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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絹 -【花公子以身相許(妖艷綺譚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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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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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28 01:40:17
標題:
唐絹 -【花公子以身相許(妖艷綺譚之一)】《全文完》
唐絹 -
花公子以身相許
(妖艷綺譚之一)
這一定是普天下最夸張的夢。
他說他是什麼?花妖是吧?花妖有這麼,呃,健美的身材嗎?
王慶蒔不得不相信,因為這男“妖”好像听不懂人話,
老是把嘴嘟過來緊緊貼住她,還直喊著︰“吃我!吃我!”
雖然她總被後母虐待,吃不飽穿不暖,但是沒那麼饑渴啦!
穿得少有什麼錯?肌膚相親才能共享炙熱體溫;
親她嘴有什麼錯?這是為了傳遞真氣幫她恢復體力啊!
梅崗軟硬兼施,終于教她乖乖張嘴,把他“拆吃入腹”,
但她那雙不听話的小手,似乎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
而且……噢……好像不是很安分喔——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0:59
楔子
誰要娶這個做事不精心的窩囊廢?你把她嫁出去,丟咱們的臉?
做事不精心,沒關係,要會生孩子,還是替那大宅門人家生,才要緊。
她這種貨色嫁進去,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欸!欸!只要嫁給盛德號那藥罐子兒,那老周就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
那好啊!很好啊!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這由不得你拒絕,慶蒔。
什麼樣的刁難、欺辱,她都能忍、都有辦法忍。
但是,這次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些話,連在她睡夢中也不肯放過她,還是要這樣的折騰她。
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就好像她七歲那一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這種絕望感太相似了。
她夢到了七歲那年,淒涼、寒冷的雪景,眼睜睜看著母親入棺的那一日。
白雪染白了整座內院,所有植物花卉都被埋在冰霜下,後罩房後的小花園一片死寂。
只有一株梅樹。
它昂然立在雪地上,它的枝枒線條,就像剛厲的書法筆劃,深深地刻烙在白茫茫、像白紙般的視線裡。
慶蒔記得,七歲的她,一躲進那小花園,就看到這棵梅樹。
這棵梅樹是她那年春天,與母親在東便門外的郊區撿到的。它本是一棵虛弱、但根莖俱全的樹苗,喜歡蒔花弄草的母親,便將這小樹苗帶回家,種在後院裡,經過母女倆的細心照顧,這棵樹已經長得與屋簷齊高了。
小慶蒔一看到這株梅樹,就想到了母親。母親被花心的父親冷落了,最後抑鬱寡歡,病死了,離開她了……慶蒔本來不想哭的,但是一看到這株梅樹,她就想起母親蒼白的面容、在喪禮上沒掉過一滴淚的父親,還有那總是抬高下巴、斜眼看她的年輕女人——她還沒進門的「後娘」。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害怕,小慶蒔再也忍不住了,便跑到那株梅樹下,窩在那兒,掉下眼淚。
她不敢大聲哭,她不要人知道她會難過、她會哭泣,那只會讓別人覺得她好欺負。她憋著氣,努力噎下哭聲,胸口卻因此發疼,好像有東西爆裂開來。
不要有聲音、不要有聲音……她顫抖地想。但她快喘不過氣了,她想呼吸,於是張開了嘴——
「娘啊……」卻喊出了這聲哭咽。
這聲喊出,所有情緒都脫韁了。
雖然她和她冷情的父親一樣,沒在喪禮上哭過一聲,可是她的心底卻充滿了恐懼、彷徨,沒有母親的世界,誰來保護她、誰來陪伴她?父親嗎?後娘嗎?
「娘啊——娘啊——」她哭叫著、呐喊著,想要把母親喚回來。她不要父親、不要後娘,她不要這些只會冷眼瞪她的人!
她終究只是個孩子,撐不住這樣劇烈的恐懼與悲傷。她就在這寒冷的雪地裡,哭了半個時辰。
後來,她聽見有人踩進了鬆軟的雪地裡,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慶蒔一驚,又憋住了呼吸,止住哭聲。她顫抖著,怕後頭的人會打她、罵她,責怪她的懦弱。她猜,這人會是父親?還是後娘?他們發現她在為母親難過,會不會像之前父親為了後娘的事,跟母親大吵一架,然後遷怒於她,把她吊在樑柱上,用鞭子抽她?
她的身子縮得更緊,像一團小球。她靜靜地等待罵聲,以及揮下來的力道。
最後,她等到的是——
一個充滿清淡香氣的,擁抱。
她倒抽一口氣,仍止不住抖顫,這擁抱的力量又增大,將她更往那溫暖的懷里拉去。被這一抱,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冷。
是娘嗎?她想。是娘聽到她的哭聲,所以回來看她了嗎?
這擁抱的溫柔,這使她放鬆的清新香氣,讓她想起母親的懷抱。
「娘!」她轉身,緊緊將臉貼進那人的胸口,熟悉的體味,讓她終於敢放肆地哭起來。
那人沒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拍她的小肩膀,哄著她、安撫她。
此時,天上飄下了白白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慶蒔的發上、肩上、頸窩裡。她一愣,這雪花不冷,還帶著一種清新的香氣。
是梅花的香氣。這寒天裡,也只有梅花會盛開。
和記憶中母親的體味一樣。和這個抱著她的人身上的味道一樣。
她的娘,回來了……
一股心安在慶蒔的心中蔓延開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累了,眼皮快要闔上了,想要在這令她心安的懷抱裡,好好睡上一覺。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以後,由我來陪伴你。我保證,永遠永遠陪伴你,慶蒔……」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1:20
第一章
一聲雞鳴,將慶蒔吵醒。她睜開眼,看到的是後罩房頂上的樑柱。
原來,她做了夢……
夢到了母親。
夢到了有人擁抱她。
還夢到了梅花的清香……
一切都好真實。
她眨了眨眼,真的沒想到自己還會醒來……
她以為,娘會把她抱走,不讓她再回到這個世上了。
她有點失望。
而且,她不該在後罩房的。
她昨晚沒進屋啊!她才不相信那家人,會那麼好心背她回屋裡。
真想再躺一下啊!她想。不知是炕床的煤燒得足,還是天氣回暖了,難得能在這凍寒的夜裡好眠,真捨不得離開這麼溫暖的被窩。
她呼了口氣,想起身幹活了。
哼!真可悲啊!她王慶蒔。
即使遭遇了被人用三家分號「賣」掉這麼難堪的事,她醒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還是想著幫這家人幹活……
她掙扎地想起身。
可她發現,全身竟動不了,她被一股溫暖的力道給禁錮住。
她摸摸腰邊,有一隻粗大的手握著。
她抬抬腿。呃?抬不起來。
她低下頭吃力地看著,有一雙修長、赤裸的健腿正輕跨在她的下肢上。
慶蒔感覺不妙。
這簡陋的後罩房裡,應該只睡她一個人啊!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慢慢地,轉過身去。
她定睛一瞧。首先看見男人精壯的裸胸。
她往下瞧,停止呼吸。她看到了男人毫無遮蔽物的腰肢線條。
也就是說,這男人不論上身,還是下身,都沒穿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再往上瞧。
她看到——
一個男人,一個披著長髮、全身赤裸的男人。
正端著一個好好看的笑容。
亮著一雙好溫柔的眼睛。
也正看著她——
「早,慶蒔。」男人好聽的聲音向她道早。
慶蒔瞠大眼。
男人?!還是一個赤裸了全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氣。
「哇啊——啊——啊——」
她掙開他,退到炕邊,抱著自己只穿著貼身裡衣的身子,開始連聲尖叫。
「慶蒔?」男人從被窩裡坐起身子,慶蒔見他下身什麼也沒穿,自己又被脫了衣服,不會……不會吧?這男人就這樣裸著身子,抱著她睡一晚?!難道……難道她被他……
慶蒔再尖叫。
「慶蒔,過來!」男人見她的反應,第一句話竟不是要她別叫,而是焦急地喚道:「那邊冷,很冷,你別凍著。你過來啊!」甚至伸長手臂,要她回到他赤裸的懷抱?!
瘋子!笨蛋才會回去!慶蒔還是尖叫,希望可以喚個人來救她。可不知是這後罩房位置偏僻,還是大夥都睡死了,竟然都沒人理睬她?!
「慶蒔,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好嗎?」男人一面安撫她,一面挪著身子,又要過來抱她。慶蒔看到他毫不避諱地展露他修長強健的長腿,還有男人下面那一團東西,臉整個紅透了,又捂著臉尖叫。
還說不會傷害她?他這副大剌剌的模樣,不知道傷了她的眼睛多少回了!
她又叫——
最後終於叫啞了嗓子,而依然沒人來看看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失落、一股倔強,同時在她心頭上冒了出來。就在這時,男人的大手攬住了她。
慶蒔劈頭一個巴掌,就往男人打過去。
男人頓了一下,慶蒔以為他會發怒,沒想到——
「我真不會傷害你,慶蒔。」他看著她,竟溫柔地對她笑。
甚至,依然堅持要把她抱回懷裡。
「我只是……」他想解釋。
慶蒔討厭他不明不白的親近,牙一咬,猛地推了他一把,偏偏男人的手勾住了她,結果兩人一塊掉下炕。
慶蒔跌在男人厚重的身上,像掉在好幾層軟墊上,沒什麼大礙。可男人的頭卻結結實實地撞上條凳的角,光聽這聲響,就知道撞得不輕。
慶蒔以為擺脫了男人的糾纏,想走,男人的手勁卻還是沒松。她心悸地大叫:「搞什麼?!你搞什麼啊你?!」
男人吃力地撐起上身,勉強勾到了慶蒔擺在炕邊的棉襖,要披在她身上。「很冷,很冷,我不要你病著,慶蒔……」
慶蒔著實一愣,心頭怪怪的。
但她還是四肢並用地反抗。「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啊!裝模作樣的混賬!」
她打他的頭、打他的胸、打他的腹,可一樣松不開這男子的手!而且他的肌肉好硬,打得她手好痛。
最後男人箍住她的臂膀,跟她開條件。
「你不要衝到外頭去吹風,我就放手。」
慶蒔聽了簡直要昏倒,她不逃出去,難道要跟這詭異的傢伙,留在這兒男女授受不親?
更何況她去外頭吹風,關他屁事!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既然沒人來救她,她也能保護自己!
她想弓起大腿,但是下身也被這頑強的男人給纏住,動不了。
她試著移動手臂,還好這男人似乎怕傷了她,不敢太用力箍她。於是她的手就這樣勉勉強強的,探進了兩人緊貼的肚腹之間。
向下摸索著、摸索著……
「慶蒔?」男人奇怪地看著懷裡這團蠕動的小東西,正等待著她的回復呢,為何她的小手越來越不安分?搞得他全身很熱,呼吸變得濃濁,幾乎想舒服地呻吟出聲……
慶蒔眼睛一亮,終於摸到了一團暖呼呼、軟綿綿的東西。就是這個!
然後,她毫不留情地,用力給他抓下去——
男人倒抽口氣,猙獰著五官,眼睛瞪得好大,雙唇抿得死緊,熱汗變冷汗,開始直直冒……
天!這小東西竟打這種主意?
慶蒔嘿嘿壞笑,一直在等著他鬆開她的空隙。
但沒有。
還是沒有空隙。
他竟默默地吃下這痛?!
不是說男人最敏感的就是這部位嗎?
而這男人只是顫抖地再收緊手臂,緊緊的,呵護的,把慶蒔更融向他的懷裡。
慶蒔就這樣愣愣地被鎖在懷裡,臉頰緊貼著男人熱烘的肌膚,戰戰兢兢地呼著氣息。命根都抓了,還逃不了,她想不到辦法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
「你想劫財,還是,劫色?」她問。
男人的身體整個僵愣住了。慶蒔覺得他好像被嚇了一跳。
「我不會傷害你。」他說,聲音很啞。
「那你想怎樣?」慶蒔凶凶地問。
「只是想抱你。」
「什麼?」慶蒔終於抬頭,瞪他。一激動,手又施力,男人的臉更僵。
「難道我的懷抱,沒能讓你想起……」他說得很無辜。「你娘?」
慶蒔一陣顫慄。
「慶蒔不是想娘了嗎?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喊娘。」他又問,有點喘。「我想讓你想起你娘,讓你有勇氣。」
她皺起眉頭。
這男人,為什麼會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
現在激動平息了,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梅花清香,就像記憶中母親的懷抱一樣。而這味道,就是來自身下這男人……
「我想讓你覺得,你娘,一直在你身邊,抱著你、保護你。」男人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撫上慶蒔的亂髮,那謹慎,像是怕又驚動了什麼可憐的小動物似的。
聽到娘,慶蒔呆呆的,任他替她溫柔地梳理亂髮。
他怎麼會知道她想娘的心情?
他又怎麼會知道她現下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好面對那要讓她窒息而死的困境?
男人又說:「以後,不會讓你再被欺負、再被犧牲了。你別怕了,慶蒔。」他籲了口氣,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堆起笑,想用這笑容安撫她的不安。「因為,我來了,來到你身邊了……」
這幾個字眼,讓慶蒔的眼睛終於對上了這個男人。她發現,這男人的眼睛很深邃,飽含一種可靠的溫柔。
看著看著,慶蒔掉出眼淚。
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她現在都不去想了,她只想知道——
她真的,可以不被犧牲了嗎?不用再害怕了嗎?
這種承諾,一個陌生人的承諾,她能相信嗎?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是她想要相信,想要依賴。
這種又累又怕的生活,她不想再過了!她想要讓娘的香味,一直充斥在自己四周,讓自己有勇氣,有依靠,覺得自己還有人陪著……
哇地一聲,慶蒔毫無防備的,就在這男人的懷裡大哭了一場。
而男人好像什麼都懂,只是靜靜的,像母親抱著孩子一樣,聽著她的哭喊。
他就這麼一直聽她哭、哭、哭……從嚎啕大哭,直到抽氣哽咽為止。
最後,等慶蒔的情緒穩定了些,他才悶悶地說:「好了,慶蒔,現在,能……放開你的手了嗎?」
慶蒔想起了,就是昨天。
昨日,一如往常,她像個什貨郎一樣,把所有在大柵欄街①上買來的東西,全扛在肩上,帶回在喜雀胡同的家。
①大柵欄街,乾隆朝時,為了加強治安管制,城內每個緊鄰大街的胡同口,都會造設柵欄門。夜晚掌燈時會關起柵欄,實施宵禁,天亮時再開,讓胡同裡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動。因為正陽門前的柵欄特大,所以門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稱為「大柵欄」。這街是全城著名熱鬧的商業街。
有二十斤的煤。
近日冬天極凍,她後娘怕冷,少不了炭盆。但後娘又想省去那給小驢車運煤的兩個銅板,所以慶蒔每天都得背回二十斤的煤。
有兩大陶鍋的糖蒜與甜醬什香菜。
後娘早食吃棒面粥,一定要配那糧食街上著名的久醬園的醬菜,而且要求日日新鮮,所以慶蒔也得一次次吃力地抱回家。
有一長壺滿滿的熱豆汁兒。
後娘就愛喝這鐵門胡同裡的豆汁兒,絕不喝別的,她一樣認命的,來那遙遠的鐵門胡同的小攤,排隊買豆汁兒回去。
這樣的行程,幾乎是慶蒔每天都得跑的,不論晴天還是下大雪,絕沒有例外。
而這過程中間,又被多少狗仗人勢的歹人欺負,那更是慶蒔想都不敢回想的。畢竟這些人都知道,她是多麼不被疼寵的孩子,欺負一下,不會被說話的。
慶蒔的父親王大班,在正陽門外的東邊、喜雀胡同裡經營王記油鋪。
慶蒔是王家的長女,但從七歲那年開始,她就不曾過過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親把她當成十個夥計學徒般在用,要她任勞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這一生一世,還完什麼前輩子的冤債,才肯罷休。
她每天的狼狽樣,她都記得。
煤簍的粉屑,把她的棉襖弄得黑糊糊的。
褲子濕了半邊,因為背著煤簍的身子搖搖晃晃的,搖掉了半瓶熱豆汁兒,腿都給燙麻了。
卸下煤簍的腰,更是一時半刻直不起。因為……腰閃到了。
可她沒有因此而得到體諒。
天寒地凍的,回家後,她還是被後娘罰跪在垂花門外。
她激怒後娘的原因,是因為她回來遲了。背著二十斤煤的她,腳步慢,凍天把醬菜與豆汁兒都給弄霜了,搞得後娘完全沒了食欲。
但慶蒔不爭,她怎爭得過後娘呢?
這十年來,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覺得,要是哭了,就是對這些人示弱。
話是頂不了幾句,但是,骨子裡的尊嚴,她還想保住。
她是這麼努力著的。
罰跪前,她提著後娘不要的豆汁兒,先來到了後罩房後的一處小花園。
這個小花園,是當年母親與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冬天裡,無花無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樹,是她的依靠。
站在遊廊上看著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樹,慶蒔的表情軟下來了。她走到梅樹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兒燙傷的大腿上,一陣麻疼,讓她的臉終於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後,她直接就著壺口,將這冷了以後變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兒給喝下肚。
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會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頭看著這株母親親手栽植、她精心照顧多年的梅樹。
「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
她又說了一次,假裝這梅樹就是個人,在聽她說話。
而這時候的慶蒔,絕沒想到,她的話真的給這梅樹給聽了進去。
最後,肚子雖然還是空的,不過她把剩下的豆汁兒全倒進了梅樹的培土裡。
「全給你喝了吧!」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忽然,她一愣。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回頭,看著那梅樹,還有小花園周遭。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每當她心情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都會很強烈。
她笑自己多心,對著那梅樹,又自言自語起來。
「最近沒啥好吃的,將就點吧!」
說完,她便離開了。
她以為最慘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裡,跪上好幾個時辰。
不過,還有。
她被許婚,許給了一個得過性病的藥罐子。
真好笑,她的親事訂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門外,聽著邊廂房裡的王大班與後娘間的對話,一臉呆滯。
「城北『盛德號』的周家?」她聽到後娘拔尖的聲音。「你是說那專管宮城內米糧的盛德號?老天!那可是有後臺、有門路的皇商啊!」後娘的聲音充滿嫉妒。「王大班,你這次真是把我們的臉丟大了!她這種貨色,嫁進他們那種大宅門,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們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王大班一個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與潑辣勁,他趕緊安撫。「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經有五個妾了。是他的大兒子。」
「大兒子?那個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藥罐子兒?」
慶蒔一聽,一身冷顫,在這雪地跪了這麼久,沒有一個冷顫比此刻更厲害。
大家都知道,這盛德號的老周表面上雖然風風光光,但是長子卻因為不檢點,喜入花叢流連,最後還沒成親就得了性病,成年窩在榻上當藥罐子。知道女婿是這副鬼樣子,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進去糟蹋?
偏偏,王慶蒔她爹,王大班,就會!
「婉青啊!你知道嗎?這老周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還有啊,以後他們也會幫咱們說情,讓宮裡的油膏路子歸咱們管!」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蕩了一夜,就是在談這事。老周也六十好幾了,家產得由長子繼承,長子不行,也得快讓長孫出世,留給長孫啊!」
「那好啊!很好啊!」後娘終於笑呵呵了。「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慶蒔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沖進堂屋裡。
即使腳凍得不聽使喚,絆倒她的身子,她還是奮力地從雪裡爬起,往前沖。
她要推開門,她要進去,她要反抗,她要掙脫——
她氣喘吁吁,看著父親和後娘的臉,從吃驚轉成惱怒。
後娘還沒罵出口,慶蒔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對王大班磕頭。
她不曾這樣懦弱過,就算王大班曾差點把她的腿打斷,她也不會這樣求他。
但這回她真得求了,否則、否則……
「爹!女兒求你!」慶蒔叫著:「我想留在家裡,孝敬你們。我留在家裡,你們連夥計、學徒都不必請了,這不是很好嗎?啊?」她哽咽了一聲,有些驚訝自己快要哭出聲了。「不要,不要把我這樣嫁出去……」
這個家雖然不溫暖,卻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進了這深似海的大宅門裡,侍候一個得了性病、終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藥罐子丈夫,還得無怨無悔的、一生一世的,那麼……
那麼——
她人生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快樂與喜悅……
會在哪裡?會在哪裡啊?!
這十年的悲慘,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為不會有更慘的際遇了,也原以為自己再撐幾年,存足了錢,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頭自由、有尊嚴地活著,可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她王慶蒔就這麼不入他們的眼嗎?他們就這麼想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慶蒔哭了出來,猛掉著眼淚,猛磕著頭,希望他們大發慈悲、回心轉意。
可是,王大班,還有她後娘,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磕頭的狼狽樣。
「慶蒔啊。」王大班慈藹地喚了她一聲,慶蒔心頭一喜,笑著抬起頭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卻笑得很沒感情,說:「這可由不得你。」
慶蒔像在雪地裡待很久似的,凍僵了,動不了了。
後娘冷眼看著慶蒔,不屑地哼了一聲。「嫁給盛德號,便宜你呢!還嫌?」
臉一轉,又是滿滿的笑容。她挽著王大班的手,喚了僕傭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趙嬤嬤!快去廚房炒幾樣好菜,也把慶豐居的燒酒端出來,有好事呢!好事一樁呢!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
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慶蒔呆愣了好一會兒。
外頭的夜風,吹進了廂房裡,把燈燭吹得搖搖晃晃的。
慶蒔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後,燈燭便熄了……
慶蒔摸著黑,要回後罩房。
她回頭看到正亮著溫黃燈火的正廂堂屋,裡頭傳來了那一家三口歡樂談笑的聲音。而這談笑的聲音,是用她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們卻也不會惺惺作態一下,問她是否餓了,要不要和他們一塊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著這麼溫暖的燈火,饑餓、寒冷、疲累,——襲向了慶蒔。現下,她沒法再佯裝堅強,表現得好像他們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不會屈降的樣子。
她真的很餓、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頭看了眼小花園的那株梅樹。看著看著,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樹走去,然後,就蹲窩在梅樹下,靜靜地讓饑餓、寒冷、疲累,還有絕望,侵蝕她。
呵!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歲那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那時,她的生活沒了母親的庇護與依靠,她很彷徨。
現在,當她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掙脫這些困境時,這些人竟然連她自己都不讓她做,要她去當一個藥罐子的俘虜……
她哭,咬著衣袖痛哭著,怕聲音被人聽到。
淚痕在頰上被凍成一層膜,沒多久,這膜又被熱淚給融化了……
她就這樣哭了半個時辰。
最後,饑餓、寒冷、疲累,讓慶蒔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而絕望,讓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這棵梅樹下死去,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這梅樹一定也是贊同她的,所以還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讓香味包圍她,陪她安心地離開這世上……
但是沒有,她沒有離開這個一直傷害她、貶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來。
被眼前這個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裸身的男人,給救了回來。
包著棉被,窩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遠遠的慶蒔,戒備地瞪著這男人。
當她哭醒之後,就馬上把他踢下炕,讓赤條條的他站在冷颼颼的房裡,不准他靠近炕床半步。
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努力地猜測。
為什麼老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為什麼老這樣在乎地注視她?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包容過。
這會讓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寶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護的珍寶……
因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還在他懷裡哭了那麼久,真丟人!
不!不可能的!
他對她,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吧?
「想起了嗎?慶蒔。」男人突然這麼問。
「什麼?」
那表情竟有種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要知道他是誰。
慶蒔覺得他的每句話都莫名其妙。
「你一個人窩在外頭,差點兒被凍死。」男人憂心地說著:「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
「你在我身邊?」慶蒔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你想念你娘,沒關係。」男人逕自說:「但是你不可以想著死……」
「等等!」慶蒔趕緊打住他的話。「我從沒見過你,我怎麼會窩在你身邊?別亂說話!」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還是堅持。「是啊!你就窩在我身邊。」
「我是窩在那棵梅樹身邊!」慶蒔指著窗戶,大聲辯著。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樹。」他笑著說。
慶蒔瞪白了眼,嚇歪了嘴,沒了聲音。
這男人,果然是個……瘋子。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慶蒔。「我是梅崗,我是花妖。我來,是要讓你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慶蒔的小手,散發自己的真誠。
但他的靠近,只是讓慶蒔看得更清楚,他一絲不掛的胯下……
「混賬!」慶蒔捂著臉尖叫。「要讓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1:41
第二章
慶蒔捂著眼,低頭面向牆壁。等了一會兒,她揚聲問:「好了沒?」
「好了,慶蒔。」男人溫柔地回答。
慶蒔回過頭,看了看男人的裝束,紅了臉,再回頭面壁,捂著眼說:「騙人!好了再叫我。」
「好了,慶蒔。」男人很有耐心地再回答。
慶蒔呼口氣,再回頭看,終於忍不住罵出口了。「你再敢騙我,我就把你趕出去!」
男人有點無辜。「我真的就只穿這些衣服,慶蒔。」
看到男人誠實坦然的眼神,沒有任何想逗弄她、戲謔她的意圖,這下慶蒔真的不得不相信了。在冬季的北京城裡,只需眨眼的時間,就能把水變成薄冰的寒天,真有人敢這樣打扮自己,這人若不是身強體壯,不然就是個瘋子。
看他這樣穿,慶蒔都覺得有點冷了,她下炕到火盆邊添煤。男人想幫她,慶蒔仍有防備地嚷道:「你不要動,就站在原地,不要靠近我。」她不想再發生方才那種親密的接觸了。
煤燒紅了,火星為室內添了些光,然後,慶蒔仔仔細細地,把眼前這男人上下全瞧了一遍。
呃,這男人……該怎麼說?套句男人在青樓讚美花娘的形容詞,很性感、很妖豔……不過,這些詞用在一個身材精壯、皮膚黝黑的大男人身上,又好像不是很相襯。看著看著,慶蒔還是會忍不住臉紅。沒想到剛才身體感受到的那股溫暖,是來自這麼強壯而美麗的男性胴體。
他那健美的肚腹,再配上那腰肢微彎、略帶慵懶的站姿,莫不是都在吸引著對方,去欣賞、甚至是分享他的身軀。
他依然赤裸著上身,只在胸前佩戴樣式華麗複雜的金玉瓔珞。大片精實、緊繃的肌肉暴露在外頭,披散及腰的發流泄其上,隨著那肌肉的波濤起伏著。下身則用薄到像蟬翼的紫紅色錦紗,包纏住他那修長的下肢。
那肌理的線條、那半透的薄紗,是會讓人產生好奇的。
好奇著,如果再繼續搜尋下去,會是什麼樣精彩的「風景」?瞧那低腰的紫紗褲裙穿得那麼低,把男人的性感表現得若隱若現的,或許只要這麼輕輕地一拉,就什麼都曝了光。
慶蒔趕緊別開臉。
就因為會想到這些有的沒的,她才覺得他根本沒穿衣服。
慶蒔呼口氣,調整思緒,打算進入正題。剛才這男人已把他的身世講了一回,不過因為他沒穿衣服,她聽得不是很認真,所以想再重複確認一次。
「你叫梅崗?」慶蒔問。
「對,梅崗。慶蒔。」聽到慶蒔喊他的名,這叫梅崗的男人感到很高興。
「你說,你是花……花……那個花……」慶蒔不太確定地說。
「照你們人的說法,是花妖。」梅崗好心地替她說完話。「而且你不用懷疑,我們真的很熟。因為我就住在你家小花園裡,看著你長大。看了十年呢!慶蒔。」
「呃,好,花妖,梅崗。」慶蒔咳了一聲,心裡卻在暗罵。這傢伙真誠得像個沒心機的孩子,怎麼會想出這種耍人的伎倆?
她看著他,發現他的裸身又讓她的思緒分散,再轉開視線,不自在地說:「你冷不冷啊?再多穿些衣服吧?」
「慶蒔,你在擔心我嗎?真高興。」梅崗眼睛一亮,臉上都是光彩,沖過來就想抱抱她。慶蒔趕緊伸直手臂,準備推他。
梅崗只好站在原地,繼續說完話。「不過你別擔心,人間雖然冷,但我是梅花花妖,有千年真氣支撐,這點冷還能忍。」
嗯……有千年真氣的梅花妖?
還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那株梅樹,所變成的梅花妖?
「你說,你想要……讓我幸福?也就是,所謂的『報恩』?對我?」慶蒔遲疑地問。
梅崗猛地點點頭,上前就牽住慶蒔的小手,很誠懇地說:「慶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讓慶蒔幸福。」
慶蒔臉紅地甩開他的手。「什麼報恩?我可沒忘記醒來時看到的東西!」哼!報恩會報到把身上唯——件衣服都脫光光,爬上人家的床嗎?「你為什麼要脫光衣服?」她質問:「你真的沒對我做什麼嗎?」
「把你暖熱以後,我有幫你換上裡衣。」梅崗補充。
慶蒔羞罵道:「這不是重點!」
梅崗一臉誠實又無辜地解釋。「因為你身子濕透了,我想暖和你。穿著衣服,沒法暖和。」說著,他還有點難過。「你差點要凍死,我不要你死掉。」
見他說得這麼可憐,慶蒔也不好在這點上質問什麼了。
「好,好,好。」慶蒔阻止他繼續裝無辜。「我相信你沒對我毛手毛腳。」
梅崗笑得燦爛。「謝謝慶蒔。」
「但我不相信你是花妖。」慶蒔斜著嘴角,一臉不屑。「我早過了信這種東西的年紀。」又不是三歲小孩,還信那套小動物報恩?何況這傢伙說自己是棵植物,從沒聽過這種故事!
被慶蒔質疑,梅崗咦了一聲。
慶蒔快速地靠過去,用力捏他的手臂一把,痛得梅崗哇哇大叫。然後她又趕緊退開他好幾大步。
「看吧!你是人。」慶蒔凶凶地說:「你捏起來就像個人,看起來也像個人,我絕對不相信你是花妖。我才不會讓你愚弄我!」
多年來受到欺壓,讓她很害怕付出信任。那些不好的經驗告訴她,要是她輕易地相信人,絕對逃不過被愚弄的下場。就像她的父親王大班,對她那麼好,只不過是想把她賣給盛德號的藥罐子。
每個人對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她知道這傢伙也是!也是!
「沒有,沒有,我沒有要愚弄你,慶蒔。」梅崗急著搖頭。「如果我不變成人的模樣,會嚇到你的,我希望慶蒔接受我。如果你不喜歡,沒關係,你說,你想要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變給你……」
「夠了,我不要聽。」想到昨晚被出賣,就一肚子鳥氣與難過,她決定全發洩出來,發洩在這個膽敢用這麼幼稚的謊言騙她的傢伙身上。慶蒔武裝起自己,指著門說:「離開我的屋子。快!」
「慶蒔不要趕我走,我只想讓你幸福啊!這樣錯了嗎?」梅崗苦苦哀求。
慶蒔心一揪,不明白這傢伙委曲求全什麼,這個時候應該要大發脾氣,罵她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啊!他為什麼不罵?為什麼還要這樣軟聲軟氣地求?
「我不要聽理由!你快走啦!」
「慶蒔,不要趕我走……」梅崗靠了過來,伸出手想要抱抱她、求求她。
「哇啊啊啊……不要靠過來,快走快走!」慶蒔緊捏住他的兩條臂膀,身子離他遠遠的,好似他那雙手是雙頭怪蛇一樣,惹得她發毛。
「慶蒔,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呢?」梅崗難過地問,慶蒔甚至看到他眼裡正閃爍著淚光。
慶蒔也疑惑了,他這麼黏,到底是想要什麼?她沒有錢,他黏她得不到錢。她自己都吃不飽了,也不會把飯施捨給這傢伙,況且這傢伙生得那麼壯實,比她還健康呢!
想來想去,就真的只有愚弄一途了!
好傢伙,以為這玩笑好玩嗎?既然膽敢愚弄她,那她也不會客氣的。
沒想到,好不容易心軟的慶蒔,又繞回了原點。
她高傲地說:「要我相信你,可以。」
「真的嗎?」梅崗的眼一亮。
「梅樹不是很多花嗎?」慶蒔哼哼壞笑。「馬上給我變出花來。」
慶蒔等著看他出糗。
「沒問題,慶蒔。」不料,她得到的是這麼爽快的響應。
慶蒔歪著嘴,眼睜睜看著他把茶壺的水倒在手上,湊到嘴邊,輕輕地一吹……
慶蒔傻了眼——
一捧又一捧的清白梅花,就從他的手上吹了出來。
她呆呆地站著,淋著這清香的梅雪。她揉揉眼,再睜開。
頓時,這屋裡像是被雪埋過了一樣,白花白花一片的。不過這雪很香,也很溫暖,觸感輕柔。輕輕一走動、一呼息,就掀起了花浪,花浪裡夾帶的清香,讓人聞了很舒服,火氣也能因此消掉。
梅崗開朗地笑。「美嗎?慶蒔。」
很美。慶蒔差點兒脫口而出。她趕緊搖搖頭,繼續刁難。「我還要證明。」
梅崗歎氣,但仍然很有耐心。「慶蒔想要什麼。」
慶蒔又嘿嘿壞笑。「變銀子。」她一定要把他趕出去。
「沒問題。」可這回,慶蒔得到的還是這般篤定的回答。
只見梅崗捧起大把的梅花,用力一捏,把梅花都捏進大掌裡。接著,他又往拳頭吹口氣,再攤開掌時,慶蒔再度驚愕得張開嘴……
是銀子,白花花的大白銀。
「給你,慶蒔。」梅崗微笑地將白銀遞給慶蒔,想了一下,又說:「不如一會兒我們拿這東西,去換點吃的?這東西的用途不是這樣用嗎?」
慶蒔掂了掂白銀,好沉好實,如果真的拿出去用,沒人會發現這是用梅花瓣變成的。慶蒔眯著眼,在心裡掙扎著。
最後,她重重地把白銀放在桌上。「我不要用。」她仍然指著門說:「你出去啦!」
「慶蒔?」梅崗很訝異。「你還是不相信我?」
慶蒔一愣。不,她相信了,她相信他的確是花妖,是一個她想要什麼,他都會幫她得到的花妖。但是如果自己相信了,接受了,她會不會現出像王大班那般的貪婪,要求更多更多呢?畢竟她是他的女兒啊……
不要,她不要自己變成這樣。
因此,她仍是僵著臉喊:「出去,不要再進入我的生活了。」
梅崗盯著她看,難得露出固執的表情,沒有回話。
慶蒔還想再喊,下一刻卻見他開始脫掉自己身上的飾品。
「喂喂喂!」慶蒔紅著臉叫:「我是叫你走,不是要你脫衣服!」
「慶蒔不肯相信我,我還有一個辦法證明。」梅崗說:「我就當著你的面,變成另外一個人,只要你肯相信。」
「變就變,你脫什麼衣服?」慶蒔凶他。
「身體要乾淨,才可以施力。」說著,他就要去扯他那單薄得可憐的褲裙。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詢問:「慶蒔想看我變什麼?變男人?還是女人?……啊,慶蒔別閉眼睛,手拿下來,你要好好看著我啊!」
最後,慶蒔只能舉雙手投降。
她相信了,這傢伙不但是個貨真價實的花妖,也相信了,他黏她,不是想愚弄她、開她玩笑。
就真的只是……喜歡黏她而已。
經過一番波折,慶蒔終於願意坐下來,好好跟梅崗這個花妖說話了。
不過即使她相信了,說出的話也不怎麼討人喜歡。
「如果你真是小花園裡的那株梅樹。」慶蒔說:「要報恩,你找錯對象了。」
「什麼?」梅崗疑惑。
「你要報恩的對象,應該是我娘,是我娘從郊外把你救回來的。」慶蒔說道:「可我娘死了,你沒得報恩了。所以,還是請你回到小花園,安安分分地住在你的樹上吧!」她起身,打開紙窗,指著小花園裡的那株梅樹。
其實,她背對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可否認,親眼看到梅崗的神奇,聽到他用很熟悉的語氣提到她娘,得到他要保護自己的承諾,讓她不再被欺負、被犧牲,還要不計代價地使她幸福……這些都很動聽,很讓人欣喜,甚至還讓她貪婪地妄想著,或許可以利用這機會,讓她掙脫出嫁給藥罐子的困境。
不過,這只是一念之間而已。
這麼多年來,受過這麼多苦,她從來就不相信,會有什麼好運降臨在她身上,替她化解危機、帶出苦難。如果哪天,真要她接受那麼好的東西,她甚至會想,這會不會是要付出什麼代價的?
對,是要付出代價的。她想,她沒信心接受這麼好的機運。更何況,他報恩的對象應該是娘,是娘把那株梅樹救回來的……
這男人,還是趕快離開她的生活吧!如果他是夢,就讓她趕快醒來吧!她有好多事情要煩,不要來干擾她,甚至是讓她產生不切實際的希望……
就在這消沉的當下,一股熱源貼近了她。
慶蒔還來不及退開,一雙長臂就罩了過來,越過她的小頭,把窗戶給關上。慶蒔閃身想退,卻被這高大的男人困在他的胸前。
「你讓開,我要做事了。你回你的樹吧!」
「慶蒔,看我。」梅崗說。
慶蒔很惡劣地想把他氣走。「少囉嗦!你趕緊走,順道讓我看看,你是怎麼回樹上的。」說完,她哼一聲,對他吐舌頭,開始推他。「快走開啦!我不想跟你這怪人瞎耗了!」
梅崗抓住她的手,纏她,求道:「看我一下吧!」
「幹嘛啦?!」慶蒔發了脾氣,猛地抬頭,沒想到梅崗的臉竟在瞬間靠近,微張著薄唇,就把自己的嘴給吃了進去?!
他、他、他……他親她?!
還大剌剌地用他那團軟綿的唇吸吮她?摩挲她?
嗚……真是、真是——
可惡、可惡、可惡透頂的男人!
梅崗本來很投入這吻,眼睛都陶醉地閉上了,不過沒多久,只見他恐懼地睜開眼,瞪著眼前的小人兒。
天!這小東西的嘴竟像魚鉤子一樣?!
他被咬得嗚嗚亂叫——
慶蒔趕緊把他推開,當著他的面連呸數聲,慌亂地瞪著他。「我告訴你!你再給我亂來試試看,我就、我就……」她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有人報恩像你這樣報的嗎?有嗎?有嗎?啊?啊?」
梅崗痛得說不出話,歇了好一會兒,竟又裝著無辜的表情說:「花妖的真氣對人的身體還有心靈,都很好。傳遞真氣的方式,就是這樣啊……」
「什麼?」慶蒔歪著眼。「你又在胡說什麼啦?」
「我不懂你為什麼在說反話。」梅崗說。「所以想說,給你一些真氣,或許可以讓你的心胸開闊一點……」
慶蒔哼氣。「誰跟你說反話?我說的都是真話!」
「十年,我每天都在看著你,慶蒔。」梅崗正色說:「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你明明不是這麼想的,就別再說那種惹人厭的話。」
慶蒔被他說得臉紅,別開眼不看他。
但梅崗還是牢牢地凝視她,像是想把她給看穿似的。
最後,他啊了一聲,說:「慶蒔是不是怕我是幻影?怕我很快就消失了?怕你自己根本受不起這等好運?」
慶蒔一愣,奇怪,她想什麼,梅崗好像都知道。
「你不用擔心。你剛剛也捏過我了,還說我是個騙不了你的真人,不是嗎?」
慶蒔不甘心。「哼,對啦!」可她還是偷偷地看了一下他的手臂,她捏的地方仍紅腫著。她有點小愧疚,自己下手太重。
「慶蒔別說得那麼勉強,如果慶蒔還是怕,那麼……」說著,他牽起慶蒔的雙手,就往自己的身體上摸去。「你可以再多摸摸我,看看我有多真實。」
慶蒔趕緊把手抽走。
「很真實吧?我幻化成人的功力可不是泛泛的!」他語氣還有點小得意。
慶蒔不回話。梅崗苦笑,又牽起她的手,再摸他的身體。「一定是不夠真實,所以你才不回話。沒關係,我讓你摸個夠,直到你相信我就像個正常人一樣為止。你摸,我的皮膚是熱的,多真實的存在啊!慶蒔。」
慶蒔哇哇大叫。「夠了,夠了,很真實,是個真人!」一個虛幻的影子,才不會這麼纏人呢!
「承認了?」梅崗試探地問。慶蒔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好,那我們來談正事吧!」他將慶蒔牽回炕床上,讓她坐在上頭取暖,自己則蹲在她面前,與她縮著的小頭平視。
他說:「救我的,是你娘,但這十年將我照顧茁壯的,確實是你。這沒有錯,你不要懷疑——要讓我付出所有的對象,就是你。」
慶蒔想了想,還是很沒信心地搖頭,告訴梅崗,他錯了。
梅崗抿了抿嘴,想了一下,說:「你知道嗎?我應該可以更早一些出現在你面前的,如果你不是那麼堅強、不是那麼會容忍的話。這樣,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什麼都不相信。」梅崗露出了堅定的表情,讓人有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道。「十年前,你在我面前哭著喊娘,你哭得好難過,我也好難過。但那時候我還很虛弱,根本沒法化成人形,讓你看見我。不過,我對自己發誓,如果哪天,你再哭得那麼傷心,我絕對要讓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我要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有人會永遠地陪在你身邊……」
說著,梅崗苦笑了一下。「沒想到,這一等,你就讓我等了十年。因為你不曾哭過,總是很堅強,即使遇到再難過的事,你也只是靠著我,悶不吭聲地忍耐了一切。我喜歡你的堅強,但是我不喜歡你用容忍傷害自己。」
梅崗握上慶蒔的手,她想掙脫,但這次好脾氣的梅崗也硬了起來,不放開她。他很認真地對她說:「告訴你,慶蒔,既然我已經在你身邊了,就永遠不會再放開你。」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要讓慶蒔知道這承諾的分量。「相信我,我是一個已經聚集了兩千年真氣的梅花妖,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我絕對不是虛幻的好運,更不是曇花一夢,而是一個真的能將你帶出苦難的人。」
慶蒔顫抖了一下,深吸口氣,問他:「又不是什麼大恩情,只是照顧你十年而已,有必要纏我纏成這樣嗎?」
「十年前,我本該一無所有,生命荒涼得像一片沙漠。」說到這兒,梅崗竟露出了一種滄桑的眼神。「但是因為慶蒔,讓我的記憶中,終於有了一點溫度與執著的存在——我想要對一直照顧我的你付出,讓你幸福、快樂,這十年,我一直這麼想。它甚至是我活了兩千年,從沒體會過的堅持。」
慶蒔看上他的臉,他眼裡的滄桑,嘴邊淒涼的笑,讓她終於願意開始一點、一點地相信,這些話的真誠。
「從此,保護你,就是我的信念。你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梅崗又回復那種開朗、毫無雜質的笑了。「如果我的懷抱,可以使你夢到娘,你就讓我抱著你入睡。如果我能為你禦寒,你也不要老是把我推開,讓我抱抱你。慶蒔,我要報恩的對象,的確是你,不要再質疑我,還有質疑你自己。你要相信,我是你的,屬於你的好運,真的已經來了。」
「我真的可以……接受嗎?」她吞吐地說。但她更想直接說出口的是:你不是夢吧?真的不是夢吧?
「接受我吧!慶蒔。」梅崗的笑容更大了。「我是你的,千真萬確。」
慶蒔抿抿嘴。「你那麼有誠意,我還能說什麼呢?」她臉皮薄,即使感動,還是假裝很勉強地說:「那就……好吧!可是,我要你做什麼事,你都要做!」
「當然!任何事,都有我跟你一起擔。」梅崗拍拍手,站了起來。「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做。」
慶蒔以為他站起來是要去哪兒,沒想到他的健腿一跨,竟然上了炕,坐在她身後,大掌輕輕地將她的臉轉來,眼神迷蒙地看著她,嘴唇的熱氣都噴拂在她敏感的頸項邊。慶蒔感到一陣顫慄,緊張問著:「你、你又要幹嘛?」
「我要確定你是快快樂樂的,而且心裡不要有任何灰暗的東西。」他的臉越來越靠近了,聲音越來越低啞、性感了……
「所以,吃我吧!慶蒔……」他說,然後張開了口,罩住了慶蒔的小唇。
他積累了千年、用寂寞與孤單換取而來的真氣,甘願與她分享。他好希望慶蒔可以真正體會到,他這份付出對一個花妖來說,是多麼誠摯與巨大。
只不過……
沒多久,這後罩房裡,又傳來了一個男人可憐兮兮的嗚嗚叫。
寅時末,趙嬤嬤已在廚房裡滾粥煮茶。
她聽見開門的聲響,看到從後罩房走出的慶蒔。
她想起昨夜她躲在廂房外偷聽來的事。
可憐啊!這孩子被許了這種婚。
雖然她倔強,總是僵冷的嘴臉不討人喜歡,但是趙嬤嬤想,多付出些同情、做些善事,還是會得佛祖保佑的。
所以她走出廚房,想要叫住她,說些體面話安慰她。
可她僵住了。
慶蒔的身後,竟跟出了個高大的男人?!
趙嬤嬤揉揉老眼,又把那男人給瞧個仔細。是個身材健壯、皮膚黝黑,但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著洗白的藍布衫,用黑帶子束緊腰身,身下著套褲②,長辮子環在脖頸上,一副就是幹長工、做苦力的模樣。可這王家除了請她趙嬤嬤外,沒再請其它的僕役了。這慶蒔的房裡怎會有這樣的男人?
②套褲,一種沒有褲襠的脛衣,長度從小腿到大腿,上寬下窄,褲腳緊裹,使人行動方便。大腿處有開衩,著時用細帶系結於腰上。
難道是偷漢子?!
天!
虧她還覺得她可憐,要被她爹娘用三家分號賣掉了……
這麼一想,趙嬤嬤收起她的佛祖,披上了禮義廉恥道德心,氣衝衝地正要叫住她,沒想到慶蒔就自個兒轉過身來,笑臉迎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會叫住她——而且也非常期待有人叫住她似的。
「早,趙嬤嬤。」慶蒔笑說。
趙嬤嬤一愣,喲?何時見人會笑啦?偷漢子偷得那麼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在告知夫人、老爺前,她一定要好好說她一頓!
她舉起手,正要指指點點的時候,慶蒔抽出了一張紙,橫在她的指頭前,任她指著、瞪著……
趙嬤嬤不識字,不過倒是認得,那紅紅的紋路是人的指印。這是一張合同?
「趙嬤嬤,跟您介紹認識一下。」慶蒔說得流暢、說得得意,下巴還翹得高高的。「這是我昨日聘請的長工,他叫梅崗,今日起開始為我工作了。」
趙嬤嬤傻愣愣地聽著。
像是怕趙嬤嬤忽略似的,慶蒔依然高舉著那張合同,大著聲說:「唉,存足了錢,總算可以過過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再累得像狗一樣。啊!不打擾趙嬤嬤了,趙嬤嬤忙。梅崗,我們走吧!給我好好幹活,幹不好的話,趙嬤嬤還有娘可是會修理人的。」
「好的,慶蒔。」梅崗被慶蒔瞪了一眼,趕緊改口:「是的,小姐。」他拿起裝了大小鍋具的竹簍,又到廚房裡隨意扛了把短凳,出來時經過趙嬤嬤面前,他欠個身,很開朗地笑道:「趙嬤嬤,以後請多多指教。」
從頭到尾,趙嬤嬤沒說什麼。不過看到梅崗露出白白牙齒的笑容時,連她這樣的老婆子,都會不小心臉紅。
真是又俊又親切的小夥子啊……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2:08
第三章
大柵欄街南頭的同樂堂,是賣藥的。後娘有溫病,都要吃他們家的安宮牛黃丸來治。慶蒔每隔一陣子,都要來這兒為後娘取藥。
但每回來,這同樂堂的夥計都會刁難她,只因為慶蒔總趕在店鋪還未開張的時候來買。要想在後娘起床前拿到藥,總得好好求這夥計一番。
還在卸門板的夥計一臉壞笑,看著慶蒔朝他走來。
慶蒔說:「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
夥計對她愛理不理。「等我卸完門板再說。」他每回都這樣對她。
慶蒔也朝他一笑,可開口卻是喚了一個他陌生的名字。「梅崗。」
夥計一愣,這才發現慶蒔身後還跟了個男子。
這男子背上是滿簍的煤,懷裡還抱著大小陶鍋各一隻,除此之外,他的肩上還扛了一把小短凳。
慶蒔說:「卸門板。」
「好。」給慶蒔一叫,這男人應了聲,來到她身旁,將小短凳安好,好溫柔地說:「慶蒔,歇個腿吧!」然後又把陶鍋放到了地上,從袖裡掏出了個紙包,打開遞給了慶蒔。「來,吃個糖火燒,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慶蒔護得像寶似的,夥計嗤了一聲。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請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不包金箔的。」
同時替他卸下了剩餘的三面門板。
「還不到營業時間,我還要掃地。」夥計抱著手,朝臺階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兩邊,那可是很傷手的,瞧,雪多到連車痕子都埋了。傷了手,哪能替你們拿藥?」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難。但梅崗只是看了看,回過頭依然笑容滿面。「沒問題,你進去辦事,出來就好了。」
夥計被唬住了,他看向慶蒔,慶蒔一邊得意地瞧著他,一邊喜孜孜地嚼著那熱騰騰、濃芝麻多得都流到手邊的糖火燒。
他斜著眼,哼一聲。「好啊!大話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說你王慶蒔帶了個騙子來,還成天和騙子鬼混。我告訴你,我一狀就告到你後娘那兒去!看你怕是不怕?」
慶蒔只是淡淡地回應。「隨你。」
夥計還是不屑。他先進鋪裡張羅,等著一會兒出去看笑話。
在裡頭,他隱約聽到了普通的吸氣、吹氣的聲響。
接著是慶蒔的歡呼。「幹得好!梅崗,有你的!」
夥計隨便包了包藥,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來鋪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過是進鋪裡包個藥,這路竟像經歷了春雪融化的時節,好久沒見的黃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崗走到夥計的面前,微笑地接過他手裡的藥包裡,順道很好心地提醒著嘴巴閉不上的夥計。「王記油鋪,請記得記賬,謝謝。」
忙了這會兒,慶蒔電剛好把那拳頭大的糖火燒給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塵,站了起來,對夥計哼了一聲,便瀟灑走人。梅崗把大小陶鍋帶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緊緊地跟著慶蒔走了。
看著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夥計覺得好不搭。
為了確定雪真的不見了,他還下了階梯去看,沒想到一踏下地,就結實地滑了一跤,因為泥土地像是剛不過傾盆大雨似的。
後來聽一個剛巧路過的叫化子說,那長工裝扮的男人,只是攤開掌心,輕輕對著那路吹了口氣,才眨眼時間,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鐵門胡同的豆汁兒攤,照例大排長龍,梅崗把小短凳安好後,有點懊惱地說:「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慶蒔坐在小短凳上,揮揮手要他去。
梅崗靜靜地看著慶蒔。慶蒔問:「怎麼了?」
「怕你冷。」他說。原來他懊惱,是怕她凍著了。
梅崗想了下,又在袖裡掏了掏,這回掏出了個巴掌大小的銅手爐。「拿著。」
慶蒔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裡還有什麼啊?」說到剛剛吃的那糖火燒,也不知是他從哪兒變來的。
梅崗笑笑地說:「一切讓慶蒔幸福、快樂的東西。」
慶蒔臉紅,接過手爐後就開始趕他。「趕緊去啦!娘快醒來了,我們得快點回家。」
「喔!好。」梅崗應道,排進了買豆汁兒的人龍裡。
慶蒔拿著這熱燙的手爐,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沒這麼暖過了。因為這暖熱,讓她笑了,笑得很滿足。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被人這麼呵護著了。
不過,她這笑沒持續太久。
遠遠的,她就看到一個長得圓滾滾、像窩窩頭的大嬸,搖搖擺擺地從胡同小巷裡走出來。
慶蒔一僵,想也沒想,趕緊端著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後頭躲著。
她是李大嬸,只要看到她,就代表這天絕對無法順利買到豆汁兒。
她喜歡插隊,尤其是插她王慶蒔的隊,總把她當軟柿子欺負。
她自個兒來這套也就算了,還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親朋好友一塊來插。結果慶蒔本來可以第一個買到豆汁兒的,卻往往搞成最後一個顧客。如果她說話了,這李大嬸甚至會拿禮讓的八股道理來訓她呢!
被欺負怕了,所以一看到她,慶蒔不自覺地就會打個寒顫。
她探著頭,注意李大嬸的動靜。只見她在人龍外張望了許久,或許是在找她,好讓她又可以鑽了細縫,提早買到豆汁兒回家。
可惜得很!慶蒔竊笑,今天換了個頭高的梅崗,她應當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從頭排吧……
可沒想到,她正得意時,就看到梅崗那沒心機的傻子,見李大嬸死瞧著他,竟就沖著她親切地笑了,算是個有禮的招呼。他難道不知道,他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親嗎?親得連老婆子都會懷疑他對她們有意思。
果然!李大嬸就像蝗蟲聞到了米穀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崗滾近。
瞧梅崗的笑容有點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還被擠到了後邊去。慶蒔歎了口氣,看來即便是個妖怪,也逃不過這李大嬸的手掌心。
不過,慶蒔再看,發現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李大嬸的腳好像動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崗以及他後邊的人,都開始隨人潮前進,有些吃過這李大嬸虧的人,見她那動不了的拙樣,抓著了機會,趕緊指指點點地笑話她哩!李大嬸赤紅了臉,把她家鄉的土話都罵出口了,壓根兒忘了,她曾殷殷叮囑慶蒔要寬容處世的道理,將那裡鬧哄了一團。
慶蒔好奇地細看,發現——
李大嬸的腳上竟生了細細的藤蔓,緊緊地箍住她?
這也是梅崗幹的?
她想起了剛才在同樂堂處,梅崗也只是輕輕呼了口氣,那條路的雪就全化了。
雖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親眼見到這些,還是教人不可思議。
現在,卻又見他從容自在地跟人排著隊買豆汁兒,瞧來就像個住在京城十幾年的老北京一樣,很正常、很市井。這平凡的身影,連她也會忘記他是個花妖哩!
這梅崗啊……到底算不算是個厲害的花妖?慶蒔想,他看起來很溫和,很護著她,那認真的神情,讓他好像很可靠的樣子。這份可靠,可不可以幫她逃脫和那藥罐子的婚約呢?
慶蒔想起了昨晚發生的種種,仍是一身顫慄,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著……
等夥計把長壺添滿了豆汁兒後,梅崗提著大壺小罐,搖晃晃地走到了原本慶蒔候著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著臉,跟她說方才碰到李大嬸的事時,卻嚇了一跳——
人不見了?
「慶蒔?」找不到人,他焦急地東張西望,拉長聲音大喚:「慶蒔?慶蒔?慶蒔——」繞著圈,尋著人,又喚又叫,搞得好像她王慶蒔被歹人給綁走似的,胡同裡的人都在瞧他。
慶蒔驚醒,看梅崗像個傻子在轉圈圈。她紅了臉,覺得沒面子,又見他那模樣怪可憐舶,好像一個找不到娘、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她趕緊跳出來喚他。
「我在這兒啦!」
「啊!慶蒔——慶蒔——」看見慶蒔好端端的,梅崗不顧滿身東西,沖過來就要抱她。慶蒔趕緊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廣眾不讓他抱咧!這沒腦筋的男人,她不過在他眼皮下消失一會兒,就急成這樣。
可從沒人這麼在乎過她……所以,她有點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在乎、這熱情。
她只好跺跺腳,佯裝生氣,挑剔道:「慢吞吞的,遲了娘又要罵人了!還不快走!」說完,她趕緊跑了,不想留在那兒羞人。
「等等我,慶蒔、慶蒔……」全身滿滿都是東西的梅崗,趕緊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兒。
「哇嗚……」
後頭的哀叫聲,讓走在前頭的慶蒔頓了頓,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即使是花妖,滿身都掛了東西,走路也沒法優雅。瞧他右半邊的套褲都濕了,想是這身笨東西讓他走得東倒西歪,長壺的熱豆汁兒灑出來,被燙到了吧?
梅崗見她回頭看他,想笑得讓她安心。「沒事!慶蒔繼續走啊!走在前邊,我才看得到你。」
慶蒔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歲娃娃!」她朝梅崗伸手。「拿來。」
梅崗愣了下,啊了一聲,說:「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東西都卸下,開始往自個兒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個東西。
「你幹嘛啊?」慶蒔瞧糊塗了。
「你不是想吃東西嗎?」梅崗一邊摸一邊回答:「再等等,我記得……應該有黃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興齋的,你等等,我拿出來給你……」
「啊?」慶蒔不耐煩地說:「不是吃的,是長壺!拿來!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議,先是糖火燒,現在又是那桂興齋著名的黃米黏糕,這傢伙竟都把她喜歡吃的東西給摸透了。
梅崗停下手,看了看慶蒔,忙說:「不!不!我來就成了。」
慶蒔看著他被豆汁兒燙到的腿,凶他:「你技術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兒也沒了,才不給你拿!」說完,她就把長壺提走了。
她的嘴不討喜,其實,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這麼狼狽過,她不想看到梅崗這麼狼狽,他只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受苦。
梅崗趕緊掛上東西,緊跟著慶蒔。他看了看慶蒔被凍紅的面頰,見那眉眼、嘴唇還是裝得那麼倔強,他笑了下,瞭解這小傢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訴她不要客氣,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不過說這種話,慶蒔只會紅著臉念他一頓。他想了想,乾脆跟她輕鬆地聊聊天。
「說到豆汁兒,我是被慶蒔用豆汁兒喂大的。」梅崗笑說。
慶蒔看了他一下,嗯了一聲。
「這豆汁兒真營養,所以我才能再生得這麼壯。」他獻寶似的再說。
慶蒔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崗為什麼時常要把她做的小事,誇張美化得很偉大。
她說:「我只是因為冷掉的豆汁兒難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給你。」
「不是!」梅崗難得反駁她的話。「儘管你自己餓扁了,你還是會把那唯一的豆汁兒讓給我,我真是被你養壯的!」說著,他挺起他豐壯的胸膛,想證明什麼。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讓給我的豆汁兒就像海一樣多。」
慶蒔紅著臉,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說八道。」
「這是慶蒔的功勞,當然要讓你知道。」他說得理所當然。
「這些事,根本沒這麼好。」慶蒔回嘴,雖然在外人面前,她裝得很驕傲,不過她只是做個樣子,給那些慣常欺負她的人看,證明她王慶蒔出有人疼,這是種虛榮心作祟。
其實,梅崗對她太好,會讓她不安。
但這傢伙也固執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堅持。「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甚至以身相許。」
「咦?」慶蒔瞠大眼,什麼以身相許?
「呃……」梅崗以為自己用錯話了。「這不是你們入的說法嗎?以身相許,不是一種承諾?」
「唔,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感覺真怪。
「那就對了!」梅崗得到肯定,語氣更認真,為了做出穩重的承諾,他收斂了笑容,說:「既然我要對慶蒔以身相許,那我更不容許那些人,這著慶蒔出嫁!」
慶蒔一怔,看著梅崗不笑的表情,心裡一動。這傢伙,關於她的事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記得這一整天,她都還不曾同他細說關於跟那藥罐子的婚事。
梅崗看著她,嚴肅地說:「否則,我的妻子就不見了。」
「妻、妻子?」慶蒔又是一愕。
「沒錯!」梅崗還是凝著臉說:「不是說過我要以身相許了嗎?」
「別亂說!走啦!我們快回去!」慶蒔槌了他一拳,梅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後的煤簍給拉了去,險些狼狽地趴在地上。可慶蒔羞極了,才不理他,逕自快步走人。
「啊啊!別跑啊!慶蒔。」梅崗一邊撿著掉下來的煤,一邊喊著:「別跑,地滑,不要滑跤了!慶蒔、慶蒔——」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雜物,慶蒔與梅崗又來到了前院的店鋪,為油鋪的掌櫃先生與賬房先生開門、滾茶、燒炭盆,然後將店鋪裡裡外外都清掃個一回。
這也是以往慶蒔例行要幹的苦差事。
當然,今天梅崗全替她擔了下來。梅崗同樣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爐旁邊,讓她坐在那兒取暖,一邊吃著桂興齋的黃米黏糕。這位置視線廣,慶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對了,她馬上糾正他。
但不論是卸門板、灑掃積雪、擦油甕,還是招呼兩位先生用茶,梅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個早已在這兒待了三年的學徒。
兩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著慶蒔悠悠哉哉地坐在他們旁邊吃著黏糕,又看了看忙進忙出的梅崗,兩人都覺得這畫面真是怪異得很。
尤其是掌櫃先生,他已從趙嬤嬤那裡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這慶蒔怎麼會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他咳了一聲,問:「慶蒔,那人是?」
就知道你們會問!
慶蒔馬上轉過頭解釋。「他是我雇的長工,叫梅崗。」她笑了笑,驕傲地說:「你們覺得他手腳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們的意,沒關係,儘管跟他說,他一定會改進。」
賬房先生沒什麼心眼,便順著慶蒔的話應和道:「呵!真不錯,這下慶蒔就真的像個大少奶奶一樣,坐在這兒啃黏糕了。」
可掌櫃先生卻說;「你哪來的錢雇長工?」
這掌櫃先生相後娘處得好、處得長,將後娘鄙夷人的嘴臉學得很好。
慶蒔冷了臉。「掌櫃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著梅崗蓋手印的合同,攤給他們看,說:「瞧清楚了!這是聘雇合同。」
掌櫃先生哼了一聲,正要拿起來細瞧,後娘尖銳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一夥人往後院瞧,只見後娘碎著快步從垂花門裡走來。
趙嬤嬤,還有慶蒔的妹妹慶珠,則一臉看好戲地跟在後頭。
「王慶蒔!」後娘叫道:「她回來了沒?在哪裡?」
梅崗也聽到這罵聲,他很熟悉,聽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討厭。他來到慶蒔身邊護著她,卻發現慶蒔的臉發白僵住了,身體不自覺顫抖。他以為她會家前幾回面對眾人一樣,裝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釋他是她的僕人,沒想到一遇上她後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亂使了。
慶蒔的確很怕她後娘,即使練了好幾遍,要上陣面對她還是會害怕。當後娘沖進來時,她試著穩著聲音喊一聲:「娘。」
後娘瞪了慶蒔一眼,又斜著眼打量了梅崗,她怔了下,才正眼細看他,青樓出身的她,很少看過長得這麼端正的男人,差點兒看入迷。不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她指著慶蒔的鼻子就罵:「趙嬤嬤是我的人,你敢這樣唬趙嬤嬤?你哪來的錢雇長工?你憑什麼雇長工?有我的允許嗎?啊?啊?這個家是我在當家,你眼裡還有我嗎?」而且雇的還是這麼英俊的長工!
慶蒔吞了口口水,舉起那紙合同,說:「我的確存了錢……」
後娘扯過那紙合同,根本不讓慶蒔說完話。「錢?你這窮光蛋會有錢?說!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鋪裡的錢?」
梅崗聽了這話,很火大,想替慶蒔出頭,可是慶蒔按住他,自己解釋:「娘可以去問問賬房先生,看看鋪裡的錢何時少過。」
後娘狠瞪賬房先生,賬房先生吞吐地說:「鋪裡的進賬,我每日都會呈上給太太核對過,應該不會有這種事……」
「你當家是誰?你替她說話?」後娘苛薄地對慶蒔罵道:「好,沒錢,那怎麼可能雇得了長工?這紙合同是假的吧?其實這男人是你偷來的漢子,對不對!你氣咱們要把你許給那藥罐子,所以就拐個男人進來,想玷污你自己,讓自個兒嫁不出去?你真下賤啊,王慶蒔——」說完,她竟想把那紙合同給撕毀。
梅崗再忍不住,沖過去扯住後娘的手,吼道:「你污辱人也該有個限度!」
「啊——梅崗!」慶蒔慘叫,趕緊把梅崗推離後娘。他看著她過了十年這樣的生活,難道不知道後娘在發飆的時候,應該要更冷靜嗎?失去理智的反抗,只會讓她的處境更悲慘。
「你、你這莽夫——」後娘摸著發紅的手腕,利嘴正要刮梅崗一頓,不料此時一個軟軟的聲音,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場合。
「夠了,娘。」
眾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慶珠?
慶珠竟然開口幫她姐姐說話?
慶蒔這同父異母的妹妹慶珠,遺傳了她父親的圓扁臉、塌鼻子以及小眼睛。看著她,慶蒔常想,大概是父親太愛這個女兒了,所以想把自己的長相都留給她。每回見她,慶蒔都慶倖王大班不愛她,讓她長得比較像已過世的母親。
慶珠絞著小手,扭扭捏捏地來到她娘身邊,先看了看娘,再看了看慶蒔,然後又對上了梅崗緊繃的臉色,忽然臉整個爆紅,嬌羞地低下頭去,背對梅崗,向她娘撒嬌道:「你幹嘛每次都不相信姐姐的話?或許這位大哥,真的是姐姐存了錢請來的啊!」
全家唯一可以治得了後娘那急躁脾性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寶貝女兒了。果然,後娘的聲音軟下來了。「可、可是……你姐姐就耍出嫁了,房裡突然出現一個野男人,誰不會往那頭想……」
「唉呦!娘,什麼野男人……」慶珠嬌聲抱怨道,然後悄悄看了梅崗,對他眨了眨眼,笑得好害羞。「人家看這個大哥,挺好的。就讓他留下嘛!」
不知為何,梅崗全身顫慄不已。
這姑娘的嬌笑,還有遞來的媚眼……真有點噁心。
後娘看女兒這副模樣,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於是她下了決定。「好吧!既然慶珠都這麼說了,這回就饒了你們。」接著,她揮了揮那紙合同,霸道地說:「不過要重立合同,這回跟你立約的,是王記油鋪,咱們正式雇用你,讓你去侍候慶珠。」
梅崗相慶蒔都瞪大著眼,一時反應不過來。梅崗很快驚醒。
「不……」不可能!他想堅決反對,可是慶蒔卻掐住他的手背。
梅崗低下頭看她,只見她怯弱地縮著頭,不敢看他。
「咱們沒告你們通姦,已經很便宜你們了!還嫌?」後娘把合同丟給掌櫃先生重擬,又問梅崗:「你叫梅崗?」這是合同上的名字。
梅崗不答話,慶蒔幫他答:「對,他叫梅崗。」
「少不情不願的。」後娘指著慶蒔、梅崗,又念道:「侍候我們慶珠小姐,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
梅崗皺著眉,瞪她。慶蒔卻說:「對,娘說的是。」
後娘哼一聲,然後拍拍她寶貝女兒的肩,微笑道:「其實娘一直想請個人來保護你,以後你獨自出門,娘也不必亂操心了。」
「是啊!娘。」慶珠笑得好甜蜜,跟著她娘回後院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梅崗說:「梅大哥,我等你喔!」
就這樣,花費了整整一百年的真氣,幻化成人形,來到人間找慶蒔的梅崗,不到一個上午,就被推到了別人的閨閣裡。
他對自己不能為慶蒔出頭感到懊惱,但同時也對慶蒔的態度感到……有點兒失望。她應該要裝得高傲,大著聲音、理直氣壯地宣佈,他梅崗是她的僕人啊!她怕什麼,怕他不能保護她嗎?
梅崗想對慶蒔說出他心裡的想法,可慶蒔動作更快,把還剩下一半的黃米黏糕用油紙包好,塞回他手裡。然後把他身上的布圍裙卸下,穿回自己身上,拿起了水桶和抹巾,像以往一樣,做自己該做的事。
梅崗捧著那還溫熱的黃米黏糕,像個孤兒一樣,落寞孤單地站在油鋪裡。
雪天裡的水很冰,浸下去,就像被萬針剌穿一樣。慶蒔嘶嘶地苦叫著,吃力地將抹巾給扭幹,然後開始跪在堂屋裡擦地。
她咬著牙,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想起早上拿在手裡的那只溫熱的小手爐,那只會讓現在的她更難受。
經過後娘和慶珠的攪和,慶蒔才知道自己很沒安全感,這畏縮甚至讓她沒了膽量,去爭取那些本來就是她的東西。原來她所謂的尊嚴,是順從與退讓下的產物,她從不敢真正地去反抗什麼。以往那些她說給自己聽的,好像很有骨氣的話,都只不過是欺騙與安慰自己的謊話罷了。
就像梅崗,她根本不敢把他要回來,因為她不想頂撞後娘,讓自己往後的處境更淒慘。反正……她的人生就是這樣,還能逃到哪兒去?還能好到哪兒去?
一個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別人對她這麼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抹臉,認分地擦地。
她擦得很認真,就這麼一直來來回回地擦著地,壓根兒沒發現自己身旁多了個人,也跟她一起跪在地上抹地。
抹巾幹了,慶蒔想轉身,卻撞上了那堵肉牆,她嚇了一大跳,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看著沒有表情的梅崗,手上也拿了一條抹巾。
呦?花妖生氣了?她還以為梅崗是個完全沒脾氣的人。
而且,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還真有點凶。
「慶蒔應該要相信我。」梅崗說:「而不是推開我。」
慶蒔哼一聲,來到水桶旁洗抹巾。
梅崗跟到她身後。「我不是對你說過,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嗎?」
慶蒔又哼一聲,繞過他,回去抹地。
「你應該要讓我保護你。」梅崗再跟到慶蒔旁邊。「我要回到慶蒔身邊。」
慶蒔不理。梅崗繼續大聲說:「我要以身相許!」
慶蒔忽然生氣地把抹布損到地上,站起身,把梅崗拉出堂屋,來到慶珠位在東廂的閨房。
她敲了敲門,也不等裡頭的人回應,就打開門,把梅崗給推了進去,然後馬上關門。掉頭走人。
坐在炕床上的慶珠,正被趙嬤嬤侍候著解開裹腳布,準備清洗小腳。她倆怔怔地看著被丟進來的梅崗,慶珠很快地嬌羞了臉。「呵!梅大哥,這麼急著進來,找人家有事嗎?」
梅崗根本不想跟她說話,他也看著她十年了,知道她是個表裡不一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出會欺負慶蒔。
不過,既然進來了,不如把話全跟她講明瞭吧!
梅崗說:「有事要同你說。」說完,他瞪著趙嬤嬤。
慶珠明白了,臭著臉對趙嬤嬤說:「噯!你出去吧!我要他服侍。」然後又變臉,笑笑地說:「人家小腳疼,想泡泡熱水,梅大哥來幫人家吧!」
梅崗皺著眉,遲遲不動。他被正要出去的趙嬤嬤給推了一把。「叫你去就去,奴才對主人皺什麼眉?」這小子的臭臉真不討喜,虧她早上還那麼沉浸在他的笑容裡。
慶珠卻罵趙嬤嬤:「好了啦!你快滾出去!一個奴才多什麼嘴!」
趙嬤嬤被罵轟了出去,房裡只剩下慶珠和梅崗。
見梅崗遲遲都不過來,慶珠裝可憐地道:「梅大哥,人家的小腳真的好疼好酸喔!你快幫人家端盆熱水過來嘛!」
梅崗歪著嘴,雖然不喜歡這些人,但是他的個性,最抗拒不了這種低聲下氣的軟語哀求了——偏偏他一心想要付出的小傢伙,都不曾這麼求過他!
梅崗把趙嬤嬤方才留下的熱湯瓶裡的熱水,注入一口銅盆,然後端到慶珠的炕床下。他說:「我要告訴你……」
「唉呦!梅大哥真不細心。」慶珠嬌嬌地抱怨道:「你銅盆拿這麼遠,人家的腳勾不著。」
梅崗替她拉近銅盆,沒想到還是被念:「天好冷喔!人家的腿不想離炕床太遠嘛!梅大哥應該要端起盆子,幫人家洗小腳啊!」
梅崗粗喘了一聲氣,端起盆子,粗魯地把慶珠的小腳拉來,二話不說馬上塞進熱水裡。
慶珠被梅崗的舉動嚇了一跳,而且那熱水還是很燙,燙得她真想哇哇叫,不過為了在梅崗面前保持形象,她忍了一會兒,才慢慢適應這水溫。
她看著握著自己小腳的大手,心裡喜孜孜。姑娘的腳被心儀的男人摸了,就代表這男人一定得對她負責!她嬌媚地說:「梅大哥,你覺得人家的小腳漂亮嗎?」
梅崗不理她。
慶珠有點惱怒,他都摸了她的腳,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呢?她不服氣,話開始說直了。「比我那個姐姐還漂亮吧?一雙大腳丫,醜死人了!」
梅崗瞠大眼睛,瞪她。慶珠被他那想殺人的目光嚇到了。
梅崗重重地放下銅盆,水灑了彼此一身都是,慶珠哇哇叫。梅崗喝道:「不准你污辱慶蒔!」
「你幹嘛為她說話啊?」慶珠不爽。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是慶蒔的僕人永遠都是。」梅崗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她點頭答應,我還會是她的丈夫,讓她『娶』進門!」
「啊?」慶珠被他的說法給愣住了。而盛怒的梅崗,壓根兒沒意會到自己用錯了詞,他只是常常聽到人們這麼說,就學起來了。
見慶珠那呆樣,梅崗以為她沒聽懂,再說:「我早就對她以身相許了!」
「呃……你、你們……以身相許?」慶珠氣到說話都吞吐了。
「我、我、我要告訴我娘,告你們是姦夫淫婦!」
「你告啊!」梅崗吼道:「反正我遲早要把慶蒔帶出這個家!」
「你這個莽夫!」慶珠罵的話,跟她娘一模一樣,她甚至激動到抓扯著梅崗的衣服。「要不是我幫你們求情,你們現在都已經跪在衙門堂下了!你竟還敢這樣對我?」
「你放開!」
「我不放!我不放!」
梅崗被她的力氣嚇到,想拉開她,卻拉不開,又不想亂碰她,不但怕自己力氣大,傷到姑娘家,更怕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又給人落了話柄。
兩人就這樣拉扯著,忽然,梅崗一個重心不穩,竟然就被慶珠給拉上了炕床,而且不倒在別的地方,剛巧就撲在慶珠的胸脯上。
慶珠一征,馬上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非禮啊!梅大哥非禮我啊——嗚啊啊——」
梅崗大驚,趕緊撐起身子,不料慶珠竟張開大腿,夾住他的粗腰,死死地箍著他,就是不讓他起身。
她就讓他維持著這姿勢,等到外頭的一群人循聲闖了進來——
慶蒔趕到了垂花門前的空地,看到一群人圍在梅崗身邊,女的對他叫駡,男的給他一頓大板吃。
「你這個混賬東西!」是後娘的聲音。「敢對慶珠毛手毛腳,我要把你這毛手毛腳給打斷!喂!再喂他十大板,打得他永遠記著!」
「要不得喔!要不得!虧我還以為你是個正直上進的小夥子——」再來是趙嬤嬤幫腔的聲音。「佛祖在天上看哩!你那雙毛手毛腳,最好死後下了十八層地獄,被小鬼們放入油鍋炸!」
接著是慶珠抽答答的哭聲。「嗚……人家那麼信任梅大哥,才讓梅大哥替人家洗小腳,可、可是梅大哥竟然把人家按在床上,想要對人家那個……」
「呦!乖女兒,別哭別哭,娘這就替你出氣。」後娘溫柔的安慰,下一刻又變成閻王似的苛刻。「掌櫃的,沖著他讓慶珠掉淚,再賞他二十大板,然後送衙門,告死他!」
「我說很多遍了。」然後,她聽見梅崗冷冷的辯解聲。「是她逼的。」
可他這句話,卻又引來了更多辱駡,慶蒔甚更看到掌櫃先生拿腳踹他。
慶蒔感到很害怕,她不知道她把梅崗推進去,竟然會發生這種誤會。
沒錯!絕對是誤會!她相信梅崗,他那傻愣愣的模樣,只會教人好好摸他,才不會對他人毛手毛腳咧!一定是他拒絕了王慶珠,王慶珠才想要陷害他。可是……
她敢過去幫他出頭嗎?跨出了一個步子,慶蒔馬上又退了三四步回去。
想了一會兒,她甚至轉過身,想躲回後罩房去,就當她從來沒見過這瘋狂的場面。
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了,怎麼還能冒著風險去幫人說話?
木棒重重敲在骨頭的聲音,一聲聲地傳來。慶蒔大驚,那頓打真是毫不留情,可以想像會有多痛。可是梅崗連喊一聲苦都不會,就這麼乖乖跪著任他們打。他不是花妖嗎?怎麼不要點什麼伎倆逃走?
她想起梅崗為她幹活兒的笑臉,好像只要能減輕她的辛苦,他的一生就很滿足了。她也想起梅崗因為不被允許保護自己,而難得生氣的緊繃表情。
雖然不是她要梅崗這麼做的,可是,他總是為了她……
慶蒔握緊拳頭,咬緊牙,轉回身,沖向那群人——
她撥開人群,上前緊緊地抱著梅崗,沖著大夥喊:「別打他!不要打他——」
掌櫃先生沒想到慶蒔會突然冒出,那頓大板來不及撒手,就落在慶蒔的肩上。
慶蒔哇了一聲,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打她?」梅崗緊抱著慶蒔,瞪著圓跟,齜牙咧嘴地喊:「你敢打她?你憑什麼打她——」他反抗了,一腳就扳倒那掌櫃先生。
慶珠哇啦啦地尖叫,後娘扯著嗓門喊:「反啦!反啦!瞧你們擁得那麼緊,果然是姦夫淫婦,我、我、我——」喊著,後娘彎下身,捧著胸口,看來是因為太過激動,氣血悶住了胸。不過她那不吃虧的個性,還是逼著她把話罵完。「我要上官府告你們,告、告死你們——」
賬房先生趕緊從後頭撲梅崗,趙嬤嬤來幫手壓住他,掌櫃先生站起身來,也報復似的整個人坐在梅崗身上,梅崗就這樣抱著慶蒔,被三個圓滾滾的身軀壓倒在地上。可是慶蒔被護得很好,她一點也沒傷到,但她看到的,是梅崗被整得很痛苦的臉。
慶蒔好難過。而且她知道,後娘絕對說到做到,她才不要讓梅崗為了這種窩囊事被告上官府。怯弱膽小、只想著保護自己的她,根本一點山不值得梅崗對她好,甚至是因此受到任何處罰!
她王慶蒔從一開始就不該奢求,像梅崗這麼好的人存在——
她趕緊求道:「娘!娘!我這就把梅崗趕走,你別氣了、求你別氣了!」
「慶蒔?」梅崗驚訝地看著身下的小傢伙,沒想到她竟然會說這種喪氣話。
慶蒔不理會梅崗震驚又痛苦的臉,只看她後娘,連連哀求。
「如果你把我也告了,那誰來嫁給那盛德號的大少爺咧?爹的三家分號,誰替他開?把我留下吧!喜事在即,也不要鬧上官府,把他趕走就了事啦!求娘,求娘不要氣了。」她又看向慶珠。「妹妹,我讓梅崗跟你賠不是,你就不要再計較了,好嗎?好嗎?」
「慶蒔!」梅崗再叫。她從不求他,卻這樣求那些欺負她的人?
慶蒔瞪他。「你不要再反抗,快點起來道歉,向大家道歉!快點!」
梅崗忽然大怒一聲,猛地從地上爬起,趙嬤嬤和兩位先生都被掀翻了。掙脫開的梅崗沒有逃,只是回瞪著慶蒔。
「道歉!」慶蒔喊。「你不道歉,我的人生才真的完了!」
還有,道完歉,就趕快離開吧!慶蒔難過地想。我一點都不值得你來保護。懦弱又自私的人,就該有她自己的下場。
「你道不道歉!」慶蒔再逼。
梅崗緊咬著嘴,胸腔起伏劇烈。慶蒔有點不敢再看他了,她覺得,他生氣的樣子真的好恐怖,她好希望他再對她笑,再把她當成三歲娃娃一樣呵護,然後感到焦急、擔心,跟前跟後地纏著她。
可是,那些東西,她沒資格得到了……
最後,梅崗跪下了,向在場的每個人磕頭道歉。
因為,他在慶蒔的眼裡,看到了難過的淚水。
經過一番波折,後娘才打消了把梅崗押上官府的主意,但是一定得把他趕出王記油鋪。這工作,自然由慶蒔來做。
她拉著梅崗,來到了後罩房的小花園,指著那棵梅樹說:「你回去吧!」
梅崗不說話,慶蒔回頭看他,他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
慶蒔咬牙,把他往那棵梅樹推去。沒想到梅崗突然回身,死死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慶蒔大叫:「你幹嘛啦!快回去啦!」她想扯回手,可是梅崗死活都不放,眼睛還很銳利地瞪著她,好像想看穿她心裡真正的想法似的。
「你放不放手?」慶蒔冷聲問,梅崗依然不放開。
慶蒔掉頭往後門走,任梅崗握著她的手,她就這樣把他給牽出了後門。
慶蒔再問他最後一次。「放不放?」梅崗的答案還是一樣,握緊她的手。
「好!」慶蒔站進了門裡,梅崗正要跟進來,不料她馬上關門,硬生生地把梅崗的手夾在門縫裡。梅崗悶哼了一聲,可手仍舊緊抓著她。
慶蒔緊閉著眼,身體重壓門板。痛苦的神情,像是自己做了今生最殘忍的事。
最後,那雙手終於放開了她,抽出了門縫,門給緊緊地合上。
慶蒔坐在地上,後背緊緊貼著門,不敢馬上走開。她還感覺得到,梅崗在頂著門,想要進來。
不要再進來了。她把臉埋在膝蓋裡,在心中呐喊:不要再進來了!不要再讓她這樣懦弱又自私的人有任何希望了!不要了——
「慶蒔……」梅崗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讓我進去,好不好?」
慶蒔一愣,眼淚掉得好凶,抽泣越來越大聲。
「慶蒔,你不要哭……」梅崗又說,聲音很累。
聽到這聲安慰,慶蒔真的崩潰了。「不要來煩我!」她又哭又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給我滾遠一點,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滾——給我滾——」
說完,慶蒔放聲大哭,也不管這哭聲會不會被宅裡的人聽到。
然後,她感覺到,頂著門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梅崗走了。
果然,只要她哭,這個看著她長大、疼她、寵她的花妖,都會答應她的任何要求。即使是要他離開,也是。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2:32
第四章
日子回到了往常的模樣。
卯時起床,慶蒔用趕投胎的速度,將大柵欄街上的糧食街、煤市街、鐵門胡同全掃過一遍,然後心甘情願地被同樂堂的夥計刁難,被李大嬸還有她那一夥親戚朋友白白佔便宜。等她辛辛苦苦地把煤簍、醬菜、安宮牛黃丸,還有熱豆汁兒給帶回去後,還得多留點心神,來面對後娘與妹妹那些苛薄挑剔的話語。而自從發生了梅崗的事後,她們挑剔的深度與廣度,都變得相當精進。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月,慶蒔仍不太適應這刁難的力道。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跟往常十年一樣,沒什麼改變。
喔!還有那麼一點不同,那就是她得默默地看著,王大班和後娘準備著她即將出嫁的大小事宜。外人或許會說,那是準備嫁妝,實際上,她覺得那是將貨物售出前的一種包裝手續。
春節結束後,她就要嫁進那大宅門裡,做一個藥罐子的妻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替他們盛德號生下繼承人。
想到自己的人生終點就是這樣,現在所做的這些苦力、所受的這些刁難,好像也沒那麼嚴重了。或許等她進了大宅門,反而會懷念起這種生活——比較有活著、存在著的感受的生活。
但如果要說活著、存在著的感覺,她這一生唯——次強烈、深刻感受過的,就是梅崗伴著她的那半天。雖然只有半天,但那種被人看著、疼著、寵著,以及焦急著、擔心著、糾纏著、陪伴著的感覺,卻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分量——好像,自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重要、最要珍惜的人一樣。
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這種感覺,慶蒔都會冷笑。別傻了。她想。我一點都不配被他珍惜。
梅崗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自從那天把他趕走後,她再也沒看到他了。而小花園的那株梅樹,也不再長花了。她想,梅崗應該沒有回這株樹上吧?
這樣很好,讓他去別的地方、找更好的樹住。那裡或許有更好的肥上,讓他生得更壯,而不是只有豆汁兒。他可是個好花妖呢!還可以活得更久,發現這世上值得他報答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慶蒔就抱著這些想法念頭,消沉地度過了這一個月。
大概也就在這時,京城裡流傳著一個消息。說是北城周家的盛德號,被一個從山西來的年輕商人,給硬生生地削去了三分之一的糧食業務,差點兒連皇宮的地盤都給占去。
又聽說那盛德號的周老爺,為了保住這皇宮的地盤,甘願答應這山西商人的任何要求。而這個要求,可讓外人百思不得其解,更讓王記油鋪的王大班聽到這消息後,著實手忙腳亂了一陣子。
而這一切,正是在慶蒔最消沉時發生的。當她也發現不對勁時,那山西商人已經找上她家了……
慶蒔剛從郊外的金老二油坊補貨回來,還沒處理那些油貨,油鋪裡突然沖出了掌櫃先生還有趙嬤嬤,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左右各一邊,就這樣把她給架進了後院堂屋。
正廳的八仙桌前,不但坐了王大班和她後娘,還坐了一位她從沒見過的人。
這男人正眯著一雙鳳眼,斜睨著打量她。
慶蒔也睜著眼把這男人給看清楚,她知道自己會被這樣架進來,跟這男人脫不了干係。看他穿著華貴,而王大班相她後娘那涎著嘴嫵媚討好的模樣,或許……她猜,她的夫家又要換人了?
這年輕男人穿著一套由檸絲織成的白色長袍,外套一件用銀織勾成蓮紋的黑色立領馬褂,立領處還織有絨毛禦寒,托得他那張膚色白皙的臉,更有一種清靈高貴的感覺。而這男人生了一雙足以魅感人心的鳳眼,清秀高挑的細眉,薄唇帶著看不透的笑意,讓他渾身充滿了慵懶又邪佞的氣味。
他看見慶蒔被架進來,嘴角挑了挑,沒說話,只是拿出他的掐絲琺瑯鼻煙壺,放到鼻端吸了一下。慶蒔覺得,自己的眼睛可真被他那只金光閃閃的手給紮到了,不但那鼻煙壺是鑲金邊的,連他的手指上,也戴了三隻嵌了各色寶石的金戒。可他的手又細又白,乍看之下,還真像 雙富太大的手。
「李爺,這就是小女,慶蒔。」王大班見慶蒔來了,趕緊像出售貨物似的介紹起來。「她便是方才咱們提到的,過完年就要給盛德號娶進門的大媳婦。」
慶蒔掙開趙嬤嬤和掌櫃先生的手,皺眉瞪著王大班那笑嘻嘻的嘴臉。為什麼這老頭就是可以把她當成外人,眼睜睜讓她像件貨品一樣,被人待價而沽?先是盛德號老周的藥罐子,再來又是個邪佞的花花公子,她王慶蒔的價值就只是一件外衣,任這些男人穿來戴去?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這種沒有半點價值的人生。
「果然有價值。」男人說:「不枉我放棄那宮內的地盤。」
「嘿嘿!外頭早有流傳,李蘭英大爺可是一號極精明的人物,做出的決定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您能厚愛咱家,我王大班真是祖上積德,感激不盡。」王大班搓搓手說:「只是,當初盛德號有承諾過咱們王記油鋪,如果要娶慶蒔進門,會出資替咱們開三家分號。不知……李爺是否也知道此事?」
「先上菜吧!」那名叫李蘭英的男人說:「吃飯時好好談。」
他看向慶蒔,牽起嘴角。「過來。」
主大班拉開李爺旁邊的圓凳,向慶蒔招手。「快過來,坐在李爺旁邊。對了,還不快喚聲李爺!」
慶蒔癟嘴,不說話。
王大班變了臉色。「快喊啊!」
慶蒔往門邊退了一步。
李蘭英看到她的小動作,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過來。」他又說一次。
慶蒔硬是拗起來,不過去。
李蘭英眯起了風眼,好像有警告的意思,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陰森。他壓低聲音,再喚:「過來。」
見貴客生氣,後娘趕緊上前拉人。「你在這時候拗什麼脾氣?平常不是很卑微的嗎?少在這時候擺架子、裝骨氣!」
「五家分號,王老闆。」這時,李蘭英又說:「我出五家分號的資金,只要她肯坐在這兒。」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得意地勾著嘴唇。
老、老天!五家分號!五家分號的資金啊!王大班閃亮的眼睛與他妻子對上一塊,二話不說,夫妻倆很有默契的,一同上前抓人。一邊一個,將慶蒔架到李蘭英面前,順道還把她推上他的大腿。
慶蒔還來不及掙扎,李蘭英一雙大手已抓住她的腰,將她往下拉,她就這麼坐上了他的大腿。
李蘭英箍住慶蒔的腰,大手輕捏她的頸項,將她倔強的小臉扳向自己,然後再眯起鳳眼,細細地審視她,像在看一件繪工細緻的陶瓷品。
「氣色不太好。嗯?」李蘭英看向王家夫婦,微笑道:「你們虐待她?」
後娘看到李蘭英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禁全身顫慄。「才沒呢!呵呵……大概是她剛從外頭回來,被凍得沒氣色。一會兒上菜上酒,吃喝一陣,就有元氣了。呵呵……李爺別多心呢!呵呵……」
李蘭英又回頭看向慶蒔,而慶蒔正下馴地用鼻子瞪他。李蘭英又笑,輕聲說:「我喜歡你這表情,不過元氣不是,失了幾分顏色。」他的大手捏上慶蒔被凍紅的臉頰,將她拉近自己的嘴鼻,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的鼻息。
看著李蘭英大膽毫不忌諱的動作,連後娘都覺得很尷尬。而李蘭英也的確不把王家夫婦放在眼裡,好像這房裡只有他和慶蒔兩人一樣。
他又看了慶蒔一會兒,說:「你這副模樣,吃喝足了也不夠。該怎麼讓你恢復元氣呢?」他頓了一下,等慶蒔答話。
慶蒔咬唇,腰施了力,整個人往後傾,想掙脫他。
可男人大手一伸,扣住她的腰,馬上把她拉回,箍她的力道又硬了幾分。
她斜眼瞪他,呼嗤呼嗤地喘著氣。
李蘭英斜著嘴角,啞著嗓,聲音小到只有慶蒔能聽到。
他說:「吃我。」
慶蒔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李蘭英的嘴就湊了上來,甚至撬開她的唇齒,將那團軟綿送進來,還一直勾引她,逼著她要對他有所反應。
王家夫婦倆都看呆了。
慶蒔嚇得快哭出來,她猛力一推李蘭英的寬肩,然後惡狠狠地賞這男人一個巴掌。王家夫婦又是一呆,對這狀況一點都無法反應過來。
可李蘭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臉上也沒了笑。
慶蒔紅著眼眶瞪李蘭英。
被賣一次,已經夠讓人難堪了,她卻可以再被轉手,賣第二次?
如果她再不反抗,沒人會幫她的。
她不可以再糟蹋自己。
她誇張地往地上吐口水,用袖子一直擦自己的嘴。
她要他知道,即使他英俊、即使他有錢,她都厭惡他的親吻!
沒有人可以控制她的一生!
而慶蒔這動作,才真正激怒了李蘭英。
他又粗魯地扳住慶蒔的頭,想要強吻她。
慶蒔慘叫出聲,對他又踢又打,不斷扭曲身子想掙開他。
李蘭英看到她的眼淚,怔了一下,又像是怕傷了她,就鬆開了手。
慶蒔反應快,馬上奪門而出,循著遊廊往後門逃去。
「她跑啦!她跑啦!」後娘的聲音在後頭尖叫。「王大班!王大班!快去把她追回來!快去啦——」
慶蒔回頭一看,以為會看到王大班那腫大的身軀滾動的滑稽模樣,沒想到追出來的人竟是李蘭英。只見他瞠大圓眼,猙獰著臉,快步朝她走來,接著跨起大步,沖向她來。
她拼了命跑,一個拐彎。眼看後門就在前邊,就在這時,她被李蘭英抓到了。慶蒔以為他會打她,可沒想到這李蘭英竟還是吼著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吃我!我要你吃我——」然後拉近她,又要吻她。
慶蒔一急。拉下他的手,大口一咬,李蘭英倒抽一口氣,鬆開對她的箝制。
慶蒔跟蹌了幾步跪在地上,又站了起來。她撕心裂肺地對李蘭英大叫:「我的心、我的身體,絕對不會賣給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的工人是我自己!」
李蘭英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像石化了一樣,靜靜地站在原地。
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慶蒔慌張地拉開小門,逃出了這個一再出賣她人生的家。
全身都快凍僵的慶蒔,到了黃昏時刻,依然在大柵欄街上晃蕩。
她想要找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可是年關將近,許多商號店鋪都開始結賬了,更何況她是個女兒身,誰會用一個是姑娘家的學徒呢?
她想起她對李蘭英喊的話。
我的心、我的身體,絕對不會給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的人是我自己!
喊得多順口呵!可是當她決意當起自己的主人後,她卻發現,她根本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眼看大街上的人馬越來越稀少,官府裡的人都出來了,準備關上胡同口的柵欄門。再過一刻,鐘鼓樓就要響起聲音,開始實施淨街了。這一晚,還有以後的每一晚,她要何去何從?可她絕不能回去,回去就會被賣給那個邪佞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慶蒔一愣,陷入思考裡。她想得很認真,還差點兒被路過的驢車給撞到。
當她理清了思緒後,表情有點痛苦。可她的腳步還是堅定地朝韓家潭與柏樹胡同一帶走去。那一帶胡同,是當年戲班進京表演時,下榻歇息的地方,久而久之,那兒也就漸漸地形成了風月場。
她趁著那淨街的三百下鼓聲響完前,拐進了這條柏樹胡同。這一帶地方就沒有實施嚴格的禁宵管制,到了夜晚還是華燈燦爛,路人車轎熙來攘往,只是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姑娘家來到這兒,顯得很格格不入。許多經過她身邊的男人,都會不懷好意地看她一眼,搞得慶蒔神經緊張。
慶蒔經過一家戲園,只要站在門口,就可以把裡頭的戲臺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站在入口邊角,看到一個武生扮相的戲子,身穿白蟒靠、頭戴紫金盔等行頭,手上拿著銀色長槍、馬鞭等道具,站上戲臺亮相。慶蒔看入神,覺得那戲子的扮相好帥氣,好像真是一個可以上戰場打勝仗的大將軍似的。
可是台下忽然傳來了叫囂聲,要那戲子轉個圈。戲子嬌笑了一下,依言轉圈,像展示商品一般,讓戲客把自個兒看個夠,可這一聲酥麻了男人心的嬌笑,卻也把將軍的英氣給打散殆盡。
接著又有叫囂聲響起,要那戲子下臺,侍候她相識的老鬥③倒茶、用點心,那戲子也乖乖地照做了。於是,慶蒔就呆呆地看著,一個本該精神抖擻上場打仗的大將軍,下了戲臺給男人們喝茶陪笑。
③老鬥,指嫖客。
慶蒔不知道,這是戲園的一個不成文規矩,叫「站條子」,讓扮好相的戲子站在戲臺口,給老鬥品頭論足一番,算是送給熟客的額外服務。
「喂!你黏在那兒幹啥?」戲園門口前招客的大爺過來趕人了。他粗著聲,揮揮手,像趕狗似的。「去!去!快走!走!」
慶蒔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走開了。
她來到一處角落,借著遠邊燈籠的光,將自己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想,自己這身粗布衣裳,灰土土的落魄模樣,進青樓妓院找工作,應該不會……被拉去接客吧?
她什麼都能做,家事樣樣會,很能吃苦,而且也習慣應付刁鑽任性的小姐,應該能在這裡找個打雜的工作吧?
她連連地深呼吸,然後拐進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妓院的後門。
她敲了敲門……
她真後悔自己敲了那扇破門!
沒想到,她找到的是一個「上娼」的四等妓院。
這種妓院壓根兒不需要打雜的丫頭,他們根本請不起。他們最需要的是年輕的姑娘——長得平凡、穿得灰上上的也沒關係,因為這土娼的大半妓女,本來就是年老色衰,都是靠俗劣脂粉來招攬生意,年輕的姑娘在這兒就像魚翅一樣的珍貴。
可倔強如慶蒔,怎麼可能會讓自己踏入火坑?
那天晚上,她一看情況不對,本想掉頭就走。
卻被兩個門衛大漢給攔住。
她反抗過。
而反抗的下場就是這樣——被那兇悍的領家嬤嬤,關在一個不見天日、能凍死人的閣樓裡,被餓個三天三夜。
慶蒔捂著臉,緊縮著身子,窩在角落,不敢亂動。一亂動,肚子就會餓,身子就會冷,好像會死掉一樣。
她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嗎?她要死得這麼沒分量嗎?她的人生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地步……
在這最脆弱的時刻,她想起了梅崗看她的眼神。
想著,她的心情就會好一點?這三天,她就是這樣熬過的。
那眼神總是在說,她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這份心意,對我來說很重要。
慶蒔緊閉起眼睛,掙扎著。
慶蒔這名字,絕對是我往後的記憶裡,最燦爛的光芒,相信我。
在這裡死掉,誰都不會發現。
如果我的愛能讓慶蒔快樂,那我願意……以身相許。
她想活下去,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雖然當初是她把他趕走的,可是她還是好希望,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為某個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慶蒔,讓我進去,好不好?
她還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門外那樣求她。
慶蒔張開眼,咬緊唇。她決定了。
如果,如果還有機會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崗。
她會跟他說,假如過去能再來一次,她會打開門,讓他進來,進來保護她、進來愛她。
她勉強地挺起身子,爬到門邊。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說,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她不該這樣對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拍了拍門。可聲響小,好一會兒外頭都沒動靜,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幾下。
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吸氣,無力地喊道:「開……開門!我答應……我答應接客……」
「今晚起,你開始掛牌接客。」領家嬤嬤把打理清爽的慶蒔叫來賬房,指著那掛在牆上的花名格中的一隻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嗎?」
「知道了,嬤嬤。」慶蒔低著頭回答。
領家嬤嬤粗魯地捏起慶蒔的下顎,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後邪笑道:「喂得飽飽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樣,挺好的。」接著又變了臉。「一開始順從些不就得了,還這樣折騰咱們!你最好給我好好幹,沒把老鬥們侍候得服服貼貼的,有你好受的!」
慶蒔憋住了氣,可全身還是害怕地顫了一下。
訓完話,領家嬤嬤把她推上樓,樓上的房間是這座三合院裡唯一比較襯頭的,他們留給她用,可見他們對慶蒔抱的希望多大。
把慶蒔趕上樓去,領家嬤嬤又把站院子的④與門房叫來,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傳,咱們進了新姑娘,而且還是年輕的上等貨。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否則咱們翠楊館就要關門大吉啦!」
④站院子的,接待嫖客的人,通常穿戴整齊清潔,笑臉相迎。
「好的!嬤嬤。」男人們答喝。
慶蒔在樓梯角聽到這對話,趕緊沖回房間。
她撫著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體都軟了。
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這是什麼話?
即使她受過許多苦、許多折騰,但她終究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單純姑娘家。一想到要讓那麼多的男人碰她的身體,之前鼓足的勇氣與決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這土窯地方,很灰很破,家具簡陋。只有一張炕床,還有一組四仙桌椅。難得有座花幾立在角落,可上頭的花不但謝了大半,連花幾本身都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後,也要變得像這間土窯一樣,又臭又舊,又噁心嗎?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應該還有很多種吧?還有很多種吧?
慶蒔把這房間的窗戶全打開了,一個一個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這一望,卻讓她的腿更軟。
沒想到樓梯才沒爬幾層,這樓房的高度已經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臨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來他們早料到有人會要這招。
慶蒔連腳都開始抖了。
她不放棄,又沖出這間房,把二樓有窗戶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後,她只是頹然地跪在窗臺旁,在心裡拔著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這兒接客,還是賭一把,跳下去,看腳會不會摔斷……
可心裡的菊花瓣還沒拔完,門房已經接到客了——
她聽到門房拉長著聲音喊:「客來咧——」
然後是一陣她聽不清內容的細碎交談聲,接著是領家嬤嬤好得意、好快樂的尖笑聲,看來此名嫖客來頭不小,談出的價錢讓人很滿意。
笑聲暫歇,門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⑤慶蒔倒抽一口氣,再看了一眼窗臺下的高度,她緊閉著眼睛,掙扎了一會兒。
⑤住局,即嫖客在妓院處過夜。
當她聽到樓梯角傳來了咿咿呀呀的上樓聲,還有領家嬤嬤噓寒問暖的嬌笑招呼時,她牙一咬——
轉身回房,好好待著。
她懼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們如果哪兒怠慢了爺,請爺告訴咱們,咱們一定會改進!」領家嬤嬤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爺好眼光,選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開苞的清倌,爺是她的第一個呢!不過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滿意,也儘管跟我張嬤嬤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那丫頭,讓她多學學技巧……」
領家嬤嬤真是高興呵!畢竟他們的客層都是來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這種穿金戴銀的闊人,會上他們這下四等的翠楊館來,還從來沒有過呢!而且他下的盤兒錢可真不手軟,不使盡渾身解數招呼,怎麼說得過去?
不過,詭異的是,這爺怎麼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這兒?她記得門房、站院子的都還沒出門宣喊呢!這爺就悠悠哉哉地進來,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於房裡的慶蒔,則手忙腳亂,她很想躲起來,可是這簡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讓她躲到哪兒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願當一隻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窯這種地方?
此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
「真沒人碰過她?」
慶蒔一愣,這、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不會吧?
不——
她絕對不要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當然、當然,我張嬤嬤拿翠楊館的名譽向爺發誓,您絕對是迎春姑娘的第一個。」在門外頭,領家嬤嬤拍著胸脯,繼續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說:「你們再差個人,到胡同底的萬興飯莊,包個桌來,我不吃你們灶上的東西。」
「噯!好的,爺。」領家嬤嬤討好地問道:「您要什麼菜,我們差人全給您包來。」
男人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雞片。開陽白菜。冬瓜盅。金鑲辣椒。煨茄子。大餅。還有大蔥。」然後又挑剔地再補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雞片的玉瓜要脆。開陽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餅要烙得酥,大蔥要山東的。還有,菜一定要熱得燙口,否則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們馬上去辦!」領家嬤嬤的聲音一變。「聽到沒?還不趕快去辦!去!」
接著,就是人咚咚咯沖下樓的聲響。
「好了,爺。」領家嬤嬤又笑:「請來會會咱們的迎春姑娘吧!」
說著,門就咿呀地被推開了……
看到房間裡空無一人時,領家嬤嬤的臉都青了。
「呃……爺,這個、那個……」
她拼命在腦裡想措辭,好跟這難得上門的貴客,解釋眼前這離奇的狀況——那死丫頭竟然不見人影?
逃走了嗎?不可能,她親眼送她上樓的,樓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絕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貴客收了盤兒錢了,怎麼向人家交代……
喲,一定是藏起來了!死丫頭,敢畏客,這房裡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絕對要把這臭丫頭給揪出來,抽她一頓鞭好消氣!
領家嬤嬤正要彎身查探,就在這時——
這貴客竟呵笑了一聲,說:「迎春姑娘想跟我玩遊戲?要我找出她?」
領家嬤嬤一愣,還沒答話,男人往房裡一站,板著臉,揮揮手。「你下樓去,不要打擾我同她玩遊戲。」
「噯,有需要……再喚我啊!」真是個怪客啊!發生這種找不到人的烏龍事,怎麼還會幫他們找臺階下?
領家嬤嬤退了出去,門給合上了。
躲在四仙桌下的慶蒔,微微松了口氣,正要再繼續盯著那男人的動靜時……
忽然,男人蹲了下來,看著慶蒔——
慶蒔捂著嘴,差點兒尖叫出聲!
果、果然——是李蘭英那瘋子!
他跟她跟到這種不等的土窯妓院做什麼?是特地來嘲笑她的嗎?笑她喊出那麼自以為是的話,最後還是落到了被男人玩弄的地方來嗎?
慶蒔覺得好羞辱,把頭埋在膝蓋裡,雙手捂著耳,打死不理他。
室內沉寂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都沒有人走動。李蘭英就這麼一直看著窩成小球狀的慶蒔。看了好久好久……
之後,他才站起身,拉開椅子,坐在靠門的那一面,替慶蒔擋住了門口。
又這樣靜了好一陣子。
這靜,讓慶蒔都覺得很不自在。她偷看前方,看到了李蘭英雙腿跨得開開的坐姿。她狡猾,他找她,找到這種會污辱他尊貴身份的土窯來,就只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嗎?他不嘲笑她嗎?不污辱她嗎?
此時,領家嬤嬤又回來了,這回是為貴客泡壺熱茶。慶蒔倒吸口氣,總怕領家嬤嬤會一進門就瞧見她窩在這兒。不過還好,有李蘭英大喇喇的跨坐在她前面,替她擋去了這層危險……
慶蒔愣了一下,心裡怪怪的。
「擱著。」李蘭英對領家嬤嬤說:「下去。」不讓她在這兒晃蕩太久。
「呃……爺,敢問……」領家嬤嬤小心地問:「您現在是在?」
「還在玩遊戲,你沒眼瞧?」李蘭英不客氣地說:「別打擾咱們。去!看包飯來了沒?」就這樣,領家嬤嬤再度被轟出門了。
他們倆又靜上了半刻鐘。
最後,是李蘭英先開口。「上來坐吧!」慶蒔一怔,沒有反應。
「腳酸不酸?」李蘭英又問。慶蒔沒說話。
「餓不餓?」李蘭英再問。慶蒔不答,可肚子的咕嚕聲替她給了答案。
李蘭英拍拍他身旁的短凳,說:「坐上來,一會兒包飯就來了。一塊吃吧!」
慶蒔絞了一會兒手,緊閉著眼,深呼吸,才慢吞吞地爬出桌下,戰戰兢兢地坐上李蘭英身旁的位置。
她可以感覺到,李蘭英一直在注視著她。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她臉上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看得那麼專注?這讓她更羞得不敢抬頭,就這麼一直窩著身子,直到門房與站院子的提著大小食籃,將包飯給送了進來。
看著一道道熱得冒煙的菜肴上了桌,饑餓讓慶蒔轉移了注意力,肚子出很不爭氣地在哀哀叫。
領家嬤嬤進門了,她看到慶蒔坐在李蘭英身邊,準備念她個幾句:「嘖!迎春啊!你剛才給我死——」
但她臉色剛變,李蘭英就瞪了她一眼。她又慌忙地堆起了笑。「啃!迎春啊!你們遊戲玩完啦?餓不餓啊?李大爺布了這桌好菜,多吃些,一會兒才好伺候李大爺呵!」
慶蒔怯怯地點頭。「好的,嬤嬤。」
「她會。」李蘭英出冷冷地說:「只要不打擾咱們。」
一干人退出房後,李蘭英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才有動作。
他拿起一張大餅,夾了幾段大蔥,又擱了幾塊腐乳肉進去,卷了起來,遞給了慶蒔。
慶蒔一愣,她本來以為那是他自己要吃的。
她沒有接手。
李蘭英皺起眉頭,手再伸過去,那大餅都快碰到慶蒔的鼻子了。
慶蒔吞吞口水,那大蔥好新鮮啊,光聞就能聞到那沖鼻的辛味,還有那腐乳肉的腐乳醃得真好,一定是用上等的辣醬和醃料製成的,又是頂級的豬梅花……唔!
吃下去一定很過癮。
想著,慶蒔還是接過了那卷大餅,她正想大大地咬一口時,對上了李蘭英的眼睛。咦?奇怪,他的眼神放柔了。她肯吃東西,那麼讓他高興?
「那個……」慶蒔說:「李大爺,你為什麼知道……」
「快吃!」李蘭英又冷起臉來,打斷她。「有什麼話,吃完再說。」
「喔。」慶蒔呐呐地應道。哼!他臉變得真快,跟那嬤嬤有得拼哩!
慶蒔兩三口就把那卷大餅給吞了,嘴巴吃得油呼呼的。那嘴裡的美味,染得她小臉都發光發紅了,想想,她不知道有多久沒吃到肉了,有五六年了吧?
李蘭英吃了一小口白菜心,見慶蒔的眼仍盯著那盤腐乳肉,他牽了牽嘴角,又伸手拿了張烙餅,正想再為慶蒔卷一張時,他的臉色突然大變——
他僵著臉,靜了一會兒,好像在觀察什麼動靜似的。最後,他竟放回了烙餅,擱下筷子,然後看著慶蒔,眯起了鳳眼……
慶蒔一驚,不知道他怎麼又變臉了?而且,那眼神有點危險……
李蘭英說:「上床。」
「咦?」慶蒔嚇歪了嘴。
李蘭英站起身,走到炕床邊。開始脫衣服。見慶蒔依然呆著不動,他的命令更強硬。「我說,上床。」
「幹……幹嘛啦?」慶蒔真的被嚇到了。「為什麼要上床?」
李蘭英邪邪一笑。「你忘了你的工作?」
慶蒔蒼白著臉,啞口無言。該死的李蘭英,前一刻她竟然會覺得,他的眼神好柔,好像會疼惜她一樣!原來是想把她給喂得飽飽的,再一口把她給吃掉!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即將被宰殺的小豬。
是她太天真了,被那卷大餅給誘得都忘了人性的險惡。
慶蒔僵硬地站起身,怒著臉走向李蘭英。走得越近,她的臉越紅。李蘭英這傢伙,就這麼期待嗎?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脫得只剩下件套褲。
而且沒想到,這傢伙雖然長得小生模樣、白白淨淨的,可是那內裡的身材真是扎實,胸肌賁起得像一顆顆圓鼓的饅頭,肚腹卻精實得像一面牆,徒手打下去一定很痛。還有那修長又肌肉飽滿的手臂,一點也不像富家公子哥,倒像是當了一輩子縴夫的苦力工人。
想到要服侍擁有這麼一副好身材的男人,慶蒔既害羞又害怕,當這麼強健的身軀壓上自己,那強大的男性力量會不會傷到她?
唔!不管了!她王慶蒔豁出去了,誰叫她淪落到這種地方來?而且她也不要李蘭英看出她在害怕,她一定要裝出很渴望他的樣子。於是,慶蒔緊閉著眼,張開手臂,就這樣傻呼呼地朝李蘭英沖過去。
李蘭英沒防備,被慶蒔撲倒在炕床上。他一愣,低頭看了看緊張得半死的小人兒,死死地抱著他,也沒下一步動作,他再看了眼房門口,眼眯得更細。
還在看。他咬牙地想,然後對慶蒔說:「摸我!」
慶蒔驚慌地抬頭。不是抱他就好了嗎?
李蘭英猴急地牽起慶蒔的手,緊貼住他的胸腹。「撫摸我,讓我快樂,讓我舒服。」
這、這男人?慶蒔覺得自己的頭好暈,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沖到了腦裡。
她深呼吸,顫顫地摸上這男人的胸部,然後順著他肌理的線條,一路往下摸。
李蘭英的呼吸開始濃濁了起來。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這觸感……真的很好呢!慶蒔想,尤其是那胸肌,果真像是真材實料的饅頭。她悄悄地捏了一把。
李蘭英舒服地呻吟出聲。慶蒔嚇得縮手,這男人幹嘛叫得那麼情色啦!
「繼續,迎春,不准停,繼續讓我舒服……」李蘭英又握住了慶蒔的手,喘著氣喊道。慶蒔硬著頭皮,依言又把他的身體給摸了一遍。
她摸他的腹肌。李蘭英叫:「嗯……嗯……」
她摸他的粗腰。李蘭英再叫:「呃……呃……」
她吞了口口水,小手伸進了他的褲子,摸他的窄臀。李蘭英又是狂猛地一叫:「啊……迎春……啊……」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應正不正常,可是她覺得這個叫聲真的很恐怖,叫得她渾身發熱、四肢酥麻,眼睛不曉得要對上哪兒才好,因為她根本不敢看李蘭英那迷亂又性感的表情。
就怕看著看著,自己也要沉淪在裡頭……
「親我,迎春。」接著,李蘭英又要求。「我要你親我,把我的身體吻遍。」
「你、你夠了沒啊?」慶蒔瘋狂大叫。
李蘭英捂住慶蒔的嘴,笑得很曖昧。「乖乖,聽話,好好的吻我。」
等李蘭英放開手,慶蒔苦著臉掙扎一會兒,最後也只能聽話地嘟起嘴,往李蘭英的胸部撞下去,然後一路一路地啄到腰腹部。
「真好啊,迎春,你真好……」李蘭英啞著聲音喊,並弓起身體,手臂緊箍住慶蒔的小頭顱,將她軟軟的小唇貼向他烘熱的肌膚更緊更近。他嚶嚀了幾聲,又開出要求。「現在,舔我,迎春,舔我……」
一股氣突然沖上腦門,慶蒔張開嘴,不是舔他,而是咬他一大口。
李蘭英哇地叫了一聲,看到慶蒔正壞壞地嘲笑他,他也邪氣地勾起嘴角,鳳眼眯得更迷蒙。「小東西,你真壞啊!嗯?」他腰一扭,抱著慶蒔翻身,馬上將她軟軟的身子護在身下。「我要好好地懲罰你……」
不會吧?要開始了嗎?
慶蒔尖叫,雙手推拒他的胸。「啊啊!是我不對,我、我不該咬你,你、你、你……不要再過來了!」放過她啦!
「不,你咬得很好啊!迎春。」李蘭英說:「你咬得我欲火焚身。」
說完,他伸出長手,把束在床柱上的紗簾給放了下來。他壓低了身子,跟慶蒔鼻對鼻地面對面。他嘿嘿笑著:「現在,我要——」
慶蒔呼吸急促。他要……他要吃掉她了嗎?她恐懼地閉上眼睛。
「我要你吃我。」
咦?慶蒔怔愣住了。張開眼,只見李蘭英的俊臉朝她逼來,溫熱的唇柔柔地罩住了她的小嘴,然後,為她送進了一波又一波的暖流……
隨著吻的加深,那暖流更深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讓她這幾天來被肌餓與寒冷侵蝕虛弱的身體,漸漸的感到充實、暖熱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李蘭英的吻讓她覺得……好好吃,像一道美味的佳餚,讓她好想一口接著一口吃下去,好讓身體與心理感到飽足。
於是,這場本來由李蘭英所主導的親吻,因為慶蒔攀上他脖頸的動作,而整個顛倒過來。只見慶蒔不斷地壓緊他,讓自己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品嘗他的美味,而李蘭英也任著她來。
李蘭英的眼睛笑了。對,就是這樣。他寵溺地望著吻得忘我的慶蒔。好好地吃我,慶蒔,我甘願讓你分享我的一切……
本來以為,接下去的發展,會是天雷勾動地火,引來驚天動地的激情大戰。不過最後,李蘭英並沒有碰她。
看著氣喘吁吁的慶蒔,小臉紅潤得好健康,他笑了。慶蒔看呆了,她還以為李蘭英只會在諷刺人家時才會笑,沒想到他單純地笑起來,會那麼好看,會那麼讓人覺得親切。那笑,會讓她想起梅崗。
李蘭英撐起身子,微微地掀開紗簾,看了一會兒房門處,松了口氣,說:「很好,走了。」
「啊?」慶蒔疑惑。「什麼走了?」
李蘭英將紗簾束好,下了炕穿好衣服。然後他將慶蒔拉起來,替她拉整揉皺的衣裳。慶蒔就近看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
李蘭英說:「那嬤嬤一直都不放心你,在監視你。」
慶蒔馬上想通。「她怕我沒好好工作?」
「沒錯。」李蘭英坐回四仙桌,虛弱地笑道:「不過看到咱們的表現,我想她應該放心了。」
原來如此。慶蒔終於明白,為何剛剛飯吃到一半,他的臉色大變,甚至很突然地要她上床。沒想到,這傢伙一直都在為她的處境著想……
慶蒔的心暖暖的,也酸酸的。他在為她著想啊……無疑的,這拉近了她與李蘭英之間的距離,之前發生的不愉快,好像都煙消雲散了。
而且這種總是為她著想、為她付出的行為,讓她無法不想起梅崗。
……不會吧?
見慶蒔一臉猶豫地愣在原地,李蘭英又板起臉說:「別發呆,過來坐下,把飯吃完。」
慶蒔驚醒,聽話地坐下,不過她搖搖頭,說:「我吃不下。」很神奇,她本來餓得還能再吃上兩三卷大餅,可是被李蘭英吻過後,她不餓了,身子也不冷了,感覺自己變得很強壯了。
相反的,李蘭英看起來好像很累。慶蒔問:「你好像……有點不舒服?」
「沒的事。」李蘭英低下頭,不讓慶蒔看他的臉。他拿了筷子,繼續為慶蒔卷餅。「雖然菜涼了,但這桌菜還是得吃。」
「為什麼?」他幹嘛那麼執著?
「你被關了四天,腦子糊塗了。」李蘭英說:「今晚是除夕,我們一塊把這團圓飯吃完。」
慶蒔心裡一動。
團圓飯啊?
她十年沒上桌吃過團圓飯了。
佳餚是什麼滋味?團圓是什麼滋味?有家人陪伴又是什麼滋味?
這李蘭英,是不是知道她一直很想再次感受這些滋味?如果這是他今晚來的用意,那麼……
她感謝他。雖然說不出口,因為現在的她一旦開口,一定會洩露了她想哭的情緒。可是她的心裡,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慶蒔低著頭,坐回李蘭英身邊,接過那只卷餅,雖然冷了,可是她的手、她的心,還有她的眼,都很熱……
見慶蒔開始啃起卷餅,李蘭英安心一笑,舀了碗清淡的冬瓜肉,慢慢吃起來。
吃著,吃著,他聽到抽泣聲。
他看向慶蒔,看到她低著頭,眼淚撲簌簌地一直往下掉,掉到了卷餅裡,掉到了膝蓋上。李蘭英倒抽口氣,想衝口說什麼,又吞回去,只說:「不要哭,再哭,卷餅都變鹹了。」他本想逗笑她,可慶蒔沒理他。他有些尷尬,於是夾了白菜心、舀了冬瓜肉給慶蒔,又道:「吃點淡的。嗯?」慶蒔的小肩膀開始顫抖。
「慶蒔?」李蘭英想了想,最後這麼安慰道:「別怕,我陪在你身邊啊。」
這聲溫柔的呼喚,終於讓慶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把這連日來所受到的驚嚇、恐懼與屈辱,全哭了出來。
李蘭英歎了口氣,表情也跟著難過。他伸出手臂,把慶蒔撈進懷裡,靜靜地讓她偎著他。即使慶蒔手裡捏著的卷餅、還有她的鼻涕眼淚,弄髒了他名貴的衣,他也毫不在乎。
他只希望自己的陪伴,可以讓慶蒔有家的感覺、有團圓的感覺。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2:52
第五章
除夕夜後,翠楊館又接到了零星幾筆生意。
領家嬤嬤焦急地關上門後,慶蒔趕緊逃到炕床上,像只可憐的小兔子,蜷縮在床角落,發抖著。
這是她的第二位客人——一個在煤街上拉煤的工人。
她看著那面貌枯瘦,滿身、滿手都黑呼呼的男人,正張著異常白亮的大眼,直盯著她的身子流口水——慶蒔看到了,他的口水真的滴下來了……
好噁心!這樣的男人,要碰她的身子?
她突然想起李蘭英,她好想念李蘭英那副性感的身材、酥骨的呻吟聲……
還有,那深深地望著她、珍惜她的,溫柔。
難道,她的身子最終還是得被這色欲大發的男人給玷污嗎?
不要!
眼看肮髒的男人就要爬上床,慶蒔推拒著喊道:「爺,你、你別再過來了,我、我不會讓你碰的!」
男人吐了口唾沫,一邊卸褲子,一邊不屑地說:「裝啥清高?你之前被男人玩過,老子都沒嫌你!老子玩你,是你的榮幸哩!給老子過來!」
慶蒔被粗魯地拉了過去,男人壓她,要親她的嘴,她尖叫,四肢亂揮,男人怒吼一聲,舉手,就要揚她巴掌——
此時,外頭一陣混亂。
碰地一聲,門被踹開。
「爺!您別這樣!」領家嬤嬤的喊聲。難得,這麼無奈?
接著,慶蒔的身子一輕,原來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被人給拎了起來。
「我沒剝你的皮,才是你的榮幸。」是李蘭英冷若寒冰的聲音。
慶蒔定睛一看,笑了。她以前絕對想不到,能再看到李蘭英,自己的心情竟會這麼好!
「王八羔子,你——」男人想罵,卻被李蘭英輕易一推,給推出了門外。
他哇哇大叫,想沖進來揍李蘭英,可李蘭英丟給了他一個東西,讓他安靜了下來。領家嬤嬤和男人一看,都咧大了嘴。
是一顆沉甸甸的大白銀啊!
他看著領家嬤嬤。「迎春是我的。」他提醒。
他瞪著那運煤工人。「去別處逍遙。」他警告。
然後他大手一揮,外頭候著一群夥計模樣的人,便提著食籃魚貫走進,在那張破舊的四仙桌上布菜。在場的每個人,看得都呆了。
燈影牛肉、太白鴨、魚香肉絲,再來一鍋毛肚火鍋,頓時滿室的辣椒香。
最後,還上了一草窩白飯,及一籃蒸得黃橙透亮的黃米黏糕。
慶蒔看到那黏糕,一愣。
李蘭英看她的表情,終於在人前露出笑容。「桂興齋的。」他說。
他看她的表情,和那掛在嘴角的笑容,讓慶蒔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過年的時候,你會分你最喜歡的黃米黏糕給找吃。梅崗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響起。雖然只有一次,但是我記得它的味道,也記得慶蒔吃糕時的幸福表情。
「唷?李爺今天捎川菜來呀?」領塚嬤嬤吃味地說。這菜香啊!是柏樹胡同上最著名的蜀都館的川菜吧!看得她也好想吃。
李蘭英沒了笑,一頓斜眼送她。「滾!」
一群人被李蘭英給轟了出去。
房裡安靜了。
李蘭英走到桌邊,給慶蒔添了白米飯。「過來,吃飯。」
「喔。」慶蒔點點頭,端了飯碗,配著魚香肉絲,吃了一口。之後胃口都給辣椒開了,她呼嚕呼嚕地再吃了好幾大口。
李蘭英這才笑了。「好吃嗎?」
慶蒔看著他的笑,臉紅了,只能唔唔嗯嗯地回應他。
「慢慢吃,都是你的。」他柔聲說,替慶蒔夾了一塊鴨。
在他溫暖的注視下,慶蒔吃了三碗飯,還有一大塊黃米黏糕。
慶蒔接待的第三位客人,是在城門外「放驢兒的」。
在各座城門外的橋頭上,常常聚集著許多牽著小毛驢,招攬生煮、給客代步的人。
大概是長年和驢相處,那男人也生了一張驢臉,長了一對驢牙,連猴急的叫聲也像驢。
他朝慶蒔步步逼近,驢蹄踢一下,是魔手,就要伸向她的身體。
可慶蒔這回沒有再像小兔子一樣,窩在角落裡顫抖。而是有些期待的,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
應該,會來救她吧?
驢子男又嚏嚏地靠近她一步。
急促的腳步聲出現了,慶蒔眼睛一亮。
接著,果然,碰地一聲,門又被踹開了。
「爺啊!您別這樣!」領家嬤嬤的喊聲。還是這麼無奈。
「把這頭驢給我牽走!」李蘭英的聲音。雖然很冷,可慶蒔卻聽得心花怒放。
李蘭英也丟了好大一顆白銀給那頭驢。「找頭母驢,滾!」接著又看向門外,揮手要提著菜籃的夥計進來。
燉菜核、無錫肉骨頭、太湖銀魚、炒血糯,再一鍋清燉蟹粉獅子頭,最後還上了一窩烤得熱酥酥的糖火燒。
「先用點心,墊墊肚。」李蘭英抓了一個糖火燒,遞給慶蒔。
慶蒔握著那暖暖的糖火燒,心裡甜甜的,低下頭,忍不住幸福地竊笑。
領家嬤嬤困難地吞口水,堆笑道:「今兒個是蘇菜啊!呵呵……」
李蘭英瞪她。「記得我說的話?」
「啊?」領家嬤嬤擦擦口水,不解。
「迎春是我的。」李蘭英冷笑。「你可以再試試我的耐性。」
領家嬤嬤白了臉。
她啊,就是貪想著賺錢,賺到不怕死,才不甘願只讓迎春接待他一個闊客呢!
撿到個寶,她當然要有效運用!
不過可真神奇,這闊大爺好像有千里眼,總能知道迎春又接了客,馬上就飛沖過來。莫非,他一直在監視著這裡?
領家嬤嬤突然背脊一陣惡寒。然後又被李蘭英的一聲「滾」給轟了出去。
危機解除,李蘭英轉頭看著慶蒔。他眼神放柔。「好吃嗎?」
慶蒔紅著臉,點點頭。
「太好了。」李蘭英笑了一下。
她很認真地看著李蘭英。她問:「為什麼……你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李蘭英沒回話。
「為什麼?」慶蒔不死心,再問。
「你喜歡,才重要。」李蘭英佯裝不耐煩,皺眉說:「不是嗎?」
慶蒔呐呐地點頭。
「快吃,糖火燒冷了,沒滋味。」李蘭英悄悄松了口氣,把糖火燒推給慶蒔。
「都是你的。」
沒錯,他的疼愛,都是她的。
第四個客人,是一個瘋瘋癲癲的醉客。
那領家嬤嬤就是貪得不怕死,想再試試看是不是真有那麼神——只要迎春一接別的客人,那李蘭英就會馬上出現?
領家嬤嬤不信,但慶蒔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著。所以,她安然自在地看著那醉客在地上吐了一地後,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
「妞兒,你笑起來真像菩薩,好美……」醉客胡言亂語。
慶蒔微笑,心想,快來了吧?李蘭英。
「妞兒,別再這樣看俺了,你這樣看,俺的身體好癢……」醉客又走近幾步。
慶蒔一怔,歪著頭,仔細聆聽。
咦?這時候應該要響起腳步聲才對啊!
「妞兒、妞兒……」醉客伸出手,腳步加快了。
唔?等一下?怎麼沒有人踹門進來,替她把這個瘋子拎走?
「俺要你、俺要你、俺要你……」喊著喊著,醉客忽然就沖了過來。
慶蒔這才驚覺不妙,估計錯誤。李蘭英今天遲到了?
她尖叫,身子一閃,躲過了醉客的撲擊。可醉客挺靈活的,扭腰馬上又要第二撲。慶蒔只好慌張地奪門而出。
沒想到領家嬤嬤早候在樓梯口處,等著揪住慶蒔。
「你別以為有闊客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她一把揪住慶蒔的耳朵,邪惡地說:「告訴你,這兒的當家還是老娘呢!給我滾回房去,接客!」
「不要!」慶蒔尖喊,與其給這些男人碰,她寧願回到第一天,讓李蘭英要了她!
她忍著痛扭開領家嬤嬤的手,蹦蹦蹦地跑下樓。
「來人啊!來人——」領家嬤嬤大叫:「把那死丫頭給我抓回來!」
「哇哇哇!俺的菩薩跑掉了!俺的菩薩跑掉了!」醉客大叫,跨步要追,沒想到整個人滾下樓梯,把正要逃走的慶蒔給撞翻了。
慶蒔就這樣被逮個正著。
領家嬤嬤趕緊把醉客扶起,竟壞心地提議。「爺!不如你在這裡要她吧!咱們在這兒替你抓好她!」
慶蒔聽得臉色慘白,醉客猛點頭,直喊:「好哇!好哇!」然後就要脫自己的褲子。
領家嬤嬤沒良心地好笑,示意站院子的與門房也把慶蒔的衣裳給扒了。她得意地對慶蒔說:「我張嬤嬤今天治不了你,也別想在這行混!」
慶蒔死命掙扎,甚至咬了門房的手,門房哇地一聲大叫,竟洩憤地踹了慶蒔的腳窩,痛得她跪在地上。門房還氣不過,拽起她的衣領,竟想再打——
慶蒔緊閉上眼,腦海裡閃過李蘭英的臉。
嘴裡卻很直覺地喊了出來——
「梅崗!梅崗!梅崗——」
「哇啊啊啊啊——」忽然,門房激烈地慘叫,慶蒔的身子鬆開了。
慶蒔抬頭一看,看到一臉憤怒的李蘭英正抓著門房的辮子,將他整張臉往牆上壓。望著李蘭英激動得漲紅的臉,她感動得都快哭了。
「誰說可以動她?」李蘭英咬著牙問,眼睛轉向領家嬤嬤。「是你?」
領家嬤嬤被看得心虛,趕緊低頭。
又看了看那瘋癲的醉客。「還是你這瘋子?」
可醉客卻昏了神智,不怕此時氣盛的李蘭英。
他搖搖擺擺地再走近慶蒔,要抓她,向李蘭英挑釁。
「俺管你是哪家大爺,你就是不可跟俺爭!」醉客打了個酒嗝。「俺先到的,俺今天就是要她。」
李蘭英氣喘得急,失去了平日的從容。他推開門房,忙將慶蒔抓過護到身後。
「你敢?」他警告。
慶蒔這才注意到,潮紅漸退後,李蘭英的唇色慘白,不太舒服的樣子。
「俺就敢!」醉客嗆聲,伸手推了李蘭英一把。
李蘭英竟然站不穩,往後退了一步。慶蒔更加肯定,他的身體真的不好,否則這壯得像頭牛的男人,怎可能那麼容易向對方示弱?那夜她看過他的體魄,她是最清楚的了。
醉客見李蘭英好欺負,又得寸進尺地緊拽他的衣領子,把酒氣都噴在他臉上。
慶蒔一急,從李蘭英後頭鑽了出來。「不要這樣!放開!」她拉開這醉客。
瞧李蘭英聞到那酒氣,臉都難受地皺了起來,他怎可以這樣對他?萬一他想動手動腳,虛弱的李蘭英怎麼招架得住?
醉客躁得哇哇大叫,一手就把礙事的慶蒔給甩到地上。慶蒔這一跌,撞上了花幾,花幾上的瓷瓶摔下來,砸在她的肩上,痛得她齜牙咧嘴。
「慶蒔?」李蘭英瞠大眼,想也沒想,就猛地給了這醉瘋子一拳。
「你打他?你敢打她?你憑什麼打她——」醉瘋子被打趴在地,李蘭英還嫌不夠,竟又把他抓起來,對他的鼻嘴猛打。「你憑什麼打她?憑什麼——」
慶蒔從沒看過李蘭英發狂的模樣。
他發狂的模樣,讓她腦子一團亂。
竟和另一個身影疊合在一起……
「爺啊!快住手!」領家嬤嬤嚇到。「會出人命啊!」
慶蒔醒了,也站起來勸。「你不要打了,我很好,我沒事,你不要打了……」
季蘭英這才鬆手,把醉瘋子丟到門外,然後從袖裡掏了幾顆大銀子,像乞丐一樣的丟給站院子的。「趕出去,要告官,就拿這幾顆銀子打發掉。」
站院子的為難地看著領家嬤嬤,領家嬤嬤看到銀子,眼睛都亮了,趕緊揮手要他把人帶走,嘴巴還對著站院子的做樣子,意思叫他別去告官,要把銀子給藏了,至於這醉客,就丟出去,讓他昏睡在破巷也好。
混鬧了一場,堂裡總算平靜了下來。領家嬤嬤吩咐完,再看李蘭英時,只見他急慌慌地將慶蒔抱上凳子,要檢查她的瘀傷。
「疼不疼?嗯?」李蘭英蹲在慶蒔面前,輕輕揉著她的肩頭,滿臉擔心。
「我不疼。」慶蒔搖搖頭。「倒是你……不太好。
近看他,沒想到還看到了陰黑的眼圈,慶蒔伸手,想摸摸他疲憊的臉。
李蘭英見她的動作,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色已差到引她操心,趕緊握住她的手,堆笑道:「我沒事。」
領家嬤嬤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人的互動。她現在總算信服了,迎春在李蘭英心目中的地位。既是如此,那她怎可能會錯過這大賺一票的機會呢?
「李大爺。」她裝出很委屈的聲音。「您三番兩次的鬧,我生意怎麼做呢?」
李蘭英的臉寒了起來,斜眼瞪她。
領家嬤嬤怯縮了一下,但為了錢,還是勇敢地吐苦水。「咱們翠楊館就只有迎春這一號紅牌,我們當然要讓她多接點客人。您這樣霸道,真要斷了咱們的生路?瞧,我手底下還有多少人要養啊……」
「迎春是我的。」李蘭英說:「何況,銀子從沒少給過。」
說到重點了!領家嬤嬤遺憾地搖搖頭。「那點錢,還不夠養個專屬的清倌。」
李蘭英不以為然地哼氣。「還要多少?」
慶蒔趕緊拉住他,不要他亂來。李蘭英則把她推到身後,不讓她曝露在領家嬤嬤惡毒的目光下。
「您是見過大場面的,您說清吟小班⑥養一個清倌,要多少銀子呢?」
⑥「清吟小班」,即一等妓院。
李蘭英安靜,不回話。
「還有,我不懂。」領家嬤嬤抓到損他的好時機。「您真這麼喜歡迎春姑娘?那為什麼近日都沒碰她?」她偷窺的這幾日,除了除夕那夜,其餘都不見這霸道的傢伙有所動作。
「莫非……」領家嬤嬤壞心地呵呵笑。「大爺您有問題?」
慶蒔一聽,羞紅了臉。她在心裡罵:低級、下流、噁心、沒水準——
李蘭英卻很冷靜。「要證明?」他的嘴邪氣地一勾。「那你好好看。」
說完,他馬上轉身,把還在心裡亂罵一通的慶蒔整個壓在牆上。她嚇住,要驚呼,李蘭英趁機把嘴湊上去,深吻她。
又是這種詭異卻充實的感覺。
因為這一吻,慶蒔覺得剛剛受到的驚嚇全沒了餘悸,肩上瘀傷的悶疼也漸漸消除。身子不冷、精神不累,還沒用晚膳的肚子變得飽飽的……
還有,這個吻也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伸手把李蘭英的臉更壓近自己,讓她可以吃到他的更深處,那充沛的力量來源……
花妖的真氣對人的身體還有心靈,都很好。傳遞真氣的方式,就是這樣……
忽然,梅崗的聲音穿過了腦海。慶蒔一驚,張開眼,瞪著李蘭英。
他的臉色,慘白得更像個重病的人了,她也感受到他的喘息更不定、更劇烈,失了正常的規律。可儘管如此,慶蒔還是可以感覺、到他不斷地給予,而自己竟是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慶蒔硬是粗魯地推開他,讓自己離開他。
「慶蒔?」李蘭英踉蹌了幾步,驚訝地看著她。那擔心的表情好像在問:我傷到你了嗎?
慶蒔發抖,轉身逃到了二樓。
李蘭英想追,領家嬤嬤卻沒忘剛剛的主題,纏住他,非要到答案不可。「李大爺,您以為親個小嘴,就可以證明什麼嗎?」
李蘭英粗烈地喘著氣。
「非要證明,是嗎?」他狠狠地問。
「當然,我要知道把迎春包給您,值不值。」
「好。」李蘭英轉過身,正面面對領家嬤嬤。「這就給你看。」
說完,他就當著領家嬤嬤的面,解開褲子……
慶蒔窩在角落,腦子裡很混亂。
隨著這樣一天又一天的相處與互動,慶蒔生出了一個念頭,一個常人會覺得很瘋狂的念頭——
李蘭英就是梅崗。
上回,梅崗便是利用自己的真氣,變出一身京城隨處可見的長工裝扮。他自己也說過,要他改變容貌、衣著與身份,根本不是件難事。畢竟,他可是聚集了兩千年真氣的梅花妖,沒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而且這世上……她相信,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會無緣無故對她這麼好的人了。
只有那個笑得毫無心機的傻梅崗。
只有那個老是跟前跟後黏纏她的傻梅崗。
只有那個傾盡所有的付出後,卻可以完全不在乎回報的傻梅崗……
忽然,有人敲門。「慶蒔……」是李蘭英的聲音。「讓我進去,好不好?」
慶蒔一愣。這語氣根本不像那邪氣又霸道的李蘭英,而是梅崗的。
這讓她更不敢有任何動靜。
李蘭英仍是輕輕地拍門。「慶蒔,如果,剛剛傷到你,我跟你道歉。」
李蘭英就是梅崗。李蘭英就是梅崗。李蘭英就是梅崗……隨著外頭的叫喊,這個念頭又植入得更深更深了。
她不但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門外頭那樣求她。
她更記得,被囚禁起來的那段日子,她對自己發的誓言。
假如過去能再來一次,她會打開門,讓他進來,進來保護她、進來愛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說,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她不該這樣對他。
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會打開門。她對自己發過誓的。
於是,慶蒔下了床,走到了門邊。靜了會兒,才打開門。
她噘著嘴,看著滿臉愧疚的李蘭英。他眼窩下的陰黑,讓她覺得好難過。
她現在才想通,原來,他今天遲了來救她,是因為身體不舒服……
而她竟然還貪婪地吃掉了他好多好多真氣。
「對不起。」李蘭英說。
「幹嘛說對不起?」慶蒔一怔。這應該是她要說的。
「你不喜歡我吻你。」
慶蒔苦笑。「不是,不是。」
「那為什麼要推拒我?」
慶蒔僵了身子。她想問,她想說,卻鼓不起勇氣,當面向李蘭英詢問。
萬一他不是,會鬧笑話。
萬一他就是……這才是慶蒔苦惱的。那日,她是怎麼對梅崗的?梅崗沒有道理一直這樣死纏著保護她。即使他個性就是那麼執著,她也不該厚顏無恥的,一再的接受他對她的好。
最後,慶蒔只怯怯地說:「因為你臉色很差,我不敢再吻你了。」
李蘭英皺起眉頭,直盯著她,一語不發。他看她的眼神,好像發現了什麼,因此專注得想要窺透。
慶蒔緊張地轉移話題,她拉拉李蘭英的手。「你現在身體撐得住嗎?能帶我出去嗎?」
「當然可以。」李蘭英想到了。「想吃什麼?今天趕得急,沒為你捎菜來。」
「我們去找豆汁兒攤。這附近的晚上,應該還有人擺豆汁兒攤。」慶蒔笑說:「喝了豆汁兒,你的身體或許能好一點。」
李蘭英的目光又變得更深了。
慶蒔被看得有點毛。他……知道她腦子的想法嗎?
「好。」最後,李蘭英沒多說什麼,只是取來了慶蒔的棉襖,牽著慶蒔的手,要帶她出去。
「我們去找豆汁兒攤。」他說。
慶蒔松了口氣。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3:18
第六章
三月時節,天氣回暖。
已經連續好幾晚,慶蒔都在「應條子」。
叫條子,即由嫖客請飯莊夥計拿紅帖,到妓院邀請妓女參與飯局。而應條子,則是妓女答應接受嫖客的邀請,自個兒叫車到指定飯莊處。
不過,慶蒔覺得自己的情況不太一樣。沒人叫她,她也沒應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被帶出局。
自從發生了醉客大鬧翠楊館的事件後,他覺得那裡不安全,何況還有個喜歡窺探入家房事的八婆在,讓人渾身不自在,所以他總是每晚酉時一到,便到了翠楊館守著她,將她帶出局,到鄰近的幾家著名飯莊、飯館用晚餐。
領家嬤嬤這回可是眉開眼笑了,因為這帶出局的錢她收得不少。
也因李蘭英將慶蒔護得像寶似的,讓她以為自個兒也撿到了個極品,可以學那一等妓院賣清倌初夜的手法,靠慶蒔大賺一筆。所以慶蒔在翠楊館的生活,真的改善了不少。
這晚,李蘭英將她帶到韓家潭胡同西口的致美順,因為天氣還是會凍到身子,所以他叫了一桌涮肉銅鍋,用上等的白菜高湯涮這一桌豬、羊、牛肉等薄片。另外也點了一簍熱酥酥的芝麻燒餅,好配著吃。
這可止慶蒔開了眼界,她敢說她這十七年的生命裡,從來不曾吃過這麼好的一餐。李蘭英見她瞪直了眼,笑了笑,拿了筷子就幫她涮了幾片羊肉。涮熟了後,沾了致美順獨家的醬料,便放上慶蒔的小盤,也替她夾了幾顆大蒜頭進去。
慶蒔二話不說,將蒜頭包進薄肉裡,一口吞進嘴裡。
李蘭英見慶蒔忙得說不出話來,問:「好吃嗎?」
慶蒔猛地點點頭。李蘭英說:「你就照著我剛才的方法,這樣吃。」
看著慶蒔成功地涮了一回嫩肉,李蘭英才放心地撈起一些白菜葉子,吃起自個兒的份。
大口吃著芝麻燒餅的慶蒔,不忘偷偷地看著他。
自從他讓她那樣吻他後,可能再加上這幾日天氣冷的關係,李蘭英的臉色一直很不好。反倒是她,在這凍天裡還健壯得像頭牛,手腳烘熱,小臉泛著光彩,簡直不可思議。
但即使這樣,李蘭英還是堅持帶她上館子、陪著她將整桌菜吃完。而他也吃不多,慶蒔從沒看過他吃肉,只會對一些炒得不油膩的青蔬下筷。
慶蒔撫著下顎,想了一下。她從沒看過梅崗吃東西,不過,花妖應該不會吃肉吧?所以,李蘭英就是梅崗的事實,是不是又可以拉近了一些?
「怎麼了?」李蘭英問,狡猾慶蒔為何一直盯著他發愣。
「喔!」慶蒔尷尬地笑幾聲,說:「沒什麼啦!只是想找出你臉色不太好的原因。」
「你還在擔心我?」李蘭英問。
「當然。」慶蒔的嘴還是不想討喜。她紅著臉說:「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很高興。」李蘭英輕輕地笑了笑。
慶蒔覺得這話聽得挺熟悉的。
「是不是因為你不吃肉?」她問。
「我吃素。」
「是不是因為你吃得少?」
「你想我這副好身材是怎麼來的。」李蘭英眯起了風眼,故意讓慶蒔想起那很春色的除夕夜。
慶蒔盯著李蘭英看,好久好久。
她默默地下了決定——
「還是因為,你讓我吻你。」慶蒔說:「每次吻過你之後,你的氣色就從沒好過。」
李蘭英皺起眉頭,正要撈白菜的筷子懸在半空。
慶蒔再次想起梅崗曾經說過的話。這靈光一閃,讓她的話說得更篤定。
「你讓我吃了你的真氣。」
李蘭英瞠大眼,手一松,筷子掉進了銅鍋裡。
「呃,筷子掉了。」慶蒔指了指鍋裡,提醒他。難得看到他失去鎮定的模樣。
李蘭英還是瞪著她看,等她說話。
「雖然你對我好,可能真的是為了什麼商業利益。」慶蒔呐呐地說:「但是,你對我的好,真的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李蘭英咽了口唾沫,問:「什麼人?」
「一個對我很好,但是我卻污辱了他、傷害了他的人。」
「你沒有傷害他!」李蘭英很突兀地說,還說得斬釘截鐵,好像他就是那個人一樣。
慶蒔起初很訝異,但是這直截了當的回答,無疑是印證了她的猜測。
「我傷害了他。」她回李蘭英;「我是個很自私、很懦弱的小人——」
李蘭英馬上打斷她。「你不是。」他甚至再重複。「你不是!」
慶蒔癟起嘴,沖道:「遇到危險只會想到自己,遇到利益更是只能想到自己,我不是這樣的人嗎?所以我才允許你來看我,因為你會帶我去吃好吃的東西。如果你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告訴你,我會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把你打跑!」
李蘭英銳利地眯起眼睛,質問:「為什麼你老是喜歡說這種話?」
「因為你的好會讓我不安。」慶蒔絞著小手,怯怯地說:「很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一點也不配——」
「為什麼你老愛說反話?」李蘭英又打斷她:「你以為你這樣說,我會很高興嗎?我就會放棄你嗎?」
他把慶蒔堵得啞口無言。
兩人也都有些上了火氣,甚至因此忘了彼此檯面上的身份。
「你想過嗎?慶蒔。」李蘭英硬著聲音說道:「我對你好,就真的只是想對你好,沒有別的意圖。而你也希望別人對你好,不是嗎?」
「騙人!」慶蒔堵他。「你不就是想報恩嗎?我才不是你要報恩的對象!」
「我覺得我很真誠,這才是重點。」
「我也很誠實地覺得,如果我真坦蕩蕩地接受你的好,那我真是無恥,沒有半點骨氣,虛偽得要命。」慶蒔說:「你的好可以用在別人身上,比如你愛的人。」
沒錯。他愛的人,才有資格接受這樣的好。
他只是想報恩而已,而不是喜歡她、甚至是愛她。可是他對她的好還有溫柔,都是會讓人陷落的陷阱。她討厭自己有時自以為是的想法——以為她有人在愛,還會天真的認為這份愛,她可以霸守一輩子。
她討厭這種想法!討厭這份虛假的幸福感!
她喜歡他,沒錯,她喜歡這個花妖的陪伴,他讓她覺得好幸福,可是這些都只是短暫的報恩而已。她討厭!她討厭!她討厭——
氣瘋的李蘭英看不出慶蒔難過的眼神,更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抱的是這種想法。他只是咬著牙說:「王慶蒔,我的脾氣本來是很好的,可是你一再惹怒我。」
被凶了的慶蒔更倔,哼了聲氣。「如果你後悔對我好的話……」她說:「我把我吃下去的東西都吐還給你。」
「王慶蒔!」李蘭英拍桌大叫。
慶蒔震了一下,眼眶紅了。
鄰桌的客人、來回穿梭的小二們也都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那一桌。
然後,他們看到那姑娘猛地站起身,就往門外沖。那爺本想捉她的,手卻懸著一半,最後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小人兒的身影,被黑夜吞沒……
慶蒔邊走邊哭。
臭李蘭英、死李蘭英、可惡的李蘭英……
臭梅崗、死梅崗、可惡的梅崗……
他凶她?他怎麼可以凶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凶她,可就只有他不能凶她……
她也是,她討厭自己的嘴,每次、每次、每次!都說不出討人喜歡的話!
雖然她很倔強、她很任性、她很討厭、她有很多很多的缺點,可是、可是……
世上唯一會對她好、對她笑的人,就只有他而已。現在連他也凶她了,連他也凶她了……那只證明了一個事實。
她果然是個討厭鬼!沒錯、沒錯,她是個不配得到幸福的討厭鬼!
想到這兒,慶蒔的眼淚又掉了更多,視線模糊,壓根兒沒注意到迎面走來的一隊人馬,就這樣撞了上去。
「大膽!」有人大罵:「敢擾貝子爺的雅興!你有幾條命可以抵啊?」
被撞倒在地上的慶蒔,衣裳下擺都被地上和了爛泥的雪水給弄髒了。她狼狽地爬起來,看到這群人馬陣勢大得嚇人,許多家僕、護衛模樣的男子,將中間那個肥垮得像顆湯包的老爺團團圍住。慶蒔知道這群人不好惹,趕緊抹抹臉,鞠躬道歉:「抱歉,我沒看路……」
「嘿!這妞生得真標緻。」可話還沒說完,那中間身著華衣、像顆灑了金粉的湯包的老爺,打斷了她。「喜歡!我要她!」他指了指慶蒔,越說越激動:「我要她!本爺今晚就是要這個味!」
慶蒔一驚,這才正眼瞧了老爺。只見他臉紅得像燒紅的炭,眼神渙散,笑容呆滯,連站著都要人好生扶著。摸著鬍子淫笑的模樣,更讓人覺得下流。慶蒔暗喊一聲糟,這傢伙喝醉酒了。
「好的!爺!」家僕們涎著嘴,討好地連連稱是,對上慶蒔後,又是另一副嘴臉。「咱們的爺要你了!」
「什麼?」慶蒔開始後退,轉身要跑——
「架走!」一聲令下,護衛紛紛湧上前。
慶蒔跑沒幾步,腳就騰空了。一夥人就這樣架著慶蒔,浩浩蕩蕩地往韓家潭胡同上最好的妓院走去。
街上的人看到慶蒔的遭遇,皆冷眼旁觀,無人出手相助。畢竟這貝子爺的風流淫蕩在內城、外城可都是出了名的,連在大街上都敢隨便對民女出手,也沒官員能治得了他,在這風月場拐走一個妓女又算什麼?
可憐的慶蒔,在大漢的鋼臂緊箍下,連脖子都不能扭,只有眼珠子無助地轉啊轉……
而這混亂的場面,都被遠處的一個男子看進。他寒著臉,跟著這隊人馬,來到了韓家潭胡同上最豪華的一等妓院「慶元春」。
這位家裡有三妻四妾的貝子爺,是慶元春的常客。老闆和領家嬤嬤對這皇族貴客可是又愛又恨,每回總是謹慎又恐懼地接待他。
他把本樓的花魁、花娘都拐回家當妻妾,讓本樓損失慘重不說,他們甚至還得忍受他三天兩頭帶進外頭的姑娘,來慶元春借房逍遙快活。不過,看在他是皇親國戚,每回也不吝惜千金的份上,他們都忍下了。
所以,看到慶蒔被眾大漢給架了進來,他們也見怪不怪,只能涎著嘴臉,討好地招呼這皇族爺:「爺,今晚還是來間『醉歡房』嗎?」醉歡房可是慶元春裡一等一的上房。
「對!對!」貝子爺口齒不清地說:「還有燒酒,多拿點燒酒來,爺要喂這可愛的小兔子喝酒,然後再一起快活……」
慶蒔一聽,全身顫慄,身子抖得像秋風掃落葉。可大漢們才不管哩!照樣把慶蒔給抬進了醉歡房裡。
慶蒔一被放下,趁著空隙就快手快腳地鑽出房,但大漢早知道她會來這一招,一把又將她給推進了房裡,還大喝威脅:「你敢逃,就把你腿打斷!」
醉醺醺的貝子爺一進房,就嘿嘿嘿地沖著慶蒔壞笑,等燒酒都送了進來,他馬上把人都趕了出去,緊緊地關上房門,然後一邊寬衣解帶,一邊朝慶蒔走來。
「嗚呼呼……小妞啊小妞,爺還沒看過這麼清嫩的妓女哩!」貝子爺露出了他的大肚皮,肥肉抖得讓慶蒔好想吐。「快!快!快來爺的懷裡啊!讓爺好好地疼你啊!來啊!來嘛——」
說完,這貝子爺就忽然沖了過來,要抓慶蒔。
慶蒔哇哇大叫,縮著身閃避。沒想到他醉了,動作還這麼靈活。
貝子爺又笑。「唷?小兔子想跟爺玩遊戲?好哇!好哇!那爺來當那蒼鷹,蒼鷹要來抓小兔子嘍!」然後把小兔子生吞活剝,給吃了!
「你、你不要過來!」慶蒔揮舞著拳頭,大喊:「我、我會打你!打死你!」
為什麼同樣是男人,格調會差那麼多?慶蒔想起了李蘭英,他喊那些肉麻的話能那麼動聽,可這男人喊起來就這麼下流、讓人作嘔。
「打啊!打啊!」肥老爺又要撲過來抓她。「要把爺的肚皮打得舒爽,可是很難的啊!」
慶蒔躲過這一波攻擊,但是小腳沒收好,竟然被貝子爺給抓住了。貝子爺淫叫一聲,馬上把慶蒔拖到他身下,然後猴急地就要脫慶蒔的褲子。
慶蒔哇哇尖叫。慶蒔猛力掙扎。慶蒔滿腦子都是李蘭英,滿腦子都是梅崗——老天!她這樣傷害梅崗、污辱梅崗後,她竟然還妄想他會來這兒救她,他或許根本不知道她被抓到這兒來咧!
她要認命了嗎?她要嗎?
叩!叩!叩——
是敲門聲。
躺在地上的兩人一愣,又不理會,一人繼續脫褲子,一人繼續掙扎。
碰!碰!碰——
敲門聲變得更猛烈、更急躁。
然後,慶蒔聽到了李蘭英的聲音。「開門!開門——」
「爺!你可不能這樣霸道啊!」領家嬤嬤阻止的聲音。「裡頭可是貝子爺哩!你敢頂撞?你命有幾條啊?」
但李蘭英還是用力地拍門,最後甚至把門給踹開。
李蘭英走了進來,看著被壓在地上、褲子被脫了一半的慶蒔,然後眯眼瞪著那肥豬貝子爺,眼神火得像是要把他給煮熟似的。
「王八羔子!」貝子爺覺得被冒犯,起身沖向李蘭英,揪住衣領,把他損到牆上。「敢擾爺的興!你不知道爺是誰嗎?」
慶蒔見李蘭英就要被打,趕緊爬起來,抓住那肥貝子的粗手。李蘭英是來救她的,她很高興,可是她不希望他因此受了傷。
「家僕冒犯了貝子爺,是嗎?」然而,李蘭英卻用一種平靜的口氣說。
貝子爺一愣。「這是你家僕?」接著哼笑一聲。「管她是不是你家僕,今晚爺要定她了!誰叫她走路不長眼睛,撞上了爺!」
「原來如此。」李蘭英寒著臉,竟用命令的語氣對慶蒔說:「你撞上了高貴的貝子爺?」
慶蒔咦了一聲。李蘭英不是來救她的嗎?怎麼有點幫著腔的意味?
「的確該罰。」李蘭英嚴厲地說。然後,又對貝子爺勾著不冷不熱的笑容說:「那就請爺好好享用她。」
他輕易地扯開貝子爺的肥手,然後走到門口,把門帶上——
看著李蘭英決絕離去的身影,慶蒔緊緊地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哭出聲來。
原來如此,她又在自以為是了。是嘛!在她那樣污辱他、惹他生氣之後,她怎麼還敢奢求他英雄救美呢?是她活該,是她貪心,是她妄想!她要被這貝子爺生吞活剝,那就來啊!來啊!她應得的啊!
「噯!你主兒是個商人吧?」貝子爺捏住慶蒔倔強的小臉,酒氣噴在她嘴上。
「真是識時務!咱們幹完事後,爺一定要好好的認識認識他,或許還能談成很多交易呢……」
慶蒔注意到,貝子爺的話越說越小聲。
因為他看到李蘭英雖然把門帶上了,但是他自個兒還留在房內,而且竟又踱了回來。更令人吃驚的是,他一邊走來,還一邊脫衣服?
等李蘭英寒著臉站在他們身旁時,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褲子,而他的手還是沒閑下,繼續解著套褲系在腰上的帶子。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貝子爺喊道。
「奴僕有罪,主子也該受罰。」李蘭英把褲帶子解開,當著這兩人的面就把褲子給脫了。「請貝子爺在享用我的奴僕前,先享用我吧!」
貝子瞪凸了眼。唔!好個精彩的雄性風景啊,連他也要甘拜下風……
慶蒔也嚇歪了嘴,連那最春色的除夕,她都還沒看過李蘭英這副模樣。感覺血液不只是全聚集到她頭上了,而是整個在她的腦裡爆開!忽然她腿一軟,就從貝子爺的懷裡滑到了地上。
見慶蒔離開了貝子爺,李蘭英馬上抓住肥貝子的手,將他往床上帶。貝子爺哇哇大叫:「該死!你給我放開!什麼叫做享用你——我可沒這癖好!」
「貝子爺不用擔心。」李蘭英粗魯地把貝子爺壓到床上,然後爬上床,一個跨步,就坐在那爺的肥肚上。「我那奴僕還是個清白姑娘,而我也是第一次。瞧!您不覺得我很白嗎?我的皮膚也很嫩。來!」李蘭英抓起貝子爺的手,往自己的胸膛摸。「您摸,您好好的摸,盡情的摸,就把我當成個姑娘家,好好的享用。今晚,我也甘願跟您耗,讓您摸個夠、愛得夠,要搞到天昏地暗我都奉陪,直到您解了饑渴為止!」
姿勢很曖昧,話同樣很春色,可是李蘭英卻是說得咬牙切齒,字字句句滿是狽勁,跟那話裡的內容一點也不搭。
「哇啦啦啦——你這個瘋子!瘋子!」貝子爺大喊:「來人啊!來人啊!快進來,修理這瘋子!我要被這瘋子玷污啦——」
慶蒔大驚,但李蘭英仍是冷靜。「您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沒人要玷污您啊!更何況人家的功力還沒爺的高明呢!」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諷刺他。
門被一群大漢踹開,大漢看到床上那團景象,下巴都掉了下來。貝子爺又大怒一聲,才喚醒他們。慶蒔大喊不妙,他們操起拳頭,就要去打李蘭英。
李蘭英見情況不對,從容地爬下床,護到了慶蒔身前。有個漢子要來打他,他一拳精准地過去,把那漢子的牙打斷,讓他滾到地上找牙去。
其他漢子又要過去打他,李蘭英冷冷地對嚇癱在床上的貝子爺說:「我本來不想把事情鬧大的。」
李蘭英再揮一拳,把漢子打翻。他看著貝子爺又說:「爺認識智親王吧?」
貝子爺一愣,連忙喊停。他質問李蘭英:「提他幹嘛?」
危機緩解,慶蒔這才驚醒,發現李蘭英真不羞臉,就這樣赤裸裸地站著同大夥說話?她趕緊撿來他的衣裳,替他綁在腰上遮住那雄性風景。自個兒則站在後邊,幫他擋住那豐滿的「桃子」。
「如果我記得沒錯,爺是智親王的八子,對吧?」李蘭英眯著眼說。
「算你識相!」貝子爺驕傲地說:「當今聖上見到我爹都還要禮讓三分呢!」
他爹是先皇的第十一子,做過軍機大臣行走,資歷很深呢!
「那爺一定認識王爺。」李蘭英勾起嘴角,說:「而且知道王爺的身價。」
貝子爺開始覺得不對勁。聽宮裡的人說,皇上近來身體越來越差,而繼任的呼聲喊得最高的,就是這位智親王。隨著皇上龍體的日漸衰弱,這智親王的地位可是水漲船高呢!
「如果爺還是不肯原諒我家奴僕,那我只好請王爺勞駕一趟,來向貝子爺調解調解……」李蘭英作揖後,抬起頭,笑道:「爺意下如何?」
「這、這……」貝子爺被他自信的笑容震到,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反駁:「笑話!你是他的誰啊?他憑什麼替你調解?」
「我不是他的誰。」李蘭英說,「只是之前對宮裡的生意業務,都是依靠著王爺的順手幫忙去打通的。」
貝子爺要信不信的樣子,讓李蘭英決定再下一帖猛藥。「而且我也是從王爺那兒聽來,令尊上月被聖上罷職了。真有此事?」
貝子爺倒抽一口氣。
老天!這平凡的商人……怎麼可能知道他爹因為太老邁,而被皇上罷職的事?
這事他們家都不敢對外宣揚呢!畢竟那可是失勢的歹事,一旦被人發現他爹沒了權勢,他家兄弟要怎麼作威作福下去啊?
這個商人能從容自若、氣定神閑地直視他的眼,同他說話,原來是有後臺的,不、不好惹啊!
貝子爺只能窩囊地認輸了。他趕緊堆起笑,嫵媚地說:「呃,既然這樣,那、那……今兒個爺就不計較了,只是被奴僕撞了一下,沒事沒事,惹不到智王爺那兒去。我酒喝多了,身體不適,咱們就先告辭了哈!告辭了、告辭了……」
在李蘭英冷冽的注視下,貝子爺急得連衣裳都不敢在房裡穿,赤著膀子就逃出了外頭,而他的隨扈則替主子收了衣堆,也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危機,就這樣解除了……
李蘭英松了口氣,上前去把門關好。見領家嬤嬤和老闆仍瞪著眼,看他這身怪異模樣,他冷冷地說:「這房的賬算我的,咱們還要待一會兒。」
將門鎖牢,他一邊解下腰上的衣,一邊看著慶蒔說:「有沒有受傷?」
慶蒔低著頭,身體在發抖。李蘭英擔心地又喚一聲。「慶蒔?」本想穿上衣服的他,又顧不上了,他只想好好地看看慶蒔。
忽然,慶蒔抬起頭,紅著臉沖向他——
啃!這小傢伙,總算露出真性情,知道害怕之後要讓他抱一抱、親一親了?李蘭英笑著想,張開了手臂正要接住她——
沒想到,慶蒔過來就是給他的肚子一拳。他唔了一聲,疑惑她幹嘛打他。
「萬一、萬一……」慶蒔害羞地大叫:「那個老色鬼真的要了你怎麼辦?」
哦?她在擔心這個。李蘭英說:「那我就任著他來。」
慶蒔又給他一舉。「不可以!我不准你這樣亂來!」
李蘭英摸摸肚子,盯著慶蒔看了好一會兒。他問:「你在擔心我?」
慶蒔沒回他,又逕自說:「還有,萬一那個死色鬼真要見什麼智王爺的話,你上哪兒去找一個王爺啊?」
李蘭英眯著眼,說:「我既然變得出一個李蘭英,同樣也變得出一個智王爺。這很簡單。」
他倆這對話都已經談開了。沒錯,這小傢伙早就知道他就是梅崗,他也不必再守著李蘭英那冷淡的個性與嘴臉同她說話。天曉得,要這樣不冷不熱地同她說話,真的很痛苦。
他走到立在角落處的盆架,上頭架了一隻裝了水的銅盆,他翻開掌,朝水裡輕吹了口氣,然後就用這盆水開始梳洗。首先是洗臉,再來是搓遍全身,最後則把髮辮給解了,兜頭將這盆水全淋下。
慶蒔張著嘴,驚訝地看著李蘭英,一步步回復成了梅崗的模樣。
李蘭英果真是梅崗!
他對她的那種好、那種溫柔、那種呵擴,即使是換了一副皮相、一套性格,都不會改變。如果真要他變出一個智王爺為她解危,他當然也能變。
慶蒔趕緊回過神,繼續說:「我相信你能變,但也不行!」
梅崗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她。
「李蘭英的華衣、權勢還有那些揮霍的金錢,都是用什麼變的?」慶蒔問。
「這個……」梅崗實在很不想告訴慶蒔。
「是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兩千年真氣吧?」慶蒔直接把自己的答案說出來。
梅崗一怔,難為情地說:「慶蒔,我覺得你真的很聰明。」
慶蒔拿了面銅鏡給他。「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你知道嗎?」
梅崗一看,的確,最近動用的真氣太多了,讓他變得有些虛弱。不過這都是他甘願的,他可不希望再聽小傢伙說什麼自己不值得他付出這類的喪氣話。
「這沒什麼,慶蒔……」梅崗想解釋,但慶蒔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再這樣了。」慶蒔哽咽地說。
果然,又是不中聽的話。梅崗嗚嗚叫,想辯解些什麼。
慶蒔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他。「我……我說不出什麼好話。也不是一個心地好的人。」
梅崗又嗚嗚嗚的低吼。
「我,不值得你這樣付出。」
梅崗都皺起眉頭了。他不喜歡聽到慶蒔貶低自己。
「但是,我想,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對我那麼好。」
梅崗一愣。
「讓我對自己,還有那麼點希望,那麼點信心。」
他的付出,他的呵護,讓她學會試著相信,自己的生命是有分量的,而不是一隻可有可無、肮髒可憐的過街溝鼠。
她深吸口氣。「還有……」
一個有分量、懂得自重的生命,可以接受別人的愛,並且,去愛人了嗎?
她紅著臉,堆起笑,其實有點緊張。
梅崗是第一次看到慶蒔這樣的表情,他歪著頭,看呆了。
然後,他就傻愣愣地聽到慶蒔,這麼對他說……
「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
梅崗睜大眼。
「你不要再做這些傷害自己的事了,那樣我會很難過、很難過……」慶蒔說:「之前,對你說的那些,很難聽的話,我真的感到……」她的頭低下了,眼睛不敢看梅崗。「感到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說完,她趕緊背過身,抹了抹眼睛,將李蘭英的衣服撿起、抖去塵土,放在床榻上。
梅崗回過神,想起這小傢伙剛才的話。
她告白了?她喜歡他?她在對他告白嗎?她喜歡他?
她告白的聲音真的好好聽,他好滿足地笑了。她喜歡他呢!
他走近慶蒔,將她抱起,慶蒔微驚,不過這回她安安分分地任他抱著。梅崗讓她坐上椅凳,自己則跪在她身前,平視著她。
「你知道嗎?慶蒔。」梅崗輕輕地說:「我從不覺得你傷害過我、污辱過我。看你看了十年,你那點心思我還猜不透嗎?你只是對你自己沒信心而已。」
慶蒔抿著嘴,不甘願地點點頭。
「你也不要誤會,我會變成李蘭英,出現在你家,不是想要懲罰你……」
慶蒔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曾經這麼想過?」
梅崗摸摸她的大眼睛。「你這雙美麗的大眼睛藏不住情緒,我一看就知道。」
他笑說:「我只是想說,如果借著權勢和金錢,會不會更容易保護你呢?結果,果真如此,在這世上生活,就是需要這些東西。」
慶蒔撇撇嘴。
她倒是覺得他的裸體比較有用呢!每次只要她一有危機,他先一步脫光衣服,就能保住她的清白。
「但是你有一句老是掛在嘴邊的話,是真的有點傷人。」梅崗語氣一變,有點嚴肅。「你老是說,我對你的好,是報恩。」
慶蒔一愣,嘴硬。「你來到人間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有說過報恩這個詞嗎?」梅崗反問道。
慶蒔皺眉,開始回想起兩人初次見面時的對話。
你說,你想要……讓我幸福?也就是,所謂的「報恩」?對我?
慶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讓慶蒔幸福。
什麼報恩?我可投亡心記醒來看到的東西!
慶蒔恍然大悟。的確……梅崗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報恩這個詞呢!報恩、報恩、報恩,全都是她在嚷嚷的。
「我說,我想要讓慶蒔感到幸福。」梅崗知道慶蒔明白了。「只要你能感到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他慢慢地靠近她,鼻息吹在她的頰上。「包括,愛你。」
慶蒔的身子縮得更小,臉紅得熱燙。
「聽到你說,你喜歡我,我好高興,你知道嗎?慶蒔。」梅崗的大手抱住她,大臉緊緊地貼著慶蒔熱燙的臉頰,一下一下摩挲著。「既然如此,也讓我愛你,好嗎?」
慶蒔低下頭,把臉埋進了梅崗溫熱的頸窩裡。她小小的呼吸,讓梅崗舒服地喟歎了一聲。不過,他沒忘要等到慶蒔的答覆。「你覺得如何?」
慶蒔沒有反應。
梅崗輕輕搖了搖她的身子。「我都讓你看過、摸過了,早就以身相許了。」他有點撒嬌地說:「你不可以要賴,不負責任。」
慶蒔顫了一下,伸手捏了一把梅崗的胸部。
梅崗敏感地叫了一聲,然後他聽到慶蒔小得像吹氣一樣的聲音說——
「……好啦。」
梅崗笑開了嘴。這害羞的小傢伙!好可愛。
他輕輕地抬起她的小臉。「你答應嘍!那麼,現在,吃我,好好的吃我。」
慶蒔忙說:「不行啦!這樣你的真氣會……」
「慶蒔,我生活的地方,也是這樣定情的。」梅崗正色說:「假如另一方甘願將自己的真氣與對方分享,他們就會相愛廝守一輩子。而我正想和慶蒔如此。」
慶蒔猶豫地嗯了一聲。
「你能為我想,我還是很高興。」梅崗又笑了。「來。說『啊』……」
慶蒔吞了吞口水,難為情地跟著「啊」了一聲。眼看梅崗充滿情欲的臉逐漸逼近,就要吻上自己時,慶蒔的視線害羞地往下避去……
卻因此而分了心——
「那個……」她一手抵住梅崗的大臉,另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怎麼了?」被情欲薰得迷酐的梅崗,糊堅糊塗。
慶蒔呼吸急促,聲音好嘶啞。
「我還是看不太習慣。」她說:「你……可以穿上褲子了嗎?」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3:39
第七章
被贖出土窯的當天,李蘭英帶著慶蒔來到了米市胡同。
「來,慶蒔。」李蘭英牽著慶蒔的小手,走上這蠻子門的臺階。他微笑地說:「來看看我們的家。」
慶蒔看了端著梅崗式笑容的李蘭英好幾天,還是有點無法習慣。沒辦法,梅崗要到外頭活動,就得扮成李蘭英。
慶蒔望瞭望周遭,這個米市胡同很清靜,離熱鬧的市井大街有很大一段距離,巷子裡沒什麼人走動。而他們的四合院位於胡同的最底端,接近郊區,往東邊一直走,就是天壇的圍牆。
梅崗說,他們的家,就在這裡。
「梅崗……」慶蒔怯怯地望著他。「你真要給我一個家?」
「慶蒔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嗎?」李蘭英反問。
慶蒔害羞的搖搖頭。「可是……」
「沒有萬一,我就是不會再讓你回到那個家。」李蘭英伸手輕推她。「快!推開門,進去看看,喜不喜歡。」
慶蒔推開這扇上了黑漆的樸實蠻子門,門一開,她小小地驚呼一聲。迎面對上的,是一座被紫色的牽牛花所攀滿的影壁。影壁上的雕塑已經褪了顏色,變成灰土色的殘石,但這反而成為花朵態意展現色彩的好場地。
「這本是一座廢棄的四合院,所以很便宜。」李蘭英說。
「好漂亮。」慶蒔歡快地笑著:「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牽牛花,可是……現在才三月末,陽光還不是很強,怎麼會……」
「這你不用管。」他又輕推她一把,讓她往左方那狹長的門洞走去。「走,進去,繼續看,裡頭就是通往正院的垂花門。」
垂花門前,同樣春意盎然。在垂花門兩旁,各生了兩株開了滿枝白花的杏樹,杏樹下頭,圍滿了菊花盆裁,每株菊花都生得飽滿結實,金燦燦的顏色十分亮眼。
風微微一起,杏花的小花辦就吹落在一片金黃中。
「是菊花,好胖的菊花。」慶蒔跑過去,輕輕地撫著那飽實的花球,然後又抬起頭,笑著看著天上。「還有杏花,它的顏色和你的一樣白耶!梅崗。」
李蘭英靜靜地看著慶蒔的笑。這是第一次,她笑得那麼像個孩子,所以他想好好地看。
看得滿足了,他走向慶蒔,替她脫掉棉襖。「進到宅裡,寒氣進不來,就不用穿這麼多。」他撥開垂掛在垂花門簷下的紫藤,帶慶蒔走上臺階,然後俏皮地眨眨眼。「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個驚喜在裡頭。你一定會喜歡。」
慶蒔眼睛亮亮的,雙手抵上了門板,慢慢地推開……
她看到的是一大片清澈透底、藍得像晴日裡的天空一樣的大湖,很神奇地就鑲在這座四合院裡。她哇了一聲,跑到湖邊細看,又快樂地叫著。「裡頭生了樹!梅崗,裡頭生了好漂亮的白樹!」
此時,梅崗已變回原貌,披著長髮、穿著薄紗褲裙的他,在春暖的微風中顯得很飄逸。他蹲在慶蒔身邊,撥了撥湖水,說:「這是我家鄉常見的湖,當樹木老去時,我們會將它葬在湖裡頭,讓它的精華融進湖水裡,它會慢慢變白、變斑駁,然後這座湖水便能餵養我們百年。」
慶蒔聽得入迷。這是梅崗第一次提起他的家鄉。
「我大概用了兩座院落,來做這個湖。」梅崗又朝遠方比畫了一下。「本來想把周邊的廂房都挪給湖用,不過我想,慶蒔應該不習慣晚上睡在草地上吧?所以就留下來。」
慶蒔遙望湖岸彼端,不知為何,對岸的廂房看起來好像距離很遠,要走好幾百步才走得到。可是這湖不是只占地兩座院落嗎?慶蒔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想了想,突然啊地一聲大叫。
梅崗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麼了嗎?慶蒔?」
「梅崗又用了真氣嗎?」慶蒔揪著梅崗的臂膀,急問。
梅崗沒說話。
「我想起來了!」慶蒔又說:「我被那醉客纏著的那天,你遲了,來的時候還很虛弱,是不是就在弄這東西?」
梅崗還是不出聲。
「要用多少年的真氣,才可以造出這麼神奇的景色?」慶蒔猛搖他的手,連環問道:「還有讓花一年四季都在盛開?這要幾十年,還是幾百年的真氣啊?」
看著慶蒔擔憂的小臉,梅崗歎了口氣,笑了。
他知道,只要能看到這小傢伙為他操心、不舍的表情,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不要擔心,慶蒔,這沒什麼。」他說:「而且,我甘願。」
慶蒔皺眉,嘟嘴。「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梅崗笑笑地帶過,再朝岸邊指了指。「慶蒔覺得,岸邊還可以再植什麼樹?」
慶蒔也決定不回他話。
梅崗輕戳她的腰。「銀杏?」
慶蒔覺得癢,不小心笑了一下。
梅崗放心了。「楓樹?」
慶蒔開始看向梅崗所指的岸邊。
「柳樹?」他又問。
慶蒔認真地看,她也覺得岸邊太空,應該可以再多種些有美麗顏色的樹。
「還是海棠?」再提議。
終於,慶蒔被他引去了注意,專心地思考。
「那就銀杏和楓樹吧!」她回答:「這樣秋天就很漂亮……啊!對了!」她看向梅崗,再說:「我還要很多梅樹,我想要天天都看得到梅樹。」
「好。」梅崗深深地望著她,輕柔地答應。「過幾天,我們一塊來種。」
「好哇!」慶蒔點點頭,不忘提醒。「一定要用種的,不准再用真氣變!」
梅崗欣慰一笑。「我答應你,慶蒔。」
慶蒔也放心地笑了,然後就任梅崗的大手牽著,將她的小手伸向涼涼的湖水。
之後,她便像個小孩一樣,忘了煩憂,快樂地玩起了那寶藍色的湖水。
寶藍色的湖水上,飄著一葉小竹筏。在輕輕暖暖的微風裡,梅崗與慶蒔慵懶地躺在上頭,悠悠哉哉地看著天空。
慶蒔把梅崗豐壯的胸膛當成了枕頭,又被暖風吹得舒服,都快要閉上眼睛了。
很困的她,小頭一顛一搖的,就這樣滑下了梅崗的胸膛。她嚇了一跳,張著惺忪的大眼瞧著四周,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梅崗呵笑了幾聲,輕輕地再把她攬回懷裡,窩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大手細細地替她理著發,說:「夏天的時候,我們別睡在屋裡,就睡在這兒,看星星、看銀河。」
「好啊。」慶蒔說完,打了個哈欠。
「以後,慶蒔要多喝這湖水,這湖水對人同樣有益。」梅崗又說:「要把你這十年消耗的元氣,都給補回來。」
「喔。」慶蒔將手伸進湖裡,感受著水波輕撫肌膚的觸感。
她望著天空,想了一下,叫了梅崗一聲。
「嗯?」梅崗等她說。
「你的家鄉,也是這麼漂亮嗎?」她問。
「是啊!」談到了家鄉,梅崗侃侃而談。「這種湖池,到處都有。天空永遠那麼藍,雲很白,山的綠有很多層次。喔!有時候到了我們的繁殖期,山就不只有綠色,慶蒔能想到的顏色,通通都有。」
「哇……」慶蒔羡慕地歎了一聲,說:「好像很好的樣子……」
「而且沒有冬天、沒有夏天。」梅崗說:「永遠都是令人感到暖和又涼爽的春天。」
「喂!」慶蒔翻身,看著梅崗的臉,又問道:「這麼好的家鄉,你怎麼捨得離開?」
梅崗一愣,笑容有一刹那間不見了。不過他趕緊堆笑,跟慶蒔說:「因為有事情要來人間完成,所以就離開家鄉了。」
「那事情一定很困難。」
「什麼?」梅崗疑惑。
「不然,你不會落魄至此。」慶蒔比了個大約有手臂長的高度,說:「我還記得,我娘剛救回你的時候,你竟然是這麼瘦小。」
梅崗轉開臉,呵呵笑了幾聲,給慶蒔聽。
慶蒔躺回梅崗的胸膛,繼續問:「那你想念家鄉嗎?」
梅崗沒有回話。
慶蒔的心沒來由地一緊,這麼愛說話的梅崗,竟然第一次不回答她的話。
慶蒔再問:「你想回去嗎?」
梅崗依然不讓她看他的臉,也不說話。
「梅崗?」慶蒔趕緊爬起身,越過梅崗的胸膛,要去看他轉開的臉上,有什麼表情,是想離開人間、回去家鄉的表情嗎?「你想回去嗎?」她又問一次。
不安感、寂寞感,悄悄地發酵著。
梅崗知道躲不了這追問,只能再次用強笑來面對慶蒔,可是他卻藏不起他眼裡的落寞。「慶蒔。」他輕輕地說:「我不知道。」
慶蒔嘟起嘴,開始生起悶氣。不知道?為什麼要說不知道?想家就說想家嘛!
想回去,就說想回去嘛!為什麼要說不知道?
她也是!她也是!為什麼要對他的猶豫生氣?甚至是……失望。他就不能想家嗎?就不能抱著點想回家看看的想望嗎?
慶蒔抽開身子,背對著梅崗,坐在竹筏邊緣。梅崗感受到慶蒔的不悅,他也坐起身,並想把她抱過來,親親她,用他的真氣把她心裡不好的情緒給清除掉。他明白自己錯了,不該在這小傢伙面前表現他的猶豫,她難得對他打開了心房啊……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她,這小女孩竟然一個傾身,就跌進了湖裡去?
「慶蒔?」梅崗大叫:「慶蒔?」
慶蒔的頭努力地露出水面,噗哈哈地呼著氣,手腳慌亂地拍打著。掙扎片刻,竟又沉進了水裡。梅崗哇哇大叫,趕緊跳下去,將她帶上水面。
「你這個小壞蛋!」梅崗紅著臉大罵:「不會泅水,就好好在我身邊待著!」
慶蒔低著頭,額抵著梅崗的胸膛。她小聲地說:「我的自私,又出來了。」
梅崗一愣。慶蒔又說:「你說這個湖可以像你的真氣一樣,把那些壞情緒、壞心眼都給清得乾乾淨淨。我想,把自個兒好好地泡一泡,看會不會變得比較善良一點。」
「慶蒔?」梅崗隱隱約約聽懂她話裡的含意。
「我很喜歡梅崗,很喜歡。」慶蒔的頭埋得更緊,梅崗的胸口暖得讓她不想離開,永遠不想離開。「可是……我也不可以這樣。」
梅崗沒有回答,但是他把他的手臂收得更緊。
產我們現在來種樹好不好?」過了一會兒,他湊到慶蒔耳邊,溫柔地說:「我們來種樹,來種梅花!你把我的根紮在這人間的土地上,我就會留在這裡,陪在慶蒔身邊,好不好?」
慶蒔怯怯地抬起頭,顫顫地問:「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很討厭嗎?」
梅崗嚴肅地盯著慶蒔,看了好一會兒,看得慶蒔心裡發毛。
最後,他才勾起嘴唇一笑。「不,不會。」他親了親慶蒔的大眼睛。「我覺得好可愛,代表慶蒔是這麼的在乎我,我覺得好高興。」
慶蒔羞怯地笑了笑,臉又埋回梅崗胸口,然後輕咬他一下。梅崗呻吟了一聲。
聽到這聲音,慶蒔覺得很甜蜜。
慶蒔聽到,有人在敲門時。
她跟正在挖坑的梅崗說:「有人在敲門。」
梅崗抹抹臉。「我去看看。」
慶蒔趕緊放下梅花樹苗,阻止梅崗,「不要,你不要再變裝了,那會損耗掉真氣,我去看就好了,或許是鄰居呢!」說完,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垂花門。
外頭的人繼續敲著銜環,慶蒔越過影壁,朝門大喊:「來了!來了!」
她拉開了門。
看到一對衣著華麗的男女,面帶和煦的笑容,站在門外。
男人內著烏紅鑲金紋長袍,外包墨紫緞面棉襖,他面色白淨,五官柔和恬淡,和李蘭英一樣生了雙鳳眼,不同的是,他的鳳眼更媚,也不吝給人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而女人五官則生得小巧精緻,眉眼透著想讓人呵護的無辜,不論是紅唇還是皮膚,都能在這冷天裡,保持著一種吸引人觸摸的水嫩與滑軟,她身著桃紅錦制衫子與大紅氅衣,下著繡工精緻的鳳尾裙,外頭還罩個白狐皮裘,她雖生得年輕,衣裳也用色豔麗,卻是已婚婦人的裝束,再加上她將髮髻挽高,看起來就是個貴氣雍容的少婦。
慶蒔直覺,這是一對很登對的夫妻。
不過他們的身後沒車,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偏僻的胡同,以他們的身份,應該是不會用走路的。
「初次見面,叨擾了。」男子作揖,溫溫地說:「請問,梅崗住這兒嗎?」
慶蒔一震,梅崗?
她以為,他們是之前李蘭英經商時接觸過的貴客,找上這兒,應該會指名要找李蘭英,可沒想到,他們說出的名字竟是「梅崗」?一個這世上應該只有她會知曉的名字?
「我們找梅崗。」少婦見她愣著,柔笑著再重複一次。「他在這兒嗎?」
慶蒔有不好的預兆,她不覺得奇怪。只覺得有點害怕。
她可以說,這裡沒有梅崗這個人嗎?
慶蒔吸了口氣,正要開口回話。「沒,沒這個……」
「桃歡?」後頭竟出現梅崗的聲音——而且他說了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
慶蒔回頭,看到梅崗吃驚的臉色,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女人,並也用這陌生的語言,叫了那少婦一聲:「牡丹?」
男子朝梅崗點點頭,用他們的語言說:「大哥。」
少婦嗚咽一聲,慶蒔一驚,看到她無辜的大眼,不知何時聚滿了淚水,更讓她驚訝的是,她竟然沖去抱住了梅崗?
「我好想你啊!梅大哥、梅大哥……」少婦埋在梅崗的胸前大哭著:「你明明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都不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你好狠心,就這樣把我這個未婚妻丟在華境裡……」
梅崗一臉為難,但仍是拍拍她,安慰道:「牡丹,你別哭……」
慶蒔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她的臉寒了,能窩在他的胸口哭泣,並且得到這麼柔聲安慰的人,想必,是對他很重要的人吧?
男子注意到慶蒔難堪的處境,便向慶蒔解釋道:「我是桃歡,是梅崗的弟弟,而這位是牡丹,是梅崗在華境的未婚妻。」
慶蒔瞪大眼看他。
桃歡微笑。「請問姑娘就是那位慶蒔嗎?」
「你們知道我?」慶蒔冷冷地問。
「我們來到人間,尋找大哥有好一段日子了,收集到許多有關你們的消息。」
桃歡說:「我們對您很熟呢!知道大哥就是為了您,而在這人間逗留了十餘年。」
「你們來,是為了?」慶蒔變得很不安。
桃歡的笑容更大了。「將大哥,帶回華境,我們的故鄉。」
慶蒔整個人僵住了,她看向梅崗,他仍在嘟嘟嚷嚷地安慰那個嬌小的少婦。
哼!她還以為桃歡和她是夫妻呢!原來,這年輕的姑娘會將自己打扮成少婦,是因為她早就許給了梅崗!慶蒔咬著牙,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這滋味。只能說,是難過、是痛苦!
有人要來跟她奪梅崗了!
慶蒔悄悄地退到影壁旁,一個閃身,就往垂花門裡跑十逃進了梅崗為她營造的小天地裡。
「啊!」梅崗看到了。「慶蒔!慶蒔——」卻喚不回她,而且他一喚,牡丹就越哭越大聲。
至於桃歡,則始終帶著淺笑,看著眼前這一切。
梅崗將桃歡與牡丹先安置在堂屋裡,自己則是翻遍了四合院,想把那躲起來的小兔子給找出來。
最後,他在垂花門外那臨街的倒座廂房裡,找到了小兔子,這房堆了許多廢棄桌椅、木箱,小兔子就蜷曲著四肢,縮在裡頭。
「慶蒔。」梅崗柔聲哄著。「出來好不好?見見我的家人吧?嗯?」
不論梅崗怎麼哄,慶蒔都不理睬他。
梅崗突然硬起了脾氣,鑽進縫隙裡就要把慶蒔給抓出來,慶蒔一驚,又往更裡頭鑽,可梅崗更快抓住她。她猛力掙扎,加上人高馬大的梅崗想要硬鑽,就把這廢棄桌椅堆給弄塌了下來,梅崗低呼一聲,趕緊撲身壓住慶蒔,所有東西都壓在他身上。
慶蒔知道自己闖禍了,擔心梅崗受傷,正想開口叫他時,梅崗的嘴趁機湊了上來,緊緊地吻住她。
糾纏到兩人都快無法呼吸時,梅崗抽開嘴,看著慶蒔,喘著氣說:「吃我,慶蒔,吃我。」再低頭,又給慶蒔一個火辣辣的親吻。
慶蒔嗚嗚叫,好像有話要說,梅崗才放過她,他問:「好多了嗎?」
慶蒔覺得自己的嫉妒心好像沒那麼嚴重了,而且,現在她很擔心梅崗有沒有受傷,他倆把廢棄桌椅搬開,慶蒔檢查梅崗的背,松了口氣,替他把灰塵、蛛網給拍去。
「一直以來,我都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梅崗忽然說:「和她的婚約,是我家鄉的主人賜的,而且,早就無效了,她已經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慶蒔靜靜地聽,梅崗沒得到慶蒔的回應,轉過身,將她攔腰抱起,然後走出這廂房,進了垂花門。
慶蒔哇哇叫,梅崗朝她燦爛一笑。「所以慶蒔只要把她當成我妹妹就行啦!」
看著梅崗的笑,慶蒔覺得自己真的是太不懂事了,老是把不安、恐懼給表現出來,讓梅崗操心。
「對不起……」她由衷地道歉。
「不,慶蒔,不要道歉。」梅崗說:「你會嫉妒,代表你在乎我,我很高興,但是我不要你嫉妒,嫉妒對你的身體不好。」
慶蒔嘟著嘴,這男人說話真白!把姑娘家的心事全說了出來。
不過,不只是嫉妒,慶蒔不敢告訴梅崗,她還有一層不安。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跟他們回去,回去那個很美麗的家鄉?
她隔著梅崗的肩膀,悄悄看著他們在湖畔邊,一起攜手種下的那些梅花樹苗。
快點長大……快點長大……她默默地許不願,把根全紮在人間的土地上……
慶蒔被梅崗抱著進來,並將她安坐在自己身邊。
牡丹看了他們很久,等梅崗看向她時,她馬上柔笑,用他們的語言道:「梅大哥,我們這回專程來找你,也不忘帶些華境的東西來給你吃,來,這是你以前最愛的蓮花茶,還有海棠花蜜、冰糖漬茶葉、蜜糖梨片、糖醃豌豆,喔!這裡也有桂花花幹,你可以含些在嘴裡,你的身體很久沒保持清香了吧?」
然後,她對上慶蒔,也是笑容滿面,說:「慶蒔,你也可以試試我們華境的東西,我們很愛吃甜,你不習慣的話,可以配配蓮花茶。」
慶蒔怯怯地道謝,並觀察著這場面,堂屋的擺設都被清空,只鋪上織工繁複、好像把百花樣態都繡到裡頭的絲毯,他們很習慣席地而坐,盛了各樣糖潰食物的青色瓷器,就擺放在中央,以便眾人取用,每人面前還有只口徑很大的扁型茶碗,熱水湯裡頭泡了一朵黃色蓮花,讓水湯呈現淡淡的金色,隨著蒸騰熱氣,純淨的香氣讓人覺得很舒服。
至於桃歡與牡丹這兩位貴客,都已換回了自己家鄉的裝扮。
牡丹的頭髮東成長髻挽在頂上,旁邊簪朵開得飽滿的大紅牡丹裝飾,慶蒔剛進門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朵牡丹,她的衣服簡單卻極美,那衣料是用了很多層次的紅色,染出的一大匹織紗,她只是將這織紗隨意纏在身上,服貼全身,就讓這豔麗染上了她的身體,自己的窈窕多姿也全呈現出來。
而桃歡的裝束和梅崗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皮膚很白很嫩,慶蒔覺得很像杏仁豆腐,而且回復了原樣,他那媚得能迷惑人心的鳳眼與笑容,依然在他的五官上,
慶蒔看著這兩個如此出色的人,不由自主的,自卑感就這麼生起了。
梅崗故鄉的人,都這麼美麗嗎?慶蒔鬱卒地想。
「謝謝你,牡丹。辛苦你們了。」梅崗用慶蒔聽得懂的話對牡丹謊,然後他替慶蒔端起茶碗,鼓勵她。「慶蒔,你試試看,蓮花茶,喝了會讓你覺得很舒服。」
慶蒔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梅崗撚了一片糖漬梨片,又要喂慶蒔,慶蒔不安地看了桃歡與牡丹一眼,對梅崗搖搖頭,但梅崗卻笑得很堅持。「你吃,我要你吃吃看,很好吃的,比人間的更甜、更脆。」
慶蒔不懂,梅崗為何都不理會牡丹和桃歡,桃歡還是笑笑的,但是牡丹的表情就有點不對勁了。
突然,牡丹哀怨地說了一段話,慶蒔聽狡猾,但梅崗聽了一愣。
慶蒔趕緊把梨片接過,自己吃,梅崗則替她擦了擦嘴角,然後轉頭面對牡丹。
慶蒔聽到他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
梅崗再看向桃歡。「但是我不可能回去。」
慶蒔這時才明白梅崗的用心,他在他們面前細心體貼地對待她,他用她聽得懂的話來回應他們,就是希望她不要覺得自己被排拒在外,並且認為自己是可以參與討論的。
「大哥不想家嗎?」桃歡語氣溫和地問,而且是用慶蒔聽得見的話音。
梅崗端起茶碗,低頭狀似聞著蓮花的香味,不過慶蒔看不到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華帝不會止我回去的。」
桃歡笑出了聲,眼睛彎彎的看了慶蒔一眼,又看向梅崗,說了一段話。
梅崗瞠大眼,很驚訝的樣子,此時,牡丹又插進來補充,梅崗再也忍不住了,就用他們的語言與她對話起來,而且不管是牡丹還是梅崗,那口氣與表情都很急躁,還有點火氣。
慶蒔很擔心,只有求助於桃歡。「請問,你剛剛說了什麼?他們現在又在說什麼?為什麼好像很生氣?」
桃歡很好心地替慶蒔解釋。「我剛剛是跟大哥說,如果華帝……喔!那是我們家鄉的主人,肯讓他回去的話,他願意跟我們回鄉嗎?」
慶蒔的心猛地一抽。
「因為牡丹的父親,是華廷的大輔,也就是你們所謂輔佐皇帝的大臣。他有很大的權勢,連華帝都會聽他的諫言。這十年,牡丹很思念大哥,思念得很辛苦,牡丹希望父親可以借重他的權勢,來為梅崗平反,撤銷他的流放令。」
「流放?」慶蒔問:「梅崗是被流放的?」
「這說來話長,不方便在這兒說。」桃歡又道:「不過,牡丹的父親開出了條件,這條件就是,大哥要繼續履行他與牡丹的婚約,也就是說,只要他肯娶她,大哥就可以回華境了。」
慶蒔覺得自己差點兒無法呼吸。
「桃歡!」突然,梅崗大喝:「不要再說了!」
慶蒔一驚,不知梅崗何時轉而注意他們的對話,而那牡丹小姐現在竟低著頭,在嗚嗚咽咽地抽泣著。
桃歡微笑地道歉:「不好意思,大哥。」然後他來到牡丹身邊,安慰她。
梅崗站了起來,也牽起了慶蒔,他看著牡丹與桃歡,用官話對他們說:「我現在就說清楚,我的罪過還在,我不可能回華境,更不會犧牲牡丹的幸福,來換取回鄉的機會!我絕對不會!你們不准再提!」
慶蒔第一次看到這麼生氣的梅崗,那聲音吼得中氣十足。
牡丹哽咽地說了一段話。梅崗皺起眉頭,忽然轉頭看著慶蒔,慶蒔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騰空抱了起來,她被緊緊地揣在懷裡,並且聽到梅崗這麼吼著:「我的幸福,就是慶蒔,這是絕對不容許被改變的!」
臨走前,梅崗的聲音軟了些,對牡丹說:「請你跟牡王說,我很感謝他,他的心意,我心領了。」
他朝牡丹點了點頭,抱著慶蒔離開。
夜晚,慶蒔與梅崗同睡在西邊的小廂房裡。這廂房也鋪了華麗柔軟的織毯,四周還用竹籃放了許多乾燥的香花,讓人聞到就心神舒暢,可以好好休息,梅崗當初就是希望慶蒔可以好好睡覺,才做了這些佈置。
不過,這些清新可人的香味,卻撫平不了他自己的心神。
平常,他總是纏著慶蒔,要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入睡。然而今晚卻很異常的,他背對著慶蒔躺著。
慶蒔覺得很不習慣,好想念他那纏死人的黏膩擁抱。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明白他之所以對牡丹與桃歡大發脾氣,是因為他想回鄉的心情。不過,現在她不願往這裡想。
她很努力地告訴自己,要自己好好的記得,他當著大家的面對她的告白!
沒錯!她王慶蒔是他最大的幸福,絕不容許改變,她要更有信心!
這次,她不要再讓他操心了。
她翻過身,爬近梅崗,她戳戳他那精實的腰腹,想引他注意。
可梅崗卻低低地說:「慶蒔,夜深了,要睡嘍。」
慶蒔嘟嘴,又往前爬,就攀上了梅崗的身子,雖然她很少主動做這些事,不過梅崗好像很喜歡她親吻與輕咬他的身體,每回這些親密的碰觸,總會讓他很舒服地呻吟,今晚她就犧牲點,主動些吧!
她先伸出小手,不熟練地摸著他的胸膛、他的緊腹,又側過頭,吻他的胸部。
然後還摸索到他那敏感的頸項邊,輕輕地咬著他……
可是梅崗的呼吸依然平平穩穩的,沒有任何反應,慶蒔一咬牙,豁出去,伸手再往他的肚腹下探去,揉弄他那最敏感的地方……
梅崗終於叫了一聲。
慶蒔心喜,想說他接下來會不會翻過身,把她給抱進懷裡……
「慶蒔。」然而,梅崗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起伏。「別鬧了,快點睡覺吧!乖孩子,快睡……」而且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翻過身來,看過她一眼。
慶蒔覺得很挫折。
他那麼想回去嗎?
卻因為被之前自己對她做出的承諾束縛,所以很不甘願的要留在人間?
他其實很想要回去吧!
如果沒有她,他也可能早答應了牡丹開出的條件,重斬當她的未婚夫,因為他也不討厭牡丹啊!解了婚約還可以親得像兄妹一樣……
他一定、一定是很想要回去的!
是不是因為有她的阻礙,他才會大發脾氣,並在喊出那些承諾後,沮喪得連她也不想理?
慶蒔很想大發脾氣,可是轉念一想:他想回去,也沒有錯,誰不想回家鄉?誰不想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她憑什麼凶梅崗呢?
她的自私又出來了。
可是、可是,她也不想失去梅崗啊……
於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後只是緊緊地咬著牙,滾下梅崗的身體,滾回自己的位置上窩著。
她顫抖著全身,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憋著呼吸、咬著嘴唇,就是不希望哭咽聲會逸出來。
不過,淚水早已流得滿臉都是。
忽然,一雙溫暖的手臂攬了過來,將她撈進了她熟悉的懷抱裡,慶蒔一驚,呼了口氣,哽咽了幾聲。
「不哭,慶蒔,不哭。」梅崗的俊臉湊了過來,眼神哀傷地看著劍滿是淚水的小臉,他溫柔地撥開她的散發,哄著她說:「我不該不安,慶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你會……你會離開我嗎?」慶蒔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
梅崗痛苦地閉上眼,用力地搖著頭,「不會。」他沙啞地說:「永遠不會,慶蒔,我答應你。」
「你、你……你說的喔!不、不可以食言!」慶蒔吃力地堆著笑,可是眼淚還是流不停。
梅崗的大掌撫來,抹去她的眼淚,「好,我不食言,所以不哭了,慶蒔,不哭了。」他安慰著,但她的眼淚卻越抹越多。
最後,他決定還是照著老辦法,來除去她內心的不安與恐懼。
他舔舔唇。「吃我,慶蒔。」他逗弄著她的嘴唇,直到她張開為止。
「乖孩子。」他疲憊地一笑,低下頭罩住慶蒔的小嘴,接著就是不斷、不斷的給予。
這個晚上,梅崗給了慶蒔很多的真氣,吻得她四肢發暖,吻得她心靈充實,她快樂得幾乎忘了牡丹、桃歡,還有什麼華境的存在。
在她的夢境中,就只有梅崗永永遠遠的守著她……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3:59
第八章
太陽照進廂房裡,慶蒔畏光地縮成一團,本能地往暗處滾去,還想再多睡一會兒,可滾到一半,就被梅崗給攔截了。
他把她擁進懷裡,用臉頰摩挲著她睡紅的小臉,在她耳邊喊道:「起床了,慶蒔。」他的聲音很有活力。「你聞聞,聞到什麼?」
慶蒔皺眉,嗚嗚叫了幾聲,揉著眼窩,像個孩子在賴床,但梅崗還是很有耐心的在哄她。「你聞麻,聞到什麼了?」
慶蒔嗅了嗅,嘟著嘴說:「是豆汁兒……」
「還有呢?」梅崗再問。
「還有鹵煮⑦的味道……」
⑦鹵煮火燒,用老鹵汁鹵制豬腸、豬肺、五花肉、油以及火燒等食材。
說著聞著,慶蒔還真有點餓呢!
「那就起床吃早點啊!」梅崗又擁緊她,左搖右晃,想搖醒她,「都是慶蒔喜歡吃的東西。」
慶蒔微睜著眼,看到地毯上已布好了碗筷,豆汁兒、鹵煮都冒著香濃的白煙。
她再看看梅崗,他又笑得跟平常一樣,只是臉色有點不好,好像很累的樣子。
啊?一定是昨晚她又吃了他的真氣的緣故,慶蒔被愧疚感驚醒,眼睛瞪得更大了,把梅崗的笑臉都給看仔細。
傻梅崗!她難過地想,很累的話,就不要笑得那麼賣力嘛!
慶蒔不想再麻煩梅崗,便自個兒爬起身洗臉,披了件外衣,再回到梅崗身邊坐下,端起了裝豆汁兒的碗,她聞了聞,好滿足地笑了,喝了一大口。
「好久沒喝了,對不對?」梅崗笑道:「我想慶蒔也跟我一樣,很想念,這豆汁兒只有在這座城市喝得到,即使是仙界美處,也喝不到這佳餚。」
「哪那麼誇張?」慶蒔笑哼著。
「不誇張。」梅崗很認真地看她、很認真地回答她。「而且,還要在慶蒔身邊喝,才好喝。」
慶蒔一愣,他是在告訴她,他雖想家,但也眷戀這兒的生活?
梅崗把鹵煮碗推近慶蒔,又鼓動她快吃,「慶蒔,來,這鹵煮不但有火燒,還有五花肉、油豆腐,你也快快吃。」
莫名的,慶蒔被這鼓動給弄酸了心。
這傢伙,知道自己的猶豫與回鄉的想望,會讓她不安,硬要笑、硬要這樣話家常、硬要拿她愛吃的東西討好她,甚至硬要——將自己這個梅花妖融進凡間的俗務中,就是希望、單純的希望……
她不要多想,就這樣快快樂樂接受他的好,直到生命的盡頭。
梅崗,總是為她著想,可她卻很少對他說一聲謝謝,而昨晚,她還一直對他發脾氣。想想,現在最難受的人,應該是他吧……
慶蒔呼了口氣,看向梅崗。
梅崗見她臉色有異,有點焦急地問:「怎麼了,慶蒔?找不到豬肺嗎?」他用筷子撥了撥碗,告訴慶蒔:「你看,裡頭有很多豬肺,喔,還有豬腸……」
「不是啦!」慶蒔有點無力。不過她趕緊定了定心神,再看梅崗,試著用很感性、很動人的語氣說:「我只是想跟梅崗說,我很謝——」
謝謝你!很謝謝你——謝謝你這麼愛我!
可這感性還沒發揮完,就被桃歡的聲音打斷了。
「這就是大哥不跟我們一起用早點的原因?」倚靠在門口的桃歡微笑地看著兩人,說:「這味道,真有趣,沒想到你們不但可以在這味道裡待這麼久,還笑得那麼開心。」他指的,就是豆汁兒強烈的酸臭味。
梅崗回過頭,不太高興的對桃歡說:「我很喜歡這味道。」
站在桃歡背後的牡丹,看了慶蒔一眼,再細細地打量梅崗的臉色,驚呼一聲,急慌地跑進了廂房,她的小手想碰梅崗的臉,但梅崗避開了,只問:「怎麼了?」
「梅大哥的臉色為什麼這麼差?」牡丹不用她的家鄉話,而是用慶蒔聽得懂的話說。「梅大哥的真氣少了好多?難道是……」
牡丹淚汪汪的大眼往慶蒔看去,慶蒔的身子一縮,低下頭,不敢說話,下意識的,就感到自卑與愧疚。
「我很好,牡丹。」梅崗站起身,將牡丹牽到桃歡身邊,說:「我在這兒待了十年,早不習慣吃華境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喜歡的,只有慶蒔常常買來喂我喝的豆汁兒,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想和慶蒔獨處一會兒,好好吃早點。」
低著頭的慶蒔,感謝梅崗這麼說。
但牡丹卻反手緊握住梅崗的大手,「梅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說。」
「牡丹,有事等會兒再說。」梅崗皺眉了。
牡丹搖搖頭,話說得好急好喘,好像再不說這些話,以後就沒機會了,而且讓慶蒔覺得詭異的是,昨天堅持說自個兒多話的她,今天全用她聽得懂的話說了。
「其實,父親大人並沒有要求婚約的條件。」牡丹說:「我只是因為太愛太愛梅大哥了,所以想要用回鄉的機會,再來和梅大哥複合,我好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當初剛許下婚約時,彼此都很高興、很珍惜心意的感覺。」
慶蒔聽了一震,偷偷地瞧了梅崗一眼,發現梅崗的餘光也在觀察她、擔心她,她趕緊又縮回去。
「後來,我想通了,桃歡也開導了我。」牡丹回頭看了看始終都笑容以對的桃歡,又說:「我們都覺得,大哥的心,已經不在我的身上了。雖然很難過,可是,如果這是梅大哥的選擇,那麼我願意接受。」
慶蒔終於明白,為什麼牡丹不用家鄉話來說這些事,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意的,但她聽了這些話後,的確,心裡不好受——很不好受。
一個梅崗不愛的女子,可以這麼「寬容」、那麼「體諒」。那麼,她這個梅崗深深癡愛、疼寵的人,是不是也「該」做出一些表示?
一些她根本無心去做的讓步?
慶蒔不想被比下去,可是自卑的她,又不知這時可以說什麼話,只能一直縮著四肢,躲在梅崗的身後。
梅崗也被牡丹說得很為難,他想說些什麼安慰這像手足般親的女孩,但牡丹又打斷他。「其實當初我也有錯,梅大哥被下流放令的時候,我沒伸出援手,我應該要向我父親求助的,梅大哥今天會不願接受我,我也不能怪罪梅……」
「夠了,牡丹。」梅崗打住她,不要她再提那流放令的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和慶蒔要吃早點,你們去湖上待待,好不好?」
這時,一直在旁觀的桃歡插話了,他慢條斯理地說:「大哥,牡丹只是想說,因為太愛你了,所以,即使你硬要推開她,她還是想幫你忙。」
梅崗疑惑地看著他的弟弟,他看桃歡的眼神,好像從沒看透這個人似的。
桃歡的眼睛與嘴角笑得更彎。「大哥明明就想回去,不是嗎?」
梅崗的臉色一陣鐵青,慶蒔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臂膀。
牡丹加把勁再說:「如果梅大哥想回華境,想再為華帝效力的話,那我願意幫助梅大哥!我會請父親大人為梅大哥求情、為梅大哥安排一切,求你……即使要推開我,也讓我幫你這個忙,好嗎?我希望梅大哥可以順從自己的想法,想回去就回去……」
梅崗粗重地喘氣,聲音很硬,「我說過了,我要留在這裡,我的幸福就只有慶蒔一個——」
牡丹馬上打斷梅崗的話,「如果梅大哥放不下慶蒔,慶蒔也可以回去!」
這句話一喊出,室內好安靜,沒人說話。
梅崗瞠著大眼,驚訝得不知要說什麼。而慶蒔也不解地看著牡丹,但牡丹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好像她從沒提過她一樣。
「好不好?梅大哥,跟我們回去吧!」牡丹拉住梅崗的手,像個撒嬌的女孩,想拉個伴暗自己似的。「我會向父親大人提提看,總之,梅大哥想要的一切,我都希望能夠為梅大哥辦到!」
「你……」梅崗沒扯開她,只是搖頭,只是苦笑。「別說這玩笑話,牡丹。」
他的聲音好低啞。「我會當真……」
「我不是說玩笑話!」牡丹靠得梅崗更近。「梅大哥當然可以當真!我願意為梅大哥做這一切!」
梅崗深吸一口氣,轉頭,癡癡地望著慶蒔。
「慶、慶蒔也可以……」他再看向堅決的牡丹,像著了魔似的重複著。「也可以回去?跟我回去?」
「沒錯!梅大哥。」牡丹肯定地說。
他又轉回頭,凝望著慶蒔憂愁的小臉。
慶蒔看到他的眼神裡,有著期待。
可以嗎?慶蒔,可以跟我回去嗎?好嗎?好嗎……他的眼神這麼問她。
慶蒔與他對望,兩人看著彼此,好久,久到時間都凝滯了。
兩個人都希望,對方能先有反應——有著自己預期的反應。
而慶蒔更希望,梅崗在看到她猶豫、為難的表情後,可以像以前一樣,主動看透她所有的心事,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麼,然後,就自己先讓步了,而不會再用那種期待的眼神逼她。
可是梅崗還是一直看著她,難得這麼固執地看著她,希望她開口答應,說……說什麼?
他希望她說什麼?很乾脆地說好嗎?
然後要她一個凡人,跟他回到她根本就不熟悉、甚至無法想像的世界?
她的心裡生起一團烏雲。
不可能!她自私地想,即使自己在這裡常被欺負,但生活過得再苦,都還是在自個兒的地盤上,安全感如此薄弱的她,從沒敢想過要到一個新環境去生活,梅崗怎麼可以這樣期待地看她呢?怎麼可以這樣希望她點頭答應呢?
更何況,這機會,是另一個深愛他的女人「恩賜」的,她王慶蒔才不要她的施捨!
梅崗不是答應過她,他會永遠永遠守著她,在這片紮了梅花根的土地上嗎?他怎麼可以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動搖了呢?
她不要離開他!
也不要離開自己的家鄉!
這就是她的答案!她自私又卑鄙的答案!她不如牡丹好的證據!
她討厭突然出現的這兩個人,討厭競選在此刻固執起來的梅崗,更討厭的,是她自己!是膽小的自己!是無法為梅崗勇敢付出、為梅崗體貼著想的自己!
慶蒔猛地站起身,低著頭就往門外沖去。
而這次,梅崗沒有攔她。
因為慶蒔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這個答案,讓他失神了好久。
失望了好久……
桃歡帶著一種富含興味的笑容,看著他哥哥那張失望、悲傷的表情。
好像在欣賞、品嘗這種痛苦似的……
結果,梅崗特地為她準備的豆汁兒冷了,那一餐沒人吃。
一整天,慶蒔沒有靠近梅崗,梅崗也沒有去找她、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小竹筏上,任由水波與微風將他帶往湖的中心,沒有人打擾他的地方。
而慶蒔則坐在垂花門的臺階上,把玩著菊花瓣。
玩著、弄著,菊花瓣的輪廓都看不清了,整片黃都糊成了一片,她覺得眼睛好酸,忍不住眨了幾下,眨著眨著,眼淚就一直掉下來。
忽然,後頭傳來了腳步聲,慶蒔看著地上的影子,是一個男人。
她以為是梅崗,梅崗來跟她說話了,來跟她妥協了……她趕緊擦乾眼淚,轉回頭去,看看他要對她說什麼。
是不是要說,他想通了,他不會回去,他會一直留在這裡?
可是,她失望了,那個人,是桃歡。
他微笑地看著眼睛紅紅的慶蒔,來到她身邊坐下。他說:「難得,我以為大哥不會和你鬧彆扭的。」
慶蒔低下頭,沒回話。
「我得對你說些實話,慶蒔姑娘。」桃歡又說。
慶蒔靜了會兒,發現桃歡在等自己回應,她才應了聲:「你說啊。」
「大哥是華廷中偉大的護國侯,是華帝的左右手。在華帝的臣子中,很少人能擁有這麼珍稀的千年真氣。」桃歡看著慶蒔,呵笑著說:「沒錯,就是你吃下的那些真氣,吃得不少。」
慶蒔臉色很差,賭氣地別開頭。
桃歡繼續說:「要不是那次的意外,大哥會繼續當他偉大的護國侯,保護華境內一切生靈的安危。」
慶蒔冷冷地問:「什麼意外?」
「我們華境內的生靈,最怕『雜黃鬼』的侵入,那是我們的敵人,只要那東西一侵入境內,就像你們冬天的霜害突然來到一樣。」桃歡摘了一朵菊花,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那朵菊花就整個枯黃、衰萎了下去,甚至傳來了腐臭,他笑。「就像這樣。」
慶蒔嫌惡地看著桃歡。
「我只是做個示範罷了。」桃歡聳聳肩。「這就是荒界的雜黃鬼,很恐怖的威力,而應該遏止這一切入侵的偉大護國侯,卻沒能阻止這一切。」
慶蒔皺眉,像在問為什麼,她相信梅崗,一旦認定要做好的事就不會馬虎,不可能讓這麼恐怖的事,在自己最愛的家鄉發生。
「聽說是貪食了石榴。」
「石榴?」慶蒔不解,她聽人談過這種南方水果,吃起來甜甜的,很好吃,也因為多子,所以人們就給了它一個吉祥的象徵。
「對我們花妖來說,石榴是能引發情欲的東西,它的多子可以為我們催生出後代,但即使是平凡的花妖,也只能在特定的日子食用,否則就是犯了貪欲罪,那更別說是像大哥這樣,擔了重責大任的人,罪過有多麼深重,他卻在職守當天吃了這種東西,就像頭發情的野獸,把力量都花在不該浪費的事上……」
「不可能!」慶蒔打斷他:「梅崗是很正直、很認真的人,他才不會!」
「讓你對大哥印象破滅,我很抱歉。」桃歡說得毫不在乎:「但當時的事實就是如此。」
「你是他弟弟,你應該知道你哥哥的為人吧!」
「但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的怠忽職守,讓成批雜黃鬼越過荒界,入侵華境,造成大片生靈的死傷,所謂的死傷,就是你剛剛看到的……」他無所謂地指著那腐爛的菊花說:「那菊花的下場。」
慶蒔覺得全身發寒。「所以,他就被逐出故鄉了?」
「沒錯,帶著一身重傷,被下了流放令,逐出了華境。」
「他也受傷了?」
「一半的身體都被雜黃鬼給弄枯了。」
提到這種歹事,桃歡還能笑,慶蒔覺得不可思議。
「而慶蒔姑娘就在這時出現了,在他最落魄、最無力的時候。」桃歡看到慶蒔不悅的表情,竟呵笑了幾聲,更開心地說:「他對你自然會有不同的感情,因為那時候只有你,願意理睬他,說難聽點,理睬因為愚蠢與貪念而犯不大錯的他。」
慶蒔很想罵人,她不能容許桃歡這樣評論梅崗,但是,知道更多實情與梅崗過去的人,也的確是他,或許他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於是她咬牙問:「你想說什麼?」
桃歡又摘了一朵菊花,放在掌上把玩著。「你知道他昨天為什麼那麼生氣嗎?因為他是想回去的,可是他不敢當著你的面說,只能用生氣,來遮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慶蒔臉色慘白。「他想回去,我知道。」她逞強地說:「我知道啊!」梅崗那個性就是這樣,總是為別人著想,想著想著,就違背了自己,辜負了自己,最後只能苦了自己,這些……她都知道、都知道,用不著桃歡提醒。
「可是他認不清對你的感情,無法走開。」桃歡拔了片菊花瓣,放在嘴裡嚼。
「既然他認不清,那就由慶蒔姑娘來認清。」
慶蒔再也受不了了,她站起來,吼桃歡:「你到底想說什麼?說了那麼多,譭謗了梅崗那麼多,你到底要說什麼?」
但桃歡還是笑得很自在,他又吃了一片菊花瓣,「我只是想說,如果大哥不回去,一直耗在人間,遲早會精疲力竭而亡。」他欣賞著慶蒔的表情,說:「慶蒔姑娘是個凡人,所以看不到,但大哥的真氣,足足消耗掉了一半,只因為——他一直待在慶蒔姑娘的身邊。」
慶蒔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擺,全身發著抖。
「我們想請慶蒔姑娘,先放開你的手。」桃歡說:「這樣大哥便能因這次華帝的特赦,得救了,慶蒔姑娘也希望如此吧?」
慶蒔痛苦地吞咽著口水,趕緊說:「那……那、那我現在就去跟梅崗說,我願意跟他回去,我去求牡丹,請牡丹幫我忙……」
沒想到,桃歡竟用大笑來回應慶蒔的哀求。
「其實,我們也不能帶你回去。」桃歡努力止著笑。「你這種凡人的濁氣,會污染華境,對他的愛,會玷污他的身份,他甚至會被降罪,凡人不可能進入華境,更不容許相戀,大哥流放在外頭十年,想家想糊塗了,牡丹也是因為思念大哥,思念得傻了。」
「所以……所以……」慶蒔嘴唇發抖,快要哭出來了。
桃歡笑得眼睛彎彎。「就看慶蒔姑娘如何明智地選擇了。」
慶蒔趕緊捂著嘴,轉身逃出了這裡,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那多丟臉!可是、可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即將失去梅崗了,她剛變得彩色的世界,沒有梅崗了,梅崗要離開她了——
逃到了大街上,慶蒔像個無助的孩子,仰天嚎啕大哭。
路人好奇甚至嫌惡地看著她,像看瘋子似的,但她都不管了、不管了……
桃歡聽到有人走出垂花門,他悠哉地轉回身看,好心情地喚道:「大哥。」
梅崗的臉色還是很硬。他問:「慶蒔呢?」
桃歡搖搖頭。「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兒賞菊賞很久了。」
「我聽到她在哭。」梅崗說。
桃歡哼一聲。「我倒是一直都聽到牡丹在哭。」
悔崗不理會他的挑釁。「你們何時走?」
「這旬月十五。」桃歡站了起來,與梅崗平視。「我們會去那天壇,月亮會在園丘⑧上形成蝕洞。」
⑧園丘,位於天壇中央的圓形祭壇,由三層漠白玉石台建成。
「好。」梅崗悶悶地答。離十五,只剩幾天了。
「要勸慶蒔姑娘,可得再加把勁。」桃歡拍拍大哥的肩,笑了幾聲。
梅崗看著桃歡的笑容好久,像是想看透這笑容真正的含意,做兄弟做了好幾百年,他從看不透桃歡的心思。
而桃歡的笑意更深,並當著梅崗的面,張開嘴,把他手上的菊花給吃了進去。
他看著驚訝、甚至有點火氣的梅崗,說:「真好吃。」
他當然知道,這片菊花,是梅崗種給慶蒔、討慶蒔歡心的,就因為這樣,所以才覺得特別好吃……
慶蒔在擊鼓禁宵前就回到家了,但是直到夜晚,梅崗才等到她回房。
一直待在廂房裡等她的梅崗,一看到慶蒔回來,就問:「你去哪裡了?」因為擔心、焦急,他的聲音有些硬。
「出去走走。」過了許久,慶蒔才回答他,接著,她便找了一處離梅崗最遠的位置,躺下窩著。「我要睡了,別吵我。」
梅崗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一會兒。現在是很關鍵的時刻,他不可以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他咳了幾聲,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像以往一樣歡快,他快手快腳地朝慶蒔爬過去,緊緊地將她揣進懷裡,像哄著小寶寶似的說:「慶蒔,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慶蒔沒被他的擁抱嚇到,卻別開臉,不看他。
梅崗想看看她的表情,大掌扳著她的小臉,可慶蒔卻固執地與他對抗,梅崗不敢用力,只能繼續佯裝快樂地說:「我不是告訴過慶蒔嗎?我的家鄉真的很美麗,有好多好多花,慶蒔不是最喜歡花的嗎?四季如春,可是山丘上的樹卻能時常變換顏色,還有,走沒幾步,就可以碰上充滿靈氣的湖,我真的、真的很想就這麼一直抱著慶蒔,悠遊在那湖裡,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想,一直在一起。」
他感覺到慶蒔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再加把勁,搖搖她,聲音因為急迫的期待而變得低啞。「我好想要慶蒔,我好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家,你呢?你想不想?想不想……嗯?」
廂房裡,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才聽見慶蒔冰冷的聲音。「那是你的家鄉。」慶蒔說:「不是我的。」
梅崗僵住,鬆開了懷抱,慶蒔從他懷裡滑了下去,她背對著梅崗,又說:「我都聽桃歡說了,你為什麼會來到人間。」她頓了一下,「很恐怖的過去,很讓人無助、很讓人寂寞。」
慶蒔深吸一口氣,得忍住胸口的痛,這話才說得出口。「所以,你才會以為,自己很愛很愛我。」
她聽到梅崗粗喘的聲音,她知道,他生氣了——
她抖了一下,更不敢回頭面對他,梅崗很少生氣的,很少生氣的人發起脾氣來最可怕了。
「我知道你很為難,不過你不用再感到為難了。」但是,為了他好,她還是得把話說完。「你的報恩結束了,你回去吧!」
梅崗忽然抓住了她,把她壓倒在地上,氣怒的臉湊上來,他咬牙:「報恩?報恩?慶蒔?」他怒吼:「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對你的愛不是報恩!不是報恩!為什麼你每次都要這樣?為什麼你每次都要糟蹋我?為什麼?為什麼!」
慶蒔難過地看著他憤怒的樣子。
不是害怕,而是難過,如果她不糟蹋梅崗的愛,他會被她的貪婪與自私害死。
她本來就不值得他這麼全心全意的愛!
「沒為什麼!」所以,她也使出全力,回吼他。「就是報恩!」
梅崗再也管不住自己,俯身就強吻慶蒔,他壓她、吻她的力量好大,終於嚇壞了慶蒔,她扯他的發,她打他的臉,她更想把他踢開。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他一定是看到她心裡有不好的東西,所以想喂她吃真氣。
可是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他的真氣,為了她,已經只剩一半!只剩一半了——
可這回梅崗也發狠,死活不退讓,他腰一扭,讓慶蒔趴在自己身上,他壓住她的脖頸,還跨開雙腳箍住她的腰,讓她全身無法動彈。
然後,他憤怒地吼:「吃我!」他痛苦地叫:「我要你吃我!好好的吃我!」
唇舌強硬地就要進入她。
慶蒔像是要喊破喉嚨似地尖叫——
梅崗全身僵硬,被這尖叫聲給結結實實地嚇到了,他以為他弄傷了慶蒔,趕緊鬆開手。
慶蒔像逃避野獸一樣,躲進了角落,她窩在那裡,一直檫自己的嘴,一直朝地上吐唾沫,好像她很厭惡這個吻,好像這個吻很噁心一樣……
梅崗把她的反應都看進了眼裡。他僵著聲音問:「你這是做什麼。」
慶蒔不理他,還是一直擦嘴、吐唾沫。
「你這是做什麼!」梅崗站起身,往她沖去,慶蒔想再逃,卻又被抓回梅崗懷裡。「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他瘋狂地搖晃她、逼問她。
慶蒔緊閉著眼大叫,「我不要你的報恩!」
梅崗停下了動作。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慶蒔。
他不要聽這種話。
「你再說一次。」他發著顫,說。
他不要聽到這種話。
她又吼:「我不要你的——」
梅崗咬牙,舉起手——
他不要聽!他不要聽到——
忽然,慶蒔的話被打斷了。
梅崗出手,打了她的臉。
力道很輕,是壓抑過後的力道。
慶蒔捂著臉頰,感覺到,很麻,不是臉頰麻,是心,心很麻,然後變痛。
她瞪著大眼,看著打她的梅崗。
梅崗呼嗤呼嗤地喘著粗氣,出手打了慶蒔的手還在抖。
梅崗打她?慶蒔不敢相信。梅崗會打她?梅崗打她了……
她好想哭,可是她努力地忍著,如果她哭了,梅崗一定會心軟,梅崗一定會跟她說對不起,然後他就會因為愧疚留下來,跟她說,他不回去了,會陪著她……
那麼她昧著良心跟他說的那些重話,一點用都沒有了。
她低下頭,掉了眼淚。
她本想好好地忍耐,好好地隱藏著的,可是眼淚卻越掉越多、越掉越多。
最後,她無聲地哭,哭到發抖,哭到梅崗都看到她的眼淚,映著月光,光亮光亮的,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毯上。
梅崗看到慶蒔的眼淚。
他的喘息更濃濁,因為心如刀割。
他的手想伸出去,抱抱她。
他還想說,他不是故意要打她的……
但懸在半空,又放下了。
他的愛,對這小傢伙來說,只是報恩。
只是報恩……
因為是報恩,所以她不在乎嗎?因為是報恩,所以他還是沒有辦法讓她感到快樂、幸福嗎?
他閉上眼,掙扎著。
最後,他站起來,轉過身,要離開。
他沒有道歉,沒有安慰,只說:「我知道了,慶蒔,我回去。」
慶蒔覺得臉頰好刺,心頭更刺。
「在這地板下,還藏了一隻箱子,裡面都是銀子。」梅崗說:「那都是你的,我用不著。」
慶蒔緊緊地咬住牙,忍著哭聲。
梅崗深呼吸,好像也在忍著難過。「你雖然任性,脾氣不好,可是,你還是讓我看到了,那使我心動的東西。」
慶蒔哽咽了一聲,梅崗聽到了,他震了下。「是善良,慶蒔。」他幽幽地說:「我愛這樣的慶蒔,想讓這樣的慶蒔快樂、幸福,我錯了嗎?」
沒有錯,慶蒔在心裡回應他,只是自己一點都不配。
「現在,我知道了。」梅崗又沉重地呼口氣。「我錯了,因為慶蒔一點也不快樂、不幸福。」
沒有!沒有!梅崗,慶蒔在心裡痛苦地吼叫,我很快樂、很幸福,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你的愛,謝謝你肯這樣愛我……
「那我……還是走好了。」梅崗的腳步跨過了門檻。「你自己好好保重。」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到了……
直到這時,慶蒔才大聲地哭出來,她好想大叫: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這話多自私、多貪婪,她喊不出口。
最後,她只哽咽地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卻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到。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4:22
第九章
回華境的路,必須經過蝕洞,這是當十五日的圓月,來到了天壇園丘的正中央時,經由天地之力所辟成的一條路徑,天壇是帝王的祭天之處,因此那通天的力量更為巨大,使路徑更為穩定。
十五日,圓月當頭,牡丹與梅崗就站在這漢白玉石台上頭,等待圓月的軌道來到圓丘的正中。
天壇的戒備雖然森嚴,不過對花妖而言,要不著痕跡的通過,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尤其春天已到,他們也能乘著春風,去到任何她撫過的地方。
因此,牡丹便笑著對梅崗說:「還好慶蒔沒有來,不然我們得費很多力氣,才能將她給弄進來。」
梅崗沒有搭理她,只是看了看四周,在這裡,天與地的交集,是一條隱約的直線,只有幽暗沉寂的祈年蹤突兀地佇立其上,佈滿星辰的天穹很大很圓,他看到整條銀河這樣環繞流過,然後圓月,慢慢的、慢慢的,準備移往圓丘的正中央。
梅崗就待在這樣的氛圍裡,等待著蝕洞的打開。
很安靜,很幽暗,很寂寞的空間。
就跟他現在的心情一樣。
他想,抱著這樣的心情回鄉,算什麼呢?
「牡丹。」他背對著牡丹,問:「桃歡呢?」
「桃歡說,他想隨著春風到南方看看,等下旬的圓月再回華境。」牡丹的聲音有一種輕快。
「是嗎?」梅崗低沉地答。
「梅大哥,要回鄉了,你高興嗎?」牡丹問。
梅崗一愣,沒馬上回答。
「梅大哥,你高興嗎?」牡丹提高聲音,再問。
梅崗抬起頭,看著圓月,已經來到圓丘的邊上了。
「梅大哥,你不回答,沒關係。」牡丹的聲音有種異常的緊繃,但是聽起來還是開心的,「我只想告訴你,你決定回去,我很高興。」
沒錯,他答不出來,盼著回鄉,盼了十年,等這一刻真的到來,他反而感覺不到回鄉的快樂,心裡沉甸甸的,因為,總覺得有個東西還沒放下、還不敢放下……
那個總是對他發脾氣的小傢伙,那個總是糟蹋他的愛的小傢伙。
這時,牡丹說:「梅大哥,你在想什麼?」
梅崗搖搖頭。「沒什麼。」
「你在擔心家鄉的模樣嗎?」牡丹說:「你別擔心,大家都還記得你,湖池還是一樣藍,山坡上的樹還是色彩繽紛的……」
牡丹滔滔不絕,梅崗只是無力地應了一聲。
「你回到了那裡,被消耗掉的真氣一定會馬上補足,你就不會感覺這麼累。」
牡丹又說:「回去後,我都會幫你。」
梅崗點點頭,仍舊沒多說,他的視線也移開了那圓月,而看向西邊,他記得,米市胡同應該落在那個方向。
那個小傢伙,是不是在哭?哭得眼睛紅腫?什麼都不吃?衣服還是穿著他們吵架當天的那件?
牡丹的問話又響起了。「梅大哥,你想不想慶蒔?」
這話很敏感,梅崗全身僵硬。
「梅大哥,你回答我。」牡丹硬著聲,逼問,梅崗知道她不高興了。
「很想,牡丹。」梅崗沒多想,很直率地說:「朝夕相處十年了,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放開她。」
經過這幾天的沉澱,他的腦子冷靜多了,慶蒔愛說反話,沒有安全感,很容易自卑、對自己沒信心,進而質疑起他人的用心……這些缺點,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那些日子,他卻被回鄉的急切給弄亂了心,華境與慶蒔,他不知道該如何取捨。
當他急慌地尋求答案,更是聽不得她那樣糟蹋自己心意的狠話——他尋答案尋得那麼辛苦,那小傢伙卻用一句「你的愛是報恩,我不要你的報恩!」,就把他所有的付出與掙扎都給打翻了?他真的聽不得,那真的很傷他!
但儘管如此,他也不該打她。
梅崗看著自己的手,想起那聲巴掌聲,他痛苦地震了下,閉上眼睛。
她好不容易對他打開心房,他卻出手打她,又把她打回了那陰暗的角落……
說到底,他真的放不下她,他不能這樣一走了之。
「所以呢?梅大哥。」牡丹的聲音開始變冷。「梅大哥的決定如何?」
梅崗沒有回答她。
「十年?」牡丹又說:「十年而已嗎?梅大哥,那我們呢?我們那五十年又算什麼呢?」
「因為,我從沒有愛過你,牡丹。」梅崗回答了。「真的很抱歉,我無法接受你的任何幫助,我……」他堅硬地拒絕。「我不回去了。」
說完,他調頭就要離開園丘,他越過牡丹的速度很快,因為他不敢看清牡丹難過失落的神情,而且他也很心急,急著想跟那小傢伙說對不起,說自己不該出手打她,如果她想報仇,他讓她打十巴掌都甘願……
「梅大哥!」牡丹哭喊著尖叫。「求你等一下!」
梅崗為難地停下腳步,他畢竟不是狠心的人。
「求你回頭,再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好。」牡丹哭著說:「求你回頭。」
梅崗歎了口氣,猶豫了很久,最後,他轉過身去——
慶蒔聽到了敲門聲,她的心情好激動,穿越湖畔,出了垂花門,繞過影壁,看著眼前這扇被月影篩得斑駁的蠻子門。
門上又剝啄了幾聲。
是梅崗嗎?是梅崗回來了嗎?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她一定要好好的抱抱他,跟他說對不起,她不該耍任性,她不該發脾氣,她不該糟蹋他的愛……
她還要親口告訴他,謝謝他的愛,她也好愛好愛他……
慶蒔伸出顫抖的雙手,慢慢地拉開了門。
她嗚咽了一聲,然後笑了,笑得好開心。
「梅崗!」她歡叫。「梅崗!」她沖上前,抱住了門外的黑影。
站在門外的人,的確是梅崗,他沒有任何常人的裝扮,就穿著他家鄉的衣飾,大喇喇地站在外頭。
他低頭看著擁抱他的慶蒔,微微牽起嘴角。
「是啊,慶蒔。」他說:「是我。」他牽起慶蒔的長辮子,繞在指間玩弄著。
「梅崗、梅崗……」叫著叫著,慶蒔哭了出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會再說那種話,不會再糟蹋你……你不要生氣、你不要生氣……」
不要生氣,然後,再留下來,陪她一輩子……可是,她還能這麼自私貪婪地說出這種話嗎?她好掙扎,好恐懼,好怕自己的要求會害死梅崗。
有好長一段時間,只有慶蒔的啜泣聲,這種靜,讓慶蒔更不安。
梅崗還沒原諒她?他依然會一個調頭,就決絕地離開她?
「我沒有生氣,慶蒔。」最後,梅崗輕輕地說:「來,抬起頭,看著我。」
慶蒔松了一口氣,這個聲音還是柔柔的,對她充滿寵愛,她抬起臉,堆起笑,淚眼汪汪地看著笑得很美的梅崗,等著他說……
吃我,好好的吃我,慶蒔……他一定會這麼說的!老天,她竟然這麼想念這句話!
梅崗的臉逼近慶蒔,鼻息拂在她的頰上。
慶蒔一愣,這香味?好香,卻不是梅崗的清香。
然後,梅崗開口了。
「慶蒔,我要,把你——」他說:「吃掉。」
慶蒔瞠大眼,還來不及反應,梅崗就緊緊地壓住她。
她的驚呼聲,全被這霸道放肆的吻給吃掉了——
梅崗瞪著正低著頭的牡丹,臉色發白。
他深吸口氣,不可置信地喚道:「牡……牡丹,你……」
牡丹聽到他在喚她,手上又施了力,將這夾竹桃削成的利刺,更用力地刺進梅崗的腰,梅崗再也忍不住,慘叫出聲,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牡丹鬆開了手,那根毒刺留在梅崗身上,看到它吸盡梅崗的真氣,折磨他、最後殺死他,她露出了很詭異的邪笑,讓她本來甜美的小臉皺得像長滿瘤的老樹皮。
梅崗掙扎著想拔開那刺,但全身無力,四肢癱軟,牡丹甚至把他踢趴在地上,惡狠狠地跺住他的手。
「我一直在給梅大哥機會!我一直在給梅大哥機會!」牡丹一邊笑,一邊吼:「可是你一再的辜負我!辜負我!憑什麼?那個女人憑什麼得到你的寵愛!而我不行,我卻不行!」
梅崗喘著氣。「牡丹,你不要這樣……」他很震驚,為什麼印象中可愛的妹子會變成這副閻王的嘴臉?
「十年前,你被下流放令,就是活該!桃歡應該要再多下一點石榴蜜,讓你連抵抗都沒法抵抗,死在那群雜黃鬼手下最好!」
又是一記震撼!轟得梅崗胸口劇疼。
他在家鄉最親近、最信任的兩人,竟然是讓他身敗名裂的罪魁禍首?
他想起了,十年前,他奉命駐守荒界邊境前,牡丹以餞別為由邀宴,親人的邀宴,他完全不懷疑……原來他就是這樣,莫名地食入了那會讓人情欲大發、得不到滿足便會虛軟無力的石榴。
結果,荒界的雜黃鬼大舉入侵,吃了好多花妖,自己的身體也被弄枯一半,生命垂危,最後竟還要承受華帝嚴厲的判決——流放,終身不得回華境。
如果他沒遇到慶蒔,他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
他痛到無法思考、無法回應,他不敢相信,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不愛牡丹?那麼桃歡呢?他的弟弟,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
「我不給你機會了,我要殺了你,而且我要讓你很痛苦地死……」牡丹又抽出第二支毒刺,在梅崗的頭上舉得高高的,她得意地尖笑道:「告訴你,那個女人也死了!桃歡已經殺死她了!你再喜歡她,也保護不了她!」
梅崗倒抽一口氣,猛地一震,全身開始發抖。
慶蒔!慶蒔!他咬牙,在心裡呐喊著,並用這股呐喊的力量凝聚了真氣。
他們仇恨他就算了,怎麼可以去動那個小傢伙?怎麼可以去傷害那個善良的小傢伙?
他看到了慶蒔的眼淚,他聽到了慶蒔的哭聲……一股椎心之痛,整個貫穿過他的身體。
他仰天怒吼一聲,手重重地往石台一打,真氣穿透了這三層石磚,透到了土地裡,喚發起藏於深處的生命力量,石台開始搖撼,牡丹還沒反應過來,石台裂開了大縫,縫中竄出了一條又一條的粗藤,像靈活的大蛇朝牡丹擊去。
牡丹尖叫閃避,最後還是被活活逮住,她恐懼地看著披散著亂髮的梅崗,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看到他的眼睛正透著紅光,直直地盯住她,牡丹覺得綁住自己的粗藤越絞越緊,她快要窒息而死了,她又哭又叫,慌亂地求饒:「饒、饒命啊!梅、梅大哥……我錯了,我錯了……我是牡丹啊……牡丹啊……啊——」
梅崗不為所動,粗藤繼續絞著它的獵物。
就在此時,圓月來到了園丘正中央,石磚上射出一道環型亮光,與圓月產生對應,接著圓丘上就大開一窟圓洞,金光四射——蝕洞打開了。
這金光刺痛了梅崗的眼,終於聽進了牡丹的尖聲求饒,而更讓他震驚的是,他感覺到……他一直很在乎、很關注的那股氣息,不見了,消失了……
慶蒔,那個小傢伙——
他痛苦地閉上眼,仰天長嘯,那粗藤就甩著牡丹,將她給扔進了蝕洞裡。
他對著那蝕洞瘋狂地喊:「再出現、再出現,我就殺了你!殺了你!」
他蹣珊地走下石台,卻突然乏力,整個人從階梯上摔了下去,夾竹桃的毒液侵入得好深,他的呼吸越來越不順,神智不清、視線模糊……
同時,他更加感受不到慶蒔的氣息,慶蒔不見了、慶蒔消失了……這讓他像野獸一樣,哀叫了好幾聲。
最後,他咬著牙,猛力地把那根毒刺給拔了出來。
他覺得有好幾百年的真氣,就隨著這一拔的動作消散殆盡,都給吃進了夾竹桃的毒液裡,但他不管,他管不了自己,他只想回去好好地看看慶蒔,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他的慶蒔,他應該要好好地守著她的,他怎麼會讓那小傢伙一個人待在家?
梅崗就在這樣的自責中,跌跌撞撞地趕回那米市胡同。
蠻子門一推開,梅崗癡傻住了,月光下的影壁,攀滿了腐爛的牽牛花。
他繞過影壁,沖到垂花門,又是一股噁心的腐味襲來,他一看,呼吸更喘,因為激動,腰部的傷更痛。
菊花、杏花,全部爛得跟泥巴一樣。
是菊花,好胖的菊花,他聽到慶蒔滿足地說。
還有杏花,它的顏色和你的一樣白耶!梅崗,他聽到慶蒔第一次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開朗。
可現在,他給慶蒔的一切,全部都毀了、毀了……
「不可以、不可以……」梅崗急得哽咽了,慌亂地搖頭,甩去腦子裡不祥的念頭,他趕緊放聲大喊:「慶蒔!慶蒔——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慶蒔——」
他搖搖晃晃地尋到了內院,往那廂房走去,湖裡的水濁得像糞池,湖畔邊的梅樹枯得像大火後的焦木,但這些景象,都沒有那廂房來得恐怖。
梅崗先看到,他摘給慶蒔一夜好眠的香花瓣,散了一地、爛了一地,地毯上積了一灘烏黑的死水,他發著抖,走了進去。
然後,他終於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兒,癱在那窪死水中,梅崗愣了好久,久到月亮移動了位置,微光照進了廂房裡,把那小傢伙的臉照亮了。
梅崗看到臉色蒼白的慶蒔,半張著眼,正望向自己。
她望著他,卻沒有任何反應,臉上仍是死白著。
她沒有對他笑,沒有對他罵,只是僵著臉,看著他。
連呼吸的伏動,都沒有。
梅崗痛不欲生,想叫,但聲音卻是啞的,他終於感受到,世上有一種痛,連叫都叫不出來,他被雜黃鬼攻擊,他被華帝流放,甚至被自己的親人背叛,都不曾讓他感受到這強烈穿透的痛……
他受不住了,虛弱地跪了下來,他爬,爬到慶蒔身邊,抱起她冰冷卻仍柔軟的身體,捧著她的小頭,舔她、吻她,她的冰冷,她的毫無反應,讓梅崗開始瘋狂,他激烈地壓她、侵入她,毫不保留地給予,就是希望她僅存的一點點魂魄能醒來,醒來吃他、吃他的真氣,把他的真氣全吃進去,然後好好地活,堅強地活,活在這個總是欺負她、卻也讓她眷戀的世界。
當他吻著她時,他的腦海一直響著一個聲音,是小慶蒔的聲音。
她告訴他,要多喝豆汁兒,才能長得又高又壯。
她告訴他,娘死了,沒人陪她了,她要和他一起快快長大,才能保護自己,所以,他倆一塊喝豆汁兒吧!
她又告訴他,要多喝豆汁兒,不過今天她只拿到這一碗豆汁兒,嗯……為了讓他先長高長壯,早點開梅花,就全部給他喝吧!
她是當他最落魄、最無助的時候,唯一願意對他笑、與他分享一切的人,這樣一付出,就付出了十年,她是他記憶中最燦爛的名字,他還沒愛夠她,他還沒讓她感到快樂、幸福,她不可以死,她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努力的活著……
梅崗吻得滿臉淚痕,吻得憤怒大吼——
他不懂,為什麼!為什麼桃歡這麼狠心!把她的魂魄吃得一乾二淨?慶蒔什麼錯都沒有啊——
挫敗的梅崗,激烈地撕扯慶蒔與自己身上的衣。
這是最後一個辦法。
他將光裸的慶蒔緊緊牢牢地揣在懷裡。
他把自己全部給她。
他張開自己的粗腿。
男女陰陽融合。
他緊密地迎合這小小的人兒。
讓花妖的真氣,能夠更直接、更深入地走入人體。
「給你,慶蒔,我把全部都給你。」他貼著慶蒔的耳,低低的喘,沙啞的吼。
然後,不顧一切的,開始最原始、最具獸性的本能動作。
沒錯,不顧一切的,即使這樣的給予,會讓他的真氣全部消耗殆盡,他山在所不惜……
因為,他好想、好想,再聽到這小傢伙害羞地說……
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
慶蒔猛地咳出了聲。
一股充實的力量,貫穿、充填她的全身,把那積存在體內的陰冷之氣都給逼咳了出來。
她一咳再咳,咳得臉色都變得紅潤。
醒來後,她好累,猛咳又消耗了她的體力,她只能垂著頭噓喘著。
身上出了很多黏膩的汗,光裸的身體,與另一副肌肉緊繃、泛著熱汗的軀體密合貼實,她感覺著,這烘熱的肌膚正劇烈地上下起伏,是疲憊的喘息,每一個肌理的波動,她都能緊密地感受到。
而這肌膚的貼合撫觸,及體溫的交合,也讓她渾身泛過一陣陣舒服的酥麻感。
她聽到好熟悉的呼吸聲,是每夜都守在周身、伴著自己入睡的節奏。
她感覺到好熟悉的撫摸,是每當她難過或鬧脾氣時,最能撫透她心頭傷痛的結實力道。
然後,她低垂的眼,正被一雙冰冷、顫抖、卻不放棄搜尋的薄唇貼著。
吻著、舔著,好像在確認她的存在似的。
慶蒔顫顫地抬起頭。
看見了一臉病容的梅崗,正對著自己笑。
她不解地注視他,注視他那濕潤的紅眼,還有滿滿是淚痕的面頰。
「慶蒔。」梅崗的聲音有些抖,但他還是裝著開心的語調說:「早。」
慶蒔轉頭,看到門外的天色還是暗的,但雲邊已微微透亮了起來,她又回頭,說:「我作了惡夢嗎?」
「對,是惡夢。」梅崗撫著她的發,像珍寶一樣的撫著。
「結束了?」
「對,結束了、結東了。」他的大手包住慶蒔的小頭,往自己的胸口壓,用敏感的胸口感覺她真實的呼吸。確定,一再的確定,自己真的救活她了。
「梅崗回來的時候……」慶蒔的聲音悶悶地傳出。「有看到我在作惡夢嗎?」
「看到了,慶蒔,看到了,所以,我才要這樣緊緊抱著你。」他的擁抱越來越緊,越漸蒼白的臉上,淚痕越來越多。「你知道嗎?只要被花妖抱著,就不會作惡夢。」
即使是最後一口氣,他都要替她把惡夢的源頭根除。
「騙人。」慶蒔虛弱地哼笑,開始扭動。「我好熱。」
「好,好,我放開慶蒔。」梅崗擦乾眼淚,要放開她。
然而慶蒔又矛盾地叫了。「不要。」換她牢牢地箍住梅崗的粗腰。「不要,不要離開我……」
梅崗扭動了一下,不讓她摸到他腰上的傷口。
他不要她擔心。
他就這樣,靜靜地讓慶蒔抱著。
「對不起,害你……」
慶蒔心裡很感激上蒼,讓她還有機會,告訴梅崗那些她一直想對他說的話。
她說:「也……謝謝,謝謝你,梅崗,謝謝你愛我。」她抬起頭,怯怯地將自己的唇,湊上梅崗,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地吻他,她忍住疲累,努力地把話說完。
「我也,很愛,很愛,你。」
梅崗籲歎了一聲,窩起身子,把虛弱的慶蒔整個包進自己的軀體與四肢裡。
他也感謝上天,在他真氣所剩不多、即將消失的此刻,聽到了這話——他一直想聽到的這話。
因為他瘋狂的給予,而被弄得精疲力盡的慶蒔,在他的包覆下,深深地、安心地,入睡了。
「我把全部,都給你了,慶蒔。」梅崗輕輕地在她耳邊說:「所以,我永遠在你身邊,記住喔,慶蒔你不是寂寞的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快消失了。
不過,在消失之前……
他還必須,做完一件事。
將廂房的門關實,梅崗忍著全身的虛疼,來到了那焦枯的梅樹旁。
「你出來。」他環視四周,說:「桃歡。」
一陣疾風刺過,梅崗身旁的枯木忽然碎成細末,梅崗一驚,脖頸又是一痛,再回神,整個人就被掐著,壓進了那濁黃的池裡。
他瞪大眼,看著猙獰著臉、一臉急著要殺死他的桃歡,他那麼恨他?恨到眼睛血紅,嘴裂開,像厲鬼一樣地笑著?
接著,梅崗疼到連眼睛都張不開,因為桃歡的手指竟生出爪子,直接刺穿他的喉頭。
氣昨夜很精采,大哥,看得我津津有味啊!嗯?」桃歡哼笑道:「可你把她救活又怎樣?我還能吃她第二次!」
「不……不!」梅崗反抗,桃歡的手抓得更緊、刺得更深。
「你得到那麼多東西,憑什麼可以一直守著!」桃歡尖叫:「無是護國侯的封號,再是牡丹,然後又是那兩千年的真氣,尊貴的梅花妖呵……」他激動地加重力道:「你有什麼,我就毀了什麼!」
他,桃歡,是這華境偉大的護國侯梅崗的弟弟,比哥哥小了一千歲的他,本來是很崇敬這大哥的,希望,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像大哥一樣偉大,在華境中受到重用,可是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他卻永遠只能追著大哥的背影跑,最後甚至被甩得遠遠的,還得不斷地忍受外人的比較。
對,梅花,堅貞、剛毅、聖潔……都是好的、高貴的形容詞。
即使被流放,華境上下仍舊流傳他的豐功偉業。
來到這沒有一點品味、勢利透頂的人間,還是有人作詞作曲在歌頌、讚美他!
說什麼……他無意苦爭春,他一任群芳妒,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香氣卻依然如故!
好個清高的梅花!那他呢?他呢?
他桃花,只能落得徒有其表、華而不實的名號嗎?
他本來很喜歡這大哥,因為他偉大,卻不擺架子,親近他、愛護他,但他也恨這大哥,恨他不讓他超越,恨他得到好多好多他想要的東西,那珍貴的千年真氣、那尊偉的封號,還有、還有,連他心儀的女子,竟然都這麼死心塌地的追隨大哥。
可是大哥……大哥,卻從不看她一眼,他一直處心積慮想得到的東西,他卻連看都不肯看一眼?
嫉妒心像吃食葉子、花瓣的惡蟲子一樣,年復一年地啃蝕他的心,啃得他的心就像被雜黃鬼吃過的腐葉一樣,殘破不堪、惡臭不堪。
最後,那股足以吞噬自己的恨,他決定全部釋放出來,全部加渚在這個讓他痛苦、讓他難受的大哥身上!
所以,那年,他聯合被大哥傷透心的牡丹,一起設宴為大哥餞別,在他的食物中喂了石榴,讓他情欲大發,又讓他得不到滿足,只能虛軟無力地撐著身體,面對那恐怖的雜黃鬼壓境,給他承擔所有的罪名,使他再也神聖不起來!
重傷流放,仍殺不死他,還在人間活得高高興興的?沒關係,他們再來,把他重視的、摯愛的東西,全部扼殺、全部毀掉——
他最終的目的,就是要讓梅崗痛不欲生,最好永遠永遠消失……
否則他的嫉妒心得不到平息,他遲早會被這恐怖的黑洞給吞噬。
他不要被吞噬,要消失的——應該是他又愛又恨的大哥!
桃歡殺紅了眼,仰天尖叫,手指整個沒入梅崗的喉頭裡。
梅崗痛得叫不出聲,可當他看到桃歡那紅得像厲鬼的眼,他想到慶蒔——
慶蒔會被這雙遭腥血污染的眼殺死……
不可以!不可以——
梅崗沙啞地吼,使出全力抗衡。
他雙手重重地拍向地面,將僅存的真氣全貫穿入地底深處,引著地底的生命蓬發冒出,這生命之力之大,甚至能讓那枯如焦木的梅樹蛻去焦皮,再生出新興而繁盛的枝——
天地震盪,一陣疾風急奔而來——
桃歡忽覺不對勁,可是他還來不及回頭,雙肩就被突襲的梅枝給刺穿!他鬆開了手,抱著雙肩慘叫。
「該死!該死!」桃歡猙獰著臉,瘋狂地對梅崗哭吼:「你沒了真氣,我為什麼還打不過你?為什麼還殺不了你?好哇!現在,殺了我啊!殺了我啊!你這個好大哥啊——」
梅崗摸著傷口,掙扎地從水池裡坐起,他哀傷地、深深地看著桃歡,這眼神裡沒有怪罪、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穿透歲月、深入彼此記憶的思念。
對那曾經善良過的親弟弟的思念。
雖然桃歡對他做了很多不可原諒的歹事,但是他依然記得,兩人做了一千年的兄弟,那份情,讓他殺不了他。
「即使如此……」梅崗虛弱地笑了:「你還是,我弟弟。」
桃歡傻愣。
「你不用擔心,再被比較。」梅崗說:「因為大哥,快消失了。」
桃歡全身顫抖。「該死!快死了還想裝模作樣?」
「答應,大哥一件事。」喉頭的傷,讓梅崗說下了完整的話。「回華境,你,放過慶蒔,你恨的,只有大哥,跟她沒關係。」
桃歡刻意忽略心裡那悲傷的痛楚,依然不馴地叫囂。「哼!你自身難保,還想護她?」
「大哥,會消失。」梅崗的聲音好沙啞:「你不要,再痛苦了,好好待在華境,好嗎?」
桃歡面色蒼白,他那顆污濁的心,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殺了他大哥。
「桃歡,大哥求你,好嗎?」
梅崗說完,剌穿桃歡的梅枝萎縮了,退出桃歡的身體。
桃歡無力地跪在梅崗面前,起先不語,最後冷冷地笑了起來。
「好,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待在華境。」他邪惡地看向梅崗。「我會替代你,坐上護國侯的位置。」
但梅崗笑了。「好。」
「沒有你,我的確不會痛苦。」桃歡惡狠狠的抓住梅崗的頭髮,逼近他,在他臉上挑釁地噴氣。「趕快,你趕快消失吧!」
梅崗喘了口氣,還是笑。「好,只要你,不傷害,慶蒔。」
桃歡的眼裡有著不可置信,可他沒猶豫太久,惡咒一聲,把梅崗又推回池裡。
桃歡看了廂房一眼,又瞪著虛軟喘息的梅崗,皺了眉頭。
為什麼?即使要消失了,大哥的身影還是硬要深深地刻入他的心中?
這身影太過深刻了,深刻到讓他發抖,深刻到他不得不用逃跑的速度,離開人間,否則,他可能會被自己的愧疚心給折騰至死!
桃歡離開了,院裡安靜無聲。
躺在水池裡的梅崗,靜靜地仰天看著那微微的曙光,穿破了藍灰色的積雲,灑在這院子的四處。
「今天,也是,晴天。」他撫著脖頸,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廂房走去。
「好天氣。」他邊走,邊喃喃地說:「慶蒔,我帶你,回家。」
「梅崗,梅崗……」
慶蒔沿著曲折蜿蜒的胡同窄巷,大聲叫喚著。
「梅崗,梅崗,你在哪裡?在哪裡?你出聲啊。」
慶蒔繼續往前走,周邊的景物,她越來越熟悉,她想,這可不是王記油鋪附近的胡同嗎?再向左拐個彎,就會到喜雀胡同了。
她往左拐個彎,到了喜雀胡同。
然後,她就聽到了梅崗的聲音。
「慶蒔,慶蒔。」梅崗說:「我在這裡。」
「梅崗?梅崗!」她再喚,趕緊往前跑了幾步。「你在哪兒?我沒見到你!」
「在這裡。」梅崗的聲音又傳來。
又一個拐彎,慶蒔看到梅崗坐在一座簡陋的如意門臺階上,正微笑地望著她。
她也笑了,跑向他。
「你在這兒幹嘛?」慶蒔站著打量他,發現他身邊有個用來裝豆汁兒的陶壺,裡面有熱騰騰的豆汁兒,旁邊還有寬口碗。
梅崗笑嘻嘻地回答她:「等你來,我們一塊喝豆汁兒啊。」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慶蒔偎在他身邊坐下。「來,慶蒔,過來。」
慶蒔喔了一聲,依言靠近梅崗,梅崗倒了一碗豆汁兒給慶蒔,看著慶蒔咕嚕嚕地喝下。
慶蒔喟歎一聲,心滿意足地看向梅崗。「好久沒喝了,真好喝。」她看到梅崗一直微笑地看著她,好像看不夠她的笑容似的,她歪著頭問:「你喝不喝?」
「好哇。」他接過碗,「和慶蒔一起喝豆汁兒,最好喝了。」他也喝了一碗豆汁兒。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春天的鳥鳴聲,還有春天拂來的微風。
偶爾有一些春花的花瓣飛落下來,像彩色的、溫暖的雪。
這風吹得慶蒔覺得好舒服,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躺倒在梅崗的大腿上,窩了個舒適的位置,就想睡了。
閉著眼的慶蒔,可以感覺到梅崗正輕輕地摸著她的小臉蛋,聲音溫溫柔柔地晌著,像母親唱著讓嬰兒安心入睡的催眠曲。
「慶蒔,我把全部,都給你了。」她聽到他說:「所以,我永遠在你身邊,記住喔,慶蒔,你不是寂寞的一個人。」
「嗯……」她慵懶地回道:「有梅崗在,我不寂寞啊。」
梅崗的笑聲。「我很愛你喔。」
慶蒔牽著嘴角,好幸福地笑了,把小臉更往梅崗暖熱的肚腹裡窩去。
「我也愛你,梅崗……」她邊打哈欠,邊說。
然後,就沉沉地睡去了。
「嗚啊啊啊啊——這、這是怎麼搞的?」
慶蒔皺起眉頭,好吵,一大清早的,趙嬤嬤在吵什麼啊?
她翻過身,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接著一股濃得散不去的梅花清香撲鼻而來。
呵,梅崗好香喔!慶蒔微笑地想,她伸手去抱,可是卻抱到了一團一團鬆軟的花。
她又想起了,梅崗總會在她睡覺的四周灑上那些香花,說是這樣可以睡得更舒服。
她沒多想,小頭調了個位置,又要睡。
「慶蒔!王慶蒔!」趙嬤嬤再喊,慶蒔不搭理,一股力量就來拽她的臂膀。
慶蒔驚醒,這才覺得不對勁,這裡怎會有趙嬤嬤?
但更嚇人的是,趙嬤嬤竟突然哭了起來。
她聽到哭聲,趕緊坐起來,查看怎麼回事,然而一細看,她自己也傻愣住了。
她看到自己正待在王記油鋪的後罩房裡,睡在她再熟悉不過的炕床上,而這張炕床上,竟然——
鋪得滿滿的,都是梅花的花瓣。
有完整的花瓣,也有碎謝的花瓣,但全都是白色溫潤的梅花花瓣,它們覆蓋著她,像是一床質地極細白的絲被,擁得她好溫暖、好舒服。
可是,慶蒔卻有不祥的預感。
梅崗呢?梅崗呢?
她呆呆地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趙嬤嬤,手上握了一把梅花瓣,本來潔白的梅花瓣在她手上,漸漸地變黃、變枯了。
慶蒔看得好心疼。
她有種預感,這些梅花,就是梅崗……
趙嬤嬤的哭喊喚回了慶蒔的神智,「慶蒔回來了!慶蒔終於回來了。」
慶蒔皺眉,聽這趙嬤嬤的語調,好像很感動,感動她終於回來了?
呵?怎麼可能?這家人不是巴不得她消失在他們眼前嗎?
趙嬤嬤哭著哭著,沖出了後罩房,又到外頭嚷嚷。
過不久,後娘、慶珠,還有王大班,通通都跑進了她的房裡。
「老爺,太大,慶蒔小姐回來啦!回來啦!」趙嬤嬤還是哭。
後娘看到趙嬤嬤這異常的模樣,劈頭就是罵:「回來又怎樣?哭得好像你死了娘。」然後她瞪向慶蒔,也被滿床的梅花花瓣給嚇歪了嘴,她一個跨步沖去,要去捏慶蒔的耳,邊罵:「你這死丫頭!給我跑去妟兒,還有臉跑回來——」
慶蒔出於本能的保護自己,她抬起手要擋後娘,結果掀翻了手上的花瓣,花瓣隨風一飄,也碰觸到了後娘的手與臉。
一碰觸到,花瓣又都黃了。
後娘起先一傻,接著,慶蒔眼睜睜的看到她紅了眼眶,撲通一跪,跪在她的面前,也開始對她哭得死去活來。
後娘哭得很激動,甚至捂著嘴臉喊:「慶蒔,娘對不起你,娘不應該那樣欺負你……你不要再離開了,好嗎?娘不會再欺負你了……」
慶蒔倒抽一口氣,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後娘說這種軟話。
連慶珠和王大班都看不過去了,慶珠上前去扶她娘,嫌惡地道:「娘,你好難看,那是王慶蒔耶!你對她哭成這樣幹嘛?」
後娘竟然推開慶珠。「你不懂!娘負你姐姐太多、太多了,你講點禮數,不准再直呼你姐姐的名字!」說完,又哭。
王大班則欺向前,怒瞪慶蒔。「王慶蒔,你知道你讓我蒙受多大的羞辱嗎?今天你還敢出現在這個家,還讓你娘這樣對你掏心掏肺地哭!你這惡女,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訓你。」
眼看王大班操起拳頭,就要往她臉上招呼過來,慶蒔哼笑了一聲,是嘛!這才是她家人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忽然,王大班的身子動不了,一個趙嬤嬤箍住他的肥腰,一個後娘擋下他的手臂和拳頭,兩個女人竟一同制止他這一家之主,為了保護她王慶蒔?
三個人掙扎、再掙扎,一個重心不穩,三個人竟一塊跌向炕床,把滿床的梅花瓣都給掀飛了起來。
這下,連王大班整個身體也碰到了梅花瓣,花瓣又枯黃了一大片。
慶蒔傻愣愣地看著滿室翻飛的梅花瓣。
看著被壓在王大班碩大身軀下的梅花瓣。
都,變黃、變枯了……
慶蒔感受到,心痛如刀割。
然後,果不出她所料,王大班也開始哭爹喊娘了。
「婉青啊!婉青……你說我這爹是怎麼當的?」王大班仰天嚎啕大哭。「我、我、我剛剛竟然想打自己的女兒?她都病弱成這副模樣了,我竟然還想打她?我、我、我……」他開始打自己巴掌。「我該打、我該打!我先打死我自己算了!打死自己算了!」
「真對不住啊,慶蒔小姐、慶蒔小姐……」趙嬤嬤哭。
「慶蒔、慶蒔,原諒娘、原諒咱們曾對你使過的歹事……」後娘也哭。
慶蒔再看看慶珠,她是唯一沒有碰過這些梅花瓣的,而只有她,沒有變,還是那樣尖酸刻薄。
慶珠害怕地喊:「哇啦啦啦……你、你們這群瘋子!瘋子!我不理你們了!哭死好啦——」她手腳並用地爬出去了。
這下,慶蒔的心裡已有了譜。
梅崗,消失了。
梅崗,不見了。
他的真氣,全給了她,幫她制住了那「惡夢」。
他無法陪伴她,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渴望一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家,所以,他把她給引了回來。
她想起了剛剛的夢,她穿越彎曲的胡同巷道,來到的那扇如意門,就是她這個家的後門。
而他自己,則化為這一簇又一簇的花瓣,擁著她、包著她,將這存留於人間的最後一刻,全留給她,堅持著,保護她。
這些花瓣就像他的真氣一樣,擁有治癒人心的力量。
他付出了這最後一份力量,讓她的家人能夠接納她。
慶蒔將剩餘的梅花瓣細細地收集起來,捧在懷裡,並將臉整個埋在裡頭,她想像,努力地想像,自己正在梅崗的懷抱裡……
她開始啜泣。
趙嬤嬤、後娘與王大班都聽到她說:「謝謝、謝謝……」
王大班一聽,跪下趴著,又大哭。「我們不值得謝啊!慶蒔、慶蒔,我們不值得、不值得……」其他兩個女人也嗚嗚地哭。
當然,他們當然不值得謝,慶蒔謝的不是他們。
她謝的,是梅崗。
那個用盡自己每一分力氣在愛她的,好花妖。
慶蒔,我把全部,都給你了。
所以,我永遠在你身邊。
記住喔,慶蒔,你不是寂寞的一個人。
***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5-6-28 01:44:47
第十章
王記油鋪內院裡的那株梅樹,再也沒長過葉子。
更沒有生出清香潔淨的梅花。
好像死去了一般。
但是,慶蒔不相信……
一早,米市胡同的尾巴處,駛來了一台板車,板車上架運了一株樹。
路過的人都會好奇地看一眼,看那樹乾巴巴的像是沙漠的枯枝,都不禁哼笑了一下。想說這家主人是怎麼著的,竟運來一株死樹來種,傻瓜。
四位雇來的搬運工也納悶,不過這屋的主人沒讓他們有太多時間質疑,車剛停下就要他們幹活。
慶蒔從那蠻子門走出來,指揮道:「都妥當了,快搬進來。」
於是,前後頭一邊兩人,嘿咻嘿咻地將這仍巨大的枯木給移遷至內院裡。
「來,豎直,放下去。」慶蒔站在坑邊,又說,這塊地,就是當初她和梅崗種梅樹的位置,光站在廂房口,就可以看顧到梅樹,她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姑娘,真要放下去?」工人疑惑。「這坑,挖得真是……」夠深!
四個工人看著這坑,想說高頭大馬的他們跳下去,可能還要人拉一把才能爬上來,樹種下去,就只剩一半的枝幹外露。
「挖得深,最下頭的泥上才肥。」慶蒔不耐。「快放下,讓他吃上。」
工人們將枯樹的團根給安了下去,慶蒔還親自跳下深坑裡,把最肥、最好的上都堆上樹根。
然後,工人們看到一個詭異的景象——這姑娘竟開始和樹說話。
她一邊挖土,一邊說:「梅崗,我把你的根扎實了,住得好不好,都要跟我說一聲,行嗎?」
「瞧,這上多黃多松,好肥。」她笑嘻嘻,把沃上填滿枯樹的每一節細根與縫隙。「感受一下,多好的土。」
四名工人面面相覷,決定默默地離開,反正工資也領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天,慶蒔花了大把力氣,才從深坑裡爬出來,爬上來時,天都已經黃了。
第二年,四月春天,天氣好暖。
慶蒔種在前門影壁上的牽牛花,每到早晨就開得特別豔紫,每當她從外頭買了豆汁兒與早點回來,一開門,就是看到這片令人好心情的色彩。
這是春季特有的心情,秋天、冬天可沒有,所以她特別珍惜。
來到垂花門前,微風徐來,潤白的杏花瓣像雪一樣飄蕩,只可惜,這春天時節種不出那又肥又大的菊花,所以這杏花瓣只能零零散散地落在灰土土的石磚地上。
不過,慶蒔都會把它們給掃起來,然後鋪在那株枯梅樹的四周。
第二年了,那株梅樹依然沒長過一片葉子。
那就當梅崗曾經為她開過花吧!
慶蒔看著光禿禿的樹枝,傻傻地想:只是因為她貪睡了一點,結果醒來時都已謝落在地上,沒看到……
「梅崗,早。」慶蒔笑得開朗,大聲地對梅樹喊早,接著,她坐在那深坑邊,開始佈置早點,她放了兩隻平口碗,盛了豆汁兒,說:「天暖了,沒什麼人買豆汁兒,太燙口了,喝不下吧!不過也好,省得我排隊的時間。」她端起了碗,又笑。
「可是豆汁兒就是要燙燙的才好喝,這碗給你,梅崗。」
她把豆汁兒往梅樹的根上澆,然後摸摸枯木的老皮,她努力笑出聲:「瞧!你喝了以後,精神百倍咧!哈哈……」
四周很安靜,安靜到明明沒見到鳥的影子,卻可以聽到鳥在啁啾。
慶蒔深呼吸,低頭抹了抹眼睛,再望著梅樹時,還是笑。
「我今天的早點是糖火燒。」她從油紙袋裡拿出糖火燒,獻寶似地舉著給梅樹看,然後大大地咬了一口,嚼著嚼著,她說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上回拿給我的,比較好吃。」
她看著長不出葉子的枝,笑得有點累了。「真的,比較好吃。」
她安靜地把早點給吃完,喝了一碗豆汁兒,剩餘的,她都澆給了梅樹。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層,揚聲說:「我要上工了。梅崗。」她望著光裸的枝椏。「我過得很好,梅崗,今年開市,油鋪的賬目與進貨都歸我管了,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賣那些上好的白菜子油。」
「只是,花還是種不好,池子的水也回不到那時的藍色。」她歎了一聲氣,環顧四周,「你厲害,你讓所有的花都能開,在這世上,一定只有我才看過那樣的百花繽紛,一年四季的顏色,全融在同一個時刻裡,是你給我的。梅崗。」
慶蒔傾身,親吻了枯木,她美美地微笑。「等你回來的時候,再種出那樣的色彩給我看,好嗎?」
第五年,七月夏天。大雷雨。
傾盆大雨,不得遠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還有恐怖的雷聲與閃電。
慶蒔特地從油鋪趕了回來,撐著紙傘,蹲在深坑旁,快手快腳地舀著深坑裡的積水。
她太粗心了,那年挖出這個深坑,只想到這樣梅崗可以吃到更多更好的黃上,卻沒想到萬一來了場大暴雨,這深坑要如何及時地排水。
她試著改善過,不過每年來了場梅雨與暴雨,她還是得拿著葫蘆瓢,不厭其煩地蹲在坑邊舀積水,她怕自己一個疏忽,梅樹的根就泡爛了。
忽然天邊一亮,慶蒔啊了一聲,還來不及捂住耳朵,雷聲就轟地貫進了腦子。
一個重心不穩,慶蒔往後一跌,跌進了泥巴裡。
她嚇得臉都白了,發著抖,可她仍對梅樹說:「沒事!沒事!不過是個雷嘛!我沒在怕的,梅崗。」
雖然是夏天,但是蹲在雨裡太久,衣服濕了,還是很冷。
慶蒔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邊舀水,邊叨叨地說:「梅崗,昨天有人來向爹娘提親呢!我傻了,原來我已經二十三歲啦?不過,我拒絕了。」
她的右手酸了,換左手拿葫蘆瓢。「你別擔心,這回爹娘不再是為了那點蠅頭小利出賣我,他們是真的為我的終生大事著想,他們沒欺負我了,你不要操心。」
頭髮滴著水,有汗、也有雨,這油紙傘撐不了太久,不過慶蒔只是隨意一抹,再說:「可是我還是拒絕了,你知道為什麼嗎?梅崗,因為啊……某個人已經對我以身相許了,記得嗎?」
慶蒔呵呵地笑出聲。「那個大傻瓜,說什麼,『我都讓你看過、摸過了,早就以身相許了,不可以耍賴,不負責任。』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等他回來,發現沒人對他負責,他一定會偷偷地哭。」
慶蒔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有點沙啞。但她還是堅持要說:「更何況,我也很愛這個大傻瓜,才放不下他呢……」
她低下頭,讓眼淚掉進深坑裡,再抬頭時,她努力讓自己不哭,梅崗不喜歡她哭的。
她笑,梅崗最喜歡她笑了。
「梅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來。」她笑著對梅樹說:「記得回家的路,我等著對你負責呢……」
第七年,八月中秋,皓月當空。
慶蒔在深坑旁鋪了條毯子,上面擺了一盤五仁團圓餅,還有一盅桂花釀。
今年的中秋很特別,因為慶蒔去年植下的兩株桂花樹,剛好趕上今年的中秋花期,所以四周彌漫著桂花的香味。
「梅崗,梅崗。」慶蒔笑呵呵地捧著團圓餅,告訴梅樹,「這可是桂興齋的五仁團圓餅喔!我每年都去排隊,今年總算給咱們買到了!我好高興。」
慶蒔取了一個團圓餅,切了一半,一半放在自己的盤子,另一半她則跳進深坑下,把它埋在梅樹的根裡。
她吃力地爬上來,拍了拍塵土,坐回毯上,「好吃嗎?梅崗。」她捧著自己的份兒,邊吃邊說:「果真是桂興齋,一吃就知道是好料,這桃仁、瓜仁、麻仁等果料,炒得好香好甜……喔!對了,還有、還有,桂花釀,是油鋪的客人送的杭州名品。」
慶蒔倒滿了一隻酒盞,小啜了一口,嘔了一聲,苦著臉,再啜一口,然後將其餘的一半澆到梅樹的土裡。「你喝喝看,梅崗。」慶蒔說:「很香,可好苦,我不會喝酒。」
慶蒔一愣,歪著頭看著它光禿的枝旁。「不過,梅崗會喝酒嗎?」
圓月已經移動到梅樹的枝伢上了,月光兜著它,讓它泛上了一層溫潤的銀白。
慶蒔被這潤澤的光芒吸引著,她望著好久好久。
「不會喝,也要喝下去,梅崗……」她笑了笑。「因為咱們吃的是同一只團圓餅,喝的是同一杯桂花酒,這代表咱們總有一天會團圓,這很吉祥的,不准耍賴,來,我們再吃、再喝,這樣才可以早點團圓……」
結果,慶蒔喝醉了,梅樹的深坑裡,也滿滿足桂花釀的酒香氣。
慶蒔昏沉沉地躺在毯子上,看著月光整個包攏住梅枝,將梅枝彎節的影子全篩落在她身上,她想像著,努力地想像著……
是梅崗的手臂,正在擁攬著她。
她的腦子裡響起梅崗的聲音。
我們來種樹,來種梅花!你把我的根紮在這人間的土地上,我就會留在這裡,陪在慶蒔身邊,好不好?
看著想著,她的視線模糊了。
「我好想你,梅崗……」她捂著臉,低低地哭著,她還是不敢讓梅崗知道,她會想他想到哭,她怕他會難過。
可是……儘管已經過了七年,這相思只是有增無減。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慶蒔繼續低喊,喊到最後,嗓子都啞了。
第九年,新年除夕,天凍,倒一灘水在地上,能立馬結成冰,整夜都是這樣的低溫。
可是慶蒔還是堅持,把年夜飯搬到梅樹的深坑旁吃。
她拉了一張厚木板,鋪了好幾層毛毯在上頭,還搬了四五個炭盆出來擺著,然後她煮了十四菜一湯,自個兒則穿了兩件大棉襖,便坐在這天寒地凍裡,與一棵依然長不出葉子的枯木吃年夜飯。
「四菜一湯,梅崗。」慶蒔開始大著聲,介紹起菜肴來,她若不大著嗓門,聲音會凍得發抖。
「芋煨白菜心,芋頭又香又糯,白菜是山東來的,來,吃一口。」
她夾了一筷,放到對面的盤子。
「蝦子炒玉蘭片,蝦子你可以不吃,但這玉蘭片一定得吃,這可是福建來的嫩筍哩。」
她又給對面的盤子添菜。
「再來、再來,京冬菜炒豆腐,還有燒素鵝,啊!你別怕,這燒素鵝不是鵝,是腐皮包山藥,用醬油、糖、酒、麻油去煨紅的。」
夾完了菜,她便跳下深坑,把這些菜都給埋進了土裡,土凍硬了,她花了大把力氣才埋好,當她再爬上來,要吃一口年夜飯時,這桌菜都結霜了,她想喝口雞油煨芥菜湯,身子卻越喝越冷。
第九回的年夜飯,還是這樣過了。
「這是第九回的年夜飯了,梅崗。」慶蒔幽幽地說:「希望,明年,你能給我一個驚喜。」
身子越來越凍,慶蒔再也拿不了碗筷,整個人都得偎在火盆旁,動彈不得。
她顫抖著,吐著白氣,牙齒打顫。
但她還是想和梅崗說說話。
「新年快樂啊!梅崗。」她僵笑地說:「我許個願,你聽聽啊。」
「上次,你等了十年,才讓我看到你,這次,換我等你十年……」
慶蒔閉上眼,呼吸有點喘,狡猾是冷得無法呼吸,也因為這願望讓她很激動。
即使許了不下百次,她還是很激動。
最後,她努力地說完。
「你一定要讓我,再見你一面。」她說:「這就是我的新希望,你要保佑我,早早實現啊……」
這個新希望,九年,始終如一。
九年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
第十年,二月立春過完,來到了今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
京城各大鋪子,都開始推出了自家的招牌元宵。
慶蒔把油鋪裡的事忙完,一樣跟著眾人去搶買好吃的元宵。
回到了米市胡同,慶蒔想著要怎麼煮這頓元宵,這元宵餡包的是白糖、核桃與豆沙,前幾年都吃清水湯元宵,梅崗或許吃膩了,今年給他吃吃奶汁湯底好了……
想著,她進了蠻子門,抬眼一看,呵!牽牛花開了,把影壁弄得好漂亮。
難得,現在才二月呢!
接著,她要進垂花門,垂花門旁的杏樹開了白花,不冷的微風拂過,掃了些小白花下來,底下的肥沃菊花海將它們承接了起來。
慶蒔笑開了嘴,好久沒看到這景象了,因為杏花和菊花是沒法同時開的。
她好心情地要進垂花門——
可她突然停了腳步,愣了會兒,又跑了出去,把杏花與菊花都給看仔細。
沒錯,她沒眼花,杏花和菊花當真同時開了!
她急慌慌地沖進垂花門,又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心突地震了一下,想叫,想快樂地大叫,腳卻猛地一扭,她整個人從階梯上跌滾下來。
她痛得齜牙咧嘴,可還是忍著痛,往那梅樹跑去。
梅樹、梅樹、梅樹——
開花了!開花了!終於開花了——
光禿了十年的梅樹枝,上頭終於點滿了白白的小梅花!
她像個孩子一樣,繞著深坑又跑又跳,手舞足蹈地,像在跳舞,她的心裡漲滿喜悅,這喜悅大到甚至連身體都容納不下了,她得大叫,她得歡呼,她得又跑又跳地消耗體力,才不會覺得心脹裂得像要爆炸一般……
可又一個忽然,深坑邊的上被她踏松了、慶蒔哇地一聲,就要墜下去——
一個強而有力的擁抱,將她抱了起來。
慶蒔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不是因為嚇到,而是因為興奮、因為感動。
她知道這擁抱是誰給的。
她緩緩地轉過頭去。
看到的是……
她想念了十年的笑容。
梅崗的笑容。
還是一樣英俊。
還是一樣開朗。
還是一樣,載滿著對她的寵溺與疼愛。
她聽到梅崗舒服地喟了一口氣,擁著她的身體更緊。
「我趕上你的約定了嗎?」他的唇貼上她的眼。「我回來了,慶蒔。」
這香味,這叫聲,也是她想念好久好久的。
慶蒔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了出來,轉身將梅崗撲倒在地上。
梅崗嚇了一跳,不過還是把慶蒔護得好好的。
「真的、真的是梅崗嗎?」慶蒔跨坐在梅崗的肚腹上,捧著梅崗的俊臉,又揉又捏的,然後自言自語了起來。「是真的、是真的,有肉、有肉,熱熱的……」
「對不起,慶蒔。」梅崗被她可愛的反應逗笑了,但他不忘先道聲歉。
「讓你等了十年,我真的回來了。」
慶蒔淚眼汪汪地注視他,好像要注視一輩子這麼久才甘心。
梅崗以為她還在難過,他不舍地說:「你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你喂我吃的每一口東西,我都有吃,我沒挑食,你沒發現嗎?我變胖了,比十年前還胖呢!你摸摸看啊!」
說著,他緊緊握著她的小手,要往自己的胸口摸去,要證明自己真的存在。
「我真的回來了,慶蒔,我不會再離開你了,好嗎?所以,請你不要哭,不要哭。」
這小傢伙可能永遠都不知道,看她哭,他會有多難過。
想這十年,他已經默默地看她哭,不曉得有多少次了。
他只能虛軟地看著她哭泣,想安慰,他的聲音也傳不到她的耳裡。
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同樣痛苦地忍了十年。
這次,他不會再讓她哭了。
可這回,慶蒔出不再是當年那害羞、怯弱的女孩。
她堅強,不用梅崗幫她擦淚,她先自己擦乾淨。
她自信,自信自己的愛此梅崗的還要多更多。
她勇敢,她會自己去證明,梅崗是真的,梅崗是真真確確地回到自己身邊了。
她掙開梅崗的手,雙手馬上往梅崗豐壯的胸探去,一抓。
梅崗呻吟著:「嗯……慶蒔……」
她滿意地說:「變扎實了。」
每天喂新鮮豆汁兒,果然沒錯。
接著,她的雙手又往梅崗的肚腹揉去。
梅崗粗重的呼吸。「慶蒔……呃……」
她點點頭。「變成六塊了。」
大節吃好料,錢花得對。
梅崗臉色紅潤地說:「你也變大膽了,慶蒔。」
慶蒔一笑,趴在梅崗的身上,小臉往他的胸口又摩又揉的,梅崗敏感地弓起身體,迎向她的撫摸與擁抱。
她呼口氣,多想念這觸感。
「因為……」她對上梅崗迷蒙的眼。
「我變得更愛你了,梅崗。」
「我知道。」梅崗摸著她的臉,趁機把她眼裡的水氣擦掉。「就是你的愛,把我牽回來的,慶蒔。」
「不離開了嗎?」
「絕不離開,這裡是我的家。」梅崗親吻她的小額。「還有,我早對你以身相許了,不是嗎?」
慶蒔哈哈地笑。
「那我現在要對你負責。」
梅崗眯著眼,笑得得意。
「怎麼負責?」
接下去,慶蒔沒回話,而是直接用動作來表示——
她用力的扯開梅崗的薄紗褲裙。
梅崗覺得下面一涼,哇哇大叫。「慶蒔,不好吧?在這裡嗎?你會冷喔!」正瘋狂吻吮他胸口的慶蒔,才管不了這麼多,繼續挑逗這男人——她的花妖丈夫,她想這麼做,想了十年了。
「慶蒔,等一下,我們進房嘛!別這麼猴急,啊!」
梅崗忍著這小傢伙挑起的情欲與虛軟,抱著她努力往廂房爬去,可是懷裡的小傢伙還是一直在攻擊他,害他一邊爬,一邊壓抑地嚶嚀著。
最後,爬進了廂房,門還來不及關,花妖就淪陷了。
他舒服得想不顧一切地浪叫,讓慶蒔知道她這份禮物有多豐盛。
不過,他還有一句話要說。
「我愛你,慶蒔。」他臉紅地喘氣,「所以……要娶我喔。」
慶蒔噗了一聲,笑出來。
「那麼,梅崗……」她幸福地說:「你替我,帶個孩子來吧!」
久違十年的盎然春意,又回到了這廂房,使這間房、這座院,不再有任何陰影的存在。
或許,過不久,還會有孩子的笑聲!
不過,花妖與人能生下小孩嗎?
呵呵!不管了。
只要她想要,她的梅崗都會努力為她帶來,即使要他自己生,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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