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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標題: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鈞蝦逵人 於 2025-7-26 00:19 編輯

日升青鸞(原名:重臣攻略手冊) 作者:香草芋圓

內容簡介】:

  姜鸞做了一輩子的傀儡女帝。

  回首短暫人生,覺得這輩子過得很沒勁。

  一朝重回年少公主時,她只想把上輩子沒做成的事都做了。

  朝中第一權臣裴顯,皇家外戚出身,手握重權,乾綱獨斷。

  姜鸞言笑晏晏和他說,「裴小舅,何必事事都要抓在手裡。放一放,你我都好過。」

  裴顯啜了口烈酒,淡笑,「生性如此,阿鸞,放不了。」

  姜鸞也莞爾一笑,「你會後悔的。」

  再次被推上高位,成為皇太女後,姜鸞找來裴顯,好聲好氣和他說,「裴相,孤看上了一個美男子,裴相幫孤籌劃籌劃?」

  沉溺兒女私情,好過處處和他作對。裴顯冷淡地應下了。


  第二日,秘密上奏條陳,列出九章計劃。

  姜鸞讚嘆不已,按步驟嚴格執行計劃,環環緊扣,布局周密,順利地把裴顯撩到了手。

  裴顯:「………………」

  姜鸞:人生必做五十事之一,達成。

  食用指南:

  1. 自割腿肉寫文,背景架空仿唐勿考究。皇子皇女都可能繼位,但皇女繼位比較少

  2. 男女主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3. 女主開局重生,1V1,HE

  一句話簡介:瘋批公主X辣手權臣

  立意:路是人走出來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一章

  姜鸞醒過來的時候是黃昏。

  臨風殿裡燭光昏暗,空無一人。殿裡伺候的內侍宮女們不知去哪裡躲懶了,正對著床榻的雕花木窗開了一條縫。

  姜鸞的視線便透過那道縫隙,看著窗外被四四方方的朱色宮牆圈起的,一小片湛藍的天空。

  她試著用手肘撐起身體,才起來一半,就失了力氣,肩頭撞到了雕花繁復的紫檀木床板,咚的一聲悶響。

  聽到動靜,殿外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兩名大宮女發現昏睡了大半日的陛下醒了,在龍床上安靜地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驚得快步衝過來扶她起身,披上了衣袍。

  姜鸞最近病得厲害,起身下地的簡單動作,居然需要旁人攙扶才得以完成,額頭起了一層細密的虛汗。

  她走到窗前,坐下,對著紫檀木梳妝桌上的銅鏡,審視鏡子中的自己。

  銅鏡裡映出一張消瘦的面容。記憶裡臉頰處少許圓潤的嬰兒肥完全消失不見,唇色發白,下巴削尖得彷彿錐子般,倒襯得一雙眼睛越發的黑而大了。

  這樣一個蒼白枯瘦的年輕女子,渾身發散著病重的氣息,偏偏身上披著象徵著天下至尊的五爪行龍袍。

  宮女從背後挽起烏黑的長髮,小心地梳篦著;另一個宮女捧過沉重的天子髮冠,意圖為她戴冠。

  姜鸞察覺了宮女們的意圖,不由失笑。

  無權無勢的傀儡女帝,即使戴上重而莊嚴的髮冠,又能彰顯什麼呢。

  她對著銅鏡搖了搖頭,伸手打開了窗,任憑初夏傍晚微涼的風撲進來,吹得鬢角幾綹髮絲飄動。

  傍晚的風裡殘留著白日的燥熱,帶著泥土的新鮮氣息。

  姜鸞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受久違的風。

  明明是個極普通的舉動,宮女們卻吃了一驚,匆忙過來關窗,「哎呀,呂公公交代過,陛下病中不能吹風的。」

  聽到『呂公公』三個字,姜鸞微微皺了眉。

  她不喜歡呂吉祥。

  呂吉祥抱緊了裴家的大腿,短短幾年便爬上了宮裡頭一號掌事太監的位子,權柄顯赫,在宮裡說一句話,比她這個女帝還要管用。

  近兩年面見她的時候,不僅姿態敷衍,連自稱都改了,從跪拜叩首的『奴』改成了見面拱拱手的『臣』。

  人前人後兩張面孔,令人厭惡。

  「放肆。」姜鸞說話的聲音向來不大,如今又在重病中,失了力道,即使是呵斥人的時候,嗓音也是輕而軟的。

  「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都退下。」

  兩名大宮女以驚異的眼神互相瞄著,最後還是齊齊行禮,退到了殿外。

  華麗而壓抑的寢殿裡恢復了安靜,姜鸞坐在窗邊出神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一件事。

  她頭髮沒梳。

  過於長的一頭柔順青絲,就這麼披散著,從肩頭垂落到小腿。

  姜鸞倒不是特別在乎儀態莊重,但是有人在乎。

  一隻健壯而有力的手從窗外伸過來,屈指篤篤篤地敲了三聲,引起她的注意後,輕輕將窗戶關上了。

  隔著一道木窗,左驍衛大將軍文鏡的聲音沉靜響起,「臣斗膽,還請陛下回去休息,保重龍體。」

  姜鸞忍不住又擰了下眉。

  文鏡是老熟人了。

  登基這幾年來,她身邊的人,無論是大內監呂吉祥,還是幾個御前女官,都是裴氏安排好的人。

  只有文鏡這個左驍衛大將軍的職位,是她自己費盡心思討來的。

  當初為了提拔文鏡做左驍衛大將軍,她連召了三次裴相。

  那時候裴顯的性情還不像如今這樣喜怒難測,心情好時,唇邊經常噙著笑,姜鸞對他也還抱著些幻想。

  從一開始好聲好氣的商量,軟磨硬泡,到最後在寢殿裡情緒激動地一哭二鬧三上吊,眼淚稀裡嘩啦流了滿臉,裴顯就坐在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

  鬧了大半個月,裴相那邊總算鬆了口。文鏡成功地晉升左驍衛大將軍的當天,姜鸞高興得半夜開了壇好酒,偷偷摸摸慶祝了一場。

  所有人都以為是文鏡是她這個孤家寡人在宮裡唯一的心腹臣子。

  想到這裡,姜鸞自嘲地笑了笑。

  她最近才發現,文鏡這個人有問題。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是裴顯埋在自己身邊的棋子。

  嘖,越想越沒意思。

  若是平日,她便不再說話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她細微地擰了眉,下一句用了近乎懇求的商量語氣,「文鏡,開窗。今晚我想吹吹風,半刻鐘就好。」

  窗外沒有回應。

  富麗堂皇的臨風殿,是皇宮裡建造最為奢靡的一處殿室。飛簷亭閣,扶疏草木,處處精巧別致。

  是天子寢殿,更是權勢滔天的當朝權臣,為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女帝打造的精緻鳥籠。

  位居皇城中心,看似尊貴榮華,萬人之上。

  卻也深深地困住了她這隻華貴的囚鳥。

  所謂天子,九五之尊,在自己的寢殿裡,想開一扇窗戶都不能如願以償。

  窗牖從外關閉,帶著泥土氣息的新鮮的風,消失了。

  今晚格外不同。

  姜鸞任憑長髮在背後披散著,起身往殿外走去。每走一步,垂到小腿的烏黑髮尾便小小地散開一圈。

  這具身體幼年時傷寒入體,從此便不怎麼好,如今雖然才二十出頭的青春年華,卻沉屙已久,藥石罔治,也不知還有幾日好活。

  已經連續多日臥床不起,突然能起身,說不定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朱漆殿門半開,文鏡站在兩步之外的漢白玉台階下,擺出一個阻攔的姿勢。

  「養病期間,還請陛下多歇少動。」

  姜鸞早已打定主意,斜睨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徑直往宮室門外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文鏡的手指動了動,碰到了姜鸞身上精細繡著蟠龍祥雲的天子常服袖袍,卻又迅速地躲開了。

  就如同姜鸞預料的那樣,他並不敢當眾把她抓回寢殿去。

  文鏡沒動作,周圍的禁軍更不敢攔。

  一群人面面相覷地望著平日裡一步不出內室的傀儡女帝,今天毫不遲疑地出了殿,緩慢下了石階。

  只可惜臨風殿外的庭院面積太大,還沒走出去,就被匆忙趕來的另一撥人攔住了。

  「哎喲,陛下,您這是要往哪兒去啊。」

  內廷太監呂吉祥被一群人簇擁著,倨傲地站在台階下方,口中稱呼著『陛下』敬稱,但說出來的話卻全沒有恭謹的意思。

  「陛下既然還病著,就回去殿裡養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心血來潮的來這一齣,究竟是想折騰誰呢。」

  姜鸞沒忍住,笑了一下。

  心血來潮,起了興致,當然是折騰你了,呂公公。

  她把身上貂裘攏了攏,一言不發,徑直越過了呂吉祥,在寢殿外的庭院中悠閒漫步,賞花觀魚。

  一群人神色緊繃,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把人遛足了一刻鐘,直到腿腳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後背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她這才停下了,若無其事吩咐下去,

  「朕今日感覺身子不好。宮中起居郎在何處,把他召來,朕要口述遺詔。」

  呂吉祥:「……」

  文鏡:「……」

  在場所有人當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何出此言!」文鏡低頭道,「陛下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定然不會……不會……」

  姜鸞打斷了他,緩緩在廊下的漢白玉台階處坐下了。

  「還有裴相,他這會兒應該還在政事堂?順便也召來吧。」

  「裴相……今日不在朝中,告了假。」呂吉祥也不敢嘚瑟了,覷著姜鸞臉色, 「今兒是八月初五,按慣例,裴相去城外別院靜養哪。」

  姜鸞想起來了,輕輕一笑。「差點忘了。八月初五是裴相的生辰。他不喜嘈雜,專程躲去城外過個生辰也被朕拉回來,真是對不住他了。」

  她淡定吩咐呂吉祥,「出城把人召來。告訴裴相,動作快些,或許還趕得及當面聽朕說幾句遺詔。」

  所有人一陣窒息,「……」

  沉默了片刻之後,呂吉祥像隻兔子似的猛然竄了出去。

  ——

  呂吉祥蔫頭耷腦回來臨風殿時,姜鸞已經說了一多半了。

  「……皇室血脈單薄,朕無子,嫡系到此而絕。武陵王膝下有二子一女,算起來是朕的子侄,從裡面挑個聰慧的,繼承大統吧。」

  起居郎跪在台階下,一邊垂淚,下筆如飛。

  文鏡臉色發木,低聲道,「陛下坐在漢白玉階上,誰勸也不肯挪地兒,自言自語地說了好一會兒……遺詔了。呂公公,裴相呢,現在何處?」

  呂吉祥沮喪地道,「裴相不來。」

  裴顯今日在城外。

  只穿了一襲海青色直綴、輕車簡從出城的當朝權臣,平日裡見慣了大風大浪,平靜地聽完了呂吉祥哭天喊地,涕淚俱下地形容陛下人如何的不好了,神色間紋絲不動,只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原話通傳給陛下。」

  呂吉祥就這麼被攆回來了。

  「裴相有話帶給陛下……」

  呂吉祥哭喪著臉,「嗣位大統,乃是國之根基,不是能隨意拿來開玩笑的事。今日所有陪著陛下玩鬧的人,從、從呂吉祥開始往下,一律從重領罰。」

  起居郎一個激靈,急忙抓著筆墨,哆哆嗦嗦地俯身行禮告罪。

  內監宮女們驚惶地跪倒了滿庭院,誰也不敢說話,所有人低眉俯首,安靜如鵪鶉,拜服於某位不在場之人的權威之下,場面既驚悚又詭異。

  姜鸞沒忍住,笑了一下。

  「就這句?他傳話叫你們領罰,話可不是帶給朕的。」

  「還有……還有一句。」呂吉祥咽了口唾沫,「裴相還說:陛下心裡不暢快,便喜歡折騰人取樂,今日也不是頭一回了。朝廷事務繁雜,臣難得有一日清閒,可以安安靜靜和家人慶賀生辰,恕臣不能奉陪陛下玩耍。」

  他小心地瞥了姜鸞一眼,「沒了。」

  姜鸞坐在原地,又笑了笑。

  她示意起居郎起身,把草擬的遺詔拿來過目,從頭細細看到尾。

  「既然裴相不肯來,那就只能留一封遺詔,再由你們轉述朕的口諭了。」

  她伸手招文鏡過來,「勞煩你告訴裴相,關於下任的皇帝人選,武陵王家的小侄女雖然乖巧,但年紀太小,又容易受驚嚇,實在不適合繼承大統。」

  「金鑾殿的龍椅不好坐,姜氏血脈沒剩下幾個了。你跟裴相著重說,看在幾年君臣交情的份上,叫他做個人,別選朕的小侄女,在兩個男孩兒裡挑一個,挑膽子大的,身體強健的,好歹多撐幾年。」

  文鏡啞口無言,應下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狼狽地僵在原地。

  所有人再度恐慌而沉默地拜倒在地。

  「朕的遺詔還沒說完呢,你繼續寫。」姜鸞吩咐起居郎。

  起居郎哆哆嗦嗦地又拿起了筆。

  姜鸞的視線盯著朱色宮牆之上的湛藍天空,沒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微微開合著,

  「朕今生虛度,留下許多憾事。生平最大的憾事,乃是……」

  後半句話並沒有機會說完。姜鸞低下頭,以袖子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陣,她用袖子遮擋著,抹去唇邊的血沫,蒼白唇瓣上卻殘留了一道殷紅血痕。

  在場眾人的臉色都不對了。

  文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磕在青磚上,砰的一聲悶響,「陛下!」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終身。」她輕聲道。

  在眾人驚愕的視線裡,姜鸞扯了扯唇角,

  「……算了,他既然不肯來,便不說了。」

  她的眼前開始有黑影晃動,周圍的風聲,枝葉搖動聲,似乎也逐漸遠去了。

  在場眾人齊齊變了臉色,幾個聲音同時大喝道,「傳御醫!御醫呢!」

  姜鸞已經聽不見了。

  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刻,神志朦朧昏聵,眼前景象如走馬燈,早已遺忘的舊日場景一幕幕地現於眼前。

  她是先帝膝下最小的女兒,耶耶視若掌珠,兄姊疼寵,幼年過得恣意風光。

  阿娘是個謹慎性子,看出她性子鋒芒,臨終前拉著手告誡她:利錐脫出囊中,傷人見血,反噬自身。她若是個皇子倒也罷了,偏托身成皇家最幼的公主,這輩子的康莊坦途已經鋪在腳下了,何必傷人傷己呢。

  她便從小收斂脾性,做公主該做的事,走公主該走的路。

  可世道亂了,綱常廢馳,哪有什麼『康莊坦途』,誰不是一個個地踩著旁人屍骨,硬生生走出一條血路。她頂著皇家嫡系血脈的身份,自己不脫出囊中,做個傷人見血的利錐,便被人抓在手裡裹挾著走。

  大片黑暗暈眩中,姜鸞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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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牖:音同有,窗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章

  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尋常。

  穿堂風刮過長廊,吹得兩邊的擋風棚子不住地晃。

  後殿西邊的寢堂裡,點起一盞銅燈。

  值夜的大宮女輕手輕腳拉起外層帷帳,掛上左右如意金鉤,對著床裡朦朦朧朧的身影輕聲回稟,「公主,太醫署的御醫來請脈。」

  姜鸞在昏暗的帳裡睜開了眼。

  隔著裡層輕綃帳,少女纖白柔細的手腕探出,大宮女春蟄往手腕寸關尺處搭上一方緙絲帕。御醫跪坐在臥床邊,凝神號了一回脈。

  「脈象比前幾日凝實許多,這是康復的跡象。但公主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大病一場,元氣虧損得著實厲害,還需慢慢將養。湯藥早晚煎服,補氣的老參每日燉煮服用。」

  又問,「公主前些日子臥病時的夢魘,可好些了。」

  姜鸞在帳裡略微點頭,「近日已經不再有了,睡得安穩,只是偶爾咳嗽。」

  「那極好。夜裡頻繁夢魘,或許是公主前陣子在城樓見多了血光、心神震顫的緣故。公主日間不妨多活動,以動養靜,有助於養心。」御醫問診完畢,行禮退出。

  姜鸞咳了幾聲,吩咐下去,「帳子拉開,起了。」

  寢堂燈火點亮。

  此間主人起了身,整個殿室便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幾名內侍忙碌地點起正殿後殿的幾十處銅燈,又有幾名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捧著洗漱金盆,面巾,刷牙子,水壺,魚貫進來。

  先帝在前年秋冬裡薨逝,新帝登基。姜鸞作為先帝最小的女兒,新帝幼妹,賜漢陽公主封號,賜居臨風殿。

  ——便是現在這處建制古雅的舊殿。布局分為前殿後寢,東西配殿,中央環抱出一大片寬敞庭院,在後宮殿室裡算是佔地極廣闊的一處了。

  姜鸞梳洗完畢,坐在妝奩台前。

  屋裡伺候的幾個貼身大宮女齊齊過去,默契地替她梳妝。

  銅鏡光可鑑人,現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膚雪白,五官精緻,小巧高挺的鼻梁,滾圓烏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嬌俏中帶著幾分可憐可愛的意味。

  今年開春時,京城經歷了一場叛軍圍城的大禍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幾乎在勤王軍擊潰叛軍、京城解圍的第二日,姜鸞便大病了一場。病去如抽絲,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嬌花般的臉上失盡血色,臉頰顯出幾分病態蒼白。

  大宮女白露站在身後,輕手輕腳地梳篦完烏髮,熟練綰了個雙螺髻。

  秋霜捧出一個打開的雙層嵌雲母玳瑁紅漆妝奩盒,奉給姜鸞過目, 「過年時新賜下的一套金鳳如意頭面,打造得極精巧,金鳳翎毛上的金絲一根根纖毫畢現,尾翎點翠也點得好。今兒就戴這支金鳳釵吧?」

  姜鸞把那支精巧的鳳釵拿在手裡。

  指尖隨意地把玩著,注意力卻越過金釵,透過半開的窗,凝望著朱紅宮牆上方的陰沉天氣。

  「病了一場,日子就進了四月了。」她輕聲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過。」

  苑嬤嬤托著參湯進來時,姜鸞坐在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邊,手中握著紫毫,面前攤開一張空白宣紙,左右以銅鎮紙壓著,正在寫字。

  苑嬤嬤是姜鸞的乳母,在臨風殿裡說話向來比其他宮人底氣足些。

  她把熱騰騰的參湯放在食案上,一眼見了半敞開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養,少吹風。莫讓那些邪性的東西侵襲了去。」

  耳邊聽了乳母絮叨,姜鸞並未抬頭,只說了句,「窗戶就這樣敞開著,不要關。讓風吹進來。」

  她起身不久,並未穿鞋,腳上只穿了一雙細綾羅襪,盤膝坐在寬大的紅木矮榻上,提筆時烏髮從肩頭垂落下去。

  裹挾著微涼濕氣的穿堂風,吹動少女烏黑柔軟的額髮。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靜氣,提筆寫下今日的記錄:

  【四月初一。陰。

  山雨欲來,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兩尺長的宣紙上寫了日期天氣,剩下的卻不寫了。姜鸞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過去,望向寬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陰沉的天氣並未影響到戍衛臨風殿的禁衛們。

  在她眼前,排成兩列的輪值禁衛盔甲鮮明,腰佩長刀,步伐整齊地路過庭院。

  領頭帶領著巡視小隊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紀,簡單地用根木簪子攏著束了髮,身形挺拔筆直,率領小隊禁衛,沿著四方庭院一路巡視過去。

  「嗯?」姜鸞盯著少年武官的背影,「戍衛臨風殿的禁軍換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換了防,從小到下全是陌生面孔。」苑嬤嬤應道,「剛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領頭的將軍換成了個年輕後生,喏,就是剛走過去那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小將軍,年紀連二十都沒到,嘖嘖,已經掌了羽林衛了。」

  苑嬤嬤又絮絮叨叨地催促,「小廚房新燉好的老參湯,公主趁熱喝了。」

  姜鸞丟下筆,銀匙舀了舀湯盅裡漂浮的老參片,舀起一片,含在舌下抿著。 「新來那位小將軍,可是姓文?」

  苑嬤嬤驚奇道,「公主怎麼知道的?新來的小將軍確實姓文,叫文鏡。」

  姜鸞喝了幾口參湯,把湯盅放回食案上, 「這位文鏡將軍,我從前見過的。派他來臨風殿戍衛,有意思。」

  她的目光越過銅鏡和半開的窗櫺,再度望向敞開的殿外庭院。

  沿著長廊巡視的兩排禁衛小隊越走越遠,模糊的背影融入廊下陰影。

  「領頭的那位文小將軍。」苑嬤嬤悄聲道,「據說是裴節度[1]麾下的親信愛將,這次他們河東玄鐵騎入京勤王,文小將軍立了大功的。」

  「那是自然。」姜鸞隨意地應著, 「若不是裴節度的親信愛將,也輪不到他調入禁中,守我的臨風殿。——啊,對了,裴節度如今封了河北道兵馬元帥,該稱呼一聲裴督帥了。」

  她拿起身邊一把團扇,懶洋洋地往羅漢床背靠去,「請文小將軍過來一趟吧。人都到我家裡了,總得打個招呼。」

  片刻後,庭院裡巡值的少年武官目不斜視,跨進門來,在五步外單膝跪倒行禮。

  「末將文鏡,見過漢陽公主。不知公主何事相召末將?」

  姜鸞以團扇遮了小半張臉,安靜地注視著面前跪倒的人。

  久違了。

  文鏡,前世她一手提拔的心腹。

  身後另有其主,騙取了她多年信任的人。

  這一世意外見面,居然提前了這麼多年,文鏡的身份還沒來得及披上層層偽裝,明明白白的河東玄鐵騎出身,裴氏嫡系。

  姜鸞抬起團扇遮擋住大半張臉龐,長睫垂下,掩住了瀲灩的眼。

  「文小將軍,幸會了。」她輕鬆地打招呼,「原來你是裴督帥麾下的玄鐵騎出身。卻不知任職何處?可是前鋒營裡奮勇殺敵的猛將?」

  文鏡拘謹地低頭,「末將並非是一馬當先、衝入京城勤王的前鋒營將士。末將在中軍營帳下,職責是鎮守中軍陣腳,護衛我家督帥安全。」

  「這麼說,文小將軍是裴督帥身邊的親信愛將了。關係匪淺吶。」姜鸞把團扇輕巧地放去旁邊,露出整張面容。

  上個月剛滿十五生辰的少女,嬌俏眉眼還沒有完全長開,臉頰帶著少許圓潤可愛的嬰兒肥。

  極楚楚動人的相貌,聲音也是溫溫軟軟的,和想像裡的高不可攀的貴女形象完全不像。

  文鏡原本眼角裡偷瞄著,猝不及防見了貴女全貌,吃了一驚,急忙低下頭去。

  「你看,本宮的風寒之症已經大好了。」姜鸞裝作沒注意,朝著文鏡跪倒的方向略傾身下去,那是個漫不經心的表示親近的姿態,

  「卻不知文小將軍奉了裴督帥之命,打算把本宮在臨風殿裡幽禁到何時?」

  文鏡又猛吃了一驚,霍然抬頭辯解,「末將不敢!」

  眼見天家貴女似笑非笑的神色,又倉促地低頭下去,「公主不要誤會。京城的城防破了一次,皇城裡魚龍混雜,失了秩序。公主是金枝玉葉,極尊貴的身份,我家督帥擔心有賊人趁虛而入,這才派遣末將過來戍衛臨風殿,護衛好公主的安全。並非、並非什麼幽禁。」

  「這樣啊。」姜鸞往身後的羅漢床背懶洋洋靠回去,「既然不是幽禁,那我若是想出去走走,想必是可以出去的嘍?」

  文鏡遲疑片刻,「這……」

  「不能出去?那不還是幽禁?」姜鸞又拿起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 「文小將軍淨說些好聽的騙我。不知裴督帥下令的原話是什麼?坐牢房也得有個時限。 」

  言語步步緊逼時,她的注意力,卻被窗外幾個晃動的人影吸引了去。

  廊下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從殿外闖進來,被幾個禁軍趕上來團團圍住,正捂住嘴往外拖。那人不肯走,與拖拽驅逐的幾人無聲激烈地抵抗著,憧憧人影陷入草木陰影中,在昏暗天氣裡幾乎看不清。

  「誰在廊下喧嘩?」她略微抬高了嗓音。

  捂嘴拖拽的幾個人影動作一頓,那激烈反抗的黑影得了喘息之機,快速地膝行幾步,從包圍裡脫身出來,現身在昏黃燈籠光下,重重磕了個頭,

  「奴婢是晉王府的人,王妃派奴婢傳一句極重要的話——」

  話才出口,已經被堵住了嘴。幾名禁軍飛奔過來,在窗外單膝跪倒,

  「不慎驚擾了漢陽公主,卑職等萬死!此女偽裝太醫署藥僕,剛才假借送人參的名頭混進來。卑職等立刻就把人拖出去,公主恕罪!」

  姜鸞抬起團扇,往下一壓, 「不急。她說她是晉王府的?那是二兄府上的人了。讓她把話說完。」

  晉王在皇家行二,是她的次兄。

  先帝子嗣不豐,她上頭只有兩個兄長一個姐姐。嫡長兄就是如今龍椅之上的天子,晉王排行第二,後面的幾個皇家兄弟都夭亡了。

  宣紙上墨跡未乾的『四月初一』還攤開著,姜鸞的指尖在日期上輕輕一點,若有所思。

  四月初一這天,果然還是要出事。

  「晉王妃要你帶什麼話來?」

  偽裝藥僕的女官跪伏回話:「我們王妃的原話說:聖人[2]今早召了晉王進宮,此刻正在兩儀殿裡鬧得凶。」

  「公主的兄長只有聖人和晉王兩個,都是天家血脈,何必傷了手足情誼!」

  「請公主速速趕去兩儀殿,平復聖人的滔天怒氣,莫讓兄弟鬩牆的慘劇發生於眼前!」

  闖入的女官說話又快又急,等殿裡幾人反應過來時,話已經說完了。

  苑嬤嬤又驚又怒,幾步趕出去殿外,指著那女官的鼻子厲聲喝道,

  「反了天了!我們公主前幾天還病得起不了身,你家王妃如此厲害,連病著的公主也能使喚了?還不把她打出去!」

  那女官被拖出去時,還在大呼,「自打勤王軍進了京,京城就不是以往的京城了。公主嬌養深宮,晉王卻在外頭吃盡苦楚!請公主看在兄妹情誼上,救救晉王殿下!」

  臨風殿巡防出了紕漏,文鏡在殿裡待不住了,只說了一句「我家督帥並未下令幽禁,公主不要多心」,便匆匆告退出去處理。

  逐漸遠去的呼喊聲裡,姜鸞站起身,隨意地把頭上點翠鳳釵拔了,扔在黃梨木妝奩台上。

  「累贅物件,不戴了。」

  她張開手臂,大宮女春蟄上前幾步,服侍她穿起見客的大衣裳,披上保暖雲肩,又跪倒在身前,擺弄著她身上壓裙裾的玉環絲絛,細心地以掌心壓平裙擺處的褶子。

  服侍穿鞋時,姜鸞搖頭,「要下大雨,繡鞋不好穿出去,換雙結實的皮靴來。」

  苑嬤嬤親自趕了人回來,見她穿戴,吃了一驚,露出擔憂的神色,「公主別聽那些狗奴碎嘴,公主才多大,連笄禮都未行過,朝堂的事自有大人做去,公主只需要好好地將養身子,無病無災的,就是替朝廷分憂了。」

  姜鸞抿嘴笑了一下,透過銅鏡,看了眼自己稚氣的五官。

  「嬤嬤在身邊從小看到大,總覺得我還小。我上個月過了十五生辰,雖然未行笄禮,已經不小了。」

  她在燈下打量著自己的手。手指柔軟纖長,掌心細嫩,指尖一個個的粉色月牙,「再遲只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苑嬤嬤愕然問。

  姜鸞卻答非所問,換了個話題問白露,「點點呢?我帶著點點一起過去。」

  點點是臨風殿裡新養的貓兒。

  如今才三四個月大,玉雪粉嫩的一小團,養在精巧的金籠裡,鼻尖和肉爪是粉色的,只有兩隻耳朵尖各有一點小巧的黑色,彷彿白紙沾染了墨點,兩隻綠琉璃色的眼珠在暗處顯出幽幽亮光。

  喵嗚~從金籠裡提溜出來時,點點嬌嬌地叫了一聲。

  姜鸞把點點抱在懷裡,吩咐拿雨具,免公主儀仗,只點了春蟄、白露兩人隨侍,「去兩儀殿看看吧。」

  抱著點點,穿起避雨斗篷,拉起風帽遮住了大半個頭臉才出門。

  叫了步輦在外頭等著,春蟄和白露一左一右,以十二骨的大油紙傘撐在頭頂,遮擋隨風飄落的雨絲,抄近路去兩儀殿。

  才出寢殿幾步,文鏡小將軍得了消息,果然一路急跑過來阻攔。

  「皇城局勢不穩,我家督帥有令,公主請勿隨意出殿!」

  姜鸞盯著面前虛虛擋著、又不敢當真碰著她身體的披甲手臂,笑出了聲,

  「不是幽禁,卻又不許隨意出去?這就是你家裴督帥下的令?那如果我不是『隨意出殿』,而是有正經事辦,『慎重出殿』呢?」

  文鏡出身軍營,軍中令行禁止,哪裡遇到過這麼難纏的人。

  不攔不行,攔著又不對,憋得臉色漲紅。

  「算了,不為難你。」姜鸞抱著點點,坐上了步輦。

  「找幾個可靠的,在我身後三步外跟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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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節度使,古代地方軍政長官職務,簡稱節度。

  【2】背景架空仿唐,尊稱皇帝為『聖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章

  兩儀殿是前朝三大殿之一,又稱內殿,是天子和親近重臣議事的要地。雖然是三大殿裡規制最小的一座殿室,非機要重臣不能入。

  姜鸞居住的臨風殿在後六宮中間,過去著實不近。

  穿過幾處殿門,視野盡頭遠遠現出兩儀殿的宏偉輪廓。

  步輦走到半途,果然開始下大雨。

  隨著震耳欲聾的春雷聲,湍急的雨水從長廊兩邊的瓦當滴水處垂掛下來。路過兩儀殿前的寬敞中庭時,她在大雨中聽到有人在數數。

  「……二十七,二十八……」

  沉悶的打擊聲響起。

  姜鸞坐在步輦高處,目光居高臨下望去,看到四名手執刑杖的禁軍,冒雨站在側殿中庭,漢白玉雕刻的盤龍台階下,正在行廷杖。

  杖下的人體已經失了活氣,在雨中絲毫不動彈,刑杖沉悶落下,彷彿擊打一塊死肉。

  此處已經不屬於後宮,兩儀殿處當值的內監覷見這邊動靜,小跑著趕過來引路,

  「公主還請沿著長廊走,聖人和晉王正在兩儀殿內。這邊晦氣,莫要髒了公主的眼。」

  姜鸞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受廷杖的是個文臣。宮廷裡多少年沒見這樣的事了。

  她回頭看去,文鏡果然帶了八名親信,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

  他的職責是護衛安全,目光始終盯在她身上,並未被前朝廷杖大臣的場景分心。

  姜鸞撥開引路內監虛虛阻攔的手,下了步輦,指了指大雨中受杖的官員,

  「這是什麼人?為什麼受廷杖?」

  引路內監彎腰卑笑,「朝廷的事,奴婢哪能知曉呢。奴婢只知道這是位御史台的御史,約莫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惹得聖人在兩儀殿裡發下滔天大怒,親自吩咐下來四十廷杖,生死不論。」

  引路內監抬手一指廊下,「公主請看,那邊監刑的,豈不正是御前受寵的大內監,吳公公?」

  監刑的吳太監原本站在長廊裡避雨,此時撐傘不緊不慢走過來,

  「此人區區七品御史,竟然當著聖人的面言辭不敬。聖人下令廷杖四十,以儆效尤。還剩十餘杖,不論死活都得打完,下雨天,公主當心血水髒了腳。」

  黃豆粒大小的雨點砸下地面,地上趴著的受刑之人忽然細微地動彈了幾下,官袍下驀然伸出一隻沾血的手,痙攣地在地上抓了一把。

  「人還有氣?」吳太監湊過去觀看,咂舌感慨,「命硬。」

  「天子……」氣息奄奄的御史忽然睜眼,目光死死盯著姜鸞的方向,啞聲道,「……德行有虧,理應……遜位……」

  吳太監一個激靈,厲聲大喝,「堵了他的嘴,繼續打!」

  點點在懷裡炸了毛,全身弓起,發出驚恐的叫聲。

  姜鸞抱緊了點點,站在傘下冷眼看著,目光轉向行刑的四名禁軍,「你們幾個看著眼生,新來的?」

  為首的禁軍小頭目單膝跪倒回話,「是。卑職等原本是玄鐵騎的前鋒營麾下。這次入京勤王,擊潰叛軍入城後,禁中護衛人手缺乏,卑職等就調過來做御前禁衛了。」

  姜鸞笑了聲,「怎麼又是玄鐵騎。如今連廷杖也歸你們管了?人快打死了,你們裴督帥知道麼?」

  四名行刑禁軍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話。

  禁軍小頭目吶吶地道,「聖人才吩咐下來的。督帥……或許……不知道?」

  「喲,那可不太好。」姜鸞隨意地撫著點點柔軟的細毛,「最好知會你們督帥一聲。廷杖是一回事,打死了人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吳太監在旁邊哈哈笑著打岔,「四十廷杖是聖人親自吩咐下來的,不是個小數目。生死麼,可不好說。」

  「吳用才。」姜鸞盯了他一眼,「聖人還在兩儀殿裡,你要當面鬧出人命來了?」

  吳用才習慣性地彎了腰,臉上掛著笑,「漢陽公主在後宮嬌養著,向來不管這些朝堂事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公主怎麼突然管起來了?」

  姜鸞漫不經心道,「今兒不是湊巧了麼。」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痙攣的御史,又盯住行刑四位禁軍,「打的是朝廷命官,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差。」

  說完,往後退了幾步,退入避雨的長廊簷下,繼續往兩儀殿走。

  吳用才假笑哈腰的身影消失在背後雨中。

  毫無抑揚起伏的數數聲繼續響起。

  「二十九,三十……」

  晉王妃站在長廊盡頭親自等著。

  晉王妃如今懷著五個月的身子,小腹處不甚明顯地隆起,無論坐立時一雙手總是情不自禁搭在腹部。身側圍繞著十來個女官和嬤嬤,都是帶進宮的娘家心腹。

  姜鸞隔著幾步停住腳步,除去風帽,露出稚氣未脫的面容,「二嫂身子重,怎麼親自出來了。」

  晉王妃見她神色言語平和,並未有怨懟模樣,繃緊的神色一鬆,眼角卻又情不自禁泛起淚光,「聖人和二郎在兩儀殿裡鬧成那樣,我怎麼能安坐。」

  她的視線落在姜鸞發白的唇色上,聲線裡露出愧疚不安,「阿鸞病了一場,瘦了。實在難為你,身子還沒好全,就要掛心著二郎這邊。嫂嫂給你陪不是。」

  說著她吃力地扶著腰,就要俯身行大禮。

  姜鸞急忙把人攔住了。

  姜鸞抱著點點,她和晉王妃姑嫂兩個,一個大病初癒,一個懷著身子,不約而同慢騰騰地往前挪步子,正好把該問的事問個清楚。

  「二兄和聖人在殿裡鬧得凶?」姜鸞問晉王妃,「為了什麼事。」

  「還能為了什麼事。最近還有什麼其他的大事。」 晉王妃苦澀地道,「上個月那場叛亂禍事裡,聖人在城外中箭,龍體受損……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不知又找了什麼由頭,叫了二郎進殿去,這麼久沒出來,我……我怕聖人要發落二郎。」

  晉王妃謹慎地避開了最關鍵的字眼。

  當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門下,被叛軍威逼挾持,意圖叫開城門時中的箭。

  今年開春時,天子率二十萬精兵御駕親征,征討范陽節度使叛亂。

  誰也沒想到,御駕竟然在太行山下大敗,天子被俘。一國之君,落入叛軍手中。

  叛軍把這張好牌牢牢扣在手裡,把皇帝趕上戰場叫關,兵不血刃攻佔了虎牢關。

  虎牢關是京城最重要的防禦門戶。

  門戶洞開,叛軍長驅直入,包圍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話,意圖叫開京城的城門。

  當時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晉王。

  「兩儀殿到了。」

  晉王妃冒雨停在寬敞的庭院中央,盯著大殿面前陡峭的漢白玉台階,「我不好進議政殿。阿鸞進殿之後,好好勸慰聖人,叫聖人息怒。」

  姜鸞注意到晉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囑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著。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憂思太重。」

  「對了,」她四下裡打量,寬敞大殿外空空蕩蕩,「二嫂難道只請了我一個來?我在聖人面前說話其實也沒太重的分量。」

  晉王妃苦笑,「阿鸞見著那位挨打的御史了?」

  「十幾位朝臣趕來替二郎求情,聖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辭最為激烈的章御史,又把其餘的朝臣驅趕出去。」

  她按著腹部,視線盯著遠處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們此刻或許還在前殿,或許散了。誰知道呢。二嫂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姜鸞站在原地,不急著進去兩儀殿,想了一會兒。

  「聖人如今最信賴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朝臣們求情十句,只怕沒有這位裴督帥說一句話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請我來,怎麼不索性把他叫來。」

  晉王妃的視線游移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

  「阿鸞莫非忘了?聖人的嫡母太后娘娘,也是河東裴氏出身啊。這位裴督帥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細論起來,應該還是母家小舅舅一輩的。二郎他……沒那麼好命,不是從太后娘娘的肚皮裡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帥的親。」

  「如今聖人獨自在殿內,二郎這個做弟弟的已經十分為難,若聖人和裴督帥兩人同在殿中……」晉王妃淒然道,「還有二郎的活路麼。」

  「原來二嫂這樣想。」姜鸞並未被這番話打動,只抬頭看了看高處的兩儀殿,

  「其實倒不一定。所謂『血脈親情』四個字,不見得牽扯得住所有人。」

  兩儀殿門緊閉。

  今日值守兩儀殿的是北衙禁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也是新調入禁中的。

  這次玄鐵騎入京勤王,薛奪是前鋒營的左將軍,頭一批擊潰叛軍衝進京城的小幾千人,就是他帶頭衝的鋒。

  他是主帥裴顯麾下的得力親信之一。擊潰叛軍入京後,玄鐵騎掌了京城防衛,裴顯開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親信也領了戍衛皇宮的要緊差事。

  薛奪二十歲出頭年紀,身上披掛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間佩刀,靠坐在殿外欄桿,紅纓頭盔隨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著姜鸞一步步地走上十幾級漢白玉台階,這才起身戴好頭盔,過來行禮,

  「末將薛奪,見過漢陽公主。」

  姜鸞知道薛奪這個人。他家主帥自己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手下養出一群效死的武將,只服他們主子一個,對外人個頂個的狗脾氣,只怕連姜氏宗室都不放在眼裡。

  她懶得口舌,直接繞開薛奪走過去兩步,伸手要推殿門。

  薛奪果然趕過來攔在她面前。

  「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內議事,並未傳召漢陽公主。」

  身後綴著的文鏡也趕過來勸說,「此地空曠風大,公主的病剛好,回去歇著吧——」

  不等他倆說完,姜鸞一抬腳,迤邐長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門,砰的一聲響。

  「聖人!」

  她隔著門喊,「許久未見,阿鸞前來探望。聖人放阿鸞進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章

  在薛奪和文鏡兩人的瞠目瞪視裡,姜鸞又叫了兩次門,終於等到吱呀一聲,殿門從裡打開一條細縫。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內監,徐公公,從門縫裡探出頭來。

  「哎喲,公主這邊動靜小些。」徐公公悄聲道,「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裡議事議得久,剛發了大脾氣。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趕緊進去吧。」

  姜鸞謝過徐公公的提點,抱著點點跨過門檻,徑直往裡走。

  徐公公嘶了聲,趕緊追上來, 「公主怎麼又把這只狸奴帶進來了。狸奴膽子小,受了驚嚇容易到處亂竄。上次這狸奴跑出去老遠,老奴尋了大半日才尋回。」

  姜鸞抱著點點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囑殿裡伺候的人盯緊便是。萬一點點跑了,隨時抓回來。」

  抱著點點從殿門處走進來時,羊皮靴踩在兩儀殿亮到反光的殿磚上,發出細微的敲擊聲。

  噠,噠,噠。

  寬敞的大殿裡,空氣幾乎凝滯。

  一個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著象征宗室威嚴的行龍金繡蟒袍,肩頭卻垮著,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低垂著頭。

  那是晉王。

  晉王今年才十八歲,皇家兄弟裡行二,雙名『鶴望』,原本是個閒散王爺,只等年滿二十加冠後離京去封地。

  這次被叛軍圍住京城時,才在大臣們的簇擁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擔起監國護京的重任。

  耳邊的傳來腳步聲,驚醒了木人般呆跪著的晉王,他順著腳步走近的方向,遞來一個惶然的眼神。

  紫煙繚繞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輕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黃金龍椅裡,單手撐著椅背,右手捂著臉,同樣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

  當今天子單名一個『鴻』字,今年二十歲,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先帝病逝後,理所當然登基為新帝。

  皇家姜姓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鴻也不例外,原是個相貌堂堂、銳氣逼人的新君。

  這次御駕親征大敗,被賊兵挾持叩關,幾乎導致京城淪陷的經歷,極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銳氣。

  就連他說話的聲線語氣,都不一樣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側邊進殿的姜鸞,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語氣遲疑,低落,且沮喪,

  「你幼時生母過世,母后抱養了你,養在椒房殿。我們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手足。」

  晉王姜鶴望冷不丁望見姜鸞從殿外進來,大為吃驚之余,又急忙低頭拜倒,雙手交握放置額前,以五體投地的姿勢回復詰問,

  「弟弟和聖人血脈相連,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長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會去找聖人傾訴。自從先帝大行,弟弟身邊最親近的親人,便是聖人了。長兄如父,弟弟視聖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斷晉王的話,撤下了遮擋面容的龍袍大袖。

  一道橫貫左右臉頰的疤痕,劃破鼻梁,觸目驚心,出現在天子臉上。

  「抬起頭來,看看朕臉上的傷疤。」延熙帝嘲諷地指著自己的臉,「姜二郎,你敢說這箭弩之傷,不是拜你所賜?」

  姜鶴望不敢抬頭。

  他稽首伏地,帶著哭腔辯訴,「弟弟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命守城將士對聖人射箭。叛軍強攻京城,聖人被裹挾在亂軍之中,身不由己;將士們保衛京城時不慎誤傷,同樣身不由己,並非故意為之。還望聖人明鑑!」

  「好個身不由己。」

  延熙帝抬起手,撫摸著臉上猙獰疤痕,「當日西城門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將士的箭矢之下。還好身邊有個忠心的小福祿,他舍身擋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換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祿一個閹人,也知道為朕拋卻性命。和朕血脈相連的晉王呢……他站在城頭高處,指揮守城的將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著征戰奪了朕這個兄長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聲在大殿裡回蕩。

  除了咆哮,空曠殿室裡再無其他聲音。

  黃金龍椅側邊,謝皇后冷漠地站著。

  謝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發了激烈沖突,但謝皇后的表情看來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依舊頭戴鳳冠,儀態端莊,彷彿一座精細雕刻的菩薩。

  她看到姜鸞進來,沒有出聲招呼,甚至並沒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晉王顫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后,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氣,便是她的怒氣。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沒有!弟弟只下令將士們奮勇守城!」姜鶴望被兄長和大嫂目光裡的森冷冰寒擊潰了,他崩潰地跪倒在地,臉埋進厚重的金繡行龍袍袖裡。

  寂靜的大殿裡傳出晉王壓抑的哭聲。

  「聖人被叛軍逼迫,在城下公然喊叫,『朕在此,開城門!』 聖人叫弟弟如何做!這裡是京城重地,京城一旦失守,亂兵長驅直入中原,祖宗的江山社稷落入賊子之手,弟弟若聽命開了城門,就是千古罪人!」

  龍椅上的天子暴怒起來,脫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往晉王的方向劈頭蓋臉砸下去。

  扳指在玉階上砸得粉碎,四處飛濺。

  「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就要在陣前射殺了朕,讓朕在青史上只留下親征失敗的一筆,讓朕做千古罪人!」

  皇帝的暴喝聲在大殿來回回蕩,震得耳邊嗡嗡地響。

  激怒之下,他猛拍龍椅扶手,就要起身。

  不料才剛站起,腿腳受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邊一歪,又摔了下去。兩名隨侍的內宦急忙攙扶。

  亂軍攻打京城當時,箭矢激落如雨,延熙帝在城下所受的箭傷,遠不止臉上那處。

  他的腿瘸了。

  姜鸞就在這時,抱著驚恐不安的點點,踩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走近丹墀台階之下。

  「聖人萬福。二兄萬福。」她對眼前的混亂視而不見,像尋常那般喚道。

  延熙帝在眾人的攙扶下,拖著瘸腿坐回龍椅之上。

  「漢陽來了。」

  他煩躁揮手,「朕和晉王在殿裡議事,你改日再來探望吧。」

  姜鸞慢吞吞地行禮,站在跪倒的晉王身側,並不急著走,反而開口道,

  「剛才進來時正好聽到幾句。聖人,當時亂兵攻城之時,妹妹也在城頭上,就和二兄站在一處。妹妹可以作證,二兄並未下令對聖人射箭。」

  晉王的手背額頭被碎玉割破了幾道血口,脫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淚, 「阿鸞……」

  「漢陽,朕平日裡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邊了?」

  他指點著晉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誰下的令?主張堅守京城的王相?搖擺不定的李相?你該不會說,這等大事,是守城的幾個將軍自己拿的主意?」

  「這個麼……」姜鸞沉吟著,正思考下面如何說,殿門突然打開了。

  剛才還在偏殿庭院處監視行刑的大太監吳用才,快步登上御階,在皇帝身側回稟,「聖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經重責了四十廷杖,扔到宮外去啦。」

  延熙帝緩緩撫摸著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處,問,「還活著?」

  吳用才諂媚地笑,「奴婢看著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晉王渾身一震,猛地抬頭,想說話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臨下看在眼裡,露出一個笑容,扯動猙獰的傷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現出三分扭曲,「怎麼,朕才杖責了一個要朕『退位讓賢』的御史,你這位沽名釣譽的『一代賢王』,就心疼你的黨羽了?」

  他雖然在笑,那笑容卻瘮人得很,晉王姜鶴望被嚇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無措而混亂地解釋著,「弟弟並無結交什麼黨羽。聖人知道的,弟弟胸無大志,向來只想做個閒王……」」

  延熙帝壓根不理他,自顧自地道,「堅守京城二十日,終於等到了勤王大軍,晉王,你著實落了個好名聲啊。」

  「在外頭那批臣子眼裡,朕這個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該佔著龍椅,理應自願遜位,傳位給你晉王。朕才二十歲,二十歲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頭大笑起來,瘮人的笑聲在大殿裡回蕩,說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劍的東西!」皇帝突然暴起厲聲呵斥,晉王猝不及防,被嚇得一個哆嗦,「朕一個字都不信你!」

  「那麼多天,你站在城頭上,冷眼看著城下的朕。最後是誰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親,遠在河東的裴顯!他領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晉王!」

  晉王喉嚨裡發出一聲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無能,閒散慣了,拉不開弓,聞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陣,城裡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對開城門出戰……」

  「太拙劣了,晉王。」 皇帝拖著瘸腿,在吳用才的殷勤攙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聲清脆聲響,腰間懸掛的天子劍出鞘,利劍直指兄弟,劍身倒映出晉王驚惶含淚的臉。

  晉王被出鞘的天子劍嚇得不輕,手撐著地連連倒退,「聖人饒命!弟弟……臣……臣奉了聖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後萬民,無處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亂,淚水淌了滿臉,哭喊著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辯。」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馬元帥擊潰叛軍,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晉王!」

  晉王百口莫辯,絕望地捂臉痛哭起來。

  「狡辯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著他臉上狼狽的淚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殺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開。吳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吳用才過去幾步,鉚足勁揚起手。

  「啪——」響亮的掌摑聲響徹大殿。

  晉王直挺挺跪著,兩邊臉頰漸漸紅腫破皮,嘴角流下血來。

  只要長兄不喊停,這場羞辱目的的掌摑便不會停。

  「啪——」

  「啪——」

  晉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視線遲鈍地往四下裡看,落在蟠龍紅柱上。

  大殿裡有十六根同樣尺寸的金絲楠木紅漆大柱,底盤粗壯,雕刻蟠龍祥雲,撐起整座殿宇。

  晉王下定了決心,閉了閉眼。

  就在這時,站在側邊、始終冷眼旁觀的姜鸞把手掌緩緩鬆開。

  「喵嗚~~」

  被安撫許久的點點終於得到了自由,嬌嬌地叫了聲,猛地往前方竄去。

  一道白影閃電般朝晉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個方向,目不轉睛盯緊貓兒的四名內宦同時動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爭吵時,始終木頭人般不言不動的四名御前內監,突然活了過來。

  決意撞柱而死、自證清白的晉王,剛起身開始疾沖,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影,腳下本能地頓了頓。

  咬牙繼續往前沖,又撞上一個內監。

  御前內監們終於注意到了這邊不尋常的動靜。

  「晉王殿下要撞柱自盡!」幾人再度驚呼起來。

  除了吳用才沒動,其他幾個御前內監們呼啦啦沖上去,抱住晉王手腳,死活把他攔住。

  晉王見自盡無望,絕望委屈之下,放聲大哭。

  他的天子兄長冷笑一聲,「惺惺作態。」在吳用才的殷切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龍椅處艱難走回。

  才走上兩步,背後的姜鸞開口了。

  她平日裡說話的聲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氣,聲音更顯得輕且溫軟,在晉王斷斷續續的泣聲裡,幾乎聽不清。

  姜鸞抱著剛找回的點點,彎了腰,正在晉王耳邊悄聲說話。

  「當日叛軍圍京,聖人在城下喊話時,我便說過,國難危急關頭,二兄應該有決斷。」

  「聖人替叛軍叫開了虎牢關當時,二兄便該聽從臣子們的諫言,自立登基。」

  「二兄當時直接登了基,又怎麼會有今日的尷尬局面。」

  艱難往龍椅處走的延熙帝姜鴻中途轉身,目光狐疑,「漢陽,你和晉王在耳語什麼?」

  姜鸞抱著點點站在階下,目光略過冷漠的謝皇后,對高處神色陰鷙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鸞在和二兄說——聖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盡,太過了。」

  「聖人在城下替叛軍喊話那天,叛軍猛攻西門,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樓上督戰,被血氣沖得幾乎暈厥,丁翦將軍護送他下了城頭。他為國盡心盡責,又做錯了什麼呢。」

  在晉王委屈爆發的大哭聲中,姜鸞輕飄飄地拋下最後一句:

  「後來在城頭上下令『不惜代價守城』,令聖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與此同時。

  皇城安靜的西北角某處,臨時搭建起一座審訊房。

  雨勢漸漸轉小了。

  裴顯披著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邊,凝視著窗外細密的雨絲。

  兩個軍中主簿抓著供狀從隔壁審訊房匆匆出來。

  「督帥。防守京城西門的主將,丁翦將軍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禮,雙手奉上供狀。

  「無論我們如何軟硬兼施,丁翦將軍一口咬死,聖人在城外喊話當日,下令守城將士朝城下射箭,誤傷了聖人龍體,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顯沒有回頭,隨手拿過供狀,略翻了翻。

  「有沒有和丁將軍說過,他實不必如此。」

  裴顯的嗓音低而沉穩,語速平緩,飽含鎮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無兩全,捨小節而取大義。晉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後的千里江山,萬家燈火。縱然誤傷了聖人龍體,晉王大節無虧。」

  「再說,晉王殿下是聖人的兄弟,就算為此事被罰,也只會被宗正寺以家規訓誡。裴某追根究底,不過是為了給離宮那邊的太后娘娘一個交代。——你們沒有和丁將軍詳細解釋?」

    兩名主簿都是河東跟隨來的裴氏家臣,掛著軍中主簿的職務,實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稟,

  「屬下把厲害關節都仔細說了。但……丁將軍毫無反應,依舊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責任。」

  裴顯凝視著窗外越來越小的雨絲, 「丁翦倒是對晉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晉王乾乾淨淨的摘出去。」

  他把供狀丟回給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狀所言,武將誤傷聖人龍體,丁翦這顆腦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員大將。」

  一名親兵飛跑進院,單膝跪倒,「督帥!」

  親兵喘著氣急稟,「小的從兩儀殿來,奉薛奪將軍急令,帶一句口信給督帥。」

  說罷起身湊過去,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裴顯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漢陽公主?」

  「千真萬確,兩儀殿那邊已經鬧騰開了,聖人降下雷霆之怒。」親兵道,「薛二將軍彈壓不住局面,請督帥即刻過去,當場定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五章

  值守兩儀殿的薛奪,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

  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桿高處焦慮得來回踱步,紅纓頭盔戴在頭上,被急出來的滿頭汗浸得濕透。

  怎麼會,怎麼會是嬌滴滴、病歪歪的漢陽公主!

  兩儀殿裡,延熙帝的怒吼聲透過打開的殿門,從裡面傳到庭院裡:

  「來人,把漢陽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當值的禁衛呢,來人!」

  兩儀殿今日當值的北衙神武衛,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鐵騎將士,最近才編入的禁軍。

  ——都是薛奪麾下前鋒營的人。

  此刻眾多禁衛面面相覷,齊刷刷看向他們的頭兒。

  薛奪頭大如斗。

  半個時辰之前,當值禁軍聽聖命從殿裡拖出去一個御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經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監刑的吳用才還要把人晾在雨裡,行刑的禁軍見勢不對,趕緊把人抬到宮外去了。

  拿門板抬著人冒雨路過太極殿時,之前被皇帝驅趕出兩儀殿的十幾位朝臣們都未走,三三兩兩的站在御廊下,眾多視線盯著門板側邊垂落的、一動不動的手。

  門板穿過太極殿的廣場,血水順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裡滴了一路。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官員聚集在太極殿外,神色肅穆,低聲議論著些什麼。禁衛幾度驅趕都不肯散去。

  漸漸轉小的風雨裡,醞釀著新的一場風雨。

  薛奪煩躁地扔了紅纓頭盔,坐在漢白玉欄桿上。

  京城裡官員們的那套規矩,跟軍營裡的令行禁止的規矩不一樣。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漢陽公主那纖弱嬌花似的小身板,幾杖下去,人就沒了。

  真聽了聖命,杖死公主的責任,誰擔?

  兩儀殿內外人心惶惶之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撐傘穿過宏偉殿門,腰懸佩劍,步履沉穩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來人的身影輪廓,在十二骨大油紙傘的遮擋下,只能看見嚴實合攏的玄色曲領,領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長白皙的脖頸,以及形狀優美的薄唇。

  裴顯親自過來了。

  薛奪從欄桿上跳起,大步衝下台階去。

  「督帥!」

  姜鸞就在這時,在幾名禁軍押解下,悠然走出兩儀殿。

  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愉悅的笑。

  她的晉王二兄意圖撞柱自盡不成,混亂成漿糊的腦子倒清醒過來,撲過來護住她,跟龍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鐘的『廷杖限於朝臣,刑責不上公主』。

  最後還是御前大太監吳用才叫來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衛,把她押了出來。

  說是押解出殿,沒一個敢真正動她,點點至今還好好地抱在懷裡。

  晉王之所以胡亂掰扯,拖延時間,是在等外頭的朝臣聽到動靜,趕來勸諫阻止。

  而禁衛們那邊,任由晉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也是在等能決斷的人過來。

  只有被皇帝點名監刑的吳用才,自覺握住了一國公主的生殺大權,臉上忍不住露出躊躇滿志的神色。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哪。」吳用才陰陽怪氣地感慨,「看這幾位禁衛兄弟,就是剛才廷杖御史的那四位。」

  「半個時辰之前,公主路過側殿,還教了他們他們禁中廷杖朝廷官員的規矩,沒想到短短半個時辰後,就輪到公主自己了。嘖嘖嘖,想不到啊。」

  姜鸞還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當做耳邊風,烏眸愉悅彎起,眼底滿是期待笑意。

  「漢陽公主在笑什麼?」吳作才懷疑地問,「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宮怕什麼。」姜鸞輕鬆地說,「倒是吳公公再繼續這麼上躥下跳,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吳作才:「?」

  終於被押出殿外時,站在台階高處,姜鸞往四下裡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顯肩頭披著玄色大氅,收了傘,站在細雨斜風的空曠庭院中央,微微低了頭,正在聽薛奪回話。

  薛奪平日裡說話做事的調調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輪到他回稟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手擺出端正聆聽的姿勢。

  兩人在庭院中交談了片刻,裴顯安撫地拍了拍薛奪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視線抬起,隔著大半個空曠庭院,準確向姜鸞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姜鸞歪了下頭,顏色淺淡的柔軟的唇瓣彎起,粲然一笑,露出兩隻潔白的小虎牙。

  裴顯面上並無什麼反應,隔著綿密的小雨,兩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開了。

  他的眼光極為銳利,只短短瞬間便發現了許多情況。

  這位養在深宮的漢陽公主,臉上氣色並不太好,唇色發白,血氣不旺。

  碧玉年華的少女,雖然顯露出超出年紀的鎮定,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很脆弱。

  小小的,蒼白的一隻,大半個身子籠罩在殿室的陰影裡,彷彿纖細荏弱的梔子花,只需要輕輕一掰,便從根折斷了。

  「喲,裴督帥總算來了。」

  吳用才急忙攬起衣擺快步下台階,討好地過去行禮,「剛才裴督帥不在,兩儀殿裡那個兵荒馬亂喲。」

  裴顯冷淡地唔了聲。

  眼角餘光依舊打量著荏弱的貴女,「聖人傳話,要廷杖漢陽公主?」他追問,「杖多少?」

  吳用才含糊道, 「這可不好說。聖人並未說數目。剛才聖人發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雖說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但這回犯下大錯,不杖只怕不好收場。督帥您看怎麼辦,聖人還在殿裡等著哪……」

  「杖死了誰擔責?」裴顯單刀直入地道。

  吳用才一愣,縮了縮肩膀,諂媚地笑了,「咱家哪敢問呀。要不,督帥進殿和聖人商量商量?」

  裴顯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吳用才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就是無人擔責的意思?」

  「哈哈哈,督帥說笑了。我等都是為聖人效命,哪個身上不擔責?理應鞠躬盡瘁才是。」

  薛奪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等吳用才帶著假笑走開,他立刻奔過去,壓低嗓音進言,

  「督帥三思。漢陽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兒,連笄禮都未行過,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兩杖打死了,那死閹奴只管袖手看著,黑鍋都落在動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們玄鐵騎入京是來勤王的,不是來背鍋的!」

  裴顯扯了扯唇,「現在知道玄鐵騎不背黑鍋,剛才廷杖御史又是怎麼回事。御前內監們不肯背鍋,把黑鍋甩出來,你倒來者不拒,接個正著。」

  薛奪煩躁地脫下手腕的鐵護腕,往地上一砸,青磚地積了不少水,砰地濺起幾股水柱。

  「宮裡一群陰貨,他娘的。」

  庭院中央,四名當值禁衛面無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裡準備廷杖用具。

  吳用才作為監刑太監,在旁邊催促幾次了。

  「一個烏木凳,你們來來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覺出幾分不對勁,抬高嗓音呵斥, 「我說你們幾個,該不會在拖時辰吧。咱家告訴你們,聖人心意已決,是不會更改聖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朱紅絳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這時穿過兩儀殿門,手捧玉笏,排成兩列向殿前行來。

  細雨幾乎停了。

  濃雲翻滾的天幕上露出一絲陽光。

  為首那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繫金魚袋,神情肅穆,正是尚書省長官,官居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朝中敬稱『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魚貫走到兩儀殿外,分成兩列,端端正正跪倒,對著殿宇方向行禮,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請天聽。」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內出過兩任宰執,本身是先帝臨終時任命的輔政大臣,在朝中聲望極高。

  這次叛軍圍困京城,王相是堅定的守城主戰派。

  「晉王殿下堅守京城,寸土不讓,護我大聞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時,漢陽公主下令『不惜代價守城』,雖有誤傷,大節無虧!臣等為漢陽公主請命,請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後,眾多重臣們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為晉王,為漢陽公主請命!」

  「請陛下免廷杖!」

  眾多朝臣齊聲請命,一遍又一遍地迴蕩在殿室外空曠廣場,如無聲海嘯,於無形間撼動人心。

  庭院裡準備了一半的廷杖用具當然停了。四名禁衛得了頭兒吩咐,面無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樁子。

  吳用才縮著肩頭往人群後面退。

  姜鸞站在殿外欄桿邊,眸光低垂,望著下面的動靜,指尖安撫地撫摸點點柔軟的長毛,似笑非笑地等著。

  排山倒海的請命聲中,天子始終沒有現身。

  自從延熙帝被射傷瘸了腿,他再也沒有當眾走出殿外,現身於朝臣面前。

  朝臣請命兩刻鐘後,沉重的殿門終於從裡緩緩開啟。

  代替天子走出來的,是當今皇后,謝娘娘。

  謝皇后出身京城四大姓裡的謝氏,兩年前嫁進皇家,和晉王妃出嫁的日子只差了半個月。

  姜鸞無論在何處碰到這位嫂嫂,總是見她鳳冠雍容,不苟言笑,一副端莊老成的模樣。其實論起年歲來,也尚未到二十。

  謝皇后一步步地下了台階,走到散落滿地的廷杖用具面前,開口道,「木杖收起來吧。」

  她隨即轉身面對朝臣,「諸位老臣的聲音,聖人聽到了。聖人優容納諫,將漢陽公主的廷杖改為宗室家法,小懲大誡,懲處誤傷聖人龍體之罪。」

  她以國母的身份,親自扶王相起身。

  王懋行再拜謝恩,在謝皇后的攙扶下顫巍巍站起來。諸臣紛紛跟隨起身,卻沒有一個離開,依舊排成兩列站在殿外等候。

  是等待,也是壓力。

  姜鸞唇邊的笑意濃了幾分,抱著點點重新進了殿,踱到晉王面前,招呼他,

  「二兄跟阿鸞一起告退吧。王相在外頭等著呢。」

  姜鶴望也早看到殿外等候的朝臣了。生死之間走過一遭,求生的意志只會更強,他壯膽起身,御前顫聲告退。

  坐在龍椅高處的皇帝森冷地瞪視著,沒有出聲阻止。

  兄妹倆前後走下漢白玉台階,越來越小的雨勢正好停了,頭頂陽光破開濃雲照耀下來,晉王雙目泛紅,路過殿外請命的諸大臣時,哽咽著一一道謝。

  姜鸞跟在身後,同樣一個個謝過去。

  她這次大病半個月,朝裡知道的人不少,王相為首的幾位大臣關切問起病情,她帶笑一一回了。

  目送著請命的朝臣逐個離開雙儀門,姜鸞的腳步停下,又轉回去,重新拾階而上,隔著兩級台階,仰頭招呼了一句,「督帥安好。」

  裴顯站在殿外欄桿旁,正在叮囑薛奪些什麼,兩人停了話頭,他轉過身來,目光往下方盯了一眼,微微頷首,

  「漢陽公主安好。公主有氣血不足之像,可需要臣送幾支養氣的人參過去?」

  姜鸞摸了摸自己蒼白的臉頰,不以為然,

  「人參什麼的,倒是不缺。本宮只想當面問督帥一件小事。」

  裴顯掃過她身後一眼。

  文鏡臉色發白,從姜鸞身後走出兩步,原地單膝跪倒,「公主離開臨風殿,是末將失職。」

  裴顯冷淡地頷首,「確實是你失職。把牌子卸了,回去軍中,領十軍棍。」

  文鏡把腰牌交付給副將,卸了刀,沮喪走了。

  姜鸞饒有興致地目送文鏡走遠,笑吟吟轉回身來, 「督帥當面罰了文小將軍,難道是殺雞儆猴?只可惜本宮向來不吃這一套,該問的還是要問個清楚。」

  「京中負責防衛西城門的丁翦將軍,和本宮是認識的,聽說本宮病了,原本隔三差五都會送點人參鹿茸去我的臨風殿。突然連著四五天沒了消息,我就想著……該不會是落在督帥手裡了?」

  裴顯的手掌搭在欄桿處,神色紋絲不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鸞站在下方台階上,仰著頭,指尖一下一下輕捏著點點不安分伸出來的粉色肉墊,

  「他只是奉命行事,聖人城下受傷之事和他無關。勞煩督帥,把人放了吧。」

  她說得不能再直白了,裴顯這才平淡應下,「公主不必掛心,丁翦將軍被臣留了幾日詢問詳情。如今已經問完了口供,不久便能歸營復職。」

  「那就好。」姜鸞極乾脆地轉身便走。

  春蟄和白露兩個剛才吃了一場驚嚇,嚇掉了半條命,匆忙趕過去跟隨在身後,一左一右擺出護衛的姿態。

  盯著遠去的纖細背影,裴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原以為丁翦咬死口供,是要把晉王乾乾淨淨地摘出去。

  但如今看來,丁翦捨了性命要護的……是這位年僅十五的漢陽公主。

  漢陽公主的反應也很奇特。

  頂著誤傷龍體的罪名,才僥幸逃過一場廷杖,不知道回去要受什麼宗室家法,她不擔心她自身,倒有心思問旁人的下落。

  如此大膽無懼,反應不尋常。

  他沉思著,吩咐薛奪,「你的神武衛和文鏡的羽林衛換值,即日起戍衛臨風殿,日夜盯半個月,主查和軍中將領的來往。」

  「是。」薛奪肅然領命。

  裴顯頓了頓,續著之前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最近忙著整頓軍務,梳理朝中的文臣派系,倒是忘了皇城裡的數千宮人。看剛才那姓吳的御前太監的做派……」他沉吟著,停住了。

  捧高踩低,蠅營狗苟。此等心性人品,如何堪用御前。

  「吳用才那老小子陰得很,兄弟們看不順眼久了。」薛奪摩拳擦掌,大咧咧地請功, 「末將半夜把人抓來殺了,保證做得無聲無息。」

  裴顯抬起狹長鳳眸,沒什麼表情地盯了他一眼,「戍衛皇城的北衙禁軍神武衛,是給你做這等山匪勾當的?」

  薛奪也意識到不妥當,訕訕道,「畢竟是個御前伺候的大宦。當眾拖出去殺了,是不是有點太招搖了……」

  「在京城裡做事,怕的不是招搖,是師出無名。抓捕有名有姓的大宦,給出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即可。」

  裴顯思忖著吩咐下去,「薛奪,由你總領北衙六衛,在宮裡各個殿室仔細排查。」

  「今日先重點查一查——國難時企圖背主出逃的內侍宮女。不論宮中品級身份,一律鎖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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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懋:音同帽,勤勉努力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六章

  春蟄和白露兩個踏進臨風殿門裡,飽受驚嚇的兩個少女才開始放開嗓子大哭。

  姜鸞趁她們兩個和苑嬤嬤掰扯不清的時候,把點點交給交給夏至照顧,走進庭院裡。

  才走出兩步,腳步一頓。

  她停下步子,皺眉打量。

  離正門不遠處,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黃門,弓起腰背,手抓著大抹布,一邊抹淚,一邊苦哈哈擦拭著庭院,背影淒淒慘慘戚戚。

  姜鸞望著那擦地的小黃門,「這是誰在挨罰?犯了什麼事。」

  「公主不記得了?」身後隨侍的是秋霜,帶著幾分詫異回稟,

  「是新調過來不久的小黃門,名叫呂吉祥。苑嬤嬤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內殿伺候火燭,公主當時也點了頭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幾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點了呂吉祥的名,把他打發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著拿布擦一遍臨風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點了點庭院裡撅起的屁股,「喏,今兒的活計還沒擦完呢。」

  「呂吉祥?」姜鸞聽到這個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來了。」

  這次京城守衛成功、勤王軍入城的當天,她毫無預兆地病倒,纏綿病榻了半個月。

  那半個月裡,人燒得迷迷糊糊的,腦子裡漿糊一般,有許多前塵往事轉馬燈似的浮現,她彷彿被無形之力掀開顱骨,把過往一生硬生生地塞進腦子裡,只要稍微往深裡想一想,便引發劇烈頭疼。

  身邊有些人,名字聽著耳熟,面孔似曾相識。原來確實是前世見過的。

  呂吉祥……上一世的內廷大宦。做事機靈有眼色,牢牢抱緊了裴氏大腿。

  她前世傷損了身子,一年倒有五六個月纏綿病榻,病重時衣冠不整,不便見外臣,呂吉祥便把她在宮裡的起居事無巨細地報過去。如果被監聽的不是她自己,倒也能稱一句,精明,得用。

  她停下了腳步,勾了勾手指,把人叫近過來。

  那邊正在苦哈哈擦地的呂吉祥立刻察覺了。

  他丟下了抹布,碎步小跑過來。

  十八、九歲的年輕內侍,動作飛快,回話時機抓得剛好,頗為清秀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可憐,從頭到腳透出一股討喜機靈勁兒。

  呂吉祥抹著淚磕頭嗚咽,

  「公主容稟,不是奴婢偷懶,奴婢原本大清早地都擦完了一遍庭院了,但早上晉王妃派來的那女官闖進來胡鬧一趟,把奴婢好容易擦乾淨的庭院又踩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腳印子,奴婢正在擦第二遍,快擦完了……」

  說到一半,注意到姜鸞腳上傳的羊皮烏靴側邊沾了少許泥點,呂吉祥立刻膝行兩步過去,雙手虛虛托住靴底,殷勤提醒,

  「公主的靴子濺了泥,奴婢這裡有乾淨毛巾子,奴婢給公主擦靴。」

  姜鸞沒忍住笑出聲來,目光這時才落在他臉上,正經端詳了幾眼,「年輕時倒是長得人模狗樣的,有眼色,能屈能伸,是個人才。難怪往上爬得快。」

  呂吉祥跪在地上,聽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礙他聽到『往上爬得快』幾個字時,面露喜色,立刻謝恩,「奴婢謝公主誇讚!」

  「誰誇你了。」姜鸞攏了攏保暖的雲肩, 「地上踩髒了,那就再擦一遍吧。」

  說完,抬腳從庭院穿過去,毫無惻隱之心踩出一行新腳印。

  ………………

  春蟄和白露兩人把今天的兩儀殿之行遭遇復述了一遍,把苑嬤嬤驚嚇得不輕。

  京城被叛軍圍困那個月,局勢艱難,自家公主時常跟隨晉王上城樓巡視,以兩人的皇室身份穩定軍心,苑嬤嬤是知道的。

  公主年幼,自小在深宮嬌養,各方城門的守將比起晉王殿下,更怕漢陽公主出事,但凡她出現在城頭上,身側隨時隨地都有幾十個親兵拿重盾遮擋四面,牢牢護得銅牆鐵壁一般。

  苑嬤嬤哭過了,也勸過了,勸不動。有時姜鸞在城上濺了滿身血點回來,換衣裳,泡澡泡上大半個時辰,身上沾染的血氣還是洗不掉。苑嬤嬤每天抹著眼淚一邊數落一邊擦洗。

  她原以為這是自家公主能遇到的最糟的事了。

  苑嬤嬤嘴唇顫抖,「皇后娘娘說的宗室家法……是個什麼樣的罪罰?廷杖那樣,打、打板子麼?」

  姜鸞自己倒是鎮定得很,盤膝坐回羅漢床上,慢悠悠拿起一塊棗糕吃著,「回來時聽二兄說,宗室在乎皇家體面,沒有打板子這種見血的家法。」

  她想了想晉王安慰她的說辭,「對宗室女的懲處,多半是要關在宗廟裡吃齋念佛,祈福之類的?」

  苑嬤嬤長鬆了口氣,喃喃念佛,「那就好,那就好。」

  姜鸞嘴角翹了翹,「哪裡好?我可不覺得好。」

  她把棗糕丟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宗廟在京城外五十里,把守宗廟的那批南衙禁衛,祖祖輩輩是皇家宗室蓄養的親軍,和如今皇城裡這批新換防的北衙禁衛來歷不同,不好鑽空子。我要是被關進去,只怕要關到老。」

  不只是苑嬤嬤,殿裡聽到言語的幾個大宮女臉色同時變得刷白。

  「不至於吧。」苑嬤嬤強撐著道,「公主年歲已經滿了十五了。在宗廟裡吃齋念佛幾個月,時間也夠久了,今年聖人必然要把公主放出來行笄禮的。行完了笄禮,後頭還要挑選駙馬,開公主府,事情多著呢……」

  姜鸞笑起來,「嬤嬤還惦記著駙馬和公主府呢?」

  她和晉王一樣,生母過世得早。但公主的身份畢竟和皇子不同,當時的正宮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娘娘,並未把她抱養過去,只是指了兩個教養嬤嬤給她。

  兩個教導嬤嬤從來沒斷了念叨,身為皇家公主,需得行止端莊,一舉一動皆是皇家體面。

  姜鸞是皇宮裡最小的公主,先帝寵她如掌中珠,教導嬤嬤的念叨被當成了耳邊風。

  在她自己的臨風殿裡,舉止更加隨性,和端莊半點不搭邊,舉手投足處處都是不合身份的慵懶肆意,笑起來時眼睛裡彷彿帶著勾人的小鉤子。

  姜鸞沒和自己的奶嬤嬤爭辯下去,「先過了這關再說吧。對了。」

  她對窗外吩咐,「春蟄和白露兩個哭完了沒有?哭完了叫過來,我有事叮囑她們做。」

  「去外皇城南衙衛的校場那邊問問,丁翦將軍被放回來了嗎?若他回來復職,當面帶一句給他,就說最近京城亂糟糟的,皇城守衛混亂不堪,臨風殿今天早上剛被人闖進來,我受了驚嚇,勞煩他撥兩百禁衛來,替我守著臨風殿。」

  叮囑完,從腰間解下隨身玉佩遞過去,作為傳話信物。

  「丁將軍派兵過來以後,讓他拿我的玉佩給裴督帥過目,知會督帥那邊一聲,就說是我的意思,並非擅自調兵。免得丁將軍才剛放出來,人又被拿下獄了。」

  春蟄和白露接過信物,匆匆出去了。

  姜鸞隔著窗目送她們兩個的苗條背影,若有所思,「我身邊得力的都是姑娘。派人去兵營校場傳話這種事,她們兩個偶爾跑腿一次無妨,長期下去,還是得尋幾個可靠的外管事。」

  苑嬤嬤在旁邊掰著手指盤算,「等公主開府了,按公主府規制,會配置一位長史,兩名參軍,四名主簿,文書吏若干……」

  姜鸞好笑地打斷,「如今聖人是徹底惱了我了,開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嬤嬤與其惦記著,不如多想想,等下皇后娘娘的人來了,要拖我去宗廟,咱們怎麼應對。」

  苑嬤嬤狠勁上來,冷笑一聲,「臨風殿好歹也有百十來個人,誰敢對公主無禮,先把我們全打死了,從老身的屍身上踩過去再說。」

  姜鸞吃棗糕的動作頓了頓。

  她放下細點,起身抱了抱自己的奶嬤嬤,病得削尖的小巧下巴靠在嬤嬤寬厚的肩膀上。

  「別這麼說,奶娘。」

  她的眼角隱約發紅,「我沒那麼容易出事。別輕易為我捨了命。」

  苑嬤嬤敏感地察覺到她情緒不對,拉著她的手過去後殿就寢,「公主累了,歇會兒吧。公主的身份在這兒,皇后娘娘那邊想要按宗法拿人也沒這麼快,總得按祖宗規矩,把該準備的都準備齊全了才好過來。」

  姜鸞點點頭。「確實。」

  要以宗室家法懲處公主,先得去宗正寺,請出總領宗室事務的宗正卿本人出面,入宮帶走相關人等,一一詢問審核口供,供狀入檔。

  再由宗正卿本人聯合宗正寺的眾官員,酌情判定宗室家法的懲處方式,準備文書,奏請皇命。

  再怎麼緊趕慢趕,一兩個時辰肯定是來不及的。

  穿過後殿明間的菱花槅扇門,其他所有人留在外頭,只秋霜一個隨侍進了臥寢間,伺候脫了外裳,換上午睡穿的細綾裡衣,拉下了薄綃紗帳。

  姜鸞習慣性地摸了摸瓷枕下藏著的薄刃小劍。蛇皮軟鞘觸感柔軟,讓她安心了不少。

  她叫住了想要離開的秋霜,「上個月丁將軍給了一把防身的窄手弩,收哪兒了?幫我找出來。」

  秋霜詫異道,「公主午睡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想起手弩了。那東西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大凶之物。奴婢收到後院東配殿最裡頭的箱籠底下了。」

  姜鸞打了個呵欠:「最近總是睡不好,手弩拿出來,放在枕頭下鎮著。大凶之物辟邪。」

  …………

  小巧沉重的手弩拿出來,放在瓷枕下鎮著,她卻還是睡得不安穩。

  自從三月底大病一場,或許是病氣削弱了陰陽兩屆阻隔,她最近的夢裡總是閃現點點滴滴的前世的片段。

  姜鸞驚醒時,夢裡滿嘴血沫子的怪異感覺殘留在身上,血腥氣久久不散。

  她壓抑地咳了幾聲,撥開帷帳,吩咐,「開窗。」

  隔間裡伺候的秋霜吃驚地問,「公主身子還沒大好,吹多了冷風,只怕又要發熱……」

  「開窗。」姜鸞語氣重了兩分。

  秋霜不再勸說,起身開了窗。

  穿堂風呼啦啦灌進寢堂,牆角幾處炭火的熱氣驟然散去。

  姜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涼雨絲的新鮮的風,舒坦了。

  「丁將軍的人來了?」她趿著鞋下床,伸了個懶腰。

  剛才開窗時,她遠遠地看見庭院裡出現了許多禁衛軍士,擠擠攘攘站在前殿廊下。

  「丁將軍的人來了。按照公主吩咐,撥來了兩百南衙衛。」

  秋霜的聲音帶著遲疑,「但來的不止是丁將軍的人。……剛才兩儀殿外的那位薛奪將軍,也帶著人來了。說是裴督帥吩咐換防,調走了文小將軍,以後由薛二將軍看護咱們臨風殿。」

  她小聲回稟,「兩邊劍拔弩張的,在外頭對峙呢。」

  ——

  姜鸞抱著點點出去時,兩邊果然正是劍拔弩張的姿態。

  同是禁軍編制,彼此並未拔刀,但隔著五步距離,彼此冷冷互相打量。

  見她出來,丁翦收刀入鞘,大步過來行禮。

  丁翦今年二十七八年紀,左眉上方一道明顯刀疤。他是京中將領極少見的寒門出身,自己摸爬滾打十來年,硬生生憑軍功壓過了許多高門出身的同僚,坐到了五品將軍的位子上。

  姜鸞仔細打量著丁翦手背臉頰新添的傷痕,「這幾日被刑訊了?丁將軍受累了。」

  丁翦倒是不在乎,手抹了把臉,「一點皮肉傷而已,裴督帥還算客氣。」

  姜鸞抬眼望向對面的薛奪。

  薛奪雙臂抱胸靠在牆邊,聽了半天說話,才過來行禮。

  「公主,丁將軍領的是防務京城西城門的差事,按理可輪值不到皇宮內城的臨風殿來。公主還是勸勸丁將軍吧,軍中領兵擅動要受重罰的。」

  姜鸞輕描淡寫擋了回去, 「他是聽命而行,我已經知會過裴督帥了。如果督帥下令把丁翦調走,我不會攔。他那邊至今都沒說什麼,你一個中郎將倒是忒多嘴多舌。」

  話說到這份上,明晃晃地憑公主身份硬壓一頭,薛奪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兩支涇渭分明的禁軍,一支隸屬北衙衛,一支隸屬南衙衛,就這麼無聲地劃分地盤,兩邊分頭巡視,互不干涉。

  皇后那邊的動作比想像中快得多。傍晚時分,皇后身邊最得力的親信之一,椒房殿掌事內監鐘永良,跨進了臨風殿門。

  「漢陽公主,請吧。」 鐘永良皮笑肉不笑地道,「宗正卿那邊的責罰已經定下了。公主需得入宗廟修行、誠心吃齋祈福,每日抄錄佛經,如此才能贖免誤傷聖人龍體的大罪。車馬已經備好,請公主出宮去宗廟吧。」

  姜鸞大病體弱,過了午後精神頭就不好,身上披了件保暖的披風,原本靠在正殿明間的紅木羅漢床上昏昏欲睡,聽了一番呱噪,倒是清醒了三分,撩起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鐘永良。

  「誰能把本宮從臨風殿帶走?」她打了個呵欠,「就憑你?」

  鐘永良臉色一變,「漢陽公主,你要抗命不成!宗正卿親筆上奏的條陳,呈上御案,皇后娘娘親下的懿旨批復,聖人閱後點了頭。漢陽公主,抗命的後果,你可想清楚了。」

  他往身後一揮手,隨行帶來的幾名膀大腰圓的婆子,個個拿了繩索就要上前,嘴裡威脅道,「公主老實些,奴婢等不必上繩索,否則帶出去難看。」

  姜鸞低低地咳嗽著笑起來。

  「睜眼瞧瞧吧。京城都天翻地覆了,你家皇后娘娘還照搬老規矩,老黃曆呢。」

  她示意春蟄開窗,對庭院裡站著的丁翦喊話,「這狗奴要把我尋個名頭弄出宮去,從此終生幽禁。我若是隨他們出宮,今天就是我和丁將軍最後一次見面了。 」

  丁翦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走近兩步,反手握住刀柄,身上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氣。

  「公主可要末將動手。只需半刻鐘,不留一個活口。」

  鐘永良面色發白,顫聲道,「大膽!你……你們敢!」

  姜鸞理都不理他,示意春蟄把窗戶開大些,往庭院另一邊喊,

  「薛二將軍人呢?有人假冒皇后娘娘的名義要把我帶出宮去,從此死活不論。臨風殿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管?」

  鐘永良連忙捧出皇后懿旨,隔著窗大聲叫屈, 「奴婢什麼身份,哪敢開罪公主呢。實在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請公主去城外宗廟祈福,有娘娘的手諭在此!」

  姜鸞隨手翻了翻懿旨,扔回鐘永良懷裡,

  「皇后娘娘向來心細如髮,若當真寫了親筆手諭,命我去宗廟給聖人祈福,怎麼會忘了寫從宗廟接我回來的日子?一看就是偽製的,要把我從宮裡誑出去,任他們背後的主使搓圓捏扁!」

  丁翦冷聲道,「京城最近混亂不堪,果然有人渾水摸魚,企圖不利宗室血脈。臣請進殿誅殺此賊!」

  「你……你們瘋了!」鐘永良哆嗦著大喊,「薛二將軍!救、救命……」

  薛奪從窗下跳起身,罵罵咧咧地往殿外走。

  「把那閹人連同帶來的婆子們都趕出去!看好丁翦的南衙衛,別在殿內殺人!守好這裡,誰來也不許放進門,找人去皇后娘娘那邊問個清楚,急報給督帥定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七章

  整個下午,薛奪麾下的禁衛們忠實執行軍令,任誰來臨風殿也不放進去,接連攔住了兩撥皇后身邊的親信。

  第二撥來人,不只是皇后身邊的親信嬤嬤,還有隨侍御前的大太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為人和善,替姜鸞抓過不止一次的貓兒,兩個人私下裡有點交情。

  被禁衛們阻隔著,站在臨風殿宮門外頭,徐公公唉聲嘆氣往裡面喊話,

  「公主,哎,漢陽公主殿下!宗正寺依照宗規家法,定下公主去宗廟修行祈福的事,為何鬧到如此之大啊。原本就是代替廷杖的懲戒,如今鬧了一場,聖人得知公主不願去宗廟,惱怒不已,又在紫宸殿發了大脾氣,只怕後續不會好了。」

  姜鸞無聲地翹了翹唇角。如果依聖意去了城外宗廟,她的下場才是不會好了。

  她低聲囑咐了幾句,苑嬤嬤跨出庭院,隔著禁軍人群大聲喊話回去,

  「好叫徐公公得知,我家公主是極願意為聖人修行祈福的。但宗廟位於京城五十里的郊外,如今京城附近混亂,若是潰敗的叛軍回過頭來襲擊城外宗廟,挾持了我家公主去,強逼著公主來京城下叩關,豈不是上個月的城下亂象再現?」

  這段話太過誅心,聽到的人齊齊倒吸涼氣不止。

  徐公公驚得渾身一個哆嗦。

  上個月被賊兵逼迫著,兩度『城下叩關』,那是聖人再也不願提的慘痛往事哇。

  這這這,這不是當眾捅聖人的心窩子嗎。

  『城下叩關』的敏感話題誰也不敢接,皇后娘娘那邊的幾個親信嬤嬤閃電般往後退。徐公公被頂在最前頭,乾巴巴地道,「老奴會……會如實回稟聖人知曉。」

  姜鸞斜靠在羅漢床上,聽苑嬤嬤轉述了徐公公的反應,很滿意。

  她那位皇帝長兄知曉不知曉,知曉了以後心裡怎麼想,她其實不怎麼在乎。

  當眾喊出去的那幾句話,是喊給裴顯這個兵馬主帥聽的。

  上個月叛軍押著皇帝在城下喊關,兵不血刃拿下虎牢關,差點攻破了京城。

  裴顯帶著八萬玄鐵騎浴血鏖戰半個月,犧牲了無數條性命才保住了京城。但凡是個正常人,就絕不能忍受第二個皇家嫡系血脈落在叛軍手裡,再來一次『城下叩關』。

  姜鸞設身處地想了想,裴顯此人對身邊事物的掌控欲比尋常人還要多幾分,按他的性子,想想就堵心,更不可能容忍。

  只要裴顯不能忍,她就絕不會被送出京城去。

  那就足夠了。

  她吩咐下去,「晚上裴督帥可能會過來。殿裡燈不要熄,廚房備些煎茶和點心。」打了個呵欠,俯身趴下去,「我睡一會兒,等他來了叫醒我。」

  苑嬤嬤耳聞已久,卻沒見過這位京中新晉的權臣當面,憂心忡忡,

  「裴督帥如今在京裡勢大,公主不好怠慢的。這身衣衫睡皺了,會客前還要換衣裳,不如索性坐等人來。」

  姜鸞趴在床上,懶洋洋地咬著自己粉色的指甲,「他不在乎這些小節。關鍵處能打動他即可。」

  徐公公走時是在傍晚,一輪斜日頭掛在院牆上。大家原以為裴督帥最遲掌燈時總要來了。畢竟男女有別,又是宮闈貴女和朝廷重臣的身份,彼此有所顧忌。

  沒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夜裡。

  姜鸞一覺睡醒,借著燈火往外看,看見昏暗庭院裡人影晃動,起先還以為人來了,帶了許多親兵進來。再定睛望去,又感覺不對,庭院裡多出來的人明顯是宮女和內監,還有一架步輦停在庭院裡。

  苑嬤嬤這時正好急匆匆地進來寢堂,心急火燎道,「公主起身了?皇后娘娘親來了!此刻就坐在正殿裡,等著公主出去說話。」

  姜鸞慢吞吞地起身,任由春蟄和夏至兩個整理衣裳,「皇后都來了,裴督帥還沒來?」

  苑嬤嬤抱怨,「薛二將軍之前接到傳話,說是要來。這都入夜了,連個人影兒都沒看見。雖說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畢竟是隔了一層的,算是半個外臣,怎麼好半夜三更的往公主殿裡來呢。」

  姜鸞搖了搖頭,打著呵欠感慨了句,

  「他是真不講究這些。」

  ——

  裴顯整天在政事堂,和王相,李相,幾名朝廷重臣你來我往,虛與委蛇,客氣話裡帶著尖銳刀鋒。

  整肅禁中宮人的軍令早晨傳下,立刻便開始執行,各處宮室的人已經在抓了,總得知會朝廷這邊的閣臣們一聲。

  後宮總是牽扯著前朝的。

  比如說越過了謝皇后直接在後宮裡拿人,下了皇后的臉面。

  謝氏身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裡有個堂兄正領著平盧節度使的重任,需要通過兵部熟識的同僚知會謝節度使那邊,免得皇后憤怒之下寫家信控訴,叫謝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稱『李相』的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李承嗣,並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堅定的守城主戰派。京城危急之時,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議過棄城。

  如今宮裡開始鎖拿『棄城背主私逃』的宮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說,今天被廷杖瀕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愛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裡也沒怎麼開口。

  和這些事比起來,臨風殿那邊的事往後推幾個時辰無妨。

  裴顯入夜了才從政事堂出來。

  他沉思著,沿著朱紅宮道走向臨風殿方向。

  一陣嘈雜聲音如海嘯般地撲了過來,哭喊求饒聲不絕於耳,在狹長的宮道裡回蕩著。

  「怎麼回事。」他停下腳步,皺眉打量著六七個用繩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過宮道的宮人,「綁的是什麼人,吵鬧成這樣。」

  「回稟督帥。」牽著繩子的那幾名玄鐵騎抱拳行禮,

  「逮到了幾個御前侍奉,都是叛軍圍困皇城時,企圖捲了金銀細軟棄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經驗明身份,錄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給大理寺和刑部待審。」

  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錦衣袍的內監大聲哭喊著,

  「咱家一時豬油蒙了心!當日才行到城門下,就被幾位守城將軍勸回宮了!就那一次!以後再也沒有試圖出城過!咱家吳用才,是聖人身邊得用的人,我們早上還在兩儀殿說過話哪裴督帥!還請督帥看在聖人的份上,饒咱家一命啊!」

  裴顯微微皺了下眉,一名玄鐵騎立刻過去把吳用才的嘴堵了。

  吳用才還在嗚嗚嗚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顯站在宮牆下,今夜濃雲無月,宮牆的大片陰影幾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邊的譏誚。

  「早上準備了三條罪名整肅宮禁,第一條你就撞上了。」

  「天意難違哪,吳公公。」

  吳用才哭喊求饒的宮牆後面,正好連著一片廢墟。

  地處皇城最北邊的殿室,是先帝太妃們的住處。在叛賊猛攻皇城的那個月,幾處殿室被投石機從北門砸個正著,殿樑倒塌,砸死了幾個宮人,還好太妃們都安然無恙,紛紛轉移到別處安置。

  京城處處兵荒馬亂,無人打理那片廢墟,至今原樣塌著,只剩下一片碧綠琉璃瓦夾雜在斷壁殘垣之中,顯耀著曾經的赫赫榮光。

  裴顯站在朱紅宮牆下,聽著滿耳的哭天搶地,心頭想起的卻是宮牆背後被投石機砸出來的大片廢墟。

  被投石機砸塌的是區區幾座殿室麼?

  不,砸乾淨的是大聞朝開國百年的臉面,倒塌的是朝廷極力維護的皇家尊嚴。

  「身為御前內侍,理應忠心護主。聖人被叛軍擒獲,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時,爾等卻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證據確鑿,不必再轉送三司,直接處理了。」

  「是!」幾名玄鐵騎抱拳領命,都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士,下手一個比一個乾脆,把那幾個內監拉到宮牆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當場砍了。

  血水沿著青石板的縫隙漫過來,裴顯的黑皮厚軍靴底沾了少許,他不甚在意地踩了過去。

  前面就是臨風殿。

  通明的燈火亮光從各處半開的門窗裡透出來,亮堂堂的,顯然此間主人未曾睡下。

  薛奪和丁翦大步迎了上來,彼此怒瞪一眼,同時單膝跪倒,「末將見過督帥!」

  越過跪倒行禮的禁軍隊列,跨進殿門台階去,迎面見到了庭院裡的皇后儀仗。

  「皇后娘娘在這裡?」他抬頭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兩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規處置,由皇后親自監管處理,再合理不過。

  他的腳步停在宮門口,沉吟著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進去了。薛奪,由你轉達一聲——」

  薛奪臉色大變,和丁翦異口同聲,「督帥不能走!」

  薛奪趕緊補充了一句,「漢陽公主和皇后娘娘在裡頭對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東邊比劃,「督帥看那邊。」

  「嗯?」裴顯順著方向看過去。

  越過前方一片寬敞庭院,就是臨風殿裡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間,此刻火燭通明,在窗紙映出兩個搖曳的對坐人影。

  其中一個人影戴著華麗沉重的鳳冠,端莊廣袖,脊背繃得筆直,應該是謝皇后無疑。

  在她對面,另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手肘撐在案上,手裡握了個尖銳物件對著自己,看形狀應該是一把匕首。

  裴顯擰了下眉,「怎麼動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時來的。說著說著沒談攏,就這樣了。」薛奪往裡頭努嘴。

  丁翦怒道,「我早就說過,不該把皇后娘娘放進去!鬧成這樣,你薛奪負責?!」

  薛奪也怒了,「公主的匕首可不是我薛奪給的!你丁翦敢做不敢認?」

  丁翦勃然大怒,「那是公主自己的匕首!我丁翦怎會攛掇公主做出危害身體的事!」

  「行了。」裴顯一抬手,阻止兩邊繼續火並,「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他跨進門檻,在半開的正殿門外停步。

  「臣,裴顯,夤夜求見漢陽公主,不勝惶恐。」

  殿裡的主人很快應了聲。卻不是如他想像那般,在生死關頭常見的緊繃變調的嗓音。

  窗紙映出的窈窕人影把匕首放在膝上,抬手打了個呵欠,一個帶著明顯睏意的少女聲音道,

  「別客氣,進來吧裴督帥。叫我等足了一晚上,你是真不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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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夤:音同銀,深。如:「夤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八章

  謝皇后面沉如水。

  她是謝氏大族嫡女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學了無數手段,即便是執掌六宮,依舊游刃有餘。

  過來臨風殿的時候,她原本已經想好了數種說辭。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但姜鸞只聽了兩句,就打開長案暗格,從裡面拿出一把鑲金嵌玉的匕首,慢條斯理地往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

  謝皇后見那匕首是宮裡常見的配飾之物,如果不刻意磨利刀刃,只能用來切幾隻新橙,便又呵斥了幾句。

  姜鸞就當面拔開匕首金玉鞘,用那把明顯新開了鋒的雪亮匕首,直接劃破了自己的幾層外裳裡衣,刀鋒上沾染一線細細的血絲。

  謝皇后倏然一驚。

  隨後緊緊地閉上了嘴,再不說話了。

  於情於理,她身為皇后,搬出宗室家法懲治不聽話的公主,理所當然,誰也說不出她的錯處。

  但如果事情變成了皇后逼死公主,大嫂逼死小姑……

  史官必然會如實記錄下今夜發生的種種事。即使聖人不喜幼妹,不會過多責罰於她這個皇后,今夜臨風殿的污點必然伴隨她一生,辱沒謝氏清貴門楣。

  然而,她今天既然舉著皇后儀仗進了臨風殿的門,事情不能如願達成,她不想皇后威名從此被人踩在腳底下,她又不能輕易地走了。

  兩邊一言不發地僵持到半夜。

  直到裴顯二更天裡過來。

  春蟄和白露合力挪動胡床,裴顯撩袍坐在黑木翹首長案側邊,左手邊的坐榻上端正跪坐著皇后,右手邊的羅漢床上懶洋洋蜷著公主。

  夏至端來了新沏的煎茶,熱氣蒸騰。裴顯接過青瓷茶碗,低頭飲了一口。

  明亮的燭火倒映出刀刃寒光,他敏銳地發現刀口殘餘的殷紅血絲,喝茶的動作頓了頓,視線往右邊去,從上到下略掃過,注意到姜鸞胸口割破的綾羅裂口,月白色的綢緞上滲出幾點血絲。

  視線凝了片刻,往旁邊轉開了。

  拿身子擋在前頭的苑嬤嬤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取過一件披帛遮擋住姜鸞的肩頭以下。

  姜鸞自己倒不在乎。

  重新抓起沾血的鋒亮匕首,在白玉般的指尖轉來轉去。

  「勞煩督帥半夜過來。」她雙膝盤坐,在羅漢床上坐直了身, 「皇后娘娘非要帶走我,把我送去城外宗廟。我好好和她說了,城外不太平,如果叛軍耍個回馬槍,把我也擄走了——」

  謝皇后冷聲道,「叛軍早已被勤王軍擊潰,四處潰散,不足為慮。漢陽公主不肯替聖人修行祈福,何必找這種卑劣藉口。」

  姜鸞抬起低垂的濃長黑睫,帶著睏意的視線掃過謝皇后。

  「我竟不知,叛軍原來會聽皇后娘娘的吩咐?娘娘說叛軍潰散,不足為慮,叛軍就不會襲擊城外了?」

  她陡然來了興趣,把黑木長案上的紙筆推過去對面,興致勃勃地催促,

  「來,當著裴督帥的面簽字畫押。娘娘保證叛軍潰散,絕不會襲擊城外宗廟,我就聽娘娘的話出城去。」

  謝皇后揮袖把紙筆拂落地面,「荒唐!」

  「說了半天,又不肯簽字畫押。」姜鸞覺得沒意思,把身上的披帛往上拉了拉,又蜷縮回寬大的羅漢床裡,嘆息,「娘娘當面誑我呢。」

  謝皇后目光冰冷,不去理睬她,轉向旁邊坐著的裴顯,

  「裴督帥,漢陽去城外宗廟修行祈福之事,是宗正寺的裁決,聖人親自點了頭。聖人口諭,明日天明之前,漢陽需得出城。還請督帥調撥一隊禁衛,今夜就把人送出去。」

  裴顯聽了個七七八八,放下茶碗。

  「公主若在城外出了事,京裡打算如何應對?」

  謝皇后怔住,視線轉過去,難以置信, 「公主在宗廟修行祈福,自有南衙禁衛守衛宗廟,能出什麼事!」

  裴顯沉吟著,修長的手指蘸了茶水,當面在長案上劃出一個圓圈,周圍三條長弧線,接過手巾擦了擦手。

  「京城外被擊潰的叛軍,分三路潰散逃竄,大致在這三處。各路勤王軍正在追擊圍剿,估算京畿附近殘餘萬五至兩萬潰兵。守衛城外宗廟的南衙禁衛有多少人?」

  謝皇后盯著那茶水畫成的簡單地形圖愕然片刻,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冷聲道,

  「裴顯,你是聖人親封的河東道兵馬元帥。聖人已經傳下口諭,明日天明之前,漢陽需得出城。」

  裴顯的神色紋絲不動,「聖人口諭,臣聽到了。臣在問娘娘,守衛城外宗廟的南衙禁衛有多少人?若城外的殘餘潰兵意圖攻擊宗廟,挾持漢陽公主,宗廟守衛可抵禦的住?」

  謝皇后深吸了口氣。她原以為裴顯對聖人忠心耿耿,只要他在,把漢陽送去宗廟便成定局,今夜的結果實在出人意外。

  事已至此,她閉了閉眼,道, 「裴督帥的問題,本宮久居深宮,不能回答。本宮會如實回稟給聖人知曉,請聖人裁奪。」

  裴顯也站起身。

  他身高足有八尺有餘,比謝皇后高出了一個頭。神色雖平靜無波,但人在軍中日久,養出一身軍威,不笑時便顯得冷峻。坐下時還不覺得,一旦人站在面前,明顯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臣恭送皇后娘娘。」 裴顯一拱手。

  姜鸞靠在羅漢床邊,注視著謝皇后快步走出了臨風殿。

  低垂的夜幕之下,走得又快又急,連身後的皇后儀仗都拋在後面。

  「該不會氣哭了吧。」她小聲和苑嬤嬤商量著。

  苑嬤嬤顫抖著手扯開遮擋胸前的披帛,往傷口處看了一眼,抖著嘴唇數落,「公主別惦記著皇后娘娘那邊了,多想想自己吧。這回是只劃破一道口子,下次要怎樣才能夠了?」

  姜鸞抱著苑嬤嬤撒嬌,「嬤嬤別擔心我。我是不能出京城的,否則落入賊兵手裡,又被人挾持叩關可怎麼辦。」

  她靠在苑嬤嬤的身上,懶洋洋回身過來,唇角翹起,似笑非笑,「對不對,裴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瞥了眼姜鸞愉悅的神色,勾唇,「公主說得極是。」走近幾步,俯身下去,直接伸手去拿她膝上擱著的匕首。

  「哎,」姜鸞傾身往前,細白的指尖點在匕首刃上,攔住,「我的。」

  裴顯的手停在刀鞘處,倒也不強行拿走,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指關節叩了下刀刃,發出一聲清越嗡鳴。

  「好刀。」

  骨節分明的食指也按在刀刃上,和纖白的意圖阻止的指尖只差了兩寸,

  「臣為了公主,開罪了皇后娘娘。難道一把匕首也拿不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九章

  姜鸞當真側頭想了想。

  「督帥這麼說……」她挪開手,「匕首拿去吧。」

  沉甸甸的匕首入了掌心,裴顯打量幾眼款式花紋,輕輕一劃,鋒銳的刀鋒在指腹割破一道細微小口。血痕露出。

  「上等百煉鋼,軍裡鍛造的匕首。」他把匕首收進懷裡,「丁翦拿給公主的?」

  「別冤枉人家。丁翦窮得很,他的軍刀可鑲不起這等上好的玉石。」姜鸞抬手點了點那流光溢彩的金玉刀鞘,「有次新年宮宴時先帝賞下的小玩意兒。」

  裴顯拿著那匕首,在燈下晃了晃,耀眼的光刺眼,他反手收入懷中。

  「刀劍無眼,公主以後莫要再傷自己。」

  收起匕首的同時,彷佛也收起了全部溫情,他的語氣變得極冷淡,「京畿局勢混亂,公主必須留在京城裡。但既然宗正寺定下了家法懲戒,也望公主能遵行。」

  「丁翦的職責是護衛外城。臣明日將文鏡調回,臨風殿以後由薛奪和文鏡兩人共同值守,還望公主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誠心修行祈福,洗刷誤傷聖人的罪過。」

  姜鸞嘖了聲,懶散蜷回寬大的羅漢床裡。「怎麼,說來說去,還是要把我幽禁在臨風殿裡?」

  「臣是希望公主在殿裡潛心修行,為聖人祈福。但公主如果堅持說幽禁……」裴顯淡淡道,「倒也沒什麼不對。」

  說完起身便往外走。

  背後的姜鸞笑出了聲。

  她掀開遮蔽身體的披風,慢悠悠地伸手往下,從貼著小腿的長筒烏皮靴裡掏出另一柄蛇皮軟鞘的薄刃匕首,在燈下晃了晃。

  「裴督帥,大意了。」姜鸞隨手把玩著匕首,「誰說本宮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本宮掌著偌大一個臨風殿,難道會找不著幾把趁手的兵器?」

  裴顯的步子停在菱花隔斷處,轉過身來。

  姜鸞今日穿的是一件廣袖曳地鸞鳳長裙,衣袂飄飄,袖口足有兩尺寬。她挽起極寬大的宮裝袖口,從靠近左手肘處露出一支寒光閃爍的弩箭頭。

  裴顯的瞳孔微微一縮。

  「有匕首,有手弩。」姜鸞愉悅地道,「除了能傷自己,還能傷這殿室裡的所有人,包括督帥你。不過本宮身為皇家宗室,怎麼會和收復京城、安定社稷的大功臣過不去呢。」

  她慢條斯理地把手弩往回扳,「還是對著自己吧。」

  「啊~」苑嬤嬤一口氣沒喘上來,人就要往後倒,旁邊幾個大宮女手忙腳亂把人扶住了。

  裴顯盯了那手弩片刻,笑了笑,「公主說話有條有理,神色輕鬆自在,不像是悲憤欲自傷的模樣。」

  姜鸞表示讚同。

  「督帥看人很準。本宮剛生了場大病,深知生之可貴,不被人逼到絕路,是不會真的傷人傷己的。」她彎了彎粉色的唇,「當然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

  裴顯見慣了大場面,神色還是鎮定無波,唇邊甚至掛起一抹淡笑,「公主想要什麼。」

  姜鸞愉悅地拍拍手, 「督帥那邊坐。上茶。我們談談。」

  ——————

  到了後半夜,臨風殿裡依舊燈火大亮。姜鸞過了平日入睡的點,正是貪睡的年紀,忍不住地犯睏,只得吩咐點上醒腦香。

  帶著清涼氣息的熏香在香爐裡冉冉升起。

  裴顯依舊坐在羅漢床側邊的胡床處,捧著熱氣騰騰的煎茶,心平氣和問,「開公主府?」

  姜鸞掩口打了個小呵欠,「宮裡住了十五年,住夠了。我想放出去開府。」

  「開府倒是不難,按祖制即可,但公主開府的時機未到。」

  裴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荏弱公主,「通常是滿了十五,行完及笄禮,定下駙馬,公主出降前夕,才會賜下公主府。如今公主年歲未到,駙馬也未有合適人選,」他淡笑,「再稍等個兩年?」

  「等不了啦。」姜鸞靠在羅漢床邊,指尖纏著幾圈垂到胸前的髮絲,「督帥是明白人,何必裝糊塗。你看如今的局面,我得罪狠了聖人,如何在宮裡還有立足之地?再不放出去開府,」她壓低聲音,「噓——本宮怕活不到及笄選駙馬的那時候。」

  裴顯啜了口茶,「公主過慮了。」

  「想得多一點,打算得多一些,總好過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是不是?」姜鸞又開始漫不經心撥弄起小巧的手弩懸刀[1], 「我哪裡是在威脅督帥呢。我是在拿自己這條命博前程吶。」

  面容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女,一本正經地說起『拿命博前程』,莫名有些好笑,裴顯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寒光閃爍的手弩尖簇處定住,凝目去看。

  姜鸞有所察覺,寬大的袖口往下,把手弩遮住了。

  「督帥別打量了,每個軍隊武器有特定番號,但這把手弩不是軍造的,沒有番號。工匠印記也磨去了。我可不能害了好心贈我手弩的人,是不是。」

  裴顯並沒有否認,「私授利器,誤傷貴體,若那人在軍中,查出來就是死罪。公主確實要謹慎些。」

  姜鸞回應得漫不經心,「何必故意說這些來嚇唬我。不瞞督帥,這把手弩是當初我隨著二哥上各處城頭巡城時,二哥好心給我防身的。」

  裴顯彎了彎唇,「不錯,推到晉王殿下身上比較妥當。」

  他的目光落在姜鸞勾著手弩懸刀的指節上,「公主身上還有什麼兵器,全拿出來,才是正經商談的態度。」

  「真沒了。」姜鸞攤手,「我又不是你們整天喊打喊殺的軍士,身上藏那麼多刀劍作甚。」

  細白的指尖鬆開懸刀,輕點著黑木長案,提出明確要求,「我要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親衛,還要兩千戶食邑。」

  「公主府。」裴顯玩味地重復了一遍,「得罪了聖人,不願待在皇宮裡,想要出宮開府。但公主可曾想過,出宮開府,從此自立,公主府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或許……比在宮裡更不安全。」

  「所以我才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姜鸞舉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補充,「人選從禁衛裡出,要精銳的。」

  裴顯閉目沉思片刻,點頭應下, 「公主府和親衛不成問題。兩千戶食邑的榮銜太過,廷議時說不過去,最多給八百戶。」

  姜鸞早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回應得極快,「八百戶食邑也可,但我要實封。」

  「嗯?」這個要求倒是有些意外,「本朝只有皇子和封爵的功臣享有實封,公主極少實封。」

  「我要實封。」關於封戶,姜鸞絲毫不肯退讓,「魚米富饒之鄉,八百戶封邑的實封。」

  裴顯思索著追問: 「公主及笄後,有宗正寺每年撥款供養著,不必擔心公主府的開銷。八百戶的實封……挨家挨戶地徵討封戶賦稅,費心費力,公主何必自找麻煩。」

  「那是我的事。」明亮的燈火下,姜鸞垂眼盯著手弩,細白的手指又搭上手弩的懸刀, 「你只管回答給不給。」

  裴顯身子往後靠,指尖在光滑木椅背上輕點了幾下,「臣倒是可以滿口應下,但公主心裡也知道,實封之事重大,要問過聖人那邊。」

  天色過了三更,姜鸞的聲音帶出七分睏意,越發地輕而軟, 「聖人那邊應不應是聖人的事,你這邊先應下,你會盡力去辦。我現在便把手弩卸了。」

  「這有何難。」裴顯把青瓷茶碗放在木幾上,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他十六歲徵辟入朝,二十出頭時便領了河東節度使的重任,四年鎮守邊關的經歷,早磨去了這個年紀常見的輕狂意氣,舉手投足都是沉穩氣度。

  「京城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親衛,八百戶食邑實封。臣這邊做主應下了,明日呈報聖人當面,由聖人裁奪。」

  他站起身來,頎長的身軀在燈下拉出長影,低頭看著面前的年少貴女。

  「臣應下了。公主也該信守承諾,把手弩卸了。」

  姜鸞並不輕信,「口說無憑,立字據為證。」

  裴顯無聲地笑了笑,起身出去庭院。

  借著廊下黯淡燈火,依稀看見他召來薛奪,吩咐了幾句。

  沉穩的腳步聲再度走進內殿時,一張厚實的桑皮紙帶著隱約墨香,落在姜鸞的懷裡。

  「公主要的字據。」

  斑駁跳躍的火光下,姜鸞按著桑皮紙,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關鍵的封邑承諾和署名都仔細看過,沒問題。

  姜鸞的指尖在左下方龍飛鳳舞的草書署名處點了點,

  「印章呢,裴督帥。」

  裴顯有些意外,輕輕「嗯?」了一聲,輕描淡寫解釋道,「官印沉重,放在軍營大帳中,並未隨身帶著,公主見諒。」

  姜鸞若有所思地輕咬起指甲。難怪答應得那麼爽快……

  原來大坑在這兒準備著呢。

  她懶得和面前這位兜圈子,手裡的桑皮紙保持著打開的模樣,催促地抖了幾下,嘩啦嘩啦地響。

  「誰要官印了。督帥在軍中發緊急手諭用的私章呢?極要緊的私章,一定隨身帶著的吧?拿出來,蓋個印。」

  裴顯坐在原處,這回沒有立即應答,閉目思忖片刻。

  「臣隨身攜帶的私章,涉及軍務機密,絕不能輕易示人。」

  他最後如此說道, 「手書一封字據,已經顯示了誠意。公主要更多的話,只怕要不起。」

  姜鸞堅持: 「不是要更多。本宮是怕要少了,督帥出了臨風殿便翻臉不認人。」

  「人生豈能處處求穩。」裴顯平穩的音調裡聽不出喜怒,「存心失信之人,字據蓋了印章也無用。公主只能能賭一把,信我。」

  隨著斬釘截鐵的『信我』二字落下,殿裡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這是今夜見面以來,雖然言行屢屢逾越,表面上還保持著『溫文恭讓』的臣子,第一次在言語間撕下了良臣面具,以『我』自稱。

  姜鸞抓著手裡的桑皮紙,低頭想了一會兒,把桑皮紙緩緩四方折起,收入袖中。

  「好一句『人生豈能處處求穩』。督帥既然都這麼說了,好,本宮就賭一把。」

  她向裴顯的方向抬起了手,把兩尺來寬的袖口往上捋起,露出綁縛在肘彎處的手弩全貌。

  手弩分量不輕,以皮革緊綁在手肘周圍,勒得嬌嫩的肌膚都泛了紅。

  這麼個大家夥,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綁在手肘上的,早上更衣時分明還沒有,周圍幾名貼身大宮女的神情又是驚惶又是意外。

  春蟄站得最近,裴顯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催促的含義很明顯,春蟄顫聲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如何拆卸此弩……」

  「傍晚小睡時自己一個人繫上的。試了幾次繫不牢,最後用牙咬緊繫上的,不小心打了個死結。」姜鸞把手肘又往上抬了抬,示意裴顯自己看。牛皮革帶上果然一排細小的牙印。

  裴顯站得極靠近,看得極清楚,他微微皺了下眉,重新打量了姜鸞一眼。

  他原本還以為這位身嬌體貴的先帝公主在小臂綁了手弩,意在唬人而已,沒想到這手弩的短箭居然是真上了弦的。

  剛才弩尖露出,對著她自己的咽喉,如果當時不小心誤觸了懸刀,那麼短的射程,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好個拿命博前程。

  若真叫一國公主隕在了面前,他自己領兵千里奔波的勤王功績,只怕都不夠填裡面的。

  「公主牙口很整齊。」裴顯神色不動地評價了一句,「膽子也極大。」

  他阻止了苑嬤嬤意圖上來幫忙的動作,「弩箭已經上了弦,解下來時需得小心,對手弩不熟的人容易誤觸。」

  姜鸞理所當然地把手臂往前一伸,繼續杵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們都不熟手弩,看來只能勞動督帥了。」

  夏至小跑送來了松草坐席,鋪在姜鸞面前,裴顯撩起衣擺,按覲見規矩退開半步,跪坐在坐席上,視線與伸過來的纖白小臂平齊,左手始終護著懸刀處防止誤觸,極小心地退下小巧鐵箭,扔在地上,靈活的指尖隨即幾下解開了皮革死結。

  手弩沉甸甸地卸下拋在桌案上時,砰的一聲重響。

  秋霜急忙過去,捧著手弩退下了。

  姜鸞揉了揉發酸的手肘,「感謝援手,督帥起身吧。」

  自己按著長案正要站起,裴顯保持著半蹲半跪的姿勢不動,抬手搭在她手腕處,隔著輕而薄的絲綢上襦衣袖,手腕用力往下按,結結實實地把她壓回羅漢床上。

  「公主恕罪。」

  裴顯聲音露出一絲涼薄的寒意,「一支手弩,讓臣後怕至今。」

  「臣剛才拆卸手弩時,忍不住在想……」

  「公主身上藏著的,萬一不止一支弩呢。」

  裴顯手上用力,牢牢按住她手腕不放,禮節齊備地客氣寒暄,「臣斗膽,請驗公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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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懸刀:弩身類似扳機的部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章

  最先查驗的是後殿。

  臨風殿供日常起居的後殿寢堂,從中間明堂,到東西次間,最西邊的臥寢間,貼身服侍公主的十來個宮人,以苑嬤嬤為首,都被客客氣氣請了出去。

  苑嬤嬤原本拚了命要攔,裴顯沉著的一句話把她安撫住了。

  「只是擔憂公主的安危,並無其他多餘意思。」

  他抬手點了點案上擱置的手弩,「在身上無聲無息藏了個絕殺利器,連你們這些貼身隨侍的都不知情。剛才公主弩箭對著自己的時候,嬤嬤不憂心?」

  苑嬤嬤遲疑著,去看身後的姜鸞。

  厚實披帛依舊嚴密地蓋在身上,姜鸞精緻的指尖摸著披帛邊緣的布料,淡粉色的唇瓣帶著笑意開合,

  「嬤嬤,你帶人出去,讓裴督帥放手查驗吧。他如今掌著禁中防衛,比聖人那邊更不願看到臨風殿出事。剛才的手弩,或許驚著督帥了?」

  裴顯淡淡掃了她一眼,點了薛奪進來。

  「聽到公主說的了?」他吩咐下去,「你領二十名前鋒營得力的探哨,把前線刺探軍情的本事用起來,前殿後苑仔仔細細地篩一遍,務必保證公主在臨風殿裡的安危。」

  又把丁翦叫進來,著重吩咐他,「你帶人親自把守住臨風殿周圍,今夜搜尋之事,一個字也不許漏出去,免得被外人誤傳,風言風語辱了公主。」

  兩員大將肅然領命,風一般地出去了。

  周圍響起掘地三尺的細碎聲音。

  姜鸞坐在燈火明亮的正殿裡,把披帛往上拉了拉,歪歪斜斜的姿勢坐正了些,「非得今夜查?眼看都三更天了。督帥從早忙到晚的,不睏?」

  裴顯坐在明堂燭光下,手裡擺弄著窄手弩,對著光亮處,仔細去看木質弩身工匠記號被刮去的痕跡,「被公主的手弩驚到了,哪裡會睏。」

  姜鸞實在撐不住睏意,眼皮一陣陣地往下耷,伏身趴在羅漢床頭,「啊,生氣了。」

  她打著呵欠抱怨,「難怪連夜搜我的臨風殿。四處翻箱倒櫃的,折騰光了我庭院裡的花花草草,督帥可氣消了?」

  「公主言重。玄鐵騎如今兼領了禁中戍衛之職,臣職責所在罷了。」裴顯四平八穩地道,把手弩放回桌案上,端起越窯青瓷蓮花茶盞,喝了口溫冷的煎茶。

  一盞茶喝完,薛奪報進正殿,臨風殿各處起出幾樣兵器,都是宮裡常見的鑲金嵌玉的觀賞刀劍,連鞘收在兩邊配殿的箱籠裡,連鋒刃都未開,鈍得切不開橘子。

  薛奪手掌裡抓著一根精巧的兩股纏絲細金釵,遲疑道,「金釵可以扎人……不知可否算是利器……」

  姜鸞把蒙頭的披帛掀開,好笑地瞄了眼。

  「金釵也算利器?督帥要拿走的話,寢堂的妝奩台上收了整匣子。」

  裴顯冷眼旁觀到現在,也看出了幾分門道。

  「金釵就不必了。公主今早去兩儀殿並未佩戴任何釵環,顯然是不看重的東西。」

  他撩起眼皮,掃過對面羅漢床上被披帛遮擋的纖細身形, 「要緊的兵器,想必都親自藏身上了。」

  姜鸞換了個姿勢趴著,掩口擋住呵欠,「督帥觀察入微,動作再快些就好了。」

  後殿的利器查驗完了,下面便要查驗隨身的利器。裴顯下令所有人退出去,苑嬤嬤在殿門外死活不肯走。

  眼前這位裴督帥對自家公主有沒有敵意是一回事,公主金枝玉葉的身子,能不能被外男近身是另一回事。

  就算公主自己滿不在乎,她這個身邊奶嬤嬤不能不在意。

  「讓老身查。」苑嬤嬤抓著門框,死活不肯放手,「老身一定仔細地查驗。」

  姜鸞擺了擺手,笑嘆,「苑嬤嬤出去吧。你是我身邊的人,裴督帥不會放心的。」

  苑嬤嬤不肯鬆口,「哪怕派個內宦來也好!老身斗膽說句大不敬的,這裡從裴督帥往下到各位將軍,個個都是外男,如何能近公主的身——」

  裴顯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公主今年剛滿十五?裴某已經二十五了,大了公主整十歲。」

  姜鸞仰著頭,目光裡饒有興味,「督帥想說什麼?」

  「臣家中有個侄女。」裴顯接過手巾擦手上的茶漬,極平淡道,「和公主同樣年歲,是臣從小看著長大的。論起宮中輩分,臣是太后娘娘的堂弟,認真議起來,臣長了公主一輩。」

  「公主年紀還小,做事不顧忌後果,臣擔憂公主的安危,斗膽以長輩身份,請近身查驗兵器。如此可行得?不知宮裡還有什麼顧忌?」

  苑嬤嬤一顆心落回了胸腔裡,喃喃道,「以外戚長輩身份查驗,如此甚好。」

  兩名禁衛客客氣氣把苑嬤嬤請出去,反關上殿門。

  姜鸞坐在原地,寬敞的殿室裡光影搖曳,空蕩蕩的只剩兩人,她眼裡的興味更濃,「督帥看我如同你裴家的侄女?我們今天才見面,督帥就升起了一片憐愛之心,想當本宮的長輩了?」

  「君臣有別,裴某不敢自居公主的長輩。」裴顯彎了彎唇,把手巾扔回茶几上,「客氣話說得差不多了,別往下問,到此為止。」

  姜鸞便到此為止,換了個話題。

  精緻的下巴微微上揚,眼神示意地點向地上鋪著的松草坐席,帶著幾分微妙期待,「督帥請?」

  裴顯垂眸無聲地笑了下。

  坐在高處俯視為尊,坐在矮處仰視為卑。小小年紀,戲弄朝臣,怎的如此頑劣。

  「勞煩公主起身。」他站在原地沒動,「春衣輕薄,沒什麼可遮掩之處。臣就站這裡,略搜一下即可。」

  他不理睬地上那個松草坐席,姜鸞也不理睬他起身的要求。

  她只在羅漢床上換了個姿勢,改成筆直端坐,纖白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膝上,絲質羅衫寬大的袖口垂落在羅漢床邊。

  烏黑的眸子在燈下彷彿璀璨琉璃,姜鸞仰起頭,裙裾裡包裹的小羊皮靴在羅漢床邊輕晃著,聲音帶出明晃晃的放肆笑意,

  「督帥剛才說什麼?你個頭太高了,本宮仰頭和你說話,脖子伸得疼,說話也聽不清。」

  裴顯確定了眼前這位嬌貴公主的刁鑽小心思,視線在喊『仰頭伸得疼』的雪白脖頸處轉了幾圈,唇邊倒扯出一抹官場常見的淡笑。

  他依她所願撩起衣擺,傾身下來,跪坐在地面的松草坐席上,兩邊視野齊平,姜鸞坐在羅漢床高處,她那邊還顯得略高些,「如此公主可滿意了?」

  姜鸞滿意極了。

  她歪著頭端詳了片刻,剛得理不饒人地說了句 : 「這樣看督帥,脖子總算不疼了……」晃在半空的寬大衣袖就被抓了過去。

  修長有力、指腹帶著薄繭的食指中指並起,從袖口處開始,隔著薄薄兩層春衣布料,沿著手臂方向,毫不客氣地往上一抹。

  從纖細的手腕,肉嘟嘟的手肘,直抹到肌膚柔嫩敏感的上臂內側,布料下的細嫩肌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姜鸞的右手本能地往回一縮,就要把衣袖拉回來,半途卻又被扯了回去。

  就如裴顯所說的,春衫布料輕而薄,像這般貼著手臂肌膚、近乎搜身的查驗之法,並未摸到任何異物,顯然不可能藏有任何兵器。

  右臂查驗完畢,左臂也如法炮制,隔著薄薄兩層春衣,從手腕,手肘,一直查驗到肩胛處才停。

  「勞煩公主張開手臂。」裴顯沉聲道,「查腋下。」

  姜鸞分辯了句,「腋下才不會藏東西,」話音未落,就被直接扯開了兩邊手臂,她癢得往後一縮,又被牢牢地摁回去。

  「軍中待久了,查驗那些敵方派來的探哨細作,就會發現藏利器的地方無所不在。」說話間,他動作不停,輕而疾速地搜驗全身,

  「腋下藏刀,舌下藏針都是小伎倆,還有劃破皮膚,藏在肌理深處的;更不必說靴筒裡,腳底這些常見地方了。」

  姜鸞癢得肩頭哆嗦,笑得說話都斷斷續續的,「督帥這是把本宮當、當做敵方的細作查了?」

  「豈敢。」裴顯嘴上極客氣有禮,動作絲毫不停,食指中指兩指並攏,從貼著小腿脛骨的高筒靴口處探進去,抽出一把極薄的兩尺小劍。

  「公主藏兵器的地方倒是尋常,比不上敵方那些細作的手段。」

  搜出了一柄小劍,直接扔在地上,手下不停,繼續沿著褲管,手指關節並攏,虛虛往下一抹,隔著皮靴筒,在白綾襪包裹的腳踝處碰觸到某個堅硬質的鈍物。

  他微皺眉,停下手。 「足衣裡也藏了匕首?」

  凝目細看,藏物在腳踝處凸出的形狀上半截細長,下半截寬,隔著一層羊皮靴筒,凸出的側面呈圓筒狀,延伸進小腿褲管裡,倒不像是匕首。

  裴顯暗想,這又是個什麼凶器。

  食指關節屈起,想叩一下查驗那鈍物的質地時,面前的腳踝卻往回一縮,輕巧地避開了。

  即便是長了一輩的輩分,也不方便替女眷脫鞋除襪。

  修長的手指關節虛虛地點了下腳踝,「公主自己拿出來。」

  姜鸞噙著笑,蜷起膝蓋,慢悠悠地把羊皮小靴蹬開,細綾襪一層層地捲下,露出纖細雪白的腳踝。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一章

  貼著腳踝外部塞進羅襪的,是一隻沉甸甸的精鐵大彈弓。

  通身用烏黑精鐵打造,樹杈形狀,圓而鈍,中間綁有牛皮,可以安全地藏在腳踝處。

  「藏個彈弓而已。」姜鸞笑吟吟把羅襪蹬開,露出精鐵彈弓的全貌, 「臨風殿裡養了隻貓兒,喜愛捕鳥雀,可惜被養得太懶,經常跳得太矮抓不著。我隨身帶個彈弓,好幫我家點點捕鳥。」

  裴顯不露聲色聽著,一個字都不信,「彈弓藏在腳踝,彈珠在何處?」

  「何必事事打破砂鍋問到底呢。」姜鸞從腰間繫著的五彩纏金絲絛帶上扯下一個荷包,往長案嘩啦一倒,蹦出大大小小幾十顆金丸,灑了滿案都是。

  「喏,都在這裡了。」

  裴顯取出一顆金丸,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輕。公主用這種金丸打鳥雀?」

  姜鸞謙虛地道,「撞運氣。運氣好能打中幾隻。」

  裴顯對準窗邊的梅瓶,手裡的金丸在半空拋起一個弧度,準準地擲入瓶口,發出一聲清脆瓷響,

  「重半兩的金丸。莫說枝頭鳥雀,就算是打天上的鷹隼也能打下來。這麼重分量的金丸,需要不錯的手腕力道和準頭。我看公主的腕力不像能打鷹隼。」

  「能不能打是一回事,練還是要練的。」姜鸞也拿過一顆滾動的半兩金丸,托在掌心,「先帝當年賜下的彈弓,又親自手把手的教射鳥雀,算是難得的遺物了。哎,自從先帝大行之後,本宮日夜思念。把彈弓貼身帶著,睹物思人呀。」

  她隨意把彈弓往前推了推,「金丸都查驗了,為什麼不查彈弓?」

  裴顯放下金丸,卻沒有接彈弓,只淡淡道了句,

  「公主都搬出先帝遺物四個字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亂臣,又怎能收走先帝遺物,讓公主連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有。彈弓就留在臨風殿吧。」

  他走過幾步,收走地上的蛇皮軟鞘小劍, 「短劍臣拿走。」

  姜鸞勾著彈弓上的牛皮革,空弦繃緊,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她饒有興致地追問,

  「彈弓不收走,怎的連查驗也不查一下?難道是因為這把彈弓是從我貼身足襪裡取出的,督帥不敢碰?哎,剛才不是還說年歲差太多,視本宮如侄女兒?」

  裴顯聽若未聞,手裡把玩著新收走的小劍。

  兩尺長的小劍,蛇皮製的劍鞘,劍身極窄極薄,看著小巧玲瓏,精巧有餘,殺氣不足,彷彿是專門給小姑娘打造的玩耍之物。

  沒想到出鞘後寒光四射,劍刃如一汪秋泓,吹毛斷髮,居然是把價值千金的罕見利器。

  裴顯把玩了片刻,將小劍放入袖中,睨過來一眼。

  「小孩兒家玩耍的彈弓,並非利器,不必查了——」話未說完,看到眼前景象,瞳孔又是微微一縮。

  姜鸞打著呵欠,又換了個姿勢蜷在羅漢床上。明亮的燈火下,繁復華美的羅裙拖曳在床邊,失去白綾襪覆蓋的細嫩玉足連同一小截纖細小腿,在長裙下明晃晃露了出來。

  嬌養在深宮多年的金枝玉葉,路程稍遠些便會乘步輦,下地走路的機會都不多。

  羊脂玉般的纖巧腳掌,勾起雪白足弓,圓潤指甲在燈下露出一層淡粉色的珠光。

  「裴督帥,我的足襪找不到了。」姜鸞長了一雙烏黑的杏眼,眼角天生柔和地往下垂,在燈下歪頭看人時,越發顯得無辜而柔軟,

  「羅漢床上沒有,沒穿足襪又不好下地。督帥可有看見?」

  裴顯轉開視線,神色並未顯出異樣,直接起身往外走。

  姜鸞看他徑直往門邊去,應該要避嫌出殿,心裡無聲地悶笑,嘴巴得理不饒人,

  「哎,怎麼突然要出去了?才搜了一半身,兩隻靴子才脫了一隻,還有一邊不搜了?我的足襪也不幫著找了?督帥做事怎麼虎頭蛇尾的。」

  她不輕不重刺了幾句,見人毫無反應,無趣地嘖了聲,也不說了,坐起身就要自己去找足襪。

  「做不了長輩的事,以後就別口口聲聲說是人長輩。算了,本宮向來體諒,不喜歡為難人的。督帥叫嬤嬤進來吧。」

  裴顯已經走到木隔斷處的腳步停下了。

  薄唇勾起,帶出幾分涼薄笑意,「公主向來體諒?不喜歡為難人?」

  走遠了些,視野開闊,被姜鸞胡亂蹬下的白綾襪原來就在羅漢床側邊,他過去幾步彎腰撿起,又原路走回來。

  「臣做事向來有始有終。公主請著襪。」他再度撩起衣擺,目不斜視地單膝半蹲在羅漢床邊,抬起手掌,示意姜鸞伸腳。

  「夜深了,赤足當心著涼。」

  姜鸞沒見著『搜身到一半、人落荒而逃』的好戲,失望地嘆了口氣,放下長裙,遮住雪白的腳踝。纖細的足弓伸出去,漫不經心踩在伸出來的手掌上。

  「准了。穿吧。」

  上好的白綾細布做成的足袋,是今年開春後尚服局新做的,完全貼合腳的尺寸,極輕易地便穿上了。

  足袋上方有幾處細口,穿了一根杏色細綾帶,用於在腳踝處扎緊足袋,行走時不會掉落。

  姜鸞斜躺在羅漢床頭,下巴靠著團花錦緞大引枕,視線低垂,掃過面前神色沉靜的朝廷新貴重臣。

  逆光下看不清五官,只在臉頰輪廓處映出明暗的光。

  單憑相貌而論,裴顯長得是極俊美的。鳳眸狹長銳利,氣度沉穩過人。她印象裡模糊的前世,就算是朝堂政敵攻訐他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一句「美風姿」。

  但他身上帶來的壓迫感太強,說話做事又不容情,寥寥幾句一針見血。前世他身居相位時,站在他面前的人,往往窮於應對詰問,汗落如雨,哪還顧得上打量他的相貌。

  此刻,寬大的手掌托著足弓,帶著薄繭的修長手指靈活地拎起兩邊的細綾帶,慣常鋒銳盯人的視線往下,改盯著面前的細帶,思忖片刻,打了個軍裡裹傷常用的綁帶死結。

  裴顯皺眉端詳著足衣繫帶,姜鸞歪著頭端詳他。

  眼前這位夜裡過來臨風殿時,只怕想不到會碰到這般荒謬場景,她噗嗤笑出了聲。

  「有督帥替本宮穿襪繫帶,」她咬著粉色的指甲笑,「以後說出去多風光。今晚被搜宮也值了。」

  裴顯撩起眼皮盯了一眼,沒搭理她的話頭,起身走出幾步,掛起菱形隔斷處放下的雙層帷幔,又依次推開南邊緊閉的幾扇窗。

  夜風吹了進來,吹散殿室裡的繚繚熏香,露出大批禁軍護衛的夜色庭院。他背手轉過身,視線盯著長案上的油燈。

  「先帝寵愛的麼女,金枝玉葉的貴重身份,從哪裡學的把手弩綁在身上,威脅勒索人的烏糟手段?」

  姜鸞懶洋洋「嗯?」了聲,「督帥真把自己當本宮長輩了?還教訓上了。」

  裴顯扯了扯唇,「公主從小便是這副性子?欠管教了些。」

  正好這時苑嬤嬤帶領著幾名大宮女匆匆進來殿裡,他對著苑嬤嬤方向開口道,

  「公主雖然年紀滿了十五,但還未行笄禮,尚不算成年,行事需要有人約束著。裴某有個侄女也是公主這般年紀,平日家裡約束得嚴厲,極為乖巧守禮。還望嬤嬤平日裡多督促。」

  「臨風殿這邊戒備加強,丁翦即日起調回外城。明日文鏡回來,和薛奪共同戍衛臨風殿,看顧公主安全。」

  說罷倒退兩步,按宮裡規矩行禮,「臣告退。」

  苑嬤嬤並不知道殿裡發生了什麼,聽裴顯突然擺出長輩的身份訓話,又加強了禁軍防衛,自家公主卻斜躺在羅漢床裡,一副不理睬的任性模樣,苑嬤嬤趕緊上前半步,身體擋在自家公主面前,謹慎而防備地還禮。

  「督帥慢走。」

  姜鸞縮在羅漢床裡頭,拿起旁邊擱著的團扇,隨意搧了搧。

  團扇遮住大半張姣美面容,她耳邊聽著那句『還未行笄禮,尚不算成年』,又嘖了一聲。

  正好早晨寫了半截的記事卷宗攤在面前,她索性當面拿起筆,在只寫了日期天氣的宣紙後面繼續寫下去:

  【四月初一……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今日兩儀殿無事,二兄平安出宮,幸甚喜悅。】

  【裴顯半夜至,搜走珍藏手弩一具,千金短劍二柄,訓話過三更天,非人哉?】

  「有勞督帥半夜過來。」 她把記事卷宗擱回長案上,手掌擋住新寫的字跡,漫不經心地搖了搖團扇,

  「如果能順利賜下公主府,本宮再遵從督帥的教誨也不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二章

  【四月初二,風驟雨急。】

  丁翦的兩百南衙衛當夜就被調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姜鸞推開窗,果然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文鏡文小將軍的背影。

  少年武將背影挺得筆直,冒著風雨率部下在庭院裡巡視。大概是昨天剛挨了軍棍的緣故,走路腿腳有點不穩。

  如果說昨天丁翦在時,她還能得到可靠助力;今日值守的主將換回了文鏡,無論宮人再怎麼奉公主命傳喚他說話,文鏡吃了教訓,堅持不肯進殿,只管在庭院裡負起看護職責。

  上午是文鏡的羽林衛,午後換成薛奪的龍武衛,在這兩隊禁軍的輪流護衛下,臨風殿被圍得銅牆鐵壁一般。

  中午兩衛換防時,正好有貴客冒雨來訪,被毫不客氣地堵在殿門外,詢問了半刻鐘才放進來。

  來探訪的貴客是二公主,姜雙鷺,封號懿和公主。

  皇家兄弟和姐妹的排行是分開排的,姜雙鷺在姐妹裡行二,今年十六歲,正是嬌花般盛放的年華,一顰一笑亦動人。

  姜雙鷺帶過來的幾個親信嬤嬤和宮人被挨個盤問,最後終於被放進來的時候,各個沾了滿肩頭的雨水,都是一副驚恐後怕的模樣。

  「這些玄鐵騎,個個都是手裡沾滿了血的凶神。調回邊境殺敵就是了,怎能用來戍衛皇宮,和宮裡的貴人們日夜相對?身上的煞氣萬一衝撞了貴人怎麼辦。」 懿和公主身邊的嬤嬤手裡提著雨具,一路嘀咕著說。

  姜鸞懶散靠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正在喝中午新熬好的老參湯,內殿裡飄散著一股藥香。見二姊濕噠噠地進來,急忙起身關了窗,吩咐準備熏籠,把外頭穿著的濕衣裳脫下熏著。

  懿和公主姜雙鷺換了乾淨衣裳,顧不上擦乾髮尾的雨滴,過來拉起姜鸞的手,心疼地打量么妹,

  「病還未大好,眼看著瘦了一圈。你到底犯了什麼事,連你的臨風殿都被人圍得水洩不通,我差點進不來。」

  姜鸞把早上新送進來的一盤枇杷往二姊那邊推了推,輕鬆解釋,「出了點事,得罪狠了聖人,連帶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確定是不是得罪了裴督帥。大概就是這樣。」

  姜雙鷺倒吸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姜雙鷺的母妃在先帝時並不受寵,平日裡母女為人處世都極為低調,最怕麻煩上身。

  她開口勸慰麼妹,「如今京城亂得很,你……你怎的一下子得罪了這麼多人?我早勸過你,你我身為女子,莫要逞強,遇事多聽話些,順從些。聖人是急性子,等這幾日氣頭過去,我帶著你親去紫宸殿求見,當面叫幾聲皇兄,好歹叫聖人饒了你這回。」

  姜鸞垂下眸光,拿起枇杷,尖尖的犬齒一點點地啃著。

  「怎的不說話?」姜雙鷺是知道她幾分脾性的,擔憂之色更重,「你從小便有幾分執拗性子,別人勸你往西,你偏要往東。這次聽阿姊的,主動示弱些,莫要逞強。」

  姜鸞把果核扔進銀盂裡,在水盆裡洗乾淨了手,吩咐白露拿銅鏡來。

  銅鏡裡清晰映出天家姐妹的嬌美容顏。

  姜雙鷺生得明媚皓齒,氣度溫柔嫻靜,彷彿御花園中一朵新綻放的珍品牡丹。

  姜鸞依靠在懿和公主纖弱的肩頭,示意她二姊看銅鏡裡的景象。

  「二姊,你長得國色牡丹一般,又是天家公主的貴重身份。再對人一副溫和柔順的好性子,簡直就是絕世奇珍。」

  在姜雙鷺羞赧泛紅的神色裡,姜鸞抬手撫摸著銅鏡映出的人影,繼續往下道,

  「二姊這般天下罕見的奇珍,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卻也是奇貨可居,引群狼共逐之。」

  懿和公主一怔,抬起眸子。

  姐妹倆的視線在銅鏡裡彼此交匯。

  姜鸞直視著鏡子裡驚愕的嬌花面容,目光並不退讓,「至於攀折了二姊這件奇珍之後,以二姊的柔順性子,輕易地便能握在股掌之中。二姊若那時還一味的忍讓順從……」

  姜鸞的眼眶泛起一層晶瑩薄霧,說不下去了。她攀著二姊纖弱的肩頭,以一個全然依靠信賴的姿勢,倚在姜雙鷺柔軟的胸膛。

  她嘆息著,「我擔心極了二姊。」

  姜雙鷺聽得半懂不懂,卻也知道么妹在勸誡自己,敲了她額頭一記,笑罵,「你這丫頭,從哪裡學來的奇談怪論,總會說些偏激言辭嚇唬我。什麼群狼,攀折的。我好好的在宮裡,誰敢動壞心思,直接拉出去打死。」

  柔白的手掌摸了摸姜鸞的額頭,「倒是不發熱,大正午的卻出了一頭的冷汗,顯然還是身子虛的緣故。別勉強撐著了,快躺下。」

  她接過桌上喝了半碗的老參湯,親自一杓一杓餵姜鸞喝了。

  放下湯碗時,她瞥了眼緊閉的木窗,低聲問,「外頭這些禁軍奉了哪邊的令?你的臨風殿到底要禁足到何時?」

  姜鸞拿帕子擦著唇邊沾著的湯漬,不甚在意,「興許要一兩個月?等我的公主府開了,把我從宮裡扔去公主府,圍住臨風殿的兩隊禁衛就能撤了。」

  姜雙鷺吃驚不小,「公主府?你還未行笄禮,這麼早便能賜下的麼?」她憂慮地問,「你剛剛不是還說,有事得罪狠了聖人?聖人正惱著你,又說賜下公主府,怕不是誆你的。」

  「按理來說是不能的。但我找了人。」姜鸞想起昨日一整天的遭遇,輕描淡寫地說, 「說了好些話,做了好些事,好不容易說動了人家,替我去聖人面前做說客。」

  天家姐妹正說著話,外頭又傳來喧嘩之聲,鬧了好一陣才止歇,原來是御前派了人來傳聖人口諭。

  過來傳話是熟人,昨天傍晚才過來喊過一趟話,正是跟姜鸞有幾分交情的御前大太監徐在安,徐公公。

  薛奪把其他諸人都攔在外頭,只帶著徐在安公公和兩個小黃門進來了。

  有文鏡這個挨軍棍的倒黴例子在前頭,薛奪連表面上的迴避都不肯做,雙臂抱胸靠在殿門處,一雙眼眨也不眨,明晃晃地盯住殿裡頭的動靜。

  「老奴見過兩位公主殿下。」

  跟隨徐公公過來的兩個小黃門,每個懷裡抱著個牛皮製的大書袋,從袋口露出許多木質卷軸。其中一個小黃門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上前幾步,把書袋裡的所有卷軸掏出,整齊地擺放在姜鸞面前的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上。

  「早上裴督帥覲見聖人,閉門商談之後,聖人傳下口諭:——城外殘餘流寇眾多,為漢陽公主的安危著想,改賜京中公主府邸。漢陽公主改在新賜的公主府裡閉門修行,為聖人祈福。」

  懿和公主又驚又喜,「居然是真的?阿鸞的公主府當真要賜下了?」

  姜鸞鎮定起身,往紫宸殿方向拜下,「謝聖人恩典。」

  她回身望向翹頭長案上放滿的大堆卷軸,

  「這麼多卷軸是怎麼回事?總不會是新賜下的公主府的規制地形圖吧。工部應該沒這麼快?」

  徐公公笑道,「公主府的位置還未定下,八字還沒一撇哪。工部主事官員們就算連夜趕工也沒這麼快。這些卷軸都是我朝六品京官的畫像。」

  說罷,隨手抽取一張卷軸,緩緩攤開,裝裱精良的卷軸上方按規制填寫了官員的姓名籍貫,配一幅寥寥幾筆勾勒的小像,下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生平。

  「漢陽公主府開府在即,按規制,配備公主府長史一名,主簿四名,文書吏若干。最重要的就是公主府長史,六品文職,肩負著輔佐的重任,需得從京城現有的六品文官人選中,擇優選拔一人,平調去公主府任職。裴督帥的意思,請公主自己挑選。」

  「啊,原來如此。」姜鸞愉悅地道,「考慮得周到。多謝督帥盛情。」

  徐公公嘴角抽了抽。

  公主府長史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入了公主府任職的官員,極難再調出來,從此仕途就算終結了。

  費盡心思科舉入仕的年輕俊彥,個個雄心壯志,意圖登閣入相,立下青史留名的功績,誰人甘心去公主府養老。

  吏部不願指派,把公主府配置官員的挑選差事推給裴顯。

  裴顯懶得搭理文官內部的瑣碎糾纏,索性把所有六品京官的卷宗全送來臨風殿,叫姜鸞自己選,選中誰就是誰。

  徐公公解釋完畢,抬手一指卷宗,「公主請挑選。」站在長案邊閉嘴等著。

  他原以為今天會等很久。畢竟公主嬌養在深宮,除了幾個經常入宮的勳貴子弟,和其他朝廷官員並無結識的機會。這次守衛京城的戰役裡,武官倒是認識幾個,又不在送過來的文官卷宗裡。

  沒想到姜鸞當真一個個認真地翻看過去,速度不慢,不像是挑揀,倒像是在找人。

  很快,抽出一張卷軸。

  「選他吧。」

  徐公公也有些好奇,探頭看了眼,相貌普通清秀,資歷平平無奇,出身寒門,二十餘歲進士出身,如今擔任的吏部六品主事。

  倒是姓名格外出挑,是個罕見的復姓。

  「淳于閑。」徐公公念出聲,還不太敢信,「公主定下了長史人選了?此人有何特別之處啊?」

  姜鸞在那張長相普通清秀、平平無奇的年輕文人半身畫像上點了點,嘴角噙起細微的笑意。

  淳于閑,前世的能臣。

  裴顯看人極準,前世為相時,能在他手下提拔重用的,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

  她現在缺人缺得厲害。對不住了,先挖個牆角。

  「他有個好名字,我喜歡。淳于閑……以後入了我的公主府,可就不得閒了。」

  「哈哈哈。」徐公公乾笑幾聲,不再多言,親自把淳于閑的卷宗捲好抱起,吩咐旁邊待命的小黃門把長案上堆著的其他卷宗塞回牛皮書袋裡。

  所有人都以為徐公公下面要告辭走了,姜鸞坐回窗邊的貴妃榻上,捧起熱騰騰的紅棗木瓜湯。

  沒想到徐在安抬手點了點身後跟隨的另一個小黃門,吩咐他,「把你袋子裡的卷宗拿出來。」

  「不是選好了麼?」姜鸞才抿了口甜湯,詫異問。

  徐在安哭笑不得,「兩碼子事。公主府長史是選好了。」他指了指身後吃力提著大書袋的第二個小黃門,「但這個袋子裡裝著的卷宗,可不是六部官員。」

  第二個書袋的卷軸末端全部掛著象牙質地的標簽,便於快速查閱。他隨手取出一個卷軸,在姜鸞面前緩緩攤開,露出精心裝裱的一副俊雅郎君全身畫像。

  畫像中的郎君二十歲出頭,穿了世家子弟常見的博冠大袖交領袍,白皙秀雅,坐於清澗竹林間,姿態出塵若謫仙。

  下面同樣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了家世生平。

  「哎呀。」 姜雙鷺坐在姜鸞旁邊,一眼便看了個清楚,當即紅著臉轉開視線。

  「這位不是王相家的七郎麼。你們是不是弄錯了,王七郎尚未婚配,怎的……怎的把他的畫像,送到阿鸞面前來。她還未行笄禮呢。」

  徐公公道,「沒弄錯,是裴督帥特意吩咐下來的。裴督帥早上和聖人商議時的原話:既然賜下了漢陽公主府,公主即將出宮開府,年紀正好也滿了十五,宮裡的笄禮,以及出降駙馬的事可以一起安排起來。」

  說話間,原本堆滿了長案的數十張六品官員卷軸全部收拾乾淨,徐公公示意第二個小黃門過去,把京中世家未婚郎君的幾十張畫像往長案上堆,

  「漢陽公主還未行笄禮,原本禮部和宗正寺是沒有準備的。還好懿和公主的年歲到了,禮部按規制,正在給懿和公主準備著駙馬人選的小像,督帥早上吩咐下去,中午畫像就送來了。事出倉促,其中有幾幅還未畫完,漢陽公主看了莫要責怪啊。」

  姜鸞的舌尖舔了舔兩邊虎牙,輕笑出聲。

  她把銀匙扔回碗裡,起身走近木案邊,隨手拿起一副卷軸,左右攤開,正好就是幅畫了一半的小像。

  畫像裡那位郎君身材修長,寬袍大袖,手裡捧著卷書,做出端正誦讀的姿態,只有臉部沒畫,五官一片空白,彷彿一個潔白的鴨蛋。

  姜鸞的指尖點在那空白鴨蛋上,唇角好笑地微翹起。徐公公滿臉的尷尬神色,「這個……事發突然,準備得倉促了些……」

  「是太倉促了。」姜鸞極不客氣地說,「剛才那王家七郎的年紀都過二十了吧?年歲那麼大的,畫像沒畫完的,都直接塞給我了?」

  姜雙鷺坐在旁邊,被嘴裡的甜湯嗆咳了一下。

  徐公公自己也覺得不妥當,咳了聲,「漢陽公主還未行笄禮,王七郎雖然德才兼備,但今年二十有三,這個年歲……確實不太適合。」

  他小心翼翼道,「裴督帥是早上跟聖人商量公主府的事宜時,當場提起漢陽公主出降駙馬的事,當場決定下來的。或許當時並未多想,要不要老奴回去和裴督帥提個幾句……」

  「把卷軸都拿回去吧。」姜鸞坐回軟榻上,繼續喝甜湯。

  「你回去復命時這麼說:有勞裴督帥相助,提前賜下了公主府,我是感激他的。但督帥只花了一個早上,就想安排我一輩子……」

  她嚼著紅棗,含含糊糊地說,「真的是,太敷衍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三章

  徐公公帶著那兩個小黃門,把兩大牛皮袋的卷軸又鼓鼓囊囊地原樣帶走了。

  懿和公主姜雙鷺看到現在,驚訝之餘,又替妹妹歡喜,拉著姜鸞的手,笑著恭賀她開府在即。

  「駙馬的事往後推脫兩年倒不要緊。能夠提前出宮開府,是件難得的大好事。」

  笑了一會兒,她卻又難過起來,紅著眼角傷感道,「阿鸞今年剛滿十五,聖人便允諾開府了。我……我今年十六了,聖人那邊毫無動靜,只怕是忘了我這妹妹……」

  姜鸞抱著二姊撒嬌,「被聖人整天記掛在心裡的,多半沒好事等著。等阿鸞開府了,想辦法接二姊出宮。二姊別哭了,笑起來多美,笑一笑。」

  姜雙鷺被哄得破涕為笑,屈指在姜鸞額頭上敲了一下,起身告辭。

  「阿鸞殿裡的步廊建得彎彎繞繞的,剛才進來繞了一大圈。阿姊出去直接穿過庭院可好?」

  姜鸞捧著甜湯坐在榻上,乖巧點頭應下,「自然是無礙的。二姊請便。」

  姜雙鷺便帶著親信嬤嬤和宮人,十來人在薛奪的護送下出去了。

  不久後,遠處隔著窗傳來一聲呵斥:「呂吉祥!庭院又髒了!出來擦地!」

  呂吉祥不知從哪個旮旯裡滿臉晦氣地跑出來,重新拿了布,吭哧吭哧去擦踩髒的庭院。

  姜鸞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呂吉祥撅屁股幹活的模樣,打著呵欠去睡午覺。

  臨睡前把薛奪叫過來,叮囑下去,「公主府長史的人選定下了,圈了吏部司勳主簿,淳于閑。他如果得了消息,這兩日在宮門外求見,勞煩把人帶進來,畢竟是本宮未來的得力人手。」

  薛奪站在殿門外,答得極謹慎,「末將會把公主的原話回稟給督帥知曉。」

  姜鸞在長案上攤開記事的宣紙卷軸,手握紫毫,慢悠悠地蘸墨,

  「那就盡早去問。京城事多,再過幾天,你家督帥只怕越來越不得空閒。」

  「……公主什麼意思?」

  姜鸞沒理他,接著早上的記事繼續往下寫:

  【四月初二,雨急風驟。

  公主府之事大有進展。惟心不安,只恐夜長夢多。】

  這場午睡睡得並不怎麼安穩。大概是臨睡前最後入眼的是呂吉祥撅起的屁股,夢裡居然也浮現出前世呂吉祥那張傲慢的臉。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啊,大概是某年上元節。

  她在臨風殿裡獨自過節,對著燭火寂寞難忍,宮外萬民百姓笑鬧的過年聲依稀傳進了宮闕,她一時傷懷,要呂吉祥扶她登樓望遠,望一望夜裡京城的燈火。

  被呂吉祥拒絕了。

  「今兒是上元節,外頭確實熱鬧。」 呂吉祥嘖嘖感慨了幾聲,「大家都知道,京城這兒整年的宵禁,只有上元節前後三日百姓可以四處夜行慶祝。現在從太極門出去,往南去朱雀大街,哎喲那個熱鬧。陛下你聽,看燈看雜耍的聲音都傳到宮裡頭了。」

  呂吉祥縮著袖子,不冷不熱,「宮裡原本也奏請在後花園搭幾座鰲山[1]的。年前請奏上去,裴相說國庫空虛,戶部撥款在朱雀大街上搭燈山,就沒錢在宮裡搭鰲山。燈山搭在京城大街上可以萬民同樂,提振士氣;鰲山搭在後花園吧,陛下說不定還起不了身看。得,一句話駁回來了。陛下也別折騰了,宮裡大夥兒就冷冷清清地過唄。」

  話裡話外當然是陰陽怪氣,倒也不算傷筋動骨。

  但她當時纏綿病榻了整個月。病中格外難捱,情緒低落,她被擠兌得心氣不平,劇烈得咳喘起來,半天難止歇。

  呂吉祥吩咐內侍抱來了一堆畫像卷軸,「這些都是早兩個月就準備好的,都是家世清白、身體強健的郎君,裴相早就叮囑拿過來挑選,偏陛下不肯看。隨便選上一個兩個,選進宮來,陛下逢年過節的,身邊不就有人說話了麼。」

  夢裡的她不吭聲。

  「陛下也別挑三揀四的了。」 呂吉祥撇嘴,「臣又多嘴了,京城裡高門大族的郎君,當然比畫像裡這些好,但也得有人願意進宮服侍嘛。頭一樁不成的就是陛下這久病的身子骨兒;第二樁,祖宗規矩,女君的子嗣需得跟皇家姓,入宮的郎君豈不是成了入贅的,好好的世家子,誰願意——」

  幾個小內侍還在把畫軸一卷卷地往她手邊遞,她隨手拿起一卷,直接砸在呂吉祥的腦袋上。

  「滾。」她咳嗽著抬手指向殿外,「連人帶畫像,都給朕滾出去。」

  ——————

  夢裡驚醒後,姜鸞一口氣喝了半杯蜜水,夢裡帶出來的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血腥氣味才消散了。

  前世裡,她年紀輕輕傷了肺,每次呼吸深重些,從肺管深處直沖上咽喉的,都是滿滿的血沫子的味道。

  那滋味不好受。

  她掀開垂下的帷帳,問外面值守的夏至, 「點點呢?把點點抱過來。」

  片刻後,裝點點的金籠送了過來。姜鸞把柔軟的貓兒抱在懷裡,捏了捏粉色的貓爪,病後削尖的下巴埋進雪白長毛裡,閉上眼,四處蹭了蹭。

  她睡下的時辰並不長,醒來時,窗戶外呂吉祥的屁股還撅著,剛擦了大半個庭院,又有一行人抄近路穿過庭院,踩出雜亂的新腳印。

  呂吉祥趴在地上嗚嗚嗚地哭。

  「早上擦乾淨了,中午懿和公主帶人出去踩髒了。下午眼看要擦乾淨了,又來了一波人踩髒了,奴婢這活計永遠幹不完了,活不下去了哇~~~」

  姜鸞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聽著窗外的哭訴,有滋有味地喝了口蜜水。

  臨風殿如今成了福禍難定的旋渦,人人路過門前只會躲避著走。下午又踩髒庭院的那波人,當然也是奉命前來的。

  皇后娘娘椒房殿裡的三位女官,送來了香案,線香,抄經用的幾大箱黃紙,泥金墨,一座玉佛,摞起半尺高的佛經。

  傳皇后口諭,京畿附近流寇眾多,漢陽公主豁免去城外宗廟;但宗正寺的家法責罰不容拖延,焚香修行,抄經祈福,即刻就要做起來。

  姜鸞翻了翻最上面那本《楞嚴經》,頷首道,「有勞皇后娘娘掛心,你們把東西擱在殿裡吧。本宮會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香案和玉佛。」

  那三位女官放下了東西,卻不走。

  為首那位女官三十七八年歲,寡淡的相貌,身子板正,髮髻梳得紋絲不亂。謝皇后無論去哪裡都帶著她,想必是身邊心腹,宮裡人都敬稱『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上前萬福行禮,「奴等略懂佛家經義,奉了娘娘之命,今後便留在臨風殿中,隨侍公主身側。若公主抄經時有什麼需要問的釋義,奴等可以解釋一二。」

  苑嬤嬤的臉色當即變了。

  「皇后娘娘什麼意思。」她衝上前一步,彷彿在凶猛鷹隼面前張開翅膀護衛雞仔的母雞,「我們臨風殿廟小,可供不起三位姑姑這麼大的菩薩!」

  扶辛姑姑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完全不理睬滿身防備的苑嬤嬤,只面對著姜鸞,一板一眼說:

  「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奴等三人今日進了臨風殿,從此便在臨風殿隨侍公主,直到公主在玉佛香案前抄完千遍佛經為止。公主想要奴等提前回去,除非把奴等三人打死了,用門板抬出臨風殿去。」

  說完也不理周圍人的驚愕神色,再度行禮起身,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

  姜鸞指尖撫著點點的長毛,輕笑了聲,「扶辛姑姑說的什麼話。又是門板又是抬出去的,我這兒又不是龍潭虎穴。」吩咐白露把人帶下去,尋房間安置。

  秋霜是幾名大宮女裡年紀最長的,目送那三位女官的背影遠去,低聲道,「公主,不能放著皇后娘娘身邊的三個姑姑留下來。她們都是宮裡的老人了,以後指不定怎麼磋磨人。得想辦法送走。」

  幾名貼身大宮女都露出憂慮神色,低聲議論著。

  春蟄擔憂地道,「越早送走越好。扶辛姑姑的眼神好可怕,看得奴婢心裡發涼……」

  夏至也憂心忡忡,「皇后娘娘送過來的人,只要不是直接衝撞了公主,就不好拉下去打板子處置的。」

  姜鸞捏著點點粉色的腳掌,喃喃道,「還真是送來三座菩薩。」

  苑嬤嬤坐在她身邊,氣憤地難以抑制,「先帝才去了多久!我們金枝玉葉的公主,先帝在時萬般寵著的,誰敢擋在面前說一個不字!如今這群狗奴倒狐假虎威地過來撒潑!」

  姜鸞舔了舔小虎牙,滿不在乎地笑了聲,「就是因為先帝去了,我們沒了人,手裡又無權啊。空頂著個公主的身份,又能頂多久。」說罷拍了拍苑嬤嬤,「別擔憂太過了,我自有辦法。對了,給你收著的那匣子先帝賜下的金丸還在麼?我要用,嬤嬤幫我拿出來。」

  薛奪如今兼領了整頓宮禁的差事,下午過了申時,文鏡過來臨風殿和薛奪換了防。

  才領兵巡視了半圈庭院,只聽後殿西次間那邊吱呀一聲響,窗戶推開,有人招手喚道,「文小將軍,我家公主請你進來說話。」

  文鏡眼皮子一跳,裝作沒聽見,目不斜視地從窗下直走了過去。

  片刻後,姜鸞出現在窗邊,手裡抓了個精鐵製的彈弓,不緊不慢地調著牛筋鬆緊。

  文鏡眼角餘光裡瞥見,左右眼皮又是齊齊劇烈一跳。

  莫名強烈的預感從他心裡升起……似乎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

  黃昏時分,正是倦鳥歸巢時。

  庭院裡盛開的梨花樹生長了數十年,繁密枝丫間有不少鳥巢,此刻枝頭高處正停著幾隻鳥雀。

  姜鸞特意換了身窄袖貼身上襦,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調緊了牛筋弦,把彈弓舉高,眯眼盯著枝頭高處的麻雀。

  「點點,」她輕聲問,「喜歡麻雀麼?」

  靠牆黃梨木長方案上擱著的金籠裡,點點嬌嬌地叫了聲。 「喵嗚~」

  「啊,你喜歡。」姜鸞舔了舔小虎牙,「我也喜歡。……喜歡打麻雀。 」

  嗡——

  繃緊的牛筋弦無聲震動了一下,夕陽餘暉裡映出一道不顯眼的金光,閃電般直奔枝頭而去。

  啪嗒一聲,一隻麻雀直挺挺從梨樹上掉下來,落在庭院的大青石磚上。

  值守禁衛立刻發現了異狀,幾名將士同時跑過來,一人撿起地上的死雀,另幾人在附近灌木叢間搜尋,很快找到了那枚純金打造的小金丸,雙手捧著飛奔去找主將。

  姜鸞站在敞開的木窗邊,把玩著彈弓,笑盈盈等著。

  不久後,文鏡從頭到腳都寫滿無奈,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近窗下,低頭雙手奉上死雀和金丸。

  「公主的金丸和獵物。」

  姜鸞只撿走了死雀,扔給點點玩兒,「金丸賞你了。拿去吧。」

  「謝公主賞。」文鏡並不多說話,捏著小金丸就要走。

  「慢著。」姜鸞在身後叫住了他。

  身側的矮案上放了個半尺見方的蓮花如意紋方正黑檀木匣,她隨手打開盒蓋,啪嗒一聲,露出滿盒子圓滾滾、金燦燦的純金彈丸。文鏡驚得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文小將軍別急著走。」姜鸞指尖掂起一個金丸,聲音裡帶著笑,「拿了本宮的金丸,不妨聽本宮細說幾句金丸的用處。」

  「盒子裡金丸總共重十斤。是先帝還在時,本宮十歲生辰時賜下的。金丸總共有三種尺寸。」

  她指了指文鏡握緊的手裡,「賞你的那個小金丸,重兩錢,是第一等輕的金丸,用來打鳥雀。」

  「還有一種。」她在蓮花如意檀木匣子裡翻檢了片刻,指尖掂起另一枚明顯大了一號的金丸,「重半兩,是第二等重的金丸,用來打鷹隼飛禽,或是碩鼠走獸。」

  「至於第三等麼……」

  姜鸞這回在木匣子裡翻撿了許久,終於找著一顆極大號的金丸,托在掌心,看起來便沉甸甸的。

  「重二兩的金丸。先帝在時,叮囑我不許常用,總共只賜下了十枚。」

  那枚沉甸甸的金丸被姜鸞托在手裡,在夕陽餘暉裡晃了晃,晃出一片耀眼金光。

  「文小將軍猜猜看,這種二兩大金丸用來打什麼?」

  文鏡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啊,文小將軍猜到了。」姜鸞愉悅地一拍手,「打馬打人呀。二兩重的金丸打中馬頭,馬立撲倒;打中人要害,人立撲死。」

  她的身子越過木窗櫺往前傾,擺出推心置腹的親密姿態,好聲好氣地商量,

  「皇后娘娘下午送來的三位姑姑,我極不喜歡。文小將軍幫個忙,今晚把人客客氣氣地請出去,她們三個自己用腳走出我的臨風殿,對你對我都是極好的。若是文小將軍不願幫忙……」

  她的指尖把玩著大金丸,金丸彷彿聽得懂號令般,在削蔥般的指尖靈活轉了幾圈。姜鸞把金丸收起,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繃緊皮筋,

  「十個二兩大金丸。三個人。殿門一關,四下裡圍堵,一個晚上足夠料理了。勞煩文小將軍夜裡抬三張木板進來,明早再幫忙把人擱木板上抬出去。」

  文鏡木著臉站在窗下。

  薛奪半個時辰前剛和他換的防。

  這些破事為什麼都是輪到他當值才發生?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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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鰲山:堆成巨鰲形狀的燈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四章

  文鏡站在窗下,表情空白了一陣。

  「末將不敢擅專。」他倒退半步,「末將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回稟督帥,由督帥定奪。」

  姜鸞隨意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報快點。」

  文鏡轉身走出幾步,昨天挨了軍棍的大腿還在隱隱作痛,他畢竟年輕,忍不下心頭翻滾的鬱氣,又大步走回來,紅著眼問,「公主是故意為難末將?因此專挑著末將當值的時候發難。」

  「怎麼會呢,文小將軍。」 姜鸞清點著匣子裡的金丸數目,漫不經心道,「你只是運氣不大好。」

  文鏡心裡憋氣,站在窗下不肯走。

  剛才賜下的那顆金丸托在他的手掌上,他負氣道,「末將出身寒微,不敢受公主重賞。」

  姜鸞的視線終於從匣子裡抬起,烏黑眸光如瀲灩水波,輕飄飄地落在面前慍怒的少年將軍的臉上。

  「文小將軍生氣了。」

  文鏡抿唇不說話。

  他筆直站在窗下,昂貴的金丸攤在掌中,擺出一副不收回去不罷休的固執態度。

  姜鸞的身子往前傾,柔白的指尖越過窗櫺,輕扶了下面前攤開的手掌。

  文鏡一驚,手指本能地蜷起,把金丸握住了。

  「賞下去的物件,隨便你送人也好,扔了也罷,本宮從不拿回。」

  姜鸞從窗邊退開半步,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顯出一絲慌亂的少年將軍,「生氣的樣子倒是怪好看的。」

  文鏡僵在原地。手依舊蜷著,保持著握住金丸的姿勢,臉色漸漸紅了,連帶脖頸那邊的皮膚洇紅了一片。

  姜鸞卻已經厭倦起來,轉身往西邊的寢堂走去,「文小將軍當然可以報給裴督帥定奪。只是你家督帥忙得很,等他半夜忙完了傳話過來,只怕本宮等不及,已經用了那十枚大金丸了。文小將軍自己考慮一下吧。」

  苑嬤嬤托著匣子跟在後頭,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

  外人不知道,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哪裡會不知道,哪來的十個大金丸呢。

  先帝賜下給公主玩耍用的一盒金丸,個個都是用來打鳥雀田鼠的兩錢金丸,半兩金丸。公主腕力不夠,只打得動最小的兩錢金丸,幾十顆的半兩金丸都是擺設。

  最大的所謂『二兩金丸』只有一顆,還是姜鸞自己某次突發奇想,拿根金釵子融的,試過彈弓,根本打不遠。

  明晃晃地誑人哪。

  苑嬤嬤神色復雜,回頭看了眼窗外神色凝重,如臨大敵,低聲叮囑親兵飛奔出去報信的文小將軍……

  算了,公主愛誑哪個誑哪個,算他倒黴。

  ——

  裴顯得到消息的時候,人剛從政事堂出來。

  遠處巡邏報更的梆子聲連續響了幾響,報的是深夜二更初刻。

  文鏡的親兵在殿外等了半宿,終於見著自家主帥當面,衝上來把消息報了。

  「文將軍急著詢問督帥意思,小的黃昏時分就候在外頭了。督帥太忙,始終見不著。」

  「掌燈時分,文將軍又來催問幾次。小的始終如實回稟,未見督帥當面。」

  「初更前後,文將軍差人來說,臨風殿情況危急,皇后娘娘遣去的三位女官只怕有性命之憂。文將軍做主,把三位女官驅趕出去了。」

  裴顯在政事堂裡唇槍舌劍了整天,議事議得口乾舌燥,在堂外接了幕僚何先生遞來的水囊,剛喝了幾口冷茶,耳邊就傳來大出意料的消息。

  「文鏡做主,把皇后的人從臨風殿——驅趕出去了?」

  他嗆了一下,把水囊扔還給何先生,瞥了眼周圍零零散散站著的散值官員,示意邊走邊說,「什麼樣的性命之憂?仔細說。」

  文鏡的親兵碎步跟隨在身後,小聲答,「金丸。公主手裡的御賜金丸。」

  他空手比劃著,「足有二兩重,御賜打馬打人,沉甸甸的大金丸!公主要文將軍夜裡抬三張木板進去,說今夜就要用金丸打死那三位女官,天明前把屍體抬出去!」

  裴顯:「……」

  太過匪夷所思,他聽得都笑了,「我竟沒看出,漢陽公主有如此大的能耐?」

  親兵堅持,「弟兄們都看見了!漢陽公主親自動手,精鐵打造的牛皮彈弓裝了金丸,輕輕鬆鬆射下了枝頭高處的麻雀,準頭極好!」

  「精鐵彈弓……」裴顯想起來了。

  昨夜搜查臨風殿,他搜走了殿裡所有的危險兵器,卻留下了姜鸞口口聲聲說是『先帝遺物』,『睹物思人』的彈弓。

  他自己也是喪父之子。他的父親,裴氏家主去年初病故,他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被奪情留任,未能奔喪。今春三月收到京城勤王令時,他還未出亡父的孝期。

  看在『睹物思人』四個字的份上,他昨夜在臨風殿裡沒有往下追究,留下了彈弓。

  沒想到今夜彈弓就用上了。

  好個「御賜打人」的大金丸。

  裴顯只覺得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寒涼地笑了聲,抬手打斷親兵的比劃,「她若真想要了皇后娘娘派去的幾位女官的性命,又何必裝模作樣,連說帶打,繞個大圈子威脅你們。」

  「她這是又拿我當了次靶子,豎在她和皇后娘娘中間。……好一招驅虎吞狼。」

  他思忖著,沿著政事堂外的漢白玉石階走下幾步,前方燈火照不到的長廊暗處走出一個人來。

  親兵手裡提的八角宮燈映出來人的相貌,赫然正是皇后娘娘身邊第一得力的掌事大宦,鐘永良公公。

  鐘永良滿臉晦氣,手握拂塵攔在面前,躬身行禮,

  「皇后娘娘有請督帥說話。」

  裴顯的視線盯了眼面前試圖阻擋的拂塵,隨行護衛的兩名披甲衛士立刻上前兩步,毫不客氣地把鐘永良連人帶拂塵搡到宮道邊。

  鐘永良哎哎叫苦,「軍爺慢些,慢些。老奴也是受人之命,不得不來一趟。」

  裴顯言語間倒是客氣,腳步卻絲毫不停,徑直往宮外走,「已經是深夜,勞煩鐘公公轉述給皇后娘娘,夜裡會面多不方便,臣明日覲見娘娘。」

  鐘永良不敢再攔,在身後幽幽地道,「皇后娘娘睡不著啊。督帥夜入後宮不方便,娘娘已經候在兩儀殿了。剛才娘娘吩咐下來,今夜務必要親見裴督帥。不管是三更天,四更天,總歸要把督帥請去。」

  如果說面前的這位是狼,皇后娘娘便是虎。鐘永良感覺自己夾在虎狼之間,半條小命已經去了,愁眉苦臉地追著喊,

  「椒房殿的三名教養姑姑午後剛派過去臨風殿,晚上就被督帥的人驅趕回來了。三位姑姑當著滿皇宮的人鬧得灰頭土臉的,落乾淨的不是她們三個的臉面,是我們娘娘的臉面啊。皇后娘娘想當面問一問裴督帥,可是謝氏在京中的族人做錯了事,得罪了督帥?娘娘想要當面替謝氏族人賠罪。」

  裴顯默然片刻,停了腳步,轉身道,「和謝氏並無關係,皇后娘娘不必多心。罷了,娘娘此刻在兩儀殿?我親見她解釋。前面引路。」

  通往兩儀殿的宮道正好路過政事堂前。原路走回時,文鏡派來的報信親兵還站在道邊,眼巴巴看著。裴顯掃過去鋒銳冰寒的一眼。

  報信親兵瑟縮了一下,知道自家文將軍做錯了事,給主帥惹來了大麻煩,惶然單膝跪倒,「事發突然,文將軍情急之下……望督帥念在文將軍並無私心的份上,從輕處置……」

  「傳我的口令給臨風殿。」

  裴顯鬆開護腕,沉甸甸的精鐵護腕扔給報信親兵,

  「我今夜不得睡,臨風殿裡的始作俑者們也別想安睡。文鏡把裡外燈火都點上,盯著臨風殿裡打得一手好彈弓的那位,叫她坐等著。我先去兩儀殿一趟,隨後便去臨風殿拜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五章

  三更天的臨風殿,依舊燈火通明,禁軍們甲胄齊備,肅立庭院,等候主帥登門。

  姜鸞睏得東倒西歪,趴在案上打盹。耳邊有人試圖叫醒她,喚了幾聲,她壓根不理睬。

  正睡到迷迷糊糊,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苑嬤嬤緊張地道,「公主,人來了,快醒醒。」她突然驚起,發現面前站了個修長人影。

  裴顯側身站在正殿明堂的牡丹纏枝翹首長案前,從打開的雕花木盒裡掂起一隻半兩金丸,正垂眸打量著。

  明晃晃的燈光映照在他半邊面容,陷入陰影裡的銳利輪廓下,平日裡唇邊常見的淺淡笑意不見蹤影,便顯出幾分凌厲。

  聽到身後動靜,轉身過來的同時,他的眉眼也舒展開來,之前難以接近的鋒銳姿態便消失了,改而顯露出一副平日常見的疏朗開闊、雲淡風輕的態度。

  「公主小睡得可好?」他神色極自然地頷首詢問。

  姜鸞神色也極自然地抬手,指腹擦了擦嘴角,乾乾淨淨的,她放下了心,「接連幾天有夜客到訪,難免貪睡些,剛才小睡得不錯。」

  裴顯勾了勾唇,「公主伏案小睡之時,臣正在兩儀殿中回應皇后娘娘的詰問,過得不怎麼好。」

  該來的還是來了。

  姜鸞慢吞吞地盤腿坐上羅漢床,「皇后娘娘不好應付,督帥辛苦。夜裡不必拘禮,旁邊請高坐。 」

  秋霜和白露兩個合力搬來了胡床,還是放在長案側邊。裴顯撩袍坐下時,手裡還掂著那枚半兩金丸,托在掌心撥了下,金丸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臣剛才翻遍了木盒,也未見到那十顆據說可以『打馬打人』的二兩金丸?」他客氣地詢問,「二兩金丸價值貴重,公主可有仔細清點數目?」

  姜鸞早有準備,從荷包裡翻出一隻大金丸,遞給苑嬤嬤。

  苑嬤嬤雙手捧著拿過去給裴顯過目。

  一大一小兩枚金丸並排放置在掌心,重量大小的差距十分明顯。

  裴顯掂了掂。「確實能打人致死的分量。」

  在所有人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金丸收起,又攤開手掌, 「臣請觀彈弓。」

  姜鸞慢吞吞地解開足衣繫帶,從腳踝處摸出那支精鐵大彈弓,放在長案上。

  帶著體溫的彈弓,被裴顯接過去,架上二兩大金丸,指腹發力一勾,牛皮筋瞬間繃緊拉滿,對著半開的窗外。

  姜鸞瞧得心疼,「先帝在時的那幾年,手把手教本宮射彈弓,這把彈弓也算是寄托哀思的遺物了。損毀了傳出去不好聽。」

  裴顯淡笑,「先帝遺物,臣知道。不勞公主再三提醒。」說罷鬆開手。

  嗡——一聲沉悶響,二兩大金丸劃出低矮的圓弧,落入窗外的大片灌木叢裡。

  幾名禁衛急忙舉起火把飛奔過去,四處搜尋了片刻,文鏡親自捧著那顆二兩大金丸過來。

  親兵飛報今晚政事堂外發生的種種變故,文鏡知道自己辦壞事了,不敢進殿,單膝跪倒在門口處,覆蓋著皮甲的膝頭叩地,在內殿都能聽到咚的一聲。

  他舉著那金丸,不敢抬頭。

  裴顯走過去門邊,接過那顆二兩金丸,在手裡拋了拋,「文鏡,你錯在何處?」

  文鏡低頭道,「遇事慌亂,擅自決斷,連累了督帥……」

  「不。事態緊急之下,你身為羽林衛中郎將,有權酌情做出決斷。你的錯處不在這裡。」

  裴顯把彈弓扔進文鏡懷裡, 「但凡你當場把彈弓拿過來查驗一下,便會發現牛筋細而短,韌性不足。這原本就是一把用來打鳥雀的彈弓,若扣上二兩重的金丸,力道不足則彈丸射不出,用力強射則牛筋必崩斷。公主那些『金丸殺人』的驚人言語,沒一句是真的,從頭到尾都在誑你。」

  文鏡吃了一驚,瞬間抬頭,眼神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看向正殿裡的姜鸞。

  姜鸞無辜地攤手,「我真的有二兩重的金丸。文小將軍當面瞧見了。這句可沒誑他。」

  文鏡遲疑地點點頭。

  裴顯一路走過來的路上,想通了其中關竅,直截了當問,「不是號稱先帝御賜下十枚二兩大金丸,可以打馬打人。其他九枚在何處?勞煩嬤嬤拿來。」他沖著苑嬤嬤的方向攤開手掌。

  苑嬤嬤傻了。

  唯一的那一枚都是公主自己拿金釵融的,她去哪裡尋其他九枚大金丸去?

  事關重大,她不敢貿然回話,眼角去瞄小主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似乎在思考如何應答,沒有立刻回話,只緩慢地眨了下眼。

  裴顯唇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眼底卻毫無笑意,「拿不出?那臣便斗膽,今夜要討要個為什麼了。」

  姜鸞盯著她面前攤開的寬大手掌。

  指掌修長,穩健而有力,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攤開在她面前,動作堅決而果斷,看似平和耐心的等待裡挾著咄咄逼問的氣勢。

  這場景似曾相識。

  就在下午,文鏡要辭謝她賞下的金丸,也是這樣攤開手掌,把金丸托在掌心,杵在她鼻尖下,擺出一副她不收回決不罷休的姿態。

  最後她收回來了麼?

  當然不會。

  姜鸞歪著頭,再度打量面前當眾帶來無形壓力的攤開的寬大手掌。

  裴顯做事獨斷得很。他若打定了主意追根究底,可以對峙追問一整夜。

  正殿裡鴉雀無聲。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夏至奉上了新沏的熱茶,春蟄捧來了宮廷新貢的櫻桃,兩人屏息靜氣把熱茶鮮果放在長案前,杯盤的細微聲響短暫打破了沉寂,所有人的視線挪到色澤鮮亮的櫻桃盞上。

  姜鸞眼前一亮,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天生柔和動人的眉眼愉悅地彎了彎,從五彩琉璃盤裡取出兩顆洗淨的鮮妍櫻桃,放在裴顯攤開的手掌上。

  「春夏多雨時節,人容易心情燥熱。督帥看起來有些火氣旺熱,吃點新供進宮的櫻桃,降降燥氣。督帥要幾顆櫻桃?一顆?兩顆?」她興致勃勃地開始計數,「讓本宮試試,督帥一隻手到底能放多少顆。」

  沉默。

  臨風殿裡外一片沉默。

  所有人瞠目注視,眾多視線集中落在裴顯攤開的手掌上。

  成年男子的手掌,因為自小修習文武的緣故,指腹掌心虎口都覆蓋了一層薄繭,骨節分明,手指根根修長。

  寬大有力的掌心,放上五六顆櫻桃依舊綽綽有餘。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姜鸞抱起琉璃果盤,一顆顆數著往裴顯攤開的手上放。

  裴顯:「……」

  他深吸口氣,先把手掌挪去旁邊。

  姜鸞終於停下放櫻桃的動作,數數已經放了十來顆了。

  她接過手巾擦手,這才打著呵欠回話,眼神柔軟又無辜,

  「文小將軍大概是聽差了。先帝賜下金丸打鳥雀是恩寵,但怎麼可能賜下十枚大金丸,讓本宮『打馬打人』呢。本宮手裡就一枚二兩大金丸,還是閒來無事自己拿金釵子融的。我就拿給文小將軍看看,哎,他不知怎麼想歪了。」

  她搖了搖團扇,對自己搧了搧風,悠悠然反問,

  「難道本宮看起來很像草菅人命的人?」

  門外的文鏡漲紅了臉,正要開口分辯,裴顯寒涼地笑了聲,「大概真的聽岔了。」

  他召了文鏡進殿來,隨手把滿手的櫻桃往他手掌裡一塞,

  「吃櫻桃吧。連十顆二兩金丸的物證都無,公主說你聽岔了,難道你還能翻供?我以軍規罰你,你可有話說。」

  文鏡深深地吸氣,低頭,「末將判斷失策,理應受罰。」

  右手的掌心托滿了賜下的櫻桃,他不敢動那隻手,只得單膝跪倒,左手扯下腰上掛著的木腰牌,連同彈弓一起奉上。

  裴顯收起木腰牌,聲音跟著沉了下去,「回軍營領二十棍。再有下次,領四十。」

  文鏡低頭起身,捧著滿手櫻桃往外走。

  姜鸞坐看人走遠,「督帥大半夜的在我殿裡罰人,是御下嚴厲呢,還是又殺雞儆猴給我看?」

  裴顯不答,把彈弓放回紅木翹首長案上,往姜鸞的方向推了推,

  「所謂京中貴女,世家子弟,若性子狡獪起來,比尋常的狡童更頑劣三分。公主覺得呢。」

  姜鸞把彈弓接過來放在身邊,試了下牛皮筋的弓弦,確認完好無損,放下了心。

  她拿起身邊的團扇,極不滿地搖了搖,「之前還口口聲聲把本宮視作侄女兒。你裴氏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本宮捏著鼻子認了。這次怎的把我比作頑劣狡童?裴督帥,你言語狂妄了。」

  「倒不是言語狂妄。只是自從公主病情好轉,臨風殿的動靜實在太大。先是兩儀殿外,公主差點挨了廷杖;昨晚見面,公主拿出了匕首短劍手弩;今晚又改成了御賜金丸。」

  裴顯極平靜地總結道,「尋常狡童,哪裡頑劣得過公主。臣說了句實話罷了。」

  姜鸞『嘖』了聲,把團扇擱在一邊,被精巧扇面遮住的大半張嬌俏面孔露了出來,

  「但凡能好生過日子,誰願意從早到晚的鬧動靜呢。早些開了公主府,盡快把我放出宮去,督帥那邊也省事,我這邊也安穩。」

  說著趴在長案上,纖白指尖探進琉璃盞裡,又要去拿櫻桃。

  裴顯神色不動,抬手把琉璃盞推去旁邊。

  「宮裡有宮裡做事的規矩。臣這邊能做的事已經盡做了,何時能出宮開府,還是要按宮裡的規矩來。」

  姜鸞越過阻攔,還是取出一顆櫻桃。手心托起晶瑩鮮妍的櫻桃,像對待金丸那般,指尖輕輕一撥,滴溜溜轉了半圈,

  「督帥說話滴水不漏,聽起來像是為本宮費盡了心思似的。」

  「其實你我都知道,督帥你呢,心裡裝著的都是朝廷大事,看不上後宮鬧騰的修行祈福啊,抄經千遍啊,誰磋磨了誰啊這些小事,只要不鬧出人命,裝聾作啞也就過去了。什麼『宮裡的規矩』,哄小孩兒呢。」

  她把櫻桃丟回琉璃盞裡,滿不在乎地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那就繼續折騰唄。」

  裴顯:「……」

  裴顯端起青瓷茶盞,喝了口熱茶,把心氣往下壓了壓。

  姜鸞歪著頭,打量他波瀾不動的神色,忽然噗嗤一笑, 「督帥心裡恨不得拿家法來罰我了。」

  裴顯放下茶盞,抬手整了整衣袍,輕描淡寫地拂去衣擺微塵,

  「公主說笑了。公主姓姜,臣姓裴。身為外戚,當面勸誡幾句已經是極限,哪有資格動家法罰公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六章

  折騰了整個晚上的精鐵大彈弓,被裴顯收入囊中。

  「這把彈弓是先帝遺物,公主放心,臣一定找處穩妥地方收好了。公主出宮開府時原樣歸還。」

  巡回梆子聲遙遙響起,入了深夜。

  燈火通明的正殿明堂裡,姜鸞打了個呵欠,抹去眼角滲出的睏倦淚意,「連著兩天訓話到三更半夜了。本宮還在長身子,現在睡不夠,以後長不高怎麼辦。」

  裴顯身子往後仰,指尖在胡床木扶手上叩了幾下,笑了聲,「臣白日裡事情繁雜,定然沒空來煩公主的。臨風殿惹了事,臣只能晚上登門,實在見諒。時辰不早了,長話短說。」

  他話鋒一轉,「剛才臣在兩儀殿見過了皇后娘娘。對於公主這邊,娘娘著重提起兩樁事。」

  「第一樁事,漢陽公主在皇宮裡一日,就需為聖人修行祈福,靜心抄經一日;第二件事,公主今年開府,今年出降。」

  第一樁事不稀奇,第二樁的『今年出降』四個字,卻令在場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就連抬手遮掩著呵欠的姜鸞也瞬間清醒了。

  苑嬤嬤壯起膽子商量道,「為聖人祈福之事,我等身為公主隨侍的身邊人,自然會盡心督促;至於公主出降之事……公主連笄禮都還未行過,駙馬也未定下,出降選定在今年,實在太早了,不敢勞煩皇后娘娘掛心……」

  裴顯的指尖敲了敲長案,心平氣和道,「第一次。」

  「身為僕婦,越過主人回話。若你在軍中,人頭早已掛在轅門外。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第一次不計較了。莫要有第二次。 」

  苑嬤嬤猛吃了一驚,視線驟然抬起,正撞上對面平靜卻漠然的眼神。一條性命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值得多說兩遍的事。苑嬤嬤心神一顫,瞬間想起這幾日聽見的種種傳聞。

  裴顯下令整頓宮禁。查出問題確鑿的,皇城內就地處刑。

  內廷風光無限的八位御前大宦,前天在宮道邊殺了一個,昨天在內庭院又殺了一個,明天還不知道輪到誰。

  苑嬤嬤肩頭一晃,旁邊的白露和春蟄趕緊把她扶住了。

  姜鸞惱了,手裡的團扇啪嗒扔在地上。「行了,好好說事。要殺雞儆猴,找你自己的部下責罰去,別在我殿裡驚嚇我的人。」

  「實話實話而已。」裴顯神色自若地坐在原處,「以後和公主的臨風殿打交道的機會只怕不會少。臣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規矩,不好聽的話先放出來,免得貴處以後有人犯在臣手裡,被人詬病說『不教而誅』。」

  白露把姜鸞扔去地上的團扇撿回奉上,姜鸞隨手接了放在一邊,在羅漢床上換了個懶散坐姿,

  「這裡是我的臨風殿,她們做事都是我拿的主意。勞煩裴督帥把軍裡喊打喊殺的那套規矩收起來,有事我親自和你說。」

  她想了想,「我自小閒散慣了,性子不喜拘束。今日的事雖然鬧得大,事情本身其實不算大,不過是把皇后娘娘派來的三個眼線趕出了臨風殿。她竟拿我的婚事拿捏我?」

  「昨日徐公公送來了許多京城裡世家郎君的小像,我便想和督帥當面提一提……」

  說到這裡時,夏至正好換了小爐子新煎好的茶湯,姜鸞思忖著沒注意,端起青瓷茶碗喝了一口,燙得吐舌頭,嘶嘶倒吸著氣把話說完了,

  「……上個月的叛亂戰事,正好耽擱了生辰,我至今未行笄禮。笄禮未成,實不好議婚事的,嘶……不如督帥帶句話給皇后娘娘,勞煩她把笄禮先補辦了。」

  裴顯端起新換的茶碗,正要飲用,見姜鸞燙得嫣紅舌尖都吐出來,不動聲色把茶碗又放回去,

  「公主的笄禮被耽擱了,此事裴某知道。原本是不該這麼早提起婚事的。」

  「但皇后娘娘抬出了祖宗規制。本朝開公主府,向來需要先選定駙馬,兩邊過完禮,在公主出降前夕,才會正式賜下公主府。」

  「如今要求提前開府,把事情順序完全倒過來了。聖人雖然勉強同意賜下公主府,皇后娘娘那邊卻死死咬住『不合祖宗規矩』這一條,公主今年開府,就得盡快補上駙馬,今年出降。」

  「如此一來,挑選駙馬的時間必然不夠,只能草率抉擇人選,多半要撞運氣。」

  說到這裡,裴顯吹了吹茶碗口的浮沫,眼看茶水涼了,這才慢條斯理抿了一口,總結道,

  「現在已經是四月頭。今年滿打滿算還有八個月。短短八個月內,要開公主府,要定下駙馬人選,要議婚,過禮,出降,對了,還要首先把笄禮先行了。但凡牽扯到宗室貴女的禮儀章程,皇后娘娘那邊肯定是繞不過去的。公主想一切順利的話,和椒房殿交好才是正道。——何必和皇后娘娘兩邊打擂台呢。」

  姜鸞重新拿起團扇遮了面,濃黑睫羽半闔垂下,帶著七分睏倦,三分厭煩,

  「督帥說反了。不是我和皇后嫂嫂那邊過不去,是皇后嫂嫂和我過不去。追根究底,根源還是因為聖人在城下中的那兩箭。」

  雪白指尖搭在五彩琉璃盞邊,她隨意撥弄著幾顆櫻桃,

  「什麼駙馬人選都在其次,盡快出皇宮才是大事。如果繼續留在宮裡,我該如何和聖人相處?難道要去學二兄,一頭撞在兩儀殿的柱子上?」

  裴顯不說話了,默然喝了半碗茶。

  姜鸞也不說話,靠著羅漢床頭,只一下一下搖著團扇。亮堂的臨風殿裡突然間安靜下來。

  哢嚓一聲脆響,裴顯把茶碗放在黑漆矮几上,

  「公主這邊先把能做的事先做了,叫椒房殿那邊看到臨風殿的誠意,我去替公主提笄禮的事。公主覺得呢。」

  姜鸞思忖著開口,「這樣吧。皇后嫂嫂掛心的頭件大事,就是為聖人修行祈福。椒房殿的三位姑姑雖然不在我這兒,臨風殿裡不是還有文小將軍和薛二將軍嗎!」

  她重新起了興致,一拍手,「兩位將軍每日戍衛臨風殿,我在殿裡抄佛經。是不是由我親手抄寫,抄寫時是不是心意虔誠,兩位將軍每天看在眼裡,就由他們充當眼線,每天報給皇后嫂嫂那邊如何?」

  「很好。」裴顯撫著茶碗淡笑,「公主這招『驅虎吞狼』的兵法是越用越熟練了。一旦出了意外,公主抄寫錯漏,字跡不整齊,心意不夠虔誠,娘娘那邊怪罪下來,臣的兩員大將就又成了鑽風箱的老鼠——裡外受氣。」

  「怎麼會呢。」

  姜鸞難得正經地回復,「我所求的,無非是盡早出宮開府。坑了你手下的兩員愛將,對我有什麼好處。行了,督帥實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對天起誓。」

  「起誓就不必了,臣不信這些鬼神之事。希望公主記得今日的話,不要做無益之事。」裴顯放下茶碗,站起了身。

  「勞煩公主把玉佛和香案放在開闊庭院裡,抄寫佛經之前先知會文鏡和薛奪一聲,讓他們在旁邊看仔細了。」

  說到這裡,他唇邊噙起一抹淡笑,「他們這兩個才是真正的拿命博前程,一刀一槍拚殺出來,實打實的幾年血汗軍功,才換來禁軍中郎將的前程。還望公主體諒些,莫要叫兩員大將的大好前程折在皇城裡。」

  「這番言語說得倒是客氣,但話裡話外……」姜鸞拿團扇搖了幾下,「怎麼聽起來殺氣騰騰的。裴顯裴督帥,威脅我呢。」

  裴顯恍若未聞,往後退了半步,客氣告辭,「公主說笑了。臣告退。」

  「放心,不會害了你手下愛將。」姜鸞對著跨出門去的修長背影喊,「每天洗手齋戒,用上好的泥金墨,小楷早晚抄寫《楞嚴經》,足夠誠心誠意了吧?本宮什麼時候能出宮開府,督帥給個大概日子?」

  裴顯背手緩步前行,並不回頭,在夜色庭院裡沉聲回應,

  「臣出面替公主催一催開府的章程,但朝廷事物繁多,都堆積著,再快也得等上兩個月。」

  「再快也得兩個月?」姜鸞蹙起秀氣的眉,也不趿鞋,只穿著羅襪跳下地,站在半開的窗前,沖庭院的背影喊,「太久了。久則生變。」

  「不必顧慮太多。裴某既然應下了開府的事,開府前住在皇宮裡的這兩個月,臣保公主無恙。」

  「那兩個月後,等我出宮開府了呢?」

  裴顯在夜色裡不緊不慢地往前走,「開府之後,就要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

  「嘁。」姜鸞掉頭就走。

  坐回羅漢床邊,和苑嬤嬤商量著,「兩個月還是太久了。」

  苑嬤嬤急得跳腳,「公主之前的病還沒好全,夜裡風大容易受涼,趕緊把鞋穿上!窗戶關了!」

  姜鸞嘟噥,「偏不要,就開著。」

  夜裡寂靜,窗戶又沒關,正殿裡說話的聲音隨著穿堂風傳了出來。裴顯聽在耳裡,無聲地彎了彎唇。

  先帝性格平和,漢陽公主的母妃生前據說是個謹小慎微的女子,她這性子到底是跟了誰。

  燈光映照不到的庭院暗處,男人的腳步頓了頓,沉穩的嗓音順著夜風傳過來。

  「公主借著金丸鬧過一場,椒房殿失了顏面,那邊再不會派宮人來了。」

  「皇后娘娘倒是有個嫡親兄弟在中書省任職,姓謝名瀾,是今年新選入的中書舍人。臣明天找個藉口,讓謝舍人過來臨風殿一趟。若能抓住機會,借著謝舍人在中間轉圜,或許能把臨風殿和椒房殿的僵局修補一二。」

  姜鸞頭次聽說:「謝舍人?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他是謝氏的人,怎麼會為我說話轉圜。」

  「還是那句話,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裴某言盡於此,公主仔細想想明日的應對。」說罷繼續前行,人影在眾披甲護衛的簇擁下,消失在庭院盡頭。

  夏至正好端著茶具打算出去,吃驚地停下腳步,「今年新進中書省的謝舍人……」

  夏至性情活潑,在宮裡向來是耳目靈通的。

  「奴婢聽說過是謝家嫡出的郎君。原來竟是皇后娘娘的親兄弟?那豈不是國舅爺。難怪聖人下中旨徵召了謝舍人出任。」

  姜鸞坐在羅漢床邊,小腿輕輕地在床沿晃著,露出不符合年紀的沉思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

  「那是得見見。」她自言自語道。

  她關了窗,往內殿走去,「睡了。明天養足精神應對謝舍人。」

  ————

  【四月初三,雨過天晴。庭中蘭草含苞。】

  這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中午前後,薛奪領著人在殿外庭院候著,自己在緊閉的門外高喊,

  「公主起了麼?中書舍人謝瀾求見。」

  「公主正在更衣,還請稍後片刻。」

  幾個親信大宮女站在妝奩台邊,一邊挑揀著朱釵服侍姜鸞穿衣,一邊低聲嘀咕,

  「謝舍人是聖人新近提拔的,進宮隨侍御前半個月,正好公主病了半個月。說起來也是沾親帶故的外戚,卻連一句客氣探病的問話都沒有。如今裴督帥那邊一句話令下,他倒來了。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白露巧手正在給姜鸞梳頭,姜鸞對著銅鏡裡的顯影。

  她身量還未長成,原本就苗條纖巧,病癒後更顯得弱不禁風,儼然成了身邊人眼裡需要仔細呵護的柔弱嬌女。

  想到這裡,她抿著嘴一笑,

  「皇后娘娘家裡的兄弟,和我隔著多少層了,哪裡算得上正經親戚。謝舍人又是飽讀詩書的文官,興許把自己當做了外男,講究避嫌不見。」

  夏至掰著手指盤算,「謝氏是皇家外戚,皇后娘娘是公主的長嫂,怎麼不算正經外戚了?但謝氏向來眼高於頂,和宗室聯姻都不情願,更不要說認親了,這才會主動和公主避嫌疏遠。」

  梳著頭的白露也不滿地道,「謝氏是四大姓裡掛末尾的,姿態卻端得最高,先帝當初說了多少次,謝氏才點頭同意皇后娘娘嫁進皇家來。倒是裴督帥那邊,凶是凶了些,但身為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有事便過來面見,當面把事情攤開來說,麻煩事都擔住了,這才更像是親近皇家的好外戚。」

  旁邊的春蟄猶猶豫豫地說,「麻煩事裴督帥是都擔住了,但他真的好凶。昨晚對著苑嬤嬤說什麼『人頭掛在轅門上』,奴婢也嚇住了……」

  幾個大宮女裡性子最穩重的秋霜過來,把她們幾個趕到旁邊去,「你們在公主面前少說兩句吧。謝舍人就要進來了。」

  姜鸞夜裡多夢,總是睡得不大好,掩口打了個小呵欠,烏黑杏眼浮上一層霧濛濛的淚膜,

  「行了,謝氏是京城四大姓之一,姿態當然端得高;裴氏是軍裡出身的勳貴,說話做事當然凶。都是半斤八兩,你們就別矮子裡拔將軍了。」

  幾人閉了嘴。

  秋霜見白露梳好了頭,低聲問,「謝舍人已經在殿門外了。公主還要不要見?」

  「見。當然要見。」姜鸞靠在貴妃榻上,春日戲蝶的團扇掩住下半張面孔,只露出一雙瀲灩秋水眸,

  「裴督帥都說了,要看我的本事,讓謝舍人替我居中轉圜。今天先見謝舍人一面,看看這位皇后娘娘的兄弟,到底是個什麼路數,要怎麼用才好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七章

  梳妝打理妥當,苑嬤嬤也捧著新熬好的參湯進來了。

  姜鸞喝著參湯時,從正殿到外庭院,連著三道傳召聲響起。

  片刻後,一個身穿緋色官袍的身影當先跨進門來。

  正殿裡簇擁著姜鸞的幾個大宮女看清了來人,都是一怔。

  臨風殿無人見過謝瀾其人,只聽說是謝氏嫡出郎君,家中行五,長得姿容俊美,清貴絕倫。這幾個字都是對高門子弟慣常用的恭維詞句,在皇城裡每個月都能聽個十次八次,聽到耳朵都快生了繭,誰也不當真。

  卻沒想到,謝瀾長得這麼好,真真切切配得上那句『姿容俊美,清貴絕倫』。

  他看來二十出頭年歲,身形修長如青竹,氣質清冷端肅。常見的緋色官袍穿在他身上,行走間大袖飄拂,硬是穿出了魏晉風流的感覺。

  姜鸞靠在貴妃榻上,抬眼打量著。

  雖然頭一次見著這位謝舍人,她卻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思來想去,恍然大悟。

  謝瀾和椒房殿裡那位皇后嫂嫂,或許是家族裡教養的緣故,兩人同樣冷冰冰站在面前時,給她的感覺像極了,像是一個模子雕出來的兩個冰人。

  「臣謝瀾,見過漢陽公主。」

  謝瀾懷裡抱著十餘卷木軸書卷,木軸上方露出彎月形的象牙標簽,向殿內行禮。

  「臣奉了裴督帥之命,帶著禮部篩選的卷軸一十二卷,前來臨風殿,等候漢陽公主過目。」

  姜鸞歪頭打量著他懷裡的卷軸,「謝舍人帶過來的這些卷軸,掛著的象牙標簽怎麼眼熟得很。莫非是前兩天徐公公曾經送來的——」

  「正是。」

  前兩天被徐公公帶人抱過來的幾十幅小像,經過了篩檢,如今只剩下十二卷,被謝瀾一絲不苟地托舉著,一卷卷地放在長案上。

  「按照公主的要求,已經剔除了二十歲以上年紀的世家子弟。此外,禮部未畫好的幾幅郎君小像,昨日也補畫好了呈進宮裡,都在案上了。」

  姜鸞興致缺缺地隨手拿起一卷,左右展開,面前顯露出一張十八九歲緋衣少年郎的繪像,窄袖鑲邊胡服,皮弁小冠,腰間佩劍,腳踩山石,眉宇間滿是孤高傲氣。生平小字那邊第一行寫著,

  「范陽盧氏,露山巷長房嫡四郎。」

  「盧四郎,本宮聽說過他,性子傲氣得很。」姜鸞思索起舊事,

  「先帝在世時,曾有位寒門出身的新科探花郎,恰巧和盧家四郎同在宮中伴駕。散值路上遇到了,探花郎過去寒暄了兩句,離得近了些,盧四郎當即把外袍脫了,扔在探花郎臉上,呵斥道,『濁氣逼人』,是不是他?」

  這件事流傳極廣,謝瀾並不否認,「正是盧四郎,兩年前的事了。那位探花郎如今已經外放了知州。」

  姜鸞把卷軸原樣捲起,又丟回案上,「我無意挑選。謝舍人把卷軸拿回去吧。」

  話外的送客之意明顯,謝瀾聽得清楚,卻站在原地不動。

  「公主出降的大事,還望慎重對待,仔細挑選。」

  在場眾人的瞪視下,他神色平靜如深潭,嗓音清冷,一板一眼地道,「聖人已經頒下敕旨,准開漢陽公主府;按照祖制,非公主出降不開府。

  「公主若是不肯挑選……出降的駙馬人選,就要交予皇后娘娘定奪了。」

  言語裡暗含的威脅,在場人人聽得出。苑嬤嬤臉色頓時一變,「謝舍人,你什麼意思,竟敢威嚇公主?!」

  姜鸞斜倚在貴妃榻上,溫軟嗓音裡也帶出幾分不滿,

  「謝舍人真無情。謝娘娘是本宮的長嫂,姜氏和謝氏兩家算是正經的姻親。上個月我重病纏身,謝舍人一次都不登門探病也就罷了,今日頭一回登門,就言語威脅我這個姜家親戚。」

  謝瀾刻意用了敬稱,避開姜鸞話裡牽扯出的一堆不清不楚的親戚稱謂,

  「不敢威脅公主。微臣說的句句實話。」

  修長如白玉的指尖點在一幅長案卷軸上,謝瀾傾身往前,把卷軸往姜鸞坐處推了推。

  「微臣剛才所說,不只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是聖人的意思。」

  「自從漢陽公主當日大鬧兩儀殿,聖人一直臥病至今。按祖宗規矩,聖人臥病期間,皇后娘娘可以酌情代聖人賜婚。」

  他神色冷肅,傾身越過長案,逼近姜鸞面前。相貌如冰玉的人,薄唇開合,嗓音冰寒。

  「終身大事,非同小可,請公主盡快挑選。再找藉口拖延下去,後果不是公主承受得住的,只怕事後懊悔莫及。」

  姜鸞坐在對面的羅漢床上,一動不動地思忖了片刻,隨後彷彿被驚嚇到了,猛地側過頭去,團扇遮擋住大半張面孔,鴉羽色的濃長睫毛細微震動。

  謝瀾冷眼看著,只等刁蠻貴女回過神來,大發脾氣。

  等了一陣,卻見對面的先帝麼公主始終默默無語,睫毛上漸漸浮起了水霧,不多時,竟然有一滴淚珠盈盈掛在長睫上,將掉未掉。

  這一下大出他的意外,謝瀾細微地皺了下眉。

  因為姜鸞側過身去的緣故,他注意到她頭上並未梳起貴女常見的高髻,只是簡單梳了個雙螺髻,拿金線流蘇細細裹了幾圈,流蘇兩邊垂下,又斜插了一支小巧精緻的金花步搖。除此以外,並無任何長簪飾物。

  雙螺髻是未及笄的少女在閨中常梳的髮飾,金玉長簪才是女子及笄後用的頭飾。謝瀾盯著那支以金線流蘇、金花步搖簡單裝飾的雙螺髻半晌,突然驚覺……

  被宮人繪聲繪色傳遍『刁蠻無狀、談笑殺人』的漢陽公主,難道還未行笄禮?……未滿十五歲?

  聽了他幾句疾言厲色,竟然就承受不住,要哭了。

  對著面前將落未落的那點水光,謝瀾心裡升起幾分隱約懊惱。

  他聽多了椒房殿的一面之詞,對於從未謀面的先帝最小的公主,心裡早已勾勒出一副蠻橫貴女形貌,過來臨風殿前,竟忘了打聽一句,宮中傳遍的所謂『刁蠻無狀、談笑殺人』,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心裡起了幾分懊惱,他靜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刻意冰寒的嗓音緩和了幾分,

  「皇后娘娘並無意苛待公主。京中教養得當的兒郎,年齡合適的,門第堪配與皇家聯姻的,大都在卷軸中了。公主是執卷挑選的人,並非卷軸中被挑選的人,為何如此難過?」

  姜鸞不立即說話,掩面的團扇又抬高了些。輕柔動聽的嗓音從扇後傳過來,

  「謝舍人何必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京城裡誰不知,你們王,盧,崔,謝四大姓,彼此門第通婚,四大姓之外的新貴高門,想要和四姓通婚,難如登天。」

  娓娓動聽的溫軟嗓音在殿裡迴蕩著,

  「先帝當年花了極大的功夫,才讓皇兄娶到了謝家嫂嫂。我雖然是皇家公主,但連笄禮都未行,宮裡便急著替我尋駙馬,顯然是被聖人厭棄,想把我早早趕出宮去。在你們四姓郎君的眼裡,更不是婚娶的良配了。」

  說著說著,賭氣似的把手中團扇往地上一扔,

  「我選有什麼用。難不成我選了剛才那位盧家四郎,盧四郎便會同意做我的駙馬?等宮裡傳出消息,來回掰扯幾次,鬧到人盡皆知,盧四郎便會突然發了頭疾,風疾,隨便什麼急病,躲在家裡稱病推脫了。更有那些神通廣大的,只怕連畫像都不會送來我手裡,直接中途找個機會便黜落了。」

  姜鸞說著說著,捲翹長睫上的水光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落下來,她便噙著那點盈盈水光看了眼謝瀾。

  謝瀾袍袖中的手指動了動,想掏出隨身的素帕遞過去,把那點淚光擦去,卻又心懷顧慮,遲疑著沒動。

  「公主。」春蟄雙手捧來了一方錦帕,姜鸞指尖掂著帕角,把掛在長睫毛上的明晃晃的淚光擦去了。

  謝瀾默然看著,聽小公主溫溫軟軟的聲音帶著委屈,繼續和他抱怨,

  「真正送到我手裡的,十個裡頭倒有六個是歪瓜裂棗,剩下四個都是不願意尚主的。叫我如何選的出。」

  謝瀾自己也知道姜鸞說的是實情。

  再開口時,說出的所謂安慰言辭便顯得乾巴巴的,

  「總會有鐘靈俊秀的世家子弟慧眼獨具,願意尚主。公主不妨先仔細挑選一輪看看。」

  姜鸞便慢吞吞起了身,打開幾幅卷軸,逐個觀閱了小像和生平,看完一言不發,垂下眸光,把卷軸原樣合攏放回案上。

  謝瀾坐在旁邊,看公主的表情,應該是極不滿意,委屈裡夾雜著傷心,眼看又要落淚。

  他正感覺有些難熬,耳邊卻聽姜鸞的聲音裡帶點鼻音,還算平和地跟他閒聊,

  「我看謝舍人已經及冠了吧?家中是不是早早娶了夫人?也是四大姓的貴女?令夫人是多大年紀出嫁的呀。」

  漢陽公主強忍著沒哭,還和他閒聊家常,顯然沒有遷怒的意思。謝瀾有些意外的同時,心裡一動,暗想,莫非這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心性?

  遇到強硬的,便不顧性命的針尖對麥芒,遇到懷柔的,姿態便軟化下來。若是如此,倒是容易應付。

  他身上擔的是中書省的職務,原本和後宮事務無關,但今日裴顯突然找了他去,說正在整頓宮禁,宮中人手不足,謝瀾的外戚身份出入禁中方便,把禮部卷軸送來臨風殿的差事臨時交代下來,他心裡便帶了狐疑。

  謝瀾帶了懷柔拉攏的心思,有意從姜鸞這邊套話,便刻意放緩了嗓音,如實回答,

  「臣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不過家中應該已經開始相看了,具體人家都是母親在議著,臣尚不知。」

  姜鸞今天耐著性子折騰了半天,等的就是這句。

  她隨手擦了擦眼角,眼眶裡還含著點淚花,沖謝瀾露出愉悅的微笑。

  謝瀾擺出更溫和的神色,也問了姜鸞一個問題,

  「不知公主心中屬意的是何等兒郎?臣在京中薄有人脈,若是遇到合適的世家子弟,也可以替公主留意著,將合適人選的小像呈進宮來。」

  「這個麼……」姜鸞沉吟著,一雙如水眸光在謝瀾臉上轉了幾圈,望向窗外。

  正好有一隊巡邏禁衛走近,姜鸞盯著那兩排腳步整齊的將士,隨口道,「雄姿英發,猿臂蜂腰。」

  「武將?」謝瀾露出意外的表情,「年輕俊朗的武將,若是不講究門第的話,倒是不難尋。」

  姜鸞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又加了一句,「滿腹詩書,氣質高華。」

  「原來要尋文武兼俱的駙馬。」謝瀾倒是讚賞地點點頭,「在京中世家裡仔細尋覓,雖然不像武將那般容易尋,卻也不是難事。」

  他說著就要起身告辭,「挑選駙馬的關竅,臣大概知曉了。文武兼俱,和公主差不多年紀,十五到十九歲的少年郎君。容臣告退,把公主的意思如實回稟給娘娘和裴督帥。」

  說到這裡,順勢問起,「就是不知裴督帥特意吩咐臣過來一趟,可有什麼別的要求——」

  姜鸞抬起團扇往下壓,做出一個阻止的姿勢, 「誰說本宮要尋十五歲到十九歲的少年郎了?」

  謝瀾拂衣行禮的動作一頓。

  嗓音裡帶了驚詫,「徐公公上次帶著卷軸前來,復述公主的原話說,二十歲以上的郎君,公主不喜,嫌棄年齡太大。就連王相家的王七郎也因為年紀被黜落了。」

  鸞重新抓起團扇,悠然搖了搖,「我改主意了。」

  對著神色驚異的謝瀾,她放下團扇,一本正經地跪坐起身,「感謝裴督帥的安排,把謝舍人送到本宮面前。」

  「原本以為二十歲以上的郎君年歲太大了,不能做駙馬。今日見到了謝舍人,本宮突然覺得,二十歲以上的郎君,本宮也可以。裴督帥慧眼獨具,送來的人選極好哇。」

  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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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瀾:千里送人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八章

  謝瀾這輩子從未遇到今日的局面,驚愕地站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話,姜鸞便自顧自地掰著手指列舉,

  「本宮心裡合意的駙馬,就是謝舍人這般的,二十出頭年紀,已經入仕為官,出身世家高門,性情穩重,氣質清貴,心智過人,文武雙全。條條符合的,就是最好人選了。」

  謝瀾聽她一條條掰扯,臉色漸漸沉了下去,嗓音再度如寒冰,

  「公主故意戲弄微臣?裴督帥事先可知情?」

  姜鸞抬起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搧著,

  「怎麼會是戲弄呢,本宮是在認真地挑選駙馬。裴督帥昨天晚上過來,對本宮說,他會叫謝舍人過來一趟,叫本宮仔細應對著。今天謝舍人便過來了。」

  她興致極高地一拍手,「正好謝舍人還未婚娶。堆了滿案的卷軸也不必再看了,勞煩原樣抱回去,再知會皇后娘娘一句,不必再日日催促了,只要謝氏點頭同意,我們姜氏和謝氏正好來個親上加親,省了娘娘的日夜掛念。」

  「……」謝瀾面無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帶著滿身的冰霜寒意,抱起桌案上的十來幅卷軸,掉頭就走。

  姜鸞悶笑了幾聲,趿鞋下地,隔著木窗,對著空曠庭院裡走遠的緋色官袍身影遙遙喊道,

  「除了皇后娘娘那邊,別忘了原話再轉給裴督帥:二十歲以下的小郎君不要,本宮就喜歡謝舍人這樣的!」

  寂靜。

  漫長的寂靜彌漫了內外庭院。

  宮人們呆若木雞,掃地的小黃門直愣愣地停下動作,撅著屁股擦庭院的呂吉祥警醒地豎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盯向謝瀾加快腳步離去的背影。

  苑嬤嬤坐在殿裡發愁:

  「這下把人得罪狠了。原本還想著讓謝舍人替我們在中間轉圜,現在不只是椒房殿,謝舍人自個兒也恨不得吃了我們了。」

  夏至從屏風後頭轉出來,送上一碟子櫻桃。

  「總算走了。公主吃些櫻桃。懿和公主前幾日送來了一小筐,這回吃完了也不知下次誰送了,奴婢才捨不得給謝舍人吃。」

  姜鸞往苑嬤嬤方向推了推, 「嬤嬤也吃個櫻桃,甜得很。」

  苑嬤嬤嘆氣,「哪裡吃得下,小祖宗。」

  姜鸞嘴裡叼著櫻桃,邊吃邊說,

  「我們和椒房殿是好不了的。皇后嫂嫂的為人呢,無論平日裡怎麼討好,她也絲毫不會顧念情分,必定毫不猶豫地站在聖人那邊。」

  「謝舍人是皇后嫂嫂的母家人,兩邊起了齟齬,謝舍人也是會毫不猶豫站在椒房殿那邊。」

  「再怎麼費心思討好,受足了窩囊氣,到最後多半還是要鬧個魚死網破。不如索性一開始就把皇城裡的渾水攪得更渾,說不定還能借著渾水摸點魚。」

  渾水摸魚什麼的,苑嬤嬤沒聽懂,她的注意力全被『魚死網破』四個字吸引去了。

  苑嬤嬤吃驚地問,「都是天家血親,我們最近是和上頭那幾位鬧得不痛快,但會鬧到『魚死網破』的程度?不至於吧。」

  「嬤嬤也知道,牽扯到天家的事,向來不好說的。」姜鸞慢悠悠地提起一顆櫻桃,捏在雪白指尖,

  「那天的兩儀殿裡,二兄撞柱子沒撞成,我的廷杖也沒打成,聽說後來聖人就氣病了?嬤嬤你說,如果我和二哥一同撞柱子雙雙沒了,聖人的病是不是即刻便好了?」

  苑嬤嬤驚得說不出話來,姜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別擔心,嬤嬤。我心裡有計較。」

  她坐在長案邊慢慢吃著櫻桃。

  記憶裡遙遠的前世,她恪守母妃教誨,安分守己地嬌養在深宮之中。

  三月叛軍圍城時,她沒有跟隨晉王登上城頭鼓舞士氣;沒有結識京城裡的文臣武將;聖人被迎回京城後,她也沒有接到晉王妃嫂嫂的求助。

  四月初一當天,晉王在兩儀殿撞柱明志,重傷而死。

  京城表面上的安穩只維持了短暫幾個月,秋天又再次出了事。

  那個混亂的夜晚,京城各處動蕩如狂風暴雨,所有人都深陷旋渦,不得逃脫。她在一片混亂裡被身邊人護衛著逃出皇城。

  那時候天氣入了秋,她正病著,身上發著熱。人在病中渾渾噩噩,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身邊的人漸漸少了一個,又少一個……

  苑嬤嬤要她躲藏在一個黃花梨大衣箱裡,她聽話地坐進了木箱,柔軟的腰肢往下伏倒,茫然注視著木箱蓋在她頭頂合攏,啪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苑嬤嬤哭著把木箱推進了洛水支流,

  「公主,老身只能送你到此處了。處處都是歹人,順水漂去下游說不定還有條活路,公主保重!老身拚死擋一擋,來世再服侍公主!」

  姜鸞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從白瓷盤裡精挑細選了幾顆鮮妍飽滿的櫻桃,盛放在琉璃盞中,送到苑嬤嬤嘴邊,

  「我親手挑揀的,嬤嬤吃幾個。」

  苑嬤嬤被她剛才石破天驚的一句『我和二兄雙雙撞柱沒了』驚得呆坐原地,半天緩不過來,直到櫻桃放在嘴邊,拗不過小主人,還是吃了一個。

  姜鸞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果肉紅汁,把秋霜召過來。

  「剛才我對著庭院裡喊了幾句話,不只是謝舍人聽見了,應該許多人都聽見了。」

  秋霜立刻道,「奴婢這就去找薛二將軍,叫他約束手下的禁衛。奴婢再親自叫來庭院裡當值的宮人,一個個仔細叮囑他們,宮裡不許妄聽、妄議的規矩。」

  「你做事向來是極妥當的。」姜鸞讚賞地說,話鋒又一轉,

  「庭院裡擦地的呂吉祥也聽見了。你別拘著呂吉祥,接下來幾天,讓他四處亂竄,夜裡和人喝酒說話,把我的原話傳出去,傳的動靜越大越好。」

  秋霜愕然應下。

  姜鸞想了想,又叮囑說,「你去找薛奪時,帶兩大盤子櫻桃去,替我轉告一句話給他。就說——」

  「多謝裴督帥體貼,給本宮送了謝舍人這麼好的駙馬人選過來。本宮心裡高興,賞兩盤貢品櫻桃,今日值守臨風殿的禁衛人人有份。」

  ————

  夜幕低垂,夜色濃重,昏黃宮燈映照出三步方圓。

  裴顯從政事堂剛出來幾步,便聽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漢陽公主沒看中送過去的任何一幅郎君小像,倒看上了送小像的謝舍人。

  第二個消息,漢陽公主感謝督帥送謝舍人去臨風殿,公主相看得極滿意。投桃報李,賜下了兩盤新貢的櫻桃,給臨風殿當值的薛二將軍和所有禁衛。

  裴顯聽完兩條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氣,半天沒說話。

  在他面前三步外的宮道旁邊,站著椒房殿掌事大太監,鐘永良公公。

  鐘永良已經原地等候整個時辰了。

  上次貿然近身,被披甲護衛直接搡開,他的老腰到現在都淤青著,不敢再走近,只敢遠遠地躬身行禮,笑得比哭還難看。

  「總算等著裴督帥出來了。皇后娘娘有請督帥。」

  裴顯停下腳步。

  看到鐘永良那張臉的同時,他心裡已經有所準備,

  「皇后娘娘可是為了謝舍人的事,召裴某前去質問?」

  鐘永良惶恐連稱不敢,

  「皇后娘娘的原話說,只想當面請教,謝氏最近在何處觸怒了裴督帥?若有謝氏子弟不慎得罪了督帥麾下的將軍們,亦或是何處得罪了裴氏族人,還請督帥直言。謝舍人剛剛入仕,資歷尚淺,懇請督帥放過謝舍人。」

  裴顯:「……」

  裴顯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看不出多少笑意的表情。

  「娘娘多慮了,謝氏並無什麼得罪裴某之處。今日謝舍人的事,是裴某做事疏漏,低估了漢陽公主惹事的本領。裴某現在就去給皇后娘娘一個交代。」

  深夜的宮道回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文鏡昨天挨了二十軍棍,留在軍營養傷,臨風殿夜裡當值的還是薛奪。

  最近皇城內在整頓宮禁,追查叛軍圍京時起了歪心思的宮人,陸陸續續殺了不少,局面談不上安穩,宮門外急促的叩擊門環聲響起時,薛奪謹慎地親自出去查看。

  朱紅宮門左右打開,薛奪按刀出來,在昏黃燈光映照下,迎面驚見自家主帥只帶了兩名披甲親衛,深夜站在臨風殿宮門外。

  更深露重,他顯然是從議事前殿直接步行過來,烏皮皂靴面被夜裡的露珠沾濕了一片。

  裴顯身後幾步外,站著身穿整齊緋色官袍、面色如寒冰的謝瀾謝舍人。

  薛奪心裡一個咯噔,過去行禮, 「這麼晚了,督帥過來是……?」

  裴顯的目光越過薛奪,望向裡面昏暗的庭院。

  頭頂月影娑婆,前後殿燈光盡數熄滅,此間主人顯然已經安睡了。

  「這麼早便熄燈了?」裴顯輕笑了聲,

  「皇后娘娘思慮過重,無法安睡;裴某被打擾得不能睡下;謝舍人剛被家裡長輩訓斥了一通,又被裴某叫回宮裡。數來數去,倒只有漢陽公主能安然入睡?」

  薛奪聽著語氣不對,一個字沒敢接,乾脆利索地往後連退了幾大步,讓出通道。

  裴顯便帶著謝瀾,披甲衛士當前開路,幾人筆直踩過寬敞庭院,穿過正殿,徑直走到安靜黑暗的後殿大門處。

  今晚後殿值夜的掌事大宮女是白露,她聽到動靜,匆匆提燈出來,「公主已經睡沉了,督帥有事明日再來……」

  不等她說完,裴顯涼聲吩咐,「叫門。」

  隨行的兩名披甲護衛過去一腳踢開了沉重木門,砰的一聲大響,在夜色裡傳出老遠。

  後殿各處響起了值夜宮人的齊聲驚呼。

  片刻後,各處銅燈蠟燭點亮,最西邊臥寢間的窗紙處映出披衣坐起的窈窕身影。

  熟悉的溫軟嗓音,帶著濃濃睡意抱怨,

  「又是誰,怎麼每次都是半夜來吵我。」

  裴顯站在後殿正中明堂的雕花厚木門外,語氣出奇平靜,「每次半夜來的,也沒有別人了。」

  「臣裴顯,帶著公主一眼相中的謝舍人,夤夜求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九章

  姜鸞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燭火下,她素手掩著呵欠,烏黑眸子裡一層睏倦的薄薄淚膜。

  擺在長案側邊的胡床處,裴顯撩起衣擺,安然坐下,腰間懸掛的長劍橫放在膝頭。

  正對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著面無表情的謝瀾。

  「禮部篩選出京中世家裡十幾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囑謝舍人送來臨風殿,供公主挑選。卻聽說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顯雲淡風輕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駙馬挑選條件,謝舍人並未將原話帶到。還請公主當面復述一遍?」

  「不必復述了。」姜鸞抬手,漫不經心一指謝瀾,

  「就謝舍人這樣的。對了,姜氏和謝氏兩姓親上加親,皇后娘娘那邊同意了沒有?」

  裴顯唇邊噙著淡笑,從袖中取出一張大紅書帖,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這是謝氏家主今晚送過來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該現於外人面前。但謝氏不欲節外生枝,特意叮囑臣,只公主一人觀閱此帖即可。」

  白露過來雙手接過紅帖,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開,原樣呈給姜鸞。

  姜鸞打開掃過幾眼,「嗯,八字合婚書?」

  裴顯頷首:「謝家郎,王氏女。謝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時,只是還沒有正式過下六禮,不好知會各方。謝舍人家中——」

  他抬手一指面無表情的謝瀾,「前幾日,將兩家庚帖拿去白馬寺合婚,佛前卜了個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過些時日,應該就要正式納彩了。」

  姜鸞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孫女?」

  「正是王相的嫡孫女,王六娘。」

  裴顯心平氣和地勸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為一時玩笑,耽擱了王謝兩家的好事。」

  姜鸞懶洋洋地斜躺著,把合婚帖遞還回來,

  「督帥半夜過來一趟,吵人清夢不說,還把本宮才相中的駙馬折騰沒了。督帥拿什麼賠我。」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誰也看不出,此刻面前這位面容嬌憨的小公主,心裡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

  裴顯不願費心思去猜。

  一聲清越龍吟,隨身佩劍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馬元帥當日,朝廷一同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恩榮。

  他入宮隨身攜帶的佩劍,不是尋常文人雅士喜愛的未開鋒的裝飾佩劍,而是上過戰場,飲過敵血的凶兵。

  三尺青鋒在燈下顯出幽亮泓光,殿裡眾人臉上齊齊變色,原本鬆散的氣氛倏然繃緊。

  就連坐得筆直的謝瀾,也為之側目,偏頭掃過探究的一眼。

  裴顯自己倒是極隨意地拿起一塊布帛,不緊不慢擦起劍,

  「京城百萬人口,朱雀大街兩邊開門往裡的都是高門大姓。公主慢慢挑選,自然會有合適的。」

  姜鸞睨著他手裡的泓光流動的長劍,嘖了聲,

  「好好說話,半夜拔劍威脅誰呢。」

  「豈敢威脅。閒著無事,擦劍罷了。」裴顯慢條斯理擦好長劍,食指輕輕一叩劍身,嗡地一聲長鳴。

  他再開口時,彷彿利劍出了鞘,沉穩話語裡帶出尖銳試探,

  「謝舍人家中正在議親,即將和王氏下定,卻看不出公主臉上有多少哀傷神色。可見公主對謝舍人的這份『中意』並無太多真心實意。所謂『一眼相中』,或許只是相中了謝舍人的相貌?以後若多見了幾位才貌雙全的郎君,公主說不定會更中意?」

  姜鸞靠在羅漢床頭,托著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極精緻,但還在長身體的年紀,眉眼尚沒有完全長開,姝麗中顯出三分稚氣。

  但燈下淺笑的時候,一雙烏黑杏眼泛起瀲灩波光,那三分稚氣便消散了個乾淨。

  她悠然道,「督帥篤定知道我不傷心?」

  她眼睛裡帶著笑,手往往翹首長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處機關,長案側邊彈出一個長方形的暗格。

  暗格裡赫然又放了一柄兩尺長的蛇皮軟鞘薄刃短劍。

  「先帝防身的御用之物,一對雌雄雙劍,我央了好久才賜下的。」

  她把小劍從暗格裡取出,也學著裴顯的樣子,橫放在自己膝頭,「督帥前幾天搜走了一把雄劍,還剩一把雌劍,一直放在這處暗格裡。」

  裴顯的視線落在那把雌劍處,「這麼喜歡在臥寢處藏兵器?」

  「活著不安穩,半夜都能被人踢開門,身邊總是要放點兵器的。」姜鸞坦然道。

  一邊說著,她親暱地摸了摸小劍的蛇皮軟鞘,

  「今夜踢門進來的是裴督帥,這柄劍是用不著了。但是如果今晚闖進來的是城外叛軍呢?萬一皇后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廟修行祈福呢?萬一聖人夜裡突然傳下聖旨,打發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親呢?」

  她撥開蛇皮軟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燈火下如一汪秋水。

  抬手輕輕一劃,實木長案被劃破一道深而細的長痕。

  她滿意地端詳著劃痕,抬起左手,羊脂玉色的手掌邊緣湊近薄刃。

  危險的動作倒映在對面兩雙眼瞳裡,兩雙瞳孔齊齊收縮了一下。

  下一刻,姜鸞滿不在乎地收起了短劍,「危急關頭,這把劍就用得著了。」

  蛇皮軟鞘藏起薄刃劍鋒,她把短劍放回暗格,悠然斜躺回去,「督帥現在再看看我的神色,我臉上傷心不傷心?」

  裴顯沉默著,把茶碗放回矮几,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幾天前夜裡過來的景象。

  當時,謝皇后和她對峙,她舉著匕首對著自己,胸前衣衫割破一條細縫,血絲滲出。周圍人的臉色都難看之極,或緊張,或惶然,或慍怒,倒只有她自己始終是笑著的。

  才十五歲的年紀,如此難以揣測的心思。

  裴顯沉沉地看了眼長案上那道深而細的長痕,和對面稚氣眉眼不相襯的輕鬆神色,轉開了話題,

  「謝舍人家裡已經在議親,不宜尚主。公主中意的駙馬人選,據說改成及冠年紀以上的了。其他還有哪些要求,不如具體說說?」

  姜鸞掩口遮住呵欠,一條條地重新開始掰扯,「駙馬人選麼,最好是二十出頭年紀,已經入仕的官身。出身世家,氣質清貴,性情沉穩,心智過人,文武雙全。」

  「要求倒是不少。」裴顯啜了口茶,思索了一陣,

  「看來公主對謝舍人的評價頗高。這些條條框框,就算是百萬人口的京城高門大族裡,條條符合的郎君也不多見。」

  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肆意地笑出了聲。

  她放下掩面的團扇,側過身來,轉向他的方向。

  柔和漂亮的眼睛愉悅彎成月牙形狀,矜貴中帶著狡黠,狡黠中又帶著放肆。

  「誰說京城裡條條符合的郎君不多見?」她含笑半倚著,團扇往前點了點:

  「裴督帥自己,不就是條條符合?」

  裴顯一口茶還含在嘴裡,聽她說話時,唇邊還帶著慣常會晤時的淡笑。

  就在姜鸞說完最後那句的短短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和旁邊竹席上跪坐著的謝瀾的表情,重合了。

  寒涼,漠然,面無表情,彷佛一個模子裡倒出的兩塊冰。

  寂靜。

  突如其來的寂靜籠罩了內外殿。

  在場沒有人敢出聲,就連視線也個個低垂看地,只恨不能把耳朵關起來。

  下個瞬間,裴顯閉了閉眼,喉結滾動,梗在喉嚨裡的那口溫茶被他咽了下去。

  茶盞被放回矮幾,嗒的一聲脆響,打破了滿室寂靜。

  始終掛在唇邊的淡笑消失了。

  狹長內雙的鳳眼,倏然鋒銳起來,極銳利地盯了姜鸞一眼。

  裴顯坐在原處,抬高嗓音,「薛奪,進來。」

  砰的一聲,緊閉的木門被人從外推開,薛奪帶刀領兵大步進來,二十餘名披甲禁衛站滿內殿,齊聲喝道,「督帥有何吩咐!」

  「除了公主留在殿裡,其他宮人一律帶去庭院看管。」

  「是!」

  禁衛們立刻散開包圍,言語倒是客氣,行動絕不客氣,把內殿伺候的五六名貼身宮人全部往殿外驅趕。

  苑嬤嬤和今天值夜的白露衝過來就要攔在姜鸞面前,姜鸞拍了拍她們的手,安撫道,

  「放心,我無事的。督帥只是不喜我的玩笑,要單獨和我說幾句話罷了。你們出去外頭等。」

  苑嬤嬤和白露將信將疑地隨其他宮人一同出去了。

  裴顯從胡床起身,背手站在窗邊,注視著宮人遠離主殿,漸漸聚集在庭院中。

  「玩笑?」他重復了一遍。

  「今夜的玩笑,真是擔當不起。公主別忘了,裴某是太后娘娘的堂弟。太后娘娘是先帝髮妻,公主的嫡母,認真論起輩分來,公主要喊裴某一聲舅舅。」

  他站在窗邊,回望過來的眼神如刀鋒,言語雖平靜,神色卻如濃雲聚集,山雨欲來。

  「公主挑駙馬,挑到自家舅舅身上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章

  姜鸞搖了搖團扇,假裝沒聽到那句 『舅舅』,

  「深夜睏倦,口無遮攔,說了句玩笑話。督帥不喜的話,我不說便是了。倒也不必時時刻刻擺出長輩身份訓話。」

  裴顯的視線依舊盯著夜色庭院,被驅趕出去的五六名宮人被集中看管,擠擠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著那幾道高矮不一的背影,聲線低沉,

  「公主的玩笑話,還好只在內殿裡說,只有身邊伺候的那幾人聽到。若公主能約束住她們,今夜之事沒有一個字傳出去,臣倒也可以放過一馬,不必全部格殺——」

  姜鸞抬手把案上擱著的越瓷青茶盞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聲響起,碎瓷散落滿地,茶水潑濕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說過了,別把軍裡喊打喊殺的那套帶進我的臨風殿。殺雞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沒意思,心裡有火氣直接沖著我來。」

  裴顯站在原地,右手已經按住劍鞘,拇指在木質劍鞘上緩慢摩挲。

  殺意已起,戾氣沒那麼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劍鞘處緩緩摩挲片刻,思忖著,點點頭。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親自過來臨風殿的那夜之後,裴某找來了宗法律令,通讀過一遍。宗室女做錯了事,雖然祖宗規矩,『刑責不上公主』,不允許動家法、打板子之類見血的責罰,但可以罰戒尺。」

  姜鸞嗤地笑了。

  她靠著羅漢床頭,好笑地攤開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對面遞過去,

  「看得出是真惱火了。行,實在惱我的話,回稟了聖人,從宗正寺請來戒尺親自罰我吧。罰一遍戒尺,手打腫了,我也不必再早晚兩遍地抄佛經。你出氣,我省事。」

  她興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聲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罰戒尺了。」

  裴顯:「……」

  他思忖著,拇指緩緩鬆開劍柄,背手回身後。

  「區區小事,倒不必驚擾聖聽。」

  他淡笑了聲,「只是公主挑選駙馬如同兒戲,一次兩次的玩笑開到自家親戚身上。興許是公主的身份太過貴重,在宮裡橫行慣了,作弄起臣下來毫無忌憚。」

  他做出了決斷,抬手一指對面竹席,

  「如今殿裡沒有外人,只剩臣和謝舍人兩個,還請當面把稱呼正一正。以後再見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親戚身份,公主再挑選駙馬時,不妨往外頭的高門世家去選。」

  姜鸞順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對面。

  剛才一聲令下,內殿裡隨侍的宮人都被驅趕出去,只有被裴顯帶進來的謝瀾無人驚動,緋色官袍穿戴整齊,脊背筆直地跪坐在原處,連衣擺在竹席的位置都沒有動一下。

  「跪坐這麼久,你不累麼,謝舍人。」姜鸞看著都替他膝蓋疼。

  謝瀾毫無反應,既無動作,也不應聲,彷彿殿裡發生的一切和他毫無關係。

  身側某道寒涼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鸞瞄了一眼,估摸著對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著鞋下了羅漢床,走到紅木翹首長案邊,擺出貴女從小教導的端正禮儀姿態,直身跪坐在長案後,對著謝瀾方向微微傾身,論起外戚親緣關係,稱呼了一句,

  「謝五表兄萬福。」

  謝瀾的衣擺終於動了。

  他也微微往前傾身,雙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禮,「三娘萬福。」

  姜鸞聽得牙酸。

  「自從先帝賓天,宮裡再沒人這麼稱呼我。通常都稱呼『公主』,身邊人私下裡叫『阿鸞。』」

  她語氣輕鬆地笑說了句,「謝五表兄路上見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見得會應。」

  歪頭想了想,「既然裴督帥非要論親戚……謝五表兄叫我阿鸞吧。」

  謝瀾視線低垂,平靜無波地喚了聲,「阿鸞萬福。」

  身側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的隨身長劍好好地繫回腰間,步履從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邊,撩袍坐下,視線犀利地盯過來。

  姜鸞知道他在等什麼,保持著端正跪坐的禮儀姿勢,轉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傾身,不冷不熱換了個稱呼,

  「裴小舅萬福。」

  裴顯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親的老來子,同輩裡最小的兄弟,姜鸞這麼稱呼倒也不錯。

  「阿鸞萬福。」他頷首道。

  骨節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間繫著的犀皮金鉤帶摸索片刻,解下一塊玉牌,遞了過去。

  「區區薄禮,阿鸞收下吧。」

  姜鸞嘴角微微抽了抽。

  這位是自認了長輩,按照親戚見面的規矩,給小輩見面禮呢?

  心裡的腹誹從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勢,雙手接過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極好的雕工,四角刻蓮花如意紋,中間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蘭花,觸手溫潤,顯然是日常隨身,經常拿在手裡把玩的愛物。

  倒是件難得的貴重禮。

  按頭敘完了親戚輩分,裴顯滿意了,撣了撣衣袍浮灰,從胡床起身。

  「還望阿鸞約束宮人,今夜之事就當做從未發生。以後謹言慎行,須知禍從口出。」走去牆邊開了窗,揚聲對庭院裡道,「人放回來。」

  姜鸞把玩著新得的玉牌,纖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澤彷彿,拿在手裡幾乎分不清玉色邊緣。

  指尖沿著精工雕刻的那朵盛開的蘭花,緩緩勾畫玉牌邊緣,她翹著唇角,似笑非笑,「其實,我心裡最中意的還是謝舍人。」

  跪坐在對面竹席的謝瀾表情一片空白,彷彿隆冬季節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顯在窗邊聽得分明,極寒涼地笑了聲。

  趕在他發作之前,姜鸞趿著鞋起身,幾步走到窗邊,透過敞開的木窗,對著夜色籠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養的蘭花,有沒有開得正好的,拿一盆過來。」

  裴顯站在身側,視線掃過她手裡的蘭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個觀察細致的。猜出我喜愛蘭草,拿花來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鸞隨手撥弄著剛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歡欠人東西。平日無事時種了些花花草草,這兩天雨水陽光都適宜,正好廊下有幾盆蘭花盛開,借花獻佛,做個回禮而已。」

  說話間,白露已經和夏至兩個抬了盆蘭花進殿來,是一盆長勢極好的四季蘭。

  裴顯走近幾步,俯身查看,動作極輕柔地摸了摸碧綠纖長的枝葉。

  蘭草在庭院裡養得極好,葉片纖長碧綠,生氣勃勃,他愛不釋手,又抬手摸了摸枝頭結出的兩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軟,今夜不好再計較。罷了。」

  當著眾人的面,裴顯換回了平日裡的敬稱,「謝公主的蘭花,臣告退。」

  姜鸞在苑嬤嬤的堅持下穿好鞋,借著頭頂那點淺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兩人只怕要私下裡談事,宮人都識趣避開,就連謝瀾都避開幾丈,遠遠地綴著。

  姜鸞看看左右清靜,出聲詢問,

  「督帥最近有見到聖人當面麼?聽說聖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顯略顯意外,瞥過來一眼,「怎麼,公主想要覲見聖人?臣還以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覲見聖人……」姜鸞背著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鋪的大道,專門沿著碎磚石鋪的小徑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聖人的脾性,我從小在宮裡長大,多少知道幾分。之前在兩儀殿鬧騰了一場,王相、李相等重臣們在殿外群諫,二兄和我都安然脫身,沒有遂了聖人的意,聖人不是忍讓的脾氣,必然要發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帥你呢,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來獨斷得很,在京城裡也不怎麼忍讓。」

  說到這裡,視線瞥過周圍明火執仗的禁衛,姜鸞抿著嘴笑了笑。

  「和聖人只怕少不了爭執。敢問一句,最近可有見到聖人當面?聖人對督帥的態度如何?」

  她說到一半時,前方的裴顯便已經停了腳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門邊的春藤架下,整個人幾乎陷進春藤陰影裡。

  視線鋒銳地盯過來,帶著近乎冷酷的審視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貴女,在他眼裡已經被破開了層層表面,一眼看進骨髓裡去。

  「公主到底想說什麼?」他的聲音依舊還是波瀾不興的。「心裡又想做什麼?」

  「不是督帥想的那樣。京城的局面不穩當,挑撥督帥和聖人的情分,對我沒有半分好處。」

  姜鸞的小指勾著剛拿到手的玉牌,在極淺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圍一圈溫潤暈光。她不經意地改了稱呼。

  「拿了裴小舅極貴重的見面禮。除了那盆回贈的蘭花,再多說幾句話,投桃報李罷了。」

  她無視了對面眼神裡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問,

  「還沒回答我呢,聖人多久沒有召見督帥說話了?」

  ——

  裴顯走出臨風殿外時,沉重宮門在身後關閉,他轉回身,凝視著夜色下的鎏金獸首銅環。

  薛奪送走了謝瀾,大步走過來問,「臨風殿可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

  裴顯吩咐下去,「叫文鏡明日回來。你和他的羽林、龍武兩隊禁衛,共同看守臨風殿。不到出宮開府之日,漢陽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緊了。」

  「末將尊令!」

  「你額外看顧著文鏡,莫要他和公主交談。」裴顯想起剛才淺淡月下的簡短幾句對話,沉沉地道,

  「漢陽公主的性情過於狡黠多變,文鏡今年只有十九歲,和她多說幾句,只怕要被帶到溝裡去。」

  「……是。」薛奪愕然應下。

  遠處響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響。

  宮道兩邊每隔十步,便有一處石座宮燈點亮,裴顯在黯淡的宮道裡漫步前行。穿過幾道宮門,走到外皇城範圍時,幕僚何先生從前方岔道現出身形,跟隨在他身後。

  何先生是河東裴氏家臣,跟隨多年的老人了。因為外臣身份不便入後宮,便在外皇城等候。

  見了主帥難得凝重的神色,輕聲問,「督帥有煩心之事。」

  裴顯搖搖頭,「小事。」沿著宮道往前漫行。

  臨風殿裡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煩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卻也是極準的。

  聖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這次被叛軍俘虜的慘痛經歷,更加深了聖人性情裡的多疑。

  前幾日,裴顯下令整頓大內宮禁,追查這次京城危機時,意圖叛國私逃的宮人。

  威風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來被聖人信重倚靠,這次居然被揪出來一半不乾淨。

  半夜帶著金銀細軟坐車逃跑、被守軍將士趕回來的;秘密寫信通敵、尋找退路的;趁聖人不在京中、和宮妃通姦的……

  醜態百出,涉及眾多見不得人的陰私,裴顯一個都沒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內廷殺了。

  剩下那四個御前大宦,給嚇成了見面就哆嗦的鵪鶉,也不知其中有幾個跑去聖人面前哭訴。沒過兩天,他發現侍奉起居的宮人裡,竟有人大膽窺伺他的行蹤,意圖往外通風報信。

  他審了幾句,不能再問下去,把人推出去斬了。

  今早在政事堂裡議事時,右相王懋行借著單獨商議的機會,含蓄地和他說了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裴督帥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還有風雨。」

  他謝了王相的好心提點,「風雨無足懼。」

  王相拈鬚笑嘆,「督帥正當盛年,鋒芒畢露哪。」

  「快刀斬亂麻,鋒銳有鋒銳的好處。」他當時如此回應,「裴某向來不喜歡糾纏。」

  裴顯思索著,慢慢走過一條夾道,前方就是出宮的側門。

  月色高掛中天,何先生喟嘆,「這是連著第幾天了?天天折騰到三更才出宮,明早五更天還得起身上朝。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回頭看了眼遠處輪廓模糊的臨風殿,何先生謹慎地規勸,「不過是個先帝的公主,不宜牽扯太多精力。」

  「現在說已經遲了。」裴顯淡淡道,「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幾次拿去當了擋箭牌。為了個小丫頭,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隨在身後,低聲獻策,「漢陽公主所求直白,不過是早日出宮開府。」

  「督帥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盡快出宮去。漢陽公主開府自立,督帥從此眼不見為淨,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趕來臨風殿了。」

  裴顯停步想了想,無聲地笑了下,「這招釜底抽薪,倒是簡單可行。」

  「至於皇后娘娘那邊,雖說是六宮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為慮。」何先生又問,「令督帥掛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後的謝氏?」

  裴顯默認下來。

  「謝氏京城裡這些嫡系倒是不打緊,數百人丁只出了個謝瀾,尚不成氣候。但謝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盧節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駐扎在京城外,手裡掌五萬兵,不容小覷。」

  「督帥說的是這次起兵勤王的謝征,謝節度?」

  「正是他。」

  平盧節度使謝征,謝氏嫡系出身,鎮守的地域在遼東,這次同樣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徵發五萬勤王軍,緊趕慢趕,只比河東玄鐵騎遲來了三日。

  一路追擊潰兵,在城外掃尾,其實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鐵騎拿了去。

  裴顯追問,「謝節度據說前幾天追擊潰兵去了?現在人在何處?」

  何先生捋著短髯,回憶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書,

  「往東北流竄的潰軍已經被剿滅。謝節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營地,這兩天或許就會上書朝廷,請求入京覲見聖人。」

  裴顯再度停下腳步,思索了一陣。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會會這位謝節度。」

  何先生吃了一驚。

  謝征的兵馬扎營在城外半個多月,至今未進京一次。此人對自家主帥,對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鐵騎的立場態度如何,並不明晰。

  何先生謹慎地提議,「深入虎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督帥打算帶多少親兵跟隨?」

  交談間兩人已經出了宮城門。

  宮門外等候的親兵遞上韁繩,裴顯踩著馬鐙俐落上馬,揉了揉愛馬的鬃毛,

  「和謝節度初次會面,跟去的人越多,談得攏的可能越小。帶兩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聖人紫宸殿稱病,不見外臣。】

  氣候逐漸入了夏,下雨時節減少,天氣一天天地明媚起來。

  姜鸞早上睏倦的情況也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了身,在臨風殿的庭院裡抄佛經。

  這些天,皇宮裡的數千宮人挨個篩過一遍,有問題的被肅清得七七八八,薛奪得了空,臨風殿這邊早晚換防時就來得勤了。

  姜鸞見了他就煩。

  原因無他,薛奪得了他家主帥的諭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幾日薛奪不常來時,臨風殿裡值守的只有文鏡。她閒來無聊,還能逗逗文鏡說話,看他一張臉慢慢漲紅,告退的時候奪門而出,像是林子裡逃竄的兔子。

  薛奪一來,就剝奪了她在臨風殿裡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樂趣。

  「哎,薛二將軍。何苦盯得這麼緊呢。佛曰:眾生皆苦。放過本宮,也放過你自己。」

  今日天氣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點起線香。

  姜鸞一大早便站在庭院裡,筆鋒蘸滿抄寫佛經專用的摻了金箔粉的泥金墨,專心運筆,在抄經常用的黃皮硬紙上落筆,抄寫今天第一遍的《楞嚴經》。

  陽光下,點點金沙顯露在墨水字跡裡,煞是好看。

  別人抄經屏息靜氣,偏她抄經的時候喜歡說話,

  「諭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帥隨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將軍和本宮交談,薛二將軍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啞巴?太過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說話呢。」

  薛奪雙手抱胸,殿裡沒有外人,他又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斜睨著庭院裡的天家貴女抄經一筆一劃的動作,

  「督帥令出如山,巡值時不說話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倒是公主你,專心抄經就抄著,一邊說話一邊抄經也不怕寫錯字了?」

  「寫錯字了,本宮有什麼好怕的。」姜鸞抄滿了一張黃紙,放下紫毫,把紙張拿給薛奪查驗,

  「你家督帥令出如山,本宮一步也不能出臨風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出事了挨罰的也是兩位將軍。記得驗看仔細些啊,若連累你們挨罰,怪不好意思的。」

  薛奪氣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細查閱了半晌,一手端麗行楷,字跡靈動飄逸,風骨自成,一遝字紙沒有半點疏漏處。

  姜鸞換了張新紙,拿銅鎮紙鎮著,蘸足了泥金墨,又開始慢悠悠接著抄寫第二張佛經。

  一隊全副披掛的巡值禁軍便在這時走過庭院。

  姜鸞懸腕抄經,目光盯著筆尖,邊寫邊打招呼,

  「文小將軍這是巡值了第幾輪了?當真勤勉。」

  文鏡一聲不吭,率領巡值隊伍停下行禮,一揮手,繼續沿著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從薛奪復述了裴顯『不許和公主交談』的諭令後,文鏡當值時對著自己的羽林衛將士都不說話了,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啞巴。

  但他自己不說話,奈何別人總要對他說話。

  姜鸞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下來,

  「天氣開始熱了,樹上的知了叫得吵死個人,本宮心思煩亂,無心抄經。勞煩文小將軍拿個黏桿把知了都黏下來。」

  文鏡從巡值列隊裡走出幾步,木著臉去尋黏桿。

  薛奪在旁邊冷眼旁觀,心裡差不多確定了,文鏡必定是哪裡得罪了這位性情頑劣的小公主,才會被她整日裡作弄來去。

  剛出了一會兒神,又被姜鸞叫住說話。

  「說起來,你們督帥有六七天沒過來了。」姜鸞手裡熟練地抄寫著經書,嘴裡和薛奪閒聊。

  「臨風殿封了,好久沒見外頭的活人,怪想念的。聖人最近還是病著?」

  薛奪最近也是閒得無聊透頂,漏了一句,

  「聖人還病著,不過應該快露面了。各處流竄的叛軍被剿滅得差不離了,其他幾路勤王軍都在等聖人病好召見,少不了各家封賞,加官進爵。——不過勤王首功自然是我們玄鐵騎的,誰也爭不過。」

  姜鸞若有所思地停了筆,「聖人準備召見其他幾路勤王軍,那你家督帥呢。他這幾日忙什麼呢。」

  薛奪嗤了聲,「督帥前陣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賜下了城東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帥得空時當然回府邸,難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來個抬頭不見低頭見?」

  姜鸞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進泥金墨裡,筆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家督帥受不了。」

  薛奪氣得又仰天翻了個白眼。

  長亭街……

  這名字聽來有點耳熟,姜鸞回憶了一會兒,「似乎離皇宮不遠,是個好地段。」

  「那是。長亭街在永樂坊內,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幾坊之一,達官貴人比鄰而居。晉王府也不遠,只差了兩坊地界。」

  姜鸞「哦」了聲, 「我知道。二兄開府的那年,我出宮祝賀時,馬車路過永樂坊門,似乎是很氣派的。」

  頭頂樹梢漏下來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少女雪白肌膚上毛茸茸的細毛在陽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著筆,露出點嚮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會開在哪處坊裡。」

  薛奪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嚮往,不知怎麼的,原本滿心滿眼的警惕,不知不覺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會有的。」他難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開在好地段。」

  「當然會有的。」姜鸞回過神來,繼續低頭往下抄寫,「你家督帥可是當面應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奪不樂意了,叼著草莖,從鼻孔裡冷哼,「督帥令出必行,從不食言。」

  姜鸞:「呸,你們這些愣頭青。他騙人的時候難道還少麼。」

  一支竹竿子從天而降。

  文鏡從樹上跳下,木著臉過來復命,手掌上下交握覆蓋著,細微的蟬鳴聲從空隙裡鑽出來。

  姜鸞從打開的手掌縫隙往裡看了一眼,裡頭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隻新蟬,身子都不大,垂著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蟬都上樹了。」她心滿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鏡的臉黑了。

  他站在庭院裡,手捧著那幾隻好不容易從樹冠高處黏下來的知了,拒絕挪步子,直勾勾瞪視過來,眼睛裡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顯下令他不許說話,姜鸞懷疑他一開口就要噴火。

  「倒不是故意為難文小將軍。」姜鸞放緩語氣,好聲好氣地解釋,

  「只是才想到,這麼一隻新蟬,在地底下掙扎三五年,上了樹享受短短幾日的陽光雨露,蟬就要死了。叫聲雖然吵鬧,何必和它們過不去呢。放了吧。」

  文鏡聽了她的解釋,神色緩和許多,攤開了手掌。

  剛捕的新蟬展開薄翼,四處飛走了。

  初夏早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透下來,姜鸞抬筆蘸墨,又繼續開始抄經,悠然接著說完下半句,

  「本宮當然不會和幾隻小知了過不去。文小將軍看不出麼,本宮只是和你過不去啊。」

  文鏡:「……」

  眼看文鏡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氣息都亂了,薛奪趕緊搶上幾步攔在中間,連哄帶勸叫文鏡的親兵把他拉走。

  「叫你們將軍去宮門外頭繞著宮牆巡值,別再進門了。反正我今天無事,他早些換防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遣來的人,就在這時叫門求見。

  為首的來人是個熟人。

  三十多歲年紀,相貌寡淡,禮節完備,頂著一絲不苟的髮髻。正是上次作為教導姑姑被派過來,企圖強留在臨風殿監視,結果半夜被轟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門,一張拉長的臉色比剛出門的文鏡還要難看三分。

  「奉我家皇后娘娘的口諭,」扶辛姑姑勉強行了個萬福禮,「漢陽公主已經過了十五生辰,及笄禮是該準備起來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節過後的吉日,公主覺得如何?」

  「咦。」姜鸞有點意外。「竟然這麼快就要操辦了。你們皇后娘娘不拖著我了?」

  扶辛姑姑的臉色更難看了。

  「公主說得是什麼話。公主雖然在臨風殿裡閉關祈福,但畢竟人在皇宮裡,我們娘娘時時刻刻須得照應著。」

  「就是這個話。」姜鸞滿意了,「替本宮去跟皇后娘娘說一聲,多謝娘娘的好意。笄禮之後,開府之前,本宮會安分守己地待在臨風殿裡,不找謝舍人麻煩,不叫皇后娘娘為難。」

  扶辛姑姑終於聽到一句想聽到的,臉色和緩下來,讚賞地點點頭。「奴婢會把公主的原話帶給娘娘。」

  說完彷彿躲避洪水猛獸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辭疾步離開。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苑嬤嬤低聲感慨,

  「皇后娘娘終於想通了。如今太后娘娘遠在離宮養病,皇后娘娘身為六宮之主,拖著不辦公主的笄禮,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姜鸞也點頭讚同。

  「拖著笄禮不辦,強留我在宮裡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兩隊北衙禁衛在中間攔著,她對我什麼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點把我放出去開府,從此眼不見為淨,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筆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風吹拂的長案邊,繼續抄寫佛經,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皇后娘娘悟了呀。」

  ——————

  傍晚時分,裴顯遣身邊的親兵傳了一句話過來。

  「我們督帥跟公主說,椒房殿主動退了一步,實屬難得,望公主珍惜這次機會。再弄砸了,神仙也難救了。」

  姜鸞剛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經,斜靠在庭院裡擱著的貴妃榻,閉目聽著傳話,頭頂的梨花樹在風裡簌簌落下雪白花瓣來。

  春蟄捧來銀盆,輕手輕腳地在溫水裡替她洗淨手上的墨跡,又用了潤澤肌膚的香膏,按摩被筆桿磨紅的柔嫩指腹和食指關節。

  清淡繚繞的沉水香氣裡,姜鸞睜開了眼,淺淺一笑,

  「你家督帥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時眉眼顯得稚氣,笑起來卻如漫山春花明媚盛開,對面的親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頭去。

  「勞煩轉達回去,本宮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請他放寬心。」

  薛奪抱臂靠在牆邊,監聽著庭院裡的應答動靜,聽到姜鸞這句,叼著草莖的動作一頓,遞來一個充滿懷疑的眼神。

  姜鸞裝作沒看見,言笑晏晏地和傳令親兵閒話了幾句家常,親兵是個嘴巴牢靠的,追問了許久,最後也只說了句,

  「督帥白天在政事堂議事,傳下這句話給公主,之後便出宮了。」

  「這麼早便出宮了?白日裡回府休息?」姜鸞抬頭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帥該不會是前一陣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覺缺得厲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親兵怒道,「我家督帥身子頂好的!哪需要白日裡休息!督帥回去給他新得的寶貝蘭花澆水!」

  姜鸞噗嗤笑出了聲,擺擺手讓他回去,

  「你回去復命吧。跟你家督帥說,四季蘭雖然是蘭花裡易養活的,澆多了水還是容易爛根。」

  親兵惦記著回去傳話的正事,說了幾句便匆匆告退。走出臨風殿的宮門外,圍牆長簷的陰影裡走出一個披甲佩刀的少年將領,迎面擋住去路,正是文鏡。

  文鏡攔住傳話親兵,開口說了今天當值後的第一句話,

  「我隨你一起去見督帥。」

  ——

  裴顯今日確實提前出了宮,在城東永樂坊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

  裴氏是河東大族,在京城裡有處五進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東,京城裡的幾房族人在大宅裡聚居。

  裴顯嫌那處大宅子人多吵鬧,輕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裡,後來朝廷賜下了長亭街的官邸,上旬簡單修繕好了,他便搬過來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書房裡,看著寬敞氣派,細看布置卻簡簡單單,匾額楹聯是賜下府邸時便掛著的,依舊原樣掛著。

  書房牆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畫,新刷的四面粉牆只一邊掛著長劍和硬弓,另兩面牆空著。

  一個頂天立地的櫸木大書架作為隔斷,擺在書房中間。

  黑漆長案上擱著一盆枝頭含苞的蘭花,綠意蔥蘢,是書房裡唯一鮮亮的顏色。

  文鏡敲開了書房的門,並不進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門外,喚了聲,「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低頭注視著他,「宮裡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著,過來找我有什麼事。」

  文鏡低著頭,吭哧吭哧地吐出幾個字來, 「末將有話和督帥說。末將……末將思念戰場,末將想回邊境。」

  裴顯沒有即刻回應。

  他不開口,但衣擺在門檻處隨風微微拂動著,視線從高處往下,彷彿帶有實質的壓迫力量,沉甸甸地壓在文鏡的頭頂。

  文鏡咬牙說了實話,「末將……不適合京城。京城的禁衛差事處處要和貴人打交道,末將做不來。末將寧願回邊境和突厥人廝殺,風雪裡吃沙子,拍馬衝鋒,一刀捅一個血窟窿!末將覺得——」

  「留下。」 裴顯淡漠地說。

  「過不了京城這道坎,你一輩子只能在戰場的死人堆裡打滾。京城裡的貴人圍爐清談,談笑間寥寥幾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曠的書房裡回蕩著他低沉的嗓音,「駐守邊關的上百將領裡我選了你文鏡,把你帶來京城,不是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鏡猛地抬頭,想要爭辯又不敢,重新低下頭去。

  「起來吧,進來說話。」

  裴顯當先走回書房,站在長案邊,指尖拂過蘭花碧綠纖長的葉片,

  「你不是沒有歷練的人,最近是怎麼了,處處進退失措。臨風殿裡那位又做了什麼,惹得你心神大亂?」

  文鏡站在身後,茫然了一瞬。

  他其實也不知為什麼。

  漢陽公主雖然口口聲聲看他不順眼,也不過是叫他爬個樹,用黏桿抓幾隻蟬,跟戰場搏命廝殺比起來,算什麼呢。

  但他就是被輕易扯動了心緒,連交談都沒有,只是偶爾對視,望進那雙瀲灩含光的眸子,看著對方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嬌貴,除了被耍弄的氣惱,還感覺……隱約的難過,悲傷,甚至還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將見了漢陽公主,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文鏡喃喃地道,「那感覺很怪,像是見了年少時別離的妹妹……」

  裴顯撫摸著蘭花長葉的動作一頓,唇邊浮起涼笑。

  「我記得你家裡全是兄弟,沒有半個妹妹。」

  文鏡噎了一下,神色吶吶地說,「末將膽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將不敢……」

  「喜歡漢陽公主?」裴顯打斷他。

  文鏡驚得肩頭一顫,「不,不敢想。」他強自鎮定地補充,「親近中帶著尊敬,公主身份貴重,末將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顯點點頭,放開蘭花長葉,從案上拿起一個淺口瓷瓶,往花盆裡緩慢澆水。

  「才十五歲的天家貴女,可尊敬,可親近,不必懼怕。她盯著你看,你便裝作沒看見。她和你說話,你便穩穩地回話。太過刁鑽、回不了的話,你什麼都不需說,緘默行禮告退,回來問薛奪,問我。無論漢陽公主做了什麼,記得保持四個字: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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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顯(立下flag):心平氣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一章

  「末將記住督帥教誨。」

  文鏡露出慚愧表情,後退兩步,單膝跪倒行軍禮,「督帥挑選了末將帶來京城,京城就是戰場。末將再不任性說回邊關的話了。末將告退。」

  從河東跟隨來京城的兩位幕僚家臣,何先生,張先生,一起從頂天立地的大書櫃隔斷後面走出來,站到明間靠窗的長案側。

  文鏡被安撫住了,兩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張先生道,「如今京城局勢混亂,幾家勤王大軍還駐扎在京城遠郊,兵力加起來也有八、九萬。關鍵的節骨眼上,文鏡將軍說得不錯,京城就是戰場。」

  何先生撫鬚道,「尤其是平盧節度使謝征。帶來五萬勤王軍,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幾家勤王軍裡頭一個被聖人召見,賜下封賞。聖人如果倚重謝節度,可能會調他入京任職。督帥心裡需得早做準備。」

  裴顯略微頷首,「前幾日夜裡出城,見了謝節度一面。謝征其人的性情大概,如何應對,我心裡有數。」

  兩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門邊,又走回來低聲進言,「臨風殿那邊,始終是個變數。文鏡將軍要不要從臨風殿調走,調去前三殿值守?」

  裴顯不假思索地回絕了。

  「此刻把文鏡調走,漢陽公主就此成了他心頭一根刺,過不去的一道坎。他繼續留在臨風殿當值。」

  何先生點頭,「說的也是。」

  裴顯站在長案邊,指腹輕撫著蘭花頂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這盆蘭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已經論了舅甥的輩分,對小輩要寬和些。」

  「那,」何先生遲疑著,「接下來督帥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邊。祖宗規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禮盡快辦起來,早日把人放出去開府,駙馬人選等開府以後再慢慢挑。我替她擔保,不取謝家人。」

  「是。」

  ——————————

  及笄禮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慶典,諸事大吉。

  剛剛過了端午節慶不久,宮室裡灑滿雄黃,吃過粽子,剛留頭的小宮婢手臂上繫著新的五彩絲絛,宮道兩邊張燈結彩,高大些的樹枝上扎滿了紅絹假花。

  這天清晨起來,姜鸞早早穿起了繁復多層的大袖翟衣,素紗裡衣,蠶絲羅錦,青色底面,五彩鸞鳳章紋點綴著赤色外裳[1];腳上穿的重台履,鞋頭往上高高翹起,差點路都走不動了。

  及笄禮的位置就定在臨風殿。

  天氣熱了,正殿外寬敞的庭院兩邊,一大早搭起了兩處高大彩棚,宮人忙忙碌碌,準備了貴客觀禮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塊放在彩棚裡。

  京城裡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數百人,全部入宮觀禮。

  謝皇后當然來了。

  穿戴著皇后九龍攢珠鳳冠,厚重的皇后禮服,一絲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來了。她是今日笄禮的正賓。

  王夫人是個笑容和藹、四十多歲年紀的貴婦人,姿態雍容大度,對待誰都是一團和氣。

  聖人稱病不至。

  於是,最中央處的那處席位便空著。

  辰時整,姜鸞穿戴妥當,緩步走出庭院時,頭一眼看見觀禮命婦前排端坐著的晉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晉王妃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子,已經顯懷,遠遠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雖然晉王妃面色如常,還在和身邊命婦們談笑,但雙手卻始終以保護的姿態緊緊護著腹部。

  姜鸞盯著二嫂看,許多人也在盯著她看。

  自從開春那場大病後,她身子始終不大好。四五月裡倒是休養得不錯,恢復了幾分元氣,但最近天氣熱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著大袖翟衣現身時,整個人裹在層層疊疊的華服裡,越發顯得纖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臉瘦了一圈,嬰兒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頜。

  許多人吃了一驚,許多雙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復雜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謝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處,只說了三個字。

  「開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鸞身側。

  公主的笄禮極其繁瑣,辰時開始,直折騰到日頭近午才結束。

  及笄禮成,姜鸞起身後,被壓麻的腿腳踉蹌了一下。晉王妃坐在觀禮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過來說話。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鸞。」晉王妃趁著禮樂大作時,低聲附耳和她說,

  「二郎叫我說給你,開府在即,就算在宮裡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鸞聽得莫名其妙,

  「沒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經,其他時間吃吃睡睡,過得還不錯。短少了什麼用度,吩咐一句,戍衛臨風殿的兩隊禁衛都替我討要來了。就是找不到人說話,日子過得無趣。」

  晉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鸞削尖的下巴。

  姜鸞:「……」苦夏吃不進東西而已,你們都在亂想些什麼??

  晉王妃腹中懷胎沉重,她隔著衣裳,手掌貼過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輕輕碰了碰。

  「二嫂懷著身子,需得格外當心,今日不必來的。」

  晉王妃堅持:「二郎已經稱病整個月不露面,今日這趟我必須來。」

  姜鸞叫來廊下戍衛的薛奪,叮囑他親自護衛著晉王妃出宮去。

  忙活了大半天,禮畢後,皇后鑾駕率先離去,命婦們也陸續告辭,熱鬧了大半日的臨風殿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安靜,這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姜鸞賜下了冰鎮楊梅飲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宮人們這時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對今天的笄禮安排,姜鸞也有不滿的地方。

  「原以為今天借著笄禮能出去放放風。兩儀殿也好,太極殿也行,沒想到就安排在臨風殿的庭院裡。」

  她小口啜著冰鎮飲子,和苑嬤嬤說,「當真是嚴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沒影了。我真想跑,他們看得住?」

  苑嬤嬤不錯眼地瞧著姜鸞頭上新加的冠飾和金簪。

  今天的笄禮完成時,姜鸞頭上新梳了飛仙高髻,王夫人作為主賓,當眾替她加九翬四鳳冠,簪兩股長金簪。從此之後,姜鸞便成人了。

  苑嬤嬤的神色欣慰間加著感傷,

  「這次笄禮好是好,就是過於倉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禮的時候,聖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賓是太后娘娘親自挑選的盧老夫人,是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選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夠貴重了,但年紀還差點,趕不上盧老夫人一頭銀髮,德高望重……」

  姜鸞剝了個葡萄,塞進苑嬤嬤嘴裡,

  「王夫人做正賓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換了去年的盧老夫人,走路顫巍巍的,說話慢吞吞的,今天那麼燥熱的天氣,我還得多熬半個時辰才禮成,豈不是要熱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雙股金簪,扔在妝奩台上,吩咐春蟄把壓得脖頸疼的四鳳冠摘下,飛仙髻拆了,還是扎起平日裡的雙螺髻。

  苑嬤嬤擦了把眼淚,喃喃地念佛號,

  「行了笄禮,應該便能開府了。緊趕慢趕,或許今年年底前能出宮開府也說不定。」

  姜鸞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覺應該不需要等到年底這麼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麼了,臨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個活人了。我感覺她應該忍不了我七個月。」

  她打著呵欠伏倒在軟榻上,「累了。歇會兒。晚膳時再叫我起來。」

  或許是今日的笄禮印象深刻,姜鸞做了個罕見的夢中夢。她在夢裡也在行笄禮。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禮。

  主持及笄禮的正賓,換成了剛才閒談提及的,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范陽盧氏的盧老夫人。

  盧老夫人年紀大了,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念辭動作也是一字一頓,姜鸞在初夏的天氣裡,穿著繁復華美的大袖翟衣,差點被熱暈過去。

  她在夢裡也感覺不對,「盧老夫人今早沒來,說是年紀大了,經不起車馬勞頓。正賓應該是王夫人才是。」

  左顧右盼,周圍觀禮的賓客裡卻不見王夫人,也不見她二嫂。

  觀禮的氣氛也不怎麼熱鬧。每個人肅容斂首,壓抑得很。

  姜鸞在夢裡舉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對,二嫂明明來了。我還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兒隔著肚皮在動彈來著。」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森冷響起,

  「晉王妃不會來了。晉王撞柱自盡,她這個未亡人閉門守孝,怎會出王府。」

  另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著道,「晉王都不在了,哪有什麼小侄兒。」

  姜鸞渾身一震,從夢裡驚醒過來。

  苑嬤嬤正在床邊焦急地喚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這一頭一身的汗。趕緊起身吧,換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帶著卷軸來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帶著小黃門,抱著兩副大卷軸過來找她。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裡做事謹慎,身上沒擔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事,逃過了這次宮禁的清洗,被放回來辦差,言行更加謹小慎微。

  他把兩副長畫卷小心地放在長案上,左右緩緩拉開。

  姜鸞興致缺缺地瞥過去,原以為又是哪家郎君的畫像,還畫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歪瓜裂棗,想要硬塞給她。

  不想面前出現的,並非人物肖像,卻是一幅工筆描繪的宅邸繪圖。

  「為了公主開府的事,裴督帥接連找了禮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門的主事官,商議了幾場,催了又催,漢陽公主府的開府選址終於有著落了。」

  徐公公接著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選址的兩處繪卷,廷議時送了進來。裴督帥說,借花獻佛,當做是公主及笄的賀禮。」

  姜鸞愉悅地翹了翹嘴角,「時機倒是趕得剛剛好。」

  紅木長案上並排攤開兩副畫卷,供她挑選。

  「一處是朝廷剛抄沒的宅子。」徐公公指著上方那副尺餘長的畫卷道。

  「這處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許多年。三進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規制,勝在精緻絕倫,奇花怪石,移步換景,京城罕見的精巧,一應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進去即可。」

  下方的畫卷更長更大些,繪製的府邸輪廓明顯大了許多。

  「另一處是英國公府。」

  徐公公指著英國公府繪卷,「英國公是開國功臣,後人降等襲爵,傳到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幾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對著朱雀大街,直接在坊牆上開的外門。五進的大宅院,三間首頭正門,只需把頭頂鋪的瓦換成琉璃瓦,正門上的銅門釘換一換,長廊上重新金粉漆畫,就符合公主府規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繪卷上點了點,

  「最大的問題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幾處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氣修繕。麻煩得很。」

  兩邊都解釋完畢,徐公公在旁邊恭謹叉手,

  「兩處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處。這兩副畫卷老奴留在這裡,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來——」

  「不必等明天了。」姜鸞打斷他的話,

  「我選英國公府那處。徐公公今日就回稟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壓低嗓音勸了句,

  「老奴過來之前,裴督帥囑咐老奴帶一句話給公主。公主討要的八百戶實封,聖人那邊不允。修繕公主府的人力和錢款,還需依照慣例,等宗正寺那邊撥款下來。請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鸞點了下英國公府的繪卷,

  「不必勸了,我就中意這處。公主府以後要養三百親兵,地方小了怎麼給他們住。錢財可以想辦法籌措,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畫卷收起來拿回吧。」

  徐公公仔細收起卷軸的同時,姜鸞隨口問,「好久沒見裴督帥,他最近忙什麼呢。」

  徐公公揣著的滿腹心事都被勾出來,看看左右無人,悄聲漏了幾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聖人三月叫開了虎牢關,導致京城被圍二十日,險些動搖了國本。虎牢關守將石虎臣已經畏罪自盡,死前留下一封遺書,獨自擔了所有的罪責。他這一死不要緊,案子後續怎麼辦,還要不要繼續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帥的意思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當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帥的原話說,「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盡就能了結了重案,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懸樑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腳掛樑上了。」

  姜鸞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誰?」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釋,「石虎臣是兵部的鄭侍郎大力舉薦的人選,鄭侍郎連坐獲罪,已經全族下獄了。後面要怎麼追責,斬首還是流放,還在議。」

  說到這裡,徐公公嘆著氣,點了點手裡剛收好的第一幅畫卷,

  「公主剛才挑選的那座三進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鄭侍郎家麼。四月頭追查鄭家,四月底抄沒的家宅。南陽鄭氏,也算是綿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鄭家添丁設宴,老奴還登門送了禮,哎。」

  認識多年的四品大員在眼前落了個抄家入獄的下場,徐公公接連嘆息了好幾聲。

  臨風殿這些日子被護衛得嚴實,消息閉塞,鄭侍郎獲罪下獄已經四月底的事了,姜鸞還是第一次聽說。

  「兵部侍郎連坐獲罪,抄了家。」姜鸞垂下長睫,若有所思,

  「說起來,早上行笄禮時,觀禮的命婦裡就沒見著盧家老夫人。我原以為天氣太熱,盧老夫人年紀大了不來。聽徐公公一說,我才想起——總掌著兵部的兵部尚書,盧望正,似乎是范陽盧家的嫡系?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責,株連到了盧家?」

  徐公公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不至於,不至於。再怎麼追究,不至於株連到四大姓頭上。」

  他趕緊轉開話題,「除了追責,朝廷還獎了好些忠臣。公主認識的丁翦丁將軍,這次護衛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連升了兩級,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將軍了。 」

  姜鸞眼裡帶出了笑意。

  又拉拉雜雜問了小半個時辰,問得差不多了,才打發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著兩卷畫軸出去,剛邁出臨風殿的門檻,就感覺門外靜得可疑。

  仔細往兩邊瞄,赫然看見裴顯背手站在斜對面的宮牆下,正凝目注視著這邊宮門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狹長的宮道兩邊盡頭把守著披甲衛士,把這一片巷道清了場。

  徐在安趕緊快步過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禮,「督帥怎麼親來了。」

  裴顯抬眼望著雪白梨花,問,「公主選了何處宅邸? 」

  「選了英國公府。老奴已經按督帥的吩咐當面說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戶實封被聖人駁回,整治英國公府需要大力氣,選現成的鄭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堅持選英國公府。」

  裴顯皺了下眉。「她可有說原因?」

  「老奴問啦。公主說,公主府要養三百親兵,需要備下大院子給親兵們住。公主的原話說,『錢財可以想辦法籌備,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

  裴顯露出了細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飄散著飛下,落在宮道上,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緊閉宮門的銅環處,

  「原以為她不過是隨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親兵』……沒想到放在心裡仔細盤算過。倒是個未雨綢繆的。」

  徐在安壯著膽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剛才說話的語氣表情,是放在心裡琢磨過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選了大宅子,就等賜下那三百親兵後——」

  「賜下三百親兵,將士武器,精鐵盔甲,她養得起麼。」

  裴顯淡淡道,「再看看吧。」說罷抬腳便走。

  徐公公原地發愣,想問又不敢問,納悶地想,人都來臨風殿外了,就不去見見漢陽公主?當面問一句?就這麼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邊論輩分論出來的舅舅和甥女,畢竟不是連著血脈的,不親哪!

  徐公公嘖嘖暗嘆著,原地等人走遠了,兩邊道口把守的披甲衛士離開,才慢騰騰地抱著畫軸回去。

  隔著一道朱紅宮門,裴顯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過門而不入,因此並不知曉宮門裡此刻正發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聽到隻言片語,或許就不會走得那麼乾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姜鸞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奪過去,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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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部分參考宋史公主笄禮。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二章

  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薛奪在仔細查驗今日份的佛經,準備送去椒房殿。

  姜鸞靠在大梨樹下新換的湘妃竹榻上,還在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兩副宅邸圖。

  她專注時的記憶力極強,英國公府的五進院落,亭台樓閣,在腦海裡纖毫畢現地顯露輪廓。

  她在心裡籌劃了一陣,輕輕咦了聲,「少了個人。」

  「少了誰?」旁邊正按揉著手掌肌膚的白露詫異問。

  「公主府的地方都要定下了,我選出的公主府長史……怎的這麼久不來找我。」

  姜鸞立刻坐起身,叫來了薛奪。

  「你老實跟本宮說,四月裡定下的公主府長史淳于閑,淳于長史,是不是已經進宮求見過,被你們擋在外頭了?」

  薛奪面不改色,「淳于長史是哪位?末將壓根就沒見過這個人。」

  「你何必騙她。」文鏡正好帶隊巡值過一輪,從長廊角頭轉過來,冷冷道,

  「四月底求見了一次,公主笄禮前日又求見了一次,都被你擋了。」

  姜鸞搖著團扇輕笑。

  薛奪尷尬地咳了聲,「公主莫怪。末將奉了督帥令,在公主出宮開府之前,免外人打擾,避免節外生枝。末將也是奉命行事。」

  見姜鸞神色不太對,薛奪這些天也有了不少應對經驗,急忙補充,

  「淳于長史以後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隨時召見他都可以。公主都等了整個月了,何必再著急眼前一時半會的。」

  姜鸞想也不想地拒絕,「別的都能等,這件事等不了。開府在即,我需要有個人在外頭走動,替我打探些確切消息進來。」

  她在湘妃竹榻上搖了搖團扇,坐起身,對薛奪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要麼,你們把淳于閑悄悄領進臨風殿見個面,我叮囑他一些事。要麼,我自己出宮去找他。」

  薛奪眼皮子一跳,煩躁地脫下頭盔,抓了把頭髮。

  「督帥有嚴令,非必要不得領外人進殿。公主出宮那就更不行了。」

  姜鸞輕輕一笑。

  「薛二將軍,我在好好和你商議,你就回我一句不行?我聽不得這兩個字。」帶著白露,起身去了後殿。

  薛奪站在庭院裡,手裡還抓著今天新抄的一摞經書紙,琢磨起姜鸞最後丟下的那句話,越想越心驚肉跳,壓低嗓音教訓文鏡,

  「你接那句話做什麼。這麼多人,就你實誠!公主萬一又起了什麼歪心思,你能兜底?」

  文鏡倔強地反駁,「我去找過督帥說過了。督帥叫我遇事心平氣和,想辦法過了公主這道坎。我若像你一樣瞞她騙她,這輩子也過不了公主這道坎。」

  薛奪每個字都聽清楚了,湊在一起壓根聽不明白。

  「什麼公主這道坎?」他煩躁又納悶,「公主她就是心眼多了些,有點貴女的小脾氣,我們花心思盯緊就是了。怎麼就成了你的一道坎了?」

  姜鸞在會客的正殿範圍,禁衛們還能盯緊;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後殿,禁衛們便不好盯著了。

  等烏金墜山,後殿四處掌了燈,公主明晃晃的影子打在窗紙上,才能繼續遠遠地盯一會兒。

  暮色裡一聲輕響,靠近庭院的幾扇窗的木插銷被拔開,秋霜從東梢間探出頭來,往庭院這邊巡值的禁衛招了招手。

  「公主召文小將軍過來說話。」

  薛奪正準備換防,在庭院裡清點禁衛人數時聽到這句,閃電般跳過來阻止,

  「別去!你都被坑了多少回了,我去應對。」

  文鏡推開薛奪,理了理衣袍袖口,神色肅穆地大步過去,隔著五步距離停下,

  「公主有何吩咐。」

  姜鸞站在窗口,旁邊長案上點起兒臂粗的明燭,映照得四處亮如白晝。

  她抬起右手掌,托起四五顆金燦燦的彈丸,在燭火下耀眼奪目。那金光刺進文鏡的眼睛裡,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上次我拿金丸哄了你,其實這些金丸真的只能打打鳥雀,傷不了人的。」姜鸞隨意地撥弄著圓滾滾的小金丸,

  「我行事就是這樣,看起來出格,其實能做什麼,會做什麼,心裡都有數的。若我向你保證,不惹事,也不讓旁人出事,只是想見見淳于長史,叮囑他幾件事,你信不信?願不願冒著被你們督帥責罰的風險,讓淳于閑和我見個面?」

  文鏡站在窗下,久久地抿了唇。

  姜鸞以為他不情願,嘖了一聲,也不再試圖說第二次,直接從窗邊走開。

  走開沒兩步,身後卻傳來文鏡的回應,「公主若肯給出承諾,末將信一次又何妨。只是臨風殿裡除了末將,還有薛奪。」

  姜鸞倒是有些意外,走回窗前,「你都挨了兩次軍棍了,還肯信我?」她愉悅地彎了眼,「那就聽我安排。」

  兩隊禁軍早晚換防,薛奪晚上原本可以出宮休息的。

  但姜鸞傍晚丟下的那句話讓他心裡不踏實,總覺得會出事,他在宮禁裡溜達了一圈,在禁軍公廚用過了晚食,又匆匆趕回來。

  夜幕低垂,臨風殿的正殿庭院裡燈火寥落,後殿除了正中明間還點著燈,其他各處殿室都滅了燈火,看起來此處主人已經歇下了。

  他安心了幾分,轉了兩圈,沒找著文鏡。

  「你們將軍呢?」他攔住一個文鏡麾下的羽林衛追問。

  那名羽林衛眼神躲閃,吶吶地道,「公主今晚歇得早,文將軍沒什麼事做,半個時辰前自己出去了。」

  薛奪四處轉悠,沒看出問題,心裡卻一陣陣地發慌,喃喃自語:「真的無事?」

  黑暗的庭院裡,一個黑影弓著腰,鬼鬼祟祟靠近過來,在薛奪準備離開時小聲喚道,

  「薛二將軍,小的有事回稟。」

  薛奪提過一盞風燈,照亮來人的面目,想了半天,「你是呂……呂什麼來著?」

  十八九歲的年輕內宦殷勤彎腰,「小的呂吉祥呀。負責灑掃側殿庭院的差事。」

  他瞅瞅左右動靜,小碎步過去,附耳低聲告密,

  「小的剛才灑掃庭院時,不小心瞧見……文鏡小將軍和公主在窗下說了會兒話,公主關了窗,過了一會兒,嚇!穿了身小郎君的缺胯袍,踩著長馬靴出來了。文鏡小將軍就領著公主出去了……」

  薛奪只覺得頭皮發麻,頭髮幾乎要往上倒豎炸起,一把揪住呂吉祥的圓領,

  「出去哪兒了!」

  呂吉祥嚇得話都結巴了,「小、小的不知啊,小的不敢走近,只瞧著像是要出宮……」

  ——

  京城入了夜後,宵禁極嚴厲。

  傍晚鼓聲響起,一百零八處坊門關閉,一隊隊的武侯[1]在三十八條主街打馬跨刀,搜尋違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膽之徒。

  文鏡從皇城門往西南走,一路被攔了十來次,亮了十來次的北衙禁衛腰牌,深夜敲開敦義坊的坊門,尋到淳于閑的家門外,拍門把人喊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麼。

  昏暗的燈籠光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處京城西南普通坊裡的普通宅院。

  燈光照出少女稚氣尚存的穠麗眉眼。

  姜鸞知道有文鏡這個北衙禁衛中郎將在,出行必然暢通無阻,出來換裝的這身行頭實在馬虎,既沒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沒有換一件立領衣遮掩平滑的喉頸處,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于閑的相貌和當日送進臨風殿的官員小像相差不遠,二十六七年歲,彎眉細目,尋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強稱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是夜裡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門喊出,亮出了禁衛腰牌,卻又不說明來歷,淳于閑處變不驚,神色依舊溫雅和氣,絲毫看不出驚慌和慍色。

  盯著訪客的禁衛腰牌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打量了幾眼門外笑吟吟瞧熱鬧的十來歲錦衣華服的『小郎君』,注意到姜鸞耳垂上明晃晃並不避人的耳洞,淳于閑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樣地過來見禮,

  「下官冒昧,可是漢陽公主親至?」

  姜鸞也是同樣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賜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給淳于閑看,讚許地點點頭,

  「不錯。不愧是我親選的人。」

  文鏡木著臉執刀跟在姜鸞身後。

  這兩位連正堂都不去,就在淳于家的小四合院裡走了一圈,姜鸞一臉好奇地四處打量著京城普通兩進小宅院的布置,拉拉雜雜說了些閒話,欣賞過了淳于家後院的小池塘,最後才吩咐了一句,

  「舊英國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時多去看看。看完遞個條陳給我。」

  說完不等文鏡反應過來,轉身便出門去。

  回宮路上倒是暢行無阻。

  夜裡上街巡邏的武侯知道是羽林衛執行公務,遠遠地躲避開了,空無人跡的大街上一路馳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宮門早已下鑰,傍晚混出宮容易,深夜想要進宮卻難如登天。

  皇城門口值守的禁衛不肯開門,在城樓上大聲質問來者何人,為何深夜求入宮門。

  文鏡的心緒壓抑不住,低落地問了姜鸞一句,

  「花費了許多功夫,末將親自隨行,護送公主秘密出宮去,深夜穿過半個京城,見到了淳于長史。公主只為了和淳于長史說一句……有空時多去看看英國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帥有言在先,下次責罰翻倍。末將這次至少要挨四十軍棍,至少半個月過不來了,或許送不了公主出宮開府。公主……公主保重。」

  姜鸞把自己的玉牌遞過去給值守禁衛查驗,趁著等候開門的當兒,側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神色黯然的少年將軍。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末將臉上怎麼了。」

  「文鏡,你啊。」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淺淺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剛及笄的少女,眉眼還殘餘著稚氣,笑容裡卻帶著濃重的懷念和感傷,

  「被我前後耍弄了三次,卻沒有起怨懟的心思。我願意信賴你,提拔你,也是有緣故的。」

  得知漢陽公主深夜秘密出宮,當值禁軍們轟然議論翻了天。

  幾個身影飛奔下城樓,往四處跑得飛快,轉眼不見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處報信的。

  站在宮門外,姜鸞沒理睬文鏡驚愕的神色,悠然等候開門。

  傍晚攛掇著文鏡帶自己出宮去,一來是打算見一見淳于閑本人。她記憶裡的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這輩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擔當重任,順便叮囑淳于閑做點事。

  另外一個目的,也是想試探文鏡,看看他願不願意為她涉險,願意為她做到什麼程度。

  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宮門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銅釘,「也罷。」

  「你既然願意冒著四十軍棍的風險帶我半夜溜出宮去,我去向你家督帥求個情又有何妨。總歸免了你的四十軍棍便是。」

  文鏡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要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口。最後只吶吶的問,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順眼了?」

  「哎,文鏡。」姜鸞失笑。她的眉眼其實天生柔和,溫柔時幾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經心道,「一句話怎麼能說得這麼誠懇呢。你是裝出來的實誠還是真實誠?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鏡愣住了,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沒說話。

  兩邊宮門發出沉重的響聲,吱嘎吱嘎被人從裡推開。薛奪站在宮門裡,臉色難看到像是吃了蒼蠅,嘴裡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邊走邊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揚名立萬了。」

  看這局面,即使不挨軍棍,一頓胖揍是少不了的。

  姜鸞在薛奪麾下的龍武衛的簇擁下徑直往宮裡走,揚聲道,「別怕,我會向你家督帥求情,免了你今晚的這四十軍棍。我跟他當面說——」

  「說什麼。」宮道旁的陰影裡有人接口道了句。

  姜鸞聽那聲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沖陰影處安然頷首,

  「督帥安好。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來得好早。」

  裴顯從陰影裡往前走出幾步,露出頎長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極俊美,鬢角刀裁,鼻梁挺直,輪廓分明。因為在軍裡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鋒銳的壓迫感,不笑時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邊經常噙著笑。

  即使這抹淡笑並不怎麼發自真心,看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是會讚一聲從容雅達。手裡掌著京中十萬兵馬,卻是朝中文臣裡都少見的氣定神閒,寧和致遠。

  但被人稱譽良多的從容雅達的新貴重臣,現在看起來並不很好,眼底帶著睡眠不足的血絲。

  裴顯從陰影裡緩步走燈火明亮的宮門下,遞過銳利的一瞥,從頭到腳掃過姜鸞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視線最後盯在她的臉上,姜鸞感覺自己的臉皮彷彿被刀鋒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層。

  「好叫公主知曉,臣昨日準時申時散值出宮,難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來,大半夜的趕回宮裡壓消息,暗地裡四處尋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張旗鼓地回來了。來得正好,說說看,公主想當面和臣說什麼。」

  姜鸞看見他眼底隱約的血絲,也感覺有點過意不去,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著,

  「大半夜的回來,驚擾了各方,這是我思慮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來?」

  裴顯: 「……」

  裴顯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還有下回?」他淡聲問,「什麼時候,怎樣打算?阿鸞仔細和小舅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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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武侯:古代夜裡巡邏的武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三章

  裴顯不經意地換了稱呼。

  從論皇權尊卑的君臣,變成了論尊長輩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因此總是顯得從容篤定,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難得之帥才』。

  但坐到了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生殺予奪在一念間,有幾個是真正好脾氣的。

  他尤其不喜歡已經掌控在手裡的東西突然節外生枝,產生變數。

  姜鸞不輕不重的一句『下回』,彷彿金丸落進了深潭裡,看似連細微漣漪都未驚起,誰又知道波瀾不興的水面下如何動蕩呢。

  宮門四周火把明亮,姜鸞在燈火下穿過宮門往裡走,裴顯背著手在燈火下看她。

  他剛才拋過來的那句問話,姜鸞壓根就沒打算搭理,索性裝作人多嘈雜沒聽清,什麼『仔細說給小舅聽聽』,她自己心裡的打算,在人前一個字都不肯提。

  「累了。」

  姜鸞借著那句不遠不近的親戚稱呼,直接裝傻賣乖,抬手掩住呵欠,直接把話題岔開,

  「睡得太少,個頭長不高怎麼辦。早些送阿鸞回去休息吧。」

  她這邊明晃晃地裝聾作啞,裴顯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從容伸出手掌,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

  「阿鸞累了就休息,莫要再說什麼『下回』之類的玩笑話。天色不早了,小舅護送阿鸞回臨風殿。」

  四名披甲近衛走近過來,分左右前後位置,往她身前身後各自一站,四個人把她圍在中央,無聲地催促往前,說是護送也可以,說是押送更妥當。

  裴顯只虛虛伸手,做出個接她過來的姿勢,便收了回去,依舊背著手走在側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

  「阿鸞深夜出宮,去哪兒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鏡去。文鏡這兩個月受的罰,比他過去兩年都多了。」

  薛奪在旁邊拿手肘推了文鏡一下,示意他趕緊過去告罪求個輕饒。

  文鏡自己也聽到了,抿緊了唇,像個被大人抓住錯處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裡,沮喪地往路邊一跪。

  他這下跪得重,膝蓋落在石磚地上時,周圍人都聽到一聲咚的沉悶聲響,裴顯卻彷彿沒看見、沒聽見,依舊極和煦地對姜鸞說話,「走吧。」

  姜鸞回身看了眼垂頭喪氣原地跪著的文鏡,沒挪步子。

  「怎麼。」裴顯笑得溫文又涼薄,「闖得了禍,見不得罰?」

  姜鸞琢磨了一會兒,感覺把文鏡丟在這兒他恐怕要完。

  趕在裴顯出聲催促之前,她踩著馬靴靈活地蹦過去幾步,踩在路邊凸出的青磚石上,站高了兩寸,在近處打量了幾眼,突然開口,輕輕巧巧喚了句,

  「裴小舅。」

  「嗯?」裴顯明顯地頓了頓,準備開口說的話咽在喉嚨裡。

  自從臨風殿裡按頭認親的那夜,姜鸞還是頭一回當眾這麼喊他。

  姜鸞哪裡危險往哪裡站,踩在宮道邊緣的青磚尖上搖搖晃晃,裴顯皺眉盯看了幾眼,手臂伸過來。

  夏季紗製的官袍沾著露珠濕氣,袍袖下的手臂結實有力。他直接扯著她寬鬆的小郎君袍袖把人從青磚石上拉下來,隨即放開了。

  「裴小舅面色不太好看。」姜鸞歪著頭打量裴顯的神色,

  「心裡又惱火了?其實,我只是出去了一趟敦義坊,見了淳于長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來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裡巡視的武侯,一查便知。」

  「別罰文鏡了。從晚上溜出宮到夜裡去敦義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曾和你當面說過的。我做的事,沖著我來。」

  裴顯在兩邊宮燈火把的映照下轉過身,正面對著,唇邊慣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盡手段,哄著騙著文鏡犯錯的是你。」

  「如今當眾替他求情擔責的也是你。」

  裴顯的身材修長,肩膀寬闊,燈火下微微傾身過來,刻意放緩的聲線沉穩鎮定,甚至給人一種推心置腹的錯覺。

  「阿鸞,我已經說動了聖人,放你出宮開府。公主府都賜下了,公主府長史人選也定下了,你卻還折騰個不休——到底想要些什麼呢。」

  姜鸞整個人都陷進大片陰影裡。

  她生得一雙盈盈潤澤的眼睛,看似輕靈而柔軟,卻毫不退縮,烏眸裡映出周圍火把跳躍的明亮的光,專注凝視著對方,再開口的時候,言語裡一股打動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哪怕親筆書寫的承諾書信,哪怕用了印畫了押,只要承諾的東西一天沒實實在在地落在手裡,這裡……」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會安定的。」

  說到這裡,她輕盈地原地踱了幾步,遠離了裴顯被火把映照出來的長長的影子。

  「再說了。」她輕笑了聲,

  「裴小舅自己難道就沒哄騙過我?頭次夜訪臨風殿那個晚上,哄著我拆了手弩,身上明明帶著私印,卻不肯拿出來,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最後還是不肯用印,說什麼『你只能信我』,欺負我年紀小,哄著我說『信你』。」

  薛奪站得近,聽去了五六分,尷尬地咳了聲,揮揮手,除了幾名貼身防衛的披甲衛士,其餘他帶來的龍武衛都遠遠地散開四周。

  裴顯跟在她身後,耐心聽完,背手慢悠悠走出兩步,

  「怎麼,出宮開府前夕,阿鸞今晚要開始和小舅算舊帳了?」

  「哪兒能呢。」姜鸞仗著今晚穿得利索,蹦蹦跳跳地往前頭宮道走,沒走出幾步卻又一個大轉身又回來。文鏡還跪在宮門邊呢。

  「裴小舅應允下來的三樣承諾,公主府,三百親衛,八百戶實封。最後一個聖人不允,已經是拿不到的了。至少還剩前頭兩個,還仰仗著裴小舅信守承諾,依照約定賜下給阿鸞。」

  她口吻坦然,極自然地說起心中打算,

  「如今公主府已經有著落了,淳于長史也是我想要的人。但裴小舅如果臨時反悔,不給那三百親衛,讓阿鸞光桿出宮,公主府裡只有宮女內侍嬤嬤,雖說做事不地道,但除了自認倒黴,又能做什麼呢。每每想到這裡,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只能希望裴小舅還記得當晚的承諾,手指縫裡漏些兵馬給我的公主府。」

  說一句話,便走近一步。

  長長的幾句話說話,她已經走回裴顯面前。

  她還在長身子的年紀,腳下蹬著厚底馬靴,個頭也只到他胸口,被宮燈拉得過長的陰影再次完全籠罩了她的身影。

  初夏燥熱的夜風吹過,姜鸞在明暗燈火裡抿嘴笑了笑,露出兩邊可愛的小虎牙,半真半假地問,

  「小舅會信守承諾的吧?」

  裴顯不直接回答,繞著姜鸞的位置,不緊不慢地踱了幾步。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聽起來倒不像是阿鸞做的事。」

  他走出幾步,若有所悟,回頭望了眼沮喪跪在宮門邊的文鏡。

  「莫非是……想借著文鏡犯錯的時機,把他要去你的公主府?當著我的面挖牆腳,這倒比較像你的打算了。」

  姜鸞咦了聲,「我倒沒想到這個……」

  她瞬間起了興致,瞅瞅身側的裴顯,又瞅瞅宮門下的文鏡,當真認真地思索起來。

  「別想了。」裴顯彎了彎唇,「我的人若是能輕易被你三言兩語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歸鄉。」

  他叫來薛奪,吩咐下去,「叫文鏡起來,佩刀和腰牌原樣收好,明日繼續當值,直到送公主出宮。公主剛才放話下來,今晚的罪責她擔了。」

  姜鸞:「……哎?免了文鏡的罪責很好,最後那句是怎麼回事?」

  裴顯幾步走回她面前,略微傾身下來,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少女潔白無暇的脖頸,他附耳輕聲道了句,

  「哄騙我的人犯錯,想挖我的牆角,還想看著我下令罰自己的人?怎的頑劣至此?」

  說完倒退半步,拉開兩人距離,抬手虛虛往前方一伸,示意姜鸞繼續往前走,護送她回宮的意思,

  「阿鸞不是說了,想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先把誠意拿出來。今晚的罪責自個兒擔著。」

  那邊文鏡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繫了回去,看樣子還想追過來說話,被薛奪帶人連轟帶趕地趕到旁邊,強逼著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姜鸞回頭,遠遠地和文鏡對視了一眼。

  對方應該是聽說了姜鸞替他擔責的事,被人拖著走遠時,視線還直勾勾地回望過來。

  隔著那麼遠,依然能看出那是個極復雜的眼神,感激裡帶著愧疚。

  姜鸞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覺還行。

  如果借著這次擔責被罰的機會,文鏡對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勢挖牆腳了嗎!

  上輩子沒挖成牆腳,說不定這輩子能挖過來?

  她心裡盤算了一陣,腳下轉過兩條長巷,不經意地一抬頭,臨風殿模糊的夜色輪廓就在前方了。

  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立刻停下腳步,不肯走了。

  裴顯察覺了她的動作,也跟著停下,並不主動問詢,只耐心等她先開口。

  姜鸞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嗇地用起親近稱呼,「裴小舅太為難人了,打算罰阿鸞什麼?」

  裴顯嘴邊噙起一抹淡笑,注視著前方模糊輪廓的龐大殿室,「阿鸞問了個好問題。」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罰軍棍,也不能罰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經,罰戒尺亦不可。」

  說到這裡,裴顯轉過身,打量她的眼神裡明晃晃的三個字:『惹事精』。

  「佛經早晚抄寫,抄了多少內容了?」他沉聲問。

  「《楞嚴經》十卷,已經從頭到尾抄完了。近日開始抄《法華經》。」

  姜鸞想起抄經也有點頭疼,擺出開誠布公的態度說,

  「已經在早晚各抄寫兩刻鐘,再增加抄經的時辰,就要錯字漏字了。抄錯的佛經送去椒房殿,我倒沒事,只怕小舅手下的兩員大將挨罰呀。」

  抄經抄到『錯字漏字』顯然也不是裴顯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個話題。「公主府選址已經定下,各方面都在加急籌備著,再過不久應該就要開府了。」

  「近日裴某聽到一些流言,說阿鸞在宮裡瘦得厲害,只怕是暗地裡受了不少磋磨。皇后娘娘氣得吃不下,派了人來找我,說臨風殿是我的人守著的,卻沒把裡頭的人看好。叫我留意著,開公主府之前,務必把阿鸞的身子將養好了。」

  「這可不怪我。」姜鸞理直氣壯地一攤手,

  「每年天氣轉熱,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東西,又懶得動彈。季節的事,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裴顯思索著,目光略過身側的年少貴女,側影過於苗條了。

  小郎君的寬鬆衣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如柳,一隻手臂就能裹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飯的?

  「阿鸞久居深宮,素來嬌養。聽說三月那場風寒大傷了元氣?身子實在太弱了些。」

  沿著宮道走出幾步,裴顯沉吟著道,「叫文鏡明日早晨當值。等你抄完了佛經,叫他陪著,每日早晨扎半個時辰的馬步。」

  姜鸞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馬步?」

  她抬手指著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當你手下的兵訓呢。你在軍營裡令出如山,但在我這兒,軍令可不頂用。」

  裴顯淡淡頷首,「軍令是不頂用。但阿鸞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親兵麼。」

  「最早六月開府,在宮裡至少還能留一個月。這一個月裡,跟著文鏡結結實實地扎馬步,叫薛奪看著。扎一日馬步,給你十個親兵。」

  姜鸞:「……」

  姜鸞磨了磨細白的牙,「行啊。」

  ————————

  【五月二十六。時節入夏,暑氣逼人。

  每日馬步不輟,換取親兵十個。】

  開府的日子報上宗正寺,請了欽天監卜過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綻,朝陽從天邊雲層破出,庭院裡的翠綠枝葉染上一層細碎的金光。

  姜鸞換了身俐落的胡服,窄袖翻領,烏皮長靴,蹀躞帶牢牢扎了細腰,滿頭烏黑長髮編了七八條細辮子,又匯籠在一處,編成一根大辮子,烏黑長髮辮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線流蘇要往髮尾裡編,被她攔住了。

  「編進去了,等下還要拆出來,麻煩。」姜鸞把額前幾縷散髮往耳後捋,蹬著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彎處挽了把,滿不在乎地往庭院裡走,「人呢,出來扎馬步!」

  正殿前方的空曠大庭院裡早準備上了。

  七八個小內侍打著扇,庭院角落裡早放了幾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準備著冰飲子。

  大梨樹生得枝繁葉茂,樹下那塊陰涼地是專為姜鸞預備著的。文鏡站在早晨初升的日頭下面,早已擺好了姿勢,扎了一會兒馬步了。

  姜鸞站在樹下的陰涼地裡,喝了口水,開始扎馬步。

  薛奪靠在牆邊,牆角放了個銅漏刻,他瞥了眼漏刻,報時,「五月二十六,辰時初刻。」

  旁邊一個龍武禁衛舔了舔筆尖,如實記錄下來。

  庭院另一側的角落裡,秋霜揪了呂吉祥出來,冷聲道,「公主開始扎馬步了,你還不陪著。」

  呂吉祥雙手高舉,手心裡捧著一根粗木條,哭唧唧地在牆角邊也擺開姿勢,陪扎馬步。

  一個時辰八刻鐘,半個時辰四刻鐘。一刻鐘過去,負責記錄時間的龍武衛拿起銅錘,敲了下小銅罄,嗡的悠揚聲響,傳遍庭院。

  「一刻鐘過。」龍武衛報時,在紙上畫滿的『正』字添了兩筆,

  「公主府親衛加兩人。共計一百零二人。」

  姜鸞額頭滲出晶瑩的細汗,喘著氣坐去錦鯉池子邊鋪著的大竹席處歇息,春蟄衝過來替她擦汗,又仔細按摩酸痛的腿腳。

  「公主。」對面的文鏡提醒,他自打早晨扎下馬步,至今紋絲不動。

  「督帥隨時會過來查看。」

  「不差這一會兒。」姜鸞喝了口冰酥酪,說,「你家督帥早晨事忙,才不會來。」

  歇了一會兒,等氣喘勻了,這才起身走回樹蔭下,拉開架勢繼續扎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對面的角落,秋霜冷著臉拿下呂吉祥高舉在頭頂的粗木條,往他脊背上狠抽了兩記,「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背主告密的殺才!」

  呂吉祥又哭又嚎,扯著嗓子喊,「薛二將軍!」庭院裡沒人理他。

  那天夜裡受了他告密的薛奪也不理他。

  軍裡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裡企圖替主將文鏡遮掩的當值羽林衛士,事後被追究責罰,個個挨了十軍棍,但那又怎樣,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站起來,還是漢子一條。

  告密的呂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庭院裡的銅罄響了四聲,記錄的禁衛大聲報數,

  「半個時辰過。公主府禁衛共計一百一十人。」

  半個時辰過去,日頭上了樹梢頂,微風拂過庭院,姜鸞身上汗水涔涔,病後蒼白的肌膚也泛起紅暈,她被幾名大宮女簇擁著往後殿處走。

  原本端坐不動時彷彿精緻瓷娃娃般的貴女,在陽光細碎的庭院裡動了半個時辰,渾身氣血都活動開了,整個人從上到下增添了幾分鮮妍顏色。

  眸光盈盈,顧盼生輝,映在夏季晨光裡,彷彿珠玉沐光,說不出的鮮活動人。

  路過文鏡時,姜鸞停下腳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鏡。你的功夫是真不錯。當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親衛指揮使的位子留給你。」

  文鏡遲疑著不應聲,姜鸞也不強求,腳步繼續往前,烏皮靴輕快地越過庭院,她邊走邊盤算著,

  「扎了十一天的馬步,換來一百十個人。你們說,我如果多練幾天,超過了三十天,裴督帥會不會給我府上多添幾個人手?」

  夏至遞過一杯冰飲子,春蟄侍奉她更換衣裳。

  幾個隨侍的大宮女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著,姜鸞自己倒想開了,

  「想太多了。他向來把兵馬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不扣我的人就謝天謝地了。」

  脫了汗濕胡服,換上了布料輕而薄的廣袖素紗羅裳,白露對著銅鏡細心地替她拆開髮辮,姜鸞坐在妝奩台邊,目光不經意地又轉到庭院裡巡值的薛奪和文鏡兩個人身上。

  裴顯對內廷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將的眼光向來是極好的。

  他從河東帶過來的幾員大將,各個文武兼備,心性過人,又在京城錦繡官場裡打滾過一圈,以後外放出去,個個足以擔當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著盡職盡責帶隊巡值的兩名矯健大將,姜鸞的眼睛裡帶了笑。

  「得想辦法多挖他點牆角,把人挖過來才好……」她喃喃地自語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四章

  五月底的天氣實在熱,姜鸞在後殿裡沐浴更衣,頭髮還濕著,外頭就報進來,紫宸殿御前的徐公公前來求見。

  徐在安公公這回是受人之托,帶進了一本條陳。

  「漢陽公主府的淳于長史,前些日子奏上了條陳,是關於開府事宜的。條陳呈上了中書省,由中書舍人謝瀾經手,轉呈到了皇后娘娘案頭。皇后娘娘原本叫鐘永良送過來,鐘永良不肯來,就求老奴幫忙送過來了。」

  姜鸞謝過了徐公公,打開厚厚一本條陳,迎面就是一張工筆描繪的京城街坊圖。

  京城一百零八處坊,每處的坊名,坊內有幾家高門世家宅邸,乃至於寺廟,景點,歷歷在目。

  圖紙上格外細致地描繪出公主府的地址。

  身為開國勳貴,舊英國公府的宅邸,地點當然不會差。皇宮南邊門出來,沿著朱雀大街往南過三個坊,往西邊轉去頭一個坊就是。

  徐公公湊趣地過來指點,「公主看好了,舊英國公府在靖善坊,地點極好的。晉王殿下的王府所在的安仁坊,和靖善坊只差了兩個坊,車馬行過去即刻便到了。」

  翻過第一頁,下面的幾頁條陳裡,詳細描繪了舊英國公府宅邸的範圍縱深。

  長若干步,寬若干步,佔據了坊裡幾條街,各個方向開門幾處。

  條陳裡夾了一副兩尺小圖,細細繪製了正門處的畫像。

  顯然是淳于閑自己站在門外對著實景畫的,當時應該是早晨,門外長巷的青石板路上積著夜裡的一小窪雨水,看守門戶的兩個石獅子高大威嚴,院牆高聳,沿著長巷伸展出去,牆內掩映出眾多的飛簷閣樓。

  姜鸞拿在手裡看了許久,「依稀可見當日的氣派。」

  她仔細看了幾眼,指著那如實描繪的精細小圖,「就是看起來缺乏打理。徐公公你看,門口石階縫裡長的草都老高了。門外兩個石獅子身上也崩了幾塊。」

  徐公公笑道,「那是。英國公府的後人都搬出去十幾年了。但宅子本身是極好的,稍微費心思打理幾個月,當年的榮華氣派就又回來了。公主挑得好地方啊。」

  姜鸞看得挺滿意,往後翻過一頁。

  第二幅小圖卻畫了後巷的生活圖景。不知是哪處的側門半開著,露出一角廚房,幾個廚娘打扮的婦人,在大灶前加柴熱鍋。

  姜鸞看得納悶,把條陳拿在手裡抖了抖。裡面只夾了兩副小圖,再沒有第三張了。

  「畫前面正門的街巷實景也就罷了,畫廚娘出入的側門後巷做什麼。」

  徐公公也說不上來,嘖嘖稱奇。

  姜鸞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陣,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又拿起正門繪圖仔細地看。

  淳于閑這幅正門景致畫得極為精細,清晰可見門前長草的庭院,門口崩了個角的石獅子。

  透過影壁,依稀可以看見斑駁落漆的欄桿和生草半尺的庭院。

  仔細去看薄霧裡朦朧的亭台樓閣——

  屋頂上缺瓦,水榭裡缺水,乾涸的池塘裡只剩枯枝淤泥一片。

  再回頭去看第二幅繪圖的後巷角門,落筆同樣精細,廚房裡有柴火有熱灶,鍋裡空空,沒米。

  她這下看明白了。

  「淳于閑是在給我傳話呢。」

  「借著第二幅畫裡燒柴熱鍋的廚娘跟說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她嘆息著晃了晃兩副畫,「真是個伶俐人。他想著要修繕公主府,但手裡缺錢。我人還沒出宮呢,就惦記著討錢了。」

  徐公公咳了聲,安慰道,「公主府開府之後,一應用度都由宗正寺撥款供養。全府所需的錢財,米麵,絲絹,炭火,乃至後花園的花草樹木,都按規制,每半年送一次過去。」

  「祖宗規制是這麼說沒錯。」姜鸞靠坐在羅漢床頭,輕咬起粉色的指甲,

  「但上回要把我送去宗廟那次,宗正卿和皇后娘娘走得近。皇后娘娘吩咐下來什麼事,宗正寺那邊辦得飛快。」

  「徐公公你說,等我開了府,宗正寺會不會故意扣著我府上的用度不給?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我的公主府的滿門生計可就拿捏在人家手裡了。」

  徐公公乾咳幾聲,擦了把額頭的汗,不說話。

  「是了,椒房殿的鐘有良就怕我問他這個,所以今天不敢來,把差事推給你。」

  姜鸞從貴妃榻上坐起身,收起攤開的條陳,客氣地說,「行了,我不問了,多謝徐公公把東西送來。」

  正事辦完了,姜鸞客氣留飯。

  她對看不上的人向來一點臉面都不給,對徐公公卻都是有禮相待的,徐公公看得出區別,作為報答,臨走前透了個消息。

  「聽說公主得了裴督帥的叮囑,每天早晨辛苦扎半個時辰的馬步?哎,其實走個過場也就行了。」他小聲附耳說了句,

  「督帥前幾日已經點兵了。在城西郊的南衙禁衛校場點的兵,點的是丁翦將軍手下的三百南衙衛。另叫過去丁將軍麾下一位姓李的副將,單獨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老奴琢磨著,怕不是在給公主準備著呢。」

  姜鸞眼前一亮,「那姓李的副將,是不是相貌凶猛,力氣奇大,頭頂個大腦殼。」

  徐公公一拍大腿,「是長了個大腦殼!」

  姜鸞輕快地笑起來,「那就是李虎頭。叛軍圍城那陣子,李虎頭被丁翦派了護衛我,天天拿個大盾牌擋在前頭。裴督帥原來沒打算讓我光桿出去。」

  想了一會兒,又微微地笑了下,

  「點了我認識的李虎頭,他這回算是用心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起來,親自把人送出去殿外,目送著人沿著長廊走遠,轉回長案邊,又拿起條陳裡夾著的兩張英國公府舊宅的實景小圖,來回翻閱著。

  「雖說錢糧被人扣在手心裡,但至少賺了一座大宅子。」她喃喃自語道。

  過了晌午,看守緊閉的臨風殿門外有人大聲叫門。

  居然是丁翦親自來了。

  按理說,丁翦如今升了正四品將軍的武職,主領的是外皇城西門的守衛差事,他輕易不該進禁中。

  但這幾天四處都傳遍了,人人都知道丁翦在叛軍圍京那陣子護衛得力,得了漢陽公主的青眼,跟去公主府的三百親衛都是從丁翦手下調撥出去的。

  在公主出宮前夕求見一次,倒也不算出格。

  薛奪在臨風殿嚴防死守了這麼多天,人也麻了,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與其被他們兩邊鬧事,不如睜隻眼閉隻眼。

  他便讓丁翦站在宮門外頭,姜鸞站在宮門裡頭,兩人隔著一道朱紅宮門說話。

  丁翦這回是帶著副將李虎頭過來的。

  兩人的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來恭賀的,倒像是負荊請罪。

  見了面二話不說,直接跪倒,披著甲的膝頭砰地磕在門外石階上。

  「公主開府在即,督帥已經點了三百兒郎跟隨護衛。原不應打擾公主。」

  丁翦吭哧吭哧了半天,臉上帶著羞愧神色,在懷裡摸了半天,雙手奉上一張羊皮紙。

  「昨日末將帶著李虎頭清點三百兒郎的武器。因為年頭那場兵禍,兒郎們戍衛京城的那個月,甲胄多有破損,長槍、長戟等兵器也折損許多,至今未能補齊。缺損早就報上了兵部,兵部說等撥款,戶部說無錢。」

  「公主府開府當日,這三百兒郎都要披甲持戟,前後護衛著公主儀仗,從大開的皇宮正門出去的,怎能穿著破甲,扛著斷戟!關係到公主和皇家的顏面,末將心裡著急,昨天就斗膽找了督帥那邊拿主意,結果督帥說、說……」

  丁翦越說越難為情,額頭橫穿過眉骨的刀疤都在突突地跳:

  「督帥說,這三百兒郎是公主府的人,要末將找、找公主要錢修甲!」

  他這一嗓子吼的,不止門邊站著的姜鸞聽到了,站了滿庭院的禁衛內侍都聽到了。

  瞬間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薛奪嗆了下,吐掉嘴裡叼著的草莖,低聲和身側的文鏡說,「養護甲胄兵器可是個無底洞,咱們這位漢陽公主有那麼厚的身家麼?」

  文鏡木著臉不說話。

  他想到了後殿裡收著的滿滿一大盒先帝賜下的十斤金彈丸。

  文鏡想到的東西,也是姜鸞同時想到的。

  她嘖了聲,吩咐春蟄去找苑嬤嬤,把那盒金丸取來。

  「別跪著了,起來吧。我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她淡定地吩咐丁翦起身,

  「宗正寺那邊的公主府用度還沒撥下來,我這裡倒有十斤金珠的私房錢,你先拿去給將士們修甲。」

  丁翦帶著李虎頭,兩人在門外羞愧地道謝。

  「喲!」薛奪的胳膊肘一頂文鏡的腰,低聲道,「我想起來了,什麼金珠,分明是就搭配彈弓的那匣子金彈丸嘛!好家夥,真拿出來了。」

  苑嬤嬤急匆匆抱著匣子從後殿奔出來。

  姜鸞回身幾步接那沉甸甸的木匣,耳邊正好把薛奪的嘀咕聽個清楚,隨口應了句,

  「你家督帥多半是存心的。這匣子金丸叫文鏡吃過一回虧,他不順眼很久了。」

  她打開匣蓋,露出滿盒子金光燦燦的足金彈丸,指尖慢悠悠撥弄著一顆,

  「本宮見識少,只見過別家做舅舅的變著花樣地寵甥女,沒見過做舅舅的這麼坑甥女的。」

  「點了三百兵和李虎頭,還以為本宮這位小舅好起來了,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她感慨,「太不疼人了。」

  ——————

  這天晚上,兩隊北衙禁衛照常輪班上值。

  自從文鏡半夜把人私自帶出了宮,從此夜裡值守的就換成了薛奪的龍武衛。

  姜鸞用過了晚膳,眼看著月上中天,吩咐夏至把呂吉祥拎去側殿的耳房裡,務必關好了。

  「關好了。兩個人不錯眼地盯著。」夏至解氣地說,「把那狗奴跟打掃庭院的竹掃帚臭抹布關一處,看他還能跟誰去告密!」

  「很好。」姜鸞盯著從門外映進來的月光,若有所思,「今晚的月色不錯。若隱若現,並非光華大亮,又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四個隨侍大宮女裡,數秋霜心思轉得最快。

  她看了眼地上朦朦朧朧的月色,隱約有所察覺,「公主,今夜的月色適合藏身夜行。難道你又要出宮……」

  「沒辦法。我也不想的。」

  姜鸞面前的短案上放著幾顆半兩金丸。下午丁翦在門外抱著整匣子金丸,聽說是先帝賜下的遺物,眼眶登時就紅了,死活要給她留四五顆金丸做個念想。

  她靠在短案邊的憑几上,單手支頤,盯著面前那幾顆金丸,

  「誰讓舅舅坑我呢,手裡存的私房錢都坑完了。我也沒什麼其他法子,宮裡二姊的身家跟我半斤八兩,手裡有錢的都在宮外頭,我得出去找二兄再討點私房錢來。」

  她輕輕撥弄著金丸,滴溜溜的轉,

  「你們看,不是我喜歡折騰人。我也希望裴督帥能睡個安穩覺的。你們夜裡幫我遮掩著些。」

  幾人都肅然應下。

  秋霜還在犯愁,「但外頭防得這麼緊,願意幫我們的文小將軍又不在……」

  姜鸞已經起身開了窗,沖窗外招了招手,「薛奪,過來說話。」

  正在庭院裡巡值的薛奪頓時右眼皮子一跳:「嗯?」

  似乎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5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五章

  她這邊的動靜最引人關注,剛拔開窗插銷,那邊薛奪就站在了幾步外的窗下。

  「公主有什麼事吩咐。」薛奪狐疑地盯著她的動作。

  姜鸞慢條斯理地攤開手掌,托著一顆金燦燦的半兩金丸。

  「丁翦拿走了整匣子,但我手裡還是留下了幾顆。」

  她在燭火下撥弄著金丸,幽幽地說,

  「先是被你家督帥搜走了彈弓,現在連滿匣子金丸都送出去,只剩下最後幾顆留個念想,連給我家點點打鳥雀玩耍都不成了……本宮夜裡睡不著,薛二將軍也別睡了,喏,金丸拿去,你們再尋幾個彈弓,打幾隻夜間出行的碩鼠給點點玩吧。」

  秋霜在她身後托起了兒臂粗的長明蠟燭,姜鸞在明亮的燭火下探頭出去,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庭院草木間的動靜。

  薛奪『嘶』了聲,倒吸一口涼氣,心裡痛罵他娘的,督帥這個做舅舅的坑甥女,甥女這個做公主的就坑他們這些值守禁衛!

  金丸號稱是『先帝遺物』,大晚上的打出去一顆找不回來,誰知道眼前這位矜貴主兒會不會讓他們整夜都撅著屁股在庭院裡找金丸!

  「只是抓幾隻耗子給貓兒玩耍,何須用到公主的金丸!」

  薛奪跳起來招呼麾下,「弟兄們,撥開草木,撈兩隻耗子來!」

  「要活的。」姜鸞掰著手指數要求,「一公一母,皮毛油亮,乖巧討喜的。」

  薛奪磨著後槽牙應了,把姜鸞手裡留的五六顆金丸全要到自己手裡看管才放心。

  折騰了整個時辰,姜鸞又挑剔,好容易抓了一公一母兩隻皮毛油亮的活耗子,姜鸞嫌棄『神情驚恐,不夠討喜』,又放生了。

  薛奪如今是切身感受到文鏡爬樹捉蟬的滋味了,帶著一隊人把寬敞庭院裡的草木叢林搜了個底朝天,薛奪一雙天生利眼在夜裡險些泛起了幽幽綠光,終於捉到了『皮毛油亮,乖巧討喜』的一對公母耗子,如臨大敵地送進了後殿。

  姜鸞審驗通過,滿意地收下,臨風殿裡這才消停了,後殿寢堂關了窗,屋裡燈火也熄滅了大半,夜風裡只隔窗傳來貓兒嬌嬌的叫聲。

  薛奪累了個半死,強打精神轉了兩圈,眼瞅著臨風殿各處一切正常,跑去偏殿角落裡眯了會兒。

  睡夢裡都是貓兒叫。

  忽然一陣搖晃把他搖醒,他猛地翻身坐起,周圍圍著的十來個手執火把的麾下禁衛神色驚慌,焦急上火地回稟,

  「公主剛才又出來,說送進去的兩隻耗子呆頭呆腦的,被裡頭那貓兒一下便咬死了,今夜不盡興,非要自己再抓幾隻耗子。卑職等見將軍累狠了,想著公主帶著她自己的人抓,又不是叫咱們抓,就沒叫醒將軍,任憑公主帶著人在庭院裡四處轉悠……」

  「誰知曉一個沒注意,公主的人從不知哪處角落裡搬出個梯子,公主蹬蹬蹬就沿著梯子上牆頭了……卑職等還不及衝過去,牆那邊傳來一聲貓兒叫,公主就從那麼高的牆頭跳出去了……」

  薛奪的臉色變了。

  「牆那邊必定有人接應!看到人了沒有!」

  「卑職等衝出去,只看到幾個人影跑得飛快,其中一個身材頗為魁梧,把公主背在背上,腳下發力狂奔,跑得並不比其他人慢。黑夜裡看不準,只覺得身形有六七分像……像……」

  龍武禁衛吞吞吐吐地回稟,「像下午來的丁翦將軍。」

  薛奪:「……」

  薛奪劈手接過親兵遞過來的紅纓頭盔,破口大罵著往頭上套,

  「防得了外賊,防不了內鬼!丁翦是京城本地的守將,人面廣路子熟,胳膊肘兒還往外撇,一門心思地幫公主鑽空子,咱們怎麼防!」

  遠處響起梆子響,過了二更天。薛奪一臉晦氣地往外走,

  「公主又丟了!這回多半有南衙禁衛在裡頭摻和。臨風殿這邊嚴密守好嘴巴,不要聲張出去,分兵趕去各處宮門堵人!」

  他惡狠狠磨牙,「各處宮門都堵不到人,老子也只能出宮回稟,去督帥府上請求調兵搜人了。」

  ——————

  梆子報二更時,姜鸞站在西南宮門外。

  今夜值守西南宮門的是南衙禁軍左翊衛。左翊衛中郎將是京城本地的守將劉牧光,小士族出身,和丁翦是出生入死的好友,也認識姜鸞。

  三月京城被圍時,姜鸞隨著晉王登城樓巡視,劉牧光親自拿盾在她面前擋過流矢。

  「公主為何私自出宮?」劉牧光沉聲喝問,「宮門已經下鑰,無詔不開,公主等明早再來。」

  姜鸞從陰影裡往前幾步,摘下帷帽,顯出少女略顯稚氣的面容。

  「劉將軍。」她嗓音天生輕而軟,如實地解釋,

  「下個月要開公主府,正是處處都要花錢的時候,我手裡連私房錢也花完了。二兄被聖人厭棄,不敢進宮,我也沒法子了,只能偷偷夜裡出宮一趟,去二兄府上……要點錢。」

  劉牧光噎住了。

  督帥點了三百南衙禁衛入公主府,卻未撥下修甲修兵器的款項。丁翦下午去了趟臨風殿,抱著整匣子金珠出來,看到聽到的人不少,消息風一般地傳出去,皇城禁衛裡早傳遍了。

  先帝疼愛的么公主為什麼連私房錢都花完了?

  還不是花在他們拚死護城的將士身上。

  劉牧光糾結了片刻,燈下看見姜鸞安靜乖巧地在宮門邊等待著,也不出聲催促,只抬頭望著緊閉的巍峨宮門,眼底漾出隱約的期待。

  他嘆了口氣,背過身去,揮了揮手。

  這是眼不見為淨的意思了。

  宮門沉重推開,打開一條縫隙,宮門外的夜色漏了進來。

  隱身在暗處的丁翦大步奔出幾步,蹲在姜鸞身前,把帷帽遞給她戴好,重新把人背起,帶著兩名護衛親兵,幾人從宮門縫隙裡疾步奔出。

  一直跑出了皇城地界,兩個親兵牽著馬等在前頭,丁翦喘著氣問,「公主會不會騎馬?」

  姜鸞答得爽快,「會!」

  幾匹快馬在空曠的街道一路往南疾馳,巡街武侯看到當頭快馬亮出的南衙禁衛腰牌,默不作聲退了回去。

  快馬馳過長街,轉過一道彎,姜鸞輕咦了聲,指著斜對面遠方通亮的那處,

  「前頭那座大宅子是哪家宅邸?從前去二兄的晉王府,路上我不記得有這麼大一座宅子。」

  丁翦勒馬放滿速度,掃過遠方那座燈火明亮、外門對著大街開的大宅子。

  從主街上能一眼看到的,是宅邸的烏頭門,也就是外門。外門往裡有一處極長的青石通道連接正門,十名披堅執銳的將士沿著通道守衛宅邸,長戟磨得雪亮,殺氣騰騰。

  「永樂坊這邊是新開的河北道兵馬元帥府。」丁翦指著前方黑暗的長街盡頭,「晉王府在安仁坊,還要再轉過去,過一個坊。」

  姜鸞勒馬慢行,遠遠地望著氣派的大宅外門,以及夜色裡隱約現出的龐大主宅範圍。

  「公主別看了,被發現了不好。」丁翦低聲催促,「快些走,前頭再過一個坊,就能看到晉王府了。末將去叫門。」

  找晉王討錢比預計的難些。

  晉王姜鶴望病了。

  自從四月初一當日,在兩儀殿裡受了一場驚嚇,雖然有驚無險,他靠自己的兩條腿走出了皇宮,但每每回想起當日長兄的詰問,大嫂的冷眼,委屈難過之餘,心裡又後怕得很,晉王回王府第二天身上就發起了熱,從此稱病不起,再不肯出王府一步。

  姜鸞費了不少力氣才見到了她二兄。

  晉王病歪歪地躺在寢屋的床上,臉色蒼白,露出吃驚的表情,「阿鸞,你怎的半夜來了。」

  姜鸞坐在床邊,抬起柔白手腕,探了探二兄的額頭,溫度正常,並無發熱冷汗種種重病跡象,放下心來,

  「許久不見二兄了,心裡想念,過來探望二兄。順便……二兄手頭寬裕的話,借給阿鸞些錢財米麵。阿鸞窮得開不了府了。」

  晉王又吃了一驚,仔細問清了近日情況,狠狠拍了下床頭,憤然道,

  「你是先帝公主,今上幼妹,宗正寺怎敢克扣到你頭上!掌著宗正寺的宗正卿,細論起來還是我姜氏的遠房族親,五服之內的族叔伯,怎的胳膊肘往外拐!明早我就找宗正卿那老兒理論去!」

  姜鸞趕緊把他攔下,「別,二兄就在王府裡養病最好。你如今站在風口浪尖上,我只是短少些錢糧進項,你若出去王府走動,就怕回不來。」

  晉王妃在旁邊陪著,一句話說到她的痛處,眼淚立刻滾滾湧出。她含淚握住姜鶴望的手,按在她明顯凸出的小腹上,

  「二郎,慎重。想想我們的孩子。」

  姜鶴望黯然神傷,英雄氣短,嘆著氣倒回床上。

  姜鸞夜裡偷溜出宮,怕事情鬧大,只待了短短一刻鐘,閒話沒說幾句便要走。

  姜鶴望心裡顧念著幼妹在兩儀殿裡冒死替他說話的那份情誼,低聲吩咐了親信幾句,從書房裡取來個沉甸甸的紫檀木方盒,在燈下打開,金光閃耀,全是五十兩一條的長金鋌。

  晉王的小金庫,是晉王妃平日都不知道的。她吃驚地看了眼滿滿當當摞起的長金鋌,又神色復雜地看了眼自家夫君。

  「拿去花用。」姜鶴望大方地把木盒往姜鸞那邊推。

  姜鸞試著抱了下,沒抱起來,比她那個裝滿十斤金珠的木匣子可重多了。

  丁翦被叫進屋,在晉王床邊跪倒行了個禮,接了過去。

  姜鶴望這個人閒散王爺當慣了,說話有點碎,拉著姜鸞仔細叮囑,

  「盒子裡放了八十斤金,也不算小錢了。回去時繞著新開的兵馬元帥府走,別讓那處主人家見著。裴督帥最近手上缺錢,叫他發現了這八十斤金,只怕會二話不說直接徵了去。」

  姜鸞這下真正詫異了,烏黑的星眸微微張大,

  「裴督帥如今掌了全京畿的防衛,手裡有權有勢有人,怎會缺錢。」

  姜鶴望雖然一步不出王府,手下的人每日送來的消息不少,對京城局勢還是比拘在深宮的姜鸞能看到的多得多,

  「裴督帥手裡掌著京城的兵馬調度,有權有勢有人,但朝廷的錢袋子不在他手上。」

  「他手下十萬兵,每天吃飯的口糧就是一大筆,按月發的軍餉又是一大筆,盔甲兵器損壞,要修繕,更是個無底洞。」

  說到這裡,姜鶴望想起一個近日聽來的八卦,勁頭登時來了,也不管時機對不對,拉著姜鸞悄聲嘀咕,

  「李承嗣,李相,身上兼領著戶部尚書的差事,最近過得不大好,天天出門躲著裴督帥。只可惜躲也無用,車馬幾次三番被堵在朱雀大街上,裴督帥當街跟他討要軍餉撥款。」

  「大概是被推脫得太多次,連同殿為臣的表面和氣都扯下了。就昨天早上,裴督帥發兵圍了李相府,壓著李相去衙門,硬摳走了三萬兩銀的軍餉。今早的朝會上吵成一團,御史的彈劾奏本一堆,都是彈劾裴督帥跋扈弄權。」

  這麼大的事,姜鸞還是頭次聽說,想了一會兒:「雖然驚人,並不意外。」

  「落在李相身上不算意外,算他倒黴,誰讓他是管錢袋子的呢。你別撞上那位就好。」姜鶴望拿手指點著沉甸甸的檀木盒,

  「裡頭裝的八十斤足金,沒有裴督帥昨天硬摳走的三萬兩銀那麼多,但也不算少了。你可仔細收好。」

  姜鸞告辭出來,上馬撥轉韁繩,在空曠主街上往皇宮方向緩行。

  丁翦抱著沉甸甸的木盒縱馬跟在後面,行出去一條街,剛轉過彎,他猛地一勒馬,低聲催促,

  「公主往旁邊避讓些。前頭有動靜,兵馬元帥府的正門開了。」

  姜鸞撥轉馬頭,轉進旁邊一條暗巷裡。

  隔著幾十步距離,迎面看到斜對面燈火通明的大宅子外門洞開,薛奪像是隻鬥敗的公雞,耷拉著肩膀,當先牽馬出了外門。

  後頭幾步,裴顯顯然是睡下了又起身,沒穿戴官袍,只穿了身海青色的居家襴袍便服,面無表情地跨門出來,踩蹬上馬。

  姜鸞看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噗嗤笑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半夜出門了。薛奪動作還挺快。」

  丁翦也猜到了。揣著那沉甸甸的八十斤金,心虛地往暗巷裡躲了躲。

  對丁翦而言,裴顯自從掌了京畿防衛,對麾下將士們向來不錯,不論是河東玄鐵騎出身的北衙禁軍六衛,還是京城本地出身的南衙禁軍十二衛,一視同仁,論功行賞起來毫不含糊。丁翦幫了漢陽公主就對不住自家督帥,他心裡有愧。

  他這邊往暗巷裡躲,一路盯著他們行蹤的巡街武侯們卻嗅出了不尋常的意味。

  丁翦眼睜睜看著四五名武侯從斜刺裡奔出,直奔到兵馬元帥府門外,急匆匆和守衛將士回稟著什麼,還回身指點他們藏身的暗巷方向。

  「啊,被發現了。」姜鸞惋惜地道,「半夜在大街上縱馬,確實太扎眼了。」

  丁翦抱著木盒,反手就要拔刀,「公主先走!」

  「別,」姜鸞輕笑了聲,「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戰場,不至於。你躲著,我過去打個招呼。」

  丁翦一把沒拉住韁繩,眼睜睜地看著姜鸞踩上馬鐙,輕輕巧巧地騎著馬過去了。

  「裴小舅安好。」姜鸞擋在門前,輕快地打了個招呼。

  薛奪正親自牽著裴顯坐騎的韁繩,聽那聲音耳熟,猛地一回頭,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公公公主!」

  裴顯坐在馬上,提起韁繩,軍靴後的馬刺輕輕一踢,坐騎慢跑起來,馬蹄聲清脆,繞著姜鸞的坐騎轉了兩圈。

  「阿鸞安好。」

  他勒馬停步,不鹹不淡道了句,「阿鸞神出鬼沒,看起來今晚過得不錯?小舅今晚過得不太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六章

  今夜月色藏在濃雲層後,若有若無,連星辰都寂寥,黑暗長街上只看得到依稀搖晃的樹影。

  裴顯坐在高大的軍馬上,操控韁繩轉過半圈,擋在姜鸞馬頭前方,不冷不熱問,「阿鸞今夜是從何處過來,又打算到哪處去。」

  姜鸞既然從藏身的暗巷出來,便沒打算瞞他。

  「剛從二兄的王府出來,要了點私房錢。正打算回宮去。」

  她坦坦蕩蕩地說,「手裡有錢,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贖回來。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遺物。耶耶[1]在世時,手把手地教我用彈弓打金丸,裴小舅好歹給我留點念想。」

  裴顯坐在馬背上聽完,不置可否,「夜裡出來一趟,私房錢要到了?」

  「當然要到了。數目還不少。」姜鸞明晃晃地和他談條件,

  「只要一句承諾,別罰今晚跟著我忙活的人,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私房錢,分小舅一半?」

  裴顯笑了聲,「看來全京城都知道我手裡缺錢了。」當先往前縱馬走了幾步,話鋒一轉,

  「要裴某的承諾,阿鸞先把誠意拿出來。今夜跟你胡鬧的是誰,叫他出來。」

  丁翦藏身在暗巷裡,心裡往下沉,正要出去請罪,卻見姜鸞回身對著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遠遠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斗篷都穿戴上,再抱著盒子出來。」

  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線黯淡不明,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漢子,頭戴帷帽,身穿斗篷,懷裡抱著個木盒子,只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從走路的穩健步伐看,明顯是個軍漢。

  但身形魁梧的軍漢在軍裡一抓一大把,能從城東排到城西去。

  隔著十幾丈距離,裴顯遙遙地打量著來人輪廓,心裡七八分認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確認。

  姜鸞騎策馬迎回去,從丁翦手裡接過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點摔馬背上,她趕緊扔了馬鞭,雙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奪見勢不對,趕過來牽住姜鸞的馬韁繩。姜鸞使了個眼色,示意丁翦趕緊跑。

  「別盯著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馬鞍上,讓薛奪牽著馬走近兵馬元帥府門口明亮的燈火下。

  「我對小舅的誠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這裡。」

  她坐在馬背上打開了檀木盒蓋,燈光下閃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裡一摞又一摞,全是疊得滿滿當當的長金鋌。

  「八十斤足金。」姜鸞把紫檀木盒蓋重新蓋上,擋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給我留一半私房錢,另贖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三百兵修甲修戟的錢從我的私房錢裡頭出。算不算誠意滿滿?」

  「送出四十斤足金,只換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諾?」

  裴顯握著韁繩緩行,高大良駒打著響鼻,在大街上來回踱步,「阿鸞今夜做的是虧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姜鸞輕笑,「行了,我這兒確實還有件事。馬上就要開府,八百戶實封的請求被聖人駁了,宗正寺那邊又扣著我今年的用度不發——」

  她說到一半,裴顯就聽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對著薛奪略微頷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過來。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戶部討軍餉。討債的衙門多個宗正寺倒也無妨。」他接過方木盒子,單手托在手掌裡,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只多不少。阿鸞的誠意滿滿,小舅看見了。」

  他瞬間做下決斷,「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討來。公主府三百兵的修甲費用也是裴某擔了。盒子留在我這裡,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連同金丸送回去。」

  說到這裡,他輕描淡寫加了句,

  「至於明年以後的開支用度,阿鸞可以遣府上的三百親衛圍了宗正寺,把宗正卿從衙門裡拖出來,好聲好氣地當街勸幾句即可討到手。」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多謝籌劃獻策。聽起來倒也不太難。」

  兩邊談妥,姜鸞客氣了一句,「還沒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隱約發青,還是回府休息吧。不勞遠送,我這就回宮去了。」

  「起都起了。」裴顯扯了扯唇,「順路護送阿鸞回宮,索性去宮裡值房睡一會兒。」

  兵馬元帥府裡沒有置備內外管事,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親兵。一個親兵從烏頭門裡飛跑出路邊,遞過來上朝用的官袍玉帶,裴顯單手控馬,紫色官袍往肩頭一披,修長的手指扣起玉帶金勾,直接在馬背上穿戴上了。

  姜鸞看在眼裡,搖搖頭,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個河東大族出身的嫡系,日常起居也太不講究了些。我看京城裡四大姓的郎君們,出門帶個熏香袋都要挑揀一刻鐘。」

  裴顯像是沒聽見,悠然往前縱馬幾步,往馬下伸出手去。

  又一個親兵飛奔過來,送上廚房大灶熱騰騰新烤出爐的胡餅。

  裴顯打開油紙包,極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奪牽了自己的馬跟出來,他是河東小士族出身,處處向著自家主帥,在旁邊嘀咕,

  「公主少說幾句,快些回宮吧。督帥被你擾了清夢,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個盹也是好的。還熏香袋呢。哪有這閒工夫。」

  姜鸞哧地笑了,一句話堵回去,

  「講清楚些,擾人清夢的到底是本宮還是你薛二將軍?薛二將軍有本事別看丟本宮呀。看丟了本宮,又跑來吵醒你家督帥,倒推到我身上。」

  薛奪氣得頭髮都炸了。

  裴顯向來沉得住氣,任憑背後吵翻了天,絲毫不理睬,徑自策馬在前方慢行。

  姜鸞催動韁繩,騎馬經過路邊送行的親兵時,忽然臨時起意,彎下腰問,「胡餅還有沒有多的?也給本宮一個嘗嘗。」

  親兵愕然瞠目,瞅瞅前方的自家主帥毫無反應,壯著膽子遞過一個熱騰騰的油紙包。

  姜鸞便也單手控著馬韁繩,往前奔出十幾步,悠悠然咬了一小口胡餅,愜意地眯眼,「灑了白芝麻,好香。」

  裴顯在前方等候,聽到身後動靜,側過身打量了一眼,

  「騎術不錯。在宮裡跟弓馬教諭學的?」

  「那是。」姜鸞並不故作謙虛,「二兄在宮裡校場學六藝時,我跟去學了兩年。弓馬教諭都說我有御馬天分,馬兒天生親近我。」說著報了教諭的名字。

  教諭的名字居然是裴顯聽說過的,

  「十多年前南衙衛裡的神射手。南衙禁軍十二衛輕騎弓馬第一。他從軍裡退下來後,做了宮裡皇子皇女的弓馬教諭?」

  他陡然起了興致,馬鞭往前方長街點了點,「正好夜裡街上無人。跑一段?」

  「行啊。」姜鸞應得毫不含糊,「跑!」

  帷帽和斗篷給丁翦拿去正好,她跑起馬身上利索,輕喝一聲『駕』,馬兒當先奔了出去。

  數百丈長的寬敞長街跑過一半時,身後馬蹄聲奔雷般響起,人影帶著疾風從身邊擦過,裴顯在前頭勒馬急停,轉回半圈,高大軍馬噴著響鼻又奔回來,再次擦肩而過時放慢速度,探身過來幫姜鸞拉了一把韁繩,把馬穩穩地勒住了。

  「弓馬教諭的話裡摻了水分。」若隱若現的月色下,裴顯仔細打量姜鸞控馬的姿勢和握住韁繩的手腕,

  「御馬的姿勢雖然學得標準,臂力不足,馬奔快了拉不住韁,遇到驚馬失蹄時只怕會滾落馬下。」

  他重新撥轉馬頭回來,繼續並肩策馬緩行,「不能再跑了。就這麼慢慢走。」

  姜鸞『嘖』了聲。

  「管得比耶耶還寬。」她不滿地嘀咕,「耶耶當年在校場看我跑馬,還讓我多跑了幾圈呢。」

  「裴某不過是個外戚,自然不能和先帝比。」裴顯答得不冷不熱,意有所指,

  「不知京城這邊四大姓的規矩如何。裴氏不才,勉強算是河東當地的大族,掌了三代河東節度使的職務。熏香之類的倒不怎麼講究,家族裡講究的是嫡庶長幼。裴氏小輩若不能早早成器,至少要乖巧順從,聽從長輩教誨。」

  「哦。那你們家小輩豈不是要被你從早訓到晚。這次你來京城,河東裴氏本家的小輩們樂壞了,京城這邊裴氏的小輩們愁壞了吧。」

  姜鸞左耳進右耳出,還是單手控了馬韁繩,從胡服衣襟裡掏出還溫熱的胡餅,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

  裴顯看著眼裡,又是一皺眉。

  「芝麻灑衣襟上了。天家出身的貴女——」

  姜鸞裝作沒聽見,繼續咬了一大口,才不管芝麻掉哪兒了,羊皮小靴夾住馬腹,溜溜達達往前走。

  走出幾步,又勒轉馬頭轉回來,「看在今晚贈的四十斤金的份上,小舅實誠答我一個問題。」

  她鼓鼓囊囊嚼著胡餅問,「如今都六月了。戶部今年上半年徵收來的賦稅用去哪裡了?怎的發不出軍餉來。」

  她問的居然是這句,裴顯有些意外,唇邊掛著的淡笑便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他從容地縱馬趕上來,「阿鸞猜猜看。」

  姜鸞便猜,「撫恤陣亡將士?購買良種,鼓勵春耕?」

  她每猜一句,裴顯便搖頭。

  「昨日請出了李相,一起去戶部衙門查帳。」他輕描淡寫地說起昨日鬧到被御史追著彈劾的大事,

  「你說的這兩個支出項都有。開春時御駕親征的二十萬精兵,在太行山下死傷超過半數,家裡都要撫恤;每年的春耕良種也是極重要的國本。但兩個加起也用不了今年賦稅的一成。」

  裴顯拿馬鞭指了指正北方,「今年賦稅的十之其四,被聖人一道中旨,調走重修宮室了。」

  姜鸞:「……」

  她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嚼了嚼,含糊道,「十份裡拿走了四份。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又問,「聖人知道修繕宮室需要花費這麼多錢嗎?」

  裴顯不答。

  兩人在濃黑的夜裡策馬往北方皇城的方向緩行了一陣,前方隱隱約約就是巍峨宮門,遙遙地可以看到城樓高處懸掛的十幾處大宮燈,和各處來回巡值的禁軍將士身影。

  即將接近皇宮時,裴顯忽然勒馬問了句,

  「阿鸞,你久居皇宮,應該了解聖人的脾性。你說,若有人把那筆重修宮室的款項攔下來,聖人會如何?」

  姜鸞也跟著勒了馬,停在路邊,想了好一會兒。

  「聖人不是忍讓的性子。他是先帝嫡長子,太后娘娘唯一的親子,打小要什麼有什麼。若被人違逆了心意……」

  「滔天大怒。」 她吐出四個字,又補充,

  「就像當日兩儀殿,逼得二兄差點撞柱自盡的那種滔天大怒。」

  前方就是緊閉的宮門,兩人在城樓下翻身下馬,守衛皇城的禁衛認出來人身份,飛奔著迎出來,把馬匹牽到旁邊,開了宮門。

  裴顯整理衣袍,走進宮門時淡淡道了句,

  「裴某不是晉王。」

  作者有話說:

  【1】耶耶:古代兒女稱呼父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七章

  宮門下鑰是宮禁大事。按理來說,宮門深夜無詔不開。

  怎奈何京城最近實在混亂。

  京畿本地的二十萬禁軍兒郎,被這次的御駕親征斷送了一半。巷陌處處可見門外豎起的招魂白幡,哪家沒有一兩個不歸人,半夜哭聲斷肝腸。

  如今掌了宮禁的南衙衛、北衙衛,倒有一多半是河東來的勤王軍、如今充作禁衛的玄鐵騎。

  自家主帥到了宮門外,守門的將領二話不說,開宮門。

  原本應該好端端待在臨風殿裡的漢陽公主,半夜突然跟著主帥從宮門外進來了,守門禁衛們瞪眼看著,一個字也不敢問。

  姜鸞連解釋的功夫都省下,跟在前方頎長的身影背後,蹦蹦跳跳地沿著宮道往前走。

  前方就是岔路,一條通往外皇城的三省六部值房,一條繞過三大殿,通往後宮。

  裴顯召了身後跟隨的薛奪來。

  「薛奪護送公主回去。」果然就要邁步往值房那邊。

  姜鸞卻不走,在宮燈下探究地打量他。

  裴顯察覺了她視線裡的不尋常,立定腳步,「怎麼了?可還是有話要說。」

  他是外戚,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和聖人血脈相連的嫡表親,天生該站在聖人那邊。

  但不巧的是,這人年紀輕輕掌慣了兵,養成一副說一不二的脾性。

  更不巧的事,聖人頂著極貴重的皇家嫡長身份,自小容不得旁人忤逆。

  前世裡,姜鸞在深宮裡嬌養,兩耳不聞外事,但還是聽到宮裡的不少流言——聖人和兵馬元帥時常爭執,今日聖人怒掀了紫宸殿長案,明天裴督帥杖死了御前大宦。

  宮裡人最喜歡避重就輕,無論生出多少的驚濤駭浪,到了嘴裡,簡簡單單只用了三個字形容:

  ——鬧得凶。

  剛才走進宮門時,裴顯那句同樣簡簡單單的『裴某不是晉王』,她立刻就想多了。

  聖人今年二十歲。

  她和這位嫡長兄並不親近。只記得前世聖人山陵崩,就是薨在了二十歲這年的秋季,具體死因卻不清楚。

  她就是隱約知道一些內情,才知道『死因不清楚』;至於史書上的記載,倒是簡單直白的幾行字句:

  「秋夜,潰兵潛入京城,欲作亂。延熙帝病重,山陵崩。」

  前世,她當面問過幾次延熙帝的死因,裴顯始終只有兩個字回復她:『病逝』。

  但京城那個極度混亂的秋夜,她分明親眼看見亂軍從各處攻破了城防,護衛宮禁的玄鐵騎首當其沖,被大股亂軍衝擊撕破了防線,損失慘重。

  她屢次追問那夜潛入京城的潰兵到底有多少人,為什麼三四月就圍剿擊潰的叛軍還有那麼多人,是誰半夜接應開了城門,裴顯避重就輕,從來沒有正面答過一次。

  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聖人英年早逝,諡號議定了個不好不壞的『真』字,禮部和御史台聯合上的奏本,眼前這位好小舅拍板定的字。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

  重生一世,聖人還是不容忤逆,這位還是說一不二,眼看著又直奔前世那三個字去了。

  ——鬧得凶。

  「哎,裴小舅。」她覺得有必要提個建議,

  「手裡有權有勢有人,哪裡需要煩惱錢糧呢。京城裡路子多,戶部今年的賦稅徵討不來,還有別的出路。倒也不必和聖人處處槓上。」

  姜鸞的話裡帶著鉤子,裴顯原本站在岔路中間,聽完便走回幾步,站在她面前。

  兩邊宮燈映出的長長的人影,又把姜鸞完全籠罩在裡頭了。裴顯微微低了頭,眼前這位心思難測的小公主眼神清亮而狡黠,貓兒般的眸子裡倒映出他的影子。

  「京城裡路子多,阿鸞說說看?」

  「比如說,」姜鸞舔了舔小虎牙,「剛才半夜路過貴府,看到朝廷新賜下的大宅邸。開府建衙是大事,小舅開兵馬元帥府的帖子……沒往京城各處的世家高門家裡送?」

  她往後一步,完全退出了前方籠罩下來的那片陰影,轉身往後宮道上走,邊走邊掰著手指替他算,

  「京中世家,百年底蘊,個個家底豐厚得很,四大姓出手送禮便是三五十金。十家高門送禮至少有百金。百家送禮足有千金。小舅虧了一大筆厚禮錢呀。」

  裴顯:「……」

  姜鸞走過幾步,背後沒有動靜。

  前方轉彎時,她側身去瞧,卻發現裴顯站在原處,整個人幾乎陷進宮牆的大片陰影裡,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鋒銳的眼睛,盯著宮門高處城樓上來回巡值的禁衛身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姜鸞四更天回了臨風殿。

  她這回出宮得了身邊幾個親信的助力,卻也瞞著苑嬤嬤,怕老人家擔心。

  春蟄、白露她們幾個心裡都不穩當,整宿沒敢睡下。直到四更天前後,姜鸞安然被送回來,一個個的才安穩了。

  臨風殿門從裡打開,當值的龍武衛個個繃著臉站在旁邊。春蟄小跑著迎出門去,悄聲問,「今夜出去可妥當?公主見著晉王殿下了?」

  「見著了。」姜鸞打著呵欠跨進門來,隨手比劃,「二兄給了這麼大個檀木盒子,裡面塞滿了長金鋌,沉甸甸堆滿了一整盒,我都拿不動。」

  春蟄納悶地瞧了眼公主身後。

  丁翦將軍不見蹤影,裝滿足金的楠木盒也沒見著。

  門外跟過來的是……等等?

  薛奪滿臉晦氣地跟進來,把頭盔摘了,往親兵手裡一扔,扭著手腕子喝道,「兒郎們!把臨風殿的梯子都撤了!」

  春蟄心裡一跳,趕緊小跑著跟回去,小聲問,「檀木盒、盒子呢?」

  姜鸞踩著羊皮靴進了後殿,把靴子踢到旁邊,輕鬆地說,

  「回程時碰著了裴督帥,分了他一半發軍餉,擱兵馬元帥府上呢。」

  這夜有驚無險,她梳洗睡下,因為半夜跑了一次馬的緣故,精神頭卻極好,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天色見白才朦朧睡了。

  睡下時帶著笑。

  晉王自打四月初一走出了皇宮,傳來的消息始終是人病著,下不來床,出不了府。

  上次笄禮上遇到了二嫂,她私下裡問了一句,二嫂回的還是那句『病著』。不親見到人,她心裡始終不踏實。

  如今看了人並無大恙,她安穩了。

  混亂的前世裡,她二兄在六月這時候早已經歿了。

  前世的延熙帝同樣出征兵敗,被勤王軍救下。御駕回京後,對晉王一步步逼迫,晉王撞柱明志,薨在了四月,年僅十八歲。

  她和晉王次兄打小的交情就是極好的,前世裡驟聞噩耗,狠哭了幾場,又不顧阻止親去吊唁。

  她還依稀記得,去晉王府吊唁那天,她二嫂挺著大肚,披麻戴孝,神色麻木地跪坐在靈柩前,眼珠許久不轉一下,不像是個活人。

  有人對她私底下慨嘆了幾句,說晉王從皇宮裡抬出去時只是重傷了額頭,傷口本身不足以致命。

  晉王是憂懼悲憤太過,心裡鬱積的委屈不平之氣難以抑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

  晉王出殯當天,全城百姓數萬人自發跟隨送靈。

  剛剛平靜下來不久的京城局勢,從那時候又開始亂了。

  姜鸞在夢裡模模糊糊地想,裴顯呢,前世的他那時在做什麼?

  啊,是了,他畢竟姓裴,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前世聖人和晉王兩位天家兄弟激烈爭吵的那幾次,他避開了。

  前世兩儀殿爭吵那天,他也和這輩子一樣,並不在場。

  裴氏家訓最重嫡庶長幼,晉王撞柱傷重而死,聖人言行做事不妥當,在朝堂上惹起了軒然大波。但晉王畢竟死於自盡,並不是聖人誅殺親弟。

  裴顯還是站在延熙帝這邊,出手鎮壓了幾方鳴不平的聲音。

  又過了一兩個月,也是個炎炎夏日裡,姜鸞在宮裡聽說,二嫂悲慟太過,傷了身子,懷的遺腹子沒了。

  是個手腳俱全的成形的男胎,已經六個多月了。再晚一個月生下來,能活。

  晉王新婚不久,沒有其他侍妾,唯一的遺腹子落了胎,晉王一脈就此絕嗣。

  這次鬧出的風波遠比下葬當天還要大。晉王唯一的遺腹子是如何沒了的,究竟是不是意外,還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刻意讓晉王絕嗣,傳得甚囂塵上,滿城風雨。

  宮裡卻彷彿是暴風雨中平靜的風眼,依舊按部就班的給她行了笄禮,開始相看駙馬。

  臨風殿所有人也都按部就班地等著隨公主出降。每個人都想,朝堂上的男人們為了權勢互相傾軋的不幸事,牽扯不到後宮嬌養的公主身上。

  但時局亂了,哪裡有什麼真正的安穩呢。

  寢堂低垂的兩層冰綃帳裡,隱約透進夏日清晨的亮光。姜鸞蜷縮在床上,在睡夢中不安地摟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又夢到了洛水裡漂流的那一夜。

  苑嬤嬤哭著把她塞進大箱籠裡,推進了洛水支流。

  那時候已經入秋了。自從六月裡得知二兄唯一的遺腹子也沒保住,她在臨風殿裡睜著眼,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三四夜便得了熱風寒倒下了。從此一場大病接著一場小病,直到入秋都不怎麼好。

  京城再次動蕩的那個秋季的黑夜,她當時正發著熱,身上穿得又單薄,迷迷糊糊地蜷縮在黑暗的木箱籠裡,耳邊是嘩啦啦的流水聲。她神志不清地睡了過去。

  箱籠是在深夜時翻的。

  被江水裹挾著,打著旋兒,撞到了江中心的暗礁上,木料撞得四分五裂,她被江水浪頭打落江底,又渾渾噩噩浮上江面,等她恢復了意識時,她發現自己手足並用,緊緊抱著一截浮木。

  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她像一具浮屍那般順江漂流了四十里,入了秋的江水裡混雜上游漂下的冰凌,冷得鑽心。

  她手足僵硬,像一具真正的浮屍直挺挺地漂在江面上,對著頭頂星空,緩慢移動的彎月,人早已被凍木了,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願想。

  直到清晨時分,她的浮木在江水拐彎處撞上了江灘。

  東邊初升的金色陽光照耀在冰冷江面,也映亮了她裹在身上濕透了的大紅金邊石榴裙。

  ————

  姜鸞蜷縮在床上,細細的肩膀無聲顫抖。

  夢裡的入了秋的洛水,幾乎寒涼到了骨子裡。

  「真冷啊。」她閉著眼,喃喃地道。

  肺在水裡凍壞了,自從那一夜,她連路都走不遠,多走了幾步就咳喘得像是拉破的風箱。

  從小跟在二兄身後練了一身的好騎術,從此終生再沒能上馬。

  從夢裡猛地醒來時,天光大亮,盛夏的日頭明晃晃地從窗櫺縫隙裡照進屋子裡。

  她是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的。

  「公主,好消息!」

  幾個大宮女興沖沖地進來,「裴督帥遣了人送東西。謔,把從我們這兒弄走的那匣子金丸送回來了。剛秤了十足斤,分量沒少。」

  姜鸞沒睡夠,只覺得頭疼腦脹,呼吸隱約還帶著上輩子喘不過氣的感覺,指尖緩緩按摩著太陽穴,

  「他還算是守諾。對了,除了金丸,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木盒子呢?二兄給我壓箱底的私房錢,昨天他見面分走一半,應該還我一半。今天有沒有一起送過來。」

  「對,也送來一個方木盒子,沉甸甸的鋪滿了長金鋌。應該就是公主說的晉王府拿來的私房錢了。晉王殿下對公主真好。」

  「那就對了。」姜鸞躺回了床裡,「頭疼,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突然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身,「等等,把木盒子秤一秤。裡面的金鋌還剩下多少。」

  夏至喜滋滋道,「不勞公主吩咐,早秤過了。整整六十斤足金哩!」

  姜鸞:「……」

  「怎麼了?」夏至看她神色不對,驚慌起來,「裴督帥下手太黑,昧去的金鋌太多了?」

  「不是,正相反,他拿少了。」姜鸞越想越覺得難以相信,

  「不對勁。他手下要養兵,缺錢缺的厲害。送到眼皮子底下的金錠不拿,不像他做事的路子。除非……他自己找到更好的路子了?」

  夏至愕然問,「什麼更好的路子?」

  「不知道。」姜鸞懷疑地喃喃自語,「該不會是把中旨調走的十之其四,都攔下了吧。」

  夏至聽得不明不白的,春蟄這時從門外面傳話, 「公主。宗正寺的人來了,正在外頭候著見公主。」

  姜鸞一怔,軟衾被從裡面掀開,「怎麼說。」

  「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君來了。把下個月開公主府的用度開銷列了明細單子,往咱們這邊送來一份,說是已經開始加緊置辦,開府前必定辦妥。」

  「姜三郎求公主高抬貴手,跟裴督帥說個情,把大清早圍住宗正寺的八百鐵甲兵給撤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八章

  姜鸞聽明白了,笑了好一會兒。

  「果然又是這招。雖然名聲難聽了點,但實在是好用。」

  她笑夠了,穿戴起一身隨意的小袖紗羅對襟襦,配夏天新製的金繡牡丹石榴裙,不緊不慢起身去了前頭正殿。

  「叫三郎進來吧。」

  宗正卿一把年紀了,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叔伯,被八百鐵甲兵大清早地圍了宗正寺衙門,拉不下老臉進宮求見剛及笄的先帝么公主。

  這次替宗正卿送明細單子過來的,是宗正卿自己的嫡長子姜鳴鏑,在宗室小一輩裡排行第三。

  宗室大排行和皇家嫡脈是分開排的。宗室裡行三的姜鳴鏑年紀可不小,二十浪蕩年歲,也不急著娶親,一個月倒有半個月宿在平康坊的青樓楚館,是個京城出了名的風流紈絝郎。

  宗正卿是未出五服的叔伯沒錯,但論到姜鳴鏑這輩,已經出了五服了。

  親戚血脈隔得遠,姜鸞以前宮宴時見過幾面,心情好時叫一聲三堂兄,心情不好不冷不熱叫一聲姜三郎,姜鳴鏑捏著鼻子也得應。

  見了姜鸞,姜鳴鏑不敢馬虎,笑吟吟過去行了個長揖到地的揖禮,當面把單子掏出來,攤在明堂長案上,自己跪坐在對面坐席上, 一一詳細解釋完畢。

  開府事務繁雜,明細單子列滿了幾百條。頭一條就是:

  『公主府披甲衛士三百人,開支用度八十金』。

  姜鸞有點意外,指尖輕觸著第一條,滿意頷首,

  「八十斤足金,合計一千兩百八十兩金[1]。五十兩一長條的金鋌一摞摞地疊起,可以裝滿整個長木盒子,不算少了。宗正寺費心了。卻不知是每個月的用度還是每半年的用度?」

  姜鳴鏑拿了帕子出來擦汗,「每半年的用度……」

  姜鸞:「哦!每半年八十斤金。有點少了。披甲衛士開支很大的。」

  姜鳴鏑尷尬地笑,「不是八十斤金。是每半年……八十兩金。」

  姜鸞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

  殿裡安靜了一會兒,她面無表情搖了搖團扇,「下一條。」

  姜鳴鏑擦著汗繼續念,「公主府每人每日口糧二兩米麵。」

  姜鸞搖團扇的動作也停了,「二兩米麵?你們餵鳥呢?本宮聽丁翦說,胃口大的將士一頓就能吃一斤米。」

  姜鳴鏑尷尬笑著,指回第一條,「正是因為米麵份額略有不足,因此才有八十兩金的用度補貼。」

  姜鸞把團扇往案上一擱,躺回竹榻,「行了,姜三郎,我明白你父親宗正卿的誠意了。宗正寺那邊的八百兵繼續圍著吧。」

  「別啊!」姜鳴鏑大聲叫屈,「公主府的開支用度慣例就是如此,漢陽公主府發放的開支份額,已經是五十年來記載的第一等的公主府待遇了。不信公主自己親看。」

  跟隨來的書吏抱來鼓鼓囊囊的牛皮袋。

  姜鸞不信邪,當真一頁頁地翻看起宗正寺的陳年卷宗,越看越疑惑。

  「往年這些公主府,開府蓄養的人口都上千了吧。怎麼靠這點宗正寺撥款立足的?」

  姜鳴鏑唉聲嘆氣,說了實話,

  「公主府可不比王府。一百個公主裡頭,能開府的不超過十個。能開公主府的,哪個不是天家捧在手裡寵愛的嬌兒?慣例都是聖人開內庫,逢年過節手指縫裡貼補一點,再封上三五百戶的食邑,什麼都有了。哪個公主府需得靠宗正寺這點份額過活呢。」

  姜鸞聽明白了,團扇搖了搖,

  「如此說來,我倒是個例外了。耶耶去的早,聖人不肯給我食邑。除了宗正寺這點撥款份額,還真找不到其他處的進項。姜三郎,你說說看,難不成開府以後,公主府全府上下的人每天就靠二兩米麵那點鳥食吊著命?」

  姜鳴鏑無話可說,把手邊放冷的煎茶咕嚕嚕飲了個乾淨,咬著牙拍胸脯,

  「臣做主,回去和父親說,把每人每日的米麵份額提到半斤。」

  姜鸞不冷不熱回應:「聊勝於無,至少餓不死了,能活著撐到半年後宗正寺再撥款。」

  姜鳴鏑擦著額頭的汗尷尬地笑。

  他以為後面還有的掰扯,沒想到姜鸞居然輕易放過了他,從竹榻坐起身,示意苑嬤嬤收起那遝厚厚的明細單子,

  「行了三堂兄。彼此都是姜姓血親,一口一個臣的,聽著不舒坦。當面叫阿鸞吧。許久沒見三堂兄了。」

  姜鳴鏑心裡大為感動,回憶了一會,「是有三五個月沒見阿鸞了。上次見面還是上元宮宴那次。」

  姜鸞微微一笑,端起茶盞,喝了口茶。

  她記憶裡的上次見面,比三五個月可久遠多了。

  前世連續幾場叛亂,姜姓宗室血脈凋零,剩下的見勢不對,各個自請離京,遠離是非之地。

  最後倒只有姜鳴鏑這位出了五服的遠房堂兄,偶爾還會進進宮,陪她說說話,是她前世那一生裡不多見的手足溫情亮色。

  想到這裡,姜鸞抿嘴笑了一下。

  「你父親宗正卿這回做事不地道。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他掌著宗正寺,受了先帝不少恩惠,卻偏向旁人為難我。但既然三堂兄親自來了,我不為難你。明細單子收下了,三堂兄回去吧。督帥那邊我托人和他說,把那八百兵給撤了。」

  姜鳴鏑喜出望外,感激地連聲道謝不止。

  臨走前順便賣了個好。

  「宗正寺這幾日正在和欽天監那邊商議公主府開府的吉日。已經挑定了幾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過兩天就會送進臨風殿過目了。」

  姜鸞把長案上的紙筆推給他,姜鳴鏑提筆寫下幾個日期。

  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下一個吉日就得進了七月了。

  「六月二十,宜破土動工,宜遷居,是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姜鳴鏑指著頭一個大吉日,

  「唯一不好的是正好撞上大暑。京城熱得慌。阿鸞若是怕熱的話,不妨避過六月,往七八月裡挑日子。」

  姜鸞吩咐把人送出殿外:「具體的開府日子,容我再想想。」

  目送姜三郎出了宮門,姜鸞收回視線,苑嬤嬤陪伴在身側,全程聽得清楚,又開始犯愁。

  「三郎說的不錯,但凡開公主府的,哪個不是天家捧在手裡呵護著的掌上明珠。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如今紫宸殿那位靠不住。勉強開了公主府,卻為米麵錢財這等小事犯愁。這、這以後如何是好啊——」

  「行了嬤嬤,能放出宮就是極好的,至少有了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不用每天在宮裡拘著抄經了。」

  姜鸞打斷苑嬤嬤的絮叨,輕鬆地笑,「米麵錢財之類的都是小事。京城裡的門路多的是,有了靖善坊麒麟巷的公主府,還怕打不開財路?」

  幾個貼身親信都露出愕然神色,「什麼樣的門路?」

  姜鸞提筆在長案上那幾個日期圈了個最近的「六月二十。」

  「開府宜早不宜遲。」她丟下筆,細白的指尖捲著自己柔軟烏黑的髮尾,

  「天氣熱點不礙事。天氣熱了,多備點遮陽涼棚和消暑解渴的冰飲子又不麻煩。只要各家的禮單早點送過來就好。」

  她想到什麼就去做,立刻興致勃勃地提筆,開始清點京城各處的高門大姓,邊寫邊念,不到半個時辰,列出長長一個單子。

  把長單子遞給做事最為穩妥的秋霜,鄭重其事地叮囑她,務必按照名單,挨家挨戶發請帖。

  譬如四大姓這樣的高門,枝繁葉茂,族人眾多,盧氏分為露山巷盧氏和樂遊巷盧氏,謝氏有東西兩處本家大宅,可以發不止一個帖子嘛。

  一輩子只有一次的開府機遇,怎可錯過各家的厚禮。

  苑嬤嬤和幾個貼身大宮女:「……」

  ——————

  一道裝幀精美的請帖,經由門房處的親兵,交由外院書房的幕僚整理,最後送到了裴顯的案牘上。

  兵馬元帥府今日不尋常,外門通往正門的數十丈過道兩側,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長戟護衛的披甲衛士,鐵刃映光,護衛森嚴。

  裴顯正在書房裡接待來訪的貴客。

  中途接過幕僚送進來的拜帖,停下交談,隨意翻開掃過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漢陽公主府……擇吉開府,定於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動聲色地合攏請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裡的賓主雙方繼續商談。

  今日前來拜訪的貴客,筆直端正地跪坐在長案對面的坐席處。眉目清冷,襴衫廣袖,赫然是謝皇后的嫡親兄弟,中書舍人謝瀾。

  「瀾今日登門,來意已經說得極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為姻親,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裴督帥初來京城不久,雖然執掌了京畿軍務,又入了政事堂,但關於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諸派系的關聯,或許並未窺得全貌。瀾不才,略知一二。督帥若有問起,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顯聽完並無什麼反應,只起身走近木窗邊,捲起竹簾。

  夏日初升的朝陽照亮了書房的兩面白牆。

  窗櫺處擱了一盆含苞欲放的蘭草,清晨的露珠掛在長葉盡頭,露珠晶瑩,綠葉鮮妍。

  他仔細把蘭草花盆捧回案邊,避開夏日驕陽,這才重新拾起話題。

  「裴某初來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顯貴門第,裴某還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今天的這番話,謝舍人是替哪家帶給裴某的?謝家?王家?」他笑了聲,「該不會是盧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范陽盧氏,最近運勢不大好。

  盧氏嫡系出身的盧望正,官拜兵部尚書。

  朝廷追究三月裡的圍京兵禍,虎牢關守將石虎臣畏罪自盡,牽扯到了石虎臣的舉薦人,兵部的鄭侍郎。鄭侍郎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獄中供出了頂頭上司盧望正的陰私事。

  這次御駕親征,號稱點二十萬精兵,實際發兵只有十二萬。

  因為戍衛京畿的南衙禁軍的總數目加起來也只有十二萬,還包括了許多不能上戰場的老弱病殘。

  多來年,戶部撥下的南衙禁衛軍餉調度一律按二十萬實額發放。中間的八萬空餉去往何處,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龍椅高處的天子不知。

  謝瀾彷彿並未聽見裴顯聲音裡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繼續說下去,

  「督帥追查這次的兵禍,扯出了兵部空餉之事,牽扯到了兵部尚書盧望正。」

  「盧望正其人,名『望正』而處身不正,墮落門楣,不堪為世家子。盧氏族長已經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開宗祠,將盧望正一系剔出族譜。督帥如果要追究的話,盧望正已經束手待擒,無論是抄家流放,按罪論刑即可。 」

  說到這裡,謝瀾的聲音頓了頓,緩緩吐出了他今日登門最重要的一句勸詞,

  「——非要牽扯到盧氏全族,百年巨木,連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帥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穩。於督帥自身又有何益處?」

  只可惜裴顯絲毫沒有被這番勸詞說動。

  「謝舍人拉拉扯扯說了半日,還未回答裴某之前的問題。」

  他握著白瓷瓶,慢悠悠地往蘭花盆裡注入一線清水。

  「昨日才發兵圍了盧氏大宅,拘捕了盧望正,今日謝舍人大清早就登門了。謝舍人已經說明了來意,不妨再說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傳話?」

  謝瀾垂眸:「督帥應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謝氏和盧氏互為姻親。謝某有一位族兄,單名一個『征』字,出任了平盧節度使的職務。」

  「謝征謝節度。」裴顯頷首,「久聞大名,謝氏當代極出色的人才。怎麼,他和盧氏有姻親?」

  「正是。族兄謝征已經亡故的髮妻,便是盧氏女。膝下一兒一女,都是盧氏女所出。」

  謝瀾平靜地陳述道,「族兄謝征,眼下正帶著五萬勤王軍,駐扎於京城外郊。軍中事務繁雜,不方便進京。瀾今日冒昧登門求見裴督帥,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請督帥高抬貴手,放過盧氏本家。」

  「如此說來,謝舍人今天是謝節度的說客?」裴顯淡笑,「謝家人說話都客氣。先禮後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過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條斯理道,

  「不瞞謝舍人,盧氏家大業大,盧望正盧尚書又是盧氏嫡系出身,養尊處優慣了。昨天拘拿下了獄,略動了刑,盧尚書便吐露出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侵吞皇田,私鑄甲兵,盧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夠了。當然了,裴某做事有數,謝舍人放心,追查盧氏一族,牽扯不到其他三大姓的姻親身上,」

  謝瀾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謝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謝節度掌了五萬勤王軍,駐扎在城外。裴某知道。」裴顯的態度更加彬彬有禮,客氣帶笑,

  「謝氏在京城有兩處祖宅,佔了通化、通義兩坊的半坊之地。勞煩謝舍人回去知會謝節度一聲,只要謝節度的五萬勤王軍不擅離駐地,裴某擔保,玄鐵騎絕不會圍了兩處謝宅,也絕不會為難謝氏族人。」

  謝瀾明顯地深吸了口氣。

  停頓了片刻,他維持著平靜語態繼續往下說。

  「謝某今日登門拜訪,不只是族兄一人的叮囑。謝某也受了盧氏家主的親筆書函囑托。」

  「哦?」裴顯指尖隨意撥弄了幾下蘭草花苞,又往白瓷瓶裡添了些新水,「盧氏家主親筆的書函裡囑托了些什麼。」

  謝瀾從大袖中取出一張書函,雙手奉上。

  「裴督帥鋒芒展露,如錐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東裴氏,亦是綿延百年的高門望族。」

  謝瀾露出了鄭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帥在河東可有婚娶?盧氏族中有嫡出之女,盧氏三娘才貌雙全,賢淑知禮,在京城略有佳名。范陽盧氏,願與河東裴氏合二姓之好,結秦晉之盟。 」

  —————

  傍晚時分,晚霞滿天,公主府長史淳于閑在臨風殿外求見。

  開府在即,進出臨風殿求見的人絡繹不絕,文鏡並不多阻攔,簡單盤問幾句,直接把人帶了進來。

  這次開府的聲勢不小,最近幾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們幾乎跑斷了腿。其中格外要緊的十幾家請帖,是淳于閑親自送去的。

  庭院裡枝繁葉茂的大梨樹下,他擦著滿頭的熱汗,向姜鸞回稟最新的動向。

  「今日臣屬親自去了最為要緊的三家。」

  「先去晉王府見了王府大管事,著重解釋了公主不想晉王殿下涉險,因此沒有發請帖去晉王府。」

  「又去了丁翦將軍的府上,當面解釋了公主不想丁將軍在晚宴上撞見裴督帥,被詰問五月二十六當夜的事,請丁將軍務必開府早晨就來。」

  「最後又去兵馬元帥府送了請帖,請府上兩位幕僚轉告裴督帥,京城崇尚厚禮,裴督帥上門務必帶足禮金。」

  姜鸞靠在竹榻上,邊聽邊讚許地點頭,「話都送到三處了,三處的人也都應下了?」

  「三處都應下了。就只有一點意外,臣屬要從兵馬元帥府出來的時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屬帶句話給公主……」

  淳于閑指了指殿外,門檻邊擺放了一株葉片蔫吧下垂打捲兒的四季蘭。

  「說是裴督帥早上會客時,不小心澆多了水,上次從公主這兒拿去的四季蘭似乎爛根了……問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來,公主殿裡有沒有多餘的蘭草,勞煩再挑選一盆好養活的送過去兵馬元帥府。」

  「嗯?」姜鸞立刻起身,叫了宮裡最擅長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兩人一起過去彎腰查看那盆四季蘭。

  白露蹲在花盆邊,心疼地托著蔫嗒嗒失去活氣的葉片,沮喪搖頭。

  「這是把滿缸子水都澆花盆裡頭了?」姜鸞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滿地搖了搖團扇,

  「最好養活的四季蘭,都能給他養死了。早上他會的是哪位貴客,談了什麼大事,把我的花澆成這樣?」

  淳于閑搖頭,「臣屬不知。何幕僚是個嘴巴嚴實的,絲毫沒有透露來客的身份。只簡略說了句,賓主談得不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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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代的斤兩制度是一斤十六兩。

  鏑:音同迪,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九章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精挑細選好養活的第二盆蘭花送去兵馬元帥府的當天下午,便有人看見薛奪把文鏡拉去角落裡,低聲肅然談論什麼。

  輪到文鏡單獨帶隊巡值的時候,他沒忍住,叮囑後殿值守的幾個大宮女傳話給姜鸞,說:

  「京城最近有些不穩當。公主即將開府,如非必要的人,末將等就做主,攔在殿外不放進來了。 」

  姜鸞聽了傳話,立刻把文鏡叫過來窗下,隔著半開的窗問他,

  「最近怎麼又不穩當了?你聽到了什麼風聲?」

  文鏡繃著臉不答。

  姜鸞盯著他這幅表情,越看越懷疑,

  「看你擺出寧死不屈的樣子,就知道多半跟你家督帥有關係。——他又做什麼了?不會真的把聖人修繕殿室的款項給攔了吧?」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公主不要多想,和聖人無關。督帥最近在追查重案,牽連的範圍有點廣,怕京裡有人狗急跳牆。」

  說完匆匆便走。

  留下姜鸞抱著貓兒站在窗邊,指尖撫摸著點點柔細的長毛,想了好一會兒。

  「至少不是又和聖人當面槓上,便有轉圜餘地。」

  她喃喃地道,「已經到六月裡了。無事就是好事。你說對不對,點點?」

  點點嬌嬌地叫了聲,「喵嗚~」

  ——————

  出宮開府的重要事宜都敲定,選定了開府吉日,給京裡各處的高門大姓家裡都發了帖子。

  剩下的細枝末節,自有旁人去做。姜鸞算了算,需要自己親自做的重要的事,除了坐等收禮,就剩下最後一件了。

  【六月十九,離宮前日。多雲少晴。】

  六月十九這日,她起了個大早,沐浴熏香,穿了身極清涼的素紗禪衣,薄如蟬翼的百鳥朝鳳緙絲長裙,極柔軟舒適的軟羊皮短靴,神清氣爽,抱著新抄好的一遝佛經,兩個多月以來頭一次踏出臨風殿地界。

  在頭頂樹梢高處的聲聲蟬鳴聲中,直奔紫宸殿。

  不管聖人肯不肯見她,她作為即將離宮開府的公主,必然要親自來紫宸殿一趟,『含淚拜別、辭謝天恩』的。

  延熙帝姜鴻果然不肯見她。

  但場面總是要過得去的。一個即將出宮開府的先帝公主,同父異母的妹妹,總不能一直晾在殿外頭。

  東邊初升的朝陽逐漸往頭頂上方偏移,映得紫宸殿頂的明黃琉璃瓦一片金燦燦。

  姜鸞抱著佛經,在殿外等候了整個時辰後,緊閉的紫宸殿門終於開了。

  從紫宸殿裡走出、傳達聖人口諭的,是今日隨侍聖駕的中書舍人。

  御前四位中書舍人,要數今年新選入中書省的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謝舍人,在聖駕前最得青睞,十日裡有八日隨駕。

  今日也不例外,從殿裡出來的正是謝瀾。

  自從謝瀾五月裡去了一趟臨風殿送畫像,又被裴顯半夜叫去了一趟,聽了那句『本宮還是中意謝舍人』……這還是一個多月以來姜鸞頭回見到他。

  謝瀾清雅如玉的面容上沒有半點表情。

  站在紫宸殿的漢白玉台階高處,口述聖人口諭,「朕知道了。出去罷。」

  從頭到尾七個字,連名字都沒提。

  傳了口諭,謝瀾走下幾級台階,來到空曠的中庭,便要接過姜鸞捧著的最後一份手抄佛經。

  姜鸞才沒那麼容易給他,把手裡的整疊佛經往旁邊一讓,謝瀾的手接了個空。

  「好久不見了,謝五表兄。」姜鸞假裝沒看到謝瀾沉下去的面色,笑吟吟問他,

  「上旬給各家發了請帖,謝五表兄這邊也發了,不知可有收到?」

  謝瀾自小受的家族禮儀教導,京城門第之間的禮尚往來向來看重,頷首道,

  「臣收到了。明日必當備上厚禮,登門恭賀開府大事。」

  話說得極客氣,卻直接撇開了表兄妹的稱呼。

  姜鸞才不管他心裡的遠近親疏,只要明日禮到就行。

  謝氏枝繁葉茂,族人眾多,祖宅都分了兩處,幾房分住的郎君彼此逢年過節才見面。這種情況,她怎麼可能只給謝氏遞一個請帖,收一份禮,浪費如此難得的開府機遇呢。

  光是謝氏一族,她就送了四份帖子。其中一份單獨下給皇后娘娘,一份單獨下給謝瀾。

  謝瀾是天子近臣,應諾了明日親自登門祝賀,備下的禮必然極豐厚。姜鸞心裡滿意了,便再不為難他,乾脆地把佛經遞過去,

  「那就明日恭候了。」

  厚實的佛經輕易地接到手裡,謝瀾著實有些意外,臉上露出細微的愕然神色。

  他之前是領教過這位看似乖巧可人的天家貴女的直白脾性的。

  五月裡初見的那日,他穿過庭院匆匆離開臨風殿時,背後追著喊出來的那聲『本宮就喜歡謝舍人這樣的!』熱辣辣地在他耳邊迴蕩了好幾日。

  今日奉旨出殿時,他站在厚重雕花門邊,深吸了一口氣才邁出來,原本以為要花費不少功夫糾纏。

  沒想到三言兩語,輕易地便辦妥了差事。

  夏季熱風拂過庭院,吹動姜鸞身上蟬翼般的薄紗半臂,裡面上襦也是極輕薄質地的素紗禪衣,兩層紗衣映照在明亮陽光下,其實遮擋不住什麼。

  更何況裡頭那層被汗浸濕了,肩頭處往下隱隱約約透出一點雪白的肌膚。

  謝瀾生得高挑,比姜鸞足足高了一個頭,從他的角度往下看,輕易便能望見少女濃長捲翹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梁,雪白的耳垂上掛著瑩潤的東珠耳璫。

  她今日在殿外站得久,晶瑩的汗珠有幾滴掛在下巴上,還有一滴在捲翹的睫毛上,搖搖欲墜,瓷白的肌膚透出粉紅。

  聖人為難她,她卻絲毫沒有女子被為難後通常會有的羞惱自愧、畏懼難堪,種種常見的反應,反倒神色輕鬆自若,帶著明晃晃的笑意,打量他的眼神裡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情緒。

  明眸皓齒的美人,笑起來總是極動人的。

  代表著已經及笄成年的一支長玉簪和一把玉梳穿過濃密髮髻,幾縷烏黑的髮絲垂落到脖頸處,兩層紗衣層疊掩映之下,隱隱約約的肌膚白得幾乎透明。

  謝瀾閃電般挪開了視線。

  他穩穩托著那遝新抄寫的佛經,聲音裡並無波瀾,

  「公主若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臣告退。」

  「沒事了。你回吧。本宮也回了。」姜鸞擺擺手,抬腳就走。

  她今天防備著聖人的下馬威,身上穿得清涼素雅——防中暑的;長裙裡套了一雙羊皮靴——防久站的。

  還好她大清早的來了,還好今天日頭多雲少晴,還好只晾了一個時辰就完事了。

  她滿心輕鬆地踩著羊皮小靴,溜溜達達地往漢白玉台階下走。

  緙絲百鳥長裙在身後的台階上拖出半尺,耳邊的東珠墜子在陽光下跳躍著反光,彷彿一隻初長成的彩鳳,在晴空下初次展開絢爛長翅,毫無顧忌,直衝碧天。

  夏至和秋霜扶額跟在後頭,兩人忙不迭地去撈長裙擺。

  「公主,慢些,」夏至跟著喊,「當心踩著裙子,新做的裙子踩壞了。」

  「當心什麼,壞了就壞了。」姜鸞頭也不回地說, 「明天本宮開府呀!累贅物件全留宮裡,一個都不帶,統統不要了——」

  長廊盡頭走過來一行身影。

  裴顯穿戴一身整齊的紫袍官服,金鉤玉帶,烏皮六合靴,腰佩長劍,帶領了三四親隨,步履沉穩地從回廊另一側走過來,正好和抄近路踩進步廊的姜鸞迎面對上。

  「大老遠地聽見阿鸞在喊,統統不要什麼?」

  裴顯在正對面停步,打量了幾眼她熱得緋紅的臉頰,注意到汗濕貼在身上的素紗單衣,視線轉開了。

  「莫非是打算把臨風殿裡的宮人全留下,一個不帶出去?那可不太好。傳出去不好聽。」

  「小舅誤會了。」姜鸞糾正,「是衣裳。殿裡的衣裳都不要了。」

  裴顯瞥了眼兩個大宮女手裡提著的緙絲裙擺。昂貴的絲綢柔軟而輕薄,被風一吹便要吹去半空中,薄得幾乎透光,他細微地皺了下眉。

  京城裡剛及笄的小姑娘,都穿成這樣?

  雖說天氣暑熱,京城風氣遠比河東開放,穿得更薄、露得更多的貴夫人也不是沒見過,但剛及笄的年紀,穿得這麼薄,玩心又重,路上萬一被樹枝灌木鉤住,撕破了裙擺,面子上掛不住,豈不是要當街哭。

  「確實。」他一點頭,「這等不經用的料子製的衣裳,是不必帶去公主府了。」說著便繼續往殿前走。

  姜鸞:「……」

  這等……不經用的料子??

  千金一匹的緙絲織品,非皇室內廷不得私用,京城有價無市的最上等料子。她的臨風殿庫房裡壓箱底的好東西,還是先帝在時御賜下來的。

  她要開府了,才捨得把這匹緙絲綢緞拿出來,裁了身新衣裳穿在身上。

  姜鸞不滿地原地轉了兩圈,華美的百鳥朝鳳裙擺揚起,幾乎透進夏季的明亮日光。

  「緙絲的料子,好看就行了,要什麼經用?」

  如果說天下有個地方能湮滅士族和寒門之間的巨大鴻溝,那必然是軍營了。

  在軍營裡待久的人,什麼雅好,什麼時興,都拋去腦後。看衣裳只看能穿不能穿,看物件只看好用不好用。有價無市的內廷御用織物被評了句『不經用』,嘖。

  剛才的謝舍人可是一眼就看出緙絲料了,盯著看了好幾眼。

  開府在即,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和人計較,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叫住了裴顯。

  「紫宸殿早上傳話出來,說天氣暑熱,聖人身體不適,今日不見外臣。剛才我見攔了不少人。」

  她提醒了一句,「小舅如果沒有要事,只是請安覲見的話,改日吧。」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淡淡道,「今日求見聖人,有一件重要的政事要稟。通報進去後,聖人必定會召見的。」

  姜鸞這才詫異起來,「小舅都說重要,那想必真的是極要緊的大事了。」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不妨礙明天阿鸞開公主府。」

  姜鸞停在廊下,目送著裴顯佩劍往前,步履沉穩地上了台階,停在緊閉的殿門外。

  起先出來的是徐公公,兩人交談了幾句,徐公公趕緊小跑著進殿回稟去了。

  片刻後,果然有嘹亮的聲音傳出,「召——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覲見!」

  謝瀾站在殿外漢白玉石階的高處。

  他送了姜鸞,本來已經回身往殿裡走,但注意到裴顯走近紫宸殿時,他的腳步便停住了。

  姜鸞遠遠的看著,注意到兩人一個在石階上頭,一個從下方拾階而上,兩人注意到對方,對視了一眼,雖然並未交談,但謝瀾的面色明顯不太對。

  裴顯登上石階高處,和謝瀾擦肩而過時,他並未停下腳步,連一句寒暄也無,徑自跨入紫宸殿內。

  謝瀾落後半步,也跟隨進殿。

  「公主看什麼呢。」身側的秋霜察覺她的視線。

  「謝舍人的臉色不對。」姜鸞饒有興致地盯著紫宸殿方向,

  「四大姓教養出來的郎君,向來講究什麼『寧靜致遠』,『澹泊明志』,你看看他剛才的表情,眼睛裡幾乎要淬火。」

  姜鸞嘖嘖地感嘆,「他一定知道裴小舅進殿要稟的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你看他連『寧和淡雅』四個字都維持不住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崩了什麼大山了。」

  「走吧,公主。」向來最心直口快的夏至催促,

  「管他崩了什麼大山呢。反正剛才裴督帥當面應下的,不影響明天開公主府。」

  姜鸞想想也是。「走吧。」

  一行人安靜地走出皇帝寢宮地界,直到踏進了臨風殿地盤,她懶洋洋地躺回竹榻上,這才繼續往下說,

  「管他崩了什麼山,不影響明天公主府收裴督帥和謝舍人的禮就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章

  【六月二十,晴,上上大吉。麒麟巷開公主府。

  熱暑逼人,日進斗金。】

  開公主府是京城裡的大事。

  六月二十日這天大清早,各家送禮道賀的車馬就塞滿了麒麟巷。長長的車馬隊伍從巷口直排到了靖善坊的坊門外頭。

  公主府新漆的五間三啟大門敞開,長史淳于閑領著新選拔的四個主簿,十來個管事,從早上開始迎來送往,記錄禮單。

  姜鸞的公主儀仗隊伍早上浩浩蕩蕩出了宮。

  三百漢陽公主府披甲親衛在隊伍前後持戟護衛,長戟鋒銳,盔甲閃亮。出宮走的正南門,朱雀大街兩頭鳴鑼封路。

  早起的京城百姓在路邊探著脖頸瞧熱鬧,相互竊竊私語,「有公主出降了?」

  「看儀仗,不是出降,是開公主府。」

  「謔,開府的公主少見,有些年沒遇著了。」

  有識字的百姓念起儀仗上的封號,「漢陽公主——」

  「漢陽公主。」街道兩邊嗡嗡的聲音逐漸大起來,許多人低聲議論著,「不就是今春隨著晉王殿下守城抗敵的那位先帝幼公主……」

  「……開府了啊。」

  天色很好,馬車很穩,姜鸞在車廂裡睡不著。

  初升的盛夏日頭映在窗紗上,隔著一層紗簾,清晰地看到映出前後護衛隊伍的公主府親衛騎兵手持長戟尖的反光。

  被裴顯在校場點出的偏將李虎頭,人長得凶惡,卻是個憨厚人,此刻穿著鮮明鎧甲,扛著雪亮長戟,騎在皮毛油亮的戰馬當先開道。親衛隊伍從上到下,一個個都顯得威風凜凜。

  送出去的二十斤金鋌沒白花,姜鸞很欣慰。

  公主儀仗沿著寬敞大街前行,沿途車馬兩邊避讓,日頭升上樹枝的時候,儀仗隊伍繞過堵在坊門的長車,緩行進了麒麟巷,停在公主府門前。

  姜鸞下了馬車,抬眼打量自己的新府邸。

  裡頭修葺得怎樣不知道,至少從門面上來看,抬頭正上方掛上了黑底泥金的氣派大匾額,新刷了朱漆的正門上六十三顆全新的鎏金銅釘,門前長的草拔得乾乾淨淨,門口也換上了兩隻全鬚全尾的新石獅子,看起來煥然一新。

  「不錯。」姜鸞滿意地一點頭。

  淳于閑得了消息,迎出門來,領姜鸞去正堂。

  京城慣例規矩,開府這種頭等重要的大事,通常會連辦兩日宴席。

  頭一天通常是些身份普通的下屬官吏、出身寒門的京城官員、關係疏遠的尋常親戚登門賀禮。

  親近好友、勳貴高門,第二天才會登門,身份越貴重的貴客到得越晚,第二天午後才是重頭戲。

  現在是頭一天早上,時辰還早,貴客未至,淳于閑這個長史還算得空。

  兩人便坐在通往正堂的長廊某處簷下,淳于閑掏出隨身帳簿,奉給姜鸞查點,只略說了幾處最重要之處。

  「宗正寺的款項上月才撥下來,開府的日子又趕得急。臣屬便斟酌著,只著重修繕了會客的正堂及周邊庭院,內院著重修葺了公主居住的主院,各處亭台池子尚未動工。」

  「正門及正堂兩處按公主府規制,應當置碧色琉璃頂。但琉璃瓦花費甚巨,工部要收到實款才燒製,內府不肯支付,趕製又花費時間;這項工期只能延期到明年開春前,公主恕罪。」

  姜鸞翻了翻帳簿,進項和開支記錄得清清楚楚,宗正寺的撥款也就只能保證全府上下餓不死,主要進帳還是上次她晉王二兄送的整盒子足金。

  著重花費的,確實都用在最要緊的地方,尤其是待客的正堂,那是整座公主府的門面,有三座馬球場大小,規格氣派絕不能丟,修葺起來花了一大筆。

  姜鸞一路看下來,注意到最後一頁朱筆寫下的賒欠款項時,默了默。

  「上次送來的整盒子六十斤金,用完了?」

  淳于閑把厚厚的帳簿合起,拂乾淨了封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臣屬盡力了。」

  他點了點帳簿,鎮定道,「自從轉入公主府麾下,臣屬自己也兩個月沒有支取俸祿了。」

  「……」

  姜鸞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差你那點俸祿,先支取上。總不能讓你家裡開不了鍋。」

  「謝公主恩典,臣屬獨居,勉強還過得去。」淳于閑道了謝,下一刻,卻又不急不慢地從袖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帳簿,奉給姜鸞。

  「今日各家送來的禮單,都記在這本帳簿裡。單只是早上送過來的賀禮,全部折算成財帛,應該就有百金之數。送禮的大都是五六品以下的京官,武將送禮的尤其多。京中顯貴門第的賀儀還未上門,應該會在午後開始送過來。」

  身側發出幾聲吸氣和驚喜的輕呼。隨侍的四名大宮女裡,性情最跳脫的夏至忍不住淚汪汪地捂住了嘴。

  她們四個按捺著安靜聽到現在,也是不容易了。

  搬去新府邸的當日意外聽到,宅子修了一半,帳簿裡全是賒欠,主家手裡的私房錢卻花完了,誰不憂心呢。

  「開府開得還算及時。」姜鸞對今日的百金進帳很滿意。

  她這時才察覺出天氣炎熱,後背汗濕,接過春蟄手裡的團扇 ,隨意地搧了搧。

  「貴客沒這麼早登門,叫幾個主簿在門口先頂著。你隨我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公主府的原身是開國勳貴英國府的宅邸,縱深極開闊,佔據了靖善坊的四分之一。跟兵馬元帥府類似,外門原本也開在坊牆上,可以從主街直接出入。

  後來英國府的後人降等襲爵,不再能安然享受殊榮,便把面向主街的外門封了,把正門重新開在坊裡麒麟巷。

  淳于閑曾經入宮問過,要不要把封了的外門重新打通,從大街出入方便。

  被姜鸞一句話否了。

  「門開在巷子裡好。」她當時如此說,「進出需要經過一道坊門,易守難攻。」

  武將府邸,修得寬敞大氣,卻不怎麼精細。不論是庭院鋪石,簷頂木架,細處的雕刻磚繪,角落處裝飾的花草奇石,比起宮裡的臨風殿差得遠。

  但宅子大有大的好處,修了跑馬地,演武堂,主院附近有一處空著的大倉房,說是頭一代英國公酷愛兵器,收藏了眾多珍品,大倉房是用來存放老國公的珍寶藏品的。西邊還建了個馬球場。

  姜鸞沿著回廊慢慢走,慢慢看。

  難怪修葺花錢。宅子這麼大,同樣的磚石,鋪了兩倍地界,就得花兩倍的錢。

  正堂在整座宅子最顯眼處,四面敞開庭院,中間平地拔起一座雕樑畫棟的開闊大堂。

  這裡是公主府待客的門面,全府邸最氣派的一套紫檀木家具擺在這裡,上好的水磨石地,兩人合抱的十二根金絲楠木大柱撐起整座正堂。

  如今時辰還是早晨,早早登門的都是京裡尋常的官宦門第。因為開的是公主府,不少京官家裡由夫人赴宴,穿著全套誥命服飾坐在正堂陰涼處,裡頭放了冰也不行,個個汗出如漿,兩邊丫鬟拚了命的打扇,姜鸞遠遠看著都替她們熱。

  姜鸞的身份擺在那兒,登門道賀的女客們就算是一品誥命的身份,也輪不到她這公主親自出面招待。她便吩咐淳于閑代她傳句話過去,

  「各家禮儀送到了就好,人不必勉強待著了。天氣熱,吃點冰飲子,拿了公主府回禮,都回家去吧。」

  這話說得實在有點太直白,就差直接說,「禮留下,人回去。」淳于閑的嘴角抽了抽,代她傳話去了。

  不知淳于閑是如何把原話潤色得好聽的,各家誥命夫人們露出感動神色,如釋重負地紛紛告辭離去。

  正門處依舊絡繹不絕地進客,兩邊碰到了,有熟識的夫人寒暄幾句,便默認成了規矩,

  「天氣過於炎熱,漢陽公主體諒大家的難處,准女客早退。」

  日上三竿,京城官員家裡的誥命夫人熬不住酷熱天氣,紛紛走了個乾淨。

  武將們則是另一批,也都是早上來的。丁翦領來了一大波,呼啦啦進了正堂,冰鎮的好酒喝了幾輪,淳于閑領著去前院的跑馬場和演武堂看了一圈,差不多到了晌午,武將們陸續告辭。

  各家高門世家,勳貴門第,從午後陸陸續續開始登門送禮。但主人不約而同地不來,代主人送禮的往往是家裡有臉面的大管事。

  人來不來,姜鸞不很在乎,各家的賀禮來了就行。欲言又止的只有淳于閑一個。

  好在晌午後不久,今日的第一位貴客登門了。

  懿和公主姜雙鷺久居深宮,平日輕易不出宮門一步。今日借著妹妹開府的機會,早早地就便出了宮。

  護送懿和公主出來的禁衛將軍是個熟人,正是北衙禁軍龍武衛中郎將,薛奪。

  未出降的公主出宮是大事,除了護送禁衛,還要有宗室子弟隨行。今日隨懿和公主過來的,是宗室裡的遠房堂兄弟,姜三郎。

  沒錯,就是宗正卿的嫡長子,前陣子往姜鸞的臨風殿裡送宗正寺明細帖子的那位姜三郎,姜鳴鏑。

  雖說血脈出了五服,但因為擔了宗正寺的差事,時常往宮裡去,懿和公主反而對姜三郎更熟識些。這次特意央了他隨行。

  懿和公主姜雙鷺是個明眸皓齒的美人兒,姿態端莊地邁進正堂,迎著滿堂驚豔目光,微笑恭賀,

  「今日借花獻佛,送來皇后娘娘的賀儀,恭賀漢陽開府。」

  迎客的管事大聲唱出禮單,隨即送過來姜鸞手邊。

  天氣熱,姜鸞偷懶歇在整座府邸唯一一處修葺好的水榭裡。

  這裡是前院的正堂和宅邸中部正院之間的一處所在。以蜿蜒的長廊連接,中間挖了人工池子,修了京城時興的九曲流觴庭院。

  坐在水榭裡,隔著一片蓮花池子和低矮院牆,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對面的正堂動靜。

  淳于閑把貴客懿和公主迎來水榭的同時,姜鸞隨手翻著皇后娘娘的禮單。

  宮裡賜賞的慣例,最前頭的必然是御賜玉如意一對,五尺大瓷花瓶一對,紫檀木鑲雲母屏風一座的象徵擺設物件。後面備的都是前朝大家名畫,筆墨紙硯,四季衣裳之類的禮。

  姜鸞翻了半日,壓根沒有看到諸如『百金』,『五十金』的字眼,勉強搭邊的只有一座兩尺高的玉佛,明顯是給她抄經禮佛用的,皇家內府御用之物又不能賣,失望至極,

  「都是表面光鮮的玩意兒,跟皇后娘娘那個人一樣,都不來點實在的。」

  姜雙鷺在龍武衛的護送下,正好沿著長廊緩步過來,借著徐徐微風走進水榭,在水聲蛙鳴裡猝不及防聽了一耳朵牢騷,噗嗤笑出了聲。

  她好笑地坐近欄桿旁,拿團扇擋著,附耳低聲道,

  「聽說撥下的三百公主府親衛無錢修甲修兵器,丁翦將軍求到了你的臨風殿?二姊手頭有些宮裡逢年過節賞下的金簪子金釵子,拿給人融成了足金錠,裝了小半匣子,沒計入禮單,剛才直接交給你府上長史了。開府的頭一年花銷不小,你二兄當年開晉王府時也私下裡抱怨過的。」

  姜鸞原本沒什麼精神地趴在新刷了清漆的水榭欄桿上,聞言大為感動,扔了禮單,往姜雙鷺這邊一撲,小巧的下巴擱在姜雙鷺肩頸邊,抱著不撒手,

  「二姊,你這份心意阿鸞記著了。」

  姜雙鷺笑著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又有點心疼,「前陣子才見你氣色好了些,臉上也有點肉了,最近怎麼又瘦了?」

  姜鸞:「哎,天氣熱,吃不下,心裡存的事也多。」

  姜鳴鏑姜三郎今天跟隨懿和公主過來,站著不遠,聽了個七七八八,過來湊趣說了句,

  「小兄今日登門,也帶來了一份重禮。卻不知得不得阿鸞的喜愛,能不能為阿鸞消愁解悶。 」

  姜鸞聽他話裡有話,斜睨過去,「該不會是三堂兄拿了幾壇府裡私釀的好酒,就來充重禮吧。」

  姜鳴鏑神秘地一笑,往岸邊拍了拍手。

  他今日特意避過了正堂眾多賓客,直接把大禮從側門抬到了後院,又抬到水榭旁邊備用。

  四名健僕扛起兩個黑布大包袱,腳步沉重地走進水榭,擱下黑布包袱,行禮退下。

  姜鳴鏑起身,親自把兩個鼓鼓囊囊的黑布大包袱解開。黑布落地,裡面赫然露出兩個膚如凝脂、眉目如畫的雙胞胎美少年。

  姜鸞:「……」

  「阿鸞,看三堂兄對你好不好。「 姜鳴謫伸手一指那對美少年,啪地開了折扇,矜持地搧了搧。

  「三堂兄今日的這份賀禮,是不是比皇后娘娘送來的勞什子屏風古畫玉佛,更合阿鸞心意,為阿鸞消愁解憂?」

  「哎呀……」驚呼出聲的卻是懿和公主。她發了半天愣神,終於緩過來了。

  黑色大包袱裡裝的那兩名美少年,身上穿的比一層薄紗也沒多少。姜雙鷺久居深宮,哪裡見過這種場面,頓時緋紅了一張芙蓉面,指著姜三郎顫聲罵,

  「你,阿鸞才幾歲,怎的送她這等不正經的禮。」

  姜鳴鏑不以為然,「阿鸞已經行了笄禮,如今又開府了,怎的還把她做小孩子對待。」

  他一番好意挨了罵,更覺得委屈,

  「好歹是同姓的自家宗室,哥哥說句實話。兩位公主都是要選駙馬的年紀了,京城裡高門大姓的兒郎們,各個頂著天生的好皮囊,擺出一副端方清貴的模樣,裡頭又有幾個善茬?王家七郎是易近人的?盧家四郎是好相與的?謝家五郎是好說話的?哥哥今日挑了人進來,公主們見識多了美人絕色,才不會被亂花迷了眼,錯付終身吶。」

  懿和公主啞然片刻,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姜鸞拿起團扇掩了半張面,只露出一雙翦水秋眸,從頭到腳地打量姜三郎送來的『重禮』。

  這對雙胞胎美少年看起來也是十五六歲年紀,小鹿般含羞帶怯,眸光如水,身子弱不經風。

  她打量完了,抿著嘴微微一笑,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三堂兄帶來的賀禮,自然是極好的。三堂兄的心意,阿鸞也記住了。」

  隨即把岸邊等候的長史淳于閑召來水榭,把懿和公主、姜三郎兩人未上禮單的賀禮記錄備用。

  薛奪今日得了護衛懿和公主的差事,侯在岸邊,他眼睛又尖,把裡頭穿著薄紗的兩件『重禮』看個一清二楚,嘴裡無聊叼著的狗尾巴草都驚掉了。

  這這這,京城裡的公主,玩得忒花了……

  今早出來前,自家主帥還叮囑他盯著公主府這邊,開府當天莫要出了亂子。

  裴顯御下向來嚴厲,他若是知道這位公主甥女,在開府頭一天收下了什麼重禮……

  薛奪暗嘶了聲,心想,公主如果姓裴,今天只怕要當場動家法。

  淳于閑在岸邊同樣看了個清楚,比薛奪可鎮定多了。

  他極從容地進了水榭,展開開帳簿,當場提筆記錄在冊:

  「懿和公主贈開府賀禮,十斤足金;

  姜三郎君贈開府賀禮,兩口飯桶。」

  記好了,又從容遞給姜鸞復查。「公主覺得如此記錄可好?」

  姜鸞一眼看見「兩口飯桶……」被嗆得咳了聲,擺手,「行了,你的諫言我看到了。把三郎的重禮抬下去吧。」

  精挑細選的重禮用黑布大口袋重新扎起來,四個健僕原樣扛走,姜鳴鏑惋惜地連連搖頭,就差說暴殄天物,最後著重提醒了一句,

  「這對雙生子除了容色好,會看眼色,性子也極和順,比什麼盧四郎、謝五郎之流乖巧百倍。阿鸞若是這幾天見了四大姓的郎君們,說話不得勁,和這兩個雙生子說說閒話,令阿鸞心情開懷,小兄這份禮也不算白送了。」

  姜鸞搖了搖團扇,「三堂兄有心了。」

  旁邊的懿和公主卻納悶地問,「聽你說了幾遍的盧四郎,謝五郎了。他們和阿鸞又有什麼關係,怎的一遍遍地提他們兩個。」

  「這個嘛,」姜鸞不甚在意地自己說了,

  「之前在宮裡相看郎君小像,我提了他們兩個幾次,大約是被人記住了,閒話傳進了三堂兄耳朵裡。」

  懿和公主似乎明白點了什麼,露出要笑的神色,正要調侃妹妹幾句,姜鸞漫不經心地又接了句,

  「三堂兄是個聰明人,對我便只提『盧四郎,謝五郎』。之前的那句『王七郎』,三堂兄又是對著誰說的?」

  姜鳴鏑乾咳了聲,「這個麼……」

  他看了眼懿和公主,一句『口誤』還未出口,懿和公主已經倏然紅了臉。

  正值韶華的美人,裊裊婷婷,斜倚欄桿,忽然間紅暈滿頰,顏色勝似夕陽晚霞。

  姜鸞搖了搖團扇,狡黠地笑,「哎,二姊。我們說了些什麼,你怎麼就……」

  懿和公主紅著臉罵,「滿肚子心眼的小丫頭,別記掛我,記掛著你的『盧四郎,謝五郎』去!」

  姜鸞半真半假地笑,「哎,我這兩個都是靠不住的,還不如三堂兄送的那對雙生子乖巧。二姊那個可是……」

  今日開府遭逢的第一個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稟進了水榭。

  淳于閑匆匆趕來回稟,今日的第二位貴客登門了。

  「這位貴客還需公主去正堂迎一迎。」淳于閑如此說道。

  秋霜和白露攏起水榭兩邊的薄紗,姜鸞示意淳于閑去水榭外說話,問了句,「什麼樣的貴客值得我撇下二姊去迎他?」

  淳于閑慢吞吞地答,「這位貴客是我們並未下請帖的。前幾天臣屬還特意登門解釋過不下請帖的緣由。」

  姜鸞突然有了個不太好的預感,「等等,該不會是——」

  「就如公主所想。」淳于閑道,「晉王殿下親自登門,送來賀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一章

  晉王登門事先並未知會,輕車簡從到了麒麟巷公主府門外時,姜鸞還在水榭陪二姊。

  一天最熱的時辰已經過去,西斜的日頭已經不像晌午時那麼酷熱,賓客來得更多,請來的樂伎正在正堂獻藝歌舞。隔著遠遠的院牆和水面,依稀可以聽到前院的熱鬧絲竹聲響。

  淳于閑準備的宴客章程早就擱在姜鸞的案頭上。現在這個時辰,正堂那邊已經撤了各式看食[1],除了全天供應的消暑冰飲子,還上了涼酒,冰鎮櫻桃和甜瓜,各式冰酥酪,晚上那頓正式宴席開始準備著要上頭道菜了。

  姜鸞身為主人,總歸要在宴席上露個面,說幾句場面話的。

  她親自陪著水榭這邊的二姊,準備過一會兒便換套衣裳,去正堂露個面。

  晉王姜鶴望便在這時踩著斜陽長影,一身簡樸低調的寶藍色親王常服,頭戴金絲冠,只帶了十餘名親隨,下馬踏進門來。

  「來得倉促,咳咳,」晉王久未出門,臉色顯得蒼白了許多,人又瘦了不少,看起來確實是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

  他捂嘴咳嗽了幾聲,對門邊目瞪口呆的迎客管事道,

  「未曾提前知會。咳咳……記下,賀儀百金。」

  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給迎客管事手中。

  不只是門外的迎客管事,此刻正堂裡等待主人出面的賓客們,都被這位不期而至的貴客驚住了。

  片刻沉寂後,正堂裡的所有賓客同時起身,爭先恐後圍攏過去。

  「晉王殿下!」

  「許久未見殿下親面!殿下身子可好!」

  在水榭聽到消息的時候,姜鸞的衣袖不慎拂過几案,翻倒了茶碗。身邊幾個大宮女急忙擦拭衣裙上沾染的水漬。

  「二兄怎的來了?我連帖子都沒發給他!」

  懿和公主倒是歡喜得很,「許久不見二兄了。聽說他病了許久日子,或許是最近病勢大好了?阿鸞,我們快快迎出去。」

  姜鸞坐著沒動,雪白貝齒不自覺地咬起粉色指甲,

  「這時節……他不該來。聖人厭惡了我和二兄,今日我開府,原本就引人注目,他更應該韜光養晦才是。他不該來。」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懿和公主不解地問,「就算當初起了些齟齬,但阿鸞都被放出宮開府了,沒道理聖人還揪著二兄不放呀。」

  她柔聲勸慰,「阿鸞莫怕,都是天家骨肉,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聖人當初罵也罵過了,罰也罰過了,總不能記恨一輩子的。」

  姜鸞多沒說什麼,只抿嘴笑了下,拿起團扇搖了搖,「希望如二姊吉言。」

  人來都來了,再說什麼也無用,她當先起身,親自引著二姊去前院正堂。

  晉王姜鶴望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人最多的地方,圍在中央的那個便是。

  晉王今日帶來的親隨人數雖少,卻各個都是王府心腹。不止王府護衛指揮使親自來了,手按刀柄、目露警惕地左右巡視;還帶來了晉王府裡兩位善謀斷的文士,被晉王尊稱先生的兩位親信幕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與周圍賓客攀談著。

  姜鸞和懿和公主聯袂出現在正堂外,引起另一波的寒暄見禮。

  「二兄!」姜鸞見了面就數落晉王,「你怎麼來了。我連帖子都沒給你發!」

  晉王姜鶴望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我還以為你開府的日子推遲了,特意問下去,才知道,咳咳……開府這麼大的事,你竟不給我發帖子!」

  姜鸞理直氣壯,「我撤了給晉王府的帖子,就是不想你來。身子不好就在府裡養病,病歪歪地硬撐著過來做什麼。」

  她帶頭把人往門外攆,「你帶這幾個人就敢出來?趕緊回去。」

  姜鶴望氣惱得臉都紅了,「一個個都不許我出門,本王是病了,但本王得的又不是什麼不治的絕症!」

  旁邊圍觀的眾多文武勳貴大驚失色,迭聲地道,「殿下慎言,還請珍重貴體,好好養病哪!」

  兄妹倆互相數落著出了正堂,李虎頭帶著數十公主府親衛隔絕了跟隨的人群,晉王眼看左右清淨了,把剛才半真半假當眾做戲的那套收起,壓低嗓音說了實話:

  「聖人若是想要我這條命,早就要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你又順利開了府。阿鸞,我覺得我們想岔了。我想進宮請罪,把三月裡的事說開了,早日在聖人面前消除兄弟隔閡。」

  姜鸞:「……」她得緩一緩再說話。

  她怕一張嘴,直接把這位二兄給罵到地裡頭去。

  「請罪就能消除隔閡?」 她反問,「聖人臉上那道傷疤,身上瘸了的腿呢。聖人心結難解,難道要我們每人自毀面容,再一人斷一條腿?」

  姜鸞邊說邊搖頭,「二兄,聖人心不寬。想想你當日兩儀殿差點撞柱的局面。這幾個月我在宮裡也不算順利,勉強自保而已。如今看似風平浪靜的,誰知道一個不留神,背後會起什麼風浪。今日我開府,人多眼雜,二兄實不宜露面,趕緊早些回去吧。」

  姜鶴望摸了摸完好的額頭,有些猶豫不決,

  「當日被幾個御前內監攔下了,其實也沒撞著柱子。王妃說的話和你差不多,但王府裡幾位先生意見不一,塵先生和張先生都覺得以養病的藉口蟄伏過久,顯得過於怯懦,於名聲未必是好事,勸我出來探探風向。兩位先生說得對,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王府裡。阿鸞,莫要攔我。」

  姜鸞:「……」

  勸說不成,晉王今日是決意要探探京城最新的風向了,他又轉身回了正堂,重新和賓客談笑起來。

  姜鸞站在庭院廊下,並未急著回去。

  團扇遮掩住她大半張面孔,只露出兩隻烏亮眼眸。

  「淳于閑。」她喚來跟隨的長史,「二兄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你怎麼想。」

  淳于閑走上兩步,望著人群中央談笑的晉王,輕聲回稟,

  「晉王殿下的想法不難猜。晉王殿下當日入宮受斥責,是為了城下射傷龍體的重罪。但公主後來把主責擔了過去,晉王殿下就從主犯變成了脅從。」

  「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個主犯尚且無事,更何況二兄只是個脅從。本宮出了宮,開了府,晉王府的謀士們感覺風頭過去了,堂堂親王,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王府裡,便勸二兄出來試探風向?」

  「公主說的不錯,確實是試探。」淳于閑點頭肯定,「聖人的想法,只有聖人自己心中知。」

  姜鸞在廊下搖著團扇,心思有些煩亂,「他是風口浪尖上的人。他來我這處試探風向,卻不知道京裡多少人要試探他的口風。」

  她吩咐淳于閑,「二兄應該會留下吃席。今晚的宴席多準備些,說不準原定明日登門的四大姓今晚就要來了。」

  懿和公主眼看著情形不太對,走近過來,猶猶豫豫地道,「日頭西斜了,要不然,我先回宮去?」

  「二姊別急著走。」姜鸞滿腹煩悶的心思暫且拋開,把姜雙鷺攔下了。

  「四大姓的郎君們傍晚說不定都要過來。二姊難得出宮一趟,索性留下來看看王七郎吧。」

  懿和公主紅著臉抬手敲了她一記。

  「好,不急著走。」她揚著修長的脖頸道,「本宮也要看看盧四郎,謝五郎都是什麼品貌。」

  「看看王七郎就好。」姜鸞搖了搖團扇,「另外兩個別看。金玉皮囊之下,越看越堵心,真的。」

  —————

  裴顯這天難得無甚大事,提早出了宮,歸家路上天色還亮著。

  「今天漢陽公主開府,京城各家都忙著送禮。我們府上的禮已經備好了,打算明早送去麒麟巷。」

  何幕僚騎馬跟隨在身側,低聲感慨,「還是開府好啊。那位出了宮,耳邊清靜了許多。」

  裴顯略微一頷首,表示聽見了。

  心裡卻不由想起了前幾日紫宸殿外正撞上那位的場面。

  當時,她穿了身緙絲的百鳥朝鳳裙,在夏日的細碎陽光裡轉了兩圈,絢麗變幻的纖薄裙擺在明亮光線下揚起,雖然料子看著就不經用,一根細枝就能鉤破的樣子,確實是極好看的。

  什麼樣的人,挑什麼樣的衣裳。

  那條一見便質地名貴的百鳥朝鳳裙,跟她的主人一個樣子,精緻,矜貴,嬌氣,極不好伺候。

  裴顯的唇邊浮起一絲極淺淡的笑意。

  但那絲淺淡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日長廊中短暫的碰面之後,之後入殿面聖的場面。

  他面稟的頭一件事,是兵部尚書盧望正,常年吃巨額空餉,隱瞞京畿兵力不足之事,直接導致太行山下御駕大敗的事。

  聖人果然勃然大怒,口口聲聲要誅了盧望正此賊,把他處以腰斬之刑,他的兒孫們也要一同梟首正法,以儆效尤。

  裴顯又把近日查明的范陽盧氏十宗大罪稟了上去,盧望正的口供確鑿,簽字畫押的供狀附在奏本最後。

  聖人聽完,看過盧望正的供狀,卻沉默了。

  「讓朕想想。」延熙帝只如此說道,便把寫明盧氏十宗大罪的奏本合上,放去旁邊。

  事實確鑿,不了了之。

  裴顯告退前,不冷不熱地在御前道了句,

  「整根都是病木,卻因為根深蒂固的緣故,不敢拔除,放之任之?臣愚鈍,看不出此乃治國長遠之道。」

  延熙帝心浮氣躁,冷笑了一聲,「拔除了百年巨木,空出來的坑,哪家填補上?你河東裴氏?裴顯,你依仗著外戚的身份,在京城跋扈行事,朕忍你許多次!莫要得寸進尺!」

  裴顯抬手拂去衣袍微塵,從容道,「臣若是當真跋扈,陛下從戶部調來修繕宮室的巨額賦稅,還能安然放在內庫裡至今?」

  整個時辰的閉門議事,又是不歡而散。

  裴顯沉思著,策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

  往南過去兩個坊,前方就是兵馬元帥府。

  寬達百丈的寬闊京城主街,平日裡從早到晚都暢通無阻,今天頂著夕陽餘暉,前方車水馬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駿馬嘶鳴聲不絕,街道竟被車馬長龍塞住了。

  「呵,好大的陣仗。」何幕僚咂舌,「看方向,都是往麒麟巷公主府送禮去的?我等小看了這位公主殿下呀。督帥請看。」

  何先生抬馬鞭指向前方不遠塞在路中央的馬車,「看族徽,必是王氏的嫡系郎君親自登門送禮。」

  又抬鞭指向令一處動彈不得的馬車,「咦,盧氏族徽。盧望正犯了事,至今仍拘押著,盧氏嫡系怎麼還敢光明正大的出來。」

  裴顯勒停住馬,盯著夕陽映照下的盧氏族徽看了一會兒,鬆了韁繩,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騎馬畢竟比馬車方便許多。

  一行十餘騎駿馬越過堵塞道路的許多馬車牛車,往前緩行。

  夏日的傍晚燥熱不散,許多堵在中途的郎君受不得車廂暑熱,紛紛棄了車,改為騎馬。

  裴顯往前行了數十丈,看見前方路邊停了輛謝氏族徽的馬車。謝瀾剛好從馬車裡出來,僕役牽過一匹高大健壯的駿馬,謝瀾撩袍上馬,從管事手中接過禮單,放入懷中,棄了車駕,徑自打馬往麒麟巷方向去了。

  裴顯若有所思地盯著謝瀾的背影。

  「謝舍人不是湊熱鬧的性子。公主府出了什麼事,引得他親去?」

  幾人勒馬凝視的同時,薛奪麾下一名龍武衛正好從長街另一邊飛奔過來,迎面見了裴顯,面露喜色,奔過來行禮,「薛二將軍有消息急傳督帥。」

  隨即附耳吐出八個字,「晉王登門道賀開府。」

  何幕僚倒吸一口氣,重新打量眼前的車馬長龍,「難怪,難怪。」

  他又喃喃道,「晉王從四月入宮了一趟,回去王府就告病至今,如今兩個多月了……是該出來探探風向了。」

  裴顯的唇邊掛起涼薄的笑意。

  「晉王莽撞了。他不知平盧節度使謝征,此刻就在宮裡覲見聖人?謝節度帶了五百親兵入京,數目雖不多,但圍個公主府,拘走一兩個人是綽綽有餘。」

  何幕僚扯著袖子扇風,「確實是莽撞了。有沒有可能是,晉王府撒出來的耳目不夠多,並不知道謝節度今日在皇宮裡覲見。」

  「有可能。」裴顯頷首,「謝節度進宮並未驚動太多人。」

  謝征此人行事極為低調,除了第一次入京覲見時動用了節度使旌旗,親兵披甲隨行;以後幾次覲見,都輕車便服入京,隨行親兵也散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出入得無聲無息。

  若不是裴顯自己掌著皇宮防務,謝征出入宮門都會報上來,普通探子根本難以察覺,聖人在半個月內,連召了謝征四次。

  何幕僚向裴顯進言,「督帥,晉王出來探風向,各家也去探晉王的風向。那我們……是去湊個熱鬧呢,還是兩邊都不理會,看他們的熱鬧?」

  「京城難逢的大熱鬧,怎能錯過。自然要去。」 裴顯催馬往前走了幾步,繞過堵塞大街的車馬長龍,

  「漢陽公主出宮開府,原以為從此耳根清靜了,沒想到當天就惹來一場大熱鬧。靠她新撥下的三百公主府親衛,自家門開幾處都認不清,想鎮住各路人馬不容易,想出事倒是容易得很。」

  他勒馬吩咐親兵,「你們回去府裡一趟,把準備好的賀禮取來,我今日親自送去。」

  何幕僚搖著袖子擦汗,「說起來,督帥當初就不該認下這位公主甥女。雖說太后娘娘是漢陽公主的嫡母,但畢竟又不是連著血脈的血親,跟咱們裴氏隔了一層。親戚議得勉強,事還多。」

  裴顯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他想起了當初臨風殿裡按頭認親的前因後果。

  謝瀾自從去了兩次臨風殿,就再也沒有踏足後宮一次,連謝皇后的椒房殿也不肯去了。

  「親戚必須得議。」裴顯淡淡道,

  「有這層舅甥關係在,她當面喊一聲『舅舅』,好歹還能彈壓著膽大妄為的小丫頭,不要亂起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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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看食:古代宮廷宴席上以觀賞為主的擺盤。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二章

  麒麟巷開公主府,謝瀾家中的管事早已備好了豐厚的賀儀。

  自從謝瀾入了中書省,族中在靠近皇宮的安興坊購置了一處清靜宅子單獨給他,他的私印可以直接從族中支取開銷,這是謝氏族中嶄露頭角的郎君才有的待遇。

  謝瀾再三斟酌,要不要親自送賀儀去公主府。

  裴顯昨日入宮覲見,君臣閉門談了整個時辰。談的是什麼,連他這個天子近臣都毫無頭緒。

  謝瀾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盧望正至今被扣在兵馬元帥府,看管他的都是裴顯麾下的死忠親信,其他勢力滲透不進。

  盧望正有沒有被刑訊,吐露出了什麼,是不是如裴顯所說的那樣,供出了足以把盧氏連根拔起的關健要害,都是未知。

  京城這幾日看似風平浪靜,卻處處像是山雨欲來,平緩水波下隱藏著巨礁。

  漢陽公主和裴督帥認下了舅舅和甥女的親戚,最近相處得似乎不錯,裴顯為姜鸞發兵圍了宗正寺,宗正卿拖了兩個月的公主府份額被迫吐了個乾淨。

  公主府開府,他若親自登門送禮,姜鸞必然要面見他的,或許可以探些口風。

  但聖人極厭惡這個妹妹,冒險登門祝賀,說不定會被聖人遷怒。

  謝瀾做出決定的時間比他自己預想得要短得多。

  因為小廝快馬送來一個大消息:

  ——晉王出府了。

  稱病不出王府長達兩個半月後,頭一次公開在京城亮相,親自登公主府,給幼妹送來賀儀。

  消息傳來後,謝瀾吃了一驚,立即起身更衣。不多時便上了馬車,直奔麒麟巷漢陽公主府。

  京中耳目眾多,消息不脛而走,短短時間便傳遍了各處高門。

  幾乎同一個時間,四大姓的郎君但凡接到開府請帖的,都在家中更衣,熏香,匆忙備車,直奔漢陽公主府。

  烈日炎炎,車馬如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連坊門都進不去,直接堵在了大街上。

  謝瀾:「……」

  ————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映照在麒麟巷,公主府朱漆大門的六十三顆鎏金銅釘熠熠生輝。

  京裡各處勳貴高門的賓客絡繹不絕,四大姓的郎君們聯袂而來,淳于長史帶著四名主簿和十餘名管事四處張羅招呼貴客,忙得腳不沾地,折算禮單價值的帳冊下午時還空了許多頁,如今已經記滿了滿滿一本子。

  姜鸞坐在四面通風的水榭裡,隔著一道池子,岸邊竹林掩映的曲水流觴庭院陷進了暮色裡。

  暮色下的庭院陸續進了許多郎君,或坐或臥,僕從四處忙碌掌燈,原本安靜的水面喧嘩起來。

  同坐在水榭裡的懿和公主不安地側了側身。

  「四大姓的郎君們……」她小聲問姜鸞,「都在對面的曲水流觴庭院裡了?」

  「有一個算一個,都擱那兒了。」姜鸞翻著新送來的記帳冊子,隨口道,

  「我這處宅子太大,不少地方還沒修葺,只有對面那處庭院修好了,還算雅致,能安置人。對面那些眼高於頂的郎君們就算不滿意,也再沒有第二處了。」

  不知看到了什麼,翻閱的手突然一頓,牙疼般的嘶了聲。

  「怎麼了。」姜雙鷺吃驚地問。

  「裴小舅來了。」姜鸞盯著最後一頁新填的記錄,

  「借著送禮名義,發了五百兵。禮送到了,兵不走,把守著公主府門外,號稱護衛貴客安全。」

  「哎喲。」 對於這位太后娘娘家族出身的外戚,姜雙鷺耳聞已久,並未親見過,露出極為擔憂的神色,

  「我聽說他曾發兵圍了李相的府邸,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徵走了許多軍餉,是個極不好說話的角色。他今日突然調了許多兵馬過來……來者不善?」

  「這倒不至於。我窮得很,裴小舅也知道的。他不至於來搜刮我這處。」

  姜鸞指尖的指尖點在最末一頁,對著裴顯送來的禮,一陣無語。

  「不管他發兵要做什麼。但既然是登門祝賀,好歹要用心準備賀禮吧。他倒好,直接把上次從我這兒拿走的十斤金鋌給送回來了,金鋌上晉王府的刻印都還在。真是……難以形容的舅甥情誼。」

  ————

  九曲欄桿聯通的岸邊,薛奪抱胸靠著竹林。他今天領的是宮裡護衛的差事,目光警醒,始終未離開懿和公主左右。

  一個禁衛沿著池邊小跑過來,附耳說了幾句。薛奪突然跳起來,把紅纓頭盔套上,整了整盔甲,喝令龍武衛守好懿和公主,自己直接跑了。

  水榭這邊,姜鸞看在眼裡,笑指給二姊看,

  「畢竟是玄鐵騎出身的嫡系,聽說他家主帥發兵的消息,感覺不太對勁,跑過去問了。」

  姜雙鷺臉上的擔憂之色更重,「阿鸞,我心裡不安。天色已晚,我、我還是覺得該走了。」

  隔著水榭外的幾層薄紗,姜鸞抬手點了點對面竹林掩映的曲水庭院。

  「四大姓的郎君都不怕,一個個安之若素地入席落座。二姊又怕什麼。」

  不知哪家郎君自帶了琉璃燈,錯落放置在庭院四處,映照得周圍纖毫畢現。

  又有不知哪家帶來了眾多美貌婢女,在庭院裡點起提神醒腦的冰片香,四面齊齊打扇,香汗淋漓。

  一名穿戴銀霜色廣袖襴袍、眉目疏朗的郎君剛好緩步進來,被眾多兒郎起身簇擁在中間,左右致意,含笑寒暄,舉手投足間意態風流。

  姜鸞隔水遙遙看著。

  「啊,那個是不是『冠絕京華王七郎』?人品不知如何,長得確實不錯,真人比畫像裡好看許多。二姊怎的不看?」

  姜雙鷺的臉上早暈起紅霞,視線挪去旁邊。

  姜鸞不滿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別只顧著害羞了,心裡越在意的,越要看仔細了。姜三郎有句話說得對,莫要被亂花迷了眼,錯付終身。妹妹修個庭院不容易,機會難得,二姊趕緊看清楚了。」

  姜雙鷺起先只不應聲,被催得無法了,嘆息道,「阿鸞說得太遠了,什麼亂花迷眼,什麼錯付終身。我的終身哪裡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她還是不肯看竹林庭院,視線幽幽地盯著暗色天幕下的蓮湖池子,

  「你如今好歹是開府了,從此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十六了,比你還大一歲,也沒人提開府的事,也沒人提駙馬的事,倒像是把我這個大活人給忘了。今早椒房殿突然召我去,我還以為皇后娘娘終於想起我的事,要替我謀劃了,歡歡喜喜地過去,你猜怎麼著。」

  姜雙鷺勉強笑了笑,「皇后娘娘不想來,托了病,打發我把她的賀儀送過府。原來她不是忘了我,而是懶得理會我的事。支使我辦事的時候才想起我了。」

  面上雖然笑著,眸中卻霧氣湧動,淚濕盈睫。

  懿和公主哭了,姜鸞也想起了宮裡許多不甚愉快的經歷。

  「雖然大家都說長嫂如母,但長嫂不待見小姑子,也算是大家族裡的尋常事。二姊別傷心了,你在我面前哭,只有我難受,聖人和椒房殿那邊還是不痛不癢的。……別哭了二姊,哎。」

  她煩惱地搖了搖團扇,揚聲吩咐下去,「庭院那邊新入座的可是王家七郎?來人,召來水榭說話。」

  姜雙鷺吃了一驚,衣袖匆匆抹了下臉頰,就要站起躲避,但已經晚了。水榭四面通風,只有一條曲徑欄桿通往岸邊,哪裡有什麼躲避的法子?

  片刻後,公主府內僕引著王七郎走近水榭。

  隔著幾層薄紗,兩位公主影影綽綽顯出身影,王七郎遠遠地停在水榭外的欄桿處說話。

  王七郎出身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是王相王懋之的嫡孫,單字一個『鄞』,富有才名,拒了朝廷幾次徵辟,不曾入仕。

  姜鸞在水榭裡抬高聲音,「久聞王七郎大才,一首《上都懷古賦》萬人傳頌。七郎如今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胸中既然有情懷抱負,為何不入仕,為萬民謀福祉?」

  王七郎在水榭外行長揖禮,清朗回答,

  「聽漢陽公主問話,便知公主尊崇儒家,是務實之人。鄞乃是崇虛之人,已知世間虛妄,又何苦濟濟蠅營。鄞將此身寄於山水清談之中,只求一窺大道,俗世於我有何干?道不同,不相為謀。公主恕罪。」再行長揖禮,徑自離去。

  懿和公主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在宮裡見過的外臣也不少,但都是官身,再無這般清高人物。

  姜鸞被當面頂撞了一通,倒不生氣,只是感慨,

  「好一句『俗世於我有何干。』王七郎不是清高,他是真把自己當下凡的神仙了。王相是個極有才幹的能臣,怎的家裡教養出這種腳不沾塵的兒郎。」

  懿和公主目光迷茫,依舊盯著王七郎走向竹林庭院的背影,姜鸞看在眼裡,想了想,繼續吩咐下去,

  「盧家四郎也來了?召過來說話。」

  隔著幾層輕紗,對面庭院裡掀起隱約的騷動。

  片刻後,一名身穿正朱色織金窄袖錦袍、緋色罩衫,面如冠玉的十八九歲少年郎君站起身來,隔著一道水面,旁若無人地大聲應答,

  「今晚漢陽公主殿下開府,臣等奉父命登門送上賀儀,不去前院的正堂宴席落座,卻被引來後院,兩位公主端坐水榭,一個個單獨相召。臣等不懂此間的規矩,斗膽敢問一句,莫非兩位公主今晚相看駙馬人選,下僕誤將臣等引來此庭院?臣等才疏貌陋,不堪尚主,理應迴避才是。」

  懿和公主羞惱得臉色通紅,「這是范陽盧氏教養出來的郎君?一張利嘴不饒人,可恨!」

  姜鸞饒有興致地聽完,倒是嗤地笑了。

  「對著咱們兩個,盧四郎已經收斂許多了。當初他這張嘴可是把兩年前的探花郎罵得沒臉見人,自請離京。我聽著,倒是比腳不沾塵的王七郎要更鮮活有趣些。」

  她吩咐夏至,「送杯茶過去,給盧四郎君潤潤喉嚨,他忒能說了。幫我轉告盧四郎,他確實才疏貌陋,不堪尚主,兩位公主都沒有相中他。」

  夏至忍著笑端起新砌好的茶碗,撥開水榭薄紗,走了過去。

  盧四郎正沿著水榭曲徑走來一半,被夏至攔住賜茶,差點被姜鸞的話氣破肚皮,勉強按捺著喝了口賜茶,怒氣沖沖地原路奔回去了。

  他抱怨的聲音不小,琉璃燈映得透亮的竹林庭院裡更加喧鬧起來,眾多年輕郎君自發分成幾群,簇擁著中心人物說話。

  一處圍著王七郎,一處圍著盧四郎,還有一圈人簇擁著謝瀾。

  謝瀾進來得無聲無息,獨坐在角落裡,又穿了身深色廣袖直裾,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若不是被人圍在中間說話,姜鸞幾乎沒看見他。

  懿和公主經歷了兩場,開始時的羞怯已經不剩多少,倒勾起了好奇心,

  「王七郎和盧四郎都見識過了,索性把謝五郎也召來說話吧。」

  姜鸞望著對面的明亮庭院失笑,「謝五郎就不必了。他有官身,是聖人身邊的中書舍人,在宮裡常見的。我和他性情不大相投,他被我煩得不輕,我其實也不大想見他。」

  懿和公主這下吃驚不小,瞪大了美目看自家妹妹,

  「如此說來,盧四郎和謝五郎其實都不入阿鸞的眼?那宮裡的流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

  「噓。」姜鸞眨眨眼,削蔥般的指尖輕輕壓住淡粉色的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傳些流言也沒壞處。」

  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搖動團扇,嘆了口氣,「阿鸞長大了,二姊如今也聽不懂你說話了。罷了,天色不早了,今晚在阿鸞這兒也算盡了興,再晚宮門要關,我走吧。」

  姜鸞喚來了別處吃酒的姜三郎姜鳴鏑,又知會了龍武衛,叫他們把不知在哪處蹦躂的薛奪給找回來。

  姜鸞:「薛奪身上擔著宮裡護送的差事,人不回來,二姊不好走,再等等。」

  過來回稟的那名龍武衛看起來臉熟,是從前在臨風殿裡戍衛過的熟面孔,說話沒瞞著姜鸞。

  「薛二將軍尚未回來。但奉了我家督帥之命、帶著五百兵正守在公主府門外的,是文鏡將軍。懿和公主如果急著回宮,要不然卑職等把文鏡將軍喚來,護送懿和公主回宮?」

  「喲,這可巧了。」姜鸞隨意地道,「把文鏡叫來吧。倒不必護衛二姊回宮,我是有事要問他。」

  等候文鏡過來的當兒,她在水榭裡坐得無聊,索性吩咐賜下兩琉璃盞的冰鎮櫻桃,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對面曲水庭院的動靜。

  對面庭院裡的郎君們一陣騷動。

  水榭裡兩位未出降的公主,點名相看了兩位京裡品貌出眾的郎君,又賜下兩盞的櫻桃,不容他們不多心。

  王七郎必然是不受的。盧四郎窩了滿肚子氣,也堅決不受。一番避讓推辭之後,其中一盞櫻桃送到了謝瀾的席前。

  謝瀾倒是坦然受下,托內僕送來水榭一句話,「謝阿鸞表妹賜下的櫻桃。」

  聽到這句傳話,姜鸞搖了搖團扇,笑出聲來。

  「你聽聽,在宮裡時恨不得撇個乾淨,如今當著四大姓郎君們的面,倒是主動認下親戚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撇清呢。」

  另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櫻桃在席間來來往往,最後接下的是一位坐在角落處的身影,引來一陣議論。

  那人坐在不起眼的庭院暗處,身材單薄,幾乎隱在了燈影裡,穿戴也中規中矩,在眾多郎君中並未引起姜鸞的注意。

  直到這回主動伸手,接下了櫻桃盞,姜鸞才輕咦了聲,問姜鳴鏑,

  「三堂兄,那位是哪家的郎君?」

  姜鳴鏑探頭看了幾眼,沉重地縮回腦袋,

  「嗐,我當是誰,那不是崔四娘,如今崔氏的女公子嗎。」

  「嗯?」姜鸞起了興致,「如今京城裡還有女公子?好久沒聽說了。」

  「京城裡確實幾十年沒聽說立嫡女公子的了。主要是因為世族枝繁葉茂,哪家沒有幾個嫡系兒郎,輪不到女公子撐立門面。」

  姜鳴鏑抿了口煎茶,繼續說下去,

  「但崔氏不同,他們當初並未舉族遷入京中,本家宗祠至今留在河東清河,京城這一支又重嫡庶。接連三代單傳,這一代只有個嫡女。要麼立嫡女公子撐立門面,要麼京城的偌大家業就要歸河東的旁支了。」

  姜鳴鏑抬手遙指對面,「崔四娘從小生得好,性子又爽朗,及笄那年,原本哥哥也動了心思的……誰想到最後去了釵環,改換衣冠,成了崔氏撐立門面的女公子,這輩子是毀了。」

  搖了搖頭,抬手抹了把眼角,看起來居然頗為傷感。

  姜鸞隱隱約約想起一些舊事,又想不清楚。

  「女公子又怎麼了,我怎麼記得,按祖宗舊制,撐立門面的嫡女公子雖然不能出嫁,但在家族裡的身份與嫡長子無異,可以正經襲爵的。老了以後過繼幾個宗族裡優秀的子侄為嗣子,身後一樣有香火供奉,哪算是毀了呢。」

  姜鳴鏑連連搖頭,「阿鸞如今年輕,只看到嫡女公子可以襲爵的好處。但女子一輩子不能出嫁,年輕時候不覺得,老了以後,看到當年中意的郎君兒孫滿堂,自己孑然一身,有幾個能心甘情願不生悔意的?撐立門戶的嫡女公子,都是為了家族犧牲了自身一輩子啊。」

  姜鸞團扇輕搖,優雅開口:「呸。」

  「年輕時中意的郎君,不管不顧嫁過去,你以為老了以後就會不後悔?萬一年輕時眼瞎呢。」

  姜鳴鏑被噎了個半死,懿和公主在旁邊笑得哽住。

  姜鸞饒有興致地望向對面庭院裡自斟自飲、吃著櫻桃自得其樂的崔氏女公子,

  「我倒覺得崔四娘膽識過人,可以交結。」

  幾人正說話間,一個矯健人影匆匆走近水榭,正是文鏡。

  「公主請勿多心。」文鏡被召進水榭,開口第一句就辯白,

  「我家督帥臨時調撥五百兵,只是看公主府今日登門的貴客太多,謹防今晚不要出事。公主不信的話可以移步正堂親自去看,主要擔著護衛職責的還是貴府的三百親衛。末將的五百兵只是從旁協助,打打下手而已。」

  「你家督帥這麼好心?」

  姜鸞正在吃櫻桃,嘴裡鼓鼓囊囊地咀嚼著,「受寵若驚。簡直難以相信。」

  她丟下櫻桃,起身道,「再過去正堂看看吧。」

  秋霜和白露掛起四面紗簾,姜鸞出了水榭,沿著九曲步道過蓮花池子,竹林邊的長廊通往前院正門,送二姊出去。

  隔絕水榭和曲水庭院的半畝竹林其實稀疏得很,從水榭可以清楚看見對面的庭院,庭院裡的郎君們應該也可以清楚看見水榭這邊。

  喧鬧的庭院忽然安靜下來。

  姜鸞慢悠悠地往前走,她們這邊的一舉一動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眼,感覺眾多視線從庭院方向交匯過來,她覺得有點意思,輕笑了聲,

  「不願尚主的是他們;公主出行,不錯眼地盯著看的也是他們。這些郎君們從小教養的『君子端方』我可沒見著,只見著了『口不對心』。」

  懿和公主裝作沒聽見,繼續沿著池子邊的青石小徑行了幾步,終究放不下心裡牽絆,停步回眸,隔著稀疏竹林,望了眼通明徹亮的庭院,人群簇擁中如出塵孤鶴的王七郎。

  不料王七郎竟也在遙遙地看她。視線極短一觸,懿和公主立時受驚地轉回頭,目不轉睛地繼續前行。

  姜鸞正側身打量著二姊這邊的動靜,忽然一道視線極明顯地盯過來,她立刻察覺了,順著那道視線瞥過去,盧四郎站在人群中,目不轉睛盯著她,露出吃驚的神色。

  姜鸞在水榭裡說話做派都毫不客氣,盧四郎怎麼也沒想到,真人居然是個眉眼柔和精緻、看起來極乖巧可人的楚楚美人。

  姜鸞見了盧四郎瞠目的模樣,眸光微轉,瞬間猜到了他的想法,嗤地一笑,沒搭理他,團扇掩住了半張精緻面孔,轉身繼續往前,「走吧。」

  沒走出多遠,薛奪喘著氣從回廊另一頭狂奔過來,「末將來遲,末將護送懿和公主回、回宮!」

  薛奪這人雖然從了軍,從前家裡士族出身的習性還在,平日裡喜歡端著,極少見他人前狂奔的狼狽模樣。姜鸞看他滿額頭的汗,好笑地問了句,

  「薛二將軍這是從哪兒急奔而來?莫非是你做錯了事,你家裴督帥罰你了?」

  薛奪惱怒道,「末將又不是文鏡那小子,做什麼錯事!我家督帥方才召了末將去,說公主府的宅子太大,人手又不熟悉府邸,今日的防衛漏成了篩子,正堂貴客人多,怕不是要出事。吩咐末將帶著李虎頭四處重新布防,但凡有疏漏的角落都補了崗哨。末將繞著公主府剛跑了一整圈!」

  姜鸞噗嗤笑了,「那可真是要謝謝薛二將軍了。」

  薛奪抹著額頭熱汗,「公主還是去謝我們督帥吧。都是督帥吩咐下來的。」

  姜鸞沒吭聲,笑意盈盈地走出幾步,這才問起,

  「你們布防,都布到哪兒去了。我在水榭這兒怎麼一點都沒瞧見?」

  薛奪張口就道:「自然是貴客雲集的正堂周圍庭院,層層布防——」說到一半,見了姜鸞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感覺有點不對,話就停了。

  「繼續說啊。」姜鸞悠然道,「你們層層布防了前頭正堂,倒把我這主人晾在水榭這兒,還把你這個護衛公主的中郎將給抽走了。你家督帥心裡惦記的是我的安危呢,還是前頭正堂裡那些貴客的安危呢。他是不是忘了誰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薛奪啞然片刻,嘴裡硬撐著,「挑危險處先布防總不會錯。」

  姜鸞漫不經心搖了搖團扇,感慨了句,「紙糊的舅甥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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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鄞:音同銀,〔鄞縣〕地名,在中國浙江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三章

  懿和公主站在旁邊,不安地扯了扯姜鸞衣袖,

  「別吵了。我真得走了。耽擱了宮門下鑰的時辰,等下進不了宮門。」

  她倒是提醒了姜鸞,「二姊別急著走。難得開府的大日子,真的耽擱了一會兒時辰也無妨。我帶你去見見裴小舅。」

  懿和公主有點怯,「你這個做主人的去見見就好。我和裴督帥不熟,還是不必去寒暄了……」

  「不是寒暄,是認親。」

  姜鸞掰著手指和二姊算,「論起親戚輩分,他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小舅舅。我在宮裡已經認了親,二姊也去認一個。」

  懿和公主:「啊?」

  薛奪:「……嗯?」

  薛奪雖然不明白事情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跳到認親上,但自家督帥認了一個公主甥女,已經被坑得不輕,還得認第二個?

  薛奪試圖阻止,「別,督帥事多!懿和公主還是直接回宮吧!」

  姜鸞哪裡理他。

  攙著二姊的手臂,沿著回廊往正堂方向漫步行去,一邊低聲和二姊說明。

  「如今我出了宮,二姊以後在宮裡遇了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裴小舅雖然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但做事有他自己的思量,並不總是和聖人站一處的。皇后娘娘忌憚他。二姊認個親,以後好處很多的。」

  懿和公主露出不解的神色,「什麼樣的好處。」

  姜鸞:「比方說,等二姊認了親,今晚回宮遲了,裴小舅念在舅甥情誼的份上,怎麼的也得替二姊開個宮門。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二姊回宮又遲了,便可以自己找看守宮門的禁軍中郎將,抬出裴督帥的舅甥情誼,叫開宮門。裴小舅在軍裡威望高,好用得很。」

  懿和公主恍然大悟,「哦!」

  薛奪表情一陣扭曲:「……」

  姜鸞輕鬆地領著二姊往前走,「走,趁著時辰還早,認親去。」

  姜雙鷺總感覺哪裡不對,掙扎著要停步,「等等,我、我出來倉促,並未備下見面禮!我還是改天——」

  姜鸞好笑地勸她:「二姊在宮裡打賞慣了。雖說你是公主,他是臣子,但論起親來,他是舅舅一輩的,哪用你備見面禮?該他給你見面禮才對。」

  姜雙鷺還是感覺不對,「那,裴督帥那邊也未備下見面禮呀!」

  這個姜鸞是過來人,有經驗。

  「裴小舅今日登門送賀儀,必然穿了身齊整衣裳,身上應該搭配了不少貴重物件,等下見面別客氣,直接薅過來。他的兵馬元帥府再窮,也不能昧了給你這甥女的禮。」

  「……」文鏡的表情也扭曲了。

  姜鸞說動了懿和公主,興致勃勃地帶著她往前走過一段長廊。正院歌舞絲竹之聲夾雜著喧囂說話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李虎頭正在布防,擦著滿頭汗過來見禮,「公主!弟兄們重新布了一遍防,比早上嚴密了許多。」

  姜鸞打量著四周防衛,「不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協助的?」

  「正是。宅子太大,多有疏漏,多虧了兩位將軍幫手。」

  「賓客們可好?」

  「弟兄們輕手輕腳的,賓客們未受驚擾。」

  「裴督帥人呢。」

  「裴督帥沿著庭院轉了半圈,指出幾處疏漏,弟兄們補了防衛,督帥就進去正堂裡赴宴了。」

  李虎頭說著往正堂方向一指,

  「晉王殿下身份貴重,單獨開了一席。裴督帥坐次客位,跟晉王殿下挨一起說話。其餘賓客都不敢說話,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四個字太形象,姜鸞噗嗤笑出了聲。

  她抬手指了指庭院廊下的幾處崗哨,「我看這些將士穿的甲,不像是早上隨我出宮的三百親衛?」

  李虎頭:「哦!那邊是裴督帥帶來的五百兵,咱們的三百兵在這邊!院子太大了,咱們的三百兵不夠,兩邊聯合布的防。」

  「很好。」姜鸞搖了搖團扇,輕描淡寫道,「真是親如一家啊。」

  李虎頭是個憨厚人,還沒聽出不對勁,摸著自己的大腦殼,謙虛道,「兩邊都認識,從前都是禁中當值的,該當的,該當的。」

  姜鸞被他給氣笑了,「雖說撥進了我的公主府,李虎頭,你麾下這三百兵還當自己是裴督帥的兵呢。今天運氣好,裴督帥登門送禮來了。改天如果裴督帥登門來拿人,你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李虎頭愣住了。

  他終於回過味兒來,趕緊單膝跪倒謝罪,「末將不敢!末將撥進了公主府,就是公主的兵!公主指哪兒,末將就打到哪兒!」

  「這就對了。」姜鸞嘆了口氣,手裡的團扇搖了搖,心累得慌。

  「起來吧。先做一件事,把咱們府上的三百兵,和裴小舅的五百兵分開吧。」

  ——

  李虎頭出去一通忙活,片刻後,三百公主府親衛全副披掛甲胄,肅然站在正堂四面廊下,把裡面的賓客和外面隔開了。

  姜鸞緩步走進正堂,一眼便看見了主客位獨坐的晉王。

  燭火下,晉王映出滿額頭亮晶晶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

  側邊的次客位,放置著一處清漆長食案,一個竹席。

  裴顯唇邊噙著常見的淡笑,盤膝坐在竹席上,神色輕鬆,眉眼舒展,看起來一副交談得頗為愉快的模樣,手裡慢條斯理地拿刀切著一塊炙羊腿。

  絲竹聲悠揚,歌舞曼妙,但滿座賓客無人交談,果然都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的同時,不約而同地豎起耳朵,聽主客位那邊傳來的時不時的交談聲。

  「上次得見晉王殿下,還是在三月裡了。後來殿下便抱了病。」

  裴顯輕鬆地切著嫩羊肉,「京城事多,一晃居然近三個月了。不知晉王殿下病勢養得如何了?」

  晉王捂嘴咳嗽了幾聲,筷子扒拉著瓷碟裡的幾根菜蔬,聲線有氣無力,

  「勞煩裴督帥掛念。病勢反覆,總不得大好。」

  他今日借著送賀儀的機會,兩個半月以來首次出了王府,原為了探一探京城的風聲,決定要不要入宮請罪,能否順利了結開春時和聖人結下的恩怨。

  不料事態發展卻大大出乎意料。

  京裡的世家高門聞風而動,爭相登門,各個在言語間試探他的口風。

  竟有些膽大的,當面問起他『聽聞殿下久病不癒,可有長久留京打算』,把晉王驚嚇得不輕。

  他一個已經有了封地的藩王,按規矩加冠後就要離京去封地,想要『長久留京』,豈不是存了犯上的心思!

  掌燈時分,裴顯帶著五百精兵突然登門,圍著他旁敲側擊的貴客們同樣被驚嚇得不輕,一個個總算消停了。

  但裴顯本身又哪是好相與的!

  晉王的警惕之心大起,按捺著不安,試探著回道,

  「今日漢陽開府,小王和這個妹妹從小親近,今日才勉強拖著病軀登門。等小王回了府之後,或許還要繼續養病。」

  裴顯彷彿沒有聽出晉王言語的旁敲側擊,完全沒接『回府之後』的話茬,和他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正巧,聖人也告病一兩個月了。同樣是病情反覆,病時不見外臣。京城今年混亂得很,三省六部運作得艱難,朝野翹首等待力挽狂瀾之人。但聖人和晉王殿下卻接連抱病。我大聞朝時運不濟啊。」

  晉王乾巴巴地笑了笑,捂著嘴開始咳嗽,咳得更加情真意切了。

  就在這尷尬時刻,姜鸞帶著懿和公主邁進了正堂。

  晉王眼前登時一亮,姜鸞的到來,對他簡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正堂大片熱鬧的寒暄行禮動靜中,他忙不迭地扔了筷子,起身道,「阿鸞來得正好,二兄身子不適,正打算請辭——」

  裴顯在旁邊不冷不熱地道了聲,「漢陽公主這個主人剛來,晉王殿下便要走?滿堂賓客翹首望著晉王殿下,好歹多留幾刻鐘,多說幾句話再走。」

  晉王滿額頭都是汗,遞過來一個求救的眼神,咬著牙堅持,

  「身子不適,現在就得走!」

  姜鸞看他已經撐不下去,丟過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帶人趕緊走,自己緩步走到裴顯面前,輕鬆地打招呼,

  「好久不見,裴督帥。」

  裴顯放下切羊腿的小刀,擦了擦手,起身見禮,

  「兩位公主安好。」

  眼角裡瞥見溜之大吉的晉王,裴顯饒有興味地勾唇,正要出聲阻攔,姜鸞搶先一步,笑吟吟開口,

  「裴督帥今日好大的威風。」

  「嗯?」裴顯頓了頓,視線轉回來。

  「帶了五百兵登門,嚇得滿堂賓客安靜得雞子兒似的,二兄望風而逃。裴督帥,送賀儀就送賀儀,帶那麼多兵來做什麼。」

  姜鸞的唇角細微翹起,「我還當要圍了我的公主府拿人呢。」

  「公主多慮了。」 姜鸞擋在案前,裴顯便不好再盯著晉王那邊,注意力集中轉過來,

  「京城如今算不上穩當,人帶多點,遇上的事便少點。裴某帶了五百兵登門,公主府今晚歌舞昇平,貴客們安安穩穩地吃席,規規矩矩地說話,無人生事,便是好事。」

  門外晉王急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已經看不清了。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抬手指向主位。

  「行了,晉王殿下已經走遠了,公主也別掰扯了。裴某想留下誰,他走不出這個庭院去。剛才不過是極少見到晉王殿下,一時興起,彼此寒暄幾句罷了。公主有話直說,無話去入座吧。」

  「裴督帥說得透徹。」

  姜鸞一拍手,帶著懿和公主入座,正堂裡重新布了席位。

  主位和主客位彼此相隔不遠,方便說話,和正堂的其他賓客席位拉開一段距離,放下竹簾阻擋窺探的視線。

  兩邊重新落座,姜鸞換了稱呼,

  「那阿鸞也不藏著掖著了,確實還有些話說。這是我二姊。不論從前有沒有見過面,今日算是正式認識了。」

  裴顯客氣有禮地寒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更加客氣敬畏地寒暄,「裴督帥。」

  「兩邊換個稱呼。」姜鸞坐在主位上,晃了晃食案上的金杯,示意隨侍的白露倒酒,

  「裴小舅,你是太后娘娘家裡的兄弟,正式論了輩分的小舅舅,當初賜了長輩禮的。這是我二姊,你也論個親,賜件禮吧。」

  裴顯:「……」

  他明白姜鸞今天帶著懿和公主入座的意思了。

  裴顯扯了扯唇,露出一個淡笑,下句話刻意用了敬稱。

  「太抬舉裴某了。裴某區區河東外戚出身,認下漢陽公主這位甥女,已經用完了三輩子積下的福氣。臣哪有多餘的福氣,再認個公主甥女?」

  話雖說得客氣,拒絕的意思明顯。

  懿和公主的臉頰泛起微紅,不安地應答,「裴督帥說的是,今日冒昧了——」

  姜鸞單手支頤撐著食案,細白的指尖撥弄著金杯,

  「認一個也是認,認兩個也是認。裴小舅,今天是我開府的好日子,我就只有這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以後再沒有其他事了,你應不應。」

  裴顯絲毫不肯退讓,「在京城認個公主做甥女,平白多出許多事來,日夜不消停。裴某吃一塹長一智,心裡有點不安穩。」

  姜鸞聽他那句『日夜不消停……』想通了關竅,彎著眼睛笑了。

  她換了個姿勢,散漫的盤膝坐姿換成了極端正有禮的跪坐,雙手放在膝頭,規規矩矩地直身說話,

  「二姊比我乖巧多了,多認個甥女不麻煩的。最多也就像今夜這般,回宮遲了,托小舅的面子開個宮門。以後姊妹想念彼此了,托北衙禁衛傳個信之類的小事。」

  裴顯似笑非笑地看她。

  有姜鸞這個前車之鑑在前頭,他絕不肯輕易鬆口。

  「阿鸞別用言語磨我。小舅耐心好,輕易磨不動的。」

  姜鸞才沒那麼容易被幾句話勸退,索性親自斟了兩杯酒,起身到對面,自己拿一杯,遞過去一杯,

  「巧了,阿鸞耐心也極好的。」

  裴顯接了酒,卻不喝,手指在長案上輕輕敲著,視線睨過對面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看來是個乖巧的。但阿鸞表面看起來是個更乖巧的。臣當初一時大意,認了個甥女,被折騰得不輕。卻不知懿和公主以後半夜叫開宮門,會去何處,見何人。」

  懿和公主早就繃不住了,紅著臉道,「都是阿鸞胡鬧,裴督帥莫要放在心上。我平日壓根不會半夜進出宮門的。」說著輕拍了下姜鸞的腦袋,就要起身。

  姜鸞把她反手拉住了。

  「嬌養深宮的女兒家,無事怎麼會半夜出宮呢。」她這回收斂了笑意,正色答了一句,

  「——無非是被逼到絕路的時候。不瞞裴小舅,我如今出來了,只留二姊獨自在宮裡。我不安心。」

  裴顯有些意外,夾菜的長銀筷停在半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看不出,你倒是看重姊妹情誼。」

  他拋下一句話,把姜鸞給他的那杯酒喝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吃席,還是不肯鬆口。

  姜鸞倒也不急,招呼姜三郎也入座。三個姜氏宗室一個外戚,幾人一邊吃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著。

  又一位意料不到的不速之客,是亥時前後登的門。

  當時晉王已經匆忙離開,滿堂賓客也跟著走了大半。

  留下的許多賓客,都是想要和裴顯搭話攀交情的。人雖少了不少,但還是有數十人,四大姓的郎君們也有大半沒走。

  歌舞翩翩,絲竹樂音不絕,簇擁著主位的兩位公主,一位兵馬元帥,場面還是頗為熱鬧。

  正堂外傳來一陣狂奔的腳步聲。

  沿著廊下狂奔進來的,居然是行事向來平和淡定的淳于閑長史本人。

  淳于閑從大門外一路奔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膝蓋,喘得彷佛漏氣的風箱。

  「公、公主,」他喘勻了氣回稟,「平盧節度使,謝征謝節度使,帶著賀儀登門道賀!」

  姜鸞一愣,筷子停下了。

  「平盧節度使,謝節度。」她思索著這個陌生的稱呼。

  「隱約聽說過。似乎是駐扎在京城外的另外一支勤王軍?……是謝家出身的人?我怎麼不記得給謝節度發過請帖?」

  「我們給京城兩坊的謝家各房發過四個請帖,但不曾發給城外的謝節度。」淳于閑的記憶力驚人,斬釘截鐵地道,

  「謝瀾謝舍人傍晚過來時,身後跟著謝氏族徽的馬車,代表謝氏登門。但謝征謝節度不請自來,騎的是軍馬,帶的是五百親兵,並無任何族徽標誌。他是以節度使的身份登門的。」

  姜鸞拿起團扇搖了搖,輕笑一聲,「今晚可真熱鬧。我開個公主府,和京城外駐扎的平盧節度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干係,對方的面都沒見過,怎的就勞煩謝節度親自登門了?」

  她傾身往前半尺,手指敲了敲對面的食案,「小舅,知道詳情?」

  裴顯單手撐著食案,不緊不慢地在喝酒,「不知。」

  淳于閑終於喘勻了,又加了一句,

  「謝節度不是獨自登門的。他帶了至少五百親兵,圍堵了正門。說是從宮裡來,先道賀開府,道賀完了有聖旨要宣讀。」

  裴顯神色不動,放下酒杯。

  「五百兵?圍堵得了正門?」

  淳于閑想了想:「也不算圍堵。督帥的兵在門外把守著,只讓謝節度一個進來,不放謝節度的親兵進門。兩邊三言兩語沒說通,就開始對峙。那邊都要進來,這邊不讓進來,人對著人,把大門口堵死了。」

  姜鸞聽得不耐煩,揚聲吩咐下去,

  「李虎頭呢,叫他把公主府的三百兵拉出去,擋在兩邊中間,清一條通道出來。」

  「淳于閑出去。登門就是客,先把謝節度的賀儀收了。跟他說京城的規矩,要厚禮。送完禮再說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四章

  今晚登門的賓客們進退失措。

  外頭坐鎮著兵馬元帥府的五百兵,他們還能勉強維持著體面,陸續起身告辭;沒想到離去到半路時,卻又被不請自來的平盧節度使謝征的五百兵驚到,急匆匆退回正堂。

  好在片刻之後,三百公主府親衛拉出去,把門外劍拔弩張的情勢彈壓下來,迎進了謝征謝節度使。

  正堂庭院夠大,三方兵馬涇渭分明,各自佔據一個角落,倒也不覺得擁擠。

  姜鸞自己換了身衣裳,重新回來正堂時,主位正對面的主客位又重新布置過了,放置著一處清漆長食案,兩個竹席,兩位貴客並肩而坐。

  姜鸞一眼就看見了今晚的不速之客。

  正堂次客位的食案後,端正跪坐著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穿著軍中常見的藏青色袴褶袍,三十出頭年紀,眉頭習慣性地微皺著,眉宇間威嚴頗重,烏黑鬢角隱現幾點霜色。

  見姜鸞進來,那名魁梧男子跪坐直身,叉手行禮,

  「臣謝征,見過漢陽公主。」

  姜鸞不客氣地走過去主位,直接坐下,輕鬆地打招呼,

  「這位就是平盧節度使,謝節度了?久聞大名,未曾謀面,今日不知什麼風把謝節度吹到我的公主府?」

  謝征答得倒是直接,

  「臣自宮中來。聖人今日召臣謁見,半途中聽聞今日麒麟巷開漢陽公主府,又聽說來了許多賓客,懿和公主代皇后娘娘送來了賀儀,聖人便也賜下賀儀一份,命臣代為送來。又親寫手諭一封,命臣帶過來,當面宣讀給漢陽公主。」

  說的是手諭,那就是未經過中書省草擬,未通過門下省審核政令,不算正式朝廷敕旨,而是內廷直接傳達的皇帝中旨。

  謝征如此說著,果然從懷中取出一封黃絹敕書。

  姜鸞微微皺了眉,感覺有些不對,並不立刻起身去接,

  「門外收了好大一份厚禮,原本想著謝節度出手好慷慨,原來是兩份,還有聖人賜下的賀儀?漢陽感謝天恩。但手諭的事倒是奇怪。謝節度是外臣,怎的做起這等傳達中旨的內廷事來了。」

  說著,她看了眼身側坐著的裴顯。

  裴顯領了『參知政事』的職銜,每日入政事堂議政,自然更了解今晚這道中旨的不合理處,也正在皺眉。

  謝征立刻起身告罪,

  「臣雖然是領軍的外臣,也知道不合規矩,原本在聖人面前婉拒。但聖人傳下口諭,今晚的中旨與朝廷政務無關,俱都是皇室家務事,臣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可以宣中旨。臣不好再推拒,只得領下了。」

  姜鸞見他言語客氣,態度稱得上誠摯,雖說是鎮守一方的節度使,倒像是個性情溫厚的。

  她突然想起了謝瀾。

  說起來,謝征和謝瀾是堂兄弟。

  謝家這一輩最出挑的兩兄弟,從文的是個玲瓏心思的冰人,從武的倒像是個敦厚人,兩人除了筆挺的坐姿一模一樣,簡直不像是同一個謝氏出身。

  眼前這位謝節度,要麼確實個心眼實在的溫厚人,要麼是個極擅長偽裝的心機之輩。

  姜鸞上下打量他了幾眼,不冷不熱地道,「那就勞煩謝節度,請出中旨,當眾宣讀吧。」

  她起身出了庭院,領著在場眾多賓客,擺出香案,拜倒受中旨。

  謝征只是送來中旨,宣旨的內監另有其人,展開手諭,聲音洪亮地一條條當眾讀出。

  第一條,眾人就愣住了。

  中旨裡指名道姓,調走了剛剛領了公主府親衛指揮使的李虎頭,重新指派了一人入公主府。

  新調入的那人,赫然是裴顯麾下親信,如今領著北衙禁軍羽林衛職位,戍衛禁中的文鏡。

  ——即刻卸任北衙禁軍中郎將的職位,調入公主府,領公主府親衛指揮使。

  被點到名字時,後排聽旨的文鏡猝不及防,霍然抬頭。

  「督帥!」文鏡脫口而出。

  姜鸞在最前排聽旨,聽到後排聲音,回頭看了一眼。

  裴顯的位置僅次於公主府主人,在姜鸞身後半步聽旨,神色紋絲不動,抬手冷淡往後一壓,

  「聽著。」

  第一道中旨,公主府親衛調動。

  確實和朝廷政務無關,算是皇家家務事。

  第二道中旨:漢陽公主出宮開府,後宮臨風殿關閉。

  北衙禁軍中郎將薛奪,免戍衛臨風殿、兩儀殿職務,即日換防,戍衛懿和公主的景宜殿。

  第三道中旨:懿和公主,先帝之次女,慶毓令淑,性稟柔閒[1]。

  今有平盧節度使謝征,出身鼎族,人品端方,堪為良配。即日賜婚,擇日出降。

  最後一道中旨宣出,寬敞的庭院裡寂靜一片。香案後聽旨的數十位賓客鴉雀無聲。

  就連揣著手諭登門送賀儀的謝征自己也愣住了。

  他顧不得旁人隱晦打量的視線,倏然抬起黝黑的眸子,緊盯著宣讀口諭的內監不停開合的嘴。

  死一般的寂靜裡,眾多驚疑不定的視線,從宣旨內監的身上,轉向謝征的身上,又緩緩轉向裴顯的身上。

  裴顯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

  這次勤王之功,領下戍衛京城和皇宮的重任,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新貴。

  但今晚繞過朝廷,直接頒下的中旨裡,第一道手諭,把裴顯麾下一名親信愛將調去了公主府。

  第二道手諭,把裴顯麾下另一名愛將調出了朝廷三大殿之一的兩儀殿,改為戍衛公主殿室。

  第三道手諭,把懿和公主賜婚給平盧節度使謝征。

  謝征是謝皇后的族兄。

  裴顯手裡掌著京畿防務。謝征手裡掌著京城外的五萬勤王兵。

  赤裸裸地借力打力,打壓一方掌兵外戚,拉攏另一方掌兵外戚。

  京裡的風向,又要變了。

  一片漫長的沉默中,姜鸞站起身,接過了中旨。

  在她身後,淳于閑見情勢不對,正在低聲勸誡懿和公主姜雙鷺暫避去水榭。

  自從宣旨後,懿和公主的神色便是一片空白。她木然起身,在所有人奇異的視線中,越過庭院裡筆直站著的謝征,在薛奪的護衛下去了後院水榭。

  眾多道奇異的視線,便緩緩轉向此地的主人。

  「真是沒想到。」姜鸞把中旨放在香案上,還能笑了下,

  「謝節度剛才登門,本宮收了賀儀,本以為收下的是節度使的禮,沒想到原來是姊夫的禮。這怎麼好意思。」

  她雖然笑著,烏黑的杏眼裡卻泛起冰霜寒意,近乎挑剔地打量著初次見面的平盧節度使,

  「謝節度出身謝氏鼎族,身居高位,人品端方。但我看謝節度,年紀不小了吧。」

  謝征啞然片刻,尷尬地咳了聲,

  「臣實不知情……臣年紀已過三旬,家中原配已經過世,遺下一雙兒女,臣……臣實不堪配尚主。」

  姜鸞驀然收斂了臉上的全部表情,冷冰冰道,

  「我二姊年方十六,深宮裡嬌養的天家貴女,嫁過去當後娘?謝節度,你方才那句話很有自知之明。尚主做駙馬,你謝征實不配!」

  她一把推開阻攔的淳于閑,怒沖沖往院門外走。

  走出去十幾步,猛地想起一件事,腳下一個急停,回身怒道,「裴顯!」

  「嗯?」裴顯依舊站在庭院中央,對著周圍三三兩兩聚集搭話的賓客,態度風平浪靜,言語滴水不漏。

  聽了姜鸞那句怒沖沖的喊話,他轉過身來,淡淡應了聲,「公主遇了事,脾氣上來,連聲小舅也不叫了?」

  姜鸞裝作沒聽見,走近幾步和他商量,「我要入宮覲見聖人。深夜宮門下了鑰,勞煩開個宮門。」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抹涼笑,抬手指了指角落處還在發愣的文鏡。

  「聖人下了中旨,短期內是不會見你的了。我麾下的薛奪、文鏡兩個,都換防了職務,文鏡明晃晃地被逐出了禁中。阿鸞還要深夜叫開宮門?小舅只怕有心無力。」

  姜鸞不冷不熱地道,「行了,裴小舅。你心裡有氣,別沖著我發作。」

  裴顯往角落處招手,示意文鏡過來,

  「我有什麼可氣的。聖人既然一道手諭把文鏡調入了公主府,文鏡今晚就留下來。我帶著李虎頭回去北衙禁軍營。」

  姜鸞瞥他的視線裡滿是懷疑,「裴小舅的話是認真的?聖人把手伸到你的地盤裡,動了你麾下兩名愛將,你就這麼算了?」

  裴顯並不回答,唇邊又掛起常見的淡笑,遙遙對著庭院另一邊的謝征的方向喚道,「謝節度。」

  正圍攏著謝征說話的賓客們立刻自發散開,避讓得遠遠地,讓這兩位京畿周圍掌兵的重臣單獨交談。

  裴顯緩步過去,在謝征面前三步外停下,客氣地頷首寒暄,

  「謝節度,四月時,裴某曾經只帶了兩三親兵,夜出京城,單獨拜會謝節度。當晚你我一見如故,把酒暢談。謝節度曾在月下提起,自從亡妻遺下了一兒一女病故後,謝節度感慨人生聚散無常,只想把兒女撫養長大,再沒有續弦的意思。」

  他背手踱了幾步,慢悠悠地道,「看謝節度神色震驚,聖人頒下手諭之前,竟沒有知會謝節度一聲?」

  謝征的臉上露出一個苦笑,

  「裴督帥,事出突然,謝某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聖人頒下手諭時,只當面說了前兩條的內容,最後一條並未對謝某洩露半個字。」

  滿庭院的賓客都避開了,只有姜鸞絲毫不避嫌地站在旁邊,斜睨著兩人,把交談一個字不漏地聽進耳朵裡。

  聽到謝征最後解釋的那句,她搖了搖團扇,斯文開口,「呸。」

  姜鸞抬高嗓音,對著周圍賓客人群喚道,「中書舍人謝瀾可在這裡?過來!」

  片刻後,四大姓的郎君們聚集的人群分開,謝瀾緩步走近,

  「公主有何見教。」

  姜鸞指著謝征:「你這位好族兄說,聖人賜婚之事,他自己也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我問你,謝節度說他不知道,皇后娘娘那邊可知道?謝氏家主那邊可知道?你這個御前隨駕的中書舍人可知道?」

  謝瀾面色平靜地行禮,動作一絲不苟,人在月下端方如玉,冷冰冰吐出三個字來,

  「瀾不知。」

  姜鸞輕笑,「我問了你三個謝家人,你只說你不知?那皇后娘娘和謝氏家主是知道的嘍?」

  謝瀾長揖不起,依舊還是那三個字,「瀾不知。」

  謝征臉上的無奈神色更深,走過來兩步,對姜鸞行禮謝罪,

  「漢陽公主莫怪。此事臣自己都不知,五弟更不知情了。還請轉告懿和公主,謝某這就回宮求見聖人,請聖人收回成命!」

  姜鸞不說話。

  謝征行禮起身,大步離去,魁梧的武人背影在夜色庭院逐漸走遠。

  良久以後,直到謝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門外,姜鸞收回視線,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左手始終在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右手。

  精心保養的拇指指甲塗著蔻丹,修得形狀漂亮,為了保持完美的彎月弧度,指甲有些長,剛才在不知不覺時,竟然摳破了右手掌心。

  她嘶地倒吸一口氣,吃痛地甩了甩手。

  隨侍的秋霜、夏至幾個這時才發現異常,吃驚地圍上來,捏住她柔嫩的掌心仔細查看,

  「公主保重!五月裡才養好了些,莫要受驚過度,又壞了身子。」

  「不是受驚過度,」姜鸞捂著滲血的掌心,緩緩吐出一口氣,「是三分傷心,七分憤怒。我原以為……」

  對著龐大開闊的公主府,明亮正堂聚集的賓客人群,她後半句的話沒說出口。

  花費了那麼多時日精力,終於出了宮,開了府,脫離了從小看慣了的四周方方正正的朱色宮牆,有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始終覺得,爭一爭,再爭一爭,想要什麼,總能做成的。

  好容易編織地成了型的好日子,近在眼前,那麼美好,卻又那麼脆弱,被人無情地戳了個洞穿,也只需要一道臨時起意的手諭。

  對著濃黑夜色,她恍了一會兒神。

  耳邊嗡嗡地響,眼前閃過前世的許多破碎的片段,具體是些什麼,卻又一個也看不清。

  再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被秋霜和白露左右攙扶著肩膀,夏至、春蟄,一個個地都嚇到了,迭聲地喚她。

  夏至帶著哭腔喊,「公主,別再想了,再想下去人要魔怔了!奴婢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女兒家的婚事,向來是由不得自身的,哪家不是由著家裡爺娘,爺娘沒了就是兄長!懿和公主對王七郎……二公主是個清醒人,她自己其實也未奢望太多的。」

  姜鸞不說話,拍了拍秋霜和白露,示意她們放開手,在夜風裡緩緩站直身。

  她向來知道,二姊是個乖巧本分的,聖人今夜一道手諭賜了婚,她多半也就認了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姜鸞其實看不上王七郎的神仙做派。

  但她總想著,來日方長。她剛開了府,偌大的京城,上百萬的人口,慢慢搜尋一個合意的兒郎,帶到二姊面前,並不算難事。

  剛才帶著二姊去軟磨硬泡,裴顯手裡掌著京畿防務,若是認下這個甥女,雖說是紙糊的舅甥情誼,總歸比外人要親近兩分,偶爾出入宮禁,傳個訊方便,總能叫二姊尋到合意的……

  沉穩的腳步聲走近過來,停在三步外。熟悉的聲音問道,「你們是怎麼伺候公主的。」

  幾人裡最為年長穩重的秋霜迎上去,「裴督帥有何見教。」

  裴顯站在陰影處,盯著姜鸞的臉,抬手在自己臉頰處比劃了一下。

  姜鸞本能的抬手抹了把,這才驚覺有點濕。

  春蟄慌忙遞張乾淨的緙絲帕子過來,把她眼睫上掛著的要掉不掉的淚花擦乾淨了。

  裴顯見她臉上乾淨了,微一頷首,隔著三步距離,開口道,「阿鸞。」

  換了稱呼,這就是要論起舅甥親戚的身份說話了。

  姜鸞平穩了呼吸,問,「小舅有什麼話說。」

  裴顯背手站在陰影裡,「你方才軟磨硬泡,無非是怕懿和公主孤身在宮裡,被人欺負了去,無處訴苦,連個消息也傳不出。」

  他淡淡道,「一門心思拿裴某做盾牌,不知該說心思玲瓏還是狡獪。應下了這件事,後頭不知還要綴著多少件事,替你們兩個收拾多少爛攤子。」

  事到如今,姜鸞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索性指著自己直言不諱,

  「心思狡獪的只我一個,我二姊比我懂事體貼得多。裴小舅,裴督帥,你當初連我這樣的甥女都敢一口認下,說什麼『人生不能處處求穩』,如今遇事倒不肯不出頭了,連那麼乖巧懂事的二姊都不敢認。你怕什麼呢?」

  裴顯被她當面激將,神色毫無波瀾,既不惱怒也不激動,彷彿一塊石子丟進了深潭,沒有激起半點浪花。

  他極平靜地回應,「阿鸞說得極是,裴某怕什麼呢。裴某連你這樣的甥女都認下了,再多認一個甥女又何妨。」

  姜鸞一怔。

  裴顯居然當真從腰間懸著的蹀躞帶取下一塊短刀形狀的精巧玉玨,遞了過來。

  「這是我隨身帶著的物件,身邊跟的人都認識的。出入宮門不頂用,但給公主府傳句話這等小事,找北衙禁衛六衛的幾個中郎將,亮明玉玨給他們看即可。你拿給懿和,當做我給她的見面禮。」

  姜鸞接過玉玨,懷疑地瞥他一眼,又低頭翻過來覆過去地查驗。

  裴顯轉身欲走,不知想到了什麼,腳步一頓,又轉回來,

  「我與謝節度有一夜深談之緣。其人雖然年紀大了些,人品確實當得起『端方』二字,未必不是懿和的良配。你這邊不要折騰太過,先等幾日,靜待事態發展。」

  姜鸞接了玉玨,裴顯突然鬆口認下了懿和公主這個甥女,她詫異之餘,還在想著要不要當面道聲謝,聽了那句『良配』,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團扇輕搖,唇角翹起,不冷不熱應了句,

  「裴小舅的年紀已經夠大了,謝征那廝比你還要大上五六歲,屁個良配。」

  裴顯:「……」

  裴顯面沉如水地站在原地,周圍鴉雀無聲。死一般的片刻寂靜之後,他寒涼地笑了聲,轉身便走。

  四大姓的郎君們事不關己,冷眼旁觀至今,今夜絕不是說話議事的好時機,正陸陸續續起身離開。

  裴顯出去正門時,其餘賓客見他神色不善,紛紛避讓鋒芒,停步讓他先行,就連謝瀾也讓去旁邊院牆下。

  只有盧氏四郎已經走到門前,視線斜睨過裴顯身邊跟隨的披甲衛士,冷笑一聲,不肯退讓,偏搶先半步踩出去。

  裴顯腳步一頓,讓盧四郎先出了門。

  正門外七八級石台階,裴顯拾級而下,目光在前方穿了一身張揚緋色錦袍的少年郎身上轉了一圈,平淡打了聲招呼,

  「前面的可是盧家四郎。」

  盧四郎停步回身,並不見禮,只揚著頭應了句,「正是下官。裴督帥有何見教。」

  「盧鳳宜,露山巷盧氏長房嫡次子,家族行四,年十八,官居校書郎。」

  裴顯緩聲念完盧四郎的生平,盧四郎的臉色頓時微微一變。

  「知道裴督帥在追查盧望正的案子。盧望正是樂遊巷盧氏出身,本月族裡已經開祠堂,將他那一系逐出了族譜。督帥要追查盧望正,去查他的直系兒孫!四大姓互為百年姻親,露山巷盧氏和王氏、謝氏都有姻親,裴督帥適可而止,莫來尋我的晦氣!」

  說完,盧四郎肩胛防備地繃緊,站在原地,等裴顯繼續往下發難。

  但裴顯什麼多餘的也沒有說。

  他只勾了勾唇,道了句,「幸會。」腳步不停,擦身而過,徑自上馬離去。

  盧四郎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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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慶毓令淑,性稟柔閒:出自宋仁宗立曹皇后詔。

  蹀躞:音同蝶謝,衣帶上的飾物。

  玨:音同絕,兩塊玉合成的玉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五章

  晉王今晚走得早,錯過了公主府的後半場大戲。半夜聽說了聖人手諭的事,天不亮地派人傳話來,說明日要進宮覲見,替二妹爭一爭。

  姜鸞整夜沒闔眼,凌晨正要入睡時,突然接了晉王府的口信,氣得睡不著,也不管那傳口信的謀士年紀大到可以做她叔伯,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非要攛掇二兄出府,探京城的風向,你們這些謀臣可探得滿意了?回去跟二兄說,今晚僥幸無事,他還敢提入宮?聖人心意難測,我已經折進去一個二姊了,不想再沒了哥哥!叫他回去繼續抱病,今年再不要出來了!」

  到最後,邊說邊咳嗽,咳到停不下來,把身邊親近的人驚嚇得不輕,苑嬤嬤心驚膽戰地勸,「公主,歇歇吧!天都要亮了!」

  姜鸞咳著問了句,「二姊……二姊那邊怎樣了。」

  秋霜過去探望了幾次,剛回來,「懿和公主哭了半宿,剛才睡下了。」

  姜鸞望了眼窗外濛濛亮的天色,「二姊睡了,我也睡一會兒吧。睡飽了起身再商量事。」

  ——

  第二日又是個晴朗少雲的盛夏好天。

  天光大亮,懿和公主姜雙鷺愣愣地坐在水榭中央,兩眼通紅,雙目無神。

  姜鸞落座時,從袖裡抽出一把精巧的薄刃短劍,放在食案上,「二姊,給你的。」

  姜雙鷺勉強笑了下,拿起短劍,摸了摸蛇皮軟鞘,讚道,「花紋精致,又輕巧。」 往食案上,見都是清淡的湯品,愣了下,「今日沒有炙肉,為何要用匕首。」

  姜鸞接過短劍,唰地出鞘,鋒銳利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映亮了兩位天家貴女的面容。

  姜雙鷺猝不及防,手背炸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

  姜鸞把利刃重新入鞘,推到二姊面前。

  「不是切肉的尋常匕首,是吹毛斷髮的神兵。耶耶還在時,御用隨身的防身寶物,我求了好久才賜下的。二姊收好了。」

  姜雙鷺驚疑不定,「我……我拿這吹毛斷髮的神兵做什麼。我今日就要回宮了呀。」

  「就是給你回宮了用。」姜鸞喝了口清燉的乳鴿枸杞湯,鮮美滋補,燉得入口即化。

  昨天折騰了一整天,收了上千金的禮進來,她今天直接吩咐下去,全府從上到下,凡是昨天辛苦勞累的,一人賞一隻乳鴿湯。

  「二姊,我問你,昨晚聖人的賜婚,二姊可滿意。」

  姜雙鷺的眼睛立刻又紅了。把視線轉去池面,許久不言語。

  「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她最後幽幽地道,「身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的供奉到大,自然不是白白受用的。如今到我還債的時候了。往好處想,至少嫁的是個朝廷大員,不像我們那位姑母,一道聖命,和親嫁去了突厥王庭……」

  「拉拉雜雜說了一通,什麼還債啊,和親啊,就是心裡不滿意了。」姜鸞放下湯匙,素白指尖點了點短劍,

  「但凡你無聲無息的,強壓在你頭上的事情就定下了。短劍二姊拿回宮裡。宮裡逼你,你就把它拿出來用,不要怕,手不要軟,把事情鬧大了。」

  懿和公主呆了呆,「拿出來……用?」她目光轉向短劍,「怎麼用?」

  姜鸞抿嘴笑了笑,把那寒光迸射的短劍拔出半截,往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

  姜雙鷺嚇到了:「啊……!!」她驚恐地連連擺手,「不成,不成!」

  姜鸞好聲好氣地勸說:「假的,擺個姿態,嚇唬宮裡那幾位而已。聖人畢竟不是生養我們的耶耶,只是長兄。長兄逼死了妹妹,天子逼死了先帝公主,名聲實在難聽,他們定然會讓步的……」

  姜雙鷺拚命搖頭,把短劍往回推,顫聲道,「不行,見血的事,我做不來。」

  姜鸞見她堅決不肯,嘆了口氣,把短劍收回去了。

  「不見血,那就只能絕食了。」

  她繼續琢磨著,「白天絕食,鬧得轟轟烈烈的。把守你景宜殿的禁衛不是換了薛奪嗎,和他說好了,趁夜弄點吃食進去,你夜裡吃。但也別吃太多了,要瘦下來,氣色懨懨的,連著五六日,就可以找聖人和皇后娘娘交涉了……」

  姜雙鷺低著頭,不肯應聲。

  最後才幽幽地道,「阿鸞,別替我打算了。阿姊十六了。就算逃過了這次賜婚,難道能逃得過下次?這次的謝節度是年紀大了些,又是曾有髮妻的……但誰知道下次賜婚的會不會更差?若當真讓我去和親呢。那我才真是不如尋死了。」

  姜鸞仔細看她神色,蹙起秀氣的眉頭,「二姊還惦記著王七郎。」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姜雙鷺嘆息,「我也知道七郎那樣的人,遠遠看著是極好的,卻是不能近身,近身則傷。我只是遠遠看著便好。所以阿鸞你看,其實聖人把我賜婚給誰人,其實都無所謂的。你別勸我了。」

  水榭裡安靜下來,姜鸞默默喝了幾口乳鴿湯。

  乳白色的湯品滋補又熱氣,她背後滲出一層薄薄的熱汗,心浮氣躁,把湯匙往碗裡一扔,喚道,「昨兒姜三郎送來的兩份『重禮』呢!把人帶過來。」

  懿和公主一怔,隨即想起昨天姜三郎送來的『重禮』。

  兩個黑麻袋裡,裝了一對身披薄紗、貌美如花的雙胞胎美少年。

  懿和公主臉色頓時一紅,「那份重禮好好地收在後院也就罷了,帶過來做什麼。」

  姜鸞想也不想地說:「昨天姜三郎不是說那兩個會看眼色,性子也極和順?叫他們過來,能把你逗笑了,就讓他們兩個留下。逗不了你開心,就真像淳于閑說的,純粹是兩口飯桶。我也不留了,直接扔出府去。」

  懿和公主哭笑不得,拍了她腦袋一下。

  片刻後,那對雙胞胎美少年被帶了過來。

  換了身規規矩矩的下僕衣裳,少了身穿紅紗衣時的豔麗媚氣,眉眼生得清秀可人,在水榭外跪倒回話,聲音也都是怯怯的,

  「奴含春,秋波,見過兩位公主。」

  姜鸞搖了搖團扇,「名字跟春蟄,秋霜撞了。重新賜個名,看你們兩個長得這麼白,就喚做大白,小白吧。」

  懿和公主沒忍住,捧腹笑倒在食案邊,「沒見過你這般賜名的,比『點點』還不上心。」

  姜鸞不以為然,「我需要上什麼心。這兩個還不見得留下。二姊也知道,新開府的頭兩年開銷大,我府上如今也有四五百號人了,憑什麼白養飯桶。」

  她略抬高了聲音,問水榭外,「你們兩個說說看,都有什麼傍身的本事,叫本宮留下你們。」

  大白、小白兩兄弟隱隱約約聽見了姜鸞那句『不見得留下』,嚇得鵪鶉般瑟瑟發抖,在水榭外伏地大禮拜倒,

  「奴兄弟擅長歌舞!折腰舞,胡騰舞,破陣舞,琵琶,箜篌,奴兄弟都精通的。」

  「那就進來,獻一支最熱鬧的歌舞,給懿和公主散散心。」姜鸞吩咐下去。

  片刻後,水榭四面薄紗竹簾掛起,空出一片寬敞空地。

  內僕拿來一塊兩尺方圓的波斯圓毯,大白抱著琵琶跪坐旁邊,小白換了身緊身翻領的胡服舞蹈裝束,站在波斯圓毯上。

  「錚——」琵琶聲清脆,小白在波斯圓毯踩著點輕盈跳起,柔韌腰肢發力,飛似地回旋挪轉,跳的正是京城極流行的、西域傳來的胡騰舞。

  一曲琵琶熱熱鬧鬧地結尾,小白在波斯圓毯上幾乎舞成了虛影,琵琶撥弦收音,兩人同時拜倒。

  「公主收了奴吧。」小白氣喘籲籲地道,「奴天天舞給公主看。」

  懿和公主也怕了姜鸞當真嫌棄他們無用,把人趕出去。這兩個美少年一看便是從小蓄養的家奴,被趕出府去,毫無自保之力,只活不出半個月。

  「你府上都養了三百披甲親衛了,還差這兩個的一口飯吃?」懿和公主啼笑皆非,「看他們小鳥似的,也吃不了你多少。」

  姜鸞思考了一陣,問倆兄弟,「我府上不養閒人。除了會歌舞樂器,識字麼?會算帳麼?」

  大白小白瑟縮著搖頭。

  姜鸞也搖了搖頭,又問,「能吃苦麼?肯學東西麼?」

  大白小白兩人精神一振,連連點頭。

  「那就好。」姜鸞一拍手,「公主府地方太大,人手不夠,不管是外門傳話的門房,還是跑腿的小廝,人手都缺得厲害。我十天半個月也召不了你們歌舞一次,白天無事,你們兩個就跟著外院管事跑腿吧。」吩咐把這兩個帶下去,交給淳于長史,告訴他外院小廝可以少採辦兩個了。

  被兩兄弟的一場精彩歌舞打了個岔,懿和公主的滿腹傷心事也散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

  姜鸞召薛奪來護送二姊回宮。

  沒想到薛奪這個本該護送懿和公主回宮的中郎將,人卻不在。

  大清早,公主府主人還在沉睡的時候,薛奪得了他們主帥的令,帶著他麾下的龍武衛,不打招呼便離去了。

  李虎頭昨夜便被裴顯帶走了。

  此刻留在公主府,帶領著三百親兵戍衛府邸的,是文鏡。

  姜鸞聽完通稟,越聽越不得勁,總覺得哪裡情形不對,把文鏡召了來。

  「怎麼,文小將軍,你家督帥真捨得把你留下來了?」隔著水榭薄紗,姜鸞望著外頭站得筆直的少年將軍身影,漫不經心地問。

  文鏡單膝跪倒,「末將奉聖意行事。」

  「得了吧。公主府只留心甘情願的人,像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被人強塞過來的,不留也罷。」

  姜鸞隨手推了推食案上新沏的煎茶,示意夏至送出去。

  「喝了這碗茶,全了你我這輩子的緣分。你今日護送懿和公主回宮,之後別回來了,自回去兵馬元帥府吧。過幾日我找丁翦商量,叫他再撥個副將給我。」

  文鏡卻不肯接那碗煎茶。

  「督帥昨夜吩咐下來,末將這兩日留在公主府,務必看顧好兩位公主安全。」他寸步不讓,「公主恕罪,京城這兩日不穩當,懿和公主最好不要出府上街,等風頭過了再回宮。」

  懿和公主坐在水榭裡,吃驚地捂住了嘴。

  「又怎麼了?本宮為何不能出府上街?」她不安地問,「昨日沒有及時回宮,已經不該了。今日再耽擱一日在外頭,亂了宮裡的規矩,只怕皇后娘娘要罰。」

  姜鸞卻聽出幾分不對,「這兩日外頭不穩當?又出什麼事了?你家督帥要做什麼?」

  文鏡避開不答,依舊是那句,「這兩日請公主安坐府中。等督帥的消息。」

  姜鸞反覆問了幾次,得不出半句消息,只知道京城必然出了大事,她們才會被強硬地阻攔出府。

  她問不出頭緒,又感覺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想要做點什麼,總是被攔著,一遍遍地問緣由,什麼也問不出。

  文鏡擋在她面前的動作是如此的熟悉,這是是他第一次直接出手攔阻,但看在姜鸞眼裡,卻像是曾經發生過十次、百次。

  姜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抬起手指揉著,輕笑了聲,

  「小廟容不下大佛,文鏡將軍這尊大佛擋在面前,我竟出不了自己的公主府了。」

  她倏然斂了笑容,「這究竟是我的公主府,還是你文鏡的公主府?亦或是你家裴督帥的公主府?」

  一句話問得極重,文鏡立刻單膝跪倒,低頭道,「公主恕罪。」

  姜鸞冷冰冰地問,「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和你家督帥有沒有關係,你定然是知道的。我問你最後一次,你說不說?」

  文鏡閉口不答,依舊扳直地跪在水榭前。

  「行了。」姜鸞厭煩地說,「別在我面前杵著,看得心煩。你們這些河東玄鐵騎出身的,不是都願意為你家督帥效死?那就跪到岸邊去。你跪多久,我便在府裡留多久。」

  文鏡沉默了片刻,從水榭外起身,沿著九曲欄桿大步去了岸邊,直挺挺跪在岸邊毫無遮擋的陽光下。

  大暑天的,日頭極烈,文鏡又是一副不通融的脾氣,跪下就再不會挪騰地方。他自己挑的好地,頭頂上就是火辣辣的烈陽,鐵打的壯漢也撐不住一時三刻,必定會中暑倒下。

  姜鸞看在眼裡,氣不打一處來,叫夏至把文鏡不肯喝的那碗煎茶依舊給他送過去。

  「把他趕到樹蔭下頭。告訴他,他如果曬暈了,我便帶著二姊即刻出門,用自己的眼睛瞧瞧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夏至把茶和話都帶去了岸邊。片刻後,文鏡端著那碗煎茶起身,跪到了岸邊一處枝繁葉茂的樹蔭下。

  姜鸞召來了淳于閑,問他,「外頭出事了。你有沒有辦法打探一下出了什麼事。」

  淳于閑犯了難。

  「臣屬疏忽了。剛剛開府,四處人手都不夠,臣屬還沒來得及挑選幾個專門四處打探消息的探子。」

  「耳目蔽塞,在京裡可不行。」姜鸞想了想,叮囑他,

  「今日勞煩你,先帶著幾個管事出去轉悠轉悠,重點探探兵馬元帥府那邊的風頭。如果被人為難,亮你的公主府長史牌子。」

  淳于閑領命即刻出去了。

  這番打探沒有花費太久時辰。

  晌午後不久,水榭外不遠的步廊傳來一陣狂奔。

  淳于閑扯著衣擺一路急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像耕了十畝地的牛。

  「公主說的不錯,是、是出大事了。」

  他急喘著道,「出門遇見兵部認識的同僚,打探了幾句,同僚勸我趕緊歸家。裴督帥今日大清早親去北衙禁衛校場,點了五千兵,團團圍了盧氏本宅,破門抄家,眼下正在緝拿盧氏全族男丁。」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懿和公主驚掉了手裡的團扇。

  「哪處的盧氏?」姜三郎難以置信,「盧氏在京城裡的宅子有四五處,是不是盧望正出身的盧氏五房嫡系?樂遊巷盧氏?」

  「不只是樂遊巷盧氏。」淳於閒肯定地道,「京城所有盧氏的宅子,不論嫡系分支,全部鎖拿查抄。北衙禁衛出動五千兵,也是因為盧氏露山巷的本家大宅裡蓄養了兩千私兵。據說清晨圍了本家大宅當時,盧氏私兵衝出坊門,意圖反抗,被當場鎮壓了,血水流出去半個宣平坊,到現在還沒清理乾淨。」

  懿和公主和姜三郎面面相覷。

  姜三郎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這這這,這要把盧氏連根拔起啊。那可是百年大族 ……」

  「臣屬回來時,隱約聽到遠處有動靜,應該是鎖拿的數百盧氏本家嫡系,都要押解回兵馬元帥府。」

  淳于閑往東南邊點了點,「公主若是想看一看的話,後院東南邊有處賞景用的三層樓閣,可以看到主街上的情形。就是年久失修,剛換了樓閣高處的瓦,木板尚未完全修繕好……」

  姜鸞已經起了身。

  「年久失修怕什麼,樓不塌就行。走,過去看看。」

  ————

  說去便去,幾人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了登高賞景用的東南角高樓閣。

  姜鸞站在落漆的欄桿邊,眺望遠處長街。

  映入眼簾的是長蛇般的囚車隊。

  足有上百輛,阻塞了長街兩頭,每輛囚車裡拘押著一名盧氏嫡系子弟,在大街上緩慢地行進著,街道兩邊堵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盧家蓄養的奴婢家僕不計其數,被用麻繩索簡單粗暴地捆綁成了一長串粽子,個個放聲哭嚎,被驅趕著往前走,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姜三郎忽然驚呼一聲,折扇往前指,「哎呀,那個是不是盧四郎。」

  姜鸞按他指點的方向望去。

  盧四郎著實是個相貌出眾的少年郎君,身上穿的朱紅織金錦袍又格外扎眼,那麼多張慘淡的面孔裡,姜鸞一眼便望見了他。

  姜鸞雖然不喜盧四郎的驕縱性情,但眼瞧著他昨日還是堂上貴賓,今日就成了囚車裡的重犯,境遇從天上掉到了地下,看著委實可憐。

  「前幾天出宮之前,紫宸殿外偶然見了裴小舅一面,咱們那位小舅還信誓旦旦跟我說,不會影響公主府開府。如今又是怎麼回事。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不滿地搖了搖團扇,對她二姊抱怨,

  「雖然接了請帖的賓客大多數昨晚登了門,但京城裡慶賀開府,歷來都是兩日。今天我還想繼續敞開大門,等貴客上門送賀儀呢。他倒好,開府第二天抄了盧家,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誰敢再上門。」

  淳于閑跟在旁邊聽得清楚,無奈道,「公主別記掛了,京城出了這種大事,今日各處的世家勳貴是不會再有人敢出門了。」

  他琢磨了一會兒,把姜鸞請出幾步外,壓低嗓音道,「臣屬想著,或許是和昨夜聖人的那封手諭有關。」

  姜鸞自己也想通了關竅,「因為昨夜那封手諭,聖人意圖打壓兵馬元帥府的意圖太明顯了?」

  淳于閑:「是。極明顯的借力打力。意圖提拔謝節度,壓制兵馬元帥府。但被壓制的一方自然不喜,便索性動了四大姓之一,把盧氏連根拔起。借著一場驚動全城的大案,反過來震懾宮裡那位。」

  姜鸞點點頭,「是他做事的路子。動了四大姓之一的盧家,應該也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籌劃已久。昨夜那封手諭,讓他加快動手罷了。」

  淳于閑倒是有些想不通,

  「盧氏確實把柄不少。盧望正牽連出一堆舊案待查。但動了四大姓的根基,就是和全京城的世家高門為為敵。裴督帥已經掌了京畿防務,進了政事堂,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新貴。震懾宮裡那位,有許多的法子,他為何一定要動盧家。」

  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嗤地笑出了聲。

  「你看。」她抬手指了指長串囚車後一路哭嚎著的眾多家僕,「不看囚車裡的嫡系子孫,只看盧氏眾多豪奴的身上,都是鮮亮的綢緞衣裳。婆子僕婦們也都是穿金戴銀。」

  「盧氏百年大族,全族豪奢無度。錢財的來路沒一處乾淨的,還動了朝廷撥的軍餉。」

  姜鸞一攤手,「所以也別怪盧氏倒黴,第一個被拿去開刀。連根拔起了范陽盧氏,裴小舅這下手裡不會缺錢了。」

  淳于閑:「……」

  ——

  裴顯是亥時前後登的門。

  沒有換衣裳,帶著一身隱約血氣,徑直邁進了正堂。

  「聽說阿鸞罰了文鏡?」他撩袍坐上主客位的胡床,開門見山,「他是奉了我的命。看在小舅的面子上,放他一馬。」

  姜鸞揚聲叫夏至去把人召來。

  「放他簡單,只需要小舅一句話,直接把人帶回去更好。我們小廟供不起大佛,人在我這裡,心在小舅那裡,何必呢。」

  裴顯沒有直接應答,端盞啜了口茶。天氣暑熱,他的神色卻平靜如深潭,

  「聖人令,臣下不可違。」

  「今天抄了盧家大宅,攔著我和二姊不許出府,這些可都不是聖人下的令。」

  姜鸞好笑地問,「小舅當真心裡覺得,『聖人令,不可違?』只怕未必吧。」

  裴顯不緊不慢道,「聖人既然親下的手諭,裴某身為臣子,自然要遵從的。文鏡是公主府的人,以後聽公主的命。」

  「真的?」姜鸞追問,「叫他做什麼都可以?」

  說話的時候,文鏡正好進來,一句話聽得真真切切。

  晌午從東南後院的高樓下來,路過水榭岸邊時,文鏡那時候還在樹蔭下跪著。六月天氣熱,眼看他臉色發紅,額頭汗珠豆子似的往下掉,姜鸞把他攆去水榭後邊拔鴿子毛去了。

  全府四百來口人,每人賜下了一隻鴿子湯,廚房今天的活計實在不少,文鏡結結實實拔了一下午的鴿子毛。

  當著裴顯的面把人召來了,姜鸞隨手扔了一串葡萄過去給他接著,

  「早上賜茶叫你走,你不肯走。好吧,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進了公主府,聽我的命,我這兒的事跟兵營裡頭可不一樣。喏,葡萄皮剝乾淨了,放在旁邊琉璃盤裡。」

  裴顯坐在旁邊,撩起眼皮盯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文鏡的手很快,頃刻間剝好了一盤葡萄,遞呈了上來。

  姜鸞把琉璃盤往裴顯那邊推了推。

  「裴小舅,裴督帥。你何必呢。」她嘴裡咬著一顆晶瑩多汁的紫葡萄,含含糊糊說,「原本宮裡只是皇后娘娘忌憚你。聖人一道手諭動了你的麾下愛將,應該也只是試探你的反應。小舅的回應驚天動地啊。如今聖人也忌憚你了。」

  裴顯吃了一顆晶瑩甘甜的紫葡萄,雲淡風輕回答,

  「讓人忌憚,未必是壞事。總好過隱忍退讓,最後讓人踩在腳底下。」

  兩人對坐著吃完了一碟葡萄,文鏡那邊還在剝第二盤,裴顯抬手阻止了。

  他在銀盆裡洗乾淨了手,站起身來,「事務纏身,不便多留,告辭。」

  姜鸞懶洋洋倚著憑幾,「這就走了?文鏡你真不帶走?小舅這麼放心把他扔我這兒?如果我天天叫你家愛將剝葡萄呢。」

  裴顯平靜地道,「叫他剝。」

  文鏡木著臉側坐著。

  姜鸞『嗯?』了聲,單手托著腮,身子前傾過去,仔細看文鏡的表情,「啊,生氣了。覺得剝葡萄委屈了?我倒是想把你還回去,你家督帥又不讓。」

  文鏡不應聲,轉過頭去,對著牆抹了把眼角。

  姜鸞突然覺得沒意思,指尖敲了敲文鏡的胳膊,

  「算了,葡萄都被你剝乾淨了,今天沒你的差事了,回去歇著吧。晚上的清燉鴿子湯你也領一份。……喂,別哭了,我被你堵在公主府裡寸步不能出,我還沒哭,你哭什麼。嘖。」

  她回頭問春蟄,「我帕子呢。」

  拿過自己的一方乾淨帕子,塞進文鏡手裡。「臉擦乾淨了再出去,我的公主府親衛指揮使,可不許當著人的面哭鼻子。」

  文鏡飛快地擦了下眼角,悶聲說,「公主看錯了,沒哭!」抓著帕子大步出去了。

  裴顯目送文鏡的背影出去。

  「既然是聖人親下的手諭調他來公主府,聖人親自頒下第二道調令之前,他只能是公主府的人。看剛才你們的相處……」狹長的鳳眸瞥過來一眼,「阿鸞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姜鸞烏黑的眼珠轉了轉,一時沒應答。

  裴顯笑了聲,「又想什麼歪心思呢。」

  姜鸞指尖隨意地轉著黑亮發尾, 「我在想著……裴小舅答應我一件小事,我就不為難你的愛將。」

  「什麼事?說來聽聽。」

  「把謝節度叫出來,當面和我二姊見個面,說幾句話。」

  當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提。

  裴顯這下皺眉了,「不合常理。謝節度雖說是皇后娘娘那邊的外戚,但畢竟是朝廷節度使的身份。領兵的外臣,如何能單獨見尚未出降的公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那就要看裴小舅的本事了。」

  姜鸞掂起一顆剝好的紫葡萄,捏在指尖端詳著,「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把人叫出來見一面的區區小事,應該不難辦的吧。」

  裴顯唇邊噙著淡笑,振衣起身。「事情確實不難辦。但阿鸞,你需知道,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脅迫做事。」

  「女兒家的這點事,哪裡稱得上脅迫二個字那麼嚴重呢。」姜鸞掂著紫葡萄,晶瑩的汁水流在雪白的指尖上,

  「再說了,當初可是小舅自己逼著我在宮裡認的親,如今親戚認下了,求小舅辦點事罷了。看在這份京城難得的舅甥情誼上,小舅忍一忍。」

  裴顯已經走到了門邊,聞言腳步一頓,回身盯了她一眼。

  姜鸞嘴裡鼓鼓囊囊含著葡萄,抬起眼來回望。燈下仰視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天生柔和地下垂,越發顯得神色無辜。

  「阿鸞哪裡說錯了?」

  裴顯深吸口氣, 「說得好。」踏出門去。

  走遠之前,他不回頭地拋下一句,「等事情辦妥了,我命人送帖子過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六章

  盧家倒了。

  百年大族,根深葉茂,在京城裡扎下的勢力盤根錯節,不僅四大姓之間相互聯姻,和姜氏宗室也有三代之內的姻親。

  盧氏五房,千餘族人,在京城為官的男丁數十人,外放出去的州府級別官員也有七八個,幕僚家臣無數,羽翼遍布江北十三道州府,真正的牽一髮而動全身。

  就算拘拿了兵部尚書盧望正,追究吃空餉的案子,出事的也只是樂遊巷盧氏的五房直系。沒有人以為盧氏全族會被牽連。

  拘拿盧氏所有嫡系子弟的囚車滾滾行過長街,多少人驚掉了酒杯,多少家夤夜難眠。

  自打叛軍圍城開始,京畿局面混亂不是一兩個月了,卻從沒有像今日這樣真真切切地讓人感受到,京城,確實變天了。

  晉王當天走得早,僥幸躲過了後面一堆破事。

  但不妨礙他在府裡聽得心驚膽戰,派人來麒麟巷打探風聲。

  「晉王殿下想問漢陽公主一句,裴督帥在抄家盧氏的當日,為何又登門公主府?此人手裡握著重兵,心思難測。到底有什麼打算,無論他要什麼,公主千萬要答應下來,莫要硬碰硬,免得當面吃虧啊。」

  姜鸞好笑地把人一句話打發了。

  「我的公主府裡一窮二白的,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登門討要?你回去告訴晉王,裴督帥跟我在宮裡認了親,我們舅甥情深,好得很。裴小舅上門吃葡萄來著。叫他莫擔閒心,安心養病。」

  晉王府來人滿腹疑慮,將信將疑地走了。

  姜鸞是在六月底收到的裴府送來的請帖。

  她接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確實不是兵馬元帥府發出的,而是極少露面於人前的崇德坊裴氏本宅那邊發過來的帖子。

  發帖子的人也有意思,是個素未謀面的人。

  ——裴家六娘,閨名『綰』。

  姜鸞召了淳于閑來問詢。裴氏家規嚴厲,裴氏女子極少當眾露面,京城的裴氏分支去年新嫁出去一位裴五娘,這位排行更小的裴六娘,想必是個才及笄不久的少女。

  姜鸞納悶地拿著裴六娘的請帖,想了半天,隱約想起裴顯似乎提過,家族裡有個從小看到大的侄女,和她同歲,最近從河東來了京城。

  「該不會就是這位六娘吧。」姜鸞喃喃自語著。

  請帖裡的字跡柔細婉約,確實像是出自閨閣少女之手,寥寥幾句,邀約七月初七,乞巧節當日,出城踏青,去裴氏在京郊的一處莊子,共同拜月乞巧。

  淳于閑看了請帖內容,當時就倒吸一口涼氣,立刻阻止,

  「公主不可!如今京城內的局勢已經夠亂了,城外比城內更亂三分!」

  淳于閑隨手拿起茶盤茶杯,一一擺開,闡明城外的局勢。

  「京城內外城防,東南西北十二處城門,負責防衛的都是裴督帥麾下的人,至少調度統一,輕易不會出岔子。」他拿起茶壺放在長案正中。

  「一旦出了城去,公主看這裡,」他拿起一個茶杯,擱在茶壺旁邊,「城外往東二十里就駐扎著謝節度帶來的五萬騰龍軍。」

  他又拿起第二個茶杯,擱在茶壺的另一邊,「還有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勤王軍,駐扎在西邊,也不容小覷。」

  最後又拿起兩個茶杯,胡亂擺放,「春季被擊潰逃散的三股叛軍只剿滅了一股,還有兩股殘餘潰軍至今不知逃往何處。京城外變數太多,輕易去不得!」

  姜鸞對著滿眼的茶壺茶杯,把請帖往淳于閑懷裡一塞。

  「你我都知道的事,裴家不知道?他們敢把地方定在京郊的裴氏莊子,定然做足了保障的。你替我把文鏡叫來。我們府上還有三百親衛,也一並帶去。」

  不久後,文鏡從西邊跨院的跑馬場匆匆趕過來。

  「公主……公主想用我?」他遲疑不決地站在門邊,「末將初來公主府,護衛公主安全的要緊差事,需得交給心腹做……」

  姜鸞撩起眼皮,不冷不熱掃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自己不算我的心腹?老實告訴你,這次出城是個極大的考驗。七月初七的邀約,什麼乞巧,什麼踏青,都是假的。下請帖的不是裴六娘,請的也不是我。」

  在文鏡愕然的眼神裡,她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繼續說,

  「這張七月初七的帖子,真正請的是不在帖子裡的兩個人,一個是宮裡的懿和公主,一個是城外二十里駐扎的謝節度。我和你家裴督帥都是陪客。話已經跟你挑明了,你敢不敢去?」

  文鏡正色道,「公主願意信任末將,將事實如實相告。末將必然捨了性命,也要護衛公主安全!」

  姜鸞嗤地笑出了聲,「這就要捨了性命了?我想說的還沒說完呢。」

  她招手召文鏡走近,壓低嗓音,神秘地和他說起後半截打算:

  「聽好了。我的打算可不只是讓二姊和謝節度見一面那麼簡單。聖人賜婚的事你是知道的,二姊心裡不怎麼喜歡這樁婚事。七月初七的會面,如果二姊改變心意也就罷了,如果她還是不喜歡那位有兒有女、一把年紀的謝家駙馬的話……」

  她晃了晃豎起的兩根纖白手指,緩慢曲起一根手指,收攏,

  「駙馬不幸歿了,二姊就不必嫁了。你帶著三百公主府親衛半路伏擊,出其不意,能不能擊殺一位身邊有親兵護衛的節度使?」

  文鏡肩頭一震,半晌沒說話。

  「事情不小,你仔細想想。」姜鸞把話說得清楚,「二姊出降的時間還早,先籌劃著,不著急動手。你若是想把消息暗中傳給你家督帥,我也攔不住你。看你自己的意思。」

  說完在請帖上寫了幾行字,把帖子扔給文鏡,

  「幫我拿給宮裡的二姊,傳我的話,約她七月初七同去。有裴氏女的請帖在,宮裡必不會有人攔她的。」揮手讓他退下。

  淳于閑從會客布置的六屏花鳥雲母屏風後面走出來。

  他性情定得很,向來不容易被驚到,這次卻顯得面色凝重,一副頗為傷神的模樣。

  「公主行了一步險棋。」難得還嘆了口氣。

  姜鸞拿過一團毛線,漫不經心地逗弄金籠裡的點點,

  「沒辦法。我手上就三百號人,還是新撥下的,談不上忠誠。不行險棋,如何盡快地探明人心呢。」

  她看淳于閑難得的憂心神色,失笑起來,安撫他說,「擊殺節度使哪是那麼容易的。我先放句口風出去,試試文鏡這個人能不能用而已。」

  淳于閑算是見識了自家這位公主的大膽包天了,頭疼地勸她,「畢竟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帶兵來京城勤王的。真出了事,容易引起軍營嘩變。公主三思。」

  「我曉得輕重。」姜鸞把點點抱出金籠,一下一下撫摸著柔細的長毛,

  「但你也知道,謝征的五萬騰龍軍駐扎在京郊,不管他自己如何想,是個耿耿忠臣還是包藏禍心的奸佞,他和他的五萬兵本身就是個極大的變數。京城已經夠亂了,聖人又在四處拱火。能勸謝節度退走,還是早些退走的好。」

  ——

  入秋當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燥熱的天氣轉了涼。

  七月初七很快到了。

  七月初七是家家戶戶乞巧的日子,天下但凡有女兒媳婦的人家,都極看重這個專屬女兒家的節慶,早早地便準備起來。

  但按京城裡的風俗,七月初七的慶賀要等到夜裡才正式開始。等到夜色低垂,月上枝頭,女孩兒們才會把香案、長針、五彩絲線等等事物拿出來,擺在月下,誠心拜月乞巧。

  姜鸞倒好,借著七月初七乞巧的名義,一大早地把懿和公主從宮裡接了出來,三百公主府親衛盔甲鮮明,打出公主儀仗,前呼後擁地出了城。

  「沒聽說二姊在宮裡鬧絕食,怎麼就瘦了呢。」姜鸞擔憂地打量著十來日未見的二姊。

  姜雙鷺氣色看起來不大好,人也懨懨的。

  「最近睡不大好,也沒什麼胃口。」她勉強笑了笑,「阿鸞的帖子送來得及時,正好出來散散心。」

  姜鸞撩起一邊窗簾,看向側邊。

  前方策馬緩行的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裴顯今日穿了身方便騎行的袴褶袍,他向來偏愛深色,今天又從頭到腳穿了身玄色袍子,厚底烏皮靴,只在衣袍邊角顯出兩指寬的一道正朱色鑲邊,腰間常懸的長劍換成上陣用的陌刀。

  文鏡騎馬跟在他身側,兩人正在低聲說話。

  姜鸞饒有興致地盯著兩人的背影,心想,文鏡如果打定主意要賣她,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

  懿和公主也瞧見了裴顯,吃了一驚,「我們兩個出來遊玩半日,怎的勞動了裴督帥護送。」

  兩人言語間,公主儀仗護送馬車到了南城門下,南城守將匆匆下了城樓,在裴顯馬前行禮交談幾句,馬車徑自行出了城門。

  姜雙鷺更吃驚了,「哎喲,怎麼出城了。城外亂的很!」

  姜鸞抿著嘴笑,附耳低聲幾句說明了緣由,最後說,「二姊等著瞧熱鬧。」

  出城約莫四五里,車駕後方突然出現大片急速奔騰的馬蹄聲。數十騎快馬如疾風驟雨般從身後奔來,為首的將領全副皮甲,肩背長弓,輕騎疾馳過了公主儀仗,猛地勒馬急停,呼哨一聲,數十道聲音同時洪亮喊道,

  「平盧節度使麾下,騰龍軍前鋒營,見過兩位公主!」

  隨公主車駕出城的除了三百漢陽公主府親衛,還有兩百玄鐵騎重甲將士。眾將士在狹窄的官道擺開彎月形防禦陣勢,文鏡在前方出列,高聲喝道,

  「兩位公主駕幸出遊,事先已經知會了貴軍。你們謝節度人呢!」

  騰龍軍輕騎往兩邊奔馳散開,平盧節度使謝征在幾名親兵的簇擁下,策馬緩行過來。

  謝征今天同樣未著盔甲,卻不像裴顯那樣穿著輕便俐落的袴褶袍子,而是穿了身海青色的襴衫,陽光下隱約現出海濤松竹紋的銀繡鑲邊,簡單的青玉髮簪束起髮髻。這身文士打扮,倒襯得人清雅了不少。

  謝征在公主儀仗十步外下馬,單膝跪倒行禮。

  見他沒有挑釁求戰的意思,公主府的三百親衛都暗鬆了口氣,兩百玄鐵騎重騎撥馬往旁邊散開,讓出層層護衛的主帥。

  裴顯微微頷首致意,撥轉馬頭,當先引路,徑直往京郊東部的裴氏別院行去。

  車輪滾動聲中,姜鸞盯著城外的荒野景色看了一會兒,吩咐隨侍的秋霜拿紙筆,在搖晃的馬車車廂裡,打開一張寫了不少字的卷軸,伏著矮案又添了幾個字。

  「寫什麼呢。」懿和公主好奇地傾身去看,嘴裡同時念出來:

  「七月初七,天高雲淡,多雲少晴。

  裴氏京郊別院,久聞其名,今日一探究竟——」

  姜鸞抬手捂住了後面的字跡,微嗔道,「不許看。」

  姜雙鷺看了半截,有些不明不白的,愕然問,「裴氏的京郊別院很出名麼?我倒沒聽說過。」

  姜鸞好笑地搖了搖頭。「以前聽人提起幾次,其實不怎麼出名的。」她換了個話題,

  「不知道那位被裴小舅下了令,硬著頭皮給我府上發請帖的裴家小六娘,會不會在莊子裡。」

  裴六娘還真在。

  果然就如姜鸞猜測那樣,就是裴顯口中那個極乖巧的裴家侄女,和姜鸞同歲,今年剛及笄,安安靜靜地坐在庭院裡,等著迎接貴客登門。

  裴六娘在河東本家長大,剛來京城沒多久,京城裡有幾家高門貴姓都沒摸熟。

  一次面都沒見過,就給人府裡下請帖,無論在哪裡都是極失禮的事了。

  裴家小六娘親自出門迎了兩位貴客,細聲溫婉地告了罪。酒宴早已在後院設好,設在流水台間,布置得極雅致,只等貴客入席。

  隔著細細一道流水,兩張食案布置在東邊,三張食案布置在西邊。

  兩位節度使出身的朝廷重臣越過石拱小橋,跨過三尺流水,三兩句簡短寒暄後,便喝起了酒。

  酒喝得不少,話倒不多,不知在談哪處的軍務,隨風隱約傳來的字眼都是『布防』,「殘軍」,『追擊』,『軍餉』。

  姜鸞在裴六娘的陪伴下走去流水西邊,懿和公主團扇掩了半張芙蓉面,目不斜視,裊裊婷婷地入席。

  自從女客入座,兩邊都開始心不在焉。對面的交談持續了兩刻鐘,該說的要緊事都說完了,很快陷入了沉默。裴顯雲淡風輕地俯身下去,木杓舀動汩汩流水,金壺放置在荷葉盤上,緩慢回旋著流向下游。

  「寒舍的私釀,取名叫做『馥羅春』。入口醇厚香甜,後勁不大,不易醉倒。兩位公主飲用些無妨。」

  解釋完畢,又取過一個銀質酒壺,放在謝征面前。

  「思行。」他喚了謝征的字,「上好的蜀錦袍子,穿給裴某看的?」

  謝征默然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襴衫,把杯裡的酒一口飲盡,下定決心般起身,

  「懿和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雙鷺受驚地捏緊了團扇,原地坐了一會兒,也下定決心般地匆匆起身,往流水下游去了。

  流水宴席只剩下裴顯,裴六娘和姜鸞。

  裴六娘愣住原地,不知該起身陪懿和公主過去,還是留下來陪漢陽公主喝酒,露出左右為難的神色,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小叔叔。

  裴顯擺了擺手,「六娘過去陪著懿和公主,我和漢陽公主說幾句話。」

  「是,小叔。」裴六娘立刻起身,像隻林間小鹿般提著裙擺小跑著追過去。

  今天的正客都不在了,姜鸞直身跪坐的姿態立刻懶散下來,變成了不怎麼端正的盤膝姿勢,手肘支在清漆食案上,雪白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金杯,

  「小舅要問什麼?」

  裴顯不答,舉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難得出城,先不談正事。阿鸞喝酒。」

  姜鸞偏不喝,笑吟吟地搖了搖空酒杯,

  「小舅要問什麼,趁現在問。別想著把我灌醉了掏實話。我喝醉了一個字也不說,只悶頭睡覺的。」

  裴顯自顧自地喝完了整杯酒,亮出杯底:

  「猜想到兩位公主酒量淺,特意選的不會醉的馥羅春。這是裴家給年滿十歲、剛允許入席的小孩兒喝的果子酒。我倒是不怕阿鸞待會兒喝醉,只怕阿鸞裝醉,不肯答小舅的問題。」

  在裴家自家的別院裡,他比京城裡放鬆了不少,言語也隨意了幾分,問起幾個心裡隱藏依舊的疑問。

  「當日射箭城下,傷了龍體。當真是你下的令?」

  姜鸞就猜到會有這個問題。

  秋霜在身側斟酒,她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馥羅春。大族裡的私釀都是數十年積累的好方子,雖說是淺度數的果子酒,喝起來還是甜香爽口,回味無窮。

  她舔著舌尖殘餘的甜香,直言不諱,「是我。在場很多人看到了,也聽到了,並無任何疑問。」

  「裴某有疑問。」裴顯又喝了一杯,喝完微皺了下眉頭,把空杯擱案上了。

  今日待客的酒確實是裴氏私釀的好酒,『馥羅春』在京城裡頗為有名,一年只釀二十壇,輕易不拿出來待客。但裴顯喝來,果子酒的滋味過於寡淡了,和甜水沒什麼差別。

  「裴某聽說一個傳聞……公主曾勸晉王登基。」

  他放下滋味寡淡的果子酒,尖銳地提問,「兩個都是先帝所出、嫡親血脈的兄長,阿鸞為什麼會厚此薄彼?」

  姜鸞倒是喜歡馥羅春,抱著酒杯不放,又細細品了一小杯,這才回答,

  「他們於我,一個是二兄,一個是聖人。我於他們,一個是阿鸞,一個是漢陽。這樣的解釋夠不夠。」

  裴顯點點頭,「足夠了。」

  裴氏別院的侍從察言觀色,又抱來一小壇酒,當面打開了酒壇封泥。

  這回倒出來的新酒,色澤亮度都和馥羅春大不相同。馥羅春的色澤是清亮透明的,裴顯面前的新酒卻是混沌的琥珀色。

  姜鸞好奇起來,「你喝得是什麼酒?聞起來香得很。」

  「阿鸞喜好美酒?」裴顯起了興致,隨手倒了一杯新酒放在流水裡,荷葉盤托著金盞,晃悠悠地往姜鸞那邊去了。

  「嘗嘗小舅喝的這種,和你剛才和的『馥羅春』滋味大不同。」

  姜鸞接過金盞,聞了聞濃鬱的酒香,喝了一小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辛辣味道直沖顱頂,她的眼淚唰得飆了出來,嗆得咳嗽了幾聲,吐著嫣紅舌頭嘶嘶吸氣。

  秋霜見勢不對,衝過來把金盞挪去旁邊,取來烏梅飲子給姜鸞連喝了幾口去味,春蟄趕緊遞帕子,姜鸞咳嗽著,拿帕子把眼角辣出來的淚花擦掉了。

  從姜鸞試酒,裴顯便停盞看著,盯住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變化,唇角勾出細微的笑意,晃了晃杯裡渾濁的琥珀色美酒,愉悅地喝了一口。

  「這……這什麼酒?」姜鸞指著那難以言喻的烈酒,「喉嚨都快割斷的感覺,咳咳……」

  「京城不多見,邊關軍營裡常見的酒。風雪裡揣一壺隨身,緊要關頭能救命。軍裡都叫做『回命酒』。」裴顯氣定神閒地解釋,

  「就是有一點不好。軍營裡的『回命酒』喝多了,舌頭會變麻木,再喝京城的馥羅春便喝不出滋味。」

  他示意隨侍拿新的酒壺來,把盛滿馥羅春的金壺放在荷葉托盤裡,順水流過去。

  「阿鸞喜歡馥羅春,帶一壺回公主府慢慢喝。」

  姜鸞把滿滿的金酒壺從水裡撈出來,「不行。奶娘會嘮叨。我就在這兒喝了。」

  嘴巴裡還帶著難以形容的辛辣苦澀滋味,烏梅飲子的甜味也蓋不過去。她索性又倒了一杯馥羅春,以酒味蓋過酒味,舌尖上終於舒坦了。

  裴顯左手肘撐著食案,右手執杯,又悠然喝起了『回命酒』。

  「混著酒喝容易醉。」他提醒了一句。

  姜鸞果真有些酒意上頭。

  她開始反客為主,追問起裴顯問題了。

  「裴小舅問了我那麼多。我都如實答了。誠意夠不夠重?」幾輪酒喝下來,她的姿勢更加隨意了不少,一隻手肘撐著食案,身子幾乎趴在案上。

  借著七分酒意,纖白的手指撥轉荷葉盤,慢悠悠順著水流漂下去,

  「我只問一個問題。在京城裡認了我這個甥女,小舅心裡後悔不後悔?」

  裴顯漫不經心啜了口酒,

  「認都認下了。你我如今舅甥情深,對坐在一處喝酒,此時再談什麼當初後悔不後悔,豈不是毫無意義。」

  「得了吧,裴小舅。少用話術搪塞我。」姜鸞笑了起來。她單手支著腮,微醺的精緻眉眼舒展,整個人透出說不出的一股子輕鬆愜意,就連落在身上的初秋細碎陽光也明媚了三分。

  「今天這場宴席,固然是我替二姊求來的。你又何嘗不是借著今天的機會,接觸試探了謝節度?看你們兩個剛才一路相談甚歡,說了不少平日裡沒機會說、當眾說不得的事吧。」

  姜鸞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明是兩邊都有益處、皆大歡喜的事,我忙活了半天,怎的連一句好聽的客氣道謝都聽不到?我看你平日裡說起官場的客氣寒暄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裴顯聽若未聞,連舉杯的動作都沒有改變,不緊不慢又喝了口酒。

  「懶得說。」

  姜鸞今天實在是喝多了,從一開始地端正跪坐,改成盤膝坐,最後變成毫無形象地趴著坐。整個身子趴在憑几上,烏黑眸子裡醉得朦朦朧朧,手裡的酒杯哐哐哐地敲食案,

  「厚此薄彼。對外人客氣寒暄一套一套的,對自家人倒懶得講個謝字了。說好的舅甥情深呢。」姜鸞不滿地說。

  裴顯今日也喝得不少了。

  手裡握著金杯,肆意地斜倚在清漆矮案,視線掠過天上浮雲,回到煙火人間。

  雅致流水庭院的對面,深宮裡嬌養出來的小公主拿金杯盞砰砰地敲食案,俗世眼光刻意講究的什麼規矩,儀態,她全不在乎,放肆地彷彿天上流動變幻的雲。

  他在家族裡輩分大,裴氏小輩見了他都如六娘那般畢恭畢敬;軍裡更不必說,麾下對他唯命是從。從未見過面前這種性子的女孩兒,矜貴又嬌氣,柔韌又肆意,難以琢磨。

  他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作天作地的小丫頭。」 裴顯慢悠悠地說道,「天都能被你捅穿了,整天幫你收拾爛攤子,脾氣上來連聲小舅都不肯喊,還要我道謝?喝你的酒吧。」

  姜鸞突然噗嗤笑了。

  她趴在案上,笑得肩膀都微微震動,兩眼愉悅彎成月牙,確定地說,「小舅認下我這甥女,嘴裡不說,心裡早連腸子都悔青了。」

  裴顯淡定地舉杯,飲盡杯中烈酒:「舅甥情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七章

  裴府私釀馥羅春,出乎意料地好喝;今日和謝征的城外會面,也出乎意料地順利。

  今日京郊別院的會晤,氣氛鬆快。

  姜鸞不知不覺間喝得有點多。

  耳邊模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春蟄和秋霜兩個試圖在和她說什麼,但她已經聽不清了。

  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視野朦朧,逐漸陷入了黑暗。

  耳邊水聲陣陣。

  水流平緩地流淌著,沖刷著不遠處的江岸,發出汩汩的聲響。

  她感覺有人在用力拉她的手。

  那是什麼時候?

  她想伸出手去,回握住那隻救命的手,但手臂已經凍得僵直了。

  不只是手臂,全身關節在江水裡泡了整夜,冰冷僵硬得像一具真正的浮屍,如果不是眼珠子偶爾還能轉動一下,和滿江漂浮的溺死屍體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隻救命的手改而拉扯她緊緊抱住的一截浮木,拖拽著往江岸邊游去。

  她倒在江岸邊,有人用力掰開她僵硬的手指,懷裡緊抱了整夜的浮木被抽走了,她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

  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嗓音低沉而穩定,飽含安定人心的撫慰力量。因為長時間低溫而陷入混沌的神志卻難以分辨話語裡說了些什麼。

  她彷彿一個受凍瀕死的小動物般,猛地往前一衝,張開雙臂,失神地抱緊了離她最近的一具溫熱軀體。

  說話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她絲毫沒有察覺,就像在水裡死死抱緊那根浮木一般,不管不顧地抱緊了那具溫熱的軀體。人體熱度隔著兩邊濕透的衣裳,源源不斷地從對方身上傳過來。

  真暖啊。

  深秋的朝陽從江邊冉冉升起,呼嘯的江風刮過身側,她劇烈地咳嗽著,泡透了肺的冰寒江水一口口地往外吐。

  江水裡掙扎的一夜激起了她全部的求生欲,她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用盡全力死死摟住,無論如何也不放手,頑固地在對方身上掛了兩個時辰。

  直到輜重隊隨軍的軍醫從後方趕來。

  那時候已經接近晌午,太陽在頭頂高懸,兩人身上濕透的衣裳都快曬乾了。

  直到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那天對方身上源源不斷的熱度,很溫暖,很熱,熱得不像是正常人的體溫。

  有人撬開了她的牙關,一碗熱湯下肚,她恢復了幾分神志,軍醫好聲好氣地哄她,

  「小娘子,再用點熱湯食,把手放開些,好讓老朽給督帥換藥。督帥夜裡領兵出城追擊時傷著了,傷口又泡了水,莫要等潰爛了才治。」

  那時候她已經完全清醒了。

  強忍著死裡逃生後本能的劇烈心悸和不安,她勉強鬆開了手,循著軍醫那聲『小娘子』的尋常人家稱呼,做出低眉斂首的溫順姿態,裝作是京城出身的小家碧玉,順水推舟地回了句,

  「奴從城南逃難出來——」

  才說了半句話,便被打斷了。

  「臣,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見過漢陽公主。」被她抱了兩個時辰的男人平靜地按照覲見禮節問候,「漢陽公主安好。」

  她捂著嘴,壓抑不住胸肺間升騰起的劇烈的咳嗽,邊咳邊猛地抬頭。

  正午的深秋陽光從頭頂上照下,照亮了對方波瀾不驚的銳利眉眼。

  順著他的視線,她低頭望去,看見了自己身上穿的宮廷尚衣局織造的織金大紅石榴裙,金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

  姜鸞在睡夢裡也沒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們兩個前世的第一次倒黴見面,實在談不上愉快。

  —————

  「公主,醒醒,醒酒湯來了。好歹喝些起身,懿和公主回來了。」

  耳邊又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有人扶著她坐起,銀匙停在唇邊,她喝了半碗醒酒湯藥。

  懿和公主正捏著她酒後微醺的緋紅面頰,邊捏邊打趣,「幾杯果子酒而已,小孩子都不醉的,怎麼也能把你喝成這樣?」

  姜鸞揉了揉捏疼的臉,又抬手緩緩揉著眉心。

  初入秋的山風已經不小,秋風呼嘯著刮過緋紅臉頰,帶走了不少醉酒熱氣,她終於從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醉倒了的南柯一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裴顯依舊坐在流水對面的席位處,眼角餘光斜睨著她這邊的動靜,還在從容喝著他從邊關帶來的『回命酒』。

  謝征在她醉倒的時候已經坐回了對面,也喝起了邊關烈酒。

  懿和公主姜雙鷺和謝征在流水下游的會面比想像的要久得多。隔著一道蜿蜒曲水,身後七八名隨侍遠遠跟隨著,由裴家小六娘作陪,你應我答,交談了半個多時辰。

  姜雙鷺回來之後便沒怎麼說話,宴席的後半段始終心不在焉。

  這次城外會面的目的既然達到,日頭西斜時,誰也沒有再提什麼『七夕乞巧』,馬車直接回了京城。

  姜鸞上了馬車就開始變著花樣問她二姊,姜雙鷺被追問不過,最後透了句底,

  「為人謙和,言語有禮,頗通詩書辭賦。倒是和我想像中的武人頗為不同……」

  姜鸞並不覺得意外,「畢竟是謝家出身的。謝家人的人品如何一眼瞧不出來,裝模做樣的表面功夫倒是各個一等一。」

  「就你話多。」姜雙鷺好笑道,「才見了一面,人品尚看不出好壞,你就開始埋汰人了。」

  姜鸞嗤地一笑,掀開車簾,召過來騎馬跟車的文鏡。「剛才我和二姊在裡頭說的話,你隔著車壁都聽到了?」

  「是。」文鏡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當即承認了,「都聽得清楚。公主有何吩咐。」

  姜鸞的手臂搭在車窗邊,探出去半個身子,饒有興致地問他,

  「前兩天我和你商量的——用到公主府三百兵的那件大事,你早上告訴你家督帥了?他可要你攔著我?」

  文鏡正色道,「公主的大事尚在斟酌中,還沒有最終定下,末將身為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一個字也未洩露給督帥。」

  「咦,真的?」姜鸞倒有些不信了,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神色表情,「沒騙我?出城的路上真沒告訴你家督帥?」

  文鏡急了,指天就要賭咒發誓,被姜鸞攔住了。「行了,別急眼。多大的事,值得你對天發毒誓咒自己。」

  她自己確實沒覺得是什麼大事。

  但文鏡顯然覺得姜鸞吩咐下來的『帶領三百兵埋伏路旁,擊殺平盧節度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沉默地縱馬跟車前行了幾步,實在忍不住,開始勸諫了。

  「公主恕罪,末將感覺今日絕對不能行動。我們兵力不足,對方又熟悉城外的地形。作戰講究天地人和,時機不對,則作戰不利。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今日什麼行動?」車廂裡的姜雙鷺隱約聽到幾個字句,吃驚地問,「什麼作戰,時機的?」

  姜鸞瞪了文鏡一眼,把馬車簾子放下了,

  「沒有什麼行動。二姊你好好的在宮裡,我好好的在公主府,哪有什麼行動?我又不是裴小舅,整天喊打喊殺的。」

  隔著側璧吩咐文鏡,「就你話多。退下吧。」

  文鏡鬱悶地退了。

  馬車先把懿和公主送回宮門外,轉回靖善坊麒麟巷正門外,天色已經入了夜。

  姜鸞跳下馬車進門時,耳邊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連續聲響,那是後院請了匠人,在連夜修繕趕工。

  後院東南邊的那處三層高樓不錯,登高可以望遠,從高處望去,綿延數里的主街景象一覽無餘,被姜鸞催促著先修那座樓。

  淳于閑和她商量著京城裡的時興樣式,什麼如意斗拱,五彩遍裝彩畫,她一律不要,只有兩個要求:

  快修,省錢。

  商量的結果,淳于閑索性去找了軍匠,省去一切裝飾用途的繁瑣構造,修起一座類似軍裡的望樓。

  ——絕對快速,絕對省錢。

  當天夜裡,或許是傍晚時喝了酒,在別院裡睡了一覺的緣故,她睡到半夜便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在綿延不斷的敲擊聲響裡,起身翻帳簿。

  外間守夜的秋霜驚起查看,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怎麼睡下又起了?可是夢魘著了?」

  姜鸞搖頭,翻到帳簿最後一頁。燭火映照下,淳于閑在最後一頁列出的結餘數目:「折算足金千斤」赫然在目。

  姜鸞的心裡安穩了幾分,指尖點著『足金千斤』四個字,感慨,「如今算是有點錢了。」

  秋霜又是愕然,又是好笑,忍著笑接過帳簿,服侍她重新睡下,「如今剛開府,帳面上多點少點都無妨的。奴婢們可以吃苦。」

  姜鸞閉著眼搖頭,「不行。其他的苦都能吃,吃不了無錢的苦。」

  前一世,她吃夠了手上無錢財的苦頭。

  宮裡不乏忠僕,但更多的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以權可御之,以利可驅之。

  但人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傀儡女君倒黴起來,手裡無人、無權又無錢。

  裴顯不肯給她。

  自從洛水漂流的那一夜後,歲月漫漫,無趣且長。她之後度過的人生如果分成十份,病床上昏睡度過的時日至少有五份;和呂吉祥彼此乾瞪眼的不愉快的時日大約有一份。

  江邊把她撈起來的裴顯,也佔了大約一份。

  前世,從他們江邊的初次見面開始,從她沒有說完的那句『奴從城南逃難出來——』他半路打斷、帶著淡淡嘲諷回的那句『臣裴顯,見過漢陽公主』。兩人之間的相處,始終充滿了不信任,試探和懷疑。

  這一世卻不知怎麼搞的,莫名其妙就『舅甥情深』了。

  姜鸞靠在床頭,越想越好笑,噗嗤笑出了聲,肩膀微微地抖動。

  秋霜見她雖然睡不著,但精神不錯,放下心來,放下帷帳,又過去打算吹熄燭台,

  「還不到四更天,公主再歇會兒。」

  姜鸞哪裡還睡得著。

  她靠在床頭,理所當然地伸出手臂,「秋霜,過來讓我抱抱。」

  秋霜愕然驚笑,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是什麼身份,公主不能夠——」

  姜鸞已經傾身靠過去,下巴搭在秋霜的肩頭,雙手摟過溫暖的肩頸,閉上眼蹭了蹭。

  「你們幾個都跟著我出來了。今年這個多事之秋,我們一起度過去。」

  秋霜驚訝中帶著三分緊張,半晌才漸漸地放鬆下來,輕聲應下,「當然和公主一起。」

  隨侍的幾個大宮女裡,秋霜是最年長穩重的,姜鸞有事也願意和她商量。

  「秋霜,如果有個人……」她閉著眼靠在秋霜肩頭,斟酌著怎樣的說辭最合適,

  「他有時對你很好,有時對你很不好。但無論對你好不好,他都是在按照他自己的那套理念規矩做事。你和他好好說也無用,爭吵哭鬧也無用,他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想要他對你好,唯一的辦法,要麼投奔他的陣營,要麼讓他投奔你的陣營,總之,只有站在一處,利益一致了,他按照他的那套處事規矩做事的時候,才會順帶著對你好些。」

  姜鸞閉著眼嘆息,「但我吃過一次虧了,是絕對不能投奔他的陣營的。他的掌控心太重,總想把什麼都捏在手裡,我受不了的。」

  秋霜聽得雲裡霧裡,滿心茫然,強忍著沒追問。

  安靜了半晌,秋霜反覆琢磨著,輕聲回了句,「聽起來這麼不好,那就……離那個人遠些啊。」

  姜鸞噗嗤一聲笑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也不失是個好法子。」

  她小巧的下巴擱在秋霜肩頭,指尖懶洋洋地繞著自己的髮尾,

  「其實他也不是那麼不好。打個比方,他救過你的性命。你家出了大事,房子被人燒了,家產被人奪了,他帶了一幫子人幫你搶回來,整天忙活著修修補補的。你家窮了,親人都沒了,其他人都欺辱你孤弱,他偏把你供起來,供得高高的。」

  「但他幫你做這些事,不是因為他喜愛你,尊敬你,甚至不是因為憐憫你。他做這些,只是因為他覺得你是這窮家破地的主人,但他又不信任你。權衡之後,他覺得把你高高地供起來,他幫你修破房子,是振興家業的最好的出路了。」

  秋霜聽得更茫然了。她原本以為姜鸞說的是她自己,但聽來聽去,越聽越不像。她們這些貼身服侍的親信都是日夜不離身的,自家公主從未遇到過致命的威脅,哪有什麼救命恩人呢。又什麼窮家破地的。

  「啊……奴婢都聽不懂了。這是個什麼人哪。」

  「什麼人?」姜鸞漫不經心地說,「最麻煩的那種人。」

  秋霜點頭讚同,「聽起來就很麻煩。」

  「但我不怕麻煩呀。」姜鸞忽然起興地一拍手,在床上坐起身,指著自己的鼻尖,興致勃勃地問秋霜,

  「你照實說,我姜鸞是不是也是個很麻煩的人。」

  秋霜啞然片刻,實話實話,默默點頭。

  姜鸞咬起自己粉色的指甲琢磨著,「所以,我看他頭疼,他看我也頭疼,後面的事還不一定呢。現在就談什麼相忘於江湖,還是太早了。」

  秋霜忽然想起了剛才說了一半扔開的話頭,

  「公主剛才說,要麼你投奔他的陣營,要麼他投奔你的陣營。公主的性子不喜約束,投奔過去是受不了的,索性叫那人來投奔公主啊。」

  「倒也是個辦法。」姜鸞當真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來。

  想了一會兒,眉頭越蹙越緊,喃喃自語,「就是難度不小,毫無頭緒。」

  秋霜已經壓不住滿肚子的疑問了,極謹慎地壓低聲音:

  「公主說來說去,說得是京裡認識的人?該不會是……是聖人吧。」

  姜鸞鬆開指尖纏繞的發尾,掩口呵欠著坐回去床頭,「猜錯了。好秋霜,我還沒想好,別再問了。」

  秋霜體貼地閉口不再追問。

  她再次放下了帷帳,準備離開時隨口說了句,

  「剛才入夜後晉王府快馬來人送來了一封信,說是晉王殿下親筆寫給公主的,已經擱在書房了,公主明早起身了細細地看。」

  「嗯?」姜鸞阻止她熄滅燭台的動作,「蠟燭留著。我精神還好,現在就把信拿過來,我看完了再睡。」

  半刻鐘後,等她看完了晉王來信……

  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再也睡不著了。

  ————

  晉王府送來的書信,信封開口處封了蠟,用的是簡樸之極的麻紙,和尋常小士族家用的信封差不多,全無晉王從前偶爾送信時挖空心思的花俏樣式。

  她拆開封蠟,裡面只有薄薄一張信紙,寥寥幾行字。

  晉王寫信時或許是心情傷感,邊寫邊哭,信紙上的小字被水漬模糊了一大片。

  寫的內容是一封托孤信。

  晉王那邊的探子比姜鸞新開的公主府要得力許多,這半個月探聽到京城各處的許多消息。有宮裡的,有四大姓的,有軍裡的動向。

  有感於京城局勢詭譎,難得出門一次又被驚嚇得不輕,他接連幾夜傷感難眠,半夜寫信給姜鸞這個開了公主府的幼妹,陳述傷懷。

  第一段幾句,詢問姜鸞和裴顯在宮裡認下的『舅甥情分』,到底是情誼深重,還是紙糊的靠不住。

  第二段幾句,反覆提起晉王妃和她肚裡七個月的孩兒。

  「愚兄今年尚未弱冠,膝下只有此一點骨血,未知男女……若愚兄遇不幸事,還望阿鸞施以援手,接濟孤兒寡母……」

  姜鸞看到這裡,已經感覺一陣陣地頭疼,指尖按壓著太陽穴,喃喃自語,

  「還孤兒寡母。沒事自己咒自己,二兄這是半夜喝多了吧……」

  按捺著往後繼續看。

  晉王肯定是喝多了。

  最後一段,把他手裡這麼多年攢下的小金庫,藏在何處,價值幾何,鑰匙放在書房哪處暗格,一股腦的全寫給了姜鸞,句句殷切,指望著她拿了這筆私房錢,照顧她二嫂『孤兒寡母』……

  姜鸞看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披衣起身去長案邊,借著點亮的燈台,把這張惹禍的信紙半點不留,全燒了個乾淨。

  今夜是睡不著了,她索性叫秋霜進來,連夜寫了一封回信,把她做事不著調的二兄罵了個狗血淋頭。

  天光泛起了魚肚白。再想入睡時,她開始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那是上一世,她始終未曾得到答案的一個問題。

  秋夜的亂軍,是城外的叛軍潛伏入城。城外流竄的三股叛軍,春季裡已經剿滅了一股,剩下兩股四處流竄,主力應該不超過兩萬人。

  不到兩萬的殘兵,還分兵多路,為什麼能從各個方向同時突破京城城防,連夜撕開防衛宮禁的玄鐵騎的防線,衝入皇城?

  京城內肯定有內應。

  但戍衛京畿的八萬玄鐵騎,那夜的防務肯定也出了錯。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八章

  麒麟巷公主府東南邊,正對著大街的望樓修好了。

  過了立秋節氣,天氣涼下來,秋高氣爽。姜鸞找了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登樓遠眺,淳于閑陪伴身側。

  「那邊,還有那邊,兩坊裡的盧氏宅院,都騰空出來了,前幾日上了封條。」

  淳于閑遙遙指點著東南邊,又指向更遠的東北角。

  「盧氏本家大宅在東北邊的宣仁坊,公主府這邊看不見。據說至今坊門關閉,嚴禁出入。」

  姜鸞極目遠眺,隱隱約約只看到一些粉牆飛簷。

  「盧家幾房的上千口人都關在哪兒呢。」

  「刑部和大理寺分別關押了一些不要緊的案犯,把牢獄都塞滿了。至於要緊的盧家人,」淳于閑指了指相隔不遠的兵馬元帥府,「都押在那兒。」

  「盧氏案子至今還待審吧。」姜鸞思忖著問,「都快一個月了,朝廷還沒有動靜?辦大案的章程怎的比尋常案子還要慢?」

  淳于閑搖搖頭,「辦大案的章程,慣例要請旨三司會審。如果御旨順利批復下來,應該是三五日就開始提審了。」說完閉口不言,指了指天上。

  姜鸞恍然,「哦, 壓在聖人那兒了。」

  她靠在望樓新漆的欄桿上,想起離宮前的最後一日,她早早地去紫宸殿『謝恩』,半路碰著了裴顯。

  當時他說,進宮稟一件大事,聖人必定要召見他的。

  難不成就是查辦盧氏的事?

  兵部尚書盧望正明目張膽地吃空餉,號稱二十萬精兵的禁軍十二衛,實際人數才十二萬,裡頭還有幾萬老弱病殘。

  聖人這次御駕親征大敗被俘,固然有指揮不當的原因,但出征的禁軍缺斤短兩,少了足足八萬兵,和太行山下的大敗逃不出干係。

  姜鸞咬著手指甲思忖著,盧望正罪不容赦,她的天子長兄必然是勃然大怒,要追查兵部上下的罪責。

  但追查到整個盧氏,把四大姓之一的百年望族連根拔起,動搖了京城布局根基,就不見得是天子的意思了。

  「查辦盧氏的事,裴督帥和聖人起了大分歧。」她若有所思地說。

  淳于閑讚同,「裴督帥行了一步險棋。兵馬元帥府開府不久,在京城根基不深,所倚仗的無非是八萬玄鐵騎精兵,以及聖人母家外戚的身份。如今天家心意難測,盧氏這次如果死裡逃生,只怕會大舉反撲,反噬到河東裴氏自身。」

  姜鸞擺擺手,「你是公主府的人,就別替人家擔心了。但凡裴小舅想做的事,都是做得成的,無非代價大小不同而已。」

  她收回遠眺的視線,從高處往下望,偌大的公主府格局盡收眼底。

  距離東南高樓的斜對角,西北處的空曠跑馬場,三百公主府親兵縱橫排列,揮汗如雨。文鏡站在前方,正在認真操練兵士。

  姜鸞盯著文鏡看了一會兒,「說起來,上次試探了文鏡一次,和他提起刺殺謝節度的打算。文鏡雖然當面勸阻了我,但事情……似乎沒和他家主帥說。」

  她揮了揮團扇,難得有點煩惱,「淳于,你說說看,他這個人是不是還能用。」

  淳于閑淡定地建議,「再試幾次?」

  「嘖。」姜鸞換了個方向,不去看文鏡那邊,改看南邊正門方向,「公主府如今有餘財了,院牆可以重新修一修,再加高兩尺。現在的院牆太矮了。」

  「還有,東南角的望樓修得好。我想在公主府對面的西北角也修一座類似的,七月裡盡快修好。再去弄些軍裡的強弩放在高樓上,派親衛日夜把守。」

  淳于閑拿過紙筆記下,「再趕修一座望樓,錢財不是問題,但軍匠的數目有些不夠。」

  姜鸞:「我想辦法。」

  「還有,」她思忖著問,「你們修繕了這麼久,有沒有發現藏人的密室暗道之類的地方。如果沒有就修幾個。」

  淳于閑記錄的動作一頓,「公主吩咐了三件事,高院牆,修望樓,挖密道。臣屬聽在耳裡,感覺……怎麼像是在備戰。」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公主可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風聲?」

  姜鸞想了想,和他說,「只是些揣測罷了。府裡多籌備些,我心裡穩當。」

  說完叮囑他盡快籌辦那三件事,不要疼惜錢財,在七月裡就辦好。

  淳于閑領命去了。

  姜鸞得了空閒,又從高處看了一會兒京城格局。

  倒了四大姓之一,京城的高門大戶各個風聲鶴唳,但百姓們出門的依舊出門,趕集的依舊趕集,東西坊市依舊人頭攢動,行人摩肩接踵。

  三月京城被圍的不安陰影隨著時間緩慢消散,京城正逐漸恢復往日的熱鬧景象。

  姜鸞若有所思,視線又望向相距不遠、只隔了一個坊的兵馬元帥府。

  文鏡正好帶著親兵隊伍往東南邊跑步操練,跑過望樓時,姜鸞探頭往下喊,「文鏡,上來!我要出趟門,你隨行護送。」

  【七月十七。多雲少晴。】

  公主府馬車停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

  姜鸞帶著文鏡,大模大樣地進了正門。由文鏡在前頭帶路,穿過待客的正堂,徑直到了外院書房外,門房處跟過來的親兵衝過去通報。

  「裴小舅。」姜鸞站在門外,老實不客氣地抬高嗓音喊門,「阿鸞來看你啦!」

  吱呀一聲,木門開了。

  幾名幕僚從書房裡行禮離開,裴顯穿著身家裡燕居的半新不舊的海青色襴袍,通身半點配飾也無,背手站在門邊。

  他挑眉看了姜鸞幾眼,看她身上穿了一身同樣隨意家常的窄袖上襦,寬幅石榴裙,簡簡單單一支長玉簪挽住了滿頭烏髮,搭配東珠耳墜,再沒有其他了。不像是打扮得一身齊整鄭重登門的拜訪做派,倒像是去鄰居家串門子。

  裴顯的臉上沒露出多少意外神色,也沒問什麼,直接讓開通路,

  「稀客。進來坐。」

  姜鸞走進待客的大書房,頭一眼注意到空空蕩蕩的兩面白牆,被外表氣派的兵馬元帥府內裡的寒磣程度震驚了。

  第二眼便注意到了長案上放著的一盆蘭草。

  那是自從第一盆四季蘭養死了以後,她從臨風殿裡精挑細選送來的第二盆四季蘭。算算時日也有快兩個月了,居然鬱鬱蔥蔥地活到了現在,碧葉纖長,青翠欲滴,看起來長勢極好。

  她幾步過去,彎腰打量了一陣,又摸了摸四季蘭肥厚的長葉。

  「這盆照顧得不錯。」她滿意地收回了手,「沒生蟲子,也沒爛根。」

  「那是自然。」裴顯站在長案邊,抬手也摸了摸蘭草的長葉,動作小心輕緩,看得出頗為疼愛,

  「我最近留在書房的時辰多些,可以盡心照顧它。每日鬆土,掐著時辰澆水,清晨才曬一會兒陽光,日頭稍大些便搬回來陰涼處。」

  指腹輕撫著頂部新長出的一枝花苞,裴顯矜持地道,「耕耘幾分,便收獲幾分。這盆確實長得極好。」

  姜鸞的視線從蘭草上收回,若有所思地看了身側人一眼。

  裴顯最近忙著查辦盧氏的案子。從兵部尚書盧望正的供詞裡,牽扯出眾多陳年舊帳。盧氏嫡系上百人,都在他的兵馬元帥府裡。

  盧氏嫡系挨個地訊問口供,他留在府裡的時間,當然會比之前久得多。

  親兵從門外進來,送來了待客的熱茶。

  通常搭配飲茶的細緻點心當然是不會有了,搭配著送來的是熱騰騰新烤的大肉餅,麵餅夾著中間的羊肉餡,拿刀縱橫切了四塊,擺在大瓷盤裡,肉香撲鼻,一看就是廚房新出爐的。軍裡的漢子吃下肚絕對能頂飽。

  姜鸞忍著笑,掂起一塊跟她臉差不多大的豪邁肉餅,咬了幾口。

  你別說,烤肉餅還挺香。

  她幾口吃出了滋味,倒也不怕熱油髒了手,一邊抱著肉餅吭哧吭哧地啃,一邊說起來意,

  「公主府最近在修繕後院,想在東南角和西北角蓋兩座望遠的高樓,類似軍裡的望樓架構。之前已經跟丁翦借了一輪軍匠了,但他手裡的軍匠人數太少,我又急著趕工,想來想去,還是登門跟小舅借一批軍匠。三五十人足夠了。」

  求的不是什麼大事,裴顯聽在耳裡,略一頷首,當場便應下,吩咐下去點五十軍匠待命。

  吩咐完了一回頭,姜鸞捧著大肉餅,不知何時起了身,站在長案邊,盯著案上攤開的一副京畿防衛繪圖端詳。

  那副京畿防衛圖是最近新繪製的,京城十二座城門的兵力分布,皇宮防衛的排班輪值,都細細地標註在上頭,剛才姜鸞進來之前,裴顯和幾位幕僚在議的正是這張防衛圖。

  如此關鍵的軍事繪圖,當然不會直接在上頭拿文字直接表明,繪圖上標註的都是代號標記,外人輕易看不懂的。

  但裴顯心頭還是升起幾分警惕,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擋在姜鸞和長案中間,把長繪圖捲起收去一邊。

  「阿鸞看得那麼仔細,」他口吻輕鬆地問,「對京畿防務感興趣?」

  被當場抓包的人多少會有點心虛,沒想到姜鸞一點都不心虛,坦坦蕩蕩地承認下來,

  「感興趣,還想再多看看!」

  裴顯:「……」

  「不行。」他直接否決了,「京畿軍事要務,閒雜人等不得偷窺。」

  但姜鸞的心思已經活動了。

  看到那副京畿防務繪圖的第一眼,她立刻想起了沉甸甸圍繞在心頭許多時日,始終不得解釋的疑問。

  前世深秋的那個混亂之夜,京畿防衛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又是哪裡出的內賊。

  「裴小舅。」她散漫地盤膝坐著,啃著肉餅問,「這次你從河東帶來京城的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你的嫡系?有沒有半路招來、靠不住的?」

  裴顯端起茶碗喝茶。

  不管茶碗裡頭是什麼樣的茶湯,上好的茶葉、精心烹煮的精妙茶湯,還是親兵在灶上拿滾水煮的大碗茶,他喝茶的姿勢總是悠然自得、氣定神閒的。

  「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多年培養的心腹。」他放下茶盞,如此回答。

  姜鸞咬著肉餅思考了一會兒。

  「那,京城後來接管的那批京畿本地守軍呢。」

  她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咬住厚餅邊緣,尖銳的小虎牙細細磨著麵餅。

  「丁翦我可以替他擔保,絕無問題。守皇宮西南門的劉牧光應該也不會有問題。但其他還有幾個京畿本地的守將,我不太熟。」

  「阿鸞想說什麼。」裴顯神色依舊不動,但注意力已經集中過來,視線專注而銳利,「京畿守將裡,有人有問題?」

  「不一定,不確定是哪邊,所以我兩邊都問了問。小舅別誤會,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

  姜鸞丟下啃了一半的肉餅,接過手巾擦乾淨了手,起身走到長案邊,就要去拿裴顯收起擱在旁邊的那副京畿防務卷軸。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百密則有一疏。小舅雖然是心思縝密的人,但只要是個人就會有疏漏。上次送你的那盆蘭花不就被你養死了嘛。」

  她隨口說著,手裡已經動作很快地打開卷軸,

  「不是我自誇,你甥女打小也算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咱們舅甥不妨梳理一下,小舅的京畿防務哪裡出了紕漏——」

  裴顯聽笑了。

  他直接從她手裡把卷軸抽走,重新捲起,扔去旁邊。

  「不敢勞煩阿鸞指教。」他嘴角噙著淡笑,不冷不熱地道,「京城十二城門,皇宮九門,京城三十八條主街,南北衙禁衛各就各位,輪班值守。京畿防務並無任何疏漏。」

  「倒是阿鸞自己的公主府,」他抬手指了指姜鸞,「最近的動靜大。」

  姜鸞手裡有了餘財,日夜趕工地修繕公主府。麒麟巷叮叮噹噹的響動早晚不停。

  高院牆,修望樓,挖密室。

  消息傳到裴顯的耳裡,他免不了想多了。

  「阿鸞吩咐下去的做法,不像是在修繕公主府,倒像是在防備亂兵圍攻。」他捧著茶盞悠然問,

  「今天又盯著我的京畿防務繪圖不放。可是最近聽到什麼了不得的風聲?說來給小舅聽聽。」

  姜鸞當然不會認。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是揣測罷了。京城上一次差點就被攻破了,誰知道會不會又破第二次。」

  她半真半假地道,「上次被嚇破了膽,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多備著些後路,有備無患而已。」

  裴顯不大信。

  「真的?」他坐回去,喝了口茶,「今天看來是聽不到阿鸞的實話了。」

  裴顯把茶盞擱回矮几,砰的一聲清脆瓷響,「你一直想要八百戶食邑的實封。」

  「嗯?」姜鸞倒有些詫異,「這事兒不是早已經不成了?怎麼突然又提起來。」

  「事情不好辦。但裴某多花些心思去辦,倒也不是辦不成。」

  姜鸞一聽便明白了。

  釣竿上明晃晃地上了魚餌,和她在談條件。

  先前她這條魚不夠大,不夠額外地花心思為她籌辦魚餌。如今她的分量夠了。

  但香餌放出來不代表魚就要去咬鉤,她回應了一句,「小舅要什麼。」

  「要你一句實話。」裴顯單刀直入地問,「你的消息,是不是從晉王府來的。晉王傳過來的到底是什麼消息。」

  姜鸞一聽便嘆了口氣。

  她重新懶散地盤膝坐回去,靠著身後的白牆,指尖勾著烏黑髮尾,懶洋洋地在指尖繞了幾個圈兒。

  「看來八百戶的實封是要不到了。實話已經說給裴小舅了,都是我自己瞎想,跟晉王府沒關係。」

  「是麼。」裴顯彎了彎唇。

  他也不急,反正人就在面前,他有的是耐心,慢悠悠轉著圈子套話,

  「討要五十軍匠,不算是什麼大事情。你遣府上的長史過來說一聲就可以,何至於堂堂公主親自登門?除了要軍匠,還想從我這裡探什麼消息,亦或是想給我傳什麼消息,都直接說。說到彼此痛快了,八百戶的實封,小舅也不是給不起。」

  八百戶實封的誘餌明晃晃地釣在面前,誘惑著實不小,但姜鸞不覺得今天就能吃到這個誘人香餌。她想了想,索性換了個話題,

  「盧家倒了,抄了京城本家大宅,小舅這回吃飽了吧。——手裡不缺錢了?」

  裴顯淡笑不答。

  「怎麼,見者有份,這才是阿鸞今天登門的目的?」

  姜鸞擺擺手,「別,再窮也不至於上門打秋風。今天登門真的是為了查漏補缺。除了借軍匠,也想問問小舅手裡的城防哪裡容易出紕漏。」

  她玩笑般指著自己,「知道小舅心裡想什麼。我在軍務上是不折不扣的外行人,比起你這內行人差遠了。但說不定哪裡燈下黑呢。」

  「就比如說——」她掰著手指細數,

  「從我家後院新建的望樓往東北方向望,小舅你的兵馬元帥府裡的動向看得可清楚了。清晨你出門啦,早上跑馬場練兵啦,盧家人被提去東西兩邊跨院裡提審啦,通通一覽無遺。我的望樓上還放了幾把強弩,兩人拉開,可以射出五百步——」

  裴顯聽著聽著,臉色逐漸沉了下去。

  他打斷姜鸞的描述,「你府裡修的望樓有多高?」

  姜鸞估算了下,「二十尺往上吧。」

  裴顯立刻揚聲召了門外等候的親兵進來。

  「傳我諭令下去,在兵馬元帥府的東南西北四處角落,趕修四座望樓,派人值守,眺望四處不尋常的動靜。」

  親兵立刻大聲應下,「尊命!」

  奔出去幾步,又回來問,「敢問督帥,四座望樓修建多高?」

  裴顯的右手搭在長案上,輕輕地叩了幾下,「三十尺。」

  「是!」

  親兵飛奔出去傳令,腳步聲遠去,靜謐的書房陡然安靜下來。

  姜鸞雙手按著膝蓋,乖巧地坐在原處,和面色不太好看的裴顯對視了一眼。

  她感覺有必要確認一聲,「貴府上如今也忙著修望樓了。那我之前借的五十軍匠……」

  裴顯手裡穩穩地托著茶碗,從容喝了口茶,「不會少了你的。」

  姜鸞又問,「小舅如今扳倒了盧家,金山銀山手中過,但親兄弟也要明算帳,我們雖說舅甥情深,一分一釐也還是要細算清楚,我都懂的。那五十軍匠的工錢……」

  裴顯喝茶的動作頓了頓,視線落在茶碗上。

  茶湯喝去一半,隸書字體的『心平氣和』四個大字便從茶碗沿處露了出來。

  「都『金山銀山手中過』了,再敢收你的工錢,『錙銖必較』四個字只怕從此貼在裴某身上,再也撕不下來了。」

  他涼笑一聲,「免了。」

  姜鸞滿意了。

  她今日過來晃了一圈,該要的都要到手了,從未踏足的兵馬元帥府也探過了,想看的京畿布防繪圖又不給她看,她便琢磨著要告辭。

  裴顯不放她走。

  「馬上就是飯點了,貴客登門,怎麼好不留飯。」他抬頭看著窗外殘餘暑氣的明亮初秋日光,吩咐下去,

  「午食給漢陽公主多準備一份,就按平日的飯食準備。」

  兵馬元帥府上「平日的飯食」……

  姜鸞瞥了眼茶几上沖泡得隨意的大碗茶,又瞄了眼食案上豪邁的大肉餅。

  嘴角抽了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九章

  兵馬元帥府『平日的飯食』,是道道菜裡放茱萸[1]的。

  看起來還算可口的蒸羊肉鍋子,羊肉灑滿大量的茱萸,聞著鮮香,入口辛辣,姜鸞咬了一口羊肉,眼淚就飆了出來,舌頭嘶嘶辣得吸氣,迭聲喚著要喝蜜水。

  出門在外,解渴蜜水都是常備著的。今天跟隨服侍的夏至匆匆忙忙跑出去拿蜜水。

  去僕役等候的側院和隨行侍從要了蜜水罐子,夏至接在手裡,匆匆趕回來書房,卻被攔在了外頭。

  「蜜水剛才已經送進去了。」攔住她的親兵寸步不讓,「我家督帥和漢陽公主正在單獨會晤,閒雜人等迴避。」

  隨行護衛安全的文鏡站在庭院裡,沖她微微點頭,證實確實有蜜水送進去了。

  夏至只得站在庭院裡,透過半開的窗,遠遠地盯著裡頭的動靜。

  自家公主和此間主人對坐著,手裡握著個小巧的玉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兵馬元帥府上的蜜水看起來很合她的口味,她貓兒般愜意地眯起了眼睛。

  看到姜鸞臉上的愉悅神色,夏至放心了。

  一窗之隔的室內,姜鸞對手裡的『蜜水』,確實滿意地很。

  甜滋滋的果子酒的味道,壓住了滿舌尖的辛辣。

  「喝起來就是你們裴氏的私釀,馥羅春嘛。」她又抿了一口,舔了舔舌尖殘留的香甜,

  「我以為只在裴家宅子裡有?沒想到你的兵馬元帥府裡也放著。我記得你說過,喝慣了邊關的烈酒,再喝京城的果子酒感覺寡淡。」

  「你說的不錯,我這裡原本是不放馥羅春的。」

  裴顯的食案上也放了一壺酒,倒出來渾濁的琥珀色,酒香滿室,一看就是他從邊關帶回來的『回命』烈酒。

  在自己的書房裡,就著放滿茱萸的幾道辛辣開胃的肉菜,喝著烈酒,裴顯的神色顯得頗為放鬆。

  「七月初七去了城外的別院一趟,看你喜歡馥羅春,就拿了幾壇回來擱著。原想著逢年過節的時候,充做年禮往你府上送一送……」

  他喝了口酒,視線斜睨過來,「這才幾天,就開了一壇。」

  姜鸞嗤地笑了。「怎麼,抱怨我不請自來,害你少了一壇年禮?」

  「不至於。」裴顯往她的方向舉杯敬酒,「今日你登門一趟,提醒了望樓的事,我應當謝你。」

  「望樓的事,是我疏忽。」他坦然承認,「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裡秘密修建幾座高樓,借著登高望遠的名義,用於窺探京城四處,我這邊不容易知曉。」

  姜鸞晃著手裡的小玉杯回敬,喝乾了一杯。

  小巧玲瓏的玉杯,一杯盛滿應該不到二兩酒,入口甜滋滋的,正好壓得住茱萸的辣味,她當做蜜水喝了。

  「這次扳倒盧氏,可以說打得他們猝不及防。但如果再來第二次,各家就有防備了。在家裡修建幾座高樓,從高處窺探京城四處的布防,再把軍情洩露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呀。」

  裴顯夾了一筷子紅彤彤的茱萸羊肉,不緊不慢地吃了。

  「小舅承你的情。但是阿鸞,你反反覆復地提起京城防務,又幾次猜測會有人洩露出去,反應不太尋常。真不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事關重大,就算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八百戶實封,多說幾句。」

  「說了就會給?」姜鸞嗤笑,「上次小舅在臨風殿裡親筆寫的桑皮紙,白紙黑字三條承諾,至今還擱在我的公主府裡呢。哄人的招數只能用一次,多用幾次就不靈了。」

  裴顯彎了彎唇,「阿鸞長大了,不好哄了。」

  修長的指尖在食案上輕敲了幾下,他提起一個人名。

  「說起來,盧四郎下了獄。他是露山巷盧氏嫡系,放在刑部牢獄裡不穩當,如今正拘押在我府裡。」

  姜鸞倒是有幾分意外。「嗯?怎的突然提他?」

  裴顯又喝了口酒,對她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想去看看盧四郎?」

  姜鸞詫異地搖頭,「不想。我和他又不熟,去看他做什麼。」

  裴顯喝酒的動作一停,盯了她一眼,「這句話不真。」說完又自顧自地喝酒。

  姜鸞:「……」

  「難得說句實話都沒人信了,」她喃喃自語,「什麼世道!」

  隨侍都被攔在庭院裡,偌大的書房裡只有對坐的兩個人,姜鸞自斟自飲地喝了兩杯,越想越不對勁,把手裡的玉杯砰的往食案上一放,

  「喂,你耳邊都聽到什麼了?你以為盧四郎和我什麼關係。」

  裴顯伸出烏木長箸夾菜,沒理會『喂』的無禮稱呼,鎮定應答,

  「——未出宮時,便對盧四郎的小像青眼有加。開府當日,召去水榭單獨問話。我和盧四郎打過一次照面,單看外貌,確實是個姿容過人的翩翩少年郎。」

  他放下長箸,餘光斜睨過來,「阿鸞自己性情張揚,也喜歡他那種驕縱的?」

  姜鸞手肘撐在食案上,豎起纖長手指搖了搖,感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京城流言害人不淺呀。」

  「開府那天,我是把盧四郎召去水榭問話沒錯。但話不相投半句多,小舅可沒見到他氣得半死的模樣。」

  「是麼。」裴顯也不說信,也不說不信,耳邊聽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神色,慢悠悠地喝酒。

  「不喜他相貌,還是不喜他驕縱?」

  問題問得過界限了,便顯得無禮,姜鸞不肯理會,便裝作沒聽見,自己繼續喝甜滋滋的馥羅春。

  喝了幾口,不死心地試著繼續吃羊肉鍋子。茱萸撒得滿鍋紅彤彤,也不知放了多少,辣的她舌頭嘶嘶地吸氣,又惦記著京城難得的鮮香滋味,辣在舌尖,回味無窮,勉強又吃了幾筷,直到盡興才停下。

  裴顯在對面看著,若有所思。

  盧四郎的相貌長得絕不差,比起姜鸞當初口口聲聲說『最中意』的謝舍人,可以說一個清冷如皎月,一個豔麗如牡丹。

  但盧四郎的性情和謝舍人差得極遠。

  既召他去單獨說話,又話不相投半句多,應該是不喜歡盧四郎的性情。

  裴顯仔細地端詳對面的姜鸞。

  頂著先帝么公主的極貴重的身份,京城裡再沒有幾人能越過她了,行事做派如果想要端起來,可以處處挑剔,處處講究,把天家貴女的架勢端到天上去。

  偏她不講究。

  親兵拿灶上滾水沖泡的大碗茶也喝得,熱油沾手的肉餅也吃得。吃個芝麻胡餅,芝麻灑得滿衣襟都是,他都看不下去,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在乎。

  剛及笄的小丫頭,性子野,主意大,整天整夜地四處折騰,折騰得開了公主府,滿心惦記著收厚禮,修宅院,倒把選駙馬的正經事排在最末尾。

  樁樁件件,哪是個情竇初開的長大了的女兒家會做的事?

  之前還覺得她口口聲聲的『喜歡』,『中意』,是喜歡謝五郎、盧四郎的相貌皮囊,這份喜愛過於膚淺。如今想想,她的所謂『喜歡』,『中意』,說不定連膚淺都談不上,或許和她喜歡逗弄家裡那隻名叫點點的貓兒差不多。

  他心裡微微一哂,覺得自己想多了。

  「罷了,你不要去見盧四郎,此事再不提了。」他不再試探,換了個話題,

  「御史台裡有位章御史,近日銷了病假,點卯上朝了。你還記得人麼?章御史近日可有去你府上求見?」

  姜鸞完全想不起有這個人。「章御史是哪個?」

  裴顯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麼大的事,你倒忘了?四月初一那天,你去兩儀殿的半路上,正好碰著廷杖的那位章御史,章還邱。廷杖中途被你攔下來說了幾句,撿了條性命。」

  章還邱是寒門出身,十年寒窗苦讀,千萬寒門士子裡考取的春闈進士,幾年官場沉浮,好不容易進了御史台。當日姜鸞攔住廷杖的禁衛,言語提醒了幾句,章還邱從四十廷杖下撿回了一條命。

  在家裡養了足足兩個多月的傷,直到幾天前才銷了假,重新回去御史台。

  被他提醒,姜鸞倒是有些印象。

  「啊,前兩天是通報有個文官提著四色禮盒在門外求見,說是要當面謝我的恩情。那人的名姓我不記得,就沒見,把四色禮盒收下了,回了一份禮,打發他回去了。莫非就是章御史?」

  裴顯點點頭,「還好你沒見。下次他再登門求見,你別應。繼續擋在門外。」

  「他怎麼了?」姜鸞聽出幾分門道,「章御史可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他剛回了御史台,就又鬧出大動靜了?」

  章御史惹的事不小,姜鸞今日沒打聽到,過幾日總會聽到風聲的的,裴顯並不瞞她。

  「就在昨日,章御史呈上了一本彈劾奏本。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月討要巨額軍餉,拖垮朝廷財政,包藏禍心。」

  城外的叛兵四處潰散,從春天征討到了秋天。城外駐扎的幾路勤王兵馬,加起來兵力七八萬,吃喝用度確實是一大筆開支。

  姜鸞喝到微醺,已經停不下來了,自發地斟滿空杯,有滋有味地抿著甜甜的果子酒,隨口說,

  「他彈劾得哪裡錯了?朝廷今年的財政這麼窮,有一部分就是被他們吃窮的。謝節度早就該帶著他的五萬騰龍軍回東北了,硬拖了幾個月不走,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裴顯抬手點了點她,「章御史是不熟軍務,胡亂彈劾;你是心疼你二姊,公報私仇。」

  今日難得閒暇,他細細地解釋給她聽。

  各方將領接了勤王令,領兵趕來勤王。但朝廷應允的封賞至今沒撥下,連軍餉都不足。

  幾路勤王軍不肯退走,就是在等朝廷把封賞軍餉給撥足了。

  領受了朝廷天恩,勤王軍自當拔營退走。

  「但朝廷沒錢啊。」姜鸞邊吃邊聽著,「我都知道。城外那幾位節度使不知道?」

  「朝廷不是沒錢,每年入國庫的巨額賦稅擺在那兒。只是如何調度的問題。再說了,將士們浴血拚命,攤在每人頭上的封賞,其實也不算多。說朝廷發不出封賞錢,他們是不信的。」

  裴顯當面算了一筆帳,「勤王軍將士的賞賜安撫,普通士卒賞銅錢五貫,絹帛一匹。校尉以上賞賜翻倍,將軍以上賞賜再翻倍。最多一等的賞賜,也不過是五十貫銅錢,絹帛十匹。」

  「只是勤王軍的數目多。城外八萬,城內八萬,戶部算下來的賞賜要十萬兩金。」

  他嘲諷地笑了聲,「撫恤,春耕,北方蝗災,南方澇災,處處要用錢,聖人又調走了四成賦稅。戶部籌不出十萬兩金的賞賜,就一直往後拖,從春天拖到了秋天。拖著拖著,每月的軍餉還得照發,越拖越窮。」

  姜鸞邊聽朝廷的八卦邊喝酒。

  喝得有點多了,臉頰緋紅,說話開始沒有顧忌,身子往前探,烏黑眸子裡亮晶晶的,

  「小舅這回抄家,抄出來的夠不夠十萬兩金?可不可以發下勤王軍的賞賜了?」

  裴顯瞥了她一眼,繼續喝酒,淡定道,「夠了。」

  姜鸞打蛇隨棍上,接著往下問,「遠不止這個數吧。多出來的數目,小舅是自己吞了,還是老實上繳給朝廷了?」

  問題同樣問得過界了。裴顯也裝作沒聽見,不加理會,把話題轉開了,「只見你喝酒,怎麼不吃菜。」

  姜鸞的舌頭早就被茱萸羊肉鍋子給辣得麻木了。

  果子酒再清甜也是酒,後勁上來,她有點暈暈乎乎的,手肘撐著食案,歪著頭看對面那人。

  裴顯正在吃同樣的羊肉鍋子。他顯然極中意這道辛辣大菜,吃的動作雖然斯文,滿鍋子的羊肉已經見了底,吃幾口羊肉,喝一口酒,意態閒適,眉宇愜意,這頓午食他吃得極滿意。

  姜鸞看著看著,開口問他,「裴小舅。」

  「嗯?」裴顯停了筷,視線轉過來。

  「你初來京城的時候,脾氣也沒那麼壞嘛。怎麼後來越來越少笑,越發陰沉了。」

  裴顯一挑眉,「後來?」

  他敏銳地抓住不對勁的字眼,「後來是什麼時候。」

  姜鸞的微醺酒意清醒了三分。

  後來,當然是前世裡她看見的那個『後來』。

  解釋不通的事,她索性開始耍賴。

  「昨夜做夢。夢裡夢見了五年後的你。」姜鸞比劃著,「那時候你三十了。眉頭整天皺著,皺成深深的川字,比城外那位謝節度的眉頭皺得更深,人就顯得陰沉。」

  她回憶了片刻,身子往後仰,學著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人時經常做這個動作。說是在笑吧,更像是冷笑。被你盯住的人,個個都瘮得慌。和你說完話出去,回身時經常背後冷汗濕了一片,被你嚇的。」

  裴顯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阿鸞,借酒裝瘋,埋汰你小舅呢。」

  姜鸞喝到三分微醺,神志還清醒著,噗嗤笑了,「想要借酒裝瘋,也沒人喝果子酒啊。」她半真半假地說,「真的是做夢。南柯一夢,大夢醒來獨悵然。」

  中午的一場便宴,看在好酒的份上,算是賓主盡歡。中途拋出來的八百戶實封的話頭,雙方極有默契地都不再提。

  姜鸞今天拿酒當解渴的蜜水喝,喝得實在有點多,被夏至扶著,搖搖晃晃地上了馬車。

  坐進車裡,喃喃地說了句,「我說修了二十尺,他便說要修三十尺。」

  夏至聽得滿頭霧水:「公主說什麼二十尺,三十尺的?」

  姜鸞搖了搖頭,往後靠在側璧上。

  「大事小事,半分不肯讓。這麼獨斷的性子,怎麼叫他投奔我。」

  ——————

  入了夜的初秋夜晚,天色逐漸暗沉下去。一輪彎月高掛夜空。

  城外騰龍軍大營的中軍帳裡,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晝。幾位親信幕僚和將軍圍坐一圈,謝征坐在中間,手裡拿著一封宮裡剛剛傳達的密信。

  「聖人親筆手諭,尋了忠心之人冒死送出城。許下勳爵和厚賞,命我們為臣子的聽命在城外舉兵,清君側,除權臣。」

  謝征沉聲道,「此事重大,需得聯合其他幾處勤王兵馬,籌劃調度不容易。各位有什麼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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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茱萸:又名『越椒』,味道辛辣,是古代普遍使用的辣味調料。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章

  城外二十里駐兵處,騰龍軍營中軍大帳。

  在座的一位謀士眉頭緊皺,「城裡的局面,我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聖人手諭要清君側,清的竟是裴督帥。他可是聖人親封的河北道兵馬元帥。」

  「還是聖人母家的外戚,今年開春帶著八萬玄鐵騎入京勤王,於社稷有大功的。」另一名幕僚也搖頭,「於情於理, 說不過去。」

  「裴督帥動了四大姓之一的盧氏,打破了京城上百年未變的格局。」最後一個開口的文謀士眯著眼捋鬚,「也驚動了聖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裴氏是外戚,謝氏也是外戚。聖人六月裡給我們節帥[1]賜了婚,現在又秘密傳下這封手諭。明顯的是要以外戚壓制外戚,用我們的騰龍軍,壓制城裡的玄鐵騎。我們要把握時機。」

  幾人議論紛紛,幕僚們意見不合,難以決策。

  但將領那邊的想法卻不同。

  「咱們有話直說,裴督帥做事的路子過於獨斷了。」

  「那麼多兒郎拋卻鮮血性命,誰家不想多沾些功績封賞。結果呢,勤王首功被玄鐵騎攬了去,真金白銀的朝廷封賞也拖著,賞下來的封爵都是虛的,給我們畫大餅充飢呢。倒只有京城裡的玄鐵騎一家吃撐了。各家心裡都憋著氣——」

  「朝廷沒錢。」謝征突然打斷道。

  他抬手,阻止了帳裡七嘴八舌的議論。

  「七月初七那天剛好見了裴督帥一面,談論了不少事,他當面說的。他說他麾下的玄鐵騎的封賞也至今拖欠著。上個月的軍餉都是強討來的。」

  大帳裡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幾個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大罵道,

  「肯定是假的!」

  「哄孩兒呢,誰信!」

  謝征抬手阻攔住各方嘈雜,繼續往下道,「京城四大姓,為什麼倒了盧氏。裴督帥當日對我說,一來,盧氏動了軍餉。二來,盧氏倒了,抄沒了盧氏家產,朝廷畫下的大餅就能今年給各家吃上了。他叫騰龍軍耐心等兩個月。」

  這次大帳裡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另一個謀士開口勸說,

  「勤王倒也不是都為了財帛富貴。男兒報國從軍,誰不想光宗耀祖,贏得青史留名。只要八萬玄鐵騎在,勤王的首功始終是他們的。但若玄鐵騎成了亂軍,裴顯成了逆臣,我等奉聖人秘詔,發檄文征討……勤王首功,這回可以爭一爭!」

  大帳裡又亂糟糟地議論起來。

  謝征沉默著,良久沒有出聲。最後他揮揮手,命親信們散了。

  只有跟隨最久的身邊第一謀士,文謀士,留了下來。

  「四月裡,裴督帥只帶了幾個親兵,直奔騰龍軍中軍帳,指名道姓『找謝節度面談』,著實驚到了屬下。」

  文謀士拈鬚回憶,「當時說是宮裡不慎衝撞了謝娘娘,為避免和謝氏不必要的誤會,特地前來城外解釋清楚。」

  四周無人,文謀士說話不必顧忌,做了個斬下的動作,

  「按屬下的意思,當夜就該斬除威脅。節帥一夜深談後,卻堅持把人放了回去。如今若是打算奉詔『清君側』,再做同樣的事,事半功倍。」

  謝征失笑,搖了搖頭。「文先生心懷壯志,有爭雄之心。只可惜謝某老了。」

  文謀士急道,「節帥如今才過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紀,大好年華,哪裡老了!」

  「年華尚在,但心已經老了。」

  謝征在火光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鬢髮。

  火光跳躍明滅,映出權掌一方的平盧節度使的身形。剛過而立的盛壯男子,身材魁梧,輪廓剛毅,鬢髮烏黑濃密。但如果仔細去看,烏黑鬢角裡藏著零零星星幾點白斑。

  「若謝某年輕幾歲,還懷有爭雄之心,四月那夜就不會放他回去。」

  「但謝某的心已經老了。髮妻過世,遺下一雙兒女。每次回家探望,臨出門時,對著抱膝垂淚的小女兒,只感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謝征撫摸著跟隨自己十數年的軍刀,慨然嘆息,

  「月下暢談,曲水流觴。兩度接觸下來,裴顯此人胸中有大丘壑。他這般的人物,當有一番大作為,不該死於謝某刀下。」

  文謀士也嘆息著起身行禮欲走,又不甘地轉回身追問:「那宮裡密信……」

  「先放一放。」

  ————

  麒麟巷公主府在乒乒乓乓的修繕聲裡過了七月。圍牆加高了兩尺,西北邊的望樓搭起了框架。

  章御史的彈劾奏本遞上朝廷,引起了軒然大波。

  城外的三家勤王軍,以謝征的騰龍軍為首。

  謝征看到章御史那本彈劾抄寫本的第二天,就上奏陳情,表明騰龍軍六月還在城外追擊潰軍,剛剛領兵歸營修整。只等修整完畢就走。

  還有其他兩家兵馬比較少的勤王軍有樣學樣,也寫了奏表陳情。

  但內容比謝征的奏表大膽多了。

  特別是朔方節度韓震龍,話裡話外全是抱怨。

  奏表裡直白地寫:朔方軍是接了勤王令,趕來京城勤王的。想要大軍退走,朝廷倒是把封賞軍餉給撥足了啊。領受了賞賜,朔方軍二話不說,立刻就拔營回去。

  朝廷為了這道彈劾奏本吵翻了天。

  裴顯雖然對彈劾內容不以為然,覺得章御史『不懂軍務,胡亂彈劾』,但並不妨礙他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

  他也寫了一道奏本,把『抄沒盧氏家產十二萬兩金』的抄家結果寫進去,大張旗鼓地呈上朝廷,奏本裡以秉公辦事的口吻提議,

  「盧氏侵貪無度,理應追索家產,歸於朝廷。」

  七月底,盧氏抄沒的十二萬兩金浩浩蕩蕩送去了戶部。政事堂很快議出了結果,兵部的詔令發給城外的三路勤王軍,進城領賞,天恩浩蕩。

  盧氏既然連家產都抄沒入國庫了,順理成章的,把盧氏定成重案的事,也就默認下來。

  被拘押了整個月的盧氏大案,開始按照查辦大案的章程開始三堂會審,代表著朝廷開始徹查。

  盧氏嫡系的子孫一律被褫奪功名官職,正式過堂審問。

  盧氏眼看失去了最後的翻身機會,百年巨木一朝倒塌成了既成事實,開在永樂坊的兵馬元帥府搖身一變,在京城裡炙手可熱勢絕倫,登門拜訪的貴客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門檻。

  各家都趕著去,姜鸞倒不去了。只在自家折騰防衛布局,拉著文鏡演練了一遍又一遍。

  文鏡隱約察覺到幾分異樣,但礙於自認為不是公主親信,不敢開口問。

  京城在詭異的平靜裡進了八月。

  謝征接到宮裡傳來的第二份密信時,京畿二十里處駐扎的騰龍軍大營已經得了軍令,弓馬待命,埋回爐灶,大軍整裝待發,準備回遼東地界。

  城外駐扎的幾家勤王軍裡,騰龍軍第一個接到了朝廷允諾的封賞,將士五貫銅錢,絹帛一匹;校尉翻倍,將軍再翻倍。此外還賞下絹帛米麵,將士們按軍功不同,各自升了職銜。

  軍營裡發了慶功酒,篝火上架著烤羊烤豬,油脂滴在火裡滋啦作響,肉香彌漫了駐扎地的各處營帳,將士們臉上喜氣洋洋。

  和中軍大帳裡肅穆壓抑的氣氛截然不同。

  謝征面色沉重,把第二封密信拿給幾位親信幕僚觀閱。

  「聖人親筆手書。」他眉峰緊皺,「斥責我等被小恩小惠迷了眼,無視君臣大義。催促起兵清君側,發檄文征討裴顯,剿滅京城裡的玄鐵騎。事成之後按功論賞,立下首功者,聖人將親開內庫,賜下三倍重賞,封千戶侯。」

  幕僚們問,「節帥覺得我們當如何?所有人都以為騰龍軍即將拔營離去。如果此刻起兵圍剿玄鐵騎,倒確實出人意料,可以打他個措手不及。」

  謝征坐在中軍帳主位,久久沉吟不語。

  他最後問,「其他幾家勤王軍都收到聖人手諭了?他們如何回應?」

  「沒有哪家明說,但猜測應該是都收到了。這兩天各家都派了人過來我們營裡探風頭。明確定下決議的倒沒有。」

  「朝廷封賞也賜下了,將士軍功也論好了,京城如今的局面也平穩。雖說倒了個四大姓之一的盧氏,畢竟和萬民百姓們過日子沒關係。再來個清君側,討逆臣……」

  文謀士也深深皺起眉頭,難以定奪,嘆息,

  「又起刀兵啊。」

  ————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謝征走出中軍大帳,漫步走去空曠場地,抬頭看頭頂月色。

  一輪上弦月,掛在靜謐高空,在濃密雲層間穿梭,盈盈泛光。

  聖人在密信中寫道:

  【八月起兵,清君側,除逆臣。】

  信裡允諾,鏟除裴氏逆臣、清洗玄鐵騎勢力後,戍衛京畿的重任將交給他謝征。謝氏一族出了皇后和輔國重臣,勢必一躍為四大姓之首。

  懿和公主將在他走馬上任的同時出降,婚事在京裡風光大辦。不開公主府,嫁入謝氏族中。若生子,封郡王。

  光宗耀祖,名利雙收,洞房花燭,蔭蒙子孫。

  聖人的允諾,不可謂不重。

  謝征在月下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個修長如竹的人影,便在這時穿過營帳間的空地,在文謀士的引領下,尋找到謝征當面。

  「長兄。」來人冷淡地行禮長揖。

  謝瀾回身,見了來人,並不覺得詫異,頷首回禮,「五弟。」

  謝瀾來了。

  雖然同是謝家人,他們分屬東西兩處本宅,平日裡並不親近。

  「大伯父有句口信帶給長兄。」

  謝瀾口中的大伯父,正是謝氏當代家主,也是謝征的伯父。

  「大伯父說:收到親筆手諭的,不止長兄的騰龍軍這一路。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手裡掌兩萬精兵,性情狡獪難測。若韓震龍敢孤注一擲,未必不能奪下勤王首功。長兄不爭,將唾手可得的機會拱手讓與旁人,謝氏憑什麼躋身於四大姓之一。」

  「瀾言盡於此,還請長兄三思。」謝瀾把話帶到,再度長揖禮畢,轉身欲走。

  謝征在身後緩聲道,「五弟是今年剛剛出仕吧。」

  謝瀾微微一怔,停下腳步,轉身應道,「是。」

  謝征又問,「愚兄沒有記錯的話,五弟今年二十二歲?」

  謝瀾心裡疑慮更重,看向族兄的眼神裡多了警惕打量,還是那句簡單的,「是。」

  「五弟初出仕途,胸中盡是家國抱負,如雛鳳展翅清鳴,眉宇間盡是風發意氣。」

  謝征打量著眼前的俊美青年。

  同為謝氏族人,眉眼五官總是有三五份相似的。謝征的視線,便透過面前這份相似的眉眼,似乎看到了當年月下的自己。

  「十年前,愚兄二十一歲,肩頭擔著家族重任,拋卻年少私情,離別父母高堂,迎娶盧氏女,投身騰龍軍。愚兄當時也是五弟如今這樣。心懷家國,意氣風發,不惜四處勞苦奔波,只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如此說著,眉宇間漸漸露出懷念而傷感的神色。

  「十年之後,謝氏族裡又出了五弟這樣的俊彥。同樣地心懷家國,意氣風發,同樣不辭勞苦四處奔波,為家族前程效力。」

  「但愚兄,人生過半,半生所求皆成空……已經倦了。」

  —————

  一輪上弦月如鉤,在濃厚的雲層裡穿梭,於高空夜色裡發散著瑩瑩幽光。

  這夜姜鸞又沒有睡好。

  這天夜裡,她再次的夢回了前世。

  只不過這次的時間更早些,她直接回到了前世那個極黑暗的深秋夜晚。

  她是孤零零逃出來的。

  那個尋常秋夜的黑暗的夜空,被燒紅的火焰映得通紅。

  守衛宮禁的玄鐵騎,她平日裡刻意保持著距離,並不和他們多來往,連姓名都不知道幾個,但來來去去的面孔卻是認識的。

  那個夜裡,亂軍直入內皇城,她親眼看到,有許多張看得眼熟的年輕面孔倒下了。箭傷,刀傷,各種各樣的死法。他們拚死擋在臨風殿門外,給殿裡的她們拖延了一時半刻的時機。

  白露和她的身材最相像,穿上了公主服飾,端正坐在正殿明堂。

  春蟄和夏至細細地發著抖,故作鎮定地站在白露身後。

  自從晉王四月裡歿了,他唯一的遺腹子也沒保住,姜鸞在夜裡總是睡不著,身子便始終不怎麼好。

  當時正好入了秋涼,她那幾天正病著,躺臥在後殿西盡頭的寢堂裡,恰好距離臨風殿宮門的距離最遠。

  秋霜和奶嬤嬤把她從寢堂裡悄悄地扶出來,往後殿偏僻處躲避。

  當時姜鸞身上只穿了件夾衣,一條料子單薄的織金石榴裙。

  秋霜正在偏殿裡翻找宮女秋冬季節穿的厚夾襖,準備給姜鸞穿上,正殿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驚喜欲狂的高呼,

  「抓到漢陽公主了!」

  秋霜和苑嬤嬤齊齊地抖了一下。兩人同時敏銳地察覺到,衝進來的亂兵用的詞是:『抓』。

  衣服什麼的再也顧不上了,她們兩人左右攙扶著姜鸞,從偏僻的角門衝出去,一路往紫宸殿方向狂奔。

  四處都是亂兵,服飾各不相同,壓根分不出哪方勢力,出身寒門的士卒被鮮血和金銀富貴刺激紅了眼,連將領的呵斥聲也充耳不聞,管你什麼貴重身份,為了一根金簪子,一隻金鐲子,也能手起刀落砍下貴人的腦袋。

  她們一路逃,一路把姜鸞身上佩戴的零零碎碎的珠玉配飾摘下往地上扔。

  一隊不知歸屬哪邊兵馬的士卒舉著火把衝過來。

  「你們幾個是哪個宮的?!」小頭目遠遠地大喝道,「停下來,報明身份!幫忙指認宮裡的貴人免死!」

  秋霜含淚用力推了姜鸞一把,把她推到身後灌木叢林的陰影裡,漆黑的夜色藏住了姜鸞身上的石榴裙的金線亮色。她自己整理衣裙,擺出大宮女的身份,強自鎮定地過去交涉。

  她的口才極好,指著另一個方向,滔滔不絕地說明皇城地形,重要宮室的所在。那一隊五六個人不知不覺都圍了過去聽她掰扯。

  苑嬤嬤趁機扶起病得昏昏沉沉的姜鸞,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紫宸殿方向去。

  紫宸殿是皇帝寢宮。

  臨風殿畢竟隸屬後宮,不通政務。從苑嬤嬤以下,所有人都天真地認為,有天子親自坐鎮,北衙禁軍護衛,在這個皇宮陷入劇變的夜裡,如果說皇宮裡還剩最後一個安全的所在,那必然是天子寢宮。

  她們奔到半路上,皇帝起居的寢宮紫宸殿方向,突然升騰起不祥的火光。

  苑嬤嬤驚得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起身,扶著昏沉的姜鸞改往御池方向奔逃。

  環繞皇城的御池是活水,連通著城外洛水。

  宮門早被堵死,局勢混沌不明,連紫宸殿都出了事,留在皇城裡只能任人宰割。只有走水路,才有一線生機。

  她活下來了。

  但她身邊親近的人,在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一個不剩,都沒了。

  姜鸞在一陣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裡驚醒,冷汗滲透背後的絹衣。

  「二姊……」她在漆黑的帷帳裡喊,「二姊!二兄!嬤嬤!」

  今夜外間守夜的又是秋霜,驚得小跑過來,匆忙點起長案上的燭台,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夢到什麼了?怎麼夢裡驚叫起來?」

  秋霜拿過帕子,坐在床架邊的腳踏上,細心地擦著姜鸞額頭細密的冷汗。

  「苑嬤嬤初更時過來看了一圈,剛剛才睡下了。嬤嬤這幾年上了年紀,夜裡睡得淺,早晨又起得早,奴婢幾個便不讓她守夜了。」

  她小心地查看著姜鸞發白的唇色,急遽起伏的胸膛,「公主可是又做了噩夢,心裡不安穩?奴婢這就喚苑嬤嬤過來。」

  姜鸞閉著眼,搖了搖頭,「不要打擾奶娘。」

  半夜噩夢,人躺著發懵,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索性披衣起身,正打算四處走動走動,吹點夜風,散散燥氣,門外卻有消息半夜裡匆忙地報進來。

  「宮裡來人了!薛二將軍侯在門外,請公主即刻入宮。」

  聽到『入宮』兩個字,姜鸞瞬間清醒了。

  「去問薛奪,天還沒亮,叫我入宮做什麼?」

  傳話的人很快飛奔回來,轉達薛奪的原話:

  「——聖人病情不穩,請公主入宮探病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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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節帥:對節度使的尊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一章

  延熙帝在寢宮稱病不少時日了。

  起先是因為腿傷難忍。如何處置晉王的事,他和朝中王相為首的一幫老臣們起了齟齬。裴顯又不總是站在他這邊,時常爭執。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為進,稱病不上朝。

  稱病了幾個月,政事運作在王相的帶領下並無什麼岔子,裴顯在政事堂也站穩了腳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兩個派系水火不容的局面並未發生。

  他不是氣量寬和的性子,整日在宮闈裡懊悔憤怒失落,自感大權旁落,又恐被後世人嗤笑,種種負面情緒如跗骨之蛆,又碰著天氣秋涼,年紀輕輕地竟然當真生了場大病。

  姜鸞是被薛奪護送著進宮的。

  如果來的不是領著北衙龍武衛的薛奪,真出了什麼事,薛奪有一戰之力,她也不敢冒險進宮。

  幾個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樣匆匆趕來的二姊姜雙鷺。

  姜雙鷺眼角泛紅,帶著愧疚自責之色,宣召進殿時,低聲和姜鸞說,「前兩日聖人召我,我才和聖人鬧了一場。是不是我惹了聖人生氣,連累他病勢轉重。哎,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姜鸞問,「聖人召二姊說什麼,二姊和聖人鬧起來。」

  姜雙鷺的眸子裡頓時蓄了淚,哽咽了聲,「聖人說……不會給我開公主府。叫我嫁入謝家。要我彰顯皇室女的賢德美名,撫養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當時心裡難受,駁了幾句,聖人當時臉色便不好看。不想過兩天便重病了。我……我實不該惹他生氣,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姜鸞輕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裡做後娘了,當面兩句牢騷也聽不得?」

  她在長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後無人,

  「二姊,說實話,你實在不喜那謝征,如實告訴妹妹。阿鸞手裡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細籌劃,總能把他給——」

  姜雙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麼!別急著動手腳。謝節度自己也是無辜,這次賜婚,他那邊事先也不知情的。」

  姜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做聲。

  姊妹倆緩行幾步,換了個話題。「不開公主府是怎麼回事。堂堂一國公主,小媳婦兒似的嫁給他謝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這倒也不至於。」姜雙鷺輕聲道,「聖人的意思,是讓我隨著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盧,我也跟著去。」

  兩人正在小聲議論時,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人影,兩邊互相打了個照面,都是熟識的,正是御前內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辦?」姜鸞打了個招呼。

  徐公公過來見禮,「不瞞兩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宮,請晉王殿下進宮來侍疾。」

  姜鸞抬手虛虛一攔:「二嫂最近都快臨盆了,二兄人就算在紫宸殿裡,心神不寧的,來侍什麼疾。我們兩個妹妹在聖人跟前侍疾還不夠?」

  徐公公為難,「這……皇后娘娘吩咐下來的……」

  「行,不為難你。」姜鸞退身把路讓開,「二兄若是問起,勞煩徐公公如實跟他說,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個。傳我的原話給二兄,一身不能兩用,他先把二嫂照顧好吧。」

  徐公公應下來,匆匆出宮去了。

  姜鸞又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點不對,回身去看,護送她入宮的薛奪抱臂靠在長廊紅柱上,皺眉看徐公公遠去的背影,沒有跟上來。

  姜鸞也停了步子,打量著薛奪的動作。只見他召了一名麾下親信過去,低聲叮囑了幾句,那名龍武衛飛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宮。

  「報給你家主帥?」姜鸞問他,「每天宮裡的大小事忒多,他聽得過來麼。」

  「這兩日宮裡的大小事,都要報給督帥。」薛奪簡短地說道。

  姜鸞笑,「這麼不放心宮裡,他怎的不進宮自己盯著。」

  薛奪的臉色卻極嚴肅,沒有往日吊兒郎當的不正經模樣,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跟了上來。

  延熙帝姜鴻今日歇在寢宮裡,召了兩個妹妹侍疾,卻又把人晾了整個時辰才召見。

  姜鸞仔細打量這位長兄,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皴皮,眼裡現出大片的血絲,倒真是個重病模樣。

  所謂『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邊說話,大小事當然不會讓她們兩個近身。

  延熙帝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

  「漢陽,自從你出宮後,呵呵,連入宮謝恩也不曾有啊。」

  姜鸞哎了聲,「聖人想看阿鸞嗎?阿鸞出宮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個時辰,聖人也不曾召見吶?妹妹就識相地自個兒找地方躲起來了,不礙聖人的眼。」

  謝皇后坐在床邊,冷冷道,「漢陽,不得無禮!」

  皇帝咳了幾聲,擺了擺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們兩個,雖然平日不怎麼跟朕親近,畢竟受詔便來了。」皇帝靠在龍床頭的雕花木板,閉著眼,冷笑了聲,「你們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剛才進來時才見徐公公出宮召二兄,聖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會進宮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發去晉王府的第三個人了。」

  所謂御前侍疾,時辰不超過一刻鐘,兩邊的話沒有一句能說到一處,不歡而散。

  謝皇后以長嫂的身份把兩位公主小姑送出殿來。

  懿和公主畢竟掛心長兄的身體,「前幾日見面時,聖人的身子還好,怎的才幾天便……」

  謝皇后端莊地站在原處,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乍看並無不對,塗著口脂的紅唇彎起,笑不露齒,笑得極端莊規矩。但整個人的感覺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彷彿一個戴著面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氣入體,聖人身上的風寒轉重。」謝皇后如此解釋道,盯著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顯露出幾分活人氣。

  「聖人已經賜了婚,二妹和謝氏親上加親,以後不妨親近些。」她挽起姜雙鷺的手,姜雙鷺驚得肩頭微微一震,想要掙脫開,終究不敢。

  謝皇后微笑問她,「聖人今日總算能起了身,本宮侍疾數日,得了少許空閒。二妹可否去本宮那兒坐坐?」

  姜雙鷺連拒絕的藉口還沒想出,就被謝皇后半強硬地牽著手去了。

  姜鸞站在遠去的背影身後,若有所思地盯著。

  一回頭,薛奪站在幾步外,雙手抱胸,嘴邊叼著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姜鸞把他叫近來,「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麼,說說看。」

  薛奪嚼著草莖,說,「謝征謝節度今早入了宮。以外戚身份求見的,打的是探望謝皇后的名義。現在人就在椒房殿。」

  姜鸞:「……」

  姜鸞喃喃地說,「謝征那廝果然還是不該留吧。」

  薛奪在身後聽得清楚,嘖嘖感嘆,「督帥沒說錯,公主果然起了不該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剛才公主嘴邊漏出來的那句話,末將也是要如實轉給督帥知道的。」

  姜鸞『呸』了聲,「你個碎嘴子,盡管告狀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像中結束得要快得多,她不願多停留在宮裡,轉身往宮門方向走。

  薛奪跟在身後,守護著走出宮門,文鏡帶領著公主府親衛遠遠地在宮門外守著車駕,見姜鸞順利出宮,迎了上來。

  姜鸞上了馬車,許久不見車駕起步,撩起窗紗,卻見薛奪拉了文鏡去旁邊,面色極為嚴肅地低聲說些什麼。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也極為不好看。

  「喂,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地說什麼呢。」她揚聲問道。 「文鏡,說來聽聽?」

  薛奪拉了把文鏡,示意他別說。

  文鏡把衣袖扯回來,大步過來姜鸞這邊,「末將斗膽,可否跟公主借幾個可靠的女官。」

  「嗯?」姜鸞的手肘斜靠著馬車窗, 「人我多的是,借去做什麼。」

  文鏡沉聲道,「督帥前幾日夜裡遇刺受了傷。他壓著消息,也未請大夫,只自己用軍裡的藥敷了敷。如今傷口化了膿,看著不太好。末將想從公主這裡借一個細心周到的女官,需得是可信穩妥的人,嘴巴牢靠的,去兵馬元帥府照顧幾日傷勢。」

  姜鸞:「……」

  消息太過驚人,她聽在耳朵裡,一時沒反應過來,停了須臾沒說話。

  再回過神時,只見薛奪怒瞪著文鏡,慍怒的表情不像作假,反倒證實事情是真的了。

  她回頭望著巍峨城樓上方值守的禁軍身影,點了點頭,「難怪。難怪他大白天的不在宮裡,卻把大小消息往兵馬元帥府裡傳遞。」

  文鏡顧不上薛奪要暴揍他的眼神,又問了一遍,「那借用女官的事?」

  姜鸞指了指馬車裡卷簾的秋霜,「秋霜是跟了我十年以上的人了。人信得過,嘴巴牢靠,做事細心。」

  又指了指自己,「我也跟去看看。」

  薛奪還要阻止,「公主千金貴體,不敢勞煩——」

  「你們督帥的傷勢真鬧大了,我出面請御醫方便。」姜鸞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了回去。

  馬車起步,改往兵馬元帥府方向而去。姜鸞靠在柔軟的引枕,閉了閉眼。

  步入八月的關鍵時節,裴顯竟然夜裡遭遇了刺殺,受了傷。

  京城這個秋季的局面動蕩詭譎,彷彿平靜江面下布滿暗礁,稍微示弱便會被深水下嗜血的巨鯊嗅到動靜,蜂擁而至分食。他瞞下傷情是必然的動作。

  前世,有許多令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貫通了。

  玄鐵騎戍衛京城防衛,東南西北十二座城門,皇宮九門。深夜一兩處城門被人接應打開,其他各方的守城將領為何沒有能夠及時察覺,被打得猝不及防。

  玄鐵騎兵強馬壯,人數又不處於劣勢,為何那夜陣腳大亂,被趁夜潛入京城的亂兵撕破防線,從四面八方闖入禁中,出現了徹底失去控制的混亂局面。

  如果主帥遇刺受傷,不能居中調度掌控局勢,京城防衛失了主心骨,各路將士各自為戰,倉促間應對不及……就可以解釋了。

  ——

  兵馬元帥府在秋日的陽光下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麼不同。

  正門左右大敞開,兩列披甲衛士持戟守衛在夾道兩邊,雪亮兵刃光芒耀眼。

  裴顯在外院書房裡。

  昨夜裡落雨,天氣陰涼,對他的傷倒是大有好處。前兩日麻癢難當的傷處好過了許多。

  三日前,他半夜歸家的路上,於暗處被刺客伏擊,一支弩箭意圖穿胸而過,被他在馬背上察覺,猛地側身躲開,那道強弩貫入了肩胛。幾個刺客當場被格殺,查不出來處。

  他按下遇刺的消息,第二日清晨照常上朝,神色如常地議政了兩日。

  直到昨晚傷口開始化膿,人發起低燒,今天才歇在府裡。

  姜鸞走進書房時,他正站在靠窗的桐木長案邊,手指托著蘭草的葉片。

  那盆四季蘭不久前姜鸞剛瞧過。七月十七那天,她登門拜訪,記得當時四季蘭被養護得極好,細而長的葉片舒展,在日光下顯露出青翠欲滴的色澤。

  才過了半個月,四季蘭的葉片蔫了。

  長葉子無精打采地垂下,邊緣卷起,泛起不祥的黃色。

  姜鸞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狀況不佳的四季蘭,視線抬起,打量了眼窗邊側立的修長人影。

  「側身擋著傷幹嘛,裴小舅。」她輕笑,「在京城裡遇刺,多稀罕的事,轉過來讓我看看?」

  裴顯不答,狹長的鳳眸抬起,瞥了眼門外的薛奪。

  「叫你護送人進宮,你把人護送到我這兒來了?」

  薛奪煩躁地撓了撓頭髮,「公主帶了女官來照顧督帥的傷處,而且她請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姜鸞不冷不熱地接口,「我自己要過來的,薛奪攔不住。別罰他,現在打了他軍棍,當心過幾天出事了你手裡沒人用。」

  「薛奪出去。」裴顯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奪感激地瞄了眼姜鸞,如逢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裴顯的視線從門外收回,修長的手指搭在四季蘭蔫掉的葉片上,輕輕撫摸幾次,左手拿一把小鐵鏟開始換土,加肥,試圖最後救一救。

  「過幾天會出什麼事?阿鸞說說看。」

  姜鸞繞著他轉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轉過來,受傷的地方給我看看?」

  裴顯無可無不可,側了下身,露出被包扎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裡燕居的墨青色流雲邊橫襴袍子,交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白色中衣下隱約可以看到軍裡裹傷用的紗布。

  姜鸞打量他的傷處,「傷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時,左手也能用刀。」裴顯淡淡道,「你問我的,我已經言無不盡。現在該你說了。」

  姜鸞把所有的木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入了秋的陽光不大,蔫葉的蘭草曬曬日光,最後救一救。

  「我要說的沒什麼實證,猜測而已。但猜測不算空穴來風。」

  「城外的勤王軍拖拖拉拉不走,聖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們幾個入宮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覺不祥,暗處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傷處,「比起不讓人察覺你受了傷,還是盡快把傷養好了更要緊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撐個三天兩夜的。今天不上朝的藉口是什麼?」

  裴顯淡笑,「盧氏一案大有進展,加緊審訊盧氏嫡系子弟。」

  姜鸞歪頭看他,饒有興趣地追問,「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沒想。」裴顯若無其事地繼續鬆土,「今天歇一日足夠了。」

  「給你個明日不上朝的理由。」姜鸞一拍手,「我上門跟你大吵一架,回頭不消氣,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馬元帥府大門。明早保證鬧得雞飛狗跳,你順帶別上朝了。」

  裴顯聽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門?我免了一日朝會,丟光了所有顏面,以後索性都不必出門了。」

  「丟光顏面不算什麼,就怕丟光了裡子。」姜鸞趴在窗邊,側頭看他右肩衣衫下隱藏的箭傷,

  「比方說,裴督帥你硬撐著上朝,倒是無人察覺你受傷了。但傷口長在自個兒身上,突然惡化,你撐不住倒下了。然後這時候呢,城內有人裡應外合打開城門,城外亂兵一擁而入直衝進皇宮,京城四處城防大亂,偏你又倒了,群龍無首……」

  裴顯站在窗邊,唇邊時常帶著的一抹笑徹底消失了。

  他沒什麼表情地站著,視線冰寒而尖銳,帶著咄咄逼人的鋒銳審視,落在人身上,彷彿能硬生生刮下來一層皮肉。

  姜鸞毫不退縮地對視,「瞪我做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不是說帶來了照顧傷勢的女官?」裴顯走開幾步,撩開了外袍衣襟,「叫進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二章

  姜鸞召秋霜進了書房。

  裴顯坐在長案後的坐床邊,解開裡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邊肩膀的箭傷處紗布剪開了。

  肌肉遒實的肩胛,線條優美,肩胛骨盡頭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點暈過去。她們女官在宮裡生活多年,平日裡照顧頭疼發熱的小傷倒是不少,幾時見過真刀實槍捅出來的血窟窿。

  裴顯接連兩天硬撐著入宮上朝,傷口照顧得不夠,白天又捂在官袍下,創口已經開始化膿。

  好在軍裡的傷藥是現成的,秋霜強忍著手抖,輕細地撕開黏在傷口上的紗布,引出膿血,清潔創面,止血藥粉不住地往傷口上撒。

  裴顯側坐著,右邊肩胛傷處避開姜鸞這邊,單聽他說話的聲音,平穩和緩,一如往常,完全聽不出有個人正在旁邊撕開黏住的紗布,紗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問姜鸞,「七月裡就聽到你說京畿城防會出亂子。問你消息出處,你總是說自己猜測。但我看你不像是為了幾句猜測就散盡家財的人。你的公主府不惜錢財,修得越來越像是迎戰的塢堡了。今天小舅再問你一次,你的猜測究竟幾分真,幾分假?消息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

  幾分真,幾分假,姜鸞自己也不確定。

  京城進了八月,二兄安然無恙,二嫂即將臨盆,盧家倒了,聖人病重。城外的勤王軍領受賞賜,即將退走。現在的局面,早已經和前世千差萬別。

  但城外的潰軍依舊沒有被剿滅乾淨,裴顯在京城裡半夜遇了刺。看似安穩平靜的京城真的平靜麼?

  但只要這個八月沒有安然度過,只要變數還在,還有一絲一毫動亂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銅牆鐵壁,保她身邊的所有人。

  「你別問我消息真假。」她走去窗邊的桐木案,俯身打量著蔫嗒嗒的蘭草,

  「散盡家財算什麼。盧氏的金山銀山落在小舅手裡,能把你養死的蘭草復活嗎?公主府的千金禮金堆在庫房,能把我要的人換回來嗎。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萬無一失地防起來。」

  裴顯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著對面姜鸞的側影。

  五官精緻柔和的少女,比初見時明顯地長高了,人卻還是纖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來比蘭草還要柔軟無害,一開口就驚天動地。

  他的視線轉過去窗邊,盯著桐木案上葉子越來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蘭。

  他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

  「蘭草前兩天還是好的。昨晚睡得早,花盆擱窗邊沒收,夜裡下雨澆了一夜,早上起來就不行了。」

  姜鸞瞥了眼秋霜換下來的血淋淋的紗布,猜到他昨天為什麼睡得早。

  傷口都開始化膿了,身上肯定起了熱,喝藥昏睡過去了吧。

  主帥遇刺傷重,身邊人都慌亂了手腳,誰還顧得上書房裡的花。

  他養蘭草難活,不是沒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澆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蘭,眼看就不能活了,姜鸞勸慰了一句,

  「這盆沒救了。我那兒還有更好養活的,下次再給小舅送盆新的來?」

  裴顯沒應聲。

  過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沉,「不養了。」

  他的視線從蘭草垂下的蔫葉片收回來,轉向姜鸞,

  「阿鸞想要什麼。護住你公主府裡的人?可要我派兵加護防衛?」

  姜鸞拒絕了,「我的公主府防衛夠了,有能力自保。我想小舅多盯著宮裡,護著宮裡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還有二兄那邊……」

  「晉王府那邊的防衛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餘。你不必擔心他。」裴顯打斷她,「我貿然派兵過去護衛,晉王府只會驚疑,反而不好。」

  姜鸞想想有道理,點了點頭,「那就多看顧著宮裡的二姊。啊,還有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其他的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同時,秋霜拆完了肩頭裹傷的紗布,新煮好的一鍋沸水送了進來,放在窗邊涼著,她正在用溫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創口。

  動作再小心翼翼,還是會碰到傷處,裴顯說話說到一半,中途不明顯地頓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繃緊。

  姜鸞注意到了一點不尋常,問他,「疼?」

  裴顯輕描淡寫地答,「怎麼會不疼。」

  「表面絲毫看不出,這麼能裝?」姜鸞湊近了點,打量他額頭滲出的一點細汗,又要仔細去看他右肩的創口,被他側身避開了。

  「不是裝。」裴顯糾正,「是能忍。」

  他舉了個遠古例子,「關雲長刮骨療毒,刀落骨上而談笑自若,人稱蓋世英雄。」

  例子是個好例子,但姜鸞從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數人不一樣。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沒錯,但許多流傳下來的事跡聽著瘮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來的事。我們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歡就笑,難過就哭。」

  裴顯淡定糾正,「是你們女人。」

  姜鸞:「呸。」

  秋霜在旁邊聽得幾度欲言又止,神色變換得實在厲害,裴顯終於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覺,鎮定自若地換了稱呼,

  「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繼續裝吧。」姜鸞撇嘴。

  秋霜清洗創口到一半,犯了難。肩頭的是箭矢穿透傷,只清洗表面的一層膿血,總有深處創口清洗不乾淨。

  裴顯自己有經驗,指導說,「拿乾淨紗布捲成長條,金創藥粉化在水裡。蘸足藥水,往裡頭擦洗。」

  秋霜臉色發白地清洗,姜鸞看得都感覺牙酸,裴顯還若無其事地稱讚,「不愧是公主身邊的女官,手腳動作確實很輕,比尋常軍醫的動作輕多了。」

  姜鸞坐在旁邊,嘖了一聲,不客氣地說他,

  「話說的倒是好聽,看你臉色比你書房裡兩堵牆還要白了,疼狠了吧。整天裝模作樣的,像是個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著,忒沒意思。」

  裴顯這回沒否認,淡定地道,「京城裡打滾,不會裝的人死得比較快。 」

  姜鸞嗤笑,抬起指尖對著自己,「在我面前也是? 」

  「公主倒是和京城裡的大部分人不同。 」裴顯想了想,用了個詞句形容,「真性情?」

  姜鸞嗤之以鼻,換了三個更妥貼的字,「懶得裝。」

  偌大的書房裡,除了細微的清洗水聲,就只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說是閒聊也可以。兩邊都態度鬆散,說話不怎麼精細斟酌,想到什麼說什麼。

  「現在如願開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後還有什麼打算。」

  「六月裡開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來住。但變數太快了,沒想到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問了幾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攔著不讓我動手。」

  裴顯點點頭,沒問姜鸞含糊避過的『動手』什麼意思,若無其事接了下句,

  「你看不上謝征謝節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動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鏟除了。但你二姊對謝節度觀感尚可,至少沒到必須鏟除的程度,攔著不讓你下手。」

  姜鸞不滿地說,「薛奪那個碎嘴子,是不是從早到晚地往你耳朵邊傳消息?該說的都被你說完了,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閉嘴不講了,裴顯倒是噙著一絲笑意,慢悠悠往下繼續說。

  「別只說你二姊那邊。你自己呢?開了公主府,駙馬可有人選了?」

  秋霜在把蘸足了金創藥水的紗布往創口深處塞,清洗膿血。

  令人牙酸的聲音裡,裴顯居然開了個玩笑,

  「謝五郎家中勢大,派出公主府的三百精兵強取豪奪是不能夠了。但阿鸞若是看中其他家的郎君,倒也不是不能試一試。」

  姜鸞呸了聲:「這是哪家的小舅能對甥女說的話嗎?叫御史台的言官聽見了你 『派三百精兵強取豪奪』的好法子,能追著把你罵到護城河裡去。」

  裴顯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震動了傷口,剛覆蓋上去的濕紗布立刻洇出一片殷紅。

  「得了,別只看我的樂子。裴小舅別說我,看看看自己吧。」姜鸞反唇相譏,

  「你自己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來問我這個才十五的。你自己為何不娶妻?天下那麼多佳女子,沒一個喜歡的?」

  裴顯不說話了。

  姜鸞若有所悟,「秋霜,去外頭等著。我跟裴督帥單獨說一陣。」說著接過了秋霜手裡的紗布卷。

  秋霜欲言又止,臨走前把門窗全敞開著,這才去了庭院。

  裴顯看著秋霜的動作,「你身邊幾個女官倒是都對你忠心耿耿。」

  姜鸞擺弄著手裡的紗布卷,隨口道,「真心換實心,虛情換假意。」

  裴顯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怎麼,我說得不對?」

  「說得極好。金言警句。就是想不到會是從你嘴裡說出口的。」

  「嘁。小舅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啊。」

  「不敢小看阿鸞。」裴顯淡笑,「那阿鸞說說看,我們在京城結下的這份舅甥情誼,到底是真心實意呢,還是虛情假意。」

  姜鸞嗤地一笑,「想套我的話,先回了我的問題吧。小舅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是想挑個什麼樣的天仙娶回家裡?京城這邊的郎君,除了王七郎那種腳不沾塵的神仙,其他家還沒見到二十大幾沒議親的。」

  裴顯鎮定地道,「父喪未滿三年,守孝期間,無意婚娶。」

  「哦。是。」姜鸞想起來了。裴氏家主是去年初病逝的,和先帝薨逝的國喪只差了幾個月。

  她懷疑地看了眼裴顯。

  雖說他答的是事實,但不像是說了心底實話。

  說話看不出真假,想要追根究底是不可能了,姜鸞洗乾淨了手,小心地把沾透了膿血的濕紗布從創口深處一點點地抽出來,扔在地上,揚聲道,「秋霜進來,換盆熱水。 」

  裴顯之前玩笑般提起了謝五郎,輕描淡寫避過他自己,話題又轉回來,

  「當真沒有考慮過駙馬人選?就算是公主的身份,女子二十不嫁,也是處處被人詬病,大聞朝之前幾位不嫁的公主,後來都出家做了女冠。對於皇家出身的金枝玉葉來說,不算是太好的結局。天下那麼多好男兒,阿鸞心裡喜歡什麼樣的?再苛刻的條件,仔細挑選,總能選中幾個。」

  「我喜歡什麼樣的,不是早在宮裡就說過了?」

  姜鸞拿一層乾淨紗布覆蓋在他肩頭創口上,吸乾淨了湧出的鮮血,金創藥粉不要錢似地往創口處倒,半真半假地談笑,

  「好容易選中了個謝舍人,被小舅硬拆散了。哎,還要我挑。」

  裴顯的視線轉過來,餘光觀察她的神色,

  「之前說過了,謝家勢大,單憑一個公主府壓制不住,確實不是駙馬佳選。」

  他又追問,「喜歡謝舍人什麼。喜他相貌?還是喜他清冷性情?」

  姜鸞聽著耳熟,總覺得問話似曾相識,仔細想了一陣,想起來了緣由,噗嗤笑了,

  「小舅追問起事情來,問話都是一個套路。上次問我盧四郎,也是差不多的問法。不過這回的問題好回答,我可以答你。」

  「哪家的兒郎第一眼見面就能看出性情?一眼看中了謝舍人,當然是因為他長得好啊。」

  她抬起削蔥般的指尖,指著自己,理所當然說,「我就喜歡臉長得好的。」

  裴顯:「……」

  他視線轉回去,再度盯著白牆,淡淡地吐出六個字。「果然還是膚淺。」

  秋霜捧著一盆新燒開的熱水進來,書房裡兩人就此閉嘴,以『膚淺』兩個字終結了關於挑選駙馬的話題。

  傷口清洗乾淨,敷上金創粉,重新用紗布一層層地包裹起來,正好親兵把今天的藥煎好了,外敷內服,今天的傷處算是處理好了。

  姜鸞催促裴顯多休息,底子再健壯的身體,還是要早點退熱得好。

  即將告辭出門的時候,裴顯喚住她,說起了八百戶實封的事。

  「事情能辦,但是麻煩。聖人那邊絕不會允諾的。想要討下實封,就要通過政事堂發敕令。政事堂的李相那邊,上次討軍餉的時候得罪狠了,不必再提。我需得找王相私下裡商議,誘之以利,曉之以情,王相那邊被說動,才有希望辦下來。」

  詳細解釋到這裡,他頓了頓,「之前從未問過你,八百戶的實封是不小的一筆數目。拿到手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讓姜鸞想了好一陣。

  「我還沒想好……大概就是像二兄那樣的,該吃吃,該喝喝,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會為錢煩憂……類似差不離的日子?」最後她如此說道。

  「嗯?」裴顯有些意外,目光又從白牆處轉過來,帶出幾分探究。「如晉王那般富貴閒王的日子?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裴小舅,我可不像你手裡有八萬兵,沒錢了就發兵去抄別人的家。」

  姜鸞說到這裡,自個兒先搖頭, 「好容易開了公主府,淳于閑整天拿著帳本跟我哭窮。我連個小小的公主府都快養不起了,昨天還在琢磨著要不要把西邊空置的馬球場填了種菜,好歹撐到下次宗正寺發錢。」

  裴顯聽得她說得不假思索,顯然是放在心裡盤算過的,啞然失笑。

  「竟是這麼個念頭?關起門來,富貴有閒的日子。當初在宮裡看你折騰得毀天滅地,還以為是個有大野心的。」

  「我的野心不大麼?」姜鸞不高興了,「公主府裡四百來號人,奶娘跟了我一輩子,我要替她養老的。那可是幾十年的長遠打算。」

  裴顯靠坐在床頭,喝的藥裡大約有助眠的藥材,難得在人前顯出倦意,閉了眼,思忖了片刻。

  「等京城徹底安穩了,你想要八百戶實封,給你助力,幫你討下又何妨。」

  姜鸞已經走到門邊,聽到背後傳來的話,一下子精神了。

  她唰得一下子回頭,「這句話我可當真了!」

  「你盡可以當真。」裴顯語氣平淡地道,「以後京城會變成如何局面,裴某不知。至少在此時此刻,你我私下閒話,裴某說的字字發自真心。你信不信?」

  姜鸞盯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真心假意,從面上是看不出的。她打量夠了,擺擺手,繼續往門外走,

  「能從小舅的嘴裡掏一句『發自真心』,實在不容易。往後看吧。」

  今天過來探傷,說動了裴顯改變主意,不再藏著掖著故作無事,留在府裡好好治傷,姜鸞拋下了一句「晚上再帶秋霜過來換紗布」,輕鬆地告辭。

  裴顯坐在床頭,耳聽著那道輕快的腳步走遠,無聲地笑了下。

  她的一顆心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想要做的事不少,心裡記掛的人也不少。

  晉王,懿和公主,姜三郎,公主府四五百口人,連奶娘的下半輩子都記掛了,倒是把中意的男人排在最後頭,要不是他問了句,她連提也不提。

  親兵躡手躡腳地過來,吹熄床邊小几上擱著的油燈。

  室內陷入了黑暗。

  裴顯的眼睛已經闔上了,想起那句『我就喜歡臉長得好的』,又睜開,對著面前光禿禿的白牆,淡淡地想,

  「心性未定的小丫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三章

  晉王府今晚不尋常。

  晉王妃傍晚時分胎相不穩,身下見了紅,下僕們驚慌失措,王府裡早早請好的幾個穩婆忙活到晚上,才算是把情況安定下來了。

  晉王姜鶴望不敢睡下,內院半刻鐘傳一次消息過來。如今胎兒還不足月,若是早產不知道會如何,他急得嘴角起了個大燎泡。

  他坐在書房的長案後,唉聲嘆氣地摸著嘴邊燎泡。幾個王府謀士在對面端正跪坐,沉聲勸誡,

  「殿下,男兒無需為後院事操心太過。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議一議要不要入宮侍疾。宮裡已經連召三次了。」

  姜鶴望連連擺手,「不去不去。四月裡奉詔入了一回宮,小王差點把這條性命擱在兩儀殿裡。再不去了。」

  幾位謀士們互看了幾眼。

  塵先生撫須緩緩道,「據說聖人這次的情形十分不好。宮裡暗送來的消息說,並不是病,而是用多了丹藥。」

  晉王愕然,「丹藥?」

  「聖人自從傷了腿後,據說時常喜怒不定,夜不能寐,精力不濟,十分倚重方士進獻的進補養生丹丸,一開始服用時確實精神煥發,但最近無論怎麼服用,精神始終萎靡不振。」

  「聖人只有殿下一位兄弟,膝下又無子嗣。如果這次的病勢不好……除了殿下之外,又有何人可以繼承大位。」

  晉王語氣遲疑,「你們的意思是,小王該進宮侍疾?」

  「應該進宮,但不是現在。」幾位謀士互相看一眼,「等紫宸殿那位病危之時,殿下以侍疾名義進宮,獲取遺詔,名正言順繼位。」

  看出了晉王臉上的猶豫,塵先生壓低嗓音,繼續勸誡,

  「殿下,我們如今得了王相的支持。太原王氏是京城世家之首,王相是朝堂百官之首,定海基石已經傾向殿下這邊,值得放手一搏,更進一步啊。」

  「更何況,漢陽公主連續幾日進宮侍疾,都順利出宮了。當日聖人城下中箭,漢陽公主是城頭下令之人,說就不好聽的,漢陽公主才是聖人的心頭刺,殿下這邊只是順帶的。公主都能安然無恙地出來,殿下這邊應該無大礙了。」

  晉王摸著嘴角的大燎泡,神色糾結,默不作聲。等幾位謀士離去書房後,他起身打開書架上的暗格,從暗格裡取出一封密信。

  那是來自王相,王懋行的一封親筆手書。

  字裡行間,引經據典,表明了推崇賢德的意思:『自古賢德者居上位,天下幸事』。又舉了堯舜禪讓的例子,表示了王氏隱晦的支持。

  王相的親筆手書彷彿一顆定心丸,晉王看在眼裡,動蕩不定的心安穩了許多。

  就在這時,後院的消息也傳來,說王妃的胎保住了,已經不再流血。

  晉王長長地出了口氣,心頭沉甸甸墜著的大石落下,他放心地在書房裡睡下了。

  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忽然有人半夜在書房外大力拍門,晉王被硬生生地被拍門聲響喚醒。

  他向來倚重的兩位王府謀士,塵先生,張先生,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神色,並排站在門外。

  「給殿下賀喜!上天賜給殿下的時機到了!」

  「宮裡傳出來最新的消息,聖人病危!」

  ———

  今夜是八月初十。

  姜鸞睡不著,坐在涼風陣陣的水榭裡,四邊輕紗掛起,她在欄桿邊低頭望著水波裡的細碎月影。

  遙遠的前世,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

  但那個抱著浮木、在冰寒洛水裡順流而下的夜晚,刺骨的冰寒,她至今記憶猶新。

  深秋寒涼,應該是八月末的某天。

  那夜濃雲少月,半圓月色在厚實的雲層間穿梭,若隱若現,和今夜倒有七分像。

  東西兩邊的望樓已經趕工修好了,形制簡陋不花俏,但好用,夜裡將士巡值的身影在望樓高處隱約可見。

  就算是再來一次亂兵夜破京城,她的公主府也能抵擋個兩三天。

  危急關頭,兩天的緩衝時間足夠了。

  食案上放著一小筐新鮮荔枝。那是裴顯今早送過來的。

  他連著在自家府裡休養了四日,閉門謝客,對外只說感染了風寒,身上的箭傷已經大好了。

  姜鸞慢悠悠地剝了個荔枝,噙在嘴裡,吮著晶瑩的甘甜滋味,又把荔枝小筐往二姊方向推了推。

  懿和公主今晚在她這兒做客。

  自打她開了公主府,懿和公主倒是多了個去處。今日她邀了二姊過府玩耍,懿和公主欣然應下。

  不料宮外停了謝征的車馬並兩百騰龍軍親兵,過來替他們節度使說話,邀懿和公主上車。

  說是今日秋高氣爽,適合城外出遊,已經徵得皇后娘娘的同意。遞過來一張謝征親筆寫的邀請信箋。

  懿和公主已經應下了姜鸞過府,又不想去城外,當場拒了。

  不想謝征的兩百親兵連同馬車一路跟過來,至今守在公主府門外,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走。

  喝問他們什麼目的,為何不走,為首的那名親兵校尉是個能說會道的,口口聲聲說騰龍軍即將拔營離開,懿和公主出降的日子又未定,說不準要安排到明年。

  謝節度想在離京前和懿和公主會面,如果今日不得空,那就明日。總歸要討個確定的日子,他們才敢出城復命。

  姜鸞吃著荔枝,和二姊提起門外等候至今的五十親兵,

  「哼,手下的親兵一副癩皮狗模樣,養狗的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他謝征想見二姊,二姊就要出城去見他?憑什麼。他們不肯走,行,在門外慢慢等吧。」

  姜雙鷺坐在水榭圍欄邊,對著動蕩的水面發呆。

  竟似完全沒聽見她說話似的。

  夜色已經深了,夜風吹過粼粼水面,吹皺了一點淺淡星光。姜雙鷺從發呆裡驚醒回神,輕聲和姜鸞說,

  「他竟以為出降的日子會在明年?但我在皇后娘娘那兒聽來的,分明是——」

  文鏡就在這時面色凝重地快步過來水榭。

  「外頭的情況有點不對。早過了宵禁的時辰,望樓上巡值的弟兄發現了有幾股來歷不明的人夜過主街,人數倒是不多,每股約莫數十人聚集,往皇宮方向快跑而去。」

  姜鸞心裡一緊,告訴自己不要多想,按照常理猜測,

  「該不會是夜裡街上巡值的武侯?」

  「不是。不對勁。」文鏡立刻否認了。

  「巡值的武侯平日裡見得多了,都是按班巡值,什麼時辰巡到哪條街道,路線都是固定的。無事也不會在街上急奔。不像是武侯。」

  姜鸞的視線落在水榭外的湖面上。

  粼粼的水面,倒映出雲層遮掩的隱約月色,微風吹皺了水波,她的心湖也跟著震蕩起來。

  她把剝了一半的荔枝扔回盤中,起身去了東南角望樓。

  望樓最高層有二十餘尺,居高臨下望去,此刻街上的情形一覽無餘。

  一隊街上巡值的武侯按照既定的巡視路線,正不緊不慢從北往南穿行過長街。轉入橫巷時正好撞上潛伏在暗處的一股數十人。

  兩邊打個照面,一邊早有準備,一邊猝不及防,一隊巡街武侯七八人瞬間便被砍倒,連聲音都未發出,屍體拖入暗巷中。

  看到這裡,文鏡的臉色頓時變了。

  「敵襲!」他厲聲喝令下去,「所有人叫起!分發兵器防具就位!弓弩手上望樓!」

  幾乎與此同時,只聽遠處傳來隱約響動,高處火光明滅,那是隔著一個坊的兵馬元帥府的四角望樓同時發出警訊。

  頃刻間,兵馬元帥府的外門轟然洞開,裡面湧出上百名玄鐵騎精銳,由一名裨將帶領著,人喝馬嘶,馬蹄踏過靜謐長街,直奔巡街武侯被砍殺的暗巷方向而去。

  兩方人馬不期而遇,廝殺聲立刻響起。

  公主府所有人驚起,全部三百親衛奔跑就位、迅速展開防衛的同時,文鏡護衛著姜鸞往望樓下走。

  「公主府新加高了圍牆,又加了兩座望樓和弓弩位,剛才那樣的小股兵馬正面來襲也能抵擋過去,不必過多擔憂。刀劍無眼,公主先去安全地方躲一躲。」

  姜鸞下了一層望樓時,回身望去。

  黑暗裡展開的激烈巷戰已經迅速結束。來歷不明的小股數十兵馬全部被消滅殆盡,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長街邊。

  臨近的坊間百姓被半夜的廝殺聲驚動,四處亮起零零星星的燈火,但因為坊門緊閉的緣故,裡頭的百姓還不知緣由。

  姜鸞停步凝視東北方向的兵馬元帥府。

  大門早已敞開,將士們舉著明晃晃的火把疾奔出入。不多時,數十披甲親兵護衛著主帥裴顯出來,數百玄鐵騎精兵跟隨身後,無視路邊的屍體血跡,踩蹬上馬,直奔皇宮而去。

  姜鸞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問,「謝征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現在還在門外?」

  文鏡也早想到了堵在門外的兩百謝征親兵,剛才便命人查探。

  「那兩百親兵身上現成的兵器,已經自行分了四路兵,守在正門和三處側門外。倒是意料之外的助力。」

  姜鸞不走了。停在望樓的中部,她低頭眺望著黑暗的京城長街,反問了一句,

  「二百騰龍軍,替謝征守著二姊。你覺得是湊巧了,還是早有預謀?」

  文鏡悚然一驚。

  「如果謝節度提前知道這幾天會有亂事……」

  他極目眺望,夜幕茫茫,濃雲少月。

  京城三十八處縱橫主街被大片的黑暗籠罩,遠處完全看不清,近處的幾處長街上只能隱約看見一條條迅速跑動的黑影,哪裡看得出黑影的來歷身份。

  ——————

  宮裡連著幾天來人,再三催促晉王入宮侍疾,紫宸殿傳來的聖人口諭嚴厲,斥責晉王不顧及兄弟情誼,兄長重病也推脫不來探望。

  到了八月初九初十這兩日,宮裡的催促突然停了。

  初十入夜後,宮裡的暗線傳來了聖人病危的消息。

  深夜,王相遣人秘密送來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只有一個人名。

  當夜值守皇宮西南門的南衙禁軍左翎衛中郎將,劉牧光[1]。

  王府幾位謀士極力勸說,時機已到。

  深夜三更,晉王姜鶴望在眾多王府親衛的護衛下,以侍疾的名義,四個月以來首度進入皇宮。

  從皇宮西南門入,數百名王府親衛隨行入宮,值守西南門的禁衛中郎將劉牧光並未阻攔。

  大批隨行的王府親衛給了晉王足夠的底氣,濃黑的夜色裡,他快步直入紫宸殿宮門。

  深夜的紫宸殿靜謐無聲,只有數百王府親衛整齊的腳步聲。

  各處值夜的宮人預感到了不祥,四處驚慌避讓,來不及避讓的顫抖跪伏在路邊。眾多宮人們害怕禍及自身,就連避讓的動作也是無聲無息的。

  晉王姜鶴望抬步上了陡峭的漢白玉石階,站在殿外,回頭看了眼密密麻麻站在下方寬敞庭院守候的王府親衛。

  值守紫宸殿的原本是充入北衙禁衛的玄鐵騎,是裴顯的人,延熙帝對裴顯生了忌憚,早在五月裡就找藉口調開了。

  現在輪班護衛紫宸殿的,都是京畿本地出身的南衙禁衛。

  今夜當值的南衙禁衛中郎將見勢不對,站在漢白玉石階高處,拔刀喝問,「晉王殿下為何帶兵夜入紫宸殿!」

  晉王身側的塵謀士高聲回答,「奉聖人傳召,晉王殿下前來侍疾!來者何人,為何阻攔晉王入殿侍疾!」

  那名南衙禁衛中郎將卡殼了。

  聖人三番兩次地召晉王入宮侍疾,宮裡都知道的。

  如今人倒是奉詔來了,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帶進那麼多的王府親兵進了宮禁,他是攔還是不攔。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雕花門從裡頭打開了。

  今夜御前隨侍的徐在安公公從門縫裡小心翼翼露出半個腦袋。

  「外頭何……何事喧嘩啊。」徐公公哆嗦著聲音問。

  八位御前大宦,做事招搖的,膽大包天的那幾個,都沒逃過四月裡的一輪整頓宮禁,被裴顯在內廷裡直接斬殺了個乾淨。

  如今剩下在紫宸殿裡服侍的幾個,都是被之前的整頓宮禁殺怕了,嚇破了膽子的鵪鶉。

  一個比一個老實,一個比一個怕事。

  晉王被值守紫宸殿的禁軍將領擋住前路,原本慌得腿肚子哆嗦,看了殿裡比他更慌的徐公公,膽氣驀然壯了三分。

  他壯著膽子幾步上了台階,站在天子寢殿門外,「臣、臣奉詔而來,為聖人侍疾。」

  底氣還是有點不足,說話便失了氣勢,在空曠的紫宸殿外四處迴蕩著,顯得有點磕磣,身後的兩位謀士無奈地嘆了口氣。

  但晉王今夜帶兵入宮的目的,眾人都猜出七八分。

  自從三月守住了京城,晉王在京畿守軍裡的聲望極高。四月初一在兩儀殿差點遭遇了不幸,之後接連四五個月稱病不出,眾人私下議論時,都只替他的處境擔憂,心中那份敬重不減。

  他往前進,殿外值守的禁軍中郎將便往後退,等晉王對紫宸殿裡喊完話,阻攔的禁衛們默不作聲地退開了。

  徐公公虛掩了殿門,慌慌張張地往裡傳話。

  令人窒息的安靜夜色裡,去而復返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明顯。

  徐公公大開了殿門,手持拂塵退到門邊行禮,「——聖人傳詔晉王殿下進去。」

  晉王還在門檻邊猶豫不前,身後的塵謀士催促地輕推了一把。

  「紫宸殿今夜值守的禁軍全在殿外,並無反抗之意,臣等替殿下在外看守著。殿裡除了重病的聖人,只有幾名老弱內侍。王相聽聞聖人病危,正在趕來的路上。」

  塵謀士低聲道,「殿下帶十名精兵進殿,聽侯聖人遺詔足矣。」

  晉王回頭不安地問,「如果小王進去了,聖人他沒病危如何……」

  兩位謀士成竹在胸,「京城人心所向,今夜大局已定。不是獲取遺詔,就是獲取東宮主位。只等王相等老臣趕來定奪。」

  寢殿裡的空氣沉悶凝滯,門窗不開,又早早地生了炭火,還有苦澀藥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不怎麼好聞。

  延熙帝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唇色發白,眼底卻赤紅,人瘦得幾乎脫了形,確實一副極不好的模樣。

  幾名御醫汗如雨下,跪在龍榻邊診脈。

  延熙帝無力地揮揮手,把御醫打發出去了。

  「二郎,你總算來了。朕想見自己的兄弟一面,難哪。」他嘲諷地說。

  晉王聽到從前熟悉的稱呼,幼時兄弟交好的往事忽然從記憶裡升騰起,樁樁件件盤亙心頭。

  他想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話,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快步上去,跪倒在龍榻邊,含淚喚道,

  「長兄,弟弟來了。」

  延熙帝的眼皮睜開一條細縫,露出發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二郎,過來說話。」他無力地伸出手去。

  晉王膝行兩步,握住延熙帝暴瘦的手,側耳過去聆聽長兄的遺訓。

  幾個宮人攙扶著延熙帝撐起半身。他湊近了晉王的耳邊,嗓音沙啞地說,

  「二郎,你長大了。娶妻生子,傳出了賢名,身邊也有了追隨的臣子和謀士。心思也大了,敢夜裡帶兵進朕的紫宸殿,逼宮來了。」

  「但你自個兒……還是從前那個蠢貨。」

  晉王吃驚地倒退一步,鬆開了長兄瘦到青筋暴起的手。

  身後傳來接連幾聲噗通倒地的聲響。

  他帶進寢殿裡的十名精銳親衛被數倍數目的悍兵從後方同時撲倒,勒頸割喉,連呼喊聲響也未發出,悶哼倒地。

  龍床兩邊垂落的重重帷幔後衝出數十披甲軍士,盔甲刀具並非宮裡的禁衛樣式,對晉王也毫無京畿守軍見面時的敬重畏懼。

  不等晉王驚愕的叫喊聲沖出喉嚨,迎面衝過來幾個軍士,當胸就是惡狠狠一拳,打得他彎腰乾嘔。

  軍士們捂嘴的捂嘴,綁手腳的綁手腳,把晉王拎小雞似的拎回內殿,扔到了龍床邊的青磚地上。

  厚重的木門從裡關閉。

  ——————

  文鏡堅持護送姜鸞去安全處躲避,姜鸞邊走邊觀望四周局勢,望樓下到一半,無意中瞥向正門方向,在各處亂晃移動的火把亮光裡瞥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盯著那道苗條背影,「二姊為什麼在正門後頭?在和誰說話?」

  文鏡吃了一驚,回身去看。

  正門緊閉,裡外兩個人正在隔著一道大門說話。站在門裡的那道苗條背影,一襲曳地長裙,肩頭披了綾羅織金的錦披帛,豈不正是懿和公主姜雙鷺!

  姜雙鷺夜裡獨坐在水榭中,等候良久,么妹也沒回來,四周卻急匆匆跑過許多手持火把的公主府親衛,個個披堅執銳,大聲呼喊「敵襲!」「防禦!」

  她越坐越焦急不安時,遠處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名公主府親衛,隔著水面大聲回稟,

  「謝節度就在正門外,求見懿和公主!謝節度說,今夜京城有大動亂,想和懿和公主親見一面,確認安危。請公主示下!」

  那親衛大聲喊完,衝進水榭,見裡頭只端坐著姜雙鷺一位貴客,愣住了。

  「我們……漢陽公主呢?」他左顧右盼,又喊文鏡,「頭兒?!」

  姜雙鷺忽然站起了身。

  「你們公主在東南望樓。你把剛才那句原話稟給她。我……」她撫摸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臂,「我去正門會會謝節度,聽他說些什麼。」

  姜鸞從望樓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姜雙鷺已經站在緊閉的大門後,和門外的謝征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下午跟過來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確定沒有謝征。

  他是入夜後進的城。

  謝征正在勸說姜雙鷺跟隨他出城。

  「今夜京城有大動亂。臣剛剛知曉的消息,城內有內應,入夜後撤走了水路防衛,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今夜逆水從護城河道進了城。」

  「城內還有可靠消息傳來,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已經連續四日閉門謝客。他不是受了風寒,而是遇刺受傷,而且傷勢極為嚴重,今夜無力掌控大局。」

  謝征神色極為嚴肅,伸手扣了扣朱紅門上的獸首門環,

  「京城今夜要起刀兵。臣剛才從東門入城時,城門守將正在和朔方軍激戰。守衛京畿的兵馬主帥裴顯又在關鍵時節遇刺,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漢陽公主府的三百兵護不住懿和公主。臣請懿和公主隨臣出城,去城外騰龍軍大營暫避幾日!」

  姜鸞在門後面聽得清楚,磨了磨牙。

  她幾步過去門邊,吩咐道,「開門!」

  公主府正門轟然打開。門外眾多火把的亮光照了進來。

  謝征腰挎橫刀,穿了一身作戰的兩當鎧站在門外。

  姜鸞站在大開的門中央,把二姊護在身後,對謝征毫不客氣地道,

  「你們城外的消息可靠個屁。我來告訴你更可靠的消息,裴顯這個兵馬主帥確實閉門謝客四天了,他也確實不是受了風寒。他不僅遇刺受傷,而且傷都已經養好了!」

  她抬手一指門外的長街方向,

  「張嘴就說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剛剛我才眼見他出門去調度兵馬了。你如果現在快馬跟上,還能和他同路寒暄幾句,說說你的京城大動亂。去啊。」

  謝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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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劉牧光:皇宮守將,京畿本地出身,25章出現過一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四章

  「朔方軍夜入京城,意圖動亂。裴顯已經率京畿守軍前往平定亂軍。我不知道你謝節度帶了多少兵馬入京,也不知道你入京的目的何在。」

  姜鸞邊說著,邊護著她二姊緩緩後退,示意文鏡過去關門。

  「如果你謝征心裡還有幾分家國大義,君臣規矩,別動我的公主府,別去皇宮摻和,帶兵退到城外去。」

  謝征手扶刀柄,不應答。

  朱紅大門即將關閉的時候,懿和公主突然喊道,「慢著!」

  她的聲音向來不高,在秋季的夜風裡帶著明顯的顫音,更顯得荏弱。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裡,她掙脫了姜鸞的手,幾步往前站在門檻邊。

  「謝征。」她面對面站在門外的謝征跟前。謝征身材魁梧,背後火把的影子映過來,懿和公主被完全籠罩在大片陰影裡。

  姜雙鷺強忍著不退避,顫聲問了句和姜鸞同樣的問話,「老實告訴我,你帶了多少兵馬入城?今夜入城的目的何在?」

  謝征站在原處,久久地沉默了。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兀地開了口,如實地回答了兩個問題。

  「帶前鋒營八千兵入城。見機行事。」

  聽到『八千兵入城』的時候,姜鸞腦海裡轟然一聲,衣袖下的手指倏然握緊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恍然意識到——

  前世那個混亂的秋夜,謝征多半同樣地帶兵進了城。他帶進來的八千精兵,說不定也是當夜從四面八方徹底撕開皇城防線的一部分。

  擅長突擊的八千前鋒營精銳,就像一把尖刀最尖銳的部位,盯住一個防禦點猛攻,輕易就能撕裂防線。

  文鏡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之極,右手猛按住了腰間刀柄。

  若不是姜鸞還在這裡沒有發話,他只怕已經拔刀上去拚命。

  姜鸞站在門邊,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心臟劇烈跳動著,跳得如此激烈,她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了。

  前世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皇宮淪陷,屍橫滿地,身邊人無一生還,映紅了天際的熊熊大火,已經久遠褪色的種種經歷,突然又從某個難以觸及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無比可怖,又無比清晰,和今夜濃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她站在門邊,呼吸急促,抬手指著兩步外的謝征,幾乎要戳到他臉上,怒罵道:「你這廝——!」

  一隻手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後拖。那隻手的主人的力道不大,把她拖到後面就顯得吃力。

  姜雙鷺把妹妹從門檻邊緣吃力地拖回來,又往後推了一把,被謝征氣到渾身發抖的姜鸞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到了身後,眼睜睜看著二姊自己往前跨出了門檻,她纖弱苗條的身體擋在了門前。

  「出城去!」耳邊傳來姜雙鷺抬高的嗓音。深宮裡嬌養多年的貴女,拚盡全力也喊不大聲,呼喊到最後全是發顫的尾音。

  她張開雙臂,把幼妹擋在身後,迎面對著謝征,用盡所有力氣,竭盡全力地喊,「帶著你的兵,出城去!不要動我的妹妹!不要進皇城!不要毀了我的家!」

  「出城去!」

  公主府正門周圍的空氣彷彿凝滯了。熊熊火把光芒明滅,映亮了四周將士各異的神情。也映亮了門外謝征的面容。

  謝征此刻的神色極為復雜。

  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懿和公主竭盡全力的呼喊嗓音,帶著極明顯的顫聲,漸漸消散在黑夜的空氣裡。

  謝征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他轉過身,幾步下了公主府的石階,踩蹬上馬離去。

  公主府外人喝馬嘶,大批騎兵跟隨主帥離去,狂風驟雨般的馬蹄疾馳聲許久後才消散。

  文鏡帶著親衛緊關了正門,各就各位,嚴防死守。

  今夜是絕沒有人能入睡的了,姜鸞攙著二姊的手往水榭方向走。

  走出幾步,姜雙鷺突然腿腳一軟,軟綿綿地原地就往下倒,差點連帶著把身邊的姜鸞也帶得摔倒在地。

  還好兩人周圍跟隨著各自的親信大宮女,春蟄和夏至兩個眼疾手快,趕緊把姜鸞扶住了。

  姜鸞自己站穩了,又扶了一把腿軟得站不起來的姜雙鷺,想起剛才門外的驚險局面,挽住二姊的手,親熱撒嬌地搖了搖,

  「二姊剛才在門外好厲害。別說謝征那廝,我都被鎮住了。」

  姜雙鷺紅著臉站穩了,呸了聲:「少笑話我。」

  姜鸞忽然想到了後續,吩咐文鏡立刻去望樓查看,謝征領兵退出了麒麟巷,到底是往那邊去了。八千前鋒營的精銳兵力始終是個極大的變數。

  文鏡知曉厲害,親自飛奔上望樓高處查看動向。

  片刻之後,急喘著奔下來,「謝節度領兵往城東出城的方向徑直去了!」

  姜鸞繃著的一顆心放鬆了下來。

  「去給你家督帥報個訊吧。他的兵馬元帥府的望樓更高,謝征的八千兵是不是出城了,看得更清楚。」

  她對文鏡說,「他今夜坐鎮調度八方,夠他忙活的。」

  ————

  深夜。皇城宮殿最深處。

  燭火搖曳不定,眼前鬼影憧憧。

  晉王姜鶴望幾度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自己還活著,還在人間地獄裡掙扎。

  耳邊傳來隱約水響。清澈的水盛在金盆裡,水波在模糊的視線前晃動著。

  曾經是他每日早晚習以為常的場景,如今卻成了他最恐懼的畫面。

  「不……」姜鶴望虛弱地拒絕,「不……」

  沒有人聽他的。一隻手按住他的後頸,把他的頭臉整個浸入盛滿清水的金盆裡。

  寢殿裡再度響起細微的掙扎水聲。

  延熙帝靠坐在龍床浮雕木板床頭,閉目聽著狹小內殿傳來的痛苦掙扎的聲響,露出滿意的陰鷙神情。

  瘦到脫形的面孔睜開一條細縫,露出發紅的眼珠,看向牆邊擺放的漏刻。

  「快要四更天了?」

  延熙帝自言自語地道,「是時候送晉王上路了。」

  「韓震龍。」他閉目吩咐道,「動手吧。」

  和今夜秘密從水路潛入京城的朔方軍士不同,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於今日早上光明正大地入宮覲見,『君臣長談』。

  至於為什麼下午出宮的外臣會半夜出現在天子寢殿,領兵埋伏在龍床帷帳背後,那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秘密了。

  延熙帝對韓震龍很滿意。

  城外的謝征,原本是他寄予極大期待的。四大姓的外戚出身,手裡握有重軍,為人又謙和溫厚,看起來比鋒芒畢露的裴顯好控制得多。

  沒想到他賜婚籠絡,連下兩道密令,謝征竟然抗命,擱置了他的手諭,至今未給明確回應。

  延熙帝心頭的戾氣升起,閉目暗想,這些領兵鎮守在外的節度使,一個個的都是肘腋之患,一個都不能留。

  不,眼前就有一個,兵力雖不多,出身不高,人也格外貪心。但他就看中了韓震龍的貪心。

  貪心好啊,貪心才好控制。給足了肉,韓震龍就是他手下一條咬人的狗。要他咬誰,他就咬誰。

  京城裡聲望赫赫的晉王,人人敬重的賢王,不就被這條惡狗咬了嗎。

  其他的節度使都不留,這條惡狗或許可以留一留。

  延熙帝滿意地想到這裡,閉目催促道,「韓震龍,怎麼還不動手。不要怕,你是奉了朕的旨意。有朕替你撐腰。」

  韓震龍轉身從金盆邊走過來。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精悍漢子,出身不高,能爬到節度使的高位上,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陛下,」韓震龍雙手抱胸,眯著細眼看龍床上病中的天子,

  「晉王已經半死不活了,殺他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但畢竟是個天家血脈,他帶進宮的五百兵就在殿外,待會兒消息傳出去,少不得要廝殺一場。臣聽聖命要了晉王的性命,臣自己冒了極大的風險吶。」

  說到這裡,韓震龍笑了笑,「殺晉王之前,臣想跟陛下討點賞賜。」

  延熙帝冷笑,「討什麼,你說。」

  韓震龍卻話鋒一轉,提起了城外的謝征。

  「謝節度和臣一起發兵勤王,他的騰龍軍和臣的朔方軍是前後腳到的京城地界。嘖嘖,可惜臣不是四大姓的高門出身,謝節度吃飽了肉,臣只喝到點肉湯啊。」

  韓震龍抬眼放肆打量著四周華麗莊嚴的寢殿布置,

  「陛下,臣跟你商量個事。謝節度得了陛下的賜婚,懿和公主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但臣聽說,陛下還有個小妹妹,漢陽公主也是個少見的美人兒,開了府的公主,性子據說野得很。臣就喜歡長得美性子野的。陛下給臣也賜個婚,以後臣也算是皇親國戚了。臣二話不說,現在就替陛下把晉王殺了。」

  他話說到一半,延熙帝的臉色已經沉下去了。

  「要的太多了,韓震龍。」他冷冷道,「你出身太低,不配和皇家聯姻。朕給你的賞賜已經足夠厚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韓震龍嘿地笑了。

  他拿刀鞘往金盆那兒一攔,被摁在水裡的晉王被放開,他虛弱地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喘不停。

  「晉王殿下,聽得清我老韓說話嗎。」

  他輕佻地拿刀鞘去拍晉王的臉,「龍床上的那位陛下不肯允諾皇親國戚的身份,嫌老韓出身低,不肯把漢陽公主賜給我。晉王殿下,你願不願把漢陽公主賜給我?你看得起老韓,願意提拔老韓我做皇親國戚,老韓我也不是不能考慮送你出殿。」

  延熙帝勃然大怒!

  「韓震龍!你放肆!」他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直指寒震龍,眼底因為憤怒顯出大片通紅。

  「恪守你做臣子的本分!你——咳咳——」 他倒回龍床,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邊咳邊斷斷續續地倒氣,怪異的倒氣聲充塞了內殿。

  韓震龍仰頭大笑起來。

  氣息憋悶的皇帝內殿裡,一邊是病重不起的皇帝,一邊是半死不活的藩王。除了老弱內侍,只有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精兵。

  他攤開手臂,對著富麗堂皇的宮廷陳設,做出一個摟抱的姿勢,野心勃勃。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河東裴顯可以有的,我韓震龍為何不能有?他四大姓謝征可以有的,我韓震龍為何不能有?亂世出英雄,如今就是亂世,出了我韓震龍這個英雄!我要——」

  門外猛烈響起的轟然大響,打斷了他自得的囈語。

  阻隔內殿和外殿的厚重楠木門,被人一腳踹倒在地。

  徐公公嚇得滿眼都是淚花,抖著手縮著頭,顫聲指點著韓震龍,「裴督帥!就是他……就是他!」

  沉重的木門轟然倒地,激起灰塵飛揚。

  裴顯披甲站在倒塌的木門邊,一眼望進內殿,把裡頭的景象盡收眼底,極冷靜地接了徐公公沒有說完的下半句,

  「就是他,韓震龍,今夜領兵潛入皇宮,意圖弒君叛亂的逆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五章

  姜鸞的身子支撐不住,在凌晨破曉時分睡了一會兒。

  夢裡睡得並不安穩,一會兒是漆黑箱籠外傳來的苑嬤嬤模糊的哭聲,一會兒是漫天熊熊的火光。她在夢中氣息急促,胸膛急遽起伏。

  猛地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秋季溫和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光暈灑進了屋裡地上。

  耳邊並無喊打喊殺的動靜,寢屋窗外的庭院裡,幾個早起的灑掃僕役正在灑掃庭院,和以往平日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同。

  她趿鞋下床,外間聽到動靜的幾個女官魚貫進來,也如平常那般,把洗漱用具一一放下備用。

  姜鸞問她們,「我二姊呢?」

  白露早上剛看顧了懿和公主一趟回來,邊擰熱毛巾邊回稟,「懿和公主昨夜受了驚,睡下的時辰比公主還晚。還在睡著呢。看樣子要睡到午後了。」

  姜鸞和她們說了幾句閒話,噩夢和現實交錯帶來的不安逐漸褪去,繃緊的肩頭漸漸放鬆下來。

  白露正在細細地幫她梳篦長髮,試圖挽起高髻。姜鸞把剛梳篦好的滿頭烏髮往肩頭一攏,催促白露隨便拿個髮簪子簪住了就好,連耳墜子都不戴,起身就往戶外走。

  「文鏡呢?他傳話回來了?」

  文鏡派去傳話的人早回來了。

  他派人跑了十幾趟的兵馬元帥府,探聽來滿肚子的消息。

  「謝節度的消息沒有作假,昨夜潛入京城的亂軍,確定是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不知勾結了哪路門道,半夜撤走了水路防衛,朔方軍沿著水道潛入京師,目標直指皇城,意圖對聖人不利。還好裴督帥及時趕到,當場把叛軍鎮壓了。」

  「謝節度昨夜帶兵從東門進城,來了趟公主府,又原路退回城外,沒去皇宮,沒摻和進昨夜的叛亂。」

  姜鸞聽到這裡,打斷問,「你家督帥呢?現在人還在皇城裡?」

  「是,還在皇城裡。」

  之前閉門休養了幾日,裴顯的傷勢已經無礙,昨夜帶兵直奔皇宮,先控制住了最要緊的皇宮局面,之後又調度兵馬,奪回京城城門的控制權。

  「昨夜督帥居中坐鎮,先把趁夜滲透進皇宮的幾千賊兵清繳了個乾淨,又奪回了幾處失守的城門。巷戰了一夜,天明時分局面就基本鎮壓下來了。今早傳令關閉了各處的城門,禁止百姓出入,挨家挨戶搜查昨夜殘餘的賊兵。薛奪剛才才來過,確認公主府無礙,回去報給督帥了。」

  雖然也是亂兵入京,雖然也試圖攻破皇宮,但無論是攻擊規模還是嚴重程度,和記憶裡的前世的大動蕩,實在是差得遠了。

  姜鸞從繁雜線索裡抓住了一條關鍵,追問文鏡,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抓到了沒有?兵馬元帥府的口吻說他們是賊兵,但他們可頂著勤王軍的名頭。萬一叫韓震龍逃脫了,他們抵死不認自己是『潛入京師、意圖動亂的賊兵』,反而倒打一耙呢。往後就有的掰扯了。」

  關於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的下落,文鏡也聽說了一耳朵。

  他極肯定地說,「昨夜在皇宮裡當場誅殺了。據說擬定要追究的是『意圖弒君叛亂』的重罪,死他一個遠不夠,至少要夷三族的罪名。」

  「哦。」姜鸞不怎麼走心地點頭應下,「誅殺了就好。」

  姜鸞和文鏡確認了昨夜沒有亂兵闖入公主府,又召來了淳于閑,確認府上的四五百號人毫髮無傷,除了幾處外門被路過的亂兵胡亂打砸,需要修補以外,並無其他損失。

  她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輕快了許多,抬手把髮簪子拔了,扔回妝奩台,自己大白天地躺回床上,掰著手指盤算:

  「二姊,在我府裡。」

  「奶娘,在我府裡。」

  「春蟄,夏至,白露,秋霜,淳于,文鏡,在我府裡。」

  「裴顯裴督帥,在宮裡。」

  「薛奪,在宮裡。」

  「呂吉祥,哎,管他在哪裡。 」

  「聖人,哎,應該也在宮裡。宮裡沒敲喪鐘就是好消息。」

  隨侍的幾個大宮女聽到這裡,嘴角齊齊地抽了抽。

  「還有誰。」姜鸞自言自語。

  「啊,二兄。」她靠在床頭,懶散地咬自己粉色的指甲玩兒,「二兄的晉王府圍成了銅牆鐵壁,府裡十倍的精兵,我這裡都無事,他和二嫂應該更無事吧?」

  話音才落地,她自己忽然坐起身,

  「哎喲,二嫂都懷胎八個多月了。趕緊派個人去晉王府,問問二嫂昨夜有沒有受了驚嚇,二嫂和小侄兒母子可還好?」

  順帶的又想起了她那出了五服的遠方堂兄姜三郎。雖說裴顯之前允諾過派兵看顧,但昨夜京城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會不會哪裡出了岔子。

  「再派個去宗正卿家裡,問問姜三郎的安全。」

  夏至立刻出去傳話,幾個跑腿小廝飛奔出了門。

  秋霜在旁邊聽著,好笑地問了句,「公主倒篤定晉王妃懷的是個小郎君?萬一是位小千金呢?」

  姜鸞趴在床上賴床,暖和的衾被重新蓋回身上,打著呵欠嘀咕,「我說是小侄兒,就是小侄兒。不會錯的。」

  薛奪就在這個時候狂奔進來。

  「末將奉、奉督帥命,傳、傳、傳一句話給公主。」

  薛奪從皇宮裡縱馬疾馳衝到麒麟巷公主府門前,又從正門口一路狂跑到後院寢堂,上氣不接下氣地單膝跪倒在外間。寒風乍起的秋季天氣,硬生生跑出了一腦門子汗。

  「極要緊的話,還請公主屏退左右!」

  姜鸞直接把他叫進來,隔著垂落的兩道紗幔說,「內室裡的幾個都是我身邊可信的人。說吧。」

  薛奪擦了一把腦門滴落的熱汗,肅然傳話:

  「督帥從紫宸殿傳話給公主:昨夜亂軍潛入皇宮謀逆,聖人受驚病重,山陵崩!」

  ————

  裴顯在不久之後登的門。

  依舊是帶著滿身的肅殺血氣進來,二話不說登堂入室,前後幾十個披堅執銳的親兵清場護衛,氣勢驚人得很。

  懿和公主頭一次見識這種陣仗,哎喲一聲,慌忙起身去了內室後頭迴避。

  姜鸞穩穩地坐在寢堂外間的坐床上,手裡的荔枝剝了一半,正好趁裴顯不出聲打量她的當兒,慢悠悠剝完了,鼓鼓囊囊塞進嘴裡。

  等她吃完了整顆大荔枝,裴顯開口說,「臣請漢陽公主入宮。」

  姜鸞微微一怔,咀嚼著荔枝的動作也停了下。

  裴顯這人,對旁人的稱呼極少會出錯。私下裡喊她阿鸞,外人在場的時候裝模作樣稱公主。

  如此謹慎俱備地稱呼『漢陽公主』封號,多久沒有的事了。

  她把手裡剝了一半的荔枝扔回去,在銀盆裡洗了洗手,起身問他,

  「可是和中午你派薛奪傳來的那句話有關係。治喪的儀程用具,府裡已經開始準備了。」

  裴顯沉吟著,沒有直說。

  抬手往門外做了個請的姿勢,「這裡不方便,去宮裡說。」

  ————

  「聖人山陵崩,公主沒有什麼要問的?」

  入了宮門,和裴顯並肩前行只有姜鸞,四周都是他麾下的死忠將士,他開口說話,便比在公主府時少了幾分顧忌。

  姜鸞沒什麼要問的。

  聖人八月裡山陵崩,又不是頭一回了。上一世崩殂得更加不清不楚。

  至少她這位長兄這一世確實病得不輕,大臣們都探過一輪病了。

  至於是不是真到了病危的程度,還是虛報的病危,姜鸞懶得問。

  「聖人山陵崩殂,宮裡再怎麼壓著消息,應該也彈壓不了多久。你們政事堂議定了沒有,繼位的不出意料就是二兄了?」

  她蹦蹦跳跳地當前往前走,

  「裴小舅,此處沒有他人,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把對話傳出去,我是極讚成二兄繼位的。小舅也不必顧慮血緣親疏遠近,我二兄那人是個好脾性易容人的性子,說他溫吞也可以,對身邊人向來寬待優容,以後只會更倚仗裴小舅的。」

  裴顯沉默了一陣。

  「正打算帶漢陽公主去見晉王殿下。」

  這是他第二次以極嚴肅的口吻說起『漢陽公主』封號。

  裴顯繼續道:「晉王殿下昨晚進的宮,被聖人單獨召入內殿說話。紫宸殿當時沒有我的嫡系心腹在場。察覺異樣時,晉王殿下已經入殿大半個時辰。他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姜鸞蹦蹦跳跳的腳步停住了。

  「不大好?」

  秋風涼爽,吹過身側,絲錦衣袂揚起,明明是個極好的多雲溫和天氣,她忽然感覺絲絲寒氣從心底往上升騰,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側了下頭,耳邊綴著的一對碧玉璫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響聲,「什麼意思?」

  裴顯站在原地,沒有回答。

  他抬手往臨風殿方向指了一下,當先走去。

  「晉王殿下暫時在臨風殿安歇。」他簡短地道,「公主見到就明白了。」

  ——

  晉王在臨風殿。

  自從姜鸞出宮開府,後宮的臨風殿就空置著。昨夜晉王在宮裡遇險,氣息奄奄地被裴顯救出後,就近把他安置在臨風殿裡救治。

  晉王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長時間的溺水傷了咽喉和肺。肺部嗆進了過多的水,他只要人清醒著,就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到停不下來,肺裡吐出的渾水黏液裡沾著血絲。

  但這些都不是最嚴重的。

  長時間的痛苦折磨和瀕死遭遇,讓晉王整個人陷入了神志恍惚的癲狂狀態——

  眼前的景象依稀是晉王府裡氤氳霧氣升騰的浴殿,忽然又變幻成了波光粼粼的水池,隨後又變幻成裝滿水的大銅缸。無論變幻成什麼,水波蕩漾的畫面都同樣的扭曲可怖。

  他被不知何處而來的兵士牢牢按住,為首那人面孔陌生,恭謹地和他商量,

  「溺死在水裡,不見血,算是成全藩王最後的體面。」

  嘩啦——

  他驚恐地掙扎著,被按進了動蕩的水波裡。

  深夜秋涼,冰冷的井水,從咽喉鼻孔灌進胸腔,灌進肺管。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著,被人從水裡撈了出來。

  面目模糊的長兄在他面前桀桀怪笑,「在水裡成全了他的體面,是個好提議。時辰還早,動作無需太快,慢慢動手。即便是名滿天下的賢王,也只有一條性命。太早溺死沒意思。」

  「啊——」晉王驚恐地大叫起來,手腳拚命掙扎著,兩三個宮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腳。幾個老御醫在旁邊搖頭嘆氣。

  姜鸞剛走進臨風殿西盡頭的寢間,迎面見二兄在床裡不住地掙扎,驟然吃了一驚,急忙快步過去,自己坐在床邊,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二兄?二兄,可是做噩夢了?快醒醒。」

  姜鶴望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

  他在人間地獄裡劇烈掙扎,掙扎著揮動手臂,啪的一下重重打在姜鸞的肩胛。

  姜鸞被大力猛推到旁邊,幾乎撞到床頭木板。

  千鈞一髮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臂,擋在她和床板中間,她的額頭撞在堅實的手臂上。

  裴顯不容分說,托著她的衣袖,把她帶去門外。

  「公主往旁邊坐一坐。晉王殿下神志尚未恢復清醒,貿然靠近只怕傷了你。」

  姜鸞被他拉著,身不由己地往外走。

  她揉著撞痛的額頭,不住地回頭,反覆打量她陷在床裡掙扎的二兄。明明是極為熟悉的年輕面容,如今卻浮現出極為陌生的癲狂驚恐的神情。

  他們才多久沒見面?怎麼會變成這樣?

  事情實在大出意料,她的聲音也忍不住微微發顫了,「二兄,他,他怎麼了。」

  「溺水。」裴家簡短地說,觀察著她的神色,又補充一句,「長時間溺水,心智崩潰,引發了癔症。」

  姜鸞的一顆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裴顯在前頭帶路,她茫然地跟著走,都忘了問自己被帶去什麼地方。

  「溺水?」她喃喃地自語著,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再問身邊的人。「怎麼會是溺水?」

  「說來話長。」

  裴顯見她神不守舍,腳下放滿了速度,在前頭緩行帶路,詳細地解釋給她聽。

  「初九夜裡,聖人服用丹藥過量,十分的不好,傳出病危的消息。後來被御醫及時救治後,病情轉危為安。但早上病危的消息卻被人刻意放出去了。」

  他平緩而沉穩地繼續往下說,「消息傳到了晉王府,初十夜裡,晉王帶五百兵入宮侍疾。或許是想要聽取聖人遺言,在臨終前兄弟和解;或許是意圖逼宮;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但聖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想放過他。聖人的眼中釘,心中刺,始終是晉王。病危的消息或許就是聖人自己放出去的。」

  姜鸞安靜地聽了一路。

  她沒有再追問溺水的問題。

  兩人從後宮往前三殿的方向走,很快走到一處僻靜宮室,姜鸞不常去前殿,一時看不出是哪處,只看著格局像是某處主殿旁邊的偏殿。

  一名親兵捧著宮裡的黑漆大圓盤奉上兩盞熱茶,放在裴顯面前時,低聲回稟,「弟兄們親自盯著堂廚【1】灶上燒的滾水,熬的茶湯,督帥可以安心入口。」

  裴顯頷首接過,遞了一盞過去對面,姜鸞不知滋味地接過來,放在嘴邊,張口就要喝。

  裴顯從剛才就始終在盯著她的動作,眼疾手快地抬手擋住了。茶盞滾燙的瓷邊撞到他的手背。

  「才燒的滾水,燙口。」他皺眉道。

  被他提醒一句,姜鸞才注意到就連青瓷茶杯都燙得厲害,急忙吸著氣放下茶杯。

  裴顯站起身,「公主在這裡等著。王相和李相此刻都在兩儀殿。臣去議一議後續如何。」

  姜鸞心思紛亂地聽。

  話聽完了,眼見裴顯抬腳要走,她琢磨著剛才他的幾句話,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把人叫住了。

  「你們在議什麼?為什麼需要我等候在這裡?」

  裴顯不答,繼續往外走。

  「今日之內就會出結果,公主候著。」

  姜鸞看他的背影毫不停留地走遠,心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劇烈,她起身喊了聲,「裴顯!」

  裴顯站在門檻外,回身望過來。

  眸光沉沉,翻滾烏雲醞釀其中。

  「關門。」他沉聲道,「薛奪,文鏡,拚上你們的性命,護衛好公主。」

  兩扇沉重的包銅木門關上,他轉身繼續往兩儀殿方向走去,步伐穩健,毫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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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堂廚:專供政事堂高官吃飯的公膳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六章

  「聖人性情剛愎自用,不顧阻攔御駕親征在先,凌虐戕害手足在後,更意圖引城外亂兵入京,德行有失,這諡號……哎,諡號,緩幾日再議吧。我等身為先帝任命的輔政大臣,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新帝之事。」

  氣氛肅穆的政事堂裡,三名肱股重臣正在明堂對坐。

  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王懋行,人稱『王相』。出身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

  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李承嗣,人稱『李相』。潞州士族出身。

  御史中丞、參知政事,崔知海,人稱『崔中丞』。出身四大姓之一,清河崔氏。

  明堂裡擺放了四張長案,有一張空著,那是留給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的。

  在座的三人同殿為臣多年,彼此都極熟絡。崔中丞不客氣地問王相和李相,

  「聖人猝然病逝,晉王殿下按理來說是最適合的繼位人選。但如今的情形,各位都看到了。晉王殿下患了癔症,神志癲狂,不能辨人。如何能為新帝?」

  李相撫著短髯道,「晉王妃即將臨盆,如果順利產下皇子……」

  崔中丞更不客氣地反駁,「晉王妃臨盆還有半個月。如果生產不順利呢?如果生下的是女嬰呢?如果幼時夭折了呢?後面怎麼辦?只需要一處環節出了岔子,日後的青史寫到這一段,今日政事堂做下決策的你我幾人都要入佞臣傳!」

  王相緩緩開口道,「那就還是立晉王殿下為新帝。」

  崔中丞連連搖頭,「如果晉王殿下始終神志瘋癲一輩子,如何是好。比起一輩子瘋癲,還有諸位更不想看到的局面——如果癔症之下胡亂傳聖旨呢?神志不清之人,如何做天子?」

  政事堂裡沉寂一片。

  無人應答,也無人反駁。

  崔中丞心中有自己的想法,見無人說話,便繼續往下道,

  「先帝嫡系二子二女,除了兩位天家兄弟,還有懿和公主和漢陽公主。懿和公主秉性柔弱,倒是年紀最幼的漢陽公主,性情決斷,可以擔得起大任。如果按祖制,立女君……」

  王相睜開了闔攏的眼睛,「上次立女君,是八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高皇帝英年早逝,四五個藩王堂兄弟都在盛年,只留下襁褓中的皇長子。高皇帝不放心堂兄弟們,才把大位傳給嫡妹廣陵公主,廣陵公主在高皇帝病榻前起誓,終生不嫁娶,不生子,立襁褓中的皇侄為東宮太子承嗣。這才有了我大聞朝的第一位女君。」

  王相冷冷喝道,「如今天家嫡系血脈還有男丁,晉王殿下的孩兒也即將出世,何至於要立女君!」

  裴顯就在這時大步從門外進來。

  轟然一聲,政事堂四扇菱花正門又沉重地關緊。

  裡頭的三人同時停下爭辯。

  王相開口詢問,「關於新君人選,裴督帥如何看。」

  裴顯撩袍坐下,原地思忖了片刻,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裴某請立晉王殿下為新帝。」

  崔中丞立刻反駁,「若是晉王殿下的癔症,終生不能清醒呢。偌大的朝廷,從此再無早朝?外邦使者入朝覲見,如何拜謁君王?」

  「國嗣為根本,傳承為根基。」裴顯沉聲道,「立新帝的同時,請立東宮。」

  鏗鏘有力的一句話落地,周圍瞬間陷入寂靜。

  最後還是崔中丞開口,「裴督帥的意思,立何人為東宮?晉王殿下未出世的嬰孩?是男是女都不知,能不能長成更不知——」

  裴顯打斷他的話,「晉王殿下那邊,人能不能清醒,能在位多久,已經是極大的不確定事。晉王妃腹中的孩兒,是男是女,能否順利成活長大,更不確定。東宮人選,必須立極度確定的。」

  他在政事堂的通明燈火下站起身,斬釘截鐵地道,

  「先帝三女,漢陽公主姜鸞,出身貴重,決毅明斷,可堪擔當大任。由漢陽公主為嗣君人選,最合適不過。裴某請立晉王殿下為新帝,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 」

  政事堂的幾位肱股重臣同時思忖起來。

  四周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

  姜鸞獨自在側殿裡睡了一小會兒。

  她醒來時,天色陷入了黃昏。日光逐漸從天邊褪去,陰影從宮室邊緣攀爬蔓延,沒有點燈的殿裡暗影憧憧,彷彿不知名的凶獸蹲在暗處,覬覦著鮮活的皮毛血肉。

  室內寂靜,只有她一個人,就連伺候的宮女內侍都無。

  她無聊地起身四處轉了幾圈,發現門窗都關緊了。她從緊閉的門裡砰砰敲門。

  「文鏡,在不在外面!」她抬高嗓音喊,「到底怎麼回事,二兄那邊情形如何了,好端端的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好歹給句話!」

  文鏡就守在門外,立刻出聲安撫殿裡,「督帥剛才遞了消息過來,政事堂已經議出結果了。他很快便過來,迎公主出去。督帥的原話,請公主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姜鸞嘀咕著,「我肚子餓。」

  她在室內轉了幾圈,沒有宮人伺候,茶水當然早就放冷了。她喝了口冷茶,又回門邊,繼續砰砰地砸門,「連口熱水都沒有!——」

  沉重的兩扇木門左右應聲打開了。

  裴顯就站在門外。

  他此刻穿的不是中午領她進宮時那身俐落的袴褶袍子,而是換了身正式端肅的朝服,頭戴武冠。

  繁復的朝服層層疊疊,最外層的圓領紫袍大袖朝服,修長的脖頸處露出白色紗質襯裡,金魚袋一絲不苟地佩戴在腰間犀皮帶上,薛奪在身後替他拿了笏板。

  姜鸞嘴裡不做聲,視線上下打量著他的穿戴。

  裴顯這人談吐倒是講究禮儀規矩,做事從來不遵循規矩。這還是她頭一次見他在宮裡穿起覲見用的正規朝服。

  就在她站在門邊打量的當兒,裴顯已經後退兩步,行君臣拜禮,

  「臣裴顯,參見漢陽公主。還請漢陽公主移步太極殿。王相,李相,等朝廷三品以上重臣,已經全部聚居在太極殿等候。」

  姜鸞微微一怔。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自從四月初一那天的兩儀殿外第一次見面起,她身為宗室公主,空頂著個君臣綱常的名號,裴顯從未拜過她。

  連帶著他今日種種不尋常的神色動作,一個不太好的猜測從心底隱約升起,姜鸞不肯出門去,反倒往門裡退了半步。

  她輕笑了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頭次見裴督帥行禮拜我。說說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三品以上的重臣們聚在太極殿等我做什麼呢。」

  「聖人病重崩殂,中書省已經草擬詔書,晉王殿下登基為新帝。」裴顯行禮起身,極平靜地陳述道,

  「晉王殿下在病中,嫡子尚未出世,為社稷安榮長久計,國不可無嗣君。循祖制,臣等請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入主東宮承嗣。」

  聽清楚話裡意思的時候,姜鸞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本能地想往後退,但她剛才已經退了半步,退得足夠多了。骨子裡有什麼東西,阻止著她繼續後退的軟弱舉動,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皇太女?」她翹了下唇角,嘲諷地說,「大聞朝的規制還有這個東西?以前只聽過八十年前的一任女君,是我孤陋寡聞了。」

  「太皇帝開國初期定下的禮部舊制章典,」裴顯的聲音依舊沉穩和緩,和平日並無不同,

  「天子病危,國嗣不穩,危及社稷傳承時,皇女可入主東宮為嗣君,為皇太女。如今聖人崩殂,新帝即將登基,龍體尚未康復期間,皇太女為嗣君。」

  姜鸞點點頭,表示聽見,「長見識了。」

  她膚色生得玉白,下唇卻被自己無意識地咬得嫣紅,兩邊色澤對比強烈,看得便有點驚心。眼角天生微微下垂而顯得柔軟狡黠的眸子,沒什麼表情地筆直瞪視著一個人時,原來也可以顯出凌厲。

  「這麼大的事,竟無人和我說。」她輕笑,「皇太女之事,誰替本宮決定的?」

  裴顯嗓音沉著,據實回稟,「政事堂四人,合力議定。」

  「包括你裴顯?」

  「包括臣。」

  「誰首先提議的?還是你裴顯?」

  「是臣。」

  姜鸞並不感覺意外,「政事堂四位重臣,你腦子轉得最快,做事最不規矩,我就猜到是你。」

  她的裙擺跨越門檻,走近幾步,「裴顯。」

  大事當前,她的聲音還是慣常的輕而柔軟,並不顯得慌張,反而帶出異乎尋常的鎮定冷靜,

  「我和你說過的,我想要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坐上了皇太女的位子,入了東宮,我還如何過我想過的日子。我的公主府呢。」

  她步步逼近,裴顯並不退讓,吐出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社稷大局為重,個人小義皆為輕。」

  姜鸞在他面前站定,「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從皇宮裡出來,麒麟巷開了公主府,花費了多少心思,你從頭到尾也都知道的。如今你叫我去東宮?」

  她輕笑了聲,「堅持讓本宮入主東宮,穩定社稷國嗣,做什麼皇太女……裴小舅,你會後悔的。」

  「後悔也是將來的事。」無論是聽到『小舅』的親近稱呼,還是言語裡的不客氣,裴顯都毫不動搖,

  「在今時今日,如此的安排,是對大局最好的安排。身為姜氏皇家嫡系血脈,國之重任落於肩上,責無旁貸,請公主承擔起來。」

  他讓開一步,露出黃昏庭院影影綽綽的代步轎輦,「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從他身側走了出去。

  伺候步輦的幾個內侍小跑著靠近,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殷勤地抬起手掌,意圖托起她的靴底。

  「滾開。」姜鸞厭煩地斥退他們。

  「不是叫我去太極殿麼?」她抬手點了點面前,「裴顯,裴督帥。你過來。」

  裴顯緩步走進庭院,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抬起寬大的手掌,「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看也不看托舉的手掌,精巧的羊皮小靴抬起,烏皮靴底狠狠地踩在他蹲下的膝蓋上。

  姜鸞舔了舔小虎牙,腳下用力,惡狠狠在紫色官袍覆蓋的膝頭上碾了幾下。

  裴顯的身形紋絲不動,硬生生地受了一記。

  「公主這樣的力道,是踩不斷臣的骨頭的。」裴顯神色如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再度催促,

  「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又踢了一腳,踩著他的膝頭上了步輦。

  秋日暮色來得早,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越過碧色的琉璃頂,籠罩步輦四面的薄紗遮擋不住什麼,視線被刺目的反光刺痛,姜鸞卻不肯閉眼,一路盯著琉璃瓦碧色的反光。

  前方就是太極殿了,她抬眼盯著巍峨大殿重廡頂的最高處,飛簷上方坐著一排脊獸,在夕陽暮色裡若隱若現。這樣的景象,她或許以後要經常看到了。

  她突然從半人高的步輦側面跳了下來。

  跟隨步輦的宮人發出齊聲驚呼,幾個內侍慌忙上前查看。

  「哎喲!公主哪裡可傷著了?」

  裴顯不遠不近地綴在後方,看到前面突發的意外,以為姜鸞從步輦上掉落,眼皮子劇烈一跳,加快腳步趕過去。

  姜鸞是自己跳下來的,當然不會傷著。

  她卻故意把右手擋在身後,做出一副受傷的隱忍模樣,無論周圍宮人怎麼問詢,只是搖頭。

  裴顯在旁邊看著,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他幾步走近,一把將姜鸞藏在身後的衣袖扯出來,在暮色裡仔細翻看她的指掌關節。

  細細地查看了半日,從指尖到指腹,手腕關節,掌心手背,卻連最輕微的擦傷都沒有。

  他來回翻找了幾次,並未找到任何傷痕,忽然若有所悟,鬆開她的手,緩緩後退半步,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後。

  姜鸞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的神色動作有一陣了。

  「舉動逾越了,裴小舅。」她在暮色餘光裡笑吟吟地說,「做人小舅的,這般查甥女倒是沒什麼。」

  「但前頭去了太極殿,把我高高地供上去,從此我們可就做不成舅甥了。」

  「謝公主提點。」意識到被耍弄了一場,裴顯卻並未顯出任何慍怒,神色如常地頷首,「臣自有分寸。」

  「繼續裝吧。」姜鸞嗤地一笑,「以後有的是你後悔的時候。」

  她站在原地活動了一下手腳,自言自語,「可以跑,還可以跳,我怕什麼呢。」

  不等周圍內侍攙扶,她自己又跳上了步輦。

  步輦重新抬起,前方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太極殿。姜鸞撩起步輦四周的薄紗,半個身子沐浴在最後一抹暮光裡,粉色潤澤的唇角翹起,直視著前方斗拱飛簷。

  「走吧。去太極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七章

  政事堂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音。

  噠、噠、噠。

  羊皮小靴踩出來的輕快步子,和朝臣們四平八穩的步伐截然不同,清脆又調皮。

  政事堂裡端坐的幾位朝臣眼皮子齊齊一跳,各自放下手邊的公務,起身迎接,齊聲道,

  「臣等參見皇太女殿下。」

  姜鸞今天穿了身幹練的翻領窄袖胡服,未施脂粉,也沒戴頭面,只簡簡單單的綴了一對東珠耳飾,一支長玉簪挽起滿頭烏髮,眉心一點鮮妍的梅花鈿,映在瓷白的肌膚上。

  背著手溜溜達達地進來,往正中坐床上盤膝坐起,左右打量。「裴中書今日不在?」

  今日政事堂裡,王懋行王相不在,遞了告病的假條子。

  坐在首位的是李承嗣,李相;次位坐的是御史中丞崔知海。

  李相是個面容清雋、五十來歲的文官,士族出身,但是家族和四大姓的勢力不能比,在朝堂上行事向來溫吞。

  他撫鬚笑答,「裴中書在。剛才被人叫出去,許是有些軍務要商談。過一會兒便回來了。皇太女殿下找裴中書?」

  「不找他。」姜鸞坦然自若地答,「沒什麼事,過來轉轉。你們繼續議你們的。」

  幾位宰臣撿了些瑣碎的政事商談起來。

  八月裡一場京城動亂,險些再次動搖了國本。好在有驚無險,塵埃落定,夜入京師的亂兵被當場剿滅,罪首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定了個謀逆的重罪。

  延熙帝病重駕崩,謝皇后被尊為太后,八月國喪期間離開京城,去百里外的離宮榮養。

  二十七日國喪期過,晉王登基為新帝,改國號為『端慶』。

  那是九月裡的事。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自從新帝登基,在八月動亂裡助力新帝登基的各家勢力,各有封賞。

  裴顯作為再次平定動亂的首功之臣,除了統領京畿軍務,還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

  這是三省六部裡的中書省主官,正二品高位,向來是皇帝親近的臣下才能獲得的職銜。

  更重要的事,接下中書令的職務,裴顯在朝中的身份從此從武將轉為文臣,有拜相的資格了。

  身為新帝的輔佐重臣,領受的恩榮是一等一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和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似乎有些不對付。

  政事堂幾位宰臣嘴裡議著瑣碎的政事,眼角餘光都瞄著姜鸞的動作。

  姜鸞在擺弄著長案上新沏的熱茶。

  自從《茶經》面世,世人推崇的飲茶法崇尚返璞歸真。數十年前京城風行的在茶裡添加各式調味香料的飲茶法,漸漸已經被人摒棄了。

  但政事堂裡顧及著各位朝臣的口味不同,還是放著各色調味料。

  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位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從長案上接過調味的細鹽,紅糖,陳醋,桂皮粉,茱萸粉,每樣舀了滿滿一銀匙,毫不客氣扔進了一杯新沏的煎茶裡,拿銀匙攪拌勻了,吩咐內侍端去裴顯坐席的長案。

  姜鸞輕鬆地拍拍手,抬起視線,對著周圍愕然無語的視線,「各位卿家看本宮做什麼?本宮只是聽政,不說話的。各位繼續議。」

  門外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回來了。

  他如今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雖說河北道兵馬元帥的職務並未撤下,但官袍已經按照中書令品級,換了文官的正二品綾羅紫袍,腰束金鉤玉帶,和以往懸劍入朝的打扮大不相同了。

  進來政事堂時,迎面見了明堂正中匾額下方的坐床處大喇喇盤膝坐著的姜鸞,他倒是並未顯露出意外神色,

  「殿下怎麼來了。現在的時辰,殿下理應在含章殿讀書。」

  說著走到自己的長案前,撩袍坐下。

  他在外頭說了許久的話,又一路趕回來,口渴得很,看見長案上放了一盞新沏的熱茶,並未多想,端起茶盞。

  旁邊的御史中丞崔知海倒吸了口涼氣,用力咳了幾聲。李相默不作聲地看著。

  「崔中丞今日身子有不適?」裴顯的茶盞停在唇邊,客氣地問候了一句,

  「最近風起秋涼,天氣反覆多變,王相已經感染了風寒,抱病在家多日。崔中丞還請保重身體——」說著啜了口茶。

  在場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知不覺停了。

  在眾多目光的啞然注視下,裴顯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把梗在喉嚨的那口茶硬咽了下去。

  茶盞平穩地放回案上。

  他知道剛才崔知海為什麼拚命地咳嗽了。

  抬起目光,極犀利地盯了眼中央坐床上滿懷興致托腮看著的姜鸞。

  「謝殿下賜茶。」他平靜地道,「好叫殿下知曉,臣喝茶不喜放調味香料。」

  「風味獨具,多試試,說不定會喜歡呢。」姜鸞笑吟吟地催促,「好叫裴中書知曉,你面前的那杯茶,是本宮親手調制的。裴中書再喝一口?」

  眾多震驚的視線裡,裴顯神色自如地端起茶盞,果然又喝了一口,紋風不動地放下了。

  「殿下這個時辰,應當出現在含章殿裡,發奮苦讀。」

  他換了個姜鸞不大喜歡的話題,「含章殿講學的崔翰林昨日過來說,殿下的論語學得普通,治經的功夫也下得不扎實,學到一半,還抱了狸奴進殿去,一邊餵食狸奴一邊寫策論文章。如何能學得好。」

  姜鸞換了個盤膝坐的姿勢,素白指尖往裡,懶散地指了指自己,

  「本宮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歲初進學的蒙童。現在叫本宮把那些經史學問從頭學起,從早到晚地死記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過來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議一議,與其整日裡拘在含章殿裡讀書做學問,不如讓本宮多在政事堂裡旁聽,學一學觀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還在沉吟思索的時候,裴顯已經毫不遲疑地應聲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樓?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樓閣?」

  姜鸞指尖敲了敲長案,「人各有長短處,理應揚長避短。裴中書呢,卻總要我避開長處,修補短處。你是不是覺得你的想法總是對的?本宮倒是覺得,你這想法不太對。」

  坐在對面的李相咳了聲,開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讀書,半日觀政。」姜鸞環顧四周,「眾位卿家以為如何?」

  崔中丞依舊沉吟,裴顯不應。

  姜鸞起身,「今日本宮過來政事堂,就是這個意思,希望各位議一議。議好了知會東宮一聲。」

  清脆的靴底踩著青石磚地,即將出去政事堂時,裴顯在身後提醒,

  「因為國喪的緣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聖人至今仍病著,若是當日不好露面的話,還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面,代聖人參加重陽宴。」

  姜鸞不回頭,朝身後擺擺手,「本宮知道,龍首原登高,賜重陽酒,大宴群臣。不勞裴中書提醒。」

  「除了登高賜酒,大宴群臣。」裴顯不鹹不淡加了句,「還有慣例的重陽宴大射。群臣翹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氣。」

  姜鸞:「……」

  她怎麼把『重陽宴大射』給忘了。

  大聞朝尚武,從開國時便定下了每年重陽節君臣齊聚,比武大射的規矩。

  祖宗規矩,開場那一箭,必然是皇帝親射的。

  八月裡國喪一場,她二兄又病著,九月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但只要掛的名頭還是重陽宴,祖宗規矩還是要做起來。

  如果新帝不能親自下場,輪到她這個皇太女替二兄射下開場一箭,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

  姜鸞沒搭理裴顯的話頭,腳步沒停,依舊噠、噠、噠的出了政事堂門。跨出門檻時,纖長的手指藏在窄袖裡,細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藝,教習的是小郎君們。她從小受的是公主教習,琴棋書畫詩禮,沒學過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門後的腳步便慢下來,沿著長廊往前走了幾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著的文鏡見她徘徊不前,大步迎過來,低聲問,「殿下可是有東西丟在裡頭了?臣代殿下去取。」

  姜鸞搖搖頭,正要繼續走,不經意地卻聽見政事堂裡隔窗漏出來一句:

  「殿下走了。剛才當她的面議的那些瑣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議一議盧氏如何處置的事了。」

  文鏡聽得吃了一驚,飛快地瞥了眼姜鸞的神色。

  姜鸞站在原地,也聽得清楚,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驀然抬高嗓音,高聲道,「聽見了。」

  政事堂裡驀然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哼。」姜鸞從長廊裡轉出去外頭庭院,專踩著宮道兩邊青磚交錯凸起排列的長道,溜溜達達地出去。

  裴顯側耳細聽,過了半晌,對在座的同僚道,「這才是真走了。」

  剛才開口說錯了話,被姜鸞聽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尷尬地猛咳了幾聲,再不肯開口說一個字。

  御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說得其實不錯。皇子們都是幼年出閣,跟隨師長,讀書做學問,讀到十七八歲,學問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擔當重任,歷練人情了。公主們學的是另一套詩書雅文,如今十幾歲的年紀讀起四書五經,做起策論文章,等到學問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繼續道,「但皇太女聰慧,心性已經長成。觀人做事,人情練達,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擬的。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提議,聽起來倒是不錯。但此事慎重,還是需等王相病癒回來,我等才好商議定下——」

  裴顯打斷他,「皇太女聰慧不假,但她並未學過治國之道。入朝觀政,如果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見解,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崔中丞噎了下,不開口了。

  裴顯淡淡道,「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轉述給王相知曉。」

  政事堂裡安靜了一會兒,另起了話頭,果然開始議論起盧氏如何處置的後續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裡旁聽,觀人做事的討論便無疾而終。

  ————

  時節入了深秋,皇宮裡的景象變幻,呈現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姜鸞繞過主道,專程沿著一處偏僻路徑的銀杏樹道往後宮走。

  文鏡帶領八名親衛,扶刀跟隨在身後。

  自從姜鸞冊封皇太女,入主東宮,文鏡這個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也跟隨入東宮,重新任了羽林衛中郎將的職位。

  姜鸞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腳步,「煩。」

  她回想著剛才政事堂裡的應答,各人的細微神色反應,

  「我怎麼覺得,你家督帥存心攔著我,把我拘在後宮裡讀書,不讓我有機會去前朝觀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鏡說不上來。

  悶頭跟隨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勸慰了句,「末將聽說過『鄰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慮,不如找個機會,當面問清楚了。」

  「說的也是。」姜鸞拋開煩心事,踩著兩邊宮道凸出的磚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她今日穿得俐落,翻領胡服,麂皮長靴,個子又比年頭時竄高了不少,金鉤蹀躞帶在腰身部位扎緊,越發顯得腰細腿長,不一會兒便走到了紫宸殿外。

  紫宸殿向來是大聞朝皇帝日常起居的內殿。以往姜鸞無事不登三寶殿,如今紫宸殿裡換了人住,她樂意過來了。

  薛奪在殿外領著龍武衛值守。

  「參見皇太女殿下。」薛奪遠遠地見她來了,把紅纓頭盔戴起來,過來行禮,「懿和公主早半個時辰便來探望聖人了。皇后娘娘也在。」

  『皇后娘娘』這個名稱帶給姜鸞一些不太好的回憶,她確認地追問,「是顧娘娘?」

  自從晉王登基,晉王妃順理成章封了皇后。她娘家姓顧,不是四大姓那樣煊赫的大士族出身,只是個家境殷厚的小士族,父兄做著七八品的京城閒官。

  「是顧娘娘。」薛奪確認。

  姜鸞滿腹的不痛快都撇開了,一路蹦躂著進去,「二兄!嫂嫂!二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八章

  延熙帝在京城大亂之夜猝然崩殂,晉王姜鶴望八月裡登了基,改國號為『端慶』。

  但晉王的情形始終不大好。

  八月初十那個混亂的夜裡,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從此多了個癔症的毛病。

  三天裡總有兩天犯癔症,人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不是在做噩夢,就是在大喊大叫,亦或是躲在角落裡不言不語。從癔症裡清醒的時辰不多。

  就算是偶爾神志清醒過來,可以虛弱地說幾句閒話,聽幾句政事,眼前還是見不得水。

  今日姜鸞進去的時候,情況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糟,她二兄端慶帝在沉沉地睡著,顧娘娘守候在龍榻邊,懿和公主姜雙鷺坐在對面的貴妃榻邊,姑嫂兩個在輕聲細語地說話。

  奶娘抱著襁褓中的小皇子,在側梢間裡給小皇子餵奶。

  透過半透明的窗紙,可以依稀看到小皇子手腳舞動的輪廓。

  「阿鸞來了。」顧娘娘勉強扯出一個笑。她眼眶泛紅,應該是剛剛哭過不久,「聖人剛剛睡下不久,不好叫醒的。」

  姜鸞坐到床邊,仔細打量二兄的面容。

  新帝被宮人仔細地打理身體,身上極潔淨,鬍茬也被細心地清理過。但精神狀態明顯不好,眉頭在睡夢裡依舊緊張地繃起,牙關緊咬,眼下隱約一圈暗青。

  他之前一天一夜沒合眼,御醫半夜來看診過,用了平抑焦灼、舒緩心境的藥,凌晨時剛剛睡下。

  姜鸞探了探脈搏,脈象細弱而急促,心跳忽快忽慢。她詢問二嫂,「二兄如今還是見不得水?」

  顧娘娘紅著眼眶嘆息。

  「花盆,茶水,洗漱銀盆,養蓮花的缸,能清出去的都清乾淨了,庭院裡的池子也填了。擦洗身子也是趁他睡下的時候。」

  她愁眉不展,「但人活著,總不能不喝水吧。每日光是給餵水,就需要費大力氣。」

  顧娘娘心裡愁苦之極,在兩個小姑的面前,神色倒是沒有完全展現出來,只避重就輕地說了句,「但身子休養恢復了不少,比前陣子好多了。」

  姜鸞坐在龍床邊,摸了摸二兄青筋露出的手背,有點心疼,「還是瘦了好多。」

  她左顧右盼,沒注意到次梢間裡的人影,「虎兒呢?」

  襁褓中的小皇子剛滿月不久,還沒有起名。他是驚濤駭浪裡足月生產下來的嬰兒,長得虎頭虎腦的,哭聲洪亮,腿腳有力,人人見了都喜歡,暱稱『虎兒』。

  顧娘娘指了指次梢間那邊窗紙映出的人影,「虎兒還在喝奶。剛才阿鷺過來時,奶娘抱出來和二姑姑玩兒了好一會兒。玩兒得累了,喝完奶應該就要睡下了。阿鸞想看虎兒的話,叫奶娘把虎兒叫醒抱出來,和三姑姑再玩一會兒?」

  姜鸞趕緊把人攔住,「別,讓虎兒多睡一陣。他才多大。」

  姜雙鷺聽得極不好意思,羞愧道,「是我思慮不周,和虎兒玩得太久了。阿鸞大老遠跑來一趟,都沒見著虎兒。」

  「多大事兒。」姜鸞沒放在心上,「虎兒今日好好歇著,三姑姑下次再來看。」

  姑嫂說了會兒閒話,臨走前,姜鸞想起一件事,

  「二兄這回傷了肺,我聽說有個偏方,喝梨子水對養肺大有好處。我舊日住的臨風殿裡記得有顆百年的大梨樹?正好季節到了,過幾天我摘了今年的新梨送過來,給二兄滋補滋補。」

  顧娘娘笑著福了一福,「多謝阿鸞費心。」

  姜鸞又過去探了探二兄的脈搏,脈象還是急促,但比剛才平穩了不少,不再時快時慢,今日至少能睡個安穩覺了。她放下心,和二姊一同起身告辭出去。

  顧娘娘端坐原處,注視著兩位小姑的背影走遠,幽幽地嘆了聲,吩咐道,「出來吧。」

  奶娘急忙把虎兒抱出來。

  虎兒一直在吮吸著奶,早已喝飽了,睜著葡萄似的烏黑圓眼,小胖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揮舞著。

  「小殿下好乖。」奶娘笑著恭維,「娘娘說了一句『要睡下了』,小殿下便乖乖地喝奶,一聲也沒有出。」

  虎兒剛滿月不久,眼睛還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親的氣息他是辨認得出的,轉向顧娘娘的方向歡快揮動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親抱。

  顧娘娘盯著虎兒圓潤紅潤的臉蛋,閉了閉眼,忽地滾落下一滴淚來,結結實實把奶娘驚到了,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抱著小殿下就要驚惶往地下跪。

  顧娘娘把她攔住了。

  「以後懿和公主來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輕輕拭去淚滴,繼續往下叮囑,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過來,聽了通傳,你便把虎兒抱進裡間,有人問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實在躲不過要帶出來,務必你親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觸到虎兒。」

  奶娘又是震驚又是迷惑,吶吶地應下,「是。」

  顧娘娘揮退了奶娘,把虎兒抱進懷裡,親自哄他玩耍了一陣,喃喃低語,

  「虎兒,快些長大吧。你耶耶如今這幅樣子,你再不爭氣些,將來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誰的手裡。」

  ————

  姜鸞從紫宸殿出來,和二姊並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場動亂裡,謝征在城外按兵不動,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新帝登基後,政事堂以王相為首,議八月裡的從龍之功。第一個封賞的是裴顯,第二個封賞的就是謝征。

  加官進爵,謝征賜下了二品驃騎大將軍的職銜,在京城開了驃騎大將軍府,同樣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殊榮。

  但謝征和懿和公主的賜婚,如今有點不明不白的。

  一來是先帝做主賜的婚,如今改朝換代了,新帝自從登基始終病著,政事都顧不上,哪裡還顧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來,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得很。幾次當眾露出話鋒,直接對禮部官員說:

  『今年事多,不必著急。擱置一段時間無妨。』

  皇太女都發話要擱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沒有提出異議,新開府的謝大將軍那邊始終保持沉默。禮部官員揣度各方心思,當然還是順著天家貴人的意思,往後擱置了。

  「今日就不請阿鸞過去我殿裡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幾聲,知道瞞不過去,微紅著臉自己招認了。

  「謝大將軍前幾日托人送進來許多的東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間新奇的小玩意兒。什麼皮影戲,機關鳥,從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來的福娃娃……我身邊的人覺得新鮮,從箱籠裡全拿出來給我看,鋪得滿院子都是,都沒處落腳。早上我還罵著她們呢。」

  姜鸞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進來金玉頭面,綾羅綢緞,二姊正眼都不會落下一個,就會直接吩咐收庫房,便挖空心思換些民間的花樣討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餿主意,「謝征孝敬什麼,二姊全收著。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個臣子的孝敬是理所應當的。他自己上趕著要送,咱們可什麼也沒應下。」

  姜雙鷺臉上飛起了淺淡的紅霞,「拿人手軟,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著辦吧。」姜鸞也不勉強她,大度地揮揮手,「行,二姊先忙著收院子。那我改天再過去。」

  時辰尚早,她惦記著剛才大片銀杏葉紛紛揚揚落下如雨的美景,帶著文鏡掉頭往回走。

  沒走出幾步,被人攔住了。

  謝瀾穿著慣常的那身緋色文官袍,從長廊處走出來:「請殿下回含章殿。」

  姜鸞歪著頭看他,輕笑,「怎麼又是你,謝舍人。本宮沒記錯的話,你的官職是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不是本宮手下的東宮舍人。二兄病著,不召你隨侍,你在御前的差事輕省,就回你的中書省值房去。整日盯著我做什麼。」

  謝瀾垂眸行禮,「臣奉了裴中書之命,看顧著殿下,督促殿下用功進學。」

  姜鸞點點頭,「對了,他如今是中書令,是你頂頭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聽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幾步,

  「但我為什麼要聽呢。」

  說完徑自喊,「文鏡,帶路。」 甩下謝瀾走了。

  謝瀾臉上沒什麼表情,深秋的風帶了寒意,捲起枯葉,吹過他緋色的衣擺。他站在宮道旁排列整齊的松柏樹下,彷彿一塊精雕細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時,皇后謝娘娘是他嫡親的姊妹,他是正經的國舅爺,在延熙帝面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駕、負責草擬詔書的中書舍人,十日裡有八日點他隨侍御前,是中書省炙手可熱的紅人。家族裡極為看重他,給他在極靠近皇城的坊裡專門安置了一處宅子,一應用度繞過他那房的公中月例,只需他一枚私章,不管開支多少,從族帳上直接劃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駕崩,謝皇后離開京城,遠遠地避居離宮。

  謝皇后的頭銜倒是變成了太后,但宮裡又多了位顧皇后,新帝正妻,正經的六宮主人。謝娘娘這個太后還不是上一輩的長輩身份,只是個長嫂。

  明眼人都知道,謝娘娘大勢已去。

  他這個剛剛入仕不滿一年的中書舍人,也從繁花似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閒無事,無需伴駕,也無人過問。

  延熙帝登基短短兩三載,窮兵黷武,耗空國庫,戕害手足,京城連續遭遇兩次險境,險些動搖了大聞朝根基。

  政事堂議定了諡號,撿新帝人清醒的時候呈上去。

  新帝姜鶴望在龍床邊劇烈地咳嗽著,握住御筆,朱筆重重寫了個『甚好』。

  就此定下了『靈』字的惡諡。

  雖然無人明著打壓謝瀾這個先帝時的國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連累,仕途受阻,想要再進一步,今生是難於登天了。

  謝氏族內給他的那處宅子雖然沒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從族帳裡劃走開支,已經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給他的所有優待轉給了他最近炙手可熱的族兄,謝征。

  謝瀾在風裡無聲無息地站了一陣,視線落在前方走遠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雖然纖細而單薄,個頭至今未到他下頜,卻彷彿是迎風盛開的一支梔子花,那嬌小的身形裡蘊含了許多鮮活力量,腳步聲都是皇城極少見的輕盈活躍。

  他默不作聲地跟隨上去。

  姜鸞剛才路過時,叮囑了值守小內侍不要打掃落葉,隔了半個時辰過來,夾道上果然已經被風吹落了一大片的銀杏落葉,黃燦燦地煞是好看。

  她撿起幾片形狀好看的葉子,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不知何時開始,謝瀾又悄然站在路側邊了。

  平心而論,謝瀾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那張臉著實賞心悅目。

  姜鸞起了三分興致,也不管謝瀾為什麼要跟著來,索性以欣賞的眼神細細打量周圍,美景配美人,此處景致可以入畫。

  只可惜美人始終沉著臉,眉眼不夠鮮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韻味。

  她欣賞了一會兒,惋惜地問,「謝舍人,你最近是怎麼了,怎的終日不見你笑一次。從前你也不怎麼笑,但也沒有如今這麼沉鬱。」

  謝瀾平靜地應道,「臣一心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處境,臣只覺得憂思滿懷,心境沉鬱,笑不出。」

  「嗯?」姜鸞停下打量銀杏葉的動作,視線抬起來。

  「謝舍人……替本宮一心思量?憂思滿懷,憂愁到笑不出?」她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捧腹笑出了聲,「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了。」

  她頓時興致大起,幾步蹦躂到他面前,抬起視線看他。

  「幾句話不是隨口說的吧。謝舍人到底想說什麼?我今日有空,仔細說給我聽聽看。」

  謝瀾道,「剛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讀書,多觀政。」

  「御史中丞崔知海,提議把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轉呈給王相決議。李承嗣李相,沉吟不決。」

  「裴中書說了一句話,兩位相公[1]便默然不語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無他人的偏僻庭院裡,他清晰而簡潔地轉述了裴顯在政事堂中和幾位朝廷重臣商議,原本不該傳出洩露的私密言談。

  「——皇太女觀政,如果她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

  四周安靜了下來,文鏡默默地退遠了幾步。細微的秋風聲響裡,姜鸞指尖轉著銀杏葉細而長的葉莖。

  「是他會說的話。」她最後點點頭,若無其事說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磚清脆,噠噠噠地走出幾步,姜鸞回頭問謝瀾,「那你呢。」

  「私自傳出政事堂廷議言論,被人知道,你必然會被彈劾,只怕連現在的中書舍人的官職保不住。謝舍人,為什麼要冒著被追責的風險,轉述給我聽。」

  姜鸞說到這裡,頓了頓,輕笑,「難道是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誼?謝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謝瀾低垂著眉眼,動也不動地站在銀杏樹下,樹冠濃密陰影遮擋了他大半張清雅面目,幾片樹葉打著旋兒轉下來,落在他緋袍的肩頭。

  他下定了決心般,抬手撩開衣擺,長跪在樹蔭下,雙手放於額前,鄭重行揖拜禮。

  「臣願追隨皇太女殿下。」

  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冽無波的,「聖人病重,小殿下剛過滿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東宮,便是一國儲君,理應入朝觀政,擔負起監國重任。如今卻在宮中處處被人掣肘。臣不才,願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脫離掣肘,立身於朝堂之上。」

  姜鸞繞著他轉了兩圈,饒有興致地反問,「不靠親戚拉近關係,鐵了心要論君臣?」

  謝瀾不應。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姜鸞低頭看著他就連拜伏時也拉得筆直的肩胛脊背,出聲應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做個純臣。」

  「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謝舍人。」她彎腰替謝瀾拂去肩頭落下的銀杏葉的同時,語氣輕緩地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你說本宮被人處處掣肘……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謝瀾借著她攙扶的動作起身,薄唇開合,毫不遲疑地吐出極清晰的一句話語,

  「身在政事堂,同時手握軍務、政務大權的當朝權臣,中書令裴顯。」

  姜鸞讚許地點點頭,「答得直白。現在回答本宮第二個問題。」

  「你代表哪方勢力而來?你謝瀾來投奔我,站在你身後的,是只有你自己,還是謝氏全族?」

  謝瀾這回默然許久,最後冰冷地道,「只有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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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相公:唐宋時期對宰相的尊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九章

  東宮位於內皇城的東南處,佔據了偌大一片地勢。雖然統稱『東宮』,其實內有大小殿室十數間,構造類似於縮小的皇城。

  前殿是皇太子召見東宮屬臣,議事問政的地方;後面的寢殿供皇太子日常起居;東西預備著數處內院,供太子妃和太子侍妾居住。

  如果皇太子年紀尚小,出閣讀書也安排在東宮。位置就在前殿裡的含章殿。

  如今姜鸞受封皇太女,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入住東宮的頭一個皇太女,東宮自然要整修。

  姜鸞領著謝瀾,在文鏡的護衛下,踩著漢白玉石階,邁進東宮敞開的朱紅宮門時,迎面看見淳于閑站在殿前開闊的庭院裡,和幾名官員說話。

  漢陽公主入主東宮,淳于閑這個公主府長史當然也跟隨入了東宮,封了四品東宮詹事,連升四級,二十多歲年紀坐穩了東宮最要緊的職位,當初調去公主府任職時閒言碎語的六部同僚驚掉了下巴。

  她走過庭院時,風裡依稀傳來幾句言語,

  「……處處都是騰龍圖案,皇太女殿下入住,日日對著,不合適……」

  幾名官員見了她,急忙過來行禮。

  都是工部的官員,圍攏著姜鸞,說起他們整修東宮的重點打算:

  「臣等提議,東宮裡的騰龍圖案都要修一修,繪成飛天彩鳳!」

  姜鸞笑了笑,抬眼打量四周處處可見的騰龍祥雲圖繪,

  「誰的好主意,本宮自己都沒想到。實在是出類拔萃啊。」

  為首的工部郎中興奮得滿臉紅光,「是工部應侍郎的提議,臣等也覺得好!」

  姜鸞不置可否,召了廊下迎出來的秋霜,「帶幾位工部郎中去喝茶,歇息歇息。看他們忙活得滿頭是汗。」

  又召了淳于閑過來,帶著笑悠然問,「他們提議把東宮殿室的所有騰龍全改成彩鳳,你覺得如何?」

  淳于閑不吭聲。

  姜鸞吩咐下去,「帶話給幾位工部郎中,叫他們回去自己商議著。本宮覺得花費過於奢侈,不想改。若他們堅持要整修的話,寫個奏本,寫明預算,正式遞進中書省。」

  淳于閑剛才還有些摸不準,如今聽了那句『遞進中書省』,倒是確定了姜鸞的心思。

  「奏本遞到裴中書的手裡,他們幾個的仕途也算是到了頭了。」

  淳于閑搖搖頭,「裴中書最為厭惡表面文章。浪費巨資錢財,只把龍改為鳳,於國於民何益呢。」

  姜鸞哧地笑了,「於國於民當然無益,於仕途或許有益?他們是在明晃晃的拍馬屁啊。」

  她隨意地坐在長廊欄桿上,抬頭看頭頂的騰龍柱。

  「國庫窮著呢。裴中書費了大力氣扳倒了盧氏,抄家得的錢財還沒進手又流水般花了出去。陣亡將士的撫恤金至今只發下了一半。明日工部那幾個如果堅持上奏,叫裴中書見了奏本,只怕要恨得入骨。」

  「殿下剛才為何不勸一勸。」

  「我勸什麼?動了歪心思的人,還留著做什麼?裴中書如今勢大,借他的手用一用,索性清除一輪雜草,把位子讓出來,讓給心思沒那麼歪的人。」

  姜鸞說著,轉過頭來笑吟吟問,「淳于手邊有沒有什麼人選舉薦?名字職務報上來,我這邊先預備著。」

  淳于閑斟酌著諫言:「皇太女打算的做法,於朝廷大有好處,但和裴中書的關係融洽並無好處。若是傳出去,對殿下自己的聲譽也不大好。自古東宮重賢德……」

  姜鸞粉色的唇瓣翹起,開口:「錯了,淳于。」

  淳于閑愕然,「臣屬哪句話說錯了。」

  「說的話句句都對,但時機錯了。」姜鸞隨意地倚靠欄桿,望向頭頂金粉繪製的騰龍圖案,

  「淳于,你是寒門出身、飽讀詩書經義的賢臣,未經歷過京城的政局傾軋。詩書經義的道理,是局勢安穩時治國用的。現在我安穩嗎?」

  淳于閑啞然無語。

  她起身安撫地拍了拍淳于閑的肩頭,「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本宮從前吃的虧太多了,虧出不少經驗,私下裡說與你聽。」

  「人都不安穩,賢德名聲有什麼用。」前頭是往下的台階,她三級並做兩級,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賢德名聲能讓大權在握的裴中書聽我的話嗎?能免了我每日的讀經義寫文章嗎?能讓我去前殿觀政嗎?賢德名聲只會牢牢地困住我的手腳,讓我連在殿裡聽聽曲兒,看看歌舞都不行。」

  「更何況,」她豎起纖長的手指,晃了晃,

  「我還不是正大光明立儲的皇太子,而是半路出家的皇太女。自古世道如此,女子要立身,比男子更艱難百倍。你瞧著吧。如果立起了賢德名聲,以後有的是人順著這點拿捏我。」

  她回頭笑問,「我說的對不對,謝舍人?」

  謝瀾走上兩步,毫不遲疑接口,「殿下說得極是。如今情勢已經處處被人掣肘,若再循規蹈矩,賢德,大度,寬仁,謙和,忍讓,是高潔品質,亦是重重枷鎖加身。」

  「說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心一意為我著想了。」姜鸞一拍手,「幫我想個法子,有什麼辦法衝破如今處處被人掣肘的不利局面?」

  謝瀾不假思索,「風起於青萍之末,千尺長堤潰於蟻穴,從細微處開始。」

  ————

  傍晚時,裴顯從政事堂出來,斜陽夕照,遠山蒼茫,秋風裹挾著枯葉飛過庭院,自有一種蕭瑟美感。

  他站在台階高處,駐足觀看了一陣。

  自從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從龍之功,被時勢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時攬著軍務、政務,兩邊的大權,風頭幾乎蓋過了朝堂裡執政數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說一句權柄煊赫,當朝新貴,並不算過。

  卻也是是他三月從河東領兵勤王時,並未想到的局面。

  八月初十動亂當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后的親子,他血脈相連的嫡表親。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溫吞寬和,更適合為天子,卻和裴氏並無血脈關聯。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並不像放出來的『受驚病重薨逝』那麼清楚乾淨。離宮那邊的裴太后連續發書信痛罵他。

  罵到現在,他已經連信都懶得打開了,直接往書房的故紙堆裡一扔了事。

  遠在河東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親叔父,寫信謹慎地表達了家族的不安。

  他寫了極長的書信闡明京城局勢,安撫河東的族人。

  但身邊無人能安撫他動蕩的內心。

  京城皇宮的秋天景致極美,楓葉火紅,銀杏明黃,庭院蕭瑟落葉也值得一觀,他便偶爾駐足看幾眼。

  京城朝廷的戰場,和河東邊境的戰場大不相同。

  官場沉浮,見慣風浪,驚心動魄的一夜劇變過後,周圍所有人都如他這樣,不管心裡如何動蕩,表面波瀾不驚。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潛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裡征討兵餉,掌管著戶部錢袋子的李相屢次推脫,他派兵圍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徵走了三萬兩銀,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不過短短三五個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裡每日碰面時,就能夠鎮定地手捋短髯,一臉平和地和他談笑風生了。

  裴顯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權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談笑風生的李相,不知道會不會頭一個衝過來往他身上砸石頭。

  或許第一個還輪不到李相。自從他抄了盧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裡,要把他裴氏連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裡有權有兵,他的兵馬元帥府赫赫不倒,他還在政事堂裡端坐,那些黑暗裡潛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輩子遠遠地在暗處盯著,等著。

  他望著庭院裡被寒風吹得滿地翻滾的枯枝落葉看,不知怎麼的,卻想起來早上噠噠噠踩著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鸞。

  還有她意外聽到了背後閒談,毫不顧忌,高聲應的那句,「聽到了!」

  京城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如此不給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餘,想起當時政事堂裡鴉雀無聲的尷尬局面,又讓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裡這位按頭認下的甥女,倒是個脾性與眾不同的。小小年紀,心裡自有城府,卻又不是那種『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謀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給你個迎頭巨浪。

  裴顯細微地彎了彎唇,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頭挨了一記巨浪,那碗五味雜陳的茶湯確實惹著他了。

  滿口的辛辣苦澀咸,當著人前若無其事喝下兩口,之後連喝三四碗茶也壓不下去那股怪味兒,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當時他壓著心氣,不冷不熱地刺了句『重陽宴大射』。

  事後想想,他連李相都能若無其事地當面寒暄談笑,和年僅十五歲的小丫頭針鋒相對什麼呢。

  即使對方身份貴為皇太女,他年長了她許多,還是該大度些。

  姜鸞雖然會騎馬,但不曾學過射術,重陽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場,開不了弓的。

  裴顯思忖著,腳下便換了個方向,往東宮方向走。

  「督帥。」身邊的親兵依舊還是按軍裡的職銜稱呼他,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兩刻鐘,宮門要下鑰了。」

  自從裴顯升任中書令,謝征開了驃騎大將軍府,裴顯手裡的京畿防務,被謝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內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宮守衛權。值守皇宮各處宮門的南衙禁軍十二衛,填補了一些謝征的騰龍軍進來。

  今晚正好是謝征的人值守宮門,對裴顯這邊的人公事公辦。等宮門下鑰後,萬一被攔住不好看。

  裴顯擺擺手,「無事,去東宮看看。等下從東宮邊上的嘉福門直接出去。」

  嘉福門緊鄰東宮,向來是東宮自己的親衛看守。守嘉福門的都是文鏡麾下的人。

  ——

  才走近東宮,隔著宮道遠遠地看見前方透出了大片燈火。裴顯便是一皺眉。

  新帝病重,不見好轉,滿宮心情沉鬱。顧娘娘三日前傳下宮規,宮中禁奏樂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後不得浪費火燭。

  雖然拘束的是後宮的宮人,東宮在皇宮裡自成一隅,並不隸屬後宮管轄。

  但裴顯原以為,姜鸞新入主東宮,行事多少會收斂些。

  沒想到東宮今晚卻是火燭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晝。

  正想到這裡,一陣喧囂熱鬧的樂聲越過宮牆,傳入他的耳朵。

  鼓點急促,樂音激昂,聽著像是京裡時興的胡騰舞。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腳步沿著圍牆往東宮正門方向去。

  隨著他走近,那激昂的鼓點和樂聲越發地響亮,夾雜著陣陣的笑聲和驚呼聲。

  跳舞奏樂的地方似乎不在後面寢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裡,隔著一道院牆清晰可聞。

  一個溫軟動聽的少女嗓音在笑,那聲音極耳熟,裴顯一下便分辨出來,是姜鸞在笑著拍手說話,「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樹下奮力敲鼓,小白氣喘籲籲地在庭院中央飛快舞動胡旋,華麗舞衣轉出了層層虛影。

  姜鸞坐在庭院正中,興致勃勃地邊觀看歌舞邊驚嘆,

  「怎的能轉這麼快。」

  小白急促地舞動,邊跳邊喘息著回道,「回殿下的話,還、還能更快些。」

  姜鸞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裴顯:「……」

  站在宮門外,他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去了。

  他才幾日未過來看,東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

  文鏡領著東宮親衛,正在庭院四處巡值守衛。

  遠遠地看到裴顯過來,守門的幾個親衛飛奔回去報信。文鏡急匆匆趕到門邊,裴顯一擺手,阻止他往裡面通報的動作,撩袍跨進了門檻。

  文鏡猶豫了片刻,還是按照軍裡的稱呼,過去一步行禮,抬高聲線喊道,「末將見過督帥!」

  庭院裡的樂音瞬間停了。

  四周宮燈點亮、燈火通明的寬敞庭院正中,小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門邊。

  一道冰寒的視線攫住了他。

  小白跳到熱汗涔涔的燥熱身體就像被人當頭潑了一通冰水,瞬間涼下來,他忙不迭地往旁邊躲避,把大半個身子藏在欄桿陰影裡,跪伏在地迎接。

  大白也急忙抱著手鼓起身,同樣跪伏在地。

  裴顯冰涼的視線越過兩名伶人,越過滿庭院亮堂堂的燭火宮燈,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華表。

  一張黑木長案安置在華表的漢白玉欄桿下面。

  姜鸞安然在耀眼燈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長案,淺笑盈盈,

  「裴中書來了。」

  姜鸞身側,端正跪坐著緋衣官袍的謝瀾。

  驟然見了頂頭上峰,謝瀾面色如常,一絲不苟地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裴顯的視線掃過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不管出於什麼緣由,他一個中書舍人,都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東宮。

  下一刻,注意到謝瀾正在做什麼,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謝瀾面前放了一個透明的琉璃盞,盞裡盛放著一碟金燦燦的柑橘。

  身穿著緋色官袍的謝瀾,白玉般的修長手指掂著柑橘……正在剝橘子皮。

  裴顯的視線頓了頓,略過那盤柑橘,緩步走了過去,語氣極為平淡地回復問候。

  「謝舍人免禮。整日不見你的蹤影,還以為身子不適,自行回家休息了。怎麼會在殿下的東宮?」

  謝瀾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剝幾隻柑橘。」

  裴顯涼笑了聲,「中書省門下,聲望極清貴的中書舍人,不去中書省值房待命,卻來做小伏低,做內侍僕役做的事?」

  謝瀾剝好了一隻柑橘,仔細放進琉璃盞裡,金黃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開,彷彿盛開的花瓣。

  他雙手捧起琉璃盞,奉給姜鸞面前,平靜地道,

  「殿下為儲君,下官為臣下。君臣有別,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為臣者不得辭。」

  好一句 『君臣有別』,好一句『為臣者不得辭』。

  裴顯以全新的審視目光端詳了幾眼謝瀾,神色反倒平靜下來。

  他的視線轉向旁邊托腮看好戲的姜鸞,「殿下今晚是在做什麼呢。」

  姜鸞嫣然淺笑,晃了晃手裡的金杯,

  「裴中書先答一句,今晚來東宮做什麼,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過來的?若是以小舅的身份過來,東宮裡沒有你甥女,勞煩去二姊的景宜宮。若是以中書令的身份過來——君臣有別,先把君臣禮行了。」

  裴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

  他來東宮做什麼?

  眼前這位聽著靡靡絲竹樂音,觀著美貌伶人歌舞,清貴的中書舍人替她剝橘子,快活地樂不思蜀,她會為了重陽宴大射下不了場,開不了弓而煩憂?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並無幾分笑意的笑容,轉身往外便走。

  人還未出庭院,卻聽到身後的聲音悠然道,

  「中書省的值房申時就散值了。裴中書這麼晚了過來探望本宮。雖說如今我們沒了舅甥名分,或許裴中書還想論一論從前結下的那點情分?」

  春蟄和白露合力抬來胡床,姜鸞指了指對面,平淡吩咐,

  「坐吧,裴中書。夏至過去斟酒。」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轉身撩袍坐下。

  「從前那點交情沒什麼好論的。」 他不冷不熱地道,「看殿下的東宮今夜歌舞熱鬧,正逢盛事,湊個趣。」

  夏至送上了金杯和酒壺。他冷淡地打量四周歌舞昇平的場面,抱著酒中加五味料的警惕之心,謹慎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卻是極寡淡的味道,在他的舌上滾過,幾乎和水差不多。

  裴顯微微一怔,改而打量手裡的酒杯。

  東宮大張旗鼓,歌舞夜宴,絲竹靡靡之音充斥庭院,席間上的『美酒』……

  居然是給十歲剛入席的小孩兒們喝的果子酒。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章

  偌大的庭院裡,形制莊重的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氣氛陷入一股奇異的平靜。

  歡快的絲竹樂音早就停了,小白和大白兩個不敢喘口大氣,依舊拜伏在原地,沒有人出聲喚起便不敢起身。

  謝瀾紋絲不動地端坐在原處,接過一個空的琉璃盞,開始剝下個柑橘,對緊張氣氛並無半點反應。

  姜鸞倒酒,夏至捧到裴顯面前,兩邊默不作聲地連喝了三杯。

  「殿下今晚大張旗鼓的在東宮裡絲竹歌舞,有沒有想過聖人那邊。」

  最後還是裴顯先開了口,「聖人至今重病纏身,宮中限制了舞樂火燭。你這個東宮之主,聖人親妹,卻在夜晚酒宴喧嘩,傳出去不好聽。」

  姜鸞姿態隨意地搖晃著杯中酒,「裴中書不知道?聖人前幾日清醒時,特意遣人來東宮知會,說東宮並不隸屬後宮,叫我不必過於拘謹。今晚我召了大白小白兩個,隨便在院子裡跳個舞,喝幾杯酒,沒想到卻驚動了裴中書。」

  她敷衍地舉杯,「出乎意料的意外之事。」

  當真是出乎意料。

  從前在公主府的時候,裴顯還依仗著長輩身份,幾次夜入她的寢堂,把她從床頭揪起來說話。

  但自從她入主東宮,裴顯便再沒有夜入過一次。

  要麼,是東宮的嗣君之位,在他心裡的分量不一般;要麼,就是她八月裡放下的那句狠話,『從此做不成舅甥』,被他聽進去了。

  她也想不出,裴顯今晚怎的突然過來了。

  文鏡在門外那句大聲的『見過督帥』驚動所有人之前,她正在歡快的絲竹樂音裡和謝瀾商議著,

  「靡靡絲竹樂音,美人燈下歌舞,有點你說的『細微之處破局』的意思了。以後我想惹事,就用這幅紈絝模樣見客?」

  謝瀾冷靜地指出,「還少了酒。喝酒鬧事,說話可以更肆意些。鬧完後可以順勢推脫到醉酒的緣由上,諒解起來也更容易。」

  姜鸞一拍手,「好主意。」

  夏至端來了宮廷裡自製的『松泉釀』,天氣冷了,玉壺放在溫水裡溫好了才端上來,給姜鸞和謝瀾兩邊分別斟酒。

  姜鸞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角,

  「甜甜的。好喝是好喝,但怎麼喝起來……跟本宮從前喝的蜜水差不多。」

  謝瀾啜了一口,放下。

  「以果子釀的酒。雖然喝完不容易宿醉,但恕臣直言,十斤都喝不醉。殿下想要借酒肆意行事,不能用果子酒。」

  他想了想,「臣家裡有私釀,名叫『月下霜』,口感醇厚,後勁不小,下次臣從家裡帶一壇給殿下。」

  他說起私釀,姜鸞倒是想起舊事,單手支頤,悠悠地道,

  「裴中書的家裡也有私釀,幾個月前喝過一次,入口甘甜,回味無窮。啊,雖說是果子酒,倒是挺容易醉的。」

  她邊說邊喝,淺淺喝了幾杯『松泉釀』,臉頰的凝脂肌膚漸漸浮起一層淺緋紅。

  小白的舞蹈跳到激烈處,踩著一塊方圓不過兩尺的圓毯飛快旋轉,幾乎現出虛影。

  姜鸞姿態慵懶地靠在長案上,烏黑眸子裡浮起一層朦朧霧氣,「小白跳得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謝瀾看在眼,心裡默然思忖著,殿下的酒量只怕淺得很。

  說不定宮裡的松泉釀就足以半醉了,倒不一定用得上家族裡私釀的『月下霜』。

  姜鸞察覺了謝瀾打量的視線,素手執金杯,彎著眼笑望過來,

  「謝舍人現在看我,行事夠不夠放肆?夠不夠打破外頭那些臣子們教化東宮、給皇太女教規矩的妄想?」

  謝瀾如實道,「恕臣直言,還不夠肆意。」

  姜鸞歪頭想了想,召來了邊上敲手鼓的大白,「過來這裡坐。」

  大白吃驚地敲錯了一個音,停手起身,恭恭敬敬地挪過去她身邊,估猜著姜鸞的意思,跪伏在她的十二幅湘繡長裙擺邊緣,試探著往她身邊靠近,柔軟的眼神往上瞄。

  趕在大白的臉頰貼上她膝蓋之前,姜鸞抬手擋住了,笑問謝瀾,「這樣呢?」

  謝瀾沉默了須臾:「恕臣直言,太過了。殿下尚未議親,當眾狎暱伶人,會被御史接連彈劾品行不端,驚動朝野。」

  姜鸞不滿地嘖了聲,揮揮手,吩咐大白坐回去原處。

  鼓點聲又清脆地響起。

  姜鸞托著腮轉去看謝瀾,烏黑眸子裡霧濛濛的帶著水光。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把面前的琉璃盞往前一推,

  「我有個主意。謝舍人,坐過來一點,替本宮剝個橘子。中書舍人親自動手替本宮剝橘子,行事放肆不放肆?會不會引起言官彈劾?」

  謝瀾啞然片刻,起身在她身側坐下,拿起一個橘子。

  剝著橘子的同時,回答姜鸞的問題,「行事放肆。但未過君臣之界限,不會引起彈劾。」

  裴顯就在這時踏進了東宮正門。

  兩邊落座擺酒,聽姜鸞不怎麼走心地和他解釋,他的到來「出乎意料」。

  裴顯早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笑了聲,「臣來得出乎意料?這麼說,如果預先通報了,殿下就會把歌舞美酒藏起來,不讓臣瞧見?」

  姜鸞懶洋洋地在長案上敲著酒杯,「不至於。裴中書第一次瞧見罷了。其實東宮裡每晚都差不多,彈彈琵琶,敲敲手鼓,跳跳歌舞,再上點好酒,給我解個悶兒。」

  她借著三分酒意,半真半假地和裴顯抱怨,

  「月曆都過了十月了,宮廷裡還在張羅著九月的慣例重陽宴。遇著大宴群臣,吃吃喝喝的事,便要我去了。稍微正經點的事,便把我撇在旁邊,政事堂幾位重臣自行商議,中書省擬制,一封敕書抄寫本放在御案頭的同時,尚書省已經把旨意下達給六部了。」

  月色光影下,她的嘴角翹起,似笑非笑,

  「我怎麼覺得我這皇太女,就是個逢年過節露個臉,帶著臣下吃吃喝喝的差事呢。如果是個比喻,像是畫兒上供著的神像,每天只需早上對著神龕拜一拜,其餘時間扔去旁邊。怪沒意思的。」

  裴顯神色不動地抬手,啜了口寡淡的果子酒,

  「那是因為殿下年紀尚小,能力不足,未到能承擔監國重任的時候。」

  姜鸞笑,「如今本宮十五歲,你們說年紀尚小。裴中書倒是說說看,多少年紀就不小了。」

  裴顯不答,只是自顧自地在月下喝酒。

  姜鸞百無聊賴地趴在案上,指尖一下下刮著金杯, 「十八歲?二十歲?該不會要我坐在東宮的位子上,等到虎兒長大吧。」

  裴顯皺了皺眉,終於開口了。

  「和小殿下無關,和殿下自己的治學有關。大聞朝立國兩百年,哪有未出閣讀書就監國的儲君?後宮人多眼雜,殿下言語間不要隨意牽扯,免得傳出去人心浮動。」

  「裴中書又是這套,冠冕堂皇地地要我進學讀書。我一讀書呢,崔翰林就處處指摘我這裡學得不好,那裡學得不好。忒沒勁。」

  姜鸞意興闌珊地揮揮手,「今晚盡興了,大白小白下去領賞吧。」

  大白小白行禮退走,裴顯也隨即起身,「今晚東宮私下夜宴,雖然不算什麼大事,最好還是知會聖人和顧娘娘一聲。」

  姜鸞唔了聲,起身時身子微晃了下。

  旁邊的春蟄和白露趕緊衝過來把人扶住了。

  裴顯細微地皺了眉,過去幾步,把姜鸞食案上擱著的金杯放在鼻下嗅了嗅,

  「……也是果子酒?」

  旁邊的夏至小聲應答,「奴婢不敢拿烈酒。給殿下的壺裡盛的,就是裴中書剛才喝的,宮裡的松泉釀。」

  裴顯放下酒杯,睨了眼對面暈紅的臉頰。

  「白水似的果子酒也能喝成這樣?你們殿下不能喝酒,你們勸她少喝些。」

  幾個大宮女都知道自家小主人和這位最近不太對付,敷衍地應了。

  裴顯起身欲走,走到門邊,忽然回身,極犀利地盯了眼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謝舍人打算何時出宮。」

  謝瀾放下手裡剝到一半的柑橘,直身冷淡應道,「但憑殿下吩咐。」

  「本宮留他說說話。」姜鸞搖搖晃晃走出幾步,聽到身後的問答,回身接了句,

  「正經認了親的外戚,都是表兄表妹,自家人。晚上睡不著,謝舍人最近又空閒,正好閒聊幾句。」

  她忽然想起一個差點被她遺忘的事,懶洋洋發問,「對了,謝舍人,聽說你和王家六娘的六禮都過了一半,中途被盧家的事打斷,後來不成了?」

  謝瀾平靜地道,「臣並未和王氏女定下婚約。之前種種,都是京城誤傳。」

  「哎?怎麼回事。」姜鸞今夜喝得高興,歌舞也看得高興,幾步正好走到小白跳舞的波斯圓毯那兒,她隨意地踮腳轉了個圈兒,醉濛濛的眸子裡帶著若隱若現的水霧,倒映出漫天星光。

  「那就留下來,仔細說說之前誤傳的婚約——」

  裴顯站在門邊看著,臉上沒什麼神情。

  「謝舍人。」他淡聲道,「本官有事詢問。勞煩謝舍人隨本官回中書省值房。」

  姜鸞『嘖』了聲。

  「故意的吧。見不得我留人說話?」

  她不滿地質詢,「宮裡哪條章程寫了,皇太女不得在東宮裡留官員議事?東宮召見官員的前殿修了幹什麼用的?」

  裴顯沒有回答。

  大聞朝立國兩百餘年,只出過一任女君。朝廷從未立過皇太女,所有的規章制度都是默認東宮皇儲為男子。

  只是立了個公主入主東宮,禮教規矩的男女大防,和君臣往來的宮廷規矩互相碰撞,處處都是想像不到的混亂。

  尤其他當初堅持立的面前這位,性情聰慧又狡黠,哪裡有空子往哪裡鑽,是麻煩裡的麻煩。

  裴顯站在門邊,沉默了一會兒。

  他在仔細地回憶,自己當初為什麼想也不想,堅持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

  明明宮裡有另一位性情乖順很多的懿和公主。

  說來也怪,他卻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懿和公主為皇太女。

  似乎從他的心底最深處,毫無疑問地確認一件事:如果立皇太女,必定是漢陽公主。

  想來想去,最明顯的緣由,或許是懿和公主當時已經和平盧節度使謝征賜婚,即將出降,被他從人選裡剔除了吧。

  他思忖著出了東宮,謝瀾跟隨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如果不是鞋履踩在庭院細砂石間,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整個人簡直像個無聲的影子。

  「謝舍人。」裴顯沉思著,緩緩道,「最近宮裡事務繁雜,聖人身子不好,你那邊或許有些怠慢,不必多心。並非裴某有意對你如何。」

  走出幾步,又繼續道,「王相家的親事半途而廢,裴某也有耳聞。如果謝舍人有意的話,裴某倒是可以代你登門,親自面談王相,中間做個轉圜。說不定這門親事會有轉機……」

  「多謝裴中書好意。」謝瀾清冷地回話,「實在不必了。便是王相同意聯姻,謝家也不會讓下官迎娶王氏女。」

  「謝家郎,王氏女……」他譏誚地笑了笑,「多半會換個新郎。」

  裴顯『嗯?』了聲。「怎麼說。」

  謝瀾在月下露出一個極淺淡的自嘲笑容。

  「謝氏族人眾多。謝太后娘娘,是下官的嫡親姐妹。先帝薨逝,謝太后娘娘歸隱離宮,在謝氏族老的眼裡……瀾已經無用了。」

  裴顯立定腳步,冷淡地瞥過去一眼。

  「所以你去皇太女殿下的東宮,殿下讓你剝柑橘,你便丟了文人筆,拿起琉璃盞,做起侍奉起居的瑣事?」

  謝瀾並不應答,後退半步,平靜地振衣行禮。

  「瀾手中並無任何中書省事務,不知裴中書有什麼事務要和下官商議。若只是漫步閒談,天色不早,容下官告退。」

  「中書省確實無事,只是和謝舍人閒談幾句。人各有志,你要謀自身,裴某不攔你。只有一件……」

  裴顯的聲音冷了下去。

  「皇太女並未定下駙馬人選,她如今才及笄的年紀,青春貌美,行事肆意,又倚仗著儲君身份,輕易可以召見前朝官員。」

  「八十年前,大聞朝曾立了一任女君,不過八年便退位為長公主。但那短短八年的監國時間裡,女君和眾多的朝堂俊彥流傳出了許多的野史流言,謝舍人,你可曾讀過?」

  謝瀾飽讀詩書經史,正史,野史,當然都是讀過的。

  「略有耳聞。」他回答道。

  「你讀過就好。」裴顯點點頭。

  「現在是端慶帝初年。你若不想百年後傳出東宮皇太女的野史流言,帶著你會稽謝氏五郎謝瀾的名字,在眾多文人墨客的口中津津樂道……」

  他沉聲警告:「莫要夜宿東宮。」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一章

  入秋之後,天亮的時辰一天天地晚了。到了五更天,天色還黑著,耳邊只聽見寒風呼嘯著刮過庭院的聲響。

  姜鸞不願起身。

  「昨夜睡得晚,睡不夠。」她縮在柔軟的鴨絨衾被裡,閉著睏倦的眼,嘟嘟囔囔。

  「早早起身,去了含章殿,對著崔翰林那張拉得三尺長的臉,大清早地找罪受。我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苑嬤嬤連哄帶勸地把她從被窩裡拉出來。

  「我的殿下,如今不比從前公主時候了,懶散不得的。朝廷多少雙眼睛盯著東宮。這個月已經遲了三回了,再遲下去,崔翰林當真請了戒尺,責罰了殿下身邊的人,豈不是難看。」

  姜鸞閉著眼,東倒西歪地起身,梳洗穿戴了一刻鐘,用過了早膳,借著魚肚白的天光往含章殿方向去。

  崔翰林已經候在含章殿裡了。

  五十往上年紀,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在翰林院裡供職,書堆裡打滾了一輩子的老學究,終日頂著一張嚴肅面孔,就像姜鸞所說的那樣,站在含章殿門口,沉著一張神色不好看的臉,踱步過來行禮。

  「殿下今日比昨日又遲了。」

  姜鸞打著呵欠邁進殿去,「昨日早到了半刻鐘,也沒見崔翰林誇獎半個字。今日準時到了,崔翰林張口就是責備。反正本宮在崔翰林這兒是落不到一個好字的。」

  她不提昨日還好,崔翰林的臉色更加難看,就像姜鸞說得那樣,拉下來三尺。

  「昨日殿下是早到了,但進學到一半,臣剛剛留下兩篇課業,殿下轉眼人就不見蹤影。」他沉著臉問,「敢問殿下去何處了。」

  姜鸞坐到居中的長案後方,端正跪坐下來,拿過長案上擺放的幾本經義,無聊地翻了翻書。

  「崔翰林好好地教書就教書,按章節講解,遇到本宮不明白的地方,答疑解惑即可。為什麼偏要本宮把整本經義,連同各家注釋,典故出處,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本宮今年十五了,不適合這種蒙童初進學的死記硬背的法子。」

  崔翰林跪坐在對面長案後,手翻開經書,面沉如水,

  「殿下不是不適合,是無心進學。聖賢的經義文章,需得首先心無旁騖,開卷通讀百遍,方得其中的滋味——」

  「哎,崔先生。」姜鸞擺擺手,打斷崔翰林的說話,

  「本宮好奇一件事,當初是誰選了崔先生為東宮教諭的。如果是裴中書的意思,本宮當真要生氣了。」

  崔翰林看動作就想拍案而起,強行按捺住了,慍怒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臣學問不足,教不得殿下?」

  「不是學問不足,就是學問太足了。」

  姜鸞抬手點了點他,笑嘆,「跟著崔先生這種學法,通讀經義百遍,把各家的注釋典故都倒背如流,本宮就可以和崔先生一樣,扎根在故紙堆裡,做老學究去了。」

  「要麼,是崔先生自己的意思,存心往歪路上教本宮。要麼,就是有人懷著這個意思,選了崔先生。」她慢悠悠喝了口茶,

  「本宮再問一遍,選了崔先生做東宮教諭,到底是誰的意思?」

  崔翰林不答,沉著臉起身,勉強行禮告退,怒氣沖沖地大步出去了。

  含章殿門外站著一名緋衣官袍的年輕文官,崔翰林出門時沒留意,差點迎面撞上,對面的人往旁邊讓了半步,兩人錯開了。

  來人鎮定行禮,「崔翰林。」

  崔翰林詫異還禮,「謝舍人。」

  來的是謝瀾,因為皇太女在含章殿內進學,非急事不予通傳,所有求見的官員一律需得在廊下等候。他也不知在外頭聽了多久了。

  崔翰林都走了,姜鸞原本起身也要走,迎面見謝瀾站在殿外,笑了下,又原處坐了下去。

  「一大早的過來找本宮有事?進來吧,謝舍人。」

  含章殿裡講學時,為了集中心神進學,把所有可以導致心神鬆懈的物件都挪走了。

  偌大的殿室裡空空蕩蕩,只有面對面的兩處長案,伺候筆墨的幾名殿內小內侍,窗前掛著擋風遮光的大竹簾,旁邊的盤龍柱邊擱著醒神的銅香爐。

  姜鸞隨意地一指對面,那是原本給崔翰林準備的長案。

  「那邊坐吧。找我何事?」

  謝瀾端正地跪坐在竹席上。

  「殿下恕罪,臣在殿外,聽到了隻言片語。」

  他緩緩道,「崔翰林其人博學多才,是朝中出名的大儒。曾在太學中講學三日,臣當時尚未出仕,正在太學裡做學問,有幸連聽三日。」

  「在太學講學時,崔翰林旁徵博引,為太學生講解經義時,屢屢涉及法家、儒家的治國之道,言辭精妙,發人深省……並不是含章殿裡的教法。」

  姜鸞嗤地笑了,「我就說,怎麼可能真派個老學究來教我。」她不滿地道,「那就是崔翰林對我這個人多有不滿,不願全力教我了。」

  謝瀾不言語。

  垂首低眸,目光落在打開的《論語》,《禮記》上。

  「臣今日在中書省並無多餘事務,既然得空,便來東宮求見。原想著殿下今日必然要去紫宸殿見聖人和顧娘娘,當面解釋昨晚東宮的絲竹歌舞。如果殿下有為難之處,用得到臣的地方,臣願助力。」

  「但今日窺見了含章殿的種種情形,比起聖人和顧娘娘那邊,殿下有更需要助力的地方。」

  「哦?」姜鸞唇角翹起,起了些興致。「說說看。」

  謝瀾應聲道,「四書五經,都是聖賢學說。殿下跟隨崔翰林學治經,必然能學得一身錦繡學問。然而——」

  在姜鸞的注視下,他往下繼續道,

  「然而,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臣不才,願為殿下講史。」

  ————

  政事堂裡接連兩日在議盧家的處置問題。

  王相始終稱病未至。

  四大姓百年通婚,彼此都有幾門糾纏不清的姻親關係,王相近日秋涼受了風寒,但在家裡連續稱病六七日,也是帶了幾分避嫌的意味。

  政事堂其他三人都知道王相稱病的用意,便趁王相不在的這幾日,加緊地議。

  從京城盧氏男丁的處置,外放去地方上為官的盧氏族人的處置,到貪污的帳目清點,盧氏名下田莊,私兵,家廟宗產,哪些查抄,哪些放過,大概議出了眉目,中書省一條條地草擬詔書。

  聖人昨日清醒了,發話下來,今年是多事之秋,秋日登高望遠,有利於提振士氣。一年一度的重陽大宴雖說錯過了節氣,改名為秋日宴,但還是要辦,而且要熱鬧大辦。

  熱鬧的秋日宴結束之前,必然是不會下詔處置盧氏的。

  裴顯這日從政事堂出來的早。

  剛走出來幾步,迎面看見崔秋實崔翰林,怒沖沖地在殿外長廊的欄桿處,正拉著御史中丞崔知海說話。

  崔翰林和崔中丞兩個都是四大姓的清河崔氏出身,雖然是隔了幾房的遠親,但一筆寫不出兩個崔字,出了事彼此會私下裡議一議。

  見裴顯出來了,崔翰林拉著御史中丞直奔過來。

  「老朽有負裴中書的雅望。」崔翰林氣喋喋道,「老朽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應付不了皇太女殿下。東宮教諭這個職務,老朽做不了,老朽請辭!」

  裴顯出來見了崔翰林拉長的臉,便猜到他三分來意,聽了他的請辭並不非常驚訝,鎮定地勸慰崔翰林,

  「子曰:有教無類。皇太女殿下性情機敏多變,和大部分學子的脾性不同。崔翰林或許需要多些時日,多了解些皇太女的性情,才好引導進學。」

  崔翰林怒道,「若是位正統出身的皇子,再頑劣老朽也教導得下去!哼,偏偏是位公主出身的皇太女。心思若不用在正道上,管也管不得,教也教不了!」

  裴顯聽他話裡有話,追問了一句,「怎麼說?崔翰林盡管直言不諱。」

  崔翰林冷冷道,「還請裴中書多管教手下的官員。二十出頭年紀輕輕的中書舍人,十五六歲青春年華的皇太女,孤男寡女,借著進學的名義,在含章殿裡一個多時辰不出來。哼,老朽都沒臉進去看。」

  說完也不管周圍路過的官員聽到了如何反應,長揖到地,大步離去。

  御史中丞崔知海在旁邊聽得清楚,尷尬地笑笑,

  「這……本官這位族兄,脾氣過於迂直了些,正所謂忠言逆耳……裴中書莫要氣惱啊。當初裴中書托了本官請崔翰林時,本官當時就說,崔翰林性情過於剛直,當不得東宮教諭的。」

  裴顯站在政事堂的台階高處,對著滿庭院瑟瑟秋風中翻滾的枯葉,周圍竊竊私語的官員,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頭翻滾的鬱氣按捺下去。

  「有勞崔中丞,好言安撫一下崔翰林。請辭東宮教諭的事裴某聽到了,請崔翰林不必放在心上。裴某這就過去東宮看看。」

  白日裡的東宮靜悄悄。

  沒了昨夜的歌舞鬧騰,也沒有平日裡殷勤來往的工部官員。

  工部今早一道奏本遞進了中書省,裡頭辭藻繁瑣、字句駢儷地說明:

  皇太女入主東宮,乃兩百年來的大盛事。東宮現有的建築,處處採用騰龍圖案,多處規制不合皇太女殿下的貴重身份,請求撥款重修東宮殿室,改騰龍祥雲為飛天彩鳳。

  被裴顯當場把奏本扔到了地上。

  又撿起來,從頭到尾重看了一遍,拿筆把末尾署名的四五個工部官員的名字一個個地圈了。以工部應侍郎為首,圈一個名字,念一遍。

  念完之後,把奏本揣進袖裡,轉身去了政事堂。

  自從裴顯四月裡進了政事堂,議事的速度比從前快了兩三倍不止。不到晌午時分,工部請求修整東宮的奏本批復就下來了。

  帶頭署名的工部應侍郎,批了個『靡費國庫,停職待查』,當場卸了官袍烏靴,狼狽地被趕出了衙門。

  六部值房都在外皇城,彼此相隔不遠。消息長了飛腿似的傳遍了四處,工部從上到下的官員們個個噤若寒蟬。

  消息當然很快傳到了東宮。

  姜鸞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西邊偏殿的校場。

  淳于閑匆匆過來,附耳說了幾句,嘆氣說,「昨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但也太快了。工部的奏本遞得快,政事堂批復得更快。兩邊都在急著趕忙什麼呢。」

  姜鸞正在沙地校場邊練開弓,一邊挑選著合適的玉扳指,一邊聽消息,好笑地說,

  「不是每個人都是淳于你的慢性子。工部那邊忙著拍馬屁,裴中書那邊忙著殺雞立威,兩邊都等不及了。」

  淳于閑臨走前瞄了一眼旁邊。謝舍人今日也在校場隨侍。

  脫下了平日裡常見的大袖緋袍文官服,換了身窄袖修身的暮雲灰色胡服騎射裝,在校場邊準備著教姜鸞射術的弓箭用具。

  裴顯今天從政事堂出來得早,應付了請辭的崔翰林,從外皇城走到東宮地界時,一輪秋日斜陽還高高掛在西邊。

  秋高氣爽的天氣,陽光溫和,金色的光線照在周圍朱紅色的宮牆上,映出一圈華麗的金色。

  他踩著夕陽的金光走近校場門時,迎面看見姜鸞穿了一身俐落的海棠色窄袖胡服,腰帶扎緊,踩著膝下的長馬靴,在深秋的日光下顯得腰細腿長。

  雪白姣美的面龐抬起,輪廓同樣映了一層夕陽的淺金色,正笑吟吟和身側的謝瀾說著話。

  楠木長案上擺放著十幾把各式各樣的長弓,謝瀾挨個挑選,挑揀了一把黑木長弓遞過去。

  姜鸞試了下,根本拉不開弓,搖了搖頭。

  謝瀾把黑木長弓放回案上,又挑揀了一把小了許多的竹弓,是給初學六藝的小郎君用的。

  姜鸞試了試,帶起玉扳指的大拇指勾住弓弦,皓白的手腕和指腹齊用力,這回吃力地拉開了。

  小小的竹弓彎成滿月,搭上一支竹箭。

  謝瀾在旁邊盯她開弓的姿勢。

  說了幾遍,姿勢始終不太對,他抬手扶了下姜鸞開弓挽弦的指尖位置,又依次輕輕地按了下應該發力的肩頭關節,上臂,手肘。

  「殿下肩肘發力的姿勢要正一正。」

  「嗡——」

  一聲輕響,竹箭歪歪斜斜地射了出去,不到三十步距離就掉在地上,離九十步外的草靶離得遠。

  「哎呀。」

  姜鸞幾步跳過去,嘴裡念念有詞,「一步,兩步,三步……二十七步。」

  她彎腰把地上的竹箭撿起,瞄了眼前方遙遙放著的靶心,估算距離,嘆了口氣,

  「行了,我知道了。今年的重陽宴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場的了,以後也難說——」

  背後傳來文鏡大聲的咳嗽。

  「嗯?」姜鸞感覺有點不對,把竹箭扔回地上,敏銳地轉身。

  一抬頭,迎面看見門邊站了個熟悉的身影。

  紫袍玉帶,身形頎長。多少動蕩波濤,俱都覆蓋在平靜無瀾的表象下。

  要不是文鏡提醒,姜鸞都不知道裴顯是何時來的,背著手在門邊,漠然地望著這邊射箭的動靜,看了多久了。

  兩邊隔著幾十步距離對視了一眼,姜鸞把手裡的竹弓背回肩頭,若無其事往回走,邊走邊打招呼,

  「裴中書安好。今天從政事堂出來的好早。找本宮有事?」

  「是找殿下有事。」裴顯扯了扯唇,視線犀利地掃過周圍。

  校場空曠,一覽無遺。

  被崔翰林控訴『孤男寡女,借著進學的名義,在含章殿裡一個多時辰不出來』的謝舍人,在東宮皇太女面前脫下了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袖圓領官袍,穿上修身的暮雲灰色胡服騎射裝,清雅如遠山的容色被一襲俐落衣袍襯出了英氣,顯得比平日更出眾三分。

  裴顯收回視線,淡淡開口,

  「怕殿下晚上絲竹歌舞,美酒笙歌,夜裡不得空閒,特意選了白天過來。不想殿下……大白天也忙得很。」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二章

  裴顯緩步過來,俯身撿起沙地上被姜鸞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兩邊彎了彎。

  細長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聲脆響,從中間崩斷了。

  他又抬起手,對著姜鸞方向攤開手掌。

  姜鸞嘖了聲,把肩膀上背著的竹弓摘下給他。

  那是一把給十歲左右的小郎君初學騎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細細雕刻打磨得精緻,但弓弦繃得不算緊。

  裴顯連扳指也不用,直接勾弦用力,竹弓便繃成了滿月。手裡持續發力,細竹做的弓身吱嘎作響,眼看又要崩斷。

  姜鸞心疼地伸手去攔,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擋著,「手勁鬆些!試了十幾把弓,只有這把能用,你給我留下。」

  裴顯鬆開手,把竹弓扔回旁邊的楠木長案,砰的一聲響。

  「公主和謝舍人練了好一陣的弓了。」他涼笑,「可練出什麼心得?」

  謝瀾直身站在長案側邊,並不言語,也不被那聲大響驚動,彷彿又站成了個毫無動靜的冰雕。

  迎面那道鋒銳的目光越過謝瀾, 落在姜鸞身上,沉沉地盯住,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

  身後文鏡的臉上微微變色,上前一步就想說話。不等他開口, 裴顯抬手攔住,往校場門外一指,命他退下。

  姜鸞見文鏡遲疑為難,沖他擺了擺手,示意文鏡儘管退下去,她無事。

  他家主帥的眼神再凶,再擺出一副不罷休的樣子又怎麼樣,她才不怵他。

  這幅山雨欲來的模樣,上輩子她見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變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凍了一整夜,從此徹底壞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養病。

  歲月無聊而漫長,眼前能看到的活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她閒得無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樣。

  前世的裴顯到了二十八九歲,官場渾水裡打滾了許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時更深沉,性情也陰鬱了許多。身上官威日重,話越來越少。

  她召裴相進宮說話,他從早到晚地忙政務,十次裡有八次不會來。

  後來有天她實在百無聊賴,就砸了個貓兒戲碟的大青瓷盤,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寢宮地面,她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試圖把大瓷盤拚回去,貓兒才拚到一半,裴顯急匆匆地趕來了。

  坐在對面,盯著宮人把她從地上扶起,把滿地碎瓷全打掃乾淨,才拚了一半的貓兒也拿走了。他把宮人全趕出去,過來親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襪,仔細地查驗她手腕腳腕各處有沒有碎瓷割裂的傷痕。

  裴顯沒想到她只是想拚碎瓷玩兒,他懷疑她想割腕自盡。

  當時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氣不平,又強忍著風平浪靜的模樣。

  他單膝跪在面前,仔細查驗各處完畢,放下厚重華美的織金龍袍大袖,重新遮蓋住她細白瘦弱的手腕,強壓著氣,勉強以和緩的語氣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吃穿用度,哪處不合意,宮裡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時候,姜鸞低頭看著他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眉頭幾次深深皺起,又強行按捺著撫平,顯然氣得不輕。

  對著他難得一見的鮮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並沒有什麼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換。」

  當時她歪著頭打量他,愉悅地說,「朕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朕好滿意。」

  裴顯:「……」

  心緒翻湧,驚濤萬丈,他實在壓不住四處翻騰的惱火,起身大步出了寢殿外。

  再回來時,至少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簡短而平淡地解釋了句,

  「換下呂吉祥簡單,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點小心思也明瞭。貿然換上一個新的,呂吉祥在宮裡扶植的乾兒子們全部倒台,誰知道背後會不會有其他勢力插手禁中,意圖對陛下不利?一動不如一靜,朝堂上已經不安穩,宮裡再不能起風浪了。」

  把宮人重新叫進來,把她身上可能沾著碎瓷的裡外衣裳全換一遍,盯著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當時寢殿裡幾乎按捺不住、差點當場發作的難看神色,今日射場上的這幅寒涼表情倒還好了。

  當著外人的面,他向來是極擅長控制自己的。

  日頭已經西斜,秋日斜陽從朱紅宮牆上方斜著映射下來,金色餘暉照亮了西面的射場,也映出了裴顯平淡面色下蘊含的濃重風雨。

  這場面似曾相識,姜鸞嗤地笑了。

  麂皮長靴踩著輕快的步伐過去,姜鸞站在裴顯正對面兩步外,毫不避讓地打量著他冰寒的視線,

  「昨天才當面叫走了謝舍人,今天謝舍人又來了東宮。裴中書生氣了?」

  裴顯的回應無懈可擊,「怎麼會。殿下是東宮之主,在東宮召見臣下,理所應當。」

  姜鸞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不滿地搖搖頭。「口不對心。明明惱怒得不輕。」

  她踩著輕快的步子來回踱了幾步,在他面前立定了,

  「還不是你說了句『重陽宴大射』?我聽到心裡去了。裴中書也知道的,我向來不會射術,東宮又沒人教我。今天正好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我臨時起意,便讓人找了許多弓箭來,沒想到一張弓都拉不開,最後只能用竹弓,勉勉強強才射了一回,你便來了。」

  她毫不避諱地把前因後果挑明說了,往前兩步,站在裴顯身側,抬手往遠處一指。

  「你瞧,射出去的竹箭只有一支,還被你折了。」

  姜鸞腳下站的,是個並肩站立的位置,兩人只隔了半步距離,抬手時海棠色的窄袖劃過裴顯的手肘。

  注意到她無意中露出的親近隨意的姿態,裴顯寒霜般的神色逐漸舒緩了幾分。

  八月京城大亂之夜的翌日,延熙帝暴卒,晉王神志不清,京城政局一片混沌。姜鸞被他從公主府接進宮裡,又強硬地接到太極殿,當日便冊封了皇太女。

  姜鸞表面看起來沒什麼異狀,但她心裡顯然惱得厲害,許多天見面壓根不答理他,頭一扭便走過去了。

  後來見面開始說話了。

  她原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很快學會了如何使用她的新身份。再見面時,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一邊明晃晃地用她皇太女的貴重身份壓他,潑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迎頭巨浪。昨天早晨賜下的那杯五味茶還算是輕的。

  已經許久沒有見她用今日這般親近隨意的姿態和語氣說話了。

  裴顯心裡的不舒坦舒緩了幾分,那道追究的視線便越過了她,重新轉向弓箭案邊站著的謝瀾,

  「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自告奮勇要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謝瀾垂眸望地,漠然行長揖禮到底, 「下官不敢。」

  他的薄唇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京中世家子皆學習六藝,瀾並不免俗,不過是略通射藝而已。只能開弓,不堪配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哎?」

  在姜鸞看來,謝瀾的射藝是極好的。剛才試了開弓三次,三發全中,做她的弓馬教諭是綽綽有餘的。她心裡存了叫謝瀾教她射術的想法。

  姜鸞詫異地說,「謝舍人太謙虛了吧。」

  裴顯往九十步外擺放的箭垛望去。

  草箭垛塗紅的靶心處,插著三支箭矢。

  他盯著準頭極好、正中靶心的箭矢多看了幾眼。

  「殿下說她只開弓一次,射出的是竹箭。靶上三支箭想必是謝舍人射中的?」

  謝瀾道,「是下官。」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幾步走去弓箭案邊,試了幾把弓,選出一張牛角黑漆大長弓,試著勾了下弓弦,嗡地一聲長鳴。

  他選定了弓,從案邊的箭筒裡抽出一支白羽鐵箭,又取了個鐵扳指戴在拇指上,走回沙場射箭處,張弓搭箭,瞄準遠處的草靶,牛角硬弓吱嘎輕響著張開,抬手穩穩地拉出一張滿月。

  又是嗡地一聲輕響,鐵箭離弦,在半空裡劃破一道虛影,金色的秋日陽光映照著箭頭寒光,彷彿天邊猝閃而逝的流星。

  姜鸞眼前有光亮閃了閃,瞬息而逝。她的視線追著那道寒光的殘影去看九十步外的箭垛,草垛子中心處轟然大響,碎草四處飛散,顯然是射中靶心了。

  耳邊又傳來幾聲叮叮噹噹的輕響,原來是裴顯那一箭直入箭垛,深深地扎穿了靶心,之前中靶的那三箭入靶不夠深,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射場隨侍的幾名禁衛飛跑著過去撿起地上的箭矢,又查驗箭靶,大聲傳道,「正中!」

  裴顯把牛角長弓丟回案上,回身看了姜鸞一眼,

  「殿下覺得,臣的箭術如何,比之謝舍人又如何?」

  姜鸞在旁邊看著,就事論事地說,「裴中書是軍裡出身的,論箭術本身,當然鐵定更勝一籌了。但論教授箭術嘛——」

  不等她說完,裴顯已經轉向謝瀾,唇邊噙了一絲官場常見的寒暄淡笑,「謝舍人覺得呢。」

  謝瀾再度行禮,還是那句話:「下官略通射藝而已,不堪配為皇太女的東宮教諭。下官告退。」

  禮畢轉身便走。

  姜鸞哎了聲,出聲挽留,「謝舍人!本宮的話還沒說完。就算裴中書的射術略勝一籌,但論起教授箭術的本領,本宮覺得還是你更細心體貼,更適合——」

  謝瀾卻彷彿沒聽見般,疾步離開了射場。

  裴顯脫下鐵扳指,也丟回長案的弓箭堆裡,背著手走過來幾步,不冷不熱地問,

  「臣哪處不夠細心體貼?殿下說清楚了。」

  姜鸞的視線從謝瀾邁出校場的背影拉回來,瞥了裴顯一眼,不是很想理他。

  才選好的箭術教諭被他一箭激走了,謝瀾是個有氣性的,以後定然不會再教她射箭了。

  「得了吧。人足夠細心體貼的話,書房養的蘭花就不會一盆接一盆的死了。」

  姜鸞嘀咕著,眼看事已至此,被激走的人再不會回來了,能教她的只剩眼前這個,她重新拿起那把竹弓,從箭袋裡抽取一支細竹箭,走回來射箭處,和裴顯並肩站立,擺開架勢拉弓,

  「行了,教吧。」

  裴顯壓根不教她開弓。

  他直接把那把竹弓從她手裡拿走了。

  「殿下也知道,臣是軍裡出身的。」他掂了掂輕飄飄的竹弓,再次扔回了長案,

  「教的箭術不是京城裡的花架子。剛才你親眼見了,謝瀾的三支箭支支正中靶心,準頭是有的,但被一震就震下了靶,力道不足。真上了戰場,這種花架子連突厥人身上的皮甲都射不穿,只有準頭有何用。——右手伸過來。」

  姜鸞:「啊?」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向著他。

  「手腕發力。」裴顯以拇指食指扣住她的手腕,試著往下一壓——

  細白的手腕哐地被他壓下去半尺。

  裴顯皺眉鬆了手,姜鸞揉著手腕嘶嘶地倒吸氣。

  「手上發不了力,硬一點的弓都開不了,怎麼練射術?」他側身望向長案上擺放的竹弓。

  竹弓用來教學倒不是不可以,但終歸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孩童玩意兒,拿竹弓練射術,比劃得再像模像樣,練了一身花架子,每年到了重陽宴大射,還是一樣地下不了場。

  他打量的目光從竹弓,揉著手腕吸氣的姜鸞,轉到射場旁邊護衛的文鏡身上。

  文鏡十三歲從軍,弓馬射術是在他麾下慢慢學的。

  記得剛開始小孩兒也是拉不開弓。

  後來為了練他的腕力,給他做了什麼特訓?

  裴顯的視線略過文鏡,再度落在姜鸞的身上。

  一身胡服俐落打扮的妙齡少女,把這個年紀女孩兒喜歡的各色亮閃閃的金玉釵環全都拆下,滿頭烏髮只編了個大辮子垂到腰後,只在眉心點了一點鮮紅的梅花鈿,更襯得肌膚白皙,這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了。

  她吸著氣揉了一會兒手腕,不信邪地又拿過一支紅木弓,戴了扳指,試著勾弦慢慢拉開,拉到一小半,手腕微微發著抖,死活拉不開了。她把那支紅木弓往地上一扔。

  裴顯盯著她的動作。

  原以為她要發脾氣。沒想到她是在試弓。

  再次挨個試過去,把所有弦都拉不開的硬弓扔在地上,吩咐看守射場的禁軍下次不必再拿出來了。長案上留下的,都是勉強能拉開一半的軟弓。

  姜鸞把剩下的四五支軟弓全抱過來裴顯面前,示意他選一把。

  「硬弓開不了,就拿軟弓先練著。」姜鸞滿不在乎地說,「奶娘教過我一句民間俗話,說『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來,今天時辰還早,繼續教。」

  裴顯勾了勾唇。

  「今天不能再練了。」他指了指姜鸞藏在窄袖裡的手掌,

  「剛才一次拉了那麼多回的弓,戴了扳指也勉強。再練下去,勾弦的手指就要破皮流血了。再說,你最大的障礙不在拉弓,在臂力。」

  說著,他走開幾步,召了門外的親兵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親兵飛奔著跑遠了。

  「原地歇一歇。等著。」他心平氣和地道,「送你一件好東西。可以助你突飛猛進,早日開弓。」

  「嗯?」姜鸞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迭聲地問,「什麼好東西?說說看。」

  追問了幾次,裴顯老神在在。他篤定了不開口的事,旁人哪裡問得出。

  門邊等候的文鏡神色卻逐漸古怪起來,眼風不住地往這邊瞄,欲言又止好幾次,最終鼓起勇氣走近幾步進言,

  「督帥……給殿下用那個……不太好吧。」

  「軍裡人人都用得,她為何用不得。」裴顯理所當然地道,「給她用。」

  文鏡就此閉了嘴。

  姜鸞聽他們兩個的對話,好奇心被引得更重,這時候拿九頭牛拖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原地等了兩刻鐘,親兵大概是跑了趟前頭外皇城的值房,拿過來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裡頭裹著什麼鐵器,走路時互相撞擊,叮噹叮噹地響。

  裴顯接過來掂了掂,分量無誤,隨手放在弓箭長案上。

  姜鸞蹦躂著過去,親自動手,把藍布包袱的結打開了。

  裡頭露出兩隻色澤純黑的精鐵護腕。似乎剛剛仔細清洗過了,表層還閃著明晃晃的水光。

  「就這個?」姜鸞大失所望,托起一個精鐵護腕打量著。

  「這就是裴中書說的好東西?哪裡好了?……哦!」她恍然道,「是不是有什麼機關,裡頭藏了好東西?」

  通體黝黑閃亮的護腕小巧卻沉重,單只足有十斤重。

  她翻來覆去地擺弄一隻,尋找護腕可能藏有的機關。

  裴顯拿過案上擱著的另一隻,把姜鸞的右手衣袖牽過來,隔著最外層的胡服窄袖,對準皓白的手腕處往下扣,哢噠一聲,牛皮搭扣扯到最緊,護腕嚴絲合縫地扣上了。

  姜鸞的右手被護腕的十斤分量拉扯得猛然往下一墜,她猝不及防,吃力地托住了。

  哢啦一聲,左邊手腕也扣上了精鐵護腕。

  這下她托不住了,連手帶鐵護腕只能擱長木案上。

  「打開不難。」裴顯指著護腕的牛皮搭扣處,

  「實在不想戴了,自己就能開。這是加重的護腕,軍裡的小孩兒們個個都靠這個好物件練臂力,殿下實在想開弓的話,就從臂力開始練吧。」

  說罷倒退兩步,滿意地打量了一眼,背著手悠悠然往外走。

  只留下姜鸞站在夕陽的風中,震驚,凌亂。

  「他就這麼走了?」她原地站著,手腕併攏著擱木案上,難以置信地問文鏡,「說好的練箭術呢?他給我套上了倆鐵疙瘩,就這麼心安理得地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三章

  姜鸞套著倆鐵疙瘩去了二姊懿和公主的景宜宮。

  懿和公主原本在六月裡已經定下了出降,駙馬定的是京中炙手可熱的朝廷新貴,平盧節度使謝征。宮裡六局都在忙碌地準備嫁妝,後宮各處太妃和嬪妃們的添妝也都送去了景宜宮。

  沒想到八月裡格局大變。新任皇太女不喜這位謝二姊夫是人盡皆知的事,懿和公主出降又是先帝時候的決策了。

  一朝臣子一朝臣,雖然名義上並未取消公主出降,但也無人再提。就這麼奇異地擱置下來。

  姜鸞踏進景宜宮的門檻,迎面差點被一個打開的箱籠給絆倒,身後跟隨的文鏡眼疾手快,衝過來半步把她拉住扶穩了。

  幾個景宜宮的宮女慌慌張張過來行禮,「皇太女殿下恕罪!今兒日頭好,我們公主吩咐下來,把庫房裡收著的大堆書都拿出來曬一曬,後頭地方不太夠,曬到前面庭院裡來,差點驚擾了殿下——」

  姜鸞噗嗤樂了,擺了擺手,免了宮人的告罪,腳步繞過前頭曬了滿庭院的古籍卷軸,徑直往偏殿庭院處走。

  她了解自家二姊的脾性,把『光明正大能見人』的古籍曬到前頭庭院,後頭寢殿的庭院裡想必藏了不少好東西。

  景宜宮同樣是前殿後寢的兩重殿室格局,後面寢殿有個略小的庭院,此刻曬滿了箱籠,掛東西的紅繩子架在樹枝高處。

  尚衣局新趕製好的織金正紅的嫁衣,曬在秋日的陽光下,前襟背後大片的龍鳳織金華美圖紋反射出燦燦光芒。

  姜鸞的視線被那片顏色極正的朱色吸引過去,站在樹下,盯住華美嫁衣看了好一會兒。

  得了消息的懿和公主姜雙鷺急匆匆趕出來迎接。

  「怎的不知會一聲就來了?」她紅著臉吩咐親信大宮女收起晾曬的嫁衣,「嫁衣暫時用不著了,打算要收入庫的,怕蟲子蛀壞了,先拿出來曬曬再收箱籠裡。連同嫁衣收起來的還有好些東西。看我這兒亂的,連個擱腳的地方都不剩。」

  懿和公主習慣性地就要拉起姜鸞的手。

  但今天才伸過去,平日裡妹妹柔軟輕巧的一雙手沉得像秤砣似的,她居然沒拉起來。

  懿和公主:「……」

  「今天又鬧什麼稀罕事?讓我瞧瞧。」姜雙鷺掀了姜鸞的衣袖,寬大袖口下遮掩的一對鐵疙瘩沉甸甸地露了出來,在陽光下泛起黑色幽光。

  姜鸞把雙手往前一遞,實話實說,「裴中書送的好東西。要我日夜戴著,練臂力。」

  「……壞心眼的混帳,黑心貨!」姜雙鷺一激動就忘了之前論下的舅甥輩分了,用她僅有的罵人詞匯把裴顯罵了個遍。

  她慍怒道,「你一個女孩兒,練什麼臂力!宮裡錦衣玉食供養出來的天家貴女,難道要練得跟兵營裡五大三粗的軍漢似的?阿鸞是不是最近又得罪他了?我看他是存心找藉口為難你。」

  心疼地托著倆鐵疙瘩,「阿鸞別怕,在我這兒坐一會兒,阿姊想法子替你把這對鐵鐐銬去了。」

  文鏡跟著姜鸞身後聽著,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不得不出聲糾正,

  「回懿和公主的話,殿下戴著的……不是鐐銬。是鐵護腕。」

  懿和公主怔了怔,起姜鸞的手腕,在夕陽下仔仔細細地打量。

  姜鸞捧腹笑了一會兒,停了笑,若有所思:

  「怎麼著,我和裴中書在宮裡最近的流言裡,已經如此的不合了?閒話都傳到二姊的耳朵裡了?」

  姜鸞帶著鐵護腕走不快,兩人沿著青磚道往寢殿緩行,懿和公主如實回答,

  「確實聽了不少不太好的流言。宮裡見面時,你和其他重臣談笑風生,故意不理睬他啦;冊封皇太女那夜的宮宴,你對著滿朝的大臣敬酒,單只漏了他那杯啦。諸如此類的事聽了不少。」

  「啊,對了,還有個更離譜的傳言。說是冊立你為東宮皇太女那日,裴小舅去接你,你當眾踩著他的膝蓋上了步輦?他受命為中書令的時候,官袍上還有個明晃晃的腳印,是你踩的?」姜雙鷺邊說邊笑,「假的吧?實在是太離奇了。」

  姜鸞:「……唔。」

  她有點心虛地避開話題不談,「最近倒是沒開始那麼氣了。以他的脾性,給他重選一百次,他一百次會做出同樣的事。氣死我自己有什麼用。喏,昨天去政事堂,我還給他泡了杯好茶呢。」

  懿和公主居然也聽過昨天新出爐的流言。

  她吃驚地瞪大了美目,「什麼?昨天政事堂那碗五味茶的故事,竟是真的?聽說後勁太大,裴小舅連喝了兩壺涼茶,那滋味還是壓不住,後來又不得不半路離席,回外皇城值房漱了口,來回折騰了半個多時辰。」

  姜鸞:「……咳。」

  「今天是來看二姊的,不是來談論流言的。」姜鸞把話題扯開,勾著二姊的手,向往常那樣蹦蹦跳跳是不行了,拖著倆鐵疙瘩進了寢堂坐下,談起了懸而未決的婚事。

  「謝征封了驃騎大將軍,分攤了一部分的京畿防務,看起來短期內是不會離京了。」

  她有她的擔憂:「二姊當真不要開公主府?整日在京城裡來來往往的,萬一那謝征發了瘋,把二姊強搶進驃騎大將軍府,裡頭都是人,想要救出來都難。

  姜雙鷺笑得壓不住,安撫地拍了拍姜鸞的手臂。

  「我母妃從小教導的,既來之,則安之。開公主府自立門戶是好事,但朝廷財政吃緊到如今的地步,後宮太妃們連裁秋冬新衣裳的款項都免了,顧娘娘近日還下令要節省用蠟燭。勉強開了公主府,每年宗正寺的撥款就那麼點,我又不能年年求到二兄二嫂面前,求他們開內庫補貼……」

  「阿鸞,我擔心呀。身邊幾十個人跟了我許多年,宮裡的日子過得不容易,若我開了公主府,卻連累的她們連口飽飯都吃不起,每年四季的新衣都裁不起……」

  姜雙鷺搖搖頭,「開府還要養兵,還要挑選長史主簿,挑個不合意更不省心。罷了。我怕麻煩。再說了——」

  「謝征雖說升任了驃騎大將軍,但我看他為人確實是個端方的。什麼『強搶進府……』」

  說到這裡,姜雙鷺笑得不行,戳了姜鸞的額頭一下,「是不是傳奇志怪類的話本子看多了。小小年紀,忒多古怪念頭。」

  姜鸞撇嘴,「我看的傳奇志怪的話本子是不少,二姊倒是說說看,都是打哪兒來的?哼,還不是二姊偷偷叫人從宮外搜羅來的……」

  姜雙鷺惱得丟了團扇捂她的嘴,姊妹倆嘻嘻哈哈地鬧了一會兒。

  斜陽從窗櫺透進來,微風吹拂,天氣不冷不熱,是京城難得涼爽的秋季天氣。姜雙鷺握著一卷書,靠在貴妃榻上看著。姜鸞趴在二姊的膝上,沉甸甸的鐵護腕靠在榻邊,睏倦湧上來,貓兒似的眯了一會兒。

  再度驚醒的時候,已經掌燈時分了。

  「看你睡得沉,便沒驚動你。」姜雙鷺把妹妹扶起身,「東宮的淳于詹事傍晚過來兩趟,催你回去。」她刮了一下姜鸞小巧的鼻子,「睡得懶貓兒似的。如今都皇太女的身份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做事沒輕沒重的,想到什麼就是什麼。」

  姜鸞打著呵欠起身,「誰說的。我做事向來有成算的。嘴上不說,心裡想著呢。」想伸個懶腰,往上伸到一半舉不動,手腕又擱在貴妃榻邊了。

  「哎,」她煩惱地盯著十斤的鐵護腕,「這個真不行。我覺得戴上三年也練不出師。」

  姜雙鷺湊過來摸了摸護腕,蹙起眉心,「人和人都不同,力氣天生有大有小,北人天生長得比南人高大,男女又是天生不同。就算勉強用同一個法子練,練出來的效果也不一樣。阿鸞,你是得換個法子。說起來,你為什麼要練臂力來著?」

  阿鸞靠著貴妃榻,低頭去看手腕上的精鐵,「重陽宴大射。」

  姜雙鷺「啊」了一聲,「難怪,難怪。二兄下不了場,按理是該你下場射頭箭的。」

  姜鸞盯著鐵護腕,「二姊,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人和人天生不同,我天生力氣比不上那些八尺壯漢,幹嘛要勉強按著男人定出來的那套法子去做事呢。」

  她想到什麼即刻便去做,揚聲換了文鏡進來。「幫我把鐵護腕撤了。」

  文鏡有些吃驚,瞄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過來俐落地幾下拆了牛筋繩,把一對鐵護腕收回懷中。

  「帶回去給你家督帥,跟他說,今年的重陽宴大射是不行了,明年最好的狀況是二兄自己下場。如果萬一明年還是要我代二兄的話,我就帶著竹弓竹箭下場射頭箭。」

  文鏡這回有意見,出聲諫言,「竹弓竹箭是給初學弓的小兒郎用的。但凡正式一點的比試,用竹弓箭都會引來嘲笑。殿下慎重。」

  姜鸞嗤道,「我拿一把正經的長木硬弓下場,京城文武百官就不知道我是初學弓箭的人了?各個心裡明鏡似的,表面上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笑誰呢。」

  她摸了摸輕鬆的手腕,起身跟二姊告辭,帶著文鏡往外走。

  走到廊下時,若有所悟,又停步和文鏡說了句,

  「若是像太皇帝那時候,恩威並施,震懾群臣,群臣心裡都敬服天子。重陽宴上拿著竹弓竹箭下場的如果是太皇帝,誰又敢笑。」

  文鏡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覺得姜鸞說得很有道理。

  「殿下說得對。末將還鐵護腕時,會把殿下的原話轉述給督帥,希望督帥能聽進去。」

  姜鸞才不覺得他家主帥能聽進去。

  「他能聽進去就才怪。人吶,經歷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你家督帥他雖說年紀還不算太大,但官場裡打滾的年月不短了,手裡掌的權太重了。表面上不顯露,心裡自負得很,輕易不會改換想法的。」

  說到這裡,姜鸞坦然點了點文鏡,

  「四周無人,我這番話只對你文鏡一個人說。你非要傳到你家督帥耳朵裡,我也沒法子攔。話是真心話,但不好聽,你家督帥聽了或許會多心。」

  文鏡默默地跟隨走出幾步,回答,「末將不會傳出一個字。」

  「那就好。」姜鸞當先便走。

  她在景宜宮裡耽擱的時間不少,回東宮的道路走到一半,夜色漸漸地濃了。

  一個人影從宮牆邊的黑暗中走出,聲音低而嘶啞,似乎刻意變換了嗓音,聽不出來人是內侍還是護衛。

  「皇太女殿下留步。」

  隨行的東宮親衛閃電般把姜鸞團團護住了。文鏡厲聲喝道,「什麼人!」

  那人站在原地,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

  「殿下請勿多心。小人受人所托,想和殿下談一件大事。」

  他頓了頓,繼續道,「各取所需,於殿下自身有益的大事。勞煩殿下清退左右耳目。」

  姜鸞不遠不近地站著,才不理會。

  「你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怎麼潛入宮禁的都不知,我不可能叫護衛全退下,單獨和你相處。你要說什麼,就站在那兒開口說。我聽著。」

  「小人今日和殿下商談之事,絕不能入第三人的耳目。」那人堅持道。

  姜鸞想了想,叫文鏡留下,其他親衛退出二十步外。

  「留下的是我身邊親信,比起藏頭露尾的閣下當然更能信得過。你不敢當著第三個人的耳目說話,咱們就此告別。你敢搏一搏,就挑你能說的說一點試試看。」

  暗處那人遲疑不決。

  姜鸞細微揚起了唇角,「有人曾和本宮說過。天下哪有絕對的安穩事。你敢賭命潛進皇宮,站在本宮面前,卻連搏一搏的勇氣都沒有?」

  對面被她激了兩句,果然沉聲道,「好!小人就搏一搏。」

  隨即吐露出今日潛進宮的請求。

  「小人請皇太女助力,從盧氏嫡系血脈的年輕兒郎中,保下一人。不出京,不流放,不受宮刑。日後綿延子嗣,保范陽盧氏血脈不斷絕。」

  「盧家的事。」姜鸞一聽便笑了,「頂在京城的浪頭尖上,萬人在下面瞧著,不太好辦。」她原地踱了兩步,「條件吶?」

  對面應聲道:「盧氏有秘密藏金的地窖。地窖中藏有黃金一千兩百餘斤,全數奉給殿下。」

  聽到對方報出的數目的時候,文鏡驚得呼吸都停了片刻。

  姜鸞讚了句,「好大的手筆。看來是極誠心的了。」

  對面的喉嚨裡發出幾聲沙啞的笑聲,以為交易談成了,正要說話,姜鸞抬手打斷了他,慢悠悠說出下半截,

  「——但你們的誠心,也得要看本宮想不想要。至少在目前,本宮的當務之急,不是缺你們的一窖子金。想要交易,得展露出你們更大的誠意來。」

  對面沉思著,沙啞地問道,「敢問皇太女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本宮要人。」

  姜鸞抬起一根纖長的手指,「中書舍人謝瀾。想個法子,把他調進東宮來。你們能不能做?」

  暗處的黑影思忖須臾,應下,「此事不好辦,但也不是不能辦。做成之後——」

  「先把人調進東宮,讓本宮看看你們的誠意。做成之後,再把你們的一窖子金送過來。」

  姜鸞在濃重的夜幕中應下,「本宮可以替你們保下盧氏嫡系血脈一人。但人選需得由我來挑。」

  ——

  第二日的東宮依舊靜悄悄。

  領頭上奏本的工部應侍郎被停職待查,之前在東宮四處轉悠,嚷嚷著要轉龍為鳳的那幫子工部郎中消停了。

  另一方面,崔翰林徹底撂了挑子,不肯再來含章殿教授。

  姜鸞早上起來,發現自己今天居然無事可做,用完早膳,拉著淳于閒出了東宮,直奔後宮的臨風殿。

  臨風殿正殿前的寬敞庭院裡種了一棵百年老梨樹,枝繁葉茂,每年秋季都會結下許多的梨子。

  她過去住在臨風殿的那幾年,每到秋季的一大樂趣,就是喚人上樹打甜梨。

  樹上的梨子落下如雨,樹下升起小火爐,當場做起蒸梨,滋味甘甜,滿口餘香。

  枝葉繁茂的粗壯大梨樹下,姜鸞興致勃勃地繞著樹幹轉了兩圈,又把大竹筐塞給淳于閑,吩咐下去,

  「我要最高處那枝結的最大的甜梨。」

  淳于閑愕然抱著竹筐,「殿下,臣屬不會爬樹……」

  姜鸞仰頭盯著樹上,理所當然道,「淳于不會,這兒有人會。」

  文鏡露出啞然的神色,從她身後走出幾步,卸了身上長刀,不等吩咐就幾下蹭蹭上了樹。

  片刻後,臨風殿庭院高處,粗壯的樹幹劇烈地抖動起來,秋季新結的甜梨紛落如雨。

  只是這梨子雨有點沉,淳于閑舉著大竹筐東奔西走,好容易積攢了半筐,吃力地喘氣,「臣屬累得慌……歇會,歇會。」

  夏至在樹下生火架起小泥爐,煮開的沸水翻滾,發出啵啵啵的氣泡聲響。

  姜鸞從半筐梨裡頭撈出幾隻個頭最大的,自己動手,拿小金刀切成一片片的薄梨片,扔到鍋子裡。沸水裡煮梨子水,小竹籠上隔水做蒸梨。

  白露拿過幾副湯匙碗筷,從小鍋子裡舀起蒸好的甜梨,分成三碗,放在小爐旁邊的細竹席上。

  姜鸞招呼著文鏡和淳于閑過來吃,也不講究什麼君臣身份,自己盤膝坐在三尺長的大竹席上,指著竹席旁邊,招呼兩人一起坐下。

  京城入了秋的風勢已經不小,穿堂風一陣陣地穿過庭院,煮沸的水很快放溫,姜鸞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梨子水,又吃了幾片蒸梨,愜意地眯起了烏黑的杏眼。

  「文鏡,給句實話。」她問文鏡,「昨晚回東宮的半道上遇到的那位神秘客,你去還鐵護腕的時候,有沒有和你家督帥提起?」

  文鏡咬著蒸梨搖頭。

  姜鸞又問,「我還了他的鐵護腕,他可有問你什麼?」

  文鏡道,「末將復述了殿下解除護腕時的原話給督帥。督帥什麼也沒問就收下了。末將便告辭回來。」

  「什麼也沒問?」 姜鸞停下喝梨子水的動作,「倒是奇怪。他向來喜歡刨根究底的。怎麼這回輕輕放過了?」

  「對了,還有。他一箭把我選的射術教諭給氣走了,他自己什麼時候過來繼續教我?」

  文鏡傻了,「末將沒問。末將不知道要問督帥這個……」

  淳于閑這時候已經忍不住了,「什麼昨晚的神秘客?」

  姜鸞並不隱瞞他,「有人允諾了巨資,要保盧氏嫡系一人,綿延盧氏血脈不斷。」

  淳于閑吃了一驚,放下碗筷,直身端正跪坐好,眼看就要行諫言。

  姜鸞趕在他開口之前,又咬了口梨片,繼續說,「允諾了一窖子金。」

  『一窖子金』的說法從未有過,淳于閑明顯地頓了頓,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問,「一窖子金是多少數目?」

  姜鸞舉起纖長的手指晃了晃:「足金一千兩百斤。」

  淳于閑沉默了。

  他重新換回了盤膝坐姿,默默吃了幾口甜梨,說,

  「只是保下嫡系血脈不斷絕?找個地方,把那盧氏子終生囚禁,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有個問題,只要盧氏子還活著,必定會有人試圖營救。之後麻煩無窮無盡。」

  姜鸞點頭讚同,「是麻煩。」

  淳于閑捧著湯碗喝了口甜湯,又繼續道,「更麻煩的事還有一樁。裴中書不知此事?他是查辦盧氏的主事人,這樁交易裴中書必定不會同意的。除非能瞞他一輩子。」

  「瞞不住的。」姜鸞咬著甜梨,順著話頭往下說,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這樁交易一旦做成,我手裡得了一窖子金,但從此也成了落在別人手上的把柄。如果有人想要看到東宮和裴中書兩邊較勁的場面,就算他那邊不知道這樁暗中交易,也會有人想法子告訴他。」

  「遺患無窮啊。」淳于閑托著湯碗感慨,「如果我們不和神秘客做這場交易——」

  「他們會去找別家談交易。手裡有一窖子金,總能談成的。」

  姜鸞臉頰鼓鼓囊囊地咀嚼著甜梨,反問,「如果在我們不知的暗處,交易談成了。是不是比我們直接去做交易更糟?」

  淳于閑沉思著,點點頭,「確實。隱藏在暗處的交易,交易雙方不知,真正目的亦不知。兩眼一抹黑,是更糟糕百倍的局面。」

  「所以還是我們去做。一窖子金落在我們手裡,盧氏子也在我們手裡。我們掌著主動。」

  姜鸞下了結論,放下湯匙,拿帕子擦了擦嘴,滿意地說,「今年的梨子好甜。比往年都甜。」

  她走出幾步,突然停步,轉頭望著跟隨過來的文鏡,確認地又問了一次,

  「今天梨樹下的交談,你也不會和你家督帥提及?他做事是斬草除根的性子,我出手把盧氏子撈出來一個,他不會高興的。」

  文鏡立刻單膝跪倒,確定地回答:「一個字都不會說。」

  「為什麼?」姜鸞好奇地走回兩步,羊皮小靴在他面前停下,「昨天我就想問了。因為你入了東宮,從此就對本宮忠心耿耿?我倒不是很敢相信。」

  「因為,」文鏡低頭默然良久,道,「末將覺得,殿下說得有道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四章

  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長官,在外皇城裡都有獨立的值房。

  地方不大,但也分了裡外間,外間會客,裡間放了床褥,供夜裡急事不能出宮時休憩。

  撥給中書令的一處單獨值房,此刻外間的桐木長案上,橫放了一把劍。

  那是朝廷御賜『劍履上殿』,可以入宮不卸的長劍。賜予功臣,佩劍入宮,代表著無上殊榮。

  裴顯長身鶴立在桐木案邊,指尖輕撫著劍鞘。

  一封調令,就放在案上。

  「奇事。中書省下的中書舍人,一紙調令調去了東宮,我本人竟不知。」他語氣平淡道,「姚侍郎,你是謝舍人的頂頭上司,你來解釋一下。」

  中書舍人的頂頭上司,還搆不著中書省的最高長官中書令,而是次一級的中書侍郎。

  中書侍郎姓姚,帶著滿身滿頭的冷汗站在裴顯面前,盯著長案上擱著的入宮不卸的利劍,嘴唇都在哆嗦。

  裴顯把謝瀾的調令敕書扔在他腳下。

  「何時送來我處的?你背後誰人指使?」他笑了一聲,「好大的本事,居然混在宗正寺那摞子例行的敕書裡,哄得我簽署了調令。」

  中書省的事務繁雜,除了最要緊的草擬皇帝詔書,傳達給門下、尚書二省以外,還有一大堆拉拉雜雜的大小朝廷敕令,也是從中書省草擬發布。

  比如說宗正寺每年春秋兩次,例行的調用戶部賦稅、貼補宗室各家的敕書,每次一呈上來就是幾十本。

  按照慣例,都要裴顯這個中書令過目簽署,才好發去門下省審閱核對。

  裴顯查閱了上頭幾本,發現本本大同小異,敕書一應依照禮部規制書寫,內容冗長而雷同,每本不同的只有各家宗親的名字和朝廷貼補的數目。

  但因為動用了戶部賦稅,慣例要送到中書令處走個過場,一一簽署。

  他手頭還有大堆軍務要處理,便沒多花心思,把宗正寺送來的那幾十本敕書直接打開到末尾,龍飛鳳舞簽署了名字,堆在了一處。

  沒想到裡頭居然混進了一本調令敕書。

  姚侍郎自己都不清楚怎麼回事,驚出了滿頭的冷汗,匆忙彎腰撿起地上的調令敕書,匆匆掃視了一遍,吃驚地道,

  「這這這,這道調令,下官是有些印象。東宮前幾日來要人,說少個五品東宮舍人,又說殿下年紀小,想尋個年輕的五品文官平調進去。中書省符合的人選只有謝舍人,下官不敢擅自決斷,便寫了文書呈報,只等裴中書親自裁斷……」

  「但事關重要,下官分明是放在調令那摞子文書裡的頭一本呈報上來的,文書封皮上還貼了個加急重要的紅色條子。怎麼、怎麼會混雜進去宗正寺送來的例行敕書裡頭了?」

  裴顯察言觀色,見姚侍郎嘴唇都發白,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動,顯然是驚得狠了。

  事情爆出來,姚侍郎是頭一個擔責的,只要裴顯追究下去,免不了丟了半輩子辛苦掙來的官職,姚侍郎再蠢也不至於自己砸自己的腳,其中必然被人動了手腳。

  動作不大,後果不小,動手腳的人心思詭譎多端。

  裴顯沉吟著,手指又撫摸起長案上橫放的鯊皮劍鞘。

  自打他領了中書令的職務,腰間改掛起金魚袋,近期入宮有一陣子沒佩劍了,上好的劍就在值房裡擱著。寒鋒入鞘,寶劍蒙塵。

  京城安穩了兩個月,又有人心思活動了。

  他想起了最近在東宮看到的景象。

  謝瀾明著還是中書舍人的時候,人已經整日的待在東宮裡頭。皇太女對他說話親暱隨意,言行不忌,顯然頗為青睞他。

  裴顯一時摸不準,混入宗正寺例行敕書的那紙調令,是不是東宮那位小丫頭膽大包天,在中書省裡安插了人,暗中動下的手腳。

  如果要往下細查,往重了說,是教唆偷換朝廷敕書的重罪,不知會追究出什麼的後果。如果安插的人手腳不夠乾淨,會不會牽連到東宮那位自己身上。

  他思忖的時候,指腹不自覺地來回撫摸著劍身。

  御賜寶劍就在面前,姚侍郎偷眼瞄著,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滲出。

  他生怕眼前這位軍中出身的頭頂上峰發作起來,二話不說,拔劍出鞘,把他這個倒黴下屬斬於劍下。他成了冤死鬼也無處訴苦去。

  但裴顯終歸沒有拔劍。

  「調令敕書既然已經簽署了,門下省審核通過,尚書省抄錄了副本,幾日內便會正式通傳回來。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裴顯放開了劍身,吩咐下去,「等正式調令傳回來,在你手裡放一放,壓幾天。」揮揮手,讓姚侍郎退下了。

  姚侍郎如逢大赦,哆嗦著撿起地上的調令敕書,隨即像被人在後面拿刀猛追那般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裴顯目送著背影奔遠,視線落回長案,抓起案上橫放的長劍,打開了值房裡的木櫃。

  值房裡的家具都是宮裡統一打造的制式,木料結實而形制莊重,亦可以說是乏善可陳。

  既然決意了不再追究徹查下去,他打開長木櫃門,隨意地把御賜長劍靠著木壁擱在裡面。

  放進去的時候劍鞘撞著了什麼沉重的東西。兩邊撞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裴顯的動作並不停頓,把劍身稍微挪了個位置,在木櫃裡擺正了,視線往下掃。

  撞著劍鞘的,是個不起眼的小藍布包袱,裡頭放著一對軍裡帶出來的加重鐵護腕。才送出去半日,便被人原樣退了回來。

  又是砰的一聲悶響。

  結實的木櫃門被關上了。

  ——

  姜鸞帶了大半筐的甜梨回東宮,當然不是屯給自己吃的。

  聽說聖人今早醒了,東宮的廚房小灶燒柴煮水,架起蒸鍋,她親自動手切梨,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

  蒸梨,煮梨子水,一切就緒,眼看天色還早,她提著食盒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屬於內殿,向來是聖人的寢殿居所。但顧娘娘最近一直住在紫宸殿,就近看顧著聖人的病症。

  姑嫂兩個帶笑寒暄落座。

  「阿鸞來了。」顧娘娘招呼她在寢殿外間的羅漢床坐下,「前兩日才來過,好好留在東宮進學便是,你二兄清醒的時候少,不必每日過來請安的。」

  姜鸞不隱瞞顧娘娘,指尖轉著烏黑的髮梢兒,懶洋洋道,「崔翰林那個老頑固都不肯來教了,我跟哪個先生進學?今天無事,我索性便過來看看二兄。」

  閒話了幾句,姜鸞心裡記掛著小侄兒。

  「虎兒呢。」她四下裡張望,「今天還是沒見著,想他了。」

  顧娘娘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朦朧窗紙隔著一層的隔間,隱隱約約漏出奶娘餵奶的側影。

  「新生的小孩兒一天得喝七八遍奶,虎兒胃口又好。阿鸞來得不巧,虎兒又在喝奶。」

  新生兒的難伺候,姜鸞聽奶娘說過幾嘴。

  「難怪總聽說小娃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刻離不得人。」

  她勸阻了顧娘娘吩咐把虎兒抱出來的動作,「讓虎兒喝奶吧。小娃娃能吃是好事。」

  她把食盒送進來,當著顧娘娘的面打開,露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蒸梨。

  「二兄這回傷損了肺,除了御醫那邊的藥補,食療也可以做起來。我打聽來的食療偏方,梨子性涼平和,多吃些梨可以養肺。」

  她又打開食盒上層,露出一路小心護著的大藥盅,

  「臨風殿庭院裡有棵上百年的老梨樹,結了滿枝頭的大梨。前天叫人打了幾十個下來,我親自蒸了一碗梨,又煮了碗梨子水,帶來給二兄喝。」

  顧娘娘接過那碗蒸梨,「阿鸞,勞你費心了。等下聖人用膳的時候,二嫂便把阿鸞的蒸梨餵給他。」

  姜鸞不以為然,「幾口梨哪需要等膳時,我現在就端給二兄吃。他可愛吃蒸梨了。」

  顧娘娘吃了一驚,就要阻止,「等等——」

  姜鸞已經端起梨子水,幾步蹦進了內寢殿,「二兄!阿鸞來看你啦!」

  ————

  新帝姜鶴望醒了。

  他身體上其實沒有落下致命的重傷,最主要的病根還是癔症,其次便是傷損的肺。

  人坐在龍床上,斷斷續續地咳嗽不止,但精神上少見的完全清醒過來了。

  「阿鸞來了。」姜鶴望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沖姜鸞招手,「過來坐。」

  又對門邊站著的顧娘娘說,「虎兒呢?把虎兒抱過來,朕想兒子了。」

  顧娘娘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多時,腳步響起,奶娘抱著壯實的大胖小子匆匆過來了,襁褓放在龍床上虛弱的新帝身側。

  這是姜鸞七八天來頭次親見小侄子,稀罕得不行。她坐在龍床沿邊,拿指尖輕輕碰觸嬰兒柔軟的臉頰,虎兒咯咯地笑個不停,胖胖的小手揮來揮去,試圖抓她的手指。

  端慶帝姜鶴望邊看邊笑,笑著笑著,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御前隨侍急忙拿過一個金痰盂,姜鶴望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血沫的痰。

  姜鸞擔憂地望著痰盂裡細密的血沫。這是肺部進了水,永久傷損的病症。

  「哎呀,只顧和虎兒玩,差點忘了。」她把月牙墩子上擱著的大藥盅捧過來,「今兒剛好帶了梨子水來。我盯著人從樹下打下的甜梨,又親自動手在灶上煮的,拿來給二兄喝。」

  姜鶴望咳著咳著,忍不住地笑,

  「你這輩子下過幾次廚房?別笨手笨腳的,把灶灰灑進梨子水裡頭了。」

  姜鸞「呸」了聲,「我的手腳靈活得很!我自己試過了,甜甜的,今年喝過的最好喝的梨子水了。」

  姜鶴望帶著笑調侃,「阿鸞親自下灶煮的梨子水,就算裡頭灑了灶灰,硬著頭皮……咳咳……也得喝。」

  正要接過來喝時,顧娘娘疾步走近,搶先接過了姜鸞手裡的木柄大湯匙,自己抿了一大口。

  姜鶴望抬手接了個空,吃驚又好笑地看著髮妻,「都做娘的人了,行事怎麼反倒不如從前穩重了。阿鸞那邊煮了一大盅,你偏要搶朕手裡的。」

  顧娘娘微笑著把木湯匙放在托盤裡,「正好口渴了,一時沒多想。果然好甜的梨子水。」

  「是吧。我就說今年的梨子比往年甜。」姜鸞換了個湯匙,餵二兄喝了幾口梨子水,又問他,「蒸梨吃不吃?也是我在灶上親自蒸出來的。」

  姜鶴望驚喜道,「還有蒸梨?蒸梨更好。我從小愛吃。」

  顧娘娘吩咐身邊的大宮女風信去外間,叮囑她把蒸梨穩妥地拿進來。片刻後,風信雙手捧著一碗蒸梨過來龍床前,跪倒奉上。

  姜鸞拿長銀筷挑起一片蒸梨,自己咬了一小口試了試溫度,還是溫的。

  換了雙筷子,夾起一塊蒸梨,遞給二兄嘴邊,「今年結的梨子夠甜了,本身味道便是甜滋滋的,我便沒放紅糖。二兄嘗嘗。」

  姜鶴望連吃了三四塊,這才停了。顧娘娘親自服侍他躺回去。

  姜鸞和他商量,「臨風殿那棵百年梨樹上的梨子多的是。二兄喜歡的話,下回我再打幾十個送過來。」

  「那好。趁秋天當季,多送幾回過來。」姜鶴望進了食,身上的不舒坦少了幾分,臉上也有了笑,虛弱地和姜鸞聊起了天。

  談起的正是過幾天就要舉辦的重陽宴。

  「誤了節氣,索性改叫秋日宴了。不知道我的身子能不能趕上……咳咳……能趕上的話,阿鸞還是隨行。」

  姜鶴望惦記著妹妹,「還有景宜宮裡的阿鷺,也一同去龍首原走走。登高望遠,喝點茱萸酒。一年只有一回的樂事,別憋悶在宮裡。」

  「還有虎兒。」他想起了兒子,扭頭對顧娘娘說,「虎兒……咳咳,也一同帶去。已經滿月的小子,長得壯實,給各位卿家們看看。」

  姜鸞臨走前,姜鶴望握著她的手,著重叮囑了秋日宴相關的另一件事,

  「秋日宴代表的是皇家體面。阿鸞當日的打扮,咳咳……不得馬虎的。試想滿朝文武都隆重裝扮,就你一個隨隨便便地去,穿得怠慢了,落的是……咳咳,皇家的顏面啊。」

  姜鸞原本確實打算敷衍過去,聽他鄭重其事,倒是歇了敷衍的心思,點頭應下。

  「二兄放心,我一定打扮得隆重體面的去。」

  說到做到,到了秋日宴這天,她大清晨地早起忙活了半個時辰,穿了身十二幅湘繡織金的大紅石榴裙,鑲了白狐毛邊的交領對襟廣袖上襦,銀線繡了百鳳的披帛,又把夏季穿了一次的那條百鳥朝鳳緙絲長裙拿出來,套在最外頭。

  緙絲的質地纖薄,在光下隱隱約約透出裡頭的朱紅石榴裙。

  身上穿戴好了,坐在妝奩鏡前,潔白額頭點了時興的梅花妝,濃密烏髮梳起隨雲髻,薄施粉黛,口脂點得原本淡粉色的唇瓣嫣紅。

  白露捧了滿盒子的金簪步搖鳳釵,春蟄正要往髮髻上簪,被姜鸞叫停了。

  「頭上簪太多東西,走動都不容易,跳一下都擔心掉個簪子下來,還能遊樂什麼。」

  最後還是只在濃密烏髮裡插了一把玉梳,一支花枝步搖。

  龍首原是皇宮東北方的一片視野開闊的高地,距離並不很遠,連外城都沒出。坐車從北邊宮門出去,兩刻鐘便到了。

  馬車入了半山腰,即將下車時,姜鸞吩咐拿過銅鏡,仔細地打量身上的裝扮,免得哪處不慎怠慢了,失了二兄的新帝顏面。

  即將十六年華的少女,每個月都在生長變化,她比年初時已經長開許多,當初眉宇間的稚氣消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的妝容又往成年女子方向裝扮,以往被稚氣壓住的姝麗容色便顯露了出來。

  銅鏡裡映出一張精緻柔美的少女面容,明眸皓齒,顧盼流波。

  春蟄捧著鏡子,嘖嘖驚嘆,「公主長大了,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了。」

  幾個大宮女聚過來端詳著,「眉眼是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但看起來又極為不同,絕對不會錯認的。」

  姜鸞查看周身無誤,按倒銅鏡,掀簾子下了車。

  迎面的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滿朝的文武重臣們都讓在邊角處。馬車周圍聚集的,反倒是許多打扮得花團錦簇的剛入仕不久的少年郎君,穿得鮮妍亮色,身上掛著各種名貴的玉佩香囊,還有不少臉上敷了粉的。

  見她下了車,各位少年郎君同時向她這邊望來,臉上露出或矜持,或急切,或故作冷淡,或躍躍欲試,整齊地起身,從四處長揖行禮,異口同聲道,

  「微臣參見皇太女殿下。」

  四周明明是秋天裡的肅殺山景,眼前卻硬生生映出了滿園春色。

  而她,就是那誤入了百花叢的花蝴蝶。

  東宮馬車周圍,只零落站著幾位沒有精心打扮得花俏顏色的官員,都是政事堂裡的常客,朝中首屈一指的肱股重臣。

  似乎正在激烈地商議著什麼事,沒有讓去邊角裡,把那片位置騰出來讓給小郎君們。

  姜鸞迎面看見裴顯穿了身極素淡的雨過天青色袴褶袍,烏皮六合靴,通身半點點綴也無,只腰間重新掛起了那柄入朝不卸的長劍。

  裴顯站在山坡向風處,山風呼啦啦吹起他的衣擺,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波瀾。倒是他身側的崔中丞臉紅脖子粗,看起來和對面的李相爭執了有一陣了。

  幾位政事堂重臣吵架的場景稀罕,她饒有興趣地駐足旁觀了一陣。

  爭執的重臣們察覺到周圍的異樣,停了交談,往姜鸞的方向望過來。發現皇太女車駕到達,幾位年紀大的老臣都走過來行禮寒暄,姜鸞數了數,偏少了政事堂裡最年輕的那個。

  裴顯臉上半點笑意也無,神色淡漠地站在原處,並不走近,只沖她的方向略頷首,行了個最敷衍的禮。

  「殿下今日穿得盛大。」

  姜鸞一眼就瞧出他平靜神色下隱藏的風雨,心裡正納罕地琢磨著,「剛才政事堂吵什麼了,把他氣成這個樣子……」

  周圍的少年郎君們已經跟在幾位政事堂重臣的身後湧近過來,許多身上都特意熏了香,人還未到,香風拂面。

  對著滿眼的姹紫嫣紅,姜鸞磨了磨潔白的細牙。

  好家夥。

  這到底是大宴群臣的秋日宴,還是召集了京華郎君們的相看宴,她竟分不清了。

  謝五郎今日也在,穿了身儂麗緋袍。

  織金蜀錦的交領廣袖襴袍,絳紅色罩衫,滿眼的豔麗顏色,襯托得玉色的臉頰白皙驚人,原本素淡清雅的眉眼被罕見的華麗服飾襯托,對著滿山楓葉,容色足以入畫,美得賞心悅目。

  姜鸞見了人就想起一件事。上次和她做下交易的那位神秘客,把謝瀾調進東宮的事兒不知進展如何了。

  她的視線在滿園的姹紫嫣紅掃過,額外多打量了謝瀾幾眼。

  不遠不近的幾十步外,裴顯背手站在人群外,冷眼打量著今天穿戴得花蝴蝶似的,正在愉悅欣賞滿園春色的皇太女。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五章

  謝五郎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一身織金緋麗錦袍壓過了滿山的姹紫嫣紅,姜鸞招手把人叫了來。

  「今天怎麼改性子了,穿了一身紅?從前除了官袍,從沒見你穿過紅紫朱色之類的儂豔顏色。」

  她懷疑地問謝瀾,「看你這身穿戴,我剛才一眼沒看清,還以為盧四郎來了。」

  謝瀾身姿筆直地端坐在黑漆短案對面的竹席,星眸低垂,沒應聲。

  姜鸞搖了搖應景的貓兒撲蝶團扇,看他一片空白的表情,若有所悟,「你家裡叫你穿了這身來的?」

  謝瀾還是沒應聲。

  但姜鸞注意到他規矩放在膝上的手掌細微地動了動,似乎想要抓緊,又放開了。

  「啊,說中了。」姜鸞懶散地換了個姿勢,盤膝坐著,單手支頤,

  「難怪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謝家看重你的相貌,叫你穿戴得花枝招展地參加秋日宴,吸引本宮的注意,覺得委屈了?」

  『花枝招展』四個字落入謝瀾的耳裡時,他瞬間抿緊了唇。膝蓋上攤開的手掌握成了拳。

  「哎,謝瀾,謝舍人。」姜鸞托著腮打量他,難得地嘆了口氣,

  「你不是之前自己跟去了東宮,一門心思想要跟著我嗎。如今大好的機會可以接近我,換了身衣裳而已,漂漂亮亮賞心悅目的,你怎麼就不情願了?」

  她坦蕩蕩地迎風展開手臂,身上纖麗精緻的披帛在龍首原的大風裡呼啦啦揚起老高。

  「看我身上,還不是穿得漂漂亮亮賞心悅目的。我覺得好看,所有人也都看著。只不過是件衣裳而已,你心裡想多了什麼呢。」

  謝瀾愕然片刻,目光抬起,落在大風中揚起的精美絕倫的披帛上。

  空白一片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觸動神色。

  「想通了?」姜鸞吩咐宴席侍從再抬一張食案來,指了指身側,「擱這兒吧。今天機會難得,你坐過來,趁吃席時說說話。」

  ——

  在場眾多人的側目之下,謝瀾起身,坐在了姜鸞身側半尺的食案。

  「說說看,你家裡是怎麼跟你說今天的秋日宴的?」姜鸞夾了一筷子魚膾,看了眼不遠處樹下站著的幾位政事堂重臣。

  剛才那頓似乎吵完了,幾人重新若無其事地談笑起來。

  有資格出入政事堂的,大都是五十歲往上的老臣,四十來歲的崔知海都算是年輕的。

  背對著她的裴顯筆挺站在群臣之中,軍裡騎射常用的窄袖袴褶袍子穿在身上,布料貼身,勾勒出寬肩窄腰,在一眾上了年紀的肱股重臣裡顯得格外扎眼。

  姜鸞盯著那道扎眼的背影多看了幾眼,對方便敏銳地察覺了,視線往後鋒銳地瞥過來,發覺是她在看,又是敷衍而冷淡地一頷首,轉開了。

  今天火氣怎麼這麼大?姜鸞納悶地想,什麼事惹著他了,還是什麼人惹著他了。

  剛才分明是李相和崔中丞吵得面紅耳赤的,沒見他下場吵啊。亦或是自己來遲,那邊已經吵過幾輪了?

  但裴中書這個人呢,肚子裡有火氣偏和其他人不同,表面輕易不顯露出來。

  他氣他的好了。姜鸞沒什麼歉疚之心地想,今天她可沒故意招惹誰。

  她問謝瀾,「今天許多年輕朝臣的穿戴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要不是附近山巒高疊,看清楚了這裡是舉辦宮宴的龍首原,我差點以為哪家在辦挑女婿的相看宴了。」

  她的話說得太直白,謝瀾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筆直坐在身側,沒做聲。

  姜鸞注意到謝瀾難看的臉色,意識他又羞恥了,嗤地一笑,站起身說,「看我。」

  謝瀾保持著直身端坐的姿勢,詫異地抬起眼。

  在他的注視下,姜鸞展開身上絢麗華美的長裙,原地轉了幾圈。

  她興起時跟大白小白兩兄弟學了點胡旋舞,腳尖輕巧地幾下便旋出了虛影,百鳥朝鳳的緙絲裙擺在風中猛地往半空蕩起,名貴纖薄的織物在陽光下美得驚心。

  隨心所欲翩然胡旋的年少貴女在眾人視線裡驚鴻一瞥,滿山的肅殺秋色都被那瞬間的光華壓了下去。

  在場眾多的少年郎君久久地挪不開眼,就連遠處交談的幾位重臣也停下了話頭,視線望了過來。

  姜鸞才不在乎別人盯著她想什麼,轉了兩圈便停下,華貴輕薄的緙絲長裙搖曳著落下,笑吟吟地坐回去對謝瀾說,

  「行了,別氣了,不就是說了句花蝴蝶。你看見了沒,這兒最大的花蝴蝶是本宮呀。」

  謝瀾從未見過這般性情的貴女。

  落在別家女兒身上會被指責不莊重的動作,被她做起來卻理所當然,這世上彷彿沒有什麼能束縛她的東西,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世家鐘鳴鼎食供養出的郎君,從小見識多了華貴美物,對美的感知格外敏銳,謝瀾的視野裡還殘餘著剛才驚鴻一瞥的驚豔,抿著薄唇,視線從面前搖曳晃動的翩翩百鳥裙擺轉開。

  他乍然開口,以極其嚴肅的語氣說起正事。

  「半個月前,家族裡召了臣去,說起……」

  「皇太女殿下入主東宮不久,正在挑選東宮屬臣,是各家兒郎入仕的好機會。在東宮隨侍幾年,再平調去三省六部,晉升容易得多。家族知道殿下對臣青睞,叮囑臣借著秋日宴的機會,多多接近殿下,調入東宮。」

  姜鸞越聽越納悶了。

  「東宮有幾十個官職空缺,最近是在擴充挑選屬臣。但我跟淳于說過,並沒有明著傳出選拔消息,都是先挑中了人,再一個個地調過來。誰把消息傳給謝家的?」

  謝瀾沉默了一陣,如實回答,「各家都看著東宮的動向。此事人盡皆知。」

  姜鸞感覺有點牙疼地吸了口氣。

  想想不對,又追問,「挑選東宮屬臣,為什麼謝家會讓你穿戴得一身鮮亮,孔雀開屏似的過來?還有其他各家。」

  她抬手指了指周圍,「你們幾十家不是一個姓吧,怎麼都不約而同,想到一起去了?」

  謝瀾默然不答。

  謝五郎打定了主意不開口的事,無論姜鸞怎麼拐彎抹角地問,他始終一個字也不說,在秋風裡端坐成了一隻沒長嘴的精細玉雕。

  姜鸞:「……」

  兩邊正面面相覷時,耳邊鼓樂聲大作,百官起立迎駕。

  御駕蒞臨龍首原。

  新帝姜鶴望今日神志清醒,雖然精神倦怠,還是堅持來了。

  深秋風大,他穿了身極厚實的朱紅色龍袍常服,皇后顧娘娘在身側跟隨著,挺直脊背穿過山呼萬歲的百官人群,還算穩當地落座正中央的主位。

  姜鸞見二兄面色不好看,就知道必定是強忍著咳嗽,一時半會兒說不了話。

  幾位輔政大臣也發現了。

  王相和裴顯雙雙起身去了主位前,低聲問了幾句。新帝再也忍不住喉嚨裡的麻癢,劇烈地咳嗽起來。

  旁邊的御前隨侍趕緊捧上玉盅,裡面裝滿了美酒,給聖人壓驚。

  這是提前說好的。

  姜鶴望在八月初十那夜落下了心病,從此不能喝水。不只是水,清亮無色的液體都不能入眼,看多了就會引發全身顫抖,嚴重時甚至會引發癔症。平日裡進食喝的都是濃湯。

  今日玉盅裡盛的是紫色的葡萄酒。

  姜鶴望說不了長篇大論,便撐著站起身,高舉瓷杯裡的葡萄酒,勉強說了句,「眾多卿家,今朝的秋日宴……咳咳,隨意盡興!喝酒!」

  在場眾多文武百官齊齊起身端起酒杯,轟然應下,各自推杯換盞,龍首原的秋日宴總算熱鬧起來。

  姜鸞盤膝靠著食案坐著,手裡捏著精巧的小玉杯。

  這是裴顯剛才遠遠地回望了她一眼,隨後特意吩咐下來給她準備的半兩酒杯。

  一小口一盅,對比起旁邊坐著的朝臣食案上的雙耳大酒盅,簡直像是女娃娃屋裡擺設的玩意兒。

  在她對面,聚攏著七八名穿著錦繡華服、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少年郎君。有的臉上敷了粉,有的身上熏了香,姜鸞被他們圍在圓圈中央,只覺得鼻尖癢癢的,忍不住想打噴嚏。

  「別擠過來,一個個地說話。」姜鸞抬手攔住他們靠近,懶散地把玩著小玉杯問,

  「你們今日接近本宮,都是想做東宮臣屬?是家族要你們來的,還是你們自個兒想來的?圖什麼?說實話。」

  越是叫人說實話,越沒有人肯當眾說實話。

  周圍陷入了一片寂靜。

  「都不說話了?」姜鸞輕笑了一聲,舉起手裡的半兩小玉杯,沒什麼歉疚心地說,「沒話好說,那就喝酒吧。我喝一杯,你們喝一杯。」

  圍攏來的郎君們看著各自手裡的雙耳大酒樽,不約而同得更安靜。在四周呼嘯的山風的襯托下,簡直是鴉雀無聲。

  一片寂靜裡,坐在姜鸞側邊的謝瀾卻冷冷開口了,「臣代他們說。」

  「太原王氏,四房旁支嫡次子,王十三郎。資質平庸,文武皆不出眾,家族徵辟入仕輪不到他,只有生了皮囊不錯,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憑著一副好皮囊搏一搏,在東宮謀個官職。」

  話音剛落地,被他提起的王十三郎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掩面而退。

  「當今皇后顧娘娘家族裡的幼弟,顧六郎。資質平庸,連皮囊也生得平庸,勉強能寫幾篇文章,在鄉郡中小有薄名,便眼高於頂。入京不久,四處碰壁,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在東宮謀個官職。」

  被當眾點名的顧六郎臉色漲得通紅,從人群裡搶出兩步,指著謝瀾狂怒道,

  「謝五郎!你也不過是依仗著四大姓的門楣出身而已,有甚好得意的!如今京城的四大姓也不是從前的四大姓了——」

  姜鸞不耐煩地敲了敲桌案,喊龍首原當日值守的禁衛過來。

  「長得醜,嗓門還大,當著本宮的面咆哮無禮。我不想看他,把這廝拖走。」

  巧了,今日龍首原的值守主將是薛奪。

  薛奪又不是個什麼軟脾氣,管你是哪家的祖宗,一聲令下,他都敢動手。更何況只是個沒有入仕的外戚。

  過來二話不說,乾脆地一揮手,身後兩名北衙禁衛,一左一右把顧六郎直接拖出了宴席地帶。

  眾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

  姜鸞護著謝瀾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圍攏的幾位郎君再不忿,表面上也不敢再對謝瀾出言放肆,規規矩矩地喝了酒,報了自家姓名來歷,當然,最後都會客客氣氣地說一句,

  「仰慕殿下賢名,願為臣屬,為殿下驅使奔走。」

  「就該這樣,說話聽起來順耳多了。」姜鸞滿意地聽完,叫其他幾個都散了,單點了崔氏的一位少年郎君近身說話。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君,是崔氏排行最小的庶子,生得稚氣,問起來也才十六歲,家裡剛放出來歷練不久。

  姜鸞問起崔氏撐立門戶的崔四娘。「今日怎的沒見到你家女公子過來?」

  崔小郎細聲細氣地回答姜鸞的問題,

  「四姊原本是要來的。後來聖人傳下了口諭,借著秋日宴的機會,要替皇太女殿下挑選合適的駙馬,四姊便讓臣過來了。」

  聽到『駙馬』兩個字,姜鸞輕輕「嗯?」了聲,笑了。

  她側身望向旁邊的謝瀾, 「不是說借著秋日宴的機會,讓東宮挑選臣屬?怎麼又變成挑駙馬了?」

  謝瀾端正地跪坐在半尺外的矮案後,又成了個精雕細刻的玉雕,渾身上下唯一會動的就是被風吹起的衣擺。

  看樣子就知道,從他嘴裡一個字也問不出,姜鸞乾脆地放棄了。

  崔小郎年輕面子嫩,姜鸞轉向他這邊,好聲好氣地哄了他幾句,崔小郎微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

  「說是兩件事,其實也可以當做一件事,總歸待選的都是同一批人。借著今日的秋日宴,東宮挑選臣屬,同時也挑選合適的駙馬。」

  姜鸞終於聽明白了。

  把她給氣笑了。

  「挑選東宮臣屬,和本宮挑選駙馬,兩件不相干的事並在一起做,還真是……獨闢蹊徑,出人意表。」

  她把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挨個盤算過去,「這種不著調的事,但凡是個朝臣都做不出來,就連裴中書也做不出來。聽起來像是……二兄慣常的想到哪兒做到哪兒的做法啊。」

  被她自己猜出來了下詔令的正主兒,謝瀾終於開口,清冷地勸慰了一句,

  「聖人真心疼愛殿下,傳出口諭,借著這次的秋日宴相看駙馬人選。雖然不利於選拔賢才,還請殿下體諒聖人的心意,無需氣惱。」

  「我氣什麼。」姜鸞忽然笑了。

  她悠然坐好,有滋有味地喝了一杯半兩果子酒。

  「有件棘手的事原本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借著今日的秋日宴,滿園的姹紫嫣紅,不就能順利開口了嗎。」

  ——

  裴顯此時正在和新帝說話。

  姜鶴望蒼白面色上帶著劇烈咳嗽後的紅暈,指著被眾多郎君們包圍的人群,帶出點笑意,

  「那麼多的年輕俊彥,希望阿鸞……咳咳,可以順利選出心儀的人選罷。」

  他雖然人登了基,從前當富貴閒王養成的碎嘴毛病改不了。

  「朕不擔心二妹阿鷺,朕更擔心阿鸞小丫頭。阿鸞的眼光向來挑剔,性情又不是好說話能包容人的,朕有點憂心,咳咳……滿場俊彥,也不知哪位能入了她的眼。」

  「陛下不必擔心太過。」裴顯冷眼旁觀到現在,不鹹不淡地道,「皇太女殿下身邊不是早坐了一位。方才還為他起身胡旋了幾圈,顯然是最中意的人了。」

  他喝了杯烈酒,視線往斜對面瞥,一眼掃過皇太女專屬的坐席處,又看見姜鸞把崔家的小郎君召近說話。

  剛剛入仕的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跪坐在身側,因為是庶出的身份,起先神色還局促不安,姜鸞溫聲細語極耐心地說了幾句,便自發靠近了幾步,沖著姜鸞露出明亮的笑容。

  裴顯心裡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某日在他的兵馬元帥府,姜鸞和他對坐吃席,當時他們還算是『舅甥情深』,說話彼此不拘隨意。中途借著酒意,她說了句——『我就喜歡長得好的。』

  酒後吐真言哪。

  他放下酒杯,淡笑一聲,「剛才拖出去一個,因為『長得醜』。如今召近身一個,多半是因為生得好。」

  「比起眼光挑剔,眾多郎君入不了眼,臣更擔心的是……以皇太女殿下喜愛美色的性情,今日會不會來個左擁右抱,震驚朝野。」

  裴顯的一句話,是新帝姜鶴望從來沒想到過的局面。

  他呆了呆,定睛仔細去看——

  姜鸞左邊端正跪坐著清冷如玉的謝瀾,右邊跪坐著唇紅齒白的崔小郎,豈不正是個左擁右抱的局面?

  新帝被酒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遠處坐著的顧娘娘瞬間驚起,奔過來替他撫背。

  姜鶴望咳嗽著道,「叫……咳咳,叫阿鸞過來,朕要和她說話。成……咳咳……成何體統!」

  不等左右內侍飛奔去傳喚皇太女殿下,姜鸞自己倒過來了。

  捏著她獨一份的半兩小玉杯,先敬了二兄的酒,隨後親暱地跪坐在御座前,扯著二兄的龍袍大袖,也不避諱地附近坐得近的幾位重臣,撒嬌地搖了搖,

  「今天滿山滿眼的俊俏郎君,個個打扮得華麗好看,就跟相看宴似的,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

  眼看姜鶴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姜鸞又接著悠悠然往下說了下半句:

  「——但阿鸞最想要的人,偏不在這裡頭。」

  在裴顯的無聲注視下,她張開白皙的手掌,比劃出四根手指頭,笑吟吟地豎起給二兄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六章

  半刻鐘之前。

  熱鬧的龍首原宴會場地,姜鸞坐在自己的食案後,喝著果子酒,不經意提起「有件棘手的事」。

  謝瀾坐在身側,遞過探究的視線。

  姜鸞知道他未說出口的意思。但這件棘手的事實在有些麻煩,謝五郎如今還未入東宮。她裝作沒看見他『替君分憂』的暗示,繼續慢悠悠地喝酒。

  文鏡今天清晨沒有護衛她前來龍首原。

  姜鸞叮囑他留在京城,暗中做了另一件要緊的事。

  趁著裴顯早上隨駕出城,文鏡利用玄鐵騎舊部的身份,和熟識的將領們打過招呼,熟門熟路地進了兵馬元帥府。

  一份捏造的緊急手諭,蓋上偽造的私章,把牢獄裡看守的盧四郎提了出來,人蒙在黑布袋裡,暢通無阻地帶出了京城。

  盧四郎如今是朝廷重犯的身份,她做事可以繞過裴顯,但決不能繞過二兄那邊。如今人已經在龍首原宴會場外了,至今沒帶過來,就是因為求二兄把人賜給她的理由,她始終沒想好。

  但現在畫風一變,正經的秋日宴改成了花蝴蝶宴,不就是瞌睡時有人送枕頭——有現成的理由了嗎!

  姜鸞把玩著手裡的小玉杯,吩咐謝瀾,

  「等下有場好戲,你再坐我這兒,怕連累了你。——回去你的坐處吧。」

  謝瀾並不多問,起身行禮,緩步坐回了自己的食案座處。

  他是唯一一個從宴席開始就被姜鸞召去坐在身側的世家子。如今奉命離席,吸引了眾多的視線,和更多的私下裡隱約的猜測。

  姜鸞便在眾多意味不明的視線裡起身去了御座邊。

  端慶帝姜鶴望剛才在山風裡剛剛入席就驚天動地地咳了一場,嚇壞了顧娘娘。

  隨侍宮人立刻把備好的牛皮氈帳架起,在龍首原上隔絕出了一處避風的大帳篷,豎起明黃旗幟,作為御駕坐處。

  幾位政事堂重臣先後入御帳探視。裴顯因為是外戚,又和姜鸞結下的那一層『舅甥情分』,被單獨留下來喝酒說話,姜鶴望終於找到能暢快說閒話的人,額外和他多說了幾句。

  才說了幾句姜鸞的閒話,正主兒便到了。

  姜鸞進來御帳先敬酒。

  給高坐御案主位的二兄敬了一杯酒,又沿著下方兩邊擺放的短案,依次給顧娘娘和二姊敬酒。

  走到裴顯的食案前,這次敬酒居然沒跳過他,而是拿過一個足有兩斤的雙耳巨樽,當面盛滿了,像模像樣地雙手奉過來,乖巧說,

  「裴中書操勞政務辛苦。本宮敬裴中書一杯。」

  裴顯從案後站起身,視線掃過面前盛滿美酒的巨樽,神色不變地接過。

  「謝殿下賜酒。這麼大的酒樽,殿下從哪裡尋摸來的。」

  「當然是開了內庫尋來的。一路從宮裡帶來了龍首原。」

  姜鸞答得理直氣壯,「裴中書勞苦功高,怎麼能用尋常的酒樽敬酒。」

  說著就端起自己的半兩小玉杯,當面倒滿了酒,豪氣放話,「裴中書一杯,本宮一杯,乾了。」

  一邊是兩斤樽,一邊是半兩杯,在場眾人不忍直視,懿和公主拿衣袖擋住了臉。

  兩斤酒分量看起來驚人,裴顯倒也不怕。

  「謝殿下賜酒。」他淡淡道,「殿下如果願意戴著鐵護腕練腕力的話,下次能抱起十斤的青銅巨樽給臣賜酒也說不定。」

  「免了。」姜鸞乾脆地一口回絕,「別說十斤巨樽了,裴中書先把眼前的兩斤敬酒給喝了吧。」

  新帝姜鶴望在帳裡坐了許久,缺氧乏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頭暈眼花,顧娘娘急忙命人把帳篷門簾子捲起得更高些,在夫君身側按摩著頭皮,減緩暈眩。

  姜鸞站去另一邊,輕輕替二兄按揉著肩胛脖頸,舒緩身子的不適。

  姜鶴望在暈眩裡也沒忘了碎嘴。

  他瞄著原處安坐喝酒的裴顯,小聲問身邊的么妹,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他也不說,問你也不說。畢竟是你曾經認下的小舅,莫要太為難他。」

  「我哪裡為難他了,就怕他待會兒為難我。」姜鸞扯著二兄的衣袖,撒嬌地搖了搖,

  「今天滿山滿眼的俊俏郎君,個個打扮得華麗好看,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但阿鸞最想要的人,偏不在這裡頭。」

  她張開白皙的手掌,比劃出四根手指頭,笑吟吟豎起給二兄看。

  「四……?」

  姜鶴望不肯碰水,今天宴席從頭到尾都在喝葡萄酒,人喝到五六分醉了,有點暈暈乎乎的,想了半天也猜不出姜鸞什麼意思,

  「哪家的四郎?還是十四郎?還是名字裡帶了四音?」

  兩位天家兄妹湊在一起閒話,牽扯到了皇太女的駙馬人選,尋常臣下這時候就該知趣地告退了。

  裴顯偏不退。

  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姜鸞敬他的兩斤巨樽美酒。

  喝幾口,撩起眼皮看一眼御案邊的姜鸞。

  姜鸞知道他在盯自己,偏不去看他。

  直到豎起了四根纖長手指,在二兄面前晃了晃,這才用眼角餘光瞄了眼御帳裡側坐著的裴顯。

  兩邊離得不遠,他們這邊說話的聲音瞞不過對面,裴顯原本在喝酒吃席,聽著聽著,筷子已經停在了半空。

  姜鸞沖他的方向抿嘴笑了下,故意放大了聲音,

  「二兄不知道?阿鸞向來喜歡長得好的呀。」

  她豎著四根纖白的手指,老神在在地提醒,「盧家四郎,盧鳳宜。」

  「……哎?」姜鶴望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氣,聽到『盧』這個姓氏,反射性地去看裴顯。

  裴顯面色如寒霜。

  兩斤巨樽放回了食案上,砰的一聲清脆聲響。

  趕在他發作之前,姜鸞已經放大了聲音,揚聲吩咐東宮親衛,「把人帶上來。」

  東宮禁衛早就在場地外候命,扛著鼓鼓囊囊的黑布袋避過龍首原的熱鬧宴席,送進了御帳中。姜鸞吩咐合攏了帳篷門簾。

  黑布口袋當著御前打開,露出裡面狼狽的年輕面孔。

  「哎喲~!」這回是懿和公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盧四郎被拘押了三四個月,久不見天日,白皙的皮膚更加顯得病態的蒼白。

  蒙眼的黑布被撤去,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深秋的日光下,被光線刺激的眼睛根本睜不開,眼淚不受控制流了滿臉,十幾年錦衣玉食供養出的驕縱傲慢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茫然無措的脆弱神情。

  盧氏所有的嫡系子弟,自從六月裡就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裡,裴顯始終不放給刑部和大理寺。

  今天不知怎的被姜鸞弄到手裡一個,高處坐著的新帝姜鶴望有些不安,偷偷去瞄裴顯的神色。

  裴顯早已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直身坐在長案後。

  姜鸞裝作沒看見他。

  當著御帳裡聖人的面,她掏出緙絲帕子,細白的指尖托起盧四郎的下巴,一下一下地擦去滿臉的淚水,露出乾乾淨淨的面容。

  盧四郎原本就是個相貌極出眾的少年郎。京城眾多的高門世家門第,單純以相貌論,盧四郎的相貌明豔張揚,不輸給謝五郎。

  只是他的性情過於招搖,說話又刻薄,多少影響了聲譽,在京城眾多才情出眾的郎君們不能彰顯拔群,出仕了兩三年,始終只是個九品校書郎。

  但姜鸞要的就是他這份不太好的名聲。

  如果名聲太好,才名過高,在裴顯心裡掛上了號,成了必須斬草除根的心腹大患,她反倒撈不出人了。

  「二兄。」她擦乾淨了盧四郎的臉,轉過去主位方向,讓目瞪口呆的姜鶴望看清楚了,鬆開手,乖巧地跪坐回兄長的膝邊,繼續扯著衣袖撒嬌,

  「盧四郎長得好。公主府開府當日,阿鸞見了盧四郎一面,從此就記掛在心裡了。」

  「龍首原秋日宴在場的眾多郎君……」她抬手往帳篷門簾子外一指,

  「阿鸞就算相中了人家,也得對方點頭,你情我願的才好。倒只有這個盧四郎,已經獲罪下獄了,阿鸞想要他,只需二兄點個頭就好。」

  姜鶴望人已經傻了。

  太過震驚,連斷斷續續的咳嗽都停下了。

  過了許久,才驚醒般地劇烈咳嗽起來,邊咳邊說,「荒唐,咳咳……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姜鶴望抬手指向緊閉的帳篷門簾。

  「龍首原外頭宴席候著的那些,都是正經勳貴世家出身的郎君,家世人品,重重篩選,給你備選駙馬的!」

  「這個盧家的……」他指著御案前長跪著,面色蒼白的盧四郎,嫌棄道,

  「已經是獲罪抄家的罪奴之身,只等結案之後就要和他父兄一同推出去問斬,是個什麼東西!根底不乾淨的人,怎麼能放在身邊!」

  姜鸞對二兄的反應早有準備,一點都不驚訝。

  她用眼角餘光去瞄側邊裴顯的臉色,心裡分明是怒極了,表面上卻顯出了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繃緊待發的姿勢也放鬆下來,繼續夾菜吃席,旁若無人地繼續喝起了酒。

  這幅閒適姿態比當場發作更可怕,像是山雨欲來,不知何時就會狂風驟雨地發作。

  御案高處,姜鶴望在唉聲嘆氣地勸。

  「阿鸞喜歡長得好的郎君,這裡也有不少長得好的,剛才坐你身邊的那個謝家五郎就不錯嘛。要不然,阿兄做主,駙馬替你點了謝五郎?」

  姜鸞撇嘴,「阿鸞只說喜歡長得好的,誰急著選駙馬了。」

  姜鶴望琢磨了一下話裡的意思,更震驚了,連連擺手,「不成,不成!你連駙馬都未選,才及笄的人,選什麼面首!」

  他的聲音有點大,側對面坐著的裴顯喝酒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他放下酒杯,終於開口了。

  「不可。」裴顯漠然道,「盧四郎身為盧氏嫡系,與父兄同罪。罪證確鑿,已經墮為死囚,不堪侍奉貴主。他的年歲超過十五,超過了沒入掖庭的年紀,想要淨身入宮為內侍也不成的。成年的罪臣之子,只剩一條死路,殿下不必再盤算了。」

  姜鸞才不和他那邊掰扯,只對著二兄撒嬌說話。

  「盧四郎長得好看,皮膚白皙,姿態驕縱。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我宮裡養的點點。」

  姜鶴望:「……」

  裴顯:「……」

  姜鸞從前還是漢陽公主的時候,在臨風殿裡蓄養了一隻名叫點點的貓兒,他們都知道的。

  「我喜歡點點,一直想養隻差不多的。但尋來尋去,都找不到模樣性情都類似的貓兒。但盧四郎像啊。」

  姜鸞抬手一指御前的盧四郎,理直氣壯道,

  「麒麟巷公主府開府當日,後院水榭外,我隔著紗簾見他第一面,就想把他牽過來,和點點關在一處,做一對養。」

  「……」

  御案後的姜鶴望被口水嗆住了,牽動了肺,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坐在側邊,喝酒的動作早停了。他緩緩抬手,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七章

  姜鸞的聲音不大不小,不只是附近二兄和小舅聽見了,就連地上跪著的盧四郎也聽見了。

  他關在牢獄久不見天日,臉色蒼白如紙,如今更像是比新粉了漆的牆還要雪白,目光原本麻木盯著地,倒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

  盧四郎大禮拜倒御前,嗓音帶著哭腔,「罪臣求死!罪臣不堪侍奉貴主,願和父兄死在一處!」

  姜鸞一口喝乾了她的半兩小杯裡的酒,放下酒杯起身,幾步走到盧四郎面前。

  羊皮小靴的烏色靴尖抬起,踩在他大禮拜倒、落於地面的早已褪色的蜀錦衣袖上,踩過兩步,又要去勾盧四郎的下巴。

  盧四郎唰地側頭閃開了。

  姜鸞嗤地一笑,腳步挪開兩步,轉身對高處目瞪口呆的姜鶴望道,「二兄,我就喜歡他的小脾氣,我就要他。」

  不等姜鶴望回過神來,她幾步湊近二兄身側,又小聲允諾,

  「二兄別擔心,發落入奴籍,擱貓犬苑的籠子裡養著。就當多養隻貓兒。養得喜歡了就多留幾日,不喜歡了還是送回牢裡。你們就當他死了。」

  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響, 裴顯把手裡的巨樽擱在案上,寒聲道,「前所未聞,荒謬之極。」

  姜鸞壓根不理他那邊,只對二兄撒嬌。

  「反正是已經死了的人,擱棺材埋土裡,和擱我那兒的籠子裡,有什麼區別呢。點點在我那兒養了快一年了,我難得看中第二個。」

  姜鶴望被她幾句話繞進去了。

  自從死裡逃生了一場,他自覺看破了世間許多俗世看法。人哪,活一輩子不容易,何必處處拘謹著,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他當即鬆了口風,「以罪臣身份侍奉東宮絕對不可以,擱籠子裡當貓兒養一陣子,多隻狸奴,養到不喜歡了送回牢裡,倒也不是不可以……」

  新帝那句『不是不可以』的口諭,被理所當然認作是 『可以。』

  姜鸞歡呼一聲,撒嬌地晃了晃,立刻謝恩,

  「多謝二兄恩典!回頭阿鸞再去灶台親手煮一碗梨子水送給二兄!」

  姜鶴望滿意了。臉上帶了欣慰的笑,擺擺手,「小事。」

  姜鸞從袖子裡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自從大黑布袋子送進來盧四郎,懿和公主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瞪大美目,眼睜睜看膽大包天的么妹從衣袖裡取出了準備好的軟繩和黑牛皮項圈,啪嗒,扣到了盧四郎白皙的脖頸上,牽起了就要帶走。

  拖了幾下,拖不動。

  盧四郎不肯隨她走。

  他年紀不大,氣性著實不小,在牢獄裡蹲了幾個月也未磨平,眾目睽睽之下被一道牛皮項圈扣上脖子,還聽說什麼以後『擱籠子裡養』,他被當場硬生生氣哭了。

  盧四郎發起了強脾氣,通紅著眼眶跪在原地,死活不肯動彈,口口聲聲都是「罪臣要死!讓罪臣死!」

  姜鸞拖了幾下拖不動人,裴顯的坐席就在側對面,原本已經要起身阻攔,見她拖不動人,盧四郎寧願死也不願隨她去,唇邊泛著一絲涼笑,又重新撩袍坐下了。

  重新慢悠悠喝起兩斤巨樽的酒,偶爾打量一眼趴地上不動彈的盧四郎,只等著看笑話。

  姜鸞把繩索幾圈捲在手掌中,蹲下去,壓低嗓音湊近耳邊,對發強的盧四郎推心置腹地說了句,

  「聽好了,本宮像是缺狸奴的人嗎?費了大心思把你弄出來,就是想保你的小命。但你自己想要找死,誰也攔不住你。」

  盧四郎趴在地上死不肯挪動的動作停下了,視線驚愕地轉過來。

  姜鸞不管他信不信,繼續說,「兩條路給你自己選。要麼,你回兵馬元帥府,繼續被關押,和你的父兄一起上刑場,大好頭顱落地,此身入土萬事休;要麼,你隨我回東宮,我保下你的性命,大好年華,誰知日後如何。機會只有一次,你想好了說話。」

  說了,鬆開手裡的繩索,展開兩步,等他決策。

  盧四郎眼眶通紅,僵硬地跪坐在原地。

  姜鸞等了一回兒,試探著又牽了下牛皮繩索。盧四郎這回被牽得動了,他起身跟隨身後,搖搖晃晃地走出一步。

  姜鸞滿意了。

  她牽著盧四郎走到御帳門簾子邊,阻止了內侍捲簾的動作,叮囑御帳裡的兩名東宮禁衛把黑布口袋原樣給盧四郎套回身上,重新鼓鼓囊囊地扛出去,低聲叮囑了他們:

  「趁裴中書還在宴席裡不得脫身,趕緊把人送回東宮去。動作要快,莫要半路被攔下了。」

  一邊說著,眼角不放心地往身後瞄。

  裴顯果然已經站起身,表面雖然看不出端倪,但剛才擺出的閒適姿態已經不見,神色淡漠,姜鸞一眼看出他已經極怒了。

  眼看他就要追上來阻攔,姜鸞揚聲沖他喊,

  「裴中書,本宮賜你的酒都沒喝完就要離席?太不給天家顏面了吧!」

  裴顯面若寒霜,停在了原處。

  姜鸞賜他的兩斤巨樽的美酒,還剩了淺淺一層底。

  眼看著黑布口袋把人塞回去了,姜鸞親自撩開門簾,低聲催促,「快走快走!」

  裴顯感覺今天自己切身體會了一個詞句,叫做『百忍成鋼』。

  當著聖人的面,他按捺著喝完了巨樽裡頭淺淺一層的幾兩酒,當眾亮出杯底,唇邊噙著一絲笑,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地問姜鸞,

  「殿下可滿意了?」

  姜鸞一看就知道,今天把人惹大發了。

  「裴中書酒量過人,本宮裴佩服。」

  她丟下一句撐場子的場面話,多餘的廢話不說,吩咐內侍捲簾,自己踩著羊皮小靴,噠噠噠地跑了。

  惹事的人跑了,惹出來的事還在。裴顯在御前告了退,毫不遲疑追出了御帳。

  不想才出來幾步,御帳外的空曠處卻又站起一名政事堂重臣在等他。

  正是李承嗣,李相。

  李承嗣笑呵呵地拉住裴顯的袍袖,「裴中書,裴中書留步!身為臣下,追著東宮皇太女出來,何必如此氣盛啊。」

  若是別人阻攔,裴顯或許可以不理會。

  但李相和他之間格外不同。

  裴顯的腳步停下,側過身對著李相那邊,面上看不出什麼外露情緒,微一頷首,

  「李相有何高見。」

  李相抬手邀他離席幾步,撫須微笑說明來意。

  「剛才皇太女殿下的車駕過來龍首原,打了個岔子。如今宴席過半,我等之前商議到一半的事,還是要繼續商議出個結果來啊。」

  裴顯不置可否。

  之前李相找政事堂幾位重臣商議的,是要不要一起去聖人面前勸諫,皇太女不能立駙馬之事。

  「上一任的女君,同樣是高皇帝的嫡親妹妹。在高皇帝面前發下毒誓,終身未嫁娶,未生子,立高皇帝年幼的皇長子為東宮太子,保我大聞朝國嗣綿延,百年不絕。」

  李相眯著眼捋鬚,「後面的事情,裴中書自然是知道的。東宮太子在女君的看護下安然長大,長到十歲時,太子出閣讀書,性穩重端肅,朝臣皆嘆服,太子十五歲時提前加冠,女君退位為大長公主,皇位傳於太子,是為英宗皇帝。」

  肅殺的山風捲起秋葉,呼啦啦兩人面前,吹動了兩位政事堂重臣身上的顯赫紫袍。

  裴顯面無表情地背手站著。

  「李相的意思是,因為八十年前的女君終生未嫁娶,未生子,如今的皇太女殿下也應該效仿前人,年紀輕輕十五六歲,一輩子不選駙馬,孤獨終老?」

  他側過身,嘲諷地往熱鬧的宴席中間一指,

  「但李相忘了,八十年前,高皇帝病重過世,臨終前才要求女君發下終生不嫁娶不生子的毒誓。如今聖人好好地高坐在宴席中央。聖人剛才還私下裡提了挑選駙馬的事。李相就算是未雨綢繆,也太早了吧!」

  李相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確實早了些,也確實是未雨綢繆。剛才在御帳裡見了小殿下,虎頭虎腦地,長得相當壯實啊。身子壯實,便能平安長大。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其實十年時光倏忽而過,也不會太久。因此老朽才和裴中書商議商議。」

  他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誰人不知,裴中書和東宮雖說如今有了些小齟齬,畢竟是曾經認了親的,關係不同尋常。裴中書的意見,聖人也是格外著重的。老朽這才過來私下裡問問裴中書的想法。」

  「裴某沒什麼想法。政事堂四人,崔中丞反對,王相還在斟酌。李相若是決議要勸諫,還請直接去聖人面前。」

  「呵呵呵。」李相朗聲笑起來,「沒什麼想法,其實也代表了裴中書的想法了。」

  他遞過來意味深長的一眼,「今日的秋日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老朽卻看裴中書似乎不大高興。是不是皇太女又對裴中書做了什麼——」

  裴顯勾了勾唇,「多謝李相關懷。裴某正在喝酒賞景,並無什麼不高興。難得的大宴,席間熱鬧,回去喝酒?」

  「呵呵,說得好。回去喝酒。」

  各懷心思的兩人前後回去了席間。

  即將分開入座時,裴顯停下腳步,嘴角噙著淡笑,問出一個極尖銳的問題,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長遠,小殿下如今才滿月,李相就未雨綢繆提起皇太女不選駙馬,終身不嫁娶、不生子,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 』的種種未來事——敢問李相,當初冊立皇太女時,為何不當著皇太女的面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冊立的這位皇太女殿下,看著楚楚纖弱,脾氣可不像相貌看起來那麼軟,他當面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後會遭受什麼迎頭巨浪。

  「還在議的事。」李相掛起笑容,和煦地說,

  「先不急讓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書不是也至今還沒有把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直接駁回東宮嗎。」

  裴顯淡笑,「李相說得極好。」

  被李相攔住打了個岔,再回熱鬧的酒席間,哪裡還能看得見盧四郎的人影。再仔細去看,東宮馬車似乎也少了一輛,肯定趁機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禍首倒是毫無內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處,周圍又圍攏了許多的少年郎君。

  這回她身邊沒了謝瀾,喝多了幾杯酒,瓷白的肌膚透出隱約嫣紅,一雙烏黑眸子也朦朦朧朧的,裡頭隱約水波蕩漾,幾個剛出仕的少年郎君幾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湊越近,眼裡毫不掩飾少年人特有的羞澀愛慕。

  裴顯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視線。

  但不知怎的,那極短暫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卻彷彿在心裡扎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個方向傳來的談笑聲卻時時刻刻地鑽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過來敬酒。他被人攔住觥籌交錯了幾輪,越喝越煩悶,幾乎壓不住心底升騰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剛才李相所說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處處熱鬧的秋日大宴,只有他一個不痛快。

  他抬手擋住面前同僚的敬酒,自顧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離席。

  「薛奪。」他沉聲喚道。

  ————

  姜鸞心裡惦記著盧四郎。重新入宴沒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離席回京。

  沒想到剛起身,還沒來得及去御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奪帶人把退路堵死,帶著點歉疚說,「對不住殿下。我們督帥吩咐下來,請殿下再留片刻,督帥有些話想私下裡說。」

  「沒什麼好說的。盧四郎我是不會還他的。」姜鸞有點不高興,「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攔著。裴中書有什麼話,別對我說,直接找二兄說去。」

  見姜鸞要發作,薛奪趕緊說了句,「我家督帥要說的事,和盧四郎無關,和殿下自己有關。」

  嘴裡好說歹說,連哄帶求地請皇太女移步不遠處的半山涼亭。

  「勞煩殿下過去。我家督帥就在涼亭裡等候。」

  姜鸞知道他的意思。

  這裡人多眼雜,她這個儲君去尋臣下說話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動來找東宮說話,落人有心人眼裡,不知背地裡生出多少猜測。

  她無可無不可地邁開步子。

  身後窺視的眾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帳後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腳的涼亭圍住了一半。正對著龍首原宴席處的那一半被嚴嚴實實地圍了,對著山景的那一半沒有圍。

  涼亭對著周圍環繞山色,秋意濃重,半山楓葉半山捲雲,有點意境。

  裴顯側身坐在涼亭的朱紅欄桿上,曲起長腿,隨身佩劍被他隨意地擱在膝頭。

  群山那邊的秋陽映照不到涼亭這邊,他矯健修長的身形隱藏在大片的陰影裡。

  或許是今天席間喝得有點多,聽到姜鸞走近的腳步聲,他並不回頭,也未起身行禮。

  視線盯著遠山紅葉,只說了句,「別急著跑。把話聽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八章

  姜鸞進了涼亭,兩邊連個照面也未打,裴顯半句寒暄廢話都不說,直截了當地說起,

  「半日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觀政。」

  「嘁。」姜鸞站在他身後,「鄭重其事的把我叫進亭子裡,我當是什麼大事要說。早知道了。」

  裴顯沒問她怎麼知道的。

  他繼續往下說,「第二件事,殿下對未來十年有何打算。」

  姜鸞不冷不熱地說,「本宮沒有打算。人就蹲在東宮裡,全憑各位重臣搓圓捏扁。」

  裴顯擰了眉,側身遞過飽含警告的一瞥,

  「正經的商討。不要說賭氣話。」

  姜鸞踱出幾步,又轉回來,「行。給你幾句正經話。」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馬場填了種菜。挑了好幾天的良種,種子都買好了。還召了淳于閑,和他一起盤算,裴督帥滿口應承的八百戶實封討下來以後,每年能得多少賦稅進項。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夠,原本打算再採買幾十口人。後院再修繕個院子,把二姊接過來常住。」

  她站在涼亭沒有被布幔遮擋住的風口,輕巧地一個旋身,百年朝鳳的緙絲長裙在山風裡呼啦啦吹起,露出裡頭明豔的大紅石榴裙,山風吹動她額邊垂落的烏髮。她隨意地捋到耳後。

  「現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被你駁了。崔翰林又不喜歡我這個女學生,找藉口不肯來教。含章殿好幾日沒有人了。現在呢,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過來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們寒暄幾句,說些場面話。——穩定人心,傳承社稷,告訴所有人姜氏皇家嫡系血脈還有活人撐著場面。這不就是裴中書想看到的局面?」

  「本宮說完了。裴中書還有什麼說的?沒說的我走了。」她轉身就往涼亭外走。

  裴顯抬手攔住了她。

  「說了半天,全是氣話。」他坐在欄桿陰影處,陽光照不到涼亭裡,陰涼的同時也顯得陰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陰影裡完全看不清。

  「氣話說完了,滿肚子的氣撒完了,坐回來,好好地商議。」

  「李相剛才找我,和我隱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顧著小殿下長大,把儲君之位奉還回去。」

  姜鸞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

  身後的低沉嗓音繼續道,「我說今時不同往日,叫李相當面和聖人商量。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敢直面聖上諫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經過來試探我,背地裡必然少不了其他動作。」

  裴顯說到這裡,頓了頓。

  「臣倒是有意請殿下最近言行當心些。但看殿下左擁右抱,不亦樂乎,想必殿下心裡也不甚在意?裴某言盡於此,殿下如今有了東宮護衛,實在難請得很。趁著今日難得一次的私下會面,彼此心裡有什麼壓著的話,想說的,該說的,都當面直說了吧。」

  這回是姜鸞自己走回來了。踩著兩三級的青苔石階出亭子,又進來,繞著裴顯坐的那處欄桿轉了兩圈,點點頭,說,「好。我也喜歡當面直說。」

  「李相背地裡找你試探的話,你告訴我了。」

  「裴中書,說你心裡記掛著我吧,你攔著不讓我入政事堂議政,把我晾在東宮裡;說你只想把我架在高處做個擺設吧,你倒把見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諱地跟我說。如今你是什麼立場?我竟看不懂了。」

  裴顯坐在陰影處,背對著她,長腿曲起,姿勢隨意地倚靠在八角涼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長大了,利箭誅心的言語張口就說。不喜歡拐彎抹角是好事,但話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備警惕。殿下對臣說話毫不顧忌——」

  他側過身來,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轉回去。

  「是過於自信,還是過於相信臣?確定臣不會做傷害殿下的事?你我認識至今,滿打滿算不到半年,似乎也並沒有結下多麼深遠的情分。」

  裴顯倚在清漆剝落的木柱上,笑了聲,「殿下如此地篤信你我剩餘的這點情分?」

  姜鸞嘖了聲,踩著烏皮靴走出幾步,回身斜睨著。

  「得了吧裴中書。鄭重其事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當面問這些廢話的?當初是誰硬把我按進東宮裡的?你會想不到我從此成了豎在高處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來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這幅裝模作樣的做派。被我說了兩句,你覺得說話誅心了,心裡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著。」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遠了。

  裴顯坐在原處沒有動,群山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涼亭,他在無邊無際的陰影裡閉了閉眼。

  今天把人半路攔了來,姜鸞人還未進涼亭,他心裡已經隱約猜到這次會面的結果。

  原本私交相處得還算可以的人,因為朝堂政見不和,彼此撕破了臉,從前交好時的動聽言語變成對峙時的利刃尖刀,對於他來說,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撕破了臉也無妨,官場上向來是如此的規矩,哪怕見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對方赫赫權勢不倒,就一直能見面客氣寒暄下去。

  自從姜鸞入了東宮,把他當初論親時送出的那塊蘭花玉牌退還回來,他被澆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實隱約已經猜到了他們最終的結果。

  但姜鸞畢竟和京城裡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場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對鐵護腕,當時以為還有幾分轉機。

  沒想到連半日都不到,那對鐵護腕又被原樣退了回來。

  把鐵護腕送回來的是文鏡,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聽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閃的眼神看起來眼熟,他曾經在很多人眼裡見過很多次。文鏡心裡藏了事,有事瞞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裡的盧四郎,不知怎的落入姜鸞的手裡,被她帶上了龍首原,當他的面在御前討了去。

  盧四郎和他裴顯有滅門之仇。

  按他的性子,斬草需除根,盧氏嫡系一個也不能留下。

  把盧四郎要去的姜鸞,保下了盧氏嫡系血脈,不知存了什麼樣的心思。

  他不是喜歡隱忍揣度對方心意的人,你進我退的猜度過程讓人格外難熬。比起一遍遍地試探猜測,揣摩著對方心裡那點時而有時而沒有的隱約情分,直接撕破了臉更好。

  他索性把人攔住,在涼亭裡直白而尖銳地試探了。

  對方也直接潑了他滿頭滿臉的巨浪。

  他喝得有點多,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剛才具體說了些什麼,兩邊對話戛然而止,並不算太完美的交談,但至少結束得乾脆。

  裴顯在涼亭裡閉著眼,涼亭裡沒有陽光,周圍寒氣侵身,他喝到燥熱的身體都有些發冷,心裡卻沒有太大的感覺。類似的經歷過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經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對他的厭惡,是純粹不想看見他的那種厭惡,還是想把他踩在腳下不得翻身的那種厭惡,亦或是到了想要誅滅他滿門的那種厭惡。

  這決定著下次再見面時,他是採用得體客氣的寒暄,還是顯露出獠牙威脅,亦或是默默無聲地直接行禮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緒有些遲滯,他還沒想出結果,耳邊已經走遠的獨屬於一個人的清脆腳步聲,卻又蹬蹬蹬地走了回來。

  姜鸞不知何時回返,正站在他的面前,略彎下了腰,隔著只有兩拳的距離,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他。

  距離實在有些過於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間淺淡的芳馥果子香氣混雜在周圍青草泥土的山野氣息裡,他的鼻下充斥著奇異的淡淡芳香味道。

  「被我罵了怎麼不還嘴?」

  姜鸞詫異地端詳著他的臉色,「就在這破亭子裡閉眼睡了?……喝醉了吧?」

  柔軟的手掌伸過來,探了探他的額頭。

  溫熱的人體溫度帶著細膩柔軟的觸感,吹了山風的額頭冰涼。那是極度陌生的感覺,不算上次遇刺養傷,裴顯已經很久沒有被人近身碰觸了。他閉著眼,壓下了本能地閃避的動作。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靠坐著身後的涼亭柱子。

  耳邊又傳來姜鸞大聲招呼涼亭外守候的薛奪的聲音,「薛奪進來!你家督帥喝多了酒,喝暈了,起不來身了!」

  裴顯:「……」

  他今天酒是喝得不少,卻遠沒醉到起不來身的程度,神志始終清醒著。

  被姜鸞圍在身邊折騰了一番,語氣裡的關切不似作假,他反倒不清醒了。

  「哎?」薛奪吃了一驚,急忙三步並做兩步邁進來。

  自家督帥叫人近了身,皇太女的手掌貼在額頭上居然毫無反應,薛奪站在旁邊,也估不準要不要過去攙扶,

  「督帥今天喝得很多麼?沒見他喝醉過。」

  「今天是喝得不少。」姜鸞說,「剛才御帳裡你沒跟進去。本宮敬了他兩斤酒,他全喝了。」

  薛奪一副想要掀桌子的表情,又礙於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姜鸞收回了手掌,「看我幹嘛,過來看你家督帥。沒發熱,但額頭涼得厲害,酒後吹多了風對身子不好。快把人扶出去。」

  薛奪覺得有理,過去就要攙扶,「山裡風大,在亭子裡睡下了鐵定著涼。末將扶督帥回去休息——」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自己站起了身,沖他一擺手,「不必。我沒醉,可以自己走。」

  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姜鸞懷疑地盯著他步伐穩健的背影。

  「我聽說喝醉的人都喜歡說自己沒醉。還是醉了吧。」

  她回頭跟薛奪說,「你家督帥慣會裝樣的,看他現在表面上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說不定早就醉得死沉,往哪裡一趴就起不來了。」

  又自言自語地說,「剛才被我指著鼻子罵了一頓,他居然沒回嘴,一聲不吭地咽下去了。絕對是醉了。」

  薛奪原本聽她說得有道理,正打算出去盯著梢,免得自家主帥真的醉倒在路邊,聽到後半截,眼皮子劇烈跳動了幾下,回身怒瞪姜鸞。

  姜鸞嗤地一笑,揮揮手,「還是那句話,看我幹嘛,看你家督帥去。快去快去。」

  幾人前後出了涼亭,依舊回去宴席。

  被裴顯提醒了一句,姜鸞不急著走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酒,眼角餘光始終盯著李相那邊。

  漸漸瞧出了幾分動靜。

  初生的嬰兒格外需要看顧,御帳後頭搭起了一座小氈帳,顧娘娘見夫君今日精神還好,便回了小氈帳,親自在裡頭陪著虎兒。

  李相看起來極為喜愛小殿下,幾度入帳求見,隔著布簾看了又看,又和抱著虎兒的顧皇后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姜鸞收回視線,喝了口果子酒。

  東宮的位子不好坐啊。

  哪怕這位子不是她自己要坐的,一旦坐了上去,四周就有了大片看客,總有人在旁邊煽風點火。

  才坐了幾個月,就感覺燙屁股了。

  她又拿著半兩小玉杯喝了幾杯酒,見裴顯坐回了自己的坐席,面色如常地繼續吃席,看不出是催吐了還是喝了醒酒湯。

  李相不多時便從小殿下的氈帳那邊走回去,路過裴顯的坐席時,兩人笑談了幾句,表面看來和樂融融,絕對看不出幾個月前,裴顯曾經發兵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討軍餉,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姜鸞撇了撇嘴。「裝,繼續裝。」

  好好的美酒美景,多了一堆裝模作樣的朝臣,再看起來就覺得氣悶。她才要繼續喝酒,就聽到御帳方向傳來一陣驚呼,

  「陛下!」「聖人!」

  端慶帝的癔症又犯了。

  開局大好的秋日宴,喝到一半,最後就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劇烈咳嗽聲和眾多驚恐的呼喊裡,倉促收場。

  姜鸞在暮色裡驅車回到皇宮。

  正是宮門下鑰的時分,暮靄茫茫,滿眼的肅殺秋景,罕見的好景致。她停步駐留,多看了一陣。

  慢悠悠走回東宮的時候,淳于閑臉色不怎麼好看地候在宮門口。

  無論是哪個忠心的臣屬,自家主上遣人從宮外送來一個十八九歲的俊俏郎君,曾經是四大姓的出身,如今家世敗落了,拿牛皮項圈圈了脖子,說是要關籠子裡當做狸奴養……臉色都不會好看的。

  「殿下說想辦法把盧四郎弄來,臣屬想不到是這麼個弄來的法子。」

  淳于閑已經忍不住在嘆氣了,「臣屬擔憂殿下的聲譽啊。」

  「日子長著呢。聲譽什麼的,以後還可以慢慢的養。」

  姜鸞撩起礙事的長裙擺,跳進了門檻裡,「至少把人弄來了。」

  她愉悅地邊走邊說,「人弄來了,一窖子金還遠嗎?」

  「人來了,從此多了個燙手山芋啊。」

  淳于閑跟在後頭嘆氣,「從此就得把人好好地嚴防死守,免得盧氏唯一的嫡系血脈被人偷出去,又起波瀾。我們東宮只有三百親衛,這得撥多少人看護——」

  「我們不撥人。」姜鸞早就盤算好了。

  「人已經弄來了,我等對方三天。如果對方如約把一窖子金送來,謝瀾也進了東宮——」

  她附耳過去,跟淳于閑說起她的打算。

  「老法子,我們把整窖子金分一半給裴中書,跟他商量說,東宮裡的動靜不好太大,叫他幫我在京郊找個嚴密的地方,充做養狸奴的外宅,我偶爾過去看我家狸奴,他平日裡替我發兵守著盧四郎。」

  說完了心裡盤算的想法,姜鸞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以裴中書事事捏在手裡的性子,他一定把人看得死緊,插翅難飛。一窖子金兩邊對半分,我要的人進了東宮,交易的承諾做到了,還不需要我們出人看守。皆大歡喜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九章

  淳于閑跟在後面扶額。

  確實是個極好的主意,過於刁鑽了些。但是他身為東宮臣屬,最在意的還不是刁鑽不刁鑽。

  「養狸奴的外宅……」殿下是鐵了心思不在乎名聲了。

  淳于閑思前想後,一窖子金是個絕大的數目,他心裡不安。

  「殿下的主意是極好的。但臣屬覺得,對方捨出了巨大的誘餌,把盧四郎撈出來,多半不只是他們所說的『綿延盧氏血脈』那麼簡單,對盧四郎是勢在必得。殿下的法子讓對方賠了夫人又折兵,對方必定含恨反撲。」

  「那是肯定的事。」姜鸞若無其事地一點頭,繼續往前走,「不過我們應下他們的交易,對方來者不善,我們也不是純良人。」

  「之前不是讓你打了個大鐵籠子嗎?那是給盧四郎暫用的。過幾天和裴中書商量好了,把人送出去的時候,尋常馬車放不下籠子,必然要四處找大車,宮裡會傳出不尋常的動靜。對方注意打聽點就知道人不在東宮裡了。把狸奴外宅的消息放一點出去,勾著對方。看看能不能把對方的狐狸尾巴勾出來。」

  淳于閑欣慰地應下,「是。」

  「等等。」姜鸞走著走著,腳步驟然一停。

  「大鐵籠子還收在庫房裡吧?趕緊拿出來裝備上,把盧四郎收拾一下,安置在籠子裡。」

  她看看左右,「就擱在庭院裡。要進門一眼就能瞧見的地方。裴中書今天在秋日宴上喝了不少,按理是不會來的了。但萬一他酒醒了要過來看呢?別被他看出了岔子。」

  「他這個人,別人說什麼他都不會全信,多半還要眼見為實。盧四郎落在我手裡,他說不準今晚就會過來,親眼看看我把盧四郎當狸奴養的話是真的還是誆他。」

  「是!」淳于閑立刻疾步下去安排。

  眼看著淳于閑腳步匆匆地往回廊後頭去了,姜鸞才悠然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回廊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加速疾奔的腳步聲。

  她一回頭,正好瞧見淳于閑抓著衣擺原路沿著長廊狂奔回來。

  一邊狂奔一邊舉起手裡的羊皮紙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殿下,大事!」

  「剛才值守的禁衛們在側殿圍牆邊發現了這個……恐怕是被人從牆外扔進來的!」

  薄薄的羊皮紙卷,在燈下幾乎透光,捲繩處打了個七八個死結。裝著羊皮紙卷的小木盒上以歪扭字跡寫著「皇太女殿下親啟。」

  木卷軸緩緩打開,露出京畿附近某處郊縣山裡村落的地地圖。

  某個地點以朱筆圈起,上頭還是以歪扭字跡寫道,「興根村燒瓷地窖。」

  「神秘客那邊有耳目盯著東宮。」淳于閑捧著羊皮卷,盯著藏金的位置細看,「殿下今日剛把人弄來,他們藏金的地點就送到了。」

  「算他們識時務。」姜鸞把羊皮卷原樣捲起,

  「今天我在二兄面前撈人的時候,話可沒說死。說好的只是借過來養幾天,養得不喜歡了會送回去。剛才我還想著,三天之內不見金窖,我可要放話把人送回去了。」

  ——

  裴顯過來的時候,是在入夜後。

  今夜東宮從外面看靜悄悄。沒有絲竹樂音,也沒有說笑喧嘩。聽起來倒像是裡頭的主人白日裡赴宴疲憊,早早睡下了。

  他的腳步停在東宮門外,難得的踟躇了片刻。

  他慣常處事的那套做法在姜鸞身上碰了壁。下午涼亭裡的會面,他言語尖銳試探,彼此正面交鋒,做好了從此撕破臉的準備。

  姜鸞指著鼻子就差把他罵進護城河裡,卻又轉回來探查他是不是醉倒在涼亭,有沒有發熱,把薛奪叫來扶他去避風的地方醒酒。

  她對他極為不滿,卻又並沒有視他如仇寇。

  今晚車馬護送聖駕回程,路上走了半個多時辰,他想了半個多時辰。

  想不通透。

  聖人癔症發作,車駕走走停停,不適地傳喚太醫,耽擱了不少時辰,回宮時已經掌燈,等他從紫宸殿探病出來,已經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

  出宮的半道上,走著走著,他想起了盧四郎。

  盧四郎眉目昳麗,確實是個長得極好的少年郎。關了幾個月,人瘦了不少,滿身驕縱都被磨去了,眉眼多了幾分楚楚可憐,姜鸞又是個喜歡長得好的。

  難怪她毫不掩飾她的喜歡。

  就是不知道這份喜歡,是如她自己所說的,看狸奴愛寵的喜歡,還是女兒家對少年郎君的皮囊的喜歡。

  她今年才及笄,年歲還沒到十六。駙馬人選都未議定,如果就在東宮養起了面首……傳出去的名聲已經不能用不好聽三個字形容了。

  裴顯站在東宮朱紅的宮牆外,面色漸漸地沉了下去。

  他轉過了宮道轉角,走到東宮正門外。

  看門的親衛都認識他,齊齊嚇了一跳,彼此互看了幾眼,放聲大喊,「小的見過裴中書!」

  明面上行禮,實際上往裡頭報信。

  裴顯沒理會門外東宮親衛的小花樣,抬腳進了門檻。

  姜鸞和京城裡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慣常處事的做法在她身上碰了壁,姜鸞讓他難以預測,如今的東宮對他來說,變成了未知的地界。

  他的腳步跨進門檻,轉過一道騰龍影壁,前面就是開闊的正殿庭院。

  小型的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稀稀落落點亮了幾盞八角宮燈。

  宮燈映照出夜幕下的庭院,幾個人影來來去去,庭院正中放了個顯眼的大鐵籠子,旁邊掛起擋風的帷幔。

  姜鸞正蹲在大鐵籠子面前。

  早幾天就準備好的大鐵籠子,和點點住的貓兒籠一模一樣的制式,裡頭也有睡覺的小窩,貓爬架,食水杯盤,就是大了幾十倍。

  盧四郎被梳洗過了,身上浮灰搓得乾乾淨淨,在牢獄裡褪了色的裡外袍子也換了一身,顏色選的還是他喜愛的正朱色。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濕著頭髮,也濕著眼角,他剛哭過一場,委屈巴巴地盤膝坐在大籠子裡。

  「說好了來日方長。你也隨我回來東宮了。」

  姜鸞蹲在籠子外頭,好聲好氣地勸說他,「怎的剛回來,又想不開了。」

  盧四郎抬眼打量大鐵籠。籠子早就打好了,那麼大的尺寸,不可能是預備著裝貓兒裝狗兒,一看就是為他量身訂做的,就連睡覺的貓兒窩都正好符合他蜷身躺下的尺寸。貓兒窩上掛了個純金打造的金牌,上面寫著『玉玉』。

  他盯著那個『玉玉』的銘牌,眼眶又泛了紅,狠狠抹了把眼角。

  「說得好聽,把我誑回來。」他又委屈又氣恨,「別把我當貓兒狗兒的玩意兒。我是人,我是人!」

  「你當然是人。」姜鸞扒著大籠子的欄桿,放軟了聲線:

  「露山巷盧氏四郎,盧鳳宜。今年十八歲,三月二十的生辰。生性聰穎,精通六藝,寫的一手好行書。」

  盧四郎聽著聽著,原本迎戰般揚起的挑釁眼神漸漸地垂了下去。

  他靠在欄桿邊,低著頭,一滴眼淚落在籠子裡。

  「謝皇太女體恤。現在說這些也無用了。」盧四郎抹了把臉,「罪臣微賤之身,苟延殘喘至今。罪臣後悔了,龍首原當著御前,罪臣不該惜命苟活,請皇太女賜死。死了埋進土裡……」

  他哽咽了聲,「罪臣至少還是盧鳳宜,不是什麼玉玉。」

  姜鸞耐心地糾正他,「死了埋進土裡,你以為你還是盧鳳宜?不,盧氏倒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會有人替你收屍立碑的。你只不過是亂葬崗萬人坑裡的無名臭肉。」

  盧四郎呆住了。

  姜鸞抬頭看了看濃重的夜色,她今天實在有些累,抬手掩口打了個呵欠,拋下最後一句勸慰的話,

  「世間艱難險阻,權當磨煉肉身。人活著才有翻身的可能。你想做盧鳳宜,先做幾天玉玉,好歹把眼前的局面應付過去。」

  裴顯越過影壁,走進正殿庭院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姜鸞蹲在大籠子前,手裡拿一團毛線,在逗著懷裡的點點。

  「喵嗚~」點點不耐煩地抬起雪白的前腳掌,把五顏六色的線團扒拉到旁邊去了。

  「哎,點點。不要這麼懶散嘛,動一動。」姜鸞好聲好氣地哄了幾聲,懷裡的點點完全不理睬她的線團,閉著眼睛,在她懷裡哼唧哼唧地蹭。

  姜鸞失望地把點點放回身邊的小金籠裡。

  「點點睏了,懶得動彈。那玉玉呢。」她把線團從大籠子的欄桿縫隙裡扔進去,「玉玉,玩兒線團了。」

  五顏六色的大線團滾到了貓兒窩的旁邊,盧四郎無精打采地蜷在貓兒窩裡,朱紅色的軟衾被蓋住了臉,他一腳把滾到腳邊的線團踢去了旁邊。

  「玉玉也不喜歡。」姜鸞的興致卻突然高了起來,「你也睏了嗎,玉玉?你的反應真的很像點點哎。就說你們像是一對吧。我們再試試其他的。」

  裴顯:「……」

  東宮居然真的準備了大號的貓籠子,盧四郎居然真的被關進了籠子裡當做貓兒養。

  他看著眼前的荒謬場面,下午在御前被姜鸞討走盧四郎的滿腔怒火都散了,一時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還是可憐多一些。

  剛才門外的禁衛的大聲通稟早傳進了庭院,姜鸞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頭繼續逗著籠子裡的『玉玉』,隨口喚人抬張胡床來。

  胡床送進了庭院,他撩袍坐下,不出聲地看著。

  線團是不成了,姜鸞又拿了小魚乾去逗點點。點點被香氣引到了籠子欄桿邊,嬌聲嬌氣地叫個不停,討小魚乾吃。

  姜鸞餵點點吃了幾條小魚乾,宮人又送上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有肉有菜有湯,食物香氣迎風飄出了老遠。

  「玉玉。」姜鸞把盛放食物的黑漆大托盤放在大籠子的欄桿邊,好聲好氣地喚,「吃飯了,玉玉。」

  盧四郎把蒙臉的衾被猛地拿下,遞過來慍怒的一眼,無視籠子邊的誘人飯食,又重新把臉蒙上了,翻了個身,背對著食物托盤。

  姜鸞蹲在鐵欄桿邊看笑了。

  「點點剛來臨風殿的頭天,也是一口飯食不肯吃,拿尾巴對著我的。」

  身後傳來一聲胡床的吱嘎聲響,熟悉的穩健腳步聲傳入耳朵,往門外方向走去了。

  裴顯看到這裡,不做聲地起身,就跟不請自來時一樣,直接走出了東宮,走時也沒打招呼。

  姜鸞聽腳步聲繞過了影壁,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庭院,心裡反倒納悶起來。

  特意準備了那麼多東西,就等著人過來。

  她已經準備著迎接排山倒海的尖銳提問,結果他什麼也沒問。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喃喃地道。「今天真喝多了吧。」

  平日裡說話就喜歡暗藏刀鋒,幾句問話能把回話的人背後冷汗問出來,下午在涼亭裡沒醉倒那陣子說話尤其的鋒銳。晚上醒了酒,人倒成了鋸了嘴的啞巴葫蘆了。

  但什麼也沒問,好過追問個不停。

  至少眼見為實了。人從東宮出去,對於她把盧四郎當狸奴養的說辭,心裡信了七成了吧。

  姜鸞想到這裡,覺得對得起整晚上的折騰了。

  她敲敲鐵欄桿,對盧四郎說,「裴中書走了,你也累了。外頭風大,我讓人把籠子抬進偏殿裡,把籠子上的鎖開了。側殿夜裡不留人,你自己去床上歇吧。在東宮的這陣子,委屈你白天裡得待在籠子裡。」

  「對了。」大籠子抬起時,她又加了句,「你可別想著跑。東宮到處都是值守的禁衛。把你帶進東宮費了大力氣,你若生了逃跑的心思,東宮就不再保你了。」

  等大籠子抬走,姜鸞往庭院東邊的含章殿方向走,邊走邊喊,

  「謝瀾,出來了。裴中書看完盧四郎已經走了。昨天你講的那段史極好,今天接著往下說。」

  謝瀾從含章殿裡走出來,依舊還是白天秋日宴的那身緋麗錦袍,站在廊下。

  他生性不喜歡宴席間的觥籌寒暄,東宮馬車接盧四郎回京時,他索性告了退,自己的馬車跟在東宮的車駕後面,一同提前回了京,從下午時便在東宮候著。

  東宮之主還沒等到,先被他等到了一個大黑布口袋,還有黑布口袋裡裝回來的盧四郎。

  謝瀾:「……」

  把他調去東宮的事,姜鸞沒跟他提起,但他從頂頭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語氣裡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動向,隱約猜測出幾分。

  盧四郎的遭遇如何,對他毫無觸動。他和盧四郎性情不投,從前也只是點頭之交。

  京城平靜的表面下從來都暗藏礁石。每年總有幾家犯了事的勳貴高門。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遭遇更慘的他也見過。最近這段日子的白天裡他大都跟隨東宮儲君,姜鸞的性子他看在眼裡,多少看出幾分。

  說她狡黠也好,頑劣也好,總歸不是暴虐的性子。盧四郎在她手裡,差不到哪裡去。

  「臣遵命。」謝瀾從含章殿裡出來,手裡拿著講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著昨日講解的章節,邊詢問邊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裡聽史,還是想在庭院裡聽——」

  話還沒說完,看到門邊的景象,他的腳步停住了。

  「外頭起夜風了,有點冷,進去含章殿講吧。」

  姜鸞往殿門那邊走近,見謝瀾突然駐足不動,詫異地催促,「怎麼了?天都黑了。磨蹭什麼呢。再晚本宮可要聽睡著了。」

  謝瀾不應答。

  他緩緩收起史書,往門口方向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姜鸞:???

  她側身回頭往門邊看。

  裴顯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站在巨大的騰龍祥雲大影壁邊,從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裡的景象一覽無遺。

  「腰上繫著的金魚袋落院子裡了,回來找找。」他淡淡地道,「沒想到入夜了,宮門早已下鑰,在東宮還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書省人才輩出,東宮有容乃大。是不是,謝舍人?」

  謝瀾不答。

  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在蕭瑟秋風裡站成了閉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謝舍人,起身吧。一直弓著腰你不累?」姜鸞虛虛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禮,又走回庭院裡,吩咐夜裡值守的宮人點起火把,四處裡找尋裴中書落下的金魚袋。

  裴顯之前過來,在庭院裡耽擱得並不久,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很快在胡床下面找到了。

  姜鸞接過金魚袋,交給裴顯,看他重新繫回腰間。

  修長手指繫帶子的動作不疾不徐,魚符於官員是多重要的東西,他實在不像是會隨隨便便掉了魚符的人,姜鸞不客氣地直問他,

  「故意落下來的?找個藉口殺個回馬槍?」

  裴顯不答。

  視線掃過含章殿前的謝瀾,「謝舍人,出來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議。」

  「是。」

  謝瀾一日還在中書省,裴顯就一日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當然會聽命出門。

  姜鸞跟著他們一起出來。

  「別為難謝舍人。」姜鸞站在東宮門口,開口解釋了幾句,

  「崔先生不肯來教,含章殿沒了先生,臨時找他頂一頂,學點經史學問。上次謝舍人教射術已經被裴中書幾句話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經史,他是正經從太學裡學出來的,我覺得他的學識縱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綽綽有餘,你可別再把人奚落走。」

  裴顯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確實還沒尋到合適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經史人才,就繼續教授著吧。臣唯一的疑問,是不知道殿下能堅持學多久。」

  他的視線落在她藏在厚實衣袖裡的纖細手腕處,轉了一圈,轉開了。

  「上次臣在校場教授射術,教授給殿下的學問,殿下認真學了嗎?叫殿下加練腕力,加重的鐵護腕如今安在?」

  姜鸞沒好氣地說,「明知故問。鐵護腕不是還你了?早帶話跟你說了,你的那一套不適合我,那對鐵疙瘩我戴三年都練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戴護腕,想先學些射術,你倒是繼續教啊。人呢?自打校場那天以後,再沒影子了!」

  裴顯不說話了。

  他側過身,原本遙遙盯著天邊一輪遠月的視線轉過來,又打量了一圈。

  姜鸞被他瞧得納悶了,「這麼古怪的看我做什麼?你不肯教?」

  裴顯斜睨她,「你還肯學?」

  姜鸞:「人都不踏足我的東宮,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時間來教,我當然肯學。」

  裴顯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只是簡單地一點頭,「來。」

  當先往西邊偏殿走。

  東宮建築的形制效仿皇宮,演武用的校場都設在西邊。

  姜鸞一個沒攔住,人已經往西邊去遠了。

  她回頭吩咐謝瀾說,「天晚了,你先出宮歇著吧,白日裡抽空再過來。我最近白日都空著,你隨時來,我隨時學。」

  ——

  校場燈火明亮,當值禁衛圍著射箭的沙場處點起了幾十個火把,亮如白晝。

  裴顯站在沙場邊,等禁衛們忙忙碌碌點亮火把,簡短吩咐了一句,「教習殿下開弓,除了殿下近身的親隨,其餘人等都退出去。」

  沙場邊清了場,只留下貼身隨侍的秋霜和夏至兩個大宮女。

  姜鸞眼瞅著校場門關了,詫異地問,「練開弓而已,清場做什麼。」

  裴顯莫測高深地笑了下,說,「臣做事向來是有理由的。」

  燈火明亮的校場裡,今晚姜鸞還是沒能學開弓。

  裴顯盯著她扎馬步。

  「拉滿弓弦的關鍵,在於腕力臂力。但想要開弓神射,箭不虛發,下盤穩不穩,同樣極為重要。只是弓弦拉滿了,下盤卻不穩,帶動得手不穩,能開滿弓也無用。」

  姜鸞今天從早到晚是結結實實折騰了一整天,晚上本來想輕鬆點,聽人讀讀書講講史,沒想到居然被拉過來扎了馬步。

  兩刻鐘沒扎滿,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發顫,連沙地都顧不得了,直接不顧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清場了。周圍沒人看著,就可以趁機報復了。不就是下午罵了你幾句嗎。」

  姜鸞接過夏至遞來的沾了溫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來了。」

  裴顯伸手把她從沙地上拉起身。

  「絕沒有存心報復的意思。軍裡學騎射,上盤練力,下盤練穩,都是這麼學過來的。」

  姜鸞嘀咕著,「對,不是存心報復,是故意折騰。」

  夏至在旁邊幫手,一邊給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邊怒瞪裴顯。

  金枝玉葉的天家貴女,早上穿得華貴端麗地出去赴宴,多麼的好看!還沒過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給拉到校場,練得渾身髒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給他遞手巾,裴顯不以為意,隨意撣了撣衣袍上沾染的沙塵。

  「兩斤的巨樽,龍首原宴席上沒有,特意從宮裡開了內庫帶過去。說說看,誰故意折騰誰呢,殿下。」

  「穿了身招搖衣裳,宴席上可勁的折騰,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納賢才入東宮?還好御帳簾子擋著,年輕臣下們沒見你把盧四郎套了牽走的做派,否則有誰敢跟隨你。都是來做東宮臣屬,不是做孌寵的。」

  姜鸞聽得不高興了。

  「今天宴席上湊過來的那些,有幾個是打算憑才華博東宮臣屬的位置?一個個的都打算著靠臉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們嚇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進東宮,整天別做事了,看臉吃飯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顯倒是往深處想了想。

  「今天的場面細想確實詭異。富有賢名的幾位年輕世家子都未到場。莫非是有人不想東宮有賢才,借著聖人選駙馬的口諭,刻意把水攪渾了。」

  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姜鸞終於緩過氣來,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邊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著自己酸痛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腿。

  「實在不行了。扎馬步比戴鐵護腕還不能忍。今天練了一場,我得多歇歇。」

  裴顯倒是不反對。但他認為的歇一歇,和姜鸞心目裡的歇一歇,時效大不同。

  裴顯理所當然道:「剛開始練下盤當然酸痛。歇個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來。」

  姜鸞揉著腿,不住細微地吸著氣,磨著細白的牙笑,「我那句話沒說錯,裴中書,你就是存心折騰我。」

  裴顯笑而不答,只是搖頭。

  臨出去時,他的腳步往外走,姿態閒適隨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蘭花玉牌,賭氣退給我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好再收回來。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來東宮?」

  姜鸞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著汗,滿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確實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還回去的東西,向來不再拿回來。論舅甥輩分的蘭花玉牌都還你了,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快,說的話卻是十五六歲年紀極罕有的乾脆決絕。

  裴顯已經到了門外,原本腳步不緊不慢的,邊走邊說,說話的聲音裡帶著細微的揶揄笑意,聽到姜鸞的那句「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腳步頓了頓,停在門邊好一會兒。

  隨即再沒有說話,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著熱水進門,和裴顯兩邊打了個照面,秋霜明顯被嚇了一跳,進來後還不住地回頭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書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納悶地問,

  「裴中書出去時候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見了,嚇人得很。」

  「沒吵嘴。」姜鸞把手巾扔進熱水裡,「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張嘴的,默了默,猜測,「說話太重,把人傷著了?」

  姜鸞好笑地說,「骨頭硬,皮肉厚,輕易傷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們才到手倆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終看到現在的夏至,說話更不客氣,

  「咱們殿下說話哪裡重了,就是大實話嘛。潑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來的,玉牌都還回去了,還想著論舊日的舅甥情誼呢。被殿下的話傷著了也活該。。」

  「讓他疼一疼。不疼沒記性。」 姜鸞扶著腿,從月牙墩子上齜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這次如果輕易接回了他的蘭花玉牌,下次他做事還是會按他那套把事做絕的路子來。我可受夠了。」

  她慢慢地往校場門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來。」

  身邊的秋霜和夏至兩個都沒聽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麼路子?」夏至詫異地問。

  問題不太好答,姜鸞想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應聲。

  幾人簇擁著姜鸞從校場回了寢殿,姜鸞推開窗,揚聲叫來了最善於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兩盆最好養的蘭花品種,給裴中書送去。跟他說,放手大膽的養。三個月之內再養死了,我這邊包退換。」

  站在窗邊,看著內室裡靜心養護、入了冬依舊保持枝葉翠綠的蘭草,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詞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對夏至說,

  「有來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絕的路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章

  中書令在外皇城的獨立值房裡。

  原本空蕩蕩毫無擺設的桐木長案上,如今多了一盆蘭花。

  精挑細選的報歲蘭,受了精心呵護,在深秋季節裡依舊長勢極好,葉片青翠亮麗,還新結了花苞。

  裴顯長身鶴立在桐木案邊,指尖輕輕撫著蘭草生機勃勃的長葉。

  身穿緋色官袍的謝瀾此刻正在對面,姿態莊雅地行禮。

  「下官今日得了東宮調令,特來和裴中書辭別。感謝裴中書和姚侍郎多日以來的提攜。」

  姚侍郎訕訕地站在旁邊。

  朝廷的正式調令在他手裡壓了五六日,終究還是壓不住,東宮已經來人問了幾次。他今日壯著膽子請示了裴顯,當面把燙手的調令發了下去,不敢看上司的臉色,趕緊識趣告退。

  裴顯站在長案後,修長的指腹輕撫著蘭草長葉,對謝瀾說,「調令既然已經頒下,你從此便卸了中書舍人的官職,去東宮罷。」

  「但你須知道,入了東宮,你便是東宮輔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麼差池,本官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你東宮舍人謝瀾。」

  謝瀾長身行禮,「下官知曉厲害,必定竭力輔佐皇太女殿下。」

  裴顯懶得追究他的話裡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前幾日見你入夜還在東宮,殿下召你給她講經史?」

  「是。正在講左傳。殿下人極聰穎,從前雖學得不多,但很快便能融會貫通,還能結合時勢,舉一反三。臣感覺,殿下並不需要關起來死讀書。活學活用,或許更適合殿下。」

  「活學活用……」裴顯復述了一遍謝瀾的四個字,睇過犀利的一瞥,

  「你聽說過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了。指責本官不該拘著她在後宮讀書。」

  謝瀾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不應。

  裴顯放開蘭草葉片,在並不大的值房裡踱了幾步,在窗邊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過於跳脫不定,還是不能入政事堂觀政。」

  他心裡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謝舍人既然入了東宮,除了講經史,不妨再花些時間翻閱邸報,把政事堂裡每日議的大小事,為何如此議定,背後有哪幾方的利益糾葛,當做講學的一部分,給殿下細細地講解起來。」

  這番話實在出乎謝瀾的意料。

  他原以為裴顯刻意壓制著東宮,是因為東宮和他不和,裴顯心裡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沒想到他居然輕易鬆了口。

  雖然不能入政事堂觀政,但每日對著邸報講解近期的議政結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極有效的學習手段了。

  他隱下心底的詫異,應下,「是。」

  正轉身欲離開時,裴顯把他叫住了。

  「講解的既然是朝廷議的時事,地點不必在東宮。」

  值房的幾扇木窗終日大開著,謝瀾側身對著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稱讚為『清貴絕倫』的俊美容色顯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尋常的緋色圓領官袍掩不住修長如竹的身段。

  裴顯收回視線,神色不動地抬手指向東南邊。

  東南邊的兩扇窗正對著政事堂外的中庭,人來人往的官員走動身影不時閃過窗外。

  再遠一點,就是附近的幾處官衙和長廊兩邊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無事就喜歡過來政事堂附近漫步幾圈?勞煩謝舍人傳話給她,叫她以後下午申時後過來。申時後大批官員散值,空出許多值房,到時候便尋一間空置的,由謝舍人講解當日的政事堂議政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幾位,若有空時也去旁聽,以便明辨糾察。」

  「是。」

  ——

  姜鸞這幾天心情不錯。

  謝瀾雖然性子過於冷清了些,人不怎麼有意思,但肚子裡確實是有真材實料的。一紙調令把他從中書省弄了出來,調入東宮,從此做了她的臣屬。

  謝瀾帶過來的裴顯的那句話,她也聽到了。

  「雖說再也當不成舅甥,他心裡多少還剩了幾分往日的情分。畢竟在一起喝過不少次的酒,吃過不少次的席面。他家的京郊別院也去過了,互相串門也串過好幾回了。就算是紙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姜鸞不怎麼講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階處,遠遠地看著白露手裡舉著澆花的小瓷瓶,廊下兩邊各式各樣的珍稀蘭草,趁著天氣晴好,一盆盆地挨個澆過去。

  她對身側的秋霜說,「蘭花送過去兩天了。他沒退我的花,還投桃報李,讓我去政事堂——旁邊的值房裡聽邸報了。」

  這句話說得有點不得勁,她自己說完沒忍住,嘆了口氣,「算了,不能太較真。和他較真會被氣死。我的『半日觀政』的要求,算是應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邊,嘖嘖稱奇。

  「上次裴中書被殿下的幾句話刺得不輕,臉色那麼難看地走了,還以為他要秋後算帳。出去時的眼神把我嚇得幾天沒睡好,提心吊膽地等壞消息。沒想到裴中書居然對咱們什麼也沒做?」

  「他對我們做什麼。」姜鸞隨手摸了摸身邊一盆長勢喜人的報歲蘭,

  「他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當面都還能互相談笑敬酒。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又不至於傷了他的筋骨,破事還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麼忍不得。」

  正好看見了淳于閑,把他叫住了問,「搬運鐵籠子的事辦好了沒有?」

  淳于閑被攔住就知道是她要問的是什麼事,走近幾步,「臣屬正要過來回稟殿下。」

  文鏡帶著東宮親衛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興根村,按照羊皮紙繪圖標注,果然起出了滿滿一窖子金鋌,秤重一千兩百餘斤,合計將近兩萬兩金。

  不敢說是富可敵國,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筆大數目了。

  想當初裴顯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也不過是為了三萬兩銀的軍餉。兩萬兩金是翻了十倍的數額。

  好在被東宮得了去。

  如果羊皮圖紙落在其他勳貴世家手裡,被極大手筆的兩萬兩金驅使,不知暗地裡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數目太大,文鏡不敢全起出來,把金窯原樣封存,只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馬車上,回了東宮復命。

  姜鸞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張旗鼓地問太僕寺要最大號的皇家用馬車——『運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鐵籠前所未聞,貓兒窩大的能睡下人,東宮新蓄養的名叫玉玉的狸奴顯然不尋常。

  運送八尺狸奴籠子的事在宮裡流傳,暗中猜測什麼的都有,礙於東宮的貴重身份,不敢說得太過了。

  淳于閑回稟,「臣屬去問過,太僕寺最大的馬車也裝不下八尺高的大鐵籠。必須得從外頭租借。」

  姜鸞想了想,「我見過軍裡押送輜重的大車,最大的那號車比鐵籠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將軍借一個來。」

  萬事俱備,只差東風。

  差得是說動裴顯那邊,讓他找院子充作『養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馬嚴實把人守衛起來的那股東風。

  但這股東風可不好借。

  換個人去說,只怕才開口說出來意,就會被裴顯從屋裡扔出八尺遠。

  姜鸞坐在廊下,把羊皮紙地形圖取出來仔細看了幾遍,折起來放回荷包裡。

  「地窖裡起出的金鋌拿兩根過來。派個人去政事堂外候著,等裴中書人一出來,立刻快報給我,我親自去找他。」

  ——————

  裴顯是申時前後出的政事堂。

  比起往日,提前了不少時辰。

  他今天心裡記掛著事,眼看著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時前後,推脫有軍務要處理,人提前出來了。

  不急著出宮,穿過寬敞中庭,徑直往長廊兩邊的六部值房這邊走,路過一間值房,便停了腳步,遙遙地往裡頭看一眼。

  路過四五間值房,前頭某處值房的窗櫺邊突然探出一小截銀朱色的廣袖上襦,保暖的蜀錦披帛鬆散地搭在臂彎,從半開的窗裡垂落在外頭,在長廊兩邊呼嘯的穿堂裡時不時地搖晃著。

  裴顯見了那片銀朱色的衣袖,倒不急著過去了,腳步停在原處,盯著看了一陣。

  值房打開的門窗裡並未傳出任何交談的聲音。謝瀾應該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陣,再度緩步過去,踩著兩級青石台階進了長廊,站在狹窄的值房門邊,視線往窗裡瞥過。

  屋裡果然只有姜鸞一個。連隨侍的大宮女都遠遠地守在外頭。

  她獨自坐在並不寬敞的值房裡,人靠著牆,素白的手臂搭著窗櫺,另一隻手無聊地在長案上劃來劃去。

  這處值房是最尋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牆,窄門窄廳,逼仄得只能放下兩排四張矮案,或許是普通文書吏用的值房,周圍連半點裝飾也無。

  偏偏年少明麗的天家貴女獨自坐在雪白的牆邊,銀朱色廣袖迤邐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櫺上,眉心一點豔紅的梅花鈿,乏善可陳的尋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幾許驚心動魄的亮色,變得不尋常起來。

  「謝舍人來晚了?」裴顯站在門邊,語氣極平淡地問了句,「他沒有把邸報先送過來給殿下過目?」

  姜鸞被驚動了,側頭往門邊望過來。

  她的表情並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員出現在一間普通的值房門口,是件極尋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別來。」她換了靠住長案的姿勢,鮮妍的銀朱色廣袖從窗外收回來,擱在清漆長案上,依舊垂下來一截。

  「今天本宮是專程過來找裴中書你的。」

  「是麼。」裴顯語氣淡漠地說,「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幾日殿下送來兩盆蘭草,一盆在臣的中書省值房,一盆在兵馬元帥府,歷經秋霜而不衰,都是長勢喜人的佳品。正所謂無功不受祿,臣正想找殿下當面說清,把蘭草退回去。」

  姜鸞抬起視線,打量他神色毫無波瀾的眉眼。「啊,生氣了。」

  她斜倚在長案上,興致盎然地問,「誰惹你了,裴中書?」

  裴顯站在門邊不答。

  姜鸞歪頭想了想,噗嗤笑了,「該不會是上次見面時本宮不肯收回蘭花玉牌,讓裴中書氣到現在吧。」

  裴顯不跟她掰扯,拋下一句,「殿下先不急著走。臣這就讓人把值房裡的那盆蘭草送來,完璧歸趙。」轉身就要出長廊。

  姜鸞在身後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書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東西,向來不喜歡被人退回。這回撿了最好的兩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蘭草了。你再送回來,信不信我當場把花盆給砸了。」

  她既然說得出口,當然也就做得出來。

  裴顯站在門邊,聞言轉回了身。披著大氅的頎長身形對著門裡,戶外的秋光從四方庭院高處漏下來,他的影子照進了狹窄的值房。

  「殿下確實不必再關在含章殿裡讀書了。借著些細微小事,便能小題大做,小事鬧大。殿下向來擅長玩弄人心,作弄起人來熟練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裡,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區區幾盆蘭草,你我認識半年都不到的淺薄交情,就想小題大做,拿捏要挾裴某?殿下用錯法子了。」

  姜鸞坐在靠窗的長案後,彷彿一葉扁舟逐漸靠近了深海旋渦。對方的表情極度平靜,嗓音也如尋常那般的沉穩無瀾,眼神卻尖銳鋒利,低沉從容的語氣和咄咄逼人的話語內容交錯在一起,帶來某種極濃重的壓迫感。

  現在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直對著她頭頂壓來了。

  姜鸞換了個姿勢,手肘隨意地撐在清漆櫸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問,

  「區區幾盆蘭草,也值得你裴中書大老遠地從政事堂走過來尋我,當面放一堆的狠話?」

  長案上擱著一個五彩大琉璃盞,裡頭放滿了時令新貢的甜柑橘。姜鸞漫不經心地拿起一個金黃的柑橘,開始剝橘子。

  「裴中書心裡在意了?在意蘭草?還是在意你我認識半年不到的淺薄交情?」

  裴顯站在窄門邊,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風倏然卷起,呼啦啦刮進了門裡,倒像是堵住了門。

  「區區幾盆蘭草,當然不值當什麼。」

  他疏離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區區淺薄交情,更不值當什麼。臣還以為皇太女掛心政事,今日是謝舍人第一天隨侍東宮,皇太女必定會來值房聽謝舍人解讀邸報。臣便想過來看看。萬一謝舍人解讀有誤,也好及時糾錯,免得耽誤了殿下進學。」

  他嘲諷地往四下裡打量,「謝舍人卻不在。邸報也沒有。殿下極力要求的『旁聽政事』,原來不過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該不會又想了什麼格外出色的話,當面說給臣聽?恕臣公務繁忙,不得空閒。」

  說著抬腳就再度往外走。

  姜鸞在身後嗤地笑了。

  「裴中書,看看你自己,簡直是個手握長刀的夜行刺客。二話不說就亮刀,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你扎了個對穿。」

  她從長案後端正坐直,食指篤篤篤地敲著木案,「聽好了,我是來謝你的。」

  「謝我?」 裴顯背手停在門外,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涼笑,「讓我猜猜,殿下想謝我批下了謝舍人的調令,把他送去殿下的東宮,讓殿下如願以償。」

  姜鸞愉悅的一拍手,「裴中書果然是極聰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對了。」

  裴顯唇邊那點浮於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風裡消散不見,他漠然拋下一句話,

  「中書省是最接近皇權的要害之地,皇家威嚴不容冒犯。這次調出謝舍人的見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夠了。下次故技重施,被當場抓獲,牽連到東宮,按律論罪,莫要說我沒有事先提醒。」

  見他一副拋下狠話就要走的姿態,姜鸞失笑搖頭,

  「你竟以為是我動的手腳?謝瀾的調令是別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沒太多人,手還不夠長,伸不進你的中書省。」

  裴顯欲走的腳步一頓。

  探究的視線從門邊盯過來,在她的臉上轉了一圈,沉吟不語。

  姜鸞從長案後站起身,手裡托著一塊五十兩的長金鋌,走到門邊,在裴顯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長鋌在兩人的視線裡閃過金色的虛影。

  「我這裡有個很長的故事,牽扯到許多有趣的人。證據嗎,就是滿滿一地窖的長金鋌。一千兩百斤的足金不會作假,裴中書願不願意撥冗聽一聽。」

  裴顯抬手要拿過金鋌仔細端詳,姜鸞抬手躲開了,把長金鋌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後。

  「金鋌就在我手裡,又跑不了。裴中書急什麼。」

  烏黑的水漾眸子轉了幾圈,姜鸞學著政事堂幾位老臣走路的樣子,像模像樣地背著手踱步,

  「不如——先老實告訴我,兩天前收到我的『區區幾盆蘭草』,直到今天才想起來退。這兩天裡對著長勢極好的蘭草,還是動手養了吧?澆水曬光的時候,心裡高興還是不高興?究竟是高興多,還是驚訝多?……總不會全是被耍弄的憤怒吧?」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裴顯一個字也不答。

  幽深難測的眸光只是斜睨她,看她故意學老臣們在政事堂議事時煩惱四處踱步的模樣,在面前從左走到右,又從又走到左。

  第三次走過他面前的時候,裴顯閃電般抬手,直接扯住她的衣袖,把捏著金條的右手從身後拖出,食指中指一夾,長金鋌就被他奪去手裡,借著秋日庭院裡的亮光,仔細端詳起來。

  姜鸞:「……」

  「嘖。」她從懷裡又取出一根沉甸甸的大金鋌,「還好我未雨綢繆,早備了第二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一章

  「五十兩的長金鋌,重三斤有餘。兩塊足有六七斤重。」裴顯對著手裡金燦燦的長金鋌,仔細檢查下端的銘刻。

  「難為你從東宮大老遠扛過來,沉甸甸的放身上。受苦受累不是你做事的路子,想必要和我說的是大事?」

  他仔細查驗三遍,確認金鋌上並無任何印記,顯然不是官府入庫的金鋌,而是私鑄。

  裴顯往值房門裡走進了兩步,反手關門,撩袍坐在姜鸞落座的長案對面。

  「說吧。」

  故事是極有趣的,但姜鸞並不打算和他說全部的故事。

  她挑挑揀揀地從中段說起,「有人求到東宮來,用一窖子金,保下盧四郎的性命。我呢,正好既缺金子,又缺狸奴——」

  裴顯抬手揉著眉心。

  「——所以,見者有份,一窖子金分我一半,要我在京郊撥個宅子,供你養『狸奴』。」

  「外宅。」姜鸞糾正地說。

  裴顯深吸口氣,「……撥個外宅,供你養狸奴。再調出兵馬,把宅子團團圍住,嚴防死守盧四郎,不至於被人偷走。」

  「確實要看顧好了。」姜鸞再度糾正,「我時不時要過去看我家狸奴的。」

  裴顯不說話了。

  他改揉著青筋隱約的太陽穴。

  「所以……」在腦海裡把整件事梳理了一遍,他緩緩道,

  「你把盧四郎從我的兵馬元帥府裡帶出去,繞了一圈又還給我,給了半窖子金做補償,盧四郎從此就成你的了。」

  「對。你派人看守著。但狸奴是我的。」姜鸞給出了半窖子金的大價錢,答得理所當然。

  「表面看起來,你是白得了半窖子金。但做事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殿下。」裴顯聲線沉了下去,

  「給你送去一窖子金的人,當真只要盧四郎活著就滿意了?一窖子金不是小數目,他的目的只怕遠遠不止於此。」

  姜鸞當然不會當著他的面,說起對方『繼承盧氏血脈』的要求。裴顯做事向來斬草除根,盧四郎至今安然留在東宮,已經是給足她面子了。

  她說起她的下一步籌劃,「對方手眼通天,不是善茬。我已經在宮裡準備搬運狸奴了,動靜不小,很容易探聽。借著安置盧四郎的外宅,把對方的狐狸尾巴揪出來。」

  計劃是好計劃,就是風險極大。

  裴顯身子往後一仰,同樣靠在白牆上,狹長的鳳眸又在睨著她了。

  「稍有差池,對方察覺你的意圖,就會含恨反撲。殿下不怕?」

  姜鸞把玩著手裡沉重的長金鋌,嗤之以鼻,「你幾時見我怕過。」

  裴顯似笑非笑盯著她的動作。

  「怎麼了?」姜鸞順著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服飾穿戴並無不妥當。她詫異地問,「這麼古怪的看我做什麼。我又沒穿錯了衣裳。」

  裴顯:「在等。」

  「等什麼?」姜鸞更納悶了。

  「臣在等……」裴顯不緊不慢地說,「正事已經商議完了。今天殿下過來,如果準備了什麼格外出色的話,現在可以當面說了。」

  「嗯?」姜鸞反應過來了。

  她捧腹悶笑了幾聲,起身往前探,身子湊近了些,仔細打量他的表情,

  「我也沒罵你幾次啊裴中書,你怎麼這麼記仇的呢。」

  裴顯從長案上擱著的五彩大琉璃盤裡拿起一個橘子,從容剝起橘皮,「被迎面澆了滿頭滿身的大潮巨浪,下次站在海邊時,總是會提前提防些。」

  「……大潮巨浪?澆了你滿頭滿身?」姜鸞訝然指著自己,「我?」

  「還有哪個?」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指有力,動作不急不忙,剝起橘子來極好看,

  「聖人的脾氣極好。幾次御前奏對,聖人連大聲喝問都沒有。宮裡對政事堂裡的幾位宰臣不假辭色的,除了皇太女殿下,還有誰?」

  剝好的橘子往前推了推,姜鸞接過來,剝了一瓣丟進嘴裡。

  「得了吧,裴中書。別口口聲聲的拉著政事堂幾位宰臣下水,直說你自己得了。」

  她鼓鼓囊囊嚼著橘子,讚嘆說,「裴中書剝的一手好橘子,橘絡剝得乾乾淨淨,吃起來汁水更甜了。看在這麼好的橘子份上,今天跟你說句實話,沒有準備什麼迎頭巨浪,真的過來找你商量事情。」

  她吃了幾片橘子,把自己剛才對話時拿在手裡剝的橘子從琉璃盤裡挑出來,放在裴顯面前,起身,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吃一個。事情商量完了,時辰不早,我該回了。」

  往門外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頭說,

  「對了,送你的那幾盆蘭草不會硬退回來吧?我真不收的。」

  裴顯彷彿沒聽見般,長腿曲起,後背靠著白牆,自顧自地剝著新橘子,沒有應她。

  姜鸞知道他遇到不想回答的時候,慣會裝聾作啞,也不再追問,叫了外頭等候的幾個大宮女,溜溜達達地出去了。

  裴顯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了姜鸞剝好推給他的那個大柑橘上。

  姜鸞剝起橘子來可沒有多少耐心。橘絡撕了一半,還剩一半,零零落落地掛在飽滿滾圓的金黃橘子瓣各處。

  他記得這隻柑橘是姜鸞和他對話時就拿在手裡一直剝著的。無聊時隨意的動作,並不是特意剝給誰。

  如果今天來得是謝瀾,和她談論起邸報時事,她聽得無聊了,說不定也會如此的隨手剝開一個橘子,隨手賜下。

  他視線從木案上轉開,透過半開的窗,望向天邊的流雲。

  深秋天氣的天空總是顯得高。

  天邊一抹沾染了夕陽點點金色的流雲,在大片湛藍天幕的映襯下,顯得倏忽而淺淡,彷彿下一刻便被風吹散,消散地無影無蹤。

  再細看時,流雲卻依舊還在,只是變幻了形狀,千般變化,顯露出了萬般捉摸不定。

  好看當然是極好看的。於普通人來說,天上的浮雲遙不可及,落入眼中,只是浮光掠影的一抹驚豔,可以讚嘆,不可接近,倒也不會生出多餘的心思。

  然而,對於有心人來說,天上的浮雲雖高,卻也不是不能接近。

  你若想仔細探究它的本體形狀,就會存心接近,一直盯著,瞧著它如何變幻,盯著盯著,從此視線便再也離不開那抹流雲了。

  然而,流雲實在變幻不定,若即若離,不可捉摸。

  再繼續盯著下去,花費的心神精力太多,那抹流雲就會從漫天的雲霞中格外地彰顯出來,越來越顯出不同,地上盯著那抹流雲的人就會逐漸升起不一般的心思,想把變換不定的流雲牢牢攫在手裡。

  然而流雲肆意慣了,哪裡會甘心被攫取?必然會生出萬般怨懟。

  對於那天邊肆意流動的流雲,對於地上時刻盯緊、試圖攫取流雲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事。再往前便是深淵。

  倒不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個繼續在天上飄著,一個繼續在地上看著,給彼此個容身之地。偶爾相逢時,還能平心靜氣說笑幾句,互相道聲安好。

  裴顯起身離開了值房。

  橘絡撕了一半的剝好給他的甜橘子,完好不動地留在長案上。

  臨出門時回身看了一眼。

  終究還是沒有拿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二章

  日子進入了十月底的深秋。姜鸞在臨風殿打今年最後一輪甜梨的時候,意外碰到了同樣來打梨子的二姊姜雙鷺。

  姜雙鷺露出擔憂的神色。

  「最近聽說了一些不太好的傳言……」她把姜鸞招到身前,低聲同她咬耳朵,

  「說你拿大貓兒籠子養了個罪奴,說是當做狸奴養,都是幌子。傳言的人不知盧四郎的身份,只說你看中罪奴的美色,把人留在東宮做了面首。」

  白露洗乾淨了新打下的甜梨,奉到兩位公主身邊。姜鸞咬下一口,清脆香甜,百年老梨樹上結下的極好的新果。

  「隨他們傳去。」她不在意地說,「反正人已經不在東宮了。傳話的人有本事,自己變出個盧四郎給我做面首呀。」

  姜雙鷺吃驚不小,「哎喲,畢竟是條性命,這才幾天,別把人養死了。」

  「沒事,年輕力壯的郎君,輕易養不死的。盧四郎能吃能睡,活得好好的,偶爾還發脾氣。我看他能活到八十歲。」

  打梨打累了,姊妹倆坐在樹下,四周紗幔層層圍起擋住了風,話題轉到姜雙鷺身上。

  「二姊,給個準話。謝大將軍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你看不中他,我明天就去找二兄好好說道說道, 把六月裡的勞什子賜婚給退了。」

  落在身上的這樁賜婚,姜雙鷺自己都糾結得不行。

  「人本身是好的。人品性情都好,談吐也相合。但……」姜雙鷺左思右想,嘆了一聲,「如果謝大將軍年輕個十歲,或許就……」

  姜鸞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咬著梨說,「可惜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如今他就是那麼大年歲,娶過親,有過髮妻的人。十年前二十一歲的謝大將軍,說不定他那時候年少輕狂,和如今判若兩人呢。二姊別往回想了,看眼下這個,行不行就一句話。」

  姜雙鷺有些失落,搖了搖頭,「人是極好的。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她咬著唇說,「再過兩個月,過了年再看看。」

  她又有些內疚,「過了年,謝大將軍都三十二了。如果我這邊最終還是拒了,會不會耽擱了人家續弦……」

  「我前幾天才半路撞見他。」姜鸞阻止了二姊不必要的內疚,「當面問過了。我問的不客氣,謝征回得也實誠。他說他自從髮妻過世,原本沒打算再續弦的。他說因緣天定,一切只看懿和公主的意思。」

  姜雙鷺輕呸了一聲,「怎麼倒把球踢到我這裡來了!」

  打完了梨,姜鸞帶來的是龍精虎猛的東宮親衛,打下的都是高處的大梨,滿滿當當裝了一大筐。姜雙鷺帶來的是景宜宮裡的幾個大宮女,梨的數目不止少,而且個頭偏小,委委屈屈裝了小半筐。

  兩邊一對比,姜雙鷺懊惱地說,「早知道今天就把會爬樹的幾個小黃門給叫來了!」

  姜鸞把兩邊的竹筐直接掉了個個兒,自己抱起了個頭小了一號的小半筐梨子,

  「一棵樹上結的甜梨,個頭大小有什麼要緊。我就拿這筐回去做蒸梨了。」

  兩人約好了時間,兩邊送梨的時間隔開一天,每次各送五隻去紫宸殿,好讓二兄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的蒸梨。

  姜鸞看看時辰不早了,自己先回東宮換衣裳,準時聽今日的邸報講解。

  最近這段時間,她每日觀閱邸報、聽講朝堂時事,因為地方就在政事堂不遠的值房處,六部群臣人來人往,人人都聽過,見過。

  雖然有重重護衛隔絕在外,每日駐足在遠處圍觀皇太女殿下的臣下人數不少。

  李相在政事堂裡曾經提出異議,直呼:『東宮進學,就在東宮裡學。把講堂搬到了政事堂門外,成何體統!』

  王相沉吟不言,李相堅決反對,後來因為崔中丞的大力讚成,事情才不了了之。

  崔中丞之所以會大力支持,因為裴顯暗中和他議定了東宮伴讀人選,選中的正是崔氏撐立門面的嫡女公子,崔中丞的嫡女:崔四娘。

  只等過年後正式擺上台面商議。

  姜鸞最近天天過去外皇城,六部官員們摸清了緣由,自發空出一間固定的值房給她。

  謝瀾每天準點候在那邊。

  面前鋪開最新的邸報,旁邊放著幾本經史卷軸。

  「今日邸報有一件大事。」

  值房裡點起了醒神的冰片香,每人手頭奉上一杯騰騰清香的熱茶。

  繚繚茶香裡,謝瀾翻開邸報,道,「盧氏一案的後續已經議定了。」

  「此乃轟動京城的大案,從六月議到如今,長達四個月之久。一來是朝廷爭議極大,有許多時間花費在和各方商議,到底要不要從重定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各地州府的盧氏族人緝拿歸案,需要至少兩個月的時間。」

  他緩緩道,「六月裡擒拿盧氏族人,抄沒盧氏大宅,嫡系子弟拘押安置在兵馬元帥府。七月裡定下了三堂會審。」

  「裴中書六月裡彈劾盧氏的『貪腐軍餉、侵吞皇田、私鑄甲兵』三項重罪,都是滅族大罪。一旦朝廷決議要追查,必定是不能翻身的重案。」

  「因此,六月到七月,朝廷毫無動作的這一個月,才是此案至關重要的時期。這個月決定了盧氏重案的走向。」

  謝瀾喝了口茶,繼續往下講解,「七月裡,決定了朝廷往下追查盧氏重案的緣由,倒不是盧氏犯下的罪狀本身,而是……」

  「朝廷缺錢。發不出給城外勤王軍的賞賜,政事堂七月裡為了從哪處挪錢整天整夜的爭執。盧氏正好在這時候抄沒出了十二萬兩金的家產。朝廷想要盧氏的家產順利入國庫,就必須查辦盧氏,必須往重案方向查,讓盧氏不得翻身。」

  謝瀾說到這裡,露出淺淡的譏誚神色,「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盧氏多年貪墨軍餉,家中錦衣玉食,最後家族傾頹,巨木倒塌,也同樣是倒在錢財上。」

  關閉的值房木門就在這時被人推開了。

  裴顯踩著穩健步伐進來,就如慣常那樣,在最後排的空長案坐下了。

  他剛才在門外聽了幾句,知道今天講解的必然是盧氏大案。

  室內除了姜鸞不動,謝瀾和其餘幾個值守宮人起身向他行禮。裴顯略頷首回禮,神色不動地問姜鸞,

  「殿下聽到這裡,看神色若有所悟,似乎極有心得。敢問殿下,從盧氏一案裡悟出了什麼。」

  姜鸞確實在想事。

  她在回想七月裡,朝廷急著賞賜城外的勤王軍,為了十萬兩金的封賞焦頭爛額的時候,是怎麼突然得知盧氏大宅抄沒了十二萬兩金,從此盯上了盧家的家產的?

  是裴顯呈上了一道抄家奏本,告知了朝廷。

  「上奏的時機恰到好處啊。」姜鸞想到這裡,讚嘆地道,「這才是打蛇打準了七寸。穩準狠的做法。」

  她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回身隔著清漆木案敬了裴顯一下,「裴中書,本宮誇你呢。」

  裴顯猜出她在想什麼,彎了彎唇,舉杯回敬,「不敢當。只願殿下從盧氏重案中,學到一些處置朝堂政務的必要手段。」

  姜鸞點頭,「學到了。」回身坐好時,餘光無意間瞥見前方端坐的謝瀾,驚訝地問,「咦,謝舍人,你的臉色怎麼不大好看?」

  謝瀾的臉色已經不能用不好看三個字形容了。

  他面沉如水地直身跪坐在講席前,自從裴顯進來,臉色就彷彿覆蓋了冰霜。

  裴顯瞥了眼謝瀾難看的臉色,輕描淡寫道,「謝舍人看起來有點不舒服。」

  謝瀾心裡豈止是不舒服。

  盧氏和謝氏有連續兩代的姻親,兩家子弟走動頻密。

  他還是謝氏這一代嫡系出類拔萃的子弟時,盧氏家主對他青睞有加,視他如自家子侄,曾經托他去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拜訪,替盧氏送上請求聯姻的書信。

  當時是五月裡的事。

  如今才短短半年時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如果只是他手執邸報、替皇太女殿下講解盧氏重案,他還能勸慰自己,為人臣下,當放下一片私心,效忠主上行事。

  但現在發兵抄沒了盧氏的主事人就坐在對面,毫不避諱地當面和姜鸞談起盧氏百年大族的傾頹故事,言語間輕描淡寫,彷彿盧氏的倒塌,只是個用於教導政事的極好的例子。

  謝瀾一聲不吭地拂衣起身,對姜鸞行告退禮,徑自走出了值房。

  「啊,竟走了。」姜鸞對著謝瀾的背影,不是很確定,「從未見過謝舍人發脾氣,現在這樣子……算是發脾氣了吧?」

  裴顯收回了視線,「盧氏和謝氏有姻親。兩邊子弟有交情。盧氏的案子讓謝舍人不痛快了。」

  「難怪。」姜鸞恍然,「謝舍人從來不說自家的事,我一時竟忘了。如此想來,今天叫他過來講解盧氏的案子,不是很適合吧。」

  裴顯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啜了口茶,

  「他自己親口說過,君臣有別,君要臣做的事,為臣者不得辭。他姓謝,又不姓盧,講解兩句盧氏的案子不算什麼。」

  「哦。」姜鸞原本已經重新翻起案上的邸報,忽然察覺了什麼,轉回身懷疑地說,

  「謝舍人說的那幾句是十月裡的事了吧,似乎是我叫大白小白擊鼓跳舞的那晚上?如今都十一月了,你不說我早忘了。裴中書,這麼記仇呢。」

  裴顯捧著茶杯喝茶,淡定地答,「記性略好而已。」

  姜鸞回身多看了他兩眼,又發現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裴中書剛進來時不怎麼高興,現在似乎心情好了?把謝舍人氣走了,裴中書痛快了?」

  裴顯喝了口茶,淡淡說,「沒有的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痛快或是不痛快。」

  姜鸞不滿地敲了敲他的長案,「你最近是怎麼了?」

  「說話都是這種油鹽不進的腔調。」姜鸞湊近過去,在近處打量他細微的神色變化,「跟我打官腔?」

  她今天穿了身胭脂色的窄袖上襦。人湊近過來的同時,身上大片的胭脂色也雲霞般近了身,鋪滿了裴顯的視野,一片豔麗的胭脂紅。

  胭脂色是尋常的鮮妍麗色,但穿得出挑不容易,這個顏色太亮了,很難壓得住。但如果穿衣裳的人壓得住豔麗的胭脂色,穿起來極度的明豔動人。

  姜鸞長得精緻,肌膚雪白,穿了這身胭脂色的襦裙就是極動人的顏色。天氣涼了,衣裳夾領滾邊處都帶了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邊,襯托著長開了的明豔容貌,更加顯得格外嬌俏。

  她今天戴的耳墜子也是一對毛茸茸的小白毛球,串了一連串極小尺寸的朱紅色圓瑪瑙,金鉤掛在白玉般的耳垂上,轉頭時毛茸茸的毛球耳墜子兩邊晃動,可愛又活潑。

  裴顯的手指在長案下細微地動了動。

  想把毛球耳墜子摘下來。

  他剛才在後頭坐著,前頭的姜鸞身子動一下,兩邊的耳墜子也跟著晃動一下。他的目光便時不時地盯著那對耳墜子。

  專門做給未出閣少女穿戴的耳飾,可愛是極可愛的,但太過於活潑了,便顯得不莊肅。以皇太女的身份來說,這對耳墜子活潑過頭了。

  剛才謝瀾在對面講解邸報的時候,視線也在活潑潑跳來跳去的毛球耳墜子處轉了好幾圈。

  現在姜鸞轉身過來,手肘趴在長案上,身子前傾靠近,毛茸茸的耳墜子幾乎在他的面前晃了。

  裴顯突然起身,繞去謝瀾的坐席處,拿來了邸報。

  邸報在前後擺放的兩排長案之間打開,隔出了一尺寬的距離。他不動聲色地往後仰,額外又拉開了一尺的距離。

  「殿下請看這段。」

  邸報裡寫明了盧氏的處置。

  盧氏五房,盧望正一系,侵吞空餉,虛報軍戶,是導致三月太行山戰敗的罪魁禍首,罪不容赦。男丁不論嫡庶,一律判了菜市口處斬棄市。

  盧氏其餘嫡系男丁,念在祖上曾經立下的赫赫榮爵份上,判了比當眾處斬稍微體面的『絞』刑。

  五服之內的支系男丁,流放三千里戍邊,三代之內不許為官。

  女眷流放,家奴發賣,未滿十五歲的年幼男女沒入宮掖。

  姜鸞剛看到這裡,背後伸過來一隻修長的手,在邸報『沒入宮掖為奴』四個大字上點了點。

  「盧四郎的事沒有明著寫入邸報,他雖然已經十八歲,但明面上算作是未滿十五歲、沒入宮掖的幼男,含糊抹過去了。」

  裴顯在邸報上輕輕點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又重新拉出兩尺的距離,語氣尋常平淡地說道,

  「朝廷邸報一旦公布下去,可是傳遞八方州府、直達邊境的。殿下設想一下,如果邸報上明晃晃地寫,盧氏十八歲嫡系男丁一人,沒入宮掖為奴……會是個什麼後果。」

  姜鸞沒注意到他身子往後仰,她趴在裴顯面前的長案上,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聽起來就是很嚴重的後果。誰幫我把事情按下去了?」

  裴顯不答,起身行告退禮,「謝舍人都走了,今日的邸報講解就到這裡罷。臣手邊還有事,先行告退。」

  「哎?你把謝舍人幾句話氣走了,你自己倒是替本宮補上今天的講解啊。」

  姜鸞抬手攔他,「最近怎麼回事,每次都是話沒說兩句就走。都年底了,衙門理應清閒了才是——」

  裴顯繞過她阻攔的衣袖,走出了門外,簡短地丟下一個字,「忙。」

  姜鸞納悶地瞧他的背影遠去。

  「忙?」她喃喃自語,「真忙假忙?該不會是在躲我,被罵怕了?我挺久沒罵他了呀。」

  姜鸞覺得自己想多了。

  她自己行事是沒有怕這個字的。根據她對裴顯的了解,他行事也從沒有怕這個字。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想岔了。

  或許接近年尾時中書省真的忙?

  她起身出去找謝瀾。

  謝瀾說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裡生悶氣,她得把人找回來,好歹是東宮的人。她這個主上得護著臣下。

  ——————

  日子進了十一月,京城算是入了冬。

  不久,下了今年的頭一場冬雪。

  紛紛揚揚的細碎雪點裡,寫明盧氏重案處置結果的邸報從朝廷頒發了下去,隨著驛道快馬,送往八方州府,四野邊境。

  盧氏五房盧望正一系的男丁全數綁縛刑場,在冬日的大雪裡,驗明正身,人頭落地。其餘嫡系在刑部牢獄中處絞。流放出京的囚車長到不見頭尾。

  一場京城大雪過後,榮華百年的范陽盧氏從此消失在茫茫天地間。

  被姜鸞送去京郊的『狸奴別院』安置的盧四郎鬧起了絕食。

  盧氏被處置的事雖然沒有人明著告訴他,但伺候飲食的下僕們偶爾用異樣的眼神看他,盧四郎又不是個傻子,哪有猜不出的。

  他被安置的這處『狸奴別院』是裴顯親自挑選的,位於京畿旁邊某處郊縣的半山間,地方僻靜,周圍群山環繞,只有一條進山道,易守難攻。

  唯一有個毛病,就是進山道狹窄而陡峭,碎石滿地,馬車太顛了。

  姜鸞進山的路上被顛了個七葷八素,半路忍不住叫停了車,出去吐了一回。

  今天隨行的還是羽林衛中郎將文鏡,帶了兩百東宮親衛隨行護衛。

  但這只是名義上。

  裴顯額外點了五百兵,分散成幾股探察兵馬,在車駕的前後清道,確保東宮出行萬無一失。

  他自己穿了身俐落的袴褶袍子,又套了身軍裡裨將常穿的兩當鎧,不顯山不露水地混跡在兩百東宮親衛人群裡,此刻就勒馬停在車駕旁邊,斜睨著姜鸞扶住山壁,吐得七葷八素。

  「殿下的身子還是太弱了。」裴顯在旁邊盯著她發白的臉色,聲音慣常地平靜沉穩,

  「臣記得六月在臨風殿裡練了一個月的馬步,當時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後來出宮開府,懈怠了馬步。殿下還是繼續勤練得好。臣叫文鏡過來,叮囑幾句?」

  姜鸞吐完了,接過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熱茶,一口氣總算緩了過來。

  「得了吧。」她不客氣地說,「知道你最近看文鏡不順眼。文鏡替我把盧四郎偷出來,是我的主意,你為難他幹嘛。你叫文鏡盯著我練馬步,打算一下罰兩個是吧?我好端端地幹嘛自己罰自己?不幹。」

  裴顯倒也不勉強。

  「不肯勤練體魄,那就只能忍受顛簸了。」他抬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山間若隱若現的別院院牆。

  「每次坐車上山都吐一回,還要硬撐著來探望『狸奴』。可見殿下心頭的喜愛。」他不冷不熱地道,「吐完了?勞煩坐回馬車,前頭還要繼續行一程。」

  姜鸞勉強坐回車裡。

  上山一回吐一回,說心裡不膈應是假的。

  她撩開窗布簾子,懷疑地問,「裴中書,你該不會是故意把別院安排在這麼偏遠的山裡頭吧?存心想讓我沒事別來?」

  裴顯已經翻身上馬,短鞭在馬臀上輕打一下,縱馬往前奔出十幾尺。

  ——裝作沒聽見,壓根沒回。

  姜鸞坐在顛簸的馬車裡,忍著要吐不吐的那股子難受感覺,又磨了磨牙。

  「他自己心裡不痛快,對人就裝聾作啞的。誰惹你了,去找惹你的人撒氣啊。」

  和她同車的秋霜聽在耳裡,詫異地掀開馬車簾子,遠遠地去看裴顯的背影,「殿下從哪裡看出裴中書心裡不痛快了?他看起來和平日並沒有任何不同呀。」

  姜鸞靠在馬車壁上,要吐不吐的感覺又上來了。她臉色發白地拿帕子捂著嘴,

  「還用細看?隔得大老遠就瞧見了。今天上山看狸奴,跟他說不必跟了,他說出京不安全,非要跟車盯著。人跟著車又不高興。自打從京城出來就不高興。」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三章

  裝盧四郎的大鐵籠子就是個唬人的噱頭,人安置在別院裡,當然是好好地準備了起居的院落。除了不能隨意出門,在山間別院裡四處走動,沒人拘著他。

  但他這兩天想不開。

  姜鸞進了主院時,盧四郎正倒臥在自己的寢屋裡,門窗都關著,他拿厚實的被子捂著頭,不言不語。

  旁邊伺候起居的下僕低聲回稟,說郎君一天兩夜沒有進食了。昨天放話下來,一天沒有人告訴他盧氏到底被怎麼發落了,他就一天不吃飯。

  姜鸞揮退了下人,坐在床邊的月牙墩子上,盯著被窩裡鬧絕食的盧四郎看了幾眼,直截了當地開口說,

  「盧氏嫡系已經全部被絞。朝廷代為收斂了屍首,如今暫時安置在義莊。只等做完了法事,送去城外統一安葬。」

  被窩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壓抑的哭聲從被子裡傳了出來。

  姜鸞在昏暗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耳邊的哭聲吵得她頭昏腦漲,她起身打開了四面窗戶,冬日山間的朔風呼啦啦猛灌了進來。

  她被山風灌進了口鼻喉嚨,捂著嘴斷續咳嗽了幾聲。

  門外候著的春蟄趕緊送進來紫貂皮的風帽、暖耳和手套,給窗邊的姜鸞嚴嚴實實地套上了。

  「聽好了。我只說一遍。」她站在窗邊,對被窩裡痛哭的盧四郎說,

  「撈你之前,我查過你的底細。你還年少,父母又過世得早,家族裡的事務沒有讓你插手,只讓你做了個九品校書郎的閒職。你也該慶幸你沒有插手家族事務,否則我不會保你的性命。你家族裡的那些族叔,族伯,堂兄堂弟,手上沒一個乾淨的,這次死得不冤。」

  床上鼓囊的被窩突然從裡頭掀起,盧四郎猛地翻身坐起,哭得通紅的眼睛怒瞪過來。

  他怒呸一聲,「誰叫你保我了!你們不如現在就殺了我!叫我活下去,以後我必誅殺裴氏奸賊,為我盧氏族人報仇!」

  姜鸞搖頭,「真是沒腦子。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報仇呢。」

  她從窗邊讓開半步,露出了庭院裡巡視值守的軍士小隊。

  看護此處的精幹將士,都是裴顯麾下的玄鐵騎嫡系親信,戒備森嚴。

  「實話和你說。留你一條命,於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甚至在你切齒痛恨的裴中書眼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像養隻貓兒狗兒,找個地兒,每天給點吃食,隨隨便便地圈起來養一輩子,多大的事呢。我今天特意翻山越嶺來看你,路上還吐了一場……」說到這裡,姜鸞自己又搖了搖頭。

  「就是因為當日在東宮裡,你反反覆復地說,你是人,你想頂著盧鳳宜的名字,堂堂正正做人。我聽進去了。」

  盧四郎的哭聲早停了。

  他頂著紅腫的眼睛,屏住了呼吸。

  姜鸞豎起纖長的食指,「最重要的一件事,覆滅了你盧氏家族的,不是裴中書,也不是朝廷,是盧氏自己做下的惡事覆滅了自己。你心裡的什麼家恨啊,報仇啊,種種歪心思磨平之前,我是絕不會放你出去的。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處院子裡好好的想。想明白為止。」

  「等你想明白了以後,再來找我。告訴我,你於我有何用處。只要你是得用的人,我不僅可以放你出去,還可以把你的名姓還給你。」

  說到這裡,姜鸞已經不耐煩再說下去,起身往門外走。

  「言盡於此,盧四郎。你這處院子實在太偏遠,我吐夠了。以後能不能再見面,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出城上山花了兩個時辰,她在別院裡統共待了不到半個時辰。

  下山的時候,依舊是同樣崎嶇的山道。

  姜鸞連午膳都不肯吃,就怕進食了再坐車,半路又給吐出去了。

  秋霜替她撩起布簾子,她戴著風帽手套,按著咕嚕嚕叫的空肚皮,手肘擱在車窗上,無聊地盯著山道兩邊覆蓋著白雪的野林子,偶爾有一隻松鼠從山林間竄過去。

  裴顯不疾不徐地跟車隨行,「殿下今日特意趕了兩個時辰的遠路,進山看你的狸奴愛寵,看得可滿意?怎麼不多待一陣?」

  姜鸞沒什麼好瞞他的,小巧的下頜撘在手肘上,懶洋洋地沖著外頭說,

  「愛寵大發脾氣,哭得我心煩。我跟他直說了,他如果再想不通,非要一條路走到黑,我真把他一輩子擱山裡。」

  裴顯勒馬緩行,不鹹不淡道,「殿下怎的如此沒耐心?耐心不夠,可蓄養不好愛寵。」

  「得了吧,裴中書。我把盧四郎一輩子擱山裡不管了,最高興的是你才對吧。」

  「怎麼會。」裴顯答得滴水不漏,「奉了殿下的托付,又得了重金酬謝,臣必然好好照顧殿下的愛寵。」

  姜鸞懷疑地瞧了他好一陣。

  「我把盧四郎從你的兵馬元帥府弄來,轉了一圈又還你了,其實也沒礙著什麼事,還分走了我半窖子金。裴中書,老實跟我說,你出城氣了一路,氣的該不會是這件事吧?」

  裴顯還是那副無懈可擊的答話套路,「臣沒什麼可生氣的。殿下天天犯的大事小事數不清,為了盧四郎這點小事就生氣,不至於。」

  姜鸞趴在車窗上,戴著風帽和暖耳的腦袋往外探,越瞧越不對勁,試探地問了句,「真不氣了?那就打個商量。」

  她跟他商議著,「你別惱文鏡了。他這些天對你愧疚難安,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圈。」

  裴顯抬手擋住一根橫伸過來的松樹枝,「殿下進去車廂裡些,剛才差點被山間樹枝打到了。殿下哪裡看出臣惱火文鏡了?這些天偶爾見面,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

  姜鸞把風帽往下拉了拉,擋住樹枝簌簌落下的積雪,

  「是,你不止重話不曾說過一句,見面了你根本連一個字都不說,眼風都不給一個。剛才文鏡還跟著車呢,你看你現在過來了一趟,文鏡早不知縮到哪兒去了。該不會躲後面哭去了吧。」

  毛茸茸的紫貂皮風帽往後探,她往隊伍後面喊,「文鏡人呢,叫他過來!」

  她的聲音天生溫軟,大喊也傳不遠,隨行親衛們聲聲往後傳遞,片刻後,文鏡分開護衛人群,策馬趕上來。

  文鏡耷拉著腦袋,微紅著眼眶,果然是一副極不好受的模樣,低聲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鸞把遮住眼睛的風帽往上抬,仔細地瞅車外的動靜。

  馬車的前方和後方分別跟隨著兩匹駿馬,後頭跟車的是垂頭喪氣、頭都不敢抬的文鏡,前方跟車的是神色不動、把視線轉去山林的裴顯。

  嘴上說不惱火了,騙誰呢。

  多年主帥,積威深重,他一句重話不說,一個眼風不給,就能把文鏡折騰得寢食不安。

  姜鸞現在瞧著文鏡可憐了。軍中看重忠義,他如今入了東宮,成了她的人。聽她的命行事吧,對舊日主帥不忠;不聽她的令吧,對東宮儲君不忠。一個人夾在中間,兩邊受夾板氣。

  她一橫心,對裴顯說,「你別折騰他了。他現在是東宮的人,不聽我的令聽誰的。他沒做錯事。你要罰他什麼,我接著。早晨上山時不是說要蹲馬步?我每天早晚蹲兩次馬步成不成。你給個確切日期,要我蹲幾天。」

  文鏡驚愕地抬頭,「殿下!」

  裴顯勒慢了馬,視線從身側的山林雪景轉過來,在姜鸞臉上轉了一圈,臉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

  「殿下願意維護東宮的人,是東宮臣屬之福。」

  還是不肯應承下來。

  姜鸞有點心煩,趴在車窗邊,指尖噠噠噠地敲著木窗。

  一時間,誰都不吭聲,車駕往前行了好長一段路,中途只有車軲轆的轉動聲和清脆的馬蹄聲響。

  姜鸞一咬牙,舉起三根手指,應諾道,『三十天馬步!不能再多了——』

  裴顯卻也在同時開口道,「扎馬步就不必了——」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了口。姜鸞驚喜萬分,「你自己說的,不用扎馬步!」

  裴顯鎮定地立刻接口,「冬天衣衫臃腫,扎馬步尤其艱難,出汗了又容易引發風寒,馬步先不急著扎。每日先練上盤的力。上次的那對鐵護腕繼續戴起來。殿下自己應承的,三十天。」

  連戴三十天的鐵疙瘩,姜鸞想想就覺得牙酸。

  但一轉頭,餘光瞄見文鏡小媳婦似的低頭跟在後頭。

  文鏡奉命從兵馬元帥府裡弄出了盧四郎,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受,連帶著吃飯也不香,睡覺也睡不好,姜鸞有次白天午睡多了,夜裡睡不著,臨時起意出去轉悠了半圈,居然看到文鏡半夜坐在庭院裡,眼神直勾勾地對著腰刀。

  他隨身的那把腰刀,是他從前在河東升任中軍營將軍的時候,裴顯送他的。

  「一言為定。」姜鸞咬著牙應下了。

  她趴在車窗上,期待地瞅瞅裴顯,又瞅瞅後面跟著的文鏡,眼神裡全是催促。

  裴顯勒馬停步,回身看了眼文鏡。

  文鏡驚慌地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裴顯搖搖頭,罕見地露出點無奈感慨的神色,手腕一抖韁繩,駿馬轉頭往後,瞬間往隊伍後面奔出去幾丈。

  姜鸞探出腦袋瞧著,眼看著他策馬奔到文鏡身側,兩人說起了話。

  說了不超過十句話,文鏡原本像個遭了霜打的蔫茄子,突然就精神起來了,哽咽大喊一句,

  「是……是!末將感念督帥的記掛!末將多謝督帥!」

  姜鸞隔著大老遠距離都聽見了。

  「奇了。他跟文鏡說什麼了?簡直像是起死回生似的……」她正和身側的秋霜小聲嘀咕著,忽然身後車隊的後方隱約奔馬的聲響。

  雪後的山路不好走,車隊行駛極為緩慢,連帶著跟隨護衛的輕騎也速度極慢,馬蹄聲都是緩慢地「噠、噠、噠。」

  後方突然響起的一陣狂風驟雨般的奔馬聲響,和車隊行進的聲響截然不同。

  文鏡立刻勒馬轉頭,帶領著一隊護衛兵馬往後方疾奔過去探查。

  不到短短一炷香時辰,快馬疾奔回姜鸞的馬車邊。

  「殿下!」文鏡臉色微變,聲音還算鎮定,沉聲回稟,「布置在別院周圍的探哨,剛才察覺有不明人馬窺探院中。數目有兩三百之眾。是別院看守將士的三倍數目。」

  聽到他的回稟,姜鸞唰地開了車簾。

  卻沒有急問文鏡後續,而是和前方跟車的裴顯互看了一眼。

  裴顯微微頷首。

  那是事先已經安排妥當,一切盡在掌握的意思。

  姜鸞出京探望狸奴別院,不是頭一回了,如果暗中有人想要救出盧四郎的話,尾隨她的隊伍後頭是個最好的辦法。

  她每次都大張旗鼓地出京,隨行帶隊數百強壯兵馬,前後打起迴避儀仗,以遊獵的名義預先知會過二兄,前呼後擁地出城門。除非對方想要頂上『謀害皇太女』的不赦罪名,否則不敢攫她鋒芒,和她的隊伍直接對上。

  名義上,山裡的狸奴別院是她的產業,護衛別院的也是她的人馬。隨行精兵都護衛她回京,別院裡只剩寥寥百人,其中還包括了不少老弱下僕。

  如果想要動手偷人的話,趁姜鸞探視離開之後,是極好的時機了。

  「我們下面怎麼做最好?」姜鸞趴在木窗櫺邊問裴顯,「原路回去堵人,還是以靜制動,等他們動手?」

  裴顯抬手又擋住前方一根橫生擋路的松枝,手掌隨即往下壓,把樹枝下方探出車外的紫貂皮風帽往車裡輕推了一把。

  「出城之前,城外可能遇到的種種狀況,諸多的應對決策早已議定了。殿下不必擔心,車裡安坐便是。」

  姜鸞被他一把推回了車廂裡,好容易坐穩了身,聽車外的沉穩嗓音召了文鏡近身,一條條地叮囑下去。

  「你帶兩百兵回去查看。回程聲響弄大些,他們意識到自己行跡敗露,要麼隱忍退讓,要麼搶先下手。若他們隱忍退讓,你們便只做無事,收攏兵馬回來;他們若倉促起事更好,跟上去,揪出他們的馬腳。」

  「是!」文鏡勒馬轉身,奔到隊伍末尾,召集隨行的校尉裨將,大聲點兵完畢,兩百輕騎原路轉回,奔雷般去遠了。

  裴顯吩咐完畢,車馬不停,繼續護送回程。

  護衛陣型變了,輕騎開道,放出探哨,往京城方向加快速度。

  兩人隔著車閒談。

  姜鸞問,「你不跟過去?文鏡可以?」

  裴顯答:「不要小看他領軍的本領。軍中大把的校尉偏將,不是人人都能在十七八歲的年紀領下正將軍的職務。」

  姜鸞坐在車裡,聽裴顯從容提起往事,

  「文鏡的將軍職務是怎麼來的。是他十七歲時,帶著自己麾下五百兵,跟著一隊入境搶掠的突厥人深入大漠,綴在後頭跟了足足半個月,路上遭遇了風雪,沙暴,狼群,他都沒跟丟,最後跟到了突厥人在都斤山的巢穴。那幾天山裡下雪,他帶著兵在雪窩裡趴了整夜,趁對方深夜裡狂歡爛醉,把老巢給端了。斬首八百,抓獲了突厥薛延陀部可汗的兩個兒子。」

  聽到這裡,馬車壁從外部被人拿指節叩了下,「說了許多,只想請殿下放寬心,稍安勿躁,給文鏡多些時日。等他的消息傳回來。 」

  姜鸞允諾,「我不著急,等得起。」

  正事談完了,心裡壓不住的好奇心升上來,她再度掀開車簾子,腦袋依舊探出去,

  「剛才你和文鏡說了什麼?

  裴顯勒馬側目。

  對著車裡不折不撓探出來的、按都按不回去的紫貂皮風帽,他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氣,放棄了。

  抬手擋住斜刺裡的山壁橫枝,往上托舉過馬車頂,

  「文鏡是二月裡的生辰。他今年十九,明年過了年就滿二十了。我允諾他,替他加冠。」

  姜鸞恍然,「難怪。」

  軍裡摸爬滾打坐穩了高位,收服人心自有一套。難怪手下服服貼貼的。

  說起文鏡的生辰,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劃過腦海,「你今年的生辰……」

  說到這裡,她自己頓住了。

  裴顯是八月初五的生辰。

  但自從四月初一那天在兩儀殿外見面,他從未當面提過,按理來說,她不該知道的。

  姜鸞不明顯地頓了一下,裴顯察覺了,但誤解了她停頓的意思,客氣回答,

  「臣的生辰已經過了。不勞動殿下掛念。」

  姜鸞索性裝作不知道問他,「幾月初幾的生辰?說說看。好歹是個朝廷二品大員,不能冷冷清清地過了。」

  「八月初五。」裴顯簡短地答,回憶起今年的生辰,唇邊浮起一絲不明顯的笑意,

  「今年的生辰過得不算冷清。殿下帶著身邊的女官過府,替臣換藥。中午還一起用了便飯……」 說到半截時,聲音頓了頓,自己停了。

  但已經足以讓姜鸞想起那日的情景。

  七月底八月初,裴顯夜裡遇刺受傷,傷口未好全時,每日飲食吃得清淡。

  當時她顧慮著即將到來的八月京城動亂,心裡滿滿惦記著的除了防衛公主府,就是盯著他這個負責城防的兵馬督帥換藥治傷。

  八月初五,她帶著秋霜過府換藥,給他帶去一大盅適合病人吃的雞湯菌子麵,不放油不放鹽,全靠鮮香提味。

  裴顯吃不慣太過清淡的湯麵,一大盅的湯麵沒吃完。倒是姜鸞自己極為中意雞湯菌子麵的鮮香滋味,給自己帶去的一小盅雞湯麵吃得不亦樂乎。

  竟沒想起來當天是他的生辰。

  「想起來了!那天的雞湯菌子麵好吃得很——」 姜鸞興致勃勃正要接著說,一抬頭,人沒了。

  裴顯幾句答完便勒馬後退,不遠不近地跟著車。

  「……」 姜鸞閉了嘴,趴在窗邊琢磨他。

  裴顯最近不對勁。

  這麼說其實也不太對。

  他看起來並無任何異樣。該做什麼事,依舊辦得漂亮體面。該說什麼場面話,說的滴水不漏。但動作語氣裡的疏遠,是不難察覺的。

  就像剛才,客氣簡短地報出了自己的生辰,回憶起生辰當日,他們曾經湊在一起吃雞湯麵的場面,他立刻便疏遠了馬車,不再和她說話。

  她記得前些日子,裴顯還追去值房,當她的面冷冰冰放下狠話,要把她的兩盆蘭草退回來。

  話說得雖然狠,人卻是鮮活的。無論是起先的惱怒,懷疑,還是後來分贓的愉悅,情緒真實起伏,她面前站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現在,人還是活生生地在眼前,一如尋常地騎馬,鎮定自如地下令。

  但他最近給她的感覺,語氣和緩鎮定,說話公事公辦,舉手投足絲毫不出差錯,像是個完美無缺的假人。

  只有剛才和文鏡說話的時候,他才顯露出一絲淺淡的情感波動。

  「殿下看什麼?」裴顯察覺了她的視線,隔得不遠不近的距離,語氣尋常地問道。

  姜鸞想不通,索性當面挑明了。

  「前些天就想和你說了,裴中書。你最近越來越裝樣了。對我養盧四郎不以為然吧,我看你從不正眼看他。偏偏什麼都不顯露,一個字也不提,表面上雲淡風輕的。現在有人盯上了別院,你該不會想要趁機把盧四郎鏟除了?」

  「怎麼會。」裴顯果然雲淡風輕地說道,「受了殿下的半窖子重禮,無論如何也得把殿下的愛寵保下來。」

  「嘖。」姜鸞放下了簾子。

  現在連言語激他都聽不到他的一句實話了。

  兩邊時斷時續的交談突然靜止了下來。只聽到車軲轆響,車簾子放下,姜鸞不再探頭出去說話。

  傍晚時分,暮色濃重,車馬到了京城西門外,文鏡麾下的一名偏將從背後快馬衝過來,喘著氣回稟最新的消息,

  「文鏡將軍的原話轉述:末將幸不辱命,對方已經順利把盧四郎劫走了!」

  姜鸞:「……」

  還好偏將喘了口大氣,繼續往下轉述:

  「末將領兵在後面追擊,故意裝作追錯了方向。對方放心了,放緩了逃亡的動作。末將已經跟上了人,只等追擊巢穴。請殿下和督帥耐心靜候!」

  姜鸞瞄著裴顯,看他把那名偏將叫過去,鎮定自若地吩咐了幾句後續,微笑寒暄,拍肩勉勵。

  身為統帥的御下之術做得行雲流水,看起來就是個戴著面具的完美假人。

  車馬入了城門,剩下去皇宮的道路由東宮禁衛隨行守衛即可,他果然過來告退,臉上掛著和剛才同樣的那抹寒暄淡笑,客氣地問,

  「殿下還有什麼吩咐。若無其他吩咐,容臣——」

  不等他告退兩個字說出口,姜鸞打斷他說,「有事。」

  那抹笑意消退了些,「殿下有何事吩咐。」

  「不是說鐵護腕要戴三十日?」

  姜鸞隔著放下擋風的車簾子,同樣以一副不冷不熱的口吻道,「那對鐵疙瘩在哪兒?哦,在裴中書的外皇城值房裡。」

  「走吧,本宮現在就去拿。文鏡不在了,有勞裴中書幫個忙,幫我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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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攫:音同絕,撲取、奪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四章

  撥給中書令使用的單獨值房,不像普通的值房那麼逼仄,但也不怎麼大。

  外間會客小廳的布置一覽無餘,簡單到近乎簡陋,乾乾淨淨雪白的牆,宮裡統一制式的大木櫃靠在牆邊,牆上掛著一看就是年代久遠的書畫,也不知道是哪位前任中書令留下來的。

  桐木長案擺放著一盆枝葉碧綠的報歲蘭,淺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是值房裡唯一亮色的裝飾。

  姜鸞在小廳轉悠了一圈,就要往裡間去,裴顯攔住了。

  「裡面是臣夜裡值守起居的處所。殿下不好進。」

  姜鸞隔著鏤空木隔斷往裡頭看了一眼,裡間更小,只放了小榻被褥,一張木書案,矮几上放著盞油燈。小榻邊擱了個衣櫃,一套官袍隨意地扔在衣櫃上。

  沒什麼好玩的。她放棄了進去,轉身在小廳裡唯一的黃花梨坐床上坐下了。

  親兵小跑著送來兩盞熱茶。

  姜鸞端起茶盞嗅了嗅。沏茶的茶具倒是講究了不少,是宮裡的好青瓷。泡的茶跟兵馬元帥府裡沒差別,估摸著還是灶台上燒開的熱水一沖了事。

  「有勞裴中書。」她喝了兩口茶,往木案上一擱,直奔來意,「鐵護腕拿出來,替本宮戴上。」

  裴顯沒多說什麼,把才端起的茶盞放下,起身打開了靠牆的木櫃,從裡頭拿出裝鐵護腕的藍布包袱。

  親兵小跑著過來,把桐木長案對面放置的小型胡床搬動,改為放置在坐床側邊。

  裴顯從包袱裡取出加重的鐵護腕,試了試鬆緊,坐在胡床上,攤開了手掌,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請殿下伸手。」

  姜鸞大喇喇地把手腕往前一伸。

  裴顯視線低垂,專注著盯著鐵護腕,彷彿眼前只剩下這一件東西。

  但小巧精緻的紫貂皮手套伸了過來,難以避免地闖入他的視野。貂皮套和上襦袖口之間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她今日空閒,手腕上還套了幾個叮叮噹噹的金手釧,精緻又漂亮。

  裴顯撥開幾個金手釧,又撩開鑲著毛茸茸狐皮滾邊的窄衣袖,那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腕就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下了。

  手腕生得纖細,平日裡手裡拿得最多的就是團扇,陡然加了十斤重量,她又不是個習慣吃苦的,難怪上次戴了不到半日就脫了。

  裴顯對著眼前雪白的皓腕,心裡淡淡地想,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如今坐在皇太女的高位上,日後免不了驚濤駭浪加身,該吃的苦還是早些吃起來。

  他的視線往下落,連眼前的手腕都不看了,只盯著地上的青磚。鐵護腕是軍裡日夜用的隨身物,他閉著眼睛也能給她戴上。

  鐵護腕上打了數十個洞眼,黑色牛皮繩交叉穿過洞眼,繩索兩邊勒緊,啪嗒一聲,搭扣搭上,鐵護腕牢牢地套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他一鬆手,姜鸞的右腕立刻被沉甸甸扯著往下墜。

  姜鸞托住右腕,不滿地抱怨,「繩子勒得太緊了。」

  裴顯並不出聲,視線還是盯著青磚,抬手鬆開勒緊的牛皮繩,搭扣鬆開一截。

  姜鸞這回更不滿意,喊,「太鬆了。」

  「太緊了。」

  「太鬆了。」

  「太緊了,疼疼疼!」

  裴顯:「……」

  他盯著青磚地的視線終於抬起,乾脆俐落地把才套上的鐵護腕拆了,往桐木案上一扔,咚的一聲悶響。

  動作不客氣,語氣倒還是平靜無波的。

  「殿下的狸奴沒了,憋了滿肚子火氣,往臣這兒撒?」

  姜鸞饒有興趣地瞧著他。

  死水一潭的平靜表面被她扔了個石頭砸進水裡,攪得動蕩不安,現在人又鮮活起來了。

  她揉著被勒疼的手腕,「盧四郎是你們放出去的誘餌,我又不是傻子,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聽不懂?我生氣的不是盧四郎的事。」

  她說話故意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對話的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接口往下問,她生氣的是什麼事。

  但裴顯顯然不是個正常人。他就能忍著不問。

  他端過長案上的茶盞,啜了一口,放回案上。剛才被姜鸞激出來的淺淡的情緒波動消失了,他恢復了淡漠的神色,擺出一副公事公辦、洗耳恭聽的態度。

  「文鏡不在,臣不能讓殿下滿意的話,殿下可以叫值房外等候的女官進來伺候。女官還是不能伺候得殿下滿意的話,也可以請殿下青睞的東宮屬臣謝舍人來。」

  裴顯的視線盯著長案上的報歲蘭,漠然道,「區區穿戴鐵護腕的小事,殿下莫要小題大做。」

  姜鸞的火氣上來了。

  她原本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人。

  「行,本宮不做小題大做的事。咱們就事論事。」

  她捋開袖口,露出被繩索勒紅的手腕部位,

  「鐵護腕的繩子不行。戴起來覺得疼,一半是勒得太緊,一半是繩子太粗。剛戴上就把皮勒紅了,戴不了幾天肯定磨破皮流血。勞煩裴中書換個繩子。」

  裴顯的視線終於從從報歲蘭頂部的淡粉色花苞上挪開,在姜鸞的手腕上轉了一圈。

  白生生的細嫩肌膚,兩道觸目明顯的紅痕。他剛才視線盯著地,沒瞧見。

  裴顯的視線在觸目的紅痕處凝了片刻,倏然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長案上的鐵護腕,指腹細細拈了幾下牛皮繩。

  「裡頭是摻了幾股麻繩。」他盯著地面說,「殿下稍候,臣去找些細牛筋來,做個純牛筋的繩套。」

  軍裡不缺牛筋。牛筋柔韌,常做弓弦,在軍裡的用處很多。不一會兒,親兵飛奔捧來了一捆細牛筋。

  親兵進來值房行禮,曬乾的細牛筋散了滿地,拿起大剪刀正要搗鼓,姜鸞坐在桐木長案後,清脆地敲了敲木案,阻止了。

  「本宮隨身用的東西,經手的人越少越好。鐵護腕既然是裴中書的東西,還要勞煩裴中書親自動手。」

  裴顯坐在原處不動,「殿下才說的,不小題大做?」

  「當然不小題大做。」姜鸞斜靠著桐木案,脫了手套,指尖摸著四季蘭的長葉片,理所當然,

  「是公事公辦。本宮說的話,那個字說錯了?」

  裴顯的視線落在細微顫抖的蘭花長葉上。削蔥般的指尖靈活而頑皮。一下下的輕撓著葉片,撥動了心弦。

  他還是沒多說什麼,揮揮手,命親兵退下了。

  他果然親自動手,當場拆了鐵護腕的牛皮繩,剪下一截細牛筋,穿在鐵護腕的洞眼裡。

  戰場上執刀劍的手,拿起剪刀,做起瑣碎的細事也不遲疑。做事從容熟練,牛皮筋折成三股,左右交錯,很快地穿好了數十個洞眼。兩邊用力一拉,鐵護腕收緊,已經是待用的狀態。

  姜鸞把手腕往前一伸。

  她這回伸的是左手。

  裴顯坐的胡床,擺放在她的右手邊。她的左手邊空蕩蕩,什麼坐具也沒有。

  「這邊,裴中書。」姜鸞斜倚著長案,無聊地指尖轉著烏黑髮尾,左手刻意地往左邊伸,對著空蕩蕩的青磚地。

  從剛才進來值房,他就刻意不看她,不多話,拉出疏遠的距離,她倒要看看,他要把兩人的距離拉到多遠。

  裴顯托著鐵護腕,並不和她掰扯什麼,果然採用公事公辦的態度,往後退半步,撩袍單膝跪下,這是最正經的君臣覲見姿態。

  他把姜鸞的左手擱在膝頭上,撩起銀狐滾毛邊的上襦窄袖,目不斜視地開始穿戴。

  他目不斜視替她穿戴,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瞧。

  姜鸞不惹事的時候,穿戴兩個鐵護腕也就是幾個呼吸間的事。

  沉甸甸的重量墜在手腕上,裴顯起身,還是以那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殿下主動替文鏡承擔了責罰。其實殿下不必如此。臣其實也並無意責罰文鏡什麼。但文鏡心中有愧疚,若輕微責罰了他,反而能解脫他的負疚心。」

  姜鸞輕輕『嗯?』了聲。

  「你的意思說,本宮沒事找事,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不。殿下當眾替文鏡承擔了責罰,隨行的東宮將士都看在眼裡。殿下願意替東宮下屬擔責,眾人感念於心,會極大地提升殿下的威望。」

  裴顯以純粹就事論事的說道,「殿下做得好。」

  姜鸞捋開窄袖口,視線打量著鐵護腕,輕笑,「裴中書在教導本宮?」

  他有一套行雲流水、熟練之極的御下之道。

  不遠不近的距離,隨時隨地的教導,兩人的相處充滿了君臣大義,他悉心教導東宮皇太女時,簡直是正義凜然的完美臣下……看起來就是他另一套行雲流水的君臣之道了。

  「比不上裴中書。」姜鸞往後一靠,同樣彬彬有禮地,以客氣而冷漠的語氣說起話,

  「裴中書運籌帷幄,不論是山裡的盧四郎,還是出行的本宮,都在裴中書的謀算之中,都成了釣出大魚的香餌。」

  她敷衍地拍拍手,「手段厲害啊。邸報上寫的那些算什麼,本宮跟著裴中書,時時刻刻都能活學活用,學到厲害的招式。」

  手腕太重,拍手也只拍了兩下,在狹窄的值房裡迴蕩著,突兀又冷清。

  裴顯也意識到她突然的語氣轉變。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蘭草,碧綠葉片被削蔥般的指尖生氣地用力彈動,顫抖不止。他的視線轉開了。

  又退了兩步,站到了窗邊。

  值房地方不大,窗邊那處通風透光,中書省官員進來他的值房回話時,時常站在那裡。如今倒了個個兒,他自己站在那兒了。

  裴顯感覺有些好笑,自嘲地勾勾唇,

  「殿下真心想學的話,能從臣這兒能學到的遠不止今天這點招式。殿下想學?臣傾囊傳授。」

  「真的?」姜鸞果然被勾起了點興致,露出個感興趣的姿態。

  她的手肘斜倚著長案,指尖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桐木案上的長蘭葉,聲音溫軟動聽,話語裡卻帶出毫不掩飾的明晃晃的挑釁,

  「那就教教看……像裴中書這樣的高位,想把人從高處拉下來,本宮需要怎麼辦。」

  裴顯站在牆邊,低沉地笑了聲。

  「殿下的問題有意思。」他又無懈可擊地打起了官腔,「臣不知如何應答。」

  他的耐心向來很好,即使是存心敷衍的時候,表面上也挑不出錯處。姜鸞卻有點煩了。

  「心裡明鏡似的,故意不肯說吧。」

  她無聊地擺弄著手腕處繫緊的細牛筋,「裴中書不肯說,我來說一點。」

  「盧氏家產豪富,撈出個嫡系子弟就捨得出一窖子金。裴中書,你抄了盧氏本宅的家產,只抄出了十二萬兩金?反正我不信。你手裡截留了不少吧。讓我往下猜猜……」

  裴顯無聲的注視下,她漫不經心地往下猜測,

  「有人費了大力氣弄走了盧四郎。你彈劾盧氏的重罪之一就是貪墨軍餉。如果有人指使,讓盧氏唯一的嫡系指認你貪墨抄家所得,侵吞巨額國庫,讓你也倒在貪墨的污名下……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顯站在窗邊,神色巋然不動,依舊還是那副平日的鎮定模樣,

  「殿下聰慧,心思轉得快。臣背後站的是整個河東裴氏,殿下剛才的刁鑽問題,恕臣不能答。臣只略說兩句。」

  「臣現在坐的位子,區區一個疑似貪墨的罪名,倒塌不了。」

  他往後半步,後背往身後白牆上一靠,淡笑,

  「想要八萬玄鐵騎撐起來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當然要尋一個比侵吞國庫更嚴重的罪名。」

  姜鸞極有興趣地追問。「比如說?」

  裴顯不答。

  姜鸞盯著他看了一陣,忽然莞爾笑了,「提起背後的河東裴氏,裴中書心緒起伏了。我還以為你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原來還有活氣嘛。」

  她托著兩個鐵疙瘩站起身,「放心,今天聽過就算了,不會讓你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的。倒塌了你這個河北道兵馬元帥,誰替我二兄掌八萬玄鐵騎精兵去。」

  她起身往值房外的庭院走,邊走邊隨口問,「今天話都說得這麼不好聽了,不妨再直白點。裴中書從盧氏抄家的資產裡到底留下了多少?說說看。」

  她估測,「三萬兩金?五萬兩金?總不會有十萬兩金吧。」

  裴顯閉嘴不答,從窗邊走開兩步,走到門邊,做出送客的姿態。

  「又不說?你真沒意思。」姜鸞抬腳出了門檻,一掀門口擋風的厚布簾子,庭院裡的穿堂風呼啦啦吹進來,她在冷風口裡打了個寒戰。

  庭院裡等候的春蟄衝過來替她穿戴好紫貂皮帽和暖耳,秋霜拿過一件簇新的狐白裘,裹在她肩上。狐白裘有點長,裹住了她全身,只在最下方露出麂皮靴尖。

  姜鸞被裹得全身上下都毛茸茸的,停在雪地裡,微揚著下巴,彷彿踮腳過雪的名種貓兒,模樣矜貴又可愛,嫣粉色的唇瓣潤澤開合,即使罵人的時候也勾人。

  她在雪地望過來,睨著值房門邊站著的頎長身影,「行,你不肯說,那就各退一步。」

  裴顯站在門邊,穿堂風穿心似的往他身上灌,朔風卷起他的衣擺,他的視野裡驚鴻一瞥,處處都是矜貴貓兒般的貴女。他的視線盯著雪地。

  「殿下有話直說。」

  姜鸞站在庭院裡說,「我不問你手裡扣下了多少,也不要你出錢,我自己出錢辦事,跟你知會一聲,到時候你別攔著。」

  「今年聖人發話,說朝廷國庫空虛,宮內過年節省用度,紅絹宮燈用的都是去年過年內庫裡的陳貨。這些都不計較。我想在後花園裡給聖人搭個鰲山,聖人病中出不了宮,至少可以去御花園過年看燈。」

  裴顯站在門邊,寒風陣陣,雪地上有姜鸞踩出的一連串淘氣的腳印,他連雪地都看不得了,他的目光改而遙望天邊。

  今日的天色不好不壞,陽光時隱時現,大風少雲,天邊幾縷映著日光的流雲在大風裡吹得四處動蕩,劇烈變幻著形狀。

  「得了一窖子金,殿下的口氣也大了。張口就是一座鰲山。殿下可知道,搭建一座鰲山至少要三千兩銀。」

  他冷淡地道,「三千兩銀,足夠兩個營的將士人人做一身過冬的冬衣。殿下剛才問起臣手裡扣下的數目,臣不便直說。只說一句,今年新發下去了一批十萬件冬衣,沒有走戶部的帳,上個月底送到軍營裡,將士們捧著新衣叩謝天恩,感念聖人體恤。」

  姜鸞知道他手裡扣著大筆錢財的目的。

  「我知道你摟著金山銀山不放手,是防備著出意外。你手裡兵多,用錢的地方也多,手裡多點救急的錢,你安心。但裴中書,你睜眼四下裡瞧瞧,眼下並未起兵禍,我二兄卻是實打實地病重著。顧娘娘是小門低戶出身,她怕被人彈劾,聖人說宮裡要節省開支,她連自己用的蠟燭都節省了,只在虎兒的房裡點蠟燭,自己房裡只敢點油燈。」

  姜鸞在雪地裡踱開幾步,麂皮烏靴底踩出新的一行小巧的足跡,

  「你們說今年宮裡不修鰲山,顧娘娘一句話異議都不會提。你說的話其實不錯,充盈國庫,橫刀秣馬,你們心裡惦記的都是家國大事。」

  姜鸞幾步踱回來,站在值房門外,對著門裡神色淡漠的當朝權臣,抬起沉甸甸的手,比劃了一下,

  「但我的心沒那麼你們大。我就看到我二兄病著,出不了宮,過不了節慶,他是愛熱鬧的人,如今整天病著,這個冬日他過得不怎麼開心。人一輩子那麼短,不開心的日子那麼多,手裡又不是沒錢,何必呢。」

  白皙柔軟的手掌在裴顯面前抬起,比劃了個『三』。

  「牢牢握在你手裡的金山銀山,沒讓你漏出來,裴中書。三千兩白銀我出得起,我自己出錢在宮裡扎一座壯觀熱鬧的鰲山。過兩天我遞個奏本去政事堂,提一提建鰲山的事,你別攔我。」

  裴顯不應。

  姜鸞觀察他的神色,先是帶著篤定等待,漸漸又起了些懷疑,

  「裴中書,這麼小的事,咱們好歹有些交情,你不至於吧。我剛才屋裡的話是說得不好聽,你故意怠慢我又好到哪裡去?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顯始終不應。

  一個站在門邊,一個站在門外,姜鸞邊說邊走近,話說完時,站得過於近了些,身上狐白裘在熏籠裡熏烤的淡淡的香氣傳進了裴顯的鼻尖。

  她防備著今天進山顛簸,專程帶出來的都是提神醒腦的冰片香。

  身上衣裳沾染的清涼提神的香氣,和她自己身上帶著的淡淡的幽香混在一起,形成奇異而獨特的淺淡香味,聞起來像是三月裡雨後的青草和花香。

  裴顯往後退了半步,拉遠了距離。但穿堂風吹過身側,鼻尖縈繞的那股獨特的幽香反而更明顯了。

  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分毫,開口說話的口吻更加疏離:

  「耗費三千兩銀在宮裡搭一座鰲山,只想叫聖人開心?記得十月裡才處置了工部的應侍郎。應侍郎上的好奏表,打算耗費八千兩銀,把東宮的騰龍祥雲全部換做飛天彩鳳,大拍殿下的馬屁。如今輪到殿下耗費三千兩銀,大拍聖人的馬屁了?」

  他往後繼續退了半步,退進了門裡,抬手攔著擋風簾子,在呼嘯的朔風裡,吐出一句平淡而又尖銳的話語,

  「不惜耗費巨資,只求大拍馬屁的手段,真是一脈相承。讓臣很難不猜想,工部那道飛天彩鳳的好奏章,當真沒有殿下自己的默許?」

  呼嘯的寒風聲音極響,姜鸞又戴上了暖耳,她花費了點時間才把話聽明白了。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立刻惱火了。

  火冒三丈。

  白皙纖長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啪嗒,直接卸下了十斤的鐵護腕,對著裴顯的腳就砸。

  砰的一聲巨響,沉甸甸的精鐵護腕落進門裡,砸裂了值房一塊青磚。

  裴顯站在門裡,動也沒動,精鐵護腕距離他的腳只差了幾寸,好險沒正砸在腳背上。

  他逃過了一場傷筋斷骨的禍事,鎮定自若地彎腰,撿起地上砸裂了青磚的鐵護腕,轉身放去室內的長案。

  長身立在案邊,平靜地道了聲,

  「殿下這次戴得雖然沒有上次久,至少是當面送回來的——」說著打開藍布包袱皮,就要把鐵護腕往裡頭放。

  姜鸞怒氣沖沖地摔門簾進了屋,「鐵疙瘩還我!」從裴顯手裡劈手搶過去了。

  自從姜鸞進了室內,裴顯動也不動地站在案邊,在她近身時手上一鬆,任憑她奪了去。

  不用對方動手幫忙,姜鸞冷著臉,自己摸索著戴上了。

  她站在長案邊摸索著戴鐵護腕的時候,裴顯已經坐回了長案後。

  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視線盯著門邊砸裂的青磚地。

  姜鸞戴好了鐵護腕,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咬著細白的牙,回身丟下一句話,

  「行啊,裴顯,裴中書。最開始是我尋你的麻煩,你忍著;如今等我氣頭過了,不尋你麻煩了,你倒開始找我的麻煩了。」

  她瞪著裴顯,「存心的吧。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一刻都不想消停?」

  裴顯的目光從門口的裂磚地轉過來,在她慍怒而更顯得生動的妍麗面容轉了一圈,越過半開的窗櫺,瞥過天邊劇烈動蕩的流雲,轉開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殿下多心了。臣並無故意尋釁的意思。實話實說而已。」

  姜鸞踩著怒沖沖的步子摔簾子走了。

  親兵探頭進來瞄了一眼,見裴顯沒有走的意思,躡手躡腳地關了窗。天邊那抹颶風裡激烈動蕩的流雲消失在視野裡。

  裴顯保持著長案後的坐姿不動,頭往後仰,靠在白牆上,鼻尖還縈繞著她方才探身接近的身上沾染的淺淡的幽香,閉上了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五章

  京城過了臘八,年味越來越濃了。

  等臘月二十四祭了灶神,官衙封印,太學休學,過年的氣氛彌漫在街坊各處,家家戶戶門外新貼了春聯,換了桃符。

  家底殷實的百姓屋簷下掛起了大片的臘肉。有交情來往的世家互相送了節禮。

  十二月初,姜鸞從山中狸奴別院探訪回來的第二天,還是寫了一本『自籌錢款、請建御花園鰲山』的奏本。

  她自己覺得希望不大,被駁回的可能遠遠大過通過的可能。

  但拿給淳于閑和謝瀾分別看過,兩人都說,八成以上的可能,朝廷不會駁回。

  她還是不死心地奏上了政事堂。

  這是姜鸞自從八月裡入主東宮以來,正式上奏朝廷的第一份奏本。

  上奏的結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奏本無關政事,而是為了讓病中的兄長可以過節觀燈。既是臣下對聖人的體恤,又顯露了天家手足親情。

  尤其是奏本最後那句,『東宮出資,請修鰲山』,堵住了所有挑事的嘴。

  戶部不用出錢,李相是個圓滑人,當然毫無異議。

  工部只要有款項批下來,白得了個在聖人面前露臉立功的機會,當然更無異議。

  御史台這回也沒意見。

  奏本在政事堂走了一圈,批復下來出乎意料的順利。

  裴顯在姜鸞面前出言嘲諷,話裡話外都是拒絕,姜鸞氣得拿鐵護腕砸了他,兩人就此傷了和氣。

  等她真的上了奏本,政事堂四位重臣聚在一起,商議東宮皇太女的頭一道奏本時,裴顯卻壓根沒開口反對。

  御花園裡修建鰲山的事,順利批復下來了。

  工部在聖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來了,工部尚書拍著胸脯立下趕工的軍令狀,除夕前必定扎起一座熱鬧精美的鰲山。

  聖人前兩日又發了一場癔症,昨晚開始人倒是清醒了,就是不知道這回能清醒多久。

  姜鸞聽說了消息,趕過去探望。

  端慶帝姜鶴望正在拿撥浪鼓逗兒子。

  虎兒四個月了,在學翻身的月份,不巧天氣入了冬,身上穿得累贅,他吃力地翻了幾次,趴在龍床上,抬頭盯著耶耶手裡的撥浪鼓,咿咿呀呀地叫喚,可愛得很。

  懿和公主先來了,坐在床邊,看得歡喜,又不敢伸手抱。

  「這麼小的虎兒,一個沒抱住,掉下去了怎麼辦。」

  端慶帝姜鶴望靠在床頭,聽得直笑,「抱不住掉下去了,也是掉在床上,厚實的被褥,還怕摔著他小子了?」

  懿和公主看了眼顧娘娘,委婉地推脫,「娘娘抱吧。我拿撥浪鼓逗逗虎兒就好。」

  姜鸞就在這時通稟進來。

  她卸了身上的雪貂皮斗篷,搓著手過去,「外頭的雪下得好大,二兄賞了雪景沒有?」

  「賞過啦,早上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今年的雪是不小。」

  端慶帝捂嘴咳了幾聲,和她開了個玩笑,「兩手空空就來了?就連下廚碰了滿手灶灰的梨子水也沒帶來一碗?」

  姜鸞呸了聲,「埋汰誰呢,我下了七八次廚了,沒一次碰得滿手灶灰。給二兄的禮就在窗外堆著。」

  御前內侍過去開了半扇窗,迎面一個碩大的雪人堆在庭院裡,眉眼五官細緻得捏劃過了,依稀是姜鶴望自己的模樣。

  雪人的腦袋上像模像樣戴起翼善冠,身上披了一件袍子,雪人兩隻手拉出一幅金底紅紙的橫聯,姜鸞的字跡寫道:「福壽安康。」

  姜鶴望看得歡喜,笑聲牽動了肺葉,又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

  「在外頭堆了多久了?難怪這麼遲進來。阿鸞實在是、咳咳……有心了。」

  「沒多久。」姜鸞聽著二兄止不住的咳嗽,關切地問,「前些日子我和二姊送來的秋梨還有嗎?每天帶著吃,有助於養肺的。」

  「一直都有,放冰窖裡凍著,每天拿兩隻出來蒸著吃。咳嗽比之前好一些了。」

  懿和公主召姜鸞過來龍床邊,讓開身子,

  「兩個月前是虎兒整日忙著喝奶睡覺,一個月前輪到你忙著學政務了。今兒總算你和虎兒兩邊都有空閒,阿鸞快過來看看虎兒。」

  姜鸞早瞅見床上趴著的大胖小子了,直接坐去龍床邊,親暱地貼了貼虎兒粉嘟嘟的臉頰,

  「肉嘟嘟的小虎兒,長得真壯實。來,三姑姑幫你翻身。」

  她接過撥浪鼓,使壞地故意放到虎兒嘴邊,先給他咬了咬。虎兒抬手要抓時,撥浪鼓往旁邊迅速避開了,念念有詞,

  「翻身,來,翻一個。翻身三姑姑就給你吃。」

  虎兒張嘴咬了個空,氣得哇哇叫,艱難地翻了個身,胖嘟嘟的小手往前一撲,把眼前的撥浪鼓牢牢抓在手裡。

  周圍御前隨侍的內宦女官們齊聲歡呼,「小殿下翻過來了!」

  虎兒把撥浪鼓的手柄塞嘴裡啃了一大口,亮晶晶的口水滴溜到了龍床的提花錦被上。

  端慶帝笑得又咳喘起來,揮了揮手,吩咐左右宮人,「給虎兒擦擦。」

  顧娘娘身邊隨侍的大宮女風信衝上去一步,就要把撥浪鼓搶下來,去擦虎兒的嘴,虎兒的小拳頭捏得死緊不肯放。

  端慶帝看得哭笑不得,連連搖頭,「不是擦虎兒,是擦他咬的撥浪鼓。擦乾淨了給他拿著繼續咬。」

  姜鸞既然來了,端慶帝就和她說起幾件朝廷新奏上來的正經事,

  「正旦大朝會,是大聞朝開國兩百年的老傳統了,不像重陽宴,還能往後推一推時日,改個秋日宴的名號一樣的辦起來。正旦大朝會,不論朕那天如何,能不能起身,文武百官必然要入宮賀儀。新年第一日的朝會,象徵新年之始,意義至關重要。」

  他以坦然的口吻說起自己的病症,

  「朕的癔症,什麼時候犯,什麼時候又好了,太醫們都說不準。朕想來想去,除夕夜那天,務必勞煩阿鸞在宮裡守著。朕情況好,一切如常不必提;朕的情況如果不好,阿鸞務必代朕參加正旦大朝會,接受百官朝拜。這是姜氏皇室在朝臣面前的臉面,萬萬耽擱不得的。」

  姜鸞應下了。

  「每年除夕都有宮宴,我原本也是要在宮裡守歲,不礙著什麼。」

  就在這時,外頭通稟進來,說道顧六郎來了。

  姜鸞聽得名字耳熟,順著姓氏才想起來,是顧娘娘家裡的幼弟。秋日宴時似乎見過一面,恃才傲物,當面罵了謝瀾,鬧得不太痛快。

  姜鸞坐著沒動,懿和公主起身就要迴避。端慶帝攔住了她,

  「你們二嫂家裡最小的弟弟,算是自家親戚,不必避讓。」

  他無奈地看了姜鸞一眼,「顧六郎來京城才多久?人生地不熟的,禮儀生疏,人又不夠穩重,上回聽說衝撞了阿鸞?都是自家親戚,叫他過來賠個禮,秋日宴上的事就算過去了。」又看了眼顧娘娘。

  顧娘娘低頭默然無語。

  姜鸞當然無可無不可地應下了。心裡轉了個圈兒,心想,怎麼這麼巧,在御前都能碰著面?故意算好了時辰堵我呢?

  寢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顧六郎進來了。

  上次在秋日宴上他爭一口意氣,對謝瀾無禮,當著姜鸞的面大放厥詞,被姜鸞喊人拖了下去,顧六郎當眾丟光了顏面,回家後便閉門不出。

  這回在御前重新見了面,顧六郎大禮拜下,以君臣禮規規矩矩地拜謁了皇帝和姜鸞,口稱『謝罪』,並不多說廢話,垂目倒退著出去了。

  端慶帝對著小舅子的背影,「看起來是穩重多了。」

  姜鸞搖頭,「他只對二兄和我行禮,看了眼二姊,跳過去了!堂堂一國公主難道受不得他的禮?二嫂,你得好好教教六郎。」

  端慶帝對這位半瓶子水晃蕩的小舅子印象其實一般,純粹是看在髮妻的面子上打圓場。

  「至少把話說開了,阿鸞原諒了六郎的無心之失,叫六郎不必再躲在家裡不敢出門見人。彼此都是親戚,除夕宴把六郎也叫來吧。」

  顧娘娘溫婉地應下了。

  虎兒還在咿咿呀呀地抱著撥浪鼓啃,端慶帝逗著兒子玩兒一陣,露出思考的表情。

  姜鸞是了解她二兄的。富貴堆裡養大的閒散王爺,就算登了基,舊日的積習哪容易除盡。看他表情就知道,心裡指不定在想什麼八卦事。

  果然,下面聽姜鶴望說,「說起來,宗正卿家裡的老大,姜三郎,比朕年紀還大吧?至今沒娶親,沒兒子,哈哈!」

  懿和公主忍著笑,姜鸞翻了個白眼。

  前世裡姜三郎也是一把年紀才被家裡硬逼著娶了親,沒想到婚後四年抱了仨,兩兒一女,是她京城裡最親近的幾個小侄兒小侄女。

  姜鶴望忽然又若有所思,「哎,還有一個。裴中書,年紀比姜三郎還大吧?」他不很確定地問,「從沒見他身邊跟著女眷。是不是也沒成親?還是在河東成親了,女眷沒帶進京裡?」

  旁邊隨侍的內宦笑道,「裴中書沒成親。據說是父喪未滿三年,在守孝。」

  「哦。」姜鶴望點點頭,「他年紀不小了。」

  跟身邊的顧娘娘商量著,「裴中書二十大幾的,族裡怎的沒人給他張羅婚事 ?要不要朕給他在京城裡相看個美貌世家女,賜個婚?」

  顧娘娘遲疑著,「賜婚是頭等大事,不如把裴中書召進宮來,當面問問……」

  姜鶴望連連擺手,「我們自家人私底下說幾句閒話還行,當著裴中書的面,朕不太敢提他的私事。哎?」

  他突然想起來,「阿鸞,你不是和裴中書議了舅甥親戚的嗎?要不然你替朕走一趟,私下裡問問?」

  姜鸞拿衣袖鑲著的毛邊逗弄著虎兒,頭也不抬,

  「二兄有這個意思,自己問去,我可不淌這趟渾水。」

  姜鶴望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很多事都模糊了。他疑惑地問:

  「怎麼了?記得你們秋日宴上是鬧得不大痛快,難不成一直鬧到現在?可還是為了那盧四郎的事?」

  姜鸞趕緊把話頭堵上,「沒有的事,最近不吵了。」

  她二兄碎嘴起來,洶湧的好奇心也不是好應付的,最後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擋住了他的問話,姜鸞跟二姊趕緊起身告退。

  懿和公主笑了一會兒,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剛才彷彿又是二兄還沒有開府,我們三個在宮裡過年守歲時候閒聊的模樣了。才幾年過去,物是人非呀。」聲音裡有些傷感。

  姜鸞握住了二姊柔軟的手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嗯。」姜雙鷺反手握住妹妹的手,兩人並肩走出十幾步,姜雙鷺掩不住好奇心,悄聲問,「裴小舅果然還沒娶親?他過年都要二十六了!」

  「二十六怎麼了?」姜鸞想起了前世的遙遠記憶,哼了聲,「有的人啊,就是勞碌命。別說二十六,三十了還娶不上老婆呢。逢年過節只能跟家裡一堆侄子侄女過。」

  姜雙鷺又好氣又好笑,「都快過年了,嘴裡淨沒好話。好端端的咒人家三十歲娶不上親。」她懷疑地問,「你們真不吵了?聽起來不像。」

  姜鸞笑了笑,「真不吵了。」

  人都避著不見面,當然不會吵了。

  新年就在眼前,誰都不想大過年的招惹不好的兆頭,臘月裡彼此見面都客客氣氣的,再大的仇怨都暫放下。她前兩天去臨風殿碰見了守庭院的呂吉祥,對著呂吉祥都還笑了下。

  只除了一個人,彷彿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點——

  姜鸞在宮裡偶爾遇見裴顯時,兩人又不說話了了。

  不,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如果說之前八九月裡是姜鸞單方面不肯搭理裴顯,如今情勢變得更詭異,變成兩邊互相不搭理了。

  文鏡如今有機密軍務在身,半個月不在東宮。東宮屬臣跟著姜鸞最久的要算淳于閑。

  淳于閑看在眼裡,心裡忍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找個無人的機會悄悄問姜鸞,

  「殿下和裴中書……可是十二月初三出城那次爭執的緣故?如果殿下需要臣屬代為傳話,居中轉圜的話……」

  姜鸞正在校場裡練開弓。

  她最大的問題確實是腕力,十斤重的鐵護腕在她身上掛著的頭幾天,別說開弓了,她連舉筷子吃飯都費足力氣。有天夜裡起身,迷迷糊糊一個翻身,直接被手腕上的重量帶得跌下了床。

  戴了半個月,情況好轉了不少。最近幾天沒剛開始時的混亂,她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手腕子似乎是比從前力氣大了些。

  她今天卸了鐵護腕,試著開弓。

  往常使盡全力只能開一半的軟弓,居然被她搖搖晃晃拉開了大半,可見進步十分明顯。

  姜鸞扔了長弓,摸了摸自己繃緊的肩胛和上臂,心裡想,再這麼練下去三五年,宮裡精細嬌養出的一身雪白軟肉,遲早變成軍裡壯漢們身上的腱子肉。

  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陣,正好淳于閑看她心情似乎不錯,過來問她的意思,要不要替她轉圜。

  「不必。」姜鸞一口回絕,重新把鐵護腕往自己纖細的腕上套,細牛筋繩勒到最緊。

  「這回是裴中書硬找我的麻煩。我都沒說什麼,他非要拿難聽的話刺我。刺得我不開心了,他就開心了?」

  「這一對鐵疙瘩……」姜鸞晃了晃,「我之前在山裡應諾他的。說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過了年,文鏡差事辦妥回來了,他就要按承諾替文鏡辦冠禮。他如果食言不肯來的話,淳于,你幫我把這對鐵疙瘩砸他身上去。」

  兩邊突然鬧僵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淳于閑嘆著氣勸說,「別,殿下三思。真砸傷了裴中書,事情就難以挽回了。」

  他直言不諱,「聽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沒多大的事,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而已,怎麼鬧成這樣?殿下恕罪,臣屬有必要說明一件事,這次殿下在御花園建鰲山的奏本進了政事堂,裴中書並未阻攔。」

  姜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吭聲,手裡換了竹弓。

  練到十二月裡,開弓的姿勢已經練熟了,也學會了發力。開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遠。

  她扔了竹弓,難得有些苦惱。

  「說實話,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了。上次當面把話撂得那麼狠,罵我拍二兄的馬屁!呸,不就是捨不得花錢,非要我也把手裡的錢攢著等急事用嗎。我還以為他為了修鰲山的三千兩銀會往死裡攔我。」

  淳于閑對政事嗅覺敏銳,察覺出了其中的異樣,

  「裴中書想攔下什麼事,不會放任其做大,必定從一開始就會阻攔。如今他不攔,或許根源不在修鰲山的錢財上,而是另有隱情?」

  裴顯擱心裡最深處的隱情,當然不是其他人隨隨便便能猜出來的。

  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騰著千尺驚濤駭浪,表面上無波無瀾,靜水流深。

  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只要他存心和人拉開距離,就沒有拉不開的距離。

  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處,每日給皇太女的邸報講解十二月裡還在繼續著,直到臘月二十四官府衙門封印才停了。

  裴顯如果不想去,只需一個『忙』字,連藉口都不必找。

  距離拉開了,偶爾宮道正好經過,兩人在兩堵朱紅高牆中間狹路相逢,彼此只掃過一個眼風,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過去了。

  宮裡的人起先瞧著驚駭,後來疑惑,私下裡議論紛紛。等瞧多了,漸漸都看習慣了。

  裴顯事忙時不覺得怎麼。

  求仁得仁,他自己求來的距離,從此不必相處在一室中,忍受著無處不在的煎熬。距離拉開得遠了,他的心也平靜了,再不會因為鼻下傳來的一縷幽香,視線裡無意瞥過的一抹明麗胭脂紅,踩過雪地的一行活潑腳印,種種雪泥鴻爪、難以捉摸的痕跡,突然擾亂了心緒。

  他又是慣常的那個自己了。

  冷靜,強大,理智,鎮定。

  但過了臘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輕省了許多,再也沒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閒下來了。

  人空閒下來了,想事的時間就多了。

  他很久沒有做夢,但這個臘月裡,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做夢。

  他從政事堂走過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來每日例行的路徑,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得到。

  在他的夢裡,他沿著長廊一間值房一間值房走過去,習慣性地在一間值房停住,探身往裡看。

  一截銀朱色的廣袖迤邐拖在長案上,皓白的手腕伸出,削蔥般的手指慢悠悠地剝著金黃的橘子。

  他在門邊看不清衣袖主人的面目,但那窈窕的身影是他日日看在眼裡,從各個角度都極熟悉的。耳邊活潑潑跳動的一對白毛球耳墜子也是他看習慣的。

  他抬腳就要進去值房門裡。

  一聲輕笑從門裡傳來,把他牢牢地定在門外。

  那個熟悉的溫軟聲音說,「裴小舅,別進來。」

  皓白的手腕抬起,纖柔手掌托起剝了皮的金黃色的大柑橘,白色的橘絡零星掛在橘瓣上。

  門裡的人輕笑,「別進來,裴小舅。你都沒接本宮的橘子。咱們再也回不到過去啦。」

  門關上了。

  他站在門外,門裡傳來了琅琅的講解聲,聽聲音依稀是謝瀾。她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木門傳出來,輕快又活潑,她在門裡拍著手笑,

  「大白小白,把你們的看家本領使出來,跳得更快些!」

  裴顯在臘月的冬夜睜開了眼。

  此刻的京城萬籟俱寂,窗外簌簌落著雪。他打開靠床的那扇窗,窗櫺一片銀白。細碎的雪片隨著夜裡的寒風呼啦啦吹進室內。

  他宿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

  書房的窗邊擱著一盆報歲蘭。是姜鸞十月裡送來的兩盆報歲蘭的另一盆。

  他最近忙於公務,連續宿在宮裡,值房裡那盆報歲蘭被他養護得極好,年關近前,花苞已經綻開出一朵粉色的蘭花。出入他值房的官員看到了,人人都停步觀賞,嘖嘖稱讚。

  養護得極好的報歲蘭,撫慰了他動蕩的心。他時常在沉思時輕輕地撫摸碧綠的長葉,偶爾細微地用指尖彈一下,噙著細微的笑意,觀賞生機勃勃的蘭草發出一陣不滿的顫抖。

  他幾乎忘了兵馬元帥府的這盆蘭草。

  臘月二十四之後,官衙正式封印,他從皇城值房回了兵馬元帥府,進了書房,迎面看見一盆蔫嗒嗒的,幾乎失去了活氣的報歲蘭。

  他原本平穩無波的一顆心,看到窗邊那株半死不活的蘭草時,忽然劇烈地動蕩起來。

  他求仁得仁,把距離拉開了。

  但他當初所求的是什麼。

  是她能如她所願,隨心肆意地在天上飄著;是他能如自己所願,安安穩穩地在地上看著。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彼此見了,平心靜氣,互相道一聲安好。

  他們現在見面時,平心靜氣麼?互道安好麼?

  不,他們已經不說話了。

  裴顯把窗邊的報歲蘭挪到了溫暖的室內,拿起小鏟子鬆了鬆土,往盆裡加了點水,施肥,盡最後的力救一救。

  把兩扇窗戶打開,站在京城呼嘯的夜風裡,對著吹進室內的漫天細碎雪花,喝了整夜的酒。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六章

  東宮用於射箭的沙場新修繕過,專門備了不少竹弓竹箭,掛在牆上。

  姜鸞心裡有事想不通,索性開弓射箭,練了一下午。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宴了。當時在山裡一口應承下來,戴三十天的鐵疙瘩,結果除夕和初一都在三十天裡頭!」

  姜鸞開竹弓射出一箭,對旁邊的淳于閑說,「初一有元旦大朝會,那麼多眼睛盯著姜氏皇家的臉面,怎麼能戴著鐵疙瘩去。」

  「還有除夕宴,整晚上都會舉杯敬酒,一抬手,鐵護腕從袖子裡露出來了,叫除夕宴的宗親們和朝廷重臣們全瞧見。」

  姜鸞數著步子過去撿竹箭。心情不好,竹箭射得格外遠,居然射出了七十步,把校場沙地踩出了整圈的腳印。

  淳于閑理智地建議,「私下裡的約定,不算什麼大事。殿下找一趟裴中書,和他說好了,除夕和初一兩天不戴,往後順延二日即可。」

  姜鸞呸了一聲,「才不去找他!」

  其實淳于閑的建議是個好建議。

  做起來也並不難。

  怎奈何姜鸞不肯去找人。

  姜鸞覺得自己這回沒做什麼,是對方故意挑釁在先,她不肯先低頭。

  就這麼拖延了幾天,眼看著日子進了大年二十九,除夕就要到了。

  工部派了人來,小心翼翼說今夜御花園試亮燈,請皇太女移步觀賞新建好的鰲山。

  姜鸞對工部這回的識趣很滿意。

  約好了時間,等宮門下鑰、宮裡亮燈後,把東宮臣屬全帶著,苑嬤嬤等隨身親信也都帶著,就連大白小白都帶上了,帶了果子酒,手鼓,琵琶,連跳舞的氈毯都戴上了,一行人聲勢浩大地往御花園方向去賞燈。

  快要過年了,宮裡四處張燈結彩,雖說用得是內庫裡的陳年紅絹宮燈,歡慶的氣氛同樣不少。

  眾人看燈的興致都很高昂,一路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踏進御花園的垂花拱門,看清了精巧絢麗、晶瑩璀璨的大片鰲山——旁邊站的人。

  瞬間都啞了。

  和東宮皇太女最近不和的某位政事堂重臣,此刻在工部侍郎的陪伴下,也在看燈。

  工部左右兩個侍郎,應侍郎的『飛天彩鳳』拍錯了馬屁,十月裡被停職待查,今晚來的是胡侍郎。

  胡侍郎擦著額頭冷汗,賠笑著奉上這次搭建鰲山的帳目明細,小心翼翼地表明功績:

  「工匠們加班加點,日夜趕工,有不少關鍵處一次搭建而成,因此節省了許多不必要的開支。從東宮支取的三千兩銀並未用完,帳上尚有剩餘二百餘兩。」

  裴顯背手立在巨大的鰲山燈群下,頎長身影拉出長影,從遠處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全程一言不發地聽完,最後微微頷首,吐出兩個字:「不錯。」

  當場應允下去,把帳上剩餘的二百兩銀賞賜給這次日夜趕工的百餘名工匠,以及工部參與修建鰲山的十數名官員。另外賜下了酒肉宴席給工部監工官員。

  胡侍郎激動地連連作揖不止,「下官等職責所在,應當的,應當的!」

  姜鸞的腳步停在垂花拱門邊,從頭看到尾,琢磨了一下,懷疑地問淳于閑,

  「我怎麼聽著不對勁呢?撥給工部修鰲山的銀兩都是東宮出的錢,帳上剩餘的二百兩銀是我的吧?裴中書就說了句『不錯』,把我的錢賞賜下去了,光明正大地拿我的錢做了人情,不來問我一句?」

  淳于閑咳了聲,無話可說。

  他掌著東宮帳簿,自家主上和裴中書兩邊的錢財來往,從來都是算不清的糊塗帳。

  他含蓄地道,「殿下感覺不妥的話,不如過去說道說道?」

  姜鸞怒呸了聲:「二百兩銀子也值得我先開口?」

  姜鸞還沒過去,裴顯已經發覺了御花園門邊擠擠挨挨站著的數十人。

  他站在明亮的鰲山燈下,長身鶴立,往御花園拱門邊掃過來一眼,視線凝在姜鸞身上,打了個轉。

  姜鸞哼了聲,率先把頭扭開了。

  對面的人卻不像最近碰面那樣,若無其事地邁步走遠。

  那道視線還是盯著拱門這邊,掃過姜鸞身側左右站著的謝瀾和淳于閑,又往她身後瞄,銳利地盯了眼抱著琵琶的大白,穿著胡服舞衣的小白。

  他和身側的工部胡侍郎低聲說了幾句,緩步走近。

  大白和小白同時瑟縮了一下,往姜鸞身後的影子裡躲。

  他什麼都沒做,就叫大白小白兩個嚇破了膽,今晚注定不能盡興歌舞了,姜鸞無趣地揮揮手,

  「今晚不用你們兩個了,回去歇著吧。」

  她摸了下手腕沉甸甸的鐵護腕,又對幾個東宮屬臣和親信女官們說,「鰲山亮燈了,你們不必跟著我,隨意走動看看。」

  環繞著她的諸人都行禮散去,只有姜鸞原地站著不動,冷眼瞧著裴顯帶著工部侍郎緩步走近,按照覲見禮節向她行禮。

  姜鸞瞧著稀罕。

  多少天了,宮裡撞見面時眼風一掃,互相不搭理,他步子大,幾步便擦身走過去了。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居然主動過來行禮了。

  旁邊還有個工部胡侍郎在場,她極冷淡地頷首還禮,「裴中書客氣。免禮吧。」

  當先往亮燈的鰲山方向走。

  走動時手腕墜在身側,宮裝廣袖都不怎麼搖晃。

  裴顯一眼便看出了異樣。

  兩人前後跟著,彼此都不說話,姜鸞眼風都沒往後望一個,寂靜無聲地走出了百來步,直到了鰲山下,還是官場難得一見的冷場局面。

  胡侍郎是個精明人,夾在中間感覺氣氛不對,趕緊找藉口告退。

  「不敢叨擾裴中書和殿下單獨說話,臣先告退——」

  姜鸞心裡不痛快,不等胡侍郎說完,明知故問,

  「單獨說什麼話?我和裴中書可沒什麼單獨要說的話。」

  她說話不客氣,氣氛更尷尬了三分,胡侍郎乾巴巴笑著,抬手擦去額頭大冷天滲出的熱汗。

  裴顯側過身,語氣和緩鎮定地對胡侍郎道了句,

  「殿下的意思是說,你在場,殿下不好和裴某單獨說話。」

  他想要轉圜局面的時候,一兩句話足夠了。

  「啊,原來如此!下官告退。」胡侍郎終於找到了告退的藉口,如逢大赦,飛快地退出了御花園。

  跑了一個,剩下兩個,氣氛並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裴顯轉過身來,視線掃過低垂的廣袖,「殿下身上竟還戴著鐵護腕?」

  姜鸞今天穿了身瑞錦宮綾大袖短上襦,孔雀羅的翔鳳長裙,穿戴得華美矜貴,華彩錦衣襯得眉眼精致姣麗,一說起話來能把人嗆出八尺遠。

  她不冷不熱道,「戴在手腕上,可是預備著隨時摘下來,往裴中書身上砸呀。」

  話裡帶著明顯不過的挑釁意味,裴顯卻完全沒有被激怒。

  鰲山明亮的燈光從他背後映照落下,他的五官在陰影裡看不清,一雙狹長的鳳眸卻幽亮,他順著姜鸞的話往下說,

  「殿下還在為之前的事惱火的話,儘管砸過來。」

  「儘管砸?」姜鸞用眼角的光斜睨他:「你不躲?」

  裴顯走上兩步,隔開半尺距離,和她並肩立著,打量著面前剛剛亮燈的巨大鰲山,平靜地說,「不躲了。今天過來和殿下說說話。」

  姜鸞向來喜歡直來直往地把話說開。

  「我最近沒得罪你吧,裴中書。」她在鰲山亮堂堂的燈下,迎面仰著頭,「我怎麼感覺你在沒事找事呢。」

  她的直覺沒錯。

  裴顯默然。

  天邊捉摸不定的流雲,來去倏忽,令人難以防備,從來不會按照他的想法,落在他想要的合適的距離。

  像現在這樣,幾句對話言語,流雲就倏然接近了。

  她在燈下仰著頭,璀璨燈光落入了那雙生氣也顯得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應該是新沐浴過,淺淡的蘇合香氣縈繞著鼻尖。此刻她真的拿個鐵護腕往他身上砸,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避得過去。

  裴顯換了個穩妥不會出錯的話題,「殿下今晚也來看燈?」

  「看呀。」姜鸞轉身望向大片的燈海。

  鰲山巨燈群的周圍設了護欄,防止人多時推擠,摔進燈山裡。姜鸞扶著護欄,出神地望著。

  頭一晚亮燈的御花園,四處流光溢彩,她漸漸流露出了驚嘆神色。

  「三千兩銀,辛苦建成了,當然要過來看看。真漂亮。」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往秋霜那邊嚷嚷,「剛才帶過來的酒被大白小白帶回去沒有?我準備喝的!」

  秋霜捧著一壺長頸金壺過來行禮,「殿下,酒還在。」

  姜鸞握著半兩酒杯,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

  「自從耶耶過世,宮裡再也沒見過了。」

  裴顯注意到她吃力的動作,抬手喝酒時,白皙手腕亮出黝黑的護腕。

  他盯著那處鐵護腕看。

  嘴裡平穩地接話,「這兩年宮裡沒有搭鰲山,早幾年應該不會少見吧。」

  姜鸞又吃力地喝了口酒,打量著璀璨的燈海。

  「小時候常見。那時候阿娘還在,耶耶把我扛在肩上,登上高樓,從高處往下看御花園的鰲山。我在高樓大風裡拍著手笑,把阿娘嚇得要死。」

  裴顯並不答話,眼角餘光卻始終在打量她。

  姜鸞注意到他的打量,不滿地放下酒杯,

  「宮裡釀的果子酒,半兩的小酒杯,不至於也要攔吧?」

  裴顯做了個自便的手勢。

  「新春將至,盡興就好。」

  姜鸞懷疑地回瞄他。他今晚又不對勁。

  但今晚過於好說話的不對勁,總好過前一陣子處處找她麻煩的不對勁。姜鸞想到這裡,豁然開朗了。

  她吩咐秋霜把酒壺和酒杯送到附近一處避風的亭子裡,自己拖著倆鐵疙瘩進去涼亭,喝酒賞燈的席位已經布置好了。

  她開始邊喝酒邊賞燈,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裴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坐在她身側不遠不近的兩尺外。她隨他去。

  吃力地喝第三杯酒的時候,沉重的手腕抖了下,酒杯潑了幾滴在地上,她惋惜地低呼一聲。

  「半兩的小酒杯,統共也沒幾滴。」

  旁邊伸過來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替她執壺,穩穩地把酒杯斟滿了。

  「不必連喝酒時也戴著鐵護腕。脫了吧,今日就當殿下戴著了。」

  姜鸞:「……嗯?」

  她遞過充滿懷疑的一瞥。

  人還那個人,怎麼突然變得好說話了?是昨晚酒喝多了,還是早上出門時被門板夾了?

  她的目光裡滿是懷疑,卻不肯放過難得的機會,提起了接下來的重要兩日。

  除夕宮宴。正旦大朝會。

  她早上還想著裴顯最近不知犯什麼大病,存心找她的麻煩,找他說事不知要廢多少唇舌。

  沒想到才說了個話頭,他就極乾脆地應下。

  「除夕、正旦兩日,都是極盛大的慶典。正事要緊,那兩天就不計入三十日內,依舊算是戴上了。」

  這麼好說話,姜鸞反倒不敢相信。

  她自己卸了鐵護腕,揉著鬆快的手腕,一邊對著璀璨奪目的燈山喝酒,一邊狐疑地瞄著身邊的人。

  看來看去,她意外發現了一件事。

  裴顯在極其專注仔細地看鰲山。一組組的燈看過去,許多常見典故的燈組,鵲橋相會,嫦娥玉兔,年年燈會都有,見多了的人掃一眼便過去了。但裴顯不是這種粗略的看法。

  他看得極細致。看鵲橋,看玉兔,看牛郎扁擔裡挑著的娃娃,看嫦娥背後的明月,不像是見多了的人,倒像是初次見識燈會的看法。

  姜鸞在旁邊瞧著瞧著,詫異起來。

  「河東沒有鰲山嗎?」她猜測著,「就算沒有鰲山,河東幾處大城,過年時的燈會應該也是有的吧。」

  裴顯的視線盯著遠處的明亮燈山。

  「燈會自然是有的。」他還是那副尋常篤定的口吻,「大城小城裡都有。就連邊關屯兵的邊城也有,規模不等罷了。」

  姜鸞聽得更納悶了。

  「那你怎麼像是極少看燈會似的?」她比劃了一下,「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的那種看法。只有頭次出門看燈會的小孩兒才會盯著不錯眼地看燈。」

  這回他的視線終於從明亮燈火處轉回來,在她身上轉了圈。

  「殿下觀察細致入微。」裴顯並沒有否認,「確實極少去看燈會。沒想到偶爾疏漏,就被看出來了。」

  他今天出奇地好說話。一定是夜裡喝多了酒,出門時又被門板夾了。

  姜鸞喝了口甜甜的果子酒,繼續猜測,「是不是你小時侯在河東祖宅,家裡管教得嚴厲。」

  裴顯不答,視線又轉回去,沉沉地盯著鰲山。

  姜鸞喝了不少酒,看夠了燈,瞅了眼身側難得陷入沉思的人,揚聲叫秋霜把今晚特意帶出的一卷卷軸拿過來。

  她拿過筆墨,在亭子裡的石桌上鋪開了,借著燈火寫下,

  【臘月二十九。天陰無雪。

  宮中搭起壯麗鰲山,二兄過年得以賞燈。前日告知二兄,病榻前喜悅拍手大讚。我今夜觀鰲山盛景,亦何嘗不是舊事夙願——】

  裴顯耳邊突然安靜了好一陣,他感覺蹊蹺,視線從遠處的鰲山收回,注意到姜鸞趴在石桌上寫寫畫畫。

  兩人隔著三尺,坐在空曠的亭中,不遠不近,彼此說話無妨礙。這樣的距離正是他想要的,他閒適隨意地問,

  「殿下寫什麼?」

  姜鸞寫完了最後一筆,吹乾了墨汁,把卷軸原樣收起,交給秋霜拿下去。

  「沒什麼。無事時寫些隨筆,記錄身邊二三事。」

  記錄隨筆是文人墨客常見的風雅小事,裴顯並未放在心上,視線又轉了回去,

  「隨筆是雅事。就是要慎重保管,莫要落入有心人手中。」

  「沒寫什麼要緊的大事。都是些瑣事而已。」

  姜鸞擺擺手,鰲山盛景賞夠了,護腕的事也意外地談好了,她起身就要走出八角亭。

  走了幾步,停步回頭,瞄著裴顯扶欄遙望燈山的側影。

  「突然想開了裴中書?不找我的麻煩了?」

  裴顯並不回頭,回答得依舊滴水不漏,

  「殿下說笑了。哪有臣下找嗣君麻煩的道理。」

  姜鸞站在原地,借著燈山漏進來的光影瞧他的背影。

  還是假。

  無懈可擊的假面具,進退有度的完美臣下。

  他之前疏遠怠慢她,今晚又主動靠近說話。他手裡彷彿拿著一把尺,過近了就疏遠,過遠了就靠近,尺的長度握在他手裡。

  他今晚說了許多真話,但她最想聽的真話,他偏不說。

  她不喜歡被人拿著尺子忽冷忽熱地對待。

  他越是在她面前假模假樣地遮掩著,她越是想要撕下那層牢牢套在身上的面具,看看他內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真心思。

  姜鸞若有所思地停了步子,站在涼亭邊,提起一件事,

  「哎,裴中書,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是。」

  「京城裡的除夕夜有大熱鬧看。你第一年入京,有沒有聽過送儺大戲。」

  送儺是各州都常見的過年盛事,裴顯自然是聽過的。

  「民間自發興起的驅邪儺舞,除夕夜跳到最熱鬧時,民眾萬人跟隨,河東幾處大城過年時也都有送儺長龍。」

  「對,各地都有送儺的熱鬧。但京城除夕夜的送儺隊有一樣傳統,肯定是河東沒有的。」

  姜鸞笑意盈盈走出幾步,即將走下台階時接了一句,

  「京城的送儺隊伍從城南開始,浩浩蕩蕩經過所有三十八條主街,最後沿著朱雀長街,從南面宮門入宮。太皇帝喜愛與民同樂,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民間參與儺舞的小孩兒們除夕夜都可以入宮轉悠一圈——」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應聲回頭,沉聲問,「當真?」

  姜鸞心裡幾乎笑破了肚皮。

  他手裡牢牢掌著京畿防務,京城內外十二城門的防務歸他一人調度,就連開了大將軍府的謝征,也沒能從他手裡分去半點。

  對於除夕當夜的京畿城防,想必他早早提前做好了準備,嚴防待命。

  但只要是個人,就有疏漏。裴顯三月裡才領兵入京,頭一年在京城裡過年,人算天算,也算不出京畿傳統的除夕盛事,民間百姓能正大光明跟著儺舞隊伍進宮。

  意想不到吧。

  除夕宮禁防務出了漏子,跳腳了吧。

  姜鸞悶笑著指了指外頭的禁衛內侍,「隨便抓個宮人問一問就知道,這是京城除夕的慣例啊,裴中書。」

  今晚已經二十九了,明天就是除夕。眼看裴顯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姜鸞慢悠悠地又提了一句,

  「民間的送儺隊伍慣例從南邊的朱雀門入宮。每年路線也是固定的,由南往北,轉悠一圈,從北門出宮。參與送儺的每人手上都有火把,宮中沿途嚴禁離開隊伍。站在朱雀門城樓上,一覽無遺。」

  她忍著笑,「歷年負責守衛除夕宮禁的將軍們,都是在朱雀門值守整夜的。」

  裴顯面沉如霜的臉色終於舒緩了,點頭道謝, 「多謝殿下提前告知。」

  「難得聽你道一句謝。」姜鸞笑起來,烏黑眸子狡黠地轉了轉,和他商量著,「心裡感激我,答應我一件事?」

  裴顯靠著涼亭欄桿,遠處絢亮燈火從他堅實的肩頭漏下,他不置可否,視線落在她身上。

  姜鸞商量著:「明晚的除夕宮宴,我要在宮裡守歲。獨自在東宮裡守歲無聊,不如讓我晚上登上朱雀門,讓我也瞧瞧民間敲鑼打鼓送儺的大熱鬧?」

  裴顯沉吟著,沒有立刻應下。

  姜鸞:「又沒意思了啊裴中書。這樣的小事你都不答應,還說什麼『臣下不敢找嗣君的麻煩。」

  她走回去兩步,在遠處映進來的燈火裡瞧他,

  「逢年過節的大熱鬧,我從前耳聽了許多次,可一次都沒瞧過。你不肯應,難道是怕除夕出事,即使有你麾下的精兵強將,即使你自己親自在城樓上守著,還是護不住本宮?」

  裴顯並不受她的激將法。他做事有他自己的規矩。

  「除夕登樓,確實不算大事。」

  他斟酌著兩人的距離。臣下守護著東宮嗣君,除夕夜登城樓,觀賞萬民送儺的熱鬧,是個不算出格的距離。

  「殿下有興致,臣應下又何妨。」

  他沉著應下,「不過,殿下看熱鬧歸看熱鬧,不要耽誤了值守宮禁的正經事。」

  姜鸞擺擺手,「我曉得。」

  除夕登樓眺望京城,確實不算什麼大事。

  朱雀門所在的是外皇城,修建了易守難攻的雙層厚牆和藏兵洞,城樓高處地方不小,寬闊到可以跑馬,足以容納上千兵。

  裴顯原想著,把人領上城樓,自己找個巡視的藉口避開,不遠不近地看顧著,她找不到自己,又是貪玩的性子,很快便會自己尋樂子去了。

  姜鸞真的有不少日子沒找他的麻煩了。

  好了傷疤忘了疼,裴顯低估了姜鸞認真找麻煩的本事。

  「你們督帥人呢。」夜幕低垂,除夕守歲,姜鸞從宮裡的除夕宴出來,坐在朱雀門高處城樓的避風處,拿了內庫尋摸出的半斤大金樽,哐哐地砸食案,

  「區區半斤量的敬酒也躲,他是不是男人?」

  今夜值守朱雀門城樓的幾個將領都是玄鐵騎嫡系,各個敢怒不敢言,對著一身華服端坐高處的皇太女殿下乾瞪眼。

  姜鸞噗嗤笑了,抬手指了指瞪她的那幾個。

  「瞪眼看本宮幹嘛,想要你們督帥是個男人?幫忙把他找出來,喝本宮的敬酒!」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七章

  除夕夜的京城格外熱鬧。

  萬家百姓敞開家門,家家戶戶門外升起了驅邪的大火堆。

  送儺的隊伍已經遠遠地出現在偌大京城的最南邊。姜鸞坐在皇城南門朱雀門的城樓高處,居高臨下,看得極遠,其實長蛇般的隊伍走過來皇宮,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 。

  天邊的喧囂聲模糊地傳來,偶爾夾雜幾聲劈啪大響,那是頑皮的小娃娃把爆竹扔進家門口的篝火,竹筒受熱四下裡飛濺,小孩兒一邊拍手大笑著躲開,受驚的大人們跟在頑童後面邊笑罵著追打。

  姜鸞的鼻尖下傳來濃鬱的烤肉香氣。

  除夕夜值守宮禁的禁衛們辛苦,宮裡體恤,專程準備了酒水豬羊,送到城樓上來。

  姜鸞在宮裡的除夕宴已經吃了個飽,登上城樓又吃了幾塊炙羊肉,實在吃不下了,捂著圓滾滾的肚皮,趴在城牆頭往下看,

  「送儺的隊伍好慢呀。」

  裴顯站在她身側,接了句,「等不及的話,先去睡一會兒。」

  「就不睡,偏要等。」姜鸞盯著天邊遙遙的長隊伍,「聽說了那麼多次,從來沒有親見過。」

  她在燈火明亮的夜色裡轉過身,烏黑柔軟的星眸光芒閃亮,「今晚我高興。」

  裴顯在她身側,低頭望著城下百姓燈火,淡淡應了聲,「嗯。」

  姜鸞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裴中書被麾下的眾多親信們從值房裡拉出來灌酒,看起來似乎不怎麼高興。」

  「是不大高興。」裴顯居然沒有否認,接著道,「卻不是殿下說的那個原因。」

  姜鸞的好奇心完全被鉤起來了,「說說看?」

  裴顯不說。

  除夕之夜,護送姜鸞上了城樓,他人躲在值房裡,獨自喝酒不到兩刻鐘,就被麾下親信們找到拉上城樓,口口聲聲都是:『我們督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然要堂堂正正喝皇太女殿下的敬酒!』

  那幾個混帳至今還炯炯的盯著這邊,指望自家督帥用行動證明他是個男人。

  眾目睽睽,城樓上幾百雙眼睛都往這邊瞄,沒什麼好說的,就兩個字,喝酒。

  兩人對坐,敬酒。

  一邊用半斤大金樽,一邊用半兩小玉杯。各自喝各自案上的酒。

  裴顯喝得依然是軍裡帶來的回命酒。舉起姜鸞開內庫搜羅出來的半斤金樽,喝得面不改色。

  姜鸞喝過一次,氣味濃香,入口辛辣,幾乎咳斷了喉嚨。

  但記憶久遠,辛辣的滋味已經不太記得了,濃香的氣味此刻倒是在鼻尖迴蕩著。

  姜鸞看他喝得有滋味,喝完了自己手裡的半兩小玉杯的果子酒,舔了舔沾染甜甜滋味的唇角,把空酒杯遞過去對面,「給我點。」

  裴顯不肯給。

  「喝不得酒的人,少沾烈酒。」他啜了口烈酒,把姜鸞的小酒杯推開,「喝醉了倒在城樓上,還得大老遠地扶回去。」

  姜鸞做事從來不輕易放棄,烏黑眸子狡黠地轉了轉,

  「我喝醉了,說不定會叫小舅呢。」

  裴顯斜睨她一眼。

  在她再次把空酒杯遞過去的時候,沒有推開,往杯裡倒滿了酒。

  說是倒滿,也只有半兩的分量。

  一個人喝酒不說話,兩個人對坐喝酒,話匣子慢慢便打開了。

  更何況今夜熱鬧,除夕夜呀。

  裴顯舉著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沒當回事。

  「送儺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為何從來沒看過?小時候宮裡約束得緊?」

  姜鸞搖頭,謹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著氣,品味著辛辣背後的餘香。

  「送儺隊伍進宮的時辰太晚了,每年來的時間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沒看過,小時候看過一次,就是耶耶帶著我去高樓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風裡拍手大喊,我高興壞了,我阿娘嚇壞了。」

  回憶實在有些久遠,姜鸞想著想著,笑起來,

  「阿娘那麼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後來耶耶便不許我去看了。 」

  被她提了一嘴,裴顯也想起了舊事。「你母親是先帝時候極寵愛的貴妃。 」

  說到這裡,喝酒的動作頓了頓,眼角餘光裡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后,是先帝時尊重愛戴的皇后,卻不得寵。

  眼前這小丫頭的母親,當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釘肉中刺。據說美豔絕倫,人性情卻又謹慎謙和,盛寵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絕色佳人反倒從此被放在心裡。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轉到了愛女的身上,疼寵么女,視若掌珠。

  難怪縱出一身的嬌縱矜貴的性子。

  「可惜你母親去得早。」裴顯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遠處城下的萬家燈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過節的,你便可以帶著你母親登高望遠,倒也不必強拉著裴某這個外臣登樓看燈過年了。」

  姜鸞沒說話。伸出嫣紅的舌尖,試探地舔了舔杯裡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顯舉著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覺對面安靜得過分,詫異地停了喝酒動作,打量了幾眼對面,「半兩就醉了?」

  姜鸞垂下的視線望過來,臉頰升起淡淡的緋紅,點漆眸亮若晨星。

  「沒醉,有點暈。」她喝光了半兩烈酒,亮出杯底,「醉後吐真言。想不想聽我說幾句真言?」

  「說吧。」裴顯自顧自地喝了幾口,「心裡準備了多久了?儘管說,裴某受得起。」

  姜鸞噗嗤笑了。

  「被我罵了幾次,都成驚弓之鳥了?就說幾句真心話而已。不是什麼狂風巨浪,也不會潑你滿臉滿身。」

  她把空酒杯往裴顯案上一遞,「有後勁,再來點。」

  自己側身遙望著城下點點篝火,「佛家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其他幾苦都罷了,我心裡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過年時想要登樓,看萬家熱鬧。」

  過了年才十六的小丫頭跟他打起了機鋒,極正經地說起佛家的八苦。

  裴顯瞥了她臉上認真的神色,心裡暗自想,後宮嬌養了十幾年,捧在掌心裡養出來的天家貴女,哪裡知道什麼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他側耳聽她繼續說。

  「知道我為什麼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儺?因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個人陪我登樓看燈會,看火堆,看送儺,熱熱鬧鬧地守歲。但一年年的,求不來。」

  姜鸞拿過新盛滿的半兩酒杯,啜了半杯,暈暈乎乎如上雲端的感覺又來了,她的手肘隨意撐著食案,

  「後來,我便放棄了,想要自己獨自登樓,看看火堆,看看送儺,聽聽爆竹聲,自己歡歡喜喜地過個年。但一年年的,還是求不來。」說到這裡,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聽到這裡,裴顯詫異了。

  他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歲……還『一年年的』……

  他開口問,「你說的求不來,可是幼年時的好友?」

  姜鸞喝烈酒喝得艱難,嘴裡抿著,一點點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嗆了一口,捂著嘴巴咳嗽著,抬起視線,盯著對面的裴顯看了好一會兒。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鸞又喝了口烈酒,把半兩杯裡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頭,勝在回甘,滋味無窮。她放下空杯,表情認真嚴肅地說,「是我喜歡的人。」

  裴顯:「……」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對,又算了算年歲。是八九歲時落下的執念?十二十三歲?

  少年時的青梅竹馬?

  他的腦海裡倏然閃過一個場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抹著淚,溫言軟語地請求一個看不出面目的錦衣華服的矜持小少年帶她登樓看燈,年年邀請,年年被拒絕的場面。

  裴顯寒聲問,「可是謝五郎?」

  姜鸞笑得嗆住了。

  「咳咳……別問了。」她艱難地捂著嘴忍笑,「別猜,你猜不出的。」

  她換了個話題,「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見底了,這麼烈的酒,你一點都不醉?快看快看,隊伍走進了許多了,哎呀,前面停下來跳舞了!」

  她趴在城樓高處的牆垛上,往後招手,「裴中書,過來陪我看儺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見底,裴顯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兩杯,左手提著酒壺,右手握著酒杯,側靠在牆垛邊,對著遠處的跳儺舞的長龍隊伍,不聲不響喝了幾杯。

  伴隨著送儺隊伍的,還有許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蹺,穿火圈,都是過年時常見的民間把戲。裴顯居高臨下地盯著,又露出那種極專注的,彷彿頭一次看見的仔細端詳的視線。

  姜鸞瞧見他的眼神,隨口問了句。

  「對了,昨晚你沒說,為什麼在河東過年時不出來看燈火歌舞?除夕儺舞、上元燈會,多好看。」

  「看過的。小時候看得多。」裴顯握著酒杯,站在城牆邊,居高往下看,「小孩兒都喜歡燈會。家裡也都會帶小孩兒去看燈會。」

  「對。是這樣。」姜鸞讚同。「小時候看燈會,是你父親帶你去,還是你母親帶你去?」

  裴顯的視線往下,極專注地看著,似乎透過遠處歌舞熱鬧的歡樂人群,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場面。

  「父親從不去。向來是母親帶著。」

  姜鸞想起了裴顯家裡的情況。

  「記得你母親過世得早。你四五歲時就過世了吧。」

  「五歲。最後一次看燈會,便是我五歲那年,母親帶去看的。」

  「哎呀,」姜鸞惋惜地說,「母親過世以後,家裡再不許你看燈會了?人死不能復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卻沒有猜中。

  裴顯低低地笑了,「不是。後來逢年過節,家裡還是想帶我出去看燈,我自己不去了。」

  姜鸞詫異起來,「哎,為什麼? 」

  裴顯不答,改而舉起盛滿烈酒的金壺,要給她倒酒,「喝酒。」

  姜鸞舉起半兩空酒杯,湊到酒壺面前,被攔住了。

  裴顯的目光在夜色裡忽然犀利起來,平靜言語裡帶出一絲細微的挑釁。

  「拿你的半兩小杯,小孩兒似的,算什麼喝酒。想正經地喝酒,就拿正經的二兩杯來。殿下敢不敢?」

  姜鸞有什麼不敢的,她做事就沒有不敢兩個字。

  她應聲說,「二兩杯拿來,喝!」

  烈酒盛滿二兩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頭暈目眩,飄飄欲仙,身子靠在城牆邊,晃了幾晃。裴顯抬起手臂,讓她虛軟無力的手臂支撐著,免得身子越來越軟,癱坐在地上。

  他湊近了點,問,「醉了?」

  姜鸞沒有即刻應聲。她耳邊嗡嗡地響,眼前有許多螢火蟲在飛,細看原來是萬家門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問,「你說什麼?」

  「沒全醉。」裴顯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乾了。

  他自己喝酒的時候,姜鸞的身子漸漸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橫伸出去支撐的手臂。那姿勢,有點像是誤上了樹的貓兒抱緊了樹枝。

  裴顯側頭看她,神色復雜,抬手擋了擋,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對著城下星星點點的火堆,問,「殿下的青梅竹馬是誰?」

  姜鸞這次聽清了。

  她疑惑地說,「什麼青梅竹馬?」

  裴顯轉過頭來,盯了她好一會兒。

  轉過頭去,搖了搖頭,又覺得有點好笑。

  「說什麼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還當是多麼要緊的人……幾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沒心沒肺。」

  舉杯欲飲,心神微動,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變,一日漫長如三秋。她口口聲聲的「一年年」,說不定也只是一年,兩年。

  謝氏和皇家聯姻,她認識謝瀾……豈不就是兩三年。

  他從胸膛深處吐出一口鬱氣,不再細想下去,轉身對向城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五歲那年的上元夜,母親帶著我去看燈。看完了以後,她對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燈會了。看完這次,阿娘就要走了。」

  姜鸞果然還沒徹底醉倒,搖搖晃晃地扒著城牆垛,吃驚地睜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說,

  「什麼……什麼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馬車把我送回大宅,母親不在車裡。 」

  姜鸞已經站不穩了,天旋地轉,裴顯的手肘撐著她,從遠處看起來還是好好並肩站在一處說話的樣子,但她整個身子已經完全軟了。

  他左手撐著她的重量,右手還是拿著杯,自顧自地繼續喝酒,

  「母親是續弦。從小有殊色,及笄後便有河東第一美人的稱號。父親傾慕她。三月三上巳節,水邊偶遇,對母親一見鐘情。」

  姜鸞迷茫地:「啊?」

  她已經聽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顯的懷裡,噴出的熾熱呼吸都是酒香。裴顯把她扶住了,靠著城牆垛坐在城樓的青磚地上。

  夜風冷峭,他脫下大氅,披著姜鸞的肩頭。玄色大氅從頭到腳地蓋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緋紅的臉頰。

  裴顯坐在她身側。肩頭緊挨著,背靠著城牆垛,長腿隨意地攏著。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了。

  眼前久違的除夕燈火歌舞,勾起了他久遠的不甚愉快的回憶。

  極不愉快,話到了嘴邊,卻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聽他說的人已經醉得聽不清他的話,他就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父親當時已經是裴氏的當家之主,握著河東節度使的權柄。母親家族的門第低了許多。父親請媒人登門下重聘,允諾了許多好處,母親的家族幾乎立刻答應了。三個月之後,父親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地迎娶了母親。父親傾慕母親,婚事辦得極其盛大,當年轟動一時。」

  「如果說唯一的問題,就是母親入門時十六歲,父親當時已經四十五了。老夫少妻,大了這麼多歲的也少見。」

  姜鸞迷茫地轉過臉來,霧氣彌漫的眸子裡映出了裴顯的側影:「嗯?」

  「母親有個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小士族,財力勢力都遠不及裴氏。但那家的郎君有一點,是我父親再如何也比不上的。」

  裴顯側身過來,把姜鸞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他和母親同歲,長得俊俏。」

  姜鸞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迷迷糊糊地回了句,

  「啊……俊俏好呀……」

  裴顯給她的二兩杯就又倒滿了酒,遞到她嘴邊,「喝酒。」

  姜鸞已經醉到不知道拒絕了,自己拿過酒杯,張口就喝。喝著喝著被辣得咳起來。

  裴顯喝乾了自己的杯中酒,睨著她這邊動靜,酒杯從她沾染著濃烈酒香的芳馥豔澤的唇邊挪開,傾身下去,附耳對她說,「叫小舅。」

  姜鸞溫溫軟軟地張口要喊,「嗯……」又閉了嘴。

  她感覺哪裡不太對,但漿糊腦子又想不起哪裡不對。只疑惑地盯著裴顯英挺的輪廓看。

  裴顯失笑。「怎麼回事,想要徹底醉倒,還不太容易。」

  湊過去看了看姜鸞手裡的酒杯,她喝了幾口,還剩下大半杯,「還沒徹底醉到,那就聽我繼續說。說到哪兒了?」

  姜鸞居然還能接上,零星聽到幾個字片段,被她接的天衣無縫:「你母親走了……去找青梅竹馬……和你父親合離了?」

  「合離是個好主意。京畿民風開放,嫁娶自便。」裴顯自斟自飲, 「只可惜,河東裴氏,掌了三代節度使軍權的百年大族,家族從未出過一起合離的先例。」

  他靠在城牆邊,抬起頭,望著頭頂黯淡星辰,彷佛對著身邊醉到坐不穩的姜鸞說話,又彷佛自言自語,

  「上街觀燈的馬車只送回了我,卻沒有我母親。裴氏家主的夫人走失,當夜便驚動家族,廣撒人手四處尋人。未出正月裡,人就尋到了。一口厚重棺木送進了裴氏本宅。按正妻的待遇,從本宅正門入,七日靈堂,各家吊唁,風光落葬。」

  他的唇邊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從此葬在她逃不出的裴氏祖墳裡。」

  姜鸞耳邊已經嗡嗡作響,幾乎躺倒了。她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聽了些什麼。

  她失神地仰望著頭,黯淡星空的下方,正低頭凝視著她的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熟悉的鋒銳表情。

  姜鸞喃喃道,「裴……小舅?」

  裴顯失笑,摸了摸她緋紅的臉頰。「這回才是真醉了。」

  「醉了才好。」烈酒灌喉而入,喝得太多次,便連入喉的那股辛辣都不怎麼刺激了。

  裴顯自言自語道,「一醉解千愁。若不能喝醉,連借酒裝瘋都不能。不得痛快。」

  他借著胸腹升騰隱約的酒意,在唯一醉倒的聽客面前,繼續往下說,

  「母親怎麼過世的,年少時不敢問。長大了,我接掌節度使的第二年,過年回家問過一次,父親不答。」

  「本以為歲月漫長,總能尋出答案。沒過兩載,父親也過世了。世間再無人能答。」

  「父親過世也是在正月裡。邊境突厥人騷擾犯邊,戰事打了一半,朝廷下令奪情留任,我不能奔喪。族裡大辦了喪事。父親先後娶了三任妻室,最後按照父親臨終前的遺願,和母親合棺葬在了一處。」

  他笑了笑,「生為怨偶,死後同穴。」

  姜鸞睡沉了。

  醉酒緋紅的臉蛋,枕在他手臂上,綰髮的玉梳散開了,柔軟烏黑的長髮瀑布般垂落在他的手肘間。

  熱鬧的儺舞隊伍已經快到宮門外了。敲鑼打鼓的熱鬧響動,吸引了城樓上守將們的全副注意力,也掩蓋住了城牆邊的細微動靜。

  裴顯把滑落的大氅拉起,重新密實地蓋在她身上,接過她手裡要掉未掉的酒杯。

  「阿鸞,河東裴氏的男人,你禁不起。」

  他坐在她身側,喝乾了她杯裡剩下的酒。

  城樓高處呼嘯的冬季朔風裡,在滿眼滿耳的熱鬧歌舞動靜裡,他摸了摸早已醉沉了的天家貴女柔軟的烏髮,沉沉地說了最後一句。

  「別來招惹我。喜歡謝五郎,去找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八章

  姜鸞醉得沉了。

  在極深沉甜美的夢鄉裡,她看到了除夕夜裡送儺的歌舞長龍。

  她和她喜歡的人,並肩站在城牆上,她俯視著京城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門外點起熊熊的大火堆,彷彿千萬個螢火蟲在面前閃耀,她快活地感嘆,「過年真熱鬧啊。」

  「今年怎麼樂意和我過年了?」她愉快又滿意地問,「不忙你的政事了?」

  身側那人簡單地唔了聲。

  她往發聲的來源處去看,熟悉修長的身材,寬闊堅實的肩膀,面容卻陷進大片的城樓陰影裡,模糊不清。

  「裴相?」她忽然有點不安,「和我過除夕的是你麼,裴相?」

  周圍瞬間光芒大亮,映亮了身側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轉過頭來,儀態從容,神色冷峻,鳳眸狹長,平靜表面隱含銳利鋒芒,一眼令人無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燈火下說。

  姜鸞在夢裡也感覺似乎哪裡不對。

  「我們早不是舅甥了,蘭花玉牌我都還你了。」

  身側的人露出了她極為熟悉的皺起眉峰的沉鬱表情。

  他轉身回去,大片的陰影從四方聚攏過來,重新籠罩了他的面目五官。

  低沉決絕的嗓音從陰影裡傳出,「別來招惹我。去找謝五郎。」

  「嗯?」姜鸞聽不明白了。

  「叫我找謝五郎做什麼,我又不想和他過除夕,看送儺。」

  眼前場景忽然劇烈的變幻。

  她濕漉漉地躺在江岸邊,頭頂一輪深秋的初陽,她像受驚瀕死的小獸,死死地拉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陽從江對面冉冉升起,寒風料峭,陽光斜照過江灘,映照出大聞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任河北道兵馬督帥的面容。

  姜鸞渾身在江水裡泡透了,不受控制地細細地發著抖。一片空白的大腦什麼也沒有想,她只是仰著頭,失神地看著面前一身戎裝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頭看她。

  她夜裡在江裡瀕死,受驚過度,神志混沌,本能地抓住身邊的東西不肯放手,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僵硬姿勢,在江邊躺了兩個時辰。期間她不住地劇烈咳嗽著,泡透了肺的渾濁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許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睜著眼,似乎什麼也沒看到,但只要閉上眼,那張英挺冷峻的面容便纖毫畢現地顯露在心底。

  她心裡想,他長得真好看啊。

  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他也坐在江灘邊不動彈。

  身上帶著京城裡被刺殺的強弩傷,守衛皇城的玄鐵騎將士損失慘重,姜姓宗室被亂軍屠戮殆盡,裴顯在養傷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連夜收拾殘局,激烈巷戰了一夜,凌晨時領軍出城追擊亂軍,跳進江裡時身上還發著熱。

  救下了她這個宗室血脈,他胸腔裡熊熊燃燒的、支撐著他連夜鏖戰下去的熾盛地獄紅蓮業火,彷彿被一場天降甘霖澆下,熄滅了大半。

  姜氏嫡系血脈沒有斷絕,他救回了一個,他不再是愧對大聞朝兩百年江山傳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灘邊,明亮的秋陽照在他身上,從冰寒江水裡撈出來的年僅十五的皇家么公主還活著,像隻受驚的小獸緊緊抓著他濕透的衣袖,貼在他身邊顫抖著。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姜鸞今夜的夢裡,那個熟悉的場景忽然改變了。

  她輕易地挪動了僵直的手臂,抬起手去,大膽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鋒銳的面容。

  「笑一笑,裴小舅。這輩子都好起來了。」她在夢裡對他說,「不要總是沉著臉,皺著眉。你笑起來極好看的。」

  ——

  姜鸞醒過來時在凌晨。

  她完全清醒時,自己已經吐過好幾輪了。

  這輩子活了十六年,頭一回爛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覺,被送回東宮時人軟綿綿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幾次都沒醒。

  幾個大宮女給她灌了兩輪的醒酒湯,苑嬤嬤一邊心疼地給她擦洗,一邊痛罵膽敢把東宮皇太女灌醉的裴中書狼心狗肺,不是東西。

  姜鸞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乾淨清爽了,苑嬤嬤還沒罵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姜鸞哭笑不得,「不過是喝了點酒,何必把人家從除夕夜裡罵到大年初一。」

  過了四更天了,已經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會是極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妝奩台前,正正經經地任憑女官們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邊後來沒傳消息吧?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會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慶帝姜鶴望果然支撐著參加了正旦大朝會。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頭一回的大朝會,京城裡的官員不論品級,文武百官聚齊,在王相的帶領下入宮參拜,禮儀繁瑣而盛大。

  姜鸞作為皇太女當然是要參加的。

  主要還是盯著二兄那邊的動靜。他今天穿戴的袞冕袍服實在太重,氣色又不大好,所有人都擔心他撐不住。

  御醫就在太極殿外待命,顧娘娘反覆地叮囑御前內侍,一旦聖人有喘不過氣的跡象,立刻提前離席。寧可缺席,也決不能在正旦大朝會上發作了癔症,叫史官一筆計入史冊。

  但端慶帝自己,是絕不希望在登基後第一次的正旦大朝會半途離席的。

  長達三個時辰的大朝會,他艱難地支撐到到了最後。席間幾次劇烈咳喘,隨侍御前的徐在安公公幾次上前詢問,他都拒絕了。

  等到最後結束時,他艱難地大喘著氣,坐在龍椅上,已經起不了身。

  徐公公扶著聖駕一邊手臂,姜鸞攙扶著另外一邊手臂,護送著二兄上步輦。

  回了後宮寢殿,姜鶴望劇烈地咳喘過幾輪,癱倒在龍床上,疲憊地喝著梨子水,對姜鸞嘆氣, 「又是一年的新年元旦。為兄去年這時候,想不到今年是如此過啊。」

  去年元旦時,誰又能想得到如今的局面呢。

  一年之內,物是人非,姜鸞心裡也泛起了極罕見的感傷,說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人生處處都是意外。」

  姜鶴望放下梨子水,驚喜地一拍大腿,「難得聽阿鸞咬文嚼字,一句話說了兩個成語,最近的學業當真是大有進益了。」

  姜鸞:「……二兄,你還是閉嘴吃梨吧。」

  姜鸞塞了姜鶴望一嘴的蒸梨。

  「對了。」新年正旦,天家兄妹難得私語幾句,姜鶴望居然問起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上次被你要走,做狸奴養的那個盧四郎,後來如何了?」

  姜鸞沒說人被當做釣大魚的誘餌撒出去了的事,只說,「養在京外的狸奴別院裡,得空了便去看一看。」

  姜鶴望點點頭,感嘆說,「為兄如今是想開了。人這輩子短的很,去年我是晉王,跪在階下道賀天子;今年我為天子,坐在高處接受臣下道賀,誰知道明年我是不是躺在棺材裡,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知了。」

  姜鸞聽得一驚,呸了聲,張嘴就要說吉祥驅邪的話。

  姜鶴望抬手攔住了。

  「別說那些千秋萬歲的場面話。阿鸞,如今和我親近的也沒幾個了。就連姜三郎,從前還能笑鬧幾句的,如今見面也是規規矩矩的回話,說話沒甚趣味。除夕宴上開他沒兒子的玩笑,他居然都不回嘴了。難得你和阿鷺兩個沒變,我們相處還是老樣子。」

  寢殿裡還有不少內侍宮人隨侍,他示意徐公公帶人走遠些。

  龍床邊只留兄妹兩個單獨說話。

  「昨晚除夕宴,你提前離席,說是去城牆上看儺舞去了?聽說後來裴中書和你拚酒,把你灌醉了?」

  昨夜她半夜大醉被扶下城樓的事,沿路看到的人不少。姜鸞直接承認下來。

  「邊喝酒邊看儺舞,裴中書的酒太烈,看到一半,送儺隊伍還沒到進宮時就醉了。」

  「裴中書和你的交情也沒他們說的那麼差嘛。」端慶帝放心了不少,低聲問起一樁心事,

  「從前你還在麒麟巷公主府的時候,我有天半夜送給你一封信,信裡寫了我秘藏的八百斤金的去向。你還留著?」

  隔了好幾個月,姜鸞差點把事忘了,被提醒了一句才想起來,沒好氣地說,「二兄自己攢的私房錢自己留著,給我幹嘛。信早燒了。」

  姜鶴望扼腕,「那又得寫一份!」

  他越想越惋惜,抱怨說,「好好的信燒了做什麼,裡面寫得清楚明白,八百斤金分了好幾處安置,都是我留給你,萬一出事了看顧你嫂嫂和虎兒的私房錢,內庫都沒記檔的!東西還擱在晉王府裡,地方沒挪動過。過幾天我再給你補寫一封,千萬別再燒了。」

  姜鸞聽他今天說話話裡話外都是不祥寓意,漸漸地有些心神不安,攥住兄長的手,

  「二兄福澤綿長,既然是晉王府裡的私房錢,等虎兒長大封王了,二兄自己賞給虎兒就是。」

  姜鶴望劇烈地咳喘了幾聲,搖了搖頭,下定了決心般,另起了個話頭,

  「盧氏已經覆滅,單留下個盧四郎,也翻不出風浪。我這幾日想過了,那個盧四郎如果阿鸞真心喜歡,朕除了他的奴籍,讓他侍奉東宮也不會怎樣。如果有人彈劾,叫他直接來彈劾朕。」

  姜鸞正在喝梨子水,差點被嗆住了。

  二兄的脾氣好是好,就是有點太瑣碎了,花費了許多心思琢磨別人家的私事,她有點犯愁。

  「別,真不用。盧四郎現在心思還擰巴著,把他直接放出來,他會鬧翻天。」

  姜鶴望看著她,卻也同樣犯愁得不行。他語重心長跟麼妹說,「阿鸞,真喜歡一個人,不能放在籠子裡當貓兒養啊。原本好好的,都養出仇怨來了。喜歡盧四郎,他鬧騰點又有什麼打緊,你得好好待他。 」

  姜鸞一陣無語,「早從籠子裡放出來了。二兄別惦記著了,我喜歡的不是盧四郎。」

  姜鶴望吃驚不小,果然張嘴就問,「阿鸞喜歡的是哪個?盧四郎長得還不夠好?哦,我知道了,阿鸞心裡那個莫非是東宮裡的謝五郎!」

  姜鸞:「……」

  這回連斷斷續續的咳嗽也攔不住二兄的碎嘴了,姜鶴望拉著么妹的手,跟她叨叨了小半個時辰的『有花堪折直須折』,提起了賜婚。

  姜鸞當場拒絕了。

  姜鶴望又吃了一驚,反覆問了幾次為什麼不要賜婚。姜鸞被催問到最後,在兄長面前透了句底,

  「賜婚是你情我願才好。但我喜歡的是個石頭。」

  姜鶴望一怔,若有所悟。

  「石頭?——什麼樣的石頭?啃不動的石頭?」

  姜鸞沒瞞他。 「差不多了。又冷又硬,捂也捂不熱。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姜鶴望嘆氣,「聽起來麻煩啊。」

  姜鸞噗嗤笑了,安撫說,「麻煩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了。二兄放心,我這邊早做好打算了。」

  她靠在二兄的身邊,撒嬌地扯了扯厚重龍袍廣袖,

  「我想對那冷硬石頭做些不好的事,會狠狠地得罪那石頭。如果他發了狠地要報復整治我,二兄可要替阿鸞撐腰。」

  姜鶴望哼道,「聽起來那塊『石頭』倒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手裡有些權勢?又冷又硬,捂不熱,你還說不是謝五郎?哎喲,莫非是王相家裡的七郎!」

  姜鸞咬死說不是,姜鶴望猜不出人選,索性拍著胸脯保證下來,「你放心,別說只是得罪,哪怕你把人推出去殺了,二兄也替你撐著。」

  姜鸞笑得連梨子水都端不穩,「我殺他幹什麼。二兄放心,不至於。」

  她舔了舔嫣紅水潤的下唇,「就算是個冷硬石頭,也不是全然冷硬到底。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若即若離地冷待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心思。」

  姜鸞從紫宸殿裡出來時,朝中十幾位重臣都等在殿外廊下,等候探問聖人的身體安好。姜鸞出言安撫了幾句,諸位官員都散了。

  她單獨叫了裴顯留下說話。

  兩人邊交談著,邊往皇城東南角的東宮方向走。

  已經過了午膳時辰,她在御前沒有用膳,飢腸轆轆地走回東宮,自然走不快。裴顯察覺了,放慢了腳步,在她身側兩尺距離隨行。

  姜鸞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昨晚在烈酒芳香裡對飲閒談的半尺距離再次拉開了。

  沐浴在新年正旦日光下的裴顯,一身嚴整繁復的紫袍公服,腰懸入朝不卸的佩劍,步伐沉穩有力,目光清醒銳利,應對有理有據,他又是那個常見的完美臣下了。

  姜鸞收回打量的目光,神色自然地提起除夕夜的拚酒,

  「昨夜城樓上喝得盡興啊,裴中書。」

  裴顯頷首,「尚可。」

  姜鸞:「我回去東宮,吐了一夜。」

  裴顯淡笑,「殿下酒量還需多練。」

  姜鸞和他說了幾句,越說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過個年而已,怎麼連說話的路數都改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惜字如金哪裴中書。」

  裴顯答得從容鎮定,「豈敢。」

  姜鸞:「……」

  姜鸞磨了磨牙,「惜字如金地敷衍本宮呢。你別急著走。把人灌醉了就跑,第二天裝作無事發生,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她抬手一攔,把停步正欲告退的裴顯攔住了。

  裴顯的告退禮行了一半被攔住,倒也不著惱,問:「殿下可有正事?」

  「有。當然有。」姜鸞抬手往前一指,示意他跟上,邊走邊說。

  「拿二兩杯灌我的酒,哄我說了許多不能為外人知曉的心事,豈是白聽的?得幫我辦事。昨夜跟你提過,我有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了。」

  身側不遠不近跟著的裴顯默然片刻,這回他終於不是惜字如金的說話法子了。

  他開口詢問,「是那位殿下想要除夕夜和他一同上城樓看萬家燈火,送儺歌舞的那位青梅竹馬?」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沒承認也沒完全否認。

  「正經說起來,不算是純粹的青梅竹馬。」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用了個更合適的詞句,「——冤家路窄吧。」

  她又踩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石尖處走,「本宮琢磨了很久,還是放不下那個人。但那人的性子呢,是個捂不熱的石頭。裴中書出個主意,本宮要如何做?」

  裴顯走在兩尺外,漠然道,「此人屢次拒絕殿下邀約,有辱天家顏面,有大不敬之心。以臣的意思,當殺之,以儆效尤。」

  姜鸞:「……」

  「不行,不能殺。」姜鸞牙疼地說,「我捨不得殺。」

  裴顯的臉默然轉向旁邊。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的側面輪廓。平日掛著的淺淡笑容消失在唇邊,眼神銳利如刀鋒,人便顯得過於冷峻。

  他緩緩道:「殿下如此為難,想必已經召問對方,當面允諾過駙馬之事,被對方嚴詞拒絕了?」

  「倒是沒當面問過……不過肯定會被拒絕。我何必自討沒趣呢。」

  姜鸞臉上露出細微真切的感慨,她的視線也轉開了,專心盯著靴尖踩過的青磚尖角。

  「現在話沒說開,已經是一副話都不想多講,見面了就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如果說開了,只怕從此躲著不見面。」

  裴顯敏銳地聽到『公事公辦』四個字。

  必定是個時常見面的朝臣。

  東宮舍人,謝五郎。

  他心裡一時燥熱,一時冰涼,表面上卻不顯露,淡淡道,「不想為駙馬,顯然對殿下無意。亦或是仕途的追求之心太盛,大過了對殿下的情誼。」

  姜鸞連連點頭,「說得極有道理!就是仕途追求之心太盛。眼裡只有江山社稷,朝廷政務。閒著無事時,叫他來說幾句話都被他推脫。」

  裴顯嘲諷地笑了笑。

  區區一個五品東宮舍人,隨侍東宮左右,政堂事都不沾邊,空談什麼江山社稷 。

  他表面上還是未顯露什麼,只問,「殿下想如何做。」

  兩人談到現在,不知不覺早停了步子,停在寒風料峭的空曠庭院裡。

  這幾日正在化雪,陽光看著暖和,戶外著實寒冷。刮過庭院的寒風呼嘯,跟出來的春蟄不放心地追過來,把毛斗篷,護耳,皮手套,一整套戶外的行頭給姜鸞穿戴上了。

  姜鸞這時才覺得身上冷,帶著毛茸茸的皮手套搓著手賀呵氣。呵出來的白霧覆住了她的鼻尖。

  她一邊呵氣一邊說起她的打算。

  「我就是喜歡長得好的。我就看上了他。裴中書幫本宮籌劃籌劃?」

  「籌劃。」裴顯重復著這兩個簡單的字句。

  冬日寒風料峭,他身上只穿了幾層繁復公服,披風大氅都未穿戴,枝頭的碎雪落在肩上,他卻不覺得冷。地獄紅蓮業火在他心底熊熊升騰,他如同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炙烤,哪裡會冷,他已經快要被火燒成灰燼了。

  「哪種籌劃?」他格外平淡地問,「剿滅了他的家族,單赦免他一個,如同盧四郎那樣隨侍東宮?」

  姜鸞被風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裴顯,心裡把他的提議琢磨了一會兒。

  她忍不住想起了秋日宴的御帳裡,把盧四郎套上牛皮項圈牽出去的場面……

  雖然說心裡有點悄咪咪的舒爽……

  但人跟人的性子不同,盧四郎涉世未深,遭逢了當日的場面,還能幾句話勸住讓他活。換了這位肯定當場撞死,血濺五步。

  「別,千萬別。」姜鸞趕緊把滑向深淵的話頭扯回來。「做得太過了。他是我喜歡的人,我怎麼能如此對待他呢。」

  「我想……」烏黑靈動的眼珠子轉了轉,她欲言又止,悄悄瞥了眼過去,發現裴顯也正在冷眼盯著她。

  姜鸞咳了聲,背著手,像模像樣地踱出幾步,腳尖輕巧地一旋,騰地一下轉回身,狡黠地笑了。

  「我早已長大成人了。」毛茸茸的皮手套指著自己,呼吸的白霧遮掩不住精緻姣美的面容。

  「看中了一個人,想要他,不過分吧。」

  想要他。

  話裡的暗示已經太過明顯,容不得忽視。

  裴顯察覺了她的意圖,原本盯著邊角枯枝的視線倏然轉過來,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端詳她。

  確實是長大了。

  不只是個頭長高,五官長開,稚氣退散,就連心思也成人了。

  「殿下還未定下駙馬,先養面首?」他不冷不熱地問。

  「裴中書實話實說,你真覺得,本宮還能等到有駙馬的那天嗎?」姜鸞笑起來,踩著地上融化了一半的碎雪往遣走,

  「八十年前的女君,即使後來退位做了大長公主……還是一輩子未嫁娶,未生子。」

  「第一次史書讀到這段,我以為是女君信守承諾的緣故。後來慢慢琢磨過來,或許是有人不願她有後嗣?女君也是天子,天子血脈,當然有繼承帝位的資格。礙著別人的路了?逼迫她孤獨終老?我不敢多猜。」

  姜鸞神態自若地說起八十年前發生於這片皇城的舊事,「反正退了位的大長公主,年紀輕輕三十來歲就亡故。正史說她病逝,野史說她鬱鬱而終。」

  「我才十六,大好年華還在後頭呢。我可不想鬱鬱而終。」

  她站在裴顯面前,眼神灼灼閃亮,如閃耀晨星,「我想要一個人。那個人是罕見的美男子,我心裡稀罕他。願不願幫我籌劃,裴中書?」

  裴顯剛才已經覺得自己成了灰燼了。

  現在才知道,離灰燼還早著。

  熊熊地獄業火在他心中燎原狂燒,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噴出毒火,咬著牙,把聲線往下壓了壓,聽起來格外低沉冷靜。

  「有何不可。」他極冷淡地說,

  「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裴某願為籌劃。」

  姜鸞滿意了。

  「他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她悠悠然走出幾步,丟下今天私下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要極穩妥的籌劃。確保萬無一失。」

  裴顯站在原處,前面那窈窕身影又撿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角尖處跳著走,大紅毛斗篷在風裡飄來蕩去,滿眼的朱紅明豔,肆意張揚,像極了衣裳的主人。

  世上難得的肆意張揚,因為格外罕見,所以格外脆弱。千年流傳的古訓,中庸才能長久,過於出挑,一個不慎,便會引來各方的漫天惡意,聯手絞殺那枝與眾不同的秀木。

  毒火在裴顯的心裡熊熊升騰,嫉妒跗骨。他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各方惡意中的一個。他在竭力遏制心底毀天滅地的毒火蔓延。

  他以格外平靜無瀾的嗓音說,「臣親自籌劃,保證萬無一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九章

  新年正旦大朝會過得有驚無險,太醫署的御醫們在太極殿下待命,端慶帝卻硬生生靠著自己挺過來了。

  正旦大朝會的順利,被理所當然認為是新年好兆頭的開始。後宮喜氣洋洋,顧娘娘也喜悅地寬免了節約火燭的禁令,宮中在歡慶的氣氛裡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御花園裡的鰲山絢麗奪目,裴顯某日入宮赴宴時,在御前提了一句:

  京城上元夜的燈火徹夜不熄,百姓萬民歡騰整夜,宮裡為何不效仿民間,也來個上元夜燈會——御花園賞鰲山燈會。

  端慶帝姜鶴望是個喜歡熱鬧的,早就有辦燈會的意思,只是怕朝臣反對。如今裴顯竟然給了個梯子,他立刻大喜允諾。

  御花園鰲山燈會的邀約很快發了出去。

  京中三品以上大員准許攜帶家眷,連同宗室皇親,宮裡的太妃嬪妃們,上元當夜到場了足足四五百號人。

  御花園範圍雖然大,但能看到鰲山的位置就那麼一塊,分為男客女客兩邊入席,兩邊都堵塞得摩肩接踵。

  姜鸞前些日子接了裴顯的秘奏,裡面寫明了上元夜御花園燈會的九章奏對。

  第一章 :【上元夜,奏請天家,御花園辦鰲山燈會】

  正月十五當天傍晚時分,她過去御花園露了個臉,和熟識的朝臣們寒暄幾句。見人越來越擁堵,退回了東宮,只遠遠地派人盯著動靜。

  暮色逐漸濃重,到了掌燈時分,御花園方向傳來一陣模糊嘈雜的歡呼聲響。那是御花園中央的大片鰲山亮燈了。

  姜鸞遣宮人跑腿打聽,估摸著御駕快要到了,她再次過去御花園。

  月上枝頭時分,御駕到達御花園。

  當晚宮裡邀請的所有賓客都已到齊,御花園燈會場熱鬧極了,四周都是人聲鼎沸,處處都是參拜聖人的齊聲山呼。

  第二章 :【觀燈人潮洶湧,聖人御駕退。】

  御花園裡亮了燈,華彩燈光映照得四處的假山涼亭都炫目,人多,擁擠,嘈雜,熱鬧,端慶帝姜鶴望自己坐在群臣宴席首位,對著鰲山賞燈喝酒,倒是樂得開懷。才喝到第三杯,顧娘娘過來了。

  顧娘娘憂慮夫君的身子不好,又怕御花園裡人多事多,刺激太大,引發他的癔症。

  再說了,鰲山燈會除夕夜就賞過了。

  御駕蒞臨不過半個時辰,姜鶴望面前的一壺美酒都未喝完,顧娘娘勸了又勸,姜鶴望唉聲嘆氣地揮別熱鬧,依依不捨地起身離去。

  第三章 :【宴席擁擠,勸退女眷】

  聖人離席,御花園赴宴的官員和宗室們明顯地放鬆下來,眾人喝酒吃席,大聲談笑的聲音幾乎沖破了雲霄。

  鰲山周圍實在太過擁堵,燈景也賞得差不多了,負責今夜御花園巡夜安全的兩位禁衛中郎將,一個是裴顯麾下的薛奪,一個是謝征麾下的心腹將軍,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共同起身往顧娘娘處走去。

  他們共同向顧娘娘諫言,今夜御花園燈會場地不夠,懇請顧娘娘出面,請女眷早退。

  顧娘娘覺得有道理。眼前的場面確實過於擁堵了些。

  鰲山已經亮燈了整個時辰,該賞的燈會夜景都賞得差不多了,她吩咐身邊的女官傳話下去,夜色不早了,女眷們帶著幼童先出宮,官員們和宗親們可以再多留一陣。

  女眷們按照誥命品級起身,依次告退。擁擠熱鬧的後花園減少了許多人。

  第四章 :【】

  十日前,裴顯的九章奏對呈上來當日,姜鸞一條條仔細看到這裡,指著空白處驚訝問,「第四條怎的什麼也沒寫?」

  當時裴顯神色淡漠坐在對面,只答了五個字,「可做不可說。」

  砰的一聲悶響,御花園東北角落處有道火光猝然升起,附近宮人們手裡的火把驚慌失措地搖晃著,訓練有素的當值禁衛們飛快跑去查看。

  片刻後,負責當夜御花園值守的薛奪快步而來,直奔御花園裡端坐的顧娘娘面前,行禮回稟,「東北角走水了!應該是意外,還請娘娘鎮定安坐!」

  顧娘娘哪裡能鎮定安坐。聽說御花園不到兩百步外失火,她大驚失色,起身就要避回後宮。在諸多宮人和禁衛們的簇擁下,急匆匆走出十幾步,才想起來問,「怎麼突然走水了?」

  薛奪答,「走水的是御花園東北邊的一處觀景兩層閣樓,臣剛才看情形,多半是附近的篝火燒得太旺,火星子撩到了屋頂,不慎起火。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縱火,具體還要仔細探查。」

  火勢在眼前燃燒了起來,磚木結構的閣樓上只零星站了兩三位宗室子弟,還好年紀都不大,各個臉色發白地從閣樓上飛快奔出。

  顧娘娘丟下了一句,「仔細地查,查清楚。」匆匆避回了後宮。

  姜鸞坐在靠近鰲山亮燈的一處避風的木樓高處,這是宮人防備擁擠,專為她備下的觀景木樓。顧娘娘剛才就在三樓端坐,她獨佔二樓。

  姜鸞喝著果子酒,目送顧娘娘的儀仗遠去。再抬眼時,突然發現今夜值守御花園的兩名中郎將都站在了自己面前。

  「宮宴中途走了水,驚擾了皇后娘娘鳳駕,按規矩要扣下在場所有人嚴查。但今日赴宴的都是重臣和宗室。下面要如何做,請殿下明示。」

  姜鸞若有所悟。

  是了,御駕先退了,皇后娘娘受驚避走,剩下來的人裡,身份最高的就是她了。

  第五章 :【殿下做主,主持大局】

  鰲山燈會走水,走水的場地是遠離群臣宴席的小閣樓,磚木混搭建成,磚土不易燃,燒起來也只燒了閣樓本身,火勢並未蔓延出去,況且又是御駕早不在場的時候起火。

  明眼人都看得出,九成九是意外,故意縱火的可能性極其微小。

  因此,宴席中途傳下皇太女諭令,口吻溫和地請在座各位赴宴的宗室和重臣不要驚慌,耐心在宮中歇息一夜,只等禁衛慣例排查完畢,第二日即可離去。在場的高官重臣都是久經風浪之人,意外的小插曲並沒有引起任何騷動慌亂。

  還有朝臣朗聲回答,「謝皇太女殿下體恤,臣等喜愛宮宴的美酒,宮中留宿一夜,正好臣等的夫人又不在,終於可以放肆痛飲美酒,今夜無人嘮叨了。」引起哄笑一片。

  姜鸞便坐在視野開闊的木樓高處,手裡拿著一份薛奪送上的宮禁殿室圖,聽他們幾個中郎將激烈討論宮中空置的殿室和值房,哪些可以挪出來安置過夜。

  今夜應邀入御花園赴宴的不是三品重員就是宗室皇親,人數又多,外臣不可入後宮,前三殿幾處空置的偏殿不夠住,勉強擠擠住的話,就得準備八人一間的大通鋪,過於怠慢了。

  姜鸞側耳聽著,見幾個宮禁當值的中郎將對著殿室圖抓耳撓腮。

  京畿內外城的防務被裴顯一個人牢牢抓在手裡。皇宮的防務原本也是他一個人總領,後來謝征升任驃騎大將軍、開大將軍府的時候,皇宮防務放了一半出去,如今是裴顯和謝征兩個人聯合防衛宮禁。

  謝征已經趕來了,就站在姜鸞面前,和他麾下幾個將軍低聲商議著安置。

  薛奪要去請裴顯,姜鸞放下酒杯,在旁邊插了一句,

  「本宮的東宮空置了許多殿室。可以安排起來,把空置的東宮殿室讓出去暫住一夜。」

  第六章 :【殿下提議,讓出東宮殿室】

  姜鸞說得很有道理,「本宮又沒有駙馬,自己平日裡都是一個人住在後殿寢間裡。前頭議事和進學用的正陽宮,含章殿,東西幾處配殿,全都空置著。今夜御花園出了意外,本宮把東宮空置的殿室讓出一部分,給諸位朝臣們居住又如何。」

  謝征沒立刻應下,謹慎地提出異議,「多謝皇太女體恤臣下。只是,臣有些顧慮。」

  姜鸞當然知道他藏在嘴裡不說的半句話是什麼。

  男女大防,男女有別。

  即使是東宮儲君的身份,縱然東宮地域廣大,後殿寢間和前殿正堂隔了那麼遠,說起來還是皇太女和男臣們共住在東宮殿室,傳出去還是不好聽。

  姜鸞露出不痛快的表情,擺擺手,「那就朝臣們安排去別處。只安排皇家的宗親外戚們住東宮。」

  有了一層親戚身份,做起事來便容易多了。

  謝征不再多話,立刻安排他麾下的幾位將軍忙忙碌碌地行動起來。

  多了東宮的許多空置殿室,重臣和宗親們終於不必八個人擠一處大通鋪,按照官職勳爵,身份低的四個人一間,往遠處的外皇城安置;身份高的兩個人一間,就近安置。在場諸臣都沒有異議。

  第七章 :【由殿下安排,臣入東宮,親自看顧】

  「薛奪,你過來。」姜鸞的手指劃拉著極長的入住宮禁安排名單,淋漓墨跡都還未乾透。

  「你家督帥被你安排到哪兒去了。」

  薛奪聽見皇太女找他們督帥就眼皮子直跳,謹慎地往名單中段一指,「督帥的身份夠了。安排的是兩人一間,住的是督帥自己在外皇城的值房。」

  他知道京裡的文臣陰險,特意安排同寢的是一位政事上毫不相干的宗室子弟。

  姜鸞才不管他把人安排到哪兒去了,隨手一指東宮的空置院落。

  「東宮的捲雲殿空著沒人住。你家督帥是皇家外戚,畢竟是本宮曾經的小舅,不好怠慢了。讓他住捲雲殿吧。」

  薛奪被口水嗆了一下。

  其他殿室都塞滿了人,捲雲殿為什麼空著,剛才他跟謝征那邊的幾個將軍商議了半天,特意把捲雲殿空下來的。

  捲雲殿是歷代東宮太子妃的住處。

  「捲雲殿不太好吧……」薛奪才出聲,姜鸞打斷他的話,直接吩咐下來,

  「那麼大的殿室,給他一個人住著是不太好,再調個人過來。謝瀾呢?謝舍人也是外戚,讓謝舍人和你家督帥湊合湊合,在捲雲殿裡同寢一夜,免得他們跑去外皇城值房那麼遠休息。」

  薛奪扶額領命去了。

  皇太女自己都不在意,未來駙馬的住處隨隨便便叫兩個外戚住了,心大如海。他們這些臣下瞎在意個屁。

  長長的宮禁入住名單很快擬定,交給謝征和裴顯看過,兩邊都沒有異議,宴席場地的禁衛們入場,開始有秩序地帶領朝廷諸臣和宗室皇親們入住一夜。

  裴顯從薛奪手裡拿到名單,掃過自己的名字。

  安排在東宮的捲雲殿。

  和他同住的,果然是東宮舍人,謝瀾。

  是他之前猜測的結果,如今果然明晃晃地顯露於面前,分毫不差。

  姜鸞想要的人就是謝瀾,才會安排他和謝瀾同住一室,由他親自看顧著謝瀾那邊,不會出任何的差錯。

  他的心早已焚成灰燼了。

  看到名單的時候,他居然還能當著薛奪的面笑了笑,

  「怎的安排我和謝舍人住一處。我和謝舍人不大能說到一處去。」

  薛奪是他麾下的親信,也知道謝瀾調去東宮的事有些蹊蹺。不知暗中什麼人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把謝瀾從中書省硬調了出去。

  薛奪在身邊提議,「督帥別理這些京城耍嘴皮子的文官,等下進了捲雲殿,不必理會謝舍人,督帥直接熄燈睡下便是。」

  裴顯的目光沉沉地盯著天邊一輪皎潔圓月,今夜有個好月色,光華明亮。

  「一年一度的上元夜,今夜太過熱鬧,睡不著。薛奪,你去找皇太女殿下,跟她討幾壺東宮珍藏的好酒,就擱在捲雲殿裡。裴某借著上元月色喝酒,過了今夜便是了。」

  「哎,是個好主意。」薛奪騰騰騰地親自去找姜鸞討酒。

  裴顯唇邊噙著慣常的一抹淡笑。目送薛奪跑遠,那絲淺淡的笑意越來越細微,終於在夜風裡完全消散不見了。

  確實個好主意。

  由他親自寫下九章奏對,姜鸞和他一條條細細地商議過,每個環節環環相扣,一步步順理成章地推進,姜鸞提前準備好了酒,他提前準備好了藥,薛奪親自送酒過去,他親自在捲雲殿裡盯著人。

  他位高權重,當面和謝瀾對坐喝酒,他敬幾杯,謝瀾必須得陪著喝幾杯。不止要喝,而且得乾乾淨淨地喝完,亮出杯底。

  姜鸞準備的兩壺好酒,金壺裡放的是他慣常喝的邊關烈酒『回命酒』,玉壺裡放的是謝瀾喜愛的宮廷淡酒『滿庭芳』。

  他提前準備好了藥,當面給了姜鸞,叮囑她親手放在玉壺裡。

  藥性是兩種藥混合著用的。一半助眠,一半起興。

  一杯下去,足以放倒大象。兩杯下去,神志迷濛,如墜夢中,手腳恢復動彈。三杯下去,藥效激發,平日裡不行的銀槍蠟燭頭喝了也行了。

  敬酒三杯,由他親自盯著謝舍人喝下去,萬無一失。

  兩名禁衛來到近前,極客氣恭謹地請他移步東宮捲雲殿歇息。

  冷風吹過他的衣擺,正月裡的夜風依舊蕭瑟,刮在身上冰寒刺骨,他心裡升騰灼燒的毒火烈焰卻熊熊旺熱。

  他今夜特意沒有佩劍入宮。

  他怕自己喝酒誤事,不等皇太女夜入捲雲殿,按部就班地執行他親筆寫下的第八章 ,第九章,他已經在捲雲殿裡拔劍砍了謝瀾。

  親眼看著吧。

  他冷冷地對自己道,親手安排,親眼看著,把那些不必要的嫉妒,憤怒,不甘,糾結,所有咬齧內心的毒火都引出來,把心裡還沒燒乾淨的地方早點燒成灰。燒得乾乾淨淨的,從此一了百了。

  「前面就是捲雲殿啦。薛二將軍剛送了酒來,人還在裡頭,謝舍人等下會安排過來。督帥好生休息。」帶路的禁衛退出去,關上了木門。

  捲雲殿進門的明堂處燃燒著兩根兒臂粗細的蠟燭,燭火明亮。

  黑漆木案上放好了兩壺酒,兩個酒杯。薛奪親自把酒護送過來,今晚人多手雜,他確保裴顯當面接過去了,這才告退。

  裴顯停在門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木案上一金一玉兩個酒壺,看了好一陣,走過去撩袍坐下,把金壺拿過自己面前。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隨即傳來禁衛的叮囑話語聲。

  謝瀾聲線清冽地道了謝,推開虛掩的殿門,走進了捲雲殿。

  裴顯迎面坐在明堂下,對著兩邊的點亮的兒臂粗的明亮蠟燭,拿起玉壺,推到了對面。

  「謝舍人來了。」

  他抬手倒酒,金壺中的琥珀色的烈酒盛滿了酒杯,濃烈的酒香溢滿了出來。

  他舉杯對著門邊的謝瀾,漠然道,「廢話不必多說,裴某敬酒三杯。喝吧。」

  ———

  夜色濃重。遠處的梆子響過了三更。姜鸞踩著濃重露水進了捲雲殿。

  殿門打開時,謝瀾正坐在明堂下。

  兒臂粗細的明燭映照得周圍纖毫畢現,謝瀾清雅的面容在燭光下皎如冷玉。

  他坐在明燭下,手裡拿著一卷書,卻沒有在看,眸光低垂,修長的手指擺弄著腰間懸掛的玉佩。

  姜鸞進來時和謝瀾打了個照面,並不意外,沖他點點頭,「都安置妥當了?」

  謝瀾把一頁也未翻動的書卷收入袖中,起身應答,

  「都按照殿下的囑咐,安置妥當了。」 側身往旁邊讓開。

  姜鸞站在珠簾隔斷處,踮腳往內室裡看了一眼。

  帷帳已經放下了。

  「辦得不錯。」她很滿意地對謝瀾說,「今晚勞煩你,隔壁的含章殿空著,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就寢床具,去歇著吧。」

  她拿起木案上的空酒杯看了看,空杯裡殘留著回命烈酒的濃香。她放下酒杯,掀開珠簾就往裡頭走。珠簾上的玉珠互相撞擊,發出連串的悅耳脆響。

  謝瀾在身後叫住了她。「殿下。」

  「嗯?」姜鸞停步回頭,「有事?」

  謝瀾立在燭台邊,長長的影子越過了紅木寒梅鏤空隔斷,映在晃動的珠簾上。

  他的目光低垂看地,並未直視姜鸞,修長手指攥著袖中的書卷。

  「瀾斗膽,請問殿下一句。殿下耗費偌大心神,對裴中書勢在必得。究竟是想要長長久久,還是只是一夕歡愉?」

  謝瀾的嘴裡居然問出這麼一句話來,姜鸞有些細微的驚訝,隨即又滿不在乎地笑了。

  「長長久久,還是一夕歡愉,又何必太在意呢。如果我明天死了,那麼今晚的一夕歡愉,也就算是長長久久了。」

  謝瀾抿住了薄唇。

  他其實不太明白,一個十五六歲、深宮裡嬌養出來的貴女,為什麼說話行事裡,時常會不經意地帶出江湖亡命客才有的不顧一切的決絕。

  但姜鸞做事的路子,很多時候,確實像是沒有明日、只顧今朝的做法。

  「殿下青春年少,前路還有很長。」謝瀾說出了剛才獨自在燭火下長坐,自己斟酌了很久的一句話,

  「裴中書不是善罷甘休的人。此時抽身還來得及。殿下慎重。 」

  姜鸞笑出了聲。

  她想起了裴顯給她奏上的九章條陳裡的第八條。

  【第八章 :藥性並不致命,只如春夢一場。殿下若反悔,隨時可退出。】

  她並未把九章奏對拿給謝瀾看,怎的他倒像是偷看過似的,說出了和第八條一模一樣的意思。

  「行了,謝瀾。多謝你好意。」姜鸞笑著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裴中書不肯善罷甘休,那也是我的事,我自會擔著。不會連累東宮臣屬的。」

  謝瀾默然後退兩步,再不言語,無聲無息地行禮出去了。

  姜鸞進了紅木寒梅鏤空隔斷的裡間,隔著垂下的天青色帳幔,看向裡頭影影綽綽現出的人影。

  她掀開簾子,坐在紫檀木架子床邊。

  捲雲殿是歷任太子妃的居所,布置地端莊典雅,用的家具都是最好的雕工木料。木架子床頭放了兩隻斜插著含苞冬梅的羊脂玉瓶。

  藥效似乎開始發作了。

  裴顯安靜地躺在木架子床的最裡頭,修長的身軀細微地動了幾下。他閉著眼,眉峰不明顯地皺起,似乎正在做夢。

  姜鸞傾身下去打量,垂到腰間的烏黑髮絲隨著她的動作落下,幾縷頑皮地落在他的臉頰上。

  或許觸感有些麻癢,他在睡夢裡抬手,在半空裡揮動了一下,想要揮去惱人的麻癢觸感。

  姜鸞好笑地看著,突然起了點壞心思,試著把自己的一截髮尾往他懸空揮動的手裡塞了塞。

  不想那隻手卻猛地把髮尾攥住了,用力往前一拉。

  「哎?」姜鸞猝不及防,被拉得一頭栽在堅實的胸膛上。

  她抽著氣低聲喊疼,左手護著自己慘遭荼毒的頭髮,另一隻手用力,想要把那截惹事的髮尾扯出來。

  不料那截柔軟烏黑的髮絲一旦被攥進了手心,對方絲毫不鬆手,再不能拉扯出來了。

  在大床褥裡陷入沉睡的身軀燥熱,已經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人體的熱力隔著幾層衣衫布料傳過來,他快要從睡夢中清醒了。

  姜鸞索性放棄了爭奪她的頭髮,就這麼趴在燥熱的胸膛上,聽著胸腔裡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拿衣袖輕輕擦過他額頭滲出的薄汗。

  「裴顯,裴中書。你這麼獨斷的性子,事事都要握在手裡,整天謀算著別人,如今卻被我和謝瀾合謀騙了一場。明天等你醒過來以後,發現真相,不知要怎麼發作。」

  她喃喃自語著,「明天無論你怎麼問,我是不會認的。謝瀾也不會認。能追查出幾分,看你自己追根究底的本事了。今晚你我一夕歡愉,我不覺得吃虧,希望你也不覺得吃虧。」

  裴顯身上的薄汗滲出得越來越多,闔攏的眼瞼微微開合,人眼看就要醒了。

  但姜鸞之前聽他細細講解過,藥效激發,醒過來也不是完全清醒,彷佛置身一場春夢,全憑本能行事。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醒了就睜眼吧。」

  姜鸞湊過去,親了親他薄而軟的唇角,親暱地喚了他的小字,「彥之。」

  帷帳落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章

  裴顯做了個荒誕之極的夢。

  年少而知慕少艾,他年少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春夢。那時候入夢的都是形象模糊的人。春夢了無痕,醒來時只剩悵惘。

  十六歲征辟入仕,入了軍中摸爬滾打,模糊的春夢從此消失無蹤,他做起真實的噩夢。夢裡都是同袍們瀕死的臉和絕望的掙扎呼喊。

  後來連戰場的血腥都習慣了。比起真刀實槍的戰場,有更多不見血的地方殺人於無形。他漸漸不怎麼做夢了。

  時隔多年,他居然又做起了春夢。

  夢境還如此的真實。

  一抬手,彷彿就能碰觸到細膩柔軟的肌膚;接近了,鼻尖下就會傳來隱約的幽香。

  夢裡的人有一張極熟悉的面孔。性情狡黠多變的年少貴女,偏偏生了一副柔軟無害的姣美面容,雪白的腰肢一隻手臂便能攏住,喊疼的時候,烏黑眸子升起一層濛濛的霧氣,就連她罵他咬他的時候,都好看極了。

  他在夢裡也知道這是個虛幻的美夢,他久違地在夢裡放縱自己,亢奮地無法自制。

  但只要是夢,就有夢醒的時候。裴顯帶著難言的悵惘醒來,並沒有急著起身。

  他閉著眼,躺在柔軟的衾被裡。

  他不願睜眼。

  只要睜開眼,從這張殘餘著夢中溫情的床上起身,他就要直面嚴酷的現實了。

  昨夜他夢中顛倒縱情的人,此刻應該在另一張芙蓉暖帳內,縱了情,遂了願,和她喜愛的人抱在一處,溫言細語呢喃她的喜歡。

  裴顯的唇邊露出一絲近乎自虐的自嘲。

  他雖然閉著眼,但陽光從東邊的窗紙透進來,他閉著眼都能感受到,天亮了。

  她可以和喜愛的人抱在一處,他自己卻職務在身,必須要起身了。

  為了滿足她的夙願,昨夜御花園裡一場刻意製造的『走水』意外,導致上百名朝廷大員和宗室子弟被扣在宮裡過了一夜,最遲中午之前就該放出宮去。扣得太久容易引發記恨,萬一有人咬死了要往下追究,他身上領著一半的皇城防衛,也是要擔責的。

  他起身的瞬間就感覺到不對。

  手肘傳來的光滑的料子觸感,柔軟得彷彿天邊的雲,絕對不是他平日裡穿的衣袍料子。

  他閃電般挪開手肘,赫然才發現自己裸著上身。

  光裸著上身還可以解釋為昨晚喝多了,宮人服侍睡下,解開了衣袍。

  但他光裸的手肘下,壓著一個肚兜。

  明顯是少女用的淺粉色的柔滑肚兜,精巧的繡工細細繡了一隻雪白的貓兒。通體雪白,只有耳朵尖上黑色,一看就是是東宮金籠子嬌養的點點。

  裴顯的視線凝在那個粉色的肚兜上,盯了足足半刻鐘。

  他開始回憶昨夜發生了什麼。

  回憶裡出現了一段空白。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是如何走進捲雲殿,木案上放著薛奪親自拿來的兩壺酒,他坐在殿裡等來了謝瀾。

  他不容拒絕地連灌了謝瀾三杯宮廷淡酒『滿庭芳』,自己懷著滿腹鬱氣,喝了三杯回命烈酒。

  然後……

  他自己就空白了。

  昨夜那個荒誕的美夢,在他睜眼時已經被他決然地拋在腦後。

  忽然又像一片浮雲般地飄了回來,重新清晰地塞滿了他的腦海。

  他閃電般地掀開了覆蓋身體的被褥。

  床褥凌亂,痕跡宛然。

  他的手肘至今還壓著那個粉色柔滑的肚兜。

  把手臂從肚兜上挪開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一圈小巧整齊的牙印出現在他光裸的上臂肘彎處。不用細想就能猜到這圈牙印是怎麼來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清晰地告訴他,昨夜真實地發生了一些事。

  昨夜那個春夢多半不只是個夢。

  肚兜繡著東宮裡的點點,繡得活靈活現,肚兜的主人多半是東宮的人。他不敢猜測昨夜是哪個宮人被他拉上了床,他只知道,昨夜一定有哪裡出了錯。彌天大錯。

  昨夜穿戴的整套衣衫官袍倒是都好好地掛在床頭。他避開那圈牙印,匆匆穿戴起身,大步走去緊閉的殿門,拉開了門。

  清晨升起不久的陽光映進來的瞬間,他看到明堂裡的陳設,又想起一個更糟糕的問題。

  這裡是捲雲殿。

  按照他自己的安排,他原本應該讓出捲雲殿,宿去別處。

  他昨夜宿在捲雲殿裡,那姜鸞和謝瀾兩個呢?!

  正月裡的冬日煦陽,映亮了他平靜面容下隱藏的晦暗神色。他站在殿門邊,面色如霜雪,對著殿外候著的宮人問話,「你家殿下——」

  殿外候著的居然不是尋常宮人,而是姜鸞身邊的兩個女官,白露和夏至。

  裴顯是認識她們的。

  隨侍東宮皇太女的親信女官,為什麼會大清早地等候在捲雲殿外?

  瞬間心神電轉,他對著殿外的白露和夏至,又問了遍,

  「你們家殿下——」

  白露就像沒聽到似的,抬起裙擺就進了殿,直接往裡走。

  夏至跟進來,惡狠狠剜了他一眼,這才快步跟著白露進去了。

  裴顯留意到夏至臉上明顯的慍怒,心思轉了轉。

  從喜怒愛憎分明的親信身上,很容易揣測到和她們主人相關的事情和想法。

  下一刻,注意到她們兩個直奔內間,開始收拾凌亂的床褥,裴顯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開口阻攔,

  「你們不必收拾裡面,出來說話。」

  沒人理會他。

  白露和夏至兩個手腳極為麻利地把床褥全部捲起帶走,粉色的貓兒肚兜當然也一同揣走,除了上頭掛著的輕紗帳,只剩下一張光禿禿的紫檀木大床架。

  裴顯:「……」

  裴顯站在門邊,再不說話了。

  他沉住心氣仔細觀察,漸漸的,從兩位女官不尋常的舉動中隱約猜出幾分端倪。

  昨夜在捲雲殿裡發生的事,不管是怎麼樣的糟糕事,姜鸞那邊已經知道了。

  白露和夏至兩個抱著鼓鼓囊囊的被褥出去的時候,他跨過門檻,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她們後面。

  姜鸞現在正在自己的寢堂裡。

  她大清早地叫了水,在木桶裡剛洗完,趴在床上,露出一身被熱水蒸騰得泛紅的柔膩肌膚,春蟄和秋霜坐在兩邊,仔細地替她擦藥。

  她雖說做事天不怕地不怕,真做下了昨晚的大事,心裡還是有點怕的——怕奶娘知道了邊哭邊數落她。

  早上一大早地就號稱昨夜在御花園裡看燈,吹多了冷風受了風寒,身子不舒坦。瞞過了探病的苑嬤嬤,這才終於從裝病的床上下來,沐浴擦藥。

  她如今是蹦躂不動了,春蟄和秋霜敷藥的手按在哪兒,她就齜牙咧嘴地喊疼。

  春蟄又氣又心疼,眼眶子都紅了,半透明的脂膏傷藥抹著肩胛上一處明顯的牙印,紅著眼眶罵,「是狗嗎?下嘴啃成這樣!殿下從小養得這麼好的一身金貴皮子,擦了多少玉肌膏養護著,給他啃破皮了!」

  姜鸞嘶嘶地倒吸氣,「疼疼疼,嘴上罵歸罵,春蟄你手輕些。」

  秋霜塗抹著看起來更嚴重的部位,憂慮得說不出話了。

  「殿下,」她左思右想,輕聲提議,「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姜鸞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別找太醫。太醫怕事更怕死,我們叫他保密,他當面一定點頭應諾,回去就偷摸摸記檔存證了。你們手裡的藥就不錯,清清涼涼的,多抹點。」

  她經歷昨夜混亂的一夜,話本子裡總說的『歡愉』,沒怎麼咂摸出來,身上被啃出來的疼是真真切切的。

  姜鸞想來想去,覺得是昨晚的藥不行。

  裴顯把藥拿過來時,仔細和她講解過了,說裡頭摻了一半的蒙汗藥,一半的起興藥,兩種藥性互相影響,中藥的人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的時候。

  姜鸞聽得時候沒多想,等到切實體驗過一次,她算是知道了,人似醒非醒的時候,跟他說什麼完全沒用,壓根不聽你的。

  話本子裡常見的才子佳人 『一夕歡愉』,『抵死纏綿』,『春情蕩漾嬌花語』,『芙蓉帳羞紅了芙蓉面』,跟昨夜實戰差異巨大。她覺得裴顯故意拿了效果不好的破藥來糊弄她,氣得一口咬住他的胳膊肘彎半天沒放嘴。

  她今天是蹦躂不動了,難得安安靜靜地趴在床上等上藥。

  身子是不能多動彈了,手上不肯閒著。

  她平日裡記錄隨筆的卷軸抱出來,平攤在床頭,叮囑身邊的秋霜和春蟄兩個,「你們不許看啊。」

  筆墨都放在手邊,她提筆就寫: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願達成,不亦樂乎,死而無憾。】

  盯著最後一句想了許久,把『死而無憾』四個字用墨點塗掉了,又添了一行,

  【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時再試一次,死而無憾。】

  塗了四個字,加了一句,這才滿意了,交給秋霜收好。

  寫完又叮囑秋霜,「仔細收好了,上次被二姊從櫃子裡翻出來,差點拿回去她的景宜宮看。」

  「對了。還有另一個隨筆卷軸呢。」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卷隨筆,「青玉軸的那卷,也拿出來給我看看。」

  秋霜邊去翻找箱籠邊詫異地說,「是還有一卷隨筆,那卷寫得多,空白處都寫滿了,在箱子裡擱著呢。」

  說著找出一卷青玉軸的細絹長卷,還是鋪到床頭,在姜鸞面前攤開。

  這卷隨筆,姜鸞倒是不怕人看的。因為字跡寫得小且密,不近身仔細查看,根本看不清一行行的絹書小字寫的是什麼。

  開篇以彎彎曲曲的小篆體寫了八個字:人生必做之五十事。特意寫得鬼畫符似的,靠近也看不清。

  姜鸞拿大號的兔毫筆蘸足了墨汁,抬手把第一行從頭到尾塗黑了。

  春蟄正在按揉她酸痛的腰,一抬頭瞧見了,懊惱地哎了聲,

  「這還是殿下三四月裡寫的吧。熬了幾個晚上才寫好的,怎麼塗了!」

  姜鸞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抬手又把第二行給整行塗黑了。

  那行小字原本寫得是:【除夕夜登樓,相伴看送儺】。

  後面斷斷續續地跳著塗黑。

  【二姊無恙】

  【二兄無恙】

  【嫂嫂和侄兒無恙】

  【開公主府】

  【護衛身邊人】

  【跳胡旋舞】

  【騎快馬】

  【喝烈酒】

  【喝到酩酊大醉】這條塗黑的同時,她自言自語,「不止醉了,還吐了。喝醉酒沒意思,以後再不喝醉了。」

  【重陽登高】

  【鰲山燈會】

  【探訪京郊裴氏別院】

  【大雪天出門堆雪人】

  【學富五車】這條點了點,畫了個圈,代表進行中,跳過去。

  【招攬賢才】這條也點了點,同樣畫了個圈,跳過去。

  【給姜三郎家乖女起個好聽的小名】這條點了點,又自言自語,「姜三郎還沒娶親呢……」跳過去。

  …………

  寢堂外傳來了幾句爭執聲。

  「殿下未召,不得私入寢堂重地!裴中書想要做什麼!」

  說話的是夏至,嗓門刻意提的極高,既是警告,又是報訊。

  裡間的春蟄和秋霜齊齊停了抹藥的動作,秋霜一把拉起被褥,蓋住了姜鸞柔白的背。

  姜鸞更惦記的是隨筆卷軸,急忙捲了往瓷枕後頭塞。

  下一刻,沉著的嗓音果然在掛著緞幔的木隔斷外響起,「臣裴顯,求見殿下。敢問殿下起身了沒有。」

  春蟄氣得發蒙,壓低嗓音罵,「明知故問!」

  姜鸞倒順著春蟄的話仔細想了想,「慢著,他還不見得清楚昨晚的事。——你們幫我把被子再往上拉一拉,仔細蓋好了。」

  秋霜聽她的意思,身上蓋床被子就要見客,震驚了,

  「殿下,衣裳!」

  姜鸞剛才趴著全身抹藥,身上……什麼也沒穿。

  姜鸞艱難地翻了個身,從趴著的姿勢換成坐著,往床頭一靠,她是真不在乎。

  「動一動就疼得要死。不穿了。你們把被子替我仔細掖好了。」

  裴顯通稟進來寢間時,迎面見姜鸞靠坐在床頭。

  皇太女病倒的消息已經在東宮傳開了。據說是昨夜在御花園裡受了風,身子不大舒坦。

  她看起來氣色確實不大好,臉色蒼白,缺乏血色,濃黑的長髮披散垂到了腰下,身上密密實實裹著正紅色軟衾被。

  春蟄和秋霜合力搬來胡床,遠遠地擱在臥床斜對面的靠牆邊,出去了。

  給他們留下單獨交談的地方。

  裴顯注意到,兩位親信女官出去時,秋霜性情穩重,今日只是不苟言笑,春蟄性情跳脫些,出去時也跟夏至一般無二,狠狠剜了他一眼,彷彿他昨夜出去拆了她們的家。

  裴顯:「……」

  若有所思的目光轉回床頭。

  放下一半遮擋的淺朱色帷帳裡,姜鸞看起來一副虛弱模樣,果然像是病了。

  開口時的聲音也和往常的溫軟輕柔不一樣,有點啞。像是整夜沒喝水,口渴的模樣。

  姜鸞也確實在催促他,「渴了,靠窗的茶几上有茶壺和杯子,替我倒盞茶潤潤嗓子。」

  裴顯即刻起身,過去窗邊倒了杯溫茶,捧在手裡,按規矩停在床邊兩步外。

  他個頭高,眼睛利,從高處往下看,一眼就瞧出不對勁的地方。

  修長纖細的頸項,從小巧的下頜處往下延伸,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膚。雖說下面嚴嚴實實地被朱色衾被蓋住了,乍看之下並無不對,但衣裳總是有衣領,姜鸞不止沒穿會客的大衣裳,她看起來……不像是穿了衣裳的樣子。

  裴顯收回目光。

  他一路過來,都在想昨夜記憶裡不尋常的空白。

  他酒量極好,三壺酒都喝不醉,何況區區三杯。

  他反覆回憶著昨夜似真又似幻的美夢,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千尺,他捧著茶盞,心裡回想著自己手肘壓著的粉色肚兜。

  摸起來柔滑,像是上好的杭綢貢緞,尋常宮人就算能繡出精細針線,難道有資格用這麼好的綢緞?

  宮廷裡吃穿用度的細微事,他估不準。他的心裡升起了大膽逾越的揣測,但他舉不出證據,不能擅自開口。

  表層微蕩漣漪的深潭之下,早已升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濤。

  他捧著茶盞,盯著大紅衾被遮蓋的後頸處,那裡有一處微小的空隙,隨著姜鸞的呼吸起伏,露出的一點點雪白膚色。

  昨夜的籌劃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自己會醉倒在捲雲殿,又做了整夜的春夢,必定是誤用了給謝瀾的藥。

  步步籌劃,步步順利,謝瀾都已經被領進了捲雲殿。最後到底是哪一步的籌劃出了錯。

  東宮準備的兩壺美酒,薛奪親自盯著送來的,是兩壺酒裡都下了藥,還有只有他的酒壺裡下了藥?

  是只有他一人中了藥,還是兩人都中了藥?

  環環相扣、不會出錯的籌劃出了錯。中間那麼環節,那麼多人經手。

  是藥無意中撒了?酒被人替換了?謝瀾提前察覺了?是意外還是……

  「在我床邊發什麼愣,裴中書。」姜鸞不滿地仰頭,「我的茶。」

  裴顯沒做聲,把胡床從旁邊撈過來,坐在床邊,把茶盞遞去姜鸞的唇邊,「殿下請用。」

  姜鸞喝茶的時候起身湊近了茶盞,其實是很細微的動作,下唇距離茶盞只差半指寬,她下意識的迎了上去。

  果然很渴了,溫茶入了喉嚨,喝得暢快。

  裴顯坐在床邊,就在她細微地揚起身子迎上去喝茶的那個瞬間,眼風掠過肩頸下方,在朱色厚被子的空隙裡,看到了後背的小片白玉色肌膚。

  肌膚雪白,肩胛處一個極為顯眼的牙印。牙印咬得重,邊緣處泛了青。

  看到牙印的時候,托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傾倒得多了點。

  姜鸞被嗆了下,咳嗽起來。背後露出的肌膚更多了。

  她的被子下面根本沒穿衣。

  裴顯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對面牆上掛著的書畫古琴,右手穩穩地托著茶盞,左手在衣袖裡攥緊了。

  她肩胛處雪白肌膚留下的牙印,究竟是他的……還是謝瀾的!

  姜鸞喝好了溫茶,滿意地靠回去。其實她沒怎麼動,往後靠兩寸就是床頭木板。

  「說吧,裴中書急著見我有什麼事。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和人對峙,最不能露怯,姜鸞知道這個道理,裴顯一大早的來者不善,她這邊索性先發制人。

  說著還應景地打了個呵欠,本來想伸手去遮一下,手腕在軟被下動了動,突然想起身上沒穿,按捺地收回了手。

  她等著裴顯開口。裴顯遭逢了昨夜,仔細籌劃的事出了錯,事態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開口,說話是憤怒還是疑慮,會直接追問還是旁敲側擊,要追查她身邊的人還是直接追究她,她就能聽出幾分他的真心思了。

  裴顯居然什麼也沒說。

  他起身放回茶盞,「殿下既然睏倦,還請安睡。臣告退。」

  說完轉身就走。

  姜鸞:「……」

  她滿眼懷疑地盯著他頎長的背影沉穩走遠……直接出去了!

  『他就這麼走了?昨夜昨夜一夜春夢,早上起來亂七八糟,他居然能忍住,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

  她懷疑地喃喃自語,「這是病吧?有病得治。」

  被姜鸞懷疑『忍出什麼大病』的裴顯,出去寢殿之後,立刻召了昨夜東宮的看守禁衛。

  文鏡至今追蹤未歸,昨夜東宮統領值守的是文鏡麾下一名校尉。曾經是丁翦的南衙衛,六月裡被撥去公主府,又跟來東宮,算是東宮禁衛裡的老人了。

  裴顯在軍裡威望深重,校尉站在他面前,大氣也不敢喘,肅然問,「督帥有何吩咐!」

  裴顯冷聲問了他一個關鍵的問題:「謝舍人昨夜宿在何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一章

  裴顯從東宮後殿寢堂大步出去時,心頭如毒火燎原,惡意升騰。那個礙眼的牙印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等他強行按捺著心底的漫天殺意,詳細查問了昨夜他進入捲雲殿後的情形——

  彷佛天邊飄來一朵雨雲,及時降下傾盆大雨,澆滅了蠻荒土地剛燒起勢的熊熊野火,他心平氣和了。

  他仔細查問過昨夜值守的東宮禁衛。他進去捲雲殿後不久,謝舍人被領進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皇太女進殿。

  幾乎就在皇太女進去的同時,謝舍人出來了。

  捲雲殿是臨時被劃出來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東宮禁衛們都知曉裡頭是裴中書和謝舍人。一個是裴太后娘娘家裡的外戚,一個是謝皇后娘娘家裡的外戚,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緊的親戚,因此才安置在捲雲殿。

  看見姜鸞半夜進去時,禁衛們都以為皇太女臨時有事找他們商議,看守得格外認真用心。

  看到謝舍人幾乎同時出來了,理所當然以為是皇太女找裴中書私下裡單獨議事。

  後來他們被調走,換了姜鸞身邊幾個親信大宮女把守捲雲殿,也只當他們半夜要議的事格外要緊,不能被他們聽見。

  裴顯如今找了他們幾個值守的東宮禁衛詢問起昨夜,倒引起了一絲疑惑。

  當值禁衛迷惑地問,「謝舍人早出來了。皇太女殿下進去捲雲殿那陣就出來了,昨夜歇在含章殿裡。督帥不記得了?」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昨夜賞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謝舍人幾杯酒,謝舍人不勝酒力,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找你們確認而已。臨時替換殿室的小事,不必報給謝大將軍那邊了。」

  「是!」

  裴顯確認昨夜的情形,謝瀾整夜宿在含章殿,剛才看到雪白肩胛那個觸目驚心的牙印時,令他心神劇烈震顫的憤怒和殺意瞬間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壓在手肘下的貓兒肚兜。

  精妙別致的繡工,柔軟如雲的質地,淡粉的初荷色澤,處處彰顯著姜鸞的個人喜好。

  除了她還有誰呢。

  裴顯在前殿庭院裡問完話,揮退了東宮禁衛,轉身往後殿寢堂方向走。

  走著走著,唇邊漸漸浮起淺淡的笑意。

  自從他開始替姜鸞『籌劃』,他的心境連續多日沉鬱,彷佛夏日暴雨前夕天邊翻滾的烏雲,沉甸甸的,越來越陰沉,壓得他睡都睡不好。

  當初領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陣備戰,枕戈待旦時都能抽空睡一覺。

  上元夜到來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對著他親筆寫下的九章條陳,睜著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著長步廊走向後殿的寢堂方向,空曠的長廊裡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他的步伐依舊穩健從容,但步子卻越邁越大。

  他邊走邊沉思著,反覆推演昨夜發生的事。

  謝瀾的酒裡顯然沒有藥。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錯,原本下給謝舍人的藥,下到了他的酒壺裡,被他誤服了。

  他穩步往寢堂走,心思難得有點亂,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謝征。

  和他同殿為臣的驃騎大將軍謝征,彼此還算投緣,平日偶爾閒聊幾句。說起與懿和公主的那樁不上不下的賜婚,謝征偶爾和他感慨幾句,說的最多的兩句話是:

  『姻緣天定』。

  『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裴顯聽在耳裡,嘴裡不說,心裡看不上這套隨波逐流的姻緣之道。謝征是個好男兒大丈夫,但牽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氣短。

  如今獨自走在空曠的回廊裡,周圍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迴響,不知怎的,想起謝征的那句:『不爭不搶,即是正緣』,裴顯的心裡忽然奇異地升起些共鳴。

  八個字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自從姜鸞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幫忙『籌劃』開始,他妥妥貼貼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細籌劃,所有人的應對都被他全盤考慮。

  上元夜當夜的事態發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籌劃的那般,一步步順利走下去,沒有出任何岔子,順利地把謝瀾領進了捲雲殿,當面灌了他的酒。

  沒有人知道,掀開他那層從容鎮靜、運籌帷幄的表面,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里。

  然而,昨晚的意外,卻彷彿半空中傾倒了觀音玉瓶,大片甘霖從天降下,澆滅了地表熊熊燃燒不止的赤烈毒火。

  該做的他都做了,該籌劃也都仔細籌劃了,盡心盡力,對得起東宮,事情還是演變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豈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前穿過庭院。冷風徹骨,他卻完全不覺得冷,被他壓在手肘下的精細刺繡的雪白貓兒在他眼前飄閃個不停。

  從貓兒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

  那牙印是他的,難怪她剛才什麼也不穿,就敢見他。

  庭院裡寒風刺骨,他身上卻熾熱。心裡想著,她行事還是太任性肆意,以後需得好好當面勸誡。

  神色間雖然還是不顯什麼波動,腳步卻逐漸加快。

  長廊到了盡頭,寢殿就在前方。電光火石間,裴顯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腳下倏然停步。

  昨夜的計劃出了錯,她要的人去了別處,和她共寢的變成了誤中藥的自己,她為什麼……不哭不喊不吵不鬧?

  以她的性子,她理當大哭大喊大吵大鬧,把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他身上。

  當著他的面,她為什麼那麼平靜。

  不冷不熱的語氣,懶得多說的態度,當面還睏倦地打起了呵欠,跟他說什麼「要喝茶」,「擾了她清夢」。

  彷彿昨夜捲雲殿裡發生的意外,於她來說……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顯原本走得渾身燥熱,站在寢殿前的空曠庭院裡,穿堂風當頭吹過,吹去了心底的浮躁燥意,他徹底冷靜下來了。

  唇邊的那點笑意早已不知不覺消失不見,對著面前的寢殿,神色漸漸地晦暗了下去。

  他重新站在寢殿外間的雕花木隔斷處,還是那句聽不出喜怒的:

  「臣裴顯,求見殿下。」

  ————

  姜鸞沒了人打擾,身上光著見客實在有點不得勁,喝點茶水也小心翼翼的,她低低地抽著氣,還是忍著酸痛起身穿了衣。

  她剛才沒穿衣服就對上裴顯,也是防備著對方大清早地直接堵她問罪。

  她心裡琢磨著,如果他氣得太狠,太過咄咄逼人,她實在接不住,就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一點——

  露出一小截圓潤的肩膀足夠了。

  足以讓氣勢洶洶問罪而來的裴中書落荒敗走,好歹把今天應付過去。

  結果想好的絕招沒用上。

  裴顯一個字都沒問,一個字都沒提昨晚的捲雲殿,彷彿只是聽說她身體不適,進來詢問她的風寒。如常問安完畢,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戰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兩邊對峙也是這樣。

  姜鸞獨自光溜溜地擁著被子,好像出兵叫戰碰上對方高掛免戰牌,她感覺不得勁,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顯回來了。

  站在寢堂外間的隔斷處,還是那句:『臣裴顯,求見殿下。』

  姜鸞:「……」

  不愧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深諳兵法,不聲不響殺了個回馬槍!

  春蟄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長髮,聽到通傳惱了,

  「他怎麼回事!還讓不讓人歇了。」

  姜鸞卻從隔間外格外平靜的話語裡,感覺到了幾分山雨欲來的不平靜。

  「估計是查出了點什麼,手上有了證據,過來對質了。」

  她小聲叮囑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幾個別退,先跟在身邊聽著。等下我如果擋不住他,你們想辦法替我擋一擋。擋一個回合,我再應對他。」

  姜鸞穿好了衣裳,這回還是靠在床頭,錦被拉下來,蓋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書不好對付,大清早被殺了個回馬槍,心累。

  熟悉的腳步聲沉著走進,裴顯站在床邊不遠處,女官們如臨大敵地護著小主人。

  裴顯這回進來寢間說話,第一句不是對質,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詰問。

  他一開口先謝罪。

  「昨夜捲雲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姜鸞坐在床頭,抱著蜜水杯子,精神瞬間警醒,彷佛沙場上看到對方拍馬持槍疾衝而來,準備把她捅個對穿。

  她連蜜水都不喝了,緊緊地抱著瓷杯子,彷佛抱著防身的長木盾,瞄過去的眼神裡帶著滿滿的警惕和估量。

  裴顯用的招數她學過。以退為進。

  以謙卑姿態先認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條條避重就輕地全說了,讓她無話可說,就可以開始論她這邊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對付君上,最喜歡用這招以退為進。

  「裴中書不要誤會。」姜鸞不等他一條條地論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斷說,

  「昨夜是個意外,我不用你負責,你也不要找我負責,我不追究你的過錯,你也不要追究我的過錯。我們就當沒這回事,明白了,裴中書?」

  裴顯每個字都聽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個錯誤,不追究,不在意,就當沒發生過?」

  他站在原處,神色淡漠,聲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為,發生過的事,始終橫亙在那裡,容不得刻意忽視。」

  姜鸞牙疼地抽了口氣。

  來了來了,不肯善罷甘休的人來追根究底了。

  「身子難受。」她把被子往頭上一蒙,裝聾作啞——直接睡下了。

  幾個親信大宮女起身趕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勞煩裴中書避讓一下。殿下還要上藥。」

  春蟄拿過早上的藥膏,旋開了鐵蓋子,咕噥著,「藥沒上完,人進來打攪兩趟,什麼人哪。哎喲!」

  姜鸞聽到春蟄的驚叫,床沿同時往下微微一沉。她掀開被子的細縫,迎面瞥見裴顯坐在床邊,手裡拿著春蟄的藥。

  「殿下還要上藥。」裴顯擺弄著藥盒,平靜地復述了一遍,「勞煩幾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蟄和夏至兩個肺都氣炸了。

  裴顯不容置疑地旋開了藥盒,指腹沾了點藥膏,在自己手背上推開,試了試藥性。

  性情最沉著的秋霜站在旁邊,瞥了眼被窩裡探出腦袋的姜鸞,姜鸞對她點了點頭。

  秋霜低聲和白露商量了兩句,兩人連哄帶勸地把春蟄和夏至哄走了。

  寢間裡出現了短暫而詭異的平和。

  裴顯旋開鐵蓋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藥放在掌心,以指腹推開。觸感冰冰涼涼,淺淡的藥香,是宮裡常見的跌打傷藥。

  他把姜鸞裹在身上的鴨絨軟衾被往下掀開一點,露出了裡面包裹的窈窕溫軟的身軀。

  她總算穿了件裡衣。

  輕柔的絲綢質地,裹著更加柔軟滑膩的肌膚。

  「哪裡需要抹藥?」裴顯收回視線,提醒,「藥膏有鎮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來。」

  姜鸞最疼的地方不願讓他看見,把衣襟扯開了點,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剛才抹了下,不怎麼疼了。現在可能藥效過了,又開始疼了。』

  裴顯挖了一坨膏藥,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圍,以指腹緩慢推開,輕柔地按摩周圍淤青。

  「殿下不難過? 」他指腹推著藥膏問。

  姜鸞詫異反問,「難過什麼。 」

  裴顯不答。

  姜鸞猜出他想要問什麼,嗤地笑了。她靠在床頭木板,頭偏過來一點,興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捲雲殿裡的不是謝舍人,是裴中書你,你覺得我難過?不,我才不難過 。」

  裴顯抹藥的動作頓了頓。視線抬起,凝視了片刻。那是個表示催促往下說的意思。

  姜鸞理所當然地往下說,「因為……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呀。裴中書雖然年紀大了些,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的指尖停在牙印處,半晌沒動彈。

  他……長得好看?

  女兒家的寢間裡當然是有銅鏡的。他進來時就看到有個大銅鏡放置在妝奩台邊,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銅鏡裡就能照出他自己的側影。

  但他之前幾次進出,從未想起去銅鏡裡看看自己的側影。

  自從他三月裡入了京,京城裡有政敵,有盟友,有暗殺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裡還有他認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當面罵他,有人當面讚他。罵他的人說他跋扈狂妄,讚他的人說他胸襟廣闊,也有不少家族試圖和他聯姻。

  轟然倒塌的范陽盧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聯姻?

  看重的當然是他背後的河東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穩京城的鋒芒畢露,他手下八萬精兵強將撐起的赫赫權勢的兵馬元帥府。

  卻從未有人當面說他長得好看。

  裴顯的指腹蘸著藥膏,緩緩塗抹在牙印周圍,心裡反覆琢磨著姜鸞話裡話外的意思。

  姜鸞誇他好看,他高興麼?

  不,他一點都不高興。

  半個時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間澆滅的熊熊烈火……短短一個瞬間,又燒起來了。

  但這回還是和從前有點不同,不再是嫉恨殺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氣出來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歡謝舍人,因為謝舍人長得好。」裴顯壓著嗓音,顯得更加沉著冷靜,順著姜鸞的話往下說,試圖理解她腦袋裡的想法。

  「如今意外換成了臣,殿下不難過,因為覺得……臣長得也不錯。」

  姜鸞果然連連點頭,「過於謙虛了裴中書。你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把心底竄到半空的熊熊火團往下壓了壓。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尋常的閒聊語氣詢問,

  「假設昨夜意外進殿的是盧四郎呢。盧四郎也長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姜鸞不以為然,「盧四郎還在哪個荒山野嶺待著呢。別說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個意外。」

  她瀟灑地擺擺手,「我不吃虧,你也不吃虧,上元夜已經過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別太計較了裴中書。」

  裴顯:「……」

  心底竄上半空的熊熊火團點燃了漫天山火,他壓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姜鸞哎哎地叫著疼,把絲綢裡衣往上一拉,蓋住了肩胛牙印。「抹個藥而已,你用那麼大力按什麼呀。你別動手了,膏藥放旁邊,叫春蟄進來。 」說著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們做這等私密事?」裴顯按住她的肩不讓動,涼笑,「做事有始有終,臣伺候到底。」

  姜鸞被按在床上動不了,也惱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終,那就勞煩裴中書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給掀了。

  上頭完完整整地穿了件絲綢裡衣,下面什麼也沒穿。

  姜鸞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面那塊兒,你本事大,非要搶著做,那你好好伺候著上藥。」

  裴顯對著面前的紅腫淤傷,沉默下來。

  他的動作變得輕柔和緩,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藥膏,仔細地塗抹到傷處。

  「只是抹藥只怕不夠,需得請御醫來,開些內服外敷的藥方子。」

  姜鸞趴著不應聲。

  寢間裡突兀地安靜下來。

  裴顯細細地抹了一遍膏藥,開口問,「殿下以後有何打算。」

  姜鸞趴在床頭,頭枕在胳膊肘上,烏髮散落在身側。她側頭看他,被仔細按摩敷藥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濛濛的霧光。

  她反問,「裴中書以後如何打算?」

  裴顯堅持問,「殿下先說,未來有何打算。」

  「沒打算。」姜鸞漫不經心地道,「老臣們攔著,能不能有駙馬還是不一定的事。他們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樣,不嫁不娶,孤獨終老,一輩子沒有子嗣最好了。」

  裴顯沉著道,「今時往日大不相同,不會的。」

  姜鸞側了下身子,從胳膊肘抬起的縫隙裡瞄他,話鋒裡帶出細微的試探:

  「東宮皇太女的駙馬可不好做。我朝歷代的規矩,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你身上中書令的二品高官職務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語氣輕鬆地笑問,「捨得?」

  裴顯幾乎把整盒藥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層,仔細耐心地抹開。

  「臣若捨得如何,不捨得又如何。殿下也說了,臣年紀太大。殿下的駙馬人選,中意的是京城裡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不是臣這樣的吧。」

  「說話繞圈圈繞個沒完了,裴中書。」姜鸞身上不舒服,說話也失了耐性,幾句話來回地打太極,她輕易便惱了。

  「你年紀比本宮大了十歲,我又不是頭天知道!」

  姜鸞早上不吵不鬧,裴顯覺得反常,百般試探,如今她當真氣惱得跟個河豚似的,裴顯看在心裡,倒感覺安心了。

  他不再說話,專心抹起傷藥。

  身上各處的淤青重新拿藥抹了一遍,他的指腹落回細膩的肩頭,輕輕撫摸著肩胛處的牙印。

  「殿下說說看,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臣並未拿錯酒壺,為何中了那藥。」

  姜鸞心裡瞬間警鈴大作。

  來了來了,他終於還是來追根究底了!

  她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不僅矢口否認到底,還倒打一耙:

  「我怎麼知道。我按照裴中書的九章條陳,半夜進了捲雲殿……誰知道謝瀾人清醒著!他見了我立刻就告退,單把我留給了不清醒的裴中書。」

  裴顯安靜地聽她說完,並未反駁。

  姜鸞趴著,怕他察言觀色看出端倪,索性連眼睛都闔上了,只等著他開口試探,旁敲側擊。

  裴顯卻連一個字的質疑都未提起。

  也未提出徹查昨日的錯誤,揪出罪魁禍首之類的要求。

  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殿下信不信四個字,叫做姻緣天定?」

  「嗯?」姜鸞心裡微微一動,回身去看他,「什麼意思。」

  裴顯卻不往下說了。

  他只和緩地告誡了一句:「殿下如今心性未定,說話做事都像玩鬧似的,並不怎麼當真。先好好休息,養好了身子再說正經話。」

  姜鸞其實很累了。臉上的疲憊不會作假,烏黑的杏眼下一圈隱約青黑。

  她不願顯露出她的疲憊,強行支撐著說話,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片刻後,寢間裡響起了細微悠長的呼吸聲。

  裴顯的動作更加放輕,藥膏細細地塗抹了各處。

  幾個親信女官在隔斷外不放心地打量。怒目而視的視線如果有實質,早在他身上戳出了幾百個窟窿,裴顯也只當做沒有察覺。

  細致地把淤青處全部塗抹完一遍,探查了最要緊的傷處,他蓋好衾被,起身出來,對秋霜說,

  「還是要請御醫過來開藥。」

  秋霜提出了姜鸞的顧慮,「宮裡的御醫做事向來明哲保身,出診都會記檔……」

  裴顯不以為意,「刀劍往脖頸上一架,他們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走出寢堂外,今天是個好天氣,煦暖的陽光從頭頂映照下來,裴顯的肩頭沐浴在暖洋洋的冬日陽光裡,他長身鶴立在寢堂外的漢白玉台階處,心裡反覆地想一句話。

  這是天意。

  昨夜的意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已經不想追究了。

  上天注定的事,就該順從天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姜鸞心性跳脫不定,今天喜歡清冷的謝五郎,明日喜歡明豔的盧四郎,後天或許還會喜歡上青澀的崔小郎。

  她心裡喜歡哪個都無妨。

  隨她喜歡上哪個,使些手段鏟除了,讓她身邊始終只得自己一個,眼睛裡只看到自己一個,就行了。

  走出幾步,今日值守的禁衛有些躁動,不應該出現在東宮的薛奪居然在外面守著等他。

  裴顯停下腳步,沖薛奪點點頭,「現在得空了。有事找我?」

  薛奪疾步過來,臉色嚴肅,「督帥,出大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二章

  裴顯看了眼靠牆等候著的薛奪,揮退左右,清出一片安全說話的場地。

  薛奪立刻奔過來,「督帥,宮裡出大事了。」

  他簡短迅速地回稟,「懿和公主的景宜宮昨夜走水了。」

  宮裡走水並不稀奇,御花園昨夜不也走了水。後宮走水的意外遠遠談不上大事。裴顯並不顯得如何驚異,只追問,「可是燒死了人?」

  「燒死了一個。」

  「是昨夜的值守宮人?可查明了身份?」

  薛奪低聲稟告,「離奇就離奇在這裡。末將清點了景宜宮裡的所有宮人,一個沒少。」

  「這麼說來,燒死的不是景宜宮裡的。」裴顯沉吟著,失火燒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也談不上是大事。

  「昨夜是哪邊的人守景宜宮?」

  「慣例是謝大將軍的人主守景宜宮。昨夜走水的事,末將過去盤問了幾句,他們守口如瓶。倒是有幾個南衙禁衛出身的,跟末將透露了兩句,說——」

  薛奪咳了聲,「昨夜走水之後,他們衝過去潑水救火。看見謝大將軍抱著懿和公主從寢殿裡走出來。」

  裴顯不明顯地皺了下眉。

  「牽扯到懿和公主的聲譽,你叮囑昨夜看到的那幾個南衙禁衛封口,以後再也不要提。此事你不必再跟了,我過去問問。」

  宮裡走水,公主被值守宮禁的大將軍抱出寢殿,此事可大可小,壓一壓也能過去。

  但把她抱出去的人正好是先帝賜婚的謝大將軍,事情就有些棘手。

  他需要知道謝征的目的。還要知道懿和公主的看法,才好妥當應對各種可能的後續。

  懿和公主的情緒比裴顯想像中要平靜許多。

  她的宮裡出了人命大事,她自己從火海裡被謝征抱出來,在場救火的許多人眼睜睜看得清楚,女兒家的清譽受了損,懿和公主是個行事循規蹈矩的貴女,按理來說,她不應該如此的平靜。

  裴顯在門外通稟了來意,在姜雙鷺面前坐下,開口前先仔細觀察了她的面色。

  「公主,雖說我們單獨會話的次數不多,但當日在漢陽公主府時,我們曾經論下了舅甥輩分,承蒙公主當面喊一聲小舅。關於昨夜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麼,火勢如何起的,燒死的那人什麼身份。公主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言。」

  姜雙鷺正在喝鎮定心神的藥湯,放下瓷碗,緩緩開口道,「昨夜是我的寢屋裡最先失的火。」

  裴顯神色不動地聽著。

  姜雙鷺的第二句話石破天驚,「景宜宮燒死的那個人,就死在我的寢堂內間。他是顧六郎。」

  裴顯的瞳孔細微收縮了一下。

  顧六郎,顧娘娘家裡的幼弟,當今國舅。剛剛進京不久,在鄉郡富有才名,家族賦予了極大期望,指望著顧六郎加官進爵,光大門楣。

  景宜宮半夜燒死的竟是顧六郎,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難怪謝征至今守親自在外面,不肯離去。

  裴顯沉聲追問,「顧六郎是如何死在景宜宮的?」

  姜雙鷺難堪地咬了咬唇。

  「我也不知他為什麼半夜會過來景宜宮。當時我已經睡下了,半夜聽到簌簌的動靜,我還以為殿裡進了耗子,喊了幾聲值夜的女官,沒想到是顧六郎滿身酒氣,翻進了寢堂後面的宮牆……」

  顧六郎滿身酒氣,半夜翻過了公主寢堂後面的宮牆,意圖做什麼,裴顯沒再往下追問,他只問了一句要害問題,

  「顧六郎怎麼死的。」

  姜雙鷺垂下了眼,雙手托著藥碗,慢吞吞地喝起了湯藥。

  裴顯見她不答,心裡原本的三分揣測坐實了七分。

  他換了個角度,問了個第二個問題,「顧六郎可是燒死的?」

  姜雙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裴顯直接了當地提醒,「人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仵作一查驗就知道。公主還是直說了吧。省下些探究真相的時間,就多了些遮掩過去的時間。」

  姜雙鷺果然被說動了,她咬著唇,細微地搖了搖頭。

  顧六郎不是燒死。

  一個年輕男子半夜入了金枝玉葉貴女的寢堂內間,橫死又被焚屍。

  謝征抱著懿和公主從起火的寢屋出來。

  裴顯順理成章地推測,「謝大將軍殺的?死後放火燒屋,毀屍滅跡?」

  姜雙鷺又咬著唇,露出懊惱的神情,再不應聲了。

  事實已經推測出了八分,裴顯也不再追問下去。

  顧六郎是顧娘娘親弟,昨夜的御花園賞燈自然請了他。至於安排在何處住宿一夜,裴顯沒印象。

  但不管顧六郎昨夜如何想,如何做,事實就是,他深夜出現在景宜宮,又橫死在公主寢堂裡。

  死得名不正言不順,一場恰到好處的『走水』,屍首如今難以辨認。

  對於昨夜景宜宮的意外,如何對外公布『真相』,最好的決策已經呼之欲出了。

  裴顯起身道,「昨夜景宜宮意外走水,雖說燒死了一個宮人,好在公主安然無恙,此事的後果尚不算太大。謝大將軍及時從火場中救出了公主,臣定當奏稟朝廷封賞。」

  從頭到尾,沒有提一句顧六郎。

  姜雙鷺驚異地瞪大了美目。

  裴顯說完了他的打算,沒有立刻走,而是平靜地站在三步外,等候姜雙鷺的最後決斷。

  姜雙鷺下決心並沒有用了很久。她很快點了點頭,輕聲道,「裴中書說得極是。」

  裴顯即將離去時,姜雙鷺在身後叫住了他,輕聲道,「小舅下巴沾了口脂。」

  裴顯瞬間停步,抬手往下頜處抹了一把。

  薄薄的一層胭脂口脂,淡淡瑩潤的嫣粉色。

  「色澤不明顯,外頭那些將軍們肯定看不出的。」姜雙鷺輕聲道,「但宮人們慣常眼利。小舅在宮裡還是當心些。」

  裴顯仔細地擦淨了,道了謝。

  從景宜宮會客的正殿出來時,正好遇上外頭庭院裡站著的謝征。

  兩人互看了一眼。

  謝征神色復雜,問,「裴中書問過懿和公主了?」

  「問過了。」裴顯平淡回應,「聽說昨夜意外走水,燒死了一個宮人?正月裡出了人命意外,寓意不祥,還是早日安葬的好。」

  謝征明顯地放鬆下來,點頭應下,「多謝裴中書記掛,已經尋了棺木,今晚便運出去安葬。」

  彼此心知肚明,再不多說一個字,略微頷首告別。

  出來時還未過午時。

  裴顯心裡記掛著人,直奔東宮正門而去。

  景宜宮位於皇城東角,東宮位於東南角,相距並不很遠。裴顯步子又大,不到一刻鐘便走到了。

  進了東宮的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穿過疏曠庭院,順著長長的步廊走到盡頭時,正好看見謝瀾的一角緋色官袍轉過前方。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落在後頭。

  謝瀾在後殿寢堂外通稟求見。

  裴顯放滿腳步,聽寢堂裡出來的白露站在堂前屋簷下,和謝瀾說話。

  「今日殿下身子不適,慣例的每日經史講義免三日。謝舍人過幾天再來。」

  謝瀾點頭應下,卻不離去,吐出一句他想了整夜的,最合適於今日說的話。

  「勞煩白露女官帶話給殿下。」他站在屋簷下說,

  「殿下的將來長長久久,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如今暮去朝來,又是新春,往事已矣,願殿下拋下過往,立足將來。瀾不才,願長伴殿下左右。」

  難得見謝舍人說出這般貼心的言語,白露寬慰地笑道,

  「謝舍人有心了。奴婢定然把謝舍人的剖心忠言轉達給殿下。」

  謝瀾轉身走入庭院,依舊還是往含章殿的方向去了。

  裴顯站在廊下陰影裡,盯著謝瀾修竹的背影走遠。

  謝瀾人就在捲雲殿,他知道昨夜的意外。

  自己在他面前中了藥,他是個聰明人,姜鸞說,她昨夜入了殿,謝瀾便立刻起身告退了。昨晚捲雲殿中的籌劃,或許他早已猜出了幾分。

  然而,謝瀾今天在姜鸞的寢堂外表露忠心,表示不計較昨夜的意外。

  『往事已矣,立足將來。』

  『願意常伴左右。』

  除夕之夜,姜鸞喝多了酒,曾當面和他說過:

  她想要的人,仕途追求之心太盛。年年除夕送儺,年年不得相伴。人生八苦,她心裡求不得苦。

  本朝歷代的慣例,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有仕途野心的世家子弟,都會想方設法地婉拒皇家婚事。

  謝瀾昨夜清醒著退出了捲雲殿。卻又於今日特意趕過來表明忠心,表示願意長伴左右。

  「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

  「暮去朝來,又是新春。」

  「瀾不才,願長伴殿下左右。」

  謝瀾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每日隨侍東宮,說不準哪天姜鸞不經意時,洩露了幾句口風,被他揣測了去,加以利用。

  昨夜的意外,裡面莫非就有謝瀾的手筆。

  經歷了昨夜,手裡捏了姜鸞的把柄,他確實可以既不用尚主做駙馬,又可以常伴皇太女左右,謀他的仕途了。

  裴顯站在廊下轉角的陰影處,目光沉沉地盯著謝瀾的背影。

  昨夜的意外經過,還是得徹查。

  謝征可以不顧忌顧氏皇親國戚的身份,略使手段,在宮裡殺了顧六郎。

  如果昨夜的所謂意外是謝瀾的手筆,他略使手段,難道除不得謝五郎?

  裴顯走出了長廊,平心靜氣地往寢殿走去。

  ————————

  姜鸞睡了一覺,精神恢復了許多。

  御醫來過了,是太醫署裡的老資歷,問診一番,心裡大概有了計較,揣摩著給出了宮廷最好的外敷傷藥,叮囑每日塗抹在患處。

  那藥的藥性極好,刺激性也強,抹上去患處火辣辣的,塗一下,姜鸞就叫一聲。

  春蟄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帶來不必要的疼痛,抹藥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姜鸞趴在床上,居然還在笑,「疼是好事。人活著才疼。」

  她翹著唇角,周圍都是心腹,她說話並不避諱著,悠然說,「睡了裴中書,這輩子沒白活了。」

  裴顯來的時候,御醫還沒走。四十來歲的宮中老資歷,半輩子的人精,過來時被刀架在脖子上,嚇得鵪鶉似的,抹著驚嚇出來的冷汗在寢堂外間的明堂裡寫藥方,邊寫邊叮囑女官,

  「內服外敷,臥床靜養。兩日之內不要走動……」

  裴顯的身影出現在寢堂裡,御醫嚇得閉上了嘴。

  手上動筆疾書,眼珠子滴溜溜亂瞄,偷眼瞄著裴中書直接進了皇太女的寢堂內室。

  御醫心裡叫了一聲「哎喲,親娘哎!」不說他也知道,牽扯進了皇家的陰私事,他這條命如今是懸在刀尖上了。

  趕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繼續寫方子。

  「懿和公主昨夜受了驚嚇。」裴顯把昨夜走水的事輕描淡寫說給姜鸞聽。

  「燒死了個宮人,寢堂燒掉了一個柱子,塌了一小塊,懿和公主自己無恙。」

  姜鸞懊惱說,「啊,我不好過去探望。」

  「殿下不必過去。不只是公主那邊,紫宸殿也最好不必過去。」裴顯淡淡道,「顧娘娘的幼弟顧六郎失蹤了,宮裡正在找他。兵荒馬亂的,你過去只怕不痛快。」

  幾句話說完,坐在床邊,視線轉向嚴嚴實實遮蓋住玲瓏身段的柔軟衾被。

  「傷勢可好點了?」說著撩起被褥,就要看她身上的傷。

  姜鸞撈了一把,沒撈住,氣得瞪他。

  「被子好容易捂熱了,你又掀!今天掀了幾次被子了!」

  她還是只穿了件單薄的綢緞裡衣,裴顯往被褥深處瞄了眼,剛才御醫過來,她總算穿上了條綢褲。

  他放了心,把肩膀處的綢緞衣料往下拉開了些,露出一小截柔白的肩胛,在重新抹了一回藥的牙印上輕柔地按了按,

  「似乎比早晨好多了。沒那麼青紫嚇人。」

  指腹輕輕按揉著周圍淤青部位,「淤血也化開了。御醫開的藥果然藥效更好。」

  說著視線往下掃了一眼,想把被子往下掀開些。然而淤腫得更嚴重的那處畢竟隱秘,他的手半途停下不動。

  「殿下?」他的手搭在被子角邊,詢問了一句。

  姜鸞被他掀了被子,剛才還冷得往被子裡蜷,現在倒不縮了,綢褲管口露出的兩條雪白細膩的長腿交疊著,斜睨他,「瞧不夠,還想再看?」

  裴顯皺眉,「別鬧,看傷。」

  他昨夜不甚清醒,下手不知輕重,回憶起模模糊糊的夢境,她似乎哭了。

  姜鸞:「呸!誰和你鬧。」

  她把被子角從他手裡扯回來,「走走走,不許看。」

  御醫新給的藥效極好的外敷藥,春蟄剛才敷了又敷,厚厚的一層把淤傷處抹了個遍,才把衣裳都穿好了,他倒是過來了。

  鬧什麼鬧,看什麼看。

  裴顯沒和她多爭執,把被子四個角仔細地掖了一遍,說,「明日我再來。」

  姜鸞閉著眼睛「哼」了一聲。

  裴顯站起身,臨出去時餘光瞥見了對面妝奩台上的大銅鏡,他不經意地想起了姜鸞對他說的話,出去的腳步一停,不動聲色問了句。

  「殿下當真覺得臣生得好看,當真不在意昨夜的意外?」

  姜鸞閉著眼睛,還是細微的「嗯」了聲。

  銅鏡映出他的側身,他生得寬肩蜂腰,舉手投足間有懾人氣勢,側面的輪廓挺拔如松。

  裴顯對著那銅鏡,嘴裡提起了一件事:

  「已經過了上元節。崔家女公子入宮伴讀的事,去年底就已經在商議了,臣回去就寫個奏本,盡快呈上政事堂批復。」

  姜鸞還是「唔」了一聲,表示聽見了。

  裴顯繼續道:「含章殿的東宮教諭也在尋找合適的人選,快有眉目了。總得請個名聲高遠的大儒才好,總不能一直叫年紀輕輕的東宮舍人充作教諭,教導皇太女,說出去惹人笑話。」

  姜鸞還是很關心東宮教諭的人選的,濃長的睫毛動了動,帶著濃濃的疲乏,勉強睜開了。

  「這次可千萬別再找個頑固的老學究了。」她叮囑說,

  「跟他說好了,教導的是十六歲的皇太女,不喜教授女孩兒的別勉強。」

  「這次請的是孔翰林。孔翰林是寒門出身,因此不如崔翰林的名氣高,勝在心性極佳,人詼諧有趣。崔家女公子幾年前請的孔翰林教導。」

  裴顯耐心解釋,「放心,這次沒托人請,裴某年前親自拜訪,長談了一夜才選中的。定然不會再出錯了。」

  姜鸞聽得心裡舒坦,忍著睏意,睜開半闔不合的眼睛,沖他淺淺地笑了笑。

  裴顯見了那明豔若天邊彤雲的笑容,心裡也舒坦了。

  他路過了那銅鏡,走到木隔斷邊,正要告辭,姜鸞掩口打了個呵欠,也提起一件事,

  「請孔翰林入含章殿教授是極好的。但謝舍人講邸報講得也極好。我不要換他,索性也給謝舍人個教諭的名分吧,兩個一起入含章殿教授學問——」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冷冷道,「不可。」

  「……」姜鸞臉上才顯露出來的淺笑緩緩消失。

  她的眼睛又闔上了。

  不止闔上了,還把臉轉去床裡面。

  「這是本宮的東宮還是裴中書的東宮?本宮竟不清楚了。」姜鸞不冷不熱地說,「有勞裴中書探望,本宮乏了,請回吧。」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她聲音裡帶著濃重的倦意,他終究還是沒有爭執,「臣告退。」

  掀開珠簾,往外走出兩步,身後聽到姜鸞說,「等等。」

  裴顯立刻停步,回身,「可是要喝水?」

  姜鸞臉還是對著床裡頭的木板,問了他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趁你今日在,多問一句,文鏡怎的還沒回來?他跟蹤偷走盧四郎的那群賊人都一個月了。他沒事吧。」

  「中間傳過幾次信息。對方是老手,狡兔三窟,對軍裡追蹤的那一套熟悉,跟起來不太容易,換了幾處住所了,都不是真正的巢穴。文鏡還在跟。」

  裴顯答完,側身瞥了眼臉朝裡睡著的窈窕背影,又問,「真不要喝水?」

  「不喝。」姜鸞乾脆地說,「想問的都問完了,你出去吧。三天之內別來了。」

  裴顯:「……」

  裴顯忍著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外頭候著的白露和夏至進來。夏至幸災樂禍地說,「喲,裴中書出去時臉色可不好看。又氣著了吧,哈哈哈。」

  姜鸞打著呵欠,把臉轉過來,倒有點納悶,「沒故意氣他,只是叫他三天之內別來了。」

  她咕噥著,「一來就掀我被子,煩。」

  ——

  當夜,裴顯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醒來。

  書房沒有點燈,黑漆漆的房間裡,只有門窗縫隙映進來的淺淡月光,書房裡刷得雪白的四面牆在夜裡反著光。

  裴顯睜眼對著對面的白牆。

  白天清醒的時候,他眼前閃動著的,都是被他壓在手肘下的雪白貓兒肚兜。

  夜裡入了夢,他的夢裡閃過的……

  都是寢間裡上藥時,眼前帶著淡淡藥香的溫軟雪白的動人胴體。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三章

  宮裡昨夜連續出了幾件大事,裴顯和謝征作為聯合執掌宮禁的統領人物,需要合力追查。

  首先要查的,當然是昨夜御花園走水,是意外還是縱火。

  第二樁要查的,是昨夜景宜宮走水,是意外還是縱火。

  但徹查兩件宮禁走水的大事之前,今天首要的任務,得把所有留宿的朝廷高官和外戚勳貴全鬚全尾地送走。

  送完一輪,盤查下來,留宿的百餘人都安然無恙,單單少了個顧六郎。

  這是今天第三樁要查的大案了。

  裴顯和謝征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對著麾下各自送來的一手查探線報,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好一陣。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裴顯把手上的線報往火盆裡一扔,烈火升騰而起,當著謝征的面燒了個乾淨。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瞧著昨夜景宜宮的走水像是意外。」他喚了謝征的字,「思行,你覺得呢。」

  謝征也把手上的線報扔進了火盆裡,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彥之,我瞧著昨夜御花園的走水也像是意外。」

  裴顯打開空白奏本,狼毫蘸滿了墨,筆跡遒勁,開始往奏本上寫查證結論,

  「景宜宮意外走水,燒毀一角殿室,一名值守宮人不幸亡故。御花園意外走水,燒毀了一座木樓。所幸損失皆不大。」

  「至於如何寫結論——」裴顯停筆斟酌了片刻,「逢年過節時,皇宮四處多備銅缸,備足清水,防備火患。思行,你看這樣寫如何?」

  謝征提醒,「聖人見不得清水,改成銅缸裡備足黃沙。」

  裴顯謝了他的提醒,寫下上元夜皇宮兩場走水意外的結論,

  「——逢年過節時,皇宮四處多備銅缸,備足黃沙,防備火患。」兩人聯署簽了名。

  走水的事容易解決,宮裡少了個大活人,卻是棘手的麻煩。

  謝征那邊賊喊捉賊,當然是什麼也查不出來。

  謝征和裴顯商量著,「顧六郎失蹤之事——」

  裴顯握著狼毫管,對著墨跡淋漓的奏本,很快決定下來。

  「燒死在公主寢殿裡的,當然只可能是值守內宦。顧六郎昨夜留宿在外皇城,半夜意外失蹤,我等必當竭力搜尋,查問相關人等。就算人找不回來,也要寫明前因後果,給顧娘娘一個合適的交代。」

  他著手開始從顧六郎這邊探查。

  昨夜顧六郎被安排宿在外皇城的值房。

  普通官吏值房沒有寢具,他安排睡下的是三省六部主事官平日用的單獨值房。值房狹小,裡間小榻勉強睡下兩個人,彼此翻身一下動靜都不小。

  顧六郎是家裡幼子,從小衣食住行優渥,在鄉郡求學時被人捧到了天上。不想進京了倒開始吃苦。他翻來覆去許久睡不著,嘴裡低聲抱怨不止,倒惹得同住的人大發牢騷。

  和他同住的是一位宗室子,姜氏遠親。

  宗室子被安排睡了外皇城值房,連內皇城殿室的邊兒都沒摸著,自己同樣滿腹牢騷,開口陰陽怪氣。

  「愚兄是宗室的旁支遠親,被人怠慢了,安排到大老遠的外皇城裡睡一宿,沒什麼好說的。誰讓愚兄身上除了姓姜,一無是處呢。但顧老弟,你可是顧娘娘的親弟,正經的國舅啊。」

  宗室子句句嘲冷嘲熱諷,「瞧瞧東宮裡那位謝瀾,上一任的國舅,京城換了新天,大家都以為他人走茶涼了。誰料人家就是有本事,轉頭搭上了東宮的大船,今晚歇哪兒呢,東宮裡。和他一塊住的是誰?重權在握的裴中書!」

  宗室子說完,冷笑一聲,「別仗著喝多幾杯就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你我半斤八兩,誰嫌棄誰呢。有本事你去找東宮皇太女抱怨,睡東宮裡啊。」說完老實不客氣地佔據了整張榻睡下了。

  顧六郎被擠兌得心浮氣躁,七八分的酒意翻滾上湧,少年意氣沖上了頭頂,一張臉漲得通紅,

  「東宮往哪兒走!」

  他把合住的宗室子推起來,喝問道,「指個路,在下現在就去找皇太女殿下討個說法!謝瀾都宿得東宮,在下為何宿不得!」

  宗室子瞧熱鬧不嫌大,當真給他指了路。

  ——人被禁衛提溜到裴顯面前,說到這裡時,和顧六郎同宿的那名宗室子縮了縮脖子,

  「在下真的只是指個路而已……皇城裡遍地禁衛,在下原以為顧六郎走出幾步就會被攔回來。誰知道他出去了就整夜沒回來,在下也不知他去了哪兒了……」

  裴顯揮手命人把他帶下去了。

  「遍地禁衛,確實走出幾步就該被攔回。除非是值守禁衛疏忽,沒有攔住他。」

  他面前擺放著打開的六尺宮禁防衛圖。

  左手按住顧六郎昨夜宿的外皇城值房處,順著宗室子指出的那條往東北方向的宮道,如果無人阻攔,筆直往前走——

  「這邊三條岔路口。」謝征點了點宮道盡頭,「往東南走才是東宮地界。繼續往東北走,就入了後宮,可以看到景宜殿的外圍牆了。」

  裴顯沉吟著,「半夜喝多了酒,走錯了路?誤入了景宜宮?」

  「或許一開始確實走錯了路。但到了景宜宮地界後,不是誤入。」周圍並無他人,謝征也不再隱瞞,冷冷道,

  「他走到正門外時,被值守景宜宮的禁衛攔下了,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裡是景宜宮,懿和公主住處。警告他原路退回。」

  謝征抬手點了點大宮禁圖的景宜宮北面院牆。

  「繞了一整圈,從北面院牆最矮處翻進去,不遠就是公主起居的寢堂。」

  謝征壓抑著心中鬱氣,陳述他從懿和公主那裡打聽來的幾樁舊事。

  「顧六郎是外戚,在宮裡見過懿和公主幾次,說過幾次話。除夕夜宴會當夜,堵著公主說了些不著調的胡話。上元夜賞燈喝多了酒,或許酒後壯膽,起了歪心思。」

  裴顯的手指在木案邊輕叩幾下,「懿和公主的婚事懸而未定,顧六郎存了當駙馬的心思?初生牛犢不怕虎,酒壯人膽,知道懿和公主性情好,他想要趁生米煮成熟飯——」

  謝征抬手擋住了下面的猜測,「不必猜測太過。他不至於如此大膽。只是年少輕佻,喝多了酒,夜裡跳牆闖進去吐露鐘情,自以為能獲得公主青睞……」

  說到這裡,謝征的聲線沉冷,帶出幾分肅殺之意,

  「這裡是皇城,皇家威嚴不容冒犯。不是鄉野大戲裡唱的風流才子配佳人。冒犯天威者死。」

  裴顯丟了狼毫筆,身子往後一仰,靠在牆邊,似笑非笑,「顧六郎怎麼死的,這裡無人,說說看?」

  謝征的拇指緩緩撫摸著自己隨身不卸的刀鞘,視線卻轉開了,答非所問,簡短地道,「夜闖公主寢殿,出言輕薄,驚嚇貴人,該死。」

  「確實該死。」裴顯起身,毫不在意地繼續查看起木案上攤開的宮禁圖。

  「宮裡失蹤了個顧六郎無足慮。裴某只是驚訝,這麼遠的距離,外皇城直通後宮的路,半途需得過一道左掖門。他喝多了酒,值守宮門的禁衛又沒喝酒,顧六郎是怎麼暢通無阻地走過去的。」

  這一點謝征已經查過了。

  「就是那麼巧,值守左掖門的禁衛昨夜喝醉了。」 他苦笑。

  他幾步走近,指著宮禁圖上的左掖門處,「昨夜負責值守外皇城值房一帶的,是新近提拔上來的南衙右翎衛中郎將,李虎頭[1]。」

  「負責值守臨近的左掖門那一片的,是南衙左翎衛中郎將,劉牧光。」

  「李虎頭是丁翦將軍的老部下,劉牧光是丁翦的多年好友。李虎頭和劉牧光兩人互相熟識。」

  「昨夜兩人值守中途偶遇,說著說著,便拚起了酒。李虎頭酒量不行,喝多了幾杯,前半夜就倒下了。劉牧光後來也倒了。他們二人麾下的禁衛有樣學樣,喝倒了一片。」

  謝征說到這裡,頓了頓,「正要和裴中書商議如何處置。」

  裴顯即刻傳令下去,「李虎頭和劉牧光二人,值守宮禁不力,收了他們兩個出入皇城的木牌子,停職查辦。」

  親兵飛跑出去傳令。

  裴顯重新坐回木案後,拿起狼毫筆,對著寫了半截的奏表,繼續和謝征商議,

  「顧六郎報失蹤。昨夜值守外皇城值房和左掖門兩處的南衙左、右翎二衛,喝酒誤事,一律罰二十軍棍,中郎將李虎頭和劉牧光二人撤職查辦。這樣報上去如何?」

  謝征點頭讚同,「如此甚好。」

  等謝征離開後,裴顯繼續提筆書寫。

  寫了半截奏表的空白處,凝筆許久,落筆時卻只寫了一個名字:劉牧光。

  巧合太多的事情,他向來是不怎麼信的。

  劉牧光這個名字落入他的眼裡,已經不止一回了。

  八月初十當夜,晉王帶著五百王府精兵入紫宸殿。後來有驚無險,晉王登基為新帝,那夜的古怪事當然無人追究,不了了之。

  但他私下裡查過,藩王進宮不能攜帶私衛。晉王府的五百親衛,究竟是如何在重重防衛之下入了皇城的?

  晉王走的是西南宮門,當晚值守西南門的禁衛中郎將——

  正是這個劉牧光。

  ———

  顧娘娘幾乎哭斷了肝腸。

  上元夜入宮數百人,人人都好端端地領賞出宮去,只有自家的六郎失蹤不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端慶帝被吵醒時,顧娘娘正伏在龍床前哀哀地哭,

  「六郎才來京城幾個月,人生地不熟的,人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會遭遇如此的禍事!」

  她本是低門小士族出身,父親四十歲才考中進士,在京城裡做了個八品小官。因為生得美貌,父親從鄉郡把她帶入京城,原想在京城裡尋個五品的官宦人家,就算攀上高枝了。

  沒想到陰差陽錯,就是因為相貌美出身低,竟然被裴太后選中,指給當時的晉王為王妃。

  短短兩三年,人借風勢,她竟然被推上了后位,身居六宮之主。

  京城裡的皇權傾軋,顧娘娘是親身遭遇過了。她夫君姜鶴望還沒到二十的年紀,宗室親王的貴胄身份,一年之內差點死了兩回。

  風光之下,戰戰兢兢,顧娘娘夜裡時常驚醒,一醒便睡不著,只有虎兒胖乎乎的小身體貼在身側時,才能安心地閉會兒眼。

  好容易熬過了新年,端慶帝的情況不好不壞,或許能繼續不好不壞地活個三四十年,顧娘娘才安心下來沒一會兒,顧六郎又出事了!

  顧娘娘在聖人的龍床前,哭得肝腸寸斷。

  姜鶴望剛清醒沒多久,被吵得頭昏腦漲。顧六郎這個小舅子,他其實看不上,按捺著安慰髮妻,

  「人不見了,又不是死了。十八歲的成年男丁,自己不做亂,不瞎混,能出什麼事。耐心再等幾日,等裴中書和謝大將軍聯合搜尋京城,把人尋出來便是。」

  顧娘娘心中的憂慮,豈是一番話能解決的。

  她擔憂的,是這吃人的京城裡有人對她的幼弟痛下毒手。

  「二郎,」她在夫君的耳邊低聲說,「我家六郎初來京城,便得罪了謝家五郎。我怕……」

  姜鶴望不以為然,「謝舍人是謝氏大族出身的嫡系郎君,他家雖說勢大,彼此都是外戚,互相要給些顏面。區區幾句宴席上的齟齬,哪至於要了你家六郎的性命。」

  顧娘娘愁眉不展。

  她家幼弟年輕氣盛,當初在秋日宴上鬧得不痛快,豈不正是因為他忘了這句『彼此都是外戚』,不止當眾斥責了謝五郎,言語間還貶低了謝瀾背後的家族,不給京城四大姓之一的會稽謝氏顏面!

  她越想越憂心,又小心翼翼去問,「謝五郎如今是東宮的人,他的動向,阿鸞應該都知道幾分。如果妾身召了阿鸞過來詢問——」

  姜鶴望咳了幾聲,抬手攔住了。

  「別去。」他難得的沉下了臉,語氣不怎麼嚴厲地責備了一句,「阿鸞如今是東宮儲君的身份,些許小事,又都是無風無影的猜測,何至於驚擾她。」

  顧娘娘閉了閉眼,大顆的淚珠滾落了下來。

  「聖人眼裡的些許小事,」她掩面抽泣,「是我顧氏翻了天的大事!」

  ——————

  姜鸞正月十六這天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起來感覺好了幾分,到了傍晚時可以起身下地了。

  穿著毛絨兔兒鞋面的繡鞋,在寢堂裡來來回回地走幾圈。

  「可以行走了。但走遠了不行。」她嘆氣,「氣悶了。想去看二姊。」

  秋霜寬慰她說,「有句民間的俗話,叫做惦記什麼,就來什麼,殿下惦記著懿和公主,說不準——」

  一句話還沒說完,門外傳來大聲的通傳說,「懿和公主拜訪殿下!」

  「巧了。」姜鸞噗嗤樂了,立刻跳回床裡,把兔兒頭的繡鞋踢到床底下藏起,被褥拉到肩頭,乖巧地等候著。

  邊做邊提醒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千萬別在二姊面前說漏了嘴。咬死了是風寒。」

  姜雙鷺進門時,迎面聞到滿屋子的藥味,么妹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烏髮披散下來,看起來格外楚楚動人的姿態。

  姜雙鷺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你身子最近都還算康健,才一晚上賞燈,那麼多的人,風又不大,怎麼把你吹成這樣!」

  姜鸞原本的楚楚病態七分是裝樣,被二姊一把摟過去,壓到隱約疼痛的淤傷處,這下臉色發白,七分楚楚病態都變成真的了。

  她嘶嘶地倒吸著氣,身子小小地挪動著,從要命的酸痛部位移開了一點,咬著牙說,「我沒事,我好著呢!」

  「別忍著,」姜雙鷺回身從貼身女官的提盒裡,取出熱騰騰一個大藥盅,「我親眼看著燉好的老母雞菌子湯,灑了熱辣的茱萸粉,喝下去發一身的汗,風寒就好了。」

  紅色的湯盛起一湯匙,小心遞到么妹嘴邊,好聲好氣地哄她,「多喝點。啊——」

  幾個大宮女捂著嘴忍笑躲在外間。

  姜鸞一臉的生無可戀地癱在床上,光潔白皙的額頭上辣出了一層晶瑩細汗,靈動的烏黑眸子浮起霧濛濛的淚膜,不知道是辣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拚命往床裡頭躲,

  「二姊,饒了我吧,我喝夠了,湯裡到底加了多少茱萸粉,我真喝不得……」

  姜雙鷺的湯匙極耐心地追過去,看她的眼神像是怕苦不肯吃藥的頑童,「良藥苦口利於病,茱萸祛風除寒,寒冬天氣裡用些茱萸藥膳最好了。多大的人了,別孩子脾氣,忍一忍。」

  姜鸞含淚把大木匙裡的老母雞湯小口小口地咽了。

  姜雙鷺熟練地餵了一口蜜水。

  又遞過來一湯匙色澤通紅的雞湯。

  姜鸞「……」這誰抵得住。

  她的眼風四下裡亂掃,只想揪個救命稻草過來。

  隔著細碎珠簾,餘光忽然瞧見了背手安靜立在珠簾外的一道熟悉身影。

  ——————

  裴顯傍晚過來時,極自然地抬步拾級而上,進了寢堂明間。

  以往這個時候,門外值守的宮人都會大聲通稟了。

  今日卻稀罕的很。幾個大宮女迎上來,一個個都不出聲,客客氣氣打著手勢叫他退出去。

  懿和公主輕緩的話語聲隔著一道珠簾從裡間傳出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笑聲。

  秋霜和他最為熟識,擋在寢堂門檻處,悄聲說,「裴中書別為難奴婢們。先退一退。懿和公主在裡頭。」

  裴顯不退。

  他站在寢堂門邊,笑了聲,「裴某見不得人?」

  幾個女官互相瞅著,不知該如何應答。

  夏至腦子轉得快,嘴巴也快,不客氣地道,「我們殿下昨日不是說過了,請裴中書三日後再來。今天才第二天吧?裴中書來的也太勤快了——」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抬腳跨過了寢堂門檻。

  ————

  趁著懿和公主背對著門外,幾個女官無聲無息地擋在裴顯面前,好歹把人攔在隔斷外,隔著一道珠簾,不住地給裡面的姜鸞打手勢。

  姜鸞正在咬牙喝湯,無意中往隔斷處看了一眼,立刻嗆了口辣湯。

  邊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背著二姊,朝裴顯那邊比劃了個『三』字,催促他走。

  裴顯只當沒看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姜鸞嗆得緋紅的臉頰,到放滿了辛辣茱萸粉的老母雞湯。他遙遙地比了個手勢,示意可以給他喝。

  姜鸞看在眼裡,烏黑的眸子轉了轉,把手放下了。

  等一陣咳完了,抬手把木湯匙擋住,「聽說景宜宮上元夜裡走了水,只顧著喝湯,忘了問二姊安好了。」

  她撲過去抱住二姊,迭聲地問,「怎麼那麼不巧,燒了寢間?二姊要不要這幾天過來我這邊睡?順便跟我仔細說說。」

  姜雙鷺果然放下了湯匙,回憶起那場火患。聲音低了下去。

  但她說的不是火患,而是大出姜鸞意料的另一件事。

  「阿鸞,」姜雙鷺咬著唇,「二姊決定了。等出了正月,我便正式回稟二兄。我打算好了,既然先帝時賜了婚,我……我還是選謝大將軍作駙馬。」

  姜鸞驚得一下坐起了身。

  「怎麼突然就決定了?」她越想越不對,懷疑地問,「難道是謝征那廝對你做什麼了?二姊你實在地告訴我,我去找他算帳!」

  姜雙鷺的臉上升起淺淡的緋紅,搖頭。

  「他能對我做什麼。那天起火了,他扶著我從寢堂裡出來,火勢太大,我說我跑不動了,你背背我,他連背起來都不敢,扶著我的肩膀走,都先把大氅給脫了,小心翼翼墊在他的手跟我的肩膀中間,像是我被他碰一下就會化了似的。」

  姜雙鷺咬著下唇說,「他越這樣,越是天意如此,後來我下台階時崴了腳,他必須得抱著我出去了。」

  姜鸞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不就是失火了把你抱出來了?他肩上擔了一半的宮禁城防,守著你的景宜宮的是他的騰龍軍,他把你抱出來是理所應當,你才不用為了這種小事——」

  「當然不是為了這些小事。」姜雙鷺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內寢間只剩姊妹兩個人,她低聲說,「燒死的那個人,是顧六郎。」

  姜鸞驚愕地睜大了眼。

  「顧六郎不是燒死的。」姜雙鷺低聲道,「他半夜跳進了我的寢殿,喝多了酒,胡亂言語,說他第一面見我就覺得我美,心裡傾慕我。說京城裡狗眼看人低,只認世家大族的出身,看不見他的滿腹才情。他越說越激動,非要我隨他出去賞月,說要求聖人和顧娘娘給他賜婚。值夜的宮女拉不動他,跪在地上求他出去。我嚇壞了,我當時已經睡下了,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

  「謝大將軍進來,橫刀攔在他面前,對他說,三聲之內,讓他退出去,否則殺了他。」

  「顧六郎不信。他說他是當今國舅,除了聖人,沒人敢明著動他,就連東宮皇太女也只敢暗中用些冷待的手段磋磨他。他強起來,謝大將軍擋在寢間的木隔斷處,慢慢地數,一,二,他反而往前行了兩步。」

  「當時我匆匆地過去拉謝大將軍,勸他大事化小,正月裡別出事,我以為他只是嚇嚇顧六郎。顧六郎也以為謝大將軍只是嚇嚇他,謝大將軍數了三,他偏又往裡進了一步。」

  「謝大將軍一刀割斷了他的脖子。血噴地老高,木隔斷旁邊垂著的布幔簾子被血濺滿了。」

  姜鸞冷哼,「該死。大正月裡自找死路,他不死誰死。」

  「我當時嚇呆了。手還拉著謝大將軍的袍袖,都忘了收回來。我問謝將軍,顧六郎對我也沒做什麼,他不過是年輕氣盛,賭一口氣,喝醉了酒要拉我出去賞月而已,何必要了他的性命。他又是顧娘娘的幼弟,自家親戚。然後……」

  姜雙鷺陷入了回憶裡,她輕聲道,

  「謝大將軍對我說,公主,你對人太謙和體諒了。連帶你身邊的人都過於謹小慎微。你過於體諒別人,便有人失了分寸,把公主對他的體諒當做是退讓,以後只會肆意逾越踐踏這份體諒。他說……要我守好面前三步的一條線,不能讓人逾越,誰踩了那條線誰死。天家宗室的臉面尊嚴,是用人命堆出來的。」

  姜雙鷺垂下了頭,「我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他說的和我母妃教導的大不一樣。但我看得出他生氣了,又生氣又難過。他在我面前殺了人,殺的還是顧娘娘家裡的人,給他自己惹了大麻煩。我頭一回見了死人,卻不怎麼害怕。後來他當著我的面放火燒屋,毀屍滅跡,我竟然也不怕。我覺得……他站在我前面的時候,我就好像什麼都不必怕了。」

  她挽著姜鸞的手,確定地重復了一遍,「阿鸞,我想好了。我要出降給他。」

  姜鸞沒有即刻說話。

  她握緊了二姊的手。

  「二姊,你要想好了。」屋裡安靜了良久,姜鸞輕聲說,

  「你不開公主府的話,以後要搬去他那邊住的。」

  姜雙鷺過來之前,對著燒塌了一個角的寢殿想了整天,該想的,該打算的,她都想過了。

  「朝廷的慣例,駙馬不能擔任中樞要職。謝大將軍做了駙馬,縱然他的驃騎大將軍府還開著,他身上最要緊的守衛宮禁的職務也要卸下了。」

  姜雙鷺說著,聲音裡帶了些隱約的期待,柔美眸子閃著憧憬的光。

  「他對我說過,他其實也不喜歡留在京城。京城有他謝氏的本家宗族,他覺得不舒坦。我就想著……走出這京城看看。隨他去遼東,在遼東住上一段日子,看看關外的草原。」

  姜鸞安靜地聽著,始終沒有多說什麼。

  她靠在二姊溫暖柔軟的胸膛裡,聽著姐姐胸腔裡的心臟激烈而鮮活地跳動著。

  她沒有再出聲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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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虎頭:大腦殼的李虎頭,曾經被點去公主府擔任親衛長,後來被調走的那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四章

  姜雙鷺傍晚時過來,姊妹兩個絮絮談了許久,直到入了夜才告辭離去。

  人走了,雞湯藥膳留下。紅彤彤的大半盅,叮囑姜鸞務必喝完,不許把二姊親自洗手做羹湯的心意給偷偷倒了。

  裴顯在門外被攔阻,要求「退一退」,他不肯退。等見到了人當面,烏髮迤邐垂散,乖巧臥床養病,難得一見的楚楚動人姿態,心裡翻騰的火滅了,他願意退了。

  懿和公主這兩日心神震顫,走時並未發現隔斷旁邊的暗處站了個人。裴顯極耐心地等輕而細碎的腳步聲走遠,庭院裡步輦起駕,這才撩開珠簾,走進了內室。

  姜鸞手裡還托著那盅雞湯。二姊的心意不能辜負,她眼角掛著辣出來的淚花,艱難地喝一口雞湯,喝一口蜜水。雖然雞湯沒開始那麼燙熱,但她舌頭已經辣麻了。

  喝完擦了擦眼角掛的淚,瞪了一眼若無其事走進來的人。

  「說好了三天不許過來,第二天就來了。」

  裴顯淡定地說,「臣並未和殿下說好。」

  姜鸞嗤了聲。但眼下正好有事讓他辦,姜鸞看他走近,把紅彤彤的老母雞菌子湯往前一推,

  「二姊的心意,一口都不能浪費,勞煩裴中書,全幫我喝了。」

  對著面前漂浮的茱萸辛辣香氣,裴顯沒多說什麼,在床邊坐下。

  接過姜鸞手裡的木湯杓,一杓杓地舀湯,當面喝了。喝完道謝,「謝殿下賜湯,極合臣的胃口。下次有類似的事,可以直接叫臣來。」

  姜鸞才不跟他多掰扯。

  「喝完了?」她不客氣地趕人,「可以走了。過三天再來。」

  裴顯不走。

  「原不想打擾殿下,有個極重要的事,須得當面回稟。因此才今日過來。」

  他把湯盅放去旁邊矮几上,「文鏡回來了。」

  文鏡是當日凌晨回來的。

  帶回了追索了一個月的線索,搶回了盧四郎。

  在山林野外摸爬滾打追蹤了整個月,人瘦了一大圈,精氣神倒是不錯。

  文鏡被召入寢堂,隔著半捲起的珠簾,神采奕奕地回稟,

  「從京城郊外追蹤了一大圈,那夥賊人挾持著盧四郎,往南翻山越嶺行了五百餘里,又走水路往西。狡兔三窟,最後繞回了老巢,居然就在京畿附近,距離京城不到八十里的郊縣裡。盧四郎被他們帶著繞了一大圈,在荒山裡過了年,他們覺得徹底安全了,最後帶著盧四郎回了巢穴。」

  「看守巢穴的是某位大人物的幕僚。兩百餘人守衛著那座莊子,高牆深院,修得像座塢堡,看守的都是世家蓄養的死士。他們的主人不常去,但出入莊子的人來來去去,每天都有生面孔,看來像是收集線報的所在。」

  「末將帶人蹲守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一位主事的人物出入老巢,當夜末將率兵襲擊了那處巢穴。剿滅了全部守衛。盧四郎安然帶出。」

  姜鸞聽到這裡,追問,「主事的人物是什麼人。巢穴裡的幕僚可抓了活口?世家蓄養的死士,又是出自哪個世家?」

  文鏡搖頭。「看守巢穴的幕僚極為忠心,當場自刎。我們想抓幾個帶傷的活口,想帶回京問話,抓不到活的。他們見大勢已去,竟然殺了當夜進入巢穴的那名主事之人,齊齊自盡。」

  說到這裡,文鏡慚愧地低頭:「未抓到活口,末將辦事不力……」

  裴顯打斷了他的請罪,和姜鸞解釋,「世家訓練有素的死士,不同於軍裡的俘虜,本來就極難抓活口。當夜進入巢穴的那位主事之人應該是他們主家的下屬,亦或是得力管事之類的人物。為了維護主家的安全,必要時,什麼人都可以捨棄。」

  文鏡道,「末將帶回了主事之人的屍身。但那那主事人被幾名死士斬殺滅口的同時,被刀砍毀了容。只能大概看出身材年紀,看不出相貌了。」

  姜鸞很感興趣,在床上坐直了身:「毀了容的屍體也是線索,擱哪兒了?」

  裴顯倒也不瞞她:「放置在兵馬元帥府裡。」

  姜鸞想也不想就說,「我還沒瞧過屍體呢。我要去看看!」

  話音未落,裴顯即刻道:「不可!」

  姜鸞:「……」

  「裴中書。」她坐在床頭斜睨他,「剛才趕你走,記仇呢?」

  文鏡吃驚地瞄了一眼床邊對坐的兩人。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

  「殿下近日感染了風寒,屍氣污穢,能不靠近,還是不要靠近的好。還請稍安勿躁,好好休息養病為先。」

  他說的話本身沒問題,文鏡聽得連連點頭,「殿下身上有風寒,還是不看的好。死人有什麼好看的,確實污穢得很。」

  姜鸞磨了磨細白的牙,不肯鬆口。

  「行,那過幾日等我『風寒』好了,有勞裴中書,過來接我去看。」

  裴顯不置可否,新換了個話頭,提起一個人。

  「對了,盧四郎接回來了。殿下可要看看?不過先提醒一句,他在外頭餐風露宿了一個月,如今蓬頭垢面,或許有些不入殿下的眼。」

  姜鸞嘆了口氣,「你故意的吧。算了,先不看了,人回來就好。讓他洗洗,再好生歇幾天。」

  裴顯看了眼文鏡。

  文鏡被他的眼神提醒,立刻轉身從寢殿外拿來一具大型弓弩,放在地上,隔著珠簾往內室裡推了推。

  「咦。」姜鸞果然瞧著大起興趣,吩咐女官們抬過去床邊,給她仔細打量,「送我的?」

  文鏡如實回稟,「是末將領兵剿滅了京畿附近的那處塢堡巢穴,搜繳贓物時,意外發現的一批強弩。這種弓弩不尋常。不止穿透力強,而且是私鑄,和軍裡的幾種制式都不同。末將瞧著這把強弩的構造眼熟,七月底督帥在京城遇刺,只怕是同樣批次的私鑄弓弩。」

  姜鸞的注意力終於被完全吸引過去了,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如此說來,偷走盧四郎的那波人,竟然就是七月底刺殺裴中書的同一撥人?原來他們花費了一窖子金的大價錢留下盧氏嫡系的活口,真的是為了對付你?」

  姜鸞翻來覆去地把玩著弓弩,「厲害了裴中書。仇家滿天下啊。」

  裴顯淡笑,「過獎。」

  姜鸞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吩咐文鏡,「先下去歇著吧。看你瘦成猴子了,趕緊補一補。歇好了再談封賞。」

  文鏡告辭退出。

  姜鸞把玩了一會兒弓弩,瞥一眼邊上的人。裴顯安然不動,坐等著。過了片刻,她果然理所當然地吩咐他,

  「把衣裳脫了。讓我看看你右肩上的弩傷。」

  裴顯瞧見她眼風往自己的右肩頭瞄時,心裡就猜出幾分,乾脆地去了外袍,拉下裡衣,露出肩頭的舊傷。

  七八月裡強弩留下的嚴重穿透傷,時隔半年,已經完全癒合了,只留下兩個銅錢大小的傷疤,摸起來比周圍皮膚凸起一塊。

  「要在身上留一輩子了。」姜鸞摸著那塊凸起的疤痕,惋惜地說。

  裴顯不覺得如何。

  「一輩子摸爬滾打,多多少少總是要留幾個疤。這個還算小的。」

  姜鸞指著上臂處的疤痕,「這個也是新疤?什麼時候傷的?」

  上元那夜她就發現了,當時還想仔細研究研究,後來給疼忘了。

  裴顯把裡衣往上拉,擋住上臂的疤痕。

  「八月初十,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率領亂兵闖入皇城,當夜負隅頑抗。他手上有些功夫,被他一刀擦過上臂。不是什麼大傷。」

  答完了,他的手搭在被角,也理所應當地回問了一句,「殿下的傷處呢,可好些了。」

  姜鸞瞬間警醒,牢牢地扯住被子,「不許再掀我被子,冷!」

  裴顯沒跟她爭搶,鬆了手,自己整理好了衣裳,說,「殿下好好休息,臣三日後再來。」轉身出去了。

  人真走了,沒回嘴,沒動手,姜鸞反倒懷疑地盯了晃動的珠簾好久,喃喃地自語,

  「聽二姊說了謝大將軍怎麼待她的,謝大將軍也是節度使出身,他聽進耳裡,反省自己了?」

  春蟄在外間等候好久,終於等到姜鸞會完客,趕緊進來說,「該擦藥了殿下。連著整晚的會客,都耽誤了上藥的時辰了。」

  姜鸞點點頭,召她近身,掀開了覆蓋在身上的軟衾被,讓春蟄抹藥。

  春蟄手裡拿的是御醫上好的傷藥,小心翼翼地坐近過去,還沒動手塗抹,只說了句,「殿下的脛衣再往下褪一些——」隔斷外驀然傳來一聲壓抑的低沉嗓音,

  「殿下剛才穿成這樣……召見文鏡?」

  姜鸞聽著聲音就覺得不好,抬手把衾被又蓋上了,沒好氣地說,「怎麼不能見人了?穿著褲子呢。」

  剛才她死活不讓裴顯掀被子是有原因的。

  她現在一天得抹三遍藥,下身穿了綢褲難受,不穿又覺得心裡有點過不去。

  權衡再三的結果,還是穿了條褲子。但穿的是如今已經很少人用的脛衣,俗稱開檔褲,穿在整齊會客的上身大衣裳裡頭,上身衣裳垂落的布料嚴嚴實實地把脛衣遮蓋住。

  裴顯透過木隔斷看在眼裡,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頭一把火燒得熊熊旺熱,從胸腹直沖上頭頂,忍著還沒說什麼,姜鸞已經煩了。

  「剛才已經走了,又回來,整天的殺回馬槍!穿著普通褲子你倒是看著舒服了,我穿得難受。你看得不舒服,別回來看啊。」

  裴顯深深地吸了口氣,按捺著說,「臣回來,只是想和殿下說一句,聖人和顧娘娘這兩日鬧得有些不痛快。聖人發了脾氣,顧娘娘搬回了椒房殿。殿下最近幾天不要去紫宸殿,免得誤觸了黴頭。」

  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多說什麼,「——臣告退。」

  轉身走了。

  ——

  聖人和顧娘娘難得起了爭執。

  夫妻吵架,吵到摔了盤子,就算是妹妹也不好湊到面前去勸什麼。

  姜鸞安安靜靜養了兩天傷,聽夏至打探來的消息,說顧娘娘搬回椒房殿,虎兒一並帶回去了,心裡猜到多半是為了顧六郎失蹤的事。

  顧六郎是注定找不回來了,只能等著時間推移,讓這件事的風波漸漸淡去。姜鸞足不出戶地養身子,只等三天過去,叫裴顯再沒有藉口不帶她去兵馬元帥府看屍體。

  端慶帝隔天夜裡又發了場癔症,還好次日清晨就清醒過來了。但這次身邊沒了顧娘娘貼身照顧,姜鸞擔心二兄跟嫂嫂吵架後憂愁煩悶,傷了身子,早上聽到了消息,差人去紫宸殿問了安,問二兄要不要自己過去侍疾。

  姜鶴望派了徐公公來,召她去。

  徐在安公公半路上低聲透了句底,「聖人和顧娘娘還是頭次吵嘴,哎,發了整夜的癔症,早上清醒過來了,人就坐在那兒掉眼淚。掉了會兒眼淚,又要了筆墨,寫了封信。老奴瞧著,是專門寫給皇太女殿下的。」

  姜鸞進了寢殿,姜鶴望懨懨地坐在龍床上,精神不怎麼健旺,她進去時正止不住地咳嗽著。

  姜鸞坐去他身側,姜鶴望瞧見了她,果然就把手裡捏著的一封信紙遞過來,叮囑她,「這次千萬收好。莫要再燒了。」

  姜鸞若有所悟,當面打開看了幾行,果然又是給她重寫的關於晉王府八百金私房錢去向。

  「朕如果不好了,你拿著私庫,照顧好你二嫂和虎兒。」

  姜鸞瞧著有點心煩,「二兄怎麼又說起這些。」

  姜鶴望把信塞進她手裡,極認真地說,「阿鸞,朕如果不好了,會留下詔書讓你登基,你奉命就是。別讓虎兒小小年紀就登基。小孩兒年紀太小,容易受旁人影響,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了,於國於家都不是幸事。」

  姜鸞跪坐在龍床邊,拉過姜鶴望的厚重龍袍衣袖,傾身過去伏在衣袖上。她心裡難受,臉上雖然還笑著,眼眶卻有些隱約發紅。

  「二兄,正月裡頭,怎的整天的咒自己。不許再說了。」

  姜鶴望搖搖頭,悶悶不樂,

  「皇后面前才不敢說。說一次,她就要哭一次。我只得自己忍著。但是阿鸞,我自己的身子,就算御醫們說得天花亂墜,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個兒的情形。如今這身子,走不了遠路,見不得水,整日擔驚受怕著下一刻發癔症,一天天拖著日子,活著沒甚意思!」

  姜鸞過去抱了抱二兄的肩膀。

  姜鶴望三年前出宮開府時,姜鸞也曾經這樣抱過他,當時他肩膀寬厚,已經儼然成年男子的模樣了。如今三年後,身量反倒單薄了不少。

  她見二兄隱約現出激動的情緒,胸膛起伏,怕他又激發了癔症,故意輕鬆地說笑了幾句,

  「好了,大正月裡要死要活的,二兄在嫂嫂面前不敢說,索性在我面前一股腦兒說夠了。痛快了吧。」

  姜鶴望確實痛快多了。

  徐公公察言觀色,遞過來擦臉的熱手巾。姜鶴望不要姜鸞服侍,自己擦了臉,把大清早哭了一場的涕淚都抹去了。

  徐公公接過了手巾,又詢問,「今早的梨子水和蒸梨都備好了。聖人可要吃些蒸梨?」

  姜鶴望摸著肚皮,有些餓了。吩咐呈上來。

  姜鸞接過象牙筷,夾起一塊蒸梨,服侍二兄吃梨,筷子在碗裡挑揀了幾下,隨口提了句,

  「又是大梨。怎麼每次過來,每次看到二兄吃的都是二姊送過來的大梨。我送來的梨雖然個頭小,也是同一個梨樹上結的甜梨。二兄好歹也吃幾次。」

  姜鶴望嚼著梨,愕然問,「什麼小梨大梨?」

  姜鸞比劃著,「十月底我最後送來的那筐梨,比二姊的那筐梨個頭小了一整圈。一眼就能瞧出來分別的。那天二姊帶去的是女官,力氣不夠,打下來的都是矮枝上的小梨,我就拿我的那筐大梨跟二姊換了。我送來的梨都這麼大。」

  姜鶴望立刻叫過徐在安,吩咐說,「東宮十月底送來了一筐小梨,你去冰窖裡看看,是不是還沒吃到那筐小梨。你過去替朕拿兩個蒸了送來。」

  徐在安囁嚅了幾下,沒挪動步子,原地跪下了。

  「聖人恕罪。殿下恕罪。」

  他是個膽子只有鵪鶉大的,見事情敗露,不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全招認了:

  「顧娘娘吩咐下來的懿旨,冰窖只收了懿和公主的梨。皇太女殿下送來的梨……顧娘娘跟前的女官拿走了。奴婢只瞧見筐扔在外頭,被椒房殿收拾的內侍拿走了,不敢猜想裡頭有沒有梨。」

  姜鸞聽著聽著,夾著蒸梨的長筷放下,擱在瓷碗上。

  她的視線垂下,盯著碗裡的大片蒸梨。顧娘娘對她有防備,她起先沒瞧出來,但後來每次探望都恰巧撞見虎兒吃奶睡覺,十次裡竟沒有一次能和小侄兒一處玩兒的。

  從小在宮廷裡長大,有幾個是毫無心機的傻子。不止她回過了味兒,就連二姊都察覺出幾分。

  筐都扔了,裡頭的梨子多半也一起扔了。

  姜鸞重新拿起象牙筷,若無其事又夾了塊蒸梨,吹了吹熱氣,

  「多大的事,不就是幾個梨。二兄再吃點。」

  姜鶴望卻已經聽得愣住了。

  愣神了許久,他終於回過神來,追問徐在安,

  「不至於!扔出來的應該只是個筐!皇后當面說過的,每日給朕的蒸梨交替著,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

  徐公公不敢隱瞞,大禮拜倒,「顧娘娘確實是如此說的,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其實每日拿的都是懿和公主的梨。陛下遣人去查驗一下數目便知,冰窖裡已經不剩幾隻梨了。」

  徐公公顫聲道,「還有梨子水……也是。皇太女殿下每次送過來的梨子水,都、都潑了。呈給聖人用的,是娘娘自己煮的梨子水……」

  姜鶴望先是呆滯,又是難以置信,最後氣得渾身哆嗦,劇烈地咳喘起來。

  「狹隘心腸!」他撕心裂肺地嗆咳著,顫聲道,「對親妹妹也能生了猜忌,怎能主持六宮,母儀天下!她——咳咳,她——」忽然一口氣沒喘上來,梗在喉嚨裡,渾身抽搐著往後軟倒。

  徐公公驚慌地大喊,「陛下!來人!傳御醫!」

  紫宸殿隨侍待命的兩名御醫飛快地衝進內室,熟練地掐人中,點起醒神靜心香,拿出艾草準備熱灸穴道。

  一番忙亂之後,端慶帝終於喘過了氣,疲憊不堪地倒在龍床上,御醫和姜鸞委婉地說,聖人受了刺激,需要臥床靜養,最好即刻睡下。

  姜鸞悶悶不樂地告退出去。

  一路默默無語地走出紫宸殿外。

  文鏡剛回來,姜鸞這幾天都讓他休養,今日隨侍左右的是白露和秋霜。

  兩個人都是心思比較穩重的,見她出來神色不對,就連腳步聲聽起來都不對,往日是『噠噠噠』的快步走,今日拖著腳跟慢慢地走。她們不敢擅自問話,也都默默無言地跟隨在身後。

  姜鸞走著走著,步子停了。

  她停的地方是紫宸殿出來的空曠庭院的邊上,下了幾十級的漢白玉台階,氣派的常青松柏樹從她身邊的宮道兩列排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巍峨紫宸門。

  她的腳步停在一棵松柏樹下,人盯著遠處的紫宸門發著愣。

  身後跟隨的白露和秋霜也跟著停了步子,連同周圍值守的紫宸殿禁衛,也都拿眼風瞄著皇太女這邊不尋常的動靜。

  今日輪值守紫宸殿的是北衙龍武衛,薛奪麾下的兵。許多人自打去年值守臨風殿那時候,就認識姜鸞了。

  姜鸞沒理睬有多少人緊張瞄她的動靜。

  她在常青樹下發了一會兒愣,忽然往下一蹲,蹲在庭院的宮道邊。

  「叫他們都走開。」她的頭埋在臂彎裡,聲音從衣袖裡傳出來。

  人不肯起身,聲音聽起來倒沒什麼不尋常,「不要看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秋霜和白露互看了一眼,沒有試圖勸說什麼,退去旁邊,找到了今日紫宸殿當值的薛奪。

  片刻後,兩列松柏樹附近所有當值的禁衛,宮人,全部被驅趕去遠處。

  姜鸞從臂彎裡探出頭,獨自對著空蕩蕩的庭院,繃緊的心鬆懈下來幾分。她抬頭盯了一會兒蔚藍無雲的天空。

  二姊決定出降的事,她還沒來得及講給二兄聽。

  蹲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裡,周圍沒有眼睛盯著,她不再是東宮皇太女了,她也不必再避忌著別人想什麼,這裡只有心情不好的阿鸞。她把頭再次埋進手臂裡。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紫宸門方向走近。腳步聲不疾不徐,是姜鸞聽熟了的,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站在對面。

  她沒心情打招呼,依舊動也不動地蹲在原處。

  「走開。」她悶悶地說,「讓我一個人待著。」

  「殿下起來,庭院裡風大。」裴顯站在她對面說。

  姜鸞沒理他。

  裴顯繼續勸她,「殿下上元夜得的風寒,如今過了三日,才痊癒了。莫要又中了風寒。」

  姜鸞頭也不抬地嗆回去:「我得的是哪種風寒,真的假的,你會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特意提醒殿下一句。」裴顯鎮定地道,

  「去了一場假風寒,莫要來一場真風寒。前兩日才化的雪,正月裡風冷,眼下在氣頭上不覺得,回去就倒下了。」

  姜鸞偏不要聽他的。

  「就要得風寒。就要生病。病了躺在床上,從早上睡到晚上,一睜眼天黑了,再一睜眼天亮了,那才叫閉塞耳目,萬事不管,樂得一身輕鬆——」

  裴顯脫下肩頭的大氅,把她從頭到腳蓋住了。

  也蓋住了後面半截脫口而出的賭氣話。

  姜鸞披著厚而暖的大氅,蹲著的姿勢沒動,頭從臂彎裡抬起,從下往上看。

  厚重大氅殘餘的體溫覆蓋在她肩膀上,她的精神不太好,眼角有些殘餘的微紅。

  「我心裡難受。」她喃喃地說。

  裴顯站在她對面。高大常青的松柏樹矗立在他背後,他的肩膀也挺拔如松,目光停駐在她隱約發紅的眼角,收回視線,沒有說話。

  姜鸞的火氣蹭一下竄上來了,騰地站起身。

  「你都不問一句,我怎麼難受了!」

  「殿下從紫宸殿出來,聖人的脾性,應該不至於讓殿下難受。」

  裴顯淡淡道,「或許是聖人和顧娘娘之前的爭執,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讓殿下難受了?」

  姜鸞不冷不熱地說,「猜得挺準的。有能耐啊裴中書。」

  「殿下過獎。」裴顯安然道。

  姜鸞拖著大氅走出去幾步。肩頭的玄色大氅是按照男子體型製作的,不止裹住了她的肩膀,還垂到了腳邊,不留神就會踩上一腳。她拖著滿是腳印子的大氅走回來,站在裴顯面前。

  裴顯剛才從紫宸門外走過來,停在她半步外。她現在站的距離,比之前裴顯停步的距離還要近。再往前一點,幾乎就能面對面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姜鸞裹著大氅問他,「猜不猜得出,我下面那句要對你說什麼?」

  「殿下心情不好。」裴顯平靜地猜測:「看到活人就煩,要臣麻利地滾遠點?」

  姜鸞噗嗤笑了。

  她原本心裡不舒坦,眉心罕見地微蹙在一起,現出柔軟煩惱的姿態。心念微轉間,忽然就煩惱散盡,顯露出截然不同的靈動而狡黠的神色。

  裴顯睨著她的神采變化。

  她向來倏忽多變,他向來沉得住氣,站在旁邊,餘光細細地打量著,還是一個字不問。

  姜鸞看他神色篤定如山,似乎什麼樣的驚變都不足以讓他臉上變色。

  不知想到了什麼,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會兒,裹著他的大氅湊近過來,踮腳附在他的耳邊,以氣聲和他說,

  「裴中書,我要睡你。」

  裴顯微怔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姜鸞踮腳附耳過來私語時,他側了頭,擺出傾聽的姿勢,目光盯著旁邊的常青松柏。

  聽清楚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悄悄話,視線瞬間轉過來,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帶出三分震驚,七分懷疑,「殿下說什麼?」

  「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姜鸞輕盈地一個旋身,走出去兩步,對著空曠的庭院,大聲說:

  「裴中書!我要——」

  裴顯的大氅從背後蓋過來,遮蓋住她的頭臉,寬大的手掌把她的嘴捂住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五章

  紫檀木架子床的雙層帷帳整個晚上都垂落著。

  姜鸞入帳的時候是傍晚。那時候烏金西墜,可以看見暮色金光從窗邊門縫裡透進內室。

  等她從昏暗朦朧的帳子裡醒來,已經是半夜了。

  她的睡,和裴顯的睡,產生了明顯的分歧。

  姜鸞理解的睡,是『睡一回』;裴顯認為的睡,是『睡一夜』。

  如果打個比方,就是兩人同赴大宴,色香味俱全的珍饈佳肴滿滿當當擺了滿食案,但姜鸞的胃口小,撤了看盤,吃了兩道前菜就飽了。

  而裴顯那邊,吃菜的動作倒是不緊不慢,胃口著實不小。從大宴最前頭的看盤,冷菜,熱菜,一道道吃過去,一直吃到了最後,山珍海味嘗了個遍,最後才饜足地停筷。

  姜鸞清醒過來,渾身像是水裡撈出來的,髮尾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渾身發酸,動一動都不得勁。一隻結實有力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熾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背,她熱得連鴨絨軟衾被都踢了。

  她裝作自己還在睡,在黑暗的帳子裡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把人帶回來,如願睡了他一回,他起先也規規矩矩讓她睡,但後頭幾回又是怎麼回事。她對著大宴先動了筷子,但最後筷子拿在手裡,放不下來了。

  她吃撐了。

  姜鸞現在不能輕易動彈,一抬手,渾身的感覺像是被車輪子壓過去似的,四肢稍微動一下,就像來回轉動太多次的門軸,咯吱咯吱亂響。

  身後的人並未察覺她醒了。熾熱的胸膛靠在她背後,右手臂環著她的腰,把她摟在懷裡,左手從背後伸過來,握著她的左手。

  但他握著她的手的方式,和普通握住手的方式大不相同。

  他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指。

  從削蔥般的的指尖往下,輕緩地撫摸過每一寸柔滑的肌膚,從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背上微微陷下的幾個小肉渦,像是要把她手指的長度和形狀撫摸熟悉似的,一寸寸地仔細撫摸。

  姜鸞怕癢,起先還強忍著,等帶著薄繭的指腹摸到她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敏感凹陷處時,她癢得實在受不了了,手往後微微一縮。

  身後的人立時察覺到她醒了。溫暖寬大的手掌鬆開了她的手指,改而準確地按住肩胛和腰部脊椎附近的幾處穴位,按摩起她酸痛的肩膀和腰。

  酸酸麻麻的脹痛感傳來,連同說不出的舒爽直沖上頭頂,姜鸞舒服地渾身毛孔都要張開了,說不出是痛多一點還是爽多一點,總歸難得一遭的舒坦滋味,她不客氣地用他,

  「上面點。」

  「下面。」

  「用力,按重點。」

  「痛痛痛,下手輕些。」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緩而低沉,飽含著鎮定撫慰的力量。「腰椎附近的幾處大穴,疏通經脈,消散淤血。按得可舒服?」

  實在太舒服了,姜鸞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下垂,聲音也漸漸地軟了下去,「舒服,繼續按。嗯……」「下面點……」

  按摩的動作始終舒緩輕柔,從腰部穴位按揉到膝蓋關節,小腿,腳踝,姜鸞發酸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裴顯的耐心極好。按一處穴道,問她一次。

  姜鸞渾身暖洋洋的,彷彿泡在熱水裡,就在她幾乎再次睡過去的時候,耳邊熟悉的沉著聲音又問,「這裡呢,按得可舒服?」

  姜鸞半闔著烏眸,半夢半醒間應了聲,「舒服。」

  「還要?」

  「嗯。」

  男人火熱的身體覆了上來。

  姜鸞幾乎立刻清醒了,她在低垂昏暗的帷帳裡睜開睏倦半闔的眼, 「等——」

  說晚了。

  她結結實實的吃撐了。

  天亮了。

  新年正月到了尾聲,窗外光禿禿的枝頭出現了報春的喜鵲。

  五更天,天色還未亮,嘰嘰喳喳的喜鵲清脆叫聲中,吃撐了的那個躺在帷帳低垂的架子床裡,抱著正紅軟衾被,睡得天昏地暗。吃得饜足的那個起身更衣,臨出去前又轉回身,把大喇喇探出被子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塞進衾被裡,把被角拉平,嚴嚴實實地掖好。

  姜鸞醒了。

  抱著柔軟的鴨絨衾被,在昏暗的蠟燭光裡,濃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裴顯掖被角的動作頓了頓,開口說,「殿下安好。」

  姜鸞沒有說話。濃密烏黑的睫毛遮擋著她的視線,她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床邊長身鶴立的身影,被塞進被子裡的柔白的手腕還是探出來,掩口打了個呵欠。

  裴顯低頭注視著衾被裡探出來的白藕似的一截手臂,嫩生生地散在朱紅的衾被上,雪白的肌膚上映出不明顯的幾點吻吮淤痕。

  他把那截白藕似的手臂輕輕托起,又塞回被窩裡,以尋常的語氣詢問,

  「殿下睡了臣一夜,心情可好些了。」

  姜鸞雪白的小腿從軟衾被窩下面伸出來,懶洋洋地踢了他一腳。

  才塞進被子裡的手臂又伸出來了,蜷曲著靠在瓷枕邊,手肘枕著頭,烏黑的秀髮蜿蜒披散下來。

  姜鸞像隻吃飽喝足慵懶的貓兒,帶著七分睏倦,三分試探,眼瞼半闔著,視線從下往上地瞄,「裴中書不生我的氣?」

  裴顯原本要走,不經意地停步反問,「哪件事生氣?殿下說說看。」

  姜鸞打了個呵欠,手臂縮回被子裡,對問題充耳不聞,打了個呵欠,被子蒙住了腦袋。

  熟悉的穩健步履走遠了。

  他要在五更前趕去外皇城的值房。

  姜鸞蒙在溫暖漆黑的被窩裡,半夢半醒地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麼他不惱怒,不報復,甚至沒有追根究底,徹查當日的『意外』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生冷硬的石頭,事事都要抓在手裡,大小事都要問個清楚的性子,吃了一回大虧,沒有道理不追根究底,輕輕放過。

  除非他不惱怒,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姜鸞覺得不可能。

  她在被子裡習慣性地咬起粉色的指甲。

  他到底是不和她計較,還是按兵不動,準備來個大的?在她放鬆了警惕時,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反撲?

  姜鸞心裡有點估不準。

  她謀劃了上元夜,拚著圖窮匕見的決絕,想試探出他的真心思。

  上元夜的謀劃成功了,她把人順利撩到了手。但他在第二日清醒後的反應,和她之前的每個設想都不同。

  姜鸞自己當然不會主動提上元夜的『意外』,他卻也絕口不再提上元夜。

  他的真心思,藏在和平日無甚差別的完美應對裡,藏在每日不動聲色的主動接近裡,藏在對她屢次言語挑釁的忍耐退讓裡,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過了上元節,官衙開印,各地的大小政事又雪片般地飛進朝堂。這天在六部值房裡,慣例講解邸報時,姜鸞打斷了謝瀾,「政事先放一放,等下再議。」

  她把他召近了些,兩人面對面地坐在長案兩邊,姜鸞壓低了嗓音跟他說,

  「有件事我估不準,想和你商議一下。」

  謝瀾是她上元夜捲雲殿裡的合謀人。

  如果要詢問的話,謝瀾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

  裴顯漫步往值房而來的時候,謝瀾正在跟姜鸞講解著關竅。

  「看破一個人的心思,不能只聽他口中的言語,要觀其行。裴中書其人,心中城府極深,如果決意要和殿下計較的話,必然會出手卡住殿下的咽喉要害處。」

  謝瀾執筆,在空白宣紙上寫下一個職務。

  「東宮教諭。」

  「殿下如今還在進學。如果卡住東宮教諭這個職務,遲遲不定下人選,含章殿始終空著,殿下學業無成,裴中書便有足夠的藉口挾制殿下,讓殿下止步於六部值房,只能聽聽過時的邸報,不能插手朝堂政事。」

  「其次,最近還有個重要的關鍵人物。」謝瀾寫下一個姓氏,「崔。」

  「近日已經聽到了風聲,說是崔中丞的嫡女公子,可能會入選東宮伴讀。」

  謝瀾輕聲道,「如果裴中書出手阻攔此事,他對殿下定然起了追究報復之心。殿下就要開始戒備起來了。」

  姜鸞斜倚在清漆長木案後,指尖轉著烏黑髮尾。

  「這兩件事,前些日子他去探望我時,當面都曾經提起過,說是在籌備著了。看他當時的說話語氣神色,不像是要攔阻。」

  「亦或是試探也不得而知。」謝瀾道,「還是那句話,不能只聽其言,要觀其行。最近兩日裴中書可有去東宮拜謁殿下?」

  姜鸞:「這個麼,正經拜謁倒是沒有……」昨天半路碰著,被她拖去東宮睡了。

  「殿下當心提防些。」謝瀾提醒。

  被謝瀾提醒了一句,姜鸞現在心裡想的,卻又是另一件事了。

  她傾身過去,湊近了點,小聲起一個私密的問題。

  「謝舍人,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我。你們男子……」問題有點難以啟齒,但她確實是疑惑揣摩有一陣子了。

  「你們男子,在床笫上不論怎樣的熱情似火,是不是下床就拋去腦後。床笫間那點事和他做決策這兩碼子事,是不是完全不相干的。」

  謝瀾的神色冷了下去。

  眸光偏去旁邊,盯著對面的白牆不答。

  姜鸞知道問得唐突,有點煩惱地敲了敲筆桿,

  「如果身邊有人問,我也不至於問你了。幾個女官都沒嫁人,二姊和奶娘不敢問,二兄身子不好。東宮屬臣裡,淳于不知道上元夜的事,我不太好問他……」

  她瞧著謝瀾臉色不好看,想他一個四大姓出身的嫡系郎君,從小被人捧到了天上,是不是被她的直白問題問到羞恥開不了口……

  姜鸞放棄地擺擺手,「罷了,當我沒問。繼續講邸報吧。」

  她不再問,謝瀾卻答了。

  他的嗓音冰寒冷冽,如冬日冰湖下的流水,

  「殿下說得不錯。床笫間熱情如火,出門後便拋在腦後,是男子常有的事。要不然,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的負心薄幸郎了——」

  裴顯就在這時推開門,走進了值房。

  按照往日的慣例,坐在最後一排長案靠牆的坐處。

  謝瀾和姜鸞同時閉了嘴。

  姜鸞原本傾身靠近對面說話,餘光裡瞧見推門進來的身影,瞬間端端正正坐回去,重新攤開了邸報。

  眼睛盯著邸報大字,心裡想,該不會在門外偷聽了吧?

  他那事事都要知道的性子,肯定在外頭聽了一陣了。

  也不知道聽見幾句。

  耳邊聽謝瀾繼續講解著,眼角餘光沒忍住,往後方靠牆的角落裡瞄。

  裴顯卻依舊如慣常那般,獨自坐在最末尾的那排長案後,長腿隨意地屈起,背靠著白牆,象徵高官身份的貴重金魚袋隨手扔在旁邊,對著案上點燃的醒神香霧,露出沉思的表情。

  謝瀾心裡只怕也在想同樣的事。今日的邸報說得便有點心不在焉。

  邸報最大的消息是戶部的幾筆朝廷開支。

  裴顯聽了幾句,敲了敲長案。 「數目說錯了,謝舍人。」

  謝瀾一驚,快速掃過面前的邸報,確實說錯了數目,把一項三十萬兩銀的軍餉開支說成了十三萬兩。

  「殿下恕罪。」

  裴顯便在突然安靜下來的這段空隙裡,對姜鸞說,

  「若家族裡的叔伯兄弟個個都是負心薄幸郎,從小看到大,習以為常,自然會覺得天下多的是負心薄幸郎。若是掉進痴情種子窩裡,周圍自然都是痴情種子。天下男兒千萬,還請殿下不要一言囊括之。」

  說完不再停留,起身出門去。

  姜鸞瞄著他的背影遠去,懷疑地跟謝瀾商量,

  「他究竟不聲不響在門外站了多久?是不是最後幾句不該聽的全聽到了?前頭更要緊的幾句他沒聽見吧?」

  謝瀾不應答。

  他的目光也落在裴顯遠處的背影處,良久才收回,平靜地對姜鸞說,「裴中書已經走了。殿下,我們繼續講解今日的邸報。」

  裴顯踩著宮道邊泥濘的化雪去外皇城的值房。

  他翻滾的心境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他過來的時候站在門邊,門沒有關緊,裡面的兩個人湊近在一起咬耳朵,說話的內容只聽清了五六分,但謝瀾的目光,他隔著門看到了。

  那不是臣屬對儲君應有的敬畏愛戴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顯的腳步停在宮道邊。

  這裡離他的中書令值房不遠,有人在宮道邊上候著他問話。

  文鏡如今是東宮的人,他不願意文鏡夾在中間兩面為難,今天特意繞過了文鏡,直接召問了東宮裡值守的一名校尉。

  裴顯問那名東宮校尉,「平日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話時,可有提起類似上元夜燈會的話頭。」

  東宮校尉實話實說,「皇太女殿下青睞謝舍人,經常單獨商量事情。小的值守時遠遠跟隨著,看顧著周圍無事安全就好。至於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什麼,小的可聽不太清。」

  裴顯沒多說什麼,揮退了校尉。

  他已經私下裡單獨問了五六個人了,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說辭。

  他有心追根究底,上元夜的所謂『意外』,是不是姜鸞閒談時漏了口風,他的九章謀劃被洩露出去,叫謝瀾推測出來,加以利用,製造了一場『意外』,從此成了謝瀾拿在手裡的把柄,為他自己謀前程。

  但既然是姜鸞和謝瀾的私下閒談,外人自然無從得知。想查究當夜『意外』的真相,並不容易。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值房方向走。

  當夜的真相如何,能不能細查清楚,其實倒也不是當前最為要緊的一件事。

  當前最緊要的事,是謝瀾不能再像今日這樣的安然留在東宮裡了。

  謝瀾是個聰明人,不管他心裡打的是如何的心思,當著姜鸞的面,他做事從未過界,始終恪守著君臣距離,姜鸞器重他。

  直接鏟除謝五郎不難。像他那位族兄謝征那樣略使手段,半夜殿室再失一次火,宮禁裡就能失蹤個謝瀾。或者走在護城河邊腳一滑,就能溺死一個謝舍人。問題在於姜鸞那邊。

  不明不白沒了一個喜愛的東宮麾下,她不會善罷甘休,定然大張旗鼓地追根究底。

  一個謝五郎,還不值得他冒著和姜鸞交惡的風險,直接出手鏟除。

  不管姜鸞喜歡的是謝五郎的才學,還是他那張『清貴絕倫』的臉。總之,她器重謝瀾,想要把謝瀾長長久久的留在東宮,做她的屬臣。

  而謝瀾搭上了東宮的大船,得了皇太女的青睞,更不會輕易離開東宮。

  裴顯淡淡地想,人留在東宮也無妨。他有的是其他的手段,讓謝瀾不能再以如今未婚郎君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陪伴在姜鸞身側,毫無愧疚之心的以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著她。

  所謂「喜歡」,向來捉摸不定。更何況是她那樣心思多變的人。

  她眼下還喜歡著謝五郎的時候,他不能冒險動她喜歡的人。等她不喜歡了呢。

  他的耐心向來好得很。

  裴顯腳下不停,依舊往中書令值房方向走。

  兵馬元帥府的目標太大,進出的默認都是他麾下的嫡系,如果不想被人盯上,外皇城的中書令值房是個好地方。

  眼下就有個人在值房裡等候他。

  李虎頭滿臉愧疚,在丁翦的陪伴下,等候在不大的值房小廳裡。

  見了裴顯,二話不說,直接跪下了。

  「末將糊塗。」李虎頭是個老實人,當初曾經被裴顯在校場點兵時單獨點出,囑咐他去姜鸞的公主府擔任親衛長,就是看重了他這份老實。

  李虎頭垂頭喪氣地跪在門邊,「上元夜,末將原本沒想著要喝醉的。當值時偶爾碰到了劉牧光將軍,他手裡拿著酒。末將過去和他打招呼,一來二去的,兩邊說了幾句笑話,不知怎麼得就槓上了拚酒。末將就喝了一壺酒。誰知道劉將軍的酒那麼烈——」

  裴顯聽完了,沒說什麼,只吩咐他,「你出去外頭等著。我和丁將軍說幾句。」

  丁翦深深地擰眉,站在窗邊。

  他和劉牧光是多年好友,李虎頭是他多年麾下,他開口求情說,「新春正月,當值時喝酒不罕見。喝醉了是意外之事——」

  裴顯打斷了他說話,「你認識劉牧光多久了。」

  丁翦愕然,照實回答,「多年好友。五六年的交情總有了。」

  「劉牧光是京畿本地人。」

  「是,京畿人士。他家族是兩代之前遷移入京的小士族出身,他是家中長子。」

  「去年的八月初十,城外亂兵入城之夜,宮中同時生出劇變,聖人當時還是晉王,帶了五百兵入宮侍疾。」裴顯說起去年的舊事。

  「我追查當夜的宮禁事,心中就曾經生了疑問,聖人當時只是藩王的身份,為何能如此順利,五百晉王府親兵直入紫宸殿外,並未遭受阻攔。」

  他敲了敲桌案上擺放的六尺宮禁值守圖,

  「當夜,聖人由西南城門入宮。值守西南皇宮城門的守將,正是劉牧光。」

  裴顯聲線沉下,「劉牧光行動可疑。他的背後,或許另有其主。」

  「丁翦,你日常多盯著他。」

  丁翦帶著深思的表情告退了。

  裴顯並未在值房停留多久。他今日申時準點出宮。

  回了兵馬元帥府裡,換了身會客的鮮亮衣袍,帶上了一張拜帖。

  等到入夜之後,朝中重臣紛紛歸家,他騎馬上了入夜後宵禁的長街,直奔京城東南邊的安仁坊。

  安仁坊是京城有名的富貴坊。居住在裡面的都是功勳高門。

  晉王府佔據了東邊半座安仁坊,靠西另一半的安仁坊裡,就安置著王相王懋行的官邸。

  他今夜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專程拜訪王相。

  拜訪的目的是兩件要事。

  當面只提第一樁。

  王相很快親自迎了出來,兩人在布置風雅的正堂落座,裴顯客氣寒暄幾句,提起第一樁來意。

  「敢問王相,裴某去年曾經聽說,謝家郎,王氏女,乃是京中佳配。去年五月裡,謝氏家主曾經將兩家的八字合婚貼送給裴某親眼見過。後來怎麼不了了之了?」

  王相王懋行,四大姓望族的太原王氏出身,文武百官之首,在京城官場經歷了多年的大風大浪而不倒。

  聽到裴顯的來意時,也只是略驚愕了片刻,便又重新鎮定地啜了口清茶。

  「裴中書夤夜到訪,竟是為了我家六娘和謝瀾謝舍人的婚約而來?」

  王相撫鬚微笑,「老夫一時竟未想到。實在出乎意料啊,呵呵。」

  裴顯淡笑,「不敢隱瞞,謝舍人曾經是裴某中書省的得力下屬,如今又是東宮的得力臣屬。下官奉了皇太女的口諭,私下裡拜謁王相,當面詢問一番。皇太女殿下的意思,謝家郎,王氏女,若是可能的話,如此佳配,還是極力玉成的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六章

  裴顯和王相的交談並沒有持續太久。

  王相王懋行,官場沉浮了數十年,城府深沉,如古井無波。聽裴顯幾句道明了來意,只呵呵笑著,把話頭扯開,和他說起了京城最近的閒話。

  不置可否,也是一種態度。

  王相對王謝兩家的這樁聯姻,不甚看好。

  王相沉得住氣打太極,裴顯同樣沉得住氣,兩人你來我往,笑說起了京城的閒話趣事。

  各家的閒事都聊了一遍,王相口乾舌燥,搖了搖頭,最後笑談了一句,「裴中書耐心上佳,看樣子能坐個三兩晚也無事。老夫不成了,身子骨比年輕時差了許多,抵不住了。裴中書今晚想要討個準信,老夫是給不起的。關於這樁婚事,老夫只有一句話好說。」

  「婚事中途出了變故,變故不在老夫這邊,而在謝氏。謝家郎,王氏女,兩邊的合婚帖裴中書也看到了,女家連生辰八字都給出去了,六禮行了一半,謝氏忽然送回了合婚帖,說八字不合。」

  王相拈鬚笑嘆,「謝氏說我家六娘和他們五郎的八字不合,另送了一份相合的八字來,卻是他們族中所謂後起之秀的九郎。當初山中佛寺兩家相看,來的是謝五郎,我家六娘點了頭,兩邊才定下的婚事,難道他們謝氏換了個小郎,我們太原王氏就要應?」

  王相說著,搖搖頭,起身送客。

  「時辰不早了,老夫上了年紀,夜裡眼花乏力,比不上你們年輕後生精力旺盛,不留裴中書了。老夫只說一句,如今的謝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謝氏了。這一代謝氏家主的為人處世,呵呵,會稽謝氏,名聲在外,其實不符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家郎,王氏女,眼看是不成了。

  只要王相在世一天,兩家再無聯姻可能。

  裴顯得了王相一句準信,卻也不試圖勸說什麼,也不多停留,直接起身告辭。

  王相親自把他送到會客的正堂庭院邊。還要再往外送,裴顯攔住了。

  「更深露重,吹多了夜風恐得風寒。王相還請留步,保重身體。裴某自去即可。」

  王相不勉強,停步在門邊,含笑目送。

  告辭前,裴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上元夜顧娘娘家的兄弟失蹤一案,人至今未找到。但已經查明值守宮禁的李虎頭、劉牧光兩人當夜失職,醉酒誤事。裴某今日把兩人分別叫去單獨問了幾句,李虎頭認罪不諱,劉牧光卻言辭支吾,有推脫之意。裴某覺得,單只是停職查辦的懲處不夠。王相有何見解。」

  王相聽完並不多言語,按照平日的慣常做法,平淡說了句,「宮中禁衛將領的處置,是裴中書的職權所在。裴中書自便。」

  裴顯在王相的目送下,上馬離開相府。

  策馬奔出半條長巷,勒馬停步,在濃黑的夜裡回頭看了一眼。

  他今日做了一回不速之客,突然拜訪相府,固然是為了謝瀾和王家六娘的婚約,如果能促成婚事,給謝瀾安排個妻室最好。

  但他最主要的來意,還不在這裡。

  文鏡追蹤了整個月,跟蹤到了京畿八十里的塢堡巢穴。

  整夜伏擊激戰,剿滅了巢穴裡的所有死士。主事之人被滅口,容貌被死士們刀砍得毀得面目全非,文鏡帶回來的屍身辨認不出身份。

  裴顯把屍身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故意放出風聲,日夜不停的尋仵作,尋畫匠,試圖還原相貌,做出種種努力辨認的表象,其實都是幌子。

  主事之人的真正身份,他已經知曉了。

  他從另外一條路子查出來的。

  文鏡帶回了盧四郎。剿滅巢穴的前夜,主事之人傍晚進入巢穴,曾和盧四郎隔著簾子會了一面。盧四郎回憶道,那人說的一口京城好官話。

  裴顯著手從京城最近半個月的失蹤人口調查。

  尤其是失蹤了未報案的。

  入京的玄鐵騎裡不少探哨,用起了軍裡的線報追蹤本事,在街頭巷尾探聽消息,重點盯三十至四十歲,瘦削身材,家中有些權勢地位的京畿文士男子。

  意外的發現了一個游離在官場之外,卻又和官場聯繫緊密的失蹤男子。

  賀游,寒門進士出身,在吏部候補官員名單裡,至今並未授官,但並不是因為等不到授官。之前吏部兩次外放知縣的出缺機會,都被賀游拒絕了。

  因為他在京城裡有大展拳腳的更遼闊的前景。

  他春闈點中進士那年,恰好那一年是王懋行擔任的主考官。王相是那一年所有中選進士的座師。

  因為這份座師情誼,賀游登門拜謁,談吐意外地投了王相的緣,得以正式拜入王相門下為弟子,跟隨左右,地位比尋常的幕僚還要更親近幾分。

  賀游當然不願意外放出去做個小小的縣令。

  因此以待補選官員的身份,留在京城五年有餘,至今身上未有一官半職。

  卻也因為王相學生的身份,交結了不少的朝廷官員。

  賀游最近失蹤,年紀,身材,失蹤日期,都對得上。

  他孤身入京,家人留在鄉郡老家,當然不會有家人去官府報失蹤。京城人海茫茫,百萬人口,每天報失蹤的就有上百起,本來還沒那麼容易發覺。

  但前兩天,賀游有位曾經的好友去官府報了失蹤。

  那位『曾經的好友』不是別人,正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在延熙帝面前出言死諫,差點被廷杖打死的那位章御史。

  放出去的探哨們由此盯上了賀游。

  失蹤的賀游是王相的學生。

  裴顯勒馬緩行,走出青石長街不久,驀然撥轉馬頭,原路返回。

  兵不厭詐,他向來喜歡出其不意,殺個回馬槍。

  避過夜晚巡街的一隊武侯,他在長巷外翻身下馬,韁繩交給親兵,馬嘴裡套了禁止出聲的枚子,自己隱身在街巷暗處,如鷹隼般銳利地盯著相府動靜。

  他今天不提前知會就登門拜訪相府,刻意敲山震虎。現在該做的都做完了,就等著看敲出什麼樣的猛虎。

  夜深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響傳出了老遠。

  深夜的長街遠處傳來了奔馬聲。

  縱馬疾奔而來的那人並未發現暗巷裡等候的人影,徑直越過裴顯隱身的暗巷,直奔相府的烏頭門外。

  左右大敞開的烏頭門裡匆匆走出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似乎對來人相當熟諳,並不出聲詢問,直接把人引進了門裡。

  引人入門的管事提著風燈,昏暗的燈光足以照亮來人的面貌。

  裴顯在暗巷裡冷眼旁觀,看了個清楚。

  半夜登門相府的來人,赫然正是他臨走時隨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職在家、等待查辦的南衙禁軍中郎將,劉牧光。

  ————

  盧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個月,在深山老林裡轉悠著過了年,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下巴都削尖了。

  一張白皙的臉在山裡日曬雨淋的,曬黑了,小白臉成了小黑臉,俊俏倒還是俊俏的,就是少了點原本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病態美感。

  姜鸞盤膝坐在正殿明間的羅漢床上,盯著盧四郎嶄新的一張小黑臉瞧個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來吃了不少苦。」

  盧四郎被折騰了一個月,日夜驚嚇,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獄幾個月的苦還多,手裡捧著熱茶,跪坐在長案對面,人蔫巴巴地發著愣。

  姜鸞看他幾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遞了一杯蜜水給他,好聲好氣地安慰,「潤潤喉嚨再說話。」

  盧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決心般,終於開口了。

  「殿下要問什麼,」他啞聲說,「罪臣言無不盡。」

  他一開口,姜鸞惋惜地扼腕,「怎的連聲音都啞了。從前的嗓音多好聽。」

  盧四郎帶著三分羞愧,七分氣惱,偏要昂起頭說話,

  「回殿下的話,路上受了風寒啞的嗓,休養幾天自然能好轉。曬黑的膚色養一養也能恢復白皙。殿下現在看罪臣磕磣,過半個月再召來看一看!」

  他一抬頭,那張新鮮的小黑臉就在光線下顯露得清清楚楚。姜鸞忍著笑安撫他,「別惱別惱,沒說你不好看了。事態緊急,本宮等不了半個月。」

  她想了想,問盧四郎,「他們偷走你的那個月裡,對你說了些什麼?最關心的是什麼事? 」

  「他們問罪臣……記不記得盧氏的資產。大約估出多少數目。罪臣跟他們說,我出仕不久,並不清楚族中具體產業。他們又問,裴中書抄家抄出了十二萬兩金,你覺得數目如何?」

  姜鸞聽到了最後那句,喝蜜水的動作停下了。

  在她專注的視線裡,盧四郎繼續回憶道,「罪臣對他們說,肯定不止這個數。」

  「他們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幾處京畿產業,城裡的宅子,城外的莊子,園林,田畝,馬場,大概折算一下,已經是兩倍之數。」

  「他們很滿意,跟罪臣說,以後如果有人問起類似的問題,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鸞聽得也很滿意。

  「你如實回答本宮的問話很好。這個月在外過得辛苦,這幾天就歇在東宮裡,把身子養一養。」

  她對著那張俊俏的小黑臉搖了搖頭,「把膚色養白些吧。黑成這樣,跟點點都不像了。」

  盧四郎很明顯不想在和點點相提並論,咬著唇,不安地問,「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姜鸞抬手擋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話,「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馬鏟除乾淨了,我再來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盧鳳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厲害,還有什麼本領,能為我所用。」

  盧四郎被帶下去休息了。

  謝瀾從六扇雲母大屏風後轉出來,注視著盧四郎離去的背影。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暗中動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書。他們想以貪墨罪定裴中書的罪。」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著蜜水琢磨著,感覺不太對,「但裴中書去年底曾經跟我說過,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貪墨國庫的罪名不夠大,扳不倒他。」

  謝瀾緩步走到姜鸞對面,盧四郎剛才坐著的錦席旁邊,端正筆直地跪坐,正色進言。

  「那是因為,裴中書只對殿下說了一半的實話。還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書藏著未說。」

  姜鸞果然應聲抬頭,露出了感興趣的催促眼神。

  謝瀾便在那道明亮而專注的催促眼神裡,毫無保留地往下說。

  「裴中書如今的高位,區區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貪墨的罪名指認他,也並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開始查辦裴中書的一個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說過,讀史,可以知興替。歷朝歷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權臣,一開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無足輕重的小罪。但只要開始查辦,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審他周圍的人,嚴刑逼供,撬開他周圍人的嘴,逼出供狀。」

  「坐到高位的人,手裡沒一個乾淨的。多多少少都會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穩固時,自然有眾多的忠心下屬僕從拱衛在側,替他擔下許多陰私事。只要手中權柄不倒,高位不塌,權臣身邊的下屬僕從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開始查辦他,讓他身邊的人看到,赫赫權柄有倒塌的可能,就會有人怕了。原本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的秘密,為了免死,會爭相恐後的吐露出來。哪怕真正的忠心屬下不願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種酷刑逼著他們吐露。正所謂牆倒眾人推。一開始的那個小罪名只是個引子,引出後面的供狀,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說到這裡,謝瀾總結道,「這也臣之前所說過的那句,千里長堤,潰於蟻穴。殿下。」

  姜鸞聽著聽著,陷入了深思。「學到了。」

  她嘆了口氣,「真髒啊。」

  她抬起視線,若有所思地望著盧四郎離開的那個方向。

  「所以從一開始,以一窖子金的大價錢,換下盧四郎這個盧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這麼髒的手段對付裴中書了嗎?」

  「那也是因為裴中書手裡不乾淨。」謝瀾的神色露出一絲極淺淡的譏誚。

  他冷冽地說,「裴中書六月裡查抄盧氏家產,吞下的數目,或許比上繳國庫的還要多。」

  姜鸞一擺手,阻止了他要繼續說的話。

  「查抄盧家的事,他手裡是不乾淨。但他心裡是乾淨的。裴中書牢牢攥在手裡的錢去了哪裡,我大概知道。今日跟你當面說過了,以後你不要再用這件事攻訐他。」

  謝瀾默然片刻,應下,「臣謹遵殿下吩咐。」

  上次兩人在六部值房低聲商量時門沒關好,不知漏了哪幾句被門外的裴顯聽見,他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就起身走了。

  二月裡寒風料峭的,姜鸞今天特意囑咐把正殿的門大開著,表示裡頭沒說什麼不能聽的私密事,外頭的人也別聽壁角的意思。

  殿門大開著,門外掛起的厚厚的布簾子被穿堂風吹得不時搖擺幾下,灌進來的風不小,正殿裡點起的炭盆都聚不攏熱氣。

  守著炭盆的春蟄和夏至兩個正小聲嘀咕著,「門開得這麼大,凍死個人,那位今天來不來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聽到一聲齊齊高喊。東宮正陽門外值守的禁衛們扯著嗓子大喊,「小的見過督帥!」

  裴顯來了。

  人遠遠地剛踏上東宮大門的台階,禁衛們的一嗓子喊得人盡皆知。

  等他步履從容地走近,撩開擋風布簾子走進正殿時,謝瀾已經收拾好了書卷筆墨,站在門邊,向姜鸞拂衣行禮告退,和裴顯擦肩而過,直接出了殿外。

  姜鸞斜靠在明間正中的羅漢床頭,臉沖著門外,指尖閒散地敲著面前的紅木長案。

  「裴中書幾天沒過來了。瞧見了門口新安置的厚布簾子沒?擋風的。以後門不關了。你也別站門外,人到了直接進來。」

  裴顯回身瞥了眼厚布簾子,什麼也未說。

  他把手裡的提盒放下,放在姜鸞面前的長案上。

  「今日入宮得晚,路過城東珍香齋,正好碰到一屜四寶蒸餅剛出籠,順手買來了,殿下嘗嘗。」

  城東珍香齋的四寶蒸餅是京城出名的糕點鋪子,每天剛開門就有長長的人龍排在外頭。

  京城的所謂『蒸餅』,花式繁多,有包餡料的,不包餡料的,個頭有大有小,只要是上竹屜隔水蒸熟的面食,一律叫做蒸餅。

  珍香齋的四寶蒸餅,出名就出名在麵食做得精巧,小巧玲瓏的四粒薄餡蒸餅,有羊肉餡的,芝麻餡的,鵝脯餡的,菘菜肉餡的,統共售賣二十來種餡類。

  一小屜蒸籠裡四個蒸餅,四種不同的口味,做成牡丹、芙蕖、月季、墨菊、兔兒、蝶兒,壽桃等各種精巧花形,討巧又討喜,價錢當然不是尋常百姓負擔得起,在京城世家勳貴門第的女眷中負有盛名。

  姜鸞聽過四寶蒸餅的名頭,沒吃過。她輕輕地咦了聲,傾身靠近過去,打開熱氣騰騰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稀奇地打量著各式精巧蒸餅。

  打量了半天,她拿長筷夾了個兔兒拜月的蒸餅,咬了一口,是羊肉餡的,熱騰騰香噴噴。

  嘴裡吃得鼓鼓囊囊的,邊咀嚼著邊商量,「盧四郎回來了,把人安排在東宮歇息幾天,由東宮禁衛看守著,沒問題吧。」

  裴顯撩袍坐在對面,啜了口新送上的熱茶,「當然可以。」

  他今天格外地好說話,還破天荒地頭一次帶了宮外的吃食給她,姜鸞咬著蒸餅的同時拿眼角餘光瞄他,試探地又問了句,

  「京畿塢堡裡被死士殺了毀容的主事之人,如今屍身在兵馬元帥府裡,你死活不肯讓我瞧的那個——身份追蹤探查出來了?」

  裴顯並不瞞她,乾脆地一點頭,「查出來了。」

  「誰誰誰?」姜鸞大感興趣,咬蒸餅的動作都停了。

  裴顯端起茶碗,啜了口熱茶: 「賀游。」

  姜鸞一怔,是個陌生的名字。「賀游又是誰?」

  裴顯開始從容喝茶,不應聲了。

  姜鸞咬著鮮香的肉餡蒸餅,邊吃邊盯著他。拿官場上混出來的話術對付誰呢。

  回答了她的問題了嗎?回答了。

  答了個名字,出身來歷一律不說,跟沒回答有什麼區別。

  吃完了一個,筷子尖隨意地撥弄著提盒裡其他幾隻精巧的花樣,姜鸞說,「不肯講是吧。無妨,我手裡有人。文鏡的兵有十來個是軍裡探哨出身的,我自己查。」

  裴顯終於開口了。

  他勸誡說,「殿下稍安勿躁。賀游身上的線索不少,已經牽扯出了背後的人物,這幾日就會有眉目了。」

  姜鸞點點頭,表示聽到了,開始吃第二個蒸餅。這回是芝麻餡的,店家拿熱油炒製過了,一口咬下,芝麻香氣飄散出老遠,吃得滿口甘香。

  裴顯看她吃得滿足,不動聲色換了個話題,「盧四郎黑了不少。」

  「是啊。」盧四郎這次被搶回來,跟之前京城時的對比太過強烈了,姜鸞惋惜地嘆了口氣,

  「人也瘦了。原本多俊俏一個少年郎,現在又黑又瘦,看起來有點磕磣。聽說被那群人挾持著,在荒郊野外輾轉了一個月,餐風露宿,又時刻提心吊膽的,傷損容貌啊。」

  裴顯點頭讚同,「東宮裡的點點長得精緻雪白。盧四郎如今又黑又瘦,和點點長得絲毫不像了。」

  「是不像了。」姜鸞應下,小口小口地吃著芝麻餡的蒸餅,越想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你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

  「盧四郎和點點長得絲毫不像了,自然不配做殿下的愛寵了。」裴顯坦然說,「山裡的狸奴別院撤了吧。在東宮裡歇息幾天,送回兵馬元帥府看守起來。」

  姜鸞聽出了他的來意,蒸餅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稀罕地盯著裴顯。

  裴顯巋然不動地安坐,迎著她的打量,淡然反問,「殿下看我做什麼?」

  「難得吃你一頓好糕點,剛才還覺得稀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姜鸞拿筷子尖挑著蒸籠裡的四色蒸餅,悠然感嘆,

  「一頓珍香齋的蒸餅,就想換走我花了半窖子金的大價錢保下的狸奴?」

  長筷挑挑揀揀,選了個牡丹蒸餅,咬了一口,是細嫩的鵝脯餡。姜鸞邊吃邊說,

  「不給。就算黑了瘦了不好看了,還是我的醜狸奴。不許把他提走,給我擱東宮裡。蒸餅我也吃了,你看怎麼辦吧。」

  裴顯啞然片刻,打開提盒下層,露出另外四色精緻蒸餅。

  「殿下的狸奴不願丟棄……罷了。臣額外多調些兵來東宮看守著。繼續吃蒸餅。」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七章

  天氣進入二月,過了立春,報春的早梅開滿了皇城角落。

  就連東宮的演武沙場的角落裡,也零零落落開了幾枝紅梅。

  姜鸞下午在沙場練拉弓。

  文鏡在旁邊看顧著,偶爾調整一下開弓發力的姿勢。

  她如今用竹弓竹箭,已經可以穩定地射出七十步了。昨天把紅靶挪到了五十步外,竹箭射出,像模像樣地射中了靶,她興奮得練了一下午,差點耽擱了謝瀾那邊的進學。

  「殿下練箭的耐心和手上的準頭都是有的。」文鏡看到現在,看出點門道,含蓄地點出問題所在,

  「下盤不穩。尤其是風大的時候,下盤不穩,會帶歪手上發力的準頭。」

  姜鸞喘息著,把弓箭扔在地上,往旁邊的月牙墩子上一坐,拿布擦拭額頭滲出的細汗。

  「你的意思,還是要練馬步?」她想起來就渾身疼,「你說話怎麼和裴中書一個路子,不愧是他手下帶出來的。我就不想扎馬步。扎半個時辰我的腿抖一天。」

  文鏡實話實話,「殿下恕罪,射術並非速成之道,基本功還是要打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門外傳來東宮禁衛們洪亮的見禮聲:「小的見過裴中書!」

  自打盧四郎進了東宮,裴顯有事無事就過來轉一圈。

  今日在沙場找到了人,理所當然接過文鏡的弓馬教諭職責,教導起了射術。

  他教導起來比文鏡不客氣多了。

  直接把竹弓扔去角落裡,挑選了一把軟弓。

  「抬手。」他站在姜鸞身側,抬手比劃一個高度,「肩用力,手抬高,穩穩地開弓弦,如同懷抱滿月。」

  他這邊說得輕巧,那邊姜鸞搖搖晃晃地開弓,木弓吱嘎作響,大冷天的,瓷白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細汗。

  好容易拉開了,裴顯還不滿意,重復了一遍,「開弓姿勢太低。手抬高。」

  見姜鸞的手臂半天抬不上去,他站在身側,二話不說,直接按住她的上手臂和肘彎處,往上一抬。

  「哎呀呀呀~」姜鸞差點原地跳腳,直接把軟弓扔了,捂著酸痛難忍的手肘,嘶嘶地倒吸氣喊疼,「手斷了!」

  裴顯背手站旁邊,斜睨過來一眼,雖不說話,眼裡明晃晃都是:哪裡斷了?給我看看。

  姜鸞吸著氣,把窄袖往上捋,又費勁地捋起夾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指著手肘彎下被捏出來的淤青,

  「你拿我的手臂當木棍使?用那麼大力,耍棍呢?」

  裴顯見了明顯的淤青,也微微皺了下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扶過她的手臂,在淤青處輕柔地揉捏了幾下,發散皮下淤血。

  始作俑者在旁邊,姜鸞當然毫不客氣地使喚他,按了足足半刻鐘才讓他放手。

  她這時才想起文鏡還在附近,視線搜尋了一圈。

  文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默默退到沙場木門外去了。背著身,守在門邊。

  姜鸞懷疑地瞥著文鏡挺拔的背影,「他察覺出什麼了吧?」她低聲和裴顯商量著,「怎麼不來問呢。」

  「你要他問什麼。」

  裴顯把她捋起的幾層衣袖一層層放好,從地上撿起軟弓,遞回給姜鸞,「文鏡向來很懂事。」

  姜鸞又練了一陣箭,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了,坐回去邊上,邊擦汗邊望著文鏡守在門外的背影。

  她心裡有件事很久了,趁著今天相關的人都在,鄭重其事地警告。

  「已經到二月裡了,文鏡的冠禮怎麼說。我戴了一個月的鐵護腕換來的。你可不許食言。」

  裴顯一頷首,「已經在安排了。」

  姜鸞活動了整個下午,臉頰泛起健康紅潤的血色,鮮妍明媚,落在裴顯的眼裡,露出欣賞滿意的神色。

  「其實去年六七月間,臣就和文鏡提過一次冠禮。殿下就算不主動替他承擔一個月的責罰,不戴那個月的鐵護腕,臣也是要按照去年的約定,替文鏡加冠的。」

  姜鸞:「……」

  裴顯又輕描淡寫加了句,「殿下後來戴著鐵護腕過來和臣商量,除夕夜和正月初一不戴。臣本來想說這兩天免了,還未來得及說,殿下已經自己主動提議,順延兩天行不行。臣當時就想著,殿下好乖。」

  「……」姜鸞氣成了河豚。

  文鏡背著門邊守衛,忽然聽背後傳來一陣不尋常的聲音,轉回身去看,赫然驚見皇太女殿下拿起剛才練箭的竹弓竹箭,對著自家督帥身上就砸。

  裴顯嘴角噙著笑,坐在沙場邊不動,任她亂砸一通出氣,把砸過來的竹箭一支支地放回竹筒裡。

  姜鸞把手邊的竹箭都砸完了,還不解氣,把人往門外趕。

  「出去出去,忙你的政事去。最近怎麼這麼得空,整天在東宮轉悠。政事堂不忙了?」

  新年開始,各州府的急事大事雪片般報上朝廷,每天都有新的事要定奪,政事堂當然忙得很。

  但裴顯自從去年七月底夜裡被當街刺殺重傷,他就有三分心思留意在政事之外了。

  被文鏡連鍋端掉的京畿郊外的無名塢堡,主事之人是王相的學生,賀游。

  王相早已被驚動。

  賀游失蹤了半個月,他平日交好的王相一派的官員沒有一個出聲的,報官的當然更不會有。

  直到一月底二月頭,才由賀游曾經的同年好友——御前死諫,挨了一頓廷杖差點被打死,從此被賀游刻意疏遠的御史台大炮仗,章御史——給捅出來報了失蹤。

  王相至今按兵不動,沒有做出什麼反撲的大動作,因為他那邊有一件事至今沒有查驗清楚。

  帶兵連鍋端了京畿塢堡的文鏡,曾經是兵馬元帥府的人,現在是東宮的人。

  王相還未查清楚,文鏡究竟奉了哪邊的諭令。

  老謀深算的狐狸,向來謀定而後動。至關重要的關鍵沒有弄清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動手謀劃下一步的。

  裴顯這邊也按兵不動。

  所有針對王相的懷疑,除了兵馬元帥府裡的賀游屍體是真的,其他都是揣測。

  他缺乏實證。

  太原王氏是四大姓之首,三代出了兩任宰輔,王相是朝中百官之首。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勢力,不是范陽盧氏能比的。

  最關鍵的一點差別,王氏沒有盧氏的污點。

  王相是個善謀算的能臣,時常提攜後輩,在朝中的聲譽卓著。王氏家族約束族人嚴厲,出仕的王氏族人裡,沒有一個貪腐軍餉的盧望正。

  王相本人言談和藹,和裴顯在朝堂上的關係甚至相當不錯。

  不到最後圖窮匕見的時刻,裴顯不想和太原王氏直接對上。

  但所有的捕風捉影的線索,都逐漸指向王氏。

  尤其文鏡搜來的強弩,和七月底刺殺他的弓弩是同一批次的私鑄武器。

  王相和他算不上政敵,兩人並無針鋒相對的時刻。如果王氏是七月裡那場刺殺的幕後黑手,目的何在?

  如果王氏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而是有另一股勢力暗中引導他們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京城中哪還有這麼一股勢力?

  裴顯這幾日在政事堂對著王相寒暄談笑時,心裡始終在沉沉地盤算著。

  姜鸞卻不等了。

  ————

  文鏡從塢堡裡搜尋出來的強弩是致命利器,掌管庫房的白露想要壓進偏殿的箱籠裡,姜鸞不讓。

  她把強弩日日夜夜地放在寢堂大架子床下面。

  用的還是和臨風殿裡那時同樣的藉口,「凶器鎮宅。」

  每晚臨睡前,她都會把強弩從床底拖出來,拿在手裡摸索一遍,指尖仔細地碰觸弩箭觸發的懸刀。

  這是單人使用的強弩,但和從前丁翦給她的小巧手弩絕不類似,弩身寬而大。

  如果製造得更大些,下半張可以放在地上,用腳踩住,以腰腿部位的力道發力拉開,就是軍中的強弩了。隔著數十丈距離,可以把遠處衝鋒的對手連人帶馬牢牢釘在地上。

  她手頭繳獲的這張強弩造得沒那麼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沒有把人釘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構造是相同的,都沖著一擊致命的目的。

  她輕輕摸索著懸刀。回想著。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尋常夜晚,裴顯騎馬出宮回府歇息,有人伏擊在暗處,在手臂上架起這種強弩,對準長街上策馬緩行的裴顯,懷著擊殺的目的,沖著他的胸膛處扣動了懸刀。

  裴顯精擅騎術,破空風聲襲來的同時,在馬上猛地側身避過,致命弩箭沒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進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這輩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覺,沒有避過呢?

  如果薛奪沒有告訴文鏡,文鏡沒有告訴她,所有人悄無聲息地隱瞞他被刺殺的事,他自己也隱瞞著,肩頭的穿透傷在大熱天裡惡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麼多的事都改變了。那麼多人的生死命數也改變了。

  那麼多人的命數由死轉生。她又如何能篤定,上一世被刺殺重傷的人,這一世不會傷重而死?

  如果這場致命的刺殺帶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歲的大好年華重生回來,見了幾面,說了幾次話,吵了幾次嘴,論下一場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隱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沒來得及說給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對著對面的白牆,姜鸞手指發力,扣下了懸刀。

  嗡——沒有上弩箭的空弦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響。

  她把沉重的強弩踢進了床下。

  「盧四郎人還沒睡下吧?」她揚聲吩咐外頭,「請他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叮囑他。」

  ————

  皇城東南邊的嘉福門,因為靠近東宮,向來由東宮禁衛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門從裡打開。

  一輛外表尋常的馬車從門裡行駛出去,直奔京城西門。

  馬車偶爾撞到長街巡值的幾隊武侯,跟車的幾個漢子當眾亮出東宮的禁衛腰牌,武侯們諾諾而退。

  三更時分,跟車禁衛叫開了西城門,沿著人跡稀少的官道往西北邊行駛出幾里,停在一處山勢嶙峋的荒野山處。

  這裡是京城城郊出了名的亂葬崗。

  半夜行駛而來的車輪滾動聲驚起了幾隻寒鴉,亂葬崗野火磷光點點。

  「大半夜的,瘮得慌。」趕車的東宮禁衛把馬車停在路邊,跟同僚商議著,

  「一大片都是亂葬崗,每個坑裡都是草席捲的屍體,爛肉一堆,又沒個墓碑,誰知道他們盧家人葬在哪處。」

  「殿下說留他一條命,扔去亂葬崗,跟他家人放一處自生自滅,我們扔這兒就回吧。」

  幾個跟車的禁衛全部下車,把車簾子捲起,從馬車上抬出一個捲起的草席,往路邊一擱,馬車走了。

  草席沒有拿繩索綁住,裡頭顫動了幾下,被人從裡面扒開。

  盧四郎從裹身的草席裡掙扎而出,坐在深夜的亂葬崗山下。

  周圍都是無名墳堆,土裡露出的白骨露出點點磷火,被驚擾的幾隻寒鴉圍繞著他盤旋不退。

  深夜被丟棄在荒山,盧四郎什麼也沒有,身上只穿了件褪了色的舊錦袍。正是他當初從兵馬元帥府牢獄裡被帶出去時穿的那身。

  六月盧氏查抄當日,他被囚車帶走時,穿的就是這身朱衣錦袍。在牢獄裡穿了幾個月,鮮妍朱色褪盡了顏色。

  如今又穿上了這身,坐在盧氏嫡系全族葬身埋骨的亂葬崗裡。

  盧四郎望著四周的荒涼山野,臉上露出恍惚的神色。

  更深露重,他肩頭被露水打濕,一動不動地坐在路邊。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一輛山野常見的青篷驢車從遠處官道出現,停在盧四郎的身邊。

  京城男子常穿的烏皮六合靴出現在視野裡。

  盧四郎坐在路邊,隔了許久,才被驚動似的,茫然地抬起了臉。

  俯身看他的是一個陌生臉孔的男子,三四十來歲,白面微鬚,穿了身讀書人常穿的墨青襴袍,看起來像是個有些身份的幕僚師爺。

  「盧氏四郎,盧鳳宜?」那人確認似的喚他。

  盧四郎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恍惚了許久,才點點頭。

  來人盤問他,「東宮皇太女殿下將你要了去,為你專門置辦了城外別院,據說對你極喜愛看重,盧四郎,如今你為何卻出現在城外的亂葬崗裡?」

  盧四郎坐在原處,露出空白的神情,似乎這個簡單的問題讓他思考了很久才能回答。

  他木然道,「入了東宮,哪有什麼盧四郎。東宮裡只有一只名叫玉玉的狸奴。曾經玉玉長得白皙漂亮,和點點長得像,得了殿下的青睞。後來玉玉被人搶出去一個月,山野裡曬黑了,餓瘦了,不再漂亮,和點點長得不像了,遭了殿下的嫌棄,就被扔出來了。」

  來人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深思著,直起身站在路邊,目光掃過盧四郎身上褪色的舊錦袍,把他裹了扔在路邊的草席。

  分文銅錢沒有,大冷天的只給一件單袍子裹身,直接扔到了京城外的亂葬崗,顯然是任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雖然在情理之外,匪夷所思,卻符合東宮一貫的肆意難測的性子……」來人喃喃地自語著。

  片刻後,來人下定了決心,上前一步介紹自己,「我乃盧氏舊友。不忍見昔日舊友家的兒郎落到如此淒涼境遇,盧四郎,你為何不隨我去,給自己一條活路。」

  盧四郎坐在路邊,目光抬起,掃過路邊不顯露身份的尋常驢車,至今未透露身份來歷的『昔日舊友』。

  他回憶起姜鸞昨夜召見他,和他在燈下單刀直入的一番深談。

  「吃點熱麵,聽我說。」她推過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菌子麵,「我有個想法,需得你出面。但這次會非常的艱難辛苦,遠勝於你上個月被人挾持,在山林裡日曬雨淋的辛苦。」

  姜鸞溫聲緩語地對他說,「委屈你半夜受凍受驚。此事宜早不宜遲,如果你同意的話,等你吃完這碗麵,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你在城外不要太憂慮,不到天亮時,應該就有人打著『盧氏舊友』的名頭去尋你。」

  「當日把你從兵馬元帥府裡偷出來,在御前討了你來東宮,並沒有和你提前商量,硬塞給了你一條你不喜歡的活路。」

  「今夜本宮把你放出城外,你面前就有兩條路了。」

  「第一條路,按照本宮和你商量的計劃行事,事成之後,你回東宮。」

  「當然也有第二條路。『盧氏舊友』站在你面前時,他會帶給你第二條路。」

  「盧四郎,你大難不死,如今兩條路擺在你面前,兩條都是生路。你的前路還長,以後往哪條路走,你自己選。」

  「我只和你說一句:你不辜負本宮,本宮必不辜負你。你想堂堂正正做個人,我記著。等你回了東宮,我把你盧鳳宜的姓名還給你。當然了,最後選哪條路走,還是要看你自己。」

  盧四郎衣袖裡的手攥緊成拳頭。

  對著面前『盧氏舊友』 邀他上車的手勢,他緩緩站起了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八章

  裴顯聽說盧四郎被扔出去的事,已經是第二天午後時分。

  「末將早上聽了消息,趕過去亂葬崗時,人已經不見了。」

  「路邊泥濘有車轍。被人趕著驢車接走。」

  外皇城的值房裡,文鏡站在長案邊,回稟給裴顯知曉。

  偌大京城,多少耳目盯著東宮。半夜出去一輛馬車,又沒有偽裝行跡,只怕是被人一路盯著出了城。

  文鏡越想越心驚。冷汗都下來了。

  他知道消息時太晚,趕去亂葬崗時,隔了幾個時辰,人已經跟丟了。

  他懊悔地說,「早知道殿下會把人丟去亂葬崗自生自滅……還不如回京的半路上直接殺了。盧四郎落入有心人手裡,後患無窮。」

  裴顯倒沒有太大的心緒波動。

  他遭遇過的風浪比眼前更大的多多了。丟了個盧四郎,驚不到他。

  「此事我知道了,後續你不必再管。先回去吧。」他安撫文鏡,「過幾日就是你的冠禮,還是如常舉辦。地點還需要和你家殿下再商榷。」

  目送文鏡匆匆去遠,他叫來了薛奪,問他,「盧氏抄家那次,叫你秘密水路運出去的那批箱籠,知道的有多少人?」

  「包括末將在內,八人。」薛奪一一報了名字,都是河東跟過來的心腹。

  裴顯沉吟著,點了四個人的名字。

  「他們四個是成了親,有家有口的人。兵部最近會抽調人手押送一批糧草和軍餉去河東大營,叫他們四個跟車押送, 先回河東一陣。」

  薛奪點頭應下,走出幾步,又轉回來說,「末將沒成親,上頭爹娘有哥哥嫂子看顧著,末將一個人顧好自己就行。末將留在京城裡跟隨督帥。」

  裴顯倒也沒駁他。

  「眼前雖有些風浪,不至於是什麼深海大浪。你留下,走一步看一步。」

  薛奪摩拳擦掌,「管他是哪家高門大姓,抄家砍人,弟兄們刀槍衝鋒,督帥一句話的事!末將請戰!下面做什麼。」

  裴顯掀起眼皮,眼風掃過躍躍欲試的薛奪。

  「下面做什麼?按兵不動,等著。這幾天先給文鏡加冠。」

  ——

  文鏡加冠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五。

  加冠的地點在兵馬元帥府,但文鏡不能直接過去。兵馬元帥府是裴顯的地盤,進出的人默認是他麾下心腹。

  時局詭譎,文鏡現在是東宮的人,裴顯和文鏡的關係是好還是壞,不能落入外人眼中。

  文鏡是以護衛皇太女的名義,由姜鸞帶進了兵馬元帥府。

  進去之前,還特意氣勢洶洶圍堵了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頭圍觀的百姓黑壓壓圍了一圈。

  姜鸞便在東宮禁衛氣勢十足的環繞下緩步出了馬車,站在門口,擺出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罵戰姿態:

  「躲在府裡就能避開不見了?本宮今日登門拜訪,叫你們督帥親自出來見本宮!」

  裴顯迎了出來。

  在門口擺出綿裡藏針的態度,唇槍舌劍了幾個回合,把人領進門。

  領著文鏡直奔外書房加冠。

  文鏡所有相熟的同袍好友都在外書房裡。

  手裡穩穩握著刀弓、帶兵清繳塢堡死士,一場硬仗打得毫不含糊的少年將軍,披上了華美錦袍,在相熟的同袍們面前,由自家督帥替他束髮加冠,從此成年。

  圍觀眾人的歡笑起哄個不停,文鏡靦腆又喜悅,手足無措。

  加冠之後,當然是喝酒。

  文鏡今日加冠成人,不僅不會有人替他擋酒,還有壞心眼的多灌他兩杯。

  姜鸞看熱鬧不嫌大,早晨又開了內庫,取出除夕夜給裴顯用過的半斤大金樽,帶了過來,笑吟吟倒滿了,捧過去。

  文鏡:「……」

  天沒全黑時文鏡就躺下了。

  ——

  掌燈時分,書房裡點起幾盞蠟燭和油燈。

  文鏡躺在裡間小榻上,醉得人事不知,掐人中都掐不醒,幾個親兵圍著灌他醒酒湯。

  姜鸞站在書房靠窗的桐木長案邊,傾身打量著空空的花盆。

  「裴中書,若不是我今日過來了一趟,我竟不知道,這盆土是我去年十月好好送過來的報歲蘭。」

  裴顯淡定地把那空盆從窗邊挪開,「逝者已矣,入土為安。」

  「之前不是說好三個月內養死了送回來,我這邊再送新的?」姜鸞翻來覆去地查驗,花盆是東宮送過來的不錯,裡頭的土拱起一堆是怎麼回事。

  「始終半死不活,撐著過了年,沒有撐過正月。正月十七那天徹底不行了。」裴顯的手指隨意拈了拈拱起的土,「索性把枝葉都埋在盆裡。」

  姜鸞算了算日子,瞄過去一眼。

  正月十七,剛過了混亂不堪的上元夜,這位不知為什麼沒往下徹查,上元夜的『意外』成了一筆糊塗帳;顧六郎的事又發了。

  一團亂麻,誰還顧得上書房裡的花。

  她輕咳了聲,把話題從危險的邊緣拉回安全地帶。

  「沒了就沒了,東宮裡上好的蘭花再送一盆過來就是——」

  聽到這裡的薛奪忍不住了。

  書房裡圍著文鏡灌醒酒湯的人不少,薛奪坐在文鏡的小榻邊,但注意力都在聽自家督帥和皇太女說話。

  原以為兩人湊在一起說了半天,總該說到正事,沒想到聽來聽去,全是不著邊際的絮絮閒話。

  薛奪快急死了。

  他又聽了幾句 『慘遭荼毒的第幾盆了』,『蘭花如果有腿,見了裴中書必定望風而逃』……

  「末將貿然插嘴,殿下恕罪。」薛奪起身,幾步走近窗邊低聲談笑的兩人身側,姜鸞和裴顯齊齊停了話頭,視線望過來。

  薛奪開口直奔主題,「殿下,末將和殿下相識已經整年了。殿下身份貴重,不敢攀交情,只求一個開口把話說完的機會。盧四郎被殿下丟棄亂葬崗,當夜就被不明身份的人帶走——」

  他還是沒能把話說完。裴顯低沉地開口阻止了他。

  「薛奪,出去。」

  薛奪堅持道,「督帥!怎能任由事態嚴重——」

  「出去。」裴顯加重了語氣。

  薛奪煩躁地原地抓了半天頭髮,還是聽命,大步出去了書房。

  姜鸞不出聲地瞧熱鬧。熱鬧結束得太快,兩三句就完了,她挺遺憾的。

  「怎麼不讓他把話說完。我倒想聽一聽。前幾天夜裡東宮扔出去個盧四郎,後來被人撿走了?你們覺得事態究竟如何嚴重了,說來聽聽?」

  裴顯卻擺出想要結束話題的態度,一句話簡短帶過。

  「殿下扔了個醜狸奴,算不上什麼大事。」

  既沒有追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一聲招呼不打就把盧四郎給扔了。

  也沒有一樁樁地數落盧四郎可能導致的大麻煩。

  他一句話就結束了關於盧四郎的話題,往醉酒的文鏡那邊走去,俯身看他醒了沒有。

  姜鸞不滿地盯著他的背影。

  她今天過來,除了送文鏡來加冠,原本也打算著把她的籌劃透兩句口風給他。

  但看起來對方似乎聽到了風聲,也有了應對,卻連一個字都不肯跟她提,在她面前裝無事。

  行啊。

  姜鸞慢悠悠地在書房裡四處晃悠,摸摸光禿禿的雪白的牆,從大書架裡抽幾本書看看。

  他不提,她也不提。

  文鏡被灌了兩大碗醒酒湯,終於醒了酒,吐完了兩輪,搖搖晃晃地站穩了,姜鸞帶著人轉身就走。

  ————————

  人年紀上去了,起身得就早。

  王相和李相兩位五十來歲的宰臣,時常是政事堂裡最早去的兩個。一盞茶喝完了,另外兩個年輕的才到。

  一盞茶的時辰,足以談很多事了。

  王相今天早晨喝著新沏的清茶,溫和地找李相說事。

  「昨日聖人下了封密旨,李相斟酌斟酌?」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帛書遞過去。

  李相打開通讀完,震驚了。

  「這……聖人膝下才有了身體康健的小殿下,十年便能出閣讀書,順理成章地皇太子,怎的要傳大位給皇太女!如何使得!王相,我等為臣者,必須勸諫啊。」

  王相含笑做出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勸諫了,因此才只是一道密旨,尚未公之於眾。被老夫藏於袖中,只帶給李相斟酌。」

  李相道:「崔中丞那邊……」

  「崔中丞家中立了女公子,女君對他們有益無害,崔氏想著借女君的風勢更進一步。密旨之事,崔中丞必然是讚成的。」

  李相又道,「裴中書那邊……」

  「裴中書心思難測啊。」王相撫鬚笑嘆。

  周圍無人,李相拍案讚同。

  「邊關節度使出身,做事獨斷專行,和京城格格不入。每每有匪夷所思的念頭,偏又言辭鋒鋭,辯駁不得。當初就不該聽從他的提議,立什麼皇太女。如今騎虎難下,等小殿下長大了,如何名正言順地在朝堂立身?」

  王相的想法卻不同。

  「裴中書當初說得其實不錯。八月京城大亂當時,聖人發了癔症,病情危重,小殿下並未誕生,確實需要成年康健的東宮嗣君,穩定朝野的浮動人心。就如同去年三月圍城時,京畿危急,我等也需要裴中書的八萬玄鐵騎精兵入京,撐立局勢。」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情勢大不同,可以徐徐圖之。」

  王相把密詔收入袖中,含笑勸慰:「聖人是好商量的性子,密詔之事暫緩幾日無妨。李相,稍後幾日,或許有出乎意料的轉折也說不定。」

  ——

  一輛尋常的青篷驢車,在清晨的魚肚白微光裡停在皇宮附近的街巷暗處。

  盧四郎穿著那身褪了色的舊錦袍,從驢車出來。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走向宮門外。

  天色即將五更,朝會即將開始,上朝的官員若是遲了會被糾察御史記下罰俸,此刻入宮的官員加快腳步,從宮門兩邊開啟的側門匆匆進入。

  就在這要緊的時候,卻有眼尖的官員在宮門下停了腳步。

  吃驚地望向登聞鼓方向。

  登聞鼓是太皇帝時就設立的,牛皮大鼓放在宮門外,日夜有四名禁衛守著,專門為天下喊冤百姓設立,只要是大聞朝子民,千里迢迢入京而來,皆可擊鼓鳴冤。

  當然了,開國兩百年過去,開國時設立的許多規矩廢弛,登聞鼓早成了宮門外的擺設。

  就連京城本地的百姓許多都不知道宮門外專門擺個大鼓有何用處。牛皮大鼓日曬雨淋早發了黴,早前還更換了幾次,如今十幾年沒人理睬了。

  今日清晨,卻有個身形消瘦的少年郎君,穿了身褪盡了朱色的破舊錦袍,一步步地往登聞鼓而去。

  宮門下無意看見的官員驚得面面相覷。有人借著城樓火把光芒仔細打量,驚駭地說,「那個是……盧四郎吧。他竟還活著?盧氏嫡系不是去年冬日裡死絕了嗎。」

  「盧四郎?」停步觀望的官員們更多了,有昔日熟識的仔細去瞧,邊看邊搖頭,「輪廓倒是類似,但仔細去看,卻又……不像,不像。」

  眾人停步注視,盧四郎卻並沒有太多的在乎。

  當初他被人從兵馬元帥府的囚牢裡偷出來,通往城外亂葬崗的死路,被置換成了一條通往東宮的生路。

  再經歷了一夜的亂葬崗,登上『盧氏舊友』的驢車後,他如今的面前擺放了兩條路。兩條都是生路。

  今天要做的事,他心裡早已想好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了登聞鼓邊擺放的大鼓槌,奮力往牛皮大鼓上捶去。

  「咚——咚——」

  年久沉悶的鼓響,傳過初春微曦的天邊,驚起樹梢高處巢中的燕雀,一聲聲地傳出去,迴蕩在肅穆的外皇城。

  守衛登聞鼓的禁衛們終於從愣神裡反應過來,按照上百年傳下的老規矩,一左一右按住盧四郎的手臂,把鼓槌放回去,推著盧四郎穿過了圍觀的官員人群,走進了宮門。

  走近了,看清楚了,舊日交游的世家子弟們各個驚愕色變,「——當真是盧四郎!他還活著!他敲響了登聞鼓!」

  「——他要告誰!」

  ——————

  沉悶的鼓響,傳過了六部外值房的回廊,在寂寥空曠的清晨庭院裡迴蕩著。

  政事堂今日有人來得早。

  聖人最近連續發作癔症,已經接連三四日沒有早朝了。王相凌晨入宮,慣例地直入政事堂。

  年紀大了,人起得早,他今日又是第一個到,看守政事堂的小內侍替他把各處燭台點上,又奉命推開了四邊的窗。

  登聞鼓聲,就在四更三刻準時響起,通過大開的窗戶,傳入了王相的耳朵。

  李相今日也來得早。

  此刻正對坐在王相對面,微笑拈鬚,聽著登聞鼓響。

  裴顯走進政事堂時,正好踩著登聞鼓的最後幾聲聲響進來。

  他走去慣常的坐席處,撩袍坐下,側耳細聽著沉悶的鼓點聲消失。

  「聽著不像是每日早晨鐘鼓樓的晨鼓。」

  他注意到了對面李相臉上隱約的笑意,窺望他的不尋常的眼神,掃了眼氣定神閒飲茶的王相,淡淡問了句,

  「請教王相,李相,這是什麼鼓?什麼寓意?」

  王相笑而不答。

  李相笑呵呵道,「裴中書入京尚不滿一年,或許之前並未聽過。這鼓,乃是太皇帝時放在宮門外,為天下萬民伸冤的——登聞鼓哪。」

  聽到鼓聲出去打探動靜的人不少,片刻後,薛奪衝到政事堂外,把裴顯叫出去急稟。

  「督帥,大事不好了,剛才在宮外敲響登聞鼓的是盧四郎!人已經被帶入宮了。督帥,要不要現在半路把人截了,就地——」他做了個斬殺的姿勢。

  裴顯思忖著問,「聖人最近身子不好,盧四郎被帶去何處了?」

  薛奪道,「正在往政事堂方向過來!」

  入宮不卸的長劍此刻正懸掛在腰間,裴顯的拇指搭在鯊皮劍鞘上,緩緩撫摸著,沉吟不語。

  通往政事堂的長廊盡頭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噠、噠、噠,輕快又調皮。

  裴顯抬眼去看,昏暗的長廊的另一側轉角處,轉過來一片海棠色的衣角。

  下一刻,鮮妍姝麗的大片豔色跳入了他的眼簾。

  姜鸞今天穿得俐落,海棠色銀線纏枝紋的交領窄袖短上襦,茭白色長裙,兩支長玉簪簪住了烏髮,眉心花鈿點了一朵嫣色海棠,襯托得肌膚瓷白,人顯得氣色極好。

  姜鸞腳下的烏皮小靴踩著步廊裡的青石走近政事堂門口,路過了廊下低聲說話的裴顯和薛奪,停步看了一眼。

  裴顯帶著薛奪避讓行禮,「殿下安好。」

  「聽說了盧四郎敲登聞鼓的事了。」姜鸞打招呼,「人要來政事堂?本宮過來聽聽熱鬧。」

  薛奪忍耐不住,在姜鸞走過身側的時候,上前一步,

  「殿下心裡如何想的——」

  「薛奪。」裴顯喝住了他,「這裡輪不到你多嘴。退下。」

  薛奪咬著牙往後退,姜鸞卻腳步一轉,走近了過來。

  她原本走在步廊中央,往旁邊走了兩步,人就停在木欄桿邊上。步廊地勢高,她站在步廊裡往外探,正好和廊下站著的裴顯視線齊平。

  她興致盎然地打量裴顯此刻的神色。

  慣常的波瀾不驚。什麼也沒看出來。

  「越是大風大浪越端著?」姜鸞不滿地說,「沒意思了啊裴中書。說說看,你現在想什麼。」

  裴顯一個字也不說。

  他往政事堂那邊做了個請的姿勢,「崔中丞尚未至。王相,李相,都已經就座了。」

  姜鸞掂起腳尖,往燈火通明的政事堂裡遠遠探了一眼。

  她轉過身來,又打量了幾眼廊下沉穩靜立的裴顯,忽然噗嗤一笑,

  「你繼續忍著吧。我就跟你說一句。都五更了,崔中丞還沒來,說明今早登聞鼓的事崔中丞沒摻和。以後可以放心用他。」

  說完邁開腳步,噠噠噠地往前走過去了。

  薛奪滿腹疑竇,目送著皇太女走遠,探過來低聲說,「督帥……最後一句什麼意思?殿下她把盧四郎說扔就扔了,對我們究竟是……」

  裴顯同樣目送著姜鸞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門裡,抬手按了按眉心。

  「原以為是她年少心性,做事疏漏……」他自語,「或許並非如此?」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九章

  天邊亮起了初春的晨光,透過敞開的四面窗,透進了政事堂。

  盧四郎被卸了繩索,推到了燈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溫煦地跟他說話。

  「來者何人,為何敲登聞鼓。不必太過拘謹懼怕,就在這裡一五一十地說。若你擊鼓鳴奏的是大事的話,我等定然轉達聖人天聽。」

  盧四郎在亮堂燈火下抬起了臉,「草民……盧鳳宜。出身范陽盧氏,露山巷長房嫡次子。」

  御史中丞崔知海就在這時匆匆跨過門檻,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了下,正好走到門邊的裴顯拉了一把,把他扶住了。

  「兩位來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請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姜鸞盤膝坐在明堂正中,黑底大牌匾下的紅木羅漢床上,捧著杯熱騰騰的清茶,打開東宮帶過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拿了雙長筷,在裡頭挑挑揀揀。

  「今日過來瞧熱鬧,你們議你們的,本宮聽著就是。」

  李相今日卻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他捋鬚笑問,「盧四郎,老夫依稀記得,去歲冬日裡,盧氏嫡系定的都是死罪。你理應在獄中受絞,如今怎麼卻逃出生天,來宮外敲登聞鼓啊。」

  盧四郎垂目盯著政事堂的水磨石地,「皇太女殿下在御前求情,聖人開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東宮苟活了幾日,又被送去城外別院居住。」

  李相沒有順利問出他想要的「東宮把人當做狸奴養」的荒唐事,盧四郎隱瞞不提,又提到了聖人開口赦免。

  李相的心頭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還是辦下正事要緊,其餘事先擱置一陣無妨。

  他話鋒一轉,直擊正事,「盧四郎,你逃出生天,本應感恩戴德,度過餘生。今日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

  「太皇帝設立登聞鼓,乃是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盧四郎,你曾經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聖人御前赦免,如今依舊是大聞朝的子民。有什麼冤情,今日直說無妨。」

  盧四郎俯身拜下,開門見山說,「草民家族蒙羞,貪腐軍餉,私鑄甲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盧氏舉族盡歿,以全族性命償還死罪,草民無甚可說。但草民聽說裴中書抄沒盧氏家產當時,上奏朝廷,抄沒出十二萬兩金。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

  盧四郎的供狀裡牽扯出了裴中書三個字,崔知海的臉上登時變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顯。

  裴顯紋風不動地坐在原處,並未顯出任何震驚神情,也未開口阻攔盧四郎說話。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彷彿被牽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人,聽著聽著,甚至還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裴顯的養氣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從盧四郎短短一句話的供狀,他已經看到了前方的深淵,再往前幾步,京城才穩定下來的局面又要地動山搖。

  崔知海開口阻止,「盧四郎身份存疑。登聞鼓多少年沒人敲了,哪能隨便出來個人敲幾下鼓,就能動搖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覺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細細查問——」

  王相就在這時開口了。

  他和藹地說,「盧四郎身份並無任何疑問。此人確實是露山巷盧氏嫡系子弟,老夫和他相識。讓盧四郎說下去。」

  崔中丞震驚地住了嘴。

  驚駭的視線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聲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針。

  無論朝臣們如何政見分歧,互相攻訐,王相始終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從不輕易偏幫任何一方,也從不輕易和任何一個派系交惡,多年以來,在朝堂上起到了制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裡,王相卻親自下場了。

  崔中丞驚駭的目光又唰地轉向身側的裴顯。

  裴顯依舊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親自下場、意圖掀翻他根底的舉動也不能讓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後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姜鸞在吃蒸餅。

  東宮女官拎進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裡頭放的似乎是珍香齋的四色蒸餅,她拿筷子夾起一隻熱騰騰的小蝶兒,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視線,姜鸞還沖他抿著嘴笑了下,笑完了繼續低頭吃蒸餅。

  崔知海絕望地轉開了視線。

  ——這位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京城又要地動山搖,倉促間他也做不了什麼,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視線盯著面前的水磨地,再不說話了。

  盧四郎繼續往下陳述:

  「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盧氏家族認罪伏法,草民無話可說,但裴中書借著查抄名義,侵吞草民家族的私產。草民要敲鼓鳴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藹了。

  「盧四郎,以你估算,盧氏家產應有多少。裴中書貪墨國庫,貪墨了多少啊。」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一眼姜鸞。

  姜鸞已經吃完了一個蒸餅,放下長筷,盤膝靠在羅漢床邊,手肘撐著小巧的下頜,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盧四郎對著姜鸞的方向大禮拜下,低頭肅然道,

  「草民的估算,盧氏家產至少有十二萬六千兩金,裴中書貪墨國庫,至少貪墨了六千兩金!」

  李相拈鬚微笑的動作停在原地,半晌沒動彈。

  王相臉上和藹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眼上首位托腮聆聽、滿臉興致盎然的姜鸞,拿起茶碗,喝了口溫茶。

  姜鸞聽到這裡,悠閒地開口了。

  「哎呀,六千兩金,雖然不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庫向來是個肥差,搜羅個一千兩金、兩千兩金,悄悄落入兜裡,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六千兩金,聖人知道了,也要下詔斥責的啊。」

  她勸慰裴顯,「裴中書,貪墨的罪名不好聽。為了六千兩金,白擔了個貪墨國庫的大罪名,何必呢。當著政事堂諸位重臣的面,你認了吧。三日之內把六千兩金歸還國庫,本宮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顯起身請罪:「殿下恕罪。一時起了貪念,貪墨了六千兩金鋌,事後整日後悔慚愧不已。六千兩金至今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未動,臣明日就運去戶部,歸還國庫。」

  姜鸞拍手讚揚,「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聲好氣地和其他幾位重臣商量:「抄家盧氏抄出了十二萬兩金,貪墨六千兩金。數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書又答應全歸還了。為了這點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職查辦,追究貪墨國庫的罪名,有點太過了。聖人那邊也會覺得小題大做。諸位覺得呢。」

  李相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對盧四郎開口喝問,「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雞皮蒜末的事驚擾聖聽,你可知,你已經犯下了不敬大罪!」

  盧四郎高聲道,「並非雞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聖聽!」

  「草民被聖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別院度日,了此餘生。不想十二月裡,竟有一撥豪強將草民擄走,運送去了京畿某處防守嚴密的莊園。自稱是草民家族的舊友,威逼利誘,要草民敲響登聞鼓,栽贓給裴中書,把裴中書貪墨的六千兩金,說成二十萬兩金!」

  盧四郎大禮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卻也入仕數年,略認識官場幾人。那口口聲聲自認盧氏舊友的人,並非盧氏舊友,昔日從不登門。草民以為,此人冒名頂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訐朝廷重臣,背後必定藏著極大的陰謀!」

  「草民敲響登聞鼓,一來是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來懇請朝廷徹查到底!所謂『盧氏舊友』早上親自駕駛牛車送草民來宮外,盯著草民敲響登聞鼓,應該不會走遠,還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懇請朝廷立刻發兵,圍捕此人!」

  話音剛落,政事堂裡響起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姜鸞正好吃完了第二個蒸餅,拍手稱讚,

  「說的極好!可見盧四郎經歷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徹底回頭是岸,一片忠心向著朝廷了。北衙禁軍神武衛中郎將,薛奪何在!」

  薛奪就在門外,借著當值,豎起耳朵偷聽裡頭的動靜。忙不迭地戴好紅纓頭盔,疾奔進來,

  「末將在!」

  姜鸞沖他擺擺手,「還忙著戴什麼頭盔,趕緊帶你的兵,出去外頭抓人吶。」

  「末將尊令!」

  姜鸞起身,在明堂裡溜溜達達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面前。

  「喲,李相,面色不好看。早上吃壞了肚子了?」

  李相面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皇太女體恤。老臣早上沒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許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姜鸞點點頭,回身從提盒裡取出一個壽桃蒸餅,包在乾淨帕子裡,遞給他,「吃吧李相。裴中書大清早從珍香齋買來送去東宮的。還熱乎著。」

  她從李相跟前走開幾步,看了眼對面的崔知海。崔知海啞口無言,坐在原處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麼多茶水,你早上也沒吃東西?你也吃個蒸餅?」

  崔知海接過一個芝麻餡的兔兒蒸餅,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姜鸞又拿了個牡丹蒸餅,說,「王相——」

  自從盧四郎咬死『六千兩金』的貪墨,王相就再也不發一言。

  他並不接姜鸞遞過來的蒸餅,起身行禮,「老臣告退。」說罷官袍飄蕩,拂袖出門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餅。」姜鸞遺憾地,把牡丹蒸餅遞到裴顯面前,「裴中書,你自個兒吃了吧。」

  裴顯從容接過蒸餅, 「謝殿下賞賜。」

  姜鸞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還是瞧不出什麼端倪。

  牡丹蒸餅是蜜汁鹿肉餡的,裴顯慢條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時,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經告退了。

  不只是他們,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裡情形不對,平靜深海翻湧起了駭人旋渦,周圍值守的宮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離旋渦中央遠遠的。

  四面窗戶敞開的明亮政事堂裡,只剩下最後兩個沒走的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就著手邊的茶壺和空杯倒了杯溫茶,推過去對面。

  「吃完蒸餅喝杯茶,壓壓驚。喝完茶盡早把六千兩金鋌送去戶部,再給二兄秘密上個認罪奏本,罵自己罵得狠一點。六千兩金也不算少了。二兄應該會下密旨訓斥一頓,罰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職銜,說不定也會被削去幾個。」

  「謝殿下。」裴顯接過那杯溫茶,啜了一口,感慨說,

  「送來六千兩金鋌,換走了狸奴一隻,城外狸奴別院一座,轉手又把六千兩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籌劃。」

  姜鸞嗤地笑了。「算計不過人,服輸掏錢就行。」

  —————

  薛奪磨刀霍霍,請戰了七八日,終於有了光明正大領命動手的機會,立刻帶了手下精銳,猛虎下山一般直撲出宮,半個時辰不到,連車帶人全抓了回來。

  皇宮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車,車上查看動靜的『盧氏舊友』,連同趕車的大青驢都抓了。

  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幫手,知道許多機密事的心腹幕僚,軟硬兼施,很快撬開了口。

  過去數月裡,京城暗中發生的陰私事,一樁樁地抖露出來。

  京畿塢堡是王氏秘密產業,塢堡裡查獲的強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樁是顧六郎的事。

  皇城西門的守將劉牧光,家族能夠在京城扎穩腳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劉牧光知恩圖報,收下了王相的手書,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頭,當夜的皇宮城防露出破綻,左掖門無人看守,從外皇城可以直入後宮。

  當夜安排和顧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個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撥了幾句,提起謝五郎如今的風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當夜果然大放厥詞,激得顧六郎半夜去東宮討說法。

  按照幕僚的籌劃,顧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輕佻,酒後失言,說話必定不會好聽。東宮皇太女又不是什麼好脾氣,半夜把人亂棍打出來都是輕的。

  劉牧光已經安排了人手在路邊埋伏,只等顧六郎被狼狽趕出東宮,把他哄去皇宮裡連通洛水的池子邊,製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後查起的說辭,就會是「被皇太女訓斥,羞慚激憤投水。」

  顧娘娘因為虎兒的前程,已經和東宮皇太女起了心結。但顧娘娘是個低門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夠狠,不夠硬。一邊費盡心思提防著,一邊又猶猶豫豫地念著姑嫂情分。

  如果當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軟的心腸也會硬了。

  在大人物看來,撕破了臉有撕破了臉的好處。

  心裡尚殘存著親戚情誼,如何冷靜地替小殿下謀劃算計?

  有了顧六郎一條人命隔在中間,從此以後,兩邊再不得表面安寧,必定勢同水火。

  顧娘娘從此不再顧忌著從前的姑嫂情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小殿下謀算了。

  顧六郎一條命輕如鴻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籌劃,就有漏洞,就會出錯。

  顧六郎當夜醉酒直入左掖門,尋東宮皇太女討個說法的路上……走錯了路。

  ————

  登聞鼓一案引發的連續震蕩,並未公開聲張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進行。

  五日後,該查的都查了個清楚。

  為了避免大動靜,裴顯再次登門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選在深夜。

  王相沒有在正院會客,而是在相府後院的水榭邊見了裴顯。

  百年大族,枝繁葉茂,相比於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賜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尋常。

  王相就在朝廷賜下的不算大的官邸裡居住了二十餘年。

  原本普通尋常的一座官邸,在這二十餘年裡,逐漸被打理得精緻,新修建的幾處亭台樓閣,移步換景,處處顯出大族的風雅底蘊。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團花袍子,站在水榭邊,隨意地灑下魚餌,水面下的各色錦鯉蜂擁而至,爭相吞食。

  裴顯帶著幾名親隨,緩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側身見了裴顯,平淡頷首,「裴中書今日登門,帶了多少兵馬?」

  裴顯在五尺外停步:「並未帶兵馬,只攜了三五親隨而來。」

  「只帶了三五親隨。」王相笑了笑,「裴中書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書只帶了三五親隨就敢登門?果然英年銳氣,行事處處鋒芒畢露啊。」

  裴顯道:「裴某對王相並無敵意,今晚也無意鎖拿任何人。今晚做個擅自登門的不速之客,實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當面請教王相幾句。」

  王相擰了下眉。

  裴顯身側的走出一個身材纖細的『親隨』,揭下斗笠,脫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鸞呼了口氣,把斗篷遞給裴顯。

  王相失笑起來,身子又靠回了圍欄,隨意撒下一把魚餌,「原來是皇太女殿下親至,蓬蓽生輝。」他做出個請說的姿勢。

  姜鸞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離停住了。

  她今晚前來,帶著最近搜查出的眾多實證。搜查出的實證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須得來一趟,當面問個清楚。

  「王相在朝中聲望高潔,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並無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書從未有正面衝突,王相和本宮的私交也不錯。」

  姜鸞嘆息,「縱然看不慣裴中書,看不慣本宮,像李相那樣暗中下點小絆子,在能忍受的底線裡,彼此見面還能客氣寒暄幾句。何必晚節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拚個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過姜鸞,望向她身後的頎長身影,「請裴中書退避。」

  裴顯沒多說什麼,轉身往後退,退出三四丈外,遠遠地盯著水榭中央兩人的動靜。

  風聲傳來隱約的交談話語,夾雜著細微的流水聲,三尺外便聽不清楚。

  「殿下恕罪,聖人從前還是晉王時,老臣就覺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話,性情需要從小磨一磨,磨礪得外圓內方,天生的鋒銳隱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來不可限量。」

  姜鸞趴在水榭的朱漆欄桿上,指尖隨意繞著一縷髮尾,「天下哪有那麼多如果。本宮就是個公主。」

  「是啊,是個公主。」王相嘆了聲,「退而求其次,如今聖人性情謙和仁厚,也是個不錯的君王人選。」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脈之中,挑選賢德者,可為君上。天下士族寒門,挑選有賢才者,可為良臣。但裴中書此人——性情恣睢,鋒芒桀驁,又手握著重兵,並非良臣之選。」

  「京中兩場動亂,局勢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瀾的救國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禍國梟雄。」

  王相語氣沉重地道,「殿下,祖宗傳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傾覆風險。輔國重任可以托付給良臣,決不能冒險托付給梟雄。聽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書此人,局勢危急時可用之,穩定局面後必殺之。」

  姜鸞趴著水榭欄桿,目光盯著水池下游來游去的活潑的錦鯉尾巴。

  「王相這番話,說得倒像是憂國憂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繼續說說看,為什麼要設計害顧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宮和顧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灑餌。

  姜鸞接過他手裡的一包魚餌,接著往下撒。

  「王相不肯說,本宮替你說。王相看裴中書是禍國梟雄,看本宮呢?大概也是個禍國皇太女?」

  「禍國二字說得太重。」

  王相淡然開口道,「殿下性情過於跳脫,難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萬民臣服,遠邦入貢;其次者寬厚仁和,善於納諫;再次者庸碌無為,守成之君。殿下這般性情,來去飄忽如風,令臣下難以應對揣測,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齊心,不利於社稷安穩,並非明君之相。」

  姜鸞耳邊聽著,手裡漫不經心地往水面一點點地撒魚餌。

  「王相,你說的這般篤定,彷彿你說的每個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宮有句話,曾經是送給另一個人的,如今轉送給王相也很適合。王相聽一聽。」

  「人吶,經歷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為百官之首,手掌重權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來溫厚謙和,心裡卻容不得朝中有個飄忽如風的皇太女,恣睢鋒芒的良臣。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的固執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當夜刺殺裴中書。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禍國梟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陽盧氏,動搖了京城百年未變的格局,王相身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姜鸞灑下最後一把魚餌,把空袋子往水裡一丟,轉身往出門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話,繚繚消散在夜色裡。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業業操勞政務的份上,朝廷給你恩榮,告老歸隱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章

  「咚——咚——咚——」

  隨著清晨的鼓點聲聲,京城一百零八坊門打開。萬家百姓起身,在晨鼓聲響裡開始新的一天。

  光德坊東南角的京兆府。

  官衙大堂裡,京兆尹正在升堂斷案、斷到烏煙瘴氣時,麾下的功曹參軍匆忙小跑過來,附耳小聲說了幾句。

  京兆尹急忙起身,丟下堂下掰扯不清的一眾案犯,從大開的衙門口疾步迎出去,迎頭便拜倒。

  「微臣參見皇太女殿下!」

  姜鸞下了馬車,抬頭看了眼氣派的黑底泥金大牌匾,在京兆尹的陪伴下,悠閒踱進京兆府大門。

  朝廷上個月頒下一道敕令,她如今身上兼任了雍州牧的職務。

  京城隸屬雍州府,雍州牧這個職務向來由有資歷的皇家宗室擔任,太皇帝登基之前也曾擔任過雍州牧。

  雖說多半掛個虛名,實際政務都由下面的官員擔任,但雍州牧這個職銜,是歷代皇太子履政的第一步。

  自從身上擔了雍州牧的虛職,京兆府她是經常過來了。

  京兆尹搓著手在前面引路,「明日就是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原以為殿下不會過來的……」

  姜鸞熟門熟路地走去衙門正堂,在隔著一層竹簾的旁聽坐席處坐下,對京兆尹說,「本宮哪天的生辰都不打緊,你照常審你的案子。本宮慣例只旁聽。」

  京兆尹坐回去,擺出全副精神,一拍驚堂木,喝道,「呔!下面的書生,你和那鄰家民婦是如何的瓜田李下,還不如實招來!」

  姜鸞早上過來沒吃宮裡的早膳,車馬拐進光德坊時,在一處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家處停下,買了兩塊新出爐的熱騰騰的胡餅,揣在帕子裡帶進來。

  現在正好得了空,一塊塊地掰開,配著煎茶,耳邊聽著斷案,有滋有味地吃了幾口。

  京兆府裡什麼樣的案子都能撞見,今天堂上斷的是一樁風月案子。

  那民婦生得有幾分姿色,自家漢子看得緊。偶爾有天出門辦事,說好了晚上回,卻又特意提前趕回來,結果下午在家門口,迎面撞見鄰居家的白面書生跟自家媳婦隔著一道籬笆說話。

  說著說著,風吹動了樹枝,一朵槐花落在他家媳婦的肩頭,他親眼那白面書生伸手把槐花從他媳婦的肩頭小心翼翼摘了下來。

  漢子火冒三丈,衝過去暴打了鄰家書生一頓,捆了書生,又拖著自家媳婦來了京兆府,氣勢洶洶要問『這對姦夫淫婦』的罪。

  京兆尹聽完了,一拍驚堂木,問那書生,「你是讀書人,如何做下這等輕薄之事!」

  書生被打得鼻青臉腫,口齒漏風,腫著臉不肯認罪,「小可是讀書人,如何會做輕薄事!小可只是見一朵槐花落在娘子身上,殘花不配娘子的新衣,擅作主張拂去了槐花,連娘子的衣角都未碰到一分!」

  民婦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書生過來借兩根木柴,彼此都是鄰居,奴就做主借了!奴若是知道書生會動手拂槐花,奴絕不會靠近那道籬笆啊。」

  拖了媳婦和書生來報官的苦主漢子勃然大怒,「明明就是一對姦夫淫婦!草民親眼所見,絕不會有假,槐花是物證,草民就是人證!府尹大人替草民做主!」

  京兆尹聽他們掰扯不清,嘆著氣一拍驚堂木,說,「糊塗人做下糊塗事,被夫家當面撞見,你們兩個說沒有姦情,可有證據啊。」

  堂下兩個當然舉不出『沒有姦情』的證據,通姦的罪名不小,書生臉色發白,民婦哭得死去活來。

  京兆府審案不禁圍觀,今天又是風月案子,堂外早聚集了大片百姓,指指點點。

  姜鸞吃了半個胡餅,堂下民婦哭得幾乎厥過去,哭聲吵得她頭疼,她隨手拿起吃剩的半張胡餅,掀開竹簾走了出來。

  京兆尹趕緊起身,撩起官袍繞奔過來堂下,「區區小案,怎的驚擾了殿下。」

  從堂上手握威武棒的衙役,到告狀的苦主,齊齊慌忙跪倒了一片,「草民等參見皇太女殿下!」

  「不必拘禮,都起身吧。」姜鸞隨手從胡餅上拈落了幾顆芝麻,撒在那苦主漢子的肩頭,又替他拂去了。

  她回頭沖目瞪口呆的京兆尹說,「胡餅的芝麻落在這漢子的身上,本宮自作主張替他拂去了。你們眾目睽睽,都看在眼裡,是不是也覺得本宮和這漢子瓜田李下,糾葛不清?」

  京兆尹慌得說話都磕絆了一下,「怎、怎麼會!是皇太女體恤百姓,替庶民拂衣,是殿下仁厚的舉動啊。」

  「那就對了。」姜鸞幾步走回座處,掀竹簾重新坐下。

  「芝麻和槐花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拂個槐花而已,連衣角都沒碰上,不管那書生心裡如何想的,發乎於情,止乎於理,他沒做什麼逾矩的事。被拂了花的小娘子更是無辜。倒是那漢子,人家只不過拂了朵花而已,你心裡想什麼齷齪事呢。」

  京兆尹想想有道理,坐回去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堂下那漢子,風吹花動,書生拂花,倒惹得你這漢子齷齪心動!些許小事也來驚擾公堂,皇太女殿下今日在場,拖出去褫衣打棍光溜溜的不雅,你僥幸逃過了十棍,還不老實回家去!」

  圍觀百姓轟然的大笑議論裡,漢子垂頭喪氣地告了罪,被衙役推搡出去了。

  姜鸞就著手邊的清茶,慢騰騰地吃著胡餅,在京兆尹大堂旁聽了一早上。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半夜偷了鄰家一隻雞,就是街頭遊俠兒逞勇鬥毆,頭一樁風月事都算是最大的案子了。

  「最近京城挺太平的啊。」回宮的路上,姜鸞掀開簾子,看了一會兒沿路的熱鬧景象。

  正是午後時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東西兩市都開放了,坊間擺攤的商販也都出攤了,酒樓高高地挑出招牌旗幟,主街上行走的百姓摩肩接踵。

  馬車上隨行的是崔家四娘,崔氏撐立門戶的女公子,單名一個『瀅』字。

  過了正月,她被召入東宮做了皇太女伴讀,姜鸞最近出宮都帶著崔四娘。

  崔四娘應聲而答,「殿下觀察入微。去年這個時分,臣記得正是先帝兵敗太行山,亂兵圍困京城城的緊要關頭,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人人自危,和如今的局面大不相同。」

  「短短一年而已。」姜鸞專注地盯著街道兩邊的熱鬧景象,「不擾民,不驚民,政局安定,民間就能自發地欣欣向榮。」

  崔四娘正色道,「殿下說得極是。正是《尚書‧武成》中所說的 『垂拱而治』一句的真諦。」

  姜鸞瞧她妍麗的眉眼擺出正色的表情,纖細的肩膀拉得筆直,倒有幾分謝瀾勸諫時的姿態,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瀅說得有道理。別刻意那麼緊繃著,私下無人時鬆快些。」

  崔四娘勸諫完了,被皇太女扯了袖子,粲然一笑,換了個輕鬆隨意的姿勢。

  「沒辦法殿下,父親日日緊張督促,生怕臣帶壞了殿下,被人揪出錯處彈劾,他這個御史中丞沒臉見人。」

  御史台言官做的就是糾察彈劾百官的事。

  御史大夫的職銜空懸已久,御史中丞崔知海是實際引領御史台的中樞人物,他自己的嫡女如果被自己御史台的言官彈劾了,確實是顏面無光。

  姜鸞壞心眼地提議,「怕什麼,出了事,回去就和崔中丞說都是我的主意,是東宮皇太女把你這個崔女公子給帶壞了。」

  崔四娘嫣然而笑。

  「臣年長了殿下三歲,今年已經十九了。」她舉止落落大方,談笑間自有一股鮮妍魅力,拿起琉璃盞裡的枇杷,細心地剝淨了外皮,放在姜鸞面前,隨意提起自己的過往戰績,

  「世家公子也見識過,平康坊的青樓楚館也去過。驅犬駕鷹,山野遊獵,什麼花樣都玩過,如何能叫殿下帶壞了臣。」

  姜鸞抱著大引枕趴著,若有所思地咬著指甲,「平康坊的青樓楚館,我倒是沒去過。阿瀅……」

  「別。」崔四娘見她懶得動彈,把剝好的枇杷提起,放去她嘴邊,姜鸞懶洋洋地張嘴咬了一口。

  崔四娘委婉地拒絕,「家父和裴中書交好。如果被裴中書知道臣引著殿下去了平康坊,那才叫裡外無寧日。家裡的家法等著,臣新得的東宮伴讀的差事也要丟了。」

  姜鸞轉了轉烏黑的眼珠,問她,「你覺得裴中書和本宮是什麼關係。」

  她這麼問,崔四娘倒有些詫異了。

  「裴中書是外戚。曾經和殿下論過舅甥的情誼。雖說如今論了君臣,但臣察言觀色,覺得裴中書對殿下還是極為上心的。可見當初結下的舅甥情分還在。」

  姜鸞趴在大引枕上悶笑了一陣,說,「阿瀅,我能帶壞你。」

  ———

  談笑不覺時日漫長,馬車很快停在宮門外。

  宮門裡候著的年輕官員一身嶄新朱色官袍袍,眉眼清貴端雅,正是東宮舍人,謝瀾。

  謝瀾最近忙,今天是抽空過來的。

  他身上東宮舍人的差事雖然還沒卸下,但姜鸞在御前請了旨,把他調入了吏部。

  二月裡告老辭官的王相王懋行,身上兼領著吏部尚書的職務。他毫無預兆地突然告老辭官,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不管王相為什麼突然辭官,總之,吏部尚書的位子空出來了。

  吏部左侍郎資歷夠了,往上一步,補上了吏部尚書的位子,也算是眾望所歸。

  吏部右侍郎順勢往上一步,補了左侍郎的位子。

  空出來了一個吏部右侍郎的空缺,被姜鸞在御前討了去,給了謝瀾。

  謝瀾從東宮舍人調去吏部,官職連跳兩級,直接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高位,五品緋色官袍換了正四品朱袍,在年輕一輩的世家子弟裡嶄露頭角,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最近在吏部裡確實忙得很。

  今天特意抽了空迎出宮門接了姜鸞,謝瀾陪伴身側,一行人往東宮方向緩行。

  「殿下恕罪。」他歉意地說,「吏部事務實在繁瑣,臣前兩日和人議著議著忘了時辰,趕過來迎接殿下的時候,殿下已經回東宮了。」

  姜鸞體諒地擺擺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夠你忙的。你是東宮調出去任職的第一個,如今的年紀資歷坐在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表面有多風光,坐下去就有多燙屁股。你最近多當心有人給你下絆子,我在二兄面前求來的位子,千萬坐穩。我這兒的接送不是大事,你別管了。」

  謝瀾低聲堅持,「臣身上畢竟還兼任著東宮舍人的職務。殿下的出宮接送安排也是大事。」

  「說的也是。東宮舍人的差事不能總讓你兼任著,年紀輕輕的,別忙到積勞成疾了。」姜鸞倒是仔細地思考起來。

  「五品東宮舍人有兩個名額……阿瀅,你做不做?」

  崔四娘應聲而答,「殿下願意給臣殊榮,臣自然願意。」

  謝瀾有疑慮。

  「大聞朝開國兩百年,雖說有女公子襲爵,但從未有女子入仕朝廷為官。以往的女官都是任職宮廷六局,掌皇家內務事的內廷官。殿下,此事不容易推行。」

  「是不容易推行。」姜鸞不否認,「但如今的政事堂風向變了。試一試。說不定能成呢。」

  她邊走邊說,「我琢磨了有一陣子了。女公子在家族裡可以襲爵,為什麼就不能入仕朝廷做官。大聞朝開國兩百年,從我這裡開了第一任皇太女的先例,那我為什麼不能開了第一任女公子入仕的先例。」

  謝瀾默然不語,跟隨身側。

  如今政事堂的風向確實變了。

  文武百官之首的王相突然辭官隱退,朝中勢力空缺出一塊,政事堂四重臣少了為首的宰臣。

  之前議事,都是其餘三人提議辯駁,王相沉吟決斷,最終一錘定音。

  如今政事堂的四重臣剩下三個,年紀資歷最長的當然是李承嗣,李相。但李相的聲望不足以服眾,在政事堂裡做不到一錘定音。

  讓政事堂的局面更加復雜的是,裴中書和崔中丞最近走得近。

  兩人一個扶持東宮皇太女,一個替嫡女和家族謀算前程,暗中生了默契,李相最近的幾項提議,在政事堂被連續駁了數次,無法通達政令。

  最近的風向轉變,確實難以看清。許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在如今的混亂局面裡,或許不是不可能達成。

  謝瀾不再勸諫了。

  跟隨走出一段路,他換了個話題,「聽聞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

  姜鸞正在和崔四娘談論著當季衣裳京城流行的新式樣,聞聲側頭,笑望了謝瀾一眼,「謝舍人有心了。確實快到了。」

  她留意到謝瀾身上簇新的朱色官袍,愉悅地說,「忘了,現在該稱呼一聲謝侍郎了。」

  謝瀾微微一笑,「臣是東宮的人。殿下直呼姓名也是可以的。」

  姜鸞沒多想,她正一口一個『阿瀅』的稱呼崔四娘,『謝侍郎』確實聽起來比較生分,應下來。

  「無人時直呼你謝瀾?指名道姓的,你可別惱。」

  崔四娘在旁邊提醒一句,「謝侍郎早就加冠了,殿下是同輩人,可以稱呼小字。」

  「啊,我倒沒想起來。」姜鸞停步轉到謝瀾面前,打量著他的新官袍。

  「這身顏色鮮亮,你生得好,朱色比之前的緋袍更襯你。對了,」她笑問:「你的小字是什麼?我都沒問過。」

  謝瀾深深地看了眼面前言笑晏晏的貴女。

  她才是生得好的那個。隨意往哪邊一站,彷彿婷婷含苞的國色牡丹,不經意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臣加冠當日,父親起的小字:靜澤。」

  「靜澤。深澤大淵,靜水流深,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極大啊。」姜鸞在唇齒間念過一遍,繼續往前走,「記住了。」

  走了幾步,東宮就在前頭,她停步趕人,「你入了吏部辛苦,眼看得瘦了一圈。趕緊回去還能歇一歇。這兩天邸報沒出新的,你下午也別去六部值房那兒了,等新邸報出來了再過去。」

  謝瀾默然告辭離去。

  崔四娘停了步,留意打量謝瀾離去時的神色。

  姜鸞幾步走進了門裡,回身叫她,「看什麼呢,進來吧。孔先生早上留的功課還有些想問你。」

  崔四娘應下道,「來了。」

  姜鸞的生辰快到了,東宮已經開始布置絹花彩綢之類的點綴物件。姜鸞走進東宮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迎面可以看到眾多宮人忙忙碌碌四處布置的身影。

  她一眼瞧見了枝杈高處忙活著的盧四郎。

  見了人就想起一件事,她走上幾步,站在發了新芽的樹下,把人叫下來,「盧四郎,盧鳳宜!」

  盧四郎從樹杈高處踩著梯子下來,「殿下有何差遣。」

  姜鸞數了數日子,「記得你也是三月裡的生辰?三月二十,今日過生辰?」

  「是。」盧四郎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沒想到姜鸞還記著。「確實是今日。和殿下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姜鸞是三月二十一的生辰。

  「哦!那得叫廚房給你下一碗生辰長壽麵,你別忙活了,歇一歇,等著吃麵。對了,二月裡你立下了大功,正好東宮舍人的位子有空缺,你要不要做?」

  盧四郎霍然抬頭!

  「草民……」他遲疑著說,「草民雖然御前恩免了死罪,但還是落進了罪奴籍……」

  不怪他遲疑。嚴格來說,像他的奴籍身份,連自稱『草民』都是逾越了。

  姜鸞稀罕地盯著他瞧。

  在東宮休養了整個月,盧四郎的一身白皙皮膚早養回來了。人也不像正月裡被帶回來時那麼消瘦。顧盼間還能看見往日的明麗風姿。

  但人畢竟還是不同了。

  六月裡麒麟巷開府當日,初見面時那個驕縱脾性的少年郎君,硬是被世事磨成了現在這樣,說話都帶著小心,怪惹人憐的。像點點盯著小魚干嬌聲嬌氣叫個不停的樣子。

  不過比起現在這副不安遲疑的神情,姜鸞還是覺得,初見面時那副驕縱得彷彿開屏孔雀的翹尾巴模樣更適合他。

  「你的奴籍早除了。前幾天求到聖人跟前,討來了一張赦免手諭,去了趟京兆府,半個時辰就辦好了。你沒瞧見京兆府尹捧著手諭在衙門裡一路飛奔的樣子。如今你是庶民白身,戶籍落在東宮裡。」

  姜鸞四下裡走動幾步,打量著庭院裡新鮮的擺設裝飾,

  「你這邊願意的話,我就叫淳于寫個奏本,呈給政事堂。能不能批復下來,倒是不一定。我也沒有十分把握。」

  盧四郎後退兩步,鄭重大禮拜倒,久久不起。

  當日傍晚,一本奏本打著加急的紅色條子,呈上了政事堂。

  李相當天早上又被駁了一道草擬文書,人不得勁,連笑容都勉強,申時早早退了。

  崔中丞是有家有口的人,忙著回去教導嫡女。

  掌燈後還留在政事堂裡的只剩裴顯一個。

  加急標紅的奏本呈上書案,裴顯隨手打開,看見是東宮呈上來的奏本,把手頭其他的事都推開,奏本拿過來面前,仔細翻閱。

  奏本的筆跡一看便是東宮詹事淳于閑寫的。開門見山,寫明原東宮舍人謝瀾,如今身在吏部,一身不能擔二事,東宮已經令擇了兩位東宮舍人,奏請朝廷敕令。

  裴顯目光一目十行地掃過,手裡的狼毫筆桿在『謝瀾辭任東宮舍人』幾個字處點了點,唇邊噙了一絲不明顯的笑意,悠然往下展開。

  兩位候選東宮舍人的名字迎面跳入眼簾:

  ——崔瀅。

  ——盧鳳宜。

  裴顯:「……」

  暮春的夜風沿著大開的窗戶吹進明堂,他在夜風裡深吸了口氣,把奏本重重地合上了。

  即刻起身出了政事堂,揣著那道奏本,直奔東宮而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一章

  今夜的東宮燭火大亮,遠遠地就能看見火把的亮光映出朱紅宮頭,照亮了四周樹影。

  裴顯知道明日是姜鸞的生辰。

  伴隨著燈火亮光的,還有些影影綽綽的鼓點樂音傳入耳朵。他步履從容地接近,心想,或許是明日要呈給皇太女觀賞的歌舞雜耍,連夜再演練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走近正門時,迎面四名守門的東宮禁衛又是扯著嗓子高喊。

  裴顯不鹹不淡地說,「聲音小些。只是往裡頭報個訊而已,不必把死人都吵醒了。殿下還在用功?」說著抬腳跨過門檻。

  轉過影壁,腳步一頓,停了。

  時間進了三月末,天氣轉暖,庭院裡秋冬擋風的紗幔也都撤下,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的下方,裴顯迎面看見兩幅跳舞的波斯大氈毯。

  小白穿著舞蹈的緊身胡服,氣喘籲籲地趴伏在其中一塊大圓氈毯上,一看就是跳舞中途停下的。

  姜鸞站在旁邊一塊圓氈毯上,身上也穿著胭脂色的翻領胡服,長筒烏靴包住了小腿,貼身裁製的衣裳勾勒出柔韌的腰肢。

  外頭通稟的聲音太大,庭院裡頭早聽到了,姜鸞此刻臉沖著影壁這邊,腳步雖然踩在波斯毯上,還在細細地喘息不止,額頭一層亮晶晶的汗滴,顯然剛才劇烈地活動過。

  裴顯的目光,掠過她額頭滲出的細汗,劇烈起伏的胸脯,曲線玲瓏的的腰腿,最後落在小白身上,緩緩扯唇,露出一個寒涼的笑。

  小白渾身一顫,趴伏在地,囁嚅道,「奴……奴……」

  「起來。」姜鸞轉臉過去吩咐他,「你做什麼了,一副心虛模樣,不就是教本宮跳了幾步胡旋舞嗎。」

  她毫不在意地拿過帕子擦汗,「你和大白兩個,領賞下去吧。」

  大白抱著手鼓,小白不敢抬頭,兩人弓著腰從側邊上退走了。

  裴顯的目光,便從退走的大白小白身上,轉到了遞帕子的崔瀅身上。

  「崔侍讀,夜深了,為何深夜還不歸家,卻陪著東宮胡鬧?」

  崔瀅看了眼姜鸞,心裡生了些疑惑,她以前竟不知裴中書管東宮管得這麼寬。眼下才亥時初,也不至於太晚,正要說話分辯,姜鸞拉了她一把。

  「別理他。」姜鸞小聲說,「謝瀾辭任東宮舍人的奏本下午呈上去了,裡頭報的是你和盧四郎的名字。看他臉色就知道找麻煩來的。你避一避,先回家去。」

  「是。」崔瀅行禮退下了。

  麒麟華表的漢白玉欄桿側邊,原本默默低頭坐了個人,並不顯得起眼,現在人走了幾個,庭院裡空曠下來,裴顯的視線便落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坐在側邊的是盧四郎。他正在吃麵。

  盧四郎的生辰就在今日,只比姜鸞的生辰提前一天。

  這些日子他都歇在西南偏殿裡。西南偏殿的幾個院落是東宮預備著給太子良娣,太子孺人等嬪妃入住的。如今姜鸞連駙馬都沒有,那些院落當然都空置著。

  後院出入要過一道二門,正合適需要嚴密看顧的盧四郎。姜鸞挪了一個院落給他住。

  經歷去年的劇變,人能活著,已經是極好的了。他冒險選了自己要走的路,姜鸞沒有辜負他,他沒有被用完後再次扔去亂葬崗,姜鸞把他留在了東宮,御前討了敕令,脫了他的奴籍,把他的姓名還給了他,還允諾會給他入仕的機會。

  不管此生未來的前路如何,能不能順利入仕,至少姜鸞待他用了心,果然就像她當初所說的,『你若不辜負本宮,本宮必不辜負你』。他感覺不愧當初的選擇。

  他生辰這天下午,姜鸞在正殿外頭的庭院裡碰著他,吩咐了一句,叫廚房下碗長壽麵給他。盧四郎心裡感激,卻沒有把話傳給廚房。

  皇太女有這份待他的心就夠了。他如今的身份尷尬,能不勞動旁人,還是不要勞動旁人的好。

  當晚,盧四郎已經打算要睡下,姜鸞卻把他叫了出來。

  「今天是你生辰。」四周點起的明亮燈火下,姜鸞和他說,「你的身份敏感,不好鋪張大過。委屈你,就在東宮裡吃碗長壽麵,借著滿樹現成的張燈結彩,我叫大白擊鼓,小白給你跳支舞慶賀。」

  跳得是太皇帝時流傳下來的《破陣舞》。曾經是軍舞的一支,鼓點激昂,舞姿矯健,姜鸞和崔瀅兩人入座,看得心旌搖蕩,拍手叫好。

  姜鸞看到熱鬧時,笑看了一眼盧四郎,喚了他的名字,「盧鳳宜,吃麵。再不吃麵就放冷了。」

  盧四郎拿筷子挑起一根不斷頭的長壽麵,放進嘴裡。

  京城裡常見的做法,撒了蔥花,乳白色大骨湯做湯底,熱騰騰地一碗,在春風夜色裡發散著香噴噴的熱氣,令人見了就食欲大起。

  盧四郎咬了幾口,柔韌香滑的麵條吃進入腹,他咬著麵條,一滴淚落在了碗裡。

  這一年遭逢劇變,他的人生遭遇了驚濤駭浪,錦衣玉食的日子也度過,荒山野嶺的日子也度過,曾裹著草席深夜被丟去了亂葬崗,被『盧氏舊友』當面許下江南小橋流水、隱姓埋名富貴一生,心裡不是沒有動搖過。

  他咬著牙走他想要的路,如今又回了東宮,一道聖人手諭,除了他的奴籍。他重新頂了盧鳳宜的名字,直面他范陽盧氏的過去和將來。

  過去不堪提,將來猶可追。至少此刻,他又能頂著盧鳳宜的姓名,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了。

  眼前一碗再尋常不過的灑了蔥花的長壽麵,來得如此的不容易。

  盧四郎一邊吃,大滴的淚止不住地落在碗裡。

  他邊吃邊哭,哽咽聲起先還壓在嗓子裡,漸漸地壓不住,打了個哭嗝。

  姜鸞:「……」

  「吃個麵怎麼就吃哭了?」眼看著哭花了臉的盧四郎,她大致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沒說什麼安慰的空話,只是對用力敲鼓的大白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換首歡快的曲子。下面跳段胡旋舞。」

  又問身邊隨侍的崔瀅,「胡旋舞會跳嗎?」

  崔瀅笑了。

  大白正好重新起了個曲子,手掌在手鼓邊沿拍出一連串活潑的節奏,崔瀅起身把過於寬大的廣袖錦袍脫了,露出裡頭的綰色立領窄袖夾衣,借著大白的鼓點,腳下輕盈地一旋,原地轉了幾圈。

  「臣十二歲就學了,殿下。」崔瀅笑盈盈地沖她召了召手,「生辰將至,歌舞盡興,殿下也來跳幾圈?」

  姜鸞興致勃勃地起身, 「好呀。我也學過的!」

  兩塊跳舞的氈毯放在一處,崔瀅引著姜鸞的動作,兩位貴女在明亮的庭院燈火下比賽誰胡旋得更快更利索,愉悅的笑聲穿過了高牆。

  在場眾人的視線早被吸引過去,就連邊吃麵邊掉淚的盧四郎也不哭了。

  兩人興致起來,拉著小白當場演示了幾個高難度的胡旋舞動作,她們當場學。

  裴顯就在這時跨進門來。

  入夜時分,宮門已經下鑰,他在燈火大亮的東宮裡不止看見了歌舞鼓聲歡快的大白小白,滯留不走的崔侍讀,還看見了旁邊邊吃邊哭的盧四郎。

  裴顯:「……」

  他習慣性地往含章殿方向盯了幾眼。

  「今晚都這麼熱鬧了。」他緩步到姜鸞身側,「怎麼單少了一個謝侍郎。如果人躲在含章殿的話,叫出來吧。」

  姜鸞正拿著熱手巾擦汗,沒理他的話頭,直接吩咐周圍眾人說,

  「今晚盡興了,都散了吧。盧四郎,看你這碗麵吃了那麼久,早涼了。麵碗留案上,回頭叫廚房再給你下一碗送房裡去。」

  盧四郎不肯放。

  他端著那碗吃了一半的麵湯,端端正正行禮,「草民告退。」

  裴顯目送盧四郎的身影快步離去。

  現在的庭院裡真的是空空蕩蕩了。周圍隨侍的宮人禁衛都被文鏡和幾位女官驅趕得遠遠的。

  「當真不喊謝侍郎出來?」裴顯走近中央主位的那處黑漆食案,俯身拿起琉璃盞裡的一個金黃色的枇杷,在手裡拋了幾下。

  「跳舞的大白小白,共舞的崔侍讀,旁邊楚楚落淚的盧四郎,東宮今夜好光景,就差個剝枇杷的謝侍郎了。」

  姜鸞劇烈旋舞的喘息漸漸平復了,自己走回食案坐下。

  「人都被你趕完了,謝瀾不在。他最近新得的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不夠穩當,人都忙瘦了,哪有空來我這裡賞歌舞。」

  坐下以後,她理所當然地把琉璃盤往對面一推,

  「剝枇杷的謝侍郎不在,這兒只有裴中書。記得裴中書剝的一手好橘子,剝枇杷應該也不會差?」

  裴顯把拋在半空中的枇杷握在手裡,斜睨她,「殿下要我?」

  姜鸞把裝滿枇杷的琉璃盤又往前推了推。「除了你還有誰?」

  裴顯走去她身側坐下,把琉璃盤挪近,慢條斯理地開始剝皮。

  「昨日見了謝侍郎一面。他最近人確實忙瘦了,殿下心裡體恤他,放了東宮舍人的空缺出來?」

  姜鸞不否認:「東宮放出去任職的頭一個,自然要加倍體恤。」

  兩人並肩而坐,裴顯剝好一個枇杷遞過去,見姜鸞張嘴吃了,終於心平氣和地談起正事。

  「待選的兩個都不行。盧四郎尤其不行。奏本現在壓在我手裡,等明早正式呈上政事堂,肯定會被駁回。東宮還是盡早另尋賢才的好。」

  「先試試。」 姜鴻和他商量。

  「盧四郎尤其不行,那就先試試崔侍讀。她父親即使要避嫌,不幫你說話,也絕不會反對你。崔中丞不說話,政事堂裡說話的就只有你和李相兩個。」

  姜鸞抬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紫袍袖,「駁倒他,把李相駁得丟盔棄甲,啞口無言,崔侍讀先做個東宮舍人。」

  裴顯不答。視線往下,盯著她拉扯袍袖的手。

  姜鸞的手生得極漂亮。

  纖纖素手,從小精細養護到大,柔滑細嫩,半點細繭也無。

  深夜黑暗的帳中,他曾握著這隻纖手,一寸寸地摸了個遍,把每根手指的好看形狀印在腦海裡,把她的敏感反應牢牢記住。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三月的夜風裡,有點燥熱。

  「好好說著政事,這是在做什麼?」

  「裴中書看不出麼?」姜鸞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私下裡說情,請裴中書徇私幫忙啊。」

  裴顯唇邊噙著笑,並不急著應下,手裡卻又拿過一個枇杷,開始仔仔細細地剝皮。

  「吏部是王相經營多年的地盤,謝氏的家族勢力不在吏部。謝五郎在吏部人生地不熟,他又不是平易近人的和善性子,孤身迎戰不是個法子。殿下不想謝侍郎一兩年內被人從吏部踢出來,還是派遣些幫手的好。」

  「你有什麼高見?」

  「東宮的淳于詹事,從前在吏部做過六品主事?他與人和氣,人緣不錯。吏部六七品的官員和他交好的不少。」

  被他提點了一句,姜鸞頓時醒悟過來,

  「明天我就找淳于。叫他去酒樓訂一桌酒席,把吏部曾經的同僚請去吃酒。兩邊說和說和。」

  聲音頓了頓,「怎麼,不再看謝五郎不順眼,言語行事處處針對人家了?」

  裴顯淡笑,「從未有過的事。殿下多心了。」說著把剝乾淨了皮的枇杷托在手掌上遞過去。

  寬大的官袍擋住了周圍光線,姜鸞就著他的手咬了口香甜的枇杷,

  「好吃。你故意的吧。人調出東宮,去了吏部,不再整天在面前晃悠,你就懶得針對他了。老實說,是不是看不慣謝五郎頭上頂著『清貴絕倫』四個字,嫌棄他性情太過清冷,想折一折他的傲氣。」

  裴顯的手掌穩穩地托著枇杷,遞在她柔軟的唇邊,安然端坐,安然聽完,還是那句,「沒有的事。」

  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他自己不肯說,別人極難揣摩。

  但裴顯願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出言提點解決謝瀾的困境。姜鸞心裡確定了一件事,裴顯確實沒有徹查上元夜當日的意外。

  她和謝瀾的合謀,他至今不知曉。

  「累了,歇了。 」她打著呵欠起身。

  裴顯卻也跟著起身。

  她往寢殿去了幾步,裴顯也在身後跟著。

  親隨女官們早就退去了遠處。

  姜鸞走了幾步,身後的腳步始終不緊不慢地跟著。

  她停步反問,「裴中書,大半夜的,跟著我幹嘛。」

  裴顯鎮定地說,「護送殿下回寢殿。」

  「寢殿到了。」姜鸞用下巴點了點前方燭火隱約的寢殿,故意不看他,對著前方的寢殿正經地說,「有勞裴中書相送,請回吧。」

  裴顯還是跟著她,看起來是不送回不罷休的意思了。

  進了寢間,替她挽起木隔斷處新掛上的湘妃紫竹簾,腳步停在隔斷外間。姜鸞拿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故意還是什麼都不說,慢悠悠地往裡走。

  走著走著,說了句,「裴中書,出去時記得把前兩天夜裡留我這兒的一件中衣帶走。尺寸不對,被苑嬤嬤瞧見了,差點起了疑心。我跟她說要給二兄做衣裳,拿了二兄的中衣過來量尺寸,才糊弄過去——」

  嘩啦一聲,身後的紫竹簾放下了。

  一隻有力的手臂從身後攔腰抱起她,單手放下了金鉤帷帳,兩人直接滾入了架子床深處。

  ————

  姜鸞在半夜裡迷迷糊糊地醒來。

  帳裡昏暗。

  她在昏暗的帳子裡磨著牙。

  天下的新手有兩種,一種特別的不自信,覺得自己處處都不行,還有一種特別的自信,覺得自己練練就能很行。

  姜鸞就是後者,覺得自己練練就很行的那種新手。

  多練練,就像吃席,吃撐了不停筷,胃口撐幾次就變大了。她一開始如此自信地想著。

  但試了幾次以後……她發現自己吃得越來越撐了。

  最開始幾次,裴顯格外小心地對待她,彷彿雙手捧著易碎的羊脂玉瓶,輕易不敢用力,謹慎到近乎小心翼翼,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她開始喊疼,開始推他,就撤筷離席。

  後來漸漸發現她沒有看起來那麼易碎,她可以承受。

  姜鸞在深宮裡養得嬌氣,一點點的小疼也會喊,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把他推開。但其實有時候並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她不習慣陌生的情潮翻湧席捲全身,就喊疼,喊不舒服,把他推開,把局面控制在她自己習慣的範圍。

  裴顯試探出了她可以承受的程度,表面上什麼也不說,但漸漸地開始不撤筷,不離席,身體力行地試探她究竟可以承受到什麼程度。

  三天前,就是裴顯落下中衣沒拿走的那晚上,她在吃席中途,又喊疼,喊不舒服,實際卻因為過於舒服,想要撤退回安全範圍,被他瞧出了端倪,牢牢摁住不許她退,不讓她小打小鬧地吃幾口就撤回去她的安全領地,讓升騰而起的陌生火苗蔓延燃燒,席捲全身。

  一次就吃撐了。

  大半天都緩不過氣。

  裴顯是做事謹慎妥貼的人,那夜少了件中衣沒帶走,因為凌晨天沒亮的時候,姜鸞從徹底吃撐了的昏沉迷亂中清醒過來,又羞又怒,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差點叫進來文鏡把他家主帥打出去。

  還好當夜寢殿值夜的是性情最穩妥的秋霜,眼瞧著不對,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

  三天過去了。

  夜裡再怎麼緩不過氣,過了三天也能緩過來了。

  姜鸞向來不信邪。

  今天沒把人硬趕走,看對方的意思想留,她就把人留下。她要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他也擺弄得又羞又怒。

  ……她又吃撐了。

  ————

  姜鸞迷迷糊糊地翻身,放下的帷帳裡光線昏暗,她撞進了對方結實溫熱的胸膛裡。

  裴顯在黑暗裡抱著她。

  他睡眠向來淺,被姜鸞撞進了懷裡,立刻醒了。

  姜鸞還沒有完全清醒,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囈語。

  「……幾更天了?」話才問出口,人卻又闔眼睡了過去。

  「殿下的生辰到了。」裴顯撩開帷帳,戶外庭院的晨曦微光映上了窗紙。

  對著天邊的微光,他收攏手臂,把依舊香甜沉睡的人摟緊了些。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阿鸞生辰萬福安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二章

  姜鸞是被沐浴的水聲吵醒的。

  用作臥寢的後殿七間,從最中間的明堂往西,西次間,西梢間,西邊盡頭的寢堂隔出一間沐浴用的小型浴殿。浴殿外打了一口深井,清冽的井水專供浴殿使用。

  這是從前臨風殿裡沒有的好待遇。

  昨夜裴顯沒走,浴殿早早地燒好了熱水。上次丟下的那件中衣洗曬乾淨了,就擱在黃花梨的木衣架子上。

  窗外的天光已經開始亮了,但放下的沉香色帷帳遮光,嚴嚴實實地把晨光遮擋在外。

  姜鸞在昏暗的床裡睜開了眼。四邊掖得嚴嚴實實的衾被裡探出來一隻白藕似的手臂,隨意地扒拉幾下,把被子掀旁邊去了。

  她在亂糟糟的床褥裡摸索著找肚兜。

  外頭值夜的白露聽到動靜,送進來一套新裡衣。

  隔壁寢殿裡的沐浴水聲清晰入耳,白露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殿下……」

  「嗯?」姜鸞聽出她的猶豫,「想講什麼?直接說。」

  白露鼓足勇氣,她今天要說的話,不是她一個人的想法,是幾個東宮女官共同商量後要勸諫的說辭。

  「殿下,女子到了十四五歲,天葵至,從此就能孕育生子了。」白露服侍著姜鸞更衣,因為等下還要沐浴的緣故,只穿了裡衣就停了手,改而把烏黑及腰的柔軟長髮鬆鬆綰起。

  「裴中書……」她瞄了眼水聲傳來的浴殿方向,「又是個精氣充足的盛年男子。一兩次,仔細地沐浴清理,或者還無甚後果。但如今殿下和他……奴婢們都怕……」

  她說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姜鸞聽懂了。

  她笑出了聲。

  「你說的這些,他自己應該也想到了。我看他那邊行事格外注意著,我這邊仔細沐浴清洗,該做的都做了,如果還是有了什麼……」

  姜鸞坐在銅鏡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那是天意呀。讓它來吧。」

  白露:「……」

  白露牙疼得輕喘了口氣,「怠慢不得!殿下如今連東宮駙馬都未選,怎麼能就……」

  「還是覺得女子名節有損了。」 姜鸞打斷了她的言語,

  「假設東宮裡的是位真正的皇太子,還未迎娶太子妃,先弄出了一個庶長子,會怎樣?」

  白露一怔,掰著手指回想大聞朝歷任皇太子,姜鸞說的情形雖然不多見,倒也不是沒有過。仔細數數,還不止一個。

  姜鸞自言自語:「肯定會被罵,言官看不得皇太子私德不修,朝臣們巴不得每一任的東宮都是毫無瑕疵的完人。但罵完了也不會怎樣。皇太子依舊安安穩穩地端坐東宮。歸根到底,不就是屋裡納了個喜歡的人,生了個兒子。」

  「怎麼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姜鸞的指尖繞著烏黑的髮尾,思索著。

  「一來,因為我是個公主出身。二來,東宮裡還沒有駙馬。但最關鍵的原因,還是因為我朝裡的人還不夠多,我手裡的權還不夠大。身上只有一個幽州牧的虛職,東宮放出去任職的也只有謝瀾一個。裴中書一會兒幫忙一會兒不肯的,只能算半個人……」

  白露道,「殿下說的極是。眼下是關鍵時刻,因此才要謹慎行事,千萬不要弄出條性命,耽擱了整年啊。」

  姜鸞想清楚了厲害,總算認真起來,點頭應下。

  「你們勸諫的正是時候,之前是我大意了。原想著有了就有了,生下來又不打緊。我還挺想看看裴中書的小孩兒會長成什麼模樣,乖巧還是討嫌,一雙眼睛會不會隨了他……」

  嘩啦一聲輕響,浴殿通往寢堂的木門打開了。

  裴顯衣裳穿戴整齊,從浴殿裡出來。

  姜鸞和白露同時閉了嘴。白露起身福了福,陪著姜鸞進去浴殿梳洗沐浴。

  寢殿的熱水預備得多,姜鸞這回清洗得格外仔細,花了平日裡兩倍的時間。

  挽著濕漉漉的長髮出來時,裴顯已經站在窗邊等候多時了。

  「今日生辰的大好日子,殿下需要早些穿戴妥貼,去紫宸殿覲見聖人。臣在紫宸殿外等候殿下。」

  姜鸞走近他身側,懶洋洋地輕踢了一腳。

  「從我床榻上下來,用了我的浴殿,站在我的寢屋裡,還喊殿下?」

  她走過去抱住他的手臂,上臂的人體熱度貼她的臉頰,她不輕不重地咬下去,隔著幾層布料不客氣地留下一排小巧的牙印,

  「給你一次改口的機會。叫我什麼?」

  裴顯的手臂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以攫取保護的姿態,把她扣緊在懷裡。

  「阿鸞。」他改口喚道。

  姜鸞滿意了。

  兩人靠在窗邊無聲地擁抱了一陣,姜鸞趴在他的胸膛上,耳聽著沉穩均勻的心跳,又問他,

  「我生辰當天,你早晨要覲見聖人做什麼。別拿朝廷政務煩我跟二兄。」

  裴顯只說,「不是煩擾聖人的朝廷政務。」

  天光逐漸亮起,昏暗寢屋裡的旖旎消散,裴顯踩著清晨的露珠去外皇城值房。

  日上三竿時分,姜鸞穿了身妥貼的華麗長裙,去紫宸殿見二兄端慶帝。

  巍峨莊嚴的紫宸殿外,兩人正巧在兩處長廊的連通處相遇。一個微微頷首、腳步不停地走過去,一個肅然停步等候皇太女先行。

  只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彼此遞過一個交纏的眼神。

  ——

  姜鸞年少,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少年人的生辰不能大辦,怕折損了福氣。

  姜鸞今天去了紫宸殿,赴的是家宴。

  今年的生辰宴格外不同。

  懿和公主姜雙鷺已經定下了出降的日期。出降需要的大小物件,宮中六局去年就準備好了,宮裡的太妃嬪妃們的添妝都送過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成的正紅織金的龍鳳嫁衣只需要從庫房箱籠裡拿出來,掛在陽光下曬一曬。

  姜雙鷺出降的日期,定在四月。

  謝征前幾日入宮回稟過端慶帝,等懿和公主出降,他就會按舊制請辭了值守宮禁的職務,就連驃騎大將軍的職務也要卸下,打算以平盧節度使的身份回遼東。

  端慶帝都覺得不好意思,連聲拒絕,堅持把驃騎大將軍的榮銜給妹夫留下了。

  今天是姜雙鷺在出降之前,皇宮裡給姜鸞過的最後一次生辰。

  姜雙鷺早早地就在紫宸殿裡等候。

  生辰宴席定在靠近蓬萊池的偏殿,景致最好的溫室殿。

  因為這次宴席的不尋常,姜鸞連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都叫來了。明著祝賀生辰,也有姜雙鷺出降之前,和交好的家族親友當面辭別的意思。

  端慶帝姜鶴望在宴席中途過來入座。

  他今日穿得尋常,精細刺繡的朱色常服上連個龍爪都沒有,只繡了青松流雲,頭上戴了慣常的翼善冠。除了氣色還是不大好,說句話就要斷斷續續地咳嗽幾聲,打扮得倒有幾分去年做閒散王爺時候的模樣了。

  小規模的家宴,氣氛鬆快隨意,就連起先局促的姜三郎都放鬆下來,重新談笑風生。

  懿和公主姜雙鷺吃到一半,看看左右,忽然想起來小侄兒,問姜鶴望,「二兄,虎兒呢?」

  姜鶴望聽到虎兒,臉上難得的笑容就消去了。

  「虎兒在椒房殿,皇后那處。」他開了個不是很好笑的玩笑。「皇后還在生氣。莫說你們,為兄自己都有三五日未見兒子了。總不能發兵去椒房殿把虎兒搶來吧。」

  氣氛沉悶下來。

  姜雙鷺懊惱地咬住了下唇。

  如果是其他的緣由,她早就自告奮勇過去二嫂那邊,勸她放寬心結,和二兄重歸於好。

  但二嫂的心結,從顧六郎而來。

  顧六郎死在她面前,也從此成了她的心結,姜雙鷺如今見不得二嫂。

  姜鸞夾了一塊蜜汁鵝脯,神色如常地招呼家宴上的各人,

  「嫂嫂會好生照顧虎兒的。二兄不要憂心,等下我去椒房殿看看嫂嫂和虎兒。」

  端慶帝擺擺手,「今天是你的生辰,大好日子……咳咳咳……莫要多想,好好吃席。」

  宴席還算平靜安樂地到了尾聲,徐公公過來,低聲附耳說了句,

  「聖人,裴中書在殿外等候了有一陣啦。老奴瞧著宴席剛開始那時,裴中書就來了。不讓門上通傳,說不敢擾了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家宴。」

  「哎喲,那等了有整個時辰了。」端慶帝在徐公公的攙扶下起身,「扶……咳咳……扶朕去隔壁延英殿。召裴中書進來說話。」

  裴顯說起的是一件私事。但也是正事。

  天家無私事。

  他在端慶帝面前提起了東宮皇太女的婚事。

  「去年危難之時,皇太女入主東宮,穩定社稷。如今皇太女已經受命雍州牧,入朝觀政。臣以為,政事不應影響殿下的婚事。聖人當年十六歲成婚,十八歲喜獲麟兒,皇太女殿下如今也十六了。」

  姜鶴望其實這陣子也都在心裡琢磨著。

  「裴中書說得有道理,可見是真心替阿鸞考慮啊。不枉你們曾經舅甥一場,彼此的情分還是在的。」姜鶴望感慨說。

  他心裡最近挺犯愁。眼前有了個能商議的人選,他終於能把心事說出來商議了。

  「原以為阿鸞心裡的是謝五郎。朕最近瞧著不像。」

  他愁眉不展地說,「喜歡的人,當然是放身邊。哪有把人遠遠的放出去的?只怕還是那個盧四郎。裴中書可知,她二月裡求到朕面前,好說歹說,還是把盧四郎的奴籍給去除了,如今已經恢復了良籍。」

  裴顯噙著笑聽著,並不應答。

  她不止把盧四郎的奴籍除了,還打算讓他入仕,把東宮舍人的職位給他。

  崔瀅的東宮舍人不好辦。李相代表了朝中一股老臣勢力,見不得女公子入仕。但崔瀅是四大姓出身,她父親是崔知海,她的東宮舍人加一把火,倒不是不能辦。

  但盧氏和他有家族仇怨。盧四郎想入仕,他必定阻攔到底。

  裴顯輕描淡寫地在端慶帝面前提了幾句,端慶帝果然大為驚異,連連搖頭,

  「不成,不成!阿鸞太胡鬧了。頂著盧氏的姓,盧四郎這輩子能做個庶民,阿鸞喜愛他,讓他隨侍東宮,安穩度日,已經是天大的福分。裴中書,你在政事堂,你得攔住她胡鬧。」

  裴顯不動聲色地聽著。

  盧四郎以庶民的身份『隨侍東宮』,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安穩度日。

  「皇太女殿下的駙馬人選,還是要早日議起來。」

  他在御前提議,「殿下還年少,心思善變。臣曾問了她幾次,每次她給出的人選都不同。不如由聖人做主,以兄長的身份,當面詢問幾句殿下的心意?」

  姜鶴望陷入了思索。

  他忽然記起來,正月裡,姜鸞曾經說過,她喜歡上一塊石頭。

  她要做些不好的事,惹那塊石頭生了怒氣,或許會報復她。

  她還當面開玩笑地提起過,要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給她庇護。

  姜鶴望醒悟過來,是不是阿鸞最近做了些什麼,惹惱了謝五郎。謝五郎沒有對姜鸞報復,而是自請離開東宮了!

  「哎喲!」姜鶴望懊惱地說,「想岔了,她心裡頭的那個應該還是謝五郎。她在朕面前提過的。」

  裴顯霍然抬眼!

  御前不能直視龍顏,銳利的視線瞬間又轉去其他方向。

  姜鶴望越想越覺得條條樁樁都對上了。

  他跟裴顯商量著,「朕本來就覺得,盧四郎雖然相貌生得好,但脾性才情都比不過謝五郎,不可能是阿鸞心裡的那個。想來想去,應該還是謝五郎。裴中書的意思,是讓朕當面和阿鸞提一提賜婚的事?」

  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朕先把謝五郎的父親召入宮,和他父親提一提——」

  話音剛落,裴顯已經斬釘截鐵道,「聖人三思。殿下的心思多變。臣的意思,還是先問一問殿下那邊。」

  「殿下喜愛相貌出眾的郎君,過去屬意謝五郎,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但最近謝五郎入了吏部,政務忙碌,清減了不少。倒不是說不好看了……臣前兩天見面時眼瞧著,人憔悴了幾分,氣色比不上過去。」

  裴顯淡淡道,「謝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紀也不算小了。一來,殿下對謝侍郎的喜愛,是不是到了願意選為駙馬,放在身邊一輩子的地步,還不可知;二來,謝侍郎極為看重仕途,選了駙馬,不得入朝廷中樞,謝侍郎自己只怕也不願意應。若是知會了謝家的長輩,長輩強壓來的姻緣,並非東宮幸事。」

  端慶帝覺得裴顯這番話掏心掏肺,說得極有道理,重重地一拍床,憤然道,「阿鸞沒說錯,果然是塊又冷又硬、捂不熱的頑石!不選他!」

  裴顯讚同。

  「以臣愚見,聖人還是先聽一聽皇太女殿下自己的意思。看看殿下最近有沒有改變了心意,心中有沒有了其他中意的人。」

  裴顯今日覲見的目的達成,和端慶帝閒談了幾句,問了病情,起身就要告退。

  端慶帝叫住了他。

  「今日裴中書的這番話,朕看得出,你是真心實意地替阿鸞打算了。」端慶帝揮退了服侍宮人,靠在龍床上,感慨萬千。

  「這邊沒有旁人,朕和裴中書說幾句交心話。過去幾個月,一直有許多人在朕的耳邊嘮叨,叫朕提防著裴中書。說你鷹視狼顧,桀驁之臣,心中所謀深遠,不是個安分的。」

  端慶帝搖頭,「庸人誤事啊!朕看來看去,裴中書你好得很。朝中這麼多的大臣,能和朕說道一處去的,能撫慰朕心中憂慮的,只有裴中書了!」

  裴顯停步回身,淡笑,「謝陛下信重。」

  「朕今天也跟你透個底。」端慶帝接著往下說,「阿鸞的婚事,朕從去年就在心裡盤算著。她今年十六,大好的年華,真讓她孤零零過一輩子,朕這個兄長無顏去地下見先帝。但朕幾次想要尋合適的世家子相看相看,剛提出一點話頭,就被人摁回去!李相堅決反對,哎,還有王相。王相也不讚同。」

  「現在王相退了。朕看李相在政事堂裡說話也不像從前那麼多。你是向著阿鸞的,崔中丞也向著她。朕覺得,機會難得,可以趁現在的空擋,趕緊地籌辦起來。」

  端慶帝鄭重地把事情托付給裴顯。

  「裴中書,你和阿鸞曾經結下一段舅甥的情誼。如今情誼還在,朕深感欣慰。朕有空會召她來,仔細問詢一番,問出她心裡的人選,再召你商議商議。不管阿鸞的駙馬選了誰,哪怕她真選了盧四郎,大不了給他一個閒散官職,讓他陪伴阿鸞開心暢意。你全權代朕籌辦就是。」

  裴顯神色不動地應下。

  隨即又確認地追問,「不論殿下選了誰,臣都照常籌辦?」

  端慶帝想起姜鸞的做派,趕緊補了一句,「需得是沒妻室的。皇家姻緣,講究一個正緣,我們不做以勢壓人、棒打鴛鴦的缺德事。」

  裴顯應下,「臣告退。」

  端慶帝看裴顯出去,留意到他腰間掛在金魚袋旁邊的玉佩和香囊,跟徐公公閒話,

  「京城眼看著是太平了。記得去年朕剛登基那陣,裴中書去哪兒身上都掛著劍。這會兒身上掛起香囊了。」

  徐公公觀察地更為細致,笑道,「掛的是沉水香。香氣馥遠悠長,襯裴中書的人。」

  端慶帝哦了聲,「阿鸞似乎也喜歡沉水香。」

  徐公公笑答,「皇太女殿下是喜歡沉水香。不過除了沉水香,殿下似乎也喜愛其他許多種的香。」

  背後被人議論著的姜鸞,此刻正走在出去紫宸宮門的長廊上,和二姊說悄悄話。

  「珠寶首飾衣裳二姊應該都不缺了。」兩人走在長廊,姜鸞提起一樁事,「妹妹再給你加點添妝吧。」

  姜雙鷺愕然,「還有什麼添妝。去年你都送過了!」

  姜鸞抿著嘴笑,附耳過去,悄聲說,「上個月給二姊在京城置備了一座莊子,幾百畝田產,地契早上送到景宜宮了。二姊回去應該就能看到。」

  姜雙鷺震驚了。

  「不成不成,實在太貴重了。而且我實在不需要這些。四月我在京城,四月底便啟程去遼東。我用不著京城的莊子。」

  姜鸞堅持要給,「京城的地契你留著。你人在遼東過得好,京城的田產莊子就扔那兒無需管。如果你在遼東被人欺負了,帶著你隨行的人回來,京城裡有地方住。」

  姜雙鷺覺得太貴重,心裡不安,再三地推拒。姜鸞只抿著嘴笑,不肯鬆口,

  「二姊只管收著。阿鸞現在手上有錢。」

  姊妹兩個邊走邊閒談笑鬧,長廊走到盡頭,橫次裡穿過來一行人。

  裴顯在幾個御前內侍的帶領下,抄近路過來。

  兩邊正好撞上了。

  「找二兄說話說完了?」姜鸞停步問,「御前領了什麼差事,出來就堵我?」

  「確實有事找殿下。」裴顯遙遙地停步,沖著姜鸞客氣地頷首,「不過並非公務。還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姜鸞便走出幾步,兩人遠遠地站在長廊另一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說話。

  姜鸞拿眼風瞄他,「你要說什麼,正經點說。二姊在面前盯著呢。」

  裴顯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三步外,從袖裡掏出一張精美請帖,雙手奉上,果然極正經地和她說起一件事。

  「恭賀殿下生辰。京城春日好事連連,家中侄女定在四月出嫁,還請殿下有空蒞臨寒舍喝一杯喜酒。」

  姜鸞詫異地翻了翻大紅請帖。出嫁的是原來是在京郊別院有過一面之緣的裴家小六娘。

  「你家六娘和我同歲吧。」姜鸞想了一會兒,「記得是個守禮乖巧的小娘子。說給了哪家郎君?」

  「新郎名叫崔瀧。乃是崔中丞的侄兒。雖然是庶出,人品端良,勤奮上進,是可造之材。」

  「崔瀧?沒聽過。」姜鸞隨手翻了翻請帖,看明了日期,把請帖交給隨行的女官,隨口問,「長得可好,可配得上你家小六娘?」

  「殿下見過的。」裴顯護送她往前行了幾步,「崔瀧,就是去年秋日宴上得了殿下青睞、召近身說話的崔家小郎。」

  「竟是他。」 提起秋日宴上的崔小郎,姜鸞依稀有些印象,「長得秀氣,人害羞。記得他過了年才十七?」

  「年紀是不大。但是已經可以定下的時候了。和我家六娘脾性也相合。」

  裴顯把姜鸞送到姜雙鷺身側,邊走邊說,「殿下和我家六娘一般年紀,聖人剛才相召,說殿下可以開始考慮駙馬人選了。」

  姜鸞聽著聽著,感覺哪裡有點不對勁,「怎麼變成二兄相召了?剛才明明見你在殿外等著覲見。」

  裴顯笑而不答。

  短短十來步距離並不遠,姜鸞走出幾步,有所察覺,往身側瞟了眼,

  「換新衣裳了?早晨見你穿的不是這套。你穿這身鴉青色的蜀錦料子好看。」

  「謝殿下誇讚。「 裴顯平淡道,「值房裡親兵備好的衣裳罷了。」

  把人護送到了姜雙鷺身側,並不多話,客氣告辭。

  姜雙鷺瞧著裴顯挺直如松的背影,露出詫異神色,直到人走遠了,才輕聲和姜鸞道,

  「原本以為是我聞錯了。沒想到真是裴小舅身上佩了沉水香,那香氣留得久,阿鸞你也喜歡的。裴小舅今天這身穿得也齊整。他不常用這麼好的蜀中錦彩料子,裁製得也好,極襯托他。是不是等下要會客?」

  許久不見姜鸞答話,姜雙鷺側頭打量,卻發現姜鸞的目光正盯著遠去的挺拔背影。

  姜鸞在瞧那道身影腰間掛著的松草紋香囊。

  「稀罕事。裴中書身上帶回香囊可不容易。」她瞧著瞧著,彎著眼笑起來,繼續和二姊往前走,

  「新衣裳是值房裡親兵備好了的,難不成香囊也是親兵備的?我瞧著不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三章

  京城四月是一年裡最好的月份。

  春夏交替的季節,天氣既不冷又不熱,栽種滿京城的楊柳樹都發了新枝,綠意蔥蘢的長柳枝沿著護城河兩岸從城裡延伸到城外,垂柳如煙雲。

  京城四月裡嫁娶的人家比其他的月份都多。

  崔小郎和裴家小六娘的婚事定在四月中旬,懿和公主出降的前幾日。

  姜鸞那天照常去京兆府轉了一圈,看看天色,日頭開始西斜,東宮馬車出了光德坊,停在主路邊。

  黃昏時分,遠處一陣鼓樂喧天,那是京城裴氏的送嫁隊伍過來了。

  裴小六娘是河東裴氏本家出身,裴顯在京城裡開了兵馬元帥府,河東本家把及笄的六娘送來京城,在京中謀個妥貼的婚事。

  裴氏在京城的這一支不敢怠慢,尋了門當戶對的清河崔氏,祖上也是河東祖籍,當家的崔知海和裴顯在朝中交好。兩家一拍即合,互換了庚帖。

  裴顯是裴家六娘的小叔叔,送婚隊伍裡少不了他。

  姜鸞聽到長街遠處馬嘶人笑,鑼鼓歡呼,圍著婚車隊伍拍手討要喜錢的童子們裡外圍了許多圈,銅錢一把一把地往外灑,新娘乘坐的花車行駛極為緩慢。

  姜鸞掀開馬車的碧紗簾,遠遠看到身穿大紅婚衣的新郎騎在馬上,陷入討錢童子的笑鬧歌舞包圍,左支右拙,半天動不了一步。

  一道她熟悉的矯健身影護送在隊伍前方。

  裴顯今天作為女方送親的娘家人,穿了身墨青色鑲銀邊的窄袖修身錦袍,裁剪得當的好衣料穿在身上,越發襯托得身姿挺拔,肩寬腿長。

  他勒馬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事不關己地笑看新郎被圍堵的狼狽模樣,並沒有任何試圖拯救的意思。

  悠閒觀望了一陣,裴顯注意到遠處街邊停放的形制並不起眼的馬車,又注意到跟車的文鏡,視線驀然一凝,從長街另一頭縱馬行過來。

  「殿下怎麼把車停在路邊?」他控著韁繩繞馬車轉了半圈,「東宮的馬車越來越簡樸了。差點沒認出來。」

  姜鸞往圍堵得水洩不通的長街遠處笑指了一下,「月初新換的馬車,就是不想出門遇到這種事。」

  裴氏和崔氏聯姻,兩邊的帖子她都接了,今天索性跟著女方的送親隊伍,去男方家裡討一杯喜酒喝。

  崔知海親自接了出來。

  他是今天成親的崔小郎的大伯,今天大喜的日子出面招待貴客理所應當。

  崔知海領著姜鸞在崔氏大宅裡轉了一圈。

  「外苑設主宴席,賓客眾多,喧鬧嘈雜。」

  崔知海引著她就要往裡走,「專門為殿下單獨安排了一處清靜雅致的閣樓吃席……」

  姜鸞過來是給裴氏和崔氏兩家長臉面的,又不是來吃席的。

  「不吃席,隨意走走。」姜鸞對著崔中丞擺擺手,「崔家兒郎成婚,你這位家主不好只陪著本宮。你去前頭應酬。這兒有裴中書作陪就好。」

  剛才領著姜鸞閒逛時,裴顯隔著幾步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崔知海早瞧見了。

  他瞧得納悶,心想,女方送親的娘家人,不去前頭吃席,卻跟著皇太女殿下身邊不走,護衛安全不至於要他這個中書令親自做,大把的東宮禁衛跟在後面。

  除非是裴中書有事,宮裡不方便說,要在宮外跟皇太女私下裡談、正好今日借著兩家婚宴的機會單獨說話。

  崔知海心裡揣測出了七八分,嘴裡當然不會問,留下一個帶路的管事,客客氣氣告辭趕去了前頭正院。

  兩家議親的時候,裴顯登門作過一次客,主路是認得的。

  他領著姜鸞沿著長廊慢悠悠地往後走,把沿路精巧的幾處亭台樓閣指出來給姜鸞看。

  「崔氏的宅子打理得不錯。」

  姜鸞頭次來崔家,新鮮地四處打量。

  「崔家打理得精細。小湖瘦石,竹林楹聯,細微處見功夫,乍看倒像是身在江南園林,步步講究,處處精緻。」

  兩人並肩走了幾步,裴顯的目光從周圍的精細雅景收回,往身側的人身上轉了一圈,說出了傍晚街頭碰面時,第一眼就想說,卻直到現在才出口的話。

  他語氣尋常地讚了句, 「殿下今天穿戴得也精緻。」

  眼前這位突然開口誇讚起了人,誇讚的還是『穿戴精緻』,簡直是太陽又從西邊出來了,姜鸞愕然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圈。

  她下午在京兆府,聽了兩個時辰烏煙瘴氣的斷案,聽得耳朵疼,早忘了今天出宮時穿了什麼。

  今晚要赴朝廷重臣家族裡的喜宴,她穿戴得當然要比平日考究許多。烏髮上插了玉梳金簪步搖,淺紫綾羅對襟廣袖上襦,十二幅湘繡百鳳長裙,形狀各異的鳴鳳祥雲繡圖栩栩如生,肩頭披了擋風的銀霞色披帛。

  打扮確實能稱得上『精緻』。

  但姜鸞如今的心境,就如同下午聽到她耳朵疼的那些個亂糟糟的官司似的,再也和 『精緻』兩個字搭不上邊了。

  「自打兼任了雍州牧,開始觀政以後,心糙了。」

  對著眼前精緻的月亮門裡隱約透出的精緻石橋,她幽幽地感慨道,

  「樁樁件件,大事小事的,太瑣碎了。前幾個月每天坐在值房裡聽謝舍人解讀邸報,剖析時事,只覺得清晰明瞭,想不到每件事具體做起來都這麼的瑣碎。哎,回想起當初,原來值房裡聽謝舍人讀邸報的那段日子,才叫做安然靜好。」

  裴顯:「……」

  姜鸞自從三月正式任職觀政,整個月下來的感觸極深,在裴顯面前又心情鬆懈,一不留神說了句實誠話。

  但她難得出口的一句實誠話,實打實地誤傷了人。

  聽到『安然靜好』四個字,裴顯連唇邊掛著的笑意都消失了一瞬。

  他現在不怎麼靜好了。

  今天崔氏請來赴宴的賓客不少,不吃席只賞景的,居然不止姜鸞一個。

  姜鸞陷在思緒裡,裴顯默然不語,兩人並肩走出長廊,走過前方精巧的一道月亮門,轉過迎面的假山奇石,被假山遮擋了大半的精緻小石拱橋便整個躍入眼簾。

  蓮池邊的小石拱橋上站了個人。

  身影修長如青竹,扶著石欄桿,低頭看著水面出綻的小荷。鏡面般的水面倒映出清雅深思的面容。

  「巧了。才說曹操,曹操就到。」姜鸞停步打量,「崔家發了帖子請他?」

  她揚聲招呼,「靜澤!」

  謝瀾應聲回頭。

  見到姜鸞時,眉宇間若隱若現的鬱色消散,露出一絲清淺笑意,「殿下。」

  謝瀾下了石橋,幾步迎上來,「殿下也來吃喜酒?」

  「不吃酒,接了兩家的帖子,過來轉轉,等前頭新娘子撒帳了,看新人喝了合巹酒就走。」

  姜鸞邊走邊說,上了謝瀾剛才待著看的小石橋。

  「遠遠地就瞧見你了。看見什麼好景,盯著發呆呢。我也瞧瞧。」

  謝瀾跟隨過去,站回他剛才的原處,扶著石欄桿,抬手往水面下指,「殿下看那處。」

  含苞欲放的粉色小荷,圓潤的水滴在碧色荷葉上滾動。游魚在荷葉下方穿梭,後花園裡常見的景象。

  謝瀾看出姜鸞的疑惑,笑了下,特意又指了指。

  「殿下看那隻錦鯉。其他的游魚都在水中搶食,那隻錦鯉卻始終在粉芙蕖的倒影裡來回穿梭。」

  「臣剛才看著錦鯉想,這條錦鯉莫非心中喜愛那隻水面上的荷花?因此才來回穿梭,苦苦搜尋粉荷的倒影。只可惜鏡花水月,遍尋不著,徒增茫然。」

  姜鸞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就是一隻連搶食都不會的傻錦鯉,壓根沒看出謝瀾所說的那份苦苦搜尋的『茫然』。

  「也就是一隻尋常的錦鯉,倒被你說得彷彿通了人性似的。」

  她好笑地說,「果然是書讀得多的人想得也多。難得一個暮春大喜的好日子,別再獨自對著流水傷春悲秋了。走走走,跟我去前頭熱鬧地方喝酒去。」

  謝瀾不走。

  他看了眼流水岸邊巋然等待的如松身影,「殿下有裴中書作陪。容臣繼續留在此處,看一會兒小荷錦鯉。」

  姜鸞不勉強他。

  獨自下了石橋,沿著流水繼續往前賞景。走出幾步,身後遠遠綴著的文鏡都跟過來了,駐足等候在流水邊的裴顯卻沒有跟上來。

  她疑惑地停了步,回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催促之意。

  裴顯緩步跟隨上來,兩人沿著水岸,繼續並肩前行。

  「謝侍郎沒有過來跟隨殿下?」

  「叫了他去前頭喝酒,他不肯去。」姜鸞知道謝瀾的清冷性子,「他不喜歡熱鬧人多的地方。讓他獨自賞賞荷花,看看錦鯉也好。」

  裴顯陪著姜鸞往前走,視線卻沒有再賞景,而是望向暮色濃重的天邊。走出幾步,他狀似隨意地問起,

  「剛才聽殿下喊謝侍郎『靜澤』?那是謝侍郎的小字?」

  「是啊。」姜鸞也詫異了,「你竟不知?好歹是跟隨了你半年的中書省同僚。」

  裴顯配合著姜鸞賞景的步子,兩人在楊柳岸緩步前行,

  「雖是同僚,脾性不甚相投。」

  又走出七八步,他淡漠說,「原以為謝侍郎出了東宮,殿下不常見面,只怕要從此疏遠了他,沒想到和謝侍郎的關係依舊親厚。殿下念舊,實乃東宮屬臣之福。臣看在眼裡,深感欣慰。」

  姜鸞聽在耳朵裡,話說得每個字都對,但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謝瀾是東宮屬臣,你如今不處處針對他了,說話也中肯了,於你於他都是好事。但是裴中書,」

  她懷疑地說,「你看起來不高興。他最近政務忙昏了頭,興許一時忘了,沒有過來和你見禮。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別再擠兌他。」

  裴顯唇邊的淺淡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換了個話題。

  「謝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紀不算小了。怎的家裡還不安排親事。今日成親的崔小郎君年紀也只有十七。」

  姜鸞卻沒有按照他新起的話頭往下論起謝瀾的婚事。

  她側過視線,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站在暮色水邊的裴顯仔細打量了一遍。

  「裴中書別只說人家。謝瀾今年二十三,年紀是不算小了。但裴中書今年可是二十六了。」

  她故意原話重復了一遍,「怎的家裡還不安排親事?」

  裴顯從容地往前走,「殿下希望臣的家裡安排親事?」

  「我如何想不打緊。」姜鸞並不被他的反問話術套住,

  「我又不是你裴家人。說說看,裴中書,二十六了不成親,你如何想的?」

  裴顯的腳步停住了。

  兩人站在汩汩流水的柳枝岸邊,垂下的碧綠長柳枝拂過他的肩頭,他的眉眼在濃重的暮色陰影下帶出幾分不明顯的鬱色。

  「臣如何想的,殿下猜不出?」

  姜鸞也停了步子。

  小橋流水邊,春風柳枝岸,他神色沉靜地站在水邊,身姿挺拔如山如松,如果不開口說話的時候,這景致真好看啊。

  姜鸞實話實說,「猜不出。裴中書心裡想什麼,我從來都猜不出。」

  裴顯深深地吸口氣,又把胸肺裡的那股鬱氣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淡笑,「臣心裡想什麼並不要緊。臣只知道一件事,聖人心裡顧念殿下,前日裡特意吩咐下來,殿下可以開始擇選駙馬人選了,恭喜殿下。京中俊彥此刻大半聚集在前院吃席,殿下不要往前頭走走,擇優挑選一二?」

  姜鸞偏不去前院走走。

  她停在汩汩的流水邊,轉過身去看小荷流水,水下錦鯉,石橋上靜立的謝瀾,處處景致皆可入畫。處處的美景都能讓她的心情好一點。

  只要不轉身看身後那塊冷硬又硌牙的石頭,她的心情就能一直平穩無波地好下去。

  但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身上棱角鋒銳太盛,她一伸手就容易被割到手,但她還是他覺得好看,她就喜歡抱著啃硌牙的石頭。

  她轉過身,天邊晚霞的最後一抹緋色霞光越過錦鯉蓮池,映照在她瓷白色的肌膚上。

  眉眼精緻的貴女站在水邊,她長大了,繼承自母親的昳麗容色長開了,一舉一動開始有了風情,不經意的一顰一笑就能帶出動人的小鉤子。

  「那麼多的世家子,門第差不多,品性看不出,相貌都不差,如何擇優挑選?」

  姜鸞走近兩步,走到了柳枝飄拂的樹下,看似不經意地問,「裴中書說說看?」

  裴顯不答。

  姜鸞見多了他遇事不應答的姿態,早已習以為常,心裡卻還是不痛快。

  她不喜他拒絕的沉默姿態。

  人雖然面對面站得近,只往前一步就能碰著對方的肩膀,但他每次擺出不應答的疏離姿態時,一步的距離便被他拉遠了,變成了她碰觸不著的咫尺天涯。

  烏黑的眸子轉了轉,姜鸞惡劣地笑了。

  她倏然湊近過去,拉近那一步的距離,湊近裴顯的耳邊,以氣聲對他說,

  「裴中書的床上功夫不錯。以後挑東宮駙馬,要不然就按照裴中書的本事挑吧。勝得過的,才能——」

  話音沒落地,裴顯原本盯著水波光影的視線已經倏然轉過來,鋒利尖銳之極,帶著毫不隱藏的威懾寒涼。

  「不是個好主意。」他寒聲道。

  姜鸞噗嗤樂了。

  「瞧瞧你,好好跟你說話吧,你就不應。說幾句不動聽的,你倒跳腳了。何必呢。」她輕快地往前幾步,腳下輕盈地旋了半圈,轉回了身。

  裴顯的臉色並不比剛才好看到哪裡去。

  姜鸞走出去幾步,身後那道銳利的視線始終跟隨著,她轉回身,他便盯著她。

  姜鸞許久沒被他用這種能把皮肉刮下來一層的刀鋒眼神盯著了,感覺像是進入了猛獸獵捕範圍的獵物。

  她覺得挺新鮮有趣的。

  她笑盈盈地走回幾步,走到裴顯的身前,手臂靠著手臂,衣袖擦到對方的衣袖。

  今晚赴宴,兩邊身上穿的都是上好而厚實的織錦料子,輕輕碰觸幾下,布料摩擦的感覺很明顯。

  外人看來,兩人在柳樹下挨著站立,低聲商議著要緊的話。

  姜鸞隔著那層厚實的料子,手指伸過去,探進錦袍袖口,摸到了寬大而溫熱的手掌,小指勾住了對方的手指,搖了搖。

  「說了句玩笑話,氣著裴中書了?」她好笑地說, 「瞧你的眼神,要吃了我似的。我也沒說什麼,裴中書的床上功夫好,誇你呢。」

  裴顯的手指被柔軟的小指勾著,起先不動,小指勾著他頑皮地搖了搖,他反手握住了,牢牢攥在手掌裡。

  「殿下的玩笑話,臣受不起。」手裡牢牢攥著不放,面色上倒瞧不出什麼異狀。

  「下次別在外面誇。再誇下去,臣忍不住要去找崔中丞借個院子了。對殿下的聲譽不太好。」

  姜鸞試探著抽了幾下,伸過去的手指像是被鐵爪攥住似的,再也抽不回來。她放棄了,又晃了晃小指,帶動得對方的錦衣袍袖微微晃動了幾下。

  「嚇唬誰呢。」她不滿地說,「我是被人嚇大的?你瞧我像是在乎什麼名望,什麼聲譽的人?崔知海就在前頭酒席裡喝酒,你去找他借院子啊。」

  姜鸞是真不在乎。但裴顯在乎。

  別人成親的大喜日子裡,賓客齊聚的場合,敗壞東宮皇太女聲譽的事,他做不出。

  在外人眼裡,皇太女殿下和裴中書並肩一路前行,走到前院處分開,分別主人見面,客氣寒暄告辭。

  出了門去,又低聲說著話並肩前行。

  一個上了東宮馬車,一個騎馬護送跟車,不緊不慢往皇宮東南邊的嘉福門行去。

  進了嘉福門,直奔東宮正陽門。

  正是掌燈時分。後頭寢堂早早地熄了燈。

  ————

  這天姜鸞後半夜都沒能好好地睡下。

  她今天隨口一句,彷彿拿了根細針輕輕一戳,正好戳在命門要害處,把人刺激大發了。

  如果說之前把人留宿東宮的那幾次,裴顯對她謹慎仔細,彷彿對待隨時會碎裂的珍貴瓷器,舉動間留給她七分餘地。

  今晚他沒收斂。

  被壓抑著的掌控欲望全然爆發,他今夜抱著她入了帳,沒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

  姜鸞人都懵了。

  她以為她之前的幾次吃撐了,沒想到那是對方揣度著她能承受的極限給她的。

  她今夜直接被捲進了深海浪濤裡。

  後半夜時,男人緊實有力的後背上多了幾道抓痕,上臂多了一連串的牙印,凌亂的被褥一塌糊塗。

  垂下的帷帳從裡面撩起,裴顯披衣起身,把小爐上溫著的清水陶罐取下,潑去了茶壺裡的冷茶,添進了熱水,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托著一碗熱茶走回床邊。

  「阿鸞,喝點熱茶再睡。」他語氣和緩地哄著,「會渴。」

  姜鸞閉著眼,柔軟衾被覆蓋的胸口還在急促地起伏著,她沒理睬,氣惱地翻了個身,頭對著裡面床板。

  就這一下輕微的動作,牽動了酸脹的筋肉,她低低地抽著氣,艱難地揉了揉腰。

  溫熱的茶盞放在床頭矮几,裴顯把被子掀開了些,輕輕地按揉著肩背和腰間的穴位。

  按摩穴位的力道恰到好處,酸痛被舒爽代替了,姜鸞舒服地眯了眼,唇齒間發出細微滿足的喟嘆聲,但還是不肯說話,閉著眼,漸漸地沉入夢鄉。

  被子被掀開得大了點,結實的身軀從後面貼過來,裹進同一床被子裡,手臂往前一搭,摟住了柔軟的腰肢。

  姜鸞對著床裡的臉被手掌托起,轉了個方向,熾熱的唇帶著侵佔性的氣息貼了過來。

  她已經被親習慣了,閉著眼,微微張開了唇,任憑舌尖探進來。

  唇齒纏綿了一會兒,離開了。

  再湊近過來時,姜鸞被磨蹭挑逗著又張開了唇。

  這回渡過來的是溫熱的茶水。

  姜鸞:「……」

  不喝茶時不覺得,喝了口茶水後才察覺,她是真的渴。

  她索性湊過去,咕嚕咕嚕喝完了大半盞,推開了瓷碗。

  「今晚得意夠了?」

  她的腰背處處發酸,動一動都難受,磨著細白的牙說,「裴中書這麼能耐,東宮不敢留你了。回去睡你的兵馬元帥府書房吧。」

  說完叫來了值夜的夏至,吩咐,「送客。」倒頭就睡下。

  裴顯:「……」

  夏至是幾個女官裡說話最不饒人的,奉命站在隔斷的紫竹簾外侯了一陣,不見人出來,不客氣地冷嘲熱諷開了。

  「裴中書該不會想賴著不走吧。從前謝侍郎還是東宮舍人的時候,偶爾殿下聽謝侍郎講史,講得晚了點,裴中書就來趕人,話裡話外那個難聽。如今換了裴中書自己,殿下叫你走就乾脆地走啊。怎麼,不肯走了——」

  嘩啦一聲聲響,裴顯從裡面撩起隔斷處的湘妃紫竹簾,服飾整齊地從裡間出來。

  神色看不出什麼,站在裡外間木隔斷處,回身道了句,「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當先出去了。

  夏至趕客似的跟在後面一路跟出去。

  燭光昏暗的寢間裡,姜鸞抱著柔軟的衾被,她今夜被翻來覆去,現在自己翻個身都費勁,渾身發酸到睡不著,半夢半醒地琢磨著。

  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明白如今兩人的局面到底是個局面。

  似乎哪裡不太對,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僵局。但究竟是哪裡不太對,她如今不大清醒,琢磨不透。

  但即使是白天神志清醒的時候,似乎也很難琢磨透。

  就像今天這樣,彼此言語試探,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你聽著不高興,我聽著也不高興。

  彼此不高興著,不知怎的,最後總會滾到床上,睡一回就高興了。

  姜鸞按著酸軟得起不來身的腰,默默地把『睡一回就高興了』這幾個字從心裡劃掉。

  像今夜這種睡法,她遲早死床榻上。

  在黑暗的帷帳裡回味了一會兒今晚的瘋狂,她又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刺激。有幾分話本子裡說的『抵死纏綿』的意思了。

  大半夜地把人趕出東宮,她翻了個身,獨佔著一張大床,毫無歉疚之心地想,

  「舒服,刺激,但受不了。原來他之前幾次都是拿鏈子拴著自己的,今晚鏈子放開了簡直不是人。以後每隔十天半個月再准他留一次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四章

  懿和公主出降的大日子定在四月底。

  聖人出不了宮,姜鸞以皇太女身份送嫁。天氣熱了,她連馬車都不用,穿了身俐落的窄袖短襦石榴織金長裙,戴了頂帷帽,半尺黑紗遮住了姣美面容,直接騎馬陪伴在花轎側邊。

  出降隊伍走的是皇宮正南門,上朱雀大街,前後儀仗打起,主街兩頭封路,浩浩蕩蕩直奔城東的驃騎大將軍府。

  看熱鬧的百姓傾城而出,塞滿了沿路的大街小巷。

  婚事貴晚不貴早。下午時分隊伍出宮,緩慢行進到驃騎大將軍府時,正好到了黃昏時分。

  受邀赴婚宴的賓客早已聚齊,京城有名有姓的勳貴世家都來了,驃騎大將軍府張燈結彩,人聲鼎沸,迎接公主鑾駕的紅氈毯鋪到了五里外。

  謝征在門外等候。

  懿和公主今日穿了宮中尚衣局花費整個月織造的華貴嫁衣,摻了孔雀翎的織金線織成的龍鳳呈祥圖案在燈火下五彩變幻。正朱衣擺曳地,腳踩重台高履,牡丹團扇掩了動人嬌靨,從送親花車裡裊裊婷婷的步出。

  姜鸞下了馬,親自攙扶著二姊邁過驃騎大將軍府正門的門檻。

  從謝征以下,按照公主出降的規矩,男方所有親族在庭院裡跪迎。

  姜雙鷺正往裡走,邊走邊悄眼打量著周圍簇擁的眾多謝氏族人,忽然間嘩啦啦跪倒了一片,她驚地停住了腳步,團扇往下,露出了一雙顧盼動人的翦水秋瞳,往領頭的謝征那裡瞄了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出聲。

  姜鸞輕輕地扯了下二姊的衣袖。

  「讓他跪。」她湊過去,附耳悄聲說,「二姊頭一天出降,把天家公主的派頭擺足了。」

  姜雙鷺手裡的團扇又往上,重新遮掩住大半張嬌美面容,只露出一雙清凌凌的眸子,睨了眼人群最前頭一身朱紅婚袍、端端正正領著族人跪倒迎接的謝征。

  重台高履緩步走過謝征身前時,姜雙鷺手裡的團扇放下,在謝征肩頭輕輕一搭,隨即目不斜視,裊裊婷婷從他面前過去了。

  「謝大將軍起身吧。」姜鸞至今不怎麼待見這位二姊夫,不肯改口喊他。走過他身邊時,腳步一頓,不冷不熱地說,

  「二姊體恤你,心裡務必記著她的好。」

  「謝懿和公主體恤。謝殿下提點。」

  謝征領著謝氏族人起身。高大魁梧的背影幾步跟上了懿和公主身後,前後往前方喜堂方向去。

  姜鸞瞧著他今日神采奕奕,向來習慣緊鎖的眉頭都舒展開了,穿了身鮮亮的婚袍,等候了大半日,終於迎來了懿和公主入門,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人彷彿年輕精神了五歲。

  姜鸞哼了一聲,嘴上不說,心裡嘀咕著,「好菜都被豬拱了。」

  她今天自從進門就仔細瞧謝征這一支的謝氏族人,瞧了半天,看到了謝征的一雙小兒女。

  小女兒三歲,穿了身喜慶的錦繡綾羅小襖,被乳母抱在手裡,含著手指,茫然地打量著眼前的熱鬧,黑葡萄似的圓眼睛睜得老大。

  長子今年五歲半了,長得粉雕玉琢的一個小郎君,眉眼乍看起來居然和他五叔謝瀾有幾分像,舉止打扮都小大人似的,規規矩矩地跟隨在父親身後。

  姜鸞在不遠處打量五歲半的謝小郎,小孩兒還沒有學會掩飾心思,此刻一雙眼也瞪得滾圓,正盯著懿和公主的背影看,那眼神可談不上多和善。

  姜鸞瞧了幾眼,停了腳步,轉身召了今天跟隨護衛出宮的文鏡來。

  「瞧那小孩兒看二姊的眼神。還不到六歲,我對這麼小的娃娃可下不了手。」她小聲和文鏡說,

  「謝大將軍尚了主,身上防衛宮禁的職務已經卸下了。你是東宮的人,原先見面還得給他三分面子,如今連半點臉面都不必留了。」

  她抬起下巴,點了點不遠處五歲半的謝小郎,

  「盯著那小孩兒。找個機會讓他落了單,替我傳句話給他:懿和公主出降配了五十親衛。他膽敢給懿和公主一點氣受,懿和公主就會召他父親質問,叫他父親像今天這樣跪在門外頭。他膽敢下手做一點黑心事,懿和公主的親衛就會把他綁了扔野地裡,再告訴聖人,狠狠地賞他父親一頓廷仗,打斷他父親的腿。」

  文鏡自從進了東宮,什麼樣的差事都接下過,早習慣了。今天領了恐嚇小孩兒的口諭,他毫不含糊地領命去辦。

  姜鸞做完了恐嚇小孩的壞事,悠閒地四處轉悠,瞧瞧驃騎大將軍府的布局擺設。

  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跟裴顯的兵馬元帥府的格局大同小異。正堂,書房,庭院,修繕得能用就行了,看不出半點精心。

  好聽一聲說是不在意小節,不好聽說就是寒磣。

  兩人的想法行事差不多,心思都撲在軍務裡,連自家的會客正堂的布置都不肯多花功夫,難怪這兩個人能說到一處去。

  還好二姊在兵馬元帥府裡待到四月底就要出京去遼東了,她那麼精細雅致的人,住在驃騎大將軍府的糙院子裡,不出三個月就得受不了搬出去。

  今天是謝氏一族的大喜日子,東西兩房的嫡系族人都來了,謝瀾當然也在。姜鸞早瞧見了人群簇擁裡的謝瀾,溜溜達達走出去幾步,轉過一處回廊,徑直往他那邊走。

  謝瀾也看見了她,遠遠地迎了上來。「殿下怎的來這處了。後頭專門收拾了一處小樓供殿下休憩。」

  「還不累,無事閒逛逛。」姜鸞笑著走去幾步,打量了他幾眼,輕咦了聲,「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于做東,在京城最好的一處酒樓請了席面,邀請了吏部下面四司做實務的不少主簿郎中們赴宴,想辦法和你兩邊拉近點關係,沒有成效?」

  謝瀾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應景的緋色交領廣袖鑲朱邊織錦袍。

  他氣質天生清雅出塵,豔麗的緋色卻極襯他的眉眼容色,怎看和平日並無異樣,只覺得今日似乎更加難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細打量,就會發現豔麗緋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謝殿下的助力。」謝瀾開口道謝,「極有成效。自從那次宴請之後,臣和吏部一眾官員熟識起來,彼此消弭了一些誤會和成見,平日做事也順利了不少。」

  「那就好。」姜鸞滿意地說,往前走出幾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風隱約窺視這邊交談的動靜。

  她當眾點了謝瀾過來說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愉悅地笑了。

  「剛才進來時,看到不少人圍著你說話。你在謝家最近風光了吧?你是東宮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斂著,從前捧高踩低、踐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該罵的當面罵回去,該揍的我借你幾個人動手,總之出氣痛快才好。後續事有我替你撐著。」

  謝瀾微微一笑,「聽殿下說話,已經足夠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態,「長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禮的吉時還有一會兒。前頭的庭院無甚風景可看,臣領路,帶殿下去後頭幾處有景致的去處走走?」

  姜鸞欣然應下。

  去了後院,她驚訝地發現,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和裴顯的兵馬元帥府,還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謝征為了懿和公主暫住在大將軍府的這個四月,重金修繕了後院,把馬球場填平了,挖出了一處花園,還引了護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橋流水,錦鯉池子,岸邊居然還栽了兩排楊柳。

  只可惜驃騎大將軍府裡平日裡進出的也全是軍裡的漢子,岸邊栽種的花木缺乏養護,蔫噠噠的,沒幾個人繞路走小石橋,路過的漢子們大步一跨,就從兩步寬的流水直接跨過去了,池子裡的錦鯉估計也沒人記掛著餵,半死不活地搖著尾巴。

  看來看去,倒只有岸邊的楊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綠柳枝在暖風中飄蕩,帶來了幾分春日氣息。

  姜鸞東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們謝氏的郎君在家裡養得算是精細的了。怎麼去軍裡摸爬滾打幾年,出來都成了一樣的糙漢子。二姊嫁過來以後,這片園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幾步,赫然發現謝瀾沒動。

  他站在岸邊一支垂柳下,柳枝拂過他的緋袍肩頭,他盯著那支碧綠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聲詢問,「崔氏和裴氏結親當日,殿下和裴中書當日站在岸邊柳樹下,臣遠遠看著,似乎起了些爭執……後來如何了?」

  姜鸞有些意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謝瀾堅持,「那日見了,心裡始終不安。殿下說一說。」

  那日後來的事,姜鸞雖然覺得有點說不出口,但謝瀾跟她的關係不一般,捲雲殿的事都合謀過了,她在他面前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說?

  主要是顧忌著謝瀾面皮薄,她直說無妨,倒把人給臊走了。

  姜鸞沿著勉強能賞景的楊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著合適的字眼。

  「後來沒什麼大事。裴中書這個人呢,看起來凶,動不動就放狠話,其實多半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天也是一樣。凶著凶著……」 她咳了聲,不說了。

  謝瀾極擅長察言觀色,身側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無隱瞞地直視前方,倏然忽閃著往旁邊一飄。

  她未出口的話,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謝瀾轉開視線,默然走了幾步,開口說,

  「祖上歷代的規矩,尚主的駙馬,不可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看起來不像是甘願放權的。」

  他點到為止,說得含蓄,但他沒有出口的意思,姜鸞聽懂了。

  「他不能放。」姜鸞直接地說,「他身後站著整個裴氏,還有撐起兵馬元帥府的八萬河東玄鐵騎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裡的根基太淺,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裡的權勢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緊,絕不會放的。」

  周圍的空氣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謝瀾並不是擅長說笑活躍氣氛的人,姜鸞說得透徹,他反倒無話可說。

  默默無言地跟隨前行了一陣,姜鸞停下賞景,他走近兩步,兩人並肩站著,一起看池子裡半死不活甩尾巴的錦鯉。

  天色已經暗下,汩汩的流水聲讓周圍不至於太安靜,他終於可以說出心裡準備已久的話了。

  「殿下心裡雪亮。裴中書的前路只有一條,通往殿堂高位,不能和殿下並肩同行。殿下既然上元夜已經得償所願……又何必和他繼續糾纏。」

  姜鸞有些詫異了。

  她詫異今天謝瀾的閒話怎麼這麼多。他向來不是多話的人。

  她瞥了眼謝瀾身上色澤鮮妍的緋色大袖錦袍。可能是最近嫁娶的好日子太多,喜慶氣氛感染下,再冷清的性子也會回暖,謝瀾才會願意和她多碎嘴幾句?

  念叨得有點像淳于閑了。問的話還不好答。

  「怎麼和你說……」姜鸞有些苦惱,素白指尖不自覺地纏繞著烏髮尾絲,

  「糾纏兩個字太重,不至於。我喜歡親近他,便親近他。日後會如何,是日後的事。人活一輩子,許多人整天忙著謀劃這個,謀劃那個。但一輩子聽起來那麼長,每天都有那麼多的變數,誰知道是謀劃先成功,還是這一輩子先到了頭。唉,靜澤。」

  她苦惱地說,「今天二姊出降的大好日子,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你都出東宮了,我跟裴中書的事,反正你在吏部眼不見為淨,別牽扯了。」

  謝瀾站在岸邊,啞然無語。

  姜鸞看池子裡那些半死不活的錦鯉,漸漸地也看得有趣,問謝瀾有沒有隨身帶魚食。

  魚食不可能,但謝瀾隨身帶著一小包小孩兒宴席上最喜歡吃的飴糖和芝麻糖。

  兩種糖姜鸞都喜歡。

  她眼前一亮,毫不客氣地整包全拿過來,自己嘴裡含一塊芝麻糖,掰扯碎了飴糖,一點點地灑進池子裡,引得十幾條錦鯉爭先恐後地游過來搶食。

  她找著了樂子,剛才絞盡腦汁應答的那點煩惱就散盡了。

  姜鸞索性盤膝坐在岸邊的大青石塊上,一點點地揉碎了芝麻糖往下灑。

  謝瀾便坐在旁邊那塊大青石上,看著她忙活著餵魚。給水裡的錦鯉餵一塊飴糖,自己吃一塊芝麻糖。吃得愉快了,還反客為主,分了他一塊芝麻糖。

  謝瀾把那塊芝麻糖捏在手裡,沒有吃。

  今日機會難得。

  裴顯作為登門觀禮的賓客,由謝征親自招待,此刻正在接待貴客的前院裡吃席。

  他作為新郎族中的兄弟,才能隨著謝征出門迎接懿和公主和送嫁的姜鸞,才能有今日的機會,單獨和她接近說話。

  天邊暮色濃重,正禮吉時不遠了。他下定了決心般,開口道,

  「殿下,正月十六當日,瀾拜謁東宮,曾經在寢堂外托白露女官帶了一句話給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聽到。」

  「聽到了。白露當日就和我轉述了。」姜鸞回憶了一陣,完完整整地想起謝瀾當日的話,笑了。

  「你那句『長長久久』說得好。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謀來了吏部侍郎的位子,頭一個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你全心全意待我,我定不會辜負你。以你的才華年紀,如今是大聞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吏部侍郎,以後還能更進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謝瀾的薄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

  其實前後也就猶豫了片刻的時間,他要說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文鏡匆匆忙忙地找來錦鯉池子邊,低聲抱怨了一句,「殿下連句去向都沒留下就走了,還不許人跟著。末將找了半天。」

  「沒事,跟謝侍郎單獨說幾句閒話。」姜鸞看到文鏡就想起來剛才吩咐下去的好差事,眨了下眼,「辦妥了?」

  文鏡瞄了眼旁邊站著的謝瀾。

  這位可是謝家小郎的五叔叔。剛才扮了回惡人,把他家五歲半的小侄兒給嚇哭了,抽抽噎噎地說不敢,不要把他扔野地去,不要打斷他父親的腿,文鏡有點不好意思當面說。

  「辦妥了。」文鏡簡短地回道。

  「很好。」姜鸞滿意地說。

  天色早已經昏暗下去,暮雲四合,遠處庭院裡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點燈。「吉時差不多了吧。我們去前頭看熱鬧。」

  她把所有剩下的飴糖和芝麻糖全掰碎了撒進水裡,領著文鏡便輕快地往前院喧鬧處走。

  走出兩步,忽然想起身後的人,回身喊了句,「謝瀾,走啊。」

  謝瀾站在流水岸邊,柳枝拂過他的肩膀,他清雅的面容隱藏在柳枝陰影裡,輕聲說,「殿下先去,臣過一陣再去。」

  「你快些,別誤了吉時。」姜鸞高高興興地帶著文鏡往前走,邊走邊說,「謝侍郎愛清靜。留他單獨靜一靜。」

  謝瀾安靜地站在水邊。

  他今日其實準備了許多的話說。

  他想剖析厲害,裴中書貪戀權勢,必定不願尚主,勸姜鸞早日斬斷情絲。

  他想剖陳心意,在姜鸞面前吐露他隱藏已久的心聲。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姜鸞笑問他,「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呀。」 他可以從去年五月的臨風殿中,鬧得不甚愉快卻印象深刻的第一面開始,和她淡定說起『不打不相識』。

  和她說起她出宮開公主府的前日,他們在紫宸殿外見面。她身量纖細單薄,乍看彷彿一壓就斷的柔軟花枝,內裡卻蘊含著令人驚異的堅韌力量。

  彷彿一隻初試啼聲的雛鳳,在他的面前毫無畏懼地展翅清鳴,沖天直上。

  和她說起秋日宴時,他被家族逼迫穿起鮮亮招搖的緋色錦衣赴宴,抑鬱滿懷,感覺自己好像平康坊出賣色相的妓子。

  她果然注意到他,把他召去身側,卻注意到了他的沉鬱低落。他被好言好語安撫時的心神震顫,她為他起身翩然胡旋時驚鴻一瞥的驚豔。

  怦然心動,也就是短暫的一瞬間。

  從此心頭長長久久地停駐了一個人。

  他準備了許多,但他卻一個字沒有來得及說。

  不,其實也不是來不及說。

  他向來知覺敏銳,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察覺,他準備了許久要說給她的種種剖析,都不是她要聽的,都不是她心裡在乎的。

  藏在心裡不開口,他或許還能像今日這樣,並肩站在一處,看小橋流水,看她掰碎了飴糖喂魚。聽她笑談『我心裡頭一個想到你』,『我必不會辜負你』。

  一旦開口挑明以後呢。

  是不是就連並肩站在一處的機會都再也沒有。

  猶豫了片刻,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姜鸞的腳步輕盈歡快,已經噠噠噠地走到了垂花門下,風聲隱隱約約傳來她和文鏡交談的聲音。

  「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裴中書?他和謝征交情不錯,今天的大喜日子總不會沒請他吧?」

  「瞧見了,在前頭正堂裡吃酒。被許多人圍攏著說話敬酒,脫不開身。」

  「嘁,我就猜到會這樣。前面帶個路,把裴中書從人群裡撈出來。我從宮裡帶來的半斤大金樽呢,帶過去找他。」

  謝瀾站在水邊,眸光低垂,默然望著水面下游蕩爭食的錦鯉。

  芝麻糖被他握了太久,黏糊糊的,化在了手心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五章

  敬酒人群攔不住裴顯,他早脫了身,正在和謝征對坐喝酒。

  謝征和他平日裡交情不錯,今天大喜的日子,赴宴請帖早早地送給了他,裴顯也早早地到了。

  懿和公主還在更衣裝扮,離正禮吉時還有小半個時辰,謝征換好了新袍子,裴顯和他兩人找了處清淨地喝酒閒談。

  「人逢喜事精神爽,思行今日氣色極佳,」裴顯舉杯敬酒,調侃一句,「果然是姻緣天定。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謝征啞然失笑,並不否認,仰頭乾了一杯。

  「彥之,你今年二十六了。」他反將一軍,「眼界太高,至今尋不到中意的佳女子?」

  裴顯抬手和他手裡金杯碰了碰,「中意的有,其他不必多問,喝酒。」

  兩人對飲三杯,裴顯不動聲色提起了個話題。

  「記得你是謝氏年輕一輩的長兄?你那五弟今年二十有三,年紀也不小了,和王氏六娘顯然有緣無分,不是正緣。你身為長兄,得了你的天定姻緣,忘了替你五弟打算打算?」

  謝征喝了一杯,「彥之怎知我沒有替他打算?私下裡問過了。說來也巧,五弟回我的話竟和你一般無二,『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其他兄長不必問』。」

  裴顯扯了扯唇,露出不明顯的一絲諷意。

  「那確實是巧。」

  兩人身處一座小樓高處,喝了幾杯,明窗半開,樓下庭院走過幾個東宮禁衛的身影,四處問人,聽聲音依稀在問,「裴中書在何處?我們殿下尋他。」

  裴顯居高臨下,一眼瞧見了禁衛手裡捧著的半斤大金樽,眼皮子一跳,起身把半開的窗戶關上了。

  謝征瞧得失笑,「你和皇太女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私下裡交情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看了這麼久,怎的越看越撲朔迷離?」

  裴顯拿了一壺酒過來,給兩人的空杯盛滿。

  他早知道姜鸞黃昏時分送嫁過府。

  他原本想要趁宴席中途最熱鬧的時候悄悄離席,私底下找她說話。如今她的東宮禁衛抱著半斤大金樽四處尋他灌酒,一看就知道奉了誰的命,他反倒不著急了。

  兩人乾杯,裴顯輕描淡寫回了句,

  「交情尚可。」

  ——

  公主出降的盛大宴席,氣氛熱烈喧囂,賓客們直到半夜才散了。

  姜鸞傍晚過來時騎馬,想要原樣騎馬回去,被文鏡死活攔住。

  「夜深人靜,容易招致魑魅魍魎。」他堅持說,「請殿下入車。」

  去年裴顯在京城的夏日深夜當街遇刺,對文鏡的刺激不小。他不能容忍姜鸞也可能遭受同樣的風險。

  姜鸞惋惜地鬆開韁繩,入了東宮馬車。

  今天的車當然不是平日裡出入京兆府的那輛簡樸馬車。公主出降的大日子,一言一行代表皇家的體面,她乘的是太僕寺準備的鎏金寶蓋駟駕大車。

  才轉過一條長街,離皇宮還有過半的路程,大車竟然停下了。

  「怎麼了?」姜鸞隔著布簾子問。

  文鏡咳了聲,「殿下……裴中書在前頭等候。」

  裴顯和姜鸞前後腳出了驃騎大將軍府,抄近路暗巷縱馬疾馳,提前了半刻鐘趕到長街盡頭,等著東宮馬車過來。

  裴顯翻身下馬,走近寶頂駟駕馬車邊,卻不說話,往兩邊守衛的禁衛人群處掃過一眼。

  文鏡尷尬地又咳了聲,揮了揮手,示意東宮禁衛退開二十步,讓裴中書和皇太女單獨說話。

  裴顯滿意了。

  他抬手撩起碧紗簾,往車裡看去。

  姜鸞抱著團花錦布做成的大引枕,斜倚在寬大的車廂裡,濃長的睫毛半睜半闔,懶洋洋地地遞過來一瞥。

  「宴席喝酒的時候四處找不到裴中書。現在都深更半夜了,裴中書倒自己過來了。何事尋本宮啊?」

  裴顯鎮定應對,「夜裡京城魑魅魍魎出行,恐路上不安全,臣請護送殿下回宮。」

  姜鸞噗嗤笑了。

  她抱著大錦布枕換個姿勢,蜷進了軟座裡,

  「不勞煩裴中書。馬車前後跟了幾十個禁衛,羽林衛中郎將文鏡親自跟車,萬無一失。多謝好意,夜深了,請回吧。」

  裴顯不動。

  站在車外,手撩著碧紗簾,一雙狹長的鳳眸轉過來睨她。

  「還在生上次的氣?」夜深人靜,說話聲大了容易傳出去,裴顯壓低了嗓音,「是我的過錯。阿鸞怎樣才能不生氣?」

  姜鸞湊近了些,手肘趴在車窗上瞧他。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裴中書居然會認錯。」

  她今天在宴席上沒找著裴顯,帶來的半斤大金樽沒派上用場,其他人當然不敢灌她的酒,喝了幾杯謝氏自家釀的果子酒,好喝是好喝,缺了些烈酒的後勁。

  趴在車窗邊,烏黑長髮垂落肩頭,借著頭頂月色看下來,臉頰粉撲撲的,點了口脂的唇瓣晶瑩潤澤,眼神尚清亮,動作卻慵懶,像吃飽喝足懶得動彈的貓兒。

  「我喜歡聽。」她枕著手肘趴著,抿著嘴笑,「再說一遍?」

  兩人隔著馬車,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但目光早已糾纏在一起,姜鸞正經地說著話,但她的淺笑,她的溫軟嗓音,她隨意撥了下髮尾的小動作,處處都是撩撥的小鉤子。

  裴顯的視線落在她說話開合的瑩潤唇瓣上。他想念眼前柔軟粉唇的觸感,想念昏暗帳裡的動聽聲音。

  「臣陪殿下去東宮,挑燈細說?」

  姜鸞咬著唇笑。濃長捲翹的眼睫垂下,笑而不應。

  雪白的貝齒陷在下唇裡,陷下去一個好看而誘惑的弧度。裴顯看在眼裡,袖中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

  他想像上次帳裡那樣,手指伸過去,把隱忍咬住的唇撬開,讓顫抖的唇齒間洩露出斷斷續續的動人聲音。他忍住了。

  距離上次留宿東宮已經七日了。

  自從他們混亂的上元夜那次開始,又過了三日,姜鸞從紫宸殿外把他帶回東宮。

  兩人生了無言的默契,每隔三五日他便會留一晚,有時是姜鸞留他,有時是他主動請留。他們還沒有間隔這麼久過。

  他耐心地等著姜鸞的回應。

  姜鸞的視線瞄著他打量。他聲色不動地看回去。兩人互瞄了一陣,姜鸞的視線率先挪開,轉向車後。

  「文鏡。」她抬高了嗓音喊人,「本宮和裴中書說完了,走吧。」

  文鏡領命過來,吩咐車夫起步。又親自牽了裴顯的坐騎到他身側,極客氣尊敬地請他上馬。

  裴顯:「……」

  東宮馬車已經起步,駟駕寶頂車前行起來的動靜極大,他牽著馬側身,避讓開緩行的大車。

  姜鸞心裡估算著距離,大約行出小半里地了,撩開車簾子往後看,裴顯的身影還立在原處,視線依舊盯著馬車這邊的方向。

  她忍著笑放下簾子。

  活該。

  叫你上回不做人。

  自從上次帷帳裡見識了一回大刺激,姜鸞受不了這份刺激,第二天足足歇了一整天才緩過來,早上還得想個藉口去含章殿孔先生那裡告了病假。

  第二天見了伴讀的崔瀅,崔瀅問候了幾句,隱約察覺了什麼,一整天都似笑非笑地盯她。

  隔了幾天,含蓄地和她提起,殿下還在進學,心思還需多放在正事上。閒情逸致的小事,打發打發時間尚可,無需耗費太多精力。

  姜鸞跟崔瀅說了兩句,倒也不算是打發時間的閒情逸致,她挺稀罕那人的。

  崔瀅這才認真起來,正色和她勸誡,若是心裡在意的人,行事更要謹慎。郎未婚,女未嫁,無名無分的混在了一處,女子如此放肆行事,往往都是出自真心,卻容易引發男子的輕視。

  她慎重地問姜鸞,對方可有願意尚主的承諾。

  姜鸞當時就失笑搖頭。

  朝臣尚主,就要卸了身上的中樞職務。她認識裴顯兩輩子了,兩輩子從沒見過他肯放權的時候。

  崔瀅也搖頭。

  沉思了許久,才含蓄地勸誡,殿下身份貴重,保持現狀倒也無妨。只是床笫之間的事,一開始缺了經驗,叫人捏在手裡肆意揉搓,對方的胃口越來越大,以後再就不容易挽回局面了。為了長久計,還是冷一陣,不要予取予求的為好。

  姜鸞覺得崔瀅說的有道理,對方可不就是胃口越來越大了嗎?

  她心裡拿定主意,隔半個月才留一回人。大好的青春年華,她還有大把的事要做,可不想這麼早死床上。

  姜鸞拒了裴顯的含蓄邀約,心安理得地回了東宮,一覺睡到天亮,神清氣爽地去含章殿聽孔先生講課,日子過得充實而愉快。

  裴顯牽馬在街上站了一刻鐘,直到親兵不放心找尋過來,他淡淡說了聲『無事,喝多了酒,吹點夜風』,當夜回了兵馬元帥府,對著書房裡的四面白牆,心氣浮躁,半宿沒睡著。

  直到耳邊傳來了三更初刻的梆子聲響,才陷入了一陣淺眠。

  他陷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裡。

  那是個模糊的夢。背景是模糊的,聲音是模糊的,甚至就連近距離出現的許多面孔都是模糊的。

  只有夢裡的她是清晰的。

  她似乎坐在皇宮的某處殿室裡,燈光大亮,照耀得亮如白晝。她不坐在床上,偏要坐在地上,鋪好的波斯厚氈毯也被她吩咐人掀了,露出大片冰冷的青磚地。

  四處都是大片模糊的夢境裡,只有她無比清晰。她在明亮的燈火下抬起頭,露出熟悉的姣麗眉眼,唇角微微上翹著,一副既挑釁又期待的神情,像是一隻自知闖了禍、卻又有恃無恐的矜貴貓兒。

  那種神色出現在她的臉上,他心裡並不覺得意外,甚至還覺得熟悉。

  但還是有哪裡不對。

  夢裡的那個她,蒼白羸弱到了極致,瘦到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說幾句話就開始咳喘,人顯得極虛弱的模樣,他在夢裡也感覺不對。

  他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處思考著,但夢裡的那個自己已經動手了。

  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倒在她的面前,挽起她的袖口,露出細瘦到一隻手就握住的蒼白手腕,撩上去幾分,仔仔細細地瞧。

  手腕處的皮膚完整無暇。並無任何碎瓷割傷。

  他查驗完了手腕,手肘,又除下她的鞋襪,開始仔細查驗腳踝。

  他能感覺到夢裡的自己的情緒。

  低沉壓抑,沉鬱到了極致。充塞心中的暴烈情緒,像是夏日暴雨前夕翻滾的雷電雲層,憤怒得想要撕碎什麼,但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表露,被他自己捂住,嚴嚴實實地往下壓,壓制到了心緒最深處。

  他仔細地查驗了她身上最容易用來割脈自盡的幾處要害關節,手腕,手肘,肩頸,腳踝,處處完好,狂暴的心緒終於平復下來一些,他終於可以平靜地開口詢問了。

  這個怪異的夢境裡,就連他自己的聲音卻也模模糊糊的。

  「……到底如何想的。平日裡的吃穿用度,究竟那處不合意?宮裡可有人怠慢了你?」

  她回答的聲音也是模模糊糊的。聲線顯出極不尋常的虛弱,一句話起先還清晰,說到最後剩下的都是氣聲,勉強能聽清。

  但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和他印象裡沒什麼區別,快活又放肆,彷彿什麼也阻擋不了她下面想要說的話。

  她在笑。

  「平日裡的吃穿用度,並沒什麼不合意的。怠慢……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意換。」

  裴顯在夢裡微微一怔。

  呂吉祥是哪個?這個名字陌生,他從未聽說過。聽來倒像是宮裡內侍起名的方式。

  姜鸞還在接著說話,還是那副就算氣喘不過來偏還要說,越說越愉悅的模樣。

  「……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好滿意。」

  裴相?

  裴顯在夢裡已經可以確定,他身處在一個荒誕的夢境裡。他心平氣和地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夢境如何往下發展。

  夢裡的他氣得壓不住了。

  彷彿可以感受到額頭的青筋突突亂跳,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剛才的滿腹低沉抑鬱,全都轉化成了升騰的怒氣,萬丈怒火熊熊燃燒,他實在原地站不下去了。

  再站下去,他就要抓住她細瘦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把滿腹的積鬱,煩悶,聽說她摔了青瓷盤子、意圖割腕自盡時的後怕,邊境戰事不利的焦躁,一股腦地沖她發洩出來了。

  升騰得難以抑制的怒氣隱藏在冰寒淡漠的神色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荒謬的夢境戛然而止。

  裴顯在黑暗的書房裡睜開眼,緩緩呼吸幾次,平復急促的呼吸。

  在他清醒的瞬間,模糊的夢境瞬間遠去,他的腦海裡只留下現實裡絕不可能的一個蒼白羸弱的身影,以及『荒謬』兩個大字。

  荒謬之極的怪夢。

  他起身點亮了矮几上的蠟燭,坐在小榻邊,看著那點躍動的燭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心裡塞滿了她,才會夢到如此荒謬的夢境。

  他盯著微弱的燭火,心裡反覆地想著她跳脫不定的脾性,她含笑帶嗔的動人神色,她垂下濃長的睫毛的思忖表情,她的當街拒絕。

  上元夜的意外至今,已經滿三個月了。

  因為天意,陰錯陽差,他們維持了三個月的曖昧不清的關係。

  她那樣易變的性子,是不是……已經開始厭倦他了。

  跳躍黯淡的燭火下,裴顯拂去書案堆積的其他文書,展開一本昨日抄錄送來的奏本。

  奏本的署名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章還邱,章御史。

  去年四月初一,晉王被召入兩儀殿訓斥,就是這個章御史在延熙帝面前直言痛諫,晉王守城無錯,延熙帝該下罪己詔,換來一場廷杖,差點被當場打死。

  章御史躺家裡養了兩個月的傷,好了傷疤忘了疼,回御史台沒幾天,又再次上奏,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個月的巨額軍餉吃喝,拖垮朝廷財政,捅出另一個大簍子。

  勤王軍紛紛上書喊冤,討要勤王賞賜,朝廷焦頭爛額,直接導致了後面盧氏定罪,巨額家產抄沒國庫,用來發了勤王賞賜的種種後續事。

  經歷了這兩場驚天動地的大彈劾,章御史算是徹底出了名。

  御史台的大炮仗,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出入朝會的時候,文武重臣們見了章御史的影子都繞著走。

  現在他案上抄錄的這本奏章,就是章大炮仗今日新奏上朝廷的第三本奏本。

  上奏的內容,是去年那場太行山兵敗的後續事。

  裴顯的目光,落在奏本的激烈字句上:

  「……旌旗棄毀,白骨裸地;陰風幽慘,日月無光。」

  時隔一年,章大炮仗想起了陣亡的八萬將士,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英烈,任由白骨裸露荒野。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

  說的是實誠話,講得有道理。上奏本的時間也正好,這位大炮仗死裡逃生了一場,多出點心眼,專挑了公主出降、政事堂不開的大日子奏上朝廷,給足各方一整天的時間準備。

  裴顯在謝征的大將軍府裡吃席時,接到了章御史的抄錄奏本。

  為戰死英靈招魂是一樁大功績,無論派遣朝廷官員還是皇家宗室去,此行必然載入青史。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朝廷派誰去收屍招魂。

  他心目中的人選當仁不讓,必然是是姜鸞。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惜和反對之人當眾撕破臉,威脅利誘,也要把姜鸞推上去,把這樁青史留名的大功績給她。

  但給了她大功績之後呢。

  如今初入東宮、朝堂上猶顯稚嫩的皇太女,一旦身上有了功績,有了聲望,彷彿青雲助力,雛鳳初鳴……她就要展翅沖天了。

  她展翅沖天了,他自己呢。

  是不是要被她落下了。

  兵馬元帥府書房裡黯淡的燈火,亮了一夜。

  ——————

  第二天早上慣例進政事堂時,裴顯的臉色不太對,隱約帶出幾分風雨欲來的沉鬱氣息。

  他臉色不對勁,就連對坐的崔中丞都瞧出來了。

  「裴中書可是有什麼誤會?」崔知海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家不成器的小侄和令六侄女新婚至今,小夫妻倆琴瑟和鳴,前日雖然為了飲食習俗不同生出了點極小的口角,當日便和好了……」

  裴顯已經回過了神。

  他神色如常地接過了話頭,「崔中丞不必誤會,崔家小郎和我家六娘小夫妻琴瑟和鳴,裴某是知道的。昨晚在驃騎大將軍府喝多了喜酒,夜裡沒睡好。叫崔中丞看出來了,慚愧。」

  兩人說笑閒談了幾句,李相從門外進來了。

  李相的臉色最近一直都不大好,今日進來時同樣地面沉如水。見了明堂裡喝茶閒談、聊起剛成親的兩家小輩的兩位聯姻重臣,臉色更不好了三分。

  「兩位英年銳氣,胸中能藏萬千丘壑,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像老夫,年紀大了,心裡藏不住事,不能像兩位談笑風生。」

  李相入坐首位,把袖裡揣的奏本扔在長案上。

  「崔中丞,你們御史台出了個耿介忠臣,三次奏本上奏,本本驚天動地,足以名留青史啊!」

  裴顯坐在原處聽著,李相話裡話外地冒火,他四平八穩地喝了口茶。

  崔知海被點名道姓,右眼皮子一跳,已經猜出了七分。過去打開奏本,沒看內容,先扒拉到末尾,看了眼署名。

  他雖說是御史台的領頭人,管不住手下的大炮仗,見了奏本末尾的『章還邱』這個署名就牙酸。

  章御史的第三本奏本,他昨天已經拜讀過一遍了。

  「四月了。去年那場兵禍確實是滿一年了。八萬將士埋骨太行山下,章御史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將士,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崔知海感慨起來,把奏本拿給裴顯過目,搖頭嘆息,「葬身太行山下的都是京畿將士,南衙禁軍十六衛的好兒郎,慘烈啊。」

  裴顯一目十行地看完,把奏本合起,放於長案上。

  「李相覺得如何?」

  李相放下茶杯,不冷不熱地道,「為戰死英烈招魂,理所應當。但先帝已經葬入帝陵。逝者已矣,去年商議諡號時,已經蓋棺論定了一回;我等身為臣下,不能再追索罪責了。」

  李相說的是去年八月裡暴卒的延熙帝。

  他的看法,代表著朝廷中眾多文臣的看法,就連崔知海也微微點頭。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掌管朝廷的錢袋子,所以他額外多說了一句,

  「朝廷財政今年還是缺錢。戰場招魂可,大張旗鼓的收斂屍骨,運回京城,嘶……八萬具棺木,老夫看就不必了吧。」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絲毫不意外。

  三人商議了一陣,議定下來。

  花費了最多時間商議的,當然就是代表朝廷,前去太行山招魂的人選。

  李相想請顧娘娘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天家日月,夫妻一體。聖人病重,理應由皇后代行。』

  在座的沒有傻子,估猜李相的意思,如果不是小殿下年紀太小,怕死地屍氣衝撞了嬰兒不好,李相最想提議的其實應該是小殿下。

  崔知海嘆著氣又把奏本打開,從頭到尾仔細重讀了一遍。

  御史台的大炮仗捅出來的簍子,他這個頂頭上司哪能袖手旁觀呢。

  下場吧。

  崔知海發表意見:「皇太女殿下身份貴重,僅次於聖人,代表皇家極度尊崇。皇太女親去戰場,為戰死將士英靈招魂,此為國葬。理應由皇太女去。」

  兩人的目光望向至今沒有表態的裴顯。

  裴顯的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他的目光越過大開的窗戶,看向天邊遊蕩的幾縷流雲。

  伸展而肆意,在風裡隨心所欲地變幻形狀,如何甘願被攫取。

  對著天邊的流雲,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卻浮現了昨夜夢裡的那道蒼白羸弱的身影,虛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不是個好兆頭。

  荒謬。

  昨晚的種種事皆荒謬。

  半夜被當街拒絕得荒謬。自己做的怪夢荒謬。夢醒了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淬滿毒火的念頭更為荒謬。

  指尖在茶案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他沉著地提議,「崔中丞說的極是。招魂大事,理應由皇太女殿下去。代表皇家,殤歌祭祀,給戰死將士尊榮。」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六章

  章還邱章御史,一年寫出三道奏本,本本驚天動地,攪動京城風雲。

  如今大家背地裡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章三本』。

  『章三本』關於太行山戰敗後續的奏本直達天聽,端慶帝姜鶴望對著奏本紅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親自去了,對著政事堂奏上來的意見,當即拍板讚同,定下了由皇太女代為前去太行山,為八萬陣亡將士招魂。

  出行的時間定在端午過後。

  過了端午,天氣入了盛夏,白日悠長,陰氣退散,適合去戰場這種屍氣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姜鸞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

  為陣亡將士招魂是國事,姜鸞這次出行,前後打起了全副皇太女儀仗,坐的是歷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輅車,文鏡帶著全體東宮禁軍隨行,最前方的是騎馬衛隊,中間車隊,後方跟隨了步兵衛隊。

  崔瀅也以東宮伴讀身份隨行。

  但護送出行的兵馬,遠遠不止東宮禁衛那幾百人。

  裴顯自請出京護送。

  他在端慶帝面前如此說道,「是臣倡議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離京城八百里,路途遙遠,山道艱險,恐有盜匪出沒。若是驚擾了殿下貴體,臣肝腦塗地而愧對天家。臣自請領兵八千,護送皇太女出行,確保萬無一失。」

  端慶帝感動地握住他的手,「裴中書想得深遠,果然是真心實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鸞交給你,朕放心。」

  姜鸞出京當天,裴顯點了玄鐵騎八千前鋒營精銳,在城外等候。

  等來等去,原以為辰時末總該出來了,一直等到了午時中。

  姜鸞的隊伍出城耽擱了。

  城中百姓聽說了消息,自發在前後跟隨,隊伍綿延了十來里。許多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攙扶著跟在隊伍後面,抱著幼兒的婦人們在車隊路過時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幾聲,招魂的鼓樂聲響大些,好叫我家兒郎聽見,跟著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葉要歸根哪。」

  護送姜鸞出京的兵馬,在城外和裴顯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匯合,出城二十里,又有一支隊伍加入進來。

  謝征帶著五萬騰龍軍拔營離京,先護送姜鸞去太行山,再轉道回遼東。

  懿和公主跟著騰龍軍走。

  皇太女的出京隊伍背負著極重大的象徵意義,一路打起全副儀仗,聲勢浩大地路過大城小鄉,接見沿路的州府官員和鄉紳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里路走了半個月。

  前面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經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開始就地收斂滿地裸露的屍骨,收起蒙塵倒伏的旌旗。

  崔瀅一路跟隨出京,在這半個月裡,仔細地跟姜鸞講解去年的太行山戰事。

  去年延熙帝御駕親政,起因是安北節度使叛亂。

  安北節度使鎮守大聞朝的北部邊境,和河東節度使領兵的轄地分列東北和西北兩邊犄角。

  邊境長城對面是突厥人無邊無際的荒漠砂原,安北節度使轄下的領地範圍,正北方向直面突厥可汗的牙帳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場小戰事,兩三年一起大戰事。

  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許下一樁和親。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給了當時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二年,換來了十二年的邊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間,他麾下的幾大部落再沒有大規模侵略邊境,尤其是直面突厥大可汗牙帳的安北節度使轄下,邊境戰事止歇,邊關百姓休養生息了十二年。

  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的難得的一段和平歲月。『和親安邊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們感念和親公主的大義犧牲,民間為她立下了無數生祠;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讚美和親公主的華美長辭篇章。

  然而,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外邦無事,內憂滋生。

  就連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在世時,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走向奇詭的後續。

  十二年的安寧歲月,邊境無事,安北節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處處防備突厥人越過邊境突襲搶掠。習慣了征戰的武人血液叫囂不已,許久沒有進食血肉的惡狼蠢蠢欲動。

  十二年過去,安北節度使不安穩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自己在苦寒邊關橫刀秣馬過了一輩子,邊關再無戰事,也再沒有了功勳,再沒有了武將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在邊關庸庸碌碌的過完年輕的一輩子。

  他想用他的十萬精兵強將,把他的兒子從苦寒邊關迎進繁華京城,送上那萬人仰望的高位。

  囤積武器,堆蓄錢帛,操練兵士。

  明宗皇帝過世還不到一年,叛亂發生了。

  ——

  招魂這天定在五月二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腳,去年戰事最激烈的一處戰場附近的河水邊。

  河水不寬,是山頂流下的融化雪水匯流成河。一年過去,河水裡擁塞河道的大批浮屍早不見了蹤影,清澈河水依舊安靜地環山流淌,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時正,軍鼓響起。

  姜鸞對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聲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門洪亮的將軍立在河邊,文鏡和薛奪也在裡頭。

  招魂白幡豎起,祭舞鼓樂罷,她站在高台之上,對著河水念一句殤詞,懿和公主姜雙鷺往河水裡灑下祭食,十二位將軍齊聲高喊復述一遍殤詞。

  「魂兮歸來!」

  低沉雄闊的嗓音,迴蕩在空曠的田野山間。

  起先還陽光灼人的盛夏午後,過了午後,天上濃雲漸漸翻滾聚集,軍隊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招魂儀式連著舉行了三日。

  換了三處地點,山腳河邊,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舊戰場。接連三天,將士們忙碌著掩埋陣亡屍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瀅的才幹在這幾日裡展現出來了。

  作為姜鸞身邊的伴讀,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馬交接庶務,安排東宮行程。

  包括這幾日姜鸞的主帳駐扎在哪處,何時起身趕路,何時休息,儀式中間空出來的時間裡召見哪位官員,幾處戰場按照地勢遠近不同,先去哪處,再去哪處,可能遇到的天氣異象,準備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條,中途沒有出一點意外。

  持續三天的儀式結束後,姜鸞累得倒頭就睡,從頭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實在太沉,中途有人來喊過幾次,頭一次聽聲音似乎是崔瀅,姜鸞心想著,又是哪位官員趕來見她,反正沒什麼大事,見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見……

  迷迷糊糊地把駝毛氈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臉,裝死。

  崔瀅喊不動人,嘆著氣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進來,這回似乎是幾個隨侍的東宮女官,小聲地喊她,「殿下,該用膳啦。都睡過去兩頓了……」

  姜鸞從頭到腳都蜷在駝毛氈毯裡。山上溫度冷,盛夏季節裡溫度彷彿回到了初春,蓋上厚實的毛氈毯全身舒坦,她一點都不餓,繼續裝死。

  幾個女官也無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帳裡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來吵她好眠了。

  姜鸞在香甜的睡眠裡卻有些隱約不安。

  她總覺得少了個人。

  似乎應該還有個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頭銜,覺得她該起來用飯,起來接見官員了,就直接進她的帳子,把她的氈毯一把掀開,把犯懶的她從一堆鴕鳥毛裡揪出來,再禮節齊備地和她客氣說話,

  「殿下恕罪。不過殿下該起了。」

  她確實是累得快死了。不過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還是會起來的。

  他人呢。

  為什麼不來找她。

  她在不甚安穩的夢境裡翻了個身,抱住了溫暖柔軟的鴕毛氈毯,彷彿抱住那人帶著體溫的手臂,依戀地蹭了蹭。

  ——

  裴顯在山下的中軍帳裡睜開了眼。

  山裡入了夜,連風都陰冷起來。八千前鋒營將士正身處在數萬亡魂埋骨的戰場邊緣,世人篤信鬼神,戰場是大凶之地,據傳入夜後是屍氣漫溢最旺盛的時刻,就連最大膽的軍士也不敢在晚上隨意單獨走動。

  軍中每隔十步便點起一處篝火,以火光驅散陰氣。

  裴顯最近時常做夢,每次都是怪異模糊的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跡,白日裡的記憶往往只剩下一個輪廓,一絲惆悵。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異的夢境又來找他了。

  夢裡依舊有她。

  夢裡的那個她,身體似乎很不好,就連走路也需要攙扶,走出幾十步便氣喘籲籲。

  夢裡的他自己在馬上。

  戰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馬蹄在原地來回踏步,韁繩被面前虛弱的她握在手裡。

  「我想跑一圈。」她在風裡咳喘了幾聲,聲音微弱而堅持,「我學過騎術的。不去遠處,就在跑馬場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撫摸戰馬的鬃毛,露出懷念渴望的眼神,聲音軟軟地喊他,「裴相,應我一次就好。」

  裴顯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裡皺了下眉。怎麼又是裴相。

  夢裡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她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裡能攏的住馬。只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裡,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於世家,對他敷衍有餘,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歷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鬆積鬱情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後宮裡被人攙扶著走過來,走得身子都軟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喘著氣。

  原本就是嬌氣又病弱的身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相貌,喘氣喘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愛她這般的荏弱美人兒,哪怕她如今尊貴之極的女君身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禁軍們偷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別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裡休養著,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著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著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柔乖巧,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歷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屍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裡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裡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她,就在跑馬場裡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於調情。當眾狎暱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面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裡,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裡。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麼的觸動了他,心裡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麼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她在跑馬場裡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麼。

  但這個念頭只在心裡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閒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裡,等著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裡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裡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裡只留下她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裡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面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裡,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裡,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松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後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裡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裡的自己似乎哪裡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裡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了,只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裡入了夜,靠近戰場凶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裡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姜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匯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橫流、屍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著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二十餘日不曾見面。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面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姜鸞的大帳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沒有見面,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著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姜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里,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面。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裡,看著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台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閒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裡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扎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七章

  姜鸞醒來時,已經睡足了一天一夜,到了招魂儀式結束第二日的傍晚。

  人在帳篷裡,懶洋洋的不想動彈,晌午時就在山腳下等候召見的幾個官員還在等。

  她掀開簾子看了下外頭的天色。月亮已經升上天空,暮色籠罩山野,半敞開的帳篷外洩露出大片山腳原野和遠處天邊低垂的暮雲。

  戰場大凶,屍氣漫溢,不利於生人。

  他們的扎營地點,在幾處主戰場的二十里開外,繞過了半座山,依靠自然山勢屏蔽漫溢屍氣,又特意選了個向陽的山坡扎營。

  姜鸞的帳篷扎在半山腰,東宮禁軍護衛左右,裴顯帶來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在山下扎營。謝征的騰龍軍扎營在對面山腳。

  她打起精神,匆匆地洗漱了一番,扒了幾口今天的頭一頓飯,在大帳裡召見了幾名臨近的州府官員,和他們閒聊了幾句家常,問起轄下的治安和難處。

  幾名州府官員感動惶恐,正聊到熱火朝天時,門外傳訊,懿和公主由謝大將軍親自護送著,過來探望皇太女。人已經快到了。

  官員們識趣告退,片刻之後,熟悉的細碎腳步聲走近,姜雙鷺走了進來。

  姜雙鷺是來探病的。

  帶了湯盅,進來便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聽說你睡得久,一整天都沒起身,怕你累病了,過來看看。」

  姜鸞接過二姊遞過來的小碗,裡頭裝了乳白色的甜漿,她喝了一口,被怪異的滋味刺激得嘶地倒吸氣,「這什麼?喝不慣。」

  姜雙鷺抿著嘴笑,「山民自釀的馬奶子酒。京城裡少見的東西,越往東北關外越多,思行時常喝的,據說能增強體質。我喝得也還行,給你試試看。」

  思行是謝征的小字。

  姜鸞沖著那句『京城少見』,捏著鼻子又喝了幾口,趕緊叫來喝蜜水,「不行,實在喝不慣。」

  姜雙鷺不勉強她,又捧來一碗京城帶來的果子酒,自己也捧了一碗。

  「阿鸞。」她輕聲說,「你接連三日招魂辛苦。去年春日的一場兵禍,由我們的長兄而起,由我們的二兄下令招魂,再由我親眼見證,由你完成儀式而終,也算是有個了結了。」

  「見你完成了這樁大事,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阿鸞,你我今晚暢飲開懷,明日我們就要分道揚鑣,我要和思行啟程去遼東了。」

  姜鸞心裡早就預備著有這天,每天也都會想一遍,但分離的時刻就在眼前,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抱住了二姊的手臂,埋在她的肩頭,半晌沒言語。

  最後悶悶地說的一句,倒是不怎麼相干的話。

  「京城那處莊子的地契,二姊可收好了?」

  姜雙鷺原本抱著麼妹在默默無聲地落淚,聽她念了這句,當場破涕為笑。

  「呸。」她輕啐了一口,「我們才成親多久,一次嘴沒吵過,你就來問我什麼時候吵架吵得要回娘家了。」

  姜鸞摟住二姊的手臂撒嬌,「有備無患嘛。男人的心,海底的針,可不見得一輩子靠得住。但京城上好的田產莊子放在那兒,是一輩子都靠得住的。」

  姜雙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都是哪裡學來的歪理。」

  臨別在即,她摟著不省心的么妹嘆息,「你如今也十六了。東宮皇太女的名頭是風光,姻緣卻不知落在何處。叫二姊怎麼能安心地走。以後說好了每個月都要寫信過來,哪天見到了合意的郎君,紅鸞線動了,務必第一個知會我——」

  姜鸞眼睛亮閃閃的,盯著她笑。

  那笑容姜雙鷺很熟悉,明亮而狡黠,從小到大每次姜鸞做了壞事瞞著她,瞞不住了,打算和她坦白的時候,都是用這種眼神先瞄著她。

  姜雙鷺心裡一個激靈。

  她懷疑地瞄回去。

  「小丫頭,心裡又有什麼事瞞著我呢。」

  離別在即,姜鸞不打算瞞她了。

  「別擔憂你妹妹。姻緣婚事之類的還說不準,合意的郎君早就有啦。」她湊近過去,附耳低語了幾句。

  姜雙鷺聽著聽著,美目逐漸睜大,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怎會……怎麼會是裴小舅……咳咳……」

  她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劇烈的咳嗽起來。

  姜鸞體貼地拿了自己的帕子給她。

  姜雙鷺撕心裂肺地咳了一場,帕子捂著嘴,震驚太過,說話都不利索了。

  「不止是心儀,都……都已經留、留宿過了?」

  她又震驚又懷疑,「什麼時候的事?我什麼也沒瞧出來!」

  姜雙鷺大晚上被嚇得人都精神了。

  她又驚駭又混亂,追著姜鸞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先中意的他,還是他先中意的你?」

  「哎喲,你跟他還論了一場舅甥!輩分都亂了。是哪邊先揣了壞心思的?」

  姜鸞吩咐秋霜拿出了壓箱底的隨筆卷軸。

  從頭翻了翻,指著四月初一當日的記錄,指給二姊,「那時候第一次見面。」

  又翻到四月初三的記錄,念出聲,「四月初三,雨過天晴。庭中蘭草含苞。」

  姜鸞指著蘭草兩個字笑,「二姊看這篇隨筆。就是那天夜裡,他氣沖沖揪著謝瀾過來,後來我和他理論了幾句,莫名其妙就論起了舅甥。他給了一塊上好的蘭花玉牌做見面禮。我回了一盆上好的四季蘭。」

  姜雙鷺算了算日子,怒了。

  「那時候你還沒行笄禮呢。」她氣得臉頰都發紅,連小舅都不叫了,

  「我就看他不像個好人!二十大幾的不成親,我還當他有什麼苦衷,原來是盯著你呢!你老實說,他從那時候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打你的注意了?!」

  姜鸞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說反了二姊。」她倒在氈毯上悶笑了一陣,悄聲說,「是我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打他的主意了。」

  姜雙鷺:「……」

  姜雙鷺抬手搶過她手裡的記錄手冊,撿裡頭記錄著可疑相關的記錄,往下翻閱瀏覽。

  姜鸞跟著她看了幾篇,看到去年末的記錄,伸手往後面一捂,死活不讓她再繼續翻閱下去。

  「後面過了年的那幾篇真不能看了。」

  她好聲好氣地求饒,「求你了,給妹妹留點面子,別再看了二姊~~~」

  姜雙鷺嘆著氣一鬆手,姜鸞趕緊把卷軸原樣捲起,塞到瓷枕後頭去。

  「你竟是和他。」 姜雙鷺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她是真的沒看出來,思前想後,滿腹疑慮。

  「別怪我沒看出來。我們出京這麼久了,路途無趣,我天天都過來幾次,和你見面閒聊。怎的這麼多天,從來不見你們兩個碰面,也不見他過來問安,和你說幾句話?啊,難不成你們出京之前吵嘴了?路上賭氣呢?」

  姜鸞身子疲憊,躺在柔軟的羊毛大氈毯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沒吵嘴。是有一陣子沒見著人了。文鏡跟前跟後的倒是時常見到,裴中書帶了那麼多兵馬,不知人在哪處。我又天天忙著背誦殤詞,演練儀式,還要接見沿路州府的官員,累都累死了,就沒找他。」

  她累得慌,沒多想,被提醒了一句,倒是算了算,自打出京似乎就沒怎麼照面了。

  姜雙鷺和她喝完了三碗告辭酒,互相擁抱了一會兒,姜鸞親自把二姊送上了車,目送著謝征騎馬跟車遠去。

  姜鸞站在山坡上,周圍空曠,暮色遍野,大片的綠地田野裡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空氣裡芳馥的青草氣息。山腳下扎營地亮起了點點的篝火。

  姜鸞看了一會兒,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叫來了秋霜,「去找文鏡,叫他派個親兵去山腳下,把他家主帥給找來。就說本宮找他說話。」

  裴顯入夜後才來。

  站在帳子外,低沉地詢問,「殿下有何事吩咐。」

  「沒事就不能叫你了?」姜鸞拿氈毯裹著肩膀以下,在帳子裡說,「進來。」

  帳子外的人走了進來。

  聽腳步聲依舊地穩健沉著,抬頭見了人,姜鸞卻微怔了下。

  裴顯或許是剛剛沐浴過,頭髮還濕著,幾滴水漬從鬢角處滴落下來,打濕了肩頭衣衫。

  他換了新衣袍過來,卻遮掩不住地消瘦了。

  路上緩行了半個月,準備招魂花費了三五日,行軍扎營又花費了一整天。隊伍人太多,前後軍能拉出十里地,偶爾有互相帶幾句話,都是叫文鏡或者薛奪麾下的親兵快馬傳訊,說的當然都是公務。

  姜鸞仔細算算,有差不多二十天沒有直接照面了。

  裴顯在這二十天裡消瘦得厲害。

  她還清晰記得,京城裡四月二姊出降,去謝征的大將軍府吃席那天,裴顯穿得一身雨過天青色鑲藏藍海濤邊紋的上好衣袍,腰間佩玉,襯得整個人精神極好,顧盼間都是鋒銳英氣。

  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抑鬱之色,眉心皺出細微的川字,在帳子裡的燭光陰影下格外明顯。

  她一眼乍看過去,看起來竟像是她記憶模糊的前世裡,日子過到了後幾年,他整日眉頭深鎖的模樣。

  姜鸞吃了一驚,手一鬆,肩頭的羊毛氈毯便滑落下去。

  已進入夜了,山上晝夜溫差大,帳子裡點起了火盆。她把會客的大衣裳脫了,身上穿著一件綢緞單衣,厚氈毯下露出玲瓏曲線,裴顯瞥過一眼,轉開了視線。

  聲音聽不出異樣,還是那句簡短的,「殿下何事吩咐。」

  姜鸞打量著他消瘦的輪廓。

  他原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和氣相貌,不笑時眉眼已經顯得銳利,人瘦了,氣質更顯出鋒銳如刀,令人看了感覺難以接近。

  「你怎麼了。最近怎的瘦成這樣?路上水土不服,用不進吃食?」

  裴顯不答。

  視線盯著帳篷裡的那點搖曳燈火,只淡漠地道,「最近夜裡多夢,睡得不大好。」

  原地等了片刻,不見姜鸞有什麼吩咐,又道,「殿下沒有事的話,容臣告退。連日辛苦,殿下好好休息。」說著便掀帳要出去。

  「站住。」姜鸞喊住了他。

  從駝毛氈毯裡鑽出來,沒有趿鞋,只穿著羅襪起身走到他身後。

  她隱約感覺哪裡不太對。

  她低聲吩咐帳篷裡隨侍的幾名女官都出去。

  等帳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姜鸞走到寬闊挺拔的脊背後,直接往前一撲,雙手抱在他腰間。

  「生氣了?」姜鸞的臉頰趴在他後背上,「覺得我冷待你了?我接了招魂的差事,每天都和禮部官員們演練禮儀,默誦殤詞,生怕念錯了一個字,走錯了一個步子,舉錯了一次旗幡,害得招魂儀式不成功。我最近好忙好累啊。」

  裴顯不應聲。

  但靠著他的後背,耳朵能聽到胸腔裡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

  「殿下喜愛誰,冷待誰,全憑殿下的喜好。」裴顯並不回頭,挺拔的身影站在牛皮帳篷的門簾邊。

  他胸膛裡那顆心跳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劇烈,嘴裡吐出來的話卻淡漠如冰霜。

  「自從上元節那場意外,至今超過四個月了。以殿下的性子來說,應該算是不短的時日了。殿下最近又瞧上誰了?不必避諱著臣,如實地說。臣可以像上元夜那般,殫精竭慮,再替殿下謀劃一回。」

  姜鸞如果只聽他說話,只怕會被氣死。

  但靠著他的後背的姿勢,耳邊便會清晰地傳來他鼓動的心跳。

  他的話語有多麼寒涼,他的心跳就有多麼的劇烈。

  嘴裡的話擱得那麼狠,連轉個身,把她推開的舉動都沒有。

  嘴上毫不留情地放著狠話,人卻原地站著,距離門邊只有兩步,不掀簾子,不告退,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讓她抱。

  姜鸞嗤地笑出了聲。

  手臂用力,從後面把他抱緊了。

  柔軟的臉頰在他後背上蹭了蹭。

  「真氣狠了?」她溫溫軟軟地說,「讓我想想。從什麼時候開始氣的?哎,該不會是四月裡從大將軍府出來,街上攔我,想和我回東宮,我沒讓你去的那次吧。」

  她的雙手搭在他腰上,指尖壞心眼地在腰腹側面磨蹭了幾下,感覺腹肌明顯的繃緊了。裴顯抬手攥住她不省事的幾根手指,不讓她再磨蹭下去。

  「裴中書好大的氣性。我都不在京城裡了,瞧瞧我身邊,除了女官就是禁軍,要不然就是崔侍讀和二姊。我身邊哪還有什麼別人?我除了你還有誰。」

  被她抱住的頎長身軀稍微側轉,狹長的鳳眸轉過來,視線往下,盯她此刻的表情。

  姜鸞仰起臉,理直氣壯地看他。

  她原本就是個行事肆意鬆散的人,傍晚時顧慮著形象,刻意拾掇得一身莊重體面地接見官員。但二姊來了一趟,她又故態復萌。

  姊妹倆笑鬧了一場,頭髮都蓬鬆了,髮尾鬆鬆地從肩頭落下,睡足了一覺,疲倦消退了不少,帳子裡有點熱,她的臉色紅撲撲的。

  「我累。」姜鸞軟軟地說話,分不清是抱怨還是撒嬌,「快累死了。還有人記掛著生氣。」

  裴顯偏偏還要和她較真。「哪兒累?」

  「大風裡站了三個下午。頭一天在河邊,第二天在風口,第三天站在砂石地裡。站得腰腿酸,風吹得肩頸疼,腳底下被石子咯得疼。」

  姜鸞講得詳盡細致,自然有詳盡細致的好處。

  不多時,原本劍拔弩張站在帳子邊的兩個人換了個位置,她舒舒服服地回小榻裡趴著,有人替她按揉周身穴道,舒緩疲憊的身體。

  按準穴道幾下捏揉,沖上頭皮的酸麻裡帶著難以言語的舒爽,姜鸞把裹身的氈毯都踢了。

  嘴裡舒服地哼唧著,還不忘了問,「你真是瘦多了。這次趕路的速度不算很辛苦,該不會一路氣得吃不下吧。」

  寬厚有力的手掌在腰腿幾處穴位準準地按壓,裴顯的回答慣常的平穩無波,「怎麼會。」

  「怎麼不會。」姜鸞嘀咕著,「我覺得很會。」

  後腰的手掌按揉了幾下,收回去,換了個腿彎處的位置推拿,這個穴位刺激得整條腿的筋肉都酸酸漲漲的,姜鸞被捏揉得小腿一下子蜷起來。

  在她的哼哼唧唧裡,身後的聲音繼續沉穩地說,「瘦多了,殿下覺得不好看了?」

  姜鸞保持著趴伏的姿勢,側過身去打量他。

  「好看的。」她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肯定地說,「瘦了更顯銳氣。橫刀縱馬,英武銳氣的美男子。」

  她等了片刻,又生出點疑惑,「誇你好看,為什麼不看我呀。瞧你的臉色,倒像我在罵你似的。」

  裴顯的視線原本盯著旁邊跳躍的燈火,聞言掃來一瞥,兩人的視線乍然碰觸了一下,他又轉過目光,繼續看著那點燈火看。

  得了一句難得的『美男子』的誇讚,他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唇邊噙起常見的客氣淡笑。

  「殿下真的很會哄人。想不理人,直接不理了。過了幾天,想起舊人了,回身過來說幾句親近好聽的話,哄得人心軟,就又一切如舊。殿下下次再不想理人之前,提前給個消息,臣直接不露面便是。」

  「瞧你這話說的。」姜鸞嘆了口氣,拿起旁邊的團扇搖了搖。

  「我哪有不理你。你過來說話,我都是開開心心和你說話的。那天晚上你當街攔我,我哪句不回你了?我只是不想和你那麼快又來個抵死纏綿。你不做人了,我可是個好端端的人,我吃不消——」

  按揉穴位的動作倏然停下來。

  裴顯的目光原本盯著跳躍的燈火,瞬間轉過來,落在面前單薄衣裳包裹的玲瓏背影上。

  「竟是為了這個緣由?」他正按著足心的湧泉穴位,動作頓了頓,「當真沒想到。上次阿鸞不喜歡?」

  姜鸞語塞了一下。是太刺激了,倒也不是不喜歡。

  她咳了聲,「不提了。別按足心,又癢又麻的好難受。繼續按一按腿。我腿好疼。 」

  按摩穴位的手掌果然又往上,繼續按摩腿彎和後腰。

  但這回按著按著,就不太對了。

  彷佛身上蹭起了火苗,一點點的極耐心地撩起火焰,起先並不起眼,只覺得經脈舒暢,等察覺到異樣時,火苗已經遍布全身,按捺不住了。

  駝毛氈毯散亂在小榻上,毯子裡裹著的筆直的長腿交疊著抬起,纖細的腳踝伸出去,輕踢了一下小榻邊坐著那人的膝蓋。

  按揉穴道的動作又頓了頓。

  溫熱的手掌從後腰部位挪開,改而按住了不安分的小腿,把纖細筆直的小腿按在膝頭,繼續按揉著小腿的筋脈穴道。

  「阿鸞是個好端端的人,我卻不做人了?做人和不做人之間的界限,阿鸞是如何分的?」

  姜鸞自己也說不清。

  她的腿又被牢牢地按住了,收都收不回來。

  趴著想了半天,最後氣沖沖地反問了句,「上次那回你是人嗎?」

  裴顯當然不會應答。

  狹長的鳳眸斜睨過來,視線在她衣衫單薄的肩頭轉了一圈,對上了姜鸞的視線,目光無聲地糾纏,視線最後落在她柔軟的唇瓣上。

  他分明一個字沒說,幽深的眸光裡卻似乎帶了小鉤子。兩個人分明沒有任何的身體碰觸,姜鸞卻感覺被他目光注視的肩頭,脖頸,唇瓣,彷佛處處點起了燃燒的小火苗。

  他此刻的眼神是以往不常見的,姜鸞覺得有意思極了。

  「裴中書。」柔軟瑩潤的唇瓣開合著吐出話語,粉色的唇角翹起,她最後問了句,

  「今晚要做人嗎?」

  ————————

  裴顯身體力行地給出了回答。

  姜鸞趴在窄小的軟榻裡,生了火盆的帳子裡燥熱,覆蓋著身體的柔軟氈毯再次被踢開了。

  裴顯從帳篷外接過手巾和一盆溫水,放在小榻邊的矮几上,溫聲哄她,「起來,沐浴了再睡下。」

  姜鸞完全沒理會。

  她枕著手肘,側著身子趴在瓷枕下面,烏髮鋪陳在瓷枕周圍,保持趴著的姿勢睡著了。

  小榻邊沿往下一沉,裴顯撩袍坐在她身邊,手指撩起一縷烏黑長髮,一圈圈地捲在指尖。

  她這幾天實在累狠了,睡下去就不容易醒,對周圍毫無反應,人沉沉地睡得香甜。

  裴顯傾身下去,把繞在指尖纏緊的一縷黑長髮捋在她的耳廓後,極具侵佔意味地一寸寸吻起她柔嫩的耳垂。

  綢緞般的長髮鋪陳在窄小的床褥,有些鋪到了邊緣,還有些鋪到了瓷枕上。

  他把瓷枕上散開的髮尾耐心地撈回來,視線從白瓷枕四周掃過,注意到一個不該出現在床榻上的東西,意外地嗯了聲。

  隨即從瓷枕後方抽出了一截卷軸。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八章

  姜鸞在一陣莫名的心慌裡醒來。

  睡到不知天日,她半睜著朦朧的眼,眼前是帳子裡躍動的燈火,醒來還是在夜裡。

  視野裡出現熟悉的寬闊背影。

  裴顯背對著她,坐在小榻邊沿。似乎又出去沐浴過了,髮尾還是濕的,水滴浸濕了後背的衣料。

  他渾不在意地側坐著,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一份文書,靜謐的大帳裡時不時地傳來卷軸展開的細微摩擦聲響。

  「什麼時辰了?」姜鸞睡意濃重地問。

  裴顯的聲音還是尋常那般沉著,「深夜裡。剛才報了三更二刻。阿鸞睡醒了?」

  姜鸞是真的累,聽說天還沒亮,又合攏了眼簾,「還能再睡一會兒。你別走,陪陪我。」

  裴顯手裡的卷軸又展開些,開始閱讀新一段的隨筆,鎮定地安撫她,「放心,今晚不走。」

  「嗯。」姜鸞滿意地睡下了。

  半夢半醒間,她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渾身一個激靈,直接翻身坐起,罩在肩頭的氈毯滑落。

  她拿身子遮擋著燈火,遮蓋出大片陰影,手藏在身後,往瓷枕後面伸出摸索。

  ……沒了。

  在她前方,背對她坐著的人察覺了她的動作,並未回頭,把手裡的卷軸慢條斯理收攏起來,「阿鸞找什麼?」

  瓷枕後藏的卷軸沒了,姜鸞越摸心越涼,疑心卻升起,她坐直了身子,越過前方寬闊的肩頭,目光往他手裡拿著的卷軸那邊瞄。

  清漆榆木卷軸。

  十份文書裡有八個是清漆榆木卷軸。

  她的動作帶起了氈毯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被察覺。裴顯把手裡的卷軸文書抬了抬,露出了上頭掛著一顆羊脂玉珠標簽的紅繩。

  「找這個?」

  姜鸞:「……」

  要命的東西落入人手,她索性開始耍賴,往前一撲,撲到寬闊堅實的肩頭上,理直氣壯地伸手討要,

  「趁我睡著,偷拿我的東西,我不計較你的失禮了,東西還我!」

  裴顯居然輕易地把木卷軸給了她。

  姜鸞鬆了口氣,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隨手扔去瓷枕後頭。

  裴顯眼角餘光瞄著她的動作,等她藏好了,這才慢悠悠地開口。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姜鸞:「……」

  上元夜之後,她趴在床上,寫下的當夜隨筆的頭一句!

  裴顯繼續不緊不慢地復述卷軸隨筆的內容。他的記憶力極強,幾十篇隨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復述起來一個字不差。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願達成,不亦樂乎。」

  姜鸞:「……」

  復述到這裡,裴顯的聲音頓了頓,問,「後面塗黑了四個字,是哪四個字?」

  姜鸞躺了回去,拿氈毯蒙住了頭。裝死。

  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裴顯自己接下去說,「看前後文的意思,似乎應該是『死而無憾』。」

  他接下去又念了一段,「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時再試一次,死而無憾。」

  念到這裡,點點頭,自語道,「前面劃掉的四個字,確實應該是『死而無憾』。塗掉了四個字,又添上後一句,顯然是對上元夜的藥效不甚滿意。因此才有了後來紫宸殿外把我拉去東宮的那次。」

  姜鸞耳朵蒙在氈毯裡都聽不下去了。

  她索性把駝毛毯一把掀開。

  裴顯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身,側身坐在床沿。掀開的毛毯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扔去他膝蓋上。

  他唇邊噙著笑,把毛毯從地上撈起,重新放回小榻邊緣,拉起半截蓋住了她的腿腳。

  毛毯裡探出來的紅撲撲的臉頰,星眸裡光亮瑩然,胸口快速起伏,姜鸞居然氣得不輕。

  「不告而取,一聲招呼不打就偷看我的隨筆!」姜鸞怒沖沖的指責他,「就連二姊來,我跟她說不要看,她都沒看!」

  裴顯答得理所當然,「可是你並沒有跟我說一句不許偷看。」

  姜鸞快被氣死了。

  氣得胸口發漲,呼吸急促,臉頰嫣紅。

  其實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氣,裡頭或許還有一星半點的心虛。

  但她如果不表現出發怒,只要透露一點點的心虛,被他察覺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場。

  事實上,她現在已經不知道下面要說什麼了。

  她藏在最深處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寫在卷軸裡,被他一個字不拉地通讀了全文。

  姜鸞表面上一幅氣炸了的河豚模樣,抱著氈毯坐在小榻上,視線發飄,腦海裡一片空白。

  裴顯側身坐在小榻邊,看來一幅平靜無瀾的神色,心裡也是一團亂麻。隨筆裡記載的內容,和他平日裡認定的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需要想想。再想想。

  帳篷裡的兩個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暫而詭異的平靜。

  足足半刻鐘的時間裡,誰也沒開口。

  最後,還是裴顯的一句問話打破了沉寂。

  他緩緩問,「人生必做五十事……?」

  姜鸞動了。

  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

  就寢的單衣外頭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帳子門簾邊,又一下唰的掀開簾子,半山腰的夜風呼啦啦吹進燥熱的帳篷,叫來值夜的秋霜。

  「現在就升一盆火,把帶出來的那卷玉軸隨筆扔火裡燒了。」

  她掀起半開的門簾子吩咐下去,「燒得乾乾淨淨的,只剩個玉軸,連火盆拿回來給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領了命,還是立刻去辦了。

  裴顯:「……」

  帳子裡兩個人側坐著,彼此都能看見對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風彼此互瞄著。一個低頭思索,一個眼神發飄。維持了很久的安靜,誰也沒開口說話。

  鴉雀無聲的詭異安靜氣氛裡,外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兩人的視線同時抬起,眼看著秋霜掀簾子進來,帶進來一個火盆,裡頭的細絹灰燼,還有光禿禿燒剩下的玉軸。

  寫在玉軸絹書裡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隨筆卷軸還要命,牽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須毀屍滅跡。

  姜鸞遺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來想叫秋霜端來一盆火,好連帳子裡那卷要命的隨筆都燒個乾淨。沒想到端過來的是個熄了火的盆……

  秋霜飛快地瞄了眼帳子裡的情形,還算穩妥,輕聲回稟,

  「入夜後快馬來了一位京城使者,說是傳達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們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攔了。現在人侯在山腳。殿下起身了的話,可要召人問問?」

  姜鸞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著。等我沐浴,下山見他。」

  帳子裡四目相對的氣氛實在太尷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這時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來一束野草,她也要堅持親自出去把野草給收了。

  裴顯起身,「臣在外頭等殿下沐浴完畢,護送殿下下山。」

  姜鸞立刻拒絕,「你不必送我。我這裡有文鏡。回去歇著吧。」

  裴顯平靜卻不容拒絕地堅持,「由臣護送殿下下山。等召見完了京城使者,護送歸來的路途上,臣正好還有些話想單獨請問殿下。」

  姜鸞坐在小榻邊,視線飄去旁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著兩人之前的相處不大對勁,又說不出哪裡不對,謹慎地幫了一句,「四百里急令傳過來的,應該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書不如明日再來?」

  裴顯到此時已經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來還不敢相信,言語試探了幾句,姜鸞的反應卻證實了他的猜想。

  她心虛,慌張,顧左右而言他,她的視線看天看地,卻壓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餘光始終追隨著她的動靜,盯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越看越篤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說今天被召入帳子之前,他心裡處處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著心底就要升騰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燒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開那卷隨筆之後,彷彿囤積江海的甘霖從天而降,不止熄滅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潤了乾涸赤地,他簡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裡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裡。

  他還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在夜色裡獨自反芻,仔細地回味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並未再堅持下去,主動退了一步。

  裴顯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來。有些話想單獨請問殿下。」告辭離去。

  姜鸞這頓沐浴洗了足足半個時辰。

  坐在木桶裡發呆,大腦始終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後面再見面時如何理智尋常地說話,又想不到以後該用什麼語氣和他說話,當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釋那卷隨筆。

  嘩啦一聲,她索性整個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憑清澈水光淹沒了頭頸。

  她在水裡睜開眼,對著光影變幻的頭頂,滿腦子都是:

  「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樣,直接兩眼一閉,就不用對他解釋了。」

  又是嘩啦一聲,她從木桶裡站起身。

  她這一世和前世大不同了,人世間那麼多放不下的牽掛,不行,她得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記錄著心事的隨筆卷軸被他從頭到尾地通讀了,隱藏在最深處的小心思被他當面撞破了。

  多大的事。

  再大能大的過四百里加急的政事嗎。

  只要她不往下想,她就能把今夜帳子裡發生過的事當做不存在。

  沐浴出來,她穿戴整齊,髮尾擦乾,梳洗裝扮完畢,又是一副萬事不愁的篤定模樣,在文鏡的護衛下坐進金輅車,連夜趕去山腳處大營。

  大聞朝疆域遼闊,遇到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急速通報朝廷時,驛站採用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三檔腳程傳遞消息。

  六百里加急是可以跑死馬的程度了。

  這次四百里加急從京城傳遞來的消息,果然是大事。

  京城來使在山腳下急得半死,凌晨時分終於見了姜鸞,倒頭便拜倒。

  「突厥送來國書,邊關局勢或不穩!招魂儀式已經完成,還請皇太女殿下立刻下令,召返裴中書回京統領京畿防務,召返謝大將軍的五萬騰龍軍原路回程!」

  ——

  姜鸞凌晨時分親自去了隔壁山腳下的騰龍軍扎營地。

  五萬兵馬早早地起身,整裝待發,只等軍令下來,立刻拔營回遼東。

  天色泛起了魚肚白,謝征的大帳卻至今沒動靜。

  麾下將軍們過來了兩次,體諒自家主帥的狀況,並無人催促。

  新婚燕爾,新娶的公主如此溫柔美貌,簡直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招魂儀式又結束了。

  謝大將軍早上起遲了點,有什麼打緊呢。

  但大帳裡的景象,卻和那些葷素不忌的兵痞子將領們臆測的不大一樣。

  昏暗的油燈映照下,姜雙鷺陷在噩夢中掙扎。

  眼前風雪茫茫,風吹沙地,斗大的砂石在呼嘯蠻風中滿地滾動,是她極為陌生、從未去過的所在。

  太行山下的野地,在她看來,已經夠荒涼的了。

  她夢中的這處貧瘠土地,卻比太行山下的戰場還要荒涼百倍。

  彷彿有人緊緊地勒住她的脖子,她在噩夢中喘不過氣,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脖頸,困難地喘息著。

  一滴淚珠從緊閉的眼角滾落。

  謝征已經起了身,穿戴完畢,正要輕手輕腳地出帳,忽然察覺新婚愛妻在夢中喘息的不尋常,猛地一步跨過床邊,「阿鷺?阿鷺!」

  姜雙鷺在夢裡淚流了滿臉。

  「不……」她在夢裡絕望地喃喃道,「不……」

  她再度無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頸。

  無休無止的噩夢裡,她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面前晃動的一張張都是陌生而模糊的臉孔,她環顧四周,處處只覺得陌生可怖,她熟識的親信,家人,宮殿,什麼都不見了。

  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還有脖頸間難以言喻的窒息痛楚。

  「啊!」她尖叫著從窒息的噩夢裡清醒過來,冷汗浸透了背後單衣,她顫抖著抱住身前魁梧寬厚的肩膀,面龐帶著驚惶的淚,埋進結實的肩頭,「思行,思行。」

  謝征緊緊地抱住她,「別怕,阿鷺,別怕。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他低聲安撫許久,姜雙鷺的顫抖才漸漸消失了。

  謝征謹慎地開口詢問,「阿鷺,剛才你夢到什麼了?」

  「雪。」姜雙鷺喃喃地道,「好大的雪。」

  「雪?」謝征皺眉,「什麼樣的大雪,在何處?」

  姜雙鷺從瀕死的驚慌和恐懼裡恢復過來,劇烈的心跳漸漸平復,擦拭掉了淚痕。

  她趴在謝征的懷裡,試著回憶剛才的噩夢,描述給他聽。想了半日,卻驚訝地發現,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姜鸞的馬車就在這時行駛進了騰龍軍的駐軍地。

  『你們大將軍呢?』她開門見山地說,「京城四百里加急快報,回不去遼東了。準備返程回京吧。」

  ——————

  太行山八百里距離,去時走了半個月。

  回來時車馬加快疾行,只用了七日就回程。

  姜鸞起先還坐馬車,被崎嶇山道顛簸得不行,一天吐了兩遍,索性出來騎馬。

  她堅持要在盤山道上騎馬,驚壞了東宮禁衛,文鏡苦勸不動她,求到了裴顯面前,想求自家主帥勸阻姜鸞。

  裴顯沒有勸姜鸞,反而勸了文鏡。

  「身為東宮皇太女,以後遇到急事的時候不會少。如今雖然急著趕路,周圍並無強敵窺伺,路上練練騎術沒什麼大問題。叫她慢些騎行,在旁邊仔細看顧就好。」

  姜鸞第二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縱馬上了山道,文鏡在一邊看顧著,裴顯在另一邊親自護衛她。

  遇到了一邊山壁一邊懸崖的盤山道,文鏡在前頭開道,姜鸞的坐騎靠著山壁那邊前行,裴顯的坐騎在靠近懸崖的那邊緩行護衛。

  戰馬健壯的馬蹄偶爾踩到一塊懸崖邊的碎石,骨碌碌地滾落下去,激起大片迴響。懸崖下就是深谷,一旦失足跌下去,神仙也救不回來。

  「殿下騎馬慢些。」

  東宮禁衛們瞧著主帥的坐騎涉險,驚得心都快跳出來了,裴顯還能從容不迫地開玩笑,

  「若是山道上驚了馬,直接橫撞到了臣的馬頭,騎術再好也無用,臣就只能以此身殉國了。」

  姜鸞聽在耳裡,輕哼了聲。

  嘴裡沒多說什麼,手裡把韁繩在手掌裡牢牢纏了幾道抓牢,山路轉彎時格外小心仔細。

  安然無恙地騎行了半天的山道,文鏡眼瞧著姜鸞雖然看起來身形羸弱,不像是能長時間騎快馬的,但騎術功底扎實,縱馬緩行應該是沒有問題。東宮禁衛們繃緊的心總算鬆懈下來。

  裴顯又若無其事地開了句玩笑,「感謝殿下對臣的體恤,一路緊貼著山壁走,把中道讓給臣的馬,剛才那段狹窄的山道已經安然通過了。眼下這段路三匹馬並行也能通過,臣想摔下去都不太容易,殿下別怕,還是往山路中間來點吧。」

  姜鸞瞧出來這人逗她的壞心思了。

  她把馬匹往中間撥轉了幾步,貼著裴顯的軍馬走。

  「過來太行山時,一路緩行,路上走了十多天,卻始終見不著裴中書的面。人不知躲哪兒去了。」

  她不冷不熱地說,「怎的回程時倉促急忙的,裴中書倒是每天都露臉,跟前跟後的了。同樣的路程,前後判若兩人呀。」

  裴顯從容應答,「同樣的路程,不同的心境。當然判若兩人。」

  前後都是禁衛,文鏡就在前頭五步外開路護送,山道上還回音,說什麼話都能嗡嗡地迴響好一陣。

  姜鸞故意挑釁地問他,「什麼不同的心境,裴中書展開說說看?」

  裴顯沉吟著,「這個麼……」

  前頭開道的文鏡驀然催動韁繩,默默地往前奔出了十來步。

  姜鸞瞅著前頭的動靜,故意喊,「文鏡。」

  前頭的文鏡猛地一拉韁繩,原地轉了個彎,又奔回來,「殿下有何吩咐。」

  「喊你一聲試試看。」姜鸞隨意地擺擺手,讓他回去,

  「現在知道了。隔了十來步,我這兒說句話,你在前頭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何必躲那麼遠避嫌呢。裴中書敢當眾說什麼,你聽著就是了。」

  文鏡:「……」

  文鏡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神色復雜地看了眼旁邊的自家主帥。

  裴顯安然對他說,「殿下說得有理。你照常在前頭護衛開道就是,不必管我們在後面說什麼。」

  文鏡神色糾結地去了。

  「來,說嘛。」姜鸞催促裴顯,「把來回路上不同的心境,好好地當眾說一說。」

  裴顯淡笑,果然當眾開口說道,「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

  姜鸞:「……閉嘴!」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九章

  山道行路艱險,經歷了一天快速行軍後,日頭還未落下,大軍就開始尋找扎營的安全所在。

  當晚扎營在一處狹長的山谷外圍。

  前鋒營精兵把守住山谷兩側,把山谷通路兩端封鎖死,大軍沿著山谷外的平緩山坡扎營。姜鸞的東宮車駕護衛在最中央。

  晚上用過簡單的乾糧熱湯,中央大帳附近點起篝火,姜鸞得了空,把四百里加急的送信來使召來,仔細詢問京城急召的詳情。

  朝廷急召五萬騰龍軍原路返京,京城的消息不可能瞞著騰龍軍主帥,姜鸞吩咐文鏡親自去一趟,把謝征從對面山坡叫來,一起旁聽。

  文鏡立刻領命喊人。

  不多時,謝征果然急匆匆趕來。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裴顯換下了白日行軍風塵僕僕的那身,換了身海青色新袍子,安之若素地跟在謝征身後,一同進了大帳。

  姜鸞看見他就眼皮子狂跳。

  「本宮今晚只召了謝大將軍,可沒喊召裴中書。」姜鸞瞧也不瞧他,極冷淡地說,「跟著來做什麼。還不快退出去,明早拔營行軍時再來。」

  裴顯停了步子,極正經地站在帳門簾子邊,言辭妥貼地告罪,

  「殿下恕罪。聽說今晚要仔細追問突厥人送來的國書之事,臣自以為能列席。原來只請了謝大將軍一個。冒昧了。臣請退。」說著就要出去。

  謝征把他拉住了。

  「殿下恕罪,」謝征感覺必須要說點什麼,極嚴肅地和姜鸞進言,

  「此乃國事,裴中書身為政事堂重臣,自然應當列席旁聽。如果只有一人能入帳秘密商議的話,臣資歷不夠,應該是臣退出,讓裴中書單獨入帳密談。」說著謝征就要轉身出去。

  姜鸞眼皮子又是一跳。

  她二姊到底是怎麼挑的人,同樣是謝家出身的郎君,年紀比謝瀾長出一截,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沒謝瀾的一半。忒實誠了!

  他就沒瞧見,言辭客氣謙恭的裴中書,嘴裡說著『冒昧』,『請退』,站在門邊的步子挪都沒挪一下!

  倒是謝征自己,步子那麼大,她就晃了一下神的功夫,謝征已經掀開簾子要出去了。

  「別走。」姜鸞嘆著氣叫住實誠的謝大將軍。

  比起帳子裡只留一個麻煩的,還不如留兩個,至少當著謝征的面,裴顯還能公事公辦,不至於當眾追問她要命的私事。

  「謝大將軍誤會了,本宮可沒說只留一個人密談。兩位都是朝廷的肱股重臣,既然兩位都來了……」眼風瞥了眼旁邊安然等待的那位,一番話說得牙疼,

  「兩位都留下吧。」

  隨侍的兩位東宮女官把帳簾子左右掛起,讓新鮮的山風吹進來。

  為了徹底杜絕被單獨堵在帳子裡追根究底的尷尬局面,她索性連崔瀅都叫來旁聽。

  人越多越好,大家在帳子裡熱熱鬧鬧地圍一圈坐,聽完了一起散場,該回哪兒就回哪兒去。

  京城信使被當眾召來,詳細說起關於突厥人送去京城的那份具有羞辱意味、引起朝廷強烈反彈的國書。

  突厥人的國書是五月裡送來的。負責邦交的鴻臚寺官員不敢怠慢,把言辭無理的突厥語國書字斟句酌地美化過一遍,譯寫了一份意思差不多、但用詞客氣許多的國書,附在奏章裡,奏上了朝廷。

  鴻臚寺上奏的奏章抄寫本,京城信使這次也隨身帶來了。

  裴顯接過去,邊翻閱邊道,

  「荒漠入春了,凍雪融化,熬過苦寒冬天的突厥部落們又不安分了。他們幾個部落的可汗最近互相搶地盤牛羊,聽說打得凶。鴻臚寺奏的是哪一支可汗的事?這次又討要什麼?」

  姜鸞事先已經看過了一遍。

  他們的王庭換了新可汗。這次討要的可不是錢帛和馬市。突厥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裴顯打開鴻臚寺奏本,大略地掃過一遍。

  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世時,曾經應下一樁和突厥王庭的和親。

  大聞朝祖制,分封王室。姜氏宗室但凡血脈比較近的分支,男丁成年襲爵後一律出京去封地過活,終生不輕易出封地。

  留在京城裡的宗室,多半就是像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這種,血脈幾乎出了五服,沒有王爵,身上擔著官職,留在京城裡領一份俸祿過日子的閒散宗室。

  當時嫁過去突厥王庭和親的,就是京城裡一位遠支的宗室女,算起來是姜鸞的遠房姑母。

  嫁過去時和姜鸞如今差不多年歲,十五六歲嬌花般的貴女,出嫁前封了『燮昭公主』。

  十二年前和的親。

  算起來燮昭公主今年也只有二十七八歲。

  泓臚寺五月底的奏本上寫到:燮昭公主歿了。

  去年初就歿了。病逝在冬日荒漠無邊無際的大雪裡。突厥王庭當時正忙著和爭奪牙帳的薛延陀部落打仗,壓根沒有報給大聞朝廷,過了一年才報過來。

  燮昭公主和親當時,嫁的是突厥大可汗。相隔短短十二年,如今的突厥王庭換成了薛延陀部落的新任大可汗。

  新可汗坐穩了牙帳,屠滅了舊可汗的部落,搶掠了大批奴隸,歌舞狂歡過了幾輪,突然想起了曾經和親給舊可汗的中原公主,聽說是個美人兒。

  一問,人早病歿了。

  薛延陀部的新可汗立刻召人寫下了國書,言辭間毫不客氣,指名道姓要中原皇帝再送個公主過來。

  裴顯翻了個開頭,臉色漸漸地不大好看。從頭到尾看完了,合攏奏本,遞給了旁邊的謝征。

  謝征翻完了,臉色也難看起來,同樣遞給了旁邊的崔瀅。

  姜鸞打量完大帳裡各人不好看的臉色,轉頭細問信使,「京城裡的李相,崔中丞,還有其他朝臣們,都是什麼反應?」

  信使答:「朝臣們群情激昂,言官們紛紛上書,言辭激烈,痛罵突厥人忘恩負義,冷待和親公主,堅決反對再和親。」

  「上書的只有言官?」姜鸞聽出幾分不尋常,「政事堂的李相和崔中丞都沒有表態?」

  信使更為謹慎地回應,「小的離京之時,尚未聽到政事堂關於國書的批復。」

  姜鸞聽完點點頭,對裴顯說,「難怪四百里加急催你回去。都把事壓著呢,等你回去接著議。」

  裴顯略一頷首,「臣心裡有計較。」

  他的視線原本始終低垂著,不是看身側燭火,就是盯住大帳地上鋪著的氈毯。

  姜鸞和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終於抬起,往她這邊意味深長地掃過一瞥。

  姜鸞輕哼了聲,頭扭去旁邊,做出懶得搭理的神色。

  她剛才想事情專注,一不留神,主動和他搭話了!

  她先開口搭的話,等下再想趕人走,可比始終不搭話要難上十倍。

  雪白貝齒咬住了嫣紅下唇,微微地陷下去一點。還是那句話,多大點事,只要她不往下想,就能當作事情不存在。

  她把細微的煩惱拋去腦後。

  「關於突厥人國書的前因後果,大致就是如此,各位心裡都有數了。本宮對此事有些看法,等回京之後會當面在聖人面前說明。」

  「裴中書身為朝廷的肱股重臣,如今人在回京半路上,京城那邊短期內應該不會做決斷。沒什麼好說的,明日加緊行程趕路吧。」

  說完,她當先起身,做出一個睏倦呵欠的姿勢,「白天趕路累了。各位請回吧。」

  「是。」崔瀅應下,作為在座的入仕朝臣裡資歷最淺的那個,很自覺地當先往帳子外走。

  姜鸞眼皮子一跳,「阿瀅,你急著走幹嘛。沒說你。」

  崔瀅一怔,回身立住了。

  謝征聽了那句『沒說你』,眼皮子也是一跳。姜鸞向來不怎麼待見他,至今連聲二姊夫都未喊過,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崔瀅是東宮屬臣,皇太女沒說她,當然有極大的可能說的是他了。

  謝征也很自覺地起身,「臣告退。」

  姜鸞:「……」

  她能叫住崔瀅不讓走,卻總不能大晚上的叫住二姊夫,只得眼睜睜地瞧謝征大步出去了。

  她保持著掩口遮掩呵欠的姿勢,掃了眼帳子裡唯一那個安然端坐不動的身影。

  裴顯不止坐著不動,他還捧起剛才一口沒喝的茶盞,開始悠然喝茶了。

  還好帳子裡有崔瀅。

  姜鸞叫了崔瀅,自己抬腳就往帳子外走。

  「晚食吃多了乾糧,撐得慌。陪我四處走走,散散步,消消食。」

  崔瀅有顧慮。

  「我們還在太行山裡,距離幾處戰場凶地的距離並不遠。夜裡四處走動,會不會引來凶地煞氣跟隨。殿下,還是早些歇下吧。」

  姜鸞找不到人陪她出去,眼看只能待在帳子裡,等崔瀅離開,又要開始被人追根究底的尷尬時刻。

  她索性腳步一轉,徑直走到帳中安坐喝茶的那人面前。

  「聽到沒有,崔伴讀勸本宮早些就寢,裴中書手裡的茶沒喝完的話,帶回去繼續喝?」

  崔瀅震驚了。

  她知道裴中書因為從前的舅甥情分,管東宮管得寬,沒想到皇太女殿下私下裡和裴中書說話如此的不客氣,一盞茶都不讓喝完,當面趕人!

  崔瀅精於人情世故,免不了想得多。

  她擔心自己這個第三人在場,聽到了殿下不客氣的言語,落了裴中書的顏面,容易引發人動怒,倒不如留他們舅甥自己說話。當即起身說了句「臣告退」,極乾脆地出去了。

  姜鸞:「……」怎麼又走了一個!

  裴顯壓根就沒動。

  自顧自地把手裡的一盞溫茶喝完了,放下茶杯,客氣道,

  「謝殿下賜茶。帶回去喝倒是不必了,臣晚上有空,作為殿下賜茶的回報,臣陪殿下出去,四處走走?」

  帳子裡走了謝征,走了崔瀅,還有身後隨侍的兩名東宮女官,做事穩妥的秋霜,說話不客氣的夏至。有她們在,裴顯不至於如何。姜鸞原本不假思索地就要拒絕他。

  拒絕的詞句已經到了嘴邊,裴顯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再開口時,稱呼也換了。

  「近日多思多夢,冥冥之中,總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怪念頭升起。只問一句,阿鸞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是否包括了騎馬?」

  姜鸞已經到了嘴邊的不客氣的拒絕,停在原處,頓了片刻。

  「騎快馬。」她糾正說。

  ————

  今晚的月亮很大。不是圓月,但高掛在雄峻的高山之巔,銀輝毫無遮掩地灑下山坡,比京城裡的月色亮堂多了。

  姜鸞換了身翻領緊身胡服,和文鏡要她的坐騎。

  文鏡臉色都變了。

  姜鸞打定了主意的事,他從來都勸不動。他牽著姜鸞的馬,直接去找裴顯,苦苦地諫言。

  「白日裡在大軍看護下騎行也就罷了,在夜裡的山間縱馬,如何使得!山道黑暗,萬一失足踩空,就會掉下山崖!萬一馬失前蹄,摔斷了腿還算輕的!萬一路上有野狼出沒——」

  裴顯把上陣的腰刀掛在身側,抬手牽過了姜鸞坐騎的韁繩,餵了它一把乾草。

  姜鸞的坐騎是一匹精挑細選出的大苑良駒,長得高大健壯,毛色油亮,脾氣卻極溫馴,嚼著乾草,烏黑的馬鼻子濕漉漉地拱了拱裴顯的手。

  「由我親自看顧著,不跑馬,只這般牽著韁繩,帶殿下沿著山到去山坡頂上走一圈,看看群山月色便下來。」裴顯鎮定地反問,「如此安排,你可放心?」

  山道上牽著韁繩走馬,當然沒什麼風險可言。不止文鏡,就連跟隨趕來的崔瀅也什麼可說的,只叮囑了一句,「殿下玩心重,還請裴中書早點回返。」

  前鋒營早提前清了道,兩匹馬並騎寬度的一段上山道,兩邊盡頭都派了重兵布防把守,只空出中間一截乾乾淨淨的山道,供皇太女殿下『走馬賞月』。

  姜鸞特意換了一套騎射胡服,上馬了卻連韁繩都摸不著,大失所望,嘀嘀咕咕抱怨了一路。

  「說好山裡跑馬,出來就成了牽著韁繩走馬了。裴中書,你忒沒意思。」

  裴顯充耳不聞,隨她低聲抱怨,手裡攥著韁繩,慢悠悠地走去上山道。

  他走的不快不慢,走出了一刻鐘,才轉進山道的另一側,下方把守山道的眾多將士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裴顯停下腳步,夏日山裡的夜風吹過他的衣擺,他抬頭看了眼頭頂大放光華的明亮月色,側身往馬背的方向瞥過一眼。

  姜鸞正無聊地坐在馬上,挨個地拔山壁橫生過來的不同枝椏的樹葉子,各式各樣的樹葉子一張張地收在手裡,察覺到身側不尋常的凝視,她一回頭,迎面正對上那道略顯奇異的視線,心裡不知怎的跳了一下,「怎麼了?」

  裴顯不答,牽動韁繩,把高大溫馴的良駒往山路中間帶了幾步。

  姜鸞的心裡又是一跳,隱隱約約有個猜測,卻又不大信,回身往身後看了眼。

  遠處守衛著下方山道的將士身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裴顯也往身後看。

  確定這處無人能看見後,裴顯安撫地拍了拍馬鬃毛,開口說,「坐穩了。」

  姜鸞疑惑地:「嗯?」

  問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裴顯猛地發力攥住韁繩,瞬間俐落地踩鐙上馬,一個翻身坐在姜鸞身後,結實的手臂環住她的腰,順手揉了把駿馬烏黑的鬃毛, 「好乖。」

  姜鸞:「……」

  她剛才想問的問題已經不必開口了。

  耳邊的熟悉嗓音沉著地說,「說好了帶你跑馬,就是帶你跑馬。抓好了。」

  一記響亮的馬鞭催促,駿馬長嘶,開始飛奔。驟然而起的大風刮起姜鸞的長髮,她本能地一手抓緊了韁繩,一手去抓自己風中凌亂的髮尾。

  她在呼嘯山風裡大喊,「你真要帶我跑馬?但你剛剛才和文鏡和崔瀅說,不跑馬,只牽著韁繩走一圈!」

  裴顯在風裡笑了聲。

  他摟住懷裡溫軟玲瓏的身體,一貫沉著的嗓音裡帶出難得的愉悅,「已經在跑了。」

  駕——

  催動韁繩的健壯駿馬在空曠的山道疾馳。

  高空一輪明月,往千里大地揮灑著銀輝,透過大片遮蔽的樹蔭,點點銀光灑落在山道上。

  姜鸞抓著亂糟糟的長髮,在呼嘯而過的風裡大叫,「啊————」

  馬蹄聲清脆如鼓點,她連韁繩都不拉了,迎著風伸出手臂,快活地大叫,「還不夠快!再快點——」

  裴顯眼疾手快地把她不安分的手給摁下來。

  「差點打到旁邊的山石壁!碰著了直接刮掉你手上一層皮。」

  姜鸞才不管。她今晚跑馬跑得快活,手上一層皮不要了又有什麼打緊。

  空曠無人的山道上,縱馬跑出兩三里後,裴顯勒馬緩速,解釋說,「兩人共騎,對馬的負重太大,上好良駒也受不了,不能再跑了。」

  姜鸞覺得足夠了。緩行的聲聲清脆馬蹄聲響中,她抬起頭,仰望著頭頂清輝萬里的明月。

  「今晚的月色真亮啊。」她喃喃地說。

  她的聲音實在太小了,裴顯在風裡沒聽清,又勒韁放緩了馬速,「阿鸞剛才說什麼?」

  姜鸞的身子往後倒,直接整個倒進他懷裡,懶洋洋地靠著他的胸膛手肘,「我好開心。」

  裴顯低頭看她。

  她的身量比去年拔高了不少,但只有個子抽條,身材還是顯得單薄,纖細的腰肢一隻手臂就能圍攏,共騎時往後一躺,貓兒似的蜷在他懷裡,烏亮的眸子裡倒映出他的身影。

  姜鸞抬頭看他,頭頂的月光灑落下來,他英氣銳利的輪廓浸在月光裡。

  「真好看。」她喃喃地說。

  山風呼嘯著穿過身側,裴顯還是沒聽清,側身下來聽她細說。

  瞄著對方俯身耐心傾聽的動作,姜鸞狡黠地笑了。

  「被你猜對了。」她附耳悄聲說。「人生必做之五十件事的第九件,騎快馬。」

  「第十件,喝烈酒!」她壞心眼地在他耳邊放大了聲音,「有沒有帶酒,裴中書!」

  裴顯皺眉起身,抬手揉了揉嗡嗡作響的耳朵。

  韁繩放開了,不必再奔跑的駿馬在山道邊悠閒地走走停停,偶爾低頭啃兩口路邊帶著露珠的青草。

  裴顯從懷裡取出隨身攜帶的三兩小錫壺,打開蓋子,濃鬱烈酒香沖了出來。

  「回命酒。」姜鸞對著錫壺口舔了兩小口,吸著氣放下了,「喝多少次還是辣喉嚨。」

  選定深夜『走馬』的這段山道並不很長,山道已經快要到了盡頭,頭頂一輪明月失去了山崖樹蔭的遮蔽,亮堂堂地掛在頭頂。

  再轉過去一道彎,就是上方前鋒營將士重兵把守的山道盡頭了。

  裴顯翻身下馬,走在馬身側,重新牽起韁繩。

  駿馬的大黑腦袋回過來,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噴了個響鼻。裴顯抬手摸了摸馬鬃毛,餵了它一把路邊新薅的鮮草。

  「殿下,夜深了。」他的稱呼也換回了正經稱呼,「走了一段馬,該回去了。」

  姜鸞點點頭,騎在馬背上,抬手擋住裴顯拿回酒壺的動作,把壺蓋打開,滿滿一小壺的烈酒沿著山道灑在路邊。

  「今晚我過得快活。」她在明亮的月色下輕聲祝禱著,

  「但月明普照,千里大地,過得快活的人又有幾個呢。前幾日太行山祭祀時,尚不知道我那位遠房姑母的喪訊。現在知道了,謹以此烈酒,送她一程。願來生轉世,不再身似浮萍不由己,惟願隨心所欲,日日夜夜過得快活。」

  琥珀色的烈酒帶著濃香,涓涓細流灑進山道土壤。

  姜鸞『走馬』上了這段山道的盡頭,在山坡高處並沒有停留太久,便原路返程。

  山坡高處封鎖路口的數十名將士遠遠地尾隨護送。

  下山當然還是『走馬』回來,走得太慢,夜色又深了,姜鸞在半道上打起瞌睡,披著薄披風的身軀在馬背上一晃一晃的,跟隨的將士們瞧著心驚膽戰。

  文鏡在山下等了整個時辰,望眼欲穿,終於聽見了輕緩的馬蹄聲。

  姜鸞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裴顯穩穩當當地牽著韁繩,等文鏡快步過來,把韁繩遞給他,剛開口說了句,「皇太女殿下累了——」

  馬背上的姜鸞閉著眼睛,在馬背上大幅度晃了一下。

  周圍的東宮禁衛們齊聲低呼。

  裴顯疾步過去,扶住手腕和腋下,把人穩穩地扶下了馬。

  東宮女官們急忙過去攙扶,姜鸞被攙著搖搖晃晃地走出幾步,身側傳來幾句低聲驚呼,

  「哎喲,身上有酒氣。不說是上山走馬?怎麼還喝了酒?」

  秋霜和夏至彼此注視,目光裡不約而同帶了懷疑,回身去瞄尚未走遠的裴顯。

  夏至的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有人攛掇著殿下喝酒唄。」

  裴顯:「……」

  算了,都是她身邊的忠心親信。遇事必然是向著她們家主人,白的也能說成黑的。不和她們計較。

  心平氣和。

  裴顯轉身回扎營地休息,心裡一路默想著她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

  第一件,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她得償夙願。

  第九件,騎快馬。

  第十件,喝烈酒。

  他默默地盤算著,還有四十七件。

  今晚上她過得快活,口風便不似平日那般緊,輕易間被他問出了兩樁。

  以此類推的話,等回京之後,尋二三十個日子,多想些讓她快活的法子,應該就能全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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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燮:音同謝,調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章

  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從京城出發,再回到京城時,已經是六月盛夏裡。

  前後打出皇太女儀仗,坐在金輅車裡,在知了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從大開的東南城門緩緩駛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車駕回返當天,數萬百姓在長街兩邊圍觀迎接,鮮花鮮果擲滿了車頭馬鞍。

  車駕行駛入東宮之後,姜鸞吩咐幾個女官拾掇拾掇,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鮮果,全給了淳于閑,統一發給這次所有跟隨出行的東宮禁軍,每人當晚分了半斤鮮果。

  和京城街頭的熱鬧景象截然不同的,是政事堂裡肅穆的氣氛。

  裴顯回到政事堂當日,踏進明堂門檻,迎面對著兩張臭臉。

  「裴中書跟隨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時機恰到好處啊。」李相不冷不熱地說,「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突厥五月裡送來的要求和親的國書,已經驚動了聖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氣酷熱,端慶帝還是不肯喝水,夏日裡喝雞湯魚湯這些葷湯又覺得油腥難受,他身子頂不住,為了國書的事又煩躁,前幾日硬是中了一回暑,人在寢殿裡撅了過去。

  內侍們慌忙回稟了顧娘娘,顧娘娘哭著來見他,好說歹說,在寢殿裡放了冰塊。

  冰塊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塊會化成水,聖人見不得清水,四處放冰塊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蓋結實,落在端慶帝眼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發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開春那段時日,已經兩三個月沒有發癔症了。

  御醫們也沒法子。屋裡太熱了會中暑,放冰塊會引發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膩濃湯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熱,無法可想,只能硬生生忍過這個季節。

  朝臣們都聽聞了聖人苦夏、身子不好的傳聞,各個長籲短嘆,心情鬱悶。

  突厥人要求和親的國書,又正好卡在這個時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書回來了,就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大聞朝的邊境睦鄰。所提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過來的奏本,就是鴻臚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顯早從姜鸞那處看過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長案上一扔,

  「和親之事不必議。兩位應該都無意見?關於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在河東邊境時,裴某和他對陣過幾次,性情奸猾如狐,無諾無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志得意滿之時。諸位看他送來的國書口吻,應該都能看得出來此人狂妄無邊,對我朝並無任何敬畏之意。」

  「針對薛延陀新可汗的這封國書,裴某有個提議。」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視下,裴顯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額下方,在通亮燈火映照下平靜地說,

  「冷待和親公主,藐視大聞朝廷,辱沒皇家尊嚴。——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議不是那麼容易通過的。

  政事堂其他兩位重臣都沒有立刻應聲。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管著朝廷的錢袋子,眼神閃了閃,說了一句,「朝廷沒錢。」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

  「朝廷總是沒錢,李相每次都是這句。聽習慣了。」他的視線轉向崔知海。

  崔知海嘆著氣說,「去年太行山兵敗,二十萬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裡太行山招魂,召回來八萬英靈。哎。各方還打算著休養生息幾年……又起刀兵啊。」

  裴顯冷靜地指出,「號稱二十萬,實際只有十二萬六千。陣亡八萬,傷殘兩萬有餘。剩下兩萬餘兵已經收攏重新編入南衙禁軍。」

  崔知海聽得牙酸,「裴中書,本官是在和你計算兵力嗎?本官是在跟你說,窮兵黷武禍國,朝廷和民間都要休養生息啊。」

  當日的政事堂議事,除了共同議定『不和親』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姜鸞聽說裴顯主戰,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這天正好來了新邸報,邸報上沒提,但謝瀾抽空過來值房替她講解時,同樣提到了鴻臚寺遞上朝廷的國書,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裡議論的,裴中書主張發兵出征的事。

  姜鸞當時正在托著腮發呆。

  發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對。

  在遙遠的前世裡,她依稀記得,確實對突厥動了兵。但那是在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耳邊是謝瀾講解邸報的清越嗓音,她邊聽邊走神。

  上一世,她從洛水被撈起的那個秋冬,身子受損太重,幾度瀕死,太醫們使盡解數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情況,比現在她二兄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個秋冬,她始終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是黑夜,一睜眼,天亮了。床邊侍疾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她連睜眼看清楚來人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是那段時間裡,突厥牙帳換了新可汗,提出了和親的要求,被裴顯駁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她氣息奄奄地臥床不起,渾渾噩噩的那幾個月,甚至可能打過幾仗了。

  姜鸞正出著神,耳邊抑揚頓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寧。如果無意再聽下去的話,容臣告退。」謝瀾收起書簡,起身要走。

  姜鸞好笑地攔他。

  「你原本脾氣沒這麼大的。怎麼自打進了吏部,人忙了,脾氣也見長。」

  她喚了謝瀾的小字,「剛才確實分神在想些事,已經想完了。好了靜澤,繼續往下說吧。我專心地聽。」

  謝瀾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那聲『靜澤』,在門邊停了片刻,低低地喟嘆了一聲,轉身又走了回來。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書發兵出征的提議,為他的安危擔憂?」

  他平靜地陳述,「朝中有大批武將,不必裴中書親自出征。殿下無需憂慮。」

  「剛才倒是沒想到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來了。」姜鸞掰著手指數,

  「玄鐵騎麾下大批精銳,薛奪,文鏡,放出去都是可以鎮守一方的主將——」

  「朝廷不會讓玄鐵騎出身的將軍領兵討伐的。」

  姜鸞一怔,視線抬起:「嗯?」

  「裴中書位高權重,二十六歲的年紀,已經任職中書令,入了政事堂,開了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玄鐵騎嫡系若是再立下軍功,朝廷如何再封賞裴中書?」

  謝瀾平靜地攤開邸報,重新尋找下一份需要解讀的朝政消息,

  「再進一步,只能封王侯了。裴中書正值盛年,三十歲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輕,也太危險。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領兵出戰的必定不是裴中書。臣的愚見,十之八九會是家兄謝征。用家兄的騰龍軍出征安全得多。」

  姜鸞聽著聽著,糾結起來。「謝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兩個月。二姊會難過的。」

  「家兄如果領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攔?」

  姜鸞沒想好。

  她心煩地翻起了邸報,翻得紙張嘩啦啦地響。

  等今日的邸報講解說完了,兩人閒談了幾句,確認謝瀾最近在吏部過得不錯,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慶帝的精神不怎麼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這個夏天過得艱難。

  最近兩天雖然沒發癔症,卻有許多朝臣排著隊的求見他,見了面就大禮拜倒,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齊聲表示了對戰事的憂慮,對強硬支持出征的裴中書的憂慮。

  王相雖然退隱了,朝中還有大批文官。中樞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們有團體的意志。當朝廷政事的走向偏離儒家推崇的中庸長久之道,他們就站出來了。

  主和派要求駁斥國書的和親要求,把使者趕出京城了事。才安穩了一年,何必輕易再起刀兵。

  少數主戰派,也表示了對裴顯領兵出征、權勢過重的憂慮。要求由謝征擔任主帥,收回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加以制衡。

  端慶帝姜鶴望幾乎被這群不肯罷休的文官煩死。

  姜鸞走進寢殿時,姜鶴望正懨懨地坐在龍床,喝梨子水。

  「阿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說,「過來坐,先別說話。讓周圍靜一會兒。被他們吵了一早上,吵得腦殼疼。」

  姜鶴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書領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邊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經驗老道,河東那邊的兵馬也服他。換了謝大將軍過去,他的騰龍軍都是遼東漢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覺得不太行。」

  「偏偏他們都說裴中書權勢太重,帶兵出征容易生出異心,叫我把裴中書的玄鐵騎調撥給謝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書記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著過來罵我。」

  姜鶴望煩惱地連手裡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麼鳥皇帝。整天聽人吵得烏煙瘴氣的,還不如當初在晉王府裡自在。」

  他從蕎麥軟枕頭下面搜尋了一陣,找出一根長髮,半截黑,半截白,沮喪地托在掌心裡遞給姜鸞看,

  「瞧瞧!為兄才多大,為了突厥這道羞辱國體的和親國書,要不要打,派誰去打,硬生生愁白了頭髮啊。」

  越看著白頭髮越難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一個個平日裡表面上噓寒問暖的……咳咳,一旦吵起來,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姜鸞拍著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親國書的事交給我,去找裴中書商議商議,再去問問謝大將軍自己的意思。」

  姜鶴望心裡難過的事不止這一樁,都積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頭髮不全是為了政事。

  他抹了把發紅的眼角。

  「想虎兒了。都多久沒見著面了。顧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后和朕離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規矩每天過來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個笑容,朕好說歹說,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兒來……她拿虎兒逼著朕低頭啊。阿鸞,你說,要不要發詔令下去,戒嚴京城,徹查顧家六郎的下落……」

  姜鸞聽著聽著,臉上的神色也冷了。

  二月裡王相最終同意從朝堂裡退,刺殺裴顯的罪狀是一樁,謀害顧六郎的罪狀是第二樁,城外的塢堡裡私鑄甲兵的罪狀是第三樁。

  三樁致命的把柄握在她和裴顯的手裡,王相身後站了整個太原王氏,不想和他們鬥得魚死網破,兩邊互相妥協,各退了一步。

  王相辭官歸隱,王氏其他入仕的族人不受影響。

  姜鸞把手裡的所有把柄,包括文鏡帶回來的那架強弩都銷毀了。

  端慶帝至今只知道,王相年紀大了,想要做個富貴閒人,在家裡過幾年含飴弄孫的好日子。顧六郎這麼久沒找著,說不準被人哄出了京城謀財害命,多半已經凶多吉少。

  姜鸞勸阻她二兄:「不必。顧六郎區區一個未出仕的士子,就算頂著皇親國戚的身份,也不值當為了他戒嚴京城,驚擾萬民。二兄好好歇息。我去找顧娘娘說。」

  端慶帝疲憊地躺下去,還在不放心地叮囑她,

  「你們好好地說。你二嫂性子執拗起來,我也沒法子勸她的。莫要驚擾了虎兒。實在勸不動她的話,幫我看看虎兒,最近好好的,無病無災的也就行了……」

  姜鸞沒應聲。

  走出去時,喊來了看守紫宸殿的薛奪。

  「顧娘娘的椒房殿,守衛多少人?哪一衛的禁軍在值守?」

  「是北衙禁軍神策衛。都是從前軍裡相熟的兄弟。」

  姜鸞點點頭,「很好,那就連打也不必打了。」

  她走出幾步,回頭望了眼巍峨的紫宸殿,「點兩百兵,隨我去椒房殿。」

  ——

  椒房殿大白天裡門戶緊閉。裡頭靜悄悄的。

  朱紅正門被拍門環叫開時,當值的北衙神策衛中郎將親自迎出來,對姜鸞行禮起身,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顧娘娘下令,除非是聖人親至,其他任何人來,一律不開門。」

  姜鸞看了眼身後的薛奪。

  薛奪嘆著氣過去,一把摟住軍中相熟的那位將軍的肩膀,把人帶到旁邊去,「兄弟,跟你說,皇家的家務事,你別摻和……」

  姜鸞走進了空曠的庭院。

  烏皮靴底踩在青石磚上,筆直穿過庭院,不疾不徐地往後殿方向去,腳步發出清脆的聲響。

  打掃的宮人被驚擾了,從各處紛紛遞來吃驚的視線,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身形後,又迅速地原地跪倒伏地行禮。

  「所有人聽好了。」姜鸞吩咐下去,她的聲線不大,但在寂靜的庭院裡傳得很遠。

  「聖人擔憂愛子,本宮今日奉命探望侄兒。不許有任何人通風報信。但凡有試圖報信的,就地打死。」

  各處跪倒伏地的宮人們肩頭顫抖著,紛紛低身下去,伏得更低。

  後殿同樣門戶緊閉。

  大白天裡,各處都靜悄悄的,宮人都躡手躡腳地路過,聽不到什麼活人的動靜。

  顧娘娘在最西邊的寢間裡躺著。

  她嫁入皇家三年,經歷了娘家從未遭逢過的驚濤駭浪,從晉王府裡時就覺得步步驚心,極力阻止晉王出府。

  晉王不聽她的,堅持出了府。雖然登上了九五之尊的高位,卻落下了一身的病症。

  她侍疾到精疲力盡,對著病骨瘦弱的夫君,暗中不知垂淚了多少次。如果要她選,她寧願不要現在這身尊貴榮華,回去平平靜靜的晉王府,關門閉戶地過他們的小日子。

  她怨恨她夫君身邊的所有人。怨恨整日裡攛掇她夫君謀大位的謀士,怨恨給她夫君暗中送來手書支持的王相。怨恨在她夫君面前提議選妃的御前內侍。

  夫君的兩個妹妹,兩位天家公主,原本都和她關係親近,姑嫂偶爾還能說說心裡話,撫慰她動蕩不安的心。

  但朝臣們擁立了夫君的么妹,姜鸞入主東宮,成了大聞朝頭一任的皇太女。

  短短半個月後,她就生下了虎兒。

  如果虎兒是個女孩兒,她也就認命了。偏偏虎兒是個男孩兒。他理應是下一任的東宮皇太子。

  娘家人憂心忡忡。父兄幾次入宮,悄悄地和她提起,當心看顧虎兒。虎兒是聖人嫡子,擋了皇太女的道啊。

  她的夫君的病情時好時壞,半死不活,她見了夫君只有憂傷難過。讓她開懷的只有虎兒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顧娘娘日夜輾轉反側,飽受了愛別離之苦。

  越愛重,越恐懼。

  姜鸞在她心裡,漸漸地從活潑親近的小姑,成了擋在虎兒面前、時刻準備著血口噬人的猛虎餓狼。

  顧六郎又失蹤了。

  聖人不願為了搜尋顧六郎戒嚴京城。

  到了現在,她已經開始覺得身邊的所有人都可疑,她一刻也不能放虎兒離開她的視線。她時常頭痛欲裂,一點點的響動都能驚擾了她,大白日裡椒房殿的宮人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她愛重虎兒,一刻也離不開虎兒,但虎兒是個活潑多動的小嬰兒,他現在九個多月,已經學會了往前爬,他一刻不停地想要爬出狹窄的臥寢間小榻,想要探索外面新鮮五彩的世界。

  三個奶娘輪流看顧著虎兒,但小嬰兒的精力實在太旺盛了。昨天一個不慎,還是讓虎兒爬下了小榻,他在新鮮的青石地上東抓抓,西摸摸,高興地手舞足蹈。

  被假寐驚醒的顧娘娘發現了。

  顧娘娘控制不住地大發了脾氣,把失職的奶娘拖出去庭院外頭打了個半死。椒房殿的宮人從未見過對人和善謹慎的顧娘娘露出雷霆暴怒的樣子,就連娘家陪嫁進宮的幾個親信女官都驚恐得跪倒了一地,瑟瑟發抖。

  姜鸞在庭院裡發下的敕令其實是多慮了。顧娘娘如今情緒變化劇烈,喜怒難測,椒房殿的宮人們都盡量避免去娘娘跟前觸黴頭,能躲多遠,都躲得遠遠的。

  姜鸞很快尋到了顧娘娘和虎兒所在的寢間。

  顧娘娘的聲音溫婉地從門縫裡傳來。

  「虎兒乖,娘娘跟你玩。外頭危險,我們不去外頭。」

  門裡響起了一陣撥浪鼓的聲響。

  只可惜撥浪鼓被虎兒玩了幾個月,早就玩膩了。虎兒的哭聲從門裡響起來。

  虎兒是個壯實的小子,哭起來驚天動地,隔著門縫都覺得吵鬧。

  顧娘娘愛重虎兒,但她頭疼,受不了虎兒大嗓門的哭聲。

  「外頭有什麼好的,為什麼你非要出去。」

  她幽怨地說,「你耶耶不聽我的,那晚非要出去,非要進宮。他是僥幸留了一條性命下來,如今人躺在紫宸殿裡,和我們的椒房殿只隔了兩里路,娘娘數過了,三千步。只要三千步,慢慢地走,一刻鐘就走過來了。這麼多天了,你耶耶一次也沒過來看我們母子。二十歲年輕力壯的男人,無論在哪處都是那家的脊梁骨,三千步都走不動……」

  顧娘娘低低地啜泣幾聲。

  虎兒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但嬰兒五感敏銳,能夠越過言語,感受得到母親壓抑低沉的心境。

  虎兒嗚哇哇地哭得更大聲了。

  顧娘娘哭了一場,哽咽著抱著虎兒,「虎兒不哭,我們不出去,我們就在屋裡好好地玩不行嗎?屋裡有這麼多好玩的玩具,你為什麼還要往外爬……你不喜歡娘娘嗎……」

  姜鸞聽到這裡,已經聽得足夠了。

  她走過去,敲了敲緊閉的木門。

  安靜地彷彿除了顧娘娘和虎兒再無別人的寢間裡,驟然響起了一陣慌亂的響動。

  過來開門的,是顧娘娘身邊的親信女官,風信。

  風信想不到門外站的居然會是姜鸞,露出驚惶的神色,本能地回身去望顧娘娘的方向。

  顧娘娘在裡間起身,隔著垂落的輕紗帳,也看到了門外站著的姜鸞,一瞬間露出了同樣的驚慌而防備的神色。

  下個瞬間,她平靜下來,勉強笑了笑, 「阿鸞來了。怎麼都沒人報進來,連個招待上茶的時間都沒有。」

  姜鸞不等有人來迎,自己走了進去,說了聲「顧娘娘安好。」擦身走過她身側,無視顧娘娘抬手欲阻攔的手勢,徑直走到靠窗的小榻邊,對著哇哇大哭的虎兒,平靜地招呼了一聲,「虎兒,三姑姑來看你了。」

  虎兒見了陌生漂亮的面孔,大感新奇,烏黑溜圓的大眼睛盯著她猛瞧,哭聲一下子停了。

  姜鸞拿起旁邊擱著的撥浪鼓,搖了搖,「去年冬天三姑姑拿給你玩兒的。虎兒抓著撥浪鼓學會了翻身,還記得嗎?」

  虎兒當然不記得了。

  他也不要撥浪鼓。撥浪鼓玩兒了幾個月,他瞧都瞧膩了。

  姜鸞把撥浪鼓往旁邊一扔,對虎兒伸出了手,

  「虎兒乖,三姑姑帶你出去外頭玩兒。」

  顧娘娘趕過來,擋在小榻邊,勉強笑著,「阿鸞,虎兒還小……」

  「虎兒不小了。」姜鸞說話的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漠,

  「九個多月的男孩兒,整天關在屋裡哭,娘娘想要個我們姜氏出個什麼樣的皇家嫡長子?」

  她不顧虎兒驚恐的掙扎,手臂用力抱起,吃力地把胖墩墩的嬰兒抱在手裡,轉身往屋外走。

  顧娘娘瘋了似的衝過來阻攔,伸手就要把虎兒搶回來。

  薛奪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姜鸞身後,此時停步抬手一攔,客客氣氣地把顧娘娘擋住了。

  「皇太女殿下奉聖人命,前來探望小殿下。」

  姜鸞沒搭理身後的糾纏,抱著虎兒幾步出了光線陰暗的寢間,走進外頭空曠的庭院裡。

  外頭庭院被宮人們打掃得乾乾淨淨,大片大片的整齊青石板地,光潔如新,連片落葉都沒有。

  虎兒被抱起時的一兩聲驚恐哭聲早停了。

  他瞪大黑葡萄般的眼珠,四下裡新奇地望個不停。

  近處的花草灌木,頭頂上枝繁葉茂的樹冠,更遠處的朱紅宮牆,披堅執銳的禁衛,細碎的陽光從頭頂樹蔭縫隙裡灑下來,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

  姜鸞毫不客氣地把虎兒往青石板地上一放,拍了下小屁股,「爬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一章

  姜鸞在椒房殿裡待了半個時辰。

  虎兒在庭院的青石地上爬了半個時辰。

  八個多月的小嬰兒,誰也想不到肉墩墩的小身子裡的精力如此得旺盛,偌大的庭院被他爬了一整圈,摸遍了朱紅欄桿,青石縫隙,爬到大樹下時,不止仔仔細細地摸了粗糙的樹皮樹根,順帶著抓了一把草就要往嘴裡塞。

  姜鸞在旁邊蹲著看,居然不攔著。

  虎兒吃了一嘴的草,發現不好吃,呸呸呸地全吐了,小嘴巴周圍全是吐出來的草沫子,張著小奶牙哼哼唧唧地抱怨。

  姜鸞笑得前仰後合,這才把虎兒的嘴巴仔仔細細擦乾淨。

  「行了,吃過一回,以後再也不會吃草了。」她把虎兒抱在手裡,又帶著虎兒摸了一回枝頭高處盛放的木槿花,薅了朵最大最豔麗的花塞進虎兒手裡。

  「今天爬夠了。回去吧。」

  她抱著虎兒原路送回去。顧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風信始終在屋簷下不錯眼地盯著,緊張得一個箭步過去,把虎兒緊緊地摟在懷裡,就要回寢間。

  虎兒掙扎著不肯回陰暗的寢間,咿咿呀呀地還要姜鸞抱。

  姜鸞站在明堂裡。隔著放下的帷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最裡間躺臥在榻上的顧娘娘的背影。

  「聖人思念虎兒,病榻上不得起身,心情積鬱。」她並不進去告辭,遠遠地站在明堂,說明來意。

  「還請娘娘下次前去紫宸殿侍疾時,帶著虎兒一同前去,探望聖人。勿讓父子分離。」

  「我給娘娘一句準話,顧六郎找不回來了。聖人不會為了一個顧六郎戒嚴京城,驚擾萬民。還請節哀順變,遇事往前看。沒了顧六郎,顧氏依然是皇親外戚。娘娘到此為止吧。」

  她走出幾步,背後寢間裡依舊靜悄悄的。

  幾個親隨大宮女都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只有顧娘娘動也不動地躺在榻上,毫無反應。

  姜鸞走出了氣氛壓抑的椒房殿,走下漢白玉石階,長長地吐了口氣,回頭望了眼重新緊閉的朱紅宮門。

  她叫了薛奪過來,輕聲叮囑他。「給顧娘娘兩日時間。兩日之內,顧娘娘把虎兒帶去紫宸殿,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

  「如果過了兩日,顧娘娘還是不肯把虎兒帶出椒房殿,還是像現在這樣把虎兒整天關在屋裡的話……」

  「你跟椒房殿值守的中郎將提前知會一聲,晚上動手,把虎兒從椒房殿裡抱出來,奶娘也帶過來。以後虎兒就養在紫宸殿裡。」

  薛奪吃了一驚。「是聖人的意思?」

  姜鸞走出幾步,盛夏的風拂過她的長裙擺,她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

  「是我的意思。顧娘娘如果詰問你們,叫她來找我。我擔著。」

  ————

  姜鸞下午先去的驃騎大將軍府。

  謝征這次回返遼東的半路上被四百里加急召回京,隱約知道了等待他的是什麼。

  姜雙鷺強打精神出來作陪。看她神色疲倦,眼下隱約顯出烏青,最近顯然休息得不算好。

  當著姜鸞的面,謝征說話並不避諱什麼。

  「家族裡的意思,要臣當仁不讓,領兵出征。如果朝廷真的下了令,臣身為武將,萬死不辭。至於臣自己,其實……」他頓了頓,神色復雜地看了眼身側坐著的新婚妻子。

  「前幾日回京時,後院池子裡剛下了一批新的魚苗,淤泥裡埋了名品蓮種。阿鷺喜愛池子邊的垂柳,昨日親筆描了圖樣,打算找工匠修個夏日裡休憩的涼亭,把池子水引過去,繞涼亭一周……」

  他表達得再明顯不過,姜鸞哪裡看不出他的意思。

  新婚燕爾,謝征自己不想領兵去西北打突厥。

  姜鸞喝了口待客的好茶,卻沒心思品茶,沒滋沒味地放下了。

  都什麼破事。不想打仗的人,只想關門閉戶過新婚小日子,被所有人攛掇著逼迫著領兵出征;雄心壯志想打的那個,又被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死死摁在京城裡,不放他帶兵出征。

  在大將軍府裡坐到了傍晚,陪著二姊看了後院池子裡新放的小魚苗,沒吃晚食,告辭出來。

  謝征親自送出門外。

  兩人在庭院裡緩行時,謝征的腳步一停,問起一樁私事。

  「敢問殿下,阿鷺幼時,有沒有去過冰天雪地的荒涼地帶?應該是秋冬季節,下起大雪,白茫茫一片的那種地方?」

  姜鸞也是一怔,停步回憶了片刻。

  「沒有。」她肯定地說,「我和二姊輕易不會出京。我記得去過的,只有偶爾出城祭祖,去過城外五十里的宗廟。啊,還去過一次西邊的祖陵龍興地。而且出京都選在天氣不冷不熱的春秋季節,不可能大雪的冬季出京。」

  謝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片刻後回過神來,開口解釋說,「阿鷺最近夜裡時常做噩夢,夢中會驚喊出聲,還會流淚,醒來後提到了『大雪』。如果不是小時候的經歷的話,會不是是太行山下的屍氣太濁,被侵擾到了。」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姜鸞吃驚不小,沒想到二姊受濁氣侵擾至今。

  下午她們相處閒話了不短時辰,姜雙鷺一個字都沒提。她當即就要回去探望。

  謝征擋住了。

  「她自己也說不清,夢醒了就忘。殿下還是先忙手上的事。我這幾日守著她,把她夢魘時說的字句片段逐字記錄下來,看看究竟是幽魂入夢,還是煞氣侵身。必要時再請人開法壇,做一場法事。」

  姜鸞點點頭,謝征的處置確實穩妥。

  「有勞了。」

  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在京城西南邊的崇德坊。沿著主街往前一個坊,轉北,就是直通皇城南門的朱雀大街。

  但如果不轉北,沿著長街一路往前,過兩個坊就是河北道兵馬元帥府所在的永樂坊。

  路過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她遠遠地叫停了馬車,若有所思地遙望著外觀氣派的烏頭門。

  她還沒想好見面了怎麼問,怎麼說。

  她也沒想到自己心裡究竟是希望他領兵出征,還是不希望他出征。

  姜鸞在路邊沉思的時候,她的東宮車駕卻落入了兵馬元帥府守衛的眼裡。

  二月裡,她曾經帶著東宮禁衛,在大白天裡氣勢洶洶地圍堵過一次兵馬元帥府,進門時帶進了文鏡。

  知道內情的將軍們,都知曉她是找藉口無事生事,好讓文鏡進門受冠禮。

  但門口值守的玄鐵騎將士不知情……

  口耳相傳下來,以訛傳訛,就成了東宮皇太女和他們督帥不和。只要見到東宮車駕停在門口,就得小心嘍,當心被人再堵一次大門,丟了督帥的臉面。

  今天瞧見東宮車馬又停在街對面,擺出對峙的姿態半天不走,守門將士們低聲商量了幾句,遠遠地奔過來,一個緊張地喊了句,「我們督帥不在!」

  另一個緊跟著大喊,「人在皇城,尚未回返!」

  姜鸞從思緒裡驚醒。

  竟有如此好事!

  她今日替二兄而來,要問的是棘手的軍務事。她知道玄鐵騎是裴顯的嫡系兵馬,彷彿龍頸逆鱗,輕易碰觸不得。

  她原本顧慮著見面如何開口;現在得知人不在家裡,倒是放鬆了不少。

  她立即起身下車。

  「人不在正好。本宮在書房裡等他回來。」

  在守門將士們的瞠目注視下,她不等主人招待,自個兒進了大門,熟門熟路地往書房方向去,

  「不必領路了,我知道怎麼走。」

  —————

  裴顯人確實不在兵馬元帥府裡,而是在外皇城的值房裡。

  他約了人說話。宮裡值房方便。

  不甚寬大的值房小廳裡,裴顯坐在桐木長案後頭,他約來說話的人站在半開半閉的窗邊。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盯著桐木案上那盆長葉碧綠的報春蘭。

  值房裡氣氛凝滯。

  裴顯約來說話的人,是謝瀾。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裴顯開門見山,「皇太女和謝侍郎暗中合謀,共同籌劃了一件事。捲雲殿當夜的真相,裴某已經知道了。」

  謝瀾的視線盯著蘭草青翠欲滴的長葉,一言不發。

  「皇太女殿下有個記錄隨筆的習慣,做了什麼大事小事,都喜歡記一筆。」裴顯抬手輕撫著蘭草微顫的長葉片,

  「這次去太行山招魂。儀式完成之後,對著滿地的招魂白幡,河邊亡骨,皇太女感慨生之短暫,相聚不易,終於願意把她珍藏已久的隨筆卷軸拿給裴某觀看。裴某這才知道當夜的真相。」

  謝瀾冷冷地道,「裴中書既然已經知道了當夜的真相,又何必召下官前來質問。特意召了下官來,顯然心中還有疑問未解。」

  「不錯。」裴顯微微頷首,「裴某想知道,殿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你商議上元夜之事,年前還是年後。當時她的原話又是什麼。」

  謝瀾的眉宇間露出一絲譏誚。

  「殿下想說的事,已經告知了裴中書。殿下不想說的事,何必來問下官。下官每日都在吏部,裴中書想知道全部真相,明早去宮門外敲登聞鼓便是。下官束手就擒。」

  說罷不等回應,行禮推門離去。

  裴顯看著修長的背影遠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今天召謝瀾來,原本就沒想從他嘴裡打探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只想看自己說出『上元夜合謀』五個字時,謝瀾什麼神色,會不會露出驚愕神色,斷然否認。

  他沒有。

  他默認了。

  上元夜之事,確實是姜鸞和謝瀾預先合謀。

  姜鸞從來就不是個安分乖巧的性子。一張嘴裡吐出來的話真真假假,如果句句都深信不疑,早就被她帶進溝裡去。

  他不止聽她說話,還看她做事。

  日積月累,陸陸續續寫了近兩年的隨筆卷軸不會作假。

  她和謝瀾合謀設計了上元夜之夜,處心積慮地把他藥倒,最後入了帳的人是自己,不會作假。

  她藏在最深處、層層掩飾的心事也不會作假。

  藏得越深,心意越真。她待他的真心,他已經看到了。

  至於姜鸞嘴裡說的那些,人生八苦,求不得苦,一年年的等不得除夕相伴之人,只怕都是故意混淆誤導他的說辭,好叫他猜不出。

  裴顯的唇邊帶了笑,指腹輕拂過四季蘭顫抖的長葉。

  坐在值房裡,他開始思索,去哪兒堵她呢。

  親兵就在這時匆匆敲門進來,附耳小聲道,「宮外剛傳來的消息,皇太女殿下去了兵馬元帥府。人在書房。」

  巧了。

  裴顯起身便往外走,

  ————

  書房待了一下午,姜鸞還是沒想好說辭。倒是把那盆新送來的蘭草給澆了水,加了肥,把白牆上掛著的黑木強弓拿下來試了試,折騰了半天沒拉開,原樣掛回去了 。

  又去翻書架上的書。

  拉拉雜雜,什麼都有,兵書,史書,傳記,樂府詞賦。甚至連王相家的七郎前幾年寫得那卷京城膾炙人口的《上都懷古賦》都擱在書架上。

  翻了翻,居然當真看過,還寫了批注。

  一看就是裴顯的行草字,龍飛鳳舞地批注了幾行,

  「長短嗟嘆,盡在虛處。無一筆有利民生。可見清談誤國。」

  姜鸞笑得肚子疼。他上輩子獨攬相位時,人就極厭惡玄學清談。朝野名聲響亮的幾個清談玄學大家,從他手裡沒一個能撈到官職做的。

  這輩子雖說沒有坐在相位了,脾氣性情沒改,還是一貫地不待見。

  門外響起了熟悉的穩健腳步聲。

  姜鸞閃電般把王七郎的那卷批注過的《上都懷古賦》塞回書架去了。

  站在書架邊,轉過身沖著門,擺出嚴肅的面孔,

  「裴中書,本宮今日前來登門拜訪,受了聖人口諭,和你商討——」

  裴顯抬腳進了書房,反手把門關閉,門栓栓死。又走出幾步,把東邊半開的窗戶嚴嚴實實地關上,擋光的竹簾子拉下。

  原本光線透亮的書房,倏然成了暗室。

  姜鸞:「……」他這是什麼來頭?

  她感覺哪裡不太對,停在書架邊沒動,餘光卻始終瞄著對面的動作瞧。瞧著瞧著,他筆直往她的書架方向過來了。

  「啊~」一聲低低的驚呼。

  姜鸞被直接攔腰抱起,裡外隔斷的竹簾子掀開又放下,兩道身影滾進了書房最裡間的小榻裡。

  ——

  書房門窗緊閉,裡面的兩人「密談」了兩個時辰。

  姜鸞在驃騎大將軍府沒有吃的晚食,改成在兵馬元帥府裡吃了。

  書房裡準備給男主人日常臥寢的小榻,當然不可能像東宮的紫檀木架子床那麼縱深寬大。

  一個人獨自睡還算寬敞,兩人擠擠挨挨在一處,六月裡天氣又熱,姜鸞是不容易出汗的體質,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

  裴顯不放她。

  左手臂鐵箍似的圈住她柔軟的腰肢,以一種全然佔有的姿態,把人牢牢地按在懷裡,下巴擱在她柔軟烏黑的長髮間,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地游移著。

  小巧敏感的耳垂,纖細優美的肩胛,一寸一寸地摸索,把她身上的敏銳反應都牢牢記住。

  他從背後親吻她。蝴蝶骨是美人骨,平日裡鮮少被碰觸,碰觸一下,便招致細細的顫抖。他便一寸一寸地親吻下去,把每一處的顫抖都牢牢地記住。

  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蔓延全身,姜鸞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她勉強還記得今天是幹什麼來的,中間試圖阻擋過一次,「別亂動,等我說完,我今天來找你有正事,我……」

  她身上游移的火苗四處蔓延,山火熊熊燃燒,升騰成了大片火海汪洋。她說到一半停了。

  今天她來找他……做什麼來著的?

  想不起來了。

  管今天過來做什麼來著。

  她抱住了他探過來的堅實的手臂,穿著細綾襪的腳探出,輕踢了下了他的腿。

  ————

  廚房裡做好的晚食,在大灶裡溫了三遍,天徹底黑了才叫進書房,擱在靠窗的桐木長案上。

  送晚食進來的親兵在寬敞的書房外間沒見著人,尋思著兩位或許在竹簾隔開的裡間密談大事,順手給長案上的蘭花又澆了一遍水,出去了。

  竹簾子從裡掀起,裴顯端著湯碗進去裡間。

  「清熱降火的綠豆湯,在井水裡湃過了,適合夏日裡飲用,多喝點。」

  姜鸞閉著眼,喝了幾口甜滋滋放了糖的綠豆湯。她喝夠了,閉著眼把湯碗往旁邊一推,貓兒似的蹭在他胸口,手臂掛在他脖子上,蹭來蹭去。

  裴顯才穿好了衣裳從榻上下來,被她蹭得又要按捺不住了。

  「阿鸞。」他把嗓音往下壓了壓,說,「你今天來找我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別說話。」姜鸞卻不要聽了,「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把我氣走了,我可沒法跟你說正事了。你閉嘴,坐旁邊去,聽我說。」

  裴顯啞然起身,坐去了旁邊。

  姜鸞闔著眼睛,摸索著穿衣裳。

  「累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個地方。下午來找你,你不在,還想著借你的書房歇一歇。你偏這麼早回來……我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姜鸞勉強睜開睏倦的眼皮,掙扎著把衣服穿好,抬手捂住連天的呵欠,苦惱地說,「我要和你商量的是很大一件正事。」

  裴顯拉起了竹卷簾,把窗戶打開,夏日清新的夜風吹了進來。

  姜鸞斟酌著詞句,「你這回請戰,聖人今早召我去還當面讚揚了你。朝中支持主戰的大臣也不少。但具體出征的人選,多數人屬意謝大將軍領兵——」

  「謝大將軍可以領兵。但他麾下的騰龍軍不可。」裴顯站在窗邊。

  他在朝堂上的對手多,盟友卻也不少。聽到了不少風聲。

  「西北關外大片的砂石荒漠,夏日酷熱,冬日嚴寒,野外有狼群,春秋季節還經常突起颶風。幾處綠洲的地點,遇到風暴時的藏身山地,只有極熟識地形的本地人才能尋到。騰龍軍都是東北關外的將士,軍馬也是東北草原上跑慣的馬。調去西北砂石地用兵,人生地疏,只怕打不過西北薛那陀部落的那支突厥人。」

  他分析的厲害關鍵處,姜鸞不是不知道。

  朝堂上誰都知道裴顯的出身履歷。他領著玄鐵騎和現在的新可汗在西北邊境打過幾場硬仗,沒吃過虧。由裴顯帶兵出征,他的玄鐵騎做主力,謝征的騰龍軍做輔助,是最好的選擇。

  但朝臣們群起而諫,摁著裴顯不讓他領兵出京,聖人猶豫不定,她不好越俎代庖。

  姜鸞退而求其次,和他商量著,「河東邊境駐扎的邊防鐵騎還有好幾萬吧?把他們調撥給謝征……」

  裴顯聽著聽著,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

  這絲嘲諷不是針對姜鸞,姜鸞只是替她二兄來傳話的。他的嘲諷針對的是提出主張的朝臣們。

  「邊境的將士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臨時調撥一個主帥過去,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彼此都是陌生人,大戰前夕,如何提振士氣?關鍵時刻,麾下將士的姓名都叫不出,如何鼓舞他們不顧生死,奮勇殺敵?」

  裴顯淡漠地道,「提出這番主張的,定然是只讀過幾篇兵書就自以為能指點江山的文臣。我這邊怎樣想先不說,謝征自己也是領兵的節度使出身,他定然不會願意。」

  他沒多說什麼,但平靜話語裡的嘲諷,姜鸞聽出來了。

  姜鸞抱著膝蓋坐著,幽幽地嘆了聲,

  「我剛才那句沒說錯把?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我的臉皮被你刮得疼。」

  她剛才衣裳整齊地穿好了,長裙也套上了,裡頭的綢褲還沒穿,華貴纖薄的長裙下露出光潔的腳踝和圓潤的腳趾。

  姜鸞今天確實累得不輕,摸索著找到了綾羅襪,垂著眼把長裙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小截瑩然小腿,就要穿羅襪。

  裴顯走過來,坐在她身側,把她的纖長筆直的小腿撈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替她穿襪。

  他的掌心指腹上都有薄繭,麻癢難當,姜鸞忍不住地笑。就像把腿抽回去。

  裴顯不許她退,牢牢地按住了,仔細替她穿襪,一邊說,

  「沒有為難阿鸞的意思。回去跟聖人說一聲,把謝大將軍調去西北領邊軍的主意行不通。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必生亂事。再想別的辦法。」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姜鸞苦惱地說,「還不如不發兵,直接發國書,駁了他們討公主和親的狂妄念頭。破口大罵一頓。」

  裴顯居然不反對。

  「之前我主張發兵,一來是對方太過狂妄自大,發兵征討,可以滅他們新可汗的傲氣,揚我大聞朝國威。二來,打一場勝仗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要求迎回燮昭公主的遺骨。但按照如今朝廷商議下來的局面,堅持發兵,只怕要吃敗仗。還不如不發兵。索性嘴皮子先打一場仗也好。」

  姜鸞聽得挺稀罕的。

  她原本以為裴顯軍中出身,會是個強硬的主戰派。沒想到他居然不是。

  裴顯看出她掩飾不住的詫異,驚訝時眉眼越發顯得昳麗生動。

  他沒說什麼,照常給她穿好了羅襪,腳踝處的一圈細綾繫帶扎緊,抬手揉了一把她垂散的烏髮,

  「瞧不起人,以為裴某是個窮兵黷武的好戰狂徒。」

  姜鸞的髮髻原本就睡散了,被他狠揉了一把,全散開了。一縷髮絲亂糟糟地垂到臉頰邊。

  姜鸞拿手梳理著亂七八糟的長髮,不客氣地一腳踢過去。

  「誰瞧不起誰呢。以為隨便哪個都能替本宮更衣穿襪?」

  裴顯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

  他又想起了下午從謝瀾那邊套出的實情。

  上元夜的『意外』,是個謀劃深遠的計中計。從他開始籌謀上元夜的九章條陳開始,他自己就中了套。

  面前這個心思狡黠的小丫頭,一開始盯上的就是他。

  「始終沒有和阿鸞說過,」他慢悠悠地開始給她穿另一隻羅襪,

  「我的小字『彥之』。阿鸞以後私下無人時,稱呼小字即可。我可是聽夠了阿鸞口中『裴中書』三個字了。」

  他的小字,姜鸞早知道了。

  她卻裝作沒聽見,歪著頭瞧他,忍著笑,偏偏極正經地又喚他,「裴中書。」

  裴顯不應。

  手下微微用力,把腳踝處的一圈細綾繫帶嚴實地扎緊了,淡笑,「再叫一次?」

  姜鸞不怕死地繼續喊,「裴中——」

  對面端坐如山的身影倏然動了,彷彿一座大山壓了過來,把小榻邊坐著的姜鸞直接壓在了榻上,纖薄長裙從下方撩起。

  姜鸞又癢又難熬,怕外頭有親兵聽到,把嗓音壓在喉嚨裡,忍著笑推他,小聲地喊,「彥之,彥之!」

  「嗯。」 裴顯應了聲,卻還是不起身。

  剛才故意不喊,現在喊也晚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二章

  姜鸞在兵馬元帥府裡度過了卓有成效的一個晚上,和裴中書的協商取得了極大的進展。

  唯一的問題,就是有點費腰腿。

  第二天早上,她腰酸腿酸地起身,先去了紫宸殿,把昨天接連去了謝征和裴顯府上磋商的結果回稟給了二兄。

  端慶帝姜鶴望昨晚又沒睡好,人懨懨地,聽姜鸞跟他說起:

  「謝大將軍說了,如果朝廷征召他領兵出征,他義不容辭。但我看他本身的意思,不是很情願去。」

  姜鶴望嘆息著說,「我也猜到是這樣。跟阿鷺新婚燕爾的,前幾日進宮來謝恩,我瞧著他們兩個濃情蜜意,感情好得很。哪個男人喜歡把新婚的美貌夫人扔家裡頭,自己去邊關領兵打仗。不怪他。」

  姜鸞接著又說,「裴中書自己是想要領兵出征的。但他並不是不計後果的堅決主戰,而是覺得,天時地利人和,有機會大勝,即可一戰。」

  「裴中書昨日私下裡的意思,如果朝廷堅持要調撥謝大將軍去西北領兵,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出征不見得能打勝仗,還不如先動動嘴皮子罵戰,把國書的無理要求駁了。朝廷一方面籌備著用兵,看對方的後續舉動,再做定奪。」

  姜鶴望聽完,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裴中書是個實在人,這不是說不打就不打了嗎。哪像他們說的那套,什麼必定會極力主戰,想要趁機總領全國兵馬,居心叵測……唉,庸人誤國!」

  政事說完了,開始說家事。

  姜鸞問二兄,「嫂嫂昨晚有抱著虎兒過來探視二兄嗎?」

  姜鶴望沮喪地搖了搖頭。

  姜鸞安慰他,「說不準今天嫂嫂就想通了,帶著虎兒過來了。」正好喝過了梨子水,她扶著二兄去庭院裡散步半圈,說了會兒閒話,回來告退。

  出去的時候,薛奪跟著她出來。

  姜鸞知道他想要問什麼,停步簡短地說,「第二天了。看椒房殿今日如何。一整天還是沒動靜的話,就今晚吧。」

  薛奪乾脆地領命退下。

  紫宸殿離東宮不近,姜鸞扶著腰慢慢走。

  她怕被眼尖的崔瀅又看出端倪,不肯去含章殿孔先生那邊告病假,只說早上有政務要去紫宸殿,推遲了一個時辰上課。現在還有不少空閒,她腰酸腿疼,慢騰騰地往前挪步子。

  崔瀅的眼睛比她想像地還要尖。

  慢騰騰地走進含章殿,才落座,身側不遠處坐著的崔瀅就又察覺了,眸光流轉,又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姜鸞裝作沒瞧見。

  攤開書本,擺出一幅正經神色,視線專心地盯著對面的孔翰林。

  笑什麼笑,瞧什麼瞧。哼。

  但孔翰林的課再詼諧有趣,總有放課的時候。午後,等孔翰林留了功課笑眯眯走了,姜鸞扶著腰,慢吞吞地起身,崔瀅起身過來,拖長了語氣,「殿下。」

  姜鸞不等她開口,搶先一步,極正經地把話題扯開了。

  「阿瀅,昨天我在裴中書那裡聽到準信了。你這回跟隨去了一趟太行山招魂,隨侍得力,東宮出行安排得井井有條。你的東宮舍人的職務,應該很快就能批復下來了。」

  崔瀅果然被帶偏了話頭,正色長揖行禮,「謝殿下信重。臣必定不負殿下厚望。」

  姜鸞抬腳又往前走,可惜腰腿實在發酸,走不快,否則她肯定直接蹦躂到門外去,這兩天都躲著眼睛忒尖又愛勸諫的新任崔舍人。

  「客氣話不必多說,你是大聞朝第一任出仕的女公子,多少眼睛盯著你。最近如果遇了事,和幾位東宮屬臣們多商量,別犯大錯就好。」

  說完擺擺手,「沒事了,我回去歇著了,你也——」

  「殿下。」崔瀅又露出了那種『瞧見了』的神色,視線瞄過姜鸞的脖頸耳垂拿粉仔細敷過一層、但還是隱約露出的痕跡。

  她不肯走,跟在她身側,隨著姜鸞的慢步子往前緩行,「臣新得了東宮舍人的職位,感激不勝,要說出一番逆耳忠言勸諫了。」

  姜鸞:「……」

  姜鸞牙酸地吸了口氣,不等她問,自己直接坦白了,

  「沒換人。還是上次和你說的那位。我挺稀罕他的,又留了他一次。這次他老老實實的。」

  其實不是留,是去了他家裡。他也並不老實。但上次被崔瀅一眼看出了七八分,說她『缺了經驗,叫人捏在手裡肆意揉搓』,姜鸞不大服氣。

  這次打死也不肯說實情,嘴裡說得強硬,視線忽閃著往旁邊一飄。

  崔瀅嘆了口氣。

  殿下對那人的喜愛,只怕深重得很。

  身居皇太女的高位,喜愛的那位男子竟然不願尚主。怕是家裡出身也不會低。

  家族出身不低,又得了皇太女的真心喜愛,如果對方看出這份喜愛,又利用起皇太女的喜愛,那才叫棘手了。

  崔瀅:「殿下和對方已經如此親密,何不坦誠布公地談一次,勸對方尚主。對方即使不願,至少把理由攤開來說明了。是尚主有顧慮,還是有心搏仕途,亦或純粹是對殿下的情誼不夠。殿下要盡早做出決斷啊。」

  說到這裡,崔瀅想起了謝瀾幾次過來東宮拜謁時,在背後注視著姜鸞的隱晦眼神。

  她又提議,「殿下青春美貌,朝中有許多的大好俊彥願意尚主。滿園春色,何必貪戀一枝花?如果這個好好說了還是不行,臣愚見,還是早些換人的好。免得後續糟心。」

  果然是逆耳忠言。姜鸞聽得大感糟心。

  「讓我想想。」她最後如此說道,拖著腰腿慢騰騰地回了寢殿。

  她想了兩輩子都沒想出穩妥的解決辦法,一個下午當然想不出什麼。她想著想著就睡了過去,一覺睡到了傍晚。

  掌燈後,她剛睡醒,薛奪又遣人來了一趟。

  只帶來了十個字。「今日不曾來,也不曾出屋。」

  姜鸞便叫傳信兵傳回去四個字。「今晚亥時。」

  亥時,宮門下鑰,夜深無人,適合動手。

  虎兒好好的一個健壯孩子,再留在椒房殿裡,日夜足不出戶,被人滿懷恐懼和怨恨地養,三兩年孩子就廢了。

  姜鸞徹底決意和顧娘娘從此翻臉,心情卻很平靜,沒有任何的猶豫彷徨。

  王相那個朝堂裡浸淫多年的老狐狸,當初會針對一個初來乍到京城的顧六郎做下謀劃,眼光可謂是毒辣。

  就如王相所說的,對於顧氏這種底蘊不深的人家,一條人命,足以橫亙在皇族和顧氏之間,成為一根再也拔不出的毒刺。

  王相的謀劃出了岔子,顧六郎的命丟在了懿和公主的景宜宮,他的一條人命沒有橫亙在顧氏和姜鸞之間,而是橫亙在了顧氏和她二姊之間。

  顧六郎夜闖公主寢殿,酒後出言動手輕薄二姊,謝征動手殺了他,姜鸞覺得他該死十次。

  但顧氏知道了真相,他們不會顧忌著謝征可能領兵出征,也不會顧忌著懿和公主清譽受損。他們只會去聖人面前哭求,去宮外敲登聞鼓,把事情抖落得人盡皆知,替他家寶貝六郎喊冤,嚷嚷著謝征一命償一命。

  顧六郎這根毒刺已經扎進了深處,與其讓毒刺深埋肌理,再禍害一個虎兒,以後說不準還要牽扯出謝征,二姊,不如由她出面,直接摁死了『失蹤亡故』,再不給翻查的機會。

  昨天她下午出宮,去城西大將軍府的半路上派人順路去了趟京兆府,知會了京兆尹,顧六郎失蹤案的卷宗已經按照『意外亡故』結了案。

  翻臉就翻臉吧。

  自從知道了顧娘娘對她的猜忌之後,她其實也不怎麼在乎了。

  亥時兩刻,薛奪又遣人傳話過來,這次更簡單。

  「辦妥了。」

  姜鸞問傳信禁軍,「聖人看到虎兒了嗎?」

  傳信禁軍如實回稟:「聖人還未睡下,小殿下抱過來當時,聖人就見到了,歡喜得不行。小的過來時,聖人還在跟小殿下玩兒呢。」

  姜鸞又問,「聖人有沒有問你們薛二將軍,小殿下為什麼晚上送過來紫宸殿?」

  傳信禁軍一愣,納悶地說,「聖人沒問。只賞了薛二將軍一條五十兩的長金鋌。」

  姜鸞點點頭。二兄雖然有時候腦筋轉不過彎,畢竟不是真的傻。他猜出來了,默許了。

  「有勞你傳話。出去領賞吧。」

  ——

  姜鸞最近幾天都安分地待在宮裡,沒有找裴顯。

  天氣入了盛夏,裴顯在京城的第二個夏季不算很順遂。他派親信傳話給姜鸞,叫她這幾日不要輕舉妄動,免得落在有心人眼中,留下把柄。

  之前二月裡逼退王相的後果逐漸發酵了。

  裴顯二月裡接連去了兩次王相的府邸,兩次都是不請自來,夜間登門。王相在二月底突然辭官歸隱。

  當時兩次登門的動靜不算大,但經不住被人翻出來議論。漸漸的,朝野議論的聲浪越來越大。

  相比於王相立足朝堂十年的清譽,太原王氏的清貴出身,溫和平衡的處事方式;裴顯入京僅一年就大權在握的資歷,邊關節度使的軍中出身,鋒銳逼人的做事手段,無不形成強烈的反差。

  裴顯這次主戰是契機,王相二月裡突然退隱是事實,朝臣們把兩件事聯繫到一處,群起而攻之。在奏本裡罵,當著聖人的面罵。句句都是裴顯『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不知其所圖也』。

  太學裡的太學生們,更被煽動得群情激奮,自發分成兩派。

  一派痛罵著「蕞爾小國,辱我大朝,裴中書手握重兵,為何不發兵邊境,踏破牙帳,封狼居胥,卻在京中安穩偷生!」

  另一派痛罵裴顯「逼迫王相退隱,趁亂佔據權柄,鷹視狼顧,窮兵黷武,可見武人誤國!」

  等東宮裡的姜鸞也聽到太學生的痛罵言辭時,已經是三四日之後的事了。

  太學裡都是些年輕氣盛的學子,輕易就熱血上頭,某天爭著爭著,不知誰領的頭,幾十個人浩浩蕩蕩地直奔宮門外就來了。聲勢浩大,要在宮門外『跪諫上達聖聽』。

  就連宮門跪諫都分了兩派,你諫你的,我諫我的,彼此互相怒視痛罵。

  他們運氣不太好,掌著宮禁防務的正好是被他們罵到狗血淋頭的裴顯。

  裴顯得了消息,站在南門上方的城樓上,在呼嘯大風裡聽了一會兒下方大聲誦出的跪諫內容,點了當天值守南門的中郎將,傳令下去。

  「拿平日打狗的木棒出去打。人驅散了就停手。打斷幾條胳膊腿腳之類的小事不必報上來,不出人命就好。」

  姜鸞這天在東宮裡聽到崔瀅說的京城時事,最新最火熱的一條,就是:「裴中書怒提打狗棒,宮門外痛毆太學生」。

  姜鸞:「……」

  崔瀅如今接任東宮舍人職位,也接替了謝瀾的邸報差事。她父親任職的御史台消息靈通,她偶爾說幾句邸報上沒有的新鮮消息。

  「裴中書最近出門都是早出晚歸。」崔瀅小聲跟姜鸞說,

  「如果天沒黑時太早出宮,會有太學生蹲守在暗巷裡,等他路過時,沖他的馬砸爛菜葉子。」

  姜鸞想想那場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捧腹笑了一陣,忽然憶起前世裡隱約聽宮人碎嘴的一些流言。前世裡的裴顯似乎手段狠辣許多,得罪的人太多,她知道的伏擊刺殺就遇到過不下五次。

  「只是被人拿爛菜葉子砸,那還不算狠的。」她停了笑,若有所思,「可見之前拿打狗棒驅散太學生,手下留情了。」

  ——

  『南門下打狗棒』的故事,並沒有京城裡發酵出更大的風波。

  就在太學生們摩拳擦掌、準備換個宮門再度跪諫的時候,一件更大的國事發生了。

  鴻臚寺按照政事堂批復下去的草擬章程,擬定了一封國書回函。回給突厥的國書用詞激烈,把新任大可汗罵得狗血淋頭,嚴詞駁回了公主和親的要求。

  國書三日之內就送過了邊境。朝廷裡所有人原以為是一場罵戰的開始。

  結果卻大出意料。

  大聞朝這邊克制著未起兵事,突厥新可汗居然發兵了。

  發兵五萬輕騎,從西北邊大片的砂石荒漠邊緣,薛延陀部落老巢的發源地附近,旋風般越過了邊境,輕易打垮了邊城的數百守軍,繞過一截坍塌的磚土長城,直撲南下。

  但因為他們越境的地域太偏,周圍是數百里無人的荒涼荒漠地帶,距離緊要的中原腹地地帶有千餘里,隔絕著大山大川的險惡地形,突厥的這次大膽越境,一時還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威脅,只是不時有劫掠村落、屠戮百姓的消息傳來京城。

  但挑釁意味明顯,朝廷上下炸開了鍋。

  請戰的呼聲大起。

  「原來對方之前送來的那道國書,也是在等一個藉口,等我們拒絕和親,他們就準備對我們發兵了。」邊境六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報瞬息萬變,姜鸞一天天地看得牙疼。

  她跟東宮屬臣們商量著,「現在怎麼辦,東宮要不要主張出兵?」

  東宮幾位屬臣一致建議姜鸞不要急著拿主意。

  先觀望政事堂的動靜。

  ————

  政事堂三位重臣有三個主意,李相堅決主和,要和談。裴顯主戰,前日裡上書自請領兵。

  崔中丞也主張打,但是他避開了裴顯和謝征,主張調動其他地方的兵將,調去西北和突厥新可汗打。

  如今政事堂裡缺乏了能夠一錘定音的宰臣,決意不下,上奏給了聖人。

  姜鶴望愁得揪下來一撮頭髮。

  就在朝廷猶豫不定的時候,邊境傳來消息,突厥大可汗的輕騎快速南下,劫掠了十來處邊境村莊,掠走了大批牛羊婦孺,他們行軍的速度太快,始終沒有遇到像樣的守軍。

  原本大軍行進的方向散漫不定,自從數日前,突襲了涼州治下一座兩三萬人口的邊城,邊城守將棄城逃走。

  他們見識了城中繁華,劫掠了大批金銀器皿和行商皮貨之後,突然下定了目標似的,五萬輕騎扔下了所有之前劫掠的牛羊婦孺,改往東南方向急行軍,直奔京城方向而來。

  最新的消息,突厥輕騎已經在賀蘭山了。

  朝中文武朝臣大嘩,一片混亂。

  這下,就連之前的主和派也主戰了。

  裴顯卻更加地出不去。他身上擔著京畿城防的重任,京城不容有失,端慶帝把他召去紫宸殿,鄭重和他交代,務必要守好京畿。

  點將出兵迎戰,還是點了謝征。

  帶著他麾下的五萬騰龍軍嫡系前去西北迎戰,再下令太原府守衛的五萬邊軍聽從謝大將軍調度。

  端慶帝又叫了李相說話。李相如今是政事堂裡資歷最老的老臣,他叮囑李相糧草調度一定要跟上。大戰在即,兵部急用錢,戶部盡快撥足軍餉給兵部。

  李相唉聲嘆氣地從紫宸殿出來。

  「處處都伸手討錢。輜重要錢,糧草要錢,兵器要錢,」他愁眉不展地和自己的戶部同僚發牢騷,「錢從哪裡來?國庫都掏空了!」

  戶部官員們同樣絞盡腦汁,低聲提議,「還有皇家內庫啊,李相公。去年先帝在世時,曾經撥走了去年國庫收入的四成,放在內庫裡,說是要修繕殿室。後來也沒見動工。那筆錢應該還在內庫裡……」

  「皇家內庫空的。」李相冷笑,「老夫想不到這筆巨款?去年聖人登基不久,老夫就厚著臉皮去討要了。聖人當場把內庫鑰匙都拿來了,老夫進去內庫裡轉了一圈,裡頭除了剩了些歷代積攢下來的金玉禮器,比咱們戶部的倉庫還乾淨!」

  戶部同僚們震驚了,「那麼大一筆錢款……都沒了?」

  李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了。」

  當時,端慶帝叫出了幾個御前內侍,都是從前延熙帝身邊服侍的。資歷最老的徐在安徐公公嘆著氣,跟李相細細說了個分明。

  那筆錢以修繕殿室的名義弄進了內庫,壓根就是藉口。

  延熙帝把巨款的絕大部分,暗中塞給了當時盤踞城外不走的三路勤王兵馬裡的兩支,要他們做皇家手裡的槍戟。

  謝征不聽話,延熙帝惱怒沒給他。

  另外兩支勤王兵馬的主帥,當著延熙帝的面賭咒發誓,效忠忠心。延熙帝龍心大悅,暗中賞賜下了大批巨款財帛。誰知道其中一支拿了錢就退兵了,把延熙帝氣得不輕。

  剩下的大部分財帛,給了看起來最好用的朔方節度使,韓震龍。

  韓震龍進宮一次,搜刮一次,把延熙帝手裡的皇家內庫搜刮了個乾淨。

  端慶帝登基後,有天突然想起了開內庫清點餘財,對著空蕩蕩的內庫,人都懵了。

  這才有了後來宮裡節約開支,太妃們的秋冬衣裳用度都裁剪了,顧娘娘的殿室裡連支蠟燭都不用的事。

  「突厥人對我們先動了兵,這仗無論如何也得打了。沒錢也得變出錢來。」

  李相冷笑,「國庫沒錢,內庫也沒錢,不是還有富得流油的四大姓和勳貴高門嗎。老夫拚著這張臉皮不要了,挨家挨戶地募捐去。」

  京城四大姓倒了盧氏,又有什麼打緊。

  倒了個范陽盧氏,新補上了河東裴氏。四大姓還是四大姓。

  還有悶聲發大財的宗室們,宗正寺伸手要錢的敕書一上就是幾十本,年年從戶部掏走多少錢。

  還有移居離宮靜養的裴太后,謝娘娘,哪個不是帶著金山銀山去的離宮。

  李相在聖人面前立下了軍令狀,人被逼急了,這回發了狠。

  情勢跟去年掉了個整個兒,他直奔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戶部的衙役圍堵了正門,當街討錢來了。

  裴顯當時正在路上。

  今天半道上碰著了姜鸞的馬車,形制簡樸,泯然街頭,要不是文鏡跟著車,幾乎就要當面錯過。他一看就知道,應該是從京兆府出來。

  他下馬過去,在街邊說了幾句話,見姜鸞心事重重、不怎麼愉悅開懷的模樣,問她怎麼了,姜鸞不肯說,只趴在木窗櫺邊,搖了搖頭。

  裴顯心裡微微一動,提了句,「寒舍新得了一盆上好的企劍白墨,昨日剛開了花。好物難得,可否請殿下移步鑑賞?」

  姜鸞原本低垂的視線瞬間抬起,盯著他瞧了一陣,抿著嘴笑了。

  兵馬元帥府的蘭草都是從哪裡得的,她會不知道?

  前幾日書房裡那盆蘭花又爛根死了,她昨天叫白露在東宮裡精挑細選,挑了最好的一盆送去,墨蘭品種裡罕有的企劍白墨。

  昨天下午才送去兵馬元帥府,今天街上碰著,就極正經地喊她『移步鑑賞』。

  姜鸞覺得有意思極了。

  「企劍白墨,稀罕的墨蘭品種,竟然叫裴中書得了?」

  她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如此珍品,難得一見,本宮倒是要好好觀賞一番。那就勞煩裴中書帶路吧。」

  文鏡扶額,默默地走遠了幾步。

  昨天白露在廊下蹲著挑蘭花的時候,他就在庭院裡瞧著。

  那盆企劍白墨,還是請了他的親衛送去的兵馬元帥府……

  算了,兩位高興就好。

  姜鸞今天出宮時的情緒不大對,原本心緒低落,和裴顯說了幾句,興致漸漸地高漲起來,一路和裴顯說著閒話,車駕轉去兵馬元帥府的方向。

  轉過彎,遠遠地就瞧見了大群戶部衙役堵了門,門外一圈探頭探腦看熱鬧的百姓。

  姜鸞瞧著這場面眼熟,依稀有點像去年的街景。

  只不過去年時裴顯發兵圍了李相的官邸討軍餉,今年風水輪流轉,輪到李相到他這兒堵門來了。

  李相是文臣。文臣帶人堵了武將府邸的門,真是京城罕見的大熱鬧。

  東宮馬車索性停在路邊,和大群探頭探腦的百姓混作一處,也湊在街邊看起熱鬧。

  李相摩拳擦掌地捋了袖子,立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正高聲往裡喊:

  「裴中書何在?躋身京城四大姓的高門大戶,手裡漏點餘財,即可充作千百將士的軍餉。戶部缺錢哪!」

  裴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三章

  李相頭一次登門,頭一次見識了赫赫兵馬元帥府裡的寒磣書房,視線落在四面光禿禿的白牆之上,震驚地盯著猛瞧了半天。

  「裴某沒錢。」賓客落座,裴顯捧著親兵送來的熱茶,不鹹不淡地開口了。

  「之前查抄盧氏,一時貪心,吞了六千兩金。後來被盧四郎敲了登聞鼓,裴某當著皇太女殿下的面謝了罪,第二天一輛車拉去你們戶部,李相親自接手清點入庫。忘了?」

  「老夫不敢忘。」李相不僅記得,而且連當日清點的零頭都記得清楚。但又有什麼用呢。

  「六千兩金入庫,實乃杯水車薪。一場大戰就在眼前,處處都要用錢,但國庫窮啊。河東裴氏也是綿延百年的赫赫大族,三任節度使的深厚積累,鐘鳴鼎食之家。老夫實在迫於無奈,這張臉皮都不要了,今日登門求些募捐。戶部真沒錢了。」

  「實不敢當。鐘鳴鼎食之家,說的是太原王氏這般的深厚底蘊的百年世家,不是裴某在荒漠邊境吃沙子動刀槍的武將家族。」

  裴顯不動聲色,幾句言語推得一乾二淨。

  「吞了六千兩金,全吐給了你們戶部,還在御前得了一頓申飭,被罰了三年俸,裴某手頭比戶部更窮啊。李相與其在兵馬元帥府裡耗時間,不如出門前行,沿著大街過兩三個坊,直奔太原王氏的主宅募捐?王氏百年底蘊,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李相定然收獲豐厚。」

  李相見他油鹽不進,心裡焦躁,按捺著喝了口熱茶。

  下一刻,噗地全噴出來。

  「咳咳咳……這是什麼水……」

  「李相見諒,」裴顯自己也喝了一口手裡的茶,四平八穩地放下了。

  「府裡的親兵不會茶藝,只會用灶上燒開的熱水沖茶,沾了點昨晚鍋子的油腥,李相將就著喝點。」

  一場會面不歡而散。李相拂袖而去,怒沖沖地出門上馬。裴顯在門口目送,看他的方向,果然是直奔王氏大宅所在的方向去了。

  等李相帶著戶部衙役走遠了,門外斜對面的深巷裡,一輛停了許久的尋常馬車緩緩駛出,停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

  姜鸞下了馬車。

  「你又說了些什麼,把李相給氣成個紫茄子?」姜鸞若有所思地盯著李相奔遠的馬背,「他登門募捐,也是為了籌備軍餉。你沒給他?」

  裴顯領著姜鸞往門裡走。

  「沒錢。」他理所當然地道,「之前登聞鼓那樁事,御前被罰了三年俸,能供養全府吃喝已經不錯了。」

  姜鸞停步,回頭又瞄了眼李相遠去長街盡頭的背影。五十來歲的人了,在大街上打鞭催馬,從背影裡都能瞧見旺盛的心火。

  「一毛不拔,你真要把人得罪狠了。我手裡還有五千餘兩的金鋌,前陣子私下裡拿去融了,重新融成了五十兩一錠的大金錠。回頭我用你的名義,給戶部送五千兩金去吧。」

  裴顯道,「不必。」

  姜鸞不聽他的。「瞧瞧你把事做絕的路子。去年才入的京,給自己豎了多少對手?李相性情算是圓滑的,跟你天天在政事堂早晚見面,你要跟他再撕破一回臉?不行,五千兩金必須得給他。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裴顯也不再反對,「阿鸞體恤,我承你的情。」

  姜鸞好笑地瞄他,「我都掏了五千兩金了,換你一句實話。你手上真沒錢?」

  裴顯鎮定地走出幾步,回答,「兵馬元帥府裡沒錢。」

  姜鸞點點頭,那就是錢不在京城裡的意思。

  「錢帛落於別人手裡,去了何處可不一定。」裴顯又往前緩行幾步,額外解釋幾句,

  「捏在自己的手裡,從糧草,軍餉,兵器,輜重,就連送去邊境的押送隊伍,都可以一手籌備。」

  「是你會說的話。」姜鸞失笑,「但朝廷運作繁雜,不能都捏在一個人的手裡,還是需要分工。找個放心的人,這些籌措準備的繁雜庶務還是分出去一些的好。」

  裴顯不置可否。「那就找到放心的人再說。」

  兩人走過庭院的長夾道,熟門熟路地進了書房。迎面寬大的書案上擺放一盆顯眼的墨蘭,枝葉雅致墨綠,玉白色花瓣伸展,赫然就是昨日剛送過來的一盆蘭草珍品,企劍白墨。

  兩人前後進了書房,當然不是真的『鑑賞珍品墨蘭』。裴顯關了門,開門見山詢問,

  「阿鸞心裡有心事?少見你鬱鬱不開懷的模樣。」

  姜鸞心裡確實不甚開懷。幾件事積壓到了一處。

  二姊自從太行山下回來,就時不時地驚做一次噩夢,夢魘時會驚叫出聲,夢裡會落淚,還會含糊囈語幾聲。謝征每夜陪伴身側,見情況不對就把人推醒,有一次聽見姜雙鷺夢中竟然驚喊出清晰的一聲:「韓震龍!」

  謝征私下裡找過姜鸞,沉重地提起這件事。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去年八月裡領兵潛入宮禁意圖作亂,當夜即被處死,定的是謀逆重罪,夷了三族。

  姜雙鷺從未親見過韓震龍。她不怎麼關注政務,白日裡謝征試著問起幾句,她甚至連韓震龍是什麼人都想不起。

  謝征和姜鸞說,「只怕是戰場招惹了屍陰氣,惹來凶煞怨魂糾纏。」

  當時謝征還慶幸,只要他抱著妻子入睡,整夜不放手,她就整夜不會有夢魘。偶爾他睡著了一會兒,姜雙鷺陷入夢魘,只要他及時醒來,把人推醒,姜雙鷺就會迅速遺忘了噩夢,白天裡安然無恙。

  但謝征昨日被召入宮裡,御前領了虎符和調令,領兵十萬,五萬騰龍軍,五萬太原府邊軍,三五日內就要出征迎戰了。

  二兄那邊,他和虎兒父子倆相處的好。紫宸殿裡的幾個老資歷的御前內侍都是從小看著明宗皇帝的幾位皇子公主長大的,待虎兒沒有椒房殿裡的宮人們那麼慎重恐懼。

  虎兒最近愛四處爬動。端慶帝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龍床上,讓人把虎兒往門口一擱,小家夥手腳並用地翻過門檻,飛快地爬過來,扒拉著龍床的紫檀木架想要站起身。端慶帝就會哈哈大笑著讓人把他抱上來,讓胖小子親他一臉口水。

  但顧娘娘的反應不尋常。

  虎兒被送進紫宸殿的當夜,顧娘娘脫簪跣足,只穿著一身素白單衣,神色淒婉地跪在紫宸殿外,把當值禁衛和宮人齊齊嚇了一大跳。

  顧娘娘對著關閉的紫宸殿門叩首,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妾不堪居后位。自請廢為庶人,幽居冷宮,只求聖人把虎兒還給妾!」

  端慶帝原本聽說了髮妻脫簪跣足地跪在殿外,還吃驚地叫人去攙扶她,正在斟酌著說些什麼撫慰的話過去,顧娘娘的那句幽怨言辭傳進了內殿。

  端慶帝頓時就怒了。

  「虎兒是朕的兒子,皇家嫡長子!」他氣恨得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把虎兒當什麼物件了!她賭氣要幽居冷宮,她自己不夠,還要把虎兒也牽扯進去!傳朕的話,要去她自己去!」

  顧娘娘在殿門外哭得死去活來。

  帝后吵嘴,吵到了冷宮廢后,但皇帝只說了句氣話,始終沒有旨意下來,顯然並沒有真的廢后的意思。

  顧娘娘哭了好久,虎兒始終沒有抱出來,幾個親信女官攙扶著她起身,還是回去椒房殿歇息。

  第二天端慶帝回過神來,又有點後悔昨晚的話太重,想著髮妻不待見自己,總會聽娘家人的話吧,便下旨讓顧娘娘在京中的父兄進宮。

  當著岳父和舅兄的面,他親自出言安撫了幾句:

  『顧六郎失蹤之事,朕扼腕嘆息。你們放心,琇娘是朕的髮妻,虎兒是朕的嫡子。虎兒抱來朕身邊養一陣,琇娘也可以好好休養身子。朕昨夜和她吵嘴,一時氣怒,說話有些重了。叫她不必放在心上。以後自家人好好的,少不了顧氏的外戚尊榮。』

  賜下了十斤金鋌,讓他們娘家人去勸慰她。

  一整年的皇帝不是白當的,姜鶴望這回多了個心眼,派了個得力的內侍,躡手躡腳在窗下聽動靜,把娘家人對顧娘娘的勸慰一五一十地復述給他聽。

  聽完氣得幾乎當場吐血。

  顧娘娘的父親和兄長兩個進了椒房殿,門窗一關,張嘴就開始數落顧娘娘。

  說她無能,既不能勸動聖人戒嚴京城,出動兵馬尋找六郎;自己又不能博得聖人寵愛,惹得聖人動怒。如今竟連虎兒都丟了。

  顧娘娘原本見了娘家人露出一點笑容,聽了幾句數落,又開始痛哭失聲。

  「我和聖人原本好好的。宮裡走失了顧六郎,你們整日叫我說動聖人,發兵戒嚴京城。說來說去,鬧來鬧去,我和聖人的夫妻情分才生分了!」

  「當初又是你們整日裡耳提面命,叫我護著虎兒,提防皇太女。我聽了你們的,提防起皇太女,卻又哪裡提防得過來!她是東宮儲君,她奉了聖人命進來探視她的侄兒,我拿什麼防備她!」

  顧娘娘哭喊著說,「我已經把虎兒整天關在椒房殿裡了,卻還是丟了他。我能做什麼!你們還要我做什麼!」

  窗下聽牆角的內侍不敢怠慢,一溜煙地跑回了紫宸殿,原話轉述給端慶帝聽。

  姜鶴望聽著聽著,心頭大恨,一口氣堵在胸口,眼睛翻白,人當場就要撅過去。宮人們四處驚惶地高聲傳御醫,又是一場兵荒馬亂。御前內侍們飛奔著去找姜鸞。

  姜鸞快步過去紫宸殿侍疾時,二兄剛悠悠醒來,人眼看著氣色極不好了,嘴唇憋得發紫,鬱氣當胸,恨聲道,「鼠目寸光,挑撥天家親情,褫奪……褫奪了顧氏兩個混帳的所有官職!趕出宮去!這輩子再不許那兩個混帳進宮!叫他們挑撥朕和皇后的夫妻情誼!叫他們挑撥皇后和阿鸞的姑嫂情誼!」

  姜鸞心裡默然想,京城裡存心挑撥天家情誼的,何止顧氏的兩個糊塗蛋。

  王相不也曾經一手策劃,想要顧六郎上元節當夜從東宮出來『氣憤投水』嗎。

  她勸二兄說,「不許顧家人進宮可以,但官職還是遲些日子再褫奪。人現在還在宮裡,當場奪了,顧娘娘聽了又要多心。」

  姜鶴望長籲短嘆地躺回了床上,嘴裡斷斷續續還是那句,「這皇帝當的沒什麼鳥意思!」

  姜鸞走出紫宸殿時,也覺得宮裡的日子一天天的忒沒意思。

  她當即就叫了車馬出宮,直奔京兆府,聽了一下午烏煙瘴氣的斷案。小叔子和嫂嫂偷情;濫賭鬼敗完了家中產業;惡婆婆逼得兒媳要自請下堂。

  不管是皇家宮闈,還是巷陌百姓,哪處關起門來不是一地雞毛。對著滿地的雞毛渾水,抬腳跨過去,渾水淌過去,日子還得繼續過。

  京兆府旁聽了一下午,各式各樣的瑣碎糟心事灌滿了耳朵,以毒攻毒,人蔫噠噠的精神倒緩過來幾分,她強打精神、準備回宮的半路上撞到了裴顯。

  裴顯一開口就很有意思。

  她連半分猶豫都沒有,立刻跟著裴顯去他府上了。

  進了書房,門一關。看什麼蘭花,說什麼場面話。

  她過去窗邊,把大開的幾扇窗挨個關好,竹簾子放下,亮堂的書房光線迅速黯淡下去,從白日進入了昏夜。裴顯站在書案邊盯著她的動靜。

  她轉身往前一撲,柔韌的雙臂牢牢摟住對面那人的脖子,小巧的下頜搭在他肩頭,人體溫度透過夏日單薄布料,從對方身上傳了過來。耳邊原本平穩的心跳逐漸加快劇烈。

  她閉著眼睛,依戀地在他肩頸處蹭了蹭。

  他最近身上總佩著沉水香,近了身,就能聞到那若有若無的悠遠香氣。

  「彥之,想你了。」

  ————————

  姜鸞今天的晚膳,還是在兵馬元帥府裡用的。

  飯後的甜湯,上回是清涼解暑的綠豆湯,這回是清熱敗火的百合蓮子湯。

  姜鸞喝了一碗甜湯,湯裡的百合沒吃幾片,專挑裡頭的蓮子吃完了。裴顯看在眼裡,吩咐親兵把廚房裡剩下的蓮蓬全拿來,七八個新鮮大蓮蓬擺滿了長案。

  姜鸞樂了,拿起一個蓮蓬,剝開裡頭的蓮子吃。

  自己剝了一顆,丟嘴裡嚼著,想起什麼,又往裴顯嘴邊放。 「你們河東不產蓮蓬吧?嘗嘗看?」

  裴顯皺著眉吃了一顆。

  又甜又脆,他吃不慣。

  上回端上來綠豆湯,他就一口沒喝,這回的百合蓮子湯同樣只盛了一碗。姜鸞見他不喜吃蓮子,瞧出幾分端倪。

  「打聽了我的飲食喜好,專做給我吃的?」 她瞄著他的神色,「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跟你回來?我可沒事先和你說好。哎?該不會知道我下午去了京兆府,當街堵我呢?」

  裴顯沒承認也不否認,雲淡風輕地把話題扯開了。

  「找你來正經商議事。是誰進了書房就把門窗關了,竹簾子拉下了?」

  姜鸞嚼著香甜的脆蓮子,毫無內疚之心地開始耍賴,

  「我也就關了幾扇窗,拉了竹簾子,聞了聞你身上佩的香。後面開始做壞事的是誰?反正不是我。」

  再掰扯下去,整晚上都掰扯不清了。

  裴顯眼裡帶了笑意,還沒說什麼,姜鸞反倒先下手為強,「裴中書要說什麼正經的事?現在就說啊。總是大晚上的從你的兵馬元帥府出去,被人瞧見了,影響不大好。」

  裴顯正經地和她說,「要說正事,先坐遠些。等說到一半,突然湊近過來聞香,香氣惹得殿下心猿意馬,就不好說正事了。」

  姜鸞:「……呸。」

  她抱著大蓮蓬坐在窗邊新添置的紫綾緞貴妃榻上,遠遠地隔出四五丈距離。

  「夠遠了吧?你身上佩的是淺淡的沉水香,又不是麝香。哪怕是濃烈的麝香,這麼遠都聞不見了。說吧。」

  裴顯今天打算說的確實是正事。

  他站在桐木長案邊,抬手輕撫白玉色的素雅花苞,提起一個朝中無人提起的話題。

  「阿鸞是聖人親近的人。聖人有沒有想過……謝征領兵出京迎戰,此行可能失利?」

  他從長案上拿起一幅京畿輿圖,展開。

  姜鸞湊過去看。那是一副新繪製的的輿圖,山川水流標注得十分精細,輿圖範圍大約在京畿三百里地帶。

  裴顯抬手指向西北部位。

  在輿圖沒有繪製到的京畿外部地帶,西北邊是一片山地,從賀蘭山南麓山脈綿延而來,並不算多險峻。又有汾水,洛水,兩條大河交匯,支流眾多,附近地形復雜。

  這次越境的五萬突厥輕騎,就是從西北荒漠地帶繞過土長城,直奔京畿方向而來。想要抵達京城,勢必要跨越賀蘭山,越過洛水。

  「薛延陀新可汗此人,狡獪如狐,凶狠如狼。我當初領兵和他對陣的頭兩年,吃過不少虧。」

  姜鸞咀嚼蓮子的動作停下了,「不是說對戰四五年,並無敗績?」

  裴顯唇邊現出一絲嘲諷笑意,「河東節度使的轄地不小,東邊領了太原府一帶的邊境防務,沿著磚土長城一路往西,都是大片的荒漠沙地。那裡才是薛延陀部落的地盤。頭兩年吃的虧,都是在百里無人煙的荒漠裡。」

  「玄鐵騎是從父親手裡傳下來的嫡系兵馬。小規模失利的消息,不至於傳到京城。」

  他抬手按了下京畿輿圖繪製不到的西北地帶,「互相追咬著打了兩年,摸熟了對方出兵的習慣套路,後來就不怎麼吃虧了。」

  姜鸞想了想,追問,「什麼程度的失利?」

  「初始幾次總跟丟對方的隊伍。薛延陀部落的輕騎快如閃電,一個騎兵配兩三匹馬。荒漠裡稍不留神,輕騎隊伍就跟丟了。等重新盯上的時候,對方已經劫掠了三五處村落,輕騎隊伍裡多了許多財帛女奴,速度慢下,才會被綴上。」

  「那後來你怎麼辦?」

  「不和他們比速度。他們要突圍,我們就包抄。放出獵鷹和探哨,摸準他們要走的大致路徑,在前頭劃下伏擊圈,想辦法把他們趕到伏擊圈裡,連續幾波強弩射穿他們輕騎的軟甲,打掉他們的衝鋒銳氣,再出動鐵甲兵。後來幾場大勝都是這麼來的。」

  裴顯淡淡道,「玄鐵騎五千鐵甲重兵,這次勤王入京,帶來了兩千鐵甲兵。從人到馬都配備了一整套的精鐵甲,普通的箭簇射不入,等兩軍近了身,鐵甲兵配陌刀衝陣,憑借一身鐵甲重量,足以把對方輕騎連人帶馬劈成兩截,什麼樣的防禦陣腳都能撕開。這是河東裴氏三代積累的壓箱底的家當,恕我不能把他們交給旁人。」

  他的嘴裡向來不容易掏出實話,今晚上這番話,算是難得的交底了。

  姜鸞不能再勉強他什麼,「我會私下裡說給二兄知道。但你也知道,二兄坐在那個位子上,很多事他也不能決斷的。」

  裴顯說得不客氣,「叫聖人知道了,一半的朝臣也都知道了。我倒覺得,你不如去謝大將軍府上說一聲,叫他防備著對方的輕騎突擊,不要和對方比速度。眼下京城裡多少眼睛盯著,我實在不方便貿然拜訪他的大將軍府,搞不好會被哪個有心人大做文章,參一本私下勾連。」

  「我去我去。」姜鸞嘆氣:「以探望二姊的名義去。天天的一堆跑斷腿的差事。」

  裴顯糾正:「任重而道遠。」

  他拿起長案上一個大蓮蓬,剝出半碗的新鮮蓮子,仔細把蓮子苦心去了,托在寬大的手掌裡,走過去貴妃榻旁邊,「謝禮。」

  姜鸞叼一個在嘴裡吃了,含含糊糊地說,「就你這謝禮,說好的,是禮輕情意重,要我實說,兩個字,寒磣。」

  裴顯失笑,拿第二個剝好的蓮子放在她嘴邊。

  「阿鸞說說看,怎麼樣的厚禮不寒磣。六千兩金鋌?倒也不是拿不出來。」

  「誰給你說要金鋌了?真當我沒見過金子?看不起誰呢。」姜鸞吃夠了蓮子,抬手扯住他的袍袖一拉,把他拉得傾身靠近過來,抬手在他腰間的金鉤帶上摸索了幾下。

  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金鉤腰帶上掛著的三角長菱形的松草紋香囊給薅了下來。

  「這個送我。」她把沉水香囊塞進腰間的荷包裡,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荷包,滿意地說,

  「勉強算是禮輕情意重了。」

  她把香囊薅走,裴顯連阻攔的動作都沒有,耐心等她塞進了荷包裡,這才悠悠地道了句,「阿鸞果然喜歡沉水香。」

  姜鸞笑而不語。

  她喜歡的香多得很,蘇合香,木樨香,冰片香,沉水香,只要是清雅的甜香她都喜歡。有幾年的春夏日裡,她甚至在寢殿裡擺滿了時令水果,讓果香縈繞滿室。

  沉水香芳馥悠遠,氣味留得久,她出去時衣裳熏沉水香的次數多些,許多人便以為她只喜歡沉水香,她也懶得分辯什麼。

  但自從裴顯打聽她的喜好,身上佩起了沉水香,她便只喜歡沉水香了。

  狹窄的貴妃榻擠了兩個人,她趴在他的膝頭,鼻尖傳來衣裳殘留的淺淡香氣。姜鸞今天心緒不好,損耗精神,昏昏欲睡。

  裴顯的手臂摟緊了他。

  他兼領著宮禁防務,後宮這幾日的變故怎會不知道。

  他今天攔住她問了一句『為何鬱鬱不開懷?』她不肯答,他便猜出,多半是為了最近鬧得雞飛狗跳的皇家內務事。

  他和姜鸞的想法又不同。虎兒現在只是個小嬰兒,但他會長大,他還有個偏執的母親,不知長大被教成什麼樣。姜鸞是虎兒的小姑姑,喜愛虎兒,他和這小崽子可沒什麼關係。

  他原想著,再給三五年的時間。三五年足夠看出小孩兒的心性教養。如果是個乖巧懂事的小侄子,留下又何妨。但如果被他那偏執娘親給教養歪了,視他的小姑姑如仇寇……

  他平心靜氣地想,沒長成的小孩兒,養在母親的殿室裡,出點意外夭折了,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姜鸞憐惜小侄兒,把他抱去了紫宸殿,這下倒是棘手了。小崽子以後得好好教。

  他的視線垂下,慵懶如貓兒般趴在他膝頭的天家貴女已經快要睡著了,烏黑髮尾瀑布般的垂散下來,雙手抱緊他的手臂。

  他空著的那隻右手抬起,撫摸她的髮頂。姜鸞闔著眼,在他溫熱的掌心裡蹭了蹭。

  溫熱的掌心往下,從頭頂,到脖頸,最後停留在她柔軟的小腹部,輕柔地摩挲著。低沉的嗓音從頭頂處傳來,

  「阿鸞有沒有想過以後。」

  「以後?」 姜鸞已經快要睡著了,趴在他膝頭,迷迷糊糊地回了句。「以後就是這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我們長長久久的。」

  裴顯失笑。

  「孩子氣的想法。」

  他的動作輕緩,掌心摩挲著姜鸞的小腹,沉吟良久,在私密無人的書房裡說出了心底的謀劃,

  「你二兄身子不好。再過幾年,你侄子又要長大了。你如今的年紀,精力,心性,都比你二兄更適合坐那個位子。阿鸞有沒有想過,在最近幾年內,勸說你二兄退位……」

  毫無動靜。

  他停下話頭,低頭去看。

  姜鸞呼吸平緩悠長,在淺淡的沉水香的縈繞下,早已經蜷著睡沉了。

  裴顯啞然片刻,把她從膝頭抱下來,安置在貴妃軟榻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四章

  姜鸞五天之內去了三趟驃騎大將軍府。

  第二次是去替裴顯傳話,把那句『不和對方比速度』說給了謝征。

  第三次專程探望二姊。

  姜雙鷺自打從太行山回來,夜夜被夢魘困擾,氣色不如以往。上一次見面時強撐著,還沒怎麼看得出來,隔了五日之後再見面,或許因為夫君即將出征的消息,心中不安,氣色明顯的差了,唇色都泛起了白。

  姜雙鷺在妹妹面前強裝無事,「前日入宮探望二兄,虎兒如今養在紫宸殿裡,活潑多了。昨天和他玩兒了好一會兒,爬得飛快,已經想要站了。」說到這裡,聲音頓了頓,「聽說嫂嫂家裡的人被二兄奪了官職……」

  「別管他們。」姜鸞說,「看看你自己吧。怎麼這副病容了?」

  姜雙鷺摸了下自己蒼白的臉頰,「睡不好。」

  「醒來就記不得那些事。但還記得害怕,有時候醒過來發現眼淚沾濕了枕頭,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哭。那種感覺……」她搖搖頭,「感覺不大好。」

  她輕聲提起在夫君面前也沒有提出的心事。

  「阿鸞你說,會不會是我們送去突厥和親病逝的那位遠房姑母……托夢給我?那麼沉鬱的悲傷,苦苦掙扎的絕望,我感覺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是不是我們的姑母生前有什麼不甘心,她的幽魂托夢……」

  姜鸞打斷了她的揣測。「二姊還記得我們那位和親出塞的姑母的模樣嗎?」

  姜雙鷺一怔。

  和親的是一位遠親宗室女。平日不怎麼走動,只在入宮領旨的前後見過幾面。那時候她們都是年紀幼小的孩兒,樣貌早忘了。

  「你都記不得姑母的相貌,十幾年過去,你從五歲長到了十七歲,姑母站在面前都不能認識你,哪還能那麼大老遠的給你托夢?」

  姜雙鷺想了好一會兒,「說的也是。」

  心情鬆快了些,她的愁緒,自然而然轉到了即將出征的謝征身上。

  「行囊和乾糧袋都備好了,用了兩張厚牛皮,我親自縫的。」她輕嘆,「還縫了一副手套暖耳和風帽,塞進了行囊裡。他馬上征戰用的陌刀也拿了出來,我想給他擦亮些,那麼長一支,我都拿不動……」

  姜雙鷺臉上笑著,眉眼裡的愁緒卻遮掩不住,幾乎快要化作眼裡的晶瑩薄霧。

  姜鸞擔憂地望著她。

  姜雙鷺不想妹妹擔心,那帕子抹去了那層淺淺的薄霧,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過兩天就要出征了,我昨晚才發現你二姊夫看起來那麼魁梧一個大男人,心事有多細碎。猜猜他昨晚跟我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什麼?」姜鸞心情也不怎麼好,說了句同樣不太好笑的笑話,「他敢叫你在家裡照顧他那兩個小兒女,好好做後娘的話,我今天就把兩個小崽子牽走,扔東宮裡養著。」

  姜雙鷺含著淚笑了笑。

  「他說,他如果不回來了,叫我別給他守。他說,希望我以後少替旁人打算些,多替自己打算,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把日子過得快快活活的。他說,他知道我其實不怎麼喜歡後院挖的池子,他自己也知道挖得糙,池子那塊地原本是跑馬場,叫我別勉強著修修補補的,實在看不下去的話,直接填平了。他還說,最大的遺憾是從太行山回程的路上,顧慮著山道艱險,堅決不肯教我跑馬……」

  姜鸞聽不下去了。

  「唉,二姊。瞧你們都幽怨到一處去了。我竟不知道,謝大將軍私底下這麼多愁善感的。」

  她嘆著氣說,「我要是二姊你,我就直接過去跟他說,他這個月不回來了,你就立刻找個年輕俊俏家世好的小郎君,下個月就二婚。把你看不順眼的後院池子填平了,依舊改回跑馬場,把二婚夫君帶過來他的驃騎大將軍府,甜甜蜜蜜地一起跑馬。你看他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跟你發狠說,爬也得爬回京城來。」

  姜雙鷺:「……」

  姜雙鷺哭笑不得,抬手拍了她一下,「就你嘴巴不饒人。」

  姊妹倆嘻嘻哈哈了幾句,忽然感覺周圍有點靜,文鏡在窗下大聲咳嗽了幾聲。

  這場面似曾相識,姜鸞瞄了眼窗外,沒瞧見什麼,轉身又往門外瞄。

  謝征人站在門外,擺出一個抬腳就要跨進來的姿勢,半個身子在門裡,半個身子在門外,停在原處不動了。

  這麼近的距離,剛才那幾句只怕全聽得清清楚楚。

  再瞧他的臉色,臉色果然不大好看。

  姜雙鷺露出幾分心虛的神色,迎上去說,「思行……」

  謝征擺出一個保護的姿勢,攬住新婚妻子的腰,把她擋在身後,對著姜鸞說,「不勞殿下記掛。臣只要還留一口氣在,爬也會爬回京城。」

  又回頭對姜雙鷺鄭重道,「阿鷺,等我回來。」

  姜鸞噗嗤笑出了聲,背著手溜溜達達地出去。

  ——

  謝征正式領兵出征在兩日後。

  不欲驚擾太多百姓,大軍出發得早,趕在天明之前就點兵完畢,五萬騰龍軍拔營離開了京畿地帶。

  姜鸞代二兄去城外賜酒送行。

  裴顯以護衛皇太女的名義也去了城外十里官道邊的送行處。

  敬酒三杯的中途,簡短地和謝征說了句,「穩扎穩打,不求快,快必有失。記得揚長避短四個字。」

  謝征應下。

  姜雙鷺當然也在場。

  淚水濕潤了長睫,她忍著沒說什麼。塞過去一個荷包,叮囑謝征,「我自己縫的,隨身佩在身上。見到它就如同見到我了。早日回來。」

  謝征打開荷包看了下,裡頭以紅繩束了一小縷長髮。他鄭重地收起。

  在城外送行順利,回程卻不怎麼順利。

  姜鸞打起皇太女儀仗,浩浩蕩蕩回返皇宮的路上,忽然聽到有一陣喧囂呱噪的聲響,夾雜著憤怒的爭執叫喊聲,車駕在長街中途停住了。

  文鏡過來回稟,「抓到兩個太學生,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每人抓著一把爛菜葉子在車駕後尾隨兩條街了,不知意圖做什麼惡事!」

  姜鸞在路邊停了車,那兩個白襴布巾打扮的太學生被押送過來,手裡還抓著爛菜葉子不放,聲稱並不是想對皇太女車駕不利,他們要對付的是裴中書,嚷嚷著要求見皇太女殿下,想要當面陳情。

  姜鸞把碧紗車簾捲起一半,聽那兩名太學生的說辭。

  兩名太學生過來行禮起身,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憤然道,

  「皇太女殿下為何和那裴氏亂臣賊子走在一處,也不怕污了殿下的一世英名!」

  「裴中書怎麼就成了亂臣賊子了?」姜鸞好笑地打量著太學生手裡的爛菜葉子,

  「不就是拿打狗棒驅散了宮門外的太學生?多少天了,怎的還揪著他不放呢。看你們幾個都是雄赳赳的兒郎,有當街埋伏朝廷高官的勇氣,為何不投筆從軍?」

  兩名太學生異口同聲,「我等都去投筆從軍,京城裡豈不是沒人罵他了!」

  姜鸞笑得肚子疼,召他們走近。「你們要罵什麼,當著本宮的面罵。一個一個來,都說說看。」

  這兩個太學生偏巧分成兩派。

  年輕些的那個搶先說:「裴中書邊關武將出身,逼退王相,竊居高位。鷹視狼顧,奸雄之相。不惜耗空國庫也要窮兵黷武,可見此人狼子野心,只圖私利,根本不顧民間百姓死活!」

  另一個聽到『窮兵黷武』四個字,直接把爛菜幫子砸慷慨陳詞的同窗身上了,怒斥道,

  「突厥無禮,理應發兵!但裴中書既然手握重兵,佔據了顯赫要職,為何不肯親自出征!哼,相比於謝大將軍,兩位同是節度使出身,遇著戰事的應對,可謂是天上地下。一個空喊出征,卻毫無行動。挺身而出、領兵出征的謝大將軍,才是蓋世英雄!」

  姜鸞起先還專注地聽,越聽越覺得沒意思。

  她放下了面向太學生這邊的碧紗車窗簾子,撩開了另一側的簾子。裴顯從城外護送車駕回返,正騎馬在另一側的街上等候。

  他被人當面指名道姓地罵,眼皮子都懶得抬。戰馬噴著響鼻,在原地不耐煩地來回邁著小步子。

  姜鸞見他毫無反應,既不憤怒,也不辯解,連半點怒氣都無,顯然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她倒是放心了。

  「就這些?」姜鸞轉回頭,對著碧紗簾子,無聊地打了個呵欠,「滿口的陳詞濫調,連點文采都無。如今的太學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兩個太學生漲得臉皮通紅。

  年輕的那個忿然爭辯,「當然不止這些!裴中書貪墨巨款,盧四郎敲了登聞鼓,告他貪墨二十萬兩金。不怎怎卻被他在御前巧言辯解,避重就輕,利用自己的外戚的身份,逃脫了罪責去!」

  姜鸞原本無聊地打起了呵欠,聽到『貪墨二十萬兩金』幾個字,掩口打呵欠的動作頓了頓。

  她在馬車裡坐直了身體。

  「最後那條,你們都是聽誰瞎說的?」

  「盧四郎敲響登聞鼓,許多人親眼所見,如何是瞎說了。」

  姜鸞道:「不,貪墨二十萬兩金云云,純粹是瞎說。盧四郎告御狀那天,本宮親自在場旁聽。他告的是盧氏家產少了六千兩金。後來這筆錢查證確鑿,抄家時抄漏了一筆,裴中書親自督促著,已經在二月裡充入國庫了。」

  兩個太學生茫然地互相打量。

  年輕大膽的那個嘴硬地說,「學生們聽聞的消息,都是二十萬兩金。這麼大的數目,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是以訛傳訛。」姜鸞斬釘截鐵地說。「此事本宮會追根究底。你們不想惹火上身的話,到此為止。」

  東宮禁衛收走了用作武器的爛菜葉子,斥退了兩名當街鬧事的太學生,姜鸞捲起另一側的碧紗車簾子。

  裴顯騎馬等候在街道中央。雖說中間隔了一輛車,路邊太學生的交談聲聽得清清楚楚。

  「一身紫袍招搖扎眼吶,裴中書。」姜鸞瞧著他身上的顯赫紫服,「政事堂中樞、二品中書令的位子,開始燙屁股了?」

  裴顯鬆了韁繩,拘束了許久的高大戰馬立刻抖動鬃毛,興奮地往前小跑了幾步。

  跟隨著起步的馬車,馬蹄沿著長街輕快地跑動,油亮的長鬃毛在陽光下閃光。

  「殿下不必擔憂。」清脆的馬蹄聲中,裴顯從容不迫地說,「區區二品中書令的位子,臣坐得穩。」

  姜鸞當然不會質疑這一點。

  前世的朝廷局面似乎比如今困難許多。至少這一世要發兵,朝廷還能挑選出征的將領,南衙禁軍有丁翦,騰龍軍有謝征。

  她依稀記得前世幾次的大的征戰,每逢戰事不利時,都是裴顯親自帶兵去救援,打完了回來繼續領著百官處理政務。

  整天整夜的忙。

  天昏地暗的忙法,都沒能拖垮了他。

  如今只是一個二品中書令的職位,他當然坐得穩。

  姜鸞確實不怎麼擔心他那邊,相比於皮糙肉厚骨頭硬的裴中書,她更擔心纖細敏感的二姊。

  姜雙鷺坐的車就跟在後面,她叫停了車駕,吩咐找二姊過來和她同乘。

  「最近兩日睡得還是不好?剛才和謝征喝酒時,他還跟我說,叫我多看顧著你。」

  姜雙鷺精神不怎麼好,勉強笑了笑,「多思多夢,夜裡睡得是不大好。不過無妨,反正我白日無事,白日裡再補眠一陣子就好了。」

  姜鸞和她商量著,「要不然,跟我回東宮住幾日?看看換個寢屋,入睡會不會容易些。」

  謝征不在京城,姜雙鷺獨自待在大將軍府無趣,點頭應下。

  姜鸞聽了二姊的那句『多思多夢』,倒想起了什麼,掀開簾子,半開玩笑地問起騎馬隨行的裴顯,

  「前陣子也聽你說過「多思多夢」。難不成你也做的是噩夢,也被戰場的煞氣魘著了?」

  裴顯在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正沿著長街緩行,聞言偏了下頭,遞過一個『說什麼笑話』的眼神。

  「最近確實多夢,卻並非從太行山之行開始,而是之前更早些,四月暮春裡便開始了。或許是節氣交替,入夏了氣候炎熱,夜裡難以入睡的緣故。戰場煞氣云云,無稽之談。殿下不必過多放在心上。」

  「但二姊是噩夢,而且確確實實去了太行山之後才開始的。」

  姜鸞喃喃自語著,「莫非戰場凶地養出的屍煞氣也看人下菜?碰著比它們更凶煞的,就遠遠地躲開了,專挑二姊這樣的慈善心腸禍害?」

  姜雙鷺哭笑不得,輕啐了口,「胡說八道。」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車駕回程的路上,姜鸞商量著今晚的安排。她打算晚上和姜雙鷺同住寢堂,姊妹倆就近睡在一處。

  反正東宮寢堂裡的紫檀木架子床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

  「晚上叫文鏡執刀值守在門外。」

  她對二姊說,「他們隨身的兵器,都是上過戰場、飲過人血的凶兵,壓制戰場養出來的屍煞氣。叫他持刀護衛一晚,如果你今晚安睡無恙,那就證實,之前的種種夢魘,確實是太行山戰場跟過來的凶煞氣作祟。」

  姜雙鷺被夜裡噩夢侵擾得太久,不甚安穩地問,「如果……跟過來的屍煞氣實在太凶悍,戰場上飲過人血的凶兵還是不夠鎮壓的怎麼辦?

  姜鸞:「那就索性多叫幾個將士。夜裡守在門外,十幾把飲血凶兵一字排開——」

  馬車壁被人從外頭敲了敲。

  「臣自請守衛門外。」

  她們沒有刻意壓著交談聲,被隨車的人聽了去,裴顯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臣帶兵五載,大小戰役三十餘場,手裡壓著的凶煞氣,不見得比太行山下壓著的凶煞氣少。臣親自持刀守在門外,想來應該不至於再有煞氣作祟。等明日看事態如何,追根究底也更容易些。」

  平心而論,裴顯的提議是個極好的主意。

  但以他的身份不必做護衛事。他要以護衛的名義留在東宮,姜鸞免不住地想多了。

  「事先跟裴中書說好了,我和二姊同睡。」她撩起碧紗簾子,遞出去懷疑的一瞥, 「裴中書白天事務忙碌,晚上不回去好好休息,當真要在——屋外,持刀守候整夜?」

  特意著重咬了『屋外』兩個字。

  裴顯自然聽出來了。他微微一哂。

  「人又不出京,白日裡多半在政事堂,動動嘴皮子而已。一個晚上不睡無妨。」

  「還是先解決了煞氣作祟的事為好。謝大將軍領兵出征在外,傳去懿和公主的好消息,也算是免除了他的後顧之憂。」

  平心而論,話說的在理。

  隨行的文鏡聽了也連連點頭。

  今晚的安排便如此敲定下來。

  當夜,姜雙鷺在東宮的寢堂裡,雖然有姜鸞陪著,心裡記掛著出征的謝征,又擔心入睡後還是夢魘,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輕嘆了聲,吩咐跟隨來的親信女官拿出針線籃子,從小竹籃子裡取出編了一半的五彩絲線,繼續往下編絲絛。

  「這是在編什麼?」姜鸞已經睏了,睡眼朦朧地湊過來看。

  姜雙鷺手裡的五彩繩結,五福圖案編了一半,顯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蝙蝠。

  姜鸞原以為二姊在打絡子,但絡子用的絲線粗得多,她手裡的五彩繩已經編了一半,精緻小巧,看尺寸不像是繫在腰裡的絡子,倒像是個手串。

  姜雙鷺和她細細地解釋,「端午節時興用艾草和雄黃酒驅邪,但功效主要還是驅山間草叢裡的蛇蟲。要說驅除邪祟,艾草和雄黃沒什麼大用處,倒是給小孩兒手腕上扎著的五彩絲繩,據說辟邪靈驗得很。」

  「他出征了,反正我無事,給他編個五彩絲絛手串,辟邪也好,做個念想也罷,送去前線戰場,他那邊戴上了,我心裡安穩些。」

  姜鸞的精神頭立刻來了。

  「好東西,教教我。」她興致勃勃地拿起五彩手串端詳,「我也要做一個。」

  姜雙鷺眼中帶了笑意,難得開了句玩笑,「我編好了送人,你編好了拿去做什麼,也送人?」她瞄了眼門外。庭院裡的燈光比屋裡亮,裴顯佩刀值守的身影映在了窗紙上。

  姜雙鷺嘴裡什麼沒說,但眼風裡調侃的意思明顯。

  姜鸞裝作沒瞧見她的暗示,理直氣壯地說,「我就喜歡編手串。」

  姜雙鷺編手串安安靜靜,絲毫不驚動身邊人。

  姜鸞編起手串,聲勢驚天動地。

  她不止自己動手開始編,還叫來了東宮幾個女官,招呼她們找來東宮所有善於編織的宮人,找十幾二十個來,一起幫忙動手。

  把姜雙鷺編了一大半的手串展示給所有人看,「按懿和公主的樣式,拿一模一樣的五彩絲絛,仔仔細細地編三百個辟邪手串。」

  東宮裡燈火通明,宮女們個個心靈手巧,就連內宦們都有不少精通編織的。聽說皇太女今夜急召人辦事,一個個爭先恐後,白露出去喊了一圈,呼啦啦叫來了三四十個。

  在廊下坐了兩排宮人。白露開了庫房,領出四十份的五彩絲絛和針線竹筐,一個個地分發下去。宮人們看過了手串的樣式,當場認真地編織起來。

  持刀在外嚴陣以待、準備以凶兵鎮壓煞氣的裴顯:「……」

  帶著幾十名不畏戰場煞氣的玄鐵騎老兵、肅然護衛寢殿的文鏡:「……」

  「今夜……殿下不打算睡了?叫來了三四十個宮人,打算以活人的生氣,壓制太行山跟隨來的凶煞氣?」

  文鏡低聲和自家主帥說,「要不然,督帥還是回去休息吧。」

  裴顯不容置疑地一口拒絕。「既然應下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戰場上飲血的腰刀收回刀鞘,他靠在廊柱邊,腰間掛刀,斜睇著這邊熱火朝天的動靜。

  大半夜的不睡,找一堆人連夜編三百條辟邪手串。他倒要看看,三百條手串最後都送誰。

  作。使勁作。

  看她半夜能作出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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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裴小舅想不到的花樣(手動狗頭.jpg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五章

  燭火透亮的寢殿裡,姜鸞在二姊的耐心指導下,慢騰騰地編著手串。

  她向來不是細緻的慢性子,但編手串是慢活兒。她眼裡看著,耳邊聽著,五色絲絛彷彿游魚似的,在她手裡滑來滑去,一不留神就編錯了一股。

  「哎呀,串色了。」姜雙鷺還想指導著妹妹把顏色調過來,「青色和紅色調一調,中間隔一股煙灰色,顏色看起來更漂亮……」

  姜鸞自顧自地往下繼續編,「串色了就串色了,青色和紅色撞在一處,乍看顯眼,多看幾眼也挺好看的。」

  姜雙鷺在手串裡還用黑色線編進了小巧精緻的五隻蝙蝠,姜鸞看了一眼就放棄了,五色絲絛交織著一路編到底。兩邊留出線頭,拿金鉤子勾著,姜雙鷺幫忙打好結。

  乍看起來,也是個像模像樣的五彩絲絛手串了。只是不能細看。

  姜雙鷺拿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瞧了一回,委婉地說,「阿鸞,要不……你再編一回吧。下一個定然比這個好。」

  姜鸞拿過來端詳著。如果不跟二姊那個比的話,她其實覺得自己編的這個不算差。

  下一個編出來,自己都說不準會比這個好呢, 還是不如眼前這個。

  編的手串不夠細緻不要緊,她有其他的好東西湊數。

  先帝時賜下的打鳥雀用的一匣子半兩金丸,她許久沒玩兒彈弓了,好好地收在庫房裡。今晚被她重新拿出來,挑出一顆毫無瑕疵的半兩金丸,當場叫人扎了個洞,圓滾滾、金燦燦地串在了五彩絲絛的手串上。

  又從庫房裡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匣子紅珊瑚珠子,珠子尺寸都不大,也是幼年時她父親明宗皇帝賜下給她當彈珠玩兒的,紅豔豔地煞是可愛。她從裡頭挑出兩顆穿了孔,串在手串上。

  手串五顏六色的,又是金珠又是紅珊瑚珠,乍一看還挺唬人。

  姜鸞自己很滿意。「可以拿得出手了。」

  姜雙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忍著笑說,「不錯,是拿得出手的好物件了。還不趕緊開了門給人送出去?」

  姜鸞偏不要送。

  「我什麼時候說要送人了?」她把手串放在床邊的月牙墩子上,「我編得喜歡,自己編個玩兒。」

  白露就在這時抱著小竹筐進來,通報了一句,「外頭的人已經每人編好一個手串,做好了四十條,都放在小筐裡,收在奴婢這處。每人領了幾份五彩線,明晚上之前,三百個手串就能做好。」

  姜鸞隨手翻驗了幾條手串,件件編得精緻,五福圖案活靈活現。她放回小竹筐,掂起指尖把玩的一顆小珊瑚珠子,對白露說,

  「編得都不錯。我這兒有整匣子的珊瑚珠子,明天數三百顆出來,每條手鏈上加一顆珊瑚珠,編出三百條成品。明晚送來就行了。」

  白露當場給一條手串加了珊瑚珠,確認無誤,就要出去知會所有參與編織的宮人。

  姜鸞叫住了她,「把加了珊瑚珠子的這條成品手串拿出去,先賜給文鏡。跟他說,東宮三百禁衛此行去太行山辛苦,特賜下驅邪祛煞的五彩絲絛手串,人人有份。」

  「哎。」 白露脆生生應了聲,捧著新做好的珊瑚珠手串出去了。

  片刻之後,沒有關緊的窗外響起一陣隱約的起哄喧鬧。戰場摸爬滾打出身的老兵痞子們不放過難得的機會,開起了少年將軍的玩笑。

  隔著大老遠都能聽見幾個洪亮嗓門在攛掇文鏡,「別捧著發愣,趁殿下還沒睡,趕緊進去謝恩啊。」

  文鏡的求見聲很快傳進了內殿。

  姜鸞已經要睡下了,隔著內寢間木隔斷的紫竹簾子,不甚在意地擺擺手,

  「別太客氣。不過是一個手串而已,人人有份。明晚就給你們所有人都發下去。」

  文鏡捧著那漂亮精緻的手串,耳根都紅了,站在竹簾外吭哧吭哧地道,

  「殿下怎的……怎的把第一條手串給了末將。督帥還在外頭呢。第一條手串理應給、給督帥的。」

  姜雙鷺沒忍住,噗嗤笑了。瞄著床頭擱著的那條金珠手串,悄聲跟姜鸞說,「快些把你那串拿出去。」

  姜鸞不要拿出去。

  她剛才看自己那串覺得挺不錯,但白露抱了整竹筐的進來,她突然發現,竹筐裡的手串件件都比她編得精巧。她想再琢磨琢磨,說不定再編一次,確實會比頭一件好呢。

  她跟文鏡說,「那三百串手串是給三百東宮禁衛的,他又不是東宮禁衛。賜給你的手串就是給你的,收好了。」

  文鏡還要勸,姜鸞招手示意他走近,「你別說了,聽我說。手串除了戴身上辟邪,還有個大用途,必須得給你。」

  文鏡奉命進了內間,懿和公主姜雙鷺坐遠了些,給他們留出密談的地方。

  姜鸞放輕了聲線,對他說,「白天回來時,抓著爛菜葉子尾隨我們的太學生,口口聲聲說你們督帥貪墨二十萬兩金……還記得吧。」

  文鏡當然記得。

  姜鸞:「這是個大隱患,必須盡早處理。我們都知道盧四郎敲登聞鼓是怎麼回事。那天政事堂裡,盧四郎一口咬死,抄沒的盧氏家產和實際家產只差六千兩金。如今卻不知怎麼的,傳成了二十萬兩金,連太學裡的太學生們都知曉了。你們督帥在京城得罪的人太多,我懷疑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慎重起來,「殿下要末將怎麼做。」

  「流言這個東西,遏制不住,禁止不了,想要流言自破,只能以毒攻毒。用更大的流言蓋住它。」

  姜鸞搖了搖團扇,附耳低聲說,「找個合適的時機,把今天惹事的兩個太學生綁了,帶著他們當街攔住崔中丞,當眾問他,盧四郎敲登聞鼓當日,他告的到底是六千兩金,還是二十萬兩金。崔中丞和裴中書交好,必然會如實回答,六千兩金。已經追繳入國庫。」

  「讓圍觀的所有百姓清楚聽到崔中丞的回答。再把兩個太學生帶出去,說他們被太行山帶回來的屍煞邪祟侵襲,每天都胡言亂語,行為失常,不止胡亂編造裴中書貪墨了二十萬兩金,還整天拿著爛菜葉子上街,尾隨東宮車駕,有辱斯文。」

  「你們作為太行山招魂回來的東宮禁衛,奉了皇太女之命,」 姜鸞點了下文鏡手裡捧著的驅邪手串,「拿了東宮編織的驅邪手串,要為京城受煞氣侵害的百姓驅邪。」

  文鏡默了默,說:「末將不懂如何驅邪……」

  姜鸞嘖了聲,搖了搖扇子,「把你家督帥上次用的打狗棒拿出來,驅邪手串套在木棒上,動手揍。」

  文鏡:「……」

  「當街揍一頓,就說驅邪成功了。等京城百姓把驅邪的事情哄傳開了,順帶把崔中丞的當眾回應傳出去,把貪墨二十萬兩金的流言辯明了,這件事就算收尾了。」

  ————

  文鏡捧著責任重大的驅邪手串鄭重出去。姊妹兩個都起了睏意,值夜的白露輕手輕腳地進來,吹熄了燈。

  晚上臨睡前,姜鸞特意握住了二姊的手。

  「煞氣退避,今晚好眠。」她喃喃地閉眼祝禱著。

  身側的姜雙鷺已經睡著了。黑暗裡傳來二姊細微悠長的呼吸聲。她今夜似乎沒有夢魘。

  姜鸞安心地閉上了眼,也沉沉睡去。

  她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夢裡。

  好大的雪。

  風雪漫天,風裡裹挾的砂石刮得人臉皮刺痛,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荒漠,偶爾幾顆荊棘刮過腿腳,刮破了腳踝肌膚,也沒人說話。

  冒著風雪前進的車隊裡,她看到了二姊。

  打扮得華麗,神色空洞地坐在裝飾貴重的馬車裡。滿地砂石,顛簸得幾乎原地彈跳,她的身體時不時地撞到木壁上。

  一支金釵從高雲髻上掉落下來。車裡跪坐著的中年婆子起身,替她把金釵又簪上了。

  姜雙鷺毫無反應地坐著。

  像隻打扮精美的傀儡偶人,描繪得精緻的眉眼間一片木然神色。

  傍晚時分,車隊趕到了一處避風的高崖下。

  呼嘯的寒風被面前的千仞石崖阻擋住大半,石崖邊有個小小的綠洲。車隊被苦寒和寒風吹到麻木的僕從們終於活了過來,在水邊點起篝火,難得的平靜時刻。

  前方似乎傳來了馬蹄聲,所有人都驚訝地抬起頭往遠處看,隨即慌亂地起身。

  頭戴皮氈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貴族縱馬疾馳而來,馬蹄停在綠洲邊緣,並不下馬,揮舞著馬鞭,大聲嚷嚷著什麼。

  車隊裡奔出來一個領頭打扮的男人,作揖賠笑說著什麼。

  說了什麼,夢境是靜默的。姜鸞什麼也聽不清。

  無比怪異的夢境裡,她又驚駭又詫異,眼睜睜看著,兩個婆子從車裡扶出打扮精緻的姜雙鷺。

  姜雙鷺一動不動地站在車邊,眼神空洞,大風刮起她華美的長裙,彷彿個毫無生氣的木人。

  那突厥貴族縱馬騎過來幾步,駿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馬鼻子的白氣呵到了姜雙鷺的身上。

  突厥貴族在馬上彎腰下來,單手攥住姜雙鷺的下頜,往上一抬。

  罕見的姣美精緻的面容,突兀地出現在光線黯淡的石崖下。瑩白的肌膚彷彿自帶了光亮,映照著周圍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馬背上的突厥貴族看呆了一瞬間。

  他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對旁邊長揖賠笑的中年男人大聲說了幾句。

  卻依舊什麼也聽不見。

  姜鸞在夢裡也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盯著眼前難以想像的場面,想,「既然叫我夢見,又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謬的夢,還是二姊被凶煞氣魘住了的噩夢?我既然入了夢,讓我看個明白。」

  她這般想著,視野便倏然接近了。

  馬車邊毫無動作的姜雙鷺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驚動了似的,往她的視線方向望過來一眼。

  就在視線交匯的瞬間,姜鸞忽然能聽見了。

  不止聽得見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連同旁邊呼嘯的狂風聲都聽得見了。

  馬背上的皮裘貴族說的是突厥語。中原車隊派過來的男人似乎是個通譯,勉強能以突厥語交流。

  通譯點頭哈腰地說了幾句,突厥貴族撥馬圍著姜雙鷺所在的車馬繞了幾圈,滿意地喊了一句什麼,帶著數十突厥輕騎原路回去。

  車隊通譯直起了腰,昂著頭,換了一副傲慢語氣,對姜雙鷺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剛才那位來頭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長子,突厥王庭的左賢王!左賢王來替他父親相看公主,剛才發話下來,說相看得很滿意。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姜雙鷺毫無表情地聽完,回身上了馬車。

  兩個婆子警惕地盯著她的動作,一左一右地緊隨著回去車裡。

  一個婆子仔細瞄著姜雙鷺的表情,揣度著勸慰她, 「公主不必擔憂什麼。他們這些突厥蠻子可不講究我們中原的貞潔。男女蠻子互相看對眼了,直接滾草堆裡,當場成就了好事。女兒家經歷的男人越多,他們越喜歡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語,竟然敢當著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說出口,姜鸞在夢裡震驚之餘,幾乎遏制不住心底升騰而起的憤怒和殺意。

  夢裡的姜雙鷺卻依舊沒什麼反應地坐著。

  另一個婆子搓著手笑,「公主是我們韓帥的人。韓帥心裡記掛著公主,臨行前韓帥都說了,突厥人新換的大可汗兵強馬壯,和他們對打兩敗俱傷,聯合才是上策。送公主來和親只是權宜之計。公主忍耐個一兩年,讓韓帥騰出手,先把南邊裴氏逆賊的偽國勢力給滅了,把公主的妹妹漢陽公主從裴氏逆賊的手裡解救出來,確立了我們這邊是大聞朝正統,再掉回頭,集中兵力剿滅北邊的突厥,迎回公主。」

  頭一個婆子諂笑道,「公主此行出塞,為國立下大功。韓帥過兩年迎回公主之後,定然會迎娶公主的。」

  姜鸞在夢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情況。看起來竟像是前世不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們口中的韓帥是誰?裴顯怎麼又成了她們口中的『南邊的逆賊勢力?』

  ……大聞朝正統?

  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忽然閃過腦海,韓帥……韓震龍!

  難道上一世,她從冰寒的洛水裡僥幸逃生,渾渾噩噩躺在病榻上,幾度和閻王擦身而過的那個秋冬……

  二姊並沒有歿在京城動亂的當夜,而是被韓震龍那廝劫掠了去?!

  始終不言不語不動,如同假人的姜雙鷺終於有了反應。

  「為國立下大功?」她輕聲道,「為哪個國?韓震龍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偽國?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裡一個姜氏嫡系都沒有了,他憑什麼立國,憑什麼自稱是大聞朝正統?」

  兩個婆子驚慌起來,齊齊就要按她的嘴,「哎喲,公主小聲些,莫讓外頭聽見了。我們韓帥是救國的大忠臣,南邊的裴顯才是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逆賊!」

  夢裡的姜雙鷺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從小寬和柔順,那笑容是她臉上極少見到的帶著濃烈嘲諷意味的笑。

  隨即不再看面前兩個言語可憎的婆子,目光轉向車外。

  她輕聲道,「送我出塞和親,韓震龍會後悔的。」

  ——————

  夜色濃黑,姜鸞從暗無天日的噩夢裡驚醒。

  姜雙鷺在她身側,平穩地沉睡著。她今夜沒有做任何的噩夢,是她半個多以來的難得的好覺,睡得格外香甜。

  姜鸞的手,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勢,和二姊的手握在一處。

  她覺得難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實,但細想卻又處處合理,和她後來遇到的事絲絲入扣地對應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養病的那個秋冬,雖然終日渾渾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長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問了幾次,裴顯起先不答,但等天氣入了冬,一切蓋棺論定,議定了諡號之後,他簡短地告訴她,『聖人病逝於京城大亂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問了更多遍,臘月裡問,除夕新年裡問。起先還追問下落,後來只問『活著還是死了?』

  裴顯始終不答。

  直到第二年開春後,她終於從他的嘴裡聽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樣都是噩耗,兄姊兩人的噩耗為什麼非要隔了那麼久,一個一個地告訴她。她原以為自己身體太差,裴顯怕她難以承受,故意隔了幾個月才說。

  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

  在她纏綿病榻、在生死間搏鬥的那幾個月,裴顯瞞下了那段時間內所有的外界動蕩。

  她從未聽他提起韓震龍挾持懿和公主,帶兵逃竄北方,自立偽國的事。

  她也從未聽說過兩股勢力之間如何爭鬥的細節。

  那年天氣開了春,她的身子沒有秋冬時候要命了,他終於告訴她,懿和公主薨逝,卻又不肯說細節。

  姜鸞是個不肯罷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來和這個兄長不親近,但二姊是怎麼薨逝的,何時、何處薨逝的,她不肯就這麼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時間,她見了面就問。見一次,問一次。

  裴顯被她問煩了,有天見面,她再次問起的時候,他直接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黑底木牌靈位,往姜鸞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靈位在此。有什麼要問的,自己去問她。其餘的恕臣無可奉告。」

  姜鸞氣得拿起身邊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熱茶湯潑了他一身。

  那是姜鸞頭一次被他氣哭,一邊哭一邊罵,裴顯捧著濕淋淋的袖子坐在旁邊聽。

  她身子虛得很,罵了幾句就喘得再也罵不下去,人氣得像個河豚,抱著二姊的靈位無聲地流眼淚。

  裴顯就看著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場,說了句,「臣告退。」 起身走了。

  之後的幾個月,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了。每天對著宮裡的呂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長的三四個月過後,那時候已經過了盛夏,初秋尚餘暑氣,她的身子在夏日裡恢復了不少,可以在宮人的攙扶下,在細碎的初秋陽光裡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宮道邊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片熱鬧喧嘩。宮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處,聽到有禁軍從遠處飛跑過來,一路敲鑼狂喊,

  「前方戰報!我軍大捷!」

  「裴相領兵剿滅韓震龍殘部!韓賊授首!大軍收復關內道十三州!奪回太原府!」

  「我軍大捷!收復關內!」

  又過了七八日,裴顯來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氣勢比之前更凶,宮人迎面相遇時不敢直視,彷彿是寶劍開刃飲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鋒芒。

  她當面問起,「前些日子,宮裡聽到了大捷的軍報。裴相打的那個韓……韓什麼來著,到底是什麼來歷?」

  裴顯簡簡單單一句話帶了過去。「無名鼠輩。」

  ——————

  黑暗垂下的帳子裡,姜鸞抬手抹去眼角薄霧。

  她沒有驚動沉睡的二姊,靜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間值守的白露清醒著,聽到動靜便趕進去查看,替姜鸞披了外衣,又點起一支蠟燭跟隨著出來。

  「殿下出去找裴中書?他人在庭院裡值守。文鏡將軍也在。」

  姜鸞點點頭,接過白露手裡的蠟燭。「我找他有幾句話單獨說。你替我傳話給文鏡,叫他出去別處值守。過一刻鐘再回來。」

  「是。」

  白露匆匆過去傳話給文鏡時,長廊下的裴顯早被驚動了。

  姜鸞從背後走近,他聽到腳步聲便轉過了身。

  「殿下折騰了半宿,才睡下一個時辰,又起來了?」狹長的鳳眸斜睨著她,「好雅興。敢問單獨找臣有什麼事。」

  文鏡和白露已經帶著周圍宮人走遠躲避。

  姜鸞查看左右無人,走到裴顯面前,把袖子捋起,纖長秀氣的手攥成拳頭,當面狠捶了他一拳。

  「你竟瞞我那麼久!」

  裴顯「……」

  他站在原地,並未抬手遮擋。

  姜鸞那一下打得居然不輕。

  裴顯當面挨了一頓好捶。

  以她的手勁腕力,捶得再用力,落在他身上也不至於落下傷。

  雖說不疼不癢的,但他自己大半夜的沒睡,替她提刀值守在門外,東宮禁衛人人都有的手串沒他的份,卻莫名其妙被狠捶了一頓。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裴顯實在算不上好脾性。

  表面上不顯露,他心裡在騰騰騰地冒火了。

  「懿和公主是不是犯了戰場凶地的煞氣,還不好說。但裴某今年肯定是犯了太歲,處處被人追著打。」

  他涼笑了聲,「說說看,是不是做了什麼晦氣的夢,夢醒了拿我撒氣?」

  吱呀一聲,門開了。

  姜雙鷺舉著燭台,披衣出現在門邊。

  她睡得好好的,被門外一陣不尋常的響動驚醒。迷迷糊糊地一摸身邊,么妹不見了。

  姜雙鷺驚得立刻起了身,匆匆忙忙地起身出門,迎面看見自家妹妹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門外狠捶裴中書。

  砰砰砰,聲音沉悶,捶得還不輕。

  姜雙鷺:「……」

  姜鸞狠捶了一頓,心裡火氣撒完了,理智回籠,身後是目瞪口呆的二姊,跟前是笑得寒涼的裴顯。

  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為了上輩子的破事,把人狠捶了一頓,眼下還真沒法子解釋。

  沒法子解釋,那就不解釋了。

  「附在二姊身上的,顯然不是戰場凶地跟隨來的煞氣。」

  她揉了揉自己的拳頭,捶了這麼久,手疼。

  姜鸞放下袖子,把發疼的右手藏在袖子裡,「裴中書值守辛苦了。要不要吃點夜宵?」

  裴顯勾了勾唇角,看起來是笑了,但神色並不怎麼愉快。「怎麼,氣撒完了,一句辛苦就蓋過去了?殿下不解釋解釋?」

  姜鸞沒什麼好解釋的。

  她說,「你等著。」

  直接進了寢間,把床邊剛串好的那串紅珊瑚串金珠的五彩絲絛手串捏在手裡,又蹬蹬蹬地出去,站在門邊,理所當然吩咐他,「手伸出來。」

  「氣沒撒完?還要繼續捶?」裴顯伸了左手,不冷不熱說,「錘輕些,指骨比肋骨容易折。」

  姜鸞:「伸右手。」

  裴顯不肯。左手掌杵在她眼皮子底下。

  姜鸞不再跟他多費唇舌掰扯,把自己編的五彩辟邪手串拿出來,繫在他左手腕上。

  「除非繩子自己斷了,不許再拿下來。」

  裴顯自己也沒想到,手伸出去沒有挨一頓捶,反倒多了條閃亮亮的手串。

  他抬起手,借著微弱的燭火,詫異地盯著手腕上的五彩絲絛。

  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陣,最先認出了中央串孔的半兩金丸。

  「……阿鸞給我編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捏了捏那顆耀眼的金丸,又挨個捏了捏紅彤彤的小珊瑚珠,舉起手腕,在燭火下細細地打量起來。

  之前賜給文鏡的那條手串,他也拿到手裡仔細端詳過。

  對比之下,他實事求是地說,「賜給文鏡的那條手串編織得細密,五彩絲線顏色搭配得好。看得出技藝嫻熟,明顯是出自經常做編織活計的宮人之手。」

  他抬起自己手腕上的金珠手串,「這條手串麼,編織得時而細密時而鬆散,顏色也配得……」

  姜鸞怒道,「不喜歡就還我!」

  裴顯眼疾手快地一閃,避開她奪回的動作。

  「一句話還未說完,怎知我不喜歡。」他的聲音裡帶出不明顯的笑意,「阿鸞親手編的手串,一看便是絕無僅有的頭一份,顏色也配得絕妙。裴某深愛之。」

  姜鸞準備把手串拿回來的動作停了。她滿意地說,「還算識貨嘛。」

  旁邊響起一聲細微的輕咳。

  姜雙鷺站在兩步外,團扇無奈地搖了搖。「你們慢慢說,我先回去——」

  姜鸞卻撲過去抱住她的手臂,姜雙鷺往門裡走一步,她就跟著走一步,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般,緊抱著不撒手。

  姜雙鷺輕輕掙了一下,么妹不肯放開她,緊摟著她的手臂,埋在她懷裡,依戀地蹭來蹭去。姜雙鷺遞過一個迷惑的眼神。

  她知曉了阿鸞和裴小舅的關係,不想妨礙他們,本想出來打聲招呼就回去繼續睡,留他們兩個在外頭單獨說話,但么妹抱著她不放手,倒把裴小舅撇在旁邊是怎麼回事?

  裴顯眼看著臉色都不大好了。

  姜雙鷺找了個話題,「阿鸞頭一次動手編手串,編出來的成品已經是極好的了。小舅如果喜愛的話,不妨跟阿鸞說說看,怎麼個好法,如何喜歡,好叫她高興高興。」

  裴顯嘴裡客氣回應,視線對著姜鸞,「單獨說?」

  姜雙鷺立刻就要回殿裡,「阿鸞和裴小舅在外頭說話,我回去歇著……」

  姜鸞抱著二姊的手不放,姜雙鷺往寢殿裡走,她也跟著往裡走,回頭招呼說,「你要單獨說,那就改天再說吧。今晚我陪二姊。」

  木門砰的關上了。

  裴顯:「……」

  片刻後,隔壁的木窗從裡面推開半扇,姜雙鷺無奈地站在窗邊。么妹今晚不知怎麼了,抱著她不放手,她、她只能當做自己不在場了。

  姜雙鷺一隻手挽著姜鸞,拿團扇掩住了自己的臉。

  「小舅,」她輕嘆了口氣,「有什麼要對阿鸞說的,就在這裡說吧。」

  裴顯走過來窗邊,低頭看著左手腕新的金珠手串,開口說,

  「阿鸞的金珠手串與眾不同。」

  姜鸞依偎著二姊,視線轉過來,睨著他瞧,不說話。

  裴顯繼續道,「別的三百禁衛去了趟太行山,分到了一串普通的辟邪手串。裴某的辟邪手串與眾不同,是跟去太行山,持刀在門外值夜,又挨了一頓狠捶才換來的。格外難得,值得珍惜。」

  姜鸞:「……」真會說話,到底是誇她還是罵她,居然分不清楚。

  姜鸞懷疑地瞄著他,「明晚再編一串,你要不要?」

  裴顯答得毫不遲疑:「要。多少串都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六章

  前線的征戰陷入了膠著。

  謝征的騰龍軍防衛遼東多年,領兵的習慣就是穩扎穩打,防守強於攻擊。

  這次從西北跨越山嶺而來的突厥騎兵,卻是速度極快,來去飄忽如風。

  前線隔三差五送來京城的戰報,每封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敵軍突破;我軍追擊;趕上包抄;敵軍再突破,我軍再追擊……

  騰龍軍咬著突厥騎兵的尾巴不放,但始終不能殲滅主力,甚至連超過千人的交戰都極少。追著追著,前線交戰的地點離京城越來越近了。

  一開始交口稱讚謝大將軍的同一批太學生,如今有大半改了口,天天在街頭巷尾議論痛罵謝征無能誤國。

  姜鸞有天路過街角,張貼著官府告示的高牆下圍了一圈人。

  她聽到了人群中極具煽動的牢騷痛罵,當即叫停了車駕。當時她剛從京兆府出來,乘坐的是東宮最簡樸的那輛車,以路人的身份質問罵得最凶的那個,

  「前線還在征戰,戰事尚未結束,爾等為何當街胡亂言語,說什麼謝大將軍無能誤國?謝大將軍領兵浴血奮戰,哪裡誤國了?」

  領頭一個太學生憤然道,「謝大將軍領兵十萬,出京迎戰已經二十日,竟沒有一場勝績,就是無能誤國!朝廷理應撤換謝征,另換良將出征!」

  姜鸞隔著碧紗窗簾子說,「書生入京趕考,連考三年,竟不能高中一次。家裡是不是應該把書生召回鄉裡,從此把他關在家裡鋤地,另換人再考?」

  領頭的太學生被駁得啞口無言,在圍觀眾人的哄笑聲中,衣袖掩面遁入人群裡。

  但前線戰事膠著,引發人心焦躁。

  為數不多的主戰派裡,讓裴顯帶兵迎戰的呼聲又高起來了。

  關鍵轉折點,是七月底的某天,前線傳來了四百里加急快報。

  快報的內容倒是平平無奇,依舊還是敵軍輕騎突破了我軍陣地,我軍領兵緊隨追擊。問題在於,這封戰報只花了一天就送到了京城。

  意味著,戰事的前線,推進到距離京城不到四百里的地方了。

  大批逃難的百姓湧進了京城。

  起先兩天官府還接待進城躲避戰事的遊民,蓋起遮風簡易棚子給遊民居住,開官糧倉,東南西北四處主城門旁邊熬粥賑濟遊民。

  但逃進來的百姓實在太多,京城容納不下,最後索性全部阻攔在城外。

  城外十里地,亂糟糟聚滿了逃難的游民。

  驚慌的氣氛再度籠罩了京城。

  城外聚攏著眾多進不了城的難民,城裡許多有家有業的富戶收拾了金銀細軟,只等清晨坊門開啟,就帶著全家老小乘車往南邊奔逃。

  出城的車馬從早到晚絡繹不絕,竟然阻塞了南門。

  朝中讓裴顯帶領玄鐵騎精兵,出京支援前方戰事的呼聲越來越高了。

  端慶帝姜鶴望在皇宮裡也聽到了風聲,把姜鸞召過去商議。

  「裴中書曾經說過,突厥新可汗狡猾如狐,說得不錯。」姜鶴望感慨,「謝大將軍似乎總是慢一步,總是綴在後頭跟著。這麼多天了,正經仗沒打幾場,人都快到京城下了。」

  姜鸞說,「沒有勝,但也沒有敗,騰龍軍的五萬兵力尚在,兵強馬壯,只在等候時機。」

  端慶帝搖頭,「他們都說,仗打成這樣不妥當。裴中書的玄鐵騎戰力精銳,對戰突厥人的經驗又豐富,應該換一換,把玄鐵騎派出去做前鋒,擋住京城外的突厥人;再把謝大將軍召回來,鎮守京城。」

  說到這裡,他遲又疑不決,「阿鸞,我怕啊。臨陣換將,戰場大忌。萬一……」

  後面的半截話,誰也沒說出口。

  他們的長兄,當初好大喜功,堅持御駕親征,諡號得了個『靈』字的惡諡,有七分原因來自戰事上。

  仁者少兵。但既然動了刀兵,坐在龍椅高位上,被千萬人口稱著『聖人』頂禮膜拜的君王,誰也承擔不起戰場兵敗,書寫進史冊的恥辱後果。

  姜鶴望雖然性情寬和,但他還是怕。他也承擔不起。

  姜鸞沉默了許久,說,「把裴中書召來紫宸殿,屏退左右。只有二兄,我,裴中書三人在場。二兄親自當面問他吧。」

  ——

  「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臣有個更好的主意。」

  裴顯被召入紫宸殿,耐心聽完端慶帝的絮叨煩惱之後,直截了當地說道,

  「威武將軍丁翦,領南衙禁軍十六衛鎮守京城。臣領著八萬玄鐵騎出城馳援。不必召謝大將軍回返,叫他的騰龍軍繼續在後面咬住突厥騎兵的行蹤。玄鐵騎和騰龍軍兩路夾擊,必能剿滅來犯的五萬突厥兵。」

  姜鶴望琢磨了一下,連連搖頭,「冒險!太過冒險!南衙禁軍十六衛,號稱二十萬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裡面的貓膩,八萬軍戶空餉,去年太行山又陣亡了八萬,空出來的缺額至今連一半都沒補齊!就這不到十萬的老弱病殘……

  「南衙禁軍十六衛,號稱二十萬,實額五萬八千四百人。」裴顯淡定地接口,「臣今年春夏著重整頓了南衙禁軍,最新報上來的人數,絕對實打實,不弄虛作假。」

  姜鶴望:「……不到六萬人!守百萬人口的京城!」

  他聲音都驚得發顫了,「裴中書!你……你……萬一哪裡出了岔子,你是要坑死朕啊。」

  裴顯站在原處,巋然不動地回應,

  「臣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兩軍出城夾擊,對方的五萬輕騎到不了京城。聖人有憂慮的話,臣可以請立軍令狀。」

  「按臣的部署,此戰若不能大勝凱旋返京——就以馬革裹屍而歸。」

  ——————

  玄鐵騎八萬大軍出征前夕,一輛不顯眼的馬車駛入兵馬元帥府門內。

  書房裡只點起一盞油燈。

  燈下坐著等候的人。

  八月初的天氣早晚秋涼,夜裡的風勢漸漸帶起了扎人的涼意,姜鸞肩頭裹緊斗篷,在夜風裡搓著手踏進門來。

  「才進八月就開始冷了。」她呵著手說,「下午出來的時候有太陽還嫌熱,天黑了起風就冷成這樣。早知道就拿個手爐出來了。」

  裴顯遠遠地見了人影就起身,把在看的書卷放在長案上,迎過去幾步,握了下姜鸞的手。

  入手的肌膚果然沁涼。

  他又捏了一把衣袖。裡頭沒穿夾衣。

  「你今天出來穿少了。室內待一會兒就好。」

  一年四季,裴顯的手掌總是溫熱的。姜鸞一隻手被他握著,把他的手心當做手爐捂,另一隻手壞心思地鑽進了他的衣袖裡。

  鑽進衣袖深處的手彷彿是個小冰塊,裴顯被冰得眉梢細微彈跳了幾下,一把攥住不安分的手腕,索性把兩隻抓在一處,塞進掌心裡捂著。

  入秋不久的天氣還遠遠沒到嚴寒的地步,被戶外冷風吹得發涼的手腳在室內不久便回暖了。

  姜鸞站在長案側邊,傾身去看裴顯扔在桐木案上的書卷。

  「兵書?」她噗嗤樂了,「明早都要要出征了,今晚還在看?好像春闈下場前還在默誦的學子啊,裴中書。」

  「不止出征前會看,征戰時也會隨身帶幾本,無事時就翻翻。兵書和實踐互相對應,每次都會有些新的心得。」 裴顯把書卷合攏,放去旁邊。

  「叫彥之。」

  姜鸞往前一撲,直接撲進了他懷裡,兩隻手臂掛在他的脖頸間,小巧的下頜靠在溫暖的肩頸處,看在明天就要出征的份上,溫溫軟軟地喊了聲,「彥之。」

  「嗯。」裴顯簡短地應了聲。

  溫熱的手掌環住了盈盈纖腰,稍微用力往上抱了抱,姜鸞就坐在了他膝上。

  兩人緊挨著擁抱,在安靜的書房裡聽著彼此越來越快的心跳。

  姜鸞往上仰起頭,兩人交換了一個深長的吻。

  裴顯很喜歡親吻她。

  他的性情向來表裡反差強烈,令人難以揣測。

  外人在場時,顧忌著她的身份清譽,他表現出的七分客氣、三分疏離,乍看起來比普通的君臣還要疏遠,以至於謝征都私下裡問過他,他和皇太女的關係究竟怎麼樣,需不需要懿和公主幫忙斡旋調解。

  但只要到了無人私密時,表面上的客氣疏離就化作十分的佔有。

  特別是在他自己的書房裡,像是荒漠裡圈了地盤的頭狼,把最中意的獵物叼進自己的地盤,總是會更加肆意些。

  姜鸞每次進他的書房,都感覺自己被生吞了一回。

  但今天有些不同。或許是明早就要出征的緣故,裴顯親吻她的動作裡少了些熾烈情熱,多了許多纏綿溫情。

  他捨不得她。

  姜鸞感覺到了他的捨不得,她調皮地推了下他,打斷這份難得一見的帶著點傷感意味的纏綿溫情,瑩潤的粉唇劃過了對方的耳垂。

  那種柔軟的觸感很奇妙,輕如羽毛,又彷彿火花閃耀,姜鸞回味著奇異的觸感,柔軟的唇不客氣地又追過去蹭了一下耳垂。

  腰間原本虛虛環著的手臂驀然收緊了。

  她一頭撞進了堅實的胸膛裡,聽著胸腔裡急促的心跳,悶笑了幾聲。

  大軍出征在即,她不要傷感的離別,她要熾烈的熱情。

  她要他在出征後的每一個夜裡,懷念著今晚火焰般噴薄而出的洶湧情熱,帶著回京的強烈渴望,凱旋歸來。

  ————

  八萬玄鐵騎出征的情形,和騰龍軍出發當天類似。為了不驚擾百姓,依舊在大清早天亮之前,靜悄悄地拔營出發。

  還是姜鸞代二兄去城外十里的送別地,賜酒壯行。

  昨晚的書房裡,裴顯起身翻找了片刻,鄭重其事地把一張羊皮書卷交給了姜鸞。

  那張羊皮卷上拿筆畫得隨意,東邊一個叉,西邊一個圈,彎彎曲曲幾條線連著,一眼看起來就是個鬼畫符。

  這張鬼畫符似的書卷,代表著一處秘密地點,藏了二十餘萬兩金。

  「流言其實沒有傳錯。之前查抄盧氏,我手裡扣下的數目,比流言裡傳的二十萬兩金只多不少。」

  裴顯把鬼畫符的羊皮書卷放進姜鸞手中,拍了拍她驚訝握緊的手。

  「今晚你拿走這卷藏金書卷,從此算是捏住兵馬元帥府的命門了。我此行出京,不知何時回來,戰況如何。如果中途缺少糧草輜重,還望你想辦法周濟。」

  「就算此行出征大勝,可以安穩回來。回京後我能不能安穩,要看阿鸞的意思了。」

  ——————

  城外十里,官道送別。天邊露出了晨曦的微光。準備出征的大軍旌旗整齊,兵馬待發。

  裴顯上馬出發之前,低頭看了眼馬頭旁邊站著的姜鸞。

  她今日代聖人替大軍出城踐行,特意穿起了東宮皇太女的九章冕服。

  織金日月龍山章紋的大衣裳層層疊疊穿戴在身上,華貴而精緻,完全襯托出她身上的矜貴氣,這身華貴冕服極適合她。

  他專注地凝視了幾眼,當著眾多送行官員的面,只簡短地說了一句,「殿下保重。」

  姜鸞看了眼身邊黑壓壓的送行人群,對已經上馬的裴顯招了招手。

  把即將帶兵出發的主將硬生生地召下了馬,拉去旁邊無人處說話。

  「我在京城裡當然會保重自己。你也自己保重,先安穩回來吧。」姜鸞跟他說,「你不回來,我可要找個年輕俊俏家世好的郎君了。」

  裴顯撫慰地拍著戰馬,眼風都沒動一下,「殿下僅管去找。不找謝侍郎就可以。」

  姜鸞眼珠子轉了轉,「我偏找謝瀾。」

  裴顯牽著馬,視線終於轉過來,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謝侍郎的性子,是最經不起玩笑的,阿鸞撩撥兩句他便當了真。他這種四大姓出身的郎君,背靠著世家大族,自身又頗有能力野心。他如果把你的幾句玩笑當了真,鐵了心思要尚主,以後甩都甩不掉。你別玩弄他。」

  姜鸞看中謝瀾的才華,不想因為幾句輕佻的玩笑失了東宮一大人才,她嘴上強硬,心裡其實也覺得,裴顯說得有幾分道理,不能禍害了謝瀾。

  姜鸞哼道,「那我找盧四郎。他現在氣色又養回來了,唇紅齒白的,極好看的少年郎君。你一個月不回來,下個月重陽節,我可就找盧四郎出城登高望遠去了。」

  裴顯唇邊掛起了一絲淡笑,「我不在京城時,你去找他解悶子倒也無妨。等我回來,一刀殺了他便是。」

  姜鸞:「呸,和你開個玩笑,你喊打喊殺的嚇唬誰呢。」

  「無傷大雅的玩笑,開幾個當然無妨。」出征在即,裴顯牽著馬護送姜鸞走回送行的人群裡,淡定地當眾說了最後一句。

  「對了,盧四郎的東宮舍人的官職,臣只要在政事堂一日,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姜鸞出城十里送行,氣成河豚回來。

  「哼。盧四郎又伶俐又乖巧,人又精通六藝,雖然書沒有謝瀾讀得好,但射術騎術都一等一的,說話又有趣。我偏要他做定我的東宮舍人了。」

  她和崔瀅商量,「有什麼辦法,能繞過裴中書,把朝廷任職的敕令批下來。」

  崔瀅嘆氣,「難啊,殿下。」

  裴顯身上擔著中書令的職務,想從他手裡摳出個要緊的東宮官職,當然不容易。

  但崔瀅這個女公子都出仕了。大聞朝有了頭一位的皇太女,又有了頭一位出仕的女公子,再多個戴罪立功的罪臣之子又如何。

  姜鸞坐在床頭,盤算了許久才睡下。

  無論盤算什麼,都得等裴顯領兵出征回來再說。

  她和惴惴難安的二姊不同,她絲毫沒想過裴顯領兵出征回不來的可能性。

  前世,她曾經在宮門城樓高處見過一次出征凱旋的隊伍。

  前世裡他出征的次數太多,都記不得是哪一年,打的誰了。只記得城門大開,旌旗上帶著戰場的血氣,數萬馬蹄踩著地面,發出轟隆隆的震顫。

  大軍在宮門城樓下獻俘請功,裴顯並沒有參與,只騎馬站在隊伍旁邊。

  他麾下的將領們各自獻各自抓獲的重要戰俘。各路將領們沒有太過整齊的裝束,一眼看過去五顏六色的不大體面,戰袍沾染著塵土,甚至都能看得出臉上的疲憊,但整個隊伍忙而不亂,按著出征的軍功大小,獻了俘,領了賞,有序地退下。

  裴顯騎馬站在旁邊,等一切儀式結束,上前率軍向高處城頭站著的她行禮,山呼萬歲,領著將領們退下。

  整個過程,沒有爭功,沒有質疑,沒有出任何何亂子,一切井然有序。

  裴顯站在旁邊,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說。但數十名桀驁不馴的將軍們眼裡都有他的身影。

  除了敬重,愛戴,敬畏,還有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當時,姜鸞就覺得,能夠統率這樣一支兵馬的人,誰能擊敗他。

  她陷入了安穩的夢鄉。

  ————

  懿和公主姜雙鷺在東宮寢殿入住的第二夜,又陷入無邊無際的噩夢。

  她呼吸困難,在黑暗的夢境裡痛苦掙扎著。

  隨侍的親信女官很快察覺了,驚喊道,「公主,公主!快醒醒!」

  姜雙鷺無法自己醒來。

  黑夜裡深藏著濃重的絕望,胸腔裡溢滿陌生而濃烈的恨。

  她生性素淡平和,情緒起伏不怎麼強烈。就算當初被一道旨意賜婚給了素未謀面的節度使,她關在無人的屋裡,獨自默默哭上一場也化解了七分。

  但夢裡的情緒,她承受不了,化解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化解這份濃烈而黑暗的仇恨。

  窒息的感覺又來了。

  她在夢裡捂著自己的脖頸,艱難地喘息著。

  真恨啊。

  被掠奪,被侮辱,被傷害。從京城被挾持來北方的豐州,日子一天天地還能過下去,只因為她聽說么妹還在人世,在南邊的京城裡,被裴太后母家的外戚裴顯扶持著,登了基。

  謝天謝地,阿鸞還活著。她黯淡無光的心底還亮著微弱的火花。懷抱著親人還有重見之日的微弱希冀,她含羞忍辱地偷生了幾個月,卻被韓震龍送去了塞外,和突厥新任大可汗和親,只為了從突厥那邊借十萬兵,他想打下南邊的京城。

  韓震龍信誓旦旦會接她回去。會讓她和阿鸞見面。全是謊言。

  利欲熏心的男人,眼裡只有權力和欲望,滿口都是卑劣謊言。像一隻野狗,只在乎自己撒尿劃下的勢力範圍。領兵割據了關內道十三州還不夠,整天的躊躇滿志,幻想著自己一統江山,是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

  她怕是等不得和阿鸞見面的日子了。

  真恨啊。

  她已經見到了這次和親的大可汗,四十來歲的彪悍男人,妻妾成群,兒子比她年紀還大,是個色中餓鬼,對她滿意得很,封了她一個不知什麼的妃位,他似乎很期待今夜的新婚之夜。

  就讓老色鬼對新婚之夜的期待,變成期待落空的狂暴憤怒,把這份狂暴憤怒全化作利箭刀兵,噴向躊躇滿志地盤踞關內、夢想著登基的韓震龍吧。

  願她心底淬滿了的毒,化作熊熊地獄紅蓮烈焰業火,讓所有掠奪她,侮辱她,傷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布置的喜氣洋洋的新婚牛皮大帳裡,她解下朱紅織金的腰帶,掛在了這次和親陪嫁送來的黃花梨架子床邊。

  吊死在新婚大帳裡。

  「啊~~」姜雙鷺在噩夢中劇烈地掙扎起來。

  幾個親信女官驚慌地連聲呼喚,卻始終喚不醒夢中的人,又驚慌地小跑去隔壁找東宮女官,通知皇太女殿下。

  不久後,姜鸞披衣起身趕過來,坐在床邊,緊緊地握住二姊的手。

  「二姊!」她在姜雙鷺的耳邊輕聲呼喚著,「我們都好好的,二姊別怕。睜開眼看看。」

  姜雙鷺的眼瞼顫動了幾下,睜開了朦朧帶淚的眼。

  「阿鸞。」她哽咽著抱住麼妹的肩頭,「我不記得剛才做了什麼夢了,但我依稀還記得,好可怕。暗無天日的可怖噩夢。」

  姜鸞緊緊地擁抱她的血脈至親,「只是個噩夢而已。二姊看看周圍,你在我的寢殿裡,周圍都是你身邊的人,枕頭旁邊擱著的是給二姊夫編的辟邪手串。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姜雙鷺驚慌地四處環顧,周圍都是熟識的面孔,她繃緊的肩頭慢慢放鬆下來。

  枕頭邊上的極精緻的五福五彩絲絛手串已經編好了。她拿在手裡緊攥了一會兒,帕子擦乾淨了眼角的淚光,破涕為笑,

  「現在不怎麼怕了。明天就請人快馬送去前線吧。」

  「你編的那個呢?」她輕聲問妹妹,「他當真戴著走了?」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姊妹倆都知道『他』是誰。

  「戴走了。」回憶起今早的城外送別,姜鸞抿著嘴笑了下,

  「就戴在左手腕上。金珠子明晃晃的,許多人盯著瞧,他也不管,戴著上馬了。」

  姜雙鷺輕籲了口氣,「還好你叫人編了三百條,分給東宮的三百禁軍,人手一條。別人瞧見了,也只會當東宮額外給了他一條,不會多想。否則明晃晃地戴出去,只怕會惹來許多議論。」

  「怕什麼議論。」姜鸞無所謂地說,「我和他的關係,難不成要瞞一輩子?遲早會讓所有人知道的。」

  姜雙鷺吃驚不小,「你打算如何的『讓所有人知道』?」

  「還沒想好。」姜鸞握著二姊的手,在她身側躺下,輕聲而堅定地說,

  「但一定會有辦法的。就像如今,我先告訴了二姊。再過一兩個月,等這場戰事完了,再找個機會,好好地知會二兄。再想辦法。」

  「二姊,我原以為這世間艱難險阻,人生八苦,處處皆苦,人生來就是受苦的。但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只要人好好的,齊心合力,沒有踩不過去的路。一定會有辦法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七章

  端慶帝在陪虎兒玩。

  虎兒已經快要一歲了。小胖腿很壯實,抓著床板,可以搖搖晃晃地站立好長一陣子。

  寬大的龍床也攔不住小家夥探索周圍的步子了。昨日他下了地,踩著地上鋪著的軟皮氈毯,搖搖晃晃地往前行走幾步,氈毯厚而柔軟,他站不穩當,結結實實摔了個大屁股墩兒,扯著大嗓門哭了好久。

  尚衣局連夜趕製,今早送來了四雙虎頭鞋,端慶帝給虎兒挑一雙穿上了,小家夥覺得新奇又有趣,踩著虎頭鞋在地上來回走了十幾趟,摔了幾跤,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虎頭鞋研究。

  小孩子身體柔軟,腳居然能扳到嘴邊,眼看著虎兒要把鞋子放嘴裡啃,端慶帝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在旁邊笑得停不住。

  最後還是徐公公搶過去一步,塞過去一隻乾淨的虎頭鞋,把虎兒已經啃進嘴裡那隻穿過的鞋給換下了。

  前線的戰報就在這時送了進來。

  見了六百里快馬送來的熟悉的長木匣子,端慶帝的笑聲立刻止住了。

  他這些天實在是怕了這些木匣子。

  不到打開的那個時刻,永遠不知道看來一模一樣的木匣子裡頭,裝載的到底是前線大捷的喜報,還是兵敗如山倒的壞消息。

  但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又不能不打開。

  送戰報進來的是威武將軍丁翦。裴顯領兵出京,推薦丁翦暫領了京畿防務。

  端慶帝嘆了一陣子氣,吩咐丁翦,「開匣子,替朕念吧。」

  丁翦單膝跪在龍床邊,打開長木匣,取出裡面火漆封的戰報卷軸,俐落地打開,從頭便讀起:

  「聖人敬啟。臣裴顯奏報。八月初九夜,臣領軍八萬,驃騎大將軍謝征領兵五萬,兩軍合圍,伏擊敵軍主力五萬於洛水邊……」

  聽到是兩邊主力對壘的大戰役,端慶帝緊張地連聽都聽不下去了。

  「後面別念了。直接告訴朕,打勝還是打輸了?」

  丁翦快速地往下瀏覽,聲音壓抑不住激動,陡然高昂,

  「伏擊大勝!裴中書和謝大將軍兩路包抄,把突厥人趕進了洛水邊的伏擊圈,利用我軍熟識地形的優勢,洛水上游一戰,一舉擊潰了突厥人的主力,割首二萬級!殘餘輕騎潰散往西北方向奔逃,玄鐵騎和騰龍軍正在追擊!」

  端慶帝屏住的呼息猛然鬆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

  他一下子下地,起身太猛,頭暈目眩了一陣,幾個內侍趕緊衝過去扶住了。

  端慶帝抱起兒子,吃力地原地轉了半圈,「耶耶打勝仗嘍!」

  虎兒實在太重了,他抱不動,把小家夥放回龍床上,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道,「快,去東宮,把皇太女叫來。朕要把好消息告訴阿鸞。」

  姜鸞趕到紫宸殿時,平日裡會見臣下的外殿已經坐滿了人。

  李相,崔中丞,三省六部的尚書,侍郎,幾十名朝廷要臣黑壓壓地分坐兩列。

  端慶帝人逢喜事精神爽,把大捷的戰報發下去供臣下們傳閱,坐在龍椅上咳喘帶笑,

  「朕早說了,還是要打。外邦賊心不死,打得……咳咳……他們知道厲害了,邊境才能休兵。」

  回應的當然都是恭賀讚譽之聲。

  眾多喜氣洋洋的恭賀聲裡,只有李相說了句不中聽的,

  「我軍已經大勝,突厥人的殘兵退回了賀蘭山以西。聖人,以老臣的愚見,該收兵了。」

  端慶帝一怔,「不接著打了?朕看戰報上說,擊潰了主力,但殘兵還有一兩萬,這次領兵的是薛延陀大可汗的大兒子,都斤山牙帳裡的封號是左賢王。裴中書和謝大將軍正在聯合追擊左賢王。」

  李相反對繼續用兵。

  他當眾一筆一筆地算起了軍費開支。

  裴顯領兵八萬,謝征領兵十萬,十八萬的精兵,每一日耗費的軍費都是巨額數目。

  端慶帝聽得牙齒發酸。「確實有些太多了。那就……謝征領的五萬太原府邊軍,先原路撤回去。少了五萬兵,應該能省下許多軍費。李相看如何?」

  李相兩手一攤,「戶部空了。」

  洛水上游伏擊大捷,突厥殘兵被趕回了賀蘭山之西,和京城的距離重新拉開了八百里,又隔出一座大山。京城危機解除,許多主和派讚同退兵。

  「他們此次擅自翻越邊境,遭到了我軍的迎頭痛擊,損失慘重,想來三五年之內定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崔中丞也讚同退兵,「國庫空了,民間也需要休養生息。歷來的規矩,大勝之後就可以和談了,正好迎回去年亡故的燮昭公主的遺骨。還可以要求他們每年上貢戰馬。」

  端慶帝問過了一輪,大多都是崔中丞這般的意見。

  也有少數朝臣主張繼續追擊。

  謝瀾就是其中之一。

  「驕兵必敗。突厥人此次南下,犯下了輕敵大錯,被我們一戰打亂了陣腳,大敗而回。但他們的殘兵還有一兩萬,領兵的左賢王也還安然無恙。更要緊的是,他們這次一路翻山越嶺奔襲而來,熟悉了西北邊境通往中原的地形。若放他們回去,休養生息個三五年,下次捲土重來時,又是一場惡戰。」

  謝瀾上奏,「臣的意思,我軍如今有精兵,有良將,又正好借著大勝的震懾威名。天時地利人和,為何不繼續作戰,將對方的殘兵殲滅殆盡。」

  端慶帝猶豫難定,覺得兩邊都有道理。他最後問姜鸞,「皇太女有何意見。」

  姜鸞聽到現在,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端慶帝問到了她,她當眾起身,幾步踱到李相面前,停下步子,轉身盯著他猛瞧。

  皇太女的心思向來飄忽如風,比突厥人騎兵行軍的方向還難猜測。李相被她瞧得心慌,勉強沉著的拈鬚,「皇太女殿下有何高見?」

  「戶部空了?」姜鸞輕飄飄地問,「裴中書跟本宮說過,七月裡李相登門募捐,他捐出五千兩金給戶部作軍餉。這麼快就花用完了?」

  李相激動起來,臉紅脖子粗地爭辯,「早就花用完了!全部充作了軍餉!殿下不相信的話,現在就跟老臣去戶部,把庫房打開,帳簿上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

  姜鸞一擺手。

  「不是質疑戶部的意思。本宮有個想法,但是要和李相仔仔細細地談。請李相聽好了。」

  姜鸞盯著李相的眼睛說,「李相剛才簡約要求撤軍,原因是戶部沒錢了。但如果戶部有錢,這場仗是不是可以繼續打下去了?如果本宮說,可以籌措到足夠的款項,足以充作軍餉。李相對繼續打下去的意見如何?」

  李相冷笑。「殿下說一聲籌措,哪裡是這麼容易的。」

  他也當眾站起身,指著在座的各位朝臣,「老臣不是沒幹過籌措的事。一家家地登門,老臉不要了,唇舌費盡,募捐下來,給的最多的是裴中書捐的五千兩金,這還是老夫在裴中書的兵馬元帥府裡大吵了一場掙來的!」

  姜鸞平靜地回應神色激動的李相。「籌到多少軍款,李相才覺得夠?」

  李相拿起剛才當場提筆計算的每日軍費開銷,估算了一下。

  「每日開支都是這個數目的話……支撐一個月,至少要五萬兩金。殿下可以募集來五萬兩金,老臣就再也不提撤軍的事!」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軍情瞬息萬變,最多三日的籌措時間!」

  旁聽著的端慶帝也吃驚了。

  「五萬兩金不是筆小錢啊。三日哪裡夠。」

  姜鸞卻一口應承下來。「五萬兩金,三日籌措時間,本宮知道了。要不要在聖人面前打個賭?三日之內籌足了軍費,還請李相帶領戶部極力支持前線征戰。」

  姜鸞手裡不缺錢。

  裴顯交給她的那張鬼畫符的羊皮圖紙,她派文鏡秘密去藏金地點看過了,粗略點了一下,二十萬兩金只多不少。這筆巨款如果充作軍費,十萬大軍在西北邊境的砂石地裡追打個一兩年也沒問題。

  但她不能明說。

  攤開明處說了,就算裴顯打了空前絕後的大勝仗,回來也得蹲天牢。

  募捐是個好辦法,一家家的挨個私下募捐過去,誰也不知道別家出了多少錢。

  姜鸞從紫宸殿出來,頭一家直奔城東的王氏大宅。

  滿地肥羊,揀最肥的一隻宰。能搜刮多少是多少。

  ———

  王相已經退隱,過了半年孫兒繞膝、含飴弄孫的悠閒日子,從前朝堂裡的刀光劍影淡去,心境平和了不少。

  「殿下數月不曾登門,今日又為何而來啊。」王相在後花園的宴飲曲水亭邊迎接了姜鸞,身穿寬鬆道袍,手持羽扇,悠閒地盤膝而坐,身側的小溪曲水清流,食案和酒壺已經準備好了。

  看這架勢,王相今天準備著和她來場曲水流觴,兩人慢慢地喝酒對談。

  但姜鸞可沒打算在王家停留多久。她只有三天的時間,至少要跑個二三十家,三天後捧出五萬兩金的時候,才不會顯得過於匪夷所思。

  「王相在家中悠然若世外謫仙,令人羨慕啊。」姜鸞走到給她準備的食案後盤膝坐下,也不喝酒寒暄,單刀直入地挑明了來意。

  「王相在上元夜精心籌劃的那條人命,如今果然橫亙在皇家和顧氏之間了,攪動得後宮雞飛狗跳,聖人心緒不得安寧,前陣子還發作了一次驚厥。本宮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姜鸞自己抬手,空杯甄滿,對著流水對面的王相敬酒。

  「王相如何想的?」

  王相淡然對飲了一杯,道,「引動了聖人舊疾發作,並未老臣本意。」

  「是,王相的本意,是找本宮的麻煩。但如今麻煩落到了皇家每個人的頭頂上,王相一句『並非本意』就能糊弄過去了?」

  王相把空杯隨手擲進了流水中,「殿下二月裡已經說過了,老臣辭官退隱,過往舊事互不追究。如今言猶在耳,殿下卻再度登門,難道是要翻開舊事,重新追究的意思?」

  姜鸞嗤笑,「我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知道做人言而無信,難以長久的道理。二月裡說了不追究,當然不會重新追究。」

  王相的目光帶出了幾分探究,「那殿下今日登門……?」

  姜鸞理直氣壯地攤開手,「雖然舊事不再追究,但一堆破事攪動得本宮心氣難平。今天上門跟王相打個秋風,募捐點軍餉。王氏家大業大,指縫裡漏點出來,本宮從此就能平心靜氣,再不登王氏的大門了。」

  王相沉思著,想要喝酒,但酒杯已經被他扔進水裡了。

  他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酒杯扔進了水裡,想要拿回卻難了。可見做下一件事容易,收場不易。罷了,殿下要多少。」

  姜鸞抬起一個巴掌,沖他的方向翻了翻。

  王相若有所悟。「聽說,李相當著御前討要五萬兩金的軍餉。」

  「若是五萬兩金能讓殿下心平氣和,老夫給了又何妨。」他召了遠處隨侍的一位老年管事,低聲吩咐了幾句,轉過來對姜鸞道,

  「給老夫一天的時間,籌措五萬兩金。明日此時之前,送到東宮。殿下可滿意了?」

  姜鸞:「……」

  姜鸞默默收回了攤開的巴掌,縮回了身後。

  她原本打算著獅子大開口,跟王氏要五千兩金的……

  太原王氏,京城四大姓之首的百年大族,平日裡不聲不響的,出手就是十倍數目。家底驚人啊。

  「滿意,非常滿意。」姜鸞的話頭轉了個彎,

  「但是——王相突然如此好說話,出手就是五萬兩金,如此慷慨?倒讓本宮有些不敢拿了。」

  王相微微一笑,「倒也不是平白無故的慷慨。人老了,難免要多為了家裡的小輩打算。五萬兩金獻予殿下,一來是為了戰事出力,二來也是為了成全老臣存下的一點私心。」

  隨即拍了拍手,「七郎,出來罷。」

  曲水亭不遠的竹林裡,緩步走出一位身穿銀霜色廣袖直裾袍、頭頂玉髮冠的郎君。

  眉如遠山,氣質出塵,正是王相家中以才名卓著京城的王七郎,王鄞。

  姜鸞驚奇地打量著王七郎。

  王七郎之所以在京城名聲卓著,四大姓的年輕郎君裡公推第一,才名是一方面,屢次拒絕朝廷的徵辟,目中無人的傲氣是令一方面。

  如今出來拜見她是怎麼回事?

  「我家不成器的孫兒,七郎。上個月徵辟入仕,即將入中書省,擔任中書舍人的官職。」

  王相含笑招呼嫡孫過來。「老夫自知之前的事不妥當,已經請退朝堂。還請殿下不要罪及七郎,看在老夫今日捐贈軍餉的薄面上,莫要為難於他。」

  老謀深算的政客,即使幾個月前陰溝裡翻了船,在年紀輕輕的姜鸞手裡吃了虧,被她手裡的把柄逼得退隱,幾個月再見面,依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為兒孫鋪路。

  做人做到這地步,確實是難得的城府胸襟,姜鸞心裡不是不佩服的。

  她笑問王七郎,「上次見面還是去年六月裡,麒麟巷公主府開府當日吧?七郎當時不是說『此身務虛』,不會入仕。怎麼,時隔一年,改了念頭了?」

  王七郎並不多言,只長揖行禮,「小子無知輕狂,殿下勿怪。」

  王相在旁邊含笑接了一句,「七郎是是小一輩裡才情最為出眾的,老夫平日不怎麼拘著他,讓他多閒散了幾年。但身為王氏嫡系的兒郎,總不能一直任他閒散下去。如今二十有四的年歲,攢了些微末名望,總該入仕立身了。」

  姜鸞接過王七郎的敬酒,一口飲盡了杯中美酒,把空杯也扔進了流水裡,站起身,

  「拿了王相五萬兩金的軍餉,本宮承情了。你家七郎剛剛入仕,他自己不犯下大錯,本宮倒也不至於故意為難他。言盡於此。告辭。」

  ——————

  原本打算三天跑個二三十家,募集個兩三萬兩金,自己再湊一湊,湊足五萬兩金軍餉。

  沒想到王氏一家就湊上了。

  意外,驚喜,但並不會讓姜鸞改變原定的計劃。

  她還是按照原定擬出來的單子,在三天之內,挨家挨戶地跑了二三十家。

  會稽謝氏,東西兩房的本宅都去了,從兩邊合計榨出了三千兩金。

  其他數得出名號的世家大戶,勳貴高門,五百金,三百金,兩百金,借著大戰當前、募捐軍餉的名義,能榨出來多少是多少。

  三日之後,東宮駛出十幾輛沉甸甸的大車,直奔戶部衙門,當著李相的面,一個個的沉重箱籠搬下來,當場清點入庫。

  「三天之內,共計募捐七萬兩千五百兩金。」姜鸞對著目瞪口呆的李相,滿意地說,

  「京中眾多世家大族,在戰前奮勇爭先,踴躍募捐,俱是效忠朝廷,效忠皇家的大忠臣呀。」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五萬兩金,能支撐著大軍打整個月的仗。如今七萬餘兩……應該能打一個半月了?」

  事到如今,對著東宮大車卸下的滿地沉重木箱,李相也沒什麼別的話可說。

  「既然軍餉不愁,老臣又何必做那擋車的螳螂。如果聖人下了旨意,命前方大軍追擊,老臣在後方籌備糧草軍需,萬死而不辭。」

  姜鸞頷首,「很好。」

  ————

  姜雙鷺最近一直住在東宮裡。

  她經常噩夢,但她如今和姜鸞同睡,只要夜裡犯了夢魘驚喊起來,驚醒了姜鸞,把二姊推醒,便能從夢魘裡擺脫。

  偶爾,姜鸞也會故意睡得晚,等二姊先沉入夢鄉之後,悄悄握住她的手。

  她發現,只要這樣做,等她自己也入睡之後,她便能入二姊的夢。

  夢境裡看得越多,她主戰的意願便越強烈。

  突厥的新可汗,狡猾如狐,凶狠如狼,無信無諾之人。養出的幾個兒子,各個如同豺狼鬣狗。

  他們要金銀,要皮貨,要女人,要牛羊,要世間一切的好東西。

  但他們不會自己種地,不會自己經商,養育了薛延陀部落的苦寒荒漠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活過今年冬天的人不見得能活過明年冬天,貧瘠的土地令他們短視而凶殘,他們只擅長掠奪。

  西北通往中原的通道已經被五萬騎兵打開了。給他們休養生息的時間,讓薛延陀可汗麾下的一群豺狼鬣狗壯大勢力,貪婪的視線必定會重新盯向富庶的中原。

  姜鸞從二姊的夢魘中醒來,姜雙鷺今夜睡得早,殊麗的容顏平靜地沉睡著。

  她起身,點起燭台。

  在躍動的燭火下打開裴顯給她留下的京畿防禦輿圖。

  京畿的西北方向,賀蘭山脈南麓的大片起伏的山巒峰谷,洛水環山而過。

  環繞山谷的洛水上游,有處地方以朱筆打了個叉。

  那就是最新大捷的所在。

  皇宮裡的蓬萊池是活水,直接連通著城外的洛水。最近兩天她路過蓬萊池邊,看見許多宮人忙碌著在裡頭打撈著什麼。

  她想湊過去細看,卻被文鏡攔住了。

  「水中不潔。」文鏡見多了類似場面,一眼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勸阻姜鸞不要過去,

  「前幾日我軍在洛水上游伏擊大勝,斬首二萬。應該有許多屍體和雜物順流漂下來了。至少要過半個月,等水流徹底乾淨了,才能靠近水邊。」

  姜鸞便駐了足,遠遠地看了幾眼顏色隱約泛起淡紅的蓬萊池水,內心毫無觸動。

  前世裡抱恨終生的三大憾事,一憾不能護住親信手足,二憾不能得到喜愛之人的喜愛,三憾國土分裂,戰火綿延。

  中央孱弱,群狼環伺,節度使紛紛割據叛亂。連續不斷的征戰,朝廷元氣大傷,關內道以北的大片國土落入突厥人手中,她抱憾離世時,邊境斷斷續續地一直在打。

  這一世的局面大不同了。

  就如謝瀾所說,有精兵,有良將,有大勝。天時地利人和,還有足夠打上整年的軍餉。是前世的破爛家底想也不敢想的局面。

  那就打吧。

  一路追擊西北,把豺狼鬣狗殲滅殆盡,叫那些貪婪的目光再也無法盯向富饒的中原大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八章

  一個半月倏忽而過。

  京城入了深秋,夜裡開始結霜,皇城政事堂旁邊栽種的楓葉林紅了一大片,戰事還在繼續。

  李相再次在御前哭起了窮。

  姜鸞又挨家挨戶地登門『募捐』了一輪。

  第二輪募捐的效果當然比第一輪差得遠。但並不妨礙她還是在三日後拿出了五萬兩金,拉到了戶部,在李相瞠目結舌的眼神裡,當眾清點入庫。

  頭一輪募捐出七萬兩金時,端慶帝姜鶴望感動地唏噓了許久,「都是忠於朝廷的大忠臣啊。」

  等第二輪募捐出五萬兩金,姜鶴望都開始感覺不對味兒了,私底下跟姜鸞嘀咕,「京中的世家大族和宗室們都這麼有錢的嗎?」

  雖然跟事實有點出入,但姜鶴望的結論是沒錯的。姜鸞淡定地讚同,

  「他們真的極有家底。比我們皇家的內庫豐厚多了。」

  戰事還在繼續,邊境戰報每隔兩三日便會六百里加急地送進京城。

  姜鶴望連著收了幾次捷報,對出征的玄鐵騎和騰龍軍的信心大增,底氣也足了,敢親自拆戰報看了。

  這天,躺在床上拆開剛送來的戰報,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急匆匆地又從頭讀起。

  旁邊隨侍的內侍們都偷眼覷著聖人的神色。

  一開始感覺不對,以為這次是敗仗的凶訊。看讀了第二遍,姜鶴望把戰報捏在手裡,閉著眼回味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捶床大笑,「哈哈,哈哈!」

  在寬大的寢殿裡爬來爬去的虎兒也被驚動了,手腳並用,飛快地從地上的氈毯爬過來,扶著木床沿站起身,圓滾滾的黑眼睛好奇地盯著大笑出聲的父親,奶聲奶氣地喊,「耶耶?」

  姜鶴望大笑著吩咐徐公公把虎兒抱上床,摟著兒子,指著皺巴巴的戰報念,

  「涼州往西百里,一日三戰,斬殺薛延陀可汗長子,斬首五千級。虜寇盡數驅回突厥荒漠。」

  「快去東宮,把阿鸞喊來。再去政事堂,把李相和崔中丞都叫來。」姜鶴望迭聲喊著,親自把捏皺的戰報攤平,「都過來,聽聽邊境的大好消息。」

  崔中丞聽了邊境大捷的消息,激動地滿臉紅光。

  「薛延陀大可汗的長子,是牙帳裡封的左賢王,大可汗的左膀右臂。這次越境的五萬突厥騎兵是他帶的兵。斬殺了左賢王,把殘部全部驅趕回荒漠,這才叫大獲全勝。」

  李相拈鬚微笑,「打了兩個月有餘,皇太女殿下兩次籌措的十二萬兩金的軍費已經見底了。此時大獲全勝,適逢其所啊。聖人在上,老臣進言,可以傳令退兵了。」

  崔中丞也讚同道,「我們這次是大勝。可以知會鴻臚寺,國書裡用上極嚴厲的措辭,這次的國書發過去,不是和談,而是嚴令他們新任的大可汗承認我大聞朝的天朝地位,他們需得和前任大可汗那樣,自認臣屬國,從此年年上貢,開放馬市。」

  姜鶴望滿意地連連點頭,「說的極是。來人,請鴻臚寺卿來——」

  始終沒有出言的姜鸞在這時站起身。

  「聖人且慢,臣有一言。」

  姜鸞雖然入主了東宮,但天家兄妹感情深厚,她極少當眾稱呼『聖人』,更少以『臣』自稱。

  眾人同時住了嘴,驚愕的視線望過來。

  姜鸞便在二兄驚訝的視線裡,從跟隨的東宮舍人崔瀅的手中,取過一幅大朝邊境輿圖,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了。

  京畿西北處的洛水上游,畫了個叉。「這裡,是八月裡洛水伏擊大勝的戰場。」

  她拿筆,沿著一條勾勒的細線,往西北方向去。在涼州西邊百里處,重重地畫上第二個叉。

  「這裡,是最新戰報,邊境大捷的所在。」

  她的筆越過邊境虛線,繼續往西北方向,筆直停在一處不起眼的邊域山巒。

  「這裡,是都斤山。薛延陀部落的巢穴所在,也是突厥新任大可汗設立的牙帳所在地。」

  她的筆落下,在第二個戰場的紅叉處,劃出筆直的一筆紅線,重重落在都斤山牙帳處,劃了第三個叉。

  「玄鐵騎八萬,騰龍軍五萬,後方還有太原府邊軍五萬。大軍一路討伐西北,已經跋涉兩千里有餘。再疾行八百里,就可以直搗都斤山牙帳的巢穴。」

  她直視著在場的眾人,平緩輕柔的聲線裡包含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為何不接著打。」

  李相張口就是,「國庫沒錢——」

  「有錢。」姜鸞不容置疑地說,「國庫沒錢。但京城有的是錢,本宮有辦法能籌措到軍餉。」

  李相沉默了。

  對面的崔中丞同樣默然不語。

  姜鶴望算了算這次出兵的日子,猶猶豫豫地問姜鸞,

  「輿圖上的距離是只有八百餘里。但朕聽說,突厥人的老巢是真正的窮山惡水,風沙走石,百里無人煙的荒漠地帶。」

  「這回出兵的三路兵馬號稱十八萬,但沿路折損的數目已經不少,大多數將士又都是中原過去的兒郎,前幾日謝征的戰報上寫了,他的騰龍軍在西北水土不服,沿途病故的將士數目已經超過了戰場上死傷的人數。在西北追擊進了突厥人的老巢,會不會……轉勝為敗啊……」

  這是每一個手中握著『大勝』絕好消息的君王,在思考下一步的進退時,一定會面對的局面。

  往後一步,是確定的大勝,是令對方自稱臣屬國,年年上貢,青史留名的風光。

  往前一步,是直搗巢穴的不確定。是轉勝為敗的風險。

  姜鶴望不是激進的性子。他求穩。空前罕見的大勝面前,他想往後退了。

  但姜鸞不想退。

  往後退一步,讓那些豺狼鬣狗逃回都斤山老巢裡苟延殘喘,過了三五年,等他們恢復了元氣,他們就會捲土重來了。

  「那就讓謝大將軍帶著他的騰龍軍班師回京。」姜鸞提議,「裴中書的八萬玄鐵騎為主力,越過邊境,繼續追擊。五萬太原府邊軍聽從裴中書指揮,在後方支援。」

  李相激烈地反對。

  和裴氏有姻親的崔中丞始終保持沉默。

  姜鶴望今天召了幾位重臣來商議,原本也有趁著大勝的機會撤兵的意思,沒想到姜鸞堅決主戰。

  他唉聲嘆氣了一陣,難以決斷,擺擺手,「那就先發下詔令,把謝大將軍的騰龍軍撤回來。裴中書那邊……哎,還有五萬邊軍的動向,讓朕再想想。先讓他們原地待命吧。」

  姜鶴望是真沒想好。

  他不大相信朝臣們所說的,裴顯狼子野心,圖謀著總領天下兵權,有不軌之心的那套。他覺得裴中書是個親近皇家的好外戚。

  但戰事從六月裡籌備打起,一直打到了九月裡。不要說八月中秋宴了,就連八月底,虎兒的周歲生辰都沒能好好地過。

  日夜都有戰報遞過來,次次都是六百里加急,他聽得都累了。

  既然這次大獲全勝,突厥人全部驅逐回了荒漠裡,他實在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天之後,姜鸞又『籌措』了三萬兩金,大張旗鼓地送到了戶部衙門外。

  李相清點完畢,戶部衙役忙忙碌碌地把箱籠搬入庫的時候,李相跟姜鸞站在戶部衙門的庭院裡,對著滿地的箱籠商議著,

  「國庫如今太缺錢了,殿下籌措的錢款彷彿及時雨啊。但有件事需得給殿下說一聲,聖人下了諭令,三軍原路返程,以後應該用不著太多軍餉了,老臣斗膽和殿下商量一句,今天入庫的三萬兩金,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送去前線,供返程的十八萬大軍嚼用。其餘兩萬兩金……要不然……戶部先撥給工部?工部興修水利,也急需錢哪。」

  姜鸞「嗯?」了聲。

  「三軍原路返程?包括裴中書的玄鐵騎和太原府守軍,所有大軍全部返程?聖人的諭令何時下的?」

  李相:「昨日午後。六百里加急送去邊關,此刻應該出了京畿地帶了。」

  姜鸞點點頭,「知道了。但本宮辛苦籌措的三萬兩金,都是預備著做前線軍費的。李相只肯花費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那本宮就留下一萬兩金給戶部吧。」

  當場吩咐下去,「留一萬兩金的木箱給戶部。其餘兩萬兩金,原路抬回東宮。」

  李相大感震驚:「且慢,殿下,抬都抬過來了,這這……」

  姜鸞才不理他,直接清點了兩萬兩金,抬回馬車裡,原路拉回東宮。

  當晚秘密叫了文鏡來,問他,「我看你們督帥很器重薛奪。那麼多位將軍裡,單單點了薛奪的龍武衛留下守衛宮禁,值守聖人所在的紫宸殿。他是不是你們督帥身邊知根知底的親信?」

  文鏡不假思索,「薛奪是。」

  「那好極了。夜裡替我把薛奪叫來。我有事單獨跟他說。」

  當天入夜後,薛奪秘密入東宮,站在姜鸞的面前。

  姜鸞直接把裴顯留給她的羊皮圖紙攤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家督帥出京前給我的。知道這是什麼鬼畫符嗎?」

  薛奪見了那副鬼畫符,臉色都變了。

  這麼要命的東西,督帥他、他怎麼能放心留給了皇太女!

  皇太女和督帥的關係再親近,舊日的舅甥情分再怎麼深厚,畢竟一個是臣下,一個是儲君,那麼大一個把柄,足以威脅到家族根基,怎麼直接塞進儲君手裡了!

  姜鸞瞅著薛奪看,見他臉色都變了,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

  「行了。你是知道這鬼畫符的用處的。」她把沾染了沉水香的藏寶圖仔仔細細地折好,又重新塞進荷包裡。

  「那就簡單多了。朝廷如今想退軍,戶部不想再撥款給前線輸送糧草了。但前線的仗還沒打完。你家督帥留給我的二十萬兩金還剩下一多半。」

  姜鸞盯著薛奪的眼睛,「東宮出錢,秘密購買一批五萬兩金的糧草輜重,你安排人,把糧草輜重秘密送到西北前線營地裡去。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

  薛奪精神大振,當面立下了軍令狀。

  「糧草輜重在京城準備好,半個月之內運到西北前線。遲一天,臣的腦袋割給殿下。」

  「呸,我要你的腦袋有什麼用。」姜鸞揮揮手,讓他趁夜回去。

  「朝廷正式押運糧草需要一個月送到。你的輜重隊伍比朝廷的動作快,能安穩送到就行了。」

  ————

  錢手裡有的是。缺的是時間。

  姜鸞找了淳于閑,找了崔瀅,連盧四郎都找來了,吩咐他們分頭行動,在京城裡買糧,去京畿附近的幾個州縣買糧。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籌措』來的兩萬兩金從戶部又拉走,半公開的在市面上購買糧草。

  錢是她籌措來的,買的糧草軍餉是給前線征戰的大軍準備的,誰又能說她些什麼。

  至於購買的具體數目,是兩萬兩金的糧草,還是五萬兩金的糧草,東宮的人不說,誰知道。

  折騰了七八日,總算籌措出第一批糧草,在京城三十里外的郊縣裝車,薛奪麾下的龍武衛,都是玄鐵騎入京勤王的前鋒營將士,他點出百來個熟悉西北邊境地形的老兵,準備令他們押送糧草。

  姜鸞問他,「八百龍武衛,突然少了百來號人。會不會引起懷疑?」

  薛奪答,「不是日夜盯著的人看不出。估計瞞不過丁翦將軍,但如果宮禁無事,丁翦將軍願意抬手放過一馬的話,不至於引起大亂子。」

  姜鸞思考了一會兒,「先等等,我找機會和丁翦透點口風,看他的反應。再說了,你家督帥後面的動向還不知道。說不準他接了朝廷敕令,和謝大將軍一同撤兵回來也說不定。」

  薛奪嘿了聲,「那可不好說。」

  瞧他的神色,滿臉的不以為然,顯然既瞧不上朝廷要求撤兵的敕令,又認準了他家督帥不會輕易撤兵。

  姜鸞好笑地說,「回去吧。把臉上那副囂張欠揍的表情收一收。你如今也是數得上號的武將了,當心被御史瞧在眼裡,參你一本『目無朝綱』。」

  裴顯出京前舉薦了丁翦。丁翦如今暫領著京城防衛的重任。

  姜鸞知道這個人的根底。

  寒門出身的武將,忠誠於皇家,忠誠於朝廷。她還是漢陽公主的時候,丁翦就願意追隨她。她以皇太女的身份入主東宮,丁翦攜部下對她誓死效忠。她對丁翦的一顆忠君報國之心並無任何疑問。

  但如果朝廷一紙詔令要前線大軍退兵,裴顯不肯退兵,他麾下的玄鐵騎舊部還偷偷摸摸運輸糧草去前線支援……

  過於復雜的局面之下,她就估不準丁翦的反應了。

  好在最近邊關大勝,京城裡的氣氛歡欣鼓舞,宴請繁多。她可以找個氣氛放鬆的宴席機會,旁敲側擊,聽一聽丁翦的回應。

  ————

  宮裡最近氣氛喜慶。

  前線大勝的好消息振奮人心,撤兵令已經送去了前線,從官員到宮人,所有人的臉上都帶了笑。

  虎兒的一歲生辰在八月底,當時戰事緊張,端慶帝身子又不好,顧娘娘在宮裡無聲無息,沒有人張羅操持,虎兒的生辰宴沒能好好地過。

  但如今捷報傳來,端慶帝想起了愛子糊塗度過的一歲生辰,竟然連抓周儀式都沒有,豈不是一輩子的遺憾。傳下口諭,要開內庫私銀,在宮裡大辦。

  御前伺候的徐公公得了口諭,愣神了半天,悄聲問聖人,「聖人忘了?內庫裡沒錢哪,空的。」

  端慶帝抱著兒子,悄聲跟徐公公說,「內庫沒錢,朕從前的潛邸,晉王府裡還藏了些。」吩咐從前晉王府裡的親信趁夜取來八十斤金,叫徐公公連夜塞進內庫裡。

  「五十年未有的邊關大捷,再加上虎兒的一歲生辰。花費八十金私房錢慶賀,值了!」

  補辦的小殿下生辰宴選在九月十五這天,只請了宗室親族,算是皇室家宴,御花園以各式各樣的名貴菊花盆栽裝點宮道。

  京城裡各家的宗室親戚,平日裡親近的,不親近的,這天都請進宮裡,擠擠挨挨地在後花園裡入席,數數也有百來號人,

  按照宗親身份高低安排入座,兩人一席,黑漆木食案擺出了七八十席。

  宮宴的地點選在一處桂花園林附近,正是花開時節,桂花香飄十里。

  宮宴席間的菜肴也少不了秋季時令的桂花紅棗糕,桂花金橘糕,菊花糕,喝的酒裡也準備了時令的菊花枸杞酒,河裡新撈捕的螃蟹撿肥大的蒸熟了,紅彤彤地端上食案,席間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端慶帝興致高昂,早早地入了席,親自抱著虎兒坐在宴席中央的正上首位,接受宗親們的恭賀。

  姜鸞當然也到了。

  她的身份,原本安排了獨自入席,席位就在端慶帝的上首席位下方的主客位。

  但獨坐無趣,她邀了二姊和她共座。

  兩人慢悠悠喝著甜滋滋的菊花枸杞酒,吃著桂花紅棗糕,姜雙鷺低聲說,「嫂嫂今日來了。」

  姜鸞早瞧見了。

  顧娘娘端正地坐在端慶帝的食案側邊,人清瘦許多,表情漠然,和周圍談笑的氣氛格格不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端慶帝懷裡的虎兒。

  虎兒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忽然瞧見了側邊坐著的顧娘娘,他還記得母親,當即激動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娘抱。

  顧娘娘當場紅了眼睛,卻依舊動也不動地端坐在遠處,連視線都轉去他處。

  姜雙鷺瞧得驚異又納悶,想過去勸解幾句,遲疑再三,最後卻還是緊緊地閉上了唇,也把視線轉開了。

  死在景宜宮的顧六郎成了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橫亙在她和顧娘娘之間,姜雙鷺一個字的勸慰也說不出口。

  皇家亂成麻線的糟心事,姜鸞也看不下去了。

  正好要找丁翦說事,她掂起一塊菊花金橘糕,起身說,「這裡氣悶,我出去走走。」

  ————

  端慶帝姜鶴望抱著虎兒,察覺了兒子不安分的動作,順著虎兒張開的手臂看過去。

  對著神色冷漠、把頭轉去另一邊的髮妻,姜鶴望嘆了口氣,把虎兒遞給了身側的徐公公。

  「虎兒想念母親了。給皇后抱過去。」

  胖嘟嘟的身子落入懷中的瞬間,顧娘娘眼中含著的淚落到了木案上。她忍著哽咽緊緊抱著虎兒,緊緊地按在懷裡,直到虎兒忍受不住,啊啊叫著掙扎起來。

  顧娘娘慌忙鬆開幾分力道,輕聲細語哄著虎兒,和虎兒絮絮不停地說話,抱著小胳膊不住地親吻擁抱。

  端慶帝把兒子送過去,原本滿懷期待地在旁邊等著。他和顧娘娘三年夫妻結髮,不是沒有感情的。

  等來等去,連個眼風也沒等來。

  顧娘娘的眼睛裡只有虎兒,似乎完全沒看到身側兩尺外的夫君。

  端慶帝眼睛裡的期待的光,和原本笑看母子玩耍的淺淡的笑意,一點點地消退了。

  旁邊幾個御前內侍瞧在眼裡,都感覺不太對,連連給顧娘娘身後跟隨的親信女官們使眼色。

  椒房殿的女官們也都看得出,當著家宴所有人的面,聖人把小殿下主動給了娘娘,遞了個大台階,是想要和好的意思。

  親信的女官風信,此刻正站在顧娘娘身後,大著膽子,輕輕從背後扯了扯顧娘娘的衣袖。

  「謝恩哪,娘娘。」風信壓低了嗓音道。

  顧娘娘消瘦的面龐上,塗抹了口脂的唇角勾起,顯露出一個充滿壓抑的嘲諷的笑。

  謝恩?謝什麼恩?

  她感覺自己這輩子活得像是個笑話。

  她聽從父兄的說辭,防備起小姑,原本對她親厚的姜鸞和她離了心。

  她為了京城戒嚴、出動官兵尋找顧六郎的事,和夫君吵鬧不休,原本琴瑟和鳴的夫君和她離了心。

  她越是防備,越是留不住虎兒。父兄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沒有辦好,父兄翻臉斥責她無用無能,她心灰意冷,和自己的娘家人離了心。

  人生八苦,愛別離。怨憎會。

  她心頭越是愛重的人,越是留不住,一個個地和她離了心。

  飽受愛別離之苦的顧娘娘,被心頭野火般蔓延的憎恨驅動,自己把自己逼迫去了黑暗的角落。

  熱鬧喜慶的宗室家宴,在她眼中已經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看不到夫君的示好,看不到夫妻消弭融合罅隙的可能,看不到虎兒既喜愛母親,也喜愛父親。

  她坐在她無法承擔的六宮后位之上,迎面撲來的驚濤巨浪壓垮了她,她自己把自己逼迫到了無法消解的角落裡。

  她開始怨恨自己命苦,她怨恨自己無能,她怨恨眼前讓她無法逃避的一切,她怨恨包括娘家父兄在內的所有人。她怨恨為什麼端慶帝不肯廢了她,不肯讓她安安靜靜地去冷宮了此殘生,非要讓她在椒房殿裡飽受折磨。

  惡毒地怨恨起周圍的所有人,彷彿自己身處在豺狼虎豹環伺之中,是個無能為力的苦命人,她才能感覺好一點。

  虎兒在她的懷裡,被她越箍越緊的動作箍得疼痛,虎兒大喊起來,手腳並用地掙扎著,想要掙脫母親的束縛,顧娘娘更加用力地箍緊虎兒。

  她甚至怨恨起拚命掙扎著、開始細微地哭泣,想要逃離她的虎兒。

  「夠了!」端慶帝在高處猛地出聲喝止。震驚了在場所有人,不只是嗡嗡的說話聲談笑,就連絲竹樂音的聲音都停了。

  端慶帝又驚駭又詫異,手指著皇后,氣得連龍袍都顫抖,「你瘋了?看看你自己,把虎兒勒成什麼樣了!」

  虎兒被顧娘娘勒著柔細的脖頸,呼吸困難,哭泣的聲音都微弱了下去。

  徐公公慌忙帶著幾個宮人衝過去,連哄帶掰,掰開顧娘娘鉗制著虎兒的手,把虎兒從顧娘娘的手裡搶出來,抱給了端慶帝。

  虎兒抱著父親哇哇大哭。

  所有人驚駭的視線裡,顧娘娘端正地起身,拔下髮髻上的兩股龍鳳金釵,長跪伏地。

  當眾說的還是那句,「妾不堪為后,自請去冷宮。」

  姜鶴望氣得臉色都泛了白,指著當眾長跪不起的髮妻,連聲說,「好,好,好!」

  但好之後,又沒了下文,他抱著虎兒,怒氣沖沖地拂袖離席而去。

  薛奪領著禁衛,徐公公領著內侍宮人抬著步輦,數十人急忙起身跟隨在端慶帝身後。

  端慶帝抱著兒子走了幾步,實在抱不動,把兒子放在地上。虎兒十三個月了,已經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此刻腳上好好地穿著虎頭鞋。

  端慶帝牽著虎兒小小的手,往附近的桂花樹林子裡走。

  徐公公小跑著高呼,「聖人保重龍體,還請乘坐步輦哪——」

  端慶帝氣得頭昏腦漲,看到誰都煩躁,停步怒斥,「不坐步輦!」又對緊跟著的薛奪怒喝了聲,「不要跟著!都退下!朕帶著虎兒單獨走幾步!」

  向來好脾氣的聖人大發怒火,薛奪在宮禁裡當值一年多,頭次挨了罵,悻悻地帶著麾下禁軍退去一邊。

  林子並不深,端慶帝也沒有往深處走,走進去十幾二十步,人就坐下了,周圍只有草地上爬來爬去的虎兒。薛奪帶著禁衛在林子外盯著。

  徐公公還是不放心,四下裡打量,想要找皇太女勸說聖人。

  宴席上看了一圈,皇太女不在。

  徐公公找了薛奪,疑惑地問,「皇太女殿下呢?」

  薛奪咳了聲。

  姜鸞剛才去了御花園外頭找丁翦將軍,現在應該正在旁敲側擊地套丁翦的話呢。

  「不知道啊,」他也跟隨著徐公公四處打量,「剛才還在席上,怎麼一眨眼不見了?徐公公去問問懿和公主?」

  ——————

  端慶帝怒氣沖沖吃退了所有跟隨的內侍禁衛,獨自牽著兒子的手,走進了桂花林裡。

  御花園佔地其實並沒有太大,桂花林只是一片移栽過來的半畝小林,從外頭看來桂花開得熱熱鬧鬧的,往林子裡走幾步,透過高處枝葉,就能看見前方桂花林盡頭的一道朱紅宮牆。

  他牽著虎兒走進了桂花林裡,虎兒還能走,他自己已經快走不動了,喘著氣坐在桂花樹下的一塊青石上。

  虎兒掙脫了他的手,在草地上飛快地往前爬,又扶著樹幹站起身,四處摸索著。

  姜鶴望由著虎兒去。

  他自己其實並不怎麼嚮往最高處的龍椅大位。如果沒有去年圍困京城的那場兵禍,如果長兄好好地待他,他自己是個閒散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更適合去封地做個富貴賢王。

  但他害怕了。長兄對他過於嚴酷無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賢王的名頭又摘不掉。他不是沒有讀過史書的人,頂著賢王的名頭被帝王猜忌,有幾個落得好下場。他害怕自己以後不得善終,又害怕連累妻兒,連累了晉王府裡追隨他的臣下們。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動他,他把這輩子的膽子全壓上,孤注一擲,終於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長猜忌,不得善終,連累妻兒屬臣了。

  但他卻從此被各式各樣的其他的煩惱困擾。

  他的身邊隨時隨地圍攏著大片的人群,偷窺著他的臉色,揣摩著他的想法。

  姜鶴望向來是喜歡熱鬧的,但他最近被層出不窮的公務和私事煩擾得太疲倦了。今天這片小小的桂花林裡,只有他自己和才一歲的兒子,姜鶴望感受到了難得的放鬆,他隨著兒子四處爬,自己盯著滿地的桂花發呆。

  啪嗒一聲輕響,有道影子從遠處閃過,踩到了地上的一截枯枝,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響。

  姜鶴望被驚動了,坐在青石上,往聲響傳來的林子盡頭去看,卻什麼也沒看著。或許是從宮牆下抄近路、不慎經過附近的宮人。

  虎兒不知從哪裡爬了一大圈,身上精緻的小袍子都沾了灰。他扶著樹幹站起身,踩著虎頭鞋,興奮地跌跌撞撞走過來,撲進父親的懷裡,啊啊啊的叫著,不知在林子裡看到了什麼新奇的好東西,攙著父親的手,拉著他往前去。

  姜鶴望笑起來。他歇了一陣,身上也養回幾分力氣,起身跟著兒子去看。

  虎兒拉著父親的手,走過兩三棵大桂花樹,轉到一個開滿了野花的平緩的小山坡後頭,激動地扯著父親,指著小坡下放著的一個精致的金盆,啊啊叫著,示意父親去看。

  姜鶴望轉過小山坡的同時,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個金盆。

  那是個宮裡尋常可見的金盆,常用來洗臉洗手,每個宮室裡都配備了一兩個。就連紫宸殿裡也有。

  去年八月初十,他夜入紫宸殿侍疾的那夜,他的好兄長延熙帝不想他死得太快,下令用水刑。藏在紫宸內殿裡的將士隨手拿了殿裡的金盆,盛了滿滿一盆的清水。

  就是跟眼前一模一樣的、邊緣雕刻著蓮花祥雲紋路的圓金盆。

  他至死也忘不掉的畫面。

  蓮花祥雲的金盆裡,此刻正放了滿滿一盆的清水。清水裡倒映出手舞足蹈的興奮的虎兒,盛開著桂花的枝葉,天上飄著的幾縷白雲,還有姜鶴望自己驚愕的臉。

  他熬過了去年的八月初十那夜,從此以後,原本常見的圓金盆便在宮裡絕了跡。

  不只是圓金盆絕了跡,清水也從此也在紫宸殿裡絕了跡。

  虎兒之前從未見過清水裡的倒影,他覺得新鮮,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父親看。

  一陣秋風吹過,吹動了盆裡的清水,蕩漾起細微的漣漪。

  姜鶴望死死地盯著金盆。清水裡顯映出極為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在那個可怖的長夜裡,他便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動蕩水波裡的自己絕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眼裡迅速泛起了血絲,喉嚨裡發出不尋常的彷彿破風箱般的聲響,一隻手捂著胸口,一隻手按住喉嚨,艱難地喘息了幾下,渾身痙攣地倒地。

  『啊啊啊——』虎兒驚慌的大喊起來。

  端慶帝的癔症狂暴地發作了。

  ————

  距離京城百里之外的東山離宮,白日裡也是靜悄悄的。

  離宮裡長住著兩位身份尊貴榮華的女人。一位裴太后,一位謝娘娘,婆媳兩人,兩代太后。

  都是失去了夫君的寡婦,口稱『哀家』,穿著素服。入住的主人如此,離宮還需要什麼熱鬧呢。

  容納了數百人的離宮裡整日鴉雀無聲,宮人走路都無聲無息的。

  延熙帝還在世的時候,婆媳兩人鬥得凶,謝娘娘的家世勝過一截,又得了夫君的愛重,謝娘娘手段了得,硬生生把婆母氣得搬去了離宮。

  但延熙帝去年八月暴卒於宮裡。

  一個沒了兒子,一個沒了夫君,曾經水火不容的婆媳住在了一處,如今居然也能心平氣和地對坐喝茶,在秋天的日光下曬著太陽閒聊。

  打扮得雍容素淡的兩位身份尊貴之極的女人,一個聲線孤寂,一個神情荒冷。

  「這回辦成了?」

  「這回辦成了。」

  「不錯。哀家在宮裡還算有幾個忠心的人。」

  「母親的人沒有派上用處。哀家在宮裡也留了幾個忠心的人。是哀家的人辦成了。」

  謝娘娘通身素淨,頭上簪著白花。手指以優雅的姿態托著越瓷茶盞。

  「除了有人,哀家手裡還有錢。從謝氏家產掏來的大筆陪嫁。原打算著帶進椒房殿,開銷三五十年。結果只花用了三年,就搬來了離宮。沒來得及用上的陪嫁,今後再也沒有需要開銷的地方了。」

  年紀相差二十餘歲,一個四十出頭,徐娘半老,頂著太皇太后的頭銜;一個年方二十,青春貌美,頂著太后的頭銜。

  兩個自稱哀家,死氣沉沉的女人,彼此對坐著,姿態優美地喝茶。

  「他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必須死。」謝娘娘也喃喃地說。

  兩個女人同時笑出了聲。

  「婉兒。你說的那人是誰?」 裴太后笑著問。

  謝娘娘笑著答,「口蜜腹劍,偽裝得仁厚老實,騙過了母后你,安安穩穩地在宮裡長大,放出了宮,開了王府,卻年紀輕輕篡了位的那個……篡位賊子。」

  「他也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也喃喃地說。

  裴太后又笑出了聲。

  「婉兒。你這回說的人又是誰?」

  謝娘娘收斂了笑容,冷冰冰地答,

  「打著忠君為國的幌子,頂著血親外戚的皮,暗懷虎狼之心,騙過了我們的耳目的……弒君逆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3 天前

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九章

  事發當時,姜鸞正在御花園找丁翦說話,言語間旁敲側擊,詢問丁翦對朝廷退兵的敕令有什麼想法。

  丁翦喝了姜鸞的賜酒,實話實說,「朝廷下了撤軍令,將領理應遵守,但臣有疑問。大勝當前,為何不乘勝追擊!多少將士拿性命換來的大好機會,正適合直搗黃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錯過這次,以後再也難得——」

  丁翦是堅決的主戰派。

  眼看他越說越激動,姜鸞趕緊打住。「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了。」

  就在兩人邊走邊閒談,丁翦打算護送姜鸞回去入席的時候,聖人出事的消息彷彿一道平地驚雷,從御花園急傳過來。

  丁翦驚得踢翻了路邊的石凳。

  「當時不知什麼情形,不知誰放了一盆清水在林子裡,被小殿下瞧見了,指給聖人看。」傳訊的禁衛面如土色,

  「聖人……聖人發作了極厲害的癔症 ……小殿下在林子裡大喊,薛二將軍聽見了,立刻衝進去把聖人扶出來,急傳太醫。但聖人已經不大好了,呼吸困難,人才醒過來,又驚厥過了……」

  御花園裡兵荒馬亂。

  為小殿下慶生的家宴中途,御花園桂樹林的小山坡下突然出現了一個裝滿清水的金盆,引發聖人舊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意圖謀害當今天子。

  御花園裡所有的宮人和禁衛一律鎖拿,下獄待查。

  入宮參與中秋家宴的宗室皇親都被留在宮裡,詢問口供。

  當日御前當值,想要跟隨聖人卻被斥退的徐公公和薛奪,一律成了停職待查的倒黴蛋。

  薛奪卸了甲,出入宮禁的木牌子和腰刀交出去。姜鸞走過庭院時,丁翦親自拿過腰刀和牌子,上手腳鐐銬的時候跟薛奪說,「別慌,走個過場而已。守詔獄的都是熟識的禁衛弟兄,查明你們無辜就放出來。」

  薛奪嘆著氣走過姜鸞身側,嘟囔,「老子今年犯太歲。」

  說著說著突然停了步,隱晦地瞄了姜鸞一眼。「殿下。」

  姜鸞心裡微微一動,走過去幾步,站在薛奪面前。

  薛奪果然開始作妖了。噗通一聲,原地單膝跪倒,一把扯住姜鸞的衣袖,抓起她的衣袖抹了把眼角,「末將冤枉,請殿下替末將洗刷冤情」。

  他近乎冒犯無禮的動作,引來不少道吃驚的視線。

  姜鸞卻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別怕。本宮會替薛二將軍洗刷冤情的。」

  短短瞬間的接觸,果然有個紙團塞進衣袖。姜鸞把薛奪塞過來的紙條攥住了。

  薛奪這幾天定下了百來號熟悉邊境路線的老兵人選,準備協助東宮把糧草發往西北前線。還沒來得及點兵,聖人的事就發了。

  事發太過倉促,他見勢不對,自己只怕躲不過一場牢獄之災,當場把懷裡擬定的名單塞給了姜鸞。他昨晚才開始寫,紙上只來得及寫了七個人名。七個最信得過的麾下親信。

  姜鸞揣著七個人名的名單,站在御花園裡,眼看著相關涉案的宮人和禁衛都被亂哄哄地押走,目瞪口呆坐在宴席原處的宗室們一個個地被帶走問話。

  得了消息的李相和崔中丞匆匆從外皇城趕過來,連同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幾人嚴肅地低聲議論了一陣,一起過來姜鸞面前。

  「殿下,謀害天子的駭人大案,必須啟用三堂會審。」

  姜鸞沒有異議。這是朝廷慣例了。

  丁翦過來和她告罪,「殿下恕罪,殿下也在御花園裡見過了聖人。臣可以做人證,擔保案發之時,殿下正和臣在御花園外說話,沒有作案嫌疑。但按照慣例,殿下還是需要走個過場,問詢錄供。」

  丁翦做了個手勢,「請殿下先回東宮。臣稍後便過去詢問結案。」

  姜鸞不難為他。「勞煩丁翦將軍動作快些。本宮還要去紫宸殿探望病情。」

  丁翦應下,又慎重地提醒,「殿下最近出行注意安全。凶手藏身暗處,尚未擒獲。還請殿下帶足東宮禁衛,貼身防衛,以免引來謀害。」

  姜鸞揣著七人名單,由文鏡陪同著,回到了東宮。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取得邊關大捷之後的京城,花團錦簇的表面之下,暗流洶湧,已經有人等不及地大動作了。

  她這邊的應對動作一步都不能慢下。

  薛奪給出的名單,都是他麾下信得過的老兵。問題是時間倉促,只給出了七個人,如何能護送整個車隊的糧草,橫穿過西北通道,直達邊境。

  姜鸞和東宮屬臣商量。

  淳于閑嘆著氣說,「只能東宮出人。叫他們七個玄鐵騎出身的老兵帶路,東宮禁衛出人押運。」

  「東宮出一百人會不會太多了?」文鏡提出疑慮,「萬一碰著需要殿下打出儀仗出行的大事,人數湊不齊,走在街上難看。」

  「不只是難看的問題。」崔瀅想得更多,「儀仗齊整牽扯到皇家臉面,會被御史彈劾,詰問東宮禁衛去哪裡了?我們無法解釋。」

  「而且知曉內情的人越多,越容易洩露消息。」淳於閒搖頭。

  崔瀅和淳于閑兩人低聲商量了許久,回來說,「從東宮禁衛裡精挑細選,挑揀嘴巴緊、性子穩的,抽調出五十人。再多就不行了。」

  始終不言不語的盧四郎忽然抬起頭,望著崔瀅。

  「瞧著我做什麼?」 崔瀅納悶地說。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眼姜鸞,姜鸞點點頭,示意他開口說話。盧四郎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崔氏在城外蓄有私兵,可以調用。」

  崔瀅噗地噴了茶。

  「咳咳咳……」她咳嗽著指著盧四郎,「你小子行,等下別走。你給我等著。」

  京城世家大族,家家蓄養私兵,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但私鑄甲兵是大罪,平日裡絕對不會有人放在台面上說。

  但姜鸞確實被盧四郎一句話提醒了。

  她的指尖一圈圈地捲著髮絲,眼睛瞄向崔瀅,「崔舍人,說說看?」

  崔瀅放下茶盞,起身長跪謝罪。

  「不敢隱瞞殿下,家中……家中確實蓄養了少許私兵。」她趕緊擔保,「都在城外郊處,無召絕不會入城!」

  姜鸞才不管她家的兵在城裡還是城外,只要好用就行。

  「一百個人,嘴巴緊,不會洩露消息的那種,你家能不能出?需不需要先知會你父親?」

  崔瀅咬著牙應下。「能!不必!一百個人,臣現在就能做主應下!」

  姜鸞滿意了。

  「辛苦各位。回去各自把人手挑選挑選,名單呈上來。現在我們有了糧草車隊,又有了人,準備動作預備得差不多了。下面只看朝廷一紙撤兵令送去前線,到底能撤回來多少兵,再見機行事。都散了吧。」

  所有人齊聲應道,「是。」

  姜鸞掛念著二兄的事,沒什麼心思說笑,正事說完了就要起身。盧四郎卻大禮伏地,深深地拜倒下去。

  姜鸞瞄了他一眼,「起來吧。別怕阿瀅,她如果真敢在東宮門外帶人堵你,你跑回來告訴我,我罰她。」

  但盧四郎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草民希望隨隊伍押送糧草。」

  盧四郎道,「草民在東宮半年,無所建樹。與其整日無所事事,倒不如跟著隊伍送糧去前線沙場。草民幼時學習六藝,射術,騎術,不敢說精通,自認可以上陣殺敵。但如今的身份敏感,公然從軍只怕讓殿下在朝中為難,這次押送糧草倒是適合草民,只願一路隨行,能夠為東宮出一份力便好。」

  姜鸞瞧著他拜下的身影,也明白他心裡想什麼。

  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郎君,整日裡在東宮裡無事可做,一日三餐地混日子,他心裡不好受。

  「那你就跟去吧。和淳于說一聲,把你名字添在名冊上。」姜鸞叮囑他,「不過此行艱險,翻過大山大川,跋涉千里,你可想好了。」

  盧四郎深深地俯身,再次行禮,「早已想好了。謝殿下恩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丁翦還沒來,按照涉案迴避的章程,她暫時留在東宮。

  姜鸞坐在室內,打開書案上的一個長匣子。

  那是邊關六百里急報的信使送來的。

  自從大軍去了邊境,六百里急報的信使再不是驛站的驛卒了,都是軍裡的將士。前兩天送來急報的信使,是玄鐵騎中軍大帳裡的親兵。

  兩隻一模一樣的長木匣,一隻送進了紫宸殿,另一隻送進了東宮。

  姜鸞打開匣蓋。沾染了邊關風霜冷雪的長木匣裡,放了一卷文書,幾支來自邊境的野草野花,角落裡還有十幾顆小小的鵝卵石。

  她隨手掂起一顆小石子,借著映進來的陽光看著。

  顯然是精心挑揀過的,在不知何處的綠洲水泊裡磨平了棱角,在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琥珀色,映出好看的不規則紋路。

  除了琥珀色的小石子,還有朱紅色的石子,鵝黃色的石子,五顏六色的放置在木匣子裡。

  「送他一條五彩絲絛的金珠手串,他回了一堆石頭。」

  姜鸞低聲地抱怨,卻還是一顆顆地掂起來細看,把不知何處撿拾而來的石子一顆顆仔細地摸過了,放去窗外養魚的大魚缸裡,五顏六色地鋪了一層。

  又打開匣子裡的文書。

  文書送來的當晚已經看過了。或許是顧忌著路上可能遇襲,木匣子或許會落入他人手中,書卷裡連姓名題字都沒有,只簡單寫了六個字,

  「一切安好,勿念。」

  不知在什麼時候寫下的手書,一手極為潦草的狂草字,仔細分辨才勉強能看清楚。

  展開文書時,迎面一股淺淡的酒氣。

  她幾乎可以看到夜晚天氣酷寒的砂石荒漠裡,他在帳子裡一邊喝酒一邊寫字,香氣濃鬱的烈酒不慎滴落了幾滴在文書上的場面。

  姜鸞拿過一卷空白書卷。蘸足了筆墨,開始寫回信。

  提筆寫下頭一句,「野花野草石頭都已收到。野花野草妝點室內,五彩石子放於魚缸底。」

  想了想,又寫下第二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顧忌著回程路上不安穩,同樣是連姓名題字都沒有。

  正要把書卷收起來,忽然想起了即將押送糧草去邊境的盧四郎,似乎不怎麼受裴顯待見,在最前頭又提筆加了一句,

  「不許為難盧四。」

  ——————

  端慶帝這次的癔症發作,實打實地來勢洶洶,御醫們束手無策。平日裡好用的艾草灸穴,眼下也不管用了,所有人只能往端慶帝緊閉的嘴裡灌進湯藥,等待聖人自行醒來。

  虎兒只有一歲,誰也沒辦法從他的嘴裡打探到當日的情形。但山坡下擺放的滿滿一盆清水,每個勘察現場的人都看得清楚。

  肯定有人刻意謀害。

  宮中意圖謀害聖人,聳人聽聞的誅九族大罪,沒有人敢怠慢。

  當日在場不在場的人都被詢問了口供,在場赴宴的大批宗室皇親,和聖人吵嘴的顧娘娘,聽從聖命沒有跟隨的徐公公,薛奪,甚至半路離席的姜鸞都被詢問了口供。

  丁翦那邊實在太忙,直到第二天才趕來東宮,當面錄下了皇太女的口供,他自己作為證人,也在供狀上畫了押,收起了卷宗,堆在一大堆的卷宗紙堆裡。

  「有勞殿下,殿下的嫌疑已經洗清了,臣可以作人證。」

  丁翦看起來比戰場上打了三天三夜還要疲倦,眉心橫過的刀疤突突跳動,「殿下要去紫宸殿探望聖人病情的話,臣願陪同護衛。」

  姜鸞起身就走。

  去紫宸殿的路上邊走邊說話,她惦記著昨天當值、挨了聖人一頓罵、後來又被抓入大牢的倒黴薛奪。

  「薛奪人在哪兒?在御花園裡看到他被上了鐐帶走了?」

  丁翦不瞞她。

  「人在昭獄。薛二將軍是負責護衛聖人的禁軍中郎將,必須得走一趟大獄。不過昨日聖人斥退他,喝令他不必跟隨,所有人都瞧見了,應該不至於牽連到他的性命。現在人蹲在昭獄裡好吃好喝地供著,偶爾提審一次,他答話也謹慎,殿下不必擔心。」

  姜鸞點點頭。

  丁翦卻提起了另一個人。

  「徐在安徐公公……」他欲言又止。

  徐公公當天被帶走,姜鸞也看見的。相比於護衛聖人御駕的薛奪,她原以為徐公公的罪責輕得多。「徐公公怎麼了?在獄裡病了?」

  丁翦搖頭不語。

  正好走到一段狹長的宮道,他看看前後都是東宮禁衛,下定了決心似的,走近姜鸞身側,附耳低聲道了句,

  「徐在安公公嘴裡問出了一件大事。殿下預備著,心裡做個提防。」

  「怎樣的大事?」

  「先帝的死因。」

  姜鸞的腳步霍然停下了。「哪個先帝?我父親明宗皇帝,還是我兄長,靈帝?」

  「去年八月薨逝,報了病逝的靈帝。」 丁翦慎重地壓低嗓音,「死因存疑。」

  「說詳細點。」

  「再詳細的,末將就不知了。這次所有拘押的人犯都要經過大理寺和刑部的三堂會審,末將只是把人押送過去旁聽。詢問其他人,第一輪都只是追問口供。詢問到徐公公時,不知怎麼的直接就動了刑。徐公公挨了幾下打,人嚇得木了,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亂糟糟什麼都說。末將當時只聽了幾句,就被主審的大理寺卿打斷,當場把人從昭獄提去了大理寺。」

  姜鸞原地站了一會兒,抬腳繼續往外走。

  「知道了。」她冷淡地說。

  京城的天氣到了九月中,白天的日光依舊暖洋洋的,但秋日裡的風越來越大了。

  她在呼嘯而過的秋風裡走,捲起的幾片落葉吹過她身側。開始有黃葉了。

  她那位好兄長,上輩子就死的蹊蹺。也是在一場京城大亂裡突然暴卒,報了病逝。

  這輩子他人至少在七八月裡確實是病歪歪的。八月裡報了病逝,並未引起太大的迴響,人人都認為韓震龍領兵潛入紫宸殿,驚嚇到了聖人,重病之下驚恐暴卒,常有的事。

  但徐公公是御前的老人了。

  從他嘴裡掏出了『死因存疑』四個字。京城接下來要翻天。

  姜鸞腳下不停,加快腳步朝紫宸殿方向走。她今日等著丁翦詢問口供,已經耽誤了探望二兄的時辰了。

  走著走著,頭頂隨風飄落的一片片黃葉,卻時時刻刻提醒她,時節入秋,這是她重生以來的第二個秋季。

  裴顯的生辰在八月。

  去年八月初五,他被當街刺殺的重傷未癒,留在兵馬元帥府裡養傷,配著一碗她帶過去的清淡雞麵,度過了一個簡單的生辰。

  今年八月初五,他連生辰麵都吃不上,帶領大軍在京城外圍追擊突厥輕騎。

  去年八月初十,京城動亂,朔方節度使韓震龍領著亂兵潛入皇城,延熙帝在宮裡暴卒。

  當夜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御前隨侍的徐公公,暴卒的延熙帝,被當場斬殺的韓震龍,半死不活被救出的晉王姜鶴望……

  還有,當夜領兵入宮除亂的裴顯。

  ———————

  姜鸞心事重重地走到了紫宸殿。

  姜鶴望自從那日在桂花林裡大發了一場癔症,引發了全身痙攣,倒地抽搐不止,症狀類似於癲癇,但比癲癇還要嚴重幾倍。

  癔症發作時,似乎連咽喉部位的肌肉都痙攣,嚴重時難以呼吸,嘴唇發紫,需要人時時刻刻地看顧著,一旦發作痙攣就要以艾草炙燒穴位,放鬆肌肉,緩解呼吸窒息的病症。

  姜鶴望剛剛從一場長達兩刻鐘的痙攣裡被解救回來,御醫們汗流浹背,在旁邊喘氣。

  顧娘娘在寢殿裡。

  昨日姜鶴望好好地坐在宴席上和她說話,她不加理會,滿懷怨恨,不理睬夫君意圖和好的主動伸過來的梯子,偏要當眾自請去冷宮,打他的臉面,讓他當著宗親們的面難堪。

  端慶帝拂袖而去,顧娘娘被女官們攙扶起身,回去椒房殿裡躺著時候,還冷冷地想著,他為什麼不索性把她貶去冷宮。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了,為什麼他還留著她的后位。她想去冷宮裡清清靜靜的過日子,日子就剩下這麼點念頭了,他為什麼不允?為什麼還把她困在椒房殿裡折磨她?

  直到午時,噩耗傳來,風信驚得臉色發了白,顫聲和她說,「娘娘……娘娘……快去紫宸殿看看吧。有人要謀害聖人,聖人在桂花林子裡見了清水金盆,引發了極猛烈的癔症和驚厥,人……人已經不好了!」

  風信哭喊著跪倒,「奴婢剛才偷聽到太醫們私底下的說話,他們說,這次極為不好,或許要準備大喪後事!」

  顧娘娘不信。

  她的夫君病歪歪的,整日躺在龍床上,三千步都走不動,已經這副不死不活地模樣一整年了。

  病情生氣便會加重,休養個一段時間就會減輕,不上不下,時好時壞的,就是為了折磨她。她早看習慣了。

  風信傳來的消息,她並不多加理會,自己睡下了。

  但翻來覆去,慣常午睡的時辰,今日卻怎麼也睡不著。

  午後,丁翦將軍過來詢問口供。

  她耳邊聽到親信女官們在隔間外模模糊糊的回答,聽到風信低聲的啜泣。她們都陷入了恐懼之中。

  顧娘娘動也不懂地躺到了傍晚,終於起身去了紫宸殿侍疾。

  太醫們小心翼翼地領著她進去,謹慎地說,「聖人的病況不太好……」顧娘娘冷著臉踏進門去。

  見到龍床上躺著的夫君的時候,她彷彿晴天遭逢了驚雷,整個人驚住了。

  僅僅一日不見,她的夫君臉上……浮現了一層將死之人常見的,青灰之色。

  愛別離,怨憎會。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當初嫁入晉王府的時候,夫君俊朗溫柔,新婚兩載,王府後院乾乾淨淨,他們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她如願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子嗣。

  她當初在觀世音菩薩金像面前,滿懷愛意地祈求菩薩賜下子嗣的當時,可能想過,她自己會因愛而生怖,變成如今這副滿懷怨怖的面目?

  顧娘娘木人似的站在內殿門邊,呆呆地望著臉上浮起不祥青灰之色的瘦骨嶙峋的夫君,彷彿從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裡醒來。

  她無聲地落著淚,直到有個清脆的腳步聲遠遠從殿外響起,她才終於驚醒了似的,猛地撲過去,抓住龍床上無力的手,顫聲喊,「二郎!」

  姜鸞的腳步停在門邊,遠遠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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