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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鏡台 -【此刻有誰走向我】《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標題: 鏡台 -【此刻有誰走向我】《全文完》

此刻有誰走向我 作者:鏡台

內容簡介】:

  我的養母海倫死了。我抱著她的屍體,覺醒成為嚮導——於是,我看到殺死她的人還留在這裡,看著我。

  他告訴我,他叫雷,是我的哨兵。

  *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里爾克,《沉重的時刻》

  *

  平行世界故事,假如海倫沒能帶走伊芙的if世界線:《愛的失敗作》(含有對本文的劇透,雖然主角是這倆,但因為成長環境不同,性格差異較大,不建議看做相同的人)。

  一句話簡介:我們是成雙成對來到這個世界

  立意:嘲弄了愛情、親情、友情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一章 雷

  大學畢業那天,海倫死了。海倫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但我把她看作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親在哪,海倫沒有告訴過我,也許該說是,還沒來得及。當我作為一個孩子,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應該有一對和自己長得很像的父母時,我去問海倫 ,我的父母在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痛苦。她說我太小,等我長大一點,一個合適的時候,她會把一切告訴我。

  我的父母是她的傷心回憶,我猜測。我還猜測我父母已經死了。所以我看著她,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再也不能知道我猜得對不對了。並不是我在意父母,而是海倫。再也不。海倫死了,所以很多很多的問題,再也得不到答案。再也不。我從來沒有過父母,始終保持沒有也沒什麼難以接受的。但是,我有過海倫——現在我失去了她。

  我一路上都在擔心,一路上都在祈禱。我的擔心成真,祈禱落空。前一週,海倫打電話告訴我,她一定會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她說我們要一起在校園合影,她說她為我驕傲。她聽起來那麼高興。她說一定會來,她就是一定會來。她沒來。我打電話,沒有人接。拍完集體照,我一個人在草地上逡巡,看著那些快樂的同學和他們的家長。我翹首盼望著她姍姍來遲的身影,告訴我,出了什麼樣的意外讓她來晚了。

  她沒有出現,更沒接我的電話。我打了很多個電話,在學校的電話亭,花光了身上的零錢。我沒有自己的電話,因為我覺得學校裡的電話亭就已經滿足我的需求了,但是當我往家裡趕的時候我希望我當初買了移動電話,這樣也許,要是海倫解決了她那裡的麻煩,她可以立刻聯繫上我。或者,她遇到麻煩時,她就能聯繫上我。海倫死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皮膚像白紙一樣蒼白,血浸透了地毯。我抱起她,我哭了。

  然後,我覺醒了。

  他們後來告訴我,我爆發的精神衝擊放倒了一整個街區的市民,包括一位休假回家的哨兵。我不知道。我的記憶裡沒有外面的事,只有那裡,地毯,血,海倫,死的海倫。那時候的事回憶起來很不清楚,像個噩夢。我感到自己變得不再是人類。我感到我像上帝一樣全知,我能看到一切——她的傷口,刀傷,很多刀傷,很多避開要害的刀傷,血就是從那些傷口流到地毯上,流了好久,她掙扎了好久,她痛苦了好久,令她痛苦的人看了好久。

  是的,他,殺死海倫的雜種,謀殺犯,我「他」到他的快樂,他的愉悅,他注視著她直到她斷氣。這股令人作嘔的愉悅像是一道顯眼的絲線,我順著它望過去,於是,我「看」到他,一團黑暗,盤踞在臥室的門後。

  海倫總是教育我,不要逞強,遇到危險先逃走,報警。我沒有,我忘了。我失去理智,我無法思考,我的腦海裡只有仇恨。「我」衝向他。那不是我自己,我坐在地毯上,抱著海倫的屍體,但我知道那也是自己,是「我」,「我」是一團發光的球,沒有實體,穿透了門。就像撞開了一層薄膜,他和「他」暴露在我眼前——他穿著漆黑的風衣,嘴角噙著微笑,「他」則是一片黑暗,填滿了整個臥室,散發出令「我」恐懼的壓力。

  在「我」後退前,「他」伸出了一知觸鬚纏住了「我」,吞沒了「我」。恐怖,窒息,到處都是「他」。無助。「我」刺出的狂怒和仇恨被「他」輕易抵擋,「他」對「我」的擠壓與入侵我卻無處可躲。我感到自己在尖叫,但是我覺得我那時候沒有出聲,但是我那時候確實感到自己在尖叫。我「看」到他推開門,走出來。他就是殺死海倫的凶手,滿身都是海倫的血與痛苦。

  我放下海倫,抓著自己的鑰匙。防身術的老師說,眼睛。我想戳爛他的眼睛。是淺綠色的。

  但我根本打不過他。就像「他」輕易制服了「我」,我被他輕易地壓在櫃子上。我聽見自己在尖叫,雖然我沒有出聲。接著我感到有什麼入侵了我,就像把鐵勺插進腦子,攪動。痛,不是我所經歷過的任何生理的痛。「我」和我在尖叫。

  放鬆。他在我的腦子裡對我說。

  「你殺了她!」我喊道。我感到巨大的悲痛,巨大的仇恨。這不是人可以承受的情緒,這種情緒在撕裂我,攪碎我。我在吐,或者不是吐,我在釋放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我很痛苦。我感到他在伸出一些東西,並且讓那些東西靠近我。就像一根一根的釘子,把我的碎片釘回來。他要我放鬆,要我順服。他像一個鋼製的矯正器,逼我嵌進他。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我能明白的是:他在救我。

  他虐殺了海倫。他在救我。

  放鬆。他繼續告訴我。如果你不想殺死你的鄰居,你就放鬆……接納我。

  是誰會殺人?眼淚在我的眼眶裡打轉。怎麼會是我呢?

  「放開我——我不要——」

  【】

  我的意識融進了另一個意識,我的感覺融入了另一種感覺。我快樂,但是這不是我的快樂;我欣喜若狂——不是我!

  我——我想——放——開——我——

  然而一股更蠻橫,更強烈,更磅礴的感情蓋住了我的。他抱著我,親吻我,愛撫我。渴望,合二為一的渴望。憎恨分離。愛。

  惶惑。我的惶惑被他浪湧的感情淹沒。我感覺不到自己。我只能感覺到他。

  而他的感覺是,無比美妙。

  他放開我時【】,我重新感到了自己,就像又一次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我跪在地上,眼淚不斷滴落到手背上。空氣中還飄著海倫的血味。可我心中的悲痛和憤怒不再尖銳如先前,好像他剛才把它們涮洗了一遍,滌除了它們傷人的部分。我寧願沒有。我寧願被我的痛苦撕碎。新的仇恨和痛苦在我心中升騰起來。

  而他,在打電話。

  我聽見他在給哨塔打電話,光明正大地打電話,光明正大地要他們快點派救護車來,這裡有一個新覺醒的嚮導。那麼坦然,那麼自在,好像那具地毯上的屍體不存在。

  「你是誰?」我問。

  「雷,」他極為乾脆地回答了我,「你的哨兵。」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二章 結果

  按他們的敘述,整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我的養母海倫遭遇了入室搶劫,直面案發現場對我產生了巨大的精神衝擊,使我罕見地在成年以後覺醒成為嚮導,並且爆發出驚人的精神力,不僅整個街區的人被我放倒,這個區域的精神力檢測裝置也被我的精神力毀損,沒有執行它應該執行的報警功能。按照當時那種情況,本地的塔區起碼要二十分鐘才能發現我的情況並做出響應,而我根本支撐不到那個時候,我會毫無節制地釋放精神衝擊,殺死附近所有生物,最終死於精神力的耗竭。

  幸運的是,當時,在幾條街之外,有一位執行秘密任務的S級哨兵感應到了我,他第一時間趕過來,與我進行臨時結合,安撫我,阻截我的精神衝擊。然後,平靜下來的我因為過度消耗精神,陷入昏睡。

  「不是這樣的,」我冷冷地說,「他是殺了海倫的凶手,他在那裡等著我回去【】。」

  我面前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女人聽到我說的話,上前一步,看著我的模樣溫柔而且同情。她對我解釋說,狂化是一種游離於客觀世界之外的狀態,自我的感覺會扭曲物質世界的客觀真實,就像精神分裂發作。我的養母死了,她為此感到遺憾,但是希望我能明白,當時,我感覺到的一切,都是狂化狀態的我產生的幻想。

  我太痛苦了,所以我把這個因為事態緊急,從我家臥室窗戶直接跳進來救我的哨兵認作凶手。當然,不自願的結合很痛苦,她雖然不是嚮導,但作為女人,理解我的感受,可是我需要認清的是,如果那位哨兵那時候沒有強迫我進行這種結合,會有很多人喪命——當時附近的所有人,以及我自己。

  我認清的是:他們不相信我的證詞,相信他的證詞。

  「讓我見他,」我說,「讓我和他當面對質——他說謊!」

  他們告訴我,不。

  依照聯盟的《哨兵嚮導結合法案》,未完成塔區義務教育的哨兵或嚮導,不得與他人進行深度結合。消除臨時結合最安全最沒有痛苦的方式是隔開兩人,讓不穩固的結合隨著時間流逝瓦解消除。我被禁止以任何形式與他接觸,他也如此,以免讓我們的結合繼續維持,遲遲消除不掉,甚至加深,穩固,影響我日後我和我真正匹配的哨兵的結合。

  男人還補充一句,這是為了我的利益考慮。

  「那麼,我想知道他的身份。」

  不行。既然他在這件事上沒有過錯,塔區就不能對我透露任何他的信息。他是一位在役的S級哨兵,和他相關的一切塔區都有義務向普通公民保密。沒有完成嚮導課程,成為一名正式嚮導的我,仍舊算是普通公民,我無權知道他的身份。

  他們走了。他們不是來詢問我,而是來向我宣布結果,讓我接受這種結果。

  我躺在病床上,攥緊了手。我想,我知道了他是一名S級哨兵。雖然我此前一直都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認識的人裡沒有哨兵或嚮導,對這個群體了解很少,可我也知道,S級哨兵很少。我可以一個一個去找。

  我閉上眼睛。

  而且我還有一種預感:他會再來找我。

  我一定要殺了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三章 塔區

  海倫死後一週,我的主治醫師宣布我治療效果良好,精神情況穩定,准許出院。他給我所謂的治療就是注射鎮定劑,我每天要睡二十個以上小時。在我睡著時,會有嚮導過來做那個哨兵對我做過的事。有一次我醒了,「看」到了。嚮導身上發出一條發光的觸鬚似的東西,靠近我。她做的很柔和,沒有他那樣讓我痛苦,如果我沒有醒著,根本感覺不到她這樣做過。

  可我還是很反感。因為她在奪走我的憤怒,我的痛苦,我的悲傷。

  我站在地毯上。我沒有允許過任何人清理這裡,可是這裡被清理過了,空氣裡飄著漂白劑的味道,到處都很乾淨,就像我的思維和情緒。這是海倫橫臥的地毯,那是他強迫我的櫃子,那是他躲藏起來看著我的臥室的門。我坐在沙發上。哀傷像一條淺淺的小溪輕輕地流過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塔區派來的陪同我的人坐在我身邊,溫柔地看著我,並不說話。我想她肯定已經處理過很多像我一樣的人,很懂怎麼處理我。我覺得這很噁心。但我還是在她張開手臂時,忍不住靠在她懷裡,哭。她也是一個嚮導,等我開始我的課程後她還會是我的一位老師,還是我的舍監。現在她像我的姐姐,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沒有伸出精神觸鬚,沒有疏導。她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我哭夠了,她開始幫我一起整理我的個人物品。就這樣,海倫死了一週後,我搬進了塔區。

  聯盟法律規定,新生的哨兵或嚮導立即到塔區報到,接受他們的哨兵或嚮導培訓課程,是他們的義務,不得有任何推辭或延誤。我坐在嚮導基礎培訓的課堂上,和我同一間教室裡的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他們很驚訝教室裡會出現一個成年人,我也很不自在我在這樣一個地方上課。

  我的老師看到我的尷尬,以此鼓勵我,告訴我如果我好好努力,提前結束培訓,早日去上那些有更多成年同學的課程。遺憾的是,我學的很慢,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慢,最年幼的孩子也比我更輕易地掌握放出精神體或精神觸鬚,或是進入自己精神空間的訣竅。

  後來我知道,我的表現讓我所在的塔區的整個高層都很愕然。一般來說成年後覺醒的哨兵或嚮導,要麼是精神力非常平庸的D級,要麼是精神力非常傑出的S級。從我覺醒時製造出的那種動靜看,他們預測我會是一個強大的天才,會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為成熟的S級嚮導。我讓所有人非常失望。

  嚮導需要對精神情緒的敏感和控制力,我沒有這種敏感,感覺不到,就更談不上控制力。整整一年之後,我才到了能勉強進行精神力測試的程度,測試結果是意料之中的D,而和我同一個時間開始課程的孩子們,有的已經成長為C級嚮導,能為哨兵進行精神疏導了。

  因為哨兵沒有嚮導一定會死,嚮導沒有哨兵卻能好好地活著,比起哨兵,嚮導總是更珍貴,就算是很弱的嚮導,也很有價值。塔區培養出一個S級嚮導的幻想破滅後,也沒有給我什麼壓力,相反,總會有人來勸我不要給自己壓力,順其自然。是的,我很有壓力,我很失望,因為海倫,因為那個S級哨兵。如果我很弱,一直在最底層的區域掙扎,我怎能為海倫復仇呢?我想要變強,渴望變強。我報了體能訓練,參加格鬥培訓。

  我的舍監委婉地告訴我,我的精神力是注定不能通過徵兵測試的,我參加這些課程徒勞無功,為什麼不去學一學音樂或美術呢?我告訴她,我對音樂或者美術一向沒有興趣。但是我的格鬥老師很快私下裡找我,搖著頭對我說,以她這麼多年的經驗,她很清楚,我是那種沒有任何天賦的人,我的動作很笨拙,很僵硬,非要往這方面努力,結果很可能只是讓自己落很多傷——隔三差五,我不是扭到腳就是戳到手。

  兩年後,我終於通過了考核,從基礎班畢業了。根據法律規定,作為D級嚮導,我不必進行更高一級的嚮導培訓,我可以在登記後離開塔區,回到普通人中生活,每月到塔區完成額定時長的非緊急情況下的對哨兵的疏導工作即可。這種疏導工作與其說是義務,不如說是福利,和哨兵嚮導相關的一切工作薪水都很高。對於嚮導來說,給理智正常,配合的哨兵做疏導,應該是很簡單的事。但是對我來說,不是。

  我是本地塔區收到投訴最多的D級嚮導,甚至和那些會給狂化哨兵進行強制疏導的高級嚮導比起來,我的投訴數量都是他們望塵莫及的。那些哨兵一見到我,就找出各種理由退掉這次疏導。他們說我做的很痛。有一次,我和他們打了起來,因為我聽到他們背著我說——

  因為我覺醒時被一個哨兵「【】」了,所以現在我也來「【】」他們這些可憐的哨兵。

  我打不過他們。由於法律的約束,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但是他們抓著我和我的精神體不放手,嘲笑我。他們嘲笑我是個殘疾的嚮導,根本不夠格被稱為嚮導,嘲笑我的精神體都是殘疾的,什麼玩意,一個大白球。他們說,當初那個S級哨兵也就是我這種嚮導能享用過的最好的哨兵了。

  我希望我能回到我覺醒時的那種狀態,那種情緒尖銳龐大到令我痛苦的感覺,這樣我就可以把我的痛苦傳遞給他們。

  但是我沒有,好像那場噩夢永遠只能留在我的噩夢裡,我曾經爆發過的力量不是能被我自己自由控制的。很快有別的嚮導和哨兵過來了,分開了我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四章 斷裂

  在塔區,我是失敗的,殘次的,不受歡迎的。在塔外,我也很難找回原來的生活。為了防止意外事故,沒有通過考核前,我被限制在塔區內活動,沒有特殊理由不得出塔。兩年來我只出過塔區一次,是海倫死後的第三個月,我在舍監的陪同下為她舉行葬禮。

  我失去了兩年,我失去了自己普通公民的身份,我失去了海倫。世界變了。當我拿到我的理學學士學位時,我計劃要繼續讀書,那件事中斷了我。中斷了一切。我看到學校,我就想起畢業,想起海倫的死,想起他,想起我的無力。我沒有心情單純為了知識踏進課堂了。

  而我原來的朋友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因為我們兩年來沒有見過面,我也不是擅長寫信的人,僅有的聯絡只是明信片和聖誕禮物。當我能夠自由地離開塔區拜訪朋友時,他們最感興趣的問題是:

  「你有沒有再見過那個救你的哨兵?」

  救。這個字眼讓我胸口發堵。不是救。在我解釋清楚,讓他們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麼前,他們先讓我明白了他們,原來這件事在他們眼中是這樣的:海倫死了,我覺醒,陷入瘋狂,一個英俊的S級哨兵英雄救美,與我結合……

  好噁心。

  「啊!」坐在我最近的人驚叫一聲,捂住自己的額頭。我意識到自己沒有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力,連忙道歉。我的精神力很微弱,就算是不知道樹立屏障的普通人也不會受到什麼傷害。但是安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畏懼。後來她疏遠了我,因為她發現,我是嚮導,意味著我哪怕坐著不動,閃過一個念頭就能折磨她。

  自然,也有一些人還是和我要好。所以我告訴了他們真相。然而——他們和當初那群人一樣,不相信我。

  「伊芙,」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第三次講述事情的經過後,鄭重地對我說,「你需要心理醫生。」

  不,他們不清楚,嚮導就是最好的心理醫生,我已經經過了很多次疏導,我很冷靜,很理智,沒有任何妄想控制我的思維,我「看」到了那些——

  「這是陰謀論。」她說,「你想說什麼呢?他們包庇他殺人行凶,因為他是S級?」

  不不不,根本不需要包庇,根本不需要那麼大力氣……只要跟你們現在一樣……相信他的話,不相信我的話……

  「再說,」她繼續對我說,「退一萬步講,一個在役的,每天都忙著執行最危險的任務,保護公民,打擊國際犯罪和恐怖主義的S級哨兵,為什麼要來殺海倫呢?」

  她搖著頭。不只是她。他們都是這樣,暗自地,悄悄地,然而堅定地,對我搖頭。

  「海倫阿姨只是個普通人,你在變成嚮導前,也是。那個哨兵是恰好路過,救了你的命。」

  這樣的對話多了,有短暫的幾個時刻,我也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在堅持我瘋狂的想像呢?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忍耐著痛苦去回憶那個噩夢,我看著每一個栩栩如生的細節,我確定,我不是在想像,我真的「看」到了——

  他殺了海倫,等在門後,注視我。

  這個叫雷的男人,S級哨兵,我唯一的線索只有這些。全世界哨兵的名冊當然不是我有資格瀏覽的。我只能去搜索所有公開的記錄。我沒有找到叫雷的S級哨兵。他是不是說了一個假名?如果是假名,線索就斷了,因為哨兵和嚮導,出於保護他們的考慮,除了年老退休的,按照聯盟的《緘默法案》,禁止對他們圖像信息的公開報導。我記得他的臉也無濟於事。

  每天晚上,我抱著「我」蜷縮在被子裡。我想念海倫。我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海倫會死,為什麼我沒有能力給她報仇。半年過去,我的投訴高到讓塔區再也不能忽視,我接到命令,要求我重修嚮導基礎課程。這不是唯一一件雪上加霜的事。還有別的。我的舍監以另一種身份找上我——媒人。

  依照規定,精神正常,沒有惡性犯罪傾向的嚮導(在針對哨兵嚮導的法律裡,嚮導的惡性犯罪只有一種:利用哨兵對嚮導的信任和依賴,在疏解時惡意攻擊哨兵,逼瘋哨兵),有義務與另一位條件相當的哨兵結合。如果嚮導在二十五歲之前沒法自主找到一位哨兵結合,那麼政府會把他們的DNA與未結合哨兵數據庫中的DNA比對,找到一位與該嚮導最匹配的哨兵,強制他們結合。

  強制,我討厭這個詞。我的舍監理解地點點頭,告訴我,而且會被錄入庫裡的哨兵,之所以被剩下了,肯定都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她覺得我,雖然凶名在外,其實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孩,而且很美麗。我若是去和一個「庫裡的」強制匹配,太委屈我了。

  所以我應該參加她的聯誼活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五章 媒

  我也確實不想被強制匹配一個哨兵結合。除了反感強制,還有別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庫裡的」「被剩下的」「委屈我」。對哨兵的要求總是比對嚮導高,就算是和我同級的哨兵,無論精神力的使用還是體格素質都比我強。但是那個庫,是全聯盟的總庫。

  我可能被配給別的城市,甚至別的國家的人。嚮導要服從哨兵,因為是哨兵來保護嚮導。如果我被配給這個城市以外的哨兵(這是很有可能的),是我必須搬到他那裡去,而不是相反。

  我不想離開這裡,不想離開我和海倫住過的家。這是我此前的人生中斷的地方,是一切的節點。我不能離開。我不允許自己離開。我已經意識到我完成不了我的復仇,所以我不能允許自己放下我的仇恨。我是嚮導,一個嚮導日常總會面臨很多其他嚮導出於同伴式的關心的探查和疏導,一遍遍洗掉精神裡的負面感覺,如果不常常看到,常常喚起,那麼,那些血的氣息就會被我遺忘。那麼就是他的勝利,他和他的謊言的勝利。不行。我看到了:是他,是他殺了海倫,他是凶手。我不能忘記,我不能放下。

  所以,找一個本地的哨兵,結合。

  於是我交上了生命中第一個男朋友,一個D級哨兵,在這個塔區服役,日常工作是協助本地的刑偵警察。我對他沒什麼意見,只是他非常無聊,第一次見面時自以為幽默地和我打招呼說:「嗨,你就是殺手伊芙?」

  因為我還在重修我的基礎課,不能給他當場做個疏導,非常遺憾。其實,拋開總是話不投機這一點,他是個不錯的人。而且我一想到我只是在利用他,我的心中除了自己的仇恨完全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真心,就覺得他更無辜受過了。所以他有一天晚上邀請我進行一次不正式的臨時結合時,我沒有拒絕。我給別人疏導時,他們總說疼,可有些人是笑著說的,我覺得他們只是在開我的玩笑。所以他起初也笑著說疼的時候,我沒有在意。接著他的笑容就掛不住了。接著他和他的精神體(一隻狗)開始尖叫。

  「你的精神空間裡——是什麼——」

  我並不是很擅長進入我的精神空間,別的嚮導可能動一動念頭就可以了,但我很困難,有時候還會失敗,有時候還會出不來。所以我不常看自己的精神空間。

  這次,我嘗試了。

  我的精神空間,應該是什麼都沒有。有時候,在我長時間沒遇到嚮導給我疏導的時候,會有那張沾滿血的地毯。但是這次,我看到了,「他」。

  是「他」的一部分,一小截黑色的觸手,在純白的平面上翻湧,彷彿是被刺激了,現在刺激消退,它慢慢下沉,消失在白色裡。

  當我設法出來時,我看到我的男朋友氣憤地在和誰打電話,叫嚷著:「她結合了!她和別人有一個臨時結合!我怎麼知道是誰?我還想問你——你說她沒有人追求,很好拿下的!」

  他突然發現我「回來」了,嚇了一跳,然而大約覺得我背著他和別人結合,又答應了他,這樣過來,是玩弄他的感情,他對我很憤怒,如果不是因為哨兵守則三令五申禁止哨兵傷害嚮導,他肯定就要來打我了。

  從此,我們變回陌生人。但是結合的事情沒有弄清楚。我的媒人,舍監,連夜過來找我,拉我去醫院檢查。在一位A級嚮導的探查下,他們發現了,兩年前那個S級哨兵與我形成臨時結合時留下的精神鏈接,居然還沒有消失。

  「什麼意思?」我急切地問,「難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接觸過他嗎?」

  「不。」那位A級嚮導回答我,「我想應該是那個哨兵的精神力太強大了,所以才讓他的鏈接在你的精神裡留到現在。別擔心,親愛的,我看到那個鏈接已經很虛弱了,再過一段時間也就徹底消失了。不會影響你的結合的。」

  我失望。我回到我在塔區的宿舍,感到好痛苦。他插進我腦子裡的東西還輕輕鬆鬆地留著,因為他是強大的S級哨兵。我卻始終沒法找到他進行復仇,因為我是弱小的D級嚮導。我想到了海倫。我小時候,學校裡有一個老師說我的智力有問題,建議海倫帶我去特殊學校。海倫沒有。海倫告訴我,我沒有問題,我只是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毅力,堅持,我可以追上別人,甚至做得更好。

  我好痛苦。海倫不在了。沒有人會相信我。沒有人會再對我說:我為你自豪,你是我的驕傲。

  我不想去上課了。我請了好幾天的假,支出了全年的假期份額。第一次,我想到自殺。我想去找海倫。

  但是那天,房間裡的電話鈴響了。我以為是舍監,拿起來,隨便說了幾句我很好之類的話。

  沒有人回答我,只有輕輕的呼吸聲。不是我以為的人。不是我認識的人。

  「對不起,」我說,「請問您是?」

  沉默。

  漸漸的,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或者直覺,或者是因為他還把他精神的一部分留在我的精神空間裡。

  「雷?」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加重了,如同在興奮,同時在壓抑。

  我抓緊了電話,「我」在我身邊焦躁地亂飛。痛苦,恨,不甘,憤怒。我問:「你是誰,你叫什麼,你在哪,我知道是你殺了海倫,我要找到你,如果我不能把你送上法庭,我就親手宰了你——」

  「結合之所以沒有消失,」他突然開口說,「是因為我們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

  電話斷了。

  我回撥過去,毫無感情的女聲告訴我,這是一個空號,不存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六章 偏執

  我站在我的精神空間裡,現在,這裡已經不是純白,有一張浸透了血的地毯。我的精神體開始在這個空間四處漫遊。我在「感受」,更專業的叫法是「探查」。我沒有那個A級嚮導高超的技巧,我有的只是耐心。我找了很久很久,最後,與其說是我找到「他」,不如說是「他」來找我。

  「他」從白色的平面下浮現,就像破土的新芽,向我伸展開。我想踩「他」。「我」比我反應更快,在我走過去抬起腳前先動了,衝過去砸「他」。我以為這只是「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能夠應付。我還是低估了S級和D級的差距。「他」一瞬間就纏住了「我」。我去掰「他」,試圖救出我的精神體,然而手指一碰上「他」,我就感到一種不可理喻的空虛。因為失去他而空虛。一種強烈的渴望,希望他本人也在這裡。

  我立刻鬆手,那種感覺就不見了。

  「他」繼續糾纏「我」,「我」卻沒有驚慌失措的感覺了。我看著它們一個球和一根觸鬚,它們在一起蹭來蹭去,就像在玩。「我」毫無掩飾地顯示出我對他的渴求。

  我蜷縮在被子裡,不想見我的精神體。為什麼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百分之百的匹配度,聽起來很荒謬。匹配度不可能達到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以上就能被稱為「完全」契合。人與人並不能像兩塊拼圖一樣完美貼合,再匹配,也總歸有一兩分不能契合的地方。

  他在騙我嗎?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去找了我的舍監。

  「親愛的,這是不可能的,」她說,「你們之間不能接觸,他沒有途徑知道你的電話,給你打電話。」

  「可他就是給我打了!」我說,「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們的結合沒有消失,是因為匹配度百分之百?」

  「這個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她說。

  「匹配度很高,會導致臨時結合消失延遲嗎?」我問。在我拿到的手冊上,我翻來翻去,「匹配度」和「結合」相關只能找到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匹配度越高的哨兵和嚮導結合起來越順利。怎麼順利?沒有解釋。

  她遲疑著。我不知道她在遲疑什麼。她說:「會,但是……」

  但是S不可能和D匹配。而且就算我與他的匹配度真的很高,哨塔不會讓S與D匹配。作為S級,塔會給他提供很多A級以上的與他匹配度超過百分之七十的嚮導,算算年紀,他現在應該已經正式結合,有自己的專屬嚮導了。

  她憐憫地看著我:「伊芙,放下他吧,他留下的痕跡會消失,看看身邊那些你能碰得上的人。」

  好噁心。

  「他是殺了海倫的凶手!」我叫道,「他是謀殺犯【】!我不會——」

  他們說,當初那個S級哨兵,就是我能享用過的最好的哨兵了。

  她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攻擊了她。

  嚮導攻擊嚮導,沒有哨兵攻擊嚮導那樣,是極為嚴重的大罪。而且我是D級,她是C級,除了一開始那下,她立刻豎起屏障,「我」根本打不到她,她的夜鶯很快控制住「我」。後來,她還給塔區寫了陳情書,說我一直沒有走出養母去世的陰霾,深受自身偏執妄想的困擾。我更需要的是療養,不是監禁。

  我一天就被放出來了,送到醫院。他們覺得我有精神病,雖然我明明是嚮導,我的精神空間有秩序,我的精神力也可以自控,我不可能是精神病,可他們就是從「典型的症狀表現」認為我「符合偏執型精神分裂的診斷標準」。

  之後,我被限制活動,監視居住,不能出塔區。他們說我接到的電話是我的幻覺,他們給了我通訊系統裡的通話記錄,那天,我莫名其妙撥打了一個亂碼空號。

  我沒有瘋。我接到了那個電話。

  我以前認為,那個哨兵是凶手,對調查員說謊,他們相信了他。我以前沒有覺得他們在包庇他。而現在,我開始懷疑了。也許不能出塔是一件好事,這樣我不會面對我的普通人朋友們遺憾的眼神,「陰謀論」的評價。是哨塔在阻止我找他,是哨塔希望我不要影響到他。那個給我探查的A級嚮導在給我解釋時故意不說匹配度的可能,她和他們一伙的。舍監也許也是和他們一伙的。就算不是,他們都相信塔,不相信我。

  舍監後來又給我介紹哨兵。或者應該說是,把我介紹給哨兵,一些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覺得我很可憐,想要「拯救」我,「照亮」我,給我「幸福」的哨兵。我不會攻擊他們。因為他們不難打發,只需要讓他們意識到,我不需要一個人來「拯救」我,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離開。

  有一個人沒有離開。他真的是非常好的人。他非常耐心地靠近我,傾聽我,相信我。然而他說:也許你的養母藏著什麼秘密你不知道;也許她是一個隱姓埋名的逃犯;也許他的秘密任務就是來為聯盟處決她——最後,不管怎麼說,伊芙,你該放下了,為了你自己今後的人生考慮,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的生命不值得浪費在仇恨一個你根本見不到的人上面。放過自己,看看你此刻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有一位老師問我,願不願意和她繼續學習。我說願意。我現在根本不能去想她和那份本來我可以參與進的研究。海倫當時告訴我說,我怎樣選擇她都支持。是的,讀那個很難,如果我學不下去,也沒關係。她攢了很多錢,她可以買一家機械化農場,兩個女人也可以運轉起來。我們去鄉下,去牧歌裡,遠離塵囂。當然,要是我想留在大城市工作,她也願意陪我。

  反正我還很年輕,我什麼都可以試試。而且留在大城市能夠遇到更多可愛的男孩子,我還沒有談過戀愛,多遺憾啊,愛的感覺是很好的。我說我愛你就夠了。她說戀人間的愛是不一樣的。但是一如既往,她說,我怎樣選擇都可以,因為愛也可能帶來傷害。她希望的是,我能夠一直自由自在的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誰毀了我的生活?

  那個叫雷的哨兵給我打過電話。不是我精神分裂發作,偏執妄想,幻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渴望我。因為高匹配度帶來的生理吸引嗎?因為我感覺到的那種空虛和渴求他也是一樣嗎?反正他渴望我。而且哨塔也在阻止他,因為我是D級,因為我恨他,或者因為別的什麼「陰謀論」。所以他打來了那通該死的電話,說出那句該死的話,完全不在乎他對我做過什麼。但是,很好,他在等我,希望我也去等他。

  我會等他的。我要去毀掉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一卷 劇變 第七章 匹配

  二十五歲前,我的舍監來找我。我很久不和她這樣面對面坐下來談話了。她說,一直以來對我的關心和同情都是真心的,她勸我不要讓自己入庫,是為了我好。

  「我不是為了等那個S級,」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精神體,「如果你還是只說老一套的東西——我都清楚了,沒必要再談了。」

  「伊芙,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你的期望發展,你匹配到了那個哨兵,你打算怎麼做。」她說。

  我不說話。我沒必要告訴她我打算怎麼做。

  「伊芙,你沒有任何可能性謀殺一個S級哨兵,而嚮導謀殺自己的專屬哨兵,就算未遂,也是重罪,會被叛死刑,從輕也是終身監禁,沒有假釋。」

  「你知道什麼的,是嗎?」我說,「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但是你和他們一起,要我相信我瘋了,我出現了幻覺——

  「伊芙,我很抱歉……」

  「騙子。」

  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她的夜鶯哀傷地鳴叫。

  「他不是謀殺犯,伊芙,」她說,「有些時候,有些殺戮是合法的。他有一些違規操作,但他不是謀殺犯。」

  我不能理解她在說什麼。海倫躺在地毯上流血,我在我的畢業典禮上等她。合法的殺戮。為什麼。我和海倫都是普通人。我的朋友們說我在陰謀論。他為什麼要來殺海倫?

  「為什麼?」

  機密。要保密。不能說。不能對我說。因為我只是一個甚至不能服役的D級嚮導,無權知道這些。

  「我只能告訴你,他不是謀殺犯,」她說,「你的養母並不無辜。」

  「她是個普通人!」

  「她撫養你後,成了普通人。伊芙,很抱歉,但事情就是這樣殘忍,她對你很好,不能抹除她曾經犯過的罪。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被判了死刑,她逃走了,消失了。」

  她在騙我。又一個謊言。又一個故事。他們已經對我編過很多故事。

  「塔區覺得讓你和他結合,很殘忍,不管有多正當的理由,他是斷送你深愛的養母的性命的人。可他那邊滿不在乎,一直胡攪蠻纏地和哨塔申請要求安排你們見面,恬不知恥地想要和你結合。」

  她說,「哨兵天生渴望他們命定的嚮導,但是有些哨兵,不配。明天,去見見我叫過來的那些哨兵吧,挑一個,在強制匹配前正式結合。他們再怎麼說都比一頭缺乏人性的野獸強。放過你自己,不要走向最痛苦的那個。海倫若是知道這一切,也會希望你幸福,而不是為了她備受折磨。」

  不,海倫不會。

  海倫死了。海倫再也不可能對我說出她的希望了。

  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接到採血的通知。一週後,我拿到了結果。我被要求前往聯盟下屬的另一個國家,去和我的哨兵結合,他的名字裡沒有「雷」,他叫弗伊布斯,他的公開履歷裡沒有來過我所在的國家。

  他是S級男性哨兵,我和他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新環境 第八章 你好

  我下飛機,走進航站樓的時候,我看到他了。航站樓人來人往,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像我知道那裡有什麼。就是他,雷,完全就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黑色的風衣,深棕色的頭髮,噙著笑,看著我。

  沒人告訴我他會來接我,我以為我要自己打車到我被告知的那個地址。他向我走來。我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我覺得心跳在加速,渾身發熱,皮膚沁出好多汗。但我不是在恐懼。我也不是被接到了什麼干擾,精神污染,攻擊。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這種感覺和他有關,他走得越近,我的這種感覺就越強烈。「我」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在我四周躁動地飛舞。

  在來的路上,我想過我見到他時應該怎麼表現。向他宣洩我的憤怒和仇恨是沒有意義的,從我對他的接觸和風聞的消息看,他對他一手造成的我的不幸很漠然,只對於和我結合這一件事感興趣。所以,首先,冷靜地對他說,「你好」。

  他沒有給我機會說「你好」,也沒有對我說「你好」。他來到我面前,張開手臂,擁抱了我。

  那種奇異的感覺在他手臂的壓力傳遞到我身上時達到頂峰。我感到自己很混亂,或者說,一種感官過載的感覺,很多感覺向我襲來。我「聽」見了我的心跳聲,我「聽」見了他的心跳聲,我「聽」見我們的心跳聲是完全重疊在一起的。我「看」到一團黑影從他背後冒出來,「他」,他的精神體,那麼龐大。

  「他」朝「我」伸出觸鬚,把「我」捲進「他」的體腔裡,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做的那樣,不一樣的是,這次我感覺不到「我」的恐懼。我反而感覺很好。「我」的躁動平息下來,我身上那股發熱的感覺也減退了。我甚至也想抬起手臂來抱他,我感覺那樣會更舒服。

  而且不只是感覺很好。我重新接近了覺醒時那種什麼都能知道的感覺。我的臉埋在他的大衣上,但我「看」到一切——路過的人的會心一笑,以為我們是久別重逢的情侶;他半闔著的綠眼睛,終於得償所願,心滿意足;還有「他」——漂浮在半空中,完全舒展開來,籠罩在我們頭頂,觸鬚下垂,在我們四周漫舞。原來那是一隻巨大的黑色水母,傘部含著一團光,把「他」的整個形體照亮,每個結構都蒙上一層微光,看上去神秘而華美。那團光和「他」是那麼契合,好像本身就是「他」自身的結構,「他」的一部分。

  那團光是「我」。

  我還「看」到他伸出了他發光的精神觸鬚。他想插進,他想深入,他想結合。但是好吵,人來人往,不安全,違反哨兵守則。遺憾。必須克制,忍耐。不急於一時。他嘆了口氣。

  他鬆開了我,「他」也放出了「我」。

  「我們去拿你的行李。」他說。

  所以,沒有「你好」。他覺得我屬於他。早就屬於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新環境 第九章 看

  感覺很怪。

  我們站在自動扶梯上。我「看」到我前面的女人,她在憂愁;我「看」到我後面的男人,他在焦慮;旁邊與我方向相反的扶梯上一個個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快樂的,無聊的,煩惱的,放空自己的——

  我捂住自己的額頭。

  然後,我身邊這個,我「看」到他注意到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接著那些感覺不見了,我重新回到了原來的感官裡,但是又不一樣,他太近了,我「看」他更清楚了——他很雀躍——

  「屏障。」他輕輕提醒我。

  我的確會建立精神屏障,但是除了抵禦攻擊的訓練,我不覺得它有什麼用。我的感知力一直遲鈍得不像一個嚮導。所以我根本沒有把剛才那種感覺和感知聯繫起來。

  但是,我豎起屏障,世界恢復正常了。

  為什麼?

  「匹配度很高的哨兵和嚮導接近時,會產生精神共鳴,共鳴會讓感覺變敏感。」他又說。

  我驚嚇地看著他,我沒聽說過哨兵還能讀心。他對我微笑了一下。那股歡欣幾乎在一瞬間透過了我豎起的那層屏障,浸透了我的「視野」。

  「對我來說,你很好懂。」他說。停頓了一下,又說:「對你來說,我也應該如此。如果你認真地『看』我。」

  他確實是在很認真地看我,淺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別過頭去,然而他低下頭來。他親了我的頭頂。

  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因為反感,因為抗拒。因為在我的反感和抗拒這麼明顯的情況下,他的親暱和期待還這麼明顯。對我的人格的漠然。不要說殺掉,毀掉。我能傷害到這樣一個人嗎?

  「小心腳下。」他說。扶梯已經到終點了,我沒有注意到。他的手臂收緊,幾乎是把我提起來——

  我掙脫開他,向前跑出幾步。

  慌亂中,我的屏障坍塌了,彷彿整個世界的人的心中正在湧動的感情都向我壓來。在所有低語的,喧囂的,迷亂的雜音中,有一股怒火和仇恨非常清晰。就在我背後,推著我的行李箱,離我越來越近。

  然後他屏蔽了他自己。我「聽」不到他了。

  「你還好嗎?」他對我說。

  我不好。我覺得你很噁心。我後悔了。我不想見到你。你很糟糕。你很壞。你是世界上最爛的哨兵。為什麼我不能簡簡單單地了結這件事?

  「再堅持一下,」他說,「到車上,你可以好好休息。」

  *

  他把我的行李放進後備箱時,對正要拉開後座車門的我說:「坐副駕駛。」

  我停頓了一下。

  「不。」我說。我拉開車門。

  他沒有說話。沒有把我拖出來。沒有用手段強迫我。他坐到駕駛座上,打開了白噪音,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我這才注意到,剛才一路上他都沒有戴降噪耳機。這對於一個並非執勤狀態的哨兵來說很罕見。

  他沒有開車。過了一會,我才發覺,他透過車內的後視鏡盯著我看。

  「為什麼是數學?」他突然說。

  我的心悸了一下。

  我的舍監作為媒人給我介紹的那些哨兵,從來沒有一個主動問過我,我大學學的是什麼。我抓著自己的手,感覺手心在冒汗。

  他又說:「因為喜歡?」

  我低下頭去。我點點頭。

  他說:「很困難吧。」

  很困難。甚至多花了一年畢業。但是很喜歡。因為公式很美,很乾淨,很安全,和數字打交道很舒服,比和別的那些有太多不確定,太多需要「體會」的科目更讓我舒服。本來,如果——

  「你還想讀碩士嗎?」他說。

  「你為什麼要殺海倫?」我說。我沒有忍住,又哭了。我明明來的時候發誓,我不要在他面前為這件事哭。

  「僅僅只是一次任務。」他說,「你想看卷宗嗎?等你成為S級嚮導,你就有權限了。」

  S級嚮導。開什麼玩笑。

  他繫上安全帶。

  「至於怎麼成為S級嚮導,很簡單,」他一邊點火,一邊說,「和我結合。」

  汽車啟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新環境 第十章 黑色

  我想他在戲弄我。不是「僅僅只是一次任務」。他當時很開心,我「看」到了。就算是任務,他可以讓她不那麼受罪。他把她折磨死了。一個變態。他假裝出來的所有溫柔和關切都是為了結合。噁心。

  後來一路上,我們沒有再說話。

  這裡的哨塔和我原先待的哨塔很不一樣。我那裡,塔更近似一個地標,裝不了多少人。圍繞著那個地標劃分出一個很大的城區,供這個塔的轄區內的哨兵嚮導居住生活。但是這裡,是真的有一個很大的黑色金字塔。我依稀記起,似乎在世界著名塔區的介紹裡掃到過這座塔的遠景。是十年前建造的,簡介裡說什麼,從設計到建材無不體現了人們心中遺留的對二十年前結束的那場戰爭的恐懼。我不明白黑色的金字塔為什麼能體現反戰。它在我眼裡只是看起來很突兀,擠開閃亮的摩天大樓,分外乍眼。

  汽車駛進漆黑的隧道。我發現它在往下走。地下。有一道又一道閘門,一次又一次身份檢驗。我的塔區也要在出入時掃描虹膜和臉,但是沒有這麼多關口。這看起來更像是進入一座監獄。

  車在一個完全漆黑的地方停下來。哨兵的五感很敏銳,沒有光的時候,他們也可以憑其他感覺「看」清四周環境。有些嚮導也可以。但我不行。完全不行。他關掉了白噪音,樹葉的沙沙聲消失了,他把車熄火,一切陷入寂靜。他打開車門。我也打開車門。我剛出來,就重新被他推進去。他壓到我身上。我完全來不及反應。他【】進來了,他的精神觸鬚——很痛,比當年更痛。我感到他是在蹂躪我,摧毀我。痛之後是很多迷亂的景象。我「看」到哭聲。我「看」到仇恨,憤怒,悲傷。我「看」到撕裂,失去,痛苦。鐵,鮮血。孤獨。

  孤獨。漆黑一片。孤獨。

  我「看」到他的精神空間,黑色。他抓著我的手,我們漂浮在黑暗中,就像在太空,這裡什麼都沒有,連土地也沒有。

  他放開了我。

  我睜開眼睛,渾身浸透冷汗,頭在跳痛。他已經抽出去了,仍舊一動不動地壓著我,在深呼吸。似乎剛剛不止是我在痛苦,他也感到很痛。

  突然間,四周亮了。有人打開了燈。

  「哦——抱歉啦——」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話的腔調很奇怪,每一個詞都是分開的,帶著古怪的尾音,好像她剛剛學會說話,組織語言對她來說很困難。

  「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可是,我聽見——尖叫聲咯——弗伊布斯,你,還好嗎?」

  他起身了。

  「我需要一次疏導。」他說。他向她走過去。

  那個女人咯咯咯笑起來。

  「我就是,料到咯——你肯定會,需要我啦——」

  門關上的聲音。

  我翻了個身,蜷縮起來,放出我的精神體,把它抱在懷裡。我什麼都做不好。並且在試圖做點什麼前,已經嚇得什麼都做不了了。我好想哭。我好想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新環境 第十一章 伊芙

  我躺了好一會頭才不痛了。這是一間車庫,我走向門。沒有鎖。我聽見歌聲。很好聽的歌聲,好像是美聲,我不清楚。有歌詞,但我聽不懂。我走出去。

  一個很大的客廳,沙發,地毯,電視。玻璃的牆,外面是鋪著草地的庭院,灑滿燦爛的陽光。這裡是地下。是仿日光嗎?外面沒有樹,但是側耳細聽,到處都是樹葉的沙沙聲。白噪音。

  歌聲停了。我轉過頭去。

  「紅茶哦——」她端著茶壺,對我微笑。

  她有一張非常美麗的臉,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微笑裡散發著一個優秀的嚮導都會有的那種善解人意的親切感。讓我覺得有些詭異的是,她的髮色和我一模一樣,極淺的金色,而且是直發。她向我走近時,我發現,不止是頭髮,她的眼睛也和我一樣,是淺藍色的。她的膚色也和我差不多,只不過她的面頰白得無瑕,而我有一些雀斑。如果不是我們的面容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幾乎要以為,我們是不是親戚。

  「你好。」我說,「我是——」

  「我!知道哦!」她打斷我,高興地說,「你,也是伊芙,好巧哦——」

  也是伊芙?

  她坐到沙發上,往茶几上的杯子裡倒紅茶。

  「弗伊布斯的,嚮導,都是,伊芙。你,恰好,還是叫——」她開始咯咯咯地笑。她突然抬起頭,奇怪地看著我。

  「坐咯?」她拍拍身邊的位置,說。

  我覺得她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說不出理由。所以我坐下來了。

  「你是他的嚮導?」我問。

  她沒有回答,而是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一種很親切的姿態。但我不喜歡——

  啊,說話好累哦。

  ……發生了什麼?我呆呆地看著她。

  我還是喜歡這樣。你呢?哦——我忘了你是殘疾的D級,做不到這樣交流。

  我猛地向後退開。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腕。

  白痴,你想去哪?

  她眨著那雙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對,我是他的嚮導,我是他的嚮導們中和他匹配度最高的嚮導,百分之九十九,他最喜歡我給他做疏導。我應該和他結合,在好幾年前就應該結合了。但是他見到了你。他不接受和你之外的人結合。他甚至逼我去和別人結合。因為他想要百分之百,他覺得這會讓他更強——可你不過如此嘛,弱智的低能兒一個,真失望,他真的能和你結合嗎?你這樣的精神力,受得了他嗎?他可是——很——大——啊——

  「放開——」我說。

  快去死吧。我剛剛聽到了,他讓你很痛,你很難過,你想去死。你最好快點去死——趁你們還沒結合,快點去死——弱智,白痴,D級,你根本不能讓他變強,你只會拖累他。婊子,你快去死。你不是一直為了你的媽媽的死非常痛苦嗎?我告訴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你媽媽根本不會死,她整容了,他根本發現不了她是她——你能做的對她最好的事,就是快點去死,快點去陪她,向她謝罪——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伊芙,鬆手。」

  她鬆開我,我猝不及防,沒有收力,向後一倒,喘著氣,驚魂未定。

  「哇,弗伊布斯,你,恢復,好快哦!」她扭過頭去,高興地對沙發後面的方向說道,「為什麼,這麼,不高興咯?我只是,在教,你的,妻子,更方便地,說話啊。」

  「你可以走了。」他說。

  她很難過。我「看」到了。而且她絲毫不掩飾自己。她想讓他知道她很難過。但是她沒有任何遲疑地站起來。因為嚮導要服從她的哨兵。

  「你,需要,我。」她對他說。她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二卷 新環境 第十二章 攻擊

  樹葉的沙沙聲中,我聽見他問:「她都對你說了什麼?」

  說了很多。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是,她說,海倫是因為我死的。可是,難道他就會告訴我真相嗎?不。他不值得信任。也許她也是。他們都不值得信任。那我該去哪裡尋找真相和答案?

  還是說……乾脆放棄,不管誰說了什麼,我都不要理會——

  「不管她說了什麼,你不要理會。」他說。

  我微微睜大眼睛。

  但好像是巧合。他也沒意識到他剛剛和我的思緒同步了,繼續說:「如果你不存在,她就會和我結合。她不喜歡你,她會戲弄你。」

  不,她不是不喜歡我,戲弄我,她是希望我去死。她欺負我。海倫在我上學的時候總是叮囑我,如果有人霸凌我,讓我不舒服,都可以告訴她,她會幫助我。

  我不想告訴他。我不想向他尋求幫助。

  「百分之九十九,和百分之一百,有很大區別嗎?」我問。

  「不是很大區別,」他說,「是完全不同。只有你是我的嚮導,她們都是我沒有辦法不得不忍受。」

  膽寒。

  我討厭剛才那位「伊芙」,她對我滿懷惡意,但是她對他的忠誠、服從、奉獻、愛、熱忱,我看得很清楚。而這一切對他來說卻是:不得不忍受。

  缺乏人性。一頭野獸。

  「你剛才太緊張了。是我的錯,沒有事先提醒,」他說,「你現在好了嗎?可以和我再試一次嗎?」

  再?試?我驚呆了。難道他剛才——那麼痛——是在嘗試結合嗎?

  「要是一週內,靠我們自己,沒有成功,」他說,「那就要用藥物輔助了。相信我,你不會喜歡那種感覺,很不自由,只會讓你想殺人,不會讓你想結合。」

  我瞪著他循循善誘的模樣。

  「雖然,我知道,」他繼續說,「你會很滿意這種促使你對我展開攻擊的藥效。但是,要是我在藥的作用下,沒有控制好自己,你會死——為什麼不先試試另一種辦法呢?和我結合,我們的結合會讓你變強,讓你能發揮出你的實力。你會成為S級,我沒有騙你。然後你的攻擊對我才能起效,不是嗎?」

  過去的幾年,我反反復復被告知,我是偏執狂,精神分裂,瘋子。現在,我看著他,我知道,我遠遠不如他瘋狂。

  為什麼。因為他相信和最高匹配度嚮導結合,可以讓他更強?

  不對,不是。

  他走過來了。他放出了他的水母。他注視我。露骨的渴望。渴望我。是生理吸引嗎?不是。

  他坐到我身邊。他扶住我的腦袋,吻我。結合不需要吻。結合需要放鬆,接受,暴露自己,容納對方。第一步是調整氣氛,第二步是放出精神觸鬚。盡可能多的肢體接觸,擁抱,【】。不需要吻。

  「這次你先來吧。」他低聲說。

  他向我展開了他自己。【】他比我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接受我疏導的哨兵都配合。但是他給我的感覺比任何一個哨兵都可怕,水母就在我們身邊漂浮,伸展著飄帶和絲線般的觸手。「他」渴望抓住「我」,吞掉「我」。「他」渴望再也不和我分開。

  我咽咽口水,深呼吸。放鬆自己。伸出觸鬚。我想知道為什麼。

  好黑,好冷。過於龐大的精神力,過於敏銳的感知,積蓄了過多的負面感情。明明剛剛被疏導過一次。怎麼還會這麼恐怖。我被一股冷冰冰的悲傷攥緊了心臟。失去。愛。失去愛。

  我想到了我的失去。我想到了海倫。

  我像被蟄了一般,痛苦地躲開了他,跌在地上。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我感到水母的觸手拂過我的面頰,纏住了我的脖子。

  在剛剛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個非常清晰的事實:他認識海倫,他憎恨海倫。

  「為什麼?」他也說。他抓住了我掙扎著伸向沙發的手。【】

  好痛。他肆無忌憚地把他的感情留在我的感情裡。我恨海倫——我不恨海倫!我愛海倫!——我恨海倫!

  「滾出去!」

  我恨你。

  我滿臉是眼淚。我看到他從茶几下拿出什麼東西。他在組裝它。他站起來,手裡拿著一把手槍,對著我。

  他扣動了扳機。砰——砰——砰——子彈打中了我散在地板上的長髮。接著他把手槍重新拆開,放回去。他也收回了他的精神體。

  「你喜歡吃什麼?」他低頭看向地板上的我,問,「我只吃營養劑。我可以給你訂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三章 六十六

  「是的,你,」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過來,現在。」

  他不是在訂餐,因為我沒有告訴他我想吃什麼。我沒有對他說話。掃地機器人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在清理地板上我被子彈轟碎的頭髮。他掛斷電話後,去了烹飪區。客廳和烹飪區沒有牆壁,我看到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管牙膏似的東西。

  哨兵因為五感敏銳,被建議吃味道清淡的食品,防止在精神裡積蓄沒必要的感官刺激,出任務時塔會派發專門的營養劑,吃起來像果醬狀的水。我沒有見過一個哨兵說他們愛吃這個,只要不執勤,他們都更願意吃普通食物,不顧忌清淡不清淡。反正冗餘的精神垃圾可以「梳」掉。我沒有見過嚴格遵循守則的建議,真的只吃營養劑的哨兵。

  他關上冰箱,轉出烹飪區,去了另一個房間。

  看不見他後,我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原來我一直緊繃著神經。我的精神體出來,好奇地在這個空曠的地方飛翔。「我」仔細地偵查完客廳和烹飪區後,回到了我身邊,我的腳邊。好奇地「看」茶几下。

  我把茶几下的東西拿出來——一個盒子,裡面放著很多槍械零件。似乎是很多把槍混在一起。我看了半天,根本不知道怎麼組裝,放了回去。幾個藥瓶,很特殊的藥瓶,有一些電子裝置,我不知道怎麼打開。還有一個電子相框。是,我。

  它沒有密碼鎖,我滑動一下手指,就能看到下一張。我的畢業照,我的證件照,我的生活照。海倫為我拍的照片,我和我的朋友們的合照。班級集體照。校刊的照片。只有我。有些我只是誤入鏡頭的背景,被截出來,放大,佔據整個相框。從小到大。二十多年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我的影像資料。

  我的心裡有了一種很古怪的感覺。我對他有執念是因為,他殺了海倫。他對我,為什麼?

  他以前就認識我嗎?

  有人輕咳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連忙把相框藏在背後。對方好笑地看著我。

  「沒事,那不是什麼機密的東西,」她說,「而且裡面的內容,應該說是你的隱私。」

  這是一個和之前那位「伊芙」完全不一樣的女人,黑皮膚,紅頭髮,戴著一副眼睛。「伊芙」穿裙子,而她穿皮褲和皮夾克。和「伊芙」一樣的是,她也很美麗。

  「所以,你需要我做點什麼?」她問我。

  「什麼?」

  「弗伊布斯叫我來,但他不在。他不需要我,是你需要我。」她說,「哦,對了,我叫伊芙,不過你也叫伊芙,要是你覺得不自在,你可以叫我六十六。」

  我有一個很荒誕的想法。太荒誕了,而且讓我有點噁心。

  但是她肯定了我的猜測:「因為我是和弗伊布斯匹配度六十六的嚮導。嗯,最早被踢出局,和別人結合去了。但我還是他可以調用的嚮導。所以,你需要我做點什麼?你需要疏導嗎?還是說——」她眨眨眼睛,看看手錶。

  「你吃過飯了嗎?我擅長烹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四章 精神病

  「我不明白,」我看著她在冰箱挑選食材,「我以為嚮導相比於哨兵,更珍貴,為什麼——有多少嚮導來服務他?」

  「也不是很多,」她說,「現在只剩不到十個。」

  現在,只剩,不到十個。

  她轉過頭:「番茄牛肉湯,怎麼樣?」

  我胡亂點點頭。我什麼都可以。

  「哦,寶貝,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罪惡啦。嚮導本來就被鼓勵去向哨兵提供志願服務式的疏導,你可以想像是,我們所有人被安排的志願服務對象,只有他,既然這麼多人來服務他一個,就算給他隨時隨地騷擾我們的權利,也不會很麻煩。」

  我覺得很麻煩,不可接受。這裡是聯盟境內嗎?

  「而且他『需要』這麼多人。你插過他了嗎?做好心理準備,給他疏導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別的哨兵吧,你只是站在垃圾山裡做垃圾分類,但是他——」她撇撇嘴,「他是個馬里亞納海溝。不是你梳理他,是他淹沒你。」

  她談論這件事的口吻讓我忍不住笑了。

  「不過我們中有一個受虐狂,特別熱衷給他疏導,『九十九』,一個和他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的嚮導,要是你和他結合後不想做這活,不要猶豫,把他丟給九十九吧,你很快會見到她的,她特別喜歡主動來找他——」

  「我見過她了。」我輕輕說,「她剛剛來過,給他疏導……」

  番茄掉到地上。她驚呼一聲,去找掃地機器人。

  我看看流理台上的牛肉。我找出刀。

  「謝謝。」她回來時看了我一眼,說。她重新拿出番茄。我處理牛肉,她處理番茄。

  「九十九一定對你灌了難聽的話吧?」她突然開口說。

  我輕輕嗯了一聲。也許是她說話的風格,對我的態度。個性。我感到我喜歡她。

  「她說我的母親是我害死的,如果我不在,我的母親就不會死。」我對她說。我看著她,很認真地「看」。

  我「看」到驚訝,憐憫。

  「你的母親最近過世了?我很抱歉聽到這種事。」她用一種富於同情的語調對我說,她不知道海倫的事,「那個惡毒的婆娘,別理她,她就愛說這種傷人的話。有一次我和弗伊布斯訓練,我的反應慢了,讓他受了擦傷——只是擦傷!噴上藥半天就能好!她不依不饒地追著我精神污染,往我的腦子裡灌她的咒罵,說我是個遲鈍的瞎子應該以死謝罪。」她翻了個白眼,「九十九嫉妒你。她是九十九,從小到大她都固執地相信有朝一日她會和他結合。」

  「從小到大?」

  「呃,好吧,也不能說從小到大。他們認識很早就是了。從他們認識,做了匹配的時候起,她就相信她是他的嚮導……」

  我突然「看」到有一股傷感從她身上拂過。她同情她嗎?

  「如果我沒出現,他們早就結合了,是嗎?」

  「不。」六十六對我說。我手下的刀停頓了,而她還在繼續,咔,咔——

  「不太好解釋,」六十六說,「弗伊布斯不一樣,你可以把他看做……黑暗哨兵,是的,我知道黑暗哨兵是偽科學都市傳說,但你可以這樣想像,他的存在就是這樣。他十二歲的時候,精神力就到S級了。要是塔重新訂製精神力的標準,設一個SSS級,他現在就是SSS級。現有的機器全測不出他的數值,他高出閾值太多,他把它們都撐爆了。所以,你可以想見,他還是個孩子時,地位就很超然。而這樣的他,從小就認定——」

  她的刀也停下了。

  「他有一個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嚮導。」

  傷感。不只是為「九十九」,也是為她自己。被毫無疑問地拒絕。難過。

  「他不會和任何你之外的嚮導結合,不管他有沒有找到你。他堅信你『存在』,已經達到了偏執狂的地步,哨塔一度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先天的精神病,不然根本無法解釋他這種堅持的理由。起初,他甚至不接受任何嚮導的疏導,他打暈我們……哨塔用藥物阻止他陷入瘋癲。後來藥也沒法控制他的神遊症和狂化傾向了,他才終於被說服開始接受疏導……因為活著才能找到他所謂的百分之百的嚮導……」

  她低下頭。

  「你喜歡這裡的裝潢嗎?」她說,「這是他四年前見到你後重新布置的。原來這裡沒有這麼多的……家具。冰箱裡有這些,也是因為你。他一直只吃營養劑,根本不會做飯。嘿,姐們,也不是想讓你感動。我知道他的德性,他是個粗魯的神經病,任何人都對他感動不起來。吃太多藥就會吃壞腦子,他的腦子已經壞了,沒救了。我猜他之所以叫我過來,就是因為他犯病嚇到你了,惹你傷心惹你生氣了,是吧?你就這樣想吧:他是一份工作,有噁心人的部分,但是總體,特別是對你來說,待遇優厚。而且你是D級,哨塔應該不會要求你服役,而他全年大部分時候都在出任務,結合後,你會很清閒,很自由。」

  我把切好的牛肉挪進盤子裡。

  「嗯。」我說,「謝謝你對我說這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五章 對不起

  我們坐到餐桌邊時,「他」出現了。「他」似乎屏蔽了自己,我並沒有偵查到「他」,我身邊的嚮導也沒有。是那種讓我在機場發現他的直覺又出現了,我感到那裡有什麼,我抬起頭,於是我看見了落地玻璃牆上,「他」的觸手的鏡像。

  六十六注意到我的視線,順著看過去。「他」發現我們發現了「他」,便不再隱藏,舞動著觸手,漂浮過來。整個餐廳都被這片黑色籠罩了。六十六看上去有點畏懼,又有點煩擾。一隻足有一米高的白色蝙蝠在她背後出現,張開雙翼,撲向黑色的水母,掛在它的一根觸鬚上。她眉頭緊鎖地盯著她和他的精神體看,然後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的腦海中出現了她的思緒,就像另一位「伊芙」做的那樣。

  我得走了。他不高興。

  為什麼?我看著面前的牛肉湯。難道可以這樣嗎?叫她過來給我做飯,做完了就趕走。不尊重她,太野蠻了。

  我們沒有連接精神,我也不知道怎麼像她那樣做,她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但她應該能「看」到我的反感。她對我輕輕一笑,安撫地拍拍我的手背。

  親愛的,別介意,這就是我們這些「伊芙」的「工作」,「維護」他的「正常運轉」。惹他不高興,就是增加日後那個給他疏導的可憐嚮導的工作量。雖然大部分時候這個「可憐」的嚮導都是一點都不讓人覺得可憐的九十九,但我們畢竟都是善良溫柔的嚮導,不是嗎?親愛的「一百」,很高興認識你,希望你喜歡我做的飯。

  她移開了手。站起來。

  「那麼,我是時候該走了,再見。」她說。

  我也站起來。我主動擁抱了她。

  「很高興認識你,『伊芙』。再見。」

  白蝙蝠突然大叫了一聲。我發現六十六皺起眉。

  「親愛的,沒事,不是因為你。」她對我說。她的白蝙蝠掙脫了那團漆黑的陰雲,飛回來,用雙翼包裹住她的肩膀,彷佛是一件斗篷。那顆像白鼬鼠一樣的腦袋放在她的頭頂上,小小的黑色眼睛注視著我。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她討厭我。

  我感到錯愕。而她微微睜大眼睛。她的屏障加強了,我什麼也「看」不到了。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伸出手來碰我的手。

  不是討厭你,親愛的。他剛剛好生氣,搞得我一陣頭疼。他嫉妒我,因為你沒有擁抱他,對他這樣微笑。對不起,親愛的,有一瞬間,我在遷怒你。不過我明白,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神經病的錯。噓,寶貝,別說話,會刺激到他。回頭見。

  她鬆開我的手,她向我揮手告別。

  我剛剛從普通人變成嚮導的那段時間,很不適應作為嚮導的新生活,太多強制性的規定和條款。約束,不自由。但是那些不自由都是有道理依據的,為了保護普通人,或者是為了保護嚮導們和哨兵們。但是這裡,這整個地方以及關於他的一切,我感到的是純粹的病態。

  我想我的舍監當初的判斷真的很對,接近這樣一個缺乏人性的人是一種折磨,這是最讓我自己痛苦的選擇。這麼多人都在以一種仰望的姿態服務這個人,可他並不尊重感激她們的付出。而我是打算來做什麼的呢?埋沒他們的付出,摧毀他們的努力……我想要對他們一直奉獻,一直維護的對象復仇……

  六十六做的湯真的很好喝。但是我沒有食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六章 砰

  大概是因為兩次失敗的嘗試嚴重消耗了我的精神,下午,我在沙發上睡著了,一口氣睡到了晚上。在醒過來時四周已經變黑了,白噪音也變成了海浪。我身上蓋了一件毯子,而他就在我近旁,坐在我的腿邊。我想繼續裝睡。可是哨兵很敏銳。他說話了:

  「海倫對你很好嗎?」

  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請你不要提她。」我說。

  「我會對你更好。」他說。

  這是不能比對的。海倫是我愛的人,你不是。你是我的仇人。

  「我不需要。」我說。我轉過身,把臉埋進沙發靠墊裡。他站起來。

  他突然把我橫抱起來。懸空感讓我下意識去抓他的衣領。

  「放下我!」我厲聲說。「我」從我身上跳出來,撞向他,還沒碰到他就被「他」纏住了。他抱著我在黑暗中行走。沒有一絲光,我不知道要去哪。他踢開一扇門。然後他把我放下來。床。

  「你介意我睡你旁邊嗎?」他說。

  「介意!」我說。

  他沒再說什麼,真的就和他的水母走了。

  我呆愣片刻,突然意識到:「他」還沒放開「我」!

  「把我的精神體還給我!」我喊道。

  給我的回答是:愈來越遠的腳步聲。

  我站起來。好黑。我去摸燈,摸不到。這裡不會沒有燈吧?

  「還給我!」

  海浪聲。

  我回到床上,縮進被子裡。我感到「我」被他抱在懷裡,緊緊地,不肯鬆手,不肯放開。

  晚安。「我」聽見他說。

  *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在哭。海倫在安慰我。可是海倫好像也不能安慰到我,我難以抑制地哭到嗓子發痛。海倫很溫柔,很好。但她仍舊不能還給我讓我不哭的那個東西。

  我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紗照亮這間臥室。我看到我的精神體就在半空中漂浮著。我抹抹臉,發現臉上的淚水還沒有乾。我坐起來。

  我不知道我在夢裡為了什麼哭。但是我現在,在夢醒之後,我想到夢裡那麼溫柔的海倫,我又想哭了。我好傷心。

  *

  我走出臥室時,聞到了很濃的焦糊味。我衝到廚房去,看到他,一個哨兵,面不改色地摸著下巴,看著鍋裡燃燒的火焰,彷彿在做化學實驗似的。

  「你在幹什麼!」

  我上前推開他,把火蓋滅。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不會神遊了吧……我此前作為D級嚮導,只在課本上看過神遊的介紹,不會讓我遇到真的,除了症狀表現什麼都忘了……

  他不是神遊。他看了我一眼,轉身。我看到他打開冰箱,拿出一個雞蛋,遞給我。我一頭霧水地接過,一頭霧水地看著他轉身,走出烹飪區。過了一會,我聽見一扇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我把凝滿水霧的鍋蓋掀開——是焦透了的煎雞蛋。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不會做飯嗎?那為什麼還要做呢?

  *

  我覺得應該是這扇門。我敲門。

  「你好,」我說,「請問這裡有空氣淨化系統嗎?開關在哪裡?」

  我站在焦糊味裡等待著。我旁邊的牆上冒出一隻觸手。我後退一步。漆黑的大水母漂出來。「他」用一根觸手纏住我的手腕,示意我往旁邊那扇門走。接著「他」回到牆那頭。

  我推開那扇門。

  這是一個全息訓練室,他在用模擬槍射擊。現在的場景是一片黑暗裡四處飛濺的白色光點,隨著他沒有任何停頓的連續射擊的砰砰聲,那些白點變成紅點。好快。快得像掃描。我知道S級很強。六十六更是把他說得神乎其神。可親眼所見,仍然超乎想像……而我連初級格鬥課都被勸退了。

  「淨化器一直開著。」他在射擊的同時還能對我說話,「過一會就好了。你可以在這裡等著。」

  他好強。我打不過他的。

  「你想玩玩嗎?」他問我。

  他甚至只把這個叫玩……

  「我沒有上過射擊課。」我搖搖頭。

  「做一個聯結就好了。」他說。

  「什麼?」他說了一個我很陌生的詞。

  「布雷丹的嚮導教育真完蛋。」他地域攻擊了我長大的國家。我覺得很不舒服。

  「蘭卡的哨兵教育更完蛋,教出了你這樣的哨兵。」我說。

  他看起來覺得我很好笑,而我自己也懊惱自己的反駁不夠擲地有聲,很幼稚。

  「過來。」他說,向我伸手。

  我想知道聯結是什麼,所以走過去了。他抓住我的手——痛!他又不打招呼地插入!

  我怒視他。

  「好了,你也一樣。不用太多,一點就夠了。」

  我閉上眼睛。因為精神共鳴,在他身邊,我的感官改善了好多,對精神力的控制沒有以前那麼艱難滯澀。我輕而易舉找到他埋入我的部分,依樣探進他。

  「這麼少的一點接觸,鏈接很微弱,距離遠一點就會消失,所以不叫結合,而是聯結。」我聽見他說,「雖然弱,但足夠嚮導指揮哨兵。好了,現在,你來指揮我。」

  我睜開眼睛。我看到一顆白點,幾乎是同時,他扣動扳機。變紅了。

  很陌生,很新鮮,很刺激。不是我在射擊,又好像是我在射擊。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怎麼動。我鎖定一個目標,他為我打下來。他是我的武器,我是操控武器的手。

  但是我的操控比武器自己一個要慢多了。

  「這種聯結的作用是什麼?」我忍不住問。

  「讓我更專注攻擊,不用分心尋找。」他說,「伊芙可以幫我打出比我自己更好的成績。」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伊芙不是我。

  「……九十九?」

  「她們所有都可以。」

  我垂下眼睛。盯了一會,我就覺得眼花了。

  「是不是太難了?」他在操縱台上點了幾下。投影換了,這次是藍天和成排飛翔的鴿子。它們在天幕上自由地盤旋,翅膀的映著耀眼的陽光,飛得那麼流暢,那麼鮮活,彷彿是一段真實的影像,一度存在過的生命,不是電腦生成的數據。

  槍聲響起,我目光聚焦的那隻鴿子跌下去了。我覺得心裡緊了一下。

  我突然轉過頭去,盯著他。

  他向我微笑,抬起手,模擬槍抵住自己的下巴,砰。

  四周再次變成漆黑。我們前面的虛空裡浮現出一個鮮紅的「失敗」,接著出現一行長長的數字。我終結了他的連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七章 再試

  他站在我旁邊,看我煎雞蛋。我的廚藝很一般。海倫可以把鍋裡的菜拋起來翻面,但我不行,我接不到,我必須依靠鍋鏟。可是因為他是在這方面比我水平還不行的人,我居然感到了一絲絲對自己廚藝的驕傲。他在向我學習。他,向我。

  「你在覺醒前,都沒有進過廚房嗎?」我問。

  「我很小就覺醒了。」他說。

  很小有多小?一般哨兵是在青春期開始覺醒,那些天才往往在10到14歲間覺醒。六十六說過,他12歲就到S級了……難道他七八歲就覺醒了嗎?

  「而且我沒有父母,我長大的地方沒有廚房,只有發營養劑的窗口。」他又說,「我第一次進廚房是一次任務,解救一名人質。」

  任何別人說起這番話,我都會說,「很抱歉聽到這種事」。但是對他,我只感到一種滑稽。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說「哦」。

  「這裡會有烹飪區是因為這是宿舍的標配,只有伊芙——」他頓了一下,改口說,「伊芙們,會用一用。」

  伊芙們。好像「伊芙」是個批量生產的電器型號。

  「為什麼你的嚮導都叫伊芙?」我問。我想的其實是,好變態,這是什麼強迫症似的的審美取向嗎?

  他抱起手臂,抬起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似乎這個問題值得他好好思索一番才能回答。

  「你叫『伊芙』,是個巧合。」他說。

  我跟不上他的思路。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說。

  他又說:「我不會把你和她們弄混。對我來說,『伊芙』和『伊芙』沒有太多不同,她們都是『伊芙』;而你不是『伊芙』。」

  我意識到他想對我表達什麼,感到渾身不自在。我覺得他談論這件事的口吻,他對她們和對我的態度,真的很病態。他把她們看成不是「一百」,所以「沒有太多不同」,都是「伊芙」;他把我看做「一百」,所以我必須成為他的專屬嚮導,雖然他殺了我的養母。物化。不尊重。缺乏人對人該有的溫度。

  「……我是『伊芙』。」我突然覺得很生氣,對這個塔區,他們給這種哨兵配這麼多嚮導。他不配。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我也不需要你為我做飯,」我繼續說,「就算你做成了,做得很完美,我也不會感激你。」

  「哦。」他說。他放下手。

  「我會感激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不會感激你。因為他們都不是殺死海倫的人。」我的視野模糊了。

  我擦乾眼淚,關掉火。我突然覺得洩氣。他沒有豎屏障,我能感覺到他,我感覺到他像一塊冰一樣,冷靜而冷漠,是真真正正地無動於衷。我覺得我在對一塊鐵發脾氣,憤怒它為什麼沒有人的感情。

  我聽見他對我說:「一會,等你覺得可以了,我們再試一次吧。我在沙發等你。」

  *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我。

  「我要先插入你。」我說。

  「可以。」他說。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

  我原來給那些哨兵做疏導時,都是小心翼翼地進入他們,那些哨兵還是抱怨我把他們弄得很痛。而這次,我是故意非常粗魯地猛地刺進去,毫不收斂自己的對他的一腔怒火和憎恨。令我失望的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感覺自己像探進了一潭死水,一切都是沉寂的。之前,我也覺得他的精神觸碰起來很冷,但那種冷是一種倍感壓力的冷,是鋪天蓋地淹沒我的窒息感。可是現在,一切只是凝固在原地。不過這也並沒有讓我感覺多好。那些冗餘的感官和情緒放在那裡任我挑揀,我隨意梳理了幾下後,就對他的龐大感到絕望。垃圾山的垃圾雖然多,還是有分揀完的一天。海水卻是舀不完的。我「看」不到他的盡頭。

  【】我想起之前在他這裡感到的疼痛,很難放鬆下來。但我就算不放鬆,我的屏障他也能輕而易舉地刺穿。

  他這次沒有那麼快。但還是很難受,我感到我在被緩緩擠碎。難以說這樣和他之前那樣,哪種更痛苦。我的頭開始跳痛。

  為什麼還是不能讓你覺得放鬆?他在我的腦子裡對我說。

  因為你是S級,我是D級;【】因為你稍微有一些激烈的反應,我就會非常痛——

  不會。我吃了很多鈍化劑。

  我知道鈍化劑。哨兵都要學習如何服用的一種藥劑,如果他們面臨沒有嚮導疏導,又瀕臨發狂的情況,就要靠吃鈍化劑來削弱自己的感官和情感,減輕精神負載。他們有一個課程,必須服用一個周期的鈍化劑,詳細了解服用過程中自身狀態的改變,讓他們積累足夠的經驗,這樣以後他們真的遇到需要吃鈍化劑的情況,他們就能心裡有數,不會對他們執行任務的能力有太大的折損。但是,我聽到過哨兵們的閒聊,他們說,服用鈍化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感覺就像是行屍走肉,沒有活著。

  「沒有那麼誇張……」我聽見他喃喃地說。他的絮語和他的心聲混在一起。「我正抱著你啊?」怎麼會是行屍走肉呢?「你覺得舒服一點了嗎?」你想抱我了嗎?「我可以吻你嗎?」【】

  但是沒有情緒。他的精神——無論是我的觸鬚感受到的,還是他的觸鬚傳遞給我的,都是麻木的死寂。他的思維在我的思維裡就像一個龐大的空洞,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嗡鳴。不像人。一個機械。或者一個怪物。我根本沒法讓自己產生一絲一毫和這樣一個東西結合的念頭。

  哦。

  我害怕我的心聲激怒他,不禁緊張了一下。但是他仍舊非常寂靜,甚至更加親暱【】。

  我們試試。他告訴我。【】

  我感覺非常怪異。我正和這個人精神交融,我們的思緒是相通的,【】可是我只能感覺到我自己,【】這片龐大的,雖然死寂但不能忽略的精神就在我身邊。有點難為情。他能感覺到我的感覺,正如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覺。而我的感覺並不是和他一樣的死寂。【】這裡是我和一片傳來迴響的虛空。

  不,這裡是我們。他告訴我。

  【】只有我在顫抖。

  不是只有你。我們。

  不!我「看」到了!你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注視他的綠眼睛。指南說,當嚮導進入哨兵的精神時,要保持心情平靜,特別是不要產生一些激烈的情緒,那會讓你疏導或結合的哨兵很痛苦。

  他沒有痛苦。他是一片充滿我的寂靜。

  藥抑制了我自己的感覺。他在我的腦海裡說。所以現在,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

  他勾住我的下巴。他讓我和他接吻。

  你好舒服。

  【】我感覺到他抱緊了我。

  我好舒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八章 海倫

  結合沒有成功,因為他發現他藥吃得太多了。當我們兩個都放鬆下來,完全向對方展開自己後,他就是沒法留下一個足夠強力穩固的鏈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緊接著發現,茶几下面居然沒有紙巾。我抱著手臂站在客廳裡【】。

  他不知道紙巾在哪,拉開了幾個櫃子全然沒有收獲後,他建議我直接去洗澡,臥室裡就有一個浴室,衣櫃裡有我合身的衣服。

  「那請問,」我說,「有避孕藥嗎?」我已經做好他說沒有的心理準備了。

  「我絕育了,不需要那個。」他說。

  我很吃驚。哨兵的絕育手術很普及,但那是已結合的哨兵【】。沒結合的哨兵就會按照正常公民的倫理標準,沒有生育過的一律回絕,不給絕育。

  「你有孩子?」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可能。

  「我不知道,」他說,「有也不會告訴我。」

  「什麼意思?」就算是捐精,如果生下孩子,為了防止亂倫,也會告知精子提供者孩子的信息。

  「就是字面意思。」他說,然後轉移了話題,「明天,藥效就會衰減很多。明天結合一定會成功。」

  好吧,我也沒有那麼好奇。

  *

  我吹乾頭髮出來時,看到他站在衣櫃前。他發現我不滿的視線,說:「哦,抱歉,我的衣服也在這裡。」

  他開始脫衣服。

  我回到浴室裡。過了一會,他敲門,把門打開一條縫,告訴我,既然今天的結合計劃取消了,那麼,他想帶我出去,中午還可以讓我在餐廳吃飯。

  我想,我還沒熟悉過這個塔區的結構。我說好。

  結果,他直接帶我出了塔區,駛入鬧市。一會,交通變得擁堵起來。汽車鳴笛的滴滴聲此起彼伏,對我來說都很吵鬧,對一個哨兵就更是了。

  「你不戴耳機嗎?」我忍不住問。

  「鈍化劑起效的時候,不戴也沒關係。」他說,「你覺得很吵嗎?」他打開白噪音。

  我想到我碰到的靜水一樣的思緒,一陣無言。

  「你吃了多少?」

  「平常使用劑量的三倍,不連續這樣服用就是安全的。」

  「……為什麼要超量。」

  「因為『海倫』。」

  我不說話了。

  但是他繼續說:「你看,現在我就算感覺到你因為愛她,對我很反感,我也不會有任何情緒波動了。」

  「……難道我不該如此嗎?」

  「我知道。但我不能控制住我自己。除非像現在這樣。現在,你往我的腦子裡灌多少你愛海倫,我也不會有感覺了。」

  「你為什麼這麼恨海倫?」

  我「看」到,一種很容易辨識的感情從他心中閃過,是這麼強烈的藥效也沒法壓制的憎恨。

  「她撕裂了我和我的……親人。」他像夢囈般斷斷續續地說,「她摧毀了我心愛的……珍寶。她奪走了我的……生命。」

  我想起我曾在他的思緒裡看到的,失去愛。

  「……那真的是海倫嗎?」

  「那真的是她嗎?」他說,「她真的對你很好嗎?」

  「是的。」我說。

  「好吧……好吧……」

  他看起來似乎感到痛苦,但是藥壓抑了他的痛苦。他很麻木。

  「我們快到了。」他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十九章 約會

  我看著面前雲集的遊客,喧鬧的歡笑聲,感覺非常荒謬。遊樂園。說不清這裡比街上哪邊更吵。這不是哨兵喜歡在休閒時來的地方。至於嚮導,倒是沒什麼關係,雖然這裡人很多,情緒充沛,但都是快樂的、正面的、積極的情緒,就算不豎屏障,也沒什麼不適。但是,問題在於,為什麼是遊樂園?

  「你喜歡遊樂園?」我問。他仍舊處在那種不像一個人的麻木中,一片寂靜。我不能判斷是不是因為藥物才沒有讓他顯出他的喜歡。

  「我沒來過,」他說,「但我聽說,這是個不錯的選擇。」

  聽誰說的?那人知道你是一個哨兵嗎?

  「而且,」他繼續說,「你以前每年都會去幾次遊樂園。你肯定不討厭遊樂園。」

  「……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我問。我想問,為什麼會知道這麼細節的事。我想起茶几下的電子相框。我還想問:為什麼他們要把我的隱私給你閱覽?

  「很少。」他說,「你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想聽你講給我。」

  我覺得我的心顫了一下。我想起剛見面時,他問我:為什麼是數學。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是我的嚮導,我是你的哨兵。」他拉起我的手,「我們走吧。」

  *

  以前,我還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我每年都會去幾次遊樂園。和海倫一起,或者和朋友一起。後來……四年過去了。

  遊樂園還是遊樂園,充滿幸福,笑聲,結伴的人。永遠是這樣的模樣,不會改變。

  他看到什麼項目就問我想不想玩,看到什麼流動攤販就問我想不想要。可是我能感覺到他,他也不豎屏障任我觀察,我知道他還在那種狀態裡,鈍化劑,他對這裡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模仿著他看到的那些快樂的遊客,表演出一副正常的模樣。他還會對賣氣球的人微笑。他買下一個氫氣球,綁在我的手腕上。

  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

  「你現在不喜歡遊樂園了嗎?」他問我。

  不。我是不喜歡和我一起遊園的人。

  「你想吃棉花糖嗎?」他看到一輛棉花糖車後,問我。

  我想。但我並不想和你一起去買,在你旁邊吃。

  我不說話。他終於也不再說話了。

  我試圖忽略他,忽略這片空虛的空洞,去聽那些真正的人的「聲音」,那些真正的歡樂的情緒。可是聽著聽著,就感到了一種難過。都不是我的歡樂。我的歡樂不會再有了。

  就在這片歡樂的海波裡,有一片浪花突然向我拍過來——向我們。一個男孩,身後跟著他的媽媽。

  「啊,真的是您!弗伊布斯哥哥——」他對坐在我身邊的空洞說,「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去年,您救了我——」

  男孩的媽媽追上來了,對我們連連道歉,為她的兒子過來打擾我們。她解釋說,她知道緘默法案,他們其實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丹尼爾一直記著他,記著當時他的嚮導怎麼稱呼他。現在在這裡看到他,丹尼爾直接跑過來了,她攔也攔不住。

  他——沒有波濤的死水——對他們露出和藹的笑容。我想,如果我是個普通人,我也不會懷疑他的笑容並非出自真心。他說,沒關係。他向前傾身,做出一副耐心的樣子,聆聽男孩對他的感激和崇拜。這個孩子對他說,自從那次事件後,他就立志以後要進塔區——覺醒成為哨兵或許希望渺茫,但作為普通人,也可以成為哨塔的工作人員——

  「服務像您這樣的英雄,幫助你們拯救更多人!」

  他鼓勵他。他說他記得他,那時候他沒有哭,作為一個孩子,非常難得。他相信不管他將來投身什麼樣的事業,都能實現自己的心願。

  我「看」著男孩純淨的喜悅,覺得心情復雜。

  「我也祝福您——」男孩非常激動地說,「祝您和這位姐姐,約會開心,生活幸福!」

  我尷尬地別過臉去。

  但是他,還是很平靜。

  「謝謝你,丹尼爾,」他說,「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們走後,他恢復了之前的坐姿。他沒有對我講點什麼,比如他解救一個孩子的故事。我在沉默裡遲疑了一會,開口問他:「你救過很多人嗎?」

  「我不數,也許吧。」他說,「哨塔會統計,我可以回頭查一查,告訴你。」

  不,我並不是好奇一個數字。

  「你殺過的人多,還是你救過的人多?」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是一個哨兵,在役,我執行我的任務,我不數。」

  我明白了:他不在乎。

  我感到自己很幼稚。我在期待什麼呢——他雖然會把人虐殺,對那些向他奉獻的人毫無尊重,對不了解他的普通人表演出一副親切的樣子,但其實是個好人?

  可能是因為我主動開口,他重新變得活躍起來。

  「你想坐摩天輪嗎?」他又開始發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二十章 概率

  有一次,我和海倫一起坐摩天輪,海倫對我講起,有一種說法,情侶一起坐摩天輪,在最頂點接吻,就能永遠在一起。於是我就在最頂點親了她一口,我說雖然我和她不是情侶,但我也希望永遠和她在一起。她失笑,接著告訴我,因為好多情侶都懷著這種願望在摩天輪上接吻,可是事實上,能共度一生的總是一少部分,最後這個說法就變了一種模樣——情侶在摩天輪上接吻,就會分手。

  我那時候年紀不大,她這樣就把我繞暈了。我恐懼地問她,那我剛才親她,是把我們祝福了,還是詛咒了?

  她告訴我,世界上沒有祝福,也沒有詛咒。有的是概率,和人的各種選擇。她親親我的額頭,對我說,既然她選擇接下撫養我的責任,她就不會把我拋下。

  我聽了,還是不放心,追問她:那我們的概率是什麼?

  她說,概率就是不知道,就是對未來將會發生的一切,全都不知道。

  *

  我看著氣球,它頂到了頂棚,繫在我手腕的繩子彎曲下來。我覺得它看起來很像我的精神體,忽略那張卡通臉,兩邊的翅膀的話。我這麼想著,精神體就冒出來,和氫氣球一起漂浮著。原來,我的精神體是氫氣球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瞬間,黑色填滿了我的視野,接著,黑色又消失了。水母飄到轎廂外面,觸手穿過廂頂,撫弄「我」。這讓我想起了他撫摸我的感覺。我臉紅了。我讓「我」躲開「他」,落到我的懷裡。觸手隱沒到外面,過了一會,我看到「他」飄開了,飄到更高更遠的地方,這片藍天都成為「他」的海洋,「他」巨大的傘部鼓動著,飄帶和絲線一樣的觸鬚優雅地舞動。那樣一個漆黑的大水母出現在摩天輪附近,很像一種恐怖科幻片的場景。但不能否認的是,「他」可畏的同時也很美。

  轎廂越升越高,城市變得渺小,我能看見遠處那座哨塔,它那麼顯眼,誰也沒法忽略。城市的大樓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反光,只有那裡是一片漆黑的三角。我看著它,突然感到了一陣輕鬆。我從那裡出來了,我在遊樂園裡,在摩天輪上,感覺真好啊。

  他就是這時候突然探身過來。我嚇了一跳,他於是停住了。他分明仍舊是一片寂靜,空洞,沒有任何情感的波動,然而對我說:「我可以吻你嗎?」

  「為什麼?」我真的很困惑。他對我做的一切,我都很困惑。他向那對母子表演,是為了維護哨兵的形象,哨塔的形象。對我,一個一直沒有掩飾過自己對他的仇恨和反感的人,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我。他吻我。

  一片靜水在吻我,一片虛空在吻我,一個只有理性,把自己的感覺和感情鈍化到空無的人在吻我。我們乘坐的轎廂升過頂點,開始慢慢下沉。

  「我『看』到,你並不想吻我。你沒有感覺。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沒有和我結合。你只能『看』到我的情緒,不能『看』到我想不想。我想吻你。」

  「可你沒有感覺啊?」

  「我沒有感覺,但我知道我愛你。我知道我現在應該吻你。」

  為什麼你愛我?我想問。但是在我問出口前,我想到了那個答案:因為我是「一百」。

  轎廂在下沉,我在下沉。我覺得我生活在一個很荒謬,很病態,很邪惡的世界裡。而他就是世界向我展示這些荒謬、病態、邪惡的一個焦點。

  下來時,我很鄭重地對他說:「弗伊布斯,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那會讓我對你感覺更糟。」

  「哦,」他照舊很隨和,同時很漠然地說,「好的,我知道了。但是,叫我雷。」

  我又想問為什麼了。

  「……你的名字裡沒有『雷』啊?」而且我感覺,沒有聽到過有人叫他「雷」。

  「是的。但是你叫我『雷』。」

  除了這個詞,我沒有別的可說:「為什麼?」

  「因為X射線(X-ray)。」

  我覺得他就像是在說,為什麼烏鴉像寫字台。

  他沒有更多解釋了。他好像覺得這個問題他回答得很圓滿,指著一家餐廳問我:「你想去那裡吃飯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三卷 關於他 第二十一章 她不愛你

  汽車進庫,緩緩停下。他關掉白噪音,熄火。

  「有人?」我在黑暗中說。有一個人,在附近,哨兵或者嚮導,屏蔽了自己,我「看」不到更具體的東西,就像一團模模糊糊的回聲,雜音,我能說清它的方向。我很驚訝,因為原來我根本「看」不出來的。

  「嗯。」他說。他出去,接著我聽見我這邊的車門拉開了,他牽起我的手。他並不打算開燈。「是伊芙。」

  他推開車庫的門,歌聲傳來,是九十九。他鬆開我,向那個方向走去。歌聲停了。

  「弗伊布斯——」我聽見她的聲音從烹飪區傳來,「我,做了,曲奇咯——就在,烤箱裡,還需要,一會——」她停頓了一下,接著她聽起來有些生氣,「你,嗑了,多少,藥?」

  他們不說話了。然後是腳步聲。

  我看到他抓著她的手腕,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著才能不摔倒。他們經過我時,她非常厭惡地瞪了我一眼。她好像是在責備我,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讓他在有嚮導的情況下還去吃鈍化劑。

  他把她拖進了那個全息訓練室。門被他關上。

  好安靜,只有樹葉的沙沙聲。過了一會,我聽見烤箱發出了烘焙結束的提示音。他們還沒有出來。是在疏導嗎?他簡直就像打開一袋速食品……

  我說不清我的感覺。我覺得這樣對待自己的嚮導,不好。而且按照哨兵和嚮導的尋常倫理看,有自己的嚮導在,卻去向別的嚮導請求疏導,也應該是不好的。但基於我和這些人微妙的關係,我一點也沒有感到那些「不好」。我覺得不舒服,但好像更多是因為我必須回到這裡,住在這裡。這裡和這裡的人,它們讓我不舒服簡直就是它們的常態。

  我打開了電視。好多付費頻道,還有線上影院。我打開電影庫,看到觀看記錄裡居然是很多的……呃,青春電影和愛情電影。我盯著其中一部封面海報上的摩天輪看。所以這就是,他的「聽說」?

  我皺著眉,去影庫裡挑一部我喜歡的電影,接著發現,初始播放速度是三倍速……

  在我鼓搗播放設置的時候,門打開了。準確來說,被撞開。一種危機感襲向我,我轉身,看到一個怪物向我撲過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是純白色的,長著一對巨大的黑眼睛。我的精神體跳出來,和它比起來那麼小。我的精神體飛回我懷裡,我抱住「我」,閉上眼睛。屏障。但是我的屏障好脆,好薄。我能感受到這怪物的龐大和壓力。我擋不住它。

  「他」來了。

  我睜開眼睛。黑色的觸手在我眼前舞動。我聽到一種又尖又細的嘶鳴聲,不像是鳥鳴,更像鳴笛的聲音。黑色的水母纏住了這個怪物,它看起來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種動物,頭和身軀連在一起,像魚那樣,但是長著兩條腿。它沒有嘴,可就是它在發出那種鳴笛似的尖叫。

  我向那扇門看過去。我看到她站在門口,而他在她身後,用手臂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咬著牙,漲紅了臉,伸出手,指著我。她本人也開始和她的精神體一起尖叫。精神衝擊。我的屏障不行,她還是灌透了我的腦子。好多憎恨,好多不甘。但是話語只有一句:

  她不愛你。

  *

  我睜開眼睛。我在臥室。我下床,輕輕打開門。我聽見說話聲和輕輕的啜泣聲。她在哭,他在打電話。

  「為什麼不行,」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她攻擊我的嚮導。」

  良久。

  「那就鎖掉她的權限,」他說,「短時間內,不要讓我再看到她。」

  他突然看過來,透過我拉開的一小條門縫,他看到我了。

  「嗯,」他說,「我知道。對了,幫我訂一份晚餐。」

  對方說了什麼。

  「我不能判斷,」他說,「我覺得吃起來都一樣。」

  他掛上電話。

  我聽見了九十九的說話聲,帶著重重的鼻音:「你在,自殘。」

  「不,」他仍舊看著我,「我在變完整。」

  「我,明明,完全,可以,替代——」

  「伊芙,」他轉過頭去,看向我看不見的地方,「你只是你,你不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二章 心靈相通

  第二天,我們結合了。和之前比起來,這次結合可以稱為順利了,過程還算可以,既沒有讓我痛到尖叫,也沒有讓他開槍射我,結果也不是失敗,我進入他,他進入我,我們在對方的精神空間裡永遠留下自己。根據指南的形容,從此我們「心靈相通,親密無間」。

  「結束了?」我問,「可是,我沒感到有什麼區別啊!」

  因為你是嚮導吧,你本來就能聽見我,現在你聽得更清楚了。

  好像確實是,他基本不會對我豎屏障,我一直都能「看」見他。現在,確實更清晰了……他站起來,我「看」到他很振奮,很滿意,他覺得現在安全了……為什麼是安全了?

  你想吃水果嗎?他問我。

  我嘗試像他那樣在他腦子裡說話。不行,不從精神觸鬚感覺就不對,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最後讓他奇怪地看著我。

  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為什麼你能讓我聽見你,但我不行?」我問。

  也許你需要些練習吧。

  「難道你練習過嗎?」

  算是吧。

  「和『伊芙』?」

  任何一個需要和我合作的嚮導,這樣溝通效率更高。不過,可以這麼說,起初,我是去學伊芙的說話方式。可我畢竟不是嚮導,不能只靠觸碰,起碼要留下聯結才行。

  我想到了六十六和九十九那樣直接把思維傳播到我的思維裡。在遇到她們前,我從來不知道嚮導可以這樣,指南上沒有說過這種情況,最接近的是精神衝擊,但那是一種攻擊方式,而且更像是在「尖叫」,不是「談話」。

  「為什麼她們可以做到。」我說,「這是什麼高級嚮導課程的內容嗎?」

  他告訴我:我沒聽說過這門課。我想,應該是精神力高了,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吧。

  所以,是我精神力不夠高嗎?

  「……你說和你結合了,我就能變成S級。」我說,「我什麼時候可以變成S級。」

  他反感這個話題。厭惡。想要逃避。以及一絲一閃而過的……心虛。

  「你是在騙我!」

  「我沒騙你!」他和他的心一起說。接著他告訴我,他很確定,我們的結合會讓我們變強,至於要多久才能實現,不好說……

  「那就是在騙我!」

  你想吃水果嗎?

  啊!我好生氣!我氣得「我」都冒出來,到處亂飛。

  接著我「看」到……他覺得我這樣看起來很可愛……

  啊!!!

  *

  他把切好的蘋果放到我面前。

  「為什麼你想要變得更強,」我問,「你不是已經很強了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思索,隱瞞,一些秘密,不願意告訴我。但是不希望我因此不高興。在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挑選能說的部分……

  未免太清楚了。

  每一份指南,每一個人都告訴我,一個哨兵或是嚮導最好結合,因為結合會對雙方大有裨益,並且這種心靈相通的感覺很美妙(話說回來,他們也沒說過心靈相通具體是什麼感覺)——所以,雖然我對他談不上絲毫喜歡,還很反感,因為海倫的死恨他,但我確實沒懷疑過這個結合會帶來什麼不好的地方。可是——我不想「看」他這麼清楚!幸好結合不會直接無條件讓雙方直接讀心,要不然我一定要瘋掉了!不,不止我。我覺得任何人都受不了和另外一個人在彼此面前這麼「清楚」地暴露。現在他甚至還不算完全透明,我就已經有點受不了了……

  我突然又想到一個可怕的事:我「看」他這麼清楚,那他「看」我……

  他插起一片蘋果,遞給我。先吃水果吧。

  啊!我沒有心情吃水果!

  他把水果放下了。

  「你可以——看——聽見——」我覺得我有點結巴了,「我的思維,到什麼地步?」

  和你一樣,相比之前沒有太大區別。你本來就很好懂,不需要這樣也很清楚。

  是假話!騙我!哄我玩!說著好聽而已!

  是真話。

  我抱緊了「我」。他可以讀我的心!他可以!

  我看到他的眉頭輕輕皺起來。

  真的沒有騙你。他有一點苦惱。

  我沒有弄懂,稍微想了想才意識到,他不能讀我的心,不能看到那麼細節的部分,他看到我的不信任,所以那麼告訴我,覺得苦惱。現在,他看起來好像也為我剛才的困惑困惑起來,接著,因為我突然的平靜,更加困惑了。

  他困惑著,又把那片蘋果舉起來,問我:那你,吃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三章 他很享受

  最後,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他想要和「一百」結合變得更強。話題被揭過去了。之後,他打了個簡短的電話,告訴電話那頭的人他「完成了」,除此之外沒再多說什麼。然後他邀請我去訓練室「玩玩」,他說結合之後我的感知力應該有很大的提升,雖然現在還不到S級,但我可以感受一下我現在可以變得多敏銳。

  我感受不到我有多敏銳,我只能感受到他很「吵」。我本來就不擅長感知和控制精神力,現在還有一堆隨時隨地入侵我思緒的情緒和思維。我覺得我的能力更差了。如果不是發現他也有點淡淡地沮喪,我幾乎要覺得他那時候說結合會讓我變成S級嚮導完全是因為騙我好玩才那麼說的。

  也許你需要更多地適應,這種感覺。他安慰我。

  「也許你需要停下直接在我的腦子裡說話。」我說。

  哦。

  「哦。」他說。

  但是這樣很慢。不過「既然你這樣要求,」那麼我當然可以,「好吧。」

  我稍微「清淨」了一些。但還是不能和之前比。下午,他一個人在那個全息訓練室,之前本來我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但是現在——天啊!他好「吵」。

  而且有些嚇人。

  愉悅,達成目標;興奮,殺人的渴望,掌控生命;憎恨,壓抑憎恨;快感,壓抑快感;困擾,無聊,想和我聊天;意識到我正在「聽」他,愉悅(好變態!);突然完全放空,什麼都沒有,很接近他昨天吃多了藥的狀態;突然又完全被各種錯亂的渴望充滿,那些念頭快得我簡直「看」不清楚;有幾個時候完全瘋了,雜亂得像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又……他覺得很孤獨,他是一個人,他想抱我,想被我抱。

  他去洗澡了。那裡居然還有個淋浴的地方。然後我「聽」到……他想【】。

  啊!我後悔了!!我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哨兵結合!!!

  *

  我吃晚飯時,他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就像他之前打出去的那個一樣簡短。掛斷後,他告訴我,吃完飯我要和他出去一趟,去測試我們的結合。

  我知道這個流程,每一對新結合的哨兵和嚮導都要經歷,去哨塔提供的一個測試中心測試結合的穩定度和穩固度,判斷這對哨兵嚮導是不是真的已經結合。只有經過了這個檢測,塔才會真的把他們登記為已結合。

  「會這麼快嗎?」我的印象裡,那似乎是為期一週的結合假結束時才要去進行的。

  他嗯了一聲。他不想對我多談。我只好低下頭接著吃我給自己做的通心粉。雖然他不對我多說,但是他好「吵」。他很興奮,很得意。得償所願。目標完成。什麼?就因為和我結合?他察覺我的困惑,「聽」起來更嘈雜了——啊!他的感受和情緒太多了!我受不了了!他的腦子壞了!安靜點!

  他真的安靜了,過於安靜了,簡直接近了昨天那種狀態。我瞪著他。

  「你怎麼做到的?」

  寂靜中開始出現音符。他很享受。他喜歡我對他說話。他很想直接對我「說」,但因為我的要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很簡單,」他說,「正念(Mindfulness)*。」

  「那是什麼?」

  他輕輕地皺眉。他突然為我不知道這個詞對一個人很不高興。為什麼?

  「哨兵如果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個狹小的『點』上,會導致他們神遊。但是在神遊和能感覺到現實世界之間是有區間的,保持在一個適當的區間內,可以出現我剛才那種狀態,就是正念。不過這個方法還沒有廣泛推廣開,加入到聯盟統一的哨兵培訓課程中。」

  哦。所以他為什麼會不高興我不知道這回事呢?

  「你吃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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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念:在本文世界觀中的涵義和在現實中的涵義不盡相同。至於現實中準確的涵義是什麼……大家自己去查吧,我也說不清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四章 生理反應

  這不是我知道的那種,測試「結合」的地方。

  這是一個寬敞,明亮,什麼都沒有,完全潔白的大廳,從地板到牆壁都包著一層橡膠似的東西,踩起來軟軟的。這裡沒有人,只有聲音,我不知道聲音從哪傳出來的,我沒有看到喇叭,聽起來像是從四面八方傳出來。這聲音聽起來很年長,一個男人,說:「謝謝你的配合,弗伊布斯。」

  「你知道給我什麼。」他對那聲音說。

  「當然,」這聲音說,「現在,去那邊吧。」

  話音落下,我聽見金屬運作的響聲,一扇門打開了。他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沒事的,很快就會過去的,照著提示做就行了。你不會受傷。

  他又在我的腦子裡說話。

  他走過去。門關上。好像有好幾層門關上。這裡的牆有多厚?……

  突然間,我感到,他不見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不對!一切感覺都不對了……他就在門後,我剛才看到他走過去……不對,他不在了,我現在「看」到了,他不在了,門後什麼都沒有!不!不!不……我能「聽」到他,他在安慰我。別怕,沒事。但是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他剛剛還在門後,現在他不在了!

  「不——」我哭了出來,「不要——」

  他不在了!我好像只能感覺到這一件事。他不在了!他們帶走了他,他們分開了我們!我碰不到他了!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起來。他在離我遠去。最後,我連「聽」也聽不到他了。

  「不要!」我叫了起來,「還給我!」

  我衝過去。牆壁好軟,好滑,沒有一個力量的支撐點,我甚至摳不破那層橡膠。「我」從我身上飛出,撞過去——好痛!「我」也過不去。我跪在地上。他不在了,我要去找他!把門打開!把他還給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他們不給我。我好痛苦,我好傷心。我哭得喘不過氣。眩暈。他們會帶他到哪裡去?我還能再見到他嗎?要是我再也見不到他怎麼辦?不行——我不能——我感到自己會死——不要!不要!不要!

  有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匆匆跑過來。一個嚮導。伊芙。六十六。她抱住我,她的蝙蝠抱住「我」。她用她的感情感染我。沒事了,沒關係,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不!他不在了!還給我!

  他在。你過一會就能看到他了。相信我,他在。你只是暫時感覺不到他,這裡有超高強度的屏蔽電場,可以阻斷他的精神力。他其實在的。你被你的感覺騙了,他在的。

  他在嗎?

  他在。

  我「看」不見他,但我相信她,因為她讓我「看」著她,她沒有對我撒謊,她說的都是真的,他在的……對,他在的……我一會就能看見他,通過了測試……我們來測試……結合……他在的……

  她在疏導我。我的悲傷漸漸沒有那麼撕心裂肺,難以抵擋了。我靠在她懷裡,她真好,她安慰我,我喜歡她。她對我的感情很復雜,不過她最終告訴我,她也喜歡我,她會幫我的。

  就像海倫那樣。

  我的哭漸漸能夠自制了。還有一些止不住的抽噎。我的理智回來了。我感到好難堪,好丟臉,好羞愧。

  這是生理反應,沒什麼的。她告訴我。結合就是這樣。

  不。

  我又哭了起來。我對不起海倫。我剛才感到那麼需要他。我對不起海倫。我為什麼要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我不該和他結合。我對不起海倫。

  她梳理我的長髮。她沉默了有一會。

  不是你的錯,伊芙。

  對……不是我的錯……是他的錯!他殺了海倫!他毀了我!他促使我和他結合!我恨他!都是他的錯!

  哦。

  這不是六十六。這是他。他出現了,不知什麼時候。我能重新「聽」見他,他能重新「聽」見我。很好,這樣很好。我恨他。我希望他能聽見。我恨他!為什麼他不去死!我希望他去死!我希望海倫受過的苦千倍百倍地加在他身上!我希望他備受折磨地去死!

  哦。

  伊芙,冷靜一點。六十六抱住我的腦袋,讓我把頭貼到她的胸口。冷靜一點。我們慢慢來。現在,和我一起深呼吸,想著我,不要想他,想著我。來,深呼吸。

  我跟著她一起深呼吸,然後我感到——我再次「聽」不見他了。

  這是生理反應嗎?為什麼生理反應會這樣強烈,這樣主宰一切呢?我的眼淚再次流出來,我剛剛緩過來的抽噎,再次抑制不住。我想去找他,我想碰到他,我想聽見他,我想看見他,我想感受到他——

  不行,他殺了海倫。

  我深呼吸。循環往復。這裡是我,和與我沒有恩怨的嚮導。

  可以和我站起來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起來時,我感覺眼前一片發黑。她扶住了我。

  「好的,伊芙,你很優秀,」她說,「現在,我們先去完成我們的測試。」

  另一扇門打開,我們慢慢走過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五章 你們真噁心

  這些測試和我每年在原來的塔區進行的嚮導測試差不多,測試我作為嚮導的種種能力,唯一特殊的是這裡還採了一下我的血。起初我沒有覺得我有什麼進步,我的感知力還是很弱,我進出我的精神空間還是很慢。但是最後,測量精神力時,我看到那個評級,很驚喜。

  「C,」我身邊的嚮導對我說,「恭喜你,伊芙,你成長了。」

  我成長了,時隔四年,我的精神力終於成長了。但是這種喜悅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想到,和他相比,C多麼弱小,多麼不值一提,就算他向我完全展開時,我仍舊對他龐大的精神造成不了任何傷害,反而還會被他灼傷。

  六十六「看」到了我這樣,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

  她帶我走進下一個房間,這裡有一個全息投影儀,我面前是一片黑暗中,其中漂浮著白色的氣球,氣球上面有黑色的數字。

  「現在,我說一個數字,你去找它們。」她說。她開始念起來。我依次找過去,每當我找到一個,氣球就炸了。我明明沒有說我找到了。

  「很完美。」六十六念完所有數字後說。

  「……是他把它們都打下去了?」我問。

  「對。」

  我再次去感受——我仍舊感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除了他的存在本身。

  「為什麼他還能鏈接到我?」

  「因為他的精神力很強,超過了現在的屏蔽場。」

  因為他比我強,強太多。我再一次被強調這個事實,無比沮喪。她安慰地握一握我的手,但沒說什麼。她沒有立場,也沒有意圖。我「看」到。她會幫我,但她不希望強化我的恨意。她不希望他從這樣的結合中受到損害——

  我咬著嘴唇。我來到這裡前,每一個人都說我是偏執狂,妄想症,陰謀論。後來,我來到了這裡,沒有人再否認我「看」到的真相,但仍舊沒有人支持我。

  除了海倫,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支持我。而海倫不在了。

  又測試了幾輪後,全息投影熄滅了。這個房間露出了它原始的模樣,和最開始的那個房間很像,白色的,很亮,很空。她告訴我,我們要站在等一會。她不說等什麼。她只說我需要盡可能放開我的感知,去感受。

  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同。我只能感受到她,除了她什麼都沒有,這裡什麼都沒有,房間外面什麼都沒有,是空的,黑的,未知的,我「看」不到的——

  突然,我感覺到了什麼。

  「親愛的,怎麼了?」六十六問我。她很驚訝。她覺得不應該這麼快。她問我感覺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不清楚它,很模糊,我只能說它存在。我的精神體跳出來——剛剛我們都把精神體收起來了——「我」看起來好像比我自己的感受更好理解,「我」很焦躁,四處亂飛,想要衝出牆壁,又意識到剛才的劇痛,不敢。

  「我」想去找他。

  然後我才遲鈍地意識到,沒錯,那感覺是這樣,我想去找他,我感覺好焦慮。為什麼會這樣?不清楚……但是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了,我必須到他身邊去,他需要我,我必須去——

  我突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很痛。

  我明明不知道他在哪,我明明「聽」不見他,可我卻知道,我就是知道,他現在很痛。我的眼淚積蓄在眼眶裡。生理反應。只是生理反應——我想去幫他——

  六十六握住我的手:寶貝,沒事的,什麼事也沒有……

  「他——」我的聲音在發顫,「他也在測試嗎?他會測試什麼?」

  親愛的,你感覺到了什麼?

  「他很痛。」我說,「他在測試什麼?」

  她沒有回答,而我下一秒就知道了,無比清楚,無比強烈,我知道——

  他們在燒他!

  「你們在做什麼!」我喊道,「停下來!」

  好殘忍,好可怕!這是人會做的事嗎?他們讓他好痛——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噓——伊芙,冷靜一些,你的哨兵沒有事。」那個我最開始聽到的男人的聲音出現了,與此同時,他的痛苦也停止了。我再次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好了,六十六,你的任務結束了,回來吧。」那個聲音說。一扇門打開。六十六拍拍我的背。她告訴我:他們不會讓他受任何不可挽回的創傷,別擔心。

  她消失了。門關上。這裡只剩我一個人。

  「現在,我來指示你進行下面的測試,伊芙,請你放鬆下來,坐在地上好嗎?選一個最舒服最放鬆的姿勢,好的。接下來,你只需要誠實地回答我你感覺到的東西——」那聲音說。

  他們又開始了——他好痛——

  「停下來!」

  「你感覺到了什麼,伊芙?」

  「這是違法!這是犯罪!你們沒有權利——」

  「他可以耐受,伊芙。」他和藹,然而冷酷,堅持他自己的提問,「告訴我,你感覺到了什麼?」

  我好憤怒,我想要攻擊。但我被困在一個精神體也不可越過的牢籠裡。這裡只有我和沒有形體的聲音。我好恨這個聲音背後的人,那群人。

  「皮膚,」我說,「右手——右臂——快停下來!」

  那個聲音甚至還有笑意,對我說:「很好,那麼接下來呢?」

  冷——低溫——凍傷——被什麼東西撕咬——利齒穿碎骨頭——烙燙——

  「非常好,伊芙,」那聲音說,「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不愧是百分之百的匹配度,你們的結合是最完美的——」

  那聲音這樣陶醉地評價著,然而沒有停下對他的酷刑。聯邦會這樣測試嚮導和哨兵的結合嗎?不——我想起我在塔區曾經路過那個地方時,看到的一對對挽著手臂出來的伴侶——不對!

  「快停下來!」我仇恨地說。他們還在持續地鞭打他。

  「伊芙,你恨他,不是嗎?」那聲音問我,「讓他多受一些苦,不好嗎?」

  不好嗎?

  是啊,為什麼不呢?他殺了海倫,他應得的——為什麼想要阻止呢?為什麼希望停下呢?為什麼想要快點到他身邊去幫他擺脫那些呢?因為生理反應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

  「不,」我說,「不好!因為這樣不對,這是錯的,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人!快停下來!」

  他們沒有停下來,鞭打甚至還更猛烈了。只是——那些阻擋我感覺的東西,在消失。

  「伊芙,這是最後一項測試:動用你的感知,你自己來尋找你的哨兵吧。」

  許多道門一齊打開。

  我「看」見了——一層沉重的屏障,變薄,人影在那後面浮動——那些模糊的回聲,有普通人,有哨兵和嚮導,這附近有這麼多人,有的在佇立,有的來來往往——有我認識的人,是六十六,是九十九——都不是他——他在哪?

  他在那。

  我向那個方向跑過去。我重新能「碰」到他,他的心跳,他的思緒。他很痛,但他很高興,因為我正在靠近他——

  我衝過最後一扇門,我看到他了。他在笑。

  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戴著一個奇怪的頭盔,拿著一個遙控器,手指在上面摁著。他望著我的模樣,快樂攀升到頂點。他很高興看到我這麼在乎他——我「看」到他是這樣想的。他的手指從遙控器上的按鈕鬆開,一直折磨他——折磨我——的痛苦,就消失了。

  然後他又摁下去。然後他又鬆開。他向我伸出手,遞出那個遙控器。

  「你想玩玩嗎?」他問我。他在我的腦子裡繼續說:

  這是蘭卡最新研發的拷問裝置,不會讓人受傷,也不會暈厥休克。傻瓜式操作,隨便摁幾下就會用了。雖然我不能滿足你的心願——去死——但我可以滿足一半,你可以讓我受很多苦,比她受過的更多。我剛才試過了,最強檔也沒關係,我可以承受。你知道,我沒有騙你,是真的很痛,你知道我是真的很痛,所以,你來玩玩吧,別這麼生氣了。

  我走過去。我把那個遙控器從他手裡搶過來,扔出去。我把那個頭盔從他頭上拿下來,扔出去。我搧了他好幾下。

  你們真噁心!我喊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六章 他不明白

  「我很抱歉。」他說。他已經這樣道歉了一路,但是「看」起來,他的歉意並沒有太多,他的困惑倒是越來越多。他不明白。

  我鑽進車裡,抱著自己的精神體蜷在後座上。我豎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厚的屏障。並沒有太多作用,我們的聯結仍舊源源不斷把他的心靈展示給我,把我的心靈展示給他。我只是想這樣,這樣告訴他——我不想和他說話。

  他坐上駕駛座。

  「你並不是不想啊,」他說,「為什麼我讓你可以,你卻更恨我了?」

  我堅持保持沉默。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因為你不想犯罪?……其實,這裡的一切都是聯盟機密,沒有人會把你做了什麼宣揚開去,更沒人會起訴你……我們要不要回去?那個東西還是挺難有機會玩到的,你確定就這麼走了嗎?」

  他真的替我可惜。

  他令我噁心。他的這種態度。他所暗示出的一種現實。我一直覺得,那種東西,它的存在和它被用來做的事,都是二十年前的戰爭時期才會存在的事物,在今時今日早就絕跡了——不論從道德、法律還是現實裡。顯然,不是。最新,研發。

  我回憶起我那時候感覺到的一切——他真的很痛,那個東西把實實在在的駭人的痛苦放進他的腦子裡,讓他受殘酷的折磨。噁心。他,他們,都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噁心。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覺得噁心——他,以及他們,都一樣——我只要意識到,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著這麼壞,這麼噁心的一群人——

  他感覺好難過。

  因為我覺得他噁心。

  「我本想讓你開心一下,」他說,「反而讓你更難受,真的很抱歉。」

  他真的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他覺得抱歉,只是因為,我,我的感受。

  「聽到你當時那麼希望來找我,」他繼續說,「說真的,很高興。聽到你為我哭,為我痛苦……你在意我……」

  「這是生理反應!」我大聲說。

  「嗯,這是生理反應,」他說,「因為我們是基因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我們命中注定會……」

  「不!這個世界上沒有命中注定!」

  他很傷心。他好一會都沒說話。

  「我愛你,」他說,「而你,其實也愛我,你只是覺得……」痛苦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掀起的驚濤駭浪不僅在那一瞬間淹沒了他,也波及了我。

  不。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痛苦。他會痛苦,是他應得的。

  「……你只是覺得你不能愛我,」他說下去,「因為我讓一個已經被判了死刑的人死了。」

  海倫。一個他殘忍殺死的人。他就這樣看待這件事——他讓一個已經被判死刑的人死了。

  毫無慚愧,毫不後悔。他這樣提起他毀滅了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人。好像把我的心撕開,再灑上鹽,而且是漫不經心地這樣做,因為他正被他自己的痛苦吞沒。我們兩個的痛苦通過我們兩個的結合在我們兩個的心靈之間來回波蕩。

  許久,他啟動汽車。

  他自我安慰似的喃喃地說:「沒關係,我找到了你,這就夠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卷 結合 第二十七章 備受折磨

  二十五歲前,我的舍監對我做出最後的告誡:不要走向一頭缺乏人性的野獸,那會讓我痛苦,備受折磨。我現在想,她錯了。

  使我折磨的不是他缺乏人性。

  剩下的結合假,我們幾乎是不打照面過去的。他在訓練室待一整天,出來就是飯點時走到冰箱拿一條營養劑。我坐在沙發上看一整天電影,茶几上放著一盒紙巾——是我從廚房的櫃子裡翻出來的。我試圖用看電影轉移注意力,不然我就沒辦法止住淚水。

  雖然看不到他,可因為我們結合了,我總是能感受到他。大部分時候,他是放空自己的,「正念」的,「安靜」的,可是時不時就會出現一些鮮明的情緒,從他安靜的情緒流裡跳躍出來,像一簇高高燃起的火——暴怒,仇恨,渴望——針對我的——很快又會消失。他在壓抑自己,控制自己,沒有一次出來找我宣洩這些情緒,彷佛是要踐行他的話——他找到了我就夠了。

  第一天,我想,我不能在乎這些結合源源不斷傳給我的他的感受——我不能動搖!他是個冷血的凶手,我反復對自己說。我希望他就這樣掙扎下去,讓那些負面的感覺積蓄下去,讓垃圾堆滿他龐大的精神。我希望他狂化,我希望他在狂化中殺了我,殺害嚮導是哨兵的重罪,殺害和自己結合的嚮導更是不赦的大罪。我希望——

  不要這樣。

  「啊!」我不管他能不能聽見,尖叫道,「閉嘴!」

  我會保護你。就算我瘋了,我也會記得,我要保護你。

  「閉嘴!閉嘴!閉嘴!」

  你很好。我死了,你也不應該死。

  他不是缺乏人性。

  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他殺了海倫,他救了我。

  他毫不在乎「伊芙」對他的付出,他對待九十九和六十六像對待開袋即食的速食品,他不把他殺的人或是他救的人放在心上,他不覺得讓人受折磨——包括他自己——有什麼不對。他缺乏人性。

  他對我有人性。

  對不起。他在我腦子裡又說了這句話,接著安靜下來。

  我抽出一張紙巾,捂著眼睛哭。以前我哭的時候,海倫會摟著我的肩,讓我靠著她。後來,我成了嚮導,有一門課專門教嚮導怎樣安慰——就是那樣,陪伴,傾聽。

  他並不在我旁邊,但他時刻都在。結合讓我時刻都能感覺到他,理解他的內心——知道他時刻都在傾聽我,時刻都想安慰我,哪怕我正是他痛苦的源頭。

  這太折磨了。

  我希望,他是一頭真的野獸,缺乏人性,對我也一樣。那樣,一切會更輕鬆。

  *

  兩週結合假的最後一天,一個嚮導過來了,豎著屏障,僅僅憑身為嚮導的感知我根本發現不了她。我是聽到了鞋跟踏在地板的聲音,回頭望過去,才看到她。我很驚訝不是九十九也不是六十六,可是看著看著,就感覺那是他的嚮導,「伊芙」——她走進來,淡淡地掃視一下沙發上回望的我,從容的模樣好像這是她的家。她沒有對我說你好,也沒有問我他在哪。一瞥之後她收回視線,徑直走向訓練室。

  接著我感覺到了……她給他做疏導。

  我被疏導時是沒有這麼多感覺的:抗拒,壓抑自己的抗拒;厭煩,壓抑厭煩;噁心,壓抑噁心;忍耐,忍耐,忍耐……太細致,太鮮活,連我也跟著不舒服起來。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大概有一個多小時,他們停下來了。我在原來的塔區給哨兵進行疏導時,從來沒有持續過超過五分鐘。梳理一個多小時的精神垃圾,即便做這份工作的不是我,我也能想像出這會有多疲憊。

  而他們只是休息了十五分鐘,接著進行了第二次疏導。

  當外面的人造光變暗,人造的夜晚降臨時,她出來了。她沒有走,站在那裡看著我。於是,我向她看過去。

  九十九看起來天真,六十六看起來很酷。她們都不是她們看起來的模樣。而她,看起來疏離,冷淡,穿著修身的長裙,讓我想起小學時一個嚴厲的女老師,只是她要美麗得多。對,他的嚮導看起來都很美麗,就好像這些嚮導的遴選條件不是精神力等級以及和他的匹配度,而是,選美,試圖勾起他的興趣,找出一款會讓他喜歡的。

  這個猜測讓我的胃一陣不舒服。

  我面前的伊芙冷笑一聲。

  「要是真的覺得這樣不好,就承擔起你的責任,」她說,「你是和他結合的嚮導,『一百』,就算你只是一個什麼都幹不了的C級,疏導這麼基礎的任務,還要丟開嗎?」

  那一刻,她放開了她的屏障,厭惡、反感、輕蔑、譴責,一起湧向我。

  我呆住了。我好難受,好委屈,好內疚。我覺得她說的不對,這不是我的任務,我不想給他疏導,讓他好受;又覺得她說的對,因為我不願意做一個嚮導最基本的任務,所以她才會來替我做。我不應該對他負責,但我對不起她。

  這時候,訓練室的門打開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抱臂站在門口。但我能「聽」到他,他覺得很對不起我,對她很反感。

  她看了他一眼,翻了個白眼。

  「小學男孩,」她說,「說的就是你,弗伊布斯。」

  她走了。

  「別放在心上,」他說,「她對誰都很不友好。」

  我抽出一張紙巾,擦乾臉上的眼淚。

  「你需要疏導嗎?」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那一刻,我「看」到,他不相信,我會願意給他疏導。他認為,我試圖攻擊他,以自毀的方式去摧毀他,當然,他不會讓自己摧毀我的。

  但是,他很快樂,幸福像煙花一樣在他心頭爆炸,美麗的火星四散開去。哪怕覺得我只想傷害他,他也渴望著靠近我。

  我不知道我該把我此刻的感覺稱為什麼……恐懼嗎?不。感動嗎?更不。

  只是,讓我從心底戰慄著。

  「我沒有……那麼打算,」我低聲說,「我只是……覺得她,很對。這是我的責任,必須要做,不能推給別人。」

  他很困惑。對他來說,叫來任何一個「伊芙」為他疏導,都是理所應當,不必愧疚的——他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愧疚?

  但是,知道我似乎真的會給他疏導,讓他感覺更快樂了。

  可是他沒有說現在開始吧。他站在那裡,自然而然地因為心裡的快樂微笑著,告訴我:「過幾天,我們來吧。」

  克制……什麼?要……做什麼?

  他在猶豫,要不要現在告訴我,還是,明天……明天要去做什麼?

  「首席決鬥,」他選擇告訴我,「明天開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二十八章 真浪漫

  當我還是個普通人時,我在電影裡看過首席決鬥。演員都是普通人,精神體是放真的動物上去,後來我真正成了嚮導,就知道那些畫面有多假。布雷丹一年四季各有一場首席決鬥,時間不定,手冊的解釋是,如果固定時間一年只安排一次,那些頂尖哨兵不一定能抽出時間。

  就算是這樣,布雷丹的前三席也常年湊不到同一期比賽裡,所以,他們的位置經常換。他們三個精神力水平相當,習慣的戰鬥方式不太一樣,三個人正好互相克制。上一場C不在,但是A能打敗B,於是A成了首席,下一場B不在,C回來了,C能打敗A,C又變成了首席,等到B和C對上的比賽裡,B又把首席重新奪回。

  我沒有親自到場看過決鬥比賽——出於安全考慮,只有C級以上的哨兵或嚮導才能到現場,我能看到是電視轉播——哨塔限定頻道,只能在塔區內部收看,而且,只有B級以下選手的比賽(因為《緘默法案》,A級以上連限定頻道也不能轉播),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攝像頭能拍到精神體,所以……看著有點滑稽。

  總之,我頭一次親臨現場,嚇住了。好多人——好多厲害的人,他們的精神體,好多壓力——

  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接著,我感到他把他的屏障分享給我。其實,視野裡那些威風凜凜的精神體還在,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僅僅只是他幫我樹立了屏障,就讓我感到很安全,感到自己沒有那麼害怕了。

  ……然後我「聽」見他覺得我這樣很好笑!

  「我還以為,」他解釋說,「你昨天聽到我告訴你這個消息後,看起來那麼淡定……」

  原來不是因為我真的淡定,而是因為我什麼也不懂。啊!!!

  「好吧,放輕鬆,」他輕輕地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什麼也不需要做,只要在觀眾席上隨便找個座位,等著我……」

  他沒說,但我「聽」見了,他真正想要的是——

  我能看著他。

  看他怎麼贏得首席,看他怎麼勝過所有人,看他……到底有多強,他是當代最強的哨兵,無人匹敵……

  好強烈的……好勝心和表現欲……渴望在我面前表現……

  突然,全消失了。然後是一抹憂心掠過去。他的綠眼睛凝望著我。

  「我……又讓你不舒服了?」

  「沒有……」我別過頭去,理理自己的頭髮,「嗯,沒有……」

  *

  我在觀眾席找到空位坐下。那個場地,很大,圍著好幾層鐵網。最中間那層要通電,電和磁是目前已知可以影響到精神體的能量。通的電並不強,但足夠讓精神體覺到痛,警告哨兵比賽時不要讓精神體打到觀眾席上——在電被發現前,這種事是經常出現的。

  正當我觀察著那幾層電網時,有人在我旁邊坐下。

  「嗨,弗伊布斯的嚮導,你好啊!」

  我轉過頭去,一個笑容滿面的陌生人對我說話。

  「呃,嗨,你好?」

  「真沒想到你會來觀眾席,」他說,「我還以為,你會陪你的哨兵一起上去呢!」

  這時候坐在我前面的人扭回頭來,也過來搭話:「什麼?你是弗伊布斯‧瑪里希的嚮導嗎?!」

  「啊……我是……」

  我感到很多目光,好奇的,尊敬的,甚至崇拜的……

  「所以,」最開始搭話的人問我,「前幾天從『公海』傳出來的那聲『尖叫』,肯定就是你吧?」

  「是十九號二十一點多的時候吧!我也聽見了。」我前面的人說。

  「整個塔區都聽見了吧!」我後面的人說,「姐們您真是太猛了,不愧是弗伊布斯拒絕了那麼多S級向導後選中的最終人選!是不是和他一樣,精神力已經超過S級,測不出來了吧?」

  我覺得耳根開始發燙。

  但是,我沒有首先澄清我不是超S級,甚至連B級都不是。

  「『公海』,是什麼?」我問。

  「就是第九區——我們這兒管那種地方叫公海,因為,嘿嘿,公海做點犯法的實驗,不會有人管。那時候他們做了什麼叫您那麼激動啊?咳咳,我懂,保密條款,不用回答,我就抒發一下好奇。」

  「您不是在蘭卡覺醒受訓的嚮導吧?」我後面的人問。

  「我是布雷丹人。」

  「哇!布雷丹捨得把這麼厲害的嚮導交出去嗎?」

  「我聽說是入庫強制匹配,弗伊布斯和她匹配度最高,又意願接受這個嚮導,布雷丹沒辦法——誰讓嚮導隸屬於哨兵,而不是相反——」

  「我看到你們的匹配度是保密信息——要知道現任第三席布蘭克和他老婆的匹配度是百分之九十七,都不算保密信息呢!你們……是九十九?哇,簡直就是為彼此而生,真浪漫!」我前面的人對我說。

  真浪漫。我想起……我和我原來的朋友的聚會上,第一次聽他們講他們眼中我的經歷:一個S級哨兵英雄救美,和我臨時結合,真浪漫……

  你怎麼了?他在我腦子裡對我說話。

  「沒什麼……」我喃喃說,然後意識到,他聽不見。

  「所以,您是多少級?」

  「C級。」我說。

  熱烈的氛圍瞬間凝滯,我看到他們每個人屏障後隱隱流過的情緒,緊張、懷疑、後悔搭話……我站起來。

  我去洗手間躲了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二十九章 你來了

  你還好嗎?他問我。

  我沒事。我對自己說。我希望,就算他聽不到,他能感覺到,我沒事。所以,我反復告訴自己,我沒事,我沒事。但是眼淚一直流出來。我仰起頭,閉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我的感覺。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我說不清為什麼。我只想離開那裡,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到我熟悉的人身邊……到海倫身邊……

  我去找你,你在哪?

  我沒事。我擦乾眼淚。什麼事情也沒有。因為確實,什麼事情也沒有。

  ……你不想見到我嗎?隨同這個問題一起而來的是他的委屈和失落。

  好吧。他告訴我。然後他重新變得靜默。

  他們開始了,我知道。我「聽」到他的專注,尋找弱點,攻擊,攻擊,攻擊——他有一些輕微的煩躁,因為知道我不在觀眾席。他讓他們輸得很快,很難堪,很丟臉,這讓他感覺好受。

  因為,我沒有看他,所以,這一切都很沒意思,他只想快點結束。

  他很失落。他真的很失落。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渴望我能看著他。而現在,我躲到這裡來了。

  愧疚。我不該愧疚的,他的失落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是毀了我所有心願,所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的人……

  我好愧疚,我讓他希望落空了,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或者因為我想到海倫,所以不想讓他好過,僅僅只是,那些陌生人,那些眼光,那些評價。僅僅只是——我對自己精神力的自卑,我對他們開玩笑似的覺得會有那種地方很正常的不舒服,我對別人用一種面目全非的角度理解我和他的關係的痛苦——是我的脆弱。

  我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沒有去看台在找一個坐位,就在那個隱蔽的角落站著。那裡太低矮了,看不到台上的人,只能看見半空中漂浮的龐大的黑色水母。就在我看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欣喜,「他」發現我了,他在我腦海裡對我說:你來了!

  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能來一下嗎?

  什麼意思?

  我看到那隻黑色的水母,飄出了電網。觀眾席裡此起彼伏的驚呼。穿過電網的那一刻,他痛了一下,但是,這種痛遠遠比不過他用那個製造酷刑感覺的機器在自己身上製造出的痛苦。他很無所謂。水母飄向了我,觸手親暱地勾著我的手腕。

  把你給我,好嗎?

  在我明白過來前,「我」已經從身上飛出,讓水母的觸手撫弄它。

  好嗎?

  ……好。

  「我」頃刻被「他」吞沒。黑暗中出現了一抹白色的光團,微光勾勒出它所有美麗的紋理。這因為得到了它匹配的另一個精神體而顯得更為漂亮的巨大水母在我四周舞蹈了一圈,接著,收縮它的傘部——它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衝回了賽場上,電網內。

  「我」沒有感到任何和「他」一樣的痛苦。

  「我」被「他」包圍,很舒適,很安全。

  我閉上眼睛。我「看」到了——他的對手,哨兵和嚮導,他們看起來年長,嘴角噙著相似的微笑,那是多年生活後培養出的默契。

  首席決鬥之所以只允許已結合的哨兵參加,就是因為,哨兵需要他的嚮導,才能發揮出全部的潛能。那個哨兵說。他們的精神體,一頭雄獅和一隻母虎,蓄勢待發,好像下一刻就會撲向「我們」。

  現在,讓我們看一看吧,弗伊布斯,你真正的實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章 配不上

  好快,我跟不上他們的速度,「我們」和「他們」,他和他,精神體對上精神體,哨兵對上哨兵,「他們」在撕咬「他」,他在攻擊他。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格鬥,電影上的打鬥沒有這樣迅捷,電影總要給旁觀者一點反應的時間,停頓一下。他們沒有停頓。我看不清楚。她在做什麼?那個嚮導,沿著場地邊緣慢慢踱步,她在觀察……什麼?

  「他」被母虎咬住了。好痛。但是他沒有被這痛覺干擾到。他接下對方的攻擊。

  不錯。那個哨兵說。只是,可惜了,如果是那位S級……

  哨兵沒有說下去。

  我幫不上忙。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叫「我」一起上去。我一點忙也幫不上。

  放鬆。雷對我說。因為這一點分心,他臉上挨了一踢,不得不翻身跳開,暫時拉開距離。

  放鬆。放鬆。放鬆。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一個人足以應付。

  他一個人就足夠,多一個我只會拖累他。

  ……但是,我是需要你的。我需要你在。你也需要我……你需要放鬆,接納我。

  接納?還能怎麼接納?我們結合了,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覺,現在我的精神體被他的精神體包裹,我甚至一定程度上能感覺到他怎樣揮拳,怎樣抬腿。就像那次在訓練室裡,我盯著全息投影中的光點,他為我打下。

  我跟不上他。我太弱了,我太無能了,我太無用了……

  弗伊布斯,你後悔嗎?那個哨兵問他。如果是和任何一個S級結合,到現在,結果應該毫無懸念地出爐了。

  她是我的嚮導。他對他說。只有她是我的嚮導。

  無意冒犯。那個哨兵說。可是,生鏽的鞘,匹配不了鋥亮如新的利劍。

  她才是我的嚮導。

  陡然爆發的情緒像一聲爆響,轟鳴著我的精神。我感到自己好像滑入一個冰冷黑暗的地方,一片虛空,連空氣也沒有的太空。我什麼都沒有——不是我。

  是他。

  他感到自己什麼都沒有。因為那時候,他找不到我。因為那時候,他們全都阻止他找到我。

  我抬起手臂,指著那個嚮導,那隻母虎。「我」沒有手臂,但是,「他」有無數觸手。「我」令「他」的一根觸手輕輕拂過那兩隻精神動物。這不是我的怨憤,是他的怨憤。但他無法做出這樣的攻擊,我可以。

  那隻虎鬆開了他。她捂著額頭,險些站不住。那個哨兵發現自己的嚮導被攻擊,一瞬間的分心。

  拿下他。

  是我。是他。我同時就是他。我是握住武器的手,扣下扳機。武器為我打下我渴望攻擊的目標。

  就算……再怎麼樣……輪不到,你來在那裡說,我,配不上,他?!

  打中了。肋骨。

  很痛吧?

  我如夢初醒。剛剛那種令我可以跟上他的專注,和他合二為一的感覺頓時離我遠去。我和「我」為難地看著那個哨兵捂著被踢中的地方,苦笑著說:真重啊,弗伊布斯,對老師也不知道留點情面。

  他聞言,輕輕應了一聲。我感覺不到他的任何愧疚。他心不在焉,沉浸於回味剛才的感覺。

  受傷的精神體沒入那個哨兵和那個嚮導的身體裡。他們重新站在一起。那個嚮導說話了:很有力量的一擊,輕輕鬆鬆就穿透了我的屏障,小姑娘。

  她在對我說話。

  我一愣。我從來沒作為嚮導,被另一個嚮導真正地讚賞過。

  謝謝,她很高興。雷替我對她說。

  我高興嗎?

  我後知後覺摸摸自己的臉。好燙。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那個哨兵和那個嚮導下去了。

  然後,我從廣播裡聽到,剛才那個是首席,他打敗了首席,現在他是這片塔區的首席哨兵了。廣播問:還有誰想挑戰S級哨兵弗伊布斯‧瑪里希嗎?

  沒有人。

  他下場,向我走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一章 感覺

  他抱住我。

  就像我們在機場的見面。他自然而然地,又迫不及待地,直接張開手臂抱住我。而這次,我離他更「近」,「聽」得更清楚。他的心跳,他的感情,他的愛,他的渴望。除了他之外的聲音都成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世界上只有他和我是鮮明而響亮的。他的珍重,他磅礴的愛意,他的喜悅,就像雨露,淋在我的皮膚上,把我浸透了。

  這感覺這麼好,從來沒有這麼好。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僅僅被擁抱,也可以感覺這麼好。

  我意識到,我也抱著他。渴望,那是一直都在,而我一直盡力壓抑的渴望,現在它旺盛地生長,我再也壓不住它。渴望聆聽和被聆聽,注視和被注視。渴望彼此,渴望交融。我甚至有了和他一樣的念頭——伸出精神觸鬚,好和他更接近,好重新回到剛才那種交融在一起的感覺裡。那才是我們原來的模樣——我是他,他是我。

  有人過來了。一個尷尬,不情不願,但覺得自己有責任過來提醒我們的嚮導,穿著制服的場地工作人員……

  我驟然鬆開他,他也鬆開了我。「他」吐出了「我」。我們的精神體沒入各自身體裡。

  他看了一眼那個欲言又止的人,抓住我的手腕,匆匆帶我離開。

  *

  汽車在黑暗的車庫裡停穩,熄火。

  他一路上,很混亂,我不懂。雖然我已經能聽他聽得那麼清楚,可是我不懂——他太混亂了。上一秒他感到幸福,下一秒他覺得痛苦,接著他憤怒,憤怒後又是喜悅,喜悅緊接著焦躁,然後苦惱。但是意識到我就坐在他身邊副駕駛的位置,困惑地聆聽他,他就突然感到了幸福。

  可是幸福又很快成了痛苦。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現在,他靜靜地坐著。他有話想對我說,但是這話他又想隱瞞。他毫不掩飾他傾訴和隱瞞的兩種意圖。他注視著我,彷彿在等我告訴他我的意圖。

  可我……我完全不明白……他只讓我感到迷惑……

  他聽到我的迷惑,卻是笑了。無論傾訴什麼還是隱瞞什麼,他都忘了。他現在只想……

  他吻我,發光的精神觸鬚在那一瞬間伸出來,蓄勢待發。

  【】那個場面非常滑稽,於是,我們又不約而同開始笑了。他還是捨不得停下這個吻,咧著嘴,還要繼續碰著我的嘴唇。我好擔心我笑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他!似乎是「聽」見了我的擔心,他終於離開了我的嘴唇。他把頭埋進我的頸邊,一邊笑,一邊聽我笑。

  就這樣笑到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可以自如地在對方的精神裡舒展。那時候,感官漸漸就變了一種回饋的形式。我們既坐在車裡,又不在車裡。我們在一片屬於我們的虛空裡,他的水母再度抓住了「我」,吞沒了「我」。

  孤獨。孤獨煙消雲散,因為我在這裡。恐懼。恐懼蕩然無存,因為他在這裡。他調整了一下座椅,把我抱到他身上。而在另一個領域,在我們的精神空間,他已經更緊密地嵌進我。這是他想要做的事。將要發生的事。已經實現的事。

  他再度開始吻我。

  手冊說,結合的時候疏導,事半功倍。手冊不再深談。手冊總是這樣,模模糊糊,遮遮掩掩,特別是涉及結合。你到時候就知道了,跟著感覺來就行。

  我不知道我的感覺要我來什麼。我甚至感覺不到我。我是他。我又不是他。因為他已經不是他。他是我。是我們。

  我們很快樂,因為我們成為了我們。世上的一切,我們原來被分裂的人生中的一切——留戀的,痛恨的,苦惱的,憤懣的——都比不上這種快樂。這是……

  這是,我一度擁有的快樂。

  *

  我在他肩膀上喘著。精神結合結束了,是的,感覺很好,我也是,他也是。但是……

  「我很久以前,認識你嗎?」我在黑暗中問他。

  他撫摸著我的後背。在聽到我問題的一瞬間,他閃過了很多情緒,可是現在,他讓自己放空,正念,隱瞞,拒絕告訴我……

  「嗯。」他說,「我夢到過你。你也一定夢到過我。」

  我沒有過。我想。並且,我還想到,既然他不想對我說實話,何必——

  他好難過。

  他說的是實話。並且,他「聽」到了。

  我沒有夢到過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二章 分離

  所以,這就是他從小堅定地認為他有一個百分之百嚮導的真相嗎——他夢到過,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偏執狂,精神病。是的,但又不是的。我自己也一度被冠以這些形容詞,我理解這種感覺。沒有我之外的證人,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感官,我的感官告訴我,就是這樣。

  而事實最終向我們證明,我們的感官揭露的一切,是真的。

  我被他抱著坐在沙發上。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把自己關進訓練室,他甚至沒有讓他的精神體把「我」吐出來。我們在家裡,在白噪音裡,樹葉的沙沙聲包圍著我們,很安全,沒有人會來打擾。他想再做一次,但他不著急。他安靜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手臂圈著我的小腹。他靠起來比沙發硬,但是,這樣靠著他,讓我感到非常安寧,一直以來,隱藏在我心裡我從未察覺到的躁動不安平息了。

  這是生理反應。

  但是,順從這種生理反應,真的非常舒服。只是,想讓自己舒服一下而已,是生理反應……

  而他,他不只當做生理反應。他還把它當做,愛。他認為,他愛我。

  「明天開始要出任務了。」他說。捨不得和我分開。那一刻,我竟然也有了一種不捨,我想到如果我是S級,和他一起服役……

  不。他告訴我。「太危險了。」他說,「你現在這樣,很好。」

  我現在這樣,很弱。

  雖然我和他配合,險勝了首席,可是我還是太弱了——精神力的等級和精細控制,感知,訓練,經驗——我和他不匹配。他是遠遠超出當前所有測試閾值的超S級,而我……

  「我是為了找到你,才變成現在這樣。」他說,「他們完全搞錯了。是為了你,我才要變成最強。沒有你的日子對我來說根本不值得活。我不是因為認為你有戰略價值才要尋找你,更不是因為認為你會讓我變強才要尋找你。我們,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不該被分離。」

  我們不該被分離。

  我的心中有一部分是讚同他的,那作為嚮導對自己匹配度這樣高的已經結合的哨兵的「生理反應」,被稱為「嚮導的天性」的部分。可是另一部分……

  我想起和九十九初次見面時,她灌進我腦海裡的那些話。

  他是因為我,才發現了海倫。

  如果不是我,海倫根本不會死。

  他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抓到關節發白。痛苦,憤怒,仇恨……他迅速從那個說著愛我的溫柔地戀人變成了一頭喉嚨裡正在發出低吼的野獸。上一次,他從茶几下拿出槍,向我射擊。

  他抓住我的手,握住我的手,手心摩挲著我的手背。他「聽」到了我的恐懼,於是,憤懣又頃刻變成了道歉。

  只對我的道歉。

  「我……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訴你,」雷對我說,「你想繼續學數學嗎?我可以幫你……」

  我擦擦自己的眼角。

  「不用了,謝謝。」

  *

  凌晨的時候,他走了。我抱著「我」躺在臥室,我當時沒有醒,但是我察覺到了。

  那似乎是夢,似乎又是現實。他輕輕推開門,看了我一會,然後輕輕把門關上。他這次是從另一扇門離開的,有人正在門外等他——是那位黑頭髮的伊芙。

  他們一起坐上了一輛車的後座。車啟動了。

  他看向車窗外,好像我真的就正站在那裡,而他在看我。他似乎試圖笑笑,但是笑容盡是苦澀,他於是就不笑了。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我感覺不到他了。他消失了。

  這遠遠沒有在「公海」測試時,他突然消失給我的感覺強烈,但是,我仍舊感覺很難受。回來。我聽見自己在哭,在尖叫。我在一片沒有他的黑暗中奔跑。把他還給我。

  黑暗的盡頭站著海倫,海倫擁抱了我,拍著我的後背,一如曾經。就算我失去所有渴望,就算所有人都覺得我一無是處,可是只要有海倫在我身邊……

  我醒來,白噪音是清晨的鳥鳴,人造日光模擬晨光的模樣斜射進來,落在我的床鋪上。這裡空蕩蕩的,既沒有海倫,也沒有雷。

  我失聲哭了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三章 可憐

  「哦,嗨,」我急匆匆擦乾我的眼淚,並且把茶几上的一堆紙巾推進垃圾桶。「抱歉。」

  「沒關係,」六十六說,「別在意我。」

  「我很好,這只是,」一聲哽咽打斷我的話,「該死的生理反應。」

  她笑笑,但是,有一縷擔憂從她美麗的臉上流逝而過。她坐到我身邊。

  「他真粗心,是不是?什麼也沒給你準備。」她把手裡的袋子放在茶几上,「這是……一些緩解生理反應的東西。」

  「謝謝你。」我真心實意地說。

  她凝視著我。她……審視我。

  突然,她的心亂了一下。她感到緊張……為什麼?

  「抱歉。」她對我說,「自從成為S級,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什麼?」我傻傻地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審視。接著她苦笑了一下。

  「你還沒發現嗎,伊芙?」她說,「你穿透了我的屏障。」

  我愣住了。

  我以為,是因為她很友好,她向我展示她不需要隱瞞自己——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昨天在首席決鬥的場館裡也是,我在觀眾席上,輕而易舉就看到了他們的情緒,只要我「看」過去——

  我抱住自己的手臂。

  「那時候,測試結果錯了嗎?」我問,我清楚地記得,在「公海」,六十六陪著我,給我測試我的精神力,「我不是C級?」

  「你是C級,不然你的屏障不會這麼薄弱,」她回答我,「他們也還沒弄明白是為什麼。你還記得最後你找到他時,發出的那聲精神衝擊嗎?」

  ……那些人問我,那聲尖叫是我嗎,晚上九點多的時候——

  「橫掃了整個塔區,」六十六告訴我,「如果不是塔區最外圍有一層高壓電網,範圍還會更大。昨天的決鬥也是,你一下子就放倒了首席的嚮導——你還沒有開始你的戰鬥訓練,不知道這有多了不起。」

  但是她的心中沒有高興,沒有敬佩,只有——

  「我……怎麼了?」我問。

  她可憐我。

  「我不知道。」她說。不,是謊言。她不是不知道,是要向我隱瞞。太清楚了,只要我注意去「看」,一切都纖毫畢露。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

  保密條款,抱歉,親愛的,我也覺得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你自己的事你卻無權知道,但這是規定,我不能違反。六十六告訴我。

  另一種委屈湧上心頭。從雷離開後開始,我就因為渴望他的陪伴而悲傷,在悲傷中感到自己渴望他的陪伴。現在我為別的事傷心難過,我卻像是條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他。

  我想起他,接著想起他曾經告訴我,如果我想看關於海倫的卷宗,我和他結合,成為S級嚮導,就有權限了。

  「我什麼時候能開始我的C級嚮導培訓課程?」我問。

  「等你覺得心情平復,可以進行課程的時候。」她說。

  「現在。」我說,「我認為,我現在就可以開始。」

  *

  於是,在覺醒三年後,我終於開始了再往上一階的嚮導培訓課程。也許是因為弗伊布斯的身份,也許是因為我的「天賦」的特殊,我沒有上那種很多人一起上的培訓班,有一個A級嚮導對我進行一對一指導。他的宿舍在地下,有很多道門,很多檢驗身份的關卡。為了方便,他們在訓練中心又給了我一間宿舍,我直接搬到那裡住,如果我的哨兵回來,我再回到「我們的家裡」。

  他們給我安排的C級嚮導培訓課程的內容和我在布雷丹的D級課程內容時沒什麼兩樣,或許是因為——我的那位導師這樣解釋——本來我的D級課程就沒有學好。和雷結合後,我的感知是變得敏銳了,但控制力沒有提高到哪去,甚至因為精神力的提升,進入別人精神時讓對方的疼痛加劇了。我的導師會叫來一些哨兵給我練手,從C級到A級不等,不管是C級還是A級,都發出了比我在布雷丹時服務過的那些哨兵更誇張的【】甚至慘叫。

  我的導師告訴我,這樣的我是無法通過最基本的嚮導考核取得蘭卡的嚮導公共義務服務資格,為哨兵提供義務疏導服務的,而這同時也意味著我不被蘭卡承認是一個成熟的能控制自己的嚮導,不能自由出塔區——考慮到我已經結合,就是沒有我的哨兵在旁陪伴監護我不被允許走出塔區,而我的哨兵,顯然,S級在役哨兵全年都很忙,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更別提抽時間陪我出塔區閒逛。所以為了我的自由,我也要好好努力啊。

  我感到非常不安,焦慮,為了我能隨便出塔區的自由。我還有些慚愧。我「看」到她是在激勵我,真心希望我早日掌握那些非常簡單非常基礎的疏導技巧。但是,我愧對她的期待,我就是怎麼也做不好。

  後來,這些不安、焦慮和慚愧都沒有了。那一天,我意外聽見了他們的閒聊——那幾個哨兵說,弗伊布斯雖然那麼強,卻也那麼慘啊,一輩子就和這麼個黑暗嚮導綁定在一起了,而我的嚮導導師回答說,可憐首席前先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上頭可是為了讓弗伊布斯舒服,才安排你們過來給她練手。

  然後她「聽」見了我的痛苦。

  她向我道歉,他們向我道歉。他們沒有歉意,只有擔憂,擔憂任務失敗。我是一個任務——為了讓弗伊布斯享受我的疏導時更舒服,所以安排了這個任務給他們。

  我提出申請,拒絕再繼續這方面的訓練。我的導師接到我的申請,起初覺得很難堪,接著她對我實話實說,如果她把申請交上去,申請多半會同意的,因為上面大概樂得我沒有出塔區的資格到外面亂跑了,我是蘭卡最強的S級哨兵,甚至可能是全聯盟最強的S級哨兵弗伊布斯‧瑪里希的嚮導,我卻不是S級,我甚至都達不到蘭卡軍隊嚮導招募的標準。

  既然我不能和弗伊布斯並肩作戰,那只能跳到另一個極端,我得在最安全的地方安全地待著,讓正在執行最危險任務,為蘭卡服務,為聯盟服務,為人類社會和平與秩序服務的弗伊布斯穩定發揮,不會因為我出了什麼意外而他感應到了進而導致他出了什麼差錯。

  這感覺,很噁心。

  在她眼裡,在那些哨兵眼裡,在「他們」眼裡,我的身份只是:弗伊布斯的嚮導。

  可是,就算我對這一點感到噁心,那些強烈的生理反應從來沒停下過。六十六給我拿的那袋東西是糖和鈍化劑,還有一本小冊子,寫給和自己結合的嚮導或哨兵生離或死別的哨兵嚮導,指導他們怎樣緩解自己的哀慟。首先推薦的是服用鈍化劑。

  可對我來說,也許是因為匹配度過高,鈍化劑完全沒有效果,吃多少都沒有效果。糖和巧克力比那些藥片讓我感覺更好。還有……

  電話。

  他有時候,給我打電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四章 聆聽

  基本上,我們並不會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以及從我們緊密的結合上遙遙傳來的另一個人的喜悅。我聆聽他,我知道他也正在聆聽我。起初,我想起海倫,我感到愧疚,可後來,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捏著電話,感到自己多麼快樂,不可否認的快樂。我的人生破敗不堪,黯淡無光,他是我現在的生活裡唯一明亮的色彩,唯一的希望和幸福的源泉。我掛斷電話,感到自己被生理反應控制了,我的精神成了欲求的奴隸。我是多麼軟弱,多麼無能。我這麼簡單就被打敗了。

  我感覺好糟糕,我感覺自己不能再接這個電話。可是下一次,電話鈴響起,我還是會把它拿起來,放在耳邊,閉上眼睛,一半是想像,一半是真的因為強烈的靠近的渴望而通過結合去互相接觸的精神誕生的真切感受,我感覺我們正坐在一起,他就在我身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我的困境,我不知道該向誰傾訴我的苦惱。我向這裡的人訴說,他們只會勸我擁抱這種生理反應,強烈的結合效應帶來的真摯愛情。有什麼矛盾是愛不能化解的呢?我的嚮導老師不懂我的困擾,她不知道我和雷之間的血仇,以為我只是因為精神力的差距自卑而產生心結。就算知道,他們也會這樣勸我。就像六十六。她有時候來看我,擔憂地看著我。這是他們的立場,這是他們不假思索就能給出的正確答案,不管我說與不說,他們知道或不知道,答案都不會改變。

  我想到我原來那些朋友,遠在布雷丹的舊友,我的舍監……然後我想到,他們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是,立場也許會換成另外一種。擁抱愛,或者堅持仇恨,多麼簡單就能給出答案。他們甚至還會因為我自己竟不能乾脆地給出答案而輕蔑我——是你說,他殺了海倫啊?是你說,你不會放下海倫的血仇啊?是你說,就算海倫有罪,該死,她也應該受公正的審判,法律的制裁,而不是宣洩仇恨的私刑。

  我看到舍監的夜鶯,她對我說:我早就說過,不要走向讓你最痛苦的那個。

  有誰會聆聽我?有誰會真正站在我佇立的地方?有誰能意識到我的痛苦的分量?

  而最可怕的莫過於,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中,我愈加深刻地感受到……他會。正如那時候,當所有人都說,我是精神病,我是妄想症,我偏執狂,我瘋了的時候,他,這個凶手,是唯一能夠證明我手中掌握的真相的人。他現在是唯一能夠讓我感到我被接納,被聆聽,被理解,被包容——被無條件地愛著的人。

  不只是因為生理反應,結合效應。

  我正在愛上他。

  *

  「放輕鬆,」六十六說,「這只是常規的體檢,不會有什麼出格的項目。」

  就算真的如她所說,我也無法放鬆下來。我看著車窗外漆黑的隧道,一道一道關卡。「公海」,第九區。

  「他說,他在一個只有營養劑的地方長大,是這裡嗎?」

  沒有人會回答我。保密條款,安全守則,信息權限。永恆纏繞我的關於他的秘密,關於海倫的秘密,關於我自己的秘密。我無權得知答案的秘密。

  這次,似乎是從另一道門進去的,走過的通道和上次不一樣。上次,通道是寂靜的,空曠的,只有我和他兩個人。這次,我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穿著白大褂的,穿著西裝的,穿著軍裝的,穿著常服的。有一個穿白裙子的嚮導迎面走來,死死瞪著我。九十九和我擦肩而過,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掩飾她對我的厭恨。她覺得我不配,我有罪,我不存在一切都會很好……

  我盡量讓自己不去「聽」她「吵鬧」。

  這次這個測試的地方沒有包著橡膠皮,或者有厚重的鐵門,更沒在牆裡通高壓電,我能隱約感覺到牆外的人來人往。這裡看起來更像是我熟知的那種體檢中心,除了我還有別人,有哨兵也有嚮導。大廳裡依次是各個測試項目的窗口,休息區的牆壁上還掛著一些畫像,是生物科學方面的學者,不過大部分人我都沒聽過名字,接著我意識到,也許這裡只掛了蘭卡的科學家,或者……是「公海」的科學家。

  我在抽完血後,到那裡坐下休息時,注意到了其中一幅畫像。其實,我首先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是牆上唯一的女性,接著讀到下面的介紹,發現,她最傑出的成果是提出將「正念」應用在哨兵嚮導訓練中的理論。

  她叫艾達‧瑪里希,有一頭深棕色的長髮和明亮的黑眼睛,臉上掛著上這種畫像的人像都會擺出的那種自信微笑。

  六十六發現我在看艾達‧瑪里希,心中閃過了什麼。她極力掩飾,但是她心念動了,逃不過我的感知。

  「這位瑪里希博士和弗伊布斯‧瑪里希有什麼關係嗎?……他的母親?」我問,接著很快自己否定了最後那個猜測,因為畫像上的人和雷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除了那頭非常普遍,一點也不罕見的深棕色頭髮。

  而六十六也告訴我:「她不是他的母親。」她感到一種難過,深深的難過……她說:「不過他確實是因為她才姓瑪里希的。」

  她站起來,告訴我我的血應該已經止住了,可以去做下一個項目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五章 博士

  當所有測試和體檢項目都完成了後,六十六沒有帶我離開。她帶我走進了一個需要身份識別才能進入的電梯,接著,在電梯裡,她告訴我,赫爾海姆博士想見見我。她沒有給我再多介紹赫爾海姆的身份,做過什麼。電梯門打開時,我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普通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嚮導。

  但是他一開口,我就懂了:「你好,伊芙。」

  那是測試我和雷的結合時,廣播裡的聲音。我的手攥緊了,指甲掐著掌心,胃在縮緊。我還記得他給我留下的那種冷酷、殘忍,陶醉於自己毫無人性的測試的變態的語調。是的,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是一個噁心的變態。

  而不是,一個滿頭白髮,面容蒼老,笑容和藹,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他還戴著一個黑框眼鏡。

  「我是朱利亞斯‧赫爾海姆。」他伸出一隻手。

  我走過去,我握住他的手。不算瘦削的手,握住我時很有力氣……為什麼坐輪椅呢?

  他明明是普通人,不是能探知情緒的嚮導,卻彷佛看透了我的感情波動,心中瞭然,對我解釋說:「實驗事故,沒了一條小腿。老了後,膝蓋也不行啦,只好坐輪椅咯。」

  我鬆開他的手,訥訥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討厭他對我,對雷做的「測試」,和在測試裡展露的那種態度。我不想微笑,寒暄,假裝關心,說自己很遺憾聽聞他的殘疾。

  而他……他沒有責怪,心中沒有一絲慍怒。他靜靜地看著我,目光裡有種可以稱為慈愛的東西。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從這個人身上得到這個——長輩似的注視。

  「她有說過,她為什麼給你取名叫伊芙嗎?」

  我心中一顫。

  「你認識海倫?」

  他沒有回答,但是,我能「看」出,他認識她。

  「多巧啊,」他說,「你也叫伊芙。」

  多巧,我叫伊芙。九十九表達過這個意思,雷也表達過,現在這位赫爾海姆博士,也說出了相似的話語。

  「什麼巧?」我問。緊接著我想到了什麼,回頭看看十幾米之外,豎著屏障,放空自己,平心靜氣站在電梯門口等著我們的六十六。我的頭轉回來,看著赫爾海姆博士。九十九說,弗伊布斯的嚮導,都叫伊芙。

  「她們……」我艱難地說。我覺得這很荒唐,很噁心。但是,和他有關的事,無一不向我表明著那種荒唐和噁心在這裡多麼正常——「公海」,沒有人道,沒有羞恥,不顧法律,彷佛現代文明的光輝遺漏了這裡,他們測試一個嚮導的感知力是對她的哨兵酷刑。

  「弗伊布斯的嚮導都叫伊芙,不是巧合?」

  「上帝從亞當身上拆出肋骨,做成夏娃。」他說,「不過,你不是取自這個,對嗎?」

  我感到喉嚨發緊。我無法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我再也問不了了。」

  他也感到傷感,他也懂得那種感覺,失去最親愛的人,再也不。他說:「沒關係,哭吧,孩子。有時候,我也會為她哭。」

  我的眼淚落下來。我覺得很丟臉。他在我面前裝什麼好人?他們都說,海倫有罪,海倫該死,海倫被殺是正當的。他是他們中的一員。

  「伊芙是她夭折的小妹妹的名字。」他告訴了我答案。

  我完全壓抑不住了。

  「你認識她,」我哭著說,「你們為什麼要她死?」

  「二十年前,發生了一起爆炸案,」他說,「在全市的哨兵嚮導基因樣本中心,重點標本和它的備份。它被認定是一場恐怖襲擊,造成的次生災害——一些案發現場的樣本被損毀導致它們成了再也無法找到凶手的懸案,幾個窮凶極惡的逃犯的血型和基因造成對他們逮捕的延誤使他們有機會犯下更多罪行,一個工作人員的殘疾,重新採血的經濟損失——無法計算。」

  我搖頭。我不相信。那是海倫,海倫不會……

  「因為她要帶走你。她出賣了她的國家,在他國特工的幫助下,毀滅了你的所有基因數據資料。那天她癱瘓了這裡的安保系統,親自走進這裡,把你帶走了。」

  「你們又編出故事,逼我聽你們的安排——」

  他嘆了口氣。他很難過。

  他沒有在掩飾,沒有在撒謊。他在真誠地告訴我,真相。

  「我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告訴你多少。」他說,「你知道弗伊布斯的意見是什麼嗎?他希望暫時先對你保密,因為你一直沒能從海倫的死中走出來,讓你再知道真相——海倫摧毀了作為嚮導的你,對你來說,太殘酷了。」

  「海倫不可能摧毀我!」

  「你吃鈍化劑的時候,感覺怎麼樣?」他問。

  他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份體檢報告,遞給我。

  是情感鈍化劑的殘留量測定……封面的機構是,我在布雷丹隸屬的塔區的體檢中心。

  「她不希望你因覺醒被發現,就用藥物強行壓抑了你的所有感官和感情。」

  他們還去調查了我曾經的老師,記錄他們對我的印象,有些老師懷疑我智力缺陷,有些老師懷疑我自閉症傾向,有些老師認為我需要去特殊學校……我不願意細讀這些對小時候的我成長為正常人的能力的否定,一口氣翻到許多頁……最後一頁是結論。

  ……符合因長期服用鈍化劑損害神經系統正常發育的兒童表現,社交功能、述情功能受損尤其嚴重,青少年時期上述症開始出現好轉,推測原因為機體產生的高強度耐藥性……不可逆損害已造成,預測精神力上限,C~B級……

  「你本來該是阿波羅的狄安娜,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哨兵的嚮導,她為了她的目的,把你毀了。」

  我放下那份報告。它從我手裡脫手,落在地上。

  「我不信。」我低聲說,

  「有一件有意思的舊事,也許你不記得了,」博士沒有回應我,講起來,「你第二次因為搬家轉學後,就讀的那個小學裡的美術老師講的:你在課上畫了一幅畫,一片黑色,只有兩團白光,一個在左上角,一個在右下角。」

  我的老師走過來,看到我的畫,皺著眉。我很困惑,為什麼他不滿意,他不是告訴我們說,這節課,我們畫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人或物嗎?我畫的很符合要求啊!他蹲下來,眉頭依然皺著,不過露出和藹的微笑,問我,我畫的是什麼,能給他講講嗎?於是我告訴他,這是我和我最喜歡的東西——右下角的是我,左上角的是我的幻想朋友。幻想朋友這個詞還是海倫告訴我的。

  「你說他叫雷,」赫爾海姆博士低聲笑起來,「我想,應該是,你還在這裡的時候,我們總在你們面前提起X光圖像,你不能理解X光不是在說你們,你很高興地模仿——你那時候還不會說話,也沒有覺醒,但你們倆已經有很強烈的聯繫了,你在心裡管他叫雷。」

  他說,我叫他雷,因為X-Ray。

  「放過他吧,伊芙。她給你吃了鈍化劑,但我們沒有給他吃,我們不可能毀掉他——所以他一直在痛苦,早在他的智識能夠理解他的痛苦,表達他的痛苦之前。他恨她,因為她把你帶走了,分開了你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六章 脆弱

  我渾渾噩噩地坐上車,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沒有帶我回那個訓練基地的宿舍。當我感覺到那個熟悉的存在迅速朝我靠近時,我才意識到:

  我回家了。他也回家了。

  他拉開了車門,把我抱出來。

  「你們對我的嚮導做了什麼?」

  他好生氣。我抱緊他的脖子。這樣貼近他,讓我覺得多麼安慰。

  「是博士。」六十六說。他們放出了自己的精神體,水母的觸手纏上蝙蝠。他們在交流。他越來越憤怒。好吵。

  他立刻安靜了。接著他很沮喪,他覺得他沒有保護好我。他的手臂收緊了,他的頭微微垂下,貼著我。

  我又哭了出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愛我的,而且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麼惡,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人,只存在我和他兩個人,他就是無辜的。

  「我累了,我們進去吧。」我說。

  水母放開了白蝙蝠。它飛過我們時,翼擦過了我。

  我很抱歉。六十六通過它告訴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道歉。我不想知道。我沒有力氣想。我沒有力氣去思考別的事。有一次,我看到海倫把一個放在冰箱頂上的瓶子取出來,倒出兩片「糖」,碾碎。我問她為什麼要把糖碾碎?她好像沒有意識到我在那,突然聽到我的聲音,被嚇了一下,接著她笑起來。她解釋說這不是糖,這是藥,治療她自己的一種心病的藥。碾碎是為了讓藥更好地吸收。我要記得不可以亂動亂吃哦。

  她當時正在做我們的午餐。

  「你想喝水嗎?」他問。他焦躁,不安,希望我好起來。他沮喪。他知道怎麼做就能讓我好起來,但他覺得這樣很……

  無能。

  為什麼是,無能?

  我躺在沙發上。「我」飛出來,飛向他。

  為什麼是無能?你可以。你來吧。「我」在他身邊焦急地盤旋,撞向他。「我」沒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動作。「我」只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撞向他。

  直到他終於放出「他」。他向我走來【】。他感到自己多麼無能,被操縱著,被安排著,被蒙蔽著。因無能而憤怒。他撫摸我的臉,親吻我的眼淚,我的嘴唇。「他」已經吞掉了「我」,獲得了光源的水母滿足地在我們頭頂蔓舞它飄帶似的觸手,漸漸把我們籠罩。「我」也覺得很滿足,因為被「他」包裹的時候,「我」最安全,什麼也不能傷害到「我」。

  他先【】,我感到我和他一起進入了我的精神空間。我從來沒有這樣毫無抗拒地歡迎另一個人的精神到這裡來。這是一片空曠的純白色,只有一張染血的地毯。我告訴他:幫幫我,讓它消失吧。

  他為我的痛苦,自己感到多麼痛苦。但是他為我的這個請求,自己感到多麼痛快。

  「我們」飄進了這片白色裡。水母優雅地纏住那張地毯,撕碎那張地毯。它會再次出現的。對精神的修整不能讓人遺忘記憶,只要記憶存在,記憶可以源源不斷製造許多負面感受——悲傷,憤怒,屈辱……但是,修整一下,它會暫時消失。痛苦會暫時消失。

  【】真好。這個世界上,我擁有他,真好。

  我的精神觸鬚刺入他。

  雷。我夢見過他。我不知道那是他。海倫說,那是我的幻想朋友。她也曾有過幻想朋友,隨著年齡增長,幻想朋友就不在了,這是人成長的必經之路。

  我失聲痛哭。不該在進入另一個哨兵的精神時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特別是痛苦的感情。但是我不能控制。

  而且他可以承受。他顫抖著,他覺得很痛,但這不算什麼,不足他在「玩」那個酷刑模擬器時十分之一的痛。他的精神好龐大,廣闊的圖景裡全是黑暗。因為海倫分開了我們。我對海倫痛哭,海倫安慰我,但不還給我,用藥物控制我,摧毀我。他在冷冰冰的黑暗裡等我,找我,而我漸漸地,忘了他。

  現在他找到我了。把那些孤獨摧毀吧。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他找到了我,在街頭的一瞥,憑著直覺,他認出了我……可已經晚了,我已經被毀掉了。我是鈍感的普通人,我也許一輩子就會當普通人,她為了隱藏我,不讓他找到我,毀掉了我的天賦……所以他用刀來殺她,不希望她那麼快死。

  我覺得好痛苦,我不願意——那就不要碰這些。

  他引我離開那裡。離開「海倫」的一切。對,不要想海倫。不要想。

  想想他,想想我,想想我們。我們在一起,多好啊,我們終於又團聚了。雖然這是我們付出很多代價換來的,雖然我們今後還要被擺布,被利用;雖然實驗室的實驗體的身份永遠烙印在我們身上——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有也不會給我們親自撫養;他要執行更多更危險的任務,獲得更多影響力——權力——好留住,我,利劍的鏽蝕的鞘;但是,我們終於可以團聚了。

  快樂。團聚的快樂。結合的快樂。【】。陪伴的快樂。理解的快樂。各種各樣的快樂交織在一起,把我們填滿了。

  愛的快樂。

  所以,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結束後,我躺在沙發上,這樣想到。我和他最大的隔閡是海倫。把海倫的真相告訴我,不論這個真相對我來說是多麼殘忍,然後,在我崩潰時……把我推向他。

  所以,六十六道歉。

  和她沒有關係,她不用道歉的。

  他【】問我:「你想吃什麼,我去訂餐。」

  「不用麻煩了,營養劑。」我回答,「然後,我們再來一次。」

  他有一點……有什麼落空的,失落……

  「我本來計劃出去吃,」他解釋說,「電視塔的旋轉餐廳,我查到那裡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夜景。」

  我不想故意掃興,但是……要是他們沒做這樣的事,讓他能按計劃帶我出去吃晚餐,我一定沒心情欣賞夜景,只會覺得那場面很尷尬。

  接著我聽到他說:「今天是我們的生日。」

  「我們……的生日?」

  「也許,不該說是生日,是我們剪去臍帶的日子。」

  我沉默了一小會。

  「我們是怎麼出生的?」我問。我沒有抱太多希望,我得到的回絕太多了,已經習慣。

  他果然猶豫了一下,這是不該對我多說的話題。

  可他多說了:「我們是互相比對著編輯出基因的受精卵,完美契合的兩個個體,為了培養默契——他們這樣形容——我們被放進並排放置的培養皿裡一起分裂分化成型,然後放進同一個培養水箱,一共十三個月,之後被撈出,剪斷臍帶,用自己的肺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有一張照片,他們,實驗室的全體成員,二十三個人,和我們。」他笑了一聲,「他們算是我們的父母,二十三個父母。」

  現在,我知道了另一個答案。

  我的父母在哪?我問海倫。她哭了。

  我想,如果我沒有被雷找到,我繼續和她過普通人的生活,她是否真的會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告訴我一切的真相——我沒有父母,她為了她的某種目的,把我從唯一可算是我親人的我的哨兵身邊帶走了。

  她讓他那麼痛苦。她讓我……

  我捂住眼睛。

  如果我一直是普通人,我不會感到任何落差。我不會感到自己被毀掉了什麼天賦。我感到的只有:她的愛。

  她真的,我真的……我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七章 時間

  他比我醒得早。

  【】雖然我還是睡著,卻知道他醒了。不過他沒有吵醒我。【】安適和滿足從他心頭潺潺地流過,流向我。我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了,沒有焦慮,沒有不安,沒有自責,沒有愧悔。我的正面感受終於多過了負面感受。

  我睜開眼睛,幾乎同一時刻,他也從假寐中睜眼。我看著他,發現,我竟然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他看起來和我印象中的面容好像有一點細微的差別,我一直覺得他是那種英俊中透著凶惡的人,可是,現在看來——他的眉骨很秀氣,翠綠的眼睛裡流露溫柔。我伸出手去,觸碰他的眉峰,他的顴骨。他微笑起來,更讓他顯得沒有任何威脅。他不會威脅我。

  他也在認真地看我。他已經很認真地看過我了……那時候,藏在臥室……之後,茶几下的電子相冊……再後來,他在機場注視我……

  他現在仍舊很認真地看我,雖然已經仔仔細細看過,反反復復看過,永遠不會忘記我的臉,還是繼續在看,因為……

  我覺得熱度從耳根開始,漸漸燒到面頰,整張臉都是熱的。他告訴我:你真美。他吻過來。

  羞怯漸漸在綿長的吻裡消融。我也回吻他。

  你真英俊。我也告訴他。

  *

  我為自己煮了牛奶麥片,他已經吃完了早餐——營養劑——現在正在客廳打電話。別說不隔音,就算隔音,他的情緒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要求你們幫我,」他說,「毫無必要,我不需要——」

  憤怒,比他此刻的語氣所能體現出的程度更加強烈。

  「我等了十三年,逼你們對我承認她存在,」他說,「你現在卻懷疑——我的耐心?」

  好久好久,不知道對方長篇大論說了什麼,他的憤怒逐漸消退到一個只是有點嘈雜的範疇,他開始思索。

  「我們不會感激你。」他突然冷冷地對電話那頭擲出這句話。

  又是對面長篇大論。

  「我知道了。」他說完掛斷電話。

  然後他捏著電話,久久盯著它。

  我站起來,走過去。

  「你要走了嗎?」我問。這是我對他的情緒流做出的猜測。

  「不。」他把電話扔到茶几上。他兩手交握,握緊。「哨塔臨時決定給我放假,在……博士的建議下。」

  「哦。」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鬆開了自己的手。他突然間放鬆下來,感覺很愉快……因為,我坐到他身邊。他握住我的手,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他有很多決心,為了我而升起的決心。我聆聽著,然後感到……

  「我們算是公民嗎?」我說,「我們一輩子就要在這種控制下生活嗎?」

  「我十七歲以前住在實驗室裡。雖然我從十四歲開始服役,聽候哨塔調派,但我要被送回那裡,和伊芙們,她們也是。你看,現在,我們的生活看起來和正常的哨兵嚮導沒有太大區別。」他說,「會越來越好的。過幾年,他們覺得情況穩定,就不會再擅自插手我們的生活。」

  「要他們覺得才行。」

  「就算是普通的哨兵嚮導,覺醒後也要被塔監控管理,向塔證明他們配得到自由,塔才會給他們自由。」他說。

  「那是合理的監控和管理,但他們對你做的,對我做的——」我想起,多少次他們堅稱我是精神病,多少次他們無情地告訴我我沒有權限得知真相。然後突然間,出於他們的目的,情況改變了。突然間,我不是精神病了,我堅信發生的不是我的臆想。突然間,我沒有權限知道的事,告訴了我。輕易地隱瞞,輕易地揭露。沒有人幫我,所有人都在維護這種輕易。

  這不是我受的教育,這不是我所熟悉的現代文明。

  但這是他的教育。他看著我,很困惑,為什麼我聽到他的開解,反而更加憤怒了。

  「我也很反感,」他說,「但是……」他沒說下去。他靜默了一會,接著對我說:「我會改變這種狀況的,給我一些時間。」

  我感覺很悲哀。悲哀又感動,感動又悲哀。他要改變他的境況,他一直在改變,他一直在努力,他現在為了我繼續努力著。他愛我。

  但是他完全接受了,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他在這裡長大。

  所以他會那麼對待我。他殺了海倫,然後,【】,不顧一切,一定要與我結合。

  「怎麼了?」他問我。告訴我你在悲傷什麼。他的心聲這樣對我訴說。

  我搖搖頭。他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我靠在他身上。

  「給我一些時間,」我說,「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

  我需要的不是時間,我只是需要他。他在的時候,我感覺很好,雖然生命裡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和雷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未來還有許多可以期待的希望。而且,當他在的時候,如果不好的回憶襲擊我,他會幫我不去想它們。

  可是他總是要走的。他走了,絕望的記憶就向我湧來。海倫。我的生命裡沒有太多的雷供我汲取力量,只有海倫。海倫對我太重要了。

  有時候,我感到我想否定掉我得知的真相,不承認它們是真的,尋找蛛絲馬跡,對自己證明那一切都是謊言。我去查詢二十年前的爆炸案,希望它不存在——它存在。我去購買各種品牌的鈍化劑,希望六十六給我的藥本來就是假的——那些藥對我全都沒有任何效果。

  有一天,我的老師察覺到我的低落,關心地問我需不需要一次疏導。她說,她已經被告知了我得知了真相——其實她自己對真相了解也不多,僅僅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公海科研項目的成果,本應和弗伊布斯匹配的嚮導,間諜偷走了我,給我長期服用鈍化劑。

  她說她為我難過,我現在不過C級的精神力,穿透能力就如此強,可以想見如果我被正常的方式養大,我該是個多麼矚目的天才,足以和弗伊布斯一樣載入哨兵嚮導生命科學史冊,翻開精神力研究的新篇章……當然,我現在也已經為聯盟的生命科學發展做出了不少我所不知道的貢獻了,我是很有價值的……

  可我的精神力永遠不過如此。我被我最愛的海倫拿走了我與生俱來的天賦。為什麼?我徹夜難眠。海倫是那個告訴我,我可以去追逐自己夢想的人;海倫對我說,她支持我去追逐任何夢想;海倫讓我相信,我不比別人差,我需要的是毅力、耐心、努力、成長的時間;海倫使我有了這種信念,我的人生屬於我自己,我要聽憑自己的心意生活,而不是聽憑潮流觀念擺布。

  為什麼海倫也和他們一樣,為了她的目的,擺布我?

  我好憤怒。越想起海倫對我多麼好,我就越憤怒。我甚至一度開始恨海倫。但是海倫已經死了,被雷殺了,死得很痛苦,我曾為了她那樣痛苦的死,多麼憎恨雷。

  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個奇怪的莫比烏斯環,我認識的這些人在我的愛與恨上行走,他們從愛走到恨,又從恨走到愛,讓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如何面對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我的朋友,在相信理性和相信我之間,選擇了他們的理性;我的養母,在她的目的和完完整整的我之間,選擇了讓我變得殘缺;我的哨兵,我的愛人,雷……我恨他的時間遠比我愛他的時間長久。

  我現在真的算是愛雷嗎?我不知道。有時候我想,這不過是走投無路。我在我生命的孤島上茫然四顧時,只有他向我走來,張開手臂擁抱我,告訴我他的在乎,他的執著,他的愛。也許就這樣下去,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像他愛我那麼深的程度一樣,深深地愛他。這是自然的生理反應,這是必然的心理效應,這是編入基因的命運趨勢。時間,足夠長的時間之後,一度存在,一度被我遺忘的夢影,將重新從我的意識之海裡浮現。

  我在很久以前曾愛他,我在很久以後會愛他。他知道,他堅信。

  他讓我也知道了。讓我也……

  我以為,我也會堅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七卷 愛 第三十八章 記錄

  「你想出去玩嗎?」他問我。他是昨天凌晨回來的,卻一大早就照常起了,幾乎只睡了三個小時。

  「你不睏嗎?」我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睡過很多了。」他說,「水族館,動物園,遊樂場,公園,郊外——你想去哪?」

  「嗯……訓練室?」我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進步。」

  他聽了,雀躍,高興,我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不過我知道,我回答什麼,他都會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訓練室很久不用了,因為他不願意把寶貴的和我相處的時間花在獨自悶在訓練室。

  自從升到C級,我做過很多針對這方面的訓練,雖然他們勸我沒有意義,我不可能上戰場的,但我堅持。我以為我進步了很多,可是看他打開他最喜歡的那個模式——到處亂飛的熒光點,我還是發現,我的進步在他面前,約等於原地踏步。也許我只是沒那麼快就開始頭暈目眩,眼花繚亂。還是很慢,追不上他的速度,要他放慢來等我。他安慰我說我已經很好了,他真心這麼覺得,也真的仔細地看出了我的進步。我不能感到驕傲。我永遠也……

  「別這麼灰心,」他說,「如果你真的非常努力,會有奇跡發生。你已經創造了奇跡。」他遲疑了一下,他不想提那件事相關,但是他還是繼續說了,「本來,鈍化劑影響了你的神經系統發育,要是按照常理,你不可能覺醒。你甚至可能有智力缺陷。但是你看,你現在很好,能正常地融入社會,你還在大學學了數學。」

  是海倫鼓勵了我,說我的智力沒有問題……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想起她。

  我看著他繼續隨心所欲地射擊。沒了我干擾,那些光點迅速變紅,一批全軍覆沒,一批新的換上,以極快的速度再度全軍覆沒。

  「也許你只是不需要成為S級,」他說,「你內心深處沒有這個意願。你不喜歡這些。你既不擅長,也沒有興趣。也許你可以去嘗試點你更感興趣的事……比如數學……或者,新的什麼?」

  「你對這種訓練感興趣嗎?」我問。

  「對我來說,它是必要的。無關有沒有興趣。」他說。

  「那你的業餘愛好是什麼?」我說。

  一時只有模擬槍連續射擊的聲音。

  「……我沒有業餘愛好。」

  「一個也沒有嗎?」

  「我在找你。」他說,「我空閒時去街上到處閒逛。他們不幫我,我只憑自己的力量也根本抓不到她的尾巴……所以我希望我能在街上偶遇你,就算你沒有覺醒,我相信我一定能……果然……」

  他察覺到了我心裡的沉重,沒有說下去。他放下槍。

  「你想喝果汁嗎?」他試圖讓自己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讓我也保持這樣的心情。他總是這樣關心我,在乎我。

  他暫時離開後,我拿起槍,隨便射了幾下,雖然我現在已經上過射擊課,還是根本射不中移動速度這麼快還這麼小的目標。氣餒之餘,我決定換個簡單的模式。我的手指在操縱台的觸控板上滑動。我在那邊的訓練基地經常用到這樣的設備,已經基本學會怎麼用了。

  我退回到模板庫,決定按使用頻率排序,然後從使用最少的模板嘗試。在我滑下去前,我看到,這個白色熒光的模板是使用率第二,第一是,似乎是個自定義模板,起了個很奇怪的名字:

  「婊子」?

  是好奇促使我點了一下,彈出一個窗口,需要輸入密碼。幾乎是同一時刻,我感覺到他的強烈的驚恐。幾秒種後,訓練室的門打開了。他緊張地注視我,他試圖正念,他知道有密碼,他祈禱我猜不中密碼。我看著他的情緒,他的表情。我感覺到心跳空了一下。

  我低下頭。那是一種直覺,我輸入了我們的生日。

  他衝過來。

  「別動!」我說。

  我看著前方的全息投影,一個女人走向我。她的臉,我記得,是我在「公海」的體檢和測試中心看到的,牆上唯一的女性學者的畫像,艾達‧瑪里希。

  她走路的姿勢,我也知道。

  那是海倫。

  他想把它關掉。

  「等等——」我說,我抱住他的手臂,我看著全息影像裡的海倫,真正的海倫。我一直以為我已經恨她了,不願再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不願意回憶和她有關的任何事。可是此刻,我看著這段影像,我意識到,我始終思念她。

  求求你讓我看看她。

  他的手攥緊了。他暫時沒有動。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不像是監控錄像,視角總是在一個水平的地方,有時候是正面,有時候是側面。圖像時不時會出現大片缺失,模糊失真的地方。某種監測裝置的圖像模擬再現,似乎是。

  她走過一扇又一扇門,一條又一條通道。她走得很快,步履堅定。她走進一個房間,走向房間中央的兩個育嬰箱,她拿出了什麼——注射器,很小的注射器,她彎下腰,接著直起腰,收回空的注射器,然後拿出第二支注射器,再次彎腰。

  她收好注射器,把第二個嬰兒抱起來——

  他拿起了槍。

  「不!」

  砰——她的額頭出現了漆黑的血洞,比這段不清晰的影像清晰得多的槍傷。我的心猛然縮緊了,感覺如同真的是看到他在我面前槍殺她。但是影像裡的人沒有停下,不會停下,因為那時候,沒有人阻止她。她繼續走,抱著嬰兒離開。槍聲繼續。肩膀,手臂,腳踝,小腿——模擬出的槍傷在她的身軀上洞開,血腥的圖像和他的情緒一同衝擊著我。恨她,恨到看見影像也要殺她,恨到不願意立刻殺她而要避開要害——

  「住手——」我去搶他的槍,我根本撼動不了他。「不要在我面前——」

  他抓住了我,我看不清他的動作,霎時間我被他挾持著,他的手臂勒著我的脖子,他逼我繼續看他射擊,看他在真實的過去製造出看上去更加真實的血和傷口。

  「別再——」我尖叫起來。我的聲音和我的精神衝擊蕩開,我聽見警報聲。

  他扔掉槍。他鬆開了我一秒,我被他翻過來,壓在操作台上,他冰冷的綠眼睛注視著我。

  「那是鎮定劑,」給我們,不到兩歲的嬰兒,從額頭注射鎮定劑,防止我們哭鬧,「她帶走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我們不能哭,不能動,甚至不能醒來,「但我能感覺到!——我記得——我一直夢見!」她分開了我們!你很痛苦!我很痛苦!她不顧我們的痛苦分開了我們!「給你吃鈍化劑,」毀了你!她竟敢冒著讓你殘廢,讓你變成白痴的風險,就為了不讓你被找到!「她還讓你忘了我!」騙你說我不存在,騙你說我是假的,「你明明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你還——」

  「她是海倫!」我哭喊道,「她陪我長大!她傷害了我,可她也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她一直陪伴我,鼓勵我,養大我——她愛我!我也愛她——」

  「所以你就忘了我!」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痛苦,可你忘了我!你愛她,你忘了我!你讓她取代了我,是你——讓她——取代了——我!——你還為了她恨我,你可以原諒她,但你不能原諒我,因為——你——不愛我——你愛她!——

  「放開我!」

  我恨你!

  他刺入了我。

  是恨意。是毀滅欲。對她。對我。他恨她。但他更恨我。他想讓我去死。就像他曾經想要她去死。

  他幾乎撕碎了我的精神。

  我躺在地上,我看到黑色的水母籠罩著我,它的中心有一個發光的球,那是「我」。有人攥著我的手。還有許多人。嚮導和哨兵。他們在說話。在勸誰,鬆開什麼。

  「她已經好起來了。」攥著我手的人說。我想起來,他是我的哨兵,雷。他剛剛救了我的命,阻止我的精神破碎。我接著想起……

  差點殺了我,讓我幾近破碎的人就是他。

  我猛地坐起來,在劇烈的頭痛和眩暈中,我往後挪動自己的身體,想要離開他。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像手銬一樣鎖住我。他盯著我的眼睛。

  「你們不能分開我們。」他說。

  放開我!我告訴他。

  痛苦。不屬於我的痛苦席捲了我。他很痛苦。所以我也很痛苦。我為他而痛苦。不……

  我感到自己在發抖,頭痛。「我」也在顫抖,掙扎,可「我」被「他」死死咬著。

  我聽見哭泣。是九十九。「求求你了,弗伊布斯,」她跪在地上哭,「她,不值得。你會,狂化。你會,死。」

  你會死嗎?

  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他告訴我。他用力一拽,把我拽到他懷裡,抱緊我。你好多了,是吧?

  有一個人拿出一部電話,免提公放,電話那頭的人說:

  「弗伊布斯,你想害死她嗎?」

  你好多了,是吧?

  「你在她面前太敏感了,」電話裡的聲音,赫爾海姆博士說,「把她交給我們。你需要休息和疏導,她需要治療和安慰。」

  你需要我。他的手掌緊緊貼著我的後背。他哭了。你需要我,對吧?

  他的眼淚落在我肩頭。我也哭了。

  像被刺醒了一樣,他猛然鬆開我。他的水母霎時被他收回,「我」飄落下來。立刻有人跑過來扶住我。是六十六。還有人跑近了他,是那個黑頭髮的伊芙和九十九。「放鬆,弗伊布斯,」九十九對他絮語著,「我來,幫你,我來,讓你,感覺好些。」黑髮的伊芙抓起他的手臂,給他注射鎮定劑。

  接著那些哨兵才敢過來,把他帶走。

  我抽噎著,跪坐在地上,六十六陪著我。她問我:你還好嗎,可以站起來嗎,我們接下來要去做檢查,確保你真的沒事。

  她的心中有一股悲傷。為什麼悲傷?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我把這個疑問告訴她了。她垂下那張美麗的面孔,沒有看我,但她沒有把碰著我的手拿開。

  你知道九十九為什麼那麼說話嗎?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殘缺的嚮導對一個敏銳的哨兵來說更匹配。六十六告訴我。我們都有一點缺陷,更小的時候,更嚴重——那時候,九十九說不了話,我看不見,九十六聽不見,八十八不能走……據說你是運動協調困難和限制智力發育……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做出一個六十六嗎?因為他們發現,匹配度越高,和你越像,他表現得越痛苦,越抗拒。於是他們做出了我,完全不像你的替代品,希望他能接受。

  六十六發出一聲啜泣:「可他誰也不接受。」我們是為了成為他的嚮導而降生的,這是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最高的價值——我們從小被這麼告知。可是誰也無法實現,他誰也不接受,而且隨著年紀增長,對我們越來越冷漠,態度越來越惡劣。為什麼?

  他們告訴我們,弗伊布斯偏執狂、妄想症、精神病,堅信我們都不是他的嚮導,他要他真正的嚮導。他覺得,如果他接受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對任何一個表露接納的苗頭,他們就會認為他妥協,不會幫他找他的嚮導了。可你本來就不存在啊?他們說。我們也這麼想。我們為他的從不接受傷心,為他堅持自己的妄想惱怒,又為他的痛苦覺得他可憐,直到……

  他十四歲那年,他們對他和我們承認,你存在。弗伊布斯沒有精神病,他說的都是真的,你存在。

  對不起,親愛的。六十六對我說。我看到她的恨。她討厭我。不是你的錯。六十六對我,也是對她自己這樣重復著。可她傷心,她痛苦,她無法讓自己停止這種恨。她無法完完全全不討厭我。

  我抱住自己膝蓋,不願意讓她繼續觸碰我。

  我聽見六十六帶著哭腔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伊芙——可我就是無法不這樣想:為什麼她要把你偷走?如果她沒把你偷走,我們根本不用出生,根本不用負擔這樣一種注定殘缺,注定失落的人生。」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七卷 愛 第三十九章 花園

  我住進了第九區。為了我的安全,為了別人的安全,隨便什麼理由。我被要求住在這裡,房間在實驗區,厚厚的牆裡有高壓電網,待在裡面,我什麼也感覺不到。我是一座孤島,沒有航船往來;我是一片寂寞,沒有聲音迴響;我是住在真空罩裡的囚徒,世界上只剩下我。

  ……還有雷。雷還活著,我不能感覺到他在哪,他的心情,只能感覺到,他存在。

  除了住在這兒,他們沒有限制我太多自由,我可以從一條通道走出實驗區,在樓道裡閒逛——只要我能用我的身份刷開電梯或者門禁。沒多久,赫爾海姆博士問我,願不願意在第九區做一點數據處理的工作,那些工作對一個理學士來說並不困難,日後,我還可以把這段工作經歷寫進我的簡歷,如果我需要的話。

  我很難想像,我需要它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不過我沒有拒絕。然後我發現,這是個類似助理的工作,雖然我們不知道這些數據是什麼,但我們按照博士的要求整理它們。是的,赫爾海姆博士的要求。他親自來交代任務。

  有一天午休,他請我一起到花園散步。

  這裡在地下,人造陽光和真正的陽光一樣燦爛,氣溫卻保持著最舒適的溫度。花園不算大,可是人也不多。國防實驗基地忙忙碌碌,就算午休,來花園休息的人也並不多。

  「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他說,「很認真,很仔細,沒有出過一次錯誤。我一直認為,有些時候,哨兵嚮導被迫中斷他們的學業,到塔區報到、訓練、服役,讓科學界流失了不少人才。」接著他說起,他的一位議員朋友,一位已退役的嚮導,正致力於變革哨塔的教育結構。

  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會很有興趣聽到這種話題。可現在,我覺得麻木。我也不是厭煩,也不想打斷他。我只是覺得,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聽著,沉默地聽著,接著,突然間,我聽到他說:「她也是這麼認為的。」然後他沒有說下去,他安靜地看著陽光下的花叢。

  他剛剛從哨塔對科學教育的忽視,講到了哨兵和嚮導培養方向的結構性失調。他說了一些我不懂的專業名詞,說到性別氣質,刻板印象,影響,反影響,什麼什麼,我想那是社科學的知識。他說,社會系統限制了人作為人的個性,影響了潛力的發揮,阻撓天才的誕生——最受規訓的群體,在社會是女性,在塔區是嚮導,所以,女性嚮導,受到兩方面的壓力,切斷了她們許多可能性。

  她也這麼認為。

  「她是,誰?」

  他無奈地笑了。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被特洛伊王子拐走的斯巴達公主,海倫,」赫爾海姆博士說,「在我眼中,她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低頭看著腳邊的樹影。

  「給我講講她吧。」我說。

  他搖搖頭。

  「不需要我來講述陪伴了你二十年的母親。」

  我覺得眼睛很乾,彷佛要流出眼淚。但是,沒有眼淚。我的心空空的,最親愛的人也引不出我的感情了。我愛海倫,海倫也愛我,海倫毀了我。雷愛我,我也愛雷,雷差點殺了我。愛還是恨,原諒還是不原諒,沒有意義的思索。

  「那講誘拐吧——她為什麼帶我走?」我問。

  他嘆了口氣。

  「有很多種推測,」他說,「她嫉妒——獲得榮譽的是我,明明攻克關鍵技術難題的是她;她恐懼——製造了人形兵器,會被用於屠殺,造成數不勝數的死亡;她後悔——把你們帶到世界上,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毀滅你們;她貪婪——有人用金錢或榮譽誘惑了她,讓她覺得自己被這裡辜負,而那邊會給予她應得的一切。伊芙,你認為呢?」

  海倫,辛苦工作獨自撫養我的海倫,很有耐心總是鼓勵我幫助我的海倫,教給我公平正義信念的海倫,指導我如何社交的海倫,輔導我學科作業的海倫,溫柔的海倫,善良的海倫,明智的海倫,可靠的海倫。

  深愛著我的海倫。我深愛的海倫。

  「我覺得那些推測都不是真的。」

  我「聽」見,他的心緒波動起來。

  「我自己也有一個推測,」他說,「我一直在完善它,還從來沒給別人講過。請你當我第一位聽眾吧。」

  他講述起來——艾達‧瑪里希,傑出的生命科學家,立項第一年,項目組裡唯一的女科學家。大部分人不喜歡她,因為她太尖刻,「毫無女人味」。但他總是很喜歡她,過於喜歡她了。他們悄悄約會,秘密同居。她不答應他的求婚,成為法律承認的彼此的配偶,因為,她說,她還沒嫁給他,她的意見已經大半都要歸功於他才能被接受,她要是嫁給了他,她會被排擠出實驗室——反正需要她的時候,某人回家和他老婆聊聊就行了。

  她愛他,但她更愛實驗室,正如他一樣。相比結婚,經營感情經營家庭,他們更加熱愛的是——他們正參與的這個項目,這份事業,像神一樣創造生命,一對符合他們期待的傑出的生命,最完美契合的哨兵和嚮導。實驗倫理學,他們不在乎;褻瀆神的權威,他們是無神論者。他們追逐的是勝利,是證明——證明自己發現了真理,自己創造了真理。

  他們成功了。是的,當他們成功時,實驗室有二十三個成員,哎呀,讓他傲慢一點,拋開那些每個人都做了不容忽視的貢獻的好聽話語——有誰對最後的成功不可或缺?

  是她。

  所以,這兩個孩子的公民身份信息登記的姓氏是瑪里希。這是他提出的,用她的姓氏,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瑪里希,把阿波羅和狄安娜記名給我們最出色的艾達!她很高興,但是,沒有太高興。

  因為當時,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歧視、偏見、討好當時的第九區負責人的需要,權益最大化,她被隱沒了。可是,虛無的榮譽、徒有其表的頭銜、並不迫切需要的錢——她痛切的難道是這些她一貫蔑視的東西嗎?

  不,是話語權。

  她對怎樣培養她創造的生命,沒有話語權。

  「也許可以說,我認為,她確實後悔了,」赫爾海姆博士說,「但並不是,她後悔沾染倫理學禁區,進行人類胚胎實驗,製造人形兵器……她,不再把你看做是實驗體,榮譽的勳章,成功的證明,她把你看做她的孩子,像她一樣才華橫溢的孩子,可是比她面臨的境況更難以忍受——你將被許多愚昧的偏見限制,被教育成一個附庸於哨兵的嚮導,一個附庸於男人的女人。」

  海倫對我說,她希望的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我想要的生活。

  「於是你們製造了更多的替代品,教育她們把人生價值寄托在成為某個哨兵的嚮導上面。」我說。

  「她們失敗後,就陸續開始尋找新的價值和意義了。」赫爾海姆博士說,「正如世上每一個失意的人,失意過後,要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繼續前進。」他思索了一下,接著告訴我,「伊芙,雖然這個決定還沒定下,但我猜測多半是這樣……哨塔會阻隔你和弗伊布斯接觸,他的精神力太強,如果他狂化,很可能是場麻煩的災難。而你,我們也不能確定你就安全,當你覺醒時,你放倒了一個街區的人。本來就有很多人認為,讓你們重聚是錯誤,現在這起事故證明,他們是正確的。直到你們的結合因為經年的疏遠而鬆動消失,你們不會接觸到彼此。但是,根據我們的預測,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只要你們活著,你們的結合一輩子也不會消失。」

  我覺得我應該為聽到這番安排而憤怒,但是,沒有。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真是這樣,很好,我不會再面臨生命危險了。可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概率就是,對未來發生的一切,都無法預料。

  我想問的只是:「您後悔過,製造出他和我,製造出她們,製造出這些失意和痛苦的人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算是自然生育後代的父母,一生中也會有後悔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受罪的時刻。」他回答我,「年輕時狂妄的激情,激素和神經遞質造就的生理欲望,社會偏見給予的心理壓力,或者自以為理性的決斷——生命誕生了。生命,人,孩子,一個嶄新的個體,充滿無限可能。接下來要做的是,盡自己所能,對誕生的下一代負責。也許,你不認同我的理念、觀念、方式。也許,你覺得我邪惡、冷酷、不知悔改。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伊芙,振作起來。你的人生還很長。」

  那時候他們也是這麼勸我的,勸我放下海倫,放下仇恨。看看我的生活,過好我的此時此刻,他們願意給予我幫助。

  可是,我不願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七卷 愛 第四十章 告別

  三個月後的一天,他們告訴我,弗伊布斯希望見我一面。他們說,這是弗伊布斯提出的條件,作為交換他會服從他們的一切安排——包括對我的接觸禁止令。

  我可以拒絕。他們說。他們還補充說,他們希望我拒絕,對我和他都有好處。

  我說我同意。

  然後我知道了……他就被關在我隔壁。他們對我解釋說,這是為了安撫他的精神,為了循序漸進。他的精神力高於電網的屏蔽,他能感覺到我在他的近旁,而我感覺不到他在我的近旁,不會被驚嚇,總之——對我和他都有好處。

  久違地,我感受到了暴力衝動。如果不是有嚮導留意著我的情緒,急忙打圓場,我一定會鬧出精神攻擊塔區政務人員的刑事案件。

  第二天上午,他們安排了我們見面。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那裡有一面玻璃牆,玻璃中間是兩層電網,不時放射出藍色的電光,那邊站著他,穿著白色的緊身衣,手背上貼著醫用膠帶。他們給我一個通話設備後就出去了,留我們單獨在那裡。我看著他,感覺很怪異。我作為嚮導的感知感覺不到他在那,電場把他屏蔽了,我穿不透這層屏障。他彷佛是假的,是影像。

  他向我笑了。寂靜,只有眼前所見的面孔,沒有那些感知,情緒的音符。就像我們沒有結合,所以我才「聽」不到他。

  他把他手裡的通訊設備放在嘴邊。

  「嗨。」我手裡的機器傳出他的聲音。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一種滾燙的,無法形容的感覺在我身上游走。「我」飛出來,迫切想要穿越這層屏障,可是對那閃爍的電光,又畏懼了。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我」。

  「不要靠近,」他說,「這個電壓的電網,我也穿不過去。」

  「你想說什麼?」我問,語氣冷得讓我自己都吃驚。

  他的手放在玻璃上,他看起來……突然失去了習慣的感知力,特別是對他,需要重新只依賴分析表情和語氣,讓我感到一種吃力。我無法判斷他現在的心情。

  「向你道歉。」他說,「我差點殺了你。」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抱歉。或者說,他的表情很微妙。他的嘴角還微微揚著,可是他的眼睛好像透出一種難過的神態。還是憤怒呢,還是苦惱呢,有沒有自責呢?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一眨不眨地注視我,手指抓著那層玻璃。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缺乏睡眠。

  我咬著牙。我壓住同情、憐憫、哀傷、痛苦——所有生理反應。我說:「哦,我不會原諒你。」

  「嗯,」他說,「我也是。我不會原諒自己,我真的失去自制,差點殺了你。」

  我胸中一滯,說不出話。

  「是不是我沒有這麼偏執就好了,」他說,「你本來很快樂,很幸福。你已經不痛苦了。」

  在訓練室裡他那些憤怒的控訴再度浮現在我心頭。他一直很痛苦,但我不痛苦了;他一直在尋找我,但我忘了他;他不接受任何人取代我的存在,但我接受了。

  我讓令我們分離的海倫取代了他。

  「對不起。」我忍不住說。

  他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慢慢收緊,彷佛在抓握著虛空中的什麼。是想要抓住我。這個念頭就這樣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他的手放在那裡,是想觸碰我。現在,他想重新抓住我。

  從他背後好像掙扎著有什麼要出現,那片黑色,「他」——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鬆開抓緊的手指,手從玻璃上移開。

  「祝你……」他說。

  他沒有說下去,他兀地把那個通話設備扔在地上,撞擊聲傳到我這裡。他移開視線,轉過身。腳步聲,腳步聲很快也聽不見。只剩下眼前的景象。他往旁邊走,按動了什麼,門開了,他走進去。

  我愣愣地站在那,許久,我才意識到,談話結束了。

  *

  一開始,我感覺不到生活的變化。本來我和他就聚少離多,我已經對處理結合的分離效應有了自己的一套心得。我還住在「公海」,還做統計助理。以前,我和海倫也經常搬家。

  我只是,覺得很孤獨。

  也不是沒有朋友,我和那些同事相處得很好,我們一起吃午飯。還有六十六。她和我道過歉,說那時候她失態了,那些話太偏頗。她有點自責,有點自嘲,有點無地自容:「天知道我那時候怎麼了?——我可是最早申請退出,去尋找自己的哨兵,和屬於我的哨兵結合結婚了的人。」

  你是個很好的人,伊芙。她還告訴我。「如果你不是一百,我絕對會非常喜歡你,對你沒有一點討厭;就算你是一百,我也知道,這些爛事攤在我們頭上,和你沒有關係。」

  因為他們開放了我的一些權限,六十六還多告訴了我一些事,我被九十九討厭,要怪弗伊布斯,因為九十九最像我,所以弗伊布斯從小對她格外冷淡,他越這樣她越較勁,她越較勁他就越冷淡。我被九十六討厭(起初我不知道九十六是誰,稍後才弄明白,那是那個黑頭髮的嚮導),更是怪弗伊布斯,當初弗伊布斯和九十六關係算是最不錯的,所以他們為了阻撓他和當時身為D級的我結合,給他下藥逼他和九十六結合,結果他把九十六打了,差點殺了九十六。六十六對我保證說,她們大部分人還是不討厭我的,都清楚責任推給誰——不是弗伊布斯就是公海的老變態(赫爾海姆博士,我猜她指的是),反正不該推給我。

  我想,她是試圖傳授我她開解自己的辦法。我很高興,有人願意和我說這些,這是他們善意的表現。

  但是我……我覺得,他們的世界,離我很遙遠。他們的世界,很清楚,有秩序,有規劃,有未來的期待。而我……

  我該期待什麼呢?離開「公海」?去哪裡?幹什麼?出去,找一所大學,繼續我的學業?赫爾海姆開誠布公地和我說,我出塔區,會被人24h貼身保護。因為弗伊布斯。如果我出任何意外,他會感應到。塔區,蘭卡,聯盟,不允許我繼續損害他。有人想要追求我——如果他是哨兵,他很快就會知道我是弗伊布斯‧瑪里希的嚮導;如果他是普通人,我在道德上將更不能隱瞞這個事實,我是一個已結合的嚮導。

  傳統上,只有同性的哨兵嚮導才可能各有配偶,後來這被抨擊是規訓哨兵嚮導壓抑他們的生理天性來遵從普通人的道德教條。於是,在這個年代,結合關係基本就是等同於婚姻關係,它甚至比婚姻關係還更神聖,因為普通人的婚姻,一方和別人墜入愛河,另一方不會感應到那種不屬於自己的愛的甜蜜。

  我該期待什麼呢?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沒有自由自在了。愛情?我沒有愛情了。開解自己的心結?不去想那些復雜的愛恨關係對我更簡單。

  數學?感興趣的愛好?學習一種新技能?

  我感覺不到興趣了。自從我被徹底斷絕和他見面,我的心情好像陷入了一種死水似的寂靜。

  我渴望見到他嗎?

  也許是吧。每次想到他,死水都有了點波動,麻木不仁的記憶開始製造一些生動的感覺——他帶給我的劇痛,他帶給我的瀕死的恐懼;他帶給我的快樂,他帶給我的愛的陶醉。

  我能見到他嗎?

  我不能。我不被允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第七卷 愛 第四十一章 我們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戰爭結束時,在和平條約簽字儀式上,當時敵對國的談判代表突然暈厥——他感應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戰俘營裡,自己嚮導的死亡。那是走出神話傳說的年代之後,迄今為止,距離最遠的已結合哨兵嚮導間的心靈感應,被廣泛記錄在了各國哨兵或嚮導的指導手冊上,論證結合帶來的聯繫在某些情況下,能超越精神力的極限。

  那一天,我在食堂和同事吃午飯。

  那種感覺,並不清晰,我說不清它帶來的訊息。但是,我熟悉它,我曾經經歷過它,就像此刻這樣猝不及防,在以為很安全的結合測試中。

  我比塔區早一個小時得知他遭遇不測。

  沒人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涉及太多敏感信息,不能透露給我。只能泛泛地大概說一說——有人特意暗殺他。不是人。有國家特意暗殺他。我們被做出來後,很多組織秘密進行相似的實驗,沒有一個能重復出一樣的成果——博士告訴我,就連第九區,他們這個已經成功過的團隊,也再沒實現過第二次成功。

  這個哨兵,之所以有了這樣令人瞠目的精神力,不是因為基因工程,不是因為他有百分之百的嚮導,而是因為他的執念。這是一個巧合,小概率事件,奇跡。在嬰兒時,未覺醒,基本還是普通人,就已經形成心靈感應的概率,不高。已經形成感應,被分開,抗拒新的替代人選的概率,挺小。抗拒新的替代人選,始終極度痛苦,一定要原來那個回來——

  會很痛苦,別說那麼小的孩子,也許成年人也無法承受這種執念帶來的痛苦。會衰弱,會死。沒有在這種劇痛中逐漸衰弱,而是堅持抱住這樣的痛苦活下來變強,只有他。只有他為了尋找自己的嚮導把自己逼到了超越極限,讓奇跡發生,轉盤的指針落進那最小的概率。只有他,變成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哨兵。

  獨一無二,令人畏懼。所以希望他消失。停下複製他的嘗試,把這些資金用來毀滅他。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他遭遇了什麼樣的襲擊,只是說,死了很多人。蘭卡當然不希望他死去,他是他們最重要的……兵器。他陰鬱,他冷漠,他缺乏人性;他服從,他高效,他容易操縱。他們要讓他活下來。

  但是我心中的悸動從來沒有一刻停止過。他的存在日益衰微,他在去往一個讓我再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的地方。

  半個月後,他們帶我去探望他。

  出發時,這樣告訴我: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允許我去探望我昏迷不醒的哨兵。路上,又流露出另外一種意思:希望我摒棄前嫌,救他。希望我作為一個嚮導拯救自己的哨兵,希望我運用我的天賦製造一次奇跡。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

  從責任說到榮譽:守護自己的哨兵是一個嚮導的責任,如果我能把本塔區的首席從昏迷中喚醒,我的功績足以得到一枚勳章,新版手冊會把這件事作為例證替換掉上一個,全國新覺醒的哨兵嚮導將從我的事跡中了解到結合的意義。從感情說到利益:就算他對我有過一些失控的行為,那是因為他太愛我了,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是我的哨兵,因為他的超然的地位,我才有了超然的地位,如果他死了,我不過是不起眼的C級。

  到了醫療中心,換了個人給我引路,換了種勸誘的方式: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可能會死。殺死他的勢力可能會來追殺我,當然,蘭卡會保護我,但是資金有限,特別是如果我證明我價值有限。再說,從醫學、生命科學、哨兵嚮導的結合效應看——百分之百契合的哨兵和嚮導,誰知道弗伊布斯死時,我身上會發生什麼?因此,為了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應該放下恩怨,盡我所能,下定決心去救他。

  我終於到了。這是一個很大的病房,我看到很多我不認識的人,兩個穿正裝的普通人,守衛的哨兵,剩下的是嚮導,美麗的強大的年輕的女性嚮導,六十六在,九十九也在,九十六也在,伊芙們都在,十餘個。

  「為什麼,要叫她來,」九十九怨恨地說,「你們,明明知道,她,恨他,她折磨,他,她希望,他死,她不會,救他。」

  「他只接受她,」黑頭髮,冷冰冰,緊繃著面孔的九十六說,「你差不多行了——要是你能知道尊重他的意見,你也不會是他最討厭的嚮導。」

  「你——尊重!——他差點,殺了你!」

  吵鬧。她們都豎著屏障,但是在我面前,屏障形同虛設。波動的情感。憤怒、怨恨、失望、無助、煩躁。負面情緒像漣漪一樣在房間裡傳來傳去。

  「既然這樣,是不是說,我可以走了?」有個我不認識的伊芙問那兩個穿正裝的人,在得到回答前,她的步子已經邁出去了。好幾個人跟著她也一起走了。九十六抓住九十九的手腕,強行把她拽起來拖出去。六十六經過我時,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以為她想說,加油之類的,然而她說的是:不必為他拼命,如果遇到危險,求救,我們會來救你。

  「如你所見,伊芙,」穿正裝的男人對我說,「你的哨兵墜入深井,生命危在旦夕。」手冊說,和現實失去聯繫的精神會墜入「井」,如果不設法把他們的意識撈回來,他們就會墜入誰也探不到的深處,他們就會死。

  他會死。

  他們心情很沉重,但不是對於一個人將要死的那種沉重,更像是丟了一大筆錢的懊惱和喪氣。他們說,他們把時間和空間留給我們,希望我能順應內心的感受,好好珍惜我們的時光——救活他!他們在心裡這樣期盼。

  他們出去了,守衛的哨兵也出去了。

  我在他床邊唯一那把椅子上坐下來。他看起來還好,心電監護顯示他心跳均勻,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而已。他「看」起來很不好,結合的那一端,那片黑暗,他,在消失。

  我想,未來的確不可預知。我在布雷丹的塔區裡,幻想著要為海倫復仇殺死他時,沒有想像出過現在這樣的情形;我被要求和他斷絕聯繫,幻想和他再次見面會是什麼狀況時,也沒有想像出過我的心情這樣平靜。我可以這麼平靜地坐著,等下去,不用太久,他就不存在了。我平靜到覺得,見到自己結合的對象死在眼前的哨兵或嚮導會因心碎難當,有很高的心臟驟停風險,是一種狡猾的欺騙,用來達成什麼操縱的目的而編出來的謊話。

  我握住他的手。我想到海倫——真對不起他,我笑了,眼淚流出來,落到他手背上。這個時候,我還在想海倫。

  小時候有一次,我問海倫:你說做個善良的孩子就能交到朋友,什麼是善良?

  她告訴我,善良就是:有人需要幫忙,如果我那時候可以幫他,也可以不幫他,那我就去幫幫他;有人惹我討厭,如果我那時候可以傷害他,也可以不傷害他,那我就別傷害他。

  我進入了他。

  我在下墜。我在一個沒有底的深淵下墜,我和我自己的聯繫變得越來越薄弱,現實的一切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像進入了夢一樣,我快睡著了。我想起六十六留給我的那句勸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我看到在遠遠的高空,有一片小小的白光,現實世界,它看起來那麼狹小,那麼遙遠。

  井。我的腦海自然而然浮現這個詞。原來是這樣一副情景,確實很像井。

  我轉過頭來。我已經看到他了,他和他的水母,他也在下墜。

  我盡我所能,以我最大的「聲音」去呼喚他:

  雷!

  長久以來的寂靜出現波動,虛空中傳來迴響。我看到他睜開眼睛,漆黑的水母向我飄來,親暱地在我身邊舞動它的觸手。「他」纏住了我的手腕,纏住了我的腰,纏住了「我」。我和「我」試圖把「他」往上拽,但「他」好沉,我拽不動。「他」太龐大,我太弱小。我無法帶他浮上去。

  我只能一個人浮上去,或者和他一起,墜下去。

  彷佛是察覺到了我的慌亂,一絲若有若無的難過流進我心裡。他的難過。他意識到他又要和我分開,所以難過。水母鬆開了我,向我揮別。他要離開我了。這次不一樣,永遠不一樣。他要永遠和我分開了。

  不要。

  回來。還給我。這不是既可以,也可以。這不是可有可無,可被替代。我不能沒有他,我不能失去他。這不是可以放棄擁有的東西,這不是可以接受不選的選擇。把他還給我,把我最愛的東西還給我。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喜悅。

  接納,相聚,完整。愛。不再孤獨。愛人,親人,友人。雷。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完全理解他——被支配著屈服,被威脅著低頭——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理解我——被傷害,被侮辱,被敵視——我們被拋棄在一整個世界唯一的孤島上。他緊緊擁抱著我,我緊緊擁抱著他。我們感受著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希冀。我們不懈的努力和掙扎。

  我們感到,我們可以浮上去,我們有足夠的力氣浮上去,因為我們現在是我們。

  可是——真的嗎?恐懼,悲傷,痛苦。和自己最深愛的人之間橫亙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難以下咽的仇恨,無法原諒的傷害,開解不了的心結。被迫分離。他們會再度分開我們,我們會再度分開我們。失望。孤獨。黑暗和空曠。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我們迄今為止的人生。

  我們不願意上浮,不願意浮出這口深井。下墜吧,繼續下墜吧,墜入沒有返程的幽府。我們一起。

  海倫對我說,死是這世界上唯一一件必須一個人經受的事,不能被人陪伴。她很少說錯什麼。這件事,她錯了。

  我們是成雙成對來到這個世界,也要成雙成對地離開。

  (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4 天前

番外 海倫和博士的情侶問卷

  原題見《情侶陰間問卷30題》by鏡台

  *

  1.你們的名字是?

  A:艾達。

  J:朱利亞斯。

  2.不喜歡對方拿什麼稱呼叫自己?

  A:他不會拿我不喜歡的稱呼叫我。

  J:……主任。

  3.和對方在一起覺得丟臉嗎?

  A:不如說是,我被期待著覺得榮幸。

  J:當然不。

  4.對方的最令你反感之處是什麼?

  A:把每一場交談變成他個人的演講。

  J:我對她的感情讓我無法說出她任何不好的地方,即使客觀來說真有,它們在我眼裡也會變成讓我喜歡的優點。

  5.對你做過的哪件事最令你耿耿於懷?

  A:開了一個關於「黛安娜」的黃色笑話。

  J:和「黛安娜」一起消失。

  6.打過對方嗎?為什麼?

  A:在【】,那是一種情趣。

  J: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不應該對女人動手。

  7.罵過對方嗎?為什麼?

  A:在【】,那是一種情趣。

  J:沒有。我從不罵人,我只會從客觀角度提出我的看法,或者說,批評。

  8.對方的社交圈對你評價如何?

  A:如果我不是女人他們會對我持另一種看法,可惜,我是。我從不記那些偏見之下的荒謬看法,更別提復述它們。

  J:如果是重合的那部分,基本上是我們的同行,當然對我有很高評價。如果是不重合的那部分,我不熟。不過我猜大概是,覺得我傲慢吧。

  9.對方有什麼你討厭的親友?如果有,為什麼討厭他?

  A: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了,忘了。

  J:雖然我是一個挑剔的人,但我不挑剔和她關係親密的人,我想這是一個明智的人該有的處事方式。

  10.在一起後,給自己帶來什麼壞的影響了嗎?

  A:讓一些人開始覺得我是他的助理,而不是合作的同事。

  J:受到一些嘲笑。

  11.這段感情中遇到過什麼困難嗎?

  A:我人生中的困難很多,它們會影響到我的感情生活,也會影響到我生活的別的方面。不過和別的方面比起來,我的感情生活受這些困難影響最小,所以,也許我可以這樣說,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J:我不知道我怎麼得罪她了,她什麼也不和我說,自己做了那個決定。我以為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然,我知道,我們不是那種會把別人看得重要過我們自己的人,但是,最起碼,她看得起我的智力,尊重我的意見,就像我也是這樣對待她,我們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的,那麼為什麼——我不知道?

  12.剛開始同居時發生過什麼難堪的事嗎?

  A:他對物品的擺放有太多強迫症,而我沒有。

  J:總是我在做家務。

  13.分手過嗎?為什麼?

  A:分過,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我要從世界上消失了,我不會再去聯繫原來認識的人,當然也包括他。

  J:那算分手嗎,沒有任何正式的儀式,或者告知,或者任何任何暗示。那不算分手。

  14.為對方哭過嗎?為什麼?

  A:也許吧。愛是很美好的,因為太美好了,所以才會帶來傷痛。我發現,我看不起他。我愛了一個我看不起的人。

  J:有很多次。沒有特殊的原因,獨處的時候,不經意間想起她,接著意識到她離開了我,這個曾經真摯地愛過我,也被我愛過的人,也許不再愛我了,並且確定的是,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於是,感到痛苦。

  15.有【】嗎?如果沒有,原因是什麼?

  A:有。有一段時間沒有,因為工作太累了。

  J:有,不過本來就不頻繁。我認為我們的愛更多的是精神的理解,對彼此智識的愛,所以,【】是可有可無的。

  16.如果有【】,在【】上最討厭對方的什麼行為?

  A:他不會做我說過討厭的事。

  J:搧耳光。我不是說我不喜歡,這是無所謂的,但是,在臉上留痕跡讓我很不安,如果——雖然沒有這種情況發生過,但我總是有這樣的擔心——夜裡恰好出了什麼事,要去加個班,要去見同事,到時候看到我臉上的痕跡,我該怎麼解釋呢?

  17.對方出軌過嗎?如果有,你是怎麼處理的?如果沒有,請你設想一下遇到這個情況,你打算怎麼處理?

  A:我不能確定有沒有過。我並不想操心這種事。

  J:我想,沒有。不過,如果有,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你想談論的是對伴侶的佔有欲,嫉妒心,那我當然有,但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體面的文明人,我不會做出和情敵打架鬥毆的事。我想我會用體面的方式解決吧,如果事情發展到需要我出面解決的地步。

  18.覺得這段感情中,誰的付出和犧牲更多?

  A:在感情中不能計較得失,會讓愛變得不再可口。

  J:談不上付出或者犧牲,那是充滿快樂的奉獻。

  19.為這段感情痛苦過嗎?為什麼?

  A:也許,在我聽到他,因為實際上應該屬於我的功勞,獲得勳章的時候。

  J:在我失去這段感情的時候,是的,我很痛苦。

  20.還在維持這段感情嗎?為什麼?

  A:已經結束了。

  J:如果還能維持,我當然希望。可惜,這不是我來決定的。

  21.考慮過分手嗎?為什麼?

  A:在那時候,是的,但是,我想清楚了,我人生中的困境,不是只影響著我的感情生活。分手不能讓我好受,還可能給我難堪。

  J:我不是那種輕率地愛又輕率地不愛的人,她也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也許除了那一件——但那也很難說是對不起我。總之,沒有。

  22.現在還覺得自己愛對方嗎?為什麼?

  A:不。我有更愛的女兒了,伊芙比某個自我中心的自戀狂更可愛。

  J:愛情生活是我生命中非常小的一個扇面,這非常小的一個扇面裡,我經歷的愛情並不多,而她是幾段愛情中最讓我難忘的。也許,還愛。

  23.如果對方去世,你會做些什麼?

  A:我不會做什麼。也許,會花幾分鐘回憶一下我們共度的快樂時光吧。

  J:對我來說,這個問題不是如果。我來描述一下。我接到了電話,然後,我接到了詳細報告,然後,我看到了現場照片,屍檢照片,驗傷報告,然後,我看到葬禮錄像,然後,我去規勸了那個混小子,讓他放棄暴力出逃去找她從此成為聯盟通緝犯的打算。

  24.給對方留遺產了嗎?如果有,留了什麼?

  A:沒有。他對我來說早就不重要了。

  J:沒有。但是,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或者讓我知道……不,好吧,就只說,讓我假設一下,我會留什麼的話,也許是,一本傳記,在我死後出版,告訴公眾,關於她的真相,或者說,盡我所能,讓世界承認她應得的那些榮譽。

  25.希望自己死後對方為自己守寡或殉情嗎?

  A:哈哈,這是個很美妙的想法。不過,我不是小孩子了。這沒有意義。

  J: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在我看來,與其說希望守寡或殉情,不如說是希望著一種感情的深度。我希望她對我有這樣深的感情嗎?當然。它需要用守寡或殉情來展示嗎?不。

  26.如果對方內在條件(如智力、記憶、學識等)變差了,還愛對方嗎?為什麼?

  A:不。

  J:我認為不。這樣的情況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好看的姑娘,並且因為沒了那些內在,她可能會更加專注於提升自己的外在,會更好看,但是,就像我說的,「普通」。

  27.如果對方的外在條件(如外貌、財富、身體健康等)變差了,還愛對方嗎,為什麼?

  A:如果醜成卡西莫多,也還是算了。

  J:我不知道。財富和健康都沒什麼要緊,不過外貌……也許,不吧。可能我會把她當做值得尊敬的學者,像對待男人一樣對待她。也許我會和她成為好朋友,但我肯定不會和她約會同居。

  28.後悔擁有這段感情嗎?為什麼?

  A:我不後悔我生命中做過的任何事。

  J:不,她是個值得的女人。

  29.什麼時候真心實意希望過對方去死。

  A:他,開了一個關於「黛安娜」的黃色笑話,然後和他們一起猥瑣地竊笑的時候。

  J:看著那段她偷走「黛安娜」的備用監控裝置影像視頻記錄的時候。

  30.寫一句你藏在心裡,永遠不會告訴對方的話吧。

  A:朱利亞斯,你有時候真的是個,毫無人性的,厚顏無恥的,目中無人的,自我粉飾的,庸俗滑稽的,【】。

  J:……我和克萊恩的老婆【】過,在我們一起去他家過聖誕節的時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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