

  她還沒回過神來,便見他已經站起並旋身往外走去。

  他剛才……不是要吻她嗎?

  天啊,她還一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樣子,糗斃了!

  「對了。」他走到門口,忽地停下腳步,回頭瞥著她,「下次再見著謝家二公子,讓他離你遠一點。」

  她先是一愣,然後恍然,「你……海豐果然是你派來的細作!」

  「我看管著自己的財產可是再正當不過了。」語罷,他旋風般地走了出去。

  浣石巷,黃家。

  這是間老舊的破木屋,到處都是修補的痕跡,看得出來住在這兒的人生活並不輕鬆。

  她聽丁嬤嬤說黃三嫂年近四十,是個寡婦,丈夫本是船員,十年前便死在海上,連屍體都沒找到。

  她上有年老體弱的婆母,底下有四個女兒,大女兒跟二女兒都已嫁人,但平日都會回來這兒做漿洗縫補的工作貼補家用。十五歲的三女兒跟十三歲的小女兒也常到碼頭去向碼頭工人或靠岸的船員兜售自家做的吃食,若幸運,有時還能順道接些縫補的活兒回來。

  雖說才四十,可艱辛的生活早已將她摧折得猶如五、六十歲的老婦。她頭髮斑白、臉色枯黃、雙頰凹陷,身形已經微駝,令人不忍。

  聽趙宇慶表明身分後,黃三嫂十分驚訝,態度卑微,「真是失敬,原來夫人是……是我表姊家的主母?」

  「我突然來訪,才要請黃三嫂見諒。」

  黃三嫂疑惑詢問,「不知夫人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她神情誠懇,說話客氣,「聽丁嬤嬤說黃三嫂你有一手好手藝,手底下也有幾個可用的繡娘。」

  黃三嫂眉頭一皺,「表姊許是太久沒跟我聯絡,不知道我這兒的事情。」

  「此話怎講?」

  「先夫過世後,我為了養家活口,確實有個小工班,底下有幾個手藝不差的繡娘,不過前兩年南方大旱欠收,托繡的客人銳減,工班早已散了。」黃三嫂說著,歎了一口氣,環顧著這破落的院子,「夫人瞧瞧,如今就連漿洗的活兒都沒有,我兩個未嫁的閨女還得到碼頭去攬客叫賣……」

  此時,屋裡傳來黃三嫂的婆母號哭叫駡著,「媳婦,你……你死哪兒去了?想餓死老婆子我嗎?我命苦啊……兒啊,你怎麼放下老母親就走了?兒啊……」

  聽著屋裡傳來的聲音,黃三嫂一臉平靜,已經覷不見一絲的憤怒或是沮喪,反倒趙宇慶聽了有幾分的尷尬。

  「黃三嫂,你是不是得先進去瞧瞧?」她試探地問。

  「我婆母只要醒著就是這樣,沒事的。」黃三嫂一歎,苦笑著,「她一直怨我沒能給他們家生下兒子,到現在還……」話未竟,她揉了揉發酸的鼻頭,淒然一笑。

  看著黃三嫂,趙宇慶只覺得心情很是沉重。這是什麼樣的人生呢?三十歲沒了丈夫,含辛茹苦養大四個女兒,盡心照顧生病的婆母,可婆母卻因為她沒生下兒子便怨恨詛咒她,這些封建時代的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夫人,很抱歉,讓你白來一趟。」黃三嫂歉然道。

  趙宇慶目光一凝,心裡有了定見,「不,我沒白來,而且還來對了。」

  黃三嫂木木地看著她,臉上滿是疑問。「夫人?」

  「我需要一個女工班,凡是有一手繡補縫綴好手藝的,不問年齡。」她深深一笑,堅定地說:「黃三嫂,找齊你以前的人手,明日到馬府來找我。」

  翌日一早,黃三嫂帶著十來個人手到馬府側門求見,其中有三個是她女兒。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趙宇慶要她找齊人手來做什麼,但心想她是馬府的夫人,斷不可能沒事跑到浣石巷那種破舊髒亂的地方尋她開心,於是趙宇慶前腳一走,她便探完東家訪西家地找回之前的繡工班子。

  大夥兒這兩年都過得不好,一聽到有活兒可做,而且聘工的人還是刺桐巨賈馬鎮方剛迎娶進門的新夫人,個個都是一口就答應了。

  來到馬府,前去與她們接洽的是丁嬤嬤,她是黃三嫂的表姊,雖說許久不見,但還是親著。

  丁嬤嬤有個孫女名叫萃兒,年方十歲,前年她兒子病故後,丁嬤嬤便將她帶在身邊,算起來要喊黃三嫂一聲表姨母,叫黃三嫂的女兒一聲表姊的。

  稍稍介紹了一番,在府裡也沒什麼玩伴的萃兒便跟三表姊秋英攀談起來,兩個丫頭片子倒挺合拍。

  她們十幾個人被丁嬤嬤帶往織房,趙宇慶已經在那兒候著她們。

  趙宇慶先請她們縫製一張帕子,再於帕角繡朵花,以確定她們的針腳夠漂亮、繡功夠精細。

  一一檢查審核過後,只有三個人是不合她標準的,其中一個便是黃三嫂十三歲的小女兒,其他兩個都是有點年紀、眼力不好的婦人。

  趙宇慶也沒辭退她們,不能縫繡,剪布總是行的,儘管酬勞沒有別人多,但對家裡的生計也是不無小補。

  趙宇慶依照物件的大小及難易訂出工酬,因為是論件計酬,所以她們也可以各自尋找上手或下手做為搭檔,以提高工作效率。

  每日辰時報到,由小廝引往織房,午時放飯,馬府廚房負責供餐,掌燈時分再由馬府小廝送離馬府,酬勞每三日領一次,按日給付三文錢做為茶水補助。

  聽到趙宇慶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黃三嫂等人差點沒跪在地上給她磕頭道謝。

  就這樣,趙宇慶的工班子成立了,而且即刻便開工趕制牧學學塾跟嶺南書院總共一百隻的書袋。

  為了生計,也為了彷佛一陣解旱的及時雨般,提供她們工作機會,讓她們能養家活口、貼補家用的趙宇慶,黃三嫂等人一坐下來便卯足了勁地趕工。

  然而趙宇慶雖是馬鎮方的夫人,可還不是能當家做主的馬府主母,馬府上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馬鎮方信任的賬房先生羅平溪支配。

  羅平溪每半個月便給趙宇慶送來月銀,遇缺再補。她出嫁時父親病著,大哥也沒給她什麼現銀當嫁妝,她帶走的全是過往父親給她添的頭面。這些珠環釵簪都是父親給的,她捨不得變賣,手邊的錢雖夠應付十幾個人的工酬,但總得有些預備金。

  於是她前往賬房找羅平溪商量預支之事,豈料都還沒開口,羅平溪便拿出一小箱的碎白銀。

  「這是馬爺吩咐我給夫人備著的,為了方便夫人分配,都是碎銀,共計一百兩。」

  她驚訝地看著他,難以置信,「他……他要你給我的?」

  她真沒想到馬鎮方連這個都設想周到,那看著淡漠冷酷的人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她得承認,她被打動了,不是錢的問題,是……那份心意。

  雖說他心裡有傷,導致心理有些不正常,但他終究還是有著良善跟溫暖。

  第一天上工,黃三嫂等人就完成了五個書袋,不只進度快,作工也很精細。雖說了三天領一次工酬,但因為是第一天,趙宇慶想著給大家一個實質的鼓勵跟獎賞,於是便將五個書袋的工酬跟茶水費都發了。

  大夥兒拿了報酬,臉上盡是歡喜感激的笑意。

  稍晚,趙宇慶聽海豐說馬鎮方回府了,沒等他進屋裡來,她便等在院子門口「恭候」。

  「你在這兒做什麼?」馬鎮方看來有點倦容,但眼神還是淩厲。

  「等你。」她說。

  瞧著她那直率的眼睛,他勾唇一笑,「有好果子吃?」

  「算是吧!」說著,她捱到他面前,眼底滿是感激,「謝謝你先給我應急的碎銀。」

  他不以為意,淡淡地道:「要是堂堂馬夫人發不出工酬,丟的可是我馬鎮方的臉。」說著,他邁出步子往屋裡走。

  趙宇慶捱著他身後跟了進去,親自給他倒了茶水,還拉著他在桌邊坐下。

  她殷勤熱忱的態度讓他有點……冷不了,於是他下意識地努力板著臉。

  「這個。」趙宇慶從袖子裡拿出一隻荷包,是她之前就幫他做好的,只是一直沒拿給他。

  「什麼?」他睇了那荷包一眼。那是她設計的款式,他見過,但這用色及配布很是特別。

  「是我特地給你縫的。」她說。

  他怔愣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接下那荷包,放在掌心上把玩著。

  此時,她站在他身側,獻殷勤又討好地搥搥他的肩,「謝謝你幫我,我也回報不了什麼,就給你做個荷包,你別嫌棄就是了。」

  馬鎮方兩眼木然地看著手上那只荷包,心臟隨著她一下下的輕搥而狂震。

  該死,那擾人的光又溜進來了,我要把你的光滅了!

  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他一把扣住她的腰肢,將她扯進自己懷裡。她毫無防備,一下失去重心便面朝他坐在他腿上,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欺近,猶如黑影般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他要吻她,可他卻臉一撇,埋進了她的肩窩裡。

  他蹭著摩挲著她,讓她驚羞得心跳加速,喔不,這是在撒嬌?她快不能呼吸了!

  「不……」她想起來,可卻一點力都使不上。

  他像頭捕獲獵物的狼,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饑餓,但不是啊,他不是都在外面吃飽了?

  他熾熱的唇輾壓著她敏感又脆弱的肌膚,微微冒出頭的胡碴刮著她、刺激著她,很紮人……但她怎麼會有種麻癢的舒服感覺呢?

  「夠了……」她本能地推了他的肩膀。

  他抬起那淩厲又帶著侵略感的幽深黑眸,定定看著她。

  她閃閃發亮,耀眼得讓他心裡的傷口隱隱作痛,他要熄了她的火,滅了她的光,不管用什麼方法。

  「你是我的。」他沉聲宣告。

  「唔……」她的推拒並不是厭惡他,而是她意識到自己居然想要他。

  這太奇怪了!她從來不是一個無愛也能生欲的人,要對一個人有愛有欲也從來不是三兩天就能成的事情。

  他們成親不到一個月,為何她對他會有這種想望?她對他有愛嗎?

  可不管她對他有愛無愛,他都不是因為愛而想接近她,甚至他想毀了她,想毀了一個人,決計不會是因為愛。

  不知怎地,她難過起來。

  看見她眼底那抹憂傷,他心頭一震,「你這是什麼表情?」他目光沉下,心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

  她幽幽望著他,「你會愛我嗎?」

  聞言,他陡地一震,像是被雷劈著了般。「什麼……」

  「雖然是買賣,但我……我還是希望有愛。」她神情懇切,「你會愛我嗎?」

  愛她?她是趙毓秀的女兒,是仇人的女兒,是他報復的武器之一……他怎麼會愛她?怎麼能愛她?

  「你忘了嗎?」他聲線低沉幽緩,「你是我買的一隻花瓶,昂貴的花瓶,是為了摔得粉碎而買來的、獨一無二的花瓶。」

  他的話像是一把尖刀般刺進她的心。

  他不是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也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跟價值,之前他這麼說的時候,她感到不安惶惑,而這次……她居然覺得心痛?

  如果他只是想毀了她,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要處處護著她、幫著她?這完全不合邏輯啊!

  「那你討厭我嗎?」她不信,她不信他會如此腹黑的玩弄她的感情。

  他眉心一擰,「什麼……」

  「你口口聲聲要毀了我,可是又處處維護著我,就算現在不愛我,至少也不討厭吧?」她一臉認真慎重地詢問。

  「不久之前,你還是謝家二公子的未婚妻呢。」他冷冷吸了一口氣,眼神淡漠,「你就愛我嗎?」

  「我可能會愛上你。」她不加思索,「或是可能已經愛上你。」

  她如此率真直接的答覆讓他頓時無言,甚至是手足無措。

  為何當她說出「我可能已經愛上你」這樣的話時,他會恐懼到全身發冷顫抖。

  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驚慌失措,他一把將她推開,頭也不回地欲奪門而出。

  「慢著!」趙宇慶大聲地叫住他。

  他在門前停下,神情冷漠地回頭看她。

  她抓起桌上的荷包,快步走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他的手,一把往他手心裡塞,「你的,拿去。」

  「我不……」

  「反正是做給你的!」她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打斷了他,「你拿去後要怎麼處置我不管!」

  迎上她那堅決又倔強的眸光,他胸腔裡的空氣像是快泄光了一樣,很是難受。

  背過身,他邁出大步,逃也似的離開。

  沒錯,他是逃走的。不管他是因為什麼陰影或傷害而變成一隻想傷人的怪獸,不管他說話再冷酷難聽,趙宇慶都知道他是有人性的、心裡是有溫度、是良善的。

  否則他不會幫她,當他把她的手從火堆里拉出來、當他幫她敷藥時,她都感覺得到他對她的顧憐及不舍,那不是假的。

  他心裡有魔,但她願意也會盡己所能趕跑那箝制著他感情的心魔。

  她接受了趙宇慶的命運、接受了趙宇慶的人生,而他是趙宇慶的命運跟人生。

  是的,她要把悲劇演成喜劇,她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她要點石成金,她要……化暗為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3:02

第五章 落海事故見真心

  接下來的幾天,馬鎮方都沒有回府。

  趙宇慶雖然在意著他,但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黃三嫂等人組成的工班效率極高,每天都能維持一定數量的成品。

  而同時間,她在包記商行及其他幾家雜貨鋪寄賣的荷包、印監袋跟票袋都順利賣掉了。

  她前去包記補貨時,順道又呈上這兩天剛做好的兩隻化妝袋,她將它命名為「麗妍包」,可以置放胭脂水粉等物,攜帶方便。

  那麗妍包才剛擺上去,便有一位眼尖的姑娘瞧上,一口氣說要把兩個都買下。

  趙宇慶央她先買一個,另一個先放在鋪子上讓店家替她接單,她回頭便立刻著手替她再縫製一個,兩日後送來。那姑娘也不羅唆,一口便答應了。

  幾家雜貨店的掌櫃都說她做的物件品質好又新穎實用,很受歡迎,希望她回去後多做一些。

  趙宇慶想著,依這需求量,黃三嫂那十幾個人手怕是也不夠了,但若是再添加人手,怕是也不好往馬府織房裡塞。整天一群外人來來去去,哪天要是出個什麼亂子,她可不好處置。

  看來,她得想辦法搞間工坊,若是產量增加,她也尋思著自創品牌,透過客商將東西賣到更多更遠的地方去。

  可她做這些事,樁樁件件都要銀子,錢不是萬能,但沒錢是萬萬不能啊!

  回趙家她是要不到錢的,如今時局不好,票號錢莊的錢也不輕易借人,再說了,那都是要利息的……她得找個不用花錢的地方當工坊。

  突然,她想起了趙家在石獅塘碼頭邊有間閒置的船屋,不算小。當初慶隆記底下登記在籍的船隻有十艘,船屋是做為置放雜七雜八的物品,以及讓船員休憩所用。

  可如今慶隆記只剩下三艘船在跑,其餘的小船已泊在海上好些時日了。

  沒有船員,船屋應該也空著了,也許可以挪作工坊,不過這還得先跟她大哥商量才行。

  離開鬧市,她命海豐驅車往石獅塘而去。

  過往,原主只知道石獅塘有船屋,但壓根兒也沒去過,如今船屋到底堪不堪用,她也不清楚。天色還早,也許她可以繞過去瞧瞧,再決定要不要跟她大哥商討。

  來到石獅塘,她下車去尋慶隆記的船屋,問了正在搬卸貨物的碼頭工人後,總算找到了地方。

  這船屋果然不小,外觀看來也完整。但顯然已經很久沒人出入了。

  大門上了鎖,她只好繞著船屋走了一圈,稍作檢視。

  「小姐,您真的打算在這兒開工坊啊?」跟在她身邊的玉桂問。

  「嗯,看起來不錯。」她一臉滿意,「如果在這兒弄間工坊,就可以雇用更多人了。」

  玉桂一臉「我不想潑您冷水」的表情,「我覺得大少爺不會答應您的……」

  「如果他不答應,那我只好把馬鎮方搬出來壓他了。」說著,她瞥見熟悉的身影。

  那是兩個小姑娘,一個是黃三嫂的三女兒秋英,另一個竟是丁嬤嬤的孫女萃兒。

  秋英早上應該去織房做事的,怎麼這時間出現在這兒,還把萃兒也帶出來了?這要是讓丁嬤嬤知道,不把秋英罵個狗血淋頭?

  丁嬤嬤也就這麼一個孫女,獨子和媳婦沒了,她把萃兒這條命看得比天還重,萃兒若有什麼閃失,丁嬤嬤還不剝了秋英的皮?

  她知道之前秋英跟她小妹會帶著自家做的涼糕甜食到碼頭兜售,可如今馬府有活兒讓她做,她來這兒做什麼,還帶上了萃兒?

  想著應是這兩丫頭片子混熟了感情好,萃兒發現秋英離開,這才偷偷跟出來的吧?

  正想上前叫住兩人,忽見有個男人追上了秋英跟萃兒,且秋英跟那男人是相識的,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秋英就拉著萃兒跟著男人走了。

  看見這一幕,趙宇慶不知怎地有點不安,他們應該是認識的,可為什麼她眼皮直跳、心情忐忑?

  她不加思索地邁出步子往前走,玉桂見狀,急忙跟著,「小姐,您做什麼?」

  「我覺得怪,得去瞧瞧。」她說:「你去叫海豐隨後跟上。」說罷,她趕緊朝著秋英及萃兒等人離開的方向走去。

  玉桂憂心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去找在路口守著馬車的海豐。

  趙宇慶追上去,遠遠還看見兩個丫頭跟那男子的身影,可一個轉彎,他們三人就不見了,她心頭一緊,趕忙跑了起來,幸好轉了彎又看見他們了。

  他們朝著一處早已半毀不再使用的碼頭走去,兩個丫頭跟著那男人走上延伸到海上的木棧道後,這才像是意識到什麼想往回走,男人卻一把拉住她們,兩個丫頭尖叫著掙扎起來。

  趙宇慶見狀意識到大事不妙,「喂!」她朝著碼頭的方向大喊,「你做什麼?」

  男子聽見有人大喊,警覺地往她的方向一看,而那木棧道底下同時鑽出另一名男人,跟著強拉秋英跟萃兒。

  「放開孩子!」她以跑百米的速度沖上去。

  「夫人、夫人!」秋英跟萃兒看見她,像是見了救星似的喊著。

  「放開她!你們是誰?人販子嗎!」趙宇慶撲上去,想從男人們手上搶回秋英跟萃兒。

  此時,秋英跟萃兒已被木棧道底下鑽出來的黑瘦男人箝住,方才那拐走兩個丫頭的男人則跟趙宇慶拉扯起來。

  「是認識的?」黑瘦男人神情緊張但目露凶光。

  為免有人發覺不對,他們綁走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或是孤兒,可聽見兩個丫頭喊她夫人,再見她一身華貴裝束,他們便知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眷。

  可都讓她給撞上了,總不能放她回去。

  「不能讓她回去,一起綁了!」黑瘦男人下達指令。

  「你們真是人販子?」趙宇慶驚怒質問。

  「算你不走運!」男人一把抓住她,想把她往木棧道那頭拖。

  她瞥見底下有條舢板,舢板上還丟了幾條棉被。不成,要是讓他們給綁出海去,誰都救不了她跟孩子們。

  「放開我!混蛋!」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掙扎著。

  「夫人!夫人!」秋英跟萃兒也不停哭喊,「不要!放開我!」

  「你們做什麼!」這時遠遠傳來海豐的聲音。

  兩個男人一見有救兵,而且是男人,心頭一驚。

  「怎麼辦?這娘們有人跟著的!」

  「咱可不能被逮著,把她們推下去!」黑瘦男人說完,果斷將秋英及萃兒往底下一推。

  秋英跟萃兒撲通一聲掉進海裡,雖然奮力掙扎,但看著是不懂泅水的。

  「你們這些王八蛋!」趙宇慶憤怒地向那抓著她的男人掄了一拳。

  他未料到她會出手揍他,捱了結實的一記右勾拳。

  「臭女人!」他羞惱地甩了她一巴掌,然後將她往木棧道邊推落。

  她身子失去重心,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馬鎮方慢慢恢復了意識,只覺得頭疼欲裂,像是有人拿著鑽子在戳刺著他的腦門。

  「唔……」他想挪動身子,卻發覺彷佛有條滑溜的水蛇在身上游走,是露湖的雙手。

  昨晚在逍遙樓宴請了從東北來的客商後,他便在雲雨閣歇下了,那幾名客商都是豪爽的東北大老爺,個個能喝,就連自認酒量不錯的他都甘拜下風。

  但也因為大家相談甚歡,又有醇酒及美人助興,他與他們簽訂了三千萬兩的訂單,交易的貨品物件品項繁多,數量之大更是少見。

  他向他們訂購玉石、毛皮、鐵器、藥材及糧秣以出口到南洋及東洋,再幫他們進口蔗糖、布疋、藥材、茶葉、種籽、瑪瑙、寶石、獸牙、鹿茸、金屬、香料、棉花等物,萬海號在這一買一賣之間,利潤豐厚。

  「什麼時候了?」他聲線低澀。

  「掌燈時分了。」她說。

  他已許久不曾在這裡留宿,甚至……許久都不曾碰她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對了,是在他成親以後。

  「我讓人給馬爺備膳,今晚就留下來吧?」她光滑的雙臂纏著他,軟軟地道:「露湖好久沒侍候你了……」

  未等她說完,他已經把她從自己身上拉開,神情有點懊惱,「文成呢?」

  露湖有點悻悻然地退開,原本替他擦身的帕子也扔到一邊去,「在樓下。」

  「衣服……」他坐在床緣,手指著掛在屏風上的衣褲。

  露湖起身走向屏風,取下他的衣褲,「讓露湖侍候馬爺穿衣吧。」

  他沒拒絕,站了起來。

  露湖侍候著他將衣褲一件件穿上,再取來他的腰封,突然一隻荷包掉了出來。

  露湖拾起後注意到這是個款式、質料及針法都十分精緻特別的荷包。

  「好別致的東西。」她說話同時,注意到馬鎮方的神情跟眼神都有點深沉。

  「哪兒買的?」她走到他面前,笑視著他,「我的荷包舊了,正想買個新的呢。」

  他眉心微微一擰,像是擔心那荷包被搶走似的將它抽走,緊捏在手裡。「府裡織房做的。」

  露湖小小年紀便在逍遙樓討生活,男人她見得多,也拿捏得透澈。她只一眼便覷出馬鎮方眼底那壓抑地、不想被發現的情感。

  「既然是府裡織房做的,那送給我吧。」露湖說著,伸手便要去拿他捏在手中的東西。

  他下意識避開她的手,眼底深處有著更深濃的懊惱。

  她挑眉一笑,「上回馬爺不是問我想要什麼打賞嗎?當時我想不到,現在我知道了……」說著,她將掌心往上一攤,「馬爺就把荷包打賞給我吧。」

  馬鎮方也不是愚鈍之人,當然看出露湖那故意的心思——她不是在尋釁,而是在試探。

  「只不過是個荷包罷了,馬爺不是小器的男人吧?」她勾唇一笑,媚眼一瞥,「莫非對馬爺來說,這是很重要的、很珍貴的東西?」

  聞言,他忽地感覺那捏在手裡的荷包像是團火球,灼熱得他掌心發燙。

  很重要?很珍貴?荷包能值幾個錢,就算是金絲銀線交織而成,對他馬鎮方來說都不值一提。他知道這不值幾個錢的荷包後面代表的是什麼,它的價值來自於那個親手縫製它的人——趙宇慶。

  她很重要?很珍貴?不,她不是,也不應該是。

  她合該是一顆棋子,等他下完了這盤棋便可丟棄,就算不丟棄也就該是繼續擺著,不再值得他的任何關注,這只荷包是個燙手的東西,就跟趙宇慶一樣。

  他已經被她的光照昏了頭,他看著她時,甚至常有那麼一瞬會忘記他跟她爹的仇……

  「我可能已經愛上你。」

  想到她說的這句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眉眼一冷,他將荷包遞給露湖,「你喜歡就拿去吧。」

  露湖拿著那荷包,露出勝利的微笑。「多謝馬爺割愛打賞。」說著,她將荷包擱進那黃花梨木櫃子的小抽屜裡,再走回他身邊幫他綁上腰封。

  此時,門外傳來文成的聲音——

  「馬爺,您起身了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著急。

  「起來了。」他淡淡地問著,「怎麼?」

  「海豐讓人來通報,說是夫人落海昏迷,現在送回府裡去了。」

  聞言,馬鎮方胸口的空氣像是瞬間被抽光,教他喘不過氣來。

  落海昏迷?她怎麼會落海?她跑去哪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門口的,當他稍稍回神時,自己已經打開了房門。

  門外,文成神情憂急,「馬爺?」

  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趙毓秀會傷心欲絕吧?說不定就這樣再也起不了身,跟著心愛的女兒去了。雖說便宜了趙毓秀,但他的仇……也算是報了吧?

  明明是這麼想著,可恐懼的陰影卻像海上的濃霧籠罩著他。他腦海中出現了她的臉,她的笑、她的嗔、她的逗……他彷佛聽見她的聲音在說著——「我可能已經愛上你。」

  他從來沒想過「失去她」這件事會教他如此驚慌失措,心生恐懼。

  「回府。」他低沉沙啞的聲線隱隱顫抖。

  馬車還未完全停下,馬鎮方就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邁開步子,恨不得自己背上長了一對翅膀,能教他立刻飛到院裡去。

  文成神情嚴肅地跟在他身後,一語不發。

  他看得出來此刻馬鎮方一顆心正懸著,他從沒見過他臉上有那樣的表情——恐懼。

  他知道馬鎮方的來歷,他知道馬鎮方的傷痛,也知道馬鎮方的恨意是多麼的張揚。

  仇恨像是一株千年的大樹,盤根錯節地緊緊抓著他的身心,他無時無刻都想著復仇的事……他在馬鎮方臉上及眼底看過太多的恨意,但從來沒見過恐懼,一瞬間,他彷佛明白了什麼。

  「馬爺,」他在馬鎮方身後輕聲地,「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馬鎮方像是聽不見他的聲音,兩條修長的腿奮力地往前邁。

  他意識到自己在顫抖,恐懼從身體某個幽黑不見光明的深處蔓延開來,恐懼的寒氣讓他的心臟幾乎快要麻痹,也讓他的腦子無法思考。

  沖進院裡,他聽見屋裡傳來的聲音——

  「小姐、小姐!您醒醒,醒醒啊!不要丟下玉桂一個人……」

  聽見玉桂哀泣的聲音,馬鎮方再也無法強自鎮定。他跑了起來,疾奔至門前,砰地打開房門。

  屋裡的聲音戛然而止,花廳裡三雙六隻眼瞪得大大的盯著突然沖進來的他,其中一雙眼睛便是趙宇慶的。

  她坐在桌旁,正捏著一塊杏花酥餅要往嘴裡送,看見他,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不動了。

  玉桂跟海豐原本是坐著的,看見他進來,兩個人咚地彈起來,恭謹又敬畏地站在一旁。

  文成在馬鎮方身後稍稍探出頭來,狐疑開口,「海豐,這是怎麼回事?」

  「嗄?」

  「你不是派人來說夫人落海昏迷嗎?」他問。

  海豐愣了一下,「夫人是落海昏迷了一下子,但很快就醒了……」

  馬鎮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趙宇慶,像是要將她徹頭徹尾、從裡到外都看個清楚仔細般。她看來無礙,除了額頭上纏著一圈紗布。

  他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那在他身體裡漫開來的寒意慢慢消散了。

  迎著馬鎮方那沉默的、彷佛醞釀著什麼的深沉黑眸,趙宇慶開始有點不安。

  他的臉看起來驚慌而蒼白,他的氣息急促而紊亂,他……他是趕回來的?是為了她?

  這想法閃過她的腦海,一種說不上來的喜悅及歡愉在她心裡鬧騰著。

  「你……」馬鎮方說話了,「還能吃?」

  她怯怯地回答,「我……餓。」

  馬鎮方濃眉一皺,像是要說什麼又吞了回去,然後兩隻眼睛淩厲地直視她。

  他惱極了,可又……感到如釋重負。

  「馬爺,夫人沒事,那真是太好了……」一旁的文成感覺到氣氛僵了、冷了、凍結了,假裝若無其事地打著圓場。

  「玉桂,」馬鎮方目光一掃,嚇得她都快尿褲子了,「你家小姐無恙,你剛才在哭什麼?」

  「我……」玉桂緊張得不知所措。

  「馬爺,玉桂她、她只是讓夫人知道她當時有多害怕,多驚慌……」海豐很義氣地幫玉桂回答。

  馬鎮方瞥了他一記,「你是怎麼跟的?跟到夫人都落海了?」

  「我……」海豐以求援的眼神看著趙宇慶。

  「不關海豐跟玉桂的事。」身為主子,她怎能讓底下的人遭罪,「是我自己跑遠了。」

  馬鎮方聽著,神情凝肅,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須臾,他聲線低沉地道:「都出去。」

  那麼深沉低啞猶如野獸低咆般的聲音,文成、海豐跟玉桂都聽見了,文成在他身後跟海豐及玉桂使了眼色,兩人急忙走向門口跟著文成出去了。

  他們出去後,趙宇慶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捏著那塊杏花酥餅,見他臉色不好,她疑怯地問:「你要吃嗎?是黃三嫂做的……」

  馬鎮方眉心一擰,神情懊惱。她還問他要不要吃?她沒發覺他已經七竅生煙、火冒三丈了?

  「你又幹了什麼蠢事?」他盡可能穩定聲線,「怎麼落的海?怎麼受的傷?」

  她意識到自己頭上纏了紗布,恍然一笑,「這個呀?是被推下海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我就是因為這樣昏了一下,不礙事的……」

  聞言,他陡地一震。被推下海?是誰推她下海?

  他快步上前,站在她旁邊,伸手便端起她的臉。

  他突然的欺近教她心跳漏了一拍,仰望著神情嚴肅、眼底帶著驚憂的他,她忍不住露出嬌羞的眼神。

  「誰推你下海?」他沉聲問。

  她壓住害羞,遲疑地說:「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他板起臉。

  「就是……我做的那些東西賣得很好,幾家雜貨鋪子都跟我追加寄賣的數量,我想著手邊的人手可能不夠,得再多找些人來做事,可人一多,在馬府的出入難以管控,所以我才想著要找個地方開設工坊。」

  她續道:「我想起慶隆記在碼頭邊有座閒置的船屋,或許能利用,就讓海豐繞了過去,沒想到居然讓我撞見人販子強拉秋英跟萃兒,我就沖上去阻止。」

  沖上去阻止?她以為她有三頭六臂?這麼柔弱的身軀居然敢……他倒抽一口氣,若她也被那些人販子拉走,後果會是什麼……

  他腦海中出現許多過往的記憶,那些可怕的、殘酷的、慘無人道、慘絕人寰的畫面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掠過,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所以才敢冒險出手吧?

  「後來海豐跟玉桂趕來,那些人販子為了脫身,就……」看著他臉上冷肅的神情,以及他眼底深處不斷湧著的各種情緒,她有點心虛,「他們就把我、秋英跟萃兒推下海,我只是撞了一下頭,有點暈而已,沒事的……我、我還把萃兒給拉扯上岸了呢!」

  馬鎮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裡卻是千回百轉。

  這愚蠢又可惡的女人!她把這事說得輕鬆,顯然根本不知道嚴重性。

  她不知道當他聽見她落海昏迷時,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嗎?

  她不知道他這一路上回來,已經被腦海裡那些可怕的畫面殺死多少次嗎?

  她不知道一想到再也聽不見她、看不見她、觸不及她,他就……該死!她什麼時候對他已是如此的要緊?

  她在他生命裡之所有重要,是因為他要借由她去懲罰報復趙毓秀,她的存在就只是如此而已,就算沒了、失去了,也不會感到可惜。

  可如今,他居然因為害怕失去她而……

  內心的愛恨拉扯讓他痛苦極了,濃眉一皺,他狠狠捏住她的臉頰,眼底精芒迸射,恍如利刃般射向了她。

  迎上他尖銳卻又痛苦的目光,她只覺得呼吸窘迫。

  「你這個蠢貨,如果可以,我真想親手殺了你!」他咬牙切齒,「讓你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裡!」

  聽見他這兩句話,她呆住了。他為什麼想殺了她?他不是只想破壞她嗎?

  可他明明撂的是如此冷酷又充滿仇恨的話語,她卻感覺到……愛?這是關心則亂吧,他真的關心她。

  再說,她是衝動且不顧後果了些,可做的卻是好事呀,如果她當時沒及時出手,秋英跟萃兒就被擄走了呢!

  他應該不是真的想殺了她,只是氣瘋了才說出這種可怕的話,他若恨不得她消失,根本不會管她的事,不會氣喘吁吁、臉色慘白地趕回來。

  這個男人表現出來的跟說出口的,都像是小說裡的彆扭男主,明明心裡愛得要命、擔心得要死,說出口的話卻是字字句句都不動聽。

  突然,她覺得這樣的他……好可愛。

  「你……」她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裡的杏花酥餅,抬起眼望著他,眼底含笑,「才捨不得我死呢!」

  「什……」他陡地愣住。

  「你一聽到我出事就匆匆趕回……」說著,她反手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然後在他身上嗅聞了一下,「你身上有香粉味,是從逍遙樓趕回來的吧?」

  她的舉動及她古靈精怪的表情讓他頓時不知如何反應,只是瞪著雙眼看著她。

  「如果不在乎我,你就不會露出這種表情了。」

  「你……」他本能地想推開她。

  她卻冷不防地伸出雙手,一把將他抱住,他掙了一下,她卻將他抱個死緊。

  她看不見他臉上那驚慌失措的表情,只感覺到他強壯的身軀竟然隱隱的、不明顯地顫抖著。

  「你一定不知道有種動物叫做刺蝟吧?」她用力抱著他,聲音卻柔軟溫和,「它們在受到攻擊的時候就會豎起全身的刺,讓敵人無法靠近它,你就像是刺蝟一樣……」

  刺蝟?那是什麼東西?

  「就算你渾身是刺,我也要擁抱你。從今天起,我要勇敢無畏的擁抱你,直到你的心得到平靜及安定。」

  她身上的溫度穿透了衣服,緩緩地傳到他身上。她的溫暖熨貼著他的胸口,讓他那荒蕪一片且暗無天日的心田瞬間變得明亮溫暖。

  就算他渾身是刺,她也要擁抱他?她不怕?她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傷害她嗎?她真以為她可以溫暖他、可以消弭所有的恩怨?她以為她可以拯救他嗎?

  他多想推開她,鄭重地告訴她——你休想!你做不到!

  可不知怎地,他全身軟乏,別說是推開她,就連動都辦不到,他就那麼定定地、木木地任她抱著。

  這可惡的女人!看似無害、看似不妨事,卻一點一滴的穿透了他的心。

  而他,竟不自主地迷戀著這片刻的溫暖及放鬆,想滅了那光的他,此時此刻竟然沉淪了。

  「我不知道你受了什麼傷,我也不管你受了什麼傷,總之……我們拜了堂成了親,誰也逃不了誰,所以……」她往後一退,兩隻眼睛深深地注視著他,像是在立誓及承諾似的,「我要療癒你。」

  馬鎮方聽到冰湖裂開的聲音,那聲音來自於他心底深處,他清楚地知道他冷硬的心出現破口了。他沒想到這短短的五個字,竟讓他歡悅得快喘不過氣來。

  他快窒息了,他得趕緊逃離這裡。

  拿開她的手,他旋身走了出去。

  西街,龍興寺。

  大殿上,一名青袍男人正跪在蒲墊之上,雙目緊閉,神情平靜,專注祈求。

  殿外,一名約莫二十七八的男子進到殿內,默默地站在男人身後,未予打擾。

  此人正是永新造船謝家的長子,也就是謝明潔的兄長謝明禮。

  蒲墊上跪拜的是他母親的兄長,刺桐把總高濱松。

  前任刺桐總兵杜宸因為屯積糧秣,趁大旱欠收哄抬糧價,又收受賄賂,遭到彈劾拔官。高濱松乃杜宸左右手,為免遭難,事前聽到風聲便抹除相關證據,以回老家養病為由離開刺桐避風頭。

  但為免旁生枝節,他並未回到老家浦城,而是前往陝南的小莊子避禍。這小莊子是前海道副使汪柏的小舅子所有,無人知曉,十分安全。

  不久,杜宸果然烏紗帽不保,雖逃過牢獄之災,卻被沒收田產房宅,經過三個月的代理,朝廷終於派來新任總兵胡知恩。

  然南下上任前,胡知恩的母親先是生了一場重病,接著便去世了,胡知恩為照顧母親及替母親治喪,又這麼延了幾個月,事出突然,若朝廷再另派他人曠日廢時,於是使他奪情上任,如今胡知恩已確定在中秋節前到任。

  高濱松也因為一些刺桐會館仕紳大老爺們的相挺,加上風波已過,趁著胡知恩未到任前先行返回刺桐複職。

  「你來了?」高濱松睜開眼睛,淡淡地問。

  「聽說舅父回來兩日了,怎麼沒讓人來說一聲?」謝明禮問。

  「這兩日都忙著。」高濱松欲起身,謝明禮趕緊上前攙扶以示孝順。

  高濱松站起後看著他,「我不在的這些時日,可發生不少事情吧?」

  「是的,不說遠的,這兩日便發生了一件麻煩事……」

  高濱松眉梢微微一抬,「怎麼了?」

  「李兵的手下出了點紕漏。」謝明禮刻意低聲,「幸好沒暴露身分,否則可就……舅父您不在的時候,李兵常常肆意妄為,他底下的人也不受控,要不是代理總兵是個庸官,早就出亂子了。」

  聞言,高濱松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李兵那邊,我會找人跟他聊聊,不礙事的。」高濱松說著,話鋒一轉,「我雖然不在刺桐,但也聽說趙家跟謝家退婚的事情了,明潔還好吧?」

  「還有點想不開,但不妨事。」謝明禮說。

  高濱松勾起一抹不明顯的笑意,「這孩子可真死心眼,看來,他是真心喜歡趙家女。」提及趙家女,高濱松也想起那個被喻為「刺桐之鬼」的馬鎮方。

  他在陝南的時候就不斷聽說這一號人物的事蹟,回到刺桐後也聽不少會館的大老爺們提起。聽了那麼多人談論他、讚頌他抑或是咒駡他,他忍不住對這個人好奇起來。

  此人明知趙家女已許婚,為何要強搶呢?像他那樣的人物要什麼閨秀名媛不可得,為何非趙家女不可?

  「你對馬鎮方這個人有什麼看法?」高濱松問。

  謝明禮神情微微一凝,「除了把趙家小姐搶去之外,我們謝家跟他一點瓜葛都沒有,幾次在宴上碰到也沒有交談。」

  「趙家呢?可有什麼事兒?」他問。

  「先前發生了那麼多事,趙老爺便病倒了,趙宇佐為了保住慶隆記便跟咱家退了親事,將妹妹改嫁馬鎮方,這些日子趙老爺還是病著,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趙宇佐處理。」

  高濱松不以為然地一笑,「那趙宇佐是個一無是處的閒散少爺,能處理什麼?」

  「舅父說得一點都沒錯。」謝明禮眼底有著輕蔑,「當初舅父從中牽線,暗中促成了親事,也是因為趙老爺是號人物,慶隆記又是刺桐一等一的商號,可如今趙老爺跟慶隆記都是風中殘燭,馬鎮方宴客那日還狠狠地掃了趙家臉面。」

  提及此事,高濱松神情稍稍凝沉,「這事我聽說了……」

  「說也奇怪。」謝明禮又道:「趙家這門親是他自己搶去的,為何還要在宴客那日讓趙家顏面盡失?」

  高濱松沉吟片刻,「我也覺得奇怪,找機會……我得會會這個姓馬的。」

  一大早,丁嬤嬤就親自給趙宇慶端來補身益氣的雞湯。

  那日午後,丁嬤嬤尋不著萃兒,就跟瘋了似的到處找,直到稍晚趙宇慶他們將孩子帶回來,丁嬤嬤才卸下心頭萬斤大石。

  萃兒是丁嬤嬤的命根,如今趙宇慶將她從人口販子手上救下,丁嬤嬤簡直把趙宇慶當觀音菩薩般拜。

  因著丁嬤嬤,偌大的馬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趙宇慶的英勇事蹟,過往她雖頂著馬夫人的身分,但因為財務大權不在她手上,大家儘管也敬著她,但並未真的認她為當家主母。

  可這事讓她坐穩了當家主母的位置,雖然並未管理中饋,但無人質疑置喙,更對她隱隱崇敬。

  這幾天,丁嬤嬤每天早晚都給她送來雞湯,而且看著她將雞湯喝光才肯離開,今早也沒有例外。

  丁嬤嬤前腳才走,就有人來通報,說是萬海號旗下萬海布莊的范掌櫃求見。

  趙宇慶雖滿頭霧水,卻還是見了范掌櫃。

  范掌櫃給她另外備了輛馬車,將她接到東二街,車子在一間二開間的閒置店鋪前停下,趙宇慶下了車。

  「范掌櫃,這是……」她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店鋪。

  這店鋪雖只二開間,但門庭敞亮。房子是有點舊了,但維護得還算好,看得出來門窗也都重新修葺過。

  范掌櫃上前拿了一把鑰匙打開門上的鎖,然後推開店鋪的大門。

  轉身,他將鑰匙遞給她,「夫人,這店鋪是馬爺要交給你的。」

  她怔住,身後的玉桂也忍不住驚呼出聲。

  「什……」趙宇慶訥訥開口,「范掌櫃,你說什麼?」

  范掌櫃像是早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莞爾一笑。

  「馬爺知道夫人想要弄間工坊,這兩三日便命在下將這間鋪面整理清空,夫人估量估量,若有需要什麼再吩咐在下便行。」范掌櫃說。

  趙宇慶接下鑰匙,走進鋪子裡。

  這鋪子的前屋可當店面使用,櫃檯跟櫃子應有盡有。往後走有個隱密且可關門上鎖的夾間,可當辦公室使用。再繼續往後走是一處天井,十分敞亮通風。穿過天井後還有五間清空的房間,可供工班使用。

  不得了!這是一間功能完整的店鋪,而且距離東一街的繁錦布行只十分鐘不到的路程,馬鎮方要把這間鋪子給她用?

  「這……」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

  范掌櫃點頭,「在下可沒這種能耐跟夫人開玩笑。」

  「小姐,」玉桂忍不住也興奮地湊過來,「看來是真的!」

  「馬爺知道夫人想到石獅塘那裡開工班後,說那兒龍蛇混雜,不是個安全之地,這才讓在下把這間鋪子騰出來。」范掌櫃一笑,「夫人放心吧!絕對不假。」

  趙宇慶不敢置信地環顧著四周,感覺像是在作夢。

  「在下稍後會著幾個辦事利索的夥計過來幫忙,夫人有什麼需要及吩咐,千萬別客氣。」范掌櫃續道:「馬爺還交代,若是夫人要添購什麼就儘管去買,賬記在萬海布莊名下即可。」

  「……喔,好。」她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

  「那麼在下店裡還有事,先告辭了。」范掌櫃說完,拱手一揖,便要離去。

  趙宇慶及時喚住他,「范掌櫃!」

  「夫人還有吩咐?」范掌櫃停下腳步。

  「他呢?」她興奮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我是說……」

  范掌櫃了然一笑,「馬爺今天一早就上船了。」

  聞言,她一怔,「上船?」她一點都不知道這事,昨天晚上他也沒提過半個字。

  丈夫上船,做妻子的卻一無所知,還得問外人,這讓她感到尷尬及沮喪。

  這樣的尷尬及沮喪,也教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接受「馬鎮方的妻子」這樣的身分。可他隻字未提上船之事,是否因為根本沒把她當真正的妻子看待?

  忖著,她莫名感到失落。

  范掌櫃是個精明人,擅於察言觀色,看著趙宇慶臉上及眼底那抹尷尬及失落,為免她因為尷尬未敢再提問,主動告知並安慰著,「馬爺也是臨時決定的,馬交那邊有點事,他得親自去處理,大概是走得急,來不及告訴夫人吧!」

  趙宇慶感受到范掌櫃的善意,也感謝他的安慰,她釋然地一笑,點點頭,「范掌櫃事忙,趕緊回去吧!」

  范掌櫃點頭,「在下告辭。」說罷,旋身離去。

  趙宇慶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玉桂跟在她身邊多年,自然最明白她的心思,就算不明白,同為女子也是能觀察出幾分。

  「小姐別難過了……」玉桂說。

  她回過神,轉頭看著玉桂,微微蹙起眉頭,「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難過了?」

  玉桂蹙眉笑歎,「這兒沒別人,小姐就別騙我了,姑爺上船卻沒告訴您,您心裡很不是滋味吧?」

  「我……」她本來想否認,又突然覺得沒必要。身為妻子,她難過也是正常吧?

  「姑爺那性情也是不好捉摸的,小姐就別往心裡去了。」玉桂安慰著她,「瞧,他臨行前還記得把這些事都打理好呢!」

  倒是,這一點聊表欣慰。

  「先前小姐剛嫁時,我是打從心裡替小姐不值,替小姐難過,覺得小姐這輩子大概都得活在深淵裡,可是這陣子我見著姑爺的種種,又覺得……」玉桂一臉認真地看著她,「姑爺是真心喜歡小姐,才把您從謝家手中搶來的吧?」

  不,他不是因為喜歡她才把她搶來。他說過,他是為了毀了她才將她搶來的。

  不過想毀了她的他卻處處幫著她,該不是喜歡上她了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表示她真的有療癒到他。

  若然,那真是太好了。

  「那些事等他從馬交回來再說吧,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把這工坊做起來!」說完,她眼中燃燒著鬥志。

  有了現成的店鋪,再加上馬鎮方的資金及人手援助,不到三天的時間,趙宇慶的工坊——刺桐女力手作坊就成立了。

  她將黃三嫂等人安置到東二街,在加緊趕工的同時也繼續尋聘人手。

  為免有過河拆橋之嫌,她的店面先不開張,繼續將物件交給其他店鋪販售。

  透過黃三嫂等人的幫忙,她很快又找到十名可用的人手。

  有她們的加入,進度更快了,說好兩個月交件的書袋提前半個月便完成。

  這日,趙宇慶親自帶著一百個書袋送到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她先將五十個書袋送到嶺南書院,書院的黃夫子對她設計的書袋相當滿意,讚不絕口,當下便將款子給付清了。

  當初上門兜售時,為了能攬下生意,她連訂金都沒收。說真的,難免也擔心到時買家不認賬,幸好如今五十兩的銀票總算入袋為安。

  她是個懂做生意的。除了五十個書袋,她還另外縫了一個荷包送給黃夫子當謝禮。

  收下荷包,黃夫子連聲道謝,還說日後若有需要,必定會再向她訂貨。

  離開嶺南書院,她續往牧學學塾,將五十只書袋交給武夫子。

  武夫子收下那五十只書袋,相當滿意,甚至在當下便分送給正在塾裡學習的塾生們。

  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都是將書袋當成禮物送給學生的,並未另外收費,因此學生們拿到新穎的書袋時,個個都笑開懷。

  看著那些學生臉上滿意及歡喜的笑容,趙宇慶也感到愉悅。武夫子與黃夫子一樣,都是直接給了五十兩銀票讓她到票號去兌現。

  收下銀票,她告別了武夫子,帶著玉桂離開。

  到了外頭,海豐候在馬車上,見她們主僕倆歡天喜地、喜上眉梢的走出來,他便知道一切順利。

  「夫人,收到錢了?」海豐問。

  「那當然。」她難掩興奮,「老天保佑,一切真是太順利了。」話才說完,她忽地想起一事,「唉呀!」她輕拍了自己額頭一下,「瞧我顧著收銀票,都忘了把荷包送給武夫子了。」

  既然是謝禮,當然是兩位夫子都有,剛才一時樂過頭,都忘了將荷包送給武夫子。

  「我幫小姐送進去吧!」玉桂說。

  「不成,我得自己親自送去才有誠意。你們在這兒等,我去去就回。」語罷,她便邁開步子跑進牧學學塾。

  循著剛才走過的路,她走進了塾堂後頭的院子,還沒踏進去便聽見武夫子與另一名男人說話的聲音。

  聽著那聲音,她心頭一震——那是馬府賬房羅平溪的聲音啊!羅平溪怎麼會在這裡呢?

  「剛才真是險,差點就跟夫人撞上了。」羅平溪說:「這是這個月的月銀,武夫子請收下吧。」

  「謝謝羅先生,也煩請代我向馬爺致謝。」武夫子收下一張銀票,衷心道謝。

  「夫人做的那些書袋還行吧?」羅平溪問道。

  「雖說不管好壞,這單子都得給夫人做,不過夫人設計的書袋是真的實用又出色,塾生們都很喜歡。」武夫子說。

  不管是好是壞都得給她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

  「馬爺說他對兩位夫子很是抱歉,當初他曾說過絕不會干涉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的事務,沒想……」羅平溪語氣中充滿歉意,但這歉意是替馬鎮方表的。

  趙宇慶在聽得一頭霧水的同時,又彷佛明白了什麼。但,怎麼會?

  「馬爺真是言重了。」武夫子謙沖且充滿感激地回道:「嶺南學院跟牧學學塾辦不下去的時候,是馬爺出資撐了下來,塾生們才有繼續就學的機會。」

  聽見武夫子這番話,趙宇慶恍然大悟。

  原來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背後的出資者就是馬鎮方,嶺南跟牧學的營運資金都靠馬鎮方供應,也就是說……辦學的人其實是馬鎮方。

  老天爺啊!所以她能接到嶺南跟牧學的兩張訂單,其實是因為馬鎮方……他在暗地裡對她的幫助,真可說是無微不至。

  此時,她懷裡那兩張銀票彷佛發著熱,熨燙著她的心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3:23

第六章 衣衫底下的秘密

  馬交,琴山。

  葡人以借地晾曬水浸貨物為由,慢慢在這裡建設及居住,已經有二十年了。

  朝廷在此處設置官衙,負責勤務為管理島上葡人及原居的島民。

  葡人為了海上貿易,用盡心思及財力鞏固其在馬交的地位,除了向市舶司繳納船稅,每年還賄賂海道副使五百兩白銀。

  不料一次宴上,葡商誤以為在場的提刑按察布政使跟海道副使是同路人,便當場將五百兩白銀交給海道副使。

  布政使問起五百兩白銀何用,海道副使一時也答不上來,幸好及時趕來的通譯急中生智,聲稱五百兩白銀為付給朝廷的地租,這才解了海道副使的圍。

  海道副使無奈地將白花花的五百兩白銀上繳國庫,從此賄款就成了地租。

  當時負責居中翻譯的是個自幼便開始海上生活的漢人青年,說得一口流利的葡語及日語,是葡商的得力助手。

  幾經交涉,葡人上繳的白銀年增至五百一十五兩,並設海關對商船抽稅。可這一年來,海禁政策搖擺不定,朝廷也開始限縮葡人的生活範圍,對靠岸停泊的商船多所刁難,造成很多商船無法靠近馬交而滯留海上。

  朝廷兵員不足、戰船缺損,葡商雖向朝廷繳稅,卻得不到保障及護航。近半年來,不少商船都遭到倭船的攻擊及洗劫,人員及財物的損失已讓葡方無法不正視這個問題。

  琴山上有棟白色的屋子,牆面厚實,裡裡外外有人巡邏著,可見住在此處的人非比尋常。

  白屋的主人為五十歲的若昂.費雷拉.席瓦爾,是位成功優秀的葡商,擁有大大小小商船百餘,偶爾會在馬交住上一陣子。

  今晚他有位賓客,同時也是故人大駕光臨,一早僕從們便忙著準備晚膳美酒以招待貴客。

  掌燈時分,華燈初上,白屋裡裡外外亮起點點燭光。

  客人到了,管家為求慎重,親自到門口迎接並領路進到主屋的宴客廳。

  若昂站在廳前候著,看見三年沒見的賓客到來,臉上立刻漾開爽朗笑顏。

  「尼克拉斯!」他張開雙臂,熱情地迎上前去,然後用力環抱住他視如己出的貴客——馬鎮方。

  馬鎮方看著他,勾起笑意,以流利的葡語說道:「別來無恙?親愛的席瓦爾先生。」

  「我很好,你呢?」若昂抬頭笑視著他,又順便拍拍他的背及胸口,「上了岸,還是很結實呢!」

  馬鎮方一笑,「上岸也不會變一灘泥吧?」

  若昂哈哈大笑,拍撫著自己的肚子,「瞧我這肚子,伊娃每次見了我,就要叨念好久。」

  馬鎮方淡然一笑,「伊娃好嗎?」

  「老樣子……」若昂語帶暗示,「但如果能得償所願,她會更好。」

  「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得不到的要釋懷。」馬鎮方四兩撥千斤。

  伊娃.戈梅斯.席瓦爾是若昂的獨生女,十三、四歲時見過馬鎮方後便對他一見鍾情。每次見著他,總是熱情的纏著他、追著他,一點都不隱藏自己內心的感情。

  如今她也已十七、八了,該是婚嫁的年紀。

  「你呢?」若昂笑意一斂,目光深沉卻又慈祥地注視著他,「得到你要的了嗎?」

  他微頓,「幾乎到手了。」

  若昂睇著他臉上的表情及眼底的情緒,「既然幾乎得到了,為什麼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呢?」說著,他捧著馬鎮方的臉,如慈父般凝視著他,「孩子,我跟你說過……因為恨而得到的是不會讓你感到喜樂的,愛才會。」

  馬鎮方心頭一撼。

  這句話,若昂不只一次對他說過,但過往聽到時在他心裡擊不出一點水滴,如今卻在他心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為什麼?突然,趙宇慶的臉龐出現在他腦海之中,教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經歷過什麼,我知道你的傷痛及憤怒,但是孩子……」若昂以慈愛的眼神凝視著他,「比起得償所願,我更希望你的內心感到喜樂。」

  「若無法如願,又怎麼喜樂?」他反問若昂。

  若昂氣定神閑地笑問:「那麼為什麼你不快樂?」

  「我……」他濃眉一皺,有點懊惱,「我很快樂,看著仇人一步步踏進煉獄之中,我非常快樂。」

  若昂明白他的性情脾氣,他總是不讓人發現他的真實情感,總是藏得很好,但這次……他輕易就洩露了情感。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他的身邊……出現了特別的人?

  「好了,我們不提這麼沉重的事。」若昂攬著他,「三年多沒見了,我們大醉一場,如何?」

  馬鎮方看著他,微笑頷首。

  喝多了,馬鎮方睡到過午才起來,在附近晃了一下,稍晚才回到白屋。

  若昂的船長維多來了,兩人不知談論著什麼,神情有幾分凝重,維多的口氣還有些急。

  「維多?」馬鎮方是熟悉他的,當初救了他的人便是維多。

  維多轉頭看見他,方才的凝重消失,幾個箭步就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尼克!」

  維多總是這樣叫他。

  「席瓦爾先生說你來了,我還不相信!」維多一頭亂髮,隨意束在頸後,黝黑的肌膚上充滿著歲月的痕跡。

  「你得信,我跟席瓦爾先生喝了整晚的酒。」馬鎮方笑說。

  「讓我瞧瞧你!」維多捧著他的臉,眼底盈滿情感,「幾年不見,你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

  馬鎮方一笑,「不就是你帶我去成為一個男人的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維多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地哈哈大笑,「在太子港?」他笑說:「我還記得瑪莉那一臉滿意的表情呢!」

  旁邊的若昂尷尬地乾咳了一聲,提醒他們,「我說維多,你好像忘了剛才我們正煩惱的事……」

  經若昂一說,維多想起剛才的事,「對!見著尼克,我高興得都忘了。」

  馬鎮方疑惑地問:「看你們剛才一臉凝重,發生什麼事了?」

  維多一歎,「還不是因為你們的朝廷限縮靠港船舶嘛,還記得那個汪柏吧?」

  「記得,當年收賄的海道副使。」

  「沒錯,就是他。」維多續道:「當年因為你的計謀,巧妙將行賄他的五百兩白銀充公,他後來想向席瓦爾先生索賄,席瓦爾先生拒絕後他便開始從中作梗,處處掣肘。」

  若昂搖頭歎息,「他現在聯合官衙跟市舶司的官員限縮船隻名額,還要我們的船隻退到十海裡外,上下貨物都得用小船運送。」

  「這還不要緊。」維多緊接著說:「如今我們的商船在海上還要提防私掠船跟倭盜,兩個月前才有兩艘商船遭到打劫,大副安東尼歐,你記得嗎?」

  馬鎮方點頭。

  維多眉毛一皺,「他為了退敵,受了重傷,如今只剩一條腿,差點沒了性命。」

  「什……」他神情一凝,「汪柏果然是個小人!」

  「可不是?」若昂說到這個人,也是咬牙切齒,「當年為了鞏固在馬交的地位及權限,不得不向他低頭,是你用計,我們才不必再看他臉色,沒想到現在還是被他……」

  汪柏貪得無厭,馬鎮方是知道的。當年若昂為了繼續將馬交做為轉運港及中途基地,不得不向貪官低頭,奉上賄賂。可雖然每年給汪柏五百兩白銀,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馬交的安全還是不受保障。

  於是馬鎮方獻計,故意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來時,在席上讓若昂將賄款交給汪柏,當著布政使的面前收錢可嚇壞汪柏了。

  於是身為若昂的秘書兼翻譯的他便向布政使說那五百兩白銀是地租,此舉不只為汪柏解圍免受牢獄之災,也同時讓若昂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他的謀劃讓汪柏再也收不到賄款,也讓葡籍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貿易活動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護,同時朝廷還可增加稅收,促進商業發展,可謂一舉數得。

  「我本也想著泊船在刺桐港外,不過之前的總兵杜宸亦是貪婪之輩,又與汪柏等人同個鼻孔出氣,逮到機會就惡整我們……」若昂又是一歎,「明槍暗箭齊來,真是防不勝防。」

  「杜宸已經遭到彈劾拔職,如今新任總兵胡知恩就快來了,也許會有一番新氣象。」馬鎮方說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如今是刺桐會館的要員,在官府面前說得上話,待胡知恩上任,我會想辦法的。」

  若昂跟維多聽了,安心許多。

  「我聽說不少你的事……」維多一臉驕傲,「每次大家談起你的時候,我都說你的命是我救的呢!」

  馬鎮方笑視著兩人,神情淡定又堅毅,「你們是我的恩人,沒有你們,就沒有現在的我,這件事交給我吧!」

  「有你在刺桐那裡斡旋,我可安心多了。」若昂松了一口氣。

  「對了,」馬鎮方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維多,「維多,你這段時日航行各地,可還聽過販賣人口的情事?」

  「偶有耳聞。」維多神情一凝,「那些販賣人口的混賬東西從來不曾絕跡,但只要被我逮到,就是把他們丟到海裡喂鯊魚。」

  「尼克拉斯,怎麼了嗎?」若昂問道。

  「前不久人口販子在港口及碼頭拐帶少女,我的妻子發現後,為了救兩名遭拐的少女,還落海受了傷……」他很自然地講出「我的妻子」四個字,卻不自覺。

  但若昂跟維多聽得一清二楚,兩人驚疑地互看一眼,然後驚喜地異口同聲大叫,「你結婚了!」

  維多沖上去扣著他的肩,「你這臭狐狸,為什麼不把她帶來?」

  「女人是不能隨意上船的。」馬鎮方說。

  「親愛的尼克拉斯,我為你高興。」若昂視他如子,兒子成家,他當然開心。

  馬鎮方眉心一鎖,「沒什麼好高興的……」

  「咦?」若昂微頓,恍然大悟,「難道她跟你的復仇計劃有關?」

  他點頭,「她是仇人的女兒。」

  頓時,若昂跟維多都沉默了,剛才的喜悅也瞬間消失。

  「我昨天不是說了……」他若無其事一笑,「我幾乎得到我要的了。」

  若昂跟維多又互視一眼,眼底盡是憂思。

  須臾,若昂憂疑不安地看著他,「她是個好女人嗎?」

  這句話讓馬鎮方心頭一跳。她是個好女人嗎?他的腦海裡瞬間浮現趙宇慶的身影,她的聲音也彷佛在耳畔響起。

  是,她是個好女人,一個閃閃發亮,總是能撥開他心底烏雲、十分不可思議的女人。

  遺憾的是……她的父親是趙毓秀。

  「不重要了。」他面無表情。

  若昂神情嚴肅、意有所指,「孩子,罪不及妻孥,何況她還是一個為了拯救無辜少女不惜犯險的女人,我希望你別傷了她,別做出會教你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聽著,馬鎮方沉默不語。

  在馬交待了十數日,馬鎮方終於上船,航上返回刺桐的海路。

  近秋,風和日麗,海象平靜,他乘坐的船是萬海號名下的船「浦安號」。浦安號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勞氏,他的母親出身浦城,是書香世家的千金。

  航至銅山港二十五海裡處,忽見前方有三艘船影。

  他站在船樓上以望遠鏡觀察,發現其中一艘是商船,打著葡商旗幟。另兩艘單桅帆船稍小,未掛上任何可供識別的旗幟,卻一左一右靠近了葡籍商船。

  看著不像是商船的護衛船,也不像是在跟商船做海上交易的黑船。

  直覺告訴他,他們碰上海盜或是私掠船了,而且這些人正打算劫掠商船。

  「全速前進,警戒!」他傳令下去,水手們便進入備戰狀態。

  浦安號迅捷安靜的往目標而去,在距離三海裡左右,肉眼便能看見那兩艘小船靠近商船後,水手自船上將鉤爪拋向商船,借力使力讓小船靠近。

  商船上工作的都是一般水手,遇到突發狀況一個個嚇得驚慌失措,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像是無頭蒼蠅。

  「是私掠船!」馬鎮方喝了一聲,「備戰!」

  「是!」浦安號上的水手不只懂得航行,也都習過武術,是遇險能自保及退敵的能手。

  他們加速前進的同時,私掠船上的海盜已一個接著一個跳上了商船,並以刀劍及其他武器開始攻擊商船上的人員。商船上的船員們沒有什麼戰鬥經驗,一遇上兇神惡煞的海盜,嚇得四處亂竄,頓時甲板上亂成一團。

  三海裡的航行後,浦安號靠近了商船。

  「準備登船!」馬鎮方喊著的同時,一旁的文成已將他的佩刀呈上,那是一把葡式軍刀,是他馳援一艘遭到攻擊的葡籍軍艦後,軍艦上的葡籍軍官送給他的謝禮。

  「馬爺,您要小心。」文成不忘提醒他。

  馬鎮方對他一笑,「你也是。」

  此時,浦安號已經沖進海戰範圍之中,馬鎮方率領著浦安號的船員及水手們自甲板上垂降到私掠船上,然後再從私掠船攀上商船。

  私掠船即是武裝民船,通常背後有人資助,他們就像是被豢養的惡犬般兇殘,跟海盜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經常與海盜合作,對落單或是遇到海難的商船及貨船進行劫掠。若是船上的人抵抗,他們則會以殘酷的手法殺害以威脅警告其他人。

  看見有人馳援,私掠船的海盜轉而向馬鎮方一方展開攻擊,兩派人馬在甲板上、船樓前,甚至是桅杆上打了起來。

  「放火燒了他們的船!」馬鎮方在對陣的同時,吩咐船員燒了私掠船以斷他們的後路。

  「是!」船員聽命,即刻帶著火把沖向船舷邊,並將火把往下拋。

  只一會兒,私掠船的甲板便燒了起來。

  私掠船的船員見自己的船隻起火,慌了。

  「可惡!」帶頭的人憤怒地喊著,「給我殺!一個都別留!」

  馬鎮方手持軍刀砍向帶頭之人,兵器相擊,發出巨響。

  甲板上,兩方人馬激烈對戰,刀光劍影。

  商船的人見有人馳援,也試著拿起木棍等物加入混戰。

  這時,文成喊著,「馬爺!不好了,私掠船上有人!」

  聽著,馬鎮方陡地一驚,目光狠狠瞪向私掠船的老大,「船上都是些什麼人?」

  私掠船的老大咭咭一笑,得意地道:「是老子劫來的童奴。」

  「什……」馬鎮方心頭一緊,大呼,「文成,船上有孩子!」

  文成一聽,立刻率領幾名船員跳到私掠船上,一邊滅火一邊往甲板下沖。

  馬鎮方眼中迸射出冷肅又憤怒的銳芒,聲線低沉,「你不只劫船,還擄童?」

  「廢話少說!」私掠船老大操著他的大刀向他沖過來,猛力砍下。

  馬鎮方以軍刀擋下,長腿一踢,將他踢到甲板的木桶邊,等老大準備爬起時,馬鎮方已如疾風般奔至。

  老大將大刀擲向馬鎮方,刀鋒自馬鎮方腰側劃過,鮮血瞬間染紅腰際,可馬鎮方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般,也不畏鮮血,兩隻幽深的黑眸爆發出更熾烈的怒焰。

  他高舉手中軍刀,手起刀落——

  那日,趙宇慶躲在隱密處,待羅平溪從牧學學塾的側門走了,她才現身將荷包贈給武夫子。為免武夫子難為,她隻字未提自己無意間聽到的事情。

  知道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的單子都是馬鎮方一聲令下簽下的,她忍不住想著那幾家願意讓她寄賣手作品的雜貨鋪子,該不會也是他……

  他幫她也幫得太徹底了吧?她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原來都是他在背後暗助。

  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大力幫忙,她自然是歡喜的,畢竟她初時就打著將自己的價值利用到極致的主意。

  可是這麼一來,她又懷疑起自己的本事了,若沒有他暗助,她做得了什麼呢?

  她能從她大哥手裡搶到布嗎?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會跟她訂書袋嗎?雜貨鋪子會讓她寄賣嗎?她能組織工班嗎?她……沒有他,她是不是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那種不管老天爺給她過什麼生活,讓她落進什麼境地,她都能想辦法讓人生開出一朵花來的人。

  可現在因為知道他暗中伸出援手,她都不知道這花是她自己種出來的?還是他灌溉滋養的?

  她有點懊惱,但那懊惱不全是因為他暗助了她,而是……她想著他。

  他此去馬交已近二十日了,她不知道他去做什麼,不知道他見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雖說就算他在城裡,她也不是天天都能見上他一面,他在或不在,對她的生活日常並不會造成任何的影響。

  再者,她一直是個工作狂,只要專注忙起一件事,根本不會有餘力去關照身邊的人。在她上輩子出事前的三個月,男友還因為她的長期忽略而跟她提分手。

  她還記得當時紅著眼眶的是提出分手的男友,不是她。

  可為什麼如今,儘管她已經這麼忙碌,卻還是有多餘的時間想到馬鎮方?

  我可能已經愛上你。她想起自己先前對馬鎮方說的這句話。

  或許她會這般思念,是因為已經愛上他吧?但她以前也愛著前男友啊!為何她能因為工作廢寢忘食到連男朋友都拋在腦後?

  她對馬鎮方的感情……不一樣嗎?

  「夫人?」正發呆著,手作坊的女工婉娘不知何時已來到她面前。

  她回過神,問道:「怎麼?」

  婉娘手上拿著一塊配布,微微皺著眉頭,「這塊布上頭有點污損,不堪用了。」

  她接過一看,確實上面有兩點黃斑。「我找找看有什麼布可以搭配的。」她起身走往後面。

  後頭的其中一間房挪來當倉庫使用,工作坊所有的布都擱在裡面,除了之前從大哥手上搶下的布料,還有近期陸續採買的一些布疋。

  走進倉庫,她開始翻找著可用的布料,突然,外面傳來大聲呼喊的聲音,是海豐。

  「夫人!夫人!」海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夫人在哪裡?」

  趙宇慶走了出去,就看到他在院裡四處張望尋找著她的身影。

  「我在這兒。」

  海豐看見她,一臉焦慮,「夫人,是馬爺!」

  她愣了一下,直覺告訴她出事了。喔不!別說他在海上遇難了!

  「他怎麼了?」她快步走向他,「快說!」

  「馬爺的船到外海了,聽先回來的人說馬爺受傷,流了很多血……」

  「什麼!」聞言,趙宇慶管不了什麼配布,邁開兩條腿便往外面跑去。

  她是一路從東二街跑到石獅塘的,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慘白。

  海豐跟在她身後,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一艘又一艘的船陸續靠岸,可船上下來的人都不是他。

  她引頸期盼,腦海中卻一直出現可怕的畫面。他流了很多血?他……他出了什麼事?

  這時有兩艘小船靠近,船上有十多名男子,其中八個人遭到五花大綁,個個灰頭土臉,十分狼狽。

  押船的是文成,趙宇慶一眼便看見了他。

  「文成!文成!」她沖到木棧道上對著文成大喊。

  文成愣了一下,「夫人?」

  小船靠岸,文成等人將那八名遭縛的男子押上碼頭。「將他們先押到倉庫看守,等馬爺回來再做處置。」

  聽見文成提及馬鎮方,趙宇慶靠過去,憂心不安的問:「文成,他呢?他在哪裡?」

  「馬爺他……」文成本來想說什麼,卻又突然戛然而止,面有難色。

  見到他臉上的神情,趙宇慶一陣暈眩,幾乎要昏過去。她急促喘息著,鼻子酸澀,眼眶濕熱,手腳也隱隱發麻。恐懼的陰影籠罩著她,教她吸不到空氣,只覺腦部缺氧,越來越無法思考。

  「文成,」她揪著他的衣服,「怎麼了?他怎麼了?不要嚇我……」她強忍著眼淚。

  他不能有事啊!她還沒謝謝他呢,她還沒告訴他……她不是「可能」,是「已經」愛上他了。

  「馬爺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所以……」文成神情憂淒地說。

  「什……」趙宇慶兩腳一軟,差點站不住了。

  「夫人!」海豐及時扶住她,急問文成,「馬爺在哪裡?」

  「馬爺還在海上,我先去處理那幾個混賬。」

  文成說著轉身便走,而在他轉身的同時,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惡作劇的笑意。

  此時,海豐看見海面上又出現一艘小船,朝著碼頭而來。

  「夫人!有船!」海豐指著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的那艘小船。

  船上有兩個人,當船越來越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可見。

  趙宇慶看見馬鎮方坐在船首,後頭的人正搖著槳。

  他傷得多重?站不起來嗎?文成說他流了好多血,他……他還好嗎?

  船上的馬鎮方也發現了站在木棧道上的她,他露出疑惑的神情,沒有說話。

  待船靠岸,馬鎮方站了起來,搖槳的船員趨前扶了他一把,協助他上岸。

  海豐也趕緊上前伸手,「馬爺!」他情緒激動地喊著。

  馬鎮方看著他那激動的樣子,又見趙宇慶也來了,不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們……」

  話未說完,方才還站在幾步之外的趙宇慶忽地欺近,他一怔,困惑地看著滿臉驚憂不安的她。

  「文成說你……你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你……」趙宇慶說話的同時,也忙著檢視他哪裡受了傷。

  此時,她發現他的腰不太對勁,裡面似乎纏著布,且衣服上竟還有滲出的血跡,雖然已經幹了並呈現暗褐色,但看那滲出的血量,可見是流了不少血的。

  「你沒事吧?」她的聲線在微微地顫抖著,「我聽說你受傷,就馬上……我……我快嚇死了!」

  說著,她再也忍不住幾近崩潰邊緣的淚水,眼淚湧出的同時,她撲進他懷裡,避開他的傷處,緊緊環抱住他。

  抱著他結實的身軀,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她一顆心終於踏實了,原來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會慌。

  「我以為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她在他懷中顧不得害羞跟出糗地哭了起來。

  聽見她的哭聲,看見她的眼淚,馬鎮方整個人呆住了。

  她哭了?她……終於哭了?那個在遭到羞辱苛待及打擊時都不哭,受了傷也不哭的她,卻在聽說他受傷時……哭了?她的眼淚……是為他而流的?

  那眼淚及哭聲,對他彷佛是溫暖耀眼的光,就算他一直在黑暗之中對著她張牙舞爪,她還是把陽光帶進他的生命裡。

  這,就是愛吧?開始得莫名其妙,來得悄無聲息,然後就這樣紮根在心裡。

  她的擁抱跟眼淚像是一塊尖銳的巨石落在冰河之上,啪地一聲砸開了冰層。

  空氣進來了、光線進來了、溫暖進來了……

  一種亢奮又惶惑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教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回過神,他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們,馬鎮方有點尷尬,第一次感到害臊。

  「做什麼?」他想拉開她,「大庭廣眾的,你……」

  「你又不是我情夫。」她邊抹著眼淚,邊任性地說著。

  一旁的海豐忍俊不禁地笑出聲音來,被馬鎮方斜瞪了一眼。

  但海豐卻發現,主子過往那冷厲得教人直打哆嗦的目光,多了一些溫度。

  主子是冰一樣的男人,但焐著焐著,冰也是能融化……

  回府前,趙宇慶要海豐去請尉鳳海過府替馬鎮方治療傷口,而回到府裡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著人趕緊燒了水,讓馬鎮方洗漱更衣。

  馬鎮方坐在廳裡,看著她忙進忙出,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她已經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瞧她指揮若定、不慌不忙,每個命令都下得精准且迅速,清楚且堅定,不讓下人有半點疑惑及猶豫。

  十六歲的她,有著二十六歲,甚至是三十六歲的世故及穩健。

  若昂問他她是不是好女人的時候,他愣住了。

  不是因為他不確定,而是因為他很確定。

  她,當然是個好女人,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早就對她動心動情……喔不,就算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還是對她動心動情了。

  他,已經陷在其中,無法自拔,不管他這些日子以來如何的自圓其說,又如何的自欺欺人,都掩蓋不了他愛上她的事實。

  但是該如何是好呢?她是趙毓秀的女兒,她若是知道他的身分以及他的目的,甚至知道他對趙家做了什麼,她能諒解他嗎?

  想著,他不自覺地吐了一口幽長的歎息。

  「夫人,水已經好了。」備水的下人說道。

  「行了,你們先出去吧!」

  一直以來貼身侍候著馬鎮方的是文成,可此刻文成還沒回來,倒是海豐已經回來了。

  「夫人,」海豐氣喘吁吁地在外頭道:「尉大夫已經到了。」

  「請大夫稍候,讓人備上茶水吃食,不可怠慢。」她說。

  「是。」海豐答應一聲,立刻轉身離去。

  尉鳳海都已經到了,可不能再拖拖拉拉。她關上門,轉過身,正視坐在那兒的馬鎮方,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文成還沒回來,我幫你。」

  他微頓,「幫我什麼?」

  「洗澡。」她說著已經走向他,「事不宜遲,洗個澡也比較舒服,況且等大夫包紮上藥後就不好沾水了。」說罷,她伸手扶起他。

  他眉心一蹙,「你把我當廢人似的,我能自己來。」

  「兩個人四隻手比較快。」她拉著他往浴間走。

  她感覺到他的腳步有點猶豫。慢著,難道他在害臊?怎麼可能?他在勾欄瓦舍、秦樓楚館裡都不知道征戰幾回了,在女人面前赤身,就算不是家常便飯,也應該不當一回事了吧?怎麼在別的女人面前不怕,卻不想讓她看見?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點懊惱。

  「你害臊?」她兩隻眼睛盯住他。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蹙眉一笑,「你不害臊?」

  唉唷!居然反將她一軍呢!

  「我們不是夫妻嗎?」她理直氣壯地說:「你我袒裎相見是再自然不過了。」

  聞言,他忍不住嗤笑一記。「你可別後悔。」

  「咦?」她為什麼要後悔看他的身體?這一愣,讓她鬆開了手。

  「那就過來幫把手吧。」他說著,自己走進了浴間,開始寬衣解帶。

  她跟上去,在旁邊幫忙收拾他解下的腰帶跟外衫,忍不住思索起他剛才那句話。

  到底要後悔什麼?他的身體有什麼秘密,或者是……缺陷嗎?

  就在她還想不通的時候,他已經毫不猶豫的在她面前脫得精光了。

  她回過神,定睛一看,整個人嚇呆了。瞪著雙眼,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眼眶慢慢地變熱變濕,鼻子好酸好酸……

  除了腰際裹著滲血紗布的傷口,他的身體從上到下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疤,有的像是刀傷,有的像是烙痕,那些傷看起來都是陳年舊傷了,也就是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他是受虐兒嗎?

  他過去生活在什麼樣的地獄之中?他說他見不得完美的東西,是因為他不完美?

  震撼又心疼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啪答啪答地落下,她忍不住顫抖起來,她以為自己會注意到他的「小鎮方」,但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全黏在那些傷處上。

  看見她突然掉下眼淚,他眉頭一擰——他又讓她哭了。

  他不禁想起她滿月那天的事情,當時只要他一靠近她,被稱讚是「乖巧娃兒」的她便會哇哇大哭,屢試不爽,他明明沒做什麼,卻「弄」哭了她好多次。

  直到兩家的爹娘給他們口頭定了親、交換了訂親信物,她才不哭了。

  他以為她是愛哭鬼,他以為她很柔弱,輕易就會哭,原來不是,她的眼淚總是因為他。

  「很可怕,嚇到了吧?」他柔聲地說。

  他話才說完,她已經上前來,一把將他抱住。

  這會兒,嚇到的人是他了。他瞪大著雙眼,驚疑地看著胸前那個將自己緊緊抱住的她。

  她在他懷裡哭泣,兩隻手臂牢牢圈抱住他的身軀,雙手一邊在他的身上撫摸著,像是在確認他身上各處的傷疤。

  她哭著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像棵樹般無聲沉默地站著。

  「到底是什麼人對你做出這種事?」她聲音沙啞,聲線裡充滿了對他的憐憫及不舍,「太邪惡了,真的太邪惡了,我……我要詛咒對你做這些事的人!」

  聽見她這番話,他的胸口一陣狂悸,冰冷的心,因為她的話語而發燙。

  她要詛咒對他做這些事的人?如果她知道害他活在煉獄裡的人是她的父親,她還會這麼想嗎?

  「對不起,我一點都不知道你……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停不住眼淚,「你一定很痛苦,你一定很孤獨,我……」她已經難過到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啜泣。

  他已經深刻地感受到她對他的憐憫及關愛,毫不懷疑。

  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為了不讓黃三嫂的女兒跟丁嬤嬤的孫女被人販子綁走,她不怕死的撲了上去;她弄了個工班,不只是為了繁錦布行,也同時幫助那些生活困苦、活在底層的可憐女子。

  不管她的父親做了什麼,也無損她的良善及美好。

  罪不及妻孥。他想起了若昂對他說的話。

  若昂說恨不會讓他感到歡快喜樂,愛才可以。此時此刻,他已經感受到愛所帶來的歡快喜樂。

  而這個,是她帶給他的。

  他捧起她淚濕的臉龐,眼底有著他不曾察覺到的溫柔。她的唇微微顫抖著,緊擰的兩道秀眉寫著她的悲憫。

  「很……很痛吧?」她哭泣著問。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已經不痛了。」說罷,他低下頭、彎,溫柔的唇瓣熨燙著她羞悸顫抖的唇。

  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的唇,她以為他的吻會是冰冷的、沒有任何情緒及感情的,但意外地……他的吻是那麼的溫柔又熾熱。

  她胸口那鬱結的悲傷在他一吻之後,慢慢地散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3:49

第七章 上門挑釁

  尉鳳海在為馬鎮方治療腰側的刀傷時,趙宇慶是躲在旁邊的屏風後看著。

  因為皮開肉綻,尉鳳海在那綻開的傷口上足足縫了十二針,沒上任何的麻藥,馬鎮方也沒喝半滴酒,或是嘴裡咬著什麼,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好像那副身子不屬於他。

  可在屏風後的她,眼淚撲簌撲簌地掉。

  他身上那些傷疤看得出來都好多年了,也就是說……早在十幾年前,他便不知過的是什麼樣殘酷的日子。十幾歲的孩子呀!到底是什麼人那麼狠心地鞭打他、割傷他,甚至是用火燒他。

  當時沒有人可以保護他吧?他是如何捱過來的?在那些彷佛等不到明日太陽的黑夜裡,他是否曾經哭泣?

  這次受了這麼重的傷,他卻恍若無事,那必然是因為他早已習慣受傷、習慣痛楚。

  對他來說,只要沒死,受再重的傷都無所謂吧?

  這麼無感的他,在看見她手燒傷時、在聽見她落海時,卻是那麼心急火燎地沖到她的身邊,用著怒目金剛般的姿態關心著她、照顧著她。

  他一點都不冷,他的心是熱的。

  他將自己溫暖的一面藏起,是為了不讓人看見他的弱點吧?

  尉鳳海縫好傷口、敷上止血及防止發炎的獨門藥膏,然後再纏上幾圈紗布,便大功告成,「已經好了,夫人。」他對著屏風那邊的她說道。

  她趕緊抹去眼淚,自屏風後走出來,「謝謝尉大夫特地趕來,小女子萬分感激。」

  尉鳳海見她兩隻眼睛哭得紅通通地,忍不住一笑,「二位真是鶼鰈情深呀,誰都見不得誰受罪。」

  聽著,趙宇慶尷尬地一笑,她上前幫忙馬鎮方將中衣穿上,尉鳳海則是在一旁收著他的藥箱。

  「夫人,我留下一瓶藥膏,請你早晚按時幫馬爺清潔傷處並換藥,三日後再著人到醫館來拿藥便行。」

  「好的,有勞尉大夫了。」趙宇慶說著,朝外頭喊了聲,「海豐。」

  「在!」海豐在外面答應。

  「請羅先生支賬,再送尉大夫回醫館。」她吩咐著。

  「知道!」海豐在外面精神抖擻地回答。

  「大夫,我送您。」

  趙宇慶親自將尉鳳海送到門前,再一次向他致意。

  海豐領著尉鳳海離開後,趙宇慶吩咐門外待命的玉桂,「玉桂,你去廚房讓羅師傅準備幾樣清淡的小菜,別放酒。」

  「是!」玉桂領命,立刻往廚房去了。

  趙宇慶回到屋裡時,馬鎮方已經自己將長衫穿上,但只松松套著,沒系上衣帶。

  看著兩隻眼睛像兔子般的她走進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她有點不安及尷尬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你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趙宇慶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怯怯地看著他,「會疼嗎?」

  他搖頭,「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她想起剛才親眼所見的場景,不禁皺起眉頭,「我看見尉大夫那根針在你的皮肉上面穿來穿去,我都……」說著,她又不自覺地濕了眼眶。

  他睇著她,「我真沒想到你會緊張我……」

  「我又不是沒血沒淚……」她自顧自的咕噥著,「你一直偷偷地在幫我,我都知道了……」

  突然,他的手伸過來撫著她的臉頰,她微微一怔,抬起臉來看著他。

  迎上他那霸道直接、熾熱又溫柔的眸光,她的心跳加速。

  「為什麼哭?」他問:「心疼我?」

  她頓了一下,「嗯,我心疼曾經的你,受這些傷的時候,你……你還小吧?」

  「十歲、十一歲。」他說。

  聽見十歲、十一歲這個回答,她的心一揪,這在二十一世紀,不過是小四、小五的年紀……

  「發生什麼事?」她的聲音哽咽了,「是誰這麼殘忍?」

  他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憐憫著他,但……他能跟她說嗎?如果她知道了什麼,他的仇還能報嗎?

  他爹、他娘,以及那個晚上遭到殺害的馬家僕婢的血海深仇……十八條人命全系在他身上啊!

  「你說……」他目光一緊,深深凝視著她的臉龐,聲線低沉,「你可能已經愛上我了,可真?」

  她臉上瞬間充滿羞澀,嬌怯地說:「我……應該是吧!」

  「我對你這麼壞,你不氣我恨我?」他問。

  她搖頭,「我其實也不覺得你對我壞呀!你一邊說要毀了我,一邊卻不斷幫助我……」她眼底滿是感激地望著他,「你幫我搶了布、給我銀兩使用、給我鋪子,而且……我知道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都是你出資才得以繼續開辦,那一百個書袋的訂單其實也是你……」

  聞言,他微微挑了眉。「你是怎麼……羅先生跟你說了?」

  「不,羅先生口風可緊了,一個字都沒說,是我自己無意間發現的。」她難得露出嬌羞的神態,「雖然你的心受傷了,性格有點扭曲,但本質還是良善的。」

  他唇角一勾,「你又知道?」

  「我知道。」她眼底燃燒著某種熱情及鬥志,靠近他,伸手捧著他的臉,定定地注視著他,「我會趕走你的心魔,我會讓你重新快樂起來。」

  迎上她那澄澈地、真心地、熱切地、溫暖地眸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心跳如擂鼓。他多想快樂起來,但還不是時候。

  「你知道如何讓我快樂嗎?」他突然單手扣住了她的腰,將她攬進自己的懷中。

  看著他那富含深意的眸光,還有唇角那一抹引人遐思的笑意,她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彎,將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欠我的,還沒給。」

  那熱氣微微熨燙著她敏感的耳垂,教她的身體隱隱發燙酥麻。

  她下意識地擋著他的胸口,嬌怯地說:「慢……慢著,你受傷……」

  「這傷……也許能讓我溫柔一點地待你。」他說。

  她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羞得將他的胸膛推得更遠。

  這時,門外傳來文成的聲音。「馬爺,是我。」

  聽見文成的聲音,趙宇慶像是在鷹爪底下逃出生天的雀鳥,推開他,急忙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文成看著滿臉羞紅的她,愣了一下。「夫人,馬爺他……」

  「他在裡面,你自己進去,我……我去看廚房準備得如何!」趙宇慶說完,拔腿便跑。

  文成一臉懵,但隨即又好像明白了什麼而展眉一笑,「馬爺又捉弄夫人了?」

  馬鎮方斜瞥了他一眼,「我還沒跟你算賬。」

  「我?」文成眨巴著那雙褐色的深邃大眼,「小人做了什麼嗎?」

  「你跟她說我受了重傷,可嚇壞她了。」他說話的時候眼底沒有惱意,只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悅。

  文成看著他眼底那抹愉悅,笑了。

  「我這是在試探夫人對馬爺的心意!」文成有幾分得意,「瞧,馬爺這不是就明白夫人對您的心意了?」

  聽著,馬鎮方突然沉默不語,文成知道他心裡還是有點掙扎跟拉扯,他上前懇切地勸道:「馬爺,夫人是位好姑娘,真誠又善良,德容兼具。」

  「我明白。」馬鎮方深吸了一口氣,「但馬趙兩家……牽扯太多,也……」

  「那不關夫人的事,她是無辜的。」文成說。

  「她是無辜,但她的父親是趙毓秀,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文成面帶愁思,「雖是如此,但馬爺您……已經對她動了情,不是?」

  「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仇,我是非報不可,不管她現在多喜歡我,總有一天她會恨我的。」

  文成眉頭深鎖,苦惱地問:「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兩全其美?縱使馬鎮方有再精明的腦袋,此時此刻也想不到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沉吟須臾,他語帶無奈地歎息,「不說她的事了,你那邊處置得如何了?」

  文成正色回應,「都安置妥當了。」

  「孩子們都還好嗎?」他問。

  「讓他們洗漱更衣,也都吃過飯了。」文成續道:「學塾夫子一個個問過名字及出身,全都列冊了。」

  「唔。」他微微點頭,「那幾個私掠船的海盜呢?」

  「已經關妥,但他們還不願吐實。」文成唇角一勾,「不過我相信他們也嘴硬不了多久,這些人不講道義,更甭提忠誠了。」

  「那……那個人呢?」他問。

  文成神情一凝,態度慎重其事,「之前馬爺吩咐後,我便著一個面生又機靈的小兄弟跟著,馬爺此去馬交二十餘日,那個人見了不少會館的大老爺們。」

  「可曾去過趙家?」

  文成搖頭,「不曾。」

  他濃眉一皺,「就連經過門口都不曾?」

  「不曾。」文成神情嚴肅,「馬爺,會不會他跟趙家一點干係都沒有?」

  馬鎮方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須臾,他淡淡地道:「看緊了,要角就快要粉墨登場了。」

  內室裡,馬鎮方側躺在床上,趙宇慶坐在床沿,正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潔著馬鎮方腰側的傷,看著那縫了十二針的傷處,她還是覺得觸目驚心,胸口直揪著。

  「疼就說一聲。如果你覺得喊疼很丟臉的話,也可以捏我一下。」

  他睇了她一眼,一派輕鬆,「你放心地弄吧。」

  她用浸濕的紗巾輕輕擦去傷口上的藥膏,動作很輕很輕。

  抹去藥膏,底下有點紅腫的傷口便露了出來,看著有點發炎。

  「我聽海豐說你是為了救一艘商船,跟私掠船對上了。」她抬起眼,以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你實在太勇敢了!」

  看著她眼底那抹毫不隱藏的崇拜,他心裡有股壓不下的自滿及愉悅。

  「海豐說那些私掠船的海盜很殘酷冷血,為了錢財,什麼喪心病狂的勾當都做得。」說著,她有些生氣,「正所謂盜亦有道,奪了錢財貨物,不是不該傷人的嗎?」

  看她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他淡淡一笑。

  她是自小養在閨閣之中的嬌嬌女,就算她爹跟她提過海盜掠奪商船之事,估記也不會說得太钜細靡遺。

  「這些私掠船的背後常常都有金主或船東提供資助,甚至在他們遭逮的時候協助他們脫罪。他們跟海盜之間的界線相當模糊,如果說海盜是野狗,他們就是有人豢養的惡犬。」

  聽著,她思索了一下,「那些金主跟船東資助這種人,圖的是什麼?」

  「因為他們可以幫忙攻擊別人的商船,劫掠的財物及貨品在經過轉手變賣後,這些人還是能從中得利的。」他悉心地解釋著。

  「原來如此。」她眉頭一皺,有點氣憤,「這行徑實在太惡劣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繼續專注小心地擦拭著他的傷口周圍,嘴裡嘀咕著,「那個傷了你的混蛋,我要詛咒他喝水嗆著、吃飯噎著、走路跌倒、半夜尿床、鬧肚子拉到虛脫,還有……」

  他唇角一勾,「你不必費心詛咒他,他已經死了。」

  她一怔,驚訝地看著他,「什……」

  「我已經一刀刺死他,把他扔進海裡喂魚了。」

  看他輕描淡寫的態度,她呆若木雞,雖說那個人罪有應得,不過聽他把殺人這件事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她還是有點小小的心驚。

  「怎麼?你怕?覺得我冷酷?」他眼底藏著笑意。

  她看著他,神情有點嚴肅地搖了搖頭,「不,你也是替天行道罷了,正所謂『斬業非斬人』,不怪你。」

  突然,他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啊!」她驚叫一聲的同時,也緊張地看向他,「我弄疼你了?」

  看她一臉擔憂又自責的表情,馬鎮方露出他不曾察覺到的溫柔笑意。

  「不疼,我就只是想捏你一把而已。」

  「什……」她羞惱地瞪著他,「我以為我弄疼你了,很內疚欸!」

  看她一副真的驚嚇得不輕的模樣,他臉上戲謔笑容一收,「我自請處罰。」

  「咦?」見他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她微頓,語帶試探,「認真?」

  「當然。」他毫不猶豫的回答。

  趙宇慶聞言,不禁思考起要跟他討什麼「處罰」。

  刺桐女力手作坊在他的協助及金援之下,如今算是有好的開始,雖說一開始她是打算從她大哥手中將繁錦布行搶來接管,但經過這些時日,她有了全新的想法。

  那就是……創立繁錦貳館。

  這是個不會跟趙宇佐正面衝突,也不會讓她父親為難的方法。

  繁錦布行尅?的是布疋的採購及銷售,她則是以銷售手工布製品為主,不只不抵觸,還可以進行合作。

  不過這事,還是需要馬鎮方的協助。

  「每次你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就沒什麼好事……」他睇著她。

  她眨眨眼,「什麼表情?」

  「暗藏鬼胎的表情。」他說。

  她輕啐一記,但不以為意,「我有個想法,就是把東二街的店鋪做為繁錦貳館。」

  他濃眉微微一擰,「何意?你不是要把繁錦布行搶過來嗎?」

  「我改變主意了。」她神情嚴肅,「若有你幫忙,硬要將繁錦布行搶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麼一來,我跟大哥就正式撕破臉了。」

  「你怕他?」他眉梢一挑,雖然這違背了他的計劃,但他好奇她的想法。

  她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我不是怕他,是不想我爹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太難為他了。」

  「所以你想……」他好奇看著她。

  她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知道她又有讓人驚豔的想法。她總是知道自己的方向,總是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我想創立繁錦貳館,以銷售布製品為經營的主線,完全不會影響到繁錦布行原本的經營。」她說:「其實繁錦布行一直以來都是方掌櫃在打理,如果我拿下繁錦,那等於是冒犯了方掌櫃。」

  她續道:「繁錦布行主要的營業項目是買賣布疋,若我成立專賣成品的貳館,無形之中也可以幫忙消化繁錦布行的布料,可說是一舉兩得。」

  聽了她這番話,他又一次感到驚訝。她年紀輕輕,做起事來卻是面面俱到,甚至可說是八面玲瓏,他完全不懷疑能夠獨當一面的她,已有打理一家商號的本事跟能耐。

  「這事,我得回家跟我爹商量,請他答應讓我掛牌。」她說。

  「那是當然。」他眉心微微一蹙,笑問:「看著沒有我可施力之處呀,你要我幫什麼?」

  「當然有你可施力之處。」她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可愛得無以復加,「既然繁錦貳館與繁錦布行沒有直接的業務相關,也就是說……所有的資金都得自備,所以我……我需要你的錢。」

  他一怔,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可真直接。」

  「我讓你入股!」她說:「賺了錢,我們平分!」

  他唇角一勾,語帶促狹,「平分?你這間鋪子從頭到尾都是我出錢出力,你好意思?」

  「先平分,我再按月還你呀。」她說。

  「你可算得真精。」他哼地一笑,眼底卻是寵溺,「小狐狸。」

  「行嗎?」她湊近他,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你答應嗎?」

  「我能不答應嗎?」他反問她。

  發現他眼底的柔情,她心生歡喜,「那就這麼說定了!」

  語罷,她動作利索地幫他上好藥,然後再讓他坐起,取來紗布,一圈一圈給他纏上。

  為了將紗布纏好,她的身體幾乎貼在他身上。他文風不動地坐著,眼瞼低垂,視線停留在她那顆於自己胸前晃來晃去的頭……

  他們都沒有說話,室裡除了細微的沙沙聲,就只有兩人的呼息。屋裡彌漫著一室的甜香溫暖,讓人有點暈陶陶地。

  這麼多年來,他的生活總是過得緊張、緊湊又緊繃,過去的傷痛冤魂不散的糾纏著他,不時入夢。

  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幸福及溫暖,也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擁有。可如今,他正沉浸在一種讓人舒服得昏昏欲睡的幸福裡。

  是的,這是他遺忘了的幸福感覺及滋味。

  突然,趙宇慶像條小狗似的在他胸前嗅聞著,他陡然回過神來,疑惑地看著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不解的問。

  她注視著他,「你……有人味了。」

  聞言,他板起臉。「你是在暗指……我以前是禽獸嗎?」

  她噗哧一笑,「你確實是有野獸的味道啊!」

  「什……」她這是拐著彎在罵他?

  「像是頭……受傷的狼。」她直視著他,眼底沒有戲謔,只有溫情跟憐惜,「不管你面上多麼淡定冷漠,我都可以感覺到你內心的動盪起伏,但是現在的你……彷佛傷口被撫平了。」

  他一頓,沉默看著她,如果她父親不是趙毓秀,那該有多好……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已經被她扣住,她亦然,儘管一開始他是為了復仇,她則是迫於無奈,可這段感情是結不出好果子的,總有一天要攤牌。

  「我不是好人。」他面無表情,眼底充滿悵憾,「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有了馬鎮方做後盾,趙宇慶放心大膽地回到娘家與父親商量。

  趙毓秀的身子已漸漸轉好,也偶爾要幾個較為信任的掌櫃到府裡呈報各家店鋪行號的近況,他自方掌櫃口中知道不少關於宇慶的事,十分驚訝。

  一開始只覺得是因為馬鎮方在後面幫著,但在她返回娘家跟他提到掛牌之事並詳細說明她的計劃後,他便發現這個女兒比他以為可以仰賴的兒子還要有本事、有能耐。

  他一口答應讓她於東二街掛上繁錦貳館的牌匾,正式營業。

  就這樣,趙宇慶開始了她自己的事業。

  她以「業績分紅製度」鼓勵底下的夥計及工班們為布行開拓客源,也就是他們可以在工作之餘跑跑業務,若成功取得訂單,便以訂單總數的一成為獎金回饋。

  除了賣布製成品,趙宇慶還開發所謂的材料包來販賣。

  她有這個想法是因為曾有位姑娘前來挑選荷包想送給心儀的男子,雖然她很想自己動手縫製,但因為趙宇慶的布製品都是由她設計打版,樣式特別,版型製作上也有些困難,姑娘於是作罷。

  趙宇慶為了滿足這些有特殊需求的客人,於是開發了材料包,還可讓客人挑選喜歡的布料。材料包一上市,便成了許多年輕女子搶購的商品。

  她的作品設計成功地抓住了人們的喜好,以吉祥如意為發想,設計出各種名字及外觀都有好意頭的包款。例如柿柿如意手提袋、五福臨門袋之類的款式,一放在架上便深獲好評,搶購一空。

  一個月的時間,繁錦貳館已成了刺桐城的名店,客人也以女性居多。

  這天午後,她在店裡招呼兩名買材料包的姑娘。這兩位姑娘都是未出閣的姑娘,想給心上人縫製一隻隨身的袋子。

  這個小型公事袋是她最近剛上架的,可以斜背亦可手提,十分新穎方便。

  她正給兩位姑娘解說之時,瞥見有兩名女子款款步進店內。

  其中一位紫衫姑娘實在長得太美了,教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秋英見客人來了,立刻上前招呼。

  兩位姑娘這兒瞧瞧,那兒看看,似乎還沒有什麼入眼之物。

  過了一會兒,趙宇慶搞定兩名客人,讓櫃檯給她們結完賬,她便過去接手。

  「希望秋英沒怠慢二位姑娘……」她說話的同時,一邊觀察著眼前的兩位姑娘,她很快就確定她們是主僕關係。

  「不,她介紹得很好。」貌美如花的紫衫姑娘嫣然一笑。

  「不知二位姑娘想尋什麼?」她問。

  紫衫姑娘從袖中取出一隻荷包,「這個。」

  趙宇慶一眼就認出那只荷包,那是她親手給馬鎮方縫的,僅此一個。

  她心頭一撼,有幾秒鐘的時間感覺自己吸不到氣。

  為什麼她縫給馬鎮方的荷包會在這位姑娘手裡?她是誰?

  「這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男人送給我的禮物。」紫衫姑娘眼底滿是喜悅,「聽說繁錦貳館這兒有賣材料,我也想親手縫一個送他。」

  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男人?這荷包是馬鎮方給她的?還是馬鎮方轉送他人,那個「他人」才是她最重要的男人?

  在她對馬鎮方動情之前,她是不會在意也不會糾結的,可現在,她很在乎,在乎得快不能呼吸了。

  「大家都說趙老闆你眼光獨到,不如你幫我挑個色吧!」紫衫姑娘說道。

  「承蒙姑娘不嫌棄。」她從不讓情緒影響自己在工作上的表現,「不知那位爺兒對顏色有什麼喜好或偏愛?在哪兒高就?性情偏靜或動?」

  紫衫姑娘淡淡一笑,那看似溫和的臉上卻有著一雙隱含著侵略的冷眸。

  「他是海商,喜歡靛藍色,性情的話……」她想了一下,兩隻明媚動人的眸子笑視著她,「他是狼一般的男人。」

  聞言,趙宇慶心頭又是一震。她所形容的……不就是馬鎮方嗎?

  「不知以趙老闆之見,該幫我男人挑選什麼樣的布色及花樣呢?」

  迎上對方帶著侵略的目光,趙宇慶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若這紫衫姑娘的男人就是馬鎮方,那麼她應該知道馬鎮方是有妻室的,也絕對不會不知道馬鎮方的妻子如今便是繁錦貳館的店老闆。

  馬鎮方何許人也,在這刺桐城裡誰人不知曉他、不知曉他的妻子是誰。

  假使這姑娘的男人真是馬鎮方,那麼她今天便是侵門踏戶來尋釁的。

  她趙宇慶可是連狼都不怕的女人,豈會怕了這只狐狸?

  目光一凝,她直視著紫衫姑娘,唇角勾起一抹沉靜的微笑,「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見她神情一變,整個人更加精明幹練起來,紫衫姑娘微微一怔。

  但顯然,這位也是見多了風浪的女子,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奴家無姓,名叫露湖,是逍遙樓的倌人。」她說。

  趙宇慶恍然。原來這位美豔動人的姑娘就是跟馬鎮方相好的那位紅倌露湖,也就是在她跟馬鎮方成親那天與宴的姑娘之一。

  馬鎮方不在府裡的那些日子,都是在她那裡留宿,都是跟她在一起,都是……

  趙宇慶暗自深吸一口氣,沉澱著有點激動的情緒。

  很快地,她冷靜下來,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道:「原來是露湖姑娘,我與官人成親那晚,據說姑娘也是座上佳賓之一。」

  她的反應教露湖一怔,有點驚疑地看著她。

  過去總是隔三差五便到逍遙樓找她,甚至過夜留宿的馬鎮方,自從成親後不只不曾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甚至也鮮少在她香閨裡留宿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他聽到他妻子出事那天,之後,他未再尋她。

  這期間他是去過馬交沒錯,但自馬交回來也已月餘,卻一次都不曾到過逍遙樓,也不曾讓人捎個口信來。

  她雖是青樓女子,卻也是有自尊的,自然不願主動探問他的消息或是登門探訪,可她心裡憋屈不甘,她感覺得到馬鎮方的心已經被誰給攫住了。

  這些時日,她聽聞馬鎮方的妻子在東二街開了家店,做得有聲有色。她所設計的那些佈置品的花樣款式,深受眾家女子的喜愛,尤其是那麗妍袋,在逍遙樓裡可說是十人之中便有七、八個買過。

  馬鎮方娶她的時候,明明是那麼的輕賤她,甚至在新婚之夜便丟下她夜宿逍遙樓。

  誰都拴不住的狼,竟伏在這被視如貨品般嫁到馬家的女子羅裙之下?

  這趙宇慶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又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能耐?

  馬鎮方給不了她的心,為何終究給了這個曾經遭他低看、視如牛馬般的女子?

  「夫人真是好厲害,居然面不改色。」露湖沉靜一笑。

  趙宇慶直視著她,「姑娘也不容易,居然侵門踏戶尋上門來了。」

  露湖心頭一震,頓時啞然。

  「這只荷包是我縫給官人的,如今卻在姑娘手中,想必姑娘對我官人而言,有著某種價值跟地位。」她說。

  聞言,露湖稍稍露出得意之情。

  「不過……」趙宇慶緊接著又說:「官人過往是輕賤我的,我親手縫的東西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貴重或珍惜之物,就算他隨手送給街邊的乞兒,我也不意外。」

  露湖是聰明人,立刻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好個趙宇慶,居然拿她跟乞兒相比?看她年紀輕輕,還真不是個好拿捏的,話中夾槍帶棍,就這麼冷不防地倒打她一耙。

  「馬郎不是隨隨便便給了奴家的。」露湖故意在她面前稱馬鎮方為馬郎,以顯示她跟馬鎮方的親密,「當時我同馬郎索得此物時,他可是思考了一會兒。」

  馬郎?真是刺耳。可趙宇慶七情不上面,依舊維持一貫的優雅冷靜。

  別開玩笑了!再怎樣我可是正室大太太。她心裡想著,戰鬥力瞬間飆高。

  「他還思考了一會兒?」趙宇慶唇角一勾,「那想來當時我在他心裡也不是沒有位置的。」

  露湖陡然一震,這才驚覺到自己已經露出敗相,給了對方空子鑽。

  「就算是馬郎在意之物,只要我開口了,他還是許了我。」她不能輸,她可是在逍遙樓那種地方打了幾年仗的女人,豈會輸給這個養在深閨內院裡、只會刺繡畫畫的千金小姐?

  趙宇慶依舊維持著風度,臉上沒有一絲的不悅,語氣沒有半點的急躁。

  「我官人從商,從不做賠錢的生意。」她勾唇一笑,「想必姑娘對他,有著某種利用價值吧?」

  這一耙可是狠狠地敲得露湖滿頭血了。

  是,自馬鎮方成了她的入幕之賓後,她一直在幫馬鎮方探查他要的消息,他們是銀貨兩訖的關係。雖然她從來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她知道……她所打探到的事情對他而言,都是重要的。

  她以為自己是不同的,可馬鎮方卻從來不給她承諾、不給她希望,她能得到的就是當他過來的那段時間。他總要她不要奢求,要不到的東西就別要……

  到頭來,她什麼都不是。

  還以為來到這兒能借著踩低趙宇慶而得到一絲的安慰,沒想到反倒被趙宇慶給踩到泥淖裡,灰頭土臉,狼狽至極。

  她真是小覷趙宇慶了。

  「露湖姑娘今日尋來,應也不是為了要買什麼,不知你是否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趙宇慶語氣客氣和緩卻也意有所指。

  露湖柳眉一蹙,羞愧又懊惱地說:「奴家真是小覷夫人了。」說著,她將荷包遞給趙宇慶。

  趙宇慶看著她手上的荷包,淡然一笑,然後直視著她,「姑娘還是留下吧,那是你的報酬,不是嗎?」

  「什……」露湖陡地瞪大眼睛,羞惱出聲,「夫人真是欺人太甚!」

  趙宇慶笑意一斂,「露湖姑娘存心登門給我難堪,這是惡人先告狀?」

  「你……」露湖頓時語塞。

  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自門外走了進來,趙宇慶一瞥眼,發現竟是馬鎮方。

  馬鎮方自露湖身後伸出手,一把拿走她手中的荷包。

  露湖一驚,轉頭發現是他,臉色丕變,「馬……馬爺?」

  馬鎮方看著手裡那嶄新的荷包,淡淡地道:「當初你說缺荷包使,我才給了你,如今看著你也沒用,就還我吧!」

  露湖渾身發抖,就連嘴唇都顫得厲害。她不只是怕,還覺得氣怒。

  馬鎮方臉上覷不出任何情緒,無驚亦無怒。他看著露湖的小婢女,「你家姑娘看著是乏了,趕緊陪她回去歇著吧。」

  小婢女年紀雖輕,卻是很懂得察言觀色的。

  「是。」她上前挽著露湖的手,「姑娘,咱們先回去歇著吧。」

  露湖眼底迸射出不甘心的銳芒,卻是敢怒不敢言,氣恨地瞪了馬鎮方一眼,她便領著婢女離去了。

  她們主僕倆前腳一走,趙宇慶便頭也不回地往後面走去。

  馬鎮方看在眼裡,心裡都明白。

  一旁的文成低聲說:「馬爺還不趕緊去哄哄夫人?」

  馬鎮方斜瞪他一記,一臉「你少多事」的表情,可一個轉身便也跟了進去。

  趙宇慶走進自己的房間,還沒坐下,馬鎮方便跟在後頭進來,還帶上了門。

  她故作無事地在桌前坐下,然後隨手撈起桌上的幾塊布料裝忙。

  馬鎮方走過來,拉了張凳子在她對面坐下。

  他唇角懸著一抹笑,閑閑地問:「生氣了?」

  她瞧都不瞧他一眼,「生氣什麼?我忙著,沒時間生氣。」

  「沒想到她會上門來吧?」

  他真沒想到露湖會到繁錦貳館來找事,更讓他意外的是宇慶的反應,她吃醋的樣子……太惹人愛了。

  是呀,他越來越無法自拔地愛著她了,可越是愛,他就越是害怕。

  明明害怕,卻還要去摘的果子……會是甜的?酸的?還是苦的?

  「我不知道她會來……」他解釋一般的說。

  「知道她會來,你又能怎樣?」她抬起頭,沒好氣地質問他。

  她終究是按捺不住了,兩隻眼睛像是要噴火似的看著他。

  「你要我怎樣?」他興味地一笑,「總不至於要我抽她一耳光吧?」

  「什……」她一時語塞。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他問:「先前我經常在她那裡留宿,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他知道他說這些話根本是火上添油,可他忍不住想對她使壞,瞧瞧她有多在意。

  她用力丟下手裡的布,氣呼呼地道:「寵妾滅妻都已然是大忌,更何況她是一個外室,可以上門來找我碴嗎?」

  「她不是外室。」他好整以暇地更正。

  「若連外室都不是,還能如此猖狂囂張,不就是你給的雞毛!」

  他微頓,兩隻眼睛定定地、彎彎地看著她,「你剛才還那麼溫良沉靜,怎麼轉個身就變身夜叉了?」

  「你……」她就快七竅生煙了,他還說風涼話呢!

  「我已經許久不曾去過逍遙樓了。」他淡淡說了一句。

  「你是想說你已經改過自新,不再流連在那些鶯鶯燕燕之中?」她氣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其實我根本不在意!橫豎我就是你買來的,你輕賤我,大家都知道!」

  聽著,他濃眉一蹙,「現在還覺得我輕賤你?我豈不是太冤?」

  被他這麼一堵,她頓時無言以對。

  也是,在他幫了她這麼多忙之後,還給他按上這個罪名,那絕對是冤枉他了。

  可是只要一想到露湖剛才說的那些話,她心裡就沸騰。

  「那你……你剛才總得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的……」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氣結,「你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還那麼體貼的說什麼你家姑娘乏了,先陪她回去歇著……」

  她表情豐富地學著他剛才說的話,然後瞋瞪著他。

  「你都教訓過她了,我還需要說什麼嗎?」他似笑非笑地反問。

  「我……咦?」她陡地一怔,狐疑地看著他。

  「你跟她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說。

  她秀眉一擰,「你……該不是一直在外面吧?」

  「也沒一直,大概就是從你跟她說想來你當時在我心裡也是有位置開始吧?」他眼底黠光一閃,「你都打得她滿頭血了,還需要我幫你?」

  「你就那麼隔山觀虎鬥?」她霍地起身,繞過桌子,來到他面前,氣呼呼地看著他,「看著兩個女人為你唇槍舌劍,你很得意吧?瞧你笑得一臉燦爛……」

  「我笑是因為……」他黑眸一凝,「你吃醋。」

  聞言,她羞惱地反駁,「我不是吃醋!」

  「那麼是吃了炮?」他促狹地說。

  看他那張笑得可惡卻又好看的臉,她漲紅著臉,忍不住掄起粉拳向他襲去,手未打中目標,已教他在半空中攔截。

  他攫住她的手,她本能地想掙開,一個重心不穩,一坐在他腿上,像是落網的魚般逃不掉了。

  他勁臂一箍,自她身後環住了她。她驚羞得滿臉通紅,整個人從頭到腳轟地一聲發燙。

  有一瞬,她的腦子不能思考,只有一片甜香的霧濛濛。

  「你要的,我都給你了。」他將唇貼近她的耳邊,「我要的,你還沒給我。」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著磁性。她不由得身子一抖,渾身上下開始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酥麻。

  「我可沒忘,也不是不想,只是每天看見你忙得暈頭轉向,這才暫且放過你……」

  自他從馬交回到刺桐之後,他們就一直同處一室。

  這一個多月來,他當然不只一次表示想對她動手動腳,進行夫妻間交流的意思。他從來都不掩飾自己的心思,但在她未同意前,他還是壓抑著保持君子風度。

  其實她沒有不想給,只是他之前受了重傷,她認為他不宜從事激烈運動而婉拒他。

  等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卻又碰上她店裡事忙,每天回到家都是累得沐浴洗漱後,頭一沾到枕頭就呼呼大睡……

  說來,他們成親都大半年了,雖然她還是常常感覺得到他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牆,但她發現……就算她偶爾翻過牆鬧騰他,他也不氣不惱了。

  而她呢,一開始只是認命背鍋,沒想到卻漸漸被他那特殊的氣質給吸引,甚至不自覺地對他產生了情愫及渴望……

  這半年裡,他們之間真的起了很大的變化呢,但,他愛她了嗎?他從來沒給過她任何確切的答案……

  她默默地抓住他環抱自己的手,感覺到他那強而有力的雙手微微地顫了一下。

  「我隨時都可以給你……但,你愛我了嗎?」

  馬鎮方心頭一震,卻依然不語。

  「我希望你是愛我的。」她說:「因為我已經找不到任何你不愛我的理由。」

  「重要嗎?」他終於開口,卻是無情無緒地,「你我都已經拜堂成親,愛或不愛重要嗎?」

  「當然重要。」她的語氣聽來有點任性,「沒有愛,就像是買賣了,雖然我知道一開始也只是買賣,但是……」

  話未說完,馬鎮方將她整個人往側邊轉,一手扣住她的頸後,一手捧著她的臉,然後毫無預警地吻住她的唇。

  她先是嚇得瞪大眼睛,但只消一會兒,便沉陷在他溫柔的攻勢裡。

  他從來沒對她說過愛,可是此時此刻,她在他的吻裡感受到真真切切的愛。

  他還在掙扎什麼呢?他心裡的那扇門、那道牆、那個魔……總有一天她要移除它們。

  不知過了多久,他放開了她,小房間裡彌漫著甜膩的氣息,熏得她滿臉嬌羞通紅……

  「所以你跟她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面了?也沒……碰她?」她疑怯地問,眼底有著醋意。

  「其實我在外過夜時,不見得都在逍遙樓,就算是,也沒碰過露湖或任何一個女子。」他說。

  她噘著嘴,「誰信啊?」

  「難道要我指天起誓?」他勾唇一笑,「露湖是逍遙樓的頭牌,接觸的客人非富即貴,我收攏她是需要她幫我打探一些消息。」

  「咦?」她一怔,「她是你的細作?」

  「也不算。」他說。

  「可我看著……她對你不只是那樣……」她盯著他,「你這樣不是很傷她的心嗎?」

  「一開始就告訴她不能要,我也給了足夠的報酬,是再單純不過的買賣關係。」

  這話聽著沒什麼毛病,她是沒什麼好糾結的。她很清楚自己身處在什麼樣的境地裡,二十一世紀的那套標準在這裡並不適用。

  「不說她了。」他結束了關於露湖的話題,從腰間拿出幾張對折的單子交給她。

  她一臉狐疑地看著他,然後將單子攤開一看。

  「書袋兩百隻、柿柿如意包兩百個、麗妍袋三百……」她陡地瞪大眼睛,「這是訂單嗎?」

  他點頭,「幾位來自西北及東北的客商下的訂單。」

  「你……你幫我拉客戶?」她難以置信。

  他勾唇一笑,「不是幫你,是為了我自己。你生意不好,怎麼還我錢?我是商人,可不做血本無歸的生意。」

  趙宇慶感動得眼眶泛著淚光,兩片唇瓣拉成歡喜的弧線。

  「你這人也挺容易打發,剛才還因為露湖而氣得七竅生煙呢!」他語帶促狹,「聽見有錢賺,眼睛亮了,嘴巴也咧開了?」

  她對於他的嘲笑不以為意,伸出雙臂便緊緊地勾抱住他的脖子,然後獻上自己熱情又感激的一吻。

  她的主動總讓他露出驚羞的神情,總暖著他的心,但只要一想到馬趙兩家的恩怨,他又……

  半年有餘了,他若想要她,豈有要不到的道理?

  那麼,為何至今他還壓抑著不曾佔有過她?

  看著眼前這麼眼睛泛著淚光,邊哭邊笑的小傻瓜,他明白了——

  他捨不得。

  他珍惜著她,他不願意傷害她。她說她已經愛上他,她說她……希望他也愛她。

  他愛她,但還無法毫無罣礙的愛她、擁有她。

  至少,目前還辦不到。有些事,他得弄得更清楚、更明白,不餘半點遺憾……

  為什麼那個人回到刺桐至今,還不曾探訪過趙毓秀?

  是因為他們一點干係都沒有?還是因為牽連甚深,反倒特別的謹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4:10

第八章 宴席中的試探

  總兵府。

  書齋裡,胡知恩看著刺桐會館差人送來的八月會邀帖,神情嚴肅。

  雖然因為母親病重及病故的關係,他延遲至今才走馬上任,但在這之前,他早已暗中查訪在這刺桐城晦暗角落裡曾經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種種污糟之事。

  前任總兵杜宸借職務之便發災難財,以官家之名義明裡暗裡收購著糧食,不顧百姓社稷之苦、哄抬價格,謀取暴利。

  除此,杜宸還賣官,那些商戶若想子弟有個一官半職,向他奉上銀錢便可買得有名無權的閑官。

  此人爭民之利,以為可隻手遮天,沒想到卻被告發,貪賄之事浮上檯面,遭到彈劾查辦後,他遭去職並沒收田產家宅,大快人心。

  然而杜宸底下,都司二員、千總三員、把總四員、外委千總三員、外委把總五員……拉起來可是一串長長的炮仗,可卻有那麼幾個人至今平安無事,順利脫身。

  這些人之中,他最為在意的便是把總之一─高濱松。

  高濱松是浦城人,十年前在總兵陳鑫任內便擔任把總一職。此人長袖善舞,交遊廣闊,與刺桐會館幾位在刺桐城裡能跟官家說上話的大老爺交情不淺。

  知情人士皆知,他雖只是一員把總,卻是杜宸之股肱,經常可以左右杜宸的決策,亦常擔任杜宸的代理人,負責官商之間的交流跟斡旋,想必他從中也能得到不少的好處。

  然而在杜宸遭到彈劾之前,他突然告病返鄉休養,更在清算時逃過一劫,如今又在代理總兵任內複職,依舊位居把總。

  自己到任十日,並未在人事之上做太多的異動,如今身邊是敵是友,是正是邪,還不明朗,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文風不動。

  身邊能信任的都是他自己帶過來的老部屬,雖不多,但也足矣。

  「大人,八月會乃是刺桐會館三宴之一,您會赴宴吧?」說話的是刺桐新上任的都司許天龍。

  許天龍跟了他六年,兩人曾一起經歷過生死劫難,是彼此都可將生命交托在對方手中的至交。

  「當然。」他將邀帖收起,擱在案上,「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總得會會這些人。」

  「這刺桐看著明亮,實則混沌,是是非之地。」許天龍感慨不已,「大人每回總是接到燙手山芋。」

  胡知恩卻神情輕鬆,「我苦讀為官,為的不就是興利除弊,為百姓社稷謀福?若怯戰,如何對得起含辛茹苦栽培我的寡母?」

  許天龍蹙眉笑歎,「我只是不舍大人罷了。」

  胡知恩眼底有著正氣,「江湖未盡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甘之如飴便也不覺憋屈。」

  「可大人為了百姓社稷,至今已三十有五仍未成家立室……」許天龍一歎,「屬下都已兒女成群,大人卻仍是孤家寡人……」

  胡知恩開朗一笑,「汝兒如吾兒啊!」

  許天龍蹙眉苦笑出聲,「蒙大人抬愛,屬下固然歡喜,但還是希望大人可早日成親,繁衍子息。」

  胡知恩一派悠閒,轉移話題,「咱們談正事,這都聊到哪兒去了?對了……我讓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許天龍神情一凝,「大人指的是萬海號的馬鎮方?」

  「嗯。」胡知恩神情嚴肅,「這刺桐會館的要員,我也都摸了八九分,唯獨這個馬鎮方……」

  「大人,這個馬鎮方精明強幹,入刺桐以來,左手翻雲,右手覆雨,實非泛泛之輩。」許天龍說起馬鎮方,眼底流露出的竟也有幾許讚賞,「一年前倭盜猖獗,許多小商號都撐不下去,他趁機併吞了不少商家,但卻沒有人因為這樣而影響生計。」

  「噢?」胡知恩微頓,疑惑地看向許天龍。

  「那些被他併吞的商家店東當然對他多有怨言,甚至認為他趁火打劫,但底下的夥計卻是對他十分感佩。」

  他續道:「我暗中查訪過那些夥計,他們都說先前的店東及老闆經常尋機克扣他們的薪餉,可自從馬鎮方接手後,卻對他們相當寬待大方,家中若有子女因家貧而無法求學,他還貼補束修。」

  聽著,胡知恩若有所思地道:「可此人來歷成謎,總覺得有幾分可疑……」

  「還有件事……」許天龍忽而想起一事,一臉疑惑地開口,「我在石獅塘打聽到一兩個月前,有艘葡籍商船在銅山外海遭到私掠船攻擊,當時有艘設籍刺桐的中型商船經過,出手為葡籍商船解圍,還弄沉了兩艘私掠船……」

  這事引起胡知恩的興趣,「接著說。」

  「隨後我便去調了那之前一個月的放關及出入埠的名單,發現萬海的浦安號在那之前曾出關前往馬交,之後便是沿著銅山外海返航。」

  許天龍接著又說:「我查問石獅塘的幾個工團,有人說浦安號返航時帶了一些七歲到十四歲上下的孩子回來……」

  聞言,胡知恩神情一凝。

  「我大膽猜測,當日在銅山外海擊退私掠船的便是浦安號,那些孩子可能是他從私掠船上救下來的。」許天龍道。

  「若然,此事為何不曾傳揚開來?」胡知恩疑惑不解,「人命關天的事,正可顯馬鎮方之名,為何他……」

  「這個……屬下也不可得知。」許天龍撇了撇嘴,「不過這也只是屬下的猜測。」

  「你說他去了馬交?可知道做什麼?見了何人?」

  「這個屬下還未查獲。」

  「嗯。」胡知恩沉吟片刻,「接著查,這八月會上……我得會他一會。」

  江海樓,刺桐會館八月會。

  刺桐會館在江海樓席開五十桌,一張席面計四十兩,用的全是江海樓最好的食材及水酒。兩千兩的席面,馬鎮方的萬海號便包了一半,出手闊綽大方。

  宴上,所有刺桐城上得了檯面的商賈及官員都到場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剛剛走馬上任的總兵胡知恩。

  胡知恩貧寒出身,行事淡定,榮辱不驚。他為官清廉公明,在任上深受百姓愛戴。

  他的恩師為當今朝堂上說得上話的戶部大臣,以他賢明持重、文武兼通向聖上保薦。

  聖上遂下旨,將他派往刺桐以導正先前官員貪賄,並與商賈勾串、奪民之利的不良風氣。

  席上,胡知恩身邊坐著的便是高濱松,高濱松深耕刺桐十來年,這些大老爺們個個與他相熟,便由著高濱松一個個為胡知恩介紹著。

  胡知恩是新人,大家仍未摸熟他,自然是行禮如儀,謹言慎行。

  一旁看著高濱松與同席的幾位大老爺們歡聲笑語,談話的內容包羅萬象,就連對方家裡的母狗生了八條狗崽子,高濱松都知道,由此可見,高濱松人面多廣。

  杜宸倒臺了,但顯然高濱松在刺桐的影響力還是有的,他的親妹妹嫁給龍溪的謝家,幾年前,謝家舉家遷往刺桐後便在他的幫忙下開設永新造船,因他之故,還順利承攬官船的製造。

  謝家有這個大舅爺幫襯著,在造船事業上順風順水,還跟經營刺桐大商號慶隆記的趙家結了親。不過就在幾個月前,馬鎮方橫刀奪愛,搶了趙家的女兒……

  不知為何,胡知恩總覺得這裡面有張看不見的網。

  「胡大人,」永新造船的謝老爺及其長子謝明禮來到旁邊,恭謹地向胡知恩敬酒,「草民與犬子敬大人一杯,預祝大人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本官不勝酒力,就以茶代酒了。」胡知恩舉起杯盞回敬。

  「胡大人,」謝明禮涎著笑意,一臉示好,「刺桐官府曠了半年有餘,百廢待舉,前任總兵任內汰換了多艘官船,本要補足,卻因為那件事而作罷,可官船遇缺,危及的是我朝海域安危,如今大人走馬上任,可否優先處理此事?」

  胡知恩未說話,一旁的高濱松便道:「明禮,今天是把酒言歡的日子,為何拿此事壞了大人的興頭?」

  「甥兒只是憂心我方船隻在海上的安危……」

  「是呀,大人。」謝老爺緊接著說道:「先前承攬官船製作的便是敝號,大人只要一聲令下,人手跟材料都能立刻到位,估計年後就能交船。」

  胡知恩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擱下杯盞,「如今庫銀不足,本官會向上呈報,盼上頭能盡速撥銀。」

  這謝家父子可真是沉不住氣,第一次見面就急著跟他提此事。

  謝家能在杜宸任內承攬此官案,還不是因為有個大舅爺在背後施力。

  「大人,」一旁的高濱松拱手一揖,歉然地說:「小人的妹婿及外甥也是因為憂心海疆遭到侵擾,這才急著與大人商討此事,若有冒犯,小人願代受過。」

  「高把總言重。」胡知恩釋懷一笑,「這本是當務之急,本官自當處理。」

  高濱松恭謹地繼續道:「大人英明,實是刺桐之福。」說著,他跟謝家父子使了眼色,要他們回座。

  謝家父子回座,還沒沾到椅子,外面便傳來些微的騷動。

  「好像是萬海號的馬爺來了……」有人說道。

  霎時,胡知恩及高濱松都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引頸朝外面望去。

  酒席都吃了一半,也認了大半席面的人……他,終於出現了。

  「草民來遲,自罰三杯。」

  一入席,馬鎮方落落大方地取起桌上的杯盞向胡知恩敬酒,一飲便是三杯。

  胡知恩看著眼前那有著高大強健的身形,英氣勃發,渾身上下散發出強者氣質的馬鎮方,不自覺地暗自倒抽了一口氣。

  這人一點都不像商賈,反倒像極了布軍作戰的大將。

  若說此人能在海上擊退兇狠殘暴的海盜與私掠船,他可一點都不懷疑。

  此刻,坐在旁邊的高濱松也正打量著馬鎮方。

  他從未見過馬鎮方,可對馬鎮方卻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覺。

  這個在他離開刺桐時叱吒風雲,還搶走他甥兒准媳婦的男人,終於在他面前現身了。

  如此人物,可真不是他那個甥兒能比擬。但,這號人物為何非要趙家女兒不可?

  說來,那趙家女兒本來是與馬斌之子馬安海訂親的,後來……

  突然,他的背脊像是觸電般的麻了一下,教他不覺一震。

  他看著馬鎮方思索著——他也姓馬,難道……不,怎麼可能?

  那晚燒了馬家的宅子,將近二十口人全葬身火海,唯獨馬安海逃出,可當晚馬安海便讓他送上那艘再無歸期的黑船……

  不可能的!這人高大健碩,五官英偉粗獷,不可能是那個長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孩子,那孩子早該死在海上。

  「久聞馬老闆大名,今日得見,果真非凡。」胡知恩說的客套話其實也是事實。

  「草民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盛讚。」馬鎮方說完,轉而看著高濱松,「這位是幾位大老爺們經常提起的把總高大人吧?」

  突然被點了名,高濱松心頭不覺一顫。他也是見多識廣、歷經風浪的人,卻在馬鎮方這後生晚輩面前莫名地……縮了。

  「草民馬鎮方,還請大人往後多多關照。」他取起一旁文成剛幫他注滿的杯盞,「先幹為敬。」說著,他仰頭便飲下白酒。

  胡知恩跟高濱松不只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也無法不注意到他的隨從。

  那是個有著異族特徵的年輕人,刺桐自古以來便常有異族進出,甚至還有供他們長住的番坊。但將異族人帶在身邊當貼身近侍的,卻從不得見。

  「我先前回鄉養病,一回來便聽聞不少關於馬老闆的事,如今一見,果真是卓爾不群、英姿煥發……」高濱松搖頭笑歎,「我的甥兒明潔真是輸得不冤。」

  馬鎮方唇角一勾,不卑不亢,「把總大人過誇了,草民不才,不過是多了點臭錢罷了。」

  馬鎮方這話聽來是自嘲自貶,但損的卻是謝家跟趙家。

  他只有臭錢,可卻是這臭錢打敗了謝家,搶來趙家的女兒,謝趙兩家縱有他高濱松在後面,也敵不過他的銀彈。

  「馬老闆這玩笑挺有趣的……」高濱松有點尷尬。

  「草民再認真不過了。」馬鎮方說著,又示意文成幫他注滿酒杯,他舉起杯盞,「草民橫刀奪愛,多有得罪,再罰一杯。」說罷,他又仰頭飲下一杯。

  席上,大家偷偷交換著眼神,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擱下杯盞,馬鎮方拱手一揖,「草民家裡還有一點要事,先行告退。」說罷,他轉身便走。

  此舉令在場所有人錯愕,胡知恩的隨從莊敦平隨即怒斥,「大膽,你說來就來,要走便走,把大人當什麼了?」

  馬鎮方不疾不徐地轉過身,氣定神閑地開口,「聽聞前任總兵杜宸平素裡最愛耍官威,草民還以為胡大人不同。」

  此話一出,眾人都瞪著眼睛,難以置信。

  胡知恩看著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撇唇一笑,「馬老闆家裡有事,就不勉強了。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馬鎮方深深一笑,轉身而去。

  雖然趙宇慶隨著馬鎮方到江海樓來參加八月會,可女眷開席的地方跟男人分屬兩處。男人說話的地方,女人進不去。

  於是在前面跟馬鎮方暫時分開後,她跟玉桂便在江海樓的夥計引路下來到內院,那兒席面開了十桌,此時正鬧哄哄地。

  她跟馬鎮方來得晚,酒席都吃一半了。

  走進院裡,看著滿院子不認識的人,她根本不知要往何處去。

  此時,有人喚了她,正是她的嫂子江挺秀。

  「小姑子?」酒席都吃一半了,江挺秀沒想到她還會來。

  對於這個嫁到馬家後就像轉了性,整個人飛揚跋扈起來的小姑子,江挺秀可有意見了。

  先前趙宇慶向公爹要求掛牌後,生意做得風風火火,十分出色,也因此這些時日以來,趙宇佐的日子便過得窩囊極了。

  聽著公爹三天兩頭,晨昏定省時就叨念著她的丈夫不長進,比不上出嫁的女兒,她聽著都快冒火了,可身為媳婦,她的憋屈也只能往肚子裡吞。

  江挺秀是個表裡不一且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表面上溫良嫻淑,卻會行那暗裡補刀之事。

  找著機會,她上前一把勾住趙宇慶的手,便將她往席上帶。

  「瞧瞧誰來了!」江町秀向同席的幾位商戶女眷們嚷著。

  「唉呀,是馬夫人呀!」跟江挺秀同席的都是平素裡與她有往來,能互相吐苦水或是道人長短的商戶女眷。

  「可不是?」江挺秀拉趙宇慶坐下,「如今我們趙家最得意的就是這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小姐了。」

  「你這話說得真沒錯。」穿絛紅色衫裙的婦人笑視著趙宇慶,「馬夫人如今有著丈夫倚仗,開的那家繁錦貳館可是咱刺桐的名店了。」

  「都說是最得意的了,你們說……哪個女人能自己開店當老闆呢?若不是嫁得好,那可真是辦不到。」紫衫婦人搭腔。

  「所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羅!」江挺秀拉著宇慶的手,「想當初我夫君也是千想萬想,才與謝家退了親,將小姑子嫁到馬家……」說著,她一臉委屈,「當時我跟夫君可冤了,所有人都不諒解、都嘲諷著我們,殊不知我跟夫君可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小姑子能高嫁。」

  「唉呀,趙夫人,你們夫妻倆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江挺秀一歎,「我們的苦,誰又知道呢?」話落,她瞥著一旁至今仍未開口的趙宇慶。

  「小姑子怪罪我夫君擅自為她做主,還以為我們是貪了馬家的錢才毀的婚,一直無法釋懷呢!」

  「什……」紫衫婦人一副替江挺秀抱屈的模樣,對趙宇慶道:「我說馬夫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趙宇慶微微瞪大眼睛看著她,臉上是「嗄?你在講什麼屁話?」的表情。

  這種家務事,她真沒想到江挺秀會拿來當宴上的談資,看來江挺秀根本是存心加故意。

  好呀!她趙宇慶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們儘管放馬過來。

  「馬夫人,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但總是娘家滋養著你,才讓你有今時今日呀!有機會有能力,應該給娘家幫襯,怎麼……」

  絛紅衫裙的婦人話未說完,趙宇慶突然大力一拍桌子,面前的杯盞都震了下,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她神情倨傲,眼神冷厲地掃了所有人一眼,然後唇角慢慢地揚起一抹又美又傲的笑意。

  「各位夫人小姐應該都清楚我趙家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吧?」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剛下水的新船燒了,來往的客商忙著兌款,各家分行的現銀幾乎散盡,夥計們又怕領不到工資而鬧騰,家父就這麼病倒了,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怎一個慘字了得?」

  她說話的時候,席上鴉雀無聲,人人都被她震懾住了。

  「大哥大嫂為了拯救趙家,將我『賣』給了馬家。」她特意強調了「賣」字,「既說是賣,又哪來的盼我高嫁?當時的我猶如被買賣的牲畜,根本不是個新嫁娘。」

  她這番話教江挺秀臉色難看,幾度想說話反駁,卻又讓她一個斜眼瞪了回去。

  「為了我爹,我雖然不願,也還是嫁了。可成親那天,我受的是什麼屈辱,應該沒有人不知曉吧?」

  她自行倒了一杯茶喝下,潤了潤喉嚨,續道:「初時,我在馬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的陪嫁婢女最是清楚,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今時今日,怎麼如今都成了大哥大嫂的功勞?」

  幾名商戶女眷嗯嗯啊啊地,一時也說不上話,只是面露尷尬之情,你看我,我瞄你,沒再多說什麼。

  江挺秀被當場下了臉面,終究忍不住了。「小姑子,你這話說得……」

  「大嫂。」趙宇慶冷冷地打斷了她,「做人不要貪心,裡子面子都要,你這就叫什麼……」她故作思索狀,「喔!話是粗俗了點,但挺合適的。」她挑了挑眉,不客氣地道:「當婊子還要立貞節牌坊。」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江挺秀的臉唰地一白,因為羞憤而全身發抖。

  「你、你……」江挺秀指著她的臉,手顫抖不已,下一瞬,她便捂嘴啜泣起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院裡的女眷、嬤嬤跟丫鬟們議論紛紛,那眼光像是幾百支箭般射向江挺秀,明明是欺負人的,現在倒是委屈得跟小媳婦似的。

  趙宇慶見狀,輕輕地哼笑了一聲,起身便要離座。

  「別走!」絛紅衫裙的婦人喝住了她,「你懂倫常尊卑嗎?那可是你嫂子,你說她是什麼來著?」

  「這位夫人,這是家務事,你一個外人就別多事了。」趙宇慶火力全開。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是她們欺人在先,還不准她反擊嗎?

  「你說什麼?你這是仗著有馬老闆在後面給你撐腰是不?」絛紅衫裙婦人站起身來,叉著腰,鼻孔朝天,兩頰氣鼓鼓地。

  她的模樣讓趙宇慶想到了《九品芝麻官》裡的烈火奶奶,差點就笑了出來。

  「丈夫為天,我就是靠他撐腰,夫人這是羡慕嫉妒恨嗎?」意識到自己如此機鋒百出,她還真有點訝異,過去沒有對手、沒有場面讓她發揮,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吵架王呢!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往她身後的某處。

  她意識到她們看見了誰,正想轉頭去看,一雙大手便落在她腰上。

  「給你撐腰的來了。」馬鎮方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挺胸地看著眼前的所有人。

  「卓夫人,」馬鎮方臉上瞧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冷厲看著那絛紅衫裙的婦人,「我娘子冒犯你了?」

  絛紅衫裙的婦人是卓記佛具香紙店卓老爺家的大太太,平時在家裡便是個囂張跋扈的,剛才彷佛能從鼻孔裡噴火的她,此時在馬鎮方面前,那火便滅了。

  「呃,不是……沒有……」她吞吞吐吐,一臉驚惶。

  這時,趙宇慶發現一旁本來還在裝可憐,哭得稀裡嘩啦的江挺秀也沒聲音了。

  她忍不住地想笑,馬鎮方就像閻王爺一樣,人見人怕,果然不負他「刺桐之鬼」的美名。

  「既然我娘子未冒犯你,你何不好好地享用你面前的佳餚美饌?」他笑笑說著,卻讓人心底發寒。

  卓夫人囁嚅著,不自覺縮了縮身軀,默默坐了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慢動作地夾了一塊糖醋黃魚往嘴裡送。

  「走吧。」馬鎮方單手扣著趙宇慶的腰,將她帶了出去。

  他們一路往江海樓外走去,她興高采烈地說:「你剛才好威風!」

  他展眉一笑,「你不是更威風,氣得她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咦?」她訝異開口,「你有聽見我跟她們吵架嗎?」

  跟在身後的文成一笑,「夫人,我跟馬爺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夫人簡直神勇無敵。」

  她微微噘起了嘴,佯怒道:「別人欺負我,你不進來解救我,居然在外面聽戲?」

  他語氣輕鬆地回道:「你還需要我解救?瞧瞧那幾個哭的哭,氣的氣,一個個被你打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我嫂子那是假哭,裝可憐罷了。至於那個烈火奶奶……」

  「誰是烈火奶奶?」他問。

  「就那個卓夫人啊!」她噘了一下嘴,「她不過仗著自己年紀大了點,就想道德勒索我,門都沒有,我連窗都封了!」

  說著,她有點激動地比手劃腳,逗得玉桂跟文成都忍不住笑了。

  馬鎮方用自己沒發覺的寵溺眼神注視著她,什麼都沒說地,只伸手劃了她鼻尖一下。

  他那親昵的小動作教她羞紅了臉,胸口一陣熱。

  「馬老闆,請留步。」突然在他們身後傳來高濱松的聲音。

  馬鎮方嘴角微微地勾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他緩緩轉過身,神態自若地看著高濱松。

  「能否耽誤你一點時間?」高濱松客氣地問。

  馬鎮方頷首,轉頭吩咐文成,「先讓馬車送夫人回府。」

  文成點了頭,轉身便陪著趙宇慶離開了。

  不知怎地,趙宇慶有種不安的感覺,臨去還回頭看了他們幾眼。

  「文成,那個人是誰?」她低聲問。

  「把總高濱松大人。」文成說。

  趙宇慶皺了皺眉,想了一下。高濱松?她記得這個名字,他是謝明潔的親舅舅。

  她沒見過他,但對於他的名字跟頭銜卻一點都不陌生。糟糕,他該不是為了馬鎮方搶親之事來找麻煩的吧?

  「沒事吧?」她憂心地問:「他是不是要……」

  文成抿唇一笑,「夫人放心,沒事的。」

  「把總大人有事找草民?」馬鎮方唇角懸著一抹笑。

  「也沒什麼事。」高濱松向來是個老謀深算、沉得住氣的人,可剛才跟馬鎮方那短暫的談話後,他竟莫名感到焦躁。

  「老夫離開刺桐多時,一回來便聽所有人在談論著馬老闆,還給馬老闆取了個稱號……」

  「就是個混名罷了。」馬鎮方說。

  「老夫在總兵府擔任把總也十年餘了,為了職務上的便宜,跟刺桐城裡大大小小的商戶都有往來及認識,所以想跟馬老闆認識認識。」高濱松客氣地說:「還希望馬老闆不嫌棄。」

  「大人這話可折煞草民了。」馬鎮方撇唇一笑,「將來草民的買賣跟生意還盼大人多多關照,給個方便。」

  「馬老闆言重。」高濱松一揖,「馬老闆手底下的店鋪商號數十家,種類繁雜、包羅萬象,據說也經常往返東洋及南蠻各地,想必人脈跟金流都是四通八達的。」

  「近兩年來,朝廷政策趨向於閉鎖,目前刺桐雖然還是開放著,但動向不明,草民等海商只得往內陸發展,這不是把貨都賣到西邊跟東北去了。」

  「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朝廷確實趨於保守。」高濱松語帶暗示,「但若馬老闆是自己人,也是能行不少方便的。」

  馬鎮方語帶感謝,「那草民就先謝過大人了,從今往後還希望大人多多照顧。」

  「好說。」高濱松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朋友不能靠。」他幽幽一笑,「有些朋友是會讓人家破人亡的。」

  迎上他那幽深的眸光,高濱松心頭微撼。

  「還是親人好……」馬鎮方目光一凝地直視著他,「表舅。」

  聞言,高濱松陡地一震,驚疑地看著他。「什……」

  「表舅認不得我了?」他眼中帶愁,語帶憂傷。

  高濱松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也是。」馬鎮方蹙眉苦笑出聲,「那年表舅匆匆將我送上了船,轉眼已過了十六個年頭。」

  高濱松倏地瞪大眼睛,像是看見鬼魂出現在自己眼前一般。

  是!那合該是不在的人,如今怎會……他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感覺到自己渾身抽搐著。

  「你、你是……安海?」他難以置信地失聲叫道。

  「表舅,是我沒錯。」馬鎮方看著他那見鬼般的表情,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高濱松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不該是這樣的反應,馬上反應過來。

  「老天爺啊!」他趨前一把抓住馬鎮方的胳膊,激動地看著他,「你……你這麼大了?送你上船後的幾年,表舅一直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卻都一無所獲,表舅還以為你……以為你……」說著,他眼角蹦出了淚花。

  「全賴爹娘保佑。」馬鎮方說:「爹娘必然是希望我回來替他們報仇。」

  高濱松心頭一震,像是被紮了一針似的,「報仇?你是說……」

  「表舅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把趙家的女兒搶來?」馬鎮方冷然一笑,「不只是趙家的女兒,我還要奪回原本屬於我的一切,讓趙毓秀付出慘痛代價!」

  高濱松聽著他這番話,臉上的表情稍稍放鬆,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氣。

  「這些年,你都去哪裡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高濱松說著,一臉歉疚,「請原諒當初表舅沒能力保護你,只能忍痛將你送走……」

  馬鎮方淡淡一笑,「表舅不必自責,我很幸運。」

  「幸運?」當初他將馬安海送上的可是有去無回、再無歸期的黑船。

  「當初表舅給我搭上的竟是一艘奴隸黑船,那船上有許多從各地被擄走的童奴,那些船員們對我們很糟糕,拳腳相向或是甩鞭子,都是家常便飯……」

  高濱松胸口一悶,「這、這事……表舅一點都不知情,那船東不是這麼說的……」

  馬鎮方輕笑一記,「我知道表舅絕不會害我,幸運的是一個月後,船觸礁沉了,好多人都不知去向,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載浮載沉,最後被一艘經過的葡籍商船救起。」

  「是嗎?」高濱松深吸了一口氣,「那真是老天爺保佑了。」

  「不,是我爹娘。」他說:「我在海上飄流時又餓又渴,幾度都快失去活下去的意志,有天晚上爹娘出現在我夢裡,要我堅強活下去,為他們報仇雪恨……」

  聽著他這些話,高濱松面部肌肉在隱隱抽搐著,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恐懼,被他勉力壓下。

  「救起我的那位席瓦爾先生將我留在他身邊學習海務及經商,帶著我南征北討。」他續道:「他跟表舅一樣,都是我的恩人。」

  「不……我、我這哪算是什麼恩人?」高濱松眼眶一紅,「這麼多年來,我也無力為你及你爹娘做什麼,我在刺桐沒人沒錢,無權無勢,反倒是趙家風生水起,成了一方富賈,叱吒刺桐十數年……」

  馬鎮方神情平靜,「想必表舅也吃了不少苦頭吧?」

  「可不是。」高濱松歎了一口氣,「你娘與我雖是遠房表姊弟,卻待我如同親生兄弟,我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為她報仇……我離開刺桐南北奔波,總算有了一點家底,便易名回到刺桐,費了好一番功夫當上把總一職,想的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能給你爹娘報仇,也能因職務之便查訪你的下落……」

  「表舅真是有心了。」

  「只可惜趙毓秀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始終碰他不得,於是才會從中牽線,想辦法讓我外甥明潔與趙家的女兒結親。」高濱松蹙眉苦笑,「知道趙家女兒被搶走時,我還很懊惱呢!沒想到竟是你……」

  「我不會饒過害得我馬家家破人亡的人。」馬鎮方咬牙切齒,「絕對不會!」

  「安海,你放心。」高濱松抓著他的胳膊,眼神堅定,「表舅會窮一己之力幫你的。」

  馬鎮方頷首,「謝謝表舅,我爹娘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的。」

  高濱松點點頭,忽又疑惑地問:「不過你娶趙家女兒應是為了報仇吧?怎麼剛才看著覺得你們挺恩愛的,你還幫她開了店不是?」

  馬鎮方臉上露出一抹冷笑,「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於曾經擁有。現在她得到的越多,將來就會越痛苦。」

  高濱松聽著,了然一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4:31

第九章 終于洞房花燭夜

  昏暗且彌漫著各種臭味的船艙裡,幾名十歲出頭的孩子們正在刷地。

  一名喝得醉醺醺的船員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不意踢翻了水桶,髒水漫了一地,濕了船員的鞋。

  「你這蠢貨!」船員一腳踢飛那跪著刷地的孩子——阿良。

  瘦弱的阿良被踢飛,撞到一隻箱子才停住,疼得抱著肚子直發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給我爬過來!」船員兇惡吼著,「把老子的鞋舔乾淨!」

  見阿良動也不動,蜷縮在那兒,船員氣衝衝地跑過去,朝著他瘦小的身軀一陣狂踢。

  孩子們害怕地看著這一切,沒人敢發出聲音。

  在這艘黑船上,他們都是可能看不見明天太陽的童奴,每個人都得學著自求多福。

  孩子們蜷縮在一起,臉上佈滿恐懼,他們緊緊捱著,像是冬夜裡取暖的溝鼠。

  其中一個孩子約莫十歲左右,身形清瘦,但比同齡的孩子都高些。他神情堅毅,勇敢地看著眼前正發生的慘案,已幾乎按捺不住地想挺身而出。

  見狀,旁邊另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拉住他,低聲道:「安海,不要。」

  馬安海握緊拳頭,神情掙扎,這是地獄,猶如惡夢,但這不是惡夢,惡夢會醒,這地獄卻是無邊無際。

  「安海,你先離開避難,等事情過了,表舅會接你回來的。」

  就這樣,他被表舅高福生塞進一個醬缸裡,送上了船。

  沒想到他卻從一個地獄跌進了另一個地獄,表舅讓他上的船竟是艘黑船,船上有許多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男女都有。長得漂亮的女孩被如牲畜般賣了,長得一般的則成了無良船員們泄欲的工具。

  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有些孩子就這樣被折騰死了,或是傷了病了。他們將死掉的孩子隨意扔下海,那些奄奄一息的則被丟在甲板上自生自滅,不給水也不給食物,直到他們斷氣。

  為了活下去,他拼命地勤快做事,然而即便如此,船員只要稍有不快,就隨意拿他們當沙包打,不是用極其低俗的話語謾駡,便是拳打腳踢,暴力相向。

  夜裡,船艙不時傳來啜泣聲,船員們若沒了女孩可狎戲,就開始動起歪腦筋,侵犯那些看來特別秀氣清瘦的男孩——阿良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總得互相鼓勵打氣,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這時,船員像拎小雞般將阿良提了起來,接著再用力拋下,阿良躺在地上不動了,他蒼白臉上的口鼻全是鮮血。

  「裝死?」船員看他不動,又抬起腳狠踹。

  馬安海終於忍無可忍,他的良心驅使他去做了危險的事情——他霍地站起,拿起一旁的棍子沖向船員,一棒子往他後腦杓敲……

  等馬安海再醒來,是因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船員正用鞭子鞭笞他。原來他敲了那船員一頭血,船員便惱怒地揍昏了他,並將他吊在桅杆上。

  他們不斷鞭打他,用利器劃破他的皮膚,並讓其他孩子們看著他渾身是血的可怕模樣,他們甚至用燒紅了的鐵條烙燙他的皮膚。

  那船員是黑船船長的族兄弟兼大副,在黑船上的權力僅次於船長,之後他將死去的阿良丟在馬安海面前,讓他日日夜夜對著那具腐爛發臭的瘦小身軀。

  他很痛,他想哭,可是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就這樣,他被折騰了三天,船長認為他比其他孩子都堪用,決定饒他一命。

  他被放下來的那天,大副掐著他的脖子恐嚇,「你最好給我老實點,不然我就丟你下海喂魚!」

  性子傲,脾氣也硬的他恨恨瞪著大副,虛弱又勇敢地說:「要是我表舅知道你們這樣對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大副聽完,放聲大笑,「你這蠢貨,就是你那好表舅賣了你,他還吩咐永遠都不要讓你回到刺桐,哈哈哈哈哈……」

  聞言,他瞪大了佈滿血絲的眼睛,「你、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麼?」大副哼笑出聲,「高福生是人口販子,是負責提供『貨源』的人,你這個蠢貨!」

  「你胡說!」他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兩腳一蹬踢開了大副。

  大副惱怒地將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將他的頭壓進蓄水的大木桶裡。

  他不能呼吸,肺部的空氣慢慢稀薄,胸腔像是被一顆大石頭壓著,越來越重,越來越緊,他開口想求救,水卻灌進了他口中,他奮力掙扎,力氣卻一點一滴的流失,又根本敵不過壓制他的大人,他感覺到自己在下沉,四周一片黑暗。

  「唔……不……」他不想死,他要回刺桐,他要替他爹娘報仇!

  突然,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黑暗中,他看見遠處的一點光暈,那光點慢慢地擴大再擴大……

  他猛地吸到一大口氣,睜開了眼睛——

  明明是在幽暗的內室裡,馬鎮方卻清楚看見了趙宇慶的臉。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臉上有著憂心又關懷的表情。他一時回不過神,只是兩眼發直地望著她。

  趙宇慶用力抓著他的手,而他也緊緊抓著她的,像是個快要滅頂的人。

  她騰出一隻手輕輕抹著他臉上的汗水及……淚水,心疼地輕聲安撫,「你作惡夢了,一直在申吟……」說著,她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他們已經同室,甚至同床好幾個月了,她從沒見他或聽他在夢裡申吟及呢喃。

  可他從八月會的宴上回來後,突然變得沉默,雖然他平素也不是個聒噪絮叨的人,但她感覺到他的不對勁,偏偏又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是跟高濱松有關嗎?是不是高濱松想替謝家一吐怨氣,公報私仇,在海務上諸多刁難呢?他的事向來不容她過問,就算她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她只能將這些擔憂和疑惑深深的藏在心裡。

  他就寢後,她起身到花廳想新款式,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卻聽見內室傳來他的囈語。

  一開始她沒在意,直到聽見他發出像在哭泣的聲音,她立刻跑回到床邊。

  他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漆黑惡夢中,她試著想喚醒他,他卻始終醒不過來。他的身子在顫抖,他的雙手在無助地掙扎……看著,她的心都揪住了。

  她不知道他夢見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傷痕累累的身心靈都是因為那個黑暗深淵……不,她想那是地獄。

  緩了過來,馬鎮方看著眼底漫著不舍及心疼,靜靜流著兩行眼淚的她,他緩緩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彷佛快窒息的胸腔慢慢感受空氣。

  「你回家了。」她對他說,唇角微微上揚。

  他微頓。回家?他已經很久都感受不到「家」這個字對他的意義了。

  哪裡是家?對他來說,刺桐是個傷心地,不是家。

  可是當聽到她說出這句「你回家了」的時候,他竟歡喜到想哭。

  「不管夢裡發生什麼事,都再也傷害不了你。」

  他伸出手,溫柔撫著她淚濕的臉頰,聲線低啞地道:「為什麼哭?」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見你這麼痛苦,我……我就覺得很難過。」

  聽著,他的胸口暖了起來。

  這個女人是真的疼惜著他,也悲憫著他的過去。她是如此良善美好,任何男人擁有了她,都會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如今,他便是那個擁有了全世界的男人。

  他將她扣入懷中,她趴在他胸口繼續流著眼淚,軟軟地說:「你已經安全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他輕輕揉著她的肩膀,再度深呼吸。

  他一直沒佔有她,是因為對她生了愛及憐惜,他本想毀了她以報復她的父親,到頭來卻費盡心思地在保護著她、幫助著她。

  他慢慢憶起被仇恨掩蓋的過去,馬趙兩家曾經是多麼的要好,甚至讓相差十歲的他們結了娃娃親。這麼多年來,那塊白玉同心結一直陪在他身邊,即使身處地獄之中,他也沒有讓它離身過。

  他以為自己是為了記住馬家的滅門之仇,但也許他是為了記住馬趙兩家曾經的情深義重,這樣的趙家,真的是害了馬家的兇手嗎?

  他想起那年趙家擺滿月酒時,繈褓中的她哇哇大哭,卻在抓著他的手指頭時安靜了下來的場景……當時,他是什麼心情呢?

  小宇慶,別哭,我會保護你喔!對了,當時他是這麼想的。

  他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就在他情緒激動的此刻,趙宇慶突然自他胸口離開,雙手捧著他的臉。

  「馬鎮方,我會趕走你的惡夢,我會保護你。」她一臉堅毅地說。

  迎上她那澄淨又堅定的眸子,他不再猶豫,不再旁徨,甚至不再……害怕。

  不管未來會怎樣,他都決定擁有她。

  他一個翻身,將她輕壓在身下,她先是一驚,然後嬌羞地望著他。

  發現他眼中閃得跟火光一樣的異采,她意識到他想做什麼,可她心中沒有恐懼及抗拒,身體也沒有。

  「可以了嗎?」他聲線低沉又迷人。

  她羞怯地、不明顯地點了點下巴。

  他的大手立即覆上了她起伏急促的酥胸,她微頓,抓著他的手,「慢著。」

  他微微皺起濃眉,「還不成?」

  她搖搖頭,有點害羞地道:「你……你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嗎?」

  「嗯?」他微怔,「特別的?」

  「你不是有什麼奇怪的渴望或怪癖需要被滿足嗎?」她羞澀的問:「難道不需要特別的,只要跟一般人一樣就行?」

  他幾乎快笑出來,「你想了幾個月,有想出什麼特別的嗎?」

  她有些難為情地搖頭,「其實我也沒認真想……」

  「就知道你是在敷衍我。」他笑出聲。

  她一臉抱歉,然後開始給建議,「不然……你把我綁起來,或是蒙住我的眼睛?」

  他勾唇一笑,「這些……以後倒是可以試試,今天就不用了。」說著,他輕捏了她的鼻尖,「今晚……我們就像一般人那樣吧。」語罷,他吻上了她。

  趙宇慶幽幽轉醒,聽見他在身旁那沉穩的呼吸聲,她抬起眼看著他的睡臉,胸口一陣甜暖,她悄悄伸出手,用手指頭輕輕地撫著他的濃眉。

  雖是如此青澀的身軀,可被他擁抱及佔有的時候,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

  昨晚的他,是那麼的溫柔又有耐心,他不急著攻城掠地,而是循序漸進、一點點突破她的防線,讓她在身心靈都渴望著他的時刻,才進入了她。

  現在想起昨晚的纏綿,她還會忍不住全身顫抖且發熱。

  她輕輕將手放在他心臟的地方,它跳得有力又規律,感覺著他的心跳及溫度,她覺得很安心很放鬆。

  「唔……」突然,他發出聲音,沙啞且低沉,「再亂摸,我可讓你下不了床……」

  聽著,她臉兒一熱,急忙想抽回手,他卻一把攫住她的手往下帶,她以為他要拉著自己的手去碰什麼,嚇得嬌呼一聲,「呀!」

  就在她嬌呼的同時,他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擱著,然後睜開眼睛看著她,眼底有著一抹狡黠,「你以為要放哪裡?」

  她羞紅著臉,嗔著,「幹麼捉弄人?」

  他寵溺一笑,將她攬在懷裡,「抱緊。」他像是命令似的說。

  她抱著他的腰,稍稍用力。兩人都沒有說話,卻一點都不覺得這段沉默會尷尬。

  天快亮了,已經隱約可以聽見院子裡有人走動的聲音,想是那些僕婢們起身在忙活了。

  突然,她想起一事,雖然這時候問好像有點煞風景,不過她實在太在意了。

  「有件事問你……」她試探開口,「昨晚你回來時怪怪的,發生什麼事了?高大人找你做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為了趙家跟謝家毀婚之事找你麻煩?」說著,她一臉歉疚。

  看著她的臉龐,馬鎮方想,她是養在深閨裡的花朵,對於她爹在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不清楚的,除了知道高濱松是謝明潔的親舅舅,除此之外恐怕什麼都不知道。

  當年高濱松說趙毓秀違法走私被他爹發現,為怕他爹舉發,便殺害了他爹並縱火燒船,可高濱松離開沒多久馬家就遭人縱火,將近二十口人在那場大火死去……

  而這個他原以為唯一能信任且可靠的表舅,卻是將他賣入黑船的人。

  前些年他開始派人調查趙毓秀跟高濱松的事情,發現趙毓秀跟高濱松的妹婿謝家結了親,而且這些年來因著高濱松的幫忙及打點,趙家在海務方面得到許多的方便,由此可見,兩家的關係是十分緊密的。

  也因為如此,他深信當初就是趙毓秀勾串了高濱松謀財害命。他們一個是他爹的至交,一個是他娘的親戚,卻合力讓他家破人亡。

  直至昨天,他一直都是這樣認定的,那也是他當初多方用計將趙宇慶自謝家手裡搶來的主因之一。

  知道高濱松回到刺桐後,他一直在等一個碰頭的機會。高濱松在刺桐人面廣,在會館裡也認識不少有力的大老爺,可突然出現在刺桐的他,卻是高濱松未能拿捏的人。

  他搶了謝家的親不說,還叱吒刺桐,無人匹敵,這樣的他對高濱松這種人來說,是極富吸引力的。

  他知道高濱松也想會會他,所以他給高濱松製造了一個機會。他故意遲到早退,甚至挑釁新任總兵,是為了讓高濱松對他更加好奇並以為他對新任總兵有所不滿,也是為了給高濱松一個與他私下談話的機會。

  只要高濱松跟他碰頭,很多事都會慢慢明朗,包括高濱松跟趙毓秀之間的牽扯。他一直以為他們倆是同謀,但在昨天高濱松找上他之後,他有了疑慮。

  先不說高濱松回到刺桐後從未與趙家有過接觸,就說高濱松昨天松一口氣並且信誓旦旦地說會幫忙復仇,提供他所有的援助,就讓他不由得起疑。

  若他跟趙毓秀當年是合謀的夥伴,如今為何又反過來咬趙毓秀一口?

  就算趙毓秀落難,可難道高濱松不怕趙毓秀把當年的事情供出來?還是他打著滅口的主意,想甩脫趙毓秀?

  「你這樣……」見他不說話,不知在思索著什麼,趙宇慶不安地開口,「我覺得有點害怕。」

  他回過神來,淡然一笑。「怕什麼?」

  「當然是怕高濱松利用職權,背地裡捅你一刀呀!」說著,她回想著高濱松的樣子,有點生氣的說:「他看起來就是個口蜜腹劍的狗官!」

  聽見她這麼形容高濱松,他先是一怔,然後展眉一笑。「你只看他一眼就斷定他是口蜜腹劍的狗官?」

  「嗯。」她肯定地道:「狗官我可看了不少。」

  「噢?」他微微一怔,她哪裡看的狗官?

  「你得小心提防他,我覺得他不是個正派之人。」她一臉嚴肅慎重地勸告。

  「他可是謝明潔的親舅舅呢。」他開玩笑地說:「要不是我把你搶來,你也得喊他一聲舅舅。」

  她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所以我很高興你把我搶走了。」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著她,「你很高興?」

  「嗯。」她認真地說:「謝家除了老爺夫人,還有老太爺跟老夫人呢,一家子四尊大佛,我光想都覺得頭皮發麻,而且那位謝夫人看著就知道不是好相與的,我這脾氣要是進了謝家的門,那肯定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聽著她這些話,馬鎮方既驚又喜。「我以為你氣恨我把你搶來……」

  「你初時那樣對我,我當然有點氣,可恨……倒是沒有。」她望著他,「要不是你,我現在或許只能待在後院繡花,天天跟婆母、妯娌還有小叔小姑周旋……想著我都覺得發抖。」說著,她故意全身發起抖來。

  看著她那可愛逗人的樣子,馬鎮方情難自禁地將她抱進懷裡,重重在她唇上吻了一記。

  她既驚且羞的看著他,「這是做什麼?」

  「高興。」他話鋒一轉,「你放心,高濱松不會動我也動不了我。」

  她凝望著他,沉吟了須臾。「嗯,看你這麼有信心,我就放心了。」

  馬車一路往卓記佛具香紙店而去,玉桂不解地問:「小姐,那天卓夫人在八月會上欺負你,為什麼咱們還去那兒買沉香?」

  「她雖然可憎,可卓記的沉香卻是上等的。」趙宇慶微笑,「再說,如果她那天欺負我,我就躲著她,豈不表示我怕了她?」

  「咱們當然不怕她,只是不想讓她賺咱們的錢。」玉桂說。

  她噗哧一笑,「就那麼點錢,你還真小家子氣。」說話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卓記佛具香紙店前了。

  馬車停妥,她跟玉桂一前一後的下了車,便走進卓記。

  可還沒踏進去,就聽見裡面一陣謾駡叫囂,那聲音聽著便知道是卓夫人的。

  她跟玉桂互覷一眼,很有默契地便往店裡邁了進去。

  店裡有十幾名客人圍攏著,像是在看戲似的。

  「你這種低賤的女人別進來污了我卓記的招牌!」卓夫人扯著嗓門不知在罵誰。

  趙宇慶從人群鑽了個空隙一探究竟,這才發現櫃檯前站了一對主僕,竟是那天到東二街找她耀武揚威的露湖及她的婢女。

  那卓夫人站在櫃檯內,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露湖,「你的銀子都是靠那些下賤的伎倆從男人那裡撈來的吧?」

  「卓夫人,我已經付了賬,請你把我買的香燭給我,我立刻走人。」露湖雖身在風塵,卻也是個倔強要強的人。

  「我卓記的香燭不賣你這種不要臉的賤蹄子!」卓夫人毫不留情地斥駡。

  雖說之前露湖跟她有點過節,不過聽卓夫人這樣公開羞辱露湖,趙宇慶可看不下去。

  這時,她聽見一旁圍觀的客人偷偷議論著——

  「卓夫人何必搞得這麼難看?這不是鬧笑話嗎?」

  「可不是,東西趕快給人家就算了,錢都收了。」

  「你們有所不知,卓老爺為了見上露湖這頭牌一面,不知在逍遙樓砸了多少銀兩呢!」

  「原來如此,那……卓夫人這是在報私仇羅?」

  「卓夫人是只母夜叉,我看這位露湖姑娘今天是難逃生天了……」

  聽見客人的議論,趙宇慶總算知道卓夫人為何找露湖的麻煩了。說來又不是露湖逼著卓老爺上逍遙樓撒銀子,怎麼可以把氣出在人家身上呢?有本事就把自己的丈夫拴起來呀!更別說這露湖又不是特地上門挑釁的。

  「你快給我滾!否則我對你不客氣!」卓夫人語帶警告地恐嚇。

  「你講不講理?」露湖的婢女忍不下這口氣,氣呼呼地道:「我們小姐都付錢了!」

  「付錢了是吧?」卓夫人一把抓起櫃檯裡的幾個散碎銀兩往露湖身上砸,「你的髒錢拿去!滾!」

  露湖站在那兒,眼眶瞬間紅了,她羞憤至極,渾身不住地顫抖。

  卓夫人一臉得意地笑視著她,「還不滾嗎?」

  「小姐,」婢女忍著眼淚,輕拉了露湖的手,低聲勸道:「算了,咱們走吧?」說著便要去撿拾那些撒在地上的銀兩。

  「別撿!」趙宇慶自人牆後出聲,那站在她前面的幾個人反射般地讓出一條路來。

  露湖疑惑地轉頭,一見是她,露出了驚疑不解的神情。

  趙宇慶又往前幾步,站在露湖身邊,像是跟她同陣線似的。

  「你……」卓夫人吃驚地看著她,有點驚慌失措,「你、你要做什麼?」

  「卓夫人,這就是卓記的待客之道嗎?」她質問卓夫人,「客人上門是給你羞辱的嗎?」

  「什……」卓夫人一時慌了,但仍張口辯解,「她……她是娼婦!是妓子!」

  「就算是妓子,也不容你這般羞辱。」趙宇慶義正詞嚴,「卓記收了銀錢卻不給香燭,這是坑騙。」

  「我不要她的髒錢,我可是還她了。」卓夫人咬牙切齒地說。

  「不要也不能丟在人家身上,傷了人家,你賠?」趙宇慶再安她一條傷害罪。

  「什……」卓夫人又氣又急,卻反駁不了。

  「我願意為這位露湖姑娘做人證,到官衙告你傷人及謗人兩條罪。」

  卓夫人惱羞地出聲,「我哪裡謗她?她就是個賤……」

  「你想好了再開口。」未等卓夫人說下去,趙宇慶便語帶威脅地打斷她,同時「教育」她,「有能耐的女人對付的該是自己不聽話的男人,卓夫人可別這般沒出息。」

  卓夫人陡地一震,頓時語塞。

  趙宇慶上前,一把取走櫃檯上夥計早已打包好的香燭,轉身,她走向瞠目結舌,一時沒了反應的露湖。

  「走吧。」她一把拉住露湖,在眾人注視下走出了卓記。

  來到店外,趙宇慶將香燭交給了露湖的婢女。

  那婢女急急忙忙地接下,並以崇拜及感激的眼神看著她。

  露湖困惑又難以置信地開口,「你……你為什麼要幫我?」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她說。

  露湖柳眉一揪,「你真心幫我?」

  她挑挑眉,「我像虛情假意?」

  「不像,可是……」她的挺身而出所帶給露湖的震撼,遠遠超過受卓夫人當眾羞辱,「我之前與你有過節,你為何幫我?」

  「一碼歸一碼。」趙宇慶氣定神閑地說:「我知道你幫了我官人不少忙,也知道你對他有感情,他那麼優秀,你會情難自禁也不怪你。」

  露湖眼底的憂疑更深,「你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之前你還那麼不客氣地修理我,為何……」

  「你這話可不公平。」趙宇慶打斷了她,「先侵門踏戶尋釁的人可是你,我總不能悶不吭聲任你打吧?我今天幫你完全是仗義,沒什麼私心或意圖,你若不信就算了。」說罷,她轉身便要上車。

  「馬夫人!」露湖喚住她,神情有點猶豫掙扎,「謝……謝你。」

  「不客氣。」趙宇慶停下腳步,「如果你還需要材料包,就到我店裡來吧!」

  聞言,露湖微怔。

  「我知道最近有幾家店開始模仿繁錦貳館的品項,你可別去買假貨。」她一本正經地說著,「要認明繁錦貳館的戳章喔!」

  露湖看著她,愣了好一會兒,接著展顏一笑,「馬夫人,你這個人真是妙。」多麼率真又爽直的女人呀!

  趙宇慶頓了一下,神情認真,「這是……恭維嗎?」

  「是。」露湖爽快地說:「我終於明白馬爺為何鍾情于你了,不說他,連我都忍不住喜歡你了。」

  趙宇慶眨了眨眼,「你也喜歡我?」

  「是。」露湖點頭,「夫人這般爽直率真,誰不喜歡?」

  趙宇慶那古靈精怪的眼珠子轉了一圈,不知想到什麼。「既然如此,咱們交個朋友吧!」

  露湖驚疑地看著她,「朋……朋友?」她居然要跟一個青樓女子做朋友?她是在開玩笑吧?

  「你不樂意嗎?」趙宇慶眉心微擰。

  「不是……」露湖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不嫌棄我的出身?不怕別人笑話你議論你?」

  趙宇慶挑眉一笑,「我交朋友還得別人同意嗎?」

  露湖像是想確定自己沒聽錯,轉頭看著身邊的婢女。

  婢女跟她點了點頭,彷佛在告訴她「小姐沒聽錯」。

  「馬夫人真不在乎露湖出身青樓,又與馬爺……」露湖狐疑地看著她。

  「你跟他是在我之前的事,我管不著。不過我可告訴你,今後不要打他主意就是了。」她說著,咧嘴笑笑,俏皮又逗趣。

  這一刻,露湖是真真切切打從心裡佩服著她。「馬夫人不嫌棄露湖出身,露湖感激不盡。」

  趙宇慶上前,伸出兩手,熱忱地握住了她的,「以後請多多指教。」

  內室裡,洋燈在這秋夜裡映了一室溫暖。

  趙宇慶坐在鏡前,馬鎮方正在她身後,悉心且溫柔地替她梳著一頭烏黑長髮。

  「我聽說了……」馬鎮方稍稍彎下了腰,唇捱在她臉頰邊,「你今天做的事。」

  她微頓,「你是說……」

  「聽說你在卓記香紙店裡殺得卓夫人片甲不留?」

  「只是牛刀小試罷了。」她輕描淡寫,「誰教她欺人太甚呢!」

  「你居然為露湖出頭?」馬鎮方擱下梳子,將她轉向側面,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微微仰視著她,像極了崇拜,「我真是由衷地敬佩著你。」

  她一臉「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淡然表情,「我只是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

  「之前她到貳館去的時候,你明明一副要將她拆吃入腹的樣子……」他促狹地道。

  「你說得好像我是什麼吃人鬼一樣……」她輕啐一記。

  馬鎮方笑意一斂,雙手輕握著她的手,眼底是滿滿的崇拜,「你總是讓我驚喜……」

  「露湖姑娘也不是自個兒願意淪落風塵的,就算是,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事。」

  聞言,他又是一驚,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每個人都有其生存之道,她憑的也是自己的才藝跟手腕,那說來也是一種能耐。」她說:「你沒聽到卓夫人用多麼不堪的字眼羞辱她呢,我聽著都有氣!」

  看她義憤填膺的表情,馬鎮方溫柔一笑,「我還聽說你交了她這個朋友……」

  她微頓,嘖嘖兩聲,「這才今天發生的事,你全知道了,一定是海豐那個耳報神說的吧?」

  他勾唇一笑,「他本來就是我的耳目,你才知道嗎?」

  趙宇慶佯怒地道:「看我明兒怎麼修理他……」

  馬鎮方用手指撇了她鼻尖一下,「你這人寬厚,連露湖都能接納,怎會捨得修理海豐?」

  「接納?」她正色更正,「我是跟她做朋友,可不是同意她跟你……」

  「你吃醋?」他打斷了她,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她也不裝模作樣,率直地說:「是,你以前的事我不管,可往後卻是萬萬不能,我已經提醒過她不准再打你主意了。」

  「要是她還打我主意,你欲如何?」他問。

  「當然是打你羅!」她一本正經地說:「女人不為難女人,我一定沖著你去。」

  聽著她這番有別於一般女子的霸氣作風,他先是一頓,旋即哈哈大笑。

  夜深人靜,他突然笑得那麼大聲,教她忍不住捂著他的嘴,「你小點聲。」

  他凝視著她,眼底充滿深濃的愛意及崇敬。他緩緩拿開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是老天爺派來治我的吧?」他說著,單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裡有個黑暗的房間,那房間裡關著連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這麼多年來,我讓它吞噬啃蝕著我的心,直到你……」

  說到這兒,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抹的痛苦,「曾經我想讓那怪物傷害你,可如今我卻害怕它傷害你……」他深情卻又痛苦地注視著她,「我不是好人,我……」

  話未竟,她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從你身上的傷,我便知道你是受害者……那些年,你究竟過著什麼生活?」

  「我……曾經在人口販子的黑船上待過。」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地獄,我不想你知道。」

  人口販子的黑船?她過去也看過相關文章,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光是想像都覺得可怕且殘忍,更別說他那一身的傷……

  原來他曾經在黑船上待過,受過不人道的對待,想到這裡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那些痛苦的記憶成了你黑暗房間裡的怪物?」她柔聲地問。

  他微微頷首,「嗯。」

  她深深注視著他,濕潤的眼底滿是憐惜。

  須臾,她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肩膀,摟著他的頸項,將臉靠在他肩窩裡,溫柔又堅定地宣告,「不怕,我專門打怪的。」

  這未來的用語放在此時此刻,真是毫無違和。

  聽著她這句話,他忍不住將她緊緊環住,教她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嗔怪道:「想勒死我嗎?」

  「我捨不得。」他深情凝視著她。

  她滿意一笑,「其實我跟露湖姑娘化干戈為玉帛,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

  他微頓,「我?」

  「嗯。」她笑意一收,「你不是說她一直在幫你打探消息嗎?我想……你要她幫忙打探的事情也不是小事,商場如戰場,有各種的爾虞我詐,凡事動輒得咎,輕忽不得,要是她一怒之下向你的對手投誠,那可不妙。」

  他心頭一震,他真沒想到她有這樣深沉細膩的心思。

  「你這丫頭當女人實在可惜了,慶隆記真該由你來打理的。」

  她恬淡一笑,「功不必在我,我在乎的是爹……慶隆記不只是他一生的堅持及成就,更承載著他對故友的承諾。」

  故友?他心一抽,驚疑地看著她,她口中的故友是指……

  「你一定不知道吧?」她安適地坐好,歎了一口氣,「慶隆記是我爹跟一位馬世伯共同創立的,趙馬兩家情誼深厚,當年我出生時還跟馬世伯的獨子結了娃娃親……」說著,她自顧自一笑,「很巧吧?最終我還是嫁了姓馬的。」

  他已然笑不出來,神情僵硬。

  「怎麼了?」她疑惑地看著他,「你的表情好……」

  「繼續說。」他調整了下表情,「好像是個……有趣的故事。」

  她微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愁緒,「其實這不是有趣的故事,馬世伯一家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他不著痕跡的深吸了一口氣,裝得像是好奇的局外人。「發生什麼事?」

  「當時我不到周歲,對那件事根本沒有印象,都是後來聽說的。」她續道:「聽爹說馬世伯誤信親戚,惹禍上身,一家子都沒了,爹後來想幫他們討公道,卻屢遭官府阻撓甚至警告……」

  馬鎮方濃眉揪緊,胸口一陣抽痛,幾乎忘了呼吸。

  「爹怕招禍,不准我們在外面說這事……」她一歎,「慶隆記是爹對馬世伯的承諾,也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聯結,在情感上的價值超過了一切。」

  他發現自己在顫抖,如果趙毓秀沒對女兒說謊,那就是說……一直以來他都誤會趙毓秀了?高濱松對他和娘說謊,將一切嫁禍給趙毓秀,又將他送上沒有歸期的黑船,死無對證。

  這麼看來,高濱松回到刺桐後未曾見過趙毓秀也合理了,因為他們從頭至尾都不是共犯,不曾合謀。

  可若趙毓秀只是編了個謊騙她呢?

  不對,他們家遭難時宇慶不到一歲,他有什麼編故事騙她的理由及必要?況且馬家的事對外都是用意外結案的。

  高濱松曾說他牽線讓謝明潔跟趙宇慶訂親,是為了鑽空子親近趙家,以找到趙毓秀謀害他父母的證據,那當然是謊言,因為高濱松便是這樁滅門血案的兇手之一。

  那他牽線促成謝趙兩家的婚事究竟目的為何?難道他不怕趙毓秀髮現他的真實身分?

  這張網還缺了幾條線,他得把這幾條線找到才能窺見全貌。

  「你怎麼了?想什麼這麼出神?」見他若有所思,她疑惑地問。

  回神,他看著她,「這確實不是有趣的故事,不早了,咱倆上床去吧。」說完,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向了那舒適的錦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4:56

第十章 開誠布公

  富春閣,長樂廂房。

  富麗堂皇的廂房裡鬧哄哄地,四位公子哥兒正攬著富春閣的紅牌姑娘們侍酒陪笑。

  一桌八人,個個歡聲笑語,卻只有趙宇佐一人喝著悶酒,愁眉不展。

  「趙兄,怎麼不說話呢?」一旁朱記餅鋪的二少爺朱世鼎問道。

  「是呀,瞧你今晚像只悶葫蘆……」善樂筆莊的小少爺黃士鴻也問著,「怎麼了你?」

  坐在對角的謝明禮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酒,「唉,他肯定是又在家裡捱他家老爺子罵了……」

  朱世鼎微頓,「你家老爺子不是還病著?有力氣罵你了?」

  「病什麼?」趙宇佐懊惱回道:「他現在罵我的時候多精神……」

  「罵你什麼?」黃士鴻好奇。

  「肯定是又拿他那出嫁的妹妹來修理他了。」謝明禮笑歎一聲,「我說宇佐啊,你也別想不開,你妹妹得道,雞犬不都升天了嗎?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多少人巴不得把女兒或妹妹送進馬府呢!」

  「謝兄這是在損我嗎?」趙宇佐斜瞥了他一眼。

  「非也。」謝明禮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他,語帶安慰,「我明白你肯定是憋屈著,不過你妹妹雖然出嫁了,終歸是趙家女兒嘛!娘家有什麼事,她總會幫著,這不是挺好的?你或許是覺得面子掛不住,但是……」

  「幫?」趙宇佐哼出聲,「我看她根本是想把慶隆記從我這個大哥手裡搶走!」

  「怎麼會呢?」朱世鼎道:「這世上豈有嫁出去的女兒回來當家的道理?」

  「就是。」黃士鴻搭腔,「再說了,她有馬鎮方撐著,那家繁錦貳館不是做得風風火火地,哪會回頭來跟你搶慶隆記?」

  「她在東二街開那家繁錦貳館擺明瞭就是要下我臉面!」說到這個,趙宇佐更是一肚子火了,「如今方掌櫃那老傢伙常常私底下去找她商量布行的事,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裡!」

  「唉,你別氣了……」朱世鼎給他身邊的姑娘使了一記眼色。

  「是呀,趙少爺,別生氣了。」一旁的姑娘捱著他,捧上杯盞,「一醉解千愁,喝吧!」

  趙宇佐依舊板著臉,悻悻然地道:「如今慶隆記能跑的船隻剩下兩艘,官府在海禁方面也未明朗,趙家現在是寅吃卯糧……我爹又說我不懂得開源,腦子不如我妹妹靈活,我真是夠窩囊的!」說著,他一把搶過姑娘手中的杯盞,仰頭飲盡。

  「我說……」謝明禮道:「你妹妹那家店鋪正賺錢,也難怪你家老爺子拿來比較。」

  「如今我有張票子下月初五就要到期,還不知銀子要從哪裡來。」趙宇佐氣怒的說。

  聽見他缺現銀,一旁的黃士鴻跟朱世鼎瞬間安靜了。

  趙宇佐敏感又易怒,立刻察覺,不悅地頂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們開口的。」

  黃士鴻跟朱世鼎尷尬地搖手,「趙兄,不是的,你也知道現在世道不好,大家的手頭都不方便……」

  此時,席上一直沒說話的譚金虎說話了。

  「趙兄,若你需要現銀,在下倒是有門路……」譚金虎語帶試探,「不知你可有興趣?」

  譚金虎是謝明禮帶來的朋友,也是永新造船的客人,譚金虎在大員有家商行,專門買賣鹿皮、藥材、布疋跟生絲、白糖。

  「譚兄,你要是有賺錢的門路,就趕緊告訴宇佐吧!」一旁的謝明禮興高采烈地接話。

  「那也得趙兄有興趣呀!」譚金虎蹙眉一笑。

  「譚兄請指點明路。」有賺錢的機會,趙宇佐頓時精神許多。

  「是這樣的,」譚金虎說道:「我在魍港的朋友有一船的貨物要運進刺桐,只可惜他的船是艘武裝商船,船又是荷籍,如今泊在外海不得其門而入,趙兄家裡的船都是在籍合法的吧?」

  「那是當然。」趙宇佐說。

  「趙兄可有意願幫我魍港的朋友將這船貨物運進刺桐?」譚金虎說:「酬謝金方面,他開出三百兩銀,不知能否解趙兄的燃眉之急?」

  聽到三百兩銀,趙宇佐眼睛一亮。他正需要兩百兩銀周轉,要是賺到這三百兩銀,他還多出一百兩呢!他趙家的船如今閒置,只要向市舶司申請出港准許,便可賺進這三百兩銀了。

  「譚兄所言是真?」他有點激動,「你的朋友真願意出三百兩銀請人運貨?」

  「我怎麼可能騙趙兄?」譚金虎蹙眉一笑,「你可是謝兄的好兄弟呀!我若騙你,他饒得了我?」

  「是呀!」謝明禮一臉認真,「金虎要是誆你,我可不饒他。」

  趙宇佐拱手揖謝,「那……就有勞譚兄牽線了。」

  城中,三春樓。

  廂房裡,馬鎮方跟高濱松相對而坐,相談甚歡,這宴是馬鎮方邀的,說是之前來不及給表舅接風洗塵。

  席間,高濱松問了他這些年的經歷及生活,贊佩他可以有今時今日的成就及地位。馬鎮方則感激高濱松,道是表舅當年救了他並將他送往海外,他才得以有今天的一切。

  「要是你爹娘還在,看著你今時今日的成就,一定以你為傲……」高濱松說著,一臉哀傷,幽幽長歎。

  他神情平靜的接話,「表舅這些年來,一定很煎熬吧?」

  高濱松微怔,「可……可不是嗎?日日夜夜想著你爹娘的遭遇,我真的……」說著,他低頭拭淚。

  儘管內心恨意張揚,馬鎮方臉上仍沒有一絲的惱怒憤恨。

  這些年,他早已將情感鎖住,除了……對,除了在宇慶面前。在她面前,他經常不小心的失守。

  「逝者已不可追。」他安慰著佯哀的高濱松,「表舅,如今咱舅甥相逢,定可為我爹娘報仇。」

  「沒錯,有了你,我可說是如虎添翼。」高濱松說著,話鋒一轉,「對了,你之前提過的那位席瓦爾先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席瓦爾先生是葡籍海商,是位成功的商人,與官方及軍方都有相當良好的關係。」

  「你與他還保持著聯繫?」高濱松問。

  「當然。」他頷首一笑,「席瓦爾先生一直想到刺桐做生意,只不過這幾年來各國在海上角力,爭端不斷,朝廷對於開港這件事也由開放轉為閉鎖,他連在馬交都快待不住了。」

  「要是杜宸或是其他人在總兵的任上,我還能使上力,可惜如今來了胡知恩,這個人……」高濱松嘖地一聲,「看著是不好相與的。」

  「表舅是刺桐的老人,在官府也任職十年有餘,自然是有自己的人脈吧?」

  「人脈是有,但杜宸之事剛過,大家也不敢輕舉妄動……」高濱松續道:「刺桐會館的幾位大老爺們之前已聯合向胡知恩請命,希望他能放寬船隻出入埠的數量跟貨物品項,不過這事石沉大海,至今他那邊未有回覆。」

  「確實。」馬鎮方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如今那些外國商船近不了馬交跟刺桐,也中斷了金流的流通,就算是萬海號這樣的商號都有明顯的虧損。」

  高濱松搖頭一歎,「胡知恩可是朝廷命官,據說他的恩師還是戶部的重臣,動不得他。」

  馬鎮方深深一笑,眼底閃過一抹銳芒,「刺桐會館幾位大老爺們可給了他好處?」

  高濱松陡地一愣,「好處?你是指……賄賂?」

  馬鎮方點頭,「難道有不愛錢的人?」

  「你可知道這胡知恩以清廉出名?」

  「清廉可能是因為金額還不足以撼動他的。」馬鎮方唇角一勾,「為了錢,多少人可以兄弟鬩牆,骨肉相殘,哪次的背叛不是因為金跟權?」

  高濱松驚疑地看著他,「莫非你有辦法了?」

  「胡知恩那兒,就交給我來處理吧。」馬鎮方眼底及臉上充滿自信,「我自有收買他的辦法。」

  見他一副勢在必得的自信模樣,高濱松既驚且喜。「若你真能把他拿捏在手裡,咱們可就好辦事了。」

  「錢的方面我能處理,其他的可就仰仗表舅您了。」

  「那是。」高濱松說著,嘴角勾起一抹陰險高深的笑意,「很快地,表舅就會讓你見識我的能耐了。」

  「不好了!不好了!」繁錦布行的夥計銀江急急忙忙又驚慌失措地沖進繁錦貳館,「小姐,出大事了!」

  正忙著招呼客人的趙宇慶將客人交給其他夥計接待,立刻上前,「怎麼了?你慢慢說。」

  雖然從繁錦布行到貳館來也不是多遠,銀江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地,「小姐,咱們布行的船被官府扣住,說是貨物與報關單有出入,官府不只沒收所有貨物,還開罰兩百兩罰金。」

  「什……」她一震。趙宇佐到底在做什麼?

  「不只這樣,那些碼頭工人不知在哪兒聽說大少爺現銀短缺,票子跳了,擔心領不到工酬,便一個拉一個往總號去。」他續道:「大少爺嚇得從後門逃跑,躲在繁錦布行,可那些工人發現了,如今將布行團團圍住,方掌櫃臨時封了門,那些工人還說要放火燒雜咱們的店鋪……」

  聽著,趙宇慶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也理解事情的嚴重性了。

  人在氣頭上是沒有理智的,她想那些工人也不是說說而已,她得趕緊去繁錦布行瞭解狀況,解除危機,否則他們真會放火。

  「我們走!」她毫不猶豫地道。

  「小姐!」玉桂一驚,急忙拉住她,「太危險了,您別去呀!」

  「我非去不可。」她拉開玉桂的手,「海豐跟著我便行,你待在這兒。」說罷,她旋身便疾行而去。

  海豐見狀,趕緊跟銀江一起跟上。

  來到繁錦布行,遠遠就看見二、三十個碼頭工人圍在店門口,他們都是長期幹粗活的人,個個身強體健,還手持棍棒地在門外叫囂著。

  在大街的另一頭,不少人圍攏著看熱鬧,一個個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趙宇佐!出來!你這個孬種!快出來!」

  「我們知道你躲在裡面,出來面對!再不出來,咱兄弟們就放火燒了你趙家的鋪子!」

  她稍稍觀察了一下,發現帶頭的是一個膚黑精實的漢子,只要搞定他,應該就能解除危機,於是她鑽過人群,走上前去。

  見她一個姑娘家突然出現在店前,大夥兒疑惑地看著她。

  帶頭的也沒問她身分,便朝著其他人喊著,「大家瞧!趙宇佐不敢出來,派他出嫁的妹妹來了!」

  發現帶頭的一眼就識得她,趙宇慶也覺奇怪。雖說她開店做生意不少人都認識她,但她店裡的客源畢竟單一且單純,不太可能接觸到碼頭那邊的人。

  這人見過她?能一眼認出她的身分,除非他們曾經接觸過,可她卻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叫你大哥出來!我們要工錢!」帶頭的繼續叫囂著。

  「這位大哥,請問尊姓大名?」她平心靜氣又禮貌地問。

  「我是州仔,是碼頭工班的頭兒,我們知道趙宇佐躲在裡面,快叫他出來!」

  「州仔大哥,」她依舊沉靜地微笑著,「慶隆記在刺桐深耕,一向重信譽,該給的,我們一定會給,我明白你們擔心拿不到工資,但我保證無論如何,工資一定能如期發放。」

  「騙誰!」州仔一臉兇惡,「誰不知道慶隆記就快完了,你大哥票子都快兌現不了,現在還攤上這等爛事,得罰上兩百兩銀!」

  「是呀,快把錢發給我們!」州仔身後的人也跟著嚷嚷。

  「各位大哥大爺請聽我說。」她微扯著喉嚨,好讓所有人都聽見她的聲音,「工資的部分,我會立刻處理,絕不會讓各位做白工。」

  「你又不是慶隆記的當家,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州仔吼著,「兄弟們,我們沖進去把趙宇佐抓出來!」

  「好!沖進去!」

  州仔一聲號令,其他人跟著附和,緊接著便步步進逼。

  「夫人!」海豐擔心她受傷,拉了她的手臂,「先撤。」

  「不行。」趙宇慶甩開他的手,擋在門口,「大家冷靜!要是你們衝破了門,傷了任何人,都是要吃刑罰的!那是得不償失!我發誓會在三天內把工資發給各位,請相信我!」

  看見她堅毅果敢地擋在門口,又口口聲聲承諾會發給大家工資,工人們似乎有點被說服了。

  「你真的會在三天內給工資嗎?」

  「是呀!不會騙我們?我家裡老的小的可是有七口人,每天張口就等著吃飯!」

  大家爭相提問,十分吵嚷。

  「請大家放心,三天后的中午,我會親自帶著工資到碼頭去,大家給我三天時間。」她給了確切的時間跟地點。

  大家稍稍冷靜下來,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安靜了許多。

  這時,州仔見大家動搖了,振臂高呼,「大家別被她騙了,她只是在拖延時間好讓她大哥脫身,她已經是外人,不會為慶隆記負責,咱們沖進去!」說著,他跟身邊及身後十數名工人便往前沖。

  這些工人都是心裡沒個定數的粗人,見頭兒帶頭,就有人跟著沖。十幾個大男人一擁而上,嚇得趙宇慶緊捱著門板。

  海豐跟銀江護主心切,立刻沖了上去擋在她面前,可卻被一把推開。

  趙宇慶跌在地上,眼見著就要被踩踏,突然,一道身影像是疾風、猶如箭矢般竄至她身前——正是聞風而至的馬鎮方。

  看這群工人就要傷了趙宇慶,他怒火中燒,幾個大步上前,振臂便將沖在最前面的州仔推開。

  州仔撞到後面的工人,四、五個人就那麼跌成一團,阻擋了後面還想沖上來的人。

  他目光冷厲地直視著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肅殺的氣息。

  身後,海豐已將跌在地上的趙宇慶扶起,馬鎮方看了她一眼,確定她無礙,便目視著前方,「我是萬海號的馬鎮方。」

  頓時,工人們鴉雀無聲。萬海號是刺桐當今最龐大且穩健的一家行號,在石獅塘碼頭還擁有刺桐最大的倉庫,他們這些工人都知道。

  「人是你帶來的?」他目光一凝,冷冷地看著帶頭的州仔。

  「是……是啊!」州仔狼狽地起身,「欠債還錢!叫趙宇佐出來!」

  「有萬海號在後面扛著,你們還怕拿不到工資?」他環視面前的群情激動的工人們。

  這時,後面有人問:「她說三天后的中午在碼頭發工資,算數嗎?」

  「我妻子承諾你們的,我馬鎮方擔保。」他沉聲道:「現在全都給我離開,還想鬧事叫囂的,我絕不客氣!」

  聞言,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眼底都有畏色。

  「既然馬老闆開口了,我們就看在你面子上先散了。」州仔見情勢不對,立刻叫散,領著一班工人離開。

  馬鎮方轉身看著驚魂甫定的趙宇慶,神情嚴肅又帶著微微的慍色,「你就是太大膽了。」

  她一臉委屈地解釋,「我……我怕他們砸燒布行……」

  「要不是我一得到消息就趕來,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他說著,狠狠瞪著海豐,「我讓你看著夫人,你這是怎麼看的?」

  「別怪海豐。」趙宇慶立刻為海豐說情,「他哪裡拗得過我?」

  「你……」馬鎮方懊惱地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又打消念頭。

  這時,店裡的夥計聽見外面喧囂散去,疑怯地將店門打開一道小縫。

  「他們都走了,開門。」銀江對著門裡的夥計說。

  裡面的人松了一口氣,這才放心地打開店門。馬鎮方跟趙宇慶步進店裡,只見方掌櫃跟所有夥計全一臉驚惶。

  「小姐!」方掌櫃趨前,「你可來了。」

  「我大哥呢?」她問。

  「大少爺他……」

  方掌櫃往裡面一指,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像只過街的耗子般畏畏縮縮地走出來的趙宇佐。

  「都走了?」趙宇佐疑畏地問。

  「大哥,你究竟都幹了什麼?」趙宇慶又急又氣地上前質問他。

  趙宇佐眼見危機解除,氣焰又稍稍張揚起來,「什麼我幹了什麼?我還不都是……啊!」

  他話未說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馬鎮方一拳給揍飛了。

  「孬!」馬鎮方冷然又不屑地吐了一個字。

  數日前,總兵府。

  馬鎮方求見胡知恩,將一大疊的銀票擱在胡知恩的案上。

  胡知恩跟許天龍陡地一震,驚怒地看著他。

  「馬鎮方,你這是何意!」許天龍怒問。

  「這銀票面額,一張是五十兩銀,共有二十張,共計一千兩銀。」他說:「人人都說胡大人是清官,可草民認為沒有錢買不到的人。」

  「大膽!」許天龍七竅生煙,「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馬鎮方一派輕鬆,胡知恩看著他,也沒有說話。兩人相視須臾,胡知恩這才開口——

  「馬老闆不像是這般冒失的人。」他語氣平靜。

  「胡大人是可以買的人嗎?」馬鎮方反問他。

  忠直護主的許天龍可忍不住了,他一個箭步沖到馬鎮方面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馬鎮方,你!」

  「天龍。」胡知恩沉聲阻止,「放手。」

  「大人,他……」許天龍氣得直發抖,兩隻眼睛都冒血絲了。

  「我叫你放手。」胡知恩沉穩地堅持。

  許天龍不甘願地鬆開手,但兩隻眼睛還惡狠狠地瞪著面前一抹沉靜微笑的馬鎮方。

  「馬老闆,」胡知恩淡定地看著他,「本官不是你能買的人。」

  馬鎮方唇角一勾,「那我就放心了。」

  此話一出,胡知恩跟許天龍都微頓,不解地看著他。

  「馬老闆這是……」胡知恩狐疑地開口。

  「大人,草民已在總兵府後門備了馬車,可否請大人移步?」他問。

  胡知恩微頓,思索了一下,「看來馬老闆早有安排……」說著,他站了起來,自案後走出。

  「大人?」許天龍憂疑地勸阻。

  「無妨。」胡知恩毫無疑畏。

  「都司大人,車上有您位置,一起走吧?」馬鎮方笑視著剛正不阿但性情急躁的許天龍。

  許天龍當然不可能放著胡知恩獨自前去,立馬跟隨著主子往外走。

  出了總兵府後門,馬鎮方果然安排了一輛低調的馬車在後面候著,馬車上駕車的不是文成,而是面生的小夥子,明顯就是為了避人耳目。

  一行三人上了車便一路往城西而去,馬車在一處舊宅子前停下,三人才下了馬車,裡面便有人前來開門,正是文成。

  三人走進宅子,文成立刻掩上大門。

  這宅子也不算小,共有三進及左右護龍。院子裡曬著孩子的衣褲,為數不少,看著是這宅子裡住了一些孩子。

  除了這個,胡知恩還發現院裡沒有做雜活的僕婢,只有一些看似練家子的護院來回穿梭著。這兒若不是有誰需要保護,便是有誰需要看守著。

  想著,他心裡更是疑惑了。

  這時,他們已隨著馬鎮方來到三進院裡。院裡有五名武裝守衛看守著,見狀,許天龍不覺繃緊神經。

  「都司大人不必擔心,胡大人與你都是安全的。」馬鎮方笑說著的同時,已走向左護龍的一間房門前。

  文成打開門上的鎖頭,胡知恩跟許天龍便隨馬鎮方的腳步進到屋裡。

  眼前的景象,教兩人一驚。

  這屋裡其實是個大牢籠,以木板隔成三間,一共關押了七名男子。一見馬鎮方進來,幾個人便此起彼落地叫嚷著——

  「馬老闆,你什麼時候放我們!」

  「是啊,該說的我們都說了,快放了我們吧!」

  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氣,神情凝肅地看著馬鎮方,「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這些人都是草民從私掠船上逮獲的海盜。」他說。

  聞言,胡知恩跟許天龍陡然一震,驚訝地看著他。

  「私掠船?」胡知恩想起許天龍之前跟他提的那件事,震驚不已,「三個月前在銅山外海沉了兩艘私掠船的……真的是你?」

  馬鎮方微微一頓,旋即撇唇一笑,「看來大人知道的事比草民以為的多。」

  「這些人真是你逮住的?」許天龍難以置信。

  「有一艘船趁亂跑了,這七個人是從燒了的船上抓來的,其他人……都跟著船沉到海底了。」馬鎮方續道:「除了這七個人,草民還在船上發現十多名遭販子擄走的孩子,也都安頓在前面的院子。」

  胡知恩一怔,「什……可剛才沒看見人?」

  他一笑,「一早就都送到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去上課了。」

  聽著,胡知恩跟許天龍更是震驚了。

  「你們聽著,」馬鎮方轉而跟七名海盜說道:「這位便是刺桐總兵胡大人及都司許大人,你們知道什麼,要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七人聽說進來的是總兵及都司大人,不覺露出驚恐的表情。他們都是殺人越貨的海盜,讓官府逮了是唯一死罪啊!

  「放心,只要你們供出有用的情資,相信大人會免除你們的死罪。」

  七人分別關在三個牢房裡,除了同牢房的,誰也看不見誰,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大人,介意讓草民代勞嗎?」馬鎮方禮貌地詢問。

  胡知恩頷首同意。

  「告訴總兵大人,你們是誰的屬下。」

  「大人,我們是李兵的屬下。」

  胡知恩跟許天龍互看一眼,有點驚訝。李兵是海盜集團的頭子,手底下有十多艘武裝船隻在大員、魍港及馬交銅山等三不管海域掠奪商船,但官府始終逮不到他們,也不知道李兵背後的資助者是誰。

  「你們在刺桐的接頭人是誰?」馬鎮方又問。

  「是個名叫州仔的搬運工頭,他負責進出非法及未報關的貨物。」

  「除了走私,還有呢?」他又問。

  「還有……還有他會定期地交給我們一些童奴……」其中一人畏卻地。

  聽著,胡知恩跟許天龍都瞪大了眼睛,驚怒交加。

  馬鎮方神情冷凝,「告訴大人,你們是怎麼將孩子運出去的?」

  「裝在醬……醬缸或是木桶裡,假裝船上物資……運出去……」

  「混賬!」許天龍忍不住地痛駡,「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東西!」

  「除了這個名叫州仔的跟你們接觸過,還有誰?或是你們曾聽過任何的名字?」馬鎮方又問。

  其實這些事他都已經問過,也都已經有答案,如今只是讓他們在胡知恩跟許天龍面前再說一次。

  「還有……還有一個擰?,他會給我們送銀子來,有次他提到謝少爺,可我不知道是誰……」

  「你們在船上可還聽過什麼?」

  「大約一年前,我們在馬交附近碰上一艘官船攔截,頭兒沒逃,還讓官兵登船,官兵帶走船上白銀,有聽他們提到汪副使這號人物……」那全盤托出的海盜一臉卑微討好,「幾位爺,咱兄弟幾人該說的都說了,就這麼多,沒別的了。」

  馬鎮方唇角一揚,「這些也堪用了。」說罷,他以手勢及眼神示意胡知恩跟許天龍往外走。

  離開三進院,馬鎮方領著他們進到前頭的花廳裡。

  「不知胡大人有何想法?」馬鎮方問。

  「馬老闆三個月前便關押了這七個人,想必早就問出端倪,也有收穫了。」胡知恩神情一凝,「不如你告訴我吧。」

  馬鎮方一派輕鬆自若,「李兵是何許人也,應該不用草民說了,先來說州仔這個人。他是石獅塘碼頭的工班頭兒之一,為了搶生意,私下恐嚇或暴力脅迫其他工班時有所聞,他也經常出沒在番坊跟浣石巷,而那些地方亦是孩子失蹤案頻傳的地方。」

  「他是負責幫李兵找貨的……」胡知恩說。

  「沒錯,不過他雖是地頭蛇,也還是需要有強龍替他打點一些事情。」他續道:「他提到的擰?,咱刺桐也不多見姓牛的,依他的描述,草民認為便是永新造船的其中一位賬房牛三春,他口中的謝少爺則是謝家大少謝明禮。」

  「馬老闆何以如此斷定?」

  「謝家有三個兒子,除了謝明禮,二兒子謝明潔跟麼兒謝明皓都未能有權限插手謝家的買賣交易。」

  看他十拿九穩,胡知恩相信他一定有相當的把握。

  「至於他提到的汪副使,草民判斷就是前海道副使汪柏。汪柏在任上貪賄,去職後還是遊走在官府跟非法海商之間,利用過往人脈縱放被豢養的私掠船,從中獲得利益。」

  「馬老闆似乎對汪柏毫不陌生?」胡知恩眉心微皺,「你海上行商多年,跟他交過手?」

  他深深一笑,「是,他每次收賄,草民都在場。」

  聞言,胡知恩跟許天龍陡地一震。

  「想必兩位大人都聽說過那年他在收賄時,提刑按察布政使剛好在場之事。」

  「沒錯。」胡知恩點頭,「據說當時葡商的通譯員說那是地租,可汪柏收賄之事還是傳得沸沸揚揚。」

  「若我說……當年當著布政使大人面前行賄是葡商故意所為呢?」

  胡知恩疑惑開口,「故意?」

  「葡商行賄何以挑在布政使大人在場之時?」馬鎮方深沉一笑,「向地方官員行賄可是犯法之事,葡商怎會犯這麼大的錯?」

  胡知恩頓了一下。也是,這一點道理都沒有,行賄豈能光明正大?

  「大人,」馬鎮方神情一凝,正色說道:「葡商席瓦爾先生為了將馬交做為轉運港及中途基地,即使不願,也不得不向汪柏低頭,年年奉上五百兩白銀。可雖然每年給汪柏五百兩白銀,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馬交的安全還是無法得到保障,經常被他國武裝商船或是海盜船、私掠船伏擊掠奪。」

  這些事,胡知恩當然是知道的。

  「除了席瓦爾先生,不少葡商及我國海商也紛紛向汪柏輸誠行賄,這些白銀若是由朝廷接收,便是兩方互惠之事。」他續道:「他國商船向朝廷繳交港埠稅及地租,可以充盈國庫,強大軍需,進而鞏固扞衛我朝海域。詳實登記,有效管理,也能防止有不肖海商或海盜趁機作亂,有百利而無一害。」

  聽著馬鎮方這番話,胡知恩只感覺胸口像是被不斷衝撞,他感到震驚及佩服,沒想到能在馬鎮方口中聽到這般有見地的想法及建言。

  「看來,你與這葡商相當熟稔……」

  馬鎮方淡淡一笑,「不瞞大人,草民便是當時在場的通譯員。」

  胡知恩跟許天龍陡地瞪大眼睛,驚呼出聲。

  「你……」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氣,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席瓦爾先生為了通航行商,不得已向汪柏低頭,幾番想反制汪柏,又擔心遭到報復,於是草民便獻計,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來時,當場行賄。」

  「這是險招。」胡知恩說。

  「奇兵走險。」他一笑,「若席瓦爾先生不想受制于汪柏,只能反將一軍。當著布政使大人面前給汪柏五百兩白銀時,汪柏可嚇壞了。」

  胡知恩跟許天龍眼底,有著藏不住的佩服。

  「我向布政使大人解釋,說那五百兩白銀是葡商在馬交的地租,此舉不只為收賄的汪柏解圍,使他免受牢獄之災,也同時讓席瓦爾先生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馬鎮方目光一凝,直視著胡知恩,「給汪柏的賄款變成繳交給官府的地租後,葡方的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貿易活動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護。同時,朝廷還增加了稅收,促進商業發展,可謂一舉數得。」

  「馬老闆真教本官驚歎。」胡知恩由衷地道。

  「大人,」馬鎮方拱手一揖,恭謹道:「如今海禁政策不明,非法商船跟海盜在海上橫行,不只影響商業的發展及交流,還造成我朝海域動盪及海疆限縮,草民以為大人應該開放商船,進行船籍普調、管理課金,此舉不僅可打擊海上非法貿易,還可充盈國庫稅收。」

  胡知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不過……我想知道馬老闆對把總高大人有何看法?」

  馬鎮方微頓,唇角卻慢慢地浮現一抹笑意。

  「大人應該知道我在三春樓宴請高大人之事……」

  胡知恩眉心一皺,「你……」

  「大人對草民有疑慮,草民亦然。」他蹙眉一笑,「草民也怕大人是杜宸之輩。」

  胡知恩恍然明白了什麼,「難道你……」

  「大人,」馬鎮方神情凝肅,「在這張犯罪的網裡,處處都有高濱松的身影,卻又看不見與他直接的關聯。他是謝夫人的胞兄,謝明禮的舅舅,當初以養病為由離開刺桐以回避杜宸貪賄一案的調查,草民就著各種管道及人脈,卻在浦城尋不著他的影蹤,直到他趕在大人即任之前回到刺桐,這才曝露了他的藏身處。」

  聽他說是「藏身處」,必然不一般。胡知恩一副求解若渴的神情,定定地望著他。

  「他並沒有回浦城,而是避到陝南的一處小莊子。」馬鎮方說:「而這小莊子的主人正是汪柏的小舅子。」

  聞言,胡知恩跟許天龍都驚疑不已,這麼一來,一切都說得通、都合理了。

  「馬老闆何以對高濱松如此……」

  「他本名高福生,是我表舅。」馬鎮方眼底閃過一抹憤恨及悲慟,「是我母親以為可以信任的遠房表弟,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兇手,是將我塞入醬缸送上再無歸期的黑船的人。」

  「什……」胡知恩跟許天龍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

  「馬老闆,你……」胡知恩眼底有著驚疑及憐憫。

  馬鎮方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再度掛著淡淡的笑意,「大人,我們合作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5:19

第十一章 解開誤會

  「荒唐!」趙家內院裡,趙毓秀坐在椅子上,氣得顫抖地指著臉上紅腫的趙宇佐。

  在場的,除了趙毓秀、趙宇佐、江挺秀,還有馬鎮方及趙宇慶。

  說來是家醜,是丟臉的事,所有的僕婢都被撤走,只剩下貼身服侍趙毓秀的老僕張四。

  「你……你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居然敢違法走私!」趙毓秀拍著胸脯,痛心疾首,「我趙毓秀一生奉公守法,撐起慶隆記這塊敞亮光明的招牌,如今都讓你給污了!」

  「爹,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趙家,為了慶隆記。」趙宇佐仍為自己辯解,不認犯錯。

  「住口!」趙毓秀怒視著他,「你私運未報關的貨物,還敢說是為了趙家,為了慶隆記?今天萬幸的是沒有什麼旁門左道的貨,若有,咱們家的人頭都要擱在刀口上了!」

  「爹,」一旁的江挺秀見丈夫被罵得狗血淋頭,忍不住替他說情,「宇佐也是為了替趙家開源呀,他……他不是故意的。」

  趙毓秀瞪著她,「看來你也知情!明知他幹的是蠢事,你竟然未規勸他?」

  江挺秀心虛地低頭,不敢再說話。出事是真,罰銀也是事實,怎麼說趙宇佐都理虧。

  「你看看你,都結識了什麼狐群狗黨?」趙毓秀失望又憤怒。

  「爹,」趙宇佐覺得憋屈,不認自己有錯,「那譚金虎是明禮的朋友,他也是為了幫我才給我找的門路,明禮他舅父是把總大人,我想著也是安全的,誰知道……」

  「你還說得都是理了?」趙毓秀氣怒地指著他,「混賬!我怎麼生出你這種混賬!出了事你就躲起來,還讓慶兒去扛?要不是鎮方及時馳援,慶兒她……你這個廢物!」

  被父親當著妹妹及妹婿的面前痛駡,趙宇佐覺得臉面無光,尤其方才在布行,馬鎮方還揍了他一拳,想著,他越覺心有不甘。

  他恨恨抬起羞惱憤懣的眼,「爹,我才是您的親兒子啊!」

  「是,你是我的親兒子,就因為這樣,更是痛心。」趙毓秀倒抽了一口氣,緩緩靠在椅子上,調和著激動的情緒。

  「兒子不成器,我還有女兒……」他一字一字幽緩地吐出。

  聞言,趙宇佐心頭一震,隱約察覺到什麼而瞪大了眼睛,「爹!」

  「我決定了。」趙毓秀目光一凝,神情堅定,「我要將慶隆記交給慶兒。」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包括……馬鎮方。

  「爹!」趙宇佐跟江挺秀幾乎同時大叫一聲,「您這是糊塗了嗎?宇慶是出嫁的女兒,她怎麼可以掌管慶隆記?」

  「是呀,爹。」江挺秀哭喊著,「您這麼做,宇佐他往後還怎麼在刺桐做人呢?您這不是要他去死嗎?」

  趙毓秀心意已決,「慶兒雖是出嫁的女兒,可她身上同你一樣是流著趙家的血,為了趙家跟慶隆記的永續,我得做出正確的抉擇。」

  「爹,」趙宇慶憂疑也忐忑,「您這是……」

  「慶兒,」趙毓秀打斷了她,語重心長,「慶隆記不能毀在我手上,那不只是咱趙家的,也是馬家的,我不想日後在九泉之下,無顏見你馬世伯。」

  聽到趙毓秀沉痛萬分地說出這番話,馬鎮方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前雖然聽宇慶提過趙家跟馬家的事,但他聽到的跟他所認知的有相當大的出入。

  如今親眼且親耳聽見看見趙毓秀那般悲憤的說著這些沉痛的話語,讓他幾乎可以認定當年的滅門血案,根本是高濱松嫁禍給趙毓秀的。

  剛才趙毓秀痛斥趙宇佐違法損了他一生誠信守法的名譽,顯見他是非常在乎名節聲譽之人。再者,當他聽到趙宇佐說是謝明禮介紹譚金虎給他認識,才讓他攤上這事時,他也沒有那種震怒的、遭到背叛出賣的反應。

  若他與高濱松同流合污,又怎容得了高濱松的背棄離叛?

  現在,他居然要將慶隆記交到出嫁的女兒手上?

  「鎮方……」

  就在馬鎮方想得出神之際,趙毓秀喚了他,他回過神,有點無措地看著趙毓秀。

  「慶兒雖有能耐,但畢竟還是貿易上的生手,往後……還請你多擔待幫忙。」趙毓秀說著,慢慢起身,竟向他作揖,「無論如何請你幫慶兒扛起這塊招牌。」

  「別……」他上前一步,托起趙毓秀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碰觸到趙毓秀,內心竟激動無比。

  趙毓秀眼底泛著淚光,語帶懇求,「有勞你了。」

  迎上趙毓秀的目光,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不自覺地點了頭。

  「爹!」這時,趙宇佐情緒完全崩潰,激動地吼叫著,「您是老糊塗了嗎?咱趙家的家業怎能落在外人手裡!」

  「你住口!」趙毓秀氣怒吼道:「慶兒不是外人,鎮方也不是外人。」

  趙宇佐瞋瞪著雙眼,憤怒在他的眼睛裡化為兩隻紅蜘蛛。他顫抖地指著宇慶跟馬鎮方,咬牙切齒,「好呀你們,居然這樣就偷走了慶隆記……」

  「大哥,你冷靜一點,不要再說了。」趙宇慶不想在老父親面前上演兄妹相殺的劇碼。

  「你這賤丫頭,看你平時乖順,沒想到心地如此深沉陰狠,居然聯合著外人來侵吞娘家!」趙宇佐已經失去理智,開始胡說八道。

  「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趙毓秀氣惱不已,「來人,把大少爺帶回院裡!」

  「大少爺,」張四趨前,好言相勸,「如今老爺正在氣頭上,你就少說一句吧。」

  趙宇佐狠瞪他一眼後,一把將他推開,然後突然沖向趙宇慶。

  「都是你!都是你!」他一把抓住趙宇慶,想把她往地上砸。

  見狀,馬鎮方一個箭步上前攫住了他的手。未免在岳父面前對趙宇佐動粗而弄傷了他,馬鎮方收斂了幾分力氣,豈知趙宇佐不領情,奮力地掙扎。

  「你這個賊!你們這對賊男女!」他歇斯底里地亂吼亂叫,並攻擊著馬鎮方。

  「住手!你給我住手!」

  「你別傷了我丈夫!」

  「大少爺,姑爺,別……別啊!」

  頓時,花廳裡亂糟糟也鬧哄哄,誰都聽不清楚誰的話。幾番拉扯,馬鎮方終於下了重手,一個掃腿再加上壓制,便將情緒激動的趙宇佐制伏了。

  趙毓秀一點都不心疼,只氣恨地大叫,「張四,叫人!」

  張四點頭,到外面叫來了幾名小廝,幾人聯手將瘋了似的趙宇佐拉了出去。

  江挺秀見狀,也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趙毓秀搖頭歎息,頹然坐了下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說著的時候,他眼尾餘光瞥見眼前地上有塊青白色的圓形物體。

  定睛再看,他陡然一震。

  那是白玉同心結,當年他跟馬家口頭訂親時送給馬安海的信物,雖是十多年不曾再見的物品,可他卻還是一眼就認出。

  怎麼可能?那已隨著馬安海消失在火海之中的白玉同心結怎會出現在眼前?他顫抖著站起,本能要往前走。

  此時,馬鎮方像是發現了,迅速彎身拾起,緊握在手心中。

  抬起眼,迎上趙毓秀那激動、震驚、不可置信又夾帶著狂喜的淚眼,他的心一揪。

  趙宇慶也發現他們有點不對勁,疑惑地看著兩人。

  「鎮方,那是……」趙毓秀慢慢走向馬鎮方,抓住他的手,顫抖地掰開他握緊的拳頭。

  馬鎮方神情凝重,沒有抗拒。他沒想到隨身的白玉同心結會在跟趙宇佐拉扯時掉出,更沒想到趙毓秀一眼便認出那久違之物。

  看著老淚縱橫,眼底充滿各種情緒及感情的趙毓秀,他已然明瞭了一切。

  「這是我當年給安海的信物,怎麼會……」趙毓秀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馬鎮方,聲線沙啞而顫抖,「難道你、你是……不,怎麼可能?」

  聽見父親這麼說,趙宇慶猛地一震,也意識到什麼了。她驚疑地看著馬鎮方,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當年慶兒滿月時,我與拜把兄弟馬斌為慶兒及他的獨子安海定下婚約,我以白玉同心結相贈,大嫂則將傍身的雙鵲戲雲玉扣送給慶兒做為信物……」趙毓秀緊緊抓著馬鎮方的手,「同年,馬家慘遭奸人所害滅門,這白玉同心結從此未再出現,為何你……」說著,他抽顫著,兩隻眼睛巴巴地、深深地端詳著馬鎮方,淚問:「你是安海?你是安海?你是安海嗎?」像是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般,他一連問了三次。

  趙宇慶在一旁已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馬鎮方是馬安海?是馬家當年葬生在火海之中的獨子?天啊!這是什麼戲劇化的安排?

  馬鎮方緊抿著雙唇,眼底有著掙扎,他轉頭看了宇慶,而她也正用茫惑的眼神看著他。

  「你……你真是……」趙宇慶秀眉一擰,「你真是馬安海嗎?」

  馬鎮方長長歎了一口氣,穩定了聲線,「是,我是馬斌之子,馬安海。」

  趙毓秀的院裡,所有人都被撤離,不准接近院子半步。

  內室中,他用顫巍巍的雙手捧出一隻木匣子,輕輕擺在桌上。

  這木匣子看著有些歲月了,表面亮晃晃地,可見經常拿在手上。

  馬鎮方跟趙宇慶坐在桌前,兩人沒有說話,神情都有點激動。

  她不時偷瞄著馬鎮方,不解他若是馬安海,為何不與他們相認,而且之前還那麼對待她和趙家,還說什麼要毀了她、破壞她……他對趙家有什麼誤解嗎?

  打開匣子,趙毓秀先拿出被他妥善收著的雙鵲戲雲玉扣,小心翼翼地交到馬鎮方的手上,「這是你娘親的隨身之物,你看看。」

  馬鎮方接過玉扣,胸口一陣起伏。是的,這是他娘親的物品,是他娘親出嫁時外婆送給她的。他娘親一直隨身帶著,所以他一點都不陌生。

  「這只玉扣本來一直都讓慶兒隨身帶著的,後來她跟謝家二公子定了親,我覺得不妥,才將它收了回來。」趙毓秀說著,又取出匣中信件,「這只匣子是在你父親出事前來訪時放的,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信紙泛黃,墨蹟已淡,但他依舊可認出是他父親的字跡。

  「這是……」他不解地看向趙毓秀。

  「你自己看。」趙毓秀說。

  馬鎮方迅速又仔細地將信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臉上同時變化著各種不同的情緒及反應——震驚、憤怒、悲傷,懊悔,還有……歉疚。

  他父親寫給趙毓秀的信裡簡單扼要地說明了高福生的犯行,以及他不想卻又不得不揭發的掙扎。他父親當時一定是念在親戚一場,以為規勸高福生後能有轉圜之地,是希望高福生自首,才會私下跟他見面……

  可他父親又擔心從事人口買賣的高福生,恐怕心中良善已泯沒、所剩無幾,這才會給趙毓秀留下這封信以防萬一,沒想到他此去無回,連妻子及家中僕婢都不保。

  他一直以來都以為趙毓秀也有分,可原來趙毓秀從頭至尾都是無辜的。

  「我發現這木匣子跟信件後,才驚覺到你們被高福生所害,可我對他卻連一丁點的瞭解跟認識都沒有……」趙毓秀懊悔又自責,「一直以來,我都負責陸路的買賣,海路及船務都是你父親一手打理,他用什麼人我也從不干預過問,只知道你母親老家有個表弟高福生在他手底下做事……」

  說到這兒,趙毓秀又難過得流下眼淚,續道:「事發後,我立刻到官府告發此事,可官府卻找不到高福生這個人,我不死心,三天兩頭往官衙走,之後官府找人暗示我不要再追查此事明哲保身……當時,慶隆記剛做出一點成績,慶兒跟宇佐又還年幼,我只好……」

  「趙叔,不怪您。」馬鎮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抹肅殺,「我爹娘的血海深仇,我會給他們報的。」

  聞言,趙毓秀跟趙宇慶都一怔,疑惑地看著他。

  馬鎮方將母親的玉扣握在手中,俊朗的臉上有著令人生畏的殺意。

  「孩子,你當年是如何逃走的?」趙毓秀忽而想起這事,問道:「你為何不來找趙叔叔呢?」

  馬鎮方眼底有抹傷痛及淒迷,「那晚,高福生來到家中帶回父親的惡耗,說父親死在起火的船上,兇手便是趙叔叔您……」

  「什麼?」趙毓秀陡地瞪大雙眼。

  「我娘親說要告官,高福生苦勸她不要與您為敵,以免遭殺身之禍。」想起那晚的事情,他的聲線還隱隱顫抖著,「高福生說要去想法子,要我娘親先別妄動,我娘親自然是信他的。

  「他離開不久,幾名黑衣人闖進馬府,殘忍殺害十幾名僕婢。」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我娘親將我推進牆邊的小洞,要我離開,不一會兒,馬府便火光四起……」

  聽著他描述當時的情景,趙宇慶只覺得心口一陣緊縮,她無法想像當時的他有多麼的恐懼,她只想……擁抱他。

  難怪他要將她搶來,難怪他要那樣冷待她,難怪他夢裡的怪物讓他那般的害怕,難怪他……真是難為他了。當時的他,不過是個天真無憂的十歲孩子。

  「我逃走後便去投靠高福生,他卻將我帶往碼頭裝進醬缸,將我送上人口販子的黑船。」

  「什麼?」趙毓秀難以置信,「你爹娘如此厚待他,他……他真是禽獸不如!」

  「我在黑船上受盡折磨,但為了替我爹娘報仇,我從來沒想過放棄,幸好有次黑船遇風暴沉沒,我在海上漂流了幾日,終被救起……」他抬起眼,誠摯地說:「趙叔叔,我一直誤解了您,對您、趙家還有宇慶,都做了不好的事情……」

  趙毓秀微頓,「你是指婚宴那天……」

  「不止是如此。」做過的事,他選擇坦承以對,「趙家那艘新造的戎克船,也是……」

  「船是你燒的?」趙宇慶驚疑出聲。

  「不是我動手的,但確實是我派人慫恿趙家的船工及水手所為。」他臉上有著深深歉意,「我還故意支持宇慶做生意與她大哥作對。」

  「什……」趙毓秀先是感到震驚,但旋即又釋懷,「這不怪你,你是無辜的,一切都是那個高福生……是我能力不夠,始終找不到這個人。」

  「趙叔叔,他一直都在刺桐。」馬鎮方說。

  「咦?」趙毓秀一怔,「你說他一直在刺桐?」

  「是。」他頷首,「他改名高濱松,正是刺桐的把總之一。」

  「你……你說什麼?」趙毓秀像是被雷轟了般,「你說高濱松就是……就是高福生?」他過去不曾見過高福生,也因此沒有認出人來。

  「鎮方,難道之前在八月會時,高濱松找你說話就是……」趙宇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你的身分?」

  「當然,我與他相認了。」他一笑,「他以為我仍一心想著找趙家報仇,不知道他幹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其實這次慶隆記的船遭查扣,也是他設下的陷阱,目的是為了取信於我。」

  趙毓秀受到極大的震撼,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慨然長歎,「老天爺,我還在他牽線之下讓慶兒與謝明潔訂親……」他身子一軟,「慶兒差點就成了他謝家的人了。」

  「趙叔叔,如今真相大白,我心中大石總算是卸下了……」馬鎮方濃眉一皺,苦笑著道:「整天對著宇慶,我心中深感愧疚,也害怕有一日她發現我對趙家做了這些壞事會離我而去……」

  聽著,趙毓秀笑歎出聲,看著正用疼惜憐憫的眼神望著馬鎮方的趙宇慶,「放心吧,慶兒可捨不得你……」

  「是呀!」趙宇慶故作勢利,「我最愛錢了,才不會放過你這座金山呢!」

  趙毓秀聽了,笑了起來,虛弱蒼白的臉上多了兩團紅潤。

  「孩子,」他語重心長地注視著馬鎮方,「這一定是你爹娘有靈,才會教我們繞了這麼一圈又兜在一起。」他伸出手握著馬鎮方的手,懇切期望,「慶兒跟慶隆記就交給你了。」

  馬鎮方眼神堅定又剛毅,「我不會讓趙叔叔失望的。」

  暖帳裡,趙宇慶將一條腿擱在馬鎮方身上。

  馬鎮方溫柔地幫她揉著那條藕白細嫩的腿,她則躺著把玩那只雙鵲戲雲玉扣。

  緣分啊,真是不可思議。

  「下面下面,那裡緊酸的……」她一邊玩著玉扣,一邊指揮他往哪裡揉,「對,就那兒,稍稍用點力。」

  見她一臉舒爽的樣子,馬鎮方故意用力捏了下去。

  「啊!」她叫了起來,漲紅著臉,氣呼呼地看著他,「你跟我有仇啊?」

  馬鎮方勾唇一笑,欺近並環著她的腰肢,「沒仇,一睡泯恩仇了。」

  她羞得推了他一把,「少沒正經的……」

  馬鎮方用寵溺的眼神注視著她,突然不說話。

  她瞥著他,疑怯地問:「幹麼那樣看人?」

  「我想起你剛出生的樣子……」他說。

  「少騙人,你哪裡記得我剛出生的樣子?」她挑了挑眉頭,「剛出生的娃兒,個個都跟小猴子一樣,沒什麼差別。」

  他一笑,「不,你長得不一般。」

  「是嗎?」她微頓,好奇地問:「哪兒不一般?」

  「別人都像小猴子,你特別不一般。」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你特別像頭小豬。」

  「什……」她羞惱地搥了他一下,鼓著腮幫子,「你胡說!」

  許是誤會冰釋,心裡踏實了、輕鬆了,他終於能爽朗大笑,心頭沒有半點憂慮及愁思。

  「真的像小豬。」他攫著她搥過來的手,笑道:「你娘親身子不好,為了安胎可吃了不少補藥補品,可她沒補著,倒是都補到你身上了。」

  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她也認真了。「真的?」

  「嗯。」他續道:「你一出生就白白胖胖,吸了一個月奶水後更是圓滾滾地,你這條膀子跟手臂啊……」說著,他抓起她的手,「一截一截肥肥短短,像是蓮藕一般。」

  她輕啐一記,將手抽回,「聽你說的,人家是天仙下凡,我好像是豬神轉世一樣……」

  馬鎮方聽著,忍俊不禁地又笑了起來。

  看著他如今那輕鬆自得、如釋重負的笑容,趙宇慶看癡了,眼底還有一點點的濕潤。

  他見狀微怔,「怎麼了?」

  她伸手環抱著他,將臉貼在他胸口,「你辛苦了……」

  他心頭一緊,上次的「你回家了」,現在的「你辛苦了」,她的話語總是能打到他內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這十幾年來,你一定很痛苦,很煎熬……」她語帶憐惜。

  「痛苦,但不煎熬。」他笑歎一記,「煎熬是在娶你為妻開始。」

  「咦?」她抬起眼,「聽著,好像是錯誤的選擇呢!」

  他用寵溺的眼神笑視著她,「不,煎熬的是你就在身邊,我卻不能擁有你,煎熬的是……我想愛你,又不能愛你……」

  聽著,她甜甜一笑,「現在,你可以放心的愛我了。」

  「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你。」他深情地宣誓,「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你哭,只會讓你笑……」

  「沒事一直笑,我傻子嗎?」她開玩笑地問。

  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懷裡,發出幸福的喟歎,「還記得你滿月那天,大家擠在花廳裡說說笑笑,而你呢,每當我靠近就使了勁的哭,屢試不爽。」

  她抬眼瞅著他,「一定是你偷捏我吧?」

  「我可沒有。」他微微皺眉,「大家都誇你是個乖巧不哭的娃兒,偏偏只要我靠近,你就哭了,直到……我們的爹娘給我們定了親。」

  她微頓,「咦?」

  他溫柔的眼低垂著注視她,唇角一勾,「一定是知道長大要嫁給我,這才不哭了吧?」

  「臭美。」她噘了噘嘴。

  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輕吻一記,「感謝老天爺讓一切都來得及,幸好我沒對你及趙家做出更壞、更無法挽回的錯事……」

  「許是你爹娘在天上看著吧。」她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眼底閃過一抹狡黠,「我可是你娘親挑的兒媳婦,你可得好好對我,不然她晚上會打你的。」

  他眼底充滿愛憐,「放心,我會好到你每日謝天謝地。」

  趙宇慶聽著,笑了起來。

  可須臾她想起了高濱松,想起了他的血海深仇,突然感到憂心。

  他是狼,但高濱松是狐狸,而且是冷血至極的老狐狸,一個可以泯滅良知殺害信任且照顧他的表姊一家子的人,心裡是沒有半點良善的。

  雖說如今的馬鎮方也已不是當年的馬安海,可她還是感到不安。

  她將臉往他胸口蹭,小小聲地說:「不管你要做什麼,答應我,你要平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肯定地應道:「嗯。」

  正月,總兵府下了詔令,宣佈開放外國船隻登記列籍並課金管理。

  開港令一頒佈,沉寂已久的刺桐又活絡了起來。

  因為官船未補,萬海號於是調撥了五艘中小型的戎克船借給官府以維護海疆和平。

  開放海域後,官船經常在海上巡防,商船也可以進到巡防海域界內,那些商船遭襲的事件也少見了。

  運送各種貨物的小船絡繹不絕,也帶動了碼頭附近的商業活動,不只碼頭工人工作機會增多,就連走販也開始在碼頭附近做起小本生意。

  官府方面招募新兵,增派人手並加強巡邏,也因此就算碼頭出入的人員繁雜,治安卻不至敗壞。人人都道胡知恩是位好官,終讓刺桐一掃過往陰霾,再現榮景。

  商貿發達帶來了人流及金流,好一段時間不再燈紅酒綠的秦樓楚館又再度熱鬧起來,每日華燈初上,客人便絡繹不絕,川流不息。

  跟三五好友喝茫了,情緒更高亢的謝明禮在隨從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富春閣。

  門外,謝家的馬車已候著,但卻不見車夫。

  「人呢?」謝明禮皺了皺眉頭,「哪兒去了?」

  「或許是去方便吧?」隨從說道:「大少爺先上車歇著吧。」

  謝明禮酣醉著,也沒多說什麼,在隨從的攙扶下先上了馬車。

  隨從本要等著車夫回來再上車,但見謝明禮在車上東倒西歪地,便先讓他上車安頓。

  這時,車夫回來了。

  「去哪兒了?」隨從問了句。

  「人有三急。」車夫垂著頭,回話極短。

  「趕緊回府吧,大少爺乏了。」

  「是。」車夫答應一聲,立刻上了車,拉了馬往前行。

  車行在月下,噠噠的馬蹄聲在靜寂的石頭路上響著。

  車裡,謝明禮靠著車側,迷迷糊糊。

  隨從從車上的小窗往外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敲敲車壁,問:「咱們要回府,你這是走的什麼路?」

  車夫沒搭理他,繼續前行。

  他起身往前掀開車簾,拍了下車夫的肩,「你聽見我說話嗎?」

  車夫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從登時瞪大眼睛,「你……你是誰?」

  車夫一把拉住他的衣襟,狠狠朝他胸口捅了一刀。

  隨從慘叫一聲的同時,車夫一個振臂將他推進車裡,撞上了謝明禮,然後隨從便倒在他腳邊。

  胸口插著一把刀且鮮血直流、已然斷氣的隨從,讓迷迷糊糊的謝明禮因驚嚇而酒醒。

  他瞪大眼睛,顫抖著,「常……常安?」

  那車夫往後一看,恍若剛才不是殺人,只是捏死一隻螞蟻似的笑著,「謝大少爺,老子想見你舅父,帶個路吧!」

  謝明禮陡地一驚,「你……你是誰?」

  「老子是……」車夫唇角一掀,「李兵。」

  謝家的馬車一路來到了高濱松的宅邸前,值夜的守衛見是謝家的馬車並未警戒,但謝家馬車在這個時間到來也不尋常。

  守衛趨前,問:「誰在車裡?」

  「是我。」謝明禮探出頭來,「我有要事求見舅父。」

  「大人怕是已經歇下,屬下立刻去通報。」守衛不疑有他。

  冒充車夫的李兵拉著車裡的謝明禮下車,一路往側門走去。

  因為李兵將謝明禮拉得死緊,高府守衛還狐疑地多看了一眼。不過謝明禮一身酒氣,他們心想他或許是喝多了,車夫怕他踉蹌才會緊緊拉著他。

  進到茶廳不久,高濱松一身素衣來了。

  「這麼晚了,有什麼要事不能明天再說?」他走進來的同時,嘴巴叨念著。

  「舅父,」謝明禮面露疑懼不安,「不能等……」

  這時,站在他身後,一直低著頭的李兵抬起臉來,「高大人,叨擾了。」

  見到李兵出現在面前,而且是直搗黃龍進到他的宅邸裡,高濱松陡地一震。他跟李兵見過兩面,一次是在海上,一次是在馬交,當時汪柏都在場。

  為求安全起見,他從未跟李兵這海盜頭子在刺桐碰過面,而今李兵竟膽大包天地進到他家裡?好個亡命之徒!

  「李老闆,你這是……」雖說李兵是個海盜頭子,可高濱松卻都以老闆稱呼他。「你什麼時候上岸了?」

  「昨天。」李兵說:「我跟幾個兄弟一起上岸了。」

  這話,他是要讓高濱松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近來官府查緝得嚴實,李老闆實在太冒險了。」高濱松一臉關心及憂心地道。

  「咱兄弟們都快餓死了。」李兵一臉不悅地說:「自從胡知恩開港後就斷了我們的財路,高大人你得想想辦法,總不能你吃香喝辣,卻讓我們在海上餓肚子。」

  「瞧李老闆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夫也是無奈,正想著法子呢!」

  「是嗎?」李兵冷哼一記,「聽說高大人如今跟人稱刺桐之鬼的馬鎮方交好,看著是要金盆洗手了。」

  「李老闆,人脈便是金脈,朋友本是多多益善,錢路方可四通八達。」高濱松續道:「那馬鎮方可是神通廣大,連胡知恩這樣的人都能拿捏住的人。」

  李兵微怔,「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胡知恩為何開港?就是應了馬鎮方的要求。」他道:「馬鎮方跟葡商及平戶的海商都有往來及交情,實施海禁就等於是斷了他的金源,所以他跟胡知恩談了條件,給了所有好處,讓胡知恩同意開港……如今門戶洞開,他可是財源廣進了。」

  「那又如何?」李兵忖了一下,「好處都是你們的,我的好處呢?如今出入的貨物查得嚴實,別說是人,就算是只耗子都逃不過官家的查核,我跟幾位兄弟們可是花了五十兩才跟船東買了合法的海引,假冒船員姓名上岸的。」

  「李老闆不要急,過陣子我想法子給你弄個合法的船籍,到時……」

  「你這是想耍我嗎?」李兵打斷了他,激動又惱火,「老子是海盜,是撈偏門的,你要我從良?」

  這李兵是個刀口舔血、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高濱松也不想得罪他。

  「老子放消息說要見汪柏一面,他老小子竟躲著我,避而不見。」李兵惱怒地指著他,「你以為我冒險來見你是為了什麼?我可告訴你,老子這趟要是沒撈點好處,我就拉著你們一起去死!」

  聽他放話威脅,高濱松心裡很是不悅,可李兵這人性情悖狂,讓他惱火了,難保不會做出損人不利己的蠢事來。

  「我可警告你,高大人……」李兵態度張狂,「你別想著要弄掉我,我外頭可是有人的,要是我有個閃失,你也吃不完兜著走!」

  高濱松蹙眉笑歎,「李老闆,聽你都說到哪兒去了?你能有什麼閃失?咱們是同條船上的兄弟,不是?」

  李兵眉梢一挑,斜瞥著他。

  「你先別氣也別急,讓老夫想想有什麼門路。」他盡可能勸慰著李兵。

  「我告訴你吧!」李兵說:「我要十個孩子,十二、三歲上下,要皮相好的。」

  高濱松一頓,「孩子?」

  「沒錯。」李兵續道:「前些日子有個荷商跟我討十個黑髮黑眼珠的孩子,男女都可,但皮相要好,說是有個貴族托他買的,一個開價八十兩白銀。」

  高濱松瞪大眼睛,「這開價高於行情……」

  「那位貴族相當富有且鍾情東方風情的童男童女,出得起這個價錢。」李兵一臉「我非要不可」的神情,「總之你讓州仔想法子給我弄十個八個來,我手底下那麼多兄弟等著吃飯,要是餓慌了,我可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李兵膽敢挾持著謝明禮,正大光明地闖進他高府,看來是早有準備且勢在必得。為了不讓他惹出事,高濱松縱使惱火也得先應付著他,之後再想個法子把這個麻煩又不聽話的瘋子除掉。

  「李老闆放心,我會讓州仔想法子給你弄幾個孩子,你跟幾位兄弟如今棲身何處?」

  「你以為我會笨得告訴你?」李兵哼笑出聲,「十天后的子時,我在老地方等,讓州仔把孩子帶來給我。」

  「我會儘快讓州仔去辦的。」

  「那我就代一幫兄弟先謝過高大人了。」李兵達到目的,拱手一揖,「大人著人帶我出府吧,這高府九轉十八彎地,我怕走不出去。」

  他夾刀帶槍的戲謔之語,高濱松只是一笑置之,喚來親信將他先送出了宅邸。

  李兵前腳一走,高濱松臉色丕變,眼底迸射出怒意及殺機。

  「舅父,真要順了他?他……他是個瘋子,他殺了常安!」方才一直未敢出聲的謝明禮,此時終於放心開口。

  聽說李兵殺了謝明禮的隨從常安,高濱松臉上也沒特別震驚,他斜瞥謝明禮一眼,「他刀口下的亡魂多著了。」

  「他……」舅父的淡然讓謝明禮有些氣結語塞。

  想起常安那滿身鮮血的死狀,他既氣怒又恐懼,他想,馬夫應該也遭李兵毒手了。思及自己方才離死亡是那麼的近,他不禁背脊發涼。

  「還有,你是怎麼搞的?居然被他逮著?」高濱松語帶責怪。

  「我……我也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包天。」謝明禮因驚怒而聲線顫抖,「他竟敢……竟敢……」

  「看你嚇的,他是刀口上舔血、有今天沒明日的亡命之徒,逼急了,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這次先順了他,日後再收拾他不遲。」高濱松沉吟須臾,神情冷酷地交代,「你立刻聯繫州仔,讓他想法子在十天內給我弄幾個孩子交差。」

  「是。」謝明禮點頭。

  「小心謹慎,可別出紕漏。」高濱松慎重其事地叮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0 00:05:50

第十二章 一網打盡

  十天后,子夜。

  二月天,春寒料峭,今夜烏雲蔽月,昏暗無光,那平時讓月光映得波光瀲灩的大海,彷佛一片黑毯。

  夜色下,州仔跟幾名同行領著一排孩子往岸邊走。

  這兒離石獅塘碼頭有一段路,是過往他們躲避官兵巡邏以進行交易的地點。

  孩子們有男有女,嘴巴裡塞著防止他們叫喊的破布,一個綁著一個,像是粽子串般。

  「走,往前走。」州仔扯著繩,拉著他們往前行。

  堤岸底下有人冒出頭來,正是李兵及他的黨羽。

  李兵跳了上來,快步向前,稍微點數了一下,是五個男孩、四個女孩。

  「我不是要十個嗎?」他不悅地抱怨。

  「李老闆,」州仔一臉無奈,「你以為我容易嗎?你要十二、三歲,又得皮相好,我可是派了大半的人手到處去尋,才湊了九個。」

  也就差了一個,李兵倒也沒跟他計較。

  他上前約略看了一下這九個孩子,他們目露驚懼,披頭散髮,但看著都長得細皮嫩肉,五官標緻。

  「好吧,都先上船。」李兵一聲令下,手下便接手,將孩子們往堤岸邊拉。

  發現要被拉上船出海,孩子們都流下驚恐又無聲的眼淚,可李兵這夥人早已良知泯滅,毫無悲憫之心,很快將他們一個拉一個地往底下候著的兩艘小船帶。

  六個大人加上九個孩子坐了滿滿兩艘小船,便趁著夜色往外海劃去。

  船行至五海裡處,夜色中隱隱出現一艘小型戎克船。再細看,戎克船的兩旁還有三、五條小艇,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船上及小艇上突然亮起了火光。

  一片紅光中,李兵看見那船上載著的都是水兵。

  「大哥!是官船!」李兵的手下驚慌大叫。

  李兵一時也慌了,霎時竟不知要往哪裡劃去。

  「李賊!投降吧!」小艇上有人喝著,「你們逃不了了!」

  李兵豈是輕易就繳械舉白旗的善類,操起小船上的傢伙,「你娘的,你們這些蝦兵蟹將,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小艇快速地劃向他們,水兵拋出鉤鏈扣住了李兵的兩艘小船,孩子們因為恐懼而躁動,小船頓時晃了起來。

  李兵及其黨羽被孩子們這麼一晃,也急了,他們一邊想穩住船身,一邊又想揮刀抵抗,頓時手忙腳亂。

  水兵勾住小船一拉,小船翻了,所有人都掉進了海裡。

  李兵等人深諳水性,立刻泅水遁逃,可這些水兵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也都是水中蛟龍。

  孩子們四個五個綁成兩串,倒是便利了水兵們的救援,只要拉住了其中一個,便能扯起其他的,一會兒功夫,孩子們都被拉上了小艇。

  「放箭!」確認孩子們的安危後,水兵向戎克船上的弓箭手喊道。

  咻咻咻地,頓時箭矢便像是雨點般落在李兵等人的周圍,將他們困住。

  「不想死就降了!」船上的許天龍扯開他的大嗓門喊著。

  眼見已經是逃不了的困獸,李兵及手下先後丟了手上的刀械。

  水兵們游向他們,命令他們往戎克船的方向遊去,然後依序一個個地攀上繩梯,上了甲板。

  甲板上,許天龍率著武裝的水兵嚴陣以待,李兵及其手下一上來便被用繩索捆住,船樓上則站著兩個人,一是胡知恩,一是馬鎮方。

  許天龍看著李兵,說道:「你就是橫行海上多年的鬼見愁李兵?」

  「正是老子。」李兵即使被縛,態度還是囂張得很。

  許天龍一笑,轉頭看著船樓上的胡知恩,「總兵大人,想不到高濱松高大人的情報如此精准,李兵這海盜頭子總算落在咱們手裡了。」

  一聽見高濱松三個字,李兵勃然大怒,「你說什麼?高濱松?」

  「怎了?高大人可是咱刺桐的把總之一。」許天龍笑視著他。

  「是他蒙了老子!」李兵一聽見是高濱松舉報他,讓他栽在胡知恩手中,頓時怒火攻心。他咬牙切齒地吼著,「娘的!高濱松,你敢這樣玩老子!」

  「李兵,聽你說話……好像認識高大人一樣?高大人怎可能跟你這種海盜頭子有什麼干係?」許天龍佯裝一臉不悅地斥道。

  「娘的!」李兵忿然不已,「這些孩子都是他叫人交給老子的!」

  「天龍。」船樓上的胡知恩氣定神閑地開口,「把人帶進來。」

  艙房裡,李兵被五花大綁地帶進來。

  胡知恩坐在案前,馬鎮方則坐在一旁,神情輕鬆怡然。

  「大人,人犯帶到。」許天龍親自將李兵押了進來,並令他跪下。

  李兵不肯,胡知恩也沒強迫,「就讓他站著吧。」

  胡知恩這樣的反應讓李兵有點訝異,反倒冷靜了下來。他看著胡知恩,直問:「你就是新任總兵胡知恩?」

  「本官正是胡知恩。」胡知恩態度平和從容,「方才聽你說那些孩子都是高大人叫人帶給你的?此話當真?」

  李兵未開口,先冷哼了一記,「你該不是天真的以為高濱松是個清官?他在刺桐當了十來年的把總,在杜宸任職期間甚至有地下總兵之稱,你說是為什麼?你以為貪贓枉法那些事,就杜宸幹了,沒他的分?」

  「高大人並未捲入任何案件之中,本官怎知你不是含血噴人?」胡知恩問。

  「高濱松是只老狐狸,他身邊的人全都攪進去,就他兩手乾淨。」李兵恨恨地道:「讓老子脫身了,一定剝了他的狐狸皮!」

  這時,一旁的馬鎮方笑了起來。

  李兵疑惑又羞惱地瞪著他,「你笑什麼?」他聽過馬鎮方的名號,卻還沒見過馬鎮方的人。

  「笑你。」馬鎮方直視著他,「你怎會以為自己能脫身?」

  「什……」李兵怒視著他,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殺人越貨是死罪,如今落在胡大人手裡,你居然還想著找高大人報仇?」馬鎮方直視著他,「眼下你想逃過死罪,只有一條路。」

  李兵以為他也是官家的人,沒多想便急問:「你們想我怎樣?」

  「助我們一臂之力。」馬鎮方說:「若你能幫我們逮到高濱松,便能逃過死罪。」

  此話一出,李兵是喜,胡知恩跟許天龍則是驚。

  「馬……」許天龍性急,立刻就要出聲。

  馬鎮方給了他一個眼神,要他稍安勿躁。

  「是真的?」李兵疑惑地反問,「我只要幫你們逮到高濱松,就能逃過死罪?」

  「當然。」馬鎮方肯定的道。

  李兵半信半疑,「我怎知你們會不會糊弄我?」

  「你眼前還有別的路嗎?」馬鎮方勾唇一笑,「就算要死,把他拖下水去,對你也沒壞處。」

  李兵忖著也覺有理,「好,我幫你們,但你們可別耍我。」

  「放心吧,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絕不會耍你。」馬鎮方道:「至於要怎麼做,胡大人跟我商議過後再告訴你。」說罷,他跟胡知恩使了個眼色。

  胡知恩平靜地道:「天龍,把他帶下去吧。」

  「是。」許天龍答應一聲,便押著李兵出了艙房。

  門一關,胡知恩臉上一沉,「馬老闆,你怎能答應他?」

  「答應他什麼?」馬鎮方好整以暇地反問。

  「你剛才答應他如果他幫我們逮到高濱松,就留他一條活路。」胡知恩道:「此人十惡不赦,殺人無數,就連官兵都敢下手,怎能讓他逃過死罪?」

  馬鎮方唇角一勾,「若不這麼說,他怎麼肯跟我們合作?」

  胡知恩微頓,「難道你是騙他的?」

  「當然。」

  胡知恩愣了一下,「這……這不是訛騙嗎?」

  馬鎮方笑問:「大人怎會跟李兵之流講誠信道義呢?」

  他這麼一問,胡知恩也懵了一下,但想了想,又覺得他說得有理,豁然開朗,「也是。」

  馬鎮方臉上笑意一收,目光一凝,「汪柏、謝明禮、州仔、李兵,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人,他們全是依附著高濱松的一丘之貉,這次就將他們一網打盡吧!」

  高府茶廳內,高濱松正跟謝明禮喝著今天剛收到的碧螺春,兩人談著李兵在海上遭到官船攔截之事,心情十分愉悅。

  「聽說李兵等六人全被船上水兵以弓箭射死,沉到海裡了。」

  「真是老天有眼,那混賬敢威脅舅父,真是死有餘辜!」謝明禮哼地一笑,「本還想著要怎麼除掉他呢!沒想到胡知恩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雖說胡知恩重組水兵,斷了咱們不少門路,可卻也意外地幫我們除掉了李兵這個麻煩。」高濱松啜了一口茶,續道:「這混賬狂悖又愚蠢,留著也只是壞事,咱們要另外找人來替代他。」

  「舅父說得是。」謝明禮點頭贊同,「舅父還記得上次幫我們的譚金虎吧?他很想跟咱們合作呢!」

  高濱松微頓,「是嗎?」

  「就看舅父肯不肯了。」謝明禮說。

  「再讓我觀察一陣子吧。」高濱松忖度著,「胡知恩正戮力於整頓刺桐,為免節外生枝,咱現在不能隨便讓人摻和進來。」

  「甥兒明白。」謝明禮點頭。

  「大人。」這時外面傳來管事的聲音,「有個小夥子送來一封信,說是攸關大人的生死存亡,無論如何都要交給大人。」

  聞言,高濱松心頭一震,「拿進來。」

  管事推開花廳的門,快步走了進來,並將剛才收到的信交到高濱松的手上。

  聽說攸關自己的生死存亡,高濱松豈能輕鬆視之?

  打開信,上面只簡短的寫了幾個字,還有幾個白字。

  他臉色丕變,神情冷厲又懊惱地擱下了信。

  謝明禮疑惑地看著他,「舅父,是誰?」

  「李兵。」他說。

  謝明禮一怔,「什……他……他沒死?」

  「這混賬命硬,竟讓他自箭幕底下逃脫……」高濱松將信交給謝明禮,「他逃上岸了,要我明日子時到石獅塘碼頭的老地方碰面。」

  謝明禮看了一下,「他定是要舅父收留他,或是幫他離開刺桐。」

  「嗯。」高濱松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舅父怎麼看?要將他送去哪裡呢?」謝明禮困擾地敲著桌子,「官衙那邊要是尋不著他的屍身,怕是會加強海關及陸路的查緝,咱們也無法把他送走……」

  高濱松沉吟須臾,冷冷一笑,「那就不要送他出海,也不必送他出城……」他眼底閃過一抹殺機,「該是拔掉這根肉中刺的時候了。」

  「夫人,你這是喜脈,快兩個月了。」總讓人聯想到土地公爺爺的尉鳳海,笑眯眯地看著趙宇慶,「恭喜你跟馬爺了。」

  「什……」趙宇慶驚訝地瞪大眼睛。近來她總覺得食欲不振,精神不濟,月事還慢了。本以為是因為過於勞累所至,特來找尉鳳海開幾服益氣補身的方子,沒想到脈一把,竟是因為她懷孕了。

  「尉大夫,您說的是真的嗎?」一旁的玉桂驚喜地說。

  尉鳳海撚著鬍子,呵呵一笑,「玉桂姑娘這是懷疑老夫的號脈功夫?」

  他這麼一說,玉桂尷尬了,「不不不,絕對不是,尉大夫的醫術自然是高明的,我只是太高興了,所以……那我家小姐的身子還好吧?」

  她點頭,「是的,十句有八句都懂。」

  伊娃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真是開了我的眼界……」

  「很抱歉,你一見鍾情的尼克已經是我的丈夫了。」趙宇慶說著,自然而然地牽起馬鎮方的手,還與他十指緊扣。

  伊娃怔住,瞪大了眼睛,「你……你這是在跟我耀武揚威嗎?」

  「是的。」她率直地坦承。

  頓時,伊娃語塞了。

  一旁的若昂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輕攬著寶貝女兒,「伊娃,你輸了。」

  伊娃雖然不甘心,但也服氣了。

  她歎出聲,無奈地道:「好吧,我輸了。」說著,她看著馬鎮方,衷心祝福,「尼克,你得到一個非凡的女子了,我祝福你們。」

  馬鎮方頷首微笑,「謝謝你的祝福,我們會很幸福的。」

  馬車上,微醺的趙宇慶倒在馬鎮方的身上,說著聽起來有點傻乎乎的話。

  「那個……伊娃小姐好漂亮喔!」

  「沒有你漂亮。」他說。

  「呵呵呵……」她笑了起來,指著他,「你求生意志很強喔!」

  他蹙眉一笑,「你醉了。」

  「她很會喝……」趙宇慶自言自語,「我差點被她灌倒了……」

  「你真的醉了,睡吧!」他將她的頭輕輕壓在自己胸口。

  「尼……尼克……」

  聽她叫他尼克,他歎了一口氣,「老天爺啊,你饒了我吧!」

  「我要叫你尼克。」她推開他,兩隻眼睛直視著他,「我從今天開始要叫你尼克。」

  他無奈地道:「你想怎麼叫我都行,不要找我麻煩就好。」

  「我不會找你麻煩……」她說著,又自己倒進他懷裡。

  他用雙臂環抱著她,哄著,「睡一下吧?」

  「嗯……」她嘴裡喃喃地不知念著什麼,然後又問:「尼克,你……你親過伊娃小姐嗎?」

  馬鎮方哭笑不得,「原來你喝醉了是這樣啊?以後不准喝酒了。」

  她抬頭看著他,自顧自地傻笑,「你親過她,對不對?」

  「沒有。」他肯定地道。

  「騙人!」她秀眉一擰,「她……她那麼漂亮,身材又好!」

  車外,傳來文成憋不住的笑聲。

  馬鎮方低斥一句,「你閉嘴。」

  「你叫我閉嘴?」趙宇慶瞪大眼睛看著他,一副心靈受創的表情。

  「不是你。」他趕緊解釋,「我叫文成閉嘴。」

  「喔……喔!」趙宇慶自個兒歎了一口氣,「你真的沒親過她?」

  「沒有。」他幾乎要指天起誓了。

  「那她……」她一臉嚴肅地盯著他,「她親過你,對不對?」

  他頓住,一時語塞。是,伊娃親過他,但那是在他猝不及防之時。

  「有,對不對?」她激動地重複。

  「她偷襲我,那不算吧?」他尷尬地笑笑。

  「你怎麼可能被偷襲?你……你是馬鎮方,是尼克拉斯欸!」她拍著他的胸口,咕噥著,「你一定是半自願的,你……你很開心吧?」

  馬鎮方一臉「你饒了我吧」的表情,「我不該讓你喝酒的……」

  「我……我不喜歡你親別人,也不喜歡你被別人親,你……你是我的……尼克。」她捧著他的臉,兩隻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你是我的。」

  看著她那醉醺醺,然後說著讓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的傻話的臉,他無奈卻又感到……幸福。

  是的,他感到幸福——因為擁有她。

  他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記,「是,我是你的。」

  她先是一怔,然後兩眼發直又迷蒙地對著他傻笑,「我愛你,我好愛你喔。」

  他溫柔一笑,「我也愛你。」說著,他將她重新擁入懷中,發出幸福的喂歎。

  他愛她,也感激她。

  他感謝老天爺讓她來到這個世上,因為她的存在及出現,他受傷的心才能被治癒。

  她進入他胸口裡的黑暗小房間,為他引進了光,然後……趕跑了那只長年佔據了他心靈的怪物。

  他終於明白那些海上喋血的歲月裡,他努力且拼命的活了下來,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遇見她。

  他低頭看著她,而她已經昏睡在他懷裡。

  「宇慶,」他在她額頭上深情一吻,「你是我的陽光。」

  她不知道聽到了沒,但唇角微微上揚,彎起了一道甜甜的弧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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