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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段可染 -【花月正春風】《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5:56     標題: 段可染 -【花月正春風】《全文完》

段可染 - 花月正春風

暮暮朝朝,風雨飄搖,
殺機處處,前程渺渺,
那暗夜里相牽的手,
那明淨春光中蕩漾的笑,
放不開,拋不下,忘不掉,
不相屬的兩人在歷經種種之後,
最終的結局是在掙扎中滑向深淵,
還是在沉默中破繭成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6:40

第一章

二月。清晨。

皇甫翩翩臨窗而坐,心不在焉地吃著桌上的茶點,偶爾抬頭眺望窗外的景色:遠處是層巒疊嶂的青山,淡淡的霧靄繚繞山際,彷彿仙家所在;眼下是平靜的江水,輕風掠起微瀾,才能感覺它的流動;燕子在江面上低低地徘徊,猛地斜著身子向下衝去,讓人心一驚,以為它要入水去,它卻只在江面上留了個淡淡的影,連水波都不沾一點兒,便以一個漂亮的弧形向上飛去。

如此良辰美景,皇甫翩翩卻無心欣賞,只因為有一個羞於啟齒的名字在她心頭翻滾,攪亂了一懷平靜的思緒。她伸出縴手,拈了一小塊綠豆糕,送至嘴角又停住,重將糕點放入碟中,拿右手託了腮幫,終於將那兩個字化作一聲嘆息、一絲微笑念了出來。頓時,一個面如冠玉、風度極佳的美少年出現在她的腦海,固執地不肯離去。

那是唐玉清,被她喚做「玉哥」的少年,既是她青梅竹馬的義兄,又是日後同結連理的夫婿。這樣的一個人兒怎能不叫她想了又想、念了又念呢?更何況重逢在即,又怎能不叫她心跳不已呢?

她這般心神不定地坐了半日,待到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時,才驚覺已是午時,不由皺了皺眉頭,暗自擔心起來。三天前,一接到聚賢庄的請帖,她便在母親的催促下,直奔郴州的「望江樓」,以期與在此處辦事的唐玉清會合后再去聚賢庄。唐玉清是她母親的師兄唐笑塵之子,二人從小就定了親。這回母親讓她單獨出門去恭賀唐笑塵的五十大壽,正是想製造一個機會,好讓小兩口加深感情。這番苦心,她豈會不知。於是,帶著幾分羞澀,又和著幾分期待與好奇,她欣然趕到「望江樓」;然而等待至今,卻不知是何緣故,並不曾見到唐玉清的蹤影。

她百無聊賴地望了一會兒窗外,又滿懷期待地轉頭瞅瞅樓梯口,最後失望地將目光停留在室內。她的右邊,坐著四個彪形大漢,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前方坐著一個面容可怖骨瘦如柴的小老頭,眯縫著眼睛,昏昏欲睡;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亦佔了一張桌子,她的手中拿著一朵白色的花,清秀的臉蛋綳得緊緊的,像是在等人;靠樓梯口的地方坐著一對普通夫妻,妻子染有風寒,一直不停地咳嗽,丈夫左手拿著一個藥罐子,右手緊緊扣在罐蓋上;窗口還立著一個穿灰色長袍的窮酸書生,搖頭晃腦的,似是沉醉於美景之中。

皇甫翩翩暗忖:「『望江樓』乃名樓,是名人雅士聚集之地,一向人滿為患,為何今日客人寥寥無幾,且都是些奇怪之人?」

正想著,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她忙轉頭望去,卻只見到兩位身材高挑、氣質出眾的美貌姑娘款款走進來。年紀稍大點的一身綠衣,秀氣的瓜子臉毫無表情,整個人像深不見底的一潭碧水,冰冷無情;另一個姑娘笑臉盈盈,皮膚白裡透紅,眼角眉梢抹了少許桃紅色的胭脂,顧盼之間春意蕩漾。

眾人為她們的風華所傾倒,卻驚異地發現她們只是丫環。

什麼樣的主人才能有這樣的丫環?

一個十分俊朗的男人緩緩走了進來,帶來了一屋子的溫暖。他的嘴角上揚,展開一朵極輕極淡的笑,如陽光般和煦,令每個看到他的人都忍不住要回他一個微笑。

有的人穿上皇袍也不像太子,可這個人,哪怕拿著石頭,也會讓人覺得那是寶石。似乎任何事情發生在他身上都是合情合理的。

皇甫翩翩笑了,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

店小二忙不迭地跑上前,點頭哈腰道:「安公子,好久不見您啦!桌子一直給您備著呢!一切照舊?」

安公子頷首稱是,三人在一張臨窗的桌前坐下。

「『望江樓』今兒個怎麼這麼冷清?」笑臉姑娘眼波流動,「哎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喝悶酒的人。怎麼一個有趣的人都沒有?」

「桃紅!」綠衣姑娘冷喝道,「少犯賤!」

「是,蔥綠姐姐。」桃紅撇著嘴拉長了聲音很不情願地答應一聲,一雙妙目卻定在了皇甫翩翩身上。

這時候,坐在樓梯口的夫妻起身結賬。

妻子的臉上泛起鮮艷的紅暈,雙手死死地扣住脖子,咳嗽得更厲害了;丈夫頓時手忙腳亂,一不小心摔碎了藥罐子,淡淡的藥味飄散開來。

皇甫翩翩只覺得頭暈目眩,心中一驚,疑心藥中有毒,忙屏了呼吸。窗前的文弱書生卻有些支撐不住。他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地走到皇甫翩翩的桌前,雙手按住桌沿,強笑道:「敢問兄台,小生可否在此稍坐片刻?」

皇甫翩翩愣了一會,這才記起自己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扮了男兒模樣。忙沉聲答道:「但坐無妨。」

那書生用右手支著額頭,踉蹌坐下,神色十分痛苦。想必他不懂武功,所以無法抵抗藥中之毒。皇甫翩翩惱恨地望向那對夫妻,欲起身討取解藥,無奈渾身上下使不上勁,只好定下心來靜觀其變。

安公子似是無意地揮了揮衣袖,室內頓時清香瀰漫,令人神清氣爽。

桃紅嬌笑道:「久聞江湖上有一對殺人不見血的『病夫婦』,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二位功夫高不說,心腸之狠毒更是無人能及。」她的聲音妖冶甜美,彷彿在說一件風月場上的香艷情事,「只是我家公子不愛聞能殺人的藥味,也不忍心看無辜的人受牽連,以後你們可得看準了再下藥。」說完,眼角掃了一眼皇甫翩翩。

「病夫婦」的臉色變得煞白。兩人對視一眼,倉皇離去。

有人拍掌稱好,卻是那小老頭。他起身抱拳,笑道:「佩服、佩服。能在一瞬間化毒氣於無形的除了安戲蝶安少俠,還能有誰?安少俠,可否賞臉與老朽共飲一杯?」

安戲蝶搖搖頭,道:「你的酒不能喝。」

小老頭白眉一皺,道:「怕老朽在酒中下毒?」

「我從來不喝死人的酒。」

小老頭強笑道:「老朽雖然行將就木,卻還算不上是個死人。」

「江湖上有一種擅長用毒的殺手,為了增加成功的幾率,使用一種損人不利己的方法:先自己吃毒藥,然後在與人談話之間,利用呼吸將毒氣傳播出去。在這方面最有名的莫過於『亡命老叟』。你若是還不吃解藥的話,只怕真的會亡命了。」安戲蝶輕笑出聲,「我這人膽小,最怕亡命之徒。」

「亡命老叟」神色大變,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粒紅色的丸子,迅速塞進嘴裡吞了下去。

一直安靜地坐著的小女孩這時眨巴著大眼睛,走到安戲蝶的面前,歪著頭道:「我看上你了。這朵花送給你。從今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神態極其嚴肅、正經,連冷冰冰的蔥綠都忍不住嘴角的牽動,桃紅更是笑彎了腰。

安戲蝶伸手去接花。

小女孩的眼神變得詭異,她扯下一朵花瓣,黃色的花蕊筆直射向安戲蝶的脖子。沒人看清安戲蝶是如何出手的,只覺得才一眨眼,花蕊已經攤在他的手上。那哪是什麼花蕊,分明是針尖發黑的銀針,顯然淬有劇毒。

安戲蝶摸摸小女孩的頭,柔聲道:「快回家去吧,這麼危險的花以後不要再玩了。」

小女孩眼珠子一轉,奶聲奶氣地道:「你要記住,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叫謝蘭仙。我會回來找你的。」說完,甩甩小辮子,跑下樓去。

「這麼小的丫頭居然也是用毒的專家。真可愛。」桃紅格格笑道,「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麼花樣?」那四名大漢冷汗涔涔,連酒杯都把持不住,快速地下樓去。「亡命老叟」也趁機跟了去。

桃紅笑得更開心了,「我還道是什麼英雄呢,原來全是些狗熊。」一雙眼睛又飄回了皇甫翩翩身上。

皇甫翩翩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以為自己露了破綻,起身想走,又怕被誤認為是狗熊,一時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獃呆坐著,見到文弱書生臉色已有好轉,便關切地問道:「兄台好些了嗎?」那書生猶如大夢初醒,木訥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多謝兄台關心。小生范賢人,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皇甫翩翩笑道:「免貴複姓皇甫,雙字翩翩。」

范賢人微微點了點頭,「『濁世翩翩佳公子』。真是人如其名,令人不勝艷羨。小生能識得兄台,實乃三生有幸。」

皇甫翩翩見他一味地咬文嚼字,心中好笑,臉上卻不敢表露,只好訕訕道:「不敢。」當下別過臉去瞧著窗外,不打算再搭理他。

范賢人並未察覺,繼續道:「敢問兄台貴居何處?小生欲備薄禮聊表謝意。」

皇甫翩翩忙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兄台不必拘禮。我就住在……」她正準備說出「望江樓」三字,忽然想起母親臨行前叮囑過的「逢人但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等諸多道理,因此多了個心眼,改口道:「暫時寄居在一位表叔家裡。」心裡又擔心他追問,便閉上眼睛假寐。驀地,她感覺一點森冷的寒氣直奔腦門,本能地一偏頭,一支勢如破竹之箭的鐵筆「嗖」地從耳際一擦而過,直直射入牆壁。睜開眼,只見范賢人神情古怪,瘦弱的身子猶如狂風中的枯葉搖擺不定,幾經掙扎,終於向後倒去,另一支還未來得及出手的鐵筆「砰」地跌落地面。

「居然能在閃避之中用一根筷子點中鐵筆范賢人的死穴,好利落的身手呀!」桃紅笑靨如花,一雙桃花眼在皇甫翩翩身上滴溜溜地打轉,「世上竟有這等功夫俊俏模樣也俊俏的人物,把咱們公子都比下去了。」

皇甫翩翩驚魂未定,聞言才明白范賢人失控的原因,不由慶幸不已。如果范賢人緊接著射出第二支鐵筆,後果將不堪設想。是誰在暗中幫助她?范賢人又為什麼要加害她,而且出手如此之狠?為財?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人奪財不合情理。尋仇?她甚少在江湖行走,從未與人結過梁子。環顧四周,細細觀察,也未能從旁人的神情舉止中看出任何蛛絲螞跡。離她最近的安戲蝶氣定神閑,正自斟自飲樂在其中,根本沒將旁的人放在眼裡;冷若冰霜的蔥綠像個清心寡欲的尼姑,正襟危坐,無情無緒;而桃紅言語輕佻,舉止放蕩,正拿了一方桃紅色的羅帕掩著嘴兒格格直笑。再遠一點的便是躲在櫃檯後面發抖的掌柜與夥計。人人都有可能是她的恩人,可人人都不像。皇甫翩翩瞧不出丁點兒端倪,不由十分泄氣,索性將這事拋到腦後。理理衣襟,甩甩衣袖,既不看地上的屍體,也不理睬桃紅的媚眼,揚長而去。

安戲蝶放下酒杯,抬起醉意微醺的雙眼,望著皇甫翩翩的背影,若有所思。

***   ***

郴州,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古城呀!且不說那白浪滔滔的郴江是如何引起宋時秦少游的失意落寞,讓他寫下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千古名句,也不說那挺拔秀麗風光旖旎的蘇仙嶺吸引了多少遊客,留下了無數才子佳人的故事,單是踩在青石板鋪出來的街道上,就彷彿踩在晶瑩剔透的玉上似的,透心的涼爽。更何況還有那形形色色千姿百態讓人揣摩不透的眾生——頭戴綸巾,手執羽扇,腰墜玉佩,前呼後擁的公子哥兒;一身勁裝,腰佩利劍,滿臉正氣的武林中人;足著雲履,手執筇杖,風塵僕僕的遊方僧人;吞長劍,吐烈火、舞大刀、弄長槍的雜耍藝人;尖嘴猴腮,鬼鬼祟祟,眼睛只盯著錢包打轉的小偷;濃妝艷抹,鶯聲燕語,憑欄而立,迎客送賓的青樓女子;還有那躲在珠簾後向外窺探的羞答答的懷春少女……

站在街頭,皇甫翩翩的心情開朗起來。對於久居深山的她來說,這繁華與喧囂實在是令人驚奇的新鮮景色。摸摸填得很滿的肚子,還是忍不住誘惑,買了一大塊糕點。她這輩子有兩大愛好:一是吃,二是睡。相比較而言,更注重吃些,因為睡覺不用花錢,吃卻少不了破費。但凡需要花錢的東西似乎總顯得珍貴些,對窮人來說更是如此。皇甫翩翩就是個窮人。

她無憂無慮地邊吃邊逛,還不時地抬起頭研究各式各樣的招牌,當走到一家叫「客如雲來」的客棧時,忽然想到如果棺材店也用這樣的招牌的話……她不由吃吃笑了起來。

忽然,她的笑凝固了,口中的糕點也無法下咽,因為街角走過來一個人。那是個乞丐,雙手各捏一個鎖狀的木頭,撐在地上「行走」;下半身嚴重萎縮,只有正常男人的四分之一大,它們被橫綁在一塊木板上,上面放著一個缺了許多口的爛缽子,裡面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枚銅板。

皇甫翩翩覺得自己的快樂是一種罪過,從袖中掏出一把銅板,輕輕地放在爛缽子里,生怕用點力就會發出刺耳的響聲來,然後低著頭快步離開。沒過多久,她就忘卻了剛才遭遇的不快。那畢竟是別人的痛苦。

十分輕易地,新的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把雕有龍紋的掌形玉質梳子,梳柄上刻著兩行蠅頭小楷: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取自南唐後主李煜亡國歸宋后寫的一首詞——《望江南》的后兩句。不管其詞全境是如何凄楚哀婉充滿悲恨,放在此時,卻能恰到好處地形容郴州的情景。

皇甫翩翩一眼就看中了這把梳子,愛不釋手地把玩著。越看越是喜愛,沒有議價,她就爽快地買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籠入袖中,心裡充滿了歡喜。

懷揣著這份歡喜,她不知疲倦地東遊西逛,饒有趣味地觀看了江湖術士口若懸河地吹噓大力丸的種種好處;興緻勃勃地擠在人群里看煉丹方士用「九還丹」將鉛汞點為黃金;最讓她開心的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舞獅子。五彩斑斕的兩頭獅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後,騰躍挪移十分靈活,跳到人面前時,還會調皮地眨巴眨巴大眼睛,逗得旁人大笑不已,紛紛投錢助興。

滿目都是新鮮的玩藝兒,充斥兩耳的都是熱情的吆喝,皇甫翩翩簡直應接不暇了。忽然,一陣響亮悅耳的嗩吶聲由遠至近,使熱鬧中更添熱鬧。好奇是人的天性,大家都將視線從藝人的身上移開,朝聲音的來源處投去。皇甫翩翩亦不例外。她心急地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呀,入眼的居然是一抬大紅的花轎!是哪家性子急的新郎,居然等不到天明,要在這個時刻迎娶新娘?彷彿應念人們的想法似的,紗帽插花、紅袍玉帶的新郎打馬而來。那模樣算不上英俊,體格算不上強壯,可從眉宇間透露出來的洋洋喜氣令他顯得奪目起來。

皇甫翩翩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張神采飛揚的臉,恍惚中,看見新郎折轉馬頭向她走來,那笑盈盈的臉,不是唐玉清是誰?他要娶親嗎?他娶的不是她嗎?她怎麼不在花轎中?皇甫翩翩急了,伸手去拉唐玉清的衣袖,卻拉了個空。這時,她才回過神來,發現迎親的隊伍早已走遠,不由啞然失笑耳熱心跳起來。

***   ***

回到「望江樓」時,已是掌燈時分。皇甫翩翩眼皮直打架,匆匆泡了個澡,便上床去與周公相會。正睡意朦朧時,一陣激越的琴聲驚醒了她。琴聲悠揚,音色極美,壯志未酬的悲愴與窮途末路的絕望結合得天衣無縫,正是《十面埋伏》。一曲已畢,一曲又起,紛紛攘攘,恍如金戈鐵馬之聲,悲壯凄涼憤怒,卻是《四面楚歌》。

皇甫翩翩捂住耳朵,還是擋不住一絲半縷入耳來的琴聲,輾轉反側,終於起身,氣沖沖地打開房門,向琴聲循去。

彈琴的人身著灰衣,坐在一棵紅杏樹下,神態悠閑至極,正是安戲蝶。

「此曲只應地府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兄台真是好雅興啊。小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會被這三更半夜的琴聲嚇得魂飛魄散。若那閻王爺亦有幸聽之,只怕會早早召了兄台去。」皇甫翩翩生平最恨人家打擾她休息,因此出言刻薄,極盡挖苦之能事。

「望千山暮雪,萬裡層雲,知音何在?」安戲蝶嘆道,「我只覺琴聲有異,還以為遇上了知音,誰料竟是對牛彈琴。」

一股怒氣自皇甫翩翩的腦海升起,她猛一頓足,正準備說出一番更具殺傷力的話,可一碰上那對戲謔的眸子時,氣焰就消了大半,囁嚅了半天,才裝出了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安戲蝶!你竟敢罵我是牛?」

「不敢,不敢。我根本不敢對牛彈琴,只敢對著笨牛彈琴。」安戲蝶的嘴角一揚,故意將音重重地放在「笨」字上。

皇甫翩翩努力擠出一絲笑意,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今晚真是好月色啊。偶爾能聽聽牛彈琴,也是美事一件。至於知音二字,小弟卻愧不敢當。」

安戲蝶哈哈大笑,道:「果然伶牙俐齒。與你鬥嘴,未免太自不量力。我願為你彈上一曲,以示敬佩之情。」

皇甫翩翩洋洋得意,更想賣弄一番,因此琴聲一起,便笑道:「其聲如思如慕,如寄如訴,可是《鳳求凰》?」

安戲蝶嘴角的笑紋在擴大,聲音更加輕快起來:「我奏的是《假鳳虛凰》。」

皇甫翩翩正要反駁,忽然悟到他是在影射自己女扮男裝,一時窘得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只得訕訕道:「這個小弟還從未聽說過。」

安戲蝶收了琴,正色道:「若非唐玉清指點,我也彈不出這個曲子來。」他望著眼前這張寫滿不解的俏臉,接著道:「皇甫姑娘,唐玉清要事在身,無法親自來接你。因此,在去聚賢庄的路上,將由我來照顧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7:07

第二章

唐玉清究竟給了他一個什麼樣的包袱啊?安戲蝶懶洋洋地斜躺在車廂里,看著在車廂的另一頭睡得正香的皇甫翩翩,不禁搖頭一笑。幾天以來,她一直埋頭大睡,偶爾起來幾次也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好接著再睡。豬圈裡的豬吃飽了還要哼哼幾聲,可她,絕對比豬還懶。虧她還大言不慚地自稱為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人。天下第一派?吃睡派嗎?難怪會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長得那麼珠圓玉潤那麼幼稚無知。

她真是無知到了什麼都不知道的程度。不知道唐家少奶奶的身份有多少人夢寐以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虎視眈眈地想要吞食唐家。若不是他暗中相助,她只怕早已踏上黃泉路。可是是誰會那麼快就查知她的身份?在「望江樓」,靠一雙鐵筆橫行江湖的范賢人顯然早就掌握了她的底細,事先設好了局等她來開。而他,只是用筷子擊中了范賢人的睡穴,范賢人卻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咬破藏在口中的毒丸,中毒而死。是什麼力量讓一個頗負盛名的人如此決絕?

想到這兒,他皺了皺眉,形勢比他預期的要複雜嚴峻得多。可很快,他又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因為,皇甫翩翩終於翻了個身,面向他,用淺淺的笑容展露出夢中的甜美。

他羨慕她。他的睡眠一直不好。不管是躺在柔軟的床上,還是睡在冰涼的竹席上;不管是溫香軟玉抱滿懷,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總是睡不好。偶爾睡得熟一點,就會夢見自己又成了十年前那個無能為力的少年,被火光、狂笑和血腥包圍的少年。或許就是因為害怕那個夢重現,他才會刻意地壓制自己的睡眠。

當看到皇甫翩翩睡夢中的笑容時,他不覺產生了想要保護她的慾望,就像希望嬌艷的花常開、美好的景常在一樣的慾望。所以,儘管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身家安全不是容易的事,他卻一直不動聲色,不讓她知情,只想讓她在這個危機四伏、波濤洶湧的旅途中好好地吃、安心地睡。

有著這樣想法的人,還是他安戲蝶嗎?不,不,安戲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硬生生地將眼光移開,投向窗外。窗外,細雨正綿綿,彷彿永遠不會停息。雨聲清晰響亮,也在告訴他,他想保護她僅僅是因為受好友所託罷了。在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女人值得他去保護,而那個人,永遠都那麼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痛……

此時,皇甫翩翩並沒有睡著。她正在紛紛擾擾的雨聲里、軲轆轆的車輪聲中暗暗回想唐玉清給她的信,想著想著,心裡就有一股歡樂的泉水往外冒,非得用笑容表現出來不可。

玉妹: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就知道你已經到耒陽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走路的時候在想,時時刻刻都在想。我真恨不能馬上飛到你面前,好好地看一看我未來娘子的模樣。

玉哥

玉妹: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已經有八十天沒見面了。可一想到離我們成親的日子還有一年,我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玉妹:

昨夜喝了兩杯小酒,入睡后,竟在夢中回到了幼時。你我二人在聽谷盪鞦韆、看落葉,說不盡的愜意。醒來後方知是南柯一夢,不禁心緒悵惘。你可曾夢到過我?

玉妹: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個貪心的人,我不光想寫信給你,還想看到你寫給我的信,哪怕只有一個字也好!可仔細一想,現在的我就像一葉浮萍般行蹤不定,又怎麼收得到你的信呢?不由笑自己虛妄。

玉妹:

想你想你想你!事情就快辦完,我將快馬加鞭馬不停蹄地去追尋你。期待在永州的相會。

從離開郴州那天起,每天黃昏皇甫翩翩都能收到唐玉清派人送來的信。一律的紅箋小字,滿載著深情厚意,每一句話都值得細細咀嚼,每一個字都值得刻上心頭,「玉妹」那個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昵稱更讓她心跳不已,最後,她不得不拿錦帶扎了書信,密密地貼在懷裡,用來減輕由於狂喜而帶來的痛苦,可即使是這樣,也無法消除在胸腔里跳躍的字句和那些想告訴他的話語。她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啊!

她想說,原來她也是一個貪心的人。天還沒亮,就開始盼望夜晚的降臨;天一黑,又開始期待白天的到來。只有這樣,她才能早點收到他的信,早點見到他。

她想說,聚賢庄的勢力很大,到處開有分店。每到一處,都有人接送,將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們什麼都不用操心,只需要根據計劃的路線,白天趕路,黃昏投宿。

她還想說,自從她恢復了女兒妝之後,桃紅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而蔥綠的眼睛變成了寒風中的刀刃,簡直能殺死人。因為無話可說,她只好不停地睡覺,靠做夢來打發時間。遺憾的是總是夢不到他。

還有一件事,她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後來,還是忍不住說了。她說:安戲蝶是你的朋友,可是,我怕他。

那天上午,雨點敲打著車篷,灰濛濛的光線從車窗外鑽了進來。她微微張開眼,透過眼睫毛往外偷看。蔥綠、桃紅都睡了,安戲蝶也伸著兩條長長的腿,斜靠在車壁上打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睡覺的模樣,覺得很新奇。他醒著的時候,老是帶著淺淺的笑,彷彿沒有什麼值得他在意;可他睡著了,就有許多許多的心事偷偷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那模樣讓人心軟,她差點兒忍不住要爬起來,去撫平那一絲絲糾纏在他眉間的憂鬱。所幸的是她沒有那麼做。安戲蝶很快就睜開了眼,像一隻掉入陷阱的刺蝟,張開了渾身的刺,充滿了戒備和危險。他十分仔細地查看四周,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然後,將眼光轉向了她。一直一直看著她,起初很溫柔,後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變得很冷很冷。那捉摸不定的眼神讓她害怕。她不得不裝作美夢正酣的樣子,呢喃一聲,翻了個身,順勢拿被子遮住了頭。

不久,她真的睡著了。夢裡依然沒有唐玉清。

***   ***

馬車停了。在吃中飯嫌晚、投宿嫌早的午後停在了荒郊野外。

一個孩子和一具屍體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安戲蝶沒有下車,直接命令車夫繞道而行。他有同情心,但不泛濫,在這個險惡的江湖,有分寸地使用同情心不是壞事。

車子掉頭駛向另一條路時,顛簸得很厲害。一直端坐著的蔥綠重心不穩,倒在了皇甫翩翩身上,驚擾了她那因為缺少唐玉清而顯得不夠完美的夢。

「天黑了嗎?」皇甫翩翩立馬坐起來,濃濃的睡意一掃而光。當她敏銳地感到沉悶的空氣有了微妙的變化之後,就發現了那個跪在泥濘中的孩子,還有他旁邊的屍體。

孩子個子不高,衣衫襤褸,雖然姿勢低人一等,頭卻抬得高高的,顯得十分倔強。屍體被一塊骯髒的白布包裹著,在雨水裡放得過久,已經發脹,透過白布露出它的原形來。

這個屍體只有上半身!皇甫翩翩不由有些震驚。當她走得近一點時,才發現屍體也有下半身,只是嚴重萎縮,僅有正常男人的四分之一大。這個死人還活著的時候她見過,正是在郴州街上艱難行走的殘腿乞丐。

「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她竭力控制內心的波動,柔聲問那孩子。

孩子仰著一張小小的圓臉,雙眉皺成一字,一字一頓道:「帶我和我爹爹去岳陽。」

這不是難事,聚賢庄也在岳陽,正好順路。不過馬車似乎容納不下六個人。皇甫翩翩轉過頭,向安戲蝶求助。

安戲蝶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屍體,彷彿在估量它的價值。良久,他才對著孩子道:「我要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孩子的口氣和他的一樣生硬,「我叫小順子,從小跟著爹爹行乞,受盡屈辱,勉強度日。前些日子,爹爹在街頭遇到一個善心人,得了五十兩銀子,想靠它回岳陽老家做點小本生意,不料卻在路上被強人所搶。爹爹氣血攻心,不幸身亡。臨終之前,他沒有別的遺願,只想落葉歸根,葬回老家。只因我年幼,沒有能力完成爹爹的囑託,無奈之下,才守在這兒等候好心的人相助。我,小順子,願意賣身葬父,一輩子做牛做馬,絕無二心。」一番話說完,他的頭揚得更高了,眼睛里沒有乞求與淚水,只有堅定與不屈。

安戲蝶並不相信他的話,卻被他的眼神所打動。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眼神……他抬起右手,一勾食指,召來蔥綠與桃紅,細細交待道:「桃紅與車夫駕著馬車先行趕往永州的驛站,買好棺材,多找一輛馬車,於第二日清晨趕回此地會合。其餘的人在附近找一個地方暫宿一晚。」他徵詢地望著蔥綠,「我記得你就是本地人,這一帶的地形你熟悉嗎?」

「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土地廟,無人管理,可以住宿。車上還有一些食物,足夠我們吃一天。」蔥綠水樣的眸子泛起漣漪,聲音溫柔之極,像冰水解了凍。

***   ***

城郊破廟。

火燒得很旺,乾燥的木柴發出噼啪的爆裂聲,竹棍上的雞已有淡淡的香味。借著火光,依稀可以看清廟中的情形:糾結纏繞的蜘蛛網到處都是;渾身是灰的泥菩薩怒目圓睜,相貌猙獰;香案上點著三炷香,忽明忽暗,更添詭異。一陣陰風襲來,吹動了從屋樑上垂下來的白幡,彷彿鬼影綽綽,令人頭皮發麻。

皇甫翩翩輕微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偷偷地靠近坐在她左邊的安戲蝶。儘管他渾身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可在這群人當中,卻是惟一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人。

安戲蝶正仔細地打量四周,腦子裡充滿了疑惑:這是個什麼廟?為什麼無人照料,香案上卻有香火?更令人驚奇的是,牆角里居然放著一堆乾柴,彷彿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蔥綠說這可能是過路人留下的,真的這麼簡單嗎?

「這傢伙到底在幹嗎?」隨著皇甫翩翩的靠近,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嗅覺,讓他簡直無法集中注意力。略略向右一偏頭,就有一對精緻小巧的繡花鞋不容忽視地躍入眼帘,令人怦然心動。毫無防備地,一簇小小的火苗騰地自他腹部冉冉升起。

繡花鞋的主人毫不知情,依然抱著膝,定定地望著跳躍的火花。儘管雙頰被烤得發燙,腳下還是又濕又冷,被泥水浸濕了的繡鞋彷彿有千斤重。真想脫了它,可身邊全是外人……寒氣一縷一縷向腳心逼去,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為什麼不脫了它?」安戲蝶舔舔嘴唇,努力剋制心中的慾望。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關心她,還是只想看到那雙藏在繡鞋里的纖足。

「不!」皇甫翩翩簡短地回答。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她並不是一般的江湖兒女。她,是唐玉清的未婚妻。

「脫了吧。」安戲蝶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隱藏著一絲危險的熱情。

「不!」嗅知危險並遠遠地逃離是女人的本能。皇甫翩翩將臉轉向一邊,不看他。僵硬的姿勢顯示出一種絕不妥協的固執。

下午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也顯示過這種固執。那時,她站在泥水裡,轉頭望著他。由於剛睡醒沒多久,香腮上還隱約可見縷縷枕痕;烏黑的雲鬢微濕,小小的雨珠掛在發梢欲墜未墜。整個人就像一滴凝結在碧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搖搖欲墜,隨時準備著破碎,破碎成更多更小更完美的露珠。他相信,假如他不答應的話,她將會一直站下去。

唐玉清說過她的美麗、善良、聰慧,卻沒有談及她的固執。這是否意味著他並不完全了解她?

安戲蝶唇角一揚,勾起一絲自嘲的微笑。雞肉烤熟后,他吃了很多,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只是為了填熄內心越燒越旺的火。

皇甫翩翩吃得很少,放在香案旁的屍體影響了她的胃口。小順子吃得也不多。蔥綠幾乎沒有吃。

只要稍微留點神,就可以發現蔥綠的表情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睛卻興奮得發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妖媚,簡直變了個人。安戲蝶隨意地掃了她一眼,沒有多想,只是模糊地覺得故鄉的力量大得驚人,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很快,這個念頭就被繡花鞋覆蓋了。

「一、二、三……十八、十九……」每數完一個數字,蔥綠的心跳都要加快半拍,到後來則完全失去了規律。神經的高度緊張讓她感覺自己像一根被拉得滿滿的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終於,在數完長長的四十九個數字后,她猛地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

「安戲蝶,」她一字一頓道,「我要殺了你!」

在吃飽喝足、圍火取暖睡意朦朧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大家的第一反應是冷漠,而後是驚奇,就和聽到一個人說夢話時的反應一樣。安戲蝶沒想到自己成了別人夢中的話題,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

「你有把握嗎?」他的聲音十分平淡。

「你知道我一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蔥綠一步步逼近安戲蝶,手中的劍發出寒光。

皇甫翩翩怔怔地望著她,「你……他不是你的……」蔥綠與安戲蝶之間非仆非主的關係令她不知如何措辭,頓了頓,接著道:「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彷彿受了很大的打擊似的,蔥綠的身體晃了晃,神情變得迷惘而困惑。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頭腦簡單,沒什麼心計。外人看到她的冷漠,通常會認為她是一個城府頗深的人,其實全不是這麼回事。冷漠,只是她的保護色而已。

她是在一家叫「倚翠樓」的妓院里掙扎著長大的,從小就被不懷好意的眼光、淫穢的話語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厭惡和恐懼重重包圍著,無處可逃。她的生母是一個從良后又被拋棄的妓女,為了生存,不得不帶著剛滿月的她重操舊業,五年後,死於梅毒。十四歲時,她步上了母親的後塵。每當被人壓在床上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想起她臉上厚厚的脂粉和身上潰爛的膿瘡。想著想著,就會被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後來,這種情況得到了改善。一個女人看中了她,將她收為義女,用心地調教她。三年後,她成了一個出色的殺手。每殺死一個男人,她都能感到酣暢淋漓的痛快,可同時,潛藏在快樂背後的絕望也越來越深。

適時地,安戲蝶出現了。在一次行動中,她遇到了他。為了共同的目標,兩人聯手了一次。之後,她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邊。俠士的丫環的身份能讓她更好地完成任務。原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微波微瀾地過下去,誰知道安戲蝶偏偏與聚賢庄的人連在了一起。她正暗自擔憂時,義母就下了明確的指令:「殺了皇甫翩翩。如有必要,連安戲蝶一塊除去。」

殺!殺了安戲蝶!啊,她不由驚慌失措了。兩年的時間不長,但已經足夠讓一個人不知不覺地習慣周圍的環境和人。兩年來,她一直追隨著他,聽他的差遣,受他的管束。只有呆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覺得人生還有希望,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了一塊浮木,儘管還看不到岸的蹤跡,但至少能夠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男人身上除了醜陋和恐怖之外,居然還別有系人心處。不知從哪一天起,她開始奢望得到他的寵愛,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足以將她從絕望的深淵裡拉上來,所以,她裝扮得冷若冰霜,天真地以為冷若冰霜等同於冰清玉潔。直到他們倆在一塊親熱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他骨子裡的冷漠。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愛她。

她恨男人,卻愛他;她愛他,他卻不愛她。因此,她更恨他。終於,在痛苦的輾轉中,她擅自改變了義母的命令:「殺了安戲蝶。如有必要,連皇甫翩翩一塊除去。」另一批聽她調配的義妹、手下毫無疑意地執行了她的命令,只可惜功敗垂成,臨末還搭上了范賢人的性命。不過,很快她就想出第二個計劃。現在,計劃已經實施了一半,開弓還有回頭箭嗎?

沒有!安戲蝶眼中的無情給了她答案。銀牙一咬,心一橫,她揮劍向他刺去。

劍在途中停住了。安戲蝶用手指夾住了它。

「不可能!這不可能!」蔥綠驚惶地撒開劍,向後退去。按照計劃,香案上的三炷香和雞肉里的迷香到此時早該起作用了,為什麼安戲蝶一點事兒都沒有?

「你太小看我了。」安戲蝶輕嘆一聲,將手中的劍扔到腳下。

蔥綠忽然眼睛一亮,為了自己的新發現狂喜不已。她顫聲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的習慣!你從來不會把別人的劍扔在腳下!你只會還回去!」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也有一絲情意?

「那是因為他的確中了迷香。」小順子的稚嫩童聲打破了她的幻想,「沒有辦法將劍扔得更遠。」一開始就錯了!隨著身體越來越綿軟無力,安戲蝶的心也越來越沉。自從皇甫翩翩出現后,他居然連犯江湖大忌。小順子的突然出現、破廟裡的乾柴、香案上的香以及蔥綠的異常,種種現象都在警示他,他竟然視若無睹!那個明察秋毫、淡定自若的安戲蝶到哪兒去了?

皇甫翩翩用力地掐了掐臉皮,清晰的痛楚表明她並沒有做夢。一連串的突發事件讓她有些懵懂。

反目成仇,恩將仇報,處心積慮地陷害別人,這就是江湖嗎?很快,她就從迷茫中清醒過來,意識到現在不是發感慨的時候。

小順子嘻嘻笑著,從容地撿起蔥綠的劍,指向安戲蝶的喉嚨。突然,劍鋒一偏,對準皇甫翩翩刺去。他的目標竟然不是安戲蝶,而是皇甫翩翩!

安戲蝶大驚,一股潛在的力量應運而生。來不及多想,只能孤注一擲。他出手如電,將小順子手中的劍奪了過來。

「你以為我真的中了迷香嗎?」他冷笑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劍向前擲去。劍深深地沒入房檁,只剩下劍穗微微搖蕩。

小順子滿臉詫異,和蔥綠匆匆對視了一眼。

安戲蝶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眼前的東西在晃動,但他還是努力站立著,甚至比平時站得更直。絕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只是在虛張聲勢。

「安大哥!」皇甫翩翩突然嬌聲叫道,令他的神志一清,「坐下來聽我講個故事,好嗎?」

「求之不得。」安戲蝶微微一笑,坐了下去。這個要求來得實在及時。

「我小時候養過一隻黑貓,」皇甫翩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鬆、愉快,她的思維至今還非常有條理,因為她吃得少,又坐在背風處,並沒有吸進多少迷香,「它長得可漂亮了,大家都很喜歡它。不過,它有一個小小的毛病,老是改不了。你知道是什麼毛病嗎?」

「什麼毛病?」安戲蝶渙散的注意力勉強集中起來。

「它總喜歡在把老鼠吃掉之前,三番五次地捉弄它,直到老鼠筋疲力盡為止。你說它是不是很殘忍?」

「的確很殘忍。」

兩人一唱一和,旁若無人。

蔥綠的心充滿了嫉妒,漸漸地,她的目光猙獰起來,原本美麗的臉扭曲得可怕。她轉過身,伸出雙手,緩緩扯動一根白幡。當她回過頭時,身後的兩人連同火堆已經不見,地上多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下面插滿了尖刀,他們必死無疑。」香案旁的屍體突然坐了起來,「蔥綠姑娘,我們可以回去向田夫人復命了。」

「必死無疑。」蔥綠喃喃地重複,心像被剜了個洞,有什麼東西從裡面一絲一絲抽離出來,痛得她彎下了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7:28

第三章

好大的火啊!從村頭燒到村尾,映紅了半邊天。

火光中,明晃晃的大刀舉起,降落處哀號聲起、鮮血噴涌。

掙扎著想尋一條生路,到頭來,只是枉然。上至八十歲的老人,下到三個月的嬰兒,無一能夠倖免。

他猶如籠中困獸,發瘋般地想殺出一條血路。刀、劍、棍子、暗器,什麼都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他一定要把小師妹救回來。

拼了命地跑啊跑啊,小師妹的尖叫聲夾雜在強人的狂笑聲中、烈馬的嘶鳴聲中,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遙遠。

出了村子,過了小山坡,追至小河邊。搶走他師妹的強人正獃獃地立在河邊。地面上、馬背上,到處都沒有師妹的影子。月光下,堤岸旁,一隻綉著鴛鴦蝴蝶的女鞋,無聲地躺著。

他如遭雷殛,渾身發抖,怒吼著向強人撲去。然而,一柄鬼頭大刀就在這時砍中了他的左胸。

烏黑的斷壁殘坦、燒焦的屍體、凝固的血水、月光下的繡花鞋,走馬燈似的在他的腦海里旋轉,慢慢地,黑暗開始降臨,終於完全籠罩了他。

***   ***

「醒醒!快醒醒呀!」有人搖著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喚醒。

又被小師妹發現了?他才偷偷地睡了一會兒而已。不都說「夏天不是讀書天,烈日炎炎正好眠」嗎?好不容易等到師父出門,趁機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不好嗎?小師妹的確很溫柔,可就是太嚴厲了……

小師妹!哦,小師妹……他突然覺得胸口被堵住了,有一股不可阻擋的氣流四散奔開,迫不及待地尋找出口。他終於沒能壓住它,一個人的名字順著放肆暢意的氣流奔涌而出。他猛地驚醒過來,愣怔怔地望著前方,正好撞上了一雙同樣愣怔怔的眼睛。

皇甫翩翩愣住了。她從來沒有這麼近這麼清楚地看著一個人在睡夢中真情畢露。這種情形很尷尬。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不知該如何才能化解這凝固了的空氣。

幸好,牆上的松油燈適時地發出噼啪的炸裂聲,打破了僵局。安戲蝶精神一振,站了起來。這時,他才發現腳下全是柔軟的棉絮,前方兩尺遠的地方有一個大而深的水窪,一些焦黑的木頭漂浮在水面上,可以斷定那曾是火堆里的柴火。再往前就是泥牆了。泥牆呈土黃色,非常普通,惟一奇怪的是上面用石灰刷了一個大大的長箭標記,箭頭筆直指向左方。安戲蝶沿著標記走了幾步,不由大喜過望,因為一條長長的地道出現在他的眼前。

地道幽深曲折,看不到盡頭,所幸的是拐彎處都掛有長明燈。皇甫翩翩跟在安戲蝶身後,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行進。安戲蝶的步子邁得很大,很快就將她甩開了幾尺遠。皇甫翩翩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老像有什麼東西似的,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她緊追慢趕,想跟上安戲蝶的腳步,突然,一塊泥土從牆上脫落下來,砸在她面前,嚇得她右腳踏了個空,整個身體向前撲去。安戲蝶聞聲一個轉身,及時抱住了她。

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她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那麼亂過,在一股男性獨有的氣息的包圍里,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你沒事吧?」安戲蝶關切地問道。

皇甫翩翩又羞又愧地推開他,也不答話,低頭向前走去。

安戲蝶緊走幾步,超過了她,然後轉身,站定,遲疑地向她伸出了左手。以她的固執,也許會遭到拒絕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也違背了她的意志,鬼使神差地,她將自己的右手交給了他。

兩人在密道里足足走了大半日,終於找到了出口。皇甫翩翩掙脫他的手,歡欣雀躍地跑出去,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安戲蝶亦饒有興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左邊是奔騰不息的江水,幾隻帆船悠閑地順流而下;右邊是低矮的山巒,青翠的樹枝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花朵;蜻蜓扇著透明的翅膀,飛過他的頭頂;五顏六色的蝴蝶乘風而上,像葉子般輕盈。更賞心悅目的是眼前的人——夕陽殘照里,皇甫翩翩的臉白裡透紅,長長的眼睫毛撲扇著,十分嬌俏艷麗。

此時,她踮起腳尖折下一枝嫩竹,一一拔去枝丫上的嫩莖,再精心選擇最美麗的花朵插入空心中。一束五顏六色錯落有致的竹子花做成了。她興奮地擺動著它,笑著問道:「好看嗎?」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浮上他的心頭,那麼溫柔,那麼輕淡,碰一下就會消失,使他一動也不敢動。時光剎那間回到了數年前。竹子花。小師妹。花面交相映。人比花更美。小師妹一個勁兒地問:「好看嗎?好看嗎?」……

這回憶像一把尖針插在胸口,簡直讓他受不了。他一步步逼近皇甫翩翩,無視她眼中的驚訝,一把將花奪了過來,狠狠地扔在地上,使勁地踩,用力地磨,很快,柔嫩的花朵變成了泥塵的一部分。

皇甫翩翩臉色蒼白,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愣愣地站著,努力睜大眼睛,生怕一眨眼,淚水就會奪眶而出。

安戲蝶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心中充滿了歉意,彎下腰,細細地搜尋,終於欣喜地發現還有一片粉紅色的花瓣幸免於難,正完完整整地靠在一塊鵝卵石旁。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它拾撿起來,放在掌心,遞到她面前,誠心誠意道:「對不起。」

「我不要!」皇甫翩翩的回答衝口而出,「我不是三歲小孩!」

太陽漸漸落了下去,周圍的景色隨之失去了色彩,變得黯淡無光。兩人一直沒有說話,埋著頭趕路。皇甫翩翩又餓又累,不知道安戲蝶要將她帶到哪裡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休息。先前的怒氣早已消失殆盡,幾次想開口詢問,少女的矜持又讓她閉緊了嘴。安戲蝶一直與她保持著三尺遠的距離,既不讓她靠近,也不讓她離得更遠。

真想念玉哥啊。玉哥從來都不會發脾氣。此刻他一定已經到了永州吧?假如他在這兒該有多好……

皇甫翩翩鼻子一酸,有什麼東西哽住了她的喉嚨,又憋悶又難受。胡亂地向四周張望,一種掛在樹梢像豆子般大小的紅果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也忍不住饑渴,她向那叢樹枝伸出了手。

「不認識的果子不要亂吃!」安戲蝶的臉色一沉,兇巴巴地喝道。

「我餓了,而且再也走不動了。」淚水緩緩盈上皇甫翩翩的眼眶,「還有,你幹嗎這麼凶?」

安戲蝶的心微微縮緊,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她的面前,他總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想說點什麼來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思量了半天,才道:「在永州城內,我有一所房子。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完全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馳,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可笑。

不過,聽在皇甫翩翩的耳里,就有了一種「望梅止渴」的意義。她心懷感激,決定再堅持著走一程,可雙腿像鉛一般沉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天色越來越暗,安戲蝶心裡掠過一絲不安,假如在天黑之前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他們就只能露宿野外了。這麼冷的天,像她這般細皮嫩肉的怎麼熬得住?劍眉一揚,他微微蹲下身子,道:「我來背你。」

「不要!」

「同樣的話我不會重複第二遍!」他沒有回頭,然而不容抗拒。

猶疑再三,她終於畏畏縮縮地靠了上去……他的背真實而溫暖,灼人的氣息一浪接一浪地傳來,令她的身體越來越熱……這種感覺好奇妙啊……

叮鈴鈴,叮鈴鈴,夜色中,一輛馬車遠遠地駛了過來。

***   ***

皇甫姑娘:

讓你受驚了。昨夜對姑娘所做之事,實是情非得已,還望姑娘見諒。

在下本是一悠閑自在的乞丐,只為報答數年前的一樁恩惠,不幸成為蔥綠姑娘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報恩固然重要,做人的原則卻不能丟,何況有幸與姑娘在鬧市中一見,對姑娘的人品亦略知一二,因此在下更是萬萬不能做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但滴水之恩當湧泉報之,在下亦不願拂了那位恩人的心愿,苦苦徘徊,思之良久,無計可施,只得出此下策。

城郊破廟的地洞是在下多年前無意中發現的,特意鋪滿了棉絮,並在洞中挖了一個洞,灌滿了水用來澆熄火堆,泥牆上的標記亦是在下畫上去的。我想,憑著姑娘的聰明才智,定會體會到在下的良苦用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下的所作所為日後必定傳到恩人耳中,一場干戈勢不能免。在下廢人一個,無甚牽挂,只是身邊的弟子小順子年紀尚幼,不忍毀了他的前程。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請姑娘收留小順子,高興的話就認他做個弟弟,不高興的話就讓他做個小廝。一切全憑姑娘做主。

在下已命小順子前去等候桃紅姑娘,估計天黑之前他們就能找到你們。

保重!

苦竹

玉妹:

安好?

好事多磨,在前往永州的途中,我又被閑事羈絆,估計要十天後才能到達。請務必在永州驛站耐心等候,我將與你一起回聚賢庄。爹爹見到你我二人,定會十分高興。

另:安戲蝶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將你託付給他,我十分放心。

***   ***

煙籠寒水,畫舫凌波,沉香裊裊。人們都靜靜地或坐或躺著,誰也不敢輕易開口,生怕世俗的語言會劃破夜色,再沉重地墜入江底,打碎了星星和魚兒的美夢。

月夜這般寂靜,小船兒輕輕搖蕩,若不是那陰森森的涼氣一下下襲過來,皇甫翩翩幾乎要睡著了。安戲蝶替小順子掖了掖被子,順便給她加蓋了一件秋衫。衫上,有陽光的氣味,很溫暖很舒服。朦朧中,她只希望能一直坐下去,坐下去,永遠都不要停歇……

天亮的時候,木槳停划,遊船靠岸,拴在一棵木蘭樹上。走過顫悠悠的艄板,眾人上得岸來。這是一個小洲,抬眼望去,滿目都是白色的蘆葦,隨著輕風舒腰展臂,彷彿在歡迎客人們的到來。走上一條羊腸小道,不出幾時,一座低牆圍繞的院落出現在眼前。庭院空空,靠牆處栽著一排高大的廣玉蘭樹,黃綠相間的葉子零亂地鋪了一地;低矮碧綠的忍冬青繞著前排主屋長了一圈,正好將主屋與後院、客房隔開來。整個房舍像它的主人一樣充滿了陽剛之氣,只在庭院角落裡的兩三株桃樹上開出垂絲海棠般的小桃花,才顯示出一點春意。

這,就是安戲蝶在永州的房子。

參觀完畢,主人為客人們做了妥帖的安置,皇甫翩翩被安排在第三間客房裡。這客房寬敞明亮,正中掛著一幅唐朝仕女圖;左邊設有一張牙床,絲綢帳幕菊花枕;右邊一張花梨小几,上放一個冰盤,列著幾樣時興水果,還有幾味案酒,幾下擺一張黑漆交椅;沿窗一張小桃木圓桌,供一個獅形的古銅香爐,爐內香煙馥郁。推開窗子,便能看見小小的走廊、硃紅色的八角亭,還有前排的主屋。

儘管一切布置得幽雅素凈舒適宜人,但皇甫翩翩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順手將一縷青絲拂於耳後,她才驀然想起這房內缺少一個梳妝台,供女客梳洗裝扮的梳妝台。到隔壁小順子的房間一看,也是一樣的布置,並無絲毫不同。這讓她覺得很納悶,難道安戲蝶從來都不招待女客嗎?

安戲蝶的確從來不曾帶過女客來這兒,連跟隨他已有兩年的桃紅也是第一次來。此時的桃紅興奮好奇之餘,也有點失望,因為這兒既沒有美麗的風景,更沒有可愛的男人。想起要在這個索然無味的地方住上十天,她不由覺得意興闌珊了。這個正值妙齡的姑娘,天生就愛賣弄風情,血液里全是不安定的成分,常常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以抑制的渴望,幻想一種強烈放縱肆無忌憚的力量攻擊在她的身上。然而,儘管她製造過很多危險,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避開那些心懷不軌的男人,既得到一種偷情般的愉悅,又十分完好地保護了自己的童貞。這是她的矛盾之處,也是她的聰明之處。對於安戲蝶,她是抱有一絲幻想的,曾經有一段時期,用盡了千方百計來誘惑他,但他的冷漠阻止了她靠近的慾望;現在,蔥綠的離開,令她的期望升值——從奴婢一躍成為安夫人,這實在是一個誘人的飛升。抱著這樣的私心,她小心地將一小瓶春藥壓在被褥下,然後,帶著一臉如釋重負的笑容去觀看皇甫翩翩的房間,在路上,還撞上一位中年僕婦。

午飯前,眾人被邀至客廳里,說是老夫人要看看他們。大家十分好奇,正紛紛猜測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凝神望去,只見一位身穿黑衣黑裙、面罩黑紗巾、黑髻上插著一支鳳形金簪的中年婦女緩緩走了進來,她的身後跟隨著一個花襆頭、大耳環、苗裝打扮的中年僕婦,正是桃紅撞上的那位;安戲蝶亦十分恭敬地侍立一旁。原本輕鬆的空氣頓時凝重起來。

待到那遮掩了容貌的中年婦女在主位坐定后,安戲蝶才將眾人一一介紹。原來那中年婦女就是老夫人,但並不是安戲蝶的母親,而是他的師娘。老夫人身後的僕婦姓姬,人稱姬姑姑。

介紹完畢,老夫人並不說什麼,只定定地盯著皇甫翩翩看。

皇甫翩翩不禁有些惶恐、困惑,但為了老夫人那雙依舊美麗的單鳳眼裡流露出來的專註。她還是非常有禮貌地微笑著、回視著。

姬姑姑微微彎下腰,附到老夫人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老夫人的眼神變得吊滯、茫然起來,起身,依然不和眾人打招呼,像來時那樣邁著輕緩的步子離開了。眾人都吁了口氣。之後,老夫人再沒有露過面。

皇甫翩翩和小順子很快適應了這兒的生活,為了減輕姬姑姑的負擔,她們甚至主動承擔了一些家務,比如打掃和烹煮。

從那天起,整個院子里都飄起了濃郁的香味,令人食慾大動。皇甫翩翩將她的廚藝發揮到了極致,最最簡單的蔬菜,到了她的手裡,都能變成最最美味的食物。尤其是她煲的湯,不僅僅香氣迷人營養豐富,還大大地激發了大家的想象力,紛紛為湯取名字。比如把深紅色的桂圓和內黃外白的雞蛋煮出來的湯叫做「珠珍瑪瑙湯」;脆脆的馬蹄放入爽嫩可口的雞湯里被叫成了「馬蹄生香湯」;就連純為驅寒而熬的、微有些辛辣的薑湯也有了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叫「可心湯」……幾乎所有能做出來的湯都有了新的名字,被賦予了新的意義,而惟一一個未被篡改名字的湯是銀耳蓮子湯,因為它本身已臻完美,任何的修改都只能是畫蛇添足。

每次做銀耳蓮子湯前,皇甫翩翩都會端一張小木凳,坐到廚房門口,在廣玉蘭樹的陰影里、斑駁閃爍的陽光里、啾啾的鳥鳴聲中,將蓮子的那顆其苦無比的心摘掉,放入錦盒中,待到日後泡茶喝,蓮心其味雖苦,卻能祛熱解毒,清心明日。

去掉蓮子心后,回到廚房,往砂鍋里放上一勺水,依次加入蓮子、銀耳、紅棗、白糖,用炭火慢慢地熬,漸漸地,熱氣升上來,香味一縷縷從鍋蓋上的小孔里泄露出來。最後,再在濃濃釅釅的湯麵上撒上一把果料兒,一鍋誘人之極的銀耳蓮子湯就大功告成了。將湯端上桌面,揭開鍋蓋的那一刻最令人期待,白煙裊裊,香氣撲鼻,呈透明色的銀耳像一株枝椏繁密的樹,在沸騰中開出紅紅的棗子、白生生的蓮子和甜絲絲的果料兒來。

小順子長胖了,桃紅更豐滿了,姬姑姑讚不絕口,連整天守在自己房裡、坐在小蒲團上念經的老夫人的胃口也好轉了,以前,姬姑姑給她送去的托盤上只有一碗清粥,現在有湯有菜還有飯。而安戲蝶呢,心醉神迷之外還感到驚異,誰能想得到這樣香氣四溢暖人心肺的湯居然是出自一個嬌滴滴的女子之手呢?湯這麼美味,身邊的人如此貼心,生活這麼美好,簡直像一場夢般令人不敢置信。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開始尋找她、跟隨她、圍繞她,每天早晨,他都不能自抑地打開後窗,側立一旁,偷偷地欣賞正在窗前梳妝的人兒。臨睡前,這種情不自禁的行為又令他惱怒不已。於是,在她的面前,他總顯得格外冷淡、粗暴、喜怒無常,惟有這樣,才能掩蓋在心底里暗暗滋長、涌動的柔情蜜意。可這一天,他又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大大地得罪了她。

當時,午後的陽光漫不經心地從窗外射進來,為收拾得極其精雅的書房鍍上了一層金光;兩杯鬱鬱蔥蔥的茉莉花茶放在臨窗小几的兩端,泛著幽幽的光;古銅香爐內新添了心字香,輕煙繚繞。若不是那粗獷的廣玉蘭樹投下凝重的影子,幾乎感覺不到時光的流動。

皇甫翩翩坐在幾前,擺弄著文房四寶;他斜靠在對面的小坐憩上,津津有味地捧讀一本書。記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們倆有意無意地養成了在書房裡消磨時間的習慣。

皇甫翩翩有些心浮氣躁,因為已有好幾天沒有收到唐玉清的信;見不著信,思念似乎也隨之減少了。這是當初她決定來這之前意想不到的。

「玉哥!玉哥!」

心頭,有意識地念叨著這個名字;筆下,勾勒出一個個不成形的字;抬眼處,是手捧書卷的安戲蝶:劍眉入鬢,鼻樑挺直,嘴角微抿,似笑非笑,那模樣很純凈、很美好。忽然,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從書本上移開,斜斜地對上了她的眼光,令她困窘不已。隨手拿起一本書,舉得老高,裝模作樣地看起來,順便遮住了漲得紅通通的臉蛋。

可是安戲蝶不饒她,從桌那邊探過身來,要將她瞧個究竟;而她,只好佯裝不知,低下頭俯身在桌子上,一動也不敢動地趴著。

蟬鬢上斜插著一把龍紋玉掌梳,梳上有隱隱約約的楷體字。安戲蝶湊得更近,想看清楚上面的字,冷不防地,一股誘人的幽香從雪白的脖頸和圓潤的雙肩之中升上來……他的眼光漸漸灼熱起來,胸口熱浪滾滾。受了蠱惑般,他衝動地俯下身子,將唇印在她的頸間,想以此獲取清涼。

皇甫翩翩一驚,猛地抬起頭來,正好撞上了他的下巴,痛得他直抽冷氣。這陣痛還未平息,臉頰上又遭了重重一摑。皇甫翩翩的眼睛里能冒出火來,揚起的右手停在半空忘了收回,直到嘴皮子快要咬出血來了,她才轉身跑出書房。到現在為止,都不曾搭理過他。

***   ***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原本過得飛快的日子,在皇甫翩翩看來,就變得沒有盡頭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安戲蝶,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回想起那個溫暖的午後,以及曾在脖頸間短暫停留的炙熱、柔軟。天啊,她到底怎麼了?怎麼可以將這種事再三回味!她簡直有些痛恨自己了。為了儘快地忘卻這件事,她開始向姬姑姑學習織布、績麻、煉丹、製藥,還吃點小酒。

桃紅卻恰恰相反,恨不得能把時間留住。十天時間眼看著將盡,她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下手,被褥下的小瓶子都快捂得發燙了。而那一天,她無意中看到了書房裡的一幕,也清楚地看到了安戲蝶眼中閃爍的情慾,不由又驚又急。她隱隱覺得會發生某些變故,而她必須在變故發生之前抓緊安戲蝶,終於,在離開小洲的前一天傍晚,她溫了一壺美酒,摻入不可告人的秘密,向安戲蝶的房間走去。路上,又碰到了姬姑姑。

姬姑姑笑著,不經意地彈了一下指甲,淡淡的白粉射入桃紅的口鼻,使她漸漸失去了知覺。

姬姑姑笑得更愉快了,眼睛眯成了一雙彎月。這彎月睜開的時候很敏銳,能夠迅速地捕捉到事情的根本,比如桃紅的春心泛濫、皇甫翩翩的苦惱、安戲蝶的掙扎。什麼都瞞不住她。托著桃紅的酒,她樂滋滋地道:「他好不容易有了中意的人,我怎麼能不好好地幫他呢?」

***   ***

只不過吃了姬姑姑的一小杯酒而已,怎麼就熱成了這個模樣!皇甫翩翩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暈乎乎的,身體輕飄飄的,簡直能飛起來!只是太熱了,褪到全身只剩下一件單薄的褻衣,還是熱得不得了。索性爬起來,赤著腳走出門,迎著徐徐微風,來到八角亭里。將臉貼在冰涼的丹柱上,還是不解熱,心反而跳得更猛烈,彷彿能從胸腔里蹦出來。有一種需要越來越迫切越來越強烈,這需要也許是水,也許是酒,也許是人,啊,不管是什麼,只願能澆熄她渾身上下熊熊燃燒的火!

頭痛欲裂,五內俱焚,她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有一扇窗子應聲打開了。她搖搖晃晃地朝那兒走去。

安戲蝶立在窗前,一臉的驚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月光中走來的皇甫翩翩,像一個誤謫人間的仙子,雲鬢蓬鬆,眼神狂亂,小嘴微張,稍有些零亂的衣衫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渾身充滿了靈氣和誘惑力。

來不及發問,她已經伸出柔軟的手臂,纏繞住他的脖子,將發燙的臉頰貼近他的臉頰,濕潤的嘴唇在上面溫柔地滑過。

「你在幹什麼!」他的喉嚨里逸出沙啞的低語聲。真要命!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傻傻地笑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更努力地向上攀爬,更用力地擁緊他,恨不能溶化在他身體里。

一定是吃了春藥!他立馬就判斷出來了。然而,怎麼辦?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腦海里,唐玉清的影子一閃而過。氣喘吁吁地推開她,來不及喘息,她又像水蛇一樣纏繞過來,一手摟住他的脖頸,一手按住他的頭,讓他的唇緊緊覆在她的唇上。

「天!」他再也抵抗不了那柔軟與甜蜜,毫不費力地將她抱入房內。佔有她!佔有她!這個念頭髮瘋了似的佔據了他的腦海。終於,他覆身壓住了她。

什麼良心道德,什麼戒律清規,統統拋諸腦後。在情天恨海里,他只是個自私的人。糾纏中,不知道是誰先解開了誰的衣裳,他只知道,為了這團火,他願意被焚燒成灰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7:48

第四章

「玉妹,假如有來生,你願意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要做一頭豬!」斬釘截鐵的回答。

「為什麼?」

「可以吃了睡,睡了吃,什麼煩惱都沒有。」

「可是很臟啊,而且很短命。」

「投胎前我會向閻王爺求情,讓他給我安排一個乾淨一點的豬圈。我不怕短命,反正還可以再投胎!」

「再投胎的時候你想做什麼?」

「繼續做豬!」

每次想起這段幼時的對話,唐玉清總是忍不住笑起來,弄得旁人莫名其妙。向他詢問原因,他又不肯說,反而更加神秘兮兮地避到無人處,繼續像個傻子似的偷著樂。他早就想好了,見到玉妹之後,一定要瞅個空子將這段對話重新說一遍。那時,他先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玉妹,假如有來生,你願意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而玉妹呢,依然會斬釘截鐵地回答要做一頭豬,然後,幼時的回憶就會慢慢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當她發現他臉上憋也憋不住的笑意,就會一下子驚醒過來,原來他在捉弄她!接著,她一定會舉起小拳頭不停地捶打他的肩膀。而他呢,也許會趁機攥緊她的小手,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密密地訴說這濃得化不開的相思之情。

這樣想的時候,一股像洪水般巨大的快樂從心底湧出來,沖得他暈頭轉向,透不過氣來。現在,這快樂更為洶湧了,因為,日思夜想的人兒正在他身後的房內甜睡,不久之後就會醒來,發現他正在等她,並且預備和她分享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的快樂。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卻還是不忍心打擾心愛的人的美夢。事情提早辦完了,他等不到天明,連夜趕到永州的驛站,悄悄地來到了特意為她安排的住處,一心一意想送給她一個驚喜。

雨絲柔軟,隨輕風飄入廊沿。他換了個姿勢,將身子斜靠在牆上。這時,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心中的歡喜蓋過了驚訝。穿過雨簾,他向她走去,柔聲叫道:「玉妹。」

皇甫翩翩驚惶地抬起頭,半天都沒有認出他來,心靈上受到的打擊使她失去了判斷力。隨著又一聲溫柔而遙遠的呼喚,她才逼迫著自己承認面前這個丰姿英偉、相貌清奇的青年的確是唐玉清。心一個勁地往下沉,好像永遠都沉不到底似的。

「你怎麼了?」唐玉清上前一步,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關切地問詢,「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最想見到的人成了最怕見到的人?為什麼最不該見到的時候偏偏就出現在眼前?這千頭萬緒叫她從何理起?千言萬語該從何說起?皇甫翩翩只能不停地捶打著他的肩膀,哽咽著,一遍遍問他:「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為什麼?為什麼?」

***   ***

雨從低矮的屋檐上滴下來,敲打著窗外空寂的廊檐石階,接二連三地綻開一朵朵透明的小花。淡淡的、陰暗的光悄悄挪移到房內,暗示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安戲蝶酣睡初醒,正拿了一把龍紋玉掌梳細細把玩,低聲吟誦上面的詞句。他認得那是皇甫翩翩的頭上之物。為了它,他曾唐突地冒犯過她;若不是它,他一定會以為昨夜只是一場黑甜的夢而已。

昨夜,真是驚心動魄、銷魂蝕骨的一夜啊。

只可恨太短太短了!

她的嬌喘低吟、溫柔甜蜜,令他欲罷不能,以至於半夜醒來,他忍不住再次輕薄了她。天!她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而他,竟如此孟浪,完全不知憐香惜玉是何物。

想到這裡,他不禁汗顏了,再也無心貪戀衾枕的溫暖,穿戴整齊,將玉梳放入懷裡,向皇甫翩翩的房間走去。

「翩翩。」他猶疑地叩響門扉。也許他應該給她一點適應的時間,畢竟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然而,他急於告訴她一個決定,一個有關他們將來的決定。他想與她白頭偕老,生個三男五女,和和美美、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

無人應聲。

「翩翩?」他叩得更急了。隨即,他推開了房門。房內空敞寂靜,根本沒有皇甫翩翩的影子。

她是那種等著別人來為她安排命運的人嗎?

安戲蝶的眼神一冷,轉身向洲邊奔去。常駐在洲邊小木屋的艄公渾身濕漉漉的,正跳上岸來,將船栓在木蘭樹下。

安戲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嘶聲道:「皇甫姑娘呢?」

艄公被他的模樣嚇住了。這麼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斯文有理的安公子這麼著急、暴躁過。

「皇甫姑娘、皇甫姑娘來我這兒的時候,天還沒亮。」他期期艾艾地回答,「我見她的模樣很狼狽,也不敢多問,就照她的意思將她送到永州城內聚賢庄的分店去了。」

怒氣在安戲蝶的黑眸里聚集,皇甫翩翩的做法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以為她多少會知道一點他對她的情意,即使不知道,經過了如此恩愛的一晚,她也該留在他的身邊。可她,居然還是忘不了唐玉清!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子,和庸脂俗粉有何區別!

不!她是不一樣的!

很快,他就狠狠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雖然他也曾流連於秦樓楚館,也有貌美如花、聰慧絕倫的女子傾心於他,但從來沒有一個人似皇甫翩翩這般合他的心意。對吃的講究、對睡的隨意,慵懶的模樣、散漫的性格,簡直和他如出一轍。她完完全全就是為了他而生就的!

不管使用什麼手段,他一定要得到她!

這一刻,胸中的怒氣化為了激情,懷裡的龍紋玉掌梳成了一隻調皮的小手,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使他充滿了活力和朝氣的同時,又讓他感到急不可耐。

匆匆告別老夫人與姬姑姑,將桃紅與小順子暫時留在小洲上,他乘船趕往永州城內。

江上,淡煙疏雨,令人心曠神怡。

到達聚賢庄的分店時,已是黃昏時分。急急奔向內堂,早已人去樓空。隨手扯住一個管事的,急赤白臉地詢問,才得知事情的緣由。

「少莊主昨晚就到了,一直在院子里等候皇甫姑娘。皇甫姑娘今日上午才到,一來就叫少莊主快走快走,好像要逃命似的。少莊主想著要拜謝安公子,就好言勸慰皇甫姑娘。可皇甫姑娘不聽,徑自奔往馬廄,騎上一匹馬跑了出去。少莊主沒辦法,只好跟了上去。臨行前皇甫姑娘要小的轉告公子,待公子到聚賢庄后,一定自罰飲酒三大杯向公子賠罪。」

未加思索,安戲蝶躍上一匹駿馬向前追去。想著翩翩,鞭子就揮得更快;想到唐玉清和翩翩在一起,就恨不得馬蹄生風。

馬兒跑得飛快,他還是覺得太慢,只因他那似箭的追心早已射出千里之遙,任什麼樣的馬兒都追不上。

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知不覺跑出幾百里開外,卻不曾見到二人的蹤影。安戲蝶勒馬停步,四周環顧,心裡的陰影像如墨似的夜色越來越濃。

***   ***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朱碧長廊,雙燕築巢;簾卷春風,閑掛玉鉤。鬥鴨闌幹上斜倚著皇甫翩翩,一領翠衣,一條湘裙,手執小合歡扇,金蓮微勾,正閉了眼睛曬太陽。

好一幅融融春日睡美人圖!

唐玉清心中讚歎著,越發放輕了腳步。待走得近時,也不去驚擾,只彎了腰將皇甫翩翩看了又看。但見她蓮臉嬌嫩,吐氣如蘭,似未發覺他的到來。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想趁機親她一口,忽見她柳眉微蹙,不禁慚愧之極,暗道:「我乃謙謙君子,怎能生出這般卑鄙齷齪的想法?若被玉妹得知,定會大大地怪罪於我。」於是,他昂然挺胸,走至一旁,背靠著一棵柳樹,靜靜地守候起來。

皇甫翩翩似是睡得濃了,小合歡扇脫手,墜落地面。他連忙走上前,俯身想去撿拾,不料,卻被自己難住了:他的右手拿了一個小油布包裹,左手握著五六束竹子花,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去照顧地上的扇子。沒辦法,只好將小油布包裹用嘴銜了,騰出右手來撿小合歡扇。

恰在這時,皇甫翩翩睜開眼,輕聲叫道:「玉哥。」

唐玉清鬧了個大紅臉,急急將扇子塞回她的手中,將小油布包裹解救下來,想到自己的狼狽模樣已經落入她的眼底,不由懊悔不已。不過,他還是興沖沖地問道:「猜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皇甫翩翩強打起精神,猜了幾樣小吃的名字,「綠豆糕?雲片糕?燈芯糕?」

唐玉清連連搖頭,一臉得意之色,「猜不到吧?」他故弄玄虛地將小包裹拋了幾拋,賣弄了一番手藝,才一層層地將油布揭開來,只見裡面齊齊整整地放著六個精緻小巧的點心,金黃色的,像個半圓的月亮,邊上布滿了皺摺。

「眉毛梳!」皇甫翩翩低叫一聲,又驚又喜。這是湘南一帶的特產,也是她最愛吃的零嘴之一,沒想到湘中居然也有。

「這是我跑了很遠才買到的,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你吃一個試試。」

皇甫翩翩撿了最小的一個,輕啟朱唇,咬了小小的一口。這眉毛梳又酥又香,十分正宗。

「你也吃啊。」

「不用。只要玉妹吃得歡喜,我就心滿意足了。」唐玉清美滋滋地回答。

皇甫翩翩心裡全不是滋味,勉勉強強吃完一個后,任唐玉清如何地殷勤勸說,再也不肯吃第二個。

唐玉清儘管有些掃興,也只能作罷;收了小油布包裹,又小心翼翼地將一直藏在身後的竹子花拿出來,遞到她的眼前。那花太多了,都擠在一處,顯得有些局促。頂端倒有幾朵出眾的,白里透出粉紅,惹人憐愛。

皇甫翩翩早就看到了,心裡毫不驚奇,卻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裝出欣喜的樣子,將花接過來,道:「玉哥,謝謝你。」

「我擔心嫩竹變老,就再也做不成竹子花了。索性多做幾束,莫辜負了它。」

皇甫翩翩輕撫著花瓣,唐玉清的話像風一樣從她的耳邊刮過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迹。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粉紅的花瓣上出現,越來越清晰。他怒氣沖沖地將她的竹子花搶過去,擲在地上,踩得粉碎。後來,他又蹲下去,找出那惟一的一片花瓣……

呀!她受了驚似的將花拋開。花兒零零落落地飄落池塘,驚起了一對恩恩愛愛的鴛鴦。

唐玉清劍眉一皺,心中充滿了疑慮。這些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則玉妹不會這麼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雖然她竭力掩飾著,他卻早已看了出來。他只是不說,也不問。他相信總有一天玉妹會解釋清楚的,她現在瞞著他自有她的道理。他所應做的就是默默地守護她,想盡辦法讓她開心,重現她那甜美的無憂無慮的笑容。

「不要緊,我們可以重新做。春天還早哪!」他寬容地一笑,不讓她說出歉意的話。

「我……我……安……」說,不說。說,不說……皇甫翩翩苦苦掙扎著。該怎麼說?說了有什麼用?不說又該怎麼辦?她只恨自己那天早上沒有一劍了結這痛苦。她明明已經拿起了劍,而他還在熟睡。殺了他,再自殺,便沒有這麼多糾結了吧?可是,那一刻,看到他毫不設防的模樣,她心軟了。她不捨得。不捨得殺他,也不捨得自殺。親人、朋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粗茶淡飯、玉哥,還有他,樣樣都值得留戀。

心緒像麻繩一樣擰在一起,怎麼理都理不清。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道:「我困了,先回房了。」說罷,輕移蓮步,向廂房走去,撇下唐玉清獃獃地立在鬥鴨闌桿旁。

池塘里,鴛鴦又已成雙。

***   ***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低矮的茅房裡,傳出一陣豪邁的歌聲,驚起一隻棲息在樹上的紫燕,離枝飛起,順著門前潺潺的小溪向遠方而去。一個女人騎著黑驢沿著溪邊青草緩緩而來,還未進門,便嬌叱一聲:「二位兄弟,留點酒給我!」言罷,纖足一點,柳腰微搖,自驢背上飛入茅房裡。身形還未站穩,妙目早已盯住桌上的白玉長頸瓶,右手一撈,將瓶兒拿在手中,一仰脖,瓶里的酒如細線般注入喉中。再一個轉身,一扭蠻腰,燈紅裙一旋,玉臀藉機坐上了桌面,左腿壓住右腿,蹺起了高高的二郎腿。稍頃,玉瓶見底,晃了幾晃,也未能晃出一滴酒來。將瓶兒一扔,又去撈另一瓶。

安戲蝶按住酒瓶,笑道:「錯了!這瓶是我的。」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雙眼矇眬,領口微敞,越發顯得狂放不羈。

來人一急,玉手一翻,又去搶另一瓶,依然未能得逞。因為從旁伸出一隻手來,早將瓶兒搶了去。她不由大怒,喝道:「皇甫閑人,忒沒義氣的東西!連瓶酒都捨不得給你奶奶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里不分南和北!女人!走開!」皇甫閑人醉得更厲害,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他是個舉止風雅、面白無須的青年,一年四季不分寒暑,扇不離手,酒不離身。他自稱為天下第一好管閑事之人,凡是閑得無聊、閑來無事、閑情逸志,與「閑」字沾了邊的事,他都要管。結果弄得自己疲憊不堪,成了天底下最不得閑的人。

「呸!你姑奶奶我是一般的女人嗎?拿酒來!」話音未落,已將酒瓶兒搶了過來,咕嚕嚕連灌了幾口。扔了瓶兒,又要去拿安戲蝶的酒瓶。

安戲蝶捏住她的皓腕,搖頭笑道:「何月香!何月香!枉費了這麼個好名字!」稍稍運力,將她的手腕推開去,「牆角下不是還有幾大瓮酒嗎?何苦來搶酒喝!」

「你不知道飯越搶越香,酒越搶越醇嗎?」何月香將右腿換壓了左腿,微歪著頭望向安戲蝶,媚眼如絲,聲音漸漸低下來,「這次有人出大價錢要我們做一樁買賣。但我不知該不該接。」

「說來聽聽。」

「十萬兩紋銀。三月六日,殺孤鷹堡堡主孫厲行。」

「十萬兩?」皇甫閑人的酒意醒了大半,「什麼人出手這麼闊綽?」

「這就是讓我為難的地方。莊家並沒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了十萬兩的銀票。而且,我調查過,孫厲行為人孤僻、陰險、狠毒,殘害無辜無數。該殺。」何月香收斂了笑容,變得嚴肅起來。

「不能接!」皇甫閑人一收摺扇,斷然道,「莊家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其中有甚陰謀詭計。我們不能冒險。」

「戲蝶,你的意思?」何月香並不理會他,繼續徵求安戲蝶的意見。合作這麼久以來,他們從未失手過,主要就是因為有安戲蝶運籌帷幄。他冷靜、機智、仗義,值得信賴。

安戲蝶並沒有應聲,酒意上頭,心自明了。美酒佳釀、豪情壯志、調情耍笑與殺人放火混合在一起,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一會兒,他彷彿成了一個局外者,驚奇地看著桌邊的人:表面上,何月香是岳陽一家酒肆的老闆,風騷潑辣;皇甫閑人和他則是快義恩仇的俠客,人敬人羨。而實際上,大家都是見不得人的殺手。天底下到底有誰是真正表裡如一的人呢?翩翩……

十天了。他還是找不到她。

永州,株州,長沙,汩羅,岳陽,整條線上都沒有唐玉清與她的行蹤。

他只能等。等到三月六日,唐笑塵的大壽時,她總要去的。

他要帶她走。退出江湖,歸隱田園,生兒育女,去做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人。

十萬兩紋銀分三份,得其中一份,也夠他們用的了。

「接!」安戲蝶一錘定音。

何月香立馬跳下桌,旋風般地自牆角搬來一個大酒瓮,斟滿三大碗酒。

三人碰杯,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再斟,再飲,酒瓮又見底。

何月香打著嗝,俏臉上泛起紅暈,正正經經道:「戲蝶,最近你頻頻遭人暗算,是因為你與聚賢庄的人接觸得太過密切了!你有必要疏遠他們!你,」伸出食指,指著皇甫閑人,「少喝點酒,少管點閑事!別把自己弄得像個小老頭似的!」直到這時,她才顯露出大家姐的風範來。話才說完,又見皇甫閑人斟滿了酒,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廝好大膽,把姑奶奶的話當耳邊風!罷了,罷了,我不管你們了!醉死你們才好!」

皇甫閑人大笑,道:「事有人干,酒有人勸,醉卻無人管。痛快!痛快!」

「喝酒!喝酒!」安戲蝶亦拍手笑道:「醉倒何妨桌底卧,不須紅袖來扶我。」

***   ***

沉重的鳳冠、大紅的霞帔、精緻的繡鞋、垂淚的紅燭、綉著鴛鴦的枕巾、柔軟的床鋪……這一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皇甫翩翩端坐在床邊,死死地盯住自己的鞋尖,竭力壓抑內心的恐懼。柔軟的紅頭巾摩挲著她的臉,令她的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慢慢地靠近她,掀開了她的頭巾。

她努力睜開眼,想看清楚他的模樣,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更用力地睜開眼,結果真的睜開了。眼前什麼都沒有,除了明晃晃的太陽。原來,只是一場白日夢而已。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最怕什麼,夢裡就會出現什麼。

苦笑一聲,從鬥鴨闌干旁走開,坐到樟樹底下的鞦韆上,微微晃動雙腿,思緒隨著鞦韆的搖晃一起一伏。

明天就要啟程了。拖延了這麼多天,還是要硬著頭皮向著無法預知的未來走下去。這些天,她彷彿被安戲蝶帶入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柔腸百轉,心機用盡,神思枯竭,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繼續走下去,就意味著要一樣樣拋棄她所看重的東西:名聲、地位、金錢,甚至親情。值得嗎?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為了這樣一個缺乏同情心、不講義氣甚至有些輕浮的人,值得嗎?不容她彷徨、徘徊,唐玉清就出現了,真心實意地引領她。她只需要昧著小小的良心,欺瞞他,便能繼續走上一條光明的大道。

可是,她真的能夠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坐好了。」不知何時,唐玉清走到她的身後,為她盪起了鞦韆。

「玉哥……」她抓緊藤條,垂下眼瞼,「不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好,只能徒增她的內疚而已。

「傻瓜!」唐玉清笑著,更小心地推著鞦韆。不敢讓她離得太遠、盪得太高,他不怕接不住她,只怕嚇著她。

「我太任性了,對不起。」皇甫翩翩將頭倚在右手上,不留痕迹地拂去睫毛上的淚珠,「害你在這兒羈留這麼久,一定耽誤了許多正事。」

「才沒有!我很開心。」唐玉清說的是實話。因了她,他才能脫離指定的路線,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湘鄉,體驗一種新鮮的生活,何況還能時時刻刻看到她、陪著她。

輕風翦翦,吹落了樟樹的嫩芽,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兩人的身上。

鞦韆,漸漸停了下來。唐玉清大起膽子,左手撫住皇甫翩翩的香肩,右手去幫她收拾頭髮上的嫩芽。那嫩芽嬌嬌小小,黃黃綠綠,把他的心撩撥得七上八下。再也顧不得收拾,他溫柔地扳過她的粉臉,逐漸親近那紅艷艷的櫻唇。

皇甫翩翩茫然失措了。不期然地,腦海里浮起了那張有著極淡極淺的微笑的臉,以及他身上獨有的氣息。猛地一扭頭,頭上的玉釵正正刮到了唐玉清的臉,在那高挺的鼻樑處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全然沒有發覺,一頓足,向廂房奔去。閂了門,背靠在門背上,像害熱病的人一樣緊緊抓住衣衫的領口,生怕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被心裡的難過窒息而死。

唐玉清捏緊了鞦韆的藤條,恨不得把它掐斷。陽光透過樟樹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神情顯得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8:20

第五章

踏進聚賢庄,首先可以看到一道高大的牌樓。左右兩根圓柱頂天立地、雕龍刻鳳,正中鏤著一幅對聯,右邊是「月明星稀,鴉雀南飛」,左邊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牌樓的頂端橫安著一塊白玉石板,上面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金字——「聚賢庄」。

進了牌樓,沿著平整的大道行上半個時辰,人煙漸漸密集起來。及至庄中心時,儼然是一個繁華市井的模樣,但見房屋齊整,鋪面軒昂,一般有酒肆茶房、歌樓飯館、煙花柳巷、石橋綠水。殷商巨賈、賢人能士、布衣百姓來來往往、絡驛不絕。

坐上一頂香藤轎,掛上青絹緯幔,行上一刻鐘后,喧嘩之聲漸漸不聞,風掀轎簾,將鶯聲燕語、閑花幽香送米。

然而,去年天氣舊亭台,物是人非事事休。

皇甫翩翩坐在晃悠悠的小轎里,再也沒有了往日新奇、快樂的情懷。離聚賢庄越近,她的心就越不安,像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野鳥,撲著翅膀想逃出去。

轎終於停了。聚賢庄的靈魂所在之地到了。唐玉清跳下馬,親自將皇甫翩翩扶下轎來。

腳剛踏地,一抬眼,就看到了背靠著粉牆而立的安戲蝶。

皇甫翩翩呆住了,光線並不刺眼,可她什麼也看不到。氣勢宏偉、莊嚴肅穆的樓台殿閣、出門迎接的奴婢侍從、攙著她的胳膊的唐玉清,統統消失不見了。整個世界只剩了他與她。她開始明白她之所以害怕來聚賢庄,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害怕見到他。

安戲蝶雙手環抱在胸前,牙齒咬得格格響。醋意像洶湧的潮水,撲息了他滿腔重逢的喜悅。迎上前,一拱手,問了聲好。嘴角依然掛著那懶散的笑容,眼裡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意。

唐玉清撇了皇甫翩翩的胳膊,回了個禮,欣喜地笑道:「安兄,許久不見,小弟十分挂念。這次相聚,定要不醉不休,一來以示相思之情,二來聊表區區謝意。」

「何謝之有?」

「小妹翩翩多蒙你的照顧。有勞了。」

「皇甫姑娘早已自行謝過我了。」安戲蝶冷笑道。

「哦?」唐玉清並未深究他的話意,一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入庄詳談。」

安戲蝶彬彬有禮地笑道:「皇甫姑娘先請。」嘴上儘管說著,眼睛並不看皇甫翩翩。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正眼瞧過她。

皇甫翩翩被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激怒了,緊咬下唇,堵住即將出口的辯駁,昂首率先走入庄去。她對這兒很熟悉,並不需要人指引,徑直穿過栽滿柏樹的庭院,踏進了裝飾得素凈淡雅、專為重要客人準備的偏廳。

旁邊,早有機靈的丫環設上座、看香茶、備點心。

唐玉清在主位坐下,略微與安戲蝶寒暄了幾句,便起身道:「安兄請稍坐片刻,待小弟去向父親大人問聲安,之後再與安兄設宴洗塵。玉妹,」轉向皇甫翩翩,聲音更為柔和,「你代我好好招呼安兄。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大廳的氣氛就變得凝重起來。安戲蝶紋絲不動地坐著,眼也不眨地望著皇甫翩翩,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絲危險的熱情。皇甫翩翩坐立不安,心浮氣燥地絞著衣角,不知如何躲避那無處不在的逼人的眼神。再也忍耐不住,她霍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安戲蝶身形一閃,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開我!」

「不!」猿臂一伸,他將她擁入懷中,摟得那麼緊,彷彿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里,「翩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不……」她掙扎著,不容自己迷失;可是,他的聲音是那麼沙啞,讓人心痛得想落淚。

「跟我走,翩翩。」

「你真卑鄙……」她捂住臉頰,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我真後悔跟你去永州……」

「不管你去不去,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的。對你,我根本用不著春藥。」

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頭上,皇甫翩翩平地里打了個寒顫,用力掙開他的束縛,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蔥綠,也一樣嗎?」

「傻瓜!那是不一樣的!」安戲蝶傾身向前,溫柔地搜尋著她的眼睛,「我只要你跟我走。」

「不!」儘管他的聲音充滿磁性,不容抗拒,但跟他走的後果,她早已看得透徹。

「為什麼?」

「……」她扭過頭,不看他。

「捨不得唐玉清?還是捨不得他帶給你的一切?」他的語速極慢,字字清晰、有力,毫不留情。

她無法容忍被他一語道破心事,右手一揚,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安戲蝶高揚起右手,俊臉陰沉得可怕,「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給女人打過。」

「你可以打回來!」她倨傲地將頭扭向一邊,將半邊粉臉呈現出來。

他無奈地輕嘆一聲,將掌化成指,輕輕地,柔柔地,在她臉上撫了一下,「你瘦了。」

她執拗地站著,不允許自己接受他的溫情,可是,心卻不聽使喚,跳得越來越快,變得越來越柔軟。

「問問你的心。」他的眼睛彷彿能看透她的心,伸出右手,點著自己的左胸,再一次重複,「問問你的心!」

她差一點就要動搖了,正在這時,一個出谷黃鶯般嬌嫩的聲音響了起來:「嫂嫂!你在哪裡?」

話音剛落,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跑進廳來。只見她翠鬟新整,粉面初勻,上穿一件玉色比甲輕衣,腰系一條綉有菡萏的羅裙,腳踏鳳嘴弓鞋,恰似一朵剛出岫的輕雲,清新可人。

這是唐婉清,唐玉清的胞妹,年方二八,和其兄一樣,心思極為純正,從來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壓根兒沒有察覺出大廳的異樣,親熱地拉住皇甫翩翩的手,歡天喜地地叫道:「嫂嫂!」

安戲蝶冷笑一聲,極為不屑地扯過一張退光漆的交椅坐下。

皇甫翩翩窘迫不已,如芒刺在背、針氈在坐,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從前她並不覺得這稱呼有什麼不妥,嘴上必然要嗔怪,心裡卻還有些暗暗的欣喜。而現在……人真是善變的動物啊。

唐婉清自顧自地高興著,嘰里咕嚕講了一大串話后,才注意到一旁的安戲蝶。他那似笑非笑、淡定自若的模樣讓她又好奇又迷惑。誠然,他不如唐玉清那般漂亮、細緻,但他那張稍帶風霜的臉和那雙好看的眼睛,更令人著迷。不知不覺地,一縷柔情悄悄地系住了她那情竇初開的心靈。斂翠袖,儀態萬方地施了個禮,嬌聲道:「這位就是戲蝶哥哥嗎?婉清這廂有禮了。」

安戲蝶欠身而起,淡淡地回了個禮。

唐婉清一心想跟他親近,又不敢太直露。裊裊娜娜地走至茶几旁,親自斟了兩杯香茶,一杯奉了皇甫翩翩,另一杯用纖纖十指捧著,遞與安戲蝶,嬌嬌怯怯道:「戲蝶哥哥,請用茶。」

安戲蝶道聲謝,大大方方接了,慢慢品嘗。她的好感,他能感受,但不想拒絕;懷著一絲惡意,他一心想看看皇甫翩翩的反應。

皇甫翩翩端端正正地坐著,捧著茶杯,手直發抖,唐婉清的嬌聲俏語,變成了繡花針直刺入她的耳內。忍無可忍,將茶杯放在几上,左手支著額頭,站起身,道:「婉清妹妹,我有些頭疼,想先回房休息。」

唐婉清忙起身,關切地攙住她的胳膊,「嫂嫂,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皇甫翩翩恨她左一聲嫂嫂,右一聲戲蝶哥哥,叫得人又煩又悶,撥開她的手,冷冷道,「你在這兒好好地陪著安公子,我自會照顧自己。」

唐婉清碰了個軟釘子,也有些氣惱,而且著實不捨得離了安戲蝶,當下真的不管她,任她一人往後院閨閣走去。

皇甫翩翩熱練地拐上一條卵石小徑,迎面看見唐玉清匆匆而來,她忙閃避在假山後面,待他的身影在拐彎處消失不見了,才整整衣裙,走出來。此時她並不想見到他,應付他的長短問句不是件輕鬆的事。為了避免再碰到其他的熟人,她索性繞過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邁上了另一條幽僻的小徑。不多時,一座兩層的竹樓出現在面前。樓前溪水潺潺、翠竹依依,徑旁閑花野草長滿,春意盎然中自顯其清雅。這是唐笑塵專門為她母親和她建造的「憐葉小築」。每年春天,唐笑塵做壽之時,母女倆都會來此小住。

正待進門,忽聽得環佩聲響,屋后松陰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手拈著一朵香蘭款款而來。但見她比花解語,比玉生香,舉手投足之間萬種風情流轉。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幽幽深深,如夢如幻,讓人沉醉其中不知歸路。

皇甫翩翩慌忙施了個禮,道:「翩翩見過二娘。」

來人一愣,看清皇甫翩翩后,展唇淺笑,微微頷首,輕移蓮步,沿著小徑姍姍而去。

皇甫翩翩對聚賢庄可謂瞭若指掌,但這個二娘卻是其中一個難解的謎。她只知道她的閨名叫做謝幽娘,嫁與唐笑塵做繼室已有十年,生性愛靜,不喜多話,常寄情于山水花草,並不插手聚賢庄的事物,深得唐笑塵的寵愛。

這般好顏色,卻被養在寂寂的深閨,未免有些可惜。

懷著深深的憐惜,皇甫翩翩掀起斑竹簾兒,走進竹樓。往床上一倒,疲倦地閉上眼睛,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暫時,她還不想整理紊亂的思緒,只想聽聽風過竹林、鳥叫蟲鳴的聲音。突然,所有的聲音都化成了一句話在她耳邊不停地迴響:「聽聽你的心,聽聽你的心……」

***   ***

三月三。

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像落葉般來回漂浮。

靠岸泊著的是扁平的漁船,艙內空蕩,漁翁正提了裝得滿滿的魚簍子跳上岸,去換取錢糧。忽然一個不小心,趔趄了一下,魚簍子脫手,魚們爭先恐後地擠出來,在地上歡快地蹦達。漁翁大聲地吆喝、咒罵、不慌不忙地撿拾,在常人手裡顯得滑不溜秋的魚兒到了他的手裡,就像木頭一樣老實乖順。撿完魚,狠狠地吐口唾沫,搓搓手,提起魚簍子,踏著很重的步子,依然走得不甚小心。想到上岸后這些調皮的東西能換到熱乎乎的烈酒,他不由哼起了極其輕鬆歡快的小曲。

在淺水處小心翼翼行駛的是還沒有招徠到客人的畫舸。這類船體積小,裝飾得極其華麗。艙內擺著桃木矮几,几上放著羊脂玉的盤兒,內有幾個細瓷茶盂,盛著異果;幾下擺著兩張朱漆圓凳;艙角列著幾瓮好酒和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要酒要茶,全隨客便。艙壁開著小小的窗子,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支起窗來,便能看到船行過處,在積翠凝藍的江水上泛起細碎的白浪花兒。艄公掌著舵,還能從容地抽出手,擤擤硃砂鼻子;俊俏的艄公娘子機靈地巡視著岸上的人們,將滿懷的期望託付在他們身上。

富麗堂皇、氣勢不凡的畫舫則惹人注目地在江心穿行,那是官宦人家或富家子弟才有的氣派。腦滿腸肥的官員,穿著極其鮮明,手上照例套著一個碧玉扳子;年輕的少爺們長相秀氣,臉色蒼白,指手劃腳間露出被溺愛嬌縱的脾性。無一例外的,這些人坐在甲板的靠椅上看風景,或者被當成風景讓人看的時候,都不會忘記叫上幾位千嬌百媚的女子做陪襯。在鶯鶯燕燕軟玉溫香的包圍中,雙眼依然不甚安分地睨視江面,看那素雅的木蘭船上,可有偎伴笑、爭窈窕的俏皮女郎。

果然有!瞧那隻盪槳在畫舫右邊的小木蘭舟上,不就坐著一位美貌妖嬈的小娘子嗎?

被人誤認為妖嬈,絕對不是皇甫翩翩想要的。然而,她的的確確變得更有吸引力。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的身體已經像少婦般成熟起來;而她那顆徘徊在愛與不愛、是與非之間的心,無暇顧及其他,於是,常常出現在她臉上的便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她自己的不知覺,在別人眼裡反而成了一種獨特的、動人的魅力。這一切,也許得歸功於安戲蝶。

安戲蝶正在另一條木蘭舟上,離她不遠,眼角一瞥,就能看到唐婉清正坐在他的對面,兩人相談甚歡。

皇甫翩翩並不想看他們,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瞥再瞥。唐玉清遞給她一塊糖糕,隨手接了,將全付精力集中在細嚼慢咽上。吞下最後一口糖糕,眼角又是一瞥,旁邊卻沒了安戲蝶的蹤影。急急地搜尋,四下里顧盼,才發現在她低頭吃糖糕的時候,安戲蝶已經將船劃到了她的前方。而唐婉清也已經換了位置,和他並肩而坐,不知說到了什麼,她笑得花枝亂顫,身子軟綿綿地往他身上倚去。

皇甫翩翩的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似的,又堵又悶。低垂眼帘,對著唐玉清道:「玉哥,咱們回去吧。」

「怎麼了?」唐玉清注意到她的不適,柔聲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她搖頭。縱使有,也是她咎由自取。明明知道安戲蝶也會來游湖,她卻沒有拒絕唐玉清兄妹的相邀。

唐玉清快速地將船靠岸,跳下船,回過頭來攙扶她。

「玉哥,」猶疑了半晌,她終於說道,「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柔弱,我可以自己下船。」他的溫柔體貼,反而扼殺了她的天性。

唐玉清沒有收回手,只是後退了兩步,笑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皇甫翩翩苦笑一聲,跳上岸來,站得穩穩的。但為了不讓他的雙手落空,她還是裝成不夠平穩的樣子,將手在他手上搭了一下。沿著堤岸,兩人散了會兒步。河岸旁,一家酒肆的望子在柳樹下若隱若現。

皇甫翩翩想起姬姑姑特製的美酒,不由動了酒癮,舔舔嘴唇,向那間酒肆走去。唐玉清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

酒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月月香」;老闆娘也很有意思,叫何月香。才吃了一兩杯淡酒,皇甫翩翩就被這酒和這人深深地迷住了。

酒香人更香。客人們哪裡是在喝酒呀,分明是以此為借口來接近那風風火火、大膽潑辣的老闆娘。她比那面掛得高高的酒旗招子、那一瓶瓶美酒,更能吸引過往的客人。光是看著她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樣子,便已是一種極舒服的享受。

客人們爭相勸酒,何月香來而不拒,數盞過後,已微顯醉態。微敞開衫領,翻捲起羅袖,像只花蝴蝶般,笑盈盈地四處流連。有不規矩的客人抽空子摸一摸她的腰,她也不惱,只借酒佯狂,把腰身一扭,避得遠遠的,斜依著另一張酒桌吃吃地笑。

曼妙地一個轉身,玉臂往桌邊客人的肩上一搭,俯耳低聲道:「公子,不送我一杯酒吃嗎?」

唐玉清慌亂地推開她,窘道:「請自便。」剛才那股吹過他的脖頸的熱浪夾著酒香,把他的臉都熏紅了。

何月香果然自己提了酒壺,滿斟了一杯酒。酒斟得急,居然斟起了一個喜花兒,忙舉將起來,往唐玉清口邊送去,唬得唐玉清閃避不及,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結果被屁股底下的長木凳兒一絆,跌了個四腳朝天。

客人們大笑起來,又放肆又暢快。皇甫翩翩亦拿袖子掩了掩嘴,抹去那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何月香在她旁邊坐下,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捏著酒杯,又愛又憐地望著狼狽不堪的唐玉清,嘴角綻開一朵極其天真的微笑,稍縱即逝,復搖頭嘆道:「可惜呀!可惜了一個喜花兒。」酒杯里,喜花兒當真已經散了。而她憐惜的到底是人還是喜花兒,就沒人知道了。

唐玉清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攜了皇甫翩翩,逃也似的離開了「月月香」,正好在堤岸上碰到了剛剛下船的安戲蝶與唐婉清。

唐婉清一眼就看出了唐玉清的氣惱,奇道:「大哥,你怎麼了?」

唐玉清更不答話,加大步子往前走。

唐婉清越發好奇,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氣向她大哥追去。

皇甫翩翩的心倏地抽緊了,捏著長長的發梢,不知是該追上去,還是繼續慢慢和安戲蝶一塊兒走。

「翩翩。」

她螓首低垂,不應聲,腳步卻放得更慢了。

「三月六日,晚上三更,我在聚賢庄門外等你。」

她還是不應聲。

「一定要空手。為了保全你的名聲,我要造成一個將你擄走的假象。」安戲蝶的聲音里閃過一絲焦燥,「聽清了嗎?」

「擄走?假象?」皇甫翩翩困惑地抬起頭,瞥了他一眼。

「我要你跟我走!」

他要她跟他私奔!皇甫翩翩捏緊了發梢,雙腿緊張得發軟,幾乎走不動了,「唐玉清怎麼辦?」

她的聲音乾燥沙啞,把他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唐玉清。只要她願意跟他走,唐玉清就不成為問題。眉頭一皺,他道:「木已成舟,沒有回頭路可走。你總不能……我也不許你欺騙他一輩子。」

「聚賢庄會輕易地罷休嗎?」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承擔一切的責任!」

皇甫翩翩依然低著頭,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熱切,一股暖流湧上她的心頭。

「翩翩,」他柔聲道,「把手伸出來。」

「不!別人會看見的。」

「一下下就好。」

猶疑地,她伸出右手,剛攤開手掌,就見唐婉清回頭招手道:「你們走快點啊!」嚇得她驚惶地收回了手。

安戲蝶一把抓住她的手,將一個熱乎乎、圓滾滾的像雞蛋一樣的東西放在她的掌心裡,清清嗓子,才道:「別摔破了。」他不是一個善於說甜言蜜語的人,故此在表達自己感情的時候,顯得十分笨拙,「我親自煮的。在袖子里揣了很久。」

唐玉清兄妹停在一棵柳樹下,回頭向他們張望。

皇甫翩翩來不及看手上的是什麼東西,匆匆忙忙將它籠入袖子里,像個瞞著父母搞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又興奮又害怕。

「不見不散!」安戲蝶低聲地強調,「如果遇到什麼難題,一定要來找我。我就住在聚賢庄對面的客棧里。」

唐婉清等得不耐煩,蹦蹦跳跳地往回跑,插到兩人中間,連笑帶喘地將唐玉清出的笑話說給安戲蝶聽。

唐玉清氣得臉發青,賭咒發誓道:「唐婉清,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再也不認你做妹子了!」

唐婉清躲到皇甫翩翩身後,伸伸舌頭,做個鬼臉,「我才不怕咧!只要嫂子認我就行了。對吧,嫂子?」

皇甫翩翩根本沒聽清她的話,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腦子裡塞滿了有關私奔的種種狂想。迷迷糊糊地回到竹樓,她才有機會將袖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看,原來真的是個雞蛋,又大又圓,而且因為過節,還特意塗成了紅色。紅得那麼耀眼,那麼喜慶。她雙手捧著它,真不知怎麼做才好。抱在懷裡,嫌小了;枕在臉下,太硬了。吃掉?那是萬萬捨不得的。唉,她又喜又憂地將它貼住臉,真想和它貼心巴肺地親熱親熱。

***   ***

秋憐葉是三月四日傍晚到達聚賢庄的。自從丈夫皇甫立遠去世后,她很少離開聽谷。若不是擔心翩翩,她真不願意再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如今,她又站在竹樓前了,湧上心頭的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瞧這竹樓,和二十年前她住的竹樓並無甚區別;而她,一眨眼的工夫,就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半老徐娘。嚇!時光真是無情,任誰在它面前都是無可奈何的!

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賜給她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論模樣,百里挑一,是她年輕時的翻版;論脾性,剛柔並濟,和皇甫立遠一模一樣。這女兒,是為了延續他們的生命與愛情才出生的,她真恨不得能掏出心肺來愛她寵她。所以,為了女兒能有一個好歸宿,她早早就尋了個好親家;為了女兒能和未來女婿兩情相悅,她又頻頻製造機會讓他們單獨相處。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欣喜地發現女兒身上有了變化。瞧她那患得患失、魂不附體、對著個雞蛋也能看上大半天的痴模樣,就知道她的確是在愛了。以前她還擔心女兒對唐玉清有的只是兄妹之情,現在看來是她太多慮了。

秋憐葉自顧自地開心,卻造成了皇甫翩翩的困擾。在她的面前,本來還有走和留兩條路可供選擇,秋憐葉的出現,把兩條路都堵死了:她既不能撇下母親跟著安戲蝶私奔,也不能忘記安戲蝶而違心嫁給唐玉清。世事難料,誰想得到生她養她的母親,她最尊敬最親愛的母親,居然會害得她無路可走呢?

「如果遇到什麼難題,一定要來找我。我就住在聚賢庄對面的客棧里。」耳邊驀然想起安戲蝶臨別時和她說的話。他應該能想出解決的辦法吧?好想馬上見到他……

她信步走下竹樓,又不知不覺地走出了聚賢庄。那對面果然有一家客棧!磨磨蹭蹭地走過去,探頭探腦地瞧了一番,並沒有看到安戲蝶的影子,又不敢向旁人詢問,只好掃興地往回走。

「你是來找我的嗎?」一聲輕笑自她身後響起。

她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緊張得心跳都漏了兩拍,不過,她還是嘴硬地回答:「我只是經過。」

安戲蝶上前兩步,攔住她的去路,道:「你別老低著頭呀。」俯身看著她,他的嘴角泛起一絲邪笑,「我給你看樣東西。」

皇甫翩翩這才略略抬起眼帘,看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來。

呀,原來是她的龍紋玉掌梳!

她又羞又惱,到他手中去搶奪;他卻故意逗她,不肯輕易地將梳還給她。

叮鈴鈴……一輛華麗的香車在聚賢庄門口停了下來。謝幽娘在奴婢的攙扶下走下馬車,緩緩回過頭來,眼波不經意地流動,看到安戲蝶時,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安戲蝶的笑凝固在臉上,一股比他想象中還要大的力量擊中了他,恍若隔世。良久,良久,他都不能回過神來。直到謝幽娘向他走來,一個被他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稱呼掙扎著進出來:「小師妹?」

龍紋玉掌梳「啪」的一聲跌落地面,斷成兩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8:39

第六章

是夢吧?

若不是夢,怎麼會和夢中所見的情景一模一樣?

是鬼魂吧?

若不是鬼魂,只能相約來世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今生?

不!這不是夢!這不是鬼魂!

站在眼前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可以觸摸可以依靠,並不會像夢中那樣飄然遠逝,更不會像鬼魂那般渺茫難期!

謝幽娘緊緊地抓住安戲蝶的手,氣咽喉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淚眼矇眬中,將他看了又看,端詳了再端詳,一遍遍提醒自己,這真的不是夢!

安戲蝶並不想哭,可是止不住,兩行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來。在謝幽娘的面前,他變得傻乎乎的,簡直弄不清楚在心頭翻滾的究竟是極度的狂喜還是刻骨的悲哀。他任由她將他牽到聚賢庄的偏廳里去,像踩在雲堆上面似的,飄飄蕩蕩,悠悠忽忽,不敢置信。模模糊糊中,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那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在偏廳分主次坐定后,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鬟奉上兩杯茶,一杯龍井,一杯苦丁。前者用來待客,後者是專為莊主夫人準備的。

直到這時,安戲蝶的魂魄才回到軀殼裡,鎮定下來后,思路漸漸清晰起來,但依然說不出什麼話,只輕輕地問了一句:「小師妹,你好嗎?」

就這一句話,牽惹出多少如雲煙般紛亂的前塵往事!謝幽娘的記憶像一眼泉水汩汩地流動起來。那個已化成灰燼的小村子立刻恢復了它的原貌,寧靜安謐地佔據著郴州邊緣的一角。她梳著兩根小辮,穿著玄色花袖襖,系一條半舊的五色梅淺紅裙子,正躡手躡腳地走近書房,躲在門背後向里窺視。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師兄又在睡覺!這個師兄呀,真是屢教不改,平日里生龍活虎的,偏偏一拿起書本就犯困!

她拿捏著喉嚨,學著父親的模樣重重咳嗽了一聲。

他居然毫無反應。

她乾脆大踏步走進去,搖著他的胳膊,連聲叫道:「師兄,醒醒!快醒醒呀!」

師兄不甚情願地撐開眼皮,黑黑的眸子里盛滿了睡意,「小師妹,又要罰了嗎?」

「嗯。」她故作嚴厲地哼了一聲,「不過,如果你能背出爹爹昨天教的詩,我還可以考慮考慮從輕處置。」

師兄眨眨眼,道:「師父教的我不記得了,可是小師妹說的話我都記得。」

「哦?說來聽聽。」

「大前天,小師妹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前天,小師妹說『流光容易將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昨天,小師妹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瞧,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哪!你還要罰我嗎?」

這幾句話都是她在懲罰他的時候說的,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她心裡樂滋滋的,抿嘴笑道:「當然要罰。不過,不是拿戒尺打掌心,而是罰你替我摘一朵最好看的映山紅來做竹子花。」

他拿她的玩笑話當了真,果然冒冒失失地爬到半山腰去摘映山紅,結果踏空了一塊山石,差點兒墜下山來。

她嚇得魂都飛掉了,他卻興高采烈地跑下來,臉上全是汗,手心裡還抓著那束差點要了他的命的花。

這花來得多麼不容易呀!她決心找一枝最嫩的竹子來襯托它。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她終於找到了一枝水綠色的嫩竹。當竹子花完成的時候,她回眸笑道:「師兄,好看嗎?」

然而,站在她身後的並不是師兄,只是一個陌生人。這人穿著一領玄青剪絨襖子,頭戴逍遙一字巾,笑嘻嘻道:「今天晚上,我會到你家去迎親。」

她櫻唇微翹,露出一絲絕美的微笑,並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輕輕巧巧地經過他的身旁去找師兄。

事到如今,她還為當時的輕率感到深深的悔恨。如果她不讓師兄摘映山紅,她就不會去找竹子;如果她不跑那麼遠,就不會被那個陌生人看中;如果她稍有點警惕心,全村的人就不會遭到滅頂之災;如果不發生這些事,她一定已經和師兄成了親,鸞鳳和鳴,相親相愛;如果,如果……

想到這裡,她自憐地一笑,笑得又凄又美。

安戲蝶立刻就注意到她的不同。雖然她的模樣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她的笑,比從前更高貴、更矜持、更有分寸;她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身份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雖然有失望,但更多的是高興,替現在的小師妹高興。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另一張笑臉,嬌美中有倔強、固執中不乏柔情的一張笑臉。這時,他才恍然大悟:難怪自己總覺得忘了什麼,原來是把皇甫翩翩忘記在庄外了!當下雖然有些著急,卻並不擔心。皇甫翩翩自然會照顧好自己,此時的她不是在吃就是在睡。她的好習慣,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時光容易將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謝幽娘深深地嘆了口氣,並沒有忽略在他臉上一閃即逝的笑意。師兄還是十年前的師兄,可感覺卻完全不同了。現在的他渾身上下充滿了男性魅力,再也看不到往日稚嫩的影子;而保存在她的記憶里的,卻一直是那個初生牛犢般的年輕小子。這種衝突讓她覺得他很陌生,似乎他是另外一個人;同時,她發現沒有她的參與,他一樣活得輕鬆愉快,她不由感到無比失落,甚至還有些氣憤了。

安戲蝶並沒有沉浸在回憶中,他更關心的是謝幽娘的近況。

「小師妹,」他道,「你是如何來到聚賢庄的?」他被強人擊倒后,是姬姑姑救了他。等他養好傷,再沿著小河流去找小師妹,哪裡還能找到一絲蹤影!

「我跳下河后,昏昏沉沉的,失去了知覺。醒來后,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是唐笑塵救了我。」謝幽娘並不太願意談起這段事,因此草草帶過,「我回去找你們,可一切都化成了灰燼,連屍骨都找不到。」

「因為無處容身,姬姑姑將我們帶到了湘西,那是她的老家。沒想到,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你們?還有我爹爹和媽媽嗎?」謝幽娘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嗯。」安戲蝶猶豫了一下,沒有將實情告訴她:師父因為傷勢太重,在強人洗劫村子的那天就已去世;而師娘……小師妹這麼柔弱,不一定經得些這些打擊。來日方長,他決定以後再將一切慢慢地透露給她,讓她有能力承受。

「我真是不孝。」謝幽娘又是淚流滿面,「爹爹、媽媽還活著,我竟渾然不知。」

「這不怪你。」安戲蝶柔聲道,「待唐莊主的壽辰過了,我帶你去看他們。」

「全憑師兄做主。」謝幽娘的心裡升起一股微弱的希望。也許上天安排他們重逢,就是為了讓她回到他的身邊,再續前緣。雖然在聚賢庄養尊處優、悠閑自在,不為俗事所煩惱,可是,她並不快樂。

「小師妹,」安戲蝶不經意地瞧了一眼門外,「我有點事,暫行告辭了。你多多保重!」

謝幽娘依依不捨地將他送至門口。

牆外,早不見了皇甫翩翩,只有冷清的風徐徐掠過。

***   ***

皇甫翩翩漫無目的地亂走,走累了,就倚著樹榦休息一會兒。想撿根枯枝當劍耍,卻因沒人欣賞,提不起興緻,就作罷了。

籠在袖子里的斷梳和雞蛋互相碰撞著,發出輕微的聲音,她也懶得理。光是想到安戲蝶和謝幽娘雙雙走進庄的時候,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她就提不起勁來。

她沒想到安戲蝶也會流淚,不由感到非常驚奇。她一直認為他就像那高大卻不挺拔的廣玉蘭樹一樣,堅忍、沉默、粗獷,從不輕易地流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她有幸兩次都見到了他真情畢露的模樣,一次是在永州城郊的破廟裡,剛才是第二次。而兩次讓他打開心扉的都是他的小師妹,可見小師妹在他心裡佔據了多麼重要的位置。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謝幽娘居然就是他在睡夢中都念念不忘的小師妹,真是想不到!

那麼,在他的眼裡,謝幽娘和她,究竟誰更重要些?他口口聲聲地說要帶她走,是因為他的確對她有了情意,還是只因為發生了那件事?如果他真喜歡她,又怎麼會在見到謝幽娘后就完全忘記了她?如果只是因為那件事,他為什麼又說她和蔥綠是不一樣的?

她的腦子裡充滿了疑問,思維很混亂,像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閃到路旁,引頸觀看,只見塵土飛揚處,出現了唐玉清和他的寶馬。她本能地想躲避,卻發現周圍並沒有可以藏身的障礙物,萬般無奈,只能靜靜地站著。不料,唐玉清似乎並沒有看到她,快馬加鞭,從她身邊急馳而過。

這可不像唐玉清的作風。她有些奇怪,卻不願多想。待風住塵消,她才踏上正道,繼續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竟在無意中來到了洞庭湖畔的「月月香」酒肆。

「哎喲,」酒肆里有人格格笑道,「閑人哥哥,你也幫我評評理呀!」

這甜美的聲音中飄蕩著春意,那麼熟悉,好像在哪兒聽過似的。皇甫翩翩猛地想起這是桃紅特有的聲音,嚇得停住了腳。

「這種事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一個老氣橫秋的男聲響了起來,「倒是你的衣領,如果稍稍拉攏一點,就能讓那位老兄得空喝杯好酒。你看他,光顧著看你,把一瓶醋當成酒喝光了還不自知。」

桃紅似乎笑不成言了,「哎喲哎喲」直叫喚。另一個稚嫩的聲音不悅道:「桃紅姐,你快跟我回去吧。」

原來小順子也來了。

皇甫翩翩愧疚之極,苦竹把小順子交付給她,她卻將他留在了安戲蝶身邊,真是太不負責任了。有心進去詢問一下他的近況,又擔心桃紅已經知道她和安戲蝶之間的事。一時間,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左右為難起來。

「來了『月月香』,哪有不進門的道理?」一頭烏黑髮亮的驢子邁著方步,載著何月香從柳樹下轉了出來。待到了皇甫翩翩眼前,她將韁繩一甩,高抬起右腿,跳下驢背來。那驢既不叫喚,也不走遠,老老實實地停在一棵柳樹下吃草。

皇甫翩翩直盯著何月香看,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樣迷人、耐看。很自然地,她將她和安戲蝶聯繫起來,因為兩人身上都有著風霜感,因為兩人身上都有著同樣的看透世情、無可奈何的氣質。

何月香伸出玉臂,挽住她的手,將她帶進了酒肆。

笑聲戛然而止,氣氛變得異常尷尬。

「翩翩姐!」幸好小順子跳了起來,抓住皇甫翩翩的手,歡喜道:「原來你在這裡!」

他的臉還是那麼圓,鼻子還是那麼癟,眼神依然誠懇、堅定,讓人又疼又憐。皇甫翩翩莞爾一笑,道:「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還不是因為她!」小順子對著桃紅一努嘴,「自從你和安大哥離開小洲后,她就天天抱怨洲上的生活無聊、單調。姬姑姑嫌她煩,就打發她來找安大哥,連帶著我也被打發出來了。」

皇甫翩翩對著桃紅施了個禮。桃紅卻完完全全地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桃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皇甫閑人將手中的摺扇一收,搖頭晃腦道:「趕快給這位小娘子賠個禮。」

桃紅冷笑一聲,充滿敵意地望了皇甫翩翩一眼,道:「無聊!這種事你也要管?」

皇甫閑人右手執扇,往左掌心一敲,道,「當然,越是無聊的事,我越喜歡管!」

「不礙事。」皇甫翩翩沖著他感激地一笑。

「對寡廉鮮恥的人來說,當然不礙事!」桃紅又是一聲冷笑。

「想喝點什麼酒?」何月香打了個圓場,向皇甫翩翩問道,「燒酒還是甜酒?」

「隨便來一點吧。」皇甫翩翩勉強一笑。

何月香很快叫酒倌為她上了一瓶江米酒。拿起酒瓶,斟了一小杯,正要喝,只聽桃紅又道:「春將暮,滿地殘花敗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殘花敗柳」四個字從桃紅的舌尖跳出來,尖銳地向皇甫翩翩刺去。

小順子的雙眉一皺,成了個「一」字,「翩翩姐?什麼是殘花敗柳?剛才有個騎馬的公子在這兒喝酒時,桃紅說你是殘花敗柳,還說什麼你和安大哥有一腿,現在她又說『滿地殘花敗柳』,難道你是『滿地』嗎?『滿地』是你的另一個名字嗎?『有一腿』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充滿了孩童的好奇,並無特別之處,產生的效果卻比千鈞巨石激起的波浪還要大。皇甫翩翩只覺得心裡悶得難受,就像大冬天裡淋了雨,被濕漉漉的棉衣裹著一樣,又冷又重。她的手直哆嗦,酒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瓷,旋轉著,慢慢停了下來。

難怪唐玉清會那麼匆忙地趕回去,他一定是打算去找安戲蝶或者她來確認事實!

但願唐玉清還沒有遇見安戲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懵懵懂懂地站起來,提起裙腳,飛快地向外跑去。但願還來得及!

***   ***

馬跑得太快,酸風直射眸子,眼淚似乎要奔涌而出。唐玉清內心的諸多疑問也像這淚水一樣急於找到發泄的途徑,其情之急切,勢如脫韁野馬,絕非人力所能束縛。他多麼希望能早點見到安戲蝶或者皇甫翩翩啊,只需要他們一個否定的眼神,就能證實桃紅所說的話只不過是譫語妄言而已。

天從人願,在聚賢庄的粉牆外,他橫轉馬頭,攔住了安戲蝶的去路。

安戲蝶懶洋洋地望著他,眼裡沒有任何錶情。

他反倒躊躇起來。跳下馬,橫執著寶劍,不知該如何啟齒。他自認為安戲蝶是他此生最好的朋友,他應該無條件地相信他才對,怎麼能夠因為聽了一些蜚短流長,就動搖自己的信念呢?然而,不安和懷疑像無數只蟲子一樣咬嚙著他的心,使他再也無法阻擋亟待得到解答的問題脫口而出:「你對翩翩……做了什麼?」

他還真年輕!安戲蝶望著唐玉清那張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有些走神。他已經二十七歲了,而唐玉清才二十二歲,對於與自己同齡和比自己年紀小的人,他一向不大看得起,更別說把他們當成朋友。至於唐玉清一廂情願地認他為知己,除了讓他覺得有些費解之外,剩下的便全是可笑了。他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但是這種想法又豈是未經歷過苦難的唐玉清所能理解的呢?

「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他輕描淡寫地將實情一言以蔽之。

唐玉清渾身的血一起湧上了頭。安戲蝶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殘酷地打破了他的兩個夢:對愛情生活的憧憬和對溫暖的友誼的嚮往。他捏緊劍柄,牙齒咬得格格響,眼裡的痛苦、嫌惡、屈辱達到了極點。在滿腔仇憤的驅使下,他渾渾噩噩地拔劍出鞘,將全身的功力運用在右手上,恨恨地向安戲蝶的左胸刺去。當他發現安戲蝶並沒有閃避的意思時,想收勢已經來不及,只能硬生生地將劍尖向上移了半分,正正刺在安戲蝶的肩膀上;劍抽出時,艷麗的、驚心的血在劍尖凝聚、滴落。

安戲蝶連退了幾步,吐出一大口鮮血,臉色慘白得可怕。

「你的心太軟了。」硬撐著一口氣,他擦擦嘴角,強笑道,「明天晚上我會帶翩翩走。」

「皇甫翩翩是我的!你永遠也別想得到她!」唐玉清的臉色比他的還難看,「還有,請你馬上離開岳陽,否則,休怪聚賢庄的人對你不客氣!」

「能得到聚賢庄的眷顧,真讓我受寵若驚。」安戲蝶輕咳一聲,慢慢道,「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將翩翩帶走。」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唐玉清鋼牙緊咬,寶劍在手中發出嗜血的錚錚聲,一種被欺騙的、難以忍受的痛楚在胸口擴散,越來越大,大到讓他看不清今後的路該往哪個方向延伸。

安戲蝶被他這種大惑不解的質問深深地觸動了,幾乎有些痛心起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終究說不出來,舌頭似乎有千斤重,休想抬得動。正在這時,一個溫柔而急促的聲音傳了過來:「師兄,你怎麼了?」原來是剛迴轉聚賢庄的謝幽娘聽到動靜,又踅了出來。她滿臉驚慌地跑到他的身邊,尖叫一聲,幾乎要暈厥過去。

「不礙事。用不著擔心。」安戲蝶柔聲回答。說罷,用右手捂住左肩,踉踉蹌蹌往客棧走去。

唐玉清倚著牆壁緩緩蹲下去,眼角,竟也滴下了兩滴虎淚;心頭,比水還涼、比冰更冷。

謝幽娘勉強沒讓自己倒下去,柳眉微蹙,看看安戲蝶,又看看唐玉清,一跺足,追上去,顧不得避嫌,強忍住噁心,攙住了安戲蝶的胳膊。

***   ***

回到房時,安戲蝶已經有些頭暈目眩。

「師兄,你怎麼樣?」謝幽娘關切地問道。她根本不敢看他的傷口。

「不要緊,我有上好的金創葯,就在牆角的箱子里,你幫我拿一下。」安戲蝶解開了衣襟,看到那貫穿胸背的劍孔,也不免有些后怕。假如唐玉清下手再狠一點……不!沒有假如!他算準了唐玉清一定會手下留情,否則他絕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和皇甫翩翩的未來作賭注。

謝幽娘將金創葯遞了過來,當看到他胸前的傷口時,不由骨軟筋麻,腸胃翻騰,再也控制不住,跑到牆角大吐特吐起來。

安戲蝶苦笑一聲,拿了葯敷在傷口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眯細了眼睛。隨便撕下一條衣帶,草草包住傷口后,他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挪移到床上,沉重地躺下去,趁著神志還算清醒,他瞥了一眼嘔吐完畢、正在旁邊暗暗垂淚的謝幽娘,費力道:「小師妹,對不起,我忘了你見不得血。」

謝幽娘啜泣著,在床邊坐下,拿了自己貼身用的香帕,替他擦拭血跡。胃裡嘔空了,看到血,也就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

「疼嗎?」她柔聲問道。

安戲蝶心裡掠過一絲柔情,微微搖了搖頭。

謝幽娘的手透過香帕撫摸著他的肩膀,他的胸部和胳膊比以前還要強壯。一波突發的、愛戀的狂潮在她的心湖掀起,沖得她頭昏腦漲。微微張開檀口,她顫聲道:「師兄,帶我走吧!」

「傻瓜,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安戲蝶根本就以為她說的是玩笑話,揮揮手,道,「你先回去吧。」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謝幽娘急道,一雙如煙似霧的眸子含悲帶怨,惹人憐愛。

安戲蝶想說點什麼來勸慰她,卻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極度疲倦地合上眼,非常非常想念那個有主見、不需要別人操心的女孩子……他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

「明天晚上我們就走。我先把唐笑塵灌醉,然後再收拾一些細軟……」謝幽娘繼續訴說著,良久才發現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原來安戲蝶已經睡著了。她悵然若失地注視著他,欺霜賽雪的柔荑輕撫上他的臉頰。

這是多麼年輕的一張臉啊!沒有皺紋、沒有斑點、沒有鬍鬚,只有惹目的青春、蓬勃的朝氣、令人昏昏然迷醉的年輕氣息……

忍不住,她將粉臉貼在他寬厚、滾燙的胸前,喃喃道:「師兄,帶我走,帶我走!」

安戲蝶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摟住她,嘴唇翕動,聲音小到只有她能夠聽清:「翩翩……」

她受了驚似的抬起頭,珠淚一串串滑落粉腮,滴在他的胸前。

***   ***

當皇甫翩翩嬌喘吁吁、香汗淋漓地跑進客棧時,所有的客人都睜大了眼睛,嘖嘖稱讚道:「今天真是有眼福,連帶著看了聚賢庄的兩位大美人。」

這話放在平時聽了,皇甫翩翩定要不甘示弱地回敬兩句,但此刻,她沒有心情計較這些。隨手抓了個夥計,緊張兮兮地問道:「安戲蝶在嗎?」

「在!在!」

「他沒事吧?」

「有事!有事!天大的喜事吶!」小夥計的話一波三折,讓人一驚一乍的,「他剛剛才回來,就在樓上的第三個房間。」末了,他又一臉艷羨地加了一句,「莊主夫人親自送他回來的!嘖,真有福氣!」

皇甫翩翩的心這才落了地。走出客棧,倚在山牆下,撥順散亂的青絲,扶正歪斜的蟬釵,撣落繡鞋上的泥塵,拉攏微敞的衣領,長長地吁了口氣。稍頃,她的心又懸了起來,因為謝幽娘還沒有從安戲蝶的房裡出來。浮躁地站了一小會兒,左右腳交替了幾次,還不見謝幽娘的蹤影;順著房沿踱了好幾個來回,謝幽娘依然沒有出來;隨手摺了幾枝柳條,心不在焉地編織同心結,探頭望了好幾次,都不曾見到謝幽娘;手忙腳亂地編完一個不成形的同心結,居然還是等不到謝幽娘!她輕咬下唇,忿忿地將同心結扔在牆角下,趁人不備時,翻身躍上二樓。古老的木板踏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天窗里瀉下束束光線,有灰塵在內飛舞。第三間客房裡正傳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悄悄地走過去,潤濕中指,點破窗紙,向里窺探。很快,她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細細的白印子。她沒有看出安戲蝶受了重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她只看到他伸出手摟住了謝幽娘。

離去前,她做了件很孩子氣的事:摸出袖子里的雞蛋擲向房內,因為用了全力,那雞蛋穿透窗格子,重重地摔在謝幽娘腳下,嚇了她一大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8:56

第七章

聚賢堂是聚賢庄的大廳,也是聚賢庄內最富麗堂皇的地方。但見它樓台高聳、碧瓦迭迭,房檐前端飛揚著怪獸頭,明窗彩戶上鏤著精細花紋,門楣上高掛著一塊大紅色的匾額,上有三個大字——聚賢堂。兩列綵衣綉服、粉面嬌容的丫環正侍立在門前:一隊引領新到客人前往偏房送禮道喜,另一隊則將送完禮的客人引至大廳入席就坐。

廳內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最前端擺著兩張五彩描金桌,是上席;左右下首有四五百張單桌面,是客席。席面上排列著數個黃金盤白玉盞夜光杯,黃金盤裡盛著珍饈菜肴;白玉盞里滿灌清湯素水;夜光杯里斟有七分滿的葡萄美酒。賓客們按尊卑次第入座,有相識的自去寒喧;不相識的也唱個喏,聊聊閑話。一時間,嘈嘈切切、鬧鬧哄哄,單等東道主一聲令下,便將齊齊解開腰帶,拿牙筷當武器,擺出風捲殘雲的招式,將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酒佳肴,盡數收入肚中。

不多時,唐笑塵攜著謝幽娘入廳,坐了上席。大廳頓時安靜下來。人們皆望著莊主,順勢用眼角將那「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莊主夫人看個夠。

唐玉清和唐婉清兄妹陪著秋憐葉與皇甫翩翩坐了另一桌上席。秋憐葉打扮得十分樸素,儘管如此,掩不住的韻味還是從衣袖的拂動中盈出來;唐玉清不動聲色,依然謙虛謹慎、溫和體貼,似乎根本沒有將安戲蝶的事放在心上;唐婉清濃妝艷抹、巧笑嫣然,引人注目地與皇甫翩翩耍笑,盡顯小女兒姿態;皇甫翩翩情緒低落、滿腹狐疑,強打起笑臉,虛應著唐婉清,時不時地瞟上唐玉清兩眼,又因為安戲蝶的關係,特地將謝幽娘看了又看。

只見那謝幽娘梳著盤龍髻,鬢邊斜插著宮樣牙梳;薄施脂粉,黛眉修長,笑意盈盈,氣質十分高雅。絲毫看不出她與昨天那個俯在安戲蝶胸前哭泣的女人是同一個人。

皇甫翩翩心裡酸溜溜的,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將眼光移至唐笑塵的臉上。

唐笑塵已經不年輕了,但氣勢非凡。他生得鼻似蛟龍,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眉目間隱隱透出猛獸的氣息。

英雄美女,羨煞旁人。

唐笑塵把盞,說了幾句套話,向客人們敬了安席酒。這時,大家才敞開食嗓,把酒言歡、划拳行令,吃將起來。

唐婉清興高采烈地四處顧盼,忽然奇道:「戲蝶哥哥怎地沒來?」

皇甫翩翩正在夾一塊雞翅,聞言一呆,雞翅從筷中跌落盤內。

唐玉清眼明手快,重將那塊雞翅夾入皇甫翩翩的碗里。

皇甫翩翩羞愧地道了聲:「多謝。」正欲夾起雞翅,秋憐葉從旁邊伸過筷子,搶先將雞翅夾了出來,送進唐婉清的碗里。

唐婉清叫道:「秋姑姑,你這是做什麼?」

「將雞翅給要過門的姑娘吃,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難道想要她遠走高飛嗎?」秋憐葉笑道,「只有未定親的姑娘才能吃雞翅哪,好早早地尋個婆家。」

唐婉清俏臉飛紅,將雞翅夾入秋憐葉的碗中,心裡喜滋滋的,嘴上卻不依不饒地嚷道:「人家才不要婆家呢!」

唐玉清呆了半晌,心裡五味雜陳;而皇甫翩翩根本就不敢抬頭。

在一派歡聲笑語中,未能開顏的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壽星唐笑塵。儘管一切和預料中的一樣喧囂熱鬧,但本質完全不同!今日來赴宴的大部分都是些無名小輩,他的至交好友多數因為要事在身,只派了門下弟子前來道賀。疑慮重重地吃了謝幽娘敬的一盅酒,還是不放心,叫過唐玉清,細細叮囑一番,無非是些提高警惕、加強防衛的話。唐玉清一一記在心裡,自去吩咐下人不題。

謝幽娘鬆鬆軟軟依偎著唐笑塵的肩膀,斟了一盅酒,先自行喝了一小口,再遞與唐笑塵喝一口,這般來來去去,喝了四五次,才將一盅兒酒喝完。任唐笑塵如何英雄氣長,也不免骨肉通酥,像雪獅子向火,盡化於溫柔鄉中。

正值酒酣耳熱之際,闖進來幾位不速之客。領頭的是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面如滿月,紅唇艷艷,親切的笑容里隱隱透著威嚴;另兩個隨從模樣的青年抬著一個大柜子,跟隨在後。那櫃有兩尺寬,四尺長,三尺高下,花梨木製成,朱紅漆的顏色。

唐玉清離席,走至婦人面前,躬身問道:「女俠高姓?」

那婦人露齒一笑,「姓田。」

唐玉清道:「田女俠芳駕光臨,玉清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懇請微移貴步,暫至偏房小坐。待玉清吩咐廚房加備一桌酒席,再請芳駕入席。招待不周之處,請多多包涵。」

「我今日只為送禮,不為吃酒。」那婦人笑得越發親切、和藹。

唐笑塵早將一切看入眼裡,笑道:「來者皆是客,不必拘泥禮節。何況我與芳駕之間曾有過一段淵源。犬子見陋識寡,不知芳駕的來歷,多有怠慢。若芳駕不嫌棄的話,就請屈尊與唐某一桌坐了。」

那婦人也不客氣,當真走近前來,在首席坐了。唐笑塵敬她一杯安席酒,她露出玉蔥樣的尖尖十指,擎了酒杯,一飲而盡,舉止之間頗有大家風範。吃完酒,她輕拍玉掌,示意隨從呈上壽禮。

那兩個年輕隨從倒也機靈,立馬將柜子抬至桌前。方揭開蓋,一串銀鈴聲響,一團紅雲隨之跳將出來。聲消處,定睛細看,卻原來是個鑲金嵌玉、粉雕玉琢的女孩兒。那女孩兒鬢挽青絲,戴一個繡花的圈飾,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身上穿一件水紅色的對襟上衣,腰間系一條安石榴裙,赤著一雙肥嘟嘟的小腳。手足上俱套著掛有鈴鐺的銀鐲子,丁零作響,煞是好聽。她打扮上已是十分出眾,模樣更是超群,面如敷粉,唇紅齒白,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楚楚動人,竟與謝幽娘有七八分相似。

這女孩兒一點兒也不認生,走前兩步,對著唐笑塵與謝幽娘稽首道:「謝蘭仙叩見姨母、姨父。」

若不是她自動報出家門,皇甫翩翩真認不出這個小女孩就是在「望江樓」暗算安戲蝶的謝蘭仙。她心下大急,對著秋憐葉道:「這女孩兒不簡單!」

秋憐葉搖搖頭,示意她靜觀其變。

只見謝幽娘先是一愣,突然站起身,顫聲道:「當真是蘭仙嗎?」她記起的確有一個侄女叫蘭仙,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該有十二歲了。

謝蘭仙抬起臉,脆生生道:「我母親叫謝幽蘭,與姨母是堂房姐妹,十年前,強人洗劫我們村子的時候,母親為了逃命,抱著我躲在林子里,後來被義母所救。母親因為受了驚嚇,不幸謝世。我被義母撫養成人,直到最近才知道姨母還在人世,所以特意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前來聚賢庄,一為認親,二為拜壽。」

看到她的模樣,謝幽娘已有三四分相信;再聽她有條有理的說完這番話,她已是深信不疑了。當下忍不住珠淚盈眶,趨步上前去攙扶她。

謝蘭仙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一改乖巧的模樣,閃電般地自袖中掏出一把利刃,向謝幽娘刺去。

「小心!」一直有所防備的唐笑塵大喝一聲,正欲飛身向前推開謝幽娘,那婦人自旁邊閃出,一掌向他劈來。

唐笑塵大怒,手下毫不留情,一掌擊退那婦人,再去救謝幽娘時,已經來不及。所幸,秋憐葉射出一隻白玉盞,堪堪擊中謝蘭仙的手腕,利刃歪向一邊,雖然依舊插入了謝幽娘的腹中,但並未傷及要害。無奈謝幽娘的身子太過柔弱,單單如此,已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軟綿綿地倒向地面。唐笑塵肝膽俱裂,一掌擊開謝蘭仙,一手抱住謝幽娘,厲聲道:「師妹,帶幽娘去後房療傷!」待秋憐葉等人將謝幽娘帶入後房后,他轉向那婦人,臉色陰沉得可怕,「田甜,你這是在找死!」

「我早已死過一回,無所謂再死一次。」那個被叫做田甜的婦人淡淡道。

「當初我念你是個無知婦人,特意放你一條生路,沒想到你居然執迷不悟、恩將仇報!」

「殺了我的男人就叫恩?替夫報仇就叫執迷不悟?哈哈!」田甜大笑起來,笑得極其辛酸、悲苦,「十年來,我忍辱負重、苟且偷生,這就是生路?」

「何苦?你這是何苦!為了一個無情無義、殘忍暴戾的男人這樣折磨自己,值得嗎?」

「我這一輩子就只愛過一個男人……你居然問我『值得嗎』?」田甜揚揚頭,鬥志重新昂揚起來,「我要讓你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死去,我要讓你也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她打個榧子,道,「兄弟們,替我掃平聚賢庄!」

話剛說完,廳內大半的人已經拔出了刀劍,另一小半人見勢不妙,偷偷摸摸地向門外退去。

「你當聚賢庄是什麼地方?」唐玉清喝道。

是啊,聚賢庄是什麼地方?聚賢庄是藏龍卧虎的地方!

唐玉清一聲清喝,頓時掃地的、燒火的、上菜的、洗衣的……所有的僕人家丁都執了武器,從各個角落裡走出來,虎虎生威,光芒四射,這,才是他們真正的面目。

一場惡戰勢不能免。

猶如兩虎相持,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廳里突然寂靜得可怕。

皇甫翩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大場面,只覺得口乾舌燥,心跳聲像雷聲一樣又響又密。她的腦筋迅速動著:呆會兒該站在哪個位置、用什麼招式來迎敵……刀劍無眼,生死無常……說不定自己會死在這裡!猛然間,她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攫住了。死了,就意味著無知無覺、萬事皆空,可她才十八歲,還有多少事沒做啊!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沒吃過,湘妃竹榻沒睡過,小竹樓里還有半碟雲片糕沒吃完,母親教她繡的鴛鴦枕才縫了三分之一,清明快到了,要給父親去上墳……從前她也直面過死亡,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害怕過,因為那個時候有安戲蝶與她患難與共、同生共死。安戲蝶……安戲蝶現在在哪裡?她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念過他。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她幾乎要哭出聲來。

***   ***

孤鷹堡。

三條人影飄上牆頭,看到並無異常之處,便尋好隱蔽的落點,依次飄落堡內。

三人都是黑布蒙面,勁裝打扮。在前面引路的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中間那人身量頗高,走起路來搖晃不定;押后的人身材高大魁梧,劍眉微鎖,目光深邃。正是何月香、皇甫閑人與安戲蝶。

在走廊處,他們擊倒了四個守衛。按照計劃,何月香留在此處負責接應,安戲蝶與皇甫閑人則換上守衛的衣服,前往深宅取人頭。據他們的調查,孤鷹堡堡主孫厲行新收了個小妾,此時正擁了新人做夢。臨行前,何月香再三叮囑道:「如果一炷香的時間過了,你們還未出來,我就在前院放一把火。不管成功與否,大家都要趕往後門會合,那是守備最鬆懈的地方,也是逃生的惟一出路,而且,桃紅和小順子會在那兒接應我們。」

安戲蝶二人點點頭,大搖大擺地往深宅走去。一路上暢通無阻,二人順順利利地來到新人房外。

皇甫閑人笑道:「白天果然是殺人的最好時間。」

安戲蝶沒有吭聲。儘管以往的經驗證明白天殺人的確比晚上容易些,但他對這次行動並沒有太大的把握。首先是莊家的神秘莫測讓人放心不下;其次,靠一雙鷹爪縱橫大江南北的孫厲行亦不是省油的燈;再則胸口的傷隱隱作痛,讓他的功力大打折扣。

皇甫閑人正要去推門,門卻自動開了。孫厲行大大咧咧地坐在太師椅上,正伸長了嘴往懷裡美人的臉上拱去,硬硬的絡腮鬍子刺得那美人格格直笑。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那美人忽然抬起頭,露出一張安戲蝶無比熟悉的臉。

蔥綠!

等到安戲蝶發現不妙時,已經晚了。一張大網從天而降,暗箭、飛鏢從四面八方射來。無處逃遁,只好騰身而起,抽出插在靴子里的並刀,旋轉著向上揮去,試圖劃破那張網;皇甫閑人緊跟其後,掏出一把小匕首,照葫蘆畫瓢。無奈那網繩極粗,絕非尋常短兵所能輕易割斷。網越收越緊,箭越射越密,兩人神疲力乏,傷痕纍纍。

「絕不能死在這裡!翩翩還在等我!」這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安戲蝶。哪怕傷口再多、再痛,求生的慾望絕不能滅。不是怕死,只是怕失去她。

***   ***

一切都是命數,凡事都有因果。唐笑塵料不到十年前的舊事結出來的竟是這樣的一個惡果!他無限疲頓地揮揮手,「讓他們走。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

「父親,你這是放虎歸山!」唐玉清大急。

唐笑塵並不答話,自顧自地坐到桌旁,將一壺酒喝個罄盡。

田甜愣住了。自打進了聚賢堂,她就沒有想過活著出去。為了這一天,她等了整整十年。現如今,謝幽娘生死未卜,唐笑塵痛苦不堪,她如願以償,然而浮上心頭的並不是預期中的痛快、欣喜,竟是無限的空虛與茫然。她注視著唐笑塵,注意到了他鬢間的華髮,突然間覺得無比困惑,不明了自己這般處心積慮地報復,這樣沉重地活著有什麼意思。為了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她虛擲了十年光陰,拖累了一眾義女愛徒,更枉殺了無數生靈。到頭來,換得的是什麼呢?就是茫然與空虛嗎?

她抹了抹油光發亮的鬢髮,抱起謝蘭仙大踏步向外走去。手下的嘍啰們排列著整齊的隊伍,跟隨在後。無人攔阻。

聚賢庄的高手們收藏起銳氣,又恢復了平凡的模樣。打掃的自去打掃,收拾的自去收拾,各人繼續去做自己分內的事。

唐笑塵兀自坐著不動,繼續喝酒。

唐玉清彷彿不認識他似的,冷冷地望著他,心裡充滿了悲哀。父親老了!再也不是那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再也無法豪情萬丈地笑看風雲!

皇甫翩翩呆若木雞,料不到唐笑塵三句兩句話就將一場干戈化去。當她意識到死亡的危險已經消除后,緊張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雙手合掌當胸,默念了一句「謝天謝地」,然後,屏氣凝神,悄無聲息向後房走去,生怕驚動了那對父子。

***   ***

安戲蝶一聲清喝,將全部的功力貫注在並刀上,網被劃破個口子,兩人衝天而出,在檐前的怪獸頭上稍作停頓,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竄去。屋檐上的弓箭手忙扔掉硬弩,執了利刃,向二人撲來。

蔥綠柳眉一皺,嬌滴滴道:「孫哥哥,這是誰做的網呀?一點都不經用!」

她毫無羞恥地將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叫成「哥哥」,令聽者無一不起雞皮疙瘩。孫厲行反倒顯得十分受用的樣子,哈哈大笑道:「美人,不必多慮。有我老孫在,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逃不了!你暫且起身,待我親自出馬,耍一套鷹爪與你看。」說罷,在蔥綠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威風凜凜地向外走去。一運氣,躍上屋檐,更不說話,張開五爪向安戲蝶抓去。

他為人十分陰毒,鷹爪更是名不虛傳的狠辣,招招式式挾裹著腥風,擊向安戲蝶的要害。

安戲蝶只覺氣血翻騰,眼前發黑,暗道一聲「不妙」,左胸前已經中了一爪,硬被撕去了一層皮。

孫厲行得意得大笑,手下更不留情,鷹爪一揚,向安戲蝶的腦門抓去。

皇甫閑人從弓箭手中抽身而出,摺扇一橫,勉強支住孫厲行的鷹爪。

孫厲行順勢一抓,將皇甫閑人的摺扇一把奪過,折為兩段。狂笑著將斷扇一扔,欺身向前,又一爪向安戲蝶抓去。

「著火了!著火了!」正在這時,一陣慌亂的喊叫聲自前方庭院響起,孫厲行一愣,安戲蝶趁機閃向一旁,攜了皇甫閑人,向後院逸去。

孫厲行正欲追去,又惦念著前院的火勢,一頓足,不甘心地跳下房檐,對著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大喝道:「一半人去追那兩個小子,另一半人快去給老子救火!誰跑得慢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蔥綠偎上來,滴溜溜地白了他一眼,道:「孫哥哥,安戲蝶他?」

孫厲行甩甩手,道:「美人你放心,安戲蝶這小子活不長久。他中了我的神鷹爪,最多只能支撐七天。」

蔥綠展顏一笑,笑得十分甜美,將臉藏在孫厲行的懷中后,那笑立刻變得異常殘忍、冷酷。

***   ***

「神州田園」的園主周文生在赴宴途中,被人殺死於一家客棧。

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松道人在赴宴途中,死於非命。

上官山莊的少莊主上官磊在赴宴途中,被挖去一目。

玉面書生費儉在赴宴途中,被人砍斷一條腿。

名單還在增加。

名單上的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是唐笑塵的至交,就是唐玉清的好友。

據聚賢庄的隱忍在各處的高手調查、推斷確知,這些人全部是被田甜及其黨羽所害。

很明顯,這是一起醞釀已久的陰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遺餘力地打擊唐笑塵,直到他倒下為止。

唐笑塵默默地坐在謝幽娘床前,握著她的手,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唐玉清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等待他作出決定。現在追剿田甜及其黨羽還來得及。他明知道自己建立在兒子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已經倒坍,卻也不想去補救。他的沉默逼著唐玉清和他自己接受一個事實:他已垂垂老矣。

謝幽娘非常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馬上就發覺了。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又將她額角的一縷亂髮理入鬢角。他知道她是個愛講究的人,醒來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儀容是否端莊。他站起身,想要去找一面鏡子,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因為她發出了輕輕的囈語聲。他將耳湊近她的嘴角,想聽清她在說什麼。

「帶我走。師兄,帶我走……」

他緩緩地挺直腰,依然在床邊坐下,開始明白一向與他相敬如賓的妻子今天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對他親熱有加。

整整十年了,他還是沒有得到她的心。

感情真是愛捉弄人的東西啊。

想當初他的髮妻剛剛病歿時,他也感到天昏地暗,彷彿死了一回似的,心如槁木死灰,再也不會為誰心動。可誰知道,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被她那雙驚惶如小鹿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還暗暗地感謝老天爺安排的那場人禍,將她推到了他的身邊。那一段時間,他彷彿變成了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控制不住感情的爆發,做出了許多幼稚可笑的事情:為受傷的她洗衣、做飯、耍劍……誰敢相信那個樣子的他已經有四十歲了呢?後來,他又孤身上山剿滅了那伙強人,表面上是為民除害,實際上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那柔弱無助的模樣讓他深惜痛憐,熱血沸騰中,他覺得為她和她的村人報仇雪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再後來,她自願委身於他,他明知道她是在報恩,竟也不推辭,心安理得地將她留在身邊,自認為時間能幫他贏得美人心。然而,時間染白了他的頭髮、消磨了他的雄心,謝幽娘的心還徘徊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小村莊。

「父親,又有新名單送來。湘西鳳凰的唐文夫婦在赴宴途中被人擊斃。」唐玉清又敲響了他的門,「這田甜實在欺人太甚!父親,下令吧。」

冤冤相報何時了?即使他殺了田甜,誰又能保證日後沒有人來為田甜報仇?就像當初他殺了強人頭子,卻沒有想到十年後其妻田甜會來尋仇一樣。他搖搖頭,站起身,到梳妝台旁拿了一面菱花宮鏡,放在謝幽娘枕邊。

「父親!」唐玉清再次進言,「不管是為了道義,還是為了聚賢庄的名聲,我們都有必要……」

「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他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我不想看到更多人無辜犧牲。」

唐玉清捏緊拳頭,向大廳走去。短短几天工夫,他就遭到了諸多打擊:朋友的背叛、未婚妻的疏遠、父親的衰老。但是他頑強地挺直腰板,不讓別人看到他所受的傷害。從這一刻開始,他決定不再聽從任何人的勸導或是命令,只憑自己的大腦與眼光來行事。因此,他變得異常成熟、堅強起來,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酷無情。

路上,又有家丁急匆匆送來一張白紙。

紙上赫然寫著:安戲蝶中了天鷹爪,七天之後必死。

他冷冷一笑,將紙條撕成碎片。雙手一揚,碎片隨風飄落地面,像開了一地的白花。

他改變了主意,不再急於維持正義、除魔衛道,轉身拐上一條卵石小徑。盡頭,是秋憐葉與皇甫翩翩的小竹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9:17

第八章

臨近天黑時的一陣勁風、數點疏雨,催落了一樹樹嫣香飄零的花兒。但見那潔白如雪的梨花雖已殘敗,猶不忍隨春歸去,借了東風的余勢飄飄洒洒,漫天飛舞;常在枝頭鬧春意的杏花依依不捨地離枝而去,與那桃色撩人的桃花一道,編織成斑斕的錦鍛,紅紅白白地鋪了一地。徑旁綠草萋萋,尚有雨水結在上頭,一發顯得青翠欲滴。

稍後,雨停風歇,暗香流動。一輪明月破雲而出,迤邐而行。行至深院的月亮門兒時,它特留殘步,投下淡淡的清輝,為倚在門旁的人兒照著一地的落花。

兩截龍紋玉掌梳分攤在掌心,左邊一截只剩了「花月正春」四字,「風」從旁脫離,嫁與了右邊那一截。儘力將兩截拼湊起來,只是白費心機;想讓其恢復原樣,亦是痴心妄想。

皇甫翩翩垂頭喪氣地將玉梳籠入袖中,蹲下身子,撿了一根枯枝數花朵。一朵、兩朵……朵朵花上都有安戲蝶的笑臉;一瓣、兩瓣……瓣瓣都是安戲蝶伸出手臂摟住謝幽娘的情形。

她扔了枯枝,拾了數朵被雨水洗褪了顏色的殘花,用力將花瓣一片片撕下來。一瓣是「歡喜」,一瓣是「討厭」,及至數瓣之後,從她口裡喃喃道出的「歡喜、討厭」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走、不走」。

「玉妹!原來你在這裡!」一道人影遮住了她,「我找了你一下午!」

不用抬頭,她也知道是唐玉清。丟了手中的花朵,站起身,叫了一聲:「玉哥。」

唐玉清興緻很高,踮起腳,分開茂密的枝葉,摘了一朵尚未凋零的碧桃花,要插在她的鬢髮旁。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開口拒絕,忐忑不安地任他將那朵她根本不喜歡的花插在頭上。他的手離了那有著數重花瓣的碧桃花,卻不忍離開她的鬢髮,由上到下順勢滑至她的臉頰。頭一低,親上她那光滑的額角。

「不要!」皇甫翩翩用力將他推開。

「為什麼不讓我親近?」

「為什麼還要問我?」她勇敢地正視他,「你早已知道原因了吧?」

「我怎麼會聽信那些謠言?」他再次靠近她,抓緊她的肩頭,「我只相信你。」

「少自欺欺人了!」他的手勁那麼大,分明在提醒她,他並不相信她。

「既然如此,你還裝什麼正經?扮什麼清高?已經在安戲蝶跟前賣過笑了,還在我面前立什麼貞節牌坊?」

皇甫翩翩被他話語中的惡毒驚呆了。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那個溫文雅爾的玉哥嗎?她臉上的表情起初是茫茫然的,後來漸漸地變得冷峻了,「是!是!是!我就是要在你面前裝正經、立牌坊!你滿意了嗎?」

他更緊地抓住她,渾身上下都氤氳著慾望的可怕氣息。嫉妒沖昏了他的頭腦,令他沒有發覺她痛得抽了口冷氣。

「放開我!」皇甫翩翩怒由心生,一抬綉腿,向他的膝蓋踢去。

唐玉清中了一著,毫不在意,不容分說,執意要一親芳澤。

皇甫翩翩拚命地掙扎,鬢髮散亂,碧桃花滑落。就在她四肢無力的時候,一個家丁遲疑地走過來,稟報道:「少莊主,皇甫夫人請皇甫姑娘去偏廳用晚膳,同時庄外還有一個叫小順子的小男孩指名要見皇甫姑娘。」

唐玉清喘著粗氣,放開皇甫翩翩,甩手向偏廳走去。皇甫翩翩乏力地靠在月亮門兒邊上,調整了一下呼吸,也跟了上去。

小順子正焦急地在庄前踱來踱去,小嘴抿得緊緊的,既不回答秋憐葉的詢問,也不將唐玉清的冷淡放在眼裡。一見到皇甫翩翩后,他才放鬆了警戒,將她拉到角落裡,小聲道:「翩翩姐,戲蝶大哥受了重傷。我不知道該將他帶到哪裡去療傷,只好來找你。」

皇甫翩翩心一沉,顫聲道:「他現在在哪裡?」

「就在外面的馬車上。」

不容細想,她拔足飛奔,躍上那輛停在牆邊的馬車。

安戲蝶正躺在馬車的角落裡,衣衫破爛,遍體鱗傷,早已陷入了昏迷狀態。

皇甫翩翩撲上前,搖著他的肩膀,連聲呼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快醒醒呀!」

可是他像不認識她似的,甩開她的手,胡亂嚷道:「翩翩!翩翩!我要翩翩!」

皇甫翩翩心痛如絞,手足無措。驀地,她記起聚賢庄內什麼人物都有,其中不乏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神醫,只要找出一個兩個來,就能治好安戲蝶的傷。一咬牙,硬著心腸,跳下馬車,要去找唐笑塵。

「外面馬車上的人是安戲蝶吧?」唐玉清的冷笑聲尖利而刺耳,令她身形頓住,「只有他才會讓你如此緊張吧?」

「玉清,你在說什麼!」秋憐葉見他話中帶刺,心中十分不滿。

皇甫翩翩像見了救星似的,叫道:「娘,快去求求唐伯伯,救救他!」

「翩翩,冷靜下來,慢慢說。」

唐玉清又是一聲冷笑,道:「秋姑姑,還是由我來說比較好。貴千金的姘夫中了天鷹爪,活不過七天了。」

秋憐葉大怒,喝道:「唐玉清,好歹我也是你的長輩!我不許你如此惡毒地中傷翩翩!」

「娘,什麼是天鷹爪?什麼叫熬不過七天?」皇甫翩翩憂心忡忡地問母親,暫時沒有心思計較唐玉清的用詞。

秋憐葉道:「天鷹爪是孤鷹堡堡主孫厲行的成名功夫,招式兇狠,爪上浸有劇毒。中其爪者,無葯可解,先是皮肉腐爛,七天後化為一攤膿水。你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不會的!不會的!」皇甫翩翩被震懵了,一個勁地搖頭,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熱切地道,「娘,唐伯伯不是給過你兩顆續命丹嗎?你快給我!快給我!」

「翩翩!」唐玉清大為心痛,抓住她的手,「別再執迷不悟了!安戲蝶已經毒氣攻心,別說續命丹,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皇甫翩翩像被推進了冰窖里,直打哆嗦,半晌才尖聲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即使能救他,你也不願意救的!」她用力掙開他的手,撒腿向外跑去。

「翩翩,你要去哪裡?」秋憐葉大急,飛身上前扯住她的衣袖。

「你們都不救他,我自己去救他!我絕不能讓他死!若是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秋憐葉被他們的關係弄糊塗了,能讓女兒要生要死的不是唐玉清嗎?

皇甫翩翩古怪地望著她,胡亂道:「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不管,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糾纏不休!我真是錯認你們了!」

秋憐葉見她一個勁地鑽牛角尖,擔心她陷入魔障,當下心一狠,摑了她一巴掌。皇甫翩翩吃痛,果然清醒過來,稍頃,又捂住胸口蹲下去,一張小臉痛得變了形,「娘,我的心痛得很!像被刀子割過一樣!我的心痛得很!」

秋憐葉方寸大亂,摟住她道:「翩翩,你起來!我幫你去看看他!」

母女倆剛要往外走,唐玉清上前攔阻,冷聲道:「秋姑姑,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未來女婿嗎?玉妹年幼無知,即便有違婦道也還情有可原;而您呢?不抽薪止火也就算了,反而火上加油,幫著她不遵婦道,這就是姑父遺留下來的家教嗎?這就是人所敬仰的秋姑姑的作風嗎?若非親眼所見,玉清寧死都不敢相信!」

這一番話說得秋憐葉啞口無言,長嘆一聲,道:「罷!罷!罷!你們小輩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皇甫翩翩聞言拂開她的手,繞過唐玉清,獨自向外走去。

唐玉清身形一晃,伸出手臂攔住她,道:「我不許你去!」

皇甫翩翩早料到他不會輕易放她走,心一橫,拔下頭上的金簪,指住自己的喉嚨,一字一板道:「我已準備好血濺聚賢庄!」

秋憐葉大驚失色,欺身上前,要去搶她手上的金簪。皇甫翩翩手一緊,金簪刺入了皮肉,細細的血絲隱約可見。她絲毫不覺得痛,也不害怕,只執拗地望著唐玉清,絕不屈服。

唐玉清彷彿受了重重一擊,眼神空洞,嘴唇發白。

秋憐葉束手無策,哭叫道:「傻孩子,你怎麼這麼狠心!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是要你來傷我的心嗎?你走!你走!就當我從來沒有生過你!」她推了一把皇甫翩翩,趁機將一個荷包扔入她的袖筒。

唐玉清像根木頭似的,被秋憐葉拉至一邊,眼睜睜地看著皇甫翩翩從他眼皮底下走過。

「皇甫翩翩。」他輕聲叫道,「你我二人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如有違背,誓同此劍!」言畢,他緩緩撥出青銅劍,將其折為兩段。

皇甫翩翩身子一僵,固執地不肯回頭,強忍住淚水,義無反顧地走出聚賢庄的大門。小順子正在馬車旁翹首企盼。她拍拍他的頭,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上車后,她已經想好了今後的去處——永州。對醫術頗有研究的姬姑姑一定會治好安戲蝶的!她將意思與小順子一說,小順子馬上坐到車夫的位置上,一揚鞭,駕著馬車往永州方向馳去,很快,就將聚賢庄遠遠地拋在身後……

安戲蝶的情況很不穩定,馬車的顛簸更讓他受盡折磨。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平躺著會喘不過氣來,坐著時又冷得渾身打抖。皇甫翩翩竭力定下神來,尋思著說點什麼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嘗試了一下,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她還沒能說完一個完整的句子,淚水就哽住了她的喉嚨。她狠狠地絞著自己的雙手,想用肉體上的痛苦來減輕精神上所受的折磨。這是一種叫人多麼無法忍受的折磨啊,眼看著他痛苦,她卻不能分擔。

袖內的兩截龍紋玉掌梳隨著她的手的抖動發出「叮叮」的撞擊聲。她慌忙把它們按住,手觸到之處,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綉有海棠花的荷包。荷包內裝有一些銀兩和一個硃紅色的小錦囊。扯開錦囊,裡面赫然放著兩粒米色的丸子,正是母親從來都不離身的續命丹!

她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心急地將一粒續命丹嚼碎,喂入安戲蝶的口中。才半炷香的工夫,安戲蝶已從譫妄狀態中掙脫出來。

皇甫翩翩欣喜若狂,眼淚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叫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嚇壞我了!」

「翩翩,是你嗎?」他認出了她,強笑道,「為什麼要哭?在擔心我嗎?莫要怕,我不會死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花費了他許多精力。猛烈的一陣咳嗽后,他的嘴角溢出一絲烏黑的血水。

續命丹雖然有效,卻只能暫時延長他的性命,並不能徹底根除他體內的毒素。

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應該放棄!皇甫翩翩用袖口擦去他唇邊的血,更緊地摟住他。

馬車外,月亮正冷冷地俯視著地面,投下無情的凄涼的光芒;天際散落著七八顆疏星,閃著幽幽的光;張牙舞爪的樹影子像飄渺的鬼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掠過車身;茂密的樹林子里傳來不知名的野獸的嚎叫聲,狂野、刺耳。惟一真實可靠的是小順子。他傴著小小的身子,已經疲乏得甩不起鞭子,可他還是用嘶啞的聲音急急地吆喝,彷彿這樣就可以令馬跑得更快些。

皇甫翩翩欠起身,想把小順子換進來休息一下。安戲蝶察覺到她的動靜,清醒過來,劍眉微聳,費力道:「你要離開我嗎?」

她搖搖頭,道:「不,小順子累了,我想讓他進來陪陪你。」

安戲蝶閉上眼睛,道:「去吧。」可話音剛落,他就做出了完全相反的舉動——他緊緊地摟住她的纖腰,將頭靠在她的胸前,彷彿夢中的囈語般喃喃道:「翩翩,不要離開我。」

皇甫翩翩屈腿跪著,攬住他的肩膀,下巴抵住他的頭髮,柔聲道:「噓,我在這兒。」

他宛如孩子般貪戀她的懷抱,那兒柔軟、溫暖。漸漸地,他安靜下來;可過了一會兒,又像被嚇了一跳似的醒過來,直到確信她還在身邊,才又放心地閉上眼睛。

皇甫翩翩盡量挺直身子,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腿開始發麻,膝蓋彷彿失去了知覺。她並不在意這些,只是心滿意足甚至有點兒高興地望著他的臉,那雙好看的含有深意的眼睛不太安穩地閉著;總噙著笑意的嘴微微張著,呼出勻稱的氣息……這是一張卸下了刺的毫無防備的臉。在這之前,他一直是掌握全局的主宰;一個小插曲,讓他毫無保留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如果說,她以前是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而牽挂他,那麼現在,她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和他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這一刻,她覺得只要安戲蝶平安無事,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名聲、地位、金錢……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安戲蝶的性命重要。

***   ***

一輛殘破的、快要散架的馬車歪歪扭扭地從山坳處駛出來,吱吱啞啞地被兩匹老馬拉至一家路邊小酒肆時,再也承受不了重負,被無常勾了魂去,壽終正寢了。只見一隻輪子無力地癱倒在路邊,另一隻輪子以其快無比的速度滑下斜坡,到了田梗上還不肯罷休,硬是要陷入田間,壓倒一片新插的秧;馬車的主體車廂在地面垂死掙扎一番后,也回復了它的本來面目——幾塊粗糙的木板子。馬兒受了驚,拖著車把,一溜煙地跑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皇甫閑人罵罵咧咧地從灰塵中爬起來,嚷道:「我說姑奶奶,你就不能找一輛好一點的車嗎?差點沒把我這把老骨頭摔斷!」

「你還嫌車破?」何月香跳起來,喝道,「若不是老娘急中生智,從孤鷹堡里偷了一輛馬車,你小子甭想活著出來!」

「得!得!橫豎都是死,摔死好過被打死。」皇甫閑人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做執扇狀,往左手一敲,這時才發現手中並無摺扇,一時心灰意冷、長吁短嘆起來。

「老娘還沒死哪!你哭喪個臉幹什麼?」

「唉!」皇甫閑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何月香懶得理睬他,轉身叉腰,對著散架的車廂道:「喂!我說你!死在裡面了嗎?」

「真失禮。」桃紅從從容容地站起來,儘管衣裙不整,臉面倒是乾乾淨淨的,鬢髮更是出奇地齊整。原來她遲遲不起來,就是為了躲在灰塵裡面梳妝打扮。

「哈哈哈!」何月香笑得彎下了腰,指著桃紅說不出話來。原來桃紅在匆忙中顧了這頭,忘了那頭,只將頭部細細收拾了一番,還沒來得及整理衣裙,更沒有發覺車簾兒勾在她的后襟上,破破爛爛地拖了一地。

桃紅的臉皮一向就厚得很,根本沒將她的笑放在心上。裊裊婷婷地走到皇甫閑人面前,備加殷勤地問道:「閑人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

「我的傷算什麼!」皇甫閑人哼了一聲,轉而又痛心疾首道,「我心愛的扇子,我那心愛的扇子啊,再也活不轉了!」

「扇子?再買一把不就得了!」

「你懂什麼?我那扇不是普通的扇!那是與我朝夕相處、相濡以沫、恩恩愛愛過了十數年的妻啊!」

「噓!閑人哥哥,你這話千萬不要跟外人講起,不然活活笑煞人家。若遇到那不知事的愚魯之徒,還要將閑人哥哥當傻子打一頓哪!」

何月香止了笑道:「你這個『不是外人』的人難道不知道皇甫傻子生平最愛的是什麼嗎?」

「最愛的當然是我!」桃紅理直氣壯道。

「嘖嘖!這女人臉皮之厚,實屬罕見。」皇甫閑人長揖到地,畢恭畢敬道,「小生今日才知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桃紅一跺腳,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飛快地轉個身,將「與眾不同、分外窈窕」的背影留給皇甫閑人。她暗中打算著:等會兒他過來賠罪時,她一定要板著臉,不隨便開口;直到他再三告饒了,她才會送給他一個甜得膩死人的笑。

令人氣惱的是,皇甫閑人遲遲都沒有來給她賠禮;她為了保持那個自認為美麗的姿勢,連腰板都挺得發酸了!佯怒薄嗔地一回頭,才發現皇甫閑人早已與何月香進了小酒肆,身後倒有幾個無所事事的閑漢望著她嘻嘻哈哈地笑。她惱道:「笑什麼笑!沒見過女人嗎?」那幾個閑漢笑得更厲害了。她翻了個白眼,學著何月香的樣子,挺胸收腹,扭腰擺臀,風姿綽約地往小酒肆走去。身後,爛布飄飄,別有一種風采。

走進酒肆,在皇甫閑人身邊坐下后,她一拍桌子,語不驚人誓不休地喝道:「拿酒來!我要借酒澆愁!」

皇甫閑人吃驚不小,慌手慌腳地將大小酒瓶搜羅至自己肘下,生怕一不留神就讓桃紅搶了去。

桃紅反怒為喜,甜甜笑道:「閑人哥哥,你是怕我醉嗎?」

「非也,非也。」皇甫閑人痛定思痛道,「我妻不幸仙逝,已讓我痛不欲生;如果我惟一的「愛子」再慘遭毒手,我豈不是會生不如死?桃紅妹妹,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桃紅哭笑不得,道:「原來……你真是個傻子!我還是趁早回到公子身邊為妙。」

「對,對,對!」皇甫閑人大為贊同,雙手依然謹慎地守護著他的「寶貝兒子」,「我估計你家公子此時已經跑回『月月香』了,你趕緊去的話還能陪他吃吃酒。」他低頭咬住酒瓶,美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他受了重傷,上馬車時就已是強弩之末,也不知還有沒有力氣吃酒。若不是為了等你,」他望了一眼何月香,「我斷不會丟他在車上。還有你,」他朝桃紅努了兩下嘴,「不好好地照顧他,跑下車來幹什麼!女人,」他搖搖頭,「不堪重用!」

何月香居然毫不生氣,笑吟吟地問道:「兄弟,你身上可帶有銀兩?」

皇甫閑人道:「你應該知道我辦事前一向不帶這些累贅的。」

何月香又轉頭問桃紅:「你呢?」

桃紅搖搖頭,道:「出來得匆忙,忘記帶了。」

「既然如此,我們兩個『不堪重用』的女人還呆在這兒幹嗎?就讓這有用的男人來付酒錢好了。」何月香一扔酒杯,飛快地起身,拉起桃紅就往外跑。

皇甫閑人這才發現大事不妙,悶悶不樂地吃了幾口酒後,在老闆的特別「關照」下,脫下月白色的長袍,將就著抵了酒錢。

提著兩條竹竿似的長腿,慢吞吞地沿路而行,所到之處皆聽人言及昨晚安戲蝶將聚賢庄的未來少奶奶拐走之事。當下又驚奇又好笑,急匆匆趕至「月月香」,見到何月香二人,笑道:「二位得罪不起的姑奶奶,沿路來,可曾聽到什麼消息?」

何月香喝道:「少耍貧嘴!你這廝說安兄弟已經到了這兒,你倒是看看,他現在在哪裡?」

「當真不在嗎?」皇甫閑人還道是何月香捉弄他,笑嘻嘻地往裡屋走去。果然沒有看到安戲蝶與小順子,不由著了慌,道:「莫不是你們將他藏起來了?」

桃紅翹起蘭花指,指著他道:「閑人哥哥,你真是不一般的傻。我們前腳剛進門,你後腳就跟到。即便要藏,也沒有時間呀!」

「是了!是了!」皇甫閑人一拍額頭,自我安慰道,「那小子福大命大,說不定真的拐了皇甫姑娘私奔了呢!」

何月香道:「果真這樣,倒是好事一件。只怕……」一皺柳眉,將不吉利的話吞下肚,轉移話題道:「這次的莊家定是蔥綠那臭丫頭無疑。她居然願意花十萬兩紋銀來買我等三人的性命,真是大方之極。好在銀票已經到手,等安兄弟平安回來后,再妥善分配不遲。」

皇甫閑人呵呵笑道:「屆時我定要將那廝痛打一頓,看他還敢不敢不辭而別!」

桃紅笑道:「我亦要趁機踢他兩腳!」

三人皆嘻嘻哈哈地耍笑,力圖消除心中的不祥之感。然而,時光匆匆,春盡夏來,安戲蝶一直沒有出現。那張十萬兩的巨額銀票平平整整地壓在米瓮下,也一直沒有動過。

***   ***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在這個鼎盛的時代中,沒有獨領風騷的風雲人物,即便有,也只是曇花一現,瞬息之間就會被更新更年輕的面孔所取代。現在,健忘的人們所關注的不再是曾孤身一人剿滅數百個強人的舊日英雄唐笑塵,而是他的兒子,年僅二十二歲的青年豪傑——唐玉清。

唐玉清的迅速崛起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在五月五日端午節之前,人們讓他三分尚且是看在他父親的薄面上;而在端午之後,若還有人在談起唐玉清時不帶點敬畏的語氣,就可以斷定此人不是冥頑不靈之徒,便是孤陋寡聞之人。因為在端午那天,在人人都吃粽子、爭看龍舟的時候,唐玉清獨自闖入孤鷹堡,赤手空拳打殺了孫厲行,並生擒其愛妾蔥綠;隨後又從蔥綠身上入手,抽絲剝繭、順藤摸瓜,揪出其幕後主腦人物田甜,廢其武功、放逐山林,其黨羽皆作鳥獸散,為眾多冤死的武林人士報了仇。唐玉清因此成為新一代的領袖人物,其事迹亦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主要話題:遠至他三歲時顯神勇,打敗一個大他幾歲的男孩,中到幾個月前,他的未婚妻與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近到他與「月月香」的老闆娘來往過密、關係曖昧……事無巨細,有真有假,越傳越遠,漸漸地,唐玉清其人在眾人口中變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

事實上,唐玉清還是以前那個唐玉清,在因嫉妒而產生的癲狂消除之後,變得更加溫和、謙遜,更顯其家教之嚴謹、品德之高尚。

眼下,他坐在「月月香」里最好的位置上,斯斯文文地喝最好的酒,安安靜靜地聽人閑談。眾人都認得他,言談之間頗為顧忌,只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消磨時光。

何月香午睡初醒,懶梳妝,只在唇上點抹了一層淡紅的顏色,穿一件窄窄的春衫,系一條大紅花絹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極其風流的曲線。倚著櫃檯,閑嗑瓜子,懶得與眾人周旋。

偏巧在這時,從門口走來一個高大粗笨的漢子,進門就嚷道:「給俺上兩斤好酒、一斤牛肉來!」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倒像是山東來的。

自有酒保替他準備酒菜不提。

這漢子提著酒壺咕嚕嚕灌了幾大口,用袖口一抹嘴,粗聲粗氣地問酒保道:「兄弟,聚賢庄離此地還有多遠?」

酒保提了油盤,躬著腰回答:「不遠,往南直走,頂多費一個時辰。」

「他奶奶的!居然還要費一個時辰!俺那婆娘性子最躁,等得不耐煩了,定會做個大大的閉門湯給俺吃!」

「客官是來探親的?」酒保習慣性地客套了一句。

「可不是怎地!」那漢子再不多話,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盤牛肉,又三口兩口地將酒灌下肚,抹抹油嘴,站起身,緊一緊腰帶,就要往外走。

酒保慌忙攔住道:「客官,您還沒給錢哪!」

「他奶奶的,瞧俺這記性!」那漢子一擼鼻子,笑呵呵道,「俺忘了跟你說了,你若要酒錢,就找聚賢庄的少莊主要去!」

何月香聞言,吐出瓜子殼,問道:「此話怎講?」

那漢子道:「俺是跑單幫的,東南西北到處跑,什麼地方都要去……」

酒保打斷道:「我說客官,您就不會揀緊要處說嗎?」

那漢子一瞪眼,喝道:「俺跑單幫四處跑難道不是緊要事嗎?若是俺不跑單幫,怎麼養家糊口?若是俺不跑單幫,又怎麼會跑到長沙,在那兒見著唐家少奶奶呢!」

眾人俱是一驚,面面相覷,不敢多言。

唐玉清彷彿沒有聽到那漢子的話似的,若無其事地淺斟低酌。

那漢子說得越髮帶勁了,「兩個多月前,俺在長沙一帶賣土貨,賺了點錢,就雇了輛馬車游大街,也想過過有錢人的癮。」說到這兒,他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誰知到了城門口就被阻了去路,你們猜是怎麼回事?」他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見眾人皆凝神細聽,心下十分滿意,「原來是俺前面的馬車散了架,停在路中間走不動了!俺下車一瞧,只見一個恁俊的姑娘帶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病得快要死的年輕男人,站在馬車旁發愁哩。

「那姑娘看見俺,就像看見菩薩一樣,十分歡喜,連著叫了俺好幾聲大叔。俺一看她那模樣,就知道她是想要俺的馬車哩。俺尋思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二話沒說,將馬車讓給了她。那姑娘要給俺錢,俺硬是沒要,還幫著她把那青年人抱上車,直到他們走得沒影了,俺才走進城去。

「一路上,俺都在回想剛才那事兒,心裡挺得意的。想多了幾遍,俺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猛然發覺那姑娘俺見過!俺認得她是聚賢庄未過門兒的媳婦兒,兩年前俺來看俺婆娘的時候,遠遠地見過她哩!」

「大傢伙兒心裡肯定在犯嘀咕,說這粗漢是在信口雌黃哩!」那漢子見眾人一臉懷疑,忙解釋道,「其實剛開始時俺也不敢肯定,可後來俺想起那姑娘臨走前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酒保怕他扯遠了,連忙問道。

「那姑娘模樣俊,說話也中聽。她說『大叔的大恩大德,翩翩沒齒不忘。日後有緣相見,定當湧泉相報』。你們聽聽,『翩翩』,不就是唐家少奶奶的閨名嗎?」那漢子得意地笑了兩聲,又接著道,「俺當然不會要她的什麼『湧泉相報』,俺只要來了聚賢庄能討碗不要錢的酒喝就心滿意足哪!」

那漢子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些口乾舌燥,隨手拿了臨桌客人的酒,喝了個乾乾淨淨。那客人也不敢爭持,任由他去。

唐玉清大概有些醉了,把不穩酒杯,酒水全灑在衣襟上。

何月香一把將盛瓜子的白碟子掃落地,發狠道:「你這痴漢!要吃白酒直說就是,何必編著法兒來騙酒吃!你說那青年男子病得快要死了,你怎麼就看得出來他病得快要死了?」

那漢子被她嚇了一跳,痴痴獃呆道:「俺生來是個直肚腸,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知道打謊。那男子渾身是傷、滿嘴胡話、面色慘白,可不就是快要死的模樣嗎?」

何月香越發氣惱,高聲喝道:「快走!快走!我也不要你的什麼酒錢,只求你日後莫要來了!」

那漢子甚不服氣,走了老遠還兀自嘟囔個不停。

何月香滿心煩躁,將客人連同酒保一個個趕出門外,嚷道:「都走!都走!老娘今日心情不好,不開店了!」

待去推唐玉清時,才發現他趴在桌面上,已經醉倒了。她嘆口氣,撇下他正要走,他卻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掙扎,也不看他,在春凳的另一端坐下去,溫柔地將他的頭抱在懷裡,輕聲道:「為什麼要那般折磨自己呢?」

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聽到一句公道話一樣,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哭得那麼大聲、肆意,真不像個成年男人。她一點兒也不吃驚,也不想說什麼話來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漸漸地,他的哭聲小了,隱約覺得抱著他的人就像母親一般可親,耐不住,他將苦水一股腦兒向她倒去:「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瞞我。我殺孫厲行,只是想證明給她看,我並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當然知道「她」和「他」是誰,她和「他」相處了那麼久,「他」不也一樣不要她嗎?感情的事誰說得清楚呢?她抬起頭,硬將淚水逼回去,柔聲問道:「你要我嗎?」

他沒有出聲,伸出雙臂抱住了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09:36

第九章

「啪!」

又是碗碎的聲音。這已是這個月來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著,望著碎成數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紅棗稀飯,像被人當眾摑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難當。強忍住淚水,到屋角拿了掃帚和簸箕,略微彎腰,收拾滿地的狼藉。碎碗掃進了簸箕,那紅紅的棗子和白花花的米飯也掃進了簸箕。啊,多可惡!她辛辛苦苦為他煮的粥,連嘗都捨不得嘗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將它打落地!心裡終是捨不得,蹲下身,又將碎碗從簸箕里撿拾出來,想留出那沾了灰塵的紅棗稀飯去餵雞。碎片鋒利,劃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血來。

安戲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狀。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敗在兩條僵硬的腿上。頹然地倒下去,後腦勺正撞在硬邦邦的床欄上,很痛很痛,卻怎麼也比不上心痛。

皇甫翩翩重去廚房盛了一滿碗粥,她早就留了個心眼:第一碗粥只有半滿,即使給他打翻了,也不會浪費太多;等他怒氣過了,就會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吃完。幾乎每次都是這樣,她都得出規律來了。回到房間,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匙粥,湊近嘴邊吹了好一會兒,再送到安戲蝶唇邊。

安戲蝶緊盯著她的中指,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本能地將血跡未乾的中指彎向掌心,強顏歡笑道:「安大哥,吃點粥吧。」

他依然沒有鬆口,清亮如水的眼睛由下往上移,經過她的手、衣袖、肩膀、脖頸、下巴,最後停留在她的發間。

她局促不安地將匙兒放回碗里,迅速地攏了攏未好好梳理的頭髮。小洲上沒有鏡子,她只能對著一盆清水草草梳妝,也不知妝成后是什麼模樣。大概變醜了吧。因為勞作,她的手上生了繭子,人明顯消瘦,下巴顯得有點尖;為了多換點錢,她賣掉了手鐲、瓔珞、耳環、玉簪和綢衣。最讓人難堪的是身上的穿著:淡青色的土布襖子和一條毛藍色的圍裙,圍裙上還綉了一朵說不上名字的白花,鬆鬆垮垮套在身上,毫無樣式可言;再有腳下的土布鞋,灰不溜秋,又大又松……這些都是從姬姑姑的舊衣物堆里翻撿出來的,雖然洗乾淨了,還是有股子陳舊味……她不願再細想下去,將粥攪拌了一下,依然柔聲道:「大哥,吃點粥嗎?」

這就是她跟了他的結果嗎?安戲蝶的目光漸漸變得冷淡而陰暗,像在與什麼交戰,最後堅定與冷酷佔了上風,他揚起左手,再次將粥碗打翻。

「你走。」他不看她,右手指著大門,冷冷道,「我不要你的照顧!」

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唇直打哆嗦。

他見她還不走,臉色越發變得陰森可怕;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你走!你快走啊!我不想你變成這樣!」

「夠了!」皇甫翩翩的一聲尖叫,阻止了他的暴行,「你要我走到哪裡去!」

「聚賢庄也罷!聽谷也罷!只要不是這裡!」

皇甫翩翩簡直被氣炸了,霍然起身,指著安戲蝶的鼻尖,語無倫次地叫道:「這不是你該說的話!這不是你!你不是安戲蝶!安戲蝶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這樣!」安戲蝶狠命地掐著大腿,提醒自己不能心軟、不要鬆口,一咬鋼牙,說出更加絕情的話來,「從頭至尾我都沒有喜歡過你!我貪戀的只不過是你的身體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皇甫翩翩使勁捂住自己的耳朵,連連向後退去,全然沒有顧及身後的香几上,擺放著一個古銅香爐。

「小心!」安戲蝶大喝一聲,撐起上身,撲下地來。

皇甫翩翩茫然地看著他摔下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跑上前,費力地攙住他,迭聲問道:「有沒有摔到哪裡?痛不痛?」

安戲蝶粗魯地推開她,暴躁道:「有勞費心!快走!免得招我厭煩!」

「我不走。」皇甫翩翩再次攙住他,柔聲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是!我是騙你的!」安戲蝶咬牙切齒道。再度推開她,雙手攀住床沿,拖著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往上挪。眼看著就要站起來了,雙手一松,全身失去了支點,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喘口氣,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她,彷彿想看到她心裡去。

「我這樣一個廢人,既不能保護你,也不能照顧你,還有什麼資格留下你?」他柔聲道,「回去吧。聚賢庄會重新接納你的。我了解他們。」

「能保護我、能照顧我的人那麼多,難道我就會因此留在他們身邊嗎?」皇甫翩翩雙膝一屈,跪在他的身邊,以便更好地攙住他的胳膊,「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

「假如我一輩子都好不了……」

「不會的!」皇甫翩翩打斷他的話,堅定地搖搖頭,道,「姬姑姑有辦法救活你,就有辦法治好你的腿!如若不成,我就一輩子跪在地上陪你!」

「你知道這樣會讓我多痛心嗎?」安戲蝶輕嘆一聲,將她拉入懷裡。徹頭徹尾,他都是個自私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屏棄理智,放任自流。

皇甫翩翩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滿足地聆聽著他那有力的心跳,柔聲道:「大哥,以後再莫說那些傷人的話,好嗎?我害怕得很!」

他用臉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鬢髮,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之後,安戲蝶果然恢復了勃勃生機,不但積極地研究醫書,與姬姑姑探討如何祛除殘留在腿內的餘毒,而且還運用靈活的雙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將柔韌的藤條做成套子——這種套子雖然簡單卻十分實用,被套住的獵物很難逃出去,越是掙扎套得越緊——教小順子放到茂密的草叢裡,不出甚大力氣,就能輕易地捕捉到野兔、麂鹿之類的小動物;他還暗中找姬姑姑要了一個廢棄不用的檀木鏡架,削成一副支架,趁眾人不在身邊之際練習行走。時日一長,儘管雙腿還是無甚知覺,卻也能依著支架的力量緩緩行走了。他不露聲色,只想在自己母難那日給眾人一個驚喜。

皇甫翩翩是掐著指頭過日子的:看過了花飛花謝、梅雨紛飛,吃過了萵筍香蕈、寒食香粽,單盼著五月十八日的到來,以便好好地為安戲蝶慶祝一番。

躲在自己房內,將荷包里的銀錢全部倒在花梨小几上,與織布績麻、賣蛋貨菜所得的零碎銀兩合作一堆,仔細地數了一遍,共計七兩三錢銀子。生怕數錯了,又將碎銀、銅仔兒一一拔拉開,全神貫注地數了一遍,還是那個數,並沒有多出一兩個來。

「買葯需三兩銀子;購油鹽醬醋米要二兩銀子;老夫人的香燭快沒了,得為她預置幾盤;姬姑姑要一個葯爐;也該為小順子備一套裝束,他長得快,舊衣裳已經小了。這些大概要……一兩銀子。還得拿一兩銀子收入荷包,以備不時之需。」將銀兩按需要分配開來后,剩下的三錢銀子縮在一角,少得可憐。她泄氣地癱坐在交椅上,苦惱地拍拍額頭,喃喃自語道:「三錢銀子能買到什麼?像大哥這等出眾的人,太寒酸的東西怎麼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從買油米的銀錢里撥出五錢來,眉開眼笑道:「這些天小順了撿了不少柴,可以將炭錢省下來。八錢銀子的東西可比三錢銀子的東西客氣多了!」

當下趁熱打鐵,帶上小順子,招呼好艄公,趕往永州城去。一路順風順水,到達市集時正是午飯時候。花六文錢買了幾個熱包子給艄公和小順子充做午飯,自家則到熱心的人家裡要了一碗不要錢的茶水,和著姬姑姑做的硬燒餅吃下肚,權為充饑。吃飽后,便沿著街道,到熟識的人家去買所需之物。那些個藥鋪、米店的老闆見她是熟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價賣與她。到最後,東西買齊,居然還剩了一兩一錢銀子有餘。

她心中十分高興,將東西托艄公帶回船上,自己則和小順子去置辦禮物。花了整整一個時辰,走得腿軟筋麻,看得眼花繚亂,論得口乾舌燥,貨比三家、精挑細選之後,才買到合意的東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戲蝶的腿稍有好轉后,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著她的肩,到戶外走動走動;第二樣是蔥白色的細麻布,她要為他縫一套透風性好的夏衣;其餘的是一些糖果點心,在他生日那天可以充實一下桌面。

回去時略一算賬,發現銀錢並沒有用盡,還余了數個銅板。心下一動,就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面頂便宜的銅鏡。然後再與小順子回到船上,急呼艄公起錨,趕回小洲去。

到了五月十八日,眾人都興奮異常。絕少出門的老夫人破天荒地離了蒲團、扔了佛珠,將客廳里的神龕清理乾淨,點上紅蠟、棒香,禮拜三匝,念念有聲道:「願我夫在天之靈,保佑我兒幽娘與戲蝶早日相聚。」自從知道謝幽娘還在人世后,她的精神好了許多,再不像從前那般惜言似金、孤僻怪異。姬姑姑只道她是痴人說夢話,搖頭一笑,獨自回房換上最華麗的苗裝,再在黧黑的臉蛋上敷一層粉后,便想去廚房協助皇甫翩翩刷鍋做飯。經過安戲蝶的房間時,正巧看到穿戴一新的小順子在幫著安戲蝶試新衣,兩人都笨手笨腳的,累得滿頭大汗。忍不住「撲哧」一笑,惹得小順子跑出門來觀看時,她卻早已跑得沒了影。

未進廚房門,早已被一陣陣香味迷住。循香望去,只見八仙桌兒上紅燒肉、清蒸魚、腌制鴨、香酥雞、東坡肘子、時興蔬菜、八寶飯、糖果點心共排了八九個碟兒,旁邊還有一大海碗「馬蹄生香湯」錦上添花。桌腳下另放著一鍋香稻米飯、一瓮陳年老酒,並排依著的紫竹籃兒裡層層疊著數個水煮紅蛋。

姬姑姑大喜,道:「安小子真是有福氣!」

皇甫翩翩笑道:「姬姑姑,煩勞您幫著把這些菜端到客廳去。」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姬姑姑笑道,「你且去梳洗一番,莫讓那小子笑話。這兒的事就放心地交給我。」

皇甫翩翩臉一紅,告別姬姑姑,真箇回房去梳妝打扮。先換上改裝后的衣服和新制的繡鞋,再用熱水將臉洗得乾乾淨淨。坐到小桃木圓桌前,一探頭,銅鏡里便出現了一張如出水芙蓉般的臉:膚如凝脂,眉似遠山,眼泛春水,唇若塗朱,粉頸修長,襯著硃紅色的心字衣領,更覺容顏好。執起小木梳,梳理如雲秀髮,做成一個輕而薄的蟬鬢髮式,再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兩截龍紋玉掌梳,錯落地插在發間。對鏡一照,真箇如下凡塵的九天仙女。

卻不知安戲蝶會作何感想。禁不住微抬起頭,向前排主屋望去,只見安戲蝶已換上蔥白色的夏衣,正趴在後窗台上看她哩。

她羞得面紅耳赤,也喜得心如鹿撞。垂下頭,抿嘴一笑,關上窗戶,竟然沒有看到安戲蝶的臉色突然大變。扳倒銅鏡,又支起來,又照了一照。驀地,鏡子里多了一張黑紗巾蒙住的臉!她嚇了一大跳,急回頭,原來是老夫人。剛才她太過專註,竟沒有發現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正欲起身施禮,老夫人已伸出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甫翩翩下意識地回手抓住老夫人的手腕,拚命拉扯,誰知老夫人的手勁出人意料地大,哪裡扳得動!心一急,倒想出辦法來:伸直雙手,向後擊去。無奈逆向施力已無力,再加上老夫人個子不高,她這一招根本毫無用處,連老夫人的身體都沒有沾到,只碰巧扯下了她的黑紗巾。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後發出嘿嘿的笑聲,更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直將皇甫翩翩的脖頸壓在了椅背上。皇甫翩翩死力掙扎,雙腿亂蹬、兩手硬拽,都不能擺脫;絕望地抬眼望去,竟看到了一張五官歪斜、布滿傷痕、令人怵目驚心的臉!這就是老夫人的臉嗎……

窗戶「砰」地被一根支架撞開了,小桃木圓桌亦被撞翻,銅鏡、梳子和其他東西摔得滿地都是;安戲蝶用另一根支架撐著身體艱難地站在窗前,嘶聲喝道:「師娘,快放開翩翩!」

老夫人哈哈大笑著,根本沒將他的話聽入耳里。

皇甫翩翩掙扎著,想看上安戲蝶一眼,可脖頸越勒越緊、氣息越來越短促、胸口越來越悶,連轉動眼珠子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在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出現在腦際的竟不是對老夫人的恐懼,也不是對死亡的害怕,而是對安戲蝶的無限依戀。

安戲蝶急得氣竅生煙、氣血翻湧,驀地,一股巨大的潛力在體內爆發、運轉,收勢不住,逼得他吐出一口黑血來,雙腿在這一刻奇迹般地恢復了知覺。他飛速地扔開支架,躍入窗內,點中老夫人的啞穴,將她的手扳開,把皇甫翩翩抱在懷裡,痛心地叫道:「翩翩!翩翩!」

皇甫翩翩早已昏死過去,哪裡能答應他!

姬姑姑被小順子拽著,拖拖拉拉地走進來,兀自叫道:「怎麼回事?」看到屋內的情況,直嚇得魂飛魄散、面如死灰。

安戲蝶顧不上答理她,心急地抱起皇甫翩翩,平放在牙床上,吸一口清氣,對準皇甫翩翩的口唇,緩緩渡氣。

姬姑姑鎮定下來,走到窗前拍開老夫人的穴道,牽住她的手,柔聲道:「小姐,回去吧。」

老夫人嘻嘻笑著,五官越發歪斜得厲害,把小順子唬了一跳。

姬姑姑苦笑一聲,彎下身去撿飄落在桌腳邊的黑紗巾。老夫人笑唱道:「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忽然看到安戲蝶的背影,眼神一亮,掙開姬姑姑的手,跑過去,往安戲蝶背上使勁一拍,叫道:「孩子,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快去找幽兒呀!」

安戲蝶毫無防範,被她擊個正著,一股濁氣流入皇甫翩翩口裡,再經咽喉,直達肺部,與清氣碰在一處,嗆得皇甫翩翩氣聚神歸、咳嗽出聲。她悠悠地睜開眼,認清安戲蝶,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

安戲蝶也痴痴地回望著她,一聲不響。

兩人眼神交纏,織成一張深情款款的網,雖然沒有一句話,千言萬語卻已傳遍。

姬姑姑早已識趣地將獃獃的老夫人和好奇的小順子強行帶出門去。她哼著歡快的山歌,邁著輕鬆的步子,笑眯眯的,眼睛又成了兩彎新月。

***   ***

玉爐內,香繞煙迷,錦屏上,水遠山斜。床頭櫃內新添了許多衣裳,都是時新花樣的夏衫羅裙,一律碧紗織就,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清香撲鼻;鑲有瑪瑙石的枕頭箱里,亦多了數樣貴重首飾,翠鈿寶釧、瑤簪寶珥、珠珞金纓,樣樣齊全;床前小几上擺著一個做工精細的鏡匣,一面菱花宮鏡支在上頭,匣內依次放著桃木梳、竹篦子、抿子、上等香油和胭脂水粉;鏡匣旁依著一把羅絹團扇,香藤扇柄上還掛著一個琥珀鴛鴦墜。

謝幽娘大覺初醒,被窗外明媚的陽光所吸引,掀起紅色的錦被,悄悄地勾起繡鞋,執了羅絹團扇,輕手輕腳地向外走去。唐笑塵靠在太師椅里,睡得正香,絲毫沒有發現她的舉動。

小庭院里,正是桃李芳菲、菡萏飄香、蝶亂蜂忙的好時節。

剛在石凳上坐下,就有一雙白色的蝴蝶翩躚而至。她興起,將羅扇扔去,希望能撲住那一對蝴蝶。然而,蝴蝶只吃了一嚇,各自向旁逸開,不多會又聚在一起,雙雙向遠處飛去。

這可不是吉祥的預兆呀!難道師兄真的……謝幽娘不敢再想下去,蛾眉一蹙,淚水如珠子般紛紛墜落。

不多時,唐笑塵執了一件官綠色的披風匆匆走出來,細心地系在她的肩頭,柔聲責備道:「夫人,你起來,怎地也不叫我一聲?」

謝幽娘心心念念的全是安戲蝶的安危,哪裡有心思應付旁的事情!她又不是那種善於掩飾的人,聽到唐笑塵的聲音后,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唐笑塵一生英勇,卻最見不得人哭,當下慌了手腳,撫著她的香肩道:「夫人,你是怪我醒得遲了?莫哭!莫哭!小心哭壞了身子。」

謝幽娘頭一偏,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放我回去吧!」

唐笑塵不做聲,只久久地凝視著她雲鬢上的玉搔頭。那是她最愛的羊脂玉古折簪子,是他託人從杭州帶來的。此時陽光映照在上頭,色澤鮮明,似有綠水在內暗暗流動。

花簇旁,子規啼鳴,一聲聲,悲涼凄切:「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任你有錦衣玉食,任你是一心一意,都不如歸去呀……

***   ***

夏天的日子長得像是沒有盡頭似的,讓人百無聊賴之際就想打瞌睡。然而皇甫翩翩這一覺卻睡得忒久了一點,彷彿再不打算醒來一樣。

她有多長時間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因為有他在身邊,她才會放心地睡那麼久吧?

安戲蝶坐在交椅上,雙手交叉趴著床沿,下巴抵在手腕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沉睡的皇甫翩翩。有意叫醒她,又怕她還未睡夠;不叫醒她,又不知如何排遣內心的歡喜。他站起身,坐到床邊上,輕拍她的臉頰,低聲喚道:「翩翩,該起來了。」

皇甫翩翩張開眼,迷離地望了他一望,卻分辨不出他是誰;呢喃一聲,合上眼,又自睡去。這回卻不似先前那般睡得安穩,有些燥熱和悶氣,迷迷糊糊地推開被子,將嫩藕般的一截胳膊裸露在外;還嫌不夠,又伸出手去扯衣領。

安戲蝶粲然一笑,搖搖頭,幫著她把衣領拉開。領開處,粉頸上還有著兩道青色的印痕。他又心疼又自責,萬分憐愛地伸出右手,在那印痕上來回撫摩。她的脖頸渾圓、滑膩,有些些發熱,惹得他心一跳,按捺不住,俯身下去,在那柔嫩的地方印下深深的一吻。原只打算淺嘗即止,誰料一發竟不可收拾,一路親上她的耳垂、額頭、眉間、眼角、鼻尖、雙頰,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如雨絲一般輕柔纏綿。早控制不了蠢蠢欲動的綺念,喘著氣,就要覆上她的櫻唇,雙手更像蛇一樣向她的胸部滑去。

「大哥,你在做什麼?」皇甫翩翩睜開眼,驚疑地望著他。

「真該死!」安戲蝶暗咒一聲,狼狽不堪地坐直身,將氣息理順,柔聲問道:「好一點了嗎?」

「嗯。」皇甫翩翩坐起來,望了一眼早已收拾整齊的房間,憂慮不安地問道:「老夫人她怎麼樣?」

安戲蝶細心地為她墊上一個靠枕,道:「姬姑姑給她喝了點安神酒,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切莫怪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皇甫翩翩自責道:「都是我不好,才惹得她生氣。」

「不關你的事。只怪我沒有早將她的情況告訴你。」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皇甫翩翩問道,「也是因為十年前的那樁事嗎?」這些天來,安戲蝶已將所有事情的根由詳細地告訴給她。

「嗯。」安戲蝶長嘆一聲,「師娘被強人用亂刀砍傷,幸虧姬姑姑救治,才得以活命;可惜受刺激太大,得了個瘋症,見不得鏡子、聽不得吵鬧。萬般無奈,我只能讓她和姬姑姑住在這個偏僻的洲上。」

皇甫翩翩亦長嘆一聲。只為十年前那一樁禍事,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死的已然死了,活著的還在受折磨。直接陷入其中的安戲蝶、謝幽娘、老夫人、姬姑姑、唐笑塵、田甜,間接被牽連的苦竹、小順子、蔥綠、謝蘭仙、唐玉清、何月香,還有自己,都無可避免地被帶進了一個錯綜複雜、曲折迷離的迷宮。為了尋找光明的出口,大家在黑暗中艱難行走,與寒冷、孤獨、惶恐和死亡爭鬥。有的遇到了死角,就此沉迷;有的執迷不悟,明知踏上的是不歸路,也不肯回頭;有的永不放棄,跌倒了又爬起,重新尋找別的出路。這裡面有迷茫的徘徊、艱難的抉擇;有死亡的痛苦、分離的悲傷;也有攜手同進的甜蜜、相互支持的溫暖……想到這裡,她極其溫柔地將臉貼在安戲蝶的胸前,輕輕問道:「大哥,你說冥冥中是不是真的有一雙神通廣大的手在操縱著世間的一切?」

「也許有吧。」安戲蝶攬住她的肩,道,「但如果他不能使我滿意,我就一定會與他抗爭到底!我要將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你不也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好累,而且會傷害好多人。」皇甫翩翩不安地撥弄著他腰帶上的香囊,想以此驅逐交替在腦海里顯現的唐玉清和謝幽娘。

「那就將你的命運交給我來安排,好嗎?」安戲蝶捧住她的臉,好看的眼睛里注滿誠懇真摯。她彷彿受不了這麼灼熱、動人的眼神似的,扳開他的手,低著頭,將臉埋在陰影里。

「你還在猶豫什麼呢?」他傾身上前,摟住她的肩膀,想要索取一個香吻。

她心慌意亂,微微退縮;他早已大膽而放肆地吻住她,舌尖硬是抵開她的櫻唇,與她的丁香舌糾纏一處。

剎那間,她忘了呼吸、忘了心跳,渾身發軟地倒在他臂膀,迷迷醉醉地合上眼,任他恣意妄為。

良久,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柔聲道:「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呢。」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驚醒了這對情意綿綿的鴛鴦。姬姑姑在門外笑道:「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們還不出來吃嗎?」

皇甫翩翩羞赧萬分,下牙床,穿繡鞋,與安戲蝶走出門來。

此時,正是將暮未暮的黃昏時分,夕陽還未完全隱沒,正拼了全身的餘熱給晚霞染上最艷麗的胭脂;淡白色的月亮已自東方冉冉升起,猶如一位剛剛起床慵自梳頭的少女,別有一番淡雅的風情;由西自東的雲朵層層疊疊、交錯變幻,從濃艷漸漸過渡到清淡,到了天邊,成了一抹青白色,與含翠的遠山連成一線……涼爽的風從遠處而來,攜帶著濃郁的玉蘭花香,盈滿整個院落;八角亭內早已擺上中午未來得及享用的酒菜,老夫人的嬉笑聲、小順子的吵鬧聲和姬姑姑的大嗓門混在一起,亦成了一道風格獨特的菜肴。

兩人相視一笑,歡歡喜喜地攜手走向八角亭……

這樣的時刻真像是一個夢呀。如果真是夢,但願永遠都不要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10:00

第十章

謝幽娘是七月初離開聚賢庄的,一路寶馬香車、釵環成隊;天大亮才起身,天未黑便投宿。走走歇歇、消消停停,到達永州時已是七月中旬。唐笑塵默默無言,一直將她送至小洲邊。謝幽娘心神不寧,欲言又止。

唐笑塵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當下駐足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唐某就此停步,再不遠送。夫……姑娘請自珍重。」

謝幽娘聞言,滿腹心酸,竟頗覺不舍。愁鎖眉頭,珠淚盈眶,不發一言。

唐笑塵只道她牽挂的是別的事,長嘆一聲,自袖內掏出一封書函,交於她的手中,道:「我既已答應你,自會成全到底。你一直想要的休書便在此了。」說罷,踏上小舟,吩咐開船,頭也不回,揚帆而去。

江面上,船兒越行越遠,越變越小,起初還有輪廓可供辨認,漸漸地成為一個模糊的黑點,到最後再不可尋見,只剩波濤滾滾的一江水,蜿蜒而下,流向未知的遠方。

謝幽娘惶恐得要命,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在荒島的孩子,無依無靠;像只失去了窩巢的小鳥,無處容身;像一間斷了頂樑柱的房屋,搖搖墜墜。傷心不過,靠著一株木蘭樹,捂住臉,嚶嚶地哭起來。直哭了大半個時辰,意識到再不會有人來勸阻安慰,才略略止住啼聲。抽抽搭搭地將濕了的信函細細摺疊,塞入袖中;又自囊中取出鏡匣,強整歡容,化了一個素雅的蘭妝。這才舉目觀看,在遍地的蘆葦中尋出一條羊腸小道,戰戰兢兢地走上去。磕磕碰碰地行了老大一會兒,才看到一座小小的院落。更打起十分的精神,整衣理裙,撫發弄簪,自認為十分妥帖了,才徐步而行,走入院中。

姬姑姑正在廊前打掃,聞得動靜,抬頭觀看。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少婦,不由又驚又奇。放下掃帚,迎上前,正欲問話,謝幽娘已顫聲叫道:「姬姑姑!」

姬姑姑老半天才認出她來,一把將她摟到懷裡,又哭又笑道:「你真是那個我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嗎?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姬姑姑都認不出來了!」

謝幽娘想哭,又怕衝掉臉上的胭脂,強忍淚水,推開她,道:「姬姑姑,師兄呢?我爹爹和媽媽呢?」

姬姑姑一抹淚水,拉住她的手往老夫人房裡跑,口裡不住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快看看誰來了!」

老夫人睜眼看看謝幽娘,又皺眉看看姬姑姑,頗有些責怪的意味。一閉眼,又去拈佛珠念經。

雖然她用黑紗巾蒙面,謝幽娘卻早已自她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認出她來。再顧不得儀容,雙腿一軟,跪在老夫人面前,哀哀哭道:「娘!幽兒回來了!」

老夫人全然不認得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嚷嚷道:「你不是我的幽兒!你不是我的幽兒!我的幽兒是個小女孩兒,你這麼大個人,怎麼可能是我的幽兒?你不是!你不是!」

謝幽娘惶急地抱住她的肩膀,叫道:「我是幽兒!我是你的幽兒呀!」

「不是!不是!」老夫人哭叫起來。使勁推開謝幽娘,站起來,跑到姬姑姑身邊,驚恐地道:「妹妹,快叫她走!快叫她走!她要把我的幽兒搶走了!」

「好好好!」姬姑姑連聲應允,偷偷地朝謝幽娘使個眼色。謝幽娘會意,抽噎著走出門外,靠在門牆上,依稀還可以聽到姬姑姑的溫言軟語。

不久,老夫人的哭鬧聲漸漸小下去,姬姑姑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直接將謝幽娘帶到客廳,不等她詢問,自發地將事情原委一一道出:「出事那天我去了山中採藥,你還記得吧?」見謝幽娘點點頭,便接著道:「原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不期在路上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姐妹,相談甚為投機,不覺天晚,只好就便去她家住了一宿。誰料次日回到村中,卻發現一切都毀了。到處都是燒焦了的樹木、房屋和……屍體……」似乎再一次被那幕重現的場景所震懾,她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發瘋了似的往家裡跑,卻只在門前大石頭下發現血肉模糊的夫人,而老爺……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謝幽娘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姬姑姑亦是腮邊墮淚,用袖巾擦擦眼角,道:「接著,我又在小河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小子。費盡千辛萬苦,我將他與老夫人帶到湘西,找老家人幫忙,才救活了他們,可惜老夫人卻因此遺下個瘋病。」

謝幽娘抬起淚眼,問道:「後來你們又怎麼來到了永州?」

姬姑姑道:「我們僅有的一點盤纏都用盡了,很難生活下去。幸好小子勤謹,將我姬家的武學學個磬盡,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氣勢,憑著這個在永州謀了個護院的差事。之後,他又結識了一個什麼老闆和什麼閑人,辭了護院的差事,三人合夥做點小生意。賺的錢不少,就將老夫人與我接到這兒來住了。」

謝幽娘道:「這麼多年全賴師兄照顧我娘,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他才好!」

姬姑姑忙道:「切莫這麼說。小子他是那種施恩圖報之人嗎?何況老爺與夫人收養他,他已感激不盡,又豈會要什麼報答!」稍停片刻,又道:「瞧我,光顧著自己說,都忘了問問你的境況了。快告訴姬姑姑聽,你又是如何進了那聚賢庄的?」

謝幽娘道:「聚賢庄莊主唐笑塵將我從河中救起,百般照料、呵護有加,這之間,他又上山剿了強人,替村人報仇雪恨。後來,蒙他不棄,將我收為續弦。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姬姑姑將愁容化作了喜容,道:「這唐莊主卻是有情有意之人,倒也配得上你。只是今次他為何不與你同來?」

謝幽娘正欲將實情告知,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童音,「老夫人、姬姑姑,我們回來了!」

姬姑姑忙起身,笑道:「這幾個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現在才回來,也不知道肚子餓。咱們都莫哭了,開開心心地去接接他們。他們見到你,定會十分高興。」

謝幽娘忙用羅帕擦乾眼淚,整整妝容,與姬姑姑一道走出客廳。只見小順子滿臉水花,提著個魚簍,蹦蹦跳跳地跑進院來。見了姬姑姑,一揚手中的魚簍,興沖沖道:「我們今天大獲全勝,抓了許多蝦兵蟹將回來!姬姑姑你待會兒查看查看,裡面有一隻花腳蟹長得很像你呢!」

姬姑姑笑罵道:「你這小鬼學得油嘴滑舌的,和安小子越來越像了!」

「大哥,你快把我放下!」這時,一個嬌柔的女聲低低響起,讓謝幽娘的心突地一跳,「若被姬姑姑看到,又要笑話了。」

「我可不怕。」另一個輕鬆、慵懶、含著笑意的男聲緊接著傳來。

姬姑姑笑道:「說我什麼壞話吶?我可是全聽到了。」

「我們都說姬姑姑是世上最好的姑姑呢!」聲未落,安戲蝶已經走了進來。只見他足踏蒲鞋,褲腳高挽,腰帶上插著一隻粉紅色的繡花鞋,背上還背了個粉嫩嬌娃。皇甫翩翩掙扎著,作勢要掐他的脖子;到了院子中間后,便老實起來,將臉藏在他的腦後,更偷偷地將一雙雪白、圓潤的赤足向後勾去。

安戲蝶低聲威脅道:「別亂動!小心我……」目光所及處,忽然看到謝幽娘,不由又驚又喜;笑道:「聚賢庄真是神通廣大,到哪兒都能被找到。」

謝幽娘早已呆了。這樣甜蜜的情景並不是她想見到的,這樣平常的問候也不是她想聽到的。預期中應該有的激動、欣喜、痛哭、憶苦思甜,全都被一個意外的浪花兒捲走了。勉強一笑,施個禮,叫道:「師兄。」

皇甫翩翩一驚,猛地從安戲蝶背後探出頭來,見是謝幽娘,不由呆了一呆,一張容光煥發的小臉頓時黯淡下來。拉開與安戲蝶的距離,她壓低聲音道:「快把我放下!讓我給二娘施個禮。」

安戲蝶微微扭頭,悄聲道:「你還叫她二娘嗎?只怕日後她還得叫你一聲嫂子呢。」

皇甫翩翩臉一紅,在他肩頭使勁掐了一下;他這才脫下蒲鞋,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蒲鞋上,柔聲道:「莫硌著腳。」

姬姑姑笑道:「還有一隻鞋呢?莫不是被蝦兵們搶了去?」

「這您就說錯了。」小順子神氣地抬抬一字眉,道,「大哥說翩翩姐的腳太好看了,穿鞋簡直是浪費,就讓我,」說到這,他神氣地拍拍胸口,「把它扔到河裡去啦!」

姬姑姑大笑起來,謝幽娘卻欲笑還顰,一雙眼定在那對踏著蒲鞋的金蓮上,連皇甫翩翩向她施禮,都沒有看見。好在眾人都十分歡喜,也沒有將她的失態放在心上。

禮畢之後,安戲蝶笑道:「姬姑姑,去為咱們頭次回娘家的姑娘安排一間舒適的住房和一頓豐盛的午餐;跟著再從您的舊衣物堆里撿一雙鞋出來給我的這位姑娘。」說罷,暫辭謝幽娘,當著眾人的面,不顧皇甫翩翩的反對,大大方方地將她攔腰抱起,送回房間。

而姬姑姑果然去客廳拿了謝幽娘的行囊,將她當做回門的姑娘看待,安排在一間客房裡。謝幽娘縱然滿懷心事、鬱鬱寡歡,也只得暫時在小洲上住下來。

這一住,便是半月有餘。

安戲蝶與皇甫翩翩儘管對謝幽娘此次的到來充滿好奇之心,但礙於與聚賢庄的關係複雜、曖昧,都不太方便開口詢問她孤身前來的原因以及聚賢庄的情況。姬姑姑倒是問了幾次,卻被謝幽娘支吾其詞、虛應幾聲了事。而謝幽娘自身亦覺名不正言不順的,漸生幽怨,再加上不適應小洲上的生活,時日一久,竟憋出病來。

***   ***

這日中午,皇甫翩翩特意為她燉了一碗魚頭豆腐湯,托姬姑姑送過去,自己則在廚房門口殷殷守候。不多時,只見謝幽娘捂著嘴跑出門,扶著牆角大吐特吐起來。皇甫翩翩大吃一驚,慌忙跑上前,攙住道:「二娘,你怎麼了?」

謝幽娘也不答話,只柔柔弱弱地靠著她的肩,澀澀一笑。

姬姑姑端著一杯清茶,匆匆跑出來,嚷道:「慢點來!慢點來!小心身子!」

待謝幽娘漱完口,回到房躺下,皇甫翩翩才有機會與姬姑姑搭上話:「姬姑姑,二娘這是怎麼了?」

「還不都是你那碗湯惹的禍!」

皇甫翩翩頓時臉色發青,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是個敏感的人,與謝幽娘的關係又十分微妙,隨隨便便一句話都能惹出千般猜疑來。現在姬姑姑說出這樣模稜兩可的話,好像在疑心她會加害謝幽娘似的,怎不叫她心寒?幾步跑到桌前,端起碗,不歇氣地喝了幾大口。又將碗重重放下,挑釁地望向姬姑姑。

「你在想什麼呀!」姬姑姑啼笑皆非,親昵地捏捏她的臉頰,道,「還不快去裝點醬瓜、糟蘿蔔、酸豆角過來!對了,你們不是還曬了些乾梅子嗎?也順便裝一碟子來!」

皇甫翩翩不甚情願地到廚房裝了一碗酸菜,又從青砂罐兒里掏了一把乾梅子裝在圍裙口袋裡,正往外走,安戲蝶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與她撞了個滿懷。

「拿了梅子嗎?」他問道。

「拿——了!」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回答。

「怎麼?還在怪姬姑姑嗎?」安戲蝶笑道,「為了向你賠罪,她老人家剛才一口氣將那碗魚頭豆腐湯吃個乾淨,害得我想吃都吃不到!」

皇甫翩翩這才高興起來,同時又為自己的小氣感到不好意思,將碗遞到安戲蝶手裡,迴轉身,又從青砂罐兒里掏了幾把乾梅子,裝滿一口袋,才和安戲蝶一塊兒出去。問道:「大哥,二娘得了什麼病?」

安戲蝶笑得有些邪氣,湊近她耳邊道:「待我們成親后,你就知道了。」

「為什麼?」皇甫翩翩正欲打破砂鍋問到底,忽然瞥見姬姑姑正站在謝幽娘門前張望,生怕她笑話,忙住了口。三人一起進屋探望了謝幽娘一回,見她睡得正香,便輕輕悄悄地將酸菜與乾梅子放到桌上,然後帶上門,走了出去。

謝幽娘一動不動地躺著,雙目緊閉,自眼角溢出些許淚水來。真想不到呀,僅僅春風一度,居然珠胎暗結!那天她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呢?只因為他答應了放她走,她便感恩戴德得失去了理智,主動投懷送抱,與他纏綿一宿……誰知竟種下這般惡果!摸摸深藏在袖中的休書,她的淚水越發洶湧。足足哭了一個時辰,方才勉強止住。這一停,才覺得肚中有些飢了,爬起來,略略梳妝,就站在桌旁隨便吃了點酸菜和乾梅子。不覺有些口渴,房中卻無開水供應,也沒有丫環使喚,只好自己拿了一個茶鍾,打開房門,到廚房去盛水。

到處都靜悄悄的。姬姑姑不在,小順子也不在,想是結伴去了永州城內置辦中秋的瓜果食餅,這些天,他們倆一直念叨的便是這個話題;老夫人房內沒有動靜,想是正在睡午覺,她一向有這樣的習慣;而安戲蝶和皇甫翩翩呢?她抬起頭,往書房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正坐在一起合看一本書。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之處,兩人十分有靈犀地相視一笑,那糾纏的眼神溫柔而熱情,那會心的笑容甜蜜而愉快,讓人覺得兩個人都是那樣美。美得炫目、耀眼,美得驚心、動魄。這種美是戀愛中人所獨有的,任何旁人都無法分享!

謝幽娘受不了這種美,閉上眼,靠著一棵廣玉蘭樹蹲下去。茶鍾內的水汩汩地流了一地。

***   ***

八月十五日,黃昏。

八角亭內人頭攢攢、笑聲連連。鬧嚷一陣后,眾人按大小入座:老夫人坐了上席,姬姑姑與謝幽娘陪坐右首,安戲蝶與皇甫翩翩陪坐左首,惟小順子年小,被安排在末座。他頗不服氣地皺皺癟鼻子,道:「你們都是成雙成對地坐,惟獨我和老夫人形單影隻、相顧無言!」

姬姑姑忍俊不禁道:「你這小子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話?文縐縐的,酸得死人!」

小順子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天天都聽到大哥對著翩翩姐說這些話,能學會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皇甫翩翩擔心他口無遮攔,說出些貽人口實的話,忙道:「我與你換個座位吧!」

小順子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若與你換了,大哥不一腳把我踢開才怪!」

安戲蝶笑道:「算你小子識相。趁早兒乖乖坐了,賞個月餅給你吃;若不然,就送你兩個爆栗!」

小順子忙擠到姬姑姑身邊,嘴挨近她的耳朵悄言低語,眼睛卻溜溜地在安戲蝶與皇甫翩翩身上打轉。姬姑姑笑道:「你吹的什麼氣!吹得我耳根發癢哩!大聲點說出來吧,我不讓安小子欺負你就是了!」

小順子有了靠山,馬上挺直了腰桿,清清嗓子,學著女聲道:「大哥,你看我這眉妝還合適嗎?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深淺,胡亂畫了幾畫。」惟妙惟肖,正是皇甫翩翩的聲音。

皇甫翩翩一急,起身要去攔阻他,卻踏在裙裾上,絆了一跤,恰巧跌坐在安戲蝶懷裡。

這邊惹得人笑,那邊小順子又學著男聲道:「我來做你的鏡子,好嗎?」像模像樣,卻又是安戲蝶的聲音。

姬姑姑笑倒在桌上;小順子自個兒也笑得打跌;老夫人雖不懂得什麼意思,但見眾人笑,便也跟著笑;謝幽娘也想笑一笑應個景兒,卻忍不住內心的酸苦,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眾人止了笑聲,面面相覷。安戲蝶柔聲問道:「小師妹,你怎麼了?是不是想家了?」

謝幽娘不敢抬頭,只自袖中摸出那封書札放上桌面,哭哭啼啼道:「我被休了!」

皇甫翩翩忐忑不安地向安戲蝶望去,只見他也正向她望來。她避開他的眼神,望向桌面。那封雪白的書札像個燙手的火鉗一樣靜靜地躺著,誰也不敢摸一摸。姬姑姑猶豫良久,伸出手,將它拿過去,終究還是不敢打開看,又把它壓在了一隻紅漆木碗下。她攬住謝幽娘的肩,柔聲道:「他知道你的事嗎?」

謝幽娘使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眾人不解其意,更不知如何勸慰。安戲蝶探詢地望向皇甫翩翩,見她低頭不語,便拉起她的手,對著謝幽娘柔聲道:「小師妹,莫要難過。聚賢庄不要你,對我們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和翩翩自會把你當親生妹子一樣養一輩子,若遇到合適的人家……」

謝幽娘的哭聲更大了,唬得安戲蝶再也說不下去。

姬姑姑忙拍拍她的背,道:「莫哭!莫哭!咱們先回房,好嗎?」

謝幽娘點點頭,被姬姑姑攙著回房去;剩下的幾個人默默無言,各懷心思,喝了幾杯悶酒,連月都沒有賞,就散了席。

皇甫翩翩垂著頭,一路無言;安戲蝶奇道:「怎麼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皇甫翩翩搖搖頭,道:「大哥,我心裡很不安,也很害怕。」

「傻瓜!」安戲蝶道,「你道我也是唐笑塵那般薄情寡義之人嗎?」

「我不是擔心這個!」皇甫翩翩惱他遲鈍,加快腳步,將他拋下,急急趕回房,將門拴了,任他怎麼敲,也不開門。快快地躺到床上,苦惱萬分,不知該怎樣將生活繼續下去。原本還以為謝幽娘只是暫住,誰知竟有可能一輩子相處!若是別人也還罷了,偏偏又是謝幽娘!悶悶不樂地思考良久,正欲睡去,忽聽得寂靜的月夜中傳來人語:「她那番模樣你也看到了,口口聲聲只是要跟你。莫如……和翩翩商量商量,連她一塊兒收了吧。翩翩那孩子明事理……」

「姬姑姑!看你說的什麼話!莫說翩翩,即使是我自己,也是萬萬不願的!此話再休提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明明白白就是姬姑姑與安戲蝶的聲音。皇甫翩翩豎起耳朵,再細聽時,卻沒了聲響。不由冷笑一聲,暗道:「這姬姑姑,全無好心!成事的是她,敗事的也是她!把我和大哥當成什麼?兒戲嗎?」恨了幾聲,再無心睡眠,輾轉反側中,又聽得走廊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屏氣凝神,只聽那腳步聲徑自來到她的房門前,靜了許久,才響起低低的敲門聲。

「誰?」

「是我。」

這麼柔弱的聲音,她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磨磨蹭蹭地下床,點上紗燈,打開門,果然是謝幽娘。她側立一旁,道:「二娘找我有事嗎?」

謝幽娘不請自進,將門掩上,拉住她的手,低聲道:「翩翩,莫再叫我二娘,好嗎?」

皇甫翩翩轉身,掙脫她的手,走到桌前坐下,撥弄著自己的衣角,道:「不然我該叫你什麼?」

謝幽娘怯生生地挨過來,半晌都不言語。皇甫翩翩隨她站著,也不吭聲。心照不宣的、難堪的沉默像她們的影子一樣拉得很長很長。

謝幽娘終於打破了這沉默,咬咬牙,「撲通」一聲跪在皇甫翩翩面前。

皇甫翩翩嚇得手忙腳亂,也跪下道:「你這是做什麼?」

謝幽娘面容凄切,淚如泉湧,哀聲道:「求求你,成全我!」

「你要我怎麼成全你!」皇甫翩翩鼻子一酸,止不住也流下淚來。

「做妾也好,做奴也罷,我都不在意,只要能留在師兄身邊,我就死也瞑目了。」謝幽娘生怕皇甫翩翩打斷她的話,連氣都不敢喘,又急急地接著道,「我絕不敢和你爭名分。我雖愚陋,卻也知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而且姬姑姑也說了,讓你做大才是正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皇甫翩翩痛苦萬分地掩住額頭,哭叫道,「這事我不能做主!」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只要你同意了,師兄是不會反對的!」

「不!不!不要給我出這樣的難題……我解決不了……」

「你……你!」謝幽娘情緒激動,一口氣緩不上來,差點兒憋悶過去;掏出雪白的羅帕,捂住嘴使勁咳嗽起來。

皇甫翩翩被這劇烈的咳嗽聲震住了,茫然地望向謝幽娘:燈光下,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羅帕上,泅開一朵刺眼的血花。皇甫翩翩嚇得心驚肉跳,慌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幽娘凄然淚下,道:「我活不了多久的。等我死了,師兄還是你一個人的。求求你高抬貴手,答應我好嗎?」

皇甫翩翩亂了陣腳,脫口而出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說完,就後悔了;又不能再改口,只得放聲痛哭起來。

姬姑姑站在門口,也是心痛得不得了。她打心眼兒里喜愛皇甫翩翩,這姑娘身上有股子犟勁與她十分相似,就像是她親生的一般;而謝幽娘又是自己從小帶大的,更是小姐惟一的女兒,也讓人又疼又愛。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傷了誰都會肉痛。可今天晚上,她磨不過要死要活的謝幽娘,替她出了個「裝死要挾」的餿主意;又怕安戲蝶發覺,順手在他喝的酒里加了點蒙汗藥。現在,一切進展得很順利;但,是否正確,就不是她所能判定的了。她嘆口氣,推門進去,好言勸慰了皇甫翩翩幾句,才將謝幽娘帶出去。

小順子聽到響動,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過來。見到皇甫翩翩跪在地上流淚,嚇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叫道:「翩翩姐,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皇甫翩翩被他一嚷,漸漸冷靜下來,細細深思道:「反悔是不可能了,與謝幽娘分享大哥更是不可能。」舉目向前排主屋望去,但見安戲蝶的房裡黑漆漆的,毫無動靜。她痴迷地望了一會兒,對小順子道:「咱們走吧。」

小順子雖感奇怪,卻也不多問,馬上拿了一點衣物,與皇甫翩翩連夜離開了小洲。

***   ***

安戲蝶日上三竿方才醒來,習慣性地打開後窗,卻沒有看到在窗前梳妝的皇甫翩翩,心下大奇,躍出後窗,跑到她的房前,叫道:「翩翩,太陽快落山了,還不起來?」不等回應,便推開門,闖將進去。只見房內一片狼藉:被翻紅浪,杯翻水潑,桌斜椅傾,香滅灰冷。臨窗的小桃木圓桌上有一張素箋,用一截龍紋玉掌梳壓著。近前拿起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大哥,我走了,請善待二娘。翩翩字。

安戲蝶的眼神變得凜冽起來,像暴風雨前的天空一樣可怕。將龍紋玉掌梳藏進懷裡,回房收拾了一些行李,也不與誰人告別,直接向外走去。

「師兄,你去哪裡?」謝幽娘剛剛自洲邊回來,渾身濕淋淋的,顯得十分嬌弱。

安戲蝶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何必明知故問?你不是剛從那兒回來嗎?」加大步子,繼續向前走去。

謝幽娘一呆,急匆匆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叫道:「來不及了!她半夜裡就已經走了!」

「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將她找回來。」安戲蝶一字一頓道。

「為什麼?」謝幽娘淚汪汪道,「你有我還不夠嗎?」

「你真是個孩子。」安戲蝶嘆息道,「難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發現我與你之間存在的差異有多麼大嗎?我喜歡簡單直率的性格,你卻最愛掩埋自己的情感;我喜愛懶散自由的空氣,你一向勤奮好學。你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卻是個自食其力的武夫;你要的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正人君子,我偏偏又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浪子。事實上,不僅僅是時間,還有性格,早已註定了我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你為什麼不睜大眼睛正視它呢?」

謝幽娘猶如醍醐灌頂,撒開手,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

安戲蝶柔聲道:「回去吧。別凍壞了身子。」言畢,握緊行囊,大踏步向洲邊走去。

須臾,姬姑姑興奮地從院內跑出來,揚著一紙紅箋,嚷道:「幽兒,一大早你上哪兒去了?讓我好找!怎麼,又在哭嗎?快擦把臉,看看這是什麼!」

謝幽娘還要哭,被姬姑姑千勸萬勸,才勉為其難地擦乾淚水;接過姬姑姑遞過來的紅箋,馬上就認出這是唐笑塵的字跡,心裡七上八下的,急忙看下去,只見上面寫道:「夫人,此次回去只當是省親。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就派人到永州分店來告知我。屆時我自會備上三茶六禮奉與岳家,重下聘禮,盡半子之孝。另:天冷了,注意添衣。」

姬姑姑笑道:「這就是休書嗎?若不是我心血來潮,將它打開來看,還真以為唐笑塵是個無情無義之徒呢!」

謝幽娘的淚水又撲簌簌掉下來,直到此刻,她才了解唐笑塵的愛是多麼深沉、博大。她受傷的時候,他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因為憐惜她的身體,他就一直沒要孩子;即使她要離開,他也不忘了為她留條退路……十年來,他像父親、兄長一樣,最大限度地容忍她、嬌縱她、溺愛她,而她,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消受他對她的好……她真的還是個孩子!

***   ***

聽谷。

秋憐葉一進門就被嚇了一跳,只見皇甫翩翩用黑布蒙著眼睛,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滿屋子亂轉,撞翻了桌椅、掃落了杯盞、搜盡了屜子,又摸索著往床底下爬去,因為看不見,額頭撞在床柱上,痛得她眼冒金星。愣了一愣之後,又將頭往床柱上撞去,這回卻是故意的。

「翩翩,你又在做什麼!」秋憐葉痛惜不已,慌忙扯住她。

「娘,你不要管我。只有這樣,我才覺得舒服些。」

「夠了!」秋憐葉一把扯掉她臉上的黑布,那雙久不見光的大眼睛一時適應不了強烈的光線,畏縮地緊閉起來。

「睜開你的眼睛!」秋憐葉不饒她,高聲喝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心肝!」

「心肝?」皇甫翩翩茫然地重複了一句,像開了竅似的,又往床底下鑽去,「對對對!我就是在找我的心。我把它弄丟了。」鑽了一半,又迴轉身鑽出來,一雙眼焦急地四下里搜尋,忽然看到黑布就在秋憐葉手中,爬過去,伸手就要拿取。

秋憐葉將黑布捏得緊緊的,恨不得痛打她一頓,喝道:「你找就是了,又拿它做什麼?」

皇甫翩翩拿不到黑布,急得淚花兒閃閃,轉過頭,又去撞床柱。

秋憐葉又氣又痛,緊緊扯住她,哭道:「你這又是做什麼?」

「娘,我很難過,很難過!」皇甫翩翩趴在她的肩頭,哭道,「到處都是他的影子,我怎麼躲都躲不開!我想拿黑布遮住,可是沒用,他的模樣還是那麼清清楚楚。我想撞得頭暈忘了他,可是也沒用,暈過之後,他又出現了!娘,我被他逼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說這種傻話幹什麼!」秋憐葉淚如雨下,「早知恁地難拼,你當初回來做什麼?折磨自己不說,還要折磨我!眼淚也不知為你流了多少!若被你爹爹知道……」

「娘!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不敢了!」皇甫翩翩見說起亡父,生怕母親更傷心,慌忙站起來,擦乾眼淚,著手收拾房屋。心上七零八落的,手下更是丟三拉四。

秋憐葉正欲阻止,忽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雖然面生得很,她卻知道他是誰。她無奈地長嘆一聲,對來人點點頭,走出門去。

安戲蝶連吸了好幾口氣,強行按捺住澎湃的心潮,邁開大步,朝那個沒了頭緒的姑娘走去。

皇甫翩翩正扶起一張椅子,聞得腳步聲,星眸微抬,向上望去,看到了那張在她心底烙了印的臉,還是那般好看,只是清瘦了許多。她只當又是一個影子,丟開椅子,流淚道:「求求你,莫要來了。我難過得很。」

安戲蝶默不作聲地站著,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皇甫翩翩止住淚,疑慮地望著眼前的「影子」,試探性地伸手撫上「影子」的臉,發現它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消失,不由欣喜若狂道:「大哥,真的是你!」

安戲蝶依然不說一句話。

皇甫翩翩惶恐不安地搜尋他的眼睛,他卻退後兩步,從袖中掏出一封大紅色的請柬,道:「這個月底我就要成親了。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務必前來吃杯喜酒。」

「不!」皇甫翩翩尖叫一聲,奪過請柬撕個粉碎,淚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不許你和她成親!我不許!我不許!」

「這事卻由不得你。她把我的心都帶走了,若不和她成親,我就成了一株空心菜,一個木頭人,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那我怎麼辦?你把我的心偷走了,卻要和別人成親……把我的心還給我!還給我……」

「還說什麼心?你不是已經狠心將我送了人嗎?」安戲蝶再也裝不下去,猿臂一攬,將氣急敗壞的皇甫翩翩拉入懷中,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道:「我真想好好地揍你一頓呢!」

「我才想好好地揍你一頓!」皇甫翩翩推開他,忿忿地回答,「我隨手寫的幾句話,你就當了真;那我不許你成親,你也答應嗎?」

安戲蝶失笑道:「和你成親,也不許嗎?為什麼不看看請柬上的『她』是誰,就一把撕碎了呢?」

皇甫翩翩心一跳,「難道……」

「幸好我有所防備。」安戲蝶又自袖中掏出一封請柬。打開來看,「安戲蝶」與「皇甫翩翩」兩個名字並排寫在左下角,正楷的字體,又簡單又秀麗又顯眼。

皇甫翩翩滿心歡喜,主動偎到安戲蝶懷裡,柔聲道:「大哥,我真是歡喜得很!」

「我卻惱得很呢!你這小妖精,害我吃不香睡不著,差點沒發瘋。」安戲蝶低下頭,用力地吻上她的柔唇。正是情濃時候,皇甫翩翩突然推開他,正正經經道:「還有,我不許你娶小老婆。任誰都不行!哪怕她活不長久!」

「誰活不長久?」

「還會有誰?」皇甫翩翩酸溜溜地道,「又是吐又是嘔的,還咯血,身材也變形了,不就是快……」「死」字終是說不出口,她噘起嘴,不再言語。

「傻瓜!你不知道她是在害喜嗎?」安戲蝶望著這個長在深谷什麼也不懂的姑娘,抑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害喜?」皇甫翩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難道是你——」

「你真是個笨丫頭。」安戲蝶再次將她攬入懷裡,柔聲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心裡只有你,我想要的也只有你嗎?」

「我心裡也只有你!」皇甫翩翩傻傻地回答。

「我心裡卻沒有你們!我心裡只有一顆心!」門外突兀地響起一個清脆的童聲。

「小順子,你搗什麼鬼?」

「哎喲,秋姑姑,有話好好說,別揪我的耳朵呀!」

「看你還敢亂說!」

「我再不敢了!我說我心裡有兩顆心,好嗎?」

「又胡扯!」

歡快的笑聲乘著風的翅膀越飛越遠,一直飛向雲彩深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9-17 00:10:21

尾聲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小順子在秋憐葉與姬姑姑的雙重監督下,塞滿一肚子熱騰騰的湯圓后,才得以脫身;迫不及待地跑到燈市上,梗著脖子往人群里擠,找著那猜燈謎的地方,踮起腳尖,睜大眼,試圖看清燈上的謎面,好猜將出來換幾個賞錢。誰知謎面兒才看了一半,就被旁人搶先說了謎底;換一個,又是如此。掃興之極,索性學著那窮酸書生的模樣,背著兩手,念念有詞,搖頭晃腦地「走馬觀燈」。但見那:燈樓上,荷花燈、木蘭燈高掛;燈架上,蒼龍燈、朱雀燈高檠;燈棚前,蝦兒兵、蟹兒將,舞槍弄棒;燈檐下,文臣相、武將軍,雙雙交鋒……還有那數不盡說不完的羊兒燈、馬兒燈、兔兒燈、鷹兒燈、虎兒燈、仙鶴燈、白鹿燈……都精精神神、歡歡喜喜地掛在廊前檐下,等著那攜手並肩、爭俏比美的女郎來觀,候著那醉醺醺、懶洋洋、樂呵呵的男兒來看……熱鬧中,有一星兒特別輕鬆、懶散地在空中流轉;燈火中,有一種隨喜又隨意的心態四處可見。

正看得起勁處,劈面跑來一個長身玉立的年青人,一把扯住道:「小順子,救我一救!」還沒來及答話,一個熱情似火的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叫道:「閑人哥哥,等我一等!」

皇甫閑人慌忙將一把破扇子插到小順子肩后,悄聲道:「暫且照顧好我的嬌妻,莫讓那潑婦搶了去。我先走也。」掀起袍腳,正待逃遁,早被桃紅一把扯住道:「閑人哥哥,累壞我了!讓我靠一靠吧!」皇甫閑人忙不迭地推開她,慌不擇路,偏往人多的地方撞去,又被桃紅抓住。兩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漸漸淹沒在人潮中。

小順子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反手將破扇子扯下來,看看並無稀奇之處,正要扔開去,卻被一個含笑的女聲阻止道:「小順子,慢點扔!」卻原來是何月香。

「這女人大半年不見,不但性子變了,連模樣也變了。也不知吃了什麼,弄得肚子那麼大!」正暗自嘀咕,何月香已在唐玉清的攙扶下,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接過扇子,笑道:「這回定要助桃紅一扇之力,讓皇甫傻子無處可逃!」

唐玉清笑道:「此事交與我辦即可,夫人只管理會好自己的身子。」

何月香笑道:「我曉得。」低下頭又對小順子道:「與我們一塊去觀燈嗎?」

小順子獨自個兒逍遙自在得很,哪裡願意受他們的拘束,連忙搖搖頭,虛應道:「我要去找大哥他們呢。」

唐玉清卻當了真,笑道:「他們正在南面那片燈市,你直走就能遇見。」

正閑扯間,又走來一對夫妻,正是唐笑塵與大腹便便的謝幽娘。

「可怕!可怕!這些女人一個個都變得忒可怕!」小順子暗暗心驚,瞅個空子,鑽入人群;再回頭看時,那一行四眾早被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人群所掩蓋。

「那不是小順子嗎?」燈火闌珊處走來一對情意綿綿的青年夫婦。那男子穿一領蔥白蜀錦衣,系一條同心錦帶,踏一雙皂靴,高大英武、一表人材;那女子翠衣湘裙,裊娜多姿;鳳髻上更插著兩截龍紋玉掌梳,暗波流動,似那閃爍的燈火一般,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小順子急急迎上去,嚷道:「大哥,翩翩姐,你們發現沒有,那『月月香』的老闆與那謝姐姐變得好生奇怪、好生嚇人!」

安戲蝶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當下也不挑明,卻在別的問題上糾纏道:「你這小子真是屢教不改!再說一遍,莫再叫『大哥』,要叫『姐夫』,知道嗎?」

皇甫翩翩咬咬下唇,扯住他的衣袖,羞道:「大哥,我……我好像也有了。」

遠處,頓時燃起了璀璨的焰火,在深藍的星空下綻開一朵朵五彩繽紛、燦爛奪目的花朵,接連不斷地將那巨大的喜慶撒向天上人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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