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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憧憬 -【文弱書生的滑頭護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6:43     標題: 憧憬 -【文弱書生的滑頭護衛】《全文完》

憧憬 - 文弱書生的滑頭護衛

一卷畫,帶給他一位翩躚的少年護衛。
一首詩,他無意中寫下了相攜不相忘。
說好的,兩兩相伴同走天涯。
他卻不得不一而再地將少年從身邊驅除。
他的狠心相負,換來了少年的怨恨。
再次見到少年護衛時。
少年竟然是要他以身償還他的虧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7:24

第一章

三月的京都,春色染遍全城,漸覺綠嬌紅奼。

如此繁華的京城,最近更是彙聚了各地的武夫勇将,大夥兒都是聽說前禦史大夫雲楚秋要為兒子招攬一名護衛便前來應征。

不過,許多武藝超群的人,也沒能被雲府相中留在府中。因為這次的護衛任務是跟随雲大人的公子出遠門,所以不僅要求護衛精通武藝,腦子更得能随機應變。

雲府管家劉廣領着今日最後一個應征名額的少年進入內堂。

能進書房的人不多,因為雲老爺會在書房親自考核。

劉廣對身後的少年不怎麽看好。少年沒之前來的刀客健壯,也沒昨天被淘汰的劍客俊朗,更沒他最看好的那個十八般武藝都精通的武師威武。

可這少年怎麽就能打敗雲府的四大護衛?還是所有人當中用時最短的?

劉廣忍不住再次打量少年。

少年身子骨修長,可比起同齡人又略顯單薄。還有那張臉,除了曬出來的蜜色膚色,能看出時常在陽光下訓練外,哪裏看出他有“高手”的氣質了?尤其他一直若隐若現的笑容,根本就沒有一絲武者該有的嚴謹!

“劉管家?”

一直随行的少年輕喚一聲便不再邁步,駐足凝視不遠處院子裏的景況。

庭院內,雪白的梨花簇擁而開,細細的春風斜斜吹落的花瓣兒間,傳來高高低低的談論之聲。再細看,梨花樹下,十來個儒雅穿着的年輕人,有些作畫寫字,有些吟詩作對,也有些正探讨學究。

梨花最深一處的那人,卻只靜靜喝着茶,嘴角一抹淺笑,比雪白的落花更淡、更輕、更安靜。

遠觀的少年微微眯眼,那就是雲府的公子雲蕭蘭?那個十八歲便進士及第,卻又在為官上任的第一天,為救馬車輪下的孩童而雙腿致殘的雲蕭蘭?

只見雪白的梨花落滿蓋在他腿上用來避寒的大氅。

管家感觸萬千嘆一口氣,若不是三年前毀了雙腿,他們家公子該是那些人之中的佼佼者。

“那是我們家公子,等會兒我們會從梨園經過,你還未被錄用,可別進梨園去。”

少年不應答,只是輕輕一笑。

梨園內傳來的話,清晰入耳。

“蕭蘭,三年前你那幅未完成的畫,可否拿出來讓我們再研究研究?”

朱景元說的那是蕭蘭的一幅山水畫作。

三年前雲蕭蘭因腿傷不能上殿,便做了一幅山水畫呈給皇上。

山水畫一般為山剛水柔。蕭蘭的畫兩旁的山險峻剛強,可流經山間的水,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是逆水。

也難怪朱景元會對那幅畫念念不忘,當今聖上得到那畫之後,将畫挂在牆上三日,便親自拿畫來到雲府,說他能從畫中看出了蕭蘭雖遺憾不能施展抱負卻不悔救那孩童的大氣,也能看出蕭蘭的無助與困頓。可是,這幅畫只有落款,沒有題詞,似是完整卻欠缺了什麽,便讓雲蕭蘭繼續作完畫作。

蕭蘭卻堅持說,那畫确實已經完結。

末了,皇上若有所思後說了一句:

“這定是一幅未完之作,亦是蕭蘭的心,誰能續完這畫,定是有才之士,更是能進蕭蘭內心,解蕭蘭心結之人。”

從此,文人墨客對蕭蘭的這幅畫趨之若鹜,都想續完這幅畫,可這幅畫至今仍未有人能續。

有才之士,并非鳳毛麟角。只是能走進蕭蘭內心,解蕭蘭心結之人,确實還未出現。

那幅畫卷在梨花樹下再次攤開,可直至畫被落英布滿,衆人沉思的眉頭還是一如既往深鎖。

“蕭蘭,這真的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畫嗎?”文武全才的窦蒙已經思考得有些不耐煩,“年年看,也看不出這畫有能添筆之處。”

蕭蘭淺淺的笑容未變,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拂去杯蓋上的粉白的花瓣,挪開杯蓋,一縷茶香袅袅升起,他的聲音溫如暖茶:

“被大家傳來傳去,我也弄不清了。”

“窦蒙,具體說,你更算是武官,想不出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朱景元打趣的話立刻招來窦蒙的不滿:

“那你這個學士看了也不下十遍,怎麽還是一籌莫展?”

衆人笑聲起,朱景元微微紅了臉,“那是因為蕭蘭緊閉着心門,未讓我進去看看!”

“也是也是,蕭蘭你也該自己揭開這謎底,讓大家看看你的內心世界吧!”才子們跟着附和。蕭蘭總是一幅寧靜致遠的表情,誰知他心裏都想些什麽。

蕭蘭緩緩喝一口茶,微笑:“我的心你們不是一直都在看?再表在裏,有何區別?”

若是看不到一個人的心,就算掏出來擺在眼前,也還是看不到的。

衆人還未開口,只覺得手中重量一輕,畫被輕巧取走。

定眼看,取走畫的少年面生的很。

“蕭蘭,這是何人?”

蕭蘭靜望着少年,只是從他的角度看,看不到他的模樣,只見他高舉着畫卷,來回看了又看。劉廣氣喘籲籲地攆過來:

“你這小子,怎說不聽?不是不讓你進梨園的嗎!你要是弄壞公子的畫,我拿你是問!”

少年笑着将畫放回桌上,左右閃躲管家欲擒拿他的胖乎乎的手。

“我只是久聞雲公子的無題畫作,所以來看看的嘛……別拉別拉,我又沒弄壞畫卷!啊啊,管家,畫沒弄壞,我的衣服倒是快被你就揪破了!”

“管家。”淡淡一聲,讓管家停止拉扯,朝着輪椅上的男子恭敬道:

“公子。”

“這小公子是何人?”

管家拖住少年不讓他繼續造次,這裏可都是令人起敬的書畫,弄壞了一張都是亵渎了才華。

“公子,他是……”

“我是你的護衛。”少年笑臉盈盈。又被管家使勁一扯:

“你還沒通過老爺的考試!”他可沒看好這沒規矩的小子!

“原來是個武者啊!”文人語氣之中難免多了不屑,“你也懂得欣賞畫作?”

“不懂。”少年十分誠實。

“那你可知剛才那畫卷的來歷?”

“知道啊。”少年看向梨花深處面容淡定的人,笑容怏然,“恐怕無人不知雲公子的無題畫吧?”

“光靠些道聽途說的武夫,是沒有資格評論這幅畫的。”朱景元搖頭輕嘆,窦蒙看他自恃清高的模樣,又忍不住譏他:

“武夫怎麽了?武夫就不能吟詩作畫?還連看看都不行了?小兄弟,你就看,看看能不能續。”

“就他也能續蕭蘭的畫?他是才士,還是蕭蘭的知己?”朱景元譏笑之意愈加明顯,“蕭蘭你能讓那樣的人品你的畫嗎?”

蕭蘭輕握手中的茶杯,保持一貫的微笑:“讓他看看也無妨。這畫,擱置多年,已無隐藏的價值。”

朱景元被蕭蘭這麽回答,頓時覺得下不了臺,顏面大損,刻薄道:“說的也是,蕭蘭的這畫,指不定有無可續之地,無論怎麽看都是逆流的水,原本就有悖常理。只怕也是因為聖上的金口,才炒作成名。”

“朱景元,你這是什麽意思?”窦蒙惱紅一張臉,“你是不是還在嫉恨蕭蘭考試名次排在你之前的事情?”

“我何須那樣?!”朱景元被周遭同仁疑惑的目光照得無處遁形,老羞成怒,“我怎麽會嫉妒一個傷殘之人?你們想想,若是那畫真的有可續之處,雲蕭蘭為何遲遲不肯續完?!”

“朱景元!你敢出言不遜!”窦蒙聽好友被嘲諷,立刻要撲上去。

朱景元大驚,窦蒙雖然文不出衆,拳頭可能打死人的。

“窦蒙。”蕭蘭還是淡淡溫和的聲音,“景元兄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在嘲笑你!”窦蒙一急,忘了身為一半文人的斯文,跳起來揪住朱景元的領口,拳頭剛要落下。蕭蘭輕喚。

“窦蒙休要動手!”

“公子要你不要動手。”不知何時竄出的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拳頭,笑着拉下。繼而對着面色驚恐的朱景元不鹹不淡道,“你剛剛說,公子的畫沒有可續之處?”

“……是。”

“那你的意思是,當今聖上是眼光不好,才識不行才會說這畫還有可添筆之處?”

“我我我,我絕無那意思!”被反将一軍的朱景元更是吓得面無血色,“皇上……皇上是因為同情雲蕭蘭的遭遇,借故、借故給他面對人生的勇氣!”

“那你是認為,沒有聖上的話,蕭蘭就沒有面對的人生的勇氣?”少年笑得更是燦爛,卻讓朱景元冷汗涔涔。

“他……他正是得志之時,卻殘廢了雙腿,悔不當初。救那陌生的小孩,卻毀了自個兒前程,自然會覺得生不如死。”

管家聽得咬牙切齒,那不守規矩的臭小子還在笑,此時該給朱景元幾記拳頭才對!窦蒙更是七竅生煙。

“那是你軟弱無能的敗類才有的心理!小兄弟,你別擋着,我今日非要打死這小子!”

少年卻再次輕易擋去了窦蒙的攻擊。

“別啊,打朝廷命官,你不想要官職還是不想要命了?”

窦蒙一怔,再一惱:“大不了職位不要了!”

“你是豬啊?”少年忍不住将他推遠些,“為他那樣,你值?”

“誰為了他!我是為了蕭蘭!”窦蒙甚為惱火,這瘦弱的小子哪裏來的力氣,險些把他推倒。

“那樣你讓蕭蘭于心何安?”

蕭蘭不由一怔,這少年與他是第一次見面,卻為他想得周全,心頭不禁微微一暖。少年推着朱景元回到無題畫前,直直望着他:

“若是我能把這畫續完,你就給蕭蘭道歉!”

“你能把這畫做完?”一介武夫?除非天下紅雨!少年忍不住往他額頭彈指,痛得朱景元捂住額頭哇哇大叫。“你你你……”

少年卻笑得燦爛:“你什麽你,誰讓你不好好回話。我說要是我續完這畫,你就給蕭蘭道歉。”

“好!”

“磕頭道歉。”

少年笑嘻嘻補充,朱景元放開捂着額頭的手,這小子一直都是嬉皮笑臉的,他不相信,來應征護衛的小武夫,能續完這幅文人墨客都不能下筆的畫。

“好,我答應!”

“大家可聽清楚了,這是這位朱公子自個兒說的啊!”

雖然能整到朱景元的話,會大快人心,可是……管家湊過來:“臭小子,你行不行啊?”

“對啊,小兄弟,別毀了蕭蘭的畫。”窦蒙摸摸鼻子,這可開不得玩笑。

“現在,不行也得行了啊。”少年上前行禮詢問,“雲公子,我能否做完你的畫。”

蕭蘭凝望他,微微眯起眼。

少年烏黑的頭發剪得怪異,頭上的發短得不能束縛成髻,直至腦後修剪得層次無序的發下才漸漸留出長長的發絲,兩绺長長的發絲勝過上好的綢緞,分別落在胸前。

他眨眼的頻率比常人要慢,不知是否因為這樣,所以參差不齊的劉海下,他的眼神看起來如此放肆大膽。可再細細瞧那雙眼,卻又撲朔而迷離。

蕭蘭微笑道:

“可以。”

反正這畫引起的争端不少,毀了也就毀了。只可惜,可惜……果真沒人能幫他把畫續完嗎?

“可以續着在你的畫上畫?”

“對,續着畫。”

得到應允,少年駕輕就熟持起筆,也沒細細琢磨,便在逆風的水面畫下一葉扁舟,再做兩人并肩雙雙立在船頭。

密密疏疏的梨花下,少年的笑容猶如穿透樹葉的陽光斑駁跳躍。悄悄擡眼望向靜靜觀看的蕭蘭一眼,再低頭寥寥幾筆,船頭并立二人中,身量高些的撐起一把傘。

少年放下手中的筆。

蕭蘭輕輕喝一口熱茶。

大夥兒都湊過去細看。

朱景元大聲譏笑:

“哈哈,小小武夫,無日無雨畫個油紙傘!更可笑的是,都是逆流的水,如何泛起輕舟?!無知無知!”

衆人也搖頭:“雖說逆水中行舟,是別出心裁的添筆,可這麽兩頭都是剛勁的水,再放着舟……不妥,不妥啊。”

“唉,小子,剛剛就該先比劃比劃,現在你可把這好畫卷糟蹋了!”窦蒙扼腕,“蕭蘭,你就不該答應讓他就着畫畫。”

蕭蘭喝着茶只笑不語。

管家拎起少年的領子,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臭小子,你把公子的畫還給我,還給我!”

“管家,我快不能呼吸了!你還要不要看朱景元磕頭謝罪了?!”

“哼哼哼……”朱景元大笑,“現在你連畫都毀了,還想我道歉?”

朱景元真是讨人厭的家夥,比這臭小子更讨人厭,管家放開少年的衣領:

“我就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你真能救回公子的畫,來日我為你做牛做馬!”

“哇哇,那不得了,就沖着管家為我做牛做馬,我也非得把這畫給做完才行!”少年蹦跳至蕭蘭面前,“蕭蘭,把你的茶給我。”

蕭蘭看了他一眼,茶杯落到少年的手中,少年走回桌前,就着蕭蘭的茶杯飲下一口茶。

“噗——”

細碎的茶沫撲在畫上,少年的手往畫上由上至下,輕輕一抹……

些許嬌柔的梨花瓣在他手心卷曲滾動,陳舊的墨跡被青綠的碧螺春茶水暈開,散發出甜甜的梨花香味兒。

一幅山水畫,在少年修長的指下一點一點靈動而生。

暈開的墨跡抹成了環山缭繞的霧氣。畫上花瓣滾動成了江上斜斜透透的春雨。尤其是兩頭都是逆流的水,随着少年的手,淌成河流,煙波浩渺,蜿蜒于重山之間。

充滿大氣與困惑的畫,頓時氣韻精靈,生動之致,又盡顯雅壯之懷。

衆人無不驚嘆!

少年在雲蕭蘭落款上的空白提詞處,洋洋灑灑寫下:

淡淡梨花雨,輕泛逆水舟。

随後,又在雲蕭蘭的名字下,寫下自己的名字:

七月。

梨花園內寂靜異常,片刻之後,掌聲爆鳴,驚嘆聲不斷。

風吹動了雲蕭蘭膝上的片片梨花。

三年前,那幅畫做到那,他便痛暈過去,可醒來的時候,他就再也無法保有那種心境去完成它,因為大夫說他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

他不悔救下那的孩子的性命。可是,他的滿懷抱負又如何在輪椅上完全實現。

他不是輕易認命的人,只是內心深處的掙紮,誰又能真正知曉?

望着那個叫做七月的少年,他心中的困惑忽然有通透之感,悄悄舒了一口氣。

少年當真是能走進他內心的人嗎?他突然那麽想站起來走到那少年的跟前。

七月吟着迷離的笑容朝他走近,沒走出兩步,突然被窦蒙抱起來,往天上抛,頓時哇哇大叫:

“啊啊,茶杯就快被抛掉了!傻大個,你現在要做的可不是折騰我!”

窦蒙頓時開懷大笑,“對啊,現在就要叫那個敗類前來磕頭認錯!”

管家大喜大悲,嗚嗚大哭出聲來。

“朱景元跪是跪得好極,可是我……可是我,我不要給這個讨厭的小鬼做牛做馬啦!”

窦蒙挽起袖子,将面色慘白的朱景元拎到蕭蘭跟前,要他下跪。

蕭蘭本沒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七月跟窦蒙非那樣不可,也就随他們去了。

朱景元面紅耳赤,即便心中千萬個不樂意,在衆人面前,也只能屈膝給蕭蘭磕頭賠罪,只是心中的惱怒在他清高的自尊裏,不斷地膨脹,再膨脹,卻也無計可施啊!

七月擊敗雲府四護衛,又續完蕭蘭的畫,順理成章成了蕭蘭的護衛。

雲老爺對眼前不僅武藝過人,又聰明伶俐的少年更是贊不絕口。他拿出珍藏了十五年之久的盒子,尤為慎重地打開。

七月伸長了脖子探看究竟。

雲老爺和藹地笑着:“不着急,這個是要給你看的。”

七月嘿嘿笑,心想這對父子倒是一個性格,都是溫溫和和的。不過……他接過雲老爺給他的東西。

“老爺,為何要給我看這半塊玉佩?”

玉十分小巧,只有一半更是顯得小,只是此玉溫潤純潔,隐隐透露光華,定是上好的玉。

雲老爺徐徐道來:“十五年前,我出任月州州府,在上任的路上遭遇山賊,幸得一位俠士相救,才保住我們雲家一家三口的性命。恩公不計報酬,只折下半塊玉,讓蕭蘭十五年後帶着這半塊玉去月城找他。”

“所以,我的任務是,護送公子到月城?”

“七月,你可願意保護蕭蘭?将他安全送到月城?”

雲老爺話語誠摯,眼裏流露着濃濃的父愛,他萬裏挑一就是要找一個能護蕭蘭周全的護衛啊。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七月心裏溫熱一片,信誓旦旦道:

“老爺,七月既然接下護衛這任務,定會護公子周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老爺飽含感激地輕拍七月的肩頭,從此保護雲蕭蘭的責任,也被這麽一拍,紮紮實實地落在了七月的肩膀之上。

七月也恪盡職守,不僅擔當着蕭蘭的護衛,連同治療蕭蘭腿上的擔子一并挑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7:58

第二章

日子一晃,七月剛進雲府的時候,梨花開得正旺。

而此刻的梨園花已即将落盡,嫩綠的樹葉,淺淺點綴枝頭。

梨樹下,蹲在地上的七月将一塊木料放到眼前量了量,放回木座上繼續刨,接着剛剛未完的話題。

“雖說是救命之恩,你也大可不必當真,十幾年後還去月城找他呀!”

“君子一言既出,怎能反悔?七月,你先把鋸子拿開,你地板都不瞧一下,看得我怪心慌的。”

七月彎腰将鋸子刨刀拾回木箱裏,“所以,現在雙腿不便,找人跟你一同去月城赴約?”

“你願意嗎?”

“啊,願意啊,不然怎麽會來雲府?”

七月俏皮的碎發随風輕揚,讓蕭蘭莞爾,“跟一個腿腳不方便的人跋山涉水,會十分辛勞。”

“沒事兒,我體力好,能背你上刀山下火海。”七月狡黠地眨動迷離的雙眸,“來,我們試一試新的輪椅。”他将蕭蘭扶到新制的輪椅上,“看到這木栓沒?你想停下來的時候,把它拉上便可,左右邊各有一個。”

“嗯。”輪椅刨光打磨,細膩光滑,都是出自七月之手,“多謝你七月。”

七月搔頭不好意思地笑着:“等我把你的腿治好了,你再一起謝我吧。”

“什麽?”

“這麽值得驚訝嗎?”七月蹲在他腿邊,揉捏他的腿,“你腿傷已有三年,可是肌腱都還很好,沒有絲毫萎縮,站起來的希望還是有的。”

“可是,它們沒有知覺呢。”蕭蘭笑容淡淡的,“禦醫、神醫之類都看了不少,但是……”

七月擡手揉他的眉心:“他們都看了,可七月還沒看啊!你還當真想讓我當你一輩子的腿,背你上刀山下火海啊?”

蕭蘭目光閃爍,七月白了他一眼,拉好他膝上的毯子:“你想得美!好像起風了,你冷不冷?”

“我不冷。”蕭蘭笑意更濃,這個時候遇到七月,七月續完他的畫,這都是機緣吧?

“公子,尹蘇桦少爺來了!”管家領一名白衫男子走到院中。

“蕭蘭,好久不見!”尹蘇桦是個眉清目秀,身形纖弱的書生。“聽說有人續完你的無題畫,不知那人是何方神聖?”

蕭蘭的目光落七月身上:“是七月。”

“咦?沒想到完成蕭蘭無題畫之人,竟是……怪異的小公子。”

“小公子?”七月故意把身子挺直,嘻嘻笑道,“蘇桦看起來可不比我大。”

“你如此是在嘲笑我身量矮嗎?”蘇桦給了他一記白眼,走至蕭蘭跟前,“蕭蘭,我帶來一些藥草,聽說有人用過這藥能站起來了呢!”

“蘇桦,又讓你費心了。”蕭蘭淡淡的笑容,讓人移不開視線,蘇桦臉上綻放一絲紅暈。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可不是舉手之勞吧?”七月細細看了蘇桦帶回來的藥材,“這些上好的藥草,不費心怕是弄不到。特別是這味藥……”

七月還未說完,尹蘇桦推他一把,将藥材快速塞給管家,“管家,你按這藥方去煎藥吧。”

“是,尹少爺。”

“等等!”七月一把搶下管家的藥方,“這斷續草要是拿去煎就可惜了。”

“此話怎講?”

“斷續草內服功效不差,不過外敷效果會更勝一籌!”七月聞着斷續草的味道,“只可惜,量少了點。”

“我有辦法我有辦法!”蘇桦靠過來,“再多都有!只要對蕭蘭的腿傷有幫助,就算毀了我這雙手我都願意!”

蘇桦揚起手,只見雪白的手臂上滿是傷痕。蕭蘭倒抽一口氣,“蘇桦,那些傷是怎麽來的?!”

“呃……”蘇桦趕緊把手放下來,“沒,沒什麽……我還有事,先……”

“你過來。”蕭蘭蹙眉,不容蘇桦不聽,“讓我看看。”

蘇桦撇撇嘴,朝一臉壞笑七月狠狠一瞪,慢吞吞地擡起手臂。蕭蘭看那傷口,愧疚難耐:

“這些傷是怎麽來的?”

“我不小心就……”

“聽說斷續草是苗疆一帶的奇草,京城苗人的藥鋪不多,而有斷續草的也只有奇珍藥坊一家。那家店的主人特別奇怪,越是珍貴的藥材,他越是不賣銀兩。而想要得到那些藥的人,就必須得幫他試藥。蘇桦的傷大概就這麽來的吧?”七月繞着蘇桦細細打量一番,不懷好意地笑着,“想不到,蘇桦對我們家公子,如此情深意重!”

“誰要你多嘴?!”蘇桦紅了一張秀氣的臉。

“我只是就事論事,哈,臉紅了不是?”

“蘇桦,你這樣叫我如何受得起?以後,請別再為我那麽操心。”

蕭蘭接過管家手裏的綠色藥膏,為尹蘇桦輕輕抹上。

蘇桦抿嘴微笑,偷偷擡眼看着蕭蘭。

微風再細,也不及蕭蘭的臉細膩。花瓣再柔,也不及蕭蘭的笑臉溫柔。而這樣擔憂緊蹙眉頭的蕭蘭,更讓人動容。

大煞風景的話澆熄了蘇桦的心緒:

“公子,你的手指好漂亮呢!”七月蹲在蕭蘭另一側,雙手撐着下巴看他為蘇桦忙碌的手,随後幹脆一把拾起蕭蘭的手,“因為有這樣一雙手,才畫一手的好畫,寫一手的好字,彈一手的好琴?”

七月把玩着蕭蘭白皙修長的指,蕭蘭好笑地看着他:

“七月,讓我給蘇桦上完藥。”

“我來幫蘇桦上藥好了!”說着七月撩起衣袖,朝蘇桦伸出手,“蘇桦,雖然我的手黑了一點兒,但絕對是上藥的好手,就讓我替你上藥好了。”

“我才不要!”他為何笑得那麽不懷好意?!“你別過來,別過來啊!”

兩人繞着蕭蘭你追我趕,蕭蘭搖頭,拉下明眼人都知道在欺負人的七月:

“七月你別鬧蘇桦,坐下來。”七月順勢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蘇桦,你也坐下來,剛剛的藥我還未擦好。”

尹蘇桦依言坐下,還沒坐穩,七月突然伸出手“嚯!”地吼一聲,把蘇桦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蕭蘭眼疾手快地抓住七月還想使壞的手,扣在膝上:

“七月你再鬧?”

七月眉開眼笑:“好,我不鬧!但是,你可要緊緊壓着我的手,不然我會控制不住想要吓他的。他真的好好逗,動不動就臉紅尖叫,像個姑娘家!”

蘇桦羞惱結巴起來:“誰、誰是姑娘家了!”七月努嘴指着他,一臉戲谑,不言而喻。蘇桦眼睛也跟着紅了起來,“你再這樣無禮,我便惱了!”

“你惱你惱,你惱起來的模樣更像姑娘!”

當下,蘇桦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蕭蘭嘆了一口氣,想安慰蘇桦,扣着七月的手才微微松開,七月的手比他更快有了動作,他不得不再次将他的手按回膝上。

“七月,你這樣我沒辦法給蘇桦上藥。”

七月眯眼笑着,沒有回話。蕭蘭卻也不敢松了手,只怕他一松手,七月立刻繼續戲弄蘇桦。

“不用了,我回家自己上藥就好!”

蘇桦看着蕭蘭握着七月的手,氣惱地起身往外走。七月揚起嘴角:

“對了蘇桦,藥膏要早晚擦一次才能更快好,還不會留下疤痕!”

蘇桦甩袖走得更快,他要聽的是蕭蘭的挽留又不是那小子的幸災樂禍。

“尹少爺,我送您回去!”管家跟了上去。

蕭蘭沒好氣地敲了七月的額頭:“這下高興了?”

“公子怎麽這麽說?”

“為何不讓我給蘇桦上藥?”

“我怕累着你了呀,所以才要親自動手,誰知道蘇桦竟那麽快就走掉,辜負了我都快熱熟的心腸。”

他還挺會裝無辜!那緩慢眨動的眼睛,迷離得讓蕭蘭不由自主擡起手,撥開他的淩亂的劉海:

“七月,我一直想說,你的眼睛,跟平常人不大一樣。”

“比較呆滞?”被他輕輕揉着頭發,引來七月的睡意。蕭蘭搖頭,七月的頭發,比想象中要柔軟。

“是很特別。”

“那是因為以前我是個瞎子的緣故。”

“嗯?”蕭蘭不禁愕然。七月俯身趴在蕭蘭的腿上,望着滿園的梨樹揚起嘴角:

“六歲的時候眼睛瞎了,直到三年前我還什麽都看不見。”七月轉了方向,臉貼在蕭蘭的膝頭與他對望,“我跟你的遭遇,是不是剛好反過來了?不過還好,現在能看得見你。”

蕭蘭擡起手,輕拂他的發絲。是還好,經歷了黑暗世界的他還能有那麽燦爛的性格。

“你的眼睛很漂亮。”

“嘿嘿……”七月緩慢地眨動迷離的雙眼,如雲中的弦月迷蒙,“你的腿也很漂亮。”

呃?蕭蘭一怔,随即啞然失笑。他當是他在安慰他?所以也反過來安慰他?

“你笑起來……”七月努力張開眼睛,可眼皮又耷拉下來,“也很漂亮……”

青翠的梨園,輕風微醺。

梨樹下,白衣男子溫潤如玉,一手輕攬膝頭熟睡的少年,一手持書輕翻一頁,幾行文字讓他不禁微笑:

翠鬟斜幔雲垂耳,耳垂雲幔斜鬟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細花梨雪墜,墜尋乘花細。颦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颦?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離開書面落在熟睡的少年的身上。幾點白色的花瓣,零星飄落,俏皮地停留在熟睡少年蜜色的臉上,這麽一對比,少年雖然膚色如蜜,卻細膩如花。

随即,蕭蘭的心細微地掙紮了一下,是因為七月整日與他為伴,所以他才會看着七月就會微笑嗎?

日日有七月陪伴,蕭蘭并沒有去想那日偶然出現在腦中的疑問。他只知梨樹的枝頭挂滿了青澀的果實的時候,七月還在不遺餘力,想方設法醫治他的腿。

“蕭蘭!呃……七月七月!”窦蒙那大嗓門恨不得從大門直接穿透梨園。

“七月,窦蒙來了,你歇一會兒吧。”七月在梨園中架起木架,說是讓他學習步行,這一早上,架子似乎沒起什麽作用,都是七月在扶着他在兩根橫木間行走,現在已是滿頭大汗。

“不理他,他還能有什麽事!試試挪動右腳,把注意力集中在右腳……”

蕭蘭也是滿頭的汗水,抱歉道:“七月,好像還是不行呢。”

“沒事兒。”七月彎腰用手挪動他的腿,“咱們現在是在做被動複健,需要耐心,好了現在換左腳……小心小心!”七月一把抱住險些栽倒的蕭蘭。

“你們兩個抱在一起做什麽?!”窦蒙怪叫沖了上來,蕭蘭臉上泛起一絲紅潮。

“七月在幫我做康複。”

“那也用不着抱得這麽緊吧,難看,真難看!不過,蕭蘭,你也讓我抱抱吧……”窦蒙作勢他朝蕭蘭伸出手,七月輕踹他一腳。

“少惡心!幫我把輪椅推過來。”

“這麽兇做什麽?”窦蒙将輪椅推到橫木之下,“哇,這輪椅手工堪稱精湛,易行易停,比京城第一木匠的手藝還勝一等!七月,這也是你做的?”

“你能不能先別廢話?你破鑼嗓子剛剛在喊什麽?”

“啊啊,差點兒忘了,壞了壞了!尹蘇桦那傻小子又跑去奇珍藥坊了!”窦蒙急得團團轉,七月将蕭蘭扶好,挑眉問:

“他又去試藥?”

“不好,七月,你快帶我去奇珍藥坊!”難得一見蕭蘭又急又惱的模樣。

奇珍藥坊的老板,人稱鬼大夫,經常在研制出一種藥之後,便公諸于世,若是誰願意為他試藥,他就會達成那人想要的藥草。

而尹蘇桦那傻子沖着斷續草,又去試藥的。呃,确切來說,這次他是去試毒。

鬼大夫這次研制出的是一種解藥,必須要服下那毒,再服下解藥,觀察這解藥的藥效。

奇珍藥坊外圍着許多人,尹蘇桦在生死狀上簽了字,端起桌上的毒藥便要喝。只聽見“叮”的一聲,她手裏的瓷碗碎成兩半。七月嬉笑着從人群裏鑽出來:

“蘇桦,你這是在學人家神農嘗百草?不對不對,你比神農厲害,直接嘗毒藥啊,佩服佩服!”

“确實有膽量……呸呸呸。”窦蒙啐了一地,“我是說蘇桦你快些下來,休拿性命開玩笑。”

“沒事,聽鬼大夫說,他有九成的把握,解藥有效。”蘇桦看到蕭蘭,不免有些慌張,七月沖着臺上笑得好不開心:

“他是不是告訴你,他試驗用的老鼠服了那解藥,所以沒被毒死?”

“要你管!”

蘇桦看不得七月沒心沒肺的模樣,又惱起來。蕭蘭神情出奇地冷淡:

“你再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我便當從來不認識你這樣的朋友。”

“蕭蘭!”尹蘇桦急急跑過來,卻一把被鬼大夫揪住。

“生死狀都立了,豈有說走就走之理?”走了誰給他試毒?

“對對對,生死狀都立了,要是我我也不讓他走!”七月幸災樂禍,雲蕭蘭輕斥:

“七月不得胡言亂語!鬼大夫,蘇桦年少不知,請你高擡貴手,給你造成的損失,我們甘願賠償。”

“賠償?那好,你們換個人來為我試毒。我看尹公子如此急切想要得到斷續草,想必是為了雲公子的腿吧?要不你本人來試毒如何?”

“不可以!”蘇桦大叫,“我自己簽的生死狀,當然由我來試!”

鬼大夫冷冷一笑,又倒下一杯毒酒,誰試對他來說都一樣。蕭蘭心急如焚:

“七月,快把蘇桦帶下來。”

“不急不急,先讓他試了毒酒,也好把斷續草一并帶回來。”七月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不說,還多了分看戲的閑情逸致。

“人命關天,不可坐視不管。”

七月平日惡作劇也就罷了,現在他還這樣?!蕭蘭不覺有些生氣。窦蒙嘆了一氣,不知道這七月是真鐵石心腸還是戲弄尹蘇桦,但是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去把他逮下來……”

“不要去。”七月拉下窦蒙,“蘇桦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們就由着他好了。”

“這樣好嗎?”見七月狡黠的臉,窦蒙也跟着笑開,“你是不是有辦法?那我倒也想看看蘇桦為了蕭蘭能做到那份上?蕭蘭……蕭蘭你去哪?”

蕭蘭搖着輪椅往臺前走去,人命攸關,那兩個人還在等着看戲?

“那藥我來試。”

七月三兩步上前,将他拉住:“別去,我打包票蘇桦會沒事!”

人命他也能拿來打包票?要是出事了,就什麽都來不及了!蕭蘭沉着一張臉,一語不發搖着輪椅往前走。七月拉住他的輪椅:

“你當真要去試藥?”

“我現在不想同你說話。”蕭蘭推開七月,凝視臺上的尹蘇桦,語氣決然,“蘇桦,你若現在下來,日後咱們還是朋友,若是執意試藥,我現在就把這雙腿給砍了,看還有什麽能治!”

文弱書生生氣起來還挺吓人。七月咬咬嘴唇,指着蘇桦問一直不肯看他的蕭蘭:“你在心疼他?”

蕭蘭不作答,轉向鬼大夫:“大夫,勞煩你把酒端來給我。”

“你不能試!”就算有十足的把握,七月也不願意讓蕭蘭去嘗試。蕭蘭依舊板着一張文弱書生的臉,不肯看七月一眼。七月吐一口怨氣:

“你心疼他,氣惱我對吧?好,你別理我,別理我啊!”

說罷,他輕躍上臺,端起桌上的酒一口飲盡,那速度,恐怕有人要阻攔也攔不住。

“七月!”蕭蘭頓時面色蒼白,一種更大恐懼突然撷取他的心智,他緊緊捏着輪椅的扶手,“大夫,快給他服下解藥!”

鬼大夫拿出研制的解藥,七月不屑地別開頭:“誰稀罕你的解藥,把斷續草給我!”

七月不耐煩地抓起他身後的斷續草便跳下臺。

鬼大夫面色一凜。這小子是何人?喝了他研制的毒,竟然還對他的解藥不屑一顧?這個世上,能夠破解他研制的毒之人,恐怕只有一個……

“七月你快吃解藥啊!”窦蒙鬼吼鬼叫,“弄不好會死人的,快吃解藥!”窦蒙把從鬼大夫那搶來的解藥作勢要強塞進他嘴裏。“你怎麽不吃?你別擰,聽哥哥的話,快吃啊!”

“死就死好了,反正沒人心疼!”

“……”蕭蘭捏緊拳頭,此刻他多麽憎恨自己的雙腿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七月把毒酒喝下。“你是存心要我愧疚而死?還不快服下解藥!”

“你不是不同我說話嗎?”

“服下解藥聽到沒有?!”急惱讓蕭蘭紅了雙眼,聲音也有些歇斯底裏。“窦蒙,捆的綁的,你也要把藥讓他吃下!”

“心疼啦?”七月輕易制服要“捆綁”他的窦蒙,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所以,你就該讓蘇桦試的嘛!”

“七月!”蕭蘭手撐輪椅,作勢要抓住七月,七月一把抱住他,将他按回椅子上。

“你別亂動,會摔下來的!”

蕭蘭二話不說,手忙腳亂把藥往他嘴裏塞。他已經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七月不識好歹,萬一錯過了藥期該如何是好!

一旁的鬼大夫終于看不下去,一把搶下解藥,語氣十分強硬:

“不必了!”

那毒強得很,要發作早發作了!至于到現在還沒發作……恐怕是眼前還活蹦亂跳的小子已經自行服下解藥!

鬼大夫看着七月,冷聲問:

“藥王是你什麽人?”

“是我爹你信不信?”

鬼大夫面色更難看,藥王鬼還魂根本就無家室,更無兒無女!

“你在敷衍我?”

“呵呵,你怎麽會這麽說?”知道還問!

七月欠揍的笑容,讓鬼大夫捏緊拳頭。看到他生氣,七月卻樂了,抱着斷續草笑嘻嘻跑回他身邊,湊近他耳朵小聲嘀咕:

“我跟藥王确實有一點點兒關系,你要是想知道,就跟我打賭吧!我輸了,我将你想知道的一切告訴你,若是你輸了,你就得答應我為蕭蘭針灸治腿如何?”

鬼大夫連想的時間都沒有,七月又已經抱着斷續草樂滋滋跑開。

這臭小子……鬼大夫拳頭握得咯咯響。他都還沒答應,他就跑了是什麽意思?!那是斷定他會跟他賭?還是穩操勝券?!這點倒是跟那鬼還魂像,都太狂妄自大了!

他倒要看看,究竟這目中無人的小子到底幾斤幾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8:40

第三章

蕭蘭生氣了?因為白天尹蘇桦試毒的事情生的氣?

開個玩笑嘛,用不着不進行複健,不同他說話,更犯不着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出來吧?七月持續敲着門板。

“公子啊,公子……我知道錯了,以後我不會那樣了,你倒是把門開開!哎唷?有蚊子,公子,天熱了,有蚊子咬我!噢,好痛啊,好痛好痛!”

蚊子還能咬痛他?蕭蘭輕輕呼吸,胸口因為七月喝下毒酒而産生的疼痛,依舊清晰可辨。那抹痛與他見到蘇桦試毒的時候,有些不同,更深更重更讓他後怕。

七月不知輕重緩急的舉措,确實讓人生氣!

“啊,梨樹下那怪怪的東西是樹影子還是鬼啊?!公子,你開開門,天黑了,我好怕!”

連自己性命都不怕丢的人,還會怕天黑?

“好吧,好吧!”七月坐到蕭蘭的門前,靠着緊閉的門扉,“那我就在你門前睡下了,讓蚊子咬死我好了,我可當真睡了啊!”

門內的人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門口的人才躺下又爬起來,煩躁地用頭敲敲門:“跟你鬧着玩的嘛,現在蘇桦不是沒事嗎,斷續草也拿回來了。男子漢大丈夫,氣氣也就過了,用不着生一天的氣對吧!”

他現在不是在生蘇桦有沒有事的氣!好吧,當時他輕視蘇桦的性命,也讓人生氣。可現在讓他消不了的是他不愛惜自己的氣!明知道那樣的情況下,憑他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人,根本就不能阻止他的任何任性舉動,他卻偏偏那麽做了!

“你看你,我又不能用對付窦蒙的法子,揍你讓你開門……”門不開,他也揍不到他吧,七月搔頭,“好吧,用武力解決不了的事情,咱們就來文的吧。我對文字不擅長,要是覺得合适了,你就把門給開開啊!”

“也不知知道是誰的詩,短的我還能背……那作者厲害了,自己寫了表達男子情感的詞,又寫女的。來了啊,嗯嗯!記得那時相見,膽顫,鬓亂四肢柔。泥人無語不擡頭,羞麽羞,羞麽羞?”七月将後面兩句念得十分樂呵,在房中聽的蕭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來了啊,詞人此刻立即換身成姑娘,回了一段。”七月興致盎然用着女子的嗓音,“我憶君詩最苦,知否?字字盡關心。紅箋寫寄表情深,吟麽吟,吟麽吟?”

這是《荷葉杯》六首中的兩首,七月要說詞,也不該選這麽直白表達男女之間愛戀的句子來說呀!蕭蘭又不自覺發笑,聽七月這麽念,只怕這作者聽了會比他更惱七月,沒人能把詞念的如此……沒心沒肺!

“等等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馬上回來!”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着七月的腳步聲遠去。蕭蘭不禁對着門口張望。可緊閉的房門,他什麽也看不見。不覺地把輪椅搖近門口一些。門外只剩下蟲兒的鳴叫聲,顯得格外寂靜。

以前,怎麽都不知這梨園安靜得讓人心裏空牢牢的呢?

須臾,門口又傳來那少年愉悅的聲音:

“蕭蘭蕭蘭,我回來了!”

這一聲,讓蕭蘭立即收回碰到門闩的手,心啊,突然怦怦跳得有些急,像被撲捉到心裏某種刻意隐藏的心意一般。

“我突然又想到一首好詞,名字是什麽,我也……沒記住。只是覺得特別适合咱們兩個現在的情況,我念着你,你在門裏,而我在門外,中間隔着一道牆……”

不會吧?蕭蘭借着天上的明月光,盯着門外依稀可見的身影瞧,他該不會是說?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栾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裏。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果然!蕭蘭捂着頭呻吟,這首《生查子》亦是抒發男女之間相戀之苦,以及對“結連理”的信心。七月……七月……

“還有很多呢,比如什麽‘寬衣解帶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吱呀——

實在是聽不下去!

門終于被打開了,蕭蘭哭笑不得:“什麽叫‘寬衣解帶終不悔’?”明明是衣帶漸寬終不悔。

“逗你玩呢,好笑吧?”七月笑顏如花兒綻放,“還有一個更好笑的,話說有個子弟,在填寫詩詞的時候,題目出的上一句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你知道他怎麽接的下一句嗎?”

“他接的什麽?”

“鐵杵也能磨成針!”說完七月癱倒在蕭蘭的輪椅前,捂着肚子靠着他的腿一直笑個不停。蕭蘭搖搖頭,看着膝下的七月氣早已煙消雲散,只剩下溫潤的笑容。他伸手揉弄七月淩亂的發:

“在外頭可別亂說,別人會說你雅俗不分。”

“好笑嘛!啊,險些把墨汁給踢翻了。”七月坐起來,把硯臺放遠一些。蕭蘭才見,地上放着筆墨紙硯:

“你剛剛就是跑去拿這些東西嗎?”

“嗯。”七月努力吹着手裏的一張紅紙。

“拿這些做什麽?你要寫字就上屋裏寫,這裏光線暗,對眼睛不好。”

“沒關系,我突然想送這個給你。”七月繼續吹着未幹的墨跡,“墨沒研好,要吹吹。呼呼……”

蕭蘭從膝上取下氅子,“七月,別坐地上,地上寒氣重,拿這個墊着。”

“我身體壯,經得起寒氣……好啦好啦,我蹲着就是,你披着,披着披着!”将氅子給他蓋好,拍拍屁股蹲在他跟前,将手中的紅紙給他,“吶,送你。”

紅紙上,是七月甚為俊逸的字體:

雲月行

雲中月朦胧,

月下影雙重。

一重相伴行,

一重情意濃。

蕭蘭愕然……

我憶君詩最苦,知否?字字盡關心。紅箋寫寄表情深……

“七月,‘紅箋題詩’一般為女子寄予愛人,表達愛戀之心所用。你用紅箋給我寫詩……不合禮數。”

“那有什麽關系,只是表達一種情感,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別的情義,都可以表達啊。我為月,你為雲,我願月随雲,相伴走天涯。所以寫首五言送你。你會嫌棄我筆拙不肯接受?”

“并不會,只是告知你這事兒的原委。不要在別人面前這樣做,會遭人笑話。”

“那是你就沒關系了吧?”

“嗯……”七月像是什麽都知道,又似乎什麽都不懂,像個任性卻又讓人愛不釋手的孩子,他哪裏拒絕得了?

“那,你是收了?”七月壞壞地靠過去,蕭蘭微微臉紅。

“嗯,我收。”

“那你也用紅紙題詩送給我吧?”見蕭蘭一臉窘迫,七月收拾撿起地上的紅紙黑墨,“我都送給你了,你還怕送給我?況且,就咱們兩人在,沒人會知道。”

“好、好吧。”

“那咱們進屋寫。”七月将蕭蘭往屋內推,将紅紙攤在桌面,“我給你研磨。”

“多謝。”

淡淡的墨香在房內彌漫開來,蕭蘭擡眼看了看七月,柔軟的毛筆尖,輕舔硯臺內磨得細膩的墨汁,正要着筆,七月出聲:

“要以‘雲月’為題材。”

蕭蘭笑了笑,比淡淡的墨香更溫和:“那我寫一首詞吧。”

“好,你寫什麽都好。”

蕭蘭微笑着寫下“雲伴月”三個字。突然他想到什麽,停下手中的筆。

“以後,不許再拿自己的安全來氣惱我。”

“呃?”七月嘿嘿笑,這書生記憶力還挺好,“是是是!”

“再有,你知我腿不方便,做什麽之前,你先跟我說,不能突然做出讓我後怕的事來!”

那種力不從心深深提醒着他的殘缺無用,他多麽懼怕他會看着七月就那麽在他的面前出事。七月一愣,十分懊悔。

“對不起,那以後……我都聽你的。”

“當真?”

“當真!”怎麽這話聽起來像是承諾?七月推推他,“好啦好啦,快寫吧。”

“我這就寫。”總算舒坦了,蕭蘭微笑,筆下得尤為快。

七月站在他身側細細看,嘴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輕輕念着:

“梨花羞,青果澀。羞澀輕綻樹枝頭,夜風淡淡吟。月悠悠,雲悠悠。雲伴月至死方休,相攜不相忘。”

也不知是被七月這麽鬧,還是這詞寫得有些唐突,蕭蘭的臉莫名有些燥熱。再看七月喜滋滋将紅紙上的詞反複閱讀,那抹燥熱又成了莫名的喜悅。

三年來,他一直一人在屋內院中停留,從未想過,會有另一個人在今夜與他在房中互以紅紙題詩,贈與對方。

而這個人,是眼前喜上眉梢的修長少年,七月。

“蕭蘭,你先将我送你的詩給我。”

“要做什麽?”蕭蘭給他。

“明早你就知道了。”七月看着窗外偏西的月,輕輕把窗掩上,“很晚了,你該休息了。”

“好。”

七月将蕭蘭扶到床上,那绺長長的發絲,不輕易落在蕭蘭的臉上,随着七月起身,很快從他面頰拂過,只留下了絲絲柔柔的遐想,繼而漸漸在夢中繞成千絲萬縷。

雲中月朦胧,月下影雙重。一重相伴行,一重情意濃。

我為月,你為雲,我願月随雲,相伴走天涯。

月悠悠,雲悠悠。雲伴月至死方休。

相攜不相忘。

相攜不相忘……

啾啾啾……

清脆的鳥兒啼唱,清醒了雲蕭蘭是是而非的夢。

枕邊放着一個小香囊,手工算不上精湛,只是香囊外一個“月”字,俊逸的筆鋒,讓蕭蘭一眼便知香囊出自七月之手。

這香囊倒也別致,兩層布料裏不知道放了什麽,有些沉甸甸的,還有着藥草的味道,大概是七月放了些藥材進去吧。香囊夾層裏整齊地折放着紅紙詩。

原來,是是而非的,不是夢,而是事實。千絲萬縷的更不是夢,而是心緒。

門被推開。蕭蘭趕緊将香囊收入懷中。

進來的不是七月,而是管家。昨晚他睡時已是半夜,七月做了香囊,肯定睡得更晚,蕭蘭莞爾:

“七月還未起來嗎?”

“七月比老奴起得還早,此刻正在廚房熬斷續草。說是等公子用完早飯,就能泡上藥湯。”

蕭蘭微微一怔:“原來我才是懶惰之人。”

“公子哪裏懶惰,老奴知道,公子有時候是想早起的,只是因為不想麻煩我們這些下人,讓自己盡量呆在床上。”管家有些羞愧。

“管家言重了,沒有那回事兒。”

“我原先也以為沒有的,只是七月來了以後,他讓公子早些起,四處走動,公子的精神比以前好很多。”

蕭蘭微微一笑,七月對他的作息,确實拿捏得十分精準。正準備吃一口早飯,他停下手中的動作:

“七月用了早飯嗎?”

說到此,管家的臉微微有些抽搐。

“七月……七月把廚房掃了個遍,就差沒把老爺的早點給偷吃光。”

蕭蘭忍不住笑出聲來,果然是七月的作風。

管家看着蕭蘭,感慨萬千。開始他沒看好的小護衛,确實給公子,給雲府帶來了很多驚喜。光憑這點,他劉廣就願意任他差遣啊。

七月帶頭,大家跟着把大木桶搬到蕭蘭的房中。

接着藥水也一桶一桶往房裏搬。

蕭蘭的房間,頓時煙霧缭繞,藥味彌漫。

一切準備就緒,七月把大家都趕出去,關上門,對着床上的蕭蘭道:

“蕭蘭,把衣裳脫了,咱們來泡藥湯!”

“啊?”剛剛就想有這可能,可這話從七月嘴裏說出來,還是讓蕭蘭愣住,“要脫衣裳?”

“哦,褲子也脫了。”

蕭蘭的臉瞬間蒼白,他可沒想過要跟七月“坦誠相見”。七月看他表情不對,壞壞笑道,“你在害羞?怕在我面前脫衣服?怕什麽,我幫你。”

蕭蘭臉一紅,沒有否認:“我、我自己來。”

“你能自己脫衣裳我知道,可你能自己爬進桶裏嗎?”

“……”蕭蘭看着半人高的大桶,為難地微微搖頭,“可是……我想還是,還是讓管家來。”

“什麽?!”七月抱怨,“你寧願然管家來,也不願意我幫你?”

“是、是的。”七月為什麽這麽激動啊?他确實認為當着七月的面就把衣裳剝了,還不如讓管家來的比較好。

“為什麽選他不選我?”七月将臉湊近蕭蘭,憤憤不平,“為什麽我不行?”

“自小管家看着我長大,所以會比較方便。”七月為什麽生氣?蕭蘭有些苦惱,也不知怎麽了,他竟然這樣別扭。

“可你現在長大了啊。”

那就更不能在他面前脫了呀,雖然他們都身為男性,可是是七月的話……甚為羞澀啊!七月白眼一翻,伸手就往他腰間探去:

“你再扭捏,我可動手了啊。”

蕭蘭一把抓住他的手,面色燥熱:“七月,別為難我。”

“好吧好吧,真的是……”七月抽出一條白布,蒙住眼睛,“這樣行嗎?我不看你就不會害臊了吧?”

“七月……”蕭蘭頭有些疼,“我依舊覺得讓管家……”

“不成不成!你快脫,藥水涼了就不好了!”

“七月……”

“你再扭捏,我便真的動手了!”他作勢要拉下蒙眼的白布,蕭蘭大驚失色:

“七月你別摘下蒙眼布,我脫便是。”

房間裏傳來雲蕭蘭悉悉索索脫衣裳的聲音,在碰到自己的褲頭時,他紅着臉看着站得泰然自若的七月一眼,手微微有些哆嗦。

“脫好了沒啊?”

“還沒!”七月突然出聲,蕭蘭更是慌亂,“七月,你、你蒙着眼睛,能扶住我嗎?”

“能。”但是不知道要摸索多久才摸到他就對了。

“我……我……”七月嘴角的笑容是什麽意思?蕭蘭更覺羞赧。

“好了是嗎?”

“嗯、嗯!”

“那我過去了。”

七月邁出的步伐,沒有絲毫因為眼睛看不見而淩亂。他的胸有成竹,倒讓蕭蘭心跳如擂鼓躁動,頭皮一陣發麻。瞧他的模樣,他、他真的看不見嗎?蕭蘭微微往裏縮了縮身子,七月立刻不滿:

“你別亂動,亂了我剛剛目測的距離,萬一摸到什麽不該摸到的地方,你可別賴我。”

糟糕,蕭蘭更是慌亂,早知他就不躲,剛剛他是不是這樣躺着的啊?像是看到他的慌亂般,七月吟起更惡劣的笑容。

“蕭蘭,我來了!”

在騰空的剎那,蕭蘭腦子一片空白,直至熱熱的藥水熏得他有些不能呼吸,他才察覺自己已經置身于木桶之中,滾燙的藥水将他密密包圍,可剛才被七月碰到的地方,比這藥水更燙。

七月摘下眼罩,咧嘴笑道:“公子,我沒碰到不該碰的地方吧?”

“沒、沒有。”缭繞的霧氣,遮掩了蕭蘭的窘迫,“七月,你別再窘我!”

七月失聲笑道:“蕭蘭,你忘了嗎?我三年前眼睛才複明,黑暗裏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剛剛已經對你手下留情!”

“七月,你還鬧!”是藥水的緣故,還是七月的緣故,蕭蘭現在覺得全身都燙,包括一直沒有知覺的雙腿,似乎都有了發燙的錯覺。



“好,我不鬧。”七月将斷續草以及別的藥渣子一同搗爛,裝到另一支桶裏,做外敷用,“不過,我不知道蕭蘭一介文弱書生,身子骨卻漂亮得很!不若想象中那麽弱不禁風。”

“你到底是看見,還是沒看見?”蕭蘭有些懷疑那塊蒙眼的白布出了問題。

“你說呢?”七月不懷好意撲到桶邊,“要不,你就從了我,讓我看看仔細?”

“你……你又不聽話了!”

“嘿嘿……”七月坐回去,繼續搗藥,“看把你吓的,黑乎乎的藥水,又看不到。”

“七月,我們何時動身前往月城?”蕭蘭趕緊轉移話題,再說下去,難保七月不把他從藥水裏拎出來觀賞。

“到我趴在你腿上睡覺,你能感覺得到腿麻的時候。”七月說得好像有十足把握治好他的腿。

“距離恩公約定的時日不剩半年,前往月州,正常人也需要一兩個月,我想早日動身,以免耽擱了時間。”

“放心,耽擱不了。”說着說着,七月又不高興了,“我的任務就是護你到月城,你這樣急着去月城,是想早點讓我走了?”

“并不是那樣,只是答應了恩公的事,便不能耽誤才好。”蕭蘭急着解釋,生怕七月誤會。

“這要是萬一,你去了月城,咱倆就不能再相見,你也一定要去?”七月不禁提高音量,似乎十分不贊成這種做法。屋內缭繞着白霧,蕭蘭微微一笑,比白霧更迷蒙,大丈夫有恩必報,一諾千金,他怎能反悔?

“……對。”

七月眯起眼睛,在蕭蘭的心裏,他還比不上那給半塊玉,什麽事都不說,便讓人上月城的恩公重要?這樣一想,心裏難免有些不舒服。想看清蕭蘭的表情,看他是否有些不舍,可白霧太濃他看不清,他十分不滿地丢出兩個字:

“迂腐。”

之後七月用力地搗藥不再言語。

良久。

“七月,你可是在生氣?”

“你說呢?”屋裏又只剩下搗藥的聲響,半晌後,蕭蘭忍不住又輕聲問:

“為何生氣?”他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心弦繃緊。這房間裏似乎流動了些暧昧的氣流,他不敢去碰觸。

“我不氣,待我把你往你恩公那一送,我便功成身退,快樂返鄉,我有什麽好生氣的!”搗藥的聲音越發緊湊,“然後你我都不再相見!”

“七月……”七月在說氣話,蕭蘭知道,可是他就是無法繼續這個話題。

不再相見?人生難覓一知己,他苦等而來卻是要“不再相見”而終?心中的不舍異常苦澀,七月終歸有一日會離他而去的,只是他今天才正視這點而已。

今天才正視?那往日他是覺得會跟七月一直相伴下去?

雲伴月至死方休。

當時唐突的詞句,早已透露了他的心緒……相伴相随,至死方休。

不再相見?

為何想到與七月不能再相見,他有種窒息的感覺?不知不覺,七月在他的生活裏已經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

蕭蘭苦澀一笑,想說得灑脫些: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迂腐!”不等蕭蘭說完,七月不知何時已經趴在桶邊,直勾勾盯着他,“想了那麽久,就得出個無不散之筵席這個結論?木魚腦袋嗎?”随即他又吃吃笑起來,白霧之中迷離的雙眸更是若即若離,“你剛剛心裏是在想,七月可否與我一直相伴對不對?”

“……”蕭蘭紅着一張臉,無可否認,“你沒在生氣?”

“你說呢?”

又将問題丢給他,總說“你說呢?”。他微微苦惱地別開頭:

“七月,你老這樣說話,我猜不出你的心思。”

“你在意我生氣?”七月依舊眉開眼笑。

“有一點兒。”誰喜歡看別人生氣啊?

“只是一點兒?”

“我在意。”他将視線轉回木桶之中,“讓身邊的人生氣,總是不好的。”

“我沒生氣,跟你鬧着玩呢!”

又是鬧着玩?那他到底什麽時候才不是鬧着玩的?蕭蘭暗暗嘆氣,他就知道捉弄他,讓他去憂愁,他就在一旁偷着樂。

“對了蕭蘭,現在我要抱你出來,你要怎麽辦?”

蕭蘭連驚愕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生氣了。

只見桶內的水瞬間被激起,一床被褥也在水花四起的時候席卷而來,水花落下,他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落在七月的手上,七月輕巧轉身将他抱往床上輕輕一放,臉兒也緊貼上來:

“蕭蘭你猜,剛剛我是看到了,還是沒看到?”

蕭蘭不敢喘息,生怕遺漏了哽咽在嘴邊的驚喊。

可近在咫尺麥色的笑臉,撲在他臉上暖暖的氣息,讓他努力壓制在喉頭的驚喘,如某夜悄悄吐蕊的梨花,生澀而誘人地溢出嘴。

“七月……”

這聲音,比花更香,比酒更醇。

七月迷離的目光一沉,悄悄再俯身。

蕭蘭動也不能動,只能屏息看着七月粉潤的唇兒慢慢貼近。不管是窦蒙,還是蘇桦,都未曾給他這樣的震撼。

蕭蘭胸口劇烈起伏,他承認,他無法阻止這樣的七月!閉上眼睛,等待着心中的迷失從欲罷不能走向歇斯底裏。

兩人的唇瓣似乎只有一紙之隔的距離。

七月看着緊閉眼睛的蕭蘭彎起嘴角,眼神溫潤如水,他別開頭,讓溫熱細滑的臉微微熨帖拂過他的臉頰。

只是這樣,只是這樣而已。

所有的驚駭,猶在瞬間變成了吹拂過梨園的輕風,溫柔,卻又清晰可辨的。

可一切,似乎又不止是這樣而已。

七月的笑容依舊燦爛,眼神依舊迷離,他利索起身,背着手往外走去:

“蕭蘭,衣服我放在床上,你自己穿,我去取些紗布就回來。”

直到修長的背影,被門扉隔開,蕭蘭才敢慢慢呼吸,這樣的呼吸,比七月的眼睛更加迷離。

房內的白霧散去,蕭蘭觸摸心口,平穩的心率,均勻的呼吸,貌似剛剛的那刻只是短暫的神游太虛。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9:04

第四章

蕭蘭拿起床上的衣裳。

門突然又被推開,他趕緊将手臂收回被子下,看也不敢看向門口:

“七月,你又回來捉弄我?”

“七月又捉弄你了?”尹蘇桦憤憤不平,“我就知道那小子心眼壞得很。”

“原來是蘇桦。”蕭蘭松了一口氣,“七月只是頑皮了些,心眼不壞。”

“還不壞?那他把你留在床上,人哪裏去了?”蘇桦拾起床上的衣裳,“他也不伺候你起身?他這個護衛未免也太不稱職了!”說到七月蘇桦就來氣,整天嬉皮笑臉不說,還時常取笑他,這會兒還把自己的主人一個人晾在這裏,“我扶你起來!”

“不用,我想……再躺一會兒。”

蕭蘭暗驚,雖說不想讓七月看到自己的身體是因為羞澀,可要是讓蘇桦看到,便稱得上難堪了。

蘇桦看了看床上的蕭蘭,臉上浮些許紅潤之色,鎮定的話語裏帶上了些許羞意。

“你自己多不方便,你就別對我客氣!”

“蘇桦,我有些不方便……”

蕭蘭話還未說完,蘇桦沒好氣地掀開被子:

“有什麽不方便的……啊?啊——”

蘇桦尖叫一聲,趕緊将被子蓋上,臉也紅到了耳朵根,蕭蘭竟然沒穿衣服?!

“……”蕭蘭尴尬地笑了笑,緊緊揪着被子。

“怎麽了怎麽了?!”七月從門外跑進來,“發生了什麽事?”

蘇桦更是慌得亂奪門而出:“我、我晚點兒再來,晚點再來看你!”

蘇桦的步伐幾近落荒而逃,七月眉兒一挑,回頭看着面上也有赧然之色的蕭蘭。難道……七月險些蹦起來,坐到床邊大聲逼問蕭蘭:

“你讓他瞧見了?”

“七月……”蕭蘭的頭有些疼,怎麽一個比一個更讓他無所适從。

“我問你,你讓蘇桦看了?”

看了什麽啊?蕭蘭羞得無地自容,微微別開頭。這樣的舉動把七月惹惱了。

“你你、你就不稀罕我一個人看?!你讓管家看,讓蘇桦看就不讓我看對不對?”

這是什麽論調?誰願意讓人看自己的……身體啊!蕭蘭欲哭無淚,今天他已經夠尴尬了,七月還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讓他難堪。

“七月你先出去讓我把以上穿上。”再不穿上,恐怕再多出事端來。

“我不要……我不要出去。”七月幹脆臉目光都不移開,緊盯着他不放,“為什麽就我不行?你知不知道蘇桦他……”

“我也沒讓蘇桦看。”

蕭蘭嘆了一口氣。眼下,他不說清楚,恐怕是穿不成衣服。七月掂量這話的可信度:

“沒看那他怎麽臉紅成那樣?見了我還急匆匆跑掉?!”

“蘇桦他看到我光着上身便跑了出去。”蕭蘭無奈地解釋,也不知七月為何這麽計較這件事情。

“當真?”

“當真。”

“那就好。”七月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俯下身,隔着棉被雙手支在蕭蘭的身上,“你不能跟蘇桦太親近。”

“為什麽?”身上的重量,讓蕭蘭微微挪動身子,此刻棉被之下,他可是寸縷未着。

“嘿嘿……”七月眉開眼笑,幹脆放下支在他身上的手,隔着棉被抱住他,“我會不高興,很不高興的!”

“為何不高興?七月,你別這樣抱着我。”

“為什麽不能這樣抱你?我很重嗎?”七月下巴支在他的胸口,無辜地望着他。

“你不重。”只是感覺有些怪異。不過雖說是怪異,他卻不讨厭。

“那是我把你壓疼了?”七月将臉貼在他的胸口,咧嘴笑着。

“我不疼。”七月就是一個玩心太重的孩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他記得他的頭發,柔柔的、軟軟的。看到自己的光裸的手臂,蕭蘭笑着将手縮回棉被裏,“七月,我得把衣衫穿上。”

“嗯。”鼻音裏還帶着濃濃的笑意,良久也不見動一下,顯而易見,有人賴着不走了。

“七月,再不穿衣服,你想讓窦蒙也來掀我的被子嗎?”

“嘻嘻……”說得也是,萬一來的是窦蒙,蕭蘭恐怕晚節不保。七月輕巧翻身,卻不是離開房間,而是滾到蕭蘭床上的內側,面朝牆壁,“好了,你穿衣裳吧。”

“……”他又在耍賴了,蕭蘭沒好氣道,“你又來……”

“我保證不看!”他背對着蕭蘭伸出手發誓,“保證不偷看,要是偷看,讓我長針眼好了。”

蕭蘭嘆了一氣,拿起衣衫開始着裝,不再同他争辯,反正也争不過他。

他悉悉索索穿着衣裳。七月則用手拍着牆壁,打着節拍哼一段曲子。

“哎——為何十裏荷花漫池香?喲——只因妹妹搖船荷花池裏會情郎。丢個蓮蓬當繡球,哥哥敢接不敢接吶?哥哥你羞答答的哎,是否要等着妹妹親手來把你牽嘞……”

“七月,你唱的什麽?”

“南方的山歌。”七月伸了個懶腰,“好聽嗎?”

“嗯。”雖然也是表達男女之意,不過七月随意的哼唱,清閑可愛,可比他沒心沒肺念詩詞來得好些。“你去過南方?”

“嗯,治眼睛的時候,爹帶我走過很多地方,在江南一帶呆了不短的時間。”

“早前打算上殿面聖後到江南一帶游覽,現在只能從書畫中夢游江南了。”蕭蘭穿好單衣,靠在床頭,“煙雨江南,清秀水鄉,多少文人筆下的雅致之地。荷塘、煙柳、黑瓦白牆,潺潺流水,朵朵烏篷船……怎能不向往江南?”

七月回頭,見蕭蘭望着窗外目光幽幽,滿是向往之色。翻身滾到他身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倒回躺在他腿上:

“已經做夢夢到江南啦?”

蕭蘭微微一笑,伸手輕揉他的發不語。

七月躺着翹起二郎腿,從懷裏摸出一顆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

蕭蘭笑意深了些,七月與他在梨園鍛煉時,就不時念叨樹上的梨子什麽時候才成熟?青澀果子好不容易挨過了幼年時期,現在還未完全成熟,果然還是被迫不及待的人采摘下來了。

“你那麽喜歡江南,去月城的時候,我們先繞道去蘇州,圓你的江南夢。”

“讓你陪我去月城,已經很勞煩了。”

“不勞煩不勞煩,有我在,別說江南,你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七月端詳了果子好一會兒,伸到蕭蘭面前:“嘗嘗看經常被文人墨客熏陶的果子,是不是比別的果子要甜些。”

蕭蘭微笑着搖頭,未成熟的果子,可酸得很。

“竟然不吃?為了這果子我可沒少跟管家拼命。管家說我幾乎把樹上每顆果子都關照了一遍,比鳥兒看得還勤。”說到這,七月擡眼看着蕭蘭,笑得神神秘秘的,“其實管家哪裏知道,滿園的果子,我都招呼了不下三遍,這個還是我在半個月前通過對比做了标記會是梨園第一大的果子。這小家夥果然沒讓我失望,到目前為止,它還是梨園最大的。”

蕭蘭失聲笑道:“那你怎不等它再成熟些再摘下來。”

“我本來也那麽想的,可是被我标記認定是梨園第二大的果子長得好快,怕第一被趕超,我便趁現在把它摘下來,這叫見好便收。”

哪有人這樣?蕭蘭的笑聲透過窗戶隐約傳到園中。

管家豎起耳朵,這是公子的笑聲?不對吧,即便是腿傷之前,公子也少有這樣笑的。

蕭蘭收起笑:“那梨園的果子,你排到哪了?”

“本來排了将近一個營,可是後來個頭變化太大,我也分不清第五位以後的哪個是哪個了……”

蕭蘭才收起的笑又愉悅而出,他能想象到七月看着滿樹的果子,摸不着頭腦的模樣。

管家這下确定了,确實是他們家公子的笑聲。能讓公子那麽開心的事,定是特別令人愉快的事才對。不成不成,得找個借口進入公子的房間才行!

好好奇啊……

對了,下午茶的時間到了,他馬上去準備端過去!

“咯咯!”

七月将果子放進嘴裏一咬,眉頭都皺到一塊了,腳趾都卷曲起來。不敢多嚼幾下,草草吞入腹中,便随手把梨往蕭蘭的手裏一塞:

“公子,別浪費,幫我把‘第一’給吃了。”

說完,他十分不負責任地翻個身,不多看蕭蘭還有那果子一眼。蕭蘭看着缺了不小一口的梨,沒好氣地推推枕在他腿上佯裝睡覺的人的背。

“你就不會先小口試試它是酸是甜?”那麽大口下去,肯定被酸得不輕。

“噢,我睡着了,已經睡着了……”睡着?那麽酸,能把瞌睡蟲酸得跳起來!

蕭蘭嘆一氣,看着“梨園第一”好一會兒,就着那咬痕,輕輕地咬一小口。

“咯。”

好酸。

酸得他雙頰發緊,酸得他眼睛微淚。

枕在他腿上的人笑得不輕,微微抽動着肩膀,卻沒有回過頭來。蕭蘭莞爾,對着梨子又咬下一口,細細咀嚼。

果子在嘴裏留下濃烈的酸意之後,回味出輕淡的甜香。

他不自覺又咬了一口。

酸意裏的甘甜确确實實存在着,只是仔細尋覓,便無跡可尋。

這,像極了一種心情。

是一種什麽心情呢……

“‘第一’很好吃嗎?”不解的聲音打斷了蕭蘭的思緒。見他一口一口的品嘗,七月懷疑他們倆吃的是不是同一個果子?莫不是換上了甜的?從蕭蘭搶下來,又咬了一口!

“酸死人了……”七月囫囵吞棗,趕緊的又将果子塞回去,再次背過身睡去,小聲嘀咕,“還真能忍。”

蕭蘭看着回到手上,又少了一大口的梨,微微一怔……

七月咬掉的那兩口,幾乎吃去了梨的大半兒!

七月是想捉弄他,可是看他果真吃起青果,反倒有些心疼起來,便把果子給吃掉大半兒。

突然間,蕭蘭覺得口中的甜味真真實實,越發清甜。

原來這甜味兒,吃在嘴裏有似是無跡可尋,可從心裏流出的甜,密密實實,清晰可觸。

他明白了這種心情是什麽了,是他心裏的七月。

“七月……”

“嗯……太熱,我會睡不着的……”也不知道半夢半醒,他神游到哪兒,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夏天就快來了,又要熱得跟知了比“金蟬脫殼”了。

令人痛苦的夏天……

“七月?”

這會兒,床上的人沒了回應,安安靜靜的沉睡在初夏的午後。蕭蘭搖搖頭,拾起桌上的蒲扇,輕搖。

管家端着茶點推門而入:“公子……”

蕭蘭輕輕搖頭,示意他噤聲。

管家是噤聲了,可是多半是因為床上的情景,讓他不能發聲。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斜照入室,雖沒直接照在床榻上,可那光芒卻不多不少給帷帳裏的一切鑲上了金色柔軟的光暈。

溫和的男子身着雪白單衣輕搖蒲扇,凝視蒲扇下的少年,目光溫柔如水,嘴角一抹淺笑,如純白的花。

少年枕在他的腿上酣睡沉沉,即便是睡夢之中,嘴角依舊輕吟笑意,他身上的迷離之光,不見了影蹤,只留熟睡的嬌憨。

空氣彌漫羞澀香甜的味道,那是青澀果實所散發的氣味。

這羞澀,這清甜,讓人措手不及。想要看清些,卻唯恐擾了這情景,不敢擅自靠近。

此情此景,悠悠遠遠,猶如一場迷離的春夢。

是夜,初夏的夜。

梨園夏蟲鳴叫,流螢閃爍如星辰的碎片。

屋內一盞青燈如豆。

床榻之上,少年依舊沉睡,只是由白天的面朝外邊,轉成面朝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不再輕搖蒲扇,抖開一張薄被蓋在少年身上。随後,他将桌上的燈移近來些,翻開未讀完的書冊繼續閱讀。

這樣的夜,該是在安靜祥和裏等待黎明的夜。

可床榻上的少年卻突然張開眼睛,睨着天花板,目光凝結,似是剛剛他根本沒在睡覺。

“醒了嗎?”蕭蘭放下書,微笑地望着他,“怎麽了?”

溫和的話語,讓七月如沐春風,收回視線,長長伸個懶腰,像只睡醒的貓兒:

“嗯,醒了。”迷離的目光,添加了慵懶之意,七月突然有說不出的嬌媚。蕭蘭深深呼吸,雙頰泛出一抹羞紅,微微避開七月的視線。

“因為照顧我,累着了吧?”

“嗯……”七月搖頭否認,“我有沒壓疼你?”

“沒有……只是……”

“只是什麽?!”七月立刻爬起來,緊張地掀開薄被,揉捏觀察他的腿,“不舒服嗎?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只是腿有一點兒麻……”

蕭蘭拉住過分緊張的七月,他的腿一向沒有知覺,七月枕着也是沒事的,雖然現在有點酸麻,不過……

思其此,兩人突然都噤聲瞪着對方。

良久。

七月最先跳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你說、說的可是腿麻的麻?”

因為七月的興奮,蕭蘭反倒平定下來,看着雙腿,酸麻的感覺在腿上循環,他微笑點頭。

“哇,太好了太好了!”七月撲上來一把抱住蕭蘭,又搖又晃,“好高興好高興!我想飛起來,怎麽辦,我快坐不住了!”

他現在就根本沒坐着……蕭蘭哭笑不得,七月把高興給搶完了,他反倒像局外人,雙手停在半空猶豫着要不要抱住七月,半晌,下定決心要抱七月。

敲門聲起,未得到應允,門口的人已經推門進來。

蕭蘭趕緊收回尴尬的手。

“蘇桦。”

“這麽晚了,七月你怎麽還在蕭蘭的房裏?”蘇桦瞧見七月坐着蕭蘭的懷裏,秀氣的眉頭緊緊皺起。七月笑嘻嘻地反問:

“那蘇桦你這麽晚了還來公子的房裏做什麽?該不會是睡不着,來跟公子秉燭夜談?”

被這麽一問,蘇桦紅了一張臉。他下午看到蕭蘭的身體,整日心緒不寧,動辄臉紅心跳的,所以有些話,他再也無法壓在心底了。

“我有事情要跟蕭蘭說,你先出去。”

“有什麽事情我不能聽的?”

七月雖還是笑盈盈的模樣,可蕭蘭看出了他已經開始不悅。七月,在生氣的時候,眼睛眨動的頻率會更慢。蕭蘭輕攏七月睡得有些淩亂的衣衫,笑望着蘇桦。

“蘇桦,你有事直說無妨。”

蘇桦暗自埋怨,蕭蘭平日對誰都是以禮相待,卻從未曾見他對一個人,那麽親昵無芥蒂,可為何是沒心沒肺的七月得到了這樣的待遇?

“蕭蘭,這事兒屬隐私,我希望你一人傾聽。”

“不成!”七月想也不想便拒絕,“今晚上不行,你改日再說。”

他還偏要今天晚上說不可!蘇桦認識蕭蘭很久,自然知道怎樣能讓蕭蘭聽他說話,他眼中流露些許哀傷:

“蕭蘭,此事在我心中已經很久,若不是再也無法承受,我也不會深夜來訪。”

蘇桦向來謹慎仔細,若不是有事要說,确實不會這個時候來找他的。蕭蘭微微颔首,對着七月緩聲道:

“七月,你先回房,我跟蘇桦說一會兒話。”

“不成,你們不能單獨留在這個房間!”七月執拗,“蘇桦你快離開!”

“七月,不可無禮。”蕭蘭可見識過七月欺負蘇桦的本事,“你先回房休息,聽話。”

“我……”

“你不是說了,以後都聽我的?”蕭蘭還是溫和的模樣,可臉上的認真顯示了他的堅持,“聽話,回避一下。”

“你也答應我不跟蘇桦親近的,我可真的會不高興的!”

“聽話,七月。”

“唉!你現在耳根子軟,待會兒便知後悔了!”

七月又急又惱,卻不得不退出去。可他并非退出門外,而是躍上屋頂,随後暗暗叫糟,房上的人影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剛剛他突然從睡夢中醒來,便是因為察覺有人闖進了雲府。此人能躲過雲府四大護衛的耳目,必定是身手不凡。

就在這會兒功夫,屋內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見鬼!”

七月掠身下屋頂從窗戶進入屋內,房內黑衣人挾持蕭蘭,舉長劍朝七月刺來。

窗前書案上的燈被劍氣熄滅,在袅娜的燈煙裏長劍更顯陰寒奪命。

“七月小心!”蕭蘭驚喊。

七月側身躲避滾入屋內,利劍與他的臉只差半寸,還削去他些許發絲!

小心小心……都說他會後悔的嘛!

情況岌岌可危一刻,只見一道清淩的劍氣揮來。這不是黑衣人的劍氣,而是來源于七月手中的劍。七月的劍若凝練的月光,破空而入,擋去了黑衣人的殺氣。

黑衣人一怔,七月的劍薄如月,犀利如冰。

是長月劍!

長月劍?長月劍曾是藥王鬼還魂的劍,怎麽會在這小子手裏?

蘇桦趁黑衣人微微分神之際,借着月光,對黑衣人發起進攻。

七月大叫:“蘇桦別靠近!”

可是已經來不及,長劍直奔蘇桦心口。劍尖點到蘇桦的胸口便收,黑衣人反手用劍把一推,将蘇桦推向七月懷中,抱着蕭蘭奪窗而出。

“若想救人,随我來!”

七月丢給蘇桦一瓶藥,追随黑衣人而去。

一直追到城外的山上,黑衣人鑽入一扇紅漆的門,七月沒多想跟着進去。

随即,慘絕人寰的咒罵聲頓時遍及四野,在深夜的山頭久久回蕩不息。

“鬼大夫你個糟老頭子,你要跟我賭,也不能用這麽陰的招式啊!”

七月當然知道是鬼大夫,他身上那藥草的味道想遮掩都遮掩不住。也只有鬼大夫才能用藥喂養出那麽兇狠的藥犬,追得他滿院子跑!

鬼大夫輕哼:

“你不是要跟我賭嗎,我現在奉陪。”見七月準備抽出腰間的長月劍,鬼大夫冷聲道,“你若是傷了我半只藥犬,賭約的事情立即作廢。”

“見鬼!”七月怏怏收回腰間的劍。

鬼大夫微微勾起嘴角,但他絕不是在笑,而是在看戲。他就是要挫挫這小子目中無人的銳氣。

“經過藥犬這關,我就把雲蕭蘭還給你。然後,你們能通過那……”他指着一座極大的屋子說,“我就允了你的賭注。”

“七月,着急無益,先出去想辦法再進來,別被傷着了。”蕭蘭萬分擔憂。

七月細想,對啊,這樣耗着不是辦法,是該去想辦法!

“蕭蘭,等着我來接你回去!”

說罷,七月沖出犬群,可是他該用什麽辦法引開這些藥犬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9:26

第五章

眼前一座紅漆大門,讓窦蒙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奇怪,明明是夏日,怎麽會覺得冷呢?

看着蘇桦瘦弱的書生模樣,七月有些于心不忍。他本來,也只叫了窦蒙的,只是蘇桦一定要來救蕭蘭,所以……

“蘇桦,要不……你還是先回去吧?”

“怎麽?有我不能看的東西?”蘇桦斜視七月一眼,甚至懷疑讓鬼大夫劫走蕭蘭的事情,七月有沒有故意的成分。

“我是好意,怕你跑得不夠快。”

“放心好了,你能來救蕭蘭,我自然不怕來。”

“嘿嘿……”七月翻翻白眼,狗咬呂洞賓!“我只是擔心你……”

“還是你想一個人救了蕭蘭,好邀功?”

小人之心……“唉,蘇桦你真會想象。”

窦蒙趴在門上,努力看着沒有一絲縫隙的門:“快點,我都快好奇死了!嘿?似乎都聽到院子裏有動靜呢!”

嗯,不錯,不止有動靜,而且動靜還不小!七月輕聲道:

“蘇桦,你最好跟着窦蒙。”

窦蒙按住門環。

七月退開好幾步。

窦蒙再一推門。

七月再退幾步。

門霍然大開。

啊?啊啊!

“……蘇桦,快跑啊!”

蘇桦與窦蒙撒腿就跑!

這是不得不跑啊!

幾乎是同時,幾十只黝黑的動物奪門沖出來,如黑色旋風狂追着兩個人。那些黝黑的動物,确切來說是狗,但是卻不出聲叫喚,所謂……狗不叫,狗必兇!山上頓時塵煙滾滾,飛沙走石。

七月大刺刺地跨過門檻,一眼便看到院內大屋子門外的蕭蘭,有喜又急地朝他奔去:

“公子!糟老頭有沒讓你受苦?”

“七月,我并沒有受苦。”蕭蘭扶住七月,望着敞開的大門外,十分擔憂:

“窦蒙與蘇桦沒關系嗎?”他沒想七月會想出這個法子引開藥犬。

七月回頭,看着那兩人被十幾只藥犬追得滿山跑,眉一挑:

“不知道啊。”又是這種漫不經心的回答。

“七月。”擔心七月會想上次蘇桦試毒一樣捉弄人,蕭蘭嚴肅起書生的臉龐。

“那些是用藥物喂養的狗,被稱為藥犬,比狗更有靈性,比狼更兇猛……”看到蕭蘭臉色越發嚴厲,七月招認,“好啦,有窦蒙呢,沒關系的。公子,奇門遁甲之術,你可懂?”

“讀過一些書籍,略有研究。”

“我就知道!那咱們進去。”

七月推着蕭蘭進入那間龐大的建築裏。

誰知,這門一開,門裏就堵着一面雪白的牆。空無一物,僅僅是一面雪白的牆,沒有任何入口!

這也叫門?!

擺脫了那些藥犬後,卻碰壁,七月恨不得直接轟了這牆,狠狠踢那面白牆一腳!蕭蘭微微一笑,拉住七月。

“七月,我們再退到門口看看。”既然門內空無一物,玄機必定在外頭。

“好。”七月與蕭蘭出到門口,蕭蘭的目光停留在門上的幾個大字上。

山水羞澀

山水羞澀?蕭蘭細細思考,微微笑道:

“也不知是否跟我想的一樣,七月你去弄些水來。”七月弄來水,蕭蘭依舊微笑着,“試着把水往白牆上潑。”

嗯?七月看了蕭蘭一眼,扯出大大的笑容,潑水嘛,他很會啊,就這麽使勁兒一潑,退回蕭蘭的身邊。

雪白的牆面,漸漸浮現出一幅畫作,七月仔細瞧啊瞧,也沒瞧出什麽所以然來,只知道,這畫在用色上,各個景物都十分的接近,回頭看蕭蘭。

思考的蕭蘭依舊淡定如溫潤的玉,只是從不特意流露的智慧,此刻正萦繞出淡淡的光華。

他天生就是一朵奇葩。

須臾,他偏頭看向七月,優美的唇瓣微微揚起輕盈的笑意,仿佛三月的一瓣梨花,悠悠落在淺淺的河面,蕩起的細微漣漪。

不知怎的,七月第一次避開了這樣溫柔的臉龐,心怦然跳得很急。

還來不及思考這樣的心情是什麽,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剛剛在牆面浮現的圖案,又消失了!

“我再去端些水來!”

蕭蘭笑着拉住他,“不用了。”

話才說完,那面白牆一點一點從門上剝落,接着完全落光,碎片零落堆積在門前。

可門并沒有因此可以打開,門上依舊是圖案,只是這些圖案……

啊啊,不會吧,應該是剛剛白牆上的那幅畫。只是,畫被切成了九九八十一塊,混亂地排列在門上的木框裏。

“不會是要把這畫拼好,才能進去吧?剛剛那幅畫,有山有水還有人家,還有……完了完了,我根本沒記住!”七月趴在門上,上下左右擺弄,山體顏色十分相近,怎麽也銜接不上!“太陽落山之前要是還破不了關,我就輸了!”

“七月,別着急。”蕭蘭将輪椅搖近些,仿佛天塌下來,他還是這寧靜致遠的模樣,“慌則亂,亂則盲,靜下心來。”

“你記住了?”七月把希望寄托在蕭蘭身上。

“應該記得一些。”

“對了,你在門外看到了什麽,所以讓我用水潑白牆了?”他也跟着出去看了啊,怎麽沒看出什麽來?

“齊景世先生被世人成為畫怪,他的畫,乍看是一張白紙,可經水一濕,白紙上便會浮現出畫作的原型,濕氣過後,又恢複回白紙的模樣。”

“有這麽神奇的畫?”

“嗯。齊先生先在宣紙上作畫,再蒙上幾層特制的宣紙,水濕了宣紙後,便透出最後面一層的畫來。水一幹,紙不透,便又是空白的紙。”

嗯,确實是怪才。不過……七月又好奇起來:“那你看到什麽,會讓你從畫怪的作品聯想到白牆作畫的原理?”

蕭蘭再笑:“正好有一年,有幸目睹齊先生的真跡,其中一幅畫的題詞為‘羞澀山水,應雨而現’。所以,見到門上的‘羞澀山水’,我便想起下一句‘應雨而現’。”

七月似是看怪物一樣看着他,“平日見你就愛害羞臉紅,腦袋那麽靈光!”

蕭蘭面色又有些赧然,只是沒有那麽明顯:“那是你小孩子心性,喜歡捉弄與我。而且,這也不是什麽智慧之事……”

七月沒好氣:“你說這不是需要智慧的事,那我沒想出來,豈不是智力極低之人?”

“不是,你別誤會。”蕭蘭趕緊解釋,“我只是……”

“知道知道了!明明知道我喜歡捉弄你,你還那麽輕易上當。”

七月吃吃笑着。蕭蘭只有嘆氣的份,七月是捏準了他的弱點,知道他心裏在意他,所以随時随地捉弄。蕭蘭幹脆不再多話,省得又掉入陷阱裏。

七月捏着下巴望着牆上的拼圖發呆,“那這畫,你能記住多少?”

“也沒多少,咱們試試看。”

這叫沒多少?!這書生謙虛得讓人想撞牆。

一幅只看了一眼的畫,被分成九九八十一塊打亂鑲嵌在木框當中,就那個說沒記住多少試試的人,叫他把這塊移下來,再移下來,左邊那塊移到最右邊再往上……

他的指揮,沒有一個命令是因為先前移錯位置,重新再移動的,從頭到尾,一氣呵成。

那幅用色極為相近的山水畫,就那麽被還原了。

也就在山水畫還原的剎那,門咔地打開了!

這叫沒記住多少!

七月邊推着蕭蘭,邊憤憤不平:“平日你是故意讓我欺負不回嘴的吧?”

“不是,只是那不是我的強項。”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強項是欺負人了?”

蕭蘭一怔,這便是說者無意,聽着有心吧?他微微笑着不說話。不過從七月欺負朱景元,欺負窦蒙、欺負蘇桦、欺負他的事情來看,七月在這方面确實不弱。

否則現在窦蒙跟蘇桦怎麽還在滿山跑呢?

“七月別動。”蕭蘭收起笑容,“我們已經進入陣裏了。”

“啊?”七月低頭一看,他與蕭蘭,此刻正處在一個五芒星圖案的中央,“五芒星一般為困敵的标志,我們周圍是不是都是機關?”

蕭蘭看着外頭,“這該是有所演化的八卦陣,我們站的位置,是最兇的‘七殺’之位,七月,這陣型有些不對勁。”

除了七殺位置,就是死門,如果說這是全部的陣型的話,他們不是得退出門外,就是必死無疑。可是,不該是這樣的,還有些內容被隐藏在哪裏呢……

“噢,是見鬼的邪門兒!”

七月突然抱起蕭蘭縱身跳躍,而蕭蘭身下的輪椅在下一瞬間,被毀成碎片。

一條巨蟒,正張着血盆大口,吱吱地撲向他們。

而那張輪椅,就是被它尾巴擺動砸爛的。

巨蟒的攻擊十分淩厲。

七月被逼至牆角,旋身用力踢巨蟒的頭顱,巨蟒頭部急劇轉開,尾巴卻淩厲卷來。七月輕喝,抱着蕭蘭躍上蛇尾,巨蟒的頭立刻回撲,險些吞了兩人。

巨蟒首尾能相顧,橫身能撞,幾次三番也不見有機會逃脫巨蟒的追擊。

“臭老頭,你飼養的不是藥犬,就是藥莽,你藥物多都拿給這些牲畜吃了對吧,你這叫暴殄天物!”七月憤恨大叫,“你的蛇太惡心,別怪我斬了它啊!”

回應七月的只有他自己的回音。蕭蘭輕聲道:

“七月,揪蛇首,夾蛇尾,斬蛇腰,使其首尾不能相顧!這是長蛇陣裏的打法,你試試。”

“好。”

七月淩空騰起的剎那,蕭蘭又看到了七月那把細長的劍,劍身極薄,能纏在腰間不被人發覺。

七月低頭對他一笑,“它叫長月劍。”

長月劍沁涼如冰,劍氣如月。

七月的身手,更是靈巧俊逸,即使帶着蕭蘭,劍式依然泰然自若,流水行雲。

最後一式,長月破空!

蛇身七寸,不偏不倚,從蛇腰一分為二。

七月收劍,腳才着地,才察覺上當,将蕭蘭抱于懷中!

“見鬼!”

一股力量将她逼到陷阱底下,陷阱本是為一個人設計的,極為狹窄,一個人還能轉身,兩人站立井底,連轉身都不能。

“七月你還好嗎?”陷阱很黑,蕭蘭的手從七月的腦後往前移,直到摸到他的臉。“七月……”

七月呆了呆,在掉下陷阱的那刻,蕭蘭竟然反客為主,将他抱到懷中,手将他腦袋緊緊往身上靠,生怕他會碰到井壁。

文弱書生在險境裏,還保護起他來了?可是不對啊,他才是護衛不是嗎?

“這話該我問你,公子。”

“我還好。”

明顯是松了口氣的話語。

七月又愣神,還是蕭蘭的溫和的聲音啊,就從離他不遠的耳邊傳來,熟悉依舊。可他都不知道,蕭蘭的身體比他想的要寬那麽多,嫉妒啊……不過好暖好暖,他懷抱暖暖的!身上有幹淨清爽的書生味道,好聞好聞。

“嘿嘿……”

七月突如其來的笑,讓蕭蘭背脊驀然升起一股寒意。這樣的笑,一般是七月捉弄他的前奏。

“七月,你別又捉弄我。”在這裏,他無處可逃。

“公子,腳會痛嗎?”七月輕聲問,“能站着嗎?”

“能靠着,還好。”蕭蘭松了口氣,是他多想了,七月并沒想捉弄他。

“你的腳着地的嗎?”七月這次有些憤憤然。

“嗯。怎麽了?”

“你怎麽可以比我高?!”窦蒙雖然比他壯實,可也沒比他高多少,現在站立的蕭蘭,竟然比他要出半個頭還多。

“這你也計較?”蕭蘭沒好氣,接着有些驚異,“七月,你能看見?”

井口微弱的光,根本照不到井下。室內光線暗,井下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你說呢?”七月語氣裏多出一絲危險,蕭蘭的身體立刻再次繃緊,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七月準确便無誤捏住他的雙耳:

“嘻嘻,這是耳朵……是七月的。”

蕭蘭的臉有些溫熱,他微微退開靠在牆上,可空間就如此大,他退無可退。七月微涼的手又精準地觸到他的眉。

“這是,飛揚入鬓的眉毛,嘿嘿,是七月的。”

手往下輕移,蕭蘭不得不閉上眼睛,那雙手在他眼皮上輕輕逗留,久久不動。因為那兩扇睫毛,在掌心輕輕的顫抖,取悅了玩得不亦樂乎的七月。

“七月,別鬧。”七月是比常人更能适應黑暗。

“這是眼睛……還是七月的。”雙手往中間輕攏,高挺的鼻子碰觸手心,微涼。“鼻子……還有……”

手往下……

就在七月的手,碰到蕭蘭唇上的剎那,蕭蘭抓住了七月的手。

“七月……別鬧。”七月每摸到一個地方,都說是七月的,蕭蘭聽得心都顫抖。

驚慌,怕會再次壓抑不住喉頭的驚喘,如在梨園白霧蒙蒙的房內,流露太多的驚慌。

“好,我不鬧。”嘴巴這麽說,另一支自由的手出其不意卻又欺壓上來,蕭蘭下意識地擡手準确握住。

“你又不聽話。”

“咦,公子,難道你也看得見嗎?”七月笑。

“我、我看不見。”只是猜到七月舉動,下意識的動作。

“那就是防範意識增強了,不過我還有辦法!”

這句話還沒完全消失,蕭蘭便感覺嘴上傳來涼涼柔軟的觸感。

“嘿,這是嘴,通通都是七月的!”

雖然這碰觸如蜻蜓點水,更只像一瓣輕撫過嘴唇的梨花瓣兒。可是……蕭蘭突然感覺窒息,雙腿使不上勁兒。雙腿一曲,碰到了七月的腿,又強迫自己站起來。

他的心,他的心是怎麽了?如此羞澀而慌亂,又隐隐透露着喜悅。這樣的喜悅讓他不知所措。

“蕭蘭,是站累了嗎?”七月收起玩鬧的心。

“應,應該是這樣。”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七月聽。

“那我抱你。”

“不用!”急急的話語一出,蕭蘭才察覺自己的慌亂,竟是這般明顯。

“不用什麽,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七月伸手抱住他的腰,“你靠在我肩上會輕松些。”

“七月,我能自己站着,我已經能自己站着了。”

這樣狹窄的空間,黑暗的光線,更人的感官更加敏銳。

蕭蘭察覺七月的鼻尖劃過了他的鎖骨,停留在他的肩膀之上。氣息緩緩地從衣裳外透進去,溫熱的氣息徐徐從肩膀的肌膚蔓延而下,他全身熾熱。唯獨被七月鼻尖碰過的鎖骨,卻感覺冰涼一片。

可是,就這小小冰涼的一片,像是能被人窺視內心的窗戶,越是拼命掩藏,越顯欲蓋彌彰。

“沒關系,我抱着你,你比較不會累。”

七月的聲音不偏不倚,從那一處悠悠響起。蕭蘭全身更是動彈不得,心跳回蕩在狹窄的井內,幾乎震破了他的耳膜。

“蕭蘭,有沒有好一些?”

不好,不好。蕭蘭極力讓七月的聲音從脆弱的鎖骨移開。

察覺他的異樣,七月不解擡頭。

“蕭蘭?”

這一聲吐納,碰觸了蕭蘭裸露在喉結,劃過了他優美的下巴。

“蕭蘭,怎麽了?”

“嗯……”

沉沉的呢喃,又如梨園的那晚,忍耐不住滿溢而出,在幽暗的井內輕輕回蕩,久久不散。蕭蘭覺得自己的臉,很燙很燙,全身沒有一個地方是冰涼的,就連剛剛冰涼的鎖骨,都似要燃燒起來。

也許因為這裏黑暗,也許因為這裏與世隔絕,也許這裏僅僅只有他跟七月,蕭蘭終于任由自己,無處可逃地靠在七月的肩頭。

又也許,此刻他根本無法再支撐讓自己站着。

這就是梨園第一的味道呀,酸酸澀澀的,他卻一口一口地咀嚼,只為酸澀裏那股擺脫不去的清甜,似有似無的清甜。

一如他心中的七月。

可是,正是因為是這樣的七月,蕭蘭突然亂了心智。

梨花樹下,續完他的畫的翩翩少年七月,果真如聖上所言是能走進他內心的人嗎?是,七月确實走入了他的內心,可是七月進得那麽深,深到他無處可逃,深到他的心完完全全都是七月。

他不曾跟誰若七月這般親近。七月睡在他的膝頭,七月抱着他說話,七月與他共飲一杯茶,同食一個果子,甚至同卧一張床……他以為這種種都是自己待七月如手足,視七月為弟弟而理所當然的。

然而其所不然,現在為七月而滾燙的心,為七月而慌亂的意,又作何解釋?

若是今天的一切,換做窦蒙或是蘇桦,他定不會是這般驚慌。

那麽……

早在他以為七月要親吻他,卻無法避開的那刻起,注定某種不正常的心緒在他心裏滋長?

或是更早,早在他為七月寫下《雲伴月》的時候,就妄想“相攜不相忘”?!

漆黑的井下,卻讓蕭蘭的心無處躲避。

他喜歡與七月親近,見不着七月會思念,甚至想到七月離開都會覺得窒息,他……想要與七月……長相思守!

這樣的想法,讓蕭蘭如被五雷轟頂,什麽都不能去想!

七月同他可都是男子之身啊。

啪。

一注光線,從天而降,如一瀉璀璨的星光徐徐灌入井內,晶瑩地灑滿兩人的身體。

蕭蘭迎着光仰望,在雪白的光線裏,眯起視線。

此刻,他無處遁形。

“蕭蘭,牆壁上有圖案。”七月越過蕭蘭的肩頭,看着他身後的井壁上,再轉頭看着自己身後的井壁,“我身後也有,好像是星相。”

蕭蘭再看光下,七月迷離的雙眸,與往日沒有不同。

七月是心無旁骛的。

原來,每每這種時候他總會覺得恍恍惚惚,恍若隔世,是因為他一直不敢正視心裏那隐晦的感情。

七月努力地看着牆面,絲毫沒察覺蕭蘭的矛盾與掙紮。

“公子,牆上到底是什麽啊?”

“……”蕭蘭注視牆面,輕輕将七月推開一些,幽幽道,“原來,設計者把八卦陣的其餘部分遷移到了地下。”

“是八卦陣?那為何這些光點形成的是牛、馬、羊之類的東西?”

蕭蘭沉思了好一會兒:“這些是八卦的八個圖騰,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奇門遁甲由十天幹與十二地支的組合而成。這十個是天幹符號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蕭蘭看着井壁,閉上眼睛細細回想,再張開眼睛,發現每個圖騰之間的距離一致,都是六顆芒星。“十天幹與十二地支相配,形成六十甲子,則十天幹每個都會用六次,這樣就形成了六甲、六乙、六丙、六丁、六戊、六己、六庚、六辛、六壬、六癸。七月,這裏每個圖騰都是機關,我想每個機關之間都有六顆星子。咱們每隔六星按一次圖騰。”

“可是,從哪裏開始呢?牛?馬?還是雞?”

“咱們入門便是遇到‘犬’,那麽就從狗開始吧。狗應該在你面前的牆面。”

“對,在這呢。”七月騰出一只手,“你壓着牆面了,靠近我一些,不然我按不到。”

蕭蘭一驚,心跳又有些回升,随即痛苦地笑了笑:七月啊七月,你可知我心裏那邪惡的情感,已經将我爬滿,甚至想将你也一同污濁嗎?七月啊七月,過了今日,我還能像今日靠近你嗎?

一、二、三、四、五、六……

狹窄的陷阱瞬間開出一道門,七月轉身背起蕭蘭,朝那走去。

又是九九八十一個臺階,可這次等待他們的終于是室外的輕風,悠悠的綠,還有……

“臭老頭!我出來啦!不過……說吧,你把我的輪椅給砸壞了,怎麽賠?”

鬼大夫斜了七月一眼,“那你把我的靈蛇還來。”

“呃?”七月想了想,嘿嘿一笑,一把輪椅換一條藥物喂養已久的蛇,值了。“那算了,輪椅不用你賠了。你的諾言的總該實現了吧?”

鬼大夫不跟小孩家家一般見識,将目光轉向雲蕭蘭,眯起眼睛。

“傳聞雲公子學富五車,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今日一見,果真名副其實。”

“鬼大夫過獎了,那只是恰巧碰到蕭蘭知曉而已。”

“過分謙虛就是驕傲自大。”鬼大夫冷冷丢下一句話,蕭蘭點頭,微笑道:

“是。”蕭蘭避開七月放肆的眼神,七月亦是沒有察覺,只對着鬼大夫大叫:

“鬼老頭,快些兌現賭約,好讓我們早些回去。”

鬼大夫沒好氣:“怎麽?藥王教了你那麽多,沒教你針灸嗎?”

“你意見那麽多,願賭服輸,快些履行賭約。”

“七月,不得無禮。”

似是習慣,蕭蘭脫口輕喚,七月撇撇嘴,不再毛毛躁躁催促,退回蕭蘭身邊。鬼大夫眼角輕揚,滿嘴嘲諷:

“打都打不折你,就這麽一句話你卻乖乖就範了?”

“七月性子急了些,望鬼大夫見諒。”蕭蘭微笑,儒雅之氣透露些許憂郁。

鬼大夫冷冷一笑,一物降一物他知道,只是沒想到,這降服七月的竟是這麽個溫文有禮的書生。他信手輕揚,手中多了針灸器具。

“雲公子,躺下吧。”

“這……”

蕭蘭卻不知道,七月的賭約,就是讓鬼大夫替他針灸治療他的腿傷。心口又忍不住暖熱一片,偏頭看向七月。

七月蹲在地上,雙手舉起院中小白狗的兩只前爪,嘴裏嚷嚷:

“鬼老頭,這麽可愛的小東西,你也要喂養成藥犬嗎?你當大夫的,也沒同情心的啊。小白兔,等會兒跟哥哥回家好吧?”

哪裏是小白兔,明明是小狗。

微風吹來,翻動七月參差不齊的頭發,那幾縷長長的發絲,襯托出七月出奇的俊俏。

小白狗繞着他一步,他退一步将它夾住,小狗越玩越發起勁兒,七月朗朗的笑聲回蕩在山林裏。

“來,小白兔,旺旺兩聲,叫哥哥!叫好了,領你去跟看門胖老爹福旺做伴兒。乖乖,旺旺兩聲來聽聽……”

嘔嘔。

小白狗果然叫了兩聲,七月抱起它,興高采烈地又叫又笑。

“蕭蘭蕭蘭,它真的叫了啊!鬼老頭,我要這只小白兔!”

鬼大夫沒有理他,一心為蕭蘭紮針。

蕭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七月,只是整個聽覺都是七月愉悅的聲音,高高低低。

風,吹着山林,沙沙沙……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09:46

第六章

“七月!我要找你決鬥!”

窦蒙難咽下被狗追得滿山跑的窩囊氣,在雲府等候多時,一見七月與蕭蘭進府,立刻厮殺過來。

“呵呵,窦蒙,精神不錯哦!”精神抖擻,跟藥犬有得比。

再看也是恭候多時的蘇桦,七月微微一笑将蕭蘭安置好蕭蘭,窦蒙立馬殺過來。

“等,等等!”七月大聲喊停,窦蒙吹胡子瞪眼:

“你又想做什麽?告訴你,這次說什麽也要換我揍你!”

七月笑着從懷裏掏出一只袖珍的狗,放到蕭蘭的膝頭:

“幫我抱着。”

“咦?哪裏弄來的小東西?”窦蒙湊過來看,好可愛的小狗!伸手去抱,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少了決鬥者該有的霸道,讪讪收回手,欲蓋彌彰。“現在準備好了沒?!”

“還沒。”

“你還有什麽啰嗦事?!”

“這個……”七月神神秘秘從懷裏掏出一顆紅蘿蔔,“嘿嘿,小白兔的食物。”

“小白兔?”窦蒙怪叫,“不是狗嗎?”呃,現在說到狗他就不高興,連看到福旺都覺着不舒服!不過七月拿出的是胡蘿蔔,難道真的是小白兔?

“是小白兔!”七月迷蒙的眼裏滿是笑意。

“當真是小白兔?”窦蒙大手一伸,揪起小白兔的後腦,“什麽嘛,明明是狗!該死的狗,一看到狗我就來氣……喂,七月,七月你去哪裏?你敢給我逃跑。今天不跟你決鬥,挫挫你的銳氣,我不姓窦……站住臭小子……”

看了兩人消失在視線當中,蘇桦低頭問:

“剛剛你們去了哪裏?我們擺脫了狗回到那院子裏已經不見了你們。”

“跟七月進了那間屋子。”

“屋子?那屋子根本就沒有門,你們是怎麽進去的?”

蘇桦推着蕭蘭,一步一步往梨園走。蕭蘭撫弄膝頭的小白兔:“那裏有機關。”

“有機關?”

“對,有機關。”蕭蘭簡單将經過說了一遍,蘇桦的語氣又些酸溜溜的。

“七月對你還真好,比起他為你做的,我所做的就微不足道了。”

“蘇桦,別這麽說。你對我的好,我時刻記在心裏。”小白兔在蕭蘭的腿上眯着眼睛,半夢半醒。

“我不是要你感激的意思,我是問……難道你非要去月城不可嗎?”蘇桦心中有些着急,語氣也重了些。

“蘇桦……”蕭蘭微笑,“你怎麽了?”

“我,我是覺得,你大可不必去什麽月城!就用不着七月當什麽護衛了!”

蘇桦微怒,七月與蕭蘭之間的感情,越發微妙,他不想放任這樣的微妙變質,殊不知這樣的感情早已經在蕭蘭心中紮根。

“……”蘇桦的反應讓蕭蘭有些愕然,“君子一言即出,必定要兌現。”

“那……”蘇桦頓了頓,“若是有喜歡你的姑娘讓你別去月城呢?”

蕭蘭一怔,随即笑了笑,笑容單薄如蟬翼。

“我身邊也沒什麽姑娘。”只有七月啊。

“那萬一要是有呢?”蘇桦不再推着輪椅,而是停在梨園內。轉身走到蕭蘭跟前,蹲下身子,直直望入蕭蘭的眼裏。

蘇桦目光炯炯,蕭蘭不得不別開視線。這樣的眼神跟七月一樣直接,只是七月目光比較迷離一些而已。

“再過幾日,我便動身去月城,何來萬一?”

“我不讓你去月城!”蘇桦目光緊随着他,不讓他有半點兒閃躲。蘇桦他……想要表達的是何意?不過,不管是什麽意思,他的立場是不能被改變的。

“蘇桦,月城,我是必定要去的。”

蘇桦咬咬唇,起身推着蕭蘭往屋內走,所走的速度,比平常要快上許多。進了室內,蘇桦轉身将門闩上,拳頭捏得緊緊的。

“蘇桦,你這是為何?”蕭蘭不解。

蘇桦深呼吸,擡手解下發髻,烏黑的長發如瀑布傾瀉而下。還嫌不夠,動手解自己的腰帶。蕭蘭有半刻的愣神,随即大驚。

“蘇桦你要做什麽?!”

蘇桦面色潮紅,手卻沒有停下來,口中徐徐說着:

“有一女子,在護城河畔見你一面之後,便對你念念不忘。”蘇桦已将外衣卸下,“家人來說親,卻遭拒絕。女子心中思念日益增加,便換裝成男,與你同窗苦讀。”蘇桦開始解中衣,“即使你傷病在家,亦是天天來訪……”

蘇桦身上只剩一件單衣,蕭蘭驚愕不已,不可置信,連聲阻止:

“蘇桦,別這樣!請穿回衣裳!”

心中被那種不可能占滿,蕭蘭低下頭,見一條極長的白布,一圈一圈從蘇桦的身上落下,更是全身僵硬,不能動彈。

蘇桦從那白布中輕輕跨出,埋着略微慌亂的步子朝他走來。

“那女子,叫尹素華!”

尹素華,四年前來說親的京城富甲尹尚德的千金。蕭蘭盯着膝上的小白兔,不敢動半分。

“蘇桦……尹姑娘,請快快穿回衣裳。”

“今日,我不顧女子矜持,只希望打消你去月城的念頭。”

蕭蘭輕搖輪椅,将兩人拉開一些距離,心中有些驚愕,但并沒改變立場。

“蕭蘭既已答應恩公,便不能反悔。還望尹姑娘見諒。”

尹素華緊随而至,不讓蕭蘭躲開。“難道你我相處這麽多年,你對我沒有半點感情?”

“有的。”蕭蘭輕語,“只是,我只知你是蘇桦,一直将你視若賢弟一般看待,今日确實讓我……十分意外。”

蕭蘭十分君子,沒有擡頭半分。

“那你現在看看我,看看是素華而非蘇桦的我。”尹素華握住他的手臂,一縷女子的清香撲鼻而來,蕭蘭面色紅潤,洩露了些許慌亂。“蕭蘭,看着我,你看我一眼,看清你心中對我的感情。倘若你尚未經過深思,便如此放下我,對我來說不公平。”一雙潔白如玉的手臂,輕攏蕭蘭的肩頭:“我願意永世與你相随,所以,不要離開好不好?”

蕭蘭頭垂得更低,手上的力度把膝頭的小白兔給驚醒。

“尹姑娘……請穿回衣裳。”

“你當真不看我一眼?”

“蕭蘭……無福消受。”

尹素華雙眼一紅,也不顧及男女之別,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按下。

隔着薄薄的肚兜,柔軟的溫熱印在手心,蕭蘭驚慌失措擡頭:

“蘇桦……”

尹素華的早已泣不成聲。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落在蕭蘭的手上。一個姑娘家為他做到這一步,到底要下多少勇氣?蕭蘭想起那日,蘇桦想扶他下床,才見着他光着上身,便羞怯逃離的情景。今日這般,她該有多難受。

她一直在他身邊,即使他不能行走,她也不離不棄,四處為他求醫問藥,一晃就是四年。他蕭蘭何德何能,讓她這千金貴體這般操勞?

“尹姑娘……”蕭蘭悄悄抽出手,小白兔嗚嗚地跳下蕭蘭的膝頭。“蕭蘭失禮了。但是……”

“請別在此刻拒絕我!”尹素華癱坐在地面,掩面而泣,“不要在此刻,說出我不想聽的理由,那會讓我,羞愧而死……”

蕭蘭的話梗在胸口,他不再說話,彎腰拾起地上的衣裳,披在她的身上。

尹素華突然迎手抱住他的頸項,才剛披上的衣裳又全數滑落。

“在你有喜歡的人之前,請你好好考慮我,我會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軟香滿懷,蕭蘭心中一片惆悵,他……有喜歡的人了。只是,那永遠不能說出口。

月朗星稀。

“啊,受不了,受不了了,重得跟豬一樣!”七月撐着已經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窦蒙走進梨園,“還說要決鬥,就那點兒酒量……喝了酒了還不敢回家的,也就見過你一人了……蕭蘭?你怎麽還沒睡?小白兔也沒睡?不對,小家夥當你膝頭是它的窩了啊!”見蕭蘭獨自一人在門前的走廊裏,七月将窦蒙扶過去一些。“蚊子不咬你嗎?”

“不咬不咬!蚊子敢咬……咬我!它咬我,我就!我就咬它……”蕭蘭沒答話,醉漢窦蒙搶了臺詞,“來,七月,我們再……喝!嗝——”

狠狠一個酒嗝,能把蚊子熏醉,哪裏還有蚊子咬他?“哎呀,早知道把你丢大街上!麻煩死了!管家,管家……救命啊,弄點醒酒湯來,把這家夥給灌醒!”

“把他扶到屋裏吧,已是深夜,管家已經睡下,就別再打擾他。”蕭蘭輕語,語速比平時更慢了些,他有些事兒,想跟七月說,不過現在似乎有些不方便。

“哦!”七月把窦蒙架往自己的房間,蕭蘭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七月!七月七月!”窦蒙突然高喊,“來,讓哥哥親一口……”

什麽酒品啊?七月伸出手,捏住他湊過來的嘴巴,被捏住的嘴還在極力往前親啊親。

“信不信我把你丢豬圈裏去讓你親個夠?”

“嘿嘿……”也不知道聽沒聽到,窦蒙又開始亂笑。七月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一腳把門踢開,将豬丢在床上。

“受不了你!”

蕭蘭微微蹙眉,看着七月嘴裏說着惡言惡語,卻細心脫掉窦蒙的布靴,放到一旁。

七月,待所有人都是這樣熱心的嗎?思其此,他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疼。雖說他不願意讓七月同他一樣,有不正常的想法,可看到七月與他人親近,仍忍不住苦悶。

窦蒙忽然又如鬼一樣坐起來,抱住背對着幫他脫鞋的七月。

“七月,七月七月!親……”

蕭蘭的心瞬間繃緊,七月不能讓窦蒙親到!

小白兔微微眯起眼睛,看看窦蒙的無理舉動是否得逞。

七月單手一揮,輕易将窦蒙撂回床上。

“親親親,親你個豬!再不老實,用繩子把你捆成麻花!”

“麻花?麻花……好吃……嘔……”

好了,吐了!他還真敢吐了!

“見鬼!”七月一下蹦起來,急急将蕭蘭推開。“你先去休息,這裏又臭又髒的,熏死人了!”

接着回到床前,拿個痰盂擺在床頭,讓床上的人吐個稀裏嘩啦。好一會兒,沒聽到嘩啦聲,窦蒙捂着頭,想翻回床上。七月按住他的背:

“等等,還吐不吐?要吐就先吐完了再躺……”

嘔……

還真聽話啊!七月翻翻白眼,順順他的背。

“吐吧吐吧,吐完就舒服了。看你四肢發達的,就那麽點兒酒量……還吐不吐了?”搖頭。“那不吐了,簌簌口……好,很聽話,看來是差不多了,不亂叫亂笑了。”

窦蒙翻身,睡得不省人事。七月動手剝掉他的罩衫,稍擡起他的身體,将外衣抽出來。再松松他的衣領,讓他舒暢些。最後輕扯被子,将他蓋住。

“謝天謝地,總算安靜了!”正打算去取掃帚處理髒物,才見蕭蘭一直靜靜呆在房間的一角,微微一愣。“你還沒走?”

蕭蘭微微皺起眉頭,胸口更是悶得緊。

“怎麽了?不舒服嗎?腿又麻了?”七月疾步走近,蕭蘭緩聲道:

“沒有,腿很好。”心裏有些不舒服罷了。

“那就好。蘇桦不留夜的嗎?這個時候還不叫你休息。”

蕭蘭看着七月,心落到更深沉的地方。之前他都不曾去想,七月是否只是把他當作任務,必須要完成而已。

他何嘗不想跟着七月四處行走,而不是老當他的負擔?又何嘗不希望,能與七月吃酒,偶爾醉一回讓七月唠叨……

可是,他這副模樣只能作為他的任務,他保護的對象而已,僅此而已。

蕭蘭察覺心中的哀怨有滋長的跡象,搖起輪椅往外走,再不走,他會忍不住抱怨……七月,不能對任何人都像對他那麽好。

七月摸不着頭腦,跟了上來。

“你有心事?”

“我沒事。”悶悶的聲音。七月沒好氣道:

“要是不嫌棄我一身的酒味,讓我送你回屋如何?”

七月的手碰到輪椅的剎那,蕭蘭難抑心裏的喜悅。仿佛七月碰着輪椅,就安撫到他的心,讓他快樂得像個孩子。

随即,他又似猛然驚醒,急急拒絕:

“不用,我自個兒回屋,你去洗洗!”

“蕭蘭?”七月緩慢地眨着眼睛,“難道我也醉了嗎?怎麽聽你說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兒。”

“……”蕭蘭不敢答,怕遺漏了刻意的疏離。

七月看他皺緊的眉頭,微微一怔,“好吧,你自己回屋,我去洗洗。”

七月轉身,蕭蘭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

“七月……”

“嗯?”回頭。蕭蘭靜靜地看着他好一會兒,緩緩松開手。

“沒事兒,你早些睡。”

七月眉一挑,點頭:“好。”

屋內安安靜靜的,只有風吹過梨園微微發出沙沙聲。

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鋪了一地清幽的光亮。

小白兔在窩裏嗚嗚兩聲。

今日窦蒙宿醉睡在七月的房間,七月會睡在哪裏?不會是跟窦蒙共處一室把?七月對窦蒙,平日裏雖是打打鬧鬧,但卻細心有加,照顧之處無微不至。

在七月的心理,他與窦蒙的地位是一樣的嗎?

苦笑,這月光也青澀很。

他憑什麽要求在七月的心中,他要不同于他人呢?難道他确實想讓七月也被他的邪惡污濁嗎?

自嘲地嘆了一氣。

此時,為何想到在陷阱當中七月小孩子般蜻蜓點水的親吻?還要以此慰藉心裏的失落,表示自己在七月心中的與衆不同?

一個單純的親吻,何時變成他晦澀卻隐隐歡愉的記憶?

迷惑。

矛盾。

掙紮。

吱——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悄悄摸上他的床鋪,熟門熟路地躺在床內側。撲鼻而來的淡淡梨花香味,今晚沾染了一些甜香的酒味兒。

碰到他清澈的目光,迷離的雙眸彎成晶瑩的月。

“把你吵醒了?”掃個屋子,洗個澡,不知不覺夜已經那麽深了。

“沒,我還沒睡着。”蕭蘭的心起起落落沒有定點。

“嘿嘿,那就好。我有酒味兒對不對?會不會熏到你?”

“還好。”他身上的酒味,醇醇的,甜甜的,香香的,讓他微微染上些許醉意,思緒漂浮起來。

“噢,那就好。那我可以抱你睡覺嗎?”

“七月……”還未說完,七月張開手就将他抱住,臉埋進他的頸窩裏。蕭蘭輕輕移開,七月抱怨:

“不要動,我會睡不着。”

蕭蘭當真不敢再動,好讓他靠着,生怕他真的睡不着。随即,又想起了那日七月迷迷糊糊地說太熱會睡不着,然後沒一會兒便枕在他的腿上睡去的事。

“還是蕭蘭身上的味道好聞……”

果然,七月又如那日一樣,很快便沉沉睡去。均勻的呼吸,輕拂着他的動脈,與七月的記憶,一幕幕細細浮現腦海之中。

就貪婪這最後一個晚上吧,過了今晚,他就對七月只像窦蒙一樣。

只像窦蒙一樣。

次日清早。

飯桌之上集了蕭蘭、七月窦蒙以及蘇桦。

七月低頭用胡蘿蔔灌小白兔。小白兔嗚嗚別開頭,它又不是真的兔子,它不吃胡蘿蔔,他要吃肉,不然骨頭也行!

“七月,昨天晚上都是你在照顧我嗎?”窦蒙也不吃,圍着七月問。七月繞開他,繼續按着小白兔吃胡蘿蔔。

“快吃啊,難道你不知道,我的目标是要把你變成真正的兔子嗎?”

“是不是啊七月,你照顧的我對不對?我有沒有說什麽話,或者做什麽異常的舉動?”

“要不,你吃一口胡蘿蔔,我就給你吃一塊肉?來,聽話……吃一口,就吃一口。”

兩人風牛馬不相及地對着話,各有各的執着。小白兔無辜地嗚嗚叫,他們不吃飯,它還想吃呢!

“七月,把小白兔放下,專心吃飯。”蕭蘭看不下去,出聲制止。

七月嘿嘿笑着放下小白兔跟胡蘿蔔,“你們不覺得,小白兔除了沒兩只長耳朵,跟真的兔子很像嗎?”雪白雪白的,特別可愛。

小白兔轉不理他,一心一意吃早飯,生怕等會兒又被捉回去吃胡蘿蔔。

窦蒙拿起碗,還忍不住問:“我底有沒有說什麽,做什麽不得體的事?”

七月嚼着嘴裏的食物,突然笑起來,随即佯裝不耐煩:

“有有有!我扶你回來的時候,你突然掙脫,跑過去抓起人家叫花子大爺就狂親。好不容易,把你給揪回來,你又對着人家齊家的窗戶大聲喊,齊小姐,我對你牽腸挂肚,請你下來見我一見。接着,齊家大門洞開,一隊人馬就攆過來,追着咱倆就打。咱們逃啊逃,突然你高喊有救了,我一看不得了,是個豬圈,可已經攔你不住,你……你……”

窦蒙嘴裏的筷子掉了下來,他一向知道自己酒品不好,所以鮮少酗酒,昨天氣不過跟七月鬥酒,便喝高了。

可沒想到……他酒後的行動,越來越“離經叛道”了。

羞得無地自容。

看着飯不能咽的窦蒙,七月心情大好,殷勤往窦蒙碗裏夾菜。

“來,多吃一些,昨天你耗了不少體力。不過窦蒙,你嘴巴疼不疼……我估計今天那戶人家的豬也跟你一樣,吃不下東西了。”

“七月——”窦蒙竄得老高,當他是吓大的啊?!可看着七月燦爛的笑容,又讪讪坐下,“臭小子,老捉弄人!不過,我好像記得,确實是你照顧的我?”

又給他亂笑,跟酒後好不到哪裏去。七月全身哆嗦,識相地噤聲,當他透明,只管吃飯。直到瞥見蘇桦不時為蕭蘭夾菜,才察覺那兩個人的異樣。

蕭蘭過于拘禁客氣。

蘇桦不時癡望着蕭蘭,又是喜悅又是哀怨。

而蕭蘭,明明知曉卻故意避開……

這兩人确實有問題。

“你們……”

七月話還沒說完,蕭蘭明顯地躲避了他的目光,岔開話題。

“七月,等會兒我跟蘇桦出一趟門。”蕭蘭并不知為何會說出這個話,只是他看到七月便如此說出來了。

他要待七月,只像窦蒙一樣好。

一旁的尹素華也微微一愣,有些受寵若驚。

“好,我陪你去。”七月想也沒想便答。

“不用,蘇桦陪着我便好。”

遭拒絕了?七月看着眼前兩人,心裏有些不舒服。

“公子你答應我不能蘇桦單獨……”七月話還未說完,尹素華冷聲打斷:

“七月,蕭蘭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誰都碰不得。”

七月看着一直不看他的蕭蘭,納悶,這書生到底怎麽了?七月轉頭問窦蒙。“窦蒙,待會兒,我們去哪?京城好玩的地方我還沒去過呢,不如你也帶我去逛逛。”

“好,我帶你游遍整個皇城。”

蕭蘭的手頓了頓,心中有些失落。随即又因自己的自私而懊惱,他怎麽可以讓自己刻意疏遠七月,卻又不讓七月疏遠他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10:06

第七章

蕭蘭心不在焉地與尹素華在外逗留了些時候,可是即使知道蘇桦是尹素華,是姑娘家,他對她也沒半點像對七月的心思。此刻滿心想的都是七月,七月會跟窦蒙去哪裏?都在做什麽?

所以,他早早便回到府上,從中午盼到日落,直至入夜也不見七月回來。

跟窦蒙在一起,七月就那麽不知時間,忘了回家了嗎?

蕭蘭焦躁不安,想七月也不是,忍住不想也不能,掙紮了許久終于按耐不住,叫來了管家。

“管家,七月大概在窦蒙家府邸,勞煩你去接他回來。”

“嗯?”管家一怔,細細想了想,難道他老了糊塗了?“公子,七月一直呆在府上,怎麽會在窦府?”

“一直在府上?”蕭蘭愕然,“他不是一早便與窦蒙出去游玩?”

“游玩?七月一直在偏廳給公子做輪椅呢,一整天都沒出門。老奴還給他送了兩回飯了。七月手腳快,現在應該已經差不多完工了吧!”

蕭蘭更是不能言語,心裏有某樣東西,正在滿溢而出。

七月,一直将他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燈下。

七月正細心為輪椅墊上軟軟的墊子以及靠背,用手按了又按,覺得不滿意,将整個墊子都取下來,往裏面再塞些冰蠶絲。聽七月說,那蠶絲冬暖夏涼,是極為難求的極品蠶絲。

那修長的背影,又一次狠狠地烙在心上。

深刻而滾燙的。

這叫他如何,對七月只像對窦蒙那般好?

他那麽想叫七月的名字的,可是……只能緊緊扶着輪椅,做進退的掙紮。

良久,七月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說。

“你果真不想見我?還是你真的想跟蘇桦獨處?”七月繼續墊墊子,用手拍了拍。

“并沒有那樣!”蕭蘭連忙解釋,情緒有些激動,“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還說沒有?我明明看到你跟蘇桦眉來眼去,當我瞎子?不過,男歡女愛,你們卿卿我我,眉目傳情我也管你不着!”

“七月……你知道了?”難道七月一直知道蘇桦是姑娘家,所以才不讓他跟蘇桦親近?

“知道了又怎麽樣,你還不是不聽我勸。我跟你說過要是跟蘇桦親近,我會很不高興,你還故意讓蘇桦呆在你身邊來氣我。”

“七月,并非你想的……”

七月跟本沒給蕭蘭說話的機會:“哪天我被你氣死,那也不奇怪。不過,就算被氣死,我想你都不會覺得難過對吧?”想到他跟蘇桦一整天在一起,七月就不舒坦,本來沒多大的氣,越說卻越來勁兒了。

“七月……”什麽死不死,什麽不難過?他能是那樣的人嗎?可七月根本就沒給他解釋的機會,他嘴又沒七月快,只能幹着急。

“現在你知道蘇桦是姑娘家,我看你還是不要去月城,跟蘇桦成親好了,反正蘇桦喜歡你喜歡得緊。你也別管什麽報恩的事情,而我……我也不再是你的護衛,你愛怎麽過怎麽過,我也樂得輕松自在……”

安靜,好安靜,過分的安靜。

七月住嘴,緩緩轉身。

橘黃的燈下,蕭蘭一張臉微微有些蒼白,他生氣了。

從那次他執意讓蘇桦試毒之後,蕭蘭就沒生過氣。今天的臉色,看起來,還不只是生氣那麽簡單。

七月跳過來,蹲在他跟前。

“生氣了?跟你鬧着玩呢!”他只是想讓蕭蘭也心疼一下,誰讓他躲着他來着?還要求跟蘇桦獨處!

又是鬧着玩,鬧着玩!蕭蘭心裏酸澀得厲害。那些話,能随便說出來玩嗎?聽得他多難受?是,現在他是不能行走,是個負擔。可,七月說擺脫了他,就樂得輕松自在。他一直以為,七月應征當他的護衛,不光光是為了謀生。七月待他是與衆不同的。

現在,他不确定了。

迷離的笑容之下,他再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猜!怕自己越猜越無法自拔!

“我真的是跟你鬧着玩的!”七月搔搔頭,“我知道即便蘇桦是個姑娘,你還是要去月城的,因為你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漢!所以,那些話只是……只是!”為什麽他要故意氣蕭蘭啊?七月也有些摸不着頭緒了,怎麽會這樣,事态有些失控了。“只是……鬧着玩的。”最後也只想出這個借口。

“鬧着玩?”蕭蘭重複這句話,垂下視線,像是跟七月說,更像對自己說,“續完我的畫是鬧着玩的?紅紙題詩說相伴走天涯也是鬧着玩的?‘梨園第一’也是鬧着玩的……”

說喜歡抱着他,親近他也是鬧着玩的?這話蕭蘭不敢問出口。委屈,更疼痛,蹙着眉頭望着七月輕聲問:

“七月,你到底有什麽不是鬧着玩的?”

“我……”自認為即使辯論不能拿第一,強詞奪理拿了第二就沒人敢拿第一的七月啞口無言了,他唯一想到的最後借口,被蕭蘭這麽反問,變得漏洞百出,岌岌可危,他沒真的鬧着玩啊!

這是什麽話啊……現在好了,自己圓不了自己的話了!

蕭蘭的表情更加暗淡。

“七月,我有些累了。我想,要是你不願意,就別護送我去月城了。”

不護送他去月城?因為這句話,七月半晌回不過神來。

蕭蘭是在……趕他走?

半天才回過神來的七月環視室內,只剩下木屑的屋子裏剛剛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不是有人在這裏對他露出了哀怨的眼神了?

見鬼!

他猛然醒神,跳起來往梨園奔去。

梨園又聚集了蕭蘭的同僚,京城的才子。說是蕭蘭要出遠門,前來餞行。這跟七月第一次到梨園的情景頗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梨園不是落英紛飛的梨園。

不不,還有一點不同就是,雲蕭蘭不是那個會對着他微笑的雲蕭蘭。

他不再像以前那麽與他親近,以前親近得好似……反正比血緣關系親兄弟還要親!

他現在對他客客氣氣的,比以前還客氣,比任何時候都客氣,比對任何人都客氣!

就是因為這客氣,七月感覺自己七竅快生煙了。

他在氣什麽?

啊,他那晚從偏廳回去之後,次日就生病是他的錯啊?他傷風咳嗽蘇桦半步不離地照顧,也是他的錯啊?就兩日之間,他面色蒼白得不能讓人看,也是他的錯啊?

一個大男人,莫名其妙,突然跟他客氣起來,說不生氣誰信啊!

可是,他已經去讨好他了啊,他還是這樣清高的模樣,叫他怎麽辦嘛!

咳咳……

文人才子們的聲音裏,又傳來的低低的咳嗽聲,咳嗽的主人回給大家歉意的微笑。

笑笑笑……好笑嗎?!

七月都快把頭發給扯斷了,啊!愁死人了愁死人了!

“七月公子……七月公子……”

被才子們叫了好幾聲,七月才回過神,沒好氣道:

“做什麽!?”

“上次見過七月公子作畫,現在大家都想欣賞一下你的詩作。”

“沒空,煩着呢!”

“七月!”管家跳起來拍了七月的腦袋一把,“在雲府,要知道基本的禮貌!”

“管家——”七月捂着頭,盡管管家個頭矮,可這麽一跳,加上他的重量,打在頭上,真的……“很痛!”

“嗯嗯!”管家清清嗓子,恭恭敬敬,“各位少爺,請繼續吟詩作對。”

窦蒙樂呵呵地攬住七月肩頭,把他帶到人群裏。“七月,你就別再謙虛,大家都等着看你的詩呢!”

他現在是謙虛的樣子嗎?七月翻翻白眼。

“蕭蘭,上次七月續的無題畫,可否拿出來讓我們再欣賞一番?”

每年都提這個要求,煩不煩啊?七月瞥一眼蕭蘭,他微笑着說:

“實在抱歉,那畫作,已經送與他人,不在府上。”

七月怔住,那畫送給別人了?

“送人了?不知誰有幸得到那畫?”才子們發出惋惜之聲,“可惜了呀,那可是獨一無二的畫作,我記得,七月公子的題詞是‘淡淡梨花雨,輕泛逆水舟’,雲兄怎麽舍得送人?”

“是一位特別的朋友,所以推脫不得,便送了。”蕭蘭輕輕咳了咳,“壞了大家的興致,蕭蘭萬分抱歉。”

“真送了?!”窦蒙沖上來,“那畫你送人了?真送人了?”

“嗯,送了。”

“那畫怎麽能送人?那不是能解開你心結的人才能續的畫?所以那畫不僅是你的畫,也是七月的畫啊。”窦蒙越說聲音越高,“哪個不識趣的家夥,這畫他的敢收?!再說了,要送人你送給我才對,還有誰比我更值得送的?!”

蕭蘭一直保持那抹笑容:“窦蒙,你豈是我能用書畫贈送得來的朋友?”

窦蒙一聽,樂了。“對對對,咱倆的感情可比書畫堅貞多了!”

“那大家還是來聽七月公子作詩吧。”

大夥又将苗頭轉回七月身上,七月剛剛還怒氣盎然的模樣,此刻怒火卻被隐藏在皮肉之下,迷離的雙目不眨動一下,仿佛這雙眼睛,是沒有焦距,看不到東西。

蕭蘭手裏的茶杯突然頓了一下,他又開始咳嗽起來。

七月推開眼前的幾人,來到桌前拾起狼毫筆,奮筆疾書:

又見梨園聚驕。墨寶香,梨樹果實。持筆揮墨者誰?尤聞窗畔梨花香。淡淡雨,逆水舟。一卷畫,一知己。常叮囑,相攜不忘。今日悔者又誰?懷袖內寶若珠玑,紅紙詩,頻頻看。

咳咳……

蕭蘭咳得更緊促,七月啊七月,你還要我誤會到何時,還要讓我多沉淪才罷休?

一卷畫。一知己。紅紙詩。相攜不相忘。

他不悔。

只是,悔者又誰?無意者又誰?愚者又誰?

“七月公子是否是有了意中人了?”才子們笑着說完,又有些納悶,“這‘大石調’填的似乎就是梨園中發生的事情……‘淡淡雨’‘逆水舟’不正是七月在蕭蘭畫上提的詞嗎?這……七月賢弟,不知道所要表達何意?”

這就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不在此山中”“當局者清”。詞裏何意,只有蕭蘭心知肚明。七月看了蕭蘭一眼,突然對大家夥笑。

“我一小武夫,不懂詩賦韻律。你們不是文人才子?自己理解去!”

“七月賢弟……”叫得七月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七月賢弟資質頗高,能文能武,怎不去考功名?”

總比他們那屆的文武全才窦蒙要強上一籌,也許不只是一籌……

七月跳出那些才子圈一大步,抖掉身上殘留的雞皮疙瘩:

“我對考功名沒興趣。”

“那賢弟對什麽感興趣?”

“嗯……”

思考。

七月迷離的目光倏然一亮,嘴兒輕揚。

這笑容,帶着太多的狡黠,帶着太多的迷離,帶着太多的信誓旦旦。

才子們突然渾身一個激靈,這個怪異的小武夫,何時……何時如此……如此——妖嬈?

那頭參差不齊烏黑的短發,是他的俊俏。而短發下那縷如絲的長發,是他的飄逸。還有那雙眼,迷離而又放肆的,正是他無法壓制的妖嬈。

學子們像被吸附,只能看着七月吟着接近狂妄笑容的唇瓣,吐出驚世駭俗的話:

“我感興趣的只有,我家公子,雲蕭蘭。”

大家似乎都沒有反應,或許又是反應太多強烈,還沉溺在七月帶來的震撼裏。

蕭蘭卻無法維持臉上的那抹笑。

大家都看到了吧?看到這麽張揚的七月。

而他,除此之外,把孩子氣的七月,撒嬌的七月,捉弄人的七月,生氣的七月,細心的七月,為他不眠不休的七月,為他手舞足蹈的七月……所有的七月通通深深烙在心底。

這叫他,怎麽能接受,七月那麽輕易就說要離開他?

可是,他更不能去挽留七月。

這樣……這樣……真不如從來不曾與七月相識過。讓他一個人去月城,或是娶妻生子,或是孤獨終老,也不會有遺憾。

遺憾?那麽現在他有遺憾了嗎?

九歲那年說十五年後去月城見恩公的諾言,頭一次在他心裏動搖了。

因為七月,所以動搖了。

因為擁有與失去之間,有了他想要挽留而不想失去的東西……

可他卻不得不放手。

又是夜,沒有月亮,漆黑的夜。

管家心事重重來到七月的門前。七月已經将明日出行的行囊準備妥當,見着管家,樂呵呵地摟着他的肩頭進屋:

“管家,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們出遠門,特意才送行的?嘿嘿,我就知道,你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不用內疚,即使你經常跳起來打我的頭,我也不會怪你。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給你寫信!還有,現在梨園的果子,最大的就是‘梨園第二’,本來我是想留給蕭蘭吃的,但是我們回來的時候,果期都過了,所以我現在準許,把‘梨園第二’讓給你吃!怎麽樣怎麽樣?感動吧?”

七月說了一大堆,管家依舊是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七月啊……”

“怎麽了?梨園第二都給你了你還想怎樣?”看管家這樣,他也要跟着“離別情依依”起來。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說什麽?”七月斜視着他,“別說我不高興的事兒,我會翻臉!”說罷,他又興高采烈地捏捏管家圓滾滾的臉龐,“管家管家,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要把小白兔養得跟你那麽胖哦……”

“七月……”

這下來真的了,管家老淚縱橫,哭得稀裏嘩啦。七月跳起來,手足無措,拍拍他胖嘟嘟的臉:

“喂喂喂,到底怎麽了?我還沒出門呢你敢給我這樣!”

“公子他……”

“他怎麽了?!”七月這會兒急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管家拉住他。

“嗚嗚——公子沒事。”

“那你哭什麽啊!”急死人了!

“可你有事啊。”

“我有事?!”七月有跳起來打管家腦袋的念頭,一把年紀了還哭成這樣,“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好吧……你給我使勁兒地哭,哭完了你告訴我我出什麽事了,嗯?!”

“呃?”被這麽一吼,管家反倒不哭了,淚眼婆娑地瞅着七月。七月抹去他的眼淚。

“不哭了就說吧……停……才哄好,你又來……你再哭!”

“公子好像不想要你了,我聽他跟老爺說,不用你送他去月城了,還會給足夠的盤纏讓你回家鄉。你說你個臭小子……我現在只放心把公子交給你,你怎麽就不想跟公子出門了呢?虧公子還對你那麽……好……人呢,臭小子人呢……”

砰!

蕭蘭的房門被狠狠推開。

蕭蘭緩緩轉頭看着站在門口,今晚沒有月亮,蕭蘭只看到門口模糊的影子,他微微笑了笑,輕聲問:

“七月,這麽晚,有事嗎?”

“我對你不好?”七月背過手,把門關上。房間裏更暗。

“怎麽會這麽說,你對我很好,我還沒好好感謝你,抱歉。”

“那我是貪了你家錢財?”七月的聲音與平常有些不同,蕭蘭想看清他的臉,太暗,他看不見。

“沒有,你為我做了那麽多的事,是我怠慢了你,抱歉。”

“……那是我把你纏煩了?”

七月真的與平時不一樣,聲音有些怪異。更沒像之前一樣撲到他床上來,而是一直站在門口。

“并沒有那樣。”蕭蘭有些慌了神,無法再強顏歡笑。

“那我是做錯了什麽?!”

“七月,點燈好嗎?”蕭蘭從床上坐起來,這樣的七月好讓人不安啊。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七月……”心裏堵得厲害,胸口悶疼,“你并沒有做錯什麽,真的沒有做錯,是我不對。”

“……那就是,你讨厭我了?厭煩了我對不對……”

要是真能厭煩七月倒還好吧。

“七月,幫我點燈好嗎?”蕭蘭摸索到床邊,可今天的火折子哪裏去了?“咳咳……七月,我腿不方便,你走過來一些,我看不到你。”

“不要,看不到就不要看……你不是打算打發我走了嗎?還看什麽看?!這麽多天對我客客氣氣就是為了今天打發我走對吧?!給我足夠的盤纏,你要給我多少啊?為什麽要突然趕我走?”

深呼吸,好難過啊。

吐氣,還是很難過啊。

不讓眼淚掉下來。

心都快疼死了!

“你怎麽有那麽多生不完的氣,哄都哄不好!我怎麽了?不就是知道蘇桦是姑娘,不讓你親近,我不高興怎麽了?我不高興我也沒生你的氣啊……你說趕我走就趕我走……”

“七月……”蕭蘭閉上眼睛,是啊,到底怎麽了啊,為何要走到今天這步?“我并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只是不想讓你跟我一個路都不能行走的人跋山涉水操勞而已。”也不想讓扭曲的感情,泛濫成災。

“借口!你開始的時候,還說要我當你一輩子的腿,上刀山下火海,你現在……”七月的聲音突然一頓,疼痛的心提到嗓子眼,“不讓陪你去,你怎麽去月城?蘇桦陪你去?”

蕭蘭也察覺到了些微妙的氣氛,有些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還有窦蒙。”

還有……那就是也包括蘇桦了?是什麽在嗓子眼破碎,紮得心疼得要命,疼得七月不得不揪住心口,才能呼吸。

室內安安靜靜的。

蕭蘭的心越揪越緊,就在他要開口解釋,七月說話了。

“這才是你要我走的真正理由?”

“并不是,只是素華家正好有商隊前往月城,才不想勞煩你。”

把七月留下來吧,心裏這樣想了千百遍。留下七月,即使最後他還是要離開,即使七月會變成他心裏永遠的痛。可是對七月這樣晦澀卻瀕臨爆發的感情讓他有些害怕。

他害怕,終于有一天七月會因此讨厭他。

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該貪婪青澀果子裏的清甜,以至于現在對那甜味欲罷不能,無法自拔。

“素華?蘇桦的真名?”七月冷笑,“現在你知道我不讓你親近蘇桦的原因了吧?可是……你根本不在乎,若是你在乎我高不高興,就不會趕我走了!”

“七月。”他是在乎的,還是因為太在乎!“你別這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來日……”

“來什麽日啊!”七月無聲抹掉眼淚,“心都疼死了疼死了!你讓我那麽疼,我也會讓你那麽疼,你喜歡蘇桦,我就毀了蘇桦,你喜歡誰,我就毀了誰!”

門又一關。

蕭蘭伸手想抓住那抹身影,可惜他的腿才站起來,就摔了下去。

這樣的他,又怎麽追得上七月如精靈一樣的步伐。

七月啊七月……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10:29

第八章

“咦?前面的驿站,往左通往月城,往右便是蘇州……怪不得,開始覺得景色越來越宜人……”窦蒙大大的嗓門回蕩在碧野之間。

馬車內的雲蕭蘭忍不住掀開窗簾,往蘇州的方向眺望,那是他夢裏的水鄉。

“你那麽喜歡江南,去月城的時候,我們先繞道去蘇州,圓你的江南夢。”

……

“有我在,別說江南,你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

……

若是七月帶他來,那麽會在這兒往右前往蘇州吧……

蕭蘭放下窗簾,不忍再看。

一個月了,那個迷離的少年始終沒有再出現。

尹素華雖是說家裏商隊去月城,後來出發的人馬裏,多數運的是上路時所需的物品,包括蕭蘭的藥品。

她的目的很明顯,只不過想贏得蕭蘭的心。

“素華,我們可是去蘇州?”窦蒙語氣裏多了幾分激動,誰不夢江南啊!

蕭蘭的心突然漏跳了半拍。

“對,先去蘇杭,看一看煙雨江南,游一游瘦西湖!”尹素華笑道,“我可知道,蕭蘭對江南早已向往。”

蕭蘭微笑。

只是想與同游的人不知去了何處,曾經神往的江南會多一份惆悵。

那份惆悵啊,綿綿似無絕期,并非濃轉淡,而是随相思日漸濃。

因此,當江南裝滿心懷,除了激動,更多的是瘦瘦的哀傷。

一首《江南柳》,痛點惆悵處,反複思量,心中思念更甚。

隋堤遠,波急路塵輕。今古柳橋多送別,見人分袂亦愁生。何況自關情。

斜照後,新月上西城。城上樓高重倚望,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

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

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

我為月,你為雲,我願月随雲,相伴走天涯。

蕭蘭閉上眼睛,原來景致是凄是美,都在人心。

七月,我到江南了,你在哪裏?

七月,我現在所在的地方,你是否也曾駐足停留過?

七月,我眼裏的景,可是你想要讓我看的景?

七月,若是你在,你會不會為我唱一首,江南的曲子?

噌……噌……噌……

華麗的船坊從灰色的橋下輕輕劃過,典雅的古筝纏繞悠揚的船槳輕蕩,水波清清。明明船只在移動,琴聲在悠揚,呈現在人眼前的卻是一幅耐人尋味的水墨畫。

琴聲也似畫,畫中一池荷塘,荷葉高高低低碧連天。琴聲所到之處,綠葉裏開出朵朵荷花,白的雪,紅的粉……

琴聲抑,荷塘裏幾尾魚兒結伴閑游。

琴聲揚,朵朵蓮蓬出,一些飽滿,一些羞澀。

直至琴聲點綴了滿滿一荷塘,歌聲,徐徐從畫裏妙曼而出。

沒有煙雨蒙蒙綠柳笑東風

此江南是否與你所盼相同

往日綿綿情意相思日漸濃

獨枕黃昏怕見秋風吹梧桐

似往昔如春水東去不回頭

多少愛恨癡怨挨不明更漏

只怕月不見了雲依然悠悠

何時才見江南綿綿煙雨瘦

“七月……”蕭蘭不覺已将心裏所思念的名字念出來,七月果真會為他唱一首江南的曲子,這曲子幽怨重重。可是,“……是七月。”

“七月?!”窦蒙伸長脖子看着泛過水面的船坊,“船坊上那個公子是七月那小子嗎?!這麽聽來,聲音倒是蠻像的!七月,七月——”

回應七月這個名字的只有船尾悠悠的水波。

船坊一直前行。只是琴聲又起,歌聲又揚:

……

只怕月不見了雲依然悠悠

……

此江南是否與你所盼相同

……

獨枕黃昏怕見秋風吹梧桐

……

多少愛恨癡怨挨不明更漏

……

何時才見江南綿綿煙雨瘦

……

蕭蘭突然悶悶地咳起來,越咳心越悶,窦蒙輕撫他的胸口:

“怎麽了,是江邊的濕氣太重,着涼了嗎?”

“不是,大概是累了,咱們回客棧吧。”

尹素華的目光從蕭蘭的身上,緩緩地回到水面那只已經遠去的船坊上,柳眉緊蹙。她一直讓自己避免将蕭蘭與七月想到一起,可是無形中她早已把兩人看得很緊。是否是女子纖細的心思,才讓她覺得……

蕭蘭與七月的感情,微妙得讓人不敢去正視?

這也是蕭蘭不讓七月追随去月城的事實嗎?

蕭蘭沒什麽胃口,只是淺淺喝些茶水。

客棧的門口突然起一絲騷動,窦蒙不以為意擡頭看了看,這一看不得了,他幾乎是立刻蹦起來:

“七月!”

蕭蘭的手一抖,杯中的茶晃個不停,拿不穩那茶杯,只得輕輕放下。

“月公子,那也是你認識的人嗎?長得真讨人喜歡!那威武身姿,那俊朗的模樣……”七月身邊的幾位美人在七月身邊撈不着好的,立即朝窦蒙靠過去。

移到窦蒙身邊,又更驚喜地發現剛剛一直背對着門口的蕭蘭,竟也如此秀色可餐。

一身的書卷味,一臉淡定溫和的表情,就如一首溫婉的詩詞,一杯溫熱的茶。美人們都想伸手碰觸這散發着柔美光華的書生。

書生不迎不躲,只是微微笑,不顯得親近,不顯得疏遠,儒雅有禮,恰到好處。

美人兒們不敢擅自驚擾,生怕亵渎了這如玉般的人。

當七月坐到了他的對面,迷離的目光凝望着他的時候,那抹致遠的寧靜,出現了裂痕。

賴以生存的微笑也變得岌岌可危。

是七月……果真是七月。

七月他瘦了,嘴角勾起的笑容,到達不了迷離的眼睛裏,他鮮少眨眼,目光似是放肆,又似是沒有焦距地放空着,猶如視盲。

“清荷,怎麽不關照一些這位雲公子?”

有七月助陣,被喚作清荷的女子,芊芊玉手輕拂蕭蘭的衣襟,語音嬌滴:

“公子是初到江南吧?我聞到你身上的書卷味,相信公子一定是博學多才,學富五車。”

蕭蘭不語,靜靜望着七月。他想問,七月你可還好?可是沒能問出口。

“姑娘,請你自重,收回你過分的手!”尹素華看清荷開始不安分的手,怒道,“七月,難道你還不知道蕭蘭的為人,你這樣不是故意為難他嗎?”

“咦?這位姑娘好生面熟?”七月突然湊到尹素華面前,滿嘴戲谑,“怎與我認識的一位故人那麽相似,莫非你是他的妹妹?”

“什麽啊!”窦蒙極力擺脫美人兒們的圍攻,“她就是尹蘇桦,不是什麽妹妹,而是本人,只是女扮男裝而已!姑娘們,請你們坐好……窦某無福消受……”天啊,竟然要當衆剝了他的衣裳!

“噢,是蘇桦啊。你就是蘇桦?原來是這麽美的美人兒,比我身邊的姑娘,都要美上幾分呢……”七月輕挑尹素華的下巴,“啧啧啧,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是個姑娘家……”

“快放手,你休對我動手動腳的!”尹素華惱羞成怒,可惜怎麽也掙不脫七月的挑弄,“你再這樣,我便對你不客氣了!”

“不客氣?好啊,那讓我看看,你會如何……不客氣……”

七月湊得更緊,近到幾乎親上了尹蘇桦的唇,尹素華惱羞成怒,揚起手便打下來,七月輕而易舉地鉗住她細弱無骨的手臂,将那手臂伸到鼻子前聞了聞:

“真香,我怎沒早看出來,這雙細滑的手,是姑娘家的手……”

“月少爺,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美人兒不忍被冷落,都靠過來,七月回之以笑,那笑容,懾人驚魂,美若妖精。七月抱住投懷送抱的姑娘,輕聲耳語:

“不着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我一個也虧待不了你們。聽話,好嗎?”

“我們聽月少爺的……”女子早已被吸了魂,迷醉在那誘人的話語裏。

“七月!你這是做什麽……快放開素華!”窦蒙掙開女子的溫柔牢籠,抓住七月,“你怎麽是這麽個模樣?不許再鬧了聽到沒?”

“窦蒙,你見不得我跟人親近,那我跟你親近可好?”

七月目光緊鎖窦蒙。窦蒙一怔,臉突然漲紅,結結巴巴道:

“胡……胡鬧!”此刻的七月,比起周圍的女子,都更讓人着迷。

“夠了。”

輕輕的一句話,四下裏都安靜下來。

蕭蘭心裏明白,七月怎麽會才知道素華是女子?他比任何人都先知道的,七月是在氣他惱他,才做出這些舉動來。

“離夠還遠着呢。要說夠了也成,除非,你用自己來換尹素華。你知道的,我感興趣的,只有一個。”

蕭蘭心緒翻騰,他記得,在梨園聚會那時,七月說了一句:“我感興趣的,只有,我家公子,雲蕭蘭。”

“七月,你太放肆了,再怎麽說,蕭蘭也曾是你的主子,平日待你不薄,怎麽今日你竟做出如此無禮的事情來!”尹素華揪出湊近蕭蘭的七月,“你再這樣,我便真的叫人了。”

七月看着揪住自己的衣襟細白的手,微微一笑,“你說叫人?是指……”他的目光指向門口,“他們嗎?”

窦蒙與尹素華大驚失色,那些随從,早被衆多姑娘包圍,動彈不得。尹素華哆嗦着指着門口:

“你你……你太放肆了!竟公然叫青樓女子出來這裏攬客?!”

“為我遠道而來的朋友啊,我把宜香院、君留步的姑娘都包下來接待你們了,你們看我的心意夠嗎?”

幾個随從好不容易從粉香堆裏擠出來,欲擒住七月,七月看也不看,輕而易舉将幾個人墊在腳下,笑容更加放肆:

“尹小姐的護衛,就這麽點兒本事,如何護送雲公子到月城?”

“你……快放了他們!”尹素華顧不得男女有別,撲向七月,“為何你總與我過不去,以前是,現在還是!”

七月對尹素華三腳貓功夫嗤之以鼻,制服她的手段,更是接近輕薄。

窦蒙見七月确實有些過分,出手制止。

“七月,何必傷了大家的感情!不知你為何變成如此模樣,但是有什麽事,我們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嗎?”

“剛才我們不是坐下來談的嗎?你卻一定要我站起來打,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對不對?你讓開,不然我連你一起打。”

還是以前的七月,臉上還是那抹笑容,只是這笑容多了冷酷的東西。

“七月!”

“讓開。”

兩人拳腳相向,頓時拳光腳影。

“我已經不耐煩了!”

七月突然将窦蒙往地板上摔,掌如風至。

窦蒙大驚,七月的功夫要比他想的還要高更多,下意識地舉手護身。

那掌并沒如他所想落下。

蕭蘭靜靜握住了七月的手臂,根本沒有施加力道的手,卻輕易地制止了七月犀利的進攻。眼裏有壓抑的感情,也有失望。

“你這樣做,也改變不了什麽的。”

七月別開視線,他對他失望了又怎樣,是他先負了他的!

“不改變就不改變,我只要讓你心痛就高興了!”

心痛?蕭蘭苦笑。他的心,已經在痛了。見不着七月會痛,見着了,還在痛。蕭蘭想摸摸他柔軟的頭發,想了想,只是輕輕将他扶起。

“別做這些事情,這不是你想做的。回去吧,別讓家人擔心。”

“……”七月眼睛一紅,“我現在又不是你的護衛,你趕不走我!你見到我,就一點兒也不高興嗎?”

“高興的。”蕭蘭微笑,“很高興見到你,只是見到你傷人,有一點點難過。”

又是這種客氣,又是這種疏離,明明在笑,卻比推開他還傷人。

“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我放不過她,除非你拿自己來換。”

蕭蘭苦笑,就算他答應交換,把自己給七月,又能做什麽呢?最後,還是會形同陌路。

七月不理,甩袖離開。

蕭蘭等人辭了江南前往月城。

離月城的越來越近,尹素華也越發着急。

蕭蘭去月城的決心,似乎從來沒有動搖過。對她也從來沒動心過。

離開江南第三日,商隊進了大山,只能在山裏一間破廟過夜。

天上的月亮得讓人心慌。

蕭蘭突然想到九歲那年被山賊劫殺的情景,他此心念才生,窦蒙突然出進來,推起他往外走:

“素華,走。”

馬的嘶鳴聲劃破的寂靜的山林。

“小姐,快走,我們可能遭遇山賊了!”

這些人是山賊又不像山賊,每人都蒙着面,對商隊的財物絲毫不感興趣,一心追着蕭蘭等人。嘴角叫喊着:

“雇主說了,只要抓住那女的就有賞!”

山澗裏頓時回蕩厮殺之聲。

被蒙面人圍攻,窦蒙分身乏術。

“窦蒙,你帶素華先走,別管我!”

“窦蒙,你先帶蕭蘭走,我能跑!”

窦蒙左擋右敵,上守下攻,可劫匪人數太多,他攻不勝攻,防不勝防。

重重挨了幾拳。

一條黑色的長鞭啪嗒而來,窦蒙下意識護住蕭蘭,雙雙滾下斜坡,而尹素華也在此時,被長鞭一卷,抽上馬背。

蒙面人大笑,充滿邪惡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山林裏:

“哈哈……原來是這樣絕色的女子,怪不得雇主要下那麽多的賞銀!得此女子,賞金要不要也值了!兄弟們,撤!”

“窦蒙,快去救下素華!”

窦蒙追趕,可哪裏還能擋下來勢洶洶的衆匪徒。

搶匪才一走,清幽的山林裏出現了白色卓絕的身影。見到人仰馬翻的場景,他不自覺一怔,急切尋找些什麽,見到窦蒙扶着蕭蘭出現的時候,他才放慢尋找的腳步。

“你把我們小姐還來!”

已經身負重傷的尹家随從們,一個一個撲打過來。

七月毫不客氣地将他們撂倒,放到一邊:

“滾一邊去,我沒心情理你們。”走到蕭蘭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如何,不讓我跟着,現在知道錯了吧?”

“你把素華帶到哪兒去了?”蕭蘭面色清冷,“以前我以為你只是喜歡捉弄人,今日你竟能做出這些事兒來!”

月光亮的讓人心寒,這樣的月光映出了蕭蘭憤怒冷然的表情。七月身子一頓,目光與他持續對視,最後迷離輕笑:

“想讓我把她交出來,拿自己來換啊,我不是說過嗎?”

“果然是你嗎?”蕭蘭胸口氣血翻湧,不願意相信這殘忍的事情是七月所為,這不是他認識的七月啊,那個會趴在他膝頭睡覺的孩子,不會做這樣的事!

“不是我,你怎麽會讓我交人呢?”七月笑得更燦爛,“如何,換或不換?”

蕭蘭閉上眼睛,心中那猙獰的痛是什麽,掙紮的是什麽?

“不換嗎?那我走了?”

口中說着走,卻沒移動腳步,動也不動,目不轉睛等着蕭蘭的答案。

身後已經負傷的尹家随從,突然拿起刀,從七月身後劈來。

刀,入肉刺骨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回蕩。

蕭蘭心裏一陣絞痛,面色駭然!他以為七月會躲開的,可他沒有躲,只是望着他,直至刀從他的肩膀上砍下來,依舊紋風不動。

血,頓時染紅了七月白色的袍。

若不是窦蒙眼疾手快,用石子擊中偷襲的人,只怕此刻七月整個肩膀都已經被卸下來了!

“換或不換呢?”依舊沒有波動的聲音,依舊迷離的笑容。

他不疼嗎?都不知道疼的嗎!蕭蘭面色慘白,全身劇烈顫抖。

他想搖醒他,嘶吼為什麽不躲,為什麽不躲開?!

血已經将七月的衣襟染紅了大半兒。

“不換啊,那我走了。”

這下,七月終于轉身,背上同樣被血染紅了大半。

“換……我換!”

七月修長的背影突然挺得僵直,更多的血從傷口冒出,以更快的速度侵染雪白的衣衫。緩緩轉身,迷離的笑容單薄如蟬翼。

“她已經值得讓你拿自己去交換了嗎?”

蕭蘭痛喘,道不出一句話來。

分不清,是想更靠近七月看他的傷勢,還是真的要換尹素華。

只是,心比剛才更疼,更痛!

七月徐徐的走回他身邊,将窦蒙肩上蕭蘭的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彎腰抱起他。

“不……”蕭蘭只道出這個字,望着幽暗的月光下,仍然可辨猙獰的傷口,七月卻用那樣的手穩穩将他抱起。“你在流血……”

七月徑直前行,他已經不叫他的名字了,不會溫柔地叫他“七月。七月……”

“看……”

七月突然停下腳步微微擡頭看着天上那輪月,蕭蘭艱難地将目光從他的傷口轉向明月。

清幽的月亮,只欠缺一個小小的弧度就圓滿,因為就差那麽一點點,這樣的月亮才更顯得寂寞。

七月收回視線,目光落在茫茫的山林間,低喃:

“月亮還在那,為何雲都不見了?”

蕭蘭的心像被狠狠捏住。

天空空曠無際,卻只有一輪孤獨的月,沒有半朵雲彩。

只怕月不見了雲依然悠悠……

可是,雲明明就在月的身邊的,蕭蘭道不出口。

“七月,停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七月縱身跳上馬背,雙腿輕夾馬身,馬撒蹄狂奔。

蕭蘭只能伸手,按住他的傷口。

七月的血,透過他的掌紋,深深流進他的心底。

依舊那麽深,深得他心裏滿滿都是七月。

*******

七月将蕭蘭放在床上,蕭蘭掙紮着坐起來。

“七月,讓我看看你的傷!你再這樣任性,我便惱你了!”

七月不語,将他按回床上,眼睛不眨半分凝視他的臉,緩緩伸手觸摸他的俊逸的眉,高挺的鼻子,猶如碰觸稀世珍寶一般。

七月曾經是看不見的,所以,他摸得十分細致。

蕭蘭想起那日兩人被困在陷阱裏,他也是那麽觸摸他的臉龐。

“這是耳朵……是七月的。”

“這是,飛揚入鬓的眉毛,嘿嘿,是七月的。”

“這是,眼睛……還是七月的。”

“鼻子……還有……嘿,這是嘴,通通都是七月的!”

那時七月像在他臉上劃分領地一樣,把每寸地方都歸為己有。如今,七月卻只是靜靜地看,細細地摸索,一句話都不說。

“七月,讓我看看你的傷,不要這樣。”沉默,蕭蘭不習慣這樣的沉默的七月。“你是故意氣我對不對,你明明可以躲開的!你答應了不再拿自己的安全來氣惱我,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我想讓你心疼,看你還心疼我的模樣。”

“讓我看看你的傷,求你了七月,別一直讓血流着。”被七月按着,蕭蘭根本就動彈不得,唯有滿腔的血腥味,讓他的心被火燒火燎。

“到底,疼不疼?這……”他按住蕭蘭的心口,臉貼近蕭蘭的臉,“疼不疼呢?”

“……很疼,已經很疼了!七月,真的夠疼了。”

“疼啊?”七月突然迷離輕語,“那這樣呢……”

他的唇輕輕抵在蕭蘭的唇上,蕭蘭驚愕,想轉頭避開。

七月卻沒有放過他,略微生澀,卻持續尋找着他躲避的唇。

“七月……”這多麽驚世駭俗!

蕭蘭掙紮……

染滿鮮血的迷離少年的氣息,像千層萬層的海浪将他掩埋。極力地躲避這離經叛道的親昵,甚至那還不能運動自若的雙腿,也微微掙紮起來。

“七月……別這樣……”

如火的唇,即使生澀得讓七月自己也氣惱,卻仍努力地想挑開蕭蘭一直躲避的唇瓣,發出微微的嘆息……

蕭蘭一直捂着他傷口的手,不由地微微使勁往外推,再這樣,他會沉淪在七月如花一樣的唇瓣下。

“你推我,我會疼的。”

呃……

熟悉的語氣,就是那個枕在他腿上睡覺的七月的。蕭蘭動彈不得,欲推開的手不覺移至七月的背後,無法抗拒微微呻吟。

七月趁機滑入他口中……

蕭蘭嘗到了鹹鹹的味道。

七月的味道。

七月的眼淚的味道。

滿是梨花的味道……

“七月……”他在他口中輕喚。

他見過任何表情的七月,卻沒見過七月的眼淚。

七月的眼淚能撕碎他的自制力,沖破了理智,揉碎他早想投降的心,迷亂他已經欲罷不能的身體。

再有悖倫理也好,再驚世駭俗也罷。

手慢慢将七月往抱住,他知道他再也無法從七月的影子裏掙脫。

那隐晦的情感,迷迷離離的春夢,恍若浮生的癡戀,都是因為七月。

沉沉的嘆息,低低的呢喃,纏綿着七月的追尋。

從見到梨花落英紛飛下的迷離少年,他便逃不開掙不脫了。

掙不脫了啊。

想要揉進心髒一般緊緊将七月抱住!

那就沉淪吧,沉淪吧……

粉身碎骨亦至死方休。

只要是七月,只要是七月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10:49

第九章

幾縷白色的陽光,照入山林。薄薄的晨霭漂浮在林間。

夢境。

這還是那個迷離的夢境嗎?

不然,他怎麽會不知不覺睡着,又到現在才醒來?

蕭蘭望着窗外濃濃的綠,重重的露水。

不是夢……

他依舊清晰地聞到淡淡的梨花的香味,還有遺留在唇上……令心發燙的溫度。

每次試着敞開心扉去感應七月的時候,總會有如夢境一般的錯覺。

“七月……”

看到身上的血跡,他猛然驚醒。

七月受傷了!

他坐起來,伸腳下床,站起來……

至此,才驚訝地發現,他能夠自己站起來了!

他試着移動腳步……

是的,他能走了。

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他要看到七月,看到七月!

“你也太不厚道了窦蒙……”七月傷口被包紮好,右手也被竹板夾着防止他亂動,吊在脖子上。“這些都是什麽菜?花生、黃豆、荷包豆、茴香豆,還有……”看到最後一個菜,七月吹胡子瞪眼,“綠豆能做菜嗎?你也太明顯了!”

“嘿嘿,沒什麽啊,看你手傷着了,山上也沒什麽好菜,就這間屋子的主人留下的東西,我就給你弄了這麽幾個菜,不用太感激啊。”

是,不用太感激……因為他右手被捆綁着,左手不善于拿筷子,所以窦蒙相當好心地煮了那些菜上桌,連綠豆都不放過!

“瞪什麽眼?你不是挺英雄,等着人砍不閃躲,手快斷了,還抱着蕭蘭走了那麽遠!哦,更厲害的我還沒提呢,要不是我跟着,你會一個人去那賊窩吧!”

七月白了他一眼,低頭專心致志夾着黃豆……一顆沒夾起來,他換花生……半天吃了一顆,他換茴香豆……最後氣敗地就吃比較好夾的荷包豆。

“窦蒙,算你狠!”等他傷好了,會好好讨回來的。

“客氣客氣……啊……”窦蒙霍地站起來,嘴巴張得老大,好一會兒才像閃了舌頭般結結巴巴開口,“蕭……蕭蘭,你……你你……”

坐在石桌旁的七月,看着青色的長袍下擺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慢慢将視線往上調……

這挺拔站立的人……

好不容易用筷子撈起的花生啪嗒又落回盤中,接着筷子也啪嗒落在盤子上,高興到極點竟是不能做出任何反應。

窦蒙突然将蕭蘭抱住,哭得稀裏嘩啦。

“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就知道你一定會再站起來的!”看到蕭蘭能站起來,從小長大的朋友,兄弟一樣的他怎能不激動?!

“窦蒙,別哭了。”蕭蘭拍拍窦蒙的背,看向七月。

七月吶吶地拿起筷子,可是竟激動得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他懊惱地撩撥碗裏的豆子,弄得滿桌都是。

蕭蘭握了握拳頭,坐到七月的對面,接過他手裏的筷子,手不經意地碰到他的指,兩人同時臉紅了,只是七月的皮膚黑,沒大看出來。

蕭蘭暗自壓下七上八下的心跳。

“我幫你。”

七月左手捏捏自己的耳朵,點點頭。可他還沒好好吃一口飯,一句話又潑得他好心情全無。

“素華呢?怎不見她?”他以為,七月的惡作劇應該已經結束了。

七月欲開的嘴立刻緊閉上,面色不善。蕭蘭将目光轉向窦蒙,窦蒙咳了咳沒有回答。蕭蘭蹙眉:

“我想知道她現在是否安全?”

“我告訴你,她很安全,你可不可不再追問下去?”七月挑眉,看着蕭蘭面色越來越嚴肅,“真的,我發誓,她好好的。”

“我想見一見她。”蕭蘭一向堅持,沒見到她安全,他放心不下。

“算了蕭蘭,還是從月城回去以後,我們再去見素華。”窦蒙笑着勸解。

七月跟窦蒙異常的表現,讓蕭蘭越覺得蹊跷。素華出這一趟門,很多的原因是因為他,若不能确定她安全,他于心何安?

“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她能出什麽事?”七月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七月,現在不是玩鬧的時候,我要确定素華的安全,否則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心的。”

“我發誓,以我們相識那麽久的情分保證,尹素華安然無恙,只是有事先回京城了。”七月舉起沒有受傷的左手,表情篤定。

蕭蘭從來不會拿保證去确定一個人的安全,這點早在尹素華為他試藥,七月保證她沒事的那會兒已經被驗證,這次也一樣。

七月心裏也明白,幹脆不看他,搶過他手裏的筷子,繼續對着盤子裏的豆子奮戰:“反正我話已經放出去,你不相信也沒辦法了。”

“窦蒙,你別跟着七月瞎鬧,告訴我素華在哪?”

“蕭蘭,素華真的已經返回京城了。”窦蒙看了看七月,“真的是這樣……”

“不可能,除非發生什麽事情,不然素華不會不說一聲便走。”

這書生一諾千金他知道,他堅持他也知道,可是……七月還是忍不住劣氣橫生: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還是認為我已經對她怎樣了?咱們認識這麽久,你至少該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

蕭蘭心一緊,七月露出受傷的表情,揪疼他的心。但是,現在不是放任七月的時候,他別開視線。

“七月,一個人的性命安全,不能光憑相信就可以。素華的安全,我必須擔待起責任,昨天晚上将她擄去的人并非善類,我必須确認她安然無恙。”

七月咬了咬牙:“就是說,無論我們怎麽說,你也不會相信了?”

“若要我相信,昨晚你就不該讓惡人将她擄走……”

“蕭蘭……”話越說越過,窦蒙看不下去,出聲制止蕭蘭。

“窦蒙你別管!”七月丢下筷子,調整呼吸,“我現在就問你一句,你是要去月城,還是要見尹素華?”

七月,你明知道答案的,為何要讓我做選擇?蕭蘭壓下為難之色:

“我必須确定素華無恙,才能去月城。”

“見鬼,你總讓我那麽疼!”胸口那股疼意,越發深重。“為了去月城,你丢下我,告訴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為了尹素華,你又是丢下我,說什麽你對她有責任?現在又是為了尹素華,把去月城的事跟我都丢一邊,這樣說來,尹素華才是你心裏最在意的人對不對?!

七月肩上的白色繃帶,瞬間又染上血,顯然是因他情緒激動,傷口又撕裂開來。七月的面色比任何時候都慘白,氣惱之下,他把竹板全都甩到一旁:

“疼死了疼死了!”

說完他動手扯掉繃帶,或許痛集中到肩膀,心就不會那麽疼了!蕭蘭大驚失色,拉住他的手。

“七月,你這是做什麽!不要再拉扯繃帶!”不知道疼嗎?就這麽扯!

窦蒙也趕緊制止七月的舉動,“七月,你何苦這樣!”是不是在搞內戰啊?

“你說你擔心尹素華的安全,曾幾何時你問過我的傷勢?看我滿身是血的,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我這傷是假的還是怎麽的!?得,我活該……我活該!你要去找尹素華對吧?去呀,你回京城啊!你要去月城還是去回京城,都盡管去!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管你!”

蕭蘭蒼白着臉,也想嘶吼點兒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其實,他什麽地方都不想去的。

看着七月,他露出哀傷的表情。默默撕下衣擺,捂在七月的傷口上。

“窦蒙,你別把他抱太緊,傷口又在流血,讓他坐下來。”

七月又氣又惱,這書呆子,沒見他這麽生氣嗎?為何不激烈點回應他的熊熊怒火?這樣一個人怎麽發脾氣?!

“我不要坐,放開我,窦蒙,你再這樣我連你一起惱了。”

七月又打又踢,可一見着蕭蘭靠上來,他便不敢亂踢,萬一把剛站起來的腿又踢殘了,又得辛苦幫他治。

“我不要你假惺惺的,從此以後,咱們恩斷義絕!”

蕭蘭咬緊牙關,把洶湧而出的痛苦壓回胸口,那痛堅硬地梗在心頭,上下不得。

“等把傷口處理好了,你做什麽決定,我都依你。”

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擺在七月的面前,他以為七月會懂。可是,心已經完完全全交出去,一滴不剩在自己身上時,七月說要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

如果是七月要的,他答應。

因為,這樣晦澀的愛,他怎麽要求七月一起承受?

他說過,只要是七月,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義無反顧。

伸手要解開七月的衣襟,七月惱怒地揮開。

“我讓別去找尹素華,你不依。我讓你別跟尹素華在一起,你不依。我現在說咱們恩斷義絕,你說依我?!”

“七月……”他怎麽會想到那兒去?蕭蘭痛苦輕嘆:“七月,到底我要如何做,才是對你好?”

“你對我不好,一點兒都不好!”七月吼完,眼淚也出來了,竟然哭得像個孩子,“好什麽好啊,對你來說,只有我是可以輕易撇棄!”

并不是的,他只是不想捆綁他。看着七月的眼淚,蕭蘭局促無措。

“還你還你還你!”

七月從懷裏掏出一個香囊丢在他身上,香囊上繡着一個俊逸的“雲”字。

蕭蘭知道,香囊裏必定是他所提的紅紙詩《雲伴月》。心又是一陣一陣的絞痛。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窦蒙不僅沒插話的份,更是越聽越犯迷糊。

“雲蕭蘭,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這樣你也依我嗎?”

“不……”蕭蘭別開視線,“不管什麽決定……我……”

落英紛飛的梨樹下,迷離的七月。

守在他門口,遲遲不肯離去的七月。

趴在他膝頭,沉睡的七月。

為他治傷,汗流浃背的七月。

……

捉弄他的七月,哄他開心的七月,為他題詩的七月,唱江南曲的七月,被刀砍傷動也不動的七月,擁抱他的七月,親吻他的七月。

還有此刻淚流滿面的七月。

叫他如何做到,當他們從來不認識?!

“你什麽!”七月真怕了這書生,屏息等了那麽久,都快窒息而亡,也不見回答。“見鬼!”

七月突然撲上去将蕭蘭抱起,眼前的石桌頓時被劈成碎石。

“頭兒,昨天剿了咱們大半兒個山寨的就是這些人!”

七月心中咒罵連天,看着傷口已經完全撕裂,這下恐怕不想真的跟這書生恩斷義絕都不行了。

嗖的一聲,那把長月劍已經握在手中。

蕭蘭見過這把劍,是八卦陣內,一劍斬斷巨蟒的劍。

窦蒙也見過那把劍,是昨天晚上為了救尹素華,剿了大半窩惡賊的劍。

七月習慣性地将蕭蘭護在身後。

“待會兒你只管往山下跑,腿跑斷了也不能停下來。”

“我不……”

蕭蘭頭一次見到七月如此決然的表情,似是……似是……抱着必死的決心。

“不,七月……”

“別礙手礙腳,讓你快走你聽不懂人話啊?!”

七月推開他,受傷的右手所持的長月劍,依舊輕快犀利。

可是肩上迸出的血花,是那麽的觸目驚心。

血流得越急,七月臉上的殺氣越濃。迷離的目光裏,全是肅殺之氣。

長月劍劍氣如虹,殺氣沖天。

“你還不走?!當真要拖累讓我死你才罷休?!”沒見他血快流幹,胳膊快斷掉了嗎?這個時候來個惺惺相惜,要一起見鬼去嗎?

“雲蕭蘭,你不是依我嗎,我的決定是……”殺你個小賊,他說話的時候殺上來,擺明是找死,“我們倆,從此恩斷義絕,永不再相見!”

這一戰,怕真的是永世隔絕了!讓他回去好好找他的尹素華吧!

思其此,七月殺紅了眼,長月劍更是無賊不殺。

“窦蒙,你帶他離開……還愣着?你先退,我墊後……”再不走……“再不走,我死了就都怪你們!”

“臭小子,死到臨頭還如此猖獗,你死了就怪我吧!”

惡賊頭目的大刀狠狠劈來,七月舉劍相迎,肩上的傷口更是汩汩血流不斷。長月劍滑到刀把,惡賊看不清劍是如何從刀把上轉出,在他胸口劃出傷口,他急急後退。

七月退回去,擒殺幾個要追趕蕭蘭與窦蒙的小賊。

“臭小子,我看是你的血能流的時間多,還是我的!”

這瘦不拉幾的小子,傷成這樣還這般盛氣淩人!

大刀再次揮砍下來。

刀光劍影,殺氣呼嘯。

七月肩上的血頓時奔湧而出,這一刀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幾乎破裂。

嘴裏鮮血汩汩湧出。

梨花之下,靜靜散發玉的光華的蕭蘭,此刻卻那麽清晰印在腦子裏。

人死之前,腦中會浮現的是最惦記的人的模樣嗎?

七月蒼涼一笑,迷離如月,詭異如妖。

“嘿嘿,老賊,咱們……同歸于盡吧……”

長月破空——

七月的身體被高高抛起來,又緩緩地,輕飄飄地落下來。

梨花飄的時候,也是這般輕飄飄的嗎?

似是無數的梨花漫天漫地飛舞,無邊無際,猶若永不停歇的梨花雨。

粉白的梨花深處,會有那人微笑的模樣。

那微笑的模樣……怎麽會……怎麽會在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現在他如梨花飄落的身體之下。

不……不要!

就在七月無法動彈,老賊的刀再次砍下來的生死剎那。

蕭蘭飛奔而至,接住七月的墜落的身子,猶如墜下八卦陣陷阱的那次一樣,将七月完全護在懷裏。

蕭蘭是永遠無法留下七月一人獨自離去的。

刀,硬生生地穿過了蕭蘭的身體。

每次都是七月保護他,這次換他保護七月。

蕭蘭笑了,亦如七月在梨花深處見到的那樣,那麽溫柔。

“七月,紅紙題詩……我當真了……”

我憶君詩最苦,知否?字字盡關心。紅箋寫寄表情深!

“七月……不是恩斷義絕……是相攜不相忘……”

我為月,你為雲,我願月随雲,相伴走天涯。

“七月……你為月,我為雲,我願雲随月……相伴走天涯……”

梨花羞,青果澀。

月悠悠,雲悠悠。

那一刀之後,雲蕭蘭命懸一線,若不是鬼大夫不遺餘力相救,恐怕他不是昏迷一個月,而是早已經不存在于世間了。

那一刀之後,雲蕭蘭也再也沒有見到七月,任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也沒有七月的任何消息。

鬼大夫說,七月讓藥王鬼還魂醫治眼睛的時候,鬼還魂收了七月為徒,所以七月才有那麽好的醫術。那麽七月該有藥王的搶救,也沒事的吧?蕭蘭暗暗祈禱,現在他也只能祈禱了,從他昏迷醒來,所有的事情都是靠聽說。

聽窦蒙說,他跟七月都重傷的那日,有個人帶走了七月。

窦蒙說,其實尹素華那日并不是被七月劫走,而是尹素華自己雇劫匪,劫走自己,為的只是讓他與七月分開。只可惜,她高估了惡賊的本性,弄巧成拙,若不是七月與窦蒙及時趕到,只怕是兇多吉少。事後她羞愧難耐,便先行回京。七月不想他因此感到難過,所以寧願被誤會,也不肯說出事實。

窦蒙還說,七月從頭到尾就是清白的,每一件事兒都是為他着想。可因為不被他信任,所以那刀砍下來,七月動也不動。

“不是我,你怎麽會讓我交人呢?”

說這話的時候,七月該是多麽的心寒!那刀傷疼,只怕他心裏更疼吧。

“……咱們認識這麽久,你至少該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

就算很疼,也會孩子氣大聲嚷嚷“疼死了疼死了”單純的七月,他怎麽會不相信呢?

心,總在反反複複的思念,與反反複複的自責裏揪緊疼痛,一天比一天更甚。

七月啊七月,你不是說我總是輕易放開你嗎?其實,我心裏念的一直是你啊,一直就只是你。

蕭蘭悶悶地咳了咳。

恩公也在他傷勢好轉之後來到雲府,告知他不用再去月城了,就當他的恩情,雲家已經還了。

七月,現在,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等你了。不管世俗,不管倫理,都會一直等着你。

冬天了。

梨園內靜得出奇,只有只像兔子的狗,在院中玩着胡蘿蔔,偶爾亂啃一下,又吐出來,至今它也沒能成為吃蘿蔔的兔子。

雲蕭蘭凝視着小白兔,冷淡的嘴角突然出現一絲弧度,他仿佛看見了那個修長的少年坐在臺階上,按着膝頭小白狗吃胡蘿蔔。

随即,那笑容又消失了,仿佛剛剛從未出現過。

沒有了七月,這光禿禿的梨園,還剩下些什麽?

蕭蘭低頭,從懷裏掏出兩個香囊。

繡着“月”字的是七月送給他的,裏面裝着七月送他的紅箋詩。

而繡着“雲”字的是,七月那日氣極,丢還給他,他所寫的紅箋詩。

兩個香囊之內,都有一小塊硬物在裏頭,那日七月送他的時候,他以為是藥物,可是今日細細再摸索……

兩塊硬物極為相似,薄薄的玲珑的似乎并非藥草。七月留了什麽東西在香囊之內?

他拆開“雲”字香囊的夾層,裏面放的竟是……當年恩讓他拿去月城的那半塊玉佩。

那麽!“月”字香囊裏的會不會是……

蕭蘭的心不知為何突然咯噔跳得很急。

果真也是半塊玉,而且與恩公給他的玉完全吻合。

七月的半塊玉,與他的半塊玉是同一塊玉,玉的形狀為“雲銜月”!

他不得不套用七月的話……見鬼!

蕭蘭閉上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經歷了大悲大喜!

七月有恩公的另一半玉佩,那麽七月此時定是在月城!

不過……既然如此,恩公為何不讓他去月城?七月為何不來見他!

難道七月……

蕭蘭胸口一窒,包袱款款,前往月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2 00:11:18

第十章

月城,滿城雪花飛舞。

滿樹的雪白晶瑩,猶如千樹萬樹的梨花。

身着雪白衣衫的妖嬈少年立在窗前,看滿城的落雪,雙眼迷離。

突然,他折身轉回屋內。

“清荷,端盤花生來!”

對,此清荷就是跟七月在江南鬧場子的清荷,也只有清荷,七月才放心讓她碰蕭蘭啊!

“來了,公子爺。”

大盤花生米放在眼前,七月對着室內的人吆喝:

“比賽了啊,看誰花生米夾得又快又狠又準!輸的人老規矩,三大碗女兒紅!”

“公子……”清荷想制止,眼淚卻先流了眼眶。每次比都會輸,卻每次都來比,看得她心裏難過得要死。

“喂,清荷,每天你都對我哭上三回,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七月胡亂地在她臉上抹了抹,“你知道我最怕你哭的了,不想我被喝酒就給我助威吶喊……怎麽說着你還哭起勁兒了……清荷……不許哭!再哭我不理你了!我可真不理你了……好啦好啦,不比,我不比了還不成嗎!”七月左手輕拍額頭,笑嘻嘻地湊到清荷面前,“你是積雪嗎?可太陽都沒出來,你自己就先融化,也太不矜持了吧?”

“……”被他這麽一逗,清荷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一拳,“外面好冷,咱們回去吧,不然門主又給你下禁足令。”

“他敢禁我的足?”七月大言不慚,“除非先跟我打幾百回合差不多……”

掀開用來擋風厚厚的門簾,與正要進門的人打個面照,愣在當場。

北風從兩人之間呼嘯而過。

“公子,怎麽了?”清荷跟在後頭,見到門前站立的高瘦書生,微微有些愕然,“雲……”

“清荷,回去了。”七月打斷了了清河欲喊出的稱呼。

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去,于是擦肩而過。

書生突然伸手,拉住七月的右手,轉身,凝望依舊迷離如初的七月。七月的背影又是輕微一震,緩慢回頭,笑容淡薄如雪。

“這位公子,可有事嗎?”

“有,我找你。”

“找我?我們認識嗎?”七月使力,想掙脫右手上傳來的暖意,未遂。

“認識。”他是蕭蘭,他是七月,怎會不認識?蕭蘭從懷裏取出兩個香囊,将“雲”字香囊放到七月手心,“我們不只認識。”

七月看着右掌心的香囊,松散的指頭微微往手心靠近,可是……

右手無力地垂落,掌心的香囊從手心裏溜走,掉在雪白的地上。

即使幸福就在手心,他也根本就無法握緊了。

狠心一甩手:“清荷,走啦!”

蕭蘭蹙眉,拾起雪地裏的香囊。

“七月……”蕭蘭遲疑了一陣,“七月,我見過恩公了。”

七月的腳釘在雪地上,這慢吞吞的書生,終于知道了嗎?

蕭蘭追了上去,雪地上留下他深深的腳印。

真好啊,在雪地上看到是他的腳印,而不是輪椅的輪印。

蕭蘭追了上來,口中的白霧,一團一團地呼出:

“七月,我去月劍門見了恩公,我……已經向他提親,請求他把女兒嫁給我,恩公他……同意了。”

蕭蘭果然已經知道了。

其實七月是恩公月長天的女兒。

當年因為七月因中毒雙目失明,月長天擔心她的眼睛不能治好,待他老去的時候,無人照顧。恰巧在帶七月去找藥王的路上,救了雲家三口,便折下半塊玉給年少的蕭蘭,讓他十五年後帶着玉來找他,他便可将女兒托付給蕭蘭。

七月知道父親的想法,十分不滿,便化身翩翩少年,去探一探雲蕭蘭。這一探可讓蕭蘭飽受煎熬,他還以為自己有斷袖之癖,苦悶不堪。

“什麽?”七月驚訝,這可不是書生的作風,心底的喜悅沒有骨氣地冒出來,讓她有些惱,“他同意了,很好,那你娶他去,我會送上賀禮。”

“七月,你惱我氣我,我知道。我也十分懊悔,讓你那麽難過。”

“算了,我早忘記了。”七月往前走,氣個溫吞的書生能氣多久,要氣也早在他為她擋下致命那刀時不值得一提了。“你回去吧,我要出家當和尚了。”

“七月!”

“小姐!”

這是什麽鬼話!驚得身邊的兩人都靠過來。

“當和尚?你那麽愛吃肉你能當和尚?況且你也當不成和尚,當尼姑比較實在……”呸呸,這嘴說的什麽話,清荷立即改口,“你要出家,也得看人家同意不同意啊?”

清荷擠眉弄眼給蕭蘭暗示,被七月一把按下去:

“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成親!”

“那我等你。”

“都說這輩子不成親了,你要等到下輩子?”

“若是你說下輩子,我便等到下輩子。”

“那就下輩子吧。”

“好,你讓我等多久,我便等多久。”

七月搔搔頭,這是順從還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反抗?她可是知道這書生性格雖是溫和,可堅持的東西,雷打不動。

要不怎會為了十五年前的約定,用爬的也要上月城?要不怎麽即使相信她,還寧願讓自己跟她都難過,也堅持要見到尹素華?

而若不是知道七月在月城,他只怕會空等七月一輩子。

“那我若是不讓你等呢?”

蕭蘭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目光卻堅定無比,仿佛凝結了亘古不化的雪。

“你不讓我等,我便不等。”

……真的是——氣死人了!到現在也不會說句好話,七月這一氣可不輕,剛剛還隐約的喜悅消失無影蹤。

“那你別等,早前我就跟你說,咱們恩斷義絕了不是嗎?你是不是因為腿能爬能跑了,特意大老遠跑來月城氣我?”激動了,勾起了傷心的往事,“我讓你不要喜歡尹素華,你不聽。我讓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讓你跟我恩斷義絕,讓你不等,你就恩斷義絕,你就不等……”

這下可好了,被弄哭了。

蕭蘭嘆了口氣,将她拉到懷裏。

學她慣用的伎倆支開話題:

“七月,我的腿,有些疼。”

“啊?!怎麽會,怎麽會?”哭得像個孩子的人手背抹掉眼淚,火速彎腰檢查他的腿,“是不是走路走急了?還是站在雪地了凍着了?”

揉了好一陣,她的手像瞬間被凍結頓住,緩慢擡頭看微笑望着她的蕭蘭。

“會騙人了?你哪兒學來的?!”

哎喲,胃都疼了,這會兒不只是因為生氣,更是扼腕,怎麽會栽在一個動不動就臉紅的書生的手上?氣惱地伸腳就往他腿上踢,碰到他的腿的時候,力道也變得輕輕的,怕真給踢壞了。

“疼死你疼死你算了!”

清荷翻翻白眼,他們不累,她看着都累。兩人兜圈子,能不能兜得有創意些?

比如這樣……

伸腳一擋。

欲追上去的書生立刻往前撲過去,而走在前頭的人擔心在作祟,趕緊轉身接住,當了墊底的……護衛的職業病犯了。

清荷拍拍靴子上的雪。

這樣看就舒服多了。

書生終于不用每次都是被欺負,被壓在下邊,而是貼在七月身上。

原來弱勢的感覺,會讓人心跳臉紅啊。但是七月就很不甘示弱,紅着臉嚷嚷:

“還不起來!”

“七月,能不能等一會兒……”書生的目光柔柔的,暖暖的,比平時更甚。

“為何要等,不是不讓你等了嗎……你都不等,我為何要……唔……”

清荷輕輕嗓子,向四周掃視了一遍,果然有些城民驚愕地站在原地,似是被凍僵了。

這也難怪,任誰見了兩個俊美的男子滾在雪地上親在一塊兒,煽情得幾乎要遭天譴,都會驚愕不已的。

可是,确實很美啊,很美啊……

身下的人兒終于安靜下來,映着白雪,迷離的眼睛更讓蕭蘭不能移開視線。

“七月,你讓我不要喜歡素華,我就不喜歡。我也不會喜上她,我早有心儀的人了,你知道的。”

誰會知道!想反駁,可是心跳快得讓七月無法動彈,平時都是她欺負書生,這下換書生……欺負她,她便蔫了。

“我相信你的,只是不想讓你犯錯。有些事情,跟相信無關。”

徐徐的話語,一字一句,真誠讓人不敢猜疑。這書生狡猾她知道的,只是被他的理智控制在“聰明”裏罷了。

蕭蘭溫暖的氣息,輕撫她的面頰,仿佛片片的梨花輕輕撫弄。

見鬼的,心跳速度不減反增,因為書生又靠上來了。

所以說,其實被她那麽欺負,書生只是臉紅已經比現在的她強很多了!

“七月,你讓我不要等……”輕撫七月柔軟的發絲,聲音和煦如暖陽:“我可以不等。只是孤獨百年之後,我會葬在梨花樹下守着你。無論你什麽時候來,都會為你……飄滿梨花,成為你的梨園第一……”

七月這下能動了,眼淚在眼眶湧動。蕭蘭輕輕吻去她的眼淚,聲音依舊柔柔的:

“至于恩斷義絕?你認為……我可以嗎?不能啊七月,明明是,是相攜不忘,至死方休的。”

“可是,”七月擡起右手,“右手它連筷子都握不住了……”那日受傷的手臂,現在無法再使力,“香囊,都握不緊了。”

“我雙腿致殘,不能行動的時候,是誰日夜奔波求醫?又是誰不離不棄?”蕭蘭眼裏泛出薄薄的淚光,将她拉起來,緊緊摟在懷中,“你因此取消婚約,豈不是要讓我當一輩子惡人?我若因此嫌棄你,又怎麽配擁有你?你說,是我氣人,還是你氣人?”

順手将她拉起來,輕拍她身上的積雪。

“你氣人……”七月破涕為笑,眼淚卻一串一串的,“你氣人!”

“不哭了,風雪一吹,會很難受。”不跟她繞,用衣袖輕輕吸附她臉上的淚水,接着自己的眼睛,卻漸漸濕潤起來。“七月,能不能再等一會兒?”

“呃?”難道他又想親她,臉紅,“做,做什麽?!”

“收着。”他把“雲”字香囊放在她手裏,“我早前就想,若是有一天能站起來我一定要背你。”背過身并蹲了下來,“七月,以前都是你背我,現在讓我背着你。”

七月一愣,那寬厚的背看起來是很舒服的樣子,可是她有點兒舍不得。

清荷伸手推她一把:“快上去啊!”

七月颠簸了一步,看了清荷一眼,喜滋滋地跳上蕭蘭的背。蕭蘭穩穩當當将她接住。

原來,背着喜歡的人,心裏是那麽幸福的。

“走吧走吧,再不走,周圍的人都要誤會學起你們的斷袖之戀來!”

看着這兩個絕色的男子眉目傳情,親吻擁抱,竟不覺得怪異,反倒是迷迷離離,像幻境一般的親昵,讓人看着都眼饞。

雪地上留下了蕭蘭沉穩的腳印,這腳印,印證的是蕭蘭與七月的幸福……

又是梨花如雨紛飛的季節。

雲府上下喜慶的紅绫、喜字在夜色中依舊透露濃濃的喜慶與甜蜜。

能不高興嗎?不僅應了當年給恩公的承諾,又喜得一個好兒媳,最重要的是,兩個孩子情投意合。

梨園之內,新房之中。

“耶?你不是說這畫已經送人了嗎?”

七月并不像別的新娘一般,頂着蓋頭等着新郎招待完賓客再回來幫她掀蓋頭。蕭蘭當然也沒指望她會那麽做,她能待在卧房內,等他回來已經讓他意外了。

他進門的時候,她正跟小白兔玩的不亦樂乎。不過小白兔有沒有這麽想,蕭蘭不确定。因為七月又在不屈不撓地按着它吃紅蘿蔔。

“我怎麽會舍得送人?”

蕭蘭笑着将畫挂起來。七月抱着小白兔站在畫前細看,确實是她續的他的那幅畫。

“那那天你怎麽說送人了?害我難過了好一陣!”

蕭蘭站回她的身邊,輕攬她的腰。兩個穿着大紅喜袍的新人站在畫前一同望着牆上的畫。那是他們相識的開始。蕭蘭話語輕柔:

“淡淡梨花雨,輕泛逆水舟……有你續的畫,我不想再讓人瞧見……那是我的。”

七月偏頭看他,微微詫異,又吃吃笑道:

“蕭蘭,你也會吃醋?”

“我不能吃醋嗎?”拉她坐下,“以前你就是認定我不會吃醋,所以跟窦蒙那麽熟稔?”

七月咧嘴笑着:“哪能啊,又不知道你會吃醋,跟窦蒙本來就那樣。”突然又想到開心的事情,“前些天窦蒙跟我比夾花生,右手哦,他輸了!”蕭蘭拾起她的右手,她不得不把小白兔用左手摟在懷裏。“真的真的,看,拳頭都能握緊了。”

蕭蘭微笑,輕握着她的拳頭,細細的包在手心裏,不說話,只是溫柔看着她。

“你喝醉了嗎?”不然手怎麽會那麽燙,臉也紅紅的。“那些親朋灌你酒了?”

“并沒有,我沒有喝醉。”

蕭蘭的目光更柔,更暖。

七月心一驚,這樣的眼神通常會在蕭蘭親吻她的時候才會有。而現在,他的眼神不止是柔,而是纏綿。亦不只是暖,而是滾燙。她渾身不自在,收回被他握着的手,抱住小白兔。

“那要不,咱們來比一比夾花生?反正這裏有現成的花生紅棗之類的。”

蕭蘭笑意更暖,看來新娘子還沒進入狀況,他須得細心地誘導:

“七月,把小白兔放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哦。”把小白兔還有紅蘿蔔放到桌上,見小白兔想跑,又趕忙一把按住。看到蕭蘭好笑而無奈的表情,才又讪讪放手,老實坐好,“要跟我說什麽?”

眼睛偷偷地瞄了一眼打算通過椅子,從桌上跳下去的小白兔。

蕭蘭嘆了口氣:

“七月,我突然覺得有些醉意,你可否扶我到床上?”

“嗯?”這下終于拉回一直心不在焉的人的目光,細細将他看了看,又聞了聞,有些香醇的酒氣,“就說你被那些人灌酒了吧,那些面相斯文的書生,喝起酒來卻一點兒不含糊……”

細心讓蕭蘭躺好,俯身往床裏側拉出被子。蕭蘭順勢抱住她的身子,轉身将她帶進床榻之上,與她對望。

“蕭蘭……”不是頭一次同榻而眠,只是這次,突然好緊張。都怪房間裏都是紅色的緣故!蕭蘭離她很近,近到鼻尖微微碰觸在一塊。

“七月,洞房裏放的花生紅棗這些,是希望新人早生貴子。”

“我知道啊,之前在江南的時候,我跟清荷去鬧過別人的新房……唔……”

蕭蘭忍不往前靠,吻去她的“不解風情”。

“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們成親的日子啊!”她還理直氣壯,“你不是剛喝了自己的喜酒?”

罷了罷了,蕭蘭又湊近些,“那新婚第一夜叫什麽?”

“洞房花燭夜……呗……”這下某人的思路終于“羞”通,面頰瞬間通紅。整個房間因為她一個人的情緒波動,終于有個新婚之夜的氣氛,“那,那要怎麽做?見鬼,我……我……”

似是突然想到什麽畫面,瞅着他的雙眸,偷偷往下瞥了眼他與往日有些不一樣的身體。之後,她面色更是燒得吱吱響,在他懷裏的身體完全不能動彈,目光迷離而氤氲。

蕭蘭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平日裏她總會有意無意地撩撥他,親親他,抱抱他。現在才确切明白,其實她根本就不懂他的渴望與危險,所以才那麽肆無忌憚地“欺負”他!

早知道,就早點兒讓她明白這個理兒,也不至于讓她天真折磨了那麽久。

唉,罷了罷了。

誰叫是七月呢?接着循循善誘吧。

“七月?”

“嗯……”聲音好似眼神一般迷離。

“你不是一直想看?”蕭蘭的臉也染上紅潮。

“看,看什麽……”啊啊,明白!就是她給他泡藥湯時,老要看,別人要看她便勃然大怒的……那兒。“讓我看了?”

七月的邏輯又回歸,緊張悄悄褪去。

“嗯……讓你看。”也只讓她一個人看啊。

只是七月一向好奇心重,只怕這一看……唉……這下換書生羞怯臉紅了。

當然,他不至于像某個無知那樣緊張得束手無策,他知道……

循循善誘,需要誘餌。而吃了誘餌的人,也總要付出代價的。

只是他會讓這個代價,甜如蜜。

蕭蘭輕輕拾起七月的手……

梨花羞,青果澀。羞澀輕綻樹枝頭,夜風淡淡吟。

月悠悠,雲悠悠。雲伴月至死方休,相攜不相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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