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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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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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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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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連載中)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5-11-12 00:27 編輯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作者:畫七
【
內容簡介
】:
這年冬末,溫禾安失權被廢,流放歸墟。
她出生天都頂級世家,也曾是言笑間攪動風雲的人物,眾人皆說,她這次身敗名裂,名利皆失,全栽在一個「情」字上。
溫禾安早前與人成過一次婚,對方家世實力容貌皆在頂尖之列,聲名赫赫,雙方結契,是為家族間的強強結合,無關情愛。
這段婚姻後來結束的也格外平靜。
真正令她「意亂情迷」的,是東州王庭留在天都的一名質子。他溫柔清雋,靜謐安寧,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籠絡她的附庸,聯合她的強勁對手,將致命的奪權證據甩在她身上,自己則借勢青雲直上,瀟灑抽身。
一切塵埃落定時,溫禾安看著浪掀千里的歸墟結界,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
時值隆冬,歲暮天寒。
溫禾安包裹得嚴嚴實實,拎著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發現屋外破天荒的守著兩三名白衣畫仙,垂眉順目,無聲對她頷首,熟悉得令人心驚。
推門而進。
看到了陸嶼然。
即便是在強者滿地亂走的九重天天都,陸嶼然的名字也如郢中白雪,獨然出眾。
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帝嗣,百戰榜巔峰所屬,意氣鋒芒,無可阻擋,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
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就是溫禾安。
作為昔日和溫禾安強強聯姻的前道侶。
「今日我來,是想問問。」
大雪天,陸嶼然華裾鶴氅,立於破敗窗前,儂豔的眉眼被雪色映得微懨,語調還和以前一樣討厭:「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
「能的話。」
他回眸,於十幾步之外看她,冷淡霜意從懶散垂落的睫毛下溢出來:「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閱讀指南:
1,女主視角:我以為前對象不遠萬里趕來,是要落井下石嘲笑人,誰知是來雪中送炭的。男主視角:從前,我覺得我的聯姻對象聰慧冷靜,實力不俗,做夫妻不成,但確實算個可堪匹敵的對手,沒想到她是個眼光奇差的戀愛腦!!
2,雙強,甜文。
一句話簡介:女主她超強,超美,超颯。
立意:愛使人勇敢
作者:
匿名
時間:
6 天前
第一章
歸墟,海中無底之谷,眾水匯聚之處。
正月十五,九州闔家團圓,歡聚一堂的時節,歸墟卻處處死寂,天穹上,別說高懸的滿月了,連一絲星光也尋不見。
雨季籠罩這裡已經有段時間了,日日烏雲狂捲,風驟雨急,動靜大的時候,結界看上去像一層薄透了的紙,在怒嘯的海浪下搖搖顫顫,岌岌可危。
今日更甚。
小鎮南邊的一間醫館,十來個人拉著椅子圍著火堆取暖,歪七豎八坐成一圈。鄰里們耷拉著眼皮被火氣熏烤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數兩三個,一邊用鐵鉗撥弄著火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
倏的,醫館外的木階上傳來「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有人來了。
「稀奇事。這樣的天,居然還有人出門。」最靠近門邊位置的是個頭髮俐俐落落盤起來的嬸子,此時很詫異地嘀咕了句。
醫館的主人思索了一會,起身開門之前壓低聲音:「是她。」
他捋捋花白的鬍鬚,朝鎮子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從天都來的那位。」
其餘人互相看看,眼裡神色各有不同。
原因無他,這位人物自打來的那日起,就成了歸墟住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歸墟人不多,從橋東到橋西,加起來不過千餘口人家,大家都知根知底。當然,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也經常會有在外面過不下去的人千方百計潛進來躲避仇殺,但進來之後,莫不是裝低做小,竭力泯然於眾,閉口不提從前。
自然沒什麼好議論的。
但「這位」不同,聽說,她是天都溫家的人,落魄之前,名聲大得能掀天,押她過來的都是穿著仙金甲胄的兵士。
那等陣仗,他們哪裡見過。
醫館的主人將門推開半面,留半面擋風,但那一剎那,還是被夜風刮得眯起了眼。他抬手,垂下的袖口遮住半張臉,去看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不速客」。
三九天,門外的人裹了件棉襖子,這東西穿誰身上都一樣,臃腫浮胖,可恰又襯得門外之人露出來的那張臉精緻,寡白。
杏眼桃腮,雪膚烏髮,芙蓉面頰。那是天生的五官骨相,清靈活秀得像顆露水,汩汩往外冒著靈氣。
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歸墟這破爛地方能養出來的乾淨人物。
溫禾安一眼不都往門裡面看,她只兀自垂眼,將手中的小半塊靈石塞到醫館主人手裡,說:「拿三副止血的藥。」
能聽得出聲音刻意調整過了,壓得又低又清,乍一聽,有種雌雄莫辨的質感,神秘得不得了。
醫館主人已經被這皮相震撼過一次。他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對眼前攝人的美貌沒什麼興趣,相反,不知是因為聽多了鄰里間的傳言,還是自身直覺發出了警告,他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危險氣息。
所以他壓根不好奇,不多問。
收了靈石,他掂了掂,點頭塞進袖袍裡,也不請她進門,就讓她在門外吹冷風,自己則轉身回到屋裡的藥櫃前,拿了三包草藥末用張揉皺的紙草草包起來,再從門栓縫裡遞給外面的人。
收了東西,溫禾安迅速離開。
「天都人都這樣?」那嬸子抻長了脖子往窗戶方向看去,說:「怎麼感覺屁股後頭有人追一樣?」
……
溫禾安確實感覺有人在遠遠跟著自己,並且不斷拉近距離,從未時到現在,小半天了。
她被封了修為,但對殺意的感知還在。
朔風呼嘯,溫禾安額前鬢邊的碎髮皆被吹開,她一路疾行,路越走越偏,最後一扭頭,拐進上山的岔路。
果然都跟上來了。
鎮子坐落在歸墟最南邊,因為太靠近結界,本就沒什麼人,溫禾安進的這座山又位於鎮子最邊上,踩在山道上,除了狂烈的風聲,甚至還能聽到滔天海浪拍打結界引起的輕微震動。
別說人,就連野獸都跑得沒剩幾隻,整座山潛伏在黑夜中,像個倒扣著的密閉罐子。
溫禾安手心攢著袖片,走得太遠,她能清楚感覺到自己體力在飛快流失,額心的汗層層冒出來,又次次被風吹乾,喉嚨吸風吸得尤為乾澀,呼吸也跟著變得急促。
這些身體的變化樣樣都在無聲昭明,她現在是個孱弱的凡人。
像身後那樣的,若是在從前,她隨手一招能解決十個。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她提速跑起來,感覺耳邊風聲呼呼,海浪聲越來越近,黑色的樹影如同密密仄仄的陰雲在眼角餘光中掠過。突然的動作讓身後的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當即縱身飛躍,迅速逼近。
不過眨眼間,兩者間的距離只隔十幾步。
修士與凡人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
「你倒是給自己找了個僻靜的埋骨地。」這次截殺溫禾安的只有三個,他們一身夜行衣,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為首的那個聲音粗嘎,十分冷漠:「省了我們後面收拾局面的功夫。」
自知躲不過去,溫禾安停下奔逃的步伐,手掌撐在百年榕樹的樹身上,抖顫著吐出憋在胸腔裡的氣息。天氣太冷,搭在乾裂樹皮上的手指很快凍得發紅發紫,小腿到膝蓋的範圍木成一片,失去知覺。
緩了一會,她「呵」地笑一聲,半直起身,撩起眼皮去看那三人。
有一類人,身居高位久了,即使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能在氣勢上壓人一頭,眼前女子儼然就在此列。
適才說話的那個危險地眯了眯眼,這一眼居然叫他有種被針紮過毛孔的悚然感。
做殺手的,天生懸著膽,最恐遲則生變。
因而下一刻,他率先抽刀,欺身而止,一刀破空,徑直斬向她頸側。
修士出招時,大多帶著氣機鎖定,凡人別說逃離,就連挪動身體都艱難,只能睜大眼睛引頸受戮。
而就在長刀落下來的前一瞬,溫禾安僵直的手指陡然板著樹幹,猛的發力,愣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自己身體挪移半圈,那刀沒砍在致命的喉頸,而是橫挑著沒入她的左臂之中。
棉襖子被斬成飄飛的絮狀,裡頭鮮血噴湧而出。
螳臂當車,無用之舉,三位殺手腦海中皆閃過這個念頭。
哪知變故在下一刻發生。
先是他們腳下踩著的枯葉斷枝發出嘎吱的清脆響聲,下面土地像一根被幾人重量壓得斷裂的乾柴,拉著他們往下陷。三人在一剎那的驚詫之後迅速變臉,想飛身往天上去,而就在這時候,半空中突然交織出一張紅絲巨網,朝他們兜頭而來。
「底下有埋伏。」三人中的一個在身體陷下去的時候猛的開腔,因為太過驚訝,尾調直接破音:「這怎麼可能!」
他們徹底把腳下的東西踩斷了,天上的網壓著他們直直往下墜,直墜坑底。這坑不大,但挖得深,底下一半插著削得鋒利的木枝,一半遍布嶙峋的石子,像兩排森森豎起的猙獰獠牙。
這是一個陷阱!
三人已經算是反應及時,但再及時,也只來得及用靈氣護住頭與軀幹。這樣一滾,其中一人的手掌直接被木刺貫穿,發出抑制不住的痛嘶,另外兩個摔在石塊上,手肘與膝蓋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擦傷。
他們顧不得這些,眼仁震縮著,齊齊抬頭看向坑口。
夜色極濃,溫禾安沒去管鮮血直湧的左臂,伸手在附近摸索,半晌,摸出一個熄滅的火把,又從懷裡掏出個做得簡易的火折子,將火把點燃,舉起來,照向坑底。
「抬頭。」她說話,終於露出本身的音色,清得透骨。
「頭兒。動不了。」早在掉坑的第一時間,三人立馬就動用靈力想要脫困,但發現做不到,遍尋一圈,發現蹊蹺在壓住他們的銀網上。網像漁網,線細又密,上面的紅調不是染的色,而是一種流動的力量。
那一剎那,坑底三人的腦海裡同時浮現流光鏡上那人言之鑿鑿說的話。
「她修為被廢,舉目無依,現在與凡人無異,你們不需動用任何殺器,一刀就能要她的命。」
「事成之後,三十萬靈石,一分不少打到你們在靈莊的名冊上去。」
全是放屁!
「不。」一直沒出聲的老三死死盯著坑邊居高臨下站著的人,修士看得更遠更清晰,更何況溫禾安也沒特意遮掩,她舉著火把,左臂還在流血,但那血並沒有洇入地面,而是自發拈成一根根細小的血線,流進網裡。
另一個也看出來了:「不是靈力攻擊,是陣法。」
陷阱是早就布置好的,鮮血是陣引。
他們是被她故意引過來的。
她若是有靈力,若是有修為,憑著能在天都混得風生水起的能力,能生生挨那一刀?能在這和他們墨跡這麼久?
原以為他們一路從未時跟到深夜,已經足夠謹慎,結果還是輕敵中計了。
「眼力不錯。」
失血漸多,溫禾安臉色越見蒼白,腦子裡有種輕微的眩暈感,她很仔細地辨認坑底三個人的眉眼,與記憶中的人物形象進行比對,可惜沒有能成功匹配的,「我沒見過你們。」
「說吧。誰派來的。」
「溫三,還是江召?」
底下三人眼神陰鬱,俱不吭聲。
他們不是什麼大人物豢養的死士,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現在事情敗露,錢也沒拿到,如果及時招供能保住性命,那他們必定毫不猶豫。
可問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流光鏡後面到底是哪尊大佛,見他們時,那人罩得比他們來殺人時還嚴實。
溫禾安一看他們臉色,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心裡當即有了決定。
不必再浪費時間。
越耗,自己流的血越多。
她從袖口拿出先前在醫館開的那幾副藥以及一個小巧的黑色水晶瓶,瓶子半透明,能從外面看到裡面的小半瓶液體,晃動起來時,有種莫測的危險。
「看來從你們這問不出什麼,我要失望了。」
見她俐落拔開瓶塞,將瓶口朝坑中的他們傾斜而下,其中一個慌亂起來,胡喊一通:「我說,是江召,江召!」
喊歸這樣喊,但很顯而易見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江召是誰。
即便如此,乍然聽到「江召」這個名字,溫禾安眼底仍是一瞬間聚起陰霾,臉色更冷,像不堪重負的冰面,突然承受重擊,崩開一條裂隙。
她左臂受傷,捏著瓶子的右手卻很穩,往下傾倒時一點不抖。
面對這種不知名液體,下面三個都展開了防禦,可那黑色的水滴落下來,直接洞穿了防禦。
下一刻。
像燒紅的鐵水灌入人的骨骼,那三人睜大眼睛,連叫喊聲都沒出口,手腳筋攣,身上的皮好像被人揉紙一樣團起來,迅速乾癟著癱軟在那張網裡。
「說得不錯。」溫禾安抬眼看了看霧沉沉的天色,手指抖了抖從醫館拿來的止血藥藥包,將粉末倒在手心裡,摁上左臂的傷口:「這裡確實僻靜,適合做埋骨地。」
溫禾安沒錢,買的藥不是最好的,該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會刺激傷口。是以這藥才上上去,她就閉著眼,身體抵著腳下樹根,壓抑地嘶了一聲。
冷風呼嘯,她小心地拉緊被刀砍破的棉襖刀口,等終於止住血之後,才撿起被隨意卡在樹岔間的火把,貓著腰摸進了那個深坑。
坑底三人已經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撐起來的乾屍,歪七扭八地橫放著,骨相猙獰。
溫禾安找出了那把適才絞傷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們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塊腰牌。那是靈莊腰牌獨有的材質,雖然早有預料,可捏著那三塊腰牌,她仍是皺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過於倒黴了。
靈莊的生意遍布九州,為了最大程度保護客人的財富,每位客人在動用腰牌取出錢財時,得先將腰牌貼近面頰,腰牌會自動識別氣息,識別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現在,人已經變成幾顆骷髏頭,就更別提什麼氣息了。
溫禾安嘆了一口氣,將三塊沒用的腰牌丟到一邊,轉動刀尖在他們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終找到了一枚玉佩,一個香囊,以及一個細長頸藥瓶。
玉佩底子沒有多乾淨細膩,雕工也很是一言難盡,正面看不出雕的什麼題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塊,很明顯不是大師手藝,反而很像門外漢操刀打發時間的玩意。
香囊更別提,氣味沖鼻,戴在身上估計是為了必要時候遮蓋血腥味。
溫禾安放在手心裡掂了掂,估計這兩東西最多值個三文錢。
話雖如此,她還是從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塊布下來,將玉佩和香囊丟上去,目光隨後落在那個藥瓶上。
晃了晃瓶子,裡頭傳來藥丸碰撞的聲音,不多,就幾顆。
她思忖一會,拔開瓶塞,瓶口滾出三四顆圓滾滾的褐色藥丸,沒有什麼奇怪的氣味,瓶子上也沒有標識,溫禾安摸不清這藥的功效作用,不敢亂用。
她將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這東西還不錯,放在歸墟市集上去賣能賣個五六塊靈石,但考慮到這邊本地居民不認這種花架子貨,而那些逃命躲債的,更不會為一個瓶子掏錢,她估算了一番,覺得可能要打個對折出售。
沒辦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錢。
溫禾安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麼貧窮的一天。
在原地轉了一圈,確定洞穴裡沒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她拎著褪去顏色的蛛網和玉佩香囊,走出這個無比簡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鬆,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滾下去。
洞穴裡霎時躥起半人高的火勢,而後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燒到上面來,細細簇擁著,將溫禾安的面頰勾勒出一圈光團——她長得漂亮,且並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離感,現下被火光一襯,眼仁純澈,竟有種溫暖無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舉動的話,這種形容便尤為貼切了。
溫禾安靜靜看了一會火光,裹緊了自己的襖子,轉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下山,她竟還有閒心分心,從袖子裡將先前對付那三個殺手的黑琉璃瓶拿出來,放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掂著。
實際湊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澤,那是一種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歸墟那些人傳她傳得如何邪乎,可事實是,現在將她渾身上下摸個乾淨,恐怕唯有這個瓶子,還能證明她曾經確實「身份不凡」,能與世人眼中的龐然大物溫家扯上干係。
溫禾安晃晃瓶子,皺眉:「沒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這三個,已經是她遇見的第三波刺殺了。不管是哪家勢力要置他於死地,得不到確切的答復,必然會再次行動,而她保命的手段幾乎已經用完了。
能活到現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歸墟獨特的地理環境,一些人不好大張旗鼓請陰官擺渡親自現身。
而即便是這樣,以殘廢之軀面對成群的殺手,也無異於在死神的鐮刀下游走,勝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沒了瓶中之物,今天用過的陷阱也沒用了,若是這時候再來一批奉命來的刺客,她只能把他們往溺海邊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傳說中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溫禾安兩手疊在袖子裡,慢吞吞嘆了口氣。
天太冷了,這具身體太弱了,曾經的「相好」和死對頭又太陰魂不散了,這一切都讓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點開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將裝藥的玉瓶賣了,還有那塊玉佩與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賣了這些東西得來的錢,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約莫得花在醫館裡。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藥還不夠,若不及時處理,會化膿,引發高熱,好在上次她買的藥還剩一副,今晚可以湊合湊合。
約莫半個時辰後,溫禾安從後山的一條小道翻出來,她腳步很輕,穿著臃腫的衣服,身姿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她給自己選的「家」在最角落,方圓兩三里,除她之外,統共只有三戶人家,說句不好聽的,人死在家裡一個月兩個月的,都沒人能知道。
溫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數十米的地方找了個遮擋物將自己藏起來,盯著那座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確定裡面沒有別的情況,才慢吞吞推門進去。
屋裡一片漆黑死寂。
她彎腰在小木櫃裡找了根蠟燭,點燃了照明,又給自己燒了鍋水,煎上藥,等水燒得差不多了,堅持拖著不太清醒的腦子和身子去洗了個涼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藥一飲而盡,再面無表情給自己傷口換藥。
最後熄燈,潦草地鑽進棉被裡睡覺。
棉被是乾淨柔軟的,湊近了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只是厚度不夠,應對這樣極端的天氣,明顯是力不從心。溫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頭,可即便如此,還是反復從睡夢中被凍醒。
渾身上下,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哆嗦。
後半夜,溫禾安猛的掀開被子坐起來,她垂著眼,睫毛安靜地垂下,幾近燃盡的燭火盡職盡責地照向她,將透明眼窩處照出一團明顯的陰翳,這與她臉上的乾淨氣質尤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氣,腦子裡只剩兩個念頭。
——歸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辦法出去,除非她真的決定躺著等死了。
還有就是。
——她一定要殺了江召。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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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溫禾安來到歸墟多久,有關她與天都的傳言便傳了多久。嚴格來說,除了一些極盡誇大離譜的,其餘言論,並不全是空穴來風。
她姓溫,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極荒廢,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門派分布各地,各自為王,黎明疾苦,戰亂不休。然這些都是小打小鬧,凡提起真正的龐然大物,眾人心中皆有數,無非是以溺海縱橫兩線為分割的那三家。
位於溺海東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東州王庭,以及東北方的天都溫家。
溫禾安的溫,便是天都溫家的「溫」。
流放歸墟之前,溫禾安也是九州之內令人津津樂道的人物,她出身頂級世家,顯赫已極,卻並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蔭蔽那類。
大名鼎鼎的「天都雙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這不僅只是個名號,相反,溫禾安在溫家手握實權,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歸她管轄。光是修為達到第八感以上,自願歸入她麾下的強者,就多達數百。
更遑論,五年前,天都與巫山突然宣布聯姻,溫禾安與巫山「帝嗣」陸嶼然結為道侶,同時接管天都內城近衛司。這無疑將她的聲望推至巔峰,在名聲與議論度上,甚至一度超過了溫家那位同樣優秀奪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輝煌耀眼,也是從前的事了。
現在的溫禾安,落魄到靠變賣殺手們的家當過生活,大冬天的修為盡失,冷得擠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顫,悲慘得叫人難以置信。
這是事實。
來到歸墟之後,溫禾安反思過許多次,自己究竟是怎麼將這樣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親情總是淡薄,她與溫家互相利用,這麼多年,只要不觸及底線,關係很是穩定。至於被她得罪過的仇敵,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證明他們沒有那個本事拉她下水。
想來想去,還是怨溫禾安自己,她養蛇自噬,竟將江召留在了身邊。
她現在一閉上眼,眼前就會自動轉變情景,回到一個半月之前的天都。
溫家家主在九境巔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終於找到了踏入聖人境的契機。
要知道,整個九州的聖人境才有多少,掰著手指頭都數得出來,溫家僅有三位,每多一個聖者,都象徵著家族實力又更上一層樓,這件事自然成為了整個溫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為這件事讓步。
為了這個,天都內外城悄無聲息開啟了戒嚴狀態,溫禾安和溫三作為溫家最有前程的後輩,負責此次守衛工作。
按理說,內外城的勢力攏於溫禾安手中的較多,該是她負責內外城守衛,嚴守天都,可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貼身守衛家主閉關所在的通靈塔。
她接收這調令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一旦出了什麼事,這責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風浪雨的氣氛中閉的關。
彼時,天都內外不知怎麼突然傳起了將立少家主的言論,且局面愈演愈烈,溫禾安起初不以為意,誰知家主閉關前,竟親口對她與溫三說,待他出關,便有意隱退,將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穩固人心。
說溫禾安與溫三皆是家族的棟樑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論落到誰身上,都希望她們表姐妹之間關係和睦如初,一個務必寬和待下,一個務必勤勉侍上。
他說寬和待下時,看著溫三,說勤勉侍上時,看著溫禾安,其中意思,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溫禾安倒是沒有憤怒失落,只是覺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給她一個腦子,她也不覺得溫家會在這個時候選少家主出來。溫家對帝位思之如狂,這麼多年,因為陸嶼然的「帝嗣」之名慪到要死,他們會甘心就這樣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後,將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來接班人身上?
話雖如此,溫禾安還是將手邊能推的事都推了,專心負責這件事,可修士閉關,動輒三五年,在這期間,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靈塔,其餘什麼事都撂下不管。
她於是在通靈塔下設下個巨大的陣法,抽調了數十名八境以上強者和三位九境強者日夜守護,但他們只在外圍待命,一旦預備強行進入陣法中心,便會被攔下,同時通知她。
被予以特權,能真正出入陣法,直達通靈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眾所周知,這位王庭質子修為只有七境,難以突破,是一顆擺在明面上被廢棄的棋子,若不是因為與溫禾安的風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個即將踏入聖人境強者閉關時產生的屏障,並且做到中途打斷,傷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巔峰的修為。
簡而言之,江召沒這個本事。
但事實就是,在法陣沒有任何破損,被強闖的跡象下,通靈塔仍舊出了意外。有人闖入了通靈塔,擾亂了家主閉關的進程,並且險些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最後關頭被及時趕來的溫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沒捉到。
等溫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審的份。
森嚴的古殿中,有人高聲喊她早有預謀,只因家主定下了溫三少主溫流光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於是精心籌劃了這一場事件,大家眾說紛紜,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沒為自己辯解。
其實她能說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沒腦子,會在自己負責的事件裡行凶,她能從這裡面得到半分好處嗎。
更何況。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輪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無用之舉,只會平添自己的狼狽。
因為她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陣法,自己挑選的心腹,自己確認過的每項細節,怎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腦子一片亂,只知道一條:陣法到現在都是好的,證明從始至終,只有被自己允許的人進去過。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麼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親眼所見,在溫家數百雙眼睛之下,在溫禾安的外祖母親自出面,問及溫禾安可有允許其他人進入大陣時,她這位明明知曉一切內情的的「情人」臉色凜如霜,說了句:「二少主究竟應允幾人入陣,江召不知。」
這一句,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溫禾安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識到,江召和溫三合伙了。
一切籌謀,就是為了今日。
溫禾安被定罪時,她的外祖母,也就是溫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鑠,雙目炯炯,如是說:「你說自己沒有行事動機,可你無法自證清白,即便蓄意謀害,大逆不道是假,可辦事不力是真。」
「去歸墟,好好反省吧。」
溫禾安就是這樣被剪除一切翅羽,押來了歸墟。
多年籌謀,付諸東流。
到現在,能不能活著,都得看她在絕境中生存的心態與本事。
溫禾安都能想像那些昔日的舊相識,在聽到這件事後,都是如何在被背後嗤笑與評論的。知情的說她為情亂智,色膽包天,不知情的說她糊塗短視,自毀前程,最後來句總結,說因果輪迴,她活該。
她想了想後面不知道還會來幾波的暗殺,以及日漸拮據的日子,靠在冷冰冰的牆面上,無聲崩潰了好一會,半晌,又默默恢復過來,拉過棉被,原樣蓋回自己頭頂。
先睡覺。
明天還有正事要做。
活著就還有希望,活著,未來總有機會將今日所受一切悉數奉還。
翌日清晨,大霧彌天。溫禾安端著竹筒杯,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籬笆牆,到那頭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水面結了冰,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開,舀一勺水覆在臉上。
人和靈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溫禾安看見鄰居家的雞出籠了,公雞圍著她繞了一圈,聲音倒是嘹亮,只是尾巴上掛了霜,還結了淩,走動的時候像吊著幾條廉價流蘇。
她一邊拉拉笨重的衣領,把臉藏進去,一邊笑。
好在昨晚上了藥,今天胳膊只是痛,但並沒有發熱,人的精神不錯,在出門前往集市變賣那幾樣東西前,她給自己又換了次藥,準備賣完東西後再隨意買點東西當早膳。
帶上門準備出去,發現自己的牆根底下放著個紙團,打開一看,是個糖餅和豆團,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頭。
溫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鄰居,而且是個好心鄰居。
溫禾安第一次發現家附近突兀出現小零食,吃食之類的東西時,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這個境地了,還不小心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後面發現,自己這個鄰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熱心腸,小膽子。可能是關於她的傳言多而離譜,所以他們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談,只做些默默無聞的善舉。
溫禾安折回去,把手裡的餅和團放到屋裡,想,今天要是賣得還不錯的話,她就帶個糖葫蘆回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家好像有個小孩。
歸墟東西邊都有集市,離得更近一點的是西市,但溫禾安卻繞道遠行,去了東邊,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賣貨了,只潦草地將布往地上一鋪,東西擺上,有喜歡的就談價,磨價,整個過程很是簡單速度。
溫禾安自己捏了個泥面具,往臉上一擺,很有故弄玄虛的唬人氣勢,加之歸墟魚龍混雜,眾人都心有顧忌,怕踢到鐵板,所以並沒有人來找事。
裝藥的瓶子很快賣出去了。
比預想的多了半顆靈石。
至於香囊和玉佩,因為價格夠低,也很快被人買走。
早早收攤,溫禾安轉道去吃了碗肉餅湯,買了根糖葫蘆,又去昨日那家醫館提了幾副藥。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卻沒著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後山,踏著條泥濘小路,到了歸墟邊上。
歸墟臨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結界,那結界只擋海,不擋人。
今天天氣不好,狂風呼嘯,海浪掀天,溫禾安見到黑沉沉的浪一陣接一陣掀上來,越來越高,最後怒捲成噬人的漩渦,完全將整個結界包裹住,歸墟也在此時陷入渾然的黑暗中。
一種震懾心靈的危險漫然爬上溫禾安的心頭。
她在結界內,不擔心自己被海水吞沒,此時皺著眉打量結界外的駭人畫面,越看,心裡就越煩悶。
歸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別。
溫禾安的諸多仇敵想殺她而後快,可都不曾親自前來,才讓她利用各種拙劣的陣法和計策脫身,活到今日,也都歸咎於這份特別。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狀分為四塊廣袤的地域,歸墟只是其中極小的一塊,居於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滄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這裡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則被完全包裹進去。
眾所周知,溺海之內危機四伏,波瀾湧動的海面下,光怪陸離之事頻發。它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一旦闖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許多開啟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強者喪生其中。
總之,只要進了溺海,甭管身份貴賤,天賦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頂用,這時候能不能活著,只看一樣。
——你的運氣夠不夠。
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賭這個?
唯有一些被追殺纏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咬咬牙,心一橫,會跳進溺海涉水進入歸墟。其中九成九都會死在海裡,唯有極少數的人,能僥幸覓得生機。
但也從此和外界失去了聯繫。
因為歸墟沒有陰官,沒有陰官擺渡,誰也別想安然無恙從溺海出去,除非還想再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當世許多世家都與陰官姜氏達成長期合作,支付巨額擺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溫禾安當日就是被溫家仙衛和一個小陰官押進歸墟的。
誠然,沒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進來。
可裡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溫禾安被困在歸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時間越長越危險。要命的是,經歷前後三次截殺,她手中的底牌已經用完,再來一次,她真的只能跳進溺海和人拼運氣了。
可親眼目睹結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實模樣。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的木籤子轉了圈,深深吸一口氣。
倒黴成這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還有「運氣」這種東西。
就說句最現實的,她如今修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裡一路暢通,她該怎麼用這幅身軀淌過一片海?
更遑論她身上還有傷。
溫禾安抿著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慢慢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裡不安穩,現在才未時末,歸墟的天就已經黑透了。
回家路上,溫禾安時不時用手敲敲臉上的泥面具,發出邦邦的沉悶聲響,沿途隨意一瞥,發現各家各戶都亮起了燈,因為彼此間頗有間距,從高處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線穿起來的發光珠子。
溫禾安走下山坡,才準備推開自己的土籬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動作。
她屏住呼吸,靜立在原地,乾裂的泥面具下,乾乾淨淨一張臉斂去所有神色,轉變為臨危不懼的機警與冷靜,眼神乍見清冷,烏黑瞳孔裡像鋪開一層薄薄浮冰。
她沒了修為,不再有百米內外毫釐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對自己的地盤分外留意,此時往東南角一看便知,這間院子進過外人了。
地面上腳印有兩三道交疊,落腳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這是外來者沒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現在跑嗎?
來不及了。
人已經堂而皇之進了屋,歸墟總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勁跑,能跑到哪去?她難道不要這個「家」了?她能去哪裡?誰會收留她?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看裡頭仍沒有動靜,也不見伏殺之兆,一截指腹當即不著聲色摁住袖口,無意識摩挲幾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惱。
若是早知變化來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邊,她就應該冒險早做準備,也不至於現在如此被動。
屋裡人遲遲不見行動,這意思很明確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親自將喉管送上門的乖順獵物,便是以這樣不容置喙卻不斷施加壓迫的手段,想與她展開一場和談。
極其高調的上位者姿態。
從前,溫禾安也做過這樣的惡人,擺過這樣的姿態,不曾想今日輪到自己,還當真是,因果報應,風水輪流轉。
溫禾安眼睫抖動,睫毛根部很快掛上霧珠,她不動聲色,將所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全部藏在右邊袖口裡,還有一排銀針,別在腰際,必要時一扭身,就能順勢而發,取人要害。
做完這一切,她順勢推門而入。
沉重的木門掛在土籬笆牆邊,稍微施加一點力道就嘎嘎吱吱作響,聲音尖銳高昂得像在即興奏一首曲子。
溫禾安滿懷警惕,渾身豎起刺,誰知一抬眸,只見自家院子裡點了兩捧燭火,唯一的一間小屋門半遮半掩,裡頭也曳動流淌著亮光,一道身影透過破敗的窗,若有似無地映出一點。
院門裡,守著三名白衣畫仙。
他們長身玉立,滿披皎光,袖子長得像滿溢的雲,直直垂到地面上來,日月星辰的虛影便以這樣的姿態圍在幾人的袖片上打轉。
畫仙。
北冥巫山的人?
幾名畫仙在見到溫禾安後,均無聲稽首,眉目肅靜,以表尊重。
其中兩個,還越看越眼熟。
饒是溫禾安在踏進這扇門前,腦子裡已經閃過數百數千種敵家尋仇的畫面,但在見到這一幕時,腦袋裡也罕見的一懵,覺得自己好像一步踏進太虛幻境中,動作多少有些遲疑了。
什麼意思。
這是,
陸嶼然來歸墟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6 天前
第三章
電光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亂如麻。
她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邊跨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裡無望調侃,那就真叫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無從抵抗。
她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
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情緒,抬眼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身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壓。
僥幸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少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成實形,是個扎著黑色長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她的臉,問:「這又是什麼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色茫茫,遠處的山脊輪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她不動聲色取下臉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少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製成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具,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裡處小碼頭下的濕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動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裡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身影像被這兩聲驚動,轉過身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透過屋裡的一點燭光,與這人對視,神色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於大費周折,率眾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陸嶼然掃了她兩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交際,他簡單披件雪色大氅,長眉入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幹了什麼,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睏倦懶散的懨懨之色。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少,有些極端的情況,她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她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她繼續活著,總歸是個隱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動的可能。
只是溫家情況復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她的權力,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她的性命。
至於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舊滿心陰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身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確。
只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她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動動唇,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陰官擺渡,親自動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挺含蓄了。
實際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麼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光,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麼仇呢。
她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少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並不咄咄逼人,甚至隱隱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她望向陸嶼然。
他比她高了一頭,儀容簡單,只如此往屋裡隨意一站,密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壓迫感。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眾,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動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光,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望他成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望,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少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只怕也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麼能有個名聲不乾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乾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侶。
想清楚這層。
她的臉色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了解內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繫這段關係,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係在先,她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並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黑衣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叫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扎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身去灶台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洩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乾脆恢復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里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麼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雞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她身上投入錢財,二沒注入感情,而今成王敗寇要她性命也就罷了,至於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裡大開結界交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係。
她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身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只是,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通過結契之約感受到一些情況時,就已經有消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貴女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面,卻將手中密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她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衝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受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裡胡編亂造的劇情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內部是這麼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處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麼說,你此刻內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感嘆:「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消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露了。」
當時是個什麼心情,陸嶼然記不太清了,他最後只回了兩句話。
「若真是溫禾安做的,那她腦子壞了。」
商淮饒有興味地追問:「若不是呢?」
「不是?」陸嶼然撿起先前被丟開的密函,眼瞼一垂,頗為無情地丟下評判:「那就是她眼睛壞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這樣,不是眼睛壞了是什麼?
陸嶼然掀眼,見她因為這太過直接的譏嘲,眼裡冒出點點星火。這一抹活色躍上蒼白的臉頰,如畫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韻的一筆,將本就精緻的五官點得鮮靈。
很顯然,被一個男人拉下台,淪落至此這件事,令她覺得分外……恥辱。
也確實恥辱。
自打溫禾安推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顯得從容,好像連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經的較量他腦子裡還有印象。
陸嶼然掃了掃她垂於身側,虛虛握住的拳。
可以想見,只要他上前兩步,有動手的跡象,那他這位看似被逼到山窮水盡的道侶身上,就會天女散花一樣撒出各種花樣,銀針,袖箭和成群的毒蠍子。
如此看來,性格沒變,腦子也暫時湊合能用。
聰明人從來都能從已有頹勢中汲取教訓,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也往往一點即通,不需要過多闡述。
陸嶼然不欲與她爭辯落井下石這個話題,每年春節,是他身體損耗最大的時候,這回也不例外。因為動用過第八感沒多久,現在闔著眼,都還是能感覺到眼仁突突跳動。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懨懨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斷話頭:「若能。」
他與她相隔十幾步,中間像是一條分水嶺,涇渭分明,唯有說這話時,他想要仔細看清溫禾安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於是將才打搭上去的修長手指放下,露出鴉色的睫毛,聲線寒霜帶雪:
「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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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前
第四章
這話落下,屋內院外宛若同時失聲,鴉雀俱靜,溫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卻沒吐出字音來,肉眼可見的驚訝。
那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後一口水順著鼻腔與喉嚨嗆進肺腑,一切塵埃落定,卻突然被雙手拽上去,告訴她你可能還有救。
她撐在桌面上的手用了點力,水嫩的指頭溢出青紅色澤。
腦中飛快轉動。
「你來,不是為了殺我?」須臾,溫禾安聽見自己這樣問,聲音頗輕,似是不解。
陸嶼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個提議霎那間湧上的動容與躍躍欲試,靠回原位,不緊不慢反問:「你如今的狀態,誰不能殺你?」
「……」
自以為的落井下石變作雪中送炭,溫禾安方才的惱怒如觸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將手裡的銀針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乾乾淨淨。
似乎方才的緊繃,敵意和對峙全不存在。
怎麼看都是騙別人,而不是被騙的那個。
抱胸環伺的商淮嘖嘖稱嘆。
陸嶼然不為所動。他和溫禾安那段聯姻,滿地雞毛,別的消息沒得到,對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張面孔,精緻的妝容一上,釵環滿鬢,紅唇嬌豔,往高台一坐,鵠峙鸞停,貴女風姿無雙,愣是能壓得手底下一眾能人異士,龍虎猛將別無二話,當夜,又能滿散著髮,睜著溜圓的眼,素面朝天的因為一些資源歸屬和他爭論。
甚至打鬥。
溫禾安轉身,將咕嚕嚕鳴了半天的水壺提著放至一邊,遲疑一會,為表自己的態度,又取出個乾淨的竹筒杯,將沸水倒進去,推向陸嶼然那邊,分外自然地說:「原本想買點茶葉,但太貴了,我身上錢不多,就沒買成。」
話說得那叫一個從容自若,從富貴權勢之巔跌落泥濘土裡,還能有如此心態,未見半分自輕自憐,商淮都有點佩服她了。
不僅如此,溫禾安還將屋裡唯一一張寬竹椅拽著遞給陸嶼然了。
「巫山不做賠本買賣,帝嗣這回大發善心救人,有什麼條件,坐下慢慢說?」
商淮環視一圈,沒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長腿下的影子水一樣流動,瞬息挪移般閃到溫禾安身邊,饒有興致地道:「我聽陸嶼然說二少主從前很是聰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處境不復危險,溫禾安變得格外好說話,她這會都有心情仔細觀察這突然蹦出來的話多少年,甚至在聽到「從前聰慧」 這樣的字眼時,唇邊的笑意依舊不變。
她瞥向一看都壓根懶得和少年搭腔的陸嶼然,問:「他能聽?」
「不能。」陸嶼然掀掀眼,言簡意賅。
那少年一聽,本還笑盈盈的臉色倏然變了,他意識到什麼,猛然變臉,像某種受到刺激的貓科動物,影子在腳下弓出滿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陸嶼然,你卸磨殺驢?!」
溫禾安頓了頓,和兩人拉開了點距離。
「吵不吵?」
陸嶼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種油黃色,襯得男子指骨修長,勻稱。話音落下,卻見這幾段骨節同時發力,皮肉下青筋與脈絡浮現,某一瞬間,幾近能感受到它們跳動的弧度。
「出去。」
強勢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頗有大動干戈跡象的商淮氣勢被戳了個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體也滯住了,腿倒是能動,只不過明顯聽的是別人的號令,此時一拐一拐的,以一種被風乾乾屍的僵硬姿勢走出了這件狹小房間。
順便還給合上了門。
聲音咬牙切齒:「陸嶼然!你有求於我叫我上歸墟時,可不是這個態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連聲音也徹底消匿了。
溫禾安緩慢眨眼,完全充當木頭人,不多看,不多問,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戲,洗耳恭聽的模樣,當然,還異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經過陸嶼然那麼一折騰,已經骨架支離,勉強維持個形狀,反正是坐不了人。
現在的狀況是,陸嶼然靠在窗邊,溫禾安抵著牆,一個臉被燭火照出半張,一個則完全浸潤在黑暗裡。
陸嶼然開門見山問她:「塘沽計劃,你知道多少?」
溫禾安臉上笑容淡卻一分。
怎麼說呢,早在陸嶼然開口說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話時,她就將自己當成了一件商品細細審視過了。如今她修為盡封,失去家族庇護,仇家漫天,且個個不好惹,可以說是個毫無價值的拖油瓶。
這個時候說要帶她走,別說陸嶼然和她是完全不對付的「假道侶」,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還藏有些別的什麼,能叫陸嶼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連心腹也趕出去的,就只剩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種還沒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龍潭的復雜滋味。
大概,這就是命不好吧。
溫禾安沉默好一會,在心中斟酌言語,不知該怎樣說起這件事才合適。陸嶼然左邊手肘靠在窗框邊,不催促,只是偶爾掃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
越沉寂,屋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重,最後幾近凝成刀影,寒芒凜冽,切膚刺骨。
好半晌,溫禾安輕輕吐出一口氣,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聲音凝重:「你如果是要問這個,我勸你別抱太大期待。」
聽罷,陸嶼然眉頭皺得更緊,居高臨下瞥她,烏髮雪裘,唇色近於寡白。
甫一對視,溫禾安先愣了下,只見他兩枚烏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顏色濃得像朱砂,觸目驚心糾纏出好幾條,叫人不敢直視。
——這是靈力耗損太過嚴重的徵兆。
她內心凜然正色。
她雖對自己這樁比雜草都雜的姻緣只是頭疼,不曾有分毫動心,可陸嶼然的實力她知道。
世人稱他為帝嗣,固然有巫山極力造勢,神殿為他綻出異彩的緣故,但他自身實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誰人不知,巫山陸嶼然十二歲便破開六境,大放異彩後閉關踏進生長期,百歲之後出關,出關第一戰,徑直橫掃了整個九州百戰榜。
逼得那屆名門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東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譽的無雙公子,以及同樣收到家族傳音罷手回程的溫流光與溫禾安。
如今九州紛亂,東州,王庭與天都三分天下,各自為王,試問,誰對帝位沒有覬覦之心?他們門下的頂尖傳人,可以輸給哪怕名不經傳的一個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點不如陸嶼然。
她其實和陸嶼然交過手,半真半假,只是雙方礙於道侶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斂。
這並不妨礙她的認知。
此人實力深不可測。
究竟出了什麼事,能讓不可一世的巫山後裔透支成這樣,巫山還不得發瘋?
溫禾安朝前走了兩步,將窗關上,又走回桌邊,彎著腰將搖曳的火燭熄滅了,整間小屋陷入純粹的黑暗中。
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就是不管什麼時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在腦海中兀自將這事琢磨了兩遍,覺出點不同來。
就今時今日的形勢而言,她身陷歸墟,無法脫身,時間一長,唯有死路一條。陸嶼然不同,他自身有實力,手下有人,有權,就算將天砸個窟窿出來,還有巫山在背後撐腰,既然都已經知道有塘沽計劃這回事了,徹查清楚,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說得直白一點,他不是非得救她。
溫禾安認命地低嘆一聲,說:「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歸墟,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想了想,她覺得可能還有所遺漏,接道:「若還有什麼為難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並說出。」
反正,他此時提出來的要求,她只得全盤接收。
這人一聲聲「帝嗣」客客氣氣,儼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針尖對麥芒鬥智鬥勇的模樣。
陸嶼然此時狀態不好,懶得拆穿,他垂眼平復眼內的異樣,聲線清冷,言簡意賅:「想出歸墟,兩個條件。」
「有關塘沽計劃的消息,不論多少,不論真假,我要你毫無保留,和盤托出。另外,徹查塘沽計劃期間,你跟我們一起行動。」
這是正常的要求,畢竟陸嶼然親自來一趟歸墟,若是被她隨意敷衍打發,或是借刀殺人,好一通時間花下去,不僅沒弄清塘沽計劃的真相,說不準還要陷入更深的麻煩中。
那比溫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溫禾安頷首,表示理解,無聲等他說第二條。
陸嶼然卻好半晌沒有說話,像是忘了後面的半茬,直到眼睛裡的血絲盡數收斂,恢復原樣,他才緩慢抬眼,半倚的身體站直,朝房門的位置走去,儼然已經是要離開的姿態。
少了個條件。
溫禾安也沒傻到上趕著去提醒,她抬頭,視線隨著他的動作默默轉個圈。
陸嶼然在與她擦身時停下動作,他生得高,溫禾安得仰著張臉看他,此時垂眼一掃,能將她全部細微的表情收於眼底。
她裹著身腫大的棉襖子禦寒,看不出身量的變化,但臉顯而易見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沒變,一直很有靈氣。
離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沖淡了屋裡的藥味。
「還有。」陸嶼然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個字都往她耳朵裡鑽:「勸你和江召斷乾淨。」
「我的隊伍裡,容不下一個會因男女之情影響自己判斷的人。」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
提及江召,溫禾安下意識就想皺眉,愣是忍住了,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都知道。
陸嶼然抬腳跨出門檻,她匆匆誒了一聲,引得他駐足側身,再次看過來。
溫禾安小跑幾步過來,因為左臂有傷,動作並不連貫,在這種情勢下提出要求,她難得有些底氣不足,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徹查塘沽計劃,但我有自己的仇敵和自己的事,你——」
陸嶼然掃了她一圈,於捲雲狂風中丟下一句:「想做什麼,憑你本事。我沒閒心阻攔你,更不會幫你。」
聽起來相當無情。
但已經是溫禾安此時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達理的話了。
她抽抽氣轉了轉自己不靈活的左臂,彎彎眼睛,朝陸嶼然露出一個大概是兩人自相識以來最為真誠友好的笑容。
作者:
匿名
時間:
5 天前
第五章
歸墟天氣變幻無常,溫禾安出門一看,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院外無聲守候的幾位畫仙手上提著線條流暢的燈盞,燈是宮燈,樣子十分精巧,手把纖長,除裡面一點燈芯散發出橘黃色暖光外,燈身的線條均呈水墨色,關竅銜接異常流暢。
顯而易見,出自於巫山畫仙巧奪天工的手藝。
得益於這點火光,黑暗天幕上的變化無處遁形,此時白雪如飄絮,洋洋灑灑沁入歸墟的凍土。
屋裡飄著沉重的藥味與新鮮血腥氣,陸嶼然不喜那種感覺,索性隨手拉了張畫仙畫出的太師椅坐下,風雪之中,他眼瞼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側,一手搭在膝頭,氣質清絕,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著,睫毛和髮冠上落滿了雪,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陸嶼然對這一幕已經熟悉到可以全然無視的程度,他越過商淮,與溫禾安短暫對視,微一頷首:「你有一刻鐘收拾東西,時間一到,準時回程。」
溫禾安點頭,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敗小茅屋。
她其實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當初被押來歸墟,溫家可以說沒留半點情面,不僅搜沒了她靈器裡存著的天材地寶,就連堆在靈莊名冊下的凡俗錢財也沒有留下一星半點。
才來時,她兩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塊沒用的腰牌,拿去當了十顆靈石,這才有了這間屋子,不至於凍死餓死。
溫禾安撩開屋裡那一面布簾子,裡面擺著一張床,晾掛著衣物,陸嶼然在某方面挺有素養,這裡沒被外人踏足過。
她在原地沉思,先將衣物取下,疊起來塞進包袱裡,再撬開床頭的暗櫃,從裡面捧出一個小匣子,撩開上頭的銅色小鎖。
盒子裡裝著六顆靈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昔日的溫禾安來說,別說六顆,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會看第二眼,對而今的溫禾安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雖然跟陸嶼然離開後,情況可能會改善許多。
她將五塊靈石塞進包裹,留一塊在掌心裡,而後拎著不大不小的包袱掀簾出去,路過外面那張四方桌時停下腳步。
一串糖葫蘆橫在桌面上。
她將糖葫蘆一並拿著出去。
外面風雪朔天,畫仙們提燈而立,目不斜視。陸嶼然無聲無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說話,周身像是隔開一個屏障,雪色都繞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經成了一身白,視線逐漸和緩,有講和的跡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裡。
溫禾安想了想,拍了拍為首畫仙的手臂,她力道輕得很,那人卻猝不及防,手裡燈直接晃了三晃。轉身一看,見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攤開手掌,同時用手指比劃了下,客客氣氣地打商量:「請問,你身上有碎銀嗎?能否用靈石換一點?」
靈石在外面值錢,一塊抵百金,但在歸墟,不如銀子來得實在。
畫仙第一反應是去看陸嶼然的臉色,但陸嶼然好像沒聽到,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他心下了然,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溫禾安落難,關於她與江召的風月流言滿九州飛遍,他們作為公子的親信下屬,無不覺得荒謬,驚怒。
——按照他們的想法,不管出於什麼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該來救她。
只是公子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喙,他們不得不一路涉水,抵達歸墟。
方才見溫禾安時,他們幾人還能勉強保持禮節,露個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動之後,嘴角的弧度是怎麼也拉不上去了。
畫仙不是第一次見溫禾安,她與公子結契之後,有兩年時間,就住在巫山之內。昔日溫家女,何等高傲孤決,意之所向,無數人俯首為臣,任憑差遣。
那雙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現在這種語調與姿態。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後就是半個同伴。畫仙權衡一會,不欲浪費時間,從袖子裡取出一顆元寶銀錠遞給她,沒收她的靈石,語氣生硬:「只有這個,請你湊合。」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還挺開心:「不湊合,多謝。」
她捏著糖葫蘆和銀錠,腳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麼,折返回來,徑直走到陸嶼然身邊,不管他是真聽不見還是假不想聽,彎身說:「我有個鄰居,幫了我許多,這院子當初能砌起來,都虧了他們暗中幫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給他們悄悄送些東西,不欠人情。」
說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邁步出了院子,被襖子裹得臃腫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長,而後徹底消失。
清苦的藥氣從身邊消散。
另一邊,商淮終於認命洩氣,雙手僵硬,舉手投降時,渾身骨節都還嘎吱嘎吱鬧著響,齊齊抗議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解開了禁制。
商淮渾身一鬆,那種深陷泥濘,漿水沒頂的感覺終於消失,他靠在畫仙弄出的另一張寬椅後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齒,恨不得舉起手給他鼓兩下掌:「既要奴役我當陰官擺渡,又趁我轉修陰官,暫封靈力的時候欺負人。陸嶼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點靈力,封與不封,有什麼區別?」陸嶼然對他的指控不以為意。
他盯著溫禾安離去的方向,不知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太過專注,眼睛微微眯起來,尾部線條在燈火中被拉得細長鋒利,弧度像帶刺的刃。
「……」商淮從胸腔裡悶出一聲笑來,他長了張娃娃臉,高馬尾一綁,少年氣十足,此時說:「我要是你,我說話就會注意點。整支隊伍現在可只有我一個陰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幹。」
陸嶼然懶得理他,可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一句話:大可試試看誰運氣好,誰能游過歸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頓時沒話說,他發現陸嶼然最近情緒很怪,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發生在春節的刺殺有關。
想到這,他收斂笑意,轉過臉對他說:「說真的,你現在這種狀態,應該立即回巫山休養。他們刺殺一次不成,未必不會來第二次,我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來這一趟。」
「就算你覺得能從溫禾安這得到一些線索,派幾個人來就是。她如今落難,心氣全無,不會放棄這個離開歸墟的機會。」
陸嶼然半仰著臉,不置可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而終於來了點興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經心點了點溫禾安消失的黑暗處:「今日見到人了?有什麼感覺?」
商淮嘀咕:「沒什麼特別的……跟想像中倒確實不一樣。來之前我覺得像這般出身的天之驕女,乍逢巨變,不說就此一蹶不振,也該陰鬱消沉段時日,但你看她,好似覺得也沒什麼?」
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他接著說:「性格看起來還不錯,算好說話?」
聽到這裡,陸嶼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他在太師椅上緩了一會,如今站起來,又在紛揚白雪中半蹲下來,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圍欄。
「如果我記得不錯,她奪權被廢押來歸墟才兩月不到。沒有修為,也沒錢財,柵欄,籬笆,土房子,屋裡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動手,要洗衣做飯,又要和歸墟見錢眼開的殺手們鬥智鬥勇,還有閒心買糖葫蘆,做面具。」
他這麼一說,如撥雲見霧,商淮霎時知道自己覺得哪裡不對了:「是啊!她一個被天都當頂級苗子培養起來的少主,說修為不凡,天資過人我倒是信,可砌牆,砍柴,做陷阱,溫家會教這些?」
其實要深究起來,何止這些。
正常人經歷這樣一齣事情,是不是該問問接下來的計劃,再不濟,也得問問出了歸墟,他們下一站去哪吧。
可溫禾安愣是一字沒提。
陸嶼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著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議,這回真笑了:「派人來找……出了歸墟,別說聽到真話,他們連她的影子都摸不著。」
「這就是你們之前鬧成那樣,怎麼都合不來的原因?兩個都渾身謎團。」商淮皺眉嘀咕:「這次刺殺的事,我們從別處著手,抽絲剝繭,不是沒有辦法跟進。她表現得如此神秘,真要帶上她?」
商淮覺得陸嶼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風,可要說他是顧念昔日道侶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個另尋新歡,一個無動於衷。
如果鬧成這樣還能叫有情,那這麼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長了。
不然就是,溫禾安身上隱藏的秘密足以令陸嶼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擇。
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猶豫動搖。
事實果真如此。
陸嶼然蹲了一會,緩緩站起身,只對商淮丟出一句:「後面多留個心眼,離她遠點。」
不欲在這方面多說,他拂開手背上淺淺一層落雪,說:「收拾一下,準備回程。」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和一錠銀元寶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鄰居膽子小,做好事都默默無聞,總選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現身,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擾。
想了想,溫禾安逮了隻準備回籠的雞。
雞鄰居養的,膘肥體壯,天不亮被放出來,天黑了才歸籠,現在正是回籠的時間。
若是到時間了不回去,小半個時辰後,它們的主人便會沿路來找。
溫禾安算了算時辰,動作麻利地將這隻蘆葦雞的腳用細細的繩線綁在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上。雞脫離大部隊,很快焦躁起來,咯咯咯地扯開嗓子叫,翅膀劃船一樣用力撲騰,抖落好幾根毛。
她想了個辦法,用樹枝在石頭邊上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坑,將那錠銀元寶丟了進去,再用泥土堆出一個尖尖的鼓包。糖葫蘆在手裡裡順著動作轉了一圈,竹簽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裡身材滾圓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異的一幕。
不管怎麼說,能第一時間被人注意到就好。
溫禾安沒有多留,很快轉身往回走。
這場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時間難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結成了冰,坑窪不平的積水潭裡全是絮狀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天氣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繚繞,她揣著雙手,抬頭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離開歸墟了。
不論後路如何,至少當下,她永遠銘記少時的困境,感念每一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溫禾安回到破敗小院時,發現院裡燈全滅了,一行人整裝待發站在院門前,準備啟程。她朝幾人笑著點點頭,也不在乎他們的反應,徑直推門入內,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著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現在走?」
她跟在隊伍末端,看向隱沒在黑暗山林間的崎嶇小路,遲疑地道:「這些天,外界聯繫買通了幾波歸墟住民對我動手,我怕暗地裡還有探子監視,離開的動靜最好小一點。」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陸嶼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渦中。
在這方面,溫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聲提醒,免得事後再扯上說不清的冤債。
陸嶼然果真停下,問:「哪邊人少?」
溫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這邊近,人少,大約四里山路,不動用術法靈力的情況下要走一個時辰,出了山就是歸墟結界,適合起舟擺渡。」
陸嶼然從未輕視過她的能力,聞言只是頷首,示意她指路,沒覺得有什麼,倒是商淮,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連起舟擺渡的條件都勘察過了,顯然,她將歸墟的結界都摸遍了,在為隨時離開做準備。
這也說明了,她有自己的計劃,只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從鎮尾步入山林,再繞到歸墟結界後,這一路上,礙於某種滯澀的氣氛,誰都沒有說話,溫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臉色最輕鬆的一位。
實際上,她腦子裡的想法很多,好的壞的蜂擁而至。
陸嶼然來撈她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認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總在遲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脫困了而幻想出來的畫面。
她將塘沽計劃這四個字在心裡嚼了又嚼,有一些問題想問,但看陸嶼然的臉色,又咽回去,決定等出去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開口。
走到結界邊上時,雪已經將樹木梢頭落白。隆冬時節,萬物凋敝,樹枝朝天,光禿禿只剩一層皸裂翹開的皮,此時被銀白點綴,大片大片排著,齊整得像地裡冒出頭的白菜秧苗。
借著畫仙手中燈盞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結界外的景象。
風聲嘯動,巨浪滔天,數個百層樓高的漩渦逐漸聚攏,在某一瞬「轟」地合成一個,像一隻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球,隔空與他們對視。
溫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轉了轉,排除陸嶼然與畫仙,落在商淮身上。
頂級世家與陰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對他們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極端天氣下,陰官擺渡的難度會隨之增加。
說得直白一點。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們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溫禾安起先並不擔心,陸嶼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時因為他極其嚴苛的要求和標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靠譜的。
直到一隻竹筏出現在湧動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著只能剛剛容納六七人的樣子,周圍點綴一圈靈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單薄可憐,宛若薄紙糊成,不堪一擊,下一刻就會被颶風與大浪撕碎,吞噬,骸骨無存。
溫禾安隱晦地瞅瞅身邊幾人的臉色,陸嶼然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不得不為塘沽計劃而親自來撈她一把這件事,反正臉色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好,至於那幾名畫仙,見到這一幕,俱是一臉慎重與麻木。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說明一件事。
這位陰官,是位新手。
他們真有翻船的可能。
陸嶼然在腦仁脹痛的間隙中抬眼一瞥,就見這位落魄的貴女慢吞吞收了唇邊的零星弧度,錯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側,站定了。
兩人一下靠得特別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雲錦般柔軟半垂的衣袖,只肖一側首,呼吸間掠起的白霧霜色都能交纏在一起。
陸嶼然天然抗拒這種距離,當即垂首,側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靠得這麼近。我沒忘。」
溫禾安不笑的時候,眼睛特別大,瞳仁溜圓烏黑,直直與人對視時,格外澄澈,靈氣四溢。
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乍到,不宜與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產生糾葛矛盾,她聲音很輕,坦率提醒:「我現在靈力被封,凡人之軀。」
「我不會鳧水。」
她的五官與臉頰都半埋在腫大的衣領裡,膚色比雪還白,臉上坦白無疑地寫著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現在就要死在溺海裡,還不如不來救她,說不定她自己可以撲棱著再活一段時日。
溫禾安無疑是陸嶼然接觸過的最為復雜的女子。
這個人翻臉,和示弱時,有著顛覆性的變化。
就像現在。
她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種全然沒有攻擊性的無害,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溫禾安保持距離,就是有這方面的顧慮。
這是陸嶼然早在三四年前就發現的一件事。
她特別擅長展露出自己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從而引導他們忘卻一些既定的事實。
比如溫禾安這個名字,自帶的高危險性。
沒人能真正透過她笑起來甜得不行的臉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陸嶼然冷然撇開視線,朝她身上丟了個防溺水的水靈罩。
作者:
匿名
時間:
5 天前
第六章
有了水靈罩,溫禾安識趣地和陸嶼然拉開距離,站在一邊觀察起商淮來。
陰官在整個九州之內是極為特殊的存在,說起來,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關。
廣袤遼闊的土地,被兩條巨龍舒展身軀一樣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貫穿,海面下隱藏著無窮盡的危險,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於陰官一族獨有的擺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著不詳,它們只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這縱橫的兩條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時間一長,便由此自然而然順著溺海橫陳的方向分為四塊。
其中三大塊各自誕生了無數宗族,世家,門派,又被最為強盛的一家所統轄威懾,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與天都。
剩下一塊無人為首的地方,處於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歸墟為中心的方圓數萬里地域。
這裡足足佔據了整片大陸近五分之一的面積,卻依舊混亂無序,群龍無首,很大一個緣由是這裡分布著一條溺海分支。
它比橫亙了無數年,已經趨於穩定的兩條主支更為危險,在數百年前海面暴漲,擴張千里,吞沒了不少村落與小宗門,像顆深深埋下的不穩定炸藥,令真正有實力的世家心有忌憚,不敢冒險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險,可見一斑。
所有人都躲著溺海走,唯有陰官不同,他們的大本營就建立在「十」字中心,兩條溺海主支的正交匯處,神秘程度與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陰官本身也有別於常人,他們往往一脈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紛爭,從生來就只做擺渡這一件事,很少從外界汲取新鮮血液。
除非有誰獲得了陰官家家主的認可,同時暫停原有修行,專心轉修擺渡之道,短則八九月,長則三年五載,才算勉強入門。
因此除了陰官家本家,基本無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就像眼前這個。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轉修陰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裡的舉動,想來身份不低,不知道怎麼捨得轉修他法的。
畢竟陰官除了有錢,可以說沒有別的好處。而一般能有天賦獲得陰官家主認可的,修其他什麼都好,真要賺錢,做哪一行不比陰官精彩有趣。
在她無聲的注視下,商淮沒一會就收手,面朝他們轉過來,同時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可以上竹筏了。
陰官擺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練,二看天氣是否晴朗。
顯然這兩樣都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溫禾安在原地沉默一會,如果不是時機不適合,她甚至很想問一句,他們來時也如此簡陋嗎?
畫仙不知是麻木了,還是知道現在別無選擇,在陸嶼然的無聲頷首下往前幾步,以手為筆,調動某種玄妙的力量,在腳下形成一道獨木橋,直直延伸進濃鬱黑暗中,最終停頓在那隻搖搖晃晃的木筏前。
溫禾安跟在陸嶼然後面踏上了獨木橋,這橋的質感很真,踩上去會發出嘎吱的不堪重負聲。
走了沒一會,前面的畫仙停了下來,他們往兩邊站,露出中間一條道。為首的那個將手裡提著的燈盞無聲拍碎,而後伸手,要將從袖中拿出的金屬令牌貼在結界上。
溫禾安被溫家人押進歸墟時也經歷過這樣一道結界,這結界只針對溺海,不針對人,所以結界好破除,人進出相對自由,很多世家令牌裡蘊藏的力量就足以將其破開。
「我來。」
畫仙的動作被一道靈光中斷,溫禾安循聲扭頭,看向陸嶼然。
他長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點點的雪,襯得這人低眉時氣質更為清絕。
陸嶼然長得好,這毋容置疑,溫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現在他給人的感覺,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樣。
從前,陸嶼然和巫山同樣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外界將他傳得紅塵不染,神乎其神,實際上,要是逮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這位天之驕子也會放下身段,聊紅塵軼事,天圓地方。
那種時候,在他身上是感覺不到距離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說話。
現在則不然,冷淡懨色刻進每個動作,每道聲線中,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半天,有些摸不准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變樣。
還是心情已經壞到極致了。
想到後面這種可能,溫禾安將自己的領子拎起來一些,臉往下埋進小半,露出雙眼睛,跟著他的方向轉動。
陸嶼然沿著中間小道朝前走到頭,眼皮微掀,手掌徑直貼上半空中那道無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節與透明結界相衝撞的一剎那,無聲氣浪橫鋪數百里,將外圍風浪捲得更為迅猛,來勢洶洶,兩種力量於無人處對峙,鬥得如火如荼,好似這場無緣無故的較量非得分個勝負。
商淮看了看這邊的架勢,再看看在風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隨時要散架的竹筏,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
這是在幹什麼?
放著現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親自出手搞這麼大一齣陣仗?
這不是在為難一個學藝不精的陰官嗎?
其實在陸嶼然手掌貼上去一會,結界就自動開了,只是他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所以動作沒有停。
終於在某一刻,結界呈水波狀在掌面晃起來,陸嶼然五指收攏,像是在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上強行抹除兩行痕跡,動作很穩,極其強硬,不容置喙。
做完這一切,他收手,什麼話都沒有,第一個跨過結界,視滔天大浪與嚎啕風雪於無物,閃身立於竹筏之上。
溫禾安瞅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畫仙緊跟陸嶼然的步伐,紛紛躍上竹筏,商淮看向溫禾安,下巴側向竹筏的方向示意,問:「二少主嚇到了?不敢上?」
溫禾安好脾氣地搖頭:「怎麼會?」
兩人一前一後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過程中,商淮又說:「和巫山合作的陰官有不少,但這次救你是陸嶼然的意思,族中並不知情,只能臨時拉我過來湊合。」
溫禾安想也是這樣。
巫山到現在沒派人來殺她都算仁慈了,怎麼可能救她。
這樣一對比,陸嶼然當真顯得無比善良。
一出結界,溫禾安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颶風吹跑,這個時候,修士與凡人之間身體的差別就格外明顯。她在原地穩了穩,借力一股勁踩上竹筏,因為海面晃動得厲害,以至於她一度覺得自己一腳一邊,踩進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澤泥濘中。
商淮最後上來,他是陰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為自如,輕盈得像抹煙。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後,朝著歸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著根長長的竹節撐桿,顏色青翠欲滴,輕輕鬆鬆往海面一撥,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樣,載著他們往深海中前進一大截。
與此同時,竹筏範圍內好像有個透明的罩子,將他們都罩住,將海面上驚心動魄的動靜隔絕在外。
竹筏上卻依舊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規矩,陸嶼然不說話,就沒人吭聲。
溫禾安自覺綴在竹筏最後一角,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擰起眉頭自己想事情。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也太雜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們腳下踩著的竹筏速度慢了下來。
同時察覺到的還有陸嶼然,他看向商淮,問:「怎麼回事?」
商淮當然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因為自己手裡的撐桿突然撐不下去了。
他起先還覺得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的錯覺,不信邪,緊接著又往海面連著劃拉了幾下,這次撐桿被攪住的感覺更明顯了。
商淮腦門上開始冒汗了。
「海底有東西纏上來了!」話音落下,竹筏徹底被巨力扯住,開始在海面上打轉,罩住竹筏的透明結界罩也出了問題,它開始明滅不定地閃爍,不穩定得像是要隨時炸開的琉璃瓶。
陰官的靈罩一滅,竹筏立刻就會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駛的資格,溺海會將他們認成闖入者,不可預知的危險都將蜂擁而至。
見狀,溫禾安越過幾名畫仙,疾步上前,走到陸嶼然身邊,低聲說:「他沒適應過來,用了自身的靈力。」
這是大部分才入門的陰官都會犯的錯誤。
陰官擺渡,用的不是靈力,而是另一種由靈力轉換而成的力量,陰官內部將它命名為「匿」,與溺同音。正是這種力量,才能護人在瞬息萬變的溺海縱橫通行。
有時候,陰官因為緊張,或是長久不擺渡,技藝生疏的情況下,會不自覺地用上靈力。
哪怕只是無意間洩露出來的一點,也會造成大麻煩。
這意味著他們腳下的竹筏會盡數虛化潰散,需要陰官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凝聚,而在這期間,竹筏上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溺海的攻擊中。
她話中的意思,陸嶼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鋒,透過黯淡虛浮下來的結界看向四周怒湧的海面,問商淮:「需要多久?」
說話間,商淮臉上終於沒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大,耳邊出現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彷彿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陽穴止不住跳動,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來越明顯的海浪拍打聲中扭頭喊著回:「一刻鐘、給我一刻鐘!」
重新凝實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鐘都算勉強的。
幾名畫仙訓練有素,周身浸染光暈,隨時準備對抗溺海中的東西,商淮手忙腳亂地到處補救,陸嶼然巋然不動。
作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溫禾安不得已隨著腳下的起伏顛簸不斷調整落腳的位置,時不時無奈地擺個金雞獨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裡無聲嘆氣。
她說什麼來著。
她的運氣是真的很不好。
沒過一會,竹筏上的匿氣被那一縷靈氣攪得烏煙瘴氣,像個生氣的瓦罐,潰敗著裂開,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湧的海浪高高拍起。
肅風撲面,風嘯頃刻間直抵。
他們並沒有沉入海底,在被拋下的時候被一層充斥著彈力的巨網兜住,溫禾安迅速爬起來,在黑漆漆的環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墊在腳下的東西。
是靈力交織成的網,鋪得很細密,摸著很像兩張漁網交疊起來,橫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給他們充當一個落腳地。
如此簡單直接,無疑是陸嶼然的手筆。
她視覺受限,但聽覺更為敏銳,近到自己的心跳,遠到浪潮聲中一陣陣細微的,翅膀摩擦的聲音都異常清晰。
那種摩擦聲像刀刃鋸木頭,悶悶的無孔不入。
她聽了一會,很快意識到——海裡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地出來了。
溫禾安摸出銀針和匕首,放手裡捏著。
她的身邊,巫山的三位畫仙全都動了,畫仙和巫醫一樣,是巫山獨有的脈系,出手時星光燦燦。
借著這點光,溫禾安紙終於看清了發出那種振翅聲響的真面目。
那是一種模樣奇特的魚,它們通體呈現深邃的幽藍色,嘴是魚的樣子,不大,可長了兩排齊整整交錯相互的牙齒,血淋淋掛著肉絲,魚腹處生了一雙透明的翅膀,不間歇地發出「嗡嗡」聲。
溫禾安只掃了一眼,視線就被漫天蔽野的魚尾擋住了。
這種魚,靠一尾形似芭蕉葉的碩大魚尾攻擊人,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從海底下湧上來,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斷。
「轟!」
漁網的左側,那群飛魚的正後方,無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攪合製造出來的。
這下是腹背受敵。
溫禾安不由皺眉,很顯然,沒了陰官匿氣的庇護,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視線中,這片海域太神秘陰暗了,多少年來,死在裡面的人不計其數。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那漩渦越捲越大,他們身下的透明網開始不受控制地朝那邊湧動。
陸嶼然十指倏然一握,龐大渾厚的靈力順著勻稱的指節遍布整張靈網,網面頓時光芒大作,定定地鋪在原地,任那漩渦再狂攪怒嘯,也沒挪動分毫。
做完這些,他看向三名對付飛魚群逐漸吃力的畫仙:「盯緊漩渦裡的東西。」
說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腳踩著網面一躍而上,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將發揮屬於巫山帝嗣極端的戰鬥破壞力時,他摒卻了靈力,只依靠純粹的手腕力量,將手中長刀逆轉,重重落在那面由飛魚群組成的巨型牆面上,滋啦一聲,由上而下將牆面貫穿到底。
滾熱鮮血迸濺而出。
陸嶼然反手扯過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擋,隨後扯下,長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澤。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
九境強者大戰時能鬧出什麼陣勢她再清楚不過,但溺海這地方太邪門了,哪怕是三大世家裡的聖者來了,能避都得避著走,她還挺擔心陸嶼然會收不住手。
真把這片區域裡的東西都驚動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純粹的身體力量,陸嶼然周旋遊走在飛魚群中,他的攻擊手法凌厲,比幾年前更甚,永遠乾脆俐落,一擊斃命,閃身而過的地方,無一例外炸開緋色血霧。
好在,靈網裡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無旁騖的操作下逐漸現出輪廓。
溫禾安走過去,問他:「還要多久?」
「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提起的肩膀眼看著鬆懈下去:「準備叫陸嶼然和畫仙收手了,我……」
他握著手裡的竹撐,嗓子裡的一口氣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卡住。
溫禾安心頭一涼,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怎麼了?」
商淮動了動唇,一瞬間簡直有種想對溺海破口大罵的衝動。
他手中匿氣聚攏,手掌因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撐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動不動。他用力,纏在竹撐上的力道也跟著增強,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纏力倒是變得很小,可竹撐依舊拔不出來。
他本來以為是竹撐被纏住劃不動,是因為竹筏潰散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海面下有東西纏住了竹撐。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從竹筏潰散到現在,危險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東西都靜靜蟄伏在海面下。
「現在怎麼辦?」溫禾安飛快掃了眼戰場,問:「撐桿不能再換一根嗎?」
就像竹筏一樣。
商淮搖頭:「陰官擺渡,靠的就是一根撐桿。」
溫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認命地扶額,準備叫陸嶼然,哪知她擰緊眉,面不改色地將自己左臂上纏著的綁帶扯緊,說:「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下哪?這可是溺海?」
他覺得這姑娘怕是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死的事。
「現在現在只有我能下去。」溫禾安說話的時候,一邊檢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凜冽,這種情況下,語氣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鎮定縝密:「陸嶼然下去,飛魚群馬上能把我們生吞活剝,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強則強,誰知道會驚動什麼。」
他是巫山帝嗣,實力有目共睹,沒那麼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陰官不能離開擺渡工具,你下去,這竹筏也得跟著消散,再聚起來,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東西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糾纏,但她如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潛下去將纏住撐桿的東西割斷就行。
她毫無修士氣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東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時間內,最大的危險隱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個水靈罩。
形勢就是這樣,越拖越不妙。
商淮見溫禾安二話不說就搆著靈網往下潛,純黑色髮絲在靈罩中飄起來,連著誒了兩聲,少年氣十足的一張臉因為各種情緒堆積而擰起來,焦急問:「你怎麼上來?」
「沒有多深。」溫禾安還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來。」
商淮緊張又忐忑地乾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溫禾安整個人完全沒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怎麼,他清楚地感覺到陸嶼然往這邊看了一眼。
以他對陸嶼然的了解。
那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
作者:
匿名
時間:
5 天前
第七章
溺海下面究竟藏著什麼,是什麼模樣,大概每個人都曾經表示過好奇,至今市面上仍然流轉著許多書籍,圍繞著溺海展開各種千奇百怪的想象。
好奇歸好奇。
溫禾安從未想過,自己真有切實領會的一天。
海水呈深黑色,宛若濃墨汁,她沒入水面之後,水靈罩上柔美的湛藍色澤就是唯一的光源,勉強能照亮周身一兩米的距離。
下來之後,她浮在水層中等了等,發現確實和自己設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東西衝過來攻擊,海面下的存在顯然對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人興致缺缺,不屑出手。
她眨眨眼睛,還沒有將那股勁鬆下去,就察覺到了溺海和別處不一樣的點。
水靈罩將海水都隔開了,她飄在海水裡,和飄在天上是一個感覺,但這地方太冷了。
歸墟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海水冰冷再正常不過,可水靈罩有保暖的效用,自從陸嶼然給她丟了這個圈之後,她連風都覺得是暖的,恍若春至。
可以想像溺海中的溫度低到怎樣恐怖的程度了。
溫禾安大概知道為什麼沒東西對自己感興趣了,如果現在下海的真的只是個凡人,根本不用等它們出手,她就算不淹死,也會冷死。
她警惕地往四周掃了掃,周圍幽靜又空曠,靜謐到有種不正常的詭異感,海面下所有應該出現的生物通通沒有,魚群,珊瑚,海草全無蹤影,那種感覺像是,這塊地方已經有主,並且被清掃過一遍。
溫禾安在原地轉了兩圈,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
為了看得更清楚,她飄近了點。
那裡飄著一顆碩大的海草,枝繁葉茂,身軀隨著海水起伏而舒展時,視覺衝擊很強,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顏色,那麼看上去會更像一顆柔韌蓬鬆的綠色雲團,可它是黑色,所以一眼看上去,是一大團糅雜的頭髮。
數量多得能輕易絞殺一個人。
看到本尊,溫禾安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又咕嚕嚕往上冒。
她一邊苦笑,一邊用匕首俐落地斬斷了外圍的「髮絲」。
一把黑色的黏膩海草靜靜躺在她掌心中。
商淮的描述是準確的,她沒有靈力,所以這個巨無霸也沒有靈力。
溫禾安盯著手裡的東西若有所思,半晌,她從邊緣開始動作。
她耍得一手好匕首,薄薄兩面刃邊割起東西來堪稱神速,再加上她做事的時候格外安靜,貓踮著肉墊一樣悄無聲息,沒有一會,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攪動試探的撐桿。
她沒有猶豫,對著那團將東西纏住的草切了兩刀。
大部分海草應聲而斷,只有淺薄一層還頑強地覆著。
但這個時候,海草也反應過來了。
只見觸手一樣的海草倏地全部展開,如果它是個人,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捏著拳頭怒目而視,溫禾安其實沒做從始至終不被發現,毫髮無損的打算,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
她飛快瞥向撐桿,它現在已經開始鬆動,只需要再補一刀,這次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海草哪裡會給她這個機會。
它是方圓十餘里的霸主,感知能力是弱了點,但不代表沒有實力,哪怕不用靈力,只靠自己的軀幹,也能完全不費力地將人連皮帶肉,和著骨頭都碾碎成末。
它憤怒地纏住了溫禾安。
水靈罩只能防水,沒有防禦效果,原本是圓圓的一個球狀,現在被巨力一扯就癟了,披在溫禾安身上,像件乾巴巴的衣服。
她第一感覺是窒息,匕首已經被扯住了。
第二感覺就是冷,透入骨髓的冷。
溫禾安被巨力扯著和這棵巨大蓬鬆的海草對視,真的是對視,因為無數根海草像兩邊退,退到最後,露出一隻眼睛。
再見多識廣,波瀾不驚的人這會也不由愣住,而後悚然。
溺海裡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
為什麼草能長眼睛。
溫禾安也怔了一下,和海草龐大的體積相比,這隻眼睛顯得很小,尺寸正常,但很顯然不是人的眼睛,它長著很長的睫毛,眼形狹長,周圍一圈綴著細細密密的棕色絨毛。
如果她沒看錯。
這是……馬的眼睛。
一顆草,怎麼會有馬的眼睛?
這太荒唐怪誕了。
溫禾安不知想到些什麼,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臉頰,但下一刻,手腕就被束縛住了。
那隻眼睛冷冰冰看著她在越來越多海草的束縛下臉龐脹紅,呼吸困難,修長的脖頸往上仰起,上面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經絡,因為冷和缺氧,女子嫣紅的唇血色全失,呈現出一種瀕臨死亡的碎裂詭異感。
它的用意其實很好理解。
因為憤怒,所以要親眼看著敢冒犯它的螻蟻被自己絞死。
溫禾安能聽到自己身體被擠壓的聲音,嘎吱嘎吱,聽起來像骨頭擠壓碰撞的聲音,最要命的是,她被砍傷的左臂再次負傷,疼得鑽心,繃帶估計都已經染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那顆眼睛距離她最近的時候,扭著身體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間的暗扣,只見淌著毒液的銀針從厚大的襖子裡迸發出來,徑直扎在那隻眼睛裡。
海草霎時間狂湧。
溫禾安得到喘息機會,冷著臉揮動匕首一鼓作氣將少量纏在撐桿上的海草全部斬斷,好在上面的商淮時時刻刻都在多方面試探,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邊束縛一減,那根撐桿立馬「嗖」地拔了出去。
溫禾安又嘆了口氣,轉頭就往海面跑。
她現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那針,本來是打算用來對付陸嶼然和那些源源不斷被派來的殺手的,現在也沒了。
在海裡,她再能跑,能跑得過海草?
就這會兒,她已經能聽到後面越來越近,恐怖無比的動靜。
溫禾安冷靜地說服自己。
撐桿上去,竹筏重新撐起結界,那些東西不會再繼續攻擊上面的人了,能抽身的都抽身了。
陸嶼然不會真袖手旁觀,冷眼看戲吧?
這種想法才閃過,就見整片海域都亮了起來,一根接一根靈柱以萬鈞之力猛貫下來,落入海裡速度也不減,冰棱錐子般鋒芒四溢,落在海面上像著火了一樣,照得眼前亮堂堂。
溫禾安扭頭一看,後面追來的海草被其中兩根靈柱釘住,通身爆發出繚天的黑氣。
與此同時,一根靈力交織成的藤蔓潛下來,啪嗒一聲,鎖住了溫禾安的靈罩,將她飛快往上拉。
她眨了下眼,握著匕首的力道稍卸,這才終於慢吞吞呼出一口氣。
「怎麼樣?沒事吧沒事吧?」
溫禾安才爬上去,就聽到商淮一疊聲的問候,她擺擺手,疊起腿坐在竹筏上,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顧不及回答商淮,艱難扭頭四顧找陸嶼然。
在竹筏最側邊看到了人。
剛才他混戰在飛魚群裡,沾了一身的血,現在垂著眼將血跡斑斑的大氅往海面上丟,而後接過畫仙遞來的手帕,一根根擦乾淨手指,他是冷白膚色,動作又重,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紅。
顯而易見。
這人潔癖犯了。
溫禾安也不意外,見海面還是亮燎燎一片,沖他打了個停止的手勢,摁著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嚨說:「別和它們動手了,溺海很古怪,先離開這裡吧。」
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他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眼底深處的陰翳,暫時罷手,朝這邊走過來。
溫禾安坐著緩了一會,看向商淮,生死關頭走一遭,可以說是無妄之災,現在也沒出口指責,反而挺好脾氣地搖頭,翹翹唇回答他剛才的話:「都解決了,沒事。」
商淮神色復雜地清了清嗓子。
真的不是他閱歷太少,是溫禾安這個人太、太獨特了。
就這樣相處的時候,她脾氣特別好,話語和性格都很軟和,看著覺得極其容易拿捏,可關鍵時候下決定卻特別快,毫不拖泥帶水,十分靠譜。
溺海都說下就下。
膽子大得嚇人。
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樣記起她從前的身份,想起眼前這個總笑眯眯沒有半點距離感的姑娘是溫家二少主,名號在九州那叫一個響當當,攪風弄雨的事跡不計其數。
這一齣下來,他算是明白,為什麼連陸嶼然都拿不下她了。
商淮還想關心下溫禾安,問問溺海下的情況,但見到陸嶼然腳步停在身側,不由得摸摸鼻子,自覺地將話語咽回去。
可能是下面太冷,這會回到海面上,各種感覺後知後覺地鬧騰起來,又冷,又痛,被纏出血的手腕和肘部還有點癢,溫禾安感覺眼前一片霧濛濛,伸手一抹,發現睫毛上都結冰了。
她將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顆顆摘下來,翻身站起來,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臉,又搓搓鼻子,最後捂住紅通通的耳朵。
睫毛上的冰融化,襯得她眼睛濕漉,臉和鼻子冷熱交替,一搓,漫出較深的紅,顏色像夏季成熟的漿果。
溫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幾下,朝掌心哈了口氣,對陸嶼然說:「下面太冷了,我感覺鼻子要凍掉了。」
商淮頗為心虛地平地起了一堆火。
陸嶼然冷飄飄看了他一眼,將溫禾安身上不成樣子的水靈罩撤下,他確實不太喜歡和人離得太近,特別對象還是眼前這個,於是隔空動動手指,在她身上套了一層輕薄的火蘊。
溫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下面什麼東西?」陸嶼然皺眉看向她,聲音微沉,伸手點了點她的左臂,問:「誰的血?」
「我的。」
他這樣一問,溫禾安也沒什麼避諱,將自己的左臂從襖子裡剝出來,見原本齊齊整整的繃帶被海草那一壓,變得七歪八扭,傷口顯然崩裂並且加深了,血跡深深洇透,還在汩汩往外冒。
「沒事,處理一下就好。」溫禾安伸手搆了搆自己帶來的包袱,從裡面翻出一包在歸墟醫館開的藥和紗布,迎著商淮的震驚眼神,她接過陸嶼然遞來的手帕,迅速將紗布揭開,擦乾淨血,然後上藥。
傷口猙獰,在雪白的肌膚上尤為觸目驚心。
深得能看見裡面的骨頭。
溫禾安用一側小犬牙叼著繃帶,將傷口纏上幾圈,略顯笨拙地打了個結,這個時候,她方才臉上揉出的一點血色已經全部消失了。
她接著回答上面陸嶼然的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黑色的巨型海草,但長了一隻眼睛。」
「還很有原則,你不用靈力,它也不用。」
她大概描述了下面的情形,娓娓道來,也不誇大,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輕鬆通過任何嚴厲的審查。
如果不是陸嶼然了解她。
毫不誇張,就竹筏上坐著的這幾個,有一個算一個,不到三天,全都得被她帶跑偏。
陸嶼然往下一瞥,是女子烏黑的髮頂,被蹭得稍亂,看起來依舊柔軟。
想方才,她乾脆利索地潛入溺海,他最後看到的,也是半截純黑的髮絲。
他默然半晌,翻出一塊靈莊腰牌,倒扣著摁在溫禾安身側,言簡意賅:「收著。」
意思不言而喻。
溫禾安微愣,轉念一想,確實又是帝嗣的一貫作風,旋即搖頭:「不用——」
她倒不是來刻意推脫,以退為進這一套。
主要是。
今日這麼一齣,完全是為了她自己。
她想活著。
以身犯險,潛下溺海不過是再三權衡思慮下的最佳選擇而已。
陸嶼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顯。
溫禾安似乎都能聽到他在說。
——以你今時今日的落魄程度,確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溫禾安伸手將腰牌勾到自己掌心裡,因為才上了藥不方便,將腰牌塞進包袱裡的動作格外慢吞吞,舌頭一捲,一頓,聲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臨時斟酌言辭一樣:「多謝帝嗣,等我日後混得好一點了,再還你。」
「加倍還。」
陸嶼然今日湧動了不少靈力,頭和眼眶內爬出陣陣難以言喻的痛楚,見溫禾安傷包扎好了,東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說話,意欲回到竹筏最邊上閉眼靜站,再理一理刺殺案的線索。
腳步才動,又頓住。
「若我是你。」
他背對溫禾安站著,不知是不是出於威懾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頓,聲線比落雪還涼:「今日被丟下溺海的,會是學藝不精的陰官。」
商淮將撐桿劃得飛快,竹筏像縷煙般飄起來。
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駁陸嶼然,好半天愣是沒找到話,他身上好像有種不怕死的精神,等終於組織好言辭,還真想去和陸嶼然比劃比劃,揚高了聲音喊:「我這不是——」
溫禾安就坐在商淮邊上,這會轉過頭,又沖他笑了一下,還悄悄比了個「你真勇敢」的手勢,她捧著畫仙送過來的熱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著安全到岸的心理,還是開口勸:「我勸你,現在還是別和他說話。」
「你看不出來嗎,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順著溫禾安的話想到正月裡的那次刺殺,和事後巫醫的診斷,想想陸嶼然現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換做他,可能會直接發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這麼簡單了。
他小聲嘀咕一聲:「也是,誰遇到這種事心情能好。」
不殺人都不錯了。
「嗯?」溫禾安歪了下頭,視線落在畫仙畫出的茶盞上,很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話問:「遇到什麼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5 天前
第八章
竹筏一起,遮風避浪,溺海中遍數不盡的秘密都被薄如蟬翼的結界隔絕在外,半個時辰前的兵荒馬亂逐漸平息。
溫禾安盤膝坐著,姿態放鬆,專心致志地抱著茶盞研究盞身振翅欲飛的禽鳥圖案,因為離得近,熱氣上湧,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層淺霧。待半杯熱茶入喉,身體暖和起來,她還找畫仙要了點茶葉泡著,順手給商淮也準備了一盞。
說實話,很難有人在這種自然又鬆弛的氛圍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還滿臉深沉搖頭,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溫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過幾句後,憋不住開始往外吐真話。
談天是一門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問,一人答,話頂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節奏。若一人對一人滿懷好奇,另一人卻毫無波瀾,不為所動,這話也進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對溫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撓肝的程度。
這讓他們品茶的時間變得非常有意思。
「溫家把你的靈器都收走了,一樣沒留?」商淮回想著溫禾安這一天黃土朝天,雙手空空連件像樣的護身靈器都拿不出來的情狀,半是遲疑半是不可置信地問。
要是換個情緒波動大的,現在該連連冷笑了,溫禾安不。她嫌茶盞燙,把它放下來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紅紅的指尖,眉目稍彎,搖搖頭,回答的語氣堪稱和風細雨:「也不全是。溫家給的東西收回了,我自己的積蓄還在,只是來之前他們搜身,不准我帶任何東西,我就找個地方藏起來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裡許多陰私齟齬,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沒什麼人情味,但此時乍一聽,還是為這無恥程度驚了驚。
這麼多年,溫禾安作為溫家的風雲人物,不知道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聞的,就有好幾樁棘手麻煩得任何人都覺得無從下手的。
結果給出的東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為被廢,流放歸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紀本就不大,臉又格外顯小,表示驚訝的時候挑挑眉,連聲音都有種少年人獨有的直率:「連靈石都不留?」
「是啊。」溫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調侃:「沒想到吧?」
商淮不由脫口而出:「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們來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歸墟因為溫禾安的到來變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窮凶極惡之徒,都要錢不要命,再一看溫禾安左手的砍傷,有腦子的人都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溫禾安動作輕頓住,眼前閃過一段段畫面,半晌才搭腔。
她語速溫溫吞吞的,音色清脆,臉上表情沒有明顯變化,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剛開始進歸墟的時候,沒有修為,又沒有錢,有一段時間,自然是很不習慣。」
其實何止,她才被廢去修為,身體最是虛弱,滴水成冰的季節,連棲身之所都沒有。
身邊無一可信之人。
最為難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長,心中有百般不甘,卻不得不困囿在殘酷現實中。
「好在,沒過多久,第一批來暗殺我的刺客就到了。」溫禾安眼睛圓,稍微一彎,自然流瀉出笑意,她還饒有興致地壓著手指掰給他看:「除了靈莊的玉牌,他們身上還有三件收納靈器,我拿去賣了十兩銀子,買下了那個屋子,短時間內不用再擔心溫飽問題。」
喔。她一提,商淮立馬想起了那個房頂蓋著茅草,在風雪中搖搖欲墜,讓人無所適從的小屋。
不過他震驚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納靈器,賣十兩?」
這價格低得,再翻個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根本不懂市場行情啊。
溫禾安迎著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個時候,又想嘆息:「基本的價格我知道,但歸墟的情況和外面不同,城鎮與鄉野裡原住民凡人居多,他們不需要這個,少數從溺海外逃亡進去的本身又不缺。我當時缺錢,等不了多久,賣了就賣了。」
「那些錢,購置完一些東西之後沒剩下多少,為了節省開支,我開始上山,打獵,種菜。」
並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後面就連著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著第二根手指說:「沒過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殺,搜出來十幾顆靈石,拿去買了藥,身上總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於餓死了。」
可她不敢亂花,連床厚被子都猶猶豫豫,捨不得加,因為不知道後面會面臨什麼,如果受傷嚴重,要吃藥,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幫忙,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處處都要錢。
「第三次沒找到什麼,還受了傷。」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這個。」
商淮聽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復雜,溫禾安說得簡短,一帶而過,但其中的凶險非常人所能想像。
毫不誇張的說,他現在有種溫家已經完全放棄溫禾安,誠心要置她於死地的感覺。
「你呢?」溫禾安覷見他一言難盡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撐桿上飄一圈,說得委婉溫和:「很久沒有在溺海擺渡了?」
商淮握著撐桿的手都不由得緊了緊。
說實話,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這麼丟人的時候。
要是溫禾安直接問他的出身,他可能還有點警惕心,可作為他擺渡的受害者和平亂者,她問個怎麼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陰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視前方,竭力用鎮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風雨飄搖的形象:「我姓商,單名一個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找出兩三家跟商字沾邊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商淮提醒:「天懸商家。」
溫禾安這下是真表現出驚訝了,她本來是伸手去搆茶盞的,聽到這句,手又伸回來,扭頭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懸?」
九州大陸,廣袤無邊,光怪陸離,蘊藏著諸多詭秘之事以及種族。
有一些廣為人知,像陰官家,巫山的巫醫,畫仙,折紙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面向大眾,卻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擁有不凡聲評與地位的。
天懸商家就是其中較為出名的一個。
商家有個絕技,他們在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時,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內心隱藏最深,永遠難以忘懷的一段往事。
修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這種本事太過駭人聽聞,即便是聖人也不敢保證自己永遠身在坦蕩日光下,時時清正,因此基本沒人敢和他們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們家做生意,據說,靈莊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溫禾安摩挲著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見她這樣,眼皮跳了跳,忍無可忍地壓低聲音說:「你們別一聽天懸就都這種表情,我年齡比陸嶼然還小,家族傳承沒那麼容易接受。」
他尤為悲憤地道:「我現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們家看人看緣分,看時機,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現在,他看人記憶的次數雙手都能數得過來,而且每次都是稀裡糊塗的情況下發生的,看的東西也沒個屁用。
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慘重。
——除了陸嶼然,他幾乎沒能交成一個朋友。
陸嶼然還是個臭屁脾氣,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滿腔話都沒人說,越長大越痛苦。
溫禾安這才笑笑,放下心的樣子。商淮見狀,又一股腦和她抱怨,說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不好,毫無危險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麼也不會說。
他說完,溫禾安抬眼,又問:「你生在天懸家,怎麼去修了陰官擺渡法?」
商淮划了划撐桿,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喜歡。我想上陰官本家看看。」
陰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幾乎不對外大開門庭。
除非陰官擺渡的本領得到陰官本家長老們的認可。
溫禾安想想他們現在的竹筏,剛剛出的狀況,對此保持緘默。
「你父親也同意?」
商淮立刻閉嘴,陷入詭異的沉默。
當然不同意。
為了這事,差點沒打斷他的腿,導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陸嶼然打秋風,從此備受嫌棄。
茶過一盞,商淮看了看溫禾安,大概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那三波殺手,你是怎麼對付的?」
修士真要對付凡人,連運氣都沒有發揮作用的餘地。
溫禾安想了一會:「可能是他們太輕敵了。」
不管是溫三還是江召,找殺手的時候肯定都強調過暗殺對象是個被廢且受過罰的凡人,這導致他們打心眼裡就覺得這件事就是從天上掉銀子,自然毫不遲疑,來的時候也毫無準備。
事實證明。
他們太小看溫禾安了。
「被帶上歸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裝了點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凜,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陣法的必需材料。
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裊然。
「你還要不要茶?我給你續一杯?」溫禾安起身,將自己的茶盞放在畫仙憑空起筆落成的八仙桌上,隨口問商淮。
商淮卻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後:「我才說什麼來著,不用我說,他自己很快就會找你說正事的。」
溫禾安轉頭過去看,陸嶼然正朝這邊走過來,緩帶輕裘,芙蓉冠沾了血,他乾脆摘了髮冠,隨意找了條黑色綢帶將墨髮綁住,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和平時不一樣的糜豔。
精神看上去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
「勞煩再給你們公子畫個杯子出來。」她把頭轉回來,對身側盡職盡責的畫仙頷首示意。
經過沉船一事,整個竹筏上的人對她的態度都改變不少,至少不再橫眉冷對了。
畫仙畫出了個格外精緻繁美的杯盞,恭敬地用雙手奉在桌上。
溫禾安給陸嶼然倒上茶,推到他手邊,說:「條件簡陋,您將就將就。」
畫仙見這架勢,很快畫了兩把凳子出來,擺在兩人面前。
陸嶼然拽了一把坐下,溫禾安也坐下來,從鼻子裡發出低低的滿意喟嘆。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準備了,你說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開得太亮,溫禾安透過沉沉的一點亮去看他的側臉,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和商淮聊天時的純稚輕鬆消失殆盡:「你受傷,是不是和塘沽計劃有關?」
「不是受傷。」陸嶼然脊骨貼離椅背,身體往前一傾,側首,將右邊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勁瘦腕骨。
筋骨勻稱,稍微一握,力量感驀然迸發,上面一顆蠕動的鮮紅點痣也隨之暴露無遺。
那顆痣只有綠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卻像倉皇失措的蟲,一縮一頓,蠕動著躥逃,只是被明確圈禁了地盤,只能在手腕邊上狂亂扭動。
溫禾安湊近,盯著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顫,遲疑著小聲確認:「這是、枯紅蠱?」
陸嶼然眼皮薄,頷首時帶著種鋒利的冷感。
枯紅蠱是一種陰毒又無聊的東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門,膽子不大又記恨仇家想給個教訓的時候才用,只要能熬過去,它並不會給被下蠱者造成什麼難以承受的後果。蠱蟲吸血作亂十日,身上紅色漸濃漸深,等到十日後顏色最豔時便會自行從人體脫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紅。
但是這東西一旦落蠱,會給人帶來極致的痛苦,不少中蠱之人剛開始時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暈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後期徹底癲狂,幾欲自絕,根本無藥可解,只能死等。
溫禾安能認出這蠱,是因為昔日下屬曾被它暗算過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慘嚎聲不絕於耳,枯紅脫落後,這事被中蠱之人引為終身恥辱,一提就急眼跳腳。
中枯紅期間,能不動最好不動,任何動作都會加劇疼痛,特別是後期。
看陸嶼然手上這枯紅蠱的顏色,絕對是後期了。
溫禾安動作停在原地,想想他遠隔千里來歸墟,前後兩次大幅度動用靈力,不由覺得,這雪中送炭的情誼確確實實來得令人感動。
陸嶼然看著她半撐著身體湊過來,兩綹髮絲從耳側滑下來,垂絲花一樣覆蓋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沒有動作,不由皺眉。
本來就痛。
現在還被她掃得發癢。
時隔三年,身體變得本能抵抗這種距離,陸嶼然抵著椅子往後退了退,在溫禾安開口前簡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殺,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對面出動了兩位九境,五位八境。」
溫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經覆下來的衣袖,道:「失敗後,他們對你下了枯紅,因為知道巫山有巫醫坐鎮,別的毒與蠱對你造成不了傷害。」
「這不重要。」
陸嶼然打斷她,與她對視,深邃的瞳仁裡印著她純真如梔子的臉,一字一句道:「他們選擇動手的那天,我虛弱至極,戰力發揮不足三成,同時出動兩位九境,證明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想要一擊斃命。而問題是,當時知道我狀態的人,整個巫山也數不出幾名。」
溫禾安微怔。
這證明從來戒嚴的巫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滲入了。
「溫禾安。」陸嶼然慢條斯理從椅子上站起來,彎腰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離停住,連名帶姓地喊她,難以想像的壓迫感和危機感一時摧腰折骨,呼嘯而來:「你現在要不要告訴我,『塘沽計劃』,究竟是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5 天前
第九章
此話才落,須臾間,萬籟俱寂。
陸嶼然現身歸墟的那刻,溫禾安就設想過現在這一幕。
她細細琢磨著他方才那兩段話,把自己垂落的髮絲挽回耳側,半晌,身子後撤,坐回藤椅上,腦海裡千頭萬緒,最後唇齒一抵:「五年前,天都決定與巫山聯姻,長老們怎麼說服你的?我記得,當時你才從虛土之地出來,聽到消息後就回了巫山,總不會是回去興高采烈籌備結契大典的。」
陸嶼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紅,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極後轉衰,逐漸趨於平息,那種擾得人心神不寧,難以忍受的感覺總算紆解。
順著溫禾安的話,他想起五年前那個並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選中的陸嶼然從出生之日起就是整個巫山的重中之重,擁有極高的話語權,在很多事上說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過最大的一個跟頭。
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認下?
可也就是這件事,家主乃至長老們的態度之強硬,竟容不得他說拒絕的話。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個有利可圖。
這次聯姻帶來的誘惑前所未有,令整個巫山難以拒絕。
陸嶼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牽絆,沒法全然不管不顧地翻臉。
他掀掀眼皮,聲線中帶點沒睡醒一樣的啞:「我有得選?」
溫禾安作為當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復雜,枝葉交連,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頓了頓,溫聲說:「十餘年前,天都與王庭在一處古跡先後發現了有關帝源和遺旨的線索,他們先是相互試探,交換,發現仍有缺漏,無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遺留下來的東西。若這線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關鍵最重要的一環。」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亂隕落,九州從此分裂無主,王庭,天都與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靜伺時機,對帝位虎視眈眈,卻因為一則有依有據的傳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據說,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與天授之旨,它們會自行在後世之人中擇主,被選中的那個人將成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難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堅毅,常懷悲憫之心,時時以黎明蒼生為首。他認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認定的人,一定會是最合適的繼任者,必將名正言順平定這爭亂不休,讓人叫苦不迭的混戰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幹將,可隨著時間更迭,老一輩的長者逝去,子女陸續接位,有些東西也在無形之中悄然轉變。他們久居高位,掌無數人生死,除了身為帝主本家的巫山還保有某種情懷,其餘兩家,心中早沒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動,不是因為多有耐心,而是沒有辦法。
亂世中誰都可以舉旗為王,民心歸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牽制,一家若敢貿然出手,另外兩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屆時,三家之爭變兩家,自家淪為犧牲品,徒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時間當真太漫長,再擅長蟄伏的猛獸也有耐心消耗殆盡的一日,這突然出現的線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陸嶼然出生,神殿異動後,另外兩家嘴上不說,心中焦慮。
巫山本就是帝族,這個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資過人,巫山還有他們都沒有的神殿,裡面不知蘊藏了怎樣的玄機,這使王庭與天都百年來交互甚密,但疏遠巫山,大有情況不對,立刻聯手的局勢。
現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沒錯,但他們也有巫山沒有的線索。
三家都有機會。
「天都和王庭聯繫了巫山,提議三方合作,信息交換,悟到什麼程度,之後能不能成事,大家各憑本事。」溫禾安彎腰將溫度降得剛好的茶盞捧起來,潤了潤唇:「嫌隙過多的人,特別是世家,是合作不起來的。」
畢竟嘴皮一張,誰知道你說的人話還是鬼話。
誰不想死對頭多摔摔,最好能摔個頭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殺失敗,仍要拖著重傷垂死的身軀給陸嶼然中枯紅就能窺見這群人的心理。
「為了促成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換了質子。」
說到這,溫禾安微不可見地皺眉,江召就是王庭派來,留在天都內城的質子之一,「而為了關係破冰,表達合作的決心與誠意,溫家主動提出要與巫山帝嗣聯姻。」
說白了,他們對神殿的興趣最大。
而與神殿關聯最深的,就是陸嶼然。
陸嶼然從小被作為帝嗣培養,言行舉止,行事作風,歷練修行,無不是最嚴規格。成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標。涉及帝主之事,別人說什麼都行,唯獨他沒有拒絕的權利。
即便這事細想就知道不對。
「結契之後,你我目的應當都是用盡方法接觸對方,搜尋細枝末節,得到關於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線索。」
可以想見,那場盛大的結契大典,唯有各懷鬼胎一詞可以形容。
於此同時,陸嶼然眉心很快糾了一下,枯紅蠱顏色濃到極致,透膚而出,才接觸到空氣,就寸寸斷裂,墜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塵煙消散。
他盯著枯紅蠱消散的位置看了會兒,神情難以分辨:「接著說。」
溫禾安低低嘆息,坦白道:「我的任務比你多,要更棘手一點。」
她定了定神,將當年始末娓娓道來:「天都與巫山聯姻,背地裡卻和王庭暗地裡制定了『塘沽計劃』,各自派出不少精銳遷出本家,另選隱秘地點立址。昔年帝主一統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計劃,意在奪取帝位,也為鏟除任何有威脅之人。」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排在塘沽計劃第一條。」
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陸嶼然含糊地低笑了聲。
「說說它的細節。」
「他們人數多少,遷出本家後,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認識的人裡,有多少是悄悄滲入進來的。」
「我不知道。」溫禾安搖頭,怕他不信,語氣誠懇:「你剛問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就說了,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聽過幾道聲音,你若是有懷疑的人,可以帶我去辨認。」她想了想,又道:「還有兩個人,我依稀記得模樣,這個需要你到地方了找個畫師來,我繪畫水平不行。」
說罷,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這個你也知道。」
「至於他們的老巢,我沒法確認,不過曾聽他們提及幾個地名。」溫禾安食指蘸著茶水,頭微低,在桌面上寫出字來,「蜀州,安項,蕉城,還有雲封之濱。」
她將最後幾個字上圈起來,四下水痕漉漉。
雲封之濱,是東州王庭的主城。
陸嶼然頷首,示意自己都聽到了:「除了我,塘沽計劃還對什麼感興趣。神殿?」
「誰不對神殿感興趣。」
「解決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過除此之外,我想他們也很樂意看見巫山出點事情。」
溫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長盛不衰,又是曾經的帝族,對外一直十分神秘,時時戒嚴,外人即便竭盡全力,見縫插針,也沒有那個本事滲透多深。刺殺的事,先從身邊人開始查吧。」
「全部關押了。」
陸嶼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還有別的要說嗎?」
溫禾安遲疑地搖頭:「時間太急,我暫時只能想到這麼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邊上,溫禾安才讓他將就的茶正溫著,畫仙的功力深厚,畫出來的杯盞顏色豐富,諸多繁美元素結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濛濛水汽中流光溢彩。
陸嶼然從始至終沒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頓了一息,轉身將溫禾安方才那句話重復。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
因為眼皮薄,瞳色清,他聲音稍一低,就給人種風雪撲面的錯覺:「這就是你後面突然轉性,胡攪蠻纏,打破結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規則,任意模糊距離的原因?」
獲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蹤。
為塘沽計劃出力。
溫禾安眼睛睜圓,罕見噎了一下。
「溫禾安。」
「知道你聰明。」陸嶼然也沒等她回答,他手掌撐在桌面上,不急不緩地開口,多少帶著點警告的意思:「但同樣的手段,不要對我用第二次了。」
說罷,他面無表情將結界破開,商淮見他們談完話,賊裡賊氣地朝他招手。
陸嶼然走過去,腳步還沒落,就聽他問:「怎麼樣,我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枯紅解了嗎?」
「剛解。」
「臉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氣:「問出點什麼來了嗎?」
陸嶼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幾個地點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商淮的聲音頓時低了三個度,他劃著撐桿,不太滿意地嘀咕:「早知道不來了……當時我和你說,你不聽,封我的嘴,現在好,算是白忙活。」
陸嶼然皺皺眉,看向純黑的海面。
他對自己說。
徹查塘沽計劃的需要也好,曾經可能有過的那麼一點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這麼一次。
這次之後,尋個機會解契,從此恩怨兩訖,情仇兩斷。
他們是同類人,但絕不是同路人。
商淮還在說些什麼,陸嶼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撐桿,說得格外平靜:「我沒和你開玩笑。這次再出問題,你自己跳下去解決。」
商淮一臉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時還真說什麼就做什麼的鬼性格,臉色幾經變換,最終屈辱地保持了安靜。
伸手不見五指的溺海上,兩葉扁舟毫無察覺地擦身而過,一個出歸墟,一個進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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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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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前
第十章
自最近的渡口進入溺海,漂行不到三個時辰,就到了歸墟。
闖入者一行人七八個,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們皆以面巾遮蔽口鼻,著一身外面宗門裡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長衫,頭頂統一銀簪別髮,若不是身上俐落肅殺的氣勢太過突出,看著就像是不小心闖進歸墟的哪家外門弟子。
「少主。」其中一個恭敬彎腰,沉聲請示:「是走訪街里還是直接搜?」
被他稱為少主的人沒裹面巾,暴露出精緻蒼白的五官,純黑衣裳下的身軀過分清瘦,此時眉心一皺,那種大病初癒的陰沉悶鬱之色愈濃:「搜。」
「分開行動。」
這就是沒有挨家挨戶耐心問詢的意思。
聞言,七八人紛紛頷首抱拳,身體一躍,輕盈地朝四面散開,墜入歸墟濃深夜色中。
陰官也不想多留,選擇跟著其中一個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著前方一截從半空中延伸出來的枯枝看了會,安靜垂在身側的手掌驀的捏緊,復又鬆開。
又要見面了。
不知溫禾安看到現在的他,心中會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溫禾安這個天都來人名聲太過響亮,大半個歸墟都知道這麼個人,剛開始倒有些抱有不軌之心的人暗中跟蹤過她,但她太謹慎了,滑不溜啾,往山裡一繞,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總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時間出現。
江召沒有等待太長時間。
鎮上一個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來給她處理過傷口。
現在被王庭的人架著彎刀往脖子上一橫,頓時兩股顫顫,牙關咯吱咯吱抖著合不攏,為首的那個拎著他,像拎著小雞仔一樣躍到了江召身邊,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內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個天都來人修為全無了還能引得這樣的人物前來歸墟,他就不貪那點錢,鬼使神差來這裡為她包扎了。
江召掃了他一眼,頷首,聲音冷漠:「帶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邊待命的侍從提劍的手緊了緊,見到這一幕,心裡怎麼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他再是溫和謙遜不過,如雪中瓊枝,紅塵不染,見到這樣的情形,怎麼也會溫聲叫一聲老人家,讓人麻煩他帶路,承諾並不傷人。哪像現在,渾身陰冷陰冷,看人的時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憤懣難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該被廢,淪落到這種地方受苦。
這就是報應!
小半個城鎮因為他們的到來燈火通明,一條筆直的火光路徑直穿過山林,亮到溫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籬笆牆外,遠遠看去,像一條掙動的火龍。
江召平靜地審視著這座破敗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貴,手握重權的二少主,應當從未住過這種地方。
她那麼在意身份。
這種生活比殺了她還難受吧。
江召側臉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種情緒翻湧,半晌,他抬抬手,侍從們訓練有素地將整座院子圍起來,堵死了任何從裡突破的可能。做完這些,他抬腳,一推木門,踏入一片枯黃的院落。
四周靜悄悄。
見到他,溫禾安會是什麼表情?
憎惡,憤怒,還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門前時,臉上已經隱隱陰沉下來,他一路走過來,沒有遮掩氣息和腳步,溫禾安這麼警覺的一個人,不可能毫無察覺。
他將門推開。
毫無阻礙。
入目是擦得乾淨但是缺了隻腿,底下找了塊磨石板墊著的四方桌,桌邊擺著兩把小竹凳,旁邊牆上插著根釘子,釘子上掛著個沒拆的藥包,再往裡面是一片布做的簾子。
簾後空間不大,只有一張床。
處處都是生活氣息,桌上甚至擺著杯冷茶,唯獨不見人。
江召眼底遍布陰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轉身出門,吩咐侍從,聲線繃得緊而低,風雨欲來:「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將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頭。」
話音落下,侍從將拽住老郎中的頭髮,將他生拽著面朝江召,江召強硬抵著他的下巴,看他涕淚橫流,手足無措到只記得求饒,輕聲問:「幾月幾日,什麼時候來替她換的藥?」
老郎中眼皮被淚水燙得生疼,這話雖輕,卻如驚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舉手投降,見他問起這事,都不需要再補充,就自己顫著唇倒豆子一樣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約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裡處理了傷口,換了藥,當時和我說,若是第二日正午她還沒來,就提著藥箱來這裡找她,她付我雙倍診、診金。」
說到後面,他牙齒不經然咬到了舌頭,磕了一下。
「受的什麼傷?」
老郎中飛快看他一眼,嘴被嚇得烏青,腸子都悔青了:「是,是內傷,肺腑被氣浪震到了。此外,她後肩有個被木枝貫穿的血洞,因為沒及時換藥,發炎紅腫了,引發起了高熱。」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測。
出身世家的人,見的東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戲,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著老郎中下頜的力道變重,逐漸讓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問:「坐地起價收了?收了多少銀子?十兩,還是二十兩?」
郎中就開始抖。
江召手指溫度冰冷,微妙鬆開,往下,這次精準卡在他的脖頸上,老郎中這下抖都抖不起來了,一邊侍從抬頭,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說話,就見他家公子輕飄飄睃來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話都咽回去。
只聽咔嚓一聲,老郎中大睜著眼睛,滑落到地上,氣息全無。
江召仔仔細細擦乾淨手,從始至終看都沒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從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縝密,效率極高,等在鎮上,山上都摸過一邊後,順著地上的腳印痕跡找到了溫禾安的鄰居。
那鄰居老實巴交,找雞的時候找到了銀子和糖葫蘆,遲疑地帶回家,小兒子歡天喜地,飯都少吃了一碗,等著將肚子留給那串已經結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蘆,讒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正轉著手中的木簽,準備咬下第一口。
卻見父母抱著他,將他護在身後,自己則跪下來嚇得連聲懇求。
問他們,他們也不敢說實話,因為不知道眼前這些人和天都來的那個是敵是友,他們就是太心軟,老是亂散發善心,沒想因此惹來滔天之禍,一時間慌亂無措,只一個勁地撇清關係。
江召耐心已經不剩多少。
漫天喧鬧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聲哭出聲,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們給、給我們鄰居送了好吃的,因為她經常受傷,還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來火……」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掃過來的眼神嚇得哽了一下,打了個響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細端詳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見他眼裡燒著兩朵亮亮的小火苗,手裡捏著根掛冰棱子的糖葫蘆,大有他敢欺負人就撲上來咬人的氣勢。
他在原地靜了靜,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不傷害你們。」
小孩肉眼可見鬆了一口氣,高高腆起的肚子癟回去,想了想,接著說:「阿爹阿娘平時不和她說話,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綁了我們的雞,阿爹去找的時候,發現她給我們留了銀子,還給我買了糖葫蘆。」
他舉了舉手中的糖葫蘆,證明自己有證據。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蘆,臉上依舊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他側首問侍從:「查到了嗎?」
「沒。」侍從搖頭,低聲稟報:「都找過了,沒有人,現在大家還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離開歸墟了?」
「嗯。」江召說著轉身,朝外走,聲音冷透了:「我去查結界。」
要是有人離開歸墟,結界上都會留下氣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幾步,江召卻又回過身來,那對才如釋重負癱軟在地的夫婦一口氣還沒放下就又提起來,滿臉淒然,小胖子才要把他們扶起來,見他又來了,止住動作。
「伸手。」江召說。
小胖子吸吸鼻子,滿是遲疑地攤開手掌,沒全攤,就露出半個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塊銀錠,道:「買你的糖葫蘆。」
小胖子手掌心一縮,把手裡的糖葫蘆往後藏。
家裡不富裕,爹娘都攢著錢,生怕哪天外面的亂就到歸墟來了,糖葫蘆這種小零嘴,他很久都沒吃過了。
江召與他對視,將那根糖葫蘆從小孩手裡掰了出來。
門後,小胖子的乾嚎聲振聾發聵。
一刻鐘後,江召出現在歸墟結界前,褪下氅衣,將手套取下,連著糖葫蘆一同遞給侍從,修長五指貼上結界,靈流暴動。
結界光華燦燦,繁花綻放又墜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團明滅起伏,像是在有節奏地呼吸,然而時間越久,他的臉色就越難看,收手而立時,眼瞳顏色沉到極點。
「少主。」侍從迎上來。
「痕跡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轉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過這片海域,揪出每一條進出的擺渡舟。
侍從提醒:「少主,我們不能再耽擱時間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點還有任務交給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會,身形一閃,站到了擺渡舟上:「回吧。」
侍從在身後忐忑難安。
跟著公子來歸墟的時候,他以為公子定然是要親自折辱溫禾安,再不然就是徹底了結她,永絕後患,可為什麼……他看向了自己手裡的糖葫蘆,因為在雪地裡插了一會,竹簽根部被染濕,又被小孩子拿在手裡很久,糖漬順著掉下來,捏在手裡的觸感黏到叫人頭皮發麻。
公子拿這做什麼。
他不會——還對那個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難不成忘了那段被傷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獸的日子,都是怎麼咬牙捱過來的嗎?
侍從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話幾次滾到嘴邊,最後還是只能壓回心底,無奈又憤憤地嘆息。
竹筏抵達岸口的時候,溫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攏著衣領,裹著臉犯睏。
這麼多天,她在歸墟精神就沒放鬆過,睡覺都不安穩,總覺得一抬眼,床邊就站著個殺手。現在乍到相對安全的環境,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頭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來了。
「二少主。」商淮篤篤地敲了敲她的椅背,聲音稍高:「咱們到地方了。」
溫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靈舟靠岸,到的是個小渡口,船和人卻都挺多,熙熙攘攘,往來穿行。
「不好意思。」溫禾安從椅子上起來,朝商淮和陸嶼然彎眼笑,聲音裡帶點輕微鼻音:「前幾天有點忙,沒怎麼睡。我們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個哈欠,鼻子紅紅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見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歸墟時時狂風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徑庭,心中這才有種真出了那個鬼地方的落實感。
商淮揮袖散去竹筏,聞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麼總喜歡叫人猜。
溫禾安往四周看看,見人流如織,街市繁盛,兩街內府宅密布,鱗次櫛比,高門大院銅環深深,琉璃瓦的光澤耀眼奪目,是個暫時沒有發生動亂的城池。
這在亂世中尤為難得。
說明這座城池要麼隸屬有名望的宗門,要麼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實力的人已經在此自立為王,帶兵駐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溫禾安扭頭看身側不說話的帝嗣,耷拉著眼皮問:「從關押的那些人嘴裡審出來的地點?」
商淮這會也有切實的真感了。
隊伍裡來了個聰明人。
終於有能跟陸嶼然接得上話的人了。
「嗯。」
枯紅解開後,陸嶼然身上那種提不起精神的懨懨色褪去不少,與生俱來的清貴之色無所遮擋,愈加明晰,聲線更清:「蘿州。」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尤其擅長快刀斬亂麻,什麼事都不例外。
這次出手,曾經的事,不論好壞,在他這裡,已經徹底了結了。
他和溫禾安現在頂了天,就是合作關係。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尋出路去,看看還有誰能頂得下溫家和王庭的壓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進去收拾一下,換身衣裳。」
陸嶼然視線從她那件與臉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過,修長指骨隨意點了點左街深處若隱若現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見畫師。」
溫禾安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遲疑,走近一點低聲問:「塘沽計劃的線索指向這?城裡?」
「在外島。」陸嶼然言簡意賅,態度不溫不淡:「這兩天先住城裡,等個人。」
像困擾許久的難題終於得到抑制與解決,這位帝嗣渾身清爽,恢復到了能夠溝通的狀態。
至少現在看上去,心情還算穩定。
溫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慮到之後隊伍的和諧關係,覺得還是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擔心昔日的事被隊伍裡另外一個豎著耳朵滿臉高深莫測的商淮聽見,她離陸嶼然更近了些,斟酌著開口:「陸嶼然。」
陸嶼然垂眼看過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說。
她壓低聲音說:「三年前,咱們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場作戲的時候,但我情非得已洩露出去的東西都是虛晃一槍,以你的修為與狀態,他們根本傷不了你。」
話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靜。
相互利用。
陸嶼然靜靜看著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還皺著的眉舒展開,眼神卻冷如堆雪,也沒開口說話的意思。
溫禾安敏銳的感知到。
這個解釋並沒有說服這位帝嗣,並且有火上澆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變得難以溝通的樣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4 天前
第十一章
陸嶼然最後還是沒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他斂著眼,往深紅銅環門邊一倚,睫毛鴉黑,意興闌珊。
臨了,好像覺得多沒意思似的,只朝仰長了脖子趕上來的商淮說:「我出去一趟,你聯繫人。」
他冷淡地瞥了眼滿臉純稚真誠的溫禾安,道:「給她講下情況。」
商淮點頭。
他轉身就走。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一直覺得自己做人不說滴水不漏,但至少也是審時知趣,因為見過人生百種情狀,在揣度人心,與人相處方面格外有一套。這半年來,不知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頻頻出現意外。
只不過,她也從來沒看透過陸嶼然。
三名畫仙跟著陸嶼然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溫禾安與商淮兩個,商淮上前將宅門推開,捏了個除塵術,邊對溫禾安介紹:「蘿州離歸墟不遠,不在三大家的屬地,這邊最大的勢力是九洞十窟,但處於零星散碎狀態,所以很多有點小能力的人都在這扎根自立。」
聽到九洞十窟時,溫禾安神色一動,扭頭看他。
商淮接著說:「這邊和三大家遠隔萬里,我之前也不了解,知道要來這裡後才叫人查了這邊的情況。現任蘿州城主三年前奪城成功,自立為王,三年裡治理還算花了心思,這才有了方才熱鬧的街市。」
說到這裡,他攤攤手:「不過,今日這樣,可能明日就變天了。而今九州這破破爛爛,戰亂無休的局勢,你也知道。」
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他下巴動了動,朝溫禾安示意:「諾,看看,感覺如何?」
院子很大,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養護過,這個時節,院子裡寒梅怒放,後院軒窗下叢叢芭蕉狹長的葉尖舒展,顏色介於青與黃之間,牆底放著十幾盆盆栽,裡面栽種著不同種類的花草,枯枝桀驁,張牙舞爪,只待來年春綻出光華。
古色古韻,極具雅興。
有淡淡的生活氣息,人一踏進來就覺得舒服。
「很好看。」
溫禾安左右看了看,問:「我住哪間?」
商淮指了指左側單獨闢出來的一間小院子,說:「陸嶼然讓人給你準備了衣裳和必需品,院子雇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來一趟,你有什麼需要的,吩咐他就是。」
他頓了頓,又道:「直接找陸嶼然和我也行。」
溫禾安點頭道謝,見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鏡,一副等著聯繫人的樣子,略一思忖,溫聲道:「那我先回房了,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
商淮朝她點點頭。
單獨闢開的院子不算大,勝在什麼都不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湢室,還有個小廚房,而院外,一扇半人高的木門隔絕了所有視線。
溫禾安推開房門,見到凳子上放著兩套衣裳,妝奩盒裡添置了胭脂水粉,口脂也好幾盒,銅鏡擦得鋥亮。
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鏡,四方鏡是新的,裡面一個聯絡人都沒有。
溫禾安避著受傷的左臂,洗了個澡出來,將新衣裳換上,絞乾頭髮,坐在梳妝桌前,將銅鏡拿在手上,仔仔細細觀察自己的臉。
她認真審視自己的時候什麼表情也沒有,顯出幾分冷漠來。
跟姑娘們平時上妝時的情形不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銅鏡貼得很近,近到全部鏡面都只照向左側臉頰,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離。
肌膚柔嫩,瓷白似玉。
任何細微的瑕疵都找不出來。
溫禾安還是不放心,手指緩慢撫過臉頰,態度謹慎的好像上面會突然碎開幾道縫隙,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樣。直到確認的確沒有出現異樣,她才將脊背往椅背上一貼,把銅鏡送回桌面,凝著擺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
臉上暫時沒事,可以先放一邊。
當務之急,是捋清目前的形式,想想之後的路該怎麼走。
她覺得有點悶,索性推開椅子起身,站到窗前,將窗子支起來。一片芭蕉葉原本被擋在窗外,現在沒了阻力,躍進窗裡,葉身凝著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墜,發出雨點打傘面的啪嗒聲。
她雙手捧著腮趴在窗邊。
溫家是回不去了。
當時溫家家主出事,她被押回主城待審時,一眾長老辯得面紅耳赤,極力陳情,要殺她平憤,最後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要她手無寸鐵,以凡人之軀前往歸墟贖罪。
並不曾定下歸期。
說白了,如果陸嶼然不來,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死在歸墟,只是遲早的事。
刺殺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是誰做局陷害,溫家不會不知道,他們根本無心去查,草草定罪,不過是在她與溫流光之間做出了選擇。
不。
他們從始至終支持的就是溫流光,溫禾安手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佔多數,而真正掌著溫家話語權的那群長老們,十個裡有九個站在溫流光的陣營。
溫禾安十一歲才被接回溫家,她的母親是曾經為了追求愛情叛出家族的少主,家族已經將她除名,生下溫禾安之後,她與溫禾安的父親徹底決裂,鬱鬱而終。
誰也沒要溫禾安。
她尚在襁褓中,就在陰差陽錯中流落在戰亂連連的州城中。
後來因為溫禾安外祖母的一時憐憫之心,她改頭換面,更換身份,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溫家。因為吃過苦,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麼,她修煉格外努力,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顆七竅玲瓏心,一步一步往上爬。
溫家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別人怕疼,怕苦,怕為難,她不怕。
她充當了溫家手中一把鋒利的刃,刃過必飲血。
隨著她名聲滔天,羽翼漸豐,溫家人卻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個致命缺點。
她沒有家族榮譽感與歸屬感,做不到真正的為家族赴湯蹈火,為家族去生去死。
她聰明,聽話,指哪打哪,什麼棘手的事都能接手,不過是因為需要借力家族讓自己站得更高,過得更好。
她和自嬰孩時就被諸多長老傾盡心力教養出來的溫流光不同,她被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思維和分辨能力,她做不成一個提線傀儡。
溫禾安是個外人。
養不熟的外人。
從前,她和溫流光都還小,溫家樂得溫家出現兩個天賦驚人的後輩,可現在她們大了,明爭暗鬥,雙方派系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見面對視都冒火星子,她們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溫家需要做出選擇。
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選擇不可能是溫禾安。
等溫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殺手不是失蹤就是兜兜轉轉找不到人,會讓親信去一趟歸墟,得知她在歸墟人間蒸發,必定不會就此作罷。本著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原則,江召說不定也會出手。
溫禾安翻開綴著雪白毛邊的衣袖,垂眸看自己的手腕。
她的靈絡被封死了,三位長老一起動的手。
也就是說,想要解除封印,同樣需要三名九境強者同時動手起陣,破除封印。
九境強者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許多七八境的都能佔座城池為王,開宗立派了,而且哪有九境強者願意得罪兩大家來幫一個無依無靠的廢人。
陸嶼然倒是可以調集九境,可他能來撈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以現在這種局勢,指望他出手,無異於白日做夢。
只能再想辦法。
溫禾安倚在窗邊想了一下午,直到金烏直墜,華燈初上,庭院裡不知何時燈盞齊明,過目之處,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
她抬頭看看天邊碩大的圓月,算了算時間。
沒多久,陸嶼然出現在窗底下,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門,凜聲道:「溫禾安,下來。」
話音才落,見溫禾安從窗邊探出半個身體,眉眼彎彎,朝他揮了揮手:「這就來。」
她原本都跨出門了,想了想,又折回來抓起了那面嶄新的四方鏡。
正月晚風拂面仍帶著潮濕的寒氣,溫禾安打開木門,見到月色下站著陸嶼然和商淮,大大方方迎上去,捏著袖擺笑:「謝謝費心,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歡。」
商淮不由得又嘖了一聲。
他之前真以為三大家的少主們,要麼就是陸嶼然這種臉冷骨頭硬實力強,傲得難以想像的,要麼就是王庭江無雙那種渾身上下長一千個心眼,背地裡要人命的,再麼也得是溫流光那種動不動殺人的瘋女人。
反正都不會太正常。
相比之下。
溫禾安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歡了。
他開始有點好奇溫家的教育方法了。
「說什麼謝。」商淮說:「走,陸嶼然今晚請咱們吃飯,一邊吃,一邊談正事。」
溫禾安去看陸嶼然,發現他低頭審視般在自己新換的衣裳上瞥了瞥,她含笑站定,落落大方給他看,還攏了攏自己的毛領圓邊,露出張未施粉黛的臉。
「是不錯。」他下了定論。
溫禾安頓覺奇異,因為陸嶼然現在的語調不冷,話說得稀疏平常,也不對她突然寒聲甩臉色了,對她和對商淮的態度趨於一致。
這是已經接納自己這個臨時隊友了?
他們去了當地頗有名氣的酒樓,要了個最大的雅間,雅間被一道山水屏風闢成兩面空間,一張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屏風後是書桌,筆墨紙硯齊全。
「你們忙自己的。」商淮在桌前坐定,骨頭一鬆,招來守在外面待命的侍從,說:「有不少菜都要時間等,你們畫完就差不多了。」
溫禾安接過酒樓侍從遞過來的溫熱手巾,擦乾淨手指,又執墨研磨,頭也不抬地問陸嶼然:「畫師什麼時候到?」
恰在這時,卻聽叩門聲響,陸嶼然抬抬眼,道:「來了。」
儒雅男子帶著個小童急匆匆地進門,大冬天的,還未來得及拭去額上的汗,就先朝陸嶼然躬身下拜,語氣誠惶誠恐:「拜見公子,公子恕罪,荀某來晚了。」
來人約莫而立之年,蓄著長髯,長著張方正的國字臉,因為讀書人的緣故,身上有種翩翩從容的氣度,解釋道:「剛才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不少時間。」他哪裡敢讓帝嗣等人吶。
陸嶼然不關心他遇見了什麼,當下抬抬手:「起來,別動不動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這次來是要做什麼,當即又是一拱手,這才直起腰,勉強斂了斂氣息,帶著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見一鮮妍清靈的女子側邊兩步,裙擺漾動著,為他們讓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著出現在陸嶼然身邊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個禮再說,這樣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動作僵住,握著筆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溫禾安卻先說話了:「出什麼岔子了?」
字正腔圓,聲音清脆,乾乾淨淨帶著笑意。
荀豁由衷地嘆出一口氣,礙於陸嶼然在場,沒敢嘆得太大聲,邊提筆蘸墨,邊連連搖首:「西街突然出現了動亂,被城內駐兵圍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但願……」
他停住不說了。
溫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笑意微不可見斂了斂弧度,荀豁將經過特殊沁製後製成的雪白卷軸鋪開,看向她,低聲說:「請姑娘描述,荀某做足準備了。」
「好。」她回神,在書桌邊站著,眼睛微閉,將回憶裡人物畫面口述出來:「具體年歲我不清楚,人看著約莫中年模樣,眯縫眼,駝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面有三道皸裂……」
話還沒說完,就見荀豁懸了筆。
外間的商淮自顧自拉了張凳子坐在他們對面,看著這一幕,悠悠嘆息一聲,對陸嶼然說:「你說她會不會被荀豁逼瘋。」
陸嶼然拿著四方鏡查看裡面的消息,聞言眼皮微掀,視線在溫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為她是你?」
「你究竟怎麼回事?」商淮環胸氣極而笑:「我沒惹你吧?你騙我去歸墟的事我還沒和你計較呢。」
「就為這個,我年都沒過好。」
陸嶼然眼也不抬:「靈莊劃過來的錢你沒收?」
四方鏡啟動後,靈光閃爍不停,他還能一心兩用嘲諷商淮:「你那兩月不練,半路就翻船的技術,我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閉嘴,我不說話了。」
算他倒黴,生在天懸家,就只能交到這麼個朋友。
溫禾安很快知道商淮為什麼那樣問了。這個叫荀豁的畫師好像不止一次為巫山做事,沒落筆時還好好的,一但入畫了,要求就格外細緻繁多,在她第三次重復細節,而他皺眉細問:「皺紋在什麼位置,有幾根,佝僂的程度呢?那顆黑痣長在唇邊,左邊還是右邊,有多大?」
溫禾安忍不住撫了下額心。
好在她記性不錯,有些細節,她反復回憶,都能給出準確的回答,一些實在記不起來的細微之處也沒辦法,只能略過。
一個時辰後,三張畫像恭恭敬敬地擺上了陸嶼然跟前架起的小几。
陸嶼然將畫像遞給溫禾安,問:「跟你見到的一樣嗎?」
「像。」溫禾安細細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樣。」
陸嶼然將畫像捲起來,交給門外守著的畫仙,只丟出一句話:「讓人臨摹了,查。」
畫仙捧著畫像退出房內。
荀豁事情辦完,從畫中世界抽離,面對陸嶼然,又恢復了拘謹畏懼的態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帶著小童子一溜煙地退下了。
見閒雜人都出去了,商淮將桌子敲得響噹噹的,道:「來吃飯了。」
「二少主,這次沾你的光,我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飯菜了。」商淮擺擺手,菜一道接一道擺上桌,還有女使乖覺地收拾好紙筆,擦去墨漬,又添了張梨木椅。
溫禾安提著裙擺落座,聞言表示理解:「我上歸墟以前,也是一隔許久才會解解饞。」
他們三個人,點了五道菜和兩盞糕點,都是酒樓嘗鮮的招牌,擺盤樣樣精緻玲瓏,但分量很少,正好夠他們的份。
誰知中途商淮舀湯時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陸嶼然,他抑制不住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溫禾安和商淮齊齊看向他。
商淮意識到什麼,無語至極,他給自己夾了筷魚肉,恨恨道:「你就這麼過一輩子吧,我看誰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溫禾安,問:「他以前也這樣?」
溫禾安好笑地點頭:「對,比現在還嚴重點。」
陸嶼然正在四方鏡上撥動的手指微不可見頓住,半截削瘦指骨壓在桌面上,眼皮往上壓出兩道褶皺:「沒別的話聊了?」
商淮挑出魚骨,率先換了話題:「我覺得這家的糕點不怎麼樣。」
說話時,溫禾安正愁眉苦臉地咬下最後一口翠玉豆糕,她將太過馥鬱的濃香咽下去,含糊應和:「五味杏酪鵝也不好吃,好像沒中和好,有點膩。」
「以後讓陸嶼然做。」商淮三言兩句將自家陣營的底細都抖出來:「他做葷食很有一手。」
溫禾安很是驚訝,沒想到陸嶼然還有這項技藝。
她撐著兩腮歇了口氣,在燈下看那個據說廚藝了得的帝嗣。他正低著頭看四方鏡,對外人的詫異恍若未覺,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熱鬧的人間煙火味裡,這種氣息卻好似與他分毫不沾。
溫禾安突然想到什麼,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鏡,先遞給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氣息,方便後頭隨時聯繫。」
本身給她準備新的四方鏡,也是這個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鏡裡面輸入了一道靈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面,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個?」
「是呢。」她大方地直視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翹:「我才拿到手,還沒開始用呢。」
說罷,溫禾安接回四方鏡,想了想,還是遞給陸嶼然,問:「帝嗣要不要也存一個?」
一般來說,沒有公事上的交涉,尋常人很難有那個面子能和陸嶼然用四方鏡聯繫上。
但再怎麼說。
她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
陸嶼然單手壓著那片單薄的鏡面,掌面下溫度冰涼,溫禾安和商淮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
溫禾安很愛笑。
什麼情況下都笑得出來,配上那張柔婉靈秀的臉,純甜似蜜,天然有種滌蕩所有低落情緒的本事。
陸嶼然不是沒有自我剖白過——就算他曾經對溫禾安動過心,也絕對談不上多喜歡。
兩個全然對立的世家,兩個同樣危險的人。
他們骨子裡清醒無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陰謀下的家族聯姻,沒能嚴防死守到底,就已經足夠瘋狂了。
偶爾情緒作祟,他確實記得三四年前的數個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時,榻上水流般鋪開的烏髮。
她霸佔大半張床,睡得無知無覺,又或者說,聽到了動靜,但一點自覺都沒有,佔據的地盤分毫不讓。
他只好冷著臉去推她:「溫禾安,別裝。會不會往裡挪點?」
溫禾安眼睫柔軟得像一團鵝絨,幾經顫動,但不理人。
他只好壓著一身火氣和冷意,傾身將人捲了丟到裡邊,甚至還要因此和已經養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裡開始一場「床榻爭奪戰」,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為齏粉,三兩天就要換一回。
每當那個時候。
他就真心實意覺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說她脾氣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面數不勝數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數仍是越來越多。
陸嶼然第一次知道,再難改的習慣,被人一通亂七八糟,無所顧忌地攪和,也能有所改變。
同一張榻上躺久了,在某個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過地強勢禁錮住某個不安分墜進懷裡的身軀,讓她不至於隨心所欲到橫躺著入眠。
這些記憶,在這兩年裡各式各樣的事裡黯淡,灰敗,很多已經模糊不清,陸嶼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來。
他甚至可以接受溫禾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這種份上。
他確認當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為長久曬不到陽光,得不到雨露滋養而徹底枯死腐爛。
誰能想到,隨著再次和溫禾安說話,接觸,那些舊得只剩層灰的回憶裡好像突然爬出一隻柔軟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頭,纏上來。
被他冷淡絕然甩開後,會沉寂一段時間,而後故態復萌。
然而這算什麼。
在溫禾安眼中,連逢場作戲都屬於敷衍。
他再有一次這樣的念頭,都該自我唾棄。
陸嶼然抵著那面四方鏡推回去,手指沒動,靈力也沒動,平靜回絕她:「有事聯繫畫仙,我不愛看四方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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湢:音同必,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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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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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前
第十二章
溫禾安不覺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鏡,放在桌邊,用一面乾淨手帕墊著。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紅,吃到後面一直在灌水,同時招呼在外間伺候的女使結賬。
糕點一籠三個,因為陸嶼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籠翠玉豆糕還剩一塊無人問津,看得溫禾安很是發愁。
商淮拿陸嶼然的靈莊腰牌爽快地劃賬,一轉頭準備起身回去了,但見溫禾安用牛油紙將翠玉豆糕包起來,捏在掌心裡,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鏡上繫著的紅繫帶,悠悠地在半空晃。
陸嶼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詫異:「不是說不好吃嗎?」
「哦,這個。」溫禾安跟著起身,聞言回:「我怕晚上起來會餓,留著墊肚子。」
她這麼一說,商淮就想到個難題。他自己還好,對日子要求不高,得過且過就行,平時很有閒心逸致照顧下自己的味蕾,但陸嶼然做起正事來是出了名的嚴苛要求高,不僅為難自己,還很為難別人,溫禾安後面跟著他們奔波,這一日三餐該怎麼解決。
天天啃乾糧大餅?聽著也太淒涼了。
溫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唇角微一上翹:「你們不用考慮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準備自己需要的東西。」
說話間,他們走出酒樓。
蘿州這三年發展得尤為不錯,百姓生活安穩,因為修士不少,所以夜裡宵禁形同虛設,每晚人頭攢動。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幾個都縮著脖子揣著手,面有戚色,眼裡透露著某種莫大的畏懼。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稍有動蕩,就開始止不住惶恐,如驚弓之鳥,隨時準備舉家逃難。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見慣,無有動容之色。
溫禾安沉默注視荒涼的街道,他們住的地方在城東,毗鄰城主府,夜間巡查與守備力量相對較多,許多住在這邊的大戶人家都派小廝出來查探,靜觀其變。
而街道上,紅綢與彩帶隨處繫掛著,還沒來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間團圓,這裡舉辦了許多有趣的活動,十分熱鬧,現在仍留餘韻。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視朝前走,輕聲問:「我們會在城裡待幾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決定的人,使了個疑問的眼色。
「很快。」陸嶼然滿身清貴,與一個慌裡慌張的小廝錯身而過,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覺格外明顯,他道:「順利的話,羅青山明天就到。」
羅青山?
溫禾安覺得這名字尤為耳熟,可霎那間去想,卻搜不出印象,她將這名字細細咀嚼一遍,記在心裡,準備等回去後再仔細想想。
一路走到宅門前,溫禾安問他們:「明天有我的事嗎?」
「沒。」
陸嶼然肘邊抵著門,卻不進去,言簡意賅:「別殺人,別放火,別給我惹事,想幹什麼都行。」
他看了看被溫禾安勾著線直晃悠的四方鏡,回想起來,這人以前才是真沒什麼看四方鏡的習慣,又添了句:「有事商淮會聯繫你。」
他說話的時候,溫禾安聽得很是耐心,視線安靜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濕漉漉抵上來。
陸嶼然微怔,頓時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說話了,眼也不抬地徑直朝南院去,經過商淮時停了下,道:「跟我過來。」
南院也是座單獨闢開的小院,離溫禾安的院子最遠。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來的,布置擺設很是簡潔素淨,書房裡紫檀書架上陳書數百卷,窗邊放置著幾捧小盆栽,不知是怎麼侍弄的,愣是在這個時節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陸嶼然將手裡的四方鏡往桌面上一丟,在書桌後坐下,問商淮:「動亂是怎麼回事?」
當時知道要來蘿州,商淮自告奮勇主動查蘿州城的情況,終於如願找陸嶼然要走了好幾位畫仙,叫他們窮盡想像構建世間一切極致情形,酣暢淋漓過了把眼癮。
「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商淮毫不意外,他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沉吟了一會,還是先把情況說了:「蘿州前幾年隸屬於一個叫落星宗的宗門,為尋求庇護,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錢財食物,本身又常年鬧飢荒,時日一長,城裡走的走,死的死,沒剩多少人留下。」
「後來落星宗被另一個宗門吞沒,蘿州失去庇護,處於無主狀態,直到三年前發生變故,一個叫趙巍的人帶兵攻了進來,佔城為王,自立為禪王。」
說著,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摁到桌面上推過去,示意:「趙巍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陸嶼然將紙攤開,一眼掃下來,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糾正他:「曾經是,出來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為在八境,實力不算強,攻佔蘿州時下屬表現出來的實力倒是不俗,我懷疑他背後有人。」提到王庭,商淮聲音沉了沉:「蘿州情況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廣,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
「蘿州今年收成好,糧倉充實,被噩魘家看上了,想要強搶,提出了許多無理要求,趙巍不同意,雙方的兵發生了衝突。」
商淮舔了下乾裂的唇,聲音凝重:「蘿州估計保不住了。」
挺難得的。
一座亂世中無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這樣欣欣向榮。
可惜……
陸嶼然凝著面前那張折出四道痕的紙,看不出在想什麼,隔了好一會,倏然開口:「讓他們退走。」
商淮攤攤手,臉上滿是那種「我就說吧」的表情,他站起來,彎著背手掌撐在桌面上,無奈地說:「我覺得你得考慮下族中的意見,這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了沒有利益的事得罪別家,族中已經頗有微詞,長老們會認為你還不夠冷靜。」
「直接下令。」
陸嶼然做了決定,果真就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他道:「誰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額。
「別說我沒提醒你,現在巫山和另外兩家的關係可不融洽,自從他們拿到了有關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就開始大肆吞併城池,囤積靈石,籠絡各族各家。現在為了區區一個蘿州,你將噩魘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們的陣營裡去了。」
巫山那些長老們知道,不得氣得跳起來。
倒不是噩魘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為做這事的人是陸嶼然。
陸嶼然是帝嗣,不論何時,不論何事,都得保持絕對完美與清醒。
他是集整個巫山之力培養和雕刻出來的精美珍寶,理應白璧無瑕,所做任何決定,都該在理智思考,權衡利弊之後。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他若是沒有堅韌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確取捨,如何使九州稱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裝得一腔有模有樣的憂鬱:「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觸過的還說你冷酷無情,你說不然你也學江無雙,裝也裝出一副慈悲心腸來,好拉攏拉攏人。」
陸嶼然嗤笑一聲,冷瞥著他,道:「我做什麼好事?」
「我只想將塘沽計劃老巢徹底端掉,但凡有點眼力的,都不會這個時候來擋我的道。」
切。
別人也不知道你來了啊。
商淮自顧自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陸嶼然這個人,從頭到腳,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將他人從裡面剖開了,才能窺見一點柔軟的東西,但也是這一點東西,讓太過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來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說什麼是什麼。」
他嘀咕著:「反正到時候也不是我被關禁閉。」
陸嶼然毫無溫度地瞥了他一眼。
溫禾安回到自己的院裡,將四方鏡和牛油紙包著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櫃上,彎腰摸索著點了燈,又給自己燒了壺水準備泡茶喝。
這間屋的布置很是精巧,臥房被屏風隔開,裡面布置成一間小小的書室,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
等水燒開,她捧著茶盞站在窗前,看窗下幾條掛著橘色燈盞的交叉小路,看了會,覺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過來,曲腿坐著。
沒多久,掌心就被燙紅了。
溫禾安將茶盞放在窗下架著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著大片緋紅的肌膚,定定看了半晌,而後皺眉。
現在的身體太弱了。
在真正的風雨面前,聰明的伎倆毫無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溫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臉頰,總覺得好像會隨時摸到一些什麼,可能總是懸心,所以一想起來就要確認後才能勉強安心。
江召和溫流光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背後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個人與世家對抗,無疑是螳臂當車,更何況她修為還被封著,身上傷都沒好全,有心無力。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終於下了某個決定。
她展袖坐到書桌前,鋪紙,研墨,落筆,最後折進信封中封好。
修為的事她想辦法去談判周旋,可這段時間,她也不能稀裡糊塗,滿心焦灼卻無計可施地混過去。
巫山畫仙的點畫術,天下聞名。
若是能學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錯,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樣的境況,不至於如此被動。
只是看能不能和陸嶼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態度。
溫禾安放下筆,惆悵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極輕地嘆息。
說實話,她從未看懂過陸嶼然這個人。
和他帝嗣的名號一樣,陸嶼然身上自帶一種蒼雪般的孤高清傲。
數萬里巫山之內,他不論走到哪,面對誰,永遠都高居雲巔,族內那樣多的年輕人,無一人敢上前與他攀談,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對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禮。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殺予奪。
溫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壓在她手裡,他們之間相敬如冰,遵守著結契之日那個列了許多條條框框,顯得格外幼稚的規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陸嶼然先前說的一樣。
她確實,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纏過他一段時間。
起先,陸嶼然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那也是極其不短的一段時間鬥智鬥勇的接觸之後,陸嶼然這個人,才露出自己稍微有些不一樣的一面。
她哪一天稍微多接近他一點,第二天必定在正事上遇到各種岔子,來自巫山刻意的敲打找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她累得連打坐都盤不起身體,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一覺的時候,他非不讓她如願,又是推她,又是掰著她,直到她氣得將兩條腿都擱在他身上,他才倏地安靜了。
她一連兩三天不回巫山,一回去,就見他臉冷得比第一次見時還明顯,居高臨下睨她,問她夜不歸宿有沒有意思。
說實話,陸嶼然的脾氣真不怎麼好。
明明悄無聲息結束關係也是他先她一步提的,說的時候一臉公事公辦的漫不經心,她思忖一會後應下來,他邊在文書上敲上象徵帝嗣的章,靜了又靜,抬眼看她,說:「溫禾安,再有為敵的時候,我絕不收手。」
她一連好幾天都在琢磨那個絕然的語氣,想,明明自己答應解除關係的時候也沒遲疑讓人久等。
怎麼就又惹到他了。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他還會來歸墟撈她一回。
作者:
匿名
時間:
4 天前
第十三章
翌日,晨光熹微。溫禾安心裡有事,早早的起來了,洗漱完之後準備將宅院逛一圈,還沒動作,就聽見院外有叩門聲。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說起府上請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過來一趟。
溫禾安出去開門,發現今天天氣不好,霧深露重,濛濛水汽順著開門的動作齊湧到眼前,五步之外,連人臉都看不清。
院門外候著個年近六旬的老者,頭髮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絲不苟固定起來,面龐消瘦,顴骨高聳,衣裳洗得很乾淨,見到溫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下:「老朽王丘,問姑娘安。」
溫禾安十分自然地單手扶起他,輕聲說:「不必多禮。」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東街做管家的經歷,見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麼樣的服務。高官貴族重規矩,修士相對好說話,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們會有許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過早膳了沒?」
今天霧重,加之王丘年齡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見,他只能隱約瞧見眼前女子一個輪廓,只覺靈氣逼人,當即垂眼沒敢再看,聲音恭敬:「第一次見姑娘,不知姑娘口味 ,商公子叫我來問問姑娘,好請個廚子回府做菜。」
溫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後擺手:「不用,住兩天而已,請什麼廚子。」
「早膳我準備出門去吃,順便逛逛蘿州。」
說到這,溫禾安將院外的木門合上,一副就此出門的模樣,王丘趕忙說:「咱們這條街出去就有許多早餐鋪,再走遠些就是酒樓,這個時間,有些還沒開門,不過睛景樓開得早,他們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嘗嘗。」
溫禾安頷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問:「請問老伯,蘿州可有珍寶閣?在哪裡?」
想來她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等問題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個,在西街。」
說到這,王丘嚴肅的面孔抽動兩下,接著道:「前幾年蘿州貧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許多人,這裡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們都不愛來,覺得晦氣,這兩年在禪王的帶領下將日子過好了,珍寶閣才開進來。不過聽大家說,珍寶閣裡賣的東西還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別的州城裡開的珍寶閣沒法比。」
「無妨,我隨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動亂,聽說今早還圍著兵呢,那邊危險,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溫禾安微微一怔,而後恍神朝他笑了下,應了個好。
王丘一看她就沒聽進去,但這個年代就是這樣的。沒本事的日日躲著災難走,仍覺時時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提著股勁,哪兒都敢闖,惹了事還有背後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溫禾安將庭院逛了一遍,發現這座院子佔地不小,踩著古木鋪就的拱橋往前院走時,像走一段雲繚霧繞的仙宮地階,商淮和陸嶼然住在另一邊,這個時間靜得一點鳥雀聲響都聽不見,連窗戶都閉得死死的。
看來都還沒醒。
天氣不好,這個點出門的人都是各宅院出來採買的小廝,個個目不斜視,徑直奔著街市去了。
走出這條街,眼前開闊,果真見到了許多支起的早餐鋪子,賣什麼的都有,百味羹,頭羹,鹿脯,胡餅,蒸糕,各色各樣的肉臊撈麵,粥飯點心,除此外,還有當季鮮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窺見一天煙火的地方。
溫禾安走到樹下,要了碗熟膾麵。
樹下架了張桌子,因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乾淨。
她吃麵的時候不唆,而是將麵攪起來繞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樣子很文靜。
麵的分量不少。
支攤的老板以為她吃不完,結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時候,如釋重負地嘆氣。
他看看這姑娘身上掛著的四方鏡。
這年頭修士不缺衣食,但對平民百姓來說,食物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很難得見到一個愛惜糧食的年輕人。
付完錢,溫禾安往西街走,這碗麵吃得她發撐,感覺中午都不用再吃東西。
從東街繞到西街,天漸漸發亮,霧氣飛速收斂回攏,街上人也多起來。
溫禾安注意到,出來的大多是身強力壯,頭腦聰慧的年輕人。他們不遠不近地綴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聲交流情況,好在得到確切消息的第一時間趕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婦孺立刻出城逃難。
珍寶閣開在很顯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個純金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開視線。
裡面沒什麼人,掌櫃抄著手在裡面撥弄算盤,時不時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熱鬧。
推門進去之前,溫禾安將隨身帶著的幕籬戴上了,兩層細紗將臉遮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用眉粉沾著水刻意描長過的狹長眼睛。
立刻有侍者將她迎進,珍寶閣還是一貫的奢糜作風,地磚綴金,牆掛靈流壁畫,碩大的明珠被供於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處,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輝。
侍從還未說什麼,便聽溫禾安說:「不必跟著,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櫃,掌櫃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下巴隨著動作疊出一層肉。
珍寶閣開在蘿州,顧客只有兩種,一是當地的望族名門,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臉他都記得牢牢的,剩下便是從別地路過蘿州,需要補給的修士,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上來就直奔目標,不用他們聒噪地介紹。
一看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語氣,就知是後者。
他們買東西最為乾脆。
溫禾安以前經常代表溫家和珍寶閣進行交易,大批量走貨,很多時候,她都是直接與珍寶閣的那幾位直接聯繫,大手一揮,那叫人瞠目結舌的駭人數字便劃進了珍寶閣,所以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每件貨品旁邊都擺著價格標識。
囊中羞澀,她掂了掂自己帶來的靈石,找的東西都再三對比後才拿在手裡。
海藻粉,珍珠粉,兩張薄如蟬翼的蟬獸皮,一桿描眉上妝的細尖筆。
掌櫃隨意掃過去,眯得只剩條縫的眼睛在溫禾安的面紗上停了一會,心裡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臉上的東西。
這是臉毀了,想用靈物挽救?
溫禾安對掌櫃疑惑的眼神熟視無睹,她將靈石放在桌面上付賬,與掌櫃直直對視,淡然問:「你們這有螺音陣嗎?
掌櫃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回眼神不太一樣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開口告知:「有。不知你要傳什麼東西?」
溫禾安從袖子裡捏出一紙密封信,聲音很是鎮定,好像同樣的事已經做過無數回,她道:「給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寶閣的螺音陣,不論是送東西還是送信,都又準又快,保密程度極高,知道它存在的人並不多。
也當然,價格不菲。
「螺音陣送信,三千靈石一次。」掌櫃自己可能也覺得這個價格貴,刻意強調:「任何州城的珍寶閣都是這個價。」
溫禾安心想,還好自己那天接了陸嶼然的靈莊腰牌,不然現在連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規矩。」她聲音刻意放緩,朝身材圓潤的掌櫃點點頭:「帶路吧。」
掌櫃起身示意溫禾安跟自己上樓,連著往上走過兩道懸梯,拐進一個緊閉的房間。
房間很大,像是同時打通了三四間才有現在的規模,地底鋪著長毛絨毯,沒有桌子,也沒凳子,一眼看過去,視線無所遮攔。
螺音陣布置在房中間,四周被陣法的餘光襯得瀅白,毯上的長絨毛被吹得無端拂動。陣法是普通的陣法,只能說構建此陣的人心思靈巧,為了叫他們用此陣時有放心的,不被窺伺的感覺,特意費不少的氣力在陣法之上構建出個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將信件親自送進海螺內部,能親眼看見它就此消失。
同樣,等信件抵達送指定地點後。
前來取信之人要和珍寶閣的人對上信息,才能將手伸進螺音陣親自領取密信。
從頭到尾,不會有任何人接觸到信件。
掌櫃在門外守著,他也知道一擲千金的修士都有這樣那樣的忌諱,乾脆背過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說不清楚。
溫禾安走到螺音陣前,垂眸看自己手裡的信箋,信裡寫了什麼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簾的是個用朱砂描摹點綴的圖案,像團被鮮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著那個圖案看了好一會,勾了勾唇,將信件丟進了海螺裡。
從珍寶閣出來後,溫禾安又到別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份詳細的蘿州地圖。
她帶著一天的收獲回屋,將東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則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沒骨頭一樣地放鬆下來,閉著眼休息。
也沒能歇多久,想想桌上還等著自己搗鼓的一堆東西,只得又撫著額頭坐起來,認命起身。
溫禾安將地圖清出來放到屏風後的小書桌上,把在珍寶閣買的東西一一拆開,看了看,將燈燭點燃了置於桌面,而後扭身出去打了盆水淨手,用帕子擦乾。
忙完這一切,她臉色凝重起來,坐到了桌前。
蟬獸渾身上下,唯有一張皮最為柔軟,輕薄,乾透的時候宛若花生那層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隨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時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裡,只肖一息,它就會像飽吸了湯汁,由內而外舒展開來。
如果兩張疊在一起,不論是視覺上,還是觸感上,都像極了人的肌膚。
溫禾安將兩張沁了水的蟬獸皮捏起來,對著銅鏡貼在了自己臉上,約莫過了半刻鐘,蟬獸皮就在她的五官輪廓上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輪廓。
她伸手摸了摸,確定硬度差不多了,將蟬獸皮從臉上取下。
只見先前平而薄的一張皮,現在有了起伏,兩個眼眶,一段翹起的鼻梁,兩側微微鼓起的臉頰與飽滿的唇,已經初步打了個美人坯子出來。
這種事情她做得順手,動作間無一絲滯澀,好似同樣的事情已經做過許多回,閉著眼睛都能完成。
溫禾安將它拿著放在燈下仔仔細細觀摩,確認各種細節沒什麼問題,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桿描眉上妝的專用細頭筆。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畫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絕妙的女子描妝技藝。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桿筆與幾種色彩,畫了張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來。
即便還缺了雙眼睛,可眼形已經定下,溫婉柔和,可以想見,一旦溫禾安將它貼到自己臉上,必定是漣漣一汪春水,唇瓣點俏嫣紅,處處透著種少女的馥鬱色澤。
一張同樣美麗,卻和溫禾安截然不同的臉。
溫禾安做了不少張與自己的臉一模一樣的蟬獸面皮,這還是第一次做不一樣的,於是看得格外細緻,提筆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將它細心地放在書桌上,用一摞書堆著藏起來。
再過兩天就乾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臉,不由抿唇。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症狀,但不管怎麼說,有備無患。那樣的變化一旦出現,她跟在陸嶼然身邊,和待在溫家一樣危險。
但此時,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辦法,做瞞一時是一時的打算。
短暫了卻了樁心事,溫禾安伸了個懶腰,往窗外一看,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時一歇下來,睏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沖,她抱著衣裳去隔間沐浴,絞乾頭髮後連飯都沒吃就往床榻上倒。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明明屋裡備了很厚的被褥,溫禾安還是覺得冷,冷過之後又熱,她將被子掀開又拉上,反復數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臉頰發燙,手腳皆不能動彈。
溫禾安渾身如被冰水潑過,一下子睜開眼睛,兩瓣瞳仁貓一樣的顫縮。
那種要命的熟悉感覺又湧上來了。
好像發了高燒,左側臉頰越來越燙,驚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嚨上湧,好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絲貼在臉上,毫無間隙。要命的是,除了臉頰上的疼痛,她渾身不受控制,動作變得格外遲緩。
溫禾安揪住手邊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壓下喉嚨裡難以抑制,幾近溢出的壓抑痛呼。
她嘗試著坐起來,發現一動,渾身的骨頭都發出難以承受的嘎吱嘎吱聲,在深深夜色中,有種骨頭成精,正嘗試著走路的詭異之感。
冷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滑落,懸在下巴上。
溫禾安在驚痛和渾渾噩噩的恍惚中,想,為什麼這次發作時間又縮短了。
……明明距離上次發作,還不到四個月。
終於走到桌邊,她抓過銅鏡,連燭火都來不及點,借著從大開的窗間溜進來的一縷月光,慌亂去看自己左臉。
她很少有這樣不鎮定的時候。
直到銅鏡前的肌膚上突兀出現一道熟悉的交叉狀碎裂痕跡,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膚,卻出現瓷器打碎一樣的狀態,光是這樣看著,總有種好似它會隨時掉下一片的悚然驚異。
溫禾安手指洩力,鬆開銅鏡,人靠在桌邊,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整個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陰翳中。
恰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一連三下,見無人回應,在原地遲疑地停了停,原本應該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麼分外要緊的事,在短暫沉默後腳步又迫近,往房門前來。
「……溫禾安?」
是商淮的聲音。
真是要命。
溫禾安胡亂抹了把臉,轉身踉蹌著往屏風後轉,因為步調太快,身體完全適應不了,她在書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書桌一角,發出哐當的悶悶聲響。
忽視身體上的疼痛,她無聲扣住那面被書堆藏住的蟬皮,心下微鬆一口氣。
蟬皮重新變得柔軟,真正與人皮般無二的觸感,只是還有點濕,沒有完全乾透,五官在黑暗中依舊生動精緻,宛若活物。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將它往臉上貼,嚴絲合縫地罩住。
「商淮?」
她聲音有點啞,頓了頓之後輕咳一聲,聲音柔軟下來,語調再是自然不過:「怎麼了?」
「外面出了點事。」商淮說:「你醒了的話,就出來一趟吧。」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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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前
第十四章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桿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撫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獸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面貌,相較於她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柔意,只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股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並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紮一樣的尖銳痛感傳來,骨頭裡不配合的生澀感仍舊揮之不去。
溫禾安早已習慣,只覺麻木,她撫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裡走動。先將橫得亂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顏料與上妝的工具逐一收拾乾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動作終於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她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顏,五官倏然活靈生動起來,只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無破綻,才起身整理衣袖,面無表情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柔和的光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精妙,鏡面採用了獨特的材料,觸感與平素上妝時用的並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面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面的那句無關緊要。
【二少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叫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她並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摸不透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係最為和諧的時候,她也無時不在心裡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
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她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麼。
前院書院裡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身體。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身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面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裡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麼事了,嘖的一聲鬆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繫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緊鎖著眉,食指在桌面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輪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情,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裡站得筆直,不露聲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麼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裡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性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滑動,耐心回復每一個人的消息。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麼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軟的衣擺摩擦聲,幾人神情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她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亂,開口時話語裡蓄著濃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懷疑她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裡的,連睏意都沒消散:「怎麼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她一到就讓給她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動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麼?」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呵」的一聲。
「什麼?」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獸皮製成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她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動地審視她,他對她新的五官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她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她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麼看她,她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內裡。
實際呢,剝開面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根知底的鑽研琢磨,別想著能在溪流裡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根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畫像:「你的猜測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傾,瞳色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硬,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色。
她捏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臟跳得幾欲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麼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情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貼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她舌尖緊緊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觸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她失態,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緒波動的人,恰恰是害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盡殺絕。
商淮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但情感上的熱鬧,他一般不看,只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係太過撲朔迷離,精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裡。
江召這個人,受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齣,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侶的身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光?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她猜測陸嶼然將她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隻深入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露的可能,陸嶼然救她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露的風險會更小。
只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露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交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別的官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唇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面前,他該是何等神情?」
話明明是沖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隨著她被通緝這樣一齣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侶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動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她看著他,肩頭微鬆,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麼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碰了不少軟釘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軟釘子都能給她磨平。
為什麼她在外面,在自己這有成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她對視,發現她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柔美,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情的感覺。
他別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於是起身,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她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熟,可因為忙著做面具,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她被懸賞令的事情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跨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根漆柱停下來。
她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洩力地半垂著,髮絲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
她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調查過羅青山,不,她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麼多年,她和溫流光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鬧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動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受過罰。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她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光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她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光。
溫流光天生雙感,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望,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裡供起來的寶貝,她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欲。
她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她,她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性與天賦,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時間,族中便流言紛紛,大有溫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勢。
溫流光哪裡受過這種氣,她面無表情聽完族中的議論,回去後就調動了父母的近衛,四五位七八境強者悄無聲息從溫家擄走了溫禾安。他們把她帶到足夠遠的地方,晝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確信無人會追查至此之後要將她殺死。
她確實差一點點就死了。
等外祖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奄奄一息,回去後就立刻開始出現痙攣,抽搐,高熱不退,嘔吐不止,休克驚厥等深度中毒症狀,當時溫家請了最有名的醫師,勉強將她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醫師說,她中的是至毒杜鵑連理,這種毒叫她前前後後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才逐漸好轉。
期間長老們來看過溫禾安,溫流光的父母也來過,他們端著長輩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問候,溫禾安依舊靠著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氣。她知道不能和溫流光鬧翻,她沒有父母,沒有心腹,沒有拿喬的資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死,再狠的毒再難捱也都捱過去了。
只是溫禾安沒有想到,杜鵑連理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此後每隔一年,她都會出現中毒症狀,中的都不是普通毒,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最難過的時候她只能盯著床頂看,五臟六腑都被擠壓了打碎了再碾過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後,她去就演武場找溫流光打架,發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渾身骨頭都難以動彈。
她壓在溫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種能將她下巴捏到脫臼的力氣,看溫流光暴怒,要將她撕碎般掙動起來,她又用膝蓋摁住她的雙手,去扯她頭髮,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問她:「你究竟給我下了幾種毒?!」
溫流光怒罵,怨毒地看她,被這樣屈辱的姿勢刺激到,迸發出靈流將溫禾安掀開,又被她撲過來再扭打到一起,嘴裡仍不乾淨:「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溫禾安就要被關禁閉。
族裡一直希望她能和溫流光和睦相處——那當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懸一線時,誰也不曾來看一眼,無助與疼痛也不在他們身上。
又過了十幾年,溫禾安不找溫流光打架了,因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要命的,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的變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她的左臉會像碎瓷片一樣裂開,露出的花紋宛若小樹的枝丫。
妖化這個詞,在這個九州境內都屬於禁詞,隨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蟬,汗毛倒立,連想都不細想。
昔日帝主,就是為了徹底平息妖骸之亂而逝去的。
妖化之禍,是殃及眾生的滔天之禍。
起先溫禾安妖化的症狀不重,十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了。只是後來事情越來越多,症狀又往往來得突然,事先不會有什麼預兆,於是她慢慢練習女子化妝之術,自己試過無數種材料充作面具,最後發現用蟬獸之皮最為逼真靈動。
隨著溫禾安境界提升,躋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狀隨之加重,發作時間一縮再縮,從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為被封的緣故,這次竟然只維持了四個月。
這麼多年,溫禾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禮聘,暗訪各地名醫,什麼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試過。
無數聲名遠揚的醫師們都訝異而無奈地搖頭,說此生從未見潛伏如此之長,毒性如此之烈,且發作時齊齊運作的毒法,他們對此鑽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許唯有巫山巫醫一脈可嘗試破除。
巫山巫醫,神秘之至,長年生活在族內,非有要事,不會踏出巫山半步。
溫禾安派出去數波人,皆無功而返,最後只帶回一幅男子畫像。
男子叫羅青山,是當今巫醫一脈醫術最高明的青年翹楚,被指派在帝嗣陸嶼然手下做事,負責保證帝嗣身體康健無虞。
所以當日截殺陸嶼然的人寧願冒死下枯紅,也不下毒。
冷風一吹,溫禾安眼睛微眯,時間彷彿又回到五年前,畫面一幀幀在眼前晃過。
那日,她與一臉冰寒戾氣的溫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測,問她們兩個,誰願與前往巫山,與帝嗣陸嶼然結契,探取神殿機密。
溫禾安對神殿機密不感興趣。
但她在原地靜默過後,仍然踏出一步,仰著頭,露出張再溫婉靈秀不過的臉,平靜道:「我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4 天前
第十五章
遠隔蘿州數萬里的天都,風韜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氣氛比外面天氣還要極端。
十數人齊刷刷站著,脊背快被無形的氣浪壓折,他們偶然間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臉上都看不出異樣,瞳仁裡叫苦不迭的意思卻很明顯,滿室噤若寒蟬。
壓力來源正俯身在書案案頭,捧著一卷竹簡,玉指纖纖,丹寇嬌豔,露出的半面側臉神情難辨,而案頭邊,一人半跪著呈上張畫像,已保持這種姿勢足足一刻鐘。
不知過了多久,溫流光將竹簡合起,交給身後侍立的心腹,這才施恩似的抬眼,鳳目自帶灼熱的侵略之意,眼神長久停頓在溫禾安的畫像上,好像在隔空和真人對視。
溫流光出生溫家,天生雙感,自從記事以來,便如眾星捧月,為所欲為。族中長輩寵溺她,寄濃重期許於她,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她除了和巫山與王庭打交道的時候需要謹慎小心些,其餘時候可以在天都內外十五城橫著走。
如此順風順水的人生,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麼遺憾。
可溫流光偏偏有。
世人皆知天都雙姝,除了她溫流光以外,還有溫二少主溫禾安。
這是溫流光一直想不通的事,族中上下都說溫禾安是三叔三嬸的孩子,可長老們每每提及這件事,皆緘口不言,看那晦氣的表情,明顯不是那麼回事。那麼,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佔溫家嫡系之名,用最好的資源成長起來,生生奪走她一半風頭,到底憑什麼,她怎麼配?
還有。
她的命怎麼那麼硬呢。
溫流光嘆氣,接過那幅畫像甩在桌上,看向捧著它出現的人。那人在手中重量一鬆時就立馬跪下,頭抵著地面,後背冷汗涔涔,有心想要求饒贖罪,可溫流光不開口,他喉嚨哽著,連個氣音都不敢冒。
「為了把她拉下來,我花了不少時間。」
溫流光聲音有點悶,好像熬狠了,輕得叫人毛骨悚然:「一個廢人,安排三次刺殺都沒解決,還叫她逃出來了?」
跪著的人不由仰起臉,卑微至極地為自己謀取一線生機:「少主,想上歸墟必須請到陰官,屬下不敢驚動族裡,只好輾轉聯繫上歸墟的殺手,讓他們暗中出手,他們……」
他閉了下眼,喉嚨上下動了動:「他們太大意了。」
「是你太無能了。」
溫流光眼皮都沒動,她回了這麼一句,問身邊侍從:「什麼時候張的榜?張榜至今可有傳來什麼消息?」
侍從將所有情況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回:「江召公子昨夜下的令,聽說是親自去了趟歸墟後做的決定。至今還沒人提供有效線索。」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傳聲:「少主,王庭的江召公子到了。」
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溫流光掃了掃桌面上的畫像,眸光閃爍,她將堆在跟前的竹簡往前一推,脊背抵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撫了撫自己編成辮子的長髮,朝外無謂地擺手示意讓他進來。
侍從弓腰掀開珠簾,發出輕微的脆玉一樣的清響。
江召大步流星走進來,他帶著一身未散涼意,毛氅柔順純黑,髮絲和睫毛都被雨珠打濕,五官清俊至極,偏偏氣質沉鬱,將那份謫仙般的翩然生硬推翻。
溫流光起先對江召這個人印象很差,不屑至極。
溫禾安是她究極一生想要扳倒的對手,與陸嶼然結契也就罷了,畢竟陸嶼然自身實力擺在明面上,容不得別人說什麼,可江召又是什麼東西,溫禾安到底是怎麼看上他的。
質子的身份,有缺陷的修為,除了張清雋的臉,其餘可謂一無是處。
溫流光一度真心實意覺得不解,溫禾安是找不到別的男人了嗎。
然而人就是種善變的東西,江召安安分分待在溫禾安身邊,充當個毫無抱負,無害而柔軟的附庸物時,溫流光覺得無趣,可當這人陡然撕下虛假的真心面具,知情識趣地答應與她合作,並積極為自己盡可能爭取利益後,她又對這個人又有點刮目相看了。
溫流光掃了掃畫像,漫不經心道:「說張榜就張榜,看來你如今在王庭的權利不小。」
「不過你這決定下得是不是過於草率了。」
她施施然端坐,輕飄飄看江召時唇角上翹:「再怎麼說,溫禾安也是溫家的人,別家把手伸進自家,溫家的長老們大概會覺得不愉快。」
「因而我今日才來這一趟。」
江召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垂著眼,睫毛在眼窩下投下濃鬱陰影,上來便直入正題,沒什麼多餘的話:「你祖母將溫禾安囚在歸墟,執意要留她一條命,如今她脫困而出,蟄伏在暗,若是一朝恢復修為,頭一個對付的就是你我。」
提到溫禾安,溫流光臉上的笑消失了。她和溫禾安不同,天生習慣用氣息壓人,善於無形中讓人崩潰,此時雙手交疊,收住所有表情,冷冷道:「你在歸墟待了多久,不過一兩個時辰,焉知溫禾安是脫困而出,而非被傷了殘了,被飢餓難耐的野獸分食了?」
「我親眼見她修為被封,沒有數位九境強者相助,絕無破封的可能。她昔日下屬,厲害的被我接管,收攬,不安分的被敲打,關押,放逐,修為在境的沒有一個騰得開手去救她——至於別家,冒著得罪你我兩家的風險,去救個廢人?」
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已然變得譏嘲,顯然不相信這種可能。
江召皺眉與她對視,不動聲色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去查了歸墟結界,上面有道被人強行抹去的空白印記,就在近期。你覺得還可能會是誰?」
溫流光撐著案桌站起來。
江召繼續道:「抹去蹤跡,證明他們害怕被人發現,要麼實力不強,要麼人數不多。三少主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現在是最合適張貼懸賞的時機,動作夠快的話還來得及。」
溫流光嘴角扯了扯,眼神中閃動一種惡劣的探究:「發現蹤跡直接殺掉豈不更好,何必活捉?」
江召貼於衣服側邊的手指僵住,迎著她的視線,喉嚨微動:「她尚欠我一筆債,債不還,焉能死。」
「想來溫家長輩並不希望姐妹相殘的事情發生,既如此,這個惡人,不若江某來當。」
「當然。」江召說:「若是三少主覺得放虎歸山並不會自噬惡果,未來也不會因她輾轉難安,今日就當江召沒有來過。」
兩人距離在咫尺間,溫流光臉上風雨欲來,她率先挪開視線,手一擺招來心腹,長辮隨之晃動:「傳下去,天都重金懸賞,活捉溫禾安。」
心腹無聲頷首,恭敬地退出內屋。
江召看著這一幕,心不知該往下一沉還是略往上浮——溫禾安不在溫流光手裡。
「江召。」溫流光的臉色並沒有緩解,她身段高挑,卻只到江召胸口,只是頂級九境的氣勢壓下來,任何東西都在這股氣勢下微若塵埃,她瞳色偏淺,裡面好像藏著兩顆致命的獠牙,傾身上前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溫禾安從前都是怎麼縱容你放肆的,這次看在你對我還算有幫助的份上就算了。」
「我討厭別人用這種語氣威脅我。」
「今日就算是江無雙親自來,也不敢這麼和我說話。」
貼上來的氣息陰冷至極,和溫禾安身上那種恬淡安寧截然不同,江召厭惡地垂眼,面無表情地說了幾句客套話,轉身就離開了天都。
溫流光又坐回案桌前,偶然間一掃還跪得端端正正的下屬,無所謂地一掀眼皮,定下死刑:「拉下去,極刑處死。」
那下屬猛的抬頭,滿臉灰敗,觸及她冷涔涔的眼神,最終如骨頭折盡一樣癱軟在地,連求饒都不敢。
四裡的主城主事們互相看看,都沒吭聲。
溫禾安走後,陸嶼然不欲多待,跟著起身。走到桌邊的時候,冷不期掃到那張橫著罩在桌面的畫像,他停在原地看了看,須臾,指節往桌邊一敲,沉悶一聲響後,畫像捲著邊蜷起來,無火自燃,很快化為灰燼,洋洋灑灑往下落,像下了一場小範圍的灰屑雨。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焦糊味。
陸嶼然回了自己小院的書房,商淮和羅青山不遠不近地綴在身後。
他們有段時間沒見,如今聚到一起,一個熱情四溢,憋著滿肚子話,一個文質彬彬有問必答,場面一時打得火熱。
「我們明早就要動身去外島,你遠道而來,今夜你是先歇息,還是要去找陸嶼然?」走到岔路口,商淮指了指黑暗中的某處,示意那是為羅青山準備的廂房。
羅青山搖搖頭,聲線清潤:「我先去面見公子。當日公子命讓我留下協助宿大人審查初六的刺殺案,出了這樣的事,我本就擔心,後來你在四方鏡上和我說公子中了枯紅還四處奔波,這些日子我日夜懸心,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烏青的兩團,苦笑:「沒好好合過眼。」
商淮一臉我早知道是這樣的表情,他伸了伸懶腰,道:「瞧你們談事一時半會也完事不了,我先去吧,說幾句就走。」
羅青山一口答應。
兩人推開院門,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好似知道有人要來,商淮輕咳一聲,屈指叩了叩書房的門。
「進來。」
商淮進門,發現兩位畫仙侍立兩側,陸嶼然站在窗前,入目是深邃純然的濃黑色澤,過了一會,他收回視線,下了決定,吩咐畫仙:「通知宿澄,讓他將天縱隊調過來。」
商淮鬆了一口氣:「我正要和你說呢,你就自己想通了。鬼知道塘沽計劃究竟有多少人,萬一我們運氣好,一找就找到了老巢,對面刷拉跳出來五六個九境,我們豈不傻眼了,也不能就靠你一個人出手。」
「其實說實話。」靜了靜,商淮挑白了自己來的真實用意:「你也查驗過了,溫禾安和你說的大概是實話,發生今晚這一齣,我們若是不帶她,麻煩會小很多。」
陸嶼然不說話。
商淮說的是實話,縱使他之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說服身邊人去歸墟救溫禾安,可現在目的達成,就目前的形勢來分析,他確實不該再管她。
說好了只此一次。
溫禾安不是那種不知情識趣的人,別人還沒開口,她自己就將辭別的話抬上了桌。陸嶼然只是不由得想,若是他前腳一走,溫禾安後腳就被人抓著帶到江召面前,那個男人……如今該如何得意,會怎樣對待她。
他心頭梗著的無名火幾乎不受控制。
他一面譏嘲自己將溫禾安想得太過不堪風雨,她渾身都是保護自己的刺,絕境中都不缺手段,通緝令還沒出,面具就先整上了,別人想抓到她,哪有那麼容易。一面又止不住想,那畢竟是溫禾安喜歡的男子,他陸嶼然從沒被她喜歡過,哪知她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萬一被灌了迷魂湯,自投羅網也未為可知。
商淮哪知道陸嶼然在想些什麼,他見陸嶼然不說話,又知他平素極有主見,不說話就是拒絕,當即愁眉苦臉地背著手在屋裡走一圈:「我現在擔心的是,王庭和天都猜到是我們帶走了溫禾安,繼而順藤摸瓜……現在的局勢太亂了。」
自打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出現後,這種混亂就徹底沸開了,一發不可收拾。
「不會。」陸嶼然言簡意賅:「他們絕不會這麼想。」
「怎麼說?」
「就算我不計較溫禾安的事。」
陸嶼然見四方鏡亮了下,滑開查看,旋即丟回原地:「我為什麼救溫禾安,救她能給我帶來怎樣的好處?此時雪中送炭,意在讓她殺掉溫流光,重新上位,上位後呢?三家鼎立相爭數千年,積怨已久,又都意在帝位之爭,我現在扶持她,真到了那日,她會主動放棄?會捨棄家族?」
溫禾安又不是傻子。
他在她身上無利可圖。
商淮被說得一愣,止不住狐疑去看他,眼裡的疑問直白地透出來:那我們究竟圖什麼?
「她身上秘密不少,這兩天你多盯著點。」陸嶼然隨意找了個藉口出來。
商淮出去了,屋裡短暫恢復寧靜,陸嶼然在書桌前站了一會,四方鏡上的字在眼前似乎糊了一層霧,怎麼都看不進去。
一整年下來,他心煩意亂的次數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來得多。
他最終皺眉,無聲妥協了似的,食指在眼窩前抵了抵,招來畫仙,冽聲吩咐:「讓人查查溫禾安的臉。」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十六章
溫禾安先前睡過一覺,驚醒後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坐在書桌前翻看外島的地圖,眼睛酸了就往窗外看一看,用手捧住芭蕉葉的捲邊,像是在雙雙握手似的。
她倒是挺會苦中作樂,自我開解,情緒一直以來都頗為穩定,很少有大起伏的時刻,今夜算是例外了。溫流光與她仇怨頗深,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一局裡她做了勝者,會如何得意忘形,趕盡殺絕都不足為奇,只是江召——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被上演一齣如此徹底的恩將仇報,自己成了別人往上攀升的踏板石,這個別人還是昔日「枕邊人」。
在她少不更事,因為極限修煉數次生死垂危時,她的外祖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敲打過她,她的母親因情出賣家族,葬送了自己的人生,禍及子女,叫她牢牢記得,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覆轍。
等自身強大到一定程度,真正叱咤風雲時,要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將他們當個玩物解解乏就好。
數十年吃苦用功,可不是拿來砸在這等事情上的。
實際上,不需要外人過多強調,溫禾安對男女之事看得極為透徹。她在溫家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接手的都是亂糟糟的盤子,稍一不慎,就會迎來長老團的抨擊,溫流光在明處與她鬥得要死要活,她自身還藏著妖化的秘密,一旦洩露,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試問,這種情況下,誰能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這麼多年來,自她身上傳出的風月之事也就兩段。
她與陸嶼然之事是陰差陽錯,家族之間各有算盤才促成,三年裡全無真心,即便她因為想接近巫醫而努力和他打好關係,但最後仍是連朋友也沒做成,至於這後一段,說來就更一言難盡。
三年前,溫禾安回到天都,遇見了江召。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江召,天都繁茂至極,大街上隨意找找,十個裡有三個都實力不俗,質子的生活本就不好過,他當時修為停滯不前,連七境都不到,性格又溫柔恬淡,人人都欺負到頭上來。
他因為身邊侍從命懸一線求到她府上來,捏著一條與她當時在查事情的線索來談條件。小公子面如冠玉,翩翩若仙,骨子裡有著傲勁,又不得不因為現實低頭,臉色蒼白,一剎那間露出的神情,讓溫禾安一怔,恍覺遇見故人。
溫禾安的條件沒那麼好談,但她仍幫了他。
不止一次。
在日漸相處中,江召和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少年青澀,第一次拉她手時睫毛亂顫,手心全是汗,看她的眼神有種小心翼翼的倔強,生怕她拒絕。
溫禾安知道他在想什麼,知道他想要擺脫困境,知道他想要不被人欺辱,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難事。
她最終認真看著江召,權衡之後,把話剖白了說:「我喜歡聰明乖巧的男人,清醒自若,不捲入爭端,不自作主張,不貪求無度,永遠不要給我惹麻煩。」
江召就這樣跟在溫禾安身邊,他果真乖順,聰明,不論她在外捲入幾方勢力的爭奪中,外面聽到風聲的一些示好,拐彎抹角地往他手裡塞東西,全被他笑著原樣推回去。
他就在府上烹茶奏曲,後面還去研究了佛經,在溫禾安頭疼時替她緩解,端是一個與世無爭,被精心養起來的貴公子形象。
溫禾安承認,她是沒時間和江召長時間接觸,忙起來時晝夜不分,星奔川騖夜行萬里,連闔眼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想得起他。可她並沒有虧待江召,該給的都給了,她本就不是會為難人的性格,只要不涉及正事,脾氣很軟,說什麼都笑吟吟地應。
印象中,她和江召唯一一次鬧過的不開心,是江召問她什麼時候與陸嶼然解契。
說起陸嶼然,說起巫山那神秘到連人影都摸不著的巫醫,溫禾安就頭疼。
只要她妖化的症狀一日不消,還需要巫醫解毒,那她和陸嶼然勢必還有再見面的時候,她費盡心思和陸嶼然套近乎,用時一兩年,全部心力都耗進去,好不容易能說上兩句話了,現在去提解契。
她隔空都能想像陸嶼然的臉色。
她開始覺得江召有點得寸進尺了。
除了這件事,她和江召之間大體還算是愉快,所以她有段時間很是想不明白,江召究竟是因為什麼事對她心懷不滿,不滿到要和溫流光聯手,還是他原本就是溫流光陣營中的一員。
如果是後者,那她還真對他刮目相看,這一年多來的演技竟毫無破綻。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深究原因了。
注定一生的生死仇敵罷了。
溫禾安將地圖放到一邊,估算珍寶閣那邊的信大約幾日能送到,做完這些,她揉了揉眼睛,在夜風中趴在書桌上眯了會。
再醒來的時候,四方鏡正在眼前閃爍著柔白的光。
她扭頭看了看天色,原來天才將亮,霧色遮蔽視線,芭蕉葉上的綠被露珠滋養一夜,嬌豔欲流,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與嘰啾聲同時傳來。
睡醒便乍見這生機勃勃的一幕,溫禾安心情轉好,她伸了個懶腰,抓過四方鏡點開,上面果真飄著兩條消息。
【二少主,我們辰時三刻出發前往外島。】
【你若收拾好了便出來,先吃早點。】
溫禾安將四方鏡放到一邊,洗漱潔面,又換了身衣裳,開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往裡面塞,她昨天在蘿州採買的傷藥,做蟬皮的工具,換洗衣裳,最後又從書桌架上拿了兩罐新添置的茶。
確認沒有遺漏後,才將包袱往陸嶼然給的令牌裡一放,用手指圈著四方鏡上的線繩往妝奩盒前一坐,對著銅鏡看自己的臉。
蟬獸皮用海藻粉一抹,自然無比,就算貼近了看,也不會覺得違和。
她踩著樓梯下去,果真見到商淮和羅青山,這兩人在花圃邊尋了個石桌,拉著兩名畫仙圍坐著喝茶,見到動靜,齊刷刷往這邊看。
商淮懶懶地朝她揮了揮手:「二少主。」
溫禾安朝他笑笑,落落大方走上前,餘光裡瞧見羅青山眉目俊秀,也跟著噙笑,看著便是副溫文爾雅,意氣瀟灑的端方君子樣,她左右看了看,沒立即與羅青山攀談,而是問:「陸嶼然呢?」
商淮手指點在四方鏡上,嘴巴往南邊一諾:「在上面日理萬機呢,我現在喊他。他不和我們喝茶,嫌浪費時間,幼稚。」
「等著吧,這就來。」
發完消息,他把四方鏡放到一邊,看樣子完全習慣了陸嶼然這種德行。
他想了想日後不知要共事多久,知根知底有利於後續配合,再者陸嶼然只說她秘密不少,沒讓他提防對付,說明暫時還是可堪依靠,腦子裡如是一轉,他將手掌搭在羅青山的臂膀上,拍了拍,揚聲:「昨日事出突然,還未來得及同你介紹,這位便是叫我們在此地等了兩日的人,來自巫山,名喚羅青山。」
這話說得羅青山直將他的手掀下去,他朝溫禾安拱手,很是和氣:「早聽說過二少主聲名,只可惜今日才得一見。」
溫禾安眼眸微彎,話說得自如:「早不是什麼二少主了,羅公子喚我本名即可。」
「前兩日我聽這名字就覺得熟悉,一直想不起來,今日再見,才記起來是誰。」頓了頓,她又翹起唇畔:「巫醫之名聲名遠揚,只是我們一直只聽其名,難見其人,導致真見到人的時候,反而不識。」
羅青山一啞,感覺和想像中的很有些出入,他疑惑地朝商淮投去一眼,沒得到理會,只因商淮開始介紹另外兩位畫仙:「戴單邊耳墜的是余念,不戴耳墜的是蘇幕,他們畫仙著裝打扮常年一樣,日日一身白,興致來了還遮個幕籬,生怕被人認出來,但這都不礙事,你看耳墜認人不會錯。」
余念先朝溫禾安點點頭,他們這兩天常常碰面,哪裡會不認識,只是不怎麼說話罷了:「我和蘇幕的眼睛,鼻子,嘴巴,有哪一處是一樣的嗎?你怎麼就只記得我的耳墜?」
說罷,他摸了摸備受商淮關注的那顆單珠耳墜。
商淮聳聳肩還要說什麼,就見陸嶼然已經下來了,溫禾安跟著轉過身去看,敏銳的察覺在場除了商淮和自己,羅青山和兩名畫仙立刻拘束起來,余念和蘇幕自行站到陸嶼然身側,充當門神似的,衣袖都垂得筆直。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公子。」
商淮早就習慣了,從巫山上下來的人都是這樣的,你說多少遍也沒用想。
陸嶼然也能感受到氣氛的凝滯,他恍若未覺,只掃了掃商淮,因為許久不說話,乍然開口,聲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轉而看向溫禾安,無聲問她想吃些什麼。
「不必了。」溫禾安睫尾微翹,擺手道:「我準備了吃的,都在令牌裡放著,查正事要緊,大家不必在這事上遷就我。」
這群人裡,也只有她現在離不開一日三餐,五穀雜糧。
陸嶼然聽她這麼說,可有可無地頷首,也沒覺得她會將自己餓死。本來沒什麼,直至視線偶然從她臉上劃過,不由得在原地駐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問:「你夜裡做賊去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無奈地道:「我現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賊,哪還有心思半夜去當賊。夜裡睡不著,想事情,熬的。」
別的時候也沒見她睡不著。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著了。
平時看她挺能控制情緒的,遇上江召,就被牽著鼻子走了?
陸嶼然心裡那種癢癢的感覺又上來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聲,只是沒什麼溫度,他直起身:「走吧。」
溫禾安從不懷疑陸嶼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麼事,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叫人看不出一絲破綻。果不其然,一出宅門,就見外邊街道上靜候著好幾輛牛車,還有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衣衫上刺著個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來是蘿州本地的家族。
他們一見陸嶼然,皆無聲抱拳,隨時聽候差遣。
溫禾安早先看過外島的地形圖,那日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也旁敲側擊問過城中人,此刻一看這陣仗,便先反應過來:「你都給我們安排好身份了?採春茶的,還是收靈獸皮子的?」
「了解蘿州嗎?」陸嶼然先一步鑽進牛車中,溫禾安緊隨其後,男人低緩的嗓音順著風傳進耳朵裡:「蘿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貴,其中城東杜氏以採買藥材,開設醫館佔有一席之地。」
「杜家傳有家訓,每當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隨族裡商隊出發,採購藥材,經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溫禾安若有所感,不錯眼地看向他。
牛車裡的空間比外面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適,內壁用牛皮紙包著,地面上鋪著綿密柔軟的絨毯,一側熏著香,滿室都是淡淡的梔子香。
牛車上刻了加速的陣法,從州城到外島,只需要半個時辰,很是便捷。
陸嶼然獨自坐了一面,溫禾安就挑了他對面坐,他曲著指節搭在窗邊,道:「杜家三郎,五娘開了春就成年了,去歲家裡長輩就在為這事張羅準備,好幾戶外島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翹首以盼候著。」
溫禾安一聽就懂了,但許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確認:「杜三郎與五娘,兄妹?」
陸嶼然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島有上千戶人家,人不少,可人員固定,鄰里間彼此熟悉,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傳遍一個村頭。我們若不做掩飾,白天進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個底朝天。」
他說的這些,溫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邊,你都安排好了?」
陸嶼然看著她,那意思很明顯。
「有關外島的口徑,是你麾下侍從審出來的?」
溫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輕,很多事她先前都沒問。
她到底是溫家人,而今再落魄,只要還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無忌憚打聽巫山的事,只是現在真捲入這份冒險中來了,先前沒問的東西,就不得不問清楚。
「怎麼會?」
陸嶼然直截了當地回:「我腦子尚算正常,不會被任何人臨死前丟出的一句話遛到數萬里之外的窮鄉僻壤來。」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覺得陸嶼然很有意思,有些時候說出的話透著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跟平時高高在上,塵埃不染的樣子很是不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反差。
「我親自提審了他們。」
陸嶼然見她眼裡笑吟吟的,沒當回事,凜聲提醒:「用了離魂術。」
溫禾安臉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離魂術是九境強者方能施展的術法,極其殘忍,搜魂奪魄,輪迴不再,經由此法搜出來的東西和被人嘴裡說出來的不一樣,嘴巴會騙人,魂魄與記憶不會,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島上絕對有和塘沽計劃扯上關聯的存在。
「沒事,我做好準備了。」她整整袖擺,溫聲說:「你接著說,杜五娘名喚什麼,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喚杜音遙,正是及笄之年,綺年玉貌,青春爛漫,喜歡一切絢爛的,花朵樣式的衣裙與別出心裁的鈴鐺耳飾,是個被家人呵護著嬌寵起來,不諳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麼東西都不管不顧,認為在這個年齡,撒嬌仍可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誇張到什麼程度呢,他們一共三頭牛車,前兩頭載著人與銀兩,後面一頭什麼也不放,專給五娘堆疊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溫禾安聽完,沉寂半晌,覺得這實在是個棘手的難題。
她悄然將車簾掀開一看,見崎嶇的山道上,有不少這個時節套上牛車,從州城中趕往外島收購皮毛,藥草和春茶的商隊,他們混跡其中,絲毫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車簾,她低頭沉思,索性將陸嶼然那日給的腰牌拿出來,目的明確地在裡面翻找起來。先是一面銅鏡,再是篦子,鉛粉,青黛和幾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辦的女子手帕,纏花披袖和銀球軟靴。
陸嶼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搭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
溫禾安將銅鏡放在另一面長椅上,自己則半蹲下身擺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擺如同花瓣般疊在絨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緞帶纏上柔軟的髮絲,將它們用篦子梳得齊齊整整,綰成個嬌俏的隨雲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勻塗抹在飽滿柔軟的唇瓣上。
再點了點花粉在雙頰上,漸次暈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氣開始在車內飄蕩。
「我只能盡力試一試。」她起身,色澤鮮豔的唇翕張,聲色變得清甜:「殺人放火,拷打審訊乃至千里流亡我倒是都幹過,這樣的嘗試還是頭一回。」
「總感覺有些別扭。」
溫禾安低低嘆息,當著陸嶼然的面將開了雙面的刃片塞進袖裡的隔層中,那雪亮的色澤從陸嶼然眼底滑過,緊接著是一根軟鞭,髮絲般貼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嚴嚴實實。
她嘗試著動了動左臂,發現只要不做大動作,已經沒有痛感了。
溫禾安安安靜靜坐回陸嶼然對面,眼瞳靈動如點星,問:「像不像。」
她頓了頓,試探著喊他:「阿兄?」
陸嶼然霎時回神,若不是親眼見眼前這少女袖裡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裡興許還揣著瓶毒,他險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妝技巧和這雙烏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蕩無邪的眼睛騙過去。
可他現在只想笑。
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陸嶼然見過溫禾安很多面不同的模樣,她殺人於千里外,血濺百尺;她拍案而起,威儀萬千;她的全然熱情,偶爾的迷糊,以及滿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面具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溫禾安。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十七章
牛車停了下來,外邊傳來車軲轆陸陸續續的碾轉聲,溫禾安與陸嶼然彼此對視一眼,均保持靜默,直到有護衛在外高聲恭請:「公子,姑娘,我們到了。」
溫禾安這才彎身掀開車簾掃了眼四周地貌,隨即站起來,素手撥開幔簾,踩著外面護衛架在地上的杌凳,拎著裙擺走下去,搶在陸嶼然前頭,顯得興致沖沖。
商淮和羅青山兩人原本就穿得不張揚,於是沒換衣裳,倒是畫仙余念與蘇幕終於把常年不變的雪色長袍褪下,換上了絳紫與鴉青,五官的迥異立刻變得明顯,不需要再用耳墜分辨。
「怎麼回事?」
溫禾安用手遮了遮頭頂的日光,跺跺腳,兔毛軟靴上綴著的銀鈴鐺跟著叮咚錯落的響,聲音清甜的帶著絲抱怨,如噀玉噴珠:「前頭不是還有路嗎?怎麼就停了?」
出來之後,她才發現,這是一處被山谷環圍的狹長小道,他們和前後的車隊大約五六支隊伍都堵在這裡,不知為何都沒有再往前行。護衛是自己人,見四周商隊裡都有人三三兩兩看過來,慌忙解釋:「外島在深山裡,過了這截路,前頭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車上非常顛簸,從前我們商隊到這就會停下來徒步穿行。」
溫禾安看似伸手遮日光,實則從指頭的縫隙裡觀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會,她洩氣了,扭頭問護衛:「還有多長的路?」
「不遠。」護衛生怕她鬧事似的:「步行只需一刻鐘。」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再不動聲色看看後面佇立的另幾名護衛,儘管他們並不說話,氣勢平平,可眼神裡的勁不同,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們這支隊伍裡,大概只有這個護衛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觸過,只是現在不知被施了什麼法,看她儼然就像看杜五娘,沒意識到主家換了人,所以種種反應都極其真實。
「罷了,走就走吧。」
溫禾安踢著腳下的碎石子,滿捧杏花織緞的披帛從臂彎裡垂到地上,柔軟得像雲彩:「這是我與阿兄頭一回出來為家裡做事,不能出半點岔子,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話雖如此,在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整支隊伍裡,看上去最沒精神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小娘子了。
這句話,也不知是對護衛隊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護衛大聲應是。
商淮和羅青山才要來找他們兩,猝不及防見到這一幕。
羅青山看著她大變活人似的,眉心點砂,純真爛漫,連小女郎的嬌俏口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驚得掉下來,商淮反應快,用手淡定地將他張開的嘴捂回去,低聲說:「我知道你們巫醫足不出戶,沒怎麼見過外頭的世面,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從前解決的那些人與事,心中就有數了。別大驚小怪的,小心露餡啊。」
末了,他還加了句:「畢竟是陸嶼然曾經的道侶。」
說完這話,自己一頓,感覺有點怪。
羅青山倒是被這一句話說得豁然醒悟,當即將臉上外顯的神色斂回去,陸嶼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讓長老們點頭認可的道侶,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邊商隊有挺著大肚腩的管事見到這一幕,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和身邊人說:「看,杜家五娘和三郎,聽說是他們家裡最受寵愛的孩子,還沒來外島,家裡人就已經在上面買了個空宅子,缺些什麼都安置好了。」
身邊人一聽,連連搖頭。
這山裡上好的藥材基本都在村民們家裡兜著,你得挨家挨戶去問,去試探,去和其他商隊比價,水深得很。若是認為來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戶,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間,利字當頭,哪來的那麼多情誼可說。
兩個連路都不願走的嬌氣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從前覺得杜家家訓十分古怪,現在看到是這番樣子,又覺得沒什麼奇怪,後輩確實需要好生操練一番方能成器。
溫禾安和陸嶼然走在前面,商淮,羅青山與畫仙稍後,護衛們墊後,任勞任怨地趕著牛車,時不時掃開車軲轆碾不過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來了嗎?」溫禾安將毛領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纏著在懷裡捧著,免得被後面的石頭掛住,聲音細細的:「方才的山道,是個簡易的窺探陣,進去的人都能被布陣者發現。」
「嗯。」
陸嶼然看了看,替她將掉下的一段披帛撈起來,抓在手裡,看這反應,儼然是個時常個妹妹收拾爛攤子的好兄長,他側了下頭,冷聲說:「只是看上去簡易。山裡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遊兵趁其不備混進去對他們不利,就算簡易陣法被人發現了,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溫禾安頓時明瞭,眼神分外天真,話語細得像含糊囈語:「什麼實力?」
「九境傀儡陣。」
陸嶼然「呵」了聲,忍著和人靠近的那種不適,將披帛塞進她的懷裡,鴉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溫禾安目光微爍,她想得多,陸嶼然和巫山現在是不顧一切要將塘沽計劃連根拔起了,塘沽計劃裡匯聚的都是精銳,如此一來,王庭和天都實力必定有所損傷。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後,三方關係會更為難以捉摸,他們的視線會被轉移。
她有了暗中蟄伏布置的時間。
不知道這次,溫流光和江召會被派以怎樣的任務呢。
陸嶼然一時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後面幾個,在商淮的帶動下逐漸活躍起來。
羅青山是商淮為數不多的,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羅青山也是躲著商淮跑,架不住兩人在陸嶼然身邊碰面的時候太多了,總要共事,不能不說話。
他是巫山之中最溫雋的少年,性情溫和,不會拒絕人,特別是熱情似火的,後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沒什麼躲的必要了,於是認命的熱絡起來。
「溫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長老們不知道吧?」商淮問。
羅青山搖頭:「巫山山澤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沒有一個敢說,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長老們還在盤查上次刺殺的事,巫山內部震怒,已經開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從商淮作為陸嶼然唯一的好朋友現身後,天懸家就依附了巫山,兩族族內的配合對接,都歸他來。
商淮摸了摸下巴,問:「巫山也開始對江無雙和溫流光實施暗殺了?」
「當然不是。」羅青山道:「奪了三座城回來。」
三大家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誰都不敢表面宣戰,他們刺殺陸嶼然都不會用本家的地點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個塘沽計劃,就是為了計劃敗露的時候,不至於直接開戰。
商淮聞言一喜,他對奪城很有熱情。巫山至今還沿用著昔日帝主頒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陸嶼然管控嚴格,那些落於戰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會大面積修整屋院,恢復街肆,種植靈稻,秋天一看,滿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滿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領地龐大,接管城池同時也是接管其中數以萬計的流民,是個大工程,巫山的長老們對此一直興致缺缺,不太熱衷。
也可能他們的興趣都在培養陸嶼然身上。
羅青山又提出新問題,如果不是突兀甩個結界出來會暴露,他都得甩個結界出來才能放心說接下來的話。他將商淮拉住,等前面陸嶼然,溫禾安和畫仙都往前走了,才壓低聲音謹慎地問:「公子對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樣的態度?她若是與我搭話,我該如何回?」
按理說,陸嶼然的態度就是他們的態度,但陸嶼然性格就那樣,對誰都同一個看不太順眼的樣,所以他該如何對待隊伍裡的這位?把她當二少主恭敬相待,還是當階下囚視而不見?
幾次莫名其妙後商淮已經理解了羅青山這種思維,當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鬆點,別總緊繃繃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就當她是普通的隊友,戰友,她問你什麼,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過人家比我們有分寸多了,一般不會做讓自己難堪,別人也難堪的事。」
說罷,他將羅青山上下看了個遍,十分好奇地道:「不過,你們怎麼也叫她二少主,從前也這樣?」
羅青山露出一種「不然該叫什麼」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尋味地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說,二少主是你們公子的道侶,巫山上下不該叫喚她、夫人麼?」
羅青山立馬睜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見商淮和他同時張嘴,卻只發出了「吶吶」的氣音,前方百米處,陸嶼然回頭,眼神跟淬了冰一樣,輕飄飄地掃過來。
只這一眼,羅青山便如遭重擊,懊惱上了商淮的當,垂下頭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陸嶼然,眼睛裡冒著火光,裡面質問的意思幾乎透出字來: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
他說什麼了就又要被封嘴。
陸嶼然這個人,腦袋裡是不是進水了!
他沒法反抗,在半空中捏著拳頭捶了三下,盯著陸嶼然的背景恨得牙癢癢。
溫禾安跟著看過去,凡人五感有限,他們距離隔得遠,是以方才那段話並沒有聽到,此時眨著眼睛問:「怎麼了?」
「沒什麼。」陸嶼然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現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雲淡風輕道:「到了。」
杜家兩位小輩出門這樣的大事,家中長輩早在年前就將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們提前買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繕,又往裡添置了許多可能用到的東西,護衛在前頭帶路,引著溫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處的村落裡走。天氣原本還好,晴空萬里,誰知就在他們踏進山路的那一霎開始,烏雲遮蔽住日光,天穹上隱隱傳來悶雷聲,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經完全黑了。
這墨色狂湧的一幕,讓溫禾安有了種回到了歸墟的壓抑錯覺,她不喜地壓了壓眉頭。
就在他們踏進小院那一刻,「嘩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轟然炸開,暴雨傾盆落下,一切的聲響都淹沒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風雨中。
溫禾安與陸嶼然並肩去看沁潤在雨中的群山,感覺四面包圍之勢像一個巨大的碗扣,將這天地都強留下了。
「確實是個隱蔽的地方。」
她凝視著下成簾幕的雨,在商淮的連聲催促下挑選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動太惹眼——看來我們今夜可以睡個好覺了。」
陸嶼然回眸,見她拎著自己裙擺往後面長線的廊下小跑而去,鈴鐺聲躍進雨點裡,因為懷裡抱著一捧鮮豔的綢緞,乍一看,就像擁了顆花球。
他平靜地收回視線,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裡的房屋和別的地方很不一樣,分上下兩層,像極了筒子樓,只是屋頂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勝在面積大,房屋多,修葺後有種不一般的古韻。
護衛們住在一層,餘下幾人都住在二樓,護衛們用半個下午將牛車上的東西卸下,裝進院子裡,溫禾安和頗有怨氣的商淮在行頭裡轉了轉,各自計數,對這次「杜家」帶的現銀有了個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時,陸嶼然將忐忑難安了一整個下午的羅青山召進了自己房間。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行禮,聲音珍重:「公子。」
陸嶼然應了聲,瞥了瞥他兩袖空空的手,問:「你的藥箱呢?」
羅青山頓時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飛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隨之嚴肅起來,擔憂地問:「公子身體不適?」
「不是。」
話音落下後,這次陸嶼然有段時間沒說話,他背對書架站著,身段挺拔,儀容高潔,霜雪不侵,看得羅青山心裡一陣咯噔,七上八下。
陸嶼然最終轉過身,背靠書架,長腿微屈,冷白指節抵著書架某一層,用了些力,因為決定在心中盤桓久了,說出來的時候,臉色沒有變化,聲音仍是四平八穩的淡:「引雪蠱,帶來了沒?」
羅青山心頭微驚,眉頭不由自主皺起:「帶了。」
他一頓,霎時明白了陸嶼然這是要用蠱的意思,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勸:「臣雖有製蠱之力,確保蠱蟲不會給公子身體帶來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過三次了。」羅青山提醒。
引雪蠱是羅青山製出的蠱蟲,此蠱比不得別的蠱,沒有什麼奇詭難辨的用處,效力微薄。當初研製出來,本意是為了破除幻境,摒棄旁雜,留一線清明,是羅青山閒時搗鼓出來的小玩意,說白了只有點強壓情緒的作用。
三年半前,陸嶼然問他心緒難寧有什麼辦法時,他才記起這麼個小玩意,給了陸嶼然。
誰知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再下蠱,都第四次了。
陸嶼然堪稱整個巫山心性最為堅韌之人,羅青山自小跟著他,從未見他被什麼事情困擾過,刀口劍尖都能面不改色橫掃而過,羅青山不由囁嚅詢問:「公子道心出了問題?」
「跟道心沒關係。」
陸嶼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節寸寸勻稱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這是他無需過問的意思。
羅青山頓時只好在心中嘆息,沒法違抗陸嶼然的意思,最終還是從腰牌中取出引雪蠱,交到他手中:「引雪蠱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沒事。」
陸嶼然眼也沒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為刃,在手腕上劃出一道殷紅的血痕,蠱蟲嗅血而生,蟄伏進肌膚裡。
他同時朝羅青山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靜中,陸嶼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認,自己對溫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別於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今時今日。
但這有什麼不正常?
溫禾安如此特別,對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個?商淮和羅青山,哪個見到她不說她和別人不一樣?
這都沒所謂,陸嶼然自認不是個不敢承認,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溫禾安終究是要回溫家的,她和溫流光之間早晚有一場生死廝殺,那是天都內部的事。她回去之後,與他,與巫山之間,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敵關係,他總不能助紂為虐,一條道走到底吧?
何況她自己從來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腳步絕不因任何人而駐留。
再者。
三年前,那番冷酷絕情的話,是她親口說的沒錯吧?
門外傳來兩段小聲小氣說話的聲音,其中一道最熟悉不過,清清脆脆藏著笑。陸嶼然靠桌聽了會,原本不打算理會,最後鬼使神差的,愣是推開了門,看向樓梯處。
溫禾安拆了髮髻,黑髮如瀑,垂到腰際,卸了脂粉釵環,頂著張素面朝天的蟬皮,仍有種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氣質,她與羅青山面對面站著,兩人手裡都拿著四方鏡。
看樣子,她是想找羅青山在四方鏡裡留個氣息,方便聯繫。
見陸嶼然一身清冷站在門口倚著,沒個笑臉,也不說話,溫禾安倒是習以為常,朝他擺擺手,笑著指了指四方鏡,問:「帝嗣,真不留個氣息?我怕到時候會在山裡走散。」
陸嶼然想了想這個地方,她現在這種狀況,太容易遇見危險了。
他也不想再拿商淮那個花裡胡哨的四方鏡用了。
他走過去,羅青山識趣地給他讓個位置,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遞給他。
卻見這人沒有輸入氣息,手指在四方鏡上連著點了好幾下,而後五指在半空中一撥,一握,裡面僅有的那道屬於商淮的氣息就被毫不留情地逼了出來。
他這才垂著眼,將自己的氣息注入四方鏡,排在裡面亮堂堂的第一位。
隔壁房裡,商淮拍桌而起,發出一聲要和陸嶼然拼命的慘嚎。
溫禾安一副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她接過四方鏡,遞給羅青山,眼神專注,這時才有點真正的緊張感。
羅青山見陸嶼然沒說話,跟著輸入了自己的氣息。
她總算鬆了一口氣,決定晚點問問他關於臉上毒的事。
但是現在,她端起旁邊的木盆,往樓梯處走,陸嶼然問她:「幹什麼去?」
「準備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裡的篦子,溫聲回答。
陸嶼然沒說什麼,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的趨勢,溫禾安朝他笑了笑,將四方鏡勾在手指上,掃了掃商淮的房間,好脾氣地道:「等他氣消了,我再來讓他添一道。」
說罷,她下樓,滿頭青絲都跟著晃動,等到了樓下略顯簡陋的湢室,陸嶼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邊甩出個隔絕一切視線的結界。
做完這些,他掀開衣袖,露出青筋隱現,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蠱蟲隱入皮肉的印記很清晰。
他冷靜地想。
這東西。
是不是已經完全失效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十八章
洗漱完後,溫禾安擦著透濕的長髮回到自己房間,她住在商淮與羅青山旁邊,與陸嶼然的房間斜對著,偶然可以透過窗櫺,看到那邊房裡一道朦朧的挺拔身影。
溫禾安思忖了會,將窗子掩上,外面雨下得極大,噼裡啪啦不間斷地傳入耳朵裡,她順手摸走銅鏡,將四方鏡一道丟到柔軟的被褥裡,自己跟著掀開被角,在背後墊了個軟枕半靠著。
她先還是放鬆的姿勢,甫一撈過銅鏡,小心揭開臉上的面具,看著那道已經褪去灼紅,可裂隙卻依舊清晰的枝丫狀裂痕,臉色便不由自主的變得凝重了。
都說久病成醫,這麼多年來,溫禾安請過無數名醫,只是都不敢如實相告,每次對外說辭是好幾種毒輪番發作,解過一次又復發別的毒,至於臉上的裂痕,只能在溝通時旁敲側擊問一問,均無所獲。
與此同時,她自己閒暇無事時便抽空看各種醫書,多晦澀難懂的都能啃得下,所以在醫術這塊,不至於一無所知。
但這裂痕實在太,太駭人聽聞了。
按理說,人的肌膚若是皸裂,自然會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潰爛,溫禾安的臉卻全無這種跡象,就算是盯著銅鏡細細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組織,那種感覺就好像那塊肌膚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塊瓷片,被人拿東西敲碎了而已。
這九州大地上是沒有妖的。
古往今來,這片廣袤土地上人族稱尊,山裡海裡各種靈獸橫行,它們也能動用靈力,有些平和,有些殘暴,全憑本能做事,到底沒有人族的智慧。人族與靈獸有過廝殺,也有過和平,總的來說,他們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涇渭分明。
人有時候氣極了,會罵前來村莊搗亂偷家禽果腹的靈獸為「妖」,這是當不得真的戲言。
真正的妖,出現在千年前。
那起先只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來時去就近的城鎮覓食,殺害了不少人,最後引得一名八境強者出面,一路追殺,它最終遁入一片連綿山脈中沒了蹤跡。那個時候,它還很弱小,給自己的骷髏架上披了條長布,乍一看,旁人都以為這是個修習旁門左道,導致神志不清的邪修,這件事還一度讓名門正派言辭激烈的作為警醒故事敲打門下弟子。
誰都想不到後面會發生那樣滔天的禍事。
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澱數十年,戰力突飛猛進,它學習能力極高,吃了不少誤入山林的人,漸漸竟有了人族的知識與智慧。等時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體裡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撿了人類的大花緞子,面紗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無畏懼地進了人族的州城。
當時帝主一統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這個時候出山,就如同引發了一場瘟疫,凡是與它接觸過,說過話的,身體都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人的軀體出現了靈獸的特徵,有人的身體長出了豹子的斑紋,有人的頭髮變成了海草,有人長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齒,還有的人臉成了一幅畫,畫上無數人在走動。
被影響到的人在短短數十天內失去所有理智,跟隨著那具遊蕩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類,撕碎人族,敵我不分。
他們一傳十,十傳百,等掌權者們發現時,這些東西早已泛濫成海,漫無邊際,無從下手。
這些東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稱為妖。
即便當年人族傾巢而出,攜手同心,用盡一切手段抵禦妖,也依舊被逼得幾度退走,丟棄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傳染人數眾多,災禍前所未有,只勒令醫師傾全力想辦法解決,給他們一條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錯過了反擊良機。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斷壯大自身,這種能力在後期成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因而還沒等醫師們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人族就先撐不住了,帝主終於下令,處死一切發現的妖族,他們的屍骸染紅了土地,成千上萬具丟棄進海裡,被用特殊的陣法封死。
帝主最終以折盡壽命的代價,將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進妖骸之地,又將數十萬妖化之人殺絕,通通壓進海底,非有匿氣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橫貫九州,環繞歸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戰亂千年有餘。
溫禾安第一次出現妖化徵兆時,距離中毒已有數十年。
妖骸之亂人盡皆知,她剛開始撫著臉上出現的裂紋,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有一整個下午都是慌張無措的,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思想上的混亂,與自己接觸的人也無甚變化,懸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時還伴隨著中毒跡象,熬過去了,印記就消了,臉上乾乾淨淨毫無瑕疵,她便知道,這大概是一種又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至毒。
這毒發作頻繁,每次發作時伴有尖銳的痛感,持續幾個時辰,裂痕則需五六日才消,在這期間,她需要一直戴著蟬皮面具。
可以想見,這毒一旦被人發現,就將衍變成整個九州大陸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麼身份,再來十個溫家也保不住她,誰也不會聽她說這不是妖化,不會傳染他人,她也沒有喪失神智這種聽著就像是詭辯的話。
寧錯殺一千,也不放一人,這是大家對妖化的堅決態度。
溫禾安將面具又戴回臉上,抓起四方鏡,如今裡面只有兩道氣息,陸嶼然的排在第一,氣息橫亙盤踞著,和他人一樣,強勢清冷,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羅青山身上。
她現在和這支隊伍的關系十分微妙。
這微妙在於她和陸嶼然昔日是仇敵,後變道侶,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過客,現在她落難被搭救,加入他們的隊伍,看似是同一陣線,卻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來是敵是友,猶未可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問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難度不小,未免引起陸嶼然的懷疑,只能先套近乎,慢慢來。
好在能接觸到羅青山,已經抵上了她從前好幾年的努力。
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溫禾安最終還是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想著明日面對面交談會更循序漸進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個身,很快睡著了。
溫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醫師自古靈力欠缺,身體並不強健,在養生方面總是格外注意,於是天不亮,羅青山也爬起來了。
兩個人俱是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在院門前相遇了。
羅青山看了看灰濛濛的天,又轉頭看了看溫禾安,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這位昨夜險些引發商淮與陸嶼然看似是決一死戰,實則只可能是單方面虐殺慘案的天都二少主未著長裙,穿了條略寬的褲子,青絲編成髮辮,一邊一綹,顏色繽紛的彩綢順著編在裡面,雖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卻分毫未減,似乎要順著靈動的眼睛滿溢出來。
他不由得恍惚,因緣巧合,天都的溫流光他見過,一出手就是百屍橫陳,血流不盡,真正的殺人不眨眼,但據說溫禾安在風頭最盛時,可是能壓她一頭,就,就這副無害女郎模樣?
再如何訝異,骨子裡的教養還是讓他下意識彬彬行了個禮,問:「二少主,你這是要上哪去?」
溫禾安背著手,同樣詫異地看他,坦蕩笑道:「準備晨跑,順便觀察觀察周邊情況,你呢?」
羅青山這下知道她這身衣裳是為什麼準備的了,他看了看院外還沒乾透的泥濘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個隊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讓的話,反而顯得多餘矯情。
兩人找了條被大樹遮蔽,相對乾爽點的小路,順著小路直上山腰又繞回來,大概有六七里的樣子。
他們晨跑的習慣都是一樣的,安安靜靜不說話,一時間只能聽見腳步和呼吸聲。
直到溫禾安在山裡遇見七八個結伴來挖藥材的孩子,這幫孩子離得近,但看上去關係不太好,明顯分為兩個幫派。
一邊看上去是趁著大人還在睡覺偷跑出來的,蓑衣雨具都披著,個個手裡都挎著籃子,養得還算是精細,此刻站前頭的那個很是憤怒,瞪著眼看另一個:「都怪你,忽悠我們起個大早來挖松靈,結果根本沒有!你騙人!」
其他幾個跟著他氣勢洶洶地喊:「死騙子。」
「我再也不讓阿娘給你們送飯送菜了!」
「我再也不讓阿爹送你們去醫館了,看病秧子聞央怎麼辦,我阿爹說,沒人給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讓我阿兄去給你們修屋頂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捨現在好似成了在伙伴們炫耀的資本。
這群五六個孩子說完,還沒見另外三個給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見到了靠在樹下的溫禾安,她一副被他們說的話氣著了的樣子,臉腮通紅,拳頭都捏住了,一臉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的神情。
前頭那個小孩怔了怔,很難為情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梗著脖子凶人:「看什麼看,你聽不懂嗎,我們被他們騙了!」
說到後面半句,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們一整晚都沒睡,還沒挖到松靈。」
「那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家。」
溫禾安才一口氣跑完半圈,鬢邊的髮都濕了,半彎著腰喘息著,眼睛卻圓溜溜睜著,裡頭燃燒著怒火:「你們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們不是好伙伴嗎?」
小孩頓時炸了鍋:「誰和他們是好伙伴,他們父母都死了,靠村裡養大的,我們才不是。」
「是、是,聞梁還老是糊弄我們,他狡猾!」有個小蘿蔔頭指著對面最為沉默寡言的小孩,激動得都開始口吃了:「他老騙人。」
溫禾安眼睫顫動,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胡說,我看你們才騙人。你們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這下小孩子的怒火全部都攻向了她,吵到人耳朵一片嗡鳴:「你是外鄉人,你什麼都不懂。」
最後是個半大的孩子拉住了他們,他哼了老響亮一聲,頗為自傲地道:「沒事,他們是外鄉人,進來收藥材的,我們回去告訴阿爹阿娘,不將藥材賣給他們。」
他一副要將溫禾安牢牢記下的樣子,帶著六七名小孩從眼前晃過去,溫禾安不在意這種小孩之間的放狠話,她只是偏偏腦袋,看向剩下那三個一直被罵的小孩。
他們沒戴蓑衣,鞋上全是泥巴,因為需要來回在樹枝草叢中穿梭,臉上濕漉漉的,糊著冰冷的蜘蛛網,不知名的蟲卵,只剩眼睛還眨巴眨巴的。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年長些的是哥哥,應該是孩子們口中的聞梁,面對突然站出來幫他們說話的溫禾安,也擰著臉滿臉警惕。
躲在最後面的女孩子應該就是中毒的聞央,看上去怯怯的,臉格外白,但是很瘦,像具骷髏架子。
溫禾安朝他們靠近一步,聞梁立刻拉著另外兩個倒退了兩步,眼睛和黑葡萄一樣,確實比同齡的孩子更成熟些。
他拉著弟弟妹妹要走。
溫禾安半蹲下來,看了看聞央隱隱發烏的唇色,眉心微挑:「你中了烏蘇?」
聞央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聞梁一下停住了,轉身看向她,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好像在說:你怎麼知道。
溫禾安這麼多年有關毒的醫書也不是白看的。
一邊的羅青山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她已自顧自變戲法一樣唱了一齣戲,此刻被烏蘇的名稱拉回神思,那神情,別提多震驚了,他不由自主地道:「二、五娘還會解毒?」
「自然。」她朝羅青山狡黠地眨眼,隨意捏了個人物出來:「阿叔教過我。我們杜家子女,怎能對醫術毫無涉獵。」
聞梁終於開口,眼中全是謹慎,聲線尚帶著半大孩子的青澀:「你能解這個毒?」
溫禾安與他對視,道:「我自然能。但是現在,你先將弟弟妹妹帶回去,她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你明日可以來找我,我住在東村村頭第一戶,門口有兩尊爛了鼻子的石獅子守著,你知道的對不對?」
聞梁無聲點頭,最後看她一眼,拉著弟弟妹妹,和猴子一樣晃入山林裡,眨眼沒了蹤影。
回去的路上,羅青山還是滿腦子的問號,他覺得自己於這塊真不是個聰明人,若是自家公子來,必然一眼看穿溫禾安的所思所想。
溫禾安似乎能看透他在想什麼,同他解釋:「非是我要插手村子裡的官司,只是我們初入山鎮,與這裡頭的人又有利益糾葛,大人們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見我們年輕,第一次出門,許多情況根本不會如實相告。若是問得太細,又恐暴露。」
她嫣然勾笑,很是不以為意地問:「羅公子可知道,找什麼人了解消息最為快速精細嗎?」
羅青山道:「珍寶閣內有個情報司,可買消息。」
「那是於公事上。」溫禾安說:「於私事小事上,城內找流民乞丐,城郊找這種孩子。他們在戰亂中失去父母親人,想要活下來,就得對這村子周邊瞭若指掌,知道許多尋常大人都不知道的事。」
羅青山頓時茅塞頓開,道:「那方才、二少主說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是何用意?」
他是巫山的巫醫,舉世聞名,在醫術毒術上造詣高得可怕,烏蘇這樣的毒在旁人看來或許棘手,他卻沒有顧忌。
溫禾安對他格外有耐心,整支隊伍裡,她只對羅青山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耐性:「小孩身體弱,淋了雨,沒緩過來就解毒,解完毒後身體會格外虛弱,可能要生場大病。他們這樣的情況,若是生病,負擔會很重。」
「再者,給那聰明的孩子一晚上思考的時間,我不想急慌慌的聽他說一堆謊話。」
說實話,羅青山未曾設想過這麼多,他的身份有時比陸嶼然還吃香,就算偶然出手,也只解毒,救人,患者後續的問題,那就通通不歸他管了。
這位二少主,給他一種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融入,毫不違和的感覺。
她竟還會解毒。
想到這,羅青山又開口,這次帶著驚嘆的語氣:「二少主日理萬機,竟還精通毒術。」
「自身興趣,遠談不上精通,不敢在羅公子面前班門弄斧。」溫禾安看著他,眼睛都彎起來:「日後若有時間,可否同公子研討切磋?巫山的製毒之術,我聞名已久,始終未得一見。」
羅青山朝她拱拱手:「自然可以。」
說話間,他們已下了山腰,那座宅院出現在視線中,羅青山毫無所覺地低聲道:「第一日就能有所收獲,我們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聞言,溫禾安笑意持續蔓延,直佔滿眼底,更顯靈氣逼人:「是,我也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今天是她這兩年裡運氣最好的一天了。
回到院子後,溫禾安發現人都出去了,屋裡空落落的,倒是商淮給羅青山發了條消息。
【我們出去了解下情況,回來交流。】
羅青山回他:【好。】
溫禾安雖知道烏蘇解毒之法,可手裡所需藥材,羅青山便提前打了招呼,回自己房間裡準備東西去了。
滿院都是不食人間五穀的修士,溫禾安卻是個需要填飽肚子的凡人,修為一日不恢復,她就一日得給自己備好乾糧。
原本她打算和昨夜一樣熱一熱包裹裡的饟餅,沾著熱水充飢,可在院門口架起的鐵鍋下,卻發現了一捧才掐下來,鮮嫩水靈的菜心,油鹽都擱旁邊放著,顯而易見是護衛準備炒個小菜時突然被陸嶼然帶走了。
溫禾安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故。
誠然她吃過許多苦,可從未下過廚,在歸墟時倒是架了人生第一口鍋,也是用來熱各種乾糧。
所以在眼前的鍋開始從鍋中心冒出半人高的大火時,溫禾安極其少見的怔在了原地,茫然不明所以。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一邊拉著椅子,磕著瓜子,便時不時掃一眼觀察他們的鄰家大娘。她見到這一幕,頓時什麼也顧不上了,將瓜子一丟,抄起院裡的掃把就衝了進來,同時高聲喊著些什麼。
溫禾安被她用蠻力一拉,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木頭一樣杵在院子正中間,臉上描著三抹黑。
羅青山急急下樓的時候,院子裡濃煙滾滾,他瞠目結舌。
陸嶼然和商淮眼看著要到家了,發現身邊衝出三五位頭頂包著汗巾的嬸子,腳底生油般一拐彎,進了自己家的院子。
陸嶼然臉色一寒,商淮腦袋上頂著兩個問號,均不約而同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便能聽到一道陌生的嗓音:「……你還在這愣著做什麼,想將眉毛也燒掉嗎,快站出去,你阿兄已經回來了。」
溫禾安這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的情形。
她在原地定了定,想想待會外面那幾個可能會露出的神情,這回是真覺得有些丟人了。
她一邊用杜五娘的身份從此在村裡被坐實也不錯這樣的念頭安慰自己,一邊在幾位大娘的注視下急急提著炭黑的裙擺,匆匆朝院外奔,聲音羞赧欲哭:「阿兄——」
見此情形,商淮眼睛連忙一跳,他飛快審視溫禾安臉上被煙熏出的小花臉,被炭和水和在一起攪合出來的黑色污漬,覺得完蛋。
陸嶼然的潔癖和他任何人不得近身的毛病一樣嚴重。
陸嶼然尚來不及反應,和溫禾安分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抗拒人接近的表現愈演愈烈,這兩年好了不少,記憶中有許多東西也逐漸淡忘,但在這一刻,她奔向他的姿態,卻精準的與記憶中某一段重合。
他發覺自己今時今日,甚至都還記得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陸嶼然眼皮倏地往上一掀,喉結微動,在商淮震驚的眼神中自然地掌住她的手臂,動作微滯,旋即鬆開,聲音微沉:「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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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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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前
第十九章
半個時辰後,杜五娘和村裡小孩爭長短和燒了灶台的事在整個村裡傳開來,來的第一日便一戰成名,成為所有收藥材的商隊裡最出名的一個。
溫禾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陸嶼然身後,偶爾從他肩膀後探出半張臉,他正送走鄰家的花嬸。
花嬸身段豐腴,嗓音洪亮,她拎著自家的掃把往籬笆外走,邊絮絮說:「……小娘子在家既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便不要嘗試這等危險事,做兄長的也得盡看護之責。我們村四面都是山,冬末山上都是枯柴,這火一起,燒便燒一片,我們村不是第一回出這種事了,上次那鄭家,如果不是有松靈護著,那一屋子人都要燒沒了!」
溫禾安神色微動。
她沒忘記,方才那群小孩,也是因為松靈吵起來的。
陸嶼然人生頭一遭當這樣的指責,他頓了頓,受住了:「是,多謝嬸子幫忙。五娘是這樣的性子,我日後會好生管束,不叫她再碰這些東西了。」
花嬸這才伸長脖子回了自己家。
院門一關,溫禾安鼓起的兩腮收回去,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編成小綹垂在耳邊的五彩髮辮,感受四面八方熟人投來的難以形容的視線,第一反應是要回屋去洗個澡,收拾收拾一身,轉念一想還有正事要說,還是在院裡搬了把竹椅坐下了。
她將今早上的情況撿了點說了,又起身打了盆水,將手帕洗乾淨了擦手和臉,問他們今天出去有什麼收獲。
話語條理清晰,除了眼睛裡還嵌著絲窘迫,其餘已經看不出任何異常。
陸嶼然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明顯能感覺到皮肉下蠱蟲蟄伏的弧度,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瞬間,他仍會被回憶和某縷難以言喻的情緒牽著鼻子走。
這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件可以欣然接受的好事。
陸嶼然不露聲色強勢壓下所有思緒,皺眉道:「山裡村民人口固定,除了每年固定時段來收藥材和皮毛的商隊,常年不與外界互通,不接收任何外來流民,哪怕是孩子。深山裡有個宗門,宗門的消息村民從不對外說,每年來往的商隊都瞞住,他們極其敬畏信任那個宗門。」
宗門?
溫禾安抬眼,也跟著皺眉,覺出不對:「既是宗門,為何如此神秘?他們排斥外人,是不是跟這個宗門有關?」
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宗門和奪城自立的修士,他們每日倒下無數,每日又冒出無數,不是那些已矗立了有些年頭的大宗門,基本都無人問津,很快衰敗,難成氣候。
因此宗門一旦建成,首要任務就是汲取新鮮血液,招攬人才,有些宗門為了一些靈根優秀的弟子,甚至會大打出手,她還沒聽說過有籍籍無名的宗門會畫地為牢將自己圈起來的。
不收外人,這村裡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年輕孩子們有靈根的能有幾個?天賦異稟的又有幾個?
長此以往,宗門如何傳承,修煉資源從何而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陸嶼然淡聲道:「多的問不出來,山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貿然上山恐打草驚蛇,等明日你那邊有消息了再做決斷。」
護衛才將剛才噴火,被燒得炭黑的鍋拎到河邊刷了半天,現在抗回來放到了灶台上,商淮背著手過去轉了圈,看了看,評判道:「還好,還能用。」
陸嶼然惜字如金,說的每句話都是濃縮過後的,商淮等了一會,見他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從善如流地補充:「這次出去,我們還聽說了些別的。這片村莊之前是漁村,周邊不是山,是河流,村子像個被河流圍起來的小島嶼,才有了外島之名。大約一百年前吧,這裡發生了一場大地動,河流沒了,變成了四面聳立的高山,山勢險峻,連綿不斷。」
溫禾安問:「百年前?宗門也是百年前來的嗎?」
商淮攤攤手:「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連觀察帶套話才得出的結論,再具體的,就得看明天那孩子怎麼說了。」
說著,他掂掂那鍋,看向溫禾安,好笑地問:「還沒問你呢二少主,這是做什麼?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溫禾安捂了捂臉,嘆息似的聲音從指縫間流瀉出來:「……這個不是。」
她頓了頓,沒等商淮接著說,又很自覺地道:「我不會再靠近灶台了。」
該說的都說了,溫禾安不想留在原地面對那口被刷得鋥亮的鍋,她藉口回房裡收拾一番,目不斜視地往樓上去了。
她一走,商淮就憋不住笑了,他從前覺得這位二少主果斷歸果斷,識趣也識趣,到底還是危險,肚子裡指不定憋著什麼壞水。
不怪他這麼想,實在是溫家溫流光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能和瘋子纏鬥這麼久的,溫禾安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搞不好和江無雙撞款,是個笑裡藏刀的蔫壞東西。
但實際上這位二少主,怎麼說呢,她不標榜自己是個好人,你和她說話,能說的她都說,還都是真話,就是給人一種……很難形容的真實感。
這麼想著,他看向羅青山,挑眉問:「你有什麼發現沒?」
羅青山搖頭,天知道,他早晨起那麼早,當真就是為了每日的晨跑,若要問起收獲,大概只有晨跑途中發現的幾株草藥。但經驗告訴他,這話若是說出來,必然會迎來商淮的嗤笑,那種否認他智商的嗤笑。
這個時候,門口一位護衛提著幾捧鮮嫩的菜苔,兩隻綁了翅膀和腳的麻鴨,還有兩把打成麻花結的小蔥,前腳追後腳地進了門,他朝屋裡的幾位一拱手,將手裡的東西都堆到了鍋邊。
商淮興致勃勃,反正閒來無事,隊伍裡氣氛也好,就想展示一番廚藝。
他一邊招手讓護衛想方法去鄰居地裡再買點辣椒,一邊轉身用那種很是憤憤難平的眼神譴責陸嶼然:「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不讓人碰的毛病,還分男女呢?」
陸嶼然看向他,眼瞳在陽光下更顯得深邃:「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我推開?」
在陸嶼然接住溫禾安的時候,商淮心裡是有種詫異感的,這種詫異感讓他不由得往另一種從未設想過的角度去想事情,比如,陸嶼然是不是對溫禾安留有舊情,可再一想——他們從前也沒有過感情啊!
別人或許不了解陸嶼然,但多年好友,商淮了解他,這人的原則無法撼動,權衡利弊時同樣冷酷,未來會不會被兒女情長絆住他不確定,但是肯定不會被對家絆住,這點毋庸置疑。
這樣一想,商淮眼裡某種疑慮就如同被陽光曬化的雪般消散無形了,他說了句好像也是,然後就轉身開始專心鑽研柴米油鹽醬醋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陸嶼然上樓,看了眼溫禾安緊閉的房門,推門進了自己屋。
半個時辰後,溫禾安被一股十分誘人的食物香氣吸引得推開了窗戶,她探頭往下看了又看,最後忍不住推門下樓,見到一樓桌上擺著一個大銅鍋,銅鍋裡燉著剁成塊的鴨,湯汁骨碌碌鼓著。
商淮這時候走過來,將小碗裡的蔥花往鍋裡一倒。
溫禾安人都精神了。
商淮見她一臉高深莫測,腳步也不挪,就守在桌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的,他隨意指了指上面,道:「喊陸嶼然下來吃飯。」
溫禾安打開四方鏡,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裡,手指敲動。
【喊你下來吃飯了。】
想了想,她垂眼,又道:
【鴨子燉蘿蔔。】
陸嶼然原本是想一口回絕的,【不用】兩個字都已經打出去了,半晌,又將四方鏡滑回掌心中,推門下去了。
甫一到樓下,就見溫禾安將凳子都擺正了,飯都提前盛了,熱騰騰在桌面上擺著,做完這些,她也沒消停,亦步亦趨跟在……商淮身後?
他在炒小菜,她就在身邊站著,連接盆水都跟著,像根黏合起來的尾巴。
陸嶼然神情難測地看了會,在她再一次跟著商淮打轉時走過去,問 :「溫禾安,你幹嘛呢?」
溫禾安這才看到他,隔著一層煙火色,她眼睛比平時更亮:「馬上快好了,這是最後一道菜,你去坐著等吧。」
不知道的,還以為現在掌勺的是她。
陸嶼然也不想在這吹冷風,他微不可見頷首,朝外走了幾步,見溫禾安還在一邊守著,忍不住皺眉,折返回來:「你在這待著幹嘛?」
溫禾安看了看商淮,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好像瞬時跨越百年的時間,與記憶最深處的影子重合,重合到她踏入這個場景中,吸一吸滿屋的飯菜香,就從心裡覺得溫暖。
毛孔都飄飄然的溫暖。
「我看他。」她想了想,又道:「學做菜。」
陸嶼然居高臨下瞥著她,不知道商淮有什麼好看的,菜又有什麼好學的,難不成日後還需要天都二少主親自下廚不成。
好在這時候,商淮的最後一道菜也出鍋了。
幾個人圍著四方桌坐下,溫禾安和陸嶼然坐在對面,中間隔著一層霧濛濛的熱氣。
溫禾安吃飯很安靜,很明顯可以看出來,比起酒樓和平時家族中的美味佳肴,精巧糕點,她更喜歡這種家常菜,大鍋亂燉。
商淮是那種不能吃辣又非得頓頓要辣的人,今天的燉鴨裡就放了不少辣椒,溫禾安眼裡被不斷升騰的熱氣燜得濕漉漉,唇瓣色澤愈深,開口就是對商淮的誇讚:「好吃。」
她笑吟吟地看向商淮,好像覺得好吃還不夠形容,又肯定道:「特別好吃。」
她的誇獎太真心了,商淮起先還覺得能受得住,連著幾次後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說:「二少主過讚了,我是閒時無趣自己擺弄的愛好,比不上溫家名廚們的手藝。」
「那是你沒吃過溫家的飯。」溫禾安道:「很多都是冷菜上桌,吃個樣子,畢竟誰都不會真動筷,就那樣全都浪費了。」
商淮不由得好奇:「你經常吃冷菜?」
「這些年不怎麼吃了。」溫禾安沉吟了會,仍是笑:「小時候和溫流光打架,被封修為關禁閉的時候吃得多。」
羅青山正和燉鴨翅作鬥爭,百忙之中抽出嘴問:「你也會被關禁閉?溫流光和你一起?」
不管怎麼說,外人對天都雙姝或多或少還是好奇的。
飯桌上的氣氛總是比別的時候和諧,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話的時候,陸嶼然沉默的聽著,並不說話,只是偶爾一抬頭,視線會從溫禾安的臉上劃過。
「不啊。」卻聽溫禾安否認,她夾了塊燉爛的蘿蔔,眼睛都沒抬:「她不關。」
商淮和羅青山頓時好奇了:「為什麼?」
兩人打架,怎麼還只關一個。
「家主和長老們更喜歡她。」
商淮噎了一下,對面羅青山也眼裡全是疑問,他們看了看溫禾安,又想起溫流光,不解之意簡直是要從眼睛裡溢出來,陸嶼然都跟著皺眉,「為什麼?」
溫禾安見他們這樣,反而笑起來,她用筷子撥了撥被湯汁沁潤的米飯,有些話說出口時,她自己好似意識不到會有什麼石破天驚的後果:「她是溫家嫡系,是孫女,我是被驅逐的一支,是外孫女嘛,有偏愛很正常。」
一時四下俱靜。
陸嶼然掀眼,他放下筷子,看著溫禾安,聲音輕得很:「什麼?」
「你們早晚也會從溫流光嘴裡知道,還不如我親自說。畢竟她一氣極,就總拿我的出身說事。」
溫禾安姿態自然從容,好像拿溫流光很沒辦法似的,就這樣將溫家死死藏了近百年的秘密娓娓道來:「我不是溫流光三叔父叔母的孩子,這是溫家給我安排的身份。聯姻前巫山肯定也派人查過我,只是估計誰也不會往百年前查——畢竟那會我才十歲。」
說罷,她又沖他們笑,埋頭啃蘿蔔:「你們記得幫我保守秘密,這事目前為止,除了溫家三四位長輩,還沒人知道呢。」
商淮和羅青山吃不下東西了。
這秘密有點大,還有點突然,需要腦子轉動。
「對了,今天下午是不是沒事?」溫禾安看向陸嶼然,輕聲道:「我想回蘿州城一趟。」
兩相對視,各有考量。
溫禾安知道,陸嶼然能猜到她要去做些什麼事,既然如此,還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以他萬事不犯自己頭上來都懶得管的性格,想必不會在意。
果真,陸嶼然很快挪開視線,他頷首:「去吧。注意安全。」
溫禾安笑眯眯地點頭。
溫禾安出門後,商淮才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他問陸嶼然:「她幹什麼去?」
陸嶼然把玩著四方鏡站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堂堂天懸家的公子,這些年跟在他身邊晃悠,居然越晃悠越不愛動腦子,他抵著眉心,忍耐地道:「商淮,你知道溫禾安修為還在時,能隨意將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嗎。」
商淮:「……?」
他掃了掃陸嶼然跟前擺著的碗筷,心頭一陣火起,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個才吃了別人東西就嘴裡吐刀子的狗東西!!!
陸嶼然看向他,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你覺得,這種修為被縛,處處受限的日子,她會這樣一直坐以待斃?」
商淮眼皮一跳,了然:「她是出去解除封印的?也就是說今夜回來,她的修為就恢復九境了?」
「沒那麼快。」陸嶼然轉身上樓:「九境沒那麼好找。」
未時,一輛牛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蘿州,珍寶閣附近的街道上,溫禾安下車,吩咐護衛在原地等候,自己則翻出準備好的幕籬往臉上一遮。
守在珍寶閣裡的還是那個膀大腰圓的掌櫃,只是裡面的守衛悉數換人了。他們站得筆直,穿的明明都是普通守衛身上的盔甲,無形中流露出的氣勢卻叫人膽戰心驚,掌櫃每次掃向他們,都想掏出帕子擦擦頭上的汗。
直到熟悉的身影推門而進,掌櫃一下子搓著手飛奔上前,往前一搭手,一邊俯首將溫禾安引往樓上,一邊低聲道:「貴人快請上來,我們娘子昨夜就到了,一直等著貴人呢。」
守衛們無形的氣機鎖定了整座珍寶閣。
溫禾安朝掌櫃頷首,由著掌櫃在前面帶路,一路轉到三層懸梯,逐漸不聞人聲,再過一處紅漆小角,就到了一間裝扮素雅的雅間。雅間外守著兩位女郎,見到溫禾安後彎身禮拜。
溫禾安在門口站了會,推門而入。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十章
珍寶閣三樓之上的雅間全由隔音的晶磚鋪就,內嵌靈珠,香球,四面設有立櫃,立櫃上擺著形狀各異的白瓷,技藝精湛,巧奪天工,最中間一尊菩薩手中垂落的披帛如水如綢,處處細節皆給人寧靜平和之感。
雅間視線開闊,推門進去便是一面窗,窗下擺著張黃梨木案桌,案桌上鋪著嶄新的,未曾動用過的筆墨紙硯。除此之外,偌大的桌面空無一物。
顯然,自打這家珍寶閣開設以來,這間雅間不曾動用過。
屋內沒有布置珠簾與屏風,因此溫禾安一踏進來,便在桌前看到了故人。
聽到動靜,俯首案桌的人抬起頭,看向溫禾安。
這是個長相溫柔似水的女子,挽了個半定半散的髮髻,雲鬢霧鬢,一身連珠團花月白錦紋的裙衫,外罩層輕紗,眼波流轉,秋水盈盈,顧盼生輝。
隔著一層幕籬與陌生的蟬獸皮囊,她仍在細細地看溫禾安,尤其是她描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睛,半晌,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線熟悉情緒,凝聲道:「果真是你。」
她起身,抬手示意案桌對面擺上的八仙凳,道:「二少主,請坐下談。」
女郎們適時進來烹茶伺候,復又欠身出門,將門合得嚴嚴實實。
溫禾安不置可否,她朝林十鳶頷首,拉開凳椅從容自若坐下,雙手交疊置於膝上,未看滾熱的茶水一眼,話音很淡,仍是從前那般姿態,好像專程趕來敘舊:「你以為會是誰?」
林十鳶聞言莞爾,溫聲道:「轉念一想後就不覺得是別人了。那個符文,我只給二少主一人看過。」
「只是有些難以置信。」
她唇角微掀,話音一轉,仍叫人如沐春風:「天都與王庭同時發出通緝令,二少主這個風口出面,風險不小。」
「形勢所迫。」
溫禾安掀開自己的幕籬,露出一張叫林十鳶全然陌生的假面,她不關注別人如何看自己,只是她談判時,向來習慣於觀察他們的細微表情變化。
她伸手觸了觸茶盞試探溫度,眼睫微顫,輕嘆一聲,好像知道林十鳶要說什麼一樣,分析:「現在將我抓了送給溫流光或江召,對你而言,沒有太大的好處。」
林十鳶臉上笑意不散,也不應這話,反而憶起往昔:「這二十年間,我三次鄭重請二少主入局,想要達成合作,二少主三次拒絕我。坦白說,這是我迄今為止談過最失敗的交易,如今想起,仍叫人覺得挫敗不已。」
這話的意思真要深究下去,大概只有一種意思:你大權在握時我幾次三番想促成合作,你全當玩笑,置之不理,如今四面險境,身受追殺,自身難保,又有什麼資格再與我談往日的合作。
溫禾安面色並無變化,她這人好像在什麼處境下都自有種泰然自若的姿態,無視挖苦,也不沉湎吹捧,時時事事都有自己的考量,當即只是頷首,脊背微靠在背椅上:「天都內外三十三座仙山,十五州城,人員交繫,錯綜復雜,我身在這鍋亂粥之中,尚且自縛手足,怎會再想去淌林家的渾水。」
她與林十鳶對視,心中想法無意隱瞞:「林家內部派系鬥爭,比之天都也不遑多讓吧。」
林十鳶眉心微動,並不辯駁。
溫禾安與林十鳶交情不算深,但也不淺。論名聲,論實力,林家自然比不上三大世家,可財富之名卻遍傳九州,九州修士人手一塊的靈莊腰牌是他們的,開遍所有繁華州城的珍寶閣,也是他們的。
當年溫禾安掌管內外十五城時,林家出面找來談增開珍寶閣事宜的,就是眼前這位林家大小姐。
溫禾安對她印象頗深。
林十鳶是現今林家家主第一個孩子,她出生時家主與夫人感情決裂,對這孩子也無甚感情。擁著潑天財富,他隨性風流,在外有數不盡的紅顏知己,漸漸的,帶了不少孩子回家。
林十鳶有十幾個親緣淡漠的弟弟妹妹。
她從小展現出了不凡的經商天賦,靈莊與珍寶閣的數次改良方案裡都可見她的手筆,只是人都偏心,比起這個只有才能卻沒有父女感情的大女兒,林家家主更喜歡與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小兒子。
隨著孩子們日益長大,開始爭權奪勢,林家家主暗中為小兒子保駕護航,及至十年前,他將林家最大的財富來源一分為二,分別交給了自己的大女兒與小兒子。
林淮負責靈莊,林十鳶負責珍寶閣。
剩下的子女們不甘心,想盡辦法謀取財富,上躥下跳,鬧出不少笑話。忽有一日,他們中的三四個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死去,剩下五六個一夜之間全瘋,只餘下一個安分守己的,見勢不對緊忙領了自己的那點東西分府別住,和主家再不往來。
這般風雨齊至的手段,出自林十鳶。
在了解內情的人看來,這番動作,多少帶著憤懣不滿的意思。
誰都知道,靈莊與珍寶閣雖都是林家聲名赫赫的產業,可性質全然不同,幾乎所有的修士都會選擇將大部分身家存在靈莊,因為獨特的氣息識別功能,可以防賊惦記,至今無有取代之物,就算一成不變也能獨佔鰲頭。
珍寶閣則不然,各大州城,賣修士所需物品的地方數不勝數,若不思進取,不做改變,甚至不需要十年二十年,就能被雨後春筍般的後起之秀取代。
林十鳶不是個如表面那般不爭不搶,人淡如煙的性情,她從沒打算將自己費心改進,幾度拖到身體昏厥的靈莊拱手讓給自己的弟弟。
所以她想和溫禾安合作。
只是被拒絕了三次。
她抿了口茶,含笑問:「二少主現在改變主意了?」
「沒有,但形勢所迫。」
她算了算時間,手掌搭上冰涼的桌面,無意如此來回試探,平鋪直敘地說明來意:「林大小姐,來聊聊吧。從林家本家到蘿州,傳送陣都得走一個時辰,若是沒有合作的心思,你自然不會理會。」
林十鳶朝她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少主請講。」
「我修為被封,需要三名九境強者解開禁制。」溫禾安稍稍傾身,迫近她,聲音分明字字冷靜,卻字字充滿誘惑:「事成之後,我欠你一個條件,天都會助你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被天都放棄的人,想重新回去獲得支持,這並不容易。」林十鳶不客氣地道:「或者說,幾乎沒有這個機會。」
「怎會沒有?」
「溫流光得勢,陷害我,追殺我,多年糾葛,我與她之間唯有死亡可泯仇怨。她若死了,你猜溫家會如何做?」
林十鳶臉色微變。
溫禾安站起來,面朝闔緊的窗戶,伸手攏了攏自己的毛邊衣領,像被風吹到一樣,低聲咳了幾聲,眼睛卻仍澄亮明淨,叫人覺得水洗一樣的舒服:「我十二歲修行,十八歲連推四境,閉關數十年,出關後破入九境,九州戰力榜排行從未跌下前五,溫家失去溫流光,便只有我。」
「天都年輕人數以萬計,唯有我可以對抗陸嶼然與江無雙。」
「他們別無選擇。」
溫禾安是那種若是時間充裕,能和對方磨到茶過幾盞,笑吟吟只聽不說話,可若是時間不夠,便大刀闊斧,力求快刀斬亂麻的做派。此時將手撐在桌面上,指骨因為承受力道立刻變幻色澤,乾脆利索地下了一計猛藥:「若你還下不定決心,我就再告訴你一個消息。」
林十鳶眯起眼睛。
「你弟弟林淮,在幾月前投奔了溫流光。」她在林十鳶目光一凝,幾乎脫口而出「不可能」時,伸出食指點在唇上,止住她的話音:「確實,三世家不會插手林家的爛攤子,就如我這二十年裡三次拒絕你一樣,可你弟弟這次砸了重金——他允諾給出靈莊兩成利潤。」
林十鳶徹底維持不住臉上神情,拍案而起,眸光極冷。
「這些年,你一直想和我合作而不是找溫流光與江無雙,想必也有你的考量。」溫禾安道:「我不貪心,對靈莊與珍寶閣的利潤沒什麼興趣,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和我合作。」
林十鳶又緩緩坐回椅子裡,撕開了對外表現出的溫柔一角,點了點太陽穴,忍了再忍,仍是忍不住罵了聲:「林淮那種蠢貨!」
她吐出一口氣來,與溫禾安對視:「一條繩上的螞蚱,不合作能如何。」
溫禾安不意外她的選擇,朝她友好地一笑。
林十鳶既然來了,就證明在來之前,她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溫禾安說的這段話,不過是增強她合作的決心。
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
「三名九境我短時間內湊不到。」林十鳶坦白說:「你如今身份敏感,不是心腹,我不敢喊過來。」
和溫禾安合作,意味著一旦暴露,就有被王庭與天都同時針對的風險,她身上也有壓力。
溫禾安並不意外:「現在能找來的,有幾個?」
「兩個。」林十鳶摸出四方鏡:「我會再想辦法。」
「不必了。」溫禾安沉吟,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推到她手邊,道:「你們珍寶閣的螺音陣我不敢用,這封信麻煩你交給天都內城守衛首領月流。」
「我知道她。」林十鳶盯著她看了一會,怕她還不知道內情,斟酌著說:「自你失勢後,溫流光接管了你所有下屬,這個月流,不一定還能用。」
「可以。她是九境,平時和我接觸不多,天都都說我們關係不和,溫流光想招攬她,不會為難她,你叫人將信送給她,她自然知道怎麼回事。」
只是從天都走個來回,中間要跨過溺海,怎麼都得半個月的時間。
林十鳶見狀收了信,又上上下下將她看了遍,問:「你現在住在蘿州?要不要給你闢個安全點的院子住,我再暗中調些守衛過來。」
溫禾安搖搖頭:「不了,我有地方住。」
林十鳶十分好奇:「既然你的心腹都還在天都守著,那究竟是誰救的你?我聽人說張榜之後,各地都扣了好些人,畫像全部傳到了天都和王庭,可看沒一個是你,溫流光氣得發了好一陣瘋。」
溫禾安只是笑,沒一點跟著動怒的樣子。
林家生意做得大,林十鳶膽識過人,十餘歲就獨身一人上了談判桌,至今閱人無數,溫禾安是她遇見過的,脾氣最好的九境。
別人和她交談,總是忍不住多說一點話。
「留下來用晚膳吧,我讓女郎們備菜,蘿州的珍寶閣開了也有兩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林十鳶將頭髮撥到耳邊,準備揮手示意門外守著的下屬。
對自己的合作伙伴,還是能提供大助力的,溫禾安起先也沒準備推辭,只是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麼,她勾住自己的四方鏡,溫聲道:「等等,我問一下。」
林十鳶靜在原地,不明所以。
世間眾生芸芸,人無完人,陸嶼然其他都好,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有點兒口是心非。他平時對誰都是一副你愛上哪涼快就上哪涼快的樣子,但你要真那麼做了,回去之後,必定面對他好幾天的冷臉,或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刺。
溫禾安對此深有體會,她摩挲著四方鏡,斟酌著發了兩條消息。
【晚上有飯吃嗎?】
【我在城裡吃了再回?】
陸嶼然恰好在看四方鏡,他看了看昏黑的天色,垂眸,修長的手指微動,回得很快。
【不行。】
【回來吃,商淮做飯。】
果然。
溫禾安把四方鏡掛回去,朝林十鳶擺了擺手,低聲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還有事。」
「除了你,我還和另一方有合作,現在是兩邊欠債。」迎著林十鳶若有所思的眼神,溫禾安微不可聞地嘆息:「我先回去吧。你將你那邊的兩位九境調到蘿州來,記得注意抹除痕跡,後面有事我們隨時在四方鏡裡聯繫。」
溫禾安讓林十鳶在四方鏡裡輸入了氣息,自己推門下樓,出了珍寶閣。
另一條街不起眼的角落裡,牛車一動不動地守著,見她回來了,護衛先一步為她掀開車簾,調轉車頭,加速陣運行,飛一樣地朝外島奔去。
是日,王庭的主城,雲封之濱下了冬末最後一場暴雪,千里冰封。
江召被召了回來。
垂地的珠簾被一隻大手撥開,王庭之主摒棄左右,龍行虎步地踏進來,江召低睫垂首,表示順從:「見過父親。」
「起來吧。」王庭之主頭戴靈冠,在高位上坐下,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這位生來有瑕疵,被派往天都為質十數年的兒子,目光幽深,似要看透人心,聲音裡滿帶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嚴:「阿召,族裡現在有緊急任務交給你。」
江召料到這位和自己擁有血緣之親的人只會在這種時候召見自己,聲音平靜:「但聽父親吩咐。」
「事關天授旨與帝源消息,你即刻動身,帶著族中十位執事與長老前往蘿州,蕉城。族中已經傳消息給無雙,他會直接出關趕往這兩地,你帶著人與他會面,到了那邊,一切聽你兄長決斷,務必全力助他。」
江召毫無波瀾,輕聲應:「是。」
王庭之主眯了眯眼,眉頭皺成難以紆解的「川」字:「而今,天都與巫山都得到了消息。不出意外,巫山陸嶼然與天都溫流光都已經趕往這兩地,你叫無雙務必注意,尤其是陸嶼然。」
在聽到「陸嶼然」這個名字時,江召死水般的眼瞳乍然破冰,他五指微動,喉結滾動,鼻腔裡的涼氣似乎灌進肺裡。
和溫禾安在一起兩年。
這個名字帶來的強勁壓迫感,無一日不在折磨著他,幾乎叫人無法喘息。
回到江家,這個名字仍如魔咒,連王庭之主都一再提及。
好似一道此生都跨不過去的坎。
「既到了那邊,外島上你也去看看,到了那邊,我另有任務交給你。」
王庭之主頓了頓,看向他,意味深長地敲打:「阿召,在這世上,唯有權勢與家族才是你立足的根本。你現在年輕,為了誰要死要活都自有一股衝勁,但是,沒有立足之本,你就算將自己剖開,將心挖出來捧在哪位小娘子跟前,她亦不會多看一眼,對不對?」
江召眼裡冰晶迸裂,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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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前
第二十一章
陸嶼然放下四方鏡,叩了叩隔壁的門,將在榻上灘成軟泥在四方鏡裡到處找人聊天的商淮拎起來去做飯,商淮不服,斜著眼瞥他:「你怎麼不去?」
廚藝那麼好,幾年都不露一手,老藏著掖著使喚別人。
陸嶼然避而不答,伸手指了指隔壁,冷淡拋出條件:「我讓羅青山陪你聊天。」
這招跟點了商淮死穴一樣,他先矜持了會,方慢悠悠爬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開腔:「我不想聽他說什麼藥材,什麼毒,你讓他說點正常人能聽懂的東西。」
陸嶼然沒理他,不知道聽見沒有。
兩人走出房門,正巧羅青山正捧著一個竹筐從房裡出來,竹筐裡鋪著晾得半乾的草藥,他見到陸嶼然急忙想行禮,還沒往下拜呢,就被喊停了:「起來。」
商淮過來和他勾肩搭背,用了點力,將他勒得踉蹌一下,急忙將竹篩裡的藥草護住了,他低聲跟商淮嘀咕:「別這樣毛手毛腳,這是明早要用來解毒的草藥,就這麼一份,碎了又得重新配製——」
「行了,你快放回去吧。」
商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很是愉悅:「我跟你家公子打了個商量,從現在到天黑下來,這段時間你歸我了。」
羅青山看向陸嶼然,見他家公子擺擺手,示意他跟著去,心裡一默,旋即認命地朝商淮打了個自己等會就下來的手勢,抱著一筐草藥回自己房間了。
陸嶼然沒管他們,他起身去了書房,招來了畫仙。
余念才從外面回來,一側耳墜閃著鑽光,隨著動作輕微晃動,因為褪下了畫仙一貫純白的衣衫,仙氣也跟著少了幾分,此時無聲垂首,對著陸嶼然行禮。
陸嶼然問:「查出什麼了?」
中午那頓蘿蔔燉鴨讓溫禾安吐出了一番無人知道的秘辛,出乎了陸嶼然的意料。
當年,巫山給自家帝嗣定下道侶的流程走得瑣碎而細致,可以說那段時間,溫禾安這個人都被從裡到外翻了個底朝天,但乾淨就是乾淨,父母雖在同一場戰役中離世,沒能陪伴她多久,可她仍是正兒八經的天都嫡系根苗,頗受重視,實力莫測。
天都遮掩得好,這事連溫流光都不知道,再者,誰也不會去查百年前的事,去查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公子,臣將昔年調查二少主的資料都調出來看了一遍。發現二少主和溫流光確實少年時就不和,大的爭執都被溫家悄無聲息壓下來,一些小的卻連天都內城都有所耳聞,只是大家都一笑了之,以為是一山不容二虎。」所以連當年的長老們都未深究。
「別的臣還在查。」
陸嶼然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頷首,問:「還有呢?」
余念收到了兩道命令,其一是調查溫禾安的真實身份,另一則是溫禾安的臉。
說實話,這兩樣都不好查,時間跨度太長,且又瑣碎,只能從浩如煙海的日常中做出對比——二少主還不和人長時間親近接觸。
叫人無從下手。
余念在心中將話語組織了遍,方道:「二少主的臉並無異常,但在探查的過程中,臣發現二少主早年曾有中毒跡象,且不止一次。」
陸嶼然抬眸,頓了頓,問:「毒?」
「是。」余念一口氣和盤托出:「天都有名的醫師都被請入主城為二少主解毒,第一次是杜鵑連理,當時陣勢很大,據在場醫師說,當時二少主命懸一線,年齡又小,險些沒救回來。」
須臾,陸嶼然朝他擺擺手:「知道了。接著查。」
余念原本都準備告退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步子在原地踟躇一霎,開口道:「長老們已收到公子讓噩魘族退離蘿州的命令,無有異議,但家主傳來消息,說這程結束之後,不論成敗,塘沽計劃當交由族中出手,公子不必為這等事束縛手腳,親身犯險。」
陸嶼然眼神無有波瀾,側臉冷然:「壓著。」
余念霎時噤若寒蟬,拱手退出書房。
陸嶼然抓起四方鏡看了看,溫禾安那邊沒隔多久就發來了消息,一個「好」字,算算時間,應該再有半個時辰就回了。
四方鏡每次一開,雲流般的消息頓時往上湧,很多都是族裡亂七八糟的瑣事,他每次都積上很長一段時間再看,因為族裡年輕人雞飛狗跳的日常和他沒有關係,只要他出現,再歡樂的氣氛都會立刻凝滯結冰。
半刻鐘之後,陸嶼然將四方鏡往桌面上倒扣著一摁,皺著眉下了樓。
商淮在做飯,羅青山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外的灶台邊聽他談天說地。
此時天色已然轉黑,山裡的夜又深邃又寒冷,畫仙蘇幕只是被菜香吸引著出來轉了一圈,就被商淮逮住,開始原地作畫,畫各式各樣的燈盞,圍著灶台擺一圈,照得這片地域亮若白晝。
陸嶼然悄無聲息出現的時候,蘇幕正被商淮蠱惑著畫螢火蟲,羅青山已經被迫跟著商淮的節奏東扯西扯,將平時一個月的話都說盡了,此時滿臉麻木,說著說著就開始嘆息。
生在天懸家的小公子,神姿飛揚,意氣瀟灑,生來就是愛與人交談的性格,偏偏誰都躲著他走,陸嶼然又根本不帶搭理他,憋了滿腔的話在心裡,現在話匣子打開一個缺口頓時就沒完沒了了。
「……哪天勸你家公子下廚小試身手,他做菜比我好吃。」商淮將鍋一燜,撒上各種香料,勾人心魄的食物香氣頓時飄散,一系列動作熟練無比。
羅青山和蘇幕都用一種「你怕是瘋了吧」的眼神看他。
「不過大概也難,他只在心情很不好,或是心情很好的時候才會屈尊紆貴自己動手。」商淮攤了攤手,認真回憶:「我只吃過三次,其中一次他心情不好,做出的東西我還不敢多吃,可惜了。」
連個香味都不曾聞到的羅青山與蘇幕不太想理他了。
最先察覺到陸嶼然到來的是羅青山,他從椅子上起身,道:「公子。」
蘇幕停止了畫螢火蟲的動作。
陸嶼然好像只是心血來潮想要來圍觀一下,他佇立在幽邃的黑暗中,道:「你們繼續。」
三人裡有兩個已經有點繼續不下去了,商淮只是很奇怪地看了陸嶼然一眼,一邊蹲身查看火候,一邊伸長脖子往外看:「你問問溫禾安什麼時候到啊,菜這會端上桌怕冷了。」
陸嶼然沒動,只道:「快了。」
三人見他真的不再說話,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試探地瞎扯,陸嶼然說是讓他們繼續,但他們說的話好似一句都不過耳,他在原地看群山嶙峋的輪廓,突然開口:「羅青山。」
羅青山立馬嚴陣以待:「公子。」
他轉過頭來,問:「杜鵑連理是什麼?」
涉及自己掌控的領域,羅青山面色凝重,無有遲疑地回:「公子,這是種毒,毒性非常霸道。名字叫杜鵑連理,其實說的是人中此毒之後除了驚厥,高熱,痙攣抽搐等症狀外,還有個顯著特徵,中毒之人會因為高熱不退而在全身憋出紫紅色印記,一塊接著一塊,宛若杜鵑開時連綿不絕。」
陸嶼然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還和從前一樣,在場無一人能摸透他的心思。
不多時,牛車停在了院外,溫禾安和護衛一前一後走進來,虧了蘇幕畫的那十幾盞燈,將她的神色變化照得格外清晰。
先還是垂頭沉思著想事情,眉目清淨,後被濃鬱的湯汁香氣吸引,眼睛旋即彎著,唇瓣往上翹起,她圍著那口灶和商淮轉了兩圈,深吸一口氣,問:「鍋裡煮的什麼啊?」
她毫不吝嗇地誇:「好香,聞著就好吃。」
商淮給她一頓接一頓誇得飄飄然,從未見過她這樣捧場的,且不論是自己看還是細想,這誇讚都來得格外真心實意,叫人難以抗拒,他也跟著笑起來:「護衛今日上山捉的山雞,三隻,就等二少主回來開鍋了。」
溫禾安哇了一聲,肩頭一鬆,卸下滿腔心事般小跑著去水井邊洗手了。
洗完手,她見陸嶼然還站著不動,繞到他跟前,還記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問:「你怎麼不動?」
陸嶼然這才施施然和她一起往屋裡走:「等久了,腳麻。」
「……」
這熟悉,又確實久違了的語調。
幾個人坐在桌前吃飯,經過這兩頓後,溫禾安對商淮的手藝很是推崇,她本身就有那種就算不刻意親近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現在潛意識一表達親近,對象還是商淮,場面一時變得不太好收拾。
商淮極少遇見一個句句有回應的伙伴。
直到陸嶼然再次放下筷子,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他看向商淮:「沒完了是吧?」
商淮撇撇嘴。
溫禾安無辜地左右看看,兩邊都笑,表示自己堅決不參與他們內部的爭鬥。
商淮做飯分量不少,吃完飯後,溫禾安發現自己有些吃撐了,她繞著一樓走了好幾圈,最後定定神,問羅青山:「羅公子有夜跑的習慣嗎?」
羅青山連連搖頭,擺手,對這項活動敬而遠之。
商淮倒是挺感興趣,才要開口,卻見蘇幕捏著四方鏡神色凝重地走到陸嶼然身邊,同時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注意。
蘇幕見陸嶼然沒有表示,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公子,最新得到的消息,溫流光與江無雙已到蕉城,幕一大人得了長老們的命令,半刻鐘前也抵達了蕉城。」
「除了我們,另兩家也都派人進了蘿州,現在正和蘿州城主趙巍交涉,商談建造觀測台之事。」
「公子。」蘇幕欲言又止,聲音低得含糊:「族中有信,事關天授旨與帝源,叫公子放下手中任何事情,即刻趕赴蕉城。」決不能讓溫流光與江無雙搶佔先機。
余念此時也上來,稟報道:「公子,宿澄大人帶著天縱隊到蘿州了。」
陸嶼然神色莫測,溫禾安將這些消息聽了個七七八八,但她決定假裝沒有聽到。天授旨與帝源她不感興趣,溫流光她倒是想尋仇,可現在也不是時候,在自身實力受限的時候想太多就是徒增煩惱。
她還是決定去夜跑。
誰知才拉起衣裳上的毛領,腳步沒踏出兩步,就見陸嶼然對這一大堆突發事件不置一詞,倒是隔空望過來,道:「你若執意要摸黑去踩捕獸籠,我也沒話說,記得帶把刀,沿路還能做個記號,護衛們好去撈人。」
溫禾安腳步停住了。
商淮發現陸嶼然對溫禾安還挺上心的,若是換做他們,別說這種提醒了,他們就算在四方鏡嚎叫到死,他都不帶皺下眉動下手指的。
他不知是在寬慰溫禾安,還是為陸嶼然變相說話:「別放心上,別放心上,他對誰都這樣。」
溫禾安嘟囔了聲,將毛領拉回原位,嘆息說:「我知道。」
她另闢蹊徑,開始在一樓繞著走大圈,商淮看了一會,拉開凳子遞給陸嶼然,自己也抓了把坐下,挑眉問:「怎麼說?我們現在就走?」
「大晚上,走哪去。」
說完,陸嶼然吩咐蘇幕:「叫人散布我才出關,明日上午抵達蕉城的消息。」
「上午?」商淮問:「你今夜留在這裡?」
「藏了上千年,天授旨真要出來,也不在這一兩日之間。」陸嶼然說:「等明日,我了解完這邊情況再走。」
溫禾安走完了一圈,開始第二圈,剛好繞到他們身後,見這幾個毫無避諱自己的意思,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她想了想,稍喘著氣說:「你們去忙別的事也行,幾個孩子那邊的消息我問完了在四方鏡上聯繫你們。」
「別的我有心無力,你們得留幾個護衛在這。」
陸嶼然掃了她一眼,和才出歸墟的蒼白樣子不太一樣,她現在臉上有了血色,本就長得好看,現在笑吟吟地背手站在燈下,別提多有靈氣。
好像她沒受過任何磋磨,從小到大就被人如珠似玉捧著養成這樣似的。
天都到底會不會保護核心苗子。
陷害別人的時候一手接一手,結果別人陷害他們,滿肚子陰謀詭計都不會轉動了,任由別人得手?杜鵑連理這樣的東西竟然說下就能下。
陸嶼然回神,眉心稍壓,他頷首:「後面幾天需要麻煩你,我大概會被拖住,抽不開身。」
說話間,溫禾安已經繞到另一邊去了,聞言在原地點點頭,毛領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襯得她的臉也透著種毛絨絨的溫暖之意。
陸嶼然一頓,很快別過頭。
走完幾圈後,溫禾安覺得好點了,端著竹盆去湢室洗浴,出來的時候,其餘人都各有各的事做,在椅子上四散開,頗有種燒燈續晝,徹夜不眠的架勢。
唯有陸嶼然滿身自在,準備上樓,聽到動靜,停在原地等她,好像有話要說。
溫禾安才將絞乾的髮絲梳直,烏髮雪肌,青絲如瀑,剛好也要上樓回房間。
她現在沒有修士的體魄,學不來他們那種做起事來不要命的精神。
陸嶼然聲線低沉:「事情談成了?」
溫禾安一開始就沒想著能瞞住他,先前說要出門的時候坦蕩,現在答得也坦蕩:「本來就沒什麼好談的,板上釘釘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去。」
「還差幾個?」
一階樓梯本身就那麼點地方,陸嶼然身形高大,率先走在前面,溫禾安就踩著他後面一階慢騰騰地走,聽到這話,睫毛微動,她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有點可惜地道:「差一個。」
「其實也能猜到,同時調動三名九境不是簡單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挺能靜得下心的,但還是覺得有點遺憾……偏偏就差一點。」
有點著急和不甘。
沒人想長久居於困境中,特別只差在臨門一腳上。
溫禾安的視線落在陸嶼然挺拔的背影上,心裡那點可惜的感覺簡直化為實質,撓得人心癢癢,她腳步停了停,把這種感覺壓下去,低聲說:「偏偏身邊還擺著個現成的九境。」
還是巔峰戰力無限迫近聖者的頂級九境。
陸嶼然也跟著停下腳步,他轉身,身體立在樓梯拐彎處打出的陰影中,五官影影綽綽,並不明晰。
他知道。
溫禾安若是親口有求於他,想必就是這一件事。
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誘惑。
他確實不想拒絕她,但仍然沒法答應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為涉及塘沽計劃,還算是情有可原,可以為自己辯駁兩句,但助她恢復修為的性質全然不一樣。她現在是溫禾安,恢復修為之後就是天都二少主,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會站在代表溫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無聲默認她去找人談交易,聯繫昔日下屬,不阻撓,不警告,不暗中使絆子,但做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溫禾安卻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階台階,離他更近,髮絲的清幽香氣像梔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著眼說:「但我向來不擅長得寸進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個大人情,你雖未說,可人情不能白受,總有一日是要還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說了能算的了。」
說的是日後兩家對戰,巫山與天都因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時。
「所以就算了,我還是再等等吧。」
如此對望,陸嶼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裡自己縮小的倒影。
須臾,他扯了下唇角。
諾。
這番話,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這就是溫禾安,她對對手,從一開始就劃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會有任何動搖。
陸嶼然是她的對手,是命定的宿敵。
別人不是。
江召不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十二章
翌日天不亮,溫禾安起來晨跑,耷拉著眼皮靠在院門口的木門邊等了會兒,不多時,羅青山火急火燎地扶著頭頂玉冠下來,見到溫禾安頗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鏡的消息,讓二少主久等了。」
溫禾安搖搖頭,掩唇打了個哈欠,聲音細又含糊:「沒等多久,我也還睏著。」
他們從門口出發,走的還是昨天那條曲折蜿蜒的山路,好在這邊平時走的人不少,硬生生闢開一條道,直抵半山腰,路上沒有什麼叫人猝不及防的捕獸夾。
昨天他們晨跑時還各想各的,都不怎麼說話,自打吃了兩頓飯,又或者說溫禾安主動對他們透露連溫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後,這個隊伍的關係就在無形之中變化了一點,至少彼此都不那樣藏著掖著,不敢深交了。
溫禾安和羅青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談的儼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聽的醫師範疇的內容。
「……雪盞性寒,發作起來用冰晶壓制,豈不加重症狀?為何能解毒?」溫禾安是個好問的學生,這些年,為了解決臉上的碎裂痕跡,她結結實實啃了不少醫書,談論起醫師之道來條條有理,一聽就知她不是專門找話說的門外漢。
羅青山這麼多年都在陸嶼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倆,實際上,在毒這方面,有沒有他都一樣,更多時候,他只負責為陸嶼然處理棘手的傷勢。
而在陸嶼然身邊,他的同僚們,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無一例外,誰都聽不懂他的毒與蠱。
因此羅青山為溫禾安解釋時極盡耐心:「雪盞由至寒之物研製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來說,該用火晶滲入,以萬物生生相剋的道理來治,可冰火兩重極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只得鋌而走險,將一種毒性推到極致,方能用極陽輔材逼出。」
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盞的人裡,有七成都熬不過極致之寒,毒還未排出便生生由裡而外凍死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調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只是還未能顧得周全,還需要些日子。」
溫禾安彎彎眉眼,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動九州的巫醫,公子醫術超然,叫人敬佩。」
雪盞是溫禾安中的第二種毒,時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形。
雪盞發作時,她躺在榻上,被褥疊了一層又一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卻依舊感受到一種要將靈魂凍碎的極致寒冷。醫師們在帷幔後看著她蒼白的,被凍得和雕塑一樣,連最簡單的眨眼動作都做不出來的臉交頭接耳,女侍們端著盆熱水,時不時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蓋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烏紫的唇。
溫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著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艱難痛苦許多。
毒解時,醫師們如釋重負,說她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羅青山被她誇得連連擺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鏡裡的傳信,說溫禾安問任何有關毒的事情都可如實相告,事後和他回稟,因此他現在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沒有要不要回答的糾結。
溫禾安也意識到了這種態度上的轉變,背後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著氣往回跑,心裡多少有些無奈。
和陸嶼然走得太近就這點尤其叫人煩惱,時時刻刻都要繃著神經和他鬥智鬥勇,她都已經做得這樣小心了,還是會引起懷疑。
但她問的都是過去的事,也不怕。
溫禾安接著問他:「公子可知道有種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時隔多年,會數毒並發。」
羅青山開始皺眉:「數毒並發?」
溫禾安的心稍微提起來一點,卻仍像交流別人的事一樣低聲道:「就如雪盞發作過後,再過三五年,又會出現鴉翎的中毒症狀。」
頓了頓,她補充:「在這期間,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況。」
羅青山沒想太久就搖了頭,徐徐道:「從未聽說過這等情況,雪盞與鴉翎毒性不輕,兩種毒無法在一人體內和平共存,數年不發。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應該知道,毒之所以稱毒,叫人聞風喪膽,是因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會出現相應症狀。」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斃而亡,誰會希望仇家還慢慢悠悠活個三五年呢。
遲則生變,小孩都知道。
溫禾安心裡有些失望,但這好像才是真實的,正常的,因為這些是數千年來無數驚才絕豔的醫師奠定下來的常識,如果不是溫禾安的親身經歷,她根本不會對此表示質疑。
「不過凡事定義不可太過絕對,具體的毒,還得親眼見了患者方能下診斷。」
羅青山較為好奇:「二少主,世間當真有這種毒?」
溫禾安眼神微凝,她溫聲道:「我也是先前聽人說的,他說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對毒有所鑽研,也是頭一回聽這種離奇事,因此記到現在,至於真假,時隔多年,而今也無從分辨了。」
旋即不動聲色岔開話題,又聊了幾句,說話間,院門已經出現在眼前。
「嗯?」
溫禾安停下腳步,這會天色才透出濛濛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時候,門口卻已經站了兩個孩子,在這種天裡,他們穿得堪稱單薄,宛若枯枝殘葉,在晨霧中無聲瑟縮。
她加快步伐,幾步走上前,額心透出一層薄薄的汗,呼吸還未完全平復,她半彎著身,問露出一張嚴肅小臉的孩子:「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她還記得,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聞梁,生了病的那個叫聞央。
聞梁只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陳舊的襖子,臉和手都凍得通紅,倒是不抖,此時將自己的襖子掀開一角。
溫禾安這才看見他的舊襖之下,緊緊貼著張被體溫焐熱的女孩臉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還沒睡醒。
「你說的。」聞梁看著她,道:「早上解毒。」
溫禾安因為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憶如潮水般湧進腦海裡,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牽小孩,語氣很是柔軟:「是我說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來,這樣不會那麼冷。」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敲門,傻站著做什麼。」
溫禾安將他們拉進院子裡,又用四方鏡聯繫了陸嶼然和商淮,自己轉身準備自己和兩個小孩的早膳。說是早膳,其實就是她帶來的乾糧,因為需要長期存放,注定不會柔軟。
陸嶼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後就下了樓,一下樓,就見溫禾安與兩個小孩面對面坐在四方桌前,三個人手裡都抓著一個巴掌大的枯黃饟餅,外加一碗熱水。咬餅之前,都不約而同地蘸蘸熱水,看著又可憐又好笑。
陸嶼然現在看到溫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閉眼靜站在一邊,等他們吃完說正事。
聞梁一心想著解開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餅,聞央一看哥哥這樣,也略顯拘束地停下了動作,溫禾安見狀看向羅青山:「羅公子,現在能開始嗎?」
羅青山點點頭,聞梁就將妹妹從座位上牽起來,後者明顯是被提前提醒過,她鬆開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羅青山的衣角。
四五歲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時候,聞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證,我不會哭的。」
羅青山將她抱起來,帶到身後隔間裡,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藥材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他溫聲說:「阿叔也和你保證,你不會疼的。」
溫禾安安撫明顯有些焦急不安的聞梁:「放心,過不了一個時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亂跳走出這個院子,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發作。」
「我們這麼多人都在呢,沒必要騙你。」
商淮附和著點點頭,倒是很想不通一個問題:「話說,誰給你妹妹下的毒?」
且不論良心上能不能過得去,誰會閒得沒事給個弱不禁風的孩子下毒。
聞梁抿了抿唇:「我母親。」
商淮很是震驚,一時連義憤填膺要罵人的話都咽回去了,溫禾安和羅青山昨日就大概知道這出現在小孩子身上的烏蘇是怎麼回事了,此時解釋道:「民間一直流傳著一種解毒方式,許多人覺得,女子若是不慎中毒,生下孩子,毒便會轉到自己孩子身上。」
「有些毒,確實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轉移。」
商淮從未聽說過這種說法,他撫了撫自己的鼻脊,安靜地不吭聲了。
溫禾安與聞梁對視,小孩的眼睛很大,這種大是因為身體太瘦,餓出來的,她輕聲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你妹妹解毒需要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將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可以嗎?」
說完,她將饟餅重新遞給聞梁,沖他笑,語氣溫柔:「你吃,邊吃邊說。」
陸嶼然和商淮就很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他們更擅長將刀架在人的脖子上逼問出真話來,這種搬著凳子聽一六七歲小孩講事情的經歷還是人生頭一遭,好在這小孩不怯場,說話很有條理,不難理解。
「……外島只有一個宗門,不過我們都不以宗門稱呼,大家都喚它為山神。」
商淮聽到這,發出了「哈」的一聲笑,被陸嶼然一個眼神掃了回去。
聞梁接著說:「宗門是從前的舊宗門,聽村裡阿奶說,這宗門裡的人都在百年前的地動裡死完了,現在山裡的山神是在他們死後一兩年裡搬進來的,就用了舊宗門的地盤,沒有再擴建。」
「宗門裡有多少人?村裡有人見過他們的模樣嗎?」溫禾安問。
聞梁思索了會,搖搖頭:「山神們不多,也很少下山來,村裡的阿叔們往深山打獵時會遇見,回來時總是滿載而歸,阿叔們說是因為山神帶來了好運。」
他往臉上比劃了下:「我有一次上山見到了,山神穿著雪白的衣裳,臉上罩著面具,銀色的,很好看,腰帶上有個小圖案,他發現了我,還給了我一顆松果,讓我快些下山去,山上獸多,不安全。」
話說到這裡,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陸嶼然放在桌邊的四方鏡一直在閃爍,他掃了一眼,大概知道都是些什麼事,沒有點開看。但緊接著,余念與蘇幕同時得到了什麼消息,匆匆到了他身邊,滿臉焦急難耐,最後商淮都「呵」了聲,深感稀奇地翻出了自己的四方鏡。
他點進去一看,臉色微變,看向陸嶼然,無聲對視。
溫禾安也能猜到個大概,她抬眼,看向陸嶼然,道:「你們去吧,這裡交給我。」
「你們自己和羅公子聯繫,告訴他地址,讓他解完毒之後再走。」
陸嶼然沒再說什麼,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清聲道:「護衛是從巫山調過來的,我都留在這裡,有事不必逞能,先保自己周全。」
溫禾安點點頭,沒看到商淮那種離奇震撼中又帶點憤怒的神情,感覺在帝嗣手裡當差的待遇還真不錯。
這話聽著就叫人身心舒泰,她若真是他下屬,必定對他忠心耿耿。
陸嶼然一行人借著天色未明,迅速出了外島,趕向蕉城。
蕉城毗鄰蘿州,修士碎空而行僅需半刻鐘,一出外島,商淮臉色就凝重下來,點開四方鏡在陸嶼然眼前晃了晃,介紹情況:「昨夜幕一代替你和他們一起定下了今日開啟探墟鏡的時間,誰知溫流光與江無雙猜到你被事情絆住了腳,臨時改了時間,現在要強行開啟探墟鏡。」
又是這種伎倆。
陸嶼然眼中暈開一片濃深墨色,情緒內斂至極,聲音冷淡,帶著點好似沒睡醒的沙啞:「幕一還能拖多久?」
「才回了消息。」商淮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能撐到我們到。」
陸嶼然問:「王庭和天都此次隨行人員都有誰?幾個九境?」
「溫流光身邊有五位九境,江無雙身邊四個,八境大概有四五十,將整個蕉城圍了個七七八八。這還是明處給出的人數,暗地裡究竟來了多少,尚不得而知。」
商淮嘶了聲,有些訝異:「這麼多年,根據他們兩家給出的線索追查天授旨和帝源蹤跡的行動不下十次了吧,還是頭一次有這樣大的陣仗,難不成這次是真的?」
五年前陸嶼然與溫禾安的聯姻,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促成了三家的合作。
天都與王庭將自家得到的線索如實告知了巫山,與此同時,巫山也容許他們的人進了一次神殿。
至於三方能參透多少,就全靠各自的緣分與實力了。
這次之所有有如此大規模的行動,也是因為王庭與天都掌握的線索第一次給出了明確的提示,徑直指向了蕉城與蘿州。
這兩個地方在短短兩日內成了整個九州目光的聚集點。
「跟你說件事。」
商淮動了動唇,開合好幾次,覺得還是提前說一聲更為穩妥保險:「聽說這次,江召也來了,這兩天就跟在江無雙身邊。」
「咱們二少主落敗後,他借此回到江家,地位好像還挺高的。」
陸嶼然鴉黑的睫毛往上一掀,一字未說,眼神漸冷,如浸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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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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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前
第二十三章
蕉城,二月末的天乍暖還寒,清晨朝雲靉靆,四下皆是茫茫霧色。
蕉城與蘿州毗鄰,面朝溺海與歸墟,位置尷尬,多年來兢兢業業顧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十分低調,幾近查無此城。按理說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攤販走卒們該佔據東西兩街吆喝買賣去了,各家酒樓還靜悄悄的在準備早膳,不敢驚擾客人們的美夢。
而此時此刻,東西兩街行人寥寥,偶有一二,也很快捂著唇鼻神色慌張地晃過去了,倒是原本該寂寥無人的酒樓裡此時坐滿了人,個個桌上都擺著熱茶提神——實際並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們光一眺望不遠處古城入口處的場景就振奮不已,交頭接耳難有睏意。
古城從前是個秘境的入口,後來秘境之靈消散,整個秘境都塌了,只剩個古城牆還經久屹立,一並遺留下來的還有面探墟鏡。
這面鏡子只有巴掌大,日晷一樣被高高供在塊半人高的石柱台面上,面朝溺海,無數個年頭的風雨都沒能侵蝕它,數位九境強者前來,也未能收服它,於是被當個徹頭徹尾的觀賞物放著,無人問津。
昨日與今日,大概是它現世以來最出風頭的時刻。
「如何?是真起衝突了嗎?」酒樓裡有人捏著四方鏡張望,與鄰座低語:「這三家若是打起來,整個蕉城豈不都難逃一劫?你我還看什麼熱鬧,趁早逃命的要緊。」
領座好友摁下他的肩膀,頗為淡然:「慌什麼,他們為探墟鏡而來,自然不會這時候出手,且三家相爭這麼多年,平時頂多是長老執事們打得臉紅脖子粗,你見哪回是那幾位真正對上的。」
那幾位說的是誰,酒樓裡其他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三大世家中最出色的人物,如今均已破入九境,那等速度與展現出來的戰力,令同齡一輩深感絕望。
「他們連九州戰力榜都不同時登。」
這也是在座諸位都知道的事,其實三家本不必如此,各自家族的天驕實力相差不多,就算有輸有贏,輸者更為勤勉,贏者也當以此自勉,沒什麼丟人的。
輸贏也影響不到帝位歸屬。
只是誰叫在三家都雄心勃勃欲爭帝位時,出了個意外呢。
「話說起來,天都三少主和王庭少主都現身了,帝嗣呢?」有人壓低聲音提起這個意外,望著數十里外兩方對峙一方的局面,眉毛往上挑:「帝嗣怎麼一直沒出面?」
「聽說才閉關出來,應該快到了。」
聽得此話,酒樓裡來自五湖四海的散修與門派世家的年輕人隱晦對視,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揉著太陽穴低聲喃喃,說出了大家的心聲:「還閉關啊……帝嗣如今的修為,是不是快接近聖者境了?」
這話聽著就叫人覺得喉嚨發癢,一陣絕望。
此時,有近窗的人連著拍了幾下桌,低聲道:「快看,是不是要打起來了!」
探墟境前,幕一帶人朝前一步攔住溫流光和江無雙,自己都能感受到太陽穴跳動的節奏,他頂著牛入泥潭的滯澀壓迫感,硬著頭皮沉聲道:「兩位少主,這樣將我們巫山當槍使,用完就丟,不好吧?」
「滾開。」
溫流光俏面含霜,她從侍從擺著的太師椅上站起來,眉心緊蹙,垂著眼將護手褪下,丟到椅子上,聲音中已顯不耐:「幕一,我不管你主子在幹什麼,我時間寶貴,等一夜已是極限。你一再帶人阻攔,是想今日顏面無存被人抬下去嗎?」
幕一聲音緊繃,寸步不敢讓:「三少主,是天都與王庭言而無信在先。」
江無雙坐在另一邊,他著一身玄甲,甲片無需日光滋潤,無一時不爍動著粼粼波光,偶有磷光透出一塊圓弧形的斑點,照到男子的眉眼間,便如魚躍江面,寸金點點,別一般的瀟灑倜儻,翩翩風度。
只是再看他身側那柄寒意難擋的劍,這等惑人的表象便難免消減幾分。
見溫流光心情不好地站起來發難,江無雙只得停止看戲似的旁觀,從椅子上起身。
他很講禮數,與溫流光動輒便動手,一句廢話都不想和人講的性格恰恰相反,他不出劍的時候,很喜歡笑著和人講道理:「幕一,言而無信可不能這樣用。」
「你我三方約定同啟探墟鏡,你家公子臨時缺席,我們體諒,等了一夜,今日午時我等臨時有事,想提前開啟探墟鏡,巫山也該體諒才是。」
江無雙置身事外,像在勸架:「且也非不給你們留席位,這次巫山九境也來了不少,你有時間在這為你家公子拖延時間,不若再費些力,替他將探墟鏡看了?」
幕一暗自咬牙。
沒人會想同時對上溫流光與江無雙,江無雙一張嘴,白的能翻成黑的,溫流光在一邊虎視眈眈,說理不通直接就要出手,他一時啞然,心中唯有苦笑。
誰也不知道這次用探墟鏡能看到什麼,但這是王庭與天都自從得到兩句關於天授旨與帝源的箴言後第一次出現明確的提示,他進去能頂什麼用?難不成天授旨會看上他?
江無雙心知肚明,故意這樣說,一肚子壞水。
今日這一齣,說白了,還是溫流光與江無雙不想讓陸嶼然同觀探墟鏡。
他是生來被神殿選中的人,他看到的東西只會比另外兩個更多。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溫流光雙手靈韻驟增,九境氣息橫掃而開,逐漸增強,壓得人神魂難以動彈,「打狗看主人的面子我也給了。」
幕一面色分外凝重,他也是九境,可到了這等境界,九境與九境之間亦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他必然不如溫流光。
「嗯?」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江無雙臉上笑意微斂,他和溫流光幾乎同時看向虛空中的某一處。後者狠狠皺眉,略感煩躁地甩掉了自己手中的靈蘊,重重轟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炸出一聲震天的響動。
陸嶼然到了。
「來得還真及時。」
江無雙被這一摔摔得揉了揉耳朵,扭頭對溫流光說:「你脾氣放緩些,別老這樣暴躁。」
溫流光理都不理他,她抬眼看向半空中出現的空間裂隙,幾道人影正逐漸露出清晰的輪廓。
當首一人戴靈冠,著一襲雪青色織金錦長袍,袍身潔淨,雙袖錦面上有遊鱗,祥雲的彩繡,外罩一面同色鶴氅,腳蹬雙紋靈履,眉目冷淡如玉枝瓊雪,清貴之色無需贅述,眨眼間已撲面而至。
他不動作時,看起來並沒什麼凜天的氣勢,反倒很像錦玉堆裡養出來的貴公子。
偏偏叫人忌憚到死。
商淮最先開口,他掃掃左右情形,又見幕一終於大舒一口氣,隨著巫山眾人對陸嶼然無聲拱手做禮,沖江無雙笑了下:「還沒到呢,路上就聽說這邊有天大的熱鬧,我們來得不算晚吧?」
從前這幾個聚在一起,商淮都是負責和江無雙假笑對假笑的那個。
反正他誰也不怕,什麼都敢說,好幾次將溫流光膈應得臉色如烏雲遮頂,江無雙當場表演笑容消失。
「看來巫山已經將姍姍來遲刻在骨子裡了。」
溫流光從不承認陸嶼然的帝嗣稱謂,她轉了個面,朝向探墟鏡,不欲耽誤時間在和商淮這種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人爭論口舌上,道:「來了就開始吧。」
江無雙聞言拎劍起身,示意自己沒意見。
兩人及身邊下屬,從侍都動了,浩浩蕩蕩往前挪了一截,在臨開啟歸墟鏡時齊齊止住,等著陸嶼然就位。
無數隱晦的,忌憚的視線鋪天蓋朝他覆蓋而來。
陸嶼然從出現到現在未置一詞,他和這幾位碰面時向來惜字如金,沒什麼可說的,但可能是因為商淮路上的善意提醒,或是溫流光與江無雙方才的咄咄逼人,他的心情比平時更差。
他朝前走去,巫山幾位九境與諸多八境都簇擁上來,以他為絕對中心朝探墟鏡的方向走去。
一息之後,探墟鏡近在咫尺,溫流光與江無雙都已經收斂神色,手都伸出來準備摁在流光四溢的鏡面上了,陸嶼然倏地停下腳步。
他正停在江無雙身邊,此時揭下手套遞給身後畫仙,漫不經心一側首,漆黑深邃的眼瞳精準落在江無雙身側之人身上。
百步內,氣氛凜然冰封。
陸嶼然聲音不重,很像心血來潮的隨口一問,壓迫感卻如刺骨寒刃直入肌膚:「江召?」
王庭之人莫不變色,就連江無雙也是此時才恍然回神,想起這兩人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前塵舊事。
不是世人善忘,只是當日溫禾安與陸嶼然聯姻九州皆知,兩人對頭變道侶,果真沒過兩年就分開了,溫禾安另尋新歡,巫山那邊也無有反應,顯然陸嶼然並不在乎這件事。
直到現在,大家才意識到,他先前不予理會可能是沒空閒,沒時機,畢竟這事怎麼說——無關在不在乎,畢竟是丟臉了,這對帝嗣陸嶼然來說,怕是人生中頭一個污點。
江召一直坐在江無雙身邊,擁著一襲黑衣,身形瘦削單薄,氣質沉鬱,完全不關注先前的一團鬧劇,直到陸嶼然出現,他才靜靜抬眼,觀察著這位一出場便擷取了所有目光的天之驕子。
從相貌,到舉手投足間的細節,再到他天生習慣被簇擁,冰魂玉魄般漠然一切的氣質。
陸嶼然對這種注視習以為常,直到現在,才真正給了他一個眼神。
無人知道,連溫禾安都不知道,這不是他與這位只出現在傳聞中的帝嗣第一次接觸了,只不過現在是第一次面對面交鋒。
江召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他手指微攏,不卑不亢與陸嶼然對視,在這一刻用最為嚴苛的要求審視自己,務使每一個表情,細節,聲線都冷靜,恰到好處,不落下乘:「巫山公子來晚了。」
商淮當初為了看陸嶼然的笑話,是見過江召畫像的。
當年畫像裡的公子也能稱得上溫潤清秀,他當時看了許久,也挺能理解溫禾安的,陸嶼然相貌太盛,鋒芒太過,那大葷大素吃多了,想換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嘗嘗也無可厚非,結果現在乍一看,覺得自己受騙了。
站在江無雙身後的男子一身全黑,肌膚蒼白,唇色寡淡,五官倒是沒有變化,細看依舊叫人覺得驚豔,但眼神與氣質都極為陰悶,像大病初癒,好幾個月不見天日了一樣。
他有點搞不懂了。
他們二少主,好這一口啊?
陸嶼然沒說話,他只是往前又走了一步,這一步之下,氣息威壓宛如山呼海嘯,無聲捲湧起千層,在場十幾位九境目光同時一凜,無數八境同時悶哼,而處於氣息中心的江召眼神一暗,無聲捏緊了指骨。
他頂著這千鈞的重量,脊骨幾近要被折斷,卻依舊不曾低眉半分。
天下人皆說陸嶼然和溫禾安乃被迫聯姻,他對她沒有半點男女之情,連溫禾安自己都這樣說,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幾件事,他險些信以為真。
瞧。
若不在乎,這種抑制不住的憤怒算什麼呢。探墟鏡可是事關天授旨,在江無雙和溫流光眼裡排在首位,其他任何事都要靠邊站,跟這種事相比,丟人算什麼。
陸嶼然踏出了第二步,江無雙臉上的笑掛不住了,他眼皮接連跳了兩下,朝前一擋,氣息同樣全開,他低聲喝:「陸嶼然。」
溫流光在一邊皺眉。
實際上,她現在只想早入探墟鏡一探究竟,昔日溫禾安引起的血雨腥風,最好一點都別晃到她眼前來,但在巫山和王庭發生衝突時,她肯定是要站在江無雙這邊的。
她心裡很煩,但還是踏出一步,緊擰著眉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陸嶼然無視一切,踏出第三步。
這一下,除了江無雙與溫流光,九境都齊齊變色,無聲退遠,江召眼瞳顏色變得極其幽深,喉結上下滾動著,拳頭捏了再捏,那些堪稱屈辱的回憶如沸水般在腦海中炸開,炸得他頭皮都發麻。
曾經他天生有缺,他只有七境,他不堪一擊,但現在——
江無雙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帶著警告意味:「江召,你想現在暴露嗎?還是覺得你能與陸嶼然硬拼戰力。」
江召閉了閉眼,身體裡紊亂的靈流偃旗息鼓。
「陸嶼然!」
江無雙皺眉,溫文爾雅的面具徹底掛不上了,此時百米之內的氣息如颶風碾碎一切,那種程度連他都覺得有些難以抵御,他甚至拔劍出了半鞘,一字一句地警告:「你是想在此地開戰嗎?」
這麼多年,三家的核心苗子大多維持著王不見王的准則,從未真正動過手分過勝負。
陸嶼然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圈,眼仁漆黑,聲音冷然:「你要打?」
這是你若不讓,那便悉聽尊便的意思。
江無雙眼神微凝。
陸嶼然擁有帝嗣之名,巔峰戰力一直成謎,但從未有人質疑過他的實力,一旦交手,且是在探墟鏡面前,平手還好,若是輸了,族裡多年造勢悉數付諸流水。
商淮見勢不對,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他沖陸嶼然擠眉弄眼,低聲說:「跟他們計較什麼,先進探墟鏡要緊,正事要緊。」
他眼皮都快暗示得抽筋了,只希望陸嶼然能看明白自己眼裡的意思:你跟他們打什麼?!一對二,還是這種時候!!打贏了都要被族裡關禁閉啊!真犯不著。
陸嶼然緩然收回視線。
自打溫禾安離開巫山,另尋新歡的消息傳開後,他聽到江召名字的次數不在少數,可能那時因為有蠱蟲壓制,他除了偶然一哂,沒覺得有什麼,這次再見溫禾安,再想到江召,心裡就有點躁。
今天見到真人,除了躁,還多了點尖銳的,難以言明的惱意。
溫禾安究竟喜歡他什麼?
她到底長沒長眼睛。
她怎麼想的?
……
溫禾安現在要頂著張假臉,在小破庭院裡就著熱水啃饟餅,江召倒是能高坐上首,好一副小人得志,受人追捧的場面。
陸嶼然腳步停在原地,沒有再近一步,也沒有再看江召一眼,須臾,他稍一頷首,好像真聽進去了幾個字,調轉步伐,徑直朝探墟鏡去了。
一場驟然將至的腥風血雨止於無形之中。
商淮連同其他人一起,緩緩鬆了口氣,然這氣還未徹底鬆下來,就見狂暴的雷霆籠罩了以江召為中心,方圓數百米的距離,一道雷弧躍動,幾乎擦著江無雙的臉頰重擊在江召身上。
眾人的心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
——巫山雷術。
江無雙反應極快,徒手拽著雷弧尾端想將它甩下,可為時已晚。
陸嶼然出手,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
就在他拽住雷弧的同一時間,江召朝後連退三步,捂著胸膛深深喘了口氣,寡白的臉上湧現出豔紅血澤,鮮血幾乎抑制不住地從口鼻處湧出,他止不住地咳,伸手去抹,接了滿手溫熱黏膩。
見狀,江無雙拔劍出鞘,劍鳴聲錚然響徹於天地間,他看向站在探墟鏡前的陸嶼然,身上甲胄泛出滔天靈光:「看來你今日就沒打算和平相處。」
商淮環胸涼涼地接了句:「江無雙,你確定要現在拔劍?」
溫流光這時候出聲:「江無雙,算了。」
她說:「探墟鏡要緊。」
對溫流光來說,江召受傷,跟她沒丁點關係,傷的又不是她溫家的人和面子,如果不是場合和地點不太對,她甚至很樂意觀看這齣兩虎相爭的戲碼。
溫流光的心思,江無雙焉能不知,然而此時此刻,他只得捏著鼻子咽下這口氣,順著這個台階走下來。
他面沉如水,看了眼陸嶼然,拔劍收手時仍覺晦氣。
感覺見鬼了。
平時眼睛長在雲頂上,不管附庸還是對手,看都不看一眼,辦完自己的事拔腳就走的「帝嗣」,今天不知為什麼,「瘋」得和溫流光很有一脈相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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靉靆:音同愛帶,雲多而昏暗的樣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十四章
三人的手同時貼在探墟鏡一角,強橫的靈流注入,探墟鏡鏡面上出現紙張沁了水後呈現出來的波紋狀畫面,刺目的白芒將他們包裹,數十步內光華燦燦,宛若下了場無有實形的煙花雨。
侍從上來扶江召,聲音裡壓著十足的怒意:「公子。」
江召指骨透白,冷得像冰,他執著手帕將唇邊的血面無表情擦乾淨,盯著帕子上的一片猩紅,感受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鄙夷,幸災樂禍,看戲的戲謔譏嘲……
江召太熟悉這種視線了,他從前性格淡,凡事都不計較,隨他們怎麼看,自己只想將自己的日子過好,和溫禾安在一起後,他只在乎她的想法,對別人的說法通通置之不理。
此時此刻,直面這一幕,他卻覺得無比刺眼,刺眼到他眼底止不住升騰起陰戾之氣。
江召緩緩深吸口氣,從喉嚨裡湧上來的仍是深重甜膩的血腥氣,他將染血的帕子緊壓在手裡,啞聲道:「我們先回。」
轉身間的一抬眼,卻見不遠處商淮環胸從上到下打量他,眼神中倒是不見輕視,只是分外不解。
不解為什麼溫禾安竟看上了他。
江召平靜地與他對視,帶著兩三個侍從閃身離開了原地,回到王庭在蕉城定下的下榻之處。
「公子,我立刻去喚醫師來。」
王庭一擲千金,將蕉城城南的一座酒樓清了出來,江召的房間在三樓,屋內僻靜寬敞,軒窗下種了許多綠植,有幾盆金橘喜氣洋洋掛了滿枝,生趣盎然,可惜江召而今對這些東西連個眼神都不肯給。
「回來。」江召兀自站到屏風前,聲音輕得叫人心尖發顫:「請什麼醫師,還嫌不夠丟人嗎?」
侍從看了看他,張張嘴,心中又難過起來。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
江召朝他擺手,短聲吩咐:「出去。」
侍從替他合上了房門。
眼前的屏風上繡著林莽深處,山水之間,因為繡娘技藝足夠精妙,其上花草葳蕤,蔥蔚洇潤,蛺蝶振翅的細節均栩栩如生,江召卻只是低頭看自己的虎口。
陸嶼然隨手甩出那一擊,不僅震了他的肺腑,還將他的虎口撕裂,深可見骨。
江召拋開腰牌,從裡面找了靈露,灑在傷口上,疼痛感旋即襲來,他只是冷眼看著,好像五感皆失,此刻漠然注視的,是無關之人的身軀。
他想起剛剛那道雷擊之術。
那一擊快到離奇,江無雙的動作也不慢,在他擋下一部分攻擊的情況下,抵達他身上的力道依舊可怕,如果他仍是七境,那他當時就已經重傷昏厥,倒地不起了。
而即便他現在脫離了七境……
江召垂睫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攏了攏手指,想。
九境與九境之間,差距果真存在,且來得比低境界來得更為直觀顯著。
因為有江無雙遮掩,他的真實境界應當沒有暴露,就算是陸嶼然本人,也只會覺得江無雙替他承受了很大一部分,不會往下深究。他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他要用生命輔佐江無雙,要初步接手塘沽計劃,要在王庭內部噬人的權力漩渦中保持清醒。
每一件,都讓他無比反感厭惡,放在從前,多想一陣都會止不住乾嘔。
江召眸色漸深,食指帶血,拂過屏風上那隻振翅的蛺蝶,心緒一沉再沉——溫禾安還是沒有找到。
每天那麼多消息和畫像傳到手邊,沒有一個是她。
她到底在什麼地方。
究竟誰帶走了她。
……
喉嚨裡鑽出抑制不住的癢意,江召扭頭咳了兩聲,又直起身,手指落在屏風上,聲音輕得離奇,褪去陰寒之意,低得像嘆息似的囈語:「你不是也答應了,可以好好在一起嗎。」
江召從小就明瞭自己的身份,在盤根錯節,利益至上的陰暗世家,一個靈根有缺憾,注定不能達到九境的孩子,生來就是棄子,如果不是和天都有合作需求,要交換質子展現誠意,他或許早就悄無聲息死在雲封之濱了。
後來在天都的生活也沒有變好,時有刁難,時遇驚險,但無有性命之憂,總的來說,馬馬虎虎過得去。
多年經歷塑成了他恬淡溫和的性格,沒有太強的好勝心,沒有物欲上很高的要求,閒時捧詩聽雨,竹林裡烹茶待友,遇見溫禾安之後,這種生活仍在繼續。
塵世紛爭如洪流當頭,溫禾安偶爾疲累,會來這裡歇歇腳,累得像個冒雨前來避難的小孩。
江召溫柔地接納她。
她在外手段凌厲,外人評價褒貶不一,可江召知道她是個心地柔軟的女子,至少在他們那方僻靜悠閒的院子裡時是那樣。她常捧著熱茶靠在躺椅上,腿上搭條小薄毯,笑吟吟的,說什麼都應好,偶爾有不應的事,也不說話,就慢吞吞抿茶不吭聲,半點擺架子的壓迫感都沒有。
他們的「家」,更像兩個人的避難所。
江召知道這世上高位之人都是如何對待自己身邊風月之事的,連正兒八經的提及都覺丟人,對待玩物般生殺予奪,全憑喜好的態度,溫禾安卻不這樣。
有時候他去內城找她,見她偶有好友相聚,他們揶揄,打趣,也是試探,他一顆心微懸,擔憂地看她,卻見她只是坐著聽他們說話,將所有調侃話語招盤全收,並不辯駁。
那種態度,像是默認了,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頭一次動心的小公子慌張失措,竭力壓制著心裡升起來的,叫人眩暈的美妙悸動。
大抵世間無人能免俗,所有先踏足情、愛的人都要嘗一遭患得患失,自我懷疑,日漸自卑的滋味,他開始晝夜不分勤勉修煉,但因為生來的缺陷,一直在七境停留,每次嘗試突破時如遭凌遲,痛不欲生。
一次被溫禾安看見了,她蹲下身,抽掉他覆眼的綢緞,看著他雙目淌下的血痕,與他對視,皺眉:「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她好像在心疼他。
江召當時視力受損,聽到這話,仍要竭力睜眼觀察她的神情,她皺眉的樣子,不認同又有點無可奈何的語氣,他心頭一頓,即便知道她喜歡不貪求的人,也仍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能不能……我們好好在一起。」
就像現在這樣,不論什麼家族,什麼修為,什麼流言蜚語,他們兩個始終在一起,一直。
溫禾安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她嘆息:「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溫禾安答應了。
自那之後,溫文爾雅的王庭公子可以為了她赴死。
他在溫禾安身邊的時間長了,長到傳入了王庭的都城內,他父親的耳裡,王庭給他傳來密信,提出條件,允諾他權勢,地位,財富,以及修為可以破至八境的可能,溫流光再三與他私下交涉,亦許了無數好處。
江召面不改色地拒絕了所有東西。
家族,親緣,修為,他都不要。
他已經有二少主了。
江召變得貪心了,他知道這犯了溫禾安的忌諱,她一開始就將這點說明白了,可他控制不住。
帝嗣之名,九州皆知,在剛和溫禾安在一起時,江召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他並不在意,也不曾對這位天之驕子有過半分好奇,那樣恣意張揚,注定成就大氣候的人生,與他根本打不著干係。
他只想過好眼前的日子。
直到後面事情發生在眼前,江召才嗡然一懵,他開始在溫禾安耳邊說起解契之事。她與陸嶼然之間的關係本就名存實亡,天下共知,他們早晚是要解契的,她既然答應和他好好在一起了,為了他們的以後,這個結契,也該提上日程了。
溫禾安沒有答應,她說陸嶼然太過危險,她不能為這種事情同他周旋。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這個解釋。
溫禾安遇事只解釋一遍,再親近的人都不破例,他連著幾次要求,她的態度便驀的淡了,不常來,也不常回他的消息。
江召被困在那座院子裡,木然無措,覺得自己沒錯,不肯低頭,卻又日日都等著她過來,她不來,他就枯坐一整夜,明月般清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
侍從看得心疼,每次勸他,他也不聽,較勁一樣熬著,熬的不是溫禾安,而是自己。
他瘋了一樣去打探關於陸嶼然的消息,得知他超然的地位,生屠百戰榜,人人忌憚的實力,除此之外,他性格成謎,交際圈成謎,不常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他連消息都打聽不到。
溫禾安依舊沒有來。
好像要和他徹底斷掉一樣。
去年初秋,江召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五六日,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溫禾安正坐在床前。她臉色也不好,眼下掛著烏青,平時最為靈氣的臉那日笑起來都有些不自然,她招來醫師,聲音也啞,問他身體該如何調理為好。
他們和從前一樣相處,從前一樣說話。
江召卻知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在溫禾安起身準備走的時候,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去拉她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被藥氣熏紅了,他在挽留她,又是在抱著最後一點希冀問她:「你有考慮過我們之後的事嗎?」
他問一次,只問這一次。
她說有,他就認了,之後陸嶼然的事,他不問了,也不催了。
溫禾安卻在原地站了會,轉過頭來時,他還看到了她眼睛裡的紅血絲,她一向將情緒藏得很好,那會眼裡卻全是深重的,將人壓得無法喘息的深晦疲憊,那好像是一種厭倦了的態度。
她連名帶姓喚他,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江召,天都絕不會容許王庭質子進門。」
她說完便走。
江召生的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
等他恢復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變得格外沉默,眼神冷酷,他壓下了王庭的書信,開始與溫流光接觸,他主動聯繫溫禾安,又變回從前那個識趣聽話,萬事不爭的質子。
溫禾安忘了那天的事,他也沒有再提。
天都不會接納王庭質子。
如果她失去天都的身份,如果他不再是質子呢。
說白了,就是還是要看身份,要看實力,要看權勢,那他就不顧一切去爭,去算,去奪。
溫流光和他組了個天衣無縫的局,溫流光以為溫禾安會全然相信他,只要他配合,立刻就能扳倒溫禾安,他只默然聽著,心中何其悲哀地哂笑,從前滿心圍著她轉時不曾發現的細節,如今又如凌遲的刀剜下來——溫禾安看似好說話,其實對誰都有戒心,他也不例外。
溫禾安並不會相信他,她只相信自己。
果真。
她唯獨允許他進出陣法,因為他實力只有七境,溫家家主衝擊聖者產生的屏障唯有九境可以破入,他有心無力,就算進去了,也連根汗毛都傷不到閉關的家主,所以在進去之前,他找王庭要了秘法,以大幅度燃燒壽數拔高修為的秘法,將實力強行提至九境。
為此。
他可能活不過三十載。
他將自己賣給骯髒的,無一日不散發著腥臭,他曾經做夢都想逃離,切斷一切關係的王庭了。
溫禾安位高權重時沒有選擇和他在一起,這次名利皆失,跌入泥沼,她無有選擇。
門外,侍從小心的敲門聲打斷了江召的思緒:「公子,外島的人來了。」
江召又點了點屏風上蝴蝶的翅膀,而後收手,覆袖,冷聲道:「讓他進來。」
身著銀甲的男子肅目推門而入,他恭恭敬敬朝江召拱手,未有遲疑寒暄,徑直匯報手中事宜:「公子,外島之事一切準備就緒,傀陣徐家的人已經在山裡安置兩月有餘,這些時日外島天氣正好,隨時可以起傀,而今全聽公子一聲令下。」
江召在書桌前靜立,似在深思。
回到江家後,他漸漸接手了一些絕密任務,蜘蛛網般復雜,看似密切相連又毫無頭緒,有時候甚至摸不清一些任務到底都在搞什麼,他作為執行者,也只能在接手過程中連蒙帶猜窺得一點真相。
就如同這個和塘沽計劃扯上點關係的外島。
居然在百年前就開始布局了。
江召問:「外島現在有多少人?」
銀甲男子這才抬頭,露出一張冷毅的國字臉,他想了想,事無巨細地交代了:「徐家來的人有一個九境,五個八境,他們家天賦最好的都在這了,剩下的人都是我們的,四位九境,十五位八境,七境有五十多位。」
「島上情況怎麼樣?」江召頷首,又問:「有無外人察覺?」
「一切正常,沒有可疑之人。」那人頓了頓,又道:「不過每年這個時段,都有城內家族組成商隊進山,同村民們採買皮子和藥材,這次才過十五,他們就來了。」
「多少人?」
「十五支商隊,大概有兩百餘人,屬下排查過,都是尋常商隊,沒有混雜其他人進來,不足為懼。」
江召敲敲桌面,很快下了決定:「如今三家齊聚蕉城,我不想看到太大的鬧局吸引別人視線,先將這些人從山裡驅逐吧。」
下屬抱拳:「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江召朝他擺擺手,眼神淡漠地提醒:「用地動,記得善後。」
下屬無聲頷首,退出門外。
探墟鏡前,商淮從天剛亮等到天黑,再到燈火齊明,繁星漫天。
這期間,其他三家的人木頭人一樣規規整整站在原地等候。他大概是全場唯一一個有所動作的活人,坐著,又站起來,和幕一交談,發現幕一扭扭捏捏的也不敢太搭理他,頓覺無趣,最後拿著四方鏡把玩。
子夜高天。
探墟鏡前站著的三人終於動了,諸位木頭人眼前一亮,紛紛抖落肩頭的露水迎上去,商淮精神一震,朝陸嶼然走過去,問:「怎麼樣?發現什麼了?」
陸嶼然稍一點頭,將腰間雲紋腰牌取下丟給身側同樣翹首以盼的幕一,聲音帶著點種久未說話,驟然開口的微啞:「去下令調集巫山所屬,讓他們在蘿州州城等候命令。」
「還有,我要見蘿州城城主趙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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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二十五章
商淮意識到事態可能和想像中有出入,他收起四方鏡,不動聲色瞥向天都與王庭那邊的動靜,發現那兩邊也是亂糟糟一團,於是壓低聲音問:「看到什麼了?」
陸嶼然垂落的衣袖被夜裡狂風吹得向上翻捲,他腳步朝前不停,吐出兩個冷冽的字眼:「溺海。」
巫山在蕉城的下榻之處是城中一座酒樓。
如果說王庭出行清空酒樓是糜爛成風,故做排場,巫山則更誇張,此時連門前都圍著穿甲執戟的守衛,用商淮從前的話來說,就是巫山裡的人跟患了病似的,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喜歡跟外界接觸,走到哪裡都弄得神秘兮兮。
陸嶼然率先跨過門檻,身後商淮與一眾長老執事跟著,十幾雙眼睛圍著他一個人轉,他皺皺眉,三言兩句撿著探墟鏡裡的情況說了。
探墟鏡並不如往常似的單獨給提示,實際上,他們三人同時看到了「溺海」兩個字眼,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得知這一情況,在場漫開竊竊私語,有長老已經打開了四方鏡,即刻傳信回了本家。
商淮抓著四方鏡翻來覆去地把玩,跟著皺眉,他看了看陸嶼然的臉色,有點不確定地道:「溺海……指的是什麼?」
溺海這個詞,在九州太特殊了。
只要一提起,就一定會有人想到千年前的妖骸之亂,溺海裡埋的東西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在門派世家間並不是秘密,但凡有點底蘊的家族建址都避著溺海走。
九州被兩條溺海一分為四,那兩條溺海主支十分穩定,從未出過動亂,於是王庭,巫山與天都各佔一塊,唯獨還剩個擁有著溺海分支的歸墟無人問津,無人稱雄,處於十分尷尬的位置。
而今溺海這個詞出現在帝位爭奪中,三家一時之間都做不了決定,他們都有腦子,那個位置誰都想爭是不假,但作為昔日跟隨帝主親身參與了那一戰的家族,他們更不敢讓昔日劫難重演一回。
事情有點難辦。
今夜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商淮兀自想了想,還沒想出個好的方法來,就見門外有個巫山術士快步走近,抱拳肅聲道:「公子,蘿州城城主答應見面了,不過屬下去的時候,同時遇到了王庭和天都的人。」
陸嶼然頷首,並不覺得意外,他起身朝外走,身形才動,又想到什麼,回頭拿上了自己的四方鏡。
商淮若有所思,問:「你見趙巍做什麼?」
陸嶼然依舊是話不超過三句的德行:「談談條件。」
陸嶼然只帶了商淮和幕一去蘿州城主府,城主府今夜燈壁輝煌,從上到下齊齊戒嚴,無數身著甲胄的親兵正陸續趕來,將城主府圍得和鐵桶一樣,大有一種和談不攏就直接血拼到底的意思。
幕一看得直皺眉頭,他沒商淮的膽子,不敢和陸嶼然搭話,此時只得在商淮耳邊表達自己的疑惑:「這個趙巍什麼來頭?他難不成覺得自己這點兵能抗衡三家?」
他神色十分豐富:「聽說他本人只有八境。」
不說別的,就三家現在齊聚蕉城的九境,隨便拎一個出來,今夜就能血洗城主府,這點兵當真不夠看的。
很快,幕一的疑問就得到了回復,只見城主府內,溫流光身邊的一位執事被人好聲好氣請了出來,趙巍則在裡面扮紅臉,聲音裡餘怒未消:「天都若真有能耐,不若今夜就血洗城主府。帝主生前最是寬和仁善,今日也叫天授旨和他殘留的意識看看,如今意在帝位的,都是些什麼人。」
那位天都執事臉上的怒意戛然而止,他被身邊的人拉了拉,竟就這樣忍氣吞聲回去了。
見狀,商淮對幕一道:「看看諾,有這一句話傳揚出去,短時間內沒人敢動他。」
畢竟誰也拿不准,天授旨是不是真在看著他們的表現決定擇誰為主,哪怕無所顧忌如溫流光,出手前也得掂量掂量。
陸嶼然早料到有這麼一場,連眼皮都未掀一下,他解下鶴氅交給畫仙,言簡意賅:「去通報。」
趙巍第一次見傳聞中的帝嗣。
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他昔日特意調查過陸嶼然,此時一邊親自迎出來,一邊忍不住細緻地觀察他,那觀察中帶著點輕微的審視意味,嘴上倒是客客氣氣的,不見方才對付天都使臣時的暴躁:「見過帝嗣。」
「請起。」
趙巍人到中年,身材較為圓潤,鼻頭紅腫凸起,兩隻眼睛看人時總是習慣性地眯起,透出種略顯滑稽的和善,實在不像是不通情理之人,他搓了搓手,在陸嶼然開口前道:「帝嗣駕臨之前,天都少主也派人來說過溺海的事,若是帝嗣也打著想接管蘿州的主意,就不必開這個口了。」
「如今三家爭權,蘿州無意捲入任何紛爭,城中好不容易發展至今,百姓生存不易,才有起色,不該淪為權鬥的犧牲品。」
趙巍說話時,陸嶼然靜靜地看著他,瞳仁深邃,趙巍說著說著,就在這種目光中稍低了聲音,神情嚴肅起來:「需要的時候,三家爭取蘿州,不需要了,便隨意丟棄踐踏,視人命為草芥——」
「趙城主。」陸嶼然打斷他,嗓音冷冽:「我不取城。」
趙巍驚疑不定地止住話音。
兩人都坐著,一個渾身緊繃,一個鬆弛自若,彷彿身份轉換,由客成主,陸嶼然道:「巫山想在蘿州建一座溺海觀測台。」
不是打著接手蘿州的幌子奪城……
趙巍定定神,接著明瞭,能把蘿州發展成今日局面,他是聰明人,思忖半晌,凝聲開口:「帝嗣準備將觀測台建在哪?建成之後預備如何觀測?需不需要人下海,需要多少人下海?凡人還是修士。」
陸嶼然直言:「我來,正是要與趙城主商議具體事宜。」
趙巍嘴唇上下動了動,鬍鬚顫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開始談話之前雙手撐在桌面前與陸嶼然對視,確認:「帝嗣當日解蘿州與噩魘家之圍,避免戰火波及蘿州百姓,趙某領這個情,也信帝嗣非溫流光等蔑視生死之輩,是吧?」
他的話語中對溫流光很有些敵意,剛開始面對天都來使,態度也稱不得好。
陸嶼然無意為自己立任何賢名,他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只是敲了敲桌面,就事論事道:「我相信,與巫山合作,會是蘿州城當下最好的選擇。」
趙巍在原地擰緊眉心站了半刻,一揮衣袖,吩咐左右親兵:「去取紙筆來。」
「帝嗣,請詳談。」
外島之上的庭院裡,羅青山為聞央逼出烏蘇毒素後便匆匆地抓著藥箱從屋裡出來,聞梁像兔子一樣,一聽這動靜,立馬躥了進去,而羅青山則朝溫禾安頷首:「二少主,我需寸步不離地跟著公子,這邊只能先麻煩你了。」
「好。」
溫禾安拿了支筆在紙上圈圈畫畫,聞言抬頭沖他道:「你去吧,這邊不用擔心,我會照料好。」
「對了。」她臨時喊住羅青山,眼眸剔透:「羅公子身上可有迷魂草?能否給我一些?」
迷魂草對凡人有迷魂之用,對修士無用,大多用來審問凡人,使他們迷迷糊糊間說出真話,且效用溫和,對身體無害。
羅青山留下一摞迷魂草,腳底著火一般走了。
溫禾安放下筆,推開房門進去,見聞梁小小的身軀半跪半趴在床沿邊,拉著聞央的手不放,瘦黑的臉上又焦急又擔憂,溫禾安伸手探了探聞央的額頭,輕聲安慰他:「才解完毒是這樣的,都要睡一會才能醒,放心,嗯?」
「我知道。」聞梁抿著唇,怕吵醒妹妹,甕聲甕氣地道:「之前每次醫師為她壓制毒發,她都要睡會。」
「這次之後,她真的能好嗎?」小孩認真地確認,好像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復發了?」
溫禾安蹲下身,看著他的眼睛,笑著道:「真的,方才那位很厲害,他說沒事,就一定沒事。」
「但是你妹妹還需要睡一會,我們出去等她好不好?」她捏了捏聞梁的手,道:「等她醒了,我送你們回家。」
吃過苦的小孩總是格外聽話,一旦確信人沒有壞心便立刻卸下防備,言聽計從。
溫禾安坐在桌前細捋聞梁給出的訊息。
深山裡那個住著「山神」的宗門對山裡村民們也保持著神秘的面紗,對外更是查無此人,佇立深山幾十年,蘿州城城裡人一聽,均是滿頭霧水,聽聞梁說,這是因為山神能力有限,明確表示過只庇佑山裡村民。
他們這些年確實從各種險峻山勢,猛獸嘴裡救下了不少人。
所以村民們極度排外。
外島漸漸成為了一個與外界脫節,只有商隊們還惦記的地方。村民們不覺得有任何不好,他們極為尊敬推崇山神們,用供奉神明的規格去供奉他們,將他們的話奉為聖旨,而山神們欣然接受這種待遇,並且給出了反饋。
也就是村民們口中的松靈。
松是群山之魂,山神們給的松靈是個雪球一樣的珠子,用晨起結露的蛛絲掛著,垂在山間的樹枝上,誰若是找到了,誰便是受山神庇佑的人,這顆珠子放在家中,能為人擋去一災。但若是誰想用不正當手段從別人手中強奪松靈,也會遭到反噬。
因為這個規則,這麼多年來,村民們沒為松靈發生過不好的事。
人人家中都有松靈,但沒有誰會嫌多,都放在家裡供著,恨不得點柱香奉起來。
聞梁還說,山神隔段時間便會為村民們潔淨泉水,降下甘霖,飲用之後神清氣爽,疲憊全消,每到那個時候,他們便會朝山頂的方向稽首,感謝他們在亂世之中降下的庇佑。
溫禾安一開始就知道外島邪門,現在是越聽越邪門。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那兩家真有這樣的好心,一邊謀劃各種截殺陸嶼然的計劃,一邊還能有閒心逸致天天做好事,花大力氣給山民們賜福?
溫禾安一個字都不信。
她在紙上勾勾畫畫,直覺這事不能再拖,她沒看出這個地方有很針對陸嶼然,但看出來山裡的「山神們」,大概意在山民們。她初來乍到,短時間內根本融不進這裡,現在當務之急是大概確認深山裡「山神們」的人數,以及確認他們就是王庭和天都抽出組成「塘沽計劃」的精銳,在保證不驚動他們的前提下將他們活捉。
巫山這次也來了人,若是能一鍋端,管他什麼陰謀詭計都會在無形中消散。
如此一來,她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溫禾安托腮想了想,最後伸手招來陸嶼然留下的守衛,守衛們都得了命令,對她十分恭敬,無有不從。
她將羅青山留下的迷魂草交給他們,覆耳細聲吩咐:「帶著我們帶來的東西,去和村民們談談藥材交易,趁其不備取迷魂草,記得只和經常出入深山狩獵的男子談,記得注意分寸,只需問他們一個問題。」
「山裡的山神,究竟有多少。」
她拿出四方鏡,讓為首的守衛輸入氣息,看了看天色,溫聲商量:「不論什麼答案,問到一個立刻告訴我,可以嗎?」
守衛臉色當即有點繃不住,連聲道不敢。
溫禾安將七名守衛都派了出去,還剩三四位在院子裡守著,她想了想,想起之前入山的陣法,將剩下兩個招來:「你們去檢查來前的山門以及下游山道,看看有沒有布陣的痕跡,也和他們一樣,一旦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兩個護衛抱拳領命。
院裡只剩下一個護衛,溫禾安一看,發現是那個真正的杜家護衛,修為不高。
溫禾安再次將整件事在腦中過了一遍,過到一半,發現四方鏡亮了,她點進去,發現不是護衛的消息,是商淮。
【二少主,你那邊還好吧?】
她頓了頓,手指微動,有些遲疑:
【都好。你們不忙嗎?】
三方匯聚,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怎麼商淮看起來那麼閒?
商淮回得很快:
【陸嶼然還在探墟鏡裡探著,我們在充當木頭人等著。】
溫禾安想了想那個場面,不由莞爾,她發現商淮真的很有意思,除了找不到人說話這點煩惱外,每天都很歡樂。她看了看紙筆上畫的交叉線,思忖一會,回他:
【我問到了點東西,等到晚上差不多就有眉目了,有結果了隨時發給你。】
【好。】
這個時候四方鏡又來了一條消息,溫禾安點進去看,發現是林十鳶。
這幾天林十鳶和她斷斷續續有在聊些事情,今天特意找來,是來提醒她的。
【溫流光和江召都到了,在蕉城。聽說探墟鏡給出的消息跟溺海有關,他們肯定不會在兩條溺海主支上動手,比鄰歸墟的州城一共就幾個,我聽下面人稟報說,天都已經計劃奪城了。】
【你藏嚴實一點,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了,別被發現了。】
溫禾安擰緊眉,想了想,慢吞吞在四方鏡上比劃:
【知道了。】
她接著問:【珍寶閣的兩位九境什麼時候能到?月流呢?】
林十鳶好像在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消息隔了好一會才回:【現在蕉城蘿州聚集的九境八境太多了,我不敢太明目張膽,他們還需要兩三天才能到。】
【月流那邊已經聯繫上了,她接了信,立刻甩了手裡的事趕過來了,但因為找不到靠譜的陰官擺渡,只能繞遠路,預計還需要半個月。】
溫禾安盯著那兩行字,看了許久,而後吸了一口氣。
急不來。
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好,至少整件事都在緩慢推進中,有進展就是好事。
隔了一會,她回:【好,等你那邊兩位到了,我過去一趟。】
林十鳶很快回了她一個好字。
就當溫禾安要退出四方鏡時,只見無聊的商淮又發了條消息過來。
【陸嶼然這幾天估計有得忙,等回去,我給你們做飯吃。】
溫禾安視線落在後面幾個字上,她看了看,給他畫了一個可可愛愛的笑臉和兩個字。
【好呀!】
商淮心滿意足地放下了四方鏡,他下廚和聊天的愛好在溫禾安這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回應與肯定,越發興致勃勃。
兩個時辰後,聞央醒來了,兩個小孩惦記家裡的孩子,怕他們擔心,說什麼也要先回去。
溫禾安理解他們的心情,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起身給他們裝了一些饟餅與易保存的點心,再偷偷摸了三顆銀錠放進去,打結成了個小包袱,掛在聞梁的肩膀上。
她讓護衛送兩個孩子回去。
從天黑到深夜,足足三個時辰,她陸陸續續收到了護衛們的消息,村民們一開始根本不說,提起山神就警惕無比,眼神恍若要將人生吞活剝,等迷魂草在眼前晃過,溫禾安交代的問題一問,才被撬動了牙關,迷迷瞪瞪答話。
結合十幾位村民回答的情況,溫禾安大概能判定深山裡具體的人數。
另外,村子周邊確實有陣法的痕跡。
夜裡,送聞梁聞央回去的護衛大著頭回來了,他對溫禾安道:「姑娘,那個孩子剛解了毒,又執意要回去,路上吹了山風,現在發高熱了。」
溫禾安聞言從椅子上起身,看了看外面黑沉的天色,找了些自己在歸墟抓的藥踏進夜色中:「走吧,我剛好也有事要問問小家伙。」
她又道:「讓他們都回來吧。」
護衛啊了一聲,給在外將回的護衛發了條消息,告訴他們自己和姑娘外出了,讓他們回來後在院裡待命。
幾個孩子的家在村子深處,接近深山,十分偏僻,夜裡可能還有豺狼野獸,所以竹樓下一層空著,燃著熊熊的火光,還灑了雄黃驅蛇。
屋子不大,家徒四壁,但勝在十分整潔乾淨,幾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床邊放著水和毛巾,見她來了,拘謹又不知所措,訥訥喊人,叫她阿姐。
溫禾安一一應了,溫聲細語地問過聞央的狀況,又餵她吃了藥,讓他們放心:「她沒什麼大礙,燒一會就退了,明日就又能和你們一起上山找松靈了。」
說罷,她下了竹樓,朝聞梁招招手。
聞梁噠噠跑下來,走到她跟前,臉龐漲得有點紅,謝謝的話卡在喉嚨裡不知從哪裡說起,哪知下一刻,懷中就被她塞了紙與筆,他不明所以,聽她彎著眼睛說:「你若想謝我,不若拿出些實際行動來。今日你說你曾在山上看到過山神,他們的腰帶上還繡著小圖案,你仔細想想,能將圖案畫出來嗎?」
聞梁點點頭,抓著筆畫給她看。
畫完,溫禾安拿在火堆前仔細端詳,眼神漸漸凝重。
這個圖案,她在與塘沽計劃的人接頭時曾看到過。
絕不可能有錯。
回去時,聞梁堅持要送他們出岔路,走出一段路,踏進山腰處,溫禾安才要將人趕回去,就發覺了不對,腳下的地面開始輕微震顫。起先響動還不明顯,不過須臾,便已是地動山搖,塵土分滾,樹木倒塌,護衛一愣,失聲驚呼:「是地動!」
溫禾安反應極快,她拽著聞梁躲開一棵轟然倒下的巨木,抬眼間見護衛被山邊滾動的半大石子砸到了後腦,舉目四望,許多野獸從山裡奔出來不顧一切往外躥逃。
她當機立斷,將聞梁推進兩方巨石間十數米間隔形成的天然山洞中,又從袖中抽出寒光迸發的刃片,眸色清寒,輕巧穩住身體平衡,斬了幾頭眼睛發亮,毫無理智的鬣狗,再將身高八尺,一身蠻肉,生死難料的護衛拖進洞中。
手心與額心都出了汗。
「別出來。」她對聞梁擺手,自己守在前方,打算等獸潮與地動過去再回去看看情況。
哪知下一刻,山壁上無數石子如洪流崩散流動,她只得往回退,沒一會,卻聽耳邊不斷傳來「轟隆」巨響,地面下不斷抖動,聲音振聾發聵,山洞發生了難以預測的變化。
隨著各種叫人驚心動魄的動靜,在溫禾安猛然抬睫的一瞬間,兩塊巨石倒塌,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留下內部狹小的,僅能容納六七人的深黑空間。
溫禾安定了定神,臉色不太好看,她看不見聞梁,只能喘著氣摸瞎問:「你們村裡經常地動嗎?」
「有時會。」
聞梁到底年齡小,再鎮定的性格這時候也有些憋不住,冒出段鼻音:「我沒帶松靈,若是家裡有松靈,山神便會庇佑,地動與獸潮不會傷害我們。」
溫禾安捏著刃邊沉默了,她去摸護衛的身體,手指觸到他口鼻邊,發現那一下砸得他進氣多,出氣少。
地動仍在繼續,山洞支撐不了多久,至多一個時辰,他們便會窒息而亡。
溫禾安當機立斷扯下掛在腰上的四方鏡,四方鏡還有點亮光,但光芒閃爍,明暗不定,這是他們所處之地靈流不穩定的緣故。
這不是地動,這是驅逐,是警告。
不管是地動,還是聲勢浩大的靈流催使,都會造成所在地靈流紊亂,四方鏡消息傳遞受阻或者滯後。
她現在給院子裡的護衛發消息,消息可能直接發不過去,他們今早才高價買了個松靈仔細研究,聞梁說的話若是真的,或許院子裡的人根本沒有受到地動影響,裡面的人會認為她還在小孩家裡談事情。
溫禾安在陸嶼然和商淮的氣息間猶豫了下,手指很快點進了第二道框中。
她算著四方鏡最多能發出去的字數,給商淮發了消息。
【已確認『山神』是塘沽計劃執行者,找到九境傀陣師布陣痕跡,疑似徐家人,初步估計山裡人數多達百位,其中有九境強者,開啟了第八感洗滌與賜福。】
【他們今夜開始驅逐外人,或將開始新行動。】
【恐打草驚蛇,巫山之人可於明日一早進山,為保萬無一失,九境多多益善。】
溫禾安頓了頓,就著最後一點微弱的靈光,手指飛快撥動,很是無奈:
【我遇到了點麻煩,不知道巫山現在,還有沒有得空的人手,能來山裡撈我們一把。】
蘿州州城,陸嶼然從城主府走出來,商淮一看,收起四方鏡,迎上去道:「剛得到消息,天都和王庭都已經開始和陰官本家聯繫了,對付溺海,尋常人沒辦法,陰官本家把握會高點。」
他聲音裡有點復雜的期待:「你看現在怎麼辦?我們要和那邊聯繫嗎?」
陸嶼然聲音冷淡:「別白費功夫,他們再多長兩條舌頭,都說不動陰官家家主。」
商淮嘆息一聲,問:「我們現在去哪?你跟趙巍談妥了沒?」
「去城南,觀測台建在那。」
商淮點點頭,還沒說話,就見四方鏡連著亮了幾下,他原本還納悶,想著這是什麼人,大半夜的還能想起找他說話,一點進去,臉上表情就變了。
他驚疑不定地將四方鏡遞給陸嶼然,示意他看上面的內容。
陸嶼然眼神頓在溫禾安發來的最後一行字上,鴉黑的睫毛保持半垂的弧度,原本鬆鬆勾著四方鏡的力道加重,眼底寸寸結霜。
商淮琢磨著這個意思,道:「我去吧。你今夜走不開,長老們都在等著,觀測台的位置也需要你來定,我反正一身輕鬆,來回走一趟,也不耽誤——」
「我去。」
陸嶼然說話間,已經率先一步原地劈開一道空間裂隙,聲音冷透了:「讓長老們先散了,我明早給他們個交代。」
也跟著他數度經歷生死險境,但從未有過這種待遇的商淮心裡很不是滋味地跟著踏進了裂隙裡。
看得出來,陸嶼然現在心情不算好。
從蘿州到外島需要半刻鐘,在這期間,陸嶼然捏著商淮的四方鏡看了好幾遍,商淮也沒敢觸他黴頭讓他還,須臾,陸嶼然拿出了自己的四方鏡,嗤然一笑,聲調微啞。
商淮湊上去一看。
上面一片空白。
他往上攏了攏自己的大氅,一路上沒敢怎麼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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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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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狹小的山洞裡,溫禾安緊皺著眉,她半蹲下來,裙擺和披帛盡數覆落在山石地面上,隔一段時間,就要伸手去探探護衛的鼻息。
她從陸嶼然之前給的靈玉裡翻到了一些瓶瓶罐罐,可山洞黢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標識,她不敢貿然給護衛服用,最後只得摸索著拿了根山參,扯下參鬚捏開護衛的下巴,讓他含在嘴裡。
沒有明顯的好轉,但好在氣息沒有再變弱,算是暫時穩定住了。
做完這些,溫禾安伸手探了探警惕地縮在角落裡的聞梁,小孩明顯縮了一下。
相較於同齡人,他這不哭不鬧不暈厥的反應已經尤為優秀。
「我看到你用刀了。」聞梁在黑暗中抬眼看向她,睫毛亂抖,顯然心裡並不平靜,聲音才出口就散了,若不是洞裡太狹小安靜,溫禾安險些沒能聽到。
他抱著自己的胳膊,發出驚疑又篤定的氣音:「你和阿嬸們說的不一樣,你不是杜家五娘。」
溫禾安靜靜聽著,直到他說完,才輕聲回他:「我若不是五娘,誰是?」
聞梁喉嚨乾澀,捏緊手指。他的意思是,眼前之人不是阿叔阿嬸還有那些前來收藥材的商人們嘴裡的那個不諳世事,在父母庇佑下長大,遇上點山石需要步行都會驚慌失措的杜五娘。
他從小聰明,亂世之中只有聰明的孩子才能艱難帶著弟弟妹妹們活下來,他常聽大人們唏噓,聽外面來的商人們搖頭感嘆,說外面的城池世道更亂。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他的印象中,外島因為山神們的存在而更和諧寧靜。
只有在這裡,他們有長大成人的希望。
先前她說能替聞央解毒,不需要付高昂的診金,只要他回答一些問題。
聞梁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商人總是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想從他們手裡買到最頂級的藥材,其中就有這種套話,不過先前那些人是用什麼糖人,餅乾和果子換取消息,而她是其中最大方無害的一個。
她開出了個聞梁沒法拒絕的條件。
但是現在,他後知後覺有點害怕了,他看著這個從出現至今一直很溫柔,甚至會默默給他的包袱裡塞銀子的女子,牙關微鬆:「你們不是來買藥材的,你們是要對山神下手嗎?要抓走他們?」
溫禾安有一瞬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權勢泥沼中孤身博弈太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和小孩溝通過了。
「等下會有人來救我們,這樣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嗯?」
她貼近了點,相信小孩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聲音有種溫婉平和的力量:「這世上沒有神,我不知道山裡那群神仙們是什麼來歷,他們究竟對村民們有什麼企圖,最終會不會傷害你們,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證,我們沒有任何一點傷害無辜之人的想法。」
聞梁懂了,溫禾安身上的氣質和她所做的事情,叫人根本生不出一絲懷疑之意。
溫禾安溫聲細語和他說話,她從陸嶼然給的靈玉裡找到了一團很有趣的東西,手指捻著一頭牽出一根長絲線來,她朝聞梁伸出手,聲音隱帶笑意:「手伸出來。」
聞梁試探地將手放進她的掌心,甫一觸上去,就被她反手抓住了指頭,緊接著一根漁線纏上了指頭,溫禾安道:「今日你是為了送我才被捲進來的的,這樣,你帶上這個,如果哪一日遇到了困難,而我恰在同一座州城,它會帶你找到我。只要不是捅破天,喪良心的事,我都幫你平了。」
說完,她將線在他手指上打了個結,神奇的是,結打完後,聞梁手指上的線頭突然消失了,只有彎曲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給自己的手指頭上也綁了一根。
聞梁後知後覺地反駁:「才不是……你是聽說聞央發熱了才來的。」
溫禾安只是笑,她索性也跟聞梁一樣將脊背貼著堅硬的山石,肩頭微懈,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時間在靜寂中被拉得格外長,長到叫人心驚,特別是一抬頭,看到巨石頂上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無形中窒息的感覺能將人逼瘋。
溫禾安潤了潤乾澀的唇,半晌,輕聲和聞梁說話:「你對你妹妹很好。」
聞梁有些不解,側頭回她,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她是我妹妹。」
做兄長的,自然要保護弟弟,疼惜妹妹。
溫禾安視線在斜方一顆凸出的石頭上定定停了一會,良久,無聲勾了勾唇。
「放心。」她聲音有點啞了,仍不動聲色安慰著聞梁,否則小孩一哭,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哄,「會有人來救我們——」
最後一個字尚停在唇舌間,沒有出口,就聽外面一聲「咔嚓」脆響,下一刻,夜色流轉,山風猛灌,山石外三兩團火把的躍動光點映入眼簾。
商淮的聲音傳來:「二少主?」
溫禾安拉著聞梁站起來,鬆了口氣,朝洞外給出回應,蕩出悠長的回音:「是這裡。」
得到回應後,有人舉著火把進來了,溫禾安眼睛乍然見光,不由伸手擋了擋,放下後才看清眼前情形。
她看著低眉避開山石的陸嶼然,眉眼間的驚訝藏都沒能藏住。
商淮舉著火把往前走了兩步,陸嶼然站在離溫禾安不遠的地方,在熾熱的光亮下不溫不淡地看她,發現她沒受傷後就移開視線,倒是前者問了句:「沒事吧?我們沒來晚吧?」
「我沒事。」溫禾安指了指邊上昏迷不醒的護衛,道:「他出了點事,被地動中的石子砸了腦袋,後腦上有淤血,需要醫師看一看。」
商淮朝後方招了招手,很快,外面又進來兩個寒甲護衛,循著商淮的吩咐,將倒在地上的那個小心利索地抬了出去,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聞梁脫險後第一時間朝溫禾安行了個禮,擔心家裡的弟弟妹妹,腳下冒火一般地沿著崎嶇山路幾個晃蕩,期間還在空中徒手抓了根藤蔓借力,隨便越過了山坎和溪流,很快成為米粒大小的殘點。
三人出了山洞,溫禾安這才垂著眼收刃入鞘,藏回袖子裡,她看了看四周樹木斷折,河流開裂,山石堆得遍地,野獸屍骸處處可見的情形,抿抿唇,若有所思地問:「你們來時,看到村裡的屋院了嗎?可有受地動影響?」
商淮舉著的火把朝她跟前一晃:「我們看到你的消息就趕來了,陸嶼然原地劈開的空間裂隙,哪還管什麼村莊不村莊,直接奔著山上來了。我連火把都是在山路上撿的。」
溫禾安聞言頓了頓,不知道是巫山對合作伙伴太過關心在意,還是自己在這方面確實有不足,這樣一對比下來,她對昔日下屬的態度不免有些涼薄。
她還有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至少,在三家齊聚爭先機的關頭,沒有人能中途叫走她。
溫禾安向來奉行用實際行動給予反饋與回報,言語致謝是最無用也最輕巧的東西,如是一想,她朝前兩三步,追上了陸嶼然,聲音像被夜風洗滌過一樣怡人:「山裡地動,幾天內可能會接連發生好幾次,村民們擁有松靈,他們不怕,不會因為這個大驚失色,倉皇逃命,可那些上外島做買賣的商家必定嚇得不輕,估計天一亮就會離開外島。」
「商隊都是由蘿州本地望族組建而成的,如今三家聚集在歸墟附近的州城中,隨之而來看熱鬧的人也是數不勝數,若這些商隊同時出事,恐引發外界關注,所以山裡的人會想用這一招將我們都趕出去。」
「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做什麼,但種種線索推斷下來,肯定不是好事,到了這種時候,巫山還是先下手為強好。」
陸嶼然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指尖抵了抵腕骨,聲音比浩蕩山風更凜兩分:「知道。」
「明日一早,巫山會接管這片地域。」
溫禾安把自己能做的能管的事說完,就不再插手後續了,陸嶼然自有一套做事的體系,再棘手的事都游刃有餘。
陸嶼然聲音裡的冷意,她有些感覺,但她沒覺得有什麼。
這種時候抽身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將心比心,誰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會開心。
這樣想著,就見陸嶼然停下腳步,一道空間裂隙開在三人面前,溫禾安疑惑地看過去,問:「去哪?」
陸嶼然長身立於風中,袖袍微動,示意她過來,道:「去蘿州。」
溫禾安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旋即擰起眉,朝他搖頭,低聲道:「蘿州如今全是你們的人,我是新面孔,身份也不合適,我在山裡住一夜,明早再——」
明早她去找林十鳶要一座院子住。
「還在山裡住。」
陸嶼然眼仁呈深黑色,如暈染濃墨,語調很淡,但細聽之下,又分明帶了譏嘲之意:「還想再被關一回,是吧?」
溫禾安與他對視,最終輕聲嘆息,無奈地妥協。
一百個試圖接近陸嶼然的人,大概有九十九個會被他的武力手段和冷若冰霜,水火不侵的態度嚇走,剩下的一個,也得在這種玫瑰帶刺的調調中折戟而返。
她走進空間裂隙,商淮把火把熄了丟在了附近山頭,也跟著閃身擠進來。
一路上沒人說話,連商淮都在某種氣勢的震懾下閉了嘴,溫禾安想了想,看向陸嶼然,溫聲問:「你怎麼來了?」
聲音裡仍有驚訝的意味。
說完,她想了想,覺得這樣問有點不妥,容易讓人生氣,又認真補充說:「你若是忙,不必親自過來,我和商淮公子說了,派個得閒的來就可以,不是很大的事。」
「等會回去,巫山的長老們不會為難你吧?」
陸嶼然靠在紊亂的靈流邊上,冷淡懶散,連眼都沒抬下,話不知聽進去了幾句,待她說完,他才若有似無地頷首,聲音微啞:「嗯。我閒,我愛多管閒事。」
這話說的。
商淮立馬捏了捏鼻子,又握拳置於唇邊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
溫禾安看到了他急促抖動著示意的睫毛,想了想,也沒說話了。
在空間裂隙即將停下來之前,她動作輕微地動了動左手,動作不影響,只是經不起細看,一看就會察覺出不自然。
陸嶼然餘光瞥到這一幕,視線頓了頓,半晌,薄唇微動,問她:「跟誰動手了?」
「沒有動手。」
溫禾安搖頭:「山裡躥出來不少野獸,我用了刃,可能有點扯到了,但傷口沒裂開,等會上點藥就行。」
話音落下,空間裂隙停下來,溫禾安略往外掃了兩眼,發現是先前住過的庭院,院子裡空掛著幾盞燈,一個人影也瞧不見,並不是想像中三堂會審般的巫山聚集之地。
她頓覺自在許多。
陸嶼然徑直朝正堂走,腳步不帶停留,同時朝商淮丟出命令:「把宿澄調過來。」
商淮下意識問了句:「現在啊?」
「不然,將你留在這?」
陸嶼然腳步一停,薄而鋒利的眼尾微向下斂,眸色清冷至極,忍了忍,還是吐出了一兩分真實心境:「恰好,都不用四方鏡,你兩可以面對面閒聊到天亮。」
商淮立馬噤聲,掏出四方鏡開始找人。
溫禾安莫名覺得這一幕有點眼熟,但她沒有探究精神,不想觸陸嶼然黴頭,於是安安靜靜跟在後面走,乾脆不吭聲。
等到了正堂,她瞅瞅天色時辰,準備說一聲,自己先回房歇息了。
陸嶼然卻敲敲桌面,問她:「用晚膳了沒?」
溫禾安搖搖頭,才要說不用麻煩,商淮見勢,猶疑地開口:「我去隨便弄些吃的給你墊墊?」
院裡好幾天沒人了,管家不會採購太多食材,這大晚上的,找也沒處找去。
溫禾安下意識就要拒絕,抬眼卻見陸嶼然面無表情抓著遮風大氅搭在臂彎裡,轉身出了門檻:「我去。」
她在原地站了站,慢慢眨了下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跟商淮確認:「他去做什麼?」
商淮鬼鬼祟祟看窗外,一邊飛快給予肯定回答,並且告知具體情況:「陸嶼然只在心情極度愉悅或者心情極度惡劣的情況下會下廚,就……算是宣洩情緒?放心,沒毒,能吃,很好吃,就是他臉色不會太好看,能不能吃得下全看你有沒有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他急匆匆朝溫禾安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走了,這種氛圍他真的吃不消,走前還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她:「今晚這情況,你看……」
說到一半,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看出來了。」反倒是溫禾安先反應過來,她溫柔地點頭:「他好像有點生我的氣。」
商淮覺得也說不準,感覺各方面都有原因。
歸根結底。
怪探墟鏡的事太擾人了。
商淮趁著夜色翻牆走了,溫禾安在桌子前坐下,托著腮想事情,沒過一會,陸嶼然端著碗肉臊麵走了進來,往她跟前一放:「只有麵了,湊合一下。」
「已經很好了。」麵都到跟前了,再要拒絕就沒意思了,她接過筷子,還沒吃呢,就下意識誇了句:「好香。」
吃下第一口的時候,溫禾安的眼睛亮了起來,她下意識扭頭要誇他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藝,見他一臉無所動容的樣子,便省過這道流程,轉過身全心全意享受美食。
她安靜挑麵吃的時候,陸嶼然隨意挑了張椅子坐著,眼睛微闔,閉目養神,兩人都不說話。
直到她放下筷子,悄無聲息將碗筷放到廚房的水槽裡洗乾淨,再將手擦乾,這才靜悄悄地又折返回來,在陸嶼然不遠處找了張椅子坐下,裙擺漾動,香風襲來。
他無聲睜開眼。
「沒想到我能吃到帝嗣親自下廚做的東西。」溫禾安吃了他的東西,笑起來格外真誠:「有些受寵若驚。」
陸嶼然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相比於這張蟬獸面具,他還是更習慣看她自己的臉。
她今夜行為有些急進了,夜裡出門,只帶個凡間的護衛,若是真的出事,根本等不及他過去。
可他又無比清楚導致這一切的源頭是什麼。
九境修為全封,淪為凡人,瞻前顧後,隱匿行跡,遇事只能尋求外人救援,換做神仙來了心裡都得有落差。
臉上再淡然,再如何言笑晏晏。
誰心裡能好過。
陸嶼然默然,半晌,他將四方鏡拿出來,丟在跟前的小几上,壓了脾氣說:「溫禾安,你覺得真遇到事情,找商淮是最有效的方式?他會丟下手頭一切事情來找你?」
他瞳仁裡映襯著拉長了的燈影,冷白的眼皮下覆著團陰影:「憑什麼,憑他給你做了兩頓飯的交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前天 01:32
第二十七章
門扉大敞,夜風穿堂而過,聲調清冽的兩句話後,溫禾安怔了怔。
她看著陸嶼然,明白了他一晚上情緒結冰的症結在哪。
陸嶼然對外強勢淡漠,幾近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對內會稍微軟和一些,只是能得到他認可,被劃為「自己人」的,大概只有商淮和曾經的她。
商淮是性格使然,精力充沛,熱情無限,記吃不記打,至於溫禾安呢,深究原因,大概是沾了「道侶」這個身份的光,多少有些特殊。
隨著這份特殊一齊到來的,還有陸嶼然一些稱不上問題的小毛病。
這是溫禾安在三四年前就發現的事。
她與陸嶼然涇渭分明,秋水不犯時還好,後面因為她單方面鍥而不捨,又幾次與他同破秘境,關係拉近了些,才一日一日窺出那些藏得極深的習慣,喜好,和不知從何時起越發明顯的佔有欲。
商淮和她對陸嶼然而言是自己人,相應的,對他們而言,陸嶼然也得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是第一時間應該想起的存在。
他從前就很不喜歡溫禾安跟後面結交的,且並不多靠譜的朋友表示任何一點親近與在意。
有一次她和徐家少主談論陣法之事,忘了時間,推了和陸嶼然事先說好的晚膳,回去時找不見人,順著侍從的話去書房外等。
等了不知道多久,門終於被人從裡推開,烏泱泱一群執事乃至長老面色寡白地走出來,神情萎靡,其中一位老者深重的長嘆聲叫溫禾安記了好幾天。
他們蜂湧出來,溫禾安提腳邁步進去。
進去一看,陸嶼然果真是副八方不動,喜怒不顯的模樣。
他生氣也和常人有很大不同,最開始的表現為不理人,隨便你說什麼,他如清冷謫仙般捧著書卷或竹簡站在桌前,正對窗牖,他冷他的,但你不能不理他。
溫禾安好幾次都是自己忙自己的事,四方鏡拿起來又放下,直到某一刻,發現他摁下了手裡的竹簡,抬眼直直看過來。
琥珀色的瞳孔又清又冷,隱有怒意。
當日他說的那些話,與今日這兩句,幾近能重疊在一起。
溫禾安神思回攏,她與陸嶼然對視,解釋道:「探墟鏡事關重大,你今夜定然抽不開手,我不想因為這事拖累你的進程。且商淮在你身邊做事,我的消息他會通知你,當時時間緊迫,我覺得他會更關注四方鏡的消息。」
陸嶼然胸膛不由顫動了下,他掃向自己的四方鏡,眼底神色莫名:「溫禾安,說話講點證據。」
「你哪次找我,我沒回你?」
究竟誰不回誰。
溫禾安靜默了會,而後抬眼看他,眼神認真:「我知道了。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先通知你。」
陸嶼然摩挲著手腕處蠱蟲的位置,力道極重,很快就泛出猖獗的猩紅色,半晌,他頷首,稍坐直身體,問她:「蘿州如今戒嚴,三家的人擠在一起,遍地亂走,你那兩位救兵,什麼時候能到?」
「兩天後。」溫禾安也正想和他說這件事:「我到時候要出去一趟。」
陸嶼然不由皺眉。
溫禾安準備起身回房,想了想,還是端端正正坐著,垂眸輕聲反駁他之前那句話:「帝嗣,我與你不一樣,我在溫家時,尚且有人會丟下手邊事回應我,為唾手可得的名與利,為時不待人的表功機會,如今我身敗名裂,縱然身死道消,也不會有人真心實意嘆一句可惜,遑論丟下一切來救我。」
「我沒法為巫山做事,巫山不會信我,也容不下我。」
她慢慢將垂在臉頰一側的髮絲撥弄回去,聲音還是溫和的,不見淒切:「我不想從此丟名棄姓,受八方追殺,溫流光與江召的仇我還記著,做不到清酒一壺恩怨兩訖。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有許多心願未了,我需要回去爭那個位置。」
所以陸嶼然,別將她當什麼自己人了。
溫禾安從來都不是。
四年前是別有用心,刻意為之的接近,而今是蒙人之恩,身不由己。
陸嶼然何其聰明,焉能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不過是外島事情一了,大家一拍兩散,各奔前程。他現在的關心,好意,都得不到任何回報。
說起來,今天還算她有良心,至少比起上回無緣無故,僅是心血來潮就糾纏不清的算計,這次還有心提醒一聲。
溫禾安拿回自己的四方鏡,渾然不覺自己說過什麼似的,也不尷尬,她甚至還朝陸嶼然笑:「我明日一天都不出門,等你們的好消息。」
陸嶼然在椅子上坐了會,半晌,睫毛冷垂,挑開袖片,露出手腕下蠱蟲虯動的紋理,頗感荒唐地一哂。
他今夜一路上在想什麼。
他竟然真有一瞬間有了破罐子破摔,再幫她最後一把的念頭。
瘋了嗎。
第二日一早,天方亮,商淮和幕一等人準時出現在外島高空之上,他們到的時候,陸嶼然已經站了不知多久了。
不是他們自吹,巫山是三家之中唯一還講點良心的世家,這不,幕一帶著幾位九境開始布置結界,將深山內的宗門和村落房屋,山道嚴實地遮掩起來,防止被接下來的戰鬥波及。
商淮琢磨著陸嶼然怎麼也該消氣了,轉過去一瞥他的神情,果真恢復正常了。他心底略鬆,朝深山裡示意,眼裡躍動著一片躍躍欲試的神采:「我倒想看看,這些神秘兮兮,只會用陰損招數龜縮著害人的『精銳們』,實力究竟如何。」
「他們的九境,莫不會都是些沒開啟第八感的九境吧。」說罷,商淮挑了挑眉,想起溫禾安給自己發的消息,自顧自又補充:「喔,好像有一個開啟了第八感,開的是潔淨?」
九州上,修士們境界從一至九,聖者為至尊,歷來都有一重境界一重天的說法,特別是七境之後,差距如雲泥,難以借助外力彌補填平,大多數以八境反殺九境的傳言都是引人送死的陷阱。
唯有一種情況特殊。
修士到了八境之後,有百分之一的機率叩開體內一道門扉,覺醒一種能力,往往天賦越高,可供選擇的能力越多。
有幸能有這一機遇的人,十個裡面十個都對戰鬥方面的能力心馳神往,他們若是找到了契合自己的能力,運用得當,便擁有了這種越境殺人的特殊可能。
如今九州大地上早早成名的各家家主,他們的第八感同樣出名,如巫山家主的「天詰」,以天問責,開啟時囊括方圓百里,天穹上血流汩汩,異象連連,宛若末日,死在這一招手下的強者不知幾何。再如溫家真正的掌權者,溫禾安的外祖母,她的第八感是大名鼎鼎的「水鏈」,開啟時大雨滂沱,凡是雨淌過的地方,便凝成一根水鏈,速度迅疾,生生不息,攜萬鈞之力將人貫穿,在數百年前叫人聞風喪膽,而今時隔久遠,提起來仍有餘威。
只有歪打正著,無有選擇的人才會捏著鼻子認下「潔淨」這種聊勝有無的東西。
這種人不堪一擊。
「不過說起來……」商淮摸摸下巴,很是好奇地問陸嶼然:「你知道溫禾安的第八感是什麼嗎?」
陸嶼然冷漠地吐字:「不知道。」
不知道是正常的。
老一輩人在九州上叱咤已久,第八感早不是什麼秘密了,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卡在第八感的門檻,短時間內踏不進來,所以反而是早早跨出這一步的領頭的幾個遮遮掩掩,把自己的第八感瞞得一個比一個死。
唯一一個歪打正著暴露了的是江無雙,據推測,他的第八感是「生機之箭」,能擷取整片地域的植物生機搭成一支寸長小箭,一箭之下,九境非死即傷。
殺傷力之強,讓這事當時在各家族很是轟動了一會兒。
商淮不由看向陸嶼然,這位也很厲害,聽說在面臨那次截殺,生死一線時都沒動第八感,不知道是什麼大範圍無差別攻擊,動輒要人性命的大殺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安然無恙站著觀賞一回。
在他沉思間,幕一回來了,他朝陸嶼然拱手,肅聲:「公子,都準備妥當了。」
「嗯。」陸嶼然看了眼天色,朝他們擺擺手,袖袍微垂,道:「動手。辰時之前結束,我還有事。」
從夜裡開始,他手邊四方鏡的動靜就沒停過,點進去都是巫山長老們千篇一律,涕泗橫流的勸誡引導。
這要是在前幾天,四方鏡就是個擺設,他壓根不會點進去看一眼。
巫山真正的精銳們在頃刻間包圍了整片深山,山裡的老「神仙們」很快有了反應。
將明未明的夜幕之上,長風獵獵而動,無數盞明燈升起,照得天地亮如白晝,陰暗中一切無所遁形,七八道身影出現在巫山眾人面前,皆覆著金屬鐵面,將五官嚴嚴包裹,只露出雙眼睛,死氣沉沉。
為首之人環伺四周,見出路全被封死,眼皮接連跳動,他沉聲問當頭迎上的幕一,聲音粗嘎,開腔時磨出那種被濃痰包裹的砂礫之意:「敢問爾等是哪家的人,奉的誰的命令。」
「都這會了,還裝?裝神弄鬼上癮了?」
幕一抽刀,激出鏗然之聲,他反身自胸膛前橫斬,刀面在眼前閃出雪白一線,九境威壓如山岳凌空,大開大闔全無保留地傾瀉而至,牽制眼前強敵之時,同時逼得底下幾十上百的七八境僵在原地。
他閉目大笑,隨刀影而至:「研究這麼久塘沽計劃,連我的面貌都不認得嗎?」
那面具之下人影五官頓時冷硬,他飛身應戰,動唇俾睨:「找死!」
不過片刻功夫,深山裡就已是一片刀光劍影,山崩石裂,陸嶼然沒加入戰局,他居高臨下審視這番局面,眼神波瀾不驚,沒過一會,皺眉道:「沒看到傀陣師。」
「人數也少了。」
商淮也在飛快清點人數,很是納悶:「他們昨夜察覺到不對,連夜撤了一部分人?」
「不會啊。」他接著道:「他們個個不怕死,死都想從你身上咬一口肉下來,要是察覺山裡出了意外,還和我們有關,不該連夜撤離,該連夜加緊動手,殺一個算一個才對。」
「就算衡量實力後覺得不敵,也沒有只撤一部分走的道理,剩下這部分留著幹嘛?專門留給我們的?」
陸嶼然不置一詞,冷然袖手旁觀,他在看這些人的攻擊手段是否能和記憶中的片段重合。
戰況起先還呈一邊倒的局勢,發生轉變是在幕一和天縱隊先後拿住對方的八境,九境領頭人物時,只聽他們齊齊發出嘶啞淒惶的笑,口鼻腐爛,七竅生膿,不過喘息的功夫,就絕了氣息。
幕一被這變故驚得瞳仁一沉,他用刀尖挑開手下之人的面罩,發現金屬之下,皮肉翻捲,白骨森森,已是五官不辨,連男女都看不出來。
他將面罩掀了三丈遠,扭頭朝向陸嶼然:「公子,是毒。」
「不是毒。」陸嶼然冷聲糾正:「是傀線。」
在場還剩一個九境,他撐的時間長一點,和這裡眾多視死如歸,宛若懷揣凌雲之志,能為這遠大志向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不同,他在這剎那間迸發出了尤為強烈的求生欲望。
他捂著唇咯血,身形飛速移動,同時丟出了自己的第八感「萬象」,阻擋敵人追擊的步伐。
眾生萬象,紛至沓來。
他感覺自己體內所有骨骼,經絡乃至心肺都被一根細細的傀線勾住了,對面在千萬里之遙,一念之下這山裡將伏屍百具,而現在那人正勾勾手指,要輕描淡寫拂去他的生機。
沒一會,他飛速後退的步伐止住了,一隻手不知何時伸出來,帶著凌厲之風,竟然徒手撕裂了「萬象」之境,而後重擊在他的脊柱處。他即刻如折翼的鳥往山石處直墜,鮮血狂湧,內裡已是一團揉皺的紙,離破碎僅有一線。
這九境還未來得及咽氣,眼珠徒勞地瞪著,喉嚨裡「呵呵」地冒出血沫,陸嶼然眼也不眨,抽了幕一的刀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猙獰血口,而後強硬地捏住他的下巴,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將自己的血灌進了這人的喉嚨。
商淮大吃一驚,還未來得及開口勸阻,就見陸嶼然從這位瀕死九境的頭頂拈出根銀灰色傀線。
傀線還在扭動,它不怕靈力,但很怕陸嶼然手上的血,扭了沒一會,就徹底被血沁透,如日光融雪,萬般不甘地化了。
陸嶼然冷著臉將它往地面上一甩,立刻接過幕一遞來的手帕擦淨手指,沾惹了多骯髒的東西一樣。
「你倒是先止止血……」商淮皺眉欲言又止,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的樣子:「你這才多久——」
「留個活口,往日對付我的人不止這些。」陸嶼然置若罔聞,他看向癱如軟泥昏厥過去的九境,道:「將他帶回巫山,等我們結束這邊的事,請你父親過來看一看。」
商淮的父親,也就是天懸家現任家主,擁有家族秘技,有窺人過往之能。
商淮點頭。
陸嶼然闔了下眼,吩咐幕一:「搜山。任何信箋,書簡乃至廢紙全都搜集起來,發現異常,及時回稟。」
「不要輕舉妄動,不要無故傷民。」
這次山裡畢竟有三位九境,巫山的人也有損失,幕一已經接近十年沒受傷了,這次都折了條手。
山裡處處都是血和屍體,腥臭氣十里飄散。
商淮一邊搖頭嘖嘖稱嘆王庭和天都的鐵碗手段,一邊掏出四方鏡回人的消息。
溫禾安半個時辰前給他發了條:【你們動手了嗎?】
商淮回她:
【解決了。】
【人沒逮全,跑了大半,不知道聽了風聲還是他們內部趕巧計劃有變。】
【這次收獲還不錯,我們捉了個活口。】
他正兒八經地科普:【這還是我們第二次捉到活的,不枉辛苦這幾天,我已經滿意了。等回去後跟你細說。】
溫禾安沒揪著他問很細緻的問題,她頓了頓,發了條:
【沒受傷吧?羅公子方才來給我換藥了,你們沒帶醫師?】
商淮想了想,在收起四方鏡之前回了條消息過去:
【我沒事,陸嶼然受了點小傷。】
一棵蒼天古樹邊,陸嶼然背靠樹幹,發現自己的四方鏡閃了閃,他原本懶得動彈,只垂眼看了看,半晌,還是撈起來抓在手裡點開掃了一眼。
難得。
溫禾安給他發了兩條消息。
【你沒事吧?】
隔了一會見他沒回,又發了一條。
【我讓羅公子趕去外島了。】
陸嶼然眉頭微挑,問她:【他來幹什麼?】
這次她回得很快。
【商淮說你受傷了。】
【我有點擔心。】
陸嶼然盯著後面幾個字看了一會,無聲捏了捏掌心中的四方鏡,喉結微動。
這叫什麼。
打個巴掌給顆棗?
昨夜說的話,他還沒忘,她自己就先忘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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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 01:32
第二十八章
山裡霧氣重,天光破曉時仍是雲裡霧裡一片,巫山的人結束戰鬥後開始快速打掃戰局,數百里內,只餘長風呼嘯,松林搖顫,血腥氣不多時就被盡數滌蕩。
陸嶼然收起四方鏡,和商淮一起走進被所謂「山神」佔據的舊宗門遺址。
宗門坐落在山林深處,傍著口天然泉眼,水木明瑟,泓崢蕭瑟,反倒是佇立百年的山門巨石被歲月侵蝕,表面坑坑窪窪。山裡落花與枯葉積落,無人料理,長久下來就形成了黑色的垢,垢上還掛著帶霜的蜘蛛網。
商淮踩著長青苔的階面直搖頭:「真該讓山民們都來看看,他們奉若神明的,究竟是何等牛鬼蛇神。」
陸嶼然看著山門,山門前原先寫了字,後來被一道攻擊磨平了半邊,而今需得停下腳步,仔仔細細看過,方能從一筆一畫中窺見原本面目。
他道:「霞。」
商淮若有所思:「被他們佔據的山門,名字裡有個霞字?」
陸嶼然追查塘沽計劃,對百年前王庭與誰家起過的糾紛沒有興趣,僅看了一會,就收回目光,接著往偌大的宗門廢墟走。據村民們說,這裡百年前不止有山,還有片汪洋湖泊,這座宗門枕山襟海,佔地卻不廣,僅有三座小山頭,布置得倒是各有特色。
沒多久,幕一走上前,和陸嶼然稟報具體情況:「公子,我們清算過了,山裡共有三位九境,八境十餘人,不過……除了方才那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剩下兩個都是強行用藥物提上去的,半吊子修為,根基不穩,因而羸弱,難成氣候。」
這次來捉拿他們的,可是由陸嶼然直接轄領的天縱隊,個個天資卓絕,戰力不菲,即便是跟另兩家的死士硬碰硬,也是半點不虛。面對這等殘枝斷葉,即便只來了三五個,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掌控局勢。
幕一折了的那條手現在被靈力包裹著,已恢復了個雛形,他將手裡一疊搜尋來的資料遞過來:「這是我們從裡面找出來的,還有些是藏書閣裡的藏書,屬下讓人原樣不動搬進腰牌裡了。」
陸嶼然接過那疊紙隨意掃了幾眼,看不出失望與否,倒是商淮凝聲開腔:「其實早能想到,這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們打交道了,只是上次難得抓了個活口,所以我們都將這當成他們最後的大本營了,其實照我看,就以王庭那學老鼠日日刨洞的秉性,不能將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溫禾安不是也說,她印象裡有好幾個地名。」
「而且我們這次還有個活口,還是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呢。」商淮挑挑眉,語氣上揚:「你們發現沒,這個九境跟之前捉到的不一樣,他有求生欲,想逃呢,這還是頭一遭。」
「等回去,我就傳信給我父親,想活著的人情緒會比一心求死之人波動大,也更容易看出東西來。」
說到這,他悄悄摸摸朝陸嶼然使眼色,低聲道:「平了這件事,等會長老們念經,你也好交代一點。」
只是家主那邊,可能瞞不過。
陸嶼然沒說什麼,他捏著手裡的紙張,凜聲道:「這邊的動靜瞞不過王庭的人,接下來的明爭暗鬥少不了,溺海觀測台的事可能會出岔子,記得多加防範。」
幕一和商淮都斂了笑意點頭。
陸嶼然轉身往山下走,商淮問:「我們現在去哪?」
「去給交代。」陸嶼然頎長身影溶於山間茫茫雲色之中,音線更顯得淡漠:「和羅青山說不用來了,讓他轉道去酒樓。」
王庭所在的酒樓與外島所隔不過數百里,而今氣氛凝滯,江召深夜被急急喚醒,一直到現在,不好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在他對面坐著個面如白紙,搖搖欲墜的傀陣師,如今不過一個喘息的功夫,已是連吐三口血,上氣不接下氣,江召隨手披了件外裳,長髮用根綢帶隨便繫著,面容清雋似玉,氣質陰鬱入骨。
某一刻,江召隨意將玉牌往跟前桌面一丟,一字一句開口問:「咳完了沒?能好好回話了嗎?」
話音落下,幾位直愣愣站著的傀陣師眼裡立刻泛出怒意,有的不動聲色捏緊了拳,但俱是敢怒不敢言。受傷最重,兩股顫顫,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聞言仰首,閉眼,深深呼吸,平復體內逆行的靈氣,硬憋著喉嚨裡的癢意與江召對視,聲線虛弱:「八境以下的傀絲我都切斷了,生機斷絕,無一活口。」
「九境呢?」江召踱近了些,瞳色深深:「我問的是整個外島。」
「也斷了。」傀陣師喉嚨滾動,道:「正因為他們死了,我才會受到如此深的反噬,同時控制三個九境,哪怕他們自願種入傀絲,我、咳,這種程度,也已超過了我的極限。」
今早發生的事,可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如今想來,算是他們命大。
探墟鏡上有關溺海的提示來得突兀,江召臨時決定抽調一部分外島的精銳,並且將徐家傀陣師也全召了出來,不過才隔了一日,就出了這樣的事。
「山裡村民呢?都還在嗎?」江召問身邊侍從。
侍從忙不迭點頭,確認過後道:「公子放心,巫山設置了結界,他們都在。」
江召聞言,閉目靜思。
外島上被一鍋端的那些人死了就行,死人不會說話,雖說折了幾個九境,其中還有個開了第八感的,損失不小,但在可以承受的範圍。最重要的計劃沒被破壞就行。
但是。
陸嶼然才到蘿州,巫山的人為什麼會那麼快發現外島的端倪,是上次刺殺失敗後他整頓巫山拔除的暗釘透了口風,還是……有曾經參與過塘沽計劃的人在幫他。
江召又想起了溫禾安。
他沒覺得陸嶼然會是那個對溫禾安伸出援手的人,似他們這樣的人,動心又如何,喜歡又如何,終究比不上自身利益,冷酷分析事情時別說昔日道侶了,就是至親,也可輕易捨棄,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他們最知道如何及時止損。
陸嶼然明明在意溫禾安,當年不也冷眼看她另尋新歡了,不就是明白他們之間絕無可能,長久拖著只會成為自身的負累,成為他稱帝之路的絆腳石嗎。
當年能毅然決然捨下,而今時隔三載,物是人非,他反而能做出決定來救了?
江召不信。
理智條條有理,情緒卻不受控制。
他就是忍不住想,如果真是這樣呢——
不能再等了。
什麼塘沽計劃,什麼探墟鏡,天授旨,和他有什麼關係,對他而言,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找到溫禾安。
這也是他提前將本該寸步不離守在外島的徐家人往外調的原因。
江召曲著指節長舒出一口氣,他擺擺手,示意侍從將醫師帶進來,給坐在椅子上起身都難的徐家少家主看診。
醫師是從王庭帶來的,此時一看江召眼色就明白了,他佝著腰將藥箱擺在地上,搭手給徐遠思看診,沒一會就道:「徐公子這是傀絲齊斷,反噬太重導致的靈力紊亂逆行,臣開服藥,靜養兩日就能恢復。」
「一日。」江召打斷他,他一身月白長衫,繫得鬆垮,燭火映襯下,金相玉質,溫潤翩翩,只是話語落在眾人耳裡,如閻羅般叫人不寒而慄,他看著徐遠思,眼瞳偏淡,「我給你一日時間,找最好的醫師,用最好的藥。」
「明日這個時間。」他從袖子裡拿出一面精緻的四方鏡,右下角還深深刻著溫禾安的名字,這是那場轟然鬧劇後他拿到的唯一關於她的東西,道:「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起陣,尋人。」
在場的徐家人額心冒出青筋。
欺人太甚!
其中一個實在忍不住,貿然出聲:「六公子,我們少主的模樣你也看見了,如此——」
江召眼神輕飄飄掃向他。
「住嘴。」
徐遠思截斷手下的話,他唇色發白,感覺自己虛脫到離死只有一步之遙,他壓住不由自主顫抖的手,回答江召:「我話先說明白,起傀陣雖是徐家絕技,可憑一面四方鏡能定的位置並不精細。」
他彎腰驟烈地咳,半晌,才咽下血沫,接著道:「我只能給你一個大概範圍,在兩三座城池之間。」
江召看著他,態度強硬,不容置喙:「一座。」
兩兩對視,江召絲毫不避讓,他聲音更低一點:「徐少主,我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他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是不得不服從的命令,是下位者對上位者不得不低下的頭顱。
好像在嘲諷。
徐遠思,沒想到吧,你也有這一天。
半晌,徐遠思別過頭,齒關緊咬,聲音嘶啞:「我盡量。」
江召直起身,盯著那面四方鏡看了許久,修長手指緩緩握緊,想起溫禾安,有種不知該如何,好似如何都是錯的復雜感情。他只知道一定,一定要盡快找到她,真到了那麼一天,卻不知該怎樣面對。
克制自己摒去這些思緒,他負手招來門外銀甲衛,道:「你們回外島,不要再進那座舊山門,一切計劃照舊。我不想再聽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況了。」
銀甲衛抱拳領命。
徐遠思無聲凝視這一幕,一口血幾乎凝在喉嚨裡,哪止溫禾安看走眼了,世上凡輕視過江召的都看走眼了。
誰能想到他能有這種本事。
他而今在王庭的地位,可能也就在江無雙之下了。
不知道溫禾安能不能躲過去。
巫山聚集的酒樓周圍連腳步聲都是靜悄悄的,風也不敢放肆,長老和執事們在這裡等了整夜,徹夜難眠,而今才終於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回來。
見陸嶼然回來,他們齊聲道:「公子。」
陸嶼然腳步不停,才出過手,他一身凜冽之氣並未完全散去,而今平等地壓在每一個人身上,叫人略一抬眼,都覺惶惶難安。長老們憋了滿肚子的疑問,大道理都暫時壓下去了。
「接著說。」
陸嶼然在書桌前站定,手底壓著一疊泛黃的紙張,銀冠堆雪,淵清玉絜,掃向在四方鏡裡個個慷慨激昂,現在卻緘口不言,齊齊等他開口的執事們,道:「王庭和天都從昨夜到現在,都做了什麼。」
他引起一個頭,很快便有人接茬:「聽說王庭和天都那邊都在積極接洽陰官本家,但目前還沒得到回應,除此外,蕉城城主答應了天都和王庭的條件,目前兩家已經接手了蕉城。」
「江無雙和溫流光與公子的想法一樣,已經決意修建溺海觀測台,王庭的建在蕉城城南,天都建在城東。如今兩家都在和珍寶閣接洽,要用最好的材料修建觀測台,以保證後期使用一切順利。」
珍寶閣。
陸嶼然無聲將這幾個字眼念了遍,想起離這不遠處,那個據說今天一天都不出門,專程等他們消息的人。
「我們也派人去和珍寶閣聯繫了,他們少當家給出的統一說法是三座觀測台,如果都要用最為堅固的流弦沙建造,蘿州與蕉城兩座珍寶閣的儲量根本不夠,得從別的地方調貨,調貨需要時間。」
說到這,說話的長老鬍子一翹。
這等說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甭管儲量夠不夠,反正對三家都統一說不夠,誰想早點建成,誰就得出高價。
商人逐利,真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煩。
「公子,我們要不要再派人去接觸,聽珍寶閣的管事說,林十鳶今夜會親自來一趟。」有執事如是斟酌著問。
「不必。」
陸嶼然頓了頓,道:「這件事我來解決。」
長老們左右互相看看,陸嶼然見狀掀眼居高臨下平靜瞥向他們,好似在說: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長老梗著一口氣從昨晚憋到現在,大有種今日頂著如山的壓力也要勸誡他的凜然就死架勢,正要硬著頭皮踏出一步,卻被一位鬍鬚花白的穩重長老不動聲色拉住了。
後者沖他搖搖頭。
見到這一幕,已經做好要聽一番繁雜道理的商淮深感意外,有些難以置信。
長老們紛紛散去,陸嶼然熟視無睹,轉身上了三樓,回到自己的書房。
沒過一會,商淮朝裡叩了叩門,道:「羅青山來了,聽說你受傷了,死活要見你。」
陸嶼然倚在窗邊就著姍姍來遲的日光翻看手裡的一摞紙張。
這些人死的時候乾脆利索,平時做事也很有意思。
這摞紙上記錄的並不是雜七雜八的瑣事,相反,裡面白紙黑字記載的計劃縝密,大有可為,有時候看得他都忍不住挑下眉,也不為別的,只因上面寫的,都是已經在他身上用過的陰損招數。
關於之後的計劃,是一字都沒提及。
「讓他進來。」陸嶼然將那疊紙漫不經心丟到一邊。
羅青山火急火燎提著藥箱進來了,他已經從商淮嘴裡得知了大概的狀況,才踏進門,身體還在謙謙有禮地行禮,眼神已經飄到了陸嶼然隨意用白綢一裹的手掌上去了。
對修士而言,流些血是最不值一提的傷,可陸嶼然此時情況與別時不一樣,他的血也和常人不一樣,羅青山不免有些緊張。
他二話沒說就挑開藥箱上的暗鎖,道:「我替公子重新包扎。」
「不急。」陸嶼然倏的開口:「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你。」
羅青山被他的「請教」二字驚得脊背發寒,他到底不敢如商淮那樣放肆,當下屏息:「願為公子解惑。」
陸嶼然站在窗牖邊,背對日光,斑點狀的光落在他衣袖上,像流動的水紋,此時,他正將這捧水撩開,露出其下勁瘦的腕骨,及腕骨之下形狀明晰的經絡肌理。
羅青山凝神一看,不由啞然。
前段時間種下的引雪蠱一動不動,半點起伏也無。
他急急用醫師的素線將蠱蟲引出來,發現它已成了顆石頭,枯敗黯淡,表面死灰一片。
「什麼意思。」
陸嶼然望著這一幕,好似遇見了一生中最大的難題,他在原地定了一會,故作鎮定,食指搭在脹痛的眼窩上,沉聲問:「失效了?」
羅青山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他默然片刻,猶疑不定地回:「公子這是第四次用引雪蠱了,蠱蟲汲取完自己能汲取的情緒,就失了生機……」
就像人拿著一隻陶碗盛水,碗只有那樣大,注定只能盛一碗的水,再多就不是碗能裝得下的了。
他躊躇半晌,細思後覺得自己為了帝嗣的身體,仍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公子,恕屬下直言,若心緒起伏至蠱蟲難控,您是否考慮閉關掃平心魔。」
陸嶼然站在原地,看起來還是那般樣子,甚至有些鬆弛,只是眼尾弧度漸漸朝下壓,壓得極冷,冷到羅青山想要為自己的冒昧告罪,他卻只是盯著長腳壁櫃上一隻花瓶看了會,並無動作。
心魔。
陸嶼然敲著桌面,心中一時難得又躁又亂,下意識用指骨去碾蠱蟲待過的位置,想到溫禾安的臉,只覺棘手至極。
他情願是自己生了心魔。
作者:
匿名
時間:
前天 01:32
第二十九章
書房裡陷入一片難言的死寂,陸嶼然不發話,羅青山自然不敢再說什麼,屏息為他取下手掌上的白綢。
掌心那道當中被鋒利刃邊橫劃而過的傷口上裹著層靈力,堵了大半的血,但仍有細小血線見縫插針地滲出來。
呈現出極為招搖的猩紅色澤。
羅青山見狀立刻蹙眉,不敢大意,將特製的藥粉灑在掌面上,出於醫者本能,禁不住道:「公子,您才從那邊出來,這段時間不能再流血了。」
他見陸嶼然仍是副冷淡不以為意的樣子,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操碎:「即便是有特殊情況,公子也該第一時間喚我過來上藥。」
陸嶼然回他寥寥兩字:「知道。」
等傷口重新包紮好,羅青山就要告退,抬眸間見陸嶼然正看過來,濃黑睫毛微垂,下了封口死令:「蠱蟲的事爛在心裡,一個字都不准透露。」
羅青山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在心裡重重嘆氣,恭謹應了個是,關門出去了。
陸嶼然踱步到壁櫃前,眼前正擺著兩個細長頸描花白瓷花瓶,花瓶裡插著幾枝才從枝頭剪下的墨梅和冬珊瑚,別有生趣。
溫禾安以前喜歡擺弄這些,只是她不講究文雅,更喜歡生命力蓬勃,開起來一團接一團的花材,小黃香,勤娘子,月丹,蓬萊紫,更甚至狗尾草都能玩出花樣。
陸嶼然是捏著鼻子認下的這門婚事,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受控制的軌跡,他對任何突然出現在自己領域內的事物都抱有反感之心,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同樣能攪得九州風起雲湧的敵人。
這意味著他要在多如牛毛的繁雜瑣事中抽身和她周旋,要時時容忍身邊存在一個威脅性極強的人,你明知這人別有目的,明知她笑靨如蜜心藏劇毒,卻不得不重復著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的無聊步驟。
他一天都難以忍受。
後來溫禾安離開巫山,回到天都,他又嘗到這種難以忍受的滋味,不過因為有心克制,所以情緒不重,總覺得皺皺眉斷了就斷了。
在最開始聽到一些有關溫禾安和江召的風言風語時,他找羅青山拿了引雪蠱。
從此世界驟然清淨。
之後應對任何一件事,他照舊從容自若,游刃有餘。
陸嶼然從未想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沒一會,商淮叩門進來,他臉色有些一言難盡,難得語塞詞窮,看向陸嶼然,低聲說:「你出去一趟吧——阿叔來了。」
能讓商淮在陸嶼然面前規規矩矩叫阿叔的,這世間僅有一個。
陸嶼然回身看向商淮,後者攤攤手,道:「我沒收到任何消息,突然來的,半刻鐘前到了酒樓,聽說你在處理探墟鏡的事情,壓下了想要通報的人,說等你有時間再見。」
他想想覺得不對,還是覺得要上來告訴陸嶼然一聲。
同時心中腹誹,難怪那群老古董引而不發,今早上居然破天荒的一句廢話都沒說,原來是早知這個情況,找了最佳說客來。
商淮有些擔心地看向陸嶼然。
陸嶼然薄唇一抿,問:「在哪?」
「二樓的廂房。」
陸嶼然頷首,轉身就走。
商淮怎麼敢薄待這位本身就十分了不得的長輩,他一來,就忙叫人收拾出了最好的廂房,一應器具擺設,應有盡有,處處都透著奢雅之風。
陸嶼然步下階梯,在雅間前看到兩名守衛,他們甫一見到他,立刻躬身,一撩衣袍,雙手貼於胸前,行了個莫大的禮數:「見過公子。」
商淮跟在後面,遠遠看到這一幕仍覺不可思議,但涉及陸嶼然的家事,他也不好吭聲,就靠在一邊,找屬下要了兩個橘子靠在廊下剝皮。
陸嶼然無聲凝視他們,眼瞳如點墨,半晌,衣袖拂動,清聲:「起來。」
於此同時,房門被人從裡推開,又有侍從慌忙將陸嶼然往裡引:「公子快請進。」
陸嶼然頷首跨過門檻,裡頭就有人肅整衣冠,滿面鄭重地展袖朝他半弓下身,沉聲道:「臣見過公子。」
陸嶼然伸手托住他,力道似有萬鈞之重,重到他覺得難以承受,他喉嚨上下滑動,一聲「父親」已到唇舌間,又強壓下去,開口時聲音透出微啞:「起來。」
行禮的人這才聽從命令起身,抬頭,在窗牖邊透出的一團日光下展露真實面容。
現任巫山家主是陸嶼然的親伯父,他的父親是巫山的大長老,年少成名,堅韌勇毅,一生將巫山重責擔在肩上,人到這個年紀,朋友們無一不羨慕他命好。說他少年時一把彎刀行遍九州,難逢敵手,巫山因他們兄弟而更顯輝煌榮耀,一生功績難以述盡,成婚後,他的孩子成為了巫山千年來最為珍稀的瑰寶。
陸允生得周正,劍眉,圓目,鼻脊高挺,一路風塵僕僕,此刻裝束仍是一絲不苟,塵埃不染。
他看著陸嶼然,眼裡無有父子親情,唯有恭敬,嚴肅,好像在看整個巫山最為璀璨的希望,最為傑出的精美作品。
陸嶼然鬆開手,習慣了這種情形,他指骨微攏,問:「您怎麼來了。」
「族裡給公子發的急信被公子壓住,家主擔憂。」陸允直言不諱:「加之探墟鏡事件,終於給出了天授旨的線索,臣該來一趟。」
陸嶼然緘默。
與至親面面相對,所隔不過幾丈,卻以君臣之禮相稱,這該是天下最滑稽的事。
而這種情形,從他出生時就存在了,百年來無不如此。
陸嶼然閉了下眼,冷靜一瞬,道:「探墟鏡之事,我有分寸。族裡若認為我做法不妥,可換人接手。」
陸允垂目:「不敢。」
這便是巫山對陸嶼然的培養方式,自他出生,神殿為他綻放萬丈光芒那日起,在所有巫山之人眼中,他勢必成為第二個帝主,一統九州,為此,他也當如帝主,有極高的眼界,過人的實力,果決的手段和敏銳的判斷能力。
他百歲閉關出來後,大權在握,命令不容置喙。
直到今日,巫山對他的所有期望都已成真,只是偶爾有時候,還是希望他真穩重些,冷酷些。
就如這次。
別的事巫山都能任他發揮,事關天授旨和帝源,不容半點差池。
陸允斟酌了番,在靜默中開口:「公子年後遇刺之事,族裡審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縱隊負責。多年來,公子被多方針對,如此以身犯險,孤軍深入,到底不妥,族裡一直擔心公子安危。」
他又道:「眼下探墟鏡擬出『溺海』二字,為重中之重,公子當辨疾緩。」
說來說去,是對他那日深入外島,險些錯過探墟鏡開啟之事存有微詞。
這話若是長老們,哪怕是家主來說,陸嶼然都不會任由說教,可此時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後平心靜氣道:「我知道。」
陸允聞言終於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規勸君王改變了主意的賢臣良將。
父子兩相對無話,半晌,陸允看向他:「公子身體恢復了嗎?」
陸嶼然頷首:「差不多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傳,是找陸嶼然的,大概是修建觀測台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陸嶼然看向陸允,後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緊。
在他轉身之際,陸允卻叫住他:「嶼然。」
陸嶼然倏的停住腳步。
然而那句稱呼好像是耳邊錯亂的幻覺,他側首回望,只見陸允鄭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禮,聲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輕人的楷模,身上承載著巫山千年來的希冀,是臣夫婦此生最大的驕傲。望公子砥礪前行,堅定初心,萬事慎重。」
陸嶼然跨出門檻。
他出來的時候,商淮橘子正剝到最後一瓣,見狀往嘴裡一丟,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綴在他身後,眼皮直跳:「怎麼了?沒說什麼吧?」
「沒。」陸嶼然面色沒有變化,他步下階梯,聲音裡丁點波動也聽不見:「叫負責建造觀測台的人來見我。」
商淮在心裡嘆息。
就知道是這樣。
照他說,巫山培養陸嶼然,都不像是培養帝主了,那簡直是在塑造一個神仙,無情無欲,什麼時候都要保持絕對的冷靜理智,陸嶼然的自控力強成那樣,他們有時還覺得不滿意。
一覺得他心緒不靜,受外界干擾影響了,就立馬來苦口婆心,來勸誡,來敲打。
特別是讓陸嶼然的父母來。
他們一來,陸嶼然身上那點來之不易的人氣就散了,隨後幾天,都沉湎在書房裡處理各項難纏的事,要麼就是直接閉關,出來後修為更讓人絕望。
也沒辦法,誰叫他是陸嶼然呢。
夜裡,商淮和幕一拿著一疊從深山裡搜出來的東西準備去院落找溫禾安,前者還特意問了陸嶼然:「要不一起去?」
陸嶼然搖頭,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張叫人掃一掃就眼花繚亂的地圖,冷聲吐字:「不了。」
他很冷靜地想。
不能再接近溫禾安了。
他們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從始至終,她沒對他有過什麼感情,唯有過的,只是處心積慮的哄騙。
「真不去?」商淮有些納悶地看了看天色,低聲提醒:「你不是還要和她說珍寶閣的事嗎。」
陸嶼然頓了頓,最終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蘿州今夜氣溫驟降,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鵝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時已飄滿了街頭巷尾,各宅院府門上都積了深深一層,推開窗門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瑩的景象。
徐遠思和屬下就在這樣惡劣的彷彿要將人吞噬的天氣中布起了傀陣。
他捏著溫禾安的四方鏡,擲入交織成霜的傀線中。
江召裹著純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腳踝,手裡揣著個暖爐,唇色蒼白,烏髮如瀑,他站在遍地風雪中凝視著傀陣,到底是心緒緊張,垂於一側的手掌鬆了又緊。
他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溫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無援,不該還找不到人,王庭與天都同時張榜的影響力,絕不會有人懷疑。
他怕得到一個答案。
傀陣徐家與天懸,陰官,巫醫都算九州之上的異類,這些家族各有各的獨到之處,常人往往接觸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們往往能發揮大作用。
傀線是種難纏的東西,不僅能成陣,還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讓一名傀陣師在體內種下傀絲,除非修為遠高於他,否則生死都懸於那根線上,任人宰割。
徐遠思五指纏滿傀線,傀線像雪白的刃光,時不時便閃過寒芒。
他操控著地面上的陣法,隨著時間推移,光芒如織,五臟六腑都像顛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難當,他開始重重喘息,鼻血從下巴上滴在雪地裡,腳下瞬間轉變了顏色。
再這樣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遠思內心暗罵了句髒話,在昏厥之前終於推到了那個答案。
他抓著那塊四方鏡往眼前一看。
「……蘿、州。」他一字一頓念出來,因為太過震驚,連要命的眩暈感都壓下去了。
江召臉色已是陰雲密布,手中捧的金絲暖爐墜地,滾進雪堆裡,某種愈發真實的可能在心裡翻滾,幾乎是在折磨著他繃成一線的神經。
天下怎會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從擔心地扶住他。
他陰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靜下來,聲音中的偏執之意難以遮掩,他也沒打算遮掩:「將消息懸示蘿州,帶著畫像挨家挨戶上門,審問。不、不論年齡,不論相貌,凡有與修士混跡,卻身無靈力者,通通羈押,所有後果王庭一力承擔。」
說罷,他盯著侍從的眼睛,一字一句壓低了聲音道:「記住,重點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隸屬巫山,有侍衛守護的。」
侍從順從地點頭,領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陸嶼然救了溫禾安,他也不會明目張膽,他沒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兩家對峙,陸嶼然也不會親自出面翻臉。
他也絕不會讓她恢復修為——縱虎歸山的事,誰都不會做。
但是他們、江召重重一闔眼,拳頭都要捏出血來。
他們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溫,溫禾安難得在被窩裡多眯了段時間,而後起來洗漱。她將窗子關上,坐在銅鏡前揭開了臉上的面皮,柔嫩細膩的肌膚上,那道宛若描畫樹枝分叉的裂隙仍舊沒有消退,靜靜地橫亙著,情緒激動時會有點灼熱的感覺,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沒有辦法對付它,只能讓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來過,和她說了外島的事。
最開始去到外島,發現裡面有傀陣師手筆的時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聽候差遣,並且這次恰好機緣巧合從外島逃脫了,她就不得不開始考慮一種情況。
徐家起陣尋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強。
江召若是讓九境傀陣師起陣,可能找不到從前處於巔峰實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點問題。
一旦確定她在蘿州。
江召勢必會想到陸嶼然與巫山之間的關係,料定他不會出面,必然會再次張榜拿人。
容貌,年齡,聲音,這些都可以偽裝,他們拿人的唯一准則會是什麼。
修為。
只會是修為。
這個對她來說確實難辦,因為修為和靈力沒法捏造。
想到這,溫禾安拿起四方鏡想找商淮問一下情況,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說今早陸嶼然會過來一趟,還是放下了。
溫禾安想得更多。
半個月時間太長,局勢風雲變幻,外島的事一解決,蘿州這邊的溺海觀測台最終到底會不會建,巫山的人會不會突然離開,離開之後她該如何自保,這都是要仔細思量的問題。
溫禾安坐著沉思了段時間,最終捏起那張蟬獸皮將臉覆蓋住,心中有了計較。
巳時,天光大亮,滿地霜白。
陸嶼然和商淮一前一後從空間裂隙裡踏出來,先禮貌性地敲了敲溫禾安的院門,發現沒人,在院子裡轉了半圈才發現她在後院軒窗下的芭蕉叢下。
商淮走近了,先看到兩隻奇形怪狀立著的雪墩墩,再看溫禾安自己也蹲著,頸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脖,她聽到動靜仰著頭看過來,瞳仁漆黑靈動,隱帶笑意。
「要一起嗎?」她拍了拍身邊雪人光溜溜的腦袋,商淮這才看清楚原來堆的是個人。
他擺擺手,說自己怕冷,又指了指身邊眉眼比這滿地積雪還冷的陸嶼然,朝溫禾安眨眼示意,道:「是不是還沒用早膳,我給你從酒樓帶了點東西,先給你熱著。你們先聊。」
溫禾安笑吟吟地朝他擺手,真心實意地道:「謝謝。」
商淮走了。
陸嶼然在
原地站了半晌,而後也跟著半蹲下來,指尖垂進小半人高的積雪中,聲音又清又淡,和去歸墟救她的那天很像:「兩個時辰前,江召懸榜,王庭的人滿城拿畫像找人,凡是沒有戶籍,外來且沒有靈力的都被格外留意,押住了,最遲明天,就會查到這。」
溫禾安眨了眨眼睛,慢騰騰點頭:「我想到了。」
陸嶼然指尖微動,在雪面上掃出一道輕微痕跡。
她還是真挺了解江召的。
「觀測台的事,巫山缺個和珍寶閣合作的人,你和林十鳶要是要見面的話,可以將這事談了。」
溫禾安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半晌,輕聲道:「多謝。」
她需要一個出行的身份,而這個身份只需要驗證一次靈力,便能保至少一個月的安寧。
「各取所需罷了。」
陸嶼然不再說話了,他屈膝半蹲著,描金袖邊與純白衣擺都垂落下來,成為泱泱素色中唯一搶眼的色澤,溫禾安連著看了他兩三眼,感覺他整個人處於漠然又疲憊的狀態。
跟從前和她生氣的樣子也不一樣。
溫禾安並不說話,不妄圖以嘰嘰喳喳的動靜打擾開導他,她悄無聲息在一邊的小花圃裡找了支刺玫,折下枝幹,捏在手裡又折返回來。緊接著用手團了點雪在手裡捏形狀,因為掌握不了分寸,老出差錯。
小半個時辰,才捏出朵稍微像點樣子的雪花,遞到他眼前。
陸嶼然看了半天。
一根頂著刺玫枝幹與硬刺,花瓣卻又雪捏成的冰刺玫,這個時節還沒有長出綠葉,顯得有點禿。刺還是老的,又枯又乾。
陸嶼然不接,眼皮朝上掀又覆落,很久之後,才伸出手指觸了觸花瓣,啞著聲音問:「為什麼又是這個。」
他從前生氣,溫禾安也用同樣的醜醜的冰刺玫在他眼前晃,美名其曰「賠罪」。
溫禾安嘆息,如實道:「因為我只會這個。」
陸嶼然頓了頓,漆黑眼仁落在她臉上,問:「還給誰捏了這個?」
溫禾安訝異地啊了一聲,想起他異於常人的習慣,笑得彎起眼睛,溫聲說:「只給你捏過。」
陸嶼然這才接過那朵不太好看的冰雪花,捏在手裡轉動,依舊是冷冷的不好接近的樣子,但至少願意開口說話了。
溫禾安很是好奇地問他:「被巫山本家的事煩的?」
同為三家掌過權的人物,她挺了解那種狀態。
陸嶼然冷然不語。
溫禾安繼續去拍她的雪人:「不然就是被過重的期待壓的。」
陸嶼然喉嚨微動:「你被壓過?」
「沒有。」溫禾安覺得手冷,這會老老實實將手揣進懷裡,道:「我只會被壓力壓。」
「我反而想要別人對我有點期待,但很少,只有我外祖母會對我有要求。」
陸嶼然問:「這也是你決意回溫家的原因之一?」
溫禾安欣賞自己雪人的動作僵了僵,想了一會,頷首:「算是吧。她對我還挺好的。」
說著,她好像完成了什麼艱鉅任務一樣站起來,準備去看商淮給自己帶的早膳,呼出的霧氣在眼前,襯得她的身影又虛幻又模糊,像面鏡子,脆弱得誰都可以來打破。
陸嶼然捏著那枝花,眼底看不出神情,凝聲道:「溫禾安,你明日若是出去,會很危險。」
意思是。
出了這扇門。
他不會再管。
「這個我也猜到了。」溫禾安臉上笑意凝了凝,她學著商淮的樣子,無奈地攤攤手,一雙眼睛在雪色裡圓而清澈,有一種坦誠的美麗:「但沒有辦法,人總是要為昔日的選擇付出應有的代價。」
但她會拼盡一切活著,而後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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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時間:
前天 01:33
第三十章
商淮給溫禾安帶了酒樓的糕點,酥香軟嫩,她墊著帕子吃,一咬,唇齒留香,酥皮和點心上的芝麻粒跟著直往下掉。
商淮懶洋洋放鬆筋骨癱在厚重的太師椅上,腦袋放空,給她介紹:「這叫炸棗圈,聽說是酒樓裡糕點師傅的獨門絕技,蘿州城的達官顯貴想吃,都得天不亮就喚上小廝排隊,脆得很,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時間,也願意天天為它排隊。」
溫禾安吃東西和辦正事一樣認真,吃完,她擦乾淨手指,用茶水漱口,餘光一掃商淮癱成軟泥的樣子,禁不住笑,聲音裡藏著絲滿足的輕嘆:「在陸嶼然手下幹活,也這樣辛苦嗎?」
「什麼叫也這樣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點,他將雙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圈,有氣無力地道:「這種程度還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對我們都是什麼要求,我敢說三家裡沒有比我們更苦的。」
他上下掃了掃溫禾安,換了種說法:「在你手下辦事的人,不管怎麼說,總能看到個笑臉吧?」
「我們稍有不慎,十天半個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結霜的臉。」商淮長長嘆息一聲:「真是命苦!」
溫禾安這下真有點忍不住笑,商淮長籲短嘆地起身,撈了自己無人問津的四方鏡就要走,走之前還是遲疑地停下來,伸個懶腰後道:「現在局勢復雜,你——還是盡量小心點。」
難得碰到一個陸嶼然不反感,脾氣又好,還不避諱天懸家名號,願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這樣死了當真叫人惋惜。
溫禾安知道他話中表達著怎樣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溫溫柔柔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商淮劈開空間裂隙回了巫山酒樓。
今日管家沒來,來的是管家的娘子。
鄭二娘挎著個竹籃子,籃子裡裝著幾樣吃食,原本一絲不苟梳著婦人髮髻,因為奔跑中的顛簸變得有些鬆散,唯一像樣的銀釵都半滑出來,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關上門,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顆心砰砰的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坐在院子石桌邊安靜看信紙的小娘子看過來,眉眼清淨,毫不見慌亂,管家娘子連忙走上前行禮,被一雙纖細柔夷扶起來。
她扭頭看看後面合上的門,彷彿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倒是仍記得先自我通報家門:「見過姑娘,請姑娘恕罪,奴的夫郎這兩日病倒了,起不來身,又惦念著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來收拾一趟,便要奴來照看一兩日。」
「我昨夜聽說了這事。」溫禾安示意她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聲音溫和:「鄭二娘?」
「是,正是。」鄭二娘忙不迭應聲,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規整一些。
溫禾安問她:「你跑什麼?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鄭二娘早聽夫郎王丘說起過這座宅子的主人,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房產置辦著當好玩一樣,好幾年前就買了這座宅子,時不時有幾人來住一段時間,面孔各不相同。裡頭這位姑娘是近些時日才來,聽說也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是從不發怒,不以強者自居壓人,好說話得很。
如是想著,她定定神,將外頭情況如實告知:「姑娘不知道,這幾日我們蘿州是大出了風頭,從前聽都未聽說過的一些大人物盡往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樣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著畫像逐一破門,任是什麼高門大院也照闖不誤,大門後門都堵著,任誰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帶走。」
「就連我們這等在蘿州生活了一輩子的糙婦人,也得查戶籍,有左鄰右舍互相證明才能算數。」鄭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畫面仍心驚不已,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如今先從城北開始,一條條街地查,別的道也有人,只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來了,我方才過來走的是小道,都險些被人逮住。」
溫禾安有點不開心地擰擰眉,問她:「我們這也得查?」
鄭二娘覺得這反應太正常了,都是名聲不菲的大人物,誰能樂意自己被扣著查,別說他們了,就是自己這等螻蟻般的存在心裡也窩著點氣性呢,可這話她倒不敢附和,含糊著回:「……大約是要的,照他們的架勢,明早就得查到這兒了。」
跟陸嶼然給出的時間相差不大,也就是說,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遲明日清晨就要查到這兒。
鄭二娘後怕完,又陷入另一重憂愁中,覺得心與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語:「但願不會發生戰亂……不然叫我們這樣的人,可怎麼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連跑都跑不及,只能等死。
溫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鏡,聞言又放下,看著惴惴不安的鄭二娘道:「不會的,他們只是找人,不會開戰,別擔心。」
鄭二娘不由得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她道:「真的。」
看著眼前端坐的女子,鄭二娘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世道亂如麻,修士與凡人雲泥有別,他們少有正眼,少有寬慰,即便是有,也是教養所致,為博名聲,全是敷衍。可她所說這兩句,卻叫人感到一種真心,一種同樣經歷過戰亂與苦難,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鳴的真心。
鄭二娘搖搖頭,心中覺得很是奇怪,但得到這樣兩句篤定的話,心到底安定不少,幹活又恢復從前的風火勁。
溫禾安拿起了四方鏡,林十鳶早上找了她,現在又開始發消息。
【我這邊兩位九境已經到了,剛到。】
【現在這種情況,你真要出門?】
溫禾安盯著前一句話看了半晌,這在上下動動手指回她:
【出。】
那邊林十鳶像在守著她的消息,她一吭聲,那邊只隔了一會,就立馬發來了長串消息,語句縝密,想必斟酌許久了。
【二少主,我們雖有口頭合約,可這次兵行險招,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是沒能瞞住王庭的人,我會當場撇清一切關係,也沒法從王庭手下救下你。】
溫禾安通情達理地回:
【應該的。】
林十鳶也不知是噎了噎還是舒了口氣,緊接著問:
【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從書桌上摸來了紙筆,又用手巾將石桌擦得乾乾淨淨,光可鑑人,才將紙筆鋪上。每次遇見什麼棘手的,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的事,她都習慣在紙上描畫一陣,但拜她糟糕的畫技所賜,沒人能看懂那團扭曲的墨漬線條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描了描,最後收筆,回復林十鳶:
【我亥時三刻到珍寶閣,和你談溺海觀測台的事,你安排我和兩位九境見個面,到時詳談。】
林十鳶收到消息,盯著「溺海觀測台」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觀測台是三家要考慮的事,跟溫禾安有什麼關係,她現在還在被兩家通緝,險境都沒脫除,還想著什麼觀測台呢。
林十鳶猶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幾圈,半晌後,凝神回了她一個好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滿城火樹銀花。
外面的喧鬧越逼越近,溫禾安給自己重新補了下妝,施朱粉,貼花子,備上幕籬,走到院門前。
院門前備了輛車,她回身望朱紅漆門上吊著的銅環,視線再拉遠些,一道男子身影無聲無息出現,抱著劍,凝著眉,隨風而動的寬袖擺邊上繡著座古老之門,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認出這代表巫山。
這是奉陸嶼然命令守著這座宅院的天縱隊副使,名叫宿澄。
溫禾安有些意外,她問:「你家公子讓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將話盡職盡責帶到:「我負責護送我巫山與珍寶閣洽談合作之人前往,只充門面,不出手。」
算是給她個狐假虎威的門面架子,當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溫禾安彎腰進了車廂,朝他頷首:「勞煩了。」
他們的宅子在整條街最深處,出去的路唯有一條,直通珍寶閣。
溫禾安在車裡閉目細思。
宿澄和護衛都有修為,前者氣質看著就不一般,身上帶有巫山象徵,他們一路的行蹤瞞不過滿城暗哨,一定會傳到一街之隔的王庭搜尋隊耳中,他們要找的恰是她這樣蹊蹺的人,但不會讓些蝦兵蟹將貿然上前,怕驚擾了她再次逃走,他們也根本沒法和宿澄對峙,所以他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江召。
在此之前,他們會將珍寶閣圍住。
意味著她到珍寶閣後,會有接近一刻鐘的時間,足夠她去見兩位九境,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同樣意味著,溫禾安待會要在江召眼前來一齣瞞天過海的大戲。
她倒是不擔心別的,只要證明自己不是溫禾安,江召不可能在珍寶閣強行扣人。他不知內情,不會徹底與巫山撕破臉皮,何況這時候,王庭和珍寶閣也還在談合作。
她也不擔心會被江召看出端倪,江召能有幾分了解她呢,她與他相處時的真實狀態還不如在陸嶼然面前袒露的多,她唯一擔心的,只是自己可能會有一瞬間洩露的情緒。
她討厭被反咬一口。
討厭這種時時刻刻,每件事都在提醒你,稍不小心就會性命不保的感覺。
溫禾安用指尖摁著太陽穴轉了兩圈緩解悶痛。
四面絕路,處處受限中尋到唯一一條生路,哪怕是演出來的,都不算投機取巧,就如昨日和陸嶼然所說的那樣,她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車軲轆碾過青石磚路,略有顛簸,很快到了珍寶閣門前,溫禾安彎腰下了馬車,同早就等候在一側的掌櫃打了招呼,在侍從的指引下上了三樓。
林十鳶在裡面等了一會了,她見到溫禾安,什麼閒話都來不及說,徑直推開一座暗門。暗門後是兩條長桌,桌邊分別站著人,一男一女,他們朝林十鳶與溫禾安點頭。
「你到底是什麼想法,快點說,他們怕是快來了。」作為純粹的商人,林十鳶很是不喜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有種身體被懸在熱油鍋上灼燒,隨時要掉下的後怕之感。
如果不是林淮給她帶來的如鯁在喉的感覺更為強烈,她根本不打算和這些世家扯上任何利益糾葛。
溫禾安知道事情緊急,她深吸口氣,別的話一句沒說,直接朝兩位九境道:「請兩位幫個忙,借些靈給我。」
林十鳶眼神有些茫然。
她本身修為不高,也就堪堪維持在勉強能看的七境,借靈是什麼東西,她聽都沒聽過。
不止是她,就是那兩位九境臉上也閃過一線愣怔,還是右邊那位女子率先從腦海裡搜到這種說法,她驀的變了臉色,看向溫禾安,聲音裡是說不出的凝重:「你可想好了,強行借靈對我們影響不大,可對你來說後果難以想像,它會直接影響到第八感!」
「若是第八感還未開啟的,就徹底與它絕緣了。」
溫禾安搖搖頭,平靜地坦白:「我已經叩開了第八感。」
雖然早知道這幫人遙遙領先同人太多,乍一聽他們親口承認,對其他九境而言,心裡還怪梗的,挺不是滋味。
叩開第八感的九境和普通九境,差距可太大了。
女子頓了頓,還是道:「就算如此,它也會對已經叩開的第八感有影響,如果是極端狂暴的第八感——」可能嚴重到近兩年都沒法動用,動用後還能不能有從前的攻勢都不好說。
除了對第八感的壓制,借靈也會損傷身體本身——傷及肺腑算不上,吃點苦痛吐點血是免不了的。
一般來說,修士就算是死,都不會想著去打借靈的念頭。
也因此這種東西連許多九境都未曾聽聞。
她說的事,溫禾安都考慮過,以至於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搖頭答:「沒事,我算過,不會有很大影響,這種程度可以接受。」
「至於身體上的損傷,等結束之後,我借個醫師來瞧瞧。」
她道:「時間不多,麻煩兩位了。」
女子見她全部都想明白透徹了,也不扭捏,畢竟這也不關她的事,問:「借多少?」
溫禾安伸出手示意:「借兩道能發揮出八境秘術的靈力。」
林十鳶帶來的這兩位九境是她的心腹,很是靠譜,當即將兩團靈流包裹的氣浪聚在掌心中,伸在半空中遞給她,皎潔的光亮襯得她眼睛水一樣溫潤,卻又無比堅韌。
溫禾安吸了口氣,伸手去接那個光團。以凡人身軀硬接八境靈力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她的手才觸上光團表面,手指表面就被灼紅了,很快起了層水泡,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額心慢慢有細密汗珠滲出來。
氣氛壓抑凝重。
但她一聲不吭接下了,歇也沒歇,就去接第二團。
片刻後,溫禾安收手而立,她臉色有些白,偏偏唇色鮮豔,眉眼舒展時,給人種弱質纖纖的感覺,真正見過溫禾安本人的人根本不會覺得她們是同一人。
林十鳶看著溫禾安完全足夠以假亂真的面具,有點想向她買個配方。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林十鳶朝兩位九境使了個眼色,意思這邊不需要他們再出面了,現在立刻退下,免得捲入等會的驚天紛爭中。
「去旁邊的雅間聊吧,茶水已經讓女使們奉上了。」林十鳶朝溫禾安道。
「好。」
兩人轉道去沒有密室的雅間,雅間的布置高雅莊重,處處講究而不鋪張奢華,一看就是為上等賓客布置的,林十鳶示意她坐。溫禾安將頭上擋面的幕籬摘了,放在手邊,自己坐在林十鳶對面,將羊皮護手戴上。
這個時候,下面已經傳來阻攔聲和威脅聲了。
林十鳶心裡有些沒底,可溫禾安沒表現出來,她看上去氣定神閒,還有心情喝茶。
「你想找我談什麼。」林十鳶雙手交疊,緊盯著溫禾安,問:「你不會想插手溺海觀測台的事吧?」
溫禾安但笑不語,朝她輕輕搖頭。
「你直說吧。」
溫禾安輕輕嘆一口氣,她是代表溫家,代表自己談過許多次合作,這還是第一次代表巫山和別人談合作,心情一時有些復雜,感覺人生果真兜兜轉轉,很是奇妙:「我想問問你,若想讓你將建造第一座溺海觀測台所需的流弦沙賣給巫山,需要開出什麼價。」
林十鳶眼神微沉,因為太過吃驚,她張張唇,聲音卻不大:「什麼?」
溫禾安看著她,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林十鳶腦子裡思緒齊飛,她立馬得出個結論:「你,救你的人是巫山——」
巫山的誰?
巫山之中,和她有過關係的,還能有誰。
林十鳶眼神有所變化,對她來說,自己和溫禾安的合作多少有點不得已的意思,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但若是溫禾安還和陸嶼然聯手了,她的勝算無疑拉高一截。
只是想來,陸嶼然現在也在觀望,所以不曾出手為她揭開封印。
沒等林十鳶想明白,打鬧聲已經從樓下到了雅間前,溫禾安和她同時抬頭,下一刻,雅間門被人用刀柄抵著粗暴推開。
溫禾安以為會看到江召。
但居然不是。
來的是江召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叫山榮,一路陪著江召從王庭到天都為質。當初就是因為他生命垂危,江召才不得已求到了她面前。
十幾個七八境的王庭銀甲衛在山榮的帶領下執刀闖了進來,暗處甚至有一道九境氣息在半空中徘徊。
宿澄站在一邊,手摁在劍柄上,到底形單影隻。溫禾安知道,他只是做做樣子,不會真和王庭的人打起來。
除非臨時得到了陸嶼然的命令。
林十鳶見到這種亂象,眼皮跳了跳,她當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見過珍寶閣少當家,在下王庭山榮,現今奉命搜尋王庭榜上通緝者,方才聽屬下稟報有疑似溫禾安的女子進入珍寶閣,事出從急,得罪之處請少當家海涵,望少家主行個方便。」這話山榮已經說得很熟了,話是對著林十鳶說的,眼睛卻是盯著溫禾安看的。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底下侍從通知了他,他不敢輕慢,急忙去找江召。
但江召正在與江無雙以及一眾長老商議正事,誰也不敢打擾,山榮擔心遲則生變,自己帶了人過來。
是不是溫禾安,他看一眼就知道。
這個女人化成灰他都認得。
這一天裡,需要他帶人親自去辨認的,至少有十次了。
一些追著三家步伐前來看戲的修士,特別是有些體面的,根本不配合下面小嘍囉的查驗,明明有靈力有修為,都在最後才用出來,以此表示隱晦的不滿。
這一來二去的,人還沒捉到,人先得罪不少。
其實方才,在下面見到巫山的人一臉散漫,一副看傻子似的「你真要如此挑釁」的神情時,他心裡就有些麻木了,若他們真護著溫禾安,早就出手阻攔了,才不是半推半就要把「率先過界」的帽子扣在王庭頭上。
此時再一見和林十鳶相對而坐,黛眉緊擰的女子,心中失望已到五分。
林十鳶不是很能接受這個說法,有些隱怒又壓下去:「王庭做事總要講個時機吧,這是珍寶閣的私密雅間,我們在談事情呢。」
兩家都是大家,談的自然是機密,且很可能是關於流弦沙的事。
「是山榮莽撞了。」山榮便認罪,邊不卑不亢朝溫禾安頷首,道:「事情緣由,想必巫山皆有所耳聞,請姑娘行個方便,證實之後,山榮必不糾纏,立即退走,改日當向巫山賠禮致歉。」
溫禾安緩緩起身,周身環佩作響,眼尾一挑,盛氣凌人之色幾近像火一樣燒起來,「我若說不呢。」
就知道是這樣。
涉及臉面的事,巫山能對王庭輕易妥協才怪了。
山榮朝左右做了個手勢,他面色凜然,道:「我家公子有令,若有不配合者,不論身份,都請回酒樓。」
他頓了頓,平心靜氣地道:「姑娘能代表巫山,自然不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對吧。」
溫禾安無動於衷,沒有半點要證明的意思。
山榮不由眯了眯眼睛,一邊深感棘手,一邊擺手示意侍從將溫禾安「請」出去,就在銀甲衛們離她僅有三步時,她才真正冷下臉,露出種你們竟真敢動手的惱怒之色。
只見她素手在半空中猛的一握,頭上釵環琳琅相撞,靈流從身邊驟然橫掃。
八境以下的王庭銀甲衛俱是悶哼,半蹲半跪下來。
眨眼間,山榮餘光一掃,見她一隻腳蹬著桌邊連轉三圈,裙擺跟開出朵鎏金花般逼近,另一道攻擊如靈蛇般從她指尖迸發,激射在山榮身上。山榮身上的盔甲大有來路,生受了這一道。
林十鳶及時拉住了溫禾安,可能是怕事態再發展下去不受控制,殃及珍寶閣,又像是才堪堪反應過來,她將幾張白紙推向溫禾安手邊,輕聲道:「五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到此為止吧。」
山榮輕咳一聲,如今人也看了,修為也驗過了,眼前的女人連攻擊的招數都和溫禾安八竿子打不著邊,他冒昧在先,挨這一下也是白挨,總不能真打起來。
公子如今在族裡也很不容易。
思及此,他不欲多留,示意銀甲衛撤出雅間,他則欠身,沉聲道:「今日有令在身,多有叨擾,既已驗過,山榮不再多留,告辭。」
說罷,收刀罷手,出門時還替她們將門關上了。
一路下了珍寶閣,朔朔風雪迎面撲來,像終於逮到活人便死不撒手的鬼,山榮面無表情在原地站了會,問身邊銀甲衛:「這就是住在城東宅子裡,由巫山護衛守著的那位?」
侍從回:「對。」
「將那座宅子劃掉。以後不用再登門驗了。」再上門,就真只能打起來了。
銀甲衛立馬應聲。
山榮在雪中走了一會,想起林十鳶那聲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著去別的地方查,等公子出來,你告訴公子,巫山已經找人和珍寶閣少閣主談上了,找的還是熟人。」
珍寶閣中所有的隱晦的氣息隨著山榮的離開而消失,在這期間,溫禾安坐回椅子上,手裡捧著女使送上的熱茶,得益於那兩張蟬獸面具遮掩,她表現出來的臉色沒有原本的虛弱。
但實際上。
溫禾安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經絡與關節都被那兩團借來的,且已經用出去的靈氣敲碎了,連捧個茶盞,渾身都不住的在抖,只是這種動靜都被收納進華麗寬大的衣裳裡,不對外展露。
……和毒發時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鳶同樣不敢大意,凝神感應半晌,收到了九境的傳信,這才扭頭對她道:「都走了。」
溫禾安緩緩呼出一口氣,手中杯盞掉在地面上,應聲而碎,下一刻,喉間鮮血隨著不受控的咳嗽一齊湧上來。她遲滯地略一傾身,伸手去捂,溫熱血色從指縫間淌下,林十鳶連著誒了兩聲,把早就準備好,一直團在掌心中的兩條手帕遞上去。
不知道為什麼。
林十鳶現在覺得,半個月之後,那位大出風頭的王庭六公子與方才那位,都應該會蠻慘的。
如是想著,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請醫師。」
她的手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摁下了,溫禾安慢慢擦乾淨唇邊的血漬,瞳色清淨,朝她搖頭:「請了容易暴露,這事你別費心了,珍寶閣不必再做什麼。」
來的是山榮,效果會比她預想中的更好。
至少這段時間,她都可以安心養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這傷……」林十鳶頗為遲疑。
「我惜命,不會平白逞能。」
說完,溫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幾聲,她取下繫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鏡,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借個醫師來。」
她點開四方鏡,本來下意識地想找商淮,天懸家的公子雖然愛看熱鬧,但待人熱忱,幫一些小忙是壓根不帶拒絕的。字都寫了一半了,不知怎麼想到那日答應陸嶼然的話,她頓了頓,又一個個將字抹乾淨,無奈地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中。
她有點不知道怎麼面對陸嶼然。
結契鬧得最厲害的那年,她也沒哪一次跟現在一樣,在他面前,時時落魄,幾次求助。
現在關係倒是有所緩和,但——誰會喜歡在昔日對手面前屢屢展現出失敗而糟糕的一面。
溫禾安一嘆息,就有點想咳,她定定神,因為翻湧不休的痛楚,指節滑動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強蒙混過關。不出差錯的話,短時間內不會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羅公子有空的話,能不能請他到珍寶閣來一趟。】
她手指在鏡面上懸滯了會,又補充了一條。
【我付診金。】
消息發完,她鬆開四方鏡,趴在桌面上闔眼休息。
巫山酒樓裡,陸嶼然原本將四方鏡取下來丟到了一邊,自己則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敲定完了所有觀測台動工時的結構與注意事項,負責這事的兩名執事出門之時,眼裡都閃著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這批人。
陸嶼然靠在窗邊,身姿與外面雪色幾近融為一體,神情難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時不時就打開四方鏡看一眼,沒消息的時候還好,喝喝茶,翻翻書,再抬眼看看陸嶼然,四方鏡要是開始閃,他就皺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圍住珍寶閣了。」商淮左腳搭著右腳,在屋裡播報。
播報完,書房裡就徹底安靜了。
陸嶼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虛弱時遇到截殺,被種下枯紅蠱,在日復一日難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溫流光幾次聯繫歸墟殺手對溫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還冷靜。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溫禾安這個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難不成還會同情一個用各種手段接近自己,欺騙自己的別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個人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總會記起她微末的,哪怕是臨時起意展露出的一點好,而忽略她所有讓人牙癢癢的壞。
那個會給他捏冰花,做滾燈,在除夕之夜竭盡認真地給自己,也給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圖樣,說他們兩個人照樣能將年過得熱熱鬧鬧,睡起覺來要獨佔一整張床,頭髮非要越界纏在他頸側和手指上的溫禾安,可能再也沒有了。
這樣一想,陸嶼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枯紅蠱發作的程度。
他開始被動搖。
就像現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溫禾安帶走,不管是囚,還是殺,甚至只要江召這個人和溫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對他說過,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與使命,時時自省,不負族人們的殷切期盼。
陸嶼然啞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邊,眼神透過沉沉雪夜,透過無數高門深院,凝視珍寶閣的方向。
「現在什麼狀況?」他問商淮。
商淮心神不寧的時候喜歡搖凳子,這時候晃晃凳腳,直搖頭:「不知道,宿澄怎麼跟啞巴一樣,聲都不吭。」
陸嶼然的四方鏡連著亮了三下。
他將它撈回來,點進去看,眼神驟然沉冷,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同時下了命令:「讓羅青山跟上來。」
羅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來,本來老大的不滿,一聽是陸嶼然的命令,頓時睡意全無,提著藥箱匆匆跑進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興地往上挑挑,一邊覺得這二少主有點東西啊,這種死路都能闖過去,修為不好使了,但腦子真聰明,一邊給她發消息:【我們馬上就到。】
為了做戲做全套,表達對王庭做法的不滿意,珍寶閣有位九境開了結界,摒棄外界一切探查,誰也別想再突然帶兵衝進來。
所以溫禾安在看到商淮發過來的消息後,將四方鏡揣進袖子裡,自己走到珍寶閣門口等人。
她沒什麼力氣,頭昏腦漲,曲腿靠在珍寶閣一側枇杷樹的樹幹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將天地間落得只剩單調的純白色才肯收手。她將頭埋進大氅裡,呼出的氣息破碎滾熱。
陸嶼然到得很快,空間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溫禾安沒想到他會來,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圇咽下口甜腥氣,方朝他笑了下,有點辜負托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辦完了,你的還沒。等我緩會,再去給你磨磨。」
陸嶼然並不答話,他緩慢走近,周身氣勢比風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開外就開始恭喜,大聲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來恢復巔峰指日可待了。」
溫禾安還真接了這份喜意,嘴角微翹,只是一說話胸腔肺腑就跟著悶疼,她只能小聲些:「那我不跟你客氣,就提前收下了。」
陸嶼然這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隱隱迫近他平時所能接受的極限,他掃過溫禾安蒼白無比的雙頰,褪去羊皮護手後滿是水泡的手,豔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後與她燒得漫出紅血絲的眼睛對視,問:「怎麼發燒了?」
「手又怎麼了?」
溫禾安這回是真忍不住嘆息了,她坦白道:「說實話,有點慘。」
「我借靈了。」
陸嶼然所有動作驟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現出一種極深邃的黑,此時視線也在那兩個字下凝結,好一會,喉結才滑動了下。
他直起身,鴉青色的睫毛濃密,天生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感,這種特質在此時更甚,開口時聲音凝霜,微啞:「去把樓裡的兩位九境弄下來。」
宿澄進去叫人了。
商淮有點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覺陸嶼然現在有點危險。不知道這兩位在聊什麼,怎麼還能給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氣來了。
羅青山提著藥箱,躊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還是知情識趣自己上前的好。
「溫禾安。」陸嶼然解開肩上繫著的鶴氅,將它隨意丟棄在雪地裡,偌大的結界與他的身軀為中心擴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壓肆無忌憚朝外擴散,壟斷,同樣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極,一字一句道:「給我個承諾。你此生絕不無故殺害任何巫山子民。」
溫禾安回身看匯聚在腳下淡金色的靈光,難得怔然,張了張唇:「我不會無故殺害任何人。」
陸嶼然頷首,不知是對她感到服氣還是對自己感到服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經成型的金色靈陣,道:「進去。」
其實不用溫禾安有所動作,金色靈陣已經自動擴開,將她的身影完全籠罩。
陸嶼然轉身面向被喊下來的兩位九境,他們彼此面面相覷,在頂級九境死亡般的氣息威壓之下幾乎是屏息著踏進那座金色靈陣中。
誰都知道。
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靈陣。
商淮震驚得無以復加,這是他第一次見陸嶼然如此出格,感覺自己好像踏在雲霧之中,沒有實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額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開口:「陸嶼然,你——」
陸嶼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作者:
匿名
時間:
昨天 01:02
第三十一章
溫禾安站在金色靈陣中心,眼前是雀躍浮動的氣浪,張狂肆意的鎏金色澤佔據了所有視線,這讓她看不到外面三位九境的存在。
她承受過修為被封的痛苦,那時具體是什麼情狀,她記不太清了。現在想起來,腦海中只有鋪天蓋地的暈厥感,攪得肺腑顛來倒去,艱難睜開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一片黏稠的,似乎永不止歇的血色窪地。
比起身體上的痛苦,那種多年來努力積攢,好不容易攢下的一切東西都被輕而易舉奪走,連修為也不能倖免,明明深刻的情緒在四肢百骸發酵翻湧,卻根本無濟於事的感覺更為錐心刺骨。
因為被沉重的鐵鏈一壓,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而現在,金光從靈陣外沿漫進來,接近她,往上升時,炸出一蓬蓬沒有溫度的火花,天女散花般鑽進她的身體裡,覆在被鎖住的經脈上,如文火煮冰。整個過程沒有丁點痛苦,舒適是唯一的感覺,連繃了很久的神經都得到了最為細緻的安撫,漸漸鬆弛下來。
那日失去的東西,都在隨著這種變化回來。
溫禾安握了下手掌,她不是個會在困境中莫名樂觀的人,在她原有的設想中,有很多種突發的狀況,可能會發生更加糟糕的,不好的事情,為此她做足了心理準備。
她知道,能從歸墟出來,能有恢復如初的機會,哪怕等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也已是莫大的幸運。
不是每個人走錯了路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因而今日這一齣,她始料未及。
最為焦灼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找陸嶼然。
只是人得有分寸,將心比心,她自己也不喜歡得寸進尺的人,再則就是,雙方利益衝突,她許不出天大的好處,陸嶼然不可能給巫山平白招回個敵人,他不會幫她。
但這確實是陸嶼然第二次幫她了。
溫禾安在陣中想了好一會,感覺往哪方面想都有問題,她很少欠下這樣龐大的難以還清的人情債,細細思量了很久,也還是有點不知如何償還。
整個珍寶閣外圍都被偌大的結界包裹住了,外面的人探不進來,樓裡的人也出不來,在場除了個金光燦燦的靈陣和兩棵盛滿了雪,枯黃葉片上還掛著冰棱的枇杷樹,就只剩下神情不一的三個人。
商淮眉心緊皺,羅青山抱著藥箱發呆,林十鳶若有所思地撥弄自己手腕上掛著的碧玉鐲子。
直到某一刻,法陣停止,處於靈陣外圍負責解封的三人前後踏出來。隸屬珍寶閣,在林十鳶手下做事的一男一女均是沉默,表情收拾得十分到位,只是一雙眼睛偶爾在陸嶼然身上停留時閃著熠熠光亮,露出藏都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巫山帝嗣親自下場給天都二少主解開封印。
這意味著什麼。
巫山和溫禾安已經達成某種共識了嗎?那等溫禾安順利回到天都,三家鼎立的局勢豈不是會有所改變?
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尋味了。
陸嶼然去歸墟救下溫禾安,幫她解除封印,如果都是個人行為……極其荒謬,經不住深想。
靈陣中心終於傳來動靜,在場諸位都暫時摒除雜念,朝陣心方向抬眼看去。
腳步聲漸漸靠近,輕緩得像落葉沙沙墜地的聲響,一隻手拂開淡金色的靈力光點,緊接著,一張如畫般的女子嬌靨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溫禾安站定時,九境氣息如蕩漾水紋,以她為中心緩慢擴開。
其實九州修士們之中一直流傳著某種說法,修士的氣息在某種時刻最能反應出自身的性格。陸嶼然方才洩露出的氣息就呈現出碾壓一切的姿態,幾近硬摁著人的脊骨驅使著臣服,很符合巫山帝嗣的身份與冷淡性情。
溫禾安的氣息卻很溫和,像涵蓋了所有風浪,波瀾的江河,也像秋風,已有涼意,但依舊有輕盈和煦的時候。這股氣息擴散的速度不快,侵佔性和破壞性都不強,但愣是在頃刻間直接壓住珍寶閣那兩位九境。
他們再次屏住呼吸。
連丁點反抗的心都生不起。
同時又很好奇,這幾位同齡人中的領頭羊平時深藏不露,真正出手時的場面不是他們能靠近看的,只有偶然間這樣的場合,陸嶼然結陣,溫禾安解封時才能從他們隱隱不受控的氣息中稍微窺出點實力。
壓過他們,那股氣息並未就此停歇,而是在眾人凜然變色的注視下與陸嶼然分庭抗禮,各踞一邊。
這種情狀只出現了短暫一剎,沒等其他幾個看個明白,兩人的氣息倏然收了個乾淨。
溫禾安伸手一握,袖片無風而動,將腳下靈陣散去,她朝林十鳶和珍寶閣的兩位九境頷首,姿態一如既往的安然恬淡:「今日多謝兩位出手相助,日後若有機會,自當相報。」
她與林十鳶對視,朝她笑了下:「珍寶閣的條件,我都記下了,不會忘。你放心。」
恢復前與恢復後,這般性情和說話方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林十鳶半握的拳頓時鬆開,她回溫禾安一個笑,這次更自然真心一些:「我自然信得過二少主。」
說罷,她又朝陸嶼然落落大方道:「今夜事多,我就不留帝嗣了,改日帝嗣若得空上我珍寶閣一敘,珍寶閣上下必定掃榻相迎。」
實際上,倒不是他們沒事談了,畢竟巫山還有流弦沙的事要和珍寶閣合作,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現在該將空閒騰出來交給誰。
林十鳶帶著兩位九境回了珍寶閣,宿澄已經盡職盡責撤退了,羅青山揣著藥箱,估摸著溫禾安身體的損傷已經被修為解封修復得差不多了,一時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倒是商淮經歷過初時的震撼過後先反應過來,他朝溫禾安擺擺手,道:「看來我是一語成真了。」
溫禾安走近,聞言也回他:「看來方才那個祝福,我接得十分準時。」
她停在陸嶼然面前,後者自打她從靈陣中出來就沒說過話,只在她出來時略略抬眼掃了一下就收回了視線,他展露出冷淡倨傲的神色時,有種不緊不慢綴在人群最外圍,卻根本不打算溶進來的獨特氣質。
陸嶼然人就是這樣,做了天大的好事也只掀眼看看,不邀功,也不提條件,如果不是稍有點在意的人或事,他甚至能轉身就走。
溫禾安輕聲問:「你不急著回巫山酒樓吧?」
陸嶼然與她對視,能窺見一兩分她的想法,他將掌心中的四方鏡翻了一面,道:「暫時沒那麼急。」
商淮感覺自己可能是和另外兩家打交道打得有些神經失常了,明知他們現在四個人裡有兩個九境巔峰鎮場,還總覺得在這種空曠地方會隨時被窺伺。
他見這兩位,尤其是溫禾安有話想談,且可能一時半會收不了場的樣子,索性提議:「先回去吧,回去說。管家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菜,我回去做飯,聚一聚,慶祝二少主恢復修為。」
溫禾安扭頭看陸嶼然,見他沒有反對,臉上綻出笑意,真心實意地附和:「慶不慶祝都是次要,但你若說你要親自出手,我可就不推辭了。」
商淮眉眼舒展了。
哦。
恢復修為的溫禾安還和先前一樣可愛,沒擺別扭的架子,這就行。
幾人踏著夜景雪色回到宅院裡,門一關,陸嶼然和溫禾安進了正堂,商淮拎著打哈欠的羅青山進了小廚房。
溫禾安先將自己的幕籬摘了,給自己和陸嶼然都倒了杯茶,擱置在椅子邊上,嫩芽的清香霎時四散開。陸嶼然注意到隨著修為的恢復,她手上的燎泡都已經平復下去,沒留下任何疤痕,他收回視線,手腕微曲,道:「道謝的話都免了。」
「借靈你都敢用,挺豁得出去的。」他頓了頓,眼皮往下壓出道褶,語氣到此時才算有了波動:「也挺不拿自己命當命。」
「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若不如此,他們幾天查一回,我也想不到別的更好的辦法。」溫禾安認認真真望著他,不止眼仁乾淨,聲音也乾淨:「道謝的話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她理了理思緒,溫聲道:「商淮昨夜和我說,塘沽計劃由你查,後續怕會被誘敵深入,恐中計,巫山不想你涉險其中,情願將這顆毒瘤再久留會,慢慢搜尋線索拔除。你若是放心,這件事我來接手,不論我這邊什麼情況,耗時多久,回不回溫家,我都替你查清楚。」
「方才情況突然,沒能說太清楚,你若是擔心,我現在可以給你個更分明的承諾。」她一字一頓道:「我此生絕不因一己私欲主動傷害任何巫山子民,若有主動來犯者,我亦會酌情考慮,盡量留其性命。」
陸嶼然沉默,隨後啞笑了聲。
不管是出手之前已經考慮到了結果,還是真一時頭腦發熱,對他來說,做了就是做了,沒什麼好呼天喊地,暗自懊悔惱怒的。正如溫禾安所說,人總要為自己的某個行為或決定付出代價,這決定以後若是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滔天災禍,他也認。
只是。
從溫禾安恢復修為的那一霎起,兩人之間的距離就遙遙隔開了,像方才的氣息對撞,分明兩人都有意收斂了,可甫一出現,就擺明了是無形對立的死局。
吃完這頓飯,溫禾安就會搬出去。
她若要查塘沽計劃,可能還有幾句正事上的音信,若以後不查了,就跟這幾年一樣,自有她的逍遙地,半個字音都不會主動和他聯繫。
她要忙著拉垮溫流光,要和天都內部斡旋,或許日後要參與到帝位爭奪中來,與他成為殘酷戰場上刀刃相見的敵手。她若真還記著這回的人情,可能會在日後他混得落魄不堪時稍微搭一把手,若不記,也沒什麼辦法。
這樣一想。
這頓慶功飯,與散伙飯沒什麼兩樣。
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他應該不會再為有關溫禾安的事再心緒不寧了,畢竟,所有猶豫的事最終都做了,能幫的都幫了。
做到這份上,就算昔日溫禾安對他是真情流露,他都沒什麼對不起的了。
更何況她還不是。
溫禾安又道:「流弦沙的事,我去與林十鳶談,她知道如今是個什麼形勢,會答應我們的。」
她不知道陸嶼然是怎樣想的,她提出來的都是目前他需要,且自己能做得到的,太空大的東西她沒法許,許了也是白許,平白引人發笑,反對不起他今日出手解困的情誼。
陸嶼然聽罷,終於掀了掀眼,略一頷首:「塘沽計劃不必了,流弦沙的事隨你方便。」
溫禾安想了想,還想再問什麼,但見他眼睫微垂,眼皮下積著一汪由燭火映照出的陰影,睏倦又懶散的樣子,自發歇了音,想了想,起身說:「我去廚房幫忙。」
廚房裡,商淮在說,羅青山在聽,沒有睡著是因為狹小的屋裡架起炭火烤的鹿腿正滋滋滴油,表皮金黃酥脆,香氣惑人至極。
溫禾安輕手輕腳搬了把椅子進來,商淮和羅青山齊齊看向她,兩人聊天的話題還沒轉過彎來,羅青山下意識接話:「……所以他們還真指望陰官本家會派人來三州幫他們探看溺海啊?」
羅青山問他:「是不是很異想天開?」
一向最平靜,只關心醫師範疇之內的食物的羅青山都不免咋舌:「都是誰去送信的啊?江無雙和溫流光到底開出了什麼條件,認為能說動陰官家家主?」
羅青山聳聳肩,看向一邊靜靜聽著的溫禾安,饒有興味地問:「二少主在陰官家碰過壁嗎?」
溫禾安正兒八經想了一會,反問:「有誰是沒在他們身上碰過壁的嗎?」
商淮深以為然,點頭以示認同,倒是羅青山開始笑,笑完了,方輕聲解釋:「你們加起來碰的壁,都沒商淮一個人碰得多。」
溫禾安來了點精神。
但羅青山接收到商淮警告的目光,沒再接著往下說了。
商淮和溫禾安之間倒是沒出現什麼的間隙隔閡。對他來說,她恢復修為與不恢復都一樣,只要她不突然搖身一變,變成溫流光那種瘋得人神共憤的樣子,他都能和她和平共處。哪怕她以後和陸嶼然鬧翻了,他也能憑借相識一場,若無其事向她要杯酒喝。
「二少主,你去叫陸嶼然來吧。鹿腿炙邊炙邊吃才美味,不好挪地方,羅青山,你架張桌子過來,我這還有點肉脯要擺上。」
溫禾安聞言拉開椅子起身,但沒即刻轉身,她遲疑了會,低聲問商淮:「陸嶼然出手幫我的事,若是被巫山知道,會如何?」
她頓了頓,皺眉說得更具體:「他會受罰嗎。」
商淮手裡動作一停,轉過身來,隔了好一會,才沉聲道:「當然。」
溫禾安呼吸微輕。
「不是身體上的刑法,他是巫山的珍寶,他們捨不得叫他受傷。」商淮也拿不準,遲疑地道:「關禁閉吧。」
溫禾安點點頭,穿過覆雪的長廊,來到正堂,陸嶼然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腰間繫著的四方鏡連著閃了幾下,他看也不看。
直到腳步停在自己身邊,他才睜眼。
「飯好了,去廚房吃吧。」溫禾安輕聲說:「炙鹿腿,商淮調了花蜜和香料,特別香。」
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隨著修為的恢復,以及方才商淮說的兩句話,溫禾安心中一團早已燃過又不得不暫歇的火抑制不住地又騰起高溫,二月風雪不斷,那團火卻轉瞬即燃,越燒越旺。
燒得她難得連眼前金黃色的鹿肉都吃得不太高興。
陸嶼然終於開口,問她:「你後面什麼打算?」
「是啊。」商淮看熱鬧不嫌事大,接道:「什麼時候和溫流光打起來?打之前提醒我們一聲,我和羅青山提前準備準備,也去見見世面。」
羅青山連忙放下手中的肉脯,擺手表明自己的立場:「我不去。」
陸嶼然對這齣鬧劇置若罔聞,深邃的瞳仁裡沉沉凝著對面溫禾安顯然心不在焉的神情,他默了默,聲線更冷一截:「溫禾安,你別告訴我,為了對付溫流光,你要和江召握手言和。」
商淮被肉嗆住,連著咳了好幾聲,灌了好幾口水,那口氣才順利咽下去。他認真分析如今情勢,覺得很有可能,一面看著陸嶼然糟糕至極的臉色,扭頭看溫禾安:「不至於吧……」
溫禾安徹底吃不下去了。
「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她尤為不解,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手,商淮認識她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還是第一次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凜然的,摧倒一切的殺意:「一般情況下,我確實不太愛和別人計較,但脾氣應該也沒好到這種程度。」
商淮從前顧忌她修為被封,沒好意思在傷口上撒鹽,現在她修為恢復,或許馬上要和他們的隊伍告別,此時徹底沒了限制,脫口而出:「外面都這麼傳,你一直特別喜……嗯,縱容他。」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初究竟怎麼想的,那麼要命的事,你怎麼會交給他全權負責。」
商淮每說一個字,陸嶼然臉色就更糟糕一點。
他每次想起這件事,只覺得荒謬。
到底是多喜歡。
才能信任一個王庭質子信任到可以將生命交付。
飄著柴火香的靜寂廚房裡,溫禾安掩了掩慍色漸濃的眼瞳,輕聲道:「沒有。」
幾個人都看向她。
她輕輕舒了口氣,手掌撐在桌面上站起來,這個動作之下,一切與溫柔相關的氣質通通褪去,連聲音也跟著冷下去,睫毛顫動時像之前從枇杷樹梢頭飄落的雪片:「我也很好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陣法明明沒有損傷,家主還是被傷到了。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會跌在如此拙劣甚至漏洞百出的一個計謀身上。
她抿了下唇,轉身看向王庭酒樓的方向,眼睛黑白分明,殺意如蘆葦,風乍吹泛起一片:「既然怎麼都想不通,那就當面問問吧。」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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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01:03
第三十二章
夜闌人靜,燈燭輝煌。
結束王庭內部的討論,江召面無神情地步下樓階,將手中東西遞給身邊從侍,問的第一句話便是:「人找到沒有?」
別人不敢搖這個頭,山榮只得挺身而出,他低聲通報情況:「暫時還沒有。公子,屬下今日帶著人去逐一搜查,城裡普通人家倒還好說,都還乖覺,但——那些聞風而來的修士們,特別是散修,無有約束,生性不羈,他們並不配合。」
如今的蘿州與蕉城,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水,什麼餡的餃子餛飩都往下跳,生生要往中間擠。
雖說江召下的這個命令必然會得罪人,可如今這個關頭,三家哪裡願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趙巍拒絕天都接手蘿州的話就是一頂巨大的帽子,連溫流光都對此心有顧忌,選擇了退讓,江無雙和王庭內城肯定有同樣的擔憂。
山榮不敢揣度他的神情,硬著頭皮說:「方才屬下進門,遇見了大公子身邊的蕭粟,他讓屬下將人全調回來。」
實際上,蕭粟的原話更不客氣一點。
「一整日了。」江召輕輕說了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在他的原有設想中,真正能給他動手的,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一點發現也沒有?」
山榮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怎會沒有發現?發現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見他們找人,不配合就算了,還伙同身邊人一起唱戲,在大街上倉促地奔走,待侍衛們風風火火從城南步去城北追,發現綺羅裙,滿頭釵環之下,是個滿面鬍鬚的大漢。意識到被戲耍,還來不及惱羞成怒拿人,那邊街頭又傳來聲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來,不說那些銀甲衛們,就連山榮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夠嗆。
江召該也想到了這些,他眼底森寒,接著下樓,腳步聲輕,聲音更輕:「罷了。去將徐遠思找過來。」
徐遠思出現時,滿臉虛弱慘淡,半點脾氣也沒有了。他毫不懷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時注重健體,以傀陣師羸弱的體魄,早已經死在的江召慘無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著臉問:「你又要做什麼?」
江召道:「再看,溫禾安還在不在蘿州?」
徐遠思深深吸了口氣,將手裡那塊跟了溫禾安許久的四方鏡翻過來,手指一動,數十根傀線霎時張開,將鏡面倒懸,他沉聲說:「我只能給你兩種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沒辦法再起陣尋人,死都做不到。」
誰也不曾想到。
被傀線吊起來的四方鏡竟給出了第三種回答。
隨著傀線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尋人陣做依托,四方鏡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現,從霧濛濛的不顯到逐漸清晰,就像被人掀開了遮擋的面紗,仔細一看,赫然是「蘿州」二字。
看著這一幕,徐遠思不假思索道:「還在——」
話音未落,就見那兩個字還沒徹底顯現出來,就如霧裡看花般隱退,飛速消失,與此同時,四方鏡上的傀線齊齊寸斷,好似被人當眾橫切一刀,斷口齊整。
徐遠思虛弱至極的身體再遭重擊,他脊背徹底彎下去,胸膛重重起伏,連著喘息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
江召眼仁微眯,被這突然的變故惹得聲音沉涼如水:「怎麼回事?」
徐遠思一時疼得半個字音都吭不出來,江召沒耐心再等,示意山榮喚醫師。醫師也住在酒樓裡,隨時待命,聽到傳喚立馬小跑過來,匆匆忙忙一搭脈,眼皮一跳。
他給徐遠思服了顆療傷丹藥,用手掌順著他後背引導暴亂的靈力流下去,過了好一會,徐遠思顫著手掌擦去因為反沖而湧出的鼻血,聲音嘶啞:「是反噬。」
江召居高臨下凝著他。
徐遠思受了傷,但心頭卻莫名湧出一種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夾雜著些難以言明的暢快,他慢慢直起身,看著江召,道:「我徐家傀陣師起陣尋人,對方修為需在我之下,否則便會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驀的僵住,聲音終起波瀾:「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徐遠思這些天憋著的一股邪火正沒出發,此刻撕了道口子,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穩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釋:「今日早晨我起陣尋人成功,因為溫禾安的修為在我之下,現在不行,因為她的修為在我之上了。」
一時間,江召身邊只有風聲呼嘯和體內血液逆流的聲音。
徐遠思是九境傀陣師,不論真實戰力如何,終究是九境,能壓他一頭的,必然也是九境。
溫禾安修為恢復了。
江召狠狠閉了下眼,他於此時生出種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顯感覺到計劃被滿盤打亂,最重要的東西終究要從身邊消失的可怕感覺。惶惶之感更勝過當初在院子裡枯坐,苦等溫禾安而她根本沒想著回來的那段時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試問,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蘿州,在她昔日忠心下屬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張榜懸賞的情況下,還有誰會出手,還有誰能出手。
除了陸嶼然,還能有誰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隨後終於出聲,嗓音難得低啞,帶著嘶意:「將溫禾安恢復修為的事轉述巫山。」
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會出面。
山榮應了聲是,又忐忑問:「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嗎?」
「不。」江召一絲猶豫也沒:「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無心,等親自見到,受傷流血時自然就會知道。」
想到這,他譏嘲地笑,掌心攥得極緊:「後面幾天,我與溫流光,也不知是誰會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間。
徐遠思手掌撐在膝蓋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話,看過之後又皺眉,想了很久。
還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來的情勢做選擇。
他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稍有不慎就屍首分家。
蘿州深深街巷處的宅院裡,溫禾安一時間沉默,她大概能想像到外面傳成了什麼樣子。
凡是曾經輝煌過,又因某種原因落魄下去的人總要在世人嘴裡被活剮下一層皮來論做談資,若能與愛恨糾葛扯上干係,那就更奪人眼球,為此,他們不吝於將各種揣度與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沒有得到確切答復之前,她也不知該如何說起。
商淮很是興奮,當即問:「所以你這是要去——」
溫禾頓了頓,安心平氣和地回他:「去證實一個猜測。」
「或者殺一個人。」
商淮覺得恢復修為的溫禾安,怎麼說呢,表現得再如何溫柔都有種淡淡的危險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時此刻你又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因為某種原因和共同經歷,她這種危險並不會針對你,你被容納進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別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兩句殺意彌漫,切膚透骨的話,他聽著只覺得,是不是所有叩開第八感的九境說話都這麼淡然瀟灑有魄力。
「殺誰?」商淮問:「江召啊?」
「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當場,拖著殘軀回來後再被扣上巫山與溫禾安聯手對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還得在我老子手裡再死一次。」
溫禾安和羅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熱鬧的天性刻在骨子裡,想了想還是不死心,扭頭看向陸嶼然:「你有沒有興趣看看江召的慘狀,不然一起?」
陸嶼然去的話,他們不加入戰局,在旁圍觀,除非聖者境親自來,不然應該沒誰會發覺。
「去不了。」
陸嶼然心情稍微好了點,他靠在椅背上,身軀修長,半放鬆狀態下稍一動作,仍像一張半張的弓弦,有種隨時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鋒芒感,此時眼皮微落,抓著四方鏡看了眼,覺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發到我這來了。」
商淮頓時沒心思插科打諢了,他偏頭湊過去一看,眼神和臉色同時凝重下來,道:「怎麼會這麼快。」
溫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這也是她昔日答應他請求時看中的一點,他很聰明,反應速度很快,也正因為如此,溫禾安才會逐漸的讓他去辦一些事,於是有了這場報應。
她不欲多說,朝陸嶼然頷首,抓著幕籬轉身就要出門,腳步都邁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麼,回頭又看向他,說話時神情格外認真:「雖然我現在還沒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麼傳的,但還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個會把致命弱點交給別人,讓別人肆意操縱自己生死的人。」
說到這,她掃了掃陸嶼然的四方鏡,想到商淮那句「關禁閉」,一種被人救還要拖累人的感覺壓不住,從心底漫出來,漫得她語調裡都能聽出一點不開心的意思:「我不想讓你認為,你兩次出手,甚至連累自身救下的,是個迫不及待自己往坑裡跳的蠢貨。」
陸嶼然與她對視,指尖有點輕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無頷首,丟下句意味難明的:「知道了。」
她修為被封時,他還會開口提醒兩句,讓她掂量掂量形勢,而今她完全恢復,他頓時沒什麼好說的了。
溫禾安自有一套不弱於他的行事准則,眼光修為與腦子都屬一流,即便在這龍虎盤踞的蘿州城,也能成為蹲守暗夜,狙殺敵人的那個。
他最終挪開視線:「蘿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戰速決。」
有些沒必要緬懷的曾經,就別多費口舌了。
「好。」溫禾安的背影靈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沒多久,吃飽喝足的羅青山見商淮不錯眼地看著陸嶼然,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且不是自己適合聽的,也提著藥箱慢吞吞地告辭了。
等人走得只剩兩個,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話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這次不會輕易放過你的,阿叔……大長老那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說你。」
陸嶼然冷淡地嗯了一聲,沒別的反應。
關禁閉對他而言如家常便飯,那些或失望或譴責或施加壓力的話語,聽得多了,厭煩了,也沒那麼難捱。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臉,說了第二句:「陸嶼然你說你,可真夠能忍的。你別不承認,我都看出來了,你是不是喜歡溫禾安。」
陸嶼然驀的掀眼,下意識想回他一句「你別犯病」,然而話沒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見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驚之色越來越濃,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難臨頭般捂了捂自己的額頭,溢出一聲壓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無緣無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屢屢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聲:「那你準備怎麼辦。」
「能有什麼怎麼辦。」
陸嶼然手指撥了撥四方鏡下的流蘇穗,像是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搭話時漫不經心的,好像有些事還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溫禾安回天都。」
商淮覺得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識又覺得還是難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會做出如此決定,他默了默,問:「那溫禾安,她——」
她知道嗎。
陸嶼然不至於……應該不至於在一個人暗戳戳整單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睜大了點。
「問完了嗎?」
陸嶼然清色瞳仁裡映出他作死的臉,膚色冷白,聲音也冷,大有種「你有完沒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納悶了,溫禾安不知道他還能理解,作為唯一的當事人,陸嶼然說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和溫禾安的從前,是陸嶼然最不愛提的。
商淮曾經很多次旁敲側擊地問,要不就是被略過,要不就是直接被封口,陸嶼然好像對此厭惡至極,說一句都不樂意。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
「結契頭兩年,巫山神殿前,她曾等了我很長時間,拉著我過了除夕。兩次都是。」
商淮啞然。
別人或許不知道每至除夕,對陸嶼然意味著什麼,他會是怎樣的狀態,可作為他唯一的朋友,商淮知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霎時又捂住額頭,沒話講了。
陸嶼然喉結微動,聲音冷清:「她給我兩次,我如今還她。」
來歸墟前,他篤定如此便能兩清。
如今,越攪越亂,他自己心裡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這究竟算什麼,是受那兩年情緒影響太深,是因為總想起那些事而對她屢屢心軟,還是……真的喜歡,如果是喜歡,喜歡到什麼程度了,現在斬斷是否能夠及時抽身。
就算抽身了。
沒了引雪蠱——他還能淡定自若地聽溫禾安再和別人在一起的消息嗎。
陸嶼然抬睫,抓著四方鏡出門,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一個字:「走了。」
自打知道溫禾安恢復的消息,江召想過,或許不出兩三日,便會傳來她襲擊溫流光的消息。
但沒想過竟來得這麼快。
且她不是沖著溫流光來,而是沖著自己來的。
深夜,鵝毛大雪停一陣,歇一陣,朔風狂卷,江召接到江無雙的命令,帶著三位執事,一位長老前往珍寶閣和林十鳶夜談。
林十鳶起先拒絕了,說自己今夜才到,精神不濟,不如改日再約,還是江無雙親自聯繫,說江召手下惹了事,今夜一定要見見,叫江召親自賠罪,那邊才無可奈何地應了。
既是賠罪,不好叫人久等,江召掐著時間出了酒樓。
豈知這夜路越走越長,抬眼望去是熟悉的街道,燈火和珍寶閣尖尖的塔尖標志,獨樹一幟,但走起來恍若沒有盡頭。
「唰!」鶴髮童顏的長老飲了點酒,他酒量好,無傷大雅,但受麻痺的神經還是遲鈍了些許,而今夜風一吹,他第一個意識到不對,即刻展開了手中的困山扇。
他眯著眼睛,眼皮和鼻頭呈現深紅色,朝半空中某個方向望去:「閣下既有膽來困我王庭之人,何故沒膽現身,背地裡使陰招算什麼本事。」
江召身形單薄,立在雪地裡,不錯愕,也不驚慌,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幕,眼瞳裡雪色深深。
那長老看向的方向有片裹著雪的修長竹葉飄下來,這葉片悠悠蕩蕩,久不落地,好不容易落地,驚起無數漣漪,這漣漪生得詭異,好像他們腳下踩著的不是街道,而是寧靜深邃的水面。
「結界。」江召嘴唇微動:「漣漪結界。」
漣漪結界隔生息,止干戈,一般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將要出手,未免失控下將城池夷為平地而特意設置的大型結界,一上來就甩出這個結界,證明來人沒想善了。
山榮立刻抽刀,警惕地四望。
溫禾安出現在無邊街道的盡頭,她隨意裹了件氅衣,氅衣直垂到腳踝,裡頭穿了件小襖,脖子上圍了一圈毛絨絨的圍脖。經歷如此兵荒馬亂的一天,再一淋雪,她臉上的妝略花了些,可她不在意,此地其他人也不在意。
他們只看到了一雙清靈的眼睛。
山榮認出了她,他遲疑在原地,跟江召道:「公子,是巫山的人。我們今日搜查珍寶閣時遇見了她,好像是八境修為——」
他覺得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膽子大得上了天,就算心有不忿,也該拉上巫山其他人來,孤身一人將他們三位七境,兩位九境拉入結界,說得好聽點叫心氣高,天真不諳世事,說得難聽點,也未免太沒自知之明了。
江召只是盯著來人看,似乎要透過最外面的皮囊,剝什麼水果表皮一樣,將她內裡的骨骼和肌理都看個明白,來尋找他最為熟悉的氣息。
倒是身邊一個執事聞言,嗤然冷哼,枯瘦如柴的指間夾著薄片似的柳葉鏢,齊齊整整五片,佔據了右手五根手指。他食指與中指一樣長,兩片柳葉鏢上下相疊,最為銳利,寒光凜冽。
他猛地一眯眼,口出妄言:「好一條巫山豢養的攔路狗,還不滾開!」
言罷,五指往空中一揚,柳葉鏢迸發,朝著溫禾安的眼,肩,肘,膝蓋破空激射而來。
錚鳴聲尖銳。
溫禾安輕巧側首,她有一百種方法止住這柳葉鏢,令它懸空,或是掉在地上,可她偏偏都沒用。她在柳葉鏢近在眼前時倏地騰空,腳尖輕盈借著其中一片的力輕鬆抵住,她用手指夾住另一片,在指間轉了圈,而後擲出,叫它原路而返,徑直一刀穿喉而過。
另外三片則被她用氅衣稍一擋,一揚,分別釘在那執事的雙膝與左眼中。
淒厲嘶啞的痛呼在夜空中響徹,溫禾安腳尖抵著的那片被她隨意一踢,踢進了執事僅存的右眼中。
她聲音微有些低,有點不高興:「別吵。」
先開口出狂言的執事徹底捂著眼睛昏厥過去,生死難料。
血蜿蜒著流了一路,像條追逐嬉戲的小蛇,夜風一吹,血往眼前一湧,那位長老的酒意徹底散了。
一招之間,隨手廢掉一名成名已久的八境,這究竟是什麼實力。
普通九境都很勉強吧。
山榮聲音發啞:「公子,是不是巫山、」是不是巫山藏拙,之前怎麼從未提過這等人。
江召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他胸膛急促地伏動,一字一句咬牙打斷他們,字字陰寒:「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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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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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01:03
第三十三章
漣漪結界將人帶進去後,短短幾息內擴得極大。它能將裡面的打鬥與聲音擋下,但此刻結界內毫無聲息,連聲壓抑的咳嗽也聽不見。
江召認出了溫禾安。
實際上,從他被引入結界的那一刻,心就半沉下來,有膽色半路攔截王庭少主的人不多,而動手之前先丟結界怕誤傷凡人的舉動又恰是溫禾安刻在骨子裡的習慣。
江召深深吸了口氣,吸進去的全是雪中的冷冽,吐出來的氣息卻滾熱,好像有火在肺腑中過了一趟。
「溫禾安。」
他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溫禾安身上,眼皮略往下垂,聲音很低,但足夠清晰,一字一句落入在場諸位的耳朵裡,有種冷玉的質感:「既然來了,何故用面具做遮掩。」
一石激起千層浪。
山榮難以置信,捏著刀柄的手立刻繃得死緊,看向溫禾安的眼神幾近凝成冰錐。
那名生生醒酒的長老驚疑不定,手中蓄積起龐大的靈流,眼神莫測,太陽穴都繃出條條蛇一般的青筋,隨時準備暴起出手。
溫禾安順勢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若無其事放下手指,她看向江召,眼睛依舊乾淨,水晶般透徹純淨,質疑與怒火都只佔據了其中一部分。她好似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江召想過很多次,那件事後他與溫禾安再見面的情形。他知道,她必然怨他,恨他,憎他,但她若是被找到,所有手段都用過一遍仍無濟於事,大概會暫時屈服,選擇跟他虛與委蛇。
她與他這般自棄的人不一樣,身上總有堅韌的生機。也因此,她時常給人種奇怪的感覺,這芸芸眾生中,她分明已至雲巔,有能力決無數人生死,自己卻仍如藤蔓,還在汲取著砂礫中微薄的水分竭力生長。
她很想活著。
直至一個時辰前,他知道溫禾安修為恢復的事,就明白自己的所有算盤都被打亂,但他仍舊會想,或者說,仍舊情願她上來便動怒出手,冷聲質問他,而非這樣的平靜。好像他這個人,自那日之後在她眼中便如死水,連她半分情緒都攪動不了。
溫禾安步步走近,隨著她走動,結界中風雪止歇,半懸在空中不動,無形的風暴在她身後十尺處開始醞釀,聲勢浩大,如山岳壓頂,威勢迫人,她凝著江召的眉眼,唇瓣微動:「我今天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她出現後,江召眼中沉沉陰鬱之色散去不少。他下意識記得,她喜歡乾淨雋永,俗世無爭的少年。
「我一直想不通,我親自布下的陣法,親自定下的陣心,所有九境入內都會引發警戒,那個傷了家主又逃走的九境,究竟是誰?」
溫禾安說這話時,看起來是真疑惑,「唯一被允許出入自由的人是你,可你不是生來有疾,僅七境而已麼?」
話音落下時,她稍一側首,身後風暴已經完全成形,凝成一隻巨大的冰雪眼,眼球美麗,卻遍布死氣,帶著恐怖的滅頂氣息,只待她素手一揚,便會轟然砸落,湮滅一切。
王庭另外兩位執事和長老見狀眼仁均是收縮,如臨大敵,特別是兩位八境執事,暗暗叫苦,心中震顫不已,方才那位執事的死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恐懼。
長老也不太冷靜,他雖是個長老,但不在江無雙手裡辦事,而是被指派到江召手下,可見戰力並不如何高,至少他很有自知之明,無法與那等被當做真正家族繼承人培養起來的苗子爭鋒。
動起手來,不出半個時辰,他們可能全要死在這。
長老從袖子裡拿出了流星散,毫不猶豫地一扯,發現流星散光芒只亮了一下,就徑直啞火了,再掏出四方鏡來看,消息根本發不出來。
他後背汗毛悚然倒豎。
江召不答,冷靜問她:「第二個呢。」
問他為什麼要背叛,什麼時候開始籌劃,他們之間為什麼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哪知。
溫禾安問他:「我很想知道,這個計劃究竟是溫流光與你主謀的,還是——溫家本身也參與其中。」
江召眼裡的一絲微光如灰燼熄滅,他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烏黑眼仁裡寒潮密布,好像執意要和她作對一樣,一字一頓,不知是在和誰較勁:「我不知道。」
溫禾安看了他一會,若有似無地點點頭:「從前沒看出來你還是塊倔骨頭。」
「今日打斷你渾身骨頭,是不是能讓你吐出一句實話?」
話音落下,身後橫亙的冰晶眼球輕輕一眨,眼瞳裡迸射出萬丈光線,霎時風雲湧動,鋪天蓋地席捲,如流星般墜擲,朝以江召為中心的五人轟然襲去。
炸裂般的聲響旋即傳來。
「放肆!」
「一喪家之奴,膽敢在州城之內,對我王庭公子重臣使用九境術法攻擊。」
與此同時,溫禾安的身影宛若鬼魅,闖入冰雪眼中如過無人之境,她攏著氅衣,下巴微尖,身影看上去纖細易折,卻偏偏蓄積了極為狂暴的靈力,是風雷雨雪中掌控生死,毋庸置疑的王者。
她踩著腳底冰晶,連著翻轉數下,長髮散落,像柔滑的黑緞帶繞過肩與背,手指正要取向江召咽喉,卻見山榮,執事與九境長老都奮不顧死撲上來,他們跟前,有靈力巨錐,凰鳥與刀光同時反擊。
溫禾安閃身錯開,嘴角微抿,看得出來,江召而今在王庭身份不低,這讓她有些好奇。王庭已有江無雙,絕無可能再換個人培養,那這被厭棄多年,如今重回王庭又頗受重用的六公子,到底在負責怎樣隱秘又重大的任務。
她眼珠轉動,看向衝在最前面的兩位執事,他們年紀不小了,均是副道骨仙風的打扮,寬袖鼓動起來像是要隨風而去。
溫禾安伸手抓住了那截袖片,借著這麼一點力,她順勢而上,身姿韌如游魚,那些暴漲的,凶戾靈氣在她的手掌下止步不前。她則伸手一挑,一折,便擰了那人半隻右臂,整面袖片沁在入汩汩血泊中。
「什、」
那執事才發出一個字節,眼珠在眼眶裡亂轉,似乎不明白兩人之間為何差距如此之大,話在喉嚨裡卡出泣血之音,眼前就是一晃。他的半截殘肢被溫禾安徐徐握著,打斷骨頭尚連著筋,此刻被她欺身而上,那隻素白手掌沒骨頭一樣,只不過那麼輕輕一敲,他的眉骨,雙肩,雙膝與脊梁骨竟齊齊斷裂。
「你說話太猖獗了。」餘光裡,溫禾安的臉在他眼前很近的地方,聲音很輕,她似乎也很不喜歡這樣血腥的場面,皺眉漠然出聲:「我一不喜喪家之詞,二不認這奴字。」
執事在她手中如棉花一樣倒下了。
結界內陷入死一樣的靜謐中。
誠然,曾經無人敢看輕溫禾安,她也是被奉在神龕上低眉看眾生的其中一員,是最頂尖的天驕,只是自打她落敗被廢後,曾經的輝煌到底散了,蒙在眾人心上的光輝也消磨如煙。
長老心頭大凜,他看著溫禾安,記憶中有關這位的訊息如雲流般重新復甦。
溫禾安做事高調,手段高調,唯獨殺人揚名之道遠遠不如溫流光。很少有人看到她正兒八經出手,她的出名都是和溫流光明爭暗鬥中叫人警惕起來的。
三家中鼎鼎有名的幾位,江無雙天生劍骨,劍道無雙,溫流光天生雙感,意味著能有兩個第八感,聞者莫不變色,不敢輕覷,陸嶼然更不必多說,「帝嗣」之名足以說明一切。
唯有溫禾安,她具體戰力成謎,第八感成謎,就連作戰時慣用的手法都成謎。
她本身就是個巨大的謎團。
這次出手能看出來,她對靈力的掌控之道妙到毫釐,動輒取人性命,近身作戰同樣沒有弱點,對折骨之道好像格外精通。
就在這時,江召看向山榮,壓低聲音:「用煙術。」
山榮連連點頭,鄭重其事地將一個煙筒模樣,半個手掌大小的東西從袖子裡拿出來,他才注入靈力,溫禾安就看了過來。
「不是一直要抓我?」溫禾安像看什麼笑話一樣,她出手迅疾如閃電,手臂間披帛橫擊,如長槍破空,先一擊重重破入山榮肋骨,披帛懷有生命,蛇一樣在血肉裡攪動,要將他提起來,提到眼前來。
「今日我不請自來,你們叫什麼人?求什麼救?」
山榮看著眼前的女子,牙齒咬得咯咯咬碎掉,他不知從哪裡迸發出的一股氣力,手指顫抖著,愣是將靈力注入煙筒中。
一朵無根之花炸上雲霄,高高綻放於天幕之上,連漣漪結界都沒能擋住。
剩下的長老意識到有了援兵,精神一振,施展萬般術法朝溫禾安攻去。
溫禾安眼神漸寒。
這求救信號被王庭之人看見,由江無雙領頭,不到半刻鐘便會趕到,她不欲再說,要速戰速決。
披帛勒住了山榮的咽喉,越纏越緊,任他青筋暴突,眼球外翻,滿臉漲紫仍無動無衷,他死命去掰那段綢帶,餘光看向四周。長老的攻勢被擋住了,執事的攻勢也被擋住了。
公子……
公子在身後,他的修為不能暴露。
山榮竭力睜著眼睛,面容猙獰扭曲,他卻從喉嚨裡生硬擠出不成語調的字音,字字含恨:「你……你哪知公子為你做了什麼。你對、公子哪有半、半分真心。」最後幾字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聲調顫得難以形容。
溫禾安記得他,算起來,他的命還是她救的。
果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跟在江召身邊的人,都如此忘恩負義,顛倒黑白。
就在山榮將要咽氣時,江召從他身後一步朝前,手掌伸出,靈氣噴薄而出,將那段披帛生生捏碎,散亂的布片往下掉,像下了場匆匆忙忙的雨。
他不看任何人,只看溫禾安,恨不得穿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裡:「夠了!」
溫禾安先前問的第一個問題,江召用實際行動給了她回答。
九境氣息呈圓弧形蕩開,在溫禾安的注視下將他與山榮包裹其中,山榮與生死一線中劫後餘生,捂著喉嚨咳得撕心裂肺。
溫禾安眯了下眼睛,盯著江召手掌上屬於九境的靈蘊看了許久,微微扯了扯嘴角,極盡嘲諷:「原來是這樣。」
她問江召:「早就算好了?」
江召膚色本就白,此時更甚,血色褪得乾淨,眼尾肌膚顯得極其薄弱,捅破這層王庭瞞了許久的窗戶紙後他也無所謂。
他不再看溫禾安,反而垂眼看地面,看那層虛幻的,泡沫一樣隨著主人心情變幻的漣漪結界:「溫禾安,你還記得,那日因為解契之事不歡而散後,我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面嗎?」
說話間,溫禾安已經手起刀落,飛速解決了最後一名執事,匕首在她指間閃爍明珠的光,她眼底冷淡,對江召的問題不甚在意。
她每日想的事情夠多了。
臉上的妖化,身上的毒,溫流光的針對,長老的壓制,稍有不慎就會落入無底深崖,她沒有一刻敢鬆懈,好好活著對她來說都是件困難的事。
江召從未連名帶姓叫過溫禾安,不太熟悉時他叫的是二少主,後來貪心多求時在心中徘徊無數遍,羞澀又無所適從地喊她安安,今日才知,其實溫禾安根本不在意他叫她什麼,她只在意你喊她究竟要說什麼。
「我若是不去找你呢。」江召非要在這種事上糾纏到底:「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斷了?」
「是。」
溫禾安皺眉揮開長老,掀得他一個縱身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她停下腳步,迎向他的目光不避不閃,語氣比他更為不解:「我對你不夠好嗎?還要如何?」
「當初在一起時,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清?」
江召不由閉了下眼睛,他知道,溫禾安脾氣好,很少生氣,但在她生氣時,其實是沒法溝通的。她在這方面向來是又敏感又遲鈍,根本不知道你口口聲聲問的,究竟都是什麼意思,藏著多少在意。
他和溫禾安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她明明也對他有所回應。
溫禾安今日沒打算放過他,那長老一時間自顧無暇,她直接無視從遠方破空而來的聲音,身體騰轉來到他身側,一步邁出,卻被他扼住手腕。
她反身一擰,骨頭碎裂的清脆聲音旋即而來,江召卻沒打算鬆手,兩人面對面離得極近,他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問出此刻最在意的話:「你和陸嶼然在一起。」
他緊盯著她任何一絲表情不放,無視疼痛,重復著輕聲問:「是嗎?」
他提起陸嶼然,溫禾安更不開心地皺眉。
江召從她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睫毛胡亂地顫動了幾下,心緒紊亂不已,手上血流不止。
他原本想,若是能叩開第八感,他要多祈求些歲月,溫家的面目早晚會隨著真相不斷揭露而展現,溫禾安最終會理解他,他們仍然能過上從前那樣安然愜意,聽雨煮茶的日子。
可此時此刻,他心中湧動出一種深入骨血的恐懼——如果就在這段時間,陸嶼然和溫禾安日日相處,她對情愛本就沒那麼開竅,如果有出手相助的恩情一壓,她答應了。
溫禾安抬眼一掃,望見以江無雙為首的王庭之人就在眼底,甚至已經能聽到他們義憤填膺呼喊的餘音。
她甩開江召,抓著他的衣襟重砸在地上,他也不還手,好像決意不對她出手一樣,被砸得悶哼也只是扭頭一咳,溫禾安在他耳邊道:「這是第一次,下次,命留著等我來拿。」
江召恍若未聞,他冰冷的手指搭上她的手,用了點力,溫熱血跡蜿蜒在兩人的手背上,他忍了忍,呼吸灼熱,垂著眼艱澀又難堪地道:「我不是……當真計較你們從前。」
不是非要她那個時候解契。
他喉結滾動著:「你們的結契之印、」
話未說完,王庭眾人已飛身到眼前,溫禾安推開他,閃身幾個起躍消失在視線盡頭。
江召餘下的半截話音消散在風中:「……結契之印有問題。」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場感情,起先如春風,後泛如山火。溫禾安很期望家的溫馨,在家裡和在外面不同,總會卸下所有沉重的負擔,變得懶懶的,呆呆的,特別好逗弄,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他總有情難自已的時候。
他生澀地主動。
抱她,親她的臉頰,他時刻都想和她在一起。起先沒有問題,直到有一次,他嘗試著想更進一步,他想觸碰她的神識,那一步像是越入了雷池,巫山頂級雷術通過他與溫禾安的結契之印,如天罰般從天而降,轟在他的神識中。
自那之後,他才驚覺陸嶼然這個人,可能和他想像中極其不一樣。
剛開始只是這一下,再過一段時日,連擁抱和牽手都不行了。
何其屈辱。
難以啟齒。
溫禾安回了宅院,屋裡靜悄悄的沒人,她甚至來不及處理髒污的衣物和手,先抓住一面銅鏡放在跟前,旋即撕下臉頰上覆著的蟬皮面具,上面的妝花了,她掃都沒掃一眼,只緊緊盯著左下角的肌膚。
她嘶了聲。
裂隙還在,且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動用了大量靈力,左臉那塊灼燒般的刺痛越來越驟烈,她手指忍不住觸上去,感應到了火的溫度,那片肌膚滾熱,燙得有些麻木,好像不再屬於自己。
她捏著銅鏡,眸光不斷閃爍。
是從丟出風雪眼那道攻勢時隱隱開始的,跟靈力有關係?是不是被封印太久,才一解封就大動干戈,會引起妖化現象的加重?
溫禾安不由得頭疼。
在這方面,她這麼多年也沒摸出什麼規律來,疼的時候只能硬挨,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她也不知道,只能任憑它隨性發展。
羅青山去而復返,在底下院門外叩門,仰著頭道:「二少主,你有空下來一趟沒?」
溫禾安在屋裡站了一會,往面具往臉上一套,擦乾淨暈花的妝,隨意又描了描,往窗子外探頭:「等我一會,就下來。」
羅青山將話帶到,聽到答復後就走了。
溫禾安知道應該是出了什麼事,她沒好意思耽擱,拿著四方鏡就出了院子前往南側陸嶼然住的小樓。
三人都在一樓,但都沒說話,陸嶼然在書櫃前孑然站著,商淮則垂眼不斷翻看自己的四方鏡,羅青山抱著自己的藥箱閉目在思索藥方,氣氛有些一言難盡。
溫禾安跨進門檻,見狀頓了頓,眼皮跳了下,問:「怎麼了?」
「我才聽羅青山說你回來了還不信,結果還真是,速度真快。」大概是她此時模樣有些狼狽,經不起細看,商淮不由問她:「怎麼樣?我聽現在外面王庭鬧翻了天,天都駐地也是燈火齊明,你這是——真殺了?」
「沒。」溫禾安搖搖頭,滿身肅殺之氣面對他們有所軟化,溫聲回:「但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商淮見她看向陸嶼然,連連給她使眼色,聲音壓得只剩一線,連努嘴帶解釋:「才關禁閉回來……大長老恰巧在巫山酒樓,他們布置的禁閉室跟外面不一樣,時間差很多。」
「他每次出來,都要沒人氣一段時間,對什麼都興致缺缺,和勘破紅塵一樣。」
巫山禁閉室在商淮心中一向是最邪門的東西,進去了不是受難,感覺更像修佛,出來後感覺就是六根清淨,即刻將要羽化登仙。
商淮說話時,陸嶼然已然轉過身,視線落在他臉上,眉目間情緒確實極淡,壓迫感因此更強。
商淮立刻繞開了這個話題,和溫禾安說起這次喊她來的要緊事:「是這樣,宿澄負責看守我們這座院子,半個時辰前發現個小姑娘眼淚巴巴地出現在門口,說要找個姐姐,因為哭得太厲害了話都沒說清楚,後面見宿澄沒反應,又說要找五娘……宿澄沒去過外島,哪知什麼五娘,便沒有搭理她,她自己也乖,頃刻後拽著手裡的線顛顛地往王庭的駐地跑。」
「我回來後得知有這情況,心想是不是與你有關,就叫宿澄去將人找回來——他才回我,人已經找到了,現在就帶回來。」
溫禾安立即想起來這麼一件事,回:「是,我給聞梁繫了因果線。但怎麼會是小姑娘。」
「等來了再問吧。」
他們說話時,陸嶼然一直就這麼聽著,半點沒有插話的興致,好一會,漆黑的眼仁落在溫禾安沁了滿手血還沒來得及擦的手背上,伸手點了點,像很久沒說話了,嗓音有些啞:「受傷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往下望,記起他嚴苛至極,半點塵埃都看不得的脾性,在牆角處取下潔白的帕子,沾著水緩緩擦拭,輕聲道:「沒有。江召的血。」
陸嶼然被這名字刺得稍微來了點精神,他在腦海中想了想畫面,瞥了瞥她光潔如初的手背,眉梢微動,眼皮往下壓,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冷:「喔。」
「你們見面打架,還得先握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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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溫禾安遲疑了下,道:「不是握手,我折了他的腕骨。」
想到這,她有點擔心:「江無雙帶人過去了,今日王庭陣勢不小,溫流光也會得到消息,會不會影響到這邊?」
「今日之後,我找地方搬出去吧。」她看向陸嶼然,神情尤為認真:「巫山知道了,也能鬆一口氣,不會太為難你和商淮。」
陸嶼然烏黑的睫毛半懸半落,凝在原地。
果然。
他頓了半晌,指尖抵了抵喉嚨,好像還沒徹底從禁閉室中緩過來:「現在整個蘿州,找不出沒住人的地方。」
「林十鳶應該有辦法,我讓她幫我留意一下。」
陸嶼然輕輕嗯了聲,沒再說什麼,垂眼道:「你想好了就行。」
他更沒興致說話了。
溫禾安左邊灼燒疼痛感越來越難以忍受,疼得發癢,她心裡輕嘶了聲,很想伸手去抓,隔了一會,換了隻腳撐在地面上,又生出種不顧一切要將臉埋進外面半尺高雪地裡的衝動。
越來越難忍了。
溫禾安慢慢垂下頭,借由髮絲遮掩自己可能有瞬間不受控制的神態,沒過一會,她扭頭朝門外看了一眼。
宿澄還沒來,外面小孩的事也沒問清楚。
現在走,太反常了,別人倒沒什麼,她怕引起陸嶼然的注意。
溫禾安手指安安靜靜蜷在掌心中,偶爾忍不住緊一緊,餘光掃向羅青山時,覺得眼熱又棘手。明明燒的是臉頰,她卻覺得額頭也跟著滾熱,盯著腳尖冒出些渾渾噩噩不著調的念頭。
從前千難萬難都想著見巫山巫醫一面,為此連天天圍著陸嶼然轉的蠢辦法都想了,結果愣是兩年都沒見到一面。現在是見到了,還漸漸熟悉起來,但依舊沒用,羅青山說沒聽說過數毒病發的案例,她也沒辦法將妖化的症狀開誠布公擺出來。
這種永遠被同一個問題困在死胡同找不到出路的感覺太糟糕了。
溫禾安不想在這種越想越暴躁的事情上糾纏,她定了定神,乾脆強迫自己思量接下來的計劃。也就是這時候,院門口傳來動靜,有人大步穿過大門走了進來,其中還夾雜著似有似無的哽聲。
商淮和羅青山同時抬眼朝外面看,溫禾安僵了會,直到宿澄邁步進來,才抬起臉看過去。
宿澄是扛著小姑娘進來的,進來就將人放下了,而後如釋重負地嘆氣,炸開的頭皮這才恢復下來。
他真的最怕和孩子打交道。
溫禾安和羅青山同時認出了那個叫聞央的小女孩,她身上的烏蘇毒已經解了,臉色不再死白一片,但樣子比當初在外島上還要狼狽。辮子散了,鞋也丟了,這麼冷的天赤腳在雪地上跑,腳指頭磨爛了又被凍僵,烏青烏青,臉上眼淚形成了白色的霜狀痕。
她小心翼翼繃著手裡的線,像懷揣著救命的寶貝,朦朧淚眼轉動,在屋裡掃了掃,徑直跑向溫禾安。
屋子裡響起一聲抑制不住的孩童泣聲:「阿姐。」
溫禾安蹲下身,下意識接住她,臉頰被小孩淚水糊了滿臉,她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聲問:「怎麼了?」
聞央身體本就不好,憋著一口氣撐到現在,見到要找的人後身體跟被抽走骨頭似的軟下去,一頓一頓抽泣著道:「阿姐,你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兄,還有村裡的阿叔阿嬸——」
哭到最後,身體都在抖。
溫禾安在混沌中尋得一絲清明,她先應了聲好,又道:「別急,我們都在,你慢慢說。村裡發生什麼事了?」
說完,她抬頭,和陸嶼然,商淮兩人挨個對視,都能看出些彼此眼中的詫異。外島這個地方,他們並未涉入多深,當初意識到「山神們」可能要在裡面搗鼓些不好的東西,他們就先一步動手將那些裝神弄鬼的人都拿下了。
按理說,王庭發現計劃敗露後,會徹底放棄這個據點,以免被再次伏擊。
那裡難道又出什麼事了?
聞央抹乾眼淚,知道現在再怕也不能耽誤事情,她包著眼淚,吸著鼻子,哪怕已經竭力說得清楚,仍顯得斷斷續續:「村裡從昨日夜裡開始下、下暴雨,進村跟大家採買藥材的商隊都被地動嚇走了,我們……我們沒事做,就都在家裡休息。」
「阿兄自那天送阿姐回來後一直心神不寧,他、他冒雨在山裡跑了好多趟,回來後和我們說……說他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情。今天傍晚,阿兄搬了好多東西出來,還有阿姐之前塞給我們的三塊銀子,說聯繫了牛車在外面等,要出去避一段時間,等天氣晴了再回來。」
說到這,她眼睛睜大了,不自覺用袖子去擦磨得要破皮的眼皮:「我們才到山道邊,還沒能出來,就聽村裡發出很大一聲打雷的聲音。」她凍成兩根蘿蔔的手在溫禾安跟前比劃,磕磕絆絆描述那個場景。
天塌地陷,拔地搖山,聲勢比之過去浩大不止百倍。
這一次,村民們滿心依賴信任的松靈果並沒有發揮作用,房屋在山崩中全線崩塌,天上下的雨不像是雨,而像銀色的流動的線,泛著詭異的流光。
聞梁帶著弟弟妹妹們拔腿就跑,然而人卯足了勁也就兩條腿,如何在這般災禍下比速度,他們被重重摔到在地,眼見山道就在眼前,而山村快沉入深淵,聞梁當機立斷,爆發出一股力量,將離得最近的聞央夾起來,推進山道,同時解下自己手指上無形的絲線,不由分說綁到妹妹的手指上,聲音嘶啞:「走!外面有車,上車,跟著線走!」
聞央嚇懵了,她轉身去看村莊,只看見了滿天的雨,下不盡的銀雨,哪裡還有兄長的身影。
她跟著線跑,跑到這裡等了很久,拽著線不知所措,後來溫禾安伏擊江召,她受到線的指引,又朝王庭的方向跑。
直到這時候,才見到了溫禾安。
商淮皺眉:「地動?」
「不會是真的地動。」溫禾安深深吸了口氣,她指尖也有點抖,只好攏進袖子裡藏起來,「能瞬間淹沒百座山脈,我們這邊不會沒有一點影響。」
她緩緩吐出口氣,眼前閃過聞梁亮閃閃的眼睛還有那日抓著掃帚撲進來滅火的花嬸,輕聲下了決定:「我去看看吧。」
陸嶼然不置可否,以指為刃,在門前開了道空間裂隙,對商淮道:「讓幕一等著,我們半個時辰不回,讓他直接帶著天縱隊過去。」
商淮也是這個想法,這小姑娘確實是熟面孔,但保不齊被村裡什麼人做了手腳,要將他們騙去外島。
這種動蕩時節,小心為上最好。
聞央扭動著要一起去,溫禾安半蹲著身和她對視,輕聲拒絕後跟她講道理:「那邊太危險了,地動時的樣子你也看見了。」
「我讓人帶你去擦擦臉,換身衣裳,你若是睡不著就坐在這裡,等我們回來。我回來後,第一時間和你說那邊的情況,好不好?」
兩人離得很近,聞央能看到溫禾安漂亮眼睛裡的紅血絲。
她點點頭,噙著淚安靜下來。
溫禾安起身,走到陸嶼然跟前,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各自有數。
從蘿州到外島用空間裂隙大概需要一刻鐘,這一刻鐘裡,溫禾安努力集中思緒想外島上發生的事,左臉的灼燒一刻不歇,她的唇變得尤其乾,她說話前,不由得抿了下,聲音略低:「是原本撤出去的那些人回來了?」
商淮不知從哪裡摸出柄劍,取代了四方鏡在掌心裡掂來掂去,聞言露出那種滿街攆老鼠的晦氣表情,道:「但是他們回來有什麼用?人都死絕了,他們不但不警醒著趕緊跑,反而要殺村民洩憤?我有點搞不懂他們腦子在想什麼。」
陸嶼然提醒他:「只是地動,也不一定就是殺了。」
「還有。」他停了一會,語調偏淡,不急不緩:「說不定他們本意就在那些村民呢。」
溫禾安被陸嶼然那句話勾得抬起了頭,她低聲問,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問自己:「如果意在那些村民——那是準備做什麼呢。」
商淮不由嘀咕:「大費周折要那些村民?他們能做什麼?總不能是拉去做苦力……這得不償失吧?」
除非心理扭曲有問題,不然修士也不會拿凡人出氣,浪費時間又得不了好處。
「看看就知道了。」陸嶼然恰好一低眸,視線落在溫禾安臉上。他知道這是張假皮,它本身輕薄如蟬翼,有五官的輪廓,但顏色是透明的,貼在肌膚上,透出的是本身肌膚的顏色。
他看了一會,發現她頻頻舔唇,多久沒喝水了一樣,唇上翹起了點皮,左腳和右腳過一會就換姿勢,臉色唰白,左邊臉頰有一塊地方卻是潤紅的,眼睛裡暈著一點潮意,看上去狀態一塌糊塗。
這種模樣,一般是受傷了。
「溫禾安。」
他想到什麼,不太確定,危險地掀了掀眼:「江無雙帶著王庭長老對你出手了?」
溫禾安搖頭,再好的演技也有點撐不住了,她撓著自己掌心,勉強朝他笑一下:「沒有。我想事情,有點出神。」
從前也是。
對著他,她這張嘴,吐不出兩句真話。
她不樂意說,陸嶼然也不多問,他們這樣的,哪個不是懷揣著滿身秘密,他自己不朝外袒露,自然也懶得去窺伺別人。
隔了一會,陸嶼然垂著眼,開口:「 之前給你的靈玉裡有療傷靈液。」
「你自己看著來。」
商淮摸著下巴想嘖一聲,才出個音呢,就見他冷然望了過來,眼仁漆黑,威壓無聲流轉,清傲孑然,高不可攀,但這無聲警告的樣子,真就,怎麼看怎麼都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
他真是做夢都沒想到,陸嶼然居然也有這種時候。
商淮看得嘖嘖稱嘆。
溫禾安低低地嗯了一聲,又不自覺舔了下唇,感覺自己就是個渾身散發著熱氣的火球,已經熊熊燒了起來,皮肉都要一塊塊綻開。思緒混沌中,她一瞬間又生出種和幾個時辰前陸嶼然為她解封印時滑過的念頭。
陸嶼然對她是不是,特別一點。
……比商淮他們好像要好一點。
但這念頭轉眼就被打散了。
原因無他,三年前,他們相處的模式就是這樣。
陸嶼然對外人正眼不給一個,傲得不行,從不愛半點和熱鬧沾邊的活動,私下裡褪去帝嗣的名號,倒是經常口不對心,有時候還愛生氣,但他同樣很細緻。
即便前一刻還冷著臉擺著譜,掃掃你的臉色,覺得不對,也會皺著眉問你怎麼回事,然後丟過來一瓶即便是放在天都本家也千金難求的巫醫秘液。
她還記得有一次,她犯了頭疼,天天夜裡都不得安生,想著反正睡不著,索性半夜爬起來處理公事。
一連兩三天,第四天她披衣起身的時候,陸嶼然煩不勝煩地睜開眼睛,捏著她手腕,瞳色很清,帶點明顯的惱意:「你又上哪去?還睡不睡了。」
溫禾安半坐在他懷裡,微一嘆息,伸手碾了碾太陽穴,坦誠道:「我頭疼。」
陸嶼然湊近看了看她無辜的眼睛和不太好的臉色,清醒了,又有點不開心:「幾天了?」
「好幾天。」
溫禾安爬起來,朝他道:「可能是上次秘境裡不小心撞的,沒事。你睡吧,我去外面,不吵你。」
「你怎麼不說?」
陸嶼然皺眉,跟著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衫,直接往外走,聲音透著還未完全清醒的啞意:「……誰還睡得著。」
沒過多久,他取來了巫醫珍藏釀就的百花水,放在溫禾安的案桌上。
溫禾安那時候就有點不太確定,覺得自己在帝嗣心裡是不是也算有點特別。
誰知兩日後。
陸嶼然跟她提了秘密結束道侶關係,他緊盯著她,與她對視,一字一句道,她現在就可以回天都了。
自那之後,溫禾安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方面的不靠譜感覺。
……
空間裂隙停在外島,溫禾安回神,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來,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眯了下眼睛。
滿目瘡痍,斷壁殘垣。
值得一提的是,視線中一個人也沒有,一具軀體都找不到,好似所有村民都在雨裡融化,不翼而飛。
這場蓄謀已久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絕大多數房屋,山道,梯田與山崖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折,視線中只餘最後兩戶人家還在下沉的邊緣。
溫禾安踩著腳下攔腰折斷的樹幹,幾個飛掠上前,陸嶼然同時也到了。
真正離近了才發現,這幾座房屋呈現出種詭異至極的狀態。
一顆小小的松果狀的果實被當做聖物,通常被供在村民們的家中,此刻皆懸在半空中,天上還一刻不歇地下著雨,但這雨落在尖尖的屋簷上,就變作了銀色的蜿蜒長線。
看起來像是這些線生生提起了房屋,它會在某一刻轟然下墜,將屋裡的一切都碾為齏粉。
「傀線。」溫禾安一眼認了出來,深感棘手:「怎麼辦,強行斬斷?」
商淮也到了,他一看這情形,尤其是如此之多的傀線,霎時頭都大了:「這麼多傀線,得扯到什麼時候?靈力奈何不了傀線,傀陣師又不在我們跟前,打都沒處打去。」
說話間,最後三間房屋已經卡在下懸邊緣,它果真齊齊斷裂了。
就在他們眼前。
溫禾安俏臉一寒,九境氣息勉力強行擴開,才要動作,手腕就被陸嶼然伸手不緊不慢扯了下,他側首,自滔天風雨中看過來,語調透著徹骨的清寒:「我來。」
聽得這話,商淮眼皮頓時一跳,只覺大事不好。
下一刻,雪白劍光自他懷中抱著的劍鞘中展露無匹鋒芒,清越錚鳴響在耳畔,隨後是猩紅的血線,從陸嶼然的右臂傷口中暢快飈出來。
商淮下意識偏頭,手背還是沾到了點,他顧不得這些,睜大眼看著陸嶼然,心頭焦急如焚。
羅青山耳提命面那麼久,說白了這位根本沒聽進去一句。
溫禾安原本躲過了,豈料朔風猛撲,六七點血點灑在她唇角與臉頰。
她不在意,一心盯著傀線暴漲的戰局,隨時準備出手,站了一會發現,陸嶼然完全壓制了局面。
與此同時,有一點清甜順著唇漫進齒關,體內燃燒不歇,即便是服用巫山百花水也壓不下的灼熱感竟被這幾股清涼之意生生壓下。
一直在燒的火焰小了好幾圈,最終偃旗息鼓,回攏進左臉那片區域。
一切恢復正常。
溫禾安怔住,眼睛睜圓,十根手指尖都麻了,尤覺不可置信。呆了半晌,她才後知後覺伸出手拭了拭自己的唇,原本溫熱的血已經不見了。
她重重碾了下,放在眼前看,只能看出一點紅色的印記。
溫禾安轉身看向已經一步踏回山崖之上,單手將飲血的劍精準拋入劍鞘,眉尖凝著點不散戾氣的陸嶼然。
商淮眉頭皺得和苦瓜一樣迎上去,用身體擋住他屢屢自傷的臂膀。
溫禾安意識到。
血。
是陸嶼然的血。
——能緩解妖化,還是能解至毒?
這難道就是……被巫山神殿生而賜予的特殊能力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昨天 01:04
第三十五章
沒了傀線的拽扯,最後那三座房屋急墜而下,要墜個屍骨無存,臨到半空,被強悍凝實的靈力托住。
此時天空一半鉛灰,一半濃墨,沒了傀線,雨依舊下得狂亂,雷蛇狂舞,原本的山道裡,房屋樑木橫豎交疊,四分五裂,泥塵飛舞。被托住的房屋緩緩下行,像被柔軟雲層簇擁,十分直白地給人種生機難覓的詭譎感。
溫禾安腦子裡百轉千回,實際只過了短短一霎,再看陸嶼然時,下意識抿了下乾裂的唇。
她默默跟在兩人身後閃身到落在一塊尚算平整的山地上,陸嶼然先她一步,隨意拽著根白綢往手臂上一壓,用靈力草草壓住,但鮮血還是慢慢浸潤進綢緞裡,看得商淮眼皮直跳。
他自己不甚在意,徑直推開了嘎吱作響直掉屑的木門。
見狀,溫禾安步子拐了個彎,進了另一家查看。
山裡村民有條件的建的是磚房瓦房,困難點的是泥坯房,泥裡還混點草桿,哪經得住這樣一搖一扯,即使現在被陸嶼然的靈力團團裹住,也是原形畢露,破敗不堪了。
其餘再沒有什麼好看的。
屋裡一個人也沒,一絲聲音也聽不見。
溫禾安轉了一圈,而後踏出屋門,陸嶼然也已經出來了,兩人視線在半空中對視,她搖搖頭,道:「沒人。」
另一邊,商淮也攤攤手搖頭。
兩人一時都擰起眉,半晌,溫禾安瞥向陸嶼然的傷口,再看看商淮焦灼的表情,先開口:「先回去吧。回去再說,這裡也找不到什麼線索了。」
她開了空間裂隙。
空間裂隙中,溫禾安垂著眼,身體上的疼痛一掃而空,腦海中卻一時雜亂如麻,她甚至有點不確定陸嶼然這突然一劍究竟是情急之下想保住屋裡人性命,還是……他已經看出了什麼,在故意試探自己。
百年來的冷然旁觀,她無比明晰一件事。
捲入帝位爭奪中的人,表面如何光風霽月,君子謙謙,內裡都已經被扭曲成魔,被執念驅使著不擇手段,不顧民生。凡人修士皆如螻蟻,而坑殺螻蟻,他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如果是試探……面對明顯不對的情況,她需要做出正常的反應,疑惑,探究,繼而沉思。
溫禾安抬眼,視線在陸嶼然身上掃了兩三圈,唇角抿直又放鬆,低聲問他:「你能壓制傀線?」
傀陣徐家與巫山巫醫,天懸商家一樣,也是九州之上特殊的一族。放在平時,他們家的成員,不論有多天賦異稟,哪怕到了九境,也並不會得到同齡人的格外重視,另眼相待。
傀線難纏,但傀陣師好解決得很。就傀陣師那病懨懨,恨不得比巫山巫醫還弱的體格,劍鞘刀柄隨意一碰,都不必動真格,人就弱不禁風地捂著胸咳得撕心裂肺了,戰場上面對面對上,實在不足為慮。
他們真正的大用場往往在暗處。
若是提前勘探,暗中準備,傀線布置在陡峭的山澗,湍急的河流,高聳的樹幹上,一根接一根,細如蛛絲,如飄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起來,傀絲結成各種各樣的陣法,進可橫推千軍,退可守城固若金湯,很不好對付。
靈力一時之間只能纏住它們,短時間內起不到壓制性的效果。
陸嶼然方才卻做到了。
聽到這話,商淮心中咯噔一下,誠然,今日這等情形若是換做自己,他也不可避免會感到好奇,不好奇才奇怪。道理都知道,可陣營使然,他還是有點緊張。
不知陸嶼然要如何搪塞,又不知搪塞的話能不能瞞得過溫禾安。
腦子裡才天人交戰,就聽到一道清冽之聲。
「嗯。」
陸嶼然不避諱,甚至連睫毛都沒動一下,他垂著眼保持同一姿態看裂隙外癲亂躁動的靈流,很不喜歡這種事情一再變復雜,脫離掌控的感覺。被她的聲線引了引,略一頷首,眉眼還保持著思索事情的冷淡,聲音輕而緩:「我的血。」
商淮幾乎跳起來,呼吸都停了。
——他真的服了。
溫禾安也怔了下,她低聲重復了遍:「你的血……」
他的血,既能壓制傀線,也能解毒,裡面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
她視線拐了個彎,落在陸嶼然的手臂上,說:「血還沒止住。」
陸嶼然瞥了一眼:「通知羅青山了。」
空間裂隙最終停在了熟悉的院落了,他們甫一出現,就見到了急急迎上來,已經著急到魂不守舍的羅青山。他見到陸嶼然,二話沒說就挑開了醫藥箱,商淮朝溫禾安點點頭示意,原地丟出了個結界。
也有人在苦苦熬著等溫禾安,她的腿被聞央抱住了。
小孩原本已經止住了哭,此時扭頭見只有他們幾個,而無山裡其他人,眼睛又要淌出淚來。
溫禾安彎腰摸了摸她的髮頂,想了想,並沒有給她編製個美好幻夢,而是認真與她對視,道:「不是好消息,但也不是你想的最壞的那個結果。這件事很復雜,我們還需要再捋捋思路和線索,才能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
聞央眼睛腫得不行,此時又開始發紅。
溫禾安又捏捏她的手,聲音更低:「先跟二娘去歇息吧?現在把自己熬壞了也不起作用,先養好精神,我們明日可能還需要問你一些事情。顧好自己,才能有餘力去幫你阿兄他們,是不是?」
去外島之前,溫禾安就意識到不對,讓商淮通知了管家王丘,他的娘子鄭二娘答應可以來照顧一段時日。
溫禾安話說得平靜,不哄她,也不編織美好謊言騙她,而以實情相告。
她再清楚不過。
生活在飢荒與戰亂中的孩子,和蜜罐子裡長大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實際比一些大人都敏銳,什麼都懂,也更知道什麼時候最該做什麼,哭泣和折磨自己恰恰是最無用的舉動。
果真,聞央不再執著,她點點頭,低聲道:「謝謝阿姐。」
鄭二娘過來牽她的手,她乖乖地跟著她走,同時又低喃道:「謝謝阿嬸。」
溫禾安在原地站了一會,見結界中一時半會沒有結束的趨勢,料想等陸嶼然包扎好傷口,必然是個無眠夜。
外島的事太詭異了,他們需要重新理一遍思緒。
借著這段時間,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出去前用過的銅鏡就擺在四方桌上,溫禾安點燃燭火,揭下蟬獸的皮放在一邊。
她肌膚柔滑潔白,似晶瑩美玉,骨相也無可挑剔,唯獨能挑出的瑕疵只是那道樹枝舒展般的交叉印記。隨著方才的驟烈灼熱感被陸嶼然的血陰差陽錯壓下去,此時再看,這印記比之前淡了一圈,不湊近細看都不太能看得出。
是要消散的前兆。
每回這毒發作,印記都會保留五六日消散,這次不知是不是跟修為被封有關,印記停留的時間已超過了這個時間,卻遲遲不見消散跡象。溫禾安昨日還在不安發愁。
她在妝奩盒前定住,捏緊了銅鏡,一顆心罕見不平靜地砰砰跳起來,眼裡神彩漸明,一個念頭抑制不住地升起來。
如果陸嶼然的血真能解毒。
那是不是……這次消散,就是徹底消散了。
哪怕並不是會提前將所有事情往好處想的性格,溫禾安也仍忍不住屏住呼吸,片刻後,迫使自己實際一點。
正如杜鵑連理和雪盞挨過去後,又出了個妖化,她沒法斷定自己體內究竟有多少種要命的東西。
只是好在,只要是毒,現在她都已經知道了最為有效的解毒方法。
那種懸心吊膽,日日睜眼就擔心明日會死在毒發症狀中的焦躁,終於暫緩,她得以有一段喘息的時間。
心頭重石落地的同時,溫禾安又在腦子裡將方才的情形細細過了一遍,眉頭皺起來,很快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僅是方才的程度,對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連傷都算不上,為何能讓天懸家的公子與最為鼎鼎有名的巫醫如臨大敵,緊張得不行?包扎傷口不是什麼大事,為何還要丟個結界?
還有一個細節,溫禾安看得分明——陸嶼然自傷斷傀線後,用白綢裹覆,其上施了層靈力,九境術法產生的靈力可以在片刻間促使斷肢再生,殘骨續接,可直到回來,陸嶼然傷口仍有血往外淌。
由此可以窺出,對他而言,流血絕非小事,可能面臨血流不止,或是其他難以預測的危險。
不是可以隨意寄予,無償回報的東西。
偏偏,她日後可能隨時因為這個有求於他。
溫禾安不是不會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反,很多時候她得心應手,但這種讓自己處於完全劣勢,從前糾纏不清,現在有恩未償,日後還要相求的情況,她長這樣大,也是頭一次遇見。
一時之間,凝神靜思,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等她想出個具體的章程,商淮就在四方鏡上給她發了消息:【二少主,你已經回屋了嗎?】
溫禾安手指點住四方鏡:【我現在下去。】
扣住四方鏡,她將妝面上花的地方都擦了重新描,將散落的髮絲也撥回耳邊,這才打開房門,一路下樓,推開柵欄,朝陸嶼然的小樓走去。
羅青山才給陸嶼然上了藥粉,臉色已經不是凝重二字可以形容。他當然知道這位的脾性和行事作風,一慣毫不顧忌,最愛劍走偏鋒,他不以為然的事,你再如何說都無濟於事,他不會給你丁點回應。
其實他不太敢在陸嶼然跟前說話。
可事關帝嗣的血液,他不得不再次提醒:「公子,距離除夕還沒過去多久,您不能再流血了。簍榆粉一月內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後見效很慢,若是血流不止,就太麻煩了。」
陸嶼然瞥了窗外一眼,這次好像真當回事了,慢悠悠地應:「聽見了。」
羅青山心中長籲短嘆,識趣地閉了嘴。
至於商淮,他在搬椅子,將五張太師椅圍成半個扇形,彼此距離都挨得很近。
等架好椅子,他又轉身去拿了幾碟瓜子花生,牛乳糖,還有各類肉脯,果仁,杏乾,葡萄乾,烤過的銀杏仁等擺著,齊齊整整碼在畫仙按他的要求畫出來的長幾上,乍一看,有種遲來的春節氣息。
溫禾安進來時,商淮正看著最邊上一張椅子思索,覺得陸嶼然肯定接受不了這種距離,於是唰的伸手,生生抽出一長段距離,她腳步在原地停住,看著眼前的陣仗,有些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是有怎樣的活動嗎?」她問。
商淮朝她擺手,滿意地看著自己擺弄出來的成果:「倒不是,這樣好看。這樣的椅子規整擺成兩排,我老有種聽長老院訓話的感覺,如坐針氈,瘆得慌。這樣邊吃邊談,說話時還能看見對方表情,好得很。」
溫禾安從善如流地頷首,尊重這位天懸家時時刻刻擁有無數自我想法的小公子的意見。
羅青山不算純粹的只聽命於陸嶼然的人,更何況他是巫醫,對動腦子這塊並不擅長,於是自動迴避,提著藥箱回了自己的房間。
屋裡剩下溫禾安,陸嶼然,商淮,幕一和宿澄,後面兩人是天縱隊的正副指揮使,他們只聽陸嶼然調遣。
陸嶼然先選了被商淮遠遠拉開距離的那張椅子,幕一和宿澄不敢坐近,面不改色選了另一邊的兩個,商淮扎佔了中間,溫禾安自然而然坐到了陸嶼然身邊。
「今日的事。」
開始正事之前,商淮斂去玩笑神色,難得正經靠譜起來,他壓低聲音對溫禾安說:「和二少主的身世一樣,在巫山屬於絕密,世間知曉此事者不過十指之數,現在坐著的就佔了一半,萬望二少主保密。」
溫禾安點頭,眼睛彎起來,給自己做了個封口的動作,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短暫一番熱鬧之後,氣氛凝滯下來,溫禾安問陸嶼然:「外島這次發生的變故,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這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戲碼同樣出乎陸嶼然的意料,他從前堅定不移,認為這爛透了的塘沽計劃僅針對他與巫山,可山裡的村民們和這沒有半分關係,仍被這張處心積慮的網攏進了正中,生死不明。
陸嶼然朝畫仙要了紙筆來,因為商議對象是一點就通,曾經十分默契的溫禾安,而不是問題一個比一個多,到頭來仍是一問三不知的商淮,他來了點興致,點墨執筆,寥寥幾筆將歸墟附近三城的地圖畫了出來。
「自那日圍殺之事敗露後,巫山精銳齊出,發現他們就此銷聲匿跡,為了保全核心成員,許多為他們做過事的人,在我們拿人之前就已經因傀線引體而亡了。他們短時間之內沒打算再出手。」
陸嶼然將外島圈起來,寫下一行字:「傀陣師想引線布置將整個外島千餘人全部活著帶走,即便是九境巔峰修為,也需要提前布置至少兩個月。」
溫禾安心領神會:「對付你和謀奪外島的事是分開進行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不僅僅是你和巫山。」
商淮已經聽得捂住了額頭,他現在一聽到塘沽計劃四個字,就覺得腦仁都嗡嗡地鬧,疼得不行。
「有蟄伏數十年的本事,能殺人卻只要活人。」陸嶼然停筆,皺眉:「需要用到活人的手段,無一例外,都在禁術裡躺著,很邪。」
溫禾安點頭,想起一件事,問:「你的血能克制傀線,掌控傀線的傀陣師能感應到嗎?」
陸嶼然搖頭,簡單解釋:「在傀師眼中,傀線斷裂意味著被附體的人與物已毀,任務達成。」
「我覺得松靈有問題。」
溫禾安簡明扼要說出自己的推測:「如果能兩個月就將人帶走,他們不會在外島上耗這麼久,陪著玩什麼山神與村民的遊戲。村民日日供著松靈,出事時松靈全部懸起來吊在半空,裡面應當有玄機,或者說,塘沽計劃想要的,不只是活人本身,這些人還都需要滿足別的條件。」
「我明天去外島將那三戶人家的松靈拿回來,看看能不能有什麼發現。」
溫禾安嘆息了聲,偏頭,與陸嶼然對視,眼睛乾淨溜圓,輕聲說:「我現在懷疑,徐家是不是已經站隊王庭了。」
徐家向來很受許多有心奪城,有「大志向」的家族青睞,橄欖枝一根接一根地往他們跟前拋。
然徐家主家在遠古巨陣「千金粟」的庇佑中一直保持中立,任外界鬥個死去活來,一概置之不理。唯有少數的旁系不受約束,心懷抱負,自以為學成後遠走,為錢,為權,為志向投靠各路人馬,饒是如此,他們也是各家的座上賓。
但能做到今日這一步的,不太像是旁支,更像是主家的人出手,還不止一個。
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他脊背微松,此刻伸直:「商淮的父親明日到,我會親自提審那日外島捉到的活口。」
溫禾安撫了撫額,低喃:「他們帶走那麼多活人,又涉及禁術,該不會立刻處理。」
但願她還有救下他們的機會。
別的話只有聽的份,但說起禁術裡的邪門法子,商淮倒是精神一振,他插話進來:「我知道幾個和活人相關的禁術,這些法子隨意一看都覺得離譜,可偏偏有人真就相信,還如數奉行,在九州掀起數不清的風浪。 」
溫禾安對這一塊尤其留意,他一說,她就止住話音,朝他看過去,一副虛心請教的樣子。
這反倒讓商淮很不好意思,他咳了聲,接著說:「我知道醫師裡有用活人做藥引的,講究的是出生時辰,陰陽之氣,下手時專找這些人。之前翻九州奇聞錄時,我還看到有人專門收集活人的『氣』,說到第九境後,能增加叩開第八感的機會,當時傳言一出,很多九境修士都偷偷摸摸跟著一起,州城之中無頭案驟增,後面證實這方法是謠傳。還有——有些極度復雜困難的陣法,需要用到活人壓陣,而且得是滿足七情之欲的人。」
溫禾安點點頭,她眸光閃爍,輕聲道:「我平時忙,天都禁術都放在藏書閣中,需要驗證身份牌,來去太麻煩,所以知道得少。商公子說的這些,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之前犯了事,被罰去藏書閣掃地三月,術法修行的秘笈晦澀難懂,死都啃不動,我就看這些,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得比人多一點。」商淮可來了勁。
陸嶼然的視線掃過這個被套進籠子裡還不自知的小傻瓜,旋即落到溫禾安身上。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對一樣東西的探究欲強得連在自己面前都不掩飾。
她身邊還有什麼和禁術相關的人?
商淮有些飄飄然:「我天生對這些奇聞異事感興趣,不然怎麼晃來晃去,淨在巫山晃悠了。九州秘事,一半在巫山。」
他看向溫禾安,誘惑似的意有所指:「巫山巫醫一派的代表羅青山,不必多說,修行戰鬥受了傷,隨叫隨到,解百毒,製百蠱。畫仙和折紙一派,各有神通。除此外,巫山還有最絢爛的夜景,最神秘的神殿,連結契之印都是迄今為止程序最繁瑣,最有利於道侶之間增進感情的。」
溫禾安下意識問了句:「結契之印還有簡單與復雜之分?」
陸嶼然也看過來。
商淮看著這明顯沒覺得不對的兩人,挑了下眉毛:「你們不知道?」
陸嶼然想看他能編出什麼花來,溫禾安很配合,她搖搖頭。
「巫山本家一系成婚,都會在新人手中下契,這種契和外面只做表面功夫的契有很大差別。若是一方上心,就能漸漸感應到另一方的情況。如果相隔異地,靈力磅礴到一定程度的人,還能通過契約出手對付另一邊出現的一些情況。」
說到後面,他頓了下。
相隔異地嘛。
防的自然是些試圖糾纏自己道侶的。
你也不能指望它有什麼通天徹地的威能。
也因此,這個結契之印傳久了,在巫山一眾人嘴裡,成了聽起來花裡胡哨,實則沒什麼用的雞肋之物——哪怕捉個姦,還得有九境修為。
陸嶼然倏的抬眼,睫毛似乎根根沁了水,沉黑深鬱,問:「什麼意思。」
他臉色淬冰了一樣,指尖在椅手上連點了兩下,一字一頓道:「什麼叫一方對另一方上心。」
商淮心想難道我解釋得還不夠清楚,他看了看陸嶼然寒霜遍布的臉,半是遲疑半是輕聲:「結契之印,看的自然是雙方感情。若是不喜歡,不上心,不時時想著,自然不會觸動契約。」
陸嶼然餘光裡是溫禾安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臉,她手裡捏著顆乾桂圓,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從喉嚨裡啞笑了聲,垂了垂眼。
真行。
他可真行。
作者:
匿名
時間:
12 小時前
第三十六章
如商淮所說,今夜確實不是個太平夜。
離王庭酒樓不超過三里之地,溫禾安撤走,漣漪結界沒了支撐,像個巨大的泡沫被戳破。
江召扶著牆壁站起來,用靈力包裹住折斷的手腕,江無雙步入這片地域,大步流星走到他身邊,看著地面上橫陳的三具屍體,不復往日清和儒雅的模樣,眼神冷酷:「誰?」
說話時,他手裡那柄流光熠熠的劍止不住地在劍鞘中嗡鳴,它感應到了現場戰鬥的痕跡,那是屬於強敵的氣息。
江召知道不可能瞞得過,答:「溫禾安。」
江無雙眯了下眼睛。
比起天生雙感的溫流光,實際上,溫禾安更讓他忌憚,但現在他有件更忌憚的事,他沉聲問:「溫禾安歸順巫山了?」
像被尖刺猛的扎了一下,江召眼仁定在原地,半晌,他面無表情甩了甩自己接好骨的手,冷聲否認:「不可能,除非她永遠不想回溫家了,而且巫山不會接納這種危險人物。」
江無雙擺手,示意跟來的人處理那三位執事的屍體,他居高臨下瞥向江召,篤定道:「你暴露了自己的修為。」
江召嗯了聲。
事情已經發生,江無雙不再多說,他將劍柄往下一壓,朝巷口處出去,回王庭所在酒樓:「你跟我過來。」
發生這種事,王庭酒樓附近戒嚴,銀甲衛現身,將酒樓圍得和鐵桶似的,刀刃在黑夜中也閃著粼粼的光。
江無雙揮退了所有人,江召眼中漠然一片,跟他進了書房。
兩兄弟面對面站著,身量差不多,眉眼也有幾分相似,卻沒半句無關緊要的話可說。
江無雙面帶點笑,將皮手套的拉扣扯下,不輕不重甩在桌面上,天生劍骨讓他在此刻很有壓迫感,輕鬆的語調,字句卻相當強勢,不容置喙:「之後這一個月,你不必再露面了,不要出現在溫禾安面前。她恢復修為,卻無幫手,獨木難支,不會隻身進入王庭尋仇。」
「我已經讓人將此處的消息告知溫流光。她才是最該著急的人。」江無雙唇往上翹,露出一種要看一場精彩戲的興味表情:「讓她們兩姐妹去鬥。」
江召下意識皺眉。
他現在一想到溫禾安和陸嶼然在一起相處就覺得渾身汗毛倒豎。
一個月下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江無雙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家會出個罕見的痴情種,怕影響接下來的計劃,他不得不浪費口舌再提醒:「溫家的局勢父親和你分析過,我也和你說過不止一遍。不管她們鬥得如何,最終被定下作為繼承者的,一定得是溫流光。」
江無雙掃過他還未完全恢復好的手,像是已經完全將他所做之事看穿了,一字一句說得耐人尋味:「若不是當初你一意孤行,提前安排,溫禾安說不定早死了,哪有東山再起,一見面便斷你手骨的機會,是不是?」
「你生來帶疾,原本此生無望九境,如今強行衝破,雖然影響了壽數,卻不是無可挽回。若是能夠成功叩開第八感,再好生休養穩固,失去的生命力能回來一部分,未來仍大有可為。」
江無雙壓根不關心江召身邊的一堆破事,耐下性子說這些,是為了將他磨成一把最趁手的刃,叫他認清形勢,別在關鍵時候犯渾:「你養護身體所需的那些東西,除了王庭,還有哪家能供得起?」
話至尾聲,他一字一句提醒:「江召,父親說你是所有兄弟中最聰慧的,如今什麼形勢,要女人還是要命,你自己選一個。」
江召眸光沉下來。
又是這種敲打,也不知道換個花樣話術。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溫禾安刺激到了,明白了權勢的好處,還是想清楚要回歸家族,為家族效力,為自己爭一爭。殊不知他原本咬牙狠心用不正規的秘笈飛速衝擊九境,根本不為其他任何,只是為了帶走溫禾安。
待他叩開第八感。
溫禾安脫離天都,他脫離王庭,九州之大,任他們逍遙,在哪都能過上和從前一樣悠閒自在的日子。
現在預想全亂了。
他和溫禾安連話都說不上,她也決計不會再信他一個字。
她這一恢復,一出手,和溫流光之間無形的戰役再次擺在明面上……江召不敢斷定自己的猜測一定準確,但他心知肚明,溫家對溫禾安來說,不是歸宿,是龍潭虎穴。
她這麼多年汲汲營營,為溫家做事,竭盡所能,不想辜負自己祖母的期望。
但同是祖母,溫家那位老祖宗,對溫流光可比對溫禾安好得多。
她對溫禾安,根本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慈愛。
更甚至,她不知為了溫流光,暗中操手做過多少對溫禾安不利的事。
江召捏了捏拳,只得將心中焦灼之感深深壓下,朝著這方面想,溫禾安和溫流光對上也好,對上了,天都不可能毫無反應,他再從中使點絆子,溫禾安那樣聰明,她終究能看清溫家的真面目。
也只好如此。
他沉寂一會,啞聲頷首:「知道。」
江無雙滿意地收回視線,負手問起族裡最重視的一件事:「那些村民如何了?」
「我讓徐家布了陣,人都在裡面關著,等到月末,會陸續運回雲封之濱。」
「月末。」
江無雙念著這兩個字眼,眼睛微眯,改了意思:「挪到月初。月初,九州風雲和父親的誕辰會同時在雲封之濱召開,族裡已經在擴建房屋和靈境了,那個時候人多,需要往雲封之濱運的東西也多,不容易引人注目。」
江召應下,江無雙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天都鐵騎盤踞的酒樓裡,正發生一場浩劫。
溫流光得知了溫禾安恢復修為,截殺江召的事,整個三樓噤如寒蟬,女官們低著頭屏息著退出來,手指烏青,腿腳虛浮。屬於溫流光派系的長老們與祭司們也得到了消息,半夜匆匆起身,都往這兒來。
她的廂房連著打通了三四堵牆,空曠清幽,案桌高高架著,兩三米長,堆了數不清的案卷,竹簡,後面放著的不是椅子,是張美人榻。
她現在心情極其糟糕,將跟前竹簡往前一推,徹底撂了筆,以手肘撐著頭,遠山眉擰起,肩頭和脊背顯得懶散。五六個長老攜清風廣袖,聞訊而來,此刻都露出那種頗覺棘手的深思神情,無人出聲。
一片靜謐。
「有什麼說什麼。」溫流光放下遮眼的手,居高臨下看他們,聲音拔高了些:「都杵在我這當啞巴?」
幾名長老異口同聲說不敢,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略一思忖,不輕不緩地撫了撫自己長而稠密的鬍鬚,往前一步,遲疑著試探:「少主是如何想的?」
溫流光嘴角勾出個上翹的弧度,視線有如實質,落在人身上,像利刃壓迫肌膚,能感受到刺痛,她反問:「我該如何想?」
那長老噎了噎,鬍子跟著翹了下。
好在這麼多年下來,他已經摸清了溫流光的脾性,索性就著這話,將心中想法娓娓道來:「依臣下的意思,少主何必再與她較勁。眼下探墟鏡第一次給出有關天授旨的消息,另兩家窮追不捨,虎視眈眈,隨時都會發生爭鬥角逐,這才是我們眼下全力以赴要做的。」
他話音甫落,後面幾位長老紛紛點頭,很是讚同。
這也正是他們的意思。
溫流光臉上弧度越大,聲音卻越見冷意,她將茶盞蓋往桌面上隨手一丟,近乎逼視他們:「你覺得是誰和誰較勁?她恢復修為,頭一件做的事是報復江召,難不成會忘了我?」
她站起來,赤足走在絨毯上,眼尾彎起銳利逼人的小鉤子,聲音裡夾雜著不以為然的哼笑之意:「當初事發,好不容易逮住她致命的漏洞,族中卻非要留她性命,美名其曰給她贖罪的機會,眼下可好,機會不就當真來了。」
「你們難道都沒和她打過交道?」
她繞到那位長老身邊,上下看了遍,挑挑眉:「兩三年前被削掉半個腦袋的難道不是你?你覺得她是個肯與我相安無事的善茬?還是覺得她溫禾安肯安於現狀,就此不爭不搶,隱於市井?」
被削掉過半個腦袋的長老面露無奈之色,他斟酌了會,謹慎回:「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天都大局已定,事事以少主為尊,溫禾安若是有腦子,她不會與少主作對——」
「你未免太天真。」溫流光轉身打斷他,目光灼熱:「她為何不會想著要將我取而代之?就算如今安分守己,不跳出來搗亂,難道真涉及天授旨時,也能做到滿不在乎?」
她露出一種別白日做夢的神情,一字一句篤信說:「族裡在我和她之間搖擺不定了近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饒是如此,也忍不下心取她性命。如今她絕處逢生,若是再做出一番什麼事,族中難道不會再度動搖?」
長老霎時無言以對,在心裡唉聲嘆氣。
別的事還好說,唯獨在溫禾安的事情上,溫流光就跟炸了刺的刺蝟,提都不能提。
兩個人爭強鬥勝近百年,對彼此的排斥和警惕刻進了骨子裡。
而且因為天生雙感的原因,溫流光的脾氣不好,很不穩定,時時有弒殺的衝動。
族裡都順著她。
也不知這種情況,在她順利叩開第二道第八感時會不會有所好轉。
思及此,長老也只好提氣問:「少主準備如何做?」
「我沒耐心再與她糾鬥百年了。」
溫流光確實已經有了主意,她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注定錦繡坦蕩,與溫禾安糾纏如此之久,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污點,她停下腳步,道:「不等她主動現身了,直接設套拿人吧。」
「溫禾安的好幾個下屬,自被我們拿住之後一直不老實,小動作頻頻,對她忠心耿耿,把這些人提到蘿州來。」
她危險地挑了下眼,格外冷漠:「若是她來,請君入甕就算成功。若她不來,正好將這些人清理掉,留著也是無用,也讓想跟著溫禾安做事的人想想清楚,這樣淒涼的下場,這樣涼薄的主家,值不值得他們跟隨。」
溫流光決定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長老們不再說什麼,很快有祭司開始執行她的命令,三五人手中的流光鏡一直在亮。
從三樓下來後。
先前第一個說話的長老拉了拉另一名同僚的袖子,不動聲色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這裡的事,通知族裡一聲。」
昨夜話說到一半,陸嶼然不知為何臉色凜若冰霜,好像遇見了多難以接受的事,壓著脊背捏著鼻脊,五根手指虛攏,往臉上一遮,只露出兩團藏於陰翳下的眼皮。
沒一會,他身上的四方鏡亮起,他拽開椅子,丟下句:「我有事回去一趟,別等我。」
這場小議會沒了主心骨,自然進行不下去。
商淮打著哈欠回去了,幕一和宿澄閃身不見,倒是溫禾安一直沒走,就坐在原地,先是沉思,將近來發生的許多事在腦子裡順了一遍又一遍,全部有些眉目後抓住了先前陸嶼然用過的紙筆。
修士沒到聖者境,除非是打坐或閉關,否則也需要適當的補充睡眠,特別是戰鬥過後。
溫禾安身體睏倦,精神卻很活躍,依舊在想一些復雜的事。
恢復修為只是第一步,後面要做的事會一件比一件復雜。
王庭,巫山,天都,哪一家對她而言都很危險,都有置她於死地的可能。其中巫山可以暫放一放,江召與溫流光那邊隨時有迅猛反擊的可能,需要她繃緊心神,嚴陣以待。
而且。
溫禾安認認真真在外島上圈出一道圈,眼神不再溫和,而透出一種雪泉冷玉似的質感。
如果說先前探查外島之事是為了還陸嶼然恩情,可今日出事之後,知道此事涉及邪術,她一定得查下去。
這些年她待在溫家,外祖母不喜歡她看這些,因為知道溫禾安一直以來在查什麼,積蓄力量又是想做什麼,可這對他們那等大人物來說,此舉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
因為他們不該在乎螻蟻的生死。
但溫禾安在乎。
她想要救出外島上那些人,那是足足上千條鮮活的生命。
她比那些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人更明白,如今的世道,這些純樸的,沒什麼大能力,又沒什麼壞心眼的人想要活著,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溫禾安手邊的四方鏡亮了一下,在燭火下光如螢塵,她拿起來看了眼,發現是林十鳶回消息了。
她原本想等白天親自去一趟珍寶閣將流弦沙的事情談妥,可得知了陸嶼然血液的秘密,想了想,決定今晚盡可能將這事談下來。
手指在四方鏡上面一劃,便看到了她自己發出去的一條消息,很長,足有七八行字,能拿來當條件的都扯出來了。
林十鳶先回了條:【……】
被她開出的數目嚇到了。
林十鳶直接報出了別家開的價,好讓她醒醒:【天都報了三百萬,王庭三百三十萬,你和我說,讓我兩百萬優先考慮巫山?】
像是知道溫禾安要說什麼,在她開口之前,她就先噼裡啪啦先發制人發了一場段過來:【是你和我合作,又不是巫山和我合作。流弦沙現在就是要靠搶的,建造第二,第三座觀測台所需的數量已經在籌備了,但至少比第一座晚三四日建成,這三四日能看到什麼,是不是會窺得先機,那就不好說了,拿三百萬買個機會,可一點不虧。】
溫禾安覺得血虧。
她心平氣和地講道理:【你可能對天授旨不是很了解,它給消息向來都是一截一截,給出一段後三五十年不動彈也是正常,我看這次也是,多三天少三天不會有任何影響。】
【觀測台建好,也不是立刻就能有所發現。】
溫禾安畢竟也是曾經帝位爭奪中的預備役,對此十分熟悉。
但她都是奉命行事,對帝位本身不感興趣,相比這個,她更在乎自己臉上的毒究竟什麼時候能解,禁術的事什麼時候能再查出線索。
林十鳶也回得很快,顯然是在另一面時時等著和她掰扯這個事情,畢竟如果可以,她肯定更想選擇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仇敵溫流光和王庭的人:【這就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
【我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規矩,我不能放著大好的機會不賺錢。】
溫禾安回她:【我從前和你談過流弦沙的價,這個量的成本也就十萬不到,你翻了二十倍,還不賺?】
林十鳶:【今時不同往日。】
溫禾安瞅著這幾個字看了半晌,嘆息一聲,一字一句回她:【好吧,二百三十萬,這是我的誠意,不能再加了,你若不答應,我去繞遠路找金雲溪談。】
九州的金錢命脈被幾家控了大半,其中珍寶閣和金雲溪是同類競爭關係,金雲溪靠著四方鏡一戰成名,在商場中愣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是林十鳶的死對頭。
林十鳶深深吸了口氣:【你故意的!你用激將法!】
溫禾安不回,和其他另外幾個一樣,她當然不想捨近求遠,也不是只有這一件事要做,當即問:【如何?可以的話早上就開始運沙,巫山的人會跟你聯繫。】
林十鳶陷入兩難的糾結之中,半晌,狠狠心一咬牙:【你最好能早點回到溫家,我還等著收拾林淮。】
溫禾安滿意了:【當然。】
林十鳶對這件事情仍有微詞:【你代表巫山來談,用的是他們的錢又不是自己的錢,你扣那樣緊做什麼?】
同樣是合作伙伴,怎麼還只偏向一頭呢。
溫禾安已經扣下了四方鏡,見狀,認認真真地回她,叫人難以反駁:【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呢。】
她摩挲著四方鏡,心中百轉千回,最後也沒再發什麼消息。
她沒讓林十鳶給她找新的府宅。
她改變主意了。
事關妖化,在陸嶼然沒親口攆她出去的前提下,她打算再圍著陸嶼然轉一段時間,盡力打好關係。
日後若真的再有需要,即便沒交易好談,至少還有人情能扯一扯。
好在,她現在和陸嶼然之間的相處狀態很自然,很舒服,沒事的時候聚在一起聊聊,有事的時候各自忙各自的。
就和在巫山上的那兩年一樣。
溫禾安將案几上擺著的果乾推到一邊,自己在這裡待了整夜,直至燭火燃盡,天色濛濛亮起,她才有點撐不住趴在桌面上睡了會。
直到商淮下來,將她驚醒。
商淮是下來拿東西的,見到溫禾安,也是一愣,他下意識看外面天色,再看溫禾安跟前鋪了滿面的紙,很是不可置信地問:「你一夜都在這?」
「是啊。」
溫禾安才醒,鬢髮微亂,眼尾彎起,她朝緊隨其後下來的陸嶼然也笑著打了個招呼,掩唇打了個哈欠,手臂懶洋洋地撐在案几上起身,聲音裡還蓄著鼻音:「沒弄清事情始末,心裡不踏實,睡不著。」
躺下倒頭就睡到天亮的商淮滿臉欲言又止,朝她比了個手勢,誠心說:「你厲害。」
「三家的少主果真不是人當的,你們是都有這種一日不想事情就不踏實的毛病嗎。」
溫禾安還真想了想,給出了回答:「我和陸嶼然會嚴重一些,江無雙我不知道,但溫流光沒有。」
「這個我知道。」商淮嘟囔著說:「溫流光嘛,想不通的事就直接逮人都殺了,她自然睡得香。」
陸嶼然也是一晚沒闔眼,他無視了溫禾安遞來的笑容,但在聽到這樣熟稔的,再自然不過的話時,腳步仍忍不住在原地停了一下。
托商淮的福。
那些困擾他多時,時不時跑出來作祟,有意控制,卻總不聽使喚,一會晴一會雨,在聽到江召名字時,還總有種被刺到的酸苦滋味,在昨夜之後,終於有了個統一的名稱。
喜歡。
他喜歡溫禾安。
由來已久,從三年前就開始了。
而且被商淮說中了,他這還是單方面的,不為人知,不曾見過光的隱晦情愫,溫禾安毫不知情,也……不曾給出絲毫回應。
他甚至還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感知到溫禾安與別人接觸,自己驀然撐住桌沿,眼睫倏地一顫,巫山雷術就順著結契之印,順著他手腕上洇現凸起的經絡,蔓延萬里之遙轟然落下時的反應。
跟炸毛的貓,有何區別。
陸嶼然眼尾因為一點懶散的懨色變得稠豔,不願再深究回想。
他懶得和任何人說話。
特別是溫禾安。
她今天就要走了。
利用完了就丟,這人一慣的瀟灑作風,根本不會想要轉身回顧。
溫禾安卻捏著四方鏡朝他走過去,在他恰好能接受外人駐足的距離停下來,拽著四方鏡上的流蘇穗子晃了晃。
她眼睛裡蒙著一層霧濛濛的水汽,這讓她看上去甚至有點好欺負的乖巧,細語輕聲:「流弦沙的事我和林十鳶談好了,二百三十萬,現在就可以送貨。」
陸嶼然知道她效率一向高,他點了點眉心,看向商淮:「你去。」
商淮沒想到一早上可以聽到這麼好的消息,頓時精神一振,對她投以震撼和欽佩的目光。
他往外走,都已經踏出門檻了,又退回來,盯著溫禾安看了會,問:「二少主,你真要搬走?你院裡的小樓,需要叫二娘收一收嗎?」
陸嶼然看向溫禾安,眼神冷冷清清,像點零星的餘燼。
她臉頰睡得有點紅,被盯住後凝了下,抬睫與陸嶼然對視,對自己的出爾反爾很不好意思,她眨了下眼,說話聲音輕了一度:「林十鳶說暫時找不到獨座的府宅,我想著……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再待段時間。」
四下俱靜。
商淮也看向陸嶼然。
他仍是副冷酷到沒有人氣的模樣,瞳仁烏黑深邃,流轉間慢慢有了點溫度。
隔了會,他挪開視線,嗯了一聲,說:「不算麻煩。」
「都隨你。」
溫禾安又朝他笑,她主動道:「我今日去外島再看看,將剩下的松靈找回來,再仔細問問聞央有沒有從前忽略遺漏的細節,時間可能會比較長,中午不必等我。」
她說得流暢自如,可能自己也沒意識到什麼。
可時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在巫山的日子。
陸嶼然腳步徹底停住,溫禾安的話像是打開了某種回憶與習慣,他頓了頓,睫毛從根部滯住,薄唇一壓,緩聲道:「商淮的父親到了,我要親自提審外島上捉住的那個,晚間要再去一趟觀測台建址之地監察。」
也比較忙。
他本來就很忙。
溫禾安也忙,從前兩人吃飯都是各自騰出時間湊到一起的。
溫禾安點點頭,幾步下了樓梯,攏著桌子上那些被寫過字的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去。
陸嶼然盯著她身影看了一會,在她要踏出門檻時終於皺了皺眉,薄唇微動:「溫禾安。」
溫禾安回身看他。
帝嗣還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俯視著一切,他的骨相太優越,總顯得倨傲又清冷,此時壓著稠密的眼睫,難得露出一種不自然的,自己和自己生氣的神態。
大概是因為當初問過很多次,唇齒開合間都有了天然的記憶,此時不需要過多掌控,淡淡的話音脫口而出:
「今晚還能不能回?」
作者:
匿名
時間:
12 小時前
第三十七章
經歷過地動的外島被雨沁了一夜,已經不成樣子,山裡野獸死了大半,血水潤進泥水中,腳踩在被泡鬆的地面上,深一腳淺一腳都是坑。
松靈遺落在那三座房屋裡,一時看不見蹤跡,溫禾安只得走進去細細翻看,找了半天,總算將三個都找齊。
他們之前曾在村民手中高價收過一個松靈,拿在手裡盤玩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稀奇,溫禾安此時將這三個往掌心中一掂,微愣,而後被氣得笑了聲。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日他們高價收的,是個假貨,能查出名堂才怪。
順利拿到幾顆松靈,她在離開之前,又在四處轉了轉,還真找到了些別的東西。
被掩埋的外島成了泥濘,蛛絲,土木磚瓦以及傀線的糾纏之地,傀線絕大多數是白色的,那種月光般的銀色,掬一捧在手中,閃閃發亮。她卻在一棵最是粗壯,但被攔腰折斷,只剩個參差木墩的樹邊找到了三根顏色不一的傀線。
因為太過纖薄,哪怕顏色鮮豔,也並不起眼。
她用手勾起來,捏在手裡,一時猶疑不定,總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她將傀線兩頭理好,收進袖中。
等確定找不到有用的線索之後,溫禾安原地撕開了一道空間裂隙,回了府宅。
府宅裡人都各自忙去了,溫禾安恢復實力,幕一和宿澄也跟著回到正軌,不用再日夜守著這裡。是以整座宅院空蕩蕩的,放眼望去,連個人影都沒,倒是有兩隻尾巴黃白的貓堂而皇之地從後院矮牆上跳了進來,旁若無人地打鬧。
溫禾安看了一會,姿態嫻熟地半彎著腰撓了撓其中一個的下巴,起身往東苑去了。
因為要照顧聞央,鄭二娘也同安置在了院裡,住得隔他們有些距離,彼此吵鬧不到彼此,若不是特意繞路,雙方都碰不著面。東苑還有個小側門可供進出,更好方便鄭二娘出門採買。
溫禾安去的時候,鄭二娘正牽著聞央,將才買來的許多食材分門別類,要放到前面幾個院裡的廚房去。
聞央精神還是不好,但她生了張乖巧的臉,仰人鼻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嘴甜得很,只一夜時間,就叫鄭二娘對這個孩子又是唏噓又是憐惜,出去採買都帶著。
此時此刻,這一老一少都在忙碌,手裡動作不停,嘴巴也不停,絮絮說悄悄話一般,相處得很是融洽。
溫禾安靠在門檻邊看了好一會,看得久了,唇畔一扯,視線都有點恍惚。此時若來一陣鄉里的炊煙,她甚至能透過這千瘡百孔,要爛透了的百年時間,撥雲見月,尋到記憶中鐫刻最深的情景。
和眼前這幕,差不了太多。
可記憶未浸進去,眼皮前卻只是血,跳動的迸出來的血珠,流了滿地,還有一具徹底被抽乾的軀體。老人雪白的鬢髮在漏風的破屋中像濺起的蓬草,顫巍巍飄動幾下,沒了聲息。耳邊是不停歇的喧囂聲,驚呼聲,和少年壓抑的,從指間溢出來,痛苦得像野獸一樣的呼聲。
「誒——姑娘。」
鄭二娘手裡拿著個竹篩,竹篩上用牛油紙包著各種生肉,新鮮的好似還冒著熱氣。她轉身,看到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方,頓時三魂七魄都要衝破胸膛跳出喉嚨,此刻認出人仍是驚魂未定,定一定後,問:「姑娘怎麼來了?」
溫禾安被這一聲喚得回神,她下意識握了握手掌,力道不輕,指骨直接透出白色,眉目中一點輕微的痛楚之色因這一打岔舒展開,她隔空點了點小丫頭的額心,若無其事道:「我來問她點事。」
聞央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阿兄,聞言,不必鄭二娘在身後推,她自己先邁著腿噠噠噠跑過來,溫禾安見廚房裡擺了幾張小凳,索性抽過兩張,自己和聞央就這樣一高一低坐著。
其實想問的問題,溫禾安那日都問過聞梁了,但為了嚴謹起見,她還是要再問一遍,就怕哪裡有出入或是對不上的地方。他們誤打誤撞扯入邪術的大局之中,掌握的線索本就不多,一個對不上就會影響判斷。
她著重問的有幾個,一是那些裝神弄鬼的山神是什麼時候來的,二是松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為山民們賜下美名其曰帶有神力的山泉,最早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著急,你好好想。」溫禾安伸手將她散下一綹的細軟髮絲拈到麻花辮後:「盡可能給我準確的答復,若是不確定的事,要跟我說清楚。」
聞央坐著冥思苦想。
她有點緊張,怕記錯,怕因為這個紕漏救不了阿兄們。
等了半晌,她給出了篤定的答案,比那日聞梁說的還要細致些:「阿爺阿奶們說,之前山裡是有修士的,建了個小門派,叫……海、霞門,但是根本沒有弟子入門,村裡人也不信他們,因為、因為有幾個仙長還親自劈柴,挑水,種菜。」
沒有一點高人風範。
「是在八九十年前,他們就突然沒人下山過了。」聞央仰著臉說:「是村裡太奶說的,她九十多了,我們村就她一個知道從前山裡的事,總是當做故事講給我們聽。」
那日聞梁說的是百年前。
大概就在這個時間段了。
至於松靈和山泉,都是近十年內才開始的。
問完這些,溫禾安戴著幕籬去了趟街上。如今的蘿州城熱鬧得堪比三家的主城,街上戴幕籬,鐵面的比比皆是,人群息壤間魚龍混雜,因此多了很多駐兵,她徑直走到珍寶閣前,推開了門。
吃了一次虧後,林十鳶調了很多私衛在門口,擋不住如今蘿州城修士眾多,又只有這一座珍寶閣面面俱到,生意火爆得不行,這可把那胖掌櫃忙壞了。
蓋因這進來的人,他一個也不認得,一個也惹不起,尤其林十鳶親自到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
眼見溫禾安進來,他急忙繞過來,低聲問:「姑娘前來,是要採買東西,還是要見我們少當家。」
溫禾安是來買東西的,蟬獸皮用了這麼些天,是時候要換新的了,但就在說話間,已經有一波五六個人橫衝直撞進門來,避也不避,直接撞上了她的肩。
那是個壯漢,身高八尺,領著獸頭銅環長刀,說話時刀就倒豎著橫在地面上,拖出劃拉的聲線,像用細鋸子在割線。
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撞了人,眼若銅鈴,聲音洪亮,和同伴說話的聲響能叫方圓百米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好,溫禾安修為一恢復,王庭和天都都消停了,人都不來了,畫像也不貼了。」
他從鼻子裡重重怒哼了聲,一副很是忍無可忍的樣子,用刀尖轉向自己,誇張地「哈」了聲,道:「我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憑這身形嗓音還不夠證明自己的身份,要如何證明?脫下褲子證明嗎?」
此話一出,泰半在珍寶閣逗留的人都不動聲色扯了扯嘴角,忍俊不禁。
另一人眼睛在偌大的珍寶閣中轉了一圈,眼神閃爍不已,他嘴上急著要他小聲些,小聲些,實則在暗地裡撞了下他的手背,意有所指。
那大漢於是只靜了一會,又開口「嘖」了聲,將刀身上掛著的銅環掛得嘩嘩響,開口時,不小心洩露了絲八境氣息:「溫家那位少主哪肯就此罷休,你還沒聽說嗎,她拿了昔日忠心耿耿跟著溫禾安辦事,出事後仍寧死不改初衷的人,要逼溫禾安現身。」
很多人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饒有興味地聽起三世家的內鬥。
這可是一齣好戲。
平時是決計欣賞不到的。
八境修為已然很高,足見這人不是道聽途說,隨意捏造的謊言。
再一細想,確實是溫流光做得出來的事。
溫禾安幕籬下的珍珠耳鐺隨動作稍動,眼裡清淨,看不出外洩的情緒,她只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思忖一會,改了主意,對毫不知情的掌櫃點頭示意,聲音溫柔:「我見見你們少當家。」
一早晨多了兩百多萬靈石的進項,林十鳶也高興不起來,步入雅間時,八面玲瓏的商人甚至還先冷哼了聲。
她拉開椅子就坐,見溫禾安盯著一根燃了一半的浮雕竹定定地看,她脊背挺得很直,修長的脖頸如白玉,似凝脂,鐘靈毓秀,鵠峙鸞停,只不知為何,渾身竟似籠在一層水中,密不透風的環著寒氣,經久不散。
「方才閣裡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這散布消息的方式不高明,只是人進我珍寶閣,皆是客人,沒有往外趕的道理。」
林十鳶見她神色不對,頓了頓,道:「如此明顯的請君入甕,你不會要自己往下跳吧?」
溫禾安實力是強不錯,但溫流光同樣不可小覷,光是她一個,就能牽制住溫禾安。這次跟著來蘿州的天都精銳,都是溫流光的心腹,是天都的中流砥柱,他們可不是吃素的。
更別提王庭還有個江召如暗地裡吐信的毒蛇,虎視眈眈。
在這件事上,他們可是同一條戰線。
「她約我四日後在酒樓外的結界中了卻恩怨。」
「為了這事,專程動用家族陰官和雲車,將他們費心費力送過來威脅我,她費心了。」
溫禾安用手指觸了觸茶盞的溫度,端起來抿了一口,放下,才喟嘆似的道:「但她真的不太了解我。」
她不說這坑要不要往下跳,但總歸是心中有數的樣子。
林十鳶實在不擅長這等龐大世家中盤根錯節,驚心動魄的較量,那比林家危險太多了。
溫禾安心中有數就行。
「和你說個好消息。」林十鳶靜默了會,沒藏著掖著,直截了當道:「先前時機太過惹眼,現在兩家撤下尋人令,珍寶閣又有調取流弦沙這事為遮擋藉口,我們恰好有家分閣在天都附近,可以將月流捎上,如此一來,她不必走遠路繞過溺海。」
總算有個不錯的消息。
溫禾安唇邊浮出一點零星笑意,她問:「什麼時候能到?」
「最遲五日,最早三日。」
溫禾安朝林十鳶頷首:「多謝。」
「謝什麼,我又不是不收報酬。」
話都說到這裡,林十鳶沒法心平氣和,她將胸膛中的悶氣屏住,一節節吐出來,饒是如此,聲音裡還是冒著點火星氣:「據我所知,溫流光最近動作頻頻,胃口一日比一日大,向林淮要的都是舉世奇珍,數量不少,我今日賣流弦沙的進項都平不了她所求一樣的賬。」
「再這樣下去,靈莊都得被拖垮。」
靈莊和珍寶閣都是林十鳶一手抓起來的,是她最得意,傾注心血最多的兩樣作品,說是孩子也不為過。
林淮又是個蠢材,溫流光凶名在外,說一是一,他連口都不敢還,和鵪鶉一樣縮著任人索取,驟然抽了那麼大一筆數目出去,若是堵不上窟窿,情況會越來越糟糕,他再腦子一熱動用客人存著的錢財,靈莊的口碑就徹底完蛋了。
林淮竟敢跟溫流光合作。
他怎麼敢的。
林十鳶鬱悶地看溫禾安,話裡話外都是探究的意思:「天都繁盛,自己也有許多產業,她突然這樣獅子大開口做什麼。」
溫禾安嘴角往上一翹,眉梢微動:「大概誰也不會嫌錢多,尤其是白來之財。」
林十鳶的臉一下拉得老長。
溫禾安將茶盞輕輕放下,睫毛低垂間顯得無比纖細,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機會不太遠了。
她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從還未被算計驅逐,到現在恢復如初。
她是人,一路走來尤為艱辛,無數次死裡逃生,壓抑久了,表現得再溫和無害,骨子裡也有著凶性。溫流光處心積慮對付她,一計不成又有一計,因為她備受寵愛,在族中有無數人為她托底,甚至頂罪去死。
溫禾安沒有倚仗,她孤身一人,單打獨鬥,出手就得一擊即中,叫溫流光再也翻不了身,失去所有價值,這樣長老院才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溫禾安早就在等溫流光叩開第二道第八感的時機。
那是最能要她命的時候。
「我今日來,有件事想問問你。」溫禾安看著她,神情鄭重,沉吟後啟唇:「你這可有關於禁術的文獻記載,有多少算多少,我都買下來。」
提到禁術,修士莫不變色。
無他,能被稱作禁術的,手段之陰損可怖,非常人所能想象,偶然冒出一件,就足以讓幾個州城亂做一團。
林十鳶倒是不怕溫禾安沾染禁術,她的氣息純正溫和,決計和這兩個字沾不上任何關係,她只是很好奇:「若是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次叫我替你留意禁術了,你究竟在查什麼。」
溫禾安點了點眉心,並未否認:「一樁陳年舊事。」
「你也知道,有能力編纂禁術的家族門派,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有關禁術的記載又半個字都不能流入市面,我們不做這等虧本買賣,這一時半會的——」林十鳶看著她格外專注的眼睛,婉拒的話一時拐了彎,她嘆息著鬆口:「我只能盡量給你留意。」
她竟覺得,溫禾安對這事的態度很不尋常,比對付溫流光和江召都來得上心。
談完事,透過半開的窗牖往下看,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再過一會,估計天就黑了。
林十鳶還是留她下來用膳,溫禾安搖搖頭,道:「我得回去。」
她眼前浮現出陸嶼然的眼睛。
他生了雙睡鳳眼,眼皮冷薄,線條狹長,瞳仁會在燭光下泛出清冷之色,靜下來與人對視時,不免給人種深邃專注之感,好像有掌控人心的本事,叫人無從拒絕。
溫禾安鬼使神差,每次都會遲疑著答應他,然後為了騰出時間苦惱半天。
如果她言而無信,這雙眼睛就會盛滿倨傲漠然和一層亂七八糟的風雨,旋即水靜江寒,眼下斂得鋒銳,能看出明顯的不開心。
就。
怪可惜的。
大多數時候,能順著他,溫禾安都會順著他。
巫山酒樓臨時開鑿出的地牢裡,血腥之色緊密地融進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兩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叫人作嘔。
那名被生擒的九境被關在地牢裡,他叩開了第八感,於是關押的陣仗格外大。
繫在他身上的粗大鎖鏈有足足十二根,貫穿前後肋骨,白骨森森,血流如注,鎖鏈上弧動的雷光一刻不停地流動,只要他有所異動,立刻就會毫不留情地轟下來,這是陸嶼然親自出手布控的。
因此。
那名九境沒死在傀線上,但差點交代在這該死的巫山雷術上。
陸嶼然枯寂一夜,今早起來,得了溫禾安兩句應承後,眼裡淡漠的懨色陰鷙倒是散去一些,然一進地牢,眉骨攀附起凌然之色,難以抗拒,只欲叫人臣服的氣勢悉數回到他身上。
聽命固守地牢的執事們紛紛行禮,不敢直視他的眉眼,餘光裡只能看見一片由銀線織就的麒麟寬袖,其上圖案張牙舞爪,清貴逼人。
商淮原本是要「嘖」的取笑陸嶼然幾聲的,但想到要見自己父親,也沒了心情,難得愁眉苦臉,在心中一個勁唉聲嘆氣。
陸嶼然腳步停在那名九境跟前,逼仄狹小的囚室裡聊勝有無地鋪了層稻草,此刻都被血沁濕了,經過幾天,發出一種腐爛的腥臭氣,腳踏上去,會踩出一層猩紅液體。
他睨著這位被吊起來的九境,眼中如深潭,看不出任何一絲潮瀾漣漪。
審了幾天,能審的基本都審出來了。
人叫肖諳,年歲不小,倒是有一身修為,又走了天大的好運在秘境中覺醒了第八感「萬象」,這等噱頭唬住了不少高門顯貴,每年開出天價酬金,讓他效力。可他渾身沒個正行,吊兒郎當不愛動腦子,往往想一齣是一齣,喜歡挑戰刺激,但做任何事都是三分鐘熱度,遇到危險甭管什麼使命任務,先跑為上,混不管同伴的死活。
往往是沒到一年,就被好言好語地辭退請出來。
他這次為王庭效力,圖的也是個刺激。
破壞神殿,暗害帝嗣,瓦解巫山。
多麼宏大的理想,光是一聽,就叫人熱血沸騰,這深深吸引住了他。為此,他不惜飛蛾撲火,甚至主動接受了傀陣師的那根傀線,在那幫孫子的蠱惑下,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都覺得自己是找到了畢生的理想。
但他骨子裡就是那種性格,急功近利,說白了,就是沒有耐性,只能接受成功,失敗好幾次後,興趣就消減了。
就算是條狗,你也得拿骨頭在前面吊著他,讓他聞到點香吧。
這個計劃可以說是只有失敗,沒有成功的時候。
每次失敗,都要損失許多東西,無數通宵達旦,燒燈續晝的精力白費砸進去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還得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而且肖諳深信自己被騙了。
蓋因他發現,除了以上三條,這個計劃中還有另一組人分心去做別的事去了,什麼外島計劃,你都不知道
它究竟是在做什麼,誰也不會給個解釋,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巫山,帝嗣,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出事之前,他已經想跑路了,正在揪著頭髮思索如何解除傀線,山高路遠,再尋別的刺激。
誰知道會發生後面的事。
肖諳腸子都悔青了。
陸嶼然手掌微一握鎖鏈,就聽叮噹悶響,雷芒大盛,半死不活的肖諳陡然悶哼,像被根看不見的絲線提著,猛的揚起了腦袋,供三寸之外氣質無雙的男子打量審視。
「公子。」幕一踏進來,低聲稟報:「商大人到了。」
陸嶼然微一垂眼,聲線清透至極:「讓他進來。」
商淮摸了摸頭上的玉冠,又整整衣裳袖口,最後不自在地撫過自己的鼻脊。
商譽是天懸家現任家主,亦是天懸家唯一一個叩開了第八感的人,他們這樣身懷絕技,天賦異稟的種族,在修行之路上,總是比尋常人難上許多。
商大人性格古板,嚴於律己,到了如今這個年紀,家族和睦,子女大多還算爭氣,家族不溫不火,沒有下墜之勢,能叫他夜裡翻來覆去,長籲短嘆的,唯有離經叛道的逆子商淮。
自家本事都沒學好,非要去學什麼陰官擺渡之法。
而今一見面,他便先翹了翹鬍子,以眼神剜了他一刀。
緊接著對陸嶼然行禮:「臣見過公子。」
陸嶼然長袖一動,靈力托起他的臂膀,冷聲道:「此人拜托商大人了。」
商譽哪裡敢當他這聲拜托和大人,他常見一些輩分遠還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在陸嶼然跟前依舊畢恭畢敬,莫敢不從,自己卻因為商淮的緣故,不免得到陸嶼然一些另眼看待,這叫他又喜又愁。
他不敢分神,記得自己長途跋涉而來是有要事在身,當即站到肖諳跟前,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是那種格外細緻,要將他臉上每個表情,每塊骨骼位置都記住的看。
肖諳被看得頭皮發麻,氣若游絲地看著陸嶼然:「……我知道的,都說了。」
只唯獨瞞了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覺得搭上半條命進去也算值得的事,這曾叫他小有成就感,可以說,那麼多件事都是瞎忙活,唯有這件,才真正朝著目標邁近了微小的一步。
商譽要看的,就是這一件事。
第八感探心悄然發動,朝著肖諳一人籠罩而去。
片刻後,商譽陡然睜開眼,連著退了兩步,被商淮扶住了。
陸嶼然看過來,眉頭緊鎖,問:「看到什麼了?」
商譽胸膛裡的冷氣攪動著,渾濁的眼中尚有驚懼之色未曾壓下去,因為二月末的寒意,他從鼻腔裡深深吐出一團白霧,聲音無比凝重:「公子,他們在神殿中動了手腳。」
神殿對巫山來說意味著什麼,無人不知,那是帝主留給巫山的東西,是一種無可取代的象徵,同時也是巫山最大的秘密。
商淮都驚住了。
陸嶼然臉色被冰霜覆蓋,但不至於和他們一樣就此亂了陣腳。世人鮮少知曉,神殿分為內殿與外殿,作為被神殿選中的人,舉世之內,唯他一人可踏入內殿,那些人要做手腳,只能在外殿。
不會出很大的問題。
但就此留著終究是個不小的禍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險。
「做了怎樣的手腳,大人可看見了?」陸嶼然問。
商譽搖頭,看著有些疲憊,這一下好似耗盡了一天的力氣,連渾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只窺得很短的一點片段。此事事關重大,臣明日再來一趟,再看一場。」
陸嶼然壓下心中翻騰而起的戾氣和煩倦,深深一闔眼,朝幕一擺擺手,示意他們看好此地,自己轉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譽揪著好一頓說教,好容易找了個借口脫身,此刻跟上陸嶼然,眉頭皺成「川」字,搖著玉扇嘆息,似是自言自語:「現在這個意思是——這個塘沽計劃,咱們是不查也得查了。」
陸嶼然不答,擰著眉去了趟巫山酒樓,消息當即從諸位長老嘴裡傳回了主家,巫山數不盡的精銳暗衛出動,在神殿內外逐一排查,剎那間風雲湧動,局勢變幻莫千。
他看著窗外逐次亮起的燈火,算著晚膳的時間,將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給商淮,垂著眼吩咐:「傳我的命令,去奪永,芮,凌三州,同時南上,去佔天都寒山的靈礦。」
商淮呼吸一窒,覺得自己懷裡捧著塊燙手山芋,接不是,丟也不是。
永,芮,凌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產豐富,每年產的糧可供給王庭軍隊無度揮霍,至於寒山的靈礦,那就是座寶庫,天都去年一成的進項都出自這條礦。
這一計猛藥下下去,是要現在開戰嗎。
陸嶼然這是自己不開心,也擺明了要從對手身上扒一層皮下來。
說話間,陸嶼然的四方鏡亮了下,撈起來一看,發現是溫禾安。
【晚上還有飯吃嗎?】
她心平氣和地陳述:【我已經在魚塘裡餵了一個時辰的魚了。】
陸嶼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將椅背上搭著的鶴氅撈到臂彎裡,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腳亂捏著那塊腰牌,在四方鏡上緊急布署,見狀連著誒了幾聲,追上來,問:「你現在上哪去?」
「回去吃飯。」
「……」
商淮納悶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揚聲提醒:「你不去觀測台啊?」
陸嶼然眉間煩躁之色更深一點:「吃了再去。」
商淮這次是真嘖了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12 小時前
第三十八章
聽聞陸嶼然回來還需要點時間,溫禾安不再餵魚了,她又去了趟珍寶閣。
回來時懷裡抱著用牛油紙包起來的蟬獸皮。蟬獸皮是種滋補的藥材,最受廚子們青睞,常用剪子剪成條狀下到湯裡燉煮,老少皆宜,用來製作面具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
林十鳶一聽她要,毫不猶豫地揮揮手送了她一堆。
金烏西墜,暮靄滄滄。
溫禾安慢悠悠混跡在蘿州城的五街三市中,足足轉了一整圈,耳邊是晚市販夫走卒們兀自高昂的吆喝聲,有時候她會被這長長的聲音拉得停下來,買上一個熱騰騰才出爐的烤餅,等商販們手腳麻利的給她包扎時,再彎彎笑眼,隨意東問幾句,西問幾句。
似她這般年齡的修士大多高傲,自命不凡,蟬衫麟帶,頭顱高昂,生怕別人看不出自己的來歷,溫禾安卻喜歡把自己完全縮起來,混跡進任何人群中,成為一點炊煙,一片晚風。
那樣可以得知很多新的消息。
溫禾安如今和陸嶼然,商淮等人走得近,交集不淺,能聊的話也是越來越多,但她很有分寸感,知道兩邊能交流的界限在哪裡,蘿州城內的情況,三家的布署,探墟鏡裡發生的事,她都緘口不言。
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林十鳶。
但那不夠。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更細的事,哪怕是常人眼中瑣碎無比的事。
給她烤餅的是對年過五旬的夫妻,因為常年勞作,男的腰背彎得有些厲害,女的頭上包著汗巾,腰間繫著塊布擋油,眼睛花,人需要站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但都有一手練了一輩子的手藝,堆粉,和麵,揉團,一氣呵成,佐料一撒,散發出的香氣成為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來源。
溫禾安說要買餅的時候,夫妻兩正要收攤準備回家,她拿了三枚銅錢出來,將其中兩個遞過去,笑得很是招人喜歡:「來兩個餅。」
待他們聽清了,她又將剩下的那枚銅板也壓在面板邊上,比劃著道:「煩勞多加點餡。」
女的於是從盆裡拿個麵團出來用搟麵杖搟成餅狀,團在掌心中,挖上大大一勺肉餡,撐得整張餅成了個球,在乾枯皸裂的手中轉了幾圈,又回到砧板上,用搟麵杖壓回餅狀,被火鉗夾著丟進了烤爐裡。
現烤的餅要等上至少一刻鐘。
等待的時間,溫禾安在鄰邊支起的攤子上看了看,發現這邊賣的是香糖果子,只剩下最後五六盒。香糖果子是用小木匣子封裝起來的甜食,裡面有金絲棗,蜜糕,蜜餞,看起來精緻小巧,對喜好甜食的人有著非比尋常的誘惑。
她要了一份拎在手裡。
烤餅攤子這邊,男的沉默寡言,只悶聲不吭幹活,女的嗓門嘹亮,性格外向,吆喝和閒聊都歸她來,不過一會,就和溫禾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晚市比早市人更多,溫禾安連著往邊上避了好幾下,不由得問:「蘿州竟如此繁盛嗎?」
「哪裡能呢。」
婦人立馬撇了下嘴,露出一種若真那樣就好的神情,道:「也就是這幾日,因著城中大人們的事,看熱鬧的人多起來,才有這樣的光景,若是從前——就說三年前,趙巍大人沒來之前,我們州裡都只有街兩邊星星零零的鋪面,誰敢出來擺弄小生意?」
溫禾安勾著香糖果子的手指在捕捉到某個耳熟的名字時僵了下,轉眼好奇地問:「趙巍大人……是蘿州城的城主?」
婦人飛快沖她使了個眼色,心中也知道這群外來的公子小姐養得精貴,個個都有不小的來頭,口無遮攔,她只得囫圇提醒:「不是城主,是王,禪王。」
這年頭許多人馬起義時,個個自立為王,被三家招安,仰人鼻息被安排上那個位置的,才叫城主,可比不上一個「王」字威風凜然。
溫禾安也就從善如流地跟著改口,稱為禪王。
心中思忖,猶疑不定。
這個趙巍,會不會是她認識的那個。
但再深入問起,婦人就只有茫然搖頭的份了,和他們聊天大多數情況都是這樣,你往往只能得到個頭,再要自己去尋那個尾。
溫禾安抬眼去看街道兩邊一盞接一盞亮起的燈籠,當下有點想掏出四方鏡聯繫林十鳶,轉念一想又壓下去了。說白了她和林十鳶現在是有合作在身,但合作總有散伙,甚至反目的時候。
她不喜歡被外人窺見太多秘密。
等月流到了再說吧,也沒幾天了。
眼見著空氣中傳來芝麻和烤餅的香氣,溫禾安眼珠轉了下,好似臨時起意,漫不經心地提起一樁事:「在禪王來之前,難不成蘿州就無人看管?此地雖離歸墟近了些,大家都不愛往這邊跑,可這離九洞十窟也不遠吶,他們不管?」
她用著被家裡寵壞的小修士口吻,卻掐著度,眼睛明亮無辜,藏有不諳世事的明媚,加之很有禮貌,給的錢多,所以不叫人討厭。
婦人伸手扒了扒兩鬢霜白的髮絲,又用濕布條擦了擦手,一個勁搖頭,心中想,修士哪懂他們的苦,嘴上卻不能這樣說:「這早些年啊,九洞十窟是會每年來看看,只是他們如今內亂了,門中弟子今日殺這個,明日打那個,那是自顧不暇,我們吶哪敢再搭腔上去,只盼著他們可千萬別亂到我們這來。」
她嘀咕:「好容易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溫禾安默了默,接著問:「城中這樣熱鬧,九洞十窟也是大門派,他們難道也不過來?」
婦人原本不該知道這些,可蘿州距離九洞十窟實在是不遠,城中百姓從前也受其恩惠過,平時難免有消息流通進來,加之這幾日街道上魚目混雜,每日聽兩句,他們這等販夫走卒知道的,反而比那些酒樓修士要全面。
她拿著火鉗將餅翻了個面,估摸著再烤會就差不多了,這是今日最後一位客人,烤完這個也就回家了,今日進項不錯,待到開春暖和了,或許可以給家裡小的裁一件衣裳。
如是想著,她心情也好,接話道:「小女郎見笑,我們這等平頭百姓也是平日聽來往的客人們說起過,自己可不知道其中底細。」
「我們蘿州凋敝,九洞十窟能好到哪裡去?從前的名氣大,現在則不然,適合修行,天資高的小郎君小女郎都優先考慮了別家,縱使是我們當地有才能的孩子,家裡都是可著勁要送出去拜師學藝……這些年下來,只出了一個像樣的小郎君,你們應該也聽過,叫李逾,傳得可厲害呢。」
「但他對這些壓根不感興趣,整日有空了就奔波,聽人說是喜歡查什麼詭異陰毒之案。」
溫禾安呼吸頓靜。
聽了這樣久,終於引入正題。
如水夜色中,她半張了張唇,還想再問什麼,但那婦人已是將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吐露出來了,此時餅也好了,婦人用牛油紙包著,用細線捆好交到溫禾安手中,轉身風風火火招呼自己的男人收拾攤子去了。
溫禾安順著這條路走了一會,這個時節的風仍帶涼意,吹在臉頰上,吹得久了,能將人心頭泛起的漣漪都封住。
她眨眨眼,情緒平靜下來,將手裡提的東西換做一隻手提著,另一隻手翻出四方鏡,點進第一道氣息中。
自從上次陸嶼然表示過不滿,而且發現他回消息的速度真的不比商淮慢後,她每次都直接找他。
和商淮聊天,已經是幾天之前的事了。
【我在巷口等你們。】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陸嶼然,商淮和羅青山已經通過空間裂隙到了府宅裡,此刻又折返著從府門口出來,一路從巷子一頭往另一頭的深處走,商淮很好奇地問:「她怎麼不走回來呢。」
陸嶼然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冷肅修長,一個字都懶得回他。
商淮又開始唉聲嘆息。
今日他父親對肖諳施展第八感探心時,地牢裡全是天縱隊的熟面孔,包括幕一與宿澄在內。見識到這位天懸家家主的本事後,俱是心中一凜,送商譽回酒樓時那是畢恭畢敬,對他那叫一個退避三舍。
至於羅青山,他看了看遠遠墜在後面,恨不得拿頭巾給自己裹起來遮蔽他視線的人,心中梗起一陣邪火。
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一點感情。
現在又回到原點,比原點還不如呢!
很快,商淮就知道溫禾安為什麼叫他們來巷口了。
攪起蘿州城一半風浪的天都二少主慢吞吞地往府宅的方向走,手裡提著許多東西,都用細麻繩綁著,勾在手裡一晃一晃的,見到他們,將它們提起來示意,唇角綻出一抹笑意:「給你們帶了東西。」
陸嶼然伸手,她就一樣一樣將東西都塞給他,自己手裡只剩個小匣子,沒有交出來的意思。
陸嶼然被各種不同的食物香味迎了滿懷,垂眸一看,有才烤出來的栗子,梅子薑,炒銀杏,肉芽棗,芭蕉乾,還有兩包滲出油,熱辣滾燙的烤餅,被這些東西壓住,任是再料峭的寒意,也不由自主散去一半。
他對這些沒有興趣,略略掃一眼後交給了商淮,商淮又是驚訝又是驚喜,見溫禾安眉眼彎彎看過來,說:「特意買的,趁熱吃,那些排隊買過的都說味道不錯。」
他當即拆了包餅表示自己對伙伴的在意。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問:「不準備吃飯了?」
「吃的。」
溫禾安在這個問題上極為認真,她指了指落在商淮手裡,讓羅青山也磨磨蹭蹭分了一點的小零嘴,低聲說:「我去找林十鳶拿了點蟬獸皮,出來前我看過二娘今日採買的菜,有雞,黃雀,豆腐,大骨和魚,都新鮮著,做起來怎麼也得一個時辰。又恰巧見人在攤前排隊,就想買了來先墊一墊。」
「我沒吃多少。」
陸嶼然一直都知道,她很有一套說話和與人相處的技巧,縱使她這個人就是滿身棘手的謎團,卻偏偏能給人種坦蕩真誠之意,讓她跟任何性格的人都能打得火熱。
因為從一開始,她就先自己拋出了最無關緊要的一些東西,比如蟬獸,就是她自己直言不諱說出來的。
面對熟悉的人,除非你真的緊追不捨惹到她的底線上去了,不然她寧可顧左右而言其他,也不會想對你說謊話。
這是一份需要細心觀察才會發現的特別待遇。
證明她不想和耍蠢貨一樣的瞞哄你,證明對她而言,你多少有些特殊。
這份特殊,實在太吸引人了。
溫禾安與陸嶼然肩並肩往回走,商淮和羅青山走在前面,現在倒著走路,說起肖諳的時候牙齒咬得咯咯響,將前因後果道了一遍後,又怒又無奈,問她:「二少主在外島有發現嗎?」
「我將松靈帶回來了。」
溫禾安聽得眉心微蹙,從他們接觸外島開始,明裡暗裡,抽絲剝繭,每次以為事情就發展到這了,下一刻又被猝不及防拉入更深的漩渦。
想他們最開始去外島的時候,連村民都沒怎麼接觸,若不是陰差陽錯遇見聞梁他們,連島上情況都不知道,只想著如何將山裡人一鍋端,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目標竟是山民。
塘沽計劃比想像中更為凶險復雜,牽扯越來越多。
她從袖子裡摸出兩顆松靈,留下一顆供自己搗鼓,道:「先前村民賣給我們的是假的,這三個是真的,我沒見過這種東西,靈氣也催發不了它,你們看看。」
陸嶼然拿了一顆放在掌心中。
松靈的樣子有點像松果,但表裡紋路不糙,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後來用手段鑄就而成的,表面有無數個細孔,孔只有針眼大,密密麻麻布列著,摸著質感很像銅,沉甸甸的趁手。
溫禾安湊過來一點,隔空指了指,溫聲說:「我們昨日到的時候,三顆松靈被無數傀線吊了起來,這些孔應當是專為容納傀線打磨出來的,但我看著不像是傀陣師家的東西。」
「他們將這東西分給村民,讓他們日夜供著,裡面少不了有玄機。」
陸嶼然將手中的松靈拋給羅青山,後者手忙腳亂地接過,聽到了命令:「讓你妹妹試試,把它完整拆開,研究裡面的東西,盡快。」
羅青山應了聲是。
溫禾安臉上有一點迷茫,她仰著臉問陸嶼然,聲音壓低,很是好奇:「羅青山還有妹妹?」
「有。」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宅院門前,跨進去,正遇見一臉嚴肅的幕一,看樣子也是才過來,找陸嶼然有急事商議,陸嶼然朝他微一頷首,兩人徑直去了他的小院。
商淮心知今天廚房裡這頓操勞怕是少不了了,他扭向廚房,想了想覺得不甘心,想叫羅青山進來陪自己說話。羅青山朝他攤了攤手,手心裡放著兩顆松靈,示意自己有任務在身,愛莫能助。
庭院中燈影搖曳,溫禾安在原地靜站了一會,影子被拉得孤而長,她婉拒了商淮的盛情邀請,轉身回了自己的庭院。
合上房門和窗戶,小心揭下已經用了一段時日的蟬獸皮,銅鏡裡露出一張毫無瑕疵的臉。
因為在面具裡悶了一段時間,膚色悶出更冷的白,像是大病初癒,左臉下那一片碎瓷印記完全消散,什麼痕跡也沒留下,五官靈巧,肌膚剔透,唇珠不點而紅。
她扯了扯嘴角,心中的喜悅慢騰騰躍上來,將手中捏著的面皮揉作一團,丟在紙簍裡,又起身打了盆水,將今日買的蟬獸皮挑出兩張浸進去,才甩了甩手中的水珠,用手帕擦乾淨。
做完這些,她將窗子推開,在夜色中握住伸進來的那片狹長芭蕉葉,摸了滿手的露珠也不介意,心情很好地擦乾,任由窗子敞著通風,自己則推開門,準備下去陪在廚房裡忙碌的商淮說話。
或許能再得知一點關於禁術的東西。
陸嶼然倚在窗前,才揮手將幕一屏退 ,就見溫禾安從小拱橋那邊到另一邊去了,方向是廚房。
他不由皺了下眉,須臾,邁開步子也跟著推門下去了。
溫禾安的到來讓商淮無比感動,同時倒開了話匣子,她很能接話,懂的就接,不懂的就聽,被那雙眼睛安靜地注視著,會在極偶爾時生出種自己無所不知的瓢飄然來。
陸嶼然悄無聲息靠在門邊上掀眼往裡邊看時,話題終於和禁術沾了點邊,商淮才開始做第一道菜,他端著切好洗好的肉,從砧板前挪到大口砌著架好的鍋前。
溫禾安離他尤其近,也從左邊轉到右邊,眼睛裡皆是無聲的催促。
陸嶼然看了一會,在溫禾安第二次跟著商淮亂轉的時候用指節敲了下門邊,漆黑的眼瞳掃視著商淮,示意他出去,他自己則解下大氅丟給他,舉手投足間沁出一種冷松氣色。
商淮有點愣,下意識將手裡裝肉的碟子遞給他,陸嶼然還真接了,冷颼颼地看了他一眼,讓他趕緊滾。
溫禾安很是訝異,又因為沒有聽到下文有點遺憾,當下和他對視,難得卡了一下:「你、你來做啊?」
「嗯。」
陸嶼然唇線冷直,通身矜傲,與這樣的煙火之地最不般配,本該互相排斥,竟生生融在一起,彎腰間有種彌足珍惜的柔和之色,聲音有些啞:「等下還要出門。」
他與溫禾安對視,清冷瞳仁中能看出一點不算愉悅的東西:「你們接著聊下去,明天這個時候,飯都上不了桌。」
她和商淮好像被遷怒了。
這是溫禾安的第一反應。
她靜站了會,輕聲問他:「事情很棘手嗎?」
今日地牢裡發生的事事關巫山,他看上去很是厭煩憎惡。
「有點。」
陸嶼然還是喜歡她自己的臉,目光停留一霎,頷首:「會很忙。」
可以說是幾樁難辦的需要耗費大量心神的事同時都聚在了他手裡,其他人不敢輕舉妄動,一點細枝末節都要他來決定。
有關巫山內政,溫禾安並不再問。
半個時辰後,幾道菜上了桌,五味焙雞,蜜炙黃雀,蜜漬豆腐,糟瓊枝和一盆香蘇湯,香氣撲鼻,商淮和羅青山拿了筷子和碗挨個擺好,後者拘謹地杵著,盯著那幾道菜晃神,無論如何也不敢置信。
陸嶼然不落座,沒人敢動筷子。
溫禾安很喜歡那道蜜漬豆腐,她吃得慢,倒是陸嶼然早早放下了筷子,翻看著四方鏡沉思,根本沒什麼食欲的樣子,她於是咽下一口荔枝水,看向他,道:「你們有事先去忙吧。」
她湊近了點,唇瓣潤澤鮮亮,苦惱地嘆息:「不用等我,你們等得我不好意思吃。」
溫禾安在外面不是這樣的,她一點不會露出這種撤下所有危險性的表情。
陸嶼然心中被王庭越過雷池的陰毒手段逼出來的戾氣因此散去一點,他頷首,抓著四方鏡起身,商淮匆匆忙忙扒了口飯,感嘆自己命途多舛,一邊在心中罵罵咧咧,一邊火燒眉毛一樣跟著起身了。
人都走了,溫禾安視線不由得掃向陸嶼然的碗筷,從做飯那會開始,他的四方鏡幾乎沒有停止過閃爍。
說是約好了一起用膳,實際上他連口飯都沒動,反而跑回來給大家做了頓飯。
這給她的感覺像是。
有求於人的人是他一樣。
溫禾安將碗筷收拾好,回了自己房間。
深夜,陸嶼然回來拿東西,才踏進自己院門,就見溫禾安坐在一樓正堂裡端著茶看幾張舊紙。她沒有挽髮,青絲自然垂在前胸後間,面頰透白,不施粉黛,手邊放著今晚的木匣子。
一堆東西裡,她自己就留下了這個。
陸嶼然駐足,問她:「怎麼不睡?」
「準備睡了,羅青山說你這會要回來一趟。」
溫禾安拎起小匣子給他,記起他有些特別的比較欲,低聲說:「特意給你買的,別人沒有。都是比較甜的糕點,但不膩,你不是喜歡這個?」
陸嶼然猜到她有事找自己,但沒想到是這個,他倏的抬眼看她,眼裡荒蕪晦色暗湧,須臾,喉結微動:「你記得?」
溫禾安頓了頓,無奈地道:「三年也沒有很久。」
那兩年陪著外人眼中最為煙火不沾,謫仙樣子的帝嗣吃過的一碟又一碟,裹著厚厚糖霜的糕點,哪有那麼容易就忘。
她眼睛明亮,燭光清影燦盈盈被揉碎,緩聲吐字:「你們巫山的事,我不好問,現在也暫時沒有特別的能耐還你解封的恩情,如果這些東西能讓帝嗣心情好一點的話,記得要告訴我,我可以一日買十回,不嫌麻煩。」
「若是需要人陪你靜站面壁,也可以找我,罵人我大概不擅長,但靜站能站很久。」
多多少少,有點哄人的意思。
陸嶼然接過小匣子,沒有說話,半晌,才頗為冷淡地從喉嚨裡嗯了一聲。
溫禾安去看這位帝嗣的眼睛。
發現冷色褪去好多。
她扯了扯唇角,放心了似的,捏著幾張舊紙出去了。
接下來一天,蘿州城裡關於溫流光約戰溫禾安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當事人恍若未聞,自始至終沒有給出答復,整日待在院子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期間,陸嶼然等人忙得不行,用商淮的話來說,就跟用鞭子抽出去的陀螺似的,怎麼忙都停不下來。
溫禾安沒和他們碰過面。
再次見面,是在第三日的凌晨,天將明,但霧氣與夜色還沒褪去,仍舊猖獗地籠罩著這座州城,溫禾安還沒醒來,卻聽到了叩門聲。
她捏著剩下的最後一顆松靈走到陸嶼然的院門口,商淮在屋裡沖她猛的招手,她只得打起一點精神往裡走。
走近一看,天懸家的小公子面色蒼白,眼下兩團深深的烏青,青到有些發紫,像中了毒,精神也不太正常,奔走在崩潰邊緣。他深深吸了口氣,用手指撐著太陽穴防止自己站著睡著,開口第一句話就頗為暴躁,充滿控訴:「陸嶼然不是人!」
溫禾安還有點睏,她將松靈遞過去,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抿了兩口,方醒了神。
「怎麼了?」
商淮扯出個比哭還難過的笑容,恨不得用木簽將自己的眼皮戳開:「我就知道陸嶼然的飯沒那麼好吃,肯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自從吃了那頓,一直到現在,我眼睛都沒闔過一下。」
「跟著陸嶼然做事怎麼這麼苦!」
沒到聖者境之前,修士也還是需要休息的,溫禾安啊了一聲,去看他有些水腫的眼睛,附和了聲:「是熬得狠了一點,陸嶼然也沒休息嗎?」
商淮滿臉淒色搖頭:「他對自己狠,對我們更狠!」
陸嶼然從廊下走過來,聽到的就是這一句,他摁了摁眉骨,站在原地冷靜地聽他又要告些什麼狀。
商淮接著道:「二少主,你當初是怎麼想不開同意和他結契的?」
話音落下,他想起來了,一拍腦袋,低聲喃喃:「溫家偏心溫流光,肯定是他們做的決定。」
這樣一來,他看溫禾安時,多少帶上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溫禾安安靜聽他說完,才有點好笑地搖了搖頭,她還沒完全醒,聲音裡帶著點睏倦的鼻音,就事論事地否認商淮的推測:「不是的。」
「是我自己想和他結契的。」
門外,陸嶼然掀了掀睫毛,眼中風雪俱寂。
哪怕清楚的知道,彼時她心懷不軌,別有所圖。
但此時此刻,她那麼玩笑的一說,一反駁。
陸嶼然還是感覺到。
——他貼在腰間麒麟繡樣上的指骨莫名麻了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12 小時前
第三十九章
被商淮急吼吼地一催,松靈交出去,溫禾安乾脆就不睡了。
她回到自己房間,將沁了兩夜,已經薄得像紙的蟬獸皮拿出來,推開窗吹了一會,再撒上海藻粉,照之前的方法畫出一張人臉,用手帕墊著置於桌邊自然晾乾。
做完這些,她的四方鏡也亮了。
林十鳶聯繫她:【你讓我打聽的事有眉目了,過來一趟吧。】
溫禾安戴上幕籬,推開屋門,下樓時抬頭往天穹上一看,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天盡頭如畫卷初展,捲出一點魚肚白的邊。她有點驚訝,卡在這個時間給她發消息,不知林十鳶是睡醒了,還是也跟商淮一樣徹夜未眠。
她讓林十鳶打聽了兩件事,一是溫流光這幾日在城中放出的各種消息,市井小巷裡,這種事情從一個人的嘴到另一個人嘴裡,會衍變出無數個不同的版本,她想要盡可能準確的匯總,二是禁術相關。
但禁術沒那麼容易打聽出來。
她心中有了數。
這幾日珍寶閣可謂是熱鬧壞了,一日的進項頂得上從前一兩年,就算是在這個時間,被二十幾顆碩大明珠映襯得亮如白晝的一樓,各列高大貨櫃前也綴著星零的人。
這些人穿著各色長衫,裹了厚實氅衣,和閣裡的伙計說話時,夾帶著各色口音。
天南地北的修士聚在了一起。
胖掌櫃又是忙,又是兢兢業業不敢稍歇,還沒幾日,高高腆著的肚子眼看著小了一圈,堆著肉的臉上,眼睛輪廓都更清晰了些。他一見溫禾安,不動聲色將手邊正在服侍的客人推給手底下人,自己則趕忙過來,親自領著她從一道小側門,避開所有視線上了三樓。
林十鳶淨手赤足,正在雅間裡練書法,她在這方面天賦不高,功力不深,只在心浮氣躁時動筆靜心。
溫禾安一來,她將筆擱在硯台上,揮揮手示意女使上茶。
林十鳶果真一夜沒睡,她坐在墊了厚厚褥子的貴妃榻上,眉眼間帶著不加掩飾的疲憊,心神不寧,還沒開口說話呢,就先撫了撫額心,又煩悶地捏了捏鼻脊,示意溫禾安自己隨便坐,聲音又低又啞:「溫流光那邊放的話我替你整理出來了。」
果然是這件事。
溫禾安不動聲色地挑了張太師椅坐下,椅子上墊了好幾層裁剪得一樣大小的絨毯,椅背上也靠了軟枕,她一坐下,整個人都被包裹進去,乾脆順勢舒展身軀,精神都放鬆了些。
不難聽出,林十鳶在說到溫流光三個字時,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隨之是深深的氣悶,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睡之前,她得到消息,林淮把林家十二寶之一的「魂引子」孝敬給了溫流光。
她霎時睡意全無,太陽穴突突跳動,心浮氣躁到感覺睜眼都覺得刺痛,連著喝了幾盞冷茶才勉強冷靜下來。
她的父親分家,表面上是靈莊與珍寶閣分給一雙兒女,實際上分的也不止這些。
林家世代從商,積攢起來的財富數目不知幾何,常人難以想像,有人初步預估,剔除那些還未露面,或是不太名貴的,單獨列出了一張單子,成就了廣為流傳的「一靈三參十二寶」,用以形容林家的潑天富貴。
這麼多年,無數人慕名而來,三參已經在暗中易主,被人高價買走,一靈是林家的根本,掌控在林十鳶父親手中,她見都沒見過,而剩下這十二寶,每一樣都是無價之物。
分家時,林十鳶只分到了十二寶中的一樣,她現在忍不住想,剩下那十一樣,不會都給了林淮吧。
她心中不由冷笑連連。
如果先前只是猜想,那林十鳶現在就是毫不懷疑,她那位殫精竭慮的老父親看似是想一碗水端平,美名其曰都給機會,實際上早做好了打算。將珍寶閣分給她,是因為珍寶閣需要不斷創新,調整策略,林淮整不來這些,他只適合守著一成不變的靈莊過到死。
即便是如此,老頭也沒放棄,這不,他給自己的兒子找了個好靠山,他也壓根沒打算將珍寶閣真正給她,待他閉上眼之前,珍寶閣必然會被收回交給林淮。
這對父子何止不想給她吃肉,根本連口湯都沒準備分。
想到這,林十鳶心緒一時難以自控,她緩緩籲了口氣,只能指望溫禾安盡快上位,讓那對父子心懷忌憚,她要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掌控珍寶閣,再想辦法滲入靈莊蠶食。
這種心理作祟,她在搜集有關溫流光的消息時格外上心:「溫流光從始至終,只給了你一句話,她叫你二十九日亥時五刻在一品春相見,你若來,就決出個勝負,你若不來,她手裡捏著你的十二個下屬,一日死一個,你一個時辰不現身,她就命人斬下一段,先剁手,再剜眼,直到你現身為止。」
說到這,林十鳶臉上表情很是一言難盡,心裡也不是滋味。
溫流光就不像個正常人!
溫禾安早就習慣了,她見怪不怪,只是低喃著字眼:「一品春。」
林十鳶解釋:「是天都現在住的酒樓。」
但實際情況又不只有溫流光的這句話,她抿了口蓮心茶,接著道:「你那十二個下屬是溫流光花大銀子用雲車押過來的,同來的還有幾位長老團的元老,聽說代表了溫家的意思。」
說到這個,她又梗了下。
雲車是目前唯一一種能在天空中穿行,避開溺海的出行方式,但是就跟火燒靈石一樣,每一刻鐘消耗的靈石都以萬數計。即便是三大家的底蘊,近百年來,也只有少數幾次情況緊急時用上了雲車。
她不敢想從天都到蘿州一路需要多少靈石,更不敢想這燒的靈石,究竟是誰家的。
林十鳶看了看溫禾安的臉色,發現她十分平靜,正摘下幕籬放到一邊,露出一張熟悉又久違的臉,顧盼間春水橫生。
她頓了下,皺眉說自己的見解:「我剛開始聽說這事時,是想叫你暫避風頭的。溫流光如此逼你現身,自然有了周密的布署,他們人數眾多,若是再提前布置,你單槍匹馬前去,必然吃虧。」
「可如此一來,看溫家長老團的意思是要再看看你的表現。」
照這群人的邏輯,溫禾安是在上一場爭鬥中落敗的一方,落敗的人要想奮起直追,本就不能再講究個什麼公平,他們此舉的用意,好似有種明擺著告訴你,「你若是有足夠的本事突破重圍,達成目的,證明你實力超凡,值得破例一次,若是不行,那便束手就縛吧」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我想了想他們也該是這個意思,現在這個時機,天授旨好不容易有了動靜。」林十鳶壓低了聲音:「你失權之時,天授旨千年來都沒有動靜,他們自然無所忌憚,可如今,三家裡唯有你們家與眾不同,有兩個旗鼓相當的爭奪人選。」
多一個人選就多一份希望,這個道理誰不明白?
這不是別的什麼尋常的東西。
這可是帝位歸屬!
不管誰最後得到了那個位置,都會再成就一個帝族,看看昔日的帝族巫山,有神殿,有無數珍寶,盤踞深山密林中,連奇特的種族都比別的多,可謂集天地鐘愛於一身。
就算帝主逝世已有千年,他們仍有種傲氣,看另外兩家都有點看不上。
哪怕塘沽計劃的精銳盡出,花費這麼多年時間,死了不知多少人,終於在神殿中安插了手腳,卻仍對此抱有種巨大的忐忑與恐懼。
他們心知肚明,就算人已經踏進了神殿的門檻,面對這座聳入雲霄的巨殿,也是惶惶難安,惴惴度日。他們不知神殿是否有忍耐極限,不知是否突然發難,不知它動手時是怎樣天地俱滅,神魂俱滅的景象。
這大概也是兩家不敢明面上動手,非得整出個塘沽計劃,與自家完完全全斷除來往,還要另行建址的原因之一。
避免被事後清算。
說到這,林十鳶看向溫禾安,不由得問:「你如今是個什麼打算,要硬接嗎?其實若是硬闖,吃虧是免不了,但以你的實力,溫家只要沒來聖者,想走無論如何都能走得掉。」只是受傷不可避免。
到了他們這種修為,聖者不出手,很少被殺死。
「聖者不可能到蘿州來。」
溫禾安放下茶盞,沒露出丁點喜悅之色,口吻溫婉:「溫流光也知道這樣留不下我,卻還要激我現身,除了想叫我名聲掃地外,肯定還有別的目的。」
林十鳶下意識問:「什麼?」
溫禾安靜了靜,吐出三個字:「第八感。」
不止溫流光,實際上,整個溫家都在好奇她的第八感,因為從未見她動用過。
除了江無雙的第八感「生機之箭」曾經意外暴露過,剩下幾個人都藏得十分嚴實,這種東西說起來有些上不得台面,但確實有巧可取。
就拿江無雙舉例,他們知道了生機之箭能抽取方圓百里甚至千里的植物生機為江無雙自己所用,真要對戰的時候,他們還會選在深山密林之中嗎?
斷然不會。
若是將江無雙逼進廣袤的黃沙地裡,寸土不生,他的第八感就廢了大半,戰力會有所削減。
知根知底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但對外隱藏是一回事,在家族之中,這些注定是沒法瞞的,陸嶼然的第八感,巫山必定有人知道,溫流光的第八感,天都長老團也心知肚明,更甚至,他們這些人的第八感,在沒叩開之前就有人考慮到方方面面,做出了周密的計劃和建議。
溫禾安在叩開第八感之前,也被數次叫去談話,外祖母親自將長老團和她自身的建議告知,還給了她一道竹簡,上面列著從古至今各位傑出前輩的第八感。
她接過,在真正選擇第八感時,卻做了自從回到溫家後最離經叛道的決定。
她的外祖母幾次三番來問她,禁閉關過,好言好語過,任誰來都不管用,她的第八感至今成謎,叫溫流光猜測不斷,忌憚不已。也是這件事,越發引起長老團的不滿,覺得她終究不是溫家人,不聽族中安排,不將溫家當自己人,她是個不受掌控的棋子。
再好用,也終會失控,甚至反噬。
溫禾安的外祖母是十歲之後唯一一個分了真心給她的人,對她懷有期待,慈愛,力排眾議給了她和溫流光一樣的機會,待遇,讓她有了位數不多的幾段真實的,溫馨的記憶。
她不太想回憶那時候外祖母看她的冷酷的,失望的眼神。
溫禾安朝林十鳶微一頷首:「我若是被逼出第八感,受傷退走,對溫流光來說,這局棋就是大獲全勝了。」
她在長老團面前再一次失利,整個九州都知溫禾安不如溫流光,兼之身上負傷,第八感暴露,下一次見面,溫流光能精心布置,傾巢而動,無所顧忌地取她性命。
溫流光只是脾氣不好,不是腦子不好。
如此大動干戈,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林十鳶皺眉,問她:「那你……?」
「人我要救。後面要做的事還很多,我一個人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做不到每件事都親力親為。」
「但我沒打算現在和溫流光硬拼,鬥個你死我活。」
因為沒有絲毫意義。
林十鳶欲言又止。
溫禾安知道她要說什麼,她垂著眼,平心靜氣地道:「讓他們說吧,自我失勢,他們明裡暗裡說得還少嗎,別人看熱鬧,自然希望這熱鬧越大越好,這能代表什麼。」
「我最不怕的,就是人口相傳的議論。」
四下闃靜。
溫禾安開口提出要求:「我要兩個九境,在後天晚上跟我一起進一品春。」
林十鳶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她回過神,嘶的吸了口氣,半晌,艱難道:「不是我不答應你。我可以和你透個底,這次跟我一起來蘿州的九境只有三位,他們還和你不同,就是普通的九境,實力肯定抵不過天都的長老。這要是交代在裡面,對我和珍寶閣而言,損失大到難以預估。」
她點著桌面,又說:「最為重要的一點是,蘿州城的勢力,能出動九境的,一查便知,再將他們的靈力,招數一對,一抓一個準。我是想對付溫流光不假,但這事只能放在暗地裡做,一旦擺到明面上,別說收攏林家大權了,再給我十條命,也不夠溫流光殺的。」
溫禾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顧慮,她從柔軟的包裹中坐直身體,看向林十鳶,不知是不是恢復了修為,她分明也沒釋放氣息,視線停留時,卻莫名給人種不容拒絕的強勢之意:「我知道。」
「他們不會跟溫流光碰上,戰鬥時不需要他們出手,不會留下屬於自己的戰鬥技巧和招式,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進入地牢將人劫出來帶走。」
林十鳶精神一振,問:「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沒有隱瞞,她嘴唇往上一翹,像是在溫和地笑:「我有銘印。」
林十鳶剛還嗡嗡直鬧,飛快轉動的腦海霎時風平浪靜。
繼而詫異。
她知道,凡是權貴之家,必定暗濤洶湧,危險無比,無論是何等身份,暗地裡都有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時候。林家只是空有些錢,在九州之中算不得如何厲害,內裡都已亂做一團,勾心鬥角從未停歇。
她都尚且如此,別提三家之一的天都。
只是她沒想到,溫禾安這位昔日風頭出盡,萬人追捧簇擁,有望爭奪天授旨的天都二少主,居然也有需要拓印銘刻的時候。
想要拓成銘刻,有嚴苛的條件,需要九境以上的修為才能嘗試,它會抽取銘刻者大量的靈力,抽到虛脫,體內靈力徹底紊亂,十幾天內無法再出手,其中一個不小心就可能道心不穩,誤入歧途。
順利熬過這些,方能將其中最強的攻擊殺招儲存下來,留作底牌。
可以說,這種東西是吃力不討好。
試問,誰會沒事銘刻自己的殺招,他們都到這種修為了,遇到危險時,自己難道不會出手?
這未雨綢繆要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什麼情況和處境之下,才會想著拓印銘刻。
——而且聽溫禾安的意思,還不止一個。
林十鳶忍不住看她,她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從來不多想那些自己不該知道的事,因為會很危險,她只要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如此想著,她最終頷首,扭身朝女使吩咐了兩句,對溫禾安道:「我會讓他們配合你,具體的事,你們一會當面詳細談。」
溫禾安點了點頭。
很快,門被推開,一男一女在女使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他們喊林十鳶「少當家」,而後站在原地,在溫禾安抬眸時朝她禮貌性地一頷首,氣息沉靜,翩翩有禮。
這兩人也算是熟人了,當日溫禾安解開封印,他們兩人也有幫忙。
他們是林十鳶的心腹。
林十鳶給溫禾安介紹,男的叫蕭懷衫,女的叫齊艾,她道:「如果以後出現什麼不方便在四方鏡裡聊的事,他們會和你保持聯繫。」
「好。」
那一定是非常危險的情勢下才要考慮的事情。
而現在,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遞給離得近的齊艾,讓他們將自己的氣息輸入進去,方便這幾天溝通聯繫。
林十鳶問溫禾安:「你把銘刻放在哪了?天都不會讓你帶進歸墟吧?」
溫禾安朝她笑了下:「戴罪之身,在天都沒這麼好的待遇。」
銘刻是她的底牌,早在那日自己被聲勢浩大押進主殿受審之前,她預感到風雨欲來,第一時間將自己這些年的積蓄,靈器和自己搗鼓的稀奇古怪,殺傷力不弱的東西一起放進靈戒中,交給了心腹暗中保管。
她的舉動正確而及時,因為在她進入主殿之後,就喪失了一切為自己辯解,說話的權力,這些年為家族做事而得到的靈石,靈寶,靈器,以及自己手下掌控的城池,權勢,都被不容置喙地收回。
如果她沒提前將那枚靈戒藏起來,估計連它都保不住。
所以。正如溫流光對此沒了耐心一樣。
她也對這種飄搖不定,後患無窮的生活感到厭煩,從這次之後,她意識到,事情做得再出色,再繁多,在有選擇的前提下,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得到的東西是最虛無的,只需要一個藉口,一場陷害,就能被悉數收回,比泡沫還要不堪一擊。
那就讓長老院沒有選擇。
沒了選擇,現有的就成了最好的,無可挑剔的,即便她什麼都不做。
也因此,她現在根本不會去管這次天都來的所謂長老團的元老,相信他們見了鬼的考量。
這近百年的時間,她替天都做的事數不勝數,他們都沒考察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看她與溫流光打一場,就能有決定了?
溫禾安見該知道的消息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準備起身推門出去,她將幕籬往頭上一戴,在與林十鳶錯身時輕聲回答了她的問題,吐息如蘭:「我交給月流了。」
林十鳶恍然大悟。
溫禾安走下三樓,準備順著側門悄無聲息離開,珍寶閣內每一寸地面都鋪著雪白的絨毯,樓梯也不例外,腳踩上去,柔軟得像是在踩著蓬鬆的棉花或是流動的雲彩。
她在想後天晚上的具體安排。
溫流光喊話讓她在一品春來接人,一品春是天都這段時間的聚居地,裡面臥虎藏龍,毋庸置疑,在那附近一定有布置什麼棘手的東西。
她沒傻到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溫流光下定決心要在她才恢復,孤立無援的時候試探出她的第八感,同時重創她,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既然雙方都有所求,那麼萬事皆可商量。
她在腦中提前設想出那幅畫面。
溫流光肯定會將那十二個人押在顯眼的地方讓她看見,不然她不會現身,但她不會把他們放進戰局裡,因為兩人打起來他們會死,她怕溫禾安掉頭就走。
最有可能的是,那些人會由幾名長老親自看著,就押在一品春不遠處的地方。
她只要——
溫禾安欲拐下一樓,正要繼續深想,卻聽樓上有紗衣覆地的輕微聲響,她扭頭抬眼,見林十鳶停住步伐,捏著四方鏡朝她示意:「再上來坐會吧,剛得到了個好消息,第二,第三批流弦沙陸續到了。」
她朝溫禾安肯定地點頭:「月流要到了。」
溫禾安的心裡靜了一下,竟生出點塵埃落定,腳步終於可以一步邁到實地上的感覺。
自己的人,知根知底,用著安心,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她的意思。
溫禾安聽了林十鳶的建議,折回三樓的雅間等著,手裡拿著四方鏡翻看。這面四方鏡是新的,加上方才的蕭懷衫和齊艾,也就五個人。
陸嶼然和商淮忙得不行,眼都沒闔上過,沒什麼好閒聊的,她倒是很想和羅青山聊聊毒,可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實踐派,很多並未見過的毒和蠱,你形容給他聽是沒有用的,他必須要親眼見到病患的症狀,才能真正對症下藥。
而且沒有陸嶼然的命令,他也不會跟你聊得十分深入,只能為你解答一些淺顯的問題。
也暫時沒什麼好聊的。
一刻鐘後,女使領著兩個人進入雅間,溫禾安聞聲抬眼,與其中一人對視,半晌,將手中冰冷的四方鏡扣在桌面上,眼尾微彎,朝她輕笑了下。
月流幾步走到她跟前,朝她拱手下拜,聲音原本清冷,此刻因為難得的情緒外洩變得有點僵:「少主。」
溫禾安扶起她,將她細細端詳了遍,態度如常,沒有久別重逢的生疏,好像她們都沒有經歷那些糟糕的事情,緩聲問:「溫流光沒為難你吧?」
「沒。」月流話一如既往地少:「她不知道。」
不知道溫禾安與她有那樣親密,因為在天都其他人眼中,她們的關係並不友好。
月流也在看溫禾安,一會後,她唇線繃直,認真道:「少主憔悴了很多。」
靜了會,她握了握劍柄,凜聲說:「活下來就好。」
月流通身穿著紫金胄,身段高挑修長,帶著種冷肅與蓄勢待發的力量感,長髮脆利索地束成高馬尾,露出飽滿的額頭,劍眉星目,英姿颯爽,長期習慣使然,面孔一板,顯得很是嚴肅不講人情。
是個不可小覷的女將。
溫禾安知道她不愛說話,這兩句都算是真情流露,來得不容易了,她拍了下月流的肩,某種無聲的力量在肢體接觸之中流動,什麼話都無需再多說:「看來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月流習慣直接稟報事情,兩句不算寒暄的寒暄之後,便道:「暮雀他們也到了,他們帶了家眷,一路都沒睡好,現在有點受不住,等安頓完他們,就立馬來拜見少主。」
溫禾安嗯了聲,聲音裡帶點不明晰的笑意,能聽出開心的意味:「我猜到了。」
「桑榆那群人被溫流光拿了。」
「我知道。」溫禾安頓了頓,道:「後天要去救他們。」
月流頷首,緊接著從腰牌裡往外一樣一樣取東西,身份牌,裝著她所有私人積蓄和銘印的腰牌,以及一隻陳舊的,眼睛黯淡不已,一點靈力波動也沒有的木雕兔子。
溫禾安最先接了那隻兔子,拿在手中摩挲它並不柔軟的耳朵。
月流道:「少主的四方鏡屬下沒能保住,被王庭的人要走了。」
溫禾安眼中笑意消散了些,她扯了下唇,低聲說:「原來徐家起陣,是拿它當的引子。」
跟著月流過來的都是七八境修為的人,九境本來也沒那麼容易見到,只是因為這段時間蘿州成了眾矢之的,才讓九境成堆聚集。
溫禾安想了想,跟月流交代:「跟暮雀他們說,現在不著急來見我,讓他們今日和明日在蘿州城租幾座宅子,最好是靠近城東的,到時候根據你的指示,騰出地方為桑榆他們療傷。」
在溫流光手裡走一遭,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晚點再安排城裡的乞丐流民,給他們錢,讓他們去買傷藥,岔開長老的視線。」
她看向林十鳶:「你這裡有傷藥吧?」
林十鳶點頭。
月流最後暫時留在了珍寶閣,溫禾安回到宅院裡,想和陸嶼然說一聲,發現宅院裡空空蕩蕩,他們都沒回來。
她回到自己屋裡,完成了一張新的蟬皮面具,將心中的計劃推了又推,直到確定不會出現任何漏洞和紕漏,才謹慎地用文字描述下來,通過四方鏡發給了月流,蕭逸和齊艾。
三個人都很快回了她,表示沒有問題。
日升月落,朝暮更迭,一日時間在眨眼間晃過。
二十九日戌時三刻,溫禾安下樓,走出自己的小院,在燈火夜色中準備出門和月流匯合碰面,隨著時間的逼近,往她四方鏡上發的消息越來越多。
把玩四方鏡時,她不經意一抬眼,發現陸嶼然和商淮,羅青山正從空間裂隙中踏步出來。
後面那兩個走路都發飄。
陸嶼然在一盞宮燈下駐足,臂彎裡搭著大氅,姿態隨意懶散,依舊滿身清貴,只是微一眯眼時,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會稍微流瀉出來一些。
狀態不算好。
看上去。
像是百忙之中抽身,特意趕回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12 小時前
第四十章
霧捲暮色,星河浮霽。
蘿州城內燈火萬千,五街之內不知開了多少扇窗,州城之中無聲流淌著不同尋常的靜謐與,各懷心思的人心照不宣地希冀著今晚注定精彩的廝殺與碰撞。
溫禾安看了看他們披星戴月前來的模樣,朝陸嶼然走去,同時低頭捏著四方鏡通知月流:【我有點事,亥時四刻在商定地點匯合。】
月流問也沒問,無條件服從她的命令:【好。】
幾人走到陸嶼然小院的一樓正堂,商淮直接攤在椅子上,眼皮熬得紅又腫,此刻狠狠搓了把臉,想起身,動了一下又縮回去,只得踢踢羅青山,含糊地嘟囔:「給我倒杯茶水。」
他這幾日能活下來,都靠那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醒神茶。
一向最是好說話的羅青山屁股巋然不動,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陸嶼然還在這站著,他憑借強大的信念還能勉強撐一撐,若不然,他現在就能原地昏死過去。
溫禾安見狀起身給每個人倒了杯茶,商淮沖她感激地笑一笑,她則轉身坐在陸嶼然身側,細細地看他。
他們是一樣的人,如山的重責壓在頭頂一刻都不得鬆懈,忙起來沒日沒夜,燒燈續晝,因而只需看一眼,就能立馬知道彼此強撐下的真正狀態,很多話無需多說。
溫禾安低聲問他:「一直沒休息嗎?」
「沒時間。」
「觀測台建在溺海,打樁時遇上了很多問題。」陸嶼然臉色不免帶點病態的白,下頜邊緣越發鋒銳清瘦,骨腕鬆懈下來時眼皮微落,透出冷淡的懨色,「羅青山研究松靈也出現了變故。」
溫禾安原本想問松靈的事,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忍住了,決定解決完今夜的事之後再說。
她昨天還有些詫異,溫流光約戰她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陸嶼然不可能沒聽到風聲,按理說,他會和她談一談,讓她自己控制,別把火燒到他和巫山頭上來。
他現在回來,她大概能猜到是因為什麼事。
溫禾安指尖摩挲著杯盞上的玉質紋理,清聲將自己的打算告知:「我安排了人和住處,等將他們救出來,不會帶回這邊,會另尋地方安置療養。我今晚就不回來了,溫流光氣急之下,可能會再次搜城。」
這個可能性不高,基本不會發生,只是她該表示的態度要表示。
陸嶼然雙手疊在膝上,指節修長勻稱,聽了這話,身子往前傾了傾,嗓音帶著些微啞意,對她的話沒什麼反應,只是問:「都布署好了嗎?準備硬拼?」
溫禾安搖頭,語氣從容:「沒什麼拼的,現階段我殺不了她,她殺不了我,這次逼我現身,無非是要探出我的底牌。」
「要布署的都布署好了。」
她話語中有種安定人心的意味,輕描淡寫的篤信,給這場還沒開始的爭鬥奠定了結尾:「出不了什麼岔子。」
陸嶼然默然。
他從來不但心溫禾安應付不來這些事情,她能力和實力本就很強,不容小覷,又不會迴避自己過錯和失敗,才跌了一跤,吃了虧,只會讓她更為謹慎,計劃更縝密周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得回來這一趟做什麼。
溫禾安給他帶的那匣子香甜果子到現在都還撂在他的書桌邊,一塊也沒動過。他每次瞥到那個木匣子,想起溫禾安,幽靜如寒潭的心境總是泛起漣漪,次數一多,心煩意亂。
溫禾安才恢復,和溫流光的戰役已經在明面上打響,後面只會越演越烈,他代表巫山,有自己堅定不移,不容動搖的立場。
如果溫禾安最終敗了,她會死在溫流光手中,如果贏了,她會回到溫家,執掌溫家,在最後的帝位爭奪中,注定和他成為生死仇敵。
他們會凶狠地搏殺,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彼此的弱點,在鮮血淋漓中給出致命一擊。
這是他們難以更改的宿命。
就是因為……喜歡,意識到了喜歡。
——所以現在才更應該抽身,而不是任由本能越來越放肆地默許,甚至縱容著這種靠近。
因為這些相處時候的細枝末節,不設防給出的消息,都有可能成為最後她手中鋒銳無匹的利劍,狠狠扎進他的胸膛。
陸嶼然眼皮下覆著兩團深鬱陰翳,沒有說任何試圖要讓她別回溫家的蠢話,他自己放棄不了的東西,沒臉讓別人放棄,更何況溫禾安從始至終有自己的想法,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他問:「什麼時候反擊?」
這話問出來,和「什麼時候殺了溫流光回溫家」,是一個意思。
溫禾安愣了下,並不瞞他,正色著思忖後回答:「就在這三個月了。」
三個月。
陸嶼然眼瞳靜默,指尖在椅手邊緣敲了敲,也不意外。這大概就是他們能以現在這種模式,勉強和諧相處的時限,之後再見面就是撕破臉皮了。
也就這段時間了。
他要忙的事多如牛毛,三個月太短,倥傯而過,見不了幾次。
他們對話的時候,商淮已經抓著茶盞連喝了半杯,但勁還沒上來,腦袋一歪,努力了半晌,才將眼睛睜開半條縫,模糊不清地囈語:「二少主,我相信你不成問題,我和羅青山都在這裡給你打氣。」
羅青山被他在肩膀上一拍,從打盹中猛的尋出一絲清明,口裡跟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附和:「對。」
溫禾安莞爾,溫溫柔柔地勾唇回應這份善意:「好。」
回應完後又轉過身看陸嶼然,將他凌然眉眼間無法忽視的倦意收入眼底。
她起身,準備出門,怕吵到滿屋子昏昏欲睡的人,聲音落得很低,只能聽見氣音:「累了就回房間裡休息會吧,椅子太硬了,你們醒來後還有得忙呢。」
陸嶼然懶懶地嗯了聲。
沒有要動作的意思,好像要等她出門後才動作。
溫禾安提腳跨過門檻,空間裂隙就要在眼前成形,陸嶼然這時候才起身,靠著椅子支撐點重量倚著,出聲喊她:「溫禾安。」
溫禾安聞聲回頭。
他道:「打完還是回來住。」
溫禾安有點詫異,又有點猶豫,她住哪都是一樣,只是他這樣,多少要面臨巫山的內部問責和壓力,想了想,欲張唇回絕。
十步之外,陸嶼然黑髮黑瞳,如著點墨,清貴矜傲,他看穿了她想說的話,指了下身邊:「羅青山今夜都在這裡。」
羅青山是巫醫裡的翹楚,只要還剩口氣,就可起死回生。
說罷,陸嶼然垂下眼,話裡帶點尖刺,不知跟誰在冷冷較勁:「再麻煩,也不差這一次。」
亥時四刻,城中燈明如海,前幾日最愛夜裡出來的修士都收斂了,街市上一時人聲寥寥。
一品春方圓五里,皆是闃靜一片,鳥雀都識趣的不再出聲。
其他人不出聲是因為都在警戒,屏息凝神,但一品春的大門外不遠處,那十二具被架在空中,手腳軟塌塌被鎖鏈束縛的「籌碼」們則是因為進氣多出氣少,連撩下眼皮都覺得有鹽粒在皮開肉綻的肌膚上噼裡啪啦炸開。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是喉嚨裡倒抽冷氣的嘶聲。
他們由三位九境長老看押。
而前方目光所及之處,溫流光長髮束成十幾根帶著彩綢的髮辮,隨意披散著。她手裡拿著根火紅的鞭子,長鞭微動,空氣中發出急促的破空聲響,頭顱高高抬起,黑髮雪肌,明豔動人,臉上一片傲然之色。
三位九境長老跟在她身邊,眼神鷹隼般四處睃動,將周圍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
她在等溫禾安。
這是她少有的有耐心的時刻,不躁亂,也沒想發脾氣,眼底甚至偶爾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之色,像一隻在陷阱邊上等待最心儀的獵物自投羅網的獵手。
溫禾安要是出現,會是什麼表情呢。
被陷害的氣憤,被威脅的勃然失色,還是不得不被動現身和她打上一場的無可奈何?
那副凡事不急不忙,穩操勝券的虛假面具要被狠狠撕下了嗎。
思及此,溫流光滿意地在原地掃視著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光是一想到等會的情形,只覺血液在身體裡加速流動,發出溪流一樣涓涓的汩動聲,像美妙的曲點。
亥時五刻。
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她一身颯爽黑色夜行衣,臉上嚴絲合縫地貼著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
沒有一上來就如溫流光所想的上來直接對她發難,而是閃身幾步到那十二人身邊,袖擺輕盈浮空時骨腕一動,素手輕揚,以掌為刃,九境巔峰氣息乍然迸發,一擊重而巧妙地落在將他們齊齊束縛在巨大石碑上的鎖鏈上。
這一擊,火星直迸,鎖鏈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鎖鏈確實是溫流光精心準備的靈器,尋常九境一時之間沒法全然破開,只是承受不住溫禾安正兒八經的攻擊,此刻鎖鏈上如爆竹般顫動,展開,裂開細紋。
那十二個人眼中閃出絕處逢生的耀眼光亮。
只是溫禾安來不及揮動第二擊,因為長老們動了,溫流光也動了,她身體如流星蠻橫地撕裂夜空,筆直而鋒銳地襲過來。
溫禾安出手,電閃之中與她過了一招,而後錯身而過,面對著溫流光升騰起勃然殺意和興味的眼睛,滿臉冷酷。
溫流光歪了歪腦袋,勾出一道笑意,語氣火熱:「你終於還是來了。」
她似乎在等溫禾安自己踏入身後專心為她而準備的巨陣中。
只要她還想救人,今天就必須乖乖走進這明擺的圈套中。
溫禾安皺著眉,她遲遲不動,像是在猶豫,半晌,從那十二人身上冷淡挪開視線,皺著眉冷聲吐字:「溫流光,你拿我當傻子?」
她厭惡地直視眼前人,掀了掀唇:「誰會和你在這裡打。」
說罷,她連退五步,一閃身遁入夜色中,頗有種一擊不成就罷手保全自己的架勢,氣息轉瞬間就退遠很多。
溫流光眯了眯眼睛,她視線陡然陰沉下來,隱晦地掃過後方布下的大陣,一時之間,心中不是沒有遲疑,總覺得這不是溫禾安的行事作風。
可今日是最好的時機,溫禾安如今孤身一人,再過段時日,待她招兵買馬,可就沒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送上門了,而且——溫流光看向那道仍然堅守在原地的巨大鎖鏈,眸光閃爍不已。
她不是沒有防備。
這鎖鏈是族中聖者鍛造的靈器,是她叩開第八感後的獎勵,它可以承受兩道巔峰九境的攻擊,溫禾安方才出手碰了一下,但想要解開這個,至少還要個頂級九境出手一次。
頂級九境,別說蘿州,整個九州掰著手指頭數,都只有那些人。
誰會幫溫禾安?
陸嶼然嗎?
除非他真瘋了,徹底不顧巫山了。
想到這,溫流光即便知道這事絕不可能發生,仍是輕蔑一笑。
這樣倒更好了,巫山絕容不下溫禾安,屆時三家通緝,她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是必死無疑。
想到這,溫流光當機立斷,不再猶豫,她在半空中一抬手,一直追隨著溫禾安離開的方向,朝身邊幾位長老發號施令:「你們四個,跟我去會會她。」
就算沒有這陣,她和四位九境同時圍擊,也夠將溫禾安逼入死胡同。
她看向剩下的兩位長老,下巴微抬,眼風淋漓:「你們留下來守著,任何閒人擅入,直接斬殺。」
話音落下,溫流光如一尾在黑暗中肆意穿梭的雨燕,順著溫禾安的方向追擊,撕裂空氣的聲音如颶風長嘯,經久不絕,最終猛的闖入了一道擴開的漣漪結界。
溫流光踩在結界中,環視四周,目光如雷電,牢牢釘在前方溫禾安的身上,紅唇一張,無情譏嘲:「婦人之仁。」
她很喜歡觀察溫禾安的表情,想看她氣急敗壞,當下饒有興味地譏諷:「我都有點看不懂你的打算了。你是準備把我們都殺了,再去救那十二個蠢貨,還是有別的幫手?」
說到最後,她一揚長鞭,突然變臉,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哪種打算,只怕你都沒破局的實力。」
溫禾安亦冷冷回:「你來試試。」
溫流光本就不是來和她耍嘴皮子的,只聽話音落下後,她長鞭繞著腕骨一轉,而後倏地一放,一聲清脆而空靈的「啪噠」聲,近乎響徹整座蘿州。
狂暴如堆雪的靈力盡數附著,只一息之間,鋪天蓋地的鞭影迎風而漲,每道以百丈之勢驟烈掃蕩,殺氣有如實質,遙遙指定溫禾安,叫她無處遁形。
鞭影像龐大到足以佔據天穹的觸手,遮天蔽日,猙獰扭動,以誓要將人寸寸絞殺的氣勢撲殺過來。
於此同時,四位九境長老也沒閒著,各自施展手段,從側面圍困她。只見結界中風雪齊湧,月影倒映在一汪虛幻的滿漲湖水中,異象連連,威能莫測。
無數圍觀的人嘶的抽了口氣,面面相覷,神情復雜。
頂級九境全力一擊之下,尋常九境湊上去根本不夠看,更遑論他們這些同齡,卻只有七八境實力的人。他們實在是差得太遠,如天塹難以逾越,被這當頭的幾位甩下豈止一星半點。
溫禾安目光凝重,明爭暗鬥百年,她質疑溫流光的性格,看不順眼她的張揚猖獗的行事作風,卻從未質疑過她的實力。
面對這悍然一擊,她不敢大意,雙手飛速結印,結印速度快到肉眼難以完整捕捉所有細節。
隨著她的動作,一點熒光從她指尖透出來,起初光芒微弱,如星星之火,然而隨後,一輪明月從她身後浮現。
明月甫一出現,光澤越聚越亮,不過一息之間,甚至透過了漣漪結界,將整個蘿州籠罩在內,每一條街道在這種皎光之下亮若白晝。
蘿州因此一片死寂。
明月與鞭影最終在無數道目光之下猛然相撞。
難以想像的聲響炸響在漣漪結界內,四位長老在這等攻勢下如折翅之鳥,橫飛數米,勉強在半空中止住身形,明月與鞭影同時消散,溫禾安往後退了四步,止住步伐。
溫流光如磐石巋然不動,俏臉上寒霜密布,眼底風雨欲來。
只退四步。
她對此十分不滿意。
溫流光揮著鞭再次轟殺,四位長老緊隨其後,生死仇敵再次見面分外眼紅,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溫禾安見狀,捨棄了別的攻勢,以一雙如玉手掌加入戰局中心圈。
她的掌印很厲害,身法又獨特,挪動間神鬼莫測,時不時分幾掌分到四位長老身上,必是掌掌見血,必有悶哼聲響起。
她的大部分精力和攻勢都落到了溫流光身上,一刻鐘不到,兩人已暗中交手數百下,每一次交鋒都驚心動魄,稍有不慎,就是負傷落敗,陷入被動的後果。
然而誰都能看出來,溫禾安有些落入下風。
四位九境畢竟不是來看戲的。
他們也都成名已久,各有各的本事和絕招,這時候一個眼神對視,改變戰略,同時出手,合四人之力,甩出一道巨劍,斬向溫禾安纖薄得不堪一擊的後背。而與此同時,溫流光猛的發力,數百道鞭影凝為一道,重重落下。
許多人眼也不眨,屏住了呼吸。
溫禾安反手推掌,將那道巨劍打散,而後皺著眉應對鞭影,只是終究慢了一點。她被餘下的靈浪掃中,身形微頓,雙掌被削得皮開肉綻,鮮血汩汩。
溫流光見狀眼中光芒更甚,她的髮辮被打散了,有一根被半道扯斷,上面纏著的彩色綢緞無聲飄落。
但這場搏擊中,溫禾安先受傷了。
戰鬥和戰爭都是一樣的,講究的是個氣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正是溫流光乘勝追擊的時候。
溫禾安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甚在意地甩了甩還沒止住的血,轉而在寒月的餘暉中站直,看向一品春的方向。
溫流光意識到什麼,跟著掃了一眼。
這一眼,眼瞳裡就映入了火光沖天,信筒飄煙的一幕。
她捏著手裡的軟鞭,瞳仁像貓一樣震縮了下,旋即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一品春確實出了意外。
在溫流光與溫禾安大戰之際,三道鬼魅般的人影閃出來,他們目的明確,直奔那被吊起的十二人。
被留下看押這群人的長老突遇這一幕,只是一驚,隨後立刻出手,從胸膛裡擠出冷哼怒喝之音:「宵小之輩,果真上不得台面,淨幹這等不入流的偷襲之事。」
「呱噪的老廢物,這麼多年也沒長進!」
月流二話沒說,輕輕鬆鬆舉著銀月彎刀向前砍殺,她身上自有一股萬事不怕的狠意,年輕氣盛,攻擊大開大闔,一時之間,竟真與那兩位九境纏鬥在一起,一柄彎刀同時攔住了前赴後繼要趕去增援的執事們。
兩位長老冷笑連連:「你以為憑你們兩個,能破開這鎖——」
話音才落,便聽那捆住十二人的巨石之後,傳來爆炸般的炸響,霎時地動山搖,那兩位不出手,只撈人的沉默人士用靈光罩住了那些受了刑罰,半死不活的人,而在餘震之後,眾人只聽到一道清脆的聲音。
「咔噠。」
——是鎖鏈掉落在地的聲音。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外面的兩位長老回過神,等裡面隱藏的,號稱是家族派來的那兩位急急趕下來時,那兩位啞巴黑衣人已經在原地開了空間裂隙,只是眨眼間,就捲著那十二位踏了進去。
月流重重地哼了聲,在裂隙合攏的最後一刻還要提刀反斬三刀,唇齒相碰,看向他們時,眼神厭惡又平靜:「我最討厭自負愚蠢還不自知之人,我家姑娘也是。」
空間裂隙消失在眾人眼中。
剩下兩位長老面沉如水,他們面面相覷,仍是不可置信,聲音粗嘎滄桑:「方才……他們上哪找來的人!」
一位一直在樓裡觀戰那邊,叩開了第八感年輕長老緊皺著眉打斷他們:「不是別人,是溫禾安的氣息。」
他無比篤定。
可若是如此,現在在和溫流光交手的又是誰?
不。
毋庸置疑,那才是真正的溫禾安,只有她能在溫流光手下周旋如此之久。
倏的,這位長老猛的甩袖,厲聲吩咐:「是銘印——快去支援少主!」
漣漪結界內。
溫流光漠然收回視線,她眼皮抽動了幾下,手中紅鞭因為感受到主人暴漲的怒意而不受控制地扭動,她任由這鞭子垂在地面上,只抬眼看溫禾安:「這又是你的什麼手段。」
絕對不可能有頂級九境出手幫她。
「一群難堪大用的廢物,救走就救走了,我拿他們有什麼用。」她逐步逼近,和四位蓄勢待發的長老配合著將溫禾安合圍起來,一字一句道:「將你逼出來,才是我的目的啊。」
溫禾安側首看著這一幕,臉上反而輕鬆很多,聽了溫流光的話,她頷首,竟還笑了下:「我知道。」
溫流光臉色徹底陰沉,周身氣勢更為可怖,掌中猩紅長鞭表面有液體開始流動,它像熔岩,悉數融化,而後一點點滲入她的肌膚。
一條彎曲盤旋的,半數身軀沉入熊熊火海中的紅色巨龍在她身後露出虛影,這道虛影睜眼時,仰頭尖嘯,獠牙森森,如此威勢之下,空氣變得濃稠,隱隱扭曲,好像承受不住這樣的攻勢。
她討厭眼前這人露出這種好像事事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
她現在還有什麼資格如此,她從來也不配,一個當過階下囚的棄子而已。
若說方才是正兒八經的較量,現在就是化繁為簡,真正的生死之招,這才是屬於頂級九境最強的攻伐之力。
溫禾安溫和闔眼,渾身靈力往她受傷的雙掌上凝聚,因為靈力太過龐大,她才受過傷的手掌因為難以承受而不斷地裂開,血肉翻捲,她不為所動,直至一隻通體雪白,只有指頭大小的冰雪之蝶出現,方才停手。
冰雪蝶輕輕振翅,停棲在她的指尖,纖塵不染,聖潔無比,溫熱的鮮血沒法給它上色,鮮紅與純白的對撞來得更為極致,有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但此刻結界內的人,包括溫流光在內,沒人覺得它美。
因為誰都能感受到自它身上散發出來,絲毫不遜於火龍的氣勢與威壓,難以抵禦。
溫禾安手指在半空中朝前送了送,像是在逗弄這隻冰雪蝶一樣。她眼中是轟然下落的火龍,自己卻不甚在意,只是掃了眼四位長老和溫流光,輕聲問:「先前以多敵少,威風耍夠了嗎?」
裝神弄鬼!
在火龍咆哮著俯衝之時,溫禾安終於將指尖的冰雪蝶送了上去,她垂下眼,根本不在意接下來會有的對撞,反而從袖子裡摸出兩顆晶瑩剔透的靈珠,在掌中盤玩似的轉了一圈,而後猛的反手朝四位長老砸去一顆。
剩下一顆,她拋向了溫流光。
什麼!
被這一擊抽乾了大半力量的溫流光眼皮突然一跳,她感受到不比尋常的氣息,那顆球裡封藏著不遜於冰雪蝶的靈流之力。
她往身後一看。
一堵冰晶牆封死了她的後路。
只是眨眼間,真的只是眨眼間,冰雪蝶與火龍同時消散,化為了天穹上墜下的瓢潑大雨,甚至連驚天動地的對撞聲響也沒有。
而四名長老合力一擊,如何擋得過溫禾安巔峰時的最強殺招,猝不及防之下,他們連喊都沒能喊出來,就眼睛一翻,重傷跌落,當場暈厥了兩個。
剩下兩個看著冰球與溫禾安同時朝著溫流光衝去,目眥欲裂,張口要喊,卻只「哇」地吐出一口血,氣息紊亂。
刺目的靈光將溫禾安兩人籠罩覆蓋。
直到一息後,她們的情形才又復現在眾人眼中。
九州聞名的「天都雙姝」還在扭打,是那種摒棄一切復雜招式,將靈力化作純肉、身力量,拳拳到肉的扭打。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局勢已經發生逆轉。
原以為是三少主甕中捉鱉,卻不料是吃了一個巨大的,難以預料的虧。
溫流光連連咳血,幾乎是在被動防守,辮子全部散了,一隻手臂被齊根扭斷了,露出森白的骨茬,眼下和唇畔都有淤青,雙目猩紅欲滴,氣息萎靡。
溫禾安摁著她的腦袋往結界地面上砸,她很少有這麼狠的時候,卻總是被溫流光激出心中所有凶勁。她聲音有點啞,在雨中顯得無比危險,一字一句往溫流光的痛處戳:「你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以為我被你算計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她隨意地抓起溫流光的髮絲,一掌壓在她胸膛前,又折了根肋骨,逼出她鼻腔裡的兩道血印:「覺得今日計劃天衣無縫?想不通哪裡出了問題?以為沒人會幫我?」
「我準時現身,又不肯在陣中與你對戰,轉身就跑,你雖然遲疑,但一慣自負矜傲慣了,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必然會追過來。只要你過來,一品春就失守了。」
「祖母的訓話,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狠狠捏著溫流光的下巴,幾乎要把她的下頜骨捏得粉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盯著她扭曲的神情嗤笑:「滿城人都看著呢,你蠢不蠢啊,溫流光。」
一百年的對手,溫流光倚仗著族內支持肆意橫行,她未必了解溫禾安,可溫禾安卻對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什麼樣的話最能刺激到這位三少主。
話音落下。
被她捏住的下頜開始在指節中咯咯顫抖,溫流光的眼神森寒至極,已經隱隱有變幻色澤的跡象。
她自出生以來,何時、何時如此屈辱過!
溫流光被刺激得近乎神智失守,渾身氣勢奇異的節節攀升,就在她遏制不住將要解開某種桎梏時,卻不期然對上了溫禾安的視線,她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了一件事。
——溫禾安最開始明明不敵,明明在那邊順利劫走人質時就能退走,她偏沒走。
——和她想要將溫禾安引出來的目的一樣。
——溫禾安也在等她暴露第八感。
蘿州城內這麼多雙眼睛,眾口悠悠。
陸嶼然和江無雙也都在,第八感一旦暴露,她連封口令都沒法下!
溫流光睫毛飛快顫動,最終死死捏著拳頭,狠狠一閉眼,和著滿口鮮血將那口氣生生咽下,再猛地發力將溫禾安摜倒,臉頰上又挨了一拳。
身後終於傳來長老們的獵空殺意。
溫禾安頗感可惜,她甩開溫流光,站了起來。
和溫流光一樣,方才的冰雪蝶也抽乾了她大半靈力,乏力的後遺症很快就會出現,現在天都的援兵到了,她是時候要退走了。
她煩躁地劃開空間裂隙,平復體內翻湧的氣息。
不知道為什麼。
她左臉那一塊又開始隱隱發癢發熱——明明兩天前印記才消。
溫禾安才踏進空間裂隙裡,就見溫流光猛地撲了上來,在她手背上留下五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她披頭散髮,目光惡毒得要將她千刀萬剮,卻拼著體內最後一股勁,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你以為家主出事,只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嗎?嗯?」
迎著溫禾安震顫的目光,溫流光終於出了些扳回一城的惡氣,裂開的唇翕動,又說了句讓溫禾安渾身僵住,不得不在意的話:「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究竟給你下了什麼毒嗎?!」
她極盡惡劣:「你猜猜看?」
她不管了。
什麼做沒做過,是不是溫禾安從小一直污蔑她,往她身上潑一盆盆的髒水也都顧不上了,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刺激瘋溫禾安!
這個晚上,誰也甭想好過!
空間裂隙合攏消散,漣漪結界破開,天都的長老們齊齊奔過來,架起溫流光。
城東的庭院裡,彎月如鉤,夜闌更深。
溫禾安出門後,陸嶼然將商淮和羅青山挨個敲醒,讓他們上樓睡。一上樓,才知道,不是在各自房間裡睡,是在陸嶼然的書房裡睡。
書房裡有敞開的窗子,能清楚看到一品春那個方向的動靜。
商淮癱成一團,捂臉虛弱地呻吟,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他在下面睡。
椅子還是椅子,不是柔軟的床。
這除了從樓上換到了樓下。
還有何區別!
連軸轉了三四天,片刻未歇,陸嶼然也累,不論身體還是精神,遠比身邊橫躺著的兩個更疲乏。此時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閉,深重的睏意不管不顧襲來。
他算了算時間,指節微曲,敲了敲商淮癱成泥的椅邊。
商淮茶勁一旦上來,會稍微清醒一會。
但顯然不是這時候。
商淮無意識哼哼了聲,問:「做什麼?」
「我眯一會。」陸嶼然撫了下喉嚨,嗓音透出壓不住的睏倦啞意:「亥時五刻把我叫起來。」
商淮哀嚎:「我求你。陸嶼然,你看在我全家都盡心盡力替你辦事的份上,你饒了我——」
陸嶼然打斷他,言簡意賅開出條件:「五十萬靈石。」
商淮微頓,稍微清醒一點了,他估摸著自己的後勁也差不多那時候上來,跟他確認條件:「只是叫你起來,不是接著幹活?」
陸嶼然已經閉上眼睛,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實際上,也沒到亥時五刻。
他腦袋裡有根弦一直尖銳地繃著,隨著時間臨近,睏意愣是被生生壓下去。
陸嶼然在某一刻難以忍受地睜開眼睛,眼睛裡浮現出因為熬得太狠而陸續加深的血絲,膚色更為蒼白,他脊背靠著椅背,掌心攏了下,又鬆開。
他看了下時間,唇線抿得極直,周身氣勢極冷。
良久,他狠狠摁著眉骨,無聲較勁之後,終於妥協了似的,又閉了下眼。
等拽開椅子,站到窗前時,陸嶼然自己都被自己氣得仰頭笑了下,喉嚨無聲震動。
這個時候,還只到亥時四刻。
亥時五刻,商淮憑借頑強的壓制力勉強醒來時,發現巫山清癯無雙,謫仙般的帝嗣正靠在窗邊,掌中捧著茶盞,眼睫長垂,孤拔勁瘦的身軀在屋裡拉出一道極具力量感的影子。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
不是要眯一會,讓他叫起來?
半晌,商淮朝陸嶼然的背影無聲比了個手勢,心服口服。
陸嶼然連轉幾天居然可以不用休息,不愧是被神殿選中的人。
他可以直接成仙。
真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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