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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香雪海 -【心抹微雲】《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標題: 香雪海 -【心抹微雲】《全文完》

香雪海 - 心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
第一次學會自己的名字,是澍清哥教她的,
青梅竹馬的相依深植心中,就算分別也不覺孤單,
盼著盼著,多年後,他們終於重逢了,
雖然他將成為姑爺,她依舊默默給予祝福,
見他為小姐神傷,她心疼複心痛,
猶悖禮教充當月老,只盼他安心上京求取功名,
然而他前腳剛走,夫人就背信嫁女,
連她也將許配給長工,
她只得連夜逃跑,沒想到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楔子

  明朝年間,江蘇安陽的張家一門六代皆進士,地方人士敬稱進士之家,不過張家卻遺憾不曾出一個狀元即。

考狀元成為張家的祖訓,但第七、第八代子弟也不過是中鄉試的秀才,而第九代的張之謙和張之讓兩兄弟,兄張之謙為人謙和有禮,終日苦讀,二十歲中秀才,二十二歲為進土,但是資質略駑鈍,考了三次京試皆未考上狀元,於是便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小他兩歲的弟弟張之讓身上。

張之讓才情洋溢,可生性豪爽不拘,一派名流,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就是不喜八股文章,厭惡仕途,這令張之謙頗為失望。

於是安陽村裏有好事之徒私下戲稱進士之家的張家為“狀元缺”之家,這話傳人張之謙耳中,覺得愧對張家祖先,終日鬱鬱,在準備第四次京試時,因憂悒成疾,一病不起。

張之謙有一子張澍清,年九歲,他從小跟著父親讀四書五經,也經常在私下和叔叔學做詩。

張之讓和地方的幾位名流人士共組菊社,在九九重陽時,菊社借名妓白玫瑰的凝香閣舉辦詩會。 過午,張之讓走出張宅,澍清知道叔叔要去赴菊社之約,他那童稚之心充滿憧憬和好奇,於是偷偷的跟去。

凝香閣上,白玫瑰吟唱一曲詠菊之後,敬酒過三巡,然後與會的人皆以菊為名做一首詩詞,由白玫瑰執筆抄寫。

澍清躲在竹簾外,略略的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仔細聆聽這些名流雅士吟詠詩詞,每每遇到好的句子,他清澈的眼睛便露出欽羨之色。

“喂,你是誰?”雖是清脆嬌柔的聲音,卻也令澍清嚇一大跳,他連忙回頭過去看,見一位年約五歲的小女孩,瞪著銅焊大的黑眼珠望著他。

“你又是誰?”澍清收住驚嚇,反問她。

“我是白微雲。那你呢?”

“張澍清。”他隨口回答,把全副精神放在裏面的吟詩上頭,不再理她。

“凝香閣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你快走,若是被王媽發現就糟糕了。”

“你自己還不是小孩子。”

“可是這裏是我……”

“噓,別說話。”現在輪到叔叔吟詩了,澍清豎耳聆賞。

微雲緊張的頻頻向後探看,她好像聽到上樓的腳步聲。

“張澍清。”微雲焦急的扯一下他的衣服。

澍清不耐煩的說:“你安靜一點行不行呀!”

“可是有人……”微雲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媽人已上樓來了。

“哎呀,我昀微雲小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裏?”王媽懷叫的同時,她發現澍清,於是兇狠狠抓著他的手,責駡的說:“喂,你是哪里來的野小孩?小小的年紀就想來凝香閣,還不給我滾!”

“輕一點,好痛哦!”澍清用力的想甩掉王媽扣住的手。

微雲憐憫的看著澍清。“王媽,別這樣……”

“您老人家……不放手,我怎麼滾啊?”澍清嚷叫掙紮著。

“王媽,發生什麼事?”玫瑰捲簾探身而問。

“你這個小鬼跟我進來。”王媽強拉澍清進閣內,微雲不放心的跟著進去。

“玫瑰姑娘,我在外面發現這個小鬼躲在外頭偷看。”

“姐,他是我的朋友,他對凝香閣很好奇,所以我就帶他進來瞧一瞧。”微雲惟恐姐姐生氣,於是搶先開口擔 過。

“微雲,”玫瑰輕斥,“我不是告誡過你不能上凝香閣來嗎?”

“姐,對不起。”微雲見姐姐生氣,清靈的大眼睛含著淚光。

“澍清!你怎麼來這裏?”張之讓驚奇的一叫,頗令在場的人詫異。

“之讓,你認識這個小孩?”玫瑰說。

“他是我大哥的獨子。”張之讓責難的睨澍清一眼,他吐吐舌,傻笑。

“叔叔,我好奇您口中的菊社,所以就偷偷的跟您來了。”說著,他向玫瑰打躬作揖一番,歉然的說:“玫瑰姑娘,對不起,我不請自來了。”

玫瑰輕笑一下;見他眉清目秀,一對黑幽幽眼眸透露著聰明,心想這個孩子是有出息的,於是對他產生一份好感。

在座有一位年約三十的男人,一臉俊朗斯文,而從他身上華麗的衣著看來,連衣邊的繡紋也極盡彩飾,不掩其富貴氣息,不似其他人。他就是杭州首屈一指錦繡布莊老闆秦品南。

“小兄弟,”秦品南說:“剛才你在簾外叫一聲好,想必也懂詩?”

“略懂皮毛。”澍清謙遜的說。

“之讓,人既然來了,就讓他參加今天的菊社?”玫瑰建議,眾人附和。

澍清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滿眼期待的看著張之讓,不過張之讓卻很為難。

“這……你們也知道張家的事,張家的男孩只許讀四書五經,不准學詩,而我已經使我大哥很失望了,如今把全部的希望放在澍清身上,若是再讓他知道澍清……”

“放心,澍清的事絕對不會傳到你大哥耳裏的。”玫瑰保證的說。

張之讓不放心的看著秦品南。

玫瑰會意。“秦爺更不會;何況他明天就要回杭州了。”說著,黯然神傷的注視秦品南。

“叔叔,您就讓我試一試吧。”澍清求道。

“好了,就依我說的來決定。”玫瑰說時,並向王媽使一個眼色。

王媽會意的點頭,於是拉著微雲說:“我的小姑娘,我們走吧。”

“不要,我也要留下來。姐,今天也讓我留下來!好不好?”微雲求道。

“不行。”玫瑰哄道:“微雲乖,到外面去玩。”

“就讓她留下來吧。”秦品南慈愛的對微雲招手,“微雲,過來大叔這裏。”

微雲偷覷玫瑰一眼,見她面無慍色,於是放膽的跑到秦品南身旁,而他一把將微雲抱起來,讓她坐在他的膝上,旁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一對父女。

玫瑰若有所思的看他們一眼,輕歎一聲,手一擺,王媽會意的退下。

“澍清,今日是重陽節,你就以菊做一首詩吧。”張之讓說。

“是。”澍清小小的腦袋有模有樣的晃了一下,眼睛正和微雲好奇的眸子相遇。驀地,他靈光一閃,興奮的喊了一聲,“有了!”

澍清用秦觀的滿庭芳學做一闕詞,雖然用詞藻和用典略顯生澀,其中幾句卻獲得滿堂采——

“多少前塵功名,再回首,煙靄渺渺。晚風裏,清瓣散盡,共飲菊花酒。”

秦品南反復咀嚼這幾句,忍不住贊道:“難得,小小的年紀就有此淡泊致遠的胸襟。小兄弟,你今年幾歲了?”

“九歲。”

“甲戌年生的……”秦品南喃喃著,然後放下微雲,柔聲道:“微雲,你帶著澍清哥哥去找王媽看看有沒有東西吃?”

微雲乖巧的點頭,然後小手拉著澍清走出凝香閣。

“之讓兄,我很欣賞你這位小侄兒。”秦品南讚美,“我有一個女兒,小澍清兩歲,我想把她許配給澍清,不知意下如何?”

“秦爺,澍清的事我不能做主,必須經過家兄同意。”張之讓說。

“這當然,明天我一定登門到張家拜訪,不過今天請之讓兄先和張家大爺提一下這件事。”

“一定。”

“太好了,”玫瑰為在場的每一位斟滿酒杯,“來,為這樁美事乾杯。”

於是,菊社變成姻緣廟,而菊社的成員個個爭當月下老人,一人一句的出主意,氣氛熱絡,笑聲不絕。

翌年秋天,玫瑰身染重病,凝香閣門扉深鎖愁思。

這天秦品南急如星火的從杭州趕來。

“玫瑰,為什麼病成這個樣子才通知我?”見原是嬌豔的玫瑰今竟成了即將凋萎的花朵,他心痛又憐惜的握著她枯槁的手。

“品南,我的日子不多了,可是我心裏放不下微雲……”

“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微雲的。”

“可憐的孩子,我對不起她,生了她,卻不能認她,每一次聽她叫我一聲姐的時候,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樣。”

“玫瑰,這些年讓你們母女受苦了,是我對不起你們。”秦品南哽咽懺悔。

“別自責,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

這時王媽牽著微雲進來。

“微雲,過來。”玫瑰虛弱的呼喚,看著微雲走過來,不舍的摸著她粉嫩的小臉,然後把她的小手放進秦品南手中,柔聲道:“微雲,以後你就跟秦大叔到杭州去,要好好的聽秦大叔和大嬸的話,做個乖小孩,知不知道?”

“去杭州?姐,那你呢?”微雲驚恐的注視玫瑰。

“姐不去。”

“姐不去,那微雲也不去,我不要離開姐!”微雲嚎啕大哭,“我不要——”

微雲哭著跑出去,一路跑到張家,來到澍清的書房外,見他在讀書,也不進去,只坐在房外的石階上黯然垂淚。

澍清讀累了,起身伸伸腰,然後步出書房,見微雲坐在門外,吃了一驚。

“微雲,你怎麼坐在這裏呢?”澍清在她身邊坐下來,聽到嚶嚶的啜泣聲,於是將臉朝下探過去,驚道:“你哭了?”

“澍清哥,我……”微雲抽噎的說:“我不要離開你。”

“你要去哪里?”

“杭州;我姐要我跟著秦大叔到杭州。”

“原來如此。”澍清黯然的說;他聽叔叔提起白玫瑰生病的事。

“我到了杭州之後,我們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到時候你就會把微雲忘記。”微雲嬌柔的小臉蛋望著澍清,楚楚可憐的哀求,“澍清哥,你去跟姐說,不要讓我去杭州,好不好?”

她哭得像淚人兒似的,顆顆淚如珍珠落入澍清小小的心湖裏。

“微雲,跟我來。”澍清牽起衣袖為她淚,然後拉微雲起來,走進書房,磨了墨,拿起筆,在紙上畫起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共賞幾朵菊花,然後在畫的上方寫下秦觀的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材。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澍清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微雲聽,並指前面“微雲”兩字給她看。

“你看,詞裏這兩個字就是你的名字;”說著,他又在旁寫上那天菊社自己所做的那首滿庭芳。“這首是那天在凝香閣做的,是你的名字給我靈感,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真的嗎?”微雲破啼而笑。“澍清哥,可以送我嗎?”

“這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微雲,我保證,等我長大中狀元的時候,我一定會到杭州找你。”

“我等你。”微雲伸出小指頭,“澍清哥,來,打勾勾,你不能騙我,你一定要來找我哦。”

澍清用小指頭勾住她的小指頭,信誓旦旦的說:“會的,我一定會去找你。”他笑了,左眉習慣的斜挑一下。

微雲注視著他,這句話將深深的烙在她小小的心靈,而他挑眉的笑臉,也將是她最深刻的印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1章

嗚呼!父一生廉潔好學,無不以祖訓……張氏兩代,惟兒而已;兒當努力向上,一舉成名,以耀張氏之門楣,不辱先祖之期望……

澍清一身孝衣,正寫著父親的祭文之後,這時張之讓走進澍清的書房,正看到不辱先祖之期望這句話時,不覺感歎一聲,駐足窗前凝視竹籬裏栽種的菊花。

澍清寫完,擱下筆,抬頭在視張之讓。

“叔叔,父親的祭文寫好了,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不必了,你的才情我還不瞭解嗎?澍清,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答應父親了,不論如何,明年秋闈一定會全力以赴,高中狀元,好慰張家祖先在天之靈。”

張之讓回頭看著已長得俊逸瀟灑、眉眼英彩的澍清,基於惜才惜情,心裏更是對這娃兒十分歉疚。

“澍清,讓你受委屈了,原本光耀門楣應該由我這個長輩來擔起,如今卻又把這個擔子推給你。”

“叔叔,您今兒怎麼說起這種話來呢,一點都不像人淡如菊的悠然居士會說的話。”

“你何嘗不是呢!最近我經常想你九歲時,在菊社所做的那首……”

“叔叔,還提這件事做什麼!我記得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後大發雷霆,罰我連續三天晚上跪在祖先牌位前懺悔。”

張之讓一笑。“對了,杭州秦家來信,知道你明年秋天要到京城大考,秦老爺怕你在這裏不能安心讀書,希望你能在過完年之後到杭州去,他特別辟出一處幽靜別院供你溫習功課,而且他連你去京城的盤纏都為你準備好了。”

“我想拒絕,這種寄人離下、無功拿人錢財的感覺叫我難受。”

“秦老爺不是別人,可是你未來的岳父。”

“可是我現在功不成、名不就的,我不想在這個時候上秦家去白吃白祝”

“澍清,我知道你有骨氣,不過我希望你去投靠秦家。”

“叔叔,為什麼?”

“你也知道,這幾年安陽鬧大旱,張家靠那幾畝田的地租只能勉強度日,要替你籌出京城的盤纏可能有困難。”

“叔叔,我明白家裏的困難,我可以……”

“澍清,我知道你可以幫人寫一些壽文得到一些潤筆費用,畫一些字畫賺取銀兩,不過我不贊成你為五斗米而浪費寶貴的時間。”張之讓看澍清一眼,又說:“本來這些應該由叔叔來幫你想法子才對,但是很慚愧,我實在無能為力。”

“叔叔,您千萬別這麼說。”

“澍清,去杭州吧;秦老爺他很欣賞你,他希望明年大考你能一舉奪魁天下,然後立即和秦家小姐成親。”

澍清沉吟不語。

“你娘那裏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她。”張之讓拍一拍他的肩膀。“為自己的前途,好好考慮清楚。”

張之讓步出書房,澍清凝視桌上的祭文,再從懷裏拿出一方淡淡馨香的絲帕,上面繡著蓮花,這是他的未婚妻秦水蓮小姐在去年行弱冠之禮時,隨附在秦家的大禮裏送來的訂情物。

睹物思佳人,澍清腦海裏幻想著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妻,猶如一朵冰清玉潔的蓮花一般……



日斜西窗,水蓮慵懶的倚坐繡閣的欄桿前,怔怔的望著前方水塘裏一對鴛鴦戲水,思忖著父親前些日子提起安陽張家公子要來杭州溫書事時,心湖不覺興起波瀾,蕩漾不褪。

微雲輕悄悄的走來,將披風披在水蓮身上。

“小姐,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沒想什麼。”水蓮淡淡的說,眼睛仍注視著水裏的鴛鴦。

微雲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見了那水中嬉戲的鴛鴦,便了然於心。

“我知道了,小姐在想張少爺對不對?”微雲高興的說:“過幾天張少爺就要住進別院裏溫書了。”

“我哪里在想他?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水蓮一臉木然的說:“我是看那對鴛鴦在水裏遊來遊去的,無趣的很,實在想不通鴛鴦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話說得如此不解風情,不過微雲瞭解水蓮的個性,她喜怒一向不形於色,猶如瓷盤上的美人一樣,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冷冷淡淡的,旁人要想從這張漂亮的臉窺出端倪,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杭州這個地方的人私下稱秦家閨女為“木頭美人”。

“小姐,鴛鴦戲水之所以讓人羨慕,因為它們總是一對的;形影相隨,永不分離。”

水蓮微抬眼看微雲一眼。“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和他是同鄉,小時候還玩在一塊呢。微雲,“這張公子是怎樣的一個人?”

微雲會心一笑,還說不是在想他?

“你別誤會,我只是很好奇我爹為什麼不顧我娘的反對,執意要訂下這門親事?我想……”水蓮極力的隱藏女兒家的嬌態,於是臉上的神情更加的冷然。“那位張公子一定有什麼讓爹爹佩服的地方。”

“嗯,”微雲點頭,眸光迷離,仿佛她又回到那年在凝香閣,他一點也不畏懼的站在幾位頗有名的文人面前大方吟詩的情景。“澍清哥,不,澍清少爺是一位才子,他……”

“微雲,坐下來再說吧。”水蓮拍一下她身旁的座位。

“我不敢,丫頭怎麼可以和小姐平起平坐呢。”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爹帶你來秦府不是要你當丫頭。”

微雲眉眼淺露笑意,心中流過一絲絲的溫暖,自六歲被帶到秦家之後,雖然老爺和小姐從不把她當丫頭,可她心裏卻明白自己寄人籬下的宿命。

“坐吧,我娘這個時候不會上繡閣來的。”

微雲遵從的坐下來,娓娓道出那如夕陽般絢麗、又短暫的兒時回憶。

夕暉漫灑,將天空染紅了。霞雲飛過,也飛上思情閨女的粉頰上。

李氏步上繡閣,見微雲和水蓮並肩而坐時,不由得悉喝一聲——

“微雲!”

微雲聞聲,嚇得趕緊起身,直低著頭不敢看李氏。

“夫……人。”微雲顫道。

“死丫頭,”李氏走過去,往她的手臂用力的擰了一下。“我稍不注意,你就逮住機會當起大小姐來了啊?”

微雲痛得眼睛都逼出淚水來,也不敢叫出聲。“微雲……不敢。”

“我看你是想的很!”李氏冷哼一聲,不屑的橫瞪一眼。“就會找時間偷懶,還不到廚房幫忙。”“是。”微雲惟諾的應一聲,快步的下繡閣。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李氏目光森森的望看她纖素的背影,嫌惡的撇一撇嘴,冷道:“想當秦家小姐?哼!簡直是癡心妄想。”

“娘,微雲很懂事,人溫柔又善體人意,您何苦這樣對她呢?”

“你懂什麼?那個死丫頭是——”李氏擺擺手,說道:“算了,別提那個丫頭了,一提她我心就煩。”水蓮想,從微雲一進秦家的第一天,娘就很討厭微雲,雖然很莫名其妙,但也事不關己管不著。“水蓮,我聽下人說王家找人來說你的親事,可是卻被你爹一口給回絕了。”

“那是當然,爹在我小時候已經把我許配給安陽的張家了。”

李氏冷哼一聲。“門當戶不對的,當初我壓根兒就不同意訂這門親事。”

“爹說張家是書香門第,而且張公子他……”

“什麼書香們第,說穿了還不是一身的窮酸、滿屋子不值錢的文章罷了,這能養活妻兒嗎?”

“娘,咱們秦家有錢這就夠了。”水蓮天真的說。

“有聽說女兒嫁人了,娘家還要養女婿的嗎?”李氏語帶不屑的說。“我真擔心你嫁過去真要受苦了。”

水蓮低眉不語。

李氏歎一聲,可惜道:“說起王家那才是真正的富貴人家,他們的阜康錢莊遍及各地……”

李氏滔滔不絕說著,愈說愈興奮,眼睛也直發亮,仿佛王家的金銀財寶就擺在她眼前。

可是水蓮整個人已陷入春情遐思裏,哪理會李氏說什麼。



微雲手挽著竹籃,裏頭放的是從園裏剪下來幾枝狀元紅,她沿著秦宅園林外的溪水走著,見一座小拱橋,越橋而過,進入竹林掩映的小徑,約莫半個時辰,即抵晚山別院。

她將結滿紅色小果實的狀元紅枝椏插入瓶裏,然後拿著布抹著已是一塵不染的桌椅,又動手整理架上擺放整齊的書籍,把案牘上的文房四寶拿起看了一下又歸位,眼光再留連的掃看一眼,這才滿意的、安心的走出屋外。

別院左側有的小花圃,她拿起水勺,細心的澆灌著各色菊花。回憶就像手中挹注到花的水一樣,汩汩的流向兒時……

驀地,微雲耳畔迴響著他說過的話——微雲,我一定會去找你。這個誓言就要成真,再過一會兒,她真的要見到澍清哥了。

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忘記他,想著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年,卻是她最快樂、也最美好的日子。

微雲放下勺子,蹲下來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著:山抹微雲……

她寫的太專心,並沒留意到逐漸接近的足音。

沒多久,一片陰影掩了上來,微雲怔了一下,仰起臉向上望看,看見一張唇角含笑的俊顏。

她驚喜的張大眼睛,櫻唇微啟輕顫的注視著眼前這個男子,久久不能語。

“微雲,你不記得我了?”澍清笑說,眼睛朝地上一瞧,看見她所寫的字,於是念道:“山抹微雲,天黏衰草……”

她喜極而飽擠著淚珠的眼眶便隨著他朗朗的聲音滾滑下臉頰。

“澍清哥……”她哽咽的叫一聲,高興的忍不住掩面而泣。“你來了,你……真的來了,我……好高興……”

澍清蹲下來,將她的手從她的臉上拿開,微斜著頭,將臉往下探看她哭泣的臉。那年的離別,他也是這樣看她。

“你仍然沒有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哭。”

“人家……人家是見到你心裏高興嘛!”微雲連忙擦拭淚的眸子,好重新將眼前人看個仔細。

“一別十二年了,我是否和你想像中的一樣?”澍清不閃不眨的直盯她的臉蛋瞧。

微雲一接觸到他那雙透亮的眼睛,心兒怦的跳個不停,嬌羞的垂下眼臉。

“這些年來,我又沒有把你擱在心頭上,無從想像起。”她低頭輕聲碎道。

“是嗎?不過我可是無時不刻的想起小微雲,我想她在秦家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想她受了委屈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躲起來暗自哭泣?又想她長大時的模樣會是什麼樣子?如今一看,沒想到和自己想像中——說到這裏,澍清起身左看右瞧別院的環境,並沒有立即往下說下去。

猛地,微雲抬眼望他,著急的問:“怎麼不說下去了?”隨即她失望的說:“我知道了,我長大的樣子一定很醜,讓你很失望。”

澍清沖著她咧嘴淺笑,左眉習慣性的向上挑動一下。

“不是失望,是吃驚。我印象中的微雲妹妹,沒想到悠悠一晃眼,再相逢時,已是一位楚楚可人的清秀佳人了。”

“真的?微雲在你的眼中不醜?”她心喜的臉頰飛上一朵紅雲。

“一點兒也不醜。”他扶她站起來,睜睜的看著她說:“你現在的樣子,好像那年我偷偷的跑到凝香閣時第一眼看到的白玫瑰。”

“我真的那麼像姐姐嗎?”微雲撫著臉頰,心生懷疑;最近老爺看著自己時,也總是如此的感慨。“嗯,你們是姐妹當然像嘍;不過你少了你姐姐那分絕豔之美,卻多了幾分清靈之氣。”

“說實在的,我對姐姐的印象愈來愈模糊了。”微雲歎道。

“這也難怪,那年你才六歲而已。微雲,秦家對你好嗎!”

“很好,尤其是老爺和小姐都對我很好。”

“老爺?”澍清詫異的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叫他大叔不是嗎?莫非——你在秦家他們把你當丫頭看待?”

“不是這樣的;老爺一直視我為女兒,不過我心甘情願當丫頭。”微雲急的解釋。“姐姐去世了,秦家好心收留我,讓我不至於無依無靠,這分恩情已經比天高,我不能再白吃白住,所以我想在秦家做點事,這樣我的心裏才會好過一些;而且從小我就陪在小姐的身邊,並沒有做什麼粗活。”

“你不僅僅是愛哭的毛病沒有改變,還有即使自己受委屈也要為別人設想的個性也沒有變。”澍清憐惜的說。

“在這個家我並沒有受委屈,更不想成為多餘的人。”說時,微雲蹙眉,語帶傷感。

“微雲,有一件事我……”澍清欲言又止,壓在心頭的情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啟口。

“澍清哥,怎麼又不說了呢?”微雲惶恐的問:“這個地方不合你的意?”

“不是,不是,我一走進這裏,就被這座別院的幽靜所吸引了。”澍清局促的說:“微雲,我想問的是……水蓮小姐是怎樣的一個人?”

“原來是問小姐啊,”微雲低眉沉吟;她怎麼忘了,他是小姐的未婚夫、秦家未來的姑爺,不再是她的澍清哥了。

思及,一股惆悵浮上心頭,微雲不禁輕輕的歎一聲,而這一聲卻令澍清原本期待的心直直的往下沉去。

“我懂了,娶妻本當以賢慧為重,外貌不出眾又有什麼關係呢。”澍清自我安慰的說。

“澍清哥,不對,從現在開始我應該叫你澍清少爺才對。”微雲恭敬的叫一聲,“澍清少爺,小姐不僅人很好,而且還是杭州第一大美人,和澍清少爺可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真的?”

“是真的。”微雲用力的點頭,“澍清少爺,你住些日子就會明白,杭州城裏一提起秦家小姐,沒有人不是豎起大拇指稱讚她的美貌。”

雖說不能以貌取人,可是一向心高氣傲的澍清,心裏仍衷心希望有一位才德與美貌兼俱的佳人與自己匹配,而今聽了微雲的話,來時七下八下的心落了下來。

“澍清少爺,你要不要進屋裏瞧一瞧?”

“微雲,不要少爺少爺的叫,叫得我挺不自在的。你永遠都是我最疼愛的微雲妹妹,所以你還是叫我澍清哥吧。”

澍清跨進屋裏,而微雲也跟著進去。

“我知道你疼我親如妹子,可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樣,所以我還是叫你澍清少爺好了,以免壞了規矩。”說著,她眼裏掠過一絲哀愁,幽幽的說:“當你和小姐成親之後,就得改口叫你一聲姑爺。”

“什麼姑爺不姑爺的,”澍清走到插放著狀元紅的花瓶前,伸手輕掐著一顆紅果實,自嘲道:“萬一我名落孫山了,那我有什麼資格……”

“不會的,澍清少爺一定會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微雲一臉認真的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傻氣。”澍清笑著搖一下頭。

這時外頭傳來說話的聲音。

“小六,往這邊走。”是管家秦強的聲音。

微雲和澍清齊朝們望去,見秦強領著澍清隨行小廝小六挑著行李進來。

“少爺,你也不等等我,走這麼快,我挑著行李怎麼趕上你。”小六放下行李,喘吁吁的說。

“張少爺,真不巧,今個兒一大早,揚州臨時有事要老爺去一趟,十天半個月就回來了。他臨走時吩咐老奴要好好的款待你,不能有所怠慢。住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有什麼需要儘量吩付,請別客氣。”秦強說。

“謝謝。秦管家,不知道晚輩什麼時候去拜見秦伯母比較適當?”

“張少爺,夫人說老爺不在的這些日子,要張少爺安心讀書,不用特地去跟她請安,一切等老爺回來再說。”

“是;請管家代澍清跟秦伯母道謝。”澍清恭敬的說。

澍清在屋裏走走看看,屋內擺設簡易淡雅,在這樣宜人的環境中讀書真是太愜意了。

“張少爺,還滿意嗎?”秦強陪在一旁,熱心介紹的說:“請往這裏面走,這一間是……”

“您忙,不必特地陪我。”澍清說。

“好吧,那就讓微雲這個丫頭帶你到別院四周走走看看。自從確定張少爺要住進來,這個丫頭比誰都高興,晚山別院裏裏外外都是她親自打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秦強說。

“強伯!”微雲半急半羞的白秦強一眼。“你別聽強伯胡說,你來最高興的人是老爺和小姐,而我是替他們倆高興。澍清少爺,你自己看吧,我去幫你泡一壺茶來。”

說著,微雲轉身離去。此時她是快樂的,不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改變而感傷。她想,他是澍清哥也好,是澍清少爺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待在他身邊服侍她就心滿意足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2章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天未亮,澍清即起身梳洗,旋即入書齋讀書,而總在這個時候抬頭向窗外望去,便可瞧見微雲踏著清晨的露珠,手挽著籃子徐徐地走來。

“澍清少爺,早。”她跨進書齋,輕聲道安。

“微雲,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是凡事都要人服侍的大少爺,況且這裏還有小六,你實在不必天天一大清早跑來這裏伺候我。”澍清嘴裏責備,其實是心疼。

“小六還是個孩子,粗心又貪眠,怎麼能服侍得周全?”微雲把籃裏熱騰騰的早點一一擺放到桌上。“我想小六一定不知道你有早起讀書的習慣。”

“大清早的,我想一個人安靜的讀書,才沒有叫醒他。”

“我知道,澍清少爺心腸好,總是替下人著想,可是你也不能委屈自己、空著肚子讀書埃”她的眼光細心的注意到他領子磨得泛白,袖口也破了。“你看你,衣服都破了一個洞,還穿在身上。”

澍清低頭察看袖口,才發現真的破了一個洞。

“澍清少爺,待會你把衣服給脫下來,我幫你縫補一下。”

“不必麻煩你了,這點小事我會交代小六來做,免得他終日無所事事。”澍清聳聳肩,不在意的說。

他的客氣令微雲有點失望。

“微雲,現在你每天為我送早點來,不禁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每過晌午坐在書齋讀書的時候,我心裏就一直盼望黃昏時刻快點到,因為你總會在那個時候帶著凝香閣的點心坐在書齋前的階梯上等我出來。”

“是呀,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微雲怔怔的沉吟回味著;驀地,她抬眼看他,認真的問道:“澍清少爺,我問你,那時你心裏盼的是我,還是凝香閣的點心?”

“那時候小孩子嘛,心裏盼的當然是點心。”澍清煞有其事的回答。

“哦,是點心礙…”微雲失望的囁嚅著,緊接地又問:“那現在呢?”

“現在——”看著她期待似的緊張模樣帶有一股嬌俏的憨態,是那麼地惹人憐,讓人忍不住撩起逗玩之意。澍清撫著空空如也的肚子,戲道:“我心裏想的當然還是熱騰騰的早點嘍。”

“原來我在澍清少爺心目中還不如我帶來的東西。”微雲佯裝輕快的說。她垂下眼眉,咬著唇瓣,努力的想掩飾自己心中那奢望又癡想的感情,可是一股難過的暗潮逼湧上來,潮了眼眶,於是連忙背過去。

“微雲,生氣了?”澍清見狀,趕緊繞到她面前,解釋的說:“剛才我是故意說著逗你玩的,你千萬不要當真。”

澍清將臉向下探看時,微雲立即用袖子掩住臉,不讓看。

他慌的搔頭撓腮,手足無措。“我盼著點心是真話,因為那是你、我的微雲好妹子帶來的,若是別人帶來給我,我才不稀罕。”

許久,微雲仍掩著臉,而身子不住地輕顫。

“微雲,真的生氣了?”澍清窘迫的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地微雲拿開手,調皮的沖著他一笑。

“我才沒有生氣,更沒有哭。你拿話誆我,我不過是以牙還牙,稍稍的嚇你一下而已。”

澍清注視她紅著的眼睛。“你哭了?”

“我才沒有哭,一定是掩臉的時候揉到眼睛了。”微雲連忙轉開話,“好了,別淨說話,快坐下來趁熱吃吧。”

微雲避開他的眼神,把剛沏好的一壺茶放到書桌上,開始幫他裁紙、磨墨。

澍清嘴裏喝著粥,而眼光始終盯著她忙碌的身影,心想: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這樣的情景好像是變成他的習慣,一切是那麼自然,讓他以為只要他睜開眼睛,理所當然的,她就會出現在眼前。東方發白,雞啼的緊,微雲目光往窗外探看一下,亮晃晃的,地上開始有影兒邊出來。

“時候不早了,小姐就要醒來,我應該回去了。”微雲放下墨,匆忙的跨出書齋。

“微雲。”澍清急忙的叫她一聲。

“澍清少爺,你還需要什麼嗎?”微雲回身,看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我……”澍清支吾著;住進晚山別院也好幾天,心中卻盼著能見秦水蓮一眼,明知這不合禮教,但他只求遠遠的瞧她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他搓著手,目光閃爍,語帶局促的說:“微雲,水蓮小姐可有說我什麼,或者她……”

微雲凝望著他,他的一個小動作、一個眼神,她便猜著他的心事。

“放心,小姐很關心澍清少爺,她還頻頻問我你住在這裏是否習慣?”

“她真的關心我?”

“澍清少爺是小姐未來的夫婿,她不關心你還能關心誰?現在,你什麼都不要多想,把全副的心思放在書本上,待秋闈一舉奪魁,帶著恩賜的鳳冠霞被來秦家迎親,然後帶著小姐衣錦榮歸,好告慰張老夫人以及張家的列祖列宗。”

“連命,微雲妹妹。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回安陽的時候,我一定會把你帶在身邊,然後為你找一門好婆家,就像嫁親妹子一樣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我不嫁,微雲只希望能永永遠遠待在小姐和澍清少爺身邊服侍你們。”

“等我幫你許一門好婆家,到時候你就不會這麼說了。”澍清取笑的說。

微雲哀愁的眼眸掠一掠這張午夜夢回常浮現的俊臉,然後轉身想要快步的離去。

“微雲,你等我一下。”澍清似想起什麼,又叫住她。

說著,他立即走到案牘前拿起筆來,快速的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知否?

身寄晚山,夜夜邊對新月思佳人。

知否?

濃濃情意,無計消除惟盼錦書解。

誰說相思無憑語,只恨情多才疏淺。佳人知否?

寫罷,澍清輕輕的朝它吹幾口,待墨幹,仔細的摺成方箋交給微雲。

“微雲,這個就麻煩你了。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我實在……”

“我瞭解,我一定會交給小姐。”微雲把信箋揣入懷裏,跨出晚山別院之後,深深的吸一口氣,從此要將對他的情意吸進肚裏,埋藏心頭,只留在四下無人和自己私語,再也不容許自己輕易流露出來。

澍清目送她纖細的身影,但是心裏卻滿懷期待著另一個女子的回音。

水蓮晏起,懶坐梳妝前。

“微雲,微雲……”水蓮喚了幾聲,微雲這才急匆匆的走進來。她微嘖的睨微雲一眼,問道:“今天怎麼遲了?”

“對不起,小姐。”微雲拿起梳子梳理水蓮烏亮的頭髮。“我在澍清少爺那裏耽擱一下。”

“我聽王媽說,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你就在廚房忙著張羅張公子的早點。”

“是。”微雲忙著解釋,“小姐,我是想澍清少爺有早起看書的習慣,而他一定不會麻煩下人特地幫他準備早點,所以才會……”

“微雲,你不用跟我解釋,我只是想提醒你,這事若是傳入我娘耳裏,到時候你又不免招來一頓責駡。”水蓮欖鏡看著微雲的巧手一翻又扭了幾轉,一個墮馬髻斜斜的堆在頭頂一套,一張冷豔的容顏頓時和悅幾分。“再說你一個女孩家,天還沒有亮就跑到男人住的地方,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謝謝小姐的關心,微雲不過是做丫頭應該做的事,是不避諱這些禮節。”

“你現在若是有這樣的想法,往後找婆家的時候你就會後悔。你心裏應該明白,我爹一向視你如女兒,他一定會用嫁女兒的心情把你嫁出去,所以你現在做任何事一定要想到女人的名節,免得讓秦家丟臉。”

一個早上,微雲已經聽到兩遍嫁人這類的話,心情實在沮喪。

“小姐,有一件事請你要答應我。”

“說吧。”水蓮從妝臺上拿起一隻篦齒梳理著發梢。

“將來小姐和澍清少爺成親之後,一定要讓微雲跟著過去服侍你們。”微雲低聲哀求,“小姐,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微雲,有時候我真弄不懂你。”水蓮抬眼望著鏡中楚楚可憐的微雲,不禁搖頭歎道:“你在秦家明明就不是丫頭,可你卻是那麼喜歡當丫頭。”

微雲淺淺一笑。“小姐,你答應我了?”

“我答應是沒用的,要我爹娘答應才算數。”

“只要我堅持、小姐成全,一定可以的。”

“瞧你比我還急,我要嫁人也要等張公子功成名就的時候才有眉目。”水蓮從首飾盒拿出一枝蓮花簪插入雲鬢上。“微雲,你認為張公子對今年的秋闈有幾分把握?”

“小姐,關於這一點,你可以放一百個心,依澍清少爺的聰明和才情,掄元一定沒問題的。”微雲信心滿滿的說。

“我看啊,在你的眼裏張公子什麼都好,簡直沒有任何的缺點。”水蓮輕啐道。

“本來就是嘛,他……”微雲還要說什麼,突然間想到懷裏的信箋,於是小心翼翼的走到門邊,探頭出去看一下,確定沒有人在外面走動,才重新緊閉門扉,折回水蓮身旁,拿出信箋。“小姐,這信是澍清少爺給你的。”

水蓮接過信箋,讀著,怔著,臉上看不出是喜是嗔,瞧得微雲急在一套也不敢出聲。

突然地,水蓮將信箋撕個紛碎。

“小姐!”微雲吃了一驚,急急的問:“澍清少爺信裏寫了什麼,竟意小姐生這麼大的氣?”

“沒什麼。”水蓮淡然的說,然後用手絹包起碎紙片交給微雲。“把這包東西丟進灶裏燒掉。”

“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微雲為澍清心疼。

“你想想看,張公子的信若是落在好事之徒的手中,四處去說我和張公子暗通款曲,那我的名節不是完了。”

“小姐,你們已經有婚約了,不是嗎?”

“就是因為有婚約,才更要嚴加恪守閨秀的道德規範,絲毫疏忽不得。”

“可是……”

“別再說了。”水蓮擺擺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微雲,以後不准再帶張公子的隻字片語進來,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她小聲的回答;但是一想到他等待落空的失望表情,微雲實在是於心不忍。“小姐,這一次你可不可以給澍清少爺一個回音,哪怕幾個字而已,只要能讓他安下心讀書就行,小姐,求求你!”

水蓮冷眸一睨,逕自步進繡合,倚窗而坐,芳心被剛才那情箋裏逸興遄飛的字、以及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翻擾的厲害,而臉上的神情比平時冷淡許多,仿佛一張美麗的容顏鋪蓋一層薄薄的白霜。“協…”微雲尾隨而至,望之儼然,便噤聲不敢多言。

過了一會兒,水蓮吩咐微雲準備紙筆。

“是,小姐。”微雲喜出望外,高興的從繡桌上抽出一張描花的箋紙和一枝小楷筆,磨好墨,等待水蓮。

水蓮拿起筆來,輕咬著筆端,沉吟許久,才下筆寫著——

莫說風花雪月,不道兒女情長,望君凡事以功名為念。

“好了,拿去吧。”水蓮放下筆,告誡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謝小姐。”微雲小心翼翼的拿起箋紙,輕輕的晃動著,好風乾箋上的字墨。

“拿去時要小心一點,別讓人撞見了。”

“我會很小心的,不讓人看見。”

這時李氏的聲音從房裏傳來,“水蓮,你在嗎?”

“夫人……來了!”微雲嚇得趕緊把手裏算紙摺成一小方塊,塞入袖裏,正巧李氏走進繡閣。

“你啞巴啊,小姐人在這裏也不會應一聲。”李氏一開口就責駡微雲。

微雲低著頭不敢回話,讓李氏更加的厭惡。

“哼,”李氏嫌惡一睨,“越是人前悶不吭聲的人,越會在背地裏做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娘,您過來看這花開富貴可好?”水蓮把李氏的注意力從微雲身上移開。

見水蓮這麼說,李氏便走向繡桌前,欣賞著已描好的花開富貴。

“娘,喜歡嗎?”水蓮問。

“瞧這些牡丹開的多好看!”李氏讚歎。

“您喜歡女兒就放心了。”水蓮拍起一根綠線要穿進一根繡針。“過幾天就是您的大壽,我準備繡這幅花開富貴來為您祝壽。”

“你先別忙著,娘有話對你說。”

水蓮放下針和線,扶著李氏坐下來,微雲小心地遞上茶來。

“水蓮,後天娘要上水月庵還願,這一次你陪娘去。”

“娘,您明知道我不喜歡出門,還是和往常一樣讓翠花陪娘去就行了。”

“不,這次你非陪娘去不可。”

“我不去。”水蓮嘟嚷著不依。

“水蓮,我的好女兒,這回就聽娘一次,水月庵裏供奉的觀音娘娘聽說可以保佑女孩家的姻緣,你得去……”李氏說到這裏,抬眼瞧見微雲杵在一旁,不耐煩的說:“出去吧,不用你伺候。”

“微雲,到秦記幫我買繡線回來,紅色和綠色多買一些。”水蓮交代。

“是。”微雲恭敬的欠一欠身,快步的走出繡閣。她從抽裏拿出小姐寫給澍清少爺的花箋,看了一眼,心裏真替他感到高興。

微雲出門幫水蓮買繡線,她邊走邊想著:對了,也該幫澍清少爺裁件新衣裳,好讓他在夫人壽誕那一天穿去拜夀,免得他在秦家親朋好友面前顯得太寒慘。想著,一抬頭就看見錦繡布莊就在眼前,她走進布莊,夥計大頭迎了出來。

“微雲姑娘,夫人和小姐要些什麼布料?”大頭說。

微雲在店裏梭巡一下,問道:“強伯在嗎?”

“在櫃上。”

“謝謝。”微雲掀簾入內,見秦強專心的看帳,她叫一聲,“強伯。”

秦強抬頭。“微雲丫頭,是你啊,怎麼來了?”

“我……”微雲不知如何啟齒。

“要栽布做新衣?”

微雲點頭。“想給澍清少爺做件新衣。”

秦強若有所思的注視她一會兒,才出聲,“讓大頭栽幾尺玄湖色那塊料子,就說要給老爺的。”

“是。”微雲顫顫眼皮,感激的說:“謝謝強伯。”便出去了。

可憐的丫頭!秦強感歎一聲,低頭繼續查對眼皮底下這本密密麻麻的帳本。

黃昏裏,澍清徘徊在晚山別院的新月亭,由這裏可眺秦家大宅,而重重疊疊的閣樓之中,不知道哪里是佳人倚窗之所在?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刻難為情。”澍清吟著李白的詩句,不禁笑起自己的癡傻,他竟然為一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妻害起單相思;囿於禮教規範,洞房之夜當然才是相見之日。

晚風吹拂,澍清因為寂寞思情而輕歎一聲。

“澍清少爺,好端端的,怎麼在這裏歎氣呢?”微雲來到別院時,聽小六說澍清少爺每天傍晚時刻一定在新月亭,於是她找上來,即聽到這一聲喟歎。

“微雲,怎麼在這個時候來?”澍清回頭看她;近來他特別容易覺得悶,但是只要見到靈巧慧心又善解人意的微雲時,什麼愁煩暫態一掃而空。他想,也許同是故鄉人,可說故鄉事之故吧。

“我是來替澍清少爺送重要的東西。”

“重要的東西?”澍清不解。

微雲神秘的一笑,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他期待的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安陽寄來的家書。

“謝謝你,微雲,是我叔叔寫來的信。”心頭有點落空。

“澍清少爺,你好像很失望的樣子。”微雲故意這麼問。

“沒這一回事,世上沒有比家書更能撫慰遊子寂寞的心。”

“那這個呢?”微雲張開手,手心裏多了一方摺得如豆腐塊的信箋。

“這是……一起初,他不敢確定,但抬眼看見微雲的溫柔笑容時,他這才相信他真的盼到佳人的隻字片語。

澍清急忙的打開信箋,滿懷希望能從信箋裏得到與己相同的思念和柔情,但閱畢後,他手授著信箋悵然坐下來。

“澍清少爺,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小姐的信嗎!現在如願以償,怎麼看起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沒有不高興,只是……”澍清歎道:“算了,事實總會和自己期盼的會有一點點的落差。你自己看吧。”他把捏在手裏的信箋交給微雲,可她遲遲不敢去接。

“小姐寫給你的信,我看了不太好吧?”

“你看沒關係,反正裏面也沒有寫什麼。”

微雲顫抖地接過信,幸好信裏只是短短的幾行字並不難認。

“澍清少爺,小姐鼓勵你用功讀書沒有錯埃”

“對,是沒錯,只是我一心以為水蓮小姐是一位清靈脫俗的紅粉知己,沒想到她竟然要我以功名為念;原來她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心裏看重的也是俗世功名。”

“說這話就傻了。”微雲打趣的笑說。“澍清少爺,小姐是知書達禮的大家合秀,她不鼓勵夫婿努力求功名,難道要寫一些豔詞來攪亂你的心嗎?”

“微雲,連你也不懂我的心。”澍清慨歎的說。

“我怎麼不懂?”微雲會心一笑,凝視他一會,柔聲念道:“多少前塵功名,再回首,煙靄渺渺。晚風裏,清瓣散盡,共飲菊花酒。你看,至今我都沒忘記這首詞,也能體會你淡泊功名的心志,可是你來杭州不就是來讀書,然後赴京求功名,好彌補張家狀元缺的遺憾嗎?”

澍清側過臉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見她嬌小玲瓏,眉目如畫,鼻翹唇薄,一張臉生得極甜,此時在霞光照映之下,更顯柔媚可人。感覺上,他好像今天才認識她似的。

“澍清少爺,”微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澍清回過神,輕咳一聲好掩飾適才的失態。

“微雲,你說的對,謝謝你及時提醒我。”

“我很高興對澍清少爺有幫助。”微雲拿出布尺,“澍清少爺,你站起來,讓我替你量身。”

“做什麼?”澍清起身,不解的問。

“過幾天就是夫人的壽誕,到時候你需要一件新衣服穿去祝壽。”

“不需要;當初秦家和張家結親時,就知道張澍清是一介兩袖清風的窮書生,我何必改變自己去迎逢大戶人家的排常微雲,你也不必替我做什麼新衣裳了,那天我穿自己的衣服去拜夀也不算失禮。”

“你看你又說傻話了。秦家的人是不會介意你穿什麼,可是別人會怎麼看呢?”微雲不顧他的反對,繼續為他量身。“人家會說秦家擁有杭州最大的布莊,卻捨不得替未來的姑爺做一件新衣服,你說,老爺和夫人的面子怎麼掛得住?”

“我說不過你。”澍清妥協,隨微雲擺弄。

她量著,餘光覷著他蹙眉不開的臉,知他心裏不開心。

“對了,澍清少爺,明兒小姐會陪夫人到水月庵上香祈福,我是想也許你會想要……”說到這裏,微雲支吾著,不敢將有違禮教之事挑得太明。

澍清的心本被水蓮的信壓得鬱結沉重,卻又因能一睹芳容的消息而振奮起來。他一時忘情的緊抓住微雲的手,欣喜的問道:“微雲,你是說……我真的能見小姐一面?”

“嗯,”微雲心一顫,輕頷首,羞紅的忙抽出被握住的手,繞到他身後。

“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澍清興奮地喃喃自語。

微雲量著他的胸圍,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心正為小姐而跳動,她難過也高興,心想若是能為澍清訂做一個好前途,她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

她細細的量著他的身形,也把自己一顆無怨無悔的心都量進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3章

  正值春末,天寒料峭,空氣裏好像凝結一層薄薄的冰,臉隨時會被這冷冽的冰鋒刮傷。

澍清趕著大清早,縮著身、哈著氣,步出晚山別院,一路走到水月庵,並依微雲的指示,尋到庵裏的西廂房。

西廂房前是杭州著名的梅園,梅花耐寒盛開,白茫茫一片恍如雪海,梅馨暗暗浮動,景致迷人。可澍清對眼前的景色無心吟誦欣賞,他避開人來人往的遊客,退到一隅徘徊,一心等候佳人的足音。

近晌午,身後有足音漸至,澍清以為是守候的佳人,驚喜的回首一看,方知不是。他見一男一女走近,連忙閃躲到一株梅樹後面,但仍能隱隱約約的聽到兩人的談話。

“王公子,請你在這裏等一下,待會我家小姐會步出廂房賞梅。”說話的是李氏身邊的翠花。

“翠花姐,今天真是很謝謝你。今年元宵的燈會上,我對小姐雖只是驚鴻一瞥,但從此就再也忘不了她豔若桃花的容貌,我曾讓人到府上提親,但是被一口回絕。”王士朋沮喪的說。

“當然會被回絕。”翠花杏眼賊溜溜的朝四周一瞧,然後湊近王士朋的耳畔,低聲道:“王公子,我家老爺在我家小姐七歲的時候就幫她訂了一門親事,而今他人就住在秦府的別院準備大考。”

“你是說……小姐……已有婆家了?”王士明愕然,不禁口吃起來。

“別急;我告訴你,這位姑爺是家無恆產的窮書生,我家夫人很不滿意這門親事,所以你想抱得美人歸還是有希望,就看王公子如何討得夫人的歡心,王公子是聰明人,應該聽懂我的話。”

“翠花姐的教導,在下謹記在心。”

“好了,我該進去了;至於如何讓小姐對你留下印象,全看王公子自己了。”

翠花匆匆的離去後,澍清才若無其事的走出來,假裝是適巧才走來這裏的樣子,並與王士朋的視線做短暫的接觸,澍清將他視同是為情所苦的癡情男人,因而給他一個友善又瞭解的微笑;豈料王土朋卻高高的揚起下巴,對澍清的善意來個視而不見。

澍清一陣錯愕,但很快地就釋然了。見那位公子的穿著一定是名門貴公子,也許他並不想讓人知道來此私會佳人,將心比心,於是澍清稍稍的走遠,而王士朋卻漸漸地接近廂房。

這時廂房的門打開來,微雲伴著水蓮步出廂房,來到梅園,心急的四處梭巡樹清的身影。

“好冷哦,微雲,我們還是回屋裏去好了。”水蓮說著,就想折回去。

微雲見狀,急忙的拉住她。“等一下,小姐,既然來了,若沒欣賞這滿園梅景,豈不是太可惜嗎?”“覺得可惜的人是你吧?”水蓮回她一句。

微雲微吐吐舌頭,淺淺一笑,她瞭解小姐面冷心熱的個性。

“小姐,那裏人比較少,我們到那裏走一走。”微雲想澍清少爺一定會揀一處幽靜人稀的地方候著,於是就扶著水蓮朝園後方走去。

在轉彎處,迎面撞上王士朋,水蓮驚叫一聲,而頭上的玉簪子跌落在地。

“小姐,你沒事吧?”微雲關心一下水蓮,然後轉對王士朋挑眉嗔道:“喂,你這個人走路怎麼如此的冒失,萬一撞跌了我家小姐怎麼辦!”

“對不起,一切都是在下的錯,請小姐原諒。”王士朋對著水蓮打躬作揖,一對輕佻的眼睛不住盯著她瞧。

“啊,我的簪子……”水蓮蹙眉低看跌斷兩截的簪子,口中喃喃可惜道。

“哎呀!真是糟糕。”王士朋裝腔作勢的說,然後蹲下去撿起斷裂的簪子,看了一眼,哀哉悔道:“看我闖下什麼禍啊?這支簪子可是京城頗負盛名的和闐玉鋪的東西,連當今皇后都愛它的玉飾,而今竟然被我給撞斷了。”

見王士朋如此的識貨,水蓮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算了,公子也不是故意的。”水蓮看微雲一眼,微雲會意的從王士朋手中接過斷裂的簪子,然後扶著水蓮就走。

“水蓮小姐,請留步。”王士朋說。

“咦!你是誰?又怎麼會知道我家小姐的閨名?”微雲懷疑他居心叵測。

“在這裏誰不知道秦府的大小姐是杭州第一美人;在下王士朋,對小姐仰慕至深。”

水蓮面冷冷的,心裏卻是暖烘烘的;她何曾當面聽見男子坦白的奉承?

“水蓮小姐,”王士朋見水蓮的神情漾出異色,不禁暗喜。“因為我的莽撞才會發生這種事,所以請小姐務必讓我賠償小姐一支簪子。”

“不必了!小姐,我們走,別理這個登徒子。”微雲惡狠狠的瞪他,便要拖著水蓮離去,可王士朋卻又擋在前頭。

“小姐,今年元宵燈會上,在一個偶然的機緣和小姐有過一面之緣,頓時驚為天人,從此就對小姐念念不忘,還曾讓人到府上提親,可是……”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微雲板起臉孔想趕他走,“你再不讓路,我就要喊人了。”

“微雲,別無禮。”水蓮輕斥一聲;她想起娘提過王家的人來說親,原來就是他!

“小姐,可是他……”

“微雲,”澍清遠遠就看到微雲,快步走來,看王士朋一眼,問道:“發生什麼事?”

王士朋看了澍清一眼。“我先走了,至於賠償的簪子我一定會送到秦府。”說完,他便離去。

“他是誰?”澍清問道。

“一個無賴,他……”

“多話!”

水蓮一出聲,吸引澍清將注意力移到微雲身後佳人的身上。

水蓮發現澍清忘情放肆的目光,矜持的斜斜瞥他一眼,並對微雲說:“我們回去吧,否則等我娘讓人出來找就不太好。”

“等一下。”微雲將水蓮推到澍清面前,介紹的說:“小姐,他是澍清少爺。”

水蓮心頭一顫,好奇的重新將眼眉微抬起覷他,見他一身藍布粗衣,掩不住那玉樹臨風的俊逸體態。轉念間,水蓮又想:張公子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小姐,我……”澍清懾於她姣花照水之美貌,說起話來不覺吞吐起來。“能得到小姐的隻字片語,心裏真的很高興,澍清一定不會辜負小姐的期許。”

這下水蓮全明白了,於是責備的瞪了眼微雲好事,便低下頭去不語。

“小姐,說話呀!”微雲急在一旁頻催促,“小姐,隨便說什麼都好。”

水蓮更加執拗的微偏過身子,把頭垂得更低,不論微雲怎麼催求,就是不願開口。

微雲尷尬的看澍清一眼,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只覺得她像一朵靜靜的開在池畔的蓮花,風不吹,花不搖,別有嬌羞之美。

“水蓮,你在那裏幹什麼?”李氏讓翠花攙扶著出來,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勃然怒喝。

“是夫人……”微雲嚇得全身發顫,連忙扶著水蓮過去,而澍清隨之上前拜見李氏。

“晚輩張澍清拜見秦伯母,在府上打擾這幾天,不曾向秦伯母請安,請見諒。”

李氏一對威嚴的丹鳳三角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澍清,見他一身寒酸相,不敢苟同的扁著嘴,皺起眉頭來。

“不必客氣,張公子,老爺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方便接見男客。”李氏口氣冷淡。“這些日子張公子住在晚山別院可習慣?”

“很好。”

“我聽下人說張公子每天足不出戶的在書齋裏用功,今兒個怎麼有如此雅興來遊園?”

“晚輩是聽說杭州的庭園景致一向是文人墨客流連之地,而水月庵的梅景更值得一嘗,所以看今日天氣不錯,所以就走到這裏來了,沒想到竟巧遇夫人和小姐。”澍清恭敬的回答,但是卻很不喜歡她說話時那尖刻酸人的語氣。

“是嗎?好一個巧遇!”李氏淩厲如刀鋒的目光射向微雲,微雲驚懼的低下頭去,不敢去接觸她那寒森森的眼神。“好了,我們就不打擾張公子的閒情逸致。”

李氏手一擺,翠花會意,立即向前攙扶著折回去,而微雲和水蓮也尾隨離去。

臨走時,微雲回眸看澍清一眼,但是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容得下水蓮那娉婷嫋的身影,哪里看得見微雲的掛心和深情。

不見,苦相思;見了,相思苦。自水月庵回來之後,澍清就神思不屬,不停地繞室踱步,精神全不放在書本上。

他癡想著,傻想著,滿腦全是水蓮的一顰一蹙;再細思,總覺少一點點什麼似的,讓佳人禁不起相思,而倩影愈來愈模糊?他播頭撓耳的,百思想找出原因……是了,她的臉上沒有笑意,女子花容不粲,嬌靨不開,總是少了味兒,少了一個令人時時纏絆在心的回味。

澍清喟歎一聲,這時先前讀畢水蓮信箋之後,那股美中不足的悵然又湧上心頭。世事總難全,人當然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也許,她是因害臊之故也說不定,澍清如此聊以自慰。

他努力的丟開綺思,平整心思,重新坐回案牘前,拿起中庸念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

讀至此,他竟發起怔來,想起微雲從小就把喜悅、嗔怒、哀愁、快樂全表現在臉上,不懂隱藏,不矯柔做作,可愛又可人。

想到微雲,澍清好容易才恢復澄明的心思似乎又被一陣淡淡的暗影擾動。他憂著,看秦夫人不像是心地仁厚的人,今日之事,微雲不知道會不會被責罰?

此時,小六端茶點進來。“少爺,休息一下。”

“小六,是不是微雲來了?”平日過午申時之後,微雲會送茶點來晚山別院。澍清抬眼看小六身後並沒有她那張笑盈盈的臉,詫異的說:“人呢?”

“今天微雲姑娘沒來,是灶房楊媽的女兒珠兒送過來的。”小六說。

“微雲沒來?為什麼?”澍清心離疑竇。

“少爺,”小六眼神閃過一絲詭異之色,附耳低聲的說:“珠兒說夫人才剛從水月庵上香回來,一進門就對微雲姑娘發了好大的一頓脾氣。少爺,你不知道,微雲姑娘真的很可憐,這幾天我還聽秦家下人說,打從微雲姑娘小時候來秦府,夫人就很討厭她,可是她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不曾出什麼差錯,但是今天她……”

話聽到這裏,澍清忙不迭的一路狂奔至秦宅。

啪!李氏狠狠的一掌摑在微雲蒼白的臉上,頓時讓她眼冒金星,臉頰一陣灼痛,但她還是噙著淚水、咬著唇瓣,不哭出聲來。

李氏見狀,心裏更是有氣。

“你說,張澍清今天會出現在水月庵是不是你刻意安排的?”李氏寒著臉問道。

微雲用手背拭著滑下的淚水,然後輕輕的點頭。

“好一副毒蛇般心腸,竟用這惡毒的方法來破壞我女兒的名節。”

“夫人,我沒有……”

“沒有?那麼你是拿我的女兒當幌子,好方便你自個兒和男人私會。”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你說不出來了吧?”

“我……”她怎麼能說自己想解澍清少爺的相思愁呢?

“你就會擺無辜、裝可憐,賤丫頭,跟你娘一樣就會勾引男人。”李氏尖著嗓吼說,令旁人聽了不由得全身發顫,頭皮發麻。

“夫人,這事是微雲的錯,您盡可罵我、打我,我都不會有怨言,可是您不可以罵我娘……”微雲哽咽的說道。

“我偏要罵,你娘只會偷別人的丈夫,是天底下最賤、最不要臉的女人。”

“我娘不是這樣的女人,我不允許任何人罵我娘,即使是夫人也不可以。”微雲說時,一對清澈無懼的大眼睛睜睜的看著李氏。雖然她一出生就沒有見過娘,可是姐姐說娘是天底下最溫柔、最慈祥的女人。

李氏接觸到微雲這對黑幽幽、晶亮亮的眸子時,心不覺凜然一震。她惱羞成怒的用力拍一下桌子,喝道:“死丫頭,什麼時候我說話要經過你的允許了?”

“微雲……不敢。”微雲顫道。

“我看你敢的很!今天你拿我的女兒的名節來踐踏,明兒你就想要來當這個家。今兒個我非打醒你這春秋大夢不可。”李氏從翠花手裏接過藤條,毫不留情的打在微雲身上。

微雲疼痛難當,抱著頭,蜷縮身子在地。一打滾。

“好痛礙…夫人,求您……別打了……”

“賤丫頭,你長大了,想替你娘討回一口氣,別癡心妄想了,我絕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李氏邊說邊打,使力之重,仿佛是借題發揮想把積壓十幾年的怨氣一古腦兒全發洩出來。

秦家上下的人聽到微雲悽楚的哀嗚,紛紛圍在大廳外,同情的看著微雲,可是大家都懼怕李氏,沒有人敢出聲制止。

澍清一踏進秦宅,耳裏傳進陣陣淒慘號啕聲,心揪痛了一下,快步的沖進大廳。

“住手!”

李氏見是澍清,於是打的更凶。

“住手,別打了。”他一個跨步,上前緊緊的抓住李氏揮動藤條的手。

“你……”李氏怒瞪著他,喝道:“你竟敢如此無禮,還不給我放手。”

澍清手一放,李氏向後踉蹌幾步。

“秦伯母,恕晚輩無禮,可是您下手也未免太狠了!”澍清橫眉豎眼的掃了圍觀的人一眼,憤怒的責道:“還有你們這些人就這樣袖手旁觀,眼睜睜的看微雲可能會被活活的打死,你們難道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

廳堂內的簾子輕輕的晃動一下,澍清在意到了,他把視線投過去,依稀可看出離去的人是水蓮,這更令他覺得痛心,沒想到她也是如此的冷心腸。

“張澍清,你以為你現在已經是秦家的姑爺了嗎?”李氏寒著一張臉,尖刻的說:“我告訴你,這門親事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你休想管秦家的事。”

“晚輩沒有資格管秦家的事,可是微雲的事我是非管不可。”

“心疼了?”李氏冷嘲熱諷的說:“我的好女婿啊,你都還沒有和我的女兒拜堂成親,倒先憐惜她身邊的丫頭來了。”

“澍清……少爺……”微雲身子顫抖抖的蠕動。

澍清聽到她氣若遊絲的呼喚聲時,立即蹲下身去扶她起來,並小心翼翼的讓她靠在他身上。

“微雲,微雲……”他見微雲衣衫殘破,隱約可見令人怵目驚心的血痕。

微雲申吟一聲,用力的顫一下眼皮,才勉強的張開眼睛。

“微雲,我馬上帶你去看大夫。”

“我沒事;澍清少爺,你……不可以怪夫人,這一切都是……微雲做錯事,而且做主子的處罰奴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奴才也是人,做錯事責駡幾句就可以了,需要打成這個樣子嗎?”

“澍清少爺,你……別管我了,快回晚山別院,你快回去……”微雲虛弱的說。

“不,這件事我無法坐視不管,我一定要替你討回一個公道。”澍清義憤填膺的說。

“張澍清,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在秦家乞食的窮小子,竟敢跟我討公道?”李氏輕蔑的一哼,冷嗤道:“對你客氣三分,你倒是以為自己是青天大老爺,想開堂審別人的家務事,那也得等你中狀元了再說吧。”

她含諷帶刺的話激怒了澍清,更挑動骨子裏那股傲氣,他才要出聲反駁時,微雲吃力的扯著他的衣衫,阻止他因衝動而釀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澍清少爺,不可以,夫人是你的長輩。”

“長輩就可以這樣不明事理嗎?我……”

“不要再說了,我求你……”微雲眼裏儘是哀求,漸漸地,她神志陷入昏迷狀態,呼吸也愈來愈淺薄,嘴裏唧唧哼哼發出痛苦的申吟聲。

“微雲,你怎麼了?微雲……”澍清急切的呼喚她,她沒有反應,於是他猛對大夥吼道:“你們還站在這裏看什麼,快去請大夫。”

每個人投鼠忌器的看著李氏,不敢有所行動。

“快去啊!”澍清氣急敗壞的瞪大夥一眼,然後一把抱起微雲要踏出大廳時,秦強急匆匆的從外面回來通報老爺回來了,接著秦品南走進來。

“澍清,發生什麼事了?”秦品南問時,見他抱著全身是傷的微雲,眼裏流露出關愛眼神,急切的問:“微雲怎麼了?”

澍清憤懣的掃李氏一眼,秦品南就什麼都懂了。

“為什麼?微雲做錯什麼,你要下這麼重的手?”他踏入大廳怒衝衝的質問李氏。

“想知道,去問你挑的好女婿和這個賤丫頭,問他們倆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李氏搭著翠花的手要回房,臨經過秦品南面前時,射出一支惡毒的冷箭,“和她娘一樣就會勾引男人!”

秦品南聽了啞口無言,臉色發青。

“伯父,快讓人去請大夫。”澍清急著嚷叫。

秦品南回神,心痛如絞的注視著不見血色的微雲,吩咐著,“秦強,快去請大夫。”

“是!”秦強見眾人還圍看著,責道:“你們這些人還杵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回去幹活去。”

眾人一哄而散,而珠兒帶著澍清抱起微雲回她倆共用的臥榻,留下秦品南一人頹喪的跌坐椅上,心中無限懊悔和歉疚。

玫瑰,我對不起你……

微雲雖是處於昏睡,但是仍能強烈感受到身體的灼痛,她夢魘著,額上沁出冷汗,雙手懸在半空中不安地揮動,而口中喃喃地囈語——

“娘……姐,我好想見娘……我好想你啊,澍清哥哥——”

澍清握住她的手,並輕輕的將之放下,要抽出手時,發覺她把手抓得牢牢的,仿佛是夢裏找到依靠的親人,不願再放開。

他任由她抓著,另一隻手拿起手巾為她擦拭臉上的汗瀆;漸漸地,她安穩下來。

此時,珠兒端藥進來。

“張少爺,藥煎好了。”珠兒問:“微雲醒了嗎?”

“還沒有。”他輕悄悄的抽出手來,把微雲的手放入被衰裏。“藥先擱著,稍涼之後,我再叫醒她。”

“張少爺,你先回去休息吧,微雲由我來照顧。”

“不用了,我等她醒來,喝完藥再走。”澍清一心掛念微雲的傷,壓根就沒有思及男女有別這些顧忌。

聽澍清這麼一說,珠兒一時之間尷尬的不知該留下來,還是離去?

“嗯……”微雲氣如蚊鳴的申吟幾聲,眼皮顫了幾下,才困難的睜開眼睛。“澍清少爺,我……”

“別說話。珠兒,把藥端來。”

珠兒高興的把桌上的藥端來。

“珠兒,我來,你扶微雲坐起來。”

“是。”珠兒小心翼翼的扶起全身是傷的微雲。“微雲,我們擔心死了,尤其是張少爺,他一直守在你身邊都沒有離開過呢。”

費了好大的勁,微雲才坐起來,雖然疼痛難當,但是只是皺一眉,並沒有唉叫一聲。

“痛嗎?”澍清見她深蹙的眉結,覺得好像有人用力的扭擰他的心。

“不……痛。”微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來,把嘴張開。”澍清目了一匙藥汁要送進她的口中。

“澍清少爺,我自己喝。”微雲抬起顫抖的手要去接他手中的碗。

“我看你連湯匙都拿不穩,怎麼喝啊?還是由我來喂你吧,你別看我粗手粗腳的,我可是很會伺候生病的人,前幾年我爹臥病在床的那段時間,都是我服侍他老人家吃藥的。”

微雲有所顧忌的看了珠兒一眼。

“我想微雲也餓了,我到廚房熬一點粥來。”珠兒說。

“珠兒姐,你不要走。”微雲叫住她。為了她,才惹起這場風波,如今為了澍清少爺,她更要避開這瓜田李下之嫌。“澍清少爺,你別我為擔誤念書,現在你應該回去了。”

“不,我不放心你。”

“我沒事的,而且珠兒姐會照顧我。”

“是啊,張少爺,微雲一來秦家就和我睡在一塊,她好像是我的親妹妹一樣,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微雲,對不起,一切都是為了我,你才會受這種苦。”澍清自責的說。“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親自喂你喝完藥,看你沒事了,我才能放心的回去。”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連累你。”微雲避開澍清滿是歉意的眸子,這樣的眼神讓她難過。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三人轉身過去,進來的是水蓮。

水蓮輕淡的瞥一眼他們愕然的表情,尤其是澍清,驚訝之中帶有不領情的意味。

澍清負氣的偏過臉不去看水蓮,而水蓮也只是抿一下嘴唇,再也沒有更強烈的表情了,她把手中的一盒藥交給珠兒。

“珠兒,晚上要睡時,拿出一粒藥丸用酒研開,替微雲敷上,可以消炎化瘀,好的快。”交代完後,又轉向微雲問道:“可好些?”

“好多了,謝謝小姐。”

“看你沒事就好,微雲,你休息吧,我回房了。”水蓮來的突然,走時也是如此突兀。

三人一同目送水蓮輕步的跨出房間,這時微雲推了一下澍清的身子。

“澍清少爺,你怎麼還待在這裏,快追出去呀。”

“我不要;你被打的時候,她竟然躲在簾後看著,沒有出來制止,我不能原諒她。”再說起時,他仍憤憤難消,不能釋懷。

“小姐有她為難的地方,你不能怪她。”微雲說。

澍清身體不動如山,但心卻有一點動遙

“張少爺,你是男人,在鬧什麼彆扭?心裏有不滿的事為什麼不能馬上化解,要留成宿夜仇,那往後你和小姐如何做夫妻啊?”珠兒也跟著勸說:“而且夫人是小姐的親娘,難道你要小姐為一個丫頭和自己的娘作對,這沒道理呀!”

“珠兒姐說的對,澍清少爺,快追小姐,把心裏的話對小姐說,否則晚上你又會後悔的輾轉難眠。”

微雲的話觸動澍清的心。

珠兒順手接下他手上的藥,再順勢推一把,“快去吧,小姐若穿過園子,想再和小姐單獨說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珠兒,那微雲就麻煩你了。”說著,澍清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

“微雲,還是你瞭解他。”珠兒對著微雲說。

澍清一路追來中庭,始終不見水蓮那輕搖款擺的窕窈身影,心裏失望不已。當他要折回去時,發現前方小亭裏面好像有一黑影在晃動,便走過去。

“小姐,”澍清叫一聲,見她顫了一下,但並沒有將身子轉過來,於是他放膽的直喚她的閨名,“水蓮。”

水蓮回身,花容驚訝的看著他,一掃她平日事不關己的木然,褪去一分冷豔,加了幾分嬌柔,這瞬間才真正牽動澍清的心。

“水蓮。”澍清又向前一步,叫她一聲。

不過這第二聲喚起水蓮的矜持,收起嬌羞女兒態,斂一斂臉孔,又恢復那無喜無嗔的尊容。

這就是要和自己攜手共度下半生的女子嗎!為什麼這張美麗的臉孔無法令他感動?

“張公子,有事嗎?”見他注視著自己不放,水蓮刻意的往後退兩步。

澍清本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可是此刻見了卻又一個字也懶得蹦出來。

“其實沒有什麼事,只是謝謝你的藥丸。我和微雲自小就認識,她就像我的妹妹一般,看她被打的遍體鱗傷,我……”說到痛處時,他打住不再往下說,只是無奈的擺擺手,歎道:“不提了;總之,謝謝你。”

“張公子,我知道你來不是要謝我,而是想質問我為什麼見死不救?”她一針見血的將話挑明,著實令他吃驚。

澍清炯炯的望看她,卻不接腔。

“我沒有什麼可以對你解釋,我只能說微雲安排水月庵一事被母親撞見,招來一頓打,我只能同情她,卻沒有置喙的餘地;因為這事若被熟識的人看見了,四處宣揚奏家女兒在水月庵私會男人,這樣一來,秦家不僅顏面掃地,而我秦水蓮的名節也蕩然無存了。”

“面子、名節比一條人命重要嗎?”

“絕對不會出人命;”水蓮說的篤定。“我很瞭解我娘的個性,在她氣頭上出面干涉,只會火上加油,只讓她更加的討厭微雲而已。”

“這麼說我出面維護是做錯了?我要像秦府上上下下的人一樣,眼睜睜的看著微雲被毒打?”澍清不屑的哼一聲,“我做不到!”

“我只能說,這只會讓微雲的處境更加難堪。”她頓了一下,補充的說:“就像我爹疼愛微雲,於是我娘就很討厭她。”

“心胸狹窄的婦人心。”澍清嗤之以鼻。他問她:“你呢?我和微雲有一份情誼,你也會討厭她嗎?”

“這是你們的事並不妨礙我什麼,我沒有理由討厭她;而且她又是那麼善解人意。”

聽她這麼說,不禁令澍清松了一口氣。

“我該回房了,若是被下人撞見到我們,跑到我娘面前亂嚼舌根,那又是另一場風波。”

“是不是也會把我毒打一頓?”澍清譏諷一句,有意戲謔的問道:“水蓮,到時候你會出面替你的夫婿求情嗎?”

“張公子是個讀書人,不應該開這種玩笑。”水蓮冷眸一瞥,正色駁道:“還有,我希望你能尊重我娘,不要做出令她反感的事情。”

話至此,水蓮欠一下身,快步走出小亭。

澍清黯然目不轉睛的注視水蓮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花叢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4章

這天是李氏的壽辰,賀客盈門,熱鬧非凡。

而秦家後面的晚山別院卻依然如往昔般的安靜,澍清待在書齋裏畫一幅八仙獻壽圖已三、四個時辰,小六來來回回也催促好幾回。

“少爺,時候不早了,你該準備一下,好去給夫人祝壽。”小六捧著一件新衣裳進來。

“急什麼?”澍清不疾不徐的在圖右上方提了壽詞,然後落款。

“怎麼能不急?秦家都來了好多客人,你怎麼還能坐在這裏畫畫?”

“我不畫,哪來的壽禮。”澍清再流覽一下,才滿意的擱筆。

小六看了,立即捧著新衣上前。

“少爺,快把衣服換上。”小六幫澍清脫下身上的舊衫,抖一抖新衣,然後為他穿上。“這是微雲姑娘想的周全,知道替少爺裁新衣,否則今天去拜夀可就讓人給看低下了。秦老爺人很好,可是夫人卻很勢利……”

“小六,我告誡過你,不准嚼舌根、惹是非。”澍清嚴厲的白小六一眼。

“對不起,少爺。”

“衣服是微雲送過來的?”

“不是,是叫一個小廝拿過來的。”

澍清失望又擔心,自那天之後,微雲就再也沒有來晚山別院,她好像刻意在躲避自己?她的傷是否痊癒了?

“張少爺,”秦強走進來,“壽宴要開始了,老爺請你過去。”

“我正準備要過去。”澍清小心的卷起桌上的畫。“我們走吧。”

“等一下,張少爺。”秦強從懷裏拿出一包東西交給他。

澍清不解的打開來看,是一塊上好的翡翠項鏈。

“這是?”

“這是老爺替張少爺準備給夫人的壽禮。”

澍清覺得受辱,傲然激昂的婉拒。“澍清很感謝伯父的好意,可是我不能接受;至於壽禮,我準備好了。”

秦強瞄一眼他手中的畫。“這是當然的,老爺一向很欣賞張少爺的詩畫,沒有比這分壽禮更有意義。這條鏈子不過是讓張少爺帶在身上,當著秦家眾親友面前做個樣,也讓夫人高興,只是一個形式而已。”

“我不……”澍清還要義正的拒絕時,小六機靈的搶話。

“少爺,你就收下吧,婦人之見僅看得閃閃發亮的首飾,哪里懂得你的詩畫。何況今天的日子比較特殊,為了秦老爺和秦小姐,你就委屈一點做一下表面功夫又有什麼關係,我想微雲姑娘也會希望你這樣做,秦老爺的意思就好像她為你準備新衣服的道理是一樣的,無非要你在人前風光、有面子。”

小六這番話說的直又白,卻道出人情世故最實在的一面。為了能求得皆大歡喜的局面,澍清不得已只好收下了。



來到秦家大廳,看到送禮的客人絡繹不絕,呈上來的禮無不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這時候王士朋送上一對玉鐲子,色澤無瑕,瑩潤剔透,是世間罕見的玉,看得李氏兩眼直發亮。“夫人,這塊玉和當今皇太后禮佛用觀音像是同一塊玉,聽說這塊玉有靈性,可以趨吉避邪,仙壽恆昌。”王士朋繪聲繪影說的煞有其事,眾人無不嘖嘖稱奇,惟獨澍清嗤為無稽之談。

“真的嗎?我怎麼好意思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李氏一對貪婪的眼睛直盯著玉鐲瞧,這時她發現旁邊還放著一支玉簪子,便問:“這是……”

“簪子是賠給小姐的。”王士朋這麼一說,澍清便認出他就是在水月庵的那位男子。

“哎呀!王公子,你真是太客氣了。”李氏眉開眼笑的說時,早把鐲子往手腕上戴去。

“澍清,你來了。”秦品南出聲,把場上的焦距拉到澍清身上。

澍清上前一拜,雙手呈上精心繪出的八仙獻壽圖。

“秦伯母,澍清祝您富貴長髮;還有……”澍清正要拿出翡翠項鏈時,見李氏一臉冷淡,瞧也不瞧一眼,逕自盯著玉鐲瞧,不覺對李氏的勢利和庸俗感到厭惡。

“澍清,還有什麼?”秦品南暗示他快拿出翡翠項鏈。

“沒有了,只有這一幅畫。”澍清毅然如此的說,傲著一張俊顏退到一旁。

秦品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吩咐著,“來人,把張公子的畫展開來讓大家欣賞,他的筆工堪稱……”

“不必看了;老爺,時候也不早了,客人道道前來祝壽,想必早已饑腸轆轆,就吩咐人開席吧。”李氏這麼一說,管家立即招呼爺們入廳用膳,而翠花則扶李氏來到百花院陪夫人們說說話。

澍清走到秦品南面前,把翡翠項鏈交還給他。

“伯父,澍清辜負您一番好意。”

“不怪你,我早就應該想到,即使你拿出來,她也不會領情,不過是再讓你受一次窘罷了。”

“伯父,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

“有事吃完飯再說。”

“不,這頓壽宴我就不吃了,請您見諒。”

秦品南見他態度堅定,也不勉強他。“什麼事,你說吧?”

“過幾天我想搬離晚山別院。”自微雲被打之後,讓他認清李氏勢利刻薄的真面目,於是這個想法就開始縈繞在腦海之中。

“你要離開這裏?”秦品南驚訝。

“是的,我想到京城租寓溫書,屆時好能從容赴試。”

秦品南沉吟半晌,突然歎了一口氣。“我懂了;本來我是一片好意,沒想到卻惹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讓你待不下去。”

“對不起,伯父,讓您失望了。”

“澍清,別這麼說,我能瞭解。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後天。”

澍清告辭後踏出大廳,彎進秦家林圈時遇見微雲。

“微雲,”他喚住她,並走近她,關心的問:“好幾天沒有看到你,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好了。”她低聲的說,張惶不安的瞧看四周。“澍清少爺,我不能和你多說話,再見。”

“等一下,”澍清拉住她,“你在躲我?”

“我……沒有。”微雲連忙抽出手來。“我只是不想替你招惹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什麼是非?”

“沒什麼;澍清少爺,你往後看到我就把我當做一般下人看待,不必特地上前和我說話。”微雲聽到附近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如驚弓之鳥的連退幾步。“我真的要回去了,不然讓人看到我們在一塊就不好了。”

澍清憐憫的望著她有如驚兔奔逃的身影,心想:自己決定離開秦家是對的。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黃,有點詭異,讓人厭煩。”微雲無情無緒的仰望天上的月亮。

“初十四的月亮當然是又大又亮的,它招你嫌了?”水蓮抬頭別一眼皎皎明月,然後轉看微雲。“我看你心頭正惱著,這才是真的。”

“小姐,澍清少爺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你難道都不會覺得難過嗎?”

“張公子是赴京考試,又不……”水蓮把“又不是不回來”的話收回去,改口說:“聚散離合是難免的,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為這種事傷神,不過是徒增離去的人眷戀和牽 掛而已。”

“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就是會難過,會捨不得啊!”微雲靈機一閃,建議的說:“小姐,我們到晚山別院和張公子道別好不好?”

“你在胡說些什麼?”水蓮啐道。“這話若是被人聽到,傳到我娘耳裏,又有你一頓打。”

“我們只和澍清少爺說一下下話就回來了,不會有人知道的。”

“就算不會有人知道也不可以,一個女孩晚上跑去私會男人成何體統。”

此時微雲心裏真怨那些教條和水蓮的拘謹。“小姐,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你愈說愈不像話。”水蓮臉紅。

“小姐,今晚是最後的機會,你為什麼不……”

“別說了,不行就是不行。而且現在我爹一定和張公子把酒話別,一些話我爹自會交代,哪輪得到女孩家來說。”水蓮起了一陣哆嗦。“夜寒露重,扶我進屋去,我想睡了。”

微雲扶水蓮進屋,服侍她睡下。

回到自己的房間時,見珠兒好夢正酣,她再坐一會兒,然後又躡手躡腳的出門,趁著月光朝晚山別院走去。

秦品南在晚山別院替澍清餞行,兩人月下對飲暢談,看起來不像是翁婿關係,倒像一對無所不談的忘年之交。幾盅酒下肚,愁悵滿懷,加上一點點的醉意,秦品南不知不覺就和澍清聊起白玫瑰的事。

“澍清,你還記得凝香閣的白玫瑰?”他端起酒杯一仰而盡,歎道:“你當然不記得,那時你不過還是一個孩子,怎麼記得她呢?”

“我記得;那一年我若沒有偷偷的跟去凝香閣,今天我怎麼有機會坐這裏和伯父喝酒?”

“你說的很對。”秦品南感慨的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長大了,玫瑰也過世十幾年了。”

“我長大了,玫瑰姑娘的妹妹微雲也長大了,當我來到秦府時第一眼看到她時,還真的嚇一跳,她的模樣長得真像玫瑰姑娘。”

澍清一提起這話,秦品南一時悲從中來,斟酒要飲盡時,澍清出聲勸阻。

“伯父,您今天喝多了。”

“不,我要喝,我更要說,我難得找到可以談玫瑰的人。玫瑰——”秦品南打個嗚,悲苦的叫她一聲。“玫瑰,我沒有把女兒照顧好,我對不起你……”

澍清聽了一頭霧水,以為他說的是醉話。

“伯父,您醉了,我去叫強伯來扶您回去。”

“不,我沒醉,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輕鬆、這麼清醒過。澍清,你說對了,看到現在的微雲就好像看到當年的玫瑰一樣,每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秦品南醉眼泛著淚光,哽咽的說:“我對她們母女的愧疚就加深一層,我對不起她們母女!”

“母女?伯父這……”澍清詫異的看著秦品南,此時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似乎讓他看起來蒼老許多。

“沒錯,微雲是我和玫瑰生的女兒。”

澍清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這十幾年來,這個秘密實在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伯父,為什麼要隱瞞?這樣做對微雲太不公平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無父無母疼愛的孤兒。”澍清替微雲可憐。

秦品南為兩人斟滿杯。“澍清,喝了這一杯,我把和玫瑰的事情說給你聽。”

澍清大口的喝下這一杯,心裏仍是忿忿不平。

“我第一眼見到玫瑰的時候,她還是杭州百花樓的姑娘。那是我婚後三個月的時候,我爹開始放手讓我管理布莊的生意,我和幾個布商到百花樓……”秦品南敍述著玫瑰的嫺靜溫柔,不論吟詩、唱曲都令懂文墨的他傾心,相形之下,新婚妻子李氏雖然豔麗動人,但她的驕縱跋扈卻逐漸令他生厭。“有一天,玫瑰告訴我她肚子有了孩子。”

“當時您心裏害怕,不想負責,所以玫瑰姑娘只好把女兒認作妹妹了。”

“澍清,你真的把我想得如此不堪?”秦品南苦笑,並沒有生氣。

澍清漲紅了臉。“對不起,伯父,我只是……”

“我很高興有人替她們打抱不平。”秦品南沉吟一會,才說下去,“我本想替玫瑰贖身,納她為妾,沒想到這件事把家裏鬧得天翻地覆……”李氏是個醋罎子,天天上演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把家裏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而父親為此氣得吐血,一病不起。

“不久,我爹去世了,我和玫瑰的事就這樣耽擱下來。她能體諒我的難處,只要求我把她從百花樓贖出來,沒想到她離開百花樓之後,狠心的不告而別。我發瘋似的找她,籍著經商之便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到了第三年,我到安陽辦事,聽說凝香閣的白玫瑰,於是就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去,沒想到竟然是她!”說到這裏,秦品南已是老淚縱橫。

澍清不忍心,起身背過去,仰望天上明月,感慨天地間不能廝守的愛情。

“澍清,我也想告訴微雲我就是她爹,可是若讓她知道微雲是我的女兒,她還容得下微雲嗎?”

她當然是指李氏,只要一想到微雲挨打的情景,就令人不寒而慄。可是李氏真的渾然不覺嗎?否則她怎麼下手如此狠毒呢?澍清不禁懷疑。

“今夜與你暢談之後,此刻我的心情輕鬆不少,頓時從這個桎梏之中解脫出來。”秦品南說。

“伯父,您要隱瞞到什麼時候?微雲不應該再受苦了,她有權利知道她的父母是誰?”

“我明白她心裏的苦,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我替她找到一個好男人來疼愛她,照顧她一輩子,到時候我會告訴她這件事。”秦品南執起一杯酒,對著澍清說:“今天替你餞行,沒想到卻得聽我這個老頭嘮叨。澍清,這杯酒祝你此去一路順風,一舉奪魁,早日前來迎娶我的女兒。”

澍清接過酒杯並沒有喝,反問道:“若是名落孫山又該如何?”

秦品南錯愕,在他心裏從沒有想過這種情形會發生在澍清身上,不過他很快就回神,笑道:“總之,你是我秦品南心目中最佳女婿人眩”

這話讓澍清瀟灑的一干而荊“澍清一定不會讓伯父失望。”

秦品南嘉許的拍一拍他的肩膀。“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

澍清送秦品南出晚山別院,再獨自踏著月色折回去時,離愁漸染上身。他想,也許是即將離開水蓮那張美麗的臉,讓他嘗到寂寞吧!

微雲來到晚山別院,一進門就看見小六揉著困倦的眼睛正收拾著殘肴。

“微雲姑娘,你怎麼來了?”

“澍清少爺睡了嗎?”

“不知道,少爺送秦老爺走了之後,我看見他直接走進書齋,此刻燈還亮著。”

“好了,小六,明天還要趕路,你先去休息,這裏我來收拾。”

“謝謝微雲姑娘。”小六邊走邊打呵欠的回房。

微雲手腳俐落的收拾著,不消一會兒就收拾乾淨。

“澍清少爺,”她來到書齋外,低聲一聲,許久不見回應,於是她推開而入,見他竟坐在椅上打盹。

她輕悄悄的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俯視這張睡臉。她注視許久,慢慢地將手伸出去撫摸他的臉,當指尖才碰觸他的臉時,他的頭動了一下,嚇得她連忙將手縮回去。

澍清不過是舒服的將頭偏向右側,而這時他的左眉挑動一下,就像他笑時的樣子。

微雲想,他一定夢到喜歡的人,才會笑得如此開心。她幽幽的歎一口氣,手細柔的滑過他熟睡的臉龐,喃喃著,“小時候那一場分離,我可以放肆的撲到你懷裏哭泣,可是現在我只能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撫摸你的臉。”說著,細長的手自眉而下溫柔的遊走,“你迷人的眼睛、堅挺剛毅的鼻子,還有出口成章的嘴巴……”

最後手停留在他豐厚略顯乾澀的嘴唇,遲疑一下,她緩緩的低下頭去吻他。當她碰到他微熱的嘴唇時,她臉是燙的,心是熱的,腦海裏直希望時間就此打住不走。

“澍清少爺,微雲不敢奢望你心裏有我,只求在你的夢裏有一個容身之地。”微雲心裏苦喊著,眼淚不知不覺滴落到他的臉頰上,他抽動一下,嚇得她驚忙地跳離他。

澍清張開眼睛,抬起惺忪的眼睛,發現微雲就站在面前。

“微雲,是你!”他偏著頭想著,抬手摸著濕濕的臉,再看她紅紅的眼睛,問道:“你哭了?”

“沒……有……”她掩臉轉身跑出去。

“微雲!”他立刻追了出去。他拉住她,並拿下她的手,見淚痕爬滿她的臉,又想到他離開之後,倘若她再受委屈,又只能躲在暗處哭泣時,他不禁心疼的將她擁進懷裏。“別哭,我又不是不回來。”“是啊,又不是不回來。”微雲離開他的溫暖胸膛,連忙拭幹濕濕的臉頰。“我真傻,澍清少爺是要回來娶小姐,到時候我……”

“到時候你當然要跟我們一起。”澍清心裏明白,如今只有自己考出好成績,早日前來迎親,才能讓微雲擺脫這裏的痛苦生活。

“真的?”微雲拉起他的手,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我們要像小時候一樣打勾勾。”

月光下,微雲顯得嬌柔動人,澍清拿眼直勾勾盯著她瞧,心裏暗道:讓他不舍的何止是那張美麗的容顏,最最令人牽絆的是眼前這個靈慧可人的妹子。

微雲發現他的眼光,又想起剛剛才偷偷的一吻,於是嬌羞的低下眉去,不敢直視。

“微雲……”澍清還想說什麼時,她恍然的叫了一聲。

“啊,我差一點就忘記了。”微雲從頸間拿下一條鏈子。“澍清少爺,這個你帶在身上。”

澍清接過來,攤在月光下細看,是一條紅絲繩拴著一隻小小的玉兔,雪白的羊脂玉,雕鏤細緻,兩粒紅寶石嵌成一雙兔眼,更見栩栩生動。

“好寶貝。”澍清細細玩賞手中的玉兔。

“我姐說,我屬兔子,所以在我滿月的時候,我娘特地替我戴上這只玉兔,這些年來我從不離身。可是澍清少爺,我聽說兔子可以博得好彩頭,現在我要把它送給你,祝你蟾宮折桂,一舉高中。”澍清本不願收下這個貴重的東西,可一接觸到微雲那認真的眼睛,便不忍拂她的心意。

“微雲,承蒙你的錦心繡口,此兔將伴我進京,伴我入闈。來,幫我戴上。”

見他沒有推拒,微雲歡喜的替他戴上。

一聲鴉啼,倏地從樹上飛起,驚擾了月下離別依依的兩人。澍清有感而發的吟出李白的詩——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樓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他念得抑揚頓挫,低回不已。她不解其意,卻也聽出語氣含著濃濃的離愁。

“清雲少爺,你回房休息吧。”微雲黯然的說。“我回去了。”

“天暗不好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這條路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你快進去休息,明兒還要起早赴京呢。”微雲催促他進屋裏去。

“你先走吧,我要看著你離開。”

微雲施施的踏著月光、踩著碎影離去。走時頻回首,那人還在月光下,直折進秦家園子時,明月各照兩地時,再也見不到那人溫柔的身影,於是她忍不住蹲下身子,傷心的伏在膝上哭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5章

  王士朋三天一小禮、五天一大禮的往秦宅裏送,李氏收得眉開眼笑,再加上翠花在一旁敲邊鼓,於是李氏心裏興起一個新念頭。這天她走來繡閣,見水蓮坐在梳妝錢前玩賞著王士朋抵賠的玉簪子,於是走過去從身後拿起簪子。

“好美的玉簪子!”李氏將簪子插入水蓮的頭上。“瞧,多麼適合女兒這張嬌豔的臉。”

水蓮臨鏡顧盼自賞半晌,輕歎一聲,才不舍的拿下玉簪子。

“戴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將它拿下來?”李氏問。

“娘,我已經是有婆家的人了,怎麼可以再戴其他男子送的首飾?”水蓮目光眷戀著盯著手中的玉簪子。

“沒這個說法,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戴它。”李氏重新又將簪子為她戴上,然後坐在水蓮身邊,拉起她的手說:“水蓮,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非常 關心你的幸福,於是就讓人去安陽探查張家究竟是怎樣的一戶人家,沒想到張家也不過是一戶落拓的‘狀元缺’世家。”

“什麼狀元缺?”

“一門皆進士,獨缺狀元郎。這事在安陽早就傳為笑談,你還能冀望張家那小子能有多出息,考個狀元替你爭來狀元娘子的封誥啊?”

“娘,街談巷議的謠言怎麼可以當真。”水蓮蹙眉咬唇,略微不悅。

“當然嘍,娘也不是沒有見識的村婦,我想只要張公子是官高顯耀上格命,你嫁過去也不至於太委屈,娘也能放下一顆心,於是娘找了黃神仙替張公子批一下命格,結果——”李氏深深的歎一口氣,一副期期不可指望的樣子。

“結果怎麼了?”水蓮著急的問。

“黃神仙說他交友多情,才華超群,可借仕途如波浪,註定飄零過一生。”

乍聽之下,水蓮一顆心頓時涼透底。

“水蓮,娘心想這下可怎麼得了,嫁雞隨雞,女人的後半生幸福是依選擇的男人來決定,你一向嬌生慣養,若是嫁到張家,鐵定是要過苦日子。”

“娘——”水蓮擔憂惶恐的撲到李氏懷裏哭了起來。“女兒的命真苦……”

“不苦,不苦,娘自會替你做主。”李氏安撫的說。

水蓮拭著淚眼,抬頭看著李氏。“可是娘,一女不嫁二夫,爹已經把女兒許配給張公子,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胡說!在人都還沒有上花轎之前,一切還來得及。而且張家的親事是你爹犯糊塗,我可不會隨他起舞。”

“那娘要怎麼做?”

李氏試探的問:“水蓮,老實告訴娘,你覺得王公子如何?”

“這事又跟王公子有何干係?”

“昨天王家的人又來提親了,你說這相干不相干?水蓮,快告訴娘,你對王公子的印象如何?”

“這……”水蓮嬌羞的低下頭去,回說:“女兒不知道。”

“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怎麼會不知道?”水蓮低頭不語,急得李氏像熱鍋裏的螞蟻似的,又說:“那個張澍清除了有一張俊俏的臉,成天只會和微雲這個賤丫頭眉來眼去,還能有什麼出息?你一旦跟了他,就有擔不完的心、吃不盡的苦,這輩子是完蛋了。可是王家就不一樣,如果你可以嫁給王公子的話,這一輩子就是坐擁金銀財寶,享盡榮華,不愁吃穿的……”

李氏滔滔不絕的數著王家的好處,字字句句敲進水蓮的心坎裏。她想,王士朋雖不如張澍清俊逸,可是人還算是斯文,再加上對自己一往情深,倒是可以倚靠終身的物件。雖然她不舍張澍清這位俊俏夫婿,可是他若真如娘所說的沒出息,那她的終身……

“你倒說一句話呀!真是急死人了。”李氏見她不出聲,也按捺不住性子了。“水蓮,你心裏一定要拿定主意,娘才能替你做主。”

“娘,自古兒女的終身大事一向是父母做主,你要我說什麼?”

“這樣吧,娘現在就去跟你爹商量,到時候是依你爹的、還聽娘的,由你自己決定。”李氏說後,特意地停頓一下,見水蓮並沒有立即拒絕,如此一來她的意向便是很明白,李氏滿意走出去。

“小姐,不好了……”微雲急匆匆的跑進繡閣,還來不及喘一口氣,立即接著說:“夫人要把你嫁給王士朋,老爺不同意,此刻正和夫人起爭執。”

水蓮心頭微顫一下,但是她仍無動於衷的繼續手中的刺繡,微雲瞧在眼中著實焦急不已。

“小姐,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聽到了,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水蓮說時頭抬也沒抬一下,手裏的活沒有停下來。

“夫人實在太過分了,她明知道小姐和澍清少爺在小時候就有婚約,怎麼可以這樣做呢?”微雲憤憤不平的說。

翠花正好走進來,斜瞪微雲一眼,然後對水蓮說:“小姐,夫人和老爺請你過去一趟。”

“知道了。”水蓮起身,微雲連忙上前為她整一整衣裳。

“小姐,”微雲拉一拉水蓮的衣袖,附耳低聲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資格說什麼,但是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澍清少爺,待會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站在老爺和澍清少爺這一邊。”

水蓮覷微雲一眼,沒有說什麼,便踏出繡閣朝大廳走去。來到廳前,見爹娘兩人面紅耳刺的,可以想見剛才他們起了多大的爭執。

“爹,娘。”水蓮欠身福安。

“水蓮——”二老同時地喚她,秦品南朝李氏怒哼一聲,將身子偏過去。

“水蓮,秦家就你這位女兒,為了你的終身大事,我和你爹有不同想法,所以我們叫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思。”李氏說。

“水蓮,你現在就告訴你娘,你要等澍清大考完後就成親。”秦品南說。

“別聽你爹的,你沒有上花轎之前,還有更好的選擇,娘已經替你擇了王家這一門親事,可保你一生富貴,衣食無缺。”

“水蓮,你可不能像你娘一樣短視,而且澍清絕非泛泛之輩,他有的是才情,想要榮華富貴還怕將來享不到嗎?”秦品南不屑的駁道。

“將來,只怕是下輩子嘍。水蓮,你不會傻到用女人的青春來下賭注吧?”

微雲見老爺和夫人一來一往,爭吵不休,而水蓮又杵在一旁不發一語,心想小姐一定被這情景驚嚇過度而忘言,於是出聲提醒她。

“小姐,現在你應該說句話。”微雲小聲的說。

“我……”水蓮看看爹、又瞧瞧娘,故做為難的樣子,就是不願意表白自己的意思。“我不知道,女兒的親事全憑爹娘安排。”

“水蓮,是爹還娘啊?你倒說清楚。”李氏緊張的問。

“這……娘,女兒的事您好好的和爹商量,女兒沒有意見。”水蓮沒表情的說。

“老爺,你可聽明白女兒的心意?”李氏露出勝利的笑意。“為了女兒的幸福,你就不要再逼她嫁給姓張的小子了。”

“你們……好一對嫌貧愛富的母女,你們會後悔的。”秦品南瞪視她們母女,卻也無可奈何。

“不,這樣對澍清少爺太不公平了。”微雲忍不住替澍清抱屈。“老爺,絕對不能這樣做,澍清少爺知道了一定會受不了的。”微雲對秦品南泣訴之後,轉而哀求水蓮,“小姐,你若是嫁給王土朋,叫澍清少爺情何以堪啊!小姐,我求求你,不要辜負少爺,好嗎?”

水蓮偏過臉不看微雲。“微雲,這情形你也看到了,我……”

李氏用力的拍一下桌子,斥責,“死丫頭,秦家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微雲嚇得撲通一聲,雙膝跪拜在地。“夫人,微雲求您成全小姐和澍清少爺,暫時不要接受王家這們親事,一切等揭榜之後再決定好不好!我相信澍清少爺會穿著一身狀元紅袍前來迎親。”

“夠了,瞧你澍清少爺叫得多親熱呀!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想利用水蓮好成全你自己。”李氏冷眸一睨,哼了一聲。“我告訴你,別癡心妄想了,過幾天我準備讓你和家裏的長工大牛成親。”李氏最後這個安排,讓在場的人一陣錯愕。

“和大牛……不我不要成親!”微雲驚懼萬分的哭喊,求救的把目光投向秦品南。“老爺……”

“夫人,我反對微雲這樁婚事。”秦品南堅決的說。

“老爺,我讓微雲嫁給長工也是為你著想,你不是一向希望把微雲留在秦府嗎?她若是和大牛成親了,不就一輩子留在秦家了。”

“微雲願意一輩子服侍夫人、老爺,請不要逼我嫁人。”微雲苦苦的哀求。

“微雲,你放心,沒有人會逼你嫁給不喜歡的人。”秦品南開口說。

“老爺,丫頭的事由我做主,老爺不需要操這分心,微雲是非嫁大牛不可。”李氏起身,一副得意揚揚的覷秦品南和微雲一眼。“水蓮,扶娘進房休息。”

水蓮攙扶著李氏離開時,經過微雲身邊時,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眼光。

“微雲起來,別跪了。”秦品南見李氏走了,走過去要扶微雲起來,但是她反而跪著向他叩頭,求道——

“老爺,我該怎麼辦?請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

微雲如淒如訴的哀告,聲聲穿透秦品南心脾,令他心痛不已,仿佛當年玫瑰發現她懷孕了,害怕的問他該怎麼辦?秦品南心疼的將她摟進懷抱。

“微雲,有我在,別擔心。”秦品南嘴裏雖然是這麼安慰,可是他心裏很明白,李氏一旦作了決定,誰也改變不了她。

他心中暗道:我該怎麼辦?

黑暗中,微雲躺在房間裏,哭紅的眼、哭累的身心絲毫不敢歇息,就怕眼睛一閉,夜很快就會過去,接近成親的日子又向前推近一天。

黑夜是她最安全的時刻,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毫無忌憚的呼叫澍清哥。

澍清哥,我不要和大牛成親,我該怎麼辦?

不行,我不能和大牛成親,我一定要逃離這裏。微雲坐了起來,看了身邊睡得香甜的珠兒,於是輕悄悄的下床,收拾幾件衣物,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門。

她緊張的張望一下,見四下無人,於是快步的朝後門走去。當她拉起門栓正要推開門時,身後有人叫她一聲——

“微雲。”

微雲嚇得一顆心就要蹦出來了,她驚恐的回首,顫聲叫道:“老……爺……”

“我就猜你會偷偷的逃跑。”

“老爺,我……”她頭垂得低低的,手中緊緊的抓牢包袱。“我……不能和大牛成親,我要離開秦府,求老爺成全。”

“你打算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微雲黯然搖頭。她一心只想離開這裏,卻沒有想到自己能去哪?思及此,不禁喪氣的哭了。

“微雲,我真慚愧,沒能好好的照顧你,讓你飽受委屈,我對不起玫瑰。”秦品南愧疚的說,眼睛注視著傷心的微雲好一會,然後悠長的哀歎一聲。“微雲,你上京城去找澍清吧。”

“上京城?”微雲驚愕的抬起淚眼望著他。

“是的,如今只有他能照顧你。”秦品南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和一張紙條交給微雲。“這是澍清京城的住址,你看到澍清時,把信交給他,並說秦家對不起他。”

微雲激動的看著手中的書信。

“秦強就在外頭等著,他會送你到威遠鏢局,你就跟著鏢局到京城。”

“老爺,謝謝您。您一向待微雲如親生女兒,微雲現在給老爺叩頭。”微雲跪下來,要對秦品南叩頭時,他馬上扶她起身。

“天快亮了,你快走吧。”

微雲打開後門,一腳踏出去,又回頭望著秦品南時,難過的折回奔向他懷抱。

“老爺,”微雲不舍的叫他一聲,“大叔——我真捨不得離開您。”

“我何嘗不是呢!”他眼角開著淚光,於是推開她,將身子背過去,感傷的揮揮袖,趕著她離開。“你走吧,走吧——”

微雲對他的背影再看一眼,便快步的跑出秦宅。

馬車轆轆前行,微雲掀簾,將頭探出去,頻回首,漸行漸遠的杭州只在煙霧蒼茫之中,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

一轉念,到京城時就可以見到澍清少爺,心裏又高興起來。可是……小姐另嫁他人的事該如何對他啟口?微雲眉頭深鎖,心頭的滋味真是五味雜陳。

馬蹄達達的響,夜以繼日的賓士,這天近傍晚,終於來到京城。

“微雲姑娘,京城到了。”威遠鏢局的胡鏢頭扶她下馬車。

前面就是市集,吆喝叫賣的聲音不絕,熱鬧非凡,微雲新奇的張著圓圓大眼瞧著,心裏有點興奮。

“京城這麼大,你上哪里找人!”胡鏢頭看她一位弱女子待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不禁有點擔心。“要不是這批貨趕著到天津交差,否則我一定陪你找到人為止。”

“謝謝您,胡爺。您能繞個彎送我到京城,微雲已經感激不盡,不敢再耽誤您的正經事;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可以照顧自己的。”

“你別這麼說,秦爺平時很照顧威遠鏢局,我順道替他辦點事也是應該的。”胡鏢頭跳上馬車,對微雲說:“現在我要趕去天津,你自己要小心一點。”

“我知道。”

胡鏢頭將馬車掉個頭,躍上馬車,鞭子一揮,揚長奔出城門。

見人走了,恐懼忽地漫至心頭,微雲連連的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稍稍穩忐忑的心,她抓緊手中的包袱,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微雲詢問好幾個人京元巷該如何走?但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聽過卻不知在什麼地方。她也不氣餒,心想京城這麼多人,總會有人知道。

微雲揀一處面灘坐下來。“老闆,來碗大魯面。”不一會兒,香噴噴的大魯面端上來,她才要下著,又停下來問道:“老闆,去京元巷該怎麼走?”

“小姑娘,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來的吧。”見微雲點頭,老闆又說:“京元巷不在這個城門上,離這裏還有一大段路程,你若是從宣武門進來,那可就近多了。”老闆指著左前方說:你從這裏一直走,過座天橋,到那裏隨便問個人就明白。”

“謝謝您。”微雲放下一顆心,高興的低頭吃面。

這時有一個男子捧著面走到她面前,不問一聲就大咧咧的坐下來。

“姑娘,剛才我聽你說要去京元巷,正巧我待會要送貨到那裏,你就搭我馬車一道走吧。”

微雲看他一眼,戒慎的拒絕,“大叔,謝謝您的好意,我可以自己去。”

“甭客氣,出外靠朋友,何況你一個女孩要靠雙腳走到京元巷鐵定會吃不消。”男子瞧她一臉警備的樣子,立即堆滿和善的笑臉。“我懂了,出門在外小心一”點是對的,可是你甭將我當成壞人,我老吳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裏吃碗面,老闆認得我。對吧,老闆?”

“對啊,老吳是賣南北乾貨的,每天都會上我這裏吃面。”老闆送面到鄰桌時插話道,“他若是願意送你一程,那是再好不過了。”

聽說京城的人直爽熱心,應該沒錯;何況有認得路的人帶總比自己一人瞎闖來的好。而且她看來這裏吃面的客人似乎都認識這位元叫老吳的,那麼他應該不是壞人才對,於是微雲就答應了。

吃完面,微雲坐上老吳的馬車,一開始她還是有點提防著他,心想只要見苗頭不對她就立即跳車。

“姑娘,你杭州來的吧?”老吳親切的說。

“您怎麼知道?”

“我採辦南北貨時,經常是大江南北的跑,杭州也去過幾趟,那裏的姑娘說話特別溫柔好聽。”老吳說一些杭州的事,所謂人不親故鄉親,暖和微雲來到異地的寂寞心。說真的,趕了好些天的路,她真想杭州。

這時馬車走過面灘老闆所說的天橋,微雲揣度這條路應該沒錯,於是便全然相信他,心情也隨之放鬆下來,倦乏便接踵而至,眼皮不知不覺就闔上。

約一個多時辰,馬車停下來。

“姑娘,醒一醒,到了。”

老吳叫著,微雲倏忽睜開眼睛,此刻天色暗沉下來,一時也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你稍待一會,我進去一下就來。”

她點頭並跳下馬車,眼睛骨碌的四處看著,這是條巷子沒錯,可是這裏的住宅怎麼都是紅燈高掛,人來人往的,非常的熱鬧,心想澍清少爺怎麼住在這熱鬧的地方?

心裏正懷疑時,老吳走出來,很面跟著一位妖嬈的婦人以及兩名漢子。

“吳大叔,這……”微雲瞧這名婦人拿一對狐狸媚眼打量她,心裏不禁打個突,覺得不對勁,於是機警的轉身就跑。才跑幾步,就被兩名大漢抓祝

“好標緻的姑娘!老吳,這回你的眼睛沒被牛糞糊了。”婦人狐媚的拋向老吳。

“你……烏龜王八蛋!你到底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她又踢又叫的,“還有……你們憑什麼抓我?放開我,否則我到官府去告你們。”

“縣老爺還是我老相好,我還怕告嗎?”婦人嗤道。

“你們……救命哪!有人綁架良家婦女,誰來救我……”微雲扯開喉嚨的喊叫,其中一位漢子朝她的後頸上敲一拳,她昏了過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6章

  來京城十餘日,澍清還是天未亮就起床讀書,午飯後小憩片刻,偶爾逛一下琉璃廠,晚上回來再回書房做文章,天天如此,從不敢懈擔

這天下午,澍清從琉璃廠回來,小六拿出一封安陽的家書。

信是叔叔張之讓寄來的,內容除了一些家鄉事和勉勵他一切以考試為念的話之後,即在句後順帶提起微雲要來京城一事,並要他好好的照顧她。

微雲要來京城?澍清詫異。最令他不明白的是,微雲要來京城怎麼會由叔叔提起?

“少爺,是不是發生什麼事?”小六見澍清蹙眉,沉吟不語,好奇的問起。

“沒事,信上說微雲過兩天會來京城。”

“微雲姑娘!”小六詫異,好奇地問:“她來這裏有事嗎?”

“不知道。”澍清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等了好些天,始終不見微雲的芳蹤,澍清擔心的又把信拿出來看,仔細算算日期,她早在三天前就應該抵達京城,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澍清,澍清——”淩祥逕自走進書房,見他正坐著發怔,便推了他一把。“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冠蓋滿京華,交友非在京,這話說的一點也沒有錯。那天澍清信步走到琉璃廠買書時,正巧和淩祥同時看中定庵詩鈔孤本,兩人因詩鈔而相談甚歡,淩祥見澍清意態軒昂,談吐不凡,而澍清瞧淩祥英颯豪爽,於是兩人一見如故,稱兄道弟起來。

事後,澍清才知道淩祥是淩王府的少爺,排行老二,人稱祥二爺。

“祥二哥,你來了。”澍清無精打彩的打聲招呼。

淩祥見他對著一封書信出神,便好奇的拿起來看。

“哦!原來是未婚妻要來。佳人陪公子讀書,真不知羨煞多少人?”

“祥二哥,別取笑小弟了。微雲不是我的未婚妻,她和我從小就認識,是我的好妹子。”

“這麼說是青梅竹馬,這種關係最容易成為紅粉知己。”淩祥開玩笑的說,但見他眉眼深鎖,神色黯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問:“怎麼,惱她來?”

“怎麼會呢!”澍清說出心裏的擔憂,“祥二哥,照日子算來,她應該早就到了,可是至今仍不見人,我擔心是不是在路上出問題?”

“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才會心神不寧。”淩祥拍一下他的肩頭,“別想太多,也許有事延宕了。京城我熟,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

“謝謝祥二哥。”聽淩祥這麼一說,澍清眉眼轉舒。

“咱們是好兄弟,說這話就太見外。好了,別整天窩在家裏讀書,跟我走,介紹幾位元朋友給你認識。”淩祥不等澍清說去與否,便拉著他往外走。

“祥二哥,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澍清跟著淩祥上馬車,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來。澍清跳下馬車時,才知道自己被帶到八大胡同裏的怡紅院。

“祥二哥,這裏……我……”

“進去吧,到京城不領略八大胡同的鶯燕風情,未免虛此一行。”淩祥說。

澍清苦笑一下,也不掃興,就跟淩祥走進去。想他九歲的時候就偷偷的跟著叔叔進凝香閣,但是像這樣正大光明的進去倒是頭一回。

“祥二爺,今兒總算盼到您來。”說話的是有對狐狸媚眼的婦人鳳姐。“您這一來,我們雙雙的相思病就有救了。”

淩祥掏出一張銀票塞到鳳姐手中,逕自帶澍清上二樓,早有二男一女等在那裏了,淩祥一一的為澍清介紹,其中那位女子即是怡紅院的雙雙姑娘。

“祥二爺,你遲了,該罰三杯。”雙雙嬌嘖的說,便為他斟酒。

“沒問題,不過我要澍清陪我一起喝。”淩祥說時,雙雙會意的也把澍清的酒杯斟滿。

酒過三巡後,雙雙口角春風,頗通文墨,大家邊喝邊行酒令,氣氛熱絡。

“下流!別碰我。”一記響亮的巴掌聲從隔壁廂房傳來。

“他奶奶的,臭婊子,竟敢打本大爺。”是一位魯男子的辱駡聲;接著是杯盤乒乓聲不絕於耳,引得澍清幾人無不是面面相覷。

“沒事,沒事,隔壁是新來的姑娘,頭一回接客比較不會伺候人。來,喝酒,別讓這種小事掃大家的興。”雙雙不停地勸酒。

“對不起,我去去就來。”澍清覺得今天酒喝多了,又被隔壁的人這麼一吵,興致全消,頓覺頭昏腦脹,便藉故離開半晌。

他經過鄰廂時,正好瞧見鳳姐上前摑了一位纖弱女孩兩記耳刮子,聽得他心頭更加不舒爽,於是快步地走過去。

“嚴大爺,別生氣,唐唐是新來的姑娘,不懂事,請您多包涵。來人,重新準備一桌酒菜,我陪嚴大爺好好的喝一杯。”鳳姐陪笑說後,轉臉立即寒霜的死瞪唐唐一眼。“把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給我關起來,看我怎麼收拾她。”

唐唐就是微雲,她被一名壯漢粗魯的拖出去。當他們走到樓梯間,微雲故意讓腳拐絆一下。

“哎呀,好痛!”她慘叫一聲。

“別搞鬼,快走。”壯漢甕聲甕氣的催促。

“是……”微雲一舉步,一副腳不勝使力的跌坐在地。

“假模作樣的,我看多了。快起來,否則別怪我動粗。”

微雲假意的使勁想站起來,但才起半身又癱軟下去。她哀楚的看著他,顫聲道:“這位大哥,我的腳……好痛,我真的站不起來了。”

他瞧她的樣子不像是做假,於是蹲下去想查看她的腳。這時微雲見有機可趁,待他彎下身時,腿一伸,朝他的胯下狠狠的用力一踢,然後抱頭往樓梯間滾下去。

“臭婊子!你……”他一臉猙獰的瞪看她往下滾去,眼看她就要爬起來逃跑了,手胡亂揮動,對下麵呆愣圍觀的人喝斥,“你們是死人啊!快攔住她。”說著,他忍痛的往下奔去,口裏喃喃粗俗咒駡,“他奶奶的,看我怎麼教訓你這個婊子。”

澍清解手後,從對面走來,正好瞧見這一幕,心中喝采一聲。

可是微雲一下子就被抓住,而剛才被踹一腳的壯漢怒衝衝的沖下去,揚手就要打人。

澍清見了,心急之下,出聲喝道:“住手!”他步下樓去想和壯漢講道理。“這位大哥,有話好好說,何必對一位女子動粗。”

微雲見有人插手管事,心裏微露曙光,她緩緩抬起臉,一見是澍清,激動的哭出來。“澍清……少爺!”

澍清聞聲,這才正眼注視眼前這位濃妝豔抹的女孩,不覺詫異的說:“微雲!怎麼會是你?”

“澍清少爺,救命哪!”微雲一邊掙紮,一邊哽咽的說:“他們……還有那個老鴇……”

“別說廢話,快跟我走。”看守微雲的壯漢見情況不對勁,於是用力的掐牢微雲的臂膀,粗魯的想強拖她離開。

“等一下,你不能帶走她。”澍清挺身擋在前頭。

“這位公子,怡紅院可不是你管閒事、逞英雄的地方。”

“今天我要帶她走。”

“今天唐唐已經被嚴大爺包下來了,公子若喜歡她,改天再來吧。”粗漢粗蠻的拖著微雲走,而澍清也不放行,雙方僵持不下,圍觀的人愈來愈多,驚動樓上的鳳姐。

“幹什麼!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鳳姐扭著腰肢緩步下樓。

“澍清少爺,就是這個女人,她無緣無故的把我強扣下來。”微雲怨恨的指控鳳姐。

“唐唐,別在公子面前胡說。”鳳姐警告的說。

“我不是唐唐,我叫白微雲。”而今有澍清在一旁,微雲無懼的回瞪鳳姐,忿忿的責道:“你這個黑心腸女人,淨做強拐良家婦女的勾當,我走出去這裏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到官府告你,把你關起來。”

鳳姐冷冷哼一聲,“你要告就去告那個把你賣到怡紅院的爹。”

“那個烏龜王八蛋不是我爹。”微雲斷然否認。

“我管他是不是你爹,我只知道我用白花花的銀子把你買下來,我手中還握有你的賣身契呢。”鳳姐手插柳腰,杏眼一橫,怒道:“帶走!”

“你們不能帶走她。”澍清制止。“我想這裏一定有誤會,從小我就認識微雲,她根本不知道她爹是誰,又怎麼可能會被她爹賣到這裏來呢?”

“我管她爹是誰,反正她是我買下來的就是我的人。”鳳姐冷冷的說:“這位公子,如果你中意唐唐,下一次來時就點名要她,現在請你讓路。”

“不行,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微雲,她不是這裏的姑娘,請鳳姐不要強人所難,高抬貴手放她走吧。”澍清態度謙和,語氣堅硬。

“強人所難的是公子你吧!”鳳姐冷光一睨。“人是我花錢買來的,憑什麼要我放人?”

“這……鳳姐,要多少銀子,你才肯放人!”澍清問。

“一千兩。”

“一千兩?”他咋舌。

“澍清少爺,別給她銀子,你現在就到官府告她。”微雲不服的說。

“去告啊,”鳳姐白她一眼,冷冷的說:“誰贏誰輸還說不準呢!”

“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淩祥見澍清久久不回坐,於是出來找人,便看到這一幕。

“祥二哥,她就是從杭州來找我的微雲。”澍清指著微雲說。

“哦?”淩祥把目光移向他身邊的微雲,雖然胭脂掩去她的秀麗,卻遮不住那對如水杏靈動的眸子。“澍清,你先帶她回去,這裏讓我來處理。”

“是。”澍清謝過淩祥,立即將微雲帶離怡紅院。

“等一下,人不能就這樣讓你帶走。”鳳姐還要阻止時,被淩祥擋了下來。

“鳳姐,借一步說話。”他說。

鳳姐眼中含怨,心中更百般的不甘願,但憚於祥二爺的威勢,也不好再說什麼。

微雲拔去頭上的珠釵,洗去臉上的胭脂,換下紅豔的衣裳,穿上一身藏青色棉布夾襖,外面套著一件秋香綠軟緞坎肩,黑綠縐紗的衣帶束出纖細的腰身,烏黑黑的兩條辮子分別垂在兩肩上,還複她清秀佳人的模樣。

“微雲,我可以進來嗎?”澍清叩門。

“請進。”她沒想到會跟澍清少爺在怡紅院那種地方重逢,真是讓她羞得無地自容。

澍清進來,微雲始終低著頭,沒敢抬眼見他。

“微雲,你怎麼會在怡紅院呢?”澍清一進門劈頭就問。

“我……”微雲一想到被賣到治紅院的事,仍心有餘悸,不過她還是將她到京城之後,如何問路,以及老吳如何將她帶到怡紅院的經過說了一遍。

“你真是糊塗。”澍清輕聲責道。

“是,微雲就是笨,這麼容易就被人騙了。”說著,她的眼眶噙滿了淚。

“在怡紅院這幾天,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能見到樹雲少爺,所有的委屈都不算什麼了。”

“你的腳沒事吧?”澍清關心的問。

微雲搖頭,偷偷地拭去濕潤的眼角。“那一跤是騙人的。”

“臉呢?”鳳姐那兩個耳刮子讓他想起李氏那頓毒打,心如針刺般的痛。

“沒……事。”微雲顫了一下,連退兩步,頭垂得更低了。

“讓我看看。”當他伸出手要抬起她的下巴瞧看時,她機靈的躲開了。

“我真的沒事。”微雲把話岔開,不想再讓他擔心。“對了,澍清少爺怎麼會到治紅院?”

“跟祥二哥去的,今天是頭一回去,沒想到竟然遇見你。”

“那種地方本來不是澍清少爺應該去,可是你若是沒上怡紅院,我就遇不到你,那我……”微雲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一輩子就待在怡紅院,身子不由自主的打寒顫。

“都過去了,不必再去想它。”澍清安慰的說。“微雲,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麼會……”

“澍清少爺,我累了,想睡一下。”微雲拿眼偷覷一眼,心裏一直很害怕他會問起小姐的事。

“也好,今天的事也夠折騰你了。你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澍清踏出房門。

小姐的事該怎麼對他說呢?微雲蹙眉輕歎,和衣躺下來。

微雲一覺醒來,遽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她的目光朝屋裏溜轉一圈,再把昨兒個發生的事想了一遍,才確定她正安穩的睡在澍清少爺的床,而不是在怡紅院。

見正午的陽光從紙窗上透進來,驚覺自己竟然睡到中午。微雲一骨碌的起床,草草梳洗,跨出房門,很快地就摸到後頭的灶房,見小六正要起火煮午飯。

“小六,我來。”微雲主動要求。

“微雲姑娘,你起來了。”小六高興的將手上的活交給微雲。“早上起來,少爺告訴我你來了,我心裏真高興。”

“你高興我來!”

“嗯,前幾天少爺接到消息說你要來,可是等了好幾天始終不見你來,他還為你擔心好幾天。”

“你是說少爺早就知道我要來的事?”

“是呀,二爺信裏有提到你要來的事。”小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於是補一句,“對了,微雲姑娘會在京城待幾天?”

“不知道。”她暗自想著:秦老爺一定和張家提起要退婚的事了。那書信裏提到小姐的事了嗎?昨晚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不知情。唉!她該怎麼對他說?

“我看你就待到少爺大考完後,揭榜中狀元了,到時候跟咱們風風光光的回去。”

“才來京城沒多久,嘴巴就裝了簧鼓不成,變得這麼會說話。”微雲啐道:“而且要待多久,不是你我這種身份說了就算,一切要看澍清少爺的意思。”

“少爺最好說話了,何況——”小六假裝流露出一對賊兮兮的眼神看她,“少爺對微雲一向青眼相待。”小六知道微雲和少爺從小就認識,情份特別不一樣。

“小鬼,你才多大?懂什麼青眼相待?”微雲玉頰淡染紅暈。

小六嘻嘻的笑說:“戲裏公子對俏丫環使眼色就是青眼相待。”

“你還胡說……”微雲拿著勺子作勢要打他,小六一溜煙的跑開。

微雲摸摸燙燒的臉,再望望生起的灶火,心裏細細琢磨要如何開口,才能讓他的傷害減到最低。

準備好午飯,澍清正好寫完一篇文章。他上桌時,一看全是家鄉菜,香噴噴的翠綠菜飯,以及黃酥酥的蔥油餅,光是聞香就夠令人垂涎不已了。

“微雲,一起坐下來吃。”澍清提出邀約。

“不,沒這個規矩,待會我跟小六一道吃就行了。”微雲推拒。

“出門在外沒這麼多規矩。”澍清交代小六,“為自己和微雲添碗筷。”

“是。”小六歡天喜地的擺碗擱筷,然後盛一碗那夢中都會想到的菜飯,扒了一口,大呼過癮。“好懷念的味道!少爺,就留微雲姑娘住下來,往後咱們每天都有家鄉菜可吃了。”

澍清俊目瞪小六一眼,嚇得他一口飯來不及咀嚼就咽下去,咋咋舌,只管自個兒多吃一點,再也不敢多嘴了。

席間,沒有交談聲,細微的咀嚼聲響,氣氛頗為沉悶。

“少爺,我吃飽了。”小六一臉滿足的下桌。

“小六,把我房裏的東西拿到書齋去,我的房間讓給微雲祝”

“這怎麼可以?澍清少爺,我在灶房隨便搭個鋪就可以了。”

“胡說。你是女孩子,怎麼可以讓你睡那裏?現在我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睡覺,睡在書房也挺方便的。”澍清看了小六一眼,“你還杵在那裏幹什麼?快去呀!”

“是,少爺。”小六一溜煙的跑開,剩下澍清和微雲兩人,各自低著頭細嚼慢嚥。

席間,微雲不時的抬眼偷覷澍清,他比離開杭州時清瘦許多。

一聲,澍清擱下碗筷,碰撞出的聲響嚇了微雲一大跳,她抬頭望他,和他的眼睛遇個正著,來不及躲避。

“微雲,杭州究竟發生什麼事?你又怎麼會離開秦府來這裏?”澍清開門見山的問。

微雲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

“是不是在秦府又受委屈,所以你待不下去了?她打你,還是……”

“沒有,沒有,夫人沒有打我。”微雲為難不已,柔聲求道:“澍清少爺,等你考完了,再問我行不行?”

“不行,我現在就要知道。”澍清盯著她看,明白她一向是寧願自己受苦,也要顧全他人,此時見她眉峰緊蹙、眼梢含愁,想是有極大的事情困著她。“算了,我不逼你說,我馬上寫信到杭州問個明白。”

“不要……你不要寫信,我說就是了。”微雲苦楚的看他一眼,咂咂嘴唇,遲疑片刻才娓娓的說:“因為夫人要把我嫁給家裏的長工大牛,我不願意,所以我就……”

“偷偷的跑出來?”

“不是,不是,”她頻擺手否認,急忙解釋,“是老爺要我上京城來找你。”

“原來是伯父。”澍清又問:“微雲,你不想嫁給大牛拒絕就是了,何必逃離秦家來受顛沛之苦呢?”

“這……澍清少爺,丫頭的事由夫人全權做主,底下的人哪能說什麼?”

“你不是丫頭,你是……”澍清憤慨的脫口而出,一見她訝異的神情,連忙住口,改問道:“那伯父和水蓮小姐呢?一個視你如女、另一個待你如妹,他們都沒有出面替你說話嗎?”

“有礙…”她回答的非常細微,小到連她都懷疑自己是否開口說話。微雲害怕他再繼續問下去,於是急欲轉移話題,“澍清少爺,你的心思應該放在書本上,不需要為我這微不足道的事情浪費時間。”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話。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子,我當然要關心你。”

好妹子?這種關係對微雲來說是溫柔的傷害,不疼不痛,只是有口難開的苦和終身遺憾。

小六拿著一封信跑進來。

“少爺,你真是粗心,信看都還沒有看就遣在床底下。”小六把在澍清床鋪下發現的信拿來交給他。

微雲瞧了一眼,心打個突,臉色大變,驚急的要從小六手中拿回那秦品南給樹清的信。

“小六,信是我的,快還我……”

“我認得少爺的名字,這上頭明明就寫著澍清親啟,怎麼會是你的呢?”小六把信拿到澍清面前。“少爺,你看。”

“是我的沒錯。”澍清抬眼望著微雲,不解她為何有如此反應。“微雲,你為什麼要隱瞞伯父寫給我的信?”

“澍清少爺,我並沒有想要隱瞞,我只是想等到你考完試再拿出來。”

澍清心裏好奇,於是迫不及待的動手拆信。

“別看!我求你,別在這個時候看這封信。”微雲一臉憐憫和無助,這更加令澍清覺得這信中定有蹊蹺。

他揮手摒退小六,然後拆信展讀;頓時,他一臉寒摻,顫抖的手將信揉亂在手心中,冷眸略斜一睨,顫得微雲全身直打哆嗦。

“澍清少爺,我不知道老爺怎麼說的,可是小姐她……”她不安的瞥一瞥眼前這張凝霜的俊顏,努力的想找詞來圓,要把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她……也是身不由己。”

“什麼叫身不由己?”澍清冷笑一聲。“微雲,你不必顧慮到我的感受,我要知道真正的原因?”“原因……”微雲唇瓣顫抖著,眼裏佈滿焦慮,呐呐的說不下去。“澍清少爺,你就別問了,眼前還是以考試為重。”

“微雲,告訴我,我要知道。”澍清命令。

微雲見他如此的堅定,心想原因雖然很傷人,但能讓他徹底的揮劍斬情絲也是好事。

她苦澀的抿抿嘴,避重就輕的說:“是夫人要小姐嫁給王家。”

“王家?”澍清愣了一下,又說:“王士朋?”

微雲點頭。

“原來如此,我懂了——”澍清挖苦的說:“我只道是秦夫人長一對勢利眼,沒想到女兒也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子,嫌我張澍清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嫁個有錢人,好享一輩子榮華富貴。秦水蓮到底還是看不起我!”

澍清一臉憤恨的捶打桌面,面前的碗跌落地上,應聲碎裂。在微雲聽來,好像他的心破碎的聲音。

“不是的,我想小姐也不想辜負澍清少爺,可是她也不能違背夫人的決定。”

“她不是不能違背,而是不想違背。如果她心裏還重視我的話,就該為我堅持,我不要求一輩子,起碼也要等我這次秋闈之後,我張澍清若是榜上無名,到時候她要另嫁他人,我絕無怨言,並且誠心祝福她。”澍清咬牙切齒的說。“微雲,她一定是連一個‘不’字都沒有說出口吧?”

微雲無言以對。

“我說對了——”澍清大笑起來,笑聲颯颯,無盡蕭索,微雲聞聲也淒淒。

“澍清少爺,不要這個樣子……”

驀地,笑聲戛然而止,他的臉毅然的平靜,平靜的令人害怕。

“微雲,謝謝你告訴我實情。我馬上會把秦水蓮的庚帖退回給秦家,好讓她順利的嫁人王家;更會遵照秦老爺信上所教誨的去做,忘記那個失貞失德的秦水蓮,努力取求功名,好揚名吐氣。”他從懷裏拿出那方繡有蓮花的錦帕,用力一扯,發出滋滋的碎裂聲。“我和秦家就像這條手絹一樣,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他霍地離桌走出去。

微雲哀怨的瞅著被撕成兩半的錦帕,以及地上那被揉成一團的信,忍不住幽怨的長歎一聲:老天爺總是存心作弄,半點不由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7章

  夜深,澍清今天又晚歸了。

微雲見小六在一旁打盹,頭不住的連連點著,於是走過去搖醒他,讓他回房裏睡,而她繼續等門。

情深深,意切切,為伊風露立中宵,翹首望斷歸來路。她擔心的站在門外徘徊,遠遠地一道長長的影子朝這裏拖曳過來,見是澍清東歪西斜的踉蹌走過來,於是跑上前去,即聞到他身上一股濃鬱的酒味。

“澍清少爺,你怎麼又喝這麼多的酒?”微雲心疼的嗔道。一連三天,他每晚必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

“不多,不多……一點都不多……”澍清打了個酒嗝,腳顫了一下,身體酥軟就要癱下去時,微雲及時攙扶著他。

“走好。”微雲襯看他眼梢全是悲愁,忍不住哽咽的說:“我知道你心裏苦,可是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就真的能忘記一切嗎?澍清少爺,酒人愁腸愁更愁,何苦呢!”

“酒入愁腸愁更愁……”突然地,他嚷叫起來,“不對,不對,我……才不愁,我……是為秦水蓮高興,祝福她嫁了一座金山,一輩子享用不盡,好過我張澍清太多……太多了……”澍清嘴裏吐酒言,說到痛處,不免哽塞,聲音顯得喑啞,說出來的話也多了一份痛楚。

“別說了,夜裏風大,容易著涼,我們快進屋裏去。”微雲扶著他搖晃不穩的身子,費了九牛二虎才將他帶到房間。

微雲將他放在床上,動手要卸下他的外衣,但是他的身子不停擺動,手胡亂揮動,沒一刻安靜。他痛苦的申吟一聲,喃喃地說:“午夜夢回時,我常常想起你美麗的容顏,可是你總是不肯為我笑一下,讓我在孤獨的夜更加寂寞……”

微雲費了一番功夫才卸除他的外衣。

“……現在你來了,我不再寂寞了……”突然地,澍清一把抱住微雲,將臉埋在她頸窩裏,並不停地摩挲著。

微雲驚羞不已,想掙脫他的懷抱。“澍清少爺,你醉了,我不是……”

“你為我拋家,我也可以為你棄功名……從小你就許配給我,你是屬於我的……”

微清醉言醉語,分不清眼前人還是夢裏人?微雲知道他錯把自己當做是小姐,也清楚這話不是對著她說的,但是卻句句說進她的心坎裏。

她不想再推拒他,任憑他擁著,耳鬢廝磨著,如果能稍減他的痛苦,她願意當替身。她沉湎在這濃軟慍語、以及他吹拂的濕熱氣息。她想,也許過了今夜,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她要好好的記住這分感覺。

澍清抬頭,醉眼。斜的覷她,她一接觸到他淒迷朦朧的目光時,胸口一陣熱,呼吸急促。

“你來了……”他嘴裏只是不停地反復念著,說時,他的手撫過她的眼、鼻和頰,而他嘴唇吻住她的唇。

唇瓣相合之刹那間,微雲一時神魂飛越,也展臂擁著他的胸膛,嬌羞中帶激情的回吻他。

兩人胸偎著胸,唇貼著唇,無盡纏綿。許是殘留在他體內的酒精引燃滿滿的欲望,熊熊的烈火。他壓向她,蠻橫的扯開她前襟,手探進她紅兜裏,不斷地愛撫,貪婪的吻著她的酥胸。

微雲顫了一下,嬌呢的申吟一聲,閉上眼睛,任由他在她身上尋找慰藉。

驀地,她赤裸的頸間感到一陣涼意,於是睜開眼皮,才發現他伏在她身上睡著了。他的頭枕在胸口,嘴裏仍時斷時續的叨絮著痛苦和不甘,而眼角竟淌出淚來,濕透她未褪去的肚兜。

男人未到傷心不流淚,他是真的痛苦。微雲靜靜的攬著他,並為他拭去濕潤的眼角,但是她的淚水卻滾滾的流到她赤裸的頸,流到枕上,瞬間整張臉埋在鹹鹹的淚水裏。

她為由自己哭,也為澍清哭,哭到痛處竟哭出聲來。澍清身子動了一下,一個翻身,跌離她身上。她趕忙的噤聲,然後小心翼翼的將他的頭舒服的靠在軟棉棉的枕頭上。

這時澍清的胸前掉出一塊玉佩,她看是自己送的玉兔,心欣喜他時時刻刻的將它帶在身上。

微雲穿起衣衫,倚坐在床畔,俯視他的睡臉,見他眉宇不爽,重重疊疊的糾成一團,載不動許多愁。而他的愁卻揪痛她的心;從小到大,她一向委曲求全,從來沒有怨恨過誰,此時此刻她卻埋怨李氏,恨透秦水蓮,看她們把他折磨成什麼樣子呀!

雞啼一聲天下白,晨光斜照進屋。

酒到醒時愁複來,只願長醉不要醒。澍清痛苦的睜開眼睛,嘔砸嘴,口乾舌燥的,連咽下一口唾沫都覺得困難,勉強的坐起來,手揉著太陽穴,只覺頭脹欲裂,像是有千斤之重壓頂,這就是酩酊大醉之後的代價。

倚靠在床畔睡著的微雲被床上的動靜驚醒過來。

“我真是的,竟然睡這麼沉。”她自責著,連忙把煨在小爐火上的熱茶端來。“澍清少爺,喝杯茶,可以減緩宿醉。”她始終斂眉垂眼,不敢抬眼望他

“謝謝。”他接到手中,喝上一口,舌尖溫溫甘甘的,非常潤喉,於是便大口喝得涓滴不剩,頓時繃緊的頭舒緩過來。“微雲,昨晚又麻煩你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她臉紅,呐呐的說。

澍清下床,微雲馬上拿來他的褂衣,幫他穿上後,隨即在領口上提了一把,然後站在他跟前,仰臉幫他扣鈕襟。

而他的視線不經意的隨之俯仰而下,停留在她清純如晨曦、明麗如朝霞的臉,感覺上和印象中的微雲妹子不太一樣;也許之前他不曾仔細瞧她瞧得如此用心吧!

她的手一路扣下去,而臉也由仰而俯,澍清也隨著她的高度略彎身配合著,不經意的嗅出她身上味道,這味道……仿佛散發在昨夜那場纏綿的夢境?他怔怔的看著她,努力的回想。

這時她露出雪白的一段後頸和一對小巧的耳朵,而耳後鬢髮細細如絨毛,搔動心房,令他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不舒服嗎?”微雲感到他身子動了一下,仰臉問他。

“沒……有,剩下的我自己來。”他臉上飛快地抹過一絲尷尬之色,同時,腳也向後挪一步,自己動手扣上,不再看她。情傷時最易移情,但是他實在不應該對著微雲胡思亂想。

“我去打水。”

“不必了,這些事叫小六做。”為掩飾剛才稍稍出軌的思緒,他口氣上有意顯得冷淡。

“澍清少爺,我伺候你是應該的,而且我也喜歡為你做事。”

“微雲,從今天開始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叫我澍清哥好了。”

“我……是不是看到我就讓你想到退婚這件不愉快的事,所以要我離開,不要我伺候你?”她惶恐的說。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千里迢迢的從杭州跑來京城找我,我怎麼會要你離開呢?微雲,除非你嫁人了,否則你可以安心待在我身邊。”

“我真的可以一直待在你身邊?”

“你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澍清如此說,微雲這才放心的笑了。

“澍清少……澍清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你說。”

“我知道秦家的做法給你打擊很大,你也有理由恨他們,但是我求你不要再意志消沉,這會影響……”

澍清舉手阻止她說下去。

“今天開始我不想再聽到有關秦家的任何一句話,而空有一張美麗的臉卻無品德的秦水蓮也不值得我費心去恨她,從今而後我會把全副的心思放在書本,努力求取功名,讓那些短視而瞧不起人的人懊悔一輩子。微雲,我這樣說,你應該可以放心了。”

這話聽來似無恨無怨,不過卻是冷颼颼的,微雲真的很難過,經過這一次的打擊,他的心是徹徹底底的寒了。

澍清無所謂的瀟灑跨出房門,她望著這黯然的背影,知道他這分豁達是裝出來的,其實他心裏正被痛苦一點一點侵蝕,只是不喊痛罷了。

過了幾天,微雲明顯的感受到澍清的轉變,雖然人前他依舊談笑風生,每天照課表的做學問,但就是絕口不提杭州的事。

有好幾次她端茶進書房,總是撞見他不發一語,呆呆的出神,這時候的他離她好遠,好遠——她不喜歡他變成這個樣子,她一定要想辦法搓熱他凍結的心。

她明白他不願意讓人看到他這副神情,於是她會故意弄出一點聲音來提醒他,然後假裝剛進門的樣子。

“微雲,是你。”

“讀了一整個下午的書,休息一會吧。”

“唔,”澍清隨口應一聲。這幾天他的回答皆是此類“嗯”、“好”等應聲而已,再多就沒有了。

“今兒個有一位祥二爺讓人送來一罐上等好茶,我馬上就沏來給你品嘗。”微雲將茶遞到他手中,便動手收拾他桌上淩亂的書本,並拿起一篇文章,興趣勃勃的看一下。“這篇文章是出自哪里?”她哪里懂這些,不過是想找話題逗引他開口說話罷了。

“論語。”他簡單的回答,就不再說下去了。若是以前,他是不吝於逐字跟她解說,現在卻不。

這時她端一缸水來洗滌醮飽墨汁的毛筆,以免它幹硬掉,嘴還是不停地找話跟他聊。

每每她說了一大串的話,得來的也只是他了兩個字而已。

澍清啜著茶,本來眼中無物,心情沉重,經微雲有心的一翻攪,不知不覺的他的心和眼也隨著她活動的身影溜轉。

她一身水藍色,是雨過天青的藍,乾淨清爽;而峨眉淡掃遠山笑,雙眸迷含煙翠,長辮子上還佩一支吊有一對小鈴鐺的簪花,她身子一款擺,頭上鈴鐺便搖曳輕蕩,煞是娉婷嬌俏。

近日,他已經可以心平氣和的再回想起秦家小姐,奇怪的是他只記得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至於她的容貌愈來愈模糊,竟然拼湊不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是無情人,不至於將她忘得如此的快?心若有恨,他不是更要記得她?

“澍清哥,那位祥二爺真是個好人,我聽小六說他是淩王爺的二王爺,是真的嗎?”許久不見他回應,微雲又喚他一遍,“澍清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哦……你說什麼?”澍清收回心思。

“我是說那天要不是有祥二爺,我豈能如此輕易離開怡紅院,所以明兒我想請祥二爺來家裏吃飯,好當面跟他道謝,你說好不好?”

“應該的。”

“祥二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她也不是真的想瞭解這位祥二爺,不過想借這位祥二爺來打開澍清的話閘子,免得他的心思往死胡同裏鑽去。

“祥二哥是一位熱心又講義氣的人……”

一談起淩祥,澍清眉眼裏才顯露出些許的悅色,滔滔不絕的談起在京城如何和他相識相惜到結為兄弟的經過。

眼看他愁懷稍解,她也寬慰不少。

為了表示對淩祥十二萬分的感激,微雲全心全意的準備,再加一點慧心巧思,那活跳的“醃篤鮮”、“禿肺”、“下巴甩水”等等菜色一盤一盤的端上桌,澍清則一一的向淩祥解說這拗口發噱的菜名。

“光聽這些有趣的名稱就胃口大開,再聞這香味,就更讓人食指大動。”淩祥豎指稱讚,“微雲真是好手藝。”

“我沒有什麼可以答謝淩二爺那日出手相救之恩,所以煮幾樣家鄉菜聊表心意。”說著,她便要盈盈拜倒,淩祥忙不迭的扶起她。

“別這樣,我擔當不起。”在扶她起來的同時,淩祥乘機將她覷個仔細,見她容色清麗,嬌靨生春,相比之下,和他平日接觸的美豔女人個個倒變成了庸脂俗粉,不如她耐看,當下就對她多了一分好感。

微雲只道這位淩二爺生性豪邁放浪,比較不受禮教拘束,不過這樣看人未免也太失禮了。她連忙收回手,站在澍清身旁,正色道:“無論如何,受人恩惠,點滴圖報,微雲不忘祥二爺這分恩情。”

微雲斟了一杯酒,舉杯向淩祥致意,然後一干而荊

“怡紅院的事不足掛齒,你實在不必放在心上;而且這件事是鳳姐理虧,讓你白白的受了委屈,改天我定叫鳳姐親自來跟你賠禮道歉。”

“祥二爺,不用了。”只要一想到鳳姐那兇悍潑辣的模樣,微雲就不寒而慄,最好從此不再見她,哪敢還要她來賠禮道歉。

“微雲,你開口閉口叫我祥二爺,讓我聽了全身不自在,顯得好生分。這樣吧,你就跟澍清叫我祥二哥好了。”

“這……這樣太失禮了,微雲不過是個丫頭而已。”

“什麼丫頭不丫頭的,你的事我多少聽澍清談過,知道他一向把你當做妹子看待,我也一樣,所以你就叫我祥二哥。”

妹子?明明已經知道了,可是心還是會痛。微雲憂傷的看著澍清,從剛才和淩祥說話時,他就獨自悶著頭喝酒。

“澍清哥不要淨喝著酒。”微雲為他夾菜,所有的關心和擔憂全寫在臉上。“多吃一點東西,墊墊胃,不要空著肚子喝酒,這樣很傷身體。”

淩祥對澍清的事略知一二,一心期待大考完後,能風風光光的迎娶佳人,卻沒想佳人不識才,反嫌棄他無財而另改他嫁,可想他是何等的傷心和難過。

“微雲,這幾天他一直都是這副德行嗎?”淩祥將微雲拉到一套問話。

她點頭,紅了眼眶。“都是我不好,嘴笨,沒有將事情委婉的說出來,因而傷到澍清哥的心。”

“不是你的錯,任誰做這種傳聲筒都不討好。”

“祥二哥,再這樣下去,我怕他會積郁成疾。”微雲愁著一張臉。

“你別擔心,澍清不是那種沒出息的人,他不過是一時為情所困,過一陣子就會想通。”

“希望如此。”

“微雲,我看得出來你很關心澍清,你喜歡他吧?”淩祥試探的問。

“我當然喜歡澍清少爺啦,他是很好的人,不應該受這種痛苦。”微雲不想在他人面前洩露對澍清的感情,於是避重就輕的說。

“其實有你這位善解人意的好妹子陪在身邊,他又何必執著那個已經註定不屬於自己的人呢。”

淩祥的話在微雲心湖蕩起不少的漣漪,她低眉垂眼,綺思不斷,幻想著有一天他發現最愛他的人就是一直守在身邊的她,到時候他會接受她嗎?

“祥二哥,剛認了一個妹子,就不要兄弟了嗎?”澍清見他們兩人在一旁喝喝私語,頗吃味的插話。

“怎麼?我和微雲好,你就吃醋了。”淩祥戲謔的笑說:“會吃別的女人的醋,這表示你的情傷已經無礙。微雲,你就不必替他擔心了。”

微雲害臊的微抬眼願澍清,正好他的目光也朝她這裏看過來,兩人四目交會,她怕自己承受不住這眼神而洩了心事,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

“湯冷了,我去熱一熱。”微雲捧起那碗湯往廚房走去。

“澍清,說真的,為兄很羨慕你。”淩祥一臉開心的說。

“羨慕?”澍清淡然的說:“像我這樣功名未竟、兩袖清風的窮書生,連未婚妻都嫌棄,不懂祥二哥羨慕我什麼?”

“澍清,未婚妻負你又怎麼樣?換得微雲這個解語花陪在身旁不好嗎?你想想,並非每一個男人都有這樣的機緣。”淩祥表面上是勸澍清,其實是另有私心,他對微雲一見傾心,想趁此多瞭解他們之間是否只是兄妹之情?是者,君子不奪人所愛,若否,他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跟微雲多親近。

“就如淩二哥所說的,她是可人的解語花。”澍清飲酒一杯,沉吟半晌,才又說:“我和微雲從小就認識,她總是張著那對大眼睛,靜靜凝眸聆聽你說話,在她面前永遠不需隱藏任何情緒,自然而然會將心裏的話全數對她傾吐。”

“我感覺得出來你對微雲的情感很特別,我想經過這一次感情重創,你可以考慮把感情寄託在她身上。”淩祥目光炯炯盯著他,故意這麼說。

清雲怔了一下,神情不自然。“別胡說,微雲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子。”

“真的是妹子?”淩祥慎重其事的又問一遍。

“這……”澍清支吾,不願再針對這事回答。

“澍清,你真的只把她當妹子?”淩祥想再一次確定。

“妹子就是妹子,難道還有假的嗎?”清雲悶的又喝了一杯。

“太好了,值得為這個妹子浮一大白。”淩祥開懷的連喝三杯。

微雲重新將熱湯端出來的時候,看到他們聊的開心,心裏也跟著高興起來。

“說什麼?這麼開心?”

“這是說你。”淩祥再也不需有任何顧忌,他的目光直接的、熱烈的對她傳達心意。

淩祥的眼神令微雲不安,她有心回避。“酒不夠了,我再去幫你打酒。”

“不用了,有酒有詩卻無歌,有點美中不足。”淩祥不改富豪子弟的玩樂氣息,興致一來便順口提出這個建議,“澍清,我們何不移樽就移到怡紅院聽雙雙唱曲兒來補這個不足。”

“一切聽淩二哥安排。”澍清無不可的說。

“不能去。”微雲堅決的反對,豎眉含嗔的瞪得淩祥暗叫一聲壞了,剛才一高興,竟脫口提出這個鬼主意,這下准叫她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還以為他是個花心大少。

“微雲,別掃祥二哥的興,我們去那裏只是聽曲、解悶而已。只可惜你是女孩,否則就可以跟我們一道去,那雙雙姑娘的曲子唱的真動聽。”

“誰稀罕去。”一提到怡紅院,她就滿臉不屑。“祥二哥,澍清哥是來京城考試的,不是來尋花問柳,你不該三番兩次的帶他去那種地方。”

“清雲,瞧我三杯黃湯下肚就犯糊塗了。你考期在即,是全力衝刺的關鍵時刻,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還帶你胡天胡地的玩樂,幸好有微雲在一旁提醒著。”

澍清察覺淩祥一心討好微雲,這司馬昭之心明眼人一見即知,他本該替微雲高興,但不知怎地,竟覺得惱。

“哼!我功名求給誰看啊?祥二哥,人生難得好興致,真該及時行樂。走,現在就去怡紅院。”

“澍清哥,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家鄉的老夫人聽了不知道有多難過。”微雲極力勸阻。

“澍清,還是聽微雲的話,不要去了。”淩祥順著她的意反勸澍清。

“我的事哪里輪到她來管!”澍清負氣似的瞧也不瞧微雲一眼,拉著淩祥就往外走。

心事轆轆,輾轉難眠,這夜裏微雲來來回回起身不知凡幾,最後一次坐起來,朝窗那頭一覷,曙色初透,眼看天就要亮了。

澍清哥竟然夜宿花柳,徹夜未歸。

她走出房門,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兩眼茫然無神的呆望,心頭縈繞的是小時候在凝香閣第一眼見到澍清哥的情景,他一臉清秀,一雙眉黑又長,笑時挑眉,倔時努唇,露出兩個嘴角窩,從那時候起她就好喜歡跟他在一起。

又想到她帶著點心去找他,他長眉一揚,高興的拉著她的手在地上寫著“微雲”兩個字,那是她頭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這樣寫的。

細思從頭,甜蜜依舊,只是他們倆的關係經秦家這番折磨,已回不到從前。想著,不覺潮了眼眶。

這時澍清走過來,微雲忙拉起袖角拭淚,笑臉迎上去。

“澍清哥,你回來了。”

澍清愣了一下,沒有說什麼就推門進屋。

微雲尾隨進去。“昨晚你……”

“我昨晚我就睡在怡紅院,你管得著嗎?”早上起來時,發覺昨晚醉倒怡紅院而一宿未歸,正於心有愧時,又碰巧被微雲撞見,不免心虛,因面薄臉上掛不住,不覺在口氣有點一火。“我不是祥二哥,不需要在意你高不高興。”

“我只是關心你,為什麼要提起祥二哥?”

他啞然。“我要再睡一下,你出去吧。”

聽他這樣說,她上前要幫他解外衣的鈕扣,他不領情的大手一揮,竟不小心地拍打到她的手腕,好清脆的一聲,兩人雙雙都呆愣住了。

“我……我不是什麼尊貴的公子哥,擔待不起別人的服侍。”澍清訕訕的說。

“澍清哥,我住在這裏是不是惹你心煩?”

“沒錯,凡是和秦家有關的人,都讓我覺得厭惡。”他憤恨的脫口吼說,臉部抽動扭曲,好不嚇人。

微雲驚嚇的連退幾步,淚水顫顫的抖落下來,然後掩面轉身奔回到自己的房間。

“微雲……”澍清頹然坐下,手胡亂的抹一下臉。剛才如此痛快的把連日來的積怨一古腦兒的發洩出來,頓時覺得輕鬆不少,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場風寒,出了一身汗之後那種暢快淋漓,腦子也清明不少,不過微雲不該平白受罪的。

他來到微雲的房門外,舉手要叩門時,聽到裏面傳出嚶嚶啜泣聲,遲疑片刻,才鼓起勇氣敲門。“誰?”微雲傷心的倚靠在床邊,聽到叩門聲,哽咽的問一聲。

“是我,”澍清心中有愧,低聲下氣的道歉,“微雲,對不起,剛才不應該對你大聲小叫。”

微雲忙將淚水抹幹,才把門打開。

“你並沒有不對,該說對不起是我,我心裏也明白我待在這裏只會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在這世上除了你,我已經沒有親人了,從秦府出來之後,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她哀切的說著,忍不住又哭了。

“別哭,你的淚總能滴透我的心。”澍清情不自禁的將她擁進懷中,柔聲道:“愛哭鬼!這麼愛哭的姑娘,誰敢要啊?”

“沒有人要,那我就一輩子賴在你身邊可不可以?”

“可以。”

“真的?”微雲喜極而泣,仰臉看他,串串淚珠還掛在臉上,如晨曦裏沾濕在花瓣上的露珠兒,晶瑩剔透,頗惹人憐。

他溫柔的捧著她的臉,緩緩的低下頭去吻幹她眼下、頰上的淚,當他的嘴輕輕的碰到她柔軟的唇瓣時,她陶醉的呢喃,“澍清……”

澍清全身震了一下,神志清醒過來,急忙的推開微雲。

“微雲……對不起,我……”他倉皇的奔出房門。

他主動吻她了,這和他熟睡時、酒醉中的吻不一樣,那時他眼中並沒有她,所以吻過後就冷卻,但是剛才他眼中映著她,吻得好溫柔。

微雲撫著他吻過的臉頰,還是熱的,而她的心依舊悸動不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8章

  這些日子以來,若不是有可人的微雲持在身邊,言笑晏晏,柔語解頤,那麼他也不可能平靜的坐在這裏給秦品南寫信。

澍清想他當初會痛苦,並非他真的很在乎秦水蓮,而是尊嚴。

太陽緩緩的向西移動,書齋裏的光線也逐漸地暗淡起來,澍清擱下筆,起身走到窗前眺看,那如泣血般的夕暉,再也不能惹他傷春悲秋。當秦水蓮除去未婚妻的身份之後,她那張美麗的臉孔就他而言只是一張面具而已,沒有靈魂,沒有魂牽夢縈的記憶,便無法感動。

外頭傳來陣陣的嬉笑聲,澍清仔細一聽,認出是微雲和淩祥的聲音,不禁好奇的跨出書齋,循聲尋去。

“祥二哥,灶房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應該到書齋找澍清哥才對。”微雲微惱的趕著淩祥出灶房。

“不必忙著去打擾澍清,我就站在一旁觀賞你做菜。”她的惱在淩祥眼中卻是嬌嗔,更叫人動心。

“不行啦,書裏不是說君子遠庖廚,你還是快出去。”

“我淩祥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君子,你想想,當君子多煩人哪,古時聖賢開口閉口就是一堆君子要如何如何,君子不能怎樣怎麼,什麼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遠庖廚,這些話我都當做放屁,我不僅不成全別人,我還要進灶房欣賞女子洗手做羹湯。”

“祥二哥,你說的我都不懂,你要談君子,就去書齋找澍清哥,不要待在這裏礙事。”微雲硬推他出去。

“我的好微雲,你就行行好,讓我待在這裏吧。”淩祥涎著臉說,順手抓著她推過來的手,嘻皮笑臉的說:“我可以當你的二廚,幫你遞鹽拿醋的。”

澍清尋到灶房來,看到這一幕,臉上不自然的抽搐。

“不用了……”微雲眼睛餘光見著站在門外的澍清,慌張的從淩祥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局促的解釋,“澍清哥,祥二哥他來找你,看你還在書齋便說不打擾你,沒想到他竟然跟來灶房,我說這裏不是他該待的地方,可是他就是不聽,非要待在這裏不可,我實在拿他沒轍。”

“澍清,我可想念微雲的菜想的緊,所以就來了。”淩祥笑說。

“原來祥二哥是特地為微雲而來的,那我回書齋去,不叨擾你的興致。”澍清故意表現輕鬆的樣子,但是渾然不察心頭已釀著醋意,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帶有酸味。

“不是的,祥二哥當然是特地來找澍清哥。”微雲搓著手,急欲撇清。

“微雲,祥二哥對你可真是讚譽有加,我從來沒有看過他跟一位女子說一大堆的非君子論。”澍清話中有話,語帶譏刺,讓微雲聽了難受。

“什麼君子非君子的,我都聽不懂,我不過是一個庸俗的女子,只知道一些柴米油鹽的,跟你們談不上話。”微雲眼眸含嗔,兩靨生顰,口吻冷淡的說。

“瞧你們倆,好像是爭寵的小孩,我上這裏特地來找誰很重要嗎?”淩祥覺得他們的樣子很奇怪。“總之,你們兩人都是我看重的人。”

“你們爺倆別礙在這裏,否則我鍋裏的燒肉就要焦了。”微雲板著臉沒好氣的趕人。

淩祥見她真的惱了,於是拉著澍清的手,附耳低聲的說:“澍清,我們的微雲妹妹真的生氣了,我們還是快走。”

“嗯,”澍清覺得適才的話說過頭,便抬頭瞅她那含嗔的粉面,歉然的沖著她一笑,可她卻將身子轉過去,佯裝沒瞧見,怔得他一臉訕然,自覺沒趣,只好轉對淩祥說:“祥二哥,我做一篇文章,正好請祥二哥指點一下。”

“請教不敢當,我很欣賞你的文章,文字犀利,言之有物,就是不墨守規範這一點在考場是要吃大虧的。”淩祥和澍清邊走邊聊的走出去。

他們走了,微雲大大的籲了一口氣。祥二哥為人豪爽,不拘小節,可是有時候未免太失分寸了。一轉念,她眼裏浮現憂色,支頤著右頸忖度著:最近,澍清哥總是有意無意的要將她和祥二哥湊在一塊,實在叫人難過又難堪。

晚上用膳時,微雲決定今後要和祥二哥保持距離,於是交代小六在一旁伺候著,而她便待在房裹不和他們同桌用膳。

淩祥瞧微雲不同席,覺得掃興,吃的全然不知滋味。

“祥二哥,我看今夜月色分外明亮,我們何不到院子裏去,仿效古人月下對酌,附庸風雅一番,你覺得怎麼樣?”澍清見淩祥意興闌珊,便如此的建議。

淩祥同意,於是澍清吩咐小六把飯桌的食物移到外頭去,然後摒退他去休息,不需要伺候。

“澍清,微雲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淩祥喝著悶酒,喪氣的說。

“沒這一回事,我從小就認識她,也沒見她生過誰的氣。”澍清安慰的說。

“那麼她討厭我了?”

“不,她敬你如親兄長。”澍清為他斟酒。

“聽你一說我放心了。”淩祥是性情中人,很快地就鬱結解開,爽剌將剌手中的酒一仰而荊“澍清,說實在的,有時候我還真嫉妒你。”

“祥二哥,你別開小弟的玩笑了。”

“我是說真的,我嫉妒你和微雲有一段美好的兩小無猜情份,嫉妒你能和微雲住在一塊,當你為情所傷時,有她與你長相左右,為你消愁解憂,當你夜裏饑轆轆時,她會起來為你準備宵夜,在在都讓我既羨慕又嫉妒。”

澍清見他一改平時狂狷的口吻,沉緩抒情,仿佛對意中人訴衷曲,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祥二哥,這些話真不像是會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是嗎?”淩祥扯了一下嘴角,竟是一絲羞赧。“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向自命風流瀟灑的淩二爺,竟會如此牽 掛一位女子。澍清,你說過微雲是你的妹子,現在我鄭重的請求你把微雲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她,一生不離不棄。”

“祥二哥,你……”澍清訝然的盯著他那深情認真的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淩祥見他猶疑,不禁歎了一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想我之前留連花叢、放浪形駭的荒唐生活,也難怪你不相信我。”

“不是這樣子,我絕對相信祥二哥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一旦情寄一位女子,必定是全心全意的對待。”

“還是澍清瞭解我。”淩祥幹了一杯。“你是知道我一向隨興的過日子,從未思考一輩子的事,但是我第一眼見微雲時,竟萌生想要照顧她一輩子的念頭。”

“微雲身世坎坷,從小就吃很多的苦,若有祥二哥照顧她,這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這是微雲的終身大事,我沒有權利替她決定一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果微雲願意跟我呢?”

“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會替你們高興。”澍清黯然的說後,便悶著頭喝酒。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從今天開始,我一定會加把勁讓她點頭答應。”淩祥眼睛發亮,自信滿滿的說。

月下對飲成獨酌,兩人各自低頭飲心事。

這般月色好誰看?於是月娘索性躲進雲層,不讓人觀賞了。

“哎呀,這月亮後地太不解風情了,剛才還高掛在樹梢上,怎麼說不見就不見,真掃興。”淩祥仰頭一看,忍不住數落的說,感覺上就像一位清純少男的情懷。

澍清仰望天空,笑說:“無月,繁星依舊燦爛呀!”

“說的也是。星空下暢飲也是一樣,管它有月無月的,絕對不影響喝酒的心情。”淩祥激賞的說:“好一個‘無月,繁星依舊燦爛’。澍清,我看似灑脫,其實是故做瀟灑,我不如你。”

澍清苦笑,有這番看法,全因微雲教他明白的。以前他一心想擁有天上的明月,忽略了明月身旁那顆最柔亮的小星星。

如今發現了,可是……澍清看著淩祥,心不禁徨起來,他還有資格去摘那顆美麗的星星嗎?

隨著大考日子的接近,微雲愈來愈緊張,她聽說在京城西郊有一座觀音寺很靈,一直想找機會去膜拜一番,求菩薩保佑澍清平安如意,高中狀元好光耀門楣。

這天午憩後,澍清逛琉璃廠不需要人伺候,於是她準備香燭和一些糕類果實,跟小六交代一聲,便出門去了。

“微雲。”身後有人喚她。

微雲聞聲稍停下來,回過身去,見是淩祥正騎馬過來,不一會他就來到她身邊。

“微雲,你要去哪里?”淩祥下馬,交代隨從一聲,便和她並肩走在一塊。

“西郊的觀音寺。祥二哥,澍清哥去逛琉璃廠,你到那裏找他吧。”

“不,我找你。”

“找我?”微雲一怔,不自在的說:“祥二哥,別跟我開玩笑了,你會有什麼事找我?”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現在你要去觀音寺,我就陪你去。”那夜和澍清一席話之後,他對微雲的示好更加的露骨。

“不敢勞煩,我想祥二哥一定還有要事要辦,不需特地陪我。”

“我沒事,我是真的特地來陪你。”

淩祥毫不掩飾的熱情和討好,著實令微雲窒息和不安。她低著頭走著,沒有再說話。

“微雲,你在想什麼?”

微雲輕輕的搖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每天四處閑晃,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看起來很沒有出息。”

“我沒有這樣想。”微雲連忙否認。“祥二哥,我聽澍清哥說你的學問很好,又是淩王府的二少爺,為什麼沒有在朝廷謀一個差事?”

淩祥聳肩一笑。“我是庶出,朝廷的事自有我大哥,輪不到我;不過這樣一來,我也樂的逍遙,我實在受不了朝廷那套繁文褥節。微雲,我不在朝為官,你是不是覺得失望?如果你真的在乎這一點,我可以為你……”

“祥二哥現在這樣也很好啊,而且澍清哥說祥二哥兩腳踢翻功名浪,俠義江湖任我行,這分豪情和瀟灑很讓人羨慕和佩服。”微雲不讓他把話說完,怕他表白的話一出口,日後再見便尷尬。她很自私,不想失去淩祥這位好兄長。

“澍清是我的知己。”淩祥含情脈脈注視她說:“微雲,在你心目中我是怎麼的一個人?”

“好人。”微雲簡單的說了這兩個字,讓淩祥失望,還想再問下去時,他剛吩咐隨從雇來的轎子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

“微雲,從這裏走到觀音寺還有好幾裏路程,所以我就幫你準備一頂轎子。”淩祥掀起簾子,手一比,“請。”

“祥二哥,微雲擔不起。”她不是木頭人,對他的這分細心和好意當然會感動,只是她實在承受不起他的心意。

“你當然可以;微雲,快坐進轎子。”淩祥又請了一遍,她不忍拂逆,只好從命。

她坐在轎子裏,掀起簾子一角,看他騎馬隨侍在身邊,心中暗道:最近她總覺澍清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唉!若他能有祥二哥對她好的十分之一,她就心滿意足了。

微雲從觀音寺求來一個符,心裏明白澍清絕對不會將它帶在身上,於是左思右想之後,終於讓她想到一個法子。她手上正替他縫製一件新衣,好讓他在大考那天穿去考試,於是她決定在衣服裏面縫一個暗袋來放置這個符。

這晚她將這件衣服趕了出來,便拿著新衣服來到書齋時,卻瞥見澍清正坐在院子裏喝酒。

“澍清哥,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喝酒?”

“你來得正好,陪我喝一杯。”他另外斟滿一杯遞給她。

“不行的,我不太能喝酒的。”微雲搖手拒絕。

“喝這一杯就好了。”

她不忍拒絕,只好答應,接過酒杯,沾沾啜啜的,好容易才喝幹。她酒量淺,才一杯,嬌靨立即染了一片紅暈,讓人瞧了心醉。

“澍清哥,我幫你縫一件衣服,你試穿一下,看看哪里不合身,我好馬上修改。”

“你怎麼又替我縫製新衣呢?”他看她身上始終一身舊衣裳,忍不住說了幾句,“祥二哥不是送你幾塊料子,怎麼不為自己做幾件新衣裳?”

“又不是什麼日子,我幹麼做新衣;再說過兩天就是大考的日子,你才要穿新衣服博個好彩頭。”

澍清輕笑一下,不以為然的說:“哪有這樣的道理?”

“怎麼沒有?新衣服穿出一位新狀……元……”最後一個字是混著一個噴嚏打出來的。

“身體不舒服?”澍清關心的說。

“我沒事,可能今天到觀音寺吹了一點風,等會我自個兒會煮一碗薑湯來喝。”

“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用了,我沒有這麼嬌弱。”

“微雲,不要太勞累。自從你來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攬在身上,把小六這個小子都養懶了。”

“一點都不累,這些事我是做慣的,而且有些事小六粗手粗腳的,哪做得細呢。”微雲抖一抖衣服,服侍他穿上,為他擺弄衣服。

淡淡的月光鋪在她臉上,更見清容絕麗,澍清凝睇著,情不自禁的撫著她的臉,愛意濫於言表的說:“微雲,如果你沒有來京城,也許現在我對秦家仍有一股恨意。”

微雲心情輕蒙了起來,晶亮的雙眸和月光爭輝,身子微顫著,眼睛眨也捨不得眨一下,直勾勾的看著他。

“澍清哥。”她眸光迷離,輕喚他一聲,無限柔情。

“幸好你來了……”澍清托起她的下巴,陶醉的吻她,並忘情的往她身上摸摸索索,不能自己。

隔著衣衫,仍然能感受到她溫軟柔滑的肌膚,而由她身上散發出一股非蘭非麝的味道,更叫他心旌搖搖,意亂情迷。

微雲頓覺耳根發燒心跳得自己都聽得見。他愈吻愈深,令她快透不過氣來,但是她不敢亂動,惟恐驚醒他,又像上回一樣狠心的將她推開。

她顧不得羞,攔腰一把抱住他,整個胸脯似乎毫無縫隙地跟他貼在一起。

“澍清哥,請你不要把我往外推給別人……”在他情欲的催化之下,微雲忍不住把藏在心底的情意表露出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怎麼捨得把你推給……”澍清的腦海裏閃出淩祥的人影,眸光掠過一絲驚色,又一次狠心的將她推開。

他自責,剛才他在幹什麼?對微雲告白嗎?祥二哥是真心喜歡她,他怎能如此的自私呢?

“澍清哥?”微雲漲紅了臉,張大眼睛看著他。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對你。”他脫下身上的衣服交還給她時,避開她的眼神。“微雲,忘了剛才的事。”

她張大眼睛哀怨的瞪著地看,她突然覺得好冷,好冷——她環臂抱胸,身體一直在顫抖。

他避開她的眼神,努力的找話說。“對了,傍晚的時候我看你和祥二哥一起回來,你們——”

“我們是一起上觀音寺。”微雲負氣的說。

“祥二哥人好家世好,他又對你一往情深,你若跟了他,我想你爹也可以放下心裏的一塊石頭。”

“我爹?”微雲大吃一驚,在她的記憶裏從來沒有爹娘。“澍清哥,你……知道我爹是誰?”

他點頭。“我一直在考慮要在什麼時候告訴你才適當?我想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澍清娓娓敍說秦品南和白玫瑰的愛情故事,說畢,只見微雲悽楚的低著頭,久久不語。

“你恨他們嗎?”

微雲搖頭。“我同情他們;相愛的人不能長相廝守,他們心裏一定很痛苦。”

“愛一個人卻不能擁有,簡直令人痛徹心扉。”澍清有感而發的說。“還好,你不必受他們這種煎熬,祥二哥是真的愛你,微雲,我想你也喜歡他吧?”

“你說對了,我是喜歡他。”微雲怨他一眼,恨恨的丟下這句話,傷心的奔回自己的房間。

他的目光向微雲的房問看去,燈影搖搖,偶爾從裏面傳出輕咳聲。繞院踱步,有感吟誦: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原來他的整顆心早就被一抹雲彩盤據而不知,等到發現時,那人已不屬於自己。他深深的懊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9章

  經過那傷心的一夜之後,微雲心中不再有怨,也不存任何綺想,索性把愛意深鎖起來,再也不輕易開啟。

她仍全心全意的服侍澍清,所有的事在他還沒有想到之前,她都趕在前頭幫他做好;不過她只待在自己的房間和灶房,不再踏進他的書齋,即便在院子相遇,她只是輕頷首致意,然後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可,一旦背過去,她的眼眶就濕了。

澍清心裏明白微雲是有心避開他。不過這樣也好,他不需痛苦的在她面前壓抑感情;也許大考一過,微雲就會離開他而到祥二哥身邊。

小六拿來一封秦品南寫來的信,他讀畢,望著信出神。

“少爺,少爺……”小六叫了好幾聲。

澍清回神。“這有什麼事嗎?”

“少爺,是秦老爺寫來的吧?”

“嗯,”澍清應一聲,淡然的說:“信上說秦家小姐出閣了。”

“秦老爺可真糊塗,怎麼給少爺寫這種信呢?早知道就應該等你考完再把信交給你。”小六後悔的說。“少爺,明天就要考試,你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嘮叨?”澍清心平氣和的說:“別擔心,我早就不在乎了。”他心裏在意的是信上寫有關於微雲的事倩,秦品南把微雲交給自己。

微雲的咳嗽愈來愈厲害,此時她那濃濁喑啞的咳嗽帶著哮喘聲,讓書齋裏的人聽了都撕肝裂肺的,痛苦不已。

“小六,微雲的身體還沒有好嗎?”

“不看大夫吃藥,哪里會好?少爺,微雲姑娘真固執,說不想讓少爺擔心,始終不願去看大夫。”“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澍清責道。

“少爺,微雲姑娘不准我……”碗盤碎地的聲音打斷小六的說話。

澍清驚嚇一跳,倉皇的奔出書齋,急如星火的趕到灶房,看見微雲昏倒在地。

“微雲……”澍清一把抱起她,著急的對小六吼道:“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麼?快去請大夫。”

微雲心頭一直掛記著澍清哥就要考試了,她應該起床為他準備東西,可是她的身體像綁塊鉛似的好沉重,想起床卻使不上力氣。

她不安的扭動,痛苦的囈語,澍清不停地為她更換額上的手巾,希望能減退她的高燒。

“少爺,藥煎好了。”小六端藥進來。

“微雲,你醒一醒,微雲……”澍清要喚她,可她始終昏迷不醒。

澍清扶她靠坐在他的懷裏,喂她一匙藥,可是藥湯還沒有進入她口中就從嘴角流出來。

“少爺,怎麼辦?大夫說微雲姑娘染上風寒,又延誤就醫,加重病情,要想辦法讓她把藥喝下,只要發汗,她的病才會好,可是現在微雲姑娘她……”

“不需要你來多嘴!”澍清眼睛滿紅絲的瞪小六一眼,然後心焦的頻頻喚她,“微雲,是我不好,只顧自己的心情而忽略了你,請你原諒我,微雲……”

她申吟一聲,身體動顫一下。

“微雲,你醒醒。”澍清以為她有知覺了,焦急的叫她,可她的眼睛依舊緊閉,高燒仍是不退。

“少爺,明天就要上考場了,我看你還是去睡一下,微雲姑娘我會照料,也許下半夜裏她就會醒來,到時候我會去叫醒少爺。”

“嗦!”澍清煩躁的說:“小六,你去睡吧,別待在這裏惹我心煩。”

“可是少爺,如果你不睡一下,明天……”

“滾——”澍清怒吼一聲,擺手揮退他。

“是。”小六呐呐的應聲,便退出去。他盯著門房看,喃喃自語的說:“不行,明天就要進考場,不能再讓少爺這樣下去,否則這幾年的苦讀都白費了。這可怎麼辦?對了,去找祥二爺。”於是小六趕緊出門往淩王府跑去。

而澍清仍不放棄的要將她喚醒,但是不管他怎麼叫她,她就是沒有醒轉過來。

“微雲,我在叫你,你聽到了嗎?”他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裏,悲愴的低呼,“天知道我多麼在乎你,我一直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和快樂,你能明白嗎?”

“澍……清……”她低低緩緩的呢喃著,如遊絲般的細微,但是他聽到了。

見她的唇瓣微微的翕動著,他欣喜若狂的說:“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對不對?”

他喝了一口藥,用他的嘴來喂她喝藥,一口接著一口,慢慢地,喂完整碗藥,然後輕輕的讓她躺回床上。

他寸步不離的守著她,不停地在她耳畔說話,鼓舞她,漸漸地,她痛苦的申吟聲歇息,呼吸趨於規律,身體也開始發汗。

這時門房外傳來焦急不安的腳步聲,不一會淩祥就奔進房裏。

“澍清,我聽小六說微雲一直昏迷不醒,她……”

澍清輕噓一聲。“祥二哥,微雲的燒慢慢地退了,也開始發汗,我想她應該沒事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淩祥注視澍清輕緩的拭著她那張嬌柔蒼白的臉,小心的程度好像是他心愛的寶貝似的,他拿另一種眼光瞧著澍清,開始有些存疑,甚至是嫉妒。“澍清,你去睡一下吧,微雲我來照顧。”

“我不累,還可以撐下去。”

“別傻了;我相信你撐得過今天晚上,但是明天的考試你拿什麼精神去應付?”淩祥訓道:“你想想看,微雲若是知道她寄予厚望的兄長為了照顧她而耽誤考試,你讓她情何以堪!”

“我……”

“你也應該知道,微雲是那種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她一定是先責怪自己不對的女子。澍清,你忍心叫她難過,我可是很心疼的,從今天開始,我不願再看到她為你蹙眉發愁。”

“祥二哥,你的意思是……”澍清一臉詫異。

“我打算迎娶微雲。”淩祥直視著他。今夜見澍清對微雲的態度,使他產生敵意,於是決定先發制人,先說先贏。“我要她每天只對著我露出幸福的笑意。”

“微雲她……答應了?”

“等她病好了,我馬上向她提出婚事,她明白我的心意,一定不會拒絕我的。”淩祥眼裏充滿對情敵的警戒,反問:“澍清,你反對嗎?”

這句話簡直是間接的逼迫澍清斬斷對微雲的綺念。

“微雲若能跟著祥二哥,我沒有反對的理由。”澍清黯然的把手巾交到淩祥的手裏。“那……微雲就麻煩祥二哥了。”

有了澍清這句承諾,淩祥松了一口氣,卸下情敵身份,恢復兄長的樣子,拍胸脯保證,“你放心的把微雲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你的好妹子。”

好妹子三個字死死的堵住澍清潰決的情潮,今夜他一旦踏出這個房門,她笑、她哭再也與自己不相干。他眷戀的再看她一眼,忍痛的走出去。

就這樣把她交出去,仿佛整顆心被剜走,胸口頓時空蕩蕩的,感受不到劇痛,只有空虛,只是寂寞。

微雲顫一下眼皮,眼睛緩緩的睜開來,見亮燦燦的陽光自窗櫺篩進來,再梭巡,看到淩祥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祥……二哥。”微雲張口叫他,他依舊酣睡不醒,於是她使盡全身的氣力讓出自己坐起來,並下床去。

她腳才抬起要跨出一步,即因身子虛弱而癱軟在地。這一倒地,淩祥好像作惡夢的驚醒過來,見微雲竟僕倒在地,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將她抱起來。

“微雲,你身體還這麼虛弱,怎麼可以起床?”淩祥緊張的說。

微雲細聲的說:“我想喝水。”

“你應該叫醒我。”他惱道,把她放回床上躺下。

“祥二哥,我想坐一會。”

淩祥讓她舒服的靠坐,又為她倒來一杯水。

“祥二哥,昨晚你一直寸步不離的照顧我?”

“這沒什麼,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眼神熾熱的注視她。

“謝謝你。”那麼昨晚她依稀聽到有人在她耳畔絮絮綿綿的說一些話,是祥二哥?她借喝水來避開他的目光,又思忖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忙的問:“祥二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快近晌午了。”

“快近晌午……這麼說澍清哥進闈場也快半天了,不知道他怎麼樣……”

“夠了!你都病倒了,還為他操這個心。”淩祥心裏嫉妒。他拿走她手中的杯子,並握住她的手,表情凝重的說:“微雲,我知道你關心澍清的前途,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一想。”

“為自己?”微雲愕然。“什麼意思?”

“微雲,你想過了沒有,今後澍清不可能一直把你帶在身邊,他若高中,前途似錦,但是身邊有一位非妹非婢的未婚配女子總是會招惹一些非議;不幸落榜,他回安陽時,又該用什麼名義帶回去?”“這……沒想到我會給澍清哥帶來困擾。”她低眉沉吟,面帶憂苦。“我真該死,澍清哥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我也應該設身處地的替他想一想,我總是不夠伶利,只會帶給別人麻煩……”

淩祥見她不停地自責,憐惜的將她攬進懷裏。

“不准你再數落自己,你沒有帶給任何人困擾,更沒有人會覺得你是一個麻煩。這段日子因為有了你,澍清才能心無旁騖的讀書,也讓我明白情為何物。”淩祥情不自禁的把心裏的話全對她掏出來。“微雲,你是那麼溫柔可人,我為你意亂情迷,為你癡狂!”

“祥二哥,不要這樣……”微雲被他露骨的表白嚇得不知所措,她想掙脫他的懷抱,但是自己實在是全身無力,而他又抱得太緊了。

“微雲,你不為自己打算沒關係,那麼就由我來替你設想,以後你就跟我,讓我來照顧你。”

“跟你?”微雲吃了一驚,抬眼瞅他。“祥二哥,你……別跟我開這樣的玩笑了。”

“我是真心的。”

“可是……”她努力思索一個正當的理由來搪塞,“你是堂堂淩王府的二少爺,以微雲卑微的身份實在是高攀不起。”

“沒有這回事;我娘還沒有生下我之前,也只不過是淩王府裏的一個丫環而已。”淩祥撫著她細柔的臉龐,輕聲細語中又不容他人有看喙餘地,“微雲,你就安心的跟著我,我在澍清面前發過誓,今生今世我一定會讓你過好日子,永不負你。”

“澍清哥他……同意?”微雲顫道。

“他把你交給我。”

這句話把她惟一的感情寄託給徹底壓倒。他這麼做,那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可以使她執著、令她在乎的了;既然如此,怎麼樣都可以,無所謂了……

“微雲,我打算等澍清揭榜之後,就迎娶你進門,你……”淩祥說的高興,見她臉色毫無血色,身子不住地顫抖,於是擔憂的說:“你是不是不舒服?”

“祥二哥,我只是有點累,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我也真是的,沒有考慮到你身體還這麼虛弱,還逕自和你說個不停。”

淩祥細心的服侍微雲躺下來,她將臉向裏面,背著他躺著,眼淚鬥大的滾落出來。她緊咬著棉被,不讓自己哭出聲。

等揭榜的這段期間,澍清和微雲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卻刻意的回避彼此,以前那種溫馨濃蜜的日子不再。

淩祥每日停留在這小跨院的時間愈來愈長,而澍清往往只是和他寒暄幾句之後,便遠遠的避開他們。

淩祥和微雲並肩坐在院裏說話,她本還打起精神,但一聽到澍清開門出去的聲響,她的眼底揉進一絲絲的絕望,心情陷入低潮,淩祥幾近討好的言語,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微雲,微雲……”淩祥叫她好幾聲,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於是用手指輕觸她的臉龐,微雲震了一下,滿眼驚疑。“想什麼想得這麼人神?我叫你好幾聲都不見你回應。”

“對不起。”微雲小聲的道歉。

“微雲,我不想聽到你跟我說對不起、謝謝之類的話,我最想聽的是你心裏的話。最近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你有心事?”

微雲聽出淩祥話裏有怨。

“對不……”她察覺他面有慍色時連忙住口,改說:“祥二哥,我沒有心事,我只是緊張。”

“緊張?”

“對呀,澍清哥就快要放榜了,我替他緊張。”

“又是澍清!為什麼你總是把澍清擺在第一位,而我算什麼?”淩祥憤而起身,指著她欲言斥道:“微雲,是不是我對你還不夠好?”

“不是的,從來沒有人像祥二哥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微雲。”微雲也跟著站起來,低聲的向他解釋;她不想傷害他。

“那麼是你心裏只容得下澍清,根本就不喜歡我嘍?”淩祥進一步詰問。

微雲愁眉不展,默然不語。

“你不說話,那麼你是承認了?”他緊握雙拳,妒火中燒。

她悠長的歎一聲,緩緩的抬起幽怨的眼睛瞅著他。

“祥二哥,從一開始你不就知道我們兩人從小就認識,而澍清哥一直把我當妹子看待,什麼事都會替我設想周到,所以他才會把我交給你,而我擔心他的前途也是人之常情……”她楚楚委婉的說著,如輕柔低潺的溪水,澆熄他的妒火。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是我嫉妒心作祟。”他一把攬住她的腰,“微雲,我不應該對你大吼大叫,請你原諒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祥二哥,你也不需要跟我道歉,我……”微雲發現他雙眼癡迷,而嘴唇就要碰觸她的唇,她張大眼睛看著他,當他的唇饑渴的要吻上去時,她很自然的將頭一偏,他熾熱的唇印在她冰涼的臉頰上。

淩祥一愣,有點失望,卻不怪她,把她擁得更緊。

“微雲,不止是你如此,我一樣也是替澍清緊張。不過你放心,我瞧他一點也沒有將考試放在心上,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想是成竹在胸,信心滿滿,所以我們只要等揭榜那天跟他道賀就可以了。”

“如果是這樣,我……真的太高興了。”她想像他身著狀元紅袍的模樣。“真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

“我也盼望那天的來臨,到時候也該著手辦我們的婚事了。”

她顫著,一股無力感漸湧心頭。

“微雲,別怕,我會讓你幸福的。”

她閉上眼睛,將臉深埋在他的胸懷,心裏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胸膛是溫柔的、安全的,不會惹她傷心哭泣,不會令她倍嘗痛苦;她累了,就一輩子這樣安安穩穩的靠著他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第10章

  這天,所有參加考試的舉子均齊聚在殿外等待聽宣佈,看誰能得到皇帝親手用未筆在那一位舉子名字上標正一個“元”,就註定誰能大魁天下,成為新科狀元。

突然地,人潮湧動,喧嘩聲四起,隨即有侍衛揚手作噤聲之狀,顯然是宣示前十名的時刻。

有八位讀卷官魚貫出來,一一唱讀,十、九……探花、榜眼……

澍清被人擠到遠遠的門樓角落,心裏想著,若是不在十名之列,只能自認學問不如人,只好扭頭走人,找個地方痛快醉一場,然後回鄉向老母告罪,從此杜絕功名的念頭。

這一分神,他竟錯過了唱名。

“澍清兄,恭喜你,大魁天下。”

有一人走過來跟他道賀,澍清呆呆的望著這人,一時之間還沒有意會眼前發生的事情;接著陸續有一些同年圍過來,你一句、我一句頻向他恭喜,這時他才真正確定自己高中狀元。

一會兒,一位太監引領他到宮中去跪拜皇帝。出了官,又被眾人簇擁團團圍住,又是恭賀聲不斷,這一切恍如在夢中,他連被換上狀元吉服冠也渾然未覺。

接著澍清被安排上馬車,馬不停蹄的拜會每一位閱卷老師,他們都是他的恩師,但是他想點翰林全看杜仲元這位相爺了。

來到相爺府,澍清投帖求見時,門房見是狀元郎,便曲曲折折的將他延入書齋,只見一位長髯老翁正吟朗詩書,抬頭看到澍清時,臉上立即浮現喜見弟子的笑容,執起他的手迭聲道:“恭喜,恭喜!”

澍清見他和藹的慈顏,心頭充滿溫暖和感激,雙膝立即拜倒,恭敬說道:“給老師請安。”

“起來,”杜相爺親手扶起他,吩咐他坐下來,只和他敍家常。“雙親都安在?”

“先父見背了,母親在堂。”

“有幾位昆仲?”

“澍清是獨子,並無兄弟。”

“娶親了嗎?”

清雲怔了一下,然後毫不遲疑的回答,“沒有。”

社相爺緩緩地拈著白蒼蒼的長髯,目光不停地在澍清身上梭巡,見他氣宇軒昂,一表人材,不住的點頭。

相爺明白他今日的行程必定忙碌,只和他聊了一會兒,便親自送他出相爺府。

在謝恩師之後,便是重頭戲——狀元遊街。澍清騎著一匹白馬,昂首闊步隨著前導差役緩步前行。

只聽見爆竹接連的響著,兩旁湧擠看熱鬧的人潮,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喊——

“快來看新科狀元,聽說江蘇安陽人。”

“你們看,這個狀元郎長得真俊俏。”

就在夾道歡迎、交頭接耳的話語當中,新科狀元的遊街隊伍一路走到租賃的跨院,頓時鼓樂大作,爆竹更加響亮。

澍清一跨下馬時,發現與一早出門時大不相同,除了張燈結綵外,最醒目的是新貼的一副紅紙楹聯,五言對句:禹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

走進屋裏,已是賀客濟濟一堂。原來在宣讀皇榜的同時,立即有差爺前來跨院報喜了。

“澍清,恭喜,這下子你可真是揚眉吐氣了。”淩祥說:“今天你大登科,不久之後即將小登科,真叫人羨慕。”

“祥二哥,你別取笑小弟。”

“我怎麼敢取笑你這位新科狀元,我是特地來跟你道喜,而且是雙喜。”

“祥二爺,何來雙喜之有?”在座一位賓客問道。

“我要出門時,正好遇見相爺府的人,說是相爺對你讚賞有加,我猜他這位得意門生在不久之後可能成為乘龍快婚了。”

淩祥一說出這樁喜訊,在場的人莫不欣羨。

“澍清,天下的好事全讓你占盡了。”名列第九的何榮進說:“一旦你真和相爺千金成親,那麼你仕途從此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我們這些同年兄弟就要全靠你的提攜了。”

“不敢當,說這些還言之過早。”澍清臉上堆滿笑容謙和的說,唇邊卻扯出一絲絲的苦意。

大家一直鬧到三更天才甘休。澍清帶著疲乏的身子要回書齋休息,在經過微雲的房間時,見屋裏燈還亮著,紙窗上映有人影,他躊躇半晌,便舉起手輕叩一聲。

不久,微雲前來開門。

“微雲。”這些日子以來,兩人沒有如此面對面的說話,此時他竟有些靦腆。“我是看你的房間還亮著,心想你還沒有睡下,所以我……”

“我特地在等澍清哥。”

“特地等我?”

“嗯,今天我還沒有機會跟澍清哥道喜呢。”微雲深深的注視他,險衽一拜,柔聲道:“澍清哥,恭喜你。”

“謝謝你,微雲。”今日恭喜之言他聽了不下千百遍,卻遠不及她這聲來得踏實有感覺。

“還有,我聽說相爺有意把女兒許配給你,澍清哥,我真的很替你高興。”微雲努力的讓臉上笑容綻得燦爛。“我想今後我再也沒機會跟在你身邊服侍你了,所以就趁今晚我一併跟你道喜。”

“你不在……”澍清愕然,緊接著追問:“你不跟著我,你要去哪里?”

“澍清哥,你真傻,你跟相爺千金成親之後,你身邊哪里還需要我?”

“我跟相爺千金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為什麼你現在要說這種話?”澍清不禁有些動怒。

“可是這是遲早的事吧。”微雲黯然的說,也是在提醒自己。

他面帶慍色拂一拂袖,氣道:“算了,現在不談這件事。微雲,上任之前我有兩個月時間要回鄉省親,到時候你要跟我回安陽,還是要我送你回杭州?”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京城。”

“你要留在京城?”澍清驚詫,“不,我不答應,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我不是一個人,祥二哥會照顧我。”微雲低聲的說,面無喜色,不帶憂戚,兩眼只是茫然的望看前方的夜。

“祥……”澍清怔了一下,隨之唇角淡扯一抹苦澀的笑。“我明白了,你說不能隨侍在我身邊,原來全是為了祥二哥。微雲,該跟你道喜的是我,恭喜你找到好歸宿,祥二哥對你是真心真意的,你跟他,我很放心。”他心很痛,鼻為之一酸,他將泫然欲下的眼淚硬生生的給逼回去,聲音頓時變啞了。“很晚了,你……休息吧,晚安。”

說完,澍清旋即轉身過去,快步的走回書齋。

“晚安,澍清哥。”她望著他的背影輕聲喃喃的說,他們倆的情份就在這聲晚安劃下句點。

微雲從枕下拿出那張兒時離別前澍清送給她的那副兩小無情賞菊圖,她的手撫著畫裏兩個孩童,這時淚水撲簌簌的滴落在畫上,小男孩的臉被淚暈開,模糊了。

以前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他身上,今後她的愛將緊鎖在黑夜裏。

分離在即,所有的行李都搬上馬車,在不遠處有一頂淩祥為微雲準備的轎子。

時辰到了,還不見澍清回來,小六搓著手焦急的在門口來回徘徊。

忽聞馬蹄聲,倏地,就看到澍清騎著馬飛快地朝這裏過來。

“少爺回來了!”小六嚷叫,屋裏的淩祥和微雲急忙的走出來,澍清正好下馬。“少爺,不是說去去就回來嗎?祥二爺和微雲姑娘等你好些時候了。”

“對不起,跟恩師和一些朋友辭別,耽擱了一些時間。”澍清道歉。

“沒關係。”淩祥說。

小六端來三杯酒,澍清拿起一杯對淩祥說:“祥二哥,千言萬語無從言謝,我今天就用這杯酒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澍清,我們是一見如故,你說這種話就太見外了。”淩祥拿起酒杯,爽朗的說:“我就這杯酒祝你一路順風,從此仕途平步青雲。”

兩人相惜相知一干而荊再一杯,澍清轉身面對微雲,脈脈凝視,依依不捨。

“微雲,這杯酒我……”澍清支吾著,仿佛有一塊東西梗在喉間,讓眼前離別的氣氛多一份淒迷。“我祝你永遠幸福快樂。”

說罷!微雲早閃在眼眶裏的眼淚激動的飄了出來。

澍清看得心疼,很自然的要將手伸去為她慍淚時,淩祥已搶先攬著她的肩頭安慰她,他連忙的又將手縮回去。

“哭什麼?澍清不過是回去省親,又不是不回來。”淩祥安慰她,“我聽說相爺有意將他安排在翰林院,這表示他往後會待在京城,以後我們有的是見面機會。”

待在翰林院,那就表示他和相爺千金的好事將近了。微雲忙將眼淚擦幹,舉起一杯酒,敬道——“這麼說來是喜事了,我真不該哭的。澍清哥,我也祝你永遠幸福快樂。”說著,她苦苦的喝下這一杯酒。

澍清心裏也苦,今日一別,相見無期。適才他已經婉拒相爺千金這門親事,想他要在京城履職是不太可能了。

“少爺,我們該上路了,否則天黑之前可能到不了驛站。”小六的催促聲將澍清從悲淒的思緒裏驚醒。

“微雲,我要看著你上轎跟祥二哥回淩王府再走。”

“不,我和祥二哥看著你離去。”微雲堅持。

“澍清,不論誰目送誰離開,終須一別。”淩祥這時開了口:“何況我們是相見有期,等你回京時,到時候我們再敘吧。你上馬,就讓我和微雲目送你一程。”

澍清江視他們兩人一會兒,便躍上馬背,頭也不回的揚長離去。

前方的路塵埃落定,人影杳然,淩祥提醒微雲說:“別看了,人已走遠,我們回去吧。”他扶她上轎。

微雲整顆心和整個魂都隨澍清離去,只剩下一個軀殼隨著淩祥擺佈。

微雲倚靠在相思亭的欄桿眺賞前方新種的菊花。淩祥知道她愛菊,在她住進來的第一天,便命人把這片園地改種菊,正巧此園有一相思亭,於是這個園子成了她在王府惟一流連的地方。

淩祥興匆匆的從外面回來,不見微雲待在房裏,便知道她又來這園子賞菊。他來到園子,見她托腮凝思,於是輕手輕腳的走到她身邊,沒有喚她,只是悄然的立在一旁在視她。

自從她住進王府之後,人前她是笑著臉,但是只要她一人獨處的時候,她總是這副悲傷的神情。

“微雲,”只要他叫她一聲,她會立即收住幽怨,回眸對他一笑,可是她的眼裏那抹愁思是無法掩飾。

“你回來了。”

“微雲,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祥二哥,你在外頭忙了一天,這回先歇一會,喝口茶之後,我再聽你說。”微雲將剛才小婢端來的菊花茶端給他喝。

淩祥喝了一大口,口齒生津。“這菊花茶真不錯。”

“你若是喜歡喝,我每天便為你準備菊花茶等你回來,可好?”

“我真的很高興,以前我一直羨慕澍清身邊有你這位可人兒,如今你……”這幾日,微雲絕口不提澍清,淩祥心知肚明,而今一高興便脫口而出,等他發現話已來不及收回。“對不起,微雲,我不是……”

“祥二哥,你不必跟我道歉。”微雲淺淺一笑。“你不是有事要告訴我嗎?”

“對,關於我們倆的婚事,我想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成親之後再回杭州拜見你爹,還是想在成親之前回杭州,然後從秦家大門出閣?”

“祥二哥,我沒有意見,你決定就好了。”

淩祥有點失望,真希望她對親事能稍微熱絡一點。

“好吧,那我就照澍……”淩祥顧忌的瞅她一眼。

“澍清哥怎麼說?”她平靜的問。

淩祥見她臉上並沒有不開心的樣子,也就放膽的說下去,澍清曾跟我提起你的身世,並說你爹也就是秦老爺,他一直希望能親眼看你出閣,我想天下父母心,過幾天我就派人送你回杭州,到時候我到杭州迎親,你說這樣安排好不好?”

微雲緩緩的點頭。氣氛滯悶,她又陷入思緒之中。

“對了,微雲,今天我接到澍清十萬火急捎來一封信函。”淩祥略帶誇張的口吻,引起微雲的關切。

“他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起初我也是這麼以為,著急的打開信來看,結果你猜信上寫什麼?”

“寫什麼?”微雲緊張不安,惟恐聽到不好的消息。

“信上也沒寫什麼,只托我到他之前租賃的住所幫他找一件東西,說是他一生最珍貴的東西,請我務必要找到它。”淩祥從懷裏拿出一塊玉兔項鏈,“就是這個,我實在想不通,這不過一塊普通的玉,有什麼好珍貴的……”

微雲接過玉兔,激動的將它緊握在手心裏,目不轉瞬的凝視它,見物觸情,眼淚再也拴不住的滑下臉龐。

“微雲,你怎麼了?”淩祥驚詫的看著她瞧玉兔傷心的樣子。“你知道它?”

“祥二哥,我……”這塊玉兔完全擊潰她,讓她無法掩飾心中的感情。“我對不起你……真的很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麼?”淩祥嚴肅的說。“把你心裏的話全部說出來,不要再悶著,一個人獨自痛苦。”

“我利用你,欺騙你……我以為我可以對澍清哥忘情,可是看到這塊玉兔的時候,才知道我……我做不到……”她哭的傷心,令人心碎。

“真是一個傻女孩!”淩祥將她擁進懷裏,悵然的說:“在淩王府這幾天,你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感情,如今你總算哭出來了。其實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意,只是我在自欺欺人,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感受到我對你的感情,可是我錯了。”

“祥二哥,像你這麼好的一個人,值得全天下最好的女孩真心真意的愛你。”

“微雲,我心目中最好的女孩就是你。”

“不,我不配,我不值得你愛,祥二哥,對不起,我沒有臉再待你身邊,更不能和你成親,我不能……”說著,微雲推開他的胸膛,哭著跑出王府。

事情變成這個地步,她能去哪里?回秦府絕對只會讓爹在夫人面前難堪;又不能像先前一樣再去投靠澍清哥,他早已把自己交出去,她還有什麼臉去找他收留?就算澍清哥願意,萬一將來相爺千金容不下她,豈不是又給他添麻煩。

她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只覺得腦中有一片灰白在攪動什麼,往事如夢,而這夢被輾得像灰塵一樣拼湊不成片段。

忽然地一聲梵唱,臨風傳送觀音寺的尼姑在做早課。

對啊,她驚喜地自語:這不就是我立身安命之處,既可免除煩惱,又能不給他人帶來為難;青燈黃卷,懺悔宿業斬情絲,這樣不就皆大歡喜,從此再也沒有煩惱和痛苦了。

她毅然的朝山上走去。

澍清一行人緩緩的前行,不像是急於衣錦歸鄉的狀元郎。

“小六,你去告訴幾個差爺一聲,在前面的茶館歇一會再走。”澍清見前面有茶館,便吩咐小六幾句。

“少爺,照你這樣走法,我們幾時才能走到家。”小六忍不住怨道。

“小六,既然你那麼急著回去,那你就提著行李先走一步不就得了。”

“怎麼可以這樣,小六一定是要跟著少爺回安陽,到時候少爺穿紅袍、騎白馬,而我在前面引導,風風光光的接受鄉親們的歡呼聲,那才神氣。”小六愈說愈興奮,“少爺,我現在好像聽到那一長串的鞭炮聲,再聽到許多人指指點點的說:瞧!誰說張家是狀元缺,這不就出了一個狀元郎。”

小六滔滔不絕的說時,澍清一夾馬腹,朝茶館賓士而去。他才不稀罕這些,而今他在意的,是祥二哥可否替他找到微雲的玉兔。

“少爺,我真的好想趕快看到這一幕。”小六一抬頭見澍清已跑在前頭,急得呼叫,“少爺,你……等等我……”

待小六趕到時,已是一盞茶的工夫。小六牛飲般喝了一大壺茶,吞了兩個包子,緩一口氣之後,開始催促,“少爺,眼看太陽就要下山,我們該上路了。”

澍清置若罔聞,兩眼怔怔地注視著前面那條京城路,此時真恨不得能折回去從祥二哥身邊帶回微雲。

“少爺,快上路吧。”

小六再三的催促,澍清起身慨然的揮一下衣袖,走出茶館,跳上馬背。再回首來時路,這時路徑黃沙彌漫,像是有人急著趕路。會如此風馳電掣的狂奔,必是為所愛的人,真令人羨慕;而自己只會離所愛的人愈來愈遠。

不堪再回首,只有絕了心。

“小六,我們走吧。”澍清踢一下馬肚,馬揚蹄向前奔去。

約莫走不到半個時辰,身後好像有人追趕上來。

“澍清,停下來——”聲音夾雜馬蹄聲傳到澍清的耳裏。

“小六,你聽到有人在叫我嗎?”澍清詢問坐在行李車上的小六。

“少爺,我什麼也沒有聽到,我想你一定是聽錯了。”

“是嗎?”澍清放緩馬步,懷疑的回頭望看,遠方的黑點愈來愈接近,身影也就逐漸地熟悉。他認出來人,驚叫一聲,“是祥二哥!”

澍清勒住馬,停下來等淩祥。很快地,淩祥就趕上來了。

“我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總算給我趕上了。”淩祥伏在馬背上喘口氣,然後下馬。

“祥二哥,”澍清跟著下馬,疑惑的說,“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給你送來你最珍貴的東西。”祥淩從懷裏拿出玉兔。“是這個嗎?”

“是的,就是它。”澍清喜出望外的接過玉兔,感激的說:“祥二哥,真的很謝謝你替我找到它。當我發現它不見了,我心衰不知道有多難過,現在好了,它又回到我身邊了。”

“你先別忙著謝我,我還有東西要給你。”淩祥瞪眼的說。

“什麼東西?”

“就是這個——”話一出,淩祥一個拳頭揮過來,澍清向後踉蹌幾步,滿眼驚訝。“這一拳是替微雲打你這個大笨蛋,你竟然狠心拋下她離去。”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淩祥根本不理會他的疑問,又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這一拳是為我自己,你罔顧兄弟之情,戲弄我的感情,讓我活像個傻瓜似的。”

“祥二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澍清從地上爬起來,質問他。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自己看吧!”淩祥把在微雲枕頭底下找到的畫擲到澍清的手中。“你看到上面的淚痕嗎?這是為你的無情而流的。”

澍清顫抖的拿著這幅畫,臉上動容的抽搐著。

“你們不是要成親了嗎?”

“事到如今還成什麼親?”淩祥扯動一下雙肩,故做瀟灑的說:“我們的婚事取消了。”

“你……”澍清一拳將他打倒在地,指責的說:“是誰對我發誓會一生一世照顧她,要讓她過好日子的?我真是錯看你!”

“我願意為微雲付出一切,”淩祥頹坐在地,沮喪的說:“可是她始終不給我機會;一直以來,她的心裏只有她的澍清哥,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人。”

“祥二哥,對不起。”澍清伸手要拉他站起來,卻被淩祥揮開。

“你別管我!澍清,如果你愛她,那就趕去觀音寺阻止微雲削髮為後,否則遲了一步,就是遺憾一生。”

澍清心一驚,迫不及待的上馬,快如閃電的朝京城狂奔而去。

觀音寺大殿裏梵音嫋繞,一片肅穆,微雲被著長及腰的秀髮跪在菩薩前,雙手合十,虔信的膜拜。

“遁入佛門是我佛慈悲,不是逃避紅塵。微雲姑娘,我看你情根深重,何不先了卻世間情緣再入佛門。”站在一旁的住持慧心師父說。

“不,微雲願此生服侍菩薩,好洗淨滿身情孽業障。”微雲堅定的說。

慧心師父示意一下,一位小尼姑捧著一把剪刀走過來,慧心師父拿起剪刀,若有所思的注視微雲,語重心長的說:“這青絲一絞,就等於了斷世間一切情愛,絕無再戀紅塵,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請師父成全。”微雲莊嚴的凝視前面的菩薩。

“阿彌陀佛。”慧心師父念了一聲,一手握住她那頭長髮,一手張開剪刀正準備絞斷這一把黑髮。

“等……等一下!”澍清一身狼狽的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道。

微雲和在場尼姑不約而同的詫異回頭。

他進入大殿,走到微雲身旁抓住她顫抖的雙肩,氣憤、心痛的吼說:“這一刀剪下去,誰來成全我?微雲,我負你,你應該給我彌補的機會,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沒想到還能看到他,她眸光驚閃,唇瓣顫動,暫態所有的痛苦排山倒海湧來;不,她不要再承受這種痛苦了。她斂一斂尊容,狠心的拿開他的手,雙手合十膜拜,口念一聲阿彌陀佛。

“師父,請動手吧。”微雲平靜的說。

“你……”澍清瞪視,見她一副置死地而後生的神情,便說:“既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也不會再把你一個人丟下,獨自的留在紅塵之中,等你一落發,遁入空門,我也立即出家當和尚,陪你一起吃齋念佛。”

“澍清哥,你……你不能這麼做。”微雲一臉驚駭的神情,責道:“你肩上擔負著張家的孝和朝廷的忠,你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自毀大好前程呢?”

“你既然要入佛門,應該早就根絕世間的情感,那你又何必替我操心?”澍清無所謂的說:“微雲,你一旦削髮為尼,我若不入佛門,這世間上豈不多了一個人為情受苦。我佛慈悲,菩薩會瞭解的。”

“我在這裏無苦無憂的,是我最好的選擇,你又何必要擾我?”

“我不擾你,是你自己擾自己。”他緊緊的將她合十的手包在手心裏。“你舍不下我。”

“你……胡說!”微雲否認,奮力抽出她的手,重新合掌,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

“你的心全被我佔據,怎麼容得下菩薩,念著阿彌陀佛。”

“澍清哥,別這麼放肆!”微雲驚恐的瞥身旁的慧心師父一眼,然後正色對澎清說:“這裏是佛門之地,不談紅塵情愛,你走吧。”

“我不走;微雲,你有情、我有意,可是我們卻躲躲藏藏的、兜了這麼一大圈子還不夠苦嗎?”

“等我青絲一絞,就不苦了。”

“微雲,我知道我對感情的猶疑和退讓使你承受極大的痛苦,可是我自己何嘗好受呢!當我把你交給祥二哥的時候,我懊悔過一次,可是今天我不會再把你交出去,我會用我的愛來讓你一生幸福和快樂。”

一生幸福和快樂!微雲心動了一下,這話好像在哪里聽過?

“微雲,馬上跟我回去,好嗎?”

她凝眠他,再抬眼望著上頭的菩薩一眼,毅然決然的眉一斂,心一橫,朝慧心師父頂禮一拜。

“師父,請為微雲剃發。”

“微雲!”澍清不敢相信她最後還是捨棄他。

“你心意已決?”慧心師父再一次問。

微雲堅定的點點頭。

慧心師父再一次握起她的長髮時,澍清情急無法可想之下,又無禮的出聲阻止。

“不,這是不對的。”澍清轉對慧心師父說:“師父,佛家講的不就是一個綠字,她該留在紅塵續情緣,還是遁入空門結佛綠,一切由菩薩來決定,是不是?”

“沒錯。”慧心師父慨然的放下剪刀,默然的注視這對男女。

澍清拿出王兔交到微雲的手上。“你若執意如此,那它留在我身上徒增痛苦而已,現在我把它還你,要扔要留全憑你的意思。”

微雲看著手中的玉兔,多少柔情往事一一浮上心頭,眼淚早已爬滿腮。

“微雲姑娘,此刻你的心可燈明瞭?”慧心師父確認她的心意。

“我……”微雲說:“謝謝師父開示。”

“你和這位公子也算和佛門有緣,今天就讓菩薩當一回月下老人,為你們見證。”慧心師父表情愉悅的說。

澍清拉著微雲兩人雙雙跪在菩薩面前叩三個響頭。

“菩薩在上,我張澍清今生今生永不負微雲,讓她一生快樂和幸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6 天前

尾聲

  回家了,微雲自秦府跑出來的時候,從沒有想過她還能回來,而且是衣錦還鄉的回來。

當澍清告訴她說要先回杭州時,她心裏真的感激又感動,他瞭解她的心事,並替她設想周到,這不就是她渴望的幸福,而這個幸福是爹給她的機會,此時她迫不及待想跪在秦品南面前喊他一聲:爹。

一進杭州境內,鞭炮聲綿延不絕,民眾夾道歡迎,熱鬧非凡。

“奇怪,新科狀元怎麼會先回杭州,他不是安陽的張家嗎?”其中一位大嬸問路旁賣胭脂的小販。

“這位狀元即可是秦老爺的女婿,等於是咱們杭州的女婿,不論安陽還是杭州,兩地同喜同慶。”小販眉開眼笑的回答。

“秦老爺的閨女不是王家的少夫人,這會怎麼又成了狀元娘子?”大嬸還是不解。

“提起這件事來另有一番曲折,說起來可精彩哩!”小販注視前方經過的一頂紅轎,娓娓的說:“這位狀元娘子是秦老爺的私生女,當初……”

在街尾轉彎處,停放有一頂豪華的轎子,秦水蓮坐在轎內怔怔的看著這一行神氣的隊伍,她注視馬上的張澍清氣宇軒昂的樣子,再想到丈夫滿身銅臭的庸俗,臉上全寫滿悔恨、嫉妒和心酸,當初若不是聽娘的,今天被大夥簇擁歡呼的人應該是自己。

“珠兒,回家。”秦水蓮悶悶不樂的說。她明白自己已經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而微雲則傳為佳話,她哪里受得了。

“夫人,不回娘家了嗎?”珠兒疑惑極了。

“不回去了。”秦水蓮表情冷峻,珠兒不敢再多說,只得吩咐轎夫打道回府。

狀元娘子白微雲的轎子正要轉入這街尾前,和秦水蓮的轎子擦肩而過。

微雲掀簾望去,眼看秦府就在前面,心裏不覺緊張又期待。 過了一會兒,轎子在秦府前停下來。“微雲,到家了。”澍清扶微雲走出轎子。

微雲輕盈的步出轎子,一眼就看到站在門口的秦品南,她立即奔了過去。

“爹——”這一聲叫的情切悠長,仿佛把這十八年來的孺慕之情全叫進去。

“微雲,我的女兒。”秦品南喜極而泣的抱著她痛哭。“今天我終於能對得起你娘了。玫瑰,你看到了嗎?”

“岳父大人、微雲,總算苦盡甘來,應該高興才對。”澍清上前安慰。

“對呀,能和爹相認應該高興才對。”微雲含淚帶笑的為秦品南拭淚。

“老爺,客人都在廳裏等著呢!”一直在旁觀看的李氏出聲提醒,口吻少了昔日的勢利。

“微雲,以後都是一家人,現在過去跟大娘問候一聲。”秦品南開口。

微雲看著李氏,仍然心存畏懼,不敢上前。這時澍清牽著微雲的手走向李氏,大方恭敬的叫一聲,“岳母大人。”

緊接著,微雲也怯怯的叫一聲,“大娘。”

李氏羞愧滿懷,神情頗為不自然。很快地,她臉上堆滿笑容,熱絡的抓著微雲的手說道:“微雲,我以前那樣對待你,你不會怪我吧?老爺若是早讓我知道你是秦家的女兒,我也不會拿你當丫頭看待。”

“大娘,千萬別這麼說,您的養育之恩,微雲還沒有報答呢。”微雲笑著說。

“難得你這麼有心!今天我真高興,多了一個好女兒和一個狀元女婿,不像我的親生女兒水蓮,我幫她挑了一個有錢夫婿,結果一年也不見他們來家裏問候我這個做娘的一聲,想想真叫人心寒。”話一出閘,李氏不禁埋怨不休。

“好了,別說了。”秦品南招呼大家進去。

微雲再度踏進秦家大門,再回首,往事歷歷。

“怎麼了?”澍清低聲問。

“我突然想到我五歲的時候,當爹告訴我家到了,可是我一踏進這個家門,那時候的心情卻是傍徨不安。”

“不會了,今後你再也不會有這種心情。”澍清緊緊的握著微雲的手。

“嗯,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微雲仰臉看著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如果沒有他拼掉前程也要把她從觀音寺帶回來,今天她不會有父母、不會有一個家,以及一個愛她的夫婿。

娘,我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幸福的過日子。微雲在心裏對玫瑰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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