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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晏 -【逐紅(經典大顛覆之西廂記)】《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標題: 長晏 -【逐紅(經典大顛覆之西廂記)】《全文完》

長晏 - 逐紅(經典大顛覆之西廂記)

她不過是崔府大小姐的貼身丫頭而已,
他堂堂進士幹嘛老是追著她跑呀?
先是腫著一張慘不忍睹的臉蛋博她同情;
然後夜夜到她房裏打地鋪,
說什麼一回生兩回熟;
還說要找出她的賣身契,
贖她娶她寵愛她……
他應是懂她的,所以追逐。
只是她有多少秘密呢?
她假意迷糊,又說冷宮深深,
他看不透她,只能一心惜她。
哀兵政策加渾水摸魚的求愛“方針”是不錯啦,
但要贏得芳心似乎還得來點苦肉計哩。
嘿嘿,誰叫他是奸詐狡猾的“小混混”呀!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接下寫‘經典大顛覆’的系列套書的邀約,原因有兩點。

  第一點很差勁——虛榮心作祟。要是自己的名字與本人喜愛的作者同列一套系列書單上,感覺是多麼自豪和幸福啊!

  第二點很白癡——想要嘗一嘗被摧稿的滋味。事實證明,滋味果然不好受。首次接到詢問進度通知,就不由慌了手腳,從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做這種自掘墳墓的蠢事。

  雖是顛覆,基本資料還是要確定,對原作的瞭解僅限於多年前一部戲曲連續劇的影子與最近電影版的印象,於是去查了一下《西廂記》白話本,文字流暢清晰,但是對白明顯不符合本人欣賞的審美要求、急匆匆查到原作故事發生時間地點人物關係背景,趕緊溜走,免得在書店裏當場捶桌大笑嚇壞眾人。

  要求顛覆,自然要與原作大相徑庭。但本人並非天馬行空那號人物,絕想不出太離奇離譜離原作十萬八千里的故事內容,於是只能盡力而為。傳統的設定總是;端莊的小姐;活潑的丫環,風流倜儻的才子(必定是個儒生之類的),保守的老夫人,驕縱的少爺,暗中使壞的反角,惡意破壞的第三者,森嚴的門第,衝破阻撓的戀愛……這些看多了,統統改掉,換上我的喜好。

  原想寫廣州南雄珠璣巷的傳奇故事,但稿件要求是;必須為經典愛情劇,於是只好改得放棄珠璣巷傳說,便將其情節改到此故事中,也算不變原來的構思。內容裏珠璣巷的傳奇並沒有完全按掌握的資料寫,已作了些微改動。

  原作故事發生在唐德宗年間,因為不愛查歷史,又不好用詩詞,便改到宋朝之後,清代之前,模糊時間,不必深究。

  內容裏提到的仕女眉式眼式,的確是古代傳統仕女圖造型,不是化妝技法,張君瑞以繪畫方式移用到化妝方式,是本人的突發奇想,算他的一種發明改造,實際好像不大可用。

  此外,由於倉促與自以為是的原因,這個故事完全考驗出本人現編現寫的能力,總共大綱構思不超過十句話,居然能掰出數萬字的小說,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當然這也有賴於身邊監工無時無刻不進行的督促審稿與鞭策批評。本人自此誠心悔過,再也不敢抱有不自量力的念頭與不切實際的幻想,努力編織更完善的作品。

  感謝“花雨‘容忍在下的拖稿。(自省中……)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1章

  萬里晴空,不帶一抹如絮閑雲,明澈清湛得好似透明一般。日頭高懸在半空,明耀卻並不顯刺眼。

  溪流淙淙流淌,像是一曲輕快而有活力的山謠,只靜靜聽著,便可感受到無限的歡欣和舒暢。

  “哎呀,有魚!”清脆如鈴的驚訝歡叫聲響起,一身綺衫的美麗少女不顧端莊形象,挽起華麗的錦繡羅裙下擺就要衝進溪中。

  “不行!”身側與她年紀相仿的丫環裝束的女子及時扯住她,“弄濕了衣衫,我怎麼和老夫人交待?”

  “紅娘,我都沒見過這種魚,你讓我仔細瞧一瞧好不好?”少女眼巴巴地望著溪中自由自在徜徉的魚兒,懇求地搖著丫環的手臂。

  丫環心一軟,長年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只見過飯桌上做成菜肴的熟魚和家中蓮池裏豢養的錦鯉,幾時見過這山間溪流中真正自在暢遊的魚兒?看了一眼滿臉渴望神色的崔鶯鶯,她心底輕歎,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如花女兒,若不是有了這次出門拜佛的機會,恐怕終其一生都被鎖在富貴的牢籠裏,見不到外面的廣闊天空。

  “我站在岸邊,連繡鞋都沾不到水,好不好嘛!”

  “那好吧……”

  應允聲才落,崔鶯鶯立刻跑到岸邊,蹲下身仔細端詳清可見底的溪中那歡遊如梭的小魚。然而才看了兩眼,卻不由驚呼起來:“紅娘,你快來!”

  “怎麼了?”她忙跑過來。

  “這魚……長得有點怕人,嚇死我了!”崔鶯鶯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受驚的顫聲。

  細瞧一下,只見不過幾寸長的小魚,身上倒是覆著極大的鱗片。她莞爾笑道:“這是粗鱗魚,當然不一樣,因為鱗片粗大,你看不習慣,所以才覺得有些怪。”

  “哦,這樣埃”崔鶯鶯瞭解地點點頭,“可是,它……還是長得好可怕!”

  她皺了皺眉,經小姐這麼一渲染,她也不由覺得這魚看起來頗有些猙獰了,搓搓臂上浮起來的雞皮疙瘩,她縮了下肩,“小姐,快走吧,我們說是解手,卻走出這麼遠,老夫人若等急了派人尋來就糟了。”她只是一個卑下的小小丫頭,可吃罪不起啊!

  “嗯。”崔鶯鶯口裏應著站起身,再瞧一眼水中,“真嚇人真嚇人,好可怕的魚……”

  真是!越說可怕還越盯著瞧,小姐這是什麼心態啊!她無奈地歎,忽見崔鶯鶯腳下的石頭似乎鬆動了下,她吃了一驚,立即沖過去。

  “小姐當心!”

  及時抓住鶯鶯衣衫,她用力一扯,將其扯離危險地帶,卻不料使力過猛,溪邊略陡的岩石坡上又積有溪水長年沖刷後甚厚的滑膩水苔,她收勢不住,腳下又站不穩,一下子滑下斜坡,踩進溪裏,再順沖勢向前踉蹌幾步,才好不容易持住重心。

  “紅娘,你怎麼樣啊!我來拉你……”崔鶯鶯急得又要踏進溪裏。

  “站著別動!”她惱聲喝止,生怕鶯鶯濕了衫裙回去難以交待,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語聲是否謙卑。

  “那,那……附近有沒有人?救命……”嗄?她只是踩進泥裏,又不是失足溺水,不用喊救命這麼誇張吧?

  “小姐,你別叫了!”她暗暗翻個白眼,好容易將腳從泥中拔出,卻又被一聲驚呼嚇了一跳,腳又落了回去,且這回陷得更深。搖搖晃晃地努力持住平衡,她忍不住抱怨:“小姐,你又叫什麼?差點害我跌倒!”

  崔鶯鶯目瞪口呆地纖手一指,“那個人……跑得好快!”

  什麼啊!貼身丫頭都窘成這般了,小姐還有心思注意別人跑得快不快?哎呀糟了,鞋子要脫落!她下意識一弓腳背,鞋子沒滑掉,身體卻失了衡,她一栽,眼看就要跌倒——“小心!”一道身影及時沖進溪中扶住她。

  是個男人!她暗鬆口氣,就算攙她有些不妥,也比掉進水裏強。然而才穩了一瞬間,那男子卻身子一歪自己滑倒,連帶殃及本以為逃過一劫的她。

  隨著崔鶯鶯的驚叫聲,水花四濺,魚兒逃竄,她狼狽地跌在溪中,一肚子火起,很想痛駡一頓這個原本可以成為他恩公現在卻同她一起出醜的笨蛋傢伙!就算他好心,拙成這般也很要命!

  “沒關係,沒關係,前天我下土坡時,往下一跳,啪地摔倒,腳脖子扭到,好半天沒爬起來,今天只是滑進水裏而已……啊喲!姑娘,你幹什麼打我?”

  “不好意思,我今日手滑了一下而已。”她沒好氣地道,本來他也是想助她,不應責怪,只是……她忍不住惱啊,誰叫這男人笨得夠嗆又很聒噪!什麼叫滑進水裏沒關係?她陪著小姐解手,卻溜到溪邊看魚,又濕得一塌糊塗,回去怕是要挨板子了!

  剛瞪過去一眼,卻不禁嚇了一跳,不是因為那男人跌得比她還要狼狽,而是……他的臉。她悄悄吞了口口水,向旁邊挪開一尺。

  好醜的一張臉啊!

  倒未必是長得醜,而是——雙眼一青一黑,眯成細細的窄縫,臉孔腫得老高,粘糊的草藥塗了大半張臉,烏漆漆的幾乎看不到本來膚色,連嘴唇也破了兩道血口,剛剛結了痂的樣子。

  好像……剛被人痛揍過一頓!

  “紅娘,你有沒有事啊?”

  聽見崔鶯鶯慌亂不知所措的喚聲,她回過神,忙從溪中爬起,繡鞋踏在稀泥上,又趔趄兩下,好容易上了岸,隨手擰了擰濕淋淋的衣裙,偷瞄了一眼也正從溪流裏站起的人,見他沖她們二人醜醜地一笑,不由上前一步,擋住如花般美貌的鶯鶯。

  “紅娘,你幹什麼擋著我?”崔鶯鶯不解地小聲道,目光越過她肩頭,不由驚呼出聲:“啊,好可怕的臉!”

  “噓!”她一扯崔鶯鶯衣袖,就算是事實,也不能這麼直白毫不遮掩哪!何況荒郊野外的,他若惱羞成怒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兩位姑娘莫怕,我的臉雖然醜了些,卻不是歹人。”他費力地趟著溪水,才走了兩步,腳下一滑,又跌坐進水裏,濺起半人多高的水花。

  “快走!”她立刻把握住時機,拉起崔鶯鶯轉身就跑。

  “喂喂,等等……太過分了吧,就算不拉我一把,好歹道個謝再走啊!”男子坐在溪中大呼小叫,哀怨地一拍水面,不小心捉到一尾魚,同魚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片刻,他霍地激靈向外一拋,“啊啊啊啊,好可怕的魚!”

  莊嚴肅穆的千年古刹中,煙火嫋嫋,梵音陣陣。

  雍容華貴的崔夫人手執香火,款款下拜,身後的崔鶯鶯也隨著拜倒,叩首祈願後,崔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優雅起身,見女兒雖有些好奇卻又不失端莊矜持儀態地四處遊看,不禁滿意地笑笑,“紅娘,我要聽主持講解禪理,你陪著小姐在寺中轉轉罷。”

  “是。”垂眉斂息的緋衣丫環乖巧地應聲。隨著崔鶯鶯襝衽為禮後,出了正堂大殿。

  沿著齊整平實的方磚寺道,只見各處側殿廂閣古樸典雅,佛像端謹莊肅,讓人不由隱隱生出寧靜平和的心情,一時恍如遠離喧囂俗世萬丈紅塵。

  遠遠的,前方迎面走過來一個粗衲的僧人,紅娘本要照舊行禮,卻見崔鶯鶯好奇的眸光也依舊又飄了過去,不由再次用手肘輕撞她,“小姐,別盯著人家看。”

  “怎麼了?”崔鶯鶯不解地稍稍靠近她。

  怎麼了!沒看那年輕和尚羞得一顆光頭都快紅了?紅娘無奈地歎,心裏卻也暗暗好笑,沒見過這麼怕羞的人,先前那幾個遇見的僧人也被小姐盯過,卻最多疑惑地看看自己是否穿錯了衣裳才被人那樣目不轉睛地盯看,再也就是偶爾會有剛剛剃度的小沙彌凡心未泯,看貌美的小姐看到呆掉。只是這個和尚嘛……啊,他幹嗎倒著走?

  兩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頗俊俏的年輕和尚一邊倒退一邊紅著臉傻笑,距離她們兩三丈時,忽然一轉身極快地跑走,像是在逃命。

  “他跑得比那天本要扶你卻自己摔在水裏的人還快。”崔鶯鶯欽佩地望著一轉眼身影就消失的方向。從小被教養儀態規矩,向來只能笑不露齒,立不搖裙,擺出最端莊嫻雅的姿態,因為靜極,反倒羨慕動若脫兔的人。

  “別提那天的事了。”紅娘淡淡地道,那日回去後,老夫人以她私領小姐遠走為名降罰,害她足足跪了一刻鐘。

  “紅娘,你別氣啦,我下次再也不敢拉著你亂跑了。”

  看著崔鶯鶯央求愧疚的神情,她佯嗔:“我哪敢生氣,只要小姐玩得開心就好!”

  “紅娘!”崔鶯鶯急得快跺腳。

  她一笑,拉著崔鶯鶯拐向一座側殿,穿過殿后長廊,就可轉回寺院正中的大雄寶殿了。

  經過虛掩的殿門時,裏面正響著緩慢清晰的聲音。

  “傳統仕女圖最傳神之處乃是眉眼,歷代畫者創造了許多眉式眼式,提出‘紅妝黛眉’、‘修眉聯娟’及‘征神見貌,情發於目’等等之說,畫眉飾眼能使仕女形貌更為美且傳神,故唐明皇令畫工作‘十眉圖’,即遠山眉、八字眉、五嶽眉、三峰眉、垂珠眉、卻月眉、分梢眉、涵煙眉、拂雲眉、倒暈眉。”

  崔鶯鶯向來喜愛詩詞書畫,聽得這幾句話,立即伏在門外細聽。紅娘皺了皺眉,輕扯了下她的衣袖,見她只顧聽門裏說話,理也不理,不由無奈地再次歎起氣來。

  “遠山眉形細長而舒揚,色略淡,具有清秀開朗之感。據《西京雜記》載:”卓文君姣好眉式,如望遠山。‘當時漢女子多仿效之……喏,就是這樣。“

  崔鶯鶯從門縫裏悄悄偷覷,只見一位年輕公子背轉了大半身,剛剛放下手中毛筆,再順便執起紙扇,啪地甩開,悠閒瀟灑地搖起扇子。她抿了抿櫻唇,將紅娘輕扯過來陪她一道偷瞧。

  “而鳳眼形細長且波曲,含蓄蘊藉,具有隱媚柔情之神意,鳳眼點睛宜‘以遠取神’,使之含蓄隱露,取得秋波盈盈之效……”“張公子,你在我臉上畫眉也就算了,怎麼還想點什麼鳳眼的?我是人,不是圖啊!”

  “哦哦,抱歉,我一時忘了。”張公子收回快觸到小沙彌眼睛上的扇子,又專注地在自己臉上左比右比起來。

  他轉過身,扇子正展開著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炯亮而有神的黑眸。

  崔鶯鶯臉莫名地燒起來,瞥向紅娘一眼,卻見她有些怔怔的,發覺自己盯著她看後,馬上又板起臉瞪過來。

  走就走嘛!她委屈地做了個唇形,怕驚動殿內的人,也不敢出聲,略有些沮喪地拖著步子,剛走出幾步,忽聽得那殿內的小沙彌連聲慘叫著:“不要再往我臉上畫了,我待會兒出去會被師父罵啊!”她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是哪位在外頭?”

  糟,被聽到了!崔鶯鶯與紅娘均是一驚,立即疾步快行,繞到殿堂拐角處蔽住身形。

  “奇怪,沒有人埃”張公子推門而出,左右望瞭望,回過頭時,見小沙彌捂著一隻被他畫過的眉正欲趁隙溜走,他伸扇一攔,頗有些嚴肅地道:“對了,還有柳葉眉、杏眼、秀眼、俏眼、俊眼、英眼我還沒詳細試過,你眉目形狀不錯,不介意借我用用吧?”

  小沙彌可憐兮兮地叫:“我介意……”

  張公子慢吞吞地又搖起紙扇,“那你欠我的五兩銀子現在就還好了,我比較喜歡身上揣著銀子,而不是欠條。”

  “你說過可以不用現在還的。”小沙彌抖著手指氣憤地指控,“說話不算數,還趁機威脅逼迫,奸商!”

  “沒錯,奸商。”張公子氣定神閑地道,“你沒聽過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嗎?”

  小沙彌張了張嘴,最後大聲哀叫:“我不畫礙…”殿堂拐角處的兩道嬌俏身形被叫聲嚇了一跳,對視半晌後,不由掩唇而笑。

  日頭炎炎的,曬得她有些頭暈,一上午不停地奔走,肚裏早已空蕩蕩的,甚至有點嘔惡想吐,腿也酸麻不已,仿佛又感受到當初拼了命不停地跑,直到逃出牢籠前的那種疲憊不堪的深刻滋味。

  人說春日短則芳心動,看來果真不假,那日在側殿僅僅不過驚鴻一瞥,甚至連人家的臉都還沒完全看到,鶯鶯已經對那個張公子念念不忘了,後來幾天都一直在思量張公子所說的眉式眼式,只是對他在小沙彌臉上作畫有些迷惑不解,仕女圖就是仕女圖,怎能在人眉目上塗畫?細細琢磨了頗久,還是她心中靈光一現,猜是與女子眉黛脂粉有關,鶯鶯也喜笑稱是,然後就差她到山下的小市集上來買胭脂水粉了。真是,家中的脂粉多得用不完,何必再多此一舉!她不大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為人婢女,主子的話卻不可不從……呃,即使她有時比鶯鶯還多具那麼一點氣勢。

  薄汗從額上密密沁出,停得久了,已凝結成滴,驀地有一顆汗珠滾落下來,浸入眼中,紅娘趕緊用衣袖抹了下,眼前卻仍是有些昏花花的。

  再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家店鋪門口,她隨意抬頭望了下,卻見正是家賣脂粉的鋪子,不由立即踏入看起來頗是陰涼的店面,將喧鬧的市集嘈雜聲拋在身後。

  站在櫃檯前,用手指揉揉額角,只覺昏眩感愈來愈重,明知店夥計已走到身邊,卻已無力抬眼笑上一笑。

  “姑娘,想要些什麼?”

  紅娘勉強彎了彎唇角,輕道:“可有什麼上好胭脂和青黛?”

  “有,有梅花、鳳仙、玫瑰、芍藥等多種上佳胭脂膏子,有本地所產,也有來自異域他鄉;青黛則不止有青黑色,還有紅褐、棕褐、青棕、青褐等等新調配出來的各類顏色,姑娘想要哪一種?”

  “哦。”她虛弱地應聲,緊蹙眉頭以減輕頭顱的昏沉感,一時無暇思考怎會有紅褐這樣古怪的眉黛顏色。

  咦,這姑娘如此沒精神,莫非他遊說不夠賣力?店夥計忙繞進櫃檯裏,更加殷勤道:“來來,這整整一面牆上都是胭脂青黛,這裏鋪面小擺不下,還有極多壓在店後頭沒有擺出來,就算京城裏的大鋪子,也未必有咱們家貨全,何況那兒多數胭脂鋪都是從這兒拿貨的。姑娘,我這話可是千真萬確,絕沒有半個字唬你!”

  這人,怎地如此聒噪?她討厭靜極無聲,可也不表示就喜歡如此收不住話匣子的人哪!

  啊,他是鋪子裏的賣貨夥計,自然是要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

  “姑娘,你相中哪一樣?我拿下來給你細看。”

  紅娘費力地抬頭仰望,只見牆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盒子,五顏六色,眩目之極。

  隨便指了下牆角那個閃著光芒,眩花她的眼的大盒子,“那個亮晶晶的……”“好,等一下。”店夥計手腳極快地將那個亮閃閃的鑲著鏡子的精緻梳妝盒取來放在她面前。

  “呃……我是想說,它太刺眼了,晃得我睜不開眼,可不可以將它挪開一下,不是讓你拿過來……”紅娘有些尷尬地小聲道。

  店夥計一愣,“沒關係,你看中別的什麼?我再拿給你。”

  她再稍稍仰頭,立感頭沉如磬,不由一隻手乾脆扶住後頸,皺眉望去,“頂上第二層的紅色小盒可否讓我看一下?”

  “當然。”店夥計立即極俐落地爬上短梯,將所指盒子取下。

  見他如此熱忱,紅娘有些不大自在起來,輕打開盒蓋,嗅了嗅濃郁的茉莉花香,雖然不甚喜愛,卻不好意思再勞煩他更換。

  倒是那夥計見她皺了下鼻子,主動笑道:“此種茉莉花香粉太過濃烈,不適合姑娘你的,還是由我來介紹幾種給姑娘吧。”他動作迅捷地從架上各處取下若干錦盒,一一詳介起來,“這是來自波斯的異香胭脂,萬里迢迢通過古絲綢之路運來,香氣清淺柔和,久久不散,且滋唇潤膚,雖然價錢是貴了些,但絕對物超所值……呃,姑娘你蹙眉就是不合心嘍,那再看這種青棕色眉黛,用其畫眉清晰不掉色,便是淋上一個時辰的雨也保證無妨……

  還是不行?那這個清荷香粉呢?十成十滑細不結塊,上膚即勻,是宮裏妃嬪最愛用的,年年指定進貢……“”宮裏妃嬪才不用這個……“她下意識地小聲打斷。

  咦,她怎麼知道?謊言被揭穿,店夥計舵轉得極快,“喔,我眼花看錯了,抱歉抱歉,這一堆錦盒五彩繽紛的,一時錯眼也是難免,姑娘說對不對?我指的是旁邊的青河胭脂才是貢品。”

  紅娘忍不住抿唇一笑,仍不抬眼,反正眼前昏濛濛的也看不清對方面孔,更無心知曉這是哪個夥計如此有趣。

  店夥計倒是被她嫣紅的笑臉給凝住了一會兒,呆了呆,他開始豪氣幹雲地提衫挽袖,“我就不信,咱們家偌大一個胭脂鋪子,竟尋不出一件讓姑娘你可心的?我就豁出這一下午了,定要讓姑娘滿意而歸!”

  紅娘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忙退了半步,想起小姐不可靠的猜想,有些猶豫地小聲道:“有沒有……”“什麼?”店夥計沒聽清,從櫃檯裏探出半身湊向她。

  “有沒有……”

  “姑娘,你的聲音更小了,我怎麼聽得清啊!”店夥計耐性極好地再問,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和藹親切,沒有半點抱怨。

  這人的脾氣真好。紅娘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努力提高聲音,“有沒有可以用來作畫的胭脂和眉黛?”

  “喔喲,總算聽清……你說用胭脂和眉黛畫畫?這是哪一門新創的技法啊,我可從來沒聽過。”紅娘尷尬地再退一步,小姐對那張公子所述繪畫女子眉式眼式深感興趣,卻又不解他為何在實人面上塗畫,量慮良久才猜測也許是用女子所使的脂粉與青黛作畫,所以才差她來買能畫圖用的胭脂水粉……啊!她心中一動,會不會是小姐那日會錯了意,那張公子本來就是在說女子梳妝時畫眉的各種式樣!

  “姑娘,你臉色不大好,要不要坐下歇一會兒?”

  “不,不用……”她身軀微微一晃,又竭力穩住,“我……我不買啦,麻煩你折騰了半天,真是對不住!”

  “不要緊,只是你臉色真是挺差的,是不是天熱受了暑氣?我看還是歇歇的好。”

  “我……”

  “哎哎!”店夥計及時沖出櫃檯扶住軟下去的她。

  想不到這聒噪的人竟有那樣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臂,好像她最脆弱無助時曾經深切渴望的安心依靠。在昏睡前的一瞬間,她心底閃過如是的一絲喟歎。

  各種脂粉的香氣混雜在空中,形成一種特殊的芳甜味道,輕蹙下眉頭,她徐徐張眼。

  “姑娘,你醒得蠻快的,小的以為您還需睡上些時候哪!”

  呃,她睡著了?發覺自己躺在榻上,紅娘忙坐起身,感覺似乎只合了一下眼,精神卻好了極多,雙眼視物也清晰起來。

  望瞭望眼前和善的店夥計,她疑惑地回想了下,這個人……好像不是她之前見過的那個夥計。“姑娘,您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方才我見您睡得可香呢!”

  “剛才那個夥計哪去了?”

  誰啊?店夥計愣了一下,這個鋪面小,只請了他和張大娘兩個人打理,張大娘今日病了沒來,哪來的另一個夥計?啊,對了!您說的是我們少東家吧?他剛剛才出去。”可憐喲,又要被他叔叔和堂兄弟“力諫”了,他上次被揍得面烏眼青,好像還沒全好哪,臉上稍強些,身上怕是仍有多處淤腫。”哦,替我多謝貴東家,我要走了。“紅娘也無意再問,起身施了一禮。

”等一下,這是我們少東家吩咐給您準備的酸梅湯,清涼又解暑,從冰窖裏剛拿出來的。“店夥計忙遞過一隻青瓷碗,碗中漂著果肉的緋紅湯汁看起來可口,極是誘人。

  “不不,多謝好意,我不渴。”紅娘忙擺擺手。

  店夥計立即露出氣憤的神色,“姑娘,你懷疑這湯裏有迷藥不成?要是想對您心懷不軌,方才趁您昏睡時早就動手啦,何必等到現在!”還白白搭上一碗珍藏的上好酸梅湯?

  “我不是這個意思。”紅娘趕緊澄清,“我怕酸,從來不喝梅子一類釀的湯湯水水。”

  “哦,這樣埃”店夥計這才將好容易掩住的垂涎神色顯露出來,“既然如此,擱著它失了涼氣倒也可惜,少東家一時也回不來,我身為夥計,自然不能浪費店裏的一分一毫,咕嘟嘟嘟……”紅娘驚訝地見他幾口吞掉酸梅湯,露出滿足而陶醉的笑容,雖不解這足以酸掉牙的梅子湯有甚好喝,卻也不禁因他的饞相失笑不已。這店裏的人好生逗趣!

  店夥計抹了抹嘴,“你要是不歇了,我這就領您到前頭店面去。”

  “嗯。”紅娘應著,隨他一同出了門,穿過堆滿貨品的小小院落,從後門進入店面。

  見早先遇見的那人仍不在店中,她猶豫一下,剛準備離去,店夥計滿含委屈的話聲又止住她的腳步:“姑娘,你看了這麼多樣,一種也沒選中嗎?唉,少東家要是回來,一定會怪我不會賣貨又留不住客,再算這次,我就有第十六次挨訓了,恐怕這份工終是保不篆…”

  “我……我買一份胭脂好了。”看向櫃檯上堆得亂七八糟的一大摞錦盒,紅娘不由心底生出一絲愧疚。

  哀兵必勝!少東家教的招數果然不錯。

  店夥計收起苦瓜臉,笑容可掬地道:“那好,你中意哪一款?我替你包好,保證你用得舒心滿意,下次還非咱們家貨不買呢!”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2章

  明日就要回府了,可是小姐卻還記掛著那個在小沙彌臉上畫眉的古怪男子,只是身為女兒家,不便隨意開口向寺中僧人詢問張公子的事,所以幾天都鬱鬱的,難展笑顏。

  紅娘再歎一口氣,將床褥鋪齊整,她向來夜裏須徹夜掌燈才睡得安穩,可是卻因燈燭太亮而令小姐難以安寢,明日回府還需一整天舟車勞頓,今夜睡不好可不成。因而她不能再與小姐同睡,老嬤嬤吳媽好心,將其房間讓給她,自己則去與廚娘擠一張床。她本欲推辭,卻擰不過比她還固執的老人家,只好一再稱謝。

  天可憐見,她前些年所受諸多苦難有了償付,如今竟遇見這許多待她極厚的善心人。

  崔老夫人雖然嚴厲,卻並不苛責下人;小姐活潑純善,視她情同姊妹;府裏其他廝僕也頗為和善,尤其是吳媽為人親切熱誠,對她猶如親女般疼愛憐惜,更是叫她心坎裏暖融融的。

  如果可能,她想就這樣在崔府裏待上一輩子,平平靜靜的,安安心心的,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再也不會像活在墳塋地裏一樣時時聽著孤魂野鬼般的不絕哭泣聲。

  滿足地笑笑,她轉身將床幔重新勾掛好,才準備出房,卻見崔鶯鶯暈紅著臉,躲躲閃閃地走了進來。

  她心念一動,忽然伸指低喝:“你做了什麼壞事?芝”“赫!”崔鶯鶯嚇了一跳,臉更紅了,期期艾艾地掩飾,“我哪有做什麼壞事!紅娘,你幹什麼嚇我?”

  “沒有?”紅娘臉上似笑非笑地,慢吞吞地繞著她轉了兩圈,見崔鶯鶯眉眼裏都是暗藏的喜悅,唇角抿著掩不住的笑意,雙頓緋紅,眼神更是飄來閃去地不敢與自己相對;心下愈加篤定,然而卻忽然笑容一收,似是興趣缺缺地道:“沒有就算了。”

  本要到廚房裏取些糕餅做今夜的宵餐,她反倒折回內室,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走,這邊擺擺桌上的書冊,那邊抹抹架上的灰塵,不一會兒,果見崔鶯鶯按捺不住,神神秘秘地湊過來。

  “紅娘,給你看首詩好不好?”

  “小姐又作了什麼好詩啊?”紅娘漫不經心地將鋪好的床褥再整理一遍。

  “不是,這首是司馬長卿的《風求凰》,我念給你聽如何?”

  “《鳳求凰》?不用了吧,小姐從前誦給我聽過。我都已經背下來了,小姐是想考我嗎?”鋪完床,她再將已疊好的衣物又重疊一遍。

  “不是啊,這首詩是……是有人寫給我的。”

  “咦,不是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嗎?”紅娘好生驚訝地一甩巾帕,撲掉香案上不存在的浮灰。

  “紅娘!”

  “奴婢在。”她恭敬地福身,“小姐有何吩咐?”

  “可惡的紅娘姐!”崔鶯鶯氣惱地輕捶過去一拳,被她靈巧地閃身躲開,悶笑連連。

  笑得崔鶯鶯快要風雲變色前,紅娘及時板起面孔,正色道:“小姐見到他了吧?”

  “嗯。”崔鶯鶯垂著頭輕輕地應道,紅娘是她最親近的丫環,自己的任何心事都會傾述給她聽,有時甚至由紅娘替她決定她拿不定主意的事。紅娘只大她一歲,卻比她沉穩得多。雖然時常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心腸卻頗軟,她若偶爾偷偷做些逾矩的事,必會拉上紅娘,也由此帶累她替自己受罰。

  “而且,他還抄了首《鳳求凰》給你?”

  “對啊!”崔鶯鶯從袖中摸出一張紙箋,輕輕展開。

  “你看,他的字剛健遒勁,流暢挺拔;想必練了多年才達到這般境地。”

  紅娘細瞧薄薄短箋上的繩頭小楷,隨口念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賢……”她哼了一聲,“好色之徒!”

  “紅娘!”崔鶯鶯瞪她。

  她一笑,又輕念:“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仿惶……”她頓了一下,將“何時見許兮,慰我仿惶”這一句反復低聲念了幾遍,不由皺眉嘀咕,“難不成……

  他要邀你相見?“

  “真的?”

  “假的!”紅娘迅速澆熄崔鶯鶯揚起的興奮心情,“這箋上既沒寫時辰又沒寫地點,自然不是邀你見面,剛才是我自己胡亂琢磨,怎能當真?”

  “哦。”崔鶯鶯洩了氣,在椅中坐下。

  奇怪,那日張公子並未看到她二人在殿外,怎會說“見之難忘”?聽說他也是寺中留宿的香客,難不成曾經瞧見過小姐?她踱了幾步,忽然疑惑道:“這紙短箋是誰偷傳給小姐的?”

  崔鶯鶯羞澀地撫弄著膝前綬帶,“是張公子親自給我的。”

  喝!好迅捷的手法,居然親身傳信,連投石問路都不曾!

  “小姐確定那是張公子?”可別是搞混了人,錯投了芳心。

  “當然不會錯,他的聲音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崔鶯鶯急切地站起身。

  呃,是嗎?小姐的耳朵還真靈!哪像她,就算再與那張生面對面遇上,也未必識得,更別說聽得出他的聲音,沒辦法,她記人面孔的本領一向很差。

  “那,小姐身邊一向有丫環跟隨服侍,怎會讓陌生男子靠近,還竟敢遞了張紙來?”

  紅娘手指彈了彈短箋,立刻見崔鶯鶯投來無比心疼的目光,不由深覺好笑。

  “方才在外頭,本來是有小秋陪著我的,後來我叫她去取團扇,就是……那之後不一會兒,張公子便突然進了院,塞給我這首詩後就急匆匆走了。”

  “急匆匆走了?連句話也沒說?”何事如此心急,能急過表示傾慕的機會?

  “當……當然說話了,不然,我怎聽到他的聲音!”崔鶯鶯柔柔地笑,回想著方才乍見時令她心跳不已的場景。

  紅娘思索著喃喃道:“倘若當真對你有情有意,必定留連不舍,怎會說走就走……”

  “說不定……他是個臉皮薄的人,怕羞什麼的……”紅娘“哧”的一笑,“都敢傳信表意了,臉皮怎麼會薄,何況,你都不羞,他怕羞什麼?”

  “紅娘!”崔鶯鶯氣惱地瞪過去。

  她卻不理會,只顧慢慢想著,沉吟良久後,她緩緩開口:“小姐,你燒了這封信吧。”

  “為什麼?”崔鶯鶯猛一抬頭,吃驚地望著她。

  “首先,私相授受,於禮不合,倘使老夫人知曉,必會大怒,說不定一氣之下,禁了小姐的出門機會,更甚者趁你尚未情濃之時,乾脆將你一嫁了之。”

  “我……”

  紅娘向她擺手,止住她欲辮之意,“其次,一面之緣,並未深交,怎知張公子人品如何,況且,對他其餘之事小姐也一無所知……哦,只知他姓張名珙字君瑞。”瞧了眼手中短箋上的落款,她淡淡一笑,“語焉不詳,不甚牢靠。”

  “那一那就如此為止了?”崔鶯鶯心中委屈又難過,淚珠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紅娘歎了口氣,手中絲帕輕擦掉她的淚,柔聲道:“怎麼會呢,如果張公子真是誠心摯意,必會打聽到崔府,等我們回府後,他若當真尋了去,再做打算也不遲。”

  崔鶯鶯破涕為笑,“是啊,紅娘姐,你考慮得真周到。”

  “那麼,現在先燒了它吧。”

  崔鶯鶯猶豫起來,軟聲央求道:“不燒成不成啊?我想留著它作念想。”

  紅娘淡然道:“若是張公子去了,你見了人,何必再要物件,若是他沒去,說明他心意不誠,那麼你留著又有什麼用?何況,萬一洩露出去,怕是你我都逃不過一頓家法。”

  “這樣礙…”

  不待她考慮完畢,紅娘已將紙箋湊到香燭前引燃。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滿紙傾情化為灰燼,不知灰燼散後,會有怎樣的一分情緣到來……

  昏暗的房中,殘燈如豆,搖搖曳曳地跳動不定,雖然微弱卻始終頑強地守護著最後一抹光亮。

  虛掩的門被悄悄推開,古老的門軸剛剛潤了油,靜默著沒有發出一絲刺耳的聲響。

  潛入的人影滿意地闔上門扉,一眼瞥見桌上未熄的燭火,不由咕噥了句:“睡著了還點燈,真是浪費燈油。”自然而然地上就“撲”的一聲吹滅燈火。

  “吳媽,我這也是沒辦法,好歹您可是我的奶娘,哺育之情深比天地,如今你喂過的孩兒我有難,有個小小的借宿請求不算過分吧?”合十祈願完畢,他席地而臥,想起那幾個混賬叔父和堂兄弟不擇手段的威脅,不由暗暗偷笑。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不是威逼住持不許借客房給他,又算准他愛極寺中素齋,絕不會出外住宿嗎?行,沒關係,恰巧崔府的吳媽是他幼時奶娘,他來這兒打個地鋪總可以吧!雖然是臨時決定。並未同吳媽打招呼,但老人家熱情淳厚,必不會拒絕。

  只是現在吳媽睡得正熟,不便打擾;倒不如明早再告知她。但願她別三更半夜地起身解手喝茶什麼的時候,看不清屋內地形,再一腳踏得他小命嗚呼!

  翻了個身,終是感覺不太舒服,他起身再度合十,“吳媽,沒有枕頭到底是不行的,我怕明早害得我滿眼血絲會嚇到您老人家,那太不孝了。所以,不介意我再借個枕頭吧?

  反正寺裏客戶都是雙人鋪,兩枕兩被,就算頭再大,也沒必要枕兩個枕頭啊!“

  悄聲來到床頭,摸到一隻空枕,他心滿意地撈起它躺回到地上。

  半炷香後,他又一次起身。

  “吳媽,別怪我囉嗦,天氣雖然挺熱的,地上終究是太涼,睡久容易濕氣入骨,我若病了,也會勞您擔心是不是?因此,那個被子嘛……”摸到一床未鋪開的閒置被褥,他越過床上人的身軀,向外拉扯,然而扯動大半後,卻拽不動了。

  “吳媽,您只需輕抬嬌軀,孩兒我就不必受凍了,好不好?來來,身下留情……”他輕輕念著,手上慢慢使力,然而被角被壓得頗緊,一時竟拽不動分毫,正有些急時,床上人嚶嚀一聲,悠然轉醒。

  他一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吳媽,您可別叫,是我……哎呀呀,吳媽咬人!”

  “燈呢?”床上人顫聲低叫。

  他呆了下,這聲音年輕得緊,絕不是吳媽那粗壯得嚇人的嗓音,難不成他走錯了房間?

  這可糟了!

  “對不住對不住,我摸錯房門,請勿見怪,幹萬別聲張,我立即馬上即刻走人!”

  然而正要撤身,床上人已爬了起來,雙手在黑暗中胡亂摸索,剛觸到他一下,立刻如溺水之人遇見浮木般緊緊抱住他不放。

  “呃,我……我可不是好色之徒,夜入貴房純屬不得已,還請姑娘海涵。”抱住他的人身體柔軟芳香,明顯是個女兒家,只是貿然緊擁,未免太過大膽。

  “點燈!”她嘶聲低叫,渾身不住顫抖。

  點燈?那怎麼行!看清他面貌,好告他夜闖閨房,企圖非禮嗎?不點!

  “點燈啊!”她抖得更凶,聲音越發嘶啞,甚至有了哭意。

  他不忍。這女子一再求他點燈,又抖成這般,想必極是怕黑,難怪睡著也亮著燈,只是怪啊,前幾日他明明見吳媽睡此間房,怎地今夜卻易了主?

  可惡!她們幹嗎沒事亂換房間,害他進錯了屋子,弄成如此尷尬境地。

  “好好,我幫你點燈,你先放開我成不成?我快沒氣啦!”

  “快點燈!點燈啊!”她只是驚慌而昏亂地叫。

  “別喊啦,被你害死!”不敢再捂她口,怕又被她咬到,他身上傷痕已經很多了,不必再多一道來昭顯他進帶房間的蠢事。而她聲音漸高,又恐驚動旁人。他乾脆將她的臉孔按進他懷中,讓她悶不出聲。心底則有些壞壞地希望她就此缺氣暈倒,好教他趁黑溜走。

  哎,還不暈?如果按緊些,她會不會從他胸前下口……啊啊,痛死!要命,她已經下“毒手”了,尖尖的指甲掐入他後背肉裏。可惡,女人幹啥總喜歡留這麼長的指甲?對付登徒子嗎……不不,他可不是登徒子,他是無辜的,只不過……摸錯房間而已啊!不必用這種方式招呼他吧?

  “……燈!”她的聲音聽起來極是虛弱,楚楚可憐,終是打動他向來奸猾又狡獪的心腸。

  “好吧,待會兒亮了燈,你就放開我成不成?我好歹不濟也是個男人,這樣軟玉溫香抱滿懷,我可是會心猿意馬的……”他嘀嘀咕咕地,拖著死抱著他不撒手的柔馥身軀努力靠向放有燭臺的桌子。

  哼哼,若將她拖出床沿,看她放不放手!不放手就等著跌下床吧,跌得鼻青臉腫,好報害他皮肉受苦的仇!他是不會憐香惜玉的……“啊!”她低聲慘叫,咚地掉下床。

  他嚇了一跳,慌忙撈住她的身子,“你摔了哪里,有沒有碰到頭?”她怎地松了手,可是摔傷了臂膀?

  她細細地喘著氣,方才這一跤,跌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手肘,膝蓋……不,是全身都劇痛難當,恍惚了下,她又挨打了嗎?還是昔日那難捱的苦寂滋味又在噬她的心骨,以致連身體都痛楚起來?

  不!她早已脫離了那座可怕的巨大牢籠,那像墳塚一般的可怖地方。她已經重新開始了啊!

  那麼,是誰害她如此疼痛難忍?

  “你……不要在地上亂爬亂摸的,真是難看!”他將她抱起來放到椅上,從懷中掏出火石打出火來,點著燈芯,“我看你哪里跌傷了,要不要上藥什麼的……啊喲!”

  不僅被猛然撞翻,還狼狽地被壓在地上,頸子上又勒著雙本是拿針拈線而現在卻嚴重威脅他性命的纖纖玉手,他的反應除了愕然還是愕然。

  小瞧了她咧!眨一眨眼,弱貓變成母大蟲,居然這麼兇悍!虧他心還軟下來,上當上當!

  “你是誰?為何三更半夜偷進我房裏,你有何目的?”難道是原想輕薄鶯鶯,卻不巧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長髮未束,瀑布般從耳畔傾瀉而下,拂在他臉上,癢癢的不大舒服。他皺眉從發隙間看去,卻愣了下,“是你?”

  “什麼是我,你見過我嗎?”紅娘瞪他,雙手仍緊緊勒住他的頸子不放。

  “你忘了?你在我的胭脂鋪裏買過貨,你因熱暈倒,還喝了我一碗冰鎮酸梅湯!”他自尊心受挫地低叫,可惡,他雖然不比潘安宋玉,卻也堪稱相貌堂堂、儀表不凡、風采翩翩……她怎麼可以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我沒喝你的酸梅湯。”紅娘直覺反駁,忽想起那碗湯被鋪裏那個饞嘴的店夥計喝掉,她倒是隨口一說,那夥計卻怕是要挨駡。

  “咦?還是有點眼熟。”他努力地前思後想了半天,終於回想起那初次邂逅的一幕,“哦哦哦,你就是那個我好心救你免于跌入溪水之中而最終卻棄我于不顧的丫頭!奇怪奇怪,我上次怎地沒認出你?”

  什麼跟什麼!瞧他顫抖著手指哀怨指控的模樣,紅娘登時忍不住想笑,卻仍是板著臉道:“不用提不相干的事,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究竟想怎樣?”

  “不相干?”他惱叫一聲、發覺聲音偏高,忙降下音量,居然也不急著辯解正經該答的事,反而分析起所謂“不相干”事項起來,“怎地不相干!我說相干的很。那荒郊野外的,你們兩個孤身女子,我不但並未趁人之危,反而毅然相助,咳咳;雖然結果有些差強人意,但仍可看出極為明顯的一項事實。”

  “什麼?”她很合作地順著話茬接下去。

  “事實就是,小可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品行端正的好人!”他好生驕傲地宣佈,樣子頗似他以自家貨品絕對正宗為榮一般。

  “尊駕真是品行端正的好人?”紅娘手指微微扣緊,投給他懷疑的一瞥。

  “絕對如此,保證無差!”他信誓旦旦,嚴肅非常。

  “那你夜闖女子內室,意欲何為?”

  “這是有理由的……”

  他話匣子打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滔滔不絕了好一陣,聽得紅娘頭昏腦脹,最終才好不容易理清頭緒,簡單說就是他的叔叔與堂兄弟逼他回家繼承家業,他不願,就幾次三番毆打他,並旦威脅寺中住持不許留他宿夜,他因愛極寺中素齋,不甘出外住宿,恰巧識得崔府的吳媽,便想在吳媽房中打個地鋪……總之,拉拉雜雜一堆廢話後,重點就是:因她臨時改住吳媽的房間,才會湊巧遇上本不該遇上的他。

  “你若不信,可以找來吳媽對證。”

  紅娘瞪了他半晌,仍是丟過去兩個字,“不信。”

  “你……”他也回瞪她,最後有些咬牙道:“你再這麼壓著我,我就不客氣嘍!”

  紅娘不置可否。

  他長吸一口氣,霍地掀身而起,紅娘驚呼一聲向後仰倒,這才驚覺男人的力氣終究是自己不能敵的,未及倒地,已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肩頭,止住跌勢,還不知是惱是斥好,卻又被他毛手毛腳地揭開衣袖查看。

  “你又要做什麼?”奇怪地感受不到懼意,她只是又好氣又好笑,拍掉他不曉得意欲何為的毛手。

  “我瞧你跌傷了哪里沒有?”他理直氣壯地答,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男女之防。

  “不必了。”她退後一尺,躲開他不避嫌的碰觸。

  “那好,你的指甲倒是蠻利的,刺得我痛得要命,麻煩你替我瞧瞧傷勢如何,需不需要上些藥。”他不以為意地轉過身背對她。

  紅娘瞥了一眼,喲,好像流血了,這是她指甲刺的?怎麼她沒印象!

  “算了,你沒直接踢我出門已算手下留情,怎麼會替我看傷?”他咕噥著站起身,將床上的那張閑被搬下來鋪在乾淨的青磚地面,然後居然就當著她的面毫不顧忌地鑽進被子蒙頭大睡。

  紅娘瞠目說不出話,這也……太無賴了吧,她還沒應允他借宿哪!

  揭開被角,本欲拍醒他的手卻不由頓住,他青腫已褪的面上帶著濃濃的倦意,端正的眉眼看上去半點也不像市儈又奸猾的商人,烏黑的發絲貼了一縷在頰畔,竟有著一絲可愛的稚氣。

  她呆愣半天,腦裏憶起他笨拙又熱腸的一舉一動,好笑卻真切的一言一行,不由搖頭歎笑起來。

  這個人哪……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3章

  “誰上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窗前梳妝鏡中,映出少女憂鬱的面容,難描難畫的嬌美臉龐上佈滿悵然,幽幽的歎息聲時不時地溢出後間。

  “莫道春短夏日長,雨止靜夜思張郎……”“什麼?蟑螂!在哪里,在哪里!”紅色衫裙的女子手執掃把,如臨大敵地沖入房中。

  崔鶯鶯氣惱地瞪她,“討厭的紅娘姐,此‘張郎’非彼‘蟑螂’,你莫要一驚一乍的好不好!”真是,居然把張公子同害蟲混聽一氣,好好的愁思情緒被攪得一塌糊塗,蟑螂?

  真讓人啼笑皆非!

  紅娘愣了一下,恍悟崔鶯鶯所指為何,也不由掩唇而笑,“若是姓孫姓趙還好,孫郎、趙郎的也能入耳,怎麼偏巧姓張,張郎!也虧小姐喚得出口!”

  崔鶯鶯滿面飛紅,反唇相譏道:“虧得你這麼大的人,連只小蟲也怕,還舉著掃把壯膽子,若真見了蜘蛛蟑螂什麼的,怕是早就嚇得落荒而逃啦,還笑我?你才好笑!”

  “小姐是沒被蟲咬過,才說得這樣輕鬆。”紅娘收起掃把,即仍是小心翼翼地檢視一塵不染的雕花石玉地面,生怕有什麼不明生命體突然冒出來嚇得她半死,沒辦法她就是怕蟲嘛,尤其是腳多的軟體爬蟲。

  “紅娘,你被蟲咬過嗎?”崔鶯鶯好奇地問,陪她一同檢查地面。

  紅娘沉默了下,輕輕應道:“半夜裏,手隨便一摸,不知如何就會摸到毛絨絨的老鼠;臉上一癢,是只蟑螂剛剛跳過;蜘蛛垂暮蛛絲在半空搖來晃去;多腳的蚰蜒極快地爬走;揭開地席,蛐蛐兒和潮蟲亂竄……”“別說了!別說了!”崔鴛鴦駭得臉煞白,緊緊偎向她,“你小時一定吃過很多苦。”

  含糊一笑,她輕鬆地長籲口氣,“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崔鶯鶯也堅定地頷首,“只要有我在,紅娘姐就不必再擔心了,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紅娘撲哧一笑,“小姐要替我捉蟲嗎?還是準備養我一輩子?

  崔鶯鶯瞼微紅道:“我是說就算日後……我嫁了,你也跟著我吧,你又沒親沒故沒依靠的,將來也沒誰可投奔……”紅娘皺起眉頭,她知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向來若是主子出嫁,會陪嫁過去幾個貼身丫環,以後姑爺多半會在這幾個丫環中挑選中意的收房做侍妾,小姐不會正作這個打算吧?

  “我現在是丫環,將來再做老媽子,我樣樣活計都能幹,老夫人也愛用舊人,我就在崔府裏熬一輩子了。”她淡淡一笑,手中掃把輕輕一揮,不起半點淨土。

  崔鶯鶯急切地執起她的手,“為什麼一輩子留在崔府,你同我做伴不好嗎?”

  “好,只是小姐將來會有別人一世做伴,到時,再貼身的丫環也不如那人來得親近,何況這世上,又能有誰一輩子陪著誰?”

  崔鶯鶯怔怔地,只覺她這句話冷冷淡淡地,雖有些傷人,卻也不失一番道理。

  紅娘瞧了一眼她失神的面龐,猶豫了下,又輕道:“不是我潑冷水,自從那日離了普救寺,到如今已有三四個月,張公子仍是音訊全無,小姐還是……”她頓住,因為崔鶯鶯的眼圈已經紅了,她心下不忍,卻也只能無奈地輕歎。

  “他必定……是因事耽擱了,才沒有尋來……”語聲哽咽,淚盈于睫,崔鶯鶯絞緊衣袖,止不住一顆芳心浮浮沉沉,飄悠悠懸在半空,找不到安心的定處。

  紅娘垂下眸子,一時也無言安慰,她想像不出一個人怎麼就那樣動了情,將顆心寄託在一紙輕鴻上,執著不舍的;也不管能不能望到將來。

  她就對自己的來日沒什麼想望,沒考慮過嫁人之類的打算,因為經歷過深切的絕望煎熬,也就由此不再有什麼渴望的希冀。

  掉了一陣淚,崔鶯鶯強笑道:“夜深了,你回房睡吧,廚娘準備的宵夜也不用送了,我不餓,吃不下。”

  紅娘點了點頭,服侍她更衣躺下,見她閉目睡去,這才端著燭臺出了房門。

  時近三更,各處廝僕早已歇息,燈盞均熄了,只剩長廊中每隔數步懸在簷上的燈籠還綻著幽幽的光芒,那是長年不熄的燈火,是崔府向來的舊例,這習俗是為她壯了膽子,不然她是不敢獨自在夜裏回到西廂最內側自己的那間房的。

  鶯鶯向來有吃宵夜的習慣,因此老夫人特意命人在西廂院中另辟了廚房,方便小姐夜間用飯。那時其他下人已經睡了,均是由她到廚房取了早已備好的糕點送到鶯鶯房中。

  習慣性地走近廚房,臨到了門前才記起鶯鶯說過不用宵夜了,不禁恍然地一拍額,才要轉身,卻聽見廚房裏傳出細微的窸窣聲,似是有人在裏面。

  仿佛聽見她的腳步聲,那聲音忽然停止,顯然原本就寂靜的夜更加悄然無聲。

  許是哪個丫環半夜餓了去尋東西吃吧?

  明知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她的汗毛就是忍不住堅起來,腦裏晃過一幕幕猙獰恐怖的妖鬼邪神畫面。都怪小姐,沒事給她講什麼《山海經》裏的傳奇故事,害她現在腿都有點發顫了!

  感覺門內似乎有一雙眼在盯著她瞧,她偷偷縮了下肩,準備落荒而逃。

  “咦,是你啊,進來進來!”

  聽到門內的男聲,她一怔,不由脫口而出:“少爺?”

  崔府人丁單薄,崔大人過世後,只遺下一子一女,少公子歡郎年僅十六,比鶯鶯小姐幼上兩歲,雖為富家子弟,卻頗是平易近人。

  只是他隨老夫人住在東廂,怎會三更半夜地溜進西廂廚房?

  “少爺是餓了嗎?”紅娘舉起燭臺輕問。

  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青腫的臉,嘴裏還可笑地銜了塊著實不小的點心。

  “哪個少爺?是我啊,你辨不出誰是誰嗎?還是我的聲音挺像你們家少爺的?”他一手拿下口中咬著的糕點,邊嚼邊含糊不清地道。

  “你……”這張淤腫得有些慘不忍睹的臉……嗯,似曾相識。

  “我?”他氣結地逼近她半尺,“你又不認得我啦?”

  哦哦,好凶的聲音,醜醜的略有些扭曲的笑容,眼熟。

  “你是……”她遲疑地確認。

  “想起來沒有?”他另一隻手放開原本正捂著的門框,想將她拎得更近些,才觸到她的肩頭,就被她下意識地拍開。

  不經大腦的行為,粗率不避嫌的舉動,礙…認得!

  “你再杵在外頭,我就被人瞧見啦。”他三兩口將點心掃光,一伸手極快地將她拽進門裏,再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扉。見她忙驚慌地護住差點熄掉的燭火,不由伸出手掌攏住燭焰,擋掉流動的微風,待燭焰穩定後才輕道:“你還是恁地怕黑啊?”

  紅娘心中微微一暖,這個有些古怪又好笑的男子,竟會這樣細心而體貼,連聲音都如此柔和親切。

  垂了下眸子,才發覺他的手為攏住燭芯而挨她極近,幾乎要觸到她胸口,趕緊退開一步。

  他仍是沒什麼顧忌地靠近她,拉她一同蹲下身,不知從哪里摸來一隻精緻的食盒,頗有些興奮地打開,露出只剩下一半點心的內層。

  “崔府的廚子真是挺不錯的,你們從哪里聘來的,挖走他要多少銀子?”他心滿意足地填了塊糖十涼糕人口,又順便送一塊給她。

  “我不吃……塊,這是小姐的宵夜,你莫要亂動!”才發覺不對勁兒,紅娘忙去搶救剩下為數不多的點心。

  他居然很無恥地再搶回去,“有沒有先來後到啊你,這是我先找到的!”

  紅娘瞪他,“我沒喚人捉你這賊子已經很留情面了,你還敢跟我提先來後到!”

  他不服氣地又一塊棗子糕,“莫要血口噴人,我哪里像賊子?”

  “全身上下都像!”瞧著他一身上好衣料卻毫不在意地盤膝坐在地上,紅娘忍不住罵道:“半夜三更暗潛入他人府宅偷吃姑娘家的宵夜,不是賊子是什麼!”

  “我是被人硬拖來的,而且我餓啊!”他低聲咕噥一句,見紅娘冷淡地睨著他,不由猙獰地嘿嘿笑幾聲,“姑娘,你還沒見過真正的賊子吧?那種汙人清白,殘忍冷酷的歹徒,見到你這種深夜孤身一人,俊俏又弱質的女子,是不會放過的!”

  他作勢要獰笑著撲過去,卻被“弱質女子”那纖纖玉手握起的看起來毫無殺傷力的拳頭一拳揍了回去。

  “我開玩笑的,你幹什麼這麼用力!”他捂著被打的額頭低低慘叱哀怨地再塞一塊松籽糕進口。

  這人!紅娘好氣又好笑,她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的人,不莊不謹,沒個正經兒,與世人口中所稱道的“謙謙君子,堂堂男兒”標準截然不符,卻讓她輕鬆而安心,竟端不出在其他人面前那般莊肅姿態。

  眼見他將整整一盒糕點全部吃光,而她的腿也蹲得漸有些酸麻,紅娘執著燭臺站起身,“你吃也吃飽了,趁還沒有人發覺,你快走吧。”

  他也拍拍袍子上的灰塵站起,卻不見有要走的意思。

  紅娘皺眉,“你還在磨蹭什麼?若來了別人,真將你當作賊人扭送官府,你便有十張嘴也講不清。”

  “我在等人。”他將食盒放回原處,又四處打量後房各處擺設見了牆角的水缸,立即過去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灌下肚。

  “你的同夥嗎?”紅娘淡淡地隨口道。

  “不,是個……和尚。”他青淤的傷臉上露出莫名的笑,像是極愉悅。

  紅娘卻無心再追問,夜色已深,早過了她通常歇息的時辰,她若再不睡,恐怕這一夜就難以人眠。

  “那你繼續等吧。”最好別閑得到處逛再起騷動,到時扯出她與其有些牽連就麻煩了,她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可不想惹事生非,平地起波瀾。

  她不再瞧他,逕自出了門,穿過半個庭院,來到自己房前。那是西廂最內側的房間,本因僻靜撥給雜役的粗使丫環住,她卻專程討了來住,是由於窗前垂柳枝頭繁茂,幾能完全遮住她房中徹夜不熄的燈火。

  雖然府裏人對她夜裏睡時也點燈的習慣早已見怪不怪,但她仍是不願以燈火擾人,向來不想引起過多關注,也就不愛煩擾他人,一切儘量自行解決。

  才進門,就發現有些異樣,一回頭竟霍地發現那人就跟在身後,正隨她一腳跨進門內,嚇得她低叫一聲,手中燭臺差點落地。

  “哎喲,嚇到我,你叫什麼!”他倒似也受了驚般猛然一頓,急忙穩住歪倒的蠟燭,重插回燭臺裏。

  “你……”才說了一個字,已被他連推帶蹭地擠進門裏,然後完全不問她意見地隨手帶上門。

  紅娘張了張嘴,卻斥不出口。夜深人靜的,房裏進了一個陌生男子,照理早該大聲疾呼,或是乾脆用掃把揍他出門,可是見他眯著眼討好地笑著,儘管仍是醜醜的笑容,卻讓她不由自主地心軟了。

  從沒見過這樣一個感覺似乎毫無危險性的男子,和氣親善得不可思議,像是就算做出再兇惡的模樣,也讓人提不起防禦之心。

  但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何況是個談不上熟識的人!

  “你幹什麼跟我進來!”紅娘厲聲道。

  “噓——”

  紅娘瞪他,卻仍是放低了音量,“你再不出去,我便喊人來!”

  “別啊,我只想來問問你有沒有跌打酒而已,不用這麼狠心吧。”他無辜地道,懇切地表情完全看不出丁點惡意。

  “沒有!你可以出去了……”

  “哎哎,睜眼說瞎話,那不就是跌打酒!”他逕自繞過她走到床頭櫃前,欣喜地拿起上頭擱置的一瓶已開了封的跌打酒。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嗯,是上等好藥,不介意借在下用用吧?”

  “很介意……紅娘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見他自顧自倒了些藥酒在手心裏,再揉到袖裏手臂的淤腫肌膚上。

  “嘶——痛死我!可惡,居然下這麼重的手,打死了我,看誰賺得銀錢養這群混蛋米蟲……”他啼啼咕咕地邊罵邊將藥酒揉在青腫的臉上,淡黃的藥液痕跡襯著面上的淤青,看起來可笑至極。

  紅娘頭疼地撫撫額角,才氣悶地吐出一口氣,卻目瞪口呆地見那個仿佛腦子裏缺根弦的古怪男子正脫下袍子,露出光裸的上身。

  他他他……想做什麼?欲行不軌?

  可是,她還是沒什麼畏懼之心,如同眼前的男子絕不會突起歹念想要襲擊她一般,他……怎地就沒有一絲絲的威脅感,還是她鈍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不經意地抬頭,見紅娘呆呆地望著他往身上塗抹藥酒,他才似乎有一點意識到不妥地轉過屏風後繼續擦藥。

  “來來、你過來一下。”

  “什麼?”紅娘疑惑地見他從屏風探出半個頭向她示意。

  見她站在原地不動,他乾脆自行走出來,來到她身前將藥瓶塞到她手上,“背後我夠不到。”

  他倒挺理所當然地支使她!但是,這不成礙…“我才不管!”紅娘忙躲得他遠遠的。

  “不管?姑娘,進門是客你明不明白?來,快一點。”

  哪有這樣的!他當他是客人?這個厚瞼皮的無賴傢伙!

  “你自己想辦法。”“紅娘決定堅持不理會他。

  他開始嬉皮笑臉,“別啊,好姑娘,你心最善了,小小舉手之勞不會太難為你吧?”

  “會!”她瞪他。

  “那我明天買糖給你吃好不好?”

  明天?他還敢來!還有糖?他當他哄小孩子不成!

  “不好。”

  “那我給你買面人兒?”

  “不要。”

  “編花手籃?”

  “你有完沒完!”紅娘準備翻臉,他是不是在故意逗弄她?“

  “彩燈……”

  回應的是她手上的瓷瓶。

  “哎喲!”他捂著被敲中的頭低聲慘叫,及時接住藥瓶,沒讓它掉到地面跌得粉碎。

  紅娘卻嚇了一跳,忙放下燭臺上前扒開他手查看他被瓶子擊中的頭頂,老天,她怎麼就狠心將藥酒瓶隨手丟了出去,那是瓷的啊,他又拙手拙腳地未必能躲開……啊,已經腫起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極歉疚地扶他坐下,手指輕探他傷處,呃……好像流血了!

  怕他惱羞成怒,她一隻手緩緩按揉腫塊,順便擦掉血漬以湮滅證據;另一手則抹了下撒得他滿頭滿臉的藥酒給他瞧,“可惜藥酒都撒光了,沒的用啦,你……你怎麼沒避開,好笨!”她最後兩個字含在嘴裏咕噥,明知是自己的錯,可就是忍不住想罵他,不是為她開脫,而是氣他……拙得連這麼一點小意外都避不掉,若她丟過去的是個花盆,他豈不要當場死給她看。

  “你你……別害怕,疼是疼了點,不過好像還死不了。”他痛吸口氣,卻給她一個安慰的笑。

  他這時還想著慰她寬心不必內疚?有沒有腦子啊這個笨蛋!紅娘心底的火氣隱隱上揚,卻一言不發地用力揉他頭頂的淤血。

  “哎哎,痛啊!”他小聲哀叫,忙去搶救他無辜受難目前還慘遭兇手毫不留情殘忍對待的可憐腦殼。

  他的手剛覆上頭頂,紅娘立即順勢退開身,冷淡道:“自作自受。”

  “真是無情,我剛剛不過是想逗你笑笑而已,何必那麼凶。”他邊抱怨邊順手將淌下頸間的藥液抹到身上淤痕處以免浪費。

  紅娘猶豫了一陣,終是上前就著流下的藥酒擦上他背部的淤腫。

  “你都不問我怎麼又被揍成這副慘相嗎?好歹咱們也算熟識了吧?”塗完藥,見紅娘拿過長袍要遞過來,他立即咧嘴笑著伸展開手臂。

  幹嗎?他還要她替他穿衣不成?真是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起染房來!紅娘瞪起眼,很想將袍子丟到他臉上……他衣裳裏沒有什麼暗藏的重物之類的吧?會不會一下子砸死了他,卻讓她吃上人命官司?

  “誰同你熟識,自說自話。”

  他被瞪得很氣弱,乖乖接過衣袍費力地要穿上,因為手臂上有傷,想背過肩膀卻痛得直皺眉,試了幾下,還是轉過頭乞憐地望著紅娘。

  他到底是真痛還是假裝?淤腫難看的臉上竟露出些微撒嬌的神情,但是居然……不噁心,也不算可厭,好像天生就是一身憐人骨。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礙…

  紅娘用力歎著,將袍子替他套上身,順便一路幫忙到底,將衣襟也拉攏系好,再拽拽整齊,端詳一下,很好,完事大吉。

  “你的手巧,很合我心。有沒有興趣跳槽,我店裏正缺個壓鎮夥計。”他空出手來繼續捂他頭頂的腫包,見紅娘疲憊地伏在桌上,還頗體貼地住了口,停頓了一會,終是忍不住開口輕道:“姑娘,到底怎麼稱呼你啊?”

  紅娘冷淡地瞥他一眼,“見面之緣,沒必要相告。”

  他也不惱,反而拉著椅子湊過去半尺,主動殷勤道:“紅娘是吧?我聽吳媽這樣喚過你,你是叫什麼紅還是紅什麼的,告訴我好不好?”

  紅娘恍惚了下,喃喃道:“什麼紅呢?我不記得了……”他怔了怔,怎會有人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咳了一下,他先自我介紹了,“在下洛陽人氏,家父早年棄官從商,直到如今。小生姓……”“我不想知道。”紅娘冷冷地打斷他,既是萍水相逢,又何必通名告姓。乏累地將臉埋進臂彎,困意漸如潮水湧來。

  “別睡啊,我還想同你商量件事,喂,醒醒……”雖是想喚她清醒,他的聲音卻放得極輕柔,見她不動,他眨了下眼,淒到她耳邊,“我要輕薄你嘍!”還敢不醒?!“刻後,他開始奸笑,”大好機會,我可以為所欲為啦——“試探地碰一下紅娘肩頭,怕她忽然跳起來揍他,忙以退後兩步以防萬一,見她仍無動靜,似已睡熟,這才放心去攬她肩頭。

  “喲呵,雖然軟軟的很好抱,但還是……重啊!”費力地將嬌軟的身軀送上床鋪,他長喘一口氣,小聲哀歎:“那個癡情種子怕是天明前才會來接我,可惡,虧他一個男人,比姑娘家還害羞,夜半相會還得拖個人作陪,我真是倒……”望了一眼身邊寧靜恬雅的睡容,他及時收住話,怕驚擾了睡得甚是安穩的紅娘。

  靜靜凝望了床上人半晌,他忽地微微一笑,將被子輕蓋到紅娘身上,自己則靠坐在床沿上合目而眠。

  煙人搖搖曳曳,“啪”的綻出一個燦爛的燭花,美麗而炫目,像是擾亂心頭的輕輕悸動,悠劃而過。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4章

  黃鶯婉轉輕啼,院中柳絲正長,微熱的風掠過,更讓原本就沒什麼精神的她昏昏欲睡。

  “紅娘!”

  她激靈一下驚醒,“啊?有事嗎小姐?”

  崔鶯鶯嗔怪地瞪她,“我同你說了好幾句話,你到底有沒有聽到?”

  “呃……哦,聽到了。”紅娘勉強笑了下,眼皮又沉重起來。

  “你昨晚睡得不好嗎?”崔鶯鶯關切地瞧她不振的神色,“若不然,就在外間榻上再睡一會好了。”

  “沒啊,只是風太暖了,吹得我有些困。”早上一醒就不見那人的蹤影,她也懶得深想,就當昨夜不過是南柯一夢,倒是難得睡了極沉極舒服的一覺。奇怪,她明明砸破人家的頭,怎會還睡得那樣舒心坦然?哦喲,身邊還有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她怎麼就睡死了!

  許是因白日裏侍奉得過於疲累罷。她的精力又一向都不濟。努力打起精神,紅娘挺了挺酸累的腰板,“小姐,方才說到哪里了?”

  崔鶯鶯含羞撚衣,“我知他從窗外瞧著我,便假裝閉眼睡熟,過了一會,他不動也不出聲,我卻裝不下去了,睜眼往外看,外頭黑漆漆的,也看不大清楚……”“看不清?那小姐會不會認錯了人,昨晚見的不是張公子?”紅娘皺起眉頭,看來崔府該找兩個會武藝的家丁守門了,不然一晚上有兩個男人偷潛進府,這還了得!

  昨夜,那人說在等人,會不會就是在等張公子?可他又怎地說是個和尚?是張公子出了家,還是和尚與張公子是兩個人,和尚並不曾進府,只把那古怪男子丟在廚房等候;而張公子與他們並無關聯,只是偷偷去瞧小姐……啊,不對,小姐說天黑看不大清,難道說她見的是個和尚而並非張公子?

  哎哎哎哎,真是一團糟,攪得她都糊塗了,她向來都不愛深想細思啊!

  煩惱地晃了晃頭,紅娘將不小心纏成一團亂的繡線從針上扯下,重新穿針引線,執起花繃,繼續繡才完成一半的鴛鴦戲水圖。

  崔鶯鶯唇角眉稍帶笑,凝眸望向窗外,腦中又浮現出昨夜情形:她起身走到窗邊,終於見到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張公子呆呆地瞧著她,她嫣然而笑,他便也跟著傻笑起來。

  “我便吟道: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他接著續吟: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她紅著臉;拉了拉沒什麼反應的紅娘,“你怎麼不說話?”

  “哦哦,這回又是”他的聲音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罷。“紅娘笑誰。

  “那個……我倒沒注意,事隔數月之久,當日的聲音啊相貌的都早已談得記不清了,不過,昨夜我倒是真正將他看得清楚了。”

  “必是一表人才,英姿不凡。”紅娘頭也沒抬地隨口猜道,一時未聽到崔鶯鶯接腔,不由斜眼過去一眼,見她只是咬著唇柔柔淺淺地笑,便知自己蒙得八九不離十。“但是,小姐不記得他聲音容貌,單憑他接上那兩句詩便斷定他是張公子,未免太馬虎草率了罷。”

  這世上混水摸魚的可大有人在。

  “那,他說他還會來,到時我再問好了。”

  紅娘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小姐也未免……太過烏龍,是不是自己所傾慕之人都搞不清,若被不明不白地占去了便宜可怎麼是好?

  “他若再來,小姐就去喚我,我來問他。”

  “問他什麼?”

  問什麼!紅娘冷哼一聲:“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父母安在,兄弟姐妹幾人,為何不敢白日拜訪卻夜半逾牆。鬼鬼祟祟,居心何在……”崔鶯鶯聽得呆掉,“紅娘,我從不知你……這麼潑辣啊!”

  紅娘頓住話,不再下續,只是銀針穿梭,彩線抽短揚長,花繃上五彩的鴛鴦逐漸成形。

  崔鶯鶯不明所以地偷瞄她,見她一聲不吭地只顧刺繡,也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她,讓她生起了悶氣不理自己。

  “我……我說錯話了?紅娘,你幹什麼不理我?”

  紅娘抬起眼瞪她,“我替小姐著想,怕你糊裏糊塗被人騙了去,卻沒討了好,被小姐斥駡潑辣,我何苦來!”

  崔鴛駕急道:“紅娘姐,我不是斥你啊,你別氣了好不好?”

  紅娘卻嗤地一笑:“哪有那麼容易生氣的,我又不是氣包子。”目光柔和地這巡鶯鶯潔白的臉龐,精緻美麗的五官,想像怎樣一個幸運男子,能娶到如此秀美純真的出塵佳人。

  “小姐,快換了衣裳到大堂去,老夫人喚你哪!”風風火火的大嗓門響起,吳媽拖著胖胖的身軀急匆匆地趕來,後面跟著氣喘吁吁的丫環小秋。

  “是有人給小組提親嗎?”紅娘打趣,惹來崔鴛駕嗔惱的一記瞪視。

  “是表少爺來啦,老夫人讓小姐過去見一見。”吳媽笑呵呵地取出一套青翠帔肩直襟衫給崔鶯鶯換上,見她已著了百褶窄裙,便取了翠綠鑲邊的小綬給她系在腰間,滿意地端詳了下,最終再遞過團扇,“行了,小秋,你陪小姐過去,我有話同紅娘說。”

  小秋應了一聲,攙著崔鶯鶯姍姍離去。

  “紅娘啊,我和你商量個事好不好?”吳媽笑得圓圓的臉上滿是皺紋。

  “什麼事?”紅娘停下手中繡針,微笑問道。

  “就是那個……”吳媽摸了一下鬢邊發絲,再捶了捶腿,一會又扯扯自己沒什麼褶皺的衣襟,著起來似乎難以啟口。

  “吳媽,您有事就說,若我能做到,定會不遺餘力。”紅娘柔聲道。吳媽向來極少求人,如今吞吞吐吐,必是遇了難事。

  “那,我就說嘍。”吳媽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你夜裏一向睡得晚,要是看見院中有什麼人偷進廚房吃東西,或是在哪里打個地鋪睡覺,你就當沒看見成不成?

  “啊?”

  “他絕不是歹人,你大可放心。”吳媽懇切地執起她的手,“其實,那是……我娘家侄兒,因為得罪了堂兄弟,已經被揍了好幾頓,他性子傲,不肯低頭,便來求我給尋個地方住,可是崔府又不留外人,再說他……白天幫人看鋪子,夜裏卻沒個去處,既來投靠我,我總不能不理,所以,所以……實在編不下去了,她訕訕地一笑,不敢抬眼。

  原來是為那古怪男子而來說項,紅娘恍然;只是好差勁兒的謊話,真真漏洞百出,三歲娃娃也不會信。她無奈地歎口氣,“我從來不管閒事,只要不作惡,沒驚了小姐,我就當什麼也不曉得。”那人原就說認得吳媽,她還以為他胡掰出來唬她,沒料到竟是真的,這不才一日,吳媽便來替他打通關節。也不知道崔府哪里吸引他,讓他竟似準備賴下不走了。

  “那太好了,多謝你留情面給我這個老媽子!”吳媽高興地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背,差點拍斷她的骨頭。

  紅娘悄悄撇開半尺,避開吳媽無敵的巴掌,婉然笑道:“但若是其他人半夜起床時瞧見他,當他是賊捉了去,可怎麼好?”別的不說,單是招了認識她,恐怕就要害她受連累,莫怪她明哲保身,那人若被轟出去還有家可回,換了她卻無處可去。

  “這個……他會儘量躲在柴房廚房,不叫人遇上,放心放心,絕不會出問題。”吳媽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證。

  “那他怎樣進來又如何出去?”看他笨手笨腳的不會是逾牆而入吧?

  “翻牆。”

  她就說!紅娘無力地歎:“別踢掉了瓦驚動了他人,豈不是要糟!”

  “那……那我偷偷打開園角小門放他進來?”

  “隨便吧。”紅娘執起針線,拒絕再考慮與她無關的事項。

  “呃……我再找他商量一下好了。”吳媽咕噥著站起身,“你忙著吧,我先走了。”

  “那您慢行。”紅娘也不挽留,怕吳媽又想起別的什麼事讓她為難。放男人夜半進府住宿?不出亂子才怪。虧得吳媽耳根子軟,竟信那笨瓜胡謅!

  算了,既不幹她事,又何必操多餘的心。

  她咬斷線頭,重新結繩系線,開始繡起色調略微黯些的鴦鳥。

  “你這是幹什麼?”紅娘凝著聲音,冷眼打量門外抱著涼席的白衫男子。

  “打地鋪。”他快樂地道,消了幾分淤腫的臉上現出原來端正的面貌。

  他還敢來!居然……還帶了鋪蓋?

  紅娘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我可沒允你在我房裏借宿。”

  “咦,說話不算話,你明明答應吳媽就是瞧見我在某處打地鋪也會視而不見。”他眨了下眼,表情極無辜。

  “你若睡在我房裏,我怎能當作沒看到!何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像什麼話!”

  他笑咪咪地湊近她:“現在說這個晚了點吧,咱們倆共處一室又不是沒有過,一回生兩回熟嘛。”

  這個厚臉皮的無賴!

  紅娘微微漲紅臉,“誰同你一回生兩回熟?胡說八道!”

  他呆了一下,又靠近兩寸,“嗯嗯,你臉紅的模樣美得很哪……”“呸!”紅娘臉更燙,啐了他後即不知再罵些什麼好,他正經八百的表情裏沒有半點輕佻,是真正在贊她。

  “你沒施粉黛啊,很好很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過呢,女兒家總是愛美的,你喜歡用什麼胭脂水粉,改天我拿給你,優惠半價……不不不,免費送你,所謂寶劍贈俠士,紅粉贈佳人,你說你愛用什麼?”

  “不必了!”紅娘忙推開他快貼上來的臉,“別想拿東西來做敲門石,我說不行就是下行。”

  “通融一下好不好,你看你那麼凶,每次我來都掛彩而回,所以由此可推,我是絕不可能對你怎樣的。”

  紅娘咬住唇;抑下突湧上來的笑意,想起他頭上的那個腫包,不禁產生那麼一絲絲的歉意,“咳,那個……你頭頂好一點了罷。”

  “好一點?你摸摸著,還腫著哪!”他委屈地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頭上按。

  喲,真的咧!都好幾天了,怎麼還沒消?害她想賴賬不承認都不行。

  “真是對不住,現在還用搽藥嗎?”紅娘縮回手,難得對他溫聲軟語。

  他立刻感激涕零“用用用,我自備了藥膏,麻煩你了……啊,燈下看得比較清。”夾著涼席就要進房。

  “慢著,我可沒讓你進來。”紅娘趕緊擋住他,發覺他身形瘦高,自己攔在他面前,幾乎快窩進他懷裏,忙伸臂將他隔出一尺外。

  “你怎麼可以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他伸指不平地控訴她,“好歹我救你一次,又被你揍了一次,這可都是你欠我的,我討回兩次也不算過分吧……啊,有人來了!”

  什麼?紅娘嚇了一跳,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立刻被他有機可乘地推她進房,再左臂一攬,右腳一勾,攏了門板,順便背靠住門以免她又推了他出去。

  紅娘氣悶地瞪他,“你沒回頭,怎知有人來了?”

  “騙你的。”他開懷一笑,絲毫不為自己的奸猾行徑感到羞愧。

  他既已經進來,除非驚動別人,才能轟他出門,紅娘認命地回身走進內房,不便更衣,只好和衣而臥。眯了眼瞧見簾幕外的男子在地上鋪開涼席,爬上去試躺了一下,又起身走進來。

  “你又要怎樣?”

  “我沒有枕頭,不舒服。”他可憐兮兮地道。

  他竟然還敢提要求?紅娘無動於衷,“”枕頭只有一個。“瞧他衣料質地上好,便知是出身富庶,沒吃過什麼苦頭。睡地面已是難為了他,何況又無枕無被。但既是落難,就該將就些。

  “那你身側的是什麼?”

  紅娘稍轉了頭,瞧見一旁她平日裏常用的靠墊,為免他囉嗦,隨手丟過去給他。

  他難得俐落地接到,滿足地回到涼席上躺下。

  才閉上眼,又聽他輕聲道:“紅娘,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有什麼好說的。”她淡淡的口氣表明興致不高。

  “譬如說我的姓名,家人,做何營生等等。”他循循善誘。

  “沒興趣。”他幹嗎非要她知道?

  “那你家住何方,有沒有兄弟姐妹,父母身體可好?”

  “我不記得了。”紅娘喃喃地,腦裏卻想著晚上從鶯鶯房中出來時,曾不經意瞧見有個眼生的家僕偷瞄小姐,而小姐又羞又喜地裝作沒看見。那可是張公子喬裝進了府?他們倆夜半相會終是不妥,她該去瞧瞧……“那你還記得什麼,告訴我可好?”

  他二人兩情相悅本是好事,但張公子遲遲不肯正式登門,是打什麼主意?

  “你不說,我可要說嘍。”

  可惡,他在插些什麼話,誰管他是誰,家境又怎樣張公子不會見鶯鶯心思單純而蓄意騙她吧?

  “在下家住洛陽,姓張名珙字君瑞,乃是獨子……”“什麼?”紅娘轉頭瞪他,“你方才說什麼?”

  “礙…乃是獨子埃”他不明所以地看她。

  “不對,是上一句。”

  “姓張名珙字君瑞。”

  紅娘驀地翻身坐起,“你是張君瑞?”

  “沒錯。”他也坐起身,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你就是那個在小沙彌臉上畫眉的公子?”

  “對,你怎麼知道?”他有這麼出名嗎?

  紅娘鞋也顧不上穿,赤足下地,一把揪住他顫聲道:“你還寫了首《風求凰》送到我家小姐手裏?”

  他皺眉想了下,“是有這麼回事。”

  紅娘倒吸口涼氣,眼前的人是張珙,那與鶯鶯相會的是誰?那夜他來了自己的房裏,而同一時刻去瞧鶯鶯的是什麼人?她一直戲笑鶯鶯可別認錯人,心裏卻也沒刻意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張生。

  “你不是對鶯鶯小姐有意,為何不去見她?”紅娘扯著他胸前衣襟厲聲道。

  他卻一頭霧水的模樣,“你說什麼,我何時對崔府小姐有意?”

  他敢賴賬?“那《風求凰》怎麼說?”

  “哦,我是替別人代傳的。”那癡情種子害羞得想讓人揍他一頓,他若不出頭,恐怕那笨蛋相思至死也不會踏出第一步。

  “替誰代傳?”若他認識,還叫人放心些,若陰差陽錯被歹人鑽了空子可就糟了。

  他臉上又現出愉悅的笑,“是個頭光光的呆子。”

  頭光光?紅娘愣了下,沒頭髮就是和尚嘍,和尚?那怎麼行!

  他撫了撫下巴,自言自語道:“和尚最近忙得很,今天應該沒來吧……”什麼!那……

  喬裝進府的是哪一個?

  紅娘心又懸起來,拽起他就往外走,“你跟我來。”

  “哎等等。”他及時拖住她,指指她的腳,“你這樣怎麼出門?

  紅娘胡亂套上鞋子,急匆匆就往外跑;他張口欲喚,卻不敢高聲,只得追了出去。

  若是只說說話聊聊天也就罷了,萬一那男子欲行不軌,鶯鶯又意亂情迷,心志不堅,豈不是……紅娘暗恨自己不曾及時考慮過嚴重後果,怎能放任不知人間險惡的鶯鶯自行決斷!

  夜風吹亂她的發絲,長廊上矇矓的燈籠映著她惶惶的身影。

  剛從曲牆拐角繞出,就見崔鶯鶯從她房門視窗探出半個身子,而窗外一個男人正伸手欲去撫她雲鬢。

  “住手!”紅娘低喝一聲,疾沖過去。

  眼看要撞開那人,那人卻及時伸臂阻住她:“姑娘,你誤會了……”“誤會?”紅娘冷哼一聲,“我明明看見你動手動腳的,還敢抵賴!”

  那人一伸臂,手指從崔鶯鶯發頂劃過,舉到紅娘面前,“我給她捉這個。”

  “什麼東西?”夜色昏暗,他指間物件極小,看不大清,紅娘疑惑地湊近細瞧,靠及眼前時才發現是只數條腿正亂蹬亂掙的蟲,她嚇了一跳,驚呼一聲向後跳開,正靠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紅娘怕蟲,你別嚇到她。”崔鶯鶯輕笑一聲。

  紅娘掙開身後的扶持,將崔鶯鶯推回窗內,擋在窗前警戒地問:“你是什麼人?”

  “和尚嘍!”

  “我不是和尚!”那人氣憤地瞪了一眼偷笑的胭脂鋪少東,有些結巴道,“我……雖然剃了頭,卻不是出家人。”

  “咦,你沒有頭髮嗎?我說你怎麼大熱天的還戴著帽巾。”崔鶯鶯好奇地探手去掀他帽巾,卻被紅娘一巴掌拍開。

  那人伸手摘下帽巾,露出寸許長的頭髮,可笑的模樣立即逗笑崔鶯鶯,他也跟著傻笑起來,“我因公務進了普救寺,扮了一段時間的和尚,現在頭髮還沒長好。”

  崔鶯鶯恍悟,“我想起來了,你是我和紅娘在寺裏見的那個愛臉紅又倒著走路的和尚。”

  那人立即應道:“對對,是我。”便是從那刻起,他就對鶯鶯一見鍾情,若不是公事放不下,早就尋到崔府來。

  “我說杜白馬礙…”

  “不要叫我杜白馬!”那人惱聲低斥,見胭脂鋪的少東家仍是悶笑連連。忍不住一拳揍過去。

  “別鬧了!”紅娘斥道,到底誰是張公子?“

  “正是小生。”白衫的商人立即拱手。

  “你是張公子,崔鶯鶯訝然一掩唇,轉向另一人,那你叫什麼?”

  小姐她……還沒問哪!紅娘無力地撫額歎息。

  “在下信陽杜確。”那人一抱拳,身形挺拔,英姿勃勃。

  “《鳳求凰》又是怎麼回事?”

  黑暗中,仍可看出杜確扭怩不已的神色,“那個礙…”“是我寫的。”張珙替他解釋,“他想以詩代言傳給崔小姐,而他一向又沒讀過情詩,便求了我,我當時正在練字,就隨手寫了首《鳳求凰》,結果他害羞得要死……哎喲,我實話實說,你幹嗎打我?”他繞到紅娘身側,躲過杜確的鐵拳續道:“就由我趁崔府下人暫離時將信傳給崔小姐。”

  “那麼,落款卻為何寫了你的名字?”

  “啊,有嗎?”他疑惑地細想半天,最終在杜確與紅娘凶凶的目光逼視下怯怯地舉手承認:“我……我不是故意的啊,只不過當時一揮而就,寫得太順手,結果沒收篆…啊啊啊!”

  “別叫!”紅娘一手捂住張珙的嘴,另一手拍掉杜確的拳頭,惱道:“你們是怕夜深人靜的喚不來人嗎!”

  杜確停止追揍張珙,只氣哼哼地瞪他。

  紅娘鬆開手,“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誰若真有心,請他光明正大上門提親,莫要偷偷摸摸地私入崔府。”

  “喂,關我什麼事,怎麼連我也趕?”張珙不平低叫。

  “紅娘姐!”崔鶯鶯軟聲央求著要扯她衣裳,被她一記冷眼瞪得縮回手。

  “誰還有意見?”紅娘冷顏道,氣勢立現。

  “我!”張珙不畏惡勢力地湊過去,“咱們說好的……”“誰同你說好!”怕他口沒遮攔地亂講,紅娘當機立斷,“你們再不走,我就喚人了!”

  “紅娘……”

  “誰三更半夜的不睡覺,跑到外頭聊天?”

  側房的門“吱呀”一聲開啟,困頓的聲音從裏頭傳出。

  是老媽子王嫂!紅娘心一縮緊,他二人要往哪里躲?惶恐間回頭,卻見杜確扯住張珙腰帶居然騰空躍起才一錯眼間,就已掠上屋頂。

  “哎,紅娘,你怎地這麼晚了還在外頭亂晃?”王嫂揉著眼張嘴打了個哈欠。

  “呃,我……小姐說她睡不著,要我陪她說說話。”紅娘勉強笑了笑。

  “對呀對呀。”崔鶯鶯立刻合作無間地介面。

  口氣好假!紅娘暗暗翻個白眼。

  “哦,那快睡吧,姑娘家要睡飽了才嬌嫩。”王嫂出了門,咕噥著走向茅房。

  紅娘這才舒口氣,見屋頂上已無人影,便推回仍在探頭翹望的崔鶯鶯,順手關上窗,“別看了,快去睡覺。”

  才一轉身,瞧見暗沉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她方才記掛鶯鶯,跑得甚急,忘了帶燭火,廊上雖有燈寵,卻終是幽暗不明,不及親手執燈比較安心。

  乾咳一聲,她回身敲窗,“小姐,可不可以將你房裏的燈借我一用?”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5章

  “小姐,你到底記掛的是哪一個?”

  “當然是……”崔鶯鶯垂著首羞笑,聲音低如蚊蚋。

  聽不到聽不到!紅娘用力歎口氣,該羞時不羞,不該羞時又來考驗她本來就不怎樣的聽力。

  她伸出左手,“這是普救寺裏在小沙彌臉上畫眉的張公子。”再伸出右手,“這是與小姐兩次相會的那個沒頭髮的假和尚,究竟是哪一個?”

  崔鶯鶯抿唇而笑,繡帕輕輕一拋,落在紅娘右手上。

  這算不算見異思遷啊?紅娘聳了下肩,“喔,知道了。”想必是相處的情意已重過了一見傾心。斜靠上繡案,又隨口道:“若是兩人都上門提親,老夫人把小姐許給了張公子,又如何是好?”

  “那……那怎麼辦?”崔鶯鶯也急起來。

  紅娘沉吟了下:“老夫人向來疼愛小姐,雖然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但也必會徵詢小姐意見,就算不知杜公子門第如何,老夫人卻並非勢利之人,這一點倒極是慶倖。”

  “所以你任我與人相會而未加勸阻。是以我為先,讓我有了選擇機會。”崔鶯鶯執起她的手柔聲道。若如一般大戶人家,父母直接做主選了人,不管對方美醜,品行如何,女兒就只有認命的分。

  如果沒有紅娘,她可能永遠沒有選擇的權利,也就嘗不到兩情相悅的滋味。

  紅娘不自在地笑了下,她當初也曾遵守所謂禮法,循規蹈矩,絕不行差踏錯,結果她落得何種下場!正因如此,所以才不忍純善活潑的鶯鶯被世俗禮教束縛得失了生機,如她一般死氣沉沉。

  “對了,表哥要在府裏長住嗎?怎麼不見他要走的意思?”

  “聽小秋說,表少爺要在府中讀書,準備今年秋試。”紅娘心中一動,表少爺鄭恆家道中落,前來投靠崔府,老夫人惜他人窮志不短,熱忱款待,這倒罷了,只怕老夫人沒有嫌貧愛富的心腸,會不會已有了打算……“歡郎也十六了,卻不愛念書,真是叫人頭疼。”

  崔鶯鶯淺笑,雖是輕斥,話裏卻含著寵溺。歡郎貪玩,倒也不叫人操心。

  “對了,少爺讓我送描花樣子過去,我怎麼忘了!”紅娘忽地想起,忙從繡案架子上翻出數張描花圖紙。

  “他要這些女孩兒家的刺繡花樣做什麼?”崔鶯鶯不解地幫她捋順紙張。

  “誰曉得,許是又想出什麼新招來玩罷。”不以為意地將圖紙卷成圓筒,紅娘將原本插到繡案上的針小心別在繡布上,“我一會兒就回來。”

  “順便……”

  “順便到正廳看看有沒有訪客。”紅娘揚眉笑謔,惹來崔鶯鶯含嗔的一記瞪視。

  出了門,穿廊過廳,走進東廂外院時,正瞧見一個人手執書本在柳樹下吟誦,她裝作沒看見,徑直往內門走。

  “紅娘。”

  她不情願地停下腳步,向走過來的書生福了一福,“見過表少爺。”

  “你到東廂找誰?”鄭恆一向陰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爺叫我來的。”紅娘淡淡地道,心內對這個總是沉著臉的酸秀才沒什麼好感。她向來不覺得讀書考功名有多值得炫耀,偏這位表少爺的語氣總是高高在上,正經有幾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睨傲作派。

  他曾參加過兩次秋試,均未考取功名,但狂傲之氣卻絲毫未減,不禁讓紅娘私底下壞心暗咒他屢試不第,好挫一挫他銳氣。他若輕易及第,豈不是要目空一切,更加視他人若無物!

  “有什麼事嗎?”鄭恆又問。

  紅娘隱忍不滿,乖巧答道:“送描花圖紙。”

  “小小年紀不發憤苦讀,卻東游西顧,與女人家的東西為伍,成何體統!”鄭恆斥道,“不必給他,撕了就好。”

  “小姐還要用的。”紅娘冷淡道,不願再同他多講,又作個萬福,“奴婢去見少爺了,表少爺請自便。”

  “等等。”鄭恆喚住她,猶豫一下,“鶯鶯近來可好?”

  “很好,多謝表少爺記掛。”紅娘心下恍然,他攔下她說了半天話,原來只是為了鶯鶯。她還道他自命清高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原來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這也難怪,鶯鶯清美秀麗,誰見能不動心?

  “紅娘,你也快滿雙十年華了吧?”鄭恆打量了下她,難得多瞧了兩眼。

  “差不多。”紅娘口氣更加冷淡。

  “平常人家的女子到這個年紀早已嫁人生子,你年齡已長,沒有考慮過此事嗎?”

  紅娘瞥他一眼,怎的,小姐還不曾嫌她,他就先做主將她嫁了不成?這表少爺的手伸得未免過長。

  許是察覺自己問得唐突,鄭恆輕咳一聲,轉了話題,“你到崔府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才一年多?”鄭恆訝然道,“你不是崔府裏的家奴?”

  “不是。”懶得多作解釋,紅娘輕撫手中紙卷,垂首答道,她來的是不久,但不到兩年間就見了這表少爺五六次,就可知他來得有多頻繁。只是以往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不會多看下人一眼,自然從未注意過她。

  “進府才一年多就做了貼身丫頭,想必是十分伶俐的。”但不甚討喜。似是顧及身份般,鄭恆稍退一步,“我雖常來,卻不大能見到鶯鶯,您隨侍她身邊,可知她喜愛什麼?”

  紅娘暗自皺眉,照這樣問下去,她還要耽擱多久?

  正遲疑間,一道惱怒的聲音傳來:“紅娘,你眼裏還有主子嗎?我叫你拿點東西,你想拖到明年不成!”

  松香色錦衣的少年氣衝衝地從內門走出來,到近前劈手奪過圖紙,怒聲罵道:“你在表哥面前告我的狀說我沒好好讀書是不是?你一個奴才,也配多管閒事嗎?”

  “奴婢不敢。”紅娘忙一躬身。

  “不敢不敢,你口裏應著,心裏卻不知想些什麼,這些下女僕人,沒事就只會在背後嚼人舌根。”

  “少爺……”

  “還敢頂嘴?你看看,我說話還有用嗎?居然還回嘴,反了不成!”少年越說越氣,一推紅娘,將她推了個踉蹌,“你去和老夫人說啊,說我不讀書不習字,淨弄些女人家的東西來玩,壞了崔府門風,丟了我爹的臉……”“算了算了,歡郎,你是大家公子,犯不上與婢女發這麼大脾氣,有失風範。”見少年幾乎快氣得要伸手打人,鄭恆忙攔住他好說好商量地勸道。

  歡郎怒火稍霽,隨手展開圖紙,才看了一眼,又面色一沉,“怎麼只有這幾張,我特意囑咐你的那張”燕憩圖“呢?”

  “呃……”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這麼點小事都會忘掉,你的腦子哪里去了!”

  眼見歡郎幾乎暴跳如雷,鄭恆也無法再攔,只得眼睜睜望著紅娘被粗魯地拽走。

  “今天你若不把”燕憩圖“描出來給我,就別想離開東廂半步!”

  怒衝衝地扯著紅娘疾行穿過大半個院落,直至走到假山處,歡郎才松了手,拉她一同躲到山石壁後。

  “他有沒有跟進來?”

  紅娘抿唇一笑,“放心,表少爺根本就沒進門。”

  “呼,這就好。”歡郎松了口氣,略有些興奮地捅捅她,“方才我裝得像不像?”

  “像,我都快嚇著啦。”紅娘忍俊不禁,“少爺倒想了個好法子,這樣表少爺見你氣得凶,恐怕就不會向老夫人力陳你的不是,也暫不會老是督促你念書了。”

  “這就叫以退為進。”歡郎得意一笑,想起鄭恆時常斥他不求上進,念得他耳朵長繭,不由氣哼哼地,“一表三千里的親戚,管得也未免太多。我敬他年長,他倒以老賣老起來了。”

  “‘以老賣老’這詞用得不大合適吧?”鄭恆正值而立之年,倒稱不上一個“老”字。

  紅娘搖頭歎笑,“少爺;你就算不讀四書五經,起碼遣詞用句也應該準確些罷。”

  “咦,是彆扭些,那用什麼?狗仗人勢……去,更離譜!”歡郎搔搔頭,決定不再自曝其短,“表哥在外頭,我瞧你也不愛遇上他,不如下午就陪我摹圖好了。”

  “可是,小姐還在等我……”

  “等什麼,還不是繡花彈琴閒磕牙。你不在,她就悶死了?”不由她分辯,歡郎已登上假山石階,“快些,我在涼亭裏備了紙筆,再下去,墨就風乾了。”

  紅娘輕呼口氣,無奈只得跟他拾階而上。

  西大街是河中府最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各式布幌隨風招展,昭顯出一派繁榮景象。

  時近晌午,街上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到處人頭攢動,鋪裏攤外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

  “姑娘,來看看這上等繡線,擰股密實,韌性極好,絕不起茬斷裂;另外染色均勻,鮮麗不退,買幾束回去繡了衣裙鞋襪,保證人見人誇!”

  “我……我再看看。”紅娘趕緊逃離小販熱情招呼的範圍。才邁開幾步,就沒入洶湧人潮中。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大集日,附近許多鄉村的村民人紛紛進城趕集,她怎的忘了,挑了這麼個日子上街?

  暗罵自己糊塗,可是想要往回走,卻穿不過密集的人流,她熱了一身的汗,力氣仿佛也隨之流盡了。

  隨著人潮又走了!“刻,忽然身側橫插來一隻手臂,一下子將她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拽了出去,直接進了一家支起涼篷的寬敞店鋪。

  猛然從耀眼的日光下進人光線較暗的鋪子裏,她的眼前登時冒出一堆金星,昏花花的,看不清周遭。還來不及認出是誰拉她進來,頸後早已讓汗水浸濕黏得她難受至極的長髮就被一隻手撩起,然後一陣清爽無比的涼風便不期而至,舒服得令她忍不住深深喟歎一聲。

  “哎,你站穩些,椅子就在你身後,好了,你坐罷。

  被輕推了一下,她驀地向後坐入椅中,肩頭又立即被執扇的手扶住,待她坐穩,肩上的手撤開,於是,停頓的涼風再起,驅走她一身暑氣。

  眼睛習慣了光線,她終於看清眼前那張明朗而關切的面龐,“呃……是你埃”“在下洛陽張珙。”

  紅娘抿唇一笑,“我記得了,你不用回回見了我都先自我介紹。

  “免得你每次見了我都要現想一下我是誰。”張君瑞揚眉而笑,對她其差無比的認人能力頗為嘆服。

  “不大熟嘛……”

  “我夜夜到你房裏打地鋪,你敢說你跟我不熟!”張君瑞瞪著眼逼近她。

  “你……不要胡說!”紅娘趕緊捂住他毫不顧忌的嘴巴,瞧了瞧店裏絡繹不絕的人流,確定無人注意他們後才放手,微斥道,“你巴不得人人都知你放浪不端,連帶也害我沒臉見人嗎?

  張君瑞笑吟吟地,“你好心收留無家可歸的可憐本人和有沒有臉見人有甚相關?”

  又來胡掰亂扯了!發覺長髮還握在他手裏,紅娘忙搶回向身後一撥,他卻體貼地將發絲披在椅背上,以免又黏上她汗濕的頸間。

  過分親昵的舉動令紅娘有些不自在起來,但知他向來似乎都不曉得什麼叫避嫌,也就乾脆不費口舌斥他。

  “大熱天,又趕上集日,你怎麼想起來逛西大街?”張君瑞搬了張椅子坐在她旁邊,一手搖扇不停為她驅熱,另一手則殷勤地遞過一杯涼茶。

  儘管茶水入腹登時令她乾渴的喉頭舒服許多,但該瞪他時還是要瞪的。“你們準備等小姐許了人才正式登門嗎?”

  “巧了,媒人今日就去提親,只是你現在出了府,怕是錯開了。”張君瑞不緊不慢地道,“不過杜白馬有事去了京城,我忘了和你提,老夫人若要見人,還需過一陣子。

  “那就好,那就好。”紅娘喃喃地,這才略有些安心。

  “怎麼,崔小姐等不及要嫁嗎?真是女大不中留……”在紅娘一記怒瞪下,他訕訕地收了口。

  “小姐的表哥鄭少爺目前在府裏住,只怕住得久了,表少爺變成了姑爺,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表少爺?那個孤僻又自命不凡的書呆吧,連馬都不會騎的笨蛋怎會搶得過杜白馬。”

  張君瑞不在意地一笑。

  他消息倒靈通,連表少爺都知道,只是他就很靈巧嗎,還有面目嘲笑別人?“你說杜公子是做官的,到底是什麼官?”

  張君瑞好生感動地湊過去,“原來我晚上同你說的話你都聽進去了,怎麼老是裝睡不睬我?”

  紅娘一伸手將他的臉推回去,他夜裏睡前總要拉著她話家常,她十有八九不應聲不理睬,卻也的確聽進了。她不擅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反而是夜深人靜時他輕緩柔和的聲音倒成了一劑助她入眠的有效良方。

  或許是靜夜裏有了相伴的人,讓她睡得安心許多。

  “不要說些不相干的事。”她放下茶杯瞥過去一眼。

  張君瑞呆看她長髮隨身而動,漾出極美的風韻,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杜白馬是當朝二品武將,御賜稱號‘白馬將軍’,只是他去年離了兵部,目前直接聽令於皇上。”

  紅娘微微僵了一下,又四處打量店鋪擺設,這座鋪子比普救寺所在山下的小鋪面要大上許多,不僅店面寬敞,還另辟了茶座供客人休息,只是今日客流雖滿,但多是來去匆匆,少有人歇憩,眼下茶座裏只有她與張君瑞兩人。

  “這鋪子也是你家的分店?”

  “是啊,我早就同你提過,若不是為了崔小姐,我瞧你怕是十年後也不會到店裏來看我一看。”

  他有什麼可不滿的?紅娘奇怪地睨他一眼,“既然你家的鋪面這麼大,你怎會晚上連睡的地方都沒有?”

  “被逼無奈嘍,我雖然白天能來,晚上卻會被二叔踢出門。”張君瑞閒適地笑,看不出半點怨憤之意。

  “那客棧呢,你怎麼不去住客棧?”

  “我身上沒有錢。”他面不改色。

  隨便他吧,早知他是個說不通的無賴了!紅娘站起身,“既然事情已安排妥當,我也沒什麼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張君瑞扯住她,卻凝目看向櫃檯一側的小小騷動。

  “你忙你的吧,不必送我出門……”話未說完,已被他不由分說地拉過去一同擠入櫃檯前那一堆人中。

  “你們店裏沒有好貨色,卻拿這些便宜東西唬弄本夫人,你當我不認得東西嗎?”盛氣淩人的貴婦人尖聲叫道。

  “夫人,這就是最好的茉莉香料了,您就算到京城裏去買,也是這些貨。”店夥計強忍火氣,依舊笑瞼迎人。

  “六十兩銀子一套的脂粉也配稱是上等貨嗎?到京城?你們到京城鋪裏看看那些標多少價錢,都是二三百兩的,那是這些便宜貨能比的嗎?”

  “夫人,京城裏標價二三百兩的貨跟這是一樣的,只不過咱們家店裏不要那麼高的幌兒。但求薄利快銷不壓貨,也為贏得回頭客,您可以不買,卻也用不著這樣貶損吧!”店夥計怒氣上揚,聲音也不由高起來。

  貴婦人聲更拔尖,“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們店裏都是這樣待客嗎?鋪子老闆呢,我倒要找他理論理論!”

  櫃檯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眾人也多看不慣這貴婦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但事不關己,也不好插手管閒事。

  “老闆不在,您不買就算了,請不要耽擱別人買貨。”夥計終於拉下臉,也不顧得罪不得罪,直接下了逐客令。

  “你敢轟客人出門?”貴婦人怒眼圓瞪,“不過是個卑微的小夥計,也敢做這個主?

  老闆呢,叫他出來!“

  “在下就是老闆,夫人請這邊說話。”

  徐緩清晰的聲音響起,猶如一劑清心良藥,止住貴婦人的怒聲,她一轉頭,見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不禁怔了怔。

  “夥計不懂事,衝撞了夫人,還請夫人海涵。”張君瑞微笑拱手,衣袖揮處,風采儼然。

  貴婦人竟不由自主放軟聲音,“你就是老闆?”

  “正是。”他瞧了眼紅娘,見她面上微顯不快,知她厭這貴婦,不由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又道:“方才我都聽見了,夫人品位高雅,豈是我這店裏拙劣的夥計所能明白的。”

  “咳,您太客氣了。”貴婦人口氣略平,表情卻仍是一派高傲。

  張君瑞手中摺扇瀟灑輕搖,隨口喚道:“招財,你去把店後第十號櫃中那個團錦繡盒取來。”

  “是。”十五六歲的小廝招財俐落應聲,迅速從側邊小門跑向後院。

  不一會兒,但見他捧著一個煙紫色錦繡木盒回到鋪中,恭敬地奉到張君瑞手中。

  “這是經過月餘海路飄搖從扶桑運來的雨櫻粉,整個中上僅有四套,因珍稀而不輕易示人,前不久才進貢到宮裏兩套,此外,九王爺為王妃買走一套,如今只剩這最後一套,既然鄙店夥計不知禮數,得罪了夫人,本人願替夥計賠罪,且奉上此套海外珍品。”張君瑞鄭而重之地打開木盒插銷,捧到貴婦人的面前,“這雨櫻粉進價三千兩紋銀,為表歉意,在下願八折售與夫人。”

  “呃,八折……那就是兩千四百兩……”“正是,夫人榮貴尊顯,自是此等上品才配得上夫人身份。”

  貴婦人乾笑一聲,“那是,那是。”

  張君瑞又道:“這套香粉若是夫人出席盛宴時搽用,必定豔驚四眾,令各名流淑媛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是嗎,”貴婦人不自覺地揚首直腰,優雅微笑。

  “當然,在下怎敢在夫人面前有半句虛言。”張君瑞將盒蓋一合,“不過,此粉難得,自是要加倍珍視愛惜,夫人平常嘛……就用些普通上品就好。”

  “呃……”

  他手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隻紅木錦盒,“這種東莞茉莉脂粉香氣幽遠襲人,經久不散,夫人見多識!”,必是識得。

  “咳,當然,本夫人是何等樣人,怎會不識得。”貴婦人保持微笑不變。

  “它在京城鋪裏標價二百四十兩,夫人若不信,可差人上京打聽一下,我再優惠夫人三十兩,合個本錢,二百一十兩就好,再加上雨櫻粉,總共是兩千六百一十兩紋銀。

  “這樣礙…”

  “招財,替夫人把貨包起來”張君瑞將兩個錦盒交到招財手上,又轉向貴婦人,笑容可掬地道:“夫人是要付銀票嗎?啊,大興錢莊信譽最佳,夫人必定是用大興銀票嘍?來,請這邊付賬。”

  貴婦人完全沒有了發言權,只得吩咐身側下人:“去付銀吧。”

  見下人露出一臉為難,貴婦人面色稍變,斥道:“狗奴才,沒聽到我的話嗎!”

  下人仍是遲疑不動,周圍人竊竊笑起來,她面上更掛不住,怒聲道:“你是欠罵不是?

  再磨蹭的話,小心你的狗腿!“

  下人無奈,從身上掏出幾張銀票,囁嚅道:“這是一千三百兩”“出門在外,銀錢不夠也屬平常,夫人下必氣惱。張君瑞笑打圓場,”夫人出身顯貴,豈會在乎這區區一千幾百兩銀子。“

  貴婦人又抬高了下巴,“那是自然。”

  “既如此,夫人就簽個欠條好了,雖說店裏向來概不賒欠,但我瞧夫人絕非賴賬之人,就破例一次罷。”他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筆墨紙硯的招財立即將毛筆遞到貴婦人手中。

  貴婦人高傲姿態紋絲不變地簽了欠條,又蓋上印鑒,另一名夥計便將兩盒打包得無比精緻的脂粉雙手奉上。

  “夫人慢行,多謝惠顧小店。”張君瑞微笑著再次拱手,氣度灑脫迷人。

  待貴婦人主僕一行離去,櫃檯裏的夥計拍手高呼:“各位請散一散,大熱天的擠成一團多難過。哪位看貨,哪位結賬,小的還在這兒等著哪!”

  眾人會心而笑,各行其便,原本聚集的人群紛紛散去。

  “奸商!”

  張君瑞一轉頭,瞧見紅娘斜著清眸睨他,不由一笑,“怎麼?”

  “你賣給那女人的二百一十兩的脂粉明明是原來夥計要價六十兩的,只是盒子顏色不同。”那貴婦沒認出。她卻留意到了。

  張君瑞輕笑著拉她走回茶座,“傻姑娘,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你要價少了她覺得你瞧不起她,要價高高她才高興。

  “哪有這種事?”紅娘習以為常地拍掉他不知分寸的手。

  “因為她堅信”便宜無好貨“這句話。”他展開摺扇,繼續為她扇風驅暑。

  “只是你那扶桑來的貴重脂粉倒可惜了,若是我,就絕不賣她。”紅娘抿唇道,對那自命不凡的貴婦人極無好感。

  “你若厭她,便將銀錢向外推以示憤慨嗎?”張君瑞呵呵一笑,“何況,那壓了兩年的貨底子,給我五十兩我也賣。”

  紅娘膛目:“五……十兩?”

  “沒錯,來價七十二兩三錢,倒是從扶桑來的,只不過味道怪異,少有人嗅得習慣,便一直壓著沒賣出去,不過,它質地倒極好,放個十年八載也不成問題。”

  “你不怕她回頭找你退錢?”紅娘瞪著他絲毫不擔心的笑臉。

  “放心放心,到時的藉口可多了,譬如說味道獨特啦,他人沒有眼光啦,或是她用法不當什麼的……總之,保教她仍舊高高興興地回去……”果然是地道的奸商!紅娘打斷他:“我是說,她若知道那不是進貢的東西怎麼辦,你肯讓她砸了你店不成?”

  張君瑞微微訝異,“你怎知它不是進貢之物?”

  紅娘稍一語塞,忙道:“你說的,你那次唬我買胭脂時說的那個什麼‘青河’的才是。”

  見她冷下臉,張君瑞心念微轉,也不再問,卻只嘻皮笑臉地湊過去,“今晚你做些桂花涼糕給我吃好不好?”

  “你去做夢比較省事……”紅娘退開一步,他夜裏常偷吃鶯鶯的宵餐,她搶不過他,只好另做些填他的肚皮,沒想到他竟更賴著不走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一時心軟收留他。

  “別那麼小氣嘛,我知道你最心憐我沒處住又餓肚……”“呸!”紅娘忙啐他,怕他又說出什麼令她直起雞皮疙瘩的肉麻話,趕緊向外走,“你忙去,我回府了。”

  “喂,別走那麼早啊,再同我聊一會兒……”誰聽他胡扯!疾步走出店門,還不及回頭瞪掉他必定無賴的笑,卻不經意看到街上擁擠人潮中竟有鄭恆的身影。

  她心頭突地一跳,急忙擠進人群中。

  張君瑞追出來,不見紅娘人影,東張西望了會兒,喃喃道:“怎麼走得這麼快?”忽然有個不小心被洶湧人潮推了個踉蹌的男子狼狽地滑到他面前,他微笑著有禮道:“這位公子,您可是要買些胭脂青黛?來,請店裏進。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6章

  天色有些暗,沉沉的像是某人長年陰鬱不散的臉。

  紅娘決定繞道而行,避免鄭恆發起火會波及無辜的她。

  “紅娘,你等一下。”

  眼睛真尖,他讀書多年,怎沒一點壞眼的跡象?

  她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表少爺有何吩咐?”

  鄭恆略顯焦躁地在青石小徑上來回踱了幾十,忽然一抬頭,嚇了她一跳。

  “那人……還沒走?”

  明知他說的是誰,紅娘仍是裝糊塗,“表少爺在說誰?大廳裏有好幾位客人哪。”

  “那個姓杜的!”連聲音也是啥啞陰沉的。

  “哦,是白馬將軍礙…”

  “一個武夫,也敢攀咱們書香世家,官宦門第?”他不屑地嗤了聲,“他也配!”

  紅娘冷冷地道:“武夫還是文生,小姐中意就好;配不配的,老夫人心中自然有數。”

  咱們?他說得倒順,哪個當他是府裏人?他又不姓崔,硬來湊什麼份,對鶯鶯婚事大放厥詞!

  啊,她倒是忘了。他也是對鶯鶯有意吧,才會如此不甘和憤憤?但老夫人又沒許了女兒給他,他也沒顯出任何想娶表妹的念頭與行動,被人搶了先,又有什麼可擺臉色的。

  他沒留心紅娘的出言頂撞,仍是踱來踱去,老半天的,直到她的耐心快要告馨前才又問:“那,姑母意向如何?”

  “挺滿意的,杜將軍英姿威武,人品相貌都好,官拜二品,條件上佳,老夫人十有八九會應。”

  “你……”鄭恆瞪她,想要發火,卻發現沒什麼立場,瞧見紅娘冷靜的表情,不像是一般丫環因主子覓得良緣時應有的與有榮焉的態度,不禁怔了怔,口氣轉溫,“你好像不是特別歡欣。”

  “小姐嫁得好,奴婢自然高興。”她淡淡否認。

  “也對,你陪嫁了去,說不定日後被收了房,從此由主僕變姐妹,丫環變主子,當然是高興的。”

  噁心噁心!平常人理所當然的想法,由他口中說出,更讓她厭惡透頂。

  若是張君瑞,定會大吼著用力搖她,“你不呆不傻,幹什麼委屈自己做妾,與他人共侍一夫……”咦,胡思亂想了,那粘人傢伙從來都是笑吟吟的,她怎會設想出他的氣憤模樣?

  他最近夜裏來得越來越早,讓她心驚不已,萬一叫人發現,她定是要被趕出崔府的,她還要待在這兒養老哪!

  不如狠狠心,轟那“黏糕”滾蛋……

  東風徐暖,拂上她沉思的臉,耳畔細碎的發絲隨風輾揚翻飛,白淨纖麗的面容上波瀾不興,沒有喜悅也沒有期待的興奮之情,只帶著一種寧馨靜謐的柔和神態。

  鄭恆呆呆地望著她,長年只看到鶯鶯明豔純美的眼中竟驀然發現另一種不同的美好風致,他的手不自覺地抬起——“表少爺!”

  胖胖敦實的身軀急驚風似的由遠及近,砰地一聲將文弱的鄭恆撞開三尺遠,令他趔趄了好幾步才堪堪站穩。

  “啊,表少爺,我跑得太急,沒收住腳,您可千萬別怪我!”吳媽努力作出歉然表情。

  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動手動腳,他是嫌小命太長了罷。

  “咳,咳咳,沒事……不要緊。”懂得他都差了氣,也只能擠出笑應對。

  紅娘渾不知發生何事,只趕快拉過吳媽細聲道:“您怎麼離了前廳,小姐呢,怎沒一同回來?”

  杜公子親自登門再次提親,小姐月余沒見他,自是相思滿腸,早就拉了她溜到前廳偷瞧去,她因有些傷風不舒服便先回房,留下吳媽與鶯鶯做伴,才走到花園,就遇上面色不善的鄭恆。

  “沒一同回來,自然就是留下囉!”

  “什麼意思?”紅娘不明所以地看她。

  吳媽又好笑又好氣,“我就說那屏風後頭窄,藏不下三個人,歡郎少爺偏要擠擠挨挨地湊熱鬧,他哪擠得過我啊,我才稍稍一直腰,就將他撞了出去……喏,就像方才表少爺那樣,結果我也沒站穩,向前一撲,屏風就倒了……”“啊?”紅娘和鄭恆均吃了一驚,前廳裏老夫人的正座就是背靠屏風的,它若一倒……“眼看就要砸到老夫人頭上,那杜公子箭步上前,單手只這麼一撐,就化過這場危難。”吳媽講得興奮,手臂學著一比劃,險些打到才剛走近的鄭恆,“我們嚇得還沒回過神,小姐的叔公就已大聲贊起杜公子來,說他英姿神武什麼什麼的。老夫人見小姐從屏風後出來,與杜公子對瞧得臉紅像蘋果、便已知了她心意,然後……”“然後?”鄭恆咬牙道,引來紅娘淡淡一瞥。

  “然後,婚事就定下來嘍!”

  紅娘這才舒了口氣,一直以來緊繃的心情終於鬆懈下來。婚事若再不定,鶯鶯與杜公子夜半相會,遲早會東窗事發。她望鶯鶯能自覓良緣,卻不能因此毀她清白閨譽。

  “鶯鶯也太不像話,怎能私自偷窺求親男子,這這視崔府聲名何在!”鄭恆面色青白交錯,像是鶯鶯做了極大傷風敗俗之事。

  “那有什麼關係,去年咱們城裏陳家女兒還當眾拋繡球選婿咧,怎沒聽說有人議論陳老爺丟了面子?表少爺,不是我仗著年紀大數落你,讀書多了,人就迂起來,比那族裏老長輩還能講規矩守禮儀,看看你,才三十歲,就板著臉活像六十歲老頭兒。這將來能討著媳婦嗎?就算能討到,你天天念她這樣不合禮法那樣不對規矩的,不到三年五載,日子保證雞飛狗跳的。到時就算被休再丟人,她也保證不和你過啦!”用力地一拍鄭恆後背,拍得他直咳嗽,“你先好好反省一下,我與紅娘回西廂了。”

  紅娘彎起唇角,同吳媽一起拐向花園弧月角門,回頭向後望一眼,見鄭恆仍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不由暗暗好笑,鄭恆迂腐固執,常念得府中各人厭煩不已,但人人也有脫身之術,譬如歡郎,先發脾氣,再蹺頭就溜,讓他念不到人;譬如吳媽,比他更能摺嗦多話,嚇掉他的長篇大論規矩教條。反觀她倒是該想想應對之法,以少見他的陰沉臉色。

  “小姐的終身定了,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啊?”

  紅娘一怔,見吳媽笑得若有所恃,不由抿了抿唇,“我不陪嫁,我會留在府裏。”

  “那是,陪嫁可沒什麼好處,弄好了,不過仍是個半主半奴的下人,弄不好,便是一輩子不嫁的老姑娘,爹娘生養了你,可不希望你吃苦遭罪的受委屈。”吳媽咳了一聲,拉她站定,“我待你就似自己的親閨女,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吳媽想要說什麼?

  “既如此,自然要為你日後打算,本來,我正琢磨著誰能合適,現在已經有人露了意,只看你有沒有那個心。”

  她皺起眉,“吳媽……”

  “你別當我老糊塗什麼都不曉得,我心裏可清楚著哪,若不是有心有意,怎會賴下不走?偏你這孩子鈍,鈍得我都快歎氣,硬是看不出他的意思。”

  呃,吳媽在說誰?不會是……

  “珙兒他聰明過人,為人又體貼開朗,雖然表面還像個孩子似的不定性,實際上卻可靠的緊,值得託付終身。”就是性子慢些,到現在還不直說,快急壞她這個奶娘。

  果不其然!

  “可是我……”

  “他雖出身富庶,卻沒有富家子的壞習性,家人也極好,絕無門第觀念,你若嫁了去,定不會挨欺受氣。”

  “吳媽……”糟糕,吳媽將無敵嘮叨功用到她身上了。

  “若不是當年我那混賬兒子非要到鄭州來安家落戶,如今我還在洛陽呐,張家待人甚厚,我原都想在那養老哪,吃穿不愁又受尊重……當然當然,我不是說崔府不好,只想告訴你,若是嫁了珙兒,絕錯不了的,你吳媽媽打保票……”給她一點發言權好不好?“吳媽,你聽我……”“莫再提你不想嫁人那一套,女孩兒家哪有不嫁的!呃……別是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曾經指腹為婚過?不會不會,你從來沒說過,就算有,也要退掉,那人從未露過面,想必是心裏沒你,你花一般的年紀,犯不上等他一輩子,這可不是珙兒叫我來說這些的,完全是我自願。”別破壞了珙兒在她心目中的好印象。“你無親無故,就當我是你的親人好了,吳媽做主了……做主?紅娘心中愈驚,要她嫁給張君瑞?那……

  不行啊!

  她用力吸口氣,又閉了閉眼,艱難地道:“吳媽,你別費心了我……我早就……”

  “別打岔,我還沒說完,那孩子是不是常夜裏溜到你房裏?呵呵,虧我以為他一向規規矩矩,不拈花惹草的,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說隨便找個地方睡就成,居然將地鋪打到人家姑娘房裏,這意思不明擺著?

  “我早就嫁人了……”

  “不是我愛念,若是你身形變了樣,還怎麼穿喜服嫁、嫁……你方才說什麼?”從曖昧兮兮的暗示到才回過味的驚愕,吳媽抖著手指說不出話。

  “我不是未出閣的黃花女兒”紅娘悲哀一笑,“很久以前,我就嫁人了。”

  關著窗,也能聽見柳枝搖風的颯颯聲響,濃密的樹冠在窗紙投下交錯縱橫的陰影,紛亂的光影瞬息萬變,幻化無常,襯得她凝坐的身姿更加沉默靜謐。

  只是……有一絲悵悵然罷了。沒有了沉夜裏相伴的身影,她只不過又回到獨抗黑暗的寂寞境況;沒有了低沉悅耳的話聲,她只不過又重過坐聽風語的冷清時刻。

  沒什麼啊,她一向都是這樣過的,不倚靠不依賴,她一個人也能好好地活下來,像岩縫裏的雜草一樣頑強。

  抬手抹了一眼,她淡淡地笑,不再是當初那個稚嫩得受了一個白眼也會掉淚的小小女孩兒了,她的眼眶裏早就乾涸了,就算她視之如妹的昆兒長久地閉上雙眼的那天,她都沒落一滴淚。那猶如墳墓的高高院牆裏的女人都在哭,惟獨她沒有。

  不是她不會哭,不能哭,而是,就算哭得眼都瞎了,又有誰聽得到,能給予憐惜的一瞥?

  她早就看透了,所以,她不流淚,也不將希望寄託在誰身上。

  遙遙的更鼓傳來,已經是三更時分。

  他定是不會再來了。既然不能娶,自不必再浪費時間。

  紅娘站起身,將衣衫脫掉。以往只要張君瑞來,她就須和衣而睡,這麼久了,就算稍有些習慣,仍是不甚舒服。乾脆將褻衣也除去,只穿件抹胸鑽進被中。

  被裏有些涼,但沒有累贅的衣裳,蹭著光滑柔軟的被裏褥面,令人舒服得打從心坎裏歎息。

  “真好真好。”她滿足地抱住雙膝,臉頰埋在被子裏咕噥“現在的日子就很好,我可不想有什麼變化。”嫁人嘛……她不需要。

  瞄了一眼冉冉躍動的燭火,她安下心,合目睡去。

  朦朦朧朧間,忽聽門軸輕微響動,她心中一跳,忙睜開眼。

  “咦,今日是晚些,但也不必丟了我的涼席啊,這要我睡在哪里才好?”

  他怎麼……又來了!沒從吳媽那聽去信兒嗎?

  還來不及起身去取擱在床尾方凳上的衣物,張君瑞已經晃進了內房。

  “吳媽沒同你說嗎?”

  “說什麼?”他笑吟吟地挨到床邊坐下,驚得她立即撐起身裹緊被子向床內挪了一尺。

  她可……沒穿衣服啊!好像少了一層屏障似的讓她渾身都不自在。

  “我……我是個婦人,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他卻伸出手,輕易地越過她覺得似乎已有八百丈遠的距離,撫上她散在枕上的青絲。

  “你沒有梳纂。”沒有疑惑,只是平常的敍述語氣。

  “我受雇進府時說了慌,說我還不曾婚配,這才做了丫環。當時崔府裏只招丫環,況且她一向沒有身為婦人的感覺。

  “吳媽說你很早就嫁人了,現在恐怕還在尋思為何她早沒瞧出來。”他哧地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怎麼還在笑,一點其他的表情都沒有,像是吃驚、意外、氣惱什麼的?

  “你的相公還在不在人間?”笑得好像有點企圖了。

  “在。”紅娘垂下眸子。

  “那,休書呢,有沒有?”語氣也有些急切起來。

  他到底在想什麼?平常人早就該退避三舍了,他為何不躲得遠遠的,別再來打擾她寧靜的日子?

  “沒有休書!”只見過三天,她便被拋諸腦後。

  不是怨惱那人的無情,只不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太多,只不過他要的只是子嗣,而她們,僅僅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

  甚至,她都不記得,那失去處子之身的夜晚是怎樣度過的。

  “怎麼會沒有休書?沒有休書,我怎麼娶你過門!”

  啊?

  她回過神,驚愕地對上一張放大的俊臉。

  “你……說什麼?”

  “我是說,快去找你那沒事就早該掛掉的夫君,不要鳩占鵲巢,趕緊把你的休書討來,免得耽擱我的終身大事!

  他他……腦子壞掉了?疑惑地抬手觸觸他的額,沒發燒埃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妙風景!

  張君瑞努力端正眼神,不去瞧被縫裏隱約透出的旖旎風光。不過,那溜出牆外的美好景致可不是他的君子風範能避得了的。

  像是……雪白的藕!

  看起來很可口的樣子……

  “你離我遠一些!”推開他越貼越近的臉,不禁有些唾棄他近似垂涎的目光,她怎麼覺得自己好像一根放在狗兒面前的美味肉骨頭!

  縫隙更大了!她是存心要他心猿意馬嗎?啊,紅綢的……頭上“砰”的一拳,砸回他雲遊天外的神志。

  “你幹嗎又揍我?”該揍該揍,誰叫他不能向柳下息看齊!

  “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到?”紅娘用力瞪他。

  “什麼啊?”眼神又飄飄移移了,這不怪他嘛,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面對心儀的女子都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咳,綺思遐想。

  “你品貌端正,人才也很好,必定有為數不少的名門淑媛青睞,何必執著我這個已婚婦人?”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他心不在焉地答。

  甜言蜜語!當她是不經人事的無知少女嗎?

  她深吸口氣,忍耐道:“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我喜歡就好。”

  喜歡?她有哪里值得他喜歡!翱墒俏葉閱鬮摶猓 ?

  “沒關係,成親後可以慢慢培養。”

  講不通講不通講不通!他腦袋是榆木做的,一定是!

  “我、不、想、嫁、人!”手指慢慢掐住他的脖子,好想捏死他!奇怪,她以前沒這麼暴力的。

  “你不能不嫁。”他抬眼,笑得極開懷。

  “什麼?”

  “因為,我已然全看光了。”真佩眼自己還擁有這麼理智的聲音。

  紅娘倒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被子已滑落腰際,長髮雖披在胸前,卻遮不住肩臂上大半裸露的肌膚。

  “你給我把眼閉上!”她咬著牙趕緊裹上薄被。

  “哦哦,閉好了。”他口裏應著,退到床沿外,卻順手摸走她擱在方凳上的衣物。

  “張君瑞!”他究竟想怎樣?

  “你不允婚,我就不還你衣裳。”

  這個無賴!紅娘無力地垂下頭,欺她不敢下床痛揍他嗎?才想著要不要先敷衍一下,卻見他忽然手忙腳亂地爬上床。

  “你又要幹什麼?”還好,他賊忒兮兮的臉上倒是沒有一絲色欲熏心的邪惡表情,讓她不至太心慌。

  “房裏亮著燈,你說我映在窗上的影子會不會有人看到?”

  紅娘怔了怔,惱道:“那你還不快走?”

  張君瑞笑吟吟地將被子裹得更緊,勒得她動也難動,“你趕我出門,要我到哪里去打地鋪?”

  打、地、鋪!她當初就是心軟,聽信這三個字,才讓這奸商有了可乘之機,讓他從地面爬上她的床……啊啊啊!

  “你丟了我的鋪蓋,我自然要另覓他處,這裏就不錯,我很滿意。”用力抱緊懷裏被裹得難以動彈的紅娘,他一歪身躺進柔軟舒適的枕褥間,滿足地咕噥一聲,瞧見房間主人瞪得圓圓的眸子,不由輕笑道:“你再不閉眼睡覺,我可就親你了。”

  “你敢!”紅娘暗恨自己識人不清,她是徹徹底底的呆子一個,竟沒看透這常掛著一臉無辜笑容的可惡小人是居心叵測的……哎哎!

  她僵著身,感覺他的鼻尖深進自己發間,沒有輕浮的調笑,只是親呢地碰觸與摩挲,像是極溫柔的呵護珍愛。

  心神恍恍惚惚起來,像飄在半空中。原來,她才是那個心志不堅易上當的笨瓜。

  “我知道你有秘密不能示人,我不問,也盼你莫要拒我於千里之外。”

  紅娘一震,驚看張君瑞平靜如常的笑,他外表直爽開朗,卻有著細緻而深藏的心府與不怎麼光明的手段。

  “你等著罷!”她凝著聲音,等她來世重新投胎吧!

  他只是柔聲道:“好,我等著。”

  燭火依舊搖曳不定,淡藍的焰心吐著忽弱忽強的光芒。從這一夜起,有些事似乎……

  起了變化。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7章

  他到底從什麼時候起,又是因何對她傾心呢?

  紅娘百思不得其解。

  要論形貌,她自不及鶯鶯清麗純美;要論性情,她表面的溫柔恭順唬不住他,最真最醜的一面早被他瞧了去;要說他別有所圖嘛……她煢煢一身,有什麼值得可圖的。何況他家境似乎頗豐,自是樣樣不缺。

  那麼,是他昏了頭,迷了心竅?

  八成是。不過,可不是她使了什麼媚人招數,她躲他都來不及!

  自從驚聞他有意娶她為妻,又擁著她共睡一晚,她就嚇得夜夜拴門,任憑那無賴在門外怎樣甜言蜜語,乞請哀憐,她也硬著心腸裝沒聽見。

  打死她也不開門!

  她是真的慌啊,沒有什麼因由,就是想躲到天邊再也不見他。

  這幾天,她乾脆跑去和小秋擠一間房,張君瑞膽子再大也不敢到別人門口喚她。只是小秋夜裏睡時見不得亮光,她只得熄燈而眠,漫天撲地的黑暗向她罩去,她嚇得要死卻不能點燈,只能緊緊偎住小秋,擠得小秋直抱怨。

  不要再來打擾她啊,她快要撐不住了。

  “紅娘姐,你夜裏怕黑,就回房睡嘛,免得因我怕亮睡不著而不點燈,你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這對身體可不好。重要的是擠得她睡不安寧啊!

  “呃……哦,我本來就打算今晚回房睡的。”紅娘擠出一絲強笑,“這幾天真是麻煩你了。”

  “你要回房睡了?那……很好埃”小秋努力不讓松了口氣的表情現在臉上,“你這幾天怎麼想起來擠我……不不,是陪我睡?你房裏又出現什麼蟲了嗎?”

  “是……是埃”好大一隻“蟑螂”!害她有房難回。

  “你不回房,蟲也不會自動消失,不如去買些藥回來殺一殺。”

  “好埃”不知什麼藥能毒死他,一了百了。

  “說到買東西呢,啊,今兒個是支月錢的日子啦,快去領了銀子好買藥!”小秋興奮地拉起她就往屋外跑。

  這小秋,領了月錢就去買胭脂花鈿,不到下月底就花得一乾二淨,幸好她父母都在崔府做事,每月薪銀也夠花,才不需她貼補家用。

  路過東廂門前時,沒見到平常總在廂房外院裏搖頭晃腦念書的鄭恆,不用面對他陰沉沉的臉色,紅娘頓覺心情好上許多。

  到了帳房,小秋已一馬當先沖了進去。

  “快快快,我的月錢呢?”

  “我就說,最急的必定是小秋,果然沒錯吧。”房裏傳出少年清朗的笑謔聲。

  “少爺,您也別說我,您不是比小秋來得還早。”

  “呸,誰像你這丫頭那麼愛花錢,少爺我窩在帳房裏已經整整兩天了。”

  “咦咦咦,少爺決定浪子回頭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開始勤儉持家嗎?”小秋的聲音好生驚喜。

  仿佛可以聽見歡郎正在磨牙,“不要以為你與本少爺一同玩大,老夫人又疼你,你就可以沒大沒小地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有必要把少爺放在眼裏嗎……啊啊,月錢還給我!”

  “搶得到就還你。”

  “您是少爺,怎麼可以搶下人那幾錢銀子,會有失身份的。”小秋的聲音變得極謅媚,“我說不把少爺放在眼裏,是因為少爺要放在心裏尊敬的嘛,好不好,我的銀子?”

  紅娘忍俊不禁地邁進門檻,卻不期然瞧見愛沉瞼的鄭恆已經坐在屋內,不由暗歎一聲崔府仍是太小,到哪里都能遇見不想見的人。

  他在這兒,少爺還敢像平常一樣鬧小秋?

  果然就聽見鄭恆大皺其眉地道:“歡郎,你是主子,怎麼能這樣沒規矩地與丫環嬉鬧,這像什麼樣子,傳出去能聽嗎?”

  “怎麼會……傳出去,崔府裏難道有長舌婦?”頎長的歡郎高舉手中的銀錁子,逗得矮矮的小秋用力跳跳跳,他自己左轉右轉的也有些氣喘起來。

  少爺敢回嘴了?習慣性斂眉垂首的紅娘訝然抬眼,卻赫然發現往常總在櫃檯後的長鬍子劉老先生被一個眼熟的身影替代。

  她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涼氣,掩唇倒退兩步。

  “咦,紅娘,你幹什麼臉色都變了,大白天撞鬼了嗎?銀子終於被小秋搶到,歡郎揉揉酸麻的手臂走到她身邊。

  當然是撞鬼,青天白日的,他怎麼敢大搖大擺地晃出來見人?

  “你在瞪誰……啊,那是新來的帳房先生,免貴姓張。”

  “免貴姓張只能由本人來說,歡郎少爺。張君瑞微笑著從櫃檯後慢吞吞地踱出來。

  “呃……這個我是知道的。剛才只是一時口誤。”歡郎忙挽回僅有的一點面子,引來小秋譏笑的一瞥,他也給她瞥回去。

  “好久不見哪!”他走到紅娘面前微揖,笑看她一副想要逃走的慌張模樣。

  “好久不見?你們見過?”歡郎疑惑地瞧瞧他再瞅瞅她。

  “有。”

  “沒有!”

  兩人齊聲應道,截然不同的答案讓歡郎更加摸不到頭腦。

  “到底見過沒有啊?”

  “當然見過,姑娘忘了?在西大街張記胭脂鋪裏,你曾買過鄙店的脂粉。”

  “咦,張先生,你家是開胭脂鋪的嗎?”小秋興奮地插進頭顱,被歡郎一根手指推回去。

  “姑娘可想得起來?”

  他的笑容好假,像是應對店裏客人的那張常掛的假面,渾不似在她房裏笑得那般自然開懷。他是……氣惱了吧,被她那樣斷然拒絕。

  “是啊,我……有點印象。”紅娘笑得勉強,“原來的劉老先生呢?”

  “被人用高薪挖走了。奇怪,劉先生人老眼又花,不記錯賬就很好了,怎還會有人捧著大筆的銀子請他去管賬?”

  她心一動,該不會是……

  “張先生是未來的姐夫推薦來的,已經在這兒有三兩天了,你不常出西廂,所以還不曉得。”

  果然!她避而不見,他居然就光明正大地自行登門,她到底有什麼地方打動他的心腸,讓他費時費力又費銀子地來尋她?

  “姑爺推薦來的啊,呵呵呵……”小秋忽然連笑起來,“張先生,你既然進了崔府,今後就是一家人了,那若是到你家店裏買東西……”一概七折優惠。“

  “真的真的?尖叫聲差點穿透各人耳膜。

  不過收買人心而已,紅娘暗暗心道,卻不敢說出口。

  “收買人心罷了!”

  對對對,誰這麼英明睿智勇吐真言?

  稍轉過臉,才知說話的是鄭恆,她無趣地再轉回臉去。

  “鶯鶯還沒嫁過門,就遣人過來管崔家的賬,我看安的未必是什麼好心。”鄭恆的臉色不善,話裏更加滿是輕屑。

  “鄭兄此言差矣。”張君瑞神色如常,“在下並非白馬將軍的家僕,而是莫逆之交,鄭兄用‘遣’一字,未免太過失禮”“你……商賈之人,也來咬文嚼字,你配嗎?”

  紅娘面色一冷,商賈怎的,自食其力有什麼不好,鄭恆他投親靠友的直到如今,也沒靠雙手掙來一粒米,憑什麼輕視他人!

  “鄭兄此言更差,江南商賈多為文人,文以商持,商推文行,鄭兄認為,江南諸才子也不配舞文弄墨嗎?”

  頭一回見他這麼文謅謅的,不像胭脂鋪裏那個狡猾精明的商人,也不像夜裏潛進她房中那個笨拙又好笑的無賴,這可是他的另一個面貌?

  “表哥,你小瞧了張先生啦,他可是兩年前的甲榜進士哦!”歡郎頗為不平地插了句話。

  真的假的?怎麼從沒聽他提過?紅娘難得有了好奇心,偷瞄張君瑞一眼,見他笑吟吟地看過來,趕緊又別過眼去。

  鄭恆臉上有些窘,也不好直言不信,只得哼了一聲:“既有功名在身,不出仕為官,卻甘願與帳冊算盤為伍,簡直不務正業!”

  “表少爺,你連舉人都還沒中,這樣說人家不好吧。”

  “你……”鄭恆怒瞪最先被收買走的小秋,她卻吐吐舌頭躲在紅娘身後。

  “對了,張先生,表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你既中了進土,怎麼不繼續求取功名?”

  歡郎也頗感興趣。

  張君瑞笑笑,“因為主考大人看我不順眼,直接叫我回家操持本行。”

  “八成你在考場裏胡攪,才會落得這個下抄…”發覺幾個人好奇地盯她,紅娘忙止住小聲咕噥。

  “主考大人為何瞧你不順眼,”小秋接著追問。

  “因為嘛……”張君瑞咳了一聲,徐徐道:“因為我在考場裏……向眾考官和考生兜售貨物。”

  大家面面相覷,忽聽“哧”的一聲,竟是紅娘先笑了出來。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清閒的午末未初時分,吃過午飯的人都去貪個午覺睡,四處冷冷清清的,只有帳房裏尚有清醒的兩個人。

  “你又找我來做什麼?”他剛來時明明不大睬她的,最近又像從前般熱絡起來。男人的自尊應該很強的吧,怎麼他就是同別人不一樣?

  “我等了你好幾天,你怎麼也不來瞧我一瞧?”張君瑞頗有些不滿地為她斟了杯涼茶。

  敢情最初是在等她主動上門,所以才沒有跑去黏她!哼哼,去夢裏想吧!

  “瞧你幹嗎?”他臉上又不開花。啜了兩口溫潤的茶水,紅娘才淡然道:“你如今有了住的地方,不必再去我房裏打地鋪了吧?”近來他沒在夜裏煩擾她,總算讓她安生了好幾天。

  “帳房裏除了帳冊就是算盤,怎會有你房裏那般舒服又自在。”

  胡扯胡扯!不小心想起那個受窘的夜晚,紅娘的臉頰不由有些發燙。

  “你最近有沒有偶發相思什麼的?”他誕著笑臉挨過來。

  “沒有!”紅娘瞧也不瞧他。大白天的,也不怕他能使出什麼花樣。

  “好冷淡的心腸。”他的笑有些黯了,手指輕撚過她一縷發絲,品味柔絲糾結的觸感,“你的心裏,到底能裝下什麼樣的人?”

  他的語聲幽然,讓紅娘不由生出一絲愧疚。長久以來,他雖一直死纏不休,卻並不令她生厭,只是她的確沒有嫁人的心思,算是辜負了他的情意。

  “哪個……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說是不是?”紅娘不敢直視他,勉強笑道。

  “那,我央你件事,你可願意?”他的聲音更加沉黯。

  應了他,他就會放棄吧?

  “好,你說。”

  “你允了?”

  偷瞄了下他懇切的臉,紅娘心微微一酸。將來還會有怎樣一個幸運女子,能得他這般真心實意的誠摯以待?她是……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允就是。”

  “那好,你跟我來。”

  跟他進入作了他睡房的帳房內室,紅娘為時以晚地發現有些不妥,他該不會是想……

  “幹什麼僵得像根柱子,我又不會吃掉你。”雖然很想。張君瑞笑看她一臉戒備,“你坐到椅上。”

  是她想歪了!紅娘臉一紅,乖乖坐到椅上,見他拉開書桌抽屜,翻出一堆五彩六色的小錦盒,然後又不知從哪兒摸出幾支長短不一的粗細各異的筆來,忽地想起普救寺裏那個叫得慘兮兮的小沙彌,不由嚇了一跳,“慢著,你要……”“噓,別亂動。”一隻手掌撐住她後腦,另一掌中的雪白香粉則輕覆在她頰上,再細細抹勻,她的肌膚細緻光滑,極好上粉,一看就知平常不怎麼上妝。

  “我原本想當個梳妝師傅,家裏卻都盼我掌管家業,二叔和堂兄弟揍我幾頓後,我才勉強去守了胭脂鋪子。”

  他說這些幹什麼?“這麼說,你第一次摸錯房間見我時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的指力均勻柔和,舒服至極。

  “當然,我何時騙過你?”

  怎麼沒有!不過,微不足道得連她也記不清。“你與生人見面時都要先自剖家底嗎?”

  紅娘不由有些生惱,虧他還算個奸商,哪有首次見面就全盤托出的,若是遇了歹人,豈不早叫人綁了去勒索他家銀子,搞不好還賠上一條命!

  張君瑞狡獪一笑,“七分真三分假才是最妙的謊言,至於全是真話嘛……”他聲音轉柔,“因為那是你。”

  又在蠱惑她的心了!紅娘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腰間一個紙包啪地落在地上。

  “什麼東西?”張君瑞按住她,逕自拾起湊在鼻端嗅了下,“難聞,這粉壞了嗎?”

  想也不想地向身旁一擲,正好將紙包拋出他側對的視窗。

  “張、君、瑞!”紅娘的手指慢慢攏上他的頸子,“你幹嗎丟掉我的殺蟲藥?

  “呃……殺蟲藥?不是壞掉的香粉……啊,你怕蟲,是買回來殺蟲的?”

  “沒錯!”最好連同這只笨蟲一起殺掉!

  “別氣別氣,我馬上替你撿回來。”他忙討好地笑,迅速奔出門外。

  從視窗向外望,明亮的陽光下,他綰著衣袖蹲在青石地上仔細地撿著散落的細小藥粒。

  日頭有些毒,不一會兒,他的汗就滲出額角,他不在意地用衣袖抹了下,繼續將小小的顆粒撚入另一手端著的紙袋裏。

  一包殺蟲藥而已,他幹什麼這麼認真地拾個沒完,他就不會說我再買一包還你就是“?

  咽下喉口的澀塊,紅娘慢慢地踏出門口,走到張君瑞身後,扯扯他的衣領:“別撿了,我不要了。”

  “你準備自己捉蟲了?”他疑惑地抬頭。

  “呆瓜!”她輕斥一聲,將他手中的紙袋遠遠拋出去,轉身走回帳房,猶豫一下道,“還要搽胭脂嗎?”

  張君瑞愣了下,喜上眉梢,“要要要。”先一步進屋,在銅盆裏洗淨手上的灰土。

  他對上妝的興趣……還真濃。紅娘無奈地歎,卻見他又走到桌旁一架高櫃前,伸臂到最上層去摸東西。

  “對了,我老早就準備了一盒胭脂送你,你總也不見我,就一直在這兒放著……哎喲,什麼東西砸到我?”

  “笨蛋,你碰翻了手爐!”紅娘哭笑不得地看他抱頭哀叫的拙相,再歎一口氣,從門旁拉來一個矮凳,踏了上去,“我自己取吧。”

  腰上忽然一緊,是他從身後抱住了她,他的臉埋在她背後,聲音悶悶地,“紅娘,我在等。”

  不像是他了,狡猾的、精明的、笨拙的、開朗的、好笑的、溫文的他做哪一種面貌不好,偏今天總是黯黯然的,讓她心裏不舒服。

  雖是不合宜的親密,紅娘卻斥不出口,怔了好一會兒才敲敲他的頭,“我摸到胭脂了,快放手讓我下去。”

  “不放。”他耍賴似的擁得更緊,像是一放手,她就會消失無蹤。

  要哄哄他嗎?紅娘才打算考慮這個想法,身子便一栽,被他橫抱起來。

  “你你……幹什麼?”糟了、離床好近啊!

  “搽胭脂。”張君瑞無辜地看她一眼,將她放在椅上,“咦,你的臉怎麼紅得這麼厲害?”

  “是不是不用搽了?”她凶凶地瞪他,她今天是怎麼了,他失了常,她也跟著不對勁起來。

  “要的要的。”他趕緊接過她手中的錦盒打開蓋子,將胭脂勻在掌緣上,再揉上她豐潤美好的雙頰。

  見他執起一隻細筆沾了青黛,紅娘暗暗叫苦,那小沙彌叫得其慘無比,他會不會將她畫成青面獠牙的女鬼?

  算了,他既說央了為她上妝就不再難為她,女鬼……就女鬼吧。

  筆尖輕柔地刷過眉梢眼角,像是精蜒點水般漾著款款柔情,耳畔癢癢的,可是窗外淘氣的夏風掠進搗亂?悄悄睜眼,才知是他的袖尾剛剛拂過。目光上移,對上他溫文而耐看的臉,黑眸炯炯的,精明有神,認真無比。

  “唇稍張一些。”

  她聞言輕啟唇,一張薄薄的濕胭脂紙送進唇間,她抿了一下,薄紙又收了回去。

  額上微微一涼,他貼了什麼東西在上面?

  “好了沒有?”她頭仰得好累!

  “好了。”他體貼地一手揉她的肩頸,另一手挪過一面鏡子。

  鏡裏的是她嗎?紅娘怔忡起來。

  眉形如柳葉、柔曲波動,星眼點漆、清晰透澈,鼻挺唇秀,額點桃花妝,靨生芙蓉暈,一張臉明媚嬌豔,幾乎連她自己都不識得了。

  她向來不擅妝點自己,也從不覺得自己容貌有何出眾,如今經他巧手妝扮,才知當年的罪名也不算屈。

  嬌媚惑主,呵呵……她當時甚至不知“惑”字怎生得書。

  “你臉色有些差,要不要歇一下?”

  “不了,我去洗妝。”

  張君瑞笑吟吟地扯住她,“才畫上,洗了未免太可惜。”“紅娘白他一眼,”我又不出嫁,平白的化個盛妝,再招搖出去,不笑歪一群人才怪。“

  “你已經嫁了。”張君瑞笑擁住她。

  “什麼?”

  “喏,你收了我的胭脂,就是收了聘;我又親手給你上了妝,抱你落座,就是下轎進了張家門,咳,你現在已經是張家婦了。”

  哪……哪有這樣的?“你胡說!”紅娘杏眸圓睜。

  “我才央你答應的,你想抵賴?”

  “你不是給我上個妝,就不再提求親的事嗎?”她氣不平地控訴,可惡!他怎可以言而無信?

  “我親口說的嗎?”張君瑞好整以暇地道,十分滿意她吃驚過頭以至想不起推開他。

  紅娘努力回想,他說央她件事,她心一軟就允了,那,他……他實際還沒說什麼事,她就已經將自己雙手奉上了?

  他直接拉她進來上妝,她就會錯了意,還以為……啊啊,她是豬啊!!

  “娘子,下一步就該入洞房了。”

  “什麼?慢著……”

  她的櫻唇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啄了下。立刻讓她呆若木雞。

  喲,她這麼繼續呆下去,是否意味著可以多嘗些甜頭?張君瑞放任邪惡的念頭橫行,輕輕覆上她甜美的芳唇。

  別提前清醒啊,千萬不要!

  頭上“砰”的一拳,砸醒他的美夢。

  “你敢戲弄我!”紅娘的纖纖手指戳到他胸前。

  “哪有,你允我婚事從簡的,是你想抵賴不承認。”他吃痛地揉著頭頂。

  “胡……胡扯,你當是小孩子扮家家嗎,那怎麼能算數!”想起他適才的輕薄,紅娘又羞又惱地飛紅滿面,一張盛妝的嬌容更加柔媚嬌羞。

  張君瑞呆呆地望著她,“那你是不滿意禮數太簡易嘍,正式拜堂也好,免得你再賴掉不承認……”“住口住口!”再用力敲他一拳,已經惱得說不出話來,紅娘深吸口氣,一撩裙擺沖了出去。

  房裏靜悄俏的,只有暖風偷偷溜進窗內,頑皮掀開桌上書頁的聲音。

  胭脂水粉的清香在空中嫋娜流轉,像是佳人唇上遺落的甘美氣息。

  “效果很好啊,今天的哀兵政策加混水摸魚。”他滿意地喃喃自語,“不過她氣得可不輕,晤……那麼,下回呢?”

  手指撫上方才被揍的痛處,他決定已畢。

  “就用苦肉計好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8章

  他今天絕不是展示苦肉計的……啊啊,痛死人!

  “嘶……你輕一點!”

  “叫什麼叫,男子漢大丈夫,這一點痛都不能忍。”

  “當我是你嗎,你這皮糙肉厚的蠻牛……啊!”

  “還叫還叫,你嚇得鶯鶯的琴音都走調了!”

  “嘖,你這武夫也能聽懂音律……好好好,我不揭你老底就是。”

  花園裏,草木繁盛,鶯啼燕語,夏蟬躲在茂密的樹上拼命鼓噪,彩蝶在花叢間輕舞翩翩。

  明豔嬌美的女子手撥琴弦,清越曲聲從弦下流瀉而出,仿若通澈躍動的活潑泉響。她瞧了一眼身旁埋頭刺繡的紅衣丫環,再笑看亭外正執著算盤苦練的少年與沉迷于擺弄胭脂水粉的矮矮女孩,最後目光落在柳樹下坐在石凳上為年輕的帳房先生推拿兼鬥嘴的英武男子身上。

  “你不是決定回去執掌家業了,怎麼你叔叔與堂兄還跑來毆打你?”

  紅娘心中一跳,他……要回去了?

  “有什麼辦法,他們揍上癮了,一時很難改嘛。”

  “說正經的,少來胡掰。”手掌抵住他肩背,緩緩推散他衣下的淤血。

  張君瑞瞄了一眼紅娘,聲音稍稍放大,“我說等我討了媳婦再說,暫不回去,他們氣不過,就一擁而上嘍。”

  可惡,他故意說給她,好讓她內疚嗎!紅娘垂著頭,手中繡針極快地在花繃上下穿梭。

  “好在這次臉不是傷得很嚴重。”哪像大上次,塗了草藥,簡直可以嚇壞一打小孩子。

  “其實呢,我以前傷到臉不是被他們用拳頭打到,而是我躲時不小心……自己撞到草叢裏暗藏的石頭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

  豬都比他靈巧!紅娘暗暗翻個白眼。

  “笨得和豬一樣!”杜確受不了地開罵,“我好歹有教你一點功夫,你學到哪里去了?”

  “還敢說!”張君瑞氣憤憤地站起身,“你那個什麼無敵回身踢,簡直糟透了,害我不但踢不到人,還自己跌了個大馬趴……”“哧!”崔鶯鶯再也忍不住,撲在琴上笑得花枝亂顫。

  咦,有笑有笑,她明明唇角都翹起來了,怎麼還是不抬頭瞧他一眼?張君瑞努力向涼亭裏瞄。

  “坐下吧,你一身是傷,還有力氣反駁?”杜確拉他坐下,繼續在他背後用力按揉,眼神卻飄向亭中心愛的未婚妻。

  “張先生,你上次那個雙手撥算盤的法子好厲害,教教我好不好?”歡郎崇拜地端著算盤挨過來。

  張君瑞瞥他一眼,“沒學會走就想跑可不成,你先從一加到百再減回去,練二十遍,熟了再練乘除……剛才是六上一去五進一和八退一下五去三,你撥錯了。

  “哦哦。”歡郎恭敬地退了下去。

  “張先生,你上回給紅娘姐畫的那個妝真好看,能給我也畫一個嗎?”小秋端著滿滿一盤脂粉青黛蹭過來。

  “我只給我未來娘子梳洗上妝,你可是要嫁我?”

  “呃……我才十五,還不想嫁。”她乾笑一聲,躲到旁邊去,順便丟下一句,“那張先生是想娶紅娘姐嘍?”

  “當然……”

  “當然不行!”

  是誰強烈反對?奇怪地尋聲覓去,卻是不知何時站在花園門口的鄭恆。

  “咦,表哥,你不是快要秋試了,怎麼有空出來逛園子?”鶯鶯好不容易收了笑,婉聲問道。

  “誰說我是出來閒逛,我……我是剛好路過?”

  張君瑞揚一揚眉,“既是路過,鄭兄方才在說什麼當然不行?”

  “那個……紅,紅娘怎會嫁你這種……無甚前途的商賈之人?”鄭恆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

  張君瑞甚覺有趣地打量他,喲,瞧他急得快跳腳又結結巴巴的模樣,難道……扯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鄭兄將來前程無量一片坦途,所以現在來向紅娘求親嗎?”

  鄭恆更加結巴,“誰……說的,我……我怎能娶……娶一個下女……”“鄭兄眼高於頂,將來必定娶到官家千金,到時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可不要忘了區區不才埃”張君瑞微笑拱手,“那,鄭兄可是要回房繼續苦讀?”

  鄭恆嘴巴張了張,半天才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好,順利解決掉。跟他搶老婆?那是在癡人說夢!何況,如此言不由衷又輕賤紅娘的酸迂,大可不必理他。

  她怎麼還是不抬頭,都已經將她的終身搬到明面上來了。他歎了口氣,將右臂交給杜確按摩,“你不是過兩天要去嶺南辦公務,到底什麼事?”

  “機密要務,少打聽。”杜確手指使力,痛得他齜牙咧嘴。

  神秘兮兮地湊過去,“聽說是宮裏逃出了人吧……哎哎,輕點!”

  “活該,誰叫你多嘴?”

  崔鶯鶯幽幽一聲輕歎,他此番前去雖說只需兩個月,但只憑魚雁往來又怎能撫慰她滿腔相思。

  “紅娘,你說……咦,你的臉色好白,不舒服嗎?”

  “沒事,我不要緊。”紅娘連笑也擠不出來,張君瑞的聲音極小,但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仍是聽見了。

  崔鶯鶯擔心地望著她,“我看你還是回房休息好了,天氣正熱,別中了暑。”

  “哦。”她虛弱地起身,望向亭外樹下的兩個男子,見張君瑞咧了嘴沖她笑著,忙轉過頭去。

  慢慢地踱向西廂,心裏不由暗暗祈望,但願……杜將軍永遠不要查到消息才好。

  果真沒了消息,只不過,是白馬將軍沒了消息。

  整整五個月,杜確杳無音訊。

  崔府裏人心惶惶,而鶯鶯更是失魂落魄,以至夜夜暗泣不已。

  張君瑞則通過自家在大江南北各地的商行廣發消息,找尋杜確下落。但又過一個多月,仍是毫無頭緒。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鶯鶯快要崩潰了。

  “紅娘,我求求你,我們出府去尋他,好不好?”

  “不行,老夫人絕不會同意。”

  “我們偷偷地去,不告訴娘……”

  紅娘冷靜地打斷她,“更不行,你我兩個孤身女子,怎能貿然上路?何況嶺南地域!”

  闊,連張先生派人去了那麼久都找不到,我們又到哪里去尋杜將軍。“

  “他最後那封信提到南嶺,我想應該在那附近。”

  “附近?人說南嶺廣袤無垠,綿延數百里,不是孤零零一座山峰,怎能說找到就找到。

  況且最後那封信是近三個月前寄回的,誰知杜將軍後來又去了哪里?“

  崔鶯鶯忍不住嘶叫出聲:“總之,你就是要攔著不許我去!”

  紅娘嚇了一跳,鶯鶯從來都是活潑而甜美的,從沒見過她如此疾聲厲色的失態樣子,到底是多深多濃的一分感情,能讓她對視同姊妹的自己也翻了臉失了和氣?

  歎息著看向鶯鶯哀哀的嬌顏,那柔弱的身軀裏,藏著怎樣一顆堅貞癡情的心,能讓她對杜確義無反顧地誓言相隨?

  但是,不管杜將軍對鶯鶯有多重要,她都不能讓鶯鶯有任何閃失與意外。堅強主動是好事,可不顧後果地任性胡來卻是她絕不能允的。

  “紅娘……”

  “不行就是不行!”她硬下心,“小姐,你還是等吧。”

  “難不成他一輩子沒消息,我就在府裏坐等一輩子?”鶯鶯含怨瞪她。

  紅娘心一寒,別過頭去。

  也許是那日惹得鶯鶯氣極,才會將她從西廂趕到做粗活的下人房,雖說鶯鶯向來不是小心眼的人,但杜將軍失蹤,她一時神志俱亂,找個人出氣也是難免。

  可是,她現在怎會落到這個境地?

  兩天前,她正費力地劈柴時,一向溫和的幾個家丁忽然將她綁了起來。然後,她看見了鶯鶯無情的臉。

  一向溫婉的語聲那時變得冰一樣冷,凍徹她的心。

  “娘,紅娘偷東西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原來瞞著不說,但她越來越大膽,竟想竊取家裏祖傳的古物去賣……”之後,她就被鎖進柴房,到現在已經兩天兩夜,除了定時送來的薄飯,只有一盞清燈相伴,送飯的人一概放下就走,不允與她說一句話,也不准其他人來探視。

  她是全心全意為鶯鶯著想啊,為什麼要這樣待她,往她頭上栽贓!

  又入夜了,清寒的燭火伴著她孤單的身影,又嘗到當年淒涼絕望的滋味了啊!

  鶯鶯為何要這樣對她?如此翻臉無情!

  張君瑞哪里去了?以往總跑去黏她,現在她想要找人訴一訴心中委屈,他怎麼不見了?

  啊,他去指派人手打聽杜將軍下落,已經幾天沒回來了。

  揉一揉眼,還是沒有淚,她都不會哭了。若是能哭還好,至少可以發洩一下,不用像現在這樣鬱悶欲窒。

  忽地一陣涼風從破敗的窗口掠進,她遲鈍地伸出手時,微弱的燈火已經熄滅,本來就不甚亮堂的柴房登時一團漆黑。

  她驚喘一記,蜷起身子,無盡的黑暗與沉重的壓迫重重逼近,像要奪去她的呼吸,冥冥中。她似無數猙獰的厲鬼幽魂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尖尖的爪子在拽她的頭髮,撕她的衣裳,刺穿她的身體……“礙…”她微弱地呻吟,誰來救她?

  沒了支撐她安心的燈火,她立即變得無助而脆弱,不再是那個堅韌剛強的紅娘。

  “紅娘,你在不在?燈呢,怎麼沒有亮?”

  是誰的聲音?渾厚而熟悉,如此溫暖親切。

  “張君瑞……”

  “是我,你等一下,別怕別慌,門已經開了,你能不能自行出來?我來得急,忘了帶燈,怕進去看不見踩到你……”“真聒噪,可是……真好!”她的身子微微顫著。

  “怎麼沒動靜,算了,我進去好了。”

  才踏進幾步,一具柔軟的身軀重重撲進他懷裏,他不由苦笑,惟有這時,她才願主動親近他。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是為了她好啊!就算砍柴也罷,挑水也罷,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給她撒氣,可是她為什麼要陷害我,說我偷東西?”紅娘扯著他衣襟嘶聲叫。

  “鶯鶯已經出走兩天了。”

  “什麼?”她呆祝張君瑞的聲音極其柔和,“我才回來,就聽說這件事;鶯鶯留下一封信,言明陷害你是為支開你好順利出行。”

  紅娘怔怔地,那……趕她出西廂是為出行做準備,再關她進柴房,不允他人探望是怕走漏了風聲……她若仍跟在鶯鶯身邊,必會看牢看緊,鶯鶯如果要強走,她定然極力阻止,所以才會先想個法子支開她……“府裏已經亂成一團,才忘了放你出來。”

  可惡虧她一向自忖瞭解鶯鶯,怎會沒猜出鶯鶯的意圖!

  憤怒情緒驀地全消,湧上心頭的全是驚懼。鶯鶯若出了事……“你冷不冷?我先送你回房。”他解開長衫,將微顫的她裹進懷裏。

  “小姐是一個人走的嗎?千萬別是!”

  “沒有,她拖了小秋一同去。”

  還好還好!可是,那也不行……

  紅娘霍地抬頭,“你帶我去尋她們,好下好?”

  “呃……”

  “你若應了,我什麼都答允你。”

  張君瑞愣了一下,輕笑道:“包括以身相許嗎?”

  “好。”她毫不猶豫。

  他徹底愣住,半晌才幽幽歎道:“紅娘,你的心裏裝的都是鶯鶯,所以,才沒有我的地方。”

  紅娘張了張唇,卻無從駁起。的確,鶯鶯和張君瑞,孰輕孰重,她早就定了論的,根本不用考慮。可是現在,他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她,讓她心裏陣陣隱痛起來。

  “我……”她斟酌著,不知怎樣開口。

  “咦,沒燈沒亮的,怎沒聽見紅娘尖叫?”燈籠的光芒由遠及近,照到相偎的兩人身上,昔日生氣勃勃的少年聲音如今有氣無力,“原來是張先生啊,你這樣趁黑占人家姑娘便宜是不對的。”

  張君瑞凝立半晌,忽地橫抱起紅娘大步而行。

  “喂,哪里去?可惡,我現在沒力氣喊埃”歡郎無力地蹲在地上。

  離去的身影遠遠拋下一句話:“找出紅娘的賣身契,我贖她出府。”

  “哦。”少年垂頭喪氣地喃喃道:“姐,你再不回來,可就喝不到紅娘的喜酒了。”

  馬車裏鋪了柔軟的棉墊,溫暖又舒適,雖有些顛簸,但比起那些櫛風沐雨步行趕路的人來說,無疑是極奢侈的享受。

  “鶯鶯她們也該雇了馬車吧?可別讓車夫誆騙了去,她一點心機都沒有。”紅娘喃喃地,無力地斜倚在軟綿綿的長枕形靠墊上。

  車外響起的是張家十五六歲小堂弟躍躍欲試的聲音,“三堂哥,我們來打一架吧,上次二叔、大哥和四堂哥揍你時,我都沒插上手。”

  “下回揍你時,漏掉的分兒通通算上,你不用太遺憾。”漲君瑞的聲音懶洋洋地,像是愛理不理。

  “君瑞,來來來,打一架,等你娶老婆害我們多等好幾個月,揍你一頓讓我發洩一下也是應該。”張家四堂哥的話裏也帶著興奮之情。

  他們家堂兄弟怎麼回事,以打架為樂嗎?虧她當日見這硬賴著隨行的兩個人還都挺文質彬彬,斯文有禮的。

  瞄了眼車門外與車夫並肩而坐的瘦長背影,她有些氣悶起來,馬車走了這許多天,他除了衣食住行體貼囑咐外,只忙著和自家各處商行聯絡查詢鶯鶯與杜確下落,少與她說話,她手裏沒有了日常的針線活計,也漸漸地百無聊賴起來。心口空蕩蕩的,時常望著遠處發呆,而出了崔府,到處都是陌生人,她的目光就只能放在最讓她熟悉和安心的他身上。

  原以為她是鶯鶯的依靠和保護傘,可是現在鶯鶯沒了她的庇護也能自行決斷,倒讓她無所適從了。

  鶯鶯不再依靠她,她居然……沒有了支撐點。

  還是,需要依靠的……原本就是她。

  馬車忽然停頓,晃回她神遊天外的神志,怎麼不走了?

  納悶地撩開車簾,才發現那吃飽太撐閑得沒事做的張家三兄弟果真就在路上打了起來,而兩乘馬車的車夫也是張氏商行的自家人,許是習已為常見怪不怪,不但不拉架,反而悠閒地在一旁笑看熱鬧,還時不時地喊好助威:“少東家,這一拳打得好,拳勁有力,虎虎生風,盡得杜將軍真傳!”

  “四少爺,那一腳太弱了,二爺知道會怪你學藝不精的。”

  “五少爺,偷襲也要講技巧的,這一招用錯了……小心,肋下有空檔……啊抱歉,提示晚了!”

  “少東家,當心地上的石頭……”

  紅娘驚訝不已,原來張君瑞是有些防身功夫的,使出來的武藝招數倒也有模有樣,那……怎麼平常還不比普通人靈巧多少?甚至有時候拙得連她都看不過眼。

  眼看這三人從好好的功夫過招快要演變成頑童打架,兩個車夫開始討論起來。

  “你說,這次誰會贏?”

  “四少爺和五少爺吧,每次不都是少東家輸得慘兮兮?”

  “不見得,以前那是四個人群毆,現在嘛,只有兩人而已,而且是功夫較差的那兩個……”抽冷子聽見的四堂哥不平地大叫:“誰說我們是功夫較差的那兩個……啊喲,小五子,你怎麼打我?”

  “不……不好意思,三堂哥他躲得太快,我……沒收住手。”被打得青了一隻眼的張小堂弟氣喘吁吁地道。

  兩個車夫充耳不聞地從衣襟裏掏出銀子。

  “我賭少東家贏。”

  “那我只好賭……呃,呵呵……嘿嘿嘿!”

  “你怎麼笑得像鴨子……啊,三少夫人!”

  “借過。”紅娘目不斜視地從兩人中間穿過,走向已滾成一團的張家三兄弟。

  “糟了,未來的當家主母要發標!”

  “那,咱們倆是不是要退避三舍?”

  “當然,你我現在身為車夫,自然只做分內的事。”

  “的確如此,而且馬車旁邊似乎比較安全,三少夫人總不會推倒馬車壓死我們以抗議咱倆見死不救……”紅娘回頭淡淡一瞥,兩人立即噤若寒蟬。

  走到狼狽不堪又不肯停手的三兄弟跟前,她平靜的聲音裏蘊著火氣,“打夠了沒有?”

  “沒呢。”四堂哥繼續揮起拳頭,還未落下,眼角瞥見一抹紅色裙據,他慢慢,慢慢地回頭,“三……三堂嫂。”

  “我還不是你堂嫂。”紅娘心頭微微酸澀,她會有這樣親切又逗趣的家人嗎?

  “君瑞還沒沒一嘖,動作真慢。他笑得討好又曖昧,忙從地上拉起一身土的張君瑞,”既然美人來救英雄,就給他留點力氣。“

  張小堂弟捂著青眼插嘴:“四堂哥,三堂嫂說的是還未正式拜天地,所以暫時還不算,你不要往那方面想,會嚇到三堂嫂的。”

  “既然必定是咱們的嫂子,就要習慣這幾個兄弟的言行,將來君瑞掌了家業,三堂嫂也是要獨當一面的……”不理會那兩人的你一言我一語,紅娘拍掉張君瑞身上的塵土,輕聲道:“我扶你上馬車。”

  “好。”

  他剛打了一架,怎麼好像還是很快樂!這兄弟幾人都有些怪怪的,連兩個車夫都不大……正常。

  進入馬車內,紅娘猶豫一下,“帶了藥酒吧,我幫你擦藥。”常常見他都是帶著傷的,原只知他家中叔叔兄弟三不五時地群毆他,不由暗暗惱他家人野蠻粗暴,不曉得是不是想借機除去這個未來的掌業人……哎,不對!聽他言道,這幾個叔叔兄弟是強烈要求他回家繼承家業的,那怎麼……還敢對他如此不敬?

  見他乖乖除去袍子,露出汗濕的光裸上身,紅娘臉一紅,將他找出的跌打酒倒了些在掌心裏,再揉上他的傷處。好在不是第一次幫他上藥,也不致太窘。

  “極少見像你們家這樣不愛錢財,將家業往別人身上推的家人。”她抿著唇淡然而笑。

  “那是因為他們比較愛當好吃懶做的米蟲,只需推出一個倒楣鬼扛起所有責任,他們就可以整天吃喝玩樂遊手好閒了。”張君瑞哀歎一聲,“偏我是嫡出的孫兒,雖不是最年長的,學習打理生意的時間卻是最久,所以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推我出來送死。”

  紅娘想了一想道:“你家業產很大嗎?不是只有脂粉鋪子?”

  張君瑞一笑,“不算小了,雖說以販售女子用度的脂粉花飾為主,且此項經營規模最大,但裁衣、米糧、錢莊。酒樓等營生各地也有不少,因較為龐雜,叔叔和幾個堂兄弟又懶,才將責任推到嫡出的爹爹和我身上。”

  “那也不能累垮你埃”紅娘不滿地小聲咕噥,“他們若不替你分擔,就趕他們出家門好了。”

  “說得好!”張君瑞感動地挨近,趁她來不及挪身前親昵地抱住她的腰,下巴舒服地擱在她肩上,“這些個米蟲,若叫他們自立更生,他們說不定更願窩在家裏打打算盤記記賬,娘子,你的建議好得很哪!”

  又叫她娘子!她其實很想找到鶯鶯後不認賬的,可是,他喚得如此熟稔而又親密,倒讓她難以冷顏相對。

  不曉得該碰觸哪一處赤裸的肌膚才能推開他,只得窘道:“快放手,你身上的藥酒沾到我衫子上了。”

  “我太虛弱了。”他賴著頭都不肯抬一下。

  驀地忍不住想笑,為他孩子般的撒嬌黏人,他的身體熱烘烘的,抱著她的感覺實際上……非常溫暖。

  舒服又安心啊!

  她忽然……想要依靠他一下。

  “君瑞,藥酒借我用用……”四堂哥一撩門簾,語聲戛然而上,眨了眨眼,賊兮兮地笑起來,“君瑞,你好有興致,馬車是比床上有新鮮感,但好歹也得啟了車再說,不然像我這麼一掀簾子,不就曝光了……”“閉嘴,你這天下第一號淫蟲,誰同你一樣?”怕紅娘被他胡扯亂嚼的葷話嚇到,張君瑞忙用藥瓶砸他出去。

  只聽得馬車外四堂哥爽朗笑道:“快起程,我要有侄兒啦!”

  “他在說什麼啊?”紅娘喃喃地,卻見張君瑞苦笑一下,又乾脆躺倒,頭從她肩頭滑下,枕到她膝上。

  “娘子,不要踢開我啊,我現在傷重,很虛弱的……”一件乾淨的長袍輕柔地覆在他身上。他怔了怔,微笑慢慢地從唇邊泛起。

  馬車微微一晃,伴著隆隆的車輪響聲繼續上路,聽著另一輛馬車上又是笑鬧又是慘叫的聲音,紅娘輕輕合眼,心有些……動搖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9章

  冷清的客棧裏,客人寥寥無幾,緊挨牆角的那張桌上,一個神情詭異的男人向同桌的女子啼啼咕咕地講個沒完。

  “我和君瑞一起長大,雖只是堂兄弟,卻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本來是我先落地的,可是論排行我卻排在了後頭,這件事我一直不服氣,明明我大,怎就排到了第四,所以揍了他幾頓後,終於逼他承認我算他堂哥,咳,只是他老三我老四的家裏人叫了好幾年,都已經改不過來了,所以就暫且一直這麼叫下去。”

  “喔。”

  “既如此,我們兩人同氣連枝,心意互通,他懷的什麼心思,我是最清楚不過的。”

  “哦。”

  “那,你可知,咱們這一路慢吞吞地晃了兩個來月才到岳陽,想到嶺南還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不是因為咱們張家消息不靈通找不到人,實際上,崔府小姐的行蹤咱們早就掌握了。”

  “啊?”

  “三堂嫂,你可否多發兩個音以表示對我煞費心思動口勞舌洩露機密以示感激與支持?”

  “好埃”紅娘抿唇笑。

  這還差不多,好歹賺來一個笑容,四堂哥喝了口茶潤潤喉又接著道:“你想想,崔小姐和丫環小秋兩個弱女子腳程能有多快,乘轎太慢又不會騎馬,必然也是乘用馬車,但她們只咱們早行約兩天,走得定是安全平穩的官道,住的也必為信譽頗佳的名號老店,咱們張家店鋪多人脈!”,沒理由找不到她們,你說是不是?“

  紅娘捺住憂心急躁,怕他失了興致不肯多講,忙表示完全贊同地點點頭。

  “我才說了,咱們張家發現崔小姐行蹤後,井未露面勸她回府,三堂嫂可知為什麼?”

  如在賣關子,就不能幹乾脆脆地一次說完?紅娘暗暗翻個白眼,配合道:“為什麼?”

  四堂哥神秘地壓低聲音,“那是因為有人在我們之前就尋到了崔小姐,並引著她一直往嶺南走。”

  紅娘倒吸口氣,心頭怦怦跳起來,難道那人知曉杜將軍的下落,才使得鶯鶯輕易跟著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而去?

  “沒錯,那人知道杜將軍身在何方,並很有可能是受杜將軍之托給崔小姐捎口信,當他知道崔小姐已離府去找杜將軍,又尋到她並引她去嶺南。”四堂哥再喝一口茶,續道:“但是,杜將軍與君瑞既為好友,他失蹤許久,現有了消息,為何不來通知君瑞,只遣人來見離家的崔小姐呢?這個原因我們雖暫未得知,但目前這已不是問題了,只需有個小小的環節急待解決,只要解決,三堂嫂……呃,三堂嫂,你到哪里去?”

  紅娘起身準備上樓,“我還是等張君瑞回來問他好了。”這四堂哥,當他在說書嗎,講了雜七雜八一堆,還不如她直接去問張君瑞比較快。

  四堂哥忙攔住她,“我馬上就講重點,你再聽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紅娘瞥他一眼,這才又坐下。

  “事實上,崔小姐已于嶺南尋到杜將軍,並且與咱們家在雄州的店鋪取得聯繫,這可是兩天前飛鴿傳書帶來的消息,絕對千真萬確。”四堂哥這口說得簡潔明瞭,“但我們依然在路上耗費時間,是因為君瑞。”

  “因為他?”

  “是的,因為君瑞。”他臉上異常嚴肅,“君瑞他是放不下心。”

  “啊?”什麼意思?

  “三堂嫂,請不要再發單音刺激我可好?”四堂哥咳了咳道,“君瑞說你是因他肯帶你尋崔小姐才允諾下嫁,你是勉勉強強,他卻是真心以待的。”

  紅娘氣弱地低了頭,“我……”

  “所以,他故意拉長旅程,是希望你能將心思轉移到他身上,畢竟將來與你共度一生的是他而不是崔小姐。”

  “我知道……”

  四堂哥詭異地一笑,“其實你與崔小姐情同姐妹,一心惦念也是應該,但你若想早日見到她,就要看君瑞是否安心。”

  紅娘疑惑地望著他,等待他進一步解說。

  他果然進一步詳細說明,“要想讓一個男人相信你是誠意相許,有個辦法是最切實可行的,只要你有勇氣,君瑞知你不會再反悔,自然以最快速度讓你見到崔小姐。”

  “什麼辦法?紅娘輕問,一種預感油然而生。

  四堂哥一臉指導者的鄭重氣派,徐徐吐出四個字:“肌膚之親。”

  果然!預感成真。

  她手執燭臺,輕輕推開房門,門軸“吱呀”作響,讓她更加心虛膽怯。

  攏上門,將燭臺放到桌上,借著微弱的亮光,她悄步走到床前,床上人寧靜的睡容,讓她忐忑不安的心稍微輕鬆了些。

  從賴在她房中打地鋪,到經吳媽口傳意,再到他親說傾心於她,想娶她為妻,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動而淡漠的,遠不及他的一腔熱忱。

  也許是性情使然,也許是環境所致,她不像鶯鶯那般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濃烈癡情的心,即使漸漸已經認同了張君瑞,對他逐步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好吧,她承認,她是隱隱約約地牽動幾分情意,不然也不會允他婚事。只是,對過去的恐懼,對將來的不安,更沖淡了她原本就不嚮往也不濃情的心思。

  至於肌膚之親嘛,從不明白那有什麼激越渴望之處,當初她也只是眾多生育工具之一,進行時也好像只有忍耐不適……太久遠了,早已模糊得記不清了,當時她尚未及笄,糊裏糊塗地就從略帶稚氣的少女變成了婦人,壓在她身上的是個年紀做她爹爹都嫌有餘的長鬍子男人。

  男人的臉長什麼樣她也不記得,她只記得,他連召她三次後,自己就以嬌媚惑主之名被丟進了一處冷冷的宮殿,說它冷,是因為那裏的氣氛冷,陰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那裏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她們整日整夜都在哀啼,怨恨她們悲慘的命運。

  開始,她們嘲笑她,笑她那麼年輕就被拋棄,得意她們起碼還得到了好幾年的寵倖才被遺忘,她氣不過反唇相譏後,夜裏便被蒙了被子毆打,她們像淒厲的女鬼一樣撕拽她的衣衫頭髮,掐她的皮肉,把她關進黑漆漆的房間整整長達十六天,從此,她怕了黑。

  呵呵,豈止怕黑,她還怕蟲、怕哭聲、怕冷、怕靜、怕惟一那個待她好的小宮女昆兒受欺負受淩虐。

  她視之如妹的昆兒,是受不了冷宮的淒冷與可怕而自縊的,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面對無邊的寂寞與冷清。

  喜愛鶯鶯是因為昆兒吧……開始是,後來便是全心全意地視她如親人了……親人嘛,她若嫁了,就會有親人,體貼的丈夫,有趣的堂兄弟……還有據說極好的父母親眷。

  她動搖了啊,原本想終生不嫁守在崔府裏老死的。

  溫柔地巡視床上的他那略有些不老實的睡相,心裏不由緩緩生出一種難言的甜蜜滋味,他自始就不是對她以禮相待的,有些毛手毛腳,卻並不輕侮,還以為他天生就不知與異性拉開距離,慢慢地才發現他似乎很愛與她親近。

  想要親近她,他說因為有了情,那麼她不排斥他的親昵碰觸,也是動了心的緣故吧。

  他想要肌膚之親……就給他,不是為了早日見到鶯鶯而勉強屈從,她是……心甘情願的。

  輕輕貼上他的薄唇,沒什麼經驗,只好努力回想那次被她敲頭前他的動作……還是不行,她退縮起來,算了,下次好了。

  剛要直起身,床上的人忽然一伸臂摟住她的腰身,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在他胸前。

  “娘子,你來誘我提前入洞房嗎?”張君瑞睜眼,聲音有些沙啞。

  他在裝睡?可惡,害她糗死!紅娘立即抓個人墊背,“你的堂兄弟說你在路上磨蹭,是怕我悔婚,才建言我……讓你安心些。”

  張君瑞怔了一下,恍悟四堂哥的用心,他是見不得自己與紅娘總是這麼不冷不熱地處於膠著狀態吧……哼哼,也許也因為這超級淫蟲實在無聊,以為別人都似他那般花肚腸。

  “是啊,我是挺不安的,怕你尋到鶯鶯後就丟下我不理了。”他嘴上可憐兮兮,手卻偷偷去摸她衣衫襟帶。

  不敢向他道明心思,只得順水推舟,紅娘任他暗地裏搞小動作,“我若允了,你會加快行程?”

  “好埃”他滿口應著,啊,解開了……噴,裏邊還有一層。

  感覺他溫熱的手掌已探入她衣底,紅娘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你……你真的不介意我不是處子之身?”

  “若介意,便不會向你求親,你當我是圖你身子的無恥之徒嗎?”他有些惱,啃齧上她雪白的肩頭,即使她是為鶯鶯而允他,他也不會假充君子而放手。他是商人,向來擅於把握稍縱即逝的機會;況且,他還是個奸商,自是會耍弄一些小手段,若她日後真欲棄他而去,這一夜就是留下她的辦法。

  溫柔的擁抱,親昵的撫觸,柔情的親吻……原來肌膚相親是有魔力的,將身子交付的同時,心也更加沉溺而貼近他了。

  夜,像黑色絲綢般無邊伸展,如此柔和而靜謐,燭火熒熒,羞怯地微眯了偷窺的眼,有情人繾綣纏綿,將沁涼的夜風摒棄於窗外,春滿一室,暖徹心腸。

  接下來的行程果然明顯加快,從岳陽到達雄州,只用了七八天時間,在張家商行裏歇了一天,第二日就見到鶯鶯。

  想起初相見時,場面不免讓人啼笑皆非,當鶯鶯見到紅娘;驚喜交加地奔到她跟前,才說了一個字,便被紅娘一巴掌摑愣,她呆了半天,卻忽然抱住紅娘哇地大哭起來,嚇得在場之人全部傻眼。

  “從沒見過這樣的主僕之情埃”張小堂弟感歎地托腮冥想,冷下防頭上挨了一記爆粟,他立刻跳起來怒瞪矮矮的少女,“你幹嗎又打我?”

  順手而已,以前都是歡郎少爺欺負她,她現在終於也找到一個人可以欺負,嘿嘿。感覺美好。小秋無辜地笑:“紅娘和小姐在說體己話,你一個大男人幹嗎在這裏偷聽?”

  “誰說我偷聽,我在……等人,對對,等人!”

  “等人幹什麼不去前廳,要到後院來等?”

  “因為……我為何要告訴你。”張小堂弟撇撇嘴,三堂哥要他來看著三堂嫂,這可不能和這矮冬瓜說。

  “那你等吧。我去廚房找點好東西吃。”小秋聳聳肩,向廚房走去。

  咦,好吃的?“喂,喂!給我帶一點過來——”他忙叫她。

  “誰理你!”矮矮的身影漸行漸遠。

  “咧,稀罕你!大不了我求三堂嫂做給我吃。”想起紅娘的好手藝,他樂陶陶地又坐在門檻上冥想起來。

  寬敞的後院,兩個女子緩步踱著,輕言細語地說著話。

  “原來是當今十五公主私逃出宮,杜郎的下屬孫參將先在嶺南尋到她,結果卻與她有了情意,怕杜郎為遵君命而強押公主回去,便趁他不備施與暗算,硬將杜郎困在丹霞山上數月之久;不讓他與任何人聯繫。”崔鶯鶯含著笑續道,“後來,十五公主見杜郎實在牽掛我,就遣人給我傳信,我見了信物;知道杜郎雖無恙,卻一時還回不去,便直接跟那人到丹霞山見社郎……”“胡鬧!”紅娘皺眉斥她,“你可知你這一走,府裏亂成一團,老夫人與少爺有多擔心?”

  “還有紅娘也在擔心。”

  輕柔一句話,立即讓她火氣頓減,她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崔鶯鶯愧疚地挽住她。“為了能出府,我還陷害你,讓你吃了很多苦,我……我真是對不起你!”

  紅娘再哼一聲,仍舊不理她。

  偷瞄過去一眼,崔鶯鶯決定不碰釘子,接著敍述:“後來,九王爺微服到嶺南一帶,恰巧遇見十五公主,派人八百里加緊告知皇上,結果呢,仗著皇上疼愛與九王爺求情,十五公主與孫參將居然被賜了婚。這樣,我與杜郎才到了雄州,與張家人見了面,又聯絡到張先生。”

  漫漫九個月,好長一段緣由。

  紅娘長舒一口氣,露出輕鬆而愉悅的笑容,好在大家都平安有驚無險,她總算可以放下心來。

  見她有了笑意,崔鶯鶯心裏也輕快許多,拉著她敘起雄州的著名景勝來,“你才來,對這兒不熟,杜郎已帶我走了許多地方。這裏最繁華的就屬商區珠璣巷,巷裏所有的人家都是做生意的,關於珠璣巷,有則傳奇故事,紅娘姐聽過沒有?

  “你說。”紅娘側首看她。

  崔鶯鶯娓娓道來:“相傳南宋時,皇帝的一位被打入冷宮的妃子私自逃入民間,來到雄州珠璣巷,嫁給了此處一名商人,皇帝聞訊大怒,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只好以剿賊為名大肆興兵,實則尋緝這位妃子,當時珠璣巷有二十三姓九十多戶人家,為怕株連舉家南遷,遷散至珠江流域,渡江時又遇暴風,葬身江底者逾百人,那妃子被追急,又見牽連甚!”,最終含怨投井,後來,百姓在井上建了石塔,以鎮那妃子怨氣……紅娘,你怎麼了?“

  紅娘兩眼無神,茫茫然瞪著前方,不應聲也不動,嚇得鶯鶯用力搖她,“紅娘,你說話啊!你別嚇我……”“喂喂,叫什麼?”張小堂弟從冥想中回過神,忙奔過去,“怎麼了,三堂嫂怎麼呆了?”

  紅娘唇張了張,半天才微弱地應聲:“我……我沒事……”“沒事?沒事怎會這樣?

  我去找大夫……“”誰要找大夫?有人病了嗎?“清脆的聲音傳來,穿著尊貴華服的高挑女子邁入後院,”是這位穿紅衣的姑娘病了嗎?看她雙目呆滯,兩眼無神,應該……咦,有點眼熟!“她蹙眉努力回想。

  “見過十五公主。”也顧不上行劄,鶯鶯只忙著扶住紅娘微顫的身子,沒注意她見到十五公主時忽然怔愣的表情。伸掌探探她額頭,但覺沁涼涼的,竟摸了一手虛汗,不由更是驚慌,“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好像突然就病了?”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很多惡疾都是突發而至……”“呸呸,你少咒我三堂嫂!”張小堂弟瞪向十五公主,也不管她身份顯貴,先斥了再說。

  十五公主倒頗是和善可親,不僅不惱,反而上前攙住紅娘另一隻手臂,歉然道:“我有口無心,你可別怪我。”

  紅娘僵著身,稍稍搖頭,任兩人扶她走到院門口,在門檻上坐下。

  十五公主思索著打量她半晌,“我好像真的見過你哦,你有沒有印象?”

  “沒有!”紅娘越抖越凶,慢慢蜷起身抱住雙膝。

  “紅娘,你到底怎麼了?”鶯鶯惶叫,她只在一次與紅娘同睡前不經意吹熄了燈時,才見過她如此驚恐又無助的模樣,現在大白天的,紅娘怎會好像是……嚇壞了似的?

  張小堂弟皺了皺眉,“我看我還是請大夫來瞧瞧好了。”見三個女子並肩坐在門檻上,等不及擠出去,乾脆一躍而過。

  “喂,這是誰家的小鬼,這麼沒規矩?”十五公主呆了下,不由有些生惱,敢從她堂堂公主頭頂躍過,好大膽子!又瞧瞧紅娘,見她縮肩抱膝的姿勢,心底有個影像漸漸清晰起來。“是在哪里見過呢?”她喃喃地。

  沒有!沒有!紅娘越縮越小,想否認卻發不出聲音,她認人能力一向差,可是……卻偏生記得這個當年曾扮成小太監溜進禁地去玩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只記得她那善意而親切的笑容,那是昆兒不在後,她第一次從他人臉上見到的溫暖表情,雖然短暫,卻讓她銘記在心。

  似曾相識的容貌,穿著紅衣裙,被人欺侮後就這樣埋頭抱膝坐著,一動不動地發呆,要不是自己大聲和她說話,她興許會坐成一尊石像……啊!

  “我想起來了!”十五公主興奮地一拍手,嚇了鶯鶯一跳,“你就是住在冷宮那個十四歲就被封妃的紅衣姑娘,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哎哎哎?”

  隨著鶯鶯的驚呼聲,紅娘軟軟地歪倒。

  山間小路上,一乘雙人小轎急匆匆地行進著。

  轎中忽然傳出虛弱無力的女聲,“轎夫大哥,既出了城,可以慢些了。”

  轎子速度放緩,轎夫忍不住提出心中疑問,“姑娘,方才走那麼急,有要緊事嗎?”

  “是埃轎中人聲音更低。當然要緊,她是在逃命啊!雖說乘轎慢些,但一時未尋到馬車,也只好將就些。

  身份已無法再瞞,她只有偷偷逃走,趁張君瑞尚未回去,她正可以……她逃什麼啊,十五公主心軟不計較,偷放她走,張君瑞若知悉情況,也必定舍她而保全家;怎會……來尋她!

  應該的,若讓他人知曉當今皇上的妃子私逃出宮,且準備另行嫁人,那後果……想起那則珠璣巷傳奇,她的身子不由輕顫起來。

  她簡直就在重演那宋妃的遭遇經過!

  不能累及他啊!

  原以為能在崔府平淡終老,誰知卻遇上他:原以為能嫁他為妻,一生有靠,哪料卻又碰到識了她身份的十五公主。

  她只想重新開始,安穩度日,為何上天要這樣戲弄她,讓她剛對未來燃起小小的希望,就立刻剝奪她眼下的幸福!

  還要到哪里去?還能到哪里去?不累及任何人,就不能再見任何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管逃到什麼地方,總會有面臨絕望的一天。

  “什麼時候才能放過我礙…”她無力地靠在轎壁上。

  早知有今天,當初就不如乾脆完全推拒掉他的情意,免他日後更加失望,她倒無所謂,本就用情不多……用力咬了下唇,讓自己神志清醒些,方才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喚她,是錯覺吧,誰會喚她?

  搖了搖頭,聲音更加清晰,她心一跳,忙催道:“轎夫大哥,麻煩快些。”

  “行啊,不過姑娘,山坡上好像有人追過來。”轎夫疑惑地傾聽了下。

  “不用管他,只管快行就好!”

  轎速加快,那喚聲也越來越近,心頭怦怦震動,她聽到了:“紅娘——”是他!這呆瓜,追她幹什麼?

  “快點,快點!”

  “已經很快了,姑娘,那山坡上的人是不是在追你啊?”瞄到坡上的人影,轎夫又說又聽又看又跑,不由氣喘起來。

  “不是,我不認得他!”紅娘心都緊縮起來,不要再追了!

  轎夫再斜眼瞄去,“喔,跑得可挺快,已經快與咱們並行了,他在招手……姑娘,你真的不認得他嗎?”

  “不認得不認得!”紅娘惱叫。

  八成是小夫妻拌了嘴,妻子賭氣回娘家,丈夫捨不得又追了來,有道是勸合下勸離……

  兩個轎夫心有靈犀地同時放慢腳步,讓坡上人終於趕上與他們並行。

  “紅娘,你到哪里去?”

  不要喚她啊!紅娘用力捂住雙耳。

  “姑娘,他已要從山坡上往下跑了,別走了,免得他心急摔著。”

  “不准停轎!”她惱聲喝道,“你們若不聽,就……就不給你們轎錢!”

  不給轎錢?那怎麼行?兩個轎夫有志一同地加快速度,然而才行幾步,前頭轎夫忽地大喝一聲:“停!”後頭與他配合多年的老搭檔則立即默契地頓住步子,害得紅娘差點一下栽出轎去。

  “怎麼回事?你們真不要轎錢了嗎?”快走啊,別讓他追上!

  “姑……姑娘,他已經跳下來了……”

  “什麼?”紅娘驚撩轎簾,果見轎前不遠處,他狼狽地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顫巍巍地下轎,拖著虛浮的腳步來到他近前。他右手按著腳踝,滿臉大汗,不知是痛出來還是急出來的,見她靠近,另一手艱難地拽住她裙角,仰起臉來,讓她看清他惶恐而急切的神情。

  “紅娘,你到……哪里去?”

  “可惡礙…”她喃喃地,心底一角緩緩坍塌。

  “跟我……回去吧!”他咬緊牙關,似在拼命忍痛,“你的事,我已知道了,不用怕,你還有我……”紅娘顫聲低叫:“正因有你,我才不能不走!”

  他一怔,竟露出笑,“你在顧忌我,怕我受牽連?”

  “我……誰都不能牽連!”

  他仍在笑,“事情不難解決,你只要隨我回去……”“我沒有回頭路了!”她嘶聲叫,“從我被冊封那天起,就註定要一輩子孤身終老!”

  張君瑞用力閉了閉眼,輕聲道:“那,孩子呢?”

  什麼孩子?他在說什麼?紅娘喘著氣瞪他。

  他的手慢慢上移;撫在她腹上,“我們的孩子,你若孤身一人,拿什麼養他?”

  她瞠目,孩子?她……她有了身孕?她怎麼不知道?

  “我……”

  “你要繼續去做丫環、下人、奴僕,還是洗衣繡花養自己和孩子?就算你瞞住身份又怎樣,說你死了丈夫帶著遺腹子嗎?”張君瑞的聲音冷厲起來,“我絕不允我的妻兒三餐不繼,孤苦無依!”

  他……好凶!從沒見過他厲聲以對,他從來都是笑吟吟的好好先生,怎麼會這樣斥她凶她?

  “我不回去!”紅娘執拗地一退身,掙脫他的手;轉向兩個看呆的轎夫,“我付雙倍轎錢,你們送他回城。”

  “紅娘!”

  她充耳不聞,準備從袖袋中掏銀子。

  “一千兩,你們給我縛住她。”“

  紅娘驚愕回首,見他抿緊唇,手中舉著一張千兩銀票。

  “真……真的?”兩個轎夫不敢置信地同時揉眼。

  “千真萬確,此外再加一百兩送我們回城。”

  “你們……不要信他!”紅娘急道,這奸商,仗著財大氣粗欺負她嗎?

  一個轎夫早已極快地沖過去接過銀票,另一個則解下腰帶嘿嘿笑著越走越近,“小娘子,和相公吵架也要差不多就好,矜持過頭吃虧的可是自己,跟他回去吧,我們也是為你好埃”“你們……”話還未說完,就被兩人五花大綁塞入轎中。

  “輕一點,別傷了我娘子!”張君瑞不滿地叫,卻見其中一人急匆匆跑來,從他袍子上刷地撕下一塊布又跑回去塞到紅娘口中。

  “您可別見怪,她若叫起來,別人還當咱們強搶民女。”另一人攙他慢慢進入轎中。

  放下轎簾,兩個轎夫快樂地高聲吆喝:“起轎——”轎身一顛一顛地上下起伏,張君瑞伸臂將紅娘攬到胸前,她瞪著眼要掙開,他立刻呻吟一聲:“別動,我的腳……好像斷了。”

  紅娘立即僵住,一動不敢動。

  他卻凝視她半晌,將唇輕輕印上她眼角,“紅娘,你的淚……為什麼不敢掉出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 小時前

第10章

  “十三歲入宮,十四歲受封為妃,三天寵倖換來三年冷宮幽閉。”僵硬地彎了彎唇角,想自嘲地笑一下都不能夠。“後來皇后寢宮缺粗役宮女,隨意到冷宮挑了幾人,因做粗役並不能見到皇上,挑到的人都不願去,我卻怕了冷官的苦寂,有此機會自是求之不得,便主動替了別人去。當時皇后臨盆,她因年高產嬰,掙扎了一天一夜還無法生下孩子,後來,後來……”紅娘用力深吸口氣,緊緊抱住雙臂,卻仍是全身輕顫不停,“你可知,她是怎麼死的?”

  張君瑞溫柔地將她接進懷中,“封溢時,說皇后為誕龍子難產而薨。”

  紅娘慘慘一笑,“難產?實際上,還沒等御醫下催生劑,皇上就傳了口諭說孩子要緊,因此,皇后是被活活剖了腹流血過多致死的!”

  張君瑞緊皺眉頭,“這事你怎麼知道?”這種宮庭內幕慘劇,知情者必定沒有好結果。

  “是寢宮裏一個近侍宮女悄悄對她那粗役房裏做事的親姊說的,我正巧聽見。”紅娘閉目輕道,“沒過多久,包括那近侍宮女在內當時所有皇后臨盆時在近前侍奉的人全部莫名其妙”病亡“,一個不剩!”她冷笑一聲,“天下人都贊當今皇上極愛護子女,卻不知他子女的命是用他們娘親的命換來的!”

  張君瑞輕輕地撫上她平坦的腹部,柔聲道:“我可不是那糊塗老頭兒,你別對我也怕了……”沒注意他的不敬用語,紅娘拍開他的手,惱聲道:“我想通了,這才幾日?有沒有孕誰知道,你這奸商就只會唬我!”

  被她看穿了,張君瑞明智地忍住笑意,當初就是怕她走才希望她有孕以留下她,誰知道沒幾天就被十五公主撞見並無意中揭了她身份,嚇得她落荒而逃。還好她當時急得迷糊,一時沒有想到,才被他唬祝趕緊轉移話題!澳嗆罄茨兀俊?

  “後來,我嚇得心驚膽戰,精神極差,做事老是出錯,就被趕回冷宮。”回了冷宮,日日面對的仍是難耐的苦寂和無邊的絕望。“一天冷宮失火,很多人被濃煙嗆死,我靈機一動,便裝成屍體被運出宮,趁無人時逃走,一路輾轉流浪到了山西,最終進了崔府做丫環。”

  張君瑞吻吻她發梢,微笑道:“我的娘子原來是智勇雙全的,居然想到裝死這一招,看來挺好用的,下次你若再溜;我就詐死騙你回來……”見她凶凶地瞪過來,他忙改口,“不騙不騙,你又不走,我幹什麼騙你。”

  “你是綁我回來的!”好可惡!

  “給你綁給你綁!”他立即自動伸出雙手誠心認罪。

  按下他雙手,紅娘幽幽歎氣,“雖說十五公主願替我隱瞞,但這世上沒有永遠能瞞住的事,萬一有一天洩露或是被查出來,到底還是要出事的。”

  張君瑞冷靜分析,“雖據說宮裏人數自有名冊在錄,但未必絕對清晰明瞭條理分明,冷宮失火,多人亡故,掌管者一查人,十有八九當你已死,自然將你從名冊上刪除,那還擔心什麼。”

  “但我終是怕……”

  “娘子,你不必憂心,辦法我來想,你只需乖乖跟我回家就成。”他委屈地道,“我為追妻跌斷了腳,我的妻卻都不問我疼不疼,也不安慰我受創的身心,我真是可憐啊!”

  “誰叫你那麼高還敢往下跳,功夫不好就不要逞強!”紅娘瞪他。

  “那是因為我……跑得太久腿有點抽筋,不然一定會非常英姿颯颯地站到你面前!”

  “跑得太久?那麼長的路你都是用跑的?”火氣不由上漲,他的腦子長在哪里?

  “呃……其實呢,我有騎馬,可是……”他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半路上,那馬將我掀下來自己跑了,所以我就……呵呵!”

  瞪他半晌,終於忍不住罵了句:“笨瓜!”臉色卻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輕靠在他肩頭。

  就算他是笨瓜笨蛋沒長腦子,她還是……不想離開他了。

  “三堂哥三堂嫂,我送飯來啦。”張小堂弟端著食盤進房,“三堂哥行動不便,三堂嫂就陪他在房裏用飯好了……咦,三堂哥你不過是扭了腳,幹嗎包得像顆粽子,還打上夾板這麼誇張……呃,你……瞪我幹什麼?”

  “你只是扭了腳?”紅娘慢慢揪起他的衣襟。

  “這個……其實,扭到腳也是很痛的,娘子不能因為我不得已說了個小小的毫無惡意的謊言就揍我。”他怯怯地乾笑,“雖說妻打夫天經地義,夫打妻禽獸不如,但夫君我目前畢竟有傷在身,經不起娘子的花拳繡腿……不不,是無敵武藝……”張小堂弟興奮地插話:“三堂嫂要教訓三堂哥嗎,等一下,不要馬上開始!”將食盤塞給紅娘,他迅速溜出門。

  “娘子,要打就快,好歹給為夫留點面子,別讓他人瞧了熱鬧……”“誰要打你。”

  紅娘睨他一眼,當她像他堂兄弟一樣無聊以打他為樂嗎?她又不是悍婦。“只不過嘛……”

  “只不過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吃飯,你看著。”

  啊,不會吧?他現在正餓著哪!“娘子,不要這麼殘忍嘛……”

  紅娘閒適地走到桌邊坐下,抬眸向他抿唇一笑,夾了一筷飯,特意舉起晃了晃,再滿足地送進口中。

  張君瑞呆了下,他的娘子會氣他逗他開玩笑了?好現象!

  可是,他還是餓啊!

  “娘子……”

  等張小堂弟領著一干無聊的閒雜人等伏到窗外湊熱鬧看戲時,見到的情景卻是——紅娘正在體貼地喂他夫君吃飯。

  “嘖,沒勁。”四堂哥首先轉身離去。

  “你都沒喂過我吃飯!”十五公主不滿地瞪向未來的駙馬爺。

  咦,情況不是反過來嗎?一臉凶相的孫少虎捋了捋絡腮鬍子,不解風情地道:“你又沒跌傷腳。”

  “你……”十五公主一跺腳跑開。

  “又耍脾氣了。”他無奈地搖頭跟去。

  “紅娘何時開始與張先生在一起的……”還未將疑惑表示完,鶯鶯已被白馬將軍拉走。

  “娶妻……好像也不錯!”張小堂弟感歎著,瞧見矮矮的小秋正在偷瞄他,忙受驚地跳開三大步,“千萬不要多心,我可不是對你說的!”

  莊嚴空曠的宮殿,曲折無盡的長廊,垂頭匆匆而行的宮娥太監……原以為死都不會再踏進這裏一步的。

  “見過十五公主。”

  “嗯。”

  她沒有抬頭,隨著前頭的華裳身影踏進懸幕垂帷的掌簿房。

  “掌簿主管太監呢?”十五公主坐在椅上,儀態萬方。

  “奴才在。”

  “本宮同父皇說過宮裏舊人太多,要裁一些出去,你把名冊整理好沒有?”

  “整理好了,請公主過目。”主管太監暗自慶倖,還好是由他查校,否則一下小心裁了他出去,他還怎麼活?

  仔細翻閱著名冊,!“刻後,十五公主手頓在某一頁,回頭看了身後人一眼,見她緩緩點頭,於是狀似不在意地道,”紅娘,把燈移近些,太暗了,我看不大清。“

  “是。”她走到桌前,將桌角的燈燭移到十五公主咫尺處。

  見主管太監躬腰垂首地站在三尺外;十五公主唇角一挑,將那頁紙湊到燭焰上。火舌舔上薄頁,吞噬了某一年入宮女子的名單。

  從此,查無對證。徹底了結。

  “哎呀,我離燈太近,不小心引著了它!”火苗漸旺,十五公主才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將名冊拋到一邊。

  主管太監一抬頭,忙沖過去將火踩熄,“名冊算什麼,公主安危才是大事。”

  “你倒挺會說話。”十五公主站起身,“我累了,沒心思瞧它了,你就按名冊裁人吧。”

  “是。”主管太監恭敬地送公主出門,見她與侍女身影漸遠,才回去將名冊撿起,撣了撣紙灰,又翻了下,見只燒掉三兩頁,也不在意,反正放的都是人老珠黃的舊人,沒什麼可深究的,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做。

  扯了扯紙張,不由嘀咕道:“這哪兒產的破爛貨,這麼脆,引火還差不多。

  “這下你可放心了吧。”十五公主笑吟吟地道。張先生想出的法子好生有趣,她從未玩過這種遊戲,在他人眼皮底下暗渡陳倉,真新奇!

  “十五公主大恩,紅娘永世銘記。”

  “別客氣,以後有什麼好玩的再叫我就是……哎,父皇?”

  她一僵;不敢抬眼。

  “今天怎麼有空回宮來玩?你這野慣了的小猴子!”

  寵溺的笑聲由遠及近,精美雅致的水榭樓臺外,身著龍袍的被稱為九五至尊的老者沿曲廊走來,頭上金冠閃爍,威儀尊嚴,榮顯無比。

  十五公主撒嬌地迎過去挽住他,“女兒想父皇了嘛!”

  “都快出閣了,還是一副小孩子模樣,當心駙馬後悔娶了你去。”

  老者一進入水榭,她立即下拜,“皇上萬歲。”

  “晤。隨意掃了眼,皇上拉過十五公主笑道,”前陣子你偷溜出宮,跑到嶺南去玩,連白馬將軍都抓不回你,還是你九叔求了情,你才肯回來,你當真怕朕罰你嗎……“她悄悄抬眸;皇上的臉很陌生,像是第一次見,大概有五十出頭了,也的確算是個老者。與她記憶裏的男人相較,蒼老了許多。

  “哎,你的侍女怎麼還跪著不動?叫她起來吧。”

  “哦。”十五公主倚在父親身邊,笑得無憂無慮,“紅娘,別跪了,快起來吧。”

  “是。”她應了一聲站起,退到一旁。

  離皇上很近,只有幾尺的距離,只要他一抬眼,就能看清她的容貌。

  “你呀,要是有你這個侍女一半文靜就好嘍……”皇上注意她了!她心頭一跳,卻見皇上的目光掠過她的臉,注意力又轉回到十五公主身上,眼裏是慈祥的笑。

  “不知你何時才能長大,朕都一把年紀了……”皇上沒認出她!

  不,是皇上不認得她!根本就不認識,一點記憶都沒有。

  她的心忽地輕鬆了,眼角有些潤潤的。

  “咦,紅娘,你怎麼哭了。”

  “沒有,回十五公主,奴婢只是……眼裏吹了砂。”

  水上風起,撩起水榭中垂地的宮紗,雪白的薄紗飄渺如霧,隔在她與皇帝之間輕款飛揚,像是一道她渴望已久的屏障,自此切斷了束縛她多年的皇家鎖鏈。

  走出高大的宮門,一望見兩旁威武挺立的禁軍衛兵,胸口就習慣性地紊亂起來,她無奈地歎笑一下,深吸幾口氣,緩緩撫平心跳。

  沿著整齊潔淨的磚路一直向前走,拐角處的石壇階梯間,一個眼熟的身影慵懶地靠欄而坐。

  都叫他不必特意等她,商行事忙,叫人來接就好。他卻還是自己來了,是不放心吧。

  徐緩地走到他跟前,才發現他居然……已經等得睡著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這笨瓜!

  天氣不算太暖,他不怕著涼嗎?

  終是不忍心喚醒他,他腳傷未痊癒,還要忙商行裏的事,又得替她想法子徹底脫身,一直以來都沒有睡過安穩的一覺,悄悄挨著他坐下,雙臂圈上他的身,相互依偎的感覺讓她鼻腔又不禁有些酸酸的了。

  從今以後,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人,她有了依靠呵!

  “我原來想反悔的,可是現在卻不能夠了。”她閉著眼,喃喃道,“不,是我不想反悔了,我不是冷心肝的人,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這些話也只能此時說,若是直接當著他的面,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你說我的心裏全是鶯鶯,所以才沒有你的地方,倘是從前,這話沒錯,但現在……不一樣了。”

  從他在她房裏打地鋪那天開始,任她怎樣抗拒冷淡不在意,他仍是一點一滴地蝕了她心防,走進她心底,就算不及他用情之深之濃,在她一向只關切鶯鶯,只把鶯鶯視作親人的心思裏,已經起了極大的變兒。

  “不是愧疚,也不是為償還欠你的情,我……甘心情願,你想娶,我就嫁。”臉頰埋在他肩上蹭了蹭,不由抿唇而笑,“今後,我再不是皇家之人,沒了顧慮,才能放心嫁你,而且,而且……”即便是當他正睡著,什麼也聽不到,她還是不好意思啊!咕噥聲越來越小,“我心裏,其實……是有你的,只不過我,我說不出……”唉唉唉,她的臉都快羞得冒煙了,知他心裏始終有芥蒂,一直以為她不情不願地勉強同意嫁他,可是她不似他性格明朗有話直講,甜言蜜語常掛在嘴邊也不怕瞼紅,因此只能自欺欺人地此時說,假裝他什麼也不知道,卻讓他能放下心……可惡,他還睡!一向易醒的人怎會在她嘀咕了這麼許久還沒動靜,再裝就不像了!

  慢慢睡吧,她自己回去。

  才剛站起身,張君瑞卻“恰好”醒來,見了她,語氣好生愉快,“咦,你何時出來的,怎麼不叫醒我?”

  “我正準備回商行叫人來喚你。”紅娘瞥他一眼。

  “那不用了,我自己能醒。”他眯著眼笑,向她伸出一隻手,“來,娘子,攙我一下,我的腿睡得有點麻。”

  倒要感謝他知趣地打渾以免她尷尬,紅娘扶他站起,他卻耍賴地半傾在她身上不肯好好走路。

  “做什麼?一會兒到了街口,會有人看……”“讓他們看去。”張君瑞不在意地笑,得寸進尺地摟住她的腰。

  隨他吧,講不通就是講不通,又何必白費唇舌,況且他腳傷未完全好,倒也的確不能推開他,反正在街口就可乘上自家的馬車了。

  走了幾步,他忽然道:“娘子,你有沒有什麼綿綿情話要對我說?”

  他……還敢提!紅娘緩緩地側過瞼,勾出一抹火氣隱揚的笑,“你……想聽?”

  張君瑞立即明智地閉嘴,不敢再說。

  這個……雖然只有那麼含糊不清的幾句,總比沒有強,人嘛,不能太貪心,娘子心甘就好,別的都不重要。

  將臉埋進她濃密的雲鬢裏,他滿足地低笑起來。

  寬敞的庭院裏,假山嶙峋,湖水平靜,岸邊青翠婀娜的垂柳倒映在水中,靜影依依,一隻黃鶯撲楞楞鑽入如簾的垂柳叢中,凝然老樹乍被驚曳,霎時生氣勃勃。

  “死小五子,不許發愣,趕快做事!”

  蒼勁雄厚的斥聲頓起,一粒乾癟的蠶豆精確無比地敲在十五六歲的少年頭上。

  “啊,我受傷了,需要休養,十天半月應是起不來了,兩位哥哥請繼續,容我暫且告退。”

  少年捂著頭,推開面前的賬簿剛要溜,立即被堅決遵守同甘同苦原則的親兄長一伸臂拎了回來。

  “你連你大哥也不要了嗎?”他還沒溜呢,小弟居然敢先行逃遁,真是沒長沒幼!

  四堂哥頓住撥算盤的動作,抬頭嗤笑一聲,“小五子,你的招數實在沒有實用性,跑得又不夠快,被逮到也是理所當然。”“”我……我還小啊,應是讀讀有趣的傳奇小說,看看熱鬧精彩的鑼鼓大戲,怎能讓我整天都埋在這堆帳本算盤中,那會扼殺我天真靈逸的活潑本性的!“

  “你怎麼不說應讀些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之類的?”

  “那跟這些枯燥無味的貨數錢數人數次數有什麼兩樣。”張小堂弟想也不想地否決,“去,還不如這些數字能挑起我僅有的這麼一點小小的興趣咧。”

  “那還抱怨什麼,快埋頭記你的賬算了。”親兄長一巴掌蓋在他腦殼上。

  “我……我是命苦的孩子,爹娘不疼,大哥不愛,四哥不理,伯父虐待……”“閉嘴,再吵一會兒沒有你的午飯。”氣勢威嚴的一家之主終於忍無可忍地發話,止住小侄兒的哀叫,以拯救眾人慘遭荼毒的耳朵。

  張小堂弟委屈地閉了嘴,眼光一瞟,見親兄長的桌上賬簿漸有減少趨勢,不由諂笑著挨過去,“大哥——”“想也別想,我現在沒有手足之情。”

  張小堂弟含淚指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親兄長頭也不抬,“把你的活計推過來,你就是在煎我。”

  “那,四堂哥……”

  “我也不是豆子。”乾淨俐落地拒絕。

  可惡!這算什麼兄長,哪有半分疼愛顧惜幼弟的心腸?

  “誰來救我啊!”少年仰天長嘯。

  “閉嘴閉嘴!”大家長怒氣衝天地一把蠶豆撒了過去,砸得三個侄兒抱頭鼠竄,“誰敢抱怨?誰敢抱怨?你們的爹就是兩個懶鬼,再生下你們這一堆青出於藍的小懶鬼,真是大懶支小懶,一支一個白瞪眼!誰再敢偷懶抱怨廢話連篇,通通踢你們去收賬巡查守鋪子!”

  “我們是無辜的!”大堂哥與四堂哥各執兩本賬簿護身,小聲辯白撇倩。

  “公公,別氣壞了身子,讓他們歇歇好開中飯吧。”

  柔和沉靜的聲音撫平老人的怒火,回過頭來,才過門沒多久的新婦手執茶盤溫婉佇立。

  “閨女,你叫我什麼?”老人不滿地瞪她。

  紅娘抿唇笑,“爹,蠶豆吃多了不宜消化,還是先喝杯茶吧。”

  “這還差不多。”老人咕噥著坐下,接過兒媳敬上的茶盞,“君瑞也該回來吃飯了吧。”

  “應該是。”她轉身再將剩下的三盞茶一一遞給她投以萬分感激眼神的三兄弟。

  “八成他二叔兩口子一會兒也來蹭飯吃,人多更好,熱鬧嘛。”大家長喃喃地,“他最近還算勤勉,不枉我一番苦心教導,晤……好久沒摸他了,拳頭還真有點癢……可憐的阿爹,您老人家自求多福吧!耳尖的四堂哥孝順地為父禱告。

  “真有點捨不得放他去江南的分行啊!”三弟已被他發配到閩東,老二再走,就沒人挨他的拳了,唉,侄兒又不禁揍……大家長寂色滿面。手指不自覺地剝著蠶豆殼。

  紅娘無奈地蹲下身,將碎殼逐一拾起。

  “已備好了飯,君瑞應是離了商行,過會兒也該進門了……”雍容慈樣的大夫人笑站在方廳門口,瞧見正蹲在地上的兒媳,立時驚呼一聲沖過來,“快起來快起來!”

  “呃?”紅娘不明所以地被拉起身。

  “我可憐的孩兒,誰敢支使你做東做西!”自從張家惟一的女娃嫁了後,她就沒了可疼的人,如今好容易盼來一個,竟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欺負這孩子,簡直膽大包天!她柳眉倒豎,“誰在地上扔的豆子?統統拾起來!”

  三個侄兒相互對視了下,立即非常勤快地開始撿蠶豆。

  “很好。”大夫人滿意地頷首,“下午放你們半天假。”

  “哎,夫人,這可不行,他們已經積了一大堆賬設整理,再停就更做不完了!”大家長回過神,趕緊阻止被假像蒙蔽的妻子破壞他才擬定的工作進度計畫。

  “話都出口了,又不能收回,就這樣罷。”不理會丈夫的跳腳,她只顧拉過兒媳,“別傻乎乎地受這幾個爺兒支使,叫他們自己動手,再不也有下人,況且你又有了身孕,千萬當心才好。”

  紅娘莞爾,“才兩個多月,不用這麼小心翼翼吧。”

  “這可不能馬虎,想當初我懷珙兒時……”“三少爺回來了——”守門的小廝高聲吆喝。

  大夫人拍拍她的手,“有空我再和你說,我去吩咐開飯,你去迎珙兒罷。”

  “嗯。”她輕聲應著,見院中的幾人紛紛進了方廳,便微笑著向院門走去。

  才踏出幾步,就見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邁進院子,手中拎著一隻精緻的梳妝盒。

  她不由得苦下臉。

  這次,又要上多久的妝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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