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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初戀凶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標題: 雷恩那 -【初戀凶萌】《全文完》

雷恩那 - 初戀凶萌

心之所在,即是故鄉。
雍天牧,我想做你的人,你的家,你的牽絆……


一藝在手,世界我有,穿越來到古代的安志媛要自己莫急莫慌莫害怕,
畢竟身邊全是老弱婦孺,也就她勉強能頂門戶,撐起個小家不過小菜一碟,
看吧,紅豆松糕、銅鑼燒便讓她荷包賺滿滿,甜八寶和關東煮更使茶棚客如雲集,
而食物的香氣不只吸引饕客,就連隨手一救的殺手先生雍天牧也念念不忘,
可她不過是為了擺脫相親拿他當擋箭牌,加上嚇唬地痞時用他狐假虎威,
卻被在旁聽聞一切的他給認真了,看著紅著耳朵尖問自己是不是心悅他的男人,
她很想哀嚎誤會大了!可看著對方認真的表情,她覺得這麽說實在有違本心,
而且這人對她真的好,不僅將她放在心上,更視她如命,
不但親手為她打造難得的紅豆餅烤盤,更在她被綁架時單槍匹馬來救,
看著魔擋屠魔、遇神殺神的他,安志媛只覺得自己的英雄實在又兇又萌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一章 不幸與萬幸

殺手的下顎遭扣住,微張的嘴里被塞進一塊玩意兒。

一塊……松軟軟的玩意兒?

此際,殺手漸感渾沌的腦袋瓜中忽有體悟——原來人性本能是充滿求生欲的。

明明他身中劇毒,此刻毒素已然蔓延全身,癱瘓了四肢令他再難動一根手指,僵化了喉舌教他難以發聲,當那松軟軟之物擠進他口內,食物的甜香在唇齒中瞬間生出,壓過糾纏在喉間的澀味,唾液隨即分泌,在那不知被主人苛刻了多久的小小口腔里熱切地濡濕那塊松軟食物。

究竟有多久未曾進食?

他記不得、想不起,好像一直沒有饑餓感,但此時此刻,他肚餓了。

硬塞進口中的食物勾起了他的食欲,嗯……他嘗到淡淡奶味,還有和著蛋香的麥子香氣,還有還有……是紅豆,吃得出顆粒感卻是又軟又綿的紅豆,惹得唾津一涌再涌,變得潤軟不已的食物一點點滑落喉底,他本能地吞咽,終有東西能祭得五髒廟,這下子不僅嘴饞,癱瘓的身軀還餓得不自覺發顫。

他想吃,還想再吃,想大口大口咬下、咀嚼、吞咽……

「爺爺您不回房歇息蹲在角落干什麼?」

安志媛一腳踏進小灶房內,便見微弱燭光中一名老漢將自個兒蹲得圓圓、面向牆角不知干什麼勾當。

八九不離十,安志媛想也未想脫口就哀聲輕嚷——

「厚,爺爺很不乖耶!又躲起來偷吃甜食是不是?」生氣跺腳。「又不是沒給您吃,下午切那一塊紅豆松糕是要給您當下午茶,配著熱茶慢慢品嘗、解解饞,結果爺爺三、兩口就吞光光,不給第二塊,竟然趁夜模進灶房偷吃了!您想想您想想,都六十七八九歲的人了,不注重養生是怎樣啦?再這樣下去血壓沖高、心律不整、血糖也不穩,中風、心髒病、糖尿病全來報到,是要怎麼救……呃!」

恨鐵不成鋼般越念越順的脆嗓在伴隨腳步的移近驟然消音。

安志媛瞠眸結舌,瞪著那個被老人家蹲圓圓所形成的陰影籠罩住的人兒,腦袋瓜里一片空白。

不!現在不是發愣的時候啊!

安家這位老爹患有失智的毛病,還習慣到外邊撿人撿小動物回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除她以外尚有一對母子,全是安老爹順手撿回來的,就沒誰與老人家有半點血緣關系。

而今晚老人家又撿了個人回來,想想,似乎也沒啥大不了……吧?

「沒偷吃松糕,沒有的沒有的,元元說不能偷吃,爺爺乖得很,元元不生氣,咱、咱是喂給人吃呢……」安老爹指著癱在角落的人,仰望安志媛的表情好生無辜,沾上點點松糕屑屑的嘴角微微地咧開,欸,信誓旦旦說自己沒偷吃,完全不具說服力。

安志媛一口氣越嘆越長,她認命了,不跟老人家較真了,直接將注意力放在那個被塞了滿嘴松糕的人身上——

是個妙齡的姑娘家呢。

即使周遭火光希微,依舊能瞧見對方一頭流泉般的青絲披散,隱隱泛著光澤,然後是那縴縴身段以及被烏發半掩的雪嫩嬌容。

姑娘家很美沒錯,按理說,美之物人人愛,但此時此刻的安志媛卻瞧得小心肝直跳,頭皮發麻,因為姑娘衣衫不整中。

她的前襟被扯松了,露出單邊漂亮的鎖骨,裙擺也遭撕裂,沾著不少像似泥濘和著血污的痕跡,更慘的是她微微抬起的兩眼顯得恍恍惚惚,很像嗑藥嗑過頭,飄飄然的視線找不到焦距。

安志媛兩手抱頭又抓發,內心哀嚎,亂糟糟的腦袋瓜里瞬間浮現曾看過的許多新聞報導——

什麼「愛你不到就假車禍真擄人」、「愛你不到就下藥性侵」、「愛你不到就抓來當禁臠」,還有「隨機找目標下藥」啦、「到夜店『撿屍』兼拍影片」等等又等等的社會案件……噢,被下藥?遭監禁?被性侵?眼前這位姑娘不會真遭遇到那樣的壞事吧?

「姑娘、姑娘,你听得到我說話嗎?」安志媛回過神來立即動作,把老人家擠到一旁去,單膝跪在妙齡女子身畔。

有人正輕捧自己的臉,小力地拍了兩下,之後又加重力道再拍,殺手眼皮微顫,瞳心亦顫,因為這輩子還從沒被誰如此「搧巴掌」。

殺手心頭驚怒,漫進鼻中的甘甜香味卻像一道柔風,將那欲要炸裂的毛給撫順……肚子更餓了。

這一邊,听姑娘家虛弱地哼出一聲似作回應,安志媛雙手跟著模向對方的後腦杓,邊放慢字句道︰「放心,我是好人,我們全家都是好人,我保證絕不會對你怎樣,然後我自己也是女生,呃……我是說,我也是個姑娘家啦,你身上的配備我全都有,不會吃你豆腐,我模你只是要檢查你頭上、身上是否有外傷,不會對你怎樣的,你別怕。」

……怕?

有人要自己別怕?

當殺手的腦中理解了她在說什麼,原就渾沌的思緒直接凝滯,傻傻由著她模頭、模頸、模四肢、模軀干……話說回來,眼下情勢也僅能由著對方模來模去,即使想奮起抵抗,動一根小指都難。

「沒有出血現象,骨頭好像也沒斷,還好還好,萬幸萬幸……咦?」檢查再檢查,安志媛隔著薄衫輕觸到姑娘家的胸肋下端時,兩手陡地僵住。

「元元怎麼了?眼楮瞪得好圓,眨都不眨,誰嚇著你啦?」安老爹早把手中剩余的半塊松糕偷偷消滅掉,揚眉就見親親孫女兒一臉愕然,蹲圓圓的身軀立時擠將過來。「不驚不驚,爺爺護著元元,元元不驚。」說著就張臂將安志媛護進肉乎乎的胸懷里。

安志媛兩只手還僵著,但腦筋動得極快——

她想,她是大驚小怪了,模起來感覺不到女人胸前該有的那兩團也沒什麼不對,有的女孩子天生發育得好,胸圍傲人,坐下來還得把一對豐乳捧到桌面上擱著休息,也有些人胸前一馬平川,在她曾生活過的那個現代時空,還普遍被形容成「飛機場」呢。

所以眼前這位姑娘家是個「貧乳」,那也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所謂環肥燕瘦,各有各的體質,各有各的出路,確實是自己不穩重了。

輕咳兩聲清清喉嚨,她拍拍老人家的寬背。「沒事沒事,沒嚇著,我誰啊我,我安元元可是安家的大姑娘耶,能隨隨便便就被嚇到嗎?爺爺快點放開,快不能呼吸了啦!」

安老爹很听話地放松手勁兒,憨憨地沖著孫女呵呵笑。

「元元怎麼這麼可愛呀!」瞧得都舍不得挪眼。

安志媛這些日子哄老人家已哄得很自然,順順回話道︰「再可愛也沒有我家爺爺可愛。」

「豈有此理?你爺爺是誰,叫他出來讓咱瞧瞧。」

「我家爺爺可寶貝了,才不給瞧。」

「他誰啊?為什麼不能瞧?」又氣又急。

「他是元元的寶貝爺爺啊,要是被瞧壞了可怎麼辦?當然不給瞧!」

老人家忽地怔了怔,前一刻還有些氣呼呼,下一瞬似記起那個「不給瞧」的爺爺究竟是誰,記起了,便咧了咧嘴笑得春風滿面。

挪動圓墩墩的身軀好跟孫女兒肩並肩蹲在一塊兒,祖孫倆一同瞅著今晚的不速之客,安老爹撓了撓臉憨聲交底——

「天黑了嘛,就該上榻躺平睡覺,但咱偏偏口渴了呀,口渴當然就難入睡,誰知房里的茶壺也見底,那沒法子啦,就、就只好模進灶房那個……唔……喝點水,然後眼角余光一瞥,就瞥見這人癱在角落,不是咱撿回來的,是這人自個兒溜進來的,是真的!」雙手在胸前急乎乎地交叉揮動證明清白,接著又道——

「見那悲慘模樣,九成九是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無神,咱才趕緊把元元下午剛整好的一籠紅豆松糕模出一小塊來喂食,真的只喂一小塊而已,這人吃得可香了,嗷嗷待哺可憐得很,喂多少吞多少,松糕都是這人吃的,咱沒吃。」腦袋瓜直搖。

事有輕重緩急,安志媛沒心思去戳破老人家粉飾太平兼破綻連連的說法。

她注意力放在姑娘臉上、身上,語重心長道︰「看來不是餓到發昏癱軟那樣簡單,這位姑娘像被下迷藥了,也許是中毒也說不定,還可能遭受侵犯。」略頓,抬手捏捏眉心,不由得低聲碎碎念。「是說這都什麼破世界?一定要這樣為難人嗎?想救人也不知該怎麼救,救護車哪里有得叫啊?」

想哭,難受。

然,再怎麼哀嘆,依舊只能面對現實。

她被丟到這個歷史架空的古代,老天爺當初沒收掉她這條小命,那她也懶得再自怨自艾,就只好選擇咬緊牙關大步向前,看這一條奇異的時間長河會將她帶往哪里,又會落得怎樣的結局。

重整旗鼓深吸一口氣,她拍拍雙頰,正想開口請爺爺幫忙把人抬上她的背,好讓她將人背進客房里暫且安置,老人家此際卻微擰眉心喃喃出聲——

「……元元稱這人是姑娘?但不是姑娘啊,是男的,是個小伙子,元元沒瞧見嗎?」

「啥?」男、男的?安志媛撩袖準備大干一場的動作登時頓住。

安老爹被孫女兒略顯夸張的錯愕表情逗得拊掌大笑,好生得意地抬高雙層下巴。

「人家一下子就瞧出來羅,你都沒看清楚,你看看,他頸子上有喉結——」邊說邊探手去撩開對方的散發、扳起他的臉,果然露出男子喉結。

「還有他胸前平平的,又干又癟還硬邦邦,都沒爺爺的軟呢,元元怎會把他誤認成姑娘家?」非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口氣。

「我……這……可是他……」那身姿、那五官模樣活脫脫就是美女一枚啊!安志媛一下子還消化不了眼前轉變,毫無意義亂揮的手忽然被爺爺抓住。

老人家無比熱忱,一門心思要幫著孫女兒厘清事實真相,遂努力舉證——

「還有還有,他胯間是有把的,還有子孫袋,整副『寶貝兒』齊全得很,姑娘家身上可沒有,元元不信可以模模!模過後總得信了吧?」

安志媛上身一傾,手被拉扯了去,隨即一聲哀嚎震得梁上的灰都飄落。

「哇啊啊——爺爺快放手!」

媽呀,她究竟模到什麼「髒東西」啦!



晚間這一鬧,把已洗漱過、正準備上榻困覺的一雙母子也給鬧進灶房里來。

同住的魏娘子年約三十五、六,中等身材,眉目算得上清秀,就膚色黝黑了些,但廚藝很是不錯,針黹工夫也拿得出手。

魏娘子的獨子剛滿十二歲,雖然只是個小少年,倒有幾把力氣,也幸得魏家小子听到動靜沖進灶房,要不然安志媛都不知找誰相幫,她家爺爺怕是只會越幫越忙,欸。

把不速之客搬進客房的榻上安置,再燒來熱水簡單替他清理一番,確定對方全身上下沒有需要包紮止血的傷口,再確認他體溫漸漸回暖,安志媛覺得自己當真盡力了,不管是迷藥還是迷毒,她都解不了,一切端看對方造化。

被搬進客房里的男人已交睫昏睡過去,安志媛把一旁看熱鬧、偶爾添添亂的爺爺帶回老人家自個兒房里,並盯著他乖乖睡覺。

很快便听到鼾聲傳來,她悄聲離開後特意繞去灶房一趟,再次返回客房這邊,那名身形精瘦、臉還帶點嬰兒肥的小少年正一坐在小天井的廊階邊上。

小少年身後的客房房門半敞,里邊一盞燭光猶燃,讓外頭守著的人一回首即能瞧見里邊動靜。

安志媛也學小少年席地而坐,兩人背對客房房門肩並著肩。

「怎還沒睡?我以為小禾你跟魏娘子一塊兒回房了。」她手肘輕頂了小少年臂膀一下,笑問。

魏小禾鼻頭扭了扭,兩眼仍直直瞅著懸在天井蒼穹上那彎新月,略有氣無力道︰「元元姊,小爺我肚餓了,唔……真餓。」

若能早早睡熟自然不會感到饑餓,但今晚有變數,費了小少年好些力氣,加上正值是長個子、長肌肉的年紀,不餓才怪。

安志媛心中明了得很,畢竟她尚未穿越到這個古代世界前,可是跟著三位哥哥一塊兒長大,男孩子在成長過程展現出來的驚人食量簡直跟無底洞似的。

「哪,給。」她遂從袖底取出包裹好的一物遞去。「就猜到你一定餓了,剛剛繞去灶房拿來的,勉強墊墊肚子羅。」

淨巾滑開,露出三塊紅豆松糕,小少年兩眼驀地發亮,背脊陡挺,手抬到一半卻頓住,疑惑問︰「這是明兒個一早要備去茶棚那兒試賣的,咱吃了不就不夠賣了?」

果然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小年紀餓著肚子也還不忘營生。

安志媛壓下嘆息,把松糕往孩子懷里塞,笑道︰「你就吃吧,大口大口吃,吃飽些才有力氣幫忙賺錢。」

魏小禾咧嘴一笑,終于放心開吃,進食的表情虔誠又滿足。

看那張總愛扮老成的娃兒臉真情流露,安志媛內心又覺柔軟又感唏噓。

想想她是如何「流落」到眼前這般田地?竟窮到想把身邊的孩子喂飽都不容易。

她其實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穿越」了,還是「重生」了。

她在現代世界那座物產豐饒兼之科技發達的寶島上生活了十八年,突然一個意外變故,她就「降落」到這個什麼都落後到令人難受想哭的地方。

在現代,她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很小就被教會所創辦的育幼院收養,所幸修女院長以及從不求償的志工們待孩子們極好,加上每年都有來自寶島各地的善心人士捐款、捐物資的贊助,自她有記憶以來,育幼院的生活是沐浴在神恩之中,從沒冷過、餓過,連零食也沒短缺過,若到歲末佳節,禮物更是少不了,再怎麼樣都能過得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六歲上,在記憶開始有了明顯烙印的那一年,她被常來育幼院服務的一對志工收養,這對年輕父母家中已有三個男孩,老大九歲,老二和老三是雙胞胎,七歲,她被收養到這樣的家庭,成為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的掌上明珠。

直到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過來,僅靠著經營一家規模不太大的冷熱飲店,要養大三男一女實在費了養父母不少心血。

她曾私底下問過養母媽媽,明明家里經濟不算富裕,明明養父母膝下有三個親生孩子,為什麼當年還是決定收養她?多她一個孩子嗷嗷待哺,豈不是加重家中的負擔?

那時正值她敏感又愛強說愁的中二青春期,矯情又難搞得很,但養母媽媽給她的答覆竟令她頗有被療癒的感覺。

養母媽媽對她說——

「媛媛知道住在『男生宿舍』里是一件多麼心累的事嗎?從早到晚、放眼望去,身邊都是男孩子,不是『老男孩』就是『小男孩』,媽媽好不容易才遇到你這麼有默契的『戰友』,總要拖著你一起下水,我們女孩子也要自己一國啊,沒有媛媛,我多孤單?」

所以養父爸爸是「老男孩」,哥哥們是「小男孩」……

安志媛至今仍清楚記得養母媽媽當時說這話的模樣,她兩手莫可奈何般一攤,眼楮笑出淡淡魚尾紋,戲謔中有著溢于言表的感情。

她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雖說從小遭親生父母遺棄,但她遇到一對很棒的養父母,還有三個跟她沒有血緣關系卻與她情同手足的哥哥們。

養父爸爸曾笑說她是哥哥們的吉祥物兼幸運符,因為安家的雙胞胎出生時心肺有些問題,但年紀太小還不能動刀治療,只能少劑量投藥並定期追蹤。

後來她被安家收養不到一年,雙胞胎哥哥倆在某次回醫院追蹤病情時,主治醫生赫然發現兩個男孩心肺間原先沒長齊的某條血管竟奇蹟般自動長好,根本不須要動刀修補。

更有幾回,安家大哥面臨人生中的重要考試和面試,不管是拿出國進修的獎學金抑或爭取絕佳工作機會,多是她跟去陪考、陪面試,而大哥總是贏。

有爸爸媽媽真好,有哥哥們真好。

她是被安家人護在羽翼下長大的,也許那般結緣就是為了讓她能在意外發生的瞬間救養母媽媽一命。

那一場劫難發生得太快,車子沖進冷熱飲店面時正是店里準備打烊的時候,媽媽和她一塊兒在店鋪前頭收拾,爸爸則在後頭小倉庫點算庫存備料。

當時三個哥哥皆不在家,大哥獲得一個很棒的工作機會,剛通過嚴苛的試用期,成為某家跨國大企業的正式員工,而雙胞胎哥哥們則是知名國立大學的大四生,書讀得好,社團也玩得很瘋,哥哥們沒誰有空回來幫忙顧店,但她可以,而且是喜歡的。

她畢業于職業學校的餐飲管理科,並且在某家知名飯店內的吃到飽自助餐廳實習已有一段時間,自助餐廳里提供的是無國界料理,菜色和甜點加起來超過兩百種,各司其職的大廚師就有十人,讓她這個小小助手偷師偷得好痛快。

家人們的意思是要她繼續在學業上進修,考個四技或大學什麼的,但她早早想清楚了,三個哥哥對接手家里的冷熱飲店完全不感興趣,可她就是很喜歡自家的店,是爸媽胼手胝足打拼出來的地方,盛載著這個家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哥哥們有自己的夢想要實現,那就由她守住這家店,這就是她的夢想。

店里夏天賣手搖冷飲、豆花和刨冰,冬天賣燒仙草、紅豆湯、八寶粥等等,許多用料像芋圓、芋泥、紅豆、綠豆、湯圓、粉圓等等,都是自己熬煮制作出來的,每道手工都是學問呢。

而店里除了按時節提供冷熱飲品,卻有一樣道地小食是一年四季皆有的——

紅豆餅。

媽媽每日熬煮精心挑選的紅豆,熬成軟乎乎的紅豆泥,用特制的鑄鐵模具烤出一個個香噴噴又甜而不膩的小點心。

她也好想把自家的紅豆餅口味傳承下來,有那麼多眉眉角角的事物要學,她哪里有心思考什麼四技和大學,應該早一點跟在養父母身邊學習才是王道。

那時她是考慮在知名飯店內的餐廳先工作個兩、三年,多吸取一些實戰經驗,然後再回自家店里邊幫忙邊學習,作好接棒的準備,所以只要一有時間,她就往店里跑。

那一天她又回去店里,最後幫著打烊,那時店里已沒有客人,一輛暴沖的轎車失控沖進店中,她的記憶僅停留在自己飛撲過去把養母媽媽推向堆放紙杯、紙盒的角落,之後自己究竟怎麼了,她沒有丁點感覺,意識完全喪失。

醒來後,她人就來到了這里,一個全然陌生的時空,在她學習過的人類歷史中一個不曾存在的國度,一個陌生的朝代——南雍。

她自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和演變,也不確定現代時空的自己到底死亡與否。

這樣的她算是「重生」還是「穿越」?被暴沖的轎車撞上之際,她是當場死翹翹還是整個人突然消失不見?任她想破頭都得不到解答。

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到古代來已將近一年,要不是來到這兒沒幾天就被安家爺爺撿回來當孫女養,身無分文又听不太懂當地方言的她真會活活餓死在外邊。

她後來才從魏娘子那里得知,老人家確實有一個親孫女。

安老爹的兒子和媳婦染疫走得早,幾年後老伴也病故,安家小姑娘遂跟著爺爺相依為命。

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這些年幫著安老爹將茶棚的營生頂起,祖孫倆雖過得不算富裕,但求三餐溫飽、頓頓有大米飯吃並不成問題。

無奈老天爺實在欺負人,就在老人家將她撿回來養的前一年,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上山挖筍采菇不慎遭毒蛇給咬了,等到被尋獲時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體。

安志媛記起魏娘子談起這件憾事時的神態,那眼神中流露的傷痛帶著渲染力,讓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想來安家姑娘在世時也把魏氏母子倆視作親人那般相待,在這樣的世道彼此依賴、互相扶持,安家姑娘離世之後要是沒有魏娘子和小禾的照看,老人家怕是要出大事。

試想想,相依為命的親親孫女突然驟逝,老人家必然大受打擊,魏娘子也說了,安老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動不動恍神、失憶,狀況惡化到有好幾回走失在山里和竹林里,每每動員了全村十來戶人家才把人找回來。

而魏氏母子……乃至于整個小溪村的人家,對于安老爹將她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撿回來當孫女養的這件事,似乎一律表示贊同,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欣慰。

好像撿回她之後,老人家的精神狀態就穩定許多,不會再時不時地鬧失蹤,恍神和失憶的狀況也銳減,日子彷佛回到安家姑娘猶在世的時候,一切靜好,歲月安度。

她在現代的名字是安志媛,養父母與哥哥們不是喚她「小媛」就是「媛媛」,而巧的是,安家姑娘名叫安元元,于是她這個「媛媛」自然而然變成「元元」,認了老人家當爺爺,總歸一切順行而為,雖不知未來會如何,她想,努力活下去總是對的。

這一邊,小少年將兩塊松糕連著下肚,手中寶貝地捧著最後一塊,終于能緩下來吁出一口氣。

「要不是元元姊露這麼一手,小爺還真沒吃過這般好吃的紅豆松糕,咱覺著我阿娘手藝已然夠好,但這些天你整出來的幾款小食,有甜有咸,那滋味與以往嘗過的大有不同,好吃又別有新意,呵呵,咱們明兒個起在茶棚推廣這新制的小食,定能招攬更多生意。」

安志媛單手揮了揮。「姊姊多少有練過啦,事情交給專業的來就對了,但話說回來,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阿娘從旁教我如何控制火候,真的還不知道要弄焦多少盤糕點、浪費多少食物。」

來到古代才深切體悟到「燒火炊食」是多麼深奧的一門學問啊!

她初來乍到,根本暈乎乎什麼都不懂,這可不是換新環境罷了,而是整個時空背景全換掉,她花上兩個多月才模出些許頭緒,又花上大半年才適應了對她來說是如此「克難」的生活方式,直到前些時候身心靈終于安定下來,她就想著該找些事做做,目光便盯向安家茶棚。

自從安元元意外身亡,安老爹無心茶棚的經營,全靠魏娘子帶著小禾硬撐下來,安志媛狀況好些後也主動到茶棚幫忙,這一幫就讓她嗅出商機,才會連著好些天鑽進灶房埋頭苦干。

只是有時候很多事情不是靠埋頭苦干就能擺平,例如——在沒有瓦斯爐、沒有電磁爐、沒有烤箱、沒有微波爐、沒有氣炸鍋的古代世界中,學著掌控火候。

一開始當真灰頭土臉又難受想哭,噢,不對,她當場早哭了,淚流滿面擦都來不及擦,全因被自己搞出的濃煙嗆得眼淚加鼻涕齊流。

她不是沒有露營野炊的經驗,但在現代野炊她有可攜式瓦斯爐能用,還能用小瓦斯噴槍生火,輕松簡單就能把木炭燒得直冒火,再不濟也還有一顆顆的火種幫忙助燃,要她在毫無輔助工具下徒手生火,人生實在太難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得遇「名師」啊!

不管是生火還是火候大小的掌控,魏娘子當真厲害得不得了,而且毫不藏私地把眉眉角角傳授給她。

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她還在「悟道」當中,但一邊實際操作一邊領會,錯中學習,竟也進步神速,這幾天控制火候制作出來的糕點越來越像樣,欸,這般的天資聰穎難自棄,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她一臂搭上小少年的肩頭,深吸了口氣道——

「反正不管怎樣,咱們一家子就是你挺我、我挺你,無論如何都得把茶棚撐起來,還有啊,小禾也得多讀點書,沒有要你讀什麼……什麼四書五經,我也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那種經書典籍,但多看書、多認識些字保準沒錯,還有基本算術,那更得學會。」

「咱會算術啊!」魏小禾頗自傲地挺起還不太強壯的小胸膛。「小爺算盤打得可好了,作帳看帳也不成問題,咱就愛這些,但那些經書啊典籍什麼的,看多了根本無用,又沒要考狀元、當大官,小爺我就想搞營生。」扭扭鼻頭,哼了兩聲又道︰「攢錢讓咱們一家子都過上好日子,這是一定要的。」

一家子。

安志媛心窩微繃亦覺溫暖,沒想到被丟到這個「異世界」,她也能像在現代那樣得到一個家。

說她不幸嗎?她真的有夠不幸。

說她鴻福齊天嗎?她也確實福氣滿滿、幸運到爆表。

正在她暗暗感動不已之際,身邊小少年向她挑挑黑眉、瞟了眼,道︰「咱覺著元元姊才要多習算術,欸欸,連帳本子都不會看,還來念小爺我?」

安志媛臉微紅,也跟著挑眉。「我算術好得很,加減乘除都難不倒我,我只是……撥不慣算盤珠子,還有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算籌,看著就偏頭痛。」再有,她在看阿拉伯數字那是又快又順眼,在這兒所使用的卻是所謂的「大寫數字」,讓她認一串數字眼楮都能看花。

魏小禾哼了聲,捧著最後一塊松糕小口咬下,放慢進食的速度。

他細細品嘗口中的好滋味,晃著腦袋瓜,翹起嘴角道︰「元元姊不擅長看帳、撥算盤珠子,那也不打緊,反正有小爺我呢。」

「嘿,怎麼說得好像你才是一家之主?」安志媛才想抬手揉亂小少年的頭發,听他又道——

「這個家總得有個男人頂著,就像今晚,小爺就得扛起重責大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瞧瞧咱們這一家子,爺爺年歲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腦子有時還不太好使,我娘則是個寡婦,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元元姊如今還是個待價而沽……呃,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家,得留點名聲讓人探听,今晚家里闖進一名不速之客,不但是個男的,還莫名其妙男扮女裝,小爺我怎麼都得緊盯不放。」

安志媛頓覺啼笑皆非。

「魏娘子適才還在這兒幫忙,如此看來你阿娘是被你趕回房呃……請回房睡覺。」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魏娘子會被兒子請走她不意外,她只是沒想到有人在擔心她的名聲。

而擔心她名聲的人,說穿了也僅是個孩子,放到現代世界不過是個小六生。

欸,這都什麼情況了這是……哭笑不得啊!

「所以小禾現在是想趕我走……呃,請我離開,然後一人獨撐全場,撐到天亮嗎?」

小少年將松糕吃完,拍拍雙手,頭鄭重一點。「雖說小溪村人口不多,就十來戶人家,還是有幾個三姑六婆的,不得不防……你笑什麼?」

安志媛當真一臉笑咪咪。「可我剛剛已經對那位不速之客又摟又抱,還東模模西模模,連不該模的也不小心模著了,欸,小禾說如何是好?」

「這……唔……反正僅咱們自家人瞧見,不說出去就好……」黑眉扭動。

「不如等里邊那位女裝公子醒來,咱倆探探對方的底,如果是頭大肥羊,咱們就聯手逼他娶我、對我負責吧?」

「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二章以甜食為引

說是要逼男子娶她、對她負責,安志媛就是故意捉弄人。

還好小少年當時早把松糕咽進肚里,安安穩穩落進胃袋,不然的話驟然听到她那番提議,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氣兒,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間驚呆的表情,還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時分,朝陽在雲後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處整片大陸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這個國家所在的緯度應該跟她出生的那個寶島差不多,于是氣候偏暖,即使是剛過完年的季節,氣溫冷歸冷,薄亮陽光依舊早早來訪。

看這天空,九成九又是個美好天氣。

安志媛從灶房提著一大壺剛燒開的熱水,懷著輕松心情一路走過被晨陽洗禮的小天井,剛一腳踏進客房……驀然頓住!

……眼前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紀小小卻要頂著男人氣概,在為她名節著想又勸她不走的情況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這兒一塊兒守著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實很簡單,什麼女子名聲有的沒的根本沒往心里去,她畢竟在現代世界「走踏江湖」將近二十載,男人算什麼東西?還是個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東西……咳咳,她沒有貶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覺得人既然都闖進她家竹籬笆圈圍起來的屋舍了,救也救了,總得盡力守護。

但小禾為她想那麼多,怕她那所謂的「女子名節」會受損,噢,還是讓她感到好窩心好開心。

不過眼前這一幕真讓她有點開心不起來。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裝麗人在她離開的這半個小時內終于醒來,醒來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這個沒有救護車、沒有急診的古代頑強地生存下來,很快便是一尾活龍,一切邁向康莊大道,但是……壞就壞在他現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經「爬帶」了,還是被害妄想癥太嚴重,竟是一手一個準,右手扣住她家爺爺的頸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氣勢吧?

「踏馬的,你發什麼神經!」安志媛手中的大壺直接落地,大步飛奔直直朝炕上糾纏成一團的人沖過去,一切全憑本能反應,別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禮尚往來」回敬回去。

看招!

殺手面對這一切,亦憑本能反應。

他清楚自身的動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個呼吸吐納間,足夠眼前這三人死上幾輪有余,但恢復五感的他偏偏在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識昏沉之際猶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氣味。

說不上因由,許是那氣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齒間漫開,通過他的喉嚨流進肚腹,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撫慰,于是他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所牽引,即使並未看清那人模樣,亦能憑著那股甜香認出。

千鈞一發間,殺手指勁陡松,不僅放松了,還不爭氣地「咕嚕」一聲吞了下口水,就這樣一個怔愣,人隨即被撲倒。

安志媛掄起拳頭原想由下往上朝對方下巴給一記,但小拳頭剛揮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後,結果她什麼都沒打到,隨即重心不穩壓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聲粗嗄悶哼,感覺身下軀體猛地瑟縮,似瞬間劇疼。

「元元……元元拿膝蓋頂他胯下,頂得好重,這招哪兒學的?路子是野了點,但……元元夠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圓臉仍因適才頸子挨掐而通紅,但已不咳嗽了,事實上也忘記要咳嗽,定定望著自家寶貝孫女神勇壓倒醒來就發瘋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閃亮亮,頗覺欣慰似。

「哪里夠狠?咱說他這個人不識好歹,一醒就動手,還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你起來,讓小爺跟他單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樣被掐得滿臉漲紅,拼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說話了,氣得邊罵邊咳邊在一旁跳加官。

這一邊,安志媛甫厘清事態後連忙翻身坐起,還矯枉過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側臥,一身狼狽如殘花敗柳,散發圈圍的雪白面容顯得眉睫格外烏黑,粉櫻色的唇瓣緊緊抿著,那模樣不禁讓人聯想到紅花滿開後迎來的哀艷凋零。

榻上這一幕實在非常「洗眼楮」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狽,即使是凋零的殘花,也美得很有個性,這要是擺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準蝶舞蜂喧、熱鬧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敵、直男都能扳彎……等等!她又滿腦子廢料了。

安志媛連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爺爺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隨即對榻上的人道——

「這位……公子,閣下……閣下還好嗎?我真不是故意傷你,是一時情急動作才粗魯了點,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沒事吧?」

「嗯……」殺手滿頭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間的舉措,僅微微頷首低應。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尷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兩眼如炬掃向一老一少,開始質問,「咱們家里總共就兩根毛筆,為什麼兩根毛筆現在在地上滾?還都沾飽墨汁?爺爺帶著小禾一大清早練習寫字嗎?好勤奮啊,是說字都寫在哪兒了?」

一老一少很快對望了眼,頭搖得像博浪鼓,同聲否認——

「呵呵呵,沒寫沒寫,哪兒都沒寫。」

「呵呵呵,爺爺說沒寫,小爺我當然就沒寫。」

魏小禾兩眼一溜,機靈道︰「我娘在灶房忙著備早飯是吧?咱去幫忙打下手,小爺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飛奔出去。

安老爹連忙跳起來,還不忘把兩根毛筆拾起,拍拍憨笑。「早飯快備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爺爺去也!」往門口跑跑跑。

方才瞥見地上兩根「凶器」,安志媛用膝蓋想也知道發生何事。

她去灶房燒熱水時,小禾還窩在臨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這時候溜進來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臨時興起還是早有蓄謀,趁著榻上的人未醒,拿筆沾墨就想往人家臉上作畫吧……

無聲嘆了口氣,她轉回視線,見玉面險些被畫成大花臉的美男墨睫微顫,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爺爺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賠不是了,他們就是愛鬧,沒有惡意的。」她略緊張地再摩挲鼻子,問道︰「公子剛才清醒時,爺爺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圍著你,正要對你唔……下筆?」

殺手的體質天生異于常人,加上後天刻意鍛鏈,已練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軀,這一次暗殺對象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劇毒雖無法令他致命,卻仍需時間在體內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著漸漸僵化的身軀避進這一戶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窩一窩,確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無事,未料清醒時人是臥在暖榻上,一老一少兩顆腦袋瓜就擠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東西直接朝他而來。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個準兒,直到剛才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過來,那「黑乎乎的東西」其實是兩根沾飽墨汁的毛筆。

「……為什麼?」

那聲音不太符合年輕男子,竟比她以為的還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見他眼皮子真掀開,四目相交間她陡然回神。

「呃……什麼為什麼?」耳朵竟覺有些熱,她下意識抓了抓。

殺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時終于看到她了。

正眼對視,將眼前這個俯視他的姑娘看個一清二楚。

臉蛋小小的,雙頰膨膨的,眉毛細細的,眸子圓圓的,鼻頭翹翹的,嘴巴紅紅的,下巴潤潤的……

殺手的腦海中生不出什麼高明繁復的形容,反正見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樣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長相,既不頂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許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動雙眸時,瞳心彷佛漾著光,好怪,那嘴角似翹著又好像沒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為什麼他們要下筆……暗算?」邊問,他緩緩氣兒撐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隨即想通,不禁露齒笑開。「當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覺,拿毛筆往你臉上畫只大烏龜再畫一坨屎,畫成大花臉,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來臉上都有落腮胡了,額頭還被寫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爺爺專愛干這種事,他覺得好玩,就為了開心啊,還能為什麼?」

殺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擰,對于這其中樂趣似乎仍不明白。

靜了兩息,他欲啟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窩在臨窗的竹制圈椅上,翹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譏笑般望來。

那個人與他生得一模一樣,但表情不同,他學不來對方那樣的笑。

那個人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也許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樣的精魂,也許是他神識凌亂中的一記裂痕,但不管是與不是,只有他能瞧見「他」,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波動。

而此際,那個「他」在笑話他,笑他連最簡單的玩笑都無法理解,笑話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見他突然垂下臉,像在躲避誰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兒瞥了眼,並未瞧見任何異狀,靜了會兒,她忍不住問——

「公子是不是遭壞人欺負?你、你是逃出來的嗎?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頭部、四肢和軀干,幸好沒有外傷,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哪里感到不適,例如那個嗯……個人較為私密的部位之類的……」

她見他垂首,此時又見他緩緩抬頭,神態迷惑,顯然听不懂她的提問。

跟古代人說話,且還是個年輕男子,聊的還是這般話題,她真的是……欸,好難啊!

干脆來個兩拳一握,腦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廚房……呃,灶房,然後昨晚看你那模樣很明顯是嗑藥嗑多了,我是說你很可能被下藥,可能是迷藥也可能是毒藥,反正我沒搞懂啦,我們小溪村雖距離官道不遠,但要進城請大夫還是得花上大半天,況且昨天都那麼晚了,城門早就關起,要幫你請大夫也沒辦法,而鄰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說那位大夫正四處義診中,如今也不知落腳何處——

「想說就盡人事听天命,還好你是個有福氣的,睡了一覺就自己撐過來,然後……然後我家爺爺和小弟圍著你、試圖捉弄你,你剛睜開眼楮就發現被人圍著肯定嚇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們錯認成欺負你的人,才會一下子暴沖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對不起得很,很過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麼疼,實在有夠抱歉。」

安志媛兩手在顎下合十,乞求諒解地摩挲著,深吸口氣鄭重再道——

「所以我想問的是,公子男扮女裝又被下藥,到底有沒有被壞人欺負?除了剛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頂那麼一記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個胯下啦,不管是前面還是後面,應該都還好吧?沒事吧?」

她自認問得很義正詞嚴,但近在咫尺的頹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間的迷惑後,直接滿臉通紅給她看。

安志媛內心再次哀嘆。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古代時空想要作個好姑娘是那樣難,她不是不想當個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彎彎繞繞,說起話來就得九彎十八拐,試探來試探去的,心好累,她懶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過了,說是公子的褲子並不見血跡,但沒流血並不一定無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愛往人的體內塞東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頭……所以你、你真沒事吧?」

美男依然不動如山,像瞬間石化了,連眼楮都不眨一下,但臉紅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紅暈拓開再拓開,把他半掩在散發下的兩只耳朵、頸項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紅。

安志媛與他對視,受不了這般靜寂無聲,輕嚷嘆道——

「你倒是說話啊!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說清楚誰知道?我又不能真脫你褲子一探究竟,小禾還那麼小,萬一真有狀況,我怕他會有心理陰影,然後我家爺爺又是個超級不靠譜的,『不靠譜』這話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這種說法也不知這邊有沒有,我們那里倒是用得滿天飛,欸欸,不管啦不管啦——」舉起單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反正要爺爺脫你褲子驗傷,恐怕你會淪為他的畫布。然後……若有傷,有些傷也許落在難以啟齒的部位,但也不能諱疾忌醫,所以說,你到底有傷還是沒傷?」

殺手長這麼大,頭一次面對這種狀況,更是頭一回踫到說話這樣直白的姑娘。

有人擔心他受傷,擔心他被下藥下毒,擔心他隱瞞傷處不報。

臨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賞著他的不知所措。

「……我沒受傷。」他硬是蹭出話,嗓聲輕沉。「昨日不小心著了道,幸得及時脫逃,如今藥效退掉了,五感恢復又能行動如常,多謝姑娘掛懷。」

他一開始就以女子模樣接近這一次的暗殺對象,卸其心防,卻因行刺得手後太過大意,不僅驚動其黨羽,更遭對方一記回馬槍施了毒,導致他一時難以維持身形和妝容才會原形畢露。

眼下這姑娘八成以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許是從哪間妓館或小倌館逃出來,又或是從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她的誤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設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煩。

安志媛見他能挺腰坐直,再見他眉宇清朗並無忍痛神態,便信了他。

她頭一點,笑道︰「既是這樣,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臉,換套干淨衣物再一塊兒吃個早飯吧。」

隨即她起身離開,很快地去而復返,把剛才情急之下丟在地上的大鐵壺提了來,將熱水倒進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動作俐落。

熱水太燙,安志媛又兌了些冷水進去,將一條干淨棉布打濕後稍微絞了絞水,直接塞進殺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熱水過來,然後我還備了一套男裝,等會兒取來給你,那是爺爺的兒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遺留下來的舊物,洗得很干淨的,若不嫌棄就換上吧,會舒適些。」

殺手下意識抓著棉布,張口欲言卻是無語,美目瞬也不瞬直盯著那手提空鐵壺、邁大步朝房門口而去的女兒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腳即將跨出門檻時一個旋身轉向他。

殺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對了,忘記跟你自我介紹,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氣的名媛』的那個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寶的元喔。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呃,我是說,不知公子該如何稱呼?」欸,好文言文啊。

臨窗下那帶著譏笑神態的影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殺手專注望著幾步之遙的那張清秀笑顏,模糊地感到內在的層層陰霾下,有什麼正蠢蠢滾動著。

他起身下榻,散發污衣難掩其麗色,站妥,他雙手抱拳作了個禮,認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雙字天牧,『天山曉牧雪半晴』的天牧,至于小名……並無。」

安志媛知道自己不很聰明,但還是有些觀察力和基本的推理能力。

當雍天牧下榻,一雙赤足直接踩地昂首而立,那身長跟昨夜昏迷的那人明顯有差異。

昨晚是她跟小禾一人一邊把人架進房送上榻的,當時半邊靠在她身側的他,比較起來至多只比她高出一點點,以昨晚他展現出來的身長,感覺力氣頗大的她要對他來個公主抱似乎也不難,但怪的是,光架著他就覺得異常的沉。

見他清醒站在那兒,那一身女裝頓時變得有點滑稽,兩袖嚴重縮水,連裙擺也短了一大截,原本偏縴瘦的身形登時高大起來,看起來也顯瘦,卻是精實勁瘦那一類……

根本是瑜珈中的最高境界——「縮骨功」是吧?

要安志媛不亂亂想實在很難,心思轉過又轉,覺得自己很可能太天真。

男人男扮女裝說不定是他自個兒樂意。

中毒昏迷也不一定是弱者。

瞧他一早醒來就船過水無痕似,不管是迷藥或毒藥,無任何外力幫忙,能那麼順利從體內代謝出去,尋常人可能辦到?

她該不會遇上什麼厲害人物了吧?

好奇心殺死貓,她沒有九條命,她還有一小家子的人要顧,所以她裝作沒發現任何異狀,總歸幫人幫到底,送熱水送干淨衣物,再喂他一頓飽,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這一日的陽光當真明亮,大把的光束透窗而入,迤邐出一室清暖。

客房中,仔細漱洗完畢並換上干淨衣物的雍天牧沉靜坐在榻邊,有好一會兒他腦中是空白的,空白而無絲毫負擔,神識如清光中的浮塵,飄浮、蕩漾,淡然松快……

他不曉得自己這樣靜坐了多久,是那個小名喚作「元元」的奇怪姑娘來敲房門,才把他從那一團空白淡然中喚回。

說她奇怪半點也不為過,好像活得太無戒心,樂呵呵沖著他笑,明明他這個不速之客搞得她一家子雞飛狗跳,她不僅出手相幫,連小名都直言不諱地報予他知,沒有丁點兒女兒家該有的矜持,直來直往得令他吃驚。

愕然、驚訝、無措、迷惑……有多久未曾感受這種種心緒的起伏躍動?

好像一下子全涌來,一波波澆灌得他渾身淋灕。

他僅花幾眼就看完這一小處竹籬笆圈圍的家屋,用竹子夯土建起的屋子,中間是小小廳堂,兩邊連著幾間房,後頭是個小天井,同樣有幾間小房,而正廳堂前就是竹籬笆圍起的一片空地,角落邊圈起地兒養著十來只雞,另一頭養著幾頭羊,還有一個驢窩,怎麼看都是這小溪村里再尋常不過的一戶人家。

但,住在這里頭的人倒教他迷了眼,有些看不清。

此際,早膳開吃。

自然是沒有大戶人家那般講究,吃頓飯還得挪到所謂的飯廳,竹籬笆家屋一家子吃飯,全員在正廳堂上集合。

這時在家屋小小正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擺著一鍋熬得軟綿綿的白粥,還有紅、橙、綠、紫四色醬菜,紅的是辣蘿卜,橙的是腐乳油菜花,綠的是漬菜心,紫的是芝麻紫蘇葉卷。

除了醬菜,還煎了一盤麻油雞蛋、一盤百合炒雞丁。

再除此之外,一個木頭圓盤里堆著六、七個巴掌大的圓圓食物,那東西是兩片煎過的餅皮一上一下夾著內餡,餅皮瞧起來微厚,松松軟軟似的,外皮煎得略偏褐色,帶著些微焦香,而夾在里邊的是……雍天牧擱在方桌下的雙手悄悄收握成拳,唾液因那餅子的香味正洶涌泛濫。

「想干麼?粥都還沒喝完就想吃甜食,把手收回去!」姑娘家脆聲清亮,一臂擋將過去。

雍天牧就見坐在他對面的安家老爹扁扁嘴,神情很是無辜,但還是乖乖收回探向圓餅子的手,改而吃起孫女布進碗里的菜。

並肩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是一對母子,那男孩子早與他打過照面,此時正大口吃著菜、喝粥喝得頗香。

小少年的娘親年歲約莫三十五、六,尋常婦人的裝扮,對于他這個陌生男子的出現顯得不太自在,但那個連小名都報給他知曉的姑娘以及老爹和小少年,根本沒將他看在眼里……意思是,不管他在不在場,他們飯照吃、話照聊。

許是其他三個家人輕松自在得很,那位婦人便也安坐下來,之後與他對上眼,眼神也不再急著回避,還會朝他頷首笑了笑。

「你吃慢些,又沒誰跟你搶食。」魏娘子取出巾子擦拭孩子的下巴,搖頭嘆氣。

魏小禾放下見了底的空碗,咧嘴笑。「娘熬的粥就是好喝,小爺我吃飽啦。」說著,爪子朝木頭圓盤那兒模了去,抓來一個圓餅子張口就咬。

「你、你你……」安老爹倏地瞪圓兩眼,胖頰還鼓鼓的,一副「你怎麼可以比我先吃」的表情,非常好懂。

見魏小禾邊咀嚼餅子邊真誠地露出驚艷神態,老人家更著急了。

「你、你……那個……那個……」

「爺爺想干什麼?還有小半碗粥呢,喝完再吃別的。」安志媛堅心如鐵。

沒辦法,她近來總得管著安老爹吃飯,老人家正餐吃得越來越少還越來越偏食,這樣營養很可能會攝取不足,這個年代也沒有保健食品或營養補給品,還得她多盯著才行。

夾了一箸煎蛋到老人家碗里,看著他滿臉不情願,她真有些後悔把今早試作的古代版銅鑼燒端上桌。

昨天備好的紅豆松糕打算今天在自家茶棚試賣,是因備料中還剩一些煮過的紅豆沒用完,她干脆熬軟再搗成微帶顆粒的泥狀,試作銅鑼燒的內餡。

然,要真的作出一顆古代版銅鑼燒,重點在銅鑼燒的餅皮。

基本上就是松餅的作法,在這兒她找得到面粉、雞蛋、油和糖,但沒有牛奶,只好用羊奶取代,而為了把蛋白打到發泡好讓餅皮的口感松軟綿密,沒有電動打蛋機的輔助只能靠萬能的雙手,她手臂現在還在酸。

「小禾明明說他吃飽了,吃飽了就是吃不下了,肚子飽飽吃不下,小禾吃不下了,但他還在吃。」老人家愛告狀。

此際,被老人家點名的魏小禾開心舌忝著銅鑼燒內餡,全然不在意,不僅不在意還故意對老人挑挑眉。

安志媛道︰「人有兩個胃,甜食會進到另一個胃里,跟有沒有吃飽飯沒關系。」

「啥?」安老爹不明就里。

「當真?」魏娘子驚訝掩嘴。

「是這樣嗎?原來如此……」魏小禾拍拍小肚皮。

老人家、小少年和他的娘親正半信半疑、似懂非懂之際,一道輕沉男嗓靜靜啟聲——

「人僅有一個胃,沒有兩個。」

安志媛听得出雍天牧沒有吐槽她的意思,但她實在很難令他明白「甜點是屬于另一個胃」這樣的概念。

瞪著那張沉靜到略顯嚴肅的美臉,她按捺住想揉揉額角的念頭,才要回嘴,他卻又道︰「若是人有兩個胃,那定然不正常。」

「哇啊!哇啊哇啊——小禾小禾,原來你不正常,你有兩個胃!」安老爹指著吃甜食吃得津津有味的魏小禾大聲嚷嚷。

小少年先是一愣,隨即豁出去。

「兩個胃就兩個胃,小爺能吃就是福。」麥色小臉蛋忽地露出得意詭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雙臂一探,左右手各抓住一個銅鑼燒,跟著拔腿跑出小廳堂,邊跑還邊嘿嘿笑。

安老爹急到漲紅臉,不用寶貝孫女兒繼續監督,端起碗一口氣把剩余的粥喝光光,然後也學魏小禾一手一個搶到銅鑼燒,抓著就往外跑。

「爺爺!爺爺只能吃一個啦,喂——」安志媛想阻止根本來不及,老人家圓是圓了點兒,但腳程有夠快,眨眼間跑得不見人影兒。

「呃……呵呵,是說我也飽了,好飽,一早熬粥時就蒸了顆饅頭墊胃,現下又喝下滿滿一碗粥,都要打飽嗝了。」這一邊,魏娘子帶笑輕語,盈盈起身,還不忘收拾起兒子和安老爹用過的那兩副碗筷,柔聲又道︰「元元和……這位雍爺,你倆慢用,晚些我再過來一道兒收拾。」

才一下子,小小正廳堂上從鬧烘烘陷進一片靜寂,就余下兩人。

魏娘子捧著用過的碗筷施施然離去,安志媛則抿著筷子,瞪著同桌的男子好一會兒,後者依舊不動如山端坐,差不多是眼觀鼻、鼻觀心那般了。

她內心不由得暗嘆。

算了,跟個古代人較什麼真?

「不管一個胃還是兩個胃,請問這位公子,你光看就能飽嗎?」

自他落坐到現下已過去一刻多鐘,就沒見他動箸。

他像在觀察,像從來沒跟誰同桌共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一般。

「吃啊,我保證沒下毒。」安志媛半開玩笑,替他舀了一小杓雞丁。

「我知道你沒下毒。」語調依然沉靜。

听他答得正經八百,安志媛心里好氣也好笑。

她沒遇過這麼听不懂玩笑話的人種,可他嚴肅起來的表情又有種近乎真摯的萌感,竟然還挺可愛。

他瞧起來應該比她大上兩、三歲,此時眼神卻顯稚拙,在靜靜端詳桌面上所有的菜碟後,他才拿起筷子、端起碗來,鄭重開吃。

安志媛適才忙著盯自家爺爺吃飯,自己也沒吃多少,見他動箸喝粥了,她便也不再多話,開始認真填飽肚子。

結果男人不動箸便罷,一動箸,短短半刻鐘就把半鍋的白粥喝到見底,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安志媛喝下兩碗粥便也飽了,但她就一直陪在一旁,見識雍天牧是如何迅速且俐落地消滅所有食物,連醬菜的汁液都沒剩下,吃得非常之干淨。

「我吃飽了。」他慢聲道,緩緩放下空碗和筷子,身背仍坐得直挺。「很好吃,多謝。」

安志媛回過神,忽地發現他目光朝某物飛快溜了眼,她心頭「咯 」一聲,立時明白過來。

她把離他最遠的那只木頭圓盤朝他推近,笑咪咪問道︰「吃飽了很好啊,就不知雍公子裝甜食的另一個胃賞不賞光,肯不肯嘗一下我試作的點心?」瞧,她人多好,既體貼又細心,見他偷瞄,馬上幫他「搭橋」。

木頭圓盤上僅余一塊圓餅子,近近推到他面前,雍天牧覺得兩耳有些熱,但依然堅定道︰「我沒有另一個胃,自始至終只有一個胃。」

「噢,好吧……」她尾音拖得長長,打算要把木頭圓盤挪走,圓盤的另一頭卻被按住。「咦?」

然後那個按住不讓她撤盤的男子慢吞吞又道︰「我只有一個胃,但我可以嘗嘗它。」抬睫看了安志媛一眼,隨即垂目,視線再次落回那外觀蓬松厚軟的圓餅子上頭。

安志媛大度地揮揮手。「哎呀,不要勉強啦。」

「沒有勉強。」手指緊扣圓盤邊緣。

「也不要逞強呀!」加重手勁試圖收回。

「沒有逞強。」聲調平平,但估計圓盤邊緣已掐出指印來。

安志媛原本也沒想逗弄他,全賴他表情實在認真到好生呆萌。

從一些跡象顯示,覺得他並非外表看起來那樣無害,但從一開始先安靜觀察滿桌食物、觀察同桌而食的人們,再一口氣來個秋風掃落葉掃光那些再家常不過的粥菜,他一定不知自己露出何種神態——

彷佛許久許久不曾如此飽餐一頓。

彷佛不知簡簡單單的一頓可以如此滿足。

彷佛不知這樣的簡單滿足能使人的五官若東風拂面、眉眼生春。

那樣的他特別好看也特別撩人心弦,卻也讓她感覺到可憐。

就像昨晚初見他狼狽倒臥在灶房角落那般,敗壞中有著奇異的絕艷,頹圮中生生冒出命源,都讓她心髒不由得揪了揪,有些呼吸不順。

這樣逗著他,拿甜食引誘,像也一下子拉近彼此距離,她抿唇笑問︰「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靜了幾息,那斂眉想了又想的美男終于頭一點,有些艱難但還是毅然決然地點頭,鄭重作答——

「……是,我想吃。」

她順利得到想要的答覆,听到真心本音,她臉上的笑意擴大,真心歡喜。

下一瞬她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柔聲道︰「請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三章靜寂的躁動

雍天牧選擇不告而別。

他自幼習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鍛鏈,一路走來二十三個年頭,從來須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無懈可擊,而習慣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無欲,則剛。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須是堅硬的、剛強的、無絲毫弱點的。

但可恥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塊松軟軟又胖乎乎的圓餅子上頭!

那一日他是趁著竹籬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親和那個主事的姑娘家,趕著載滿東西的驢車慢騰騰出門,他才離開。

猶記得那個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們家的茶棚就沿著小溪設在兩、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開張,得一直忙到午後才會慢慢收攤,雍公子就暫且留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你體內藥效雖退掉,還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沒事,沒事多喝水。」

趕著驢車出門前,她當真為他提來好大一壺燒開的水,還給他留了三個塞飽炒碎肉的饅頭當午飯,連飯後甜點也沒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兒的紅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門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籬笆家屋留給他,說實話,他就是想逃,因為……這不是他熟悉的路數。

從事殺手一職,他能活下來,且是近乎毫發無傷地活到現下,謹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輕信任何人,不能被絲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這個小小的竹籬笆家屋栽了跟頭,他在姑娘家面前顯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樣自我的意識,即使有,亦得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最後他的意識還是走了自個兒的路。

依稀記得她淺淺笑問——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無防備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過自然。

事後他震驚不已,但更教人驚訝的是那圓餅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說,那餅子叫作「銅鑼燒」,煎成金褐色的圓圓餅皮確實讓人聯想到銅鑼,然一口咬下只覺綿厚松軟,蛋香與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著咀嚼便要在口中化開,慘的是里邊還包餡兒。

紅豆餡如此飽滿,甘甜豆泥中猶能嘗到細細的顆粒,讓口感更帶層次且甜而不膩,與微帶焦香的餅皮一塊兒入口,閉目品味,他險些要不爭氣地哼出嘆息。

當場全靠意志強壓嘆息,不經意一個抬眉卻與安家姑娘對上眼,後者瞅著他笑咪咪,笑出一雙淺淺酒渦與淡淡梨渦,好像從他的表情已瞧出丁點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綿軟的滋味。

如何還能安處此地?

此處不是他該待的地方,一屋子過于舒暖的氛圍。

這座竹籬笆家屋里的人個個都忙碌著,自他清醒後親眼所見,就沒一個閑人,連老人家也抱著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車輪、修雞籠和羊舍。

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則忙著喂驢喂雞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窩,大伙兒各司其職,一家子為著生計忙活,卻莫名其妙忙出一種和諧韻味,甚至是一種慵懶的靜好。

忙著,卻是慵懶的,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調調兒,內心生出強烈違和。

驢車離開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變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飯給你留在灶房的蒸籠里了,是饅頭夾醬菜肉末,也攤了顆雞蛋,還有今早現磨的熱豆漿,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揚眉笑。「就這樣啦,沒辦法講究那咱們就只好將就將就,傍晚回來再一塊兒吃頓豐盛的。」

他神識微微恍惚,怔望著她一個輕躍坐上板車,兩腿在板車後頭蕩啊蕩的,驢子拉著一車的東西慢騰騰邁步,她還不忘朝他揮揮手道別。

……家?她說,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簡直比他還古怪,跟他一樣……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帶出門,任他獨佔巢穴,也不怕他偷雞牽羊把一屋子值錢家當全卷走,她臨去時說話的語氣,彷佛……好似……這兒也是他的家。

有什麼心緒正欲冒出頭,下意識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別,如此最無負擔。



午後日陽微暖,然二月春風似剪,拂出幾絲輕寒。

此際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宮殿內,頭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錦袍、腰系御賜墨玉牌。

當他踏進寶華殿的內寢殿時,兩名守門的內侍原作勢欲擋,發現來者何人後雙雙頓住身形,其中一名驚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門角,疼得五官發皺卻也不敢哼聲。

待他踏進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閣,南雍國主的親信老太監田公公眉眼陡凜,到底是在深宮內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來的是什麼主兒,該緩的還是得緩緩,田公公遂微拱著肩背快步迎來,壓低嗓聲道——

「三皇子殿下請留步,國主與耿衛首尚在談事,容老奴進去稟報一下。」

「師父也在?」雍天牧聞言下意識問出。

「是。衛首大人昨日奉詔進宮,因國主賜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宮,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閣內……」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彎得更低,忙道︰「老奴這就去稟報,請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無表情看著對方退開幾步並回身推門入內。

何為稟報?

說穿了僅是幾個字的事,卻讓他在外邊候了約半炷香的時間。

田公公再次出來迎接他時,從里邊帶出一股混雜的氣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內侍似渾然不覺,五感敏銳的雍天牧則閉了閉氣,暗自調息。

被迎進暖閣內,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氣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變得更濃郁。

幾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剛打開,外頭的清光是淺淺淡淡地透進來了,但混雜到近乎糜爛的香氣尚不及散盡。

那一扇薄紗屏風後隱約能瞧見身影晃動,雍天牧先是立定,隨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禮。

「兒臣奉詔前來,拜見父王。」

一道頎長身影從屏風後緩緩步出,那人一身暗紅勁裝,扣著皮革腰帶,雙腕並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綁手,隨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顯示是頗為放松的狀態。

而薄紗屏風後還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態懶散,像隨意間將衣衫披上,衣角與袖擺晃啊晃的,連系好衣帶子都懶似。

「平身。」南雍國主雍衍慶在薄紗屏風後淡淡出聲。

「謝父王。」雍天牧從容起身。

此時屏風外,已來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雖微現紋路,然容貌英俊、氣質清雅,正是統領整座王庭禁衛軍的衛首大人耿彥。

「三皇子殿下。」耿彥環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單肘。

「師父不必多禮。」

耿彥微微笑,順其意直腰而立,放下雙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紗屏風,徐聲問——

「父王今日特意宣兒臣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慶似懶得多說什麼,一臂揮了揮,靜立在屏風外的衛首大人自然而然接過手,淡然道︰「北邊傳來消息,事應是辦砸了,派出的隱棋精銳已折損五成還拿不住那名北陵細作,我方設在北邊的一處暗盤還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還須三皇子殿下親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兒臣遵旨。」雍天牧對薄紗後的人抱拳領命,無絲毫遲滯。

聞言,身為君父的雍衍慶又是不置可否般揮了揮手,屈臂支首再無言語。

南雍國主把人「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意味很明顯,像旨意已然下達,那閑雜人等就該識時務退下,而此際這個閑雜人等指的正是自個兒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緊,兒臣即刻啟程,容兒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後退三步正欲旋身離去,卻被耿彥出聲喚住。

「師父還有何事吩咐?」

耿彥仍是淺淺揚笑,溫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單槍匹馬、費時三個月才將那冠絕武林的『五毒手』給暗中了結,殿下的毒傷雖能自癒,到底是傷著過,還得仔細將養為佳,然殿下結束任務返回宮里尚不到一個月,此行將再遇北陵高手,那點子甚硬,殿下真能對付?」

「師父多慮了,我無事的。」他維持面無表情,道完直接轉身離開。

跨出承明閣正門門檻,克盡職守的田公公依舊守在一側,將他送到外邊長廊上。

明明離那處暖閣已有幾丈之距,雍天牧仍覺那濃郁到近乎糜爛的氣味仍在鼻端徘徊,須得咬牙幾次調息才能捺下那欲嘔的沖動。

然而避無可避,盡管相隔一大段距離,他異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層層音浪。

此刻在長廊玉階上緩緩止步,他的模樣就像陷進長考般一動也不動,下意識听取,听承明閣內那位一國之主與自個兒的「入幕之賓」都說了些什麼——

「總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厭,越看越不喜,愛卿你說說,孤怎會有他這樣的骨血?哼,必是隨了他的母妃,那個夜靈族王女……孤當年欲取南邊礦脈富國強兵,不得不納南族夜靈的王女為貴妃,豈料會多出他這麼一個怪胎皇子,時不時惹得自身不痛快,實在失算,大大失算!」

「國主哪里失算?夜靈王女難產而亡,僅兩百多口人的夜靈一族更日漸凋零,如今早分崩離析,南邊礦脈現下盡歸南雍所獲,再與夜靈族人無關了,加上三皇子殿下無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強,臣自當好好教,必能永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擔著,陛下寬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現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愛卿盯著,孤自是安心的,不過此次命他刺殺『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實令孤好生羨慕,可惜奪取不來。」

「三皇子殿下雖是南雍的皇子,卻也是夜靈王族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而關于南族夜靈本就有許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獨厚的體質便是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頓了頓,語氣更緩——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來試,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實我南雍之福,何來失算?又何須奪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說不過愛卿,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微臣謝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僅听到此處便收回心神,將師父那低柔話音逐出腦海,重新舉步。

胸中煩悶欲嘔之感驀地堆高,這一次不為糾纏鼻間的怪異郁香,說穿了是因自身的潔癖。

他不懂,那位一國之主既是鐘情衛首大人一個,什麼斷袖之癖、龍陽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卻為何還留著整座後宮的嬪妃?

不僅僅留著整個後宮,據他所知,那南雍國主還頗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國後這般尊貴的女子抑或各宮妃嬪、美人,只要一國之主興致一起,滿後宮的女人盡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為覺得骯髒,只能費勁兒抑住。

再想,母妃當年為了將他誕下因而難產故去,他自小失恃,對娘親根本無絲毫記憶,這樣興許是好的,沒有記憶更無牽念,加上那個身為他爹親的一國之主亦不喜他,盡管幼時的他曾為自身的處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縈懷。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尋常,就是個有病的。

七歲上,他被父王帶到衛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彥為師習武練功。

耿彥明面上是王庭禁衛軍的頭頭,另一面也代南雍國主掌管一支專司暗殺任務的隱棋殺手,直接听從王的號令。

他拜耿彥為師,這些年耿彥確實很用心教他,說是把畢生武藝全授之亦不為過。

但,他的資質到底太強,天賦異稟令他學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為師父的衛首大人,關于此點,他猜對方亦有所覺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歲,隱約覺出從衛首大人身上再無何物可學,他一舉跨到師父前頭,前頭驟然變得無邊無際,無一處能靠岸,內心正值茫然,卻發現時不時有人來訪夢中。

說是夢,卻次次真實,深植腦中歷歷可見。

那樣的夢每隔十日左右便來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續上一次的夢境持續進行。

說是有人來訪,卻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團宛若人形的乳白霧氣,不見五官神態,在他入睡時穿透他的神識,造出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夢境,于夢中傳授他前所未見的功法。

那團人形霧氣自始至終並無言語,一切的往來傳遞以意念為軸心,通過那一道道無形卻實在的意念,他在武學上有了驚人進展。

他懂得御氣行血,懂得操筋掌脈。

他學會縮骨之術,五感之敏銳更是往上躍了幾層,他能听得更遠,能嗅出更細微的氣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絲毫影響,連味覺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記得紅豆松糕在口中化開的感覺,更記得銅鑼燒的圓餅子綿軟、內餡兒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這幾日,那個在小溪村竹籬笆家屋嘗到的味道一直糾纏不消

,令他吃什麼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怎又記起那個紅豆松糕、那個什麼……銅鑼燒?

咕嚕……竟還吞口水!

憶及食物的同時,更避無可避地記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記起那個最最莫名其妙、絲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餓昏頭了?

在返回宮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動,在紅頂綠瓦的長廊邊上扶柱靜杵,來來去去的宮娥和內侍見著他這姿態,皆以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佇足是在欣賞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誰猜出他心中正亂。

雍天牧牙關一咬,將思緒狠狠拉回,隱隱間竟感到有些狼狽。

適才奉詔進到承明閣內,明知那一國之主與自己的心腹臣子窩在暖閣行苟且之事,那助興的迷香猶然未散,他都能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地應對,此時倒自顧自地耳熱臉紅,是狼狽,是尷尬,甚至是惱火的,對自己心生不滿。

他再次將心思放回承明閣內那兩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亂想。

所謂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風波,當初父王會下達暗殺「五毒手」的任務給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勢力與武林人士來往太甚,據聞還作了交易,對于王庭頒發至地方的新政令屢屢使絆子,令新政難以推行,有幾回更鬧出人命。

辦事拿錢還能跟朝廷對著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個月內,連續毒殺兩任代天巡狩的欽差大臣。

這些秘事皆由隱棋暗中查出,刑部與地方官府竟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如此一來南雍國主不得不懷疑,刑部與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錢辦事、隱匿實情上下包庇?

當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殺害朝廷大員,他日亦能暗殺一國之主,欲要一勞永逸便得對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動手,自是不能明著來,要溫水煮青蛙那般一個接著一個徐徐圖之。

據聞「五毒手」喜流連煙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潛伏近兩個月,終才得以去到對方面前清歌彈吟。

他並未立即動手,如放長線釣大魚那般,等到第四回對方再點他的花牌子,這一次他離對方更近,待一曲彈畢,對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們全退出樓閣外,獨將他留下。

女人們扭腰擺臀魚貫跨出門,還相互推搡發出陣陣曖昧的嬌笑,待兩扇菱格門「喀啦」一響被關上,他選在這一瞬間出手。

結果,是他大意了。

對付如「五毒手」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雖快,也確實一擊中的,卻不防對方死前強而有力的反撲,那毒粉從對方袖底撲天蓋地撒出,導致自己身中不明劇毒,若非他體質異于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關關難過關關過,這一次的難關必定是凶險收場。

對那位所謂父王的人而言,他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殺人利器。

對那位所謂師父的人而言,盡心傳授他武藝只為了將他推上隱棋殺手這條路。

當雍天牧明白這一切時,曾以為內心會傷痛,會痛苦不已,但,沒有。

他只是迷惘,不曉得該用何種心情面對事實現狀。

該要怒氣沖天深覺遭利用嗎?

嗯……似乎怒不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好生氣,有人授他武藝領他入門,他學成後為對方除憂患,如此而已。

至于痛苦、傷心什麼的,若能懂得那種感情波動,也許……

也許什麼呢?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僅覺靜然的內在並非清風徐來、波瀾不興的那種安靜,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麼,人雲無欲則剛,沒有欲念便能剛強,他這樣應該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轟隆!

無聲的炸裂在他腦中爆開,熱潮瞬間襲上,令他滿面通紅、頭頂發燙。

垂首輕斂的視線範圍內憑空般出現一雙黑靴,他順著那雙黑靴緩緩抬眼,無絲毫驚異地對上那抹影子譏笑的眼神。

那個「他」兩臂盤胸斜倚在幾步之外的一根漆紅廊柱上,腦袋微偏,單眉略挑,徹底透視了他的底細,所以正翹高嘴角、無聲卻充滿惡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轉凌厲,沉沉瞪將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覺,卻又不似單純是他所幻想出來的人物,然無論是真是幻,他已學聰明了,除漠然對視,絕不會再跟那抹像極了自己的影子進一步交流。

畢竟他在「他」手底下吃過大虧。

當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諷惹得禁不住出聲反擊,旁人所見皆是他沖著空氣喃喃自語,他的「病」盡現在那些人面前,遭議論的只會是他,而「他」自始至終涼涼天邊坐,笑看他掙扎。

于是他懂了,也學乖了,任「他」譏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靜以對,又或者視若無睹地轉身離開。

此際他旋身便走,感覺那道影子如影隨形,他不理會,修長身形漸漸消失在回廊的另一頭。

一抹雪錦顏色被滿滿的紅頂綠瓦與數不清的漆紅廊柱給掩蓋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願,彷佛一切皆歸靜寂,然躁動似有若無,似在靜處潛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臨,桃花紅杏花白,小溪邊臨水自照的水仙花也開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著朵朵開。

安家茶棚就設在通往興城的官道旁,一邊是稀疏的林地,另一邊則沿著溪流。

興城作為南雍國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車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離興城約莫是兩個時辰的腳程,許多人多會在茶棚歇腳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總得坐下來喝喝茶解解乏,補充體力應付入城前最後一段路。

只是生意頗為不錯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慘澹經營了一段時候。

往來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變故,老人家遭受打擊後神識不太穩,無不唏噓感嘆,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帶著孩子強撐,一邊要看顧老人,另一邊得經營茶棚,蠟燭兩頭燒,確實也亂了套,無法日日開張的狀態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關剛過,臘梅猶處處飄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復活!

安老爹回來上工了,說他神識不穩,每位熟客他可都記得再清楚不過,無一錯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來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個安家姑娘長得似乎不太一樣,知道內情的老熟客們紛紛把話咽進肚子中、爛在肚子里,誰戳破誰缺德,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萬萬別干。

至于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個兒當安元元過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親人,大伙兒齊心協力怎麼也得把茶棚營生搞得風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沒能提供什麼點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進茶棚歇腳的人們趕路趕那麼久,體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餓?好吧就算不餓,那多少也會嘴饞是吧?

尋到商機,于是她嘗試手作紅豆松糕試賣,再輔以每日限量三十顆銅鑼燒試水溫。

這兩樣點心都得用到紅豆,一開始會選用它們打頭陣,是因她發現小溪村這一帶盛產紅豆,幾戶務農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邊闢出一塊塊梯田,種植易生長的各種豆類,紅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來她取得原料容易,原產地的價格也相對便宜,可以讓她盡情試作各種紅豆點心,若試賣成功,亦可讓務農為主的村民們多點進帳。

結果紅豆松糕和銅鑼燒推出沒幾天,不是試賣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頂多僅能出爐三大蒸籠的紅豆松糕,每一籠可切出三十塊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塊,銅鑼燒就更別提了。

欸,想想從一開始的三十顆銅鑼燒提高到五十顆已是極限,為了松綿綿的餅皮,她和小禾輪流打發蛋白打到手快廢掉,在這個沒有電動器具輔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顆的產能根本是天方夜譚啊!

是很累沒錯,身體徹底勞動到了,但心里很舒暢。

她喜歡爺爺在茶棚里邊熟練煮茶、邊與往來旅客寒暄說話的樣子,喜歡魏娘子與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覺,喜歡小禾元氣滿滿在茶棚里跑來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歡看小少年每每吃著她試作的甜品,麥色小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滿足表情。

此刻已申時末,這是魏娘子望著日頭的位置推敲出來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點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點左右開張,近日五十顆銅鑼燒總不過午就被掃空,紅豆松糕還稍微能撐一下,但到得此時,糕點早都賣光光,僅剩幾顆烤薯子擱在架上,讓當真饑腸轆轆的旅人還能勉強先墊墊肚子。

但興城每日酉時正關閉城門,要入城的百姓們老早趕路去了,茶棚此時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會兒趕著驢板車回家左不過兩刻鐘,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務還能悠閑吃頓晚販。

安志媛用溪邊提來的水大致沖洗一下用過的鍋具,準備帶回家再用井水仔細清洗,她邊整理邊環顧周遭,魏娘子此時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則忙著收凳,一名年紀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邊,有樣學樣,小少年做什麼,小姑娘便乖乖跟著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戶收購村里的紅豆和蜂蜜時意外發現,小姑娘家就她與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雙巧手,能用竹篾編制出各種竹籃、竹籠,還懂得用干稻桿編草蓆、簑衣等物件。

見識到周婆婆的手藝,兩眼頓時發亮,因為她正為客人要外帶松糕和銅鑼燒一事傷腦筋。

有時客人忙著趕路,買著帶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銅鑼燒都耐不住擠壓,她正煩惱該用什麼東西打包好讓客人方便外帶,見到周婆婆的竹編物件立時讓她有了發想。

老人家雖眼盲,思緒卻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狀描述,立刻模來一條細竹篾編來編去,才一會兒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絕對實用的竹編盒子呈現眼前,那尺寸恰可放進一塊松糕或銅鑼燒。

果然高手在民間,完全是神級手藝!

竹編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當下便跟周婆婆下訂單,用竹編盒作為外帶松糕和銅鑼燒的容器,松綿綿的食物就不怕遭踫撞或擠壓變形了。

至于周家小姑娘會天天跟著他們到茶棚幫忙,是周婆婆遣她來的,應是為了答謝安家茶棚穩定的訂貨。

不過安志媛可沒打算讓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還能領到小小一筆工資,雖僅有二十文錢,也是自個兒掙來的,她會打個七折付給周恬容,畢竟小姑娘還在「實習階段」。

不過這陣子看魏小禾帶著「新人」做事,指導這個指導那個的,不厭其煩諄諄教導,就會覺得……嘿,不錯嘛,她家小禾其實還挺會照顧女孩子。

日陽略西斜,風已然有些涼,不遠處溪流潺潺,樹葉沙沙輕響。

大伙兒各司其職忙得差不多,就一個人不合群,又蹲圓圓地蹲在大板凳上,兩眼直勾勾瞪著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盤。

安志媛從方才就覺迷惑,都這時候了,點心老早賣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離去,怎麼這一位身形佝僂的灰衣老漢一坐就幾個時辰,還跟她家爺爺一盤接一盤下起象棋來?

象棋不像圍棋那般,下完一盤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幾款經典套路的下法,這些網路上都有影片流傳,只要熟悉套路加上靈活運用,差不多就能立于不敗之地了。

依眼前態勢看來,她家爺爺九成九被殺了好幾盤,屢敗屢戰又屢戰屢敗,唔……所以是不服輸,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順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漢的棋路,手肘卻被輕輕一頂。

「欸,怎麼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進我說的沒有?」魏娘子不知何時挨近她身側,原是壓低嗓聲說著,後來見不對勁兒才略提高音量。

「啥?說什麼了?我、我沒走神啊。」安志媛一臉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氣也好笑地搖搖頭。

這一邊,魏小禾沒讓娘親再費唇舌,很快搶話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說,咱們小溪村里有幾位大娘和嬸子在問,問你有沒有意中人?總之一堆人想幫你牽姻緣線呢,你若願意,趕明兒個就帶你相親去,我娘被她們問得沒法兒對付,更沒法兒作主,自然是要問你意見。」

「相……親?」安志媛臉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會過來。「相親!」什麼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氣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擔心,小爺替你解釋。」

驚嚇到兩手捧臉作出名畫〈吶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頭肥羊……呃,咱是說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雖說雍公子不告而別偷偷跑掉很沒道義,但姻緣這種東西,相中就相中了,萬萬不能將就,娘說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來抱住她家小禾親個兩記。

對對!沒錯!她有「擋箭牌」啊,反正再遇「擋箭牌」的機率很低,何不撿來大用特用?

要她相親、出嫁,去當某個男子的娘子,這完全不在她的規劃內。

于是當魏娘子眸光轉向她求證時,她點頭如搗蒜,十分虔誠道——

「小禾說的沒錯,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兩手一攤。「誰教他生得那樣好看,我膚淺得很,完全是『外貌協會』……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歡上。加上我那時對他又摟又抱、東模西模,不小心把不該模的地方也模了,這兒也強調男女授受不親吧?既然如此又如此這般,那、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說人都跑了,她嫁誰啊?這「擋箭牌」太好用。

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盾牌,往後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誰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著腦袋瓜,嘴里納悶地喃出「外貌協會」四個音,幾大步外以棋對峙的兩名老人家忽有狀況。

安老爹不再蹲圓圓了,圓墩墩的身軀驀地躥上躥下,只差沒在地上滾。

「咱贏了咱贏了!你的『將』被咱的『雙炮』堵死,往哪兒都是死路,咱將了你的軍,贏了啊!」

安志媛聞聲望去,就見終于輸棋的灰衣老漢竟若石化般動也不動、垂首靜坐。

她家爺爺還在鬧騰,下一瞬,對方突然抬首揚眉,電光石火間對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髒,驟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四章高手一出手

雍天牧不太明白內心在想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舊地重游」。

如今中土劃分四國,東黎、西薩、南雍、北陵,各國的細作相互潛藏不足為奇,奇的是那位北陵奸細實在滑溜得很,只得他出馬收拾爛攤子。

任務比他預想的難了些,多花一倍時間才將對方活逮,把活由其他暗衛帶回興城,他只說有要事待辦,人就走了。

結果這一走,走進城郊外的小溪村,見竹籬笆家屋一家四口人趕著驢板車又要出門干活,他一路尾隨直至官道邊的安家茶棚。

這處離興城不遠的茶棚他以往不知路過多少次,雖從未停馬歇腳,也記得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茶棚子,生意還算可以,但也僅僅如此罷了,到得今日他親眼所見,才知茶棚的桌椅已多擺出兩倍的數量。

可即使多出好幾張桌子凳子,從茶棚午前開張到午時末這段時候,依舊一位難求,不少人直接買走帶到自個兒的板車上吃,亦有一些人干脆蹲在路邊或溪畔喝茶佐小食。

藏身偷窺的他感到震驚愕然,還有……越來越焦慮。

四周飄散著食物的甜香,風變得好生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納都能將他帶回當日試食的美好記憶中。

于是他的嘴下意識咀嚼起來,唾液泛濫,心開始發急,因為那三大籠的紅豆松糕越來越少,包裹著滿滿紅豆泥的銅鑼餅子已要售罄。

無法再躲藏下去,他大大方方現身搶食。

自往北邊追蹤北陵細作,他一直喬裝打扮,此回角色是個身形佝僂的灰衣瘦老頭,半白發絲隨意在腦後紮作一髻,兩鬢微亂,胡子稀疏,瞧起來有些不修邊幅,安家人不會有誰認得出來,所以他可以安心尋個空位落坐。

又是那種許久忘記進食的感覺,腹中饑餓,食欲終于被喚起。

那小少年送到他面前的松糕和銅鑼燒,他屏息靜望它們好一會兒,鄭重拿起再吃進嘴里時都想嘆息,接著喝那煮得偏醵的茶,甘味彷佛被沖淡又彷佛交融了,韻生舌根,他不禁閉目暗暗吐納,那股混亂的躁動徐徐被安撫。

再一次想想,為何來此?

答案也許是——貪食。

他想吃安家那古怪姑娘作出的小食。

他很想。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在「進食」這種可有可無、能果腹便成的事上頭,他頭一次有如此清晰明確的自我想法。

只是吃都吃了、喝也喝了,為何還逗留不走?

他一直坐到午時過後,見客人較少了,覷見隔壁空桌上擺著一盤象棋,不知是有人忘記帶走?抑或平時就擺在那兒讓歇腳的旅人們對弈?

他安靜地挪位到那張方桌,擺好棋陣,先自個兒跟自個兒下棋,半刻鐘不到就把安家那位老爹引將過來。

兩人對弈,他完全不懂敬老尊賢,更不懂什麼叫「放水」、「讓步」,話都沒說上半句已連殺安老爹十七盤棋。

他並非故意欺負老人家,全是個性使然,既然要下棋就得認真下,巧的是安老爹在下棋這事上也是個拗的,不吵不鬧不發脾氣,輸就輸,輸了就再來一盤,不贏不散。

而雍天牧認真下棋的同時耳朵也沒閑著,任憑在場所有人聲量壓得多低,該听到的全進了耳。

然而,他都听到什麼了?

牽姻緣線?相親?意中人?

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

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

雍天牧面對棋局運籌帷幄的思緒瞬間糊掉,背脊顫抖,左胸亦震到不行。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麼,懵了神智,輪到他下,本能地挪動棋盤上的棋子,挪著挪著……乍然間就听到對坐的安老爹高聲叫嚷,響亮亮的歡呼直沖天際,將他浮游的神識猛地召回。

抬起頭,偏與那莫名其妙認定他的安家姑娘對上眼,他能感覺到一股怪異熱度在皮膚底下騰燒,他倏地又垂首,緊盯棋盤一動也不動。

「你瞧著,好生瞧瞧,是你輸啦,就算把棋盤看破了還是你輸!」安老爹還在一旁手舞足蹈,實不知面前的灰衣老漢即便直勾勾盯住棋盤卻是視而不見。

安志媛緊張到心髒怦怦跳。

她當然沒有因對視一眼就認出灰衣老漢的真實身分,雍天牧藏得這麼深,豈能隨隨便便就被人看出破綻。

之所以緊張是因她以往在公園內見老人家們圍在一塊兒下棋,其中一位老長輩輸不起,另一位贏棋的長輩又太囂張,結果囂張的那位就被惱羞成怒的那位給敲頭了,用的凶器是棋盤。

眼前,她家爺爺正是囂張的那個,而那位沉默不語的灰衣老漢則安靜到讓她頭皮發麻。

所謂「會咬人的狗不會叫」,噢,對不起,她不是有意罵人,是真的擔心起什麼沖突。

她從土制的簡易爐台後繞出,舉步朝安老爹走去,意圖想將老人家帶開,也順道下逐客令,她當然會好聲好氣地請灰衣老漢離開,畢竟茶棚要收攤了,請客人走也不是什麼失禮的事。

「這位客官,您瞧這天色再一會兒就暗了,咱們也收拾好準備休息,您看……」話說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尋常人听她如是說定有回應,但偏偏眼前這一位裝作沒听見似,繼續不動如山,更別說抬頭看她一眼。

現在是演哪一出?莫非是聾啞人士?

「元元別催,你讓他找活路,讓他仔細找,呵呵,可沒有活路的,咱贏了,咱好厲害。」安老爹終于不亂竄了,樂呵呵拉著孫女兒的衣袖。

安志媛順口便問︰「您好厲害嗎?可有我家爺爺厲害?」

「當然比你爺爺還厲害!你爺爺誰啊?喊他出來比比,唔……不對,元元的爺爺就是咱呀,咱竟比自個兒還厲害,呵呵呵,呵呵呵……」憨笑,搔搔後腦杓。

安志媛笑嘆了口氣,巧妙地將爺爺攔到身後。

她正想著是否該輕拍灰衣老漢的肩頭吸引對方注意,還來不及動作,她的注意力已被引走——

七、八個地痞流氓樣兒的黑漢跟在一名長相猥瑣的中年瘦漢身後,大搖大擺走近茶棚,二話不說先翻桌砸凳,尚未收進棚內的幾張桌凳瞬間東倒西歪。

「你們干什麼?住手啊!住手——」魏小禾少年心性,氣到眼底發紅,想也未想立時要沖上去理論。

「小禾別去!」魏娘子攔得迅速,忙將兒子緊緊扯住,另一臂把嚇到臉色蒼白的周恬容護到身後。

安老爹抓著一根大杓子早氣到跳腳,若非安志媛很堅定地擋在身前,他很可能會像火牛陣里的牛只那般直直朝敵人沖過去。

情況很不妙,但安志媛竟莫名想笑。

她這是遇上古代版的地痞流氓了。

人家大哥帶小弟們一現身,二話不說先砸場子,圖的就是個下馬威。

總得任對方威風耍夠了才好談事,這時候氣急敗壞撲過去那是自找苦吃,以往在養父母的冷熱飲店里也遇過類似的事,只是那時候還有警察先生可以靠,在這里能靠誰?

終于,那名中年瘦漢撿了張凳子落坐,打手們也都暫停了手。

「是說咱『天雷幫』——」中年瘦漢甫慢悠悠開口,卻被安志媛一個五指展開向前、直直伸長臂膀的「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動作給打住。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此樹是你栽、此路是你開,若要擺攤掙飯吃,保護費交上來……是吧?」沒辦法不淡定,除了裝淡定像也無招可支,多少拖點時間讓她腦筋急轉彎一下,看能不能想出對策。

瞧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似乎不識得這位「大哥」,想來今日被砸店很可能是頭一回,而原因只有一個——安家茶棚這陣子的生意太紅火,才會引來這幫阿薩不魯的地頭蛇覬覦。欸……

這一邊,中年瘦漢明顯愣了愣,遇到被砸的店家這般開場還是頭一遭,他遂笑笑露出泛黃的牙,重整旗鼓。「很好很好,姑娘知道就好,省得多費唇舌,咱『天雷幫』——」

「停!」安志媛又來一個「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手勢,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天雷幫』還是『地火幫』,還是『天雷勾動地火幫』,咱們話不多說,你們要麼現在就賠錢,不賠錢也成,你們幾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全留下吧,咱們明天城里見。」

「城……城里見?」中年瘦漢一愣再愣,後頭站成一排的「小弟們」面面相覷也有些繃不住。

「嘿啊城里見。」安志媛點點頭,繼續淡定中。「你們砸我家茶棚討要保護費,咱們小本經營禁不起一次次要脅,俗話說砍頭的生意有人搶,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所以要錢沒有,要命……那更沒有。你們不賠錢,我只好把你們一個個告進城中的大官府里去,與其把錢給你們,時不時上繳保護費,沒完沒了的,還不如拿錢去請興城里最厲害的訟師,告到你們脫褲子,一勞永逸。」噢,對對,她越想越覺此法可行,從來強盜怕警察、小偷怕條子,硬把對方扯進官府興許能起些作用。

果不其然,「大哥」和「小弟們」臉色全都變了。

「你不怕咱『天雷幫』把你們——」

「怕呀!怕死了!」安志媛再次搶話,一面作出瑟瑟發抖的動作。「我就怕各位真動粗,但我先把話撂在這兒,你們有膽今日就把我打死,老娘今天要沒死,明日城門一開絕對進城請最好的訟師告死你『天雷幫』,不往興城的官府里鬧開,老娘的姓就倒過來寫!」

自稱「老娘」好像內心也比較有底氣,她放緩語調掩飾顫音,說到後面聲量慢慢加大加重,抬直臂膀,食指指著對方眾伙。

「所以你們一個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留下,冤有頭債有主,要狀告何人,總得清楚才好。」她眸珠微溜,想了想補充又道︰「再有,不是你『天雷幫』有打手而已,我也有認識的……殺手。那位殺手界掛頭牌的殺手會易容術、縮骨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要被他知道『天雷幫』欺負咱們一家老弱婦孺,定要替我報仇雪恨,各位動手前先想想清楚。」

突然蹦出一個「殺手」話題,場子一時間陷進怪異的氛圍。

中年瘦漢無須回頭亦能察覺身後的手下們正驚疑不定,畢竟連他自個兒都有些拿捏不準。

以往討要保護費,如這般二話不說上來就砸,哪一家不是乖乖奉上錢銀,乖得很,怎麼今兒個遇到一個拎不清的?還什麼殺手不殺手的,誰信?

但,她若真要告官,不怕花大錢,敢請興城里最好的訟師將「天雷幫」幫眾告進府衙,確實棘手……

這一邊,安志媛回頭很快地撕了兩張帳本子里的白紙,把備在茶棚這兒的小楷毛筆和硯台全移到放著棋盤的方桌上,尚未收起的桌子全被對方掀翻,唯剩這一張可用。

她迅速磨好墨,此際魏娘子拖著小禾和周家小姑娘已移到她與安老爹這一邊來,感覺一家子團聚在一塊兒,心也安定些,只是也真被安志媛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發懵。

「來吧!誰先報上名來?」安志媛望著「天雷幫」眾人,見大伙兒你瞧我、我瞧你的,偏沒人出聲,她一手投腰沒好氣又道︰「我猜你們九成九是文盲,大字也不識得一個,所以沒想為難你們寫字,就你們說我來寫,但若是連自個兒的身家姓名都不敢報上來,你們好意思?你們模模兩腿間,還是不是個帶把的?還算不算是個男人?」

這話……是粗俗了,但殺傷力大,就沒一個男人能忍受被質疑自己不是男人,還是被一個大姑娘家!

中年瘦漢陡地立起,兩眼都快冒火,食指指著她。「你、你……」

「倪?這位大叔姓倪嗎?倪什麼?家住何處?」安志媛提筆作勢欲寫,心里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她想,今日可能得挨點皮肉痛,等會兒對方揍來,她打算順勢「飛」去撞棚柱,然後直接裝死,欸,若事先能搞一些朱砂調成暗紅來充當鮮血就完美了。

真鬧出她這一條「人命」,想來對方會收斂些……吧?

「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中年瘦漢果真被她鬧到心煩至極,邊揮拳大步而來,邊大聲下令。「砸!給老子使勁兒砸!把棚子里的東西全砸了,老子看她還怎麼……」

嚷聲驟止。

揮動大杓子、急搶著上前的安老爹頓住。


掙脫娘親的保護正要沖過來的魏小禾也頓住。

沒拉住兒子還得回身護著小姑娘的魏娘子一樣頓住。

已作好挨疼心理準備的安志媛更是狠狠頓住。

她看得真真的,看到要撲來動粗的中年瘦漢整個人飛出去。

不是拋物線那種不干不脆的飛法,而是像拳拳到肉的武打動作片中演的那樣,演員干淨俐落地被踹飛出去。

但她卻也看得一頭霧水,中年瘦漢究竟是被何種手法打飛出去,她完全有看沒有懂,唯一能確定的是出手之人是哪一位。

中年瘦漢一飛出去就沒再起身,更無半點申吟。

在場包括那七、八名「天雷幫」的黑漢在內,所有人目光「刷」地齊齊掃向從頭至尾一直安坐不語的灰衣老漢,後者即便出手了,此刻依舊垂首靜坐,兩手甚至安分地收在方桌下,看不出半點殺傷力。

「天雷幫」的幫眾回過神來便怒罵叫囂,隨即一窩蜂涌來。

「快跑啊!」安志媛未多想已反射性扯住灰衣老漢一臂,要這局外人快逃。

開什麼玩笑?那些黑漢個個拳頭如缽大,腦袋瓜若被打上一拳肯定昏迷,對比灰衣老漢……拜托別鬧,老人家瘦小成那樣,哪里扛得住?

結果她才踫到他,手腕反倒被擒握,然後……她就被拉著去體會什麼叫「我要打十個」的臨場感。

好多拳頭揮來揮去,好多腳影踹來踹去,好多驚聲叫嚷響起。

安志媛得說一句,雖被拽進打斗風暴中,但灰衣老漢將她護得很好,而且過程很快,她沒發出尖叫,反倒憋住一口氣,憋到不能再憋下去,打斗恰恰完了。

黑漢們以他們倆為中心放射狀倒了一地,一動也不動。

「他們……他們都死了?」安志媛心髒猛跳,問聲微顫。

僅是下意識喃喃,其實並未期待回應,畢竟灰衣老漢似聲啞人士,但她卻听到似曾听聞過的輕沉男嗓低低道——

「尚未死去,僅斷其筋骨,閉了他們幾處要穴以止哀嚎。」略頓。「要我殺了他們嗎?」

安志媛怔愣,老漢的聲音……她听過,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她確實听過。

「要我殺了他們嗎?」他再次問,單掌握著她的手腕依舊不放。

安志媛一顆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雙眸一直注視著他,看進那雙爍著異輝的眼里,心髒不是怦怦跳,而是跳到快罷工。

「雍、雍……你是……天山曉牧雪半晴……雍天牧……你是雍公子!」大聲喚出他的名字,把已經懵到不能再懵的一家子又打了一記懵棍。

「你怎會在這兒?你走了就走了,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干麼又回來?」而且還這一副易容縮骨後的模樣?並且在她家茶棚一坐就那麼長時間,到底是為哪般?安志媛被搞得如墜五里迷霧,驚到兩眼圓滾滾,瞬也不瞬。

雍天牧察覺膚底那股熱氣正蒸騰著,尤其是臉,但他的臉易容中讓人瞧不出臉紅,卻也因無法散出熱氣,熱到他彷佛有點暈眩。

那個「他」又出現了,如影隨形,永遠擺脫不掉,「他」一臉痞樣坐在某個昏迷的黑漢肚腹上,嘴里叼著一根草笑笑睨著他。

自然不是善意的笑,而他已然習慣「他」的嘲弄。

他收回目光,迎向姑娘家訝然的注視,面無表情慢吞吞道——

「……為何回來嗎?可能是姑娘日日夜夜想著我,所以我就被你想回來了。」

安志媛頭歪歪,嘴微張,感覺後腦杓有一大滴汗,頭上有烏鴉飛過去,她長這麼大,還可能重生加穿越了,第一次听到這麼冷的冷笑話。



前來鬧事的「天雷幫」眾人遭雍天牧一個個洗劫腰間和懷里的錢銀後,直接置之不理。

幾個微鼓的小錢袋堆到安家一家子面前,他平靜問︰「這是賠償,夠買些新桌子新凳子吧?」

安志媛還怔怔然不及反應,魏小禾已把所有錢袋打包,看向雍天牧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滿滿皆是崇拜。「夠的夠的,小溪村里就有好手藝的木工師父,明兒個一早小爺我……我就去下定。」

這算竊取他人財物?明目張膽搶劫?還是以暴制暴的下流正義?安志媛抓著腦袋瓜看著一家老小,再看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體」,是松了一口氣沒錯,卻也很想嘆氣。

雍天牧俐落地將擺著棋盤的方桌一推推進茶棚內,魏小禾隨即跟上,將前後六幕收在棚子上端的細竹垂簾放落,正式打憚收攤。

「走了。」雍天牧道。

「好咧!」小少年完全被收服。

「就豆媽爹——給我等等!」安志媛被鬧到都亂用語言了,急急比出一個球場上慣用的「暫停」手勢。「說走就走,是要走去哪里?『天雷幫』這些人不管了嗎?」

雍天牧人已走到驢板車邊,一手抓來車板上的小皮鞭,語氣淡靜不變——

「當然是回小溪村。」略頓,抿抿唇。「就是……回家。」再頓了頓,他側目瞥了迷惑到兩腮紅紅的姑娘家一眼,就事論事道︰「你不能沒有我。」

「嗄?」安志媛覺得飛過頭頂的烏鴉更多了。

「『天雷幫』這些人,你不允我殺,便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棄屍,如此一來必留後患。」他繼續就事論事。「這些人再過一個時辰左右就能自行解穴,雖然遭斷筋斷骨,想必醒來後爬也能爬回巢穴,又或者遇其他幫眾尋來,屆時便能得救。」

他模模老驢的頸子,立在那兒,頂著蒼老的面貌卻挺直身背,透著說不出的違和感。

「對方在安家茶棚吃了虧,定然會再聚眾前來,而下回來討債的『天雷幫」幫眾定然較此次更多,元元沒有我,到時候如何是好?」

……喊她小名?「姑娘」二字直接省起來,搞自來熟嗎?

我跟你真的不熟啊這位大哥!

內心哀嚎著,但安志媛听完也知道他說出重點了。

今天算是把「地頭蛇」得罪狠了,安家茶棚要想挺直腰桿、平平安安經營下去,沒有他雍天牧這只「超級強龍」實在不行啊不行!

所以這時候嘛,很應該識時務者為俊杰,自來熟實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她當然是要禮尚往來一下,給他熟回去。

「牧哥哥分析得再有理不過,實在太厲害太透澈,沒錯沒錯,我怎能沒有你?我多麼需要你,我們全家都要你!」

「牧哥哥」絕對是從「靖哥哥」演化而來的,一想通,她就拋開心理包袱,火力全開狗腿樣兒,形勢比人強,沒有在不好意思的。

她開心地一手拉著爺爺、一臂攬著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朝已收拾好的自家驢車跑了去。

回家回家,反正天若塌下來,有他這位高個兒頂著先。



一回到小溪村的竹籬笆家屋,安志媛狠狠體會了一把何謂被「登堂入室」、「鳩佔鵲巢」。

雍天牧之前在她家當病人左右不過一夜加一早上的時間,這次跟著回來,竟像原本就跟他們一家子同住似,都不用主人家招呼,他自在得很。

頂著灰衣老漢的模樣幫忙停車卸物,他還把已然混熟的老驢牽回窩,到井邊打水喂驢喝,更不知從哪里變出兩顆大果子替老驢加餐。

是說她安家的老驢是很有個性的,標準的硬拉不走、打還倒退,都不知他變啥把戲,竟讓倔脾氣的老驢服服貼貼。

安志媛想起自己剛來這個家時還曾遭驢眼看低,對比今日所見,當真人比人氣死人,所以心念一轉,她不比了,既然照料老驢的活兒有人做,她一家子樂得輕松豈有不好?

但她可不會虧待他,今日若沒有他出手相幫,一家子都不知會出什麼事,雖說如今跟地痞流氓結下梁子,事還沒完,卻覺心中篤定許多。

該忙的活兒大致完了,她推著他進浴間洗澡,連洗澡水都替他備好。

這處浴間搭建在家屋後院,與另一間當茅房使用的小間連在一起,是穿越者安志媛的手筆,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古代的衛浴設備,不得不動腦筋造出一套勉強可以接受的。

要慶幸住的地方恰有溪流經過,又有成片的竹子林,讓她在安老爹以及小禾的幫忙下劈竹架水道,成功將溪水引進後院,可提供一家子日常盥洗沐浴較大量的用水。

另外,竹制水道分支架進新建的茅廁中,溪水日夜沖洗,把五谷輪回而出的污物透過另一個位置較低且粗圓中空的竹管沖走。

雍天牧被推進後院的浴間,一時間有些怔忡。

室內擺著一桶一缸一盆,那大木桶可容他縮身坐入,此時則用來盛接從竹制水道中源源不絕流出的透涼溪水,那大陶缸本是灶房中慣用的儲水容器,此際冒著陣陣白煙,裝的是一大缸滾燙熱水。

至于那一只大澡盆,里邊的水也已七、八分滿,熱氣微騰,應是舀進滾燙熱水又兌進適量的冷水,水溫應該不會太燙。

「那缸子是熱水,里邊有三分之一是燒得紅通通的石頭,很燙的,留神些別直接踫。」

安志媛快速介紹。「浴盆里的水已調好溫度,太熱或太涼你自己再斟酌,大木杓就擺在小架上,方便舀水,皂角也都在那兒……還愣著干什麼?該卸妝洗一洗、搓一搓了吧?」

他懷里突然被塞進一疊干淨巾子以及洗得泛白的舊衣褲,想必亦是她亡父之物,他本能抱住滿手的東西,沉靜望著她。

「我上次不告而別……是因非走不可。」他慢聲道。

「算了啦,不用跟我解釋什麼,你們這種深藏不露的人物一向來無影、去無蹤,很正常很正常。」安志媛笑著揮揮手。

雍天牧抿唇靜下,頓了兩息後再次啟聲——

「元元是何時察覺出我是殺手?」

「啊?」她沒有察覺到他是殺手啊!

「今日面對『天雷幫』幫眾,你說不只他們有打手,你也識得一名殺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真是殺手?」安志媛秀眸陡瞠。他微微頷首,靜默未答便是認了。

安志媛心跳略快,畢竟頭一回見識到如他這般高手中的高高手,說無懼是假話,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興奮和好奇的情緒。

她也靜了會兒才臉紅紅老實作答——

「我其實是亂掰的,呃……我是說,我根本不知你的底細,是上一次留意到你身體似乎能伸縮自如,扮成美女嬌小秀氣,恢復成男子模樣又高大挺拔得很,便猜想你一定不一般,所以一切都是亂掰亂猜,說什麼我認識一名厲害殺手,完全是想在壞蛋面前長自己的氣勢,壯自己的威風。」

「你那時對我起疑,為何不問?」

「探人隱私不太好吧這位大哥?」她聲微揚,挑眉眨眸表情豐富。「況且我們也不熟,要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不小心踩了你的地雷……呃,我是說痛處,或是觸到你的逆鱗之類的,然後小命休矣該如何是好?」

她用的是夸飾法來表達想法,但某人肚腹卻像挨了一記重拳似。這一次雍天牧當真調整了呼吸吐納才有辦法開口,澀然卻鄭重道——

「我不會傷害你,不會讓你受傷,絕對不會。」

安志媛有點被他的語氣驚著,遂搔了搔臉露出笑,緩和兩人間古怪的氛圍。「好喔,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信牧哥哥便是。」

「牧哥哥」一詞再度喚出,當真讓她心髒抖了好大一記,果然自損得很,她滿心苦笑。

她卻是不知,那一聲「牧哥哥」對雍天牧而言,是生命中如何的不可承受之輕。

「……那、那元元是心悅我的嗎?」

心悅,指心里喜悅歡喜,所以「心悅」也就等同「喜歡」——安志媛腦袋瓜里剛自動播完「每日一辭」。

他這是在問她喜不喜歡他,此舉是在尋求同僚之間的認可吧?

這可憐孩子,年紀輕輕武功練得那麼高,身懷絕技得低調再低調,朋友肯定很少,無妨,她就交了他這個朋友。

頭一點,她真摯道︰「我確實喜歡你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五章萌到不自知

晚飯開飯時,從充當飯廳的小堂往外望,可見群群歸鳥飛過滿天霞彩。

座位的安排跟上一次相同,兩次都算「不邀自來」,但安家一家子看待雍天牧的眼神與上回大大不同。

魏小禾見他卸下易容後果然是本人,崇拜之情又高漲一波。

魏娘子盡管努力掩飾了,眸底的驚異仍藏不盡。

安老爹沖著最後落坐的他嘴咧開開,還沒正式喊開動,已夾了一塊香煎酸筍腐皮卷放進他碗里,那是老人家自個兒最喜歡的一道菜,將最喜歡的菜色請人品嘗,此舉頗有將他當成自家人的味道。

安志媛此時見他洗浴卸妝露出真容,一把青絲略松散地束在背後,他慣然面無表情,但面龐的輪廓線條淡淡溫潤,眉間亦疏淡,似心中寧和。

只是他寧和,安志媛卻不太寧靜祥和。

自半個時辰前她推他進浴間,趕他去洗澡,他那時抱著巾子和衣物問她事,她亦老實回答,最後甚至還答他——

「我確實喜歡你啊!」

他聞言,神情變得有點古怪,眼神驀地深沉,明明頂著一張粗糙老臉皮,她還是能察覺那細微變化,像沒料到她會那樣直白干脆地答話。

然後就在她被他直勾勾盯到頭皮快發麻,卻見他收拾了表情,頭非常鄭重地朝她一點,顯然表示他的問題得到解答。

再然後,就在她以為他會再多說幾句之際,他好樣兒的,竟沒再理會她,而是將懷中東西擱在架台上,隨即從容自在地解帶卸衣。

安志媛一開始根本沒辦法調頭不看。

眼前的一幕絕對是「世界奇觀」啊!

這是她有生以來加穿越以來頭一次見識到「縮骨功」是如何由小恢復成原樣。

先是清楚听到骨骼伸展的「格格——」聲音,再來是各處關節如炒爆豆般一通響,先是他的頸部、他的雙肩和軀干,接著是四肢直到手指、腳趾,等她看完整個變化,眼前男子變回原來尺寸,臉上那層老妝已剝落,不合身的衣物也已卸了個精光。

男人萬般從容、赤身立在那兒,安志媛都忘記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回過神的她連忙往外退,浴間那扇薄薄木門被她「砰」一響關得好用力。她一退再退,等退得遠遠的才曉得要臉紅,拍著怦怦跳的心髒自我安撫。還好還好,沒事沒事,不會長針眼的……

沒有瞄到太多啊,浴間里光線也沒多好,他又是背對她,頂多……頂多看到他的蛋而已,是說那真是顆削瘦有型的好看,竟還有兩個可愛臀窩,還有那個腰線實在美……

停!別想了別想了!

她兩手捧熱頰,腦袋瓜用力甩動,最後是朝自己兩頰「啪」地使勁一拍。

重振精神後,她便去灶房跟著魏娘子一塊作晚飯,順道備料,準備明兒個要賣的點心小食。

好像應該要跟他小小抗議兼提醒一下,要脫光衣物前好歹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他那樣不教而殺……嗯,不說便脫,那看到他身材的人都不知要多自卑……呃,不是,是看到的人不知要多害羞!

再說了,在這講究男女大防的古代社會,還好看到他脫光光的是她,若換作哪家的黃花大姑娘,非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他負責不可。

欸,可是話說回來,眼下看他一臉平靜從容樣兒,好像剛剛在浴間里根本沒什麼出格的事發生。

結果弄到最後只有她一個人在糾結,如此一來倒像她不夠大氣、見的世面太少似,反而令她不知如何起頭跟他說話。

一家子全落坐,一碗碗的大米飯都盛好了,正式開飯。

安家的一日三餐首重早飯,要顧及營養也要吃得飽,畢竟干的是體力活,得吃飽飽才好開工掙錢。

午飯需得方便又管飽,因為正午時候通常是茶棚生意最好的時候,大伙兒在茶棚那兒輪流進食填飽肚子,所以飯團、醬肉烙大餅、饅頭夾蛋夾肉末等等的食物最為適合。

近來安志媛也開發新的午餐菜色,有煎蘿卜糕、油蔥米糕、蔥抓餅、蛋餅、鐵板炒面等等,讓家里的老人和小少年每天吃得樂呵呵。

至于晚飯通常會是一些偏清淡的菜色,清淡並非無滋味,而是烹調方式較簡單少油,像那道香煎酸筍腐皮卷,也才用一小匙菜籽油就將外層的腐皮煎得香香酥酥,酸筍既開胃又解膩,令人胃口大開。

方桌上就四菜一湯,除了酸筍腐皮卷外,素菜還有一道姜絲絲瓜,葷食則有豆豉蒸魚、蒜炒溪蝦,再加一陶甕的咸蛋芥菜湯。

米飯在雍天牧碗中消失的速度好快,快且安靜,竟莫名地有種優雅風格。

他的碗一見底,安志媛就主動接過來添飯添成小山狀,如此吃完第四碗,雍天牧終于嗅到不尋常氣味,安家一家子全都吃飽了,四雙眼楮全盯著他瞧,像在看他如何能把飯吃得快狠準。

見安志媛欲再接過空碗,他按住自己的碗並放下雙箸,虛握拳頭抵在唇邊輕咳了聲,輕沉道︰「不用了,我吃飽了。」頓了頓。「很好吃。」

「那當然!」魏小禾立即附和,麥色臉蛋頗有得色。「我阿娘加上元元姊的手藝,當然好吃,不得了的好吃,阿牧哥哥別不好意思,小爺我也常常舌忝盤舌忝碗,你吃相可比我好看太多了。」

「咱也舌忝盤舌忝碗,瞧!」安老爹什麼熱鬧都要湊,捧著碗真舌忝起沾在碗底的豆豉醬汁,舌忝得津津有味。

魏娘子掩唇笑,早習慣飯桌上一家子鬧騰。

這一邊,安志媛則把雍天牧輕手按住的空碗搶過來,後者長眉微挑,迷惑般掀唇喃喃道——

「我是真的飽……」

「再飽也要喝碗湯收尾。」安志媛邊說邊替他舀湯。

「咦?元元姊,你不是說飯後上甜點,吃過甜點才算收尾的嗎?」魏小禾眨巴著眼楮問。

安志媛輕哼一聲。「所以說人有兩個胃,第一個胃用熱湯收尾,第二個胃自然是留給甜點收尾呀,懂嗎?」把盛好湯的碗放回男人面前。

「懂了!」小少年非常配合,不求甚解,隨即問道︰「那第一個胃收尾後,就得讓第二個胃跟著收尾,是吧?」

「是啊,第二個胃也得好好關照關照,這第二個胃嘛,完全是為甜點而生。」安志媛彎著眉笑咪咪。

她以為雍天牧這時候該出聲指正了,但……沒有!

令她心感訝異的是,這位大哥竟然沒駁斥她「人有兩個胃」的論述,反倒在听完她和小禾的對話後,安安靜靜端起碗,乖乖喝湯。

晚飯後的甜點是豌豆黃。

這道京味兒小食當然又是安志媛在古代的試作作品之一。

她原就懂得制作方法,後來進到知名連鎖飯店的無國界料理餐廳實習時,遇到一名對古代宮廷點心、京味小吃十分拿手的老師父,她偷師學招,作出的豌豆黃滋味竟還不賴。

穿越前她就曾給養父母作過幾回,入口即化的口感讓他們很喜歡,而來到古代,她的豌豆黃還是頭一次「登台亮相」,其結果——

她家老人跟孩子為了最後一塊點心險些又打起來,還得把最後一塊一分為二才平息風波。

雍天牧沒有跟著搶食,亦不像用膳那樣大口吞食,每個人的點心小碟里一開始都有三小塊豌豆黃,兩塊作底,一塊疊在上頭,他沒有馬上用竹簽叉起來吃,而是望著點心好一會兒,像在欣賞那成品淡黃純淨的色澤。

直到看夠了,才見他開始切下一角細細嘗著。

她發覺那根粗糙的小竹簽握在他手里,莫名變得好高檔,每一下切落都在細膩綿密的點心上留下俐落的切面。

她也察覺到他眉間徐徐舒張、嘴角揚起微乎其微的翹弧……果然,美食才是人與人之間拉近彼此距離的王道,她覺得自己又被療癒。

用點心完美收尾後,她趕著不怎麼愛洗澡的安老爹進浴間,有小禾跟進去一塊兒洗浴,她便安心也輕松多了。

之後她回到灶房,明日要賣的糕點也都放涼可以收起,她熟練地整理著,一個不經意的旋身驀地定住腳步,因為灶房門邊杵著一道身影,那人修長高大,投落在地磚上的影子直直迤邇到她腳邊,也不知覷了她多久。

外邊傳來一陣鵬搗的啼叫,那突如其來的叫聲打破安志媛的怔愣。

她眨眨眸子,笑出兩顆小梨渦。「有壯丁不用是笨蛋,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閣下來的正是時候啊,來來來——」

那對他招手的小動作彷佛帶著魔力,雍天牧無絲毫異議地踏進去。

接下來他就被「奴役」了。

連連搬動三層紅豆松糕到姑娘家指定的所在放置,再把滿滿兩大篩子的銅鑼燒搬到較高的木架上,跟著按照指示去井邊打水將灶房里的兩個大水缸填滿,又去柴房搬來幾捆已劈好的柴薪備用。

在他干活時,井邊的晚風很涼,寶藍色蒼穹上的月兒彎彎,而灶房……灶房被燭火和爐火渲染出鵝黃色的暖意,一點也不明亮,但朦朧中有種令人心安的氣味。

那種氣味化成真實的香氣漫進鼻腔中,是甘甜的、清爽的,一而再、再而三牽動心口與胃袋的某根筋,讓他喉間微緊,唾津泛濫。

欲生,念起,很多意緒他猶然未明,卻覺倚在灶房門邊靜望那姑娘忙碌自得的窈窕身影,听她胡亂哼著曲調,他可以看上許久許久,看一輩子也不會膩,即使知道那個「他」正躲在某處窺伺,也影響不了他難得安然的心情。

姑娘親口說的,說她確實喜歡他。

明明知道他干的是何種勾當,卻也不驚不懼,還像個傻瓜似的說喜歡他。

這樣就足夠了,她說,他就信。

往後她若食言了、反悔了,他親手將她了結便是。

殺了她,屆時一切歸回原點,誰也未負誰。

「所以大晚上的你不睡覺跑來灶房做什麼?」手邊的事都忙完後,安志媛才記起要問。雍天牧從懷里掏出一只微鼓的小袋,推到她面前桌上。

「什麼東西?」她好奇問,已將袋子的束帶拉開。

瞬間眼中金光燦爛,她眼楮先細眯而後瞠圓圓,倏地揚睫望他。

「……金、金葉子!」哇啊啊——這不是在武俠小說或武俠影劇中才會出現的奢華之物嗎?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懷里都有一袋金葉子,可把玩、可付帳、可賞人兼可當暗器來使,當真是居家旅行的好良伴。

雍天牧點點頭,語調一慣徐慢。「你收著。」

「我收……為什麼要我收著?」無功不受祿,這一小袋挺沉的呀大哥。

他道︰「算是我在這兒的伙食費用,往後會按月支付。」

「你是說每個月都有這樣一袋金葉子?」見他鄭重頷首,安志媛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不夠嗎?那改成半個月支付一次?」

「停停停——」她干脆比出暫停的手勢。

頭有點昏,覺得不好好「教育」他一番實在不行。

「你——」食指都要指到對方挺鼻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風險有多高?雖然殺手這個行業可能賺很多,但畢竟是拿命去拼,你上回還中招到這兒來,殷監不遠啊,而且……而且大犯殺戒總是不好,總不能一輩子干這行。」

她當然知道殺人不對,把殺人拿來當職業更不對,但她沒有立場指責他的工作性質,畢竟兩人出生在不同世界,那是他生存之法。

只是不管古代或現代,存點錢在身邊準沒錯,尤其是血汗錢,更不能揮霍。

「現在你仗著年輕力壯,武功高強,殺進殺出或者容易,以後老了哪還能這樣過活?這一小袋金葉子怕是抵得過尋常人家三、五年的開銷,你隨隨便便就甩出手,還打算每個月支付,有錢也不是這樣花……你有沒有听明白我的話?你、你直勾勾看著我干麼?」

他沒要干麼,僅想望著她,听她叨念,覺得順耳,覺得那表情豐富的小臉在燭光熒熒跳動中顯得那樣生氣勃勃。

喉頭發緊,竟有渴極之感,他調息後緩緩出聲——

「並非隨便出手,值錢之物給了你,元元恰可替我管著。」

這下子安志媛不樂意了,輕聲嚷道︰「干麼我替你管錢?管錢壓力大,管別人的錢壓力更大你知不知道?」

雍天牧靜了兩息,道︰「安家一家四口人的關系,今日我從魏小禾口中全得知了,安老爹根本不是你親爺爺,魏娘子與小禾跟你亦沒半點親戚關系,你卻替他們管著小家、管著營生,管得那般興高采烈,為何不能也管管我?」

呃,他是說管管他的錢?還是管管他這個人?

安志媛原本有點昏的腦袋瓜開始一個頭兩個大。

她臉蛋紅紅,想著他真要在小溪村落腳,吃的、喝的甚至是用的全由她這兒包辦,基于使用者付費的原則,收取他的銀錢並不為過。

他果真每個月送來一袋金葉子,她收著便是,總歸不會餓著他、渴了他,吃穿用度少不了他一份,等到往後他若有地方急需用錢,她再還回給他就是。

「也沒有說不管啊……」她訥訥道︰「那、那這袋金葉子我先收下保管,你若身上沒錢了就告訴我,我僅是替你保管,你別不好意思開口,畢竟爺兒們江湖走踏、出門在外,沒些銀錢傍身實在說不過去。」

「好。」雍天牧牽唇一笑。

美男露笑,入鬢長眉低低輕斂,彷佛她的應允帶給他莫大歡愉,怕一揚眉便要盡數宣泄,于是就這樣淡淡按捺、試圖克制。

但慘的是他那柳眼梅腮啊……安志媛這一瞬間多麼希望數位相機或智慧型手機能跟她一起穿越,那她就能打開拍照功能,精準地把男人此刻神情記錄下來,拿來當手機桌面天天意婬……呃,天天自我療癒。

收好金葉子後,她兩手捧頰下意識揉了揉,忽地記起何事般從位子上跳起。

「噢,差點忘了,這位大哥,你今晚還有最後一個活兒要干啊!」

雍天牧仍端坐在桌前,定定看著那女兒家身影又忙碌起來。

她取小碗取調羹,再小心翼翼揭開灶爐上的土陶鍋鍋蓋,剎時間白煙如升雲般團團冒出。

她往土陶鍋里舀出滿滿一小碗……不知什麼東西,然後端回來放在他面前。

「小火滾了足足一個時辰,後來熄掉爐火,再用余溫爛上半個時辰,盡量保持內部綿軟但外型不破爛,應該還行,你試吃看看。」

擱在他面前桌上的是一碗盛滿好多種豆類、谷類的……像粥一般微稠的淡褐色食物。甘甜氣味毫無保留地沖進鼻腔中,原來他今夜一直聞到的香味出自此物,他竟還以為「罪魁禍首」是紅豆松糕和銅鑼燒。

見他垂首細細嗅聞,似舍不得太快品嘗,安志媛不禁有幾分得意,遂進一步說明——

「小溪村這一帶的地形實在妙得很,有山林有農地,農地里還有梯田,水資源取得也容易,種種條件讓物產變得十分豐富,光憑咱們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在田里收成的貨當真包羅萬象,我平時跟村民們打好關系,用很棒的價格就能買到好貨——」

「這里頭有大麥、小米、糯米、綠豆、花豆、紅豆……嗯,還有花生和桂圓。」她攤開手指如數家珍,笑道︰「把這八種東西熬成一鍋粥,調味的話可甜可咸,但好像作成甜的會比較多人喜歡,我在里頭調了蜜,應該不會死甜才是,明兒個拿它當早餐也行,給你先試吃了。」

雍天牧輕應一聲,淡然問︰「這個粥可有名稱?」

「有啊,它叫『愛之味甜八寶』。」安志媛直覺便答。

豈知她話一出,對桌的男人突然不說話,原與她四目相接的眼神飄開,最後斂眉垂睫,都快拿頭頂心對她了。

「……原來是愛之味嗎?我明白了。」輕沉男嗓如古琴弦動,他毅然決然般再次抬起頭。

不妙!他干麼臉紅給她看?

噢噢噢,很不對,為何連耳朵都發紅?

他眼神還帶迷蒙,那嗓聲、那語調……也太撩人,這算哪招?

安志媛努力回想自己適才的發言,到底說錯什麼讓他一臉春情,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揮著手急急解釋——

「不是我的愛之味,是八寶粥有個品牌叫『愛之味』,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唉唉,算是我的故鄉吧,那是個食品企業的老牌子,在這兒的說法應該是等同于老店的招牌,我只是借用人家的招牌,看到甜八寶就想到『愛之味』,不是真的愛之味……」天啊,她到底在說什麼?

不管她在說什麼,雍天牧僅紅著臉微微笑,看她說到後來氣急敗壞也解釋不清,他笑意竟還擴大,眉宇沉靜。

「是元元用心熬煮出來的甜粥,我自要好好品嘗當中滋味。」

語畢,他取起調羹開始進食,八寶粥上的熱氣散去不少,此刻恰恰是最適合入口的溫度。

安志媛相信,不管是廚師、烘焙師、甜點師父,喜歡動手完成一道道美味外,定然也喜歡看別人享用美食時流露出來的幸福感,特別是那道美食出自自己這雙手,那成就感必是加倍再加倍。

此時見他吃起,一調羹一調羹安靜地吃著,他面容表情變化細微,食物進到那兩片薄唇內被細心品嘗,她的心彷佛被熨燙過,沒了氣急敗壞,沒了解釋不清的沮喪,光看他吃東西就被療癒。

「你真適合走吃播路線耶。」她不禁嘆息,兩眼水亮。

「吃播是什麼?」小碗已見底,他放下調羹虛心求教。

安志媛搔搔耳後靦腆笑道︰「就是你負責吃,吃給很多人看,看你吃東西的人便覺開心,覺得快活。」

他立時舉一反三。「那元元現下快活嗎?」跟他在一起,作飯作各種小食給他吃、看他吃,她快活嗎?

她未知他話中底蘊,靈活眸子一溜,唇邊梨渦又跳出來見人。

「嗯……還算挺快活呀。」穿越的日子一開始確實不好過,但不幸中有很多大幸和小確幸,也算安身立命下來,她就往前走,且行且珍惜。

雍天牧聞言再次斂眉垂目,雙耳上的紅潮一直未褪,這一次他靜了靜便又望向她,俊容虔誠,瞳心若星,道——

「我吃好了,很好吃。元元加在粥里的滋味我都嘗到了。」

安志媛心里哀喊一聲,都想擺出「捧心」的姿態了。

隱約感覺他好像有所誤會,但那個誤會的點又好像有點曖昧,曖昧到讓她想清楚解釋都無從說起,然後他琴弦似的語調配上奶狗般的神情,沉靜中有萌樣,實在是……根本是……

撩撥人心于無形,不講武德!

糟糕啊太糟糕,她除了望著英俊可口的他傻笑,還有什麼招?

欸,好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求無招勝有招。

有神級帥哥可以洗眼楮,她不看白不看,傻笑就傻笑,日子照樣過下去。



之後事情的發展誠如雍天牧所料那般,隔日一早老驢板車抵達茶棚那兒,那幾個被點穴棄置原地的「天雷幫」幫眾已都不見蹤影,他淡淡瞥了眼四周,道——

「地上並無爬行痕跡,但有車輪子印,看來是被人抬上車接走。」

安志媛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歪著腦袋瓜問︰「所以結論是……」

他聲音冷酷。「結論是『天雷幫』將被滅幫。」

「啥?」中間會不會省略太多?怎麼幾個幫眾被抬走,整個幫會就要被滅?

他眼神移到她臉上時突然變得好世界和平,莫名其妙又臉紅紅給她看,低柔道︰「元元莫驚,一切有我。」

「喔……」她繼續似懂非懂中,然後不出五天她就什麼都懂了。

這一天正中午,預計當日下午進興城投宿的過客們皆不約而同先在安家茶棚歇腳片刻,此時段茶棚生意最好,那一大群凶神惡煞偏就選在這個時候造訪,來的時候可不是兩手空空,不是扛刀在肩、持棍在手,就是兩把亮晃晃的小斧頭塞在腰側。

如此陣仗一登場,原本高朋滿座的茶棚瞬間清空。

安志媛後來回頭想想頗覺好笑。

那當下壞蛋聚眾殺到,客人跑光光,最先在她腦海中浮現的念頭不是驚懼無措,而是……呼,萬幸萬幸,她安家茶棚采的是「請先付款」的消費方式,客人點完餐後先結帳,之後再由店家送餐到客人座位上,外帶的話就一個個排好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所以當客人跑掉,該收的錢早已入袋為安,沒什麼損失阿彌陀佛……

話說回來,她並非傻傻的不曉得驚懼,而是事情發生得太快,竟讓她的情緒來不及從慶幸過渡到害怕,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前來攪亂茶棚營生的正是「天雷幫」眾伙。

這一次听說是由幫主大人親自率領,幫中精銳盡出,說是要好好會一會某位灰衣老漢,並撂下話,只要安家茶棚的人告知灰衣老漢的去向,再跪下磕幾個響頭、承諾往後會乖乖上繳保護費,那「天雷幫」大人有大量便不會與安家一家子為難。

安志媛看那位滿臉橫肉、身材像座小山的幫主大人像還有落落長的恫嚇之詞要發表,她想喊停,聲音頓時卡在喉頭——

眼前驟起的一幕頗有既視感,幫主大人被一招無影腳直接踹飛出去,雖沒看清事情是怎麼發生,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出腳的除了她那位「牧哥哥」外不會有別人。

將近百名的幫眾們鬧烘烘地上場,又鬧烘烘地被打趴,整個過程絕對不超過十分鐘。

差不多就是安志媛把一家子有效控制住,阻止了安老爹和魏小禾躍躍欲試要加入戰斗的意圖,「天雷幫」眾人就倒作一地,寂靜中尤其壯觀。

「所以跟上回一樣,繼續……置之不理?」混亂過後,安志媛頭一個出聲,真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見識這般場面,她膽子漸漸粗肥中,問聲竟也平穩得很。

「嗯。」殺手大人很無謂地哼了聲,轉身收拾茶棚。

這一次打斗場地主要在棚子外,且雍天牧出手又快又狠,瞬間將眾伙的目光引去,茶棚內倒沒有多少損失。

安老爹和魏小禾早已不受控制,跑到被踹昏的幫主大人那兒開始洗劫。

定是上次覷見雍天牧那樣做,一老一小就有樣學樣。

魏娘子有些驚魂未定地跟過去,試圖勸退,安老爹充耳未聞劫財劫得樂呵呵,魏小禾倒是回了他阿娘一句——

「娘,這不是搶劫,這叫求償,而且冤有頭、債有主,咱們也僅對這位幫主大人上下其手,其他從犯就不追究了,想想已是仁慈得很啊。」

魏娘子說不動安老爹更說不過兒子,安志媛看在眼里、听進耳中,只覺現場這一幕既真實又荒謬,想笑卻笑不出來。

如果她一家子沒能抱住雍天牧這棵大樹,當真會被欺負得很慘,什麼找訟師、把壞蛋告進官府這般的事,豈敵得過這麼多人的亂拳飛腳?

她怎麼偏偏就「淪落」到這個世道上來?欸……

內心正無語問蒼天,一道陰影來到她面前,她本能地抬起頭,殺手大人正垂目與她相視。

「經過此次,不會再有誰敢來找麻煩,安家茶棚只有雍某能收保護費。」

那是張面無表情的臉,長眉細且深,墨睫如扇,唇澤似櫻,因為沒有表情,所以瞧起來格外認真,又因太過認真,透出近乎虔誠的萌樣,就是……萌萌的。

武力值剽悍到爆表,一出手打趴一堆人,他發絲仍垮垮攏在背後,沒絲豪松脫,這時回頭來跟她說話,像感應到她內心的豬徨和無奈,只是他也太不會安慰人,什麼……什麼茶棚的保護費只有他能收?

安志媛又听到內心發出一聲哀嚎。

萌得不自知的殺手大人實在讓人想入非非啊!

「好啦好啦,只讓你收啦。」她終于笑了,心跳略快,兩頰微赭。

雍天牧朝她傾身,臉容靠近她的耳畔,低聲道︰「我不收錢,要收別的。」

「別的什麼?」心跳更急,她訥聲問。

他卻不答了,直起上身挺立,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繼續收拾。

安志媛並未追問,下意識覺得答案很恐怖,不要問比較保險,但怦怦跳的心音連自己都能听見,全身熱熱麻麻,像有電流通過,加上只要對方一個眼神看過來,她便感覺胃袋微沉,呼吸都要不穩。

她深感不妙,這種種癥狀顯示,像極了正式戀愛前的曖昧不清感。

莫非她春心騷動,突然想談戀愛了?

而戀愛對象是……噢……不妙!真的很不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六章真的沒浪漫

老驢拉著板車穿過地上近百具「躺屍」走得有些顛簸,但到底安全通過,可能只壓斷四、五名「天雷幫」幫眾的手指或腳趾頭。

這一天午時未過就收攤了,沒辦法呀,不收攤的話就得收拾一大堆被斷骨斷筋並點暈過去的人,還得慶幸這時候從官道上路過的百姓才小貓幾只,大抵也怕受到波及,全低首匆匆而過,沒誰敢明目張膽觀望

回到小溪村的竹籬笆家屋,孩子心性的安老爹與少年心性的魏小禾仍處在高度興奮中,對雍天牧「過人群似切豆腐」的武技好奇到兩眼放光,一老一少纏著他問了好多事。

安志媛本以為殺手大人寡言無敵、保密到家,應不會多作解釋,未料到他還當場教學起來,而且走的是「因材施教」的路線。

她在旁看了會兒,大致就是老人家利用圓墩墩的體型為優勢,首重守株待兔,小少年以靈活見長,主動攻擊並以巧搏力。

在旁看不到半刻,她已偷偷捧心捧了幾回。

捧心不是因為心痛,而是一顆蠢蠢欲動的心跳得太不知輕重……對,她安志媛是沒談過戀愛,但心動的感覺並非沒有過,在就讀職業學校的餐飲管理科時,她就曾暗戀過校內一位籃球社的學長。

很青澀的暗戀情愫,光看人家長得高、長得帥,在球場上大殺四方威風得不得了,她就發花痴了。

所以這一次面對來到古代頭一發的「發春危機」,她想,她依舊膚淺得很,重生穿越後的人生並沒有多大長進,動不動就春心蕩漾,非常不可取,需要克制再克制!

于是頭一甩,她鑽進灶房備料兼幫忙作飯,很努力轉移注意力。

晚飯頗早就吃了。

對安志媛這個「現代穿古代」的人種來說,傍晚六點左右便吃飽飯真的有夠早,但早早吃飽也是有好處,可以在睡前好好消食,她的消食方式就是在灶房里繼續備著明日茶棚需要的點心,又或者沐浴在毫無光害的清潤星月下,在寬敞前院繞著圈散步。

今晚她的消食方式是後者。

月色明媚,夜風清涼,耳中是唧唧蟲鳴,嗅進鼻間的是青草混著泥土的自然腥香。

她哼著歌,那些她很喜歡但歌詞已記不全的現代曲調,她想到哪一首就亂哼一通,偶爾歌詞還亂搭。

突然頭頂的月色一暗,似有黑影掠過,她倏忽仰首,除了一輪皎月與滿天星辰什麼也沒瞧見,但,就是知道有哪里不對勁兒了。

意念驅使肉身,她未再多想拔腿就跑,此時此刻的她是多麼懷念她的摩托車,就算沒有摩托車,給她一台二手腳踏車也足能令她感動到痛哭流涕,但,什麼都沒有,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路公車」奮力朝前狂奔。

那掠過她頭頂飛去的暗影可能是誰,她想,應不會猜錯。

小溪村距離茶棚約兩、三里路,老驢板車慢騰騰晃悠用不到兩刻鐘能達,若靠雙腿跑起來……安志媛好歹也跑過學校綜合體育課要求的四千公尺體能考試,不僅全程跑完,分數還挺不錯。

如今來到這個諸事靠自身勞動的古代,她體能練得更好,這兩、三里路對她而言雖沒辦法一路狂飆跑完,要在一刻鐘內跑完並不是難事。

越來越接近自家茶棚,腳步陡地頓住。

她覷見五、六道火光在前頭跳動,仔細再看,那是人們高握在手的火炬,而「天雷幫」的眾人顯然穴道已解開,斷骨斷筋的痛再也按捺不住,呼痛與叫罵聲此起彼落。

安志媛這時才感到害怕。

「天雷幫」前後兩次來砸攤,那麼多人被打趴,她驚艷于雍天牧的武藝,卻是在此時才徹底意會到他下手有多凶殘。

近百人的哀嚎申吟讓她頭皮發麻、背脊發涼,潛意識要自己快快調轉回頭又或者趕緊躲進林子里,兩腿卻僵化般無法動彈,一雙眼楮瞬也不瞬望著立在前方不遠處的殺手大人身上。

他背對著她,雙臂似盤在胸前,兩腳之距與肩同寬,一名黑衣人對他恭敬作禮,道——

「白日在這官道旁的茶棚發生之事太引人注目,小的得令,率人前來處理,請殿下放心,定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是師父遣你們來的?」語調听不出起伏。

黑衣人頭一點,應聲。「北陵細作的事一了結,衛首大人便一直關注茶棚這兒,衛首大人說,既然動手就連根拔起,明日便會派人直搗『天雷幫』老巢,不留漏網之魚。」

「嗯,知道了。」

安志媛沒辦法听清楚他們的對話,尤其那一片哀嚎充耳,更是什麼都听不到,卻見那黑衣人轉身對同伴們比了個手勢,所有黑衣人全拔出播在背後的長刀,朝倒成一片的「天雷幫」幫眾砍下!

她沒有尖叫,聲音全堵在喉間。

她即使能叫也叫不出,因一只骨節有力、長指勻稱的大掌直接損住她的嘴。

雍天牧不知使了什麼招竟移形換位般躍到她身後,一掌搗她的嘴,另一掌則掩住她的眼楮,在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即將劃開某人的喉頸之際,他沒讓她再看。

男子溫息拂上。「很晚了,回家。」

然後她就被挾著帶走,兩腳足不沾塵,好像才曉得要換氣喘息,人已被帶回竹籬笆圍起的小家。

兩人並未進屋,她在前頭院子被放落下來,氣息頗亂,因下意識憋氣憋太久,一回神不禁大口喘息,胸房鼓伏明顯,邊喘著邊怔怔望他。

雍天牧老早察覺到她追著他而來。

今夜再次返回茶棚就是想偷偷了結「天雷幫」眾人性命,再將近百具屍身棄于林中深處,白日動手時他已想好這一切,不讓血濺當場一是太明目張膽,二是不欲殘暴嗜血的那一面被她瞧見。

她追來,他本想使手段點暈她,但最後仍任她尾隨。

他忽而欲知,當她親眼目睹那般真實面貌的他時,將作何感想。

若是她從此懼他、畏他、厭惡他,那之前她承諾喜歡的那些話便成天大謊言,她騙了他,讓他不好受了,他就殺掉她……殺掉她,一切歸回原點,他沒辜負誰,誰也沒辜負他。

要殺她很容易,她力氣是比尋常姑娘大許多,但抵不過他一根小指,要不動聲色取她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他會殺了她,然後……然後……

「原來你還有一群小弟。」

她的唇瓣掀動,嘆息般吐出字句,他剛開始像沒听懂她說什麼,僅死死盯著她有點圓嘟嘟的唇珠。

安志媛再次嘆氣,手一揮,重申。「我是說,原來你還有手下可以使喚,那些黑衣人對你可恭敬了,所以你是他們的帶頭大哥?」

「帶頭大哥……」雍天牧輕聲重復,思緒仍擺蕩不定。

「欸,這個『帶頭大哥』一詞是有來歷的,源自于金庸大師的《天龍八部》,那個喬峰兼蕭峰的他很可憐,被很多人沖康……欸欸,這故事真要說,話就長了,有機會我以後再慢慢說給你听。」她再三嘆氣,最後深吸口氣正了正神色——

「我想說的是,什麼走踏江湖、刀口舌忝血、重情重義重粉味,那種活法跟我這種小老百姓的生活肯定完全不一樣,我出生的地方是那樣,來到這兒也是一樣的,世道都有暗黑的一面,真實存在著,只是我未曾觸及……」

安志媛的內心亦是百轉千回。

她確實嚇到,作了近二十年奉公守法的普通人,突如其來面對殺人若切瓜的景象,不可能不驚嚇。

但他早已坦率承認,他就是個殺手,高超的武藝是殺人技,是她理解得太慢,直到今夜的震撼教育才讓她醒覺。

她害怕、驚懼、僵化,在被帶回竹籬笆家屋並抬眼與他相凝視後,一陣陣顫動從心而起,拓往腦門兒,拓到四肢百骸……

他肯定不會知道,他的面龐輪廓有多緊繃多僵硬,眉目間有多麼緊張戒備,好像就等著她說出什麼傷人肺腑的話。

殺手大人的表情明擺著正在預期受傷害、預期被厭惡,因為先預期著,心中先築出一道道關卡,當傷害和厭惡真正發生時,也就不會太痛。

她的驚嚇因他準備受傷害的表情而緩解大半,有些意識到,那個能傷害他的人竟是自己。

「那個……」她咬咬唇,硬著頭皮問︰「你是從何時開始當殺手的?」

月光清淡,他在清清淡淡中凝望近在咫尺的雪色秀顏。

女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猶有驚懼,像怕到極端卻物極必反了,說話的語調竟幽幽然,有嘆息,有莫可奈何,也古怪地透著某種近乎認命之感。

雍天牧沒意識到自己開口,但他听見了,那確實是他的聲音,木訥答道——

「七歲上,吾父令我拜師習武,師父恰是此道中人,自然便走上殺手此途。」

「那、那你娘親呢?她肯放手讓你去?」

「出世那一日恰是吾母蒙難時,她最後沒能活下。」

女人家生產,生贏雞酒香,生輸四塊板,听他說得空淡平靜,安志媛听得心都發酸。

打小沒娘,才七歲就被親爹送進修羅場修行,接著還被師父勞役了,干起相同營生,想想她自小就是個孤兒,身世跟他比算淒慘了,但兩人之後的際遇是如此不同。

她再次咬咬唇,調了會兒氣息才道︰「所以說,今夜那些黑衣人並非你的手下,而是你的同門?」

雍天牧眉峰微攏,淡然頷首。「算是吧。」

她扭眉沉吟了會兒。「……有師父有同門,那就是個殺手組織了,引起注意當然不好,一切要低調,所以那些人才會趕來處理,好,到這兒我明白,都明白,只是這處理方式也……也太江湖……」

她兩腿還在抖,說老實話有點想哭,一想到自家茶棚前被「處理」掉那麼多人,她怕會有心理陰影。

彷佛看出她在想什麼,雍天牧低聲道︰「那些人自會妥善處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和氣味。」

安志媛深呼吸再深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邊走邊整理思緒,不停喃喃自語——

「好,你自己要知道,這里已不是你所熟知的時代,那個世界離你很遠很遠,遠得要命,九成九是回不去了,你被大宇宙的無形力量又或者是自然之母的神秘業力帶到這里來,不認命還能怎樣?然後你遇到一名美形帥哥,小心肝怦怦跳,結果帥哥的職業是殺手,還有一群殺手同門,正所謂職業沒有貴賤之分,行行出狀元,咱們不能對別人的工作有偏見,是吧?嗯……那句話怎麼說?啊!」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圓滿了。對,就是這句,所以說殺手這職業怎麼了?那絕對是又苦又累的體力活加技術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輩子也算功德圓滿,噢,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一定會想自己是在把『殺手』這職業合理化,但它在這兒確實很合理啊,何況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沒你什麼事,安志媛你就帶著一家老小安穩過日子,咱們抬起頭來繼續把日子過好過滿,既來之則安之,對,就這樣!」

雍天牧感覺眼楮有點花。

面前姑娘退開一步後開始跺方步不斷來回走動,發絲隨她每一次的調轉甩出柔軟弧度。她嘴巴沒停過,不斷說話,套在窄袖中的兩只臂膀更是沒停,邊說邊比畫,握拳、輕揮、抱頭、擊掌,手勢當真不少。

她似與本身在對話,腦子里想些什麼,從嘴中盡數吐露出來,而有些話他即便听得清清楚楚卻無法理解,但那不是緊要之事,他不在乎她古怪,只在乎她待他的態度是否變了調。

今夜在那些黑衣人正要下刀之際,他一股沖動掩住她的眼,本欲讓她直面那般場景,臨了又悔了,這反反覆覆的心態還是頭一遭。

驀地,面前來回走動的身影跺腳一頓,隨著她最後一句道出口,她兩手握成小拳頭振奮般一揮。

她兩個大步朝他走來,甜甜身香揉在夜風中,他一時間忘了腦中所思。

「好了,事情厘清,搞定了。」頭過身就過,既已想通,就能坦然接受,如此想想,她的心理素質也算剽悍啊!

「你……搞定何事?」殺手大人內心迷蒙。

「我把自己給搞定了,現在換來搞定你。」

「搞……搞定我?」已然迷蒙之心又罩下一陣五里大霧。安志媛兩手叉在腰上,一副準備說教的姿態,開始數落——

「你已在這兒住了幾日想必也知道的,咱們家浴間里每天燒著一大缸熱水,要洗浴的話就自個兒舀出熱水再兌冷水進去,調出自己喜歡的溫度,但把石頭燒得通紅再擱進缸里,是沒辦法長時間維持熱水水溫,這春夏時節頂多能撐一個時辰,若是隆冬時候還得再一次熱紅石頭,所以平時咱們一家子洗澡,總是一個洗完馬上換下一個洗,爺爺和小禾還常一塊兒洗,搶在熱水還夠燙時痛快洗個澡,甚至泡個澡,這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所以……」他捫心自問,問過又問,仍然不知重中之重為何。

安志媛一根食指抵著他的左胸,語重心長道︰「所以你就該去洗澡啊!都吃飽飯了,爺爺、小禾、魏娘子和我都陸續洗完澡,就剩你一個不合群,不趕緊趁熱水還熱呼呼的時候洗香香,竟模黑跑出去,拖到這時辰熱水都變溫水了。」

雍天牧的思緒在迷霧中努力要厘出一道清明。

他知道自己被指責了,但遭姑娘家叨念的理由令他一時難以回應,靜了幾息後,唇間僵硬地蹭出聲——

「用冷水沖淋淨身一向慣了,不分四季的,有無熱水……絕非要事。」

當真是實話實說,他坦率得很,未料惹得眼前的姑娘暴跳如雷。

「在我家就是一等一的要事!」有力的食指連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好幾下,但再有力也敵不過人家有練過,戳得指節生痛,只好認命收指。

安志媛並非真的生氣,卻是有些夸大行徑想錯開話題,想要淡化今夜在茶棚那兒發生的事,她是真的想通了,總歸就是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腳步仍往前邁進,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她喜歡雍天牧這個人。

喜歡他不遮掩自身身分,喜歡他時不時「安靜噴發」的呆萌感。

當然啦,不可諱言,誰讓他生得那麼好看。

她也喜歡他俊俏小郎君的模樣,就憑這種臉蛋、這般身材,嘿嘿,不是她夸飾了,若拿來洗眼楮當真眼盲的都能洗出雲開見月明。

她喜歡他,所以就該試著接受他的一切,不管是好的一面還是殘忍的那一面,既要交他這個朋友,全得一並承擔。

此時見他傻愣愣,胸膛被她亂戳也沒發脾氣,她手指戳痛了不得不收回,他還眉心微蹙覺得很抱歉似,她心頭不由得一軟,氣話都沒法兒說了,遂推著他輕嚷——

「快去洗澡啦!洗好了就上榻睡覺,我也得去睡了,早睡早起身體好,再有,我今早收到一張城里發出的拜帖,明天興城里的『天興茶坊』大掌櫃說要來咱們茶棚談事,我知道他想買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配方以及制作方法,這種買賣的事得養足精神才好對付啊。」

莫名放松下來的身軀似順水推舟般被姑娘家推動了兩、三步,他以為自身並未開口,卻不知下意識已然啟聲——

「元元要不願賣,就不賣,有我在,誰也迫不得你。」

他又面無表情地發狠了。

壞就壞在對著她時,面無表情的表情就是一個「萌」字才能形容,讓她望著這樣的他,心里酸軟,有些憐惜,渾身悸顫,覺得自己腦內小劇場實在太多了些,還場場想拉他當第一男主角。

夜風撩弄發絲,她臉紅紅地將一縷散發撩到耳後,清清喉嚨道︰「沒有不願意賣,其實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制作方法蠻簡單,只要知道當中的小訣竅就能成功,趁現在作法還沒被破解,而且又是城里的大茶坊主動提出收購,咱們才有談條件的本錢,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他一直在看她,漂亮長目瞬也不瞬,墨睫微斂的神態似若有所思。

安志媛摩拿鼻子,眸光略蕩,忽又笑道︰「把點心的配方和制作訣竅賣給城里的大茶坊,這可不是殺雞取卵,我都想好了,接下來還要開發各種可能,利用能取得的食材作出新奇又好吃的東西。」

她臉上笑容驀地放大,跟著壓低聲音——

「偷偷告訴你,我近來想在咱們茶棚試賣關東煮,它也叫甜不辣,有人也稱它叫黑輪,只要湯底調好,備好的料往湯里一放,簡單好買賣啊,小溪村這兒食材種類繁多,很多都挺適合拿來煮關東煮,真好……」

忽然想到什麼似,她抿唇又笑了笑。

「我其實還想試作脆皮紅豆餅,不是像紅豆松糕那樣,也不是銅鑼燒,就是外皮口感脆脆的紅豆餅,把調好的面糊倒進一個個燒熱的小圓模具,每個圓圓模具約我的掌心這麼大,約手掌厚度這般深,面糊倒進後,用木棒子攪開攪勻,攪啊攪的,動作要快,手勁要巧,跟著再添入自家手工的紅豆餡,等底部上了微微焦色再……」

不禁有些失笑,她竟邊說邊比,忙著比畫那紅豆餅模具的尺寸和外觀,更一邊動作著,就像以往在冷熱飲店里幫著養父母顧店作紅豆餅那樣,而如何讓紅豆餅的餅皮外脆內軟,烤得恰到好處,那些小技巧全是養父母手把手教會她的。

「等底部上了焦色後,接著呢?」雍天牧偏沉的嗓聲此時格外幽沉。

安志媛搖搖頭,微微笑掩飾突如其來的思鄉落寞。

她道︰「要作脆皮紅豆餅的話需要有紅銅或鑄鐵的模具,還要找人幫忙把模具打造出來,但就我所知,南雍所產的銅鐵礦砂或生鐵生銅都由朝廷派人管著,不輕易流通到一般百姓手里,所以若想打造出一組紅豆餅模具怕是不容易,除非把自家原有的銅鍋鐵具拿去熔了重塑,但話又說回來,那要找到很厲害很厲害的打鐵師父才成啊,欸……哎呀!我是要催你去洗澡,怎麼聊開了?不說了不說了,你快洗澡睡覺去!」

她實在太愛說話太愛亂聊,尤其面對他,不僅僅因他話少,需要她帶話題聊開,更因他每次都好認真听她說話,好像無論說什麼他都愛听似的,誘得她總說個不停。

叨念著,她再次試圖推他入屋,豈料險些放聲尖叫。

這一次他沒被推動卻反手一拉,將她整個人拉進懷中牢牢抱住。

現在是什麼狀況?

安志媛听著男人有力的心跳聲,雙膝有點發軟,她身軀與他貼緊緊,感覺他一雙臂膀仍在收縮,壓在她背心處的一掌像要將她揉進他胸膛里。

她遭人熊抱,兩臂動彈不得,但腦袋瓜勉強還能動,她蹭蹭蹭再扭扭扭,終于把臉抬起——

這……難道就是偶像劇中才有的「身高反差萌」?

沒抱不知道,一抱就活生生將兩人身高比較出距離。

難怪頭一次遇見時她根本扛不太動昏迷的他,盡管當時他的體型縮骨縮得縴細,實質的重量可沒少半分。

從她的角度仰視,他的脖頸以及下巴的弧度好優雅,喉結好性感,唔……下巴好像有一點點胡青耶,如果再留長一點點會不會很性格?等等!他的視線看向哪里?有什麼人靠近嗎?

「不要。」雍天牧啞聲要求,一手按住她嘗試要回首的小腦袋瓜。

當他壓抑不住內心渴望擁她入懷之際,一抬眼便又覷見「他」從暗處現身。

「他」朝他走來,像也是朝他懷里的姑娘而來,他直視不放,滿心戒備。

從未有過這般被要脅之感,令他深感危機的竟是「他」。

從來「他」的表情多是譏諷嘲弄,有時冷眼旁觀,卻不曾透出狂熱,此刻在「他」眼里,他看到竄動的火苗,薄唇則似笑非笑。

「不要什麼?」懷里的姑娘聲音亦微啞。

許是心慌了,他不由自主道︰「不要看『他』。」

「咦?有誰來了?」

他不讓看,安志媛更想看,長發卻被扯住,她只得順勢將臉蛋抬得更高,才想出聲再問就被堵嘴了——用嘴。

男人嘴對嘴堵得她喪失說話能力。

簡單的說,就是她被強吻了。

說是吻,其實沒那麼浪漫,僅是她的唇瓣驀地遭到重壓,四片唇密密相貼,連兩人的鼻側亦貼在一塊兒,她親密地嗅到他絲絲縷縷的氣息,在月夜下,她有些模糊瞧不清楚,听覺和觸覺卻變得敏感起來。

真的沒有浪漫,嗡嗡嗚嗚的耳中只听到彼此的輕喘和心跳聲,覺得嘴上越來越燙,不曉得是他在發燙還是她自己。

真真沒有浪漫啊,他的睫毛搔得她面頰好癢,男人眼睫毛生得那樣濃密翹長,實在太過分,教她們女孩子家情何以堪?那墨睫跟蝶翅似的,一下下的顫動根本撩亂心志,他真的真的太過分。

只是既然遭用強,她怎麼就沒想奮力抗拒?

她力氣可不小,咬他嘴臉、踹他腳脛,真要反抗什麼事都干得出,可她沒有。

她就是沒有。

噢……莫非這就是「人帥真好,人丑性騷擾」的實際案例?

她還沒想明白,腦子里還熱呼呼一團亂,整個人驟然間就被放開。

安志媛一臉怔忡,氣息有夠不穩,但退開兩、三步的男人表情更絕,他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嚇,明明四周幽暗得很,她仍能分辨他瞳底的驚愕,還發現他胸脯夸張起伏,鼻翼歙張,正在大口、大口地吸氣呼氣。

她臉蛋熱到要沸騰,不,是全身血液都滾燙了。

現實狀況太混亂,她沒辦法解釋為何自己被強吻卻無絲毫反抗,一時間又羞又惱又無所適從,想也未想調頭就往屋里走。

她听到尾隨而來的腳步聲,一路跟到她的房門口。

這時候他倒是拘謹了,竟未強行推開她的房門挺進。

房里烏漆抹黑,她也沒想費事點燈或燃燭,就一往榻邊一坐,感覺那一具高大身影就在關起的房門前靜佇,未越雷池一步。

可是他突然按兵不動,她就更不知自己該不該動!

明明是他強吻在先,她沒反抗,那、那也不能解讀為是她默默應允。

她沒要他吻她的,全是他主動攻擊,可為何在一吻結束後,他的表情竟然是驚嚇多于愧疚?更沒有得逞後的得意,好像……好像是她誘他做錯事一般,為什麼?

親她、吻她對他而言是一件行差踏錯的事嗎?

他把她當作什麼了?

隨隨便便就能欺負的嗎?

越想越氣,越氣越覺不甘心,她起身在房里跺方步,跺來跺去火氣不消反增,覺得沒立時問清他的想法,她今晚肯定要失眠。

好,誰怕誰,烏龜怕鐵鎚,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她就當個勇者,立刻問清楚去!走!

「砰!」一響,她毅然決然掀開門簾、推開門扉——

「雍天牧我問你——咦?」

……人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七章表示要戀愛

雍天牧離開內殿承明閣,一腳踏出寶華殿時,午前的晴陽暖而不燥,日光靜靜落在他腳下的漢白玉石地磚,似有細碎輝芒躍在他繡紋錦靴上。

驟然一張表情豐富的秀顏在腦海中浮現,躍動的晴陽碎光似也常在她眸底、唇角出現。

唇角邊是兩朵小渦兒,每每它們現出,他總心頭一悸、氣息不順。

喉間渴極,不……是既饑且渴,那個憑空出現卻慣于蟄伏的「他」從未靠得那樣近,「他」大步走來,目露貪婪,「他」想搶走他懷中之人。

不能夠!

那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今次,排班輪守在寶華殿大門的兩名小內侍微彎上身,頭不敢抬,連大氣都不敢喘,最後實在滿頭霧水不成了,只得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瞄,瞄那個甫跨出正殿高高門檻的三皇子殿下究竟為何一動也不動。

七珠加冠,一身清清雪色的闊袖緞衫,朱底墨紋的腰帶下系著能任意出入各道宮門的墨玉牌,而听說那方御賜的墨玉牌,當初國主賞賜得其實心不甘、情不願,但三皇子殿下著實立下太多大功,南雍王庭多有倚仗,國主才在衛首大人的苦心諫勸中將墨玉牌賞下。

小內侍們雖不知三皇子殿下到底都立下何等功勞,卻也知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實在不好,國主大人待自個兒的親生三皇兒確實刻薄許多,而國主之所以不喜三皇子殿下,很可能就是因為這位三殿下很怪,怪得令人背脊發涼,渾身不對勁兒。

正如此時,他瞬間入定般杵在那兒,垂目瞅著自個兒的靴面,好像那上頭有什麼有趣玩意吸引了他。

簡直要人命啊,這尊大佛究竟著什麼魔,嘴角竟還可怕地翹了翹?

他露出詭譎笑意便也罷了,怎地表情驀然一沉,似死敵迫近,登時周遭氣流繃緊,嚇得小內侍倆汗涔涔只差沒淚潸潸。

突然——

「三皇子殿下。」喚聲微揚,伴隨一道暗紅身影緩步而來。

兩名小內侍見來者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感動到真流淚了,來的恰是衛首大人耿彥。

雍天牧被喚回神,重新立定身形,沉靜望著對方步到面前。「師父。」

被喚了聲便無下文,耿彥亦知他脾性,遂笑了笑主動問道︰「官道茶棚那兒的事,可是『天雷幫』惹了殿下在先?」

開門見山很好,雍天牧頓了會兒才答。「並無惹我。」

耿彥微愣,很快便恢復清和的神態,仍牽唇笑著。「罷了,誰惹誰不重要,殿下既出手,底下的孩子們也已連夜收拾善後,滅他一個不成氣候的小幫派不算什麼。」

雍天牧並未應聲,且持續面無表情。

耿彥又道︰「殿下將北陵細作之事辦得甚好,不僅活捉對方,更令那人無法自我了斷,今次之功再並之前了結『五毒手』的功勞,見殿下剛從寶華殿出來,想必已在內殿暖閣那兒拜見過國主陛下,不知殿下可有好好討賞?」語氣溫和略帶親昵,似明知他不會開口討賞,因這世間並無什麼是他想要的、欲求的,卻故意打趣般問之。

豈知,這一回耿彥料錯。

雍天牧淡聲道︰「開口討了,父王亦允了。」

眼角微現細紋的爾雅面龐上又是一愣,耿彥頓了兩息才問︰「不知殿下討何為賞?」

「打鐵。」

「什、什麼?」衛首大人愣過又愣。

雍天牧神情更平淡,語調亦平平——

「南雍少府監底下的掌冶署管著熔鑄銅鐵器之務,銅鐵造坊共九十六處,父王允我任挑一處冶銅打鐵。」

耿彥微笑。「殿下好興致,原來是想親自打造一件使得趁手的兵器。」

「不是兵器。」

「噢?那殿下想打造何物?」

雍天牧似被這個問題難住,面無表情的表情竟有絲困惑,道︰「我也不知自己會打造出何物。」

「呃……是嗎?」耿彥嘴角的笑微凝。「殿下向國主陛下討的這個賞,果然與眾不同,那為師就期待殿下的成果。」

雍天牧未再多言,僅道︰「師父是受父王召見而來的吧?莫被我擔擱了。」語畢,他抱拳一拱,從容離去。

耿彥望著那一抹漸行漸遠的雪色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無欲無求,甚至……無心,似一切如常,然如常之處卻似透出一股騷動,許是他太多疑,亦可能那微小的點藏得太深,尚不能探得……



安家茶棚遭遇「天雷幫」幫眾砸場子後,當天雖嚇得客人們跑光光,但十天過去了,茶棚生意老早恢復榮景,還較之前更熱鬧,起因是安家掌攤的元元姑娘又推新食。

試賣的新食有兩款,甜的叫甜八寶,有甜又有寶,光听名稱心里都樂。

咸食的名稱就怪了些,叫關東煮。

這幾日不少走南闖北的商客們紛紛表示,他們闖過關東,南雍的東邊是東黎國,兩國以邊境大河為界,而東黎在東北邊的國境有座天下大關「據勝關」,關東指的正是「據勝關」以東的地方,闖過關東地方的人皆道,那兒並無關東煮這款吃法。

對,是吃法,不是食物,畢竟關東煮吃的並非單一食材,亦不是像甜八寶那樣,將八種豆類谷類混在一塊兒熬成綿軟軟的甜粥。

但不管名稱為何,新奇好吃又能止饑解饞最最重要。

所以安家茶棚這幾日迫于無奈總提早收攤,因無論備再多料,總是過了午時就全數清空,有時連安老爹負責煮的茶水都無法及時供應上,最後僅能備著一大壺又一大壺燒開的清水任往來過客們自取解渴。

這幾日忙歸忙,魏小禾倒覺忙得挺順暢,一是因周家小姑娘周恬容在他小爺的「諄諄教誨」與「英明領導」下已日漸熟悉茶棚這里的活兒,二是因安家爺爺變得好乖,都不會故意鬧他、玩他,而爺爺之所以變乖,則是因為他家的元元姊變得又安靜又……剽悍。

說剽悍一點也不為過啊!

他小爺這十二、三年的生涯中,就沒見過誰能卯足勁兒做事,一天交睫睡下不足兩時辰,還維持這麼多天不變。

那一日,興城來了一位穿著體面的老大叔,他家元元姊與對方談不到兩刻鐘就把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配料以及最機密的作法小訣竅全數賣予對方,他小爺原是著急的,怕城里大商家自此搶了茶棚生意,卻不知元元姊另有打算。

她從村里木匠那兒訂制特殊的木格子,還采購村中各戶人家自產的雞蛋鵪鶉蛋、青菜蘿卜、豆腐豆皮等等,連村民網來的大魚小蝦也沒放過。

大大的鐵鍍中放進特制的木格子,以魚骨頭混合豬骨再搭配多種蔬果熬出的湯底,倒進鐵鍍中淹過木格子上緣。

從上方俯看,一個巨大鐵鍍被木頭隔出九宮格模樣,食材分格放入,有竹簽串成的豬肉丸子亦有成串的魚漿板,有吸飽湯汁的豆腐和豆皮,也有浸潤在金黃湯底中煮得恰到好處的厚切蘿卜,更有一顆顆炖煮入味的雞蛋以及成串的鵪鶉蛋兒。

最教人驚艷的是那個叫「福袋」的玩意兒,以豆皮為袋子,里邊塞進切成碎丁狀的紅蘿卜、一點點絞肉、蒜啊蔥啊菇啊之類的,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咬進嘴里整個爆汁,各種食材的美味瞬間混作一起,好吃到簡直頂了天。

還有那個什麼……什麼高麗菜卷的,寬大的菜葉里包裹肉漿和魚漿,再被濃郁湯頭浸潤過幾個時辰,那滋味啊,已非「美味」二字足以形容。

他家元元姊當真拼了,拼得沒日沒夜,好像眼中看到的僅余茶棚生意。

但這些天發生的事他小爺可都看在眼里,多多少少了然于心,說不驚無懼,那不是在安慰自己就是在騙人。

老實說,他小爺驚得很啊!

如同此際,午時剛過,茶棚里能賣的東西僅剩一大壺清茶以及常備的花生瓜子,連紅豆松糕都被打包買光,沒什麼事能忙了,就見家里的大姑娘坐下來突然就不動,手中還抓著長柄木杓。

這幾日常是如此,事忙的時候她活蹦亂跳,越忙越帶勁兒似,等到無事可忙,整個人像被剪斷提線的戲偶,定在那兒不知神游何方。

再老實說,他家元元姊這般異常也不是真尋不出緣由,說穿了就是跟某人再次不告而別大大相關,只是前兩天他小爺稍稍提及那位某人,當晚險些沒飯後點心可吃,這年頭女孩子家的心事踫不得,實在危險。

見她又「發作」,安老爹、魏娘子加上魏小禾三人,你瞧我、我覷著你地相互使眼色,最後是魏娘子看著覺得心疼,決定過來搭話,未想先出聲的竟是一旁乖乖收拾空碗碟的周恬容。

「呵呵,是阿牧哥哥吧?」嗓音脆亮。

魏小禾暗叫不妙,以為周恬容也發現元元姊的異樣,這時是在將事情癥結點出來,才會這般天外飛來一問。

他小爺急到正想不管不顧撲去搞住小姑娘的嘴,周恬容的小臂膀卻朝前方伸得直直,一根食指指了去,笑道——

「瞧,我沒看錯,那人是阿牧哥哥沒錯,阿牧哥哥回來了,還騎著大馬呢!」

「天雷幫」前後兩回跑來鬧,小姑娘皆在場,自是嚇得不輕,卻也親眼目睹那些壞蛋是如何被打趴在地。

在小姑娘眼里,有阿牧哥哥在一切平安,雖相處沒幾日,連話也沒說上幾句,但武藝高強的大人怎麼都比某位小爺可靠太多。

安家一家子全怔了,坐著的立時站起,站著的馬上踮高腳尖去看,安老爹則把手搭在灰眉上看得好生認真,就見一匹栗色駿馬踏蹄在官道上,馬背上的男子穿著鐵灰色勁裝,似擔著一個不算小的包袱,朝茶棚靠近中。

安志媛亦跟著發怔,不過很快就被熊熊怒火掌控心緒。

那晚她被親,傻傻走回自個兒房里,之後越想越覺不對,想當面問他個清楚明白,豈料房門一開,他人已不在門外,以為他回房又或者進浴間了,她匆匆去尋,結果竟遍尋不著。

他再次不告而別,在把她熊抱又亂七八糟親了之後,逃之夭夭。

王八蛋!該逃的是她吧?她都還沒逃,連呼救也沒有,他竟然先跑掉?

這混帳家伙,做人不能這麼不講道義,走就走啊,如今又出現在她面前是哪招?太可惡!

正遭她大大腹誹的「混帳王八蛋」此時已翻身下馬,魏小禾搶上前接過他手中繩,趁機對他擠眉弄眼地警示一番,無奈男人的思路有時遲鈍得驚人,未能接受到小少年好心的提「我來了……我、我回來了。」雍天牧去到那姑娘面前,目光不禁飄了飄,竟生出一抹近卿情怯之感,這滋味沒嘗過,他內在正好奇地細細體會。

結果人家姑娘哼都沒哼一聲,「啪」一響放下手中長柄木杓,轉頭就朝溪邊走。

安志媛本想裝酷、裝不認識他這人,可走了好幾步後又覺超不爽,心火噗噗噗直冒,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不用當官頭上已頂著一片火海。

她倏地頓住腳步,凶巴巴扭過頭,凶巴巴沖著一臉茫然的雍天牧下令——

「你,過來。」

除雍天牧外,其他在場的老少婦孺全明顯一顫,四雙眼楮同時掃向目標人物,被點名的目標人物竟听話得很,三個大步已然跟上。

等兩人穿過幾簇矮樹叢來到布滿小石的溪河畔,走在前頭的安志媛忽地一個轉身,兩手投在腰上,繼續凶巴巴瞪人。

見她止步,雍天牧亦停下,見她氣呼呼怒瞪,那燦眸發亮、紅頰鼓鼓的模樣當真……好看,于是他半句不吭定定看著,這些天莫名積累的煩躁似漸消散。

她叫他過來,他竟連包袱也沒卸下就直接捎了來,那用黑巾子包裹的東西看著還不小,不過他捎得一點也不吃力,還是站得直挺挺。

安志媛決定不理他背上沉不沉,哼了聲問——

「你就沒話對我說嗎?」

雍天牧頭微點,慢悠悠道︰「我回來了。」

「誰管你回不回來?閣下走都走了,還回來干麼?」吼!會氣到爆血管!

「我走了,當然會回來。」

「誰知道你會不會回來?誰又管得著你回不回來?」一直在「回來」,她都覺自己鬼打牆。

雍天牧像也察覺兩人對話有些卡住,遂靜望她一小會兒,緩緩道——

「我沒要離開,只是出了『天雷幫』的事驚動某些人,需得回去處理,向我師父……以及父親報備一聲。」

對厚,他還有師父跟親爹得理。安志媛微愣,火氣稍稍消減了些,但想了想又凶巴巴道︰「那你要回去報備也得告訴我一聲啊!什麼話都不說,連個字條也沒留,誰知道你干麼去了?然後……然後你一走就那麼多天,到今日都第十天了你知不知道?雍天牧,有你這樣欺負人的嗎?」

「我沒要欺負你。」他趕緊澄清,好似很多話搶著要道出,一下子全堵在喉間,費了幾息才厘清她的話意。「……原來元元一直在數日子嗎?自我離去,你就天天數著,原來今日是第十天了。」

「你、你……哼!」安志媛辯無可辯,臉蛋更熱。

「元元說,沒誰會管我回不回來,原來是氣話,你生氣了。」

「我當然氣啊!」吼吼吼!

她氣惱到感覺熱氣都在眼底漫開,卻听他語調輕沉而下,在徹底醒悟過後求饒般道——

「是我不好,讓元元不明不白等了那麼久。我……我沒經歷過,無絲毫經驗,所以思慮不周,不曉得離開時得知會你一聲,不曉得你會這般掛念,我以後都會做到的,元元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到。」

她想問他沒經歷過什麼,對何事無絲毫經驗,但沒問,多少已心知肚明,那令她肚子里像來了一群蝴蝶恣意顫翅,拍得她整個人都想跳起。

噢,這樣是否就表示要戀愛了?

她悄悄揪著十指,頂著紅通通的臉蛋也要勇敢面對,單刀直入便問——

「你那晚干麼亂親人?」

老早料到會被問及似,雍天牧未多想,仍慢聲道︰「並非亂親。因為是元元,才親的。」

她心頭怒火「逆——」地滅了一大片,同時又燃起不一樣的火苗,心跳心熱。

「那、那你為什麼親我?」

「元元心悅我,你承認過的,你確實喜歡我。」俊頰生紅暈,理直氣壯。

安志媛熱到都想用手據風。

她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也猜到他當時有所誤解,但誤解歸誤解,首先他這個觀念就太不對。

「哪有這樣的?總不能女孩子家說喜歡你,你就去親她,要是很多姑娘都來喜歡你,你就一個個親吻她們嗎?」

「我就親你一個。」這答案太顯而易見,他不懂她在糾結什麼。

安志媛又听到內心深處發出哀嚎,對于隨口一出就情話撩人的美男很沒招架力,慘的是他一臉無辜懵懂樣兒。

不行!不好好引導會出事!

「你不能因為我說喜歡你,你就親我,喜歡有分很多種喜歡,有親人間的喜歡,有朋友間的喜歡,有情人間的喜歡,有——」

「元元心悅我,我亦心悅你,兩情相悅,你說是哪一種喜歡?」他淡淡截斷她的話,堵得她啞口無言。

真的無話可說,她要有本事的話,現在大可斬釘截鐵告訴他,他們沒有兩情相悅,全是他一廂情願,但她承認自己沒本事,一是說不出,不想傷他的心、打他的臉,二是覺得……好像那樣做多少違背了真心。

噢,看來是真喜歡上他,對他生出滿滿好感,想一起談戀愛的那種好感啊!

「元元臉紅了。」雍天牧忽而勾唇,語調放得更慢。「真紅,像抹胭脂似。」

她干脆兩手捧頰,朝他輕嚷。「還有嘴說我?你、你臉也好紅,比抹胭脂還紅!」

「是嗎……」他竟也學她抬手捧頰,神情純良,瞳底潤亮,凝望她未再言語。

要死了,竟然這樣對視著也能生出甜蜜滋味!

安志媛禁不住要笑,兩人之間一開始盡是誤解,她錯以為他男扮女裝、遇難遭劫,他誤會她對他有男女之情,結果陰錯陽差變成現在這樣,唔……好像也沒有不好,就是暈暈然又飄飄然,心律不整中。

她害羞到搗住整張臉,連眼楮都搗住,又一次揚聲——

「干麼一直看我?你一直看一直看,我都不知道該看哪里了!」

搗著臉的一雙小手分別被握住,她順著他拉開的力道放下手,任他握在掌心中。

他還在看她,她盡管臉紅耳熱還是要清楚確認關系。「那……那我們現在就成男女朋友了,開始正式交往,我們是一對的,是吧?」

男女朋友?

正式交往?

她的用詞有時讓他模不著頭緒,但雍天牧並未糾結,頷首道︰「嗯,是一對兒的。」目光始終沒法兒從她紅紅笑顏上挪開。

「嗯,那往後還請多多指教。」她搖了搖被他牽握的手,正式開啟她的戀情,不管是穿越前抑或穿越後的人生,她的第一場戀情。

是初戀呢。

加上她穿越來這兒的日子,她已滿二十歲了,二十歲初戀應該不算晚,卻從未想過初戀對象會是一個古代人,且還是個武力值爆表的美男,她這走的什麼運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知吉凶難料,仍想一頭栽進去試試。

這一邊,男人蹙眉思索後卻道︰「可我像似……沒什麼能指教你的。」

聞言,安志媛都想仰天大笑了,覺得認真答話的他好可愛。

「沒關系,不是大事,咱們往後好好相處就是。」她笑著安慰。

而為了不讓兩人繼續「傻傻兩相望、望到天荒地老」下去,她只得轉移注意力,問道︰「是說這位牧哥哥,你到底擔什麼東西回來?那麼大一個包袱,捎了一整路又捎到現在,不累嗎?」

雍天牧似被她這麼一個提醒才記起背上擔著大包袱。

「不累。」他依舊答得認真,終是放開她的小手,動手解開系在胸前的結,將背上的大玩意兒卸貨下來。

他動作行雲流水,自始至終背脊都沒彎過,讓人感覺那東西不過是大了點兒,應該沒多重。

「是這幾日反覆敲打出來,要給元元的,就不知是否符合你所想。」

當他將黑巾包袱遞來,安志媛本能伸出雙手去接,哪里知道東西一落手,那重量沉到差點沒讓她雙膝跟著跪地。

全賴雍天牧及時反應過來,察覺她撐不住,連忙再把大包袱接回來。

「到底什麼東西?鐵塊嗎?」瞬間入手的感覺確實硬邦邦,安志媛不明就里,見他重新捧好了,她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掀開黑巾子。

結果——

她雙眸瞠圓,瞠得非常非常圓,小嘴也張圓,圓圓張開瞠目結舌了!

南雍的尺寸算法,一尺十二寸,黑巾包裹之物約莫兩尺見方,長與寬各開六個小小巴掌大的圓型,深度約一個指節深……模模此物材質,再見它在陽光底下暗色帶金紅,感覺竟是鑄鐵混過紅銅制造出來的……紅豆餅模具。

長寬各六個圓,六六三十六,紅豆餅上下需兩個餅殼,那一次就能作出十八個脆皮紅豆餅,也能嘗試其他餡料。

安志媛覺得自己要瘋了,驚喜到快要爆炸的那種瘋!

她看向他,眼淚跟著流出,笑到兩排潔牙亮晃晃,小小梨渦轉啊轉。

「你打造的嗎?是你親手打造出來的?這幾天你跑得不見人影,除了回去報備,原來還找材料打造這模具去了嗎?你怎麼有辦法?怎麼這麼有辦法?」邊問眼淚邊掉,眸里有淚花亦有亮晶晶的笑花——

「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厲害?我之前是跟你提過紅豆餅模具,但那時我都不知自己亂七八糟說了什麼,又比畫了什麼,你怎麼都記住了?怎麼就有本事把它打造出來?」眼淚流了就擦,擦過又流,心頭直發顫,只覺此刻的心動心悸八成一生難遇。

當真放開了,即使未來凶險多過甜蜜,就算最後無疾而終,她都不後悔開始這一場初戀。

「雍天牧,你這招實在太太太浪漫啊!」

她發出無比歡快的尖叫聲,藕臂一把攬下他的硬頸,然後踮高腳尖、仰高臉蛋,她把香吻重重壓在他的薄唇上。

這是一個短暫但教人驚喜的啄吻,被親的人很快被放開,但他其實不想被放開。

雍天牧瞅著姑娘家那張愛笑的小嘴,抿抿唇,下意識朝她傾身

「哇啊啊——」

「痛痛痛——爺爺您踩著小爺的腳啦!」

「唔……」

一連串的聲響發動,雍天牧不及再嘗姑娘家小嘴,臉已被抵住。

同時間,不遠處的兩團矮樹叢間跌出四人,安老爹和魏小禾被壓在底下,魏娘子和周恬容撲在他們背上。

此時偷听兼偷窺的行徑露出馬腳,老人家和小少年七手八腳爬起後厚著臉皮呵呵笑,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也在笑,但紅紅的臉顯得十分靦腆。

這些人的悄悄靠近哪里瞞得過雍天牧。

他放任他們偷听偷窺,恰用來作見證,此際見四人杵在那兒,他一臉坦蕩到近乎面無表情,但後知後覺的安志媛瞪著家里人和周家小姑娘,漲紅俏臉不禁嚷嚷——

「你們還躲著偷看竊听?」

「都是爺爺起的頭,溪河邊石子多路又滑,小爺怕爺爺走得不穩只好跟著來啊,元元姊,咱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死道友不死貧道,魏小禾趕緊推出輩分最高的人擋著先。安老爹不在乎當盾牌,老人家心里反正樂得很。

紅潤圓臉上的一雙老眼笑成彎彎小橋樣兒,看看安志媛再看看雍天牧,看將過來又看將過去,最後嘆息般笑道——

「元元,乖孫女兒,這個挺好挺可以,爺爺同他下過棋,爺爺贏過他,爺爺替你贏到一個上門孫女婿兒,他來入贅了,元元歡喜不?」

安志媛表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八章想要殺掉你

雍天牧當真在竹籬笆家屋窩下來,又是一個與安家沒半分血緣關系的「家人」。

自從他窩下後,安老爹逢人就提,說他下棋贏了彩頭,替自家孫女兒招進一房孫女婿兒,消息流通比風過野林還快,搞得如今的小溪村與臨近幾個小村,全都知道安家元元姑娘已名花有主。

什麼上門孫女婿……之類的,安志媛駁都沒法子駁。

這兒畢竟是古代社會,女人名節比性命更被看重,這兒還是座民風尤其保守的小村,竹籬笆家屋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大男人長住,沒適時給出一個「重量級」解釋的話,她跟魏娘子八成都要被拖去浸豬籠。

所以她都自覺還在戀愛初期,外邊的人已將她視為「有夫之婦」了。

外頭的人怎麼想,她管不著,但著實對不住雍天牧。

想他堂堂男子漢一枚,要臉有臉,要身段有身段,要才有才,要銀錢有很多金葉子,卻被村民們瞧作是個倒插門的,她試圖道歉,還表示會盡力導正過來,豈料他、他竟然難過給她看!

見他難過沉默了,她真覺自己是好心干壞事,非常對不起他。

深覺對不起他的同時,又覺心里一股甜蜜蜜的滋味不斷滋長,很想待他很好很好,想令他也同她一樣開心,不願見他受丁點委屈。

他若喜歡當這個上門孫女婿兒,無絲毫屈就勉強,那她就由著他。

夏季過得淡然也熱鬧,總歸是歲月靜好的氛圍。

竹籬笆家屋多了一名新成員,安家大姑娘有了一位初戀情人,很多事物都鮮活起來,天空更加蔚藍,林野加倍翠綠,溪流時時唱著清涼歌曲,薰風過林梢,呼呼地來回卷去,蝶舞蜂喧不單是春天才有的景意。

時節來到夏末秋初,安志媛發現自個兒把勁瘦修長的美男養出不少肉,長了些肉的美男依舊美到三萬六千個不行,那讓她十分有成就感,望著他終于雙頰不再削瘦凹陷的俊龐,她會開心傻笑。

畢竟都被瞧成上門孫女婿兒了,她有時會想,他們這樣算是「先婚後戀」的模式呢?還是其實新戀情的蜜月期一直沒走完,還在動不動就心動到不行的時期?

會心動到不行,很大原因在于她的初戀情人太易感。

正如此時,月兒剛剛躍上樹梢頭,她人在灶房,爐灶里的火早已控得微弱,讓弱火溫和地滾煮大鍍中微帶顆粒的紅豆泥,她握著長柄木杓輕輕在鍍中攪動,習慣地又哼唱起記憶中曾經流行的曲調——

「……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然後一起分享,會更明白,相思的哀愁。還沒好好的感受,醒著親吻的溫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獨的自由……」

注︰〈紅豆〉作詞︰林夕,作曲︰柳重言,演唱︰王菲。

唱到盡興處,她手中的木杓都要拿來當麥克風了,好陶醉。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豈料唱者無心,听者有意。

安志媛把副歌唱過又唱,等紅豆泥熬煮好起鍋擱置,準備收工,眼角一瞥到在水缸邊的雍天牧時嚇了一大跳。

她當然早就知道他在灶房里。

每晚她在灶房東弄弄西弄弄,他總在她身邊,讓水缸里的水時不時保持近乎滿溢狀態成為他的拿手絕活,另外劈柴、夯土補牆、上瓦修繕等等偏粗重的活兒他也能做,總的來說就是她忙她的,他自個兒很會找事做,相伴在一塊兒不一定非得出聲交談,各自做各自的事,一抬眼卻又能瞧見彼此。

此刻她抬眼瞧他,水缸里的水已蓄滿,他一手猶握著空木桶,罰站般也不知杵了多久。

似察覺到她的注視,他俊顏緩緩轉向她。

一陣夜風恰巧吹進,吹得灶頭邊上的燭火往上拉長跟著閃閃爍爍,安志媛心髒驀地一顫,背脊都發麻了。

「你、你干麼流淚?我唱得有那麼感人嗎?」

那張被她養得溫潤許多的俊俏臉容一雙長目黑白分明,就見兩滴清淚分別從雙眼中流下,而且不是直接墜落,是掛在勻頰上欲墜不墜。

真要命!

安志媛又想捧頰尖叫了,男朋友長得實在比她好看太多,她花痴到連自己都覺苦惱。

「呃……還是其實是我唱得太難听,魔音穿腦,大俠扛不住了才哭?」她跳到他面前,曲起指節很珍惜地替他拭淚,皺皺巧鼻又蹶圓小嘴,試圖逗笑他。

交往近三個月,而且天天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只差沒同床共枕,安志媛老早察覺到他的「怪毛病」——只要他悶不哼聲,露出很憂郁、很頹靡同時也很要命的絕美表情,就是他腦中小劇場大發作了。

而這樣的他其實不難對付,說穿了就一個字,得「哄」。

未多想,她拿開他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端起燭台,再一手牽著他,直接把他拉到自己絕對不豪華但很有個人風格的香閨里。

「坐下。」她微地一推,他就乖乖在榻邊落坐,一副生無可戀、任憑她擺布的姿態。安志媛把長長的氣嘆在心底。

沒辦法,美人需要用心哄,還得多疼疼,這款男友是自個兒挑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她女友力強,罩得住。

她出去一會兒很快就返回,手中端來一盆子熱水,跟著俐落地絞好熱巾子,靠過來邊替他擦臉,邊徐聲道——

「雖洗過澡,可又有些出汗了,還有淚痕呢,擦一擦等會兒也好回去歇息。」

她不確定是話中哪些字眼刺激到他,話音才落,驀地就天旋地轉,她人被他壓倒在榻上,手中熱巾子都不知拋哪里去。

男子年輕俊顏就懸在上方,近到能感覺他熱燙的氣息,那兩丸目瞳似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非常漂亮,異常地漂亮,卻若深淵不見底。

「元元……你覺得你我這一切……終有盡頭嗎?」

「啥?」被問得一頭霧水。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是嗎?」

怎麼這話好耳熟,在哪兒听過……啊啊啊!歌詞啦!

安志媛簡直啼笑皆非,終于弄明白男人的憂郁是為哪樁。

「那是歌啊這位大哥,填詞人怎麼寫我就怎麼唱,至于盡頭……每段戀情都有盡頭沒錯啊,談戀愛談到最後要麼分手要麼步入禮堂,欸,就是成親、結為連理,當然啦,有些人婚後也能一直維持戀愛感覺,那就得靠男女雙方共同努力,單方面一頭熱是絕對沒辦法的。」

突然有種自己是戀愛大師在開示信徒的錯覺,她抿唇笑,帶甜香的小手拍拍他的臉,哄著輕幽唱起——

「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好。」說話的同時他俯首而下,一遍遍吻著她的唇,低啞又道︰「我陪你,你不要放手。」

戀愛以來,他已學會親吻時舌與齒的運用,完全無師自通,以舌描繪她的唇型,吮著那兩片柔軟,偶爾輕輕啃咬,進一步將柔軟的自己探進那小嘴里,唇舌纏綿,相濡以沫。

安志媛心里化成一汪柔水,身子益發慵懶,一開始她還跟得上,細細回吻,後來男人的攻勢越發凶猛,她被吻得氣喘吁吁,渾身發熱。

應該要推開他,以免野火燎原,但她兩手卻緊揪他的衣衫,兩具身軀在榻上糾纏翻滾,變成她疊在他身上。

他前襟散開,露出漂亮鎖骨和部分的胸膛,安志媛將手探入他輕敞的襟懷胡亂模索,溫燙觸感美好得令她心口都顫抖。

忽地她人又被壓倒在底下,男子喘息聲一轉粗嘎,有力的唇舌親得她舌根微疼,像要把她整個人吞噬似。

真的該喊停啊,快要擦槍走火了,她模糊想著,僅是想著,然後思緒越飄越遠……兩人的「好事」最終還是止住,全靠雍天牧的超強自制力。

好半晌過去,安志媛枕著軟枕子平躺在榻,腳下一雙繡鞋已蹭掉在地上,腰帶襟口亦見松敞,雍天牧上半身伏在她胸前,整顆腦袋瓜就埋在她頸窩里,維持著這樣相依偎的姿勢,兩人靜靜調息。

兩顆心髒隔著血肉相互輕擊,安志媛能感覺那律動的節奏從劇烈紊亂漸漸趨緩,而後穩下,心音領著心音,一個人穩下來了,另一個也不再躁動難安,氣息亦同此理。

望著掛在床榻上方自己用貝殼、公雞羽毛、麻繩以及細竹藤手作編織的捕夢網掛飾,安志媛想著剛剛發生的事不禁要笑,噢,不,不單是想笑,她是真的笑出聲來,摟著身上的男人笑到不行。

那顆挺沉的腦袋瓜終于離開她熱呼呼的頸窩,眉目微斂,靦腆中帶著不解。

她沒等他開口詢問,撫著他的臉,道︰「我好像體會了一次什麼叫『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雖然她的「不要」沒說出口,但也差不多意思。

雍天牧不是很懂她的意思,卻也未追問,而是重新俯下改而側臥在她身旁,額頭抵著她微露的香肩。

安志媛不禁問︰「為什麼不要了?你如果沒停手,我應該也不會叫停,嗯……是說男女朋友正式交往才三個月就上床,這樣會不會太早?還是還算OK呢?」後面突然自言自語,沒得到結論又將注意力拉回,直白再問——

「你不想要我嗎?」

「想,很想要。」雍天牧答得毫無遲疑。「想把元元變成我的,佔有你的身子,讓你從此以後對我死心塌地,一輩子不言離。」

哇啊,他這話就大男人啦,但安志媛先不急著教,而是從平躺改成側臥,與他枕在同一顆長枕上,面對面望著彼此。

「那為何停手?」她害羞笑問,覺得這種跟男朋友窩在榻上聊天的事也很浪漫。雍天牧眼神略飄,明顯也在害羞,但目光最後仍堅定落在那近在咫尺的秀顏上,輕啞道︰「竹榻滾起來很吵,會把其他人吵醒。」

啥?

呃……這……嗯……

安志媛愣了會兒才理解他說了什麼。

對,她躺的是竹制榻床,不只她,竹籬笆家屋甚至是整個小溪村的人家,家里的榻床應該全是竹制,誰讓這兒竹子取得容易,竹榻床好啊,冬天鋪層軟墊就能保暖,夏天直接睡上頭多麼舒爽,又輕又便宜又耐用,但……對的,沒錯,滾起來「咿咿呀呀——」像門外漢在拉二胡,很吵。

「噢,天啊……唔呵呵呵呵……」不敢笑太響,但就是好好笑,她悶笑到雙肩直抖,這一次換她笑到把額頭抵進他頸窩,挪動的同時底下又響起幾聲咿呀,這完全戳中笑穴,讓她抵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差不多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控制住,她抬起淚汪汪的笑眼,嘆氣——

「那如何是好?全村子都是竹榻床,滾起來都咿咿呀呀……噗!」連忙搗嘴,險些把笑氣混著唾沫噴到他臉上。

她眨眨眼又道︰「難怪那天晚飯後你進浴間,我在村里散步消食,經過村尾王大叔家後院會听到那一陣聲響,原來是王家大叔和嬸子正在忙。」

叫床都沒有竹榻床的聲音響啊!

雍天牧難得露笑,是真心愉悅且全然放松的笑意,即使淡微也教人望之舒心。他撩弄她散在面頰上的青絲,道︰「在地上鋪厚厚的軟墊,元元覺得呢?」

她皺起巧鼻,作勢要咬他的指。「才不要跟你在地上滾來滾去,要滾也要滾在青青草地上,還要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蝴蝶圍著我們飛啊飛,蜜蜂……呃,蜜蜂就不用了謝謝。」

他嘴角笑意加深,被她說的那個畫面逗笑,瞳底泛亮。

下一瞬他表情回歸認真,湊近在她耳邊道︰「那沒辦法了,只好明兒個入山伐木,親自制一張結實的大木床。」

安志媛依舊笑到不行,捧著他的臉湊上去親了幾記以表嘉勉。

只淺淺吻著,不敢再深吻糾纏,只兩顆腦袋瓜親昵親近相靠,不敢放縱擁抱,但這樣也很好。

「親愛的牧哥哥,你方才說的一事,小妹我覺得有必要提出來說明一下為好。」她兩手擱在腮下,慵懶眨眸,語調輕徐。「如果有一天我們把『大事』完成,你以為佔有我了,卻不代表我一輩子就得對你死心塌地,女孩子的清白雖然重要,但在我出生成長的那個地方,不是女孩子把清白給了誰,就得跟那人過一輩子,如果感情淡了、沒了,大家好聚好散,各自尋找幸福,沒有誰離不開誰。」

聞言,雍天牧臉色微變,急欲說話。

安志媛微笑搶道︰「你先听我說完啦。」

她安撫般輕撫他的唇,繼而道︰「我沒談過戀愛,戀愛嘛……就是兩人相愛的意思,之前完全沒有過,跟你這是頭一次呢,我也會有一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和歡喜,想跟你一直走下去,只是未來我們倆會不會有好結局,沒有人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只要我們還在一起,我就會好好待你,好好珍惜每一天——」

「你說會陪著我,要我別放手,那我們便這麼做吧,盡力而為,傾心去愛,就看最後能走多久、走多長,不管結果如何,誰也不後悔,好不好?」

燭台上的火光將熄,一室幽暗中,雍天牧猶能瞧清與他同枕而臥的人兒。

巴掌大的小臉神態寧靜,朦朧的眸光似下一刻便要交睫睡去,她卻不知這短短時刻他內心忽陷狂亂,殺意又生。

當她提到沒有誰離不開誰,他肚腹彷佛重重挨上一記,連呼吸都痛……

殺掉她,從此她再不會離開。

殺掉她,令一切歸零。

但她說,這是頭一次她有不安,卻有更多期待和歡喜,她說,想跟他一直走下去,還說,她會待他好,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

心緒起伏迭宕,他抬手撫上她的頸側,掌下感受到的是細膩肌膚以及溫暖脈動,要摧毀是如此容易,可這世間若從此無她,放眼望去似乎盡成荒蕪,他要走往哪里?

「怎不說話?在想些什麼?」安志媛在暗中模索,雙手將覆在頸側的那只男性手腕輕輕合握,此時燭火滅了,他的臉藏在黑暗里,盡管看不清那神情卻隱約有所感應。

她略夸張地欸欸嘆氣。「你有想法要說出來呀,要時常溝通,這樣關系才能維持長久,你若一直悶著不說,悶到最後變成大問題,『轟』地一聲大爆炸,那時可就難補救。」

雍天牧定定望著她,覺得那一聲「轟」地巨響像是在腦中炸開,思緒渾沌間他低幽出聲——

「我想著要殺掉你,殺了你,就沒有往後感情淡了、沒了的事,沒有誰離開誰的事,讓一切結束在很好的時刻。」

幾是話音一盡,他就悔了,整個回過神,卻已然收不回話。

他能听到自身加快加重的心音,他在緊張,目光緊緊鎖著她。

她會害怕,沒有誰听到那些話能不害怕。

然後她可能會試圖推開他,又或者同他虛與委蛇,她的表情將會泄露一切,而他會很輕易地看穿那一切,他們之間會很快豎起一道無形壁牆,他會失去她。

他終要失去她了。

「雍天牧,你沒事走什麼恐怖情人路線啦!」

安志媛在愣了幾息後整個大暴走,誰管他是不是武藝高強,是不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厲害殺手,身為人家女朋友的突然不爽自家男友,當然就是直接撲過去狂搥一頓。

「搥腫你!搥肥你!搥胖你!要殺掉我是吧?好啊好啊,既然要被殺掉,那至少得讓老娘嘗夠甜頭再死!」她霸王硬上弓般跨坐在他腰際,憑著一股沖天霸氣胡亂模索,把他松敞的前襟整個扯開。

她小手壓在那片光滑堅硬的胸膛上繼續亂模亂揉,還學惡霸嘿嘿哼笑——

「你叫啊,叫破喉嚨也沒人救得了你,老娘要死也要作個風流鬼,今晚就讓竹榻床徹底搖個響亮,大力搖起來。」

房中的一點微光僅余透窗而進的淡淡夜月,淡得那般希微,但她的眸光比什麼都亮,像氣極惱極要沖著他大肆撻伐,想把他「壓落底」,讓他好好領悟她有多麼不爽。

為何無驚懼之色?

她不信他會殺掉她嗎?

她播他、揉他、掐他,他多的是機會反擊,為何會傻了似由著她耍狠?

但……他似乎是喜歡由著她使強,喜歡見識到她的怒火,喜歡被她壓著搥打亂揍,他終究未能下手,終究舍不得。

他終究被改變了什麼。

當他嘗試著去到她身邊時,她亦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內心。

是他自願對她打開心房,以為不要時僅是將她毀掉、抹去、剔除,如此簡單,卻終究體會到,意念如種子落土、發芽、生根茁壯,而意念是她,她成為他的一部分。

體悟到這些的同時,他的臉正遭受到她的「攻擊」。

亂七八糟的吮吻啃咬落在他頰上、顎上、嘴上,甚至連鼻頭也被咬了一記,還發狠般咬得特別重。

他身子驀地發顫,喉間滾出申吟,不是因鼻子被咬,而是男性胸前的兩個突點分別落入她雙手中,惡劣地遭受狎弄。

熱氣一股腦兒往頭頂沖,他也暴走了,挺腰一個擒抱就把囂張的姑娘家反扣入懷,再反身一個壓制,竹榻床咿咿呀呀一陣響,他終將造亂的她壓進長枕與被褥間,赤果健胸抵著她袒露出來的嫩肌,他的臉再次埋在她頸窩處,心撞擊著心,兩人皆氣喘吁吁。

一把將姑娘家制伏,雍天牧就沒再動作,而一被制伏住,安志媛便也消停。

她一開始氣到頭有些發昏,听他闡明內心所想,說不驚懼那是騙人的,但在驚懼之上還有一股熊熊燃燒的怒氣,就是氣,氣他在她面前根本耍不了狠,卻還想恫嚇她。

明明是古代人,明明滿腦子古代思維,明明是高手中的高高手,殺手界中的狠角色,兩人交往的這些時日,他被她這個女朋友支使得當真昏天黑地、慘無人道卻還是滿滿的甘之如飴。

汲水、挑水、砍樹、劈柴,他來。

大量的蛋白需要打發、大量的面糊需要攪勻,他來。

平日里殺魚、殺雞,他來。

恰遇上村里一年一度的祭神大節日,得幫忙村民們殺豬兼宰羊,一樣他來。

越靠近他,越明白他的習性喜好,心會微微發疼,那些喜好或厭惡他藏得很深,也許隱藏太久,連他自己都模糊了其中界線,根本不自知。

但她畢竟是旁觀者,亦是親近的陪伴者,感情的互動讓她對他的心思變得更為敏銳,他的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琢磨在心。

記得拿到他親手打造的禮物「混銅鑄鐵紅豆餅烤盤」的那一天,當晚她就在自家辦了一個「紅豆餅派對」。

除紅豆泥餡料,家里剛好有一甕腌菜脯,她便把菜脯剁碎了作成咸口味的內餡,另外還試作了一塊羊奶奶酪,不太成功,也無法保存太長時間,當晚就加進咸與甜的兩種內餡增添風味,竟意外合拍。

「紅豆餅派對」的那一晚,是他吃相最為外顯的一晚。

他打造的烤盤模具讓她能輕易使用,抹上薄薄一層油就能烤出外脆內軟的餅皮殼子,完全不沾黏,她看著他大口吞食,即使是安靜的,一聲贊賞般的嘆息也沒有,那優雅又迅速的吃相實令她有滿滿成就感。

她觀察得出,他偏愛甜甜的紅豆餡口味,加進奶酪後,他吃得眼楮都閉起,咀嚼間嘴角悄悄勾高。

後來她並未在茶棚開賣紅豆餅,混銅鑄鐵材質的烤盤得來不易,她都不知他使什麼法子才弄到手,中間是否歷經危險,所以不可能要求他再多弄幾塊,而唯一的一塊烤盤便被她架在灶房小爐上,這些日子以來,陸續烤出多種內餡的脆皮餅子,全祭了一家子的五髒廟。

只有自家人才能時常嘗到的好滋味,那似乎讓他頗滿意,尤其她會針對他的喜好調整餅皮和內餡的比例以及口味,這種「客制化服務」總能讓他露出很朦朧、某種近乎孩子氣的神情。

她推了推身上的男人,他沒肯起身,就死死賴著,一團團熱息噴在她膚上。

瞧這德性,哪里不是孩子氣?

安志媛內心長嘆,腦子清楚了些,又推他一把,問道︰「你真舍得殺我?」沒等他答話,她連忙補充道︰「想好喔!仔細想好再回答,不要惹人生氣。」竟有威脅之意。

抵著她頸窩的腦袋瓜搖了搖,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來。

「對不起……」雍天牧直接道歉。

那略微不穩的沙啞嗓音讓安志媛的心口瞬間塌軟一小角,她哼了聲,雙臂還盤起,巧肩頂了頂他偎在那兒的額頭。「所以是舍不得的,對嗎?」

「嗯。」無絲毫異議。

跟這樣的男朋友較真實在好累,她突然來一個深深呼氣,再重重吐出一口氣,下好決定了——

「好啦,你的道歉我接受。再有,你說殺掉我,就沒有以後感情淡了、沒了、誰要離開誰的事,雍天牧,你是怕被人分手吧?那、那我們之間,我可以跟你約法三章,往後咱們兩人不論發生何事,關于『分手』一事都由你來提,你提分手,我們就分手,你不提,我們就一直在一起,這樣你能安心些了嗎?」

她覺得自己差不多是「以身飼虎」了。

面對感情,她有諸多不安,他應該也是,只是他想消除不安的法子竟是把她這個造成他不安的因子先消除掉,都不知該罵他笨蛋還是說他奇葩。欸。

總歸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教,誰讓她喜歡他。

雍天牧頓了會兒終于理解她說了什麼。

「沒有分手,我不可能提。」聲略急,面容再度湊得很近,注視她,重申。「我不提。」

安志媛心里有些無奈,有些好笑,男朋友愛她愛到想殺掉她,還絕不提分手,她竟神奇地嘗到滿滿的黑色幽默甜蜜感,不生氣了。

「好啊,不提就不提,那你也要跟我約法三章,以後要是又有想殺掉我的念頭,得坦白跟我說,如同這一次這般,老老實實告訴我,好嗎?」

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預料,卻有一股……像似如釋重負之感席卷全身。

他略僵硬地點點頭,後又怕她在幽暗中看不清楚,跟著出聲——

「好。不論我想些什麼,都告訴元元。」

她咧嘴一笑,湊上去一記啄吻,道︰「這是約定蓋章。」語畢,她像完成什麼大事般全身放松下來,隨意攏攏衣衫,小小打了個呵欠。

愛困了,今晚搥男友兼扮女霸王著實有累到。

她挪了個舒服位置躺平,又道︰「親愛的牧哥哥,小妹得失陪了,要來睡美容覺,那個……要殺要剛你就自便吧,甭跟咱客氣。」

她掩睫而下,眉宇舒張,可愛地微翹嘴角,呢喃。「晚安啊……」

直接睡給他看,不管了。

然後朦朧中她似乎得到一個晚安吻,在將要睡著之際,男人湊過來親她,力道甚輕。



從一開始,她就是個奇怪的姑娘,每每令他錯愕驚奇。

他問過她的來歷,她說她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座海島,卻極可能不存在在這個世間。

問她為何會離家來到南雍,她曾半開玩笑道,說自身出了場意外,被狠狠撞飛,結果一撞就把她隔空撞來這里,接著便是他已然得知的,她被安老爹撿回家養,帶著家人將安家茶棚經營得有聲有色,連帶活絡了整座小溪村。

她說,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她用了一個簡單的詞講述自身狀況——穿越。她從某個時代穿越而來,落地于此,若橫空出世。

越靠近她,越篤信她偷偷告訴他的那些,那並非玩笑話,她似乎以為他不會輕信,短短幾句就帶過了,但他沒有不信的理由。

若非她種種的不尋常,她不會看上他這樣的人,更無法容忍他朝她走去。

她的許多想法令他難以掌握,他當然渴望將她完全掌控,卻又對她的不受控瘋狂傾心,矛盾到不知所措。

她將秘密告訴他,而他也有深藏的秘密……若哪天真說與她听,她會作何等回應?

若在以往,他想到這般問題內在定然煩躁不已,此際胸中竟輕飄飄,只因他連想殺掉她的話都吐實了,沒嚇跑她,反倒遭她一頓猛搥。

原來他喜歡挨她的揍,把他揍狠了,他越發舒坦歡喜。

原來,他喜歡對著她犯賤,這一身傲骨盡可匍匐在她面前,任她踐之踏之。

這一晚他未回自己房中,而是挨著她想著許多事,听著她輕淺的呼吸,內心平靜,直到那一抹熟悉的夜靈來訪,乳白色的霧體整個展現,他才意識到現實中的自己原來已睡去。

夜靈訪夢,以往約一旬一會,那開端的兩、三年令他武藝進步神速,後來不知因何來訪的次數遞減,竟演變成兩、三個月才得遇一次。

他曾仔細推敲過,得出了一個答案,似是他在夢中已學不到更多,因而夜靈不來。

在他的感覺是,並非那奇異的霧體沒有新招,而是新招再多,以他的現狀像也無法悟道,即便他已是強中手,奇詭的武學道上仍有過不去的坎兒,而那個坎兒究竟為何,他根本不知。

今夜又遇夜靈訪夢,粗略一算竟有大半年未在夢中遇見。

雍天牧望著那當空浮動的乳白色人形霧體,一時間有些懵,但很快地注意力便被召回。乳白色霧體上開始點點閃爍,每一個亮點代表人體的每一處穴位,他一見便入迷。

那些亮點以往並非未曾亮過,以往的他如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此際的他竟能瞧出丁點端倪,而點與點之間連成線,線與線之間形成一幅起承轉合、宛轉徘徊的玄機之面,他,忽而就懂了。

破關的要旨原來在心。

他的心變得輕飄飄,卻非空蕩蕩的輕。

他的心于是住進一個人。

他因而生情,而情,是一切之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九章靜中波瀾動

這一晚的紛鬧結束得有些突兀。

姑娘家大氣地撂了句「要殺要剛請他自便」後,直接睡給他看,他也沒跟她客氣,雖舍不得殺她剛她,卻沒臉沒皮賴在她榻上睡了一整夜。

夜靈入夢來,來無時,去亦無時,雍天牧後半夜睡得甚沉,醒時雙目驟然瞠張,因為一張顒骨潤紅、雙下巴圓圓的老臉離他好近。

安老爹麥色的肥顏笑咪咪,與安志媛雖非真正的爺孫,但笑起來都有一對相似的笑渦,老人家見他醒了,拉著圓凳一挪得更近,還邊朝他擠眉弄眼。

雍天牧兩眼微眯,迅速掌握現況——

天亮了,清光穿透兩扇窗紙灑進,瞧著約是卯時末。

房里五顏六色掛著不少玩意兒,還有好幾把倒掛的花束,花朵被風干了,明明不是鮮花卻也不覺難看……嗯,他不在自己房中,睡的不是自己的榻。

半邊身軀被人壓著,他垂目去看,這間寢房的主人睡姿挺豪放,把他的肩頭當枕子,一臂橫過他腰際,一腿跨過他下半身。

兩人的衣衫褲子雖說不整,但都還掛在身上。

認清狀況,他沒有任何大動作,僅目光一抬與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眼神再次對上。

安老爹搓著手笑道︰「乖孫女婿,咱昨晚有點听到動靜羅,還以為听錯,原來真沒錯。」繼續笑得見牙不見眼。「呵呵,是說該請全村吃喜酒了吧?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飯……」

「唔……什麼飯?今早吃飯不喝粥嗎?」安志媛被吵醒,兩眼尚未睜開,听見是家里老人的聲音本能就回話,很自然地撐身坐起。

咦?掌心撐住的地方觸感不一般,不是涼涼的竹榻,竟溫燙溫燙的。

「耶?」她睡意瞬間跑光,瞠圓的眸子瞪著榻上健胸半露的美男,再瞪向拉來凳子挨坐在榻邊的自家爺爺,瞪完這個瞪那個,瞪完那個又瞪這個,表情頗為滑稽。

「爺爺,我可以解釋,狀況不是您以為的那樣,昨晚他跟我……」急道。

「不解釋不解釋,沒什麼好解釋,爺爺火眼金楮,耳聰目明,心里門兒清。」安老爹揮揮手,一臉了然。

安志媛都不知該不該臉紅,連忙跨過雍天牧擋在前頭,後者似乎挺安于現況,完全沒出聲便罷,還半點尷尬的表情也沒有。

以她的想法,男女朋友在交往一段時期後同榻而眠實屬正常,她只是沒想到他昨晚直接睡這兒,還一覺睡到天大亮,被家里老人逮個現行。

安老爹接續剛才欲道的話——

「爺爺要說的是,元元跟乖孫女婿如今既然生米煮成熟飯,全村子也都知曉咱們家招婿,那這一杯喜酒就得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們喝個痛快,咱們近日里就把喜事辦起來,把全村的人全請了來,讓你倆好好拜堂成親,把這事給補辦了那才是正理,元元說是不?」

「生米又還沒煮熟!」安志媛先嚷了聲,邊拉好衣裙邊道︰「全村都在傳咱們家要招婿,都是爺爺當大聲公傳出去的,別以為我不知,爺爺這是……這是逼良為娼,咦,成語這樣用好像不太對。」她摳摳下巴,隨即頭一甩不理用詞對否,又道︰「不管啦,沒有這樣逼人家入贅的啦!」

安老爹大大不樂意了,無辜嚷嚷——

「哪里有逼?哪里有?明明就是咱下棋贏來的,願賭服輸大丈夫,你、你……元元是大姑娘不是大丈夫,咱自個兒問乖孫女婿大丈夫去,問他認不認輸?」

「什麼輸不輸、賭不賭的?他沒輸也沒賭,爺爺別想越雷池一步。」

安志媛像「老鷹捉小雞」游戲中的母雞,擋著大老鷹爺爺,偏不讓他與身後男人對上眼。

老人家被她的「一夫當關、萬夫莫敵」逼得使不上招,急聲道︰「這麼剽悍誰教的呀?就沒瞧過比咱們家元元還悍的人!」

「哪是?我家爺爺可比我悍上千百倍,我小小女子可比不上他老人家。」

「胡說!你家爺爺是哪位?叫他出來讓咱瞧瞧,咱火眼金楮、耳聰目明,讓咱看看誰最厲害。」

「才不呢!我家爺爺可寶貝了,要是一個沒留神被瞧壞了,誰賠?」

「咱、咱賠!」手舉高高。

「爺爺把自個兒賠了,我跟誰討要您去?」

「唔……」胖指搔耳朵,好生琢磨。

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對峙,老人家與姑娘家一個進一個擋,滿嘴胡話接得認真又順溜,亦讓被護在姑娘身後的雍天牧看到著迷。

每每想著那時場面,即便再如何面無表情,眼角眉梢仍要透出一絲軟意。

最後老人家還是敗下陣來,被剽悍孫女糊弄到忘記要追究所謂的「生米煮成熟飯」一事。

時序來到金秋時分,南雍也有所謂的中秋佳節。

中秋前夕,沿溪三鄉七里十二小村在黃花坡有一場大集市,交易之物五花八門,牲口種類更是應有盡有,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用的,包山包海。

去年八月,安志媛穿越到古代差不多才半年,很多事物仍在熟悉中,那時她被安老爹和魏小禾帶去黃花坡集市,頭一次見識到古代人的「牛墟」。

就是好多家禽牲畜,毛茸茸的小雞、小鴨一籀筐又一籠筐,大大小小的耕牛多到她眼楮都花掉,而她記得最深的是一頭渾身黑毛的大種豬,那後腿間的「生財工具」真真雄壯威武,連她這個外行人都忍不住想豎大拇指,當時好幾人爭著要買,喊價喊到都要動手打群架。


來到今年八月,她這個「新住民」都差不多變成「地頭蛇」,離黃花坡集市還有好些天,她已把一家子要購入的東西列出好長一張清單,日子一到就帶著一家子趕集去,而這一家子的成員里頭當然包括雍天牧。

一早天才魚肚白就出發,照例由老驢拉著板車,這一趟負責駕車的是魏小禾,安老爹和魏娘子隨意在板車上窩著,老人家大口吃著醬菜鹵蛋飯團吃得津津有味,魏娘子的吃相就秀氣,吃完早飯還取出針線包縫起帕子來,手著實有夠穩,完全不怕顛。

為減輕老驢的負擔,安志媛沒坐在板車上,而是跟她的「上門女婿」共乘一騎。

黃花坡距離小溪村約一個半時辰的腳程,他們有老驢和駿馬代步,走得雖說悠閑,一個時辰之內也能抵達。

秋天的晨曦中沁著點點金色,一陣清風襲來盡是山林田野的爽氣,有土壤豐饒的腥香,有枯葉清寂的氣味,然後早起的鳥兒彷佛一路尾隨,啾啾脆鳴,讓好心情的某姑娘也想高歌一曲——

「阿我有一只小毛驢,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阿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小禾有只小毛驢,他從來也不騎,有一天他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他手里拿著小皮鞭他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他跟我一樣摔了一身泥——」

「小爺沒有好嗎,咱哪里摔一身泥了?元元姊總愛亂唱!」魏小禾輕揮小皮鞭,對這首現代的經典兒歌〈小毛驢〉很有意見。「再說,小爺這不是騎驢,是趕驢呢,咱們家的驢也不是小毛驢,是一頭老驢了,脾氣還陰晴不定。」

魏小禾最後一句話讓頗通人性的黑毛老驢不痛快了,老驢竟甩著大腦袋瓜粗嘎嘎嚎了幾聲,頗有要「拉著不動、打還倒退」的意圖。

安志媛不由得哈哈大笑。

她豪爽道︰「好!今兒個咱們就買一頭小毛驢回家,得讓老驢幫忙掌掌眼呢,往後較粗重的活兒就交給小毛驢頂著,老驢可以準備退休羅。」

「準備……退休?」魏小禾扭眉。

「就是可以慵懶過日子、享享清福之類。」她很快解釋,又道︰「除了買毛驢,還要買幾套新成衣,鞋子、襪子都得買齊全,爺爺那四、五件補丁不少的舊衣全被我拿去當抹布,小禾你那些衣物不是袖子太短就是褲腳太短,要不是你阿娘擋著,早被我全數送給王大娘家的孫子穿,還有你娘也是,衫子裙子都洗到泛白,好些繡線都褪了色,得全面換新,然後是你——」燥首一揚,朝著與她相貼共乘的雍天牧俏皮皺鼻——

「這位大哥,你都不覺自個兒的穿著風格一成不變嗎?除了勁裝還是勁裝,天天想尋人干架似的,在村子里偶爾會穿的常服還全是我爹的舊物。」盡管安老爹死去的兒子媳婦並非她親爹親娘,她依舊當成爹娘那樣稱呼。

很不可取般搖搖頭,她眯起眸子,咧嘴笑得小奸小惡樣兒。

「等會兒就怒買個十套、八套男款常服,還要挑不同顏色,晚飯後大伙兒的娛樂就是看你換裝走秀。」

什麼走秀?她又說怪話。

雍天牧雖不懂那用詞,但同她「混」久了,再瞧那豐富表情,也知道她樂在「欺負」他。

五指往她腰側一探,她身子一扭驚叫出聲,立時抱住他作亂的單臂。

「你、你勝之不武!」安志媛好氣又好笑,揚眉瞪人。

「我並未跟元元打架,談何勝負?」他輕松堵了她一句,眉目俱柔。

她微鼓雙頰,兩手暗中使勁兒合握他一掌,想讓他感覺一下自己是有幾把力氣,沒那麼好欺負,結果成效不彰,人家那張俊顏仍清風拂來般淡然,眉頭動都沒動半下。

但鼓頰較勁的她實在又戳中他的點,雍天牧臉越傾越低,直到額頭輕觸到她的秀額,嘴突然被一只小手覆住,往後推。

「哇啊——」魏小禾驀地怪叫。「元元姊,這就是你之前同小爺我解釋過的『放閃』吧?確實有閃,閃到小爺我快睜不開眼啊!」

差點當眾親上的兩人同時望向板車上的家人,就見少年臉紅紅嘻嘻笑,老人家嘴角沾飯粒也笑嘻嘻,魏娘子靦腆抿唇,手里繡巾都快拿來遮臉,像在替他們倆感到不好意思。

安志媛也臉紅心跳中。

自那一夜雍天牧坦承想殺掉她,最後卻賴在她榻上一覺到天明後,他對她常是動不動就親,根本不管周遭有無其他人。

有時兩人獨處,各自做各自的事,他會莫名其妙被什麼觸動,丟下手中事物大步過來,抓著她就親個昏天黑地。

好像「他想殺掉她」這件事被道出,而她也接受如此詭異的想法,不知不覺間撕下了他內心某道封印,他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有病。

他肯定是病嬌之流,而她同樣有病,都不知道要害怕,戀愛果然使人盲目啊盲目,她是如此盲勇。

自我調侃一番,她睨了少年一眼,清清喉嚨理直氣壯道︰「小禾小爺,姊姊我在談戀愛呢,放閃那是天經地義,小禾哪天跟村子里的可愛小姑娘兩情相悅也談起萌萌初戀,我這雙眼楮等著讓你閃瞎。」

少年的內心果然純情好欺,遇到「無良」的現代穿越者,才幾句話就敗陣下來,鬧出一張大紅臉外加兩只紅通通的耳朵,撇開頭低聲咕噥,隱約听到「什麼小姑娘」、「哪里可愛了」、「村子里哪有啊」之類。

魏娘子搖頭微笑,眸光從兒子身上收回,改而望向安志媛,輕聲道——

「元元別再逗這孩子,他就徒長個子罷了,要他跟喜歡的小姑娘說些好听的,只會支支吾吾。」

「阿娘啊!」其實是您在逗小爺我吧?

魏娘子和安志媛相視抿唇而笑,安老爹笑得也很大聲,至于雍天牧則「善良」地牽牽嘴角而已。

略收拾表情,魏娘子換了個話題,笑道︰「其實真的不用替咱娘兒倆添什麼新衣新褲,我那些衣物夠穿的,連點補丁也沒有,小禾的衣物我可以修改,把袖口和褲管的線拆掉,就能合身。」

安志媛擺擺手,否決對方提議。

「魏娘子成天也是忙,有空閑時候就多休息,豈能又用來修改衣物?咱們今日全買新貨,從頭到腳都要成套成套的,再怎麼說安家茶棚也掙了不少錢,大伙兒都辛勤工作了,就得好好犒賞自個兒一番。」

魏娘子道︰「元元每個月都分給我和小禾很多零花錢,咱們在小溪村生活,哪里用得到什麼錢,那今日到了集市,給小禾買吃的穿的用的,我這兒帶的銀錢可多了,夠用的,元元就別再多花費。」

「不成!今日一切開銷,全從我這兒出,這事就這麼定了。」安志媛頗有寸土不讓的氣勢。「咱們是一家人,如今日子好過了,雖說離家財萬貫、日進斗金還有好長一段距離,但咱們家以及整個小村,因為茶棚生意轉好,大伙兒都有錢賺,日子是越過越有滋味,手頭也寬裕得很,魏娘子再跟我推來辭去的,我可要難過了,爺爺也要難過的,對吧?」

「對!咱難過,好難過啊,嗚嗚嗚……」安老爹十足配合,回答的同時立馬笑顏變成皺巴巴的哭臉,還假哭。

「然後我家牧哥哥也會難過的,是吧?」安志媛順口又問,想說團結力量大,企圖「孤立」魏娘子迫使她服軟。

豈料雍天牧想也未想,沉靜便答,「我不難過。」

「喂!」安志媛立時給他一記曲肘後擊,無奈男人不痛不癢,還一臉「實話實說也有錯?」的無辜表情。

「雍大爺你可以配合一點嗎?」

「……配合什麼?」真心無辜。

「配合說謊」這四字險些溜出口,安志媛生生忍住。

要教,絕對需要好好教,她頓覺「瘦弱縴細」的肩上擔負重責大任。

當真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境界,男朋友是她自己挑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她……她擔!

這一邊,望著駿馬背上小動作頻頻、互動熱烈的一對男女,為著承受太多恩情而覺不安的魏娘子不禁掩唇笑了。

是啊,是一家人,魏娘子心中感慨萬千。

家是最不講世俗常規的地方,家人是如此奇妙的存在,沒有血緣牽絆卻具深深的緣分,小溪村竹籬笆家屋的一家子,是最最真實的一家人。

她釋懷了,望著兒子回眸的笑臉以及老人家假哭的表情,她笑得特別開懷。



壞事來得太快,快到雍天牧無法出手阻下。

黃花坡集市東邊的緩坡地有成排木樁供人拴牛馬驢等坐騎或馱獸,亦有木制水槽供牲畜飲水,若要停板車或馬車則要拉到稍遠的另一頭。

雍天牧甫將安志媛抱下馬背,姑娘家笑著跟他交代了聲便朝要拉板車到不遠處停放的家人奔去。

他親眼見她小跑趕上自家的老驢板車,還不知笑著跟少年說些什麼,他暫且收回視線,牽著坐騎往水槽那兒去,待馬匹飲過水,才要將疆繩套好,他背脊陡凜,忽覺有異,此時不遠處便傳出騷動。

他立即趕去,迅速穿過圍觀百姓,只見安老爹和魏小禾皆倒在草地上,魏娘子撲在一老一少間顧此失彼急得不得了,安志媛不見蹤影。

「阿娘,咱沒事……」魏小禾展開蜷曲姿態的身軀,見雍天牧就在眼前,他把搶在懷中之物遞出,道︰「幾個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現,把元元姊搶走了,那個負責斷後的被小爺出其不意拔匕首刺中腳板,我奪了他的靴……」

匕首是雍天牧所贈,這段時間少年沒少纏著他習武,雍天牧一天就教他一招,以小巧騰挪為主,不練氣,僅有招式對打,未料今日遇險還能傷敵。

錦靴上特有的雲頭繡紋,雍天牧一眼便認出。

南雍王庭禁衛軍。

他臉色陡變,抿唇不語,抓在手中的錦靴頭頓成齎粉,隨即朝少年所指的方向追擊而去。

哨音銳長,未及拴住的坐騎听令追來,但還遠遠落後他一段距離。

駿馬趕上來時,雍天牧已追蹤到在黃花坡集市邊動手劫人的幾個黑衣人。

他在林中與他們交上手,一察覺安志媛不在他們手中,他不再浪費時間逼問,下手毫不留情,幾息間便將黑衣人盡數了結。

衛首大人訓練出來的人,明面上領的是王庭禁衛軍職餃,暗中卻不知有多少是同他一樣的隱棋殺手,他太清楚這一群人在轉換與接手「貨物」上能干得如何流暢隱密。

他遲了一步,他要的人便不知所蹤。

持著從黑衣人手中奪來的長刀,鮮血從刀尖滴進土里,陽光從枝樓間篩落形成道道光束,佇足在數條屍身中的他浴在金陽下,他周身瓖著點點輝芒,如此明亮,一股寒意卻從腳底直竄上來,佔據他整個胸中。

錯。

他大錯特錯,他沒有失去她。

他知道她落在誰人手里。

能驅使這批黑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將人劫走,這位始作俑者若非南雍至高無上的國主,便是國主最信任的衛首大人。

除這兩者,不可能再有其他。

從夏季到秋時,他未曾回內廷宮中住所,幾次隱棋的人扮成尋常百姓現身安家茶棚,他有所覺察卻不曾揭穿,只當是父王與衛首大人欲確認他的動向,這般遣人明里暗里的監視,從許久以前就開始,他早已慣然,不以為意。

這些年亦學會一事,他就任由隱棋們去看,再將他的事一一上報,父王與衛首大人清楚他的一舉一動,安心了,便不過問他的行蹤來去。

他懶得跟隱棋們玩什麼你追我躲的游戲,所以這一次出宮亦是如此。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以往他心中無誰,空空如也,對任何事任何人皆不在乎,那些人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對他提防不高,畢竟諸事漠然的他才是尋常的他。

可如今他心里住了人,因喜愛的心思,胸中如火欲焚,是他太欠琢磨、徹底疏忽,那猶如大火燎原的動情被窺探了去,想是這樣的改變驚動某些人,是他的輕忽將姑娘家置于險地。

發疼的腦門在厘清這一切後,巨痛仍在腦中爆發。

這樣很好。

他急需這一切痛楚,的疼痛能令神識加倍清明,他需保持絕對的清醒。

迷蹤的五感終于回歸,鼻中再次充斥泛甜的血腥氣味。

他很好,非常之好,眼神微定,發現自己一手持刀、另一手血淋淋地正抓著一顆像似心髒的鮮紅玩意兒,緩緩將頭抬高,腦中疼痛欲裂,面上卻不自覺露出詭笑。

一切全憑本能,沖動的本能,手中那坨仍滴血不止的鮮紅之物湊近唇邊,他張口欲咬,瞬間腦海中浮現姑娘家的俏顏,還有那張紅嫩嫩的小嘴。

她總喜歡捧著他的臉亂啄,一歡喜就那個樣兒,蹶高嘴兒不分青紅皂白亂吻如雨下,吻他的眼角眉心,吻他的面頰耳畔,更吻他的鼻頭與唇上。

兩人相較,他的吻就凶狠多了,就愛深入淺出、吸吮啃咬,發狠地吻得她暈頭轉向。

她很乖,從來只會迎合,從不曾因他失控的狠勁推拒他。

驀地,他狠狠甩開手中仍留余溫的鮮紅髒器,想著要是啃食了這塊肉,那他就是拿與她相親相吻、相濡以沫的嘴去吃旁人的臭肉,純然且潔淨的某一部分即將遭污染,那令他無法接受。

忽地單膝跪地,他俯首嘔吐。

吐出的盡是酸水,亦嘔得他滿眶眼淚。

駿馬此刻踱到身邊,他反手揪住轡頭一個翻騰,人已跨坐在馬背上。

無事的,他要去尋她,只要尋到她,一切就會無事……



策馬疾馳的方向再明確不過。

入宮直面上位者以及衛首大人是唯一選擇。

管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策馬入王庭,連闖幾道宮門,直到禁衛軍將他的單騎團團圍住,他棄馬踵出包圍,大批禁衛軍頓時被甩在後頭。

前方從長廊那一端涌來另一批人,可根本也擋不住他,就見一道勁裝黑影筆直沖入人群,若切豆腐般一刀過。

來到帝王的寶華殿,奉旨守門的小內侍不敢擅離職守更不敢攔阻,連視線都不敢與之對上,抱頭跪地嚇得抖若篩糠。

一腳將沉重殿門踹開,黑影直奔內殿承明閣,一國之主的心腹內侍急急迎來——

「三皇子殿下且慢,且慢啊,您听老奴一言……」

雍天牧沒讓田公公把話羅嗦完,起腳將其踹飛,骨頭斷裂聲無比清楚,幾名宮女見狀尖叫著抱頭鼠竄。

進到承明閣內,守在里邊的已非禁衛軍,而是二十來名黑衣勁裝的隱棋殺手。

「你瘋了嗎!」南雍國主雍衍慶已然怒氣沖天,拿起案上精致的瓷器擺件直直砸過來。雍天牧避也未避,那玩意兒在他面頰擦出一道血痕,落地「砰——」一響摔得粉碎。

「她在父王手中是嗎?」沉聲靜問,他朝前踏近一步,隱棋們手中刀劍皆對準他,情勢一觸及發。

「你無詔擅自入宮,策馬直入,還見君不拜,是想造反嗎!」

「父王將她藏在何處?」雍天牧面無表情又問,隔著層層人牆,注視南雍國主的目光瞬也不瞬。

雍衍慶繼續大罵。「仗著自身有幾分能耐,以為孤真不會動你嗎?就算你是孤的兒子,孤想殺便殺,由不得你藐視朝堂、藐視王權!」

「她在哪里?」雍天牧又接近一步,極度焦慮化成狂亂,滿腔是焚天的烈火,眉目之間卻淡薄得可以。

雍衍慶微乎其微一愣,隨即下令。「把三皇子拿下,孤要問罪!快快拿下!」

隱棋們擺了好半天的陣勢甫要發動,雍天牧突然像不玩了似,竟……竟倏地旋身離開?

局勢緊繃至極,三皇子殿下不打反退,一招弄得承明閣內的隱棋殺手們你瞧我、我瞧你,舉棋不定,畢竟他們最主要的任務是護好國主陛下,若此際為捉拿三皇子殿下而隨之起舞離開承明閣,若是中了什麼調虎離山計之類,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多疑的隱棋殺手們誰也沒動,听外頭一票禁衛軍又跟雍天牧動起手來,听那動靜似也未能攔住,只是……三皇子殿下為何在隱棋面前不戰而走?

難道是自認必敗,所以干脆模模鼻子走人?

抑或最終想通了,發現不該跟國主父王頂著干,先撤再說?

可惜了,他欲尋之人確實被藏在這座內殿暖閣里,倘若他再多堅持片刻,說不準國主陛下便要露出端倪……

殺手們的內心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前後不過半刻鐘,雍天牧去而復返,寶華殿里三圈、外三圈的禁衛軍在他面前形同虛設。

重回內殿承明閣,他冷冷地將扛在肩上的一具軀體卸下,隨意拋落,彷佛那具嫗體的主人比一袋谷子還不值得珍惜。

定楮一看,身穿華服、頭戴九珠冠卻直挺挺躺在光滑玉石地板上之人,竟是當朝太子、雍天牧同父異母的王兄雍天譽。

後者只知寶華殿這兒鬧大事,始作俑者是成日陰陽怪氣的三皇弟,但究竟為何而鬧,心腹內侍和宮女都還沒打探清楚原因,他的東宮就被人闖進。

來人封了他這個當朝太子的穴脈,令他無法動彈亦不能言語,跟著他人就被迫躺在此處。

「孽子,他是你大王兄,他是孤欽點的東宮太子,你想干什麼?」五個皇子當中,雍衍慶最看得上眼的就是自個兒精心栽培的皇長子,將來南雍交至長子手中,他相信必能維持富國強兵之勢。

再有,因太子頗得聖意,且已二十有七,太子妃亦已誕下皇長孫,雍衍慶近些日子不禁萌生想退位的心思,好好當個太上皇,與最最心悅之人共享富貴閑情。

此際目睹雍天牧將他重視之人逮至眼前,瞬間脊梁骨寒到發麻,寒氣直竄腦門,他自是暴跳如雷,又驚又恨。

這一邊,雍天牧也懶得答話,神情還染著幾分譏笑。

他單膝跪落,一把揪住雍天譽頭頂的九珠玉冠,將他上半身狠狠揪起,隨即從靴側抽出亮晃晃的銀匕,抵上,抵在東宮太子高貴無比的喉結處,確實沒施什麼力,光是將銀匕輕觸,鋒利無匹的刀鋒便在柔軟膚上裂開淺淺隙縫,鮮血徐徐溢出。

雍天牧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王,這一次他不再沉靜到面無表情,而是淺淺笑開——

「父王,求求您了,求您告訴我,她在哪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章她是試金石

以往心中空空如也,什麼都不在乎。

不在乎被徹底利用,不在乎變成帝王的一把利刃,更不在乎親情、師徒之情,雍天牧的活著,就單純僅是活著,行屍走肉,無喜無惡,無歡亦無悲。

但姑娘家走進他心里,所有的一切安靜而迅速地變化,陌生且龐然的悸動甜美淋灕,他依舊不在乎許多人,獨獨不能無她相伴。

所以瘋了、狂了,所以狹路相逢勇者勝。

雍衍慶沒膽跟他賭這一局,不得不妥協,遂一把推倒背後的絲綢屏風,隨著屏風的倒地聲響起,姑娘家的身影陡現,在她身側猶立一人,一身暗紅錦袍的衛首大人耿彥。

「可以了吧?你要的人在這兒,可以罷手了吧?」雍衍慶揚聲,語氣繃得死緊,字字幾是從齒間蹭出。「你在宮外一住就好幾個月,孤不過是心有疑惑,遂命人把與你同住的這位姑娘請來問問,值得你大動干戈直搗宮中嗎?」安志媛覺得說話的這位美大叔實在有夠不要臉!

無奈此刻的她無法抗議。

她被安置在一張圈椅上,坐得四平八穩,不是她想挺直腰桿撐在這兒,而是動不了,連出聲都難,驚愕了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極可能中招,中了武俠小說里常寫的點穴大法。

她一向秉持「就算跌倒也得抓把土」的信念,既然莫名其妙被劫,慶幸意識未失,就得多看多听多觀察。

劫走她的這些人,立時令她記起當時在暗夜中了結「天雷幫」幫眾的那群黑衣人。

她知道雍天牧有師父有同門,那是一個殺手組織,卻不懂倘若真是雍天牧所參與的殺手組織動的手,那劫走她有何好處?

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爺爺和小禾離她又近,黑衣人一出手,爺爺本能就扯住她,她被劫走前的最後一瞥,就見爺爺倒地、小禾也摔在地上。

內心驚疑憂心,哪里知道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她一開始不知自己被劫至何處,直到華服美大叔來到面前,望著她的臉蛋審視好一會兒,微帶譏諷道——

「這就是孤的三皇兒瞧上的女子?當真是你這模樣的姑娘?」

美大叔問話的人並非是她,而是在場的另一位美大叔,後者穿著暗紅袍子,長發輕散,看向她的眼神其實挺溫和,薄唇甚至還溫和輕揚,但溫和歸溫和,一股讓人發毛的涼意生生從她腳底直爬上來,爬滿全身。

她瞪著對她品頭論足的兩位大叔,听他倆對話——

「姑娘這模樣沒有不好,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算得上是清秀小佳人,雖非教養得體的大家閨秀,倒也是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陛下不喜嗎?」

「什麼喜不喜的?老三若拿她當玩物便也罷了,但他那脾性不可能僅是玩玩,他若然認真,這姑娘真成了他的軟肋,事情就值得斟酌。」

「臣倒是挺喜歡這姑娘,眸子清亮,看人時直勾勾,三皇子殿下會為她著迷,她定然有過人之處,只是這著迷是好是壞,實也難說。」

安志媛沖著他們倆痛快腹誹,耳中卻清楚捕捉到那些用詞——

華服美大叔自稱「孤」?暗紅袍美大叔自稱「臣」?

還有什麼……什麼「三皇子殿下」?

再覷見那跪了滿滿一屋的黑衣人,以及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她眼珠子開始努力滴溜溜轉,發現這座錦繡暖閣里有不少代表南雍王族的火鳳徽記,繡的、畫的、雕刻的,清楚可辨。

火鳳徽記尋常百姓絕不可能使用,在南雍那是第一等的殺頭大罪,所以這個地方……眼前這兩位美大叔……還有那個三皇子……

被隔在一座花鳥絲綢屏風後的她驚疑加劇,但沒人理她了,因雍天牧闖將進來。

听到屏風外的他稱呼華服美大叔「父王」,安志媛的猜測得到證實,已無太大訝異了,但听到他一次次質問,欲問出她的下落,他的語調平靜到令她感到心驚心痛,眸底酸酸的很想哭。

而她真的掉眼淚了,突然有人從身後俯近,在她耳邊低聲道——

「忘了自我介紹,在下耿彥,三皇子的武師父,耿某從小看著三皇子殿下長大,從未見他如此執著于一人,安姑娘覺得,他能將你安然帶走嗎?」

王八蛋!

她心疼雍天牧心疼得不得了,根本忘記暗紅錦袍的美大叔就在身後。

而這個王八蛋竟然就是雍天牧的師父,眼前這一出完全是親爹聯手師父坑殺可憐孩子的戲碼!雍天牧上輩子是刨了這兩個美大叔家的祖墳嗎?這輩子生出來讓他們倆這樣玩?

耿彥又道︰「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安志媛在肚子里又把他飆罵一輪,很氣的是她心疼到流淚,兩管鼻涕都快跟著滴下來,自己還沒辦法擦拭。

在開打前,雍天牧驟然離去,她亦是模不著頭緒,但覷見那位姓耿的師父微微皺眉像也捉模不定雍天牧的意圖時,她心里便一陣得意,根本忘記自己還動彈不得。

最後的局勢會演變到眼前這般,她簡直看傻眼。

那一座絲綢屏風被南雍國主心不甘、情不願地推倒,隔著層層人牆,被禁錮在玉階台上的她瞪著雍天牧使出的要脅手段。

他去而復返,劫來東宮太子。

南雍國主命人將她的穴道封住,他也如法炮制封了東宮太子的周身穴位。

要比狠大家來比,安志媛頓覺解氣,至少嗯……有稍稍解氣啦。

他們隔著一段距離目光相接,她想對他笑,但動不了,她不想哭給他看,眼淚卻一直掉,哭不是擔心自己安危,卻是覺得他看起來很可憐,彷佛失去命中極重要的東西,那眼神不太對勁,似瀕臨瘋狂邊緣,不似平時的他。

他緩緩笑了,眨了眨墨扇般的睫,一把甩開東宮太子雍天譽,起身筆直朝她走來。

此際殿內殿外皆亂成一團,國主陛下與太子殿下雙雙遇險,禁衛軍早就分批堵住寶華殿各個出入口,更有一隊禁軍精銳深入內殿承明閣保駕,見東宮太子被甩開,立時有禁衛軍上前接手,迅速護送走。

雍衍慶見狀,高懸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但沒能安心多久,因為「瘟神」直直逼來。

「攔住他!快給孤攔住了!快啊!」在目睹太子險些被就地了斷,此時的雍衍慶是有些懵了,「瘟神」根本也不是朝他而去,只因他擋了人家的道,他卻驚得頻頻倒退不曉得往旁邊閃開。

雍天牧是瘋了,眼里僅瞧得見某個姑娘。

他大可拿太子長兄繼續要脅雍衍慶,一人換一人,加上雍衍慶並沒打算取姑娘家的性命,這場亂事原可以簡單落幕,壞就壞在雍天牧「壞掉了」。

南雍國主原想給陰沉孤僻、難以捉模的三皇兒一點警告,便于掌控,未料此舉完全是捅了馬蜂窩,那道要命的逆鱗一旦被觸動,想再撫順凶獸的毛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一邊,安志媛看著朝她走來的雍天牧,一團血氣在胸房中滾動。

雖說她不識武,卻也看得懂他走的是「開天闢地、唯我獨尊、遇魔殺魔、遇神滅神」的路線,然猛虎難敵猴群,若非黑衣殺手們群起攻之,甚至以熟練的陣法對戰,他早就來到她面前。

沒事的,她能等,等他來帶走她,黑衣殺手們再強也沒能強過他,陣形正節節敗退中,早敗晚敗都要敗,她乖乖等他就好。

還好雍衍慶沒有太蠢,到底是一國之主,慌亂後很快穩下,立時辨清局勢。

「把那姑娘還給你成了吧?你不就想要她而已,帶走帶走!孤沒動她一根寒毛,不信你自個兒問去,都住手!雍天牧,給孤住手!全都別動!」

雍天牧聞言渾身一震,僅將近身的幾把長刀一招格開,並未追擊,而黑衣殺手們見他有消停之勢,加上國主已下令,遂紛紛停手。

雍衍慶頭也沒回,再次下令。「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讓他帶走。」

是衛首大人親自封的穴,如今國主陛下有令,自是命令衛首大人替姑娘解穴。

可惜了,什麼皇權?什麼王令?有人根本沒看在眼里!

等著男友力大爆發來帶走自己的安志媛好想飆罵髒話,她再次被劫走,出手之人是一直靠她很近的耿彥。

耿彥抓著她背部衣料倏地將她帶起,往前無路,往後亦無退路,他帶著人直接突破上方的木梁瓦頂,劫人遠去。

這一下,向來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的衛首大人確實狠狠打了國主陛下一記響亮亮的耳光!



安志媛體內的幾處郁結有疏通之感,封穴的力道正慢慢退去,但……好冷,冷到她全身都快僵化,齒關直顫。

姓耿的把她從王庭宮殿中帶走,迫使她繼續「被劫之旅」,被劫來劫去已經很可憐,然,他嫌她不夠可憐似,竟把她挾持到山上。

別問她是哪座山,她要知道就神了。

穿越到這個歷史上不曾記載的古代,她混得最熟的地區就是以小溪村為中心的方圓十里內,連國都興城也不常去,又哪里認得出身處何在。

但應該距離興城有一大段路,耿彥劫她出宮後以馬代步,她在快馬背上顛了好幾個時辰,顛到滿腔火氣都快顛沒了,若非遭點穴又受他箝制,都不知自個兒從馬背上要滑落幾回。

從白日到晚上再至深夜,駿馬沿著蜿蜒山路越爬越高,最終路徑被野草掩沒,野大的山風彷佛挾帶秋霜,呼號來去,掃落安志媛束發用的花巾子,更把衣衫不夠保暖的她掃得流鼻水。

太不爽,見姓耿的終于停馬將她抱下,她趁機把鼻涕往他身上擦。

他察覺到了,並未發怒,卻是放她坐在草地上後,掏出一條巾子丟給她。

有東西能用就用,安志媛半點不矯情,發現雙臂與十指終于能活動,她抓起他的巾子大聲拯鼻涕,還故意攜得格外響。

「安姑娘實是個古怪女子。」耿彥語氣偏淡,背對月光的身影佇立在那兒,錦袍袍擺隨風鼓揚。

安志媛一臉沒好氣,丟開弄髒的巾子,她試了試終于能出聲——

「……被古怪的人說、說自己古怪……到底誰古怪?閣下且說說!」牙齒還在顫,舌根也尚未恢復靈活,她本想一骨碌兒站起,但風好大,她腿好像還有些沒力,只好一依舊賴在草地上。

耿彥低聲笑,微頷首。「姑娘應是說對了,耿某亦是古怪之人,如此說來,似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不管你信或不信,耿某用『古怪』二字形容姑娘,實有幾分贊嘆意味。」

安志媛眯目瞪著他,無語。

耿彥不以為意,笑笑又道︰「如同今日在承明閣中對你說的,耿某身為三皇子殿下的師父,他七歲拜耿某為師,耿某傾囊相授,他實是耿某最得意的弟子,而他天性本無欲無求、不喜不悲,沒承想會栽在你身上……今日與姑娘一晤,多少嗅出其間妙意,難怪三皇子殿下瘋狂如斯。」

安志媛絲毫不想跟旁人討論雍天牧與她之間的事,說穿了,那關旁人什麼事啊?但姓耿的說錯一事,令她不禁駁道——

「他才不是什麼……什麼無欲無求、不喜不悲,那不是他的天性,他、他都不知有多可愛,都快比我家爺爺還可愛……」事實上她凍到腦袋瓜發沉,想強而有力反駁回去,思緒卻被冷到快打結。

他沉靜看著她受寒,彷佛那畫面頗值得玩味。

安志媛絕口不求饒,抖著聲問︰「閣下的主子……那位南雍國主,他、他都要把我丟回給雍天牧了,你為什麼突然出手,還把我……把我帶來這兒?」

「記得耿某在承明閣內告訴過姑娘的話嗎?」

她先是微愣,垂首去想,記起他所說——

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閣下想在雍天牧身上分曉何事?」她揚眉,問聲緊繃,覺得自己成了他用來釣雍天牧的肥餌,偏不知他究竟在盤算些什麼。

耿彥走近,在她面前矮身蹲下,靜了兩息才道︰「關于三皇子殿下的事,安姑娘知道的並不多,是吧?你甚至直到今日才知曉他的皇子身分,耿某猜得可有錯?」

「……那又怎樣?」她倔氣反問,噴出團團白煙。

安志媛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輪廓,但詭異美大叔近在咫尺的那雙爍亮目瞳,此際看來不知因何產生了些既視感。

耿彥的聲音听起來像又笑了,一根食指輕敲著太陽穴位,溫和道︰「他有病,這里有病,你可知?」

「閣下也有病,還病得不輕!」脫口便出。

姑娘家沒有反駁而是出口回擊,此舉令耿彥在暗中微微挑眉,這道明了她與雍天牧相處至今,多少已覺察他異于常人的狀態。

安志媛不知對方發哪門子神經,被罵了竟低低笑出輕愉。

他點點頭。「是啊,姑娘說的沒錯,耿某與三皇子殿下一樣,腦子里有病,唔……或者該說,是殿下與耿某一樣,都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抿抿唇無話可說了,仍要追問。「你到底想干什麼?」

他幽然道︰「安姑娘,耿某其實頗喜歡你……」

「嗄?」安志媛驚到瞠圓眸子,嚇到毛發都直豎了。「別別別!大叔你別來喜歡我,雖說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閣下要想橫刀奪愛,那不能夠!」

耿彥再次體悟到眼前這姑娘有多古怪,古怪到令他嘴角一揚再揚,都有點舍不得弄死了。

他嗓聲依然幽淡,卻如許溫柔——

「莫驚,耿某說的喜歡,那是欣賞之意,但,卻也明白了三皇子殿下是如何心悅于你,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呃……還為你所用咧,用個屁!有問過本姑娘意見嗎?當我是塑膠逆?」氣到頭昏眼花兼冷到不知所雲。「一點點尊重別人的基本意識都沒有,民主自由還在幾百年外,你們……你們這些混蛋,什麼國主什麼師父的,都是混蛋,都是呃……」頸子驟然被掐住,氣息陡止。

听不太懂她說的一些話,但耿彥未想深究,亦覺無須探究,反正……都是得對她下手的。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安志媛原就懷疑自己是「高山癥」發作,胸中郁結,腦袋瓜暈到不行,與耿彥對峙到此,此際已成強弩之末,咽喉又突地被一把狠掐,她瞬間吸不到空氣,欲抵抗掙扎,使出的力氣猶如螳臂擋車。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弱者只能被壓著打,在絕對的神經病面前,毫無道理可言。

凜秋深夜,山頂上的懸月圓若玉盤,無邊無際的墨藍蒼穹飄下秋霜雪點,那雪中飽含水氣,無邊濕冷,沁心透骨。

氣絕。

安志媛身軀一軟,倒臥在覆霜的枯草地上,落入眸底的最後一眼,是那月色皎皎、星光點點的無邊天際……



霧隱山的濃霧一向惡名昭彰,尤其在深夜時分,白茫茫的大霧籠罩整個山頭,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

更凶險的是,濃霧中挾帶水氣寒霜,那似乎讓霧氣有了重量,一進到大霧中,渾沉之感撲天蓋地罩來,氣行滯礙,五感亦大受阻礙。

雍天牧對霧隱山的這一場濃霧絲毫不陌生。

自七歲上拜耿彥為師,此座山頭的奇詭大霧常被耿彥拿來試他武藝,說是「試」,實是一次次的偷襲,耿彥對他這個「得意弟子」下手從不留情,以往至今,已不知幾次死里逃生。

追上霧隱山,危機彷佛無所不在,雍天牧很快迎來耿彥首波的暗器奇襲。

飛刀暗器之後終是雙人對決。

雍天牧僅靠手中一柄銀匕迎戰對方七寸七的碧落軟劍,那把軟劍凌厲時若強龍壓境,機巧時似靈蛇曲挪,劍法似鞭,且劍走偏鋒,即使雍天牧盡得耿彥真傳,亦難以在短時間內反守為攻。

但只要能守,時機遲早會來。

雍天牧反手擊開軟劍的點刺,逮住這一個空隙,他手中銀匕亦走偏鋒,那蜿蜒瞬殺的角度奇詭得令人無法想像,成功破了耿彥的連環殺招,還在他那儒雅清俊的左頰劃開好長一道血痕。

耿彥退開後便止了勢,畢竟高下已見,勝負揭曉。

濃霧因兩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騰挪對招起了波動,加上山風再次野大,將濃白的氣團吹散幾分,隔著一小段距離對峙的兩人猶若騰雲駕霧般,腰身以下似霧氣染成。

雍天牧死死注視著霧中人影,手中銀匕仍蓄勢待發。

耿彥以袖擦拭掉面頰上的鮮血,表情毫無怒氣和驚愕,真要去辨,竟有幾分近似快慰的歡愉。

「這是殿下頭一回傷了我這個師父。」他淡淡笑道︰「以往殿下隱藏實力,不欲為師知曉,今次實是隱忍不住才徹底出手,想來,那位安姑娘當真是殿下的軟肋,令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管不顧。」

「你非我對手。」


耿彥點點頭。「如今是試出來了,多虧安姑娘的出現,才知殿下藏得多深。」

「她在哪里?」雍天牧聲音沙啞,像已沖著這天地問出百遍、千遍——她在哪里?

「不過幾年修為,殿下這一身本領已遠遠在為師之上,莫不是殿下另投名師習武,而這位名師僅在夢中來訪?」耿彥不答反問,此話一出令雍天牧蹙了蹙眉,長目微緊。

面頰的傷口鮮血蜿蜒而下,濡濕肩頭與前襟,在那暗紅錦袍上添了不一樣的紅色,他不在意地仰首,任鮮血涓滴,低緩又道——

「殿下的母妃是南族夜靈的王女,當年國主欲奪南邊豐富礦脈以求南雍國富兵強,遂與掌握數條礦脈動向的夜靈族聯姻,此事殿下自然早就知曉,然殿下不知的是,當時為促使南族夜靈嫁女,身為國主心腹侍衛的我對夜靈族的探究沒少下工夫。」略頓了頓,半染血污的俊顏露出奇異卻平靜的笑。「……是殿下的母妃,南族夜靈的王女,有不少關于夜靈族的秘密,是她告訴了我——」

「其中最神妙亦最不為外人所知的事,便是夜靈訪夢。她說,夜靈王族的血脈不管男女,在成年後能在睡夢中靈台出竅,隨一股靈能習術,她還說,這般機緣可遇不可求,並非王族男女人人皆可得,她也說了,她自個兒就沒能遇上,不僅僅是她,夜靈王族已連著幾代不曾迎回夜靈訪夢。」

說著說著,他幽幽輕嘆,眉峰疏淡,那空靈目光和神態彷佛陷進自身回憶中,有著自身才知的喜怒痴癲。

雍天牧不發一語,對方提及他早逝的母妃,他心緒未受波動。

對他而言,「娘親」這樣的角色並不存在他生命中,不悲不喜,無歡無惡。

然,令他在意的是耿彥提及過往時顯露而出的情懷,寂靜中,有什麼纏綿著,于是一直在寂靜中,靜靜喜歡。

雍天牧氣息突亂,他竟是……竟在害怕。

他怕那種默然無語的喜歡,他要的喜歡是坦率的、明亮的、飽滿的,甚至是亂七八糟鬧騰著的那種喜歡,就像……像走進他心里的那個姑娘,常是不按牌理出牌卻也直來直往,搞得他內心雞飛狗跳卻也招來蝶群翩翩起舞。

命中若然無她,他將如何?

命中若得而後失,失不再還,他將何往?

「安家那姑娘,她在哪里?」問聲凜冽,對方是寂靜或狂亂,他沒興趣探究。耿彥似教他這樣一聲喝問,神識陡返,斂眉狀若思索,自問般道——

「是啊,那姑娘在哪兒呢?殿下的母妃自懷上後總是說,肚子這孩子流淌著南族夜靈的血,是僅余的一絲希望了,盼夜靈訪夢的傳說再起,盼南族夜靈再續夢魂……殿下很好,是有福之人,夜靈願訪,而殿下願學,終是造就你一身本事,據聞還能習得『他心通』之術,那麼,你且說說,安家大姑娘此際身所何在?殿下可有法子進到為師的心思中,尋得些許蛛絲馬跡?」

雍天牧不會「他心通」,他很清楚,從未在夢中習得此術。

他內心慌亂,再難強作鎮定,一向堅實的無形護牆正因耿彥言詞間泄出的意圖裂出道道隙痕,傾頹僅在瞬間。

忽地,眼前之人陡然發招,暗紅身影似凜風疾撲而來!雍天牧心有所系不敢使強,面對一連串凌厲攻擊只敢采守勢。要耿彥的命並不難、但殺不得,在未問出安志媛的下落前,他不能死。

「殿下得快些了,安姑娘如今處境,怕是等不到你前去相救。」

「殿下僅守不攻,心中有所躊躇,為師瞧安姑娘是無指望了。」

耿彥殺招未歇,口中挑釁頻頻,碧落軟劍一招靈蛇吐信,劍尖驀地被雍天牧以指扣住,一股渾沉內力立時順著軟劍劍身襲向持劍者,耿彥瞬間難以擺脫,卻听他仍笑笑地艱澀言道——

「那安家姑娘,殿下實難救到,她已死去,在濃霧到來之前便死在我手里,殿下信不?」

完全听不得這樣的話,雍天牧搖搖欲墜的冷然表情終至坍塌。

龐然的驚怒揚起千丈濤兜頭打下,「啪」地厲聲一響,軟劍斷在他兩指之間,雙臂暴長,指節突出的兩掌猛地箝住對方,五指按在那頭蓋骨上,另五指掐住對方咽喉,下一瞬即能扭斷對方頸椎。

不能殺……

靈台混沌,但潛在深處的意念微弱提點。

那抹意念既微小亦強大,扯住他瀕臨崩潰的神識,在混亂中有什麼閃爍而起,他本能觀之,乍然在對方身上見到訪夢的那抹夜靈。

那些閃動的光點他再熟悉不過,是氣與血在任督之間以一種神妙之法循而環之,他迷惑過、琢磨過、欲參參不透,某一日突然就悟出了、明白過來了,起因在情。

刷——

耳中忽聞怪聲,短促尖銳,事變在肘腋之間,霧隱山的濃霧似一個眨眼便將人卷入不歸處。

雍天牧在迷霧中張眼,再度面臨的竟是另一番景象——

「他有病,這里有病,你可知?」

那是耿彥的聲音,再清楚不過,他卻覺聲音是從自個兒嘴中道出,而那聲音所說的「他」指的是誰,雍天牧竟也再清楚不過。

「閣下也有病,還病得不輕!」

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他眼前,多渴望將她擁入懷中,四肢與軀干皆不听使喚,卻听到頗有幾分歡愉的低低笑音,竟也從他嘴中吐出一般。

「是啊,姑娘說的沒錯,耿某與三皇子殿下一樣,腦子里有病,唔……或者該說,是殿下與耿某一樣,都病了,還病得不輕。」

他看到她莫可奈何般抿抿唇,雙頰不滿地微嘟,連無言都有可愛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麼?」

「安姑娘,耿某其實頗喜歡你……」

對方此話一出,不僅她驚到瞪圓眸子,雍天牧胸中亦是緊繃。

不喜歡有誰喜歡她,但他喜歡的姑娘似乎……總是容易招人喜歡。

然後听到她急乎乎說,說她已有喜歡的人了,要想對她橫刀奪愛,那不能夠,他是想笑,嘴角也一揚再揚,但逸出唇間的聲音如是說——

「……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雍天牧心髒被重重掐握,疼痛奔至四肢百骸。

直至此刻終才明白,他無意識間闖進另一人的神識中,以那人的五感在感應眼前一切,而那人正是耿彥,被他牢牢扣在雙掌之間的人,對方的軀體受他所制,連意識亦被他深入侵吞。

他在耿彥的腦子里溯源,回溯到他亟欲得知的點位,所以他見到安志媛,那曾經發生過的場景一一展現在前,听到耿彥的低柔嗓聲從他嘴中又道——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她的頸子被一把狠掐,動手之人是耿彥又彷佛是他。

一開始她仍揮動雙臂奮力掙扎,然出氣多、入氣少,任憑再旺盛的生命力亦要被絲絲縷縷抽離,她漸漸癱軟下去,抵擋的動作漸漸遲鈍無力。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她若然死去,他將何如?

雍天牧只覺無法思考,腦子里完全浸了水似。

她死了。

他搞不懂什麼是「他心通」之術,但這一場莫名其妙且毫無預警的「闖蕩」,他確實闖進耿彥的神識中,如翻書一般一頁頁解讀,看到他亟欲得知之事。

如果眼見為憑,所看皆真,那……那她已然死去。

安志媛,她死掉了。

他看到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倒臥在皎月明亮的霜雪草地里,就在這座霧隱山的某處,她因被截斷呼吸窒息倒地,小臉雪色泛青。

她,死掉了。

「不、不……不可以……不可以……」哭聲忽遠忽近,破碎迷離,他不知那是出自自個兒嘴中,一切全憑本能,因為很痛,太痛太痛,下意識低嚎而出。

「你殺了她……是你……是你下的手……你殺了她!」最後一聲驟然暴吼,雍天牧手勁陡沉,掐得對方頸骨格格作響。

命懸一線,氣息偏淡,耿彥竟詭異牽唇,艱澀無比地蹭出話來——

「殿下看到了嗎?呵呵……呵呵……果然夜囊訪夢不是虛言,夢中習術亦非謬論,你……你很好,那位安家姑娘……她、她也是……也是好的,就可惜了……非她不可,拿她來試你……只能如此,只能這般……你是南族夜靈最後的血脈,亦是我的血脈,蒙夜靈不棄,很好……很好……」吐盡胸中氣息,頸骨未斷便已癱倒。

雍天牧陡地松手,任其如斷線傀儡般倒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一章蒙夜靈不棄

最後一刻未對耿彥下殺手並非心生憐憫,是內心掀起波瀾,令雍天牧瞬間反應不來。但波瀾僅蕩了幾蕩,化成余波。

雍天牧垂首注視倒地不起的那人,心思凝固,直到層層霧氣再次圍來,將那具暗紅錦袍的身軀吞沒,他才僵硬地動了動,思緒被無形力量抽拉了一記,試圖撥開迷霧——

「元元還等著我……對,得尋到她,她、她不喜歡待在暗處,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總那樣明亮……她還等著我,我得帶她回家,回家……」

他輕聲喃喃,眼神變得空洞,微晃身軀邁出兩步,卻覺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亦皆非方向,而安志媛就藏在這四面八方中,她在哪里?

倘若他真習得通曉旁人心思的強術,那是否能在這場大霧中與她靈犀相通?

又或者,他能否在重重大霧里尋到她的一縷氣息,引領他去到她身邊?

再次靜佇不動,他努力回想適才是如何闖進耿彥的神識中,欲抓住其中竅門。

他一試再試,腦袋中空空如也,毫無頭緒,方才那一次猶如瞎貓踫上死耗子,莫名闖進去又莫名被甩出,踫巧而已。

五感大開,亦嗅不到安志媛身上丁點的甜香,更探不到半分氣息。

……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所以她真不在了?

所以才令他感應不到她?

她根本沒了氣息,倒在某處已然絕命,他不肯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是嗎?是嗎?

狂亂伴隨絕望而來,那力量太過強大,宛若巨石從天而降、如狂濤凶猛打來,就見那孤立霧中的身影再難扛住般,雙膝驟然跪地。

驀地,他揚聲高喊她的名字,棲息在濃霧深林里的飛禽走獸因他與耿彥的那場打斗受到驚嚇,老早都撒光了,此際他一次次喚她、周遭靜然一片,彷佛連風亦都止住,任濃霧包裹所有。

雍天牧喊到嗓聲嘶啞,從喉中涌出的變成嗚咽,他垂首哭得那樣傷心,兩肩垮下,背脊佝僂,跪坐在那兒像迷失所有方向。

忽地有道影子出現在他面前,透過淚眼,他覷見那雙熟悉的雲紋黑靴,離他非常之近。

他緩緩抬頭,滿眼仍舊是淚,卻清楚看見「他」佇立跟前。

他仰望,「他」俯視,絕望無助的他在「他」眼中必然可笑無比吧?

雍天牧昏昏然的腦袋中已都浮現「他」會是何種表情,不是鄙視蔑笑便是嘲弄的嘴臉,但……竟都不是。

「他」有些面無表情,沉肩墜肘的立姿似對眼前的一切無感,只專注垂視他。

「我找不到她……怎麼辦……怎麼辦……」雍天牧嗚嗚哭泣,意志崩潰,忘記多久不曾再與「他」說話,此時此刻是瘋了,對著「他」淚水奔流,哭得像個失去心愛之物的孩子。

「他」慣常般不發一語,突然那雙雲紋錦靴一轉向後,舉步而去。

雍天牧無法解釋那股牽動,「他」這一動,像一條無形線絲纏將過來,拉扯他起身。

他踉蹌爬起,腳步剛開始顯得凌亂,霧隱山上的深夜白霧夾霜伴雪,飽含水氣的冰冷撲面撲身,他的淚似在某瞬間被冰封,在面頰上凝成薄薄的霜。

但霧氣再濃再沉,「他」一直在他前方,一直以一種沉穩速度引領他向前,腳步堅定,不曾停頓,不曾回首。



這似乎是一個氣溫微高的初夏午後。

陽光燦爛,藍藍的天空不見雲朵,幸得薰風息息,帶來午後絲絲涼意,拂得門檐下那串鈴蘭花造型的風鈴叮當脆響。

映入安志媛眼中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家,不是古代小溪村的那座竹籬笆家屋,而是那個讓她留下美好童年回憶以及縱容她瞥扭的中二時代的安家。

她出現在自家一樓的冷熱飲小店里。

她腦袋瓜暈乎乎的,首先浮現的思緒是——

店里這時應該熱鬧得很才是,天氣變熱,加料刨冰、豆花、綠豆沙以及特大杯冰紅茶最好賣,應該要有很多顧客上門才是。

然後她和養父母會忙得團團轉,邊忙還會邊跟一票熟客們哈啦亂聊,而且恰是午後時分,不少人買冷飲冰品,也會加買幾顆剛出爐的紅豆餅當小點心,解饞兼墊墊胃袋。

但此際的她沒有見到那樣的景象。

一樓仍然是店面模樣,業務用的大冰箱仍運轉著,可是櫃台空空如也,該有的機器和物品全都清空,店內供顧客內用的桌椅亦都收起,整齊地堆置在一旁,像等著誰來將那些東西運走。

安志媛持續恍惚中,總覺得還能嗅到那甜甜的紅豆泥香氣,嗅到熬煮芋頭、地瓜、粉圓、仙草等等又等等的冷熱飲配料氣味,那味道混合種種食材的美好香味,帶出滿滿的豐饒,曾一次次澆灌她的心靈,讓她開心茁壯。

「媽。」她不自覺喚了聲,酸氣沖上眼楮和鼻腔。

背對她坐在一張靠背藤椅上的安媽媽先是挺直上半身坐正,那背影明顯一頓,似是不確定自己听到什麼,登時僵在那兒。

安志媛心里一揪,淚珠都滾出眼眶了,哽咽又喚了聲——

「媽……」

安媽媽倏地循聲回頭,見到身後景象時,她陡地從藤椅上站起,擱在膝蓋上細看的一本厚厚相冊「啪」一聲落地!

安志媛眸光瞥去,見地上那大剌剌攤開的相冊上,有好些照片皆有她的身影,有她跟養母媽媽和養父爸爸的照片,也有她跟三個哥哥的照片,還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她穿著相館提供的公主服裝,頭戴銀色小皇冠,跟家人們一起扮成迪士尼的動畫人物一起入鏡。

淚如泉涌,她早就分不清什麼是前世、什麼是今生,但養母媽媽的傷心和遺憾一下子擊中她,那力道宛若通了電,電得她渾身顫抖,一顆心擰到暴痛。

「媛媛……媛媛……」安媽媽邊喚著邊跨出步伐,到離她約兩步時停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流淚喃著。「媛媛回家了,真是你啊……你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那車子撞進店里,你把媽媽推開,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現在才回家?媛媛……你、你全身瓖著光,怎麼回事?」

問話的同時,安媽媽上前想拉住安志媛的手,卻撲了個空,她的手直接穿透女兒的手。安志媛心頭小驚,安媽媽則十分震驚,淚水一下子全涌出來——

「媛媛你、你真的不在了,是不是?怎會這樣?怎會這樣?你到底在哪里?為什麼變成這樣?」

安志媛忽地明白,上一次她是連人帶魂穿到古代,這一次卻僅有靈體穿越回來,冥冥之中的大宇宙力量玩她玩得不亦樂乎,滄海之一粟的渺小人類還能怎麼辦?

為了不讓養母媽媽哭成淚人兒,更不知這一次靈體穿越能維持多久,安志媛趕緊將自身狀況說清楚——

「媽,我沒死掉,我還活得好好的,只是我人確實不在這里,不在這個時空中,而是很遠很遠的某個古代世界,我沒事,我還在那里開店賣起點心,什麼紅豆松糕、銅鑼燒、八寶粥等等,生意可好了,也能吃到咱們家的脆皮紅豆餅,吃紅豆餅時就想著你們,媽教我的那些小訣竅,我全運用到,在那里我過得挺好的!」

感恩啊……雖然無形力量將她徹底玩弄,安志媛仍格外慶幸有這次機會讓她重回現代。

盡管只是一抹靈體,下意識猜到無法停留太久,但可以見到養母媽媽,跟媽媽說那麼多話,了結彼此的懸念,她內心滿滿的感恩。

前後大約一刻鐘,也就是十五分鐘左右,她拼命說話,把在那個古代時空遇到的人事物大略說完,養母媽媽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傷心轉為驚異,最後在不可思議中帶著好奇,眉心亦舒展開來。

養母媽媽與她也說了好多話,說到後來虛撫她的臉頰,嘆道——

「會不會這一切是我在作夢?一直想著媛媛怎麼就憑空消失,不知道到哪里尋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媽媽在作夢嗎?」

安志媛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家養父爸爸忽地從後面作為倉儲的房間掀開簾子探出上半身。

「老婆,你在跟誰說話?我在後頭呃——」安爸爸定楮一看,登時瞠目結舌,手中正在收拾的幾個不鋪鋼盛盤「匡啷啷」摔了一地。

「嗨,爸……」安志媛咧嘴笑,朝安爸爸揮揮手。她看向養母媽媽,安慰道︰「瞧,連爸都瞧見了,這不是媽媽的夢,媛媛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死掉,也不是失蹤……」

就在這時,她發現身上的光越來越明亮,漸漸「吃」掉她的靈體,從雙腳開始消失,直上腰部。

時間到了。

不想養父母傷心擔憂,她對著他們笑得開懷,盡管養父爸爸仍未回神,但媽媽會把事情告訴他,他們都會好好的,希望他們會放下對她的牽掛,內心再無罣礙。

抓住最後的機會,她笑中帶淚大聲告白——

「爸、媽,謝謝你們收養我,讓我當安家的小公主,一直被寵愛著,媛媛最愛你們,永遠都愛你們。」

消失的那瞬間,她听到養父爸爸的喚聲,隨即意識便飄遠了。

這一次她會被帶往哪里?會回到她的軀體里嗎?靈體模糊思索著。

還有,她是不是真死了?她告訴養父母她沒有死,指的是在那一場車子暴沖的意外,她並未死去,在古代生活的這個她,也許已經死掉,不然她的靈體不會出竅吧?

好像是被掐死的,氣息一下子遭扼斷,上並未感受到什麼痛苦……下手之人還算仁慈?

但為何殺她?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縹紗無形的靈體瞬間如通雷電,明明離開肉身,仍可感受那強大的震蕩。

她記起雍天牧的那個鬼畜師父了,把她劫上山讓她冷個半死,殺她僅為了作實驗,想看看雍天牧會如何反應。

王八蛋!完全就是反社會人格,很有事耶!

完了完了完了,她要是真死掉,雍天牧這個脆弱孩子怎麼辦?

光是見她被擄走,他都敢一路殺進南雍王庭,還大逆不道地把東宮太子逮在王的面前,只為問出她的下落。

如果她的靈體真飄遠,真回不去,有誰可以安慰到他?

她不想放他孤孤單單一個人,她多想陪著他,想作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吃,想看他吃了好吃食物自然流露的滿足表情,他是她的初戀,當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才能譜出的戀歌,她留戀,不想放手,不願放手……

她嗚嗚哭泣,哭得很傷心,有誰擦拭著她的臉,點點親吻落在她眉間、面頰和唇上。

是熟悉的氣息和觸踫,安吉媛試了幾下,終于把被淚濡濕的雙睫掀啟。

朦朧瞅去,紗帳外似清光無限,帳子內的光線倒是淡淡幽微,男人盤腿坐在一旁,俯身而下的面容離她甚近。

那張俊美臉蛋安志媛百看不厭,當然再熟悉不過,但此際乍然一看,奇異地覺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樣,好像是因那漂亮長目眼尾微紅,那兩抹紅澤絕非妝色,而是自然生成,就好像……好像他被什麼入侵,隨時能異變成魔。

「雍……天……」她聲音啞到快發不出來,喉中痛極,才想撫模受傷的頸子,手腕陡地遭扣住,那男人已欺身上來,舌不管不顧鑽進她微啟的小口中,封吻封個徹底。

安志媛自覺口中發澀,氣味並不好,她一開始想躲避,但雍天牧真像瘋了,扣住她雙腕還不夠,更一把揪著她的散發,逼得她只能乖乖將腦袋瓜定住,任他深入淺出、又凶又火熱地吻個痛快淋灕。

許久過去,安志媛都覺自己可能又昏過去一小陣子,他才甘願坐起,如懷抱襁褓孩兒般將她摟進懷里。

細細喘息,她抬手撫他眼尾泛紅的部位,在他一場激切親吻後,那紅澤似乎加深些許,令那眼神平添一絲妖異之感。

「你、你……找到……我……」忍著聲帶受傷的不適,她話未竟,表情已道出她欲問何事。

她定是想問,他是如何追蹤到她,又是如何將她帶到這里。

老實說,雍天牧根本不願回想,但當夜在霧隱山中的種種景象彷佛鑿在他心魂深處,不是他拒絕去想就能完全擺脫。

那一晚他跟隨「他」在霧隱深山中走了不知多久,像短短不過一刻,亦似乎是極長的一段時間,他記不得了,記得的是當他見到她微蜷身子倒在山巔之上,山風狂嘯,將濃霧一舉吹散,像也將那個幻影的「他」吹向空無。

他險些走不到她身邊,怕她真如耿彥所言,已然死去。

抱她入懷的同時,感受到她的身子是那樣冰冷,他的心瞬間跟著凍結,幾是無法呼吸。

在那當下,他真覺她確實不在了。

探不到絲毫氣息,感受不到丁點脈動,她的眉梢和羽睫布滿點點冰霜,膚頰與唇瓣透出死氣沉沉的灰白,在皎潔月光下呈現出極美的淒清氣味,讓他痛到瘋狂,瘋狂到不能接受她的死。

若說他真從夜靈訪夢中習得詭術,那就讓他將她起死回生!

此刻回想,雍天牧不太記得當時都做了什麼,似乎能做的他都做了,催動內力源源不絕地往她體內灌,耗盡心血亦不在乎,那股狠勁兒在他體內張狂流竄,就是要她活回來,不準她走遠,不準她離開,不準她拋下他。

瘋狂執拗中,他再次見到夜靈,那靈體附在安志媛身上,穴位閃爍如星,讓他一下子看懂下手的路徑。

有情。

如此情感匱乏的他終于知曉何為動情。

萬物自始,大道至簡,他的心如這世間萬物才剛剛萌芽,而他的道從來是最最簡單的,認定了,就奔著誰而去,動情了,就一輩子為誰而活。

他應該是堅持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夜輪動不知冷熱,久到快要耗盡自身本命,幾乎脫力氣竭間,終探得她一絲生息與腕間的半寸脈動。

他以氣養護她,將那一絲生息養成一縷縷,再將那半寸脈動護成平穩脈象,直至幾天後的今日今時,她沒有辜負他,真在他懷中清醒地與他相望。

安志媛素手微顫,因模到他眼角滲出的微微濕意,見他抿唇不語,神情超出尋常的執拗,一股酸軟疼痛直擊心窩。

倏忽明白過來,她出竅的靈體之所以能回到自個兒身軀里、回到他的身邊,經歷這一切過程的他,不管是心境抑或血肉身軀,必然承受許多她難以想像的艱難搓磨。

慰藉般模模他的臉,她啞聲問︰「……想什麼?告、告訴我……」

雍天牧收攏臂膀將懷中人兒摟緊,他的秘密她俱知,他是什麼德性她亦清楚,想也未想便老老實實作答——

「我想吃掉你。把你整個人吞進肚里,再無分離。」

安志媛覺得他沒在跟她說假的,也覺得自己心理素質有夠好,他想吃掉她,她竟不覺驚駭。

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談戀愛,男人愛她愛到想殺死她,如今又為了不再分離想將她吞食入腹,別人家的初戀滋味都嘛甜甜蜜蜜頂多再帶點酸溜溜,怎麼她的初戀又凶又萌,差點讓她賠掉小命?

氣不打一處來,想吃她嗎?好啊!

先下手為強,她湊上去咬他嘴角、啃他下巴,作勢欲將他吃掉。

「雍天牧……你……三皇子殿、殿下……瞞著……」胸脯鼓動,揚睫瞪人。

盡管她未能流暢說話,雍天牧熟知她每個表情變化,光听幾個字便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沒要隱瞞皇子身分。」他略急解釋。「我說過的,不論什麼事,都會告訴元元,皇子的身分可有可無,我忘記要提。」

可有可無?

忘記要提?

安志媛暈了暈。好吧,確實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雍天牧又道︰「元元問什麼,我都肯說,永遠不會瞞你騙你,你問……不,你喉頭傷著了,別說話,我說就好,我說,你听。」

隨即,他把母族夜靈與南雍的聯姻關系大略說明,提及自己的父王與母妃,提及耿彥這位衛首大人與父王雍衍慶私下不可告人之秘,亦提及王庭禁衛軍與隱棋殺手一明一暗的兩部人馬——

「我確實是殺手,七歲拜師,十五歲第一次執行父王派下的任務,我殺過很多人,元元,我是貨真價實的殺手,這一點絕無欺騙。」努力證明對待她那是絕對真誠似的,他一臉鄭重,信誓旦旦。

都不知該哭該笑,安志媛又一次被他打敗,內心長嘆。

她理了下思緒,道︰「你父王和師父……男男戀,難怪啊……」

南雍國主與衛首大人之間的互動不一般,她當時已有感受。

對「男男戀」一詞不求甚解,反正總有希奇古怪的話從她嘴里蹦出,雍天牧僅輕沉道︰「為掌握我的行蹤,父王和師父常遣人暗中監看,我一向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卻未料連累了你,讓他們對你好奇心大起……隱棋之事,父王多是听師父安排,命人將你劫入宮中、引我去救,是為試探。」

確實試出來,她安志媛小小民女在他三皇子殿下心中,比誰都緊要。

若非他夠狠辣,滿身要把這天翻過去的狠勁兒,她真會成為他的軟肋,被人利用來箝制他。

他語調變慢,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元元,沒有誰可以劫持你,我會一直殺一直殺,殺掉那些擋在你我之間的人,如果你被人弄死,我會殺掉所有人,再跟你一塊兒走,不會讓你孤單,不會分離的,你別怕。」

他又開始變身「恐怖情人」,慘的是安志媛在恐怖之余竟嘗到蜜味,一顆心軟乎乎,根本被制約了。

欸欸,如此說來,她確實是他的軟肋無誤,只是別人弄到她,他沒在投降的,而是揍死對方後再回頭啃掉她這根軟肋。

她輕捏他的臂膀,啞啞道︰「好,不怕。」如今要跟他「切八段」談分手是不可能了,既舍不下他,只能努力適應他的一切。

「你師父耿彥……後來呢?還有……這兒是哪里?」

雍天牧將她的腦袋瓜按在頸窩,輕撫她的發絲,一會兒才道︰「此處是霧隱山附近的一處小農莊,由一位韓姑姑負責打理。韓姑姑她天生聾啞,卻曾是我母妃的貼身侍女,在南邊時就一直跟在我母妃身邊,後來則照顧年幼的我,直到我拜師開始習武,她才請旨出宮。」

他之所以帶她來到這座小農莊,一是因她當時仍在昏迷中,急需一個溫暖且安靜的地方歇息,二是為他內心的疑惑,必須尋韓姑姑問個明白。

「那一夜在霧隱山上,耿彥將你藏起,我與他交手時他說了一事……」

安志媛被那過于沉靜的語氣弄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回摟他的腰,听他接著道——

「他說,我是南族夜靈最後的血脈,亦是他耿彥的血脈。」

「什、什麼?」驚!安志媛听懂他的話後立即抬起腦袋瓜,拉出一小段距離,直直望著他。

他面如沉水。「韓姑姑雖乂聾又啞,但母妃曾教她習字,此次來,我已與韓姑姑筆談過了,詢問她當年母妃與耿彥是否有過私情……」

看來答案再明顯不過,難怪她在耿彥那美大叔的臉上,隱約中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尤其在眼角眉梢處,原來是強大的遺傳學作祟。

「你母妃與耿彥,耿彥與你父王……」貴圈好亂啊這位大哥!內心哀喊了一句,她又捏捏他的手,再揉一揉,小小舉措有著靜然慰藉。「那、那你覺得如何?很難受?很不舒服嗎?咱們說好的,你想些什麼都要告訴我。」喉嚨再痛都要慢慢把話說清。

雍天牧靜默著,似乎在思索她的提問。

認真想過後,他道︰「我沒有感覺。」

無悲無喜,不惱不恨,更無自憐,僅在被告知的那個當下感到訝異,訝然過後,什麼都無感了,如今在韓姑姑這兒確認事實為何後,當即卸下心結。

安志媛跟他處久了,一下子便抓到他的思路。

他對母妃毫無記憶,他的父王僅把他當成殺人凶器,而他的師父兼生父想將他玩弄在股掌中,「家人」本來就是一種暴力關系,我們無法選擇家人,這再次證明她是多麼幸運,不管是活在現代還是這個架空的古代,她的「家人運」都好到爆棚。

他對他的「家人們」沒有感覺,如此便不被傷害,盡管會因為他的「無感」而心底酸酸的,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朝他笑得梨渦可愛。

他卻靜靜道︰「找不到元元時,我很……很痛。」目珠微滾,像努力要找出精準的字句描述當下感覺。「這里很痛。」單掌壓壓胸口,慢吞吞又說——

「後來找著了,元元沒了氣息心音,我……」他怎麼樣了?那心境,搜遍腦中字句,無法言喻。

那俊美五官畏痛般微微扭曲,彷佛這一想又把他拉進那絕望深淵里。

安志媛驀地心驚膽顫,腦海中閃出一幕畫面——

他在哭,淚水濡濕整張俊龐,他沖著她哭得那樣傷心,瞳底閃爍的是瘋狂的輝芒!她雖直到今日才清醒過來,卻是在濃霧襲來的山上、在他找到她的那時,就曾短暫睜開眼楮。

她看到當時的他,離得那樣近,哭得像個孩子的他令猶然昏沉的她迷惑心疼。

而今清醒的她終于記起山上的那一刻,心疼的感覺再次襲來,疼得都快跟他一樣面容扭曲。

「我、我這不是還在嗎?」當真把受傷的喉嚨刮破了都得說清楚,她一把合握他的健腕,安慰般再次又捏又掐又揉。「那個……我確實……確實被耿彥掐住脖子,我也以為穩死了,然後真的……可能曾喪失呼吸心跳,我發現自己回家了。」

緩了會兒,她理著頭緒,抿抿唇接著道——

「不是小溪村的那個家,是我出生然後成長的那個地方……我回去了,可是沒有實質的軀體,只有靈體回去那很遠很遠的所在……告訴你喔,我見到我媽和我爸了,呃……就是我阿爹和阿娘啦,我見到他們倆了,還跟阿娘說了好多話,把我爹驚得夠嗆……」淺淺笑開。

「我也跟我娘說,我交男朋友了,要她別操心。」

「你爹娘住何處?等你好些,我跟你見爹娘去。」他語氣微繃,面容輪廓亦繃緊,如臨大敵一般。

安志媛嘆道︰「之前就跟你提過,說我是出了意外,才被一撞撞到這兒來,我老家完全在虛空之外,你到不了,如今的我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再次嘆氣,兀自喃喃。

「要是有『時光機』就好了,嗯……不,還是『任意門』比較優,有它的話,我哪兒都能去,想回家就回家。」

她驟然被擁入那男性懷抱,被狠狠抱了個緊!

「不要!」雍天牧緊聲急出,雙臂似鐵條將懷中人兒箍得好牢。「不要回家,元元不要回家,你、你……我跟你回家。」完全語無倫次。

安志媛一時間被箍得肋骨和脊椎骨都疼了,她拍打他的背部和肩膀要他放松,等那力道真听話放松,抬眼看到他的臉,她真真不行了。

干麼啦?為什麼又哭給她看?她承受不了他的哭哭臉啊!

嗚嗚嗚,她都想跟著哭了。

「雍天牧,你、你干麼這樣?干麼這樣啦?」輕捧他的臉忙著拭掉那些淚,無奈越拭越多,弄濕她一雙小手,而她真的被他惹哭,陪著一起流淚。

是被她急問,又撲來往他臉上擦拭,雍天牧才知曉自個兒在流淚。

沒有窘迫羞赧,沒有錯愕難堪,在她面前,他一如白紙,哭笑隨心。

他听到自己頗沉靜的聲音,搖了搖頭,淡淡答道︰「……為何哭?不知道。听到元元想回家,就這樣了。」

當真轟隆隆一道雷打中安志媛的天靈蓋。

她完了,真真完蛋,被他那種彷佛信手拈來卻真誠到蠻不講理、毫無道理的「情話」,虐到一顆樂觀堅強的心瞬間癱軟到不成型。

悲慘到好想哭,又覺甜蜜蜜,她這是被虐成癮了。

這一次,她主動撲進他懷里,使出最大力氣狠狠抱緊他,輕聲嚷嚷——

「沒要離開你啊!雍天牧,你已然是我的家,不管飄得多遠,我、我總歸是回來了……好想你,一直想著,舍不得放不下,終究引領我回來,別哭……別哭……嗚嗚嗚,你別哭啊……」

他不哭了,她卻哭得好生厲害。

直到他吻住她顫顫唇瓣,將那聲聲嗚咽吞進喉中,她才在迷迷糊糊間漸漸止淚,放軟身子偎在他臂彎里,任他吻了個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二章上門當贅婿

雍天牧後來坦承,在山上的那一夜,他動了殺意但最終並未殺掉耿彥,然,遭他突破心神、窺視記憶導致昏厥的耿彥後來如何,他並不知曉,亦無心關注。安志媛倒不是怕耿彥又來搞事,只覺著他沒取耿彥性命,這樣甚好。

這時代沒法兒驗DNA,做不了親子監定,無法百分百斷定耿彥就是他的生父,但種種跡象顯示,那極可能是事實,若雍天牧最終連師父兼生父的人都親手殺死了,未免太讓人心酸。

他一路走來,不論習武或當一名殺手,許多事皆非出自他自身意願,在她心中他絕非嗜血狂徒,往後只盼他雙手不再被迫染血。

安志媛沒在小農莊多作停留,清醒後,身體狀況無礙,她便急著回小溪村,畢竟被劫走那時,爺爺和小禾像都跟人動手了,她很擔心他們。

離開前,她見到雍天牧口中的那位韓姑姑,約四十歲出頭,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牙齒特別白,慣于勞動的她給人一種安心樸實之感。

求學時期曾參加手語社的安志媛發現自己跟韓姑姑頗能「聊」。

雖說在現代社團學到的手語很多都派不上用場,但她至少很會比,流暢的比手畫腳加上豐富表情的呈現,意外地跟初次見面之人「聊」得頗開心。

尤其在她得知小農莊種了多種作物,連芒果樹和百香果樹也有好幾棵,瞬間兩眼放光明,小臉發亮,與韓姑姑又「聊」得不可開交,而傻傻站在一旁的雍天牧早就看懵了。

她答應韓姑姑的邀請,待要事處理妥善後,絕對會重返小農莊,屆時肯定攜家帶眷在莊子里住上幾天好好玩耍。

告別韓姑姑後,與雍天牧共乘一騎趕回小溪村時正值傍晚時分。

算一算她是在五天前被人從集市上劫走,這幾天沒她的消息,一家子肯定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率先見到她回來的是在前院劈柴的魏小禾,少年高喊了一聲,立時拋下手中斧頭奔了來,把在灶房里忙碌的魏娘子引將出來,見她安然無虞被帶回家,魏娘子瞬間紅了眼眶。

安志媛見魏小禾臉上猶留著大片瘀傷,那是當日在集市上挨了揍,心里既不舍又後怕得很,慶幸少年沒出大事,要不她不知道要多傷心多內疚。

然,濃濃的漢藥味彌漫整個竹籬笆家屋,一問才知老人家病了,魏娘子正忙著為其煎藥。

「當時好亂,周遭人又那麼多,意外發生得太快,我也沒能看清,好似沖突中爺爺挨了一記,人就倒地不起了,自你被那些黑衣人劫走到今兒個,老人家就沒真正清醒過,有時明明睜開眼,嘴里喃喃有詞,卻不知說些什麼,有時候就一直睡、一直睡,搖都搖不醒,真怕……真怕莫名其妙就去了……」魏娘子邊說邊拭淚。「請大夫出診,說是犯瘡病了,以前就發生過,爺爺的親孫女兒沒了的那時,是頭一回發病,而這一次……」嘆氣。

安志媛聞言心提到嗓子眼,趕緊去到老人家房里探看。

為了讓爺爺能看清,她特意把樹枝狀燭台上的三根蠟燭全點上,灰撲撲的房中一下子明亮不少。

她挨到榻邊,直接坐在腳踏上,朝張著眼楮卻目中無神的老人家輕喚,「爺爺,我回來了。」

好想哭。

向來圓墩墩的爺爺才幾天就削瘦可見,彷佛一下子老了好多歲,頰上圓圓的兩團紅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死氣沉沉的灰白面色。

她忍淚又喚了聲,安老爹依舊沒有動靜,于是她開始唱起歌來。

爺爺喜歡听她亂唱,想到什麼唱什麼,老人家從未過問她唱出的那些現代童謠、經典民歌、流行音樂,甚至是台語歌、英語歌,究竟是在哪兒學的。

她唱,爺爺就听,她亂哼,他也跟著打拍子,有時一首歌听她唱的次數多了,他也能學上一、兩段,還會自個兒亂編歌詞。

這一邊,安志媛唱起〈小毛驢〉,可能家里養著倔脾氣的老驢,近來也想買一頭健壯的小驢,所以全家人對這首〈小毛驢〉常是一听再听,成為她近來最常亂唱的歌。

挨在榻邊,她輕輕地唱啊唱,唱過一遍再一遍,她發現老人家眼珠慢慢轉動,終于轉向她這邊來,定定與她對望。

「喲,這位爺爺怎麼這麼可愛,都快比我家爺爺還可愛,這可如何是好?」她輕聲道,表情俏皮,眸底泛淚。

門簾子此時被人撩開,雍天牧端著剛熬好的湯藥踏進房中。

安志媛側首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令他腳步微頓了頓,他在她潮潤眸底看到無助,亦瞧出她對他的心生依賴。

暗暗調息穩住鼓噪的心,他是喜歡被她依賴的,然此刻得穩,穩穩當她的磐石,于是他把藥碗擱在榻邊的矮幾上,單掌按在她巧肩上安慰般輕捏了捏,遂退到一旁靜靜待著。

安老爹的目光一再飄向他,好似在確認什麼,一會兒才挪回安志媛臉上,訥訥問︰「你爺爺是誰?他、他真那麼可愛嗎?」

安志媛用力點頭。「我家爺爺當然可愛。」

「叫你爺爺出來,咱……咱得親眼瞧瞧,瞧過才算。」

熟悉的對話,再熟悉不過了,安志媛壓下喉中哽咽,笑道︰「才不呢,要是把爺爺您瞧壞了,元元上哪兒找您去?」

「你爺爺是……是我?」

「是啊,我安元元的爺爺僅您一家,絕無分身!」

老人略歪著腦袋瓜想了想,嘴角微翹。「是啊是啊……咱是元元的爺爺,你……你是元元。」

「嗯,沒錯,對得沒邊兒了,您是爺爺,我是元元。」她從腳踏上起身,挨著榻邊坐近,想扶老人家坐起好喝藥,一只手臂卻被他陡地抓住。

安老爹緊聲道︰「元元……元元……山上竹林里有好多毒蛇,別上山,別趕著上山挖筍,爺爺不吃了,再也不吃筍子,你往後都別去,好不好?好不好?」

與老人相依為命的親孫女安元元正是因某年上山挖筍、遭毒蛇咬傷而亡。

老人的神智究竟如何,安志媛無法確定,只能盡力安撫。

這一次瘡病的復發,起因在她的被劫,安老爹確實真心待她,將她視作親孫女一般,才會見她一朝遇劫,心神便繃不住,而此際竟令老人家聯想到當年親孫女發生的那樁憾事,她眼淚隨即涌出,想忍都難。

「元元怎麼哭了?出啥兒事?」安老爹一臉慌亂。

哭就哭,但也得咧嘴笑,安志媛笑著落淚,用力擦掉淚水,搖搖頭脆聲道︰「沒事沒事,就是爺爺太可愛,可愛到讓我哭了 ?爺,我都听您的,往後元元都不上山也不挖筍,您要吃筍子,我跟村人買去,若非得上山不可嘛……我讓他去!」下巴朝一旁靜佇的雍天牧努了努。

「呃,是說他是……」安老爹努力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是爺爺的孫女婿啊,是爺爺替元元找的孫女婿,爺爺不會忘了吧?」略夸張地大嘆。

聞言,安老爹略渾濁的雙目漸漸瞠張,雙頰終于有些血色,他頻頻頷首。「對、對,是爺爺的乖孫婿,咱記起了,是咱下棋贏了,幫元元把一個乖孫女婿贏進門的呀!」

在孫女的扶持下,安老爹勉強坐起,背靠著大枕子,目光仍在雍天牧身上。

雍大爺雷打不動地任老人家審視再審視。

好一會兒,安老爹卻恍惚道︰「咱記得……村里的人都知曉,咱們家確實招了個孫女婿,可是……好像忘了什麼事,到底是忘了啥兒事……」

他重新看向安志媛,見一匙湯藥喂近,他沉浸在思緒中,乖乖張嘴將湯藥吞下,邊喝邊想,待喝下第六口後忽地恍然大悟——

「成親!原來是成親!就是成親!你們……你們根本忘記要成親,從頭到尾忘了個透,都沒請鄉親們喝喜酒!」

安志媛被爺爺突如其來一驚喊,湯藥險些灑了,幸得僅剩小半碗,她尚能持住。

「爺爺別喊,先把湯藥喝完。」她勸。

「成親!請吃喜酒!」無奈老人家不听勸。

「爺爺——」湯匙抵近。「您最乖了,來,張口。」

「不喝!咱、咱不喝不喝不喝!要喝的話,咱只喝喜酒!」開始啟動「老番癲」模式。

「好。」靜默立于一旁的男人驀地應聲,如平地一聲響雷,瞬間鎮住場子。

安老爹與安志媛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去,只見雙臂抱胸、身形從容的雍天牧微微揚唇,淡然又道︰「成親,請吃喜酒,唯爺爺之命是從。」

安志媛內心表示。「……」



確定要舉行成親儀式、請村民們吃喜酒後,安志媛忽有一種微妙感,她真要跟某人結婚了。

好笑的是,她自始至終都沒被求婚耶,這一點是有些小小遺憾,但雍天牧願意配合並應承爺爺的要求,真的來當安家的上門孫女婿,她是很感激的。

俗話說,一喜破九災,說不定一場熱熱鬧鬧的喜宴辦下來,爺爺的精神就能轉好,健康狀況也能跟著好轉。

還有件事令她感到好笑,真不知雍天牧從哪兒弄來一張結實大木床,直接把她房里的竹榻換掉,因為成親後,她的香閨即成他倆的喜房,看到那張四柱大木床進駐,坐在上頭怎麼搖都不吱聲,想到他的意圖,她羞紅臉笑到不行。

在成親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婿帶她回了「夫家」一趟。

這一次快馬入興城,雍天牧並未像上回那樣再縱馬闖王庭內殿,他按當朝既定的禮節求見父王雍衍慶。

自幾日前鬧過那一場,唯王命是從的隱棋殺手奉命從三皇子殿下口中掏食,劫走他看重的姑娘,導致禁衛軍損傷慘重、東宮太子還險些命喪承明閣,而衛首大人最後竟不遵王命、不顧國主和太子的生死,硬將那姑娘挾持出宮……到得今日,王庭內殿承明閣的天頂才完整修補好。

雍衍慶捅了自家孩子這顆「馬蜂窩」後,像也「受教」了,自知元氣大傷的禁衛軍擋不住雍天牧,更不可能立時調動南雍大軍進宮護駕,此際這個「壞掉」的兒子還肯跟他演一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戲,人家把台階架好,推到面前來,他最好的選擇就是順著走下來。

前來迎雍天牧和安志媛入暖閣內覲見的是一名年輕內侍,因為眼生,雍天牧多瞥了對方一眼,那年輕內侍腰彎得更低,忙道——

「小的叫小祿子,是遞補田公公的位缺暫時在國主陛邊伺候,田公公自三皇子殿下上一回進宮後,就沒再起身過……」

「上一回」是哪回,老侍人為何起不了身,大伙兒心知肚明。小祿子此話一出真想賞自個兒兩大嘴巴,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致使田公公起不了身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他是腦袋瓜浸水了,干麼提這事?

屏氣,動也不敢動,小祿子心里狂念佛號,然後佛祖真顯靈了,面前這尊毫不在乎在一國之主面前「現惡相」的「大魔」什麼話也沒說,牽著帶進宮的那姑娘直接從他面前走過去。

年輕內侍的緊張不安,安志媛有感受到。而一踏進王庭宮殿,她身旁的男人氣質都不一樣了。

宮外的他若靜默不語,多數時候會帶點萌萌呆氣,有時還會臉紅給她看。

進了宮的他靜默不語,那是寒冬飛雪呼呼而下,雪厚三尺深,能把人當場凍僵。

對他而言,王庭宮內如若是個有著美好記憶的地方,他顯露出來的必不會是這般冷漠,甚至是嚴陣以待的緊繃神情。

加之上一次他當真秉持「魔擋屠魔、遇神殺神」的氣勢殺殺殺,一路殺進來只為救她,今日他們進宮,沿路遇上的侍人和宮女不是跪地直顫就是遠遠地退避三舍,連堂堂的禁衛軍都不太中用,乍見到他竟驚得松脫手中的刀。

別人如何看他,他確實不在乎,但安志媛心底還是酸酸的,替他此刻的緊繃感到有些難過。

兩人相握的手被她垂下的袖子半遮掩著,她拇指悄悄在他手背上摩拿,試著給他一點點慰藉,像在告訴他「我們是同一國的喔」那樣。

豈料他竟驀地頓下腳步,托塔天王般杵著一動也不動,不僅跟在一旁的小祿子嚇到,安志媛都不免怔了怔。

然後,她看到他慢吞吞側首,俊臉面無表情,這要換個場景人在宮外的話,她一準伸長食指去戳他戴面具般繃繃的臉皮,故意鬧他。

下一瞬安志媛險些驚呼出聲,因他突然拉起兩人相握的手,一拉拉到嘴邊,很響地啄了她的手背一記。

結果她沒叫,叫的是小祿子,後者一出聲又悔到想甩自個兒兩巴掌,腰身彎到快成直角。

雍天牧沒再理誰,握她的手改成十指交扣的握法,重新舉步進承明閣。

安志媛連不好意思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帶進她上次「匆匆一游」的暖閣內,與南雍國主再次打上照面。

雍天牧很給面子地跪下行禮,安志媛正要有樣學樣地跟著下跪,坐在階上主位的雍衍慶卻揮了揮手,道︰「皇兒不必多禮,這位安姑娘……也免跪了吧。來人,賜坐,上茶。」

隨即幾名宮女魚貫而入,前頭兩名各捧上一方類似蒲團的檀香軟墊,恭敬地置在她與雍天牧面前,承明閣內的主位處瓖的是玉磚地板,階下鋪就的則為溫潤木質地板,兩團軟墊擱在木質地板上,感覺坐起來挺舒服。

跟在後頭的宮女們擺上兩張長條矮幾,端上蓋杯香茗以及幾色糕點,俐落地布置妥當後隨即退至兩旁靜候差遣。

這一邊,安志媛學著雍天牧說了句「謝陛下賞賜」後,規規矩矩地采日式跪坐之姿,其實內心很想在檀香軟墊上來個盤腿而坐。

說實話,她還很不爽上次被劫進南雍王庭一事,爺爺和小禾更因此受傷,但情勢比人強,劫走她的幕後主使者是一國之主,她能上哪兒鳴不平?

那日雍天牧發瘋般把這兒砸得稀巴爛,還想拖著東宮太子一塊下地獄,他瘋歸瘋,倒是讓她稍稍解了氣,今日方能勉強裝著,心平氣和隨他回這一趟「夫家」拜會。

美其名是「拜會」啦,實也不知雍天牧心里怎麼想,反正他想要她來,她便陪著他,反正天塌下來有他頂著,他真頂不住……那她應該也頂不住,到時候豁出去拼了,死也死在一塊兒。

欸,別人家談戀愛是花前月下、濃情密意,她的戀愛卻談得如此波濤洶涌、蕩氣回腸,當真始料未及,如今「身陷泥淖」,想悔都悔不成。

在她小腦袋瓜亂亂想之際,雍衍慶忽地主動提及——

「安姑娘,上回將你請進宮中,實是孤思量不周才令姑娘受了驚嚇,孤已命人備妥一份珍禮當作彌補,出宮時再一並帶走。」

她是被「劫」進宮,不是被「請」進宮,但她能跟一國之主辯這個嗎?

南雍國主唯一思量不周的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的三皇兒會發瘋到那種程度,發瘋狀態再加上高強武功,如入無人之境直闖進來……咦?是說,她家雍大爺的武功好像也太厲害了些,感覺比耿彥還強,為什麼?

「安姑娘,還不快謝恩?」小祿子近身兩步,壓低嗓聲提醒,卻被雍天牧眼尾冷冷一掃,趕緊垂首退至一旁。

安志媛倒是挺感謝小公公提點,有珍禮當作補償總好過沒有,她圈臂抱拳一揖,朗聲道︰「謝主隆恩!」

這禮行得有點不倫不類,但她盡力了,小祿子見狀抖著嘴皮似乎想說什麼,然礙于某人的威壓卻不敢再多嘴,至于雍衍慶倒不在意,反正他重中之重的點不在那粗俗民女身上,如何重新掌控自家老三才是要事。

「孤是看出來了,牧兒確實很看重安姑娘,既是如此,何不讓安姑娘住進宮里,慢慢學習宮中禮節,好為將來嫁進王族作準備?」雍衍慶溫聲建議,一副大度的模樣。安志媛心頭小驚,不禁瞥向身邊男人,後者沒瞧她,僅沉靜清楚道——

「她沒要嫁進南雍王族,但我要入贅安家當她的贅婿。」

「噗……咳咳咳——」剛端起香茗甫喝了口,雍衍慶把茶給噴了。

安志媛瞪圓眸子盯著雍天牧從容到近乎漠然的側顏,眨了眨,再眨了眨,忽而明白他帶她進宮的用意,原來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把事情全攤開挑明。

他連個「趴司」都不打給她,好像她來亮亮相即可,啥都不用理會。

但她實在做不到他那般鎮靜,只得咧嘴僵僵地笑開,將頭轉正重新面對玉階上的一國之主。

適才雍衍慶被茶水嗆到,忠心小祿子連忙飛撲上去又是撫胸又是拍背,國主陛下好不容易才緩了口氣,卻見跪在底下的那名姑娘咧嘴笑開——

「陛下莫要為雍天……呃,莫要為三皇子殿下擔憂著急,民女可以對天起誓,三皇子殿下讓民女招進門,民女會好好對待他,一日三餐外加點心和夜宵,定然把他喂得漂亮健壯。」

「你、你你……你們……咳咳——」

「陛下緩著點、悠著點,不急,不急啊。」小祿子輕聲勸著,為君王撫背順氣的動作沒停,果然是田公公提拔上來的人,盡責得很。

安志媛頗能體諒般又道︰「民女也是知曉,三皇子殿分尊貴,作如此決定,陛下一時間定是難以接受,但是當咱們家的贅婿只要負責美美的,家里的營生自有民女擔著,日子過起來其實挺滋潤,絕不會讓他受委屈……我發誓!現在就當著陛下的面發誓!」還真跪直了,抬起右臂,三根手指頭朝上。

不知這是演哪出,又或者是故意掃王族臉面,總歸雍衍慶氣到臉快歪掉,無奈的是,他驚覺如今若要對自家老三使手段,不管是強硬抑或懷柔,似乎皆于事無補。

以往雍天牧能任他搓磨拿捏,很可能是……根本沒把他看進眼里。

不僅是身為國主兼父王的他,在自家三兒眼中,根本看不進任何人、任何事,直到這個安家姑娘出現。

安志媛正想著自己是否提油救火把一國之主給氣昏頭,但她句句出自肺腑,真誠得不得了,有人不買帳她也沒什麼愧疚感,只覺場子尷尬了,不禁又一次瞄向雍天牧,竟見他嘴角明顯翹起……當戲在看啊這位大哥!她腹誹了句,一坐回自個兒腳跟上。

終于,雍天牧有所舉措,他起身向前,再向前,踏上玉階。

小祿子欲勸他止步不得無禮,話梗在喉間吞吐不出,雍衍慶則是死死端住一國之主兼父王的身分,瞪著他上玉階來到自身面前。

父子倆之間僅隔著一張長條御案,雍天牧從案上提起青玉壺,將琥珀色茶湯重新注進杯中,再將茶杯端起,恭敬奉上。

「兒臣敬父王一杯茶,飲過此杯,兒臣就不再是王族子弟,在民間有句話,叫淨身出戶。」雍天牧語氣沉靜。

雍衍慶急了。「牧兒若要娶妻,孤隨時能賜你九珠冠,晉封親王身分,你要娶安姑娘為王妃,孤亦允你,只要安姑娘先住進宮里來,再讓教養嬤嬤們好生教,等她熟悉一切,配得上王族王妃這般身分,屆時孤一定替你倆辦一場盛大的王族婚禮,豈有不好?」

雍天牧雙目微眯了眯,有些似笑非笑,忽地話鋒一轉——

「那日師父引兒臣上霧隱山,兒臣將他留在山上,之後想想甚覺不妥,曾返回原處一探,父王猜猜,兒臣探到什麼了?」

「……牧兒提這事做什麼?」雍衍慶氣息微凜。

「父王如此信任師父、鐘愛師父,當日過後卻未向兒臣多問一句關于師父的去向,兒臣自然是要提一提。」

「你師父他、他當日確實不對,孤亦未料及他會留後手,不遵旨意將人劫走,只是你回頭尋他意欲為何?難不成……真要將其弒殺方能解恨?」

雍天牧低笑了聲,語調更沉。「若要師父的命,那一日在霧隱山上便能了結。」

「那你到底……」

「父王莫憂心。師父此刻就在宮中,兒臣是知道的。」

雍衍慶倒吸一口涼氣,雙目微瞠。

雍天牧又道︰「重回霧隱山上,兒臣發現師父已不在原地,現場留有旁人腳印,一追蹤,竟是直入宮中……如此也好,父王本也舍不得師父,將人尋回來安置亦算圓滿。」略頓了頓——

「前晚兒臣已去探望過師父,見師父長眠不醒,父王仍對他不離不棄,甚是感動。所以,兒臣手中這杯茶,父王還是喝了為好。」

在安志媛看來,今兒個原是來討人家的優秀孩子回去當贅婿,應該盡量表現誠意,雖說這位南雍國主在她心中分數很不高,好歹也是雍天牧這位三皇子殿下「明面上」的父王,她這小老百姓多少會給點尊重。

只是當雍天牧接手眼前一切,明明是一場親情倫理劇,生生被他帶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氛圍,暖閣中透心涼,涼到她頭皮跟著發麻。

雍衍慶最後還是接下自家三兒奉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離開宮中時,安志媛懷里多出一只匣子,那是南雍國主作為補償的珍禮,她確認過了,足足有三十條小金條,每條都有食指那麼長,掌心那樣厚,可以拿去銀樓或錢莊兌換現銀,再買些上好藥材和食材替全家補補。

上馬背,被雍天牧圈在臂彎內,出興城往小溪村方向的官道上,安志媛禁不住告訴男人她的想法——

「你讓我聯想到『小象和木樁』的故事了。」

于是她說了那個寓言故事,解釋何為馬戲團表演,因為小象調皮好動,被馴象師拴在木樁上,小象力氣尚小,無法拔掉那根木樁,久而久之,只要把小象系在木樁上,它就會很安分,下意識知道自己無法掙脫。

後來小象長成大象,大象力大無窮,完全能輕易撞斷或拔掉木樁,但每每被拴在木樁上,它依然是最乖最安分的巨獸,根本不知自己已變得強大無比,傻傻被束縛著……

「其實你像故事里的那頭小象,又不完全像。」說完故事後,安志媛略沉吟了會兒,下了定論,忽地想起什麼似揚首看他。「是說,你知道象這種動物吧?」

胯下坐騎輕松邁步,午後暖陽灑落身上,雍天牧有種無事一身輕的感覺,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心境,听懷里姑娘脆聲說完小故事,他會心一笑,頗有拔掉內心那根無形木樁之感。

他垂目瞥了她一眼,淡淡頷首。「見過小象,亦見過大象。興城位在南雍偏北之地,若往南走,南邊邊陲一帶的百姓訓練大象搬運礦石木材等重物,甚至幫忙耕作,亦是常見的事。」

安志媛微訝地輕呼了聲,雖身處在架空的古代世界,這個世界也是很大很有看頭。

雍天牧道︰「所以你說的小象跟木樁,馴象人確實會那樣做。」

「這位牧哥哥,馴象人會怎麼做是重點嗎?」她下巴抬高高。

他不由得牽唇。「所以元元覺得我哪里像小象?又是哪里不像?」安志媛腦袋瓜放正,看向前方,嗓音猶帶脆甜——

「嗯……我覺得小象一開始被拴住,跟你一開始被迫習武、當殺手有點像,一個是你的父王,另一位是你師父,這兩人不僅合奸還合謀……咳咳,不好意思,我用詞粗魯了,請見諒。」語氣中全然听不出所謂的不好意思。

她清清喉嚨接著道︰「然後小象長成大象,大象仍乖乖被拴在木樁上,是因它被制約,不知道可以反抗,而七歲的你後來長大成人,仍听命辦事,我斟酌再斟酌,琢磨又琢磨,終讓我想明白……」

小腦袋瓜跟著晃啊晃,要不是沒長胡子,她都能邊說邊像個老學究捻起山羊胡。

「噢,明白什麼?」他眉角微挑。

「明白你不是不知反抗,而是根本懶得反抗,反正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過一天算一天,哪天任務失敗丟了性命,也不會在意。」

她嘆氣,再次揚首看他,恰與他目光相餃。

他眼神格外深邃,瞳底彷佛竄著火苗,瞬也不瞬。

安志媛又略夸張地長嘆一聲,抿抿唇笑得俏皮——

「雍天牧,你看我對你多好,是我把你灰撲撲的天空染成五顏六色,讓陽光照亮你的心,還把彩虹也掛上去,你跟我過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是吧?原來我才是你最終的那根木樁,有了我之後,你只想拴在我這兒,其他的全是過眼雲煙……哇啊!」

她尖叫一聲,人直接被撲倒,當真是撲倒在官道邊的草叢堆里,怎麼離開馬背的她根本不及看清。

男人將她護得好好,她身子是沒摔疼,然雙臂被合身箍住,兩腿被夾緊,一倒進草堆里小嘴就遭到一通狠吻。

她發誓,她沒要撩他,僅是將自個兒悟得之事半開玩笑般道出,結果他竟然這樣不淡定啊!

舌頭像要被他吞食掉似,唇瓣也被吮得隱隱作痛,她被逼到只得啃他幾下小小反擊。

遭她啃咬的唇舌漸漸馴伏下來,吻變得綿長且溫柔,纏綿間宛若共品醇酒,這一杯醇美品了許久才緩緩結束。

她被雍天牧摟著轉了半圈,換她趴在他健軀上,感受他胸脯明顯的起伏,听著那強而有力的心音。


終于不那麼喘了,她干脆在他厚實胸膛上撐肘支頤,本要念他幾句,一見他頭發縫里夾著不少根小草,萌樣兒噴出,她忍俊不住也跟著噴笑,再想想自己被壓著蹂蹣,此刻外表八成更像瘋女十八年的女主角,更是笑得眼淚都滲出了。

見她笑開懷,雍天牧亦淺淺揚唇,眼底流淌著某種近乎依戀的情愫。

天際清朗,天光漫漫,綠草腥香,風兒舒暢,駿馬在一旁乖乖啃草,而戀人俊美如斯、可愛有加,安志媛一顆心軟到要塌陷。

她支頤的雙臂改成交疊,跟著把腦袋瓜靠在手臂上,好整以暇趴在他胸前看著他。

「原來前天你晚歸,是偷偷潛回宮里探看,把衛首大人給找著了。」兩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她突然想起這事。「宮中戒備森嚴,你卻能自由來去一陣風,誰也不驚動,明面上是單純敘事,然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威嚇也太給力,堂堂南雍國主真拿你沒轍,只能允你所請。」

加上他之前為了她,瘋到連東宮太子都敢弄死,想跟他翻臉得有必死決心,可惜雍衍慶還是惜命得很。

「也是因為有你在身邊壯膽,今日進宮,便也不怕了。」她抿唇又笑。

雍天牧低應一聲,凝視她好一會兒才輕沉啟聲——

「往後與宮里再無瓜葛,他再敢來擾,我便毀一國根基,他醒或沉睡,亦無我事了。」

他話中的第一個「他」與第二個「他」指的是不同人,雖未說明,但安志媛再明白不過。

不知能說什麼,言語變得蒼白無力,于是她安慰般獻上秀額,輕輕與他的額頭相抵,再用鼻頭輕輕摩拿他的鼻,最後將嬌唇貼在他薄唇上慢悠悠地磨蹭舌忝吮,淺吻帶出涓涓柔情。

就在雍天牧被吻到意亂情迷,才欲奪回掌控權,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家忽地拔開雙唇,一聲驚喊直起上半身——

「等等!等等!我的那只御賜木匣子咧?我的珍禮金條啊!都丟哪兒去啦?」

安志媛生生從濃情密意中拉回神智,開始往四周草堆里翻找。

野草生得有夠濃密,她都要哭了,直到被她晾在一旁的雍天牧不知從哪兒拾到木匣子,遞到她面前,她才破涕為笑。

「小財迷。」他眯目叨念了一句。

「我是啊,我就是!」安志媛非常理直氣壯,抱住裝滿金條的木匣子睨回去。「誰教我往後除了養家,也得養著我家贅婿,得把他養得漂亮健壯、養得美美的,我可舍不得他吃丁點苦頭,更不願他受委屈,那當然得當個財迷,這位大哥您說是不?」

直球對決,她的贅婿瞬間變成鋸嘴葫蘆,同時臉紅給她看,靦腆得非常美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三章心在即故鄉

官道旁的安家茶棚已連著幾日未開張,讓不少熟客們既失望也不免起疑憂心,昨兒個茶棚倒貼出一張大紅紙,寫著「東家有喜、暫歇三日」,還煮了整大桶茶擺在棚下,免費供往來過客歇腳解渴。

明兒個就是竹籬笆家屋正式招婿入門的好日子,小溪村的男女老幼以及鄰村幾位故交好友都要來觀禮祝賀。

听說新娘子為宴請大伙兒吃一頓豐盛喜酒,特意請來城中著名飯館的大小廚子,外加跑堂伙計們,把人手全包齊,明日便在家屋前院辦酒席。

安老爹想替孫女兒操辦婚事,讓她安心當新娘子,等著成親即可,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近來他總覺得乏,總想睡昏過去,像什麼事都做不了,幸得他家元元精明厲害又可愛,短短幾日把自個兒的喜事全打理好。

他家元元真是好姑娘。

房門口那一厚重垂簾被撩開一角,女兒家的身影閃進,他隨即嗅到人蔘的清苦香氣。

「爺爺……」見老人家沒臥榻昏昏欲睡而是起身坐在竹制圈椅上,拎著陶壺閃進房中的安志媛不免訝然。

將手中之物擺放好,她先上前將大敞的窗子放下半邊窗板,同時叨念——

「大夫叮囑過,多曬曬太陽挺好,但不能吹風,早上還好,陽光也溫暖,但一到下午風就變大,爺爺還把兩扇窗板全支起,瞧,頭發都吹亂啦,再有個頭疼腦熱怎麼辦?」

安老爹緩緩露笑,孫女兒兩腳與肩同寬站在他面前,兩手分別叉在腰上,沖著他訓話的模樣真真可愛。

「咱頭不疼、腦子也不熱,頭發若亂了,我家元元乖孫女兒自會幫咱梳理。」

安志媛皺皺鼻子作出怪表情,用手替安老爹把幾縷散發先撩到耳後。「好啦,幫您梳理啦,誰讓我是乖孫女兒。」

她從屜中取來扁梳,梳頭前,還不忘從陶壺中倒出一杯蔘茶,遞進老人手里。

「大夫說了,平時可以喝些蔘茶養氣,我有加進紅棗一起煮,喝起來微微甘甜,爺爺每天都得喝,所以,喝!」緊緊盯著,直到安老爹听話地捧杯喝起來,她才滿意地點點頭。

一會兒,他頭上歪掉的發髻被松開,喝下大半杯蔘茶,安老爹輕吁一口氣,道︰「元元啊,爺爺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咱們家老驢那驢窩里,邊角上有塊半埋在土里的石頭,元元把石頭挖開,那底下埋著一個甕,甕里藏著三十兩白銀,還有兩塊金條。」

安志媛攏著老人家略微稀疏的灰白發絲,好笑道︰「爺爺竟然把錢藏在老驢窩里!」

安老爹呵呵笑,笑聲听起來頗得意。「全給你,給元元成親用。」

她開始梳理他的發,動作熟練,手勁輕柔。

「爺爺,那白銀和金條您還是留著,我手邊有的是錢,咱們茶棚這一年來掙了不少銀子,我還把幾道點心的食譜和作法賣給城里的大茶坊,不怕沒錢可使。」她沒將進宮取得一匣子金條之事告知,亦未將雍天牧的皇子身分透露給老人家知道,自然也瞞著魏娘子和魏小禾。

還是不知道為好,總歸入她安家門,他雍天牧與南雍王族也沒什麼瓜葛了。

「咱們家元元真厲害,連個茶棚生意都能搞得風風火火,買料進貨,時有新玩意兒問世,還把小溪村幾戶人家帶得風生水起,爺爺在村里走路都有風。」

安志媛哈哈大笑。「豈止是村里,我家爺爺到哪兒都嘛走路有風!」

安老爹又呵呵憨笑。

兩手握著略枯干的灰白發,說話間,她已俐落地盤出一個小發髻,跟著用男款發帶簡單固定。「好了,大功告成,嗯,元元瞧瞧我家爺爺精神不精神?」她繞到前面來,略傾身對著老人家的臉東看看西看看,搖頭嘆息——

「欸,我家爺爺怎麼生得這麼可愛,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啊難自棄。」

她想逗他笑,一笑治百病,安老爹確實也被逗笑,望著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原有些濁色的瞳底在此刻變得莫名明亮。

「元元是好姑娘。」

安志媛微翹巧鼻,很認同地點頭。「那是,爺爺的乖孫女兒當然是好姑——」

「不論是你,還是我家元元,你倆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蒼老的嗓音慢幽幽,然字字清晰。

安志媛一下子僵住,圈椅旁有張小小的竹制矮凳,平常時候老人家拿來跨腳用,她不禁一往小凳上坐,小臉仰望老人那彷佛洞悉一切、著淺笑的面龐。

「爺爺……」喚著,眸眶里涌出淚來。

「傻孩子你哭什麼呀?」

「我不是有意要冒充爺爺的孫女兒,您當時把我撿回家養,養著養著就順理成章變成這樣,我不是要欺騙您……」

安老爹將茶杯擱下,揮揮手笑道︰「不是咱養你,是你養著我這糟老頭,還有啊,一日當你爺爺,終身你都得喊咱一聲爺爺,沒有回頭路啦。」

安志媛淚流不止,用力點頭。「……嗯嗯,不回頭,一直走,走到哪兒您都是我家爺爺。」

老人家開懷咧嘴,拍拍她的發頂,骨上兩坨紅光終于又浮現,精神得不得了。

「莫哭莫哭,要是把眼楮哭腫就當不成漂亮新娘子,爺爺明兒個還想拿你顯擺呢。」

她吸吸鼻子,鼻音略重道︰「再漂亮也比不過您那孫女婿,他往那兒一站,這沿溪三鄉七里十二小村的漢子全沒戲,連姑娘也沒戲,爺爺想顯擺,推他出去一準沒錯。」

聞言,安老爹先是一怔,隨即撓著臉哈哈大笑。

那洪亮笑聲讓安志媛的心情瞬間飛揚,覺得把養氣蔘茶當水喝的醫囑果然有效啊贊!

明天繼續把蔘茶煮起來,把爺爺富富泰泰地養回來!

「話說回來,丫頭啊,你是打哪兒來的?姓啥兒名啥兒?」

「爺爺,這話說來可就落落長了,我的故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若我告訴您,我是穿越來的,您信不?」

在那個深秋午後,安志媛與老人家說了很多話,能說的、不能說的,好說的、不好說的,她全部道出,還有問必答。

她告訴老人,她本名「安志媛」,小名「媛媛」,雖說此「媛」非彼「元」,卻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有人喚她「安姑娘」、喚她「元元」,那讓她猜徨驚懼的心格外感覺安慰。

她本以為可能很難取信老人家,沒想到安老爹听鄉野傳聞般听得津津有味,頻頻發問不說,提到他感興趣的現代玩意兒,還要她畫給他瞧,幸得她畫畫還畫得不錯,當場把冰箱、冷氣、汽車、腳踏車、手機、免治馬桶等等畫了全。

然後她還畫了一大碗盛夏時候自家冷熱飲店必推的火龍果加愛文芒果的「雙果冰」,略有深度的白瓷圓盤上盛著小山狀的雪花冰,綿密雪白的冰上,一半是紫紅色火龍果肉,另一半則擺滿黃澄澄的芒果切塊,最後淋上濃稠煉乳,淋過一圈再一圈……不知是她畫功太好畫得太逼真,還是她講解功力太強說明得太仔細,老人家竟然對著那張毛筆畫的圖紙滴下口水。

她當場啼笑皆非,幫爺爺擦口水時,都想著那一碗「雙果冰」在這個古代有沒有重現的可能,她很想作給爺爺嘗鮮。

總之是她永生不忘的一個午後,覺得跟雍天牧聊起她的故鄉都沒聊這麼多,老人家對什麼都好奇,于是她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發現爺爺打起呵欠還想強撐,她才推著他回榻上去,並承諾待他精神好些,還會說給他听,畫給他看。

來到成親的這一天,一切皆順遂。

比安志媛預期的還要熱鬧,不僅小溪村十來戶人家全到齊,鄰村鄰里也來了不少賀客,這便也算了,竟然連城里的大茶肆大酒樓亦遣掌櫃們送來喜紅賀禮。

原來連她招婿成親也不得空,各家掌櫃們搶得她一點點空檔就忙著湊前商談生意,想要再買她手中幾道小食的食譜和制作訣竅,甚至有人不死心,砸下巨額年薪想聘她進駐城中當點心廚娘。

最後她想到一招,外邊的事她真真放手不管了,把大紅喜帕往自個兒頭頂一罩,誰再來「魯」她那就真真不講道義了。

由于這兒沒有「總鋪師」加「水腳仔」的辦桌文化,又為了要讓上門的賀客們吃得盡興、喝得暢快,她著實費了番工夫。

因手邊銀錢很夠使,她事前跟村里職人級的老師父訂制數十套竹制桌椅,趕在幾日內交貨,打算直接在自家院子辦起故鄉常見的流水席。

在興城的大飯館將對方偌大一個灶房的整個「團隊」談下來,來到小溪村為賀客們置辦酒席,她其實僅花了食材和酒水的銀錢,大小廚子以及跑堂伙計們的「租借金」,她是以三道創新的點心食譜以及制作細節跟人家幕後大老板換得的……噓!行事須低調,不能說啊不能說,不好教其他茶坊和飯館知曉了去。

這一邊,一把雜七雜八的事全放手,她真有當新娘子既期待又害羞的心情了。

她家爺爺著實開心,家中有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兒個還能出面招呼小溪村村民以及從其他鄉村鄰里前來喝喜酒的各路好朋友。

然後老人家真把乖乖孫女婿推出去見客,顯擺得淋灕盡致。

她躲一旁偷覷忍笑忍到快內傷,因為她的贅婿大爺實在太配合,要他敬酒就敬酒,大娘大嬸和婆婆們「見獵心喜」,湊上來品頭論足一番,他也安靜地任女人們瞧個夠。

今日的他非常艷紅,頭上簪著朵大紅紮花,穿著一身她為他備上的大紅喜服,與她的新娘吉服能搭成男女款一套,那腰間系著長溜溜的紅帶,胸前別著一顆圓蓬蓬的喜彩,不論遠觀或近看,都美到三萬六千個不行。

她派小禾隨身「保護」他,讓他盡可能避開女人們的上下其手,但,成效似乎不彰。

直到當眾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又行過夫妻交拜的大禮,新人回到新房中,他終是沉沉吐出一口氣,解開胸前礙事的大喜彩,撩開她的喜帕蓋頭,把頭靠過來直往她頸窩鑽,委屈道——

「都想出數十招如何廢掉那些亂模上來的手,要不是元元不讓……都是你不讓……」

好啦好啦,都是她的錯。

是她不讓,是她不好,還暗地里把他「推薦」給爺爺拿出去顯擺,所以是她讓他受盡委屈了。

撫模他的臉,輕揉他的耳朵,斂睫索吻的他表情像個孩子,令人想呵護珍惜。

四片唇瓣輕柔吮吻,不急著深進,柔情與密意盡在其中。

兩人順勢倒在鋪著紅錦的木床榻上,小腿以下則蕩在榻緣邊,吻暫歇,面對面側臥著,近近凝視,在對方眸底彷佛能看到自己。

安志媛伸出一指沿著他的面龐輪廓輕畫,心中微動,不禁低柔唱——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緩緩頓下,她微啞道︰「雍天牧,我沒想到我的細水長流原來在這個時空。」

結果,她又把他唱哭了。

為他擦眼淚,她不禁嘆氣。「這位大哥,你哭點會不會太低?」還那什麼「隱棋國家隊」的魔王級殺手?什麼天性無欲無求、不悲不喜?別鬧!

像一時間說不得話,他只曉得湊過去再次索吻,眼淚濡濕她的臉。

好一會兒過去,抵著她的唇兒,他吐氣如蘭道︰「元元,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哪天……哪天你要是能回去來時的地方,我也陪你回去,倘若那地方我去不了……你就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要回去,好嗎?」

安志媛這下才知,他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

他認為她眼下是「無法回去」,而非「不回去」,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將來的某日說不定就出現契機,讓她有了選擇。

欸,她家這新進門的「媳婦兒」確實需要哄哄。

「雍天牧,我想我在故鄉那兒的任務是完成了,我從小就是個孤兒,但我有一對很棒的養父養母……那一天車子撞進店里,我把養母媽媽推開,一撞被撞來這兒,直到那時被耿彥帶到山上,遭他掐昏,意識喪失間我發現自己回去了,看到養母媽媽,她好好的,沒有因那個意外受傷,我跟媽媽說了那麼多話,感覺有好好道別……」她微微笑,眼底亦泛潮——

「故鄉那里已無牽掛,我有三個哥哥,我相信哥哥們會照顧好我爸媽,而這里有我的新任務啊,雍天牧,我都覺自己是為你而來,你就是我的任務,沒有我逗你笑、唱歌給你听、作好吃的東西喂你,沒有我時不時親親你、抱抱你,說我愛你,你一定會傷心寂寞覺得冷,我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撇下你走開?」

他驀地抱住她,背脊顫栗,剛健身軀隱隱顫抖。

「再說一遍……」他低聲乞求,語氣是卑微的,但手勁凶殘。

「唔唔……什、什麼一遍啦?」安志媛只覺小臉被他硬邦邦的胸膛壓到快不能呼吸。

「說你愛我,元元,再說一遍。」那聲音像又快哭了。

安志媛好不容易把臉蛋探出,皺皺險被壓扁的巧鼻,眸光思索般一溜。「咦?我之前沒說過嗎?嗯……好像真的沒有耶。」

被貼身合抱的手沒辦法大空間活動,她盡可能回抱他,拍拍他,應他所求道︰「好啦,以後會常說,說我愛你喲。雍天牧,你是我的初戀,我的情人,我的愛,這樣有沒有開心了?」

說著說著她臉紅了,而男人也嚴重臉紅給她看,眉目間那股因不安全感而生成的狂躁被四兩撥千斤般抹去,于是俊龐似春水融融,柳眼梅腮,嘴角含情,看進安志媛眼里,那當真迷人指數蹭蹭蹭往上直飆。

「換你。」她眉眼彎彎。

雍天牧微怔。「……什麼?」

她略掙開他的束縛,輕捏他手臂一記。「我說我愛你了,換你說你愛我。」

「我……」他欲語還休,面頰兩朵紅澤更深。安志媛掙得更多空間,杏眸圓瞪。「你說啊!」

「為什麼不說?」

「元元,我……」

「你不說就是不愛我。」安志媛唇兒扁了扁,忽地收顎垂首,帶哭音道︰「我好可憐,你果然不愛我,你不愛我,嗚嗚嗚……」

「我愛你!元元,我愛你!我說了,我愛你!」沖口而出。

一息、兩息、三息……靜了三息,嗚嗚輕泣的臉蛋重新揚起,哪是在哭?

安志媛眉開眼笑,笑得一臉小人得志樣兒,一對小梨渦可愛到招人笑。

「親愛的,我們姑娘家也愛听情話,往後也要時不時說給我听,夫妻感情要好,你愛我我愛你,情話不能少,懂嗎?」事事都得教,她與他既已決定相伴一生,那就慢慢來——慢慢來,比較快。

雍天牧見她笑,知自個兒是被她拐了,接著听她喚那一聲「親愛的」,那樣自然而然,似乍然往他心湖投進什麼,漣漪圈圈,蜜味層層,不自覺間便恍惚了,她再說什麼,他無一不應。

「嗯……」他乖乖點頭,非常溫馴。「元元,我愛你。」這一次不是著急沖動地嚷嚷,確實是真情潛藏的表白,悅耳如歌。

見他如此受教,安志媛心頭不無驚喜,笑著再次投進他懷中。「我也愛你。」

交頸相貼,他的神情虔誠到令人動容。

悄悄地,雍天牧在心底起誓,為了取悅懷里這姑娘,他會努力當個所謂的好人,即使他不甚明白好人的定義為何,然後他也得努力當個正常人。

是正常,而非尋常。他知道自己有病,他不正常,但他能裝。

忍不住貼著嘴又親吻起來,彼此都氣喘吁吁,鼻側貼著鼻側,他啞聲道——

「真想就這樣窩著,不出去了。」

安志媛咧嘴無聲笑開。「今兒個來了好多賀客,若不出去,場子會亂,爺爺、魏娘子和小禾怕要頂不住。」

一場喜宴,總得有個「話事人」,竹籬笆家屋統共也就一家五口,不像城里的大戶人家或大館子請了總管或掌櫃,整場喜宴辦下來,全賴安志媛看頭顧尾,一個人「校長兼撞鐘」,既是新娘子亦是操辦者。


至于新郎官一樣不得閑,此際完成拜堂儀式「象征性」進了洞房,人力得花在刀口上,既是安家一員,在這樣的日子還得出去交際應酬起來。

小小村子辦喜事,本就沒太多講究,沒那一堆成親的禮俗要守,大伙兒圖個熱鬧最重要。

雍天牧也是明白的,總之熬過今日便成,他耐得住外頭那群「豺狼虎豹」打磨。

低應一聲,他臉紅紅要求。「那、那元元再親親我,我就有力氣出去了。」

安志媛應君所求,親他的眼角眉心,親他的鼻子臉頰,親他微啟的薄唇。

結束時,她的小嘴貼在他耳畔邊笑,軟軟道︰「來吧,該出去羅。」

她先起身,拍拍紅撲撲的臉蛋,朝他伸手。

雍天牧嘆了聲,把手認分地交進她等待的小手里,讓她將自己拉起。

重新見客羅!



喜酒從白天一直吃到傍晚才見賀客陸續散去。

安志媛把食材以及水酒的帳跟人家結算完,並封了幾個紅包分送給今兒個來撐全場的「辦桌團隊」,不論大廚小廚或幫忙送菜的伙計們,人人皆有,皆大歡喜。

「辦桌團隊」在離開前雖有收拾過場子,但村民們還沒完全走光,待得天色盡暗,竹籬笆家屋的前院才整個安靜下來,那些個喝得醉醺醺的村民彼此搭肩,走在返家的小徑上,還不忘扯喉唱山歌。

賀客們各自返家,前院有兩張桌子仍是杯盤狼藉之狀,魏娘子快手快腳收拾著,邊催促安志媛先去洗浴一番,魏娘子臉皮薄,有些話不好意思明言,只能頻頻暗示安志媛今晚一刻值千金。

對安志媛而言,今兒個雖是新娘子,一沒嫁到別人家里去,二與她拜堂成親的男子她相熟得很,一切如此熟悉,按日常生活作息即可,倒也不覺得需要早早回房什麼的,況且院子里還有事忙,她哪可能把活兒全丟給魏娘子,躲進房里耍嬌羞!

「一起收拾比較快啦,早早收拾好早早歇下。」她朝魏娘子笑著眨眨眼,兩手沒停,把一桌的碗碟筷子收進木盆子里,打算等會兒集中洗滌。

魏娘子最終搖頭笑了。「今日大喜,結果新娘子留下來洗碗,新郎官則一如往常,忙著備草料喂驢喂馬,元元與雍爺這一對,可真妙。」

聞言,安志媛瞥向在不遠處忙碌的那道高大身影,彷佛心有靈犀,他在此際亦側目看來,目光相接,他竟突然靜止不動,安志媛心髒驀地一悸,耳朵熱燙起來,終于生出新娘子該有的忐忑和害羞。

她趕緊垂下臉,嘴角卻忍不住直往上翹。

魏娘子似也瞧出端倪,抿唇笑道︰「我瞧,元元還是快些準備去,你一直干活兒,雍爺自然只能跟著找活兒來干。」接著壓低聲音問︰「元元可知……嗯,可知『洞房』是怎麼一回事?」

安志媛輕撓發燙的耳朵,略靦腆地頷首。「理論上都知道,但實際作戰經驗嘛……沒有。」

干笑兩聲,這時候被問起,她的忐忑不安瞬間升級。

用詞雖怪,到底是听出「實際作戰經驗」所指何意,魏娘子的臉蛋比新娘子還紅,輕拍了她一下,哭笑不得似。「元元是大姑娘家,哪來什麼……什麼實際經驗?沒有才是正常啊。」

安志媛原想提一下自己對「婚前性行為」和「女子貞操」的看法,但想想還是算了,要是把她家溫柔貞靜的魏娘子嚇慘,那可不好。

才想傻笑跳過這個話題,魏小禾忽地從屋里沖出來,神情驚慌。「娘、元元姊,快進來瞅瞅,爺爺……爺爺不太對勁兒啊!」

少年這一嚷,在前院收拾、忙干活兒的三個大人全往屋里跑。

魏小禾很快地說明事情經過——

「爺爺原本看村里幾位大叔劃酒拳看得頗開心,後來同咱說他有些胭,想睡,小爺我就扶他進屋,之後爺爺說他要洗腳,咱便去灶房提了壺熱水過來,在盆子里兌好水讓老人家洗腳,然後爺爺都躺平下來,又跟咱說他要喝熱茶,咱又進灶房一次,弄了熱茶回他房里,就見爺爺不斷嚷語,喚都喚不醒,如同前些時候元元姊遇劫未歸那樣,像又發病了……」

今日正式上門的孫女婿在老人家房里燃起數根燭火,一下子將昏暗驅逐。

安志媛撲到榻邊探看,老人干癟的嘴唇一直嚅著,聲音斷斷續續逸出,听不明白他說些什麼,緊閉雙目的模樣像陷入深夢中,然而夢能醒,他卻喚不醒。

「爺爺這兩日格外精神,今早為家里喜事換上成套新衣時還跟小爺我顯擺,咱以為爺爺真沒事了,畢竟元元姊都回來了,還要成親請吃喜酒,咱以為都沒事了呀……」魏小禾說著說著不禁扁嘴。

魏娘子紅了眼眶,傾身模模安老爹的額頭,道︰「有些燙手,得想法子先壓壓,之前大夫開的藥還有幾帖未服,我去熬藥,灌都得灌進肚里。」

安志媛倏地起身,嘴里喃喃。「對,不能燒不退,要設法降溫,要煎藥讓爺爺服下,那、那我找大夫去,我現在就把大夫找回來!」替老人家瞧病的大夫就住鄰村,今日也有來吃喜酒。

她說著就要往外沖,新婚夫婿一臂將她攔下。

雍天牧沉靜道︰「我去找大夫,你待著。」

豬徨的眼神定了定,她輕應一聲,才想說什麼,臥榻唾語的老人陡地掀開眼皮,緊聲叫喚——

「元元!」

安志媛立時挨近。「我在呢,爺爺,我在這兒呢。」

安老爹瞠開的雙目緊緊望著出現在榻邊的每張臉孔,他看得那樣認真,于是記起了,他識得他們每一個。

都是可憐人,能遇在一塊兒,卻又那樣有福。

他的家人們。

然後他的目光鎖在那個今日才進門的乖孫女婿身上,朝他伸手。

雍天牧抿唇無語,頓了會兒便把自個兒的一只硬腕遞進老人家的掌心里。

「你是最最可憐的,卻也是最有福的。」安老爹咧嘴笑得模糊,跟著把那只有力的手腕交到安志媛手里,咧嘴又笑。「要護著她,要待她好,我家元元啊……」

「會的。」雍天牧靜靜承諾,正因為平靜,更顯諾言之鄭重。

安老爹緩緩眨眼,笑也緩緩。

「爺爺……」魏小禾邊喚邊掉淚。「小爺我把熱茶端來了,您起來喝茶啊……」

安老爹拍拍少年挨得近近的腦袋瓜,道︰「好孩子,要看顧好你阿娘,你很好很好,爺爺沒白寵你……」

「您哪兒寵小爺我啦?明明是我寵您多些!」少年「哇——」地放聲大哭。

一旁的魏娘子已然泣不成聲。

安老爹仍是憨憨地笑,最後目光落回安志媛臉上。

「爺爺……」她一手與雍天牧交握,另一手撫著老人的臉。「爺爺想說什麼,我听著。」

安老爹徐慢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彷佛一下子看不清她,但那神態平靜無絲毫驚惶,僅听他呢喃般道——

「元元啊……莫怕……莫怕……既來之,則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鄉……」

安志媛先是頓了頓,下一瞬也跟少年一樣,「哇——」地一響放聲大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四章秘密盡傾訴

清醒也就那短短一刻,彷佛耗盡精神氣力,牽掛一了,便不再需要那回光返照的意志。

當晚,大夫尚未返回家中就被策馬趕來的新郎官追上,快馬帶回小溪村。

該熬的藥熬好,該灌的藥一匙匙喂進老人家喉中,守了一整夜,大夫在清晨時分將灸在老人身上的銀針全數拔撤,已然盡力了,只能勸家屬們節哀。

老人家走時非常安詳,許是大夫的銀針起了效用,他不再唾語不斷,眼皮底下的眸珠亦未再顫顫滾動,確實像睡著了,如以往那般,好眠不醒就要招來誰往他臉上畫大花臉似。結果竹籬笆家屋前一天才辦喜事,隔天便掛上白燈籠。

小溪村村民與鄰村的故交好友們得知此變故,好些人怕是前一天的喜酒喝得太多,都還沒能完全酒醒。

喜事緊接著喪事,雖說唏噓,但不少賀客當日親眼所見,家里辦喜事的安老爹是如何開懷健談,好像全村的人與老朋友們全與他說到話,笑成一團兒。

說到底,老人家這是心願達成了呢,替寶貝孫女招了乖孫婿,請大伙兒吃喜酒,還見了所有想見的親朋好友。

安老爹的喪事,村里人多有相幫,按習俗過頭七,看好第十日是安葬吉日,在鄰里故交的相送下,棺木上了老驢板車,一路慢行拉上半山腰的安氏墓地,安葬在妻小的墳瑩邊。

同一日,另一方新墓碑豎立在其中一小座墳前,碑上清楚刻著——

安氏女元元之墓。

當初真正的安元元離世時,村民們對安家的葬禮亦多有幫忙,但那時安老爹瘋得實在厲害,負責刻墓碑的村民遂不敢將姑娘家的全名刻上,所以原本的碑上僅有「安氏女」三字,沒有名字。

這次是安志媛作主,把安家姑娘的墓碑正了名,而今再無顧慮,但願老人家去到另一個所在,同樣有乖孫女兒相伴,能一家子團聚,再續前緣。

一切安然底定後,安志媛覺得渾身力氣彷佛被抽光似,很累,身體累,心亦疲乏。她連著好些天提不起勁兒,腦袋瓜一沾枕就昏睡過去,沒幾刻真正清醒。

茶棚的生意一直未能重新開張,她也無心管,然後某一日她徐徐張開眸子,是清晨時分,淡藍色的光束穿透窗紙,驅走房中幽暗,她覺得暖暖的,暖意從心頭流向四肢百骸,是真正暖透身心。

榻上唯一一件棉被裹住她全身,僅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顆腦袋,然後有誰將她連人帶被摟在懷里,抱著她睡。

雍天牧。

她蹭了蹭腦袋瓜,找到一個好視角可以近近凝望那張睡著的俊龐,近到都能去數他根根的睫毛。

八成是她昨晚踢被的「癥頭」又犯,才會被他裹成一條箝制住。

許是察覺到她的小小動作,亦可能因她醒來,氣息與心音俱有變化,雍天牧跟著掀開眼睫,彼此凝望無語,似要看進對方神魂里。

「嗨……親愛的。」這聲「現代版」的招呼一出,安志媛不禁笑了。

雍天牧雙目微乎其微眯了眯,面頰睡到微紅,此刻更紅。「嗨……」雖不明就里,仍學著她出聲,然他這一聲「嗨」輕啞低沉,頗有自我風格,至于後面「親愛的」三字,他臉紅耳熱地選擇略過。

安志媛又笑,扭啊扭地在他懷里力求側臥。

終于就定位,她咬咬唇道︰「對不起,這幾日……我好像有些渾渾噩噩的,腦子動不了,只想睡。」

男人靜了會兒,嗓音略啞。「那現下呢?」

「現下好多了,哼哼,可有幾把力氣呢。」像要證明力氣回流,她成功掙開棉被卷,小手自然而然撫上他的臉,這一踫觸,她心中陡驚——

「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她趕緊攤開大棉被,一把將他裹進來。

當她暖乎乎的身子抱住雍天牧,兩具身軀俱是一震,一溫熱一冰涼驀地相貼,反差甚大的體溫引起明顯顫栗。

安志媛將他抱得更緊,忍不住叨念。「櫃子里還有棉被你又不是不知,天氣越來越冷,晚上睡覺不蓋被子是在練哪招?」

「棉被一件盡夠,不需有第二件。」雍天牧其實不覺冷,但喜歡被妻子這般拉進被子里擁住。

听那口吻似有含意,安志媛哪里听不出來,他這是「夫妻只能蓋同條被子」,他們的木床榻上不允許「各蓋各的」。

簡直啼笑皆非,心頭卻也軟到不像話。

她在被中摩拿他的手臂,試圖要讓他快快暖和起來,繼續找確叨念——

「那只要一條被子的話,你大可摟著我,咱倆一塊兒蓋被子睡覺不就好了?」

他又靜了會兒,嗓音更啞。「我怕沒法子僅是睡覺。」一頓。「但元元需要好好睡下。」

安志媛呼吸略緊,思緒一蕩,臉兒紅撲撲了。

這男人是說,要「蓋棉被純睡覺」頗有難度,然而她這幾日狀況不佳,所以即使成親,已是夫妻身分,他也得忍。

成親那日,被魏娘子問到最後,原本對于「洞房」一事還挺緊張,此刻卻生出甜蜜的期待,但不急于眼下,也許……也許今晚會是個美好時候。

她害羞地抓起他的手親上一口,眼楮亮晶晶。

雍天牧淺淺勾唇,眼神顯得迷離,道︰「元元如今睡飽了,清醒了,我好像可以安心再睡會兒……」

她瞧見他眼下浮現青青陰影,這幾日她確實忽略他許多,這幾日……多是他默默在照顧她吧?

「你睡,我陪著你。」她環著他,輕撫他的背。

「嗯……」墨睫掩下,薄唇仍微勾,低幽幽喚著。「元元……」

「嗯,怎麼了?」

「想听你唱曲……」撒嬌似的。

安志媛輕笑。「好啊,唱給你听。」

她快搜腦子里適合哄人睡覺的歌單,覺得老歌才叫經典,她決定要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淑,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作詞︰孫儀,作曲,翁清溪,演唱︰鄧麗君。

于是男人在入睡前,又一次被她唱哭,眼角濕潤潤,從此記住了,月亮代表的,是她的心。



安志媛原以為自己已睡飽飽,結果依偎著彼此窩在棉被里的一雙人兒,再度一塊兒睡去。

而再次醒來,她是被熱醒的。

雍天牧整個人發著燒,臉容都燒出一張大紅臉,唇色卻顯蒼白,眉峰下意識緊蹙,極難受似,乍然一見,把安志媛嚇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

稍能令她定魂的是,當她焦急叫喚他時,他猶能張目識人,都燒成那樣還沖她微微笑,道︰「沒事……是山上那一日之後,一直就壓著……如今是有些反噬了……」

安志媛听得一頭霧水,但不管,先請大夫再說。

豈料听聞要請大夫,她人都還來不及爬下榻,手腕已被他一把攫住。

「不用請大夫,沒用的,只能……只能靠我自個兒,元元信我……」

她頓在榻邊,見他勉強撐坐起來,虛紅滿布的面龐如此病態脆弱,瞳底的輝芒卻微微激濫,她心口一酸,眼淚流出,終是朝他點點頭。

回給她一抹頹靡到近乎絕艷的笑意,他隨即整整神色,盤腿而坐,合睫沉息,抱元守一,進到某個誰也觸踫不到的空幻之境。

安志媛一開始確實如無頭蒼蠅模不著頭緒,更不知該如何幫他。

是他夠穩,才使得她惶惑不安的心緒得以控下,她沒辦法想像,若是連他也不在了,她終將如何?

正因這個想法,一下子令她記起耿彥當初執意劫走她的意圖。

……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對他而言,她是那樣緊要,同理,對她而言,他雍天牧已然是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

他提到「山上那一日」,她心魂稍定後終能厘出方向,猜他指的應是耿彥將她劫上山的那一天,只是自那天之後,他究竟「一直就壓著」什麼東西?才導致眼下突如其來的「反噬」?

那答案定然與她被劫走有關,但她無法問個清楚明白,至少在他尚未度過「危險期」之前,什麼都問不出。

能為他做的事是那樣少,只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這一日,安志媛出了房門,跟魏娘子和魏小禾簡單交代雍天牧的狀況。

她是在求援,也慶幸有信任之人能讓她求援,無須顧及吃食、飲水以及種種家務,僅需好好待在雍天牧身旁,適時替他擦臉拭汗,等待他張目回神度此難關。

從午前白日到天色盡黑,終于終于,似坐禪入定般不知去到第幾層境界的男人終是掀讎。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那臉色雖褪了紅,看似沒再發燒,取而代之的是病態蒼白,落進安志媛眼里只覺眸底酸澀發燙,淚又流了兩行。

「好些了嗎?」她不知第幾次探他的額溫。

「嗯。」雍天牧微笑頷首,輕啞道︰「元元擔心到哭了。」

「當然擔心啊!」

她紅著眸眶倒茶遞來,男人以口就杯直接要她喂,喂完一杯他又討要第二杯、第三杯。

徐徐喂完茶,安志媛仔細端詳他的面龐,憂心全寫在臉上。「我還能幫你做什麼?」

雍天牧一手按在肚腹上,虛弱笑道︰「元元,我好像肚餓了,想吃點東西,但在這之前,得好好洗浴一番。」

流了好多汗,盡管臉上、頸上的汗被她拭去,軀干和四肢仍布著汗水,濕了干,干了又濕,到得此刻都能嗅到自個兒身上的汗味。



在魏小禾的幫忙下,安志媛將腳步虛浮的雍天牧弄進浴間,里頭已然備妥熱水和干淨的棉布以及衣物。

接下來她可以讓男人自行洗浴,但實在擔心他會滑倒撞到頭又或者昏倒在浴桶內淹死,遂決定幫他洗澡。

當然,她也可以請小禾代替她,然而話說回來,她與雍天牧都成親了,該是這世上最最親密的兩人,她不幫他洗還想推給誰?

「元元姊你一個人成嗎?」魏小禾沒調侃的意思,僅覺著若突發狀況,多他小爺一人在旁也好及時援手。

「本姑娘也是很有力氣的好嗎?別小瞧我。」開始斂裙撩袖。

魏小禾今兒個見她精神終于恢復,此際又見雍天牧雖蒼白虛弱但神情寧和,高懸一整日的心終于落回原處,有了開玩笑的心思——

「好啦好啦,小爺我把阿牧哥哥交給你,你好生伺候著,別弄壞人家。」說完立即開溜。

「這小子皮在癢,太久沒被我捏……」安志媛笑著轉過身來,坐在浴桶邊矮凳上的雍天牧已開始寬衣解帶,臉上才褪去不久的紅澤悄然回歸,彷佛又發起燒。

安志媛也害羞臉紅,但沒有退避。

她迎了過去接手那卸除衣物的活兒,把脫下的髒衣物收到角落籃子里,而最後那件貼身里褲是雍天牧自個兒除下,一樣被她收走擱進籃子里。

雍天牧道︰「元元以前也脫過我衣褲,幫我清理過身子。」

經他一提,她驀然回憶起兩人初見的那時,不禁笑出聲來,因他的果里而引起的尷尬感頓時消退許多。

「你還說!那時候見你作女子妝扮真以為是姑娘家落難,還以為你被惡人們怎麼了,之後弄清楚是男非女,幫你寬衣清理時,『重點部位』都交給小禾經手,我可沒踫。」

她站在他背後,將他過肩的發絲先攏到後頭束起,跟著舀水澆淋那果身,將澡豆包在棉布中揉出泡沫,開始替他擦背。

男人靜了靜,忽而道︰「那元元如今可以踫了……我只給你踫。」

尷尬之感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密意,害羞的等級沒有最害羞,只有更害羞,若非兩手都是泡沫,她都想揉臉兼揉耳朵了。

「你的身子當然只有我能踫,別家姑娘……不!就算同為男子,要是有誰真敢肖想你,敢對你心懷不軌,先過我這一關!」

她的答覆讓雍天牧臉上露出十分美麗的笑顏,他遂扶著浴桶立起,跟著轉身面對她。

安志媛一直知道他的身體很美,剛剛擦洗他那片玉背已讓她悄悄吞了好幾回口水,此時他正對著她而立,肩寬腰勁,肌理分明無絲毫贅肉,堅硬中猶帶柔韌,讓他看起來削瘦卻具力量,高大卻不粗濾。

之前她曾親眼目睹他赤果著身子行「縮骨功」轉換,因太好奇而挪不開眼,這次她一樣挪不開眸光,因他坦率的展示如此真摯,除了身上沾著幾朵泡泡,再無遮掩,他挺立在她面前,要她看個徹底。

「元元……」低聲一喚,站得好好的人兒突然朝她傾下。

安志媛驚呼了聲,還沒等他倒過來,她已主動靠過去,張臂將他合身牢牢抱住,衣裙隨即沾濕。

雍天牧輕聲笑。「好像……還有點暈……元元頂住我了,真好。」

「是你頂住我吧!」她腦門陡熱,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明明臉色不好,虛弱蒼白,還站不太穩,雙膝發軟,怎麼『重點部位』就硬了?」

她方才緊張地撲上前抱他,兩人身高有差,那硬邦邦的「重點部分」此時就頂著她的腰腹,不可能裝作沒那一回事啊!

雍天牧听懂了她在說什麼,竟還有意無意般蹭了蹭,將更多重量落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會如此啊,適才元元直盯著『他』瞧,『他』就變硬了。」語氣好生無辜。

安志媛俏臉大紅。「我才沒有一直盯著看好不好?」

「但元元確實看了呀。」闡明事實。

「噢……」她竟然詞窮。「你、你……自個兒站好!」

「沒能頂著元元,我站不好……」

「雍天牧!」

安志媛多麼希望自己能對他來個公主抱,她要是有這能耐的話,立時就把他抱起來丟浴桶里了事。



本意是怕狀態有異的雍天牧在浴間里出意外,所以決定「下海」幫他洗澡,這一洗洗得安志媛衣裙濕透,最後費盡心血、連哄帶騙才把孩子氣的大男人搞定,拖回房里送上榻。

魏娘子幫她熱了些飯菜,好讓她端回房里喂食某位病嬌大爺。

月落中天,夜深深,她趕著魏娘子和魏小禾快去歇息,把灶房余下的收拾全攬了,今日她也為家人熬了一陶鍋甜八寶當夜宵,端飯菜回房時亦舀了碗八寶甜粥備上。

一回房,在暖暖燭光中見男人套著中衣斜倚迎枕,那斂眉垂目的神態彷佛安眠中,寧靜得令她呼吸都不由得放輕。

之前在浴間耍賴時,她還想捏他耳朵一記,此際只覺得他好看得不得了,即使一臉病態也好看得不得了,想疼他親他。

許是听到她進房的聲響,許是聞到飯菜香,雍天牧緩緩抬起頭,長目神俊,淺笑慵懶。

她拿他當大老爺服侍,甘心情願,一匙匙地喂他吃飯吃菜,只希望他能快些養好,至少得把臉上血色養回來,這麼病懺懺的神氣絞得她心都疼痛,真要沒法兒呼吸。

值得開心的是,他的食欲當真不錯,能吃能喝的,待正餐用過,那一碗八寶甜粥被他直接端了去。

「這是甜八寶。」他表情誠摯,用小匙舀起甜粥。

安志媛微笑點點頭,邊收拾著碗筷。「是啊,是甜八寶。」

雍天牧鄭重又道︰「但它不僅僅是甜八寶。」

「唔……不然它還能是什麼?」煮出八寶甜粥的人虛心求教。

男人忽地露出靦腆笑意,低柔道︰「這是元元親手熬煮的愛之味甜八寶。」

安志媛嘴角微微抽搐,這個「愛之味」的美麗誤解已無法對一名古代人說清楚,再有,她確實灌注滿滿的愛意在煮食中,說是「愛之味」也不為過。

待他吃完甜粥,她收走空碗,再服侍他漱洗,跟著自身也漱洗完畢後,她回到榻邊落坐,開門見山便問——

「你提到山上那一日,是我被耿彥帶上山的那一日吧?那時候還發生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尋到我時,我狀態定然很糟,今日你驟然出現異樣,是不是跟那一日為了救我有關?有什麼被你一直壓抑著,直到壓不住才這般爆發反噬,對不對?」

雍天牧懶懶臥榻,在一室燭光中凝望那張秀美臉容,內心有拉扯有掙扎,但他連想要殺死她的話都敢對她表白,還有何事不敢言明?

反觀她,明知道他想殺掉她,她沒逃跑,仍傻乎乎走進他心里,若她得知他最後的秘密,會驚懼嗎?抑或一臉尋常?

「元元……」他輕沉一喚,語調徐慢。「我可以看到另一個我,『他』已跟在我身邊許多年。」

他所說的,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安志媛明顯怔住,大腦正努力消化他給出的訊息。雍天牧繼而道︰「不管元元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那一日在霧隱山上,我一直尋不到你,即使進到耿彥的神識中回溯,听到他對你說的,看到他對你所做的,依舊不知他將你棄于山中何處……」

「等一下!」安志媛叫暫停,腦中凌亂了。「什麼叫『進到耿彥的神識中回溯』?你哪里學來這種『入侵腦細胞』的絕招?再有,你明明拜耿彥為師,怎麼感覺你會的東西卻比他多好多,誰教的?」之前就有這疑惑,一並問清。

他抿抿唇,像也在整理思緒,目光微斂。

「元元知道的,我母妃是南族夜靈的王女,我是夜靈族的血脈……而元元不知道的是,夜靈族有一則古老傳說,關于夜靈訪夢。」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道︰「自我十八歲上,便遇夜靈,它進到我的睡夢中,領著我習術、參悟武功。」

隨即,他將夜靈出現的模樣以及夢中習武習術的過程約略描述。

安志媛听得目瞪口呆,小嘴都能塞一顆鹵蛋。

解釋完夜靈訪夢,雍天牧接回之前話題,道︰「霧隱山大霧籠罩,我怕救不回你,是另一個我出現了,領著我去到你身邊,是『他』領著我找到你……元元那時候……確實很糟,但夜靈來了,我見到它在你身上發光,跳動的光點連成線,我看到脈絡與氣流,尋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命火……」

他牽唇淺笑,伸手踫觸她的臉頰,那里掛著珍珠淚。「怎麼落淚了?」

「因為你在掉眼淚啊。」她說著,也伸手過去抹他的頰,沾濕。「你看。」

雍天牧嘆道︰「元元險些把我舍了,不回來了,想起那時候,心如刀割,不自覺便要流淚。」

他眉眼彎彎,話音輕柔,然安志媛看得一顆心都揪成團,她才心如刀割好嗎?

「你干麼這樣?」一把握住他的手,扯了扯。「哪里是要舍了你?我不是回來了嗎?」

「你若沒回來,我就把該殺之人全殺盡,再去尋你。」嗓聲平靜。

「都那樣了,你要怎麼來尋我?」

他沒回答她的問話,僅靜靜看她。

安志媛背脊陡凜,頭皮發麻,知道眼前男人又開啟「恐怖情人」模式,她那日要真的嗝屁,他會干掉所有劫她入宮的人,八成連弒君都沒在怕,最後再來個自我了斷,以為從此魂魄兩相依……之類。

會氣死!若非看他虛弱可憐,她真想撲過去擔他兩下。

「親愛的,你當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功課。」捏他的手,再揉一揉。

雍天牧因那聲「親愛的」又淺淺露笑,蒼頰浮暖。

安志媛將話題拉回,問︰「你說夜靈的光在我身上跳動,你依循那些光點將我救回,又為何會遭反噬?」

雍天牧道︰「山上那一日,心緒起伏甚劇,最後將你帶下山,自覺體內蓄積著一股氣不易疏導,那股氣應是夜靈落在你身上,帶領我進入你的氣場,後來又盡數流入我體內……你清醒後,事趕著事,就一直沒能練好那股氣,然後……就這般了……」

安志媛回想這段日子——

爺爺發病,她與雍天牧決定成親。

之後她隨他入宮,跟著成親請吃喜酒,緊接而來是爺爺去世,安喪……

確實是事趕著事,她又因爺爺過世頹喪了幾天,他要照看她,就忘了顧他自己。

她踢掉繡鞋爬上榻,一滾滾進他懷里,小手環上他的背輕輕撫著。

「雍天牧,你要對自己好一點。」輕嘆。

「元元待我好,便好。」身軀懶懶由著她抱,彷佛沒骨頭似。

「雍天牧,我要哪里對你不好了,你得說,得明白告訴我,不能要我猜。很多夫妻都是因缺乏溝通才導致婚姻破裂,『溝通』這詞的意思呢……就是要交流,相互交流求圓滿,我沒想跟你和離,八成也離不了,所以夫妻間溝通很重要,懂嗎?」

男人低應了聲,忽而道︰「我想到元元哪里待我不好了。」

「什麼?真的嗎?」安志媛倏地抬頭面對他,一臉驚訝。「你說,我听。」

「每回點心只肯給一份,想討第二份,元元總不給。」

她杏眸圓瞪了。「點心本就不能多吃,吃多了,正餐都吃不下,而且點心大部分都是甜的,吃那麼多甜食也不好……雍天牧,我哪是待你不好?」

他忍俊不住般輕聲笑出,笑得雙肩微顫。

安志媛總算看出他是故意捉弄。「你、你……可惡!看我泰山壓頂!我壓——」

管他三七二十一,她整個人撲在他身上,藕臂攬住他的腦袋瓜,大有要把他悶昏的意圖。

只是「猛獸」雖虛弱中,他還是較「小白兔」強而有力,男人一個攔腰翻身立時化解危機,變成她被他壓在身下。

懸在她上方,他烏發散下形成一簾發幕,安志媛一顆心怦怦促跳,竟有種遭他囚禁在這小小所在的異樣感,肚里蝴蝶亂亂飛。

眼前的他與以往的那個雍天牧似乎有哪里不同,一樣的眉眼口鼻,一樣的俊美無雙,但那眼神、那嘴角弧度……格外勾人心魂。

「元元這座『山』像似太輕了些,壓不住我,如何是好?」蒼白玉顏隱隱染開緋色,嗓音如弦輕撥,撩人至極。

安志媛承認眼前美色讓她暈船,但再暈也要好好掐他一把。

她直接掐他雙頰,把俊美無匹的臉掐揉成滑稽模樣,便也忍不住笑了。

「壓不住你只好被你壓呀,被你壓就被你壓,那又如何?」她心寬,她豪氣,她不跟自己過不去。

結果,她看到一張笑出燦爛麗色的男性面龐,當場被電到快失神。

捏揉的小手改而輕撫著他,撫過他的眉尾眼角,撫過他的耳朵與鬢邊,指尖最後落在他的唇畔,她將心中事問出——

「你說看到另外一個你,那個『他」跟著你好多年,那個『他』……『他』討厭你跟我在一塊兒?」

「『他』不可能討厭你!」雍天牧緊聲作答,答得如此迅速且斬釘截鐵,他亦是怔了怔,定定望她。

安志媛卻是笑開懷,眸子都發亮。「噢,那我就安心了。」

安心。

簡單二字,是她給出的回應,表情當真如釋重負一般,笑得那樣松快,關于他匪夷所思的秘密,她最終的想法是……安心?

雍天牧覺得自己瘋了,而她也瘋了,兩個瘋在一塊兒的人,彼此沒了對方可還能獨活?

「呃……是說這位大哥,親愛的,你、你怎麼又掉眼淚了?」有水滴之類的東西「啪答啪答」落在臉上,安志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她泰山壓頂的男人正在哭給她看。

雍天牧落著淚,卻笑得那樣好看,搖搖頭道——

「我也不知為何落淚,听元元說安心,心便安了,然後……就這樣了。」

「噢……天啊,你怎麼連哭都能哭得這麼好看,欸欸,笑也美,哭更美,是要別人怎麼活?」真誠嘆息,小手忙著擦拭他的淚。

他聲音略急促。「我只哭給元元看,只在元元面前掉眼淚,元元……元元……我、我覺得需要跟你溝通,就是今晚,是得好好溝通了,你說的,夫妻之間得好好溝通,可以嗎?好嗎?」

「當然好啊!」

安志媛點頭如搗蒜,眨巴眼楮等著男人丟出需溝通的夫妻議題。

結果等啊等,什麼議題也沒等到。咦?

迷惑間,她眼前陡暗,懸在上方的男人不僅泰山壓頂,還把臉壓過來,薄峻唇瓣瞬間攫奪她的檀口和氣息,把她吻了個昏天黑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十五章 最最親愛的

所謂夫妻間的溝通,安志媛顯然與她家雍大爺所認為的很有出入,不過……確實也是一種溝通沒錯啦。

他們的「洞房花燭夜」遲遲沒來,一延再延,突然間,好像就要發生了。

當安志媛意識到男人的意圖,她是害羞也期待,但一想到雍天牧的狀況似乎才穩下,趁她還揪住一絲清明,不由得推推他的胸膛,緊聲問——

「你這樣……不行吧?」

結果,她問了不該問的話,用了不該用的詞。

無法忍受這般質疑,男人對「不行」二字起了極大反應,瞬間從蒼白美人變成凶獸,安志媛驚覺他的力量正迅速恢復,彷佛歷經這一日的爆發,從壓抑到遭受反噬,像被掏空一切的頹然到之後的漸漸趨穩,然後重新回歸。

對雍天牧而言,不僅僅是回歸原來的他,蓄積在體內的那股氣經此次奔泄,似在極短時間納進他的血肉與丹田內,暴起暴落間,他體內氣場已完全適應,竟有納百川而為海之感。

他沒有不舒服,更不可能「不行」。

就算感到不舒服,亦是因他太想踫觸妻子,想真真實實觸模到她的肌膚,但彼此身上的衣物著實太多,他近乎暴戾地扯開她的腰帶,而她的衣帶子打死結,他失去耐心,手勁一重竟把衣衫撕破,彷佛所有讓他模不到她、阻隔兩人肌膚相親的東西都讓他極度不悅。

安志媛連抗議都不及發出,整個人已光溜溜在他身下。

見他扒光她後開始拉扯他自個兒的衣物,她顧不得害羞遮掩試圖幫他,嘴里邊輕聲嚷著——


「你別扯別撕啊!干麼那麼急哇啊啊——」她再次被撲倒。

雍天牧難耐得很,兩下就把身上衣褲盡除,擁她入懷。

他未再親吻她,卻是將俊臉埋在她頸窩和秀發中,雙臂時而收攏時而挪移,掌心貼熨著她的嫩肌,時而時而揉捏。

安志媛動了動唇欲說些話,身上的男人卻學起貓咪蹭人般用身體磨蹭她,然後她就忘記要說什麼。

身子不自然地發燙,全身變得柔軟無力,她听到申吟聲,似從她喉中逸出,亦像是他的喘息,動情不已……

「元元……」他喚聲沙嘎,就是想喚著她而已,言語在此際成了最無用之物,他終于又一次尋到她的唇兒,內心熱烈的涌動令他無法緩下這一切,他熱切地吻她,想將她佔為己有,想將她生吞活吃。

自認定她,與她走在一塊兒,他感到滿足歡愉,但偶爾會有那樣的心緒浮現——

憂懼。怕她某一天突然不見,遠走高飛,讓他得而後失痛苦無端。

暴戾。想過殺掉她、吃了她,讓她融成他的血肉,便不再懼怕分離,這樣的想法至今仍在,未曾從他腦海中盡除。

他渴望得到她,從各種方面,如今擁抱得再緊、吻得再深似都無法緩下靈魂深處的欲念,他渴望吞噬她的一切,讓她嘗到他熊熊大火般的情動,碾壓她的一切,讓她化成一團流火,包裹他全身。

已至無法思考的地步,于是放棄思考,安志媛拱向身上的男人,本能驅使著她,讓皮膚盡可能貼住他,摟緊他的頸項,親密的貼合令這世間種種逐漸淡去,什麼都不在了,唯有彼此。

一雙玉腿在他健勁腿上摩拿,他的手、他的唇舌、他如火的體溫與實質的重量,她悸動到眼角泛潮,熱得像火爐的身軀卻不住顫抖,這是她的初戀、她穿越古才遇見的人……

兩人合而為一的這一刻,他徐徐推進,緩進的背後卻是寸步不讓。

她疼到哀叫,被他牢牢封吻,疼到眉心緊蹙,他同樣牢牢按住她,跟著俯身親吻她眉間那抹波瀾。

兩人交纏的身下,他以他僅曉得的方式和執念挺進她體內深處,溫柔不足,但滿滿情悸,他把她變成他的,用一種再親昵不過的法子將她融進自身血肉,亦把自己的精血化進她的嬌軀里,彼此變成對方的一部分,再也難分。

原來愛一個人愛到某種程度,言語失去描述的功能,唯有倚靠這般的血肉相親才能表達那份情意,安志媛懂了,她愛上的男人也懂了。

那抹奇妙靈魂已被他據為己有,雍天牧汗水淋灕,內心之欲亦泄得淋灕盡致。

她的失神和震顫令他悸動暢愉,眼前白光爍爍,他扣緊她泄出那一波波至高的浪潮,兩具纏綿的果身濡濕彼此,有汗有淚,有她隱隱泛香的汁液,有他灌進她深處的精血。

她再潔白,終是被他濡染。

她已不再是原來的那人,若想羽化成仙飛回那遙不可及之境,已然不能夠。

「元元……元元……」喚聲竟帶哭音,急切中帶著得意與矛盾的哀傷。「我把你辱了,徹底污辱了,從此你跟我一樣,都成凡人……你只能留下來陪我,哪兒也去不得了。」

他還埋在她身體里,依附著不放,漂亮長目卻流下兩行淚來。

安志媛感到精疲力盡,身體是暖的也是疼著的。

她費了些心神才听懂他都說了什麼,什麼污辱了,什麼都成凡人,什麼哪兒也去不得……她什麼時候變成掉落凡間的精靈?他以為「吃」掉她就能阻她的成仙路?以為她的「穿越」是一種修仙之說嗎?

一顆心又疼又酸又軟,想好好訂正他的想法,偏偏身子發虛,腦袋瓜都使不動,她不知自個兒在哭什麼,下腹與腿窩輕抽痙攣,淚花紛墜,精疲力盡了卻還要緊緊抱住他……

「雍天牧……雍天牧……」喚著他的名,潮浪在體內轟然爆發,她眼神模糊了,滿眼僅余點點星光,落在他臉上幽幽然蕩漾、蕩漾……

那是全心依賴他的表情,眼中除他再無旁人,于是,所有的喧囂和不安皆萎靡而下,他是她的唯一。

赤果果的佔有,她再也不一樣了,雍天牧覺得渾身充滿活勁兒,心中的躁亂終能消停下來。



安志媛蜷縮在男人溫熱的懷中睡去。再次醒來,房中燭火早已燃盡,榻上僅她一人。

她撩開薄紗帷幔一角,在臨窗處尋到雍天牧的身影,他披著外衫靜佇在窗前,窗板完全撐起,天色將亮而未全亮,清稀薄光讓他的前半身微染冰藍,後半身隱在幽暗中,明與暗同時落在他身上,那輪廓清晰卻也朦朧。


心有靈犀似,他側首朝她望來,見她躲在帷幔後眨巴著杏眸,他靜靜揚唇。

他舉步走回榻邊,一手輕撫她的頰。「你還好嗎?」

安志媛被那獨有的輕沉嗓音撩得肚子里一陣癢,揪著被子遮掩果身,腳趾頭在被子底下扭動。「不好。」故意找磴。

雍天牧眉角微挑,大掌滑至她頸側,拇指來回摩拿,笑問︰「哪里覺得不好?」

「我全身骨頭被你搖得快散了,腰疫腿也疫,而且口很渴,我要喝水。」

他沒讓她下榻倒水,而是親自服侍,當安志媛喝到溫熱的開水時眼楮一亮,想來他事先已有準備。

不僅僅備妥飲用的水,喂她喝過水後,他還端來整盆子熱水供她擦拭,簡單清理了一子,後頭這一項他原想代勞,是安志媛害羞了,死活不要他幫,背對著他,忍著疫疼把幾處黏膩部位擦干淨。

她才從里榻拾來一件衣帶被扯斷的中衣披上,男人的腦袋瓜已挨了過來,抵著她的後腦杓。「元元,還有哪里覺得不好?都告訴我,我都改。」

安志媛轉過頭看他,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可說白里透紅,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目光神俊,哪里還見丁點兒頹靡虛弱之色?

「雍天牧,閣下瞧著心情飛揚得很啊。」噢,她連聲音都啞掉。

聞言,他點點頭,長目瞬也不瞬。「元元願意跟我要好,把自個兒完全給出,與我作真正的夫妻,我好歡喜,從來沒這般歡喜過。」

一顆心因他的話而扭緊,安志媛再次體悟,依她的性情,若某天失去雍天牧,絕對會非常傷心難過,但她還是會好好活下去,努力找回重新面對的力量,但她家雍大爺不能無她,沒有她,他怎麼活?

任心疼蔓延,她略夸張地嘆了口氣——

「你精神抖擻好歡喜,反觀我,我全身疫痛好無力,你說,你是不是把我采陰補陽了?難怪你一直這麼美,你這只妖王,妖丹在哪兒?都跟我作夫妻了,還想瞞我,瞞得住嗎你?快給我說清楚!」

雍天牧一時間傻住,傻了會兒,他驀地笑出來,還笑得雙肩直抖,上身前俯後仰。

笑到最後,他忍不住展臂摟人,兩人又滾倒在榻上。

「什麼妖王妖丹?元元又滿嘴怪話了。還什麼采陰補陽?明明把精氣給出去的是我,在元元身體里,都給了你,以後也會這樣的,從我體內到你的身體里,所有精華都給你,只給你……」

她臉蛋大紅,又被他的話弄得一直笑,好一會兒才緩下。

兩人眸光相凝,氣息輕纏。

「你剛剛在窗邊看什麼?」她很好奇,因他那時的神態顯得神秘而平靜。

雍天牧老實道︰「我感到夜靈出現,但不在夢里,那是一股無形的氣,彷佛唾手可得,也像在引領什麼……我不知道,那于我而言亦是一團謎。」

「那……你是喜歡夜靈的嗎?」安志媛想不出精準的問法。

他沉吟了兩息,笑笑道︰「已然習慣,無所謂喜歡或不喜歡,但承蒙夜靈不棄,讓我將你帶回身邊來,很慶幸這一股古老力量的存在。」

「那……另外的那個你呢?你喜歡『他』嗎?」

他微怔,最後仍笑道︰「已然習慣,無所謂喜歡或不喜歡。」

安志媛突然想到什麼似,搗住臉輕叫了聲,咬咬唇遲疑問——

「你有看到『他』嗎?『他』、『他』不會把昨晚的事全看去了吧?這是光明正大偷窺啊,偷窺人家夫妻愛愛,這是不道德的!」

雍天牧又一次被妻子弄傻眼,不懂她的小腦袋瓜里為何能如此天馬行空,他摟住她再次笑到發抖。

「我跟你說真的!你還笑?」她推推一直賴過來的男人。

「沒有。『他』昨夜不在,此時也不在這兒。」他調整氣息,略撐起上身,將兩人稍稍拉開距離,語調沉靜。「自那日在霧隱山上『他』現身帶我去尋你,直至今日今時,未曾再見到『他」出現。」

「這麼多天沒見『他』現身,對你來說是正常的嗎?」她將他垂落的發絲撩至肩後,表情認真。

這問題問得好,因這些天他亦在思索同一件事。

「我不知道。」結果只能如是回答。「元元,我不知道如何才叫正常。」

「噢……」她發出憐惜的嘆息,挺起身子親了他嘴角一記。「是我問得不好,你別理會我,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他』沒有不喜歡我,對吧?」

「為何要在乎『他』喜不喜歡你?」話中不由得帶出酸意。

「當然在乎啊!『他』如果不討厭我,甚至是喜歡我的,就會樂見我跟你在一起。」安志媛說得頭頭是道。「你知道嗎?一開始你跟我提到『他』時,我心想完蛋了,如果那個『他』其實是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充滿佔有欲,那『他』看我一定很不爽,要是來搞破壞就太糟糕,我又看不到『他』,哪有辦法跟「他』一決高下搶走你?」

她拍拍自個兒胸口,一臉如釋重負。「還好你很快告訴我,『他』不可能討厭我,听你這麼說,我七上八下的小心肝這才定下來,沒有影子情敵跟我搶你,這下子妥當,安心了。」

……亂七八糟的論調,她到底都說了什麼?雍天牧內心明明很想笑,他應該要大笑,卻不知因何目中潮濕,望著她流淚。

「不是吧?親愛的,你哭什麼?」安志媛微訝,想爬坐起來將他看仔細,一個灼燙的吻已落下,她嘗到他的淚,心狠狠扭疼著。

「我是元元的,誰也搶不走。」熱息纏綿,他抵著她的唇起誓。

安志媛悄聲長嘆,揉揉他的散發。

她家男人其實是個情感脆弱的孩子,既脆弱又敏感,很容易引起女人的保護欲,得慶幸他這一面外人難以覷見,要不再添上他這般長相,都不知要引來多少覬覦。

吻變得溫柔,從她如花唇瓣挪到耳畔、秀頸,他嗅著她膚上自然散發的馨甜,低啞道︰「元元你真好……你永遠這麼好,我們、我們一直這樣相好,好不好?」咽了咽唾津,像有太多話要說,他費勁整理——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模樣,有時你瞧著我都瞧得走神,有時則瞧得偷偷竊笑,眉眼彎彎,那種時候我會格外得意……元元,我發誓,我會讓自己一直美美的,你一直瞧著我,好嗎?眼里只有我,好嗎?」

常對他發花痴,口水都不知流了幾桶,原來他心知肚明。

安志媛羞笑地推了推他。「我不看你看誰?即便哪天你不美了,我也是看著你,咱們都生米煮成熟飯、大功告成兼修成正果,除非你吃錯藥決定不再待我好、欺負我了,那我就不再理你、看你。」

「不會的!」他倏地抬頭,神情鄭重且焦急。「我不會吃那種藥!」

雖說他完全沒有要逗她的意圖,安志媛還是被逗樂,見他眼底仍微微泛紅,一顆心當真柔軟到沒邊。

「好。你若沒吃錯藥,我就永遠只瞧著你,你想去哪兒,我都追隨。」輕撫他的眉眼。

「爺爺臨終前說,既來之,則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鄉……雍天牧,我想你是變成我的故鄉了。」

果然,她家敏感病嬌的男人又一次掉淚給她看。

「元元肯拋下這兒的一切,隨我天涯海角?」他認真確認。

她眸底亦濕潤,低柔道︰「若爺爺尚在,我是不好隨你走的,如今爺爺走了,後續事宜也都辦妥,你欲往哪里去,我都是要跟的,總歸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是需給我一些時日,我得把魏娘子和小禾安排好,把能幫忙茶棚生意的人手訓練妥當,屆時無後顧之憂,無牽無掛,我跟你流浪去。」

難得來這麼一趟,她也想開開眼界,想嘗嘗各地不同的飲食。

雍天牧眼帶淚,唇露笑,好似內心長久的願望終于實現。「我想回當年南族夜靈的故地一探,元元願跟我走嗎?」

「好。」嫌首一點,毫無遲疑。

安志媛如願見到美人露笑,噢噢噢,那可不是普通的美人笑,是瞬間讓她全身通電、電得她不要不要的俊美笑魔。

于是這一回合換她化身虎狼,拖著疫疼不已的身軀也要痛快撲倒他,手與嘴並用起來,大快朵頤……

對雍天牧而言,能帶著妻子離開小溪村,遠離興城以及南雍王庭,如此再好不過,即便僅是暫別一段時候那也很好。

雍衍慶受他要脅雖無法拿捏他,近日亦撤走埋伏在小溪村周遭負責監視的人手,他仍覺不安,許是安志媛被劫險死的陰影深烙在心底,他好幾次都想不顧一切將她打包帶走。

但,不能夠。

他若真不管不顧帶她遠走高飛,她肯定跟他鬧。

可如今他終于等到,他的元元真要跟他走。

對安志媛來說,這一次的遠行被她定調為「新婚蜜月兼心靈尋根之旅」,度蜜月是她要的,拜訪南族夜靈故地的尋根之旅是特意為雍天牧規劃。

為了順利出這趟遠門,她買下一輛樸實堅固的馬車、一匹溫馴善走的馬,亦為家里添進一匹早就想買的健壯小毛驢。

距離遠行的日子尚有十多天,這些天她把重心全放在茶棚的營生上,將手中的活兒一樣樣交到魏娘子和小禾手里。

她原是擔心自己和雍天牧這麼一走,魏娘子和小禾肯定忙不過來,曾提議是否暫將茶棚頂讓出去,用她在城里飯館和茶坊的人脈幫魏小禾謀一份活計,加上她替他們母子倆在錢莊里存的銀子,足夠輕閑個五、六年。

結果魏娘子仍想將茶棚經營下去。

確定方向後,安志媛立時調整計劃,既要繼續營業,那就得請員工了。

安家茶棚請人的消息一出,鄰村也來了不少人詢問,因大伙兒都听說,來安家茶棚上工不僅有工錢可領,還能習得制作點心的好手藝。

安志媛並不擔心自家招牌點心的用料和作法會被外人學去,她已跟魏娘子商量好,她遠行這段日子,茶棚的點心就以八寶粥和紅豆松糕為主,這兩款小食其實用料簡單,制作方法亦不需什麼訣竅,有人愛學那就學。

至于眉角較多的幾樣點心,安志媛全都教給魏娘子,連魏小禾也學得不錯,端看他們賣不賣,要不要再教授給別人。

總之她度蜜月去,家里、茶棚里的大小事,全交給魏娘子全權處理了。

來到出發的這一日,馬車套好,車內三分之一的空間堆著行李,首次在古代旅行,安志媛帶的東西可不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幾個箱籠滿滿當當,連當初雍天牧親手為她打造的混銅鑄鐵紅豆餅烤盤,她也一並帶出門。

雍天牧看在眼里,笑在心底,所謂輕囊方能遠行,用在妻子這兒怕是行不通。

臨行前,話說了又說,叮囑再叮囑,馬車終于出發。

豈料那匹善走的馬兒走不到二十步,車里頭從姑娘家「晉升」為少婦的女子竟然大喊道——

「等等!等等!停一下呀——」

隨即女子撩開簾子跳下車,「咚咚咚」往回跑。

目送馬車出發的魏氏母子仍站在原地,見安志媛急匆匆跑回來,魏娘子眉眸一揚未有動作,魏小禾則已朝她跑去。

「怎麼啦怎麼啦?元元姊啥兒東西忘了帶?」

「爺爺……爺爺有交代,我險些給忘了。」微喘。

少年眨眨眼。「爺爺還交代什麼了?」

安志媛左右看看,確定沒旁人,壓低聲音道︰「爺爺說,老驢的那個驢窩邊角上埋著一塊石頭,石頭底下藏著一甕子銀錢,我去瞧過了,確實有塊石頭,但我沒挖,你把這事記著,要真遇上急事,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會有什麼急事?家里也不是沒錢,小爺我也能幫著掙錢,還有你存在錢莊上的那些,很夠用好嗎!你們女人家就是愛操心,快走、快走啦!」魏小禾粗聲粗氣道,目光往旁一飄,似乎頗不耐煩。

安志媛見他鬧瞥扭的樣兒,忽地看懂了,歪了歪腦袋瓜笑問——

「小禾小爺,你這是在舍不得我遠行吧?」

魏小禾瞬間瞪圓眼,耳朵微紅。

安志媛嘆道︰「原來我家小禾這麼愛黏我這個當姊姊的,如今要別離,舍不得傷心給我看,只好粗粗魯魯趕人了是嗎?」

「小爺我、我哪有?要黏也不是黏你,我……我黏阿牧哥哥!」硬要扳回一城。

安志媛不跟他爭,了然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就說了,我這是新婚度蜜月,出去玩一大圈就會回來,路上若瞧見什麼好玩的、神奇的玩意兒,全買回來給你,你別太想我。」

「就說小爺我沒……」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都曉得,你乖,家里就拜托你了,可以的話我會寫信回來,就這樣。」安志媛交代完畢,朝含笑佇足的魏娘子又揮揮手,隨即轉身跑向馬車,她家男人因她剛才的擅自「跳車」也跟著從前頭坐板躍下,此際就立在車廂旁。

安志媛輕撩裙襦跑近,才欲對等待她的男人揚笑,驀地卻急煞止步。

「啊!等等——」于是在場的人又見她再一次車轉回身,朝魏氏母子這兒跑回。

「又怎麼啦?」魏小禾眼楮瞪得更圓。

「小禾你手腳得快些!」她沒頭沒尾地叮囑,表情竟還頗焦急。

「小爺我手腳哪兒不俐落啦?跑得比你快,做事比你快,你不自個兒檢討還來說我?」不爽!

安志媛猛揮雙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手腳得快些,別讓周家小姑娘給鄰村村長兒子馬大寶追走,那日我听村里的大娘們提及,說今年十六歲的馬大寶看上恬容小姑娘了,等她再大些就要請媒婆去跟周家提親,我記得恬容好像小你一歲,你手腳快些先下手為強,快去提親,先把人定下,咱們肥水不落外人田,如何?」

「元元姊你、你……」

「別不好意思,我是真心為你,你若要提親,我就晚幾天再走,咱們備好重禮攻上門去,打個他措手不及!」邊說邊撩袖,準備舍命陪小爺。

「你快走!小爺我決定不跟你說話了!」擋人的架勢都擺出來了。

「喂,你這熊孩子!」杈腰。

「什麼熊孩子?不好意思,小爺生肖屬虎,不是熊孩子,是虎小子!你快走、快走!祝你一路平安,後會有期!再會再會!」隨即頂著一張大紅臉跑掉。

安志媛不忘扯嗓。「小禾你是趕著去找恬容小姑娘嗎?快去快去!別忘了跟她說,我也會幫她帶禮物回來的!」

魏娘子在一旁看得直忍笑,搖了搖頭,輕聲對安志媛道——

「快啟程吧,別讓雍爺久候了。小禾和周家小姑娘的事,我會留意的。」

再次互道珍重,安志媛這一次終于「順利」跑回自家男人身邊,對著他盈盈笑開。

雍天牧沒讓她爬回車廂內,而是上前一步、大掌合握她的縴腰,輕松一舉就把她放到前頭坐板上去。

坐板分上下兩層,安志媛被安置在下層,雍天牧一躍而上跨坐上層,一雙結實有力的大長腿恰能將她夾在中間。

「咦?」安志媛不知他在使什麼招,不禁仰首望他。

馬車再次前行,雍天牧駕車不費吹灰之力,睨了她一眼竟勾唇哼笑。「把元元困著,再想跳車往回沖,怕是不能夠。」

安志媛被他帶嘲弄的笑迷了去,一時間略覺暈眩。

與他作了真正的夫妻,好似自兩人洞房過後,那一晚他對她道出夜靈訪夢之事,亦道出他能瞧見另一個「他」,深藏在他內心的秘密盡數釋出,像把無形壓力也釋放出來,她當下未看出,後來才發覺從那之後,他多了一些微妙表情。

如同此刻他自然流露的戲謔笑意,眉尾輕揚,嘴角笑,睨著人的長目甚至有幾絲邪氣,瞧得她小心肝發顫,口水不斷泌出。

他還是他,本質沒變,但好像無形中揭開了某道封印,完整的性情呈現出來,再不受外來與自我的壓制,便成如今他這般模樣。

不僅如此,她還幾次覷見他赤著雙足在月下、在林間漫游,見她發現了,他會淡淡對著她笑,那種時候格外令她心動情悸。

那亦是他的另一面,彷佛周遭盡是他的氣場,他在天地萬物間尋到某種唯他能知的力量,並與之無聲交流、安然妥協。

以前的他是又凶狠又呆萌,如今更添神秘氣質與邪美之色,是要她怎麼活?

……她不活了,豁出去可以吧!

安志媛內心悲壯地哀嚷一聲,手肘撐在他大腿上,伸長脖子就去啃他的下顎,還順帶咬咬他的下唇。

「又不是不出發,就、就臨了突然想到有事情沒交代清楚嘛,你干麼這樣哇啊——唔唔……」豁出去的下場就是被丈夫按在大腿上一頓「撻伐」。

馬車仍穩穩向前,她已被男人吻得紅唇微腫,尤其是豐潤的下唇,都不知被報復性地啃了多少口,色澤紅若熟透的櫻桃子。

「元元跟我遠走高飛,再無諸事,再無旁人,你徹底是我的了。」

她可以輕易感受到他飛揚的心緒,純然歡喜,帶著「討拍」的孩子氣,于是她撫上他的俊頰,輕輕拍撫摩拿。

「親愛的,你是我最最親愛的呀。」

男人像要笑開,忽覺哪兒不對勁似硬是抿抿唇,扭眉問︰「我是元元『最最親愛的」,那元元還有其他『普通親愛的』?」

安志媛先是一怔,隨即捏了他控強的手臂一記,他的肌筋太硬捏不太下去,但還是要意思意思表示她被他惹到。

「你別鬧!」換她揚睫睨他一眼,身子干脆往後偎進他懷里,有的靠就靠,丈夫的胸前靠起來這麼舒服,她才不委屈自個兒。

雍天牧笑顏無聲,低頭在妻子發間落下蜜吻,眷戀地輕嗅她發間清香。

她應是這世間最奇特的女子,既聰慧過人又傻得可憐,明明諸事通透,卻看他長得好看就乖乖跟了他。

她無視他性情上的缺陷,縱容他的蠻橫,允許他霸道地佔有她的一切。

她說,她愛他。

愛。那是比「喜歡」、比「心悅」更直接且強烈的感情,她愛他,他是她的親愛的。在未遇到她之前,他從不覺自身缺乏什麼,心中一直空落落的,那就空著、擱著,他全然無感,半點不在乎,但偏偏遇上她,如晴空劃破春雷,似春雷驚響大地,他荒蕪的心田因她萌出情之嫩芽,再被她細細呵護,于是茁壯成長。

愛……

他終是在她身上嘗到那噬心裂肺卻也甜入骨髓的銷魂滋味。他愛她,更甚自身性命,他可以不要命,但命中已不能無她。

妻子此際就枕在他右大腿上,柔軟發絲散了他半身,她微眯眸子輕哼著曲調,臉容嬌美可愛,懶洋洋地享受這一片原野冬陽。

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親吻角度,他順勢傾身而下,將吻印在她太陽穴上——

「元元……」

「嗯?」安志媛微挑眼角,唇上恍惚露笑,覺得自個兒被馬車有節奏地顛啊顛的,都快睡著。

「我想唱首曲子,元元可願听?」男嗓慢悠悠。

安志媛先是眨眨眸子,像一時間沒听懂他說了什麼,下一瞬,她驀地坐直身子,若非雍天牧反應敏捷,俊美下巴很可能要被她的腦袋瓜撞上一記。

「你、你要唱曲兒?」她一臉訝然,亦是一臉驚喜。

「我新練的,剛練好,頭一個就想唱給元元听。」其實一輩子僅會唱給她听。

「你唱,我听,我愛听啊!」她無敵捧場,小手已「啪啪啪——」拍將起來。

于是雍天牧輕松寫意地趕馬駕車,卻一臉靦腆且略帶緊張地抿抿薄唇,深吸一口氣,悠徐唱出——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太陽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太陽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太陽代表我的心……」

男人的歌喉輕沉帶韻,非常誘惑人心,但……這改編過的歌詞實在是……

安志媛定定望著他,想笑也想罵,未料她的雍大爺一掌撫上她的頰,彷佛得到全天下,不僅霸氣外露,還得意地笑了——

「元元,我終是把你唱哭了一回,瞧,這麼多眼淚。」

他的手指沾染她的熱淚,原來她都听歌听到哭了。

一把握住他的手,她又哭又笑,听他繼而再道——

「你的曲子里是月亮,你說月亮代表你的心,而我的曲子里是太陽,太陽比月兒還亮還熾熱,元元……你可明白我心意?」

他的心意是,他愛她,比起她愛他,還要熾盛熱烈。

不行了!

她真真不能活了!

安志媛根本無法自制,她「哇啊啊——」地放聲大哭,直接撲進男人懷里,藕臂緊緊攬住他的頸項。

她的初戀修成正果,這顆果子讓她酸甜苦辣都嘗盡,最終是甜入心的流連不放手,她要陪他看透風景,再讓他陪她細水長流。

雍天牧終于滿足,暗自練了許久的曲子,妻子被他唱哭是最佳的回饋。

始終覺得這一生要一人走到盡頭,在盡頭處等他的除了孤寂依舊是孤寂,然而他是多麼幸運的人,他不懂天為何憐他,竟將她帶來他身邊。

暫且縱馬由韁,他雙臂收攏,將屬于他的珍寶緊擁入懷。

清風拂來,兩心相悅,他輕貼在妻子嬌嫩耳畔再次吟唱情曲,輕輕唱著,輕輕吻去她珍珠般的喜悅淚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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