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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朱若水 -【為你燦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標題: 朱若水 -【為你燦爛】《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5-12-22 00:09 編輯

朱若水 - 為你燦爛

喝了忘川水以後,請你仍記得我
我和你染了這汪春水相同的顏色
等來世再相遇
重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並且那一生
只為你燦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一章   

  「你寂寞嗎?」

  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問得多蠢啊!就算我真的寂寞,我會跟你說嗎?

  寂寞不是用嘴巴說的。寂寞註腳在天真過後的失落。

  人行道要下坡上馬路的轉角上,一輛小貨車上的擴音器,不停地重複著「神愛世人」的福音。廣場上,散坐在泥台石椅上三三兩兩的閒人裡,幾個身穿白底背心,上印幾字血紅的「上帝與你同在」的宗教義工,在來往的行人中穿梭,散發傳播著聖書和先知的微言大義。

  廣場後,百貨公司換季大拍賣的人潮搶購攤中,從幾乎已經混音難辨是吆喝聲,說話聲,或是尖笑聲的嘈雜裡,模糊的傳出來—彎清流的樂聲,有著歌手在吟唱。

  我走入廣場,沒有打定主意要往那個方向。他們攔住我,散發給我一冊教義的真言錄;我隨手—翻,扉頁的警言闖現在陰晦中。它說: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我把小冊子轉傳給迎面走來的,不相識的過路人。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

  啊!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啊!

  穿著白底背心,上頭印染著上帝的鮮血的那個神的使者,迎面攔住了我,又發給我一冊聖書先知的微言大義。

  我再次隨手—翻,藍底白字。耶穌基督說:

  我站在門外敲門。如果有人聽見而開門的,我必定進入他的心坎裡。

  然後又是扉頁那句警言——你要相信上帝,因為祂無所不在。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可是我唯一的上帝,唯一的神,早已離開我,遠遠地滑失。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的日子不知道會過得怎麼樣

  也許很平凡

  愛上某個人 遇著普通的生活

  如果沒有與你相逢

  我將失去所有的未來

  雖然沒有什麼約束

  但是只有回憶 日子將千古艱難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我甘願渲染上你的色彩 依偎在你的胸懷

  為你綺麗 為你妝扮 生命也可以放棄

  所以請你讓我在你的身旁

  我的眼裡只看到你一個人……」

  模糊飄揚的語音……甜美的歌聲,哀怨的心情。

  雨落了。同時我的淚也流下。

  滴雨溫溫。

  其實惆悵的哪裡是哭泣的天,是我自己無奈的心,無奈的心啊!

  這個冬天,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唯一一個讓我信任的人死掉了。他們說他是自殺的,但我寧願相信他是意外墜崖死的。我知道他絕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走的,因為他答應過我的。

  我的故事很陳腐老調:自幼父母雙亡,親戚們推來避去,沒有人肯收養我。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十三歲那一年,遇見了他。

  孤兒院的生活使我對人充滿不信任。同伴們除了爭著討院長的歡心,還必須對著每對來訪的夫婦,裝出天真無邪、純潔可愛的笑臉,以贏取每一分被領養的機會。

  每個人都理所當然的以為,我們這些被遺棄的小孩,都該對這社會溫暖的關懷,感激得涕零淚下;都該為每雙對我們伸出的有義之手,感恩得匍匐叩地。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那些仁義道德假面偽裝下的卑鄙虛偽。

  有些夫婦總是嫌我們髒,嫌我們乏人照顧的雙手、臉蛋總是沾滿泥污和土垢。有些夫婦擔心我們來歷不明,父母既會棄養,物種遺傳的天性只怕我們細胞裡也隱藏了這些惡劣的基因。有些夫婦則不高興我們沒有好口采,嘴巴也不夠甜,不懂得感激答謝他們的施捨和仁愛。

  他們只要那些看起來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父母來源有據,就像名狗有血統證明,會搖尾乞憐,笑臉索愛;以及聽話、懂得諂媚撒嬌的小孩。而那些人通常也最討院長的歡心。

  他們總以為小孩什麼也不懂,其實我們知道的可多了。我們的心理和身長外表呈反比的早熟,我們也在很早的時候,就學會察顏觀色。

  我們穿著社會各界人士善心捐贈、蟲咬兼補洞,修改了仍不合身的衣服,排排站好唱著歡迎來訪貴賓的頌讚。然後貴賓們離去後,院長辦公室的大辦公桌上總會多出幾張叫支票的東西;那一天晚上,我們的晚餐也總會在蘿蔔乾之外多出一粒蛋。

  我們會在日記、作文簿上,寫滿了感謝院長、國家、社會照顧栽培的話,諸如母親像月亮,院長像太陽;掏出我們的心腸,拋頭顱、灑熱血,誓言將來報答院長和社會國家的恩惠。然後院長會叫我們上台,摸摸我們的頭,和藹地跟我們說話,小朋友們也都會拍手鼓掌。

  我們其實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不解世事,同伴們其實心裡都很清楚,那些遊戲,那些偽裝——

  我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我從來不認為院長是個壞女人,雖然她常常對我很凶,擰我的耳朵——真的!我從來沒有那樣認為過!她只是愛錢比愛我們多十倍,而我只是每天祈禱,一輩子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

  可是,即使是在那種大家都活得很孤單、淒涼無依的環境裡,我還是沒什麼朋友。

  物種競爭,純屬天擇。人類卻是我見過,唯一這樣相殘的生物。

  不!也許我應該說,這也是天擇。我們並不視彼此為朋友,而是競爭的對手。

  我們就這樣,踩著同伴的背脊,每個人都努力的想跳出這處沼淖。

  和他的邂逅,是我一生的轉捩點,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他是個作家,卻不靠寫作為生。我們是在湖邊相遇的,正確的說,是在他家別墅的前院土地上相遇的。

  別墅和孤兒院只有一條大馬路之隔,涵蓋的土地之廣,湖,只能稱作是它的「內塘」。那裡有漂亮的花園和樹林,枝椏參天,惑影幢幢。

  我總以為那裡是無人的荒宅,就像我在故事書裡看到的,某個有錢貴族廢棄的城堡。我常常偷偷跑進去,溜到湖邊,爬上了樹,懷抱著模糊的夢想,凝視著清澈的湖水憧憬眺望。

  偶爾一兩次,我會想出了神,跌下樹來。

  和他的邂逅,就從他伸手接住由樹上跌落下來的我開始。

  那一年他三十三歲;我,十三。

  我常想,如果沒有遇見他,我將會是在那裡?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他帶我離開了孤兒院。由湖邊的別墅移居到望海的城堡。

  由城堡的陽台可以清楚的望見對面的懸崖,兩個峭峻之間是一處覆滿柔軟白沙的海灘,

  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想收養我這類的話。他只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

  我只是握緊了他的手,算作回答。

  他送我上高中、大學;引導我倘佯在詩詞的瑰麗庭園;陪伴著我流連星輝和彩霞;看著我由小女孩變成少女再出落出女人的美。

  我並不喜歡音樂,可是我是那麼的感動於那首歌:任時光自身畔流逝。反覆的聽它——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上他的色彩,為他變美變漂亮!

  這個夏天,我就要滿二十歲了。

  本來我打算,在那一天,滿二十歲的那一天,對他吐露這些年來,積壓在我心中對他的所有的愛意。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就死了。

  他們說他是自殺的,因為血癌,病情已惡化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我不肯相信,因為在他墜崖的前一晚,在皎潔的月光下,他還牽著我的手漫走在柔軟的白沙海灘上。他擁抱著我,親口答應我他絕對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離開。

  可是他墜崖後,他們在他房裡發現了注射器,和一箱注射過的嗎啡空管。

  他留了遺囑在律師那邊,卻沒有隻字片語是給我的。

  這不算失戀,可是我的心情卻比被拋棄一百次還難過糟糕。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那個我叫他「J」,他叫我「盼盼」的人死掉了。

  滴雨溫溫,問我寂寞嗎?

  那個我唯一心愛的人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二章   

  「關盼盼,二十歲,藝大二年級,主修文學。三歲時,父母相繼過世,被送到『慈暉之家』,十三歲時,由秦英偉收養,至今。」

  眼前,坐在披著虎氈的寬敞毛椅裡的男子,手持著一份文件資料,像在宣讀法律條文般地,逐條念出我的過去和現在。

  十天前,他們把我送到這裡,交給眼前的這個男子。他們說他是J的弟弟,J的遺言裡交代他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這裡是他的房子,同孤兒院旁的那處一樣,也是臨湖的別墅。

  我來了十天,只見到別墅的管理人,和一位打掃煮飯的阿婆。阿婆的孫女偶爾會來幫忙,但只是偶爾。春天來了,學校都開學了。

  他很忙。馬不停蹄的會議要召開,小山簍簍的文件要批示。管理別墅的黃老伯通知了他三次,總算他能抽出時間來看我。

  他一來,辦公室也跟著被移到別墅的書房,機要人員全都跟來了。

  他只打算給我半小時的時間。因為我聽到他交代秘書通知各部人員準備三十分鐘後開會。

  在他來之前,我曾無意間在花園裡聽到阿婆和黃老伯談起他的事。阿婆歎氣說:

  「英偉少爺也真是的,竟然把小姐交給英夫少爺!英夫少爺那個個性啊!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小姐跟著他一定會吃苦的!」

  黃老伯邊修剪花木,邊回答阿婆說:

  「不會的!英夫少爺雖然性情冷漠,不苟言笑,可是他的心腸很好。我從小看著他長大,瞭解他的個性,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姐的。更何況是英偉少爺的遺言!」

  由底下人的談話,通常可以瞭解主人真正的性情。可是從秦英夫抿得緊緊,透露出距離的唇線;從他劍眉不展,傳遞出冷漠的視線;我不敢相信黃老伯那席話的可靠性。

  他把文件丟在桌上,思索地看著我。

  「你已經成年了,本來我們已沒有義務再照顧你,可是我大哥在遺囑裡交代,要我照顧你的生活,並且繼續供你念完大學。」

  我低著頭,垂著眼,聽他繼續說。

  「我很忙,根本沒有空照顧你。你已經是大人了,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過,你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有專門的人會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請不用費心,先生,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我仍然垂著眼。

  「隨便你!」秦英夫的聲音裡,並沒有誠懇。「不過,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海邊的那棟別墅,我已經交代律師把它處理掉,你不能再回去那邊住。」

  「不能回去?」我愕然地抬頭。

  這項宣佈太殘忍了。那裡有我和J七年的回憶啊!

  秦英夫卻一點也沒有憐憫的心腸。他面無表情的說:

  「是的,你不能再回到別墅住。我大哥已經死了,留著那棟別墅也沒有用,而你說你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是的,我明白了,先生。」我順從的回話,沒有再答辯。「我會找個房子,搬離開別墅。」

  「好!我會在銀行幫你開立戶頭,把你每個月所需的生活費匯入銀行。」

  我又低下了頭,沒有開口。我的確需要那些錢。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的嗎?」奏英夫把背轉向我,意思很明顯。

  「我想……先生,如果不會很麻煩的話,我想在離開之前再回去別墅一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帶走J留下的一些紀念品。」我無意識的看著地上。

  「J?」秦英夫轉過身,揚了揚眉。

  「我是指英偉先生。」

  「哦……」秦英夫將語氣轉折的意味深長,我以為他會追問什麼,不過他沒有。只說:「好吧!你自己看看愛挑什麼走就拿走吧!找到住的地方時記得通知我一聲,我雖然很忙沒有時間管你的事,但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還是得向我報告,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先生。」

  「好吧!沒事的話就下去吧!」他揮揮手。

  離開時,我在門口和英夫先生的秘書擦身相遇。她親切的對我微笑,身上散發出—股淡淡的茉莉香。

  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我想盡快離開這裡,便走迴廊底的房間。阿婆把走廊上的窗子打開了好流洩一點陽光進來,我忌不住探頭出去,阿婆的孫女詠薇正在草坪上灑水。

  「盼盼!」她看到我,揮手招喚,忘了手上正拿著灑水管,水柱倒流,濺濕了她一身。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問。

  「才剛開學,時間比較多,也比較閒。」她說:「你要不要下來?天氣這麼好,下來嘛!陪我—起灑水!」

  我望望看起來很暖和的陽光。才開春,空氣中其實還充滿涼人的氣息,詠薇卻

這樣開心的玩樂著水珠。

  她是一個開朗的女孩,只比我小一歲,發育卻很好,模樣兒、外表舉止,都比我還像個大人。

  「下來嘛!」她又邀催了我一聲。

  我遲疑著。

  我沒有和同年齡或接近同齡的玩伴戲耍的經驗。在孤兒院時,每次的遊樂玩戲和天真活潑都是有目的的,難得有真正自由解放的時候,我不是偷跑到J的湖邊別墅,就是埋在那一堆早已脫線分屍,瀰散著一股陳腐氣息的故事書裡。

  J送我上中學,高中,大學——可是除了他,我不願意感染到任何人的氣息。

  詠薇卻是一個極其平易近人的女孩。我們才認識十天,見面不到幾次,她招呼我的方式卻像是已認識了千年萬年。

  她似乎對人充滿了信心,舉止言行處處表現出她對人生的樂觀態度。第一次和她見面,她就親切的叫著我的名字,自動且自發,和盤托出她的故事。

  當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從小父母就死喪,和阿婆相依為命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那個笑容那麼燦爛的她,會是她敘述裡的那個小女孩。

  同是自小失去怙靠,我想改變她和我對人不同的態度,在於她還有一個阿婆相依為命。

  親情是一種很微妙的情愫,不值什麼錢,卻可以讓一個人徹底的改頭換面。

  「盼盼!快下來嘛!」她又催著我到草坪,這次揮著雙手。

  「好!我馬上下去!」我被她的熱誠感動了。

  我謹慎的走進草坪,她看我長衣袖、長褲、緊得密實的短靴,那樣一身的不輕鬆,誇張的以手覆額說:

  「天啊!盼盼,你幹嘛穿得這麼嚴肅?把褲管捲起來、鞋子脫掉吧!春天的泥土是很香的,要赤裸才感受得到。」

  「赤裸?」我嚇了一跳。

  「我是說赤腳啦!你看看我!」她抬了抬腳。

  她赤著腳,褲管卷高到了小腿肚,上半身是一襲春衫。

  我懷疑的看著她,為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詠薇,你這樣不冷嗎?」我問。

  「冷?才不會呢!」她來到牆邊把水籠頭關掉。「我看你一臉蒼白才倒是真的。」

  她又走回草坪中央,慢慢把灑水管收好。

  「你把鞋子丟掉踩踩草坪試試。」她說:「真的,我不騙你!草坪剛灑了水,赤腳踩起來很舒服。而且,有春天的味道。」

  我看著她,她鼓勵的回視我。

  所以我就把短靴脫掉了,再脫掉白襪塞進靴子裡,兩手提著靴子,慢慢的踩著。

  「怎麼樣?很舒服吧?」

  我慢慢走著,沒卷摺的褲腳沾了—點微濕。

  草坪踩起來很冷,水珠很冰涼。寒氣由腳心直透到我心臟,我冷不防打了個顫。

  可是那個感覺真的很舒服,寒寒涼涼。涼氣微麻著我的心臟,雖然我一直不禁地打著顫,然而失去了J以來的悲痛,同時也被那涼寒凍封在一角。

  我不禁仰起頭閉著眼向著太陽。春光融水光,春陽暖心房。

  「我說的沒錯吧!很舒服對不對?你實在應該多多出來曬曬太陽!」詠薇說:「明天下午我帶你到別墅附近逛逛。你還沒看過吧!這附近風景很美!」

  「謝謝你,不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我還是把臉朝向陽光,捨不得太陽溫溫的吻觸。

  詠薇一下子撲到我身邊來,連珠炮似的問:

  「什麼?你明天就要離開這裡?這麼快!去那裡?是不是英夫先生要帶你去他那兒?」

  我收回向日的仰姿,看了她一眼,然後微低了頭,踢踢腳踝下的草露。

  「不是。」我說:「我要先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然後在學校附近找間房子。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再耽擱下去。」

  「學校?你還在上學?」

  「嗯。」我點頭。

  「我還以為——」她甩甩頭髮。「你都沒說,我還以為——算了!你念那間學校?大學嗎?」

  「嗯。」我又點頭。「跟你一樣,不過我是文學部的,高你一班。」

  「是這樣啊!」聲音有些消沈。

  很意外的,她的反應竟是這樣無精打采。我還以為又會發生一場驚天動地。

  我看看她,她臉上的表情管不住的在說她心裡有事。

  這似乎不像她的個性。她的神情就像有根魚刺鯁在喉嚨裡般那麼古怪。

  「對了!你說你要在學校的附近找間房子,搬來跟我當鄰居怎麼樣?」她稍稍恢復一絲活潑的生氣。「我住的那棟公寓,頂樓還有一間套房要出租,你如果有意思,我就幫你先跟房東訂下來。」

  「這……」我猶豫著。我不想和人群有太接近的關係。

  「怎麼樣?」詠薇熱情的眼神很坦率。

  「好,那就麻煩你了。等我把事情辦完就去找你。」我用腳趾觸摸草絲,又加了一句說:「我以為你跟阿婆住在一起。」

  「本來是住在一起。」她走到草坪邊緣,坐在小徑上,腳卻仍踩在草坪裡。「後來上大學來往麻煩,我就搬到學校附近,阿婆還是住在別墅旁的小屋子,我有空就回來看她。」

  「你呢?海邊離大學相當遠呢!」她抬頭間。

  我跟著坐在她身旁,學著她,也把腳擱在草坪上。

  「我搭火車通勤,不過J都會送我到火車站和接我回家。」我把靴子擱在一邊,把手玩弄著草絲上的水珠。

  這一處的草坪沒那麼涼,而且乾乾的,大概剛剛詠薇灑水時漏了這個方向。

  「J?」她有些疑惑,尾調揚得很特殊。「你說的是英偉先生?」

  我輕輕點頭,把腳縮回來,放在太陽下曝曬。

  「我很好奇?!你和英偉先生究竟是什麼關係?」她終於把鯁在喉嚨裡的那根魚刺吐出來。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她有些自言自語。「本來我還以為你是英偉先生的情人或什麼的,可是你那麼年輕!然後我猜你大概是英偉先生愛慕的人的女兒,不過這更不合邏輯,英偉先生從來沒有愛上任何女人!」

  「我真的對你和英偉先生的關係感到很好奇!」她繼續自言自語。「英偉先生雖然對人很和藹,可是他只有對英夫先生和你這麼特別。」

  她看我一眼。我拍拍曬乾的腳踝,慢慢穿回白襪。聽見她又接著說道:

  「你大概不知道,英夫先生和英偉先生不是同一個太太生的。英偉先生十歲時,秦先生又娶了英夫先生的母親。秦夫人很生氣,一直不肯承認他們母子,秦先生就把他們母子安置在這間別墅。」

  「英夫先生是在這裡長大的。二夫人一直得不到秦家的承認,英夫先生也一直受到秦氏家族的排擠。在秦氏企業裡,秦夫人娘家的勢力一直很盛,事實上,秦家那些親戚根本不承認孤兒院出身的二夫人和庶出的英夫先生。」

  「可是英偉先生卻對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好。」詠薇一直在自說自話。「我記得我小時候,英偉先生常來別墅看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疼愛他這個弟弟。」

  「二夫人一直鬱鬱寡歡,英夫先生十四歲時,她就積鬱成疾過世了。二夫人死後,秦先生才正式領養英夫先生,讓他認祖歸宗。奏家所有的親戚都激烈的反對這件事,秦夫人更是不承認這個兒子,可是英偉先生卻獨排眾議,敦促秦先生早日領養英夫先生。」

  「本來,英偉先生是秦氏企業當然的繼承人,秦家家族也只承認他是唯一有這資格的人,秦先生心裡也比較偏愛他。可是七年前,他拒絕他父母為他安排好的婚事離開家,聽說是為了一個孤兒院的女孩,秦先生一怒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英偉先生從此也就不知所蹤,直到你出現——」

  故事怎麼會這麼複雜!我穿好鞋襪,表情木然。

  「那個女孩就是你了,對不對?你和英偉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好奇心起來就撩人厭了。

  我將腿併攏,曲收到小徑上。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我問她。

  「你忘了?我就住在這裡,一天總要聽阿婆歎上幾回!」她放下褲管,拍拍腳丫,開始穿鞋著襪。

  看她仔細把鞋帶穿好綁緊,我也起身拍掉褲子上沾的塵土說: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房把東西整理好。」

  我從草坪穿過去,沒有等她。她在我身後喊叫說:

  「盼盼,你記得事情辦好要來找我哦!房間我會幫你留著的!」

  我回頭對她揮揮手,再轉身準備進入別墅。頭一抬,秦英夫站在書房落地窗前望著草坪,手上的香煙裊裊繞回在頭頂周側,蒙成了一層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三章   

  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氣很深,是起霧的季節。風平浪靜,偶爾在引擎聲,以及車行速度旋起的氣流刮帶出的風聲之外,間雜的,可以聽到極輕微的激石的浪濤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縹緲緲。

  起霧,是海釣的季節,但東風吹來,海面上乍起一片迷濛,從夜行的敞蓬車上回望而去,一路綿亙的總是江海蒼茫,沒有船釣在歌漁唱。

  敞蓬車滑馳在一片漆暗淒清的海岸公路上,風打來,全身都在鼓漲,我又聞到了海的味道。

  這熟悉,令人懷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著海、陸、天暗成一色的天景。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這番風景,這次重逢後,此去將會是多少年的別離苦!

  雪佛蘭小軍艦俐落的轉了個彎,巖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遠遠在望。流風四起,這次,換我的心在鼓漲。

  閉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遠離坡下燈火人家,孤聳在向海的高岬上的別墅的每一扇窗;我還清楚的知道,窗軒外高岬下那一片握在手裡纖細柔軟的白沙,在這起霧的季節,是會如何低婉的輕聲歌唱。

  回憶太甜太美了,像是純釀的酒汁,輕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離開後,這醇香,剎時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風總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癢,我極輕微極輕微的打個薄顫。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關上了頂蓬。

  「沒關係的,我不冷。」我仰頭留戀逐漸被車頂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涼就麻煩了。」他冷淡的看著前方。

  頂蓬蓋了起來,所有的閃爍光亮全被截斷,坐在車內,彷彿一下子墮入無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晝、盡量放低,不敢太大聲,但會在黑暗中引起回聲。我說:

  「你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這不是為了你!」他熟練的轉著方向盤,面無表情的注視前方,「我大哥離家七年毫無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說他已經死了!我想看看他這些年來走動、生活過的地方。」

  車子經過兩旁人家燈火,開始上坡。這一段坡路,連盞路燈也沒有,周圍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雜聲。

  車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鐵欄,停在門口台階前。

  我下車,凝神望著那處應該有著階梯連接下海灘的黑暗。

  這裡是古堡的前景區,面對的是坡下金燦的人間燈光,和寧靜祥謐。由大門右邊那條小徑走過去,轉彎的地方,便是下近海灘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後景區,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進入。景區不大,邊緣地帶用石林圍密成欄牆,牆外便是斷崖。這裡朝夕面對的,是無垠的蒼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灘。

  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層樓的建築,對我來說,卻便像是古堡一樣的傳奇。

  「看什麼?」秦英夫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我身後問。

  「沒什麼!」

  我走上台階,開門進入古堡,裡頭的擺設仍跟我和J在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你往左邊走,最前頭的那間大房間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裡。」我指著那間J精心佈置的套房說。

  J花了好多時間佈置那間房間,說是為了讓客人來訪時留宿住的。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訪客——我提醒他,他笑著說,那就讓我們兩個自己來住。

  我交代完話就走上樓。經過書房,經過日光室,經過J的房間,停在我的房間門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沒有光,四下依然寂靜悄然。

  我轉回進入J的房間,輕觸著房中的每樣事物,留戀低回不已。這裡一切都充滿了我和J的回憶。就連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殘留著J的體溫,

  遇見了J,改變了我的一生。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去信任的人啊!這個夏天,我就要告訴他的,告訴他我心裡對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我自己走?」我撲倒在床上,熱淚滾滾流下。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連我心中對他的愛,都來不及對他說!

  有人開亮燈,秦英夫站在門口。

  我伏在床上,來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卻抽顫著。

  「請把燈關掉好嗎?」我收住哭咽,俯著臉,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臉。

  他關上燈,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對崖的峭峻問道:

  「那就是我大哥墜崖的地方?」

  我把淚擦乾,撫平被我揉亂的被褥。

  「他們不是都跟你說了?」我回答道。

  「他們「的確」是跟我說了!」他回過身,口氣很冷。「不過,我既然受我大哥遺言之托,我有義務瞭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麼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對你做過一番調查。」他倚著落地窗,側望著岬外的黑暗。「你父親是個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母親也沒什麼謀生的技能,你們一家生活相當的苦。你三歲那年,家裡發生火災,你父親把你搶救出來後,又趕回去救你母親和剛滿週歲的妹妹,不幸三個人全喪身火海。」

  「你父親沒什麼來往的親戚,只是一些表親;你母親娘家也不願意認這門親。沒有人願意收養你,最後由鄰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暉之家』。」

  「在孤兒院時,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處,被視為頭痛的人物,大家都對你頗有微詞。你還常常趁看管的保母不注意時,溜出孤兒院,當然,後果是常常被處罰和不准吃飯。」

  「你很野蠻,沒教養。這是調查報告上總結孤兒院對你的評斷。許多和你同年齡的小孩很早就被領養了,唯獨剩你,一直沒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帶回一個男子,他捐了一大筆款子給『慈暉』,同時也帶走了你。『慈暉』是私人的慈善機構,經費來自各方的捐勸,見錢眼開的院長一來因為有一大筆的收入,二來可以擺脫你,迫不及待就讓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點燃根煙,赭紅的煙頭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煙,繼續說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絕我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婚事,帶著那名孤兒院的女孩失去行蹤。我父親一氣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來歷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兒子。」

  「我父親死前,曾極力想打聽我大哥的下落,可是還未及有結果,我父親就死了。我繼續我父親的調查,才剛有了線索,我大哥卻死了!」

  秦英夫的聲音漸沈,浮蕩著—種感傷。

  四下又陷入寂靜悄然。

  「你愛我大哥吧!」他突然說道,剩下半截的香煙被踩熄在地上。

  「你還沒說,你和我大哥還怎麼遇見的!」他沒等我回答,極突然的,又轉回先前的問題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聲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兒院旁那棟湖邊別墅相遇的。」我說:「我一直以為那是被拋棄的荒宅,就常常溜進去。J曾從窗子裡看見過我爬牆進去幾次,不過我不知道,因為他一直沒有趕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樹,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樹來,被J接著。他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來,思緒縹緲回到從前。

  「那時J伸手接住由樹上趺落下來的我,並沒有問我是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就是這樣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為什麼對人充滿不信任的我,會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願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為什麼會那麼相信我大哥?毫無懷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顯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當時的情景。「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種我解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溫暖,有種依賴,對他生出—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情願一生一世跟隨著他。」

  「你愛他?」他突地又問了這一句。問得那樣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為不願被人窺曉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歲,還那麼年輕——」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我脫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愛你嗎?」朱色的光點像是在嘲諷,燃亮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開口,帶點沙啞的嗓音在暗室裡迴盪開來,有著那麼一絲幽怨。我說:

  「J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極不以為然的打斷我的話。「難不成你把同情當成了愛?」

  殘淚衝動的想奪眶而下。我咬著唇,極力的拋丟開想哭的情緒。

  秦英夫再度把只抽了一兩口的煙踩熄在地上。他將手插在灰色西褲裡,慢慢的,從房間這一頭,踱步到另一頭。

  「七年來,我大哥就是生活在這麼寂靜的地方,呼吸著這種帶有鹹味的空氣……」他喃喃自語著,字字帶種追憶,懷念的味道濃濃地在空氣裡蕩了開來。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舉手觸著玻璃,朦朧的,彷彿聽到浪花激石的拍濤聲。

  不可能的!這起霧的夜晚,風平浪靜的海上……

  「聽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鳴聲……」秦英夫停站在我身邊,側耳點著玻璃聽海聲,晶亮的雙眼卻盯著我。

  我把臉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見在夜空裡上演的,那些如煙的往事。湖邊的別墅,跌下樹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爐火邊教導我讀詩頌詞的J,火光映臉的通紅……

  「你真的打算把這地方賣掉嗎?」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殘簡片斷影像漸漸在梢溺,終於漸刷漸淺漸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經在這麼做了!」秦英夫離開落地窗,走向門口。

  「為什麼?你並不在乎這點小錢,為什麼要把它賣了?」我大聲的止住他的腳步。

  他停在門口手扶在門欄,並沒有回頭,說:

  「因為它對我沒有意義。你最好早點休息,明天我們還要趕路回去。」

  我聽著他離去的足音,經過日光室,經過書房,下樓的階梯響……一切終於又陷入寂靜。

  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黑夜瞬時溫柔的環抱著我。

  秦英夫的話在我腦海裡迴盪不去。J是否也愛著我?還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樣心痛!

  夜這麼黑,我所有的痛要問誰?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一片深洋,卻奪去了我永遠的思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四章   

  「這樣看你,才發現你長得真的很漂亮,完全符合美女的六大條件:膚白、腿長、輪廓立體、身材高挑、聰明有才華、兼之氣韻動人;連亞夢小姐都比不上。難怪英偉先生那麼喜歡你,對你那麼特別!」

  詠薇坐在小凳子上,托著腮看我忙碌的整理、歸排一箱箱的書籍、衣物。我抬手擦擦汗,無語的笑了笑。

  搬來這間公寓套房已經三天了。三天來,我無事的在街上打轉,再找不出荒涼下去的理由了,才開始動手整理堆放在房間角落裡封捆得方方正正的一箱箱行李。

  這間所謂套房,其實只是附設了個人衛浴設備的獨立空間。全部的傢俱只有一張單人床,連窗簾都沒有,四處空蕩蕩的,環堵蕭然。

  我把床單新換鋪上,疊上J的枕頭和被褥;又買了一個簡單的拼架衣櫥,和一座簡單粗糙的書桌和書櫃。最後,我把染有海洋色彩和浪濤的窗簾釘上。

  「總算都好了!」我把J的相片框上擺在書桌上,擦掉額前的汗。

  「就這樣?連一點擺設都沒有,太蕭條了吧!」詠薇轉頭四處看看瞧瞧,瞪著大眼睛,不信我的房間裝飾得如此簡單——如果那床窗簾算是裝飾的話。

  我把紙箱壓扁,擺在角落一旁,把手洗乾淨說:

  「這樣子空間比較空曠,東西太多了反而麻煩。」

  「總可以吊個風鈴,擺個水晶什麼的吧!」她轉頭看著光禿禿的白牆。「你不是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了嗎?帶了什麼沒?該不會就那張照片吧!」

  她挪起下巴指指桌上J的照片。

  「嗯。」我走到床上坐下,摸著水藍的被褥。事實上,除了那張照片,我還把J的枕被帶來了。這樣擁蓋著他的被褥,彷彿他就在身旁,依然可以感染到他的氣息。

  「盼盼,你不回答也沒關係,可是我還是想問你。」詠蘞藏不住心事的眉頭皺出了紋路,「你和英偉先生是不是有特別的關係?你這麼漂亮,連我都快被你迷住了!我想英偉先生一定是愛上你了。說真的,我一直以為亞夢小姐是最迷人的女人,沒想到你比她還美。」

  「亞夢小姐?」

  「你不知道?就是英夫先生的秘書啦!谷亞夢小姐。她是秦夫人的表甥女,不但聰明漂亮又能幹,聽說英夫先生相當欣賞她,很有可能變成秦家的少奶奶。」

  原來是那個秘書小姐。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子,只記得那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事實上,兩天前我才和她通過電話。奏英夫命令我搬好新家要向他報告,我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正是那個秘書小姐。她淡淡的告訴我她會把事情轉告給秦英夫,我留下地址電話就掛斷電話了。

  「盼盼!」詠薇又出聲說:「你是不是不準備回答我你和英偉先生的事了?那麼說說英夫先生吧!我知道他開車載你回海邊的別墅——」

  「我跟他那能有什麼關係!」我回答得很快,幾乎是截斷她的話。「有的也只是金錢上的往來關係!」

  「金錢關係?」

  「沒錯!」我自嘲的笑了笑。「我和英夫先生只有這層金錢關係存在。J在遺言裡要求他供我念完大學,所以說,他是我的贊助人。」

  我以為詠蘞滿足了她的好奇心,應該會很高興才對,誰知道,她的皺紋蹙得更深了。她說:

  「英夫先生出錢供你唸書,你接受他的幫助,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你要講得很見不得人似的!你是怕被別人誤會是被英夫先生金屋藏嬌是不是?何必管別人的閒言閒語!」

  「不!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總得像這樣依賴別人的恩惠,才能苟延殘喘在世上。」

  我輕輕的摸著被枕,觸手依依不捨。

  她歪著頭看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表情全是不解和疑惑。

  「你看起來不像是會這樣自憐自艾的人!」她說。

  「是嗎?」我解嘲的一笑。「大概是我偽裝得好吧!我有一些同伴,長大離開孤兒院後,完全被現實所吞沒了,出賣自尊,放棄驕傲,踐踏風骨,所有的匍匐只為了乞捨別人一絲恩惠。我算是運氣好,遇到了J——」

  我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

  詠薇沈默下來,半晌又抬起頭亮著眼說:

  「可是你和別人不一樣!至少,就眼前來說,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同樣是舔食著別人的慈悲苟且活下來的!」我抱起著枕頭。「看著我那些同伴,有時我會想,我這樣潔身自好做什麼?我矜持這些骨氣驕傲又有什麼意義?但反過來說,我自甘墮落又要幹什麼?我很慶幸我遇見了J。我們的相遇,改變了我的一生。」

  「是啊!不管你怎麼想,起碼有一個人對你不一樣。你在英偉先生心裡,必定是最特別的。」詠薇低沈的聲音像是有無限的憧憬。

  真的是這樣嗎?我在J的心裡是最特別的?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也許……也許J只是同情我。」我顫抖的想印證詠薇的話,然而秦英夫那些話帶來的陰影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同情?」她放開托腮的手,搖頭說:「如果只是同情,英偉先生有必要帶著你遠遠走開,躲避家裡這麼多年嗎?甚至為了你,直到死都不曾回去過。他必然怕你到秦家後,會受到許多的委屈。」

  「委屈?」

  「是啊!秦夫人、秦家那些親戚,甚至秦先生也可能為英偉先生的叛家遷怒於你。秦先生過世時,英偉先生也沒有回來上香——我說了你別難過!秦夫人和秦家那些親戚簡直恨你入骨。他們說,都是你害死英偉先生,而且當年還拐跑他——」

  「拐跑他!那時我才十三歲,而且,我和J也不是那種關係。他……他只是可憐無父無母的我。」

  「你真的那樣認為?」詠薇的話低傳來幽渺空涼。

  我訝異的抬頭看她,被她的眼神神態所迷惑。那表情像是洞悉一切般,展現了她活潑開朗一面外的成熟韻致。這張臉是我所陌生的,那麼的風情有味!

  「你怎麼了?」她莫名的問。

  「沒……」我說:「剛剛你的神情變得很成熟,我嚇了一跳!」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本來就發育得比你好,看起來也比你成熟,比你更像大人!」她開朗的笑說。

  「這倒是真的。不過,剛剛你那神情,更有女人的風情味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說明女人的可塑性很強,尤其牽扯到感情時,更有無限的潛質。」

  「感情?你喜歡J?」我問得小心翼翼。

  「英偉先生?」她呆了一呆。「你想到那裡去了!我只是聯想到你們之間不為人知的纏綿悱惻,有種嚮往憧憬而已!」

  「我們之間的纏綿悱惻?」我的神情黯淡下來。

  詠薇把小凳移近到床邊,拍拍我說:

  「對不起,害你想起傷心的事!你一定也很愛英偉先生吧?」

  這一次我沒有否認,只是摸著枕被,悄悄的流下淚。

  「真的是這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相差了二十歲。」她聲音低的有點像在歎息。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擦掉淚。「再說,那只是我一廂情願,對他的單戀而已。J根本從來沒有——」淚又滴落下來了。

  「不!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很愛你,只是他沒有那個勇氣表明。年齡的差距讓他躊躇,後來他又染上了絕症——」

  「詠薇!」我抱著詠薇,終於哀哀哭泣起來。

  詠薇的這番話,帶給我很大的安慰,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至少今後我可以擁有J的愛相思渡日。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放開手,用手臂擦掉眼淚。

  有人敲門,隨及門開了。—顆人頭探進來問:

  「都收拾好了嗎?真抱歉!我本來想早點回來幫忙的,被那些毛頭纏住脫不了身!對不起啊!盼盼。」

  身形連著人頭,隨著話聲完全站入房間中。是個年輕的大男孩,我隔房的鄰居,也是藝大的學生。

  「名倫,你回來得太晚了,盼盼自己連窗簾都釘掛好了。」詠薇埋怨他。

  「沒辦法啊!那三個毛頭太煩人了!」姜名倫無奈的聳肩。「對了!我今天領了家教費,請你們去吃一頓吧!算是歡迎盼盼成為我們的一員。」

  「好啊!」詠薇拍手贊成。「我去叫雪兒。」

  詠薇住樓下,雪兒是她室友,藝大外語部三年級生,和姜名倫同級,不過姜名倫是理科部。詠薇是家政部。

  「拜託!不要招惹那朵××花,我受不了她!」姜名倫雙手做NO的手勢。

  「你說誰是××花?」妖嬈的女人香飄進來,雪兒以一副環球小姐的標準身段走進來。「嗨!詠薇,盼盼!姜名倫,男子漢大丈夫,有屁幹嘛躲在別人背後倫放!」

  才搬來三天,和他們之間卻好像早已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般,熟悉感建立得那麼快,常常讓我覺得愕然。

  可是他們卻常如此般將我拖入他們的生活交流中,極其自然的拉住我介入他們的日子裡。比如雪兒和姜名倫之間的不合爭吵,我如此自然的旁觀,也像是和他們兩人的關係息息相關,一點都不像是才搬來三天的陌生人。

  我想,會不會是在孤兒院以外長大的人,都像是他們這樣,那麼容易就與人建立熟悉度?可是看情形,好像又不是這樣。

  雪兒在藝大裡,是鋒頭很健的女孩。男生仰慕她,女生嫉妒她。她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姿態很高,驕傲的不得了,根本不太搭理人。

  詠薇很崇拜她,以她為偶像,模仿她的一切舉止。姜名倫認為雪兒在扼殺詠薇純真的少女氣質,將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兩人樓上樓下鄰居卻還是做了兩年。

  姜名倫是理科部的優等生,卻和一般頭戴四方帽,眼戴金絲鏡的好學生形象不太一樣。他幫教授做研究,兼家教,也擺地攤,甚至也扛著吉它到餐廳駐唱——因為錢多好賺。

  感覺上,他比雪兒平易近人,可是他實在太忙了,忙的沒有時間搭理別人。是以他的冷漠,在藝大學生圈裡,也是相當有名的。

  我想,我和他們兩人關係能這樣接近,大概是因為互為鄰居的關係。人很奇怪,空間的距離拉近後,感情的生疏隔閡便會縮短。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其實,像他們這樣的爭吵,沒有—定的交情是不可能產生的。雖然常聽他們拌嘴,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雪兒!」詠薇看見雪兒,高興的挽住她說:「名倫領了家教費,要請我們吃飯,歡迎盼盼搬來,你要不要一起來?」

  「哦?鐵公雞拔毛了!」雪兒譏笑說。

  「你不去最好!」名倫皺著眉說。

  「誰說我不去了?」

  雪兒一手娩著詠薇,一手挽著我,高高的抬起下巴,挑戰地睨視著名倫,嘴角卻漾滿了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五章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澎城,清泗與淮通。

  離開海邊古堡的日子,已堆積成為一段過去。季節從春天進入夏天,明天變成昨天,周旁的景物隨時在變化,大地的顏色也時刻在改妝。

  每個人,每處風景,都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顯得光彩奪目,五顏六色。只有我,我的心情,色彩靜止在角落裡不動。

  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明媚的春光;討厭春日的鳥語花香,鶯啼婉轉;討厭徐徐的春風吹來的輕柔醉人。

  我更討厭那滿山開得嫣紅奼紫的花嬌。

  但是,夏天才剛來探訪,春風仍慇勤的吹著,遠山也還是含笑。開窗仍見春光,關窗依舊會滲進殘送的春風。可是啊——管我和淚折殘紅,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無人攜手,那獨賞春景的淒涼——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陰陽兩隔,隔著那一座歎息橋——奈何啊!奈何!

  J是否喝了那孟婆湯,而忘了這一世的魂?是否沾了忘川水,而記不起這一世的情?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沾染你的色彩——離歌翻了新闕,一曲卻叫腸寸結。歌聲那麼甜美,為何還是如此催淚牽腸?

  我匆匆的離開家,逃離了那些無奈的包圍。

  春景代冬寒,夏艷再替春光,我仍浸淫在失去J的哀傷中。每晚睡到中夜,夢到他墜崖的情景驚醒而起,擁著他躺眠過的被,冷汗還是那樣虛恍的流了全身。

  儘管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七年相依相守的日子在腦海裡烙印得那麼深,我是那麼習慣他的存在,而今幽明殊隔,換心為心,始知相憶海樣深。

  街道上總是成影成雙,一左便稱—右,—前便封—後。這情景並不會使我感傷,只是常常,我會想起在古堡時的日子。

  人間實在太熱鬧了。不僅燈光輝煌,而且觸景燦爛。

  我走過一條服飾街。夜市的燈綵才結起,前方各店幾乎皆將衣飾擺到騎樓來,各國的模特兒佳麗盈盈的對著來往行人溫柔的微笑,胸前的標價上千欺萬。

  有一家店在店門口架了一個高梯,紅底白字的字聯垂吊在兩旁,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在上頭:跳樓大拍賣。高梯上站了一個人,手持麥克風竭力的嘶聲喊叫:「來!來!來!小姐、女士、太太們!不要匆匆走,請往裡面走!百貨公司裡的正品,本店通通打對折!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進來挑挑看,喜歡就帶走!來喔!快喔!錯過了你就會後悔得跳樓!……」

  這聲音好熟!

  我正想繞到馬路,躲過聚在那家店的騎樓前攤位上挑三撿四的人潮,聽到這聲音,不禁湊進前去。

  「來喔!快點過來挑挑看……那件算你八百就好!你看那個MARK,名家設計的!這種價錢別家買不到的!——來喔!本日跳樓大拍賣……」

  拿麥克風的男子,一邊賣力的吆喝招攬顧客,一邊低頭和兩旁的顧客抬價講價,頭頂幾乎快觸到的電光熱,照得他頭上恍恍生著白煙。

  「名倫!」我走近,看清楚是他,忍不住出聲喊了他。

  「盼盼!」他忘了把麥克風關上,整條街的人都莫名的抬頭看他。

  「你來得正好!」他趕緊把麥克風關掉。「幫我收錢管帳,順便招呼另一攤的顧客。」

  他跳下高梯,不由分說把我拉到店裡去,又解下纏在他腰上的錢包丟給我。

  「這個攤位的衣服全部特價四百九十九元,很好記的。拜託你了!」他把我拉到攤前說。

  然後他又站上高梯,打開麥克風,扯著嗓子大喊起來:「來喔!犧牲大拍賣!不怕你不買,就怕你不來!長的、寬的、短的、窄的,通通打五折!……」

  「小姐,這件多少錢?有沒有別的花樣?」

  一張張的臉,出油的、冒汗的、擦粉的、掉了胭脂的,紛紛向我疊壓過來。我來不及思考,面對著一張張的臉,開始感到壓迫起來,應答的聲音小而無力,幾幾乎乎要被周圍嘈雜的聲音,欺迫得神經衰弱。

  「小姐?」有個女客不耐煩的追問,她嫌我的聲音太小了,聽不見。

  我失神了一會,看她丟下衣服轉身走開。我轉頭看了姜名倫一眼,他還是賣力地扯著嗓子嘶吼著。

  我又瞪著攤子失神了一會,看著顧客一個個帶著不滿的神情轉身走開。突然,我聽見自己大聲說:

  「小姐們!過來挑挑看你喜歡的!來遲了沒貨你會後悔的!本店今天特價大拍賣,本攤本桿一律四百九十九元!進來挑挑看!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

  人群復又圍攏過來。姜名倫停止吼叫,呆看了我一會。我匆匆對他一笑,就趕緊回神忙著對付手挑嘴嫌的女客們。慢慢的,我也被人氣和電光熱逼出了一身汗。

  這樣一晚下來,從夜燈初張,到更深收攤,我的喉嚨也吼的差不多了。

  收店後,領了當晚的工資,我們並肩離開到大街。

  「辛苦了!」他說:「沒想到你這麼有『潛力』!」他笑著開起玩笑。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的韌性居然那麼強,十足的雜草本色。」我仰頭迎著深夜的清風晃晃腦袋,想甩掉一些剛剛在人群環伺下沾染到的燥熱。

  他瞅著我,走向路邊的攤子,後面是—家火鍋店。

  「肚子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怎麼好意思——」

  「你以為我想請你吃什麼?」他似笑非笑的盯著我,拉著我在攤子前坐下來。

  「老闆,來兩晚餛飩麵,切一盤小菜。」他吆喝著正在另一頭忙的小攤老闆說。

  「馬上來!」老闆清脆的答應。

  原來是路邊攤,我還以為……我啞然失笑。

  「你以為我要請你吃火鍋對不對?」他笑問。

  我微笑點頭。

  「失望了?」他又問。

  我搖頭,想著不禁又笑出來。

  「對了!哪!這是你的份!」他掏出錢,把剛剛領的工資分一半給我,

  「做什麼?」我看著錢,覺得莫名其妙。

  老闆把面和小菜端上,他拆了免洗筷子,挾吞了一口面說:

  「今天晚上你幫了大忙,那一份是你的工資。」

  我把錢推回去他的桌前。

  「我不能拿。我是去幫忙的,不是去賺錢;再說,服飾店的老闆只付了你一份工資。」

  「我又轉雇了你,分擔我一半的工作,所以,這一半是你的。」他把錢推到我的筷子旁。

  「名倫,你這是做什麼嘛!」我歎口氣。

  「拿著吧!一個人過日子,處處要用錢!」他仍然堅持。

  「你是不是聽詠薇說了什麼?」

  他不回答,呼嚕的吃著面,說:

  「還不快吃!面都快放涼了。」

  我拿起筷子,舉在半空中,正想挾面入口,又頹然放棄,說:

  「如果你真的聽了詠薇說什麼,那你應該知道,我有贊助人照顧我的——」

  「那種錢能不拿就不要拿!」他的聲音很嚴肅,嚴厲的打斷我的話。「靠著別人給的錢過生活,永遠也不能獨立!出賣自己不說,到時候被拋棄了怎麼辦?」

  我沒有仔細聽完他的話,思緒不停得回溯到在孤兒院那些日子裡,依靠別人的施捨恩惠過日子的情況。

  「盼盼!」名倫叫醒我,把錢塞給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把錢收入口袋。

  餛飩麵的熱氣已消散,只餘下微溫。我很快的吃了幾口,邊聽他說:

  「其實啊!還是自己擺攤子利潤比較多,不過也比較麻煩。切貨、批貨都是問題,被警察追趕也是麻煩;而且,還要承擔貨賣不出去的風險!」

  「像今晚這樣幫店家看店不好嗎?」我喝了一口湯。

  「不划算!」他低頭喝湯,手伸著筷子搖著。「時間被綁得太長,投資報酬率卻太少。通常我都自己擺攤,而不幫店家看店,今晚是因為那老闆是在同—處中盤批貨認識的朋友,他店裡臨時缺少人手,請我幫忙,我才去的。」

  「名倫,你這樣又兼家教,又幫教授作研究,還要擺地攤賺錢——忙得過來嗎?你家裡……」我問得遲疑。

  「我鄉下家裡只剩一個老奶奶,養大我已經夠辛苦了,我怎麼忍心再拖累她。再說,我長這麼大了,賺錢養活自己,唸書繳學費,也是應該的,那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責任。」

  「可是,你這樣——」

  「你別擔心!」他衝我一笑,把碗底的湯喝光。

  我匆匆把面吃光,在一旁等他付好帳。

  「老闆,多少錢?」

  「一百二十塊。」老闆約略看了看桌面說。

  「一百二十塊?又漲價了?」名倫一付被坑了的表情。

  「沒辦法嘍!」老闆也是一臉的無奈。「青菜要漲,肉價也要漲,瓦斯、水費、電費、房租什麼雜七雜八的通通都要漲,我不漲行嗎?」

  付完帳離開,名倫拋玩著找來的銅板,邊說:

  「窮老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薪水的調幅和水平永遠趕不上物價的狂飆和漲速。然後,終於有一天讓通貨膨脹給壓垮。」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經受過那種生活壓力。在孤兒院時,雖然有一頓餓一頓,畢竟還是不曾那樣直接面對過生活的壓力;跟著J一起生活後,更不曾考慮過金錢的問題;就連現在,秦英夫每個月匯給我的生活費,也足以讓我過著優裕的生活。

  「面對生活的壓力後,你會發現,金錢的魔力實在很偉大。有人甘願為它出賣自尊,出賣自我,甚至毫無廉恥羞辱之心,如神般對它膜拜。」他說著,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我卻不懂那一眼的意思。

  「拜金有什麼不好?」我不同意他那種仁義道德觀,好像愛錢就是罪大惡極的事似的。「既不偷盜,也不搶奪,出賣自己勞力心智賺來的錢,我愛把它供在供桌上,天天膜拜,又有誰管得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盼盼!」

  有人叫我,我回頭。後頭雪兒笑盈盈的,身旁挽著一名中年男子。

  「雪兒!」我有點驚訝。偏過頭,卻發現名倫微露出輕蔑的撇過頭。

  「盼盼!」雪兒的熱情只對我。「我跟你介紹,這是我朋友,姓王。我們正要去吃消夜,要不要一起來?」

  西裝筆挺的王先生禮貌的和我及名倫打招呼,也慇勤的邀請我們共席。

  「謝謝你們的美意,不過,我們剛剛才吃過,不打擾了!」我說。

  「走吧!盼盼,時間很晚了!」名倫毫不管禮數的催著我,而且人也往前先走了幾步。

  「我和名倫先回去了,雪兒。晚安!」我匆匆的別過雪兒和王先生,趕上名倫的腳步。

  腳步聲卡卡答答的,極有默契的伴奏著沈默。暮春夜天依舊吹涼,先前被人群環伺的燥熱,已消散在空氣中。

  「我跟雪兒認識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名倫突然打破沈靜說:「雖然平常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驕傲的姿態,但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女孩,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姓王的。剛剛你也看到了,那姓王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父親了,我勸過她太多次了,她就是不聽,執迷不悟,簡直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呆!」

  「名倫,我不認為年齡的差距是感情的阻礙,相戀是沒有任何立場的,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愛的人。」我專心的數著走了幾步的腳程,跨步的交替流速中,又想起了在古堡的歲月,想起了J。

  「哦?你認為出賣自己是一種愛?像雪兒那樣,貪圖物質享受,為了錢,而甘願被個年紀足可當自己父親的富商嬌藏著,那就是愛?」

  「名倫,我說過了,我不認為年齡是個障礙,也不認為愛上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就是罪惡。雪兒和王先生如果真心相愛,那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的重點不在年齡!」他剎住腳步,狠狠的轉頭盯著我。「如果,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呢?這樣也算是愛嗎?或者用偷情比較恰當吧!他貪圖的根本就是雪兒的美貌和青春,雪兒還蠢得以為那就是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

  「豢養?」我慌亂的看著他,頓失主意。他用了這麼重的話批評雪兒!

  「沒錯!那個姓王的根本就是以養寵物的心態在對待雪兒,想到的時候才會哄哄抱抱。而雪兒呢?為了錢,便那樣不惜出賣自尊——」

  「等等!你剛剛說,雪兒以為他愛她的,是愛情——」

  「那是剛開始的時候吧!」名倫雙手插入口袋,兩側的肩膀都垂了下來。「剛開始,她或許是為了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可是現在——誰知道!」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常常和她過不去?」

  「我一直想勸她回頭,她偏偏不聽,自甘墮落——」他突然又回頭看我,聲音放得很柔。「你千萬別像她那樣!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你,別再跟對方拿那種錢!」

  「那種錢?」我疑惑的思量他的神色,恍然大悟他先前看我的那意味深長的一眼。

  我失笑搖頭,忍住笑聲說:

  「我是有贊助人沒錯,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相信,倔強的說:

  「如果沒有特殊的關係,沒有人會平白拿錢出來給別人的。更何況是男人拿錢給女人,這種關係更曖昧。」

  「是嗎?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你的腦袋裡真的只有這麼簡單的公式,沒有更複雜、不同意義的演進關係嗎?」我瞪著他,莫名其妙的有股怒焰在冒火。

  「那你說,有什麼更好的理由?」他也瞪著我,簇簇的火苗在瞳孔燃燒。

  奇怪!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生氣?是因為被誤會嗎?

  「我想我沒有必要對你解釋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越過他,往前筆直走去。

  他抓住我,用力——幾乎是想折斷——的扭著我的手腕,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他說:

  「不行!我不能讓你變成第二個雪兒!」

  「放開我!你沒有資格主宰別人的生活!雪兒或許不該跟有家室的人來往,可是那並不表示,你就有那個資格譴責她,左右她的意志行動。你不能光憑自己那一套道德標準,算計好的公式強套在別人的身上!」

  「盼盼!我不相信你是那種女孩,自甘作賤——」

  「住口!我怎麼過日子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的干涉!」

  「隨便你!貪慕虛榮,最後的下場只有任人玩弄!」他用力甩開我,自己大步走開。

  我被他甩丟的力量,拋退了好幾步,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上。

  有個人親切的扶我起來。

  「謝謝。」我狼狽的拍整皺亂的衣服。

  「咦?你不是關小姐嗎?」

  這時我才把視線調向伸手扶我一把的這個人。一身事業成功的氣質,看起來很昂貴的西裝,中年男子成熟自信的魅力……

  我不記得在那裡見過這個人。

  我的表情一定顯露出了我對他的陌生,他露出迷人的微笑,瀟灑的以手輕觸額,帶點神秘的味道說:

  「你忘了?我是范尚倫,秦先生的律師。」

  原來是他!

  J墜崖後,他曾到過古堡二次,最後送我到秦英夫那裡的也是他,我竟然對他毫無印象。

  「你好!范律師。」我輕聲打個招呼,眼神一轉,看到了他身後幾步遠,一個和我相仿年紀,但裝扮、神態,華貴且成熟,超出我甚多的女孩。

  范尚倫態度從容,笑得慇勤迷人。他看看夜色,上前一步說:

  「你住在那裡?我送你回去。看樣子,你好像被你的同伴丟下了!」

  「謝謝!不敢麻煩范律師。再見!」我一口回絕他的好意。事實上,我並不認為在他的迷人的微笑裡,存有任何誠心的好意。

  那只是隨口的禮貌慇勤,一種社交的敷衍,我如果真的蠢到接受那種好意,只怕連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呆得可憐。

  我走得並不急,腳步很緩,他也沒有追上來。然而——大概是風的關係,我覺得背後有東西在追我,寒寒的。我鼓足勇氣回頭——范尚倫含笑非笑,令人玩味的表情,正目送著我離開。

  那是一種感異趣的陰沈。我加快腳步拐過街口,走得太急,兩腳交絆,跌倒在地上。我在地上休止了一會,確定沒有人接近了,才緩緩起身,慢慢地走回公寓。

  爬過了五層樓的樓梯,總算到了頂樓。頂樓一片黑,我打開燈,燈不亮。

  我摸索著到門口,摸索著開門,一隻手橫擋在我面前。

  「在你進去之前,請先接受我的道歉。」名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找詠薇問清楚了。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他接著說:「你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其實,我那樣批評你,我自己心裡也不好過。盼盼,對不起!」

  「算了!你也沒錯,我知道,你那是為我好。」我心平氣和的說。

  「你原諒我了?」

  「沒什麼原不原諒,我說過了,你並沒有錯!」

  「那麼……」

  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他把它握入掌中,誤會冰釋,我們又重是這頂樓風風雨雨的好鄰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六章   

  從銀行裡走出來時,突然的日照冷不防讓我眼前一陣昏眩;而乍從冷氣房裡步出到悶熱的塵埃中,那溫差失調的冷熱涼燥適應,也讓我挺站不住,一直的要摔入暗暈的墜落裡。

  我扶著廊柱,半瞇著眼看了對街一眼,夏天白花花的陽光,原來已經那樣侵蝕著人間。盛夏的熱,化竄成四處的光,幾乎眼瞳瞟視到哪裡,哪裡就反射給瞳孔滿滿瀲濫的光采,最後轉化成眼瞼下的暗紅、朱影的余像。

  我望著手裡的存摺簿和金融卡,淺翠綠的表皮上隨著視線移到那,那兒便有朱黃的光影在梭動。而後我望了銀行腹地深廣的暗淡一眼,無力的倚靠在廊柱上。

  已經兩個月了。秦英夫大概是太忙,事情太多,而忘了將生活費匯給我。當然,這種事根本不用他親自辦,我想,他是太忙,忙得忘了隨口交代一下身邊的人。

  其實,他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足以讓我過得很優裕;我也沒敢浪費,不該用的就存起來。這也是為什麼,我還可以支撐過這兩個月。

  可是,每個月的房租都是要先繳的,昨天付了下個月的房租後,我身上就再也沒有多餘的閒錢了。而那些水電、瓦斯、電話費的帳單——

  我的雙瞳接觸到光,頭又開始暈眩起來。

  我根本不敢找秦英夫問個究竟。他只是為了遺言要求,才承諾出錢供我唸書,而我根本是依賴他的施捨過日子。現在這情況,我拿什麼臉去向他要錢?

  雖然他說過,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向他報告,但是,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日子以來,除了那次搬家向他的秘書報備過外,我一直沒有跟他聯絡,而他對於此事,根本也不關痛癢。

  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自始就是只有金錢單向往來的深度。或許,他也是那些憎恨我的秦家人之一。

  此刻,我只為自己深深感到羞恥。過去那幾個月,我怎麼會任自己像寄生蟲一樣,完全依賴秦英夫的施捨,那樣放心,毫不知難堪的用他的錢過日子?

  啊!我怎麼會那樣毫沒有自尊的舔食他的恩惠,以養壯自己的血肉?

  孤兒院的日子離我太遠了,是以我才會這樣忘記驕傲,沒有廉恥風骨的倚賴著別人的救濟過日子。

  多麼可恥啊!我的自尊,我的驕傲……

  我倚著廊柱,熱烘烘的淚一滴滴的流下來。

  我任淚風乾,把存摺和磁卡收入口袋,慢慢的走入陽光底下。走過一家歐風精品店時,一輛白色賓士擋路,我小心的繞過它,駕駛座的門突然打開,擋住了我的去路。

  賓士的主人笑吟吟的看著我——中年男子瀟灑成熟的魅力,范尚倫那張自信迷人的臉孔。

  「你好啊!關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微笑的說。

  大概他自己也很瞭解自己動人的外在和條件,所以言行舉止都充份流露出了那種過度的自信和氣度。

  「你好。」我出聲回答他的招呼,抬頭面對著陽光。

  一面對太陽,接觸到了光,那種暈眩感又來了。我不禁顰眉以手支著額。范尚倫慇勤關切的聲音立刻響起: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他甚至伸出手扶住了我。

  「我沒事!」我輕輕的甩脫他的手。「對不起,失禮,先走了!」

  我立刻轉身背對陽光,背著賓士車的方向走開。

  「等一等!」他追上來抓住我的手臂。「看你的樣子,要不昏倒在半路上實在也很難。」他四處看了看,抓著我往那家歐風精品店走去。「先到裡面休息一下!」

  那有這樣子勉強別人的!我沉著臉說:

  「范先生,謝謝你的好意,我的情形我自己知道,不勞你的費心。」

  他又露出那種玩味的表情,仍然抓著我的手臂,走進精品店。

  「嘿!露西!」他朝正在幫模特兒整理衣飾的女郎招呼一聲,那個女郎立刻迎上來。

  「看看是誰來了!范大律師,你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來!」女郎張開雙臂,嬌媚的和范尚倫擁抱吻頰。

  「我這不是來了!」范尚倫笑笑的把我拉過去。「這位是關小姐。露西,麻煩你先給她一杯冰水,再幫我好好打扮她。我打個電話!」

  他把我丟給這個叫露西的女郎,就逕自走到店內另一角。

  「范先生——」我試著叫住他,路西一把將我拽過去。

  「來!請往這邊,關小姐。」她慇勤的笑說:「請先這邊坐著——小蕾,倒杯水過來!」她朝櫥窗裡,正在裝飾模特兒的女孩喊一聲。

  這到底怎麼回事?太莫名其妙了!

  我站起身想離開,露西重禮貌的將我攬回座位。跌回沙發之前,我看見范尚倫帶笑的朝這裡望一眼,和露西似乎交會了藏著某種默契的眼神。

  「來,關小姐,請先喝杯水消消熱氣。今天天氣可真熱,是不是?」露西笑容親切的讓人心安,不疑有它。

  我接過水杯喝下,果然,體內的燥熱冷滑了不少。

  范尚倫走過來,極有興味的看了—會,然後說:

  「我約了個客戶談點事。露西,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幫我打扮她,待會我回來時,希望會有個驚喜。」

  他說完,親了露西一下,便往店外走。

  「你等等!范先生——」我急忙想跳出去,一旁露西笑笑的把我擋住。

  「記住!」范尚倫回頭說:「露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別讓她跑走了!我回來如果看不到人的話,你的精品店可就得準備關門了!」

  太過份了!他把我當什麼!

  我大步走向門口,露西笑容親切慇勤的又把我攔住了。她挽住我的手,半推半拉強迫的將我拉到落地鏡前。

  「小蕾,還不快來幫忙!」她喝了小蕾一聲。

  在我還弄不清發生什麼事前,她和小蕾動作迅速的已將我的衣股,扯脫的只剩衛生底衣。

  「你們要幹什麼?」我嚇了—跳,伸手想搶回衣服,露西那女人卻將我的衣服丟給小蕾,叫小蕾拿到櫥櫃鎖著。

  「你們幹什麼!?把衣服還給我!」我大聲喊叫。

  實在是太過份了!他們憑什麼這樣做!

  「別急!關小姐,馬上就好!」露西笑吟吟的拿來一件美麗的時裝。「試試看這一件,關小姐。以你的身材,穿上這件衣服一定很出色!」

  原來如此!陰險!

  我憤怒的接過衣服,進入試衣間。

  穿好衣服出來,露西立刻把我拉到落地鏡前,指著鏡中的我說:

  「嘖嘖!關小姐的身材果然沒得挑!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就像是特別為你裁量似的,又合身,又出眾!」

  我沉著臉,轉向她說:

  「我的衣服呢?你現在可以還我了吧?」

  她還是那副職業的笑容,取了另—套服飾說:

  「你再試試這—套吧!看喜不喜歡——」

  我忍到了極點,憤而轉身想走開。聽到她不疾不徐的說:

  「關小姐,你就這樣走了?你還沒付賬呢!那件衣服可是不便宜——」

  「你找范尚倫要吧!」我冷冷的打斷她,頭沒回的走向門口。

  「關小姐!」露西優雅的身影趕到我身邊說:「你這是在開玩笑吧?我上那找范律師啊?」

  「那你想怎麼樣?」我盯著她。

  她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轉,笑聲嬌滴滴的。

  「很簡單啊!你把衣服脫下來還我就行了!」

  我冷冷的看她一眼,伸手想解開衣服,卻覺不對。我又沉了沉臉說:

  「你先把我的衣服還給我!」

  「你的衣服?」她的眼睛眨得好大,好無辜的樣子。「關小姐,我可不記得你有將衣服交給我保管!」

  「你——」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人周旋。「算了!我就坐在這裡等范尚倫來!」

  我走回沙發坐下,滿腔怒火。

  誰知露西的笑臉又湊上來,神情卻刁鑽的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她堆著笑說:

  「關小姐,你光臨小店,在這裡休憩,我是非常歡迎。可是,你既不肯消費,又不將衣服脫下來還給小店,小店慘淡經營,實在是——」

  「你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我覺得厭煩到了極點。

  露西始終掛著那一副職業的笑臉。大概她以為我是范尚倫的什麼人,才會如此慇勤討好。想來範尚倫必定是她店裡的大主顧。

  「關小姐,我看你還是先換上這套衣服,看看喜不喜歡。好嗎?」她非常非常親切和藹的對著我笑。

  我瞪著她看了好幾秒,她也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笑。最後,我歎了一口氣,接過那套衣服。

  「小蕾——」她高聲吆喊,音調裡全然是生意終於上門的滿意。

  至此,我完全任她擺佈。全身從頭到腳,從上衣、長褲、長裙、短褲、窄裙到套裝,以及絲巾、配飾到鞋子,我就像個衣架模特兒般,任她把一堆堆五顏七彩的東西往我身上堆。而她,居然也忙碌得莫名的興高采烈。

  我看著她,暗暗佩服在心裡。若生作在古代,她簡直就是厲害的老鴇人材。這麼想,我竟也恍恍覺得自己就像是老鴇悉心栽培裝飾的那醉樓名妓!

  真是的!這氣氛實在詭異得讓人心生錯亂。燈光那麼幽幽暗暗……

  「來!過來這裡。仔細看看,看有什麼不滿意的……」她將我拉到落地鏡前。

  我看著鏡子,不認識鏡中的那個女孩。

  露西不僅將我打扮出一身歐洲貴族仕女的優雅,還在我臉上施了妝,展現出我自己根本都不十分熟悉的嫵媚風情。尤其她將我額鬢細軟的毛髮,懶懶的梳亂散伏在臉上,看起來十分誘人。

  「怎麼樣?滿意嗎?」露西親切的問道。

  我真的不敢相信,鏡子裡的那個女孩會是我,太令人驚愕了。「她」是那麼的陌生,那麼的遙遠!

  「不……不……」我慢慢的後退,—步一步的遠離那個令我陌生的「自己」。那個「我」,空有嫵媚、風情,卻像是少了什麼。

  「怎麼了?」身後有人接近我。

  聽到范尚倫的聲音,不知怎地,我反射意識就是想逃。露西露出了那職業、老鴇似的笑容,扶著我的肩膀,使勁的將我轉向面對范尚倫,諂媚的笑說:

  「范大律師,我將她這樣裝扮,你看了可滿意?」

  范尚倫臉上露出了那種耐人尋味的表情,跟在他身後的那名男子則表現出極感興趣的味道。

  「怎麼樣?」露西的口氣就像是在大官名流前,展現自己旗下最紅、最得意的名妓般。

  「還不錯!」范尚倫點點頭說:「不過,露西,你怎麼沒有強調她最迷人的地方,反而把她最美、最動人的氣質掩飾掉了?」

  「原來範大律師要的是那樣!」露西尷尬的笑了一聲。「請你再等等,我馬上還你一個氣質最好、最動人的美人!」她又嬌滴滴的笑了一聲。「請這邊先坐一下!王先生你也請坐啊!」

  王先生?我奇怪的看了范尚倫身後那名中年男子一眼,對方也正看著我,表情有點古怪複雜。

  這個人有些面熟,不過我實在想不起是否見過。我還來不及細想,露西已將我推入店內後部的小化妝間裡。

  她重新幫我上妝,淡淡的一層,捨棄眼影、腮紅,連眉色都照原來的形狀色澤。再把我的頭髮梳直,拿掉身上多餘的配飾;再換上一套淺灰的長裙套裝。

  重新站在落地鏡前,熟悉的我又回來了,只是多了幾絲出塵的味道,蒼白得不食人間煙火。

  「如何?范大律師,這次你可滿意?」露西笑意盎然的問道。

  范尚倫和座中的那位王先生,同時露出了激賞的眼光。

  整個下午,我就像個傀儡一樣,任露西擺弄著;莫名其妙的捲進這場麻煩中。老實說,當露西將一件件華服穿在我身上時,我像一般女孩那般的心動著。我從來不曾見過那種綺麗,好像在一晃眼,穿遁了天上雲裳羽衣。

  當然,J也曾費心為我買裝打扮過,但他畢竟無法如露西這樣職業性的,又兼顧女性特質地妝扮我。

  所以,我先前的憤怒,到後來;慢慢被一件件新奇的綺麗光采掩蓋住了。

  這時,看見范尚倫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裡欣賞什麼似的看著我,那股被強拉進來的莫名其妙及不滿的意識又回到了腦中。

  「范先生,你做得太過份了!莫名其妙的把我拉進來,我就像傀儡一樣莫名其妙的被擺弄——你滿意了吧?現在遊戲可以結束了吧!」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口氣很平靜,沒有怒氣和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盼盼小姐!」他的眼睛在笑,那聲稱呼也動人心神。「我只是想讓你變得更漂亮、更美、更動人而已。」

  「那真是太謝謝你的好意了!」我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轉而對露西說:「露西小姐,現在你可以把我的衣服還給我了吧?」

  露西笑著望了范尚倫。范尚倫極令我討厭的笑臉又浮起。

  「為什麼要把衣服換掉呢?盼盼小姐?你穿這身衣服正好充份表露出你出眾的氣質,你為什麼要那麼吝嗇,不肯將它展露出來,讓每個人都能欣賞到你迷人的氣質?」他說。

  「是啊!關小姐,范律師說的沒錯。美麗的裝扮,不僅讓人賞心悅目,自己看了也神清氣爽。你何必這麼固執!」露西一付極標準的老鴇勸妓見恩客的口吻。

  「露西小姐!」我忍耐著。「能不能麻煩你將衣服還給我?我還有事,必須趕快離開。」

  范尚倫站起來,朝露西丟了個眼色說:

  「露西,盼盼小姐有事趕著離開,你還是快將她的衣服包好送還給她。」

  「不用這麼麻煩!我把衣服換穿回來即可。」我說。

  范尚倫背對我朝露西的方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見露西嫣然一笑,一個令人懷疑的笑法,轉身進入店後頭。

  過—會,只聽得她斥責小蕾的聲音傳來:

  「小蕾,你怎麼搞的!我不是讓你把關小姐的衣服收好,你收到那裡去了?!這下可好了!衣服不見了,看你拿什麼賠人家!」

  我聽著不禁皺眉了。范尚倫和那位王先生卻相視神秘的微笑。

  「真是抱歉!關小姐!」露西由裡頭走出來,—臉是歉意。「我明明交代小蕾把你的衣服收好,她卻粗心大意,將你的衣服放丟了!真是抱歉!」

  「露西,你們實在是太不小心了!」范尚倫假惺惺的說。

  「我知道,是本店疏忽,我會負責賠償關小姐的損失。」露西抱歉說。

  我鐵青著臉。那個刁鑽的老鴇!又在作戲了!

  「你怎麼賠?」范尚倫聲音在笑。

  「這樣吧!」露西想了一會說:「為了表示本店鄭重的歉意,關小姐身上這套服裝就當作是我們的賠償!」

  我咬著唇看著露西,根本不相信她這番話。精明的老鴇怎麼可能做這種賠本的生意!她不知和范尚倫串通好在搞什麼把戲。

  「露西,你這樣損失不是可大了?」范尚倫說:「這樣吧!這套衣服就由我買下送給盼盼小姐,算是答謝你先前給我們的方便。」

  「這怎麼好意思?」露西眉開眼笑。

  「如果覺得不好意思,就打個折扣吧!」范尚倫不認真的開玩笑。

  「行!當然行!」露西接過他遞出的金卡說:「范律師吩咐要求的事,我什麼時候沒有照辦了?」

  她刷好卡,把帳單交給范尚倫,范尚倫在上頭簽了字。

  我仍然咬唇的看著他們。會是我太自我陶醉嗎?范尚倫為了送我這套衣服而大費周章的安排這齣戲。他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不是,一套上萬的衣服,他就算錢再多,也沒必要這種砸法。

  我思索著,冷不防的接觸到那中年男子的眼光,他微微對我一笑。

  這個人實在是有些面善……

  「盼盼小姐,」他走過來,幫助我恢復記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雪兒的朋友,我們曾見過一次的。」

  原來!原來!原來!我恍然大悟,不防的笑容就露出來。

  「原來是王先生。」我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露西拎了一個袋子和范尚倫一起走過來。她把袋子交向我說:

  「關小姐,承蒙你不追究,這套衣服是本店特別贈送以表示歉意的,請你務必收下。」

  看她的表情,聽她的口氣,倒不像是在做戲。看來,這套衣服才真是真正的「賠禮」。

  我看看袋中的衣服,是一套米白的褲裝。我微笑說: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把袋子接過來,走進試衣間,快速的把衣服換上,將灰色長裙套裝放入袋子內。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露西的職業才幹,才多久的功夫她就摸清了我的尺寸身材,這套衣服實在非常的合身。

  我把衣服交還范尚倫,很快的說:

  「范先生,謝謝你的慷慨,不過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禮物。」

  說完我就快步走出精品店,幾乎是用跑的,猶聽見范尚倫在背後喊我的聲音。

  走入街道,太陽已經垂西,大地也以不再那麼容易感光,只有那窒人鼻息的燥熱依舊不變。

  我一路低著頭,想避免面對日照的暈眩。然而身上的衣服反射夕日的光線,反而使我更形昏暈。

  我趕緊避入騎樓,躲掉陽光直接的威脅。已經是下班時刻了,人往人來很熱鬧。

  我找了一家小吃店,點了最便宜的陽春麵,躲在角落裡數著牆上鍾秒的滴答。頭一低,身上衣服米白的奪目就闖入眼底。

  我之所以敢接受這套「賠禮」,實在是因為,J買給我的衣服雖然不是名家設計,但質料都很好。哪像那些精品店的東西,品質稍微好一點的,或者出自名家設計的,便要價離譜,價錢貴且不實,簡直在開玩笑!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這套賠禮,反而心痛被弄丟的衣服——

  我心一緊,想起放在衣服口袋的存摺和金融卡。

  「算了!」我頹然又沉下身子。那本存摺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也不打算再用秦英夫的一分一毛,丟掉就算了!

  我無聊的數著牆上鍾秒的滴答。人很多,小吃店擠得水洩不通,點的陽春麵遲遲不來。我頹然低著頭,突然心思被一隻魔爪抓住,倏然站了起來。

  附近的人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離開座位,跑出小吃店,一邊對老闆說:

  「對不起!老闆,陽春麵不要了!」

  我很快的跑開,以免遭挨白眼。

  我居然忘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存摺、金融卡,以及錢包,全放在被弄丟的衣服口袋裡,此刻的我根本一文不名。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歸家的路顯得特別長。回到公寓,天色已昏黑的看不清風景。

  名倫有家教還沒有回來,詠薇和雪兒也都不在。我打開燈,拉開書桌抽屜,呆瞪著躺在裡頭的那張仟元鈔票。

  這是最後的、所有的財產了。

  我歎了一聲,關上抽屜,和衣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門咚咚的響,有人在叫門。

  我打開門,兩根蠟燭上閃爍的火焰首先跳入我的眼裡。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雪兒和詠薇捧著一盒蛋糕,笑吟吟的站在門口唱「生日快樂」歌。名倫站在她們的後頭,手上抱著兩盒包裝精美的禮盒。

  她們倆小心翼翼的把蛋糕放在桌上,拉著我圍在書桌前,口中不停的一直唱著「祝你生日快樂」。

  「盼盼,來!」雪兒將我拉到蛋糕之前。「許個願,然後把蠟燭吹熄。快!我們等著分吃蛋糕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看看他們。連我自己都忘了的日子,他們怎會記得那麼清楚?

  「發什麼呆?快許願!」雪兒催促道。

  紅黃兩根彩燭黃澄的火焰,燒亮的好溫心,燭心晃晃有淚。我不禁交握起雙手,閉上了雙眼。

  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本來在這一天,我要對J表白所有的情意的……J啊!你為什麼拋下我獨自一個人離開?你答應過我的,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兩頰溫熟,兩行淚,無聲的滑下來,

  「盼盼……」詠薇輕輕的拍了我肩頭。

  「啊!我太高興了!」我連忙吹熄蠟燭,掩擦了淚。

  拔掉彩燭,切分好蛋糕,一口一口舔嘗著奶油。今夜過後,年歲將要增添一輪,而心底,也劃添了一痕相思的滄桑。

  「對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詠薇把包裝的五顏六色的禮盒遞給我。

  雪兒也拿起另一盒彩麗的包裝禮盒說:

  「這是我特別為你挑選的。快拆開看看!」

  「謝謝你們!」

  我手忙腳亂的拆著禮物,詠薇和雪兒也湊興幫忙著。名倫則一直含笑站在後頭。

  「啊!這是什麼?」詠薇手裡展示著一件透明、鑲蕾絲、滾花邊、相當性感的黑色內衣,嘴裡尖叫著,非常興奮。

  雪兒歪歪頭,淘氣的笑著。不消說,那是她送我的傑作。我則從詠薇送的禮盒裡,拆出了一串風鈴。

  風鈴是由彩色水晶串成的,用銀絲線連串著,僅僅是在日光燈下,便顯得十分的耀眼。如果是由陽光穿射,不知是會怎樣的燦爛。

  「謝謝!」我再次道謝。

  「名倫,你的禮物呢?」雪兒轉向名倫。「你該不會空手來吃蛋糕的吧!小氣鬼!」

  名倫轉身出去,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四方小巧的盒子。

  「盼盼,生日快樂!」他說。

  「謝謝!」

  我把小盒子拆開,是一顆晶瑩美麗的藍寶石。

  「藍寶石適合你神秘清美的氣質。帶著它,它會為你帶來好運,阻絕掉邪氣、不順遂。」名倫清朗說著。

  「哇!名倫,沒想到你居然這麼浪漫!」雪兒誇張的說。

  「哇!好漂亮!」詠薇驚歎又羨慕。「名倫,我生日的時候,你也要送我一顆這樣的寶石哦!」

  「沒問題!你樂觀開朗,有綠色的感覺,我會送你一塊綠水晶。」名倫微笑道。

  藍寶石已經過特別加工配了細練成為項練。我輕輕撩著他的細練,輕聲道:

  「真漂亮!可是……很貴吧!」

  「還好!我挑便宜的買。」他又微笑。

  「想也是,他那種吝嗇鬼,怎麼捨得那種大手筆。」雪兒說:「快把它戴起來看看,看好不好看。」

  我將藍寶石項練戴起來,展示般轉著身子秀給他們三人欣賞,房中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那種光采。

  「真的好漂亮!」詠薇呢喃著,不知道是在讚美藍寶石還是人。

  「等等?」

  雪兒衝回樓下,又衝上來,手上拿了一面玻璃窗大小的長方鏡,將它釘掛在牆上。

  「這樣好多了!女人的房間裡如果少一面鏡子,那就跟少了靈魂差不多!」她滿意的說:「盼盼,來,看看你自己。我總覺得自己夠美了,每次看到你,還是忍不住想嫉妒。」

  我微微—笑。雪兒的話說得有些誇張。

  藍寶石在鏡中閃爍著光芒,閃耀著很美的色彩。它在我胸前垂蕩著,繽紛柔美如夢幻。

  「哇!盼盼,你真的美的讓人屏息!」詠薇微張著嘴,眼神透露著崇拜羨慕。

  是的!我也覺得鏡中的自己變得很不一樣。真不可思議,僅僅是一顆寶石而已,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我將視線轉向桌上。框鏡中的J也在凝視著我,稱讚著我。這是我滿二十歲的夜晚,今後的日子會有什麼不一樣?

  「對了!親愛的鄰居們,」雪兒打破如夢的氣氛,帶進現實的氣流。「假期還剩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你們有什麼打算沒有?天氣這麼熱,我們一起到海邊度假好不好?」

  「度假?」名倫有點嘲諷的說:「那是有錢階級才有的悠閒!像我們這種小老百姓,吃飽三餐都有問題了,那有閒錢和時間度假!」

  「你口氣幹嘛那麼酸溜溜的?我們可以紮營,花不了多少錢的!」雪兒說。

  「恕我不能奉陪,整個暑假我都有工作要做。」

  「那,詠薇?」雪兒轉而徽詢詠薇。

  詠薇婉惜又抱歉的搖頭。

  「我是很想去,可是我必須回去陪奶奶,別墅裡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我回去幫忙。」她說:「對了,盼盼,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去別墅?」

  「回去?」我楞了一下,然後輕輕搖頭。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已經是無家可歸的人。

  「那太好了!盼盼,我們倆一道去海邊度假吧!」雪兒高興的擁著我。

  度假是一種享受,像我這種依賴別人施捨過日子的人,沒有資格談享受。更何況,現在的我,根本連明天該怎麼度日都不知道,那有閒情餘裕想那些遊樂的事!

  「對不起!雪兒,我不能和你去海邊,我——」我停頓了一下。「我——我有些事要做!」

  我說的相當遲疑,不想告訴她們我身上發生的事,又一時找不到好藉口。

  雪兒臉刷一下沉下來,陰沈的說:

  「看你的臉我就知道你在撒謊!不想去就直接說嘛,何必編這種二流的謊話當藉口,一點都不高明!」

  「不是的!我——我——」我實在是有口難辯。

  「算了!你們不去就算了!我一個人去也一樣!」雪兒甩著門出去。

  「等等!雪兒,」我叫住她。「我去!我跟你一起去。不過,我只能待兩三天,我真的有事——」

  「沒問題!」雪兒粉臉笑開,愉快的下樓。

  名倫靠著牆,對著窗上那簾大海,從鏡中看著我說:

  「雪兒任性慣了,不理她也就沒事,你何必那麼遷就她!」

  「沒有關係,我自己也想去看海。」

  我的手輕觸著鏡框中的J,他笑得那麼溫柔,像暖流泌入我心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七章   

  八月的陽光會炙人,尤其在海邊烈日的直射下,整片沙灘像是燒了起來似的,反射的光亮十分刺激畏光的瞳孔。

  這處海灘和古堡的方向相去百里,專門供遊客度假嬉戲。海灘上頭臨路的岸上,一整幢的小別墅面向海聳立著,全是為有錢的遊客夏日度假落腳的小屋。

  這種度假小別墅,我們根本租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準備露宿海灘。反正天氣熱,我們也不打算待太長的時間。

  誰知一到海邊,別墅早已預訂好。這不是我負擔得起的消費,只好先和雪兒說明白。

  「雪兒,」我說:「這種地方我住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我想,我們可以——」

  「你別擔心,我有錢!」她沒耐性聽說完話,赤腳跑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

  窗簾一開,陽光就大舉入襲,我猶坐在陰暗處,清楚的窺得光線中浮飄的塵埃。

  「雪兒,」我耐心地說:「我們一起來度假,費用當然是各自分攤,我沒有理由用你的錢。」

  「你幹嘛這麼死心眼?」

  「我不是死心眼,而是——」

  「好了!既然你這麼堅持,那這些費用你分攤一半好了!」

  「你還聽不懂我的話?我根本負擔不起!」

  「那你就別再堅持了!再說,你只有一個睡袋——」

  「我可以把睡袋讓給你。」

  「不是這個問題!」雪兒搖頭。她一搖頭,光線中的塵埃便隨著四處亂竄。「而是,我根本就睡不慣睡袋。再說,露宿——那多可怕!四周黑漆漆的……不行!我怕!」她說著,起了雞皮疙瘩那樣的一陣痙攣。

  「可是……」

  「你放心吧!」她又說:「其實,我有朋友會來,輪不到我們付錢。」

  「你有朋友會來?」我覺得胸口慢慢的緊勒起來。「雪兒,我以為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這海邊的。」

  「是只有我們兩個沒錯啊!」她熱誠的一笑。「可是他知道我要來海邊,也要跟著來,我也沒有辦法啊!不過你放心,他和他朋友會住在另外的別墅裡。看你緊張的那個樣子!」

  我安靜的看著她,不知為什麼,恍惚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別這樣嘛!盼盼,既來之,則安之。痛快的玩它幾天,不要想太多!」她放柔了聲音企圖軟化我的心志。

  我暗暗歎了口氣。不該來這趟海邊的!

  一會兒的功夫,雪兒已經把行李整理、擺放好了。我走到窗邊,沐浴在光線塵埃中,看著不遠處的海灘和大海。再回頭,雪兒已換好一身比基尼,盈笑的站在我面前。

  雪兒有一副傲人的身材,雪膩的皮膚,穿著比基尼,顯得凹凸有致,賞心又悅人目。

  「盼盼,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怎麼不換衣服?」她催了我一聲,隨即坐在床邊塗抹防曬乳液。

  我根本沒有打算游泳或玩水,我只是來看看,所以手提袋中只有簡單幾件夏季長袖薄襯衫和七分長褲。

  「天啊!你是從阿拉伯來的?還是你以為你這是在沙漠?包得這麼密!」雪兒看我穿著長袖薄襯衫,七分長褲,不斷的搖頭。

  「我沒打算游泳,只是來看看海!」我說:「來!我幫你擦背部!」

  雪兒將長髮挽起,我從她後頸一路抹塗著防曬乳液。

  「你的皮膚真細膩。」我輕輕幫她塗抹著乳液,手滑觸著她的皮膚,手指輕輕彈跳著。「不但光滑,而且充滿彈性,像嬰兒的肌膚一樣柔嫩。」

  我的讚美是很直接,而且是實情,雪兒高興又得意,燦爛的笑一直掛在臉上。

  海蠢四處是人,我們找了一處地方,忙了半天,遮陽傘還是立不起來,一旁立刻有年輕的男子自告奮勇。

  「謝謝!真是太麻煩你了!」雪兒笑得嫵媚,感謝的話聽起來卻那麼不由衷。

  海唱最是能呼喚夏天裡顆顆騷動的心。雪兒躺在沙灘上,閉著眼,浮跳的眼皮洩露她的心根本不在沙灘了。

  「雪兒,你如果想玩水就儘管去,別管我!」我說。

  她睜開眼,雙眼的確是在期待,但不像是為了海。她的視線很不安定,游移不停,最後停在沙灘上方,而且亮了起來。

  我轉頭去看,地平線上出現了三個人影。

  他們往我們的方向走來,走越近,雪兒的神情就越美艷。三個人最後停在我們的遮陽傘陰影中。

  站在最前頭的是雪兒的那位朋友——王先生。他穿著白上衣,海灘褲,款式的設計跟時裝差不多,而且花色鮮艷,深具視覺效果,相當刺激感官。

  後面站的兩個人,范尚倫和一位年輕女郎。他也穿了白上衣和一件花色的海灘褲,粉綠相間,根本不適合他年齡的青春,可是穿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古銅色的肌膚下,顯耀著他平時鍛煉有成的肌肉和活力。

  他的女伴則穿了一身豹紋海灘裝,質感華貴,奪去了海灘上各色女郎的不少風采。

  「真是巧啊!盼盼小姐,居然在這裡遇見你!」范尚倫露出了瀟灑的笑容。

  「盼盼,你和范律師認識?」雪兒驚訝的問我。

  「不認識。」我面無表情,站到陽光下,頸間的藍寶石迎光繽紛。「雪兒,你跟王先生慢慢聊吧!我到附近走走。」

  沙灘很燙,沙粒很細,頑皮的滲入趾縫中,搔撩著人腳間又麻又熱又癢。一開始我就打赤腳下來的,走了一段路後,腳底開始由熱轉燙而生痛了。

  我趕緊移步到水間。

  腳一碰著了水,不禁就想親近海。我邊走邊踢著潮水,想起了古堡那處海灘。一個浪打來,我閃避不及,通身讓浪給打濕。

  既然濕了衣裳,不如更親近海!我捲起了衣袖,遠離戲水的人潮,和浪相追逐著。

  海水一樣湛藍,晴天也依舊深邃,只有人不在。我仰躺在沙上,凝視青天的深邃,然後翻身將臉蒙在沙灘上手臂裡。

  「你好像玩得很陶醉!」陰影遮住了太陽。

  又是那個討厭的范尚倫!

  我仍將臉蒙在手臂裡,不想抬頭。

  「你為什麼不肯抬頭,我那麼讓你討厭嗎?」只聽聲音不看人的話,范尚倫的聲音的確很有說服力。大律師,哼!

  我仍是不願抬頭,企圖讓他以為認錯人。

  「盼盼小姐!」他居然伸手撩撥我的頭髮。

  「范先生!」我猛然抬頭,離遠他一些。「我們一直是不相干的人,以前既不認識,以後也沒必要認識。也許你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不過謝謝,我們只是陌生人,你不必對我那麼客氣。」

  「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他篤定的微笑。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乾脆把話說明白。「雪兒喜歡王先生,那是她的事;范先生和各式的美妙女郎交往,那是你的本事。不過請你分清楚,雪兒是雪兒,那些女郎是那些女郎,而我是我。請不要將雪兒和王先生的模式套在我身上。范先生,我說的夠明白了吧?」

  「哈哈!是夠明白了!」他大笑。「可是,我還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我皺著眉,他卻更開心,趣味盎然的跟著我。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海灘。和那晚一樣,我感覺到背後有東西在追著,寒寒的。

  第二天,我不想再到海邊,只是坐在小別墅的陽台,看著藍天和遠處的陽光海灘。遠處的海面有點點帆船,張著風帆;還有浮沈在水面的衝浪板;以及在海面呼嘯成一條白線的水上摩托車。

  夏天的海邊真是熱鬧。我在陽台上看著看著竟睡著了,醒來時夕陽無限好,日照近黃昏。

  「盼盼!」雪兒全身濕的跑進來,在浴室裡邊沖洗邊說話,浴室門沒關,很清楚的傳到陽台來。「王銘要請我們吃晚飯,你趕快換好衣服,他們在外頭等我們。」

  我沒有動,留戀著黃昏斜陽。

  「盼盼!你怎麼了?不開心?」

  雪兒看我仍蜷在陽台上,走出來問。她穿了一身薄紗洋裝,火一樣的紅。

  「沒有。」我伸直了腿,懶懶的。「我覺得有點累,懨懨的,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

  「那怎麼行!你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光喝這些水又不會飽!」她搖搖我身邊的礦泉水瓶子。

  「我不餓,只想休息。」

  「那我不勉強你了,你好好休息。」

  我繼續維持這種花費力氣最少的姿勢,連動一下指頭都捨不得,怕動作牽動肌肉,肌肉再牽動胃壁,而使空腹產生痙攣。

  其實我肚子很餓,餓得虛脫,可是我真的捨不得再動用手提袋內,我那剩幾張的百元鈔票。

  來海邊三天的日子,除了看看海,另一方面,我想把它當作和過去舊日子的一種告別。這以後,我得認真面對生活了,面對孤單的一個人的日子,面對金錢的壓力。

  我聽見門開的聲音,並不想費力氣回頭。雪兒大概忘了什麼東西。我等著她喊叫的聲音響起,或是關門的碰撞聲傳來。

  沒有。只有門輕輕扣上的聲音。

  「雪兒?」我叫了一聲,仍然懶懶的半躺著。出聲用力,隱隱牽痛了胃壁。

  腳步聲停在我身後。我仰頭朝後,對方俯臉朝下。

  「盼盼。」范尚倫陰魂不散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我閉上眼,有點不確定是不是看花了眼。再睜開眼,他的笑臉仍舊明晃在眼一剛。

  「你怎麼進來的?」我沒有改變姿勢,仍然仰著頭。

  「聽雪兒說你身體不舒服,我特地過來看看。」他很自動的坐到我身邊。「我帶了一些東西來,你肚子餓不餓?」

  「謝謝你,我不饞。」嘴巴說不餓,肚子卻很不合作的咕嚕響起來。

  他非常嘲諷的笑了。

  「你何必這麼倔強!盼盼,起來吃點東西吧!餓肚子對身體不好。」

  他叫「盼盼」的語調讓我不寒而慄。這個人侵略的方式是逐日蠶食的,先清磨人的意志,削弱其防守的意識,最後再崩潰對方的神經,將其俘虜成臣屬。

  「范先生,你已經觸犯了別人的隱私權,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瞪著海面,暮色已撤退了光。

  「別這樣,盼盼,我是誠心想跟你交個朋友呢!」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誠懇。「還有,我是特地帶這個來還你的!」

  一本存摺、金融卡,及小錢包攤露在我面前。

  這些東西怎麼會在他那裡?我看著他臉上那種笑,算了!犯不著浪費腦筋想!

  「謝謝。」我隨便的把那些東西亂七八糟的塞進口袋裡。

  他看我一點都不珍惜的態度,又笑了,很邪惡。

  「看來,你的那位贊助人忘了某件事了!」

  「你——」我狠狠的瞪他一眼,很不爭氣的由臉頰紅到脖子。

  憤怒以及羞辱吧!我突然全身顫抖起來,討厭的淚水又開始侵犯眼眶。

  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試探著。

  「不要碰我!」一吼叫,淚水就流下來了。

  「何必呢!盼盼小姐,我是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我不打擾你了,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我等你!」

  他執起我的手,在上頭親吻一下,留下一張名片走了。

  我將名片撕得粉碎,將他帶來的食物丟進垃圾桶,再進入浴室拚命想洗掉被他親吻過的地方。

  雪兒回來時,我還在沖洗,手背都洗得通紅,甚至脫皮了,那種嫌惡感還是黏著在上頭。

  「盼盼!你在做什麼?」雪兒把我拉離開浴室,關上了水籠頭。

  「我只是在洗手……」我低頭看著手。

  「你究竟怎麼了?是不是在怪我丟下你跟范……」

  「沒有!你不要想那麼多。我要去睡了!」

  天氣很熱,我卻將被拉高了蓋住頭。

  隔天我醒來時,雪兒也已經起床,將窗簾撩開。她看來精神相當的好,很有活力朝氣。

  「醒了!」她走到床邊曲著腿坐著。「今天你想不想玩水?我陪你——」

  「不用了!」我坐起來,搖頭說:「上午我想一個人四處走一走,下午就準備回去了。」

  「回去?我們才來了三天!」

  「我們本來不是就預定只待三天?」

  「可是……」雪兒低頭咬著唇。

  我心中瞭然,下床到浴室梳洗,一邊說:

  「如果你想留下來和王先生在一起,那也無所謂,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盼盼,」她跟著進浴室說:「我們再多留兩天好嗎?三天實在太短了。」

  「你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抬頭從鏡子裡看她。「不過,我一定得回去了。」

  「為什麼?因為范律師的關係嗎?」

  「跟他無關!」我大叫,被自己的激動嚇了一跳,深呼吸一口後又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想回去是因為我真的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我走出浴室,隨便拍拍衣裳,再把床鋪整理好。

  「你打算就這樣出去?」雪兒怪叫。「你到鏡子看看!看看你自己那一身邋遢!」

  昨晚我和衣而睡,衣服顯得有點皺,看起來廉價又懶散,但也沒有雪兒說的那麼糟糕。

  「這樣有什麼不好?穿起來輕鬆啊!」我微微一笑就出門了。

  我沿著別墅前的小徑走,沒有走下海灘,而繞到別墅後轉踏上另一處的分岔。小徑是人工開闢的碎石子路,這條分岔卻是自然的泥路,間有細沙礫粒碎石子在上頭。

  這一處長了一大片的蘆草,走在其間,簡直要給淹沒了。百回千折,轉繞到最後,我以為我迷失了方向。

  然後突然一個轉折,我看到海藍遠遠隱現在小路盡頭的蘆草垂條細縫中。

  我向前奔跑了數步,停下一看,怎麼海藍還是遠在相同的距離之前。我又向前奔跑了一會,前方不遠處的蘆草間,又出現了一條岔路。

  我停下來喘口氣,觸到口袋裡的東西,硬硬的。掏出來一看,是昨晚范尚倫還來的那些東西。

  我呆呆的看著手上那些東西,一股羞辱突然又上心田。掉淚顯得那麼委屈,我咬咬牙,把東西往前用力一丟。

  存摺攤跌在岔路口,金融卡和小錢包則掉落在由蘆草間突然出現的白色人影的腳踝邊。

  對方彎身撿起磁卡和小錢包,又把存摺簿拾在手,抬起了頭。

  秦英夫?他怎會在這裡?

  他穿了白色長袖上衣,白色休閒短褲,曬了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依舊不展的劍眉,抿緊的唇線。

  「是你?」他先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看手裡的東西,神情變得冷漠,冷聲的又說: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幹嘛拿這些東西擲我?」

  「我沒有!」我臉色那樣不經控制的血紅。「我不知道會有人……你會在這裡出……出現……」

  拋掉了金錢往來的線路,和這個人就完全沒有關係了,我為什麼還會如此的囁嚅不知所措?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把所有的東西遞還給我。

  真諷刺!我只好把東西重新塞回口袋。

  「前天。」我回答,不知怎的,又自動加上一句:「下午就準備離開了。」

  他看我—眼,眺望海藍說:

  「要到海灘嗎?走吧!」

  他在前頭開路,高大的身影遮去海藍的視線。我跟著他的背影,在蘆草間穿梭,突然有種錯覺恍認為自己是那水澤的精靈,悠悠在這海天水地間飄忽出沒,而前方是我凝聲回音的山谷水仙。

  「小心點!蘆草很密,別絆倒了!」他轉身伸手牽住我。

  這感覺好熟悉,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終於走到了海灘。跋涉了兩步,他轉過頭來問我:

  「還需要這樣牽手嗎?」

  我臉一紅,立刻放開手。

  他朝休息亭走去,一會再出現時,肩上扛架了一座橡皮艇。

  「去換衣服吧!」他看看我說。

  「我——我只是來看看海,沒有打算玩水,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我微紅著臉,日照的關係。

  「濕了沒關係吧?」他回頭示意我跟著他。

  到了水邊,他把橡皮艇丟入海中,丟給我一件救生衣說:

  「把它穿上。」

  他自己則脫掉上衣,將我口袋裡的東西拿去,包在衣服內,裹丟在沙上。

  「上來吧!」

  我坐進橡皮艇,他將橡皮艇往外海推,然後也跟著跳上來。

  我緊握著橡皮艇兩旁的細麻繩,有些恐慌波浪的起伏,臉上卻力持鎮靜。

  他操縱著划槳,往外海劃去,慢慢的離遠了淺水區戲水的人潮。

  「為什麼一直沒有眼我聯絡?我說過你必須隨時向我報告你的行動,難道你忘了?」

  浪從側頭打來,潑了些許進橡皮艇,濺濕了衣裳。

  「我想,你工作很忙,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不打擾你了。」

  「起碼得讓我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吧!我不是說過,找到地方就要通知我?」他收了槳,任橡皮艇在海面上飄浮。

  「我通知了,你的秘書——」

  「亞夢說你只留話有事會再聯絡。」他打斷我的話。

  橡皮艇隨浪沈浮著,感覺上好像隨時會有翻覆的可能。海水很清澈,波光金燦燦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海過,海是這麼的廣闊,四眺的一望無際讓我心神動盪。

  夏天的海邊真的很迷人。天空也好,水色也好,光是藍卻也藍得那麼繽紛。

  我伸手撈著陽光,撈起了—掌流洩的水光。

  他見我遲遲沒回話,也沒有再追問。

  橡皮艇隨浪逐流。妤幾次海浪迎面打來,濕了我一臉,陽光曬乾後,細微的鹽粒留在上頭,嘴唇很乾,舌頭舔來鹼鹼的。

  我伸手撥掉臉上沙細的鹽粒,頸間藍寶石反射太陽的照耀,直比藍天和海洋的璀璨。

  「那是我大哥留給你的?」秦英夫突然的問,眼睛裡映出二顆藍寶石。

  「什麼?」我一杲,看他盯著我的頸間,意會說:「不是,這是朋友送的。前幾天我二十歲生日,他們為我慶祝,這是其中的生日禮物。」

  他陰沈著臉,不說話。

  我不願意讓他誤會,接著又說:

  「你別誤會,這不是很貴重的寶石,名倫兄是送個心意。」

  我幹什麼對他解釋?而且一直自說自話!

  他突然湊到我胸前,撩起藍寶石看了一眼後說:

  「的確是個便宜貨。」

  「那又怎麼樣?」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屈辱,語氣相當的冷沖。

  「不怎麼樣。」他拿起雙槳,準備劃回岸邊。

  一陣浪突然打來,我嚇了一跳,忘記人在橡皮艇上而站了起來。艇身乍時重心不穩,搖蕩的十分厲害。

  「快坐下來!」他大叫。

  來不及了。第二波浪打來時,我只覺得眼前一暗,身子一直往深底沈下去。

  這是天國的世界還是冥幽的天堂?我覺得身體一直往下沈,卻看見上頭光亮,就像天光自雲層間四射下來一般。

  是神派遣使者來接我了嗎?我不禁伸出雙手朝向光亮——

  有雙手接住了我的手,攔住了我的腰,慢慢的帶領著我朝光亮而去。

  終於接近了光亮天堂,到了嗎?

  「呼!盼盼,你要不要緊?」

  「咳咳!」穿過了光,穿越了亮,我竟然穿出到了水面上。喝嗆了許多水,肺部、胸腔、鼻腔、喉嚨都覺得好難受。

  我又咳了一會,靠著天使的胸膛,天使的手抓著一旁橡皮艇的圍繩。

  「很難過是不是?忍著點,我們馬上就回到岸上了!」天使溫柔的撫摸我的額頭,讓我靠著他的胸膛。

  我只覺得海水在動,天空在轉,身體則浮浮沉沉著。

  「盼盼!盼盼!」

  天國到了嗎?我張開眼,赫然發現天使的頭上竟沒有光環。

  「你——」瞳孔進了光,天使的臉變成了秦英夫褐亮焦急的臉龐。

  我躺在沙灘上,頂頭日正當中提醒我尚是在人間。沉船的經驗原來是這般讓人意識錯亂!

  「我沒事!上我坐了起來。

  「沒事就好。」他的臉色很壞,口氣也很淡。剛剛我果然是意識錯亂了。

  我站起身,腳步有點虛晃。短暫的暈眩過後,我說:

  「我該回去沖洗,並且準備、收拾東西離開了。對不起,我先去一步了,先生。」

  誰知他一路跟著我回到小別墅,總是保持在我身側後一步的距離,像是隨時準備搶接什麼東西似的。

  到了小別墅的門口,他把存摺等東西交給我,問道:

  「你一個人?」

  「不,我跟朋友—起來的。」

  他看看別墅,又看看我,然後幫我把門打開,握住門把說:

  「你沖洗乾淨,換好衣服後,在門口等我。」

  他走下台階,往小徑另一個方向走開。

  我匆匆的跑進浴室。浴室裡的蒸氣瀰漫如霧,一上午和秦英夫的相遇也恍恍如幻。先前那溺水瀕臨死亡的感覺真離奇,天堂的召喚原來充滿了光和亮。

  洗完澡,換好衣服,我坐在門口台階上等著。天氣真熱!尤其時值正午,空氣悶悶的,完全不流動,沒有一絲風。

  等了一會,秦英夫的身影在小徑上出現。他換了一身淺米的上衣和淺灰的休閒褲。我自然的起身迎向他,走了兩步,才警覺的停下腳,訕訕的。

  「過來。」他把手伸向我。

  手牽手,就像在蘆草間穿梭時那樣。天氣熱的關係,我的手一直在冒汗,直到進了冷氣開放的海產店,還是黏熱的在發燙。

  「想吃什麼?」他終於放開我的手。

  「海鮮面吧!」我想不出什麼可吃的,低頭看著手。兩手交握著,冷熱的感覺截然成對比,剛剛被牽住的手熱的燙人,另一手卻冰的凍人。

  「要不要來點生啤酒,再炒盤花枝?本店的火烤龍蝦也是很有名的,先生和小姐要不要來一些試試?」海產店的老闆娘涎笑著臉慫恿著。「保證兩位吃了絕對讚不絕口!」

  「真的都像你說的那麼好吃的話,那就都來一些吧!」秦英夫微笑說。

  「兩位請稍等,馬上就好!」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

  菜餚果然很快就上桌,熱騰騰的,色香俱全,非常引發人的食慾。我沒有客氣,加之實在是太餓了,很快就將一盤海鮮面和炒花枝吃得精光,生啤酒也喝掉了半杯去。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秦英夫微笑的問,笑得很溫和。

  我第一次看見他這種溫和的笑臉,筷子舉在半空中,羞慚得不能動。

  我是怎麼了?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他任何施捨,為什麼還在這裡這樣的和他呷飲取飽?我的自尊呢?我的骨氣呢?我的驕傲呢?

  「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放下筷子,一口氣把杯子裡的生啤酒喝光。

  他沈默的看著我,眼底露出了沈思。

  「不要這樣看著我!你放心!我絕不會再靠你的施捨過日子,乞食你的恩惠生活著,像寄生蟲一樣!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麻煩你,你也不必因為J的關懷而勉強照應我!」我悶聲吼著。我想,有點歇斯底里。

  「你在說什麼?」他隔桌抓住了我。

  說什麼?難道他真的不明白嗎?切斷我的生活費,不想浪費那種金錢,我都不在乎;我恨的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的羞辱;我恨的是,我為什麼那樣沒有自尊,忘了驕傲,一直像寄生蟲一樣的攀附著他的施捨而生?我恨自己!恨自己無恥、厚顏!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先前你也是那樣用存摺和磁卡丟著我。我做了什麼讓你怨恨的嗎?」秦英夫清澈的眼神,一直在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是和他根本都沒什麼關係嗎?憑什麼這樣對他發脾氣,擺出莫名的自尊和驕傲?憑什麼?

  「對不起。我可以再要一杯生啤氣嗎?」我冷靜下來。

  喝完了啤酒,我搖晃著起身說:

  「我想我該回別墅了,還要整理東西趕車回去呢!」

  「你住那?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嘈雜的海產店裡,他這句話不知為何,非常清晰的傳入我耳裡。

  他送我到小別墅的台階前。剛喝了啤酒,我覺得頭昏昏的,聽見他說:

  「我看你有點醉了,先休息一會,黃昏時我來接你。」

  我跑上台階,想直接開門進去,一股莫名的力量讓我回過頭。台階下,秦英夫依然佇立著未走。他用一種眼神看著我適才的背影,那種眼神我很熟悉,J常常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像寂寞又像憂傷,又有一點淡淡如絲的情愁。當年從樹上跌落入J的懷裡時,就是他看我的這眼神讓我情願一生跟著他。

  七年過去了,我一直沒能讀懂J的眼神。他為了什麼憂傷又哀愁?他心裡有著什麼情牽和寂寞?我一直沒能讀懂的眼神,此刻竟然又在秦英夫的眼眸裡看到!

  我是醉了嗎?

  我眨一眨眼,眨眼的瞬間,秦英夫便像幻影般,身影越褪越遠。

  我沒有睡意,草草的將行李整理好,便在陽台上枯坐著等候黃昏的到來。雪兒一直說服我再陪她多留幾天,我搖頭,執意的搖頭。

  終於黃昏日落。我在陽台上看見秦英夫遠遠走來,提起行李飛快的下樓在台階前等著。他伸手接過我的手提袋,我安靜的跟在他後頭。

  海岸公路很長,雪佛蘭小軍艦跑在風裡,金黃的夕照流金般在擋風玻璃前亂竄。秦英夫突然慢慢的將車停靠在路肩上,轉頭面向大海。我的目光也同樣留戀著海洋,那是很美很綺麗的風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暮色落了,大地蒙上一層黑霧,薄得像紗。秦英夫觸按了鐳射唱盤,夜霧的海岸公路,在風中,一路飄蕩著那首甜美又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也許很平凡,愛上某個人,過著普通的生活。

  美麗的歌者啊?為什麼能將這曲旋律,唱得如此甜美又哀怨?這甜美的歌聲,如此的讓我想落淚。

  J啊J!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秦英夫伸手擁住了我,我伏在他的胸膛,哀哀哭了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八章   

  最近身體覺得很累,整個身子好像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感覺很沈重;精神也彷彿受了禁錮,被某種無形的籐蔓卷俘著,一點一點的,精力不斷的從每粒細胞核中流釋而出。

  從海邊回來後,已過了一個月。白天我在書店裡打工,晚上則在餐廳裡兼差。賺得的錢,剛好夠付房租和日常瑣碎等費用,而即將要繳的學費,卻籌得好辛苦。

  疲累加上煩擾,我覺得我的靈魂一點一點在被吃掉,人也更形憔悴和蒼白。日子除了工作就是睡覺,然而每每頭才一著了枕,滴答的鬧鐘就敲著我的腦袋提醒,又該是上工的時候。

  我覺得我彷彿不再是我了。身體疲累得那麼沈重。每日,每夜,我只想靜靜的躺著,沉沉的睡去,被禁錮的精魂,卻那樣時刻不得安寧。

  生活不再有假期,不再有休閒,每天都是被生活壓力追著跑的日子,沒有喘息的片刻。

  「盼盼,你乾嘛那麼拚命?英夫先生每個月不是都會匯錢給你,照顧你的生活?你何必為了一點錢,讓自己這樣累得不成人形?」詠薇坐在我房裡書桌前,看著我準備出門打工。

  是個美麗的星期天,我結髮更衣卻不是為了出遊,而是為了到酒醇飯香的餐館賣力八小時的青春,而換來不到此館一餐清費的薄薄錢囊。

  我把髮辮甩到肩後,開門回頭微笑的示意詠薇我準備出門了。她歎了口氣,滿臉不解和不懂,搖搖腦袋說:

  「我真是搞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剛剛看了你書桌的抽屜,小錢包裡明明有一卷仟元的鈔票!你又不是沒錢,這樣賣命是為了什麼?」

  她當然不會懂!因為我沒有告訴她,我和秦英夫之間金錢往來的關係已經被他斬斷了。

  夜霧的海岸公路上的開懷,溫柔得不像是假的。我為了確定,又跑了一趟銀行——沒有。我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他的施捨,那一趟只是為了確定,結果只是讓我更徹底的絕望。不是因為金錢的緣故,然而那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態,我也覺得模糊的說不上來。

  如果他真的想擺脫這個負擔,那麼他為什麼不做得更徹底一點,而留下一截慈惠的尾巴?雖然說,海邊的相遇是偶然,但他不需要理會我啊!既然要絕情斷義,為什麼不做得徹底一點?

  我跳上公車,午鏡流景,窗外閃過一幢幢的高樓華廈。

  小錢包裡的那卷鈔票,我根本絲毫也不能動用,動了它,只怕就此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那一定是范尚倫要的詭計。他還來東西時,我一直沒去注意,直到從海邊回來才發現那些錢。

  我沒有那麼笨,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我請雪兒幫我送去還他,她直視我的眼睛拒絕。

  「范尚倫是個不錯的對象,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她說:「這些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他既然錢多要你幫他花,你幹嘛那麼死心眼?」

  「你知道我不能用他這些錢的!」

  「為什麼!?他把錢砸進垃圾桶也是砸掉了。他既然自動送你,不拿白不拿,還他——那多可惜!你啊!就是想太多,不該敏感的時候,防得跟刺一樣;該注意的時候,卻又鈍得要命。放心吧!他討好你,表示你有那個尊嚴價值。你接受了,是看得起他!不必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麼,或是愧咎不安,開開心心的把這些錢花掉!」

  雪兒不壞,也不是自甘墮落或自甘作賤。她只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隨自己的好惡喜厭行事,而這一些,並不一定合乎常理與邏輯。如她和王先生的來往,以常理、世俗的眼光來判斷,怎麼看,她都屬於道德沉淪、罪惡的一方。可是她總是將頭抬得高高的,因為她清楚的知道,王銘不會為了她把家庭破壞,而她也無意取代王太太的位置。

  「從前是為了愛,現在是為了錢。其實他在外頭,根本就不只我一個女朋友。我也不在乎,也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我只要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就夠了!」

  這就是雪兒,那個男生仰慕、女生嫉妒的雪兒!我從不對她的行為下是非好壞、善惡高低的定論,因為我從不認為在這世上,有任何一個生命有資格評判另一個生命的好壞。

  其實,我有什麼資格批評雪兒呢?從孤兒院開始,到遇見J,甚至秦英夫,我一直依賴別人的施捨過日子。我的臉上彷彿寫了大大的五個字:我是寄生蟲。自命風流的范尚倫看出了我的本質,抓准了我的困難弱點,撤著餌在那邊,等著我上鉤成為他臥房裡飼養的—條美人魚。

  我不笨啊,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我怎麼能用他這些錢!我絕不能!

  公車劇烈的顛簸一下,我睜開眼,連忙按鈴,拖著沉重疲憊的身體跳下公車。著地不穩,撞傷了膝蓋。

  一拐一拐的走到餐廳,隨便敷點藥後,漫長的美麗星期天就由抹桌端盤後展開。身材五短的經理,倚在櫃檯虎視眈眈著,偶而擦過我身後,空氣便蕩起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很淡很淡,別人幾乎都不覺得,可是我聞得出來,因為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剛開始我一直搞不懂,一個大男人怎麼身上會散出那種女人擦用的花香?後來我才算弄清楚了,濃郁的茉莉花香原調來自—位資深的女服務員,而他自然是從她身上沾染過來那花香。

  這樣一分析,兩人的關係立刻分見。聽說五短經理是有家室的人,也有小孩子,而且妻管嚴;然而,會偷腥的,即使綁住了他的手腳,還是枉然。

  我相當相當討厭他,不僅因為他身上散發著我最討厭的味道,還因為他看人的眼神。

  那是一種色瞇瞇的眼神,賊般的不安定,試圖挑探對方的赤裸。他總是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偶而裝作不經意的擦碰肩手,每次被他碰到,我總是躲到洗手間裡,擦洗到手色通紅感覺疼痛了才罷手。

  現在他又從我身後走來,我不著痕跡的避開他。八小時真漫長啊!我幾乎要熬不過這冗長的煎熬。

  快接近下班時,那經理把我叫入辦公室。

  「關小姐,」他板著臉說:「本餐廳致力提高服務的品質,今後所有服務人員將以專職為考慮。我很抱歉通知你,你就工作到今天為止。這是你這個月的薪資。」

  他將一個土竭色薪資袋推到桌子的邊緣。

  終於到了這一天!我拿起薪資袋,轉身就走,連告別、感謝,或者不平的話都懶得說。

  丟了這個工作,我也不擔心,反正再找就有。我煩惱的是,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到那裡湊那筆學費?

  「啊——」我把髮辮解開,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頭壓低朝下,頭髮前順的垂到地上。一個醉漢走近,顛仆的撲倒在一旁。

  如果能夠這樣無牽無掛的躺著,那人生該有多痛快?我把位置讓給了他,買了—瓶罐裝啤酒,邊喝邊走回公寓。

  管他的!我什麼也不要去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什麼煩惱都留到明天吧!今夜,我只希望痛快無慮的沈睡一場。

  可是睡到半夜,酒醉就醒了。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多詩情畫意!這景象!我把閃爍不定的燭光拔掉,沒想到壞了的電化產品竟能產生這種美麗的功用!

  而現在才夏末,夏天的尾巴仍長著呢!總算下弦月多情惜照,酒醒孤寂的夜,我不致於顯得那麼悲哀。

  第二天過午後,我買了一份報紙,向書店請半天假。有個大戶人家要徵小孩的伴讀,用學名來說就是家教。

  應徵地點在一棟辦公大廈裡。那家公司門面不小,佔地也大,想來小孩家長挺有錢的,開了這麼一間大公司。只是找個家教,陣仗卻這麼大,想必一定很苛刻難纏。

  這麼想,我就想掉頭走了。只是,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還是硬著頭皮領填了應徵資料表,

  應徵的人很多,有的看起來很聰明,腦筋很好的樣子;有的衣著打扮很有品味,活潑樂觀、積極進取。我看看自己,這些具有正面功能的個性、特色,我都沒有;暗歎了一口氣,靜靜的墜在角落裡等著。

  應徵的人一個個從那扇灰白的門進了又出,有的被請進另一道門複試,有的則沮喪的離開。只是應徵一個家教,沒想到關卡還有不少,我幾幾乎乎想奪門離開。

  可是報紙上刊登的待遇條件很優渥唉!我往角落裡再縮一點,靠著牆,心安了不少。

  終於輪到我了,一位小姐領我進入那扇灰白色的門。經過一處處走道時,我突然覺得背部一寒,像是後頭有什麼在窺探著,涼颼颼。我猛然回頭——後頭什麼也沒有,只有右側旁那個大辦公室裡透明玻璃上的百葉窗風吹彈了一彈。

  「關小姐?請坐。」辦公桌後頭坐著的男子胖嘟嘟的,很福相,看起來和藹可親。

  「關小——」他拿著我的資料表,才剛開口,桌上的電話便響起來。「喂!是!是!我知道好的!」態度非常的恭謹。

  接完電話,他的恭謹態度竟沒有適時回復過來,非常客氣的,簡直過了頭,領我到另—間大辦公室說:

  「關小姐請在這裡等一會。請坐!」

  怎麼回事?我的條件真的那麼優秀嗎?他怎麼什麼都沒有問,那麼容易就過了第一關?我覺得有點不安。

  我等了很久,差不多十五分鐘的時間,一直再沒有人進來。大辦公室裡窗明几淨,視野良好,看出去的風景也很不錯,尤其我座下的沙發更是昂貴的高級品,看起來,這裡應當是此公司高級主管的辦公室。

  我又等了五分鐘,還是沒有人進來。我走到窗邊,眼目下的世界佈滿了塵埃。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突然的聲音讓我心頭一跳。我回過頭,范尚倫瀟灑的面容迷人的吟吟笑著。

  「你——」我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間公司會是他的。

  「我真是大意外了!沒想到會這樣遇見盼盼小姐。快請坐!」他慇勤的笑著,按一下桌上的對講機吩咐人送咖啡進來。

  我真是有夠笨,找工作找到他的公司來!

  秘書小姐端了咖啡進來。

  「盼盼小姐,請,別客氣!」他坐在大辦公桌後的皮椅上,志得意滿。

  「范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心中存疑不已。

  「請說!」

  「我以為你的本業是律師工作,沒想到我實在有夠蠢,竟然找工作找到你的公司來!」

  「怎麼這麼說,盼盼小姐!」他離開皮椅,走出來,靠在大辦公桌前,點了一根煙。「其實這間公司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我本業的主重心在上一層樓的律師事務所。今天的徵才工作,是經由一位客戶的委託,我們只是幫他處理篩選、過濾的工作,提供給他最優秀的人選,最後的決定權仍在那位客戶身上。」

  「那麼我想,那位最優秀的人選不會是我了!」我站起來。

  「你怎麼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妄自菲薄!」他靠了過來。「你不需要如此的,你這麼特殊——」

  「的確!人不需要妄自菲薄,但也要認清自己。」我往後退了一步。「朱門規矩繁瑣,照這情形看來,我就算得到這份工作,也會很難過。」

  「可是條件相當優渥。」他熄了煙,又往前靠過來。「你不是很需要錢?那些錢還夠用嗎?」

  「果然是你!」我大步朝門口走。「我會將那些錢寄還給你,多謝你的好意了!」

  「等等!」他攔在門口,手擱在門上。「你何必那麼倔強,那只是我對你的一番心意——」

  「謝謝你的好意!范先生,我無福消受!」

  「你真的不願接受?好吧!那你就把那些錢還我吧!」

  「我回去後馬上寄還給你。」我立刻說。

  「可是我現在等著錢用呢!」他眼裡閃著狡黠的光。「你如果堅持不肯接受那些錢,那就麻煩你盡快送還給我嘍!」

  「好!我馬上把錢帶過來還你!」

  「我等你。」他低低的吐出這句話,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出大辦公室,穿過室外的辦公空間忙碌的人群,一路颶風旋起氣流的衝回公寓。

  回到公寓,我卻被房間的景象驚楞住了。門被撬開,書桌抽屜被打開丟在地上;能翻的地方都被翻攪的亂七八糟,小錢包被丟在垃圾桶裡頭的三萬塊也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我無力的軟坐在床上。

  「盼盼!你的房間也被偷了?有沒有什麼損失?」名倫跑進來。

  「沒有。」我呆視著地上的凌亂。「你呢?要不要緊?」

  「還好,只是房間被翻得一塌糊塗而已。我把錢都存在銀行,所以……」

  名倫的話,越來越像遙遠的天聽,我聽不到,滴滴難過不知所措的淚,斗大的流了下來。

  「盼盼!你怎麼了?是不是被偷了——」

  「我要還人家的錢都不見了!」我本來不想說的,禁不住心慌意亂還是說了出來。

  「多少?」名倫肅著臉問。

  「三萬。」

  他頓時鬆懈了緊繃的臉,笑說:

  「別急,我存款還有五萬塊,我馬上去提款給你。」

  「不!借給我三萬,那你的學費怎麼辦?」我擦掉淚,立刻搖頭說:「你不用替我擔心,我有贊助人會幫我,剛剛我只是—時情急,才會慌了手腳。」

  「別騙我了!如果你說的那個贊助人真的還在幫助你的話,這幾個禮拜你也不會這樣不要命的工作。」

  「我沒有騙你!藝大的學費那麼貴,我再怎麼拚命工作也念不起。我這樣做,只是想體會一下生活工作經驗而已,當然也是希望將來自己有能力獨立,不必再依賴別人的幫助。」

  「真的?」他半信半疑。「你該不是為了讓我心安才這樣說的吧?」他雙手用力搭在我肩膀上說:「盼盼,你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謝謝你,名倫。」我踢開腳邊的碎紙張,起身說:「你晚上還有工作吧?我也該出門了。 」

  「盼盼,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走到樓下大門口,他不放心又叮嚀我。

  「嗯!回頭見!」

  快接近下班的時候了。晚風送涼,我卻惶惶不知該如何。身上僅有昨日領得的一萬餘元,這些,怎麼夠償還?

  進人大廈的電梯,望著那一排漸次變亮的樓層指示燈號,以及緩緩上升,越接近越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我真是那樣希望,它就那樣卡死在樓層間,永遠也不要上升到樓上去。

  可是它還是將我升送到了范尚倫的公司。

  當我站在門口,就近向坐在門邊附近的小姐表示我想找范尚倫時,她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後冷淡的問我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態度很不好。

  那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目空一切的驕傲,卻沒有稱職的工作態度。

  「黃倩,當心你的態度!搞不好她是……小心大老闆炒你魷魚!」她座後的女同事小聲提醒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我還是聽到了。

  「哼!」叫黃倩的漂亮女人不屑的哼了—聲。「往那邊直走,你自己進去吧!」

  「謝謝。」我筆直走向大辦公室,剛要舉手敲門,門就自動開了。我站在門口,等開門的人回身鞠完躬出來,才走進去。

  「有什麼事?東西先擱著吧!等我有空了再看。」他誤以為我是他的員屬。

  「范先生!」我輕輕出聲。

  「你來了!」他很快的抬頭,神色且喜且柔。

  我打開背袋,拿出一萬元放在他桌上。

  「范先生,很對不起!我應該一起把那些錢還你,可是我回去後才發現公寓遭人偷了。對不起!先還你這些,剩下的,我一定很快就送還給你!真是非常的抱歉!對不起!」

  我越說聲音越低,臉也漲紅起來,恨不得能立刻消失。

  我聲音越低,他眼中笑謔的意味就越濃。他丟下筆,往皮椅背一靠,雙手抱胸說:

  「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我真是為你感到遺憾!可是我急著用錢呢!你說該怎麼辦?」

  「請你再多給我幾天的時間,我一定會把錢湊足送來還你!」我紅著臉,垂著頭,雙手輕輕在顫抖。

  「不是我不肯給你方便哪!盼盼小姐,而是,我正好有急用呢!你說,該怎麼辦是好?」他離開座位,繞到我身旁,負著手,輕輕在我耳邊說。

  他明明富可敵國,討厭的暴發戶一個,卻故意這樣為難我。

  「能不能請你再等一天?明天,明天我一定會——」

  「可是明天就來不及了!我現在就需要那些錢!」他愁著眉,嘴角卻揚著笑,笑得很卑鄙。

  他繞到我身後,探頭越過我肩膀,鼻息和吐氣輕輕的吹傳到我脖旁。他用低沉的喉音說:

  「你知道,我一個人很寂寞,所以需要那些錢到各處遊玩排遣寂寞。但是,如果有人可以陪我,那我就不那麼急需要那些錢了!」

  「你知道一個叫黃倩的人嗎?」我突然想起那個漂亮的女人,很莫名其妙。

  「黃倩?」他皺了皺眉。

  「是的,她就坐在靠門最近的位置。」我很快的走到門口,很快的說:「我想她會很樂意陪你,你也就不會感到寂寞了。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讓我延緩欠債!」

  我很快的開門、關門,大步穿過辦公廳中三三兩兩閒晃等著下班的人。經過那個漂亮的女人時,她鄙惡的瞄我一眼,我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九章   

  躲過了一劫,卻沒有第二次的幸運。當我拖著疲累得不屬於我的身子走出書店,范尚倫一身適意瀟灑的站在門口。

  「下班了?」還是那迷人瀟灑的笑容。

  「你怎麼找到這地方?」我已經累得站不起腳。

  「要債的都有一身找人的好本事。」

  「我……」

  「怎麼?又還不出錢了?」

  我默然低下頭。

  好幾次我都想向名倫開口了,可是又硬生生的吞嚥回去。藝大的學費貴得嚇人,越接近開學註冊的日子,越令我難以向名倫啟齒。幫了我,那他怎麼辦?我實在沒有那種自私的理由。

  雪兒我想是有錢的。可是我還沒有開口,她卻先向我展示一櫥櫃的衣服和一排的新鞋。她有錢就拚命花,刷卡簽帳,抱回一堆堆我看來沒用的垃圾。

  我甚至厚顏找秦英夫了——他卻出國了,已經一個月多的時間,大概從海邊回來不久就出國了。

  谷亞夢倒是親切的問我找他有什麼事,我沒有說。從電話中彷彿也可以聞到她那—身令我討厭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盼盼小姐。」范尚倫又要開始逼迫了。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神啊!求求你幫我這一次。

  「我們說好延幾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些錢!」我靠著牆,無禮的打斷他。

  「沒錯,我是不需要。但是你堅持要還我的,我怎麼能辜負你的好意!」他伶俐的狡辯,展露了職業的狡獪。

  我垂著頭,累得不想說話。

  「請你再放過我這一次吧!我真的好累。」我將頭垂得更低。

  「你在發燒?」他伸手輕輕碰我的額頭。

  「沒有。」我無力撥開他的手。「我沒有發燒,只是累。」

  「別說話,我送你回去。」

  他將我攬入他的胸懷,走向路邊停著的白色賓士。

  坐上車後,他從後座拿起一束艷紅的玫瑰遞給我。

  「送花,是男人的浪漫!你知道它代表什麼意思吧?」他含情脈脈,低低的訴說。

  「我真是不懂!」我抽起一朵玫瑰湊近聞了聞。「天底下美麗溫柔的女人多的是,以你的條件,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隨手一抓也就有。對個不解情趣的人花心思討好,這應該不是你的作風。」

  「這的確不是我的作風。我只討好你一個人!」他燃了一根煙。「一向都是女人討好我,等待我,不過——」他轉過臉來,沒有再說下去。

  我把花丟開,看著窗外,疲憊的說:

  「你要的,只是個情婦,美麗溫柔的女人,柔順的伺候你。這種女人,隨處可得,你應該也已經有了好幾個,怎麼還那麼貪心不知足?」

  「因為你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蠱魅攻心的一句話,聽得人心慌慌。

  我咳了數聲。車廂裡煙霧迷漫,空氣很不好。范尚倫把煙熄掉,按下車窗,流風刮了進來,驅散掉會致癌的煙霧。

  「搬離開那棟公寓吧!跟著我,我會照顧你。」他說。

  這話我聽進去了,大腦卻沒有組織分析,產生不出意識的反應。

  賓士車開上了坡路,停在一處高地上。風景很美,輝煌的燈火人間。

  「跟著我吧,盼盼,我會讓你快樂的!」他再次說著。

  「跟著你?當你眾多情婦中的一個,住在你為我租來的金屋裡,日夜的等候你的到來?或者種一畦金線菊,望著高高的窗口,盼著你穿一襲青衫出現?不!我不是那種善於等待,能溫柔伺候人的人!」我搖頭,又搖頭。

  「不!我不會要你等待!我要你隨時在我身旁。搬來跟我一起住吧!我不要你伺候,我會照顧你!」

  「說得好動人!」我冷嘲道:「這應該也不是你的作風吧!?只是一個情婦,何必這樣大費周章,你究竟貪圖什麼?」

  「你。」他霸氣的侵略著我雙眼的視線。簡單的一個字,鏗鏘有力。

  視線對望,我狼狽的先是逃開。不久,又恢復了鎮定。

  「你貪圖我的人,還是我的心?」我奇怪自己居然這樣不關痛癢的講著這種話。

  「都要。」他簡短的回答。

  「只怕你要不到了。我的心已不在我身上——」

  「你是指秦英偉?」他打斷我,眼底露出了那種嘲譫。「我不怕,死人是爭不過我的。你們在一起了七年,他吻過你嗎?」

  這問話讓我嚇了一跳。我咬咬嘴唇說:

  「J很尊重我,他不會對我做出任何不禮貌的舉動。」

  「不禮貌?親吻會是不禮貌的舉動?那他一定不愛你。我雖然不瞭解他,但同樣身為男人,感覺卻是一樣的。男人會不想親吻一個女人,那就表示他對那個女人根本沒有興趣,也根本不愛她。」

  「你胡說!——」

  「你愛他嗎?」他突然抓住我。

  我掙脫不開他的手,緊咬著唇,咬出了血印。

  「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的人!」我說。

  「可是這個人已經死了!」他一字一字吐出嘴說:「而且,這個人並不愛你!」

  「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他這樣摟過你了嗎?這樣撫摸過你的臉頰了嗎?這樣梳順過你的秀髮了嗎?這樣攬抱過你的纖腰了嗎?這樣廝磨過你的鬢旁嗎?他也這樣親吻過你的肩胛了嗎?」

  「放開我!」我失聲哭叫起來。

  「所以我說他並不愛你!」范尚倫用手指拭去我的眼淚,俯在我耳旁。「可是我不同!我會把你當作寶貝,摟在懷裡親吻、憐惜著。我會讓你快樂,使你的笑靨燦爛如花朵。我會將你妝扮成全世界最可人的女孩,日夜都在你身旁守候。我會愛你、憐你、疼惜你、寶貝你!盼盼,來我身邊吧!跟著我,我會好好的愛你!」

  「不!不!」我雙手蒙住臉,眼淚如雨嘩啦嘩啦的下。

  「為什麼要拒絕?你需要有人來呵護、照顧、憐愛!」他傾身過來。「來我的身邊吧!忘掉那個秦英偉,我會好好的愛你,溫柔的對你,給你甜蜜,讓你幸福快樂!」

  「不!不!」我拚命的搖頭,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滲流出來。

  「不要拒絕!」低低的嗓音在我身邊如訴。

  他拉開我蒙住臉的手,雙唇緩緩觸探過來。

  我低下頭,被他拉住的手在顫抖。

  「請你送我回去。」我低低的,輕聲哀求。

  而清風吹,暮色沈沈,燈火已黃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章   

  開學前一個星期,我辭掉書店的工作,把領得的錢寄還給范尚倫,然後把該付的水電各種雜費,一項一項的用信封分裝好,一一的標明,擺在書桌上。

  我渴望在所有事情結束之前,回去古堡一趟,再走一遍那白沙的海灘,聽一遍那如歌的海濤。可是,我已然心力不足。

  路途隔得那麼遠,那幽暗的黃泉,可也有這人間的山高水深?我多想再聽聽J的聲音啊!聽聽他呼喚我的名字。但路途隔得那麼遠,那些過去,恍是遙遠的從前。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如何處?昨日黃花,明日蝶愁。天上人間,會否再相逢?

  窗外有藍天,從高高的窗口透露進一些寂寥。開窗是天,關窗是人間。我把窗簾拉上,面對那一汪深洋,彷彿又聽到了海濤的聲響。

  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在這無聲的世界裡,結束在那錯誤的別離後。

  我按下放音機的按掣,甜美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悠悠的縈繞一室,在耳畔,在心中,在淚眼裡。

  第一刀割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血色的水,像水管裡的自來水,汩汩的流下。

  第二刀再割下。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願染上你的色彩,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手腕上的血,沿著我手臂無力下滑的垂勢,淹過了掌心,浸穿了手背,流纏過手指,滴潺到地板。

  門外隱隱有人在拍門喊叫。我所有的意識,隨著血流,飄忽進簾上那一片湛藍裡。

  長長的一段黑暗。一段無色彩的夢。也沒有光。只有黑暗。

  當我再度有知覺時,看見的是—片白恍恍。我感覺有人握著我的手,緩緩偏了頭,接觸到了那熟悉的眼神,那熟悉的目光。

  「J……」我的聲音乾澀而沙啞。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太好了!」床畔的人,更加緊握住我的手,甚至移到唇間,釋懷又激動。臉上新冒的鬍渣,疲憊的神情,血絲的雙眼,說明了一夜末眠的守待。

  「是你……」我緩緩將頭偏向另一個方向,看著玻璃窗外,晨曦已穿透了光。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來找我?」聲音好自責。「我一回國就來找你,急著想見你!我真不敢想,如果遲了一步……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大哥對你真的那麼重要?我就不行嗎?」

  「英夫先生……」那垂吊著的點滴,看起來那麼透明,慢慢的,一滴一滴的點漏,好像是淚一樣。真有趣!眼淚由眼眶裡凝洩了出來,卻這樣由血管回收回去。

  「難道你就不能將你對我大哥的愛,分一點點給我嗎?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就夠了!」秦英夫呢喃的說著,像在說夢。「你找好地方,搬離別墅也不通知我,我只好到海邊流連,希望能碰見你。我小心翼翼的維繫著我們的關係,每天,每個星期,每個月,都在盼望你的消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來找我?死也不肯來找我?」

  我茫然的看著他,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盼盼,讓我代替我大哥來照顧你吧!留在我身邊,請你。」他的喉嚨都乾啞了。唯有看我的眼神,仍像在海邊那時一樣,如同J看我的目光,七年來我熟悉的眼眸!

  「英夫先生……」這情景,讓我想起海邊的相遇,夜霧的海岸公路。眼淚無聲的又滑下。

  「盼盼!醒了?」病房門應聲打開,雪兒、詠薇和名倫走了進來。

  醫生也適時巡視病房,察看一下我的情形,然後說:

  「醒了就沒事了。再觀察一陣子,過兩天就可出院了!」

  「太好了!謝謝醫師!」雪兒儼然我的家屬,慇勤的謝送大夫。然後坐在我床邊說:「盼盼,你真是的!什麼事不好說,這麼想不開!如果不是秦先生來得巧,撞開了門救了你,你現在就陷身在枉死城裡!」

  名倫站在窗戶這邊,看著我臉上的繃帶,吊著的點滴,神情比殺了他還難過。

  我知道他一直關心我,也極力的想幫助我,無奈我如此妥協於生活的壓力與日子的負擔。

  「對不起!」我輕聲對他說抱歉。

  「什麼都不必說了,我瞭解。」他低聲的安慰我。

  詠薇沈著臉,走到秦英夫面前,手裡拿著我丟在廢紙簍裡的那本存摺。

  「英夫先生,這是我在盼盼房間裡找到的,你自己拿去看吧!」她的臉色很陰沈,又有憤怒。

  秦英夫這時才放開我的手,接過那本存摺。

  「奶奶和黃老伯一直誇讚英夫先生是個負責仁慈的人,雖然性情冷漠,但是心腸很好,他們相信英偉先生把盼盼交給你照顧,你一定不會負他所托。」

  詠薇的聲音很憤怒。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

  「雖然你工作很忙,但你既然答應英偉先生的托付,就不應該如此忽略盼盼!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不會諒解你如此對待盼盼的!盼盼曾經諷嘲自己和你之間,只是金錢上往來的關係,本來我還以為她對你有所誤會,沒想到你刻薄得連這點關係都不肯施捨給她!」

  「我一直很尊敬你的,英夫先生,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盼盼?你不覺得自己太過份了?英偉先生如果——」

  「不要再說了!詠薇,請你不要——」我無力地搖手制止著她。

  「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怎麼回事?我每個月都交代亞夢一定要記得將費用匯給盼盼——這到底怎麼回事?」秦英夫一翻再翻薄薄的存摺薄,不相信的喊出來。

  「你心裡應該有數,英夫先生。如果不是你如此寡恩刻薄,盼盼這些日子也不會那樣不要命的工作,每天早晚都不得休息,人變得又憔悴又蒼白。她卻還一直瞞著,不肯告訴我們這件事。」詠薇說。

  「不要再說了!詠薇!」我一直搖頭。「英夫先生沒有這個義務照顧我!他對我的金錢資助,是他的恩惠,我應該感恩,沒有資格埋怨任何事的。我應該對自己的生活負責的,長久以來我卻一直依賴著別人,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責怨英夫先生?」

  搖頭心酸,眼淚又紛紛落下。

  「盼盼,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來找我?」秦英夫又心疲又不忍的責備。

  很奇怪,一夕之間,我和秦英夫之間的關係,突然變得親近了。而且很親近,感覺就像我和J之間,尤其在他說了那些話以後。

  可是這之前,我們的關係那麼生疏冷漠,我實在很難一下子就適應這種親近,雖然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

  「對不起!」護士小姐進來換點滴。

  太陽已升得很高,名倫看了大家—眼說:

  「秦先生,你一夜沒有合眼,先回去休息吧!雪兒、詠薇,你們有事的話也先走吧!盼盼由我照顧就可以。」

  「你今天不用打工嗎?」雪兒問。

  「我待會兒再打電話請假。」

  「謝謝你,名倫,不用麻煩了,我已經沒事了。」我試著微笑。「雪兒、詠薇,謝謝你們。」

  「你們三位有事先請便吧!我留下來再陪她一會。」秦英夫把存摺簿交還詠薇。「詠薇,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會再讓盼盼受委屈。」

  「這樣最好,英夫先生,你的關心可以改變盼盼的一生。」詠薇微笑說:「盼盼,那我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他們走後,我開始覺得昏沈,身體好累,意識模模糊糊的。

  「累了嗎?休息一會吧!」秦英夫輕輕又幫我理蓋著被。

  這一覺睡得十分冗長,夢境非常紛亂。我時而看見自己站在孤兒院育樂室裡的小講台上,被院長當眾指責罰站,小小的臉蛋,忍著哭而漲得紅紫。時而感覺自己踩在柔軟的白沙海上,身旁有個人陪伴,但臉容模糊不清。又突然發現自己正在眺望無邊的湖景,腳卻突然踩空,跌了下來……

  我叫了一聲,張開眼。接任我的手是秦英夫關心的眼神。

  就是這眼神,使我握緊了J的手,心甘情願的跟他一生一世……

  「怎麼了?」一旁支著頭,閉眼小憩的秦英夫被我的叫聲驚醒。

  「沒……對不起,吵醒了你。」我輕輕搖頭。睡覺醒來,身體還是覺得很累。「英夫先生,請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已經沒事了,麻煩你這麼多……」

  「我不累,還可以再待一會……」

  「你已經一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已經很過意不去——其實,你沒有必要為了我的事,而如此麻煩。」

  「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他起身幫我蓋被。

  護士小姐進來餵藥。那些藥,有紅、有白、有藍,乍看像糖粒,而且是巧克力,吞入喉中卻苦不堪言。

  「英夫先生,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護士小姐離開病房後,我靠著枕頭,半躺著問。

  「當然!」

  「你已經把海邊的別墅賣掉了嗎?」

  「嗯!賣掉了。」他回答得很慢。

  賣掉了!我心頭突然—酸。

  「為什麼?為什麼非賣掉它不可?秦家的產業那麼多,並不在乎這些金錢,為什麼—定要賣掉它?不肯將它留下來?那裡有J的回憶啊!」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將它賣了。我不希望你再回到那裡,觸景傷情。」秦英夫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我大哥對你而言很重要,可是那些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沈浸在悲傷中。」

  「怎麼會都過去了?在我心裡,古堡的一切往事,仍然鮮明如昨日,我怎麼會輕易就忘掉了?」我低低的說,情深幽幽。

  「我大哥在你心裡,真的佔了那麼重要的地位?」

  我抬起頭來漫望窗外青天,然後垂頭長歎一聲。靜了半晌,說:

  「這些年來,我根本可以說是為了他而活。遇見了他,改變了我的一生;因為他,我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信賴。雖然他也許只是同情我可憐我,才收養了我,可是對我來說,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心愛、信賴的人。他是居在小小行星上的我,那唯一珍視如寶的玫瑰。」

  「你真的那麼愛他?就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嗓音沙啞乾澀,是未眠和過勞的倦累所致。

  「英夫先生,」我沒有迴避。「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說?你是真心的嗎?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足以激發感情的時間或事件的堆積存在。對我來說,你是陌生的;對你而言,我也只是J留下給你的一項負擔,甚至是麻煩而已。雖然你看我的眼神,和J一樣,常常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施捨與受恩的關係。你這樣說,讓我迷惑。」

  「你不必要迷惑,我對你所說的,都是我心裡真實的情感。」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蒼涼。「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相信一眼定終身的情愫嗎?聽起來有點像神話,我卻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陷入深深的不可自拔。你戀慕著我大哥,而我卻渴求你的靈魂。這無關時間的堆積長短,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

  「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我咀嚼著這句話。

  真的是這樣嗎?

  不必托附傳說,也不必依附神話,只是一眼,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雙眼在瞬間、匆匆人海中交會後,便會那般,相看儼然,覺今是而昨非,決定了這終身的情愫,為自己訂下這生生世世的盟約?

  真的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的情愫,托附於相遇,托附於相看儼然後,似曾相識的震撼。如果錯身了呢?如果天長地久只是一方單純的共鳴而已呢?

  「人生自是有情癡。」秦英夫輕輕的回答,雙手交錯,看著前方。

  是啊!我怎麼忘了這一句!如果有限,也不關風與月……

  那七年銘心、無悔的相思……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一章   

  出院後,秦英夫希望我搬去他住的地方,不要再勞累奔波,我拒絕了,仍然住在公寓的頂樓。

  「我實在搞不懂你,盼盼。好不容易雨過天晴了,英夫先生也表明照顧你的意願,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搬去他住的地方?我想去,還沒這個機會呢!」詠薇納悶的問我。

  「還有,」她又說:「你為什麼那麼固執,一定要兼差打工?專心唸書不是很好嗎?你身體剛復元,實在不應該如此勞累。英夫先生很不希望你這樣辛苦奔波,你偏偏這麼固執,我實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秋天的校園很美,如詩如畫。走過落葉的小徑,尤其能感受到那種秋情特有的蕭索瑟颯之美。

  藝大的學費很貴,實在是此時的我能力所不能及,秦英夫為我解決了這項難題。我沒有說什麼,連道謝也沒有,只是心裡暗記著,欠他這款債,將來總是要還的。

  雖然說,欠他的恩惠已多得還不清,我極是不願再接受他更多的資助了。出院後,休息了一個月餘,我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週四天的晚上。錢不多,卻夠我生活的開銷。

  但是他仍將每個月的生活費給我,我也如數的退還給他,取消了銀行戶頭。

  至於那件事,谷亞夢親自來向我道歉。她因為事情太忙,交給底下的人的辦,誰知對方卻忘了。她已將那個職屬開除,希望我能見諒。

  我笑著沒說什麼。她是秦英夫得力的幹部,身上飄著我最討厭的香味。

  秦英夫工作非常非常的忙,但他總會抽出時間來看我,在我沒有家教的晚上,偶爾的週日時光。

  手腕上那兩道交錯的傷痕,當初的血肉翻紅,現在已逐漸褪淡。雖然如此,傷好了,疤還是留下來。每逢陰雨雲霾,手腕上的傷處,便隱隱作痛。

  我遂習慣在左腕上戴著護腕,白色的,或者是藍色。

  雪兒調皮的學著我戴著護腕,不知情的,遂以為這是一種流行的時尚。

  因為常和雪兒和名倫在一起相伴,加上明媚開朗的詠薇,於是成就某一種程度的知名,同伴好侶一下子多了起來。只剩我,一貫的陰沈,低調的走在暗色的小徑上。

  在我們四個人的融洽裡,實則有著微妙的分野。詠薇較常伴雪兒,而我則喜愛和名倫在一起時,心中的那種自然寧靜。

  交情深濃薄淺是另外一回事,取捨的是在於那一份感覺。我渴望那種心安和平靜。

  雪兒的感情太強烈,自殘式的轟轟烈烈。愛恨分明,明亮奪眼,卻光焰太熾。怕最後,會燃燒到了自己。

  但也因為這樣,她的週身總是散發著光。詠薇崇拜著那光,而我負荷不了那明亮。

  我自然的走在名倫的身旁,他有—種穩定的氣質,以及那深潛內蘊的光華,都讓我有著心安的感覺。

  雪兒也察覺出了這種微妙的敏感,她說:

  「你就這麼排斥我?界線劃分的那麼清楚!」

  「不!因為你太明亮了,而我,不適合那種轟轟烈烈。」我說。

  她啞默了一會,抱著膝蓋曲蜷在我床上,像個小孩子那般不安的問說:

  「盼盼,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喜歡。」

  「比對名倫還喜歡?」

  我從書桌上抬頭,靜靜的說:

  「我從沒有比較過。名倫像水,你像火;如果說他是土,那你就是風。你們本質不同,但重要性一樣。」

  「你究竟還是偏著他多一點。」

  「那是因為個性的關係吧!你其實不必介意這麼多。」

  真的,無關交情的深淺,我只是渴望心安和平靜,而名倫穩定的氣質讓我覺得安心。

  可是我小心的不讓這種感情變成依賴。靜出於心,更多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獨處,冀求心境空明。

  在街上,在校園,在水濱,在日出夜暮,在日落黃昏,在日昇星轉,我專心的數著獨處時的腳步。

  這樣是好的,雖然寂寞深些。

  可是這時和詠薇走在落葉的小徑,感覺也是好的。雖然她總是搞不懂我為什麼不肯接受秦英夫的幫助和好意。

  「我猜,英夫先生一定喜歡著你。」她說:「你發生事情時,他不眠不休的照顧你,一直握著你的手,叫你的名字。名倫請他回去休息,他不肯,堅持要留下來照顧你,還趕人走,不肯讓我們留下,堅持要一個人陪你。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英夫先生!」

  「那是因為,他覺得對我有責任吧!」我還是沒有承認這事實——秦英夫對我說的那些話。

  「可是,聽說他對亞夢小姐發了好大的脾氣!」她試探的看著我。「我一直以為英夫先生喜歡的是亞夢小姐——雖然秦夫人極力反對,可是大家都這麼認為——沒想到……盼盼,如果是真的,那秦家一定恨死你!」

  「為什麼?」

  「本來秦夫人極力反對亞夢小姐擔任英夫先生的秘書,更是對他們兩人之間的流言痛恨到了極點。可是秦先生和英偉先生過世後,英夫先生繼承了秦家大半的產業,又據說亞夢小姐對英夫先生也相當傾心,所以她就默認了。」

  她吞了吞口水,又接著說:

  「可是你出現了……先是英偉先生為了你,離家出走;七年來都不肯和家裡聯絡,秦先生思郁成疾而病逝,英偉先生自己也罹病,自殺而亡。現在英夫先生又是為了你,不但對亞夢小姐大發脾氣,而且聽說還不惜與秦夫人袂裂——當然,這些都不是主因,為的還是錢。」

  「錢?我不懂!」

  「說穿了,他們怕英夫先生喜歡你,娶你,被你奪走秦家的財產。」

  「這……太荒唐了!」

  「誰曉得!有錢人的想法總是很莫名其妙,擔心的層面也比較廣。」

  「可是……」我想了想,還是不禁搖頭。「就算英夫先生的對象不是我,換作別人,他們豈不是也要有相同的危機感?」

  「如果那個『別人』是亞夢小姐的話,那情況就不同了!」詠薇了然似的微笑。「亞夢小姐是秦夫人表姐的掌上明珠,秦夫人表姐在秦氏企業裡位大權大,精明能幹得很。而秦夫人沒有姐妹,就和這個表姐交情最好——你說,如果肥水落了外人田,他們會甘心嗎?」

  原來內情牽扯得這麼複雜。朱門艷亮,到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風光、單純而已!

  「盼盼!詠薇!」我想得出神,後頭有人喊我們。

  「嗨!名倫。」詠薇輕快的招呼。

  名倫背了個大背袋,手上還拿了幾本書,提著一把吉它。

  「我要到餐廳打工,你們兩個想不想聽我唱歌?」他微笑著。

  「想。不過我今晚有家教。」我說。

  詠薇笑容滿面,很高興、開心的說:

  「我有空,我去!找雪兒和社團的同學—起去給你捧場,在那家餐廳?」

  「卡迪亞,六點半到七點半。是代別人的班,只唱一個禮拜而已。」

  「那我們就天天去給你捧場,獻花給你!」詠薇很興奮。

  「你有那麼多時間嗎?」名倫笑笑的。

  「反正我也沒別事要忙——」詠薇說著,瞥眼見到前方走過的女同學,那是她同社團的,高興的叫住她說:「嘿!季芳,名倫晚上在『卡迪亞』有演唱,去不去?」

  「真的?」

  「嗯!」詠薇跑上前去。「找百荷她們去捧場!」她回頭向我們揮手。「我先走一步了!名倫,晚上見了!」

  看她們那樣雀躍,我也感染了她們的好心情。我微笑對名倫說:

  「很遺憾我今晚不能去捧場。」

  「那就請你改天賞光。」

  「一定。」我又笑了,心情極好。「認識你這麼久,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

  「要不要我現在為你獻唱一曲?」

  「現在?」我看看四周。「方便嗎?人來人往……」

  「沒什麼不方便的,人多了正好作宣傳。你想聽那首歌?」名倫放下背袋和書本,取出了吉它。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席地坐下。

  他看我一眼,調弦試音,一邊問道:

  「這首歌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那一天你房裡盈滿的,都是這首歌的旋律。」

  「嗯,很特別。它是讓我會淚濕的那種,甜美又哀怨。」話雖這麼說,我反而笑了起來。

  名倫絃線一撥,輕攏慢捻抹復挑,吉它清潤的樂音滑瀉出前奏的旋律,未成曲調先有情。他注視著我,輕聲低低唱起。

  很多人聽到歌聲圍攏而來,私議切切,他只是專心地,面對著我唱著。

  名倫的歌聲有點蒼涼,又夾些頹廢滄桑,非常適合詮釋情歌,有挑悲誘淚的情感。這首歌聽他重新唱來,那樣哀涼有情,休止符剛收,我早已滿面是淚。

  「盼盼!」他遞給我—紙手帕。

  人群不散,好奇的看著我們。

  此時無聲勝有聲。名倫收好吉它,背起背袋,拿著書;我站起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並肩離開。

  出了校園,擺脫了那些人群,名倫才開口說:

  「特別的是不是你書桌上那相片裡的人?」

  我停了幾秒鐘,長歎一聲,才輕輕點了頭。

  「想談嗎?」

  我又停了數秒鐘。

  「以後吧!現在你該去餐廳了,我也要去上家教了。」我說。

  談起J,除了有溫暖和甜蜜,還有很多的痛,是現在我所不想磋觸的。雖然此恨不關風與月,還是有很多的痛,撩起了,便因不堪而更加心碎。

  公車從我身旁的道路呼嘯而過要進站,我跑追著公共汽車,在它要關門的那一剎那跳上了車。

  現在我過著普通平凡的日子:上學、下學、家教、跑公共汽車、擠公共汽車。很平凡,但很安心,是J離開我以後,過得最平逸、心情最寧靜的時候。現在,我渴求這樣的靜心和安祥。

  下了車,走了將近五分鐘,就看到那幢巍麗的華廈。我跟管理人打個招呼,搭電梯上樓。

  這裡是昂貴的高級住宅區,住在這裡的人,偶爾遇上了,會發現他們身上普遍有種冷漠難以接近的氣質。但這裡環境清幽,管理良好,很有種歐洲社區的那種乾淨、明亮、又充滿藝術與文化的氣息。當然,建築風格是後現代主義式的:冰冷潔亮的大理石,冷漠充滿距離的鋼筋水泥。

  我輕輕按了門鈴,女主人開門親切的說:

  「老師來了!吃過飯了沒有?我叫萍嫂幫你熱碗雲吞湯,先吃點水晶卷。」

  「謝謝,我不餓。小嘉呢?」

  「在房裡等著呢!」

  「那我進去了。」我說。

  我對女主人微笑點個頭,往小孩房間走去。

  當初來應徽時,光看附近環境的印象,心裡便覺得很心灰意懶。因為先入為主的偏見關係,總覺得有錢人一定很難相處,小孩子也一定任性嬌慣。

  面試談過以後,才發現女主人親切和藹,很尊重他人,深具傳統婦女的美德,兼容現代女性的獨立。

  擔任她獨生女的家教一個月來,我尚未見過這家的男主人。他是那種晚歸的男人,可是她卻不是那種哀怨的女人。女主人的舉止態度很安祥,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寄托感情的天地。她從未向我抱怨過他丈夫的晚歸以及照情形看來對她的不關心。她總是親切的微笑,神情非常溫婉。

  看不出來她快不快樂,她總是那檬親切的微笑,客氣慇勤,絕口不提她的先生。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態度越是看來如此豁達,越是讓我覺得其中有種心死放棄的情疲——對她先生,甚而對這個家。

  倒是萍嫂和小嘉對我說了許多。

  萍嫂是他們的管家,掌理所有的家務,把這個家的一切看在眼裡。她總是在課中送點心來時,咕噥的叨念著這家男主人的不是。

  她小聲的跟我說,王先生在外面有女人,王太太不但知道卻無可奈何。她說王太太實在太賢慧認命了。這家男主人姓王。

  「王太太還念了什麼大學畢業的!你們讀書人不是常常在喊著什麼女權、女權的!什麼時代的新女性嗎?我真搞不懂,王太太好歹也是什麼高什麼級的知……份子,就這麼認命,任王先生在外面胡來!你不知道啊,王先生三天兩頭不回家,在外面帶著女人被撞見了告訴王太太,王太太竟然也悶不吭聲!」萍嫂為王太太抱不平。

  就連小嘉也以早熟的寂寞老成口氣對我說:

  「爸爸常常不回家,媽媽總是抱著我哭。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我,媽媽早就離開這個家了。我安慰媽媽別哭,爸爸不在,我會陪著她。老師,你說我媽媽是不是很可憐?爸爸是不是很壞?」

  說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那聲長歎,完全不該是由十歲小女孩口中吐出的,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歷經生活磨難後的滄桑。

  「小嘉!」我出聲敲門,然後開門進去。

  「老師!」她看見我,很高興的說:「我跟你說,我今天國語考了九十五分,全班最高的?!」

  「真的!你好棒!又很努力!」我誇獎她一句。「今天的作業寫好了嗎?有什麼不懂的地方?」

  我坐下來。她把功課全部攤好,開始叨叨絮絮的跟我講述她這一天的生活。

  她說得又快又急,時而咯咯的大笑,好像很回味當時的有趣;時而皺眉嘟嘴,臭罵那個男生很壞。這時候,她就只是一個十歲尋常的小女生,看來那麼天真開朗樂觀。

  「老師,休息一下,先吃點點心。」萍嫂推門進來。

  「謝謝。」

  我吃著熱熱的雲吞湯,心頭暖暖的。小嘉興味盎然的看著我吃,還拿紙巾幫我擦嘴,萍嫂看我吃得那麼起勁,也很高興。

  「你長得這麼瘦,實在應該好好的補一補身子。」她說。

  我笑了一下。萍嫂手藝好,看見身體較單薄的,就有那種慾望想將對方喂胖。

  「謝謝。」我吃完雲吞,又再謝了一下。

  「不要客氣了!還要不要?我幫你再熱一碗!女孩子多長點肉比較有福氣,你吃的那麼少,難怪會這樣瘦瘦弱弱的。等等,我馬上就好!」說著,轉身便要離開。

  「不!不用了!萍嫂!」我連忙叫住她,搖手說:「謝謝你,我真的吃得好飽了,再吃下去,要吃成一個大胖妞了。」

  「胖才好!胖才有福氣!」萍嫂笑咪咪的走出去。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小嘉咯咯的笑,完全是個小鬼的慧黠。她說:

  「老師,我從來沒有看過別人吃東西像你吃得這麼辛苦。萍嫂就是這樣,不把你喂撐了,她絕不甘心。」

  「不過,萍嫂煮的東西的確好吃啊!」我摸摸肚子,真的吃得有點撐了。

  「休息一下吧!我可以體會你那種痛苦。萍嫂也都是這樣逼我吃飯的!」小嘉口吻像大人一般。

  我微笑摸摸她的頭,起來走動消化胃裡的東西。

  過了一會,萍嫂又推門進來,端了一杯茶。

  「真是的!」她一進來把茶端給我,就搖頭說:「先生回來了。一回來就往書房裡鑽,太太問他——」

  「爸爸回來了?」小嘉高興的插嘴問,一邊往房外跑去。

  「等等!小嘉!還有客人在——」萍嫂才喊到一半,小嘉已跑得不見人影。「真是的!聽說先生回來,就好像撿到什麼寶貝似的,課也不上!」

  「我去看看!」我走了出去。

  王太太在客廳裡,看見我出來,抱歉的說:

  「對不起,關老師,小嘉又任性了。」

  「沒關係。」我說。萍嫂也跟著出來了。

  書房門打開,一個男人推著小嘉出來說:

  「小嘉乖!去媽媽那兒,爸爸現在和叔叔在談公事,待會再來陪你。聽話!」

  「小嘉,別吵爸爸工作!」王太太柔聲說。

  門口出現了另一個男人,摸摸小嘉的頭說:

  「小嘉,給范叔叔一個面子嘛!我和你爸爸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萍嫂,麻煩你帶小嘉回房間。」

  萍嫂把小嘉帶回房間。

  看到那個男人,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倉惶的想跟著萍嫂和小嘉回房間。可是不幸的,來不及了。

  「盼盼小姐?」那個男人叫住了我,走到我身後。

  我僵了—秒鐘,慢慢的回頭。

  唉!

  「范先生。」我無奈的開口。

  「關小姐!」王先生信步上前,驚訝的叫了一聲。

  「你好,王先生。」其實我也很驚訝,世界竟然這麼小!

  「你怎麼會……?」他疑惑著。

  王太太淡淡的看我們一眼,解釋說:

  「關老師是小嘉的家教老師。」

  「家教老師?哦……」范尚倫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邪氣。

  「對不起!我還在上課中,我失禮了!」我倉惶的躲入小嘉的房間。

  二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我又待了一會,說個故事給小嘉聽,才起身告辭。這是每次課後的餘興,劇情天馬行空,小嘉參與編劇,總是任意篡改到她滿意的結局為止。每次她總是顯得很興奮。

  可是今天她顯得意興闌珊,不時望著門外,根本無心上課聽講。而我,心思也是那麼浮動不安,一直有壞的預感。

  「下課了?」我走到客廳,范尚倫赫然在沙發上等著。

  王太太在客廳等候送我。我對她微笑,在玄關穿好了鞋子。

  「我走了,王太太,晚安!」我說。

  范尚倫立刻跟上來,為我打開門說:

  「我送你。」

  「謝謝,不麻煩了。」我回頭又對王太太說:「王太太,那我走了!」又對王先生點頭自是招呼。

  范尚倫立刻接口說:「一點也不麻煩,反正我也要離開了。」他回頭跟王先生和王太太打個招呼,緊跟在我身後離開。

  事情總是不能如人願的安排發生。最不想遇到的,偏偏卻又遇到了。

  「沒想到這麼巧!我們又見面了,盼盼小姐。」在電梯中,范尚倫由鏡子看著我說。

  我專心的盯著樓層指示燈的變換。

  「聽說你出了點意外?」他瞄了我手上的護腕一眼說:「我得到消息趕去醫院時,你已經出院了,又不知道你住在那裡……」他突然抓住我,把我腕上的護腕扯掉。

  「你——放開我!」我—時沒防,措手不及他這舉動。

  「你真的那麼愛那個秦英偉嗎?連死都要跟著他!」他抓著我,越說越激動。

  腕上的痕痕,在平滑的肌膚上,隨著他的激動,不諧調的跳顫著,宛如蛇在爬動。

  「你放開我!」我掙扎著。

  電梯門突然開了,有人走進來。他收斂激動,仍然緊緊扣著我的手腕。

  就這樣一路被他拖著走出大廈,拖著坐進他的車裡。

  「范先生,你太過份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強拉我跟著你!你自己是學法律的,還如此不尊重別人的權利!你……你太霸道了!」我生氣又忿憤。

  「不強迫你,你會安靜的跟著我嗎?」他點了一根煙,慢條斯理的說:「住在那?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的雞婆,我自己會回去!」我吐出了一句從不曾對別人這樣說過的粗俗,轉身想開門下車。

  車門落鎖上了。

  「你——」我回頭氣憤的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拍著門把,沈不住氣的喊著:「可惡!該死!你開門啊!」

  范尚倫將我的手捉開,捧在手心裡,呵著氣說:

  「怎麼了?從來沒有看你這麼沈不住氣過!你在害怕什麼?我嗎?」

  我倏地把手抽回來,又瞪了他一眼。

  他戲謔的笑了笑,壞壞的,將煙叼在嘴上,發動引擎,駛進黑暗裡。

  「住在那裡?嗯?」他漫不經心的瞥了我一眼。

  「請你在前面路口讓我下車。」我說。

  「不說?」他把煙彈出車外,嘴角一撤,油門踩到底,賓士車風一樣的從寬闊的四十米大道上刮過去。

  他將車飆得飛快,越駛越向郊區的黑暗。

  「你——你要帶我去那裡?」我不禁慌張。

  他嘲謔的對我一笑,悠閒的把持著方向盤。

  「快停車!我要下車,我要回去!」我對著他吼。我知道他的鬼主意很多,越想越是不安。

  「別擔心!我會送你回去的!」他揚揚嘴角。

  車行—陣後,他將車停在一棟華麗的洋房前,開門下車說:

  「下車吧!到家了。」

  我看看四周,隔著車窗,驚慌的問他:

  「這是那裡?你到底帶我到什麼地方了?我要回去——一

  他打開車門,站在門邊,氣定神閒。

  「我們已經到家了,盼盼。下車吧!」他微笑著,迷人魂的狡獪。

  至此我方知道,又落入他另一次的詭詐中。

  「把手給我,我扶你下車。」他伸出手來。

  「范先生,請你送我回去!你為什麼總是要如此強迫人呢?」我對那隻手視而不見。

  「他將手插入口袋,站在車旁,抬頭看看夜天,又轉頭看看黑暗,深深的歎了一聲說:

  「好吧!我不勉強你,盼盼小姐。不過,很抱歉,雖然我實在很想也很願意送你回去,但我真的累了,我想休息。如果你想一整晚待在車裡,那就請便吧!不過,大門隨時為你開著,我等著你!」

  話說完,他就逕自往洋房走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靜寂的黑暗裡。

  我坐在車裡,眼望著四處四盡的黑暗,遠遠有人家的燈火,但在距離相隔下,顯得很詭森。

  這裡是郊區的別野型住宅區,戶與戶的相隔有段距離,而且幾乎每幢別墅四周都有鐵欄和泥牆圍著,院內種有森森的林木。

  在這裡,在這個時刻,人煙幾乎是絕跡的,偶而從遠處傳來幾聲的狗吠,野貓則突地嚇人驚心的自草林裡出現,金黃的眼森森的瞪著人瞧,然後快速的一閃而逝。

  我並不怕黑暗,可是這光景、氣氛,還是那麼令人毛骨悚然。尤其一個人,在這種荒涼的郊外野坡上,半夜時分獨望著幢幢的黑暗。

  我由車裡望著鐵欄內的洋房別墅燈火,一盞一盞的滅了。

  夜顯得更陰森了。我拉緊身上的衣服,盡量不去注意四周的黑暗。可是夜黑的那麼沈,暗得那麼詭異,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的心慌。

  最後,我終於閉上眼睛,假寐,以忘掉那些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意識有點模糊朦朧了,我聽到有人打開車門的聲音,夜涼的空氣感覺首先闖進車來,然後一雙手臂將我騰空抱起。

  「睡著了!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如此的倔強!」聲音起落後,有唇碰上了我的唇。

  我驚驀睜開眼,范尚倫的臉離我的眼好近,雙手將我騰空抱著,我的臉,緊偎湊著他的胸懷。

  「醒著?」他抱著我走向樓房。「你怎麼不掙扎?這麼乖巧?我還以為你會大吼大叫呢!」

  他用腳踢開鏤花鐵條圍杵的大門,砰一聲,再後踢關上。我安靜的靠在他懷裡,雙手自然的攀著他的脖頸。

  「范尚倫,你還是放棄我吧!」我第一次連名帶姓的稱呼他,感覺很生疏,卻沒有想像中那麼遠的距離戚。「我並不適合你,更不值得你花心思對待。以你的條件、才學,甚至財富,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實在不必浪費時間玩這種遊戲。」

  「我對你是認真的。」他低頭注視著我說。

  「認真到什麼樣的程度?買棟像這樣的洋房,將我飼養在裡面,就像你其它任何一個情婦一樣?」

  「這裡是我住的地方,你是唯一一個我帶回這裡來的女人。」他走上台階,用腳踢開了洋房的大門。

  「這又有什麼差別?對你來說,我和你那些藏在一棟棟華屋裡的女人又有什麼不一樣?你要的,是一朵溫柔解語的情花,而我是無法植根在這種土壤裡的。」

  「你在猶豫什麼?嫉妒嗎?還是難過?你的倔強,難道就是因為你不想當那些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他微笑瞅著我,走向二樓。

  「你為什麼要那麼貪心?你已經有那麼多情婦了——」啊!那眼神那樣的交錯著!

  「眼神!就這樣?那你並不愛他嘍!」

  范尚倫的眼光第一次露出思索的表情。空氣沈寂了一會後,他的神情豁然刷開,露出那瀟灑迷人的笑說:

  「我不管你現在受誰的照顧,反正我就是想要你在我身邊。他對你很溫柔嗎?不過我告訴你,盼盼小姐,男人啊,光靠溫柔是不夠的,還需要有決心、毅力,以及擔當。不是我要故意說了讓你聽了難過,但你最好還是知道比較好,我聽說那個秦英夫和他的秘書,他們之間,不是那麼單純的關係而已。」

  「哦!」我的反應很平靜。

  「說明白一點,他們是男女的關係。男女關係你懂嗎?就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有愛情的糾葛在裡頭。如果沒有意外,這個秋末,他們大概就會結婚了。」

  「你從那裡聽來的?」

  「這是社交圈裡的小道滑息,很沒營養,但很可靠。」他笑容可掬,很誘惑人。「他照顧你,只是受他大哥之托——不過,也不排除被你吸引的可能。但他愛你嗎?對你的感情有那種決心擔當嗎?盼盼小姐,別讓他的眼神迷惑了,男人不光只是靠溫柔就可以!」

  「哦!」我極突然的,輕輕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但就是想笑。

  「范尚倫,」我笑著說:「你好像很為我著想,替我擔心,怕秦英夫沒有魄力擔當而拋棄負了我。多謝你的關心了!但是,只怕你也是一樣,你有那種擔當嗎?女人愛過一個又一個,情婦養了一個又一個,你的『擔當』在那裡?是你自己說的,男人光靠溫柔是不夠的。我請問你,除了金錢、體貼和溫柔,你還剩什麼?」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女人!」他瞇著眼,笑笑的。

  「彼此!彼此!」我也滿臉的笑。

  「我的確是擔心過頭了。你並不愛那個秦英夫——」他突然又湊近身來。「所以,盼盼……來我身邊吧!」

  「你是認真的嗎?」我盯著他,眼神很認真。

  「什麼意思?」他神色一凜,似乎也感染到我眼神裡的認真。

  我又極突然的笑了。笑完神情一斂,毫無表情的說:

  「你如果能拋棄身邊所有的女人,那我就跟著你。我的話到此為止,晚安了!范大律師。」

  由他疑惑不定的眼神,我知道,我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難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二章   

  「你真的這樣跟他說了?」

  「嗯。」

  「盼盼,你這簡直是拿自己在開玩笑!」

  「不會的!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敢肯定他絕不會為了我這麼做!」

  「你真的這麼肯定?你不知道他——」

  「你怎麼了?先前你還誇他條件好,還奇怪我為什麼不肯接受他!」

  「是沒錯!可是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和秦先生——」

  「雪兒,英夫先生和我是不可能的,別提他好嗎?」

  「為什麼?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誠實的面對自己?你嘴裡雖然強調你和秦先生之間沒有特別的關係,但我們看得可清楚,你們是完全掉落在愛的陷阱中了——」

  「雪兒!」

  四周嘈雜不停,喧嘩聲此起彼落,還有歌聲和音樂聲。很熱鬧,但也很亂。

  這是名倫餐廳代唱的最後一天,雪兒和我坐在面對圓形舞台的位子,等著名倫上場。名倫的表演算是暖場,整個餐廳的氣氛還是鬧哄哄的。

  還有五分鐘,名倫就要上台表演了。先前表演的女歌手已經退下——她只唱了二首歌,算是開場白。

  場中很多客人都是女的,學生模樣。有一大半是衝著名倫來的。聽詠薇說,名倫這些天的表演,吸引了一串串的歌迷。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吧!我有個家教學生的家長,居然是認識的,你猜是誰?」我轉頭對雪兒說。

  她掃了我一眼,極冷淡。

  我看著舞台,聽著四周吵雜的聲音,然後說:

  「離開他吧!雪兒。」

  雪兒沒有回答,也盯著舞台。

  場中響起—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名倫背著吉它上場了。

  「謝謝!謝謝各位!」他答謝聽眾的熱情,看到了雪兒和我,笑了一下。

  「首先,為各位帶來一首輕快的旋律,『雨中行』……」他朗聲說著,手指劃過吉它的絃線,雨珠,便叭啦叭啦的灑下來。

  說實在的,名倫的聲音不適合這種輕快。雖然他唱起來另有一種味道,但那種低沈,還是在詮釋情歌時,才顯得出那種特別的魅力。

  「糟透了!」雪兒說。

  我不知道她是指什麼,轉頭看著她。

  「別看著我,我現在不想跟你談任何事。」她啜了一口果汁,將視線放在舞厶口。

  我也轉頭面對舞台,把杯裡的果汁一口一口全吸光。

  名倫實在唱得真好,難怪周圍的觀眾為他瘋狂。在我們左前方那桌坐著三位女學生模樣的年輕少女,頭髮中分垂肩的那個,從名倫一出場,就一直處在亢奮的激動中;而燙著大波浪捲的那個女孩,從頭到尾眼光就沒有離開過舞台;至於留劉海,看起來像娃娃的那個,一條手帕更是從開場就沒有乾過。

  「名倫!」當名倫閉著眼,輕輕緩緩的收住最後一個尾音,吉它聲越低越弱,漸漸像回音時,幾名聽眾忍不住激動叫了起來。

  掌聲和含著尖叫聲,讓人懷疑這是搖滾樂的現場。

  「謝謝!」名倫答謝,額頭上的汗閃閃在光中發亮。「謝謝各位!最後這曲,為各位帶來這首——」

  他沒有把話說完,由坐姿改為站姿,樂聲深深的滑洩,是那首——那首,甜美又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也許是場合不對,也許是心情有異,也許是感受不同,再聽到這首歌,淚濕的感覺依舊,但是卻不再覺得那麼痛。

  「他這是為你唱的吧!傻瓜!」雪兒莫名的說。

  雪兒突然說出這些話,我不懂。

  「不懂就算了!你最好不要懂——雖然那樣他實在很可憐,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所以,請你讓我在你的身旁,我的眼裡,只看到你一個人……」台上,名倫的歌聲已漸沈漸收,只剩著吉它的弦音在低回裊繞。

  「名倫!名倫!」場中又爆起那種只要他看她一眼,就可以為他死的心甘情願和癡迷。

  真可怕!這樣的迷戀力!殺傷、毀滅性那麼強,不容許別人獨佔,又那樣想抓握對方的一點貼身在口袋裡。

  「走吧!免得待會起了暴動脫不了身。」雪兒站起來,朝向門口走去。

  我悄悄對還在舞台上接受歌迷獻花獻吻的名倫做個手勢,跟著雪兒在門外等名倫。

  「真可怕!」我說:「名倫還只是個臨時代唱的打工而已,連歌手都稱不上,那些人就如此瘋狂,倘若他真的成名當歌星的話,那豈不——」我搖搖頭,打個冷顫。

  「詠薇說她這幾天成了場中所有人的眼中釘,所以今晚乾脆不來——」雪兒居然笑了。「女人啊,天生就具有迷戀異性,和嫉妒同性的本能。」

  「大概吧!我還是不懂——」

  「你不需要懂!懂了,只是增加自己的煩惱和麻煩。」

  「說得也是!我——哎呀!」身後有人突然勾住我的脖子,拉著雪兒往餐廳的後門走去。

  「名——」

  「別說話!腳步不要停!」他將衣領翻到臉龐,蒙住大半的臉說。

  後面幾個女孩追了出來。名倫走得更急了,連我也不覺的感染到那種恐怖和緊張。

  到了後門,名倫才把衣領拉好,背起事先放在門口的東西。

  「好了,警報終於解除了!」他微笑說。

  「我看你根本是有病!」雪兒撤撇嘴,哼了一聲說:「只不過是個臨時的代唱,就玩這種名星的小把戲,未免太自我膨脹了!」

  「隨你怎麼說,麻煩能省就省,我消受不了那種熱情——」

  「姜先生,請等等——」後面有個人影追上來。跑近了,看清楚是個男的,我們就停下腳步。

  「那件事,不知道你考慮的怎麼樣?」他喘著氣說。

  「盧先生,謝謝貴公司的美意,我想我不適合。」名倫平心靜氣的搖頭。

  我和雪兒我看你,你看我的,弄不清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不!你是難得的人材!我的眼光不會錯!姜先生,請你再仔細考慮考慮,這是我的名片。我等你的好消息。再見!」那個人看我和雪兒一眼,也不嚕嗦,留下名片後,就很乾脆的走開。只是走了兩步,又回頭奇怪的看我們一眼。

  雪兒瞄了名片一眼,又是那種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哦,星探!不錯嘛,名倫,才唱了一個禮拜就有人挖掘。聽詠薇說,那個人第一天就盯上你了,是不是?」

  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雪兒那種態度,充滿著諷刺,不屑,而且不以為然。

  我沈默的往上前去。雪兒的態度雖然不好,但名倫自己既然不說什麼,我也不能責備雪兒。

  「怎麼了?慶祝我代唱成功,我請你們兩個吃晚飯!」名倫走在我和雪兒中間,愉快的說。

  「該不會又是餛飩麵吧?」我懶懶的低著頭。

  「啊,盼盼,你真是瞭解我!」名倫誇張的比個手勢。

  換了一趟車,三個人走到了那個夜市的小攤。

  還是餛飩麵和小菜,每個人還多了一瓶啤酒慶祝。

  「等等,我再去跟老闆要些杯子。」名倫走離開座位。

  他一走開,雪兒便低聲說: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氣我對名倫的態度。」

  「我沒有生氣,只是不喜歡你那種態度。你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名倫?充滿諷刺和不屑……」

  「因為嫉妒吧!」

  「嫉妒?」

  「是啊,因為名倫對你最特別……」

  「杯子來了!」名倫拿著杯子走回座位,雪兒的話因而中斷。

  我卻狐疑的看著她。她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名倫,」雪兒笑吟吟的對名倫說:「難得有那種機會,我勸你還是接受吧!當個名歌星也不錯啊!不但錢賺得多,而且為你所喜歡的人燦爛!」

  名倫淡淡的看雪兒一眼,沒表示什麼。

  「盼盼,」雪兒轉而對我說:「小心那個范尚倫。據我所知,被他看上的很少有能逃出他的掌心。」

  「你現在在說誰?」名倫突然插嘴問。

  雪兒安靜的注視了名倫幾秒鐘,然後把她所知道的,關於范尚倫,以及和我之間的事告訴名倫。她甚至把我對范尚倫說的那些話,也告訴了名倫。

  「我看盼盼這次是掉入了他的陷阱中,」雪兒又說:「范尚倫那個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當然,他的地位、身份和財富,造就了他今日不可一世的身價,很少有女孩子能躲過他布下的情網。」

  「我說不會就不會!雪兒,你太杞人憂天了。我自忖沒有那種魅力能使范尚倫拋棄身邊所有的女人。」我樂觀的說:「再說,我說那些話也不算承諾,范尚倫又不是小孩,怎麼可能分不清楚。」

  「但願如此!」雪兒的樣子看來,仍為我憂心忡忡。她笑了一下說:「不過,我也擔心太多了,我忘了你身邊還有一個秦先生——」

  「是啊……」一直默不作聲的名倫,喝著啤酒,恍恍接了這句話。

  我奇怪的看著他,只見他拿出那張名片,若有所思的把玩著。

  雪兒也沈默了。桌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相當怪異。

  三個人沈默的喝著啤酒。跑了氣的啤酒,喝起來不但澀,而且又苦,比藥還糟糕。

  「我決定離開他了。」雪兒支著頭,轉動著酒杯,雙眼無神而且漫無標的的看著前方,有點像是酒醉,也像是無精打采。

  名倫和我驚訝的抬頭,相視了一眼後,同時將臉對著她。

  「你們這樣看著我作什麼?我決定離開他有那麼值得驚訝嗎?」雪兒搖搖杯子,裡頭的酒水晃來葛去的。「盼盼,你不是勸我離開他嗎?我決定照你的話做了,你怎麼反而這麼一副怪樣子?還有你,名倫,你不是一直勸我懸崖勒馬嗎?現在我決心洗新革面了,你為什麼看起來一副蠢呆的樣子!」

  「雪兒,你是說真的?太好了!我太高興了!」名倫先是激動的求證,然後開心的大叫起來,抱著雪兒歡呼激動不已,連我也順帶抱入懷中。

  三個人抱成一團,又哭又鬧又叫兼流鼻涕和眼淚。看著名倫那樣高興,我突然有一種想法,也許,他心裡一直是喜歡雪兒的。

  「啊,該回家了!」鬧過,哭過,放任過自己的情緒後,心情開朗了許多。

  名倫起身想去付帳,卻發現剛剛擁抱哭鬧時,我頸上的藍寶石項鏈,纏上他胸前的襯衫扣子。

  「盼盼,沒想到你還戴著這條項練啊!」雪兒驚訝說。

  「對啊!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想轉身,才動就發現行動難自由,脖子差點被項練勒斷,只好坐在名倫身前,安靜的等他把糾纏解開。

  雪兒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名倫小心的解著項練和鈕扣的牽扯,突然喃喃的說:

  「也許你們之間,注定有著這樣的糾纏。命運吧……」

  「糾纏?什麼糾纏?你在說什麼?」我實在是聽不懂雪兒的呢喃。像是藏有什麼玄機,卻又弔詭的離奇,也又似平淡的沒什麼等別的含義。

  名倫又淡淡的看她—眼,沒說什麼。

  「解開了!」名倫解開項扣的糾纏後,把寶石握在手裡一會,然後放開朗聲的笑說:「走吧!回家吧!」

  一路上他縱聲高談,神情很開朗,明朗的不得了。我也染上了他的明朗,和他哈哈嘻笑。雪兒卻撤嘴哼了一句:

  「哼!傻瓜。」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罵誰。名倫怔了一下,然後笑說:

  「別理她,她大概是在生理期期間。」

  「名倫!」我笑岔了氣,名倫竟然會開這種滑稽的玩笑,雪兒也追著他槌拳報復。

  追追鬧鬧到了公寓門口,秦英夫靠在牆上等著。他是偏著頭看著黑暗的,那一霎時,那神采,顯得有些萎頓。

  「盼盼!」他看見我們,微笑走了過來。

  「對不起!忘了告訴你,今晚去聽名倫演唱。」我突然覺得好內咎。

  「沒關係,現在不是看到你了嗎?」

  雪兒和名倫並肩走進公寓,停在樓梯口,又調皮又像是使壞的說:

  「小心哪!秦先生,你最好看好盼盼,當心她被范尚倫拐走了!」

  公寓門輕輕的關上,名倫猶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視線被截斷在大門關後的黑暗中。

  「陪我走走好嗎?」秦英夫走到我身邊。

  好像關於夜的景象總是差不多:無盡的黑暗、燦爛的燈火、輝煌的霓虹——夜總像一張染墨的黑絨,所有的光都被吸收到裡頭。

  「盼盼,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你肯——肯分一點對我大哥的愛給我嗎?」

  夜風悄悄,私語也悄悄。

  「你還是不肯?」秦英人極突兀的笑了,笑得極是蒼涼。

  「不!不是!而是——」我覺得好紛亂,那複雜交疊的眼神。「可以嗎?我可以這樣做嗎?」

  「可以的!當然可以!看著我,請你看著我!」他的眼神顯得好思慕,又好悲傷。

  「你和J有相同的眼神。」我有些癡迷了。

  「是嗎?」他又露出了那種傷感。「這是思慕的眼神。我想,我大哥是愛你的。他必定也跟我一樣,在第一眼就深深陷入對你的情愫中。」

  「盼盼……」他伸手緩緩觸著我的臉頰,神情很憂傷。

  我看著他憂傷的眼,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他觸摸我臉頰的手。我說不出心裡那種激動究竟是什麼,我也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澎湃的洶湧。那究竟是什麼?在我心海裡翻攪的……啊!那到底是什麼?

  他緩緩將手收回,歎了一聲,問我關於范尚倫的事。我簡單扼要的把一切告訴他,一切。

  「唉!我多希望能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但恐怕……」他低喃著,眼神更令人覺得悲哀了。

  那究竟是什麼?在我心海裡翻攪的洶湧究竟是什麼?怎麼我一直那樣對他覺得不捨?還有他眼裡的哀傷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為什麼一直為它覺得心慌不安?有哀愁的預感?荒涼的眼神啊!荒涼的心事——

  「盼盼,我最近公司比較忙,可能不能常來看你了。」他歎了一聲說。

  「沒關係。」

  「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分一點點愛……給我……?」問得好遲疑。

  那眼神是那麼的憂傷……告訴我!我心田的荒涼無依究竟是因為什麼?

  「可以嗎?分一點愛給我……我真的真的那樣希望能一輩子守著你……」他捧著我的臉,低聲輕訴;而我仰望的淚,悄悄無聲的滑落。

  雨來了。

  滴雨溫溫,而夜仍末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三章   

  雪兒下定決心離開了王銘,同時,我也辭去小嘉的家教。

  「你真的不再考慮?小嘉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呢!你再考慮看看,再作決定好嗎?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來。」王太太很誠懇的挽留我。

  「非常謝謝你,王太太。不過我還是決定了,很抱歉。」我微微鞠著躬。

  王太太或許什麼都不知道;雪兒離開王先生,對她的幽怨或許一點幫助也沒有;而我對於此事,也無需有愧咎;但我還是決定辭去家教工作。

  「對不起,因為我的事,害你丟了工作。」窗外有涼風吹來,雪兒站在窗線下的人間,身影有金色的光彩。

  深秋了,陽光還是這麼好,雖然落葉那樣日日說寂寥。

  「這跟你無關,是我自己想辭掉這份工作的。」我說。

  她倚著窗沈默了許久,我走到她身邊,與她面對,身卻斜向窗外的景致。

  「這人間真美麗,是不是?」我突然有點感慨。

  「是啊!」雪兒有些消沈的說:「認識了你,也是很奇怪的事。人間美麗是為了相逢吧?怎麼會遇見你,改變了我掌舵的方向!你說我週身有光亮,卻怕被我燃燒,我反而覺得,也許你的生命會燃燒的比我更轟轟烈烈,在遇見了某個人之後……」

  「不可能的,我不適合那種光采和轟烈。」我搖頭。

  「誰知道!」

  季節的顏色真的很美,我第一次覺得人間這樣可依戀。

  「那個星探又來找過名倫了。」雪兒平淡的說:「這次又帶了另外一個,大概是老闆之類的吧!反正我和名倫同時去試唱和試鏡——就那麼回事。」

  我靜靜看著她,陽光將她的色彩襯托得那麼艷麗。

  「你們一定會成功的。我—直就覺得,你和名倫是那種屬於舞台和鎂光燈的人。你們身上有一種光采,注定要為人群閃耀。」

  「你怎麼說得那麼肯定?我都還不曉得試鏡的結果!」雪兒漫不在意的看著窗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那種感覺,我們幾人之間,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是喜是樂,或是憂是禍,卻只能留待事情發生時才曉得。

  「到外面走走吧!」這樣倚窗看著人間,我突然覺得有種荒涼。

  走到樓下,就看見白色賓士閃閃在發耀。范尚倫捧著一大簇紅艷的玫瑰,帶笑的走到我們眼前。

  「送花啊,男人的浪漫!」雪兒輕輕呢喃一聲,眼神在說無言的話語,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開。

  范尚倫笑吟吟的將花簇送遞給我說:

  「盼盼小姐、我來了。」

  「你還是不肯放棄!」我看著花,好美的鮮紅。

  「在我的字典裡,沒有『放棄』這種失敗的字眼。」他說:「盼盼小姐,我既然來了,你就應該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什麼?我不相信!你竟然……竟然……」我的驚訝非同小可。

  范尚倫笑瞇瞇的,笑的那樣陰險,那樣得意,那樣壞的充滿邪氣。

  「是費了一點時間和功夫,麻煩了一點。不過,盼盼小姐,我照你的要求做到了。」

  「不!我不相信!」我拚命搖頭。

  「請上車吧!我已經訂好了位子,慶祝我們兩人新的開始。」他無視我的否認,仍然迷人的笑著。

  「不!范先生。」我堅決的搖頭。「很抱歉!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跟著你走的。我沒想到你會真的……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

  「為什麼?因為那個秦英夫?」他將我逼到角落。「你真的還不知道嗎?還是故意想看我生氣的模樣?」

  「你在說什麼?」

  「原來你真的還不知道!」他鬆開逼伺我的壓迫,點了根菸,吸了—口吐煙說:「下個月中,秦英夫就要和他那個秘書結婚了,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騙……你說什……我不相信!」我張大了眼睛,不相信我聽到的。「你又在玩弄詭計騙人了?他如果真的要……要和谷小姐結婚的話,一定會告訴我的。」

  「我說過了,盼盼小姐,社交圈的小道消息,無聊,但很可靠。雖然這項消息還未正式公佈,但我想也快了,就在這一兩天應該就會公佈。」煙才吸了一口,就被丟在地上。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跟谷亞夢結婚!他親口跟我說過,他——他——」我的聲音開始哽咽了,覺得心好痛。

  「他親口跟你說了什麼?說他愛你嗎?」范尚倫毫不留情的攻擊。「你就相信了?我警告過你的,男人靠愛和溫柔是不夠的,男人的戰場在事業上,男人最重要的還是事業。沒有了那些,即使他對你做了任何承諾,他還是沒有那份能力擔當?」

  「不!承諾並不須要任何實質的金錢為倚頓。」

  「你太天真了!——就算是吧!面對愛情和前途分岐的抉擇,他還是沒有勇氣擔當對你的愛。他選擇了對他前途有利的——」

  「不!你胡說!我不相信!」我拚命搖頭,搖碎了串串的淚珠。

  「我沒有胡說!」范尚倫用力抓住我。「秦氏企業因決策失當,發生財務危機。秦夫人不肯釋出名下的財產解決公司的困難,秦氏家族也想藉這個機會逼秦英夫下台,秦英夫可說是四面楚歌。後來由谷亞夢的母親出面,說服秦夫人,並幫助秦英夫渡過難關,條件是要秦英夫答應與谷亞夢結婚。秦英夫答應了!」

  「不!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秦英夫為了挽救他的事業、前途,寧願拋棄你,而選擇了谷亞夢——」

  「不——」我雙手掩住臉,拚命的流淚搖頭。

  「盼盼,來到我身邊,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他扶住了身體一直往下沈,軟弱無力的我。

  「不……不要再說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搖頭。

  「跟著我,盼盼,一切我都幫你準備你了。還記得那聞有海洋的記憶的房間嗎?它在呼喚你呢!聽到沒有?你聽!它一直在呼喚:盼盼,來我身邊吧!盼盼,快來我身邊……」范尚倫突然柔聲的說。

  「不……我不能……」我還是搖頭。「求求你……我真的不能……」

  「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超出了秦英偉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我突地一呆,放開手,怔怔地望著范尚倫。

  「我絕對不會放棄的。」他的口氣很堅決。「來我身邊吧!我保證我一定比秦英夫更愛你——」

  「不——」我推開他,瘋狂般的往前衝出去,血紅的玫瑰踐踏了一地。

  衝到路口時,紅燈正亮,來往的車流因我突然的衝出來,紛紛緊急剎車而亂了秩序,險些釀出事端。駕駛人都很生氣的伸出頭罵我,而我只是流著淚往前跑,顧不了許多,心裡想著,死了也好。

  不!我要去找他!找他!找他問清楚弄明白!弄明這心痛是為了什麼?

  我慢慢走著,臉上淚已乾,心情卻疼痛而荒涼。而且無依。

  「關小姐!」有個甜甜柔美的嗓音叫住我。

  我慢慢的回頭,聞到了我最討厭的茉莉花香。

  「對不起,冒昧的叫住你,我也正好要去找你。我們可以談談嗎?」谷亞夢華貴如女神的優雅,典麗得不屬於這污濁的空氣和土地上的人,卻像雕像一樣的假。

  她果然有那種名門閨秀的氣質雍容。看她那樣勻拌邪精的姿勢,淺淺啜著咖啡的神態,還有一身我最討厭的香味——我其實一點都不懷疑,骨子裡她是很排斥、容不得我的。

  「你想跟我談什麼?」我盯著黝暗的咖啡。J和我從來不喝這種東西,他只愛茶的清香。

  谷亞夢優雅的把杯盤擺好,盯著我,神情很冷,沒有笑。

  「我想,我就直接說了。」她說:「英夫已經答應跟我結婚,我希望你離開他。」

  「如果他真的答應了,我離不離開已經無所謂了。」我死命的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她凝著臉,眼底有恨意,冷冷的看著我說:

  「你不用得意!我知道英夫喜歡你,為了你他願意犧牲很多事。但你只是他的絆腳石!我不容許你介入,破壞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所以你連那種卑鄙的手段也用了?假裝忘記,公事忙,斷絕他給我的資助;不讓我和他聯絡上;又編些謊言證明自己的無辜——」

  「沒錯!我恨你介入我和英夫之間的感情,搶走了他對我的愛。他是我的!他應該是我的!我恨你搶走了他,希望你早死早好。」她說出了這些話,舉止神態仍很優雅。

  我靜靜看著她,聞著最討厭的香味。谷亞夢又啜了一口咖啡,然後看著我,眼裡的鄙夷很深。她說:

  「像你這種寄生蟲,根本就不應該活在這世上。你們只會依附別人而生,乞食別人的施捨恩惠過日子,成為社會的負擔。我替你覺得羞恥,像寄生蟲一樣的依賴著別人苟活,一點尊嚴也沒有!」

  這些話好熟悉,好多年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寒冬冷冽的日子,一位貴婦人,穿著毛皮大衣,身上散發著這相同的茉莉花香味道,在空無一人只有我和她的育樂室裡,用尖尖的指甲戳著我的手臂指責我弄髒了她的純毛皮大衣,她的先生,則在院長辦公室辦理領養手續……

  「你們這種人不應該被生下來的!你們的身體裡流著骯髒、低劣的血液,只會依賴別人,吸食別人的血汗養胖自己……」

  谷亞夢的聲音彷彿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我看見八歲的自己,拿起桌上的那瓶墨水往貴婦人身上砸去,然後聽她尖叫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圍聚進來……院長憤怒的耳光……同伴冷淡的排擠……

  「我的出身和過去並不關你的事!」我收回心神,冷冷的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恕我不奉陪了!」我站起來。

  「站住!我的話還沒說完!」

  她盯著我,眼底的恨那麼深,舉止卻還是那麼優雅。我坐下來,聽見她又說:

  「你應該知道秦氏企業發生的事吧?」

  我沒出聲。

  「一位資深的幹部因為決策失當,使公司的財務陷入危機。那個人是英夫最信任的幹部,所以他一肩挑起這個責任。董事會要他辭去在秦氏所有的職務,可是儘管這樣,公司的危機仍然存在。我母親出面答應幫他,不過條件是他必須跟我結婚。」

  「他沒有必要跟你結婚。還有別的辦法可想,銀行的融資——」

  「銀行融資?」谷亞夢冷笑了一聲。「他拿什麼貸款?幾乎所有剩下能應急的財產都在表姨媽名下;拋售股票的話,秦氏企業一旦被併購,他就一文不名了。」

  「儘管如此,我相信他還是不會以自己的婚姻換取資助。」我信心堅定的說。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會有這種堅定的意念,那麼平靜,彷彿心與心和他在相通。

  我說中她心底最恨的事,她冷冽的聲音像刀一般割過來說:

  「沒錯!他的確是拒絕了。但是我提醒他,和我結婚的話,不但能挽救公司,還能繼續資助你完成大學學業。藝大的學費很貴吧?沒有他,你根本進不了這種學校,還能過那麼舒服的日子——」

  「你說什麼?」我大叫一聲。

  四周的人訝異的朝我們看。谷亞夢冷笑了一下。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她支著下巴瞧著我,又鄙夷又冷漠又譏嘲的說:「你根本不愛英夫,你只是想利用他達到你的目的罷了。他卻那麼傻,什麼事都為你著想,—心只想著你。關盼盼,你要的我可以給你,我只要求你放過他。他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了,為了你自己好,我勸你——」

  「住口!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不顧一切的喊出來,衝出咖啡廳。

  我就那樣盲目的橫衝直撞,滿腦子的意念都是秦英夫,只想趕快找到他。辦公室,他住的地方,公寓——沒有!都沒有,他都沒有去。我像遊魂一樣的在街上飄蕩,突然我腦海一閃——最後在初次和他見面的湖邊別墅找到了他。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房的落地窗前,沈思的凝望著遠處的湖光。深秋了,湖邊的林樹只剩些殘葉和禿枝,景色很蕭條。

  「盼盼?你怎麼來了……」他看見我,又驚又喜又訝異。

  「你真的要跟谷亞夢結婚嗎?」我見到他,抑不住激動的撲上去,滑跪在地上,雙手抓著他胸前的衣服,難過又傷心的哭了出來。「不要!求求你,不要啊!我不要——」

  「盼盼——」

  「求求你不要跟她結婚!我不要,我不要啊!」淚水不受控制一直流,越流心就越痛越難過。

  「盼盼,你先冷靜下來,別哭!」他柔聲哄著我,我卻覺得更難過。

  他讓我坐在他身邊,等我慢慢的止住哭咽。

  「你都知道了……」好長的一聲歎息,夢似的在空氣中迴盪。

  「嗯。」我靜靜的看著遠處只剩殘妝的秋色。

  「對不起!盼盼!我想一輩子守著你,好好照顧你,可是現在——」他難過的神色都扭曲了。

  「現在,以前,和今後,有什麼不一樣呢?難道你不願再愛我了?」

  「你還不明白嗎?」秦英夫感傷的摟著我,好深的落寞。「沒有了秦氏企業這後盾,我什麼都不是。既不能給你好日子過,也不能好好的守護你讓你無憂。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不在乎!我本來就什麼也沒有!」我凝視著他,胸口好熱,彷彿有火在燃燒。

  「真的嗎?沒有了秦氏企業這後盾,我什麼都不是了,你還願意跟著我,分給我—點點愛嗎?」他越說越是沒自信,且不肯相信的發著抖。

  我靜靜的凝望著他,心中的火越燒越炙熱。原來那個人是他——我這一生會為他燃燒,為他轟烈,為他炙熱,為他光采,為他燦爛的那個人!

  「不是一點點,而是全部——我愛你!」我攀住他的肩頭,靠在他懷裡,靜靜的流下淚。

  「愛」字要這樣說出口,不是很容易。可是我明白了我心中的燃燒是為了他,我所有的光采燦爛也是為了他……

  「盼盼,你真的願意跟著我?我不能給你幸福——」

  「能的!你能的!」

  他終於由遲疑而擁緊了我,心疼而憐惜,意愛且滿足。我們互相擁抱,淚流情潺。

  光色漸漸的黯淡,落地窗慢慢的刷了一色淺暗。我們仍靜靜的坐在落地窗前,互相擁靠。

  「我們離開這裡吧,盼盼,回到海邊去。那是我們唯一剩下的地方。」他非常輕,非常輕的說著,四周好靜。

  「海邊?」我不動。

  「嗯。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嗎?」

  「願意。不管你走到那,我都會跟到那,我一輩子都會跟著你。」

  「這樣就夠了,我不會再要求什麼了!」他站起身,把手伸向我。「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公寓。」

  我看著那伸向我的手,眼瞳疊影出夏季沈水時,從水影光亮中伸出來抓住我的手,—霎時突然有想哭的衝動,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從別墅回公寓的路並不太遠,但是到達時,黑天絨還是罩滿大地一斗篷的漆暗和閃爍。

  「我明天來接你。」他說得很輕,我知道含義。

  「我等你。」我也回答得很輕,眼裡渴盼殷殷。

  走到房間,才剛打開門,名倫從黑暗中冒出來,手裡拿著吉它說:

  「那個范尚倫像瘋子一樣找了你一下午,你跟他之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他大概還是不肯放棄。」我走進去,打開燈。

  「盼盼,」名倫跟著進來。「你最近怎麼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不安,感覺你越來越遠,快要變成透明的了。」

  我恍恍的微笑。

  「那是你敏感了。」我笑說:「哪!你瞧,我還是實心的存在,站在你面前呢!」

  「也許吧……」他的語聲還是充滿不確定。然後他甩甩頭,微笑說:「我自己做了一首歌,你要不要聽聽看?」

  「好啊!以後你出名了,我就是這第一個聽眾!」

  「你知道了?雪兒都跟你說了?」

  「嗯。」我點頭,握著他的手。「名倫,我希望你和雪兒都能成功。你們是我很特別的朋友,我——」我有點哽咽,告別的話說不出口。

  名倫卻抽開了手,頭一低,在床邊坐下,撥動琴弦,蒼淳悲啞的嗓音,滄桑的唱著:

  遇見了你我才知道

  人生可以變得這樣美麗

  雖然我們凝視的方向不同

  我卻這樣深深戀著你

  愛上了你 很抱歉但是這卻是我的宿命?

  從今以後

  我的—生只為你燃燒

  為你炙熱

  你是我永遠的  最愛

  遇見了你我才明白

  世間可以變得這樣綺麗

  雖然我們思慕的心情不一

  我卻這樣深深戀著你

  愛上了你很抱歉然而這卻是我的注定

  從今以後

  我的一生只為你光采

  為你燦爛

  你是我永遠的  最愛

  名倫的歌聲,低低如訴情衷,吉它瘖啞,轉而幽咽如流泉下灘,而後冷澀凝絕而琴音漸歇。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聚光燈重新照在名倫身上。雪兒響亮的拍手聲響起,她微笑著,一旁的詠薇卻淚掛滿腮。

  「名倫,你唱得好感人!」詠薇又笑又是淚的說。

  名倫的心情似乎還未能從曲境回復,怔怔的,看著我,沒有表情,除了眼神裡一點寥落寂寞,很遠的感覺。

  「名倫!」雪兒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回過種來,把眼神從遙遠的恍惚收回來。

  「名倫,」詠薇又嘰喳起來。「你這首歌是自己作的嗎?真好聽!歌名叫什麼?」

  「『為你燦爛』。」名倫回答時,不經意的看了我一眼。

  「為你燦爛?你寫給誰的?好神秘的感覺——」詠薇拍著手,有些天真。

  雪兒和名倫競相沈默。尤其名倫,低著頭看著吉它,不知道在專注些什麼。

  突然,詠薇拉住我,神情一改剛才的活潑,變得很凝重。她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拉住我很久了,才下定決心開口說:

  「盼盼,我跟你說,我……英……」她猛一甩頭,閉上眼大聲喊出來。「英夫先生要跟亞夢小姐結婚了!」

  雪兒和名倫同時抬頭看著她,而我看著那簾海洋。

  「我知道。」我輕聲說,對他們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詠薇驚訝的說:「是英夫先生自己告訴你的嗎?他怎麼可以這樣!盼盼,你不要難過,我……他……這個……」她想安慰,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沒關係的。」我說,又對他們笑了一下。

  雪兒和名倫卻用—種很相似的眼神看著我,都是懷疑、不信任的,他們不相信我聽了這稍息不會悲傷難過。

  「我真的沒關係!其實——」話到一半,我還是猶豫了。

  「其實什麼?」

  「沒什麼。」我搖頭。「我們四個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一起去吃飯好嗎?」

  「好啊!我贊成!」詠薇最先開口。

  雪兒和名倫仍有疑惑。我笑得疲了,關上燈走出去說:

  「走吧!我肚子餓了。」

  他們一起走出來,我輕輕帶上門,看了黑暗最後一眼——

  告別的話,還是不要說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四章   

  幸福的日子,可以是很長又很短。三個月,聽起來,過起來,好似一彈指,裝進腦海裡,卻可以回憶到老到死。

  秦英夫並沒有將海邊的古堡賣掉。離開了塵囂的人間,我們又回到最初的海灘。

  童話裡,王子和公主相逢邂逅後,最後的結局總是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的生活,沒有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但兩個人的確那樣幸福快樂的沉緬在屬於彼此的時光中。

  只有兩個人的日子,海,看起來仍是那麼如夢如幻,天空也依然那麼蔚藍,這世上人間,看起來是那麼綺麗,青春已經可以無悔,生命也已然無憾,因為我們已經為彼此那樣燃燒燦爛。

  海邊的歲月很悠閒,每一天都不像是在人間。潮來潮往,浪起浪落,白沙海灘低訴的唱著婉轉的歌。J的遺愛留繞在我心田,想起已不再會痛,因為秦英夫,他,用更大的愛包容了我,以及和J的記憶。

  雖然我們並不想再纏牽上人間的紛擾,海潮卻仍慇勤的帶來所有已然非關的消息。

  那以後,秦氏企業由秦夫人出面,化解了財務危機;董事會改組,秦夫人出掌「秦氏」,秦英夫終於被踢出「秦氏」之外。

  而名倫和雪兒,同時也踏入演藝界。

  名倫集譜曲作詞歌唱奏樂一身的音樂才華,絲毫沒有新人的生澀。他走偶像實力派歌手路線,曲風抒情兼節奏及半搖滾。單曲一推出,便擠上告示牌排榜的前十名,第二周便摘下桂冠,並且蟬連了十數周的冠軍至今。各地的唱片銷售也滿點長紅,勢如破竹,短短三個月就攻下十二白金的成績紅透了半邊天。

  他的歌迷俱樂部,—個一個的成立,使出道僅三個月的他,一開始便儼然有巨星的架勢。他更準備橫跨影業界,演歌雙棲,確固其巨星的地位。

  至於雪兒,更是以巨星的方式出道,氣勢如虹,橫跨影界。出道的作品,獲得評論家一致的推崇;在年終觀眾票選,更是一舉奪下「最佳新人」、「最佳演技」、「最具魅力」、「最受歡迎」等多項大獎。

  她的最新作品將和名倫合作演出,戲未開拍,已然在影劇圈掀起一陣風潮。

  「他們兩人果然成功了!」我放下報紙,喝了一口牛奶。

  清晨的陽光正恬,美好的一天正由此開始。

  「你在說誰?」秦英夫從浴室裡走出來,拿起餐桌上的手巾擦乾手,坐下來。

  我將烤好的土司抹上奶油夾上蛋和火腿以及小黃瓜,倒了一杯牛奶,遞給他說:

  「雪兒和名倫。他們一個成了名影星,一個是名歌星了。」

  「哦?羨慕嗎?」他笑著把三明治和牛奶接過去。

  「有那麼一點。」我皎了一口三明治。「如果我不跟你私奔的話,也許也被那個星探發掘,現在大概也是紅透半邊天的名影歌星。」

  「哦?我怎麼不曉得你的野心那麼大?」他又笑了,笑的很揶揄。

  我也笑了,把三明治又咬去好大一口。

  「不過,」我舔舔手指,奶油沾到了手。「我自忖沒有那種成功的條件,也不是當明星的人材,就把機會讓給別人了。」

  「你很好啊!不僅有才華,又美麗。在我眼裡,沒有人比得上你。你為什麼要那麼謙虛?」他歪著頭,笑著看我。

  陽光已企圖將陰暗佔滿。我匆匆把牛奶喝完,微笑說:

  「因為明星可當可不當。但是你,只有一個。」

  像這種對話,平凡無奇,有時只是生活上的瑣碎,卻每每都能添濃我們的情意。

  「趕快把早餐吃一吃。快八點了,你上課要遲到了。」我看著他,臉上洋溢著笑,覺得很幸福。

  秦英夫把牛奶喝盡,將三明治大口吃光,擦擦手,親了我臉頰一下,挾起衣服和書本,大步的走出門。我坐在桌邊目送著他,轉過身等著,等他身影出現在玻璃窗前對我揮手後,我才滿臉幸福的傻笑起身整理餐桌。

  回到海灘來,我們一無所有。秦英夫在坡下的學校找到一份代課的工作,兩個人就在這世外桃源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

  往日的明輝已去的很遠了,可是我甘於這種平凡。愛上秦英夫,感染他的色彩和氣息,過著普通的生活,依偎在他的懷裡變美變綺麗——我只要這樣就夠了,這已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關上門,走下海灘。

  白沙海灘柔細如昨,依然唱著低婉的歌。初春了,光景逐漸明媚,坡下人間也披了—身百媚千嬌。

  海潮嘈嘈的,浪聲低吟,這如慕如訴的海唱啊!我握起一撮沙,沙粒由掌底的縫隙沙沙滴漏而下。

  「關盼盼!」風中光是傳來一聲冰冷,充滿敵意的叫喊,然後飄來了那股我最討厭的茉莉香。我的心沉了下來。

  「關盼盼。」亞夢充滿恨的聲音再次接近,停在我面前。

  「你怎麼找來這裡的?」我坐在沙灘上,看著海藍,聽著海唱。

  「要找你們還不容易!」她說:「秦英夫現在一文不名了,能去的地方有限,隨便一查就查出來。」

  「哦?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你已經威脅不了我們了!」我仍然望著海藍。

  「哼!你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谷亞夢的聲音不僅充滿了恨,眼神也充滿了怨毒與不平。

  「為什麼不能?」我平靜的說。

  「關盼盼,難道你就真的不能放過他嗎?」她突然吼了起來,聲音夾著風聲,形成了一種迴響。「你毀了英偉先生還不夠,現在又想毀掉秦英夫!為了你,他不肯回來『秦氏企業』,情願做這種沒前途的工作,把自己美好的前程斷送掉!他處處為你著想,而你,你為他想過沒有?」

  「你說什麼?」我猛然抬頭,盯著谷亞夢。

  「兩個多月前我們就找到他了。只要他肯回去我們就不計前嫌,『秦氏』仍由他掌管,但他卻拒絕了。我苦苦的勸,他還是不肯回去。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你犧牲!你只是他的絆腳石!他的前程似錦,未來大有作為,但為了你,他卻放棄了那一切。結果呢?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成一文不名的走卒。」

  谷亞夢背著海,承負著怨毒的恨面對著我,每說一句,眼裡的恨和不平就越濃。

  「當一名臨時的小教員能成就什麼?你問過他的理想,聽過他的抱負沒有?你設身處地為他想過沒有?你體會過他的心境沒有?」

  「秦英夫是那種成大事,立大業的人,不應該被束縛在這種荒涼的海地鄉下裡!我表姨媽已經答應了,只要他願意,回到『秦氏』來,她就願意將『秦氏』交給他,重新開始。」

  「然後和你結婚嗎?」

  空氣靜了—會,只剩海風在響。

  「不!只要他離開你,重新回到『秦氏』,『秦氏』仍然是他的。」谷亞夢清脆的說答。

  我怔怔的望著海藍,海風在歎息,而笛聲,嗚咽在遠方。

  「你要我怎麼做?」

  風中傳來的低語,遙遠卻清晰,有水滴潤濕空氣是誰在哭泣?

  「離開他。」

  「離開他?」

  我又怔住了。像受了詛咒,動作僵硬的抬頭茫然的看著谷亞夢。眼前所震的是一圈模糊的輪廓。

  「沒錯,離開他。如果你真的愛他,為他好,為他著想,那就離開他。」

  這麼冷酷的話說出來她的態度仍那麼優雅,彷彿分合聚散僅僅只是種名詞,可以不用感情去大量承受離別的角色,內心可能的心碎和痛苦。

  「離開他?」我喃喃的自言自語。

  海風不斷地在歎息著,貝笛也仍在風中低鳴著,而茉莉香的味道漸漸淡了。潮浪追沙,灘上所有不平的痕印與蹤跡,都讓一波一波的潮漲洗褪了。

  我繼續坐在沙灘上看著海藍,聽著海唱。不知道過了多久,疑是春寒,我發現我身體在抖顫。

  而淚,盈了滿眶。

  「盼盼!」一雙手突然搭在我肩上。

  我伸手握住手,沒有回頭,臉頰貼著那溫暖,覺得好愛,好不捨……

  他坐下來,擁著我靠著他的肩膀。無邊海天藍藍,而愁緒,濃濃淡淡。童話故事的結局,總是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幸福快樂以後呢?它卻沒有說。

  潮聲唏噓在說相逢。風不定,人初靜,絲發拂面亂滿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五章   

  「你寂寞嗎?」

  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廣場上,幾名身穿白庭背心,上印紅字聖音的宗教義工,忙碌的傳送天書聖經和神的指示,為末日即將來臨做見證,苦口婆心穿梭在來往的行人中。

  我走入廣場,呆坐在石椅上,沒有特定往望的方向。

  迎面走來的過路,拋掉了一個東西在我坐的石椅旁,我彎身撿起來,斗大的警語赫然跳入我眼裡。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包摺著小冊子的,是一紙招攬促銷的廣告單。

  伯爵KTV 特價優待 地中海廳、埃及廳、阿拉伯廳……等包廂一律九折優待。凡來店消費,即贈瑞士進口名表、法國名牌香水。會員可享多重優待……

  我先是揉皺了廣告單,然後把它熨平,平放在石椅上,上頭疊著上帝的真言錄,撿起一顆小石子壓蓋在上頭。

  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年代。

  什麼都相信,也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質疑,也什麼都不去在乎。理智在拒絕縱慾,感官卻毫不在意的享受聲色刺激。

  而或說,這不是墮落,是新時代雅痞後現代頂客族的生活哲學。

  生活是要創新的。信仰啊———斤值幾錢?

  雨來了。

  滴雨溫溫。是淚的溫度。

  我離開廣場,微雨打在身上,仍然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說哀愁,氣氛是那麼不適合——但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是春雨。淚的季節。充滿了愁緒歎息。

  我繼續在街頭徘徊,神情恍恍茫茫。

  「盼盼!」秦英夫遠遠跑了過來,沒有打傘。「說好在廣場等我,你這樣到處亂跑,我會找不到人的!」

  「下雨了嘛,我想躲雨。」我微笑說。

  「躲雨?躲了一身雨?」他將我拉向商店的騎樓。「快過來,春雨最難纏,一不小心就容易咳嗽感冒。」

  這裡是離海邊幾十公里的都市,很人間,熱鬧繁華,向晚的街道,是霓虹一片的綺麗繽紛。

  住在海邊,秦英夫和我偶爾的日子會重訪煙塵,帶著趕集的心情,讓遺世獨立慣的悠閒,讓已褪落將盡的昔時風貌,重新加料染色,熱熱鬧鬧的,沾滿一身的塵囂。

  才幾些的日子不見,這人間,已熱鬧得那麼陌生。躲在騎樓下看雨,連雨飄落的姿態也都讓我覺得很遙遠。只有手握的牽繫,是那熟悉的溫度。

  「想好沒?晚上要吃什麼?」他微笑問。

  我想回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費解的情緒,總覺得,在這人多的地方,會被剝奪了和他的相依。

  「還沒決定要吃什麼嗎?」他又問。

  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的愛情,落實在吃飯穿衣中,很平實,血液裡感情的奔流,卻那樣轟轟烈烈,刻骨銘心,以生死相許。

  我看著對街巷子內棚搭的廊下,伸手指著那方向說:

  「就吃那個吧!」

  秦英夫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抬頭,看一眼,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街頭擺攤,炒不出山珍海味,只有青菜豆腐,卻仍吃得我們滿頭冒汗,心頭微微發燒。

  吃完飯,兩個人站在街頭,不知該往那裡走。天空在下雨,騎樓又太擁擠,吹風受寒,淋雨著涼,進退都不是,除了站在街頭乾瞪著雨,似乎再沒有更好的迴避。

  「現在該怎麼辦?回去嗎?」我抬頭問他。

  「你說呢?你想回去嗎?」

  「你想去那裡,我就跟著你去那——哎!」話尚未說完,便被背後閃雨的人撞了一肩。

  回頭看,撞到我的人已不知去向。人群不知怎的,卻騷動起來,擠來復去,推撞間,頸間的藍寶石項練無故的被扯斷。

  「過來這邊!」秦英夫將我拉到他胸前圍環著。

  我小心將項練取下。

  「你還戴著這條項練?」他撩去了寶石墜子,沈思的看著。

  「那是名倫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戴習慣了,也就沒想要拿下來,誰知竟然被扯斷了。」我說。

  他沒有說話,將藍寶石還給我。

  「你不高興?」看他沈默的樣子,我感到不安。

  他緩緩搖頭,極細微,極細微的落寞在眼裡頭。

  「不是。」他說:「我……我只是覺得很抱歉,讓你跟著我受苦,也沒有能力買任何寶石珠戒送你。」

  我靜靜聽他說完,心裡很難過,低下頭,滿心是對他的愧咎。如果不是因為我……

  我再次抬頭,濾掉感傷的神色,明媚的微笑說:「你怎麼會買不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嗎?我最想要一隻銀戒指。我喜歡銀的光采,雖然不是最奪目,但越擦拭越明亮。」

  「真的?」

  「是真的。」雨水濺入廊裡,我靠緊了他一些。

  「跟我來!」他拉著我冒雨跑了一段路,跑入廣場後那一棟最輝輝煌華麗的大樓。

  「百貨公司?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微覺奇怪。

  「進來躲雨啊!」他笑著,拉著我登上電扶梯。

  百貨公司裡的景象總是很單調,華麗的服飾,昂貴的物品,花錢的男女,湊熱鬧的人潮……

  他牽著我走向珠寶皮飾部門。我心—動,不禁停下腳步,又驚又喜的看著他。

  「真的?你真的……」

  他含笑點頭。

  我雙手緊握住他的手,站在那裡,又高興,又激動,又流淚,又帶笑,又覺得好幸福,又不知該說什麼言語才好。

  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但銀戒圈住的是信約,有誓言在圓裡面閃爍。

  戴著那枚銀戒,攏著秦英夫所有的愛在裡頭,我覺得左手無名指好熱。臉頰也像在發燒,心中燃著熊熊的火。

  只是一枚小小的銀戒,卻鎖著那樣情深和意濃,是愛的誓約感情的信物。

  「我們回家吧!」他又牽起了我的手。手和手相連,有更多的愛在其中。

  我覺得我老是合不攏嘴,收不住臉上的表情。經過鏡子前一看,我才發現自己不僅臉上,眼裡;嘴角都漾滿笑,連衣擺袖扣都充滿了笑意,一身春的氣息。

  「不行!不能再這樣笑了……」我望了鏡子最後一眼,急忙轉身,冷不防擦撞到身後路過的女孩。

  那個女孩正吃著霜淇淋,巧克力的甜膩沾上我衣袖。我們互相道歉,她還拿出了紙巾為我擦拭。

  「對不起……」她想替我擦掉衣袖上的漬印。

  「沒關係。」我作個手勢請她別介意,她還是一邊道歉一邊才走開。

  我到洗手間,將衣袖上的黏膩沖洗掉,但是還是留下了一圈淺的漬印。

  「只好這樣了……」我低頭看著衣袖,突然聞到一股極不諧調的香味,猛然抬起頭。

  鏡子裡,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陰沈的盯著我。

  「谷亞夢……」我驀的一呆,原想捲袖的動作忘在半空中。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他?」她陰沈的盯著我,走到我身邊,體態輕盈,優雅迷人。

  她一近身,濃郁的茉莉花就窒礙我的呼吸。這是世界上我討厭的味道。

  「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他?二十萬夠嗎?」她從皮包裡取出了一疊牛皮紙包好的鈔票。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她晃了晃手中的鈔票。

  她拿著那一鈔票的動作非常優雅,素手纖細,柔白滑嫩。我瞪著鏡子,稍稍退了兩步,實在不敢相信傷害人的話,從她口中吐出卻仍可以那麼優雅,充滿教養和華貴雍容。

  「怎麼?嫌太少?」她向前逼進了一步。「那你到底想要多少?」

  她鄙笑了一聲從皮包裡取出支票簿,迅速簽了一張撕下,拿在手中,揚了揚,臀股抵著洗手台說:

  「五十萬,夠不夠?」

  我又往後退了數步,邊退邊搖頭說:

  「谷亞夢,你不必向我炫耀你的富有,你即使再有錢,也不能買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轉身想走,她喝叫住我,聲音像冰刀在刺。

  「關盼盼!難道你非要毀了他你才稱心嗎?」

  她的話刺得我心—痛,膛開淌下了血。我回頭黯然的看她—眼,推門走出去,不想再多說任何語言。

  大樓的播音同時傳出了名倫蒼涼瘖啞如訴的「為你燦爛」。我聽著,感懷心裡事,悄悄在角落裡淌下了淚。

  吉它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作者: 匿名    時間: 3 天前

第十六章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悄悄的,我走了。

  悄別的時候,正是起霧的時刻,又是海釣的季節了。夜霧的海岸公路上,風裡一路傳來貝笛的幽歎;海潮也在歎分離,浪聲低低遠遠,一路相送,追著有情人的腳步,將愛與思念深深植入我的心坎中。

  心在滴血,在傷痛難過,只有眼淚忘了怎麼流。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公寓。

  重回頭,風景已不再相同。兩間套房並排的風霜如昨,但裡頭的人呢?是否依舊相同?

  我站在門外敲門。門口的燭燈昏黃,夜,除了這一盞燈,再無任何的光亮和溫暖。

  門內沒有人應門。

  名倫大概已經搬走了。而隔鄰的套房——曾經住在那扇門裡面的我,此刻正站在門外徘徊。那扇門裡面的新過客會是怎樣的人呢?

  也罷,沒有人為我開門也好。他一定會來這裡找我的,我也不能在這裡久留……

  我轉身,身後一個男子正好從樓梯走上頂樓,無意識的抬頭。這麼黑的夜裡,他依然戴著墨鏡,穿著一身不適合這季節的黑衣夾克。

  他拿下墨鏡,穿過我,打開了那扇我剛剛敲探的門扉。

  「我以為你搬走了……」我站在門外,看著他進入房內把夾克脫了丟在椅子上。房間不知怎地,給我一種很空曠的感覺。

  他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了拉環,仰頭喝起來,並不理我。

  我沉默的站了—會,看他把—罐啤酒差不多都喝光了,望著那—扇似乎也透露著拒絕的門說:

  「對不起,我好像打擾了你……」

  「為什麼又要回來?」他把空罐隨便丟向垃圾桶,沒丟准,空罐子匡當的滾到門這頭。

  我彎身撿起空罐子丟進垃圾筒。

  「我知道我那時不該不告而別,讓你們感到失望。我……」我還是站在門外。「我真的很抱歉,我——」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名倫突然把我抓進門內,用力關上門,似乎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那一聲碰撞中。「你不當我們是朋友也就算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顯得很激動,接近發狂的邊緣。我不明白他的反應為什麼那麼激烈,名倫一向是很冷靜的。

  「如果我打擾了你,我很抱歉……」我轉步想離開。

  「不!盼盼——」他擋住了門,雙手不知道該擺在什麼地方似的搔亂了頭髮,然後像是慢慢冷靜下來,指著椅子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有……算了!你那邊坐吧!」

  沉默了很久,名倫走到冰箱旁打開冰箱問:

  「要來罐啤酒嗎?」

  「不!謝謝。」

  他替自己開了一罐,喝了兩口便拿在手上把玩著。

  「大家都好吧?雪兒……詠薇……?」我試著想微笑。「我還以為你們都搬走了,敲門都沒有人在。你和雪兒現在都是名人了,再住在這裡恐怕———

  「公司是在別處幫我租了新的公寓!」名倫好像不願聽我把話說完,很魯莽的打斷我的話。「不過,我還是保留了這個地方。雪兒搬到新的住處,詠薇則搬到宿舍去了。」

  「原來……那隔壁的套房呢?現在是誰——」

  「你不覺得這房間看起來變得很大嗎?」

  「是啊……難道——」

  「我請房東把牆打通,一起租了下來。」他又打斷了我的話。

  「原來……」我起身四處走著,走越到那舊時的我的窗前。海藍的窗簾還在,所有我遺留下來的東西都仍歸置在老地方。

  「你現在願意告訴我所有發生的事了嗎?」名倫走到鏡子前,背向鏡面,雙手抱在胸前。「你既然跟他走了,為什麼又突然跑回來?那個范尚倫在你走後,跑來這裡找你不下一百次,甚至直到現在,還不死心的向我們打聽你的消息。你是不是覺得可以跟我說一些什麼?」

  「沒錯,我是跟秦英夫一起離開的,我們回去了海邊。」我撩起窗簾看了眼窗外的黑暗,回頭看著名倫。「這三個月來,我們一直住在海邊。我……過得很快樂幸福。」我的身體離開了,但我的心仍徜徉在秦英夫對我的愛裡。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因為我決定離開他。」

  「為什麼?你不是很愛他?因為這樣才跟他私奔的——」

  「是的,我很愛他……」

  「那麼,是他不再愛你?」

  「不!不是……」名倫的盤問,讓我越解釋越難。

  「既然不是如此,相愛何必又要分手?」

  我吸一口氣,吐掉名倫逼來的壓迫感,心口卻依然悶窒的如有大石塊壓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說:

  「我希望他回去『秦氏企業』。在那裡,他有光明的前途,我不願他為了我,而毀掉他的前程。」

  「毀掉他的前程?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名倫語氣神情突然又激動了起來,抓住我肩膀搖晃著叫說:「說啊!你真的這樣認為嗎?混蛋!怎麼可以這樣想!難道你不知道,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廝守在一塊,什麼樣的犧牲他都會願意!只要心愛的人陪伴在身旁,他就不計一切,不在乎所有的冷落!只要有你!只要有你!他什麼都不會在乎,什麼事都願意為你做!他……我都願意為你做任何犧牲……」

  名倫太激動了,說到最後,把自己也混淆了進去。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我哽咽起來。

  「混蛋啊!你!」名倫抓著我的肩膀,頭低著,喃喃的咀罵著。

  「我……名倫……」我已經泣不成聲。忍了那麼久的痛,此時全都爆發出來。

  「名倫!你在嗎?你忘了這個,我送來給你。」隨著聲音的響來,門突然被打開。

  進來的男子,穿著風衣,戴著眼鏡,手上拿著一本紙簿。

  「我的天!名倫,你這是幹什麼?這個女孩是誰?你的歌迷嗎?你怎麼讓她進來了?要是讓記者知道了怎麼辦?」他氣急敗壞的亂喊。

  「你先別緊張,盧先生。你不認得她了嗎?她是我的朋友。」名倫先讓我把眼淚擦乾,起身到冰箱又開了一罐啤酒說:「如果你真的不想被人發現什麼的話,我勸你先把門關上再說。」

  盧先生把門關上,把手上的東西丟在桌上說:

  「這是你忘了的劇本。下星期就要開拍了,你最好趕快將台詞背熟。還有,明天有場記者會,為新戲做宣傳,你沒忘了吧?還有——」他邊說邊將記事本掏了出

來。

  「盧先生,我統統都記得,你不必提醒我?」名倫邊喝著啤酒邊說,態度讓我覺得陌生,好像和從前的名倫染了不同的顏色。

  「你記得就好!」盧先生將記事本放回口袋,轉向我。「這位是你的朋友……是的!我記得。那一天,還有雪兒,你們三個——」

  「盧先生,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盧先生沉默的看了我們一會,然後推推眼鏡說:

  「好吧!名倫,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你和這位……呃,這……你這位朋友——」

  「她叫關盼盼!」名倫喝光了啤酒,將鐵罐捏扁,空心投入垃圾桶。

  「呃!關小姐!」盧先生接著剛剛的話繼續說:「名倫,你和關小姐究竟是什麼關係?」

  「朋友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名倫走到桌子旁拿起劇本翻了翻,又丟回桌上,然後回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面對著盧先生說:

  「那你想問什麼?」

  「很簡單,我不希望你鬧出任何緋聞——」

  「我想做什麼那是我自己的事!和公司無關吧!」名倫用力掃掉桌上的劇本,口氣很暴躁。

  「名倫!」盧先生很冷靜,大概看慣了旗下的影歌星如此的失態。

  「對不起,盧先生,事情都是我引起的!你放心,我不會在此久留。」我知道盧先生的顧慮。

  「謝謝,關小姐,非常感謝你能體諒名倫的立場。」他撿起劇本放在桌上。「我走了,名倫,明天的記者會別忘了!」

  一切終於又歸復寧靜。我看了海藍的窗簾又一眼,告辭說:

  「我想我也該走了。打擾了你這麼久……」

  「其實你不必在意他的話的!我……你留下來,沒關係!」名倫又開了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其實,盧先生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的,他有他的立場。」我笑笑的。「你已經不是以前單純的你了,有很多人喜歡你,喜歡你的歌。他當然不希望因為任何的意外破壞了你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聲譽,我也不希望。培養一位大明星不是那麼容易的,對你,對他,甚至對我而言,都不希望有那種傷害你的名譽的事發生!」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因為我的關係,而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真的要離開他了?」名倫突然問題,話題又轉回老地點打旋。

  「嗯。」我輕輕點頭,不想表現出任何難過的神色,心還是淒淒的。

  「那他呢?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你離開——」

  「他不知道我離開了。」我感到胸口那團被割的支離破碎的爛肉又開始在淌血。

  「他代理的學校有三天的春季研修旅行,他必須參加,我……」

  「你就趁他不在你身旁時,又演了一出不告而別的戲?」名倫恨恨的把啤酒罐摔放在桌上。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道歉。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回來就好!天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到你!」名倫突然將我摟在他懷裡,抱著我的頭,喃喃在慶相逢。

  「名倫……」一剎時,我不能適應他這突然的舉動,胸口被壓得好痛。

  他警覺的放開我,抱歉的解釋說:

  「對不起,我實在太高興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所以……對不起!希望你別介意。」

  「沒關係。」我微笑說:「……打擾你一晚了,我想我該走了。」

  我略為拍整了衣服,微笑向他告辭。

  「盼盼,留下來,這麼晚了你能到那裡去?」名倫急切的說。

  「我……」

  「留下來吧!」

  「可是……盧先生……你……」

  「沒關係,我不在乎那些。再說,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這裡!」名倫說得很急,紅著臉,粗著嗓子,又接著說:「如果你認為我在這裡不方便,那我回去另一處公寓,這裡讓你住……哪……這是鑰匙——」他將房間的鑰匙遞給我。

  「不!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名倫。但是,不行!我不能——」我將他的手推開。「我留在這裡,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再說,英夫一定會找到這裡來,我不能……」

  「那就不管誰敲門,你都不要開門。我如果有事找你的話,會先打電話過來!你說這樣好不好?」名倫拍拍我的肩膀,重新把鑰匙交給我。

  他抓起夾克,戴上墨鏡,將劇本抄在手上,對我鼓勵的笑了笑,打開門,對我揮了揮手——

  「不!名倫!你不必離開!這是你的地方,你不必這樣委屈自己!」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他又微笑,像是獲得了安慰。

  「我沒有委屈。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這裡。」他說。

  「請你留下來吧!我……我……」

  唉!討厭的眼淚!

  名倫拿下墨鏡,臉上有微笑,像釋然;溫柔的抱著我的頭。

  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在桌上留了字條,早點也已買好放在桌上。我洗完臉剛走出浴室,就有人在按鈴叫門。

  那突然的鈴響讓我好驚心。鈴聲混著人聲,我定了定神,依稀聽得出像是雪兒的聲音。

  「雪兒!」我打開門,非常高興的叫了一聲。

  「名倫——」雪兒見開門的人是我,非常、非常的驚訝。「盼盼!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昨晚回來,名倫借我這個地方,所以……」

  「那他呢?」

  「已經離開了。好像有個記者會……」

  「沒錯!我和名倫合作新片的記者會,我是來接他的。既然他走了,那我也該走了,記者會快開始了。」

  「等等!雪兒!我……」叫住她,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雪兒好像並不是很高興再見到我。

  「你還有什麼事嗎?」她戴上了墨鏡,回頭問我。

  「沒……沒有。你忙你的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明星的雪兒,是眾人矚目的雪兒,而不再只是昔時鄰居的雪兒。她彷彿變得高高在上,而且高得有些距離,遠在雲端。

  也許我不該回來這裡……

  沒時間想這些事了,我必須趕快找個工作,過獨立的生活。雖然名倫好意留我,我很清楚,我只會為他帶來麻煩;再者,我也怕這種再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止因為欠債心不安,也因為沒有立場。

  吃過飯後,我買了份報紙,試了幾家公司。情況都很糟。大學念不到二年級就休學,是不可能找什麼好工作,我又沒有一技之長,或學過什麼專門技能,找到理想工作的概率自然就不大。

  也許我不該這麼自不量力,這種時候了,不是空論理想的時機。如果光是堅持理想,放不下學院的身段,那麼我永遠也找不到工作。這大概就是讀書人慣犯的毛病,拘泥於學院的身段立場。

  可是,日子得過下去啊!而過日子的必要條件,偏偏卻又不脫讀書人最忌諱、最視為鄙俗的銅臭的錢!錢!錢。光是喝水,的確能淨化身體靈魂,可是美壯不了血肉;不食人間煙火,最後的結果只好羽化成仙——

  ——奇怪!我怎麼能這麼冷靜的想這些事?是因為現實嗎?

  不管是因為什麼,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重新翻覽報紙求職欄,圈定好新的目標,默記好地址,我就把報紙丟掉。已經沒有所謂的標準理想了,管它是什麼最基層的辦事員,沒有建樹的倒茶跑文件工作,只要有工作,任何工作我都作!

  事實上,我心裡其實在擔心,即使是這種最基本的工作,只怕我都爭取不到!我缺乏那種腳踏實地的心態。

  天空灰濛濛的。試了兩家,結果也是灰濛濛的。我低著頭走在鋪瓦的商店廊下。那些地瓦都是四方形的,顏色不一,大大小小,排列組合也總是一塊挨著一塊,沒什麼創意和圖案。大概商人的個性都比較務實,或者缺乏想像,還是崇拜整齊秩序美……不知道。那些地瓦,怎麼踩怎麼看,還是地瓦。

  我想,我有點沮喪。

  走了不曉得多久,我抬起頭,發現遠處聚集滿了人。走近時看清楚了,那些人大都是少女,每個人手中不是捧花就是拎禮物,或者帶著照相機。再仔細一看,我正經過的,是電視台大門有效巡戒區的邊緣地帶。

  「出來了!出來了!」人群起了陣陣的騷動。

  我好奇的停下腳步,眼著往電視台門口望去,戴著墨鏡的名倫,正由盧先生和另一個人員伴隨著走出大門。「姜名倫,我愛你!」那些少女瘋狂的叫喊起來,把花束和禮物拋向名倫,快門的聲音也不斷喀察的響著。人群推來擠去,幾乎要衝破電台警衛架起的防線。尖叫聲不斷,呼喝聲也不斷。

  一兩次,我險些被狂熱的人群擠倒了,趕緊退出了危險地帶。而名倫,已快速的坐入在門口等待著的車子中。「姜名倫,我愛你!」瘋狂的歌迷被警衛強制劈成了兩岸,殺出—條血路來,名倫的座車,緩緩的駛出大門。

  那些熱情的少女,尖叫著,一直企圖撲向名倫的座車,眾警衛攔下勝攔,幾乎被人群淹倒。

  我看呆了。從來不知道人的熱情可以引發到這種瘋狂的地步,那樣嘶喊尖叫,完全沒有任何矜持,只為渲洩心中奔放的熱情。

  那種熱情很感人,因為那是青春特有的現象。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他們迷戀的,究竟是什麼?那種迷戀到幾近是毀滅的熱情瘋狂,形成的背景心態究竟是什麼?

  太可怕了!這樣的迷戀力——不!這是青春必經的階段,是我自己太早滄桑。

  我其實羨慕他們那樣坦白自己的熱情的勇敢……

  「快上來!」一輛紅色轎車急速停在我身邊,駕駛座上的人是雪兒。

  「雪兒!」我側身坐了進去。

  門才關上,還沒坐妥,車子就像子彈一樣飛彈出去。我沒系安全帶,胸口猛撞上了座前突出的硬盤,一陣痛楚立即襲胸。

  「雪兒,你開得太快了。」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沒有答話,在不很暢通的公路上,以高於時速限制的速度橫衝直撞,時時受阻時時緊急煞車,坐在一旁的我,飽嘗了顛撞的痛苦。

  「雪兒!」我忍不住又叫一聲。

  她看了我一眼,總算把車速減下來。

  「要回去嗎?我送你。」她總算開口。

  「不!麻煩你送我到『帝京大廈』,我有點事要辦。」

  她將車頭轉向,突然大回轉,前方來車緊急的剎住車。

  我實在不懂,雪兒怎麼突然變得這樣?

  「我可以抽煙嗎?」在等紅燈的時候,雪兒熟練的挾根香菸,取出打火機問。

  「隨便你,反正這是你的車子。」我不想看她那個樣子,並沒有轉頭。

  她點著菸,吸了—口,我將車窗打開。

  「盼盼……」

  我轉頭,雪兒正看著我。

  綠燈亮了,她興匆匆又吸了一口菸,便將菸擰熄,重踩油門,催車上路。

  才通過一個路口,下一個路口又撞上了紅燈。我茫茫的看著經過車前過馬路的行人,心情竟也像那些人的神色匆匆。

  「盼盼……」雪兒再次看著我。「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轉頭看她。看到了她眼裡不諒解的排拒。

  「對不起……」我說。

  「跟我道歉作什麼!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傷害到多少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不能讓他為我這樣犧牲——」想起秦英夫,我神色便黯然。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出現在這裡!」雪兒大聲說著,猛踩油門,衝過了剛亮綠燈的路口。

  「不!我不能回去——」

  「我不管你回不回去!我是請求你不要再出現在這裡!傷害名倫!」

  「傷害名倫!你在說什麼?」我迷糊了。我以為她是在說秦英夫。

  雪兒轉頭又看我一眼,換檔加速,衝過一閃一閃的黃燈。她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出現,會給名倫帶來多大的困擾?還有麻煩?」

  「我知道。」我低下頭。「你放心,我很快就會離開,絕不會給名倫惹來任何麻煩。」

  「只怕到時候已經太遲了!」雪兒沒表情的說。

  我覺得很難堪。雪兒的口氣一直很冷淡,我不知道她對我有什麼不滿,表現在她態度裡的冷漠距離,使我敏感的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剩下的路程,我一直保持沉默,雪兒也無意開腔。車子再轉過一個彎後,雪兒慢慢的停下車。

  「謝謝。」我打開車門走出去。

  我想就那樣直接走開,不想回頭,但她叫住了我。

  「盼盼——」她說:「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怪我對你的態度。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那樣對你的。可是——」她有些沮喪的搖頭。「你實在不應該再回到這裡來的,你一定會再度傷害他的!」

  「他!雪兒,你究竟在說什麼?我會傷害誰呢?」我實在不懂她的話。

  「你不懂就算了!我希望你趕快離開名倫,不要再來打擾他!」雪兒說完這些話,關上車窗,紅色轎車子彈一樣的飛彈開去。

  雪兒說的並不過份,我不能仗著朋友的交情,而帶給名倫任何可能的麻煩,打擾他的生活。

  我走進「帝京大廈」,混在等候電梯的人群中,一邊抬頭四處觀望這棟巍麗的建築。

  很奇怪,我怎麼對這裡有一種似曾相見的印象,卻又想不起來曾在什麼時候來過?那種奇怪的感覺一直跟隨著我,等到我被電梯吐出來站在那窗氣派的玻璃門前,心臟被蛇猛咬了一路,抽跳起來。

  「我是怎麼交代你們的!代理權談丟的話,誰負這個責任?叫陳副理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

  電梯又吐出來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朝這裡走來。走在前頭的那個看起來一身老闆的架勢,正開著脾氣,神色繃得很緊。

  我趕緊躲進去這家公司,混入一群看起來像是等候面試的人堆中。

  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不久即魚貫的通過玻璃門,走向遮有百葉窗的那個大辦公室,前頭的那人掃了這個方向一眼。

  「小姐,應徵嗎?請你填妥這張表格。」一位小姐客氣的說。

  我訕訕的接過表格,很快又躲入人群中,不敢出聲。

  說這是相逢,大荒唐;說這是巧合,卻不太離譜。我竟然又呆呆的闖到范尚倫的地盤中。

  我確定沒有碰面的危險後,悄悄的走向門口想離開。先前那位小姐又客氣的叫住我!

  「小姐,請問你申請表格填好了嗎?」

  「啊!這個!」我連忙把手中空白的表格遞還給她,抱歉的窘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地方了!」

  出了玻璃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很不安定,不敢回頭望,只是一直催視著遲遲不變換燈號的樓層指示。

  現在並不是上下班的時刻,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電梯在每層樓都停留了那麼久!我不安的呢喃起來:

  「怎麼那麼慢……」

  當樓層指示燈亮終於開始往上攀爬時,我突然感到背脊一寒。背後有種東西追來了,寒寒的。

  電梯門開了。我沒有勇氣回頭望,僵著步伐走進電梯,身後的寒氣跟著追進來。

  「下樓嗎?」鏡子裡,在我背後的那名男士,慇勤的笑問。我暗歎了一聲,緩緩轉身面對他。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盼盼小姐。」范尚倫迷人瀟灑的笑容依舊。「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我不是——」

  「你究竟到那裡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找你找得好苦!」這種肉麻的話,虧他竟能說得那樣情深意摯。

  我一直保持著沉默。總算逃出「帝京大廈」後,卻還是逃不出范尚倫並排在我影子旁的投影。

  「范先生,你不是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嗎?」我迫於無奈只好開口。

  「你怎麼知道?不過,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這麼快?」我脫口而出。

  他好奇的表情在臉上出現了,並帶邪氣,壞坯子的笑容。

  「你那麼關心我?」他邪惡的笑著。

  「我只是剛好聽到而已!」我說:「你在走廊下發脾氣,責備屬下辦事不力,架子大得很。」

  「原來你全看到了!」他呵呵笑著。「那時我就在懷疑那個女孩是不是你,可是我正在氣頭上,你又一下子就不見蹤跡,我快速把事情交代好,追了出來——盼盼啊盼盼,你是不是要回到我的身邊來?」他說到最後,聲音黏了起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我相信你應該也沒有太委屈了自己,就當我們沒有認識過,一切如常,那不是很好嗎?」

  「你怎麼能說這種狠心的話?」范尚倫的影子糾纏上了我的影子。「我為你拋棄了所有的女人,而你承諾只屬於我一個,這是我們的約定,你難道忘了嗎?」

  「我根本就不記得有這種事——哪!那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隨手指向一位剛下計程車的妙齡女郎。

  沒想到范尚倫竟然拉著我躲到一旁,等那女郎消失入大廈裡。

  「真麻煩,居然找到這裡來!」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我承認,你不見後,我認識來往了一些朋友。但僅止於此,我等待的人還是只有你……」

  他慢慢靠向我,企圖讓我意亂情迷。

  我瞪著眼看他。他的臉離我的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鼻尖都快碰到了,可是,他的吻遲遲沒有落下。

  「唉!你這樣叫我怎麼吻你?」他的手輕輕的托起了我的下巴。「把眼睛閉上好嗎?不要這樣盯著我看。」

  我把他的手撥開,微低著頭說:

  「你應該知道我是跟誰—起離開的吧?」

  「除了那個秦英夫,還會有誰!」范尚倫悻悻的說。

  「既然知道,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跟他離開。我是屬於他的。」

  「不!我的盼盼,你應該是屬於我的——」

  「范先生,」我看著他,實在不懂。「我實在不明白,你真的愛我嗎?你並不是一個專情的人,也不見得想得到我的愛,以你的條件、財富,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你根本不會在乎我,為什麼你如此鍾情這個遊戲?它真的那麼好玩嗎?」

  范尚倫輕聲笑起來,嗓音傳魅,籠罩在我耳旁。他湊近我,說:

  「我認識這麼多女人,只有你對我不感到興趣和好奇。對我充滿著懷疑。也只有你,會這樣冷淡的分析我對你的熱情。盼盼,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對你的愛?」

  愛!我皺眉的看著他。我不認為他愛我,但他對我的執著究竟是為什麼?

  有錢人的劣根性吧!得不到的就越想要,迷信那種實物抱在懷中,擁有的心安感覺。

  「你知道你的話是不能相信的。」我略略推開他。「再說,我很愛秦英夫,我跟他有生生世世的約定——」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等著你的,盼盼,等你回到我身邊來。」范尚倫用看似認真的表情說。

  我專注的看著他,完全接下他濃濃膩膩,渴盼殷殷的目光。

  我還是不認為他愛我,但我相信,他的確真的很渴盼擁有我。這實在是很奇怪的感情。迷戀嗎?不可能的,只是一種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補償心態。

  「我該走了,你也該回去忙你的事了。」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不急。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面!」他狡猾的握著我的手。

  我想掙脫,他不放;再抽回手,被握得更緊。我歎了一口氣說:

  「請你還是放開我吧!要想不遇到你,好像很困難,你何愁找不到我!」

  「說得也是。你現在住在那裡?」他笑得很得意。「不用說我也知道,又回到原來的公寓了?」

  歎息聲代替回答,他才總算放開我。

  我又繼續在街道徘徊一下午,夜暮送晚雲,不知不覺,身上的色彩已讓晚天加添了一件黑的衣裳。經過商店的櫥窗,每一側身,我總彷彿看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映影,待發怔過後,才長長的歎息垂頭離開。

  他現在大概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當他回到家,發現我離開了,他會恨我怨我嗎?對不起,原諒我,我不得不這麼做……

  討厭的眼淚!

  「該回公寓收拾東西了……」我雙手伸展向天,該又是離開的時候了。

  回到名倫的公寓時,意外的,雪兒站在門口等著。她臉上毫無表情,眼神冷淡的看著我。

  「這裡是名倫擺脫束縛,解放自己的地方,除了盧先生和我,沒有人知道。可是神通廣大的記者和歌迷總會找到的,你這樣隨便回來麻煩他,有沒有替他想過,可能害了他?」她站在門邊,有些陰沉的說。

  我丟下她,先到浴室沖洗掉疲累,復又一身清爽的出現在她面前。

  「我知道,我明天就——」

  「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考慮過他的心情!」

  重再相見,雪兒的冷淡排拒就一直刺傷著我的感情。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如此打擾他們,但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何對我突然如此排拒,甚至有恨意!

  「雪兒,」我說:「我知道我當初不該不告而別,你生我的氣,那是必然的,我很抱歉。可是請你相信,我絕對無意妨害名倫。我明白,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普通平凡的人,我們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毫無任何顧忌。可是,我只有你們這些朋友,我不能去找詠薇,我——」

  「所以你就想來依賴名倫?秦英夫一文不名了,而名倫現在成名了,你就想回來找名倫了?」

  「雪兒!你怎麼這樣說!」我張大眼睛,邊搖頭邊退卻。雪兒居然說出這麼傷人的話!

  「你從來就沒有為別人想過,只會依賴別人。你考慮過名倫的心情嗎?他為什麼要放棄藝大的學業,放棄自己的理想,而走上這條路?你知道嗎?因為他想成名,藉此賺取更多的錢,以便有能力供養你,保護『脆弱』的你!雖然還是跨越不了秦英夫,也比不上范尚倫,但他還是毅然放棄了自我,追逐名利,只為了虛無縹緲的你!」

  「雪兒……」我不相信我聽到的。「我從來都不知道,名倫他——」

  「你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會自怨自艾,擺出一副可憐相!」雪兒毫不留情的批評我。「你知道名倫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出那條歌,唱著那條歌的嗎?『為你燦爛』——他心裡只有你,只看著你,而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考慮過他!甚至連離開了,都不肯和他說一聲!」

  「我……」

  「他好不容易才平復了那處傷。你偏偏又這樣莫名其妙的出現——你絲毫不瞭解他對你的感情,這對他有多殘酷,你知不知道?」

  「我……雪兒……」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

  「別怪我對你的冷淡和排斥,盼盼。我喜歡名倫,我不能原諒你對他的傷害。如果你不能愛他,請你離開他吧!不要再來——」

  「住口!雪兒,你在胡說什麼!」名倫推開門,手用力拍擱在門板上,左肩上甩背著旅行袋。

  「我沒有胡說!我早就知道——」雪兒哭泣了,我第一次見到流淚的雪兒。

  「我不准你再胡說!」名倫丟下旅行袋抓住她。

  「我偏要說!我一定要說!我不能原諒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再傷害你!」

  「夠了!雪兒,不要再說了!」名倫垂頭用力甩搖著,側臉剛毅的線條,傳達出許多傷痛。

  「名倫!」雪兒「哇」一聲的投入名倫的懷中。那樣哭泣的雪兒,那樣的軟弱,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

  我站在那裡,看著哭泣的雪兒,看著抱著她安慰的名倫,久久不能開口。名倫轉過頭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但那眼神實在太複雜難懂,我讀不出究竟是哀傷,是淡漠,是瞭解,是釋然,還是失落,或者是說著愛和離愁……

  「請問這裡有一位關盼盼小姐嗎?」門口站了一位穿制服的警察。

  我的心極突然的刺痛一方,像是被利刃刺穿了心臟。

  「我就是。」我只是轉頭,沒有移動腳步。

  「關小姐,」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近到我們附近身前。「請問你是不是認識一位秦英夫先生?」

  「他怎麼了?」名倫放開雪兒,逼到警察面前。

  「是這樣的,我們接到通知,在東海岸公路,發生了一起汽車墜海事件。據調查,車主是秦英夫先生,我們已經撈起汽車的殘骸,根據車牌號碼,找到相關的資料。我們已派人另行通知他的母親,而關小姐——」

  「怎麼會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

  「昨天深夜。據目擊者表示,由於此時正值起霧的季節,視線不良,而秦先生當時好像有什麼緊急的事,車速很快,結果在轉彎時,車子失控,撞斷了公路的護欄,連人帶車衝入海中——」

  「不……不……不——」我連連的搖頭後退,而後,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3 天前

第十七章   

  名倫:

  對不起,又再一次不告而別。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燦爛光釆。

  辜負了你,很抱歉……

  盼盼

  寥落的幾行語句,最終的離別,我還是辜負了名倫對我的心情和愛。

  愛上秦英夫,是我的宿命和注定,他死了,我怎堪獨望一江春水和春光!我們的靈魂結合得那樣深,我怎能讓他在淒暗的路上等我不到?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情生是因為靈魂的契合,現在他走了,我……我……

  這片汪洋奪走了我這生的最愛。重站在這片懸崖上,望過去,是那麼美的蔚藍,那麼美的眩亮,可是它卻偏偏——偏偏不肯讓我有幸福的歸岸。

  J墜落在這片蔚藍裡,秦英夫也落沉在這汪深藍中。他們在這汪海藍底不會冷嗎?徜徉在海藍擁抱中的他們是否幸福嗎?

  現在,我自己總算可以印證這困惑,親覺徜徉在其中的滋味,歸回到J和英夫同在的最終。

  我面向長空墜落入海的懷抱。天空,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和海的顏色一樣。

  再見了,美麗的人間,我絕不會忘了我這一生所有的邂逅。

  再見了,這一汪春水,我絕不會忘了這片美麗的光彩顏色。

  再見了,我最愛的人,喝了忘川水以後,請你仍記得我,我和你染了這汪春水相同的顏色。等來世再相遇後,重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並且那一生——只為你燦爛。


  ※書中所引「任時光自身畔流逝」為日文原名歌曲,中文曲名翻為「我只在乎你」,鄧麗君小姐主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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