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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岳靖 -【初花凜凜】《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6:11     標題: 岳靖 -【初花凜凜】《全文完》

岳靖 - 初花凜凜

他從未遇過像何蕊恩這樣的女人──
她是陽光中,盛開得教人無法忽視的碩豔花朵,嬌嫩得令人著迷,
她的話語,即便是訕笑,聽來卻輕柔得像她在耳畔呢喃著咒語;
她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一絲不完美,
她該去征服世上那些迷戀她、為她爭風吃醋的男人,
為何偏偏要來招惹他,挑戰他的教養、侵蝕他的理智,
教他心浮氣躁,忍不住為她動氣,
但她一不在身邊,卻又想念,好似她已纏在他心上……
這男人容貌俊美絕倫,身材精實,還是個全才全科醫師,
好像全世界男人的優點都被他佔盡,實在不公平!
幸好這天賜般的男人到了她面前,也得任她擺佈,
她吃定他天生的好教養,絕不會粗魯對待女性,
所以她想對他做什麼,便做什麼,必定要玩個盡興,
因為,她就是要他忘不了她,心裡從此只有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6:28

序章

  也差不多該到花開茂盛的境地了──

  要不,還混什麼呢?早早收山養老吧……這可不,上帝哪那麽容易放過人?百花在周身開得紛紛燦燦,怎麼個走法?一不小心,就會踩中那嬌豔、嬌嫩得要命的花朵。

  這才使人不捨呢——美麗的窘境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6:55

第一章

  「初花凜凜──那個地方很搭這個辭,聽說所有的花都開了,不過,我一點也不想住那兒。瞧,這兩條線離這麼開,我會晚婚……」

  握緊掌心,他罵了一句:「胡說!」他才不信什麽手相!幾條線能決定什麼命運?「去你媽個屁!」抬頭望著差不多要把他活活曬死的炎陽,他發癲地亂吼起來。「他媽的!我在這兒,來炸我、來炸我啊!我要是死了,你們就得下地獄!我是幹慈善的!慈善!弄死老子,等著下地獄──」

  「誰下地獄?」一步一階登上海崖岩梯的中年男子逆風回首,說:「不要不高興,居之樣──你這小子還不是老子──身為大學長,你該比其他成員更能克服困境,面對難題要欣然接受。」

  早被烈日烤昏頭的居之樣眼神渙散,朝上抬望,身形跟著抖晃一下。

  「老子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走遍各處戰地、拯救無數生命,更為組織募得難以估算的鉅款。」他的老師──杜罄以昔日豐功偉業對他說教。

  步伐好沈重,居之樣使出全身力量,才又往上移階。

  「之樣啊,」他的老師輕鬆愉快地登階,摸摸鑽出岩壁的小花,嗓音未歇地道:「你可是我們無國界的希望,師長們期待你有所作為,千萬別忘自己身為大學長的使命。昨天的過錯,我先不和你算──」

  「罄爸……」他受不了了,發出痛苦的語氣。「我不行!」

  杜罄頭也不回地走自己的,一面掏出腰袋裡的礦泉水,喝了幾口,拴好瓶蓋,朝後丟。悶哼聲傳開。杜罄無須看,都知道居之樣這訓練有素的小子在裝細嫩、犯懶──跟著礦泉水滾到下方防風林柔軟的貝殼沙地。

  「立刻跟上,不要裝死。」杜罄朗聲說了句,繼續走陡峭的梯階。

  沒時間可浪費了,得儘快邁過這座海崖,到階頂導航塔旁的岬邊餐廳,那兒有場聚會,杜罄打算趁勢募些善款,為了讓組織持續運作,他厚臉皮耍無賴,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大家避他惟恐不及,聚會還得航越海洋,遠離加汀島搬往這島。那麼,他也來場奇襲好了。

  「聽著,之樣,」行前再三叮囑,這秒鐘更要審慎重申。「那些傢伙的容貌你記得了,等會兒,一個也不能讓他們溜掉。」嗓音在海風中落定許久,得不到回應,杜罄這才轉頭。

  居之樣躺在沙地一動不動,看來不是裝的。杜罄旋足下階,折返居之樣身旁,蹲低,察看他翻白的眼,碰碰他濕冷的皮膚,測量他的脈搏。

  「搞什麼?你昨晚做什麼去了?今天這麼不耐操?」杜鏧取出腰包裡的鹽塊,塞進居之樣嘴裡,抓過沙地上的水瓶,往他歪橫半片式眼鏡的年輕俊臉淋倒礦泉水。

  居之樣嗆咳一陣,虛脫地喘著氣。「罄爸……我很難受──」

  「Regen昏倒了!」一陣大叫截斷居之樣要死不活的嗓音。

  杜罄望向樹林,他記得那頭海灘有人在拍攝什麼,設了路障,他們稍早行經,遭驅趕,現在倒聽見那夥人驚慌失措喊叫醫師。

  杜罄調正居之樣斜掉的眼鏡,拍拍他的臉。「振作點,居之樣,募款任務沒達成,不能先倒下,否則,以後學弟妹們怎麼倚靠你這個大學長?平躺一下,就站起來,聽見了嗎──」

  費力地舉起手臂。「罄爸……」居之樣打斷杜罄的嗓調,指往樹林。「那邊……有人需要幫助──」

  「很好。」杜罄一笑,對這個明顯出現熱衰竭症狀的學生說:「你從沒忘記行善使命──罄爸走過的路,你得一步一步跟上,才能到達花開茂盛的天堂境地……」他起身,走入林子裡。

  居之樣獨自躺在沙地上,含化口腔裡的鹹味,飲完礦泉水,合眸,覺得自己已經上了天堂,百花紛綻,天使繚繞,簇擁著他唱聖歌。果然,多行善是會上天堂的……

  睜眼後,他翻身爬起,踩著杜罄留下的腳印,去做好事。

  ※※※※

  那是一場在海灘舉行的慈善派對,南國情調的裝置藝術,將海灘點綴得美輪美奐,扶桑花、棕櫚樹、彩色仙人掌和帆船。俊男美女在人群中被包圍,像在舉行婚禮。居之樣到場時,一眼就看見那個穿白紗的女明星。他記得她叫「Regen」。

  一點也不像雨的女人。居之樣覺得她比較像陽光中,盛開得教人無法忽視的碩豔花朵。

  她今日扮成天使,長髮被海風吹揚得像流雲,背上羽毛翅膀輕徐顫動,彷彿真要飛走了……不,此分此秒,她是從天而降,在人間行善。

  「這天使是否太冶麗了?」

  是太冶麗了沒錯!居之樣未曾見過有哪個天使搽著鮮潤如清晨覆盆子色澤的口紅,使他光看便覺嘴鼻隱約漫起那漿果微酸微甜的滋味。

  「來一杯吧?」

  居之樣別開視線,循聲回頭。

  「我看你流這麼多汗,當心熱衰竭。」穿著涼爽亞麻質料衣褲的年輕男子遞了一杯飲料給他。

  居之樣接過那插了朵扶桑花的飲料。「這是酒──」

  「果汁。」年輕男子笑笑搶言,更正居之樣的認知,補充道:「我在當差,不能喝酒。」說得悠閒,叫住來來去去送點心水酒的侍應生,取了四、五個繽紛小圓餅,第一口毫不客氣地吃掉夾含覆盆子的那個。

  居之樣瞥一眼年輕男子意猶未盡的吮指動作,在他揀起第二個金箔閃閃的小圓餅時,將飲料擺上他餐盤空位,還給他。「謝謝。我也當差,不能喝酒。」

  「跟你說了這是果汁──」

  居之樣挪移腳步,目光開始尋找熟悉身影。

  「嘿,」年輕男子亦步亦趨,咀嚼著小圓餅,一手端持插花的水晶杯,說:「沒有男人會把這種漂亮的東西當酒……」

  居之樣長腿持續邁動。

  好吧,不喝拉倒。年輕男子喝乾雞尾酒。「我告訴你──」追上居之樣,提醒地說:「你不補充點水分,出了事,本醫師可不管你──」

  「應該沒有一個醫師會教人喝酒避免熱衰竭。」居之樣語氣冷淡,長指推頂一下鼻梁那副因汗水滑脫的半片式眼鏡。「你是庸醫吧──」

  「哈!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年輕男子頗得意似的。「別以為本醫師不知道你怎麼了……」低低啞啞地在居之樣腦後喃言。

  居之樣沒轉頭。「不要跟著我──」

  「你的眼睛一直跟著天使──」年輕男子伸長指間挾著小圓餅的右手臂,越過居之樣的肩背,指向他的視線焦點。「Regen──她如果是雨,絕對是比宙斯化成的金雨還要厲害的雨。」

  聽起來,這年輕男子與天使很熟,不是普通程度的熟。居之樣收斂目光,走離年輕男子身旁,回首一望,確定男子沒跟上,正朝天使方向行去。居之樣鼻腔輕哼一氣,探手從經過面前的侍應生托盤中取飲料。有點假惺惺的場合,享樂縱慾的目的多於慈善。喝下杯中半透藍半透白猶如故鄉荊棘海夾帶碎冰的酒液,居之樣趁侍應生走回來,把空杯交還,眼睛看準托盤中另一杯鮮麗果汁酒,正欲拿起。

  「女士優先。」一隻粉雕玉琢柔荑碰著他的手。

  居之樣偏頭斜睨。天使降臨身邊,莫大榮幸!微撤唇角,他收回觸著細瘦杯腳的右手,示意地點頭。「妳請。」

  天使歪了歪頭,表情古怪地瞅著他。「你等會兒也要競標嗎?」

  居之樣微愣,挑眉。「競標什麼?」

  她啜飲他原本要喝的酒液,粉紅舌尖舔了一下嘴角,說:「我的唇──天使之吻。」

  居之樣震了一下,視線不由自主地凝定在她唇上。

  醉人色澤、賽過神秘紅玉髓……

  有一則報導是這樣說的──

  女星Regen擁有世上最美的雙唇。

  居之樣記得那些科學家算出一個令他這個學醫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的「黃金比例」,並且以「豐潤、柔滑」來說明她的唇怎麼美,好似他們全和她接吻過,能具具體體道出真感受。

  居之樣當時覺得那報導無聊、可笑,甚至下流透頂,現在,不得不承認有一點是絕對正確──她的唇很美!醉人的美!他的確沒見過有哪個女人的唇比她更美了!

  「嗯?怎麼了?」停下喝飲料的動作,她出聲說話時,雙唇微抿微扯,上揚、露齒的弧度也是黃金比例。

  居之樣忍不住暗罵那些窮極無聊的科學家。

  「你生氣了嗎?」她說。

  居之樣回過神來,霎感頭昏,他摘下眼鏡,揉揉鼻梁,道:「抱歉,失陪了,我不是來競標的。」快步走開,免得跟那些成天算女人尺寸的傢伙一樣。

  「你是無國界人員──」

  行過一段鋪木的地板,天使嬌膩的美聲在他背後響起。

  「來『敲詐』的,對嗎?」

  「敲詐」字眼明明帶著訕笑似的強調,聽來卻輕之又輕,柔得像她特意在他耳畔呢喃的一個咒語。

  居之樣嚇了一跳,回過身,停定雙腳。他和天使偏離會場,到了人群之外,一座濱海花園,階梯花壇、石雕高牆遮擋他們的形影,很幽蔽,沒人覷得見他倆在這兒。

  「你是無國界人員,對不對?」天使用她那雙世上最完美的唇詢問他,像在說一個秘密。

  他沒穿制服、沒戴白色貝雷帽,曲黑髮絲亂得像寒冷北方才產的達爾斯海藻,身上一件蒼冰色大敞領襯衫、灰霧色長褲和像雪一樣的軟革便鞋,貼近荊棘海氛圍,也許,她是憑這些臆測……

  不。不是臆測,不是詢問。那兩隻美眸,眼神綺麗而靈透,分分明明將他看穿,她是知道他的身分來歷的,早知道的。

  她說:「你用敲詐的方式住進旅店,對嗎?」陽光下閃亮如象牙的纖纖玉手,指往沙坡上一艘巨大四桅古帆船方向。

  那是加汀島最大旅店──Segeln──的觀海餐廳,和濱海花園景致一體,座落在形似岩壁石階的旅店主建築之下,連接一片潔白沙灘、一汪湛藍海洋。

  「這是很高級的旅店,床鋪柔軟、枕被香暖……還有一位漂亮性感女管家伺候,對嗎?」像是故意的,她說這話的表情很頑皮,不再是天使,而是女巫,波俏緋豔的女巫!她接著又道:「立志做慈善的人,太過沈溺享受,心靈會腐化得比一般人快呢──」這是在責備他嗎?

  居之樣拿起掛在襯衫口袋的眼鏡,重新戴上,正視天使,回應女巫的指控。「Regen小姐是這場『慈善』派對的主角,很多男士等著競標妳的唇──天使之吻。別讓這等慈善美事延宕了。」

  相較於敲詐,這場慈善派對更像她所言的沈溺享受、心靈腐化的鬧劇!

  居之樣皺皺泛疼不已的額心,自覺有點心浮氣躁,大概是這地方太熱的關係,想想,也未然,他待過比這兒熱上兩倍的地方,從無情緒不穩定、逞口舌之快,那到底為什麼他要對一個正在人間行善的天使表現出惡意?她可是犧牲極大,要用自己的美唇去換錢來贊助他們無國界啊!居之樣清楚這場在旅店濱海花園外圍沙灘舉行的派對,主要是幫他們組織籌款。

  聽說,這旅店老闆是他老師杜罄的堂妹婿,煞費苦心,透過特殊關係才請動Regen這個大明星前來共襄盛舉。他應該跟她道聲「感謝」才對,不管是偽善、沽名釣譽,總之,這大明星、聖潔天使等會兒要像賣身一樣向出價最高的「善心人士」獻出香吻──

  如此這般思考,居之樣猛覺自己成了皮條客、老鴇之流!

  「抱歉。」眼睛有些模糊,居之樣拿下眼鏡,掏出褲袋裡的方帕擦揉被汗水侵襲的視線,再次戴上眼鏡。天使消失,習習涼風吹拂他額前髮絲,一根羽毛飄映在他鏡片上,他抬眸一望。

  「唷!之樣,你怎麼在這裡?」他的老師杜罄出現了,帶著名為老大的寵物青鳥,像小說裡的那個海盜船長,沿著旅店著名的石船高牆,從階梯上走到花園來。「派對在喊價了,去看看我們這次能得多少──」

  「罄爸,我們可不可以拒絕這次的善款。」居之樣乍地腦子混亂起來,想也不想地說:「那派對的氣氛讓我感覺像O邊境在搞買賣──」

  「O邊境?!」杜罄大大挑了一下眉。「真是令我驚訝,你何時去過O邊境?」

  居之樣舌根一僵,失了言。

  杜罄走近,打量著居之樣一身熱過頭的悽慘模樣,笑了笑,大掌往他肩上一搭,鼓勵似地道:「之樣,這是好事,無須避諱。」

  青鳥老大振振翅,在居之樣旁邊盤旋,尖喙啄啄他通紅的耳廓,鳴啼一聲,即往慈善派對會場飛去。

  「走吧,那邊正熱鬧,是特地為我們無國界舉辦的──」管那派對辦成佈道大會還是O邊境春色桃色交易會,杜罄全然不在乎,最重要的是實實在在拿到鉅款入口袋,他說:「不要拒絕人家的好意,聽著,之樣,連老大都知道買飼料要錢,直飛會場關切了,你這個大學長──」

  「杜先生,請留步!」

  杜罄話沒說完,一個外表精悍像保鑣的男子走下石船高牆遮蔭中的階梯,接近他們。

  「杜先生,老闆說您要的資料準備好了,請您到他辦公室。」他是旅店資深經理布彭斯,態度恭謙客氣地傳達訊息。

  「真有效率。」杜罄滿意地摩下巴頷首,隨同布彭斯經理朝旅店主建築登階。

  「罄爸。」居之樣叫道。

  杜罄腳步沒停,也沒回頭,半舉手臂揮擺,道:「下面的事,一定要辦妥,那是你的任務,之樣──」

  居之樣沈沈閉了閉眼,轉身,嘆口氣,認命地走往花園之外。

  扶桑花團繞的白色舞台,天使處在正中央,右邊有個男人,左邊有個男人,後面也有個男人,三十秒不到,一群男人擠壞燦麗的舞台花飾,將天使包夾。

  根本是蒼蠅見了牛肉,場面混亂脫序。男人們差不多要揮拳互毆了,稍早勸他喝酒防止熱衰竭的庸醫也在那兒瞎攪和,出手推擋每個要接近天使的男人。

  看來儼然與O邊境醉客爭風吃醋搶女人的情景相距無幾──同樣都是鬧劇!

  居之樣確信,這兒天氣太炎熱,熱得讓那些傢伙臉孔爆紅,與扶桑花一樣紅,不過,表情猙獰,沒有花美。

  「簡直是一場鬧劇──」居之樣雙腳剛站定。

  「狗娘養的!」吼罵迫近。

  居之樣反射地回首,來不及閃躲,吃下一記勾拳。

  「Regen的吻是我的!」狂囂亂叫,西裝革履的男人酒後亂性,將他當死敵。

  居之樣莫名其妙挨揍倒地,在沙地上躺成奄奄一息戰俘模樣。男人哈哈大笑,重踩他胸口兩腳,鞋尖踢起一把沙子往他臉上蓋。

  居之樣劇咳幾聲,滿嘴沙。這些「善心人士」的錢他不想要……他想要罵幾句他認知裡最髒的話,喉嚨竟發不出聲,隱淌一股鹹澀腥熱,他側過臉,嘔的一聲,吐出逆流的鼻血。

  Scheiße!這什麼慈善派對!讓他這個慈善人滿臉鮮血,半失意識,倒地不起!

  ※※※※

  這個男人超級倒楣……

  何蕊恩再次見到居之樣躺平慘狀,總覺得上帝待人有祂一套公平法則。瞧瞧,這男人一副天賜的絕倫無瑕臉孔,搭配贏過模特兒幾百幾千倍的精實八塊腹肌軀幹,還有一顆聰明好腦袋,是個全才、全科醫師,好像全世界男人的優點被他一個人佔盡。嗯,的確。誰都有理由可以狠打他一頓!要不,就真的很不公平了……

  何蕊恩趴伏在枕頭上,伸長手,纖指輕觸男人的睫毛。他連睫毛都無可挑剔,很少有男人睫毛長這麼好看的。

  「是假的嗎……」何蕊恩喃喃細語,兩指微微施力拔扯居之樣閉合的雙排眼睫。

  他熱衰竭昏死了,一動也不動。她改捏他直挺的鼻梁,胡亂揉擰一番。「昨天還見血呢……你真倒楣──」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美眸閃亮,玩性高張,紅唇貼在他耳邊,呵氣似地說:「我來幫你改個運,驅走晦氣。」離開床鋪,她走往窗下靠牆的寫字櫃,拿取化妝包,再回床上。

  重她想,他打扮成女人一定異常姚冶!她記得他的眼珠是灰藍色的,眼形狹長,很適合神秘貴氣的眼妝。唇彩呢,不需要太紅,太紅會讓他變成電影裡陰柔俊美的吸血鬼扮相。啊!她的大行李箱裡,有好幾頂假髮呢,等會兒,選那頂金色法拉頭給他戴,他的膚色比一般男人白皙許多,戴金色假髮鐵定好看、風情萬種!

  「把你打扮成幸運女神,今後絕對不會再倒楣,沒意見吧?」何蕊恩嬌笑做決定,恍若她就是上帝,自在愉快地在昏厥不醒的居之樣臉上撲粉、畫黑畫白、刷紅刷綠又刷紫。

  不舒服。居之樣非常討厭休息時,被寇希德用鳥毛作弄。他不止一次發誓過,要是那傢伙膽敢再犯,他這個大學長絕對祭出暴力,剁了那個不知自己排老幾的傢伙的手!總是這樣,他在恍惚之中發誓,醒來已見沈默寡言的莫威廉在揍人,之後,他沒剁人手,反得勸架平和火爆場面。

  但,這次,寇希德這傢伙實在太放肆,不單是用鳥毛,似乎還用了夾子、鑷子弄他的眼睛,分明把他當成待製標本的鳥屍!寇希德這渾蛋!他發誓,這次非得將這熱衷鳥事的渾蛋碎屍萬段!

  居之樣再次於半夢半醒中,發了一個狠誓,並且奮力地睜開眼睛。

  「啊!」何蕊恩一個舉手投降動作,美眸眨巴兩下。「夾到你的眼皮了嗎?」笑了笑,無辜地說:「我不太會使用這種東西,我的美妝師說我的睫毛夠翹了……」晃晃手上的器具。

  「我的不夠翹嗎?」聲線直冷的嗓音,居之樣在張眸的第一秒,寧願自己還在夢中,在夢中碎屍萬段寇希德。

  又一次,他的誓言實現不了。他盯住臉龐微俯的女人,大掌一抓,握住她持睫毛夾的右手,同時,看見自己肘臂內側扎著針頭。

  「你別亂動!」何蕊恩輕呼了一聲,瑩亮的大眼睛慢慢地、柔媚地瞇瞅著居之樣。「這不是我專長,我的技術可沒那麼好,萬一戳到你的眼睛可就糟了……」整個人趴到他胸膛上,探出沒被捉住的左手,纖指撥弄他的睫毛。「很翹,你是很很挺,但是還不夠──」

  很翹?很挺?還不夠?

  居之樣覺得心頭燒起了一把火。

  這女人根本瘋了!

  拔掉手上的針頭,他雙掌抓扣她肩膀,將她推離他胸膛。「大明星,妳這是在做什麼?錄整人節目嗎?妳走的路線應該不需要譁眾取寵──」

  「聽起來你好像很在意我。」眼神流泛自信光彩,她紅唇彎揚,柔荑握住他的手腕,移動身軀,腰臀一側,優雅地斜坐在他肚腹上。

  居之樣抽了一口氣。這女人瘋了!

  她身上的黑衫,使她的肌膚白得邪惡,使她的嘴唇紅得邪惡!這個徹徹底底的女巫,吐氣如蘭地說:「如果這是在錄整人節目,你覺得觀眾們想看到你什麼反應?」她的手疊壓他胸口,順過那結實均匀的肌理,又道:「好硬──」

  居之樣猛地彈坐而起,揪擒她的雙手。「Regen小姐!妳太過火了!」他也很火,近乎抓狂,但沒有一把將她推落床下,潛意識裡的教養制約著他,令他無論在如何的窘境都不會粗暴對待女士,即便她是個女巫──坐在他身上的妖冶女巫!

  何蕊恩慵美地一笑。男人的突然起身,讓她的坐落處從他腹部變動到他大腿,她毫不迴避這般敏感的接觸,對著他的臉龐,紅唇徐緩張合,嗓音誘人地傳遞:「你的反應好大──」

  「真是太好了!」一陣男中音夾雜鼓掌聲呼道,截斷女人甜媚的聲調。「你們都醒了!」

  居之樣猝然跳下床,他真以為是整人節目在錄影,幕後黑手現身了。

  海英沒看錯,他開門的刹那,何蕊恩是坐在居之樣身上。「妳剛剛那個樣子,讓未央小姐瞧見,她一定會氣得昏倒。」他自門邊走往床邊,一掌拍拍全身上下只著扶桑花圖樣短褲的居之樣。「艷福不淺啊,老兄──」

  居之樣轉頭,甩掉海英的手。「不要開玩笑了!」

  噗地一聲,海英捧腹大笑起來。「這真是傑作啊!」手抽筋似地抖顫著,指向居之樣的臉龐。

  「你們在搞什麼鬼?」居之樣瞠睨海英,而後一秒,回眸怒視床上的女人。

  何蕊恩慢悠悠地下床,款步移至兩個男人中間。「你讓我和他躺在同一張床上,還敢提未央──」

  「沒辦法,」海英低抑笑聲,聳肩打斷何蕊恩的抱怨。「這艘緊急醫療艇只有一間艙房,你們兩個同時情況危急──」

  大約兩個小時前──陽光直射頭頂,就一個北國人而言,絕對是酷熱難忍的典型海島正午,何蕊恩穿著一身既哀婉也飄逸又頹廢中帶高貴的黑裙衫,一副哥德風格墮落天使形象,違禁而曼妙地在天國領地般的純白沙灘拍照。

  一切看似順利完美,何況她並非怕熱的北國人,但黑色太聚熱,墮落天使終究難抵煉獄惡火炙烤般的日曬她中暑了,暈死倒地,嚇壞一票工作人員,驚慌中,沒人知道那個該安守本位的隨隊醫師跑哪兒去,急得胡亂瞎叫,引來兩位無國界慈善組織的醫師聞聲救苦,結果,苦未救成,年輕醫師居之樣──真正的北國人──熱衰竭體力不支,與大明星Regen倒躺在一起……如此這般,一番波折。

  海英完全沒時間好好享受海島風味的下午茶點心,即被杜罄命令護送這對熱過頭的男女回返加汀島。

  這是重責大任啊!

  「要是他出了事,舅媽的堂哥大概饒不了我,要是妳出了事,舅舅鐵定宰了我……」海英雙臂伸展,分別搭住居之樣與何蕊恩。「你們兩個不省人事,真是忙壞本醫師了──」

  居之樣擺脫海英的手,回身去看床邊掛架上的點滴瓶,弄清楚庸醫給他輸了什麼液。這該不會真是一連串整人節目橋段吧……

  「嘿!老兄,」海英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拉拉身上的醫師袍,這可不是穿好看的戲服,他強調:「本醫師仁德仁術!」

  「少來。」何蕊恩輕哼,美眸朝上斜瞪海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跑去吃甜點,怠忽職責,不管我死活,你真的很過分!」

  「這麼生氣我把妳和他放在同一張床上?」海英咧嘴一笑,俯首靠在她耳旁低聲說:「我以為妳玩得很開心……」指指居之樣。「幹麼整他?」

  居之樣恰巧回過頭,兩眼直愣,對住交頭接耳的男女,好一會兒才開口。「兩位,」俊臉冷然,嗓音冷然。「夠了嗎?節目可以結束了嗎?」

  海英抬眸,瞥見他「漂亮的臉蛋」,又笑出聲來。「抱歉、抱歉,其實你長得有點像年輕的Ax1,我應該幫你準備一條玫瑰花樣的緊身褲才對……」哈哈哈地說著,攤攤手,一派寬大為懷的意態。「總之,辛苦你了,可以卸妝等領便當。」語畢,他拉著何蕊恩走出艙房。

  莫名其妙的傢伙!隨著關閉的艙門,居之樣收挪視線,低頭一見可笑的扶桑花短褲,他皺凝眉頭,走往浴室,一面暗罵。那個渾蛋庸醫沒給他輸什麼毒藥、毒液,卻也沒少作弄人!

  「幹麼整他?」

  「幹麼拉我?」

  一出艙房,何蕊恩與海英默契十足般地撇眸對望,質問對方。

  「我先問的!」何蕊恩撒潑地嬌聲強調。

  海英點點頭,放開她的手。明明是他先提問,不過,大多數時候,他會讓著她、順她的意。「你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太妥當,我是在保護妳的清譽──」

  「就是你讓我和他共處一室,躺在同一張床上。」何蕊恩打斷海英反覆無常的說辭,粉拳捶擊他的胸口。「你根本怕狗仔隊沒話題爆料,還敢說保護我的清譽?說的比唱的好聽!」

  「別錯怪本醫師一片好心。」海英笑著握住何蕊恩攻擊的拳。「你們昏死的狀況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怎知清醒後,妳會爬到他身──」嗓音突頓,實在是何蕊恩美顏升起怒火了,他有點怕。

  「我沒有爬到他身上。」何蕊恩緩下氣,語調軟柔柔,像個高雅淑女。要知道,她可是大明星「Regen」,一個所有男人幻想的女神,偏偏海英老把她說得像猴子!

  「我的意思是,就算妳肢體輕盈敏捷,也很難躲過獸性大發的男人侵襲,何況妳長得這麼美。想想看,他一清醒瞧見身旁躺著加汀島第一大美女,哪有什麼自制力可言……」海英腦袋動得很快,並且擅長安撫女人。「親愛的Regen小姐,」一手輕輕攬抱何蕊恩肩膀,他低聲低氣曖昧地說:「那男人可是來自沒規沒矩的無國界,妳知道嗎就是傳言中的禽獸聚集地──」

  「那你為什麼沒住在那兒?」何蕊恩嗔怪地睇他一眼。

  海英跟著挑動眉角。「妳這話是人身攻擊──」

  「是陳述事實。」何蕊恩搶白,抓開他搭攬她肩的大手,靈巧地迴個身。「難道你不知道那地方最適合你居住?」她滿臉燦笑,早沒了中暑的虛弱蒼白。「你如果決定搬到那裡住,我會請杜院長成全你的禽獸生活。」吐個舌頭,她推門閃進艙房裡。

  海英瞪瞪眸,敲打艙門,一手扳扭門把。「大小姐──我把妳帶離獸口,妳還自返險境……」竟把門鎖上!海英翻白眼,提氣高吼:「我在裡面裝了針孔攝影機!」

  居之樣聽見了,男人的喊聲,響亮地道出鏡子裡那個鬼是怎麼回事──

  他堂堂一個六呎三吋大男人,英偉俊邁大男人,臉龐竟教人塗成一張花孃樣兒。

  「所以,真是整人節目在錄影……」大掌在水龍頭下捏散水流,居之樣眼神陰鷙,對著鏡子沈冷低喃。「崇高女神大明星也得扮丑角搞笑……」事實上是他被當成小丑──熱衰竭的可憐小丑──耍弄才對。

  「你不知道嗎?」何蕊恩像隻神秘貓咪出現在浴室門口。

  居之樣轉過臉龐。

  何蕊恩一笑,揚動手上的睫毛夾。「大明星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踏進窄小的浴室裡,朝他移步。「另一邊還不夠翹,我來幫你弄得更美──」

  「不必勞煩辛苦的大明星。」何蕊恩一靠近,居之樣倏地攫獲她那隻拿著睫毛作怪的藕臂。

  何蕊恩昂起潔膩的下巴,瞇細美眸望著他。「你弄痛我了。」語氣沒有一絲疼痛,倒是滿滿的驕傲挑釁。

  居之樣拿開勾掛在她纖指的睫毛夾,往地上丟擲。「把戲玩夠了,Regen大明星。」

  何蕊恩美顏浮綻一抹甜蜜巧笑。「沒那麼容易,我說了大明星的工作很辛苦,與輕輕鬆鬆向人募款要錢的敲詐工作不一樣。」

  聞言,居之樣目光深凝成束,直射何蕊恩清幽又豔麗、充滿矛盾謎樣的美眸。「慈善工作沒妳想得這麼簡單。」他放開她的皓腕,回身彎腰,掬水潑臉。

  「既然如此,像你這麼倒楣的人,一輩子恐怕難以籌募到錢……」她的嗓音輕快得像在唱歌,唱一首他最愛聽的歌。

  居之樣自洗臉槽抬起頭來,望著鏡子裡的女人。

  她說:「為何要拒絕我?」

  擁有全世界最完美嘴唇的女人!在他看來,不只是嘴唇,眉毛、眼睛、鼻子、耳朵、額頭、下巴、脖子、手腕……這女人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不完美!難怪組織裡的學弟個個那麼迷戀她,在男寢貼掛一幀一幀各式造型的Regen海報畫像。

  可以是天使、可以是女巫、可以是性感尤物、可以是貞潔聖女,他還記得她演過南丁格爾。

  這個多變的女人,唯一不變是吸聚眾人目光的強大魅力。誰拒絕得了她?居之樣發現自己腦海早刻印這女人,即使未戴眼鏡,他依然把鏡中如畫的女人看得清晰細微,每一根睫毛、每一根頭髮、每說一個字嘴形美妙的啟合──

  「你為什麼要拒絕我?」微露編貝皓齒,隱約可見粉紅舌尖,哪有男人拒絕得了她。

  「我還不到迷戀妳的地步。」理智教他舌頭抗拒眼前景象地騰冒出一句。

  鏡中女人訝異地搧動濃密的翹睫,瞳眸泛起促狹興味,彷彿抓到了他的小辮子。「你昨天為什麼拒絕以我名義作為號召的慈善派對募得的款項?」

  居之樣暗吃一驚,神色乾窘,驀地低頭繼續掬水潑洗臉龐。

  「我不能為你們的慈善出一份力嗎?」何蕊恩故意站得離他更近,窈窕肢體幾乎貼碰他彎傾的軀幹。

  一股香味將他圍鎖,讓他貪婪地猛吸口氣。「咳……」被水嗆著,腦袋才恢復清醒。他直起身子,俊顏上的色彩難以褪除,皺皺眉,轉身背朝鏡子,他對女人說:「怎麼卸掉?」

  何蕊恩看著他臉上的妝,紅唇彎翹一下「你這樣很漂亮,是幸運女神造型。」她退離浴室,嗓音從外頭傳來。「如果你要靠自己募款,你需要一點運氣……我沒資格為慈善盡力──」

  她非常介意他昨天拒收善款的事。

  居之樣額心深摺,兩鬢都發疼了。「Regen小姐──」他走出浴室,頭臉都在滴水。「Regen小姐,」嗓調是哀求的、無奈的,表情卻像在忍耐一個任性孩子般地說:「以妳名義號召募得的款項,昨天已經進了我們組織戶頭,我們沒有拒絕妳。」

  野何蕊恩坐在床上,兩隻白淨腳掌對著站在床尾浴室門中的男人。「不是你們,只有你──你很瞧不起我。」

  居之樣恍了神,視線膠定在那雙羊脂軟玉般的小腳。一個想法赫然衝上腦袋──不知道,隱匿處是否也如此美麗!那觸感應該是粉嫩柔軟而溫暖,帶著鮮莓的寶石紅,或者更淡雅些,散發著綿細搗碎核桃的撩人氣味!

  屏住呼吸,居之樣什麼話也沒說,忽地踅返浴室,關門上鎖。

  沒幾秒,何蕊恩聽見嘩嘩的沖水聲。她下床步至浴室門口,敲門說:「洗不掉的……」

  是啊,洗不掉的!居之樣用冷水沖淋著他熱衰竭的身體──明明應該乏力、軟趴趴,偏偏有個部位永遠不會熱衰竭,再熱、過熱也不會衰竭!

  「居之樣,你出來!」外頭的女人呼喚起他的姓名。「居之樣,你出來,快點出來!」

  什麼快點出來?他根本還沒進去!

  「居之樣、居之樣……」微妙間斷的吶喊,像呻吟,香豔旖旎的呻吟。

  可惡!他到底在做什麼!簡直瘋了!

  開大水量,居之樣站在蓮蓬頭下,任那水柱強力噴了十數分鐘,才照何蕊恩的意,解鎖開門,出去。

  「Regen小姐,妳如果不想身敗名裂,最好趕快離開──」他赤身露體,做回無疆界學園裡沒規沒矩的惡棍。「那個庸醫說他裝了針孔攝影機,我不介意來一場無疆界學園傳統表演。」

  何蕊恩眸光閃燦,爍爍耀耀映射男人俊美同時野蠻的臉孔。沈默須臾,她柔笑。「你以為我會怕一個不懂紳士舉止的人?」說著,她纖臂一勾環,拉低他的脖子,用全世界最完美的嘴唇壓住他的嘴。

  豐潤、柔滑,豐潤、柔滑,像一塊奶油,原來女人不是貓,男人才是愛吃奶油的貓!

  居之樣無法自制地探出了舌頭,就在這閃電流竄似的半秒,女人退開,昂著美麗下頦、美麗臉龐,靜靜睇眄他癡迷沈醉的模樣。

  「你喜歡,對嗎?」她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

  「什……什麼?」但他彷彿變成一個無法思考的笨蛋。

  「太喜歡、太迷戀,才要拒絕,對嗎?」她又說:「你是違心論者。」說得像針刺了他一下。

  居之樣差點跳了起來,眼底光芒狂躁地流動,吭不出聲來。眼前的女人,眼前這個叫Regen、卻沒有雨的柔情的女人,是他注定要遇上的難纏對手!

  沈定氣,居之樣凝神,恢復無疆界學園大學長該有的本色。「我不是違心論者。」他道,舉起一隻手,長指往女人沾染妝彩的唇揉抹。「Regen小姐,記得嗎,剛剛是妳先退開。我們來自無疆界學園的男人,個個都是順從原始本能行事的肉慾派。」

  「是嗎?不像樣先生。」何蕊恩吐出軟柔柔的嗓音。「正好我也是。」皓齒咬住他恣意游移的指。

  指尖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來,居之樣隱隱一凜,壓下內心的震驚,睇住女人肆無忌憚的驕傲美眸,用沒被女人含咬的拇指,繼續摩著她的豐嫩濕潤,唇邊扯勾一彎似笑非笑的冷弧。

  很好!這個女人,她確實是雨,比宙斯化成的金雨還厲害的雨,可以讓所有花朵都盛開的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7:21

第二章

  「Regen小姐,聽說妳拍攝宣傳照時昏倒,是不是懷孕了,工作太累,體力不支?」

  「Regen小姐,請問羅煌先生知道他要當父親了嗎?」

  「聽說羅煌先生凌晨抵達加汀島,是不是要來拜訪妳的雙親談婚事?」

  「什麼時候公開喜訊?」

  這個時節,加汀島天氣多變,船隻頂著烈日出航,載著烏雲返航,沒一秒,閃電驟下,雨也就傾瀉如奔流。登陸的人們急急走避,上接駁車,只剩那些職稱「記者」的傢伙戴著可笑大傘帽,像繫纜樁杵在碼頭邊岸,舉著鎂光燈爆閃的攝影器材,朝私人醫療艇猛拍。

  海英不喜歡當名人,雖說他年年在帆船賽事裡得獎、看病技術一流、複製克林姆畫作的功力無人能及,早是個文武雙全、才華洋溢的加汀島傑出人士,十足帥氣的照片時常登上加汀島水上運動報頭版,只可惜他生性低調,不愛這麼多人迎接他的船入港。

  「你們擠在這裡,是要本醫師擺姿勢讓你們拍個夠?還是怎樣?想陪本醫師體驗雨中詩人的多愁善感走一段嗎?」海英連傘都不撐了,兀自擠過傘下幾條人影,直挺挺站在船舷登陸橋進出口,對著那些敬業──敬業追探名人隱私的傢伙,提出散步邀請。

  「請你讓一讓,你擋到鏡頭了!」拚勁十足的傢伙幾乎要衝上船,沒人理海英講些什麼。

  「喂!」海英粗聲吼叫,暗空落下雷電,巨響轟不散對死無畏無懼的傢伙。他感到背後興起騷動,前方不怕死的傢伙拿高攝影器材狂按猛閃,閃過他這個擋路的大個子。他回頭瞧。

  是何蕊恩被雷擊嚇到,縮躲在居之樣胸前──依眼睛所見理解,應該是這樣,表面如此這般,實際上,海英記憶深處有幅女孩在暴雨日子頂著雷電,愉快奔跑於空曠草原的景象。

  這女人鐵定又在搞花招!

  「請小心自重。」居之樣撐著大傘,單手抓住回頭撞進他懷裡的女人。

  何蕊恩雙手摀著耳朵,仰起臉龐,咬咬唇,可憐兮兮地瞅望男人,彷彿她真被五秒鐘前的雷擊嚇壞了,怕得急尋庇護。

  「那些鏡頭正朝著妳,」居之樣不管她是否聽得見,警告的嗓音在驟雨落打傘面雜響中說:「妳應該更注意自己的形象──」

  轟地再傳驚天巨響,閃電穿透傘布似地打亮傘下,女人像隻小鳥瑟縮在大樹一般的男人懷中。天然電光賽過鎂光燈,這真是一幅極致雨景!

  啪嚓啪嚓啪嚓……

  「Regen小姐,請問這位先生是誰?」

  「是新歡嗎?」

  「你們交往多久了?」

  「Regen小姐同時和兩名男士交往嗎?」

  「那麼,孩子真正的父親是誰?」

  「羅煌先生知情嗎?」

  七嘴八舌的提問與鎂光燈同調,閃跳個不停,雜聲圍合,像繞在耳朵飛的煩人蚊子。

  「不要在這邊吵了。」海英轉回身,長指挖挖耳朵,一台相機沒有禮貌地往他肩上靠擺,當他是腳架!

  「裝得過火了。」居之樣正欲扒開黏在身上的何蕊恩,手勁未施,她先仰起埋藏在他胸口的小臉,隱顫濕濕的睫毛與目光,真是可惡透了的神情!他沈定一下,說:「妳會怕這小小雷電?」輕蔑語氣,擺明了他不信。他當然不信Regen會怕這她出生地常有的天候型態,她可是雨啊,與雷電並存,哪會怕!

  簌簌的細微抖動,從她身上傳至他身上,宛若秋天枝頭要掉不掉的枯葉,他是那枝頭,而她是枯葉!他大概也瘋了,才會這麼想!這女人鮮潤亮麗得很,怎會是枯葉?

  居之樣表情複雜地盯著何蕊恩含淚欲泣的臉龐──還真有點羸弱,畢竟這女人中暑昏倒是事實……想著,他告訴自己,算了,他在荊棘海出生,也不可能每天穿著短褲短衫,自在遊逛無國界低溫寒冷的市街。他偶爾也會怕冷,躲在清晨的被窩裡賴床。

  「你覺得我在假裝在演戲。」女人低下頭,委屈的嗓音也在顫抖,完美的嘴唇一寸寸發白。

  居之樣有點吃驚,正要開口。

  就在這時,一個應該是今日最大的雷電,翻天似地將烏雲劈打開來,響聲像厲鬼咆哮。

  女人明顯震了一下,幾乎又要往男人懷裡縮躲,頃刻間,她堅毅地伸直柔荑推遠他,回身走離。

  「雨勢這麼大,你們見鬼了還不退!」海英才撥開肩上莫名其妙的相機,一隻白皙手臂就伸到他胳膊,示意他讓路。他偏頭一瞥。何蕊恩這個瘋妞,要害他似的,站在傘外淋雨。「妳這是在幹什麼?」他問。

  「我今天不是中暑熱過頭嗎?」何蕊恩行過海英身側,站往他前方。

  沒停的鎂光燈、啪嚓聲,更加放肆螫刺眼睛、耳朵了。

  「Regen小姐,妳要不要說明一下?」

  「後面那位先生和妳是什麼關係?」

  「大家都很關心妳的幸福──」

  「謝謝關心。」

  海英正想將何蕊恩拉離那群一舉一動像槍砲口噴射彈藥的傢伙前方,這瘋妞竟然主動迎上去回應。

  「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醫師,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何蕊恩說:「其他問題,容我暫時保留,有句話說──好事剛成,千萬別弄得人盡皆知,招來嫉妒。所以──」一手食指作個噤口動作,一手抱腰環腹,裝弄神秘,搞得那些傢伙睜大眼睛啪嚓啪嚓猛按快門。

  「行了吧。」海英撐了把傘,罩在她頭上,強硬地帶著她穿過人牆。「帆船祭即將開始,到時一連串賽事,希望各位不要忘了來採訪。」他先拋下預告,再對何蕊恩咬牙低語:「妳真擅長搗亂,沒有一個孕婦會淋雨──」

  「那你就把傘撐好,我的身體都濕了。」何蕊恩打斷海英,像在命令奴才。「我要回飯店。」

  「客氣一點。」海英嗤了聲。「一副我欠妳似的──」

  何蕊恩瞬忽跑了起來,一下就跑出海英撐的傘外。

  這瘋妞非得跟他作對!海英低咒一聲,追上她。

  他們甩開糾纏,上了一輛停在碼頭坡道的接駁車。

  居之樣直到她上車前,都還望著她的背影。

  雨的港口景象,蕭索地映在他灰藍眼底。他一直找不到他的眼鏡,他是想看清楚這一片雨景,還是隔絕?

  「先生──」揹著攝影器材的女子像在仰望一尊雕像地凝視著他。他的傘被加汀島高調鋒頭人物──海英搶去為Regen遮擋大雨,孤單單一個人呆站在這兒,真可憐。「醫師,」本來叫先生,改口喚醫師,她說:「辛苦你了,醫師。」她胸前名片上標著「艾絲琪」。

  這位艾小姐一定是新手,沒有一個追明星八卦的狗仔記者會把識別證明白掛出。

  她居然還對他說:「你一定是海英先生的助手對不對?你運氣真差,同他一起工作根本就是吃苦當喝水吧……」當他跟她一樣是新手。

  居之樣點了個頭,沒回應她的說法。他跟她沒任何關係,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醫師。

  「抱歉,告辭了。」他從她身邊擦過。

  「他們好像在等你上車,你快去……」朝他揮揮手,新手狗仔艾絲琪說:「我也要收工了──」

  怎能收工?!

  居之樣回過頭。那些傢伙被雨敲鬆了意志,各自退散。他真想叫住那位艾小姐。她應該窮追猛打,挖出Regen的原形!鉅細靡遺地告訴人們,Regen不是什麼崇高女神、聖潔天使,即便出道以來有個男人的名字一直跟她相連地被提及,人們理所當然視他們為金童玉女,她私底下卻是對別的男人──幾乎陌生的男人──進行挑逗誘惑!她是個會趴坐在男人身上胡亂搞的女巫!她還將舌頭伸進男人嘴裡告訴男人她是肉慾派、在他掌心寫下她住的旅店名稱房號!

  居之樣舉起左手,盯著雨水落在掌心。那女人僅差沒把鑰匙給他,讓他直接開鎖!

  雨水帶電似的,滴得他的掌心刺癢泛疼,他收掌握拳,緊緊地握著,像要握住這使他麻痛的雨水。「既然會消失,何必寫在這兒。」他邁開步伐,在雨中沒了蹤跡。

  ※※※※

  那傢伙在找麻煩!

  「我為什麼非要換到這邊來?」

  旅店Segeln頂樓客房,每一間都是公寓套房,極隱私,豪華程度更是媲美宮,吊燈、壁燈寶石鑲花,燦燦亮,起居間木質地板定期打蠟,保養良好,扶桑花樣的手工絲織毯一張張,由玄關鋪到客廳、鋪到階梯、鋪到過道,鮮活璀豔,花開茂盛直達每間房門口,高挑的窗邊,乳白色大理石樑柱拱柱,垂墜一縷縷溫馨唯美布幔,像晨曦灑露。那架白色的平台鋼琴,也有扶桑花。

  「我討厭這麼多扶桑花。」她嬌怨。看了都覺得熱,她今天才中暑,不是嗎?

  何蕊恩一臉不開心,走進客廳那座螺旋梯下的小吧檯內,她打開冰箱,發現裡頭全是她喜歡的飲料和點心。「我為什麼非要換到這邊來?」用力地關上冰箱,她又嚷了起來。

  「因為妳不肯回家住。」海英扒掉身上潮濕的外衣,隨手丟,接著踢除鞋子,任它歪倒在玄關。

  「我在Kaiserin飯店住得好好的──」

  「我為什麼非要擔任妳的臨時保母?」海英打斷她的抗議聲,停下撥髮的動作,抬起頭,瞪著她,像個野蠻人,走一步脫一件衣物或配件,最後光著上身,雙手往吧檯面一拍,拱肩,惡聲惡氣地說:「Kaiserin飯店的員工有人出賣妳的行程給那些狗仔!有什麼比住在自家旅店安全保密?」

  「所以,你負責監視我?」何蕊恩昂起下巴,不甘示弱地斜睨海英。

  「我巴不得丟掉妳。」海英冷冷嗤笑,逕自拿起吧檯角落的無線電話筒。「我這就請未央小姐趕快把妳那群習慣打雜、甘心當跟屁蟲、擅長收拾大明星爛攤子的助理保母奶媽丫鬟婢女給派過來。」發洩似地說完,他馬上撥號。

  何蕊恩微瞇美眸,靜待他出招。

  「我是海英。杜先生那個學生進來了嗎?」看了何蕊恩一眼,海英行至落地大窗前,掀撩長簾。「外頭天氣很差,那傢伙是外地人,他熱衰竭的身體應該尚未恢復,你們派個人出去找,免得他出意外掛在街邊。」他真是個好人,時時不忘病患狀況。

  「假好心。」海英收了線,一轉身,聽到何蕊恩這麼說。

  「我立刻讓妳知道我多好心。」他又撥號,一邊撥,一邊讀出號碼。

  她繞出吧檯,趨向他,搶走話筒。「在加汀島工作,家人比較好用,不需要那麼多跟班。」

  「妳真好意思說家人好用?」海英訕笑,奪回話筒。「妳何時聽過舅舅、舅媽的話了?」

  「我這不是回來代言帆船祭活動!」何蕊恩生氣地算起舊帳。「昨天還出席慈善派對,就在這個旅店花園的外灘舉辦的慈善派對,辛苦討好半天,人家大手一推,拒絕我的募款!那傢伙拒絕Regen!」

  「難道妳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會買妳的帳?」海英揚眉,總算搞清這瘋妞做什麼整那個無國界來的漂亮男人。「我看那傢伙很聰明,知道在第一時間拒絕麻煩人物──」他存心刺激她。

  「對!」何蕊恩飛快諷道:「他很聰明,是個真正的醫師,不像你──曾經把剪刀留在傷患肚子裡的庸醫──」

  「有本事妳也可以像我一樣啊,醫學教育沒修成的逃兵!」要挖瘡疤,大家一起來。海英瞟睞他親愛的表妹,她氣得美顏燒紅,身上雨水的濕氣恐怕也蒸發了,很好,他不用擔心她中暑後反著涼,對舅舅難交代。「去把衣服換一換。」手朝房間方向指去。

  何蕊恩偏不照表哥的話做,反方向走往客廳的沙發椅落坐,濕答答的長髮披在椅背上,髮梢水珠滴在地毯的扶桑花長蕊,髒污的便鞋一脫,往鋪了泰絲桌巾的桃花心木船形桌擺放。

  海英懶得管她的囂張嬌蠻,反正這旅店是她爸的,就算她喝得爛醉,把穢物嘔吐、排泄在雕花嵌鑽的法蘭西宮廷四柱大床上,也沒人敢說什麼。

  「妳就在這兒把桌椅都翻了,」海英涼涼地說,旋足往過道小廳走。「我還有一幅人家預約的克林姆要畫――

  「專搞冒牌貨。」何蕊恩刺他一句。

  海英腳步立停,回過頭,凶瞪兩眼,咬牙切齒。「複、製、畫──」

  「假貨。」何蕊恩冷聲又道。

  「哪裡假?看得到、摸得到、用力認真還聞得到顏料氣味,哪裡假了?」海英暴跳如雷。「哪裡假?」

  「你們兩個──」玄關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兩個表兄妹,怎麼老是一關起門就吵架?」穿著對比古銅膚色白西裝的中年男子,昂首闊步,帶著王者威風凜凜的氣勢彎出拱券過道。

  「舅,你自己好好跟你女兒談談,她簡直存心找碴,不可理喻。」海英丟下話,氣呼呼地離開客廳。

  男人淺皺雙眉,搖頭笑了笑,腳下踩中一條皮帶硬邦邦的金屬頭。「海英這小子──」又搖了搖頭,說:「他比妳更會找碴,妳說是嗎?」目光轉向何蕊恩,他踢開皮帶旁爛成一團的男性背心汗衫,繼續走。

  不管多久沒見面,何蕊恩始終覺得父親──何樂猶若一頭過分自信的獅子,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據母親說,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到四十八歲……不減一分銳亮,父親看人時,總像在說「被我掌握了,別逃」,有種將人定在原地的力量。都說她遺傳了父親這股力量,所以征服廣大群眾,教人為她癡癡迷迷,像向日葵面著太陽朝拜,只有那個「不像樣」敢轉身背對她!

  何蕊恩霍地站起。「我不要住在這裡!」她嬌怒地直瞋正靠近的父親。「你為什麼叫海英監視我?我不是犯人,是大明星Regen!」

  何樂停下移動中的偉岸英挺身形,偏首挑眉,笑看寶貝女兒發脾氣的模樣。「當然。Regen這個名字是爸爸幫妳取的,當然是大明星──」他伸展雙臂,繞過桌子,一把擁抱住全身罩含暴雨氣息的女兒。「我的大明星。」他吻吻女兒的額頭,寵溺地低語。「我很想妳,妳知道嗎──」

  「你讓你的大明星出了大糗!」何蕊恩鼻子一吸,哭了出來。「那個傢伙不接受我募得的善款……昨天那場無聊的派對都是你害的……」父親胸膛的熱度莫名讓她感到一種羞憤與委屈,從來沒有人像居之樣那樣對待她。

  她不是第一次接觸居之樣這個人了。好些、好些年前,同樣是在帆船祭時節,母親杜笙笙的堂兄杜罄──那個放棄繼承家族醫院,全心全身投入慈善的舅舅帶著六個男孩回故鄉參加帆船競賽,想透過賽事活動贏高額獎金,或向贏得高額獎金的參賽者募款,擴充慈善事業。

  母親說杜罄舅舅從不會放棄任何可以弄到錢的機會,簡直是「敲詐」。父親竟百般順他的意,開了Segeln頂樓的高級套房給他和那六個小鬼住,這樣任他予取予求是不對的,尤其對那六個孩子做了不良示範,以後他們一面在貧病戰亂地扮上帝扮英雄,一面住高級飯店錦衣玉食抱女人,肯定變成心靈有病的偽善者。

  父親說,人本都是演員,人人討厭的惡官僚、馬屁精在家也是好爸爸好丈夫,每個月還匿名捐錢給慈善機構呢!偽善也是善,何必管他們離開貧病戰亂地後,享了什麼樂,至少在那些落難人們眼裡他們是天使。

  閃閃發亮的天使!一次來了六個!他們是否一身白?有一對輕盈翅膀?她的心怦怦跳,想著自己在書裡、在電影裡看到的天使模樣。

  幾天後,何蕊恩獨自在她父親何樂的旅店Segeln所屬沙灘,散步唱歌,唱著〈Nightingale〉。她的歌聲很美,美到陽光不再是陽光,好像是甜蜜的月華,而就在防風林裡真有隻夜鶯在鳴啼。

  少年循聲走進樹林,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他沒有一身白、沒有一對輕盈翅膀,頭上戴的白色貝雷帽倒有天使光圈氛圍,繡著一根也許是落自背上翅膀的青色羽毛。

  她有些吃驚,美眸瞅著走進樹林的他,嘴裡仍吟唱著〈Nightingale〉

  「I built my house beside the wood──So I could hear you singing──」他的嗓音跟著響起。

  她嚇了一跳,心就像停在枝頭的夜鶯,飛了起來,歌聲跟著消逝。

  「妳唱歌真好聽,人也長得很漂亮,以後可以當大明星。」他拉起她的手,把一張拍立得照片放到她掌心,笑著退開,轉身,走出樹林。

  那天,她一直看著那抹被朝陽染金的背影變成一個小點,才低頭看手上的照片。

  何蕊恩不明白,居之樣為什麼會忘了她?她已經是大明星了呀……當她得知多年後杜罄舅舅再次回鄉募款,她毫不考慮就答應父親出席所有相關活動,她根本沒多想杜罄舅舅也許沒帶那些小跟班,那些小跟班也許在這麼多年的慈善任務裡死在某個戰亂國家……

  「那個笨蛋!他其實很幸運!」何蕊恩在父親何樂懷裡越哭越大聲,嬌嚷不休。「大明星Regen幫他募款是他這輩子可遇不可求的天大的榮幸,他怎麼可以拒絕!」

  何樂拍撫著女兒的背,嘆了一口氣。他的寶貝受傷了,連他醫師妻子也無法醫好的傷……

  ※※※※

  昨天的傷,抽痛了起來。居之樣揉揉鼻梁,壓壓眼窩,有些煩惱日後變成宿疾,會不會一遇上暴雨天就發疼?霧天、雪天、冰凍天呢?該死的,眼前這個雨天比較麻煩!

  居之樣奔上雨幕中的斜坡路。這雨瘋狂地大,他鞋底每一個踏擊都像踩破狗貓肚子,噴濺夾帶紅色落瓣的偌大水花。在這種全世界隨時要被沖成爛泥的凶惡雨天,Kaiserin飯店依舊像個雍容端莊皇后,矜貴冷靜地矗立於海崖大道。

  他沒有迷路!居之樣忘記自己繞了幾條此地典型的石階巷弄,也許十條、十一條,也可能只有一條,否則怎都是一樣景緻──夾道花朵多得猶似絨毛的小小路子,比人體腸道複雜,但不至於困住他,他最終還是來到了女人寫在他掌心的Kaiserin,就算字體已因雨水而消失,不,正確來說那字體因雨水侵滲他的皮膚,融入他體內,宛若在他深處裝了衛星導航,教他直搗Kaiserin內部!

  居之樣進入飯店禮賓大廳,渾身淌流雨水,弄髒了锃亮的粉紅大理石地板,一大簇玫瑰插在他正前方,每朵奇大,艷麗堂皇,彷彿刻意彰顯他的不倫不類,幾個衣著高貴正式的男女帶著輕笑行經他身邊。

  「先生,請用毛巾。」飯店人員倒是機伶解除他的窘境。

  「謝謝。」居之樣接過毛巾,蓋住頭臉。這雨把他弄得狼狽不堪!

  「先生,躲雨嗎?」飯店人員忽然一問。

  「不。」居之樣也答得極快。「我找Regen。」他不躲雨!

  飯店人員緘默了一段時間,使得居之樣回神,拉下毛巾,露眼瞅看。只見飯店人員親切微笑,而後很不專業地轉頭顧盼一下,才低低對他說:「Regen小姐不在我們飯店──」

  居之樣一愣。

  飯店人員更加壓低聲線,說了一個金額。「你是記者吧……下雨天還要追著明星跑,真辛苦。」曲肘輕撞居之樣身側,他好心地道:「怎麼樣,先生,我可以協助你達成工作結果──要買條消息嗎?」

  居之樣歸還毛巾,說:「不用了。」他要自己解決,解決耍弄他的女人!

  何蕊恩接了一通櫃檯打來的電話,說要告知海英,杜先生的學生回來了,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醫務室醫師正跟著他搭電梯上樓。

  Segeln的醫務室醫師,那個頭髮短短的、軟軟鬈鬈的,眼睛如同南洋黑珍珠,微笑表情很像赫本的美女,何蕊恩記得她的名字正是叫做什麼甜心、甜美、甜蜜……甜死男人不償命之類,那名女醫師甜得教男人個個心甘情願讓她扎針、剖肚、鋸開頭蓋骨!

  「他自己就是醫師!」何蕊恩打斷電話那端的報告。那個男人熱衰竭,不需要太多甜!他應該好好補充流失的鹽分,大把的鹽分,把自己像醃蘿蔔乾一樣醃起來的鹽分!「不要浪費旅店資源,他在這兒投宿可沒付半點費用,我父親不是慈善家──」

  「妳在跟誰講話?」海英在角廳趕「人生的三個時期」,怎麼也趕不完,偏又聽見表妹激動的說話聲,於是,丟下畫筆,穿過兩道金穗長帘拱門,走下三級台階,來到視聽間一探究竟。

  何蕊恩見表哥出現,掛上電話,說:「沒有。」

  「沒有什麼?妳是以為我瞎了,沒看見妳剛掛掉電話嗎?」海英走近她。

  _何蕊恩拿起遙控器關掉嵌在大壁爐造型電視櫃裡的大螢幕。「我連電視都關掉,不吵你製造仿冒品──」

  「何蕊恩!」海英低吼。

  「我和爸爸約在樓下吃晚餐,你自己叫room service」何蕊恩悠緩自貴妃躺椅站起,輕柔優雅地拉理裙擺,讓每一朵扶桑花開出來,繞著梔子色絲料,襯映她光滑細緻的膝蓋。

  顯然他忙著將人生趕得焦頭爛額之際,她連那雙明星腿都鋪過粉了。海英酸溜溜地想。他這個表妹外表完美得令人牙齒打顫,骨子裡乖張、叛逆、任性至極,除了親近的家人,誰也不知道她其實是惡魔多於天使!男人當她是女神,是啊,在他看來,維納斯、黛安娜都不是好東西。

  「我會叫一桌大餐記舅舅的帳。」海英語氣有點怨念。

  何蕊恩撥順斜拽一側的波浪長髮,濃密翹睫微垂,半掩美目。「別吃撐了,女人最討厭男人在床上大著一顆愚蠢肚子──」

  「妳這話最好在影迷面前說看看。」還聖潔天使咧!海英都快被她給搞瘋了。「要和舅舅吃飯,快滾吧!別讓他等了半天又落空。」

  「你比未央姊囉唆。」何蕊恩趿著高跟涼鞋,走出海英的視線,每一步都是那麼嬝嬝生姿、婀娜動人。

  貓妖精!海英暗啐。哪是要去吃飯,去讓人看才對!

  ※※※※

  打開門的瞬間,對面的門也開了。

  這頂樓奢華套房,每兩間一個區域,共用金碧輝煌大門廳。羅馬式牆鏡面面晶亮,浮雕燭臺光芒暈濛如少女淚,噴溢玫瑰幽香。

  又是玫瑰!這地方的旅店是不是約好今天全插上帶刺玫瑰對付他!眸光稍一往牆鏡流轉,不意外看見對門房客──一位女客──一身配得起這旅店的華麗穿戴。

  居之樣先是瞧著踏出門的女性雙腿,一雙很美的腿,腿圍除以腿長絕對是一個黃金比例數字,曲線性感誘人,宛若象牙雕磨的藝術品。居之樣想起何蕊恩的手臂也跟象牙一樣,細緻纖巧,寸寸唯美……那個可惡的女人!

  「你在偷看我嗎?」嬌滴滴的語調隱含得意和取笑。

  居之樣凝頓神思。

  「怎麼樣?」牆鏡中那雙穿著珍珠編結涼鞋的女人美足優美挪移,像跳舞,白皙腳背腳踝一線延伸到趾尖,輕點著圖案考究的鋪磚地面。「很美吧,這鞋是為葛莉絲.凱莉而製,不過,現在是我穿的──」

  居之樣直接垂閉雙眼,不看牆鏡裡有怎樣的一張女人臉。或許同等絕豔,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葛莉絲.凱莉沒她那副女巫心腸!他頭也不轉,步伐往門裡踏。

  「你去哪裡了?」何蕊恩微微提高嗓音,責問一般地說:「我和海英等不到你上接駁車──你倒是比大明星還大牌──

  「比大明星還大牌?」居之樣原本打算沈澱怒氣,暫時不和她計較,這下再也管不住了。回過身,他一步跨至何蕊恩身前。「比大明星還大牌?我嗎?」灰藍色雙眸瞪著這個可惡的女人,他冷硬地說:「讓我來告訴妳,我去哪裡,我去了Kaiser、in!」故意拆頓音節強調,好像他身上有把皇帝之劍,直凜凜,要捅進她身體裡。

  他想殺了她!

  這個可惡的女人!他如此失魂落魄,她如此珠輝玉麗!她真有心情要去赴約──他知道──鐵定和那個男明星羅煌開了神秘房間吃浪漫燭光餐!

  「你去了Kaiserin?!」何蕊恩對著他神情雜亂的俊臉,彎挑唇角,眸底盡是暗喜之色。「你說你去了Kaiserin?」情難自禁似的,脫口再問:「你真的去Kaiserin找我了?」

  「這也是整人節目的一部分?」居之樣看著這女人過分完美的模樣,咬牙沈語。「現在呢?結束了嗎?我能得到什麼慰問性質報酬?大明星Regen小姐──」長長尾音,是他最後的自制力。

  「我──」

  他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了。

  居之樣暴力地吻住何蕊恩的嘴,舌頭直竄她口腔,裹纏她粉舌,咬她、吮她,他要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她不能呼吸!最好能讓她哭泣!他要讓她知道玩弄沒規沒矩無國界惡棍的下場!

  他一手就能舉抱她,她不該挑釁他!居之樣踢開房門,以擄奪之姿將何蕊恩挾進房。

  何蕊恩掙扎的悶叫,全成了柔膩呻吟。

  夜鶯歌唱般的呻吟,婉轉柔美且清亮。她早點這樣呻吟,他就會知道她近在對面,不會白跑一趟Kaiserin!她非得整他!好,他奉陪到底!

  重重地把何蕊恩摔上床,居之樣站在床邊,扯掉渾身濕涼的衣物。

  何蕊恩一陣昏眩,坐起身,將手裡的羽毛小提包甩向男人,喘氣叫道:「我要和我爸爸吃飯,你弄亂了我的衣服!」

  「爸爸?」居之樣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笑話,瞇眼冷哼,丟開皮帶、手錶、長褲,和內褲。

  何蕊恩傻住了,美眸瞪住赤條條的男人。她在醫療艇上早把他整到脫衣服脫褲子,她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男人一絲不掛,只是,這會兒情況不一樣,他看來憤怒許多,像要吃了她……

  才這麼一想,男人果然撲上床來,壓倒她。

  「你幹什麼?」何蕊恩呼喊。「居之樣!不要這麼粗魯。」

  「我認為妳喜歡被粗暴對待。」居之樣抓亂她的長髮,撕開她的扶桑花小禮服。「現在讓我瞧瞧,大明星Regen如何表現肉慾派?」他在她的唇間低語,大掌已經翻開她的胸罩,握住她腴白軟滑的乳房。「妳喜歡什麼體位?前面、後面,還是側面?喜歡隔著保險套,還是讓男人直接插入──」

  啪地一聲,她揈了他一巴掌,打斷他的淫猥言詞。

  居之樣震驚地看著身下的女人,她也瞅著他,美顏表情滿是屈辱。

  「你渾蛋!」她又揮手。

  他沒閃躲,讓那清脆響音落在右頰,大掌接著按住女人行兇的柔荑。她的掌心緊貼男人臉頰。兩人對峙般的深望視線直穿彼此眸底。

  他說:「我渾蛋配妳這個可惡女人剛好……」

  她凜顫了一下。他髮梢凝著雨水,滴在她雪嫩的酥胸。

  他沈緩移轉頭臉,吻她的掌心,灼灼熱氣流貫她指縫、指節和敏感的指尖,像在嘆息,往下說:「我會讓妳知道我有多不像樣──」

  「你最好做得到那些……」從前面、從後面、從側面……任何高難度體位──她等著看他多不像樣!美眸直勾勾瞪住他,她移動右手,探入被他軀幹壓擠的裙襬裡,拉開繫帶,扯脫出底褲,往他胸膛一扔。

  這女人,非得爭強!

  居之樣猛一俯身,封住她的嘴,蹂躪似地吻痛她,惡劣地警告:「我不是會把責任掛在嘴上的男人──」

  「肉慾派談責任?這是你獨特的床上情趣?」嬌喘地諷刺回去,他弄疼她,她回以顏色,狠咬他舌尖一口。

  既然這樣,何須多言。居之樣眸色一黯,把屬於人的部分抽離,徹底變成獸,野蠻地、野蠻地剝除她的衣物,尤其那雙為葛莉絲.凱莉而製的鞋──肉慾派不需要典雅!

  兩隻珍珠編結的鞋先後被拋到床下,毫不留情地丟得遠遠的,遠在有海浪聲的窗邊。

  雨似乎停了,不,他床上、他身下,比宙斯幻化的金雨還厲害的雨,正在使他、使空氣、使一切,茂盛開花!

  濃郁芳馥衝鼻,像加了大茴香子的果醬氣味,令他癲狂,一把抓開她姱修的兩腿,健實軀幹嵌貼她潮潮膩膩的溫暖中心。

  「不要這麼快……」她突然搖頭開口,目光濛濛潤澤,眼簾反射出著他迷亂的慾望臉龐。「野獸交合前,也會有個求偶儀式……」她還真敢說!

  居之樣瞳眸縮聚,危險地一瞇,再睜開,閃熠憤怒,身體反應卻因她的話更顯激亢。「要前戲是嗎?妳搞錯了──」嗓音渾沈地發出。「我們現在是交合,與求偶無關!」勃起的器官無情地刺入她嬌軀。

  何蕊恩瞠眸,美顏痛苦地扭曲,眉眼糾結,淚液滑落,身體瞬間變得僵硬。

  居之樣大吃一驚。「妳……」難以置信之後,一臉懊悔,隨即要抽身。

  「不要動!」何蕊恩尖聲哭喊,蔥白十指掐握他撐在兩側床面的手臂。「不要……求求你……」這虛弱的請求,與她之前的態度判若兩人。

  居之樣心頭一窒,壓抑的汗水一滴一滴,落至她蒼白的臉龐。「把腰抬高……慢慢的……」他氣息不穩。這個生澀、假熟的女人騙倒他了,讓他落入陷阱,搞得他現在像處男一樣緊張起來。

  紅唇逸出哭聲,她無法照他的話做,挫敗難過極了。「我很笨……對不對……你覺得我很笨,對不對?」她脆弱地、呢喃地說著。

  「別說話,別這麼說自己。」居之樣俯低臉,吻何蕊恩淒美的淚顏,腰臀微緩拉撤,痛苦地退離她那正在朝他絞緊的深穴。

  「喔……」

  那摩擦似的動作像在取火,燒燙燙地,使下腹悶燃一個火爐。

  「居之樣──」

  「妳得放鬆讓我出去──」

  他們同時出聲,受著相等的折磨,音調飽含壓抑掙扎。

  居之樣快按捺不住了,她太敏感、太美好,他幾乎要在她體內失控。

  「聽著,妳得讓我出去……」他看著她的眼睛,又道:「放鬆,否則我會弄傷妳。」

  她搖頭,蒼白臉色已漸轉緋紅,柔荑在他身上滑動,徐徐地,往他健美的臀肌壓覆。他早就弄傷了她、早就弄傷了她……

  「Regen,不要再用力,放鬆妳的身──」

  「給我……」打斷男人沙啞的壓抑嗓音,她撇開美顏的神態充滿羞赧,柔荑卻是朝他肩頸環攬。「讓我知道……讓我知道你怎麼從正面、從後面、從側面──」什麼奇怪的姿勢都好,她不要他再次將她忘記。

  一個大明星──處女大明星──陪他用各種浪蕩露骨姿勢做愛,應該可以教他永遠記得她。

  何蕊恩這會兒照他的話做了――將腰抬高,這慢慢的動作刺激了他。居之樣無法不放縱,原本要抽退的意念遇火焚地消失殆盡。

  「Regen──」

  「蕊恩。」她獻吻,送上自己完美的唇。傾訴地,像將心底的秘密倒出來,柔情萬分地告訴他,她的本名。

  那一年,她一定是忘了對他自我介紹,沒讓他徹底、徹底地了解她,他才不記得她。

  「我是蕊恩。」又說了一次,她手腳若藤,攀纏他,彷彿怕他丟開她。

  「蕊恩──」這名字是迷藥,透進他舌尖,使他慾望意識無限擴張,擺蕩起結實腰桿,飢渴地吮著她的甜蜜。

  「嗯……」他們的唇緊黏著,舌頭也難以分離,呼吸聲是一串綿密的呻吟,他的渾沈磁性,她的嬌甜性感,他們像在合唱一首歌。

  妳唱歌真好聽……

  她想起他說過的。

  假若她是夜鶯,他願意築屋住在樹林邊,但,她是雨,他便只能選擇成為一株植物,這時,他又希望她是土,暖沃的土,讓他把根扎進她裡面,開花結果,生生不息,永相連。

  居之樣抱牢何蕊恩,變換姿勢,逐漸地,滿足她要求的正面、後面、側面……讓她覺得自己真成了雨,將要支離破碎地墜落,捲入深海漩渦化成細沫,再湧現浪頭,打上岸石,被熾陽曬得蒸發升空,徒留一抹淡雅鹹味。

  那慾望的氣味強悍地侵來,何蕊恩幾乎尖叫起來,猶若受傷的母獸,趴伏著纖麗的胴體,承受男人最終的撞擊。居之樣胸膛壓疊女人潔膩的背,雙手抓握她搖晃的乳房,汗濕臉龐摩開她黏背的長髮,張唇吻咬她頸後光緻的肌膚,就在這秒鐘,她也咬住了他,狠狠地吸咬,讓他疼痛而快樂地,射了。

  「對不起──」

  之後,雨停了,這次,確定停了,四柱大床正對的落地窗門引渡一片月光花影。居之樣翻正何蕊恩的身子,親吻她高潮的臉龐,從她的眉到她的嘴,在她鎖骨留下吻痕,舔吮她繃紅的乳頭,修長的指巡禮她每一處,穿進她層層柔瓣密掩、隱沁汁液的裂口,抽弄著、愛撫著。

  「對不起……」不停地私語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7:44

第三章

  夜雨的呢喃,吵醒了何蕊恩。這真是個奇特的晚上──

  她和居之樣躺在同一張床,一張鋪盛花瓣的大床,像羅馬貴族奢侈的歡愉享受,他們面對面,身體蓋的不是被子,是花瓣!玫瑰花瓣,大量的玫瑰花瓣,比漲潮時的海水還要滿、還要淹人的玫瑰花瓣!

  哪來的這麼多花瓣?

  何蕊恩輕緩探舉一隻手臂,玫瑰花瓣紛落,些許黏綴她雪白的肌膚,香氣幽幽隱隱流繞。夢一般的幻境!

  視線瞅回男人睡顏──難道只是夢?何蕊恩碰碰男人的臉頰,小心地,將美顏挪近,吻他的嘴。

  「蕊恩……」他半睜灰藍雙眸,又入睡。

  何蕊恩舒了口氣。不是夢。她真的和他像連體嬰一樣,肢體纏抱,躺在同一張床──玫瑰床,床畔桌燈的鋒芒落進一只水晶酒杯中,再折散出來,光變得不是光,是一團綺霧,瀰漫玫瑰氣味與七彩色澤。

  在這香豔綺霧之中,她感覺腿間有個東西脹大,將她充塞,填進她體內,她幾乎要尖叫了。「啊……」飄出紅唇的,卻是嬌媚呻吟。「居之樣……」

  居之樣不認為自己是個性慾強烈的人,他沒搞過性放縱,在沒規沒矩的無疆界學園化裝舞會,他頂多淺嚐薄酒,未曾不知節制地酖酗。

  當然,他絕非什麼柏拉圖派、柳下惠,偶爾,他走過被學弟們貼掛海報圖像的長廊、廳室,他會渾身發熱像中暑,在低溫的荊棘海夜晚作春夢──關於女人──關於那名叫「Regen」的女人的春夢。

  夢中,他用玫瑰花瓣將她絕倫的胴體密藏,亦是私藏,他不願這女人這模樣,像海報畫刊一樣,讓學弟們看盡、翻盡,所以,他隻身潛入紅色城堡那片肆虐堡內廣場的野玫瑰花叢,在雪霧深夜,徒手摘下一朵一朵荊刺繚繞的野玫瑰,造一座遮蔽的花床,與她在玫瑰花瓣噴湧香氣的世界,共享美好睡眠。

  意識朦朧地,他進入了她暖濕的甬道,聽見雨聲猶似激情喘息,他驚異地睜眼,發現她纖細美麗的四肢像玫瑰花藤環在他身上,他也纏著她,如同一條貪慾的蛇,在冬眠之下,還熱衷交配,陰莖沒有萎縮,勃碩地,被包裹著。

  他們似乎一面睡覺,一面交合。這麼一想,他下腹緊繃,射了精。

  「啊──」她輕叫了一聲,美顏光彩奪人。

  他總能讓她滿足,每一場夢,都在她嬌吟「夠了、不要了」,畫下甜美爆裂似的句點。

  「夠了嗎?今天……」

  「嗯……」她含羞地點頭,唇畔沾著破碎的玫瑰花瓣。

  他吸吮那抹激情芬芳,啄吻她性感的紅唇,說:「怎麼夠?我還沒將妳灌滿呢──寶貝──」

  他幾乎想再來一次!而她,抛下他,逃開,帶著吸引人的悅耳笑聲,逃開!

  玫瑰花瓣漫天旋繞,像一管匪夷所思的美麗龍捲風,他追下床,追到大落地窗敞開的門邊,癡望著女人在雨中跳舞。她裸身,是初生的天使、女神。從天而降的雨水,沖去她窈娜嬌胴上的玫瑰花瓣,她全身銀白,美得詭豔,彷彿神秘的水生物,他真怕她會隨雨游飛,回到那帆影搖曳的大海,他趕緊上前擁住她,就在這時,落雷巨響,響在頭頂,他感覺她顛顫了一下──她是真的懼怕!他將她抱得更緊,呵護地、心疼地在她耳畔說:「對不起──」

  轟隆──

  雷電利刃割破夢的面具。

  居之樣清醒時,有個聲音像蜜蜂,叮刺著他的耳膜。

  「苦艾酒、杜松子酒……一份美妙的馬丁尼,把橄欖改成玫瑰花瓣,怎麼樣?」

  居之樣頭痛得要死。他作了一個很混亂的春夢,最後的影像停留在──大明星Regen皺凝眉頭,美眸盈水,怨瞪他的表情上!莫非他在夢裡沒讓她滿足?該死!他這是欲求不滿!醒來還在想春夢!

  「Scheiße!」居之樣罵了一聲。這次,他決定用大學長威嚴,強硬命令學弟們把那女人的海報照片撕乾淨。「Sch──」又要罵。

  「居之樣,你這臭小子!」像蜜蜂嗡鳴的碎碎唸嗓音,突變凶悍大黃蜂,炸開嚴厲責罵。

  居之樣仰坐起身,一陣玫瑰花瓣飄竄。他恍惚半秒,在花瓣如落雨中看見他的老師。

  杜罄就站在四柱大床帳幔未掩的床尾,手裡拿著空的雞尾酒杯──仔細瞧,那酒杯並不算空的,斗狀杯底有幾片玫瑰花瓣存在。「玫瑰花瓣的滋味肯定比橄欖好,對吧?」

  居之樣呆瞪青鳥老大在滿床玫瑰花瓣上低迴,每拍鼓一次那對綠色翅膀,便引動小小的紅色香氛風暴。

  「嘎──」鳥兒啼叫,停降在他稍微露出花瓣外,像一座光禿小山的膝蓋。

  居之樣一時說不上話。這真是滿床玫瑰花瓣,香味刺鼻,不是夢。

  「臭小子,你大概以為自己是Heliogabalus──」

  「罄爸,」居之樣打斷杜罄,發出乾沈、要裂開似的嗓音。「我昨晚和一個女的躺在這床上。」好像慾火還在他喉嚨悶燃。

  「喔!」杜罄挑眉。「一個女的……嗯──怎麼樣的女的,讓你非得用玫瑰花瓣活埋她?」

  居之樣身軀震顫一下,膝頭上的青鳥飛離,他煩躁地離開玫瑰床,一邊走一邊掉花瓣,直到落地窗邊。

  門外露台花園,是個雨後清新的氣象。花都開了,不只玫瑰,月光扶桑攀出朝霞薄染的冠狀牆垣,凌空迎風,簌簌搖顫。昨夜的落瓣被雨水沖乾淨,或者,被二十四小時無休的旅店人員清理掉了,地上一色青翠鮮綠。

  菱格籬笆裡的紫色小花是天竺葵,緬梔樹葉掛著雨珠,青鳥一飛上去停棲,就墜落兩滴,像昨夜殘留的雨淚。

  原來在那兒!

  居之樣踏出門外,赤腳踩著濕潤草地,一步一個腳印,等他站上露台正中央直徑五公尺的幾何鋪磚地,那些萎倒的小草又蒼茁挺立,不留任何足跡。

  撿起磚地上破碎的花瓣。原來在這兒!沒錯,是在這兒!昨夜,那個叫Regen──不,是蕊恩!蕊恩在這個太陽圖形的磚地上跳舞!

  「昨晚玩了什麼花樣?」杜罄點了根古巴雪茄,走出戶外。

  居之樣回頭。他的老師一口煙吐在他臉上。「咳──」嗆了一口氣,宿醉的頭痛加重一倍,腦子卻清醒了。

  「沒讓熱衰竭的身體好好休息……」師父──亦師亦父──的訓誡也開始了。「才聽你提過O邊境而已,昨晚馬上花招百出?」懶沈沈的嗓音發自杜罄喉嚨深處。「真不能小看你這位大學長──」又吐了口長煙,走往牆垣邊,目光拉遠。

  加汀島海鷗繞空、帆影搖曳、纜車穿天的晨景,當地人應該看膩了,但對居之樣這樣的外地人,無一不稀奇。

  「玩樂……」吸了口雪茄,停頓三秒,嗓音繼續。「雖是好事,不過,居之樣──」杜罄瞇細雙眸,旋足移行,伸手,一掌按住宿醉縱慾的渾小子的頭,說:「你搞太大了──要旅店人員送這麼多玫瑰花瓣上來,是得買單的──你這個大學長,把這趟募款任務搞得荒腔走板,還急著當組織敗家子,是吧?」要對一個比自己高半顆頭的渾小子說教,得施點勁道,教他反省。

  居之樣低垂被杜罄大掌壓住的頭,皺眉看著自己赤裸、不像話的身體。「抱歉,罄爸。」話語洩出他齒關。「這些花瓣的費用由我的出隊金支付──」

  「那當然,討好女人是要花錢的。」杜罄敲打一下渾小子頭頂,收手,咬著雪茄,邁步。「別再亂叫room service。」

  旅店人員很快就上來了,幾乎是在杜罄離開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內。居之樣肯定這組人員是杜罄事先叫的,他們還帶來早餐,豐豐盛盛,佈置在他的玫瑰床上,分明是要懲罰他。

  居之樣壓根兒來不及穿上睡袍、浴袍之類的遮羞物,便讓那些直闖而入的旅店人員將他看光。那面無赧色的女組長還打量地審視他的裸體,微笑對他說:「杜先生要您吃完早餐,到造船廠找海瑟先生試航賽艇。您真是戰士呢……」

  居之樣敷衍笑了笑,進浴室,關在裡頭,刮鬍子、沖澡、泡按摩池,確定外頭人員全退離,他才圍著毛巾,走出浮雕扶桑花南國風情的浴室雙軌門。

  玫瑰花瓣清除了,香氛仍舊飽脹在空氣中。居之樣移近床尾凳邊,視線掃著好像沒人睡過的床──這會兒,真找不到任何跡漬,床單、床幔、枕套、被套……所有寢具均更新。

  早餐倒是沒撤,無國界式的,墨西哥玉米餅包德國香腸、豆奶咖啡……可他沒胃口,拿了礦泉水,旋往衣物間,找旅行藥包,吞下解宿醉頭痛的藥錠,隨手擺放水瓶,扯掉腰間大毛巾,換衣服。

  帽架上,他的白色貝雷帽消失了!蕊恩昨晚穿的高跟鞋不知被誰擺在架上,珠光閃熠。他拿起它。「灰姑娘的禮物……」低喃。不,她哪是灰姑娘,她是最亮的星!

  居之樣把鞋放回架上,翻了翻堆疊的衣物,找帽子。沒找到,襯衫也少了一件!他不記得是否請飯店人員送洗?可能是他們覺得髒──他才是滿臉滿身煤灰吧──主動幫他拿去清理,怎麼說這兒也是服務精神一流的高級旅店。

  居之樣隨便套上標印組織青羽的白T恤和灰色牛仔褲,腳穿一雙軟革捲縫鞋,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從行李箱裡拿出太陽眼鏡和蛙鏡──來這島,他是有準備的。他的近視眼鏡不知遺失到哪兒去,雖說度數不深,沒了眼鏡,還是不方便,物體線條難清晰、光芒會暈散,罩了紗似的,一切真如夢一場,連腦袋都渾沌,才會幹出那種事……

  「Regen──蕊恩──」喃喃自語,像個癡漢。他高大的身影,震顫一下,舉起大掌拍擊後腦,趕緊戴好讓視線增加銳利度的物品,急步走出小得會使人胡思亂想的衣物間。

  臥室同樣不能待,久久難淡的玫瑰味兒,是毒,對身體有不良影響!站在床畔桌前戴手錶,僅僅十五秒不到,居之樣已覺胸口悶燠,直想脫衣服。他的眼睛盯著床上早餐,其中一球水牛乳酪,脂白圓滾,綴著一顆覆盆子,像極蕊恩的乳房。居之樣喉結蠕動,有了食慾,但他未吃,匆匆離開臥室。

  去飆帆船!必須到廣闊的海洋,否則他會瘋掉!不能再喝苦艾酒、杜松子酒、伏特加亂調玫瑰花瓣,否則他會渾身著火!

  ※※※※

  何蕊恩發了高燒,海英凌晨被她吵醒,直到雨停、東方海天交接處一線橙橘噴薄,他都未再躺回鋪著藍絲絨的水床上。睡眠不足使他脾氣暴躁,他責備表妹不該沒頭沒腦地淋雨、不該爽她父親的晚餐邀約。

  「妳昨晚到底跑哪兒去?」

  雨後的扶桑花像動物發情般地狂綻,火紅地竄擠未掩實的窗門細縫。海英用力拔下一朵花,他喜歡月光扶桑,討厭這種大紅佛扶桑。他捏著紅花,不停地走來走去。

  「妳媽跟妳爸吵了一架,在這旅店高級的法國餐廳吵了一架,什麼狗屎髒話都出口,要是現場真有狗屎,他們一定拿起來互扔──」

  「你說第十三次了。」何蕊恩掀眸,打斷海英。「我也再一次告訴你,他們不會像你說的那樣。」靠臥在起居間落地窗前金色躺椅裡的嬌軀動了動,她抬起纖手拿開額上的冰袋,放往一旁桃花心木獸腳桌,再將桌面小圓瓷盤裡的藥丸配溫水服下。

  「我要說三十次、三百次!」海英站在椅背後,盯著何蕊恩頭頂,低低威嚇。「妳這個破壞父母和諧感情、使他們優雅氣質盡失的壞女孩,該受到良心的譴責。」

  「你高興就好。」她的確是個壞女孩,和男人廝混到快天亮,才帶著一身傷病入門。何蕊恩懶懶地擺好水杯,輕聲嘆息。那個可惡的俊美渾蛋,弄得她一下歡欣,一下難過,像個精神病……

  海英見表妹乖乖吞了藥,怒意減退些,繞到她面前,宣佈道:「舅媽晚點兒會親自過來為妳看診──」

  何蕊恩定神。「你告訴杜院長我發燒?」這下反應大了。

  「杜院長妳個頭!」海英甩手丟花。「她是妳媽!妳這個不肖女!」操起冰袋,直壓何蕊恩額頭。「躺下。」他命令。

  「這句話去對你的女人說。」何蕊恩推抵表哥堵人似的胸膛,雙腳落地,站起,轉身往臥室走。

  海英以為表妹認分了,要回臥室躺著休息,沒再像個老媽子跟在她背後叨叨絮絮,拿著冰袋往自己頭上覆,他沒發燒,但他需要冷靜、安靜、寧靜地享受雨後清爽的晨間時光。他坐入躺椅,呼了口氣,長腿踢開虛掩的落地窗門,望著露台上美好日色中的花形鳥影。

  真奇怪!那隻青鳥打哪兒來的?這裡是頂樓,雙翅展開超過三米長的海鳥都沒飛這麼高,那隻翅膀不夠大的小小鳥兒竟如此悠閒自在!海英好奇極了,挺身離開躺椅,走出門外,趨近花叢,觀察停在冠狀牆垣上理羽的青鳥。鳥兒很靈性,瞅了他一眼,伸長喉部。

  「我好像見過你──」只是睡眠不足,令他腦子運作不良,一時想不起來。海英探出手指,說:「嘿,小傢伙,讓我仔細瞧瞧,過來!」

  青鳥展翅,像一顆綠流星,瞬間飛得不見蹤影。海英呆在原地,懷疑自己眼睛有問題,忍不住對空大吼:「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

  「這話也去對你的女人說。」何蕊恩踏出房門,聽見表哥鬼叫,她不高興地開口駁道:「你是不是太久沒有女人,欲求不滿?假如是,不要每天沈溺在製造仿冒品的假快感裡,趕快去找個真女人。」

  「妳在說什麼鳥話?」海英轉過頭,皺眉。「妳這一身打扮要上哪兒?」腳跟挪轉,他回室內。

  何蕊恩換了晨衣,穿著和造船廠人員工作服很像的吊帶褲,戴了頂編織帽,手挎著大包包,似要去郊遊野餐。

  海英說:「妳高燒沒退,還不躺回床上,等妳媽──」

  「只是排卵日,體溫高了點。」何蕊恩打斷海英,逕自走出起居間。

  海英翻白眼,受夠了表妹瞎謅胡扯。「回房裡躺好!」連跨幾步,大掌抓住她細瘦臂膀。「妳給我乖乖躺回床上。」什麼排卵日,體溫高了點?這種鬼話都扯得出口!他凌晨幫她量的體溫,高得可以煮熟蛋了!

  「你是變態嗎?」何蕊恩甩晃著手,甩不掉表哥的箝制,憤盈嚷叫:「老是要我躺下、躺下!我是你表妹,我爸跟你媽是親姊弟!你想搞亂倫是不是?」

  「隨便妳怎麼想。」海英不再輕易被腦袋燒壞的表妹激怒。「夏娃是亞當的肋骨做成,他們有血緣關係,人類本來就是從亂倫開始。」

  伶牙俐齒的何蕊恩頓時講不出話,睜大美眸,瞪住海英。

  「眼睛不要瞠得像牛鈴。」海英得意揚唇。

  「瘋子!」豎白旗似的字詞由何蕊恩唇裡冒出。

  「明白就好。」海英將她拉往臥房方向。「別想再搞鬼,否則我就──」

  「我只是要出去走一走,我好久沒回加汀島了,不能到處看看嗎?」何蕊恩嗓音哽咽,哭了出來。

  硬的不行,來軟的!她在演戲!海英了解表妹的明星天賦。「等舅媽來看過妳再說,她應該很希望跟自己久未見面的女兒一起遊逛加汀島。」他毫不讓步。

  何蕊恩還想說什麼,門鈴乍響。

  「妳媽來了。」海英勝利地咧開一口白牙,放掉何蕊恩的手臂,出去應門。

  「表哥──」何蕊恩哭喪一張美顏,追在海英背後。

  「發生什麼事?」羅煌有些意外看見何蕊恩美眸掛淚、滿臉緊張。「怎麼了嗎?」他問手握門把的海英。

  海英一詫。「怎麼是你?」他以為是表妹的剋星,沒想到是救星。

  羅煌和善淡笑。「我昨天到的,現在才來拜訪你,真抱歉。」遞出一個禮盒給海英,視線移回何蕊恩美顏上,他伸手將她從海英阻擋的身軀後拉出來。「去喝個早點茶,怎麼樣?」他問。

  海英看了看手上的禮物,抬眼對住羅煌沈定的目光,說:「她發高燒──」

  「我會注意。」羅煌語氣平靜,手攬住何蕊恩的腰。

  「大街小巷都有記者在埋伏──」海英又道。

  「再怎麼樣,他們也不敢靠近。」羅煌微笑。

  那當然。羅煌這個武打男星的功夫可不是花拳繡腿,他出身武門世家,父親叔叔是武術大師,他在電影戲劇裡向來是打真的,那些記者影迷給了他一個「武神」」外號。

  「去吧、去吧。」海英揮了揮手,只交代:「晚餐時間一定要回來,她爸媽等著她吃團圓飯。」

  「我明白」羅煌不疾不徐的中低音嗓調,和他沈穩內斂的性格很像,教人無條件信任他的保證。

  海英沒再多說什麼,直接關門送客。

  羅煌牽著何蕊恩,往電梯間走。

  他說:「妳和海英吵架?」一手掏出方帕給她。

  何蕊恩搖了搖頭,接過方帕,擦臉擤鼻。「對不起,弄髒了。」

  羅煌取回方帕,收進褲袋。「我們之間需要這樣常常說『對不起』嗎?」

  何蕊恩緘默著,垂下兩排濃密睫毛,美眸凝著兩人移動的鞋尖。

  媒體報了很多他們的關係,捕風捉影,說他們的親密程度,但最多只是這樣──兩人互握著手,並行,去喝個茶、聊個天,他當她的情緒垃圾桶,讓她把眼淚鼻涕擦擤在他的男性方帕上。他們之間沒有親密到不必說「對不起」。何蕊恩很清楚,自己對不起羅煌太多。

  「聽說妳昨天工作時昏倒了?」羅煌按了電梯鍵,和她一起坐在候等小廳的月牙形沙發,等著那兩扇深鐫帆船與扶桑花紋飾的門滑開。

  沙發前方的船形小桌各色扶桑編插一個花球,繽紛朝氣。羅煌碰了一下那凝露的花蕊,說:「發燒跟昨天昏倒有關嗎?」

  何蕊恩沒回答,而是問:「你不是和未央姊在阿根廷?」

  「該拍的拍完了,現在是我的假期。」羅煌捻揉沾了花粉的指腹,拉著何蕊恩站起。

  電梯門恰好雙敞。他牽著她,繞過船形小桌,走進去。

  「請等等。」關門之際,男人的嗓音鑽了進來。

  羅煌驚覺一個幾乎和自己差不多高大的身影正要擠進縮小空隙中,趕緊放開觸摸關門鍵的手指,改碰開門鍵。

  「謝──」謝意吞回肚裡,居之樣進入電梯,立刻感覺自己是陷入一個窘境。

  這個長寬高二點八公尺的空間,容納兩個男人竟有種一觸即發的對峙感。

  居之樣胳膊先是碰著羅煌的胸口,眼睛才看向他身旁的女人。

  他的視線一對過來,何蕊恩褪去原本微訝的表情,淡漠地別開臉龐,當他是透明人似的。

  居之樣倒是瞧得很清楚,她的眼睛濕濕紅紅,睫毛上淚珠折閃電梯裡、像小貓絨毛的幽光,流露令人心折的嬌弱。

  「妳──」

  「先生要去游泳嗎?」

  居之樣想問何蕊恩受了什麼委屈的嗓音被羅煌給打斷,視線也被羅煌給阻絕。

  兩個男人目光對上。

  羅煌淺淺頷首,說:「幾樓?」這嗓音、與螢幕上相較,現場聽來,更具力量沈潛的威悍。

  居之樣凝眄著羅煌──Regen的永遠緋聞男主角,個頭和他一樣魁偉,皮膚古銅,是他們這種寒帶地區男人很難曬出來的顏色……不過,又如何,這個眾多女影迷票選性幻想對象第一名、最具男性魅力的肌肉棒子,讓Regen到昨晚為止還是處女!

  一股雄性的優越上升,居之樣肩頭略微擦撞羅煌,挺著腰桿,往裡面移,站到男人和女人背後。「很抱歉。」他說了句。

  羅煌點頭,不在意他的碰撞,斜側臉龐,用眼尾餘光掃睇他。「十三樓、八樓,還是二樓?」報出有游泳池的樓層。

  「總統套房每間都有專用游泳池。」何蕊恩冷冰冰地迸出一句。

  兩個男人靜了幾秒。羅煌直接按一樓。「先生不是要去游泳嗎?」

  居之樣皺攏眉頭。「不是。」語氣明顯不善,視線瞅向男女牽在一塊、像結一樣分不開的手上。

  她不理他,一夜之後,當他是路人!很好!正好他也能做到!露水姻緣對他們無國界男人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挪掉定在男女牽合的手上的視線,居之樣卻無法阻止雙眼去巡望何蕊恩的背影。他連她的細微處都看得一清二楚,線條那麼清澈而楚楚動人,即便是寬鬆的吊帶褲,仍難掩她綺麗苗條的身段。

  那披背的長髮,每一根柔飄香氣,居之樣悄然伸手,自那之中,拈出一片玫瑰花瓣。昨夜的迷幻激情,重新縈迴他腦海。

  「蕊恩……」他忽而逸出喘息般的嗓音,像個色情狂。

  可惡!她希望他趕快消失在這個小空間,何必搭電梯到十三樓、八樓、二樓……他想游泳,在套房裡就能游!

  「你有什麼事嗎?」何蕊恩回頭對著男人。

  居之樣神思聚凝,看著她異常紅潤的臉龐,說:「妳頭髮上沾了玫瑰花瓣。」舉起手,給她看夾在指間的花瓣。

  何蕊恩顰蹙額心,覺得自己吃下的退燒藥沒有效用,身體悶悶脹熱,吐息灼燙咽喉。她腦袋不清楚了,才跟他說話!她冷然高雅地,探出纖指,取下他指間的玫瑰花瓣,道:「謝謝──」

  「不客氣。」居之樣明快地抓住她要轉回身的千分之一秒,抛出話。「我要上造船廠試航賽艇,聽說今年加汀島帆船祭的代言人是Regen小姐──」

  「那活動兩天後才開始。」何蕊恩不想和他多言,正欲扭頭轉身。

  他不放過她似地又說:「到時希望Regen能在我的賽艇上簽個名──」

  「想必先生是Regen的影迷?」羅煌旋足,面對居之樣,重新握緊何蕊恩脫離他掌心的小手。

  「Regen小姐──」

  「他不是!」

  居之樣一出聲,何蕊恩也開口。

  羅煌挑眉。「妳認識他──」

  「不認識。」何蕊恩用力回握羅煌的手。

  居之樣瞥了搶答的何蕊恩一眼,把沒說的說完整。「Regen小姐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何蕊恩愣住,美眸一眨不眨,盯著這個――說謊!說謊的男人!他昨晚叫她「寶貝」,又對她說「對不起」,好像跟她上床是什麼會遭雷劈的天大錯事!她怎麼會是他的女神?

  「所以,羅煌先生──」男人的嗓音繼續,繼續表情認真地說:「你是我的敵人。」

  羅煌一貫鎮定的神情。「是嗎?我想,我應該是所有男人的敵人,不過你是第一個當我面這樣說的人。閣下尊姓大名?」既是敵人,又敢宣戰,就得報上名號背景。

  「無國界組織,居之樣。」居之樣瀟灑回應。

  羅煌記下了。「居先生,兩天後,我們海上見。」電梯門開了。他牽著何蕊恩走出去。

  清晨的一樓大廳沒什麼人,雨後的平和氣氛,像海風吹過緬梔樹林,一種鹽味雜糅淡香,奇異絕妙地沁散開來。他們走了三、五步,電梯門快關合,居之樣才踏上採光井投影、斑駁閃燦的大理石貼磚地板。

  聽見他的腳步移動,羅煌轉頭,說:「居先生,到時別忘了戴蛙鏡。」

  聞言,何蕊恩霍地笑出聲來,回眸瞅居之樣一眼。

  居之樣被那眼神、那笑聲──那回眸一笑百媚生──定在原地,看著她和男人牽手走遠,他的雙腳又動了,大步、大步,快速地行過採光迴廊、迎賓大廳,在旋轉門映著Segeln草寫字樣的大片玻璃中,瞧見自己的倒影。

  「Schwein!」咬牙低罵一聲,他摘下戴在臉上的可笑蛙鏡。男人女人牽手的身形模糊了,完美地,模糊了──

  正是他想要!居之樣將蛙鏡擲地,摔壞了。他不需要看得太清楚!

  天氣大好。羅煌說,雨這種物質真神奇,下的時候,教人心情和天一樣陰霾鬱塞,停的時候,彷彿一切被滌淨,陽光特別清亮透澈,花朵特別光豔鮮澄,樹葉尖端滴垂鑽石晶澤。

  加汀島的石階巷弄,此時,寧靜得適合小貓打盹。她和羅煌走了好幾條窄街,頭上一線飽含水氣的藍靛,陽光尚未直射,很涼爽。她燒退了,感覺肚子有點餓。

  「情侶巷有一家庭園餐廳,去那兒好嗎?」何蕊恩對羅煌說。

  羅煌沈吟。「情侶巷?我以前沒和妳去過那兒──」

  「嗯。」何蕊恩低斂美眸。「只是個街道名稱,很普通的街道名稱。」她牽著他,帶起路來。

  他說:「那就沒新聞好寫。」

  羅煌和Regen幽會情侶巷,確實不具新聞性的驚爆點。「他們已經把故事編到我懷了你的孩子……」何蕊恩喃語。

  「是嗎──」羅煌悠然應聲。兩人彎出牆砌巨石船錨的巷口,沿著碼頭人行步道走,他回頭多看一眼那紅色斑岩船錨。「有沒有?」突然說。

  「什麼?」就在進情侶巷的前一秒,何蕊恩停下腳步,疑問地揚眸望著羅煌。

  羅煌探手貼覆她的額頭。「孩子──」

  「嗯?」何蕊恩美顏迷惑。

  「沒有嗎?」手掌離開她溫度正常的額頭,羅煌拉好她的帽緣。「我看過今日早報──」他嗓調緩緩沈沈,俊悍正直的臉容表情,像在說一件嚴肅的人生大事。「要是有了,可別再淋雨,母體受寒對胎兒會有不良影響。」

  何蕊恩瞳眸一亮,總算聽懂他說什麼有沒有。她搖著頭。「沒有、當然沒有!」嬌甜嗓音強烈地衝口而出,她霎時顰凝秀眉,想起居之樣說自己不是一個把責任掛在嘴上的男人……

  「羅煌,」她恢復平靜的語氣,抱怨似地說:「你又沒碰過我,怎麼會有孩子?」

  「妳要我碰妳?」羅煌深深一笑,握住她纖細的柔荑,走入情侶巷。

  情侶巷是加汀島最狹窄的一條石階巷弄,男女必須挨緊彼此、姿影親暱地通行。他們走來感覺不到特殊,如同他們今早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一樣普通;兩側薔薇蔓爬的花崗岩高牆,也沒帶給他們非得攬腰摟肩的浪漫壓迫。

  「這裡其實住了很多情侶……」何蕊恩指畫高牆裡、薔薇環繞的一扇扇門扉。「我爸和我媽也曾經在這兒同居。爸爸說他跟媽媽談戀愛時,連走路都想緊緊黏在一起……」她笑了笑,摸摸綠葉中的薔薇,手指沒被硬刺扎傷。

  「很沒情調吧──」羅煌摘下她摸的那朵花,遞至她面前。

  何蕊恩靜靜盯著他的手。他也沒被扎傷。父親說走情侶巷,非常容易遭薔薇扎傷,那種痛,帶有花的甜味,可以說是毒,很危險呢。

  「我昨晚和那個男人上床,」何蕊恩接過羅煌手上安全的薔薇,語氣恬淡地傳出。「他說他不是一個把責任掛在嘴上的男人。」

  羅煌沒吭聲。他們繼續拾級而上,經過門牌二十二號那戶。

  她嗓音輕盈地說:「這是我們加汀島最偉大帆船運動家的故居──」

  「我知道。我聽過他的事蹟。」羅煌目光邈遠,穿透這小路子的頂端巷口,他停下了腳步。「蕊恩,那傢伙說要上造船廠,」聲調沈慢。「我現在陪妳去幫他的賽艇簽個名吧──」

  ※※※※

  野玫瑰栩栩如生,長在展揚的帆上,真是可惡囂張的一艘船啊!

  「令人驚豔吧!」名叫海瑟的造船廠主管,帶著居之樣走過乾塢岸上的大草坪,停佇於被吊船桿架高、最顯眼的一艘帆船陰影底下。「因為是賽艇,舵葉就不做保護物。」海瑟指著他們頭頂的船底。「要不要在這裡也畫個野玫瑰──」

  「不是說主帆素面,前帆畫無國界青羽嗎?」居之樣沈聲開口打斷海瑟的想法。他按杜罄指示,到造船廠找這位體格壯實像座岩山、鬍子造型令人想起Jerry Garcia的中年人,驗收無國界賽艇。現在怎麼看,都不覺得這艘花枝招展的帆船會是無國界賽艇。

  居之樣踏出船身遮蔭外,半瞇眼眸,審視其他船隻。

  就在野玫瑰盛綻的船尾,一位頭戴大草帽的彩繪師坐在五米梯椅上,聽著手提音響裡的〈Rain Dogs〉,悠哉自得地,畫著另一艘船的側舷。圖形是綠色飄葉──也許是羽毛──那才是無國界的船吧……

  居之樣走過去。

  「那是流浪者號──」海瑟扳住居之樣一邊肩。居之樣止步回首。海瑟說:「我兒子的賽艇。放心吧,我們沒給他什麼特殊裝置。加汀島的帆船比賽從來公正公平。」

  居之樣斜側身軀,朝那船昂抬俊顏。「令公子的賽艇為何畫無國界青羽?」

  海瑟粗獷臉龐上的濃眉挑了一下。「那是隨風飄飛的葉子,你眼睛不好喔……」拍拍年輕人厚實的臂膀,轉折語氣,他說:「等會兒,起重機把你們的船放到乾塢,放水開閘門後,你可以出去試航──」

  「那真是無國界賽艇?」居之樣仍存質疑。

  「當然!」海瑟眉飛色舞地道:「杜罄說你們無國界有座城堡開滿野玫瑰,美不勝收,應該把那寒地花姿彰顯在南國海上,讓大家瞧瞧初花凜凜──」

  「初花凜凜?!」居之樣皺眉。什麼鬼東西?

  「你們無國界的賽艇名稱。」海瑟笑著解釋。「我想的野玫瑰號被否決,還是杜罄有學問。初花凜凜──多響亮的名字啊!小兄弟,你怎麼忘了帶攝影器材來紀錄野玫瑰一步一步花開茂盛的過程──」

  居之樣閉了閉眼。「您真是不遑多讓……」低嘆地說一句。在他看來,這位海瑟先生是跟罄爸不分軒輊的厲害詩人!

  海瑟一手搭住居之樣的肩。「兩天後,就看你表現,一定要在海上繽紛綻放啊!」

  繽紛綻放?說得好像他是一朵花……

  居之樣暗嘆口氣,俊美臉龐很無奈。「您不用替令公子加油打氣嗎?」平聲平調。反正,這一切,是身為大學長的考驗。

  「那小子插花的料,沒看頭。」海瑟搖了搖頭,完全不給自己兒子留顏面。「做什麼都是半調子,成不了大器。」這個父親真絕!

  「他是你從戰地撿回來的孤兒嗎?」居之樣淡扯一下唇。好吧,他幸福多了,至少罄爸將他視如己出,看重他,訂製一艘野玫瑰賽艇給他航駛,還命名──初花凜凜,要教他像大明星一樣搶眼!

  「居之樣──無國界組織的居之樣。」這麼快就有人呼喊他的名號!

  居之樣自嘲低笑,循著叫喚轉身。一個黑影閃過。居之樣反射地抬起手,仍是來不及抵擋強勁的硬拳揮中他俊美臉龐。

  「哇喔──」海瑟那中年男子歷盡風霜般的渾厚嗓音,怎麼叫,也聽不出是驚訝。「武神羅煌蒞臨,果然很有架勢。」年輕人出手很快,使他也無法即時扶住被擊倒的另一個年輕人。

  居之樣躺倒,嘴鼻淌血。羅煌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頭顱邊,乜斜眼,睇睨他。

  居之樣勉力地睜眸。這拳─可不是前天慈善酒會醉客揮的那種──扎扎實實,把他往死裡打。「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

  「Regen要用你的血簽名。」羅煌聲音冷沈沈,沒情緒地打斷他。「你的賽艇是哪一艘?」

  頭上罩了一片船形烏雲,逆光擦過男人半邊輪廓,空氣濕潤且帶鹹味。

  居之樣困難地皺眉,整個臉部在抽痛,視線模糊到不行。

  「不可以死掉喔──」甜潤的女性嗓音,和著一陣腳步緩行於草地的細響幽微傳來。

  彷彿在電影院裡,處處皆暗,她獨亮。那女人輕而易舉地佔滿他灰藍的眼簾,表演似地拿了枝畫筆,姿態姍姍地蹲下,搔弄他的臉。「不可以死掉喔──」她再一次發出嬌脆聲調,讓他覺得又痛又癢。

  「哪一艘?」男人在問──逼問。

  居之樣眉頭鎖得不能再緊,翻側身子,撐爬起來。男人拉走與他太過靠近的女人。

  「你們現在是演哪齣?」海瑟走過來,語氣像個導演,對居之樣說:「你倒下的姿勢很專業。」大掌往他背部一拍。

  居之樣猛然發出一個怪聲,像打噴嚏又像咳嗽,帶出一口血沫吐在綠草地上,像開了朵大紅花。

  太陽旋過陰影之上,投下光芒。〈Rain Dogs〉播唱完畢,Grateful Dead的歌曲開始蕩漾在幽邈海浪聲中。

  「這可絕了!」海瑟看著草地上被日照染鍍得閃燦燦的一灘紅,大掌持續在居之樣肩背拍著。「年輕人身體很健康……瞧,跟紅寶石一樣透亮──」這位老爹不知在朗誦哪首詩。

  居之樣抬起臉龐,瞥見女人憂慮──應該是吧──的神情。

  「年輕人,好樣的!」海瑟先生聲如洪鐘。「你兩天後也要像這樣在海上燦爛綻放呀!」這位老爹……

  居之樣回望海瑟,頭昏眼花──若非Jerry Garcia復活,就是他已經掛掉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8:04

第四章

  不可以死掉喔……

  是捨不得他死掉,還是巴不得他死掉?

  居之樣暈暈沈沈,無法分辨女人語氣中的情感。她嗓音不斷,叫他不要死掉,聽到最後,好像叫他趕快死掉。

  他並不畏懼死亡。像他這種經常身處戰亂貧病地的人,隨時都會死掉,他早看開。羅煌那一拳要把他擊斃,還不及一顆小小流彈威力。真遺憾,他還上不了天堂,將再次睜眸。

  「醒了?」一張甜美臉龐懸在他上方。「你的鼻骨很硬挺,兩次都沒被打斷。恭喜你。」田安蜜醫師是一位有幽默感的女人。她同時是操航雷射小艇的高手。當她的女校同學開始違反校規,蹺課和鄰校男學生坐在冰淇淋店時,她選擇加入船艇俱樂部,駕著賽艇出航,在海上打敗每個覺得她甜美漂亮、對她吹口哨、想請她吃冰淇淋的男孩。

  田安蜜今年一樣會參加帆船祭的雷射小艇賽。早晨,她趁著上班前,繞來造船廠,探問賽艇保養維修的情形,遇到小小突發狀況──海瑟大叔扛著滿臉是血、意識不清的無國界居醫師,一面叫她這個醫師協助,就這樣,她跟進了船匠休息室。

  居之樣像一袋笨重的米麥,被放在大窗邊的帆布吊床中。田安蜜拿了一面鏡子,擋在眼前,讓居之樣一眼對上自己挨揍後的模樣。

  「居醫師──」她甜甜的嗓調,像浸潤了糖蜜,從鏡子後傳出。「你要自我診斷是吧?請──」把鏡子更往他移。昨天和前天,她的好心被他以「自我診斷」拒絕,使她這個負責住客人身健康的Segeln駐醫無用武之地。「我只做了急速消腫的處理,免得你俊美的臉龐腫成豬頭,那一點也不適合你,居醫師──」

  居之樣皺眉,鏡子裡男人的臉部肌肉也抽扭,很難看。

  「看起來不像試航時發生的換舷意外──」田安蜜的眼睛露在鏡子上方邊緣。

  「我被羅煌揍的。」居之樣發出吞了刀片似的粗啞聲音。

  「喔?!」田安蜜揚挑清秀的雙眉。「居醫師不像是會調戲女人的樣子──」曾經有一則武神羅煌在拍片現場怒打男演員的報導,聽說真正的原因是那名男演員利用戲劇之便對Regen小姐不禮貌……

  「妳想,這事可以賣給八卦媒體嗎?」居之樣略帶報復意味地說。「武神羅煌無故痛毆慈善組織善良醫師……」

  田安蜜雙眸眨兩下,目光慧黠流轉。「我可以開一張很嚴重的診斷證明給你。」她在加汀島可是信譽名聲良好的醫師呢!

  「拜託妳了。」居之樣閉眼,長指揉捏鼻梁。

  田安蜜收起鏡子,俯對他合眸的臉。「哪裡還會痛嗎?我不給你消炎止痛藥喔──如果要舉行記者會,慘一點比較好。」可惜她太早做急速消腫……她笑了笑。

  「甜蜜甜心醫師──」一個嗓音介入,嘴裡說著甜,語氣倒是微酸。「妳救活了那個男人嗎?」何蕊恩美眸緊盯女人傾俯臉龐對著吊床裡男人的景象。

  猶如經典海報!她也拍過一張類似的,那是一部文藝愛情片的宣傳海報,男人坐在庭園木椅,她站在椅背後,一身雪紡紗長洋裝,髮絲飛揚,柔荑捧覆男人兩頰,低俯美顏,欲落吻。陽光白雲,絕豔如染,蝴蝶、蜜蜂和青鳥,在窗臺小花圃共舞。

  「甜蜜甜心醫師,妳今天不用上班嗎?」何蕊恩用力關門──關閉腦海裡的幻思之門──那聲響不頓,利刃刀光般的鋒利。

  像海報的男女總算被割開一道裂痕,男的合貼光影交錯的玻璃窗扉,女的飄離帆布吊床邊。

  行過中央撞球檯,田安蜜驚喜地瞅著何蕊恩。「真的是妳啊!Regen小姐!可否請妳在我的醫療皮箱上簽個名?」宛如熱情影迷,她抱著包包,真誠微笑地迎上前,取出筆給何蕊恩簽名。

  何蕊恩習慣自然地接過筆,簽了名給她。

  田安蜜開心道謝,提著包包,往門口移。「我得去上班了,拜拜──」消失得極快。

  女人本就不適宜出現在船匠休息室。這間陽剛房室,隱約有股啤酒夾雜汗水的氣味,撞球檯是廢船改的,不夠精緻,很難讓人聯想性感美女半趴在上頭的撩人姿態──理應如此,但那女人很有辦法什麼都不做,便將人撩撥得滿腦遐想。

  紅色城堡男寢休閒廳那幀貼在撞球檯中的海報──女人擺了個貓樣姿勢,活靈靈,好像她真的是隻神秘誘人的貓伏在上頭。學弟們從此不在那檯子打球,只有他照打,每次經過就敲兩桿,獨自欣賞白的、黑的、紅的、綠的、藍的、黃的、棕的、粉紅的彩球,滾過她絕倫起伏的身體曲線。

  那海報一直沒撕掉!居之樣眉頭皺了皺。她到底要不要離開撞球檯?

  何蕊恩每走兩步,停一段時間──五秒或十秒──手摸著鋪檯的綠呢,意興闌珊地玩弄檯面彩球。

  居之樣乾脆閉上眼,把臉轉向窗戶,不去看何蕊恩。

  「甜心甜蜜醫師怎麼救活你的?」沒一會兒,何蕊恩來到吊床邊,盯瞅著他。

  居之樣張開眼睛,回正臉龐,對住她微俯的美顏。

  「甜心甜蜜醫師用王子吻醒公主的方法救活你嗎?」她說。

  「田安蜜醫師。」居之樣一字一字說清楚女人的姓名,糾正她。「不是甜心甜蜜。」

  何蕊恩凝視他的眼睛,安靜半晌,輕輕攤了攤柔荑,聳肩。「她是個很甜的女人──」

  「我品嚐過會告訴妳滋味。」居之樣回了一句。

  何蕊恩眸光忽閃,表情沈定,像幅畫,掛在他上頭一幅美得不真實的畫。

  居之樣伸手欲碰觸。

  她動了,說:「我已經在你的賽艇上簽好名了。不要再用這個藉口同我說話!不要和我搭同一台電梯!不要跟在我後面!」她恨他!這個可惡的男人這麼快就想嚐甜的!渾蛋、無恥、不要臉、不像樣!

  何蕊恩頭一扭,怒步往門口走。

  「蕊恩──」居之樣對著她的背影,叫出她的名字。

  何蕊恩頓了一下,繼續走離他。

  他道:「妳為什麼生氣?妳找羅煌揍我,我才該生氣──」

  「他沒把你打死,所以我生氣!」何蕊恩回過臉龐瞪著他。

  她這一轉頭,牽動他唇畔一抹得意自信的笑。那斜扯嘴角的笑容,讓她自覺上了當,正想撇頭。

  他就說:「蕊恩,妳昨夜為什麼逃?我表現不好?還是太好,嚇到妳?今天早上為什麼哭?太想念我──」

  「你閉嘴!」何蕊恩這下旋正整個身子面對他,幾乎是張牙舞爪。「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講話,你閉嘴!」

  「我是哪種人?」居之樣偏不閉嘴,腦中想起他倒下時她憂慮的神情,他現在確信那是憂慮沒錯。他長腿移出吊床外,落地站直,邁步靠近她。「我是哪種人──讓大明星Regen在床上得到美好性滿足的人……」

  何蕊恩圓瞪美眸。羅煌把他的腦子打壞掉了!

  他發條鬆了似的,口無遮攔往下說:「昨夜舒服嗎?前面、後面、側面,哪個感覺比較好?我還有很多招式沒用上──」猝地將她壓在門板上,灰藍雙眼對住她目光愣直的美眸,他瞬間吻住她的嘴。

  她掙扎,換來他更牢緊的擒抱,舌頭狂肆地奔進她唇裡,她咬他,他不怕不退,纏著她,讓她嚐嚐血的滋味。

  「妳要用我的血簽名,就用吧──」男性氣息在她唇舌間流捲。「最好簽在我這裡……」他拉著她的手覆在他胸膛。

  她感到他強大的心跳,掙扎力氣彷彿被抽離,使她癱軟在他懷裡。

  「妳不跟我講話,我們就別講話。」他說,立即又封住她的唇,不給她半刻喘息機會,加深吻。

  以後都別講話。他樂意配合!

  ※※※※

  那個吻,深得像烈酒,流過她的咽喉,淌進她的心肺,教她醉了好久,簡直是酒精中毒,差點沒了命!

  何蕊恩全身輕飄飄,有點心悸,腦袋昏頓,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走出船匠休息室,躺回Segeln頂級套房的法蘭西宮廷四柱大床。

  這張床好大!她怎麼會有這種錯覺──覺得沒有一個男人躺在身邊──床鋪空曠得可怕?

  她聽見自己心跳過快,柔荑抓著胸口,蜷起身子,縮進被裡。她會不會這樣死掉?腦海裡拼拾枝微末節的片段記憶──的確喝太多酒了,餐前酒、佐餐酒,飯後還喝grappa配咖啡,難怪她現在心悸、呼吸急促得像做愛激情時喘不過來,再這樣下去,搞不好真的會沒命!

  何蕊恩拉低被子,露出側枕的臉龐,美眸望穿淡紫薄絲床帷外的曦陽窗影,深深吸氣吐息,一會兒,她掀被下床,皎麗長腿勾落一條深紫帘幔,像雨瀑傾落,蓋住她頭臉,她仰頸,瞅盼一下床架,覺得床頂高得似怪物,沒有帆布吊床溫馨……

  那個男人……真如他自己講的,招式很多,吊床也難不倒他這個不像樣的男人!

  「可惡……」到現在,她稍一憶及昨日船匠休息室的事,身心都還在發抖,可恥而興奮地發抖,嗓音嬌虛像呻吟。「渾蛋……」她心煩意亂極了,扯掉纏人的帘幔,拿起床畔桌上的礦泉水和杯子,一面倒一面走向落地窗,推門踏出露台,把水喝個精光,沖淡體內癲醉的毒。

  「何蕊恩──」不睡覺趕畫的海英連門都不敲,大剌剌直闖表妹臥房。「我今天試航流浪者號,妳一起來!表哥帶妳遊逛加汀島海域,或者妳要到祭家海島菜園灣品嚐新酒?」他今天心情很好,像加汀島的絕色清晨。這一切除了「人生的三個時期」順遂完滿,還得歸因表妹昨晚表現良好。

  就說嘛,她可以是個好女孩,準時回來,端端莊莊陪父母吃團圓飯;舅媽追問情事,她也不再耍叛逆、唱反調。她昨晚很乖,沒找碴讓他多煩心,他決定親自獎勵她。

  「我看我們在祭家海島用個餐,妳那天去拍照,搞到中暑,沒機會遊覽,今天好好把握──」

  「我不想去。」何蕊恩轉身,看著顯然打理完畢、一副準備出航的表哥。

  海英穿著polo衫、百慕達褲和帆船鞋,走到她身前,她順手把空瓶子和水杯交給他,習慣地當他是奴才。

  「我昨天喝夠多酒了,不想再去品嚐什麼新酒。」她說:「你給我一顆解酒鎮痛錠、一顆安眠藥,我要沈穩睡一覺,好應付明天開幕的帆船祭典活動。」

  海英一愣,看了看下意識接過手的杯瓶。難得他想當當疼表妹的好表哥,這妮子急著澆他冷水。「好吧,」語氣輕鬆。「隨妳。藥在我房間的急救箱裡,妳自己去拿,吃完乖乖睡,不要騙我,又偷偷跑出去做別的事──」

  「我才不會。」她快快打斷表哥的猜疑,旋足靠向冠狀牆垣,摘了花壇裡的金球扶桑,揀卸花瓣,美眸遠眺旭日海面。

  典型的加汀島良辰美景,雲朵透著朝氣的橘紅,天空翠藍得宛若海洋倒掛,夜海深澤退褪得差不多了,瀲灩波濤鋪疊新藍,淺淺淡淡,浪頭白沫鑲滾,弧扇一般的展漫,湧上沙灘。

  「今天是陸風出航的理想日子。」海英也移近牆垣邊,感受風向,嗅著風裡的海味。「妳不去,我自己走嘍──」

  「祝你順風。」何蕊恩遙望海上的帆影,企圖找出一艘自己簽了名的船。

  「那麼,」海英開口,邊說邊移步離開。「我也祝妳好夢──」

  「我就是不要夢,才要吃安眠藥。」何蕊恩不領表哥這個好意。

  「好眠行吧。」海英拔高嗓子,改個說法,拉合雙摺門。

  時間滑過一兩分鐘,何蕊恩回首,臥房裡沒了表哥身影,她再轉頭,海上找不出初花凜凜。

  今天的花也醉了,蔫垂不開的比開的多,找不到一朵真正怒放野玫瑰,她凝眄手上被她拔得只剩托梗、蕊心的金球扶桑,突感自己太殘忍,於是在花壇挖個泥洞把蕊心埋了,悠悠唱起歌。

  「......I lived but to be near you──」

  I built my house beside the wood

  So I could hear you singing

  And it was sweet and it was good

  And love was all beginning

  「And love was all beginning──」居之樣站在露台喝牛奶,不禁跟著那白天夜鶯歌聲,哼了一句。

  印象中,是有那麼一個人,一個女孩,樹林中清靈且豔麗的女孩,引人情難自禁按快門的女孩,她在大白天唱Leonard Cohen的〈Nightingale〉,陽光變成月輝,她的歌聲閃亮如星,有時是流星,殞落他體內,變成一隻鼓翅夜鶯,很快地,飛繞他平靜心湖,騷動漣漪。

  他給了她一張拍立得照片,在樹林裡,像蛇給夏娃蘋果。那當然不是「給」而是「引誘」,並且必須「吃」。

  咬一口用庫斯庫斯做的日式飯糰,居之樣轉個方向,面朝著那叢掩蓋側牆的醉紅扶桑坐下,一手把裝著牛奶的玻璃杯放回庭園桌上早餐行列裡,他重複唱著:「And love was all beginning──」

  儘管從隔壁露台傳來的歌聲已經唱到:「Though you are singing somewhere still──I can no longer hear you──」


  他仍然哼著開端的一句。他相信,隔壁的女人聽見了,像他聽見她一樣。

  他們不再言語,但他們歌唱。

  And love was all beginning──

  停住了嗓音,隔壁的男人還在哼。何蕊恩顰凝額心。這旅店的露台怎麼回事?加汀島的風怎麼回事?

  氣象預報說,近海有個小型低氣壓,陸地上空有個高氣壓,這代表加汀島這幾天將有很好的風。

  這風尚未啟動帆船祭,先將男人奇奇怪怪的歌聲吹來她的露台。

  應該做個阻風罩,可以密實包覆露台、隔音一流的大大阻風罩。何蕊恩決定向父親何樂建議,要不,他的大明星女兒住在這兒豈不是太沒隱私。

  歌聲教人聽光,姿影教人看光。她知道,左手邊那面鮭魚色石牆上的葫蘆形孔洞,有一雙眼睛正覷著她,這使她管不了所開無幾的花朵了,輕挪足跟,走繞每個花壇,採完綻放著的花兒,然後往鮭魚紅的牆,把花兒插在孔洞中。

  「妳吃飽了嗎?」葫蘆孔洞忽傳男人嗓音。

  何蕊恩像在聽一個秘密,小心地停駐牆邊,等著,等著那聲音從她插花的洞裡再次傳出,否則,她只當自己宿醉幻聽,決心回房吃藥睡覺,養個好眠。

  「我在吃早餐,」低沈嗓音像密密麻麻的魚群,游出那些個神奇葫蘆洞。「要不要過來?」空氣如深層海水隱晦地在波動。

  他不讓她睡覺!他不讓她睡覺!要她繼續受酒醉的折磨!

  「妳一定喜歡鞦韆、喜歡船艇,喜歡被顛搖、抛起拋落的感覺……」那渾蛋以為自己在吟詩!

  何蕊恩退一步,再一步,轉身,跑離牆邊,奔過臥房、起居室,廊道小廳擺滿盛綻花朵,原來怒放的花朵全在這兒,她像一隻小鳥快樂揮翅飛越花海。她的心以一種狂亂節奏跳著,大門廳的羅馬牆鏡照出一張紅熱臉蛋。怎知熱?那不過是個鏡像,但她就是知道──好比孿生子一個發燒,另一個也體溫上升。她燒燙的肌膚、燒燙的臉龐,眼睛周圍一層粉紅薄暈,期待的神色像發情。

  站在另一道門前,她全身都在顫抖,舉不起手來按門鈴。門卻是有感應般地自動敞開了。

  居之樣斜站在玄關,咀嚐一顆一顆早餐水果──沾了優格的洛根莓和覆盆子──那模樣十足一個渾蛋,俊美的渾蛋。

  他沈睇著她。她沒穿鞋,全身上下僅著一件男性襯衫,棕金色的,帶點紅澤的棕金色,那顏色適合她,適合她的性感身軀。可他更樂意脫除它,弄丟也無所謂,就像言語不存在也沒關係。

  眼神交會之中,他始終吃著洛根梅、覆盆子,用牙齒切咬、用舌頭咂吮。她乳房一陣飽脹,凸頂襯衫布料。彷彿,他吃的不是洛根莓、覆盆子,是她的乳頭。

  最後,他唇角濕紅,像個吸血鬼,丟棄無味的白瓷盤,靜而無聲地緩踏步伐靠近她,用那雙灰藍眼眸拉引她走進門內。他一探出手,她也揪住他胸口的T恤布料,踮腳尖,仰首承接他降下的吻。

  鮮甜清酸的氣味湧入她口中,這就是他的早餐嗎?她是他的早餐嗎?不,應該是,他是她的早餐。

  何蕊恩展開舔咬,野啖嘴裡溜來滑去的漿果芳息。都說漿果飲可以解暑熱,她正需要!

  刷地扯開她遮身的襯衫,居之樣不在意衣釦叮咚叮咚落──這跟他不見了的襯衫,與不見了的貝雷帽、半片式眼鏡一樣,倘若女人穿戴著它們出現,讓他扒除,他不在意它壞了、毀了,或滾到不見光的暗處去了。

  只要這個女人在他手中變得光溜溜,怎樣都好,他可以再被揍得滿臉鮮血。他來這座島,三天兩頭地受傷,習慣了。

  凶悍的吻,像是獵人處理獵物,血腥中當然有甜美!

  她要細細地、深刻地品嚐她的早餐!他也還沒吃飽喝足!飢渴是不需要言語的默契,他俯低臉龐,吻住她嫩白圓潤的乳房,她抓著他的頭髮,像一隻小母豹拖咬一頭比自身龐大的獵物,將他拉向臥室。

  尋找一張荒原玫瑰花叢般的床──野獸交合的聖地!

  循著依稀存在的香味,糾纏地親吻愛撫,困難地移進房間,還得過起居室、一面褪除衣褲,這過程太磨人。居之樣在何蕊恩偏身掀撩床帳時,猛地托擁她腰腹,她反射地翹起腎,就這一秒鐘,他貼頂女性膚柔的臀瓣,穿入她緊窒的隱匿處。

  「嗯……」這侵入太驟烈!何蕊恩咬唇逸出閟吟,回眸的嗔怨眼神無比嬌媚。

  居之樣灰藍雙眸不再只是灰藍,燃起兩簇火苗,頭髮亂了,喉結也在跳動。他撫開佔據她潔膩美背的長髮,胸膛傾壓她,吻吻她的肩胛、耳朵,一掌扳握她的下巴,吻她的嘴,腰桿往後抽退,再往前衝撞。何蕊恩腳步虛浮踉蹌一下,柔荑緊拽床帳,穩定幾乎站不住的身子。居之樣放開她嬌喘的唇,雙臂繞過她白淨的腋下,環抱她,大掌抓揉兩只擺晃的凝白玉乳,指腹擠壓她的乳頭,假如這是覆盆子、是洛根莓,早被他弄壞了,但這比覆盆子、洛根莓更豔實,紅而硬,特殊時刻會沁流神聖液體,滿足人類最初的口腹之慾。在這性慾逼得意識渾沌的早晨,他莫名夢想這個女人成為母親的模樣,軀幹旋即律動起深強的節奏。

  她又讓他失控了,除了變成一個腦袋空空只想做愛的色癡,他居然還想讓她受孕,像野外雄性爭奪交配權時的生物競爭,他急於把他優越的遺傳基因留在她體內,甚至沒法等她濕潤,幸好她夠敏感,天生性感尤物,汁液盈沛,他抽動幾下,一切美好如登天。他們隱然是天造地設的,最適合的那一對,他這輩子僅可跟她這樣,她也只能這樣跟他。

  他們的歌聲也契合,身體膠黏得像一體,變得不是男人與女人,而是那個不可能分開的陰陽太極符號。

  居之樣抱牢何蕊恩抓著床帳為重心支點的嬌軀,持續撞擊,使她搖顫地往前又往後,像悠晃垂在單槓下的吊環。鋼橫槓上開滿野玫瑰,青鳥藏在花團裡,窺視他們交歡,鳴啼古老春之歌。春天才開那麼多花,春天動物才發情,不對,統統不對,加汀島、無國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花,滿街滿城的花,野玫瑰、扶桑花,還有緬梔花和番紅花……陽光下的花,雪地裡的花,人類發情不分季節、不分夢與醒。

  他瘋狂進出她柔濕的谷地,把握春夢成真的每一次,深鑿她、掘探她,令她嘩嘩湧泉。

  像瀑布沖倒岩壁樹,何蕊恩再也撐不住、拉不住,長腿軟跪,雙手鬆開床帳,趴伏在地,四肢壓著滑落的襯帘。他追擊著,跪低高大的身形,將她的臀托得高高地,黏著她,硬挺滾燙地烙入她身體裡。

  夠了……她嬌泣著,美顏淚水、汗水雜混,喘吟得說不出話。

  也是。他們昨天決定不說話了──見面不說話,做徹底的肉慾派,看不到彼此的臉,他才從葫蘆洞裡出聲勾引她過來。

  這可惡的俊美渾蛋、色情狂!他靈巧的手移至她的覆毛處,像他稍早拿起覆盆子、洛根莓那樣,兩指掐弄她濕滑的珠蒂,忽輕忽重,那技巧──弄瘋她、弄暈她、弄得她欲生欲死的技巧──似一串語言,在告訴她他要吃了她,如他食用沾著濃稠優格的覆盆子、洛根莓,他要一口吃了她!

  何蕊恩藕臂朝後伸,抓他結實的臀,指甲掐陷在肌肉裡,深深地、狠狠地,她才是吞噬他的人,她才要吃了他,讓他逃不出緊絞的捕獸器。

  居之樣一個抽頓,顫抖地扣抱何蕊恩,側身翻倒,果然發出受傷野獸的粗重喘息聲。

  鳥鳴高昂,青色飛影逃過八點兩刻晨陽撒進來的網子。她與他躺在肉眼難以分辨的紅銅色日光中,他貼著她的背、她的臀,長腿與她纏疊一塊兒,用一種在荊棘海寒冷深夜睡覺必須取暖的姿勢摟抱著她。明明他們已經渾身汗,體溫燒燙,還在激情高潮裡沸騰,這熱度高得可以烘釀覆盆子、洛根莓發酵成酒。她早醉了。他仍嫌不夠,不放手、不退離,吻更是一個一個落在她髮上、她頸側、她頰畔,讓她感受到那糅合漿果氣味的暖息。

  她醉著,睡了,夢見他唱──

  I built my house beside the wood

  So I could hear you singing

  「Meine Kaiserin……」

  ※※※※

  何蕊恩困倦地躺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睜開眼睛時,一隻長尾青鳥停在她面前的枕頭上,歪扭著頭看她。

  「你怎麼在這兒?」應該在夢裡才對!她說:「你會講話嗎?神奇的鳥兒──」

  青鳥轉正頭,拉展雙翅,伸長脖子,嘎叫一聲。

  「妳好,睡美人。」

  何蕊恩眨眨眼。

  「我不是什麼神奇的鳥兒,我是聰明的鳥兒,妳不會以為我是居之樣那個笨小子變的吧?」怪聲怪調,青鳥鼓翅起飛。

  何蕊恩跟著撐起趴臥身子,回首望去。

  那青鳥跳上一個人影的左肩,悠然自得地繼續理羽。

  何蕊恩呆了一下,拉著被子坐起身。「杜罄舅舅?」

  杜罄站在床尾凳旁,咧咧一口白牙,高舉的手臂將床帳撩壓在床柱上。「嚇到妳了嗎?笙笙的美麗女兒──」

  何蕊恩急促地搖搖頭,羞窘化作一股高溫,悶紅她絕倫的臉蛋。

  「我以為是居之樣那小子偷懶,睡到過午還未起床……」杜罄笑了笑,放下床帳,說:「妳要不要和舅舅吃個午茶餐?」

  何蕊恩頷首,看著映在野玫瑰紋飾床帳上的剪影漸漸褪離,而後傳來開關門聲。她匆匆檢視自己──很糟糕!哪有這麼糟糕的大明星?一絲不掛被長輩抓個正著,丟臉至極!

  她掀掉被子。這國王尺寸的大床,只有她一個人她移近床緣,撥開過床帳下床,裸足一頓,踏著什麼東西,低頭瞧,是那雙珍珠編結高跟涼鞋,整整齊齊擺在床側踩腳凳旁邊。

  是居之樣放的!何蕊恩胸口熱熱地,趿好鞋,走往浴室,未開門,先喚道:「居之樣……」

  輕拉雙軌門,像在揭開一幅教人期待的名畫,她以為會見到他坐在鏡檯椅,皇帝一般傲慢地等看她穿這雙典雅的鞋,來為他獻舞。結果,她只看到鏡檯上擺著全新洋裝,內衣褲均具備,還有一張留言寫著:

  我來此地,所帶衣物不多,如果毫無剩餘,我會要妳和我一樣赤裸。

  完全的色情狂口吻!不像在警告她不准穿走他的襯衫,他根本希望她穿走,他再將它扯壞剝除!

  何蕊恩持留言紙,美眸眄睞一遍又一遍,心頭怦怦怦地,好像回到他說她人美歌聲好的那個年少早晨,情竇初開的滋味,她難忘懷,身陷其中──他要她成為明星,她就做明星,他要她裸身穿這雙鞋,她就穿,她已經準備要為他跳支性感的舞了……

  穿上男人選定的舞衣,胸罩兩朵藤刺野玫瑰,繫帶內褲也是,像男人的手罩住她,等她換好晨衣式裙裝,她便感到自己渾身被男人給圍抱著。擰了一條濕毛巾擦拭臉龐,她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耳朵紅得像兩朵小花,耳環不知道掉哪去了,她記得她有戴一對素雅的蝴蝶耳環……也許隨著那個野玫瑰男人飛了吧。

  何蕊恩理順長髮,抿抿原本就紅潤的唇,旋身走向門,又踅回,做了她想做的事,才去赴杜罄的午茶餐會。

  客廳大露台的米色簾幕遮簷下,擺了一桌香檳、紅茶、花茶、新鮮水果和派餅蛋糕點心。杜罄坐在桌邊的躺椅,像個阿拉伯貴族,抽著藍彩玻璃水煙斗,逗玩站在手上的青鳥。

  「牠叫老大,妳沒聽小瀇表哥提過嗎?」何蕊恩一出現,杜罄便問。

  何蕊恩搖頭,踏出門外,踩著綠草上的鋪石,往露台中央走。「小瀇表哥很聰明,媽媽說他是天才,學校老師沒有一個有辦法教他,他是自學拿到一般人得花很多年才有的學位,他十三歲離開學校後,我沒再見過他。」以前,小瀇表哥受母親監護,放學後常常得到她家報到,後來,聽說他拿到學位離開加汀島,偶爾回來,她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成年以來,她聽過幾次傳聞,說小瀇表哥變成海盜什麼的,但也只是傳聞,她沒再見過那個跳級的天才表哥。

  「笙笙說他不受教,空有好腦袋卻不學好……」杜罄笑著。這次回鄉,他聽足了堂妹對兒子的抱怨,積怨多年一次爆發,挺可怕的。

  「舅舅很擔心表哥嗎?」何蕊恩輕拉裙襬,優雅坐入與杜罄隔桌斜對的木架藤椅。

  杜罄手一揚伸,讓青鳥飛向遮簷外,自由穿梭花叢間。「沒什麼好擔心。」喝了口紅茶,他說:「小瀇那傢伙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下去。」

  何蕊恩認同地點頭。「爸爸說小瀇表哥遺傳舅舅生命力旺盛的精神,再惡劣的環境都威脅不了你們──」

  杜罄挑了一下眉,哈哈大笑起來。「把我們父子說得像蟑螂一樣!」

  何蕊恩美顏頓了頓,勾唇,竊竊低笑。「我沒說舅舅是蟑螂。」眼眸晶亮,神情放鬆,她倒了一杯花茶淺啜幾口。

  「之樣呢?」杜罄突兀地提了這個不相干人名。「之樣是不是一隻蟑螂?」

  他是色狼!何蕊恩把幾乎到口的字句隨著玫瑰香味吞下,輕輕放好骨瓷杯,說:「舅舅,女孩子一般都討厭蟑螂──」

  「所以,」杜罄打斷她。「妳不會跟一隻蟑螂在一起對吧?」

  「怎麼可能,那我會尖叫,直到把牠的頭踩爛為止。」何蕊恩輕顰眉宇、淺蹙鼻梁。

  「喔?」杜罄笑笑,斂眸抽水煙斗。

  桌邊靜靜,白煙散著淡雅的菸草與水果清香,裊裊飄到遮簷之外。她揀著高腳水晶盤裡的覆盆子,細細品味,柔聲又說:「舅舅,我沒把居之樣的頭踩爛。」講這話時,她嬌羞得不像個見過場面的大明星,芙頰浮現她吃下的莓果色澤。

  「嗯。」杜罄始終保持愉悅得令人費解的微笑。「那小子應該是找到幸運女神了,往後不需要擔心死在戰地什麼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8:29

第五章

  算命的說他生命線奇短,難長壽……

  昨晚最後一次的試航果真如賣命,一陣由正後方直接吹來的強風,掀起海上大浪,讓他的賽艇失去控制,衝進風中,還好隨船的海瑟大叔事前做好萬全保險措施,沒造成意外的順風換舷,讓他可以全身而退,回到Segeln倒頭睡掉一整天的疲憊。

  醒來時差不多是接近黎明,旅店的自鳴鐘跳出一隻鳥,悅耳啼叫數聲。居之樣嗅著不怎麼好聞的魚乾氣味,猛地翻身下床,往浴室換掉昨晚沒換的衣褲,沖了個冷水澡,頭髮洗了兩次,走出淋浴間,影像電話突然響了,他按接聽,是杜罄叮嚀他別遲到。

  帆船祭開始了,他參加的1066sm賽,是重頭戲,今年有一百二十五艘船參加這個冠軍獎額高達百萬美金的遠航賽,據前幾屆的賽事資料統計,整個賽程結束差不多會花個十一天,過去的紀錄保持者只花一百一十五個小時又四十六分,就走完全程1066sm。

  sn--聽說是專給航海人看的海浬縮寫,他們不用NM,而用sm。尤其在這種長達一千零六十六海浬──超過一千九百七十四公里的航海賽事,有「帆船島」美譽的加汀島也就直接把賽事命名1066sm,這正是要告訴參賽者──

  此乃失心瘋冒險比賽!有種來SM!

  「sm賽事雖在午後起跑,還是早點到,把握時間做做社交。」杜罄說:「早上的淑女盃雷射小艇短程賽,好些個女孩是加汀島名門之後,身價可觀,你的俊臉要是派得上用場──」

  罄爸又要叫他去做「牛郎做的事」了……

  「罄爸,」居之樣打斷杜罄嗓音,一面穿上淋浴亭門外掛衣桿的浴袍。「我不會遲到。」說完這句,他結束通話。

  電話再響,他不接了,他要刮鬍子,沒興趣從什麼名門之後身上弄善款!他步伐移往鏡檯,目光流睇,瞥見昨天那張留言紙揉成了一團。

  攤開紙團,居之樣神色一閃,陰了下來,大掌拿起包在裡頭的東西,一行娟雅字跡寫在他飄勁的筆觸之上,映入他灰藍眼簾──

  把我的耳環還來,你這個色鬼!

  居之樣看了不下數十次,嘴角一會兒彎提一會兒抿直,像在笑又像在咒罵,或者笑與咒罵一起來。

  「蕊恩──妳這個囂張的女人──」聲調幽沈,他捏緊女性內褲的左拳,已經筋脈僨張,一條珊瑚紅繫帶穿繞他指縫,在他指節纏了幾圈,好像蕊恩幫他做了記號。

  囂張又性感的絕美瘋女人!

  生命中可以遇上這樣的女人,即便活不久,似乎也無所謂。簡單說──

  都是SM!

  居之樣嘲弄地扯扯唇,將留言紙對摺再對摺,暫時收入浴袍邊袋,與那女性內褲放在一起。刮好鬍子,換過衣褲,他不忘將此兩件物品帶上,前往賽事碼頭。

  ※※※※

  帆船手碼頭的街道上空,飄佈各色三角旗,陽光鮮豔得如同從圖畫書裡拉出來,孩童們頭上、身上戴著扶桑花冠花環,手持船艇造型的氣球在遊街。比起〈I Am Sailing〉,居之樣認為來點雷鬼音樂,更適合這場帆船嘉年華。

  熱情、喧鬧、花開茂盛!

  就在居之樣走入帆船手碼頭的人群中,他感到今天的空氣……很風騷!沒錯,很風騷,像無形的妖冶舞孃挑逗他每一個毛細孔。他以為他是出自沒規沒矩的無國界,奇的、豔的早不足怪,加汀島這種程度的性感奈何不了他,但,偏有什麼一直蠢蠢欲動。

  等不了黑夜,夜航俱樂部今天全在白晝營業,一排店家都有至少七十二吋的大螢幕轉播著帆船祭盛事。淑女盃雷射小艇短程賽最被看好的田安蜜選手,不慎在一個背風傾斜後,整艘船躺入水面,輸了比賽,奪冠者是加汀島傳奇帆船家平凱峻的女兒,報導說她是第一次參賽,操帆控船技術有乃父之風。

  「那女孩可以得到十萬美金……」

  走進名為「領主」的俱樂部大廳,選定吧檯位置坐不到二十分鐘,剛吃掉餐盤上最後一口德國香腸酸白菜,陰魂不散的嗓音,繚繚繞繞騷擾耳際。

  「不過,那女孩繼承很多前人遺產,應該不需要這筆錢,等會兒,你到選手記者會現場,向她致意──」

  「罄爸,」居之樣移轉定在大螢幕上的視線,偏過臉龐對著神不知鬼不覺落坐他左側高腳椅的杜罄。「你遲了一步,剛剛報導說她已經把獎金分兩部分,捐給兒童帆船運動推廣協會和愛貓機構。」他轉動座椅,向吧檯裡的酒保巴納要了蘭姆酒加檸檬。

  頭戴一頂繡有船錨、扶桑花水手帽的巴納,收走居之樣的早餐空盤,再把他要的酒送上。

  「愛貓機構!」杜罄彈響手指,朝巴納勾了勾。

  巴納恭敬中帶一絲狐疑地靠近。

  杜罄說:「年輕人,你有沒聽過『男人是貓』的說法?」

  巴納點頭。「魚鋪街的嬸嬸媽媽都這麼說──」

  「嗯。」杜馨滿意地頷首。「給我一杯茴香酒。」沒事人般地點酒。

  訓練有素的巴納,很快地在吧檯面擺上茴香酒。

  杜罄喝口酒,拍拍居之樣。「之樣,你是愛貓機構裡一隻漂亮的貓──」

  「罄爸,你該不會把老大生吞了吧?你嘴角有青色羽毛。」居之樣放下酒杯,杯底碰響吧檯面,打斷杜罄發言。貓什麼貓,是貓還養鳥!

  杜罄喝完餘酒,咂著嘴,回味唇裡的香醇,暗自微笑。「給我來杯『海神的復仇』。」放下空杯,他加點。

  巴納頷首領命,忙調這杯加汀島著名的酒飲。

  兩分鐘後,杜罄品嚐著「海神的復仇」辛辣帶點甜涼的酒液入口,他嘴裡彷彿起了風浪,舌頭如飄蕩的帆船,這一刻,回鄉的感覺才顯得踏實。「我們在無國界行前會議預定的募款金額目標,到今天為止還差一大截,你若沒把握成為sm冠軍,那女孩的五萬美金──不,是十萬美金,一毛不差,你一定要弄到手。」

  居之樣神情一頓。他有沒有聽錯?除了貓,罄爸還想跟兒童搶錢!這算是慈善人嗎?

  杜罄瞇眼,輕啜酒飲。「那女孩很美,駕馭風浪的能力不錯,也許讓她上你的船,是個好的主意──」

  「罄爸,我不打算填交助手名單。」居之樣仰頭喝乾蘭姆酒加檸檬。sm賽事准許隨船助理五名以下,不過,這島上的參賽者從來單打獨鬥,展現真正的帆船高手實力,居之樣雖是外來參賽者,但他入境隨俗,當定加汀島的海上英雄!

  「我會獨自拿到冠軍,確保獎金完全屬於無國界慈善組織。」居之樣掏錢壓在酒杯下,戴上太陽眼鏡,離座前酷勁十足地對杜罄保證。

  「先生多付了──」巴納收杯叫道。

  居之樣昂首闊步,已在出航歌曲悠悠飄響中,像個領主,走出城堡式的俱樂部大門。

  「那位先生可能連您的費用一起付。」巴納點數鈔票,說:「接下來想喝什麼,您可以盡量吩咐──」

  「嘿,小子──」杜罄臂膀一伸越,橫過吧檯,抽走巴納手中的鈔票。「你知道我是誰吧?」

  巴納呆愣一下,乖乖點頭。當然知道。這位杜罄先生前幾天與他們老闆坐在這吧檯把酒言歡,末了,酒錢一毛未付,還從老闆身上帶走一張巨額支票。

  「知道就好。」杜罄把居之樣掏出的錢,收入自己口袋,對巴納曉以大義。「你們老闆當初開這俱樂部時,資金不足的窘況是我解決的,懂嗎──沒有我,你沒辦法在這兒當酒保。」

  「是,領主。」年輕人一下反應過來。

  「有前途!」杜罄點頭稱讚。「跟身體力行做慈善的人收費,是不道德的,你要謹記。」

  「是,領主。」巴納受教地又說。「還要一杯茴香酒?還是『海神的復仇』?」

  「來一些薄牛肉片和白啤酒。」杜罄彈指說道,旋過椅凳面對大螢幕,專心看轉播。

  最熱烈、盛大的畫面始於陽光在鏡頭前斜偏六度角的午後,飛雲流捲一絲絲隆河谷地粉紅酒彩澤,鍍綴藍天。碧海上,一百二十五艘賽艇徘徊在橘黃浮標線後方,等待裁判打旗語、鳴槍,在這之前,靠碼頭壁搭築的扇貝形舞台中央,此次活動的美麗代言人正為所有參賽者演唱出航歌曲。

  不是〈I Am Sailing〉,也不是什麼雷鬼節奏,她彈著琴,一架有扶桑花樣的緬梔色平台鋼琴,恍若一艘最受矚目的船,她遊刃有餘地操縱著它,滑翔般地輕快唱著──

  快!快!海浪散處,遠方已近,陸地在望!

  即興的自創曲調與嗓音同等甜亮,詞則應該是歌德。

  快!快!海浪散處,遠方已近,陸地在望!

  多好聽啊!婉轉如海潮、跳躍如浪花,切分音像頑皮海豚破水而出,倏又隱入水下,恬靜地深潛,隨船悠游,直到終點、直到花開茂盛的陸地。

  Regen的歌聲結束得似登陸,登上夢境燦美新大陸。參賽者陶醉的心迸出火花,1066sm終點,就在Regen歌聲傳達的盡頭。不遠。不遠,只要出發,揚帆出發。

  那麼,起航前,敬海神、敬航海藝術、敬風中人人平等、敬加汀島輝煌偉大的帆船歷史。

  帆船協會理事長何樂簡短說了幾句氣勢磅礴的話,執起身旁工作人員端上台的香檳酒,邀請坐在鋼琴前的Regen。Regen離座,也取了杯酒,站在何樂身旁,與五位退役的職業帆船手名人,向所有1066sm參賽者致意。

  「最後,」台上的人把杯子丟進海中,何樂拿著麥克風,宣佈:「Regen小姐將選擇一艘賽艇登船當助手,與勇者共同乘風破浪──」

  驚呼聲中,何樂的嗓音頓了兩、三秒,笑著往下說:「我知道你們都想Regen小姐上你們的船,誰會是賽程最幸運的傢伙?」

  又一陣鼓譟隨海風飄傳。這時,舞台兩側的巨大螢幕出現主帆銀白鑲黑、前帆滾紅的賽艇,鏡頭接著帶出站在船艏的高大男人。那是羅煌,Regen小姐永遠的緋聞男主角……

  不服氣的噓聲四起。何樂手指向負責轉播工作的攝影組人員。「嘿,我們無權幫Regen小姐做選擇,小心她爸爸找你算帳!」

  笑聲爆開,巨大螢幕這會兒公平地讓每艘賽艇出現,攝影組主鏡頭巡過一趟聚焦回舞台畫面,只見亮眼潔白的Regen小姐戴著遮去半張美顏的大太陽眼鏡,背後跟著一名提行李的工作人員,走下往海面延伸的梯級。Regen踏上接駁快艇,工作人員把行李交給她。她對接駁快艇駕駛耳語幾句,駕駛微笑掉轉船頭,載著帶大明星逐海行進,閱兵一般穿梭在賽艇行列裡,攝影人員跟拍著,終於找到那艘幸運的船──

  初花凜凜!

  野玫瑰滿綻的賽艇,佔據兩面大螢幕,成了主角。

  居之樣坐在甲板看即時轉播。當畫面大剌剌出現無國界賽艇的這一秒鐘,他沒時間驚詫,急忙起身,移往船艏。

  接駁快艇從右舷切進水道,停住。一個聲音喊著:「年輕人,就是你了──幸運的傢伙,女神欽選,你可要奪下冠軍!」

  就這樣,Regen小姐選擇登上無國界的初花凜凜。

  一片嫉妒哀嚎聲中,槍鳴傳開,舞台兩側大螢幕上,裁判打著旗語,沒多久,一百二十五艘賽艇起航,企圖在最短時間內完成一千零六十六海浬的長征。

  這是得各憑本事的鬥爭。出了帆船手碼頭港域,航向固定,居之樣研究起天氣圖,刻意忽略狹小駕駛艙裡的悠然馨香。半晌,鼻端的味道淡化,那女人走出駕駛到甲板上。居之樣設定好駕駛系統,也離開駕駛艙。非得這樣。沒辦法。有個女人在船上是很危險的事,他不覺得自己幸運。

  一上甲板,他看見她坐在帆影之中,脫掉雙腳的白底便鞋,足踝露在稍稍拉高的白色長褲裙外,遮陽衫也脫了,緊身白背心顯出她完美的曲線,編成一條的髮辮斜在左肩和左胸,頭上戴帽似地纏裹與衣褲同色的漂亮頭巾,現在瞧仔細,才覺得那纏法很雅緻,頭巾中央還別了野玫瑰鑽飾,花蕊晶爍,就在她的額上──人說美人尖的地方。

  他不確定她有沒有美人尖,但是──她夠美了!即使罩在帆影裡,依然明媚動人,紅唇哼著一段旋律,是她坐扇貝形舞台中央,彈琴演唱的出航歌,那時,她像音樂盒裡的一個小東西,精緻巧妙的美麗小東西,只要打開盒蓋,她就為所有人演出。這一分這一秒,不一樣了,不為所有人,她在初花凜凜──他的賽艇──脫了鞋,自然而真實地重唱一次「快!快!海浪散處,遠方已近,陸地在望!」。

  僅僅他一個人聽見。沒有揚聲器,沒有大螢幕。他一個人獨覽。

  須臾,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她微轉臉龐。他們戴著太陽眼鏡的臉龐互對著,清楚感到彼此視線的熱度。再不摘下太陽眼鏡,鏡片恐怕會熔解。近乎一致而同時地,他們摘下眼鏡,望住對方。

  她先說:「初花凜凜──很適合你們無國界嘛──」嗓音柔膩膩。

  「是花開茂盛的意思。」他也忍不住發出低沈沈的磁性嗓音。在這長達一千零六十六海浬的遠航裡,他們不可能像在陸地上那樣緘默。她已經為他唱歌了。他邁出長腿,走近她身邊,蹲坐下來。她瞅著他,好像他坐在這裡不對,他依著她的目光,挪位,不挪遠反挪近,近得挨緊她。

  「是不是因為覺得這艘船很美,才沒上羅煌那艘大鳥號海上宅急便?」他問。

  大鳥號海上宅急便!何蕊恩愣眨美眸,歪頭盯住居之樣。「你在說什麼呀?」嬌聲嗔怪。

  居之樣嘲弄地咧嘴笑了笑。「羅煌的賽艇兩舷不是畫了兩隻奇怪好笑的大鳥──」

  「那是鶴!」何蕊恩看著他可惡的笑臉,強調地打斷他。「而且羅煌的賽艇不叫大鳥號,是鶴棲號!」

  「是嗎?」居之樣懶懶地說:「我以為他業餘時間兼營海上宅急便──」

  「你無聊!」何蕊恩瞪他一眼。

  居之樣又一笑。「妳知道最好──我們要這樣待在海上共享一千零六十六海浬的寂寞,絕對會很無聊。」說完,仰頭躺下。

  天空早已不見加汀島那些宛似青蘋果、紅蘋果、金蘋果、星王蘋果、舵手橘蘋果的紛豔纜車,海面亦是平靜,少有鷗鳥飛影,也無游魚隨船,賽艇群──管他什麼大烏號、鶴棲號、海景絕色號、流浪者號、甜蜜時光號……全化作一個無線電頻道,目前了無聲息。

  「居之樣──」

  寧謐的蔚藍海域、澄碧青空,空氣濕濕地帶點鹽味,海天之間唯有一艘船──

  一艘搭載他們兩人花開茂盛的船。亞當夏娃所處之境,大概就是如此這般。

  她姝麗嬌豔的臉龐懸過來,嘴唇在他上頭動著,灑下輕暖如絲的聲調。「居之樣,為什麼不是共享一千零六十六海浬的歡愉?」

  居之樣閉眸,再緩緩張開,看著她勾惑人心的眼睛,說:「那樣我會拿不到冠軍。」臂膀一伸,攬下她,吻住她。

  何蕊恩放低身軀,柔軟地壓著他的胸膛,回應他的吻,粉舌輕觸他探進來的舌尖,一會兒,他們糾繞得密不可分,急吮,吞嚥彼此迷人的氣息。

  淡淡蔗香和檸檬味,從他嘴裡漫哺至她唇內,他也嚐到前所未有的柔雅芳醇,那像是葡萄混著莓果淡酸的鮮甜。

  「你喝了酒嗎?」她逸出嬌喘的詢問。

  居之樣再封緊她的唇,深攪、貼纏好一會兒,才說:「這場瘋狂sm賽,沒有酒禁。妳也喝了香檳,才上我的船,不是嗎?」

  「嗯。」她應聲,伸出舌頭舔他的唇角。

  他立即又銜住了她,吻得深刻、忘卻呼吸,直到彼此覺得吻夠了,他們默契地分離,抵額對望著。

  他說:「妳吃了洛根莓和覆盆子嗎?」

  她搖頭又點頭。「是草莓。我帶的,放在艙內冰箱,還有香檳。」

  草莓和香檳嗎……

  他說:「妳真的是上船來做助手的嗎?」

  她點頭,鼻尖輕摩著他。

  他啄吻她一記。「不是羅煌派妳來讓我輸的嗎?」

  她搖頭,柔唇挑逗著他。

  他淺咬她一口。「妳懂駕駛帆船嗎?像那個淑女盃冠軍那樣──」

  「女子雷射小艇賽的紀錄保持者是我。」要是沒踏上星途,她一定是最美的帆船手。她驕傲地回咬他。

  他發出一個笑聲,抱緊她的腰身。「妳會幫助我拿冠軍,不會故意讓我輸?」

  「我不知道……」她溫順地讓他抱著,芙頰貼著他的臉側,小小聲地說:「看你的表現……」

  「什麼表現?」他大掌往下摸她的臀。

  三級風力兜扯帆上的野玫瑰,她的名字就簽在那些花裡,不是Regen,是蕊恩。

  「蕊恩──」居之樣喜歡她的名字,跟初花凜凜很搭配,如她所言的,適合他們無國界。「蕊恩──」

  「嗯?」何蕊恩抬起上身,凝瞅他灰藍幽閃的眼睛。「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居之樣眼光直鎖她灼燦美眸,嗓音定定傳出。「蕊恩,妳確定妳有穿內褲嗎?」

  何蕊恩美顏閃忽迷茫,回過神,柔荑朝後拍開他撫她臀的大掌。「色鬼!」她嬌罵。

  居之樣再次吻她的嘴。「妳把這個留下,是要我幫妳穿上嗎?」吻畢,他掏出塞在牛仔褲口袋裡的女性內褲,揚給她看。

  她臉龐浮染細緻的紅,重複道:「色鬼!」

  居之樣笑了笑。「妳得跟我這個色鬼航行1066sm,怕嗎?」俐落地拉她站起,快步走進駕駛艙。

  ※※※※

  有個女人在船上,據說能使航海加分。第一個成功繞行世界的帆船家,總是在訪談中,提及當年陪伴他完成壯舉的女友。數度環繞地球航行的德國帆船家也經常說,沒有他太太,他絕對辦不到這些。

  航海,有個她在側,大抵是好處多多。

  第一天,居之樣確定自己擁有領先地位,晚餐時間,就不吃沙丁魚罐頭和乾麵包了。他發現何蕊恩帶了不少新鮮食材上船,很可能她的行李裡全是食物,沒有任何換洗衣物──老實說,他不在意她不穿衣服用餐。

  「可以吃飯了。」居之樣裸著上身,端著托盤走出船艙。他用她帶來的蔬菜、火腿做了混合沙拉、簡單的番茄肉醬麵,當然還有草莓和香檳。

  何蕊恩放下望遠鏡,離開船艏,走到他鋪好野餐墊、點亮桅燈的甲板。

  初花凜凜是標準的賽艇,平甲板寬敞無阻,沒有突起的艙頂,用完餐,他們或許可以在這兒睡覺。今晚天氣良好,滿空星斗,四級蒲福風讓初花凜凜舒順地滑過浪頭,也教人覺得爽適,尤其對他這個怕熱的寒地人而言,這才是完美的氣溫。

  「妳要不要加件衣服?」

  何蕊恩仍然只穿緊身背心,風揚動她稍微鬆脫的辮子髮絲。

  「要我加件衣服?」她看著他赤裸的上身,好笑地勾弧紅唇。「你才該穿件衣服!」她坐下來,把望遠鏡擺一旁,說:「只有野蠻人才光著身子吃飯。」

  「要我把妳的衣服脫掉嗎?」居之樣撇嘴回道,與她隔著托盤落坐。

  何蕊恩哼地一聲,執起香檳,淺嚐細品。

  「剛剛看到什麼了?」居之樣拿過望遠鏡問道。

  何蕊恩喝著酒,輕輕搖頭,而後說:「這附近沒有其他船隻,不知道羅煌在哪──」

  「去送宅配了。」居之樣冷淡回了句,吃完沙拉。

  「嘿──」何蕊恩叫了起來。「我還沒吃!」他沒將沙拉分盤,一大缽全被他吃了。

  喝乾自己的香檳,他取過她手上那杯,一口喝掉。

  「居之樣!」她伸手打他。「你這麼餓嗎?」

  「是啊。」說著,他執叉,進攻番茄肉醬麵。

  何蕊恩趕忙端過另一盤,吃了起來。

  味道很不錯,番茄帶出肉的香氣,麵條潤了橘紅,看起來似火,熱呼呼,條條滑溜分明,團捲在叉子上,像糖絲丸子,吃進嘴裡,才知道是微酸的濃郁滋味,她從來不曉得平凡的番茄肉醬麵可以這麼好吃。

  「居之樣,你很會做菜。」她吃得津津有味,唇邊沾了點汁液,油紅發亮,真是野蠻。

  這樣的Regen,應該沒人看過。他笑了,說:「沒什麼,安秦的廚藝比較厲害──」

  「安琴?」她揚眸看他。

  他探手,用拇指抹拭她唇角的醬汁。「Regen小姐,妳這樣很沒形象──」

  她一個偏首,咬住他的指,咬得他扭眉皺額只差沒呼痛。「你真討厭。」放開他,她說:「是你一直破壞我的形象。這裡沒有Regen。」他很會做愛、很會做菜,讓她在床上沒形象、吃飯沒形象,早忘了公眾眼裡完美的Regen。

  她還真是惡人先告狀,分明是她整得他老是失控抓狂、不像個人。

  居之樣一逕盯著她。「蕊恩,」輕喚道。她吃著他做的麵,瞟睨他。他說:「妳今晚要守夜嗎?」

  何蕊恩頓了一下,望著他。他的眼神柔和,不,是柔和掩飾了某種起伏,他眼底也掀著蒲福風,風力高達七、八級。如此爽冷,教人偶泛顫慄,他赤裸的胸膛、肌膚竟沁覆一層汗水薄澤。「這樣會感冒……」她呢喃,說:「我想睡覺。」轉開臉龐,繼續食用他做的美味晚餐。

  居之樣視線在她美麗的側臉游移,掃掠過她漂亮的頸肩線條,伸手抓握斜在圓聳胸部上的髮辮,說:「蕊恩,妳不是我的助手嗎?」

  何蕊恩回眸。「那個廚藝很厲害的安琴是誰?」心中突生莫名疑問。「她常常做飯給你吃嗎?」

  居之樣眉角一挑,若有所思看著她那近乎質問的表情,大掌反覆順著她的髮辮。「是啊,他是很常做飯給我吃,我最期盼跟他一同出隊,在荒野戰地,依然有美味可嚐──」

  「色鬼。」她抓回自己的長髮辮,美眸冷瞪他,將剩餘一點的麵食放回托盤中,捧起自己帶來、未經他料理的草莓吃。

  居之樣沈凝著她咬下草莓、細嚼果肉。

  草莓原產美國,旺季是晚春和初夏──大多數動物發情的時期。現在,她正把那色情的漿果吃得性感。

  他說:「蕊恩,妳吃草莓的樣子更是色。」

  何蕊恩停頓動作,朝他別過臉龐。居之樣移開托盤,靠近她,一個吻落在她沾浸酸甜汁液的紅唇……

  他也像在吃一顆草莓,吮咬她。

  何蕊恩推拍他光滑的胸膛肌理,手中的草莓灑出碗外,在甲板滾動。「居之樣,我才跟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不都是肉慾派。」居之樣用力啃一下她的唇瓣,大掌拿開她手中的厚玻璃碗。這狠心女人剛用這碗當凶器,敲得他胸腹有點痛。

  「你咬痛我了!」她嬌怒呼道,還以顏色咬回來,迅速遠離他的唇。「沒吃飽,就去找安琴幫你做飯,我不是──」

  「真可惜。」居之樣抹一下被咬痛的唇,低笑打斷她的嚷嚷。「我是很懷念安秦的手藝,只不過他現在遠在戰地,服務更餓更需要幫助的人。」掏出褲袋裡的皮夾,他取出一張照片,遞至她面前。

  何蕊恩盯著他慢慢彎提唇角的微笑臉龐,垂眸瞅一眼他手中的照片。

  照片拍得不錯,保存得不錯,六個戴白色貝雷帽的男孩臉龐清清晰晰,映入她眼簾。

  「站在我右邊的是安秦,左邊是亞傑,他旁邊是阿莫,前面兩個疊在一起的傢伙是希德和卡諾──」他說著。

  她拿起照片,翻看背面。六種字跡寫了六個名字。「安秦……」她唸著,翻回正面。「他是你的同學?」

  「夥伴、兄弟。居之樣語氣堅定。「少年時期一起受訓出任務,現在各有新職責,我滿懷念六個人同在一處戰地長住的那幾年,每天吃的粗食、罐頭,安秦總是有辦法料理成美味餐點──」

  「居之樣,」何蕊恩打斷他的回憶,說:「你們是不是經年累月在那種戰爭頻繁的地方?」

  居之樣注視著她一會兒,點頭。

  她又說:「死掉怎麼辦?」

  居之樣沈了一下,淺笑。「死掉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埋了。」說得輕鬆無事般。

  何蕊恩微皺眉頭,將照片還給他。「在戰地死掉,也許屍骨無存──」

  「那更省事,埋都不用埋。」居之樣收起照片。年少時,他們第一次到戰地,安然歸返,拍了這照片紀念活著,六人互相約定把照片帶在身上,誰先死掉就紅筆把他劃掉,免了葬禮追思儀式。

  他們把生死看得很開,卻仍對某些事物執著不已。松亞傑到現在還等著那名戰地孤女,安秦這些年不近女色、抱定獨身念頭,莫威廉死活也要爬回荊棘海無國界韋安平身邊……

  他的眼睛一對上她,便難以挪移半寸。居之樣覺得自己與那些夥伴兄弟越來越像了──他的視線膠在何蕊恩身上,叫喚她的聲音像夢一樣沈柔纏綿。

  「蕊恩,」他閉垂慾望過多的灰藍眸子,說:「假使我們在賽程中遇上暴風雨,一樣可能會死掉,妳要是擔心害怕,一開始就不該上船。」

  何蕊恩在他唇上吻了一記。「我不怕死。」

  居之樣睜開眼睛,略顯驚訝地看著她。她笑了起來,說:「我要守夜──」

  「那就先把甲板弄乾淨。」他指著帆影下一顆顆散落的草莓。

  她說:「你吃掉就好──」嗓音消失,被他吃掉。

  ※※※※

  事情發生在sm賽進入第五天的早上。

  連續四個晴朗天,太陽神感到疲倦了。凌晨四點鐘左右,海上下起雨,原先毛毛細細,落入海面無聲無影。半小時後,不對勁了。

  居之樣被何蕊恩叫醒。

  那是他結束守夜,睡不到兩小時的狀態下,昨晚守夜前依然有段愉快性感時光,他以為她應該如前幾日那樣累壞了,沒想到,她今天似乎比他有精神。

  「居之樣,醒醒。」她冰冷的小手拍著他。

  居之樣張開眼睛。何蕊恩頭髮凌亂,神情緊張。「怎麼了?」他下床,扶起跪在床邊的她,一面穿衣褲,一面聽她說──

  「氣壓計滑降許多,可能會有暴風雨。」

  罩上防水衣,他們進到駕駛艙。無線電頻道傳來訊息,流浪者號的海英說他看到一團光暈,那可能是龍捲風。沒多久,鶴棲號的羅煌也報出訊息,閃電擊中他的桅桿,附近海域的莉莉周周號有個成員病痛危急,醫療船無訊息,請有醫療背景的參賽者前往協助,他尚未說清楚位置,聲音便中斷。無線電被風雨擾亂通訊。

  海上起了大浪,居之樣準備收帆,何蕊恩在他身上繫好安全導索,他說:「妳進船艙看看能不能用儀器找出莉莉周周號──」

  「你要去?」她知道他是醫師、是慈善人,但這一趟,極有可能教他失去領先局勢,沒了百萬美金鞏固慈善體。「醫療船會找到他們!」

  「蕊恩,妳是助手,聽我的!」他捧著她的美顏,在她紅唇狠狠印下一吻,旋即將她推進艙房。

  風雨漸趨狂暴,大浪打上船艏,居之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收好最後一張帆時,強光雷電猛落船艇前後。

  「居之樣!」何蕊恩在艙內喊叫他。

  「別出來!」居之樣揚聲回應她。「我沒事。」順著她繫在他身上的安全導索,扯繩前行,彷彿是她將他拉離暴風險境。

  回到可供避難的船艙,她給他送上乾毛巾、熱茶,做稱職的助手。

  「找到那艘船了……」

  在惡劣的海象之中,他們往回航行六海浬,找到快遭巨浪吞噬的莉莉周周號,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居醫師排除萬難上了那艘船,診斷病患是急性闌尾炎,大明星Regen小姐嘗試恢復莉莉周周號的通訊,與醫療船搭上線,時間已又過了四個鐘頭。

  強烈暴風雨沒有轉緩的趨向,醫療艇到達時,他們沒辦法把病患渡上船,大會派出的直昇機也因天候過差無功而返,最後,由居醫師執刀、Regen小姐當助手,在搖搖晃晃的莉莉周周號完成緊急手術。

  像是拍了一部災難電影,何蕊恩走出莉莉周周號船艙,對居之樣說:「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電影裡也沒有──」

  「妳演過南丁格爾,不是嗎?」居之樣說:「妳表現得不錯,」

  「你看過我演的電影?」她抬眸,一道光芒暈落在她美顏。

  居之樣探手撥撩她頰畔的髮絲。

  天上的深紫雲朵退散了,捲進高空盡頭,陽光舔開一片淨藍,雨已停歇,即便海浪未平息,強度也遞減幾級,待命在莉莉周周號右舷的醫療艇上,有人走出船艙,觀望著要登上莉莉周周號。

  「蕊恩,我其實──」

  何蕊恩眸光晶亮流轉,一笑,不等居之樣說,輕盈旋身,走往另一側船舷。

  該回初花凜凜了。他們離冠軍遠了好幾小時,得加把勁追趕。她站上兩船互通的接駁梯,回頭跟居之樣說:「我們用袋帆──」

  那是破壞這項比賽強調的「帆船航海特質」的違規提議。

  居之樣搖頭低笑,正要開口。一個大浪狂猛打上接駁梯,何蕊恩騰飛了起來,瞬間消失,千分之一秒的短暫,她的身形重現,被大理石紋路的浪舌吐在接駁梯護欄,重力摔掛,就要掉進海中。

  「蕊恩!」

  叫聲、腳步聲,雜雜亂亂,急慌慌。

  居之樣衝上去,撈抱渾身濕、往下滑的何蕊恩,小心讓她躺平。

  「蕊恩、蕊恩──」他急呼,檢查她的頸椎、四肢。「蕊恩,說說話,蕊恩──」

  「居之樣……」她還有點意識,嘴角流著血,虛弱地扯動雙唇。「我忘了繫安全索……是不合格……助手……你要……自己拿冠軍,不可以輸──」

  快!快!海浪散處,遠方已近,陸地在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8:52

第六章

  船艇泊岸的畫面,透過螢幕傳來,汽笛聲揚開,花瓣漫天紛飛。初花凜凜贏了!雖不是第一艘抵達終點的船,不過,大會計算時間,扣掉他回頭救助莉莉周周號病患那段,最後裁決冠軍由初花凜凜獲得。

  何蕊恩躺在病床上,遙控放映父親送來的片子。

  1066sm賽在三天前總算圓滿落幕,她也在杜氏綜合醫院待上一個多禮拜了。她的院長母親說,她身體各部位都受了傷──擦傷、挫傷──不過,肋骨斷裂最為嚴重,得休養至少三個月,她現在呼吸,胸腹依舊會泛疼,說話有氣無力。父親每天來看她,即便他一來,母親就罵他,他仍錄下母親不准她看的賽事轉播送來給她。

  「你還給她看那些!瞞著我弄個亂七八糟企劃──」

  「幸運女神護航。」何樂臨時想了個名義,讓妻子下次開罵不會再用「亂七八糟」形容與寶貝女兒相關的活動。「親愛的,是幸運女神護航──」

  「你住嘴!」杜笙笙逐漸消降中的怒氣,再次教丈夫挑回一個星期前的原點。「讓開!何樂!」她推打擋在滑門前的丈夫,推不動,氣得美顏一陣青一陣紅,梳得齊整的法式扭捲髮型散落幾綹黑絲掃著細緻眉眼。

  何樂笑著,手一伸──不去順好妻子額前的髮絲,而是往她腦後抽走髮簪,使她一頭波浪髮全部鬆開,這個舉動分明像是幫貓梳毛故意梳錯方向。

  「你做什麼?」杜笙笙氣壞了。

  何樂淡笑,攏攏妻子的髮。「親愛的,妳這樣比較漂亮。」他把妻子的髮簪收入自己的米色西裝口袋。

  「還給我!」杜笙笙往丈夫西裝口袋探手,欲取回髮簪。

  何樂握住妻子的手腕,一拉,讓她整個人撞進他懷裡,三兩下脫掉她的醫師白袍,丟往沙發。

  「你不要胡鬧了。」杜笙笙掙扎著,抵抗丈夫無理的行為。

  何樂說:「只有我女兒的媽,才能教訓我女兒,妳要進去罵她,先脫去杜院長的外殼,笙笙──」

  杜笙笙微微一頓,抬眸對上丈夫肅穆的眼神。「我沒有要罵她,」她語氣和緩,但聽得出怒意未平。「你們父女一個鼻孔出氣,做事從來不和我商量,你哪裡當我是女兒的媽?」

  「杜院長」正是丈夫這樣叫她,女兒才從小有樣學樣,叫她「杜院長」比叫她「媽咪」多!

  「我不是向妳報告了女兒參與航海賽事,妳才親自坐鎮醫療艇,妳們母女在暴風雨的海上,最擔心的人是我。」何樂表情轉柔,摟緊妻子,深吻一下她的唇。「妳們母女存心跟我作對。」而他莫可奈何,只能由著她們──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

  杜笙笙垂眸,輕推丈夫的胸膛,怨道:「你一開始就不該答應那亂七八糟企劃──」

  「幸運女神護航。」何樂提醒妻子。

  杜笙笙倏抬美顏,瞋睨丈夫。「你把她寵壞了,她不是什麼女神,只是我們的女兒,隨便一個浪都能把她捲走,讓她在我們生命中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何樂點頭,再度將妻子擁入懷中,安撫地摩著她的背妻子在醫療艇上親眼看見女兒被巨浪捲起拋落,本是要去接護那位闌尾炎患者,最後是帶回傷重的女兒,他知道妻子這十幾天來飽受身心煎熬。

  「她差點掉入海中,永遠不回來……」堅強的杜院長這會兒單純是個女人。她也會流淚,流淚時,她總用長長的頭髮遮掩臉龐,不教人知道她哭泣,看得見她這般脆弱一面的,僅有身為丈夫的他。

  何樂摟著妻子往臨牆的長沙發落坐,吻吻她的髮髻。「沒事了,親愛的,那位無國界醫師拉住了她,不是嗎?女兒很快會恢復健康――」

  「這一點你也瞞著我對不對?」杜笙笙別過美顏質問丈夫。

  何樂倒了杯桌上的萊姆涼水給妻子,什麼話也沒說。

  杜笙笙又道:「那天吃飯,我問她是不是跟羅煌進展穩定,她回答是,你早就知道不是,對不對?她沒和羅煌穩定交往,對不對?那個無國界的年輕人不是突然出現──」

  「笙笙──」妻子越說越急,咄咄逼人。「喝點水。」何樂開口打斷她,將裝著萊姆涼水的杯子放置她兩手,待她捧妥杯身,他才往下說:「那天吃飯,女兒沒有回答妳『是』,她只是不像以往坦白對妳回口說她這輩子不會嫁給羅煌──」

  「她想嫁給那個無國界年輕人?」杜笙笙反應極快。「我這輩子不會同意!」

  妻子的怒意未免太過度。何樂皺眉苦笑,看著促聲插言的杜笙笙。「親愛的,那個年輕人是個醫師,條件不比羅煌差──」

  「他是堂哥的學生,不安定的男人,跟那種人在一起,會過得很辛苦。」杜笙笙說什麼也不要女兒跟無國界扯上關係。

  「笙笙,這種事我們無法幫女兒作決定,由著她吧──」何樂倒是個開明的父親。

  「你瘋了嗎?」杜笙笙美眸瞅住丈夫不放,微微揚高的斥責聲調,彷彿他做了十惡不赦、對不起她的錯事。

  何樂嘆了口氣,淡笑。「我的意思──」

  「你忘了小瀇的下場嗎?」杜笙笙不管丈夫什麼意思,直接打斷他。

  妻子話尾落定,何樂挑挑眉,說:「小瀇的下場?有一顆贏過任何人的天才腦袋嗎──」

  「流浪兒的下場!」杜笙笙又被丈夫氣到了,站起來,離開沙發邊,不願與他坐在一塊兒。「堂哥就是那種不安定的男人,他從沒有一天負起照顧小瀇的責任。無國界的男人全是那副德行──」

  「媽咪……」寶貝女兒拉開滑門,倚著門邊,喘噓、氣弱地發出嗓音。

  「妳要拿什麼東西,按床畔鈴吩咐,爸爸就知道了,怎麼自己下床?」何樂起身,走向女兒。「妳媽媽說妳得好好休息──」

  「你跟媽咪一直吵架,我怎麼休息……」搖頭抱怨,何蕊恩抓住父親伸來的強壯手臂,靠在父親穩健的身側。

  何樂揉揉女兒的頭。「我跟妳媽媽沒吵架。我們講話吵到妳嗎?」他讓女兒往沙發落坐。


  妻子卻拉起女兒的手。

  「妳自己拔針?」杜笙笙顰蹙眉宇。「就會胡鬧。」輕斥女兒一句,她命令丈夫。「讓她回房躺著。」

  何樂頷首,對女兒說:「聽媽媽的話──」

  何蕊恩點頭又搖頭,看著母親放開她的手,往沙發邊取醫師袍穿上。「媽咪,」她叫了聲,說:「那種事我早就知道了,他有告訴我──」

  「什麼事?」杜笙笙回眸凝眄女兒。

  何蕊恩直視母親的美眸。父親常說,她該感謝母親遺傳一對寶石般的漂亮眼睛給她,讓她光用眼神就能迷死一票人。小時候,她不明白父親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以為母親的眼睛會殺人,她便害怕看母親的眼睛。面對母親,總是頭低低的,看到的,永遠是母親醫師白袍下襬,一句句「杜院長」便不由控制地脫口而出。

  等她稍微懂事,明白了意思,卻已和母親產生了莫名的疏離隔閡。只有在母親喝醉靠著父親肩膀休息時,坐在父親另一邊的她,會越過父親,大膽靠近母親身前數著母親的鬈翹睫毛、觀賞母親雙眼皮的弧線,漸漸明瞭自己的翹睫毛跟雙眼皮怎麼來的;偶爾,母親張眸對她微笑,她會說:「媽咪,妳的眼睛好漂亮!」母親也會抱住她說:「妳也是啊,我的寶貝蕊恩……」

  「妳不要什麼事,都和妳爸爸密謀,把我蒙在鼓裡。」杜笙笙等著女兒說清,到底有多少事他們父女沒讓她知道。

  「媽咪,妳不要怪爸爸,是我自己要做那些事的……」何蕊恩拖慢腳步地移近母親。

  杜笙笙見狀,催著丈夫說:「把她抱回床上。」

  何樂聽從妻子指示,將女兒抱回臥室。

  杜笙笙擺妥椎枕背枕,讓女兒躺上床,拉好被子,看一眼點滴架。

  「已經沒有那麼痛……」何蕊恩注意著母親的眸光,說:「不用再注射那些……我明天可以出院了──」

  「這麼愛自己當醫師,那時候應該好好唸──」

  「媽咪,」何蕊恩不想聽母親重提往事,一乾二脆地說:「那個人有告訴我他是不負責任的男人。」

  杜笙笙愣住。「哪個人?誰?」

  「妳剛剛和爸爸在講的杜罄舅舅的學生──他叫居之樣,是這一屆1066sm賽的冠軍。」何蕊恩向母親介紹得一清二楚,甚至忍著說話說太久引起的胸腹疼痛補道:「我已經跟他上過床了。」

  杜笙笙氣息一窒,差點暈厥過去。

  何樂攙住妻子朝後仰晃一下的身子,站在床畔,搖頭帶笑,淡淡無奈。「蕊恩,爸爸允許妳有自己的私密,某些事不用講這麼明白。」

  「你出去……」杜笙笙緩順呼吸,回過神對丈夫道:「你出去!走開!你在這兒,她有恃無恐。被你寵壞了、被你寵壞了,全是你的錯。」抑著怒聲,卻忍無可忍地捶打起丈夫。

  何樂在妻子面前步步退,退到滑門外的客廳,他舉手投降。「好好,我不介入,妳作主、妳作主。」傾首飛快啄吻妻子的唇,他說:「我一切聽妳的。」

  杜笙笙火氣難消,用力拉掩玫瑰花藤雕飾精巧的門板。

  何樂摸摸鼻子微笑,悄悄把滑門拉開一道細縫,坐回長沙發,合眸隱聽。

  敲門聲。何樂張眼,看看滑門那頭。妻女沒動靜,是外面有人來探病。他旋足去開門,外面來人教他驚訝地挑了挑眉峰。

  「理事長?!」居之樣沒料到會在這兒見著加汀島帆船協會理事長。這中年男人,他僅只開賽那天於舞台兩側大螢幕裡見過,賽程結束,在終點地的頒獎典禮,理事長本人沒出現,聽說有要事處理,頒獎由副理事長──一位叫后翔的先生執行。

  「恭喜你拿到冠軍。」何樂抓起掩藏在玫瑰花束下的年輕人大手,握了握。「搭飛機回來的?」他問。

  居之樣頷首。

  1066sm結束,有些選手會悠哉花個兩星期原船返航,當然,大會在終點地──蘋果花嶼──的機場,備有專機,趕時間的話,可以搭機回返,賽艇則由大型船艦運送。

  若是蕊恩在身邊,他會選擇原船海路回加汀島,可她在病床上,他無法多浪費一秒鐘。頒完獎隔天,他就回來了,被罄爸拖著處理雜事,今天才得到機會來醫院。

  「你怎麼知道這兒?」何樂放開年輕人的手,打量地審視他。「我們設了保密,別說媒體記者,這頭等病房可是連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

  「我告訴他的。」一隻青鳥降在居之樣頭上。

  何樂頓止嗓音,朝外望去,撇嘴哼笑。「自家醫院防不了自家人……」

  杜罄帶著懶勁走來。「我們明後天要回荊棘海無國界了,讓他跟你女兒說說話吧──」

  「女兒?!」居之樣聞言,看了看何樂,又看了看杜罄。

  「怎麼?」杜罄挑眉。「我沒告訴你蕊恩是Segeln老闆──」手朝何樂介紹道:「何樂的女兒嗎?」

  居之樣皺凝一雙濃眉。「你只說蕊恩是你外甥女,她上我的船受傷,我得誠心誠意來探望她。」一個小時前,他忙完罄爸交代的行李託運事務,罄爸突然對他公開他和蕊恩的關係。當時,他還真的大吃一驚。現在,他連蕊恩爸爸的面都見上了。

  「你好幾年前跟你的老師──」何樂發出低沈聲音,下巴朝杜罄努了努,銳利目光聚回居之樣臉上,像要將他看穿地盯著他。「還有五位同學,一起來加汀島,那時,你操縱帆船的技術實在很差勁,我完全沒辦法同意我女兒認識你這樣的人,我想,任何一位加汀島父親的看法,都和我一致。」十分惋惜似的。

  居之樣俊顏僵凝。這要叫他辯解什麼。他在冰海長泳沒問題,第一次到南國操帆卻問題多多。那年,他們幾個只拿到團體賽分組季軍,連獎金都沒有。當晚,罄爸給他們一人一只缽碗,要他們到碼頭乞討,碗裝滿錢才能回旅店睡覺。此後,除了冰泳,沒出隊的日子,他們在荊棘海刺骨寒風中,咬牙苦綀操帆駕駛船艇的各種技巧。

  「別這麼講,何樂,我們無國界這位大學長可是很上進的。」杜罄重拍一下居之樣的腰桿,像在說「臭小子,打起精神」。

  居之樣轉頭瞥一眼杜罄。

  杜罄繼續對何樂說:「他那時候沒資格,現在拿了冠軍,有資格見岳父大人尊容,倒是你沒親手頒獎給他──」

  「罄爸!」居之樣揚聲。「你在扯什麼──」

  「大人講話,你乖乖聽著。」杜罄要他閉嘴。

  何樂隨即說:「怎麼?要我補個獎勵是嗎?」

  杜罄愉悅大笑。居之樣頭上的青鳥鼓翅繞著他迴旋。

  「你笑大聲一點,」何樂斜咧嘴角,說:「笙笙在裡面──」

  杜罄大笑變淡笑,壓低嗓音。「岳父大人的獎勵,我這個老師代為接受,我們到外面談。」他拉何樂出門,再猛力推居之樣一把。「好好去探望人家,之樣。」

  居之樣被推得撞上門板,反射地伸手抓住門把,穩穩步伐,回頭。「罄爸──」人已走遠,鳥也飛了。他眉頭一皺。「搞什麼?」喃了一句,開門進入杜氏醫院頭等病房。

  「全部給我說清楚──」

  「爸爸剛剛說不用講那麼明白──」

  「說!」強硬的命令。

  居之樣定在頭等病房的客廳,望著臥室那道滑門。裡面有人,一個女人,在和蕊恩講話。他抱著玫瑰花束,繞過鋪了泰絲的橢圓桌,落坐背對臥室滑門的單人沙發,安靜等待著。

  ※※※※

  杜笙笙一雙美麗的眸子,快沁出淚了。這些年來,她為女兒的事不知妥協多少次,女兒卻老是讓她傷心生氣。

  「那男人告訴妳他是個不負責的人,妳還跟他在一起?」杜笙笙嗓音發著抖。

  「我們沒有在一起……」母親要她全部說清楚,她便實實在在地回答:「只是上床而已──」

  「不要說了。」杜笙笙柔荑覆額,感到頭疼,聽不下去。「沒有在一起最好。」鎮定地說了這句,她落坐床畔,凝視著女兒。「蕊恩,媽咪只跟妳說這一次,妳要記住──無國界組織的男人不會是好對象,妳小瀇表哥就是被那樣沒責任心的男人害得沒了媽,又像個沒爸的孩子。媽咪絕對不會同意唯一的女兒嫁給那種男人。」最後一句很強勢。

  「抱歉。」一個嗓音在這個時候傳入。

  母女倆目光一致,望向拉開滑門的居之樣。

  「妳好。」居之樣先朝杜笙笙行個禮,才跨進門裡。「外頭的護士說要來幫蕊恩小姐換藥。」他說。

  兩個護士跟著從客廳走進來。「院長。」齊齊出聲頷首。

  杜笙笙顰眉,緩慢地自床畔站起,讓兩名護士執行換藥工作。

  她們揭開何蕊恩身上每個貼紗布、纏繃帶的地方。居之樣沒迴避,視線抓著何蕊恩不放。那日,她被送上醫療艇時,她母親親自診治她,拒絕他這個健全的參賽者上醫療艇,他被趕回初花凜凜繼續賽事,心裡牽掛著她的傷,卻也沒忘她要他拿冠軍。

  「辛苦了。」杜笙笙發出冷淡的語氣。兩名完成換藥工作的護士靜靜退出房外。杜笙笙又說:「善款都募齊了吧?」

  居之樣這才知道那句冷淡的「辛苦了」是針對他。他客氣地回道:「託蕊恩小姐的福,一切順利。」

  「什麼時候要走?」這像在下逐客令。

  「媽咪,他才剛來而已。」何蕊恩撒嬌味濃厚地對母親綻放一抹微笑。「我想跟他說幾句話,可不可以?」用懇求語氣。

  彷彿她是嚴厲得不通情理的母親。杜笙笙眉間凝了凝。「妳要把媽咪的話聽進心裡。」她看著女兒,而後轉向居之樣。「她得多休息,不能講話講太久。」

  「請放心。」居之樣沈眸,微微垂首。

  杜笙笙往門口移,又轉頭,瞟睨年輕人一眼,那眼神透點擔憂和警告,但她沒往回走,探手拉門,走出去了。

  滑門沒被關上,大開著。何蕊恩看見桌上的玫瑰花束,說:「要送我的嗎?去拿過來好嗎?」

  居之樣步往客廳,抱著花束,回臥室,並將滑門拉上。他把花放在她伸張的手臂中。

  她說:「這麼多顏色,很像你的賽艇。」臉埋進花裡,嗅著襲鼻芬芳。

  居之樣摸摸她額上的紗布。

  「已經好了。」何蕊恩仰起美顏望著他。「只是個輕微擦傷,連疤都沒留下,早好了,她們就會大驚小怪,真不專業。」白皙素手一抬,撕掉紗布,指腹輕碰傷部。

  結痂脫落了,淡淡粉紅肌膚上敷蓋一層透明藥膏。居之樣抓下她的手,說:「她們就是怕妳亂摸才貼上紗布。」

  「幹麼說得我像個不聽話的小孩?」何蕊恩嬌聲抗議。「明明是你先摸的……」講沒幾句話,她皺皺眉,背往後靠著枕頭。

  「身體還會痛嗎?」居之樣調好她的椎枕背枕,欲將花束拿開。

  「放這兒就好。」她要他把花留在床上。

  居之樣沒再動作,佇立床邊,視線落在她髮上。她的髮旋被如雲密髮迴繞得迷離,誘人香氣一陣一陣擴散。他彎下身,小心地,虛摟著她,俊顏湊進她髮絲中。

  「蕊恩……」低沈的語氣有點沙啞。「蕊恩,妳有聽妳母親的話嗎?」這一問,他稍微收攏雙臂,將她擁實。

  何蕊恩抓著他的手肘,點頭時,感覺他的下巴摩著自己的長髮,或者是他的唇,吻著她的髮。「居之樣,」她說:「我當然該聽我媽咪的話……」

  「嗯,妳很乖。」大掌順順她的髮絲,他放開她,退一步,坐入床邊的安樂椅,與普通訪客一樣。

  彷彿,他沒有買一束像無國界初花凜凜的野玫瑰給她,之前也沒讓她睡過玫瑰花瓣床,那幾日的航海競賽僅是夢境。

  何蕊恩低頭沈默片刻,說:「居之樣,你要喝水嗎?我去幫你倒。」

  居之樣搖頭。「不用麻煩了。」

  「喔。」她凝眄著燦爛得過分的花束。「居之樣,你算過命嗎?」

  他點頭。「看手相的說我生命線奇短,難長壽──」

  「看手相的也說我這兩條線距離太遠,肯定晚婚……」她打斷他,伸出雙手,左手指著右手給他看。

  居之樣沈斂眸光。「嗯。」應了一聲,他站起,貼近床緣,長指將她頰畔的髮綹撥塞至耳後。「蕊恩,我明後天要回荊棘海了──」

  「賽艇也運回去嗎?」何蕊恩輕聲插言,纖指描著玫瑰花瓣。

  「也運回去。」居之樣掏出襯衫前袋裡的一對蝴蝶耳環。

  「嗯。初花凜凜──」何蕊恩點一下頭,眸光停睇在花兒上,她說:「那個地方很搭這個辭,聽說很冷的日子所有的花還是會綻放……居之樣,你回去會不會找個美麗助手,一起駕駛初花凜凜在荊棘海上悠遊?」

  「有空閒時間的話,一定會。」他沈聲回答,看著她的身形細微一顫難以察覺的。他兩指挑起掌心中的一隻水晶寶石蝴蝶,戴回她的左耳,又說:「只可惜,我得到戰地出隊,恐怕還沒那個時間。」將另一隻蝴蝶戴回她的右耳很完美。

  她花瓣似的耳垂,薔薇色的膚觸,終於完美停棲兩隻蝶兒。這回,他不該再捉取。如她母親所言──

  他們這種人……

  他們這種人怎可能養得活美麗東西……

  他的手猶有留戀地徐緩收回。

  何蕊恩摸摸耳垂,捉住他的手。

  他說:「耳環還妳,妳有沒有什麼要還我?」

  何蕊恩仰起臉龐,盈水美眸對上他灰藍眼瞳,搖搖頭。「我又沒欠你什──」嗓音被吞入他唇中。

  居之樣彎俯身軀,吻住躺靠床頭的何蕊恩,原本只是個告別吻,不須也不可深入,她卻探出舌尖纏誘他,教他情難自禁而貪得無饜,像要將她吃了般吻得凶狠殘暴,直到一絲絲鹹澀覆住味蕾,他們才喘著氣分開。

  不該這樣接吻的,畢竟她還受著傷……

  居之樣輕柔地淺吻一下她紅豔的唇,直起高大軀幹,道:「再見,妳要好好保重身體。」

  「你也是。」何蕊恩低垂美顏,抽出花束裡開得最大的一朵黃玫瑰,輕語:「不要死掉。」

  居之樣拿走她手裡的黃玫瑰,消失在床邊。

  她聽見關門響,知道他離開了。

  她取過床畔桌的遙控器,打開電視螢幕、打開錄放影機,重看1066sm賽的頒獎典禮,一遍又一遍……

  ※※※※

  那個冠軍有張俊美臉孔,少有男人長那麼美而不讓人覺得娘娘腔。他一手高舉獎盃時,僨起的肌肉猶似剛玉,閃著堅硬光澤。聽說那黃金鑄造的冠軍獎盃非常重,男人氣概萬分喊著要把獎盃獻給蕊恩。

  他是誰?影迷?不對。他當著鏡頭直呼Regen的本名,絕對不是影迷。

  身為Regen的經紀人──景未央極想知道加汀島帆船盛事轉播中,那個受人注目的遠航賽冠軍真實身分。

  「身為Regen的經紀人,沒在接到Regen受傷的第一時間趕來,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啊?」海英見著景未央,忍不住替倒楣的表妹出出氣。「未央小姐,妳的良心到哪兒去了?」

  景未央朝海英釋出笑容,高雅地踏下最後一階舷梯,踩上陸地,踮腳吻吻海英臉頰。

  海英也輕貼一下她的頰,很快發現這個穿無腰身長衫裙、大披肩從脖子蓋到肚子的女人有點不一樣。「妳懷孕了!」驚訝又疑問。

  「你不是醫師嗎?」景未央拉好衣物,紅唇彎提,神情愉悅,沒多說,逕自走往海英停在碼頭坡道邊的車。

  「我的媽呀!想不到妳會懷孕!」海英跟上她的腳步,取過她挎在手中的小行李箱。「說吧,從誰那裡偷來的精子?」

  景未央瞅睞他一眼。「海英,你這是污衊加性騷擾──」

  海英歪頭笑了笑。「怎敢、怎敢,我只是好奇。」

  景未央回給他一抹柔笑。「只要是商品,都有個價。」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所以是買來的嘍!海英瞄一眼景未央那顆微凸的肚子,嘿嘿陪笑。好個厲害女人!完全把男人物化!

  「海英,」景未央微仰臉龐,像在算計什麼般,美眸睇著他,沈隱流轉。「你什麼時候回Blue Compass報到?」

  「喔,這個呀……沒有時間表。」海英瀟灑聳肩。「我在BC本來就是打工性質,做做停停……」胡聊幾句,大方道:「而且,自從我不小心把剪刀留在瑪格麗特肚子裡,大爵士氣得幾乎不付我薪水,我乾脆自放無薪假,等他們知道沒有醫師在側的痛苦後,自然會召我回去,反正不急,加汀島有很多事需要本醫師的才能。」像個奴才,把手上的行李箱搬進車後座,他速速繞往前座開車門讓景未央上車,再回駕駛座這頭,上車發動引擎。

  車子在熹微的晨光中等著碼頭火車通過。

  景未央看著車窗外路邊的扶桑花,驀地詢問:「海英,你要不要來Red Anchor?」

  「幹麼?」海英眉毛挑得高高地,踩油門,穿過造船廠運木蒸氣火車餘的輕煙。「妳要捧我當武打男星嗎?我可沒有羅煌一身好功夫,雖然我長得比他帥很多──」

  「Red Anchor不是只有影藝事業部。」景未央好笑地回望海英自豪的表情,沒再多提,纖指調按音響鈕。

  海英愛好繪畫和古典樂,車子裡放的必定是有助胎教的曲子。

  「未央小姐,妳知道嗎,根據研究調查,絕大多數的天才資優生喜愛聽的音樂是重金屬搖滾,罪犯則偏愛古典樂……」海英在〈卡農〉的旋律裡,悠轉著方向盤,嘴裡說著:「難怪《發條橘子》的Alex喜愛貝多芬──」

  「海英,」景未央徐聲打斷海英,像挖掘他獨特的天賦,建議道:「有部即將開拍的電影需要一個病態殺人魔角色,你要不要去試鏡?」

  海英一詫。「什麼──這就是妳要我進Red Anchor的目的啊?我覺得我的容貌外形比較適合演出文藝愛情片裡,駕駛帆船徜徉碧海藍天的多金雅痞。」

  景未央微微笑,偏首靠窗,看著扶桑花、緬梔樹影中起伏的街景。進了鬧區,畫著帆船的大型看板出現,她才道:「那個遠航賽的冠軍和蕊恩什麼關係?他說要把黃金獎盃獻給蕊恩──」

  「說說罷了。」海英咧唇露齒,不以為意。「那傢伙是荊棘海無國界慈善組織成員……」

  「荊棘海無國界……」景未央呢喃低語:「這麼巧……」

  海英聽著〈卡農〉之後的〈野玫瑰〉,跟著哼唱,沒聽見景未央輕細的嗓音,自顧自地邊唱邊說「他們非常需要錢,無時無刻、隨時隨地能募款就募款,能搞錢就搞錢,我猜黃金獎盃應該已在港區某間當鋪裡……」哈哈哈地大笑出聲。「他跟蕊恩什麼關係?妳這個經紀人去拷問好了,我舅媽也正為這個問題煩惱,我看只有未央小姐妳能解決……」

  海英車頭轉個方向,決定晚點兒再回旅店,先將景未央載往杜氏綜合醫院。

  ※※※※

  何蕊恩早可出院了。

  外傷痊癒,好得看不到任何疤痕,她卻老是說胸腹疼痛,病弱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接連幾個禮拜,杜笙笙安排女兒做檢查,結果顯示她斷裂的肋骨復原良好,沒什麼問題。再安排更詳細精密的全身檢查──她健康得很,沒有半點毛病,但體重越來越輕。

  她食慾差,找不出原因,身體這裡痛那裡痛,找不出原因,只好一直住在醫院,早晚輸液、打營養針。

  有時,醫護人員夜間巡房,聽見她的哭聲,進門瞧。她整個人縮抱成一團,蜷在床被中,說胸口痛得難受,眼淚一顆一顆濕了枕頭被套。他們給她打針吃藥,都無法讓她好受,最後,院長和何老闆來了,她也哭到筋疲力竭昏睡了去。

  「明明檢查不出問題……到底哪兒不對?再這樣下去怎麼行……」杜笙笙昨晚又在女兒病房裡的客廳待到天亮。

  何樂沈著眼,靜看妻子一夜沒睡的憔悴臉色,久久,他道:「是心病──」

  杜笙笙一震,抬眸對住丈夫,目光顫抖。

  何樂起身,繞過單人沙發,在滑門前,抓住妻子的雙手,嗓音很誠懇地說:「讓她去一趟無國界吧──」

  杜笙笙定了一會兒,搖起頭來,正要開口,房門涮地被打開。

  「啊!」海英叫道。「舅舅、舅媽,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尷尬地笑看長輩牽抱在一起的身影。「我帶未央小姐過來看蕊恩。」他退開身軀,讓背後的女人進門。

  景未央朝何樂夫婦頷首。「何老闆、杜院長,好久不見。」拿出隨身包包裡的禮盒遞上前。「在阿根廷買的小東西,不成敬意。」

  何樂微笑接手。「未央,妳太客氣了。妳這次特別讓蕊恩到離家很近的海島拍攝宣傳照,方便她回鄉度假,與我們夫妻團聚,我還沒感謝妳的用心,就逕自安排了活動要蕊恩出席代言,才該跟妳抱歉。」

  景未央搖首。「別這麼說,何老闆。蕊恩自己沒意願的話,就算你是她父親,她也不會參與。」

  何樂笑著直點頭。「妳果然很了解蕊恩。」

  「未央,」杜笙笙猝然抓住景未央雙手,皺眉凝視她的眼睛,說:「妳想個辦法,發佈消息,讓蕊恩和羅煌舉行一場婚禮──」好斷了對無國界不負責任男人的心心念念。

  「笙笙,這不是個好主意。」何樂反對地看著妻子。

  杜笙笙堅持地說:「他們兩個戀愛的消息傳報這麼多年,也到了該開花結果的時候了。」

  「笙笙,妳當初同意讓蕊恩走這條路,找了羅煌在她身邊,只是個防堵是非的策略,不是嗎──」

  「不是。」杜笙笙急聲反駁。「不只是策略。我衷心希望他們長時間相處培養感情──」

  「笙笙,父母不用做這麼多──」

  「不用做這麼多?」杜笙笙截斷丈夫嗓音,眼神輕慢地瞧著他。「你一樣瞞著我弄了活動,安排她和那個無國界年輕人在一起──」

  「兩位不要爭執了。」海英出聲,搔搔耳朵。「經紀人在此,聽聽未央的意見可好?舅舅、舅媽──」

  杜笙笙、何樂這才把目光焦點轉回景未央身上。

  景未央一臉沈靜笑容,好像在看小孩吵架,那神情使人乾窘。

  「這邊坐吧,未央。」何樂拉著妻子的手,往長沙發移身、落坐。

  海英站在鄰近門邊的雙人沙發旁,恭請著景未央。「坐啊,未央,站那麼久,會不會不舒服?」

  景未央輕搖著頭,解開大披肩,坐入椅中。

  杜笙笙驚異地抽氣。「未央要當媽媽了?!」

  景未央微笑頷首。「還要五個月。」

  「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沒有通知我們?」何樂淡淡一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這個年輕女強人的私事。

  「連未央都結婚了,女兒和羅煌──」

  「杜阿姨──」景未央輕喚,打斷杜笙笙。「杜阿姨,只要不惹負面醜聞,我一向不插手管理旗下人員感情事,蕊恩和羅煌是否要結婚,端看他們自身的意願。」她不再生疏、公式化地以「院長」稱呼杜笙笙,但也不親暱地與人談婚姻私事而是談起公事來。「我來,是要告訴蕊恩,文學小說家皇逵爵先生的旅店小說《等待太陽》改編成電影劇本,出資者和導演屬意Regen演女主角,工作條件開得很好,片酬也相當優渥,我已經簽下這張合約,過一陣子,蕊恩得隨我前往荊棘海無國界──」

  「荊棘海無國界?!」杜笙笙叫了起來。

  「是,」景未央不疾不徐,繼續被中斷的嗓音。「拍片現場主要在無國界的旅店『等待太陽』──」

  「我反對。」杜笙笙再次搶白。「我不可能讓蕊恩去無國界。」這個反對同時回應了何樂之前的提議。

  「媽咪,我要去,我要接這部戲。」滑門霍地敞開,何蕊恩睡醒了,也聽見了客廳裡的人聲談話。她看向景未央。「未央姊,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妳的傷不要緊嗎?」景未央發現到了。何蕊恩清瘦不少,眼睛依然晶亮有神、充滿魅力,對新工作躍躍欲試。「簽定的工作雖不能違約,時間排程倒可以調整。」

  何蕊恩點頭表示明白。「我不要緊了。媽咪說我的傷已經痊癒,沒問題的──」

  「我沒有說沒問題!」杜笙笙站了起來。

  何樂拉住她。「笙笙,他們現在談的是工作,工作也是治療心病的一種方法──」

  「何樂,你什麼時候成了醫師?」杜笙笙撥開丈夫的手,近乎指控地說:「你這麼想把女兒推向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身邊──」

  「妳扯哪去了?」何樂無言。

  海英多話起來。「舅媽,妳是在說妳堂哥那個要把黃金獎盃獻給蕊恩的學生嗎?他是不是真的在追求蕊恩啊?」

  「海英,沒你的事──」

  「爸爸,你們都別說了。」何蕊恩走出滑門外,往母親身邊靠,柔荑握住母親的手,看看眾人。「我想跟媽咪談一下──」

  何樂點頭,海英與景未央不約而同地站起,朝外走。

  何樂離開前,回頭深瞅那一對母女,嘆氣,關上門。

  門裡,只剩她們母女。

  杜笙笙瞅著女兒的十根白皙蔥指,道:「妳什麼都不用說,違約要賠多少錢,賠就是了。媽咪不會同意妳去無國界找那個男人──」

  「我是去工作。」何蕊恩放開母親的手,慢慢往地毯上坐,美顏枕靠著母親的腿。「媽咪,我已經休息超過三個月了,難怪身體這裡痛那裡痛找不出原因,一定是太久沒工作生鏽了,痛得我都流淚,我的眼淚一般只在戲裡流,很珍貴的,顆顆都要計價呢──」

  「胡說什麼。」杜笙笙摸著女兒柔滑的髮絲。女兒的手伸上來摸著自己的蝴蝶耳環。

  「媽咪,為什麼一定要找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才行?」忽然問。

  杜笙笙一凜,抑了抑情緒。「負責任的男人才懂得保護女人──」

  「媽咪,女人為什麼需要男人保護?」何蕊恩又問。

  杜笙笙語塞一下。

  何蕊恩直言細語,像在講述一則故事。「爸爸說妳生我那天,加汀島下了很大的雨,你們因為細故吵架,後來,妳衝出屋外,消失在雨中,等爸爸找到妳時,妳已經在雨裡的扶桑花叢邊生下我了,爸爸說妳最痛苦時靠的是自己的力量,他都沒保護到妳……媽咪,我是妳的女兒──」

  「蕊恩,」杜笙笙語氣溫緩了下來,素手撫著女兒的額頭、眉毛。「妳就是要去無國界,對嗎?」

  何蕊恩瞇起眼睛,感受母親的撫觸。「媽咪,妳那時問我,那個男人已經表明不負責任,我為何還跟他在一起……我想說,因為他很誠實,比任何說花言巧語騙女人他肯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都誠實。媽咪,我喜歡他,真的很喜歡,像妳喜歡爸爸那樣──」

  「傻瓜!」杜笙笙柔聲斥責,捏一下女兒秀挺的鼻。「到時候別哭著回來找媽咪──」

  「嗯,我一定要哭著回來找媽咪……」何蕊恩輕輕地,笑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9:13

第七章

  最難過的那段時期,居之樣嘗試透過螢幕,看何蕊恩演的電影。

  投入戰地慈善工作,無法分散他對她的想念,他以為他是肉慾派,怎會受這種不必要的情緒折磨──他該死地想念她!想念那個跟他一樣是肉慾派的女人!

  「Regen的電影?!」收隊歸返的飛行中,安秦的疑惑總算在看到荊棘海地區高頂教堂一線噴亮的屋脊時,得到解答。他推了推背窗躺在膠囊般窄小個人艙床裡看影片的居之樣。「我還以為你在看出隊日誌資料帶。」原來歸途沈溺雨中,當憂鬱詩人!

  「要不要來瓶啤酒?」打開窗下的小冰箱,安秦找不到啤酒,拉一下艙壁中的抽屜式回收設備。

  一堆壓扁鋁罐。「大學長,你喝太多了,看電影應該配爆米花才對──」安秦說。

  「啤酒是液態麵包,麥子製成,與爆米花一樣──五穀雜糧類。」居之樣沒半點醉意,依舊腦袋清醒,擅長詭辯。

  「這真是酗酒的好理由。」安秦笑了一聲,把回收設備推進艙牆中。

  居之樣拿掉鼻梁上半片式眼鏡,掛在衣前袋,沈聲道:「安秦,你看過蕊……Regen演的電影嗎?」

  安秦關好冰箱,摘下白色貝雷帽,抓抓雲浪似的中長髮。「以前看過幾部,後來沒看了──怎麼?這是她的最新作品嗎?很精采是不是?」挺拔身軀往居之樣隔道對床塞,他也躺進膠囊床裡,打開訊息相通的螢幕,分享居之樣正觀賞的影片。

  「舊片。你應該看過了。」居之樣關閉播放,戴上睡眠用耳機,側身瞇眼。

  安秦興致被打斷,扯扯唇,將白色貝雷帽戴回頭上,瞥一眼大學長的背。「再十五分鐘要著陸,罄爸叫你綁好安全帶,免得出意外。」他離開床中,站在窗邊,拉下帘罩,走出狹隘的臥室艙。

  意外?最好是來個大意外──他現在需要強烈的碰撞,把蕊恩的形影撞出他腦海,將他那顆被她寄生的心,撞出胸腔外!

  光喝酒無法慰藉他!光看片子無法慰藉他!光聽歌曲無法慰藉他!

  Scheiße!是誰換掉安定心神的水晶音樂!

  我

  也來

  唱首甜蜜短歌

  在你睡時

  繚繞你

  夢境

  噢

  反穿睡衣

  只為

  看見你

  所愛的人

  ……

  Regen的聲音,不,蕊恩的聲音,通過瘋狂捲曲的導線,像小魚苗鑽出透聲網,穿行他耳道,游進他腦海,膨爆成一個美麗人形,那臉龐當然是蕊恩!她以美人魚的模樣坐在波浪拍打的岩石上唱歌,海風吹開她胸前的髮絲,她下半身的鱗片翻閃若寶石,薄透地飛脫,現出她兩條娆修長腿,她站起身,赤裸地,唱著歌走來,朝他走來,朝他唱著歌赤裸地走來──

  哪有這回事?這不對!當她變成人,她的歌聲應該停止才對!

  猛地扯掉耳機,居之樣煩躁地下床,戴上眼鏡,跑出臥室艙。「罄爸、罄爸──」大聲吼叫,衝下樓梯到座艙。

  座艙裡,所有視線往他身上集注。

  「之樣學長,要降落了,你這樣很危險……」一個學弟出聲提醒。「這次的駕駛是新手──」話未落定。

  砰地巨響拉開刺耳磨擦聲,機體震震盪盪。居之樣踉蹌地往前仆,大掌抓住椅把。

  「靠!又來了!那個笨傢伙這次該不會是忘了放機輪,用機腹著地吧!」有人叫罵起來。

  「沒在戰地被打死炸死,卻要死在那傢伙的爛技術下,我不甘心──」又一個學弟鬼吼著。

  「安靜點兒。」杜罄解開安全帶,從最後一排、最寬敞的那個位子站了起來。他肩上的青鳥展翅亂飛。「你們吵什麼?」飛機仍在顛簸狀態。「這種程度比不上一場小地震,嚇成這樣,簡直丟我們無國界的臉。」看著兔崽子戴白帽的後腦勺,他唸了幾句,在搖晃之中,行過走道,眄睨從樓上臥室艙衝下來的傢伙。「大學長──你有什麼事?」隱怒的語氣。這個將來要擔當組織頭領重責大任的臭小子,在此趟出隊任務裡,被他抓到幾次心神不寧開錯處方,這帳還沒算,臭小子又想搞什麼烏龍?

  「我要離開荊棘海!」

  機身劇顫,彷彿在跳。這次,沒人鬼叫吼罵,豎耳聽著大學長的「離職告別演說」。

  「我要離開荊棘海──」

  「去哪兒?」杜罄老師嗓調鎮定得像座山。

  大學長居之樣挺直身子「去做愛!」

  全體傻眼,屏息──大學長講話果然很具氣魄!

  「這種事不需要離開荊棘海,」杜罄老師平聲對應,給了指點。「O邊境很方便,要不,你們不也常在宿舍開化裝舞會──」

  「我要去找蕊恩!非蕊恩不可!」大學長失控般地道。「她糾纏著我、從未放過我,罄爸,你知道嗎,她是個妖女、女巫,我如果不把她揪出來狠狠吻一番、教訓一番,我會──」

  「罄爸,」安秦學長打開通往駕駛艙的門,探出半個身子,半舉手臂,指指背後。「那小子的降落技術一次比一次好了──」

  「安秦學長……」哀喊四起。不是因為不認同安秦學長的說法,而是他打斷了大學長精采的「演說」。

  蕊恩、蕊恩,蕊恩是誰?話題正精采啊……

  「別叫了,」安秦對學弟們宣佈:「大家都還活著。準備下飛機吧,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回到貼滿Regen海報的溫暖宿舍──」說著,機艙門打開了,一條黑影倏地閃過。

  「居之樣!」罄爸叫道:「沒把出隊日誌整理完畢,不准離開荊棘海!」

  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大學長瞬間已下了飛機。

  安秦這才好奇地問杜罄。「罄爸,之樣什麼事要離開?」

  杜罄說:「聽著,安秦,只要是執行增產壯大組織的神聖工作,我一定准你們放假。所以,你也要努力找個女人……」

  ※※※※

  Regen、Regen、Regen!

  以為是霧濃雪重影響視線,看錯了。居之樣獨自開車離開鄰近國家的機場,通過最後一個檢查哨,進入所謂的無國界地區,灰藍的眼睛開始映現一座一座巨型看板,看板上是Regen迷濛的倩影。

  這兒可不是宿舍紅色城堡,更非男寢!那些看板、沿路的海報……怎麼回事?

  居之樣拿下眼鏡,往衣服摩摩鏡片,再戴好。一清二楚。霧未散,雪未停。雪霧中的Regen一清二楚定在他眸底。

  過了大河石橋,車子行經堤岸餐館一帶,走港邊馬路,接碼頭區中央大道,回組織行政中心。

  他將車子停在組織青羽廣場,熄掉霧燈、熄掉引擎,一下車,成群結隊的低級數學弟,像烏鴉掠境,轟地從他眼前衝過,穿越雪霧中的車道,朝對面的旅店「等待太陽」奔聚。

  「喂!」他昂聲吼道:「在幹什麼?」手臂一揚,抓中一個落後的。

  「臭傢伙!放開老──」嗓音頓止,未授帽的新生看清是大學長居之樣,把說了一半的「老子」吞回肚裡,轉正身軀,站得直挺挺,恭恭敬敬轉口道:「之樣學長,你們出隊回來了,辛苦了──」

  「你們在幹什麼?怎麼沒上課?」居之樣嚴厲瞇眼,瞥望那頭的天馬雕像噴水池廣場。

  雪停了,那群蹺課的傢伙速度更快了,一個一個突破寒冷霧幕,不怕地滑,拔腿直往「等待太陽」竄。

  「Regen在裡面──」

  「什麼?」居之樣震了一下,揪住學弟的防水夾克領口,幾乎把這可憐的新生拎得腳踩不到地。

  「學長──我以後不敢了!」學弟緊張地叫了起來。「我錯了,不該在學長冒生命危險出隊時,窮追女明星──」

  「乖乖去上課。」幽沈低音不容抗辯地打斷學弟懺悔的哀嚎,居之樣靜定兩秒,放開嚇得半死的可憐新生。「不准再蹺課。」

  「是、是……之樣學長。」小學弟直點頭,看著大學長旋足往「等待太陽」走過去。他冷汗狂冒,覺得他同學完蛋了……

  心跳就快要停了。那面野玫瑰環飾的輝煌立牌中央,寫了些什麼──

  《等待太陽》……記者會……

  Regen……

  所有的文字均不重要,這一秒,他是文盲,只認得Regen。

  那不是個文字,是個符號,是個美麗絕倫圖騰,是集體意識投射的神聖象徵!

  穿組織制服的傢伙,一個一個爭先恐後、互扳肩頭,跑在鋪著荊棘玫瑰紅毯的旅店大廳,他們嘴裡崇拜地喊著:「Regen、Regen、Regen、Regen……」

  彷彿,這「等待太陽」等不到太陽,一陣絕麗暴雨,帶著燦爛豔光嘩地傾瀉下來。

  到處貼滿Regen的海報,這記者會早模糊了名目。無國界的臭小子們,有幾個讀過皇逵爵的旅店小說?誰還管他「等待太陽」,他們要的是Regen──

  比宙斯化成的金雨還厲害的雨!

  「簡直瘋狂……」一個嗓音嗤笑地喃道。「那些都是你的學弟吧?」

  居之樣回過神,轉首。庸醫海英一身愛斯基摩人的誇張打扮,出現在他背後。

  「好久不見,是男子漢的話,就喝一口苦味馬黛茶。」海英放開嘴裡的銀吸管,連同手上葫蘆做的嵌銀圓形容器遞向居之樣。

  居之樣眉頭一皺。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這個庸醫老叫他喝奇怪的飲料馬黛茶不奇怪,他出隊時喝過幾次,罄爸甚至研究那植物成分,但由庸醫手中遞出,這茶就變得很奇怪。

  「幹麼?你怕有毒?」海英扯嘴一笑。

  居之樣沒理他,邁步走往學弟們消失的方向。

  「進不去的。」海英好心地說:「那是記者會,不是記者進不去。我堂堂Regen的隨侍醫師,都不能進去了──」

  「她的傷還沒好嗎?」居之樣停腳,轉過臉龐,猛一問。為何需要這個庸醫跟著?

  「被你害得滿慘的……」海英吸啜著葫蘆容器裡的飲料。「Shit!混帳羅煌……要送嘛送個甜味的……」自言自語喃喃唸。

  「說清楚。」居之樣抓住海英厚得要命的風雪外套領面。「蕊恩的傷──」

  「拜你所賜,」海英簡短有力地道:「一直好不了。」

  居之樣大手一放,快步離開海英面前。

  「喂!你該不會要直闖會場吧!」海英尾隨居之樣。「別傻了,羅煌也在裡面,你會被他摔出門外,到時會以很醜很糗很慘的姿勢登上頭條──標題大概是『癡漢影迷硬闖會場騷擾,武神羅煌一怒為紅顏』……」聽起來,看好戲的意味比勸阻多。

  「我有一堆學弟包圍會場供我運用。」居之樣冷冷直述。

  海英挑眉。靠!這傢伙要以多打一!這……這還是不是慈善人啊?根本連「人」都稱不上……

  「喂喂喂,別這樣,搞得場面太混亂,我表妹萬一又受傷,我可得提頭回去見我舅舅、舅媽……」不煽風點火,這會兒,海英誠心規勸。「這樣吧,本醫師仁心寬厚做個人情給你,跟我來。」手一拉,海英不管這個不是人的慈善人跟不跟,逕自扯住他的衣襟,拖著他遠離會場。

  ※※※※

  「太陽廳」兩扇鐫刻向日葵的門板外,聚集了一群無國界慈善組織的成員,他們有些戴了白色貝雷帽,有些沒有,倒是短夾克一式穿出帥氣。他們嘴裡喊著「Regen、Regen」,像中邪一樣狂熱。

  何蕊恩也聽見了。雖說記者會已近尾聲,可他們也真是沒規沒矩,胡亂來,無視管制,幾乎要闖進門。帶頭的會不會是他們的大學長?何蕊恩眼睛沒敢眨,就怕沒把握住門遭外力推開的剎那一瞥。

  他是否來了?是否知道她來了?還是仍在哪個危險烽火處,執行慈善任務?受傷了嗎?生病了嗎?一趟任務要多久時間?比她拍一部電影還長嗎?

  「我們今天的記者會就到此為止了。無國界帥哥難抗Regen小姐魅力,由此可見……」記者會主持人指指會場大門方向,在背景畫著旭日荊棘海的舞台上,風趣作結論。「看樣子,首映才要開始,票房已有長紅保證,這是好兆頭!感謝各位今天的蒞臨……」

  台下鎂光燈啪啪啪地連閃。台上與會人士一一起立鞠躬,互相握手擁抱,道「辛苦了」「謝謝」,之後,相關人員在導演的帶領下,離開舞台,從隱密的側門走出「太陽廳」。

  「荊棘海地區的記者素質不錯,沒有偏離主題亂提問。」羅煌在這部戲裡,飾演重要的間諜角色。

  這是緋聞傳了許久的兩人,第一次同台演出,照理說,無事愛生事的記者們應該會問些無關電影的辛辣問題,但,意外地,沒人提及題外是非。

  「未央姊說這些記者是出資者夏萬鳴先生親自過濾過的,他是『等待太陽』的大老闆,在荊棘海無國界地區很有權勢,任何人都得賣他幾分面子。」何蕊恩與羅煌邊走邊說。

  「夏先生手腕高明。」羅煌頷首應道。「拍攝過程在他的安排下,也是相當順利。那些人──」繞出密道般的拱門迴廊,遠遠地,能看到「太陽廳」正門外,群聚著穿制服的傢伙。「他們至今才知道Regen在『等待太陽』裡。」

  電影在這旅店拍攝期間,夏萬鳴先生對外保密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直到塵埃落定的最近,才在無國界大街小巷貼掛海報,釋放訊息,並且於今天召開記者會,但,夏萬鳴先生本身沒出席露面,聽說去給原著小說家皇逵爵先生送首映邀請函。

  「很不受干擾的一次工作經驗,竟是在這沒規沒矩的無國界區域。」何蕊恩笑著,美眸瞟望著堵在「太陽廳」門口不散的人群。

  「Regen、武神,我們要去導演房間喝一杯,」攝影技術人員馮達朗轉身,對走在最後面的兩人做個小酌手勢。「兩位要一起來嗎?」

  羅煌看了一眼何蕊恩。何蕊恩根本心不在焉,腳步甚至往那群癡喊著「Regen」的傢伙移動。

  「你們去就好,我和Regen有點事,抱歉。」羅煌朝馮達朗頷首致意。

  大明星一向注重私人時間。馮達朗了解地點頭,擺擺手,不打擾傳聞中的親密情侶。「後會有期。」只希望未來還有機會和這兩位沒架子的巨星合作。

  導演一行人彎進電梯廊廳。羅煌兩、三步追上何蕊恩,拉住她。「妳要去哪裡?」

  何蕊恩回頭,也回神,瞅著羅煌。「我好像看到居之樣──」

  「妳看錯了。」羅煌牽住她的手,挪轉腳跟,走往電梯廊廳。

  「羅煌……」何蕊恩提著禮服裙襬,跟著他的大步伐,一面轉頭看那些穿無國界慈善組織制服的人。她尤其注意戴了帽子的,後來,連沒戴帽子的也仔細辨識。「旅店的人為什麼不驅散他們?」這樣她才不會回頭找……

  「是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羅煌說,進入電梯廊廳。

  一組服務人員等在電梯前,按了鍵,將兩位大明星送進電梯。門關上,影迷不會追來,記者會才算真正落幕。

  很快地,回到二十三樓,羅煌牽著何蕊恩步出電梯。這層樓有管制,住的不是普通旅客,名人不怕受干擾。

  寧靜奢華的穿堂,此刻坐了一個人,在那緹花布長沙發裡,喝著香檳,慵美模樣當然不是在等電梯。

  「你們回來了。」她等的是人──兩位她親手捧紅的大明星。

  何蕊恩眨著美眸。「未央姊!」欣喜驚呼。「妳怎麼來了?」自從她去生產,她已經好久不曾來探班。

  「要首映了──我這個經紀人當然得來慰勞兩位。」景未央拿起銀製保冰桶裡的香檳,往桃花心木小圓桌中央的兩只空杯斟酒。「我們乾杯吧──」

  「在這兒?!」何蕊恩語氣訝異帶猶豫。

  羅煌逕自走上前,喝掉兩杯酒,再奪過景未央沒喝完的,一口解決。「要喝回房裡喝。」他一手抓起保冰桶,率先離開。

  景未央淡淡微笑,站起,整理一下合身的藕白色套裝。「來吧,蕊恩,我們進房喝。」朝何蕊恩伸手。

  何蕊恩靠近她,手臂與她勾挽在一塊兒,往2313房走。

  2313的門一開,助理葛維鈴跑來玄關。「羅煌大哥、Regen姊,那個海英醫師──啊!老闆來了!老闆怎麼來了?」看見景未央,急聲轉大叫,像在說「大事不妙」。

  「海英怎麼了?」景未央歪著頭柔問,似乎有點喝醉。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說人人到。海英悠哉晃到玄關,大掌往葛維鈴肩上一搭。「這傢伙窮緊張……」呵呵笑了兩聲。「小事就這樣大驚小怪,要怎麼服侍大明星啊?小鈴,妳沒見過世面嗎?」

  葛維鈴瞪大眼睛。「我──」

  「連未央小姐也來了呀?」海英朗聲叫道,壓住小助理嗓音。「妳什麼時候到的?自己來嗎?要待多久?吃母奶的兒子怎麼辦?」問題一個接一個,直對景未央。「一樣要住2313嗎?我看還是另開一房吧──」

  「是另開了一房。」景未央笑笑回道。「我帶著我兒子一起來的,怕他吵到其他人──」

  「他才多大,妳帶他來這麼冷的地方?」羅煌打斷景未央。

  「baby boss也來了嗎?」葛維鈴興奮叫道:「我要去看他!」

  「好好好,我們去問候Red Anchor未來的老闆。」海英手臂大張,隔除表妹,將其他三人往門外推帶。「一起到未央小姐房間喝一杯、喝一杯……喝個痛快,啊──叫個蛋糕上來吧,到現在都還沒好好慶祝你們的小老闆出生──」

  「海英!」何蕊恩連名帶姓直呼。

  「妳不行!」海英猛回首,語氣不善地對她說:「妳昨天晚上說喉嚨痛,我診斷結果,妳聲帶發炎,一定是拍電影這段時期過度操勞造成,妳給我好好休養,不准喝酒!」噼哩啪啦一串。

  「你在說什──」

  「進房去把我開的藥吃掉!」海英凶怒地截斷表妹的嗓音,指著通道深處。「進去吃掉!我回來要檢查!」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何蕊恩愣在空空的玄關。表哥在發什麼神經!她哪有喉嚨痛聲帶發炎?死庸醫!她生氣地往房裡走。不去就不去,反正她也不想喝什麼酒。她要換掉這一身長禮服,變個裝,去無國界慈善組織探探。

  何蕊恩走過壁爐燃著火的客廳,停頓三秒,觀賞爐口兩側陶甕花瓶插的野玫瑰。

  他們說,荊棘海無國界地區本來沒這種花,據傳是O邊境投資者O爵士將種子帶進無國界的。這花在無疆界學園學生宿舍長得最茂密,那兒是一座城堡,神秘感十足的紅色城堡。

  很好。她今天就要去那兒瞧瞧,也許摘朵野玫瑰回來!

  離開客廳,何蕊恩走往房裡,在起居間踢掉金鏈花紋天鵝絨高跟鞋,進臥室時,已褪下淡金色禮服,然後站在衣帽間門口將無肩帶胸罩丟下,她脫得剩一件內褲,又抽髮簪,解放長髮,才推開門進衣帽間找衣服穿。

  翻著大行李箱、翻著置物架、撩撩旋轉掛衣桿,一個東西突然掉出來,落在木質地板上。是居之樣的半片式眼鏡。他去加汀島募款、參加1066sm賽那段日子,弄丟的那一副。他其實沒弄丟,是被她拿走的,還有一件襯衫和白色貝雷帽,都在她這兒。

  何蕊恩撿起眼鏡。

  羅煌說她看錯了……

  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樣,近視眼了……

  把眼鏡戴上,何蕊恩呆了幾秒,回頭找出白色貝雷帽和襯衫,一併穿戴,然後站在全身鏡前審視自己的模樣。

  「很美,很引人犯罪。」一個嗓音驀地冒出。

  她嚇得旋身。

  「妳這個小偷……」居之樣赫然倚站在門邊,邪氣地笑看著她。

  何蕊恩一時半刻說不出話,美眸一瞬不瞬盯瞅著他。

  「嚇壞了?以為是夢?」他穿著制服──和樓下那些人一樣的制服──俊顏戴著眼鏡,與她臉上相同的半片式眼鏡,抬揚手臂,解開扣在肩上的白色貝雷帽戴好。「這樣──我們兩個是不是很像──」長腿徐行,移至她面前,高大俊邁的身形停定,他俯低臉龐。

  她仰起美顏。「你也是小偷──」好不容易發出嗓音,卻教他一吻封堵。

  他的嘴壓著她,狠狠地,吮咬著,舌尖像武器,攻進她唇内。這個深吻,吻得他們臉上的半片式眼鏡碰撞出聲,擠歪了,摩得鼻梁發疼。

  久久、久久,他們終於分開,她摘下眼鏡、貝雷帽,一把脫掉襯衫,將三件物品捧在手上,喘著氣,說:「居之樣,這些我都有,你出隊死在戰地,我會幫你建一個衣冠塚。」

  這個狠心的女人……

  居之樣再次將她拉入懷裡,使勁吻她可惡的嘴。「蕊恩──妳知不知道男人女人久別重逢,最常做的是什麼?在妳幫我建衣冠塚前,我會先要妳幫我生一個孩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9:34

第八章

  倘若他擁抱一堆無名女人,他如然是肉慾派,倘若他想念一個特定女人,他就沒救了。

  居之樣抱起何蕊恩,覺得自己是會絕種的野獸,終將死於飢餓,因為他只吃同一隻獵物。

  何蕊恩被居之樣吻著、抱往大床中央時,她的表情暈陶陶地,像喝了酒,軟綿綿躺在床上,毫不遮擋幾近一絲不掛的嬌美胴體,她心甘情願、任人宰割的模樣美極了。

  居之樣長指摩著她被吻得微微腫脹的紅唇、描著她的眉眼,輕緩移至她耳垂,拿下太陽色流穗耳墜,嗓音沈沈慢慢地說:「有床戲吧?」

  「嗯?」她迷惘地望著他,摘取他的半片式眼鏡和白色貝雷帽,將柔荑挪往他的制服夾克拉鍊。

  居之樣握住她,灰藍眼睛盯著她的美眸。兩人就這樣,視線像金箔,延展地,分不開。他咬她的指尖,看著她的表情變化。「和羅煌,有床戲吧?」

  何蕊恩眉宇一蹙,抽回被他咬痛的纖細手指,懂了他的意思,瞳眸點火似地一亮,瞪住他,嬌倔地回道:「要首映了,自己進戲院看。」

  居之樣撇唇。「別開玩笑了──」低喃一句,他下床。

  何蕊恩以為他就這麼走了,心一急,跟著翻身。

  「我從不看Regen的電影、不聽Regen的歌。」他沒走,站在床邊,一件件除去身上的衣物,眼睛看著宛如一隻貓,手肘撐著嬌軀、半伏起身的她。「把內褲脫掉。」他要脫最後一件時,如此命令她。

  他們必須同等赤裸!

  「你這個騙子!」何蕊恩背過身,側躺著,髮絲斜散床面,白皙的手從臀腿往髖骨邊滑,解開小小的蝴蝶結。

  居之樣眸光轉深,拉掉內褲,上床,胸膛貼著她的背,和她緊密嵌靠著。他的手繞至她胸前,撫握她豐盈的乳房。「蕊恩……Meine Kaiserin──」唇吻著她頸後、吻著她髮絲,嗓音隨著吐息逸出。

  「騙子……」何蕊恩微微抖顫,雙手抓住他肆虐的掌,喘著氣,低語:「騙子……你聽過我唱歌……」只唱給他聽的〈Nightingale〉

  「我聽的是蕊恩專為我唱的,不是Regen。」居之樣扳正她的身子,俯在她上方,寬大胸懷籠罩她。「聽著,我不會進戲院看Regen的電影……」他看著她,那眼神,渴切而色情,不像是人。「我不是影迷……」喉結劇烈跳動著。「妳要我當影迷,還是當妳的男人?蕊恩──」

  何蕊恩眨瞬美眸,眼眶隨即濕潤。「你是要我在這兒演給你看嗎?」聲音甜柔,雙手朝他脖子環上去。

  居之樣降下胸膛,壓著她飽滿圓潤的乳房,親吻她滑潤嫣紅的嘴。「我看過原著──」

  《等待太陽》,這部描寫大戰時期,各方間諜隱身荊棘海無國界地區,紅男綠女角力鬥智,諜對諜的旅店小說。他讀過不只一次。印象中,同為間諜的男女主角,為從對方身上得到想要的情報,用盡手段,談了一場似真似假、感官強烈的愛情……

  「皇逵爵先生在後記裡說,要以Henry Miller的方式寫一部Vicki Baum創始的小說……」他喃言,舌頭竄進她唇裡,嗓音也竄進她唇裡。「妳要做給我看嗎──用Henry Miller的方式……」

  他不說「演」,他們兩人之間,哪是這麼簡單一回事。他說要她生一個小孩呢……這可不是演得出來的。

  何蕊恩擁緊居之樣強健的軀幹,舌尖與他互相捲裹,吸吮著,吞嚥他的氣味這不是演戲,她明白,這比演戲更具挑戰。她從未這樣做過,推倒一個伏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坐在他腰腹,拉著他的手,讓他摸她各處,她也摸他,親吻他,像他對待她那樣,與他較勁。

  他們把彼此弄得全身都像在哭泣,濕答答地,不斷泌流汁液。

  鹹鹹地,芬芳柔潤,像是摻了海鹽的蜜。他們猶如野獸發情,這次,有了求偶儀式,親暱地互為舔舐。

  他脹痛地抵著坐在身上、美豔無比的女人,沙啞地發出嗓音:「抬起臀……蕊恩──」

  她學會了延長他的渴望,對他搖搖頭,退開一點,再一點,用手抓住那男性僨張怒勃的器官。

  「蕊恩──」這一聲,飽含痛苦,同時爆發,他迅雷似地翻身,將她壓回身下,頂開她的腿,長驅直入,深深挺進她內部。

  何蕊恩尖叫,騰高腰,他便托住她的臀,狂野放縱起來。

  床帳沒放,窗簾未掩,落地門外的露台積著雪,一盞床邊燈散著旖旎光絲,燈下還有「等待太陽」原著小說和劇本。

  那戲最終怎樣了──

  男女主角發現彼此竟是血親兄妹,兩人在荊棘海無國界地區最高的旅店頂樓,等到罕見的太陽旋出雲層,於絢麗的日出光芒中,一起站上圍牆、站上世界之頂,縱身一躍,跳入茫茫冷霧裡……

  戰爭結束了。

  該死的Henry Miller的方式!

  直接、純粹且充滿禁忌的遐想,教他彷彿也被揪上摩天高樓,重拋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啊──居之樣、居之樣……」何蕊恩哭喊了起來,渾身顫抖,和他一樣上了高樓頂、墜落高樓底。

  深重地、深重地,俯衝到荊棘海之下,恍若他們是魚,這麼摔墜也不會有事悠然濺起水花,就游開,身體黏著身體游開,游到岩石密縫中,繼續無止盡的美好性愛,不管海面上的戰爭結束與否,他們只管尋找一張對方的臉,兩人的唇貼著一起呼吸,共嚐重逢的濃郁甜蜜。

  她睡著了,似乎作了美妙的夢,唇邊有抹柔麗的笑。

  長指梳理著她的長髮絲,居之樣沒將何蕊恩自他的大腿移開,他讓她枕著他,細細看她高潮後的性感美顏。一會兒,手往她胸腹觸摸。應該是沒問題的──

  「嗯?」他擾醒了她。何蕊恩掀眸,捉住胸前的男人手掌。

  他俯下臉龐,吻她緋燦如粉紅花蕊的乳頭,輕輕吸吮著。「庸醫說妳被我害得滿慘的……」

  何蕊恩摸著他的喉結,聞著他胸膛淡雅的男人味。

  「告訴我,哪裡慘?」他說,咬一下她的乳頭。「這裡?」手往她雙腿中心深入。「還是這裡?」

  「居之樣……」她嘆氣似地叫他的姓名,身子扭顫著。

  居之樣抬起頭,挪身躺下,抱著她。「妳冷嗎?」他們沒蓋被子,四柱大床的雙層床帳也一直沒放下,窗外現在飄著雪,漫著霧。他怕熱,高潮在他體內悶燃的火未熄,他渾身汗,稍早,特地調低兩度房內供暖系統。「要不要把被子蓋上?」他問她。

  她說:「我們喝點酒……你還沒恭喜我──」

  「恭喜妳什麼?」他吻她的唇。「妳才應該恭喜我──」

  「我恭喜你沒死掉。」她回吻他,環抱他的腰桿。

  「妳應該說,『恭喜你還活著』……」他蠕動下半身,擠向她。

  她美眸微合,紅唇貼著他唇畔纏綿吐息、抽氣,主動抬高一條腿,像跳舞,跳探戈一樣,他托扶她美麗的長腿,讓她壓跨在他的身側,碩挺慾望一寸一寸滑進她敏感濕潤的秘密之淵。

  「妳有沒有想我?」他被她柔情包裹著。

  她搖著頭,眼睛盈水晶亮,一眨,掉一顆淚珠。

  他吻去那澄澈的寶石珍珠,說:「舒服嗎?蕊恩,這是從側面──」腰臀悠緩律動著。「等會兒,還想我從哪面──」

  她吻住他的嘴,覺得他壞透了。她怎麼會思念這樣一個渾蛋……

  居之樣得意一笑,將舌頭伸入她唇裡,再一次深吻這個讓他「沒救了」的女人。

  「妳得幫我孕育一個新生命啊……Meine Kaiserin──」

  何蕊恩再次醒來,時間又過了好幾個鐘頭。她身體有點痠痛,心卻無限滿足,眼睛望著男人的睡臉。他那頭的床畔桌上,多了一滿花瓶的野玫瑰,什麼顏色都有,像他那時要離開她,送她的那一束。

  這次,她對他說:「居之樣,不要拿走黃玫瑰──」

  他忽然睜開眼睛,灰藍瞳底映現她絕倫的臉龐,他直勾勾看著她,又像不只在看她,似乎她內部有什麼,他要一併將她看透,看得她芙頰不由自主漫染紅潮。她是個大明星,早習慣被看,被很多人看,卻獨獨在這個男人面前害羞起來。正當她柔荑拉扯被子想把自己掩藏起來,他猛地吻住她的唇,一個火熱濕燙的吻,深而不長,大概六秒鐘,他離開她,掀被下床。

  她愣愣地,不明所以,望著她。他在擺放野玫瑰的桌邊站了一會兒,走往臥室門口,開門出去了。

  她聽見起居間那扇門關上的聲音,美眸呆瞅著什麼顏色都有的野玫瑰。

  沒有黃玫瑰,他還是走掉了,剛剛的吻,像他在醫院給她的那一個告別吻。再來呢?再來,她是不是要躺在床上,天天輸液、打營養針?表哥說得沒錯──他把她害慘了……

  鼻頭一酸,何蕊恩放聲大哭,臉龐埋進枕頭裡,久久不能自已。

  「我比較想聽妳唱歌。」男人嗓音乍響。

  何蕊恩猛然抬頭,轉向床邊。居之樣端著有腳的大托盤,站在那兒,俊顏帶著無賴的懶笑。

  「我以為你走了!不見了!離開了!」她哭喊,像在罵人。

  居之樣挑眉。「我這樣怎麼離開?」他身上未著任何衣物,制服、內衣內褲、皮帶手錶、半片式眼鏡和白色貝雷帽……都還丟在這臥室地上。「外頭可是冰天雪地。聽著,蕊恩,我把客廳的野玫瑰挑進來,可沒拿一朵黃的。」他回到床上,放定托盤。

  托盤像張桌子,擺了酒食,還點了香氛蠟燭。他關掉夜燈,燭光暈映他和她的眼。

  烱她嗚嗚咽咽。「你叫了room service……」平抑不了濃濃的哭音。

  「我做的。」趁她睡覺時,在這豪華套房餐宴房隔壁的廚房做了三明治,酒和蠟燭則是現成的。他等她醒來,一起用。「我們喝酒吧,不是要我恭喜妳──」

  「居之樣,」她打斷他。他專注盯著她。她說:「你現在有時間可以帶著美麗助手,悠遊荊棘海嗎?」

  「隨時可以。」他答道,伸手撫她的臉。

  她抓住他的掌,垂眸就著燭光看著,又道:「居之樣,算命的說你難長壽、我晚婚──我們一點也不適合在一起──」

  「跟妳做愛,我很愉快。」換他打斷她的嗓音,反手一扯,將她擁進懷中,他沈聲說:「妳也是,跟我做愛,感到無比愉快。」

  何蕊恩在他懷裡,仰起哭濕的美顏看他,說:「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居之樣,我不想大半輩子過寡婦生活,但是,我要嫁給你。」

  居之樣神情閃頓,灰藍眼眸凝視她楚楚嬌美而堅決的臉蛋。

  我要嫁給你。多美的句子啊!比他在飛機上聽的Regen的〈甜蜜夢短歌〉美!

  「希望妳不是一時衝動說這些話。」他說。

  「我要嫁給你──」

  他吻住她,然後,開瓶倒酒。「我們喝酒吧──」喝交杯酒。

  她拉高被子擦擦臉,像個孩子耍脾氣。「那是grappa,不可以空腹喝。」一桶冷水澆上他。

  這美麗女人還真難搞……他笑。「當然。」拿起三明治,餵她吃。

  何蕊恩咬了一口,眼淚又掉。

  「不好吃嗎?」抬起一隻手抹拭她的淚。

  「幹麼把覆盆子跟火腿弄在一起……」她像在抱怨,卻又咬了一口。

  「抱歉,我找不到酸黃瓜──」

  「我不喜歡火腿夾在麵包裡──」她挑剔地打斷他,嘴裡還是咀嚼著他為她做的三明治。

  他說:「好──下次借用安秦家什麼食材都有的廚房,我再幫妳搭配密瓜,把覆盆子煨成醬汁用來煎牛排──」

  「覆盆子和草莓,我喜歡吃新鮮的……」她意見多多。

  「好──」他耐著性子。

  「還有洛根莓──」

  「我記住了。Meine Kaiserin,要不要喝酒──」

  「我唱歌給你聽……」

  ※※※※

  take me down

  to the paradise city

  where the grass is green

  and the girls are pretty

  take me home

            Guns N' Roses (Paradise City〉

  大學長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都在傳,大學長的秘密女友──蕊恩這幾天把大學長伺候得像個幸福國王,讓大學長心情愉快,來帶實驗時,人人聽到他唱歌的聲音。

  「聽說你好幾天沒回宿舍,還在忙啊?」出隊歸返後,這是安秦第一次在組織行政中心的教學樓層遇見居之樣。

  居之樣停止嘴裡哼的歌,笑了笑。「安秦,蕊恩說那個庸醫覺得我像Axl──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我可比那人高上起碼一個頭,不過,他的歌曲還不錯,與Jim Morrison質相近,適合搭配Henry Miller的著作。」他揚了揚手上的《色史》

  安秦皺了皺眉頭,一副「你有毛病」的表情。「罄爸在問出隊日誌整理好了沒?學員新課程的排表,還有實驗室的監督──」

  「弄好了。」居之樣交出一片光碟和書面資料。「我剛從實驗室出來,我帶的那一組新生天資聰穎,操作儀器已經很熟練。」

  「你給自己排這麼多教學工作?」安秦翻閱資料夾,發出疑問與提醒。「別忘了還有出隊任務──」

  「我知道。我做了一下調整。」居之樣搭著安秦的肩,往T字迴廊廣場走,在搭築透明強化玻璃的咖啡座落坐。角落吧檯裡的學弟,沒幾分鐘就端著熱騰騰、噴香的咖啡過來孝敬兩位學長。

  「給我扶桑茶。」大學長將咖啡退回。「我記得我和罄爸從加汀島帶了很多回來──」

  「啊!」學弟叫了一聲,抓抓戴著貝雷帽的頭。「那個茶……泡起來又是漂亮的紅色,很受安平學姊喜愛,所以都沒了。」

  「都沒了?!」居之樣挑眉。

  「肯定全搬進她的研究室私藏。」安秦喝了口咖啡。「豆子不錯,是希德和卡諾寄回來的?」

  學弟點點頭。「希德學長說接受義診的對象很感謝他們,送了一堆──」

  「行了。」居之樣擺手。「我喝這個就好。」

  學弟退下。

  安秦繼續課程排表話題。「你做了什麼調整?弄得不好會累死自己──」

  居之樣在桌上掀開的資料夾中翻頁,指點給安秦看。「罄爸之前說過希德和卡諾玩性大,瘋瘋癲癲──」

  「瘋瘋癲癲……」安秦跟著他重複這個詞彙,看了看他放在一旁的《色史》,深感他也逐漸步向那種狀態。

  「嗯,瘋瘋癲癲,罄爸說他們出隊任務可以做得很好,作育英才就很糟糕,卡諾曾經一邊講課一邊打瞌睡,希德更是直接趴在講台桌大睡,也不管下面後進學弟妹亂成一團,在他們臉上惡作劇──實在有失學長、未來師長威嚴。」居之樣端起咖啡啜飲,眼鏡瀰漫霧氣,他拿下來擦拭,一面往下說:「所以我把我的出隊任務和他們的教學工作局部調動──」

  「要一直待在荊棘海?」安秦尚有一點不了解。「這邊有什麼大事需要大學長坐鎮?教學工作沒有我們,安平她們一樣能處理──」

  「那些傢伙就選她們的課蹺。」與他們同梯的韋安平就別提了,其他幾個負責組織教學工作的高級數學妹,仍太嫩,根本威嚇不了那些低級數學員和新生。

  「所以,之樣,你要這麼多時間留在荊棘海,是為了處理學弟蹺課追明星?這是小事吧……」安秦聽說了──居之樣歸返當天,抓到一個正要去「等待太陽」看女明星Regen的蹺課新生,當場在路邊展開一番大學長的訓誡。

  「這種理由的確很弱,居之樣──」一陣冷聲白煙。

  居之樣和安秦同時嗆咳,才眨眼,一隻鳥停在咖啡杯緣,一抹人影坐在他們對面。

  是青鳥老大和罄爸。

  「罄爸,你什麼時候要戒菸?」安秦執起沒被老大佔據的咖啡喝了一口,順順氣。「你抽太大了──」

  「等你重新開葷時,我就不抽了。」杜罄叼著雪茄故意用力吸氣。

  「菸吸太多對健康不好。」安秦雲淡風輕地回了句。

  「一直沒有女人對健康也不好……」杜罄悠悠應道。「是吧,之樣──」

  居之樣揉揉鼻梁,戴上眼鏡。「罄爸,我要結婚了。」總是出人意料地拋出震撼彈。

  「結婚?!」安秦驚訝萬分。「和蕊恩?」他不久前才聽聞這個名字,連人長得圓的扁的都不曉得。

  「我老早幫你準備好了。」杜罄平靜地掏出一把鑰匙。「你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已經整修好了──」突然覺得了卻一樁責任。居之樣的父母親是他的學長姊,是他認識的人中最早投入戰地慈善醫療工作的夫妻檔,也是他認識的人中最早死於戰地空襲的夫妻檔,當時,居之樣這小子還未滿一歲,什麼概念都沒有,就成了孤兒,進了戰地孤兒院,他和未婚妻心有不忍,便領養了他,這小子可以說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現在都已經長這麼大,要成家了──他對學長姊算是有個交代了。他吸了口菸,沈沈地又說:「之樣,帶著蕊恩住進去吧,自己好好建立一個像樣的家。要記得蕊恩可是我的外甥女……」

  「我知道了。」居之樣雙手接過鑰匙,道:「不過,罄爸,蕊恩說她沒去過紅色城堡,我想在那兒舉行婚禮。

  「那就回去整理佈置一下。」杜罄說:「亞傑他們幾個兩、三天後陸續歸返,到時讓他們和安秦好好為你操辦一番。沒問題吧,安秦?」白煙中的眼眸看向安秦。

  安秦聳聳肩,摘下貝雷帽。「有點措手不及,我可能沒時間準備結婚禮物給你,大學長──」

  居之樣一笑,拍拍兄弟、夥伴的肩。「讓我安心度蜜月就好……」

  當晚,大學長回宿舍紅色城堡,命令學弟們把男寢貼掛的Regen海報照片全撕下。大家都說,這是前幾天「集體蹺課事件」惹怒大學長的結果。而且,大學長要結婚了,婚禮地點選在紅色城堡,他一定不希望新娘子看到男寢滿貼Regen……大學長這般尊重蕊恩,這使得大家一方面對蕊恩產生極大好奇,一方面悄悄地傳言──

  大學長本質是個妻奴!

  ※※※※

  居之樣忙完組織公務,在約定的時間穿越霧中車陣,頂著飄零落雪,進入「等待太陽」,搭電梯上二十三樓,已經遲了幾分鐘,按下2313門鈴沒半秒,何蕊恩地開門。

  他驚看著站在玄關的她,然後笑了起來。「妳在等我,一直在等我。」

  她將他拉進門,嬌怒地說:「你遲到了,又遲到了──」

  他吻住她誘人的紅唇。「電影上映了,每天都有很多學弟進出這旅店的戲院,我完全不想看到他們欣賞完電影的癡迷模樣……那會使我想揍人──」

  「你現在才知道我的魅力!」她哼了聲,咬他的唇。

  「我早就領教過了……妳這個女巫──」封緊她的嘴,舌頭纏著她柔軟的粉舌,他摟緊她纖細的腰身。「今晚想去哪兒?一樣待在床上,讓我好好服侍妳──」

  她搖搖頭,推他的胸膛一把。「色鬼!」接著,退後一步,讓他看她身上的禦寒裝扮──風雪衣褲、防水靴、漂亮的兜風帽和風鏡。她說:「什麼時候帶我上初花凜凜,悠遊荊棘海?」

  她已經全副武裝了,還問他什麼時候。居之樣雙手環胸,歪頭瞅她。「我怕妳冷──」

  「我喜歡荊棘海,在這裡,渾身包得緊密,誰也認不出我,我可以跟自己愛的人手牽手,在濃霧街頭接吻……」她也環胸歪頭,但她的眼神美他千萬倍,嗓音也柔情甜膩得不得了。

  居之樣確定──這個女人,有點驕傲、風情萬種的美麗女人,是真的要留在荊棘海當他的妻子!

  「來吧!蕊恩──」他張開手臂。「和我去初花凜凜。」

  她走向他,燦笑若花,和他抱在一起。

  夜裡,飄著小小的碎花細雪,閃亮如天空掉下來的輕鑽石。他們揚帆,駛著他的賽艇──初花凜凜──出航。

  她在荊棘海上向他要定情物──那座1066sm賽冠軍獎盃。那金盃早被罄爸處理成錢了,但,罄爸有點良心,留了金盃一小小部分重鑄,知道他總有一天會用上。這晚,他拿出那個掌心大小的迷你金盃,杯口綻著一朵野玫瑰,給她。

  她說:「怎麼這麼小?」

  他說:「親愛的,妳知道我為什麼是『大學長』嗎?罄爸當初幫我們六個做身體檢查,要我們排排站拉開褲頭給他瞧,他瞧完之後,拍著我的肩說:『從此以後,你就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大學長!』──」

  「騙人!胡說!」她嚷嚷地捶他。「色鬼!騙人──」

  他哈哈笑,擁著她。「我是不是胡說騙人,妳最清楚了──」

  「不要臉!不像樣!」她用定情物丟他──

  結果,丟進了荊棘海中。

  雖然定情物沒了,不過,野玫瑰依舊,茂盛地開在紅色城堡裡。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她的父母被杜罄請來了,直到那神聖的一刻,大夥兒終於知道大學長的秘密愛人──蕊恩──就是Regen!男寢學弟們震驚之餘,同感氣悶心頭,當晚每個人拿一疊海報、CD專輯……所有關於Regen的物品,去鬧洞房,要蕊恩嫂子一一簽名完畢,才願讓大學長享受新婚夜甜蜜。

  隔天,Regen閃電結婚的新聞稿,由Red Anchor經紀辦公室發出,附了一張Regen和新婚夫婿在野玫瑰花叢的甜蜜婚紗照。各家媒體相關報導把Regen的俊美丈夫寫成善良青年、神秘慈善家,莫怪Regen閃電下嫁,鐵定是愛上他的好品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09:54

終曲

  他是慈善家、世界的父、偉大博愛的父!

  兒子出生,他接生──別人家的兒子!

  兒子受傷,傷口像魚嘴,他診療──別人家的兒子!

  幾年來,何蕊恩其實沒有怨,她猶記得丈夫在她懷孕期間,既興奮又憂鬱擔心地告訴她,他想做一個父親,可著實沒信心成為好父親。他的雙親在戰地從事慈善遭受空襲喪生時,他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幼兒,有印象以來,他心目中父親的形象一直是罄爸,罄爸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但他希望自己至少可以像罄爸那樣……

  何蕊恩當時安慰丈夫,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無論他是怎樣的父親,孩子都會覺得他是最帥的父親。因為他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孩子,本來就是個很棒的父親!

  妻子這番話教居之樣安心了,卻成為幾年後吵架翻舊帳的根源!

  「就算我曾經那麼說,你也太過分了!」何蕊恩牽著兒子居晃進屋。

  居之樣提著大包小包,跟在後面關門。「我這些年,幾乎把所有出隊工作全排開,沒有離開過妳和小晃──」

  「我生產時,你就離開了──」

  「那時,有人在戰地出了事,我不得不去一趟,而且我交代安平照顧──」

  「你永遠不懂我那時候的心情!」何蕊恩吼斷丈夫的辯解。說到兒子出生那天,她就一肚子氣!雖然丈夫行前交代韋安平留意她的狀況,兒子卻是不由得他們掌控,幾乎在丈夫前腳才離開荊棘海,他就急著來無國界報到,離預產期一個禮拜的大雪深夜,她在睡夢中陣痛,根本來不及聯絡韋安平,就生下了兒子……她當時哭著想起母親曾有過的經歷,覺得自己終於也是個母親了,心中仍難抹滅重要時刻丈夫不在身邊的遺憾。

  「你總是在重要時刻、重要日子、重要約會缺席!」何蕊恩一一數道。兒子出生、兒子生日、她的生日、他的生日,還有像今天這樣的──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你連結婚紀念日都忘記,乾脆簽了離婚協議書,讓我們同一天結婚同一天離婚!」。

  居之樣一恍,大掌拍額。「抱歉,蕊恩,我真的很抱歉……」他放下大包小包,伸手要抱她。

  「走開!」她推開他。兒子拉著他的褲管。

  他只好蹲在玄關,幫兒子卸除一身厚重禦寒衣物,一面解釋道:「今天的會議很重要,我不想重演妳生產時的遺憾……」他看著笑咪咪的兒子。「小晃這麼可愛,妳忍心讓他沒爸爸嗎?不要動不動就寫離婚協議書給我──」

  「我再嫁的話,他怎麼會沒爸爸──」

  「何蕊恩!」居之樣生氣了,站起身,一把將妻子扛上肩。

  「你幹什麼!」何蕊恩捶著丈夫的背。

  「幹什麼?」居之樣邁開大步。「我剛剛在Eye Contact說過了──外帶回家吃,在床上吃!我要吃了妳!」

  「你討厭!渾蛋……」

  兩夫妻關進房裡,過結婚紀念日。

  居晃捧起父親留在地上的紙盒,咚咚咚地進客廳,爬上沙發椅,打開紙盒,歡天喜地用有船船的叉子,吃起安爺爺做的喀啦喀啦布丁。

  沒一會兒,拍門聲傳來。居晃靈敏一動腦袋,滑下沙發,往玄關跑,打開門。

  「默默弟弟!」居晃大叫。來者是隔壁家莫威廉的兒子莫默。

  莫默走進門裡,說:「小晃哥哥,爸爸做了船船,一起玩──」

  「好啊!」居晃牽著莫默進門。「我有好多喀啦喀啦布丁,給你吃……」

  兩個小傢伙坐回沙發裡,吃著焦糖布丁,看著桌上的花花帆船。

  莫默指著桌上插滿扶桑花的船形花器,說:「小晃哥哥,這是什麼花花?」

  「爸爸說──」居晃吞下一口布丁,童言童語道:「這個花是媽媽故鄉的花,爸爸在實驗室改良才能種在荊棘海的喔──爸爸說這樣媽媽才不會想念故鄉,常常帶我回去……」

  每次媽媽帶他回外公外婆家,爸爸就要很辛苦地駕駛初花凜凜去接他們,如果不出動初花凜凜,媽媽是不會回來的,而且媽媽會要爸爸像亞傑叔叔那樣唱歌給她聽,亞傑叔叔唱給綺璐阿姨〈A Thousand Kisses Deep〉,爸爸就唱〈Winter Lady〉給媽媽,爸爸說媽媽讓他牽著腸子掛著肚子……大概是肚子痛的意思吧──爸爸常常肚子痛,但他一點也不擔心,因為爸爸是醫師,很厲害!他覺得好好玩,他喜歡坐初花凜凜!

  「這個花花跟船船的不一樣……」莫默指著爸爸做給他的模型帆船,想起居之樣伯伯的初花凜凜,不管大船小船都不是那種花。

  「沒關係……」居晃哥哥要莫默弟弟別在意。「爸爸說,我們都是無國界的初花凜凜──」

  嗯……無國界慈善組織下一代──

  初花凜凜。

  ──全書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5-11-5 00:10:19

我們的阿公 薇姬

  又是同樣的開始。這次,靖依然是丟了一封mail過來,在信末以最輕鬆平常、簡直不擔心被我錯過的語氣交代:「《初花凜凜》的後記請妳出馬吧!」

  所以我來了,但這一回,請讓我假公濟私一下,聊聊我(以及靖)喜歡的一位搖滾樂手,Leonard Cohen。

  我們說起Leonard Cohen時,總是暱稱他「阿公」,因為他今年高齡七十五,的確是為人阿公的年紀。他是我見過最堅毅、最玩世不恭、最優雅經典有魅力的阿公,在這個年紀,依然持續演唱、世界巡迴,最近又發了一張「Leonard Cohen Livein London」雙CD專輯。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數幾個我希望永遠活著、安好的人之一。

  他是加拿大詩人、小說家、畫家,不過我最喜歡的身分,是做為歌手的他。我愛上他的時候,是在他的小說《美麗失敗者》中文版發表會上。那個晚上,是我第一次聽到〈Hallelujah〉這首歌,從女歌手Lisa的嘴中幽幽地吐出來,就像是被一拳擊中似地教我印象深刻。後來,我開始四處搜尋他的專輯,越聽越多。我很喜歡在下著細雨的夜裡聽他唱歌,他有一副彷彿菸抽得太多、抽壞了的嗓音,憂鬱哀傷,耽溺於什麼似的黏黏膩膩,又帶著一種浪蕩和深沈。當他唱著:I’f you want a lover……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彷彿他在我耳邊低語著,聲音與字句從耳朵慢慢滲透到身體裡、細胞裡、血液裡,教人全身融化。

  我極力建議大家在讀靖的書時,找Leonard Cohen的歌一起聽,比如《匿侶》就要聽〈I'm your man〉,《微途》就是〈Everybody Knows〉,《歧路》則是〈A Thousand Kisses Deep〉、〈In My Secret Life〉,至於《初花凜凜》,自然是〈Nightingale〉。當妳按下Play鍵時,第一個音符、第一個字飄出來時,便開啟了一種瞬間陷入一個迷離情境的感受,一種很難在別的男人、別的歌手身上得到的經驗,一輩子實在應該體會一次。

  看到這裡,如果、假設妳開始對這位阿公有點興趣,我推薦先上YouTube找幾首歌來聽;如果、假設妳對那些歌很有感覺,可以再去找「李歐納.科恩 我是你的男人」看看,這是一部關於他的音樂傳記片,有訪談、有音樂,還有很多歌手重新詮釋Leonard Cohen的作品(我推薦Nick Cave的〈I'm your man〉,有夠無賴痞子),是一個可以直接認識他的作品。最後,如果、假設妳像我和靖一樣地喜歡上慢慢地看,從冬天他,就買一本《美麗失敗者》和詩集《渴望之書》吧!細細地看到夏天也無所謂,因為時間本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因為這般浪費,才是值得。

  歡迎和我、以及靖,一起愛上阿公。

  P.S:雖然靖在書裡用了那麼多阿公的歌,不過她最常掛在嘴邊的,其實是Jim Morrison,她最近愛聽的,其實是美式搖滾,《初花凜凜》中的居之樣,其實是以「槍與玫瑰」的主唱Axl Rose為範本,加上Henry Miller式的氣質……所以,茲附上Axl Rose的照片一張。這就是「真人實境」的居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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