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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王蕙玲]-[人間四月天][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7:26     標題: [王蕙玲]-[人間四月天][全書完]

作者:王蕙玲

第一卷

第一卷﹒第一部


(一)
  還沒有開始漲潮,江面靜得猶如一幅輕輕抖動的錦緞;每一朵小浪花上都映照著落日的餘暉。天灰藍灰藍的,沒有雲彩,斜斜地舖展著。幾十隻不知名的水鳥就在這天水之間,一刻不停地飛上飛下。

  岸堤上有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沉著頭,抽著旱煙,翹起的髭鬚中間噴出一縷淡淡的青煙,剛升起,就被江風吹散了。

  三個小男孩,赤著腳,揮動著手,呼喊著,向遠處奔跑。

  高處有一個涼亭,亭子裡有石凳石桌。坐在這兒,可以一面品茶飲酒,一面觀潮賞景。這是當地有錢人家集資建造的。

  石桌上擺滿了酒餚。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正在宴請杭州來客。

  客人戴眼鏡,精瘦,嘴唇上方的小鬍子和嘴角邊的微笑都像是畫上去的,浮著的,與皮肉沒有關係。說話聲也是浮浮的,從牙縫裡漏出來:"緣。天地萬物,人生際會,一切都是緣。我太相信這個字了。"說著,夾了一塊雞肉,在醬油碟子裡蘸一蘸,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莊,神情嚴肅。他不接口,裝做饒有興味地看著客人那蠕動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齒稍空後再說下去。

  "……嘉敖先生視導杭州府中時,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談一番,發現小公子不只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後讚不絕口……"

  "這是張先生溢美了。小兒實是愚頑得很。"徐申如掩蓋著自得之色,淡淡一笑。搖著頭說。

  "光博兄,"客人將身子湊過來,用筷子輕輕地敲著鑲金邊的瓷盤,"大先生嘉森從上海回寶山時,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議,兩位兄長作主,擬將妹子嘉盼小姐許配章序公子。我今天來就是討這杯喜酒吃的,兩位張先生還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開口,又接著說,"張家是寶山縣的望門大族。兩位張先生又是政商兩界的鉅子,這門親事,從長遠計,可以攀得呀。對老兄今後的事業……"

  這些,自然是徐申如為兒子配親首先考慮的條件。客人的話當然打動了他,但精明持重的徐申如卻不願把心裡的盤算直截了當地正面表述出來,顯得那樣的受寵若驚,便拿起酒壺往客人的杯盞裡斟酒,"來,喝酒,喝酒。"

  "嗯,不客氣,不客氣。"客人微微欠身,雙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挾了一大塊魚肉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們這裡的河鮮,不見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這門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討吃十八隻蹄肘呢。老兄,你看?"

  徐申如摸摸下頦,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張氏昆仲……"

  "潮來了!""潮來了!"小孩大聲喊著,從遠處奔跑回來。

  剛才還平靜如池的江面,現在已像巨人的胸脯,起伏不停。舉目眺望,遠處有一條銀帶,漸漸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騰的萬馬,披散著白色的鬃毛。再近來,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長城,傾斜崩倒,震撼激進,吞天舐日……

  主客都肅然站起。客人不住撫掌大呼:"壯觀!壯觀!勝過錢塘潮是百倍!"

  "今天這潮,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個潮頭才可觀呢。到時候、煩請老兄相邀兩位張先生屈駕光臨,小弟略備水酒恭候……"

  "潮水大,潮水高,看了一潮又一潮。"三個小孩一邊唱一邊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個老人沒有抬頭,依然拍著他的旱煙。潮水他已經看了幾十年,不再稀罕什麼濤生雲滅了。

(二)

  十六個月後,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徐申如之子徐章序與寶山張祖澤之女張嘉盼(幼儀)在硤石商會禮堂舉行西式婚禮。

  二十歲的新郎西裝革履,十六歲的新娘裙裾拖地。蕭山湯蟄光老先生證婚,以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了一篇洋洋千餘言的驕體賀辭。

  賀客的嘻鬧和戲謔,終於隨著那只德國制的落地自鳴鐘的十二下"當,當"聲,像潮水一樣消退了,洞房裡只留下兩個新人。

  一對高高的龍鳳花燭在窗前長案上搖閃著兩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色電燈光一起,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在滾花的粉牆上,微微地晃動。

  章序累了,但還很興奮。自己成了這個喜慶場面的主角,他感到好玩,又趣味無窮。他結婚了,但他並不懂得這件事?新鮮的事物,熱鬧的場面,歡樂的人群,今天這些全有。他照著家長教給他的典儀,如實演做了一遍,成了親友矚目的中心,簇擁的對象,這挺榮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轉頭向獨坐在床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種歡快的語調朝著她說:"你——累不累?"

  新娘動了一動,沒有抬頭,也沒有作聲。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說過,新娘子出閣那天不興喝水,怕在緊要關頭去撒尿招人笑話,就連忙拿起細瓷茶壺往一個"滴翠"青瓷蓋碗裡倒了大半碗碧綠的茶,送到她面前,"現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還是紋絲不動。他有點窘。他用更溫和一點的口吻說:

  "喝吧,不要緊的。"

  新娘忽然抬起頭,勇敢地望著這個從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沒有伸手接茶碗。他站著不知所措。

  燭火輕輕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寬慰地舒了口氣,高興地走過去,拿起銀鉗剪短燭芯。他故意放慢動作。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接下來該干點什麼。

  房間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仍然背對著她,可是感覺得到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還在瞧著他。

  他終於轉過臉去了。果然,她還是那樣的姿態,那樣的目光。

  他也大膽地對望著她。

  他只看見兩隻大眼睛,兩只閃著黑色光芒的大眼睛,兩只陌生而又親切,羞澀而又熱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來愈大,變成兩個大大的光環,在轉動,在煥發。

  慢慢地這兩個光環籠罩了這擺設著嶄新雕花紅木傢俱的房間,籠罩了這個戴金絲邊眼鏡、早在中學時代就在校刊上發表過關於鐳錠與地球歷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學預科班學生。

  他曾經在那些他心愛的有光紙上排滿石印細字的小說裡看見過這對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纖纖玉手一揚,掛著紅綾的綵球拋向一個陌生的男子。遺落珠鳳一隻,被洛陽才子拾去,男扮女妝,樓台幽會。落魄書生凍臥雪地,被過路賣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讀,與獨女私訂終身……這些平庸而又動人的故事裡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著這樣的一雙黑色大眼睛嗎?

  他慢慢地溶進這個光環,就像走進一個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找到了從故紙上繚繞而起的如煙似縷的夢……

  一對素昧平生,互不瞭解的少男少女,就這樣,在時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結合而成夫妻。

  電燈關了。

  兩支龍鳳花燭頂著紅紅的火焰,滋滋地作響,滴著塗金的紅燭油。據說,一雙花燭,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妻子。哪支蠟燭先燃盡,誰就先離開人間。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紅燭半夜裡熄滅了,一支孤獨地燃燒到天明。

(三)

  天氣悶熱。庭院裡的蟬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裡煩躁。

  章序暑假剛回家,在裡間午憩。幼儀在外間縫製一件墨綠的小斗篷,這是她為剛生下三個月的兒子阿歡準備明年週歲時的禮物。他們結婚已三年了。

  有人輕輕敲著房門。她放下手中的活計。門外是老僕人家麟,高個子,駝背。

  "少奶奶,老爺在前廳與客人商議鐵路的事情,醬園裡差人來報信:伙計們又在哄鬧。老爺吩咐請少爺去應付一下。"

  "少爺昨天才回來,坐火車累了,剛剛睡下。"

  "老爺這樣關照的。"家麟為難地說。

  "那麼,"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奶奶自己去?"

  "嗯。老爺有事,先別去回復了。等我辦好了再去稟告。你在大門外等我,我換一件衣服。"

  徐家是硤石鎮首富,明代正德年間從海鹽縣花巷裡遷居於此,一直經商至今,到徐申如時,因與南通張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興辦實業建設。在本鎮,除了獨資經營徐裕豐醬園外,還和人合資開設裕通錢莊、人和調莊、硤石電燈廠、雙山習藝所。

  最近醬園生意不景氣,徐申如要將範圍縮小一些,準備調派一部分工人到雙山習藝所去。工人們不願意離開熟悉的工作場所,吵鬧了幾次。這一次鬧事最兇,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將這情況告訴少奶奶。

  幼儀一面聽,一面在心裡盤算著應付的辦法。

  硤石鎮的街道排列宛若一個"非"字,中間貫串一條狹窄的河道,四周輻射著蛛網似的小河港,上面架著一座座石製的、木造的小橋。

  幼儀走過三座橋,來到裕豐醬園。

  賬房先生一見少奶奶,趕緊將她迎進賬房間。幼儀簡單地問明情況,就直接到工場去。所謂工場,只是一個露天大院子加七八間矮房而且整個院子散發出一陣濃郁的腐酸氣味,幾十隻大醬缸,有的有蓋,有的無蓋。不管有蓋無蓋,缸邊都有成百上千隻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醬園裡有四十幾個工人,有做醬師傅,有雜務工,還有學徒,現在都停了活擠在院子裡,有靠在醬缸上的,有坐在壓缸用的大石塊上的,有蹲在牆角明涼處的,有抽煙的,有用細竹枝招耳朵的。天熱,穿坎肩的只有幾個,大多是赤裸著身子,身上的皮膚也成了醬色。

  幼儀由賬房先生陪著走進工場,工人中起了一陣騷動。雍容華貴的少婦突然出現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漢子面前,這種強烈的對比,使他們感到彆扭、尷尬。

  "這是少奶奶。老爺吩咐,有什麼話可對少奶奶說。"賬房先生說完話就打開黑紙折扇替少奶奶打風。

  幼儀向他擺了擺手,面上掛著一絲笑意對著工人說:

  "你們替醬園出了不少力,這個,老爺知道。近來生意不好,你們也清楚。老爺想讓你們中間一部分人去雙山習藝所幫幫忙,等生意忙了,再回來。這個對你們好,對醬園也好的辦法,為什麼要反對呢?"

  工人們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後,大家向一個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儀彎了彎腰。

  "生意不好,曉得;老爺待我們好,曉得;雙山那邊活兒輕,曉得。只是,只是大家在這裡慣了,誰也不情願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來。請老爺開恩,讓我們在這裡照老樣子幹下去吧。"他一面說,一面捻著坎肩的下擺向下拉。

  "去雙山,一樣拿錢,一樣吃飯,過幾個月回來,老爺呼啦的,我,少奶奶擔保。怎麼樣?"

  她的眼睛掃視著每一個工人。

  大家還是畏縮著不作聲。從他們的面部表情看,他們沒有讓步,幼儀的話對他們沒起作用。

  還是那個穿坎肩的說話:"少奶奶,我們要去一齊去,要不去一個也不去。"

  幾個工人跟著點點頭。

  "再問你們一遍,真沒有人去嗎?"她沉下了臉,聲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個學徒張了張嘴,沒有聲音,話又嚥下去了。

  大家跟著那個穿坎肩的.搖著頭。

  "好,不去也不硬逼你們。"她轉過臉對賬房先生說:"陳先生,你給他們每人多算一個月工錢;再讓家麟跑一趟杭州,對我哥哥說,叫他在杭州招三十個工人來。醬園停幾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說完話,轉身就朝外走。

  工人們慌亂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趕緊攔住她。

  "少奶奶等一等。"

  "別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說的辦。"

  她轉身對著大家說:"這就是了。徐家何時虧待過你們?陳先生,你就照老爺說的辦,選十五個沒有家小的人去習藝所。"

  "工錢還減不減,少奶奶?"一個老年師傅膽怯地問道。

  "誰說減工錢?"

  幾個人指指陳先生。

  "老爺的意思?"幼儀問他。

  "不,不,是我想省點開銷……"他低下頭避開少奶奶逼視的眼光。

  "以後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幼儀的口氣相當嚴厲,"工錢照舊,給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錢。"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賬房一直送到大門口,幼儀站在門階上。

  "剛才那個穿坎肩的,叫什麼?"

  "才得。"

  "三個月後,打發他走。"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4-23 09:49 編輯 》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7:51

第一卷﹒第二部


(四)
  硤石有東西兩山,市鎮就夾在其間。

  山上有寶塔、寺廟、學堂、池塘、奇石、淺草;章序自幼就在這幾唸書、遊玩,捉蟋蟀、采奇花異草、觀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來,章序正在擺弄從東山撿得的浮石,準備堆砌一座盆景,幼儀回來了。她一面將外衣掛在雕花紅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敘述剛才在音園裡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聽了,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聽她的話:"唉!誰要你去管這種事情!"他重重地撂下還沒有擺弄完的盆景,扭頭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設想身背後的難堪場面。

  她像被魔法鎮住似地站在那裡……

  他從家裡出來,信步來到西山半腰的梅壇。這裡的房舍依山建築,精緻幽雅。梅樹綠蔭如蓋,沒有花朵,十分寂靜。幾叢月季。

  杜鵑倒開得慶盛,紅艷艷的,像設上了顏料。太陽還沒有落山,但是這兒有一大堆一大堆濃彩,顯得清涼。章序在一隻石凳上坐下,解開衣領,讓陣陣涼風往裡面灌。

  他望著天、樹木和青草,心頭湧起一種閒適感。每當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愛的書,他就會將生活裡的一切瑣事忘得乾乾淨淨。

  他盯住一朵雲看。一朵大大的白雲,悠閒而瀟灑地飄浮著,舒捲自如,不停地變幻著各種形相。沒有生命的雲能夠隨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靈性的人,難道能夠永遠生存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幾爿店舖?

  他似乎看見自己穿戴著和父親一樣的帽子和長袍馬褂,留著父親一樣的小鬍子,站在錢莊高櫃台後面;"叮叮噹噹"地數著銀元。他又看見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間,手指伸得長長的,大聲呵斥著"下人";四周是衣衫襤褸的工人在拚命幹活,頭沉得低低的……這就是,自己未來生活的寫照?

  天上的雲散去了,他在夕陽的殘輝裡煩惱著。

  新婚第三天,他就發現妻子的眼睛沒有那樣的黑,也沒有一輪光環。拋綵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紙上去了。她只是寶山縣首富張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銀堆里長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錢幣的色彩,她不會將命運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一揚手間。她是實際的。她愛看《紅樓夢》,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縱榮寧二府的王熙鳳。也許,這就是她的追求?

  前幾年,章序走出了硤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幾個月書,又到天津求學一載,最後進了北京大學攻習政法。大城市開闊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許多在故鄉不可能得到的知識;特別是拜在梁任公(啟超)門下,學識、為人嫉玫狡裘桑□□縊□諶?記裡所寫的:"讀任公先生新民說及德育鑒,合十稽首,喜懼愧感,一時交集。"從此,他學會以新的眼光讀歷史,看社會。他懂得了世界是多麼大多麼新奇,他又多麼想徹底地窮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個這樣的新的高度,回顧三年來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錯處。她是公婆滿意的好媳婦,卻不是他的好伴侶。他腦海裡飄過的千思萬緒,他在書本上和社交中獲得的無窮感受,心底裡湧上來的幾多話語,渴望對人傾訴,亟盼引起共鳴,然而一觸及她那雙僅僅注視著眼前現實的眼睛,便全部噤噎住了。這使他苦惱。同床共枕的妻子竟不能成為心靈相通的知音,這是多大的悲劇!妻子待他好,溫存恭謹,體貼順從,痛家相關,衣食照拂,可是這些別人也能做得到,傭僕也做得到的呀。他開始感到這種純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種錯誤。這種想法有時也會使他負疚,因為這至少不是她的過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傷害她。如今,兒子已經誕生了,徐家有後,他對得起列祖列宗和父親,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實現心裡的那個大計劃了……

  暮色漸濃,像幕帷一樣垂下。身上有了涼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轉身離開梅增,到廣福寺和尚處吃了一碗素面,又翻過山巔,到了後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邊,靜靜傾聽那空靈的淙淙之聲。

  淡淡的月亮升起來了,像一顆孤單的心,純樸、明淨。光,淡淡的,白白的,輕抹在花木上石上,光與影交錯,構成一幅奇妙的圖畫。

  慢慢地,一顆顆小星星發著亮,綴滿越來越黑的天幕。

  他仰臥在軟軟的草地上,雙手枕在頭下,望著星空。一顆顆星星是一個個凝視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這燦爛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覺,能感受我心裡的一切?我的靈魂,能像西洋畫裡的小天使兩肋插翅飛出塵衰,飛向無垠的天宇窺知它的奧秘嗎?也許那兒有著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氣息,撩撥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飛了起來,向那偉大的蒼穹……

  "天氣涼了,該回家了。"

  一件夾衣蓋到他的身上。幼儀從東山找到這兒。

  翅膀斷了,從星空中直跌下來,他感到墜落的恐懼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號"客輪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駛去。

  天還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學同窗董任堅、劉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從二等艙房走到甲板上,憑欄遠眺。夜色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輪船單調的破浪聲。

  他幾乎徹夜未眠,奮筆寫就《啟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間的感情依然激盪不已,毫無睡意,出來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雖然還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濃淡之分,影影綽綽地看得出天、海、島嶼和其它船隻。顏色不斷地在變化著:深灰、淡灰、黛青。黎明來了,可是,天陰沉沉的,還飄浮著白霧。看樣子,今天太陽不會出來了。

  大海也不滿意這樣的天氣,發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愛高天,也愛大海;愛天的寧靜和深邃,愛海的潛力和雄偉。他的性靈常常飛人云宇翱翔,他的熱血卻如海濤洶湧。

  幾千年文明古國,推翻了皇帝,就像揭開了華麗的錦袍,露出那滿身的瘡痍。袁氏稱帝、張勳復辟、大總統像走馬燈裡的人頭,老百姓還是啼饑號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聲吶喊,有人拋頭顱灑熱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買槎出海,到國外去尋覓。離家前夕,父親與他作了一次長談。

  "……要使中國富強起來,只有興辦實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把硤石變成南通,像張季直那樣振興地方,發展交通。蠶絲廠。

  布廠、電燈廠,花費了我畢生的心血;為了讓滬杭鐵路東灣通過硤石,與頑固豪紳抗爭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鬚眉如湯,干成的這點事與心中的願望相差太遠了。我知道,我背後的辮子雖然早就剪掉了,實際上,卻有一根無形的巨大的辮子永遠拖在腦後,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邁不開腿。我始終是個半新半舊的人。有許多事情,我不懂,這輩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這道理搬到自己國家來,大幹一番,將破石辦得像外國的城市那樣……"

  父親想用自己的話點燃兒子的熱情,使他確立繼承父業的志向;哪知,兒子有著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國的漢密爾頓(Hamil-ton)——華盛頓的財政秘書——橫跨政治、金融兩界。

  祖母何太夫人親自冒暑送孫兒來到滬濱,訓勉交加;親友相聚餞別,慰誨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負著眾多的期望。孤獨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對天對地對人對己的表白和激勵。

  晨風吹拂,他解開衣領,拍打長欄,吟誦文中的句子:"……恥德業之不立,追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誕,往昔不可追,來者猶可諫。

  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淒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鑄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於我請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人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捆捆溫溫,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聽以答請先生期望之心於萬一也。"

  愈念愈激動,幾乎是擊節高唱了。這個怪異的行徑,不免招來驚奇的目光,可是他卻毫不介意。緊猛的海上晨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凌飛亂舞,他卻感到一種豪邁的氣概和激揚的情緒。他沒有注意到,在幾個華人和洋人的背後,有一雙圓圓的靈活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那雙眼睛出現在他的面前。章序見他那軒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氣質的秀麗的臉龐、聰穎的眼神……心裡一動:"這位……?

  "這位仁兄意氣奮發,激盪人心。請問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現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點意外,又很高興,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說,我幼時,遇到過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頭上前前後後摸了幾遍說:此兒將來必成大器。於是父親就替我改名為志摩,大概不外乎討個吉利,圖個應驗的用意吧……

  ……"說罷,志摩仰天聳肩哈哈大笑,接著,又伸手扶扶眼鏡,"喔,你兄長呢?我只顧自說自話,忘記請教了……"

  "小弟姓汪,名精衛——"

  圓眼睛的話還沒說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來就是兆銘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隻身赴美,想必是去讀書?"

  "正是!"志摩興奮地說,"我想好好學點社會學、經濟學,回國來發展實業,使國計民生得以振興!"

  "壯志可嘉。"汪精衛點著頭說,"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問是從哪裡畢業?"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學預科修業,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費新會梁任公門下……"

  志摩是個直肚腸,別人問話,他只知道實答;不過,這樣一來,倒使汪精衛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來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這麼輕的年紀,哪能寫出這樣一手佳妙的文字……"

  "過獎了。志摩為文,不過是直抒胸臆而已,於筆法二字實在是極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國?"

  "是的。"汪精衛忽然皺起眉頭,喟歎一聲,"在國內我實在度日如年。自辛亥以來,政局動盪,令人悵惆。中山先生雖然在粵組織了軍政府,但實力卻難與段棋瑞等輩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從政呢?帝制崩潰,汪先生對於締造共和是有功的。現在既對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流勇退,做做學問,吟吟詩,豈不妙哉?"

  汪精衛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歡吟詩?"

  "汪先生詩名遠揚海內,高於政聲,誰人不知?"

  靈活的圓眼睛往志摩臉上一掃。"唉,你老弟也勸我不要從政。馬君武對我說過:你要從政,當心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我汪某……實在是個不矜名節的利祿場中人……我看,你,風清貌逸,英氣逼人,倒是個文人之材!"

  志摩瞼紅了。"我……哪裡……我家裡是毫無書香之氣的……我本人,也志不於此……"

  "志摩兄,到我船艙裡去一坐如何?我們再暢談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極了,手舞足蹈地說,"我去喚任堅一起來談。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裡的同班好友……"

(六)

  兩天後,二十三歲的徐志摩提著箱子踏上一片陌生的國土。

  全新的風光,全新的市容,使志摩目不暇接,興奮異常。

  他在克拉克大學歷史系修業,還曾在康奈爾大學夏令班補修四個學分,這樣,他得以在第二年以一等榮譽獎畢業。接著,他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人經濟系念碩士生;以他的聰穎和用功,一年後獲碩士學位。

  在美國的兩年大學生活是快樂的,充滿朝氣的。讀書求學,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往往能事半功倍,取得優異成績,正像他在杭州一中老是得第一名一樣。為了有朝一日能報效祖國,他參加了克拉克大學的學生陸軍訓練團,跟美國同學一起跑步、射擊、投彈、挖戰壕;他還和同室四位中國同學定了章程:清晨六時起身,七時朝會,以激恥發心;晚間高唱中國國歌……他的愛國之情始終是高漲的,他以一顆赤子之心像眷戀著自己的母親一樣地熱愛祖國。

  在哥倫比亞大學,他選擇了《論中國婦女的地位》這樣的題目撰寫自己的碩士論文,在文中大談自古以來中國婦女的文化修養和革命後中國婦女得解放的情形,這固然不免帶些誇飾和自炫,但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感卻躍然紙上。

  志摩身在異域,卻無時不關心祖國的一切。五四運動的消息使他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天天詳細閱讀從祖國寄來的過了時的報紙,恨不能一步飛回北京投身那如火如荼的熱潮中去。他沒想著自己也擠在學生隊伍中,蜂擁到總統府和英國、美國、法國、意大利大使館前,示威抗議,陳述國民的真正意見,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然後又衝到賣國賊曹汝霖的家裡,痛打章宗祥,火燒曹家樓;他甚至設想自己也在被捕學生之列,昂首闊步地戴著手銬走進監獄……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痛快淋漓!五四運動的重要意義不僅在於國民外交運動初次取得顯效,更在於封建的思想由此而漲鞅雷眨恢灸ξ□洩?民眾開始覺醒,開始行動,開始參政,新的民主主義思想開始抬頭而歡欣鼓舞。他如饑似渴地閱讀當時國內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中國婦女》雜誌,他熱烈贊同國內教育部的"國民學校一律改用語體文"的通告,他的心一直跟祖國新思潮的脈搏同步跳動……

  志摩同時也關心著天下大事,密切注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局勢。當停戰的消息傳到美國時,他與美國人民一起走在綿寬二里之長的歡慶遊行隊伍裡。晚上,他在日記裡寫道:"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三時停戰消息傳到,霎時舉國若狂,歡動天地……方是時也,天地為之開朗,風雲為之界色,以與此城活摯勇之愛國精神,相騰博而私慰。嗟呼!霸業水詘,民主無疆,戰士之血流不誣矣!"寫完日記後,意猶未盡,又提筆給老師梁啟超寫了一封長長的評論戰局大勢的書信。不久之後,志摩又與留美同學張道宏、李濟之一起參加紅十字會徵求會員的大會,聽了比利時社會活動家克拉剋夫人的演說;與李濟之、周延鼎、向曹裕同赴哈佛大學,參加中國學生組織的"國防會"。這一次,在那裡他結識了吳宓、趙元任等人。

  那時,他讀羅斯金、歐文、馬克思的著作。一次,他讀到一篇小說,內容是芝加哥一家制肉糜的工廠,役使著許多年齡極小的童工;有一個小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碾過了絞肉機,和著豬肉一起做成了肉糜,使那一星期裡至少有幾萬人分嘗到了那小孩的臂膀。這個悲慘的故事震動了志摩的心,由此他認識了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殘酷,深深地憎惡殺人、吃人的資本家。

  儘管志摩熱衷政治,關心時事,然而他的思維常常不由自主地帶著誇張、想像、比喻的形像在奔湧、蕩漾。同許多別人一樣,他開始感到自己的稟賦和政治學、經濟學格格不久。一天,在漫談討論時,論題轉到戰爭的起源,一位教授問:"徐君,能否談談你的見解?"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舊約全書》載:上帝說,我來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動刀兵……"

  課堂裡響起一片竊竊的笑聲。教授向他伸出一個手指,溫和地笑著說:"說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為一個政治家。你是一個詩人。"

  詩人?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他看過家譜,自從明代永樂以來,徐姓家族裡還沒有人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自己雖然習湧過不少詩詞歌賦,但在他的那個階層,只是一種基本的修養,就像會寫一手好字、會畫幾筆蘭竹一樣。

  他越來越感到空虛。他的性靈日漸滋生出一種渴求,這種渴求使他意識到自己心胸間的一種鬱結……

  他的目光掠過大西洋,注視著那多霧的島國。那裡有伊利莎白、維多利亞文化,有倫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館、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根、莫爾、潘思……主要有貝蘭特﹒羅素。

  兩年來,他讀過不少羅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會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兩本書,簡直把他迷住了。這位"二十世紀的伏爾泰"的一些言論,在志摩腦海中留下的印像是永遠不會磨滅的;這位英國哲人在困境中只認識真理而不向權勢低頭的那種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著滿腔熱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羅索攻虛偽、邱俗世、愛人類、愛文明、愛和平、捍衛思想自由的精神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擺脫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的引誘",告別"樓高車快"的新大陸文明,跨過大西洋,去師從羅素。

  說去就去。幾天後,他已經在船上了。這一次看到了日出。

  天海碧澄,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縷煙,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浪花。天海交接處,發亮了,透紅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後面燒著。

  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升起來了:一條弧線、半輪、大半個,突地一跳,離開了水面,接著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發射著金黃的紅艷的光芒,周圍的一切便都顯得更加光明、美好。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8:08

第一卷﹒第三部


(七)
  倫敦城是一幅抽像畫,一首朦朧詩。

  大霧經久不散地籠罩著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綠色的小島和草地之間飄蕩,使燁樹林變得溫柔了;它又籠罩著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碼頭邊滾動,把近景推遠。它認厄色克斯郡的沼澤地裡爬出來,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塊的田野用一塊紗帷這起來。它鑽進大樓的窗根,把濕氣送到每一個房間;它使飛鳥不敢撲向天空,使駕車的馬匹下步謹慎;它吞沒了教堂的尖頂和煙囪裡的白煙;旗桿上的旗幟變成一塊重垂的濕布;它使鬧市區的一切雜聲都變得模糊遙遠,使人們的呼吸變得沉重。仍然從橋上走過的人們,憑欄俯視,四周一片迷濛,恍如乘著氣球,飄浮在白茫茫的雲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氣燈在濃霧中若隱若現。一個紅衣女郎,走了幾步遠,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從白霧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牽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遠。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霧中走著。他感到這朦朧的霧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徵,不正是需要有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引領著自己嗎?

  到了倫敦,卻沒有找到羅素。

  這位名噪一時的哲學家,由於在戰時主張和平以及與妻子阿魯絲離婚,被清規戒律異常苛嚴的劍橋大學撤銷他的職務?後來不得不恢復對他的任命,但此時已到蘇俄和中國去訪問了。志摩無奈,只好進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繼續攻讀那門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課。

  內心的鬱結加深了。

  首先,孤獨感使他愁腸百結。他不喜歡那些莊重得近乎古板,嚴肅得近乎木訥的教授;他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滲透了人類社會一切奧秘的研究政治經濟的學生。他們辭藻貧乏,缺少幽默感,沒有靈性,不見活氣。這裡的一切簡直令他厭惡透頂,空氣沉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他常常曠課,爬上高聳入雲的倫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賞大艙船從分開來的倫敦橋中間徐徐通過;他到郊外田野去,讓露水和濕泥帶著芳鮮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褲。只有這時,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是孤單的,殘缺的,它們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呻吟,一聲聲呼喊,卻聽不到呼應的回聲。他的內心有一種焦躁,有一種需求,有一種渴望;只有在與星空、夜風、晨露、小草對話的時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卻又感到這個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詩境和愛情。

  一天,偶然的機會,志摩結識了在英國攻讀文學的吳稚暉的外甥陳西瀅。

  "……我來英國,想跟羅素讀書,卻撲了個空。在這裡,我厭煩死了。沒有理想的導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

  "你現在學什麼?"

  "政治經濟。我越讀越感到這是一門枯燥的學問。再說,學了這些,對中國有什麼用?我們那裡仍然是強權政治,坐天下的還不是丘八大帥……"

  "還是文學有趣味。在文學作品裡,你可以跟許多偉大的心靈直接對話,受到提攜,得到淨化……那裡面只有真、善、美,沒有別的。"

  "真的!西瀅兄,告訴你吧,這些年來,一種深刻的憂鬱佔據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這種憂鬱裡,我的氣質漸漸開始潛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種意蘊需要抒發……"

  "那你就更應該改弦易轍學文學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嗎?"

  "有了,還有了一個兒子。"志摩的語調低下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時我只有二十歲。……"

  "你愛你妻子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好像從來沒有領略過……"

  西瀅低頭不語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出來,讓她受一點西洋的開明教育?國內的空氣太渾濁了。老是這樣天各一方,你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大的。"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經寫信回去懇請父親的允諾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寫一封信回去,一定讓她出來。作為夫妻,我們的確應該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東西。"

  兩個月之後,張幼儀離開硤石鎮,由劉子諧作伴,遠涉重洋,來到倫敦。

  志摩挾著一件雨衣,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在風成霧濕的碼頭邊伸長脖子等著。這時,在他的心裡,妻子,又是一個充滿溫馨的概念了。結婚五年來,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國、英國顫著跑著,讀書求學,撰文寫信,從沒有想到過她的心情,她的需要,從沒有給她以丈夫的眷戀和對待朋友的那種熱忱。兒子阿歡出生了,他只是在家書裡表示著做父親的心意,沒有什麼知疼知癢的撫慰。

  他感到負疚。

  他看到她了,還是那素淡的衣著,中式的裝束。他拚命揮動花束,在人叢裡往前擠著,高喊:"阿儀!阿儀!"

  她看到他了,靜靜地一笑,卻不激動。

  近身了,志摩衝上前去,伸出雙臂想擁抱她。她臉上一紅,向兩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擋回去了。

  一絲深深的失望掠過志摩的心頭。還是那個掌財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樣,典型中國女子的姿態,缺乏激情的端莊……刺傷了他那喜悅衝動的情懷。他的手臂耷拉下來了,喃喃地問:"祖母、爸爸、娘都好嗎?阿歡好嗎?"

  "都好。"幼儀不慌不忙地說,"你瘦了。讀書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說,"我怎麼不覺得?筋骨好著呢。你……過得好嗎?"

  "當然好。"幼儀揚起眉毛,轉過臉來瞧他,似乎驚異他的問候,"家裡祖母、爸爸和娘都寵著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托給了我……

  "我不是問這個!"志摩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他想聽的是她的傾訴、空守閨帷的幽怨,內心裡那股遙念的噴發。但是,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歡想得不得了呢!"

  "像個什麼大丈夫!"幼儀嗔怪地一笑,"男子漢老是把肚腸掛在妻子身上,學問是做不好的。"

  呵,距離!近在身邊了,這距離卻更分明了!

(八)

  志摩跨上雙層有軌電車,到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去聽前段棋瑞內閣的司法總長林長民(宗孟)的演說。

  他向鄰座的一位老人:"坐在中間的主席是哪一位?"

  "GalSWOrthy Lowes Dickkinson。"

  "啊,是狄更生先生嗎?"志摩差點要跳起來了,"《Letters FromChinaman》和《A Medern Symposium》的作者?"

  老人點點頭,把手指豎著擱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志摩心頭一陣狂喜。他早就十分景仰這位熟悉華夏文化的著名學者了。他熱烈地盼著?

  演講結束後,志摩找到了早些時候結識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紹我認識狄更生先生嗎?"

  "可以,"宗孟說,"我想法找一個機會吧。志摩,歡迎你到我家來聊聊。"

  第二天,志摩就趕到在倫敦西區一條僻靜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鈴響了,門開了。

  志摩的眼睛燦然一亮。

  一個少女站在門裡。——走進她的雙瞳的,是一個身穿長袍、腋下夾著兩本書的中國青年:頎長秀挺、俊逸瀟灑,臉上帶著純真謙和的微笑,自有一種超凡絕俗的氣度。

  志摩的心"別"的一跳。他真想取下眼鏡,把鏡片拭擦一下再仔細端詳面前的這位少女。

  他覺得自己恍在夢中,見到了拉斐爾聖像畫中的天使。她,烏黑的頭髮和眸子,年齡不大,卻有早熟的深沉,聰慧橫溢的神韻。

  也許只是瞬間,這默默的對視已在彼此心底烙下了終生不泯的印記。

  兩人的臉都紅了。

  "您……找誰呀?"純正的北京話,那麼的悅耳。

  "宗孟老伯在家嗎?"志摩感到自己的舌頭發僵了,官話裡的硤石口音頑固地佔了上風,他分外惱恨自己。"我姓徐,叫徐志摩……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生……"

  粉頰上顯出了酒窩兒,微笑裡一點也沒有挪揄。

  "爸爸出去了。不過,請進吧。我早聽說過您了。"

  "我……還是……改天再來吧。"志摩踟躕著,不知如何是好。

  "他去郵政局了,要不了多久的。您進來坐會吧。"

  接著中國習俗,茶沏上來了。

  "我該叫您志摩大哥吧?我叫徽音。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可以叫你徽徽嗎?"拘束感像瓷蓋碗裡冒出的熱氣,一下子消失了。

  "嗯……"徽音微微噘嘴,好像在鄭重考慮,"今天……不可以。

  "我們剛認識呢。下次見面,您就叫吧,只要您願意。"

  "好,下次就叫你徽徽,一言為定。你,以後叫我徐兄好啦,叫'志摩大哥'多費勁!"

  "沒聽說在這上面也圖省力的。"徽音笑了,那麼的歡愉。

  "聽宗孟伯說,你文學功底很深……"

  "嗯……"徽音搖搖頭,"您不要第一次見面就找恭維話來討我的高興。這樣,我要覺得您是個俗人了。"

  "真的,宗孟伯真說過的呀!"

  "這個爸爸呀,真要命,也不怕人笑話。我相信他會對您說的。其實,這也是自負罷了。"

  "宗孟伯是天下第一個不矯情、不作偽的人。我相信他說的是客觀的。沒有人比他具有更犀利的洞察力和更睿智的判斷力了。"

  "好個馬屈精!"徽直喊道,接著,她又低下頭,"不過,您可真是聰明透頂。我還沒有遇到過像您這樣深刻地瞭解他的人。真的。您跟他認識還不很久呢。"

  "喲,你也是馬屁精!"志摩也喊起來了。

  兩顆心在迅速地奔近,像兩輛相向而駛的特快列車。

  志摩告辭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宗孟先生還沒有回來。他們只感到時間過得太快。道別時,徽音說:"歡迎您常來作客。下星期一下午,狄更生先生要來喝茶。您也來吧。"

  "好,我一定來。喔,宗孟伯不會感到我太冒失吧?"

  "不會不會!他才喜歡您哩!"

  "是嗎!"

  "誰騙您!"

  "再見,徽徽!"

  "再見,徐兄!"

  這一晚,一向倒頭就呼呼熟睡的志摩,失眠了拉斐爾聖像畫中的天使,漆黑的眸子,粉頰上的酒窩兒,清朗的笑聲,雋永有味的談吐,一直在他的腦際旅繞。直到東方天際泛白前,迷朦中,他似乎看到海涅若隱若現在雲端裡,用節奏鏗鏘的日爾曼語吟誦道: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幻影,

  來向我灰冷的生活靠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8:33

第一卷﹒第四部


(九)
  第二天,志摩又到林家去了。

  哪兒吸引他,他就一個勁兒地往哪兒跑。

  幼儀不干涉他的行動。他也從不考慮自己行動的影響。

  "雙栝老人"林宗孟以長輩的慈愛和摯友的熱情歡迎他。這是一位歷經宦海浮沉、厭倦政態詭變的長者;他看透了軍閥弄權的惡政,只想回復自己書生逸土的生涯,就棄官離鄉,邀游四海,一年前攜同他的"唯一知己"、十七歲的女兒林徽音,到英國小住,演說講學,傳播華夏文化。

  跟這位妙理橫生、充滿活力,毫不嬌揉、談鋒銳健,最能理解青年、精於文學藝術的忘年老友以及天份極高、才華卓異,讀詩書。感情細膩的少女作傾心長談,對志摩來說,真是一種陶冶長進的良機和莫大的精神享受。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接連數天,志摩在林家的客廳裡度過了幾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他只感到自己的心智像經春霖潤燒的嫩筍,拔節而上,直入人生真諦的奧堂。而且,幾天,只有幾天,他已跟徽音熟悉得、接近得、相知得就像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友伴了。

  星期一下午,上完一節課後,他又興沖沖地趕到林家。剛步入客廳,他一眼看到坐在沙發裡的白髮現須的狄更生。

  "噢,志摩來了!介紹一下:狄更生先生,劍橋大學王家學院的學術委員。"林宗孟站起來,用純熟的英語對志摩說。

  志摩上前一步,優雅地向狄更生深深一鞠躬。

  "這就是徐志摩,我的可愛的小朋友。"

  狄更生站起來,滿臉堆笑,向志摩伸出手。"認識你很高興。

  志摩雙眼放光,雙手緊握狄更生的手。"我會永遠記住今天這個時刻。我相信它對我的一生將產生重要影響。"

  "荷,多妙的辭令!"狄更生眨著眼睛,轉向林宗孟,"如果它不僅僅是對我的奉承的話。"

  "志摩是個真誠的孩子。他是您的崇拜者。"

  "真的嗎?那麼,你就是我生平所擁有的第一個和唯一的崇拜者!"狄更生又一次跟志摩握手。

  那種用特有的詼諧形式表述出來的謙遜,是英國學者的典型風範,這位志摩深為傾倒。他用同樣流暢、純正的英語答道:"那是因為您站得太高,看不到塵寰向您頂禮膜拜的芸芸眾生。用我們中國的話來說,是仰之彌高。"

  "但是,孩子,不要把人當神。"狄更生收起笑容,伸出一個手指,做了一個警告的動作,"我們心中唯一的神應該是我們終生孜孜不倦尋求的真理。"

  "但是,人們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崇拜引導我仍接近真理的人。"志摩又說。

  "好啦!會見儀式到此結束!"坐在寬闊的橡木窗台上的徽音縱身跳了下來,給志摩倒好茶,又端上一份草莓和餅乾,"請用茶!"說完,又坐回到窗台上去了。

  喝茶,是英國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項目。每天下午,幾乎所有上層社會的紳士和太太、小姐,都在自己家裡或朋友家裡喝茶。

  茶是媒介,依靠它,交換見解、信息,增進瞭解、友誼。

  "徐兄,您沒有聽到,剛才狄更生伯伯在大談帽子呢。"徽音笑著說,"真是帽子的哲學,哲學的帽子!"

  "我剛才說,我非常欣賞中國的那種圓頂小帽,"狄更生興緻勃勃地對志摩說,"西方人的帽子千態百姿,竭盡怪異之能事,但它們都是裝飾,是遮掩愚蠢的腦袋和醜陋的面孔的裝飾品。你們的圓頂小帽,那麼單純,樸實,一到頭上,人的性格、氣質、精神就完全呈現出來了。從帽子上,我也能看出東西方文明的不同性質。你們的孔子、孟子的學說要比亞里士多德、洛克、黑格爾的深奧得多,樸素得多,實際得多。"

  "狄更生先生也許是當代最崇尚華夏文明的歐洲學者了。可是,我國幾千年的文化遺產中有它頹廢、衰敗的一面。我在此間的幾次講演中從來不諱言這一觀點。"

  "這個觀點還值得進一步探討,"狄更生沉思地用手指輕叩,額頭,"頹廢,是心理和精神的形態之一種,如果它獲得了精妙絕倫的表現形式,就不能說它不是不朽的。"

  "然而它終究不是推進歷史的積極動力。"林宗孟說。

  "您是正確的。可是,您不是指時代價值而言,而是指歷史功用而言了。"

  "瞧!一個頭頂牛奶罐的姑娘,身材多麼窈窕啊,走路姿態美極了!"徽音插進來說。她不希望爸爸和狄更生伯伯吵起來,尤其是今天。他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是極為投契的好朋友。

  志摩放下茶杯。"狄更生先生,上次去中國,可曾收集幾項您喜愛的中國帽子?"

  "收集了,帶回來好幾項呢,可是一到倫敦,就被朋友們要去了,他們都愛不釋手。一位老伯爵甚至戴了它去參加舞會。我自己卻一項也沒有了。"

  "我寫信回去,讓家裡給您寄幾項來。"

  "謝謝。請預先接受我最誠摯的謝意。"

  "啊,這輛汽車好像是上一世紀的,真好玩!"徽音對著窗外喊道,又轉過頭來,"狄更生伯伯,徐兄送您中國帽子,您該回贈他一項英國帽子吧。"

  "高頂禮帽,法藍絨便帽,還是嵌金絲睡帽?"

  "我代他回答,"徽音搶著說,"他要黑色的方帽子。"

  "哦,是這樣!志摩先生,我想給您一個提議。"狄更生用他那炯炯的雙目注視著志摩,似乎直窺他的肺腑。

  "謝謝。我多麼願意聆聽先生的導引。"

  "我要說的是:您是一個詩人。"

  "啊!您也這樣說!美國的漢金斯教授也這樣說過!"志摩擊掌驚呼道,"可是,這不會是一種調侃吧?我可是連一行詩也沒有寫過呢。"

  "您雖然沒有寫過詩,但您卻詩趣橫溢。"

  "氣質是詩,談吐是詩,舉動是詩,連呼吸也是詩……"徽音調皮地甩動著雙腿說。

  "徽徽!"宗益笑嗔道:"不要淘氣!"

  "志摩先生,我看,您不必再在跟你的氣質性格不合的政治經濟學上浪費精力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介紹您去牛津或劍橋學文學。你將在那古老、莊嚴、肅穆、深沉的氛圍中真正找到和認識自我,看到人類又明變遷、發展在一些偉大的心靈上的折光……不當的抉擇是人生的莫大錯誤。"

  "哦……"志摩抬起頭,雙眼似乎穿過了牆上的壁爐注視著遙遠的地方,"……到了倫敦,我的確感到政治經濟學踉我的氣質天性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歐美的政治思想和改造社會的方案之於國的政局現狀那樣地格格不入……這樣學下去,也很難有所成就……"說著,他起身在室內踱起步來,"自從認識了西瀅和徽徽,我接觸了英國文學,說也奇怪,我發覺自己就像溶質遇到了特定的溶解液,全身心都溶融在其中了……"

  "喲!我可沒有用角匙把你像粉末似地一匙一匙投進液體裡去……"徽音用著優美動聽的英語說道。突然,她又轉身對著窗外人聲喊著:"格林!給我那一束紫羅蘭,就放在門廓裡好了!"邊說,邊掏出兩個便士扔了下去。

  "好吧!去牛津或劍橋!讀文學!"志摩突然停步,決然說,"不過,這要辜負爸爸的一片苦心了。也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爸爸總能原諒我的!但是,牛津……劍橋……我都很陌生,不知哪一所學校更合適?"

  "去劍橋吧!Cambridge,多悅耳的名字!拜倫的母校呵!那是個出詩人的地方!"徽音伸出雙臂,像朗誦似地高呼。

  "好!去劍橋!去劍橋!Cahanbridge!拜倫的母校!"志摩手舞足蹈,長袍的下擺飄拂起來,活像一個第一次見到耶路撒冷聖殿尖頂的基督教徒。

  他向徽音望去。她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彩,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召喚力。

  志摩的眼睛濕潤了。

  徽音輕輕跳下窗台,在鋼琴前坐下,彈起了瓦格納的樂曲《霧國的指環》。琴聲輕輕的,柔柔的,在他們三人的談話聲裡蕩漾著。

  直到談話結束,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狄更生和志摩告辭了。林氏父女送到門口。徽音乘父親和狄更生握手時,很快地悄聲對志摩說:"星期三晚上六時,在詩籍舖等我。"

  沒等志摩答話,她向狄更生行了個屈膝禮,就徑直走進去了。

(十)

  詩籍舖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一條小街上,是詩人赫洛德孟羅一九一二年創設的。每星期三晚上六點,舖子裡舉辦誦詩集會,入場券六便士,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詩人以及詩歌愛好者相聚在樓上朗誦古典詩歌或是自己寫的新作。

  公樓的面積不大,只能容納四五十張座椅,但它的屋頂卻很高,深色的雕花護牆木板一直伸向懸掛著一盞壞了的玻璃吊燈的尖頂。四壁掛著許多油畫,像是上一世紀的作品,有的很大,有的極小,畫板都相當講究,雖然它們都已舊了。拖地的黑絨窗簾這得嚴嚴的,把街上的一切聲響都擯隔在戶外。屋子中間有一張低矮的大桌子,桌上只有一盞銅製燭燈,獨自發出幽微的光亮,使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古雅、靜穆的氣氛之中。

  志摩隨著徽音一跨進這個屋子,他的心立刻被這種詩意的氣氛鎮攝住了。他真想合掌跪下,唱一曲讚美的頌辭,感激這個使他的心靈進入最適合於它的聖殿的所在,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他又立刻感到挾著本厚厚的大書,走進窗明几淨的課堂,去聽那些經濟學教授講述地租、利潤、利息、勞動價值論,是多麼的滑稽和不幸。

  他倆坐在兩只高背舊椅子上。

  還有人不斷進來。找不到座位的,就靠牆站著。

  一個老人,一手握著煙鬥,從自己的椅子上起立,走到桌前,翻開一本厚厚的燙金皮面大書。

  他長時間地靜立,低垂著頭。

  突然,他揚起頭。一串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從他的胸膛裡沖決出來:

  他抬起憂鬱的雙眼,環視週遭,

  咬噬著他的是莫大的隱愁和煩惱,

  難消的憎恨交織著不甘屈服的倔傲;

  霎時間,他竭盡那穿透一切的目力,

  望斷浩渺的洪荒,但聞悲風呼號,

  把他切團園住的是幽森可怖的地牢,

  如有洪爐烈火,卻不見熊熊卷舔的火苗,

  混沌一片,唯有悲苦的慘象和絕望的哀嚎,

  那兒沒有寧溢的和平與安詳的慈息,

  無往而不在的"希望"永遠也不會來到;

  只有無窮無盡的折磨緊緊跟隨著

  洪水似的硫磺澆得大火永遠猛燒。

  這個地方就是正義之神為那些叛逆者

  準備的,捆綁他們於冥荒之獄的鐐銬,

  魔鬼撒旦被天帝擊敗而墜入練獄火湖的情景,在彌爾敦筆下,在老人的抑揚輕重念得特別分明的誦吟中,在眾人的眼前,重新顯現了。

  密集而輕輕的掌聲之後,一個黃發的年輕人接著朗誦布萊克的《猛虎》。他不停地揮手,有點神經質的激動。

  一個少女朗誦了彭斯的《我的心兒在高原》,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一個大學生用法語念了馬拉美的《天鵝》,行雲飄逸,清泉流瀉,非常動人。

  一個三十多歲、穿長裙的婦女走到小桌前,把燭燈朝身前挪了挪;然後,雙臂交抱胸前,仰著頭,眼中顯出如癡似醉的神色,慢慢地吟誦起來。起初,聲調平平的,像在追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在前面幾個人朗誦時,徽音不時帶著椰輸的微笑低聲插進一兩句評語;當一連串短促、清亮、繽紛的音節從那婦人嘴中吐出時,她忽然嚴肅起來,身子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唯恐漏掉一個音符。

  ……哪兒來的歌聲?這又哪是鶯啼?像沒藥,像毒鳩,使人沉醉,使人志憂,在綠蔭斑斕的夏晨,把人帶到歌舞聯翩的陽光裡;如喝下幽藏千年的瓊漿,冰涼醇列,忘卻了疲倦、悔恨、憔悴、衰老;又鼓起通想的雙翅,穿過長滿答辭的幽徑,升上淨空,與月亮皇后攜手共登寶座;在暗香浮動的昏暗裡,讓萬朵溫馨的花魂沁入心脾;呵,這種陶醉,把寧靜的解脫帶給充滿仿模的心靈,使人不由得對死神產生愛慕,再也不貪戀人生的勞碌,但求在這種傾訴中,毫無痛苦地擁抱長眠……驀然,那歌聲忽而遠去,像猛聽到一聲晨鐘,把我一下子拽回孤寂……別了!別了!這淒切的頒歌,頃刻間從近處的草原、靜寂的河川像散霧似地消失,別了!別了!難道只是幻景,還是白晝的夢?別了!別了……

  徽音陶醉了,志摩端詳著她:一抹幽淡、柔和的微光投在她那蓬鬆的黑髮上,她那微啟的桃紅色嘴唇上,她那露在衣領外的白皙的頸項上,她那放在胸前的交絞著的纖長的手指上。她的眼睛不斷閃換著各種色彩的光澤,定定地盯住前面,似乎那兒出現了一片從未見過的美景。

  他的心悸動著。濟慈《夜彎曲》裡的一切,都與徽音的形象融和在一起了。她彷彿穿著拖地的白紗裙行走在詩境裡,在夜的氣息裡綻放的紅玫瑰依偎著她的白裙,那飛翔歌唱的精靈——夜鶯,在她頭上盤旋。他,她,濟慈,幽幽的燈,古老的持子,整座小樓,都飛起來了,高高地飛在一片星繁風清的夜空裡。

  詩完了,婦人依然交抱著雙臂,凝立在桌邊,好像還沒有走出夢境。

  未等掌聲響起,徽音拉起志摩走出小樓。

  志摩懂得,她要讓那純美的境界和感受長久地留在心頭。

  志摩同樣陷在深深的感動裡。他更為徽音的那種忘情陶醉、出神的感動而感動。參加這類集會他還是第一次,但僅此一次,他已經確認找到了自己應處的方位。他不知道藝術,詩,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現在才懂得文學藝術是一個包蘊著如此豐饒的寶藏的美麗世界;幼時的夢幻,天文愛好中產生的遐想,青春期的煩愁,近時的鬱結,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冰釋了。這是屬於我的世界。我是屬於這世界的。他想把這些告訴徽音,但是她沉默著。他也就覺得沉默著更好。

  是的,除了帶韻和不帶韻的,有節奏的和散淡的詩之外,還有什麼能更好地表達自己心裡湧起的一切呢?

  兩個人在幽靜的倫敦街道上行走著,誰也不說話,影子拉得長長的。兩旁的房屋靜靜地站在街樹後面。枝葉的間隙裡透出一縷昏黃的燈光。風,輕輕地將丟棄在路邊的廢報紙吹揚起來,在寂寞的長長的路面上飄飛……

  他倆像是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行走在那怪誕而又充滿溫情的小說裡。

  到路口,徽音停住腳步,向志摩無言地伸出手。

  志摩握住那冰涼的小手,久久沒有放開。

  "不要我送你回去嗎?還有一段路呢。"

  "我想一個人走走。"

  他忽然看見她眼中閃著淚光。

  "徽徽,你還沒有從《夜鶯曲》裡解脫出來?"

  "徐兄,告訴我,美,為什麼總是給我帶來憂鬱?"徽音仰起了臉。

  "那是因為我們總是沉浮在塵世裡,偶而將頭伸到雲端裡呼吸幾口清新空氣,卻又不能真正脫離凡間,全身就感到不調和,因而更為惆悵了。"

  "每當面對著真正的美,我就感到對生命的失望。精神的峰巒如此高聳,憑我們的心力是無法攀登的,我又多麼嚮往站在那,絕頂遠眺人類智慧的壯景啊!"

  "是的,美是我們追求和需要的,但又正是我們生命和生活裡所缺少的。"

  "只有在可遇不可求的剎那,美才會顯現它的真身,"徽音定定地凝視著志摩的眼睛,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懷在她的雙眸裡閃動,"在這瞬間,我們的靈魂也就進入了另一個靈魂……"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朝黑幽幽的路的盡頭疾步遠去。

  志摩獨自站在街頭,看著月光下蒼白的路像一條長河,在寂寞地流逝。今晚,徽徽特別激動,他有點困惑。可是,在困惑中,他又似乎看見了她心靈上的一種變化。

  他歎了一口氣,不免有點沮喪。

  回到家裡,幼儀還沒有入睡,躺在床上翻閱一本她從中國帶來的"本衙藏版本"《紅樓夢》。這部書她百看不厭。她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點哀怨,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志摩想說什麼,終於也沒有說。

  躺在床上,志摩想了很多。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麼的不幸。

  看看身邊熟睡的幼儀,感到她也是多麼的不幸。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8:50

第一卷﹒第五部


(十一)
  一星期後,志摩成了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特別旁聽生。

  每天早晨,方巾黑袍,腋下夾著厚厚的書籍穿過教堂前的大草坪;這時,好像約好似的,二十名白衣紅領帶的少年唱詩班從教堂裡魚貫而出,他就停住步,看著這群十歲出頭的娃娃們,直到背影消失在樹叢後面,然後再進教室。

  劍橋的家庭式的學院氣氛,皇家學院的自由化革命化的傳統,"皇家人"的那種聰敏、誠懇、坦率,反成習、重友誼、倡理想,沒有宗教偏見、沒有種族歧視、憧憬博愛大同的特質,都使志摩傾心悅服,深為仰慕。兩年多他那被不自知地壓抑著的靈性爆發了出來,他以驚人的理解力和記憶力咀嚼、吞嚥、消化、吸收著英國文學,尤其是詩歌。從喬臾到葉芝、愛略特,佳句名篇,背誦如流;那優美的流動的音韻旋律滲透入血肉,迴盪在心頭。同時,他注意搜集和認真研讀中國發表、出版的白話新詩,他驚異地發覺情愫、意象和意境在丟棄了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的格式後的那種恣肆自如的表現力。一股股強勁的感情潮水在孕育,在湧動,期待著一個時刻,迸發出唇齒。

  他熱愛生活。除了學習,他還忙於散步、划船、騎自行車、抽煙、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

  他最感興越的是騎自行車和划船。

  在劍橋,幾乎人人擁有一輛自行車;車把前邊橫掛一隻珵亮的鍍鎳籃子,裡面放著書和講義夾,輕逸方便,推起來就走,說停就停,大道小徑都可竄?樹旁一靠,也不用上鎖。——志摩是在杭州唸書時學會蹬車的,技藝頗精。到劍橋後置了一輛輕便車,踏著旋轉的輪子在校園裡闖來闖去,雲在頭上飄,風在身後吹,逍遙自在,宛若唐宋士人匹馬單舟遊蕩江湖。

  划船,更是他自幼在家鄉時就喜愛的了,在藍水綠波上飄流而前,令人心曠神治。他參加了劍橋大學划船隊,與牛津大學划船隊作過一次比賽。競舟在倫教泰晤士河上舉行,這是轟動全國的體育大事。大群觀眾擠在兩岸高聲歡呼,揮手頓足;他們身穿深藍或淺藍色衣服,以示偏袒那一學校:因為牛津船員一律容深藍衣褲,而劍橋學生則著淺藍色。志摩身穿一套淺藍色運動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在人聲和河水的浪潮裡,和碧眼黃發的同學們齊心合力拚命划動槳輯;林宗孟、林徽音父女在岸邊揮舞花束為他高呼鼓勁。比賽雖然輸了,但是徽音把紮著一根紫紅領帶的花束奉獻給他,對他的奮進精神表示敬意,這使志摩比上台領獎還要快活十倍。

  志摩以極大的熱情和興趣參加各種學術活動。應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科學與詩》的作者瑞恰慈《I.A.Richards)之邀,他參加了新學會(The Heretics'Club),——一個積極傳播各種新思想的學術團體,每週舉辦演講會或辯論會,發表一些與社會傳統思想相抵觸有衝突的"異端邪說"。瑞恰慈、歐格敦(C.K.Ogden)、吳雅谷(James Wlld)三人於一九二一年合著出版《美學基礎》(《TheFoundations ofAesthetics》)一書時,特請志摩在卷首用中文題字,以光篇幅;志摩用林宗孟送給他的"戴月軒"貢品長鋒羊毫水楷筆,神態騰飛般地寫下了"中庸"二字。就這兩個字,他又在一次演講會上作了精闢的闡釋。他說,"中庸"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柱,它不是世俗所理解的"調和"、含糊的意思,它真正的價值在於恰到好處的那一點,也許就是西方的辯證法吧。

  海德公園也是一個對志摩有著特殊吸引力的地方。那兒東一堆、西一堆地聚滿了人,人堆的中心有各種性質的宣傳演說。天主教與無神論、保守黨與工黨、無政府主義者與保皇派、自由戀愛論者與救世軍、贊成內閣某政策的與反對這政策的、激進的、保守的、科學的、荒誕的,種種完全相左的見解可以在同一場地上對同一批聽眾進行宣傳。志摩的思想傾向於工黨。他說:"到了英國,我對勞工的同情益發分明了。在報紙上看到勞工就好比看《三國演義》時看到諸葛亮、趙雲,看《水滸》時看到李逵、魯智深,總是'幫'的。

  那時有機會接近的也是工黨一邊的人物。貴族、資本家,這類字眼一提著就夠挖苦!勞工,多響亮,多神聖的名詞!"他常常從海德公園東北隅叫做"石門"的入口進去,站在工黨魁首麥克唐納腳下的木箱邊聽演說,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志摩的血液最容易被激情的鼓動之辭搞得發熱。一天,他興緻勃勃地跟著賴斯基夫人,一大早就去選區為工黨競選拉票,挨家挨戶地敲開二百多家的大門,受到了不少的白眼。有一個火紅頭髮的女人,用手指著他對鄰居說,"你看,怪不得人家說麥克唐納是賣國賊!這不是他雇來了日本鬼替他張羅吆喝嗎?"

(十二)

  在這期間,志摩有很多的機會同文學名士接觸。

  一天,陳西瀅來找志摩,把他領到著名作家、剛剛出版了巨著《世界史綱》的威爾斯(Herbert Gconge Wells)家裡。

  威爾斯先生前額寬闊,頭髮不多,相貌端莊,一雙眼睛非常和藹。他熱情地跟志摩握手,稱他為"我的朋友"。

  "歡迎你來。陳先生早已向我介紹過了,你是學文學的,很好,我們是同行。"說著,他打開煙盒,"如果抽煙的話,自己取吧。"

  "威爾斯先生最講平等。"西瀅朝著志摩說,"他是一個樸實無華的人。他生平最討厭貴族和他們的紳士氣。"

  "是嗎?那就像美國人而不像英國人了。"志摩笑著說。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爾斯摸著自己的前額說,"父親是季節性的職業棒球手,母親當過女僕。我自己小時候是學徒,後來才讀大學——但是,如果你認為只有紳士氣才是英國人的特點,那就不公平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綱》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學生的課本……"

  "你讀了?"威爾斯饒有興趣地問。

  "讀了。"志摩說,"我把您設想成為一個具有無上威望的人。"

  "你又錯了。"威爾斯又哈哈大笑。

  志摩站起身來,環視著室內浩如煙海的藏書,他帶著不勝欽慕的神情說,"您,還有狄更生先生,使我瞭解到英國學者學識之博大精深……"

  "呵,請不要把我當做一個學者!"威爾斯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坐在沙發上說,"我的真正興趣還是在於寫小說。"

  "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我把您看成當代的斯威夫特。"志摩轉身回到沙發上坐下。

  "志摩,你說得真對!我以前也說過,威爾斯先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第二個斯威夫特。"陳西瀅興奮地拍掌說。

  "唔?你們為什麼這樣說?"威爾斯抑制不住一絲喜悅和自得之色,"真奇怪,為什麼你們兩位中國青年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這樣的感覺?"

  志摩回答說:"您的《時間機器》、《隱身人》、《星際戰爭》等作品,雖然超越了現實生活,但卻無處不影射著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

  威爾斯沉思地點著頭,接著把視線轉向陳西瀅。

  "您的小說,其意義遠遠不止是作一些科學的假設,或者說,把一些天才的科學預見故事化而已。志摩說到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一點也不錯。您把這兩點幻化成一種變態的形象,讓人類更明確地理解自身智能的潛力和本質的缺陷……"

  威爾斯扔掉香煙,霍地一下站起來,一手拉一個,把志摩和西瀅擁在懷裡。"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從你們兩位身上,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驚人的感悟力!"接著,他喃喃地說,"你們是最理解我的朋友……我同意你們說的……實際上,這正是我和於勒﹒凡爾納的不同之處……"

  對於友誼來說,沒有什麼是比理解更好的紐帶了,因為它是心靈的一種最好的感應、情感的一種最好的親合力。

  忽然,隔壁房間裡傳來了孩童的清脆笑聲。

  威爾斯放開了手。"我們跟孩子們一起玩玩去,怎麼樣?"

  "好!"志摩雀躍了,"我最喜歡跟孩子們玩耍了!"

  兒童室的門打開了,幾個小孩正在玩滾球,地上仍滿了玩具。

  一個滿頭卷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張大眼睛問:"爸爸,他們是你的朋友還是我們的朋友?"

  志摩搶前一步,把她抱了起來。"是你們的朋友,也是你爸爸的朋友。"

  球,又在地板上飛滾起來。孩子的、大孩子的歡快笑聲混雜在一起……"

  不久,威爾斯又把志摩介紹給他的密友、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魏雷(ArthurWaley)。

  "徐先生,"學者氣極重的魏雷沒有任何客套,開門見山地問道:"貴國的古詩——尤其是唐代——韻律我已瞭解,它甚至對每一個單字都作了音韻的規定,能否告訴我,這樣,有什麼意義?難道不會對詩歌的表現力起一種限制和削弱的作用?"——魏雷說的是一口很流利的漢語。

  "這個……魏雷先生,"志摩沉吟道,"我只能談一談個人物淺見,您不能把它當作正確的答語。音韻,我想,是思想和感情的一種經過提煉的表述形式。經過幾千年的發展、演變,詩歌中的韻律才逐步形成和完善……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強加給詩歌的一種桎梏。它是從古漢語的音調中自然地產生出來的;它之所以被接受,正是因為這種格式有益於增強表現力而不是相反,"志摩不時扶扶眼鏡,滔滔不絕地說道,"漢字的平聲與仄聲,只是大致的分類;實際上也就是音調的長短之分,正像英語詩歌中音節的輕重之分一樣。在這一點上,中國詩歌更接近於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詩歌。

  詩句中有了長短、短長或輕重、重輕的有機的安排,旋律的起伏和節奏的抑揚就非常分明和強烈了——但是,這僅限於古體詩詞的範疇而言。現在我們的白話詩,已丟棄了這種格式,因為它是用口語體的文字來表現的……"

  "多謝你給我作精彩的論述!"這位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對志摩的學識素養和精確、系統的表述才能深為賞識,他緊緊地握住志摩的手說,"應該說,你是我的老師……"

  志摩大驚,他雙手握住魏雷的手。"您千萬不能這樣說!這樣,我今後就不敢在您面前開口了。"

  "請不要過謙,"魏雷誠懇地說,"以漢字的繁複和漢學的精深,我的所知也許只及得上你們的一個初中學生。我以後還要不斷求教於你。這也是一種中國與英國的文化交流呢。"

  通過魏雷,志摩又結識了在大英博物館主事的詩人卞因(Lau-rence Binyon)。此外,志摩還有幸結識了他稱之為"英國民族政治的天才代表者"、傑出的經濟學家凱恩斯(Maynar Kenes).由狄更生的介紹,他又結識了聲望極高的新派畫家博萊義(ROg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 Carpenter)……在這個名人圈子裡,志摩貪婪地吮吸著思想的素養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談吐和流利的英語、坦誠謙恭的態度和熱情爽朗的個性、橫溢的才華博得了極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讚賞。儘管他沒有在劍橋按正規教程上課,只是隨意聽講,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裡所受到的陶冶和啟迪對於拓展他的性靈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個頗有名氣、交際廣泛的人物;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穿著中式長袍飄然出入於劍橋各個學院之間——雖然他一直嚮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開始討厭那黑沉沉的顏色和刻板的方巾氣了——他換上從國內帶來的長衫。他瀟灑飄逸,猶如一枝脫俗的青竹……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9:09

第一卷﹒第六部


(十三)
  第一個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約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國葬地。

  霧散了,天氣出奇地好。一群鴿子悠閒地高飛在碧藍澄徹的天空;風,柔柔地吹得人心曠神恰。街道兩旁是枝繁葉茂的大樹,它招陽光割得支離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復了歡愉、開朗的心情。從詩篇舖出來時的那種悒鬱、激動、迷惘不見了,十七歲少女的活潑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濟慈的詩,拉斐爾的畫,舒曼的樂曲,屠格涅夫的小說,當然,還可以加上我們小杜的七絕和美白石的詞,都是藝術中的純美,美得沒有雜質,沒有一粒塵沙,是從現實生活裡昇華起來的雲霧。但是,他們不僅僅是唯樂主義者,是對世界對人生永遠抱著希望的理想主義——希望,就是但願明天過得比今天好——你,也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雖然你還沒有開始創作。"

  他倆穿過托拉福加廣場。

  幾十隻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鴿子從他們腳邊撲撲飛起。

  志摩沒有作聲,笑了笑。當這絕頂聰明的少女一開起口來,男子們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發表對人生和藝術的精闢見解。這些不是機智的雋語,而是深思後的悟知。

  一會兒,他們就到了這長方形的古教堂。雙塔高聳,拱門雄踞,產生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國葬地在一個氣勢恢宏的大廳內。形狀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塊塊白玉般地鑲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靜極了。

  他們從西門進去,進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鮮花,這是花了三個先令買來的。他們是特地來向安息在這裡的文學家們表示敬意的。

  "這裡是史賓塞,這是彌爾敦。這裡是華茲華斯,那邊是狄更斯,還有司各脫。來!這兒,莎士比亞這兒,應該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個墳墓,志摩就懷著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鮮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後一株花了。兩人感到有點累,就在石欄邊坐了下來。

  徽音解開頭上的紫色緞帶,讓長長的秀髮在披散著,志摩感覺到一陣淡淡的溫馨氣息鑽入到鼻腔裡。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著碑文。

  "就是這些安安靜靜長眠在這兒的人,組成了英國的歷史,在漫長的世代裡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熄滅了的智慧之火,卻無憂無慮地安息了……昔日的榮光正像碑上的銘文,漸漸地磨損消蝕……

  "做人就要做這樣的階梯式的人物,由於他們的存在,歷史被推進了一步。你說呢,徽徽?"

  徽音沒有回答他,而是仰起了頭,看著高圓的穹頂。

  "遺憾,史威夫特沒有葬在這兒。我要在心裡把一朵幻想的花放在聖帕特裡克大教堂裡他的墓上,永不凋謝。"

  "嘻嘻,您怎麼喜愛起那位渾身都是刺的大師來了?"

  "大人國,小人國,這個怪異的童話蘊藏了深刻的含義。偉大、渺小都是相對的,在這大小相對中平凡的人擠出了一條崎嶇的路。

  事物都是相對的,但我們卻應該有個絕對的追求。"

  "徐兄,您的絕對追求是什麼?"

  "愛、自由、美三者的統一和諧。這是理想的人生。當然,沒有完美的社會、藝術和愛情,但我們生存的使命就在於終生去追求這種完美,就像羅曼﹒羅蘭所說:我從不注意路的到達,只要是在我的選擇方向之內,雖九死而不悔。"

  "理想主義者!"徽音用諷刺的眼光直視志摩。"您的愛情哲學是什麼?"

  "我嘛,我認為:活著,等待回聲。"志摩迅速回答,顯然已經過成熟的思考,"我們生到世界上只帶來半個靈魂,另半個靈魂要到異性中去尋覓。人海茫茫,大多數人是失望的找不到的,所以沒有圓滿的愛情和婚姻;少數有福的人,才能找到那另半個靈魂。借用黑格爾美學中的概念,就是只有特定的'這一個',任何人不能替代的'這一個'。"

  徽音忽然皺起眉頭,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

  她站起來,緩緩地向前走去。志摩跟在後面。

  "嫂夫人……在家裡……干點什麼呢?"

  提到妻子,志摩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她嘛,做做家務,看看閒書,也閒空得很,無聊得很。"

  "我想,什麼時候,請你們一起到我們家吃飯。我燒幾個純粹的英國菜招待她。"

  "好的,"志摩滿心明霾,有氣無力地說,"我先代她謝謝了。"

  她搖晃著石欄上的鐵鏈子,看著它們左右擺動。過了一會,她愁悶地說:"再過半年,我要去美國了。"

  從彩色玻璃窗格透進來的夕陽像一支油畫筆,將墓塋塗抹得斑駁陸離,一片淒迷。

  送別了徽音,志摩不想回家去。

  在大街上,在夕陽下,他獨自躑躅著。

  他不能解釋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為什麼徽音會突然想起幼儀——尤其是在自己沉緬於和她親近、和她作心靈交流時,突然提出幼儀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幼儀自己就被從這種愉快的心境中趕出來了。

  他曾經想讓幼儀結識徽音,但是一旦這成了徽音的願望時,他又懼怕它成為事實了。這又是為什麼?

  他轉身向劍橋大學走去。他忽然渴望見到狄更生先生。

  狄更生的套房在王家學院校友居室的頂樓。這所紅磚的小房子隱沒在一片樹蔭之中,前面正對著一片如茵的草地。這裡聽不到車馬人聲的諠譁,"寧靜得只聞時間在細碎的鳥語中滑過。這裡的一切都吸引著志摩。

  狄更生穿著一件睡袍,頭戴一頂中國的紅項子黑緞小帽,樣子十分滑稽。還沒等志摩敲門,他就拉開了門,無言地向志摩作了一個歡迎的手勢。

  "您知道我來?"

  "知道,知道!"狄更生逕自走回房內,在一張寬闊的大籐椅中坐下來,用手指指沙發。

  志摩輕輕關上房門,跟著走進房裡,順著狄更生的手勢在沙發上就座。

  志摩抬起頭,想說話,狄更生對他搖搖手。

  過了一會,志摩說:"您在工作?那我告辭了。"

  "不。"狄更生搖搖頭,"你坐著,不要說話。"

  窗戶外面的樹葉在微風中颯颯地作響。

  狄更生用手支著頷,閉上雙目,彷彿沉浸在遐思中。

  志摩低下頭,不言不語。

  斜陽的光影轉出窗戶,暮色漸濃了。

  半小時後,狄更生張開眼,拾起頭。"朋友,你現在感到愉快了嗎?你的憂煩離你而去了嗎?"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了。"

  "不要向我發問或作什麼解釋,年輕人。"狄更生站起來,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顏色變深了的草地,"剛才我在這兒看見你走過來,你的腳步沉重得像一匹駕轅的駑馬。我當時就決定讓你在沉靜中找到恢復內心平衡的力量。"

  "是嗎!"

  "一個人,不論處在怎樣的紛亂、煩惱中,不要指望從任何別人那裡得到開導和啟迪。唯一能夠幫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剛才,在靜坐冥思中,我已經把心頭的亂絲理清了。"

  "僅僅是這一次而已。以後,也許你還會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煩擾。你必須潛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尋理性的明燈,讓它來照亮自己腳下的道路……"

  "多謝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來,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謝我,年輕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國綠茶,志摩心頭的活力又恢復了。他用愉快的語調說:"剛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國葬地。那裡真美!那麼多不朽的偉人靜靜地躺在那裡,引起了我們的許多遐想。……"

  狄更生沒有答話。

  "我們給史賓塞、彌爾敦、狄更斯、莎士比亞、丁尼生……獻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問道。

  "是的……"志摩一時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兒。"

  "她?"

  "是的。"志摩發窘了,"您為什麼這樣問?"

  "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愛的姑娘。"狄更生一邊說,一邊在室內踱來踱去,"你們應當多看看倫敦。她是美的。她能給人以藝術的靈感,因為她本身就是藝術。誰不喜歡倫敦,誰就不懂得藝術,不懂得生活,不懂得愛情……"他突然住嘴,不說下去了。

  志摩從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來,街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

  他一邊走,一邊尋思著狄更生那不著邊際的問話,以及彷彿突如其來的對林徽音的誇讚。

(十四)

  志摩不是註冊在籍的學生,沒有在校寄宿的資格。他和妻子張幼儀住在高劍橋六英里的鄉下沙土頓租來的幾間小屋裡。

  房東史密斯先生是退伍軍人,經常追念著帝國軍人的榮耀。

  他的頭頸和身腰始終挺直,便服穿在他身上也像軍裝一樣的威嚴。

  每天清晨,他獨自在露台上練一套軍操,再吹半小時軍號。這軍號聲就成了志摩的起床號,在快節奏的進行曲中他刷牙洗臉,吃完早餐,拿起書本騎上自行車趕往劍橋;在小路拐彎處笑容可掏地向露台上威風凜凜的老人揮手告別,老軍人則報以一個儀態嚴肅的軍禮。

  胖胖的史密斯太太有一半法國血統,會烤美味的小麵包,免費供應給志摩夫婦,報酬是要幼儀給她的四件睡衣繡上中國的圖案。

  每個週末,史密斯夫婦都要邀請志摩夫婦與他們共進晚餐。

  史密斯太太像一隻快要產卵的大蝴蝶似地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飛來飛去,端出一道道精心傑作,並指導幼儀怎樣加調味品和使用刀叉。當客人用叉子將烤嫩雞送進嘴裡時,她就像一個等候發榜的考生似的坐在他們面前緊張地觀察著,看到滿意的表情、聽到嘖嘖的讚聲時,她便高興得像一個領到聖誕禮物的小姑娘,滿臉放光,使勁拍手,馬上往對方盤中再添上一份,還滔滔不絕地述說它的烹飪方法。這時,她說話的速度起碼比平時快上一倍,並且摻夾著地道的諾曼地語。

  幼儀感到很愉快。她努力學習洋人的生活習慣,希望能盡快地與丈夫的情趣、愛好和諧起來。

  搬到沙土頓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志摩和幼儀進行過一次誠懇的談話。

  "在這裡,還過得慣嗎?"

  "比我想像的好。人熱情,風景也好。"

  "我常常不在家裡,讓你一個人清等著,我感到很抱歉。"

  "夫妻間何必這樣講呢。你有你的學業和交際,不能總陪著我。"

  "我實在是個不夠格的丈夫和爸爸。阿歡一直沒有得到過父愛。想起這點我就難過。"說著,志摩的眼睛紅了。

  幼儀的眼睛也紅了。但是,她說:"以前是我自己領著,現在又有祖父祖母照管,孩子不會受委屈的。"

  "爸爸知道我改讀文學,一定很生氣。"

  "爸爸說過,你自小多愁善感,怕你長大成為文人,弄得命途坎坷,落拓潦倒,所以讓你學經濟。不過,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而且,命由天定,要生氣也只好讓他生氣了。爸爸是疼你的,他不至於不原諒你。"

  "你……一天到晚一定很孤單。你……先將英文學好,這樣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我看,你去上個學堂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我這個人很愚鈍,你出國後我在家裡跟仲梧師讀點詩文,有時也邀當地文人賦詩習畫,不過,我總感到與文墨無緣,始終不甚了了。我想,要讀書,也只好學一門實用的功課。"

  "好,這你自己考慮決定吧。出來以後,我才知道世界是多麼大,時代發展得多麼快,你再處在江南一個小鎮上,過著閉塞的生活,所以,我要你出來,和我同樣受點新教育,瞭解一點西方社會對於人的自由和生活的幸福。

  "你對我真好,志摩。"幼儀走到志摩身前,雙手摟住他的頸項,打斷了他,動情地說:"以前,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我想錯了。我一定好好讀書,豐富自己的知識和修養,做一個配得上你的妻子。"

  "幼儀,我的意思是……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不管我有沒有知識,都是你的好妻子。志摩,我想我們在國外可以多住上幾年,在倫敦找一所小房子,我會在很短時間裡學會燒西萊、做西點的,一定讓你滿意。"

  面對著妻子的深摯感情和真誠意願,志摩只有啞然了,將所想說的話都收回到心裡,讓它默默地折磨自己的靈魂。幼儀還在不斷地說下去。結婚後,她第一次爆發出這樣的激情。她告訴丈夫,在丈夫多次寫信敦促她出國時,她是怎樣下定決心,毅然丟下一切,忍受旅途的勞頓,踏上異國的國土,來到他的身邊。她以為他需要她,她以為從此可以跨越心靈的溝壑,她將重新開始生活……

  志摩沒有聽過她的話。他茫然地望著窗外孤獨的白樺樹在夜色裡搖曳,他感到矛盾、彷徨、痛苦。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9:28

第一卷﹒第七部


(十五)
  "我去理發啦!"志摩朝窗裡喊了一聲,推起自行車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沒有去理發店,而是在一家雜貨舖前停了車。

  店主是老納翰。他是個和善而不喜饒舌的老人,滾圓的禿腦袋安置在滾圓的軀幹上,臉紅得像個印第安人。志摩喜愛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這兒買煙、糖、咖啡,還在這兒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這兒,幾乎每天都有一封。

  "約翰先生!您好!"志摩老遠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車,他走近櫃台。"一包煙。有信嗎?"

  老約翰一笑,跟著笑得瞇成一條線。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紅色的香煙和一隻紫色的信封。

  志摩將煙放進口袋,打開了信封。

  ……告訴您,福也爾有一套精美的濟慈全集,我替你訂下了,下午三時去取。

  志摩看看懷表,將自行車寄放在老約翰店裡,跳上電車就趕往倫敦市內。

  福也爾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舊書舖,四層樓,還帶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來這裡買書,從書山書海中尋覓自己心愛的作品,往往弄得滿手塵灰,捧著一大疊書,笑盈盈地走出店舖。

  今天書店裡人不多,志摩走到預訂處一問,果然有一套《濟慈全集》留著。付了錢,夾著出來,徽音正等在馬路對面。

  "謝謝,徽徽。這部書我覓了多時,多虧你的細心……"

  "我學校離這兒近,每天放學我都要來光顧一次,正巧發現。"

  "走,我請你喝咖啡。"

  一家藍色的小咖啡館,藍牆、藍柱、藍窗格、藍窗簾、藍桌椅、藍茶具。杯裡的熱氣在幽暗的燈光、悠揚的樂聲裡繚繞。

  "老樣子,你三塊,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裡放了方糖。

  "咖啡裡放三塊糖,說明我的淺薄,沒有涵養功夫去品味那雋永的苦味,正像我無法忍受缺少愛和美的生活一樣。"

  "你以為我喝苦咖啡,是一種深沉的表現嗎?不對!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來提醒甜美的可愛。正如我熱愛生活才去讀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一樣。有人說,多看他的小說,心會沉下去,我卻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裡我卻看到了苦難的偉大,生命的力量。每當我合上最後一頁書,我的心就飛得高高的。"

  "慶幸你的靈魂天生有一對強勁的翅膀,沒有在那苦味中沉沒。"

  "不喜歡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個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煙,有酒,女人只能在這或濃或淡的苦味中去尋覓飄渺的意境了!"

  "將我們的這些話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對話錄。"

  徽音"噗哧"一笑,說:"瞧,別人都在溫文爾雅地喝咖啡,哪像我們倆,從一杯咖啡上引出這麼多的廢話,你說是賣弄呢,還是矯情?"

  "那好,還它個樸實,沉默。各自品味咱們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倆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好久不說話。

  黑色的唱片旋轉著,一支用古老的愛爾蘭民歌改編成的小提琴樂曲的音流,緩緩地流淌著,如煙如夢,裊裊升起,盤旋在這散發著濃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裡。

  "我想起了莎翁的話:'幾根馬尾巴和羊腸子,將人的靈魂都吊出來了。'"

  "這老頭的話說得多絕!"

  "我還沒有看到過誰說出關於音樂的更妙的話。"

  "波特萊爾的那首《音樂》呢?"

  "那不同。那是一種象徵的感覺,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聽!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錯呢,我敢說那不是個一般的樂師,一定是位名家……那隻手好像撫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頭,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眼睛濕潤潤的,"這琴聲有咖啡的苦味,這咖啡有琴聲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來這兒喝咖啡、聽音樂嗎?"

  "徽徽,你就是琴聲,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聲的混合。靠近你,我的靈魂就會顫抖……"

  兩人長久地對望著。眼睛的門打開了,彼此徑直走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她垂下眼瞼,輕輕地說了句:"我們該走了。"

  "不能……再坐會嗎?"志摩小心翼翼地問。

  徽音搖搖頭。

  外面下著濛濛細雨,房屋、樹木、街道都亮著灰色的光。兩人翻起衣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著。雨絲,像一個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歎息和低語,在他們的發間耳際迴環縈繞,志摩和徽音只覺有一種冰涼的快意。

  從屋頂和梧桐葉上摘下的點兒大了,就有點像淚了。

  走到一塊畫有一把大傘的廣告牌前,兩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傘,而我們兩人卻淋得像兩條魚。"徽音忽然笑出聲來。

  "什麼魚?比目魚?"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調皮。"

  "好,不說俏皮話了,我有一句正經話對你說,"志摩壯膽說道,瞧著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經得就像《論語》、《傳道書》裡的話?"

  志摩不作聲,掉頭就往前走。

  徽音趕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氣了?徐兄?"

  "這句話藏在我心裡很久了,"志摩突然轉過身子,雙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壓抑它,它愈來愈強有力,我想扼殺它,它愈來愈生氣勃勃;我想熄滅它,它愈來愈旺盛熾烈。它緊緊地咬嚙我的心,說它像毒蛇吧,每一個齒痕都是甜的;說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煩惱我,弄得我萎頓無力,頭暈腦脹。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寧,合上眼,它又化成夢魔纏繞著我,壓在我胸間。我透不過氣來,我呻吟,我掙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澤裡,困在吃人的草中,動彈不得,逃不出去。翻開書,拜倫、雪萊扮著怪臉笑我怯懦;走在田野裡,頭上的白雲,腳下的小草都罵我庸俗,為什麼不敢吐露,怕什麼世人的口舌;我的灑脫,我的奔放,我的詩人氣質,都到哪裡去了?徽,我不得不說,出了口,管它洪水氾濫,山崩地裂,天災人禍!"志摩喘著氣,拉開衣領,讓愈下愈大的雨水淋著自己。

  "別說,別說,"徽音急急地將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別說吧!說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寧。難道您不願再陪我到那藍房子裡去喝咖啡聽音樂了?說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結束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志摩雙手搭在她瘦削的雙肩上,看著她那感動著的痛苦著的面容。

  徽音攏了攏他敞開的衣領,又將他濕透了的頭髮朝上理了理。

  "……我心裡也有一切話,也許藏了和您同樣的長久,也許和您同樣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許和您同樣的想說又不敢說。"

  "徽——"

  "不要說,不說,我們兩人都不說,"徽音把自己的頭偎到志摩胸前,"讓它永遠藏在心底,深深的。渾渾然,朦朦朧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回流,有時追隨白雲,飛得又高又遠,有時低臨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顆珍珠,不染一點灰塵,沒有一絲煙火氣;用我們的溫情去孕育它的晶瑩明淨。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韻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聲音、詞句,就有了實在的概念。多少人事,多少悲歡,就會牽連進來,別污染了它。——詩用散文寫出來,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韻。"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志摩悻悻地說。

  "不,我比您現實。我已經預見到它的結果。我不願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誼。"

  志摩無話可說了。

  雨,停了。天上出現一條長長的彩虹。

  徽音推開志摩,指著天際說:"這虹,徐兄,我們從地面上遠遠看去,多美麗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說它不是一座橋嗎?走過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對吃智慧果以前的亞當、夏娃才是樂園。我們若是吞下它,就再也無法過那混飩而又安樂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著志摩的心。

  一輛電車遠遠的駛來。

  "再見。"徽音把手伸給志摩,"忘記對您說了,爸爸讓我請您和嫂夫人週末到我家來共進晚餐。"

  她向漸漸駛近的電車奔去。

  志摩像個沒有文字的標點符號,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十六)

  晚餐是在親切而略帶拘謹的氣氛中開始的。

  "雙栝老人"有意避開艱深的話題和學術性的討論,說一些家常話。他向幼儀詢問鄉里的風習,農田的收成,孩子的成長,對異國生活的感想等等,幼儀從容不迫地一一作答,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範,又顯出對尊長的敬重和禮貌。徽音優雅而大方地殷勤招待著幼儀,不斷和她低聲絮語,將志摩冷落在一邊。她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穿著英國式的夜禮服,顯得大了幾歲,有著一種高雅的端莊和成熟,卻又不時歡聲迭起,在活潑中讓人感覺她同時又是個天真可愛無憂無慮的小妹妹。她顯得興奮,愉快,似乎結識幼儀對她來說是一件嚮往已久的樂事,她不停地向幼儀勸酒,給她添菜。不到半小時,幼儀已經對她著了迷。

  "林小姐,你真美麗!穿著這身禮服,多麼合身,多麼自然!"幼議由衷讚歎著。

  "是嗎?以後,我陪您去做一件。在外國生活,難免有交際需要,倒也是必備的。"

  "我……怕不能穿呢。土生土長的鄉下人,穿這種洋禮服,真要出洋相了。"

  "嫂嫂,看您說些什麼呀!您的風度,有一種中國的古典美,一定會使許多外國人傾倒。"

  "快別取笑你的老嫂子啦!"幼儀笑著說。"別說到了外國,就是到上海,我也寒酸得很「

  "您又大到哪裡去啦?也不過長我幾歲罷了。"

  "女人一做娘,就老了一半。"

  "這也真是奇事……我快五十了,卻總感到自己依然停留在青年時代,而你們呢,才十幾二十的人,就喊老了!"宗孟笑盈盈地插進來說。

  志摩很少說話,大半時間是默默沉思。他原先估計這次晚宴會出現一種尷尬的場面,不料徽音卻異乎尋常地熱情,創造出了這樣一種融洽的高潮。他不認為這是徽音矯揉造作出來的一種虛情假意;他永遠不會這樣認為;但同樣明顯的是,這種殷勤不是偶然的、無所用心的,它包含著一種意圖。他不禁神傷氣頹了。

  他帶著一種妒意看了幼儀一眼。

  幼儀知道志摩常來林家作客,也聽到過志摩對林徽音的贊語。

  今天親眼看到了這位林小姐、看到林小姐對他的冷淡和志摩的萎頓,她很快就有所感知了。

  志摩在癡癡地看著徽音。這種眼神……和自己平時所接收到的完全不同。幼儀向志摩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後,馬上把頭沉下去喝湯了。

  餐後,徽音請幼儀到樓上自己的臥室小憩,"雙栝老人"和志摩則到起居室喝茶抽煙。

  "……把夫人接出來,你是對的。"宗孟說,"青年夫妻,長久分居不好。"

  "嗯……嗯……是的,是的,"志摩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便含糊地應承道。

  "張小姐也是個慧敏的女子。"宗孟又說,"受點教育,學一門功課,將來難說沒有造就。她畢竟還年輕得很。"

  "她正準備去上學堂呢。"志摩回答。

  "很好。我國女子受舊禮教束縛太緊,歷來好多可造之材被埋沒掉了。應該有大量女青年出來學點實用的東西,這對改造中國社會,意義尤為重大。"

  "我是想……讓她瞭解一點……特別是關於人權、自由、幸福的嶄新的觀點……"

  "這是需要的。"

  不知怎的,談話遠不如以往的那樣順暢、合拍。林宗孟轉而問到劍橋的學生生活。

  志摩這才打起精神說了許多。

  她們下樓,志摩就站起來告辭了。

  "志摩常來府上打擾,今天我又來打攪,真過意不去。多謝老伯和林小姐的盛情款待。"幼儀對林氏父女說。

  "不必客氣!我和志摩,是忘年之交。得此小友,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嫂嫂,閒了請常常過來玩,你一個人要打發掉一個個整天,也怪冷清的。今天招待不周,請包涵啦!"

  幼儀拉著徽音的手。"今天晚上是我來英國後過得最愉快的一晚。認識林小姐,真使人高興。林小姐的知識、聰明、美貌,在裙釵輩中實為罕見,為我們女人增光了。"

  "栝括老人"聽見有人誇讚女兒,摸著鬍子笑了。"小女……也沒有什麼……不過,論中西文學及品貌……"

  "爸爸!"徽音連忙打斷他,"嫂嫂對我客氣,您又乘機自吹了,不怕讓人笑話!"

  "好,不說,不說,你們二位走好。"

  在大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望著徽音,徽音沒朝他看,只是對幼儀微微一鞠躬。

  從倫敦市內到沙土頓,坐車要好一會兒才到。車裡人很少,空蕩蕩的車廂微微顛簸著,在黑夜裡行駛。

  志摩閉起眼睛,低著頭。幼儀定定地望著窗子,外面,只有黑黝黝向後退去的樹影。窗玻璃成了鏡子,模糊地映出她那若有所思的面孔。

  睡到床上,志摩還在想著徽音那特別動人的形象,捉摸著她對自己和幼儀那截然不同態度的含義。幼儀背朝著志摩,忽然說起話來:"林小姐在樓上給我看了她的許多照片。她真可愛。"

  志摩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說:"我要是有林小姐一半的美麗、聰明、學問,你就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志摩轉過身子,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次,幼儀沒有回答他。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好。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49:49

第一卷﹒第八部


(十七)
  新學會的創始人之一歐格敦給志摩寫了一封信,說剛剛與(第二個妻子)多拉﹒布萊克結了婚的貝特蘭﹒羅素就要回國了,並將應邀到新學會演說。志摩接信大為驚訝,因為早些時候他從報紙上看到,羅素在中國訪問講學,得了嚴重的支氣管炎,一病不起,已不能接見記者。那位吃了閉門羹的日本記者發出電訊,斷言貝特蘭,羅素已在中國逝世。接著,一個教會雜誌鄭重其事地刊出羅素去世的訃告,並以這樣的一句話作為結語:"傳教士仍讀到貝特蘭﹒羅素先生死去的消息將會鬆一口氣,從而得到赦免。"這兩則消息使志摩萬分悲痛,他為羅素的早逝而哀悼,為自己始終未能見到這位"二十世紀的伏爾泰"而遺憾。灑淚之餘,他還寫了一篇思念的哀辭。

  歐格敦的來信使志摩興奮莫名。他馬上提筆給羅素寫信:

  羅素先生:歐格敦先生把尊址賜告,但未悉此信能否順利到達。您到倫敦後要是能回復一信以便安排一個大家會面的時間,我將感激不盡。自到英國後我就一直渴望找機會見您。我願在此向您表示我的熱忱,並祝蜜月旅行愉快!

  徐志摩1921年10月18日

  於劍橋王家學院

  一個星期後,志摩已坐在羅素家客廳的沙發上了。

  "羅素先生,我寫過一篇哀悼您的文字。您如果感興趣,我以後寄來給您看。"

  "我已經得到過閱讀自己訃告的快樂,"羅素說,"如今倘能再讀到您給我寫的悼辭,那真是人間少有的快樂」

  志摩開懷大笑。"從歐格敦先生那裡得到您的消息和地址,再加上您新婚的喜訊,我真是快樂得要發瘋。"

  "你是要發瘋,我是已經發了瘋。——中國,這個迷人的國家;多拉﹒布萊克,這個迷人的新娘。"

  多拉﹒布萊克坐在羅素身邊的沙發扶手上,她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一個瘋子了。"

  羅素點燃了一支香煙——他的煙癮特大——把煙盒遞給志摩,志摩也取了一支抽起來。

  "羅素先生,您很喜愛中國?"

  "是的。中國,給我最深的印像是人民的勤勞、耐苦以及傑出的智慧。中國人的思維力和表現力是罕有的。他們能在艱困的逆境裡頑強地生活下去,但是他們心裡卻很明白。至少中國的讀書人是如此。中國歷代的皇帝都實行愚民政策,但是中國人卻實行愚君政策。他們的俯首順從是假的。我看最終受蒙蔽的不是臣民而是君王。"

  "您的洞察力真是令人欽佩,羅素先生,"羅素的深刻見解使志摩深為折服,"您在中國只呆了一年,可是您對中國的瞭解卻遠遠勝過許多中國的讀書人。留給您最佳印象的是哪一個城市?

  羅素不假思索地說:"北京。北京太美了,我感到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是嗎!"志摩欣喜地驚呼:"您的看法呢?親愛的夫人?"

  "在這一點上,我和貝特蘭的看法一樣,"多拉說,"可我們並不是常常一致的。"

  "你們的看法太使我高興了。我也喜愛北京。但是,我不知道她打動你們二位英國人的是什麼。"

  "是她的莊嚴和古樸。北京的氣候是美的,建築是美的,風土人情是美的,連市集、一些簡陋的遊藝場所也是美的。"

  "羅素先生,您的旅行印象如何?那裡的革命根使我神往。"

  羅素沒有答話,沉思地噴出一口濃煙。過了一會,他說,"俄國使我失望。"

  "為什麼?"志摩非常詫異。

  "他們的政府是公正的。"羅素說,"但是我發覺他們有一個封閉的暴虐的官僚制度,正以嚴酷的手段牢牢地控制著他們的人民。"

  "不!"多拉突然以尖利的聲音叫喊起來,"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推翻了封建帝制,取消了剝削階級,政權掌握在工農手裡,這個是正義的,進步的?目前的專政是形勢的必需。新生的政權成立不久,她是稚嫩的,她不能不嚴厲地對待敵對分子……"

  "別激動,親愛的!"羅素溫和地笑笑:"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蘇俄政權對自由所持的那種否定態度。"

  "你應當看到他們的工業、商業國有化的偉大政策,看到農民真正成為土地的主人,看到全國性的免費醫療制度。"

  "看到了,看到了!夫人!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東西,你卻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東西。"

  志摩看到自己的問話引起了夫妻兩人的爭論,感到有點不安。

  對於俄國的問題,他還沒有更深一層的看法,他要親自看一看才能確立自己的觀點。

  他馬上說:"羅素先生,您打算回到三一學院繼續講課嗎?"

  "不。我辭職了。"

  "為什麼?"志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知道,劍橋大學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對羅素的任命。

  "我怕我的第二次結婚會在學院裡引起嘲笑,並使我的朋友們因此而為難,"羅素坦率地說,"那些當權的先生們認為我對愛情自由的追求是一種傷風敗俗的行為。"

  "啊,在這一點上,英國人的思想竟跟守舊的中國人一模一樣!"志摩感慨地大聲說道。接著,他說:"恕我冒昧,羅素先生,"他又轉向多拉﹒布萊克、'親愛的夫人,我能否知道羅素先生為什麼跟阿魯絲﹒伯爾薩斯﹒史密斯女士離婚?據我所知,當初他們的愛情也是十分動人的。"

  "沒關係,親愛的朋友。我願意告訴你我的一切。多拉不會介意的,因為這些她早已知道。——的確,我和阿魯絲最初的生活是很愉快的;但是,我們一起生活了八年以後,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外出時,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愛她了。就是這樣。"羅素攤攤手,聳聳肩膀說,"究竟是什麼引起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我再也不愛她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離開了家。我沒有辦法。阿魯絲不同意離婚,我只好逃走。"

  "您感到道義上有不安嗎?"

  "不。"羅素明確地說,"我感到,沒有了愛情,——不管是什麼因素造成的——婚姻關係就應該結束。否則,人將在痛苦中生活一輩子。這將是扼殺智慧和創造力的一劑最毒的藥。"

  想到幼儀和自己的婚姻,志摩輕輕地喟歎一聲,痛苦地低下了頭。睿智而敏感的羅素看出了志摩的心事,"徐先生,你似乎也有類似的心情?"

  "是的……我有一個妻子,但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我們的結合完全是父母的意願。在結婚前,我甚至於連見都沒有見到過她。"

  "多荒唐!多不幸!"羅索說著,向多拉看了一眼。"現在你的夫人呢?"

  "她在英國。跟我住在一起。"

  "她愛你嗎?"

  "談不上。我們中國婦女一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她是一個溫厚的人,但個性很強。"

  "你有了真正的愛情嗎?"

  "有。"

  "那麼,我說,你應該同你的夫人離婚,去追求你的真正愛情。"

  "您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

  "您呢?夫人?"

  "是的,我也這樣認為。"

  "但是我擺脫不了道義上的欠負感。我是中國人。在中國人看來,一個婦女一旦被丈夫丟棄就要落到了最悲慘的境地。"

  "這是因為中國婦女還沒有取得真正的獨立地位。"羅素伸手彈掉煙灰,然後望著志摩,"她在經濟生活上必須依賴你?"

  "不。她門庭顯赫,家裡很有錢。"

  "你應該丟棄它。這個觀念是錯誤的。應該做到的是平等地分開。"

  "怎樣才能做到呢?"

  "設法和她在對愛情自由的看法上取得一致。"

  志摩的情緒在劇烈地波動著。羅素的話引起了他的共鳴。

  接著,他們又談到了羅素的幾本著作,但志摩已是心不在焉了。他的心飛到徽音的身邊。

(十八)

  徽音收到一封信,是志摩寄來的。她的心久久地猛跳著,想拆開看,又似乎不敢。

  她把它帶到課堂裡,攤在課桌上,用厚厚的歷史課本遮蓋著。

  歷史教師麥休士先生威儀地走進教室,用他那乾瘦的手指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一手按按胸,像個在法庭上起誓的證人,然後環視學生一遍,開始講起克倫威爾來。

  ……徽,不管了,任它洪水氾濫,天災人禍;我必須說出來,憋在心頭它就像一個千斤的磨盤壓得我連呻吟都發不出來;我必須說出來,不然,我就要死去了。

  那一句話,就是海涅說要用大樹當筆,蘸著海水寫在天幕上的三個字:我愛你。說我瘋狂也罷,說我有悻倫理道德也罷,我管它別人會說什麼?我愛你,我愛你……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詞、句都忘記光,只記住這三個字,只寫這三個字,寫下去,寫下去,一直寫到生命的終了。

  我愛你。自從我第一次到你家,你那樣優雅、大方、親切地接待我時,我的命運之神就在我耳畔大聲叫著:就是她!你那另半個靈魂。

  不要對我說'不'。你騙不過我,你的靈魂同樣在顫抖,你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從相對的角度,聽到了自己生命的回聲。

  我自小特別愛看天上的星星,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樹底下,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凝望著它一閃一閃的銀色光亮。真的,信不信由你!我聽到過它們對我說的話,告訴我一生中的苦難和歡樂。說也奇怪,不論中國外國,都有這種神秘的傳說,說星星管轄著人的命運,我是深信不疑的,當然不全由傳說,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為什麼要對你敘述這童年的奇異的幻覺呢?這幾天,我總在屋前的小園子裡散步,看星星:倫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國的有點兩樣,一種異國的情趣飄浮在空中,連星星的預言也好像是用帶抑揚格的英語表述出來的。它們說:一切都是千萬年前安排好了的,無須抗拒,無須詫異,劈開所有的猶豫和榜任,走進那已經為你打開的門,管它裡面迎候著你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是地獄又怎麼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況且,縱然是地獄,只要有彼雅特莉齊的提攜導引,還愁不升上淨界和天堂?

  徽徽,你真有勇氣拒絕這垂手可及的幸福?這樣的勇氣只能生成一顆冷酷的心。不,你不會的,在你如此嬌美柔媚的軀體裡能夠不跳動著充滿柔情和愛戀的心?

  我不是誘惑,而是呼喚。生命的呼喚,愛的呼喚,要喚得你渾身戰慄,喚得你坐臥不寧,喚得作奔向我張開的雙臂……

  "諸君!"麥休士先生儘管瘤骨鱗峋,卻聲如洪鐘,"請記住這個日子!每一個英國公民都應該牢牢記住這個日子!一六四九年一月十九日,查理﹒斯圖亞特被法庭以暴君、叛徒、殺人犯和國家公敵的可怕罪名被判處斬刑。十一天以後,國王的高貴的頭顱滾落在白廳前廣場上的血泊裡。共和國就在這塊流著斯圖亞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誕生了!"

  這語音震動著徽音的耳膜,但她全然沒有聽懂麥休士先生的語。這一連串高昂的語音,對她來說,猶如阿拉伯巫師的咒語。

  她抬起頭來,只見麥休士先生筆直地站在講台上,莊嚴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國宣佈共和國的成立。

  你說、世界上哪裡找得到這樣一對形合神似、天造地設的情侶:喜歡看白雲在明淨的藍天上浮游變幻,喜歡仰望燦爛的星空,喜歡穿雨衣不戴帽子在濛濛細雨裡散步,喜歡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舒曼的《夢幻曲》、雪的《雲雀》、濟慈的《夜鶯》,喜歡孔子、莊子,喜歡晚唐詩和南宋詞,喜歡中國的寫意畫和西方的印象派畫,喜歡沉思也喜歡辯論,喜歡對別人友善也喜歡別人對自己真誠,喜歡與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長談,喜歡不帶惡意的挪揄和嚴肅的詼諧,喜歡喝咖啡、吃酸牛奶,喜歡逛書店,瞻仰教堂古墓,喜歡梅花和幽重,喜歡一切善和美……討厭數學,討厭商人,討厭虛偽、敷衍,討厭工筆畫、漢賦,討厭諷刺詩、銅管樂,討厭康德、《戰爭與和平》的第二部。討厭繁瑣的事務、單調刻板的生活,討厭庸俗也討厭自命清高,討厭一切束縛、謊言和矯飾……

  如果在這樣兩人中間產生的愛情還不是值得謳歌頌贊,值得高舉雙手緊緊迎抱的、那麼世界上便不會再有愛情的幸福,幸福的愛情了!

  一股幸福的熱流從心頭湧起,徽音感到眼睛有點濕潤了。不知怎的,她的鼻子卻一陣陣發酸。

  她抬起頭,想讓自己的情緒冷卻一下。

  正好,麥休士先生的眼睛對著她。

  她垂下雙眼。

  徽,你不要指責這是我不實際的幻想。如果我連這點愛的權利都已不存在,那我還要這人生做什麼!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只要雙腿前邁,不愁走不到那彼岸。

  我讓幼儀渡洋來英,原想借此提攜她,以消彌我們之間的距離;但她來了之後,我才明白這才是不實際的幻想。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愛情,而不是智識、觀點方面有什麼距離。固然她亦有長處,但這不能替代愛情;固然她待我寬厚、順從、忠誠,但這只是舊禮教捆綁下的一種奴性的變異,如果把這視為美德,那就是對女人的蔑視和作踐!看來,如要想奮力取得真正的幸福,這婚姻是必須終止的,當然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我要讓幼儀讀一陣子書以後自己感悟到沒有愛情。

  沒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殺戮人的靈性的利劍,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我們婚姻關係的終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不然,她就會看做我遺棄她,她認命,她痛苦,我當然也決不會有好日子過,我會內疚一輩子的,甚至,我會同情她。憐憫她,不忍心離開她。我想,她上了學,接受了新知識,建立起新人生觀,她就會和我一樣,渴求解除那將我們的兩條生命檢綁在一起的鎖鍊了。

  她認識了你,這樣也好。她會從心底裡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領飯,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這樣,我的猶豫、遲疑反倒消除了……以後,有了機會,我會對她攤開來談的,爾後,我再給家裡和兩個大舅子寫信。

  這兒,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拉了西瀅一起去找令尊……

  ……克始威爾……掘地派……《自由法典》、愛爾蘭起義……

  麥休士先生滔滔不絕地說著。

  這絕不是計謀。我學過政治,但最厭惡權術。我要光明磊落地解決這件人生大事。我要對得起所有的人。我要求心安理得。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我是絕不理睬的。

  現在,我一門心思在等你了,等你的感情的回報,等你的精神上的支持。

                    志摩

  P.S.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

  操場上的鐘聲響了。徽音恍惚地隨著同學起立。

  麥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課桌前,她趕緊用課本將信蓋住。

  "林,我看到了。"

  她一陣慌亂。

  "看到了你眼中的淚水。你被英國的光榮歷史感動了,我被你的感動所感動了。謝謝你。你是我的好學生。"

  他走出了教室,頭昂得高高的,就像克倫威爾走出議會大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0:24

第一卷﹒第九部


(十九)
  徐志摩騎車到學校去了。

  幼儀挎著草籃子走到老約翰的雜貨舖。這是一棟式樣很奇特的石頭房子,貨架上陳列著錫蘭的紅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還有釣魚的用具,法國的葡萄酒等等。老約翰看到幼儀,就拿下嘴裡的雪茄,脫了脫帽子,含笑打了個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約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脫,還要幾個水果罐頭。"

  "要櫻桃的還是菠蘿的?"

  "每種都要幾罐好啦。"幼儀的英語還不純熟。

  老約翰一面往籃子裡裝東西,一面對幼儀說:"您就是中國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個可愛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統,他其他方面都像個標準的歐洲人。"

  "唔?"幼儀微微一笑,"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怎麼說呢?"老約翰揮一下手,"氣質吧?他有英國貴族出身的青年紳士的那種教養。"

  "您太誇獎了。他倒常對我說,約翰先生是個好心的老人。"

  老約翰聳聳肩膀。"我是個誠實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顧客對我滿意。"

  老約翰把裝好東西的籃子放在幼儀面前,報了一個錢數。

  幼儀付了錢。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帶回去嗎?十點鐘來的。"

  "信?"幼儀揚起眉毛。

  老約翰從櫃台的抽屜裡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儀接過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遞給老約翰。

  "還是讓他自己來取吧。"

  "好,好,一樣。"老約翰又把信放回原處。

  "約翰先生,您真好。我們都喜歡您。"

  "我不幸喪妻,"老約翰用濃重的鼻音說,"女兒在加拿大。一個人.太寂寞了。開一個小舖子,有人來買東西,談幾句話,也是一種樂趣。"

  "再見了,約翰先生。"幼儀提起籃子往回走。

  "再見!夫人!"老約翰對著她的後背說。

  籃子真重啊。幼儀感到疲憊極了。

  "您不應該寫這樣的信,更不應該把它寄給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樹上,氣呼呼地說,胸脯起伏著。

  志摩的心往下一墜。"你不喜歡我的感情呢,還是不喜歡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適宜的感情,我不喜歡這種感情;您這麼輕率地表白,我不喜歡這種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的表白是坦誠的。你不能不感動,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絕是由衷的。"

  "您認為我現在的生氣是假裝出來的嗎?"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氣是因為發現自己心裡的感情與我同樣「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樣清楚?"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那麼的相似,我瞭解你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的透徹。"志摩伸出雙手抱住徽者單薄的兩肩,"兩個生命的真摯相愛,就像兩顆星球的相會,是千載罕見的奇跡。徽,神秘的幸福之門已經被他人的手杖點開了,讓我們手挽手跨過去吧。有了愛,就有一切。我們會像赫拉克勒斯一樣有力量,能將庸俗的世界扔得遠遠的。"他俯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看進去,看進去,你就會看到我的心已經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著血。"

  他用力地搖著她,她在他的手下顫抖著。

  她的心也在顫抖著,像一片即將墜落的黃葉。面對著這樣如洪水般沖湧過來的愛情,自己能夠緊閉心房嗎?她低下了頭。緊緊揪住自己的心。掙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別人的痛苦。有什麼權利去傷害另一顆女人的心?僅僅為了自己的愛。有了損害,這愛能純潔能完美嗎?縱然那婚姻是無視雙方個人意志的產物,畢竟維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況那個女人是多麼的善良、溫存、懂事!勝利本身就是失敗。道德上的虧損,心靈上是不會安寧的!

  終於,她抬起了頭,將志摩的雙手推開。

  "您錯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個靈魂。正因為我們太一致了,所以我們不能成為相互的補充。我們永遠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們只能有友誼,不能有愛情。"

  "徽徽,你聽我說,我們——"

  她用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聽我說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聽我的話,忘了我。"

  她說完這話,突然撒腿向樹林深處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裡,依然地喊著:"徽徽!徽徽!"

  她奔著奔著,樹枝抓亂了她的頭髮,勾破了她的衣裳。她還是沒命地奔著。她絆倒了。她撲在厚厚的落葉層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志摩的叫喊已經聽不見了。她大聲啜泣著。

  "我母親不在我身邊,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親!女兒在向您訴說,您聽見嗎?"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訴說自己的愛,自己的痛苦。

  哭啊,說啊,她準備在這兒哭一輩子,說一輩子。

(二十)

  從他坐在沙發裡那副如坐針氈的姿勢上,從他抽吸香煙的猛勁上,從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沒有喝的咖啡上,從那幾本攤在膝前半晌沒有翻過一頁的書本上。幼儀感覺到他心情紛亂之級。

  她有點憐憫他。

  她考慮了一下,決定在這個時候對他講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這樣。這幾天來,她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風暴,想也沒有想到的風暴。這種風暴對女人來說是夠不幸,夠痛苦的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跡。因為這算不上是什麼醜事,她甚至感到這是正常的,必然的,難以逆轉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戰爭。犧牲者固然淒慘,但能怨誰去?只是來得太突兀,一時難以平靜地認命罷了。

  她要講,必須在這個時刻講。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事,總之與紫信封有關,總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還小,她對自己的情意是真誠的。她也並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愛得多。但是她決定現在講。這會使他紛亂的心緒更紛亂,緊張的神經更緊張;她會愉快的,她需要這份愉快。她畢竟是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凡人。

  "志摩。"

  他沒聽見。

  "志摩。"

  "哦,什麼事?"他感到幼儀的聲調有點異樣。特別的冷靜,特別的平板。

  "我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志摩跳了起來,"回國去?"

  "不,去德國。"

  "德國?"這時,他才完全從自己的思緒裡走出來了。"為什麼?"

  "嗯……"幼儀在選擇著自己的答語,"劍橋大學我進不去,其它學校我不想念。有好幾個朋友在柏林,不愁沒有住處。先讀一年德文,再想辦法進柏林大學。我想這總是辦得到的。"

  "你不喜歡這裡?"

  "是的。我不喜歡這裡。"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現在我這樣說了。"

  "這是真實的原因?"

  "你想聽真實的原因嗎?英國人似乎不是那麼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會,緩緩地說:"你有決定自己行動的自由。"

  "來英國後,我對自由這兩個字,的確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涼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裡住一段時間。"

  "你捨得?"幼儀斜睨了他一眼,"劍橋大學,史密斯夫婦,老約翰雜貨舖——裡的香煙?"

  "幼儀,我有話對你說。你坐下。"

  "不用了。這番話,留到德國去說吧。"

  三星期後,他們到了德國柏林。

  不過,那番話,志摩沒有說。替幼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國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倫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門。志摩吃驚了,心"別別"地跳。

  半晌,一個不相識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她耳朵半聾;纏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國了,上星期四走的,在倫敦僱用的僕人都辭退了,老婦人是房東派來看房子的。

  志摩只覺得一陣昏眩,差一點站立不穩。

  老婦人問他怎麼啦?

  他惘然,像一個在沙漠裡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該往何處邁步。

  過了好久,他對老婦人大聲說道:"我是原先中國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可以嗎?"

  老婦人望望他,點了點頭。"您離開的時候,請把大門關上。這兒太冷,我到廚房去了。"

  客廳的門開著。裡面空蕩蕩的,傢俱全用褐色厚布罩起來了,百葉窗下著,陰暗、冷清,彷彿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他掀開蒙在鋼琴上的布,打開琴蓋,隨手彈了幾個音,聲音空曠、單調、死板,像山谷裡的伐木聲。就是這黑白相間的琴鍵,在徽音那十隻纖細修長的手指下流瀉出美妙無比的樂曲;多少個夜晚,宗孟轉身去書齋小歇或寫文章,自己就坐在那邊的沙發上抽煙,聽她彈奏一首首動人的曲子……何須言談文字?這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回資在兩人的靈魂裡,而兩人的靈魂又在這美妙的旋律裡交融起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知相親著。

  人走了,房子裡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溫馨的生命氣息正在逐漸由濃到淡,一絲一縷地飄散、消失。

  他上樓,進了徽音的臥室。

  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閨房的神秘早已蕩然無存,那些傢俱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童,張著空洞、可憐的眼睛,木然地瞪視著他。

  活氣,生命的活氣,從頭頂流到腳底,被冰涼的地板吸走了。

  他癡癡地站在那裡,覺得腦子、心臟、血管都銹住了。

  他去敲響狄更生家的大門。

  老人戴著中國小帽,坐在轉椅上,交給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裡,"雙栝老人"。說得很含糊:倉促返國,未及面辭,非常抱歉。

  祝學業日進。後會有期,國內再見。

  這種含糊的措辭增加了他的疑竇。他拖著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領去,路過雜貨舖,老約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著手拆開信,裡面的文字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抖著、跳著,一個字也沒有看懂。他抬頭前望,房屋、樹木、行人都在旋轉。他踉蹌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體不好?進來喝一杯咖啡吧?"老約翰說。

  "不啦,謝謝您。"志摩說,"我沒什麼。再見!"

  回到家裡,扭開燈,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開。

  志摩:

  我走了,帶著記憶如錦金,裡面藏著我們的情,我們的誼,已經說出和還沒有說出的所有的話走了。我回國了,倫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從柏林回來就會打火車站直接來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騰的熱情,也怕我自己心頭絞痛著的感情,火,會將我們兩人都燒死的。原諒我的怯懦,我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漩渦,引起親友的誤解與指責、社會的喧囂與非難,我還不具有抗爭這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我也還不能過早的失去父親的寵愛和那由學校和藝術帶給我的安寧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

  我說過,看了太多的小說我已經不再驚異人生的遭遇。不過這是誑語,一個自大者的誑語。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麼風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雙眼睛。上次您和幼儀去德國,我,爸爸、西瀅兄在送別你們時,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您和幼儀把頭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邊,她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進我心靈的底蘊,那裡藏著我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假裝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的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我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經大大的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人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作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作出了。我對爸爸說,我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瞭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個摔碎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徵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嗎?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裡的一切嗎?又真地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

  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了的夢嗎?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聽任她們那神秘的手將我們的生命之線拉扯成怎樣,也許,也許……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這一段時期您也沒有好好唸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

  志摩頹然倒在沙發裡。

  就這樣的,走了嗎?他簡直有點難以相信。但這是真的,人,已經走得遠遠的,無影無蹤了,再也找不到了。不會再見到她笑意盈然地出來開門了,不會再聽到她輕輕的呼喚聲——徐兄了;再也聞不到她那如麝的溫香了。這是實實在在的,無可置疑的;詩籍舖,福也爾,藍色咖啡館,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區的白樺林……一切都還在他的生活裡,可是唯獨徽音卻消失了,沒有了,不會再來了!

  那麼突然,那麼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後緊跟著又是一個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徹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從熱烈的希望、懇切的吁求、真誠的呼喚、信心十足的預料中將出來扔到了荒漠無垠的曠野裡,這叫一個二十六歲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將自己緊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個星期。桌上的煙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滿滿一鐵罐。房間裡亂得好像剛剛經過沙皇憲兵的搜查。

  幼儀走了,這兒就只是單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這個概念的一切內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儀走了,本來志摩的心情可以鬆快一點——他越來越為缺乏愛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來越意識到這種同居生活實際上已將自己和幼儀置於難堪的地位。雖然由幼儀突然提出來分離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雖然這種分離來得早了一點,雖然幼儀懷著痛苦、絕望、犧牲的決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設想的,但既然來了,就讓它來吧,遲早總有這回事,一切都還來得及商量和解釋,所以陪她去柏林時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卻使他內心的平衡徹底被破壞了。

  他深深地陷於苦惱中,像一條魚沉入海底。

  他什麼也不想,不回憶,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緊緊擁抱著苦惱。

  慢慢地,魚兒游了上來,透出水面吐出氣泡。狄更生的告誡起了作用。他甦醒了。生命的機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裡。有時,理想主義者比現實主義者更有力量,因為對他們來說,事物永遠是美好的,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斷從痛苦的枯枝上綻出,儘管帶著幻想的色彩,但是破滅的痛苦摧毀不了幻想的韌性。

  回過頭來一想,徽音是個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少女,她應該有既帶理想色彩又有現實美滿的愛情與婚姻,何苦將她牽進一個既有孩子又必須在鬧一鬧中離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來?

  他推開門,走出了沉悶的房間,騎上自行車。

  路過老約翰的店舖,老人喚住他,遞了一包"DUNHILL"香煙過來。"好幾天沒有見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場,現在好了!"

  "這幾天紫色的信也沒來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後也不會有了。"車子已經駛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氣踏著車子,不一會兒,汗出來了。心情頓時舒暢多了。輪子飛快地滾著,輕捷、自在;愈近康橋,苦惱愈少;清風吹掉一些,陽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學校,他已經像一個神話裡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儀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婦去羅馬探親了,西瀅忙著讀書,狄更生先生不常在倫敦,朋友們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孤獨。

  孤獨——絕對的孤獨——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氣和,孤獨使他遠離紛擾、柔情滿懷,孤獨使靈感和創造力湧進心頭,孤獨使他認識了自己,孤獨使他有了新的發見,發見了真正的康橋,儘管他在這兒已經過了一個春天,但是除了幾間教室;圖書館和兩三家吃便宜飯的茶食舖子外,他什麼也不知道,整個康橋對他仍是個陌生的世界。現在,孤獨使他脫淨俗念,赤條條無牽無掛。他和康橋面對著面,雙方都敞開然抱,他走進了康橋的心裡,康橋走進了他的心裡。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靜,幾乎看不見它在流動,明淨,清澈,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站在岸頭的草叢裡,影子靜靜地映入水中,鬚眉畢現,又染上一層光亮的碧色,你能說這不是自己的靈魂嗎?

  志摩隨口吟出波特萊爾的詩句:

  波平有如大明鏡
  照著我失望的靈魂
  趕緊走開吧,真怕久看下去,會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環洞橋,古舊的木柵,斑駁的蒼苔。在上面一立,風吹動衣袖,宛若畫中人。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心與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後,他需要的便是激動的快意了。

  他最喜歡的是玩那種不用划槳的長形平底、稱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長篙,往波心裡一點,敏捷、輕盈,船身便轉出橋影,翠條魚似地向前游去……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關心著石上的苔痕,關心著敗草裡的花鮮,關心著天上的雲霞,關心著新來的鳥語,讀點心愛的書,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處尋夢去——還能想像什麼比這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

  走得更遠些,到格蘭騫斯德村,那兒有一個果子園,坐在碩果纍纍的樹下喝茶,花果會落進茶杯,鳥雀會飛到桌上來啄食……暮色稠了,聖瑪麗教堂晚禱鐘響了,晚上有個河畔音樂會。找一個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紅領帶的唱詩班用四部和聲唱十七世紀的英國牧歌,唱亨德爾的《彌賽亞神曲》,成百支蠟燭浮在康河上,像墜落的星天;優美、寧靜、和諧、莊嚴,在這歌聲和燭光的默契裡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靈……

  秋天,他在靜僻的林蔭道上撿拾落葉;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裡尋覓鮮艷的紅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猶如一顆露珠,大聲地整篇背誦拜倫和雪萊的詩。

  黃昏,他騎著自行車追趕那向西沉落的太陽。一條寬廣的大道,無站無終;迎面過來一大群羊,夕陽在它們背後放射著萬縷金光,在大自然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劍橋孕育了他的詩魂,重新塑造了一個志摩,將雜質從他的生命裡剔除了。

  他昇華了。婚姻和愛情的錯誤與痛苦已經不再損害他了。

  潮濕、陰冷的冬天過去了,幼儀來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達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誕生了。

  志摩親自照料產後的幼儀。

  經過這次分離,兩個人都更冷靜,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談談……寫信太費神思,還是面談好。"幼儀躺在床上說。

  "這次……不要談了吧,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急什麼呢。"

  "就權作閒聊吧。"

  志摩不做聲了。

  "到了柏林後,我想了很多,主要是關於我們兩人的婚姻……"

  志摩瞧著幼儀的嘴,想制止她。幼儀擺擺手。

  "我無意中讀到一本小冊子,裡面有彌爾敦、馬克思等人關於婚姻和離婚問題的論述,讀了以後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對我是沒有愛情的……"

  "你少說點吧,會累壞的!"

  "不、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談話了。我說輕點慢點,不礙事的。你是一個善良的人,這我知道。我無法贏得你的愛情,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幼儀卻並不傷感。

  "阿儀,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志摩,讓我說完吧。我想過了,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都想過了。既然你對我沒有愛情,我們繼續在一起過夫妻生活,還要生育,對你我來說都是可悲的,所以我決心來德國;既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拖著吊著,有名而無實,倒還不如乾乾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掩面而泣,久久把頭掩在掌心裡。

  "志摩,何必傷心呢?你太容易動感情了,所以你總是吃苦頭。"

  志摩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哽咽地說:"阿儀,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傷心是假的!是因為你的理性比我堅強,能夠自製!我本來想對你說,向你提出離婚,因為這不自主、沒有愛情的生活是絞殺我們生命活力的繩索;我本來想讓你讀了一段時期書以後真正認識到自由的含義,再心平氣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償還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現在,由你主動提出來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樣?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儀,小彼得剛剛出世,照中國人的良心,我何忍……"

  "這又何妨!"幼儀平靜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覺,遲早有何區別?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後年也還是小,離他成年,還早著哩,你又拘泥起來了。"

  志摩跪在幼儀床前,緊握她的手。"阿儀,你為我而犧牲……。"

  "不是犧牲,志摩,這樣說你又自相矛盾了。"幼儀也緊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說,去年來柏林時我是抱著犧牲的心情的話,那麼,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還你自由,也向你索還我的自由」

  "阿儀,答應我,永遠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們的阿歡和彼得,永遠是聯結我們的友情的紐帶……"

  "當然!"幼儀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間的志摩的頭,"滿月以後,我們就把手續辦一辦,然後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寫封信去叫西瀅也來玩玩吧。"

  三月,春風吹開百花的季節,志摩和幼儀,由吳經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證,在柏林正式離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著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愛的模樣,想起這個小嬰孩的父母已經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倒是剛剛坐滿月子的幼儀勸他打起精神來,丟開一切領惱,勇敢地面對新的生活……

  西瀅應約來了,志摩同他和魏禮賢一起去了魏瑪、耶拿,訪問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這次在德國,他還結識了徐悲鴻。

  回到康橋後,家裡的信來了。父親狂怒的呵責聲從紙上直跳出來,指責他不孝不仁,忘恩負義,聲明寧可不要兒子卻不能不要媳婦,張幼儀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卻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啟超老師的勸阻信也來了: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子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鵲突,而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身已耳。……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倍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處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郁邑詫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墮落至不復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師長,父親的責備可以置之一邊,老師勸訓斥卻不能不作解釋。

  他揮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福?人誰不安現成?入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天豈得已而然哉?

  我將於茫茫人海申訪我唯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愛吾師,否更愛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自由,必須有愛,必須有美。他深信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追求的,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

  僵持了一段時間,父親的第二封信來了。簡短而冰冷的兩點決定:一,將幼儀收為寄女,侯其回國後仍在徐家掌權理財;二,兒子既然不願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來,並從即日起,停止一切費用供給。

  父親的憤怒沒有使他懼怕,但父親的不寬恕、不諒解,冷淡、摒棄,卻使他異常痛苦。

  他來到康河邊。

  每當他煩憂或是痛苦的時刻,他就來到這裡。靜靜地坐在河邊草地上,凝視那清徹的、面上鑲著一層幽幽藍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將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無聲地告訴河水,就像對一個知心朋友傾訴衷腸。他隨手採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丟到河裡,讓它們在水上沉浮幾下,然後飄流到遠遠的地方去。

  花丟完了,他的煩憂和痛苦也緩解了。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西天正染著他最愛的嫩青與鵝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雲堆裡爬了出來。

  他畢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屬於自己的,它仍歡快地在生命裡撞擊著,喧鬧著。

  他赤著腳從荊棘上踏了過去……

(二十二)

  這段時期,他的詩情竟如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間散作繽紛的花雨。

  他收攏花雨,珍重地捧著,要找一個崇拜的對象奉獻上去……

  分不清是雨還是霧,灰色的冰涼的,打濕了倫敦,打濕了走在倫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頂頂黑傘,小小的圓形,庇護著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領子,沿著店舖的廊簷疾走。

  汽車在泛著光亮的鏡子般的馬路上開過去。濺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舉傘,左臂下夾著幾卷一個朋友還給他的中國字畫,在海姆司維特徘徊著,不時停下來詢問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倫敦找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難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繞來繞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數過去.十號,一樓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門毯上擦乾鞋底,收起雨傘,拉響門鈴。

  開門的是麥雷先生。

  "呵,徐先生,歡迎!"主人讓志摩在套著彩色畫套的沙發上坐下,伴著他喝茶。

  鵝黃色恬靜的燈光照映著壁爐架上的瓷器擺件和牆上的油畫、水粉畫。

  麥雷是詩人、評論家,曼殊斐爾的丈夫。他與志摩是在一個文藝沙龍裡結識的,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幾天前,他倆在一家咖啡店裡談詩論文,志摩告訴他,中國現代小說受俄國體家影響最大,麥雷聽了非常高興,因為他和曼殊斐爾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麥雷拿起桌上的菜單,在背後寫上了他的住址;邀請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們家會會曼殊斐爾。

  志摩和麥雷先生談了一會詩畫,便問起曼殊斐爾。

  "今天天氣太壞,她不能下樓了。"麥雷先生向他解釋。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麥雪又說:"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樓去一見,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隨著安雷走上樓去。

  走進房間,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圍了。

  海洋顏色的牆紙,幾幅印象派的油畫,緋色罩子裡透出的燈光,舖著鵝黃緞罩的大床,褐色的傢俱,淺藍的窗簾,棗紅絲絨的拖地長裙,閃光的絲襪,嫩黃薄綢上衣,白的珍珠項鍊,烏黑的短髮一一濃艷艷燦爛爛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為了襯出娟秀清麗的容顏,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樸高雅的風度、輕靈飄逸的韻致。

  志摩一陣狂喜。他以為自己見到了聖母。

  在絲絨沙發榻上坐下,籠罩在幽靜的燈光裡。

  沒有客套,沒有寒暄,一開始就談文學。

  "您喜歡我的哪一篇小說?"曼殊斐爾聲音有點沙啞,但很文靜。

  "《一杯茶》。它的題目象徵著您的藝術,您的人品。一杯談條,寧靜的單純。"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麼?"曼殊斐爾感興趣了。

  "一種對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義詩句更為執著、真摯,是從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喚。我背得出愛德娜的話:

  如果我突然飛了起來,你得答應我抓住我的兩隻腳,好嗎?不然,我就永遠下不來了。"

  曼殊斐爾大聲笑了起來。"您很瞭解我。在中國話裡,叫做'知音'吧。"

  "因為我們中國有一部偉大的小說,裡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像您筆下的人物。這部小說,是我們中國每一個讀書人都熟悉的,它叫《紅樓夢》。那個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談起了黛玉,她的美麗和病軀,她的淒涼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華,她的愛情,她的孤獨,她的憂鬱,她的《葬花詞》……

  曼殊斐爾出神地聽著,她防佛聽著自己在另一個陌生世界裡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夠將那部偉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譯出來嗎?"

  "很遺憾,我必須坦率說,我沒有那個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夠。不過,我可以選幾首詩譯出來送給您。"

  她表示歡迎和感謝。"英國人威利和羅威爾譯過你們中國詩。詩裡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詩裡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賞。"

  接著,她又說:"麥雷告訴我說,您認為中國現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響,我非常高興。"

  志摩問:"您最喜歡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來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歡的是《帶擱樓的房子》。麥雷先生呢?"

  "我最喜歡《草原》。"憨厚的詩人麥雷笑著說。

  "托爾斯泰跟高爾基說:'法國有莫泊桑,但我們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贊同這句話。"志摩說。

  "對!我和麥雷也是這樣想的!契河夫有詩意,莫泊桑卻沒有。"曼殊斐爾高興地說。

  "我想把您的幾篇作品用中文翻譯出來,介紹給中國的讀者……"志摩說,"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許可。"

  "當然願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爾說,"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麼渴望見到那嫵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嗎?多麼希望在那兒跟您再作這樣饒有興味的談話……"

  雨還在下。志摩獨自踏著夜色在倫敦街頭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他不願意馬上從那美和詩的意境裡脫卻出來。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志摩經歷了一次蛻變、一次昇華。得失、成敗、悲歡、生死,都像枯枝敗葉紛紛落下,他的靈魂向更高處昇華,像一脈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肅穆,聳立雲端。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的生命與另一個豐饒的生命碰擊,開出完美的花,已經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小說家,她是薩福,是第十個繆斯,穿過世代的雲霞,披著白紗走來,每一步都是琴鍵的鳴響。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用詩的靈杖點化了這次會唔,也點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滿溢著青春的生機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擁抱這世界,這生活……

  秋風剛剛吹下第一片葉子,志摩啟程回國了。

  向康橋告別。

  高聳雲霄的聖瑪麗教堂,羅馬式的圓柱大廈,文藝復興對代的歎息橋,維多利亞時期的四方形建築,紅牆的圖書館,綠如絨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學生,袍子上多一根紅飄帶的教授,幽靜的果園,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戀地最後顧盼。

  陽光柔和地灑在上面,鍍上一層閃有紫羅蘭光澤的金黃色澤。

  一片白雲悠閒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籌得像一幅畫。

  跨一步,就將走出這一幅畫。它卻永遠懸掛在這澄淨的藍天下。每一個在畫裡生活過的人都將牢牢記住它,它能記住每一個人嗎?它一定也有記憶。一切都深藏在晝夜地流逝著的康河裡了。

  踏上英國土地時,志摩的腦子裡滿塞著的是金融的法則和數字。現在,他帶著詩的靈氣,詩的夢幻,詩的美感,走了。

  沒有眼淚,沒有絮語,如一片雲,無聲地飄走了。

  攜帶著請傅萊義為他作的狄更生油畫像,在海洋裡飄浮了近

  一個月,他看見了祖國的疆岸。

  故國家鄉,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橋的戀情,大學生活的悠閒,異國情調的回味,愛情的歡樂與痛苦,都成了夢,成了煙,幻化了,飄散了。一股灼熱的強烈的情感從心胸深處升起,化作湧進的熱淚,奪眶而出。

  "我回來了!"

  愈來愈近了,岸邊碼頭上攢動的人頭已經漸漸清晰。

  啟程前志摩打了電報回家,報告歸抵的日期。

  父親的氣惱,已消了嗎?他肯原諒、容納自己嗎?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遠鏡。今天體會到唐人的"近鄉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從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臉。

  這個親人,那個朋友,他的手發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親,蒼老多了!白髮和皺紋,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裡向父親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鏡片上已經全是淚水。

  "我回來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1:00

第二卷



第二卷﹒第一部


(一)
  歲月銷磨了它的金碧,風雨剝蝕了它的輝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東寺。

  些許莊嚴殘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維繫著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薩壽誕或是其它慶典,依然有不少鄉民,斜背黃布袋,手捧香燭,來此磕頭膜拜。

  為了香火旺盛,佛門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讓步,在山門外,搭起一座戲台,請梨園班子搬演變文故事:懲惡揚善,因果報應。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場地上,隨著戲文情節的發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揮眼淚擤鼻涕。

  戲台很高,由幾根石柱子支撐著,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這裡,舖上幾塊破蘆席,就成了宿處。他們稱它為"台下的窩"。

  避得了雨,擋不住風,時臨寒冬,他們常常半夜凍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風特別大,將廟宇簷角上的鈴兒搖得直響,叮噹,叮噹,沒一刻停息。

  叫花子們都起來了,可是,沒有歎息和飲泣聲。一張張骯髒的臉在昏暗裡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麼好事。

  漸漸地焦急起來了,有的開始罵娘。

  "媽的,這小子怎麼還不來?我身子快要凍僵了。"

  "會不會拿我們叫花子窮開心?操他娘,明天去搗他家的醬園。"

  "別急嘛,徐少爺是個正太君子,他騙我們窮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會騙我們。我看他長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見我時總要給幾個小錢和糕啊餅的。"

  風直朝戲台下鑽。叫花子們冷得雙腳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發響。

  "太冷了,等他東西拿來,我們都死掉了。"

  "我們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門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們不去,我去。"

  "別吵,別吵,瞧,那不是他來了?"

  黑影綽綽,一個人提著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搖搖晃晃地過來了。

  叫花子們爭先恐後地從戲台下鑽出來。迎上去。

  "徐少爺,救命菩薩,你可來了!"

  "少爺,東西重,我來拿,我來拿。"

  白面長袍。瘦骨稜稜的手,拎了二十來斤的東西,從鎮上走到東山,累得已經氣喘吁吁了。東西交給叫花子,拿下金絲邊眼鏡,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著臉上的汗。

  乞丐拿了東西就想往"窩"裡鑽。

  "別朝下面鑽。"志摩抬頭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檯子去吃。"

  乞丐們歡叫起來,幾個手腳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將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後是志摩,他搖搖手,不要人拉,將長袍的前後擺圍裹在腰間,用在學校裡爬竿練出來的技巧,手腳並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腳,叫花子從後台翻到一塊大幕布掛起來擋風,又找到一盞大燈籠,點亮了,照得滿台紅彤彤的。將舊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從網兜裡取出一件件吃的東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乾,一大包花生米,兩只油雞,幾十隻饅頭,還有兩瓶洋。酒——志摩從倫敦帶回來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兩隻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來擦去。

  "來,丐兄,別客氣,大家動手動口。"

  雞被扯碎了,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抓得滿掌。酒瓶塞了打開了,沒有杯子,大家輪流倒舉瓶子朝口裡灌。椅子只有四張,志摩和三個老乞丐坐了,另外四個乞丐盤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雞、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裡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脹了,話從舌尖上游溜溜地滾出來。

  "這酒,不是鎮上買的,是我從外國帶回來的呢,嘗嘗看,滋味怎麼樣?"

  "老天爺,這酒是外國帶回來的,值多少錢一瓶……"一個叫花子驚呼道:"真是作孽呀。我們叫花子,有一口老黃酒、老土燒喝就是托少爺的福了;拿這麼值錢的東西給我們當貓尿灌,少爺你發神經病了!"

  "來,讓我再來一口!不是徐少爺心腸好,派頭大,我們這一生一世撈得到洋酒喝?"一個叫花子,把搶過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嚥了幾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爺,真是我們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爺,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壽,子孫滿堂,叫花子的話最靈驗。"一個老叫花子說。

  "比菩薩還靈!比菩薩還靈!徐少爺你吉星高照,將來有得發跡了!"

  "好啦,不要講奉承話啦!"志摩高興地說,"老闆財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闆財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兩瓶來給你們過過癮……"

  "少爺你心腸好,跟我們稱兄道弟,還坐在一起吃喝,"一個老叫花子顫聲說道,"我活了六十三年,還是第一遭碰到……"

  "什麼心腸好不好?人都是一樣的。你們有錢,也是少爺老爺;我沒有錢,也是叫花子。"

  "怎麼會呢?"一個叫花子疑惑地瞅著志摩說,"我們是命裡生好的窮光蛋,少爺是天生的貴人……"

  "不說這個了!"志摩站起來,"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難得的」

  "少爺你還去不去外國?"

  "暫時不去了。以後,很難說,也許還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來戴帽子!"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叫花子竄到後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頭上戴著一頂尖翅烏紗帽。

  "皇帝帽子給徐少爺戴,少爺做皇帝!"

  將有流蘇的皇冠戴在志摩的頭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烏紗帽、員外帽、將軍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頭,舞台板上還滾著幾頂。

  "叫花子宰相拜見萬歲爺爺!"他跪了下去。

  "萬歲爺了。"

  "萬歲爺。"

  "眾卿平身!寡人賜宴,普天同慶!"志摩打起京腔,還把棉袍袖子當水袖甩著。

  "謝萬歲爺!"叫花子齊聲喊道。

  七八個叫花子在舞台上亂跳亂舞。一個叫花子又從後台我來一根連響棍,邊敲邊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國民歌。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寺中和尚被吵醒,悄聲走到舞台上,看到這番群魔亂舞的景象,嚇得渾身發抖,就像驟然來到了阿鼻地獄。

  "喂,喝外國酒嗎,小和尚?"一個叫花子拿著酒瓶踉踉蹌蹌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嚇得連連後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個戴眼鏡的"皇帝"原來是常來寺中與方丈喝茶吟詩的徐家大少爺,差點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飩、騷亂的夢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驚醒.睜開眼,滿屋子白得透亮。太陽穴處跳動著,頭疼欲裂。披衣趿鞋,推開窗戶,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還在無聲無息地往屋簷上、樹枝上、石頭上堆積,愈來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輪廓失去了,一切都顯得柔和、靜穆。

  頭痛減輕了。心上似乎也被塗抹了潔白、柔美的雪,感覺到一陣愉悅的幽冷、清冽。

  故鄉的雪比倫敦的霧實在美麗得多。

  他提起最後一瓶從國外資回的威士忌,出門找朋友去了。

  腳下發出"滋滋"的聲音,一步一個腳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麼人在一起喝酒胡鬧來著?想不起來了。用心地想,頭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飄飛,落在他的頭髮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鑽進他的衣領,躲入他的袖管,還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涼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絲涼意潛入他的心田,成了詩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陣淒淒戚戚的呢喃語聲撞破了志摩遐思的靈翅。他駐足四顧。

  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兀坐著一個婦人。雪花把婦人和石塊裹成渾然的一體,宛若一尊連座的石像。她穿著土布根襖褲,頭髮蓬亂、神情恍惚。石頭旁邊是一座新墳,墳頭蓋著幾張油紙。發著暗濁的黃光,還沒有完全被雪水濡濕。

  路旁有幾棵烏柏樹,高高的,向灰濛濛的天空伸出枯枝禿干。

  兩只烏鴉站在枝頭髮愣似地瞧著無食可覓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婦人走去。

  婦人慢慢轉過臉來。她的臉色是姜黃的,凹陷的眼窩裡有兩只失掉的凝滯的眼睛。她迷惆地瞅著志摩,臉上毫無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婦人重新轉過頭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兒,我的兒啊,娘叫你,你為什麼不響,不答應一聲啊。"她的聲調平板嘶啞,不顫抖,也沒有眼淚。"小四兒啊,你再叫一聲,哭一聲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邊,低下頭,佇立著。"這……油紙,是你蓋的?怕打濕墳頭?"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對這位喪子的婦人說。

  "是……你的兒子?"

  婦人沒有抬頭,混濁的眼珠子稍微轉動了一下。"……我的小四兒,本來好好的,活蹦鮮跳……突然喊頭疼,在床上翻來滾去……唉,三天三夜!請了郎中先生吃了藥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著叫著就嚥氣了……臨嚥氣時瞪著眼睛望著我……他捨不得去呀……唉,三歲的小囡就懂孝順了,每夜到夢裡來尋娘……我抱他,給他米糕吃……昨夜,他哭著說冷,我去買了幾張油紙蓋在墳頭……"

  志摩的眼角湧出了淚花。

  婦人突然轉過身來,伸出脖子,用兩只枯瘦粗糙的手緊緊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說,我問你,你說,蓋這幾張油紙夠嗎?小四兒就不冷了嗎?"

  志摩打了一個寒酸。

  "小四兒說他冷?"

  "是的!他哭著說,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婦人冰涼的手,緩緩地、肯定地說,"你替他蓋上油紙,他就會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樣暖和,他就安穩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著小四兒,"婦人乏力地搖搖頭,"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講故事給他聽。他每天都要聽的。"她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這兒再坐一會吧。"志摩溫和地說。

  你就坐在這兒吧,讓悲哀將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為人生的象徵。

  與朋友喝酒賞雪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與乞丐們在東寺戲台上喝酒的情景。對他們,可以尊重人格、施捨錢財;對這樣一個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婦人,又能給予什麼樣的安慰?一點發自衷心而又於事無補的憐憫與同情又算得了什麼?又能寬解她的慘痛悲哀於幾微?

  面對著人生的眾多苦難,他感到惶惑、無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將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畫了個大弧圈,遠遠的跌落在雪地,瓶頸斜翹在雪層外面。

  他走過祠堂。

  由於與幼儀離婚的事,父子之間的隔閡始終未消。回家後不數日,志摩就獨自搬來東山新蓋成的鄉賢祠內住下。

  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忠臣、孝子、清客、書生、達官、顯貴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廳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吃生鴉片和火柴頭的貞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窗子外面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上架一條籐蘿滿攀著磊塊的石橋;橋對面一片大墳場,墓墟纍纍,常有野狐出沒。入夜,招魂叫姓的就開始游曳了:前面一個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裡喊著一個名字。"屋裡來!"XXX屋裡來!"聲調悠長而又淒涼;後面跟著一個身穿紅柿祆綠背心的老婦,撐著一把雨傘,低低地答應那個男子的叫喚……

  志摩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住著,讀書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裡等著。"少爺,你出去了。這是太太自己燒的冰糖甲魚。"他慢慢地從竹盒裡取出幾隻碗,又從布兜裡掏出一封信,放在書桌上。

  "老爺太太都好嗎?我快有一禮拜沒回家了。"志摩隨手拆開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爺……"家麟窺視著志摩,欲說又休。

  "老爺怎麼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爺今天發了一大頓脾氣,"家麟略頓了頓,"東寺和尚一大清早就來告狀,說少爺昨天夜裡叫了一幫叫花子在戲台上喝酒胡鬧。老爺聽了,將紅木桌子相得震天價響。少爺,真有這事?"

  "有這事。和尚說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不要動氣。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時候我帶著你上街,看見窮人總要給錢,寧可不買糖人兒。現在,你憐借窮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說,捨點錢財吃物就是了,卻犯不著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這個……太失你的身份了。硤石小地方,你這樣一來,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頭了。老爺在地方上是頭面角色,還要辦事情應酬呢,你叫他把老臉往哪裡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著白鬚的嘴唇上邊的皺紋更深了。

  志摩張開口,想了想.又不作聲了。他對家麟點點頭說:"我知道,勞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爺。"家麟面有難色地望著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當心滑跌。"

  "嗯……太太還關照.少爺這幾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會送來。"家麟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噢"

  志摩望著他那佝僂的身子在飄揚的雪花裡走上一條小徑。

  歲月、生活壓彎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壯。

  自己最喜歡騎坐在他寬厚的肩頭,晃晃悠悠地穿過西山麓的市集場地,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圍:賣梨膏糖的,耍把戲的,套泥菩薩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調的……

  "快看,少爺,那個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點,再高點呀!"

  他和他,僕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瞭解。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成了回憶。

  只剩下背影。佝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著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許,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遠是背影,兩代人。

  再也不能面對面地交談、理解了。

  他原先想對忠誠的老人敘說自己的觀點:對窮人的同情絕不能僅止於施捨錢財。它既不能寬慰窮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窮富之間的溝壑;它只是廉價的憐憫。必須在人格上對他們平等相待,讓他們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雙手消除不幸和貧窮,創造出幸福。另外,還需要用筆墨來描繪,來表現他們的痛苦境遇,引起社會的注意、震動。

  這些話他沒有說,當他看到家麟那一對混濁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裡的信。

  是清華文學社邀他去作演講。

  他拿著信,在屋子裡踱著圈子。

  他猶豫、遲疑。

  北京城裡有一個他想見又怕見的人兒——林徽音。

  回國以來,暑去冬臨,已有半年了。離開了康橋——他的靈性的源泉,離開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詩人的多霧島國,來到充滿鄉音舊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緒沒有一天是寧靜的。這倒不完全是由於父親那頑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溫馨棲息之所。儘管他戰勝過自己一度擺脫愛戀的失望與痛苦,但是從曼殊斐爾的光照中返回塵間,人性的渴求與苦悶便又緊緊地趕來折磨他。他不能不戀念徽音——難道她不正是上帝為他特造的最好伴侶?然而徽音的拒絕非一種裝模作樣的矯情,這個他清楚。命運總是作弄人,他得到過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這種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又在雲端中出現了,這次,德國大詩人湧吟的是上次吟誦的續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圍的夜色也淒愴。

  如果他情感的洶濤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像在他心目中能改變,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難得的傑作了;唯其如此,解脫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什麼能夠撫平他心上的創傷。他不止一次寫信給她,將寫成的每一首詩題贈給她——可是,卻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紙隻字。

  他應邀去北京,能不是藉故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於跨出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駿馬,會立刻驅使著他去尋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雙腳。

  去,還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為了見一見面,而她連這份苦心也不能見容?

  ——倘若她溫柔如舊呢?只要他的拜訪不再包含那種意義,友誼的誠摯總能使他的心靈感受到喜悅?

  一個圈子,兩個圈子……第六個圈子。

  他決然止步。

  北上,重訪古城。

(三)

  北國的冬天是晴朗乾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喬木仍以它們固有的蒼翠點綴著不免荒涼的山景。有幾叢寒梅似已綻蕾了,遠遠的,讓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蘊蓄流動在枯枝裡面。山泉依然喧囂,以永不斂歇的歡快昭示著春之將臨;雀兒高噪著,給靜景增添了無限的生趣和活力。一隻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葉,側過身,遞給身邊的男子。

  "坐一會吧。"男子擎著樹葉指指由清泉匯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歡它的已經被人遺忘的名字:夢感泉。"她掖了掖綠色絲絨夾袍的下擺,在池邊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來香山,他對我講了這泉的歷史。"

  "提起任公,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談話是拘謹的。雙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來保持一種平靜,一種淡漠。

  她點點頭。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嗎?"

  "剛才在圓明園你已經對我講過了。"

  她低下了頭。她穿著一件繹紅統面的駝絨夾旗袍,彷彿把秋天那滿山遍野的紅葉上的濃彩都收聚凝煉於這一身了。她無聲地坐著,讓身邊的男人去領會自己這句話的含義。

  他在她旁邊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顫,想抽回手,他握得緊緊的,她也就任它柔順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幅名畫裡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極為陌生。平時理解的意義,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釋。

  她的頭髮還是那麼黑,那麼柔軟,像綢巾一樣被在瘦削的雙肩上;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深沉,時而似有憂鬱的紫色,時而顯示歡悅的金色,時而琺呈思索的藍色;她的臉色還是古典式的蒼白,稍帶病態的紅暈;她的小嘴還是那樣彎曲著動人的線條,似乎隨時會說出優美的語言;她的身新還是那麼苗條,像是唐詩宋詞中不勝秋風的柳枝。

  她還是倫敦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少女,雖然衣裳上沾染著古城的塵沙;——不,她還是變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氣質、風韻裡,有一種他未見過的成熟;她的生命經歷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昇華;她正遠遠地離開著他,像一顆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顯得遙遠、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陣悲涼。問話也異常笨拙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麼突然離開倫敦,為什麼不答覆我的那麼多信和詩?"

  "你偏要我把心底裡難以言喻的感受用貧乏的語言別彆扭扭地表達一番嗎?你難道不懂得沉默有著無限大的容量?"她抬起頭,對著他說出一連串的反問;心裡卻沖湧著如下的語言:你又何嘗知道,我為了尊重和維繫你和幼儀的夫妻關係,強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斷了幾根愁腸才離開倫敦,心裡向你千遍萬遍地默默道別的;我是怎樣流著熱淚讀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詩,然後放進一隻精美的錦盒,作為生命中最美好最寶貴的部分珍藏起來;我又給你寫過多少封充滿了愛的、末發出的回信;我在心裡是怎樣日日夜夜呼喚著你的名字;你又何嘗知道,我是怎樣遠遠地注視著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巖裡面蘊藏著的是多麼熾熱的溶漿……

  "你我……難道……就此永遠分手了嗎?"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愛做夢的人,都喜歡圓明園。一塊破石,幾根殘柱,任你用想像去重塑昔日的錦華;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來,就沒有了想像,沒有了懷念。努力去挽回無可挽回的東西,是舊式的纏綿和傷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們還是負著記憶,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給我們的故事添一個平庸的結局吧,這樣就沒有詩意了!"

  "難道詩都是沒有結尾的嗎?"他呆頭呆腦地問。

  她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詩,對你來說,是氣質,是天賦,是生命;對我,只是修養、才能和表現。詩給了我們氫氣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斷飛升、嚮往藍天;你,喜歡永遠這樣輕颺直上,我卻感到高處不勝寒了。我需要在腳上墜一塊重實的鉛,將我拉回大地。"

  "什麼是你的鉛?"

  她望著那深翠的葉子,半晌才輕輕說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

  "第三遍了!"志摩大聲喊道。

  "他就是我的鉛。"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說,"他是學建築的。一根木、一塊石,從平地上建起高樓廣廈、亭台樓閣。他也有他的夢,他的詩;但是。這夢,這詩,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裡。"

  她的語調雖是平靜的,志摩卻感覺到這裡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裡浮起一種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這就是自己面臨的現實。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如果真是這樣,人生就太慘酷了,太殘忍了。他抱著滿腔的希望和喜悅的激動來到圓明園,他希望應邀而來的徽音仍是他記憶裡的徽音,還是那個客智、機靈、善解人意、樂於跟自己攜手在思想與感情的綠草地上驅駛、在持和藝術的聖殿裡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錯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測,他的判斷,他為美好的未來描畫的藍圖,統統都錯了。五光十色的綺麗皂泡,一觸及現實的夜指就破滅得無影無蹤。

  他失神地佇立在寒風中。

  他惘然地凝視著安詳地站著的徽音。

  她那內心充實的模樣,使他的理智突然從心底升起,在他耳邊輕輕說: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選擇是正確的。

  一種贊同的平靜漸漸擠走了心頭的痛苦,於是他感到這似乎已經不是決定了自己命運的遭遇,而是一部什麼小說裡的人物的經歷了。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會在某種關鍵的時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領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確的抉擇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於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葉子凝重而渾厚,心裡鬆快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挽起徽音的手臂,說:

  "我該去見見任公了。"

  徽音緊緊地挽著志摩的臂膀。她為他們的心靈在另一種意義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裡對他充滿了遠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1:37

第二卷﹒第二部


(四)
  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志摩在硤石收到的邀請演講的信件,是梁實秋托梁思成轉寄的。

  清華學校高等科的小禮堂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好幾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來的學生。志摩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綴數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足蹬一雙黑緞皂鞋,飄然而至。

  登台之後,他從懷裡取出一卷用打字機打好的稿紙,接著坐了下來。他扶了扶近視鏡架,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Art and Life——,我將按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志摩受英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影響太深,他滿以為這種"牛津式"的演講會博得大家的驚訝、欽佩和歡迎;卻不料聽眾並沒有準備聽英語演講,更不習慣於聆聽照章宣讀式的講演,他們希望的是輕鬆有趣連珠妙語,所以,志摩講了不久,後排座位上的聽眾便陸續離去了。

  這次演講是失敗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歸的火車窗口,看著無邊無際的荒涼。

  原野,向著家鄉進發了。

  幾間茅舍、枯黃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橋、松林。

  叢竹、紅葉,風掣電馳般地向後退去。一條瘦骨高隆的老牛拖著體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從漢朝起就這樣耕耘了吧。

  漫長的歲月飛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無聲地倒下,長眠在泥土裡。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麼都沒有變。歷史也在這種求生方式裡凝固了。

  他的心緒,已經漸趨平靜。他知道,在倫敦開始的夢,現在是真正結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洶濤滔天,但大海卻是深厚的,莊重的,雄偉的;波浪翻滾只是它瞬息萬變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巋然不動的內蘊。最終的謎底一旦解開,求索的迷相便煙稍雲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現自慰,但他看得出趨勢之必然,他無意去作徒然的拚鬥。他對徽音的愛中一開始便包含著莫大的尊重,這種尊重化做強有力的理智,以無可違逆的說服力遏止了愛中的非理性成份。何況他還帶著一個默契而去。這默契是一種擔保:徽音與他之間的心靈、精神上的契合已經完成,它不會中斷和受損;排除了婚姻的動機,這種契合和溝通將更無障礙地擴展。那麼,他還冀求什麼?他還缺憾什麼?

  繁忙的活動和勤奮的工作充實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樣,他不會拋開詩、文學,不會拋開交際、友誼,不會拋開從自己的實感出發的社會正義感。

  噩耗突然從勞丹勃羅傳來:年僅三十四歲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遽爾辭世。半年前還曾親切一見的曠世才女,倏忽間香銷玉隕,志摩悲不自勝。他怎不感歎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傷紅顏的命薄!淒愴的情懷化做詩句,他揮淚寫下了《哀曼殊斐爾》又到文友會作了《我對威爾斯﹒嘉本特和曼殊斐爾的印象》的演講。未見北京大學學溯又起,校長蔡子民(元培)因羅文斡案對教育總長彭允彝不滿而宣佈辭職,北大學生湧到眾議院請願,北京學生聯合宣言驅逐彭氏,要求懲辦議長吳景流。志摩情緒激憤,在《努力週刊》發表《即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痛斥軍閥政府:"……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潮裡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時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拉開地獄之門的精神!"

  他的詩作從筆端奔湧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聽瓦格納樂劇》、《康橋,再會罷》、《夏日田間即景》、《青年雜詠》、《月下待杜鵑不來》、《小花籃送衛禮賢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開大學講授兩星期的《英國近代文學和未來派的詩》,又去天津綠波社講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棲賢寺,登長城……他創作,他翻譯,他會友,他演講,他遊覽;愛之希望,情之幻滅,時局形勢。民間疾苦,友情溫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裡交融滲化,形成了他的傾向、愛憎和無窮無盡的感觸……

  祖母病危的電報來了。志摩立刻從北戴河搭車回家。

  八十四歲的老人,六十年來一直是他們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愛和恩澤,前庇著全家老幼,維持著特有的倫常與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纏綿了十一天,終於瞑目長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親人的大故,是不滿六歲時祖父的去世;那時蒙昧未開,談不上什麼慘痛的體驗。而這次與至親至愛的祖母的永訣,卻是與其說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毋寧說使他的心靈發生了一種奇妙的、重要的變化。他開始自問:我們對於人生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親近的人情的經驗,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瞭解?眼看著有病的祖母打滾痛慟,一家長幼的涕淚澇沱,耳中充滿了狂沸似的呼嗆號叫,志摩非但沒有共鳴的反應,沒有流淚,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像中,他似乎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安寧的圓寂……

  未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重大變故的人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牆內的幾分動靜,但總是浮淺的,不切實際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這次祖母的辭世,給了志摩不少靜下心來深自反省的機會。他不敢自認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諦,或是得到了什麼智慧;但他確切地感到自此與實際的生活更深了一層接觸與貼近,愈益激發了他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愈益使他諒訝這謎一般的大奧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人的日常生活、習慣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彩,不容人們簡單地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括……

  志摩難抑心中強烈而鮮明的感想,他急於把積愫向一個最能同情的好友傾吐。他給陳西瀅寫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終沒有寫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個沉湎在俗世的哀樂繁縟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愛情之外,他渴求友誼,尋找共鳴。他與回國後才結識的好友胡適一起暢遊西湖,與陳衡哲、朱經農、汪精衛、胡適、馬君武、陶行知等興緻勃勃地去海寧現潮,後來又去上海。在這期間,他與瞿秋白、楊仲甫、常雲湄、張東蘇、徐振飛、陸志韋、鄭振擇等常來常往,過從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學識豐富,各具文采,胸懷大志,又自有建樹,能不一見如故嗎?

  一天,志摩去滄州別墅胡適那裡閒談。胡適拿出他的《煙霞雜詩》,志摩讀了一遍,問:"就這些?還有藏著沒拿出來的嗎?"

  胡適赧然一笑,說:"有……是還有幾首……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正說話間,瞿秋白來了。蒼白、消瘦,厚厚的近視眼鏡片後面的雙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兩個肩膀聳得高高的,一件舊薄呢西裝像掛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後,隨手翻看桌上的《煙霞雜詩》。茶送上來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裡,一陣劇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灑潑出來了。"聽說……"他掏出手帕擦去褲管上的茶水,"你們的《努力週刊》要停版了?"

  "嗯……"胡適點點頭,"我們想改組一下,大體上把它辦成像《新青年》的樣子。"

  "也好,也好。這個刊物,在學生中間影響是不小的,你們一定要堅持辦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體似乎不大好?去看過醫生了嗎?我認識一位醫生,德國人,很有學問的……"志摩關心地問道。

  秋白一邊咳嗽一邊點頭,臉都漲紅了。"看……過了。看過了。醫生說,肺病是毫無疑問的……"

  "啊,肺病?"志摩從椅子上直跳起來,"那,你不能再這樣拚命譯書寫文章了!這樣下去會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靜歇、補養,才能慢慢好起來。秋白,這樣,"志摩走到他的面前,"過一陣,你隨我到硤石去吧,到我家或東山廟裡去住一陣,那裡空氣好,對肺病最有益了……"

  "不,謝謝你,志摩,"秋白搖搖頭,"我不能不工作呀。我……你也知道的。"

  "暫時的生活,我來負擔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議,值得接受,"胡適也說,"有這麼多朋友,你暫時養病期間的生活,完全不必擔心。你要從長計議呀。"

  "不,不,謝謝你們的好意……"秋白說,"我目前還不能離開上海,以後視情況再說吧。我們這些窮文人,一天不寫字,一天就沒有飯吃;不像你們是闊少爺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緊的。"

  "唉!"志摩朝胡適看了一眼,說不出話來了。

  "沫若目前的情況也很困苦。"秋白又說。

  "是嗎?"志摩聽到提起沫若,馬上叫道,"他住在哪裡?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國後由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介紹認識的。

  以志摩的文藝觀點和氣質習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與高舉"為藝術而藝術"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華學校所作的《藝術與人生》的講詞被《創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與創造社諸人關係之親密。其中,他對郭沫若尤為推崇。他曾給成仿吾寫信說:"……貴社諸賢嚮往已久,在海外每讀新著淺陋,及見沫若詩,始棕華族潛靈,斐然竟露。今識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駑薄相隨,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風波了。

  志摩是個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複雜頭腦。他寫了一篇《雜記》,投寄給胡適主編的《努力週報》,文中隨意地談到郭沫若詩句中"淚浪滔滔"一詞之欠妥;成仿吾聞訊大怒,在《創造季刊》上將志摩以前給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駁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責志摩表面上虛與周旋,暗中向他們射冷箭,指謫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虛偽,一至於此!"志摩對此,既難過,又氣憤,寫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開信發表在《晨報副刊》,坦誠地表示自己毫無尋釁的用意,反覆解釋對"淚浪滔滔"的批評完全是藝術上的見解,真誠地希望"此後彼此嚴自審驗,有過共認共諒,有功共標共賞,消除成見的暴戾與專慢;在真文藝精神的溫熱裡互感彼此心靈之密切。

  所以,一聽說沫若的處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隨達夫去過一回的。但是,糊里糊塗跟在後面走,什麼地方記不得了。"胡適說。

  "他住在民厚裡一百二十一號。今天我去不成了,還有一點事,你們去吧,他反正是在家裡的。"秋白說。

  秋白告辭離去,志摩跟在後面喊:"秋白!自己身體千萬當心啊!"

  志摩與胡適出門約了朱經農一起步行到了民厚裡。

  那是一條狹小的裡弄,房屋交雜間混,門牌號碼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幾圈,問了兩個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號的門前。

  志摩伸手敲門,過了好一會,門開了。郭沫若赤腳穿一雙拖鞋,手抱一個襁褓小兒,舊學生裝衣襟敞著,頭髮亂蓬蓬的。看到三位來客,他先是一怔,但隨即朗然而笑。"喔,貴客到!請進吧。唉,家裡寒酸得不成體統,三位不要見笑了……"

  "哪裡的話!"志摩笑著說,"懷裡抱的是公子還是小姐?"

  室內果然亂作一團。小小的一間,大概臥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張大床佔去了三分之一地盤,被子沒有疊齊,洗淨晾乾的和未洗過的髒衣服散亂地扔滿一床;一根繩子斜懸在半空,晾滿了尿布。一架竹書架旁邊是一張小小的粗木寫字檯,台上書本、紙張、茶杯、煙缸、藥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間當中有一隻竹搖籃,搖籃周圍有幾把各式各樣的椅子,有的已經壞了。

  屋內已坐著幾個客人。志摩等進門,已經沒有插足的地方了。

  見有新客進門,先到的客人站了起來。"你們坐吧,我們告辭了。"

  "坐下一起談談吧。"胡適說。

  "不啦,不啦,我們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一位抱著孩子的長臉男子向大家點點頭,就出去了。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著那人的背影說。

  "他就是壽昌呀。"胡適笑著說,"你不認識?"

  "噢,田漢!"志摩手拍後腦懊喪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見過他一面,只記住他那一張狹長臉……"

  "你的險又何嘗不狹長?"胡適打趣地說。

  "那……他比我狹長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著小兒去找茶杯。志摩擋住他,"別倒茶。剛才已在適之那裡灌脹了。秋白來坐了一會,說起你的情況,我們就來看看你,你也坐下。"

  幾個小男孩在屋子中間事來竄去,大聲叫著,笑逐著,嘴裡嚷的是日本話。一會兒,一個孩子跌倒了,放聲大哭起來。沫若只得把手裡的孩子放在搖籃裡,走去攙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點!瞧,再哭,這幾個伯伯要罵啦。"他隨手從搖籃邊上拉了一塊皺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淚鼻涕。這個孩子剛站好,搖籃裡的娃兒又哭了。沫若又轉身把他抱起來。

  "夫人呢?"胡適問。

  "她在廚下忙呢。一家幾口,買菜、燒飯、洗涮都靠她……"

  沫若搖搖頭苦笑著說。

  志摩聽到廚房裡"劈劈啪啪"的木辰聲,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環境太不如意了。在這樣的環境裡,要維持幾個刊物,真難為了你。"

  "有什麼辦法?"沫若聳聳肩膀,"這就叫做'貧賤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這麼小……"志摩也說。

  "我是一天到晚窮於應付。"沫若說,"我這個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後……會好起來的。"志摩感到很鬱悶,只好安慰他。

  一個孩子向前一衝,額頭撞在書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著小兒,起身想去扶他,志摩連忙搶先把孩子抱起來,"哦!好漢不哭,哭的不是好漢!"又伸直雙臂,把孩子舉向空中,"來,讓我們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嘍!"孩子破涕為笑了。

  朱經農望望胡適,沒有作聲。顯然他感到頗為尷尬。

  幾個孩子又大聲嘻笑了,他們從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團。

  樓上下來一個人,走到門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點頭:"仿吾,進來談談吧。適之、志摩和經農來了。

  三人都站起來,胡適道:"仿吾兄近來可好?"

  仿吾遲疑了一下,向大家點了點頭,走進來在床邊上坐下,繃著臉,身子挺得直直的。

  "剛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給志摩看了。"胡適對沫若說。

  一個男孩走來爬上沫若的膝蓋,一把抓下他的眼鏡,沫若忙說:"怎麼抓我的眼鏡?去,到那邊去玩,不許搗亂!"又轉過,頭去說:"志摩兄有什麼見教?"

  "這個……"志摩沉吟著,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實話實說。我感到,陳義、體格、詞采俱不見佳……不如《女神》遠甚了。這也難怪。在小把戲的包圍襲擊之下,詩之靈感恐怕早就給嚇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說得對,說得對。看來,須得一個好的書齋,我才能寫出好詩來了!"

  在這樣的氣氛中,客人們坐不住了,沫若也沒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們感慨著秋白、沫若在如此艱困的境況下苦苦奮鬥,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帶著他的大兒子去回訪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並和他玩了一會。這一次,氣氛就自然了,談話也很顧暢。

  "……我想寫一封信給西瀅。他評了我譯的《茵夢湖》,我向他談點我的看法。"沫若說。

  "好極!西瀅是很熱心的,他一定會回你一封長長的信"志摩高興地說。

  "談起西瀅,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說,他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嗎?"志摩撫掌大笑,"何以見得?"

  "他說,凡見署名'西瀅'的文字,筆調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極了。"

  "這倒有趣,難道我們留英學生的腔調真有共同之處,跟別人有別嗎?"志摩剝了一個桔子給孩子,又遞了一個給沫若,"不過,西瀅是西瀅,志摩是志摩。我敢說西瀅決寫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橋》,我也決沒有本事寫他的那種《閒話》。"

  "那當然。別人的感覺,只是一種表面的印象罷了。"沫若說著

  從懷裡取出一本書遞給志摩,"志摩兄,贈你一本我選譯的《詩經》,題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請你指教了。"

  "別客氣!我是一個浮淺夾雜的人,我自知舊學底子是遠遠不能望見你的項背的。而且,我也無法像你那樣下苦功下力氣去研究《詩經》。"

  這番贊語,使沫若興奮了,他點點頭說:"關於《詩經》,我倒是下了點功夫的。我討厭朱熹的註釋。他的眼光太偏狹了。

  我對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覆玩味,有自己的見解。不怕你老兄笑話,即使孔子復生,他看了這本《卷耳集》,也定會說:'啟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這句話寫進序言裡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嗎?"

  "我們這班人,如若沒有了這點'狂妄',這點自信,能創建成中國的新文學來嗎?"

  沫若大笑點頭:"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環境太差了。這樣下去,女神轉眼就會變成老醜婆的,你無論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說得不錯。上海的生活我厭惡透了。滿城銅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離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紅十字醫院去做事。我是學醫的。"

  "這,也好。古人云: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我倒沒有這個宏願,只是聊以糊口罷了。文學我是不放棄的。"

  "這當然!中國的新詩,你是開山老祖之一。論氣魄,你是第一。適之的《嘗試集》雖然早;可惜舊詩味道還太濃……"

  "對《嘗試集》你也這麼看?我早就感覺到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當面也對他這麼說的,弄得他現在不敢拿詩給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講他'新瓶子裝老陳酒'!"

  友誼給志摩以溫暖,志摩也把真誠給予朋友。他喜歡與朋友長談,談詩,談人生,談友情,談愛,談天談地,談書中的美麗故事,談人間的不平……大家看到一個匆匆忙忙、亢奮勇進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裡還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張幼儀自德國的來信,又加重了他的這種空落落一片的感覺。她說,她在德國學幼兒教育學,歸國後,打算辦幼稚院,先從狹石人手……她在信中問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況。志摩提筆給她回信,告訴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雖然忙碌,卻很孤寂;又說,跟她的大哥君勵常在一起遊樂,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憂鬱。他獨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視孤殘的雷峰塔淒涼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鐘聲裡將影子落在靜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寧寺聽僧徒禮讚,躡手躡腳走進大殿。鐘聲、磐聲、鼓聲、木魚聲、佛號聲匯成寧靜的和諧。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上騰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種莊嚴、肅靜、靜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聲,化作青煙,在佛殿裡繚繞、昇華、散談……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2:23

第二卷﹒第三部


(六)
  印度的大詩人、作家、思想家泰戈爾,要來中國訪問了。

  北京講學社負責人梁啟超、蔡元培委任二十九歲的北大教授、詩人徐志摩充當泰戈爾訪華期間的伴從兼翻譯。這使志摩感到無比的激動和光榮。他與泰戈爾的英國秘書恩厚之頻頻通信,商議這次訪問的各種事項。在《小說月報﹒泰戈爾專號》上,志摩撰文寫道:"我們當前有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們可以從他的偉大、和諧、美的人格裡,得到古印度與今印度文化的靈感,同時也要使他從我們青年的身上,得到一個偉大民族覺悟了的精神與發展的方向……"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在春風吹拂下,年逾花甲的泰戈爾,長袍白髯,溫雅從容,滿帶笑容,緩緩走下"熱田瓦"輪的船梯。等候在上海碼頭上的歡迎人群,簇擁上去向老詩人致意,表達了一個古老民族向另一個古老民族文化代表的由衷歡迎。

  志摩向老詩人一鞠躬後,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歡迎您,親愛的詩人!我是徐志摩。"

  泰戈爾慈祥地笑著,睿智而銳利的雙目細細端詳著志摩。他感到站在面前的這個雋逸之氣逼人的青年,自有一種卓爾不群的非凡氣質,如此動人,如此富有感染力;他心頭湧起一股深沉的愛。

  四隻手對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開。兩位詩人,相握的手成了橋樑,溝通著彼此的生命熱流。不同時民族,懸殊的年齡,相異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們內心的靈犀相通;就從這一刻起,他們代表著各自的民族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當天下午,泰戈爾在中國朋友的簇擁下到龍華觀賞了燦爛奪目的桃花。

  次日下午一時,在閘北寺,上海文化界組織了盛大的集會歡迎老詩人;下午三時,歡迎代表又把泰戈爾擁到幕爾鳴路三十七號蔣百里寓所聚會,並攝影留念。志摩一會兒笑容可拘地陪護在泰戈爾身邊,以他敏捷的才思與老詩人侃侃而談,一會兒又忙來忙去,關注著聚會中的每一個細節,安排聚會的進程……

  十四日,志摩陪同貴賓到達杭州。

  乘坐一隻輕如葉片的小舟,悄悄地滑入夕陽籠罩下的西湖,拿一支長長的槳揖,幽幽地拍著那塗上玫瑰色斜暉的碧波,挑破了朦朧的夢。

  靜謐的湖,長堤、古塔、桃柳,落下了影子,像一幅透明的畫,清絕秀絕媚絕。

  "你們的山水,就是你們的字畫;我雖不太懂,卻已被它們弄醉了。"泰戈爾撫著長髯,喜悅地說。

  "只有觀賞了中國的山水,才會理解中國的詩畫;也只有理解了中國的詩畫,才能賞玩中國的山水。也許,沒有一個國家的"自然風景與他們的文學藝術在氣質上是這樣的一致。"

  泰戈爾點點頭。他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按照著一種自然而又神秘的規律在進行著特殊的排列。而那種特殊的形式。那種特殊的節奏,正在激發人們審美的本能,撩撥人們審美的情懷。

  兩人望著遠處落下去的夕陽,就像一艘載滿希望的彩船在慢設地駛進湖心。他們沉浸在這一片奇異的景象裡,默默無言,讓那不可言喻的感動深深印入自己的心田。

  揮槳前行。

  在三潭印月,他們相扶上岸。

  在賣藕粉的小攤子上,他們各吃兩碗。泰戈爾抹抹嘴說:"粉紅色的透明的半液體,又甜又滑,我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東西。它簡直是一首詩。"

  剛要下船,迎面走來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張起破袈裟,念佛討錢。

  船兒又在湖面上滑行了。

  "看啊!"志摩手指處,紅艷艷一大片,輕浮飄動。

  "晚霞?"泰戈爾瞇起了眼。

  "不,是海棠花。"

  用力劃了幾裝,船兒快速向爛漫處靠去。還未近岸,芳香就像一層紗網箱住了船和人……

  帶著花香的醺然,回到船上。隨手拍打湖水,濺起的冰涼水珠給了他們幾分清醒。

  夕暉收盡了,暮色還未濃稠。天色青青,湖面翠得像琉璃。一片菱塘。幾個歸村的少女坐在圓圓的盆桶裡飄浮在蓮葉間,嘴裡哼著小調。

  志摩嚷著買菱。青的紅的,水淋淋,滿滿一桌。

  一路吃著鮮菱回到住處。

  老詩人第二天去靈隱古剎作演講。

  他們回到上海,接著又去南京。古城文藝界人士為泰戈爾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大地》的作者賽珍珠出席了宴會;志摩的翩翩風度在這位感情豐厚的美國女作家心裡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二十二日晨到達濟南,志摩陪同老詩人登上泰山,觀看日出。

  他倆在一片陰雲幽霧中冒著山風和晨寒,來到玉皇頂。

  老詩人挺胸直立,翹首遠眺。志摩遠遠地站在他的身後將視著猶如浮游在霧靄溟蒙中的老詩人的背影,只覺造化和人格的偉力撞擊著自己的心靈,一股崇敬之情,一股浩然之氣直衝肺腑。

  一片莽莽蒼蒼。西邊是一色的鐵青,東邊微微有些灰白。四周全是瀰漫著的團團雲氣,宛如無數的長絨綿羊,交項接背地躺著……

  幻覺浮上了志摩的心頭,他彷彿感到自己的身軀在膨膿,成了一個巨人,腳下的山巒漸漸變做一塊渺小的拳石;這巨人迎風矗立,猶如一面黑色的大旗,颯颯拂舞;這巨人仰面向著東方,平伸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呼喚,在祈禱,在流淚……

  詩人的手,指向東方——"出現了,來到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淄精、霜楓葉——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驅走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馳,在奮力馳騁。

  雲海活了。巨獸似的雲濤,昂首搖尾地向著自己腳下的小島沖湧而來,震盪著這生命的浮礁,好像在報告光明與歡欣的來臨……

  再看東方——雀屏似的金霞,展現在遠方的天際。起……起……用力,用力,火紅的圓顱,一探再深地躍出了地平,翻上了雲背,照臨在天空……

  泰爾回轉身子,向志摩伸出雙臂,志摩大喊一聲,向他奔去……

(七)

  一到北京,泰戈爾就說:"啊!中國的靈魂就在這裡!"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爾的主要人員,竟是女詩人林徽音。

  泰戈爾在北京作了六次講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詩人登上講壇。

  泰戈爾白髮如銀,長髯飄拂,宛若盤桓蒼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談中透艷,舉手抬足皆見儀姿,自是梅韻馥郁;徐志摩白面青袍,瘦竹一竿,飄灑雋逸,搖曳於秋水寒石之間。

  三位詩人也確如松竹海一般,結下了不畏風寒的深,情厚誼。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爾應北京佛化新青年會的邀請,由梁任公、陳寶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橫街法源寺進香參佛,並參加了賞花會。

  進入二門,一股馥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幾百株丁香,白紫相雜,正在陽光樹影下怒放盛開,瀰漫著一種寧靜的香霧和暖洋洋的淺紫談碧的光暈。泰戈爾和徐志摩的臉上綻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們在丁香樹叢前擺下了一隻隻蒲團,泰戈爾等盤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著香茗果點。

  梁任公對著泰戈爾介紹說:"此寺,始建於唐代,初名們忠寺,築有高閣,諺稱'憫忠寺閣,去天一握'。幾經興唐,到了明代英宗時重建後改名崇福寺。明本戰亂寺荒,後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後,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藍若,而且以花事馳名都門,海棠、丁香繁茂一時……"

  "中國的寺廟,有勝於印度寺廟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藝術氣氛似乎重於宗教氣氛。聽說你們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廟,讀書著文,是嗎?"

  "是的,"志摩說,"就說這法源寺吧,我國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詩人黃仲則,就曾在這裡養病讀書,寫出不少好詩。"

  接著,志摩就向泰戈爾介紹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貧過中年病卻春",的"兩當軒主"潦倒而犧脫的一生,並用英語把黃鐘則的一首《都門秋思》口譯給泰戈爾聽。當地讀到最後的四句"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時,泰戈爾讚歎不已:"這麼雋永的意境,這麼委婉的表現,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詩歌裡都沒有發現過……"

  暮色和香霧溶成一片了。大家請泰戈爾回城。

  老詩人用力地搖頭,執拗地說:"不,不,我不走。我很少有這麼高的興緻,我要在這兒坐到深夜,好好領路一香花香和夜色;求求你們,別奪走我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志摩陪老詩人留下。他更把這看成是千裁難逢的機會。

  夜。

  小小的月亮,卻瀉下了那麼多的光,潔白如銀,瑩徹如晶。

  他們抬頭望月。月周有三大圈彩暈。

   飛過來一大片烏雲,將月亮吞沒,地面頓時陰暗了。

  過了一會,又來一陣柔風,吹散了烏雲,月兒重新撒下它的清暉,廟廊和它周圍的花木,又像洗過似地明淨。

  花香似乎更濃了。

  他們在月光下靜靜地坐著,地上臥著他們的影子。

  老詩人顯得安詳而莊重。他彷彿在宴思申捕捉自己最細微的感覺,以便把它們銘刻在自己的心靈裡,來充實自己對自然與人力,藝術與人生的看法。過了一會,他幽幽地說:"記得莫泊桑小說裡那些聖潔的教徒在月色裡悲哀地緊扣著手發出的呻吟嗎?"

  "主啊,你既然創造黑夜來使我們安息,為什麼又造出這使我們顫抖、歎息、不能入睡的月光?"志摩立刻引用莫泊桑的原話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了。

  幾分鐘後,志摩沉思地托腮而問:"先生。我在您身邊度過了畢生難忘的幾天。我發現,您常常不需要講稿,不需要作準備,隨便抓住從視聽中掠過的印象,就能使這苗頭生根、長葉、發技、成萌,讓您的聽眾依侵著那清風似的音調在那株幻術般的大樹下乘涼、休息,忘卻了在他們周圍擾攘的世界。我想知道,您這種永遠受創造衝動的支配,究竟是苦是樂?"

  "你不應該問我這些,孩子。只要問問你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永遠不停地翻滾著思想、感情的激浪?又究竟是苦是樂?如果你自己不能回答,那麼,你不妨去問問那夜葷,它嘔盡它的心血還要唱,它究竟是苦是樂?

  志摩緩緩地點頭:"我懂了。謝謝您!"

  泰戈爾喝著清冽的香茶,閉上眼睛,搖著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說:

  "志摩,我們寫詩,可是我們同時還面臨一個現實的物質天地。今天,我從印度來到了中國,我感到,無論在精神天地還是在現實天地,我們都開始了溝通。封閉的世代已經過去,每一個人都將屬於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偉大的新時期。我心裡一直想著一個問題,既要問你,也要問我自己。你們有的是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從家裡拿出來,算是對這新時期的一份敬意?"

  "先生,我想,我的回答也許應該是:我們新一代的青年,必須認清自身的價值,保持我們凡事必求完美的理想,盡我們畢生的努力求得實現——這種努力不分國界和民族。"

  泰戈爾滿意地哈哈大笑:"你說的正是我心裡的意思。好,今天不談這些了。讓我們不要辜負了這美好的花香月色。"

  夜深天涼,志摩將準備好的大衣給泰戈爾披上。

  花香茶醇引動了詩情。

  泰戈爾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

  你把我的心糾纏在一百條愛的絞索裡,
  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我的心不過是個微弱的生息,
  為什麼用這麼多的繩索來把它捆起?
  每時每刻和每個回合,
  你都用你的詭計把我的心資去,
  而你卻什麼也不前給予,竊心者呵,你!
  呵,殘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處流浪把你的心兒尋覓;
  那麼多的花朵,那樣的光芒、芳香和歌曲,
  可是愛又在哪裡?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裡縱聲大笑,
  而我則獨自哀哀哭泣。

  "你來!"泰戈爾吟完後,笑著向志摩一指。

  志摩並不謙辭,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輕敲茶盞,打著節拍:

  這樣的長夜,真不好過,
  去是想去的,怎樣去呢?
  告訴他快些回來罷,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負啊。
  隨便吃一杯吧,有點醉意有點酸意也活得有趣,
  不要笑我這個年紀還要戴花,
  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泰戈爾鼓掌稱讚:"這首詩真好,以後抄給我吧。"

  "不是我寫的。是我們的一位老大姐,宋朝女詩人李清照寫的古詞,我只是順口將它譯成英語罷了。您喜歡,我以後選擇一些,一起抄了送給您。"

  "好,我再來。我吟完再聽你的。"

  一口茶,一首詩;一首詩,一口茶。泰戈爾,徐志摩;徐志摩,泰戈爾。

  月兒慢慢沉落,彷彿是俯下身來聆聽他們的吟詠。

  海棠和丁香的香氣愈來愈濃。有幾隻杜鵑,隨著詩韻啼鳴起來,自成節律。

  茶罄了,詩也完了。

  東方既白。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2:48

第二卷﹒第四部


(八)
  五月八日,中國學術界為慶祝泰戈爾六十四歲生日,由胡適任主席,梁啟超主持,舉行祝壽會。

  會後,歡迎人士用英語演出泰戈爾的戲劇(齊德拉)。林徽音扮演公主齊德拉,張歐海扮演王子阿俊那;飾演愛神的是徐志摩;春神一角,則由微育的父親林長民先生出演。

  變色的燈光,照射在由林徽音親手繪製的佈景上,幻成了古。

  印度幽深濃密的森林、莊嚴巍峨的神廟。一片神秘迷茫的景象。

  瑪那浦國王齊德拉瓦哈那的美麗的女兒齊德拉安格達披髮、袒肩、跌足,手戴金鐲,正斜臥在一條山洞邊,跟愛神瑪達那對話。

  愛神頭戴金冠飾,探著上身,披著一襲鎮金的黑色短斗篷,一動不動地站立在舞台的中央。

  齊:你就是那位帶著五把短矛的神,愛情的主宰嗎?

  瑪:(用深沉而響亮的聲音緩緩說)我就是從創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鎖在痛苦和快樂的鐐銬裡。

  齊: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鐐拷是什麼樣的東西。

  徽音雙眉間點著一個鮮紅的印記;兩隻眼睛畫得又深又大。

  她曳起衣裙,站起身子,款步走到愛神面前緩緩膜拜,腳上的鈴鍋叮吟作響。

  你真是愛神。在倫敦,你第一次撩撥了十七歲少女的心弦;這震動,這聲響,至今還在顫抖、迴旋,也許直要到生命的終了……

  志摩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心也顫動了一下。紙做的金冠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

  我不是愛神,你何苦拜我。我的愛被你檔回遭你拒絕,

  我沒有任何神力,倒是充滿了失戀的苦痛……

  在第二幕中,他和她又對話了。

  瑪:我願意知道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齊:……我過去的生命的歷史就像我過去的生存一樣,統統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流逝的時光去聽那林間一切嗡嗡的讚美和低低的微語,然後必須把仰望的眼光從天空低下,垂下頭去,在一息之間一聲不響地將自己交給塵埃,這樣地結束了這一段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圓滿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也結束了。它沒有將來,卻有著過去,那忘不了的過去。過去已經溶入了我的血液,化進了我的呼喚;自此我的一哀一樂,都有那流逝了的時光的痕跡。生命不是樹木,是不能割斷的。這樣,我又當糾正自己的話,我們的故事也有將來,它是過去的昇華。

  愛神垂下了眼睛。

  沒有過去的將來有什麼意義呢?它只是離開樹幹的一段枝葉,等待它的是枯萎、衰敗的命運。

  齊:我聽見他叫——"我愛,我最愛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卻的生命都聚在一起,來回答他的呼喚。我說,"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天地、時空、苦樂、生死都融成一片難忍的狂歡……

  微徽,我早就對你發出了呼喚,絕望地期待你的回答。

  你回答了,可不是對我的,是對王子的,因為你聽到了王子的更強有力的呼喚。

  你怎麼知道我對你的呼喚沒有作出回答?你明白嗎,

  我對你的拒絕裡有著更高的給予?

  瑪:哎,你這凡人的女兒!我從天庫裡偷來芳醇的仙酒,把人間的一夜斟到滿盈,放在你手裡,請你飲用——可是我仍然聽到這聲渴望的呼喚!

  齊:(辛酸地)誰飲到達酒?生命願望的最罕有的完滿,愛的第一度合歡已經贈送了給我,卻又在我的緊握中攫走了!

  戲中人稱戲外人,他們的思緒、情債、感覺交錯起來了;口中的話和心裡的話混合起來了;分不清,人生和舞台。他們是在演泰戈爾的劇本呢,還是在演自己的悲歡?

  愛神退出了舞台。志摩站在扮演春神的宗孟的身邊,凝視著徽音那交融著痛苦與歡樂的表情,聽著齊德拉從生命深處迸發出的絮語。

  齊:我不像我拿來祭獻的花朵那樣的完美。我有許許多多的瑕疵。我是這條廣大世路上的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雙腳被荊棘刺傷流血。我到哪裡去得到花朵般的美麗,一瞬間生命的無理的美妙呢?我驕傲地給你帶來的獻禮,是一顆女人的心。在這裡面,一切苦樂都聚在一起,一個塵土的女兒的希望、恐懼與羞慚;在這裡面愛情奔湧著向著不朽的生命掙扎。在這裡面有個高尚而偉大的不完全。

  你聽見了嗎?愛神!你匆匆退出了舞台,難道永遠不再在我的生命道路上出現了,從此不再讓你的光輝照著我足下的路途?我這一切的呼喚都是給你的,願你聽到,願你接受,願你帶著它永遠地離去……多麼動人的聲音,多麼真摯的語言和感情,但這一切都不是給我的……

  當志摩聽到王子阿俊那大聲地說道"愛人,我的生命圓滿了",他哭了,那麼傷心地哭了。忽然,他感到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一股熱流傳遞到他的心裡。這是他身邊"雙格老人"的手。

(九)

  五月二十日晚間,志摩陪同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前往山西省參觀訪問。

  在燈火通明的火車站,泰戈爾向北京揮手作別,志摩向徽音揮手作別。

  接連數天的重新接觸,志摩心頭的死水又激起了漣游。他無法不時時感受到徽音的氣質與風度的魅力的吸引,他無法不讓情與愛的新芽嫩葉從心靈的朽枝上萌發出來;但是,他又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地向她傾吐衷腸——他知道,她已是屬于思成的了。

  徽音站在歡送的人群中,頭裹一條薄紗巾,風姿綽約,氣度雍容。拋看出了志摩眼中的傷感和黯然,她用她的理解、寬容、持重和蘊靜的眼神撫慰著他。

  "再見!再見!"

  "旅途愉快!"

  "多謝!謝謝!"

  賓主在互致離情別意。

  志摩無限惆悵地向徽音慢慢揮手。

  "志摩,再見!"徽音向車窗跨前一步,誠摯地喊著。

  志摩把頭扭過去。突然,他飛快地打開黑色公文包,抽出一張箋紙,從襟袋裡拔出自來水筆,刷刷地寫起來: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只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淒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裡退縮。離別!怎麼的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汽笛聲出其不意地尖叫起來,火車車頭煙囪裡冒出一股濃濃的白霧。

  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吹起哨子,揮動小旗。簇招在火車車窗下面的送客往後退了兩步。

  志摩一下子愣住了。

  他探頭出窗。徽音在向他揮手。

  一陣震動,火車啟動了。

  志摩怔怔地擎著沒有寫完的信,對著徽音,悲愴的熱淚湧了上來。

  車軸鐵輪發出節律的轟響。站台上的人退後了,遠了,模糊了。

  一隻溫熱的大手搭上了志摩的肩頭。另一隻手抽掉了他手中的信紙。"給我吧。"

  志摩猛然回頭:是恩厚之。

  五月二十一日晚抵達山西太原。二十三日泰戈爾在文瀛湖公園演說,志摩作翻譯。他們參加了各教育機關舉行的歡迎會,並遊覽了晉祠。

  五月二十八日,志摩陪同泰戈爾回到上海。

  再見,古老的國度,熱情的人們!我帶著美好的記憶去了。

  志摩站在老詩人身邊,在海輪甲板的欄杆旁,看著漸漸退後的碼頭和送別者,告別了上海,告別了中國,東渡去日本訪問。

  "親愛的老戈爹,您在中國,有什麼東西遺落嗎?如果有的話,我以後郵寄給您。"

  "沒有。沒有什麼了,"泰戈爾慈愛地望著志摩,"除了我的心之外!"

  日本之行,志摩留下了許多洋溢著憂時傷國之悲的詩篇。給予他極為深刻的印像是日本在遭逢大地震的災難之後,全國上下埋頭苦幹重建家國的勇氣和毅力。對比中國的腐敗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種切膚之痛。

  結束了在日本的訪問,志摩專程送泰戈爾到香港。

  兩入依依不捨地在香港握別。

  "我愛中國,愛你們的人民,愛你們的一切。梁啟超先生替我取的中國名字竺震旦,我太喜愛了。我想給你取個印度名字USIma——素思瑪。這樣,我是半個中國人,你是半個印度人。"

  "謝謝您,老戈爹!我也喜愛這個印度名字。但願從此開始,我們兩大民族有更多的交往和更深的友誼。"

  "好極了!親愛的孩子,素思瑪,我在中國所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中,你的友誼是其中之一。"

  "您給予我生命的啟示,我從您身上獲得了創造的靈感,你永遠是我的老戈爹。"

  "你是個極有才華的詩人。我忘不了在離別日本時你創作的那十八首絕妙的好詩裡的最後一首。這幾天,那幾行美麗的詩句,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我用我的彭加爾聲吟誦給你聽: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挪拉!

  這首詩,我相信,如果讓一位日本少女來低聲吟唱,那一定更動人了!"

  泰戈爾擁抱志摩,吻他的前額。

  "孩子,跟你分別,我心裡充滿憂傷。我們還沒有分開,我就在想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你了。"

  "我的老戈爹,只要您願意,您給我來信,不論您在什麼地方,我都趕來同您相會,哪怕是天涯海角。"

  "我……明年春天,想出外作一次遊歷。那麼,我們在春暖花開的時節,同游歐洲吧。你能出來嗎?"

  "能!即使辭去我的職務,我也一定趕來同您相會「

  "徐先生,"恩厚之握著志摩的手說,"現在讓我用英語吟誦您的(沙揚娜拉),作為對您的告別辭吧。"

  泰戈爾用彭加爾諾,恩厚之用英語,不斷地重複著沙揚娜拉。——沙揚娜拉,沙揚娜拉,不同的語言抒發著同一的情傣。人與人之間,也許相通永遠大於隔閡。

《+》

  從日本回國後,志摩去廬山小住。

  廬山的真正神髓在於它的靈秀、清麗、明淨。那一瀉三千尺的飛瀑,那出神入化的雲霞,把一個淡雅絕俗的意境帶到志摩的心裡,使他的靈魂又得到一次洗滌。他住在小天地近處的一個寺廟裡,每天清晨看著煙雲從自己的腳下升騰而起,俯視那"百灘度流水"的風光,盡量的讓清冽的新鮮空氣充實胸肺,把一腔惡濁的碳酸氣吐出去,又傾聽著萬壑松濤應和著引得回聲四起的明流鳥鳴,他陶然"忘機忘世"了。

  遠離了現實生活,遠離了喧囂的塵世,志摩感到一種超脫的愉快。世間的悲歡離合,彷彿都候然消除了,大自然的旖旎風光,丟棄了他作為一個成人的種種傾擾,將他的活脫脫的孩童本性從層層外殼中剝了出來,他引吭高歌,他登高舒嘯;他奔跑,他蹦跳;他跟白雲對話,與小鳥傾談;他快活得像一頭重返林泉的麋鹿。

  在這裡,他用那略帶誇飾的華麗文筆譯出了泰戈爾的幾篇演講詞。

  然而,他不是隱士。

  他是人。人屬於社會。他必須回歸塵寰。

  他不能忘世。自然的恰美,是一支優美的樂曲,只能使他的心靈休想片刻。命運注定他將永遠在人世間的波濤上顛簸。

  軍閥一直在打仗。貧窮苦難的大地上炮火不斷,天天有人灑血沙場。烽煙瀰漫著蘇浙,孫傳芳由閩人浙,宣告自主;北方是奉直之爭,曹餛失掉了總統的寶冠……

  "……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靜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秋風乍起,他已經在北師大作題為(落葉)的演講了。

  四顧茫然,在精神上、感情上、人性的需求上找不到出路的志摩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條路。彎彎的,青石子舖成,兩旁有花草,隱隱可聞流水聲,伸向白色的霧裡,不知是短是長,是坎坷是平坦,盡頭有幸福還是苦難,他走,走了上去。

  在松樹胡同七號新月俱樂部的一次盛大的招待會上。

  志摩坐在幾個熟悉的朋友中間。座中有劉海粟。

  志摩隨意地說著閒話,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幾個不相識的來賓,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他的脖子不再轉動,他的眼眸凝住了。

  就像繁星中的明月,一位女士,雖然沒有珠鈿玉翠,卻是渾身發出一種眩目的光彩;由於她那雍容華貴的風度,由於她那嫵媚嬌艷的容顏,更由於她那富有磁性的充滿魅力的笑聲……

  半晌,志摩轉頭問:"這位女士……"

  劉海粟說:"志摩,你在向誰發問?"接著,他俯近志摩,故作神秘地小聲說:"當今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你都不認識?"

  志摩聳聳肩膀,搖了搖頭,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女士。"她叫陸小曼。"

  "陸小曼?"志摩瞧著她,還是搖頭。

  "王賡你是認識的吧?"

  "王賡?"志摩瞧著海粟說:"那位西點軍校畢業的,當年隨同顧維鈞出席巴黎和會的隨從武官?如果說的是他,我倒與他有數面之交。"

  "對。小曼就是他的夫人。不久前朋友介紹他來隨我學油畫,也算是寄名弟子了。她本來是跟陳半丁學國畫的。"

  志摩不再言語。

  劉海粟還在興奮地自言自語:"小曼是個極頂聰明的女性!有著極高的藝術敏感和悟性、……"

  海粟座旁的胡適聽到他倆在談陸小曼,就接口道:"陸女士是聖心學校的高材生,她的經歷很不平凡呢……當時,顧維約需要一位兼擅英語的助手,經校長推薦,一談之下就選定了她……"

  "喔!"志摩感歎一聲,眼中充滿敬意了。

  舞曲奏響了。一對對先生女士,翩翩起舞。先生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長衫布鞋;女士們有的細腰旗袍,有的長裙拖地。

  黑色的旗袍。像旗袍一樣黑的眼睛,以及白皙的面頰,紅的嘴唇。一切都在快速旋轉:流動的眼波、笑聲和香水味。四周的人與物,彷彿都以地為核心在旋轉,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內心力。她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臉上卻沒有驕矜、虛榮的自得之色,而是以一種純真的稚氣和坦然接受著,玩味著。她慣受別人的仰慕和崇拜。

  樂曲停了,志摩低頭喝咖啡。

  濃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倫敦的那家藍色小咖啡館。正如此刻這咖啡的味道不夠純,回憶也有些變形了。

  他想用回憶來抵禦那種向心力。

  樂聲又起。志摩從咖啡杯上抬起頭,兩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著他。志摩一陣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燈光罩住的一架驚慌失措的敵機。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個臉,微微地搖動。黑眼睛就在這淡黃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麼表情,看不出目光裡含著什麼語意。看不出。

  有人過來請她跳舞,她淺淺一笑,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那位先生有禮貌地走開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獻過來的鮮花。任何重大的事情開始都只是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裡蘊孕著未來的全部內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開了。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覺地挽著她進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著純熟的英國舞步,典雅、莊重、優美。他的自信全部湧上他的心頭。腳下踏的是詩的節拍。他的肢體走進了他的靈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樣依附著他,隨著他的進退迂轉,展現出最美的舞姿。沒有說話,只是四目定定地對機。這裡有著最內在、最高含義、最深沉、最無障礙的交流。志摩的手環抱著她既豐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種快適的感覺從指掌臂膀直傳到心裡,化成麻酥的熱流,加速了它的搏動。慢慢地,兩個身子都在發熱,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氣息,輻射著,交融著,形成一種特殊的氛圍包裹著兩人。志摩想起在倫敦和徽音跳舞時的感覺,那只是美感和濤意;今天卻是強烈地感受著從感官到靈魂的陶冶和熱狂。

  "我叫徐志摩。"他說了第一句話。

  "我知道。"詭秘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

  "在《小說月報》上,我讀到過你翻譯的Thomas Hardy的好幾首詩。"

  "你也喜愛文學?"他驚喜地問。

  她抿嘴一笑,沒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長久地相對鞠躬。

  下一支曲子,兩人都沒有跳舞,只是隔著桌子對望著。

  最後一個曲子。兩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向對方走去。

  華爾茲。旋轉,旋轉,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餘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兩隻腳。兩只靈活、跳躍、受音樂驅使的腳。一切的"重"都沒有了"量"。輕,肉體的輕盈,靈魂的輕盈。

  現實不存在了:朋友們、燈光、酒杯、音樂、聚會……

  時間不存在了:晝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離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輕詩人、京華名媛他們在旋轉中丟掉了曾經屬於自己的一切。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3:30

第二卷﹒第五部


(十一)
  在睡夢裡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來,他卻發觀從身子到靈魂都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一切都變了。

  愁悶、悒鬱、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愛之幻滅,統統煙消雲散了。

  有一個黑點,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覺面前,不停地移動,旋轉,發著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這黑東西,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他雙手枕著頭,讓自己的思維自由地擴展。

  無論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運,還是無意志的必然性,人類總是俯首貼耳他聽任它們的播弄。一個人誕生,總是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空間;他只能在一個限定的時間和空間裡成長、活動。人,說起來活在人間、世上,其實只是處身在一個極為狹隘的圈子裡,也就在這個圈子裡與人交往,產生友誼、愛情,發生恩恩怨怨。也許,正是在不屬於自己的另一個圈子裡存在著自己的另半個靈魂,可是你卻永遠與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兩個圓相切,奇跡就是這個切點。生命的意義,也就正在於等待這個切點。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他聽到,聽到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聲音在呼喚,呼喚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時鐘的嚼嗒,孤寂而單調。

  他匆匆地出門。他循從著呼喚,他去找尋。

  人生不就是由一個個找尋組成的嗎?

  他從熱鬧的大街走到僻靜的胡同,一張張漂亮的、醜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帶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從他眼前身旁閃過。他在找尋。

  琉璃廠。這裡有不少舊書舖和書局。一家書局門口掛著塊大廣告:"當代大詩人徐志摩翻譯戈塞著《渦提孩》,中華書局印行。

  名著佳譯,欲購從速!"

  看了這樣的廣告,志摩說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不過,它使他的心緒回到了現實裡,他信步走了進去拿了一本到櫃台前付錢,一位婦人從櫃台處回身過來,兩人劈面對視。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聲音裡充滿了喜悅,黑眼睛裡有著更大的喜悅。

  在自己的生命裡呼喚著的就是這聲音啊!

  "王太太,您好,買書?"

  她微笑著將手中的書翻過來:《渦提孩》。

  "我正在想,怎樣托人請您在書上題幾個字呢。"

  "我現在就寫。"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裡鉤派克自來水筆。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個地方坐下寫吧,您的題辭應該是一首詩。"

  他們坐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西菜館裡,侍者彬彬有禮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單。

  空氣裡飄浮著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著人的胃口。

  她穿著一件藍色的旗袍,領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燈光照耀著,顯得格外的柔美白膩。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陸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歡吃西萊嗎?"

  她點點頭。

  "法式的還是俄式的?"

  "都喜歡。"

  "湯喜歡紅的還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趕緊用手帕摀住嘴,鵝黃手帕上繡著一朵紅艷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氣惱著自己。寫美麗的詩的人,竟然說出如此無聊的廢話。

  菜上來了,打破他的尷尬。

  他低頭喝了兩口湯,抬眼隔著兩盆場上面的熱氣望著她。她那嫵媚、熱烈、多情的目光,鬆動了他的舌頭。

  還是從西餐談起。倫敦的飯店,英國人的起居飲食、風俗習慣。又從倫敦回到北京,從北京到了江南。從地方到人事,從人事到藝術。一到藝術領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說話和寫詩寫文章一樣流暢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專心致志地聽著他的口若懸河的敘述,不對插進問話、評語。

  輪著她說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書香,父親陸定是位學者,任財政官員之職,她九歲隨父到北京,在教會辦的聖心學堂讀完中學課程。

  喜歡吟舊詩,習小槽,研丹青。演戲、唱歌、跳舞都喜歡;愛讀書,尤其是新文學。

  十九歲時,由父母作主,嫁與王賡。王賡畢業於清華大學,後在美國營林斯頓大學讀哲學,又轉到西點軍校攻讀軍事。

  兩分鐘的身世,簡短的字句,志摩彷彿念著一首象徵主義的詩。他感到行與行之間有著大大的空白,這些空白處正是感情的激流,這裡有著她的哀樂,只是深深地隱藏著……

  她們的交談就像這浮在場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漸漸地,溶解著,交融著,潛入對方的心田,慰潤著各自那痛苦的、躁動不安的靈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頓了一頓,"也喜愛藝術嗎?"

  小曼苦笑一下,將頭一揚:"今天,請不要談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這任性的話,使志摩震動了。他默不作聲地用刀叉對付盤中的一隻大炸蝦。

  志摩沒有抬頭看她。他已經用心靈看到了她的情緒變化。

  空氣變得沉重了。

  想起了書。志摩抽出筆,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渦提孩》的扉頁上題上自己一首詩的起首幾句:

  ……你是誰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經會過的,
  但在哪裡呢,竟是無從說起……
  離開了飯店,在街上他們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東單,小曼說:"我該回去了,歡迎您到我家來玩。"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手指交錯著。誰也不願意先分開。

  她去了。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遠去、變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種懼怕,懼怕她無端地闖進自己的生活又無端地離去,永遠地離去……

  志摩腳下沉重,心頭鬱悶,猶如迷途在曠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緒,那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美好的、嶄新的希望在升起,複雜的、無情的現實又將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幾天後,志摩收到一封寫在十竹齋詩箋上的短信,是王賡寫來的,邀請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適和海粟就去了。

  王賡在家裡也穿著軍服。他身材魁梧,蓄著唇髭,臉上的笑容顯得刻板而勉強,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英武中略顯儒雅,儒雅裡又有點木訥。他彬彬有禮,但缺乏熱情,招待客人像是執行著一項上級交下的公務。志摩一邊跟他寒暄,一邊打量著他,心裡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這樣一個人生活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卻像一陣春風吹來吹去,又是張羅茶水,又是遞煙送糖,忙得不亦樂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談到了畫。小曼硬要大家去畫室看她的近作。王賡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們談談吧。我,不懂藝術。請原諒,失陪了。"說罷,雙腳一個原地向後轉,跨著步兵操典式的步子,離去了。

  小曼快活地領著客人到了樓上。

  牆上掛滿了畫稿。木架上還有幾幅沒有完成的油畫。海粟一個掃描,就盡收眼底;適之,背剪雙手瀏覽一番;志摩則是一幅一幅仔細地觀賞著。

  小曼的畫靈秀出脫,但沒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隨興揮灑,興盡即止。

  "劉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進步?"她側著頭問道。

  "我看……技法日趨熟練,構圖章法還嫌簡拙。這,也許是因為你遊歷山川還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來,當場畫一幅,讓我看看你的運筆。"海粟指指畫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舖開一張對裁的宣紙,蘸墨運筆,畫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點撥揮灑,好山秀水,相映成圖。最後,她又在白沙清清邊的空白處添上幾道波紋,逶迤悠長,彷彿是她心緒的委婉表露。

  她擱下筆,眨著眼睛看著海粟。

  海粟雙臂抱胸,緊鎖著眉頭,半晌不語。最後,他嚴肅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才氣,可以在畫中看到。有韻味,有感受,有氣質;只是筆下缺乏力度和準確感,這說明你練筆還不夠勤奮刻苦。畫畫可不像聽戲玩票,只有長期的苦練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頻頻點頭。站在一邊的志摩卻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緊緊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種異乎尋常的激動使海粟驚訝地住了口。站在對面的胡適,含蓄地微微一笑。

  從王家出來,志摩興緻勃勃地一定要請適之和海粟吃烤鴨,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點多了,海粟正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剛從法國寄來的新版《羅丹傳》,驀然,樓梯上響起了救火隊員似的腳步聲。海粟吃了一驚,抬起頭。

  志摩像一頭野鹿似地衝了進來。

  "這麼晚了,你……"

  "我……怎麼也睡不著,在街上亂走,看見你這兒亮著燈,就上來了。"志摩喘著粗氣,雙眼閃動著一種奇光異采。

  "有事麼?看你這副樣子……"海粟不安地問道。

  "沒,沒什麼。有好茶葉沒有?泡一大壺。"

  海粟徹茶,志摩隨手撿起他丟下的書,翻了幾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靜。你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有什麼不對頭?"志摩坐了下來。一杯茶喝過,他安靜下來了。

  他們抽煙,喝茶,談羅丹。突然,志摩起身說要走。

  海粟總感到志摩心裡有事。"你怎麼突然要走?你有什麼心事吧?"

  "別瞎猜。我在想一首詩。"

  "一定是首好詩!"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樂的詩。"說完,志摩就下樓走進了沉沉的夜色,藍布長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從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與小曼夫婦同游長城,逛天橋,到來今雨軒喝茶,去吉祥戲院聽戲。王賡公事繁忙,有時不能同往,就讓志摩陪著小曼遊玩。長城的蒼茫塵沙,故宮的重門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圓明園的頹柱傾把,臥佛寺的莊嚴妙相,盧溝橋的玲瓏石獅,天橋的相聲雜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誼相長的見證、生命交流的媒介。他們相互發現和造就著對方的心靈,為看到那裡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境界而驚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兩大嗜好。最近身子有點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來。志摩原本不會打牌,專門學起來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時,兩人的手指不免接觸,好像寒冰又像澆紅的炭,從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陣震顫;志摩如此,小曼也這樣。避免著又冀求著,一次,一次,再一次……

  "這樣不行!"李太太叫了起來,"徐先生老是給小曼吃牌。換個位子,你們兩人對面坐。"

  小曼低著眼睛看著牌面。志摩卻不禁抬頭望著她。她那矜持的神情裡,含著幾分嫵媚,幾分嬌羞,幾分柔情。一顰一惱一笑一嗔,為了牌的勝負,他卻一概當作是做給他看的含情脈脈。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會兒做"大相公"一會兒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輸錢,可是他卻當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別人看出端倪,不許志摩陪她打牌。他說什麼也不聽從,小曼沒辦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兩人就常去聽戲。小曼喜歡程硯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惻纏綿、低回幽雅的唱腔裡了。

  竇娥,薛湘靈,蔡文姬,雪白柔長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劇女主人公的扯不斷訴不盡的愁腸……聲斷腔不斷,腔斷意不絕,若斷若續,從破碎心靈裡擠出來的呻吟,哀泣……

  場子裡幽暗的燈光,躁熱的氣息,兩個人的頭不覺地靠攏。帶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氣味的鬢髮,廝磨著他的面龐,蓬鬆松的絲縷裹住了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離開了戲院,離開了塵世,向迢遠的青天飛去……

  散戲了。坐在馬車裡,兩個身子兩顆心靈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車廂,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著。看不見,感覺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滾燙的手,火熱的心。許許多多的話,湧到了嘴邊,無聲地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擁抱、接吻,熱烈地、長久地、銷魂地,在想像中進行著,手卻沒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車停了。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兩人跳下車都輕輕地歎一口氣,遺憾地對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門扉裡。

  志摩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動形象、楚楚傳人的神態,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竭力去追憶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從中品味出使自己無限欣慰的含義。然而,惱人的是,在她那身影的前面,總有王賡那僵直的身軀和炮彈一般的頭顱阻隔其間。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個泥沼。世態的複雜使他悲哀起來,憤怒起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這回是一個弱女子。她能毅然掙脫婚姻的鎖鍊和那個身背武裝帶的、沉默、固執、莫測高深的男人嗎?想到這裡,他又感激幼儀了。他不恨王賡,甚至有點憐憫他。他是那麼滿足於他的官位,滿足於有一個備受羨慕的美貌夫人,卻絲毫不能給她以撫愛、垂顧和柔情。他根本不懂這些。他的頭腦裡大概塞滿了哲學定理和戰術要則,再也盛不下愛情和別的什麼了。

  一定要讓小曼醒悟,一定要抗爭;這回不能再猶豫,不能再退縮了。只要自己有決心,有勇氣,肯奮鬥,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說月報》十五卷第三期上發表了一篇《征譯詩啟》,籲請海內文友多譯西洋名詩,以響中國讀者;他自己也勉力為之,先後翻譯了惠特曼的《Song ofmyself》,拜倫的《Song rom Corsair》等詩篇。一天,他準備翻譯波特萊爾的《UneCharogne(死屍)》,便從借住的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下來,剛走進閱覽室,一隻手從後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頭,頓時,驚喜的笑容漾滿整個面龐。"啊,達夫,是你!好久不見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

  郁達夫也緊緊抱住志摩。

  "志摩,你現在好得意啊!讓我細看一看……嗯,模樣沒有變,還是那樣,頭大尾巴小,一副調皮腔……"

  "達夫,好幾年了,你怎麼也不給我一個信息?你現在住在哪兒?幾時來北京的?"

  "我在什剎海租了一間房子……有時,也去哥哥那兒住住。"

  "你真是個狠心人。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思念我嗎?"

  達夫微微一笑。"誰說的!一個人,什麼事情都會遺忘,唯獨幼時的同學情誼,卻是無法從記憶裡抹去的。我……我想,沒有通消息,主要還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緣故。有時也想寫信,但是,紙攤開了又感到茫然。寫什麼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說,"你講到同學情誼,我想起來了。杭州府中那個老沈,沈叔薇,你還記得嗎?他死了,嘿!"

  "是嗎?"達夫驚叫一聲,"老沈,那個頑皮大人,你的表哥哥?怎麼不記得!他是和你一道進中學的,是嗎?怎麼年輕輕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歎一聲,"生死的事,真難說呵。不過,他的身體是不好。學校出來以後,一直是病懨懨的……"

  達夫沉思似地說:"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想不到我們在盛壯之年,就要經歷與故人死別的打擊,真叫人太傷痛了。叔薇還有遺孤嗎?"

  "沒有了……沒有了……他的生身爹娘,過繼的爹娘,他的愛妻和娟姊,都已死了……"

  "這倒也好,了無牽掛。"達夫慘然地說,"幾時,我們約個日子,一起去他墳上憑吊一下,敬獻一支清香,也讓他在天之靈,知道世上還有小時候的夥伴,在飄泊中為他安魂祝禱……"

  說到這裡,達夫的眼中湧出了眼淚。

  兩位激情摯誠的詩人佇立在閱覽室裡,沉默著。這時握住他們心靈的,已不僅是對叔薇的悼念,而是生死這個無窮的奧秘對於兩顆浪漫的心靈的撼動了。

  過了一會,達夫說:"你住在哪兒?"

  "住在這圖書館樓上。這裡倒是個清靜的所在,看書也方便。上去坐一會吧!我們好好談談……"

  上樓坐定後,達夫問:"你們發起的什麼新月社,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面議論多得很哩。"

  "你聽到些什麼?"

  "有人說它是資本家的機關,有人又說是某黨某系的團體,還有人說它是主張男女雜混的過激派……"

  "嗨,"志摩搖頭苦笑說:"可見外面閒話之多了。其實,最初,只是一個聚餐會罷了。從聚餐會產生了新月社,接著又產生了松樹胡同七號的新月俱樂部。最早,是我和適之、子美、上玩、西林、歆海、通伯、思成、徽音等人,想自己編排上演一些新戲而集合在一起的。當然,也沒有什麼成績可言。那回的"齊德拉",也是叫泰戈爾的生日逼出來的……不過是幾個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起玩玩罷了。

  "現在的這個俱樂部,又是什麼玩藝兒呢?"

  "這俱樂部,是由家嚴和黃子美墊錢開辦起來的。實際上,也只是一個娛情怡性的地方。有不錯的房子,不壞的佈置,合式的廚子,舒服的沙發,可觀的書報……地方倒是不錯的!我們開過新年年會,元宵燈會,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達夫,你何時也來湊湊熱鬧?你來,大家一定很歡迎的。"

  達夫搖搖頭:"這,恐怕不是我這種窮小子插足的地方吧。"

  "你又來了!"志摩喊道:"你的這種憤世嫉俗的脾氣,可不能對著我老同學、老朋友來喲!"

  "總而言之,去那裡的人,都是吃飽了飯脹得難受的人……我,沒有這種雅興。"

  "好,不跟你爭辯這個。達夫,你又有了什麼新的風流韻事?"

  達夫微微有點臉紅。"這,今天不談吧,以後再詳細告訴你……我看你倒是面有喘氣,眉有喜色,可有了什麼佳話好事?"

  志摩把身子俯向達夫:"好,告訴你一個新聞:我在戀愛。"

  "這算什麼新聞。"達夫笑著說,"你本來就是'不可一日無愛'的'愛神'嘛!"

  志摩捶他一拳。"還說我哩,你不也一樣!"

  達夫正色道:"言歸正傳。告訴我,她是誰?"

  "陸小曼。你知道嗎?王賡的夫人。"

  達夫點點頭。"剛到北京,就聽到過她的芳名。"他皺著眉,沉思地說:"這,會有麻煩的。"

  "是呀,"志摩急急地說,"你說,該怎麼辦?"

  "照我說嘛,再簡單不過了。要麼別她而去,要麼一追到底。你離得開她嗎?"

  "離不開!離開她,我就要死了!"

  "她呢?"

  "也一樣。」

  "那麼,就愛下去吧。堅韌不拔,皇天不負苦心人。"

  "王賡那頭……他怎麼會善罷甘休呢?"

  "他很愛他的夫人嗎?"

  "看來,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他不會容忍背叛,就像不會寬恕一個開小差的士兵。"

  "這……得看小曼那頭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性?"

  "不,她很柔弱。多病多愁,又太善良。"

  "這,就有點兒複雜了。總之,關鍵在她。她能下得了決心嗎?只要她下決心離婚,王賡決控不住她。他畢竟受過西洋教育,況且小曼也不是他帳下的小卒。"

  "對了!關鍵在小曼!關鍵在小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4:23

第二卷﹒第六部


(十四)
  冬天的頤和園。遊人稀少,黃葉滿地,長廊空蕩蕩的;從頭走

  到底,你就會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稍好一些,就急於出來散心。志摩陪著她,到公園來隨意走走。志摩怕這荒涼景色會觸動她的傷感,不利於病體,催著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興緻勃勃,走走停停,毫無歸意。

  他們佇立在十七孔橋的中央,倚著橋欄看昆明湖水。春日裡明亮如鏡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飄浮著不少敗絮凋葉。再過幾天,北風一吹,雪花一飄,怕就要結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這樣稱呼他了,"我們各說一句形容此時此景的詩詞句子好嗎?"

  志摩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點點頭。

  "我先說。獨立小橋風滿袖。"

  志摩瞧瞧橋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騰騰地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

  "不對,不對!現在既非夜晚也沒有星辰;再說,誰讓你來這麼個淒涼的格調。"

  "我的心裡是一片黑夜;我的靈魂更是寂寞地獨立在風露之中。小曼,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剛好些,不要聽這傷心的話。"小曼轉過頭去,嘟著嘴。

  一陣風來,小曼一個寒噤,忙將狐皮大衣的領子翻起來。

  "不說了。這兒風大,我們下橋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們來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許多柳樹,二三月時,柳煙輕籠,黃鸝藏於其間,啼囀如歌。現在,枝幹蕭疏,一株株寂寞地站著,像一群憂思的老臾。

  "剛才我說了你,生氣了吧?"小曼帶著歉意輕輕地問。

  "怎麼會呢?我知道你不是不願聽,而是不敢聽。"

  小曼將頭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蕪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開胸懷讓我們相互把心裡的話像流水一般地倒出來吧。"

  "說了有什麼用,聽了又有什麼用?"她抬起頭來看著志摩,又低下頭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頭軟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著宰割。為了一對滿腦封建意識的父母,為了一個不瞭解你不鍾愛你的丈夫,你已經犧牲了青春,犧牲了靈性,難道還準備犧牲整個生命嗎?"志摩激動了,手勢多了起來。

  "唉!"她從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歎出來,"禮教,家庭,社會,叫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麼力量去抗爭呢?"

  志摩掄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它們是浸在鮮紅鮮紅的血泊裡的。這些血,既是屠夫們鋼刀的功績,也是受殺戮人們自願的奉獻。殘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銅牆鐵壁。一個'五四'是不夠的,再來二十個,三十個,一百個'五四',這牆終有一天會被'自由'的巨拳擊得粉碎。小曼,難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話嗎?'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裡轉來轉去,突然抓住小曼的兩隻手。"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維護你自己的獨立人格)。

  現在可以放懷地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地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果承受愛的恩惠還能從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裡發現些許的滋養與溫暖,它也全是你的,你盡量感受吧。你應該在愛裡找到力量,不要再軟弱了。敵人所以強大,是因為你自己跪著,站起來吧!"

  "志摩!"小曼倒進了他的懷抱,哭泣著,長久,長久,淚水將志摩的紫銅色絲棉袍子濡濕了一大塊。

  志摩輕輕地撫摸著她。她沒有抬頭,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自從那一天,在長城頭上,你對著漫天風沙大聲地說出那一個震撼我靈魂的字,我的心就給了你。面對著你這樣一個純真無邪的人,面對著你那一片真摯的愛,我又怎麼能不還給你一個圓滿的、從沒有給過別人的愛呢……給了你,我又後悔了。我投進你的生命,不但不會給你帶來幸福,也許還會毀掉你整個的前程。你是個有才華的詩人,我毀了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曼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一個人暗暗地下了離開你的決心,好像是那麼的堅定,可是,一見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燒燬了我冰一樣的決心。我又向你奉獻我的愛了……這麼大的幸福,我又怎麼能推拒呢……反反覆覆,進退兩難,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你我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相識。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丟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難道這就是天意嗎?"

  "曼,不要相信天意,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臉龐,"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它有。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裡去行走,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閃爍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理想,真歸宿,實現了心頭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遲疑了!"

  她點點頭。"摩,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尋找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這才是我的曼,這才是配得上我詩人徐志摩的愛。"

  他將她抱得緊緊的,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們忘情地快活了好幾天,一切都是甜的,連空氣也帶有蜜味;好像什麼封建禮教,什麼銅牆鐵壁,都已在他們偉大的愛面前望風披靡了。

  聖誕夜,志摩陸小曼去教堂參加了慶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處,兩人依依告別了。

  小曼哼著:"平安夜,聖誕夜,上帝子,愛之光,牧人與博士同來獻敬,多少慈悲與多少天真,靜享天使安眠……"腳步輕盈地走進家門,只見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賡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嘴裡含著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報紙。

  小曼走進客廳。"你還沒有睡?"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取下圍巾,轉身準備上樓。

  "你等一等。"聲調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驚。轉身對著他。

  "你坐下。"

  "什麼事?吹鬍子瞪眼的,把我嚇了一大跳。"小曼仍舊站著。

  "挑剔我的態度?"王賡似笑非笑,臉色很難看。但是,他還是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出去了大半天,就連陪我坐一會也不願意?"

  小曼畢竟有點心虛,猶猶豫豫地打量著他,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王賡面無表情地瞅著她。

  小曼的心咚咚亂跳。她感到,一場暴風雨終於要來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尋思著應付的方法,搜尋著回對的語言,祈求著上帝給她以勇氣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賡一眼。他像一塊巖石,巋然不動。

  小曼感到眼淚湧上來了,她拚命忍住,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裝得很拙劣。

  "你說話呀。"她希望他早點把他的嫉恨和憤怒傾瀉出來,反而謝他了。

  "你要我說什麼?"王賡反問道。

  "你想說什麼?"

  沉默了好久,王賡說:"我什麼也不想說。"

  小曼的心更懸了。"有什麼你儘管說吧。"

  "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呢?"王賡陰陽怪氣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小曼倒發怒了。

  "我不是悶葫蘆,裡面也沒有藥可賣。我是你的丈夫。現在,你上樓去吧,洗澡吧。"王賡說完,依舊低頭看報。

  小曼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憋著一腔眼淚,差點踩空栽跌下來。

(十五)

  翌日,志摩腳下踩雲,兩脅生風,飄飄然來到中街小曼處。在門口,恰好遇見正要出去的王賡。志摩招呼他,他舉手脫帽,殷勤地一笑,轉身坐上車就走了。志摩到客廳,小曼不在。他讓王媽通報;回話說,太太今天身子不爽,不下樓了,請徐先生改天過來。志摩猶如雪水澆頭,愣住了。過了一會,他頹然地走出門口,腳下的雲散了,硬梆梆的地面,他感到兩腿酸麻。吃力地走了幾步,王媽趕上來,塞給他一封信。他找了個茶館,坐下,拆開信。

  摩,還是莎士比亞說得對,女人不可能不是弱者。我又從幸福的攀登中跌了下來。前幾天我好快活,我那精明、冷酷的娘看到了,就對我說,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國小說裡的行為,講愛情,寫情書,成什麼體統!別忘了你是有夫之婦,就是未出閣的閨女,也不興這樣子輕浮……最難忍受的,還是他的那一招。他清楚地知道我們的一切,偏偏裝聾作啞,旁敲側擊,用一種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來折磨我。他是一尊用木頭用雕成的兇神,你根本無法知道他頭腦中藏著什麼深奧可怕的念頭。我寧可他罵我,打我,暴跳如雷,這樣就會激起我的怒氣、勇氣,豁出去,跟他鬥,跟他拚命,在拚命中求得一條生路。現在這樣,我實在受不了,陷進的是一個深淵,黑洞洞的,沒有底的,連一點叫喊一點掙扎的機會都不給你,只是無窮無盡地跌下去……摩,我們還是分手吧。離開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會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強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將你的輝煌的生命與我的可悲的命運拴在一起呢?我對不起你。

  求你饒恕我。走開吧。

  不幸的曼

  (這封信我幾乎想撕掉了,考慮再三,還是讓王媽交給你。)

  如果不是在茶館裡,他定會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踉踉蹌蹌回到西單牌樓石虎胡同七號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志摩一頭栽到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幾個小時。

  幸福,像紙糊的屋子似地一下子倒坍了。

  他和她,就是這樣,一會兒攀上幸福的頂峰,一會兒跌落痛苦的深淵;一會兒樂觀快活,一會兒心灰意懶;一會兒情意綿綿,一會兒歎息流淚;一會兒準備殉情,一會兒打算絕交。在黑暗裡他們看到光明,在光明中又被困難絆倒;在苦惱中享受幸福,在幸福中又忘不了苦惱;在現實生活裡建築理想的殿堂,在理想的追求中又擺脫不了嚴醋的現實。矛盾、追求、掙扎、迷戀、折磨、逃避、鬥爭,就像一幅幅雜亂的畫面,一個個窒人的夢境;他們迷茫,痛苦,卻又熱烈地享受著刻骨銘心的歡樂。他們但願永遠如此,他們冀求明天來個天翻地覆……

  一天早晨,志摩收到恩厚之從南美發來的長函,說泰戈爾近來健康欠佳,在病中牽記著"他的素思瑪",盼望素思瑪早日來到身邊,隨侍左右,盡孩子的責任,使老戈爹勞瘁的心懷稍得舒慰,特約志摩去意大利相會。

  志摩接信,雙手顫抖,情不能已,心頭漫溢著憂思與感念。他當然沒有忘記去年與泰戈爾在香港分手之際,兩人相約翌年春暖花開季節同游歐洲的諾言,但因家中斷了接濟,自籌旅費又困難重重,使他無法啟程。現在老戈爹病了,思念著他,他自然是要克服一切困難到老人身邊去的;可是,如今有了個小曼,去,丟不下心上人;不去,對不起老戈爹。

  他犯難了。

  胡適之幫助志摩下了決心。他說:"志摩,你該瞭解你自己。你並沒有什麼不可撼動的大天才。安樂恬嬉是害人的,再像這樣胡混下去,要不了兩年,你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時你就完了。你還年輕,應當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接觸中汲取滋養,讓自己再接受一點教育,讓自己的精神和知識來一個'散拿吐謹'。所以,我說,志摩,還是去吧。"

  志摩自己又補充了一個理由:愛情需要用分離來進行考驗;看看空間的距離、時間的推移,是增添了愛的力量還是消減了愛的熱度。

  他決定:三月中旬動身,坐火車通過蘇聯到歐洲。

  他先拍了一封電報到熱那亞預告他的抵期。

(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傳開。今天你設宴餞行,明天他上門來送別,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點,將最後一批客人送到圖書館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才舒了一口氣。

  回到房裡,志摩又憂鬱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紛亂愁緒。這次出洋,意義很複雜,他的感觸也很複雜,而且毫無詩意。在這似乎是決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的遠走,是逃亡?是避風?是卸擔?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條,但實際的意義卻很明顯:扔下她一個人在重壓下獨自苦思苦撐。朋友們亂哄哄的時候他希望他們統統走光,他們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來陪伴他了。他,異常害怕孤獨——圖書館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值夜,整個樓房裡就只他一個有靈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時尚且如此,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後又怎堪忍受?

  他百無聊賴地檢點行裝,看看有無東西遺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冊忘了。——這次他去歐洲,帶了好多本精裝版精印畫冊,準備饋贈外國朋友——在哪兒呢?這裡,壓在東坡集下面了。

  他剛拿到手,轉身看見牆上自己拉長了的孤單的影子。他的淚水要湧上來了。

  "篤,篤!"

  這麼晚了,誰來敲門?大概是適之、岳霖又踅回來,準備通宵長談?

  不對。這麼輕,這麼斯文。那又是誰呢?

  他放下畫冊,去開門。

  門開了。

  志摩彷彿從夢游中驚起:"是你!"

  一領黑色大斗篷,欣長曳地,宛若塑像般紋絲不動地直立在門口的幽暗處。是小曼。

  她移步走進房間,站在房間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將凳上的一隻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決定去歐後,接連給她寫過三封長信,沒有回信,不見人來。在離上火車只有十幾個小時,他絕望時,她卻像奇跡般地出現了。

  "你就這麼走了。沒有依戀,沒有牽掛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為我願意走嗎?我不斷給你力量,為你鼓勁,其實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傷、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遠遠的,去自舔其創。等我痊癒了,復原了,再來找你,去爭取一個意料之外的勝利。你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裡,仔細想想,是否真有勇氣跨出這決定性的一步。"

  小曼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將斗篷脫下來,扔在一隻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沒喝盡的威士忌,她拿過一隻杯子,倒滿了,仰頭。

  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搶過杯子。"曼!"

  "你讓我喝,讓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存在了。"她啞聲說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面頰。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們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在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

  他們沒有喝酒,卻一起哭了。

  兩人在床邊坐下。

  "我給你的信都收到了嗎?"

  小曼點點頭。

  "為什麼不回信?"

  "我寫一張撕一張,字紙簍部塞滿了。讓我說什麼呢?許諾,實現不了;告別,心裡不忍;勸留,徒增煩惱。"她停頓了一下,"我原想就這樣分手吧,不見面也少一層痛苦,臨到達最後一天,我怎麼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門外有人敲,攪得我坐臥不寧,便鬼使神差似地來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個鐘點,看到你送適之他們走了,我才進來。"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這兒陪你,永遠陪著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不,我現在來,不是來拖住你,是來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給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這樣的話麼:'我這回去,是補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不浪費我的光明和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讓我們就照這個辦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辦你的大事吧。我們不要通信,試一試彼此會不會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麼我也真應該被你忘記了。"

  "信還是要寫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行止等等,還要記你的情感思想,留著等我回來後一總看。我也同樣這麼做,到時候著看我們身在兩地是否有共同的感應。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關於我的行蹤,你可以隨時知道的。"

  "約定了。"

  "約定了。"

  小曼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在兩個杯子裡斟滿酒。

  "祝你順風。乾杯!"她又倒了兩杯。"祝你成功。乾杯!"

  "小曼!"

  "不要攔我,我能喝。為君拼卻醉顏紅。"

  酒,加上愛情,加上離別,像一團火燃燒著她的心,又像一朵雲浮托著她的身子,更像一陣風吹飛了她的靈魂。她感到有點頭暈,手扶著頭,搖晃了一下,倚在牆角。

  "怎麼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會?"

  她擺擺手。志摩走到她身前,雙手張開撐在兩面牆上,靜靜地望著她。

  "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曼,你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象,使我覺著一種接近讚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曼,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脫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曼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佔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的身旁旋轉著……"

  他垂下雙手。她卻抬起了雙手。

  甜的吻,苦的吻,長的吻,短的吻,結合的吻,離別的吻,現實的吻,夢幻的吻……

  "當!"

  "呀,摩,一點了!我該回家了。"小曼從志摩的懷抱中掙扎出來。

  "這麼晚你……"

  "我就說看完夜戲,碰到一個過去玩票的朋友,談談說說,忘了時間。"她一邊披上斗篷一邊說著。

  她走到門口。

  "曼!"

  她又投進他的懷抱。

  到門口只有幾步路,卻那麼的難走,屢進屢退。

  黑色的斗篷終於消失在更黑的夜色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4:42

第二卷﹒第七部


(十七)
  上火車前三小時,志摩提著一隻精美的小箱子,匆匆趕到凌叔華家裡。

  他將小提箱朝紅木大書桌上一放,對著困惑不解的她說:"叔華,我將這只百寶箱交托給你了。裡面有過去的日記,未發的文稿和一些來往的書信。"

  "你不是南來北往總帶著它們嗎?"叔華靜靜一笑。

  "這次去歐洲,要通過好幾個國家的檢查口,不想讓那些外國佬翻動它們。留在松坡圖書館宿舍裡,又怕丟失;想來想去還是放在你身邊我最放心。"

  叔華臉上一紅,又笑了。"我很感激你的信賴,志摩,放心去吧。把豐富的成績帶回來。"

  "還有,萬一我不能回來的話,你要給我寫傳寫小說,這些破爛就夠你用了。"

  "你提回去吧,我不接受。"叔華突然皺起眉,生氣地說。

  "為什麼?"

  "誰讓你說這些沒來由的喪氣話。"

  "好,好,那麼,暫放數月,回國後我來取。"

  "裡面的寶貝我可以看嗎?"叔華摩挲著箱子上的銅扣。

  "東西留給你,權利當然也交給你了。我想對你說一句張生曾經對紅娘說過的話: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陸姑娘的,已經招架不過來了,還到我面前來討什麼好?"

  "不過,平心而論.每當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大衛高柏菲爾走近安妮絲面前的那種感覺……噢,還有一句,叔華,"志摩壓低了聲音把頭伸向叔華的耳邊,"這裡面的東西別讓徽音看,也別讓小曼看。有的她見不得,有的她見不得。"

  叔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她啊她的,真是愛風流受盡風流罪。"

  "說這話就不像知己了。我的愛情故事有誰比你更清楚?你應該瞭解我的誠摯,我的苦衷……"

  "瞭解,瞭解!我的詩人,別做詩了。說句笑話就受不了勒。"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圖書館拿著行李就走,趕到火車站正好。"

  "老是這麼行色匆匆。通怕出去有點事,就回來的。等會我們去火車站送你。"

  "好吧,車站會。"志摩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叔華,有空的話,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歡你,願意聽你的話。她常對我說與你相見恨晚。"

  "能夠成為你們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氣,我還真成了紅娘了。"

  "叔華,她身子弱,容易胡思亂想,你……"

  "走吧,走吧,火車是準時要開的,它可不管你是什麼偉大的詩人,真誠的愛人。"

  凌叔華將徐志摩推出了門。

  車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賡和小曼也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與這個握一握手,與那個說幾句話;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北京,離開自己,離開朋友,遠去萬里,她心裡一陣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得笑嘻嘻地與人周旋談話,彷彿滿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虛假的可惡。為什麼要顧慮重重,為什麼不能抱住親愛的人,將熱淚傾灑在他的胸前?志摩也是一樣的缺乏勇氣,他知道小曼心裡是何等的難過,只能怔怔地望著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法說。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裡有淚了,趕快扭過頭,找個人去敷衍。

  鳴笛了。志摩這才急急擠過來握住小曼的手。他說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楚,只能苦笑著勉強說:"一路順風。"急忙將頭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時間失去了流動性,永遠停住了。車輪轉動了,她才發現他已經走了。趕緊抬頭,他站在車門前向人群飛吻,她知道這是給她一個人的。當然是給你的,小曼,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說。隨著車子的開動,他的人影一點一點模糊起來,慢慢地這點模糊的影子也不見了。

  他也看不見她了,手還是下意識地揮著。你為什麼不來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

  她感到自己週身的血液不知從什麼地方流走了,流光了,身軀變得又於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覺,木頭人似地站著,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她說:"不要看了,車早走遠了。"她才像夢醒似的,一回頭,卻看見許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車站,進了汽車,她才發覺王賡已經坐在裡面了。他直著脖子沒有看她,冷冷地說:"為什麼你的眼睛紅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這樣問我,嘔我。"一個人去歐洲,伴兒也沒有,真孤單。"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別過臉去瞧著車窗外,直到車子到家門停下,都沒有回過頭來。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這裡空曠得像個廢園,靜得像個墳場。她坐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志摩離去前接連寫來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開它們,火一般的字句、熱騰騰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紙上燃燒著:

  ……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地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on"——即使命運叫你在得到最後的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

  ……頂緊要的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動搖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瞭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的了。

  ……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你乾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能縱容你的Wishes……記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氣,勝子裡有熱血,靈魂裡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獨自晃著腦袋,看天看夜,車子在曠野裡奔馳著……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車輪飛快地轉著,他說不清是在逃避還是追求,說不清他精神的繫在他是在前方還是後面……他的心靈像一匹野馬,多麼希望有一根拴韁繩的柱子啊。

  與志摩同車的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意大利人。德國人是個帽子商,一雙小眼睛整天眨巴著,老是懷疑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間諜,件件都是定時炸彈。他坐不滿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不是摸出護照來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項簽名;就是打開箱子,將值錢的東西放到最底層,害怕俄國人會來沒收它。不管說什麼話,議論什麼問題,他的結句總是:"不錯,叔本華也是這麼說的。"

  意大利人鬍子比女人的頭髮還多,修剪得挺整齊,又黑又濃又密,乍看像是一塊天鵝絨。兩頰鮮楊梅似的紅,一說話更加紅,紅得發亮發熱。他有學問,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談起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和羅馬古跡,如數家珍。志摩感到聽他說話,猶如坐在歌劇院裡聽一支優美的詠歎調。

  意大利人點煙時用一隻很大的打火機,火苗一竄老高,德國人總怕他失火,手握著啤酒杯不放,時刻準備用它來救火。

  火車進了蘇聯境內,在一個地名長長的站頭停下,新上來兩個軍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著列寧的像章。他們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篤□□奧?食物的籐籃。志摩馬上陪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只會三句半英語,矮的一個堅定地緊閉著寬寬的嘴巴,怎麼也不開口。志摩只好回過頭來與一個意大利人談羅馬、但丁。兩個俄國人同時狠狠地盯住他們。志摩嚇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們這兒算不算禁書。為了免惹是非,還是少說為妙,他拉起毛毯往頭上一蒙,乾脆睡覺。

  志摩醒來,火車已到西伯利亞。

  車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結成了冰花,車外白茫茫,靜悄悄,偶而看得見幾間木頭小屋。火車停站,月台上總有幾個包著大方格頭巾的俄國老太太,提著大籃子,叫賣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

  天藍透藍透,晶瑩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陽西下時,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最美妙的是,從疏朗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誰也分不清楚。

  貝加爾湖油面凍結得厚厚的,冰面升浮著一片霧靄,有兩三塊古銅色的凍雲,在對岸的山峰間橫亙著。

  幾個黃鬍子穿大頭靴子的鄉民,像石像一般地站著,動也不動。

  烏拉爾森林,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意味。這裡的樹木都是筆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楊,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藍藍的天心。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也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四周靜極了,沉默極了,似乎一切動態都不許存在似的。有時也看得見一、兩頭遲鈍的牲畜在雪地上慢騰騰地走動著……

  志摩伏在窗口看著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聽見了低沉的憂鬱的歌聲,宛如一片濃霧籠罩在荒原、森林、湖邊、車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廬山時寫的那首《廬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張紙,在微微震顫的車廂桌板上給《晨報》編輯劉勉己寫信:

  我記得臨走那天交給你的稿子裡有一首《廬山石工歌》,盼望你沒有遺失。那首詩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幾句注解。廬山牯嶺一帶造屋是用本山石的,開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們在山坳間結茅住家,早晚做工,賺錢有限,僅夠粗飽,但他們的精神卻並不頹喪(這是中國人的好處)。我那時住在小天池,正對鄱陽湖,每天早上太陽不曾驅淨霧氣,天地還只暗沉沉的時候,石工們已經開始工作,浩唉的聲音從鄰近的山上傳過來,聽了別有一種悲涼的情調。天快黑的時候,這浩唉的聲音也特別的動人。我與歆海住廬山一個半月,差不多每天都聽著那石工的喊聲,一時緩,一時急,一時斷,一時續,一時高,一時低,尤其是在濃霧淒迷的早晚,這悠揚的音調在山谷裡震盪著,格外使人感動,那是痛苦人間的呼籲,還是你聽著自己靈魂裡的悲聲?夏列亞平有一隻歌,叫做《伏爾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複的低音,彷彿伏爾加河沉著的濤聲,表現俄國民族偉大沉默的悲哀。我當時聽了廬山石工的叫聲,就想起他的音樂,這三段石工歌便是從那個經驗裡化成的。我不懂得音樂,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聲調至今還在我靈府裡動盪。我只盼望將來有音樂家能利用那樣天然的音籟譜出我們漢族血赤的心聲!

  火車喘息著停下了,已經到了莫斯科。

  志摩腳下踩著化不了的冰凍路面,看著馬車、雪橇響著鈴哨奔跑過去,看著一個個破敗冷落的有著藍色葫蘆頂的東正教堂,看著賣水果、煙卷、油炸包的小舖子,看著笨拙地吃力地抱著小孩在街上走著的沒有剃鬍子的男人,看著紮著紅巾或是戴著紅帽拚命擠上電車的女人,看著大群灰背的烏鴉在還末開凍的莫斯科河面上飛越而過,看著屋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在儲黃的古老的城圍裡閃亮……他看到了俄國人的生活,艱難、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像中,志摩看到一位戰士,站立在炮火硝煙剛剛消失的大地上,周圍全是屍體、血跡、廢墟;戰士披著破碎的鎧甲,臉上混合著堅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傷疤,目光凝定地看著遠方的一窪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輪噴射著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個出身富商家庭,受過劍橋大學的正統教育,崇拜孔子、盧梭,喜愛雪萊、濟慈,結識曼殊斐爾、羅素,交往梁啟超、林長民,滿腦子自由、愛、美的青年詩人,又怎麼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劇團經過生死搏鬥,從血泊中站起來的俄羅斯人民和蘇維埃共和國呢?

  就讓他帶著他的景仰、崇敬,帶著他的迷惘、惶惑去遊覽古老而年輕、貧困而強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裡足足排了半個鐘點的隊,去瞻仰列寧遺體。

  他走上被各種鞋子磨亮了的石階,拉響托爾斯泰故居的門鈴。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大女兒達吉婭娜。她六十歲,高高的顴骨使人聯想起她的那位偉大的父親。她歡迎志摩的拜訪,領著他到幾個房間裡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間裡,坐著許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學生,她教他們畫畫。

  在托爾斯泰的書房裡,志摩站立良久。他看著那張古舊的大書桌,看著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簾,看著那架古老的大鐘,他想像著他寫出了苦難深重的俄羅斯的悲壯史詩……

  達吉婭娜告訴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國講學,出境護照已經領到了。她又講起她父母親的晚年,老夫婦怎樣不停地吵嘴。一隻雪白的小貓在一張長桌子上跳著玩。

  志摩告辭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過道上,他遇見剛回家門的她的女兒;十八九歲,漂亮、活潑,面容上已經沒有一點點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進去了。

  在門口握別,達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語對志摩說,感謝他來,因為現在已經不大有人來看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沒說什麼,只是用力地緊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過頭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裡向《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告別。

  他又轉換了幾輛車,趕到Monesiere Vinozositch,將一束鮮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訶夫墓碑上。

  他想起倫敦那個下雨天,在曼殊斐爾那間溫馨、彩色的臥室裡談論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談論的人沉默了,曼殊斐爾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聽憑別人談論她了……

  他又繞到後園,在一塊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幾分鐘。——克魯泡特金長眠在這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5:07

第二卷﹒第八部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館,放下行囊,就和幼儀通電話。

  幼儀的聲音有點異樣。志摩問起一直跟幼儀在德國生活的小兒子彼得,她半晌沒有答話,最後說:"你等著,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幼儀來到志摩的房間。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兩年多不見,從裝束到談吐都帶著濃濃的德國味了。

  志摩問這問那,她都是簡短地回答,似乎漠然無動,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一隻圓球形的台燈。

  志摩打開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這是杭州買的,知道你喜歡,歐洲買不到,多帶了幾把,你留著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禮品。"

  幼儀接過扇子放在一邊,沒有道謝,也沒有作聲。

  志摩用驚疑的眼光打量幼儀。他以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離了婚的男女,的確不妨保持一點距離。

  "這是給小彼得的。"他又從皮箱裡拿出一套綠綢衣褲和兩只瓷器哈巴狗,"你怎麼不帶他一起來,也讓我看看我的小兒子呀!"

  "你已經看不到他了。"幼儀的眼神沒有離開台燈。

  "什麼意思?"志摩緊張了。

  "一星期前……"淚珠大顆大顆落下,聲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東西,急步走到坐在長沙發上的幼儀面前,雙手抓住她的雙肩。"一星期前怎麼啦,快說,你快說呀!"

  "志摩,饒恕我……我沒有帶好他,他去了,永遠地去了……我們的小彼得……"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地絞著手指,似乎要絞斷它們,才可以減少一點心頭的痛楚。

  他頭腦"轟"的一聲,頹然倒在沙發上。他的雙眼直楞愣地盯視著前方,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切形體,一切光亮,一切動靜,一切聲音,都失去了意義,他統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

  幼儀放聲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腦髓已化做一灘糨糊,粘乎乎的,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淚。

  他下意識地伸過手臂摟住幼儀。幼儀將頭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們同時感到需要對方的支持和慰藉,這種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予的。

  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敘說: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練習曲。他已經拉得有板有眼了……幾天來,這個曲子一直在我腦子裡響著——吃了兩粒魚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蓋被子時,他睜著小眼睛問我:"爸爸再過幾天來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說了幾句話,回到房間裡整理心理學筆記……兩個小時後,突然聽到彼得的叫喊,怪響的,我還以為是夢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時奔到他的床邊,只見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斷地哭喊:'媽媽,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兒童醫院,黑塞醫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給他抽血化驗,診斷是腹膜炎……沒有來得及推進手術室,彼得的喊聲愈來愈低,最後,他瞧了我一眼,啊,多麼悲哀的一眼!……小腦袋一歪,就不響了……黑塞醫生抬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顏,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搖著頭就走開了……芬妮當場昏了過去,我抱住彼得的身體大哭……以後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像個木偶似的聽人擺佈……有八十個人送殯,中國人、德國人都有,還有小朋友……凡是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我總要回國的,不能讓他孤零零地葬在異國土地上,就將他火化了……以後我回去,帶他走,讓他歸葬在他從沒有到過的家鄉……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沒有父親,沒有故土……"

  志摩的心頭長久地震動著。這時他才感到無比的痛苦和遺恨。他對不起彼得,對不起幼儀。他將她樓得更緊了。

  "……最傷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歲的老處女,年輕時愛過一個人,癡癡地等了十幾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別人結了婚……好不容易得了個彼得,容受她母性的愛;她把全部心力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沮眼汪汪,連禱告也不做了,她說上帝對她太殘酷……這幾天,倒是我常常在勸慰她了……"

  她不說了,也不哭了。

  房間裡靜極了。半開的窗外不時飄進一陣陣樂曲聲,好像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

  他和她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們忘掉了他們是一對離異的夫妻,忘掉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爭執和不愉快,忘掉了他們現時的狀況和關係,忘掉了世間的一切;面對著幼子的夭亡,面對著神聖、奧秘的死,面對著人類的大悲哀。

  人生夠古怪的了。

  兩顆心可以分開,分開的心又可以契合起來。歸根到底,人,是孤獨的。一個人在漫長的道路上行走著,會有心靈的碰撞,會有生命的交匯,到頭來,一切都要過去;人,還是孤零零的,背著沉重的回憶,獨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終點……

  她坐直了,打開提包,拿出粉盒,掩飾一下臉上的淚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們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華的,店舖、劇場、飯店、夜總會,閃著彩色的燈;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閒,來來往往。

  志摩和幼儀好像躑躅在沙漠裡,有駱駝的寂寞。

  "幼儀,"一句話,在志摩的心裡翻上翻下,最終還是說了,"現在,你更孤單了。今後怎樣打算?"

  幼儀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問我是否準備再結婚?"

  志摩點點頭。

  "暫時不考慮。志摩,說真的,對你我的分手,我沒有怨恨,只有感謝。你想,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在異國鄉土上獨自生活下去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力量?現在我擁有了這種勇氣和力量。我,從中國的舊式家庭、僻鄉小鎮來到倫敦、來到柏林,學教育、學哲學,我,換了一個頭腦,換了一顆心。我獲得了自己的人格,我變得強大了。我真想站在高處向中國女同胞大聲疾呼:你們出來吧,離開三從四德,拋開鍋灶針線,走出家庭,到知識的源泉來渴飲吧!"

  "幼儀,我羨慕你的進步。"

  "是的,我進步了。現在,再回頭看看我過去的生活,生活的那個社會,多麼偏狹、落後和可笑呵。我要回國去興辦教育,辦幾所現代式的學校,不但要在硤石辦,還要在北京、上海辦。"

  "你真是個有勇氣有膽識的女性。"

  "我就是要憑這勇氣和膽識,向鼠膽又妄自尊大的中國社會扔幾顆炸彈,震驚震驚那些醉生夢死的老爺先生們!"

  "我,一定幫你搖旗吶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摀住臉哭了起來,"我只能教育別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們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撫摸她的肩頭。

  走到一家劇院門口,那裡在演《茶花女》。

  "幼儀,我們進去換換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園裡,枝頭繁花似錦,草坪翠綠如茵;白色的長椅,錯落有致地散置在鳥語花香間。

  志摩獨個兒斜著身子靠在一張長椅上。昨晚送幼儀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館已是午夜一點半鐘。

  上午又去惠茲裡賓街三十二號,見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錫瓶,擁抱了忠誠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場。下午獨自出來走走,信步來到公園裡。

  他愣愣地坐著,想像著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裡,默默地走著。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過去:他的頑皮,他的歡樂,他對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過去了。然而,他的父親加給他的孤獨、寂寞、悲哀,卻永遠留在這個自譴自責的父親的心裡。

  一隻彩色的大皮球滾到他的腳下。他俯身拾起,一抬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男孩,兩隻眼睛像藍寶石。志摩將球捧起還給他,他說了不少話表示感謝和友善,志摩儘管一句也聽不懂,卻覺得抑揚頓挫,悅耳動聽。志摩無言地撫摸著他的頭。一分鐘裡,他們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壓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著志摩的手,向一片樹林走去。樹林後面有一個清亮的大池塘,一個球形的音樂廳瀕塘而起。一支弦樂隊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獻給海頓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調(K.421)。小孩懷裡抱著大皮球,靜靜地聆聽著;忽然,他放下皮球,比著手勢告訴志摩,他也有一張小提琴,會拉好幾個曲子。

  莫扎特的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時譜寫的,蕩漾著柔腸千轉、動人心弦的感情。一個小生命即將誕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過五六年,不也就像這個德國孩子一樣大了嗎?也會有他那慧敏的資質,柔和的性情,秀美的體態,也會有他對音樂的天生的愛好……

  親愛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媽媽將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一件件的指給我看。你穿過的衣服鞋帽,你媽也含著眼淚從櫥裡拿出來給我撫摩。媽媽講你種種淘氣的趣事,我彷彿聽到你在樓板上奔來跑去的腳步聲響。我這個你幾乎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父親,這時心裡有一個尖銳的刺痛,父性的愛像一股泉水從眼裡汩汩地湧出。可惜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你亡靈的週遭永遠無聲地流轉……

  我的話你永遠聽不見了,我只是想在悼念裡稍稍疏洩我的積愫。我的情愫,是怨,是愛,是仟侮,是悵惘?這怨,這愛,這懺悔,這悵惘,是對你還是對你可憐的媽媽?彼得!你媽,她何嘗有一天不是在變,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識。

  頑強的生命在痛苦掙扎。他要衝破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臨人間,每一絲的焦慮和苦惱中都蘊藏著巨大的歡樂……

  生的讚歌更襯顯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樂裡聽到了彼得遠去的腳步聲……

  他撫摩著身邊的孩子,那麼的輕柔,那麼的深情,那麼的憂傷,彷彿是在撫磨著自己破碎的心靈……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聽朋友談起志摩的小兒子死了。

  她回到家裡關起門來不停地哭,為志摩哭,為幼儀哭,為從未見過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對著孤燈,寫她的日記:

  ……這一下有十幾天沒有親近你了,吾愛,現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地來寫了。前些日因為接不著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裡又煩,就忘了你的話,每天只是在熱鬧場中去消磨時間,不是在東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時精神萎頓下來也不管,搖一搖頭再往前走,心裡恨不得消滅自身……

  娘逼著我去看醫生,碰著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說得我的病非常嚴重,心臟同神經都不正常。因此父母為我日夜不安,看了老年人著急的樣子,我便只能答應吃藥,可笑!藥能治我的病嗎?一邊吃藥,一邊照樣住外面跑。結果身體改不過,沒幾天就真正病倒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得著了你的安慰,你一連就來了四封信,他又出了遠門,這兩樣就醫好了我一半的病,這時候我沒病也要求病了,因為借了病我好一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幾次,你寫得太好了,太感動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並不都是像我所遇到的那樣,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純粹的人呢,你為什麼會這樣與眾不同呢?

  ……幾天接不著你的信已經夠害得我病倒,只盼你來信可以稍得安心,誰知來了信卻又更加上幾倍的難受。這一刻幾百支筆也寫不出我心頭的亂,什麼味兒自己也說不出,只覺得心往上鑽,好像要從喉管裡跳出來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滿身熱得多厲害,我要寫,在這深夜裡再不借筆來自己安慰自己,我簡直要發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得明白極了,強求是沒有用的,還是忍著氣,耐著心,等命運的安排吧。也許有那麼一天等天老爺看見我們在人間掙扎的苦狀,聽到我們受愛情折磨發出的哀哀的叫聲,動了他的憐憫心,給了我們一點安慰,那時你我才可以吐一口氣。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有用的。人要不認命是不行的。只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幾千里,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說,這不是命運麼?還不是老天爺在冥冥中用他那巨手硬生生地撕開我們嗎?柔弱的我們,哪能有半點的倔強?這次你問我你是否願意離著我遠走了我知道不是!不過,你不是分明的去了麼?我為什麼不留你?為什麼會甘心的讓你聽了人家的話離開我而遠去呢?為什麼我們兩人都沒有決心來挽回這一切?我們都在做著。心裡不願意的事,你明白不,天意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要責備我這種消極的宿命論,怎麼辦呢,我一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只好拿這個理由來自我欺騙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地獨坐在書桌前,聽見街上淒涼的叫賣硬面餑餑的聲音,我忽然好像看見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人生地疏的異國土地上,飄流來飄流去……我忍受不了這想像的折磨,我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裡也許能有片刻的安慰,在夢裡你一定沒有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夢裡我既然見不著你,我又為什麼不到那一個夢裡去與你相會呢?這一個夢裡做事處處有障礙,指責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個夢裡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地實現我們的理想,決沒有旁人來誹謗,再沒有父母來干涉了!摩,要是我們能在那一個夢裡尋著我們的樂土,真能夠做神仙伴侶,永遠的不分離,我們何不就永遠地住在那裡呢,再也不要回到這滿地荊棘的人間,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著寫到天明,不又要大驚小怪了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什麼用處呢?你還是你,遠在天邊;我還是我,獨坐房裡,咳,還是早早地去睡吧!

  志摩取道巴黎來到英國。

  當他重又走在霧氣濛濛的倫敦街上,重又看到衣冠整潔神情莊重的紳士,戴花帽子穿鑲邊裙的女士,健壯勤勞的工人,大聲叫賣的小販,打傘牽狗的老太太,黃頭髮滿臉雀斑的喬治、湯姆、亨利……他的心就感到了種熟穩的快悅和慰貼。

  他急忙忙興沖沖地第一個去拜訪的就是狄更生。志摩又帶去幾頂帽子送他,有北京式的,有江南樣的——凌叔華特地給泰戈爾做的作為六十五歲生日賀禮的一頂白玉鑲額的精緻便帽,他沒敢拿出來給狄更生觀賞,怕他嫉妒。

  "哈哈,你錯了。現在我的興趣已經從中改變,生活才真正是了不起的藝術品。一面美術,一面書法,翻過來翻過去,都有美的享受,微微的風裡還有淡淡的香氣。

  你們中國人真是天才,把藝術和生活完美地結合起來的天才。"

  狄更生從書桌抽屜裡取出幾把扇子給志摩看,扇上的字畫都是出自清代小名家的手筆。

  "真抱歉,狄更生先生,這次我沒有帶扇子給您,以後有機會,我一定送您幾把珍品。"

  "好。說定了,"狄更生高興地握住志摩的手,"用你們的比喻叫做:幾匹馬追不上一句話。是嗎?"

  志摩問狄更生有沒有請他轉交的中國來信?狄更生搖了搖頭。

  他卻告訴志摩一個消息:據說泰戈爾已經不在歐洲了,不過還沒有得到證實,真實的情況要你自己到意大利才能弄清楚。

  志摩感到大失所望。他楞怔了很久很久。

  匆匆忙忙趕到意大利,花了兩個星期才弄明白泰戈爾早在二月間就回印度了。泰戈爾的英國秘書思厚之剛結婚,太太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美國大富孀史特裡夫人,在英倫鄉間達挺頓莊有一幢豪華別墅,目前正在度蜜月,忘了及時把泰戈爾的行止告訴志摩。

  既來之,則安之,那就索性痛痛快快地遊覽意大利的旖旎風光吧。志摩將幼儀從柏林接來,兩人結伴逛游羅馬、威尼斯,他們最喜愛的是翡冷翠——這是志摩給佛羅倫薩取的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們在群山環抱中的一座幽雅別墅裡租了兩個房間。房主蒙皓珊女士熱情奔放,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園子裡有美木繁花,鳥聲不絕,最動人的是夜鶯的歌唱。

  上山或下山,在晴好的五月傍晚,不出幾步,就進入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道旁樹枝上垂掛著纍纍果實,伸手就可採擷,一咬滿口鮮汁,令人迷醉。晚風是這樣溫馨、柔和,從繁花簇擁的山林裡吹拂過來,帶著一股悠遠的淡香,滲和絲絲滋潤的水氣,摩挲著顏面,輕繞著肩腰。這時,他倆的身子、靈魂與大自然融合一體,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裡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悠然自在。

  他們在青草裡坐臥,草的翠綠喚起他們童稚的活潑;他們在幽靜的山路上,揮臂狂舞,看著自己的身形變幻,好似樹木的枝葉在婆挲弄影;他們在石旁水畔想息,信口哼唱樂曲的片斷,這是鶯燕的啼鳴啟迪了他們的樂感。

  他們的胸襟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他們的心境隨著澄藍的天字寧靜安定;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著壑間的清溪,谷罅裡的幽泉,時而一碧到底的清澈,時而泛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他們深深認識到大自然是一部最偉大的書。只要你用自己的靈性讀通了這部書,你在世界上寂寞時,有所慰撫;困頓時,有所希望;苦惱時,有所憑藉;挫折時,有所鼓勵;軟弱時,有所督責,迷失時有所指點……

  翡冷翠的夜是由詩,音樂、花朵、鳥聲、夢、雲、愛情……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混合起來造成的。他打開窗子,月光像水一樣瀉進來,淋了他一身。他變成銀白的了。遠峰、樹秒、水響、蟲鳴,他又豈肯辜負這美麗的月夜?

  他拿起筆來寫了一首七十四行的長詩《翡冷翠的一夜》。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5:34

第二卷﹒第九部


(二十一)
  小曼去大覺寺休養。

  她是在西山腳下坐轎子上大覺寺的。山路很難走,坐在轎裡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見大風浪一樣的顛簸;她生平第一次坐這玩意兒,差一點滾了出來。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雲,白得好像才下過雪,山石樹木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她驚異極了。

  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著蘑薄的夾衣,微風一陣陣吹來入夏的暖氣,為什麼跟前會有此景?

  她低頭問轎夫;"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春天還不化?"

  那矯夫走得滿頭是汗,聽了小曼的話,他一面擦汗一面問她:

  "大姑娘,你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沒下過雪,你哪兒瞧見有雪呀?"

  "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幾個轎夫都大笑起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裡哪來的雪呢?"

  什麼?杏花兒!她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

  顧不得他們笑,她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

  忘記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她伸長頸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動,轎子要翻了!"

  一連幾晃,幾乎把她拋下山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魂,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一群人走向大覺寺。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

  他們在樹蔭裡慢慢往上攀,鼻子裡全是花香,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小曼從未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拐,四周不見別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塵不染。

  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裡似的。

  她一口氣登上了山頂,站在一塊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舉目遠眺,啊!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使雪白的杏花頓呈無限的艷麗,她很不能縱身一跳,到花叢裡去打一百個滾-□皇橋卵夠盜朔勰鄣幕□甓□?

  她又發現山谷中有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雞鳴,一幅陶淵明筆下的田家景象,風情無限。她忽然想:摩,讓我們在山裡隱居吧,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造幾間平房,竹籬柴扉,再種下幾樣四季菜蔬,每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小曼想著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紗窗上映著逗她,便一個人走到了院子裡。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葉的影子在地上來回晃動。她不怕夜露的濕寒,一直跑出廟門。一群不知潛歇在何處的小雀兒被她嚇得驚起向杏樹林子裡飛。

  這時,一陣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腳下不由得踉蹌了;清風陣陣,輕輕撫著她的身子,明月依傍著雲塊,定定地看著她。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對遠方詩人的思情了。一陣心酸,她索性躺在夢草上閉著眼睛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似夢非夢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如珠子似地在我耳邊滾:"曼,我來了。"又覺得你那有力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額邊搶了一個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真是你回來了嗎?

  急急地睜眼一看,哪有他半點影子。再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蓋滿落花,花瓣兒粘在唇邊……

  她不覺惱怒起來,站起身,拿花枝兒出氣,用力拉拽,花瓣兒紛紛墜下,落得她滿身滿頭是杏花;林內的宿馬以為狂風驟起,一陣驚叫往四下亂飛。

  一個美麗、寧靜的月夜叫小受那無名的惱怒給破壞了。她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不留下他?為什麼讓他走?

  幼儀在意大利待了半個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給泰戈爾寫了一封長信:

  ……親愛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如何抉擇,是(一)續留歐洲侯你再來,還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與您在山迪尼基頓見面……無論如何,我非見您不可,即使一會兒也好……

  您在中國的訪問為時頗短,但留給那邊朋友們的憶念卻毫無疑問是永遠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國建立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個人之間的點滴友誼,這個關係就是兩國的靈魂匯合成為一個整體。你所留下在中國的記憶,至終會在種族覺醒今成為一個不斷發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爾來電,說准於八月到達,希望志摩等他。

  於是,這期間,志摩就像在一封信裡所說的:"從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這樣飄飄蕩蕩。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稀罕天堂;嘗過巴黎滋味的,連地獄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間。

  志摩在映著盧浮宮影子的塞納河的柔波裡看到了冉﹒阿讓、邦斯的面龐的沉浮;在混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裡聽到了包法利夫人、愛絲米拉達的喟歎;在翻飛的樂調、迷醉的酒香裡感知了瑪格麗達、芳汀的哀怨;浮動在表層的也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陽光照不到處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只有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的人,才能夠得到往深處去時的發現。

  志摩在一家熱鬧的飯店裡結識了一位寂寞的女郎,聽她講自己哀怨的愛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浮轉著的一張萍葉,他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沉思了一曲,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他不曾見到,它以後的飄泊,他也見不著……

  他看著那些五層樓的灰色房子,構思了一篇關於窮畫家的小說。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邊,大談人體美的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稱,不可信的韻味……

  艷麗的巴黎,也許與這位寫得一筆"濃得化不開"的詩文的才子,有著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氣質,是素樸的。

  清逸的,甚至有點精神的潔癬。他心靈的系縈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識——倫敦。

  在去倫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楓丹卜羅。曼殊斐爾的墳在這裡。

  穿過一座幽深的大森林,來到墓園。

  這裡,是靜寂的世界,一塊石碑下面長眠著一個靈魂。哀榮、成敗的經歷,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縷縷淡香也許就是來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靜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訪——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

  生命是美好的,人間一切崇高、優美、正義的情緒與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麼短暫呵,剛剛閃發了幾下光亮,就得歸於永恆的寂滅與黑暗。生死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未知,夠人類思考千年萬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經親愛同處而又永訣了的親友,他愈來愈感到唯其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這永恆的寂滅與黑暗,人生才顯得格外壯麗,格外有價值。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和懷疑論者,他從死中得出的不是萬念俱灰勇進的信心。

  這次來歐洲,志摩每到一處都愛去郊外冷落處尋找墓園。他已經在契河夫、克魯泡特金、小仲馬、波特萊爾、伏爾泰、盧梭、雨果、雪萊、濟慈、勃朗寧夫人、彌蓋朗演羅、但丁的墳上憑吊過了。

  何須蔓草、涼風、白燁、青磷,單這圓圓的長長的一杯杯黃土,就夠你升起肅穆、莊嚴、哀悼的感情。

  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止息了波動,思感收斂了震悸,這時你的性靈便可得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麼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一隻手按在志摩的肩頭。

  志摩回過頭去。"麥雷!"

  老多了。他手裡拿著一大束鮮花。

  麥雷將花束放在曼殊斐爾墓前,兩隻手緊緊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謝,徐先生,你還紀念著可憐的凱瑟琳。"

  他們臂挽著臂慢慢地離開墓園向樹林走去。

  "我現在住在道騫斯德,緊靠著哈代家。我買下一所海邊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濤。"

  "一個人?"

  "凱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來辦報,但還是擺脫不了心頭的悲傷。"

  "道路還長著呢,曼殊斐爾無比純潔的心靈將會因您的長久悲傷而不安。您應該重建自己的生活。"

  麥雷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幾首詩,寫得很美,感覺獨特,技巧也有出眾之處,我約作者來見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他停頓了一下,"後來,我們就結婚了,現在我們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小房子裡。她也是凱瑟琳的崇拜者,我們常常談論凱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志摩,"你不譴責我吧?"

  "我高興看到您已經擺脫了悲傷。"

  "但是,我永遠不會忘掉她,"他朝後面的墓園指指,"我每個月都要到她墳上來放一束鮮花,多半和愛米一起來。凱瑟琳愛花,沒有它們,她會寂寞的。"

  "喔,還有,我們的朋友勞倫斯,你還記得嗎?"麥雷又說。

  "怎麼不記得?那個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來寫了好多小說,是諷刺凱瑟琳的丈夫的……"麥雷搖頭歎息說。

  "是嗎?"志摩說,"不過,我想,這不會妨礙你吧……"

  他們在林邊大道旁停了下來。

  "我可以用車送你嗎?"麥雷問。

  "謝謝,不用了。我還要去參觀楓丹卜羅官。"

  麥雷與志摩握手告別。"你如果到道騫斯德,請來我們的小房子。我的愛米一定非常樂於結識你這位卓越的中國詩人。"

  志摩向他揮了揮手。他坐進了車子,是一輛世紀初的舊式車,笨拙地開走了,揚起一片塵土。

  志摩步行到楓丹卜羅宮附近的郵局,給小曼寫了一張明信片,上面題了幾句詩,哀悼曼殊斐爾的。

(二十二)

  王賡早晨起來,照例洗了個冷水澡。他穿著一條短襯褲從浴室裡出來,下半個臉上滿是肥皂沫,手上拿著個珵亮的美國貨剃刀,走到床邊,用手肘輕輕地推著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睜開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閉上了。她討厭他。

  "我有話對你說。"

  小曼沒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剃一刀,說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來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裡安排好,我寫信回來,你就和娘一起來。"他將剃下來的粘有鬍子的泡沫刮進一隻雪花膏瓶子裡。

  "真的要去上海嗎?"小曼揉著眼睛說。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麼理由?"王賡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沒有什麼理由。"

  "這是什麼話?你不是一直念著要到上海去住嗎?"

  "現在我不想去了。"

  "好蠻的口氣。為什麼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捨不得北京,還是……捨不得什麼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你的意思?"

  王賡站了起來,面對著小曼說:"我說,你別在那裡演戲了,我的大演員!你早就唱黃了腔,念錯了詞,還以為自己真演得挺不錯,等喝彩呢。——這幾句話,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你逼我說出來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從被子裡坐了起來,聲音顫抖了。

  "誰欺侮誰了?"他將剃刀"啪"的一聲扔在梳妝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一段時間以來,是我在受欺侮還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剛剛刮乾淨的腮幫這時顯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著急,又受了涼,不停地咳了起來,雙頰憋得通紅,淚花也湧上來了。

  "我又怎麼你啦?做人做事總要憑點良心才好。"他從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個臉。

  小曼平了平氣。"我什麼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麼,說出來吧,別閃爍其辭。"

  他剃完鬍子,走進浴室,洗淨了臉,又出來,一面穿衣服,一面說:"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閃爍其辭呢。'又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應該守婦道……"

  "你真壞,我以前只知道你兇起來像狼,現在才知道你狡猾起來還像狐狸!"

  "太太,你說得不錯。我既是頭狼,又是隻狐狸。該用武力的時候就用武力,該用計謀的時候就用計謀。武力也好計謀也好,目的一個:戰勝對手。這是戰爭帶給我們軍人的智慧。"說著話,他已經穿戴整齊了。

  "你不要走,把話講清楚再走!"小曼瞧著他那刮得精光發青的下巴和一排像個小刷子似的唇須,恨得牙齒癢癢的。

  他最後照了照鏡子,戴上眼鏡,向門口走去。握住門球,又側過身子對著小曼說:"講清楚,你,我,還有他,臉面朝哪兒擱呢?心照不宣是顧全體面的最好辦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說完話他就開門出去。小曼氣得渾身發抖。

  突然他又打開門,探進頭來。"太太,當心著涼,你可以擁著被子再睡一會。我讓王媽給你燉參湯。身體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見!"

  "壞蛋!"小曼提起枕頭向門口擲去。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王賡走在樓梯上,他想,今天這樣半明半暗點一點也好,她也許會有所收斂,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絲笑容將他的嘴歪向一邊。

  王媽送參場進來,發現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張開眼睛,只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她覺得心跳得好像要竄出喉管,身子熱得像浸在火盆裡她又閉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醫生馬上就要來了。"

  辨不清是誰的聲音。耳邊隱約聽到娘的哭泣聲。

  一會兒,老克利先生來了。他坐在床邊拉著小曼的手診脈,又用聽診器聽她的心音。屋子裡的人滿面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她看見胡適也在床邊。看見適之就想到志摩,眼淚出來了。

  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大家都等著。

  二十幾分鐘,心跳還是不止,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一句也說不出。

  朦朧中似乎看見胡適同克利醫生輕輕地走到露台上去悄悄細語。

  一全兒,胡適走到床邊,把嘴湊到她的耳旁說:"要不要打電報叫志摩回來?"

  她雖然神志有些昏迷,這句話卻聽得分外清楚。她心裡倒慌了起來。"我要死了?"

  見到小曼開了口,大家急著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緊了!""說話了!""說話就不要緊了!"

  "小曼!"娘哽咽著要撲向床邊,胡適輕輕地向老人擺了擺手,又轉身對著小曼笑瞇瞇地說,"別亂猜。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

  小曼心裡雖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飛回到她的身邊,可是思前慮後,還是含著淚對胡適輕輕地搖了搖頭。

  克利看她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就將她送進了醫院。到了醫院,用了種種方法才使她的心跳趨於正常。

  她就在醫院裡靜養。

  來看望她的人絡繹不絕。王賡也來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鐘就走了,說是要趕火車去上海。

  胡適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見小曼精神較好,就坐在床邊對她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把心放開,心跳不能減緩,接連地狂跳一日一夜就要沒命了,醫生縱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來了。這樣對得起你自己,還是對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憑人力去謀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徹底失敗了。你養好自己,為了志摩也為了你倆的理想。"他又說:"我已瞞著你於三天前發了一份電報給志摩,說你病重盼歸。這幾天看你好轉了,又去一電,要他安心,暫時毋需急急歸來。"

  說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給第一份去電的復電。小曼接著電報紙,眼淚撲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萬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瞭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們的事;一切全仰賴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這樣說,"胡適懇切地說:"志摩是個很有才情的詩人,是中國新文學的希望,我們做朋友的都關心他的成長,尤其是我,絕不願意眼看他被痛苦毀掉。我們對他的幫助不僅止於私人的情誼,我們都在為新文學做一點事。"適之說完站起身來,又囑咐了幾句就去了。

  適之走後,她將志摩的電報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著這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家什器具,她的思緒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幾條線路:一會兒,她想,她與王賡素無情感,這一點王賡是清楚的,最近父母親戚似乎都有點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頓促家人去向王賡提出,也許依他那軍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決問題了……一會兒,她想,王賡是個場面人物,他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奪走,用他從軍事學校學來的那套六韜三略,一定會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會兒,她又沉緬於幻想,她與志摩已結為夫婦,雙雙歸隱山林,茅廬竹園,小橋流水,整日整夜飲酒操琴賦詩作畫;或者兩人結伴遠走高飛,去歐洲作寓公,盪舟威尼斯水上,漫遊蒂勒黎公園……一會兒,她又彷彿看到自己已經死了,穿著雪白的屍衣,躺著一動不動,志摩跪在靈床邊放聲慟哭。手中撕扯著他從歐洲寄回來的一百多封藍信……

  護士推門進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門聽戲、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個朋友忽然說起,他有一個親戚剛從巴黎回來,說看見徐志摩成天在巴黎夜總會

  小曼一陣昏眩,身子搖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張臉上都有著笑容,各式各樣,有的譏諷,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同情,有的憐憫,有的可惜,有的不平……這些笑,又都從他們的臉上剝離下來,成為固定的模樣,在桌上,在眼前飛舞著……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閉上,但馬上又張開,強制著心裡的痛苦,裝出與己無關的輕鬆樣子,跟著別人一起有說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輛人力車,就回家去。

  在一頓一頓的車子上,她痛苦地咬著手絹,恨不能立刻飛往巴黎去看個究竟。她不相信志摩會是這樣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裡重複了一千遍。但是又想,人家是親眼見到的,這種事豈能憑空臆造?如果真是這樣,我還希望什麼?我還等什麼?

  我還有什麼出頭的日子?他從歐洲寫回來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滿含至誠的愛?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個字、哪一句話,不感動得我熱淚直流,百般的愧恨?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虛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憊萬分地走進家門,只見一家人正鐵板著臉團團圍坐在客廳裡,氣氛很緊張,好像議論著什麼命運攸關的大事似的。二舅、三舅正拿著一張紙來回地看,姨們頭碰頭地在細語。見到小曼進門,大家一齊把令人難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鎮定著自己,走近幾步,娘從舅舅手裡一把搶過那紙用力向小曼擲去:"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麼辦?"

  小曼嚇了一大跳,以為志摩的來信落在了他們的手裡。

  娘又說了一句:"快快決定!"

  她抬起來一看,才知是王賡的來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願意去,就永遠不要去了。口吻非常嚴厲,好像長官給下屬的命令。

  小曼鬆了一口氣;故意冷冷地說:"我道什麼大事!原來是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呢?看把你們嚇的!我願去就去,我不願去難道還能搶我去不成?"

  娘聽了這話立刻變了臉:"哪有這麼容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古話,丈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這算什麼夫妻?"

  "本來就不像夫妻。"小曼心裡正痛苦著,這時倒豁出去了,不再顧忌什麼了。"是你們硬做主意把我嫁給他的,有一個做官的女婿,你們臉上風光!"

  "胡說!"小曼的父親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時讀的書都到哪裡去了,怎麼說出這樣……這樣的話來!"

  小曼最敬重父親,見他發脾氣,就不作聲了。

  姨媽走過來,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賡對你哪點不好?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從來不管,不能說對你毫無情義吧?聽姨勸,去上海吧,噢?"

  另一個姨母也走過來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將你嫁給王賡也是為你好,王賡要學問有學問,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給他,不說福氣麼,也夠體面的了。就是……就是臉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麼好看有啥用?找個小白臉能當錢用,當飯吃?"娘又說話了。

  小曼氣得兩手一揮;"你,你……"

  "我,我怎麼?說錯你了?給你點面子,不替你抖穿罷了。"娘氣呼呼地端起茶杯喝茶。

  "你不給我留面子,你們也沒有什麼光彩!"

  "小曼,怎麼這樣對娘說話!"舅舅們齊聲喝道。

  "好啊,你不怕丟人,我們還管什麼光彩不光彩!誰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他去了外國,你就魂兒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給他,恨不得找什麼借口跟王賡離婚!"

  "就是這樣,又怎麼呢?"娘點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膽大了,"徐志摩是土匪還是蟊賊?我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論到這裡,小曼不禁觸動衷腸,聲淚俱下了。

  "志摩這孩子麼,確實不錯,我也是喜歡的,許多方面是勝過了王賡,"父親歎一口氣,語調軟和下來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尋煩惱,弄得全家難堪呢。"

  舅父、姨母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是在國外自作主張,他父親至今還沒有承認呢;有的說,王賡是不會同意離婚的,脾氣發起來,只怕會拔槍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說,徐志摩靠寫文章譯書賺錢,真娶了小曼,怕還供養不起呢……

  每句話都像刺樣刺痛著小曼的心,她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突然,一個十歲模樣的小女孩從小曼娘背後轉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邊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愛她。

  "別怕,麟兒,"小曼摸著她的頭,"他們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長輩都恐怕要給你吃掉了呢。"小曼娘說。

  "娘,你要我怎麼樣?"

  "我要你一禮拜內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響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給你看。"小曼一字一頓地說。

  客廳裡靜默了一會。大家都被小曼的話嚇住了。

  還是娘先開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們去拿繩子和刀來,我們陸家的人全陪她一起死,我們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開群兒的手,轉身就朝門外跑。宗麟緊緊抓住她的旗袍不放。

  "放開她,放開她,讓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見她!"

  小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和膽量,拚命向暗處奔去,她沒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亂跑,衣服是破的,頭髮是散的;她真想找一個僻靜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煩了。

  可是,就這樣與志摩永訣了?如果志摩並未變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訊,那又會發生怎樣的慘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嗎?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說道。

  是啊,現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卻是活。活的確比死難得多。

  再怎麼難,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來,與他訣別再死。

  她發現前面亮著燈的地方是郵政總局,不知不覺走了進去。

  一個窗口開著:通夜辦理電報業務。她打了個電報給志摩:"你如果還想見我一面,請速回。"

  走出郵政局,小曼頭一暈,腿一軟,"咕步"一聲摔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兩三天。

  母親看見女兒這個模樣,心也軟了,急忙請來醫生,同時寫信給王賡,告訴他小曼病了,等稍愈後再議赴滬日期。家人悉心護理調養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暫時的清靜,但是她清楚,這只是短暫的平靜,更大的風浪還在後面。

  她強打精神,坐到書桌前,打開日記本,寫下這個本子上的最後一篇:

  摩!我今天與你永訣了。我開始寫這本日記的時候,本預備從暗室走到光明,從憂愁裡變出歡樂,一直地往前走,永遠地寫下去,將來到了你我的天下時,我們還可以合寫你我的快樂,到頭髮白了拿出來看,當故事講,多美滿的理想!現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烏雲蓋住,黑暗暗的不見一點星光。

  我這時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從沒有得過片刻的歡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優悶悶地過日子,只有你我相識後,你教會了我什麼叫愛情,可惱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後也不再寫什麼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你我的一段情緣,只好到此為止了,此後我的行止你也不要問,也不要打聽,你只要記住那隨著別人走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的靈魂還是跟著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罵我無情,你只來回地拿我的處境想一想,你就一定會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像我現在心頭的苦也許更比你重三分呢!

  摩,我要停筆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恨不得永遠地寫下去,因為我一拿筆就好像有你在邊兒上似的……我只有權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家去吧,我覺得一個人要毀滅自己是極容易辦得到的。我本來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見著你才放棄。現在又回到從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過——你不要難過,只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地在你心邊呢!我只走一個人,一顆熱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著你,等著你回來將它帶去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5:56

第二卷﹒第十部


(二十四)
  志摩又回到倫敦。

  在劍橋小住,與英國文化界朋友歡聚暢談。思厚之專程從達廷頓在趕來相唔。

  就在這時,志摩收到小曼七月十四日夜在郵政總局拍出的催歸電報。在意大利時,胡適曾來一電,說小曼病重,住入協和醫院。

  志摩憂心如焚,接連打回兩個電報。胡又來電報,說平安無事,弄得志摩坐臥不寧。現在接到小曼自己的電報,他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怎麼也沒法再在歐洲呆下去了。他打了個電報向泰戈爾道歉,即刻準備動身回國了。

  回國前有兩個願望必須實現:重唔羅素,拜識哈代。

  在車廂裡悶了幾個鐘點,總算到了康華爾。志摩剛剛步出潘讓市火車站就看到了羅素:他站在一輛破舊的汽車前拚命向志摩揮手。草帽是破得開了花的,上裝就像狄更斯描述大衛﹒高柏菲爾從倫敦逃出去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家舊貨舖裡買來的;領帶扭曲、短小,像一根稻草似地蕩在胸前,皮鞋,厚、大、破。嘴裡叼著一隻紫醬色的煙鬥,很難分清他的膚色比這煙斗是深一些還是淺一些。

  一雙眼睛敏銳、光亮——也就是憑著這雙眼睛,志摩才沒有把他當做一個鄉巴佬而認出他是兩年多不見的、法朗士稱之為"英語世界裡最偉大的一個智者"的哲學家貝特蘭﹒羅素。

  這輛破車開得很慢很慢,巔簸得卻是夠嗆。羅素住在潘讓市外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台處的一個小村落。沿途除了崢嶸的紅巖和洶湧的波濤,就是一大片荒涼的草地,草地裡踱行著好幾隻龐大的牧牛。它們看見汽車過來,抬起頭吼叫幾聲,又低下頭去吃草了。

  在車上,志摩簡扼地對羅素說了自己這兩年的生活狀況,羅素認真地聽著,沒有作聲,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鬥。

  "這就是我的家。"他拿出嘴裡的煙斗朝前面指了指。

  一所淺灰色方形的三層樓房,有矮牆圍著。

  一個赤腳披著浴巾的女人,笑吟吟地倚在門邊?是《哈哀貝希亞》一書的作者、羅素的夫人布萊克女士。

  "這是我們的一對小寶貝。他叫約翰,有個中國名字叫金鈴——貝特蘭最喜歡你們中國的寶塔,尤其是簷角上的鈴擋,在風中搖蕩,會發出好聽的聲音——今年四歲;小姑娘叫凱弟,還不滿三歲。"羅素夫人一進屋就將他們的兒子和女兒介紹給志摩。

  小男孩和小姑娘都走上前來與志摩握手。摩志想起,他在英國讀書時,正值這個男孩滿月;他還特地在劍橋搞了慶祝活動,代羅素發了紅蛋。凱弟笑著退回到媽媽身邊,約翰拉住志摩的手說:

  "我知道你從哪兒來,乘什麼樣的火車。"

  "金鈴,先讓徐先生休息一下,以後再談你的火車路線,好嗎?"

  志摩在羅素家歇宿。晚餐後,志摩呷著咖啡,聽羅素談話。羅素的睿智的語言就像中國元宵節放的焰火,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議地在半空裡迸射,一胎孕一胎的"令他訝異,令他欣喜。志摩最愛聽的是羅素對教育孩子的見解。不知怎地,彼得死後,從那一刻起,志摩對一切有關孩子的問題分外感興趣,覺得有意義。

  羅素說,他搬遷到英國最南端這個荒僻的地方來住,一則是為了靜心寫書,二則,更重要的,是為了照管兩個小孩子的德育。

  每天早上早飯以後,保姆領著約翰和凱弟到屋子後面的草地上玩耍,騎木馬、弄玩具熊,看花、奔路;這時候,羅素夫婦盡可能停下工作來參與他們的遊戲。志摩在這兩天裡,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羅素抓住兒子的一雙小手,將他提起來,一高一低地打旋,嘴裡還唱著古老的兒歌:"我們到桑園裡去,我們到桑園裡去。"兒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三歲的凱弟蹣跚地跑了過來。"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於是,爸爸成了馬頭,媽媽做馬尾巴,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做馬身子,得得兒跑,得得兒跑,繞著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揮手吆喝著,跑啊跑,羅素喘氣了,腳下一絆,乘勢倒了下去。馬,身首分離了,四個人滾在草地上,摟做一團。

  志摩看著這一幅歡樂的圖景,一股熱流從心頭升起又瀰漫全身,然面在這股熱流中又有一絲悲涼的感覺。

  羅素及其夫人對兒女教育的高度重視和真知灼見,使志摩感慨無窮。他為現時中國多數兒童受著家長的封建、迷信、無知的溺愛與管柬遂至長成"蟠蟠老成,屍居餘氣;翩翩少年,弱不禁風"的樣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的力量的,而學齡前的教育對於養成健全的品格尤為重要;這也是革命的涵義之一種——革除人類已成乃至防範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實現一個合理群體生活的將來……

(二十五)

  一個晴和的下午。三點稍過,志摩站在道賽司德的托馬斯﹒哈代親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紀的房屋前,拉響了門鈴。

  一陣狗叫聲後,裹著白紗頭巾的年輕女僕開門探出頭來,見是個陌生人,開口便說:"哈代先生從不見客。"

  志摩趕緊遞上狄更生的親筆信,她進去了一會,出來說:"哈代先生願意見你。"

  志摩站在客廳裡看著牆上雪萊的畫像。過了好久,哈代推門進來了。

  一個剛過五尺的禿頂矮老頭,穿著短褲便衣。志摩還未開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著就用急促而斷續的語調與乾澀而蒼老的口音連珠似地問道:"你是從劍橋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也寫詩?""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

  他們談詩。詩,將兩個人心裡的情愫、性靈像蠶絲一樣抽出來交織在一起,成了閃光的語言。

  志摩一面說話一面注視著哈代這張耐人尋味的臉;它的上半部,禿禿的閃光的前額,半圈短髮,看了覺得有趣,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人感覺一種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醜陋,愈使人覺得難受。他那皺紋駁雜的臉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巖石,經過雷電的轟擊,風雷的侵凌,霜露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雕蛀,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遺留著痕跡……

  這張臉上有著這位偉大詩人、小說家深沉的悲現主義的全部印記。

  哈代發現志摩在注意他的臉,他霍地站了起來。"你喜歡我的這首詩嗎?"他用純粹的蘇格蘭語朗誦起他的《倦旅》來: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遼闊的田野,
  多遙遠的路!
  經過了一個山頭,
  又來一個,路
  爬前去,想再沒有
  山頭來攔路?
  經過了第二個,啊!
  又是一個,路
  還得要向前方爬——
  細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許,
  又攔不住,路
  又從山背轉下去。
  看,永遠是路!

  哈代閉上嘴,緊緊盯住志摩看。志摩剛想說話,他突然轉了話題:"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們丟掉幾千年沿用、演變、日臻完美的文字!這話嚇住了志摩,也傷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麼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駁他的意見。兩人辯論了許久,最後,老哈代在年輕的中國詩人面前不好不承認自己的說法是荒謬的。

  這時,哈代的愛犬,梅雪又出來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亂抓亂撓。

  他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汪汪而隨。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遠道而來,您可以給我一點小紀念品嗎?"

  哈代回頭看到志摩頭頸上掛著的照相機,趕緊向旁邊躲開,雙手亂搖,口裡急急地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來了個美國記者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從此我不讓人照相,而且——我也不給你寫什麼字。"他突然大聲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腳步,彎弓著背,雙腿外拐,一擺一擺地走著,似乎害怕志摩要強迫他做什麼事。

  "來,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採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蹲下身去在花壇裡來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給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鐘的車剛好,原諒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人揚揚手,轉過身子逕自進門去了。

  志摩擎著兩朵花呆呆地站在園子裡——老哈代連一杯茶也沒有請他喝。

  五個小時後,志摩站在哀脫剎脫教堂的門前思索著。那個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怪老頭,就是哈代嗎?

  邊上是自己的影子。

  啟程回國前夕,志摩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三年前每日必經的那條道路飛快地踏著,趕往沙士頓。

  車輪在細砂路上發出"沙沙"的磨擦聲。

  車輪的磨擦聲喚起了志摩沉睡在記憶裡的全部意識、情緒、感覺……他又是劍橋的學生了。歲月、人事帶給他的憂煩、苦惱、頹喪全都扔到車輪後面,與灰塵一起消失了。

  車子在老約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紙煙。"志摩故意把頭低著。

  老約翰正在算帳,聽見叫聲,隨手摸了一包香煙放到玻璃櫃上。

  "有沒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約翰抬起頭,愣了一會,他的眼睛發亮了。"啊——徐先生!"他趕緊走出店外伸出雙臂抱住志摩,"你又回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約翰頭髮全白了,皺紋多得佈滿了整個的臉,只有眼睛還是那樣的慈祥,閃爍著幽默的光澤。

  "這次,我來歐洲旅行,明天就要動身回國了,不來一次沙士頓,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心裡感到空虛。我說什麼也要來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約翰,這兒的地方,這兒的人!"

  "是啊,你們東方人最講情義。說到缺少點什麼,我這裡——"他點點自己的心口,眼中已喻著淚花,"才缺少點什麼。你走了,我一直惦記著你。以前我每天早晨看見你騎車過去,黃昏時又騎車回來,不管買不買煙,取不取信,你總要停下來和我聊幾句。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這樣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輕人。你彷彿是我寂寞晚年裡的一盞明燈……"

  志摩感動了。"過幾年我再來,一定在沙士頓住一陣子。"

  "過幾年,"老人憂傷地搖搖頭,"老約翰也已經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嗎?"志摩趕緊將話岔開。

  "感謝上帝,史密斯太太還是那麼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樣,也衰老了,他的小號聲,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們。約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車子離開老約翰的店。

  "你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一定會和我一樣高興!感謝上帝啊!"

  拐了彎,那座有著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現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這所屋子周圍轉了幾圈,一種回憶勾起的依戀,使他心跳加速了。過了一會,他才推開門,逕直走了進去。

  史密斯太太聽見門口有響動,拿著一個平底鍋子,伸頭探腦地走了出來。她一看見志摩,一下子倒退幾步,把手舉到嘴邊,鐵鍋砰然墜地,過了一會,她猛然撲上前去,噙著滿眶熱淚,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志摩,尖聲喊叫:"史密斯!史密斯!快來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還以為太太把滾油潑灑在身上,或者是廚房失火了,立刻像一個仗義行俠的武士似地手執水壺衝了出來,一見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壺,搶著上來與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煙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兩頰上。

  志摩在這裡吃了午飯,他重新品嚐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雞、奶油蘑菇湯,當然不忘奉上一連串熱烈的贊語,直把史密斯太太樂得手舞足蹈,大聲呼喚:"可愛的孩子,我的寶貝!"

  他們問起幼儀,志摩講了她的近況,只是沒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說:"你們走後,那幾間房子就不出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斷定:再也不會有你們這樣好的房客了!你什麼時候再到英國來,隨時來住。它永遠是你的英國家。"

  史密斯先生筆直地站著,盡量讓身軀挺得像皇家儀仗隊員那樣的英武;他的太太每說一句,他就趕緊添上:"是的,真是這樣!"最後,他略帶靦腆地問:"你……是不是很想再聽一曲我的小號?"

  史密斯太太連忙說:"親愛的,今天別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聽一聽呢?"史密斯先生側著頭,萬分躊躇,"你說呢,徐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謝絕。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燦燦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別吹了。你一吹,那個學校的學生們就又要到操場上去集合了。"

  "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萬分沮喪,失去了千載難逢的權利了。"

  "徐先生不會介意的,是嗎?"史密斯太太說。

  志摩笑著說:"雖然極為遺憾,但為了小學生們不受干擾,只好放棄這次享受的機會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間真情的可貴,他彷彿讀了一首最動人的詩,受著極大的美感的震動。他留戀著每一分鐘。最後,不得不依依不捨地與老夫婦告別。

  兩位老人站在臺階上頻頻揮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著眼淚。

  自行車踏出沒多遠,志摩忽然聽見了史密斯先生的小號聲,歡越地響在空中。他忍不住撥轉車把,繞回到望得見露台的地方,只見史密斯先生莊嚴地引頸吹奏著,風吹亂了他的白髮,他屹立不動,活像是人類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熱淚又流下來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6:31

第二卷﹒第十一部


(二十六)
  一路風塵,志摩回到北京。

  但是,他只是在朋友的聚會上見過小曼兩次,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還是靠胡適的幫助,才安排他倆在偏僻的陶然亭單獨見了一次面。

  西風吹枯了花朵,吹黃了樹葉,也吹瘦了鳥雀。

  陶然亭幾乎沒有遊人,荒涼一片。

  志摩和小曼兩人坐在一條石凳上。

  "虧你會信聽這種鬼話,我,徐志摩,在巴黎和一個胖女人同居!我不怪造謠的人,我怪你,你太不瞭解我,太不信任我了。我去歐洲總共四個多月,就寫給你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照西方人的習慣用藍信紙,表示情愛。在歐洲,我胃口一直不好,到哪兒都心不在焉,連幼儀都笑我說:'你到歐洲來只帶來一雙腿,嘴和心都留在北京了!'你竟然還會懷疑我對你不忠誠,真太使我生氣了,小曼。"

  "你我相隔萬里,我見不到你的人,聽不到你的聲音,人家又說得活靈活現,叫我拿什麼來證實它是假的?何況,巴黎又是那麼個浪漫的地方。你生氣,我才生氣呢。"小曼噘起嘴,兩隻手將一條志摩從歐洲帶給她的漂亮的綢帕絞來統去。

  "好,算了,我們兩人都不要生氣。好不容易見次面哪來這麼多的氣。再說,你嫉妒,說明你確實愛我,嫉妒愈深愛得愈深。如果你聽到我同別的女人同居,一笑了之,那才糟呢,你說是嗎?"

  "貧嘴。"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剛才聽你敘說你和你娘大吵的情況,真痛快,我的小龍終於站起來了,敢於同娘,同禮教的代表頂嘴了。"

  "你別幸災樂禍。人家差一點上吊。"

  "你不會去死的。我不在你身邊,我們還沒有吻別,你怎麼能一個人去死呢,要死也得讓我先死,你看見我死了……"

  "夠啦,夠啦,別死啊死的,說點別的好不好?"小曼拿起手帕去捂他的嘴。

  志摩將小曼的手握在手裡:"那我們就講生。生比死更複雜。死路只有一條,生路卻是無數條地擺在我們面前,看我們怎樣去走。曼,你現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你選擇了。一邊是苟且無聊的偷生,一邊是認真嚴肅的生活;一邊是勢利骯髒的社會,一邊是高尚光榮的戀愛;一邊是封建專制的家庭,一邊是海闊天空的人生;一邊是你的種種壞習性,五大姑七大姨,雜類朋友,一邊是我與你的理想,詩與愛的聖潔生活。"

  "不是我不懂選擇,不願選擇,實在是我沒有這個力量。"

  "你從我這兒得到的力量還少嗎?從我們的朋友那裡得到的勉勵還少嗎?現在我回到了你的身邊,你該勇敢果斷起來了。"

  "嗯,我一定選擇,快快投入你的懷抱。"小曼倒入了志摩的懷裡。

  "有你在我的身邊,哪怕幾秒鐘,我心頭的憂愁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曼,你得抽空給我寫一點,不論多少,抱著你的思想與抱著你溫柔的身體,同樣是我這輩子無上的快樂。"他溫柔地撫理著她的秀髮。

  "我寫不好嘛。"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前幾天我把你寫的東西給適之看了,他說:'小曼的文筆已經有了散文大家徐志摩的神韻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不行,你將我寫的東西隨便給人看,以後不寫了,不寫了。"

  "適之,你也把他當外人?"

  "適之也不行,我是寫給你一個人看的,萬一傳出去,教我羞不羞?"

  "好,以後任何人都不給看,我一個人欣賞。"

  "還是不寫。"她"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眉!"

  "你叫我什麼?"她霍地坐了起來,皺著眉說。

  "我叫你眉,這是我新給你取的名字。就是你現在皺起來的那個'眉',喜歡嗎?"

  "眉,"她似乎在細細地品味,"我喜歡。黛玉不是叫顰兒麼。"

  "我回來看了你的日記,很感動。我也要為你寫一部,準備取名:《愛眉小札》。我買了一隻玲球堅實的小箱,專門放你我的信扎,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等我們結婚時,放在禮堂中央。"

  "別臭美了,摩。你看我這件新做的藍布旗袍好看嗎?"小曼將旗袍拉拉挺,叫志摩看。

  "好看。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藍布旗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殊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美的最高境界。你穿著華麗時當然也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感覺得出的,素服時的你,有我獨到的領略。"

  "我整年穿藍布旗袍,那些鑽戒首飾都用不著了?"她道

  "關於這個,我再和你談幾句。說真的,我不喜歡你過於看重物質,不希望你隨意花錢,無意中養成想什麼非要得到什麼不可的習性;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大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干。因為我覺得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談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我希望不要因為這個問題拉開我們間的距離。"

  "有這麼嚴重嗎?"

  "有。愛,在儉樸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著的小草花;在奢華的生活中,即使有愛,不夠純粹,不夠自然,像是熱屋子裡烘出來的花,一半天就衰萎了。"

  小曼想說什麼,看到志摩那認真的樣子,她改口了。"一切都聽你的,你愛我怎樣,我就怎樣。你是我的上帝,我是你手中的泥團,隨你塑造。"

  "我的好小龍,真好。"

  他們擁抱,長吻。四個多月分離中的種種磨難苦痛,連同陶然亭,一起消失了;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他們的心中,他們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強大。

(二十七)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這句充滿希望和信心的話,作為《愛眉小札》的開頭。

  它是一個狹長本子,灰藍封面,天地頭很寬的連史紙,十行藍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記下自己心靈的每一下愛的搏動。

  他十分喜愛這個名字:《愛眉小札》。眉,是他對小曼的愛稱,青黛一抹,彎彎的,細長的,微微蹩聚,帶著惹人愛憐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靈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勵他的眉,他引導他的眉,他啟迪他的眉。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摯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已,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

  他等待著他的眉。

  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至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裡既不肯冒險,他那裡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說羅密歐與朱麗葉,解說愛的偉大和完美。

  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它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密歐愛朱麗葉,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朱麗葉愛羅密歐,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佔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裡。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 upon a 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the light of a who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o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他生病了,這病也變成了愛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觀在連媽媽都退後了。

  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麼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要我……今晚輪著我想你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摩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

  他給愛塗上了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在追求一個性間無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愛是人生中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

  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真的,不過,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即變成了醜陋的頑笑。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愛哺養了他的詩。
  沒有愛也就沒有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著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忍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裡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哪裡呀,為什麼悲傷、凋謝、殘缺?"

  然而,愛終究不是詩,不是神力,沒有那麼多的理想色彩,你愛的如果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這愛就永遠與煩惱、顧慮、痛苦、瑣碎的世俗生活統繞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終究敵不過家人的壓力和王賡的催逼,還是跟隨母親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絕望中,像個陷在無邊幽黯中的孤魂,沒有目標,沒有歸宿,不知該怎樣打發日子,不知該走向哪裡。走了小曼,北京城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太陽沒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沒有眼淚,呼喚沒有回聲。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瘋了。

  從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個晨昏,志摩的靈魂在天堂——地獄——天堂——地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命運把他在大歡大悲之間的猛拋猛擲,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發傻似地獨自去杭州靈隱,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條石凳上尋夢,臉上蓋著小曼送的一條小紅絹。

  他的愛是雷峰塔,在風風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寫下《愛眉小札》的最後一篇。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札》,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悲慘的結束。"

  他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神思恍惚地來到上海。

  但是,他見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他也不敢貿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喪魂落魄地亂走,他萎靡得像一個瀕死的人。

  受過彌蓋朗淇羅影響,畫過巨幅史詩油畫的劉海粟來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複雜而含蓄的。志摩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瞅著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來試試想一個辦法看。事在人為嘛。我逃過婚,反抗封建婚姻有點經驗。"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搖: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務必替我想個辦法!"

  "你且不要抱樂觀。事情棘手,辦起來看。"海粟實實在在地說。

  志摩緊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辦,準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這次來上海;我與小曼母女同車,一路上講了許多,都是幫你和小曼的話。老太太那頭,好像有點鬆動了,現在需要的是對王賡用點功夫……只要說通了王賡,老太太不會再作梗的……"

  海粟像構思畫面一樣構思起他的計劃來了。

  王賡接到一張款式雅緻、印刷精美的請柬,抬頭寫著"恭請王賡先生、陸小曼女士光臨",下首是"劉海粟鞠躬",訂座地點是功德林素菜館。他把請柬拿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尋思著此舉的緣起和意義……劉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來滬是與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難說。劉海粟跟徐志摩向來莫逆,這次宴請想來不為無因。

  平心而論,王賡對徐志摩並無多大惡感。他與志摩雖非深交,但志摩一團天真、熱情至誠的為人他是瞭解的。志摩與小曼,作為神交,他也不反對,所以也曾請志摩陪著她到處遊玩,主要還是為了讓小曼的心情舒適愉快點。他的心自問對小曼已是至矣盡矣,夠慷慨夠開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嬌媚,時時刻刻需要溫情的滋養,這一點,自己作為丈夫來說是力所不透的,這就使志摩這個風流倜儻的才子教授佔了上風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場,王賡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屬,當然是惱火的。這至少有辱門庭。閒言碎語在社會上傳來傳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這次嚴令小曼來滬,她畢竟還是屈從了,但這種征服式的夫妻關係還能有多大意義呢?行前夫妻間的那次齟齬,早成鏡上之隙,裂痕看來是很難彌合的了。此後縱然可以把她禁錮深閨,但後果可想而知:無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鬱而死告終罷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這樣嚴酷地將她置於死地?小曼的個性,他並不是完全不瞭解的。她是一個體質孱弱,生性隨和,貌似柔順,但骨子裡卻有她的剛與倔的人。這一點,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才看出的。他與她的結合,完全是陸家的主張,小曼當時年甫十九,雖然聰慧蓋世,但對生活的願望與理想卻未形成,可說是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實無使她愛慕傾心之處;是徐志摩撥亮了她心頭之燈,開啟了她心頭對情,這,今後能被扼殺嗎?能被磨滅嗎?

  然而,以平素的認真、嚴酷的個性而言,王賡萬萬不能容忍別人——不管他是什麼人——奪去他的明媒正娶的髮妻,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不堪的羞辱?

  他猶豫著。

  小曼進房間來了。

  自從到上海後,她沒給他看過好臉子。她把這次的屈從看做是對他抗爭的一次慘敗,她把這次與志摩的分開看做是理想徹底破滅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奪走了自己的青春、身體、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惡魔,她恨死了他,發誓一輩子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賡沒有轉身。他把請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讓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

  王賡板著臉走出房間。

  小曼進來的時候,已經瞥見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抽屜。

  他越想瞞她,她越想看個究竟。聽到汽車引擎響過之後,她打開抽屜,拿出請柬,用眼睛一掃,頓時心中充滿喜悅。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車上同娘說了許多,小曼在一旁低頭不語。聽完海粟的敘述,娘長歎一聲,說:"曼的心思,我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疼惜她!你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老先生是最講禮義最看重家聲的人,叫我們怎麼辦?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對王賡提出來?"

  海粟微笑著說:"老伯母莫怪我輕狂雌黃,我學的雖是藝術,可很看重實際。目前這樣,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麼能琴瑟和諧,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開,那不是毀了他們兩人?小曼痛苦,三天兩頭鬧病,你們二老心裡又如何安寧?這樣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陸老太太搖著頭說:"照你說,還有什麼路可走?"

  "我看……"海粟說,"小曼和王先生還是離掉的好。"

  "那樣也不行啊。王賡對我們孝敬,對小曼也還厚道,他沒有什麼大過錯,如何能叫他吃這個虧?這一點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也不能對人這麼刻薄!"

  小曼抬頭朝娘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失望之色。

  "如果曉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這樣做夫妻也實在沒有味道,而自願解除婚約呢?"

  "這……這……"老太太沉吟著,又搖搖頭,"終是不要。這婚姻,你劉先生不是不知道,當初是我們老先生提頭的,當時王賡的景況也不大好,結婚的費用幾乎都是陸家承擔的……現在,又由我們方面……人家會怎樣看?"

  "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慮了。"海粟說,"現在這樣,已經成了僵局,外界的議論夠多了。只要能想出個辦法來,王先生不反對,我看也未嘗不可一試。"

  "說說容易,能做得到嗎?王賡是軍人,弄僵了真正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萬一談不好,益發不可收拾了呢。"

  "我們徐徐圖之吧。總之,這是對王先生好、對小曼好、對你們二老好、對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書達理,不愁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的。"

  一看到請柬,小曼立刻想到車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為他們施行他的"萬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滿了期待。

  志摩更是滿心歡喜,裝了滿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過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儘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難重重,儘管他也知道要王賡心甘情願地同意離婚無異緣木求魚,但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後會分手,不相信命運會對他們這樣殘酷。

(二十九)

  功德林廳堂不大,卻甚雅緻。

  來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賡外,還有楊銓(杏佛)和唐瑛、唐腴廬兩兄弟,以及李祖德、張君勵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賡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禮招呼,倒比往日的他顯得隨和些。小曼既有點緊張,又不失其從容,儀態萬方地與眾人微笑,稍稍寒暄幾句;又向志摩微微頷首,以示不需故意裝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像在幫著張羅,又沒干成什麼。海粟橫他一眼,他才安安靜靜地坐好了。

  王賡沒有忘記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卻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氣,心裡頓時冷了半截,連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從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給每個客人斟滿了酒,殷勤勸杯,一面考慮著自己的開場白。

  張君勱一時不知海粟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他飲乾一杯酒也沒有交出一個底來,便忍不住說:"海粟,你這個'藝術叛徒'又要搞啥花樣了?"

  這句話倒給了海粟一個啟發。他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與其說是'藝術叛徒',倒不如說是'禮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來——光臨的還有陸老夫人……是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紀念。當年,我反抗封建的包辦婚姻,從家裡逃了出來,終於在自主的情況下爭得了婚姻幸福。先請大家飲這一杯。"

  大家舉起酒杯。

  陸老夫人緊張了。偷覷女婿一眼;王賡不露聲色地微笑。小曼若無其事地舉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紹興陳花彫酒喝了下去。他在心裡為海粟鼓掌,接著又憂心忡忡地向王賡看了一眼。

  張君勵與海粟碰杯以後,又說:"那麼,你是個雙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

  楊杏佛跟唐瑛說了句什麼。他們全然沒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繼續說,"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時代,我們文化界人,尤應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討伐封建餘孽為己任。我們是青年人,誰不追求理想,誰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實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內容。

  "我之逃婚,當然不是對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不瞭解、無感情的女子結為終身伴侶,還要生兒育女,是很難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別無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我們的先驅。中國的愛之廟堂應該供奉他們為神。他們所舉之精神火炮,我們二十世紀的青年豈能不接傳下去?"

  陸老夫人因為海粟早已跟她談過這番話,所以並不十分難堪,甚至感到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今天我們講平等。什麼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舊禮教的'三從四德',首先是對女性的莫大壓制和摧殘。它無視女性的個性尊嚴,剝奪女性的社會權利,一味要求她們隱忍、屈從,這實在是很殘忍的。'五四'以來,大家歡迎'德'、'賽'二先生,而尊重女權,則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則之一。

  "我的婚姻觀是:夫妻之情應該建築在相互之間的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礎之上。妻子絕對不應該是丈夫的傭僕、玩偶、點綴品。妻子應該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則,婚姻十之八九是不會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長久甚至終生相安無事,但這須以一方的犧牲忍受為前提……"

  深刻的見解,精彩的辭令,使幾個人鼓掌了。志摩也跟著鼓掌。

  王賡微微閉目。他在思索,繼續他收到請柬時的思索。

  "我就說這些。"海粟又給大家斟酒,志摩連忙起身相幫,'隨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風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說得很好,中國有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這樣的雙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楊杏佛點頭稱道。

  "中國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過新式教育,但骨子裡還是封建遺少。"張君勵邊飲酒邊說,"志摩跟舍妹離婚,我就贊同。

  過去的一步走錯了,以往不諫,來者可追嘛。他們有他們自己選擇新生活的權利。我們兄弟幾個對此都持支持態度。"

  提到志摩,王賡心情複雜起來。

  小曼卻出奇的鎮靜,跟母親在低聲評論功德林廚師的精湛手藝。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與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來跟海粟碰杯。

  氣氛漸漸活躍。

  酒過三巡以後,王賡忽然舉杯站起來。"海粟,你的話說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僅筆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蓮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連忙與他碰杯。

  王賡又拿著酒杯轉向陸老夫人。"母親,請乾了這杯。"說罷,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掃了一眼,"願我們都為自己創造幸福,並且也為別人的幸福乾杯!"

  飲乾之後,他又說:"我今天還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請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敘敘,呆會隨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當小曼回到家裡,已經夜深了,王賡還沒有睡覺。小曼看到煙灰缸裡的堆積如山的煙蒂,嚇了一跳。

  "你先回來了?還沒有睡?"小曼柔聲問道,又補了一句:"抽那麼多煙?"

  王賡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小曼轉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賡神色有異,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進房時,直視王賡的眼睛。他顯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書房去睡。"王賡用乾澀的語調說,"你休息吧。"說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沒有入睡。

  她估測不出王賡在想些什麼。

  幾天過去了,小曼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志摩得不到一點兒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聳肩攤手無言以對。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滅了。

  設法跟小曼聯繫吧,說些什麼呢?以往的那些勸勉、鼓勵、期望、憧憬之詞,現在想來多麼空洞,多麼脆弱,多麼可笑呵,在強大的、堅固的現實面前,它不堪一擊。

  小曼現在怎麼想?愁碎了心,哭壞了身子,怎麼辦?

  王賡是可惡的。他為什麼要說那幾句模稜兩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話?純粹是不負責任的外交辭令。不過,他有權作這樣或那樣的決定。

  完了。愛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輩子的幸福!

(三十)

  自從那天打功德林回來王賡睡到書房裡去以後,他就再沒有走進小曼的房間一步。小曼懷著不安的心情,注視著他的舉動。

  他很少和小曼交談。即使偶然說上幾句,也是特別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樣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她不敢去找海粟打聽志摩的情況,唯恐這會觸怒王賡,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賡心裡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這種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帶著一絲歉意,主動關心他的飲食起居。

  天轉涼了,她親手縫了一條絲棉被子,抱著走進書房,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當做床睡的三人沙發上;看到枕頭套勝了,就脫下來,吩咐女傭換上新的……寫字檯上很亂,有酒杯,有煙缸,有翻開的書。她動手整理,忽見一方紙。抽出一看,墨跡鮮潤,大概是昨天晚上寫的。曾經在北京大學教過書的王庭,一手顏體字是很見功力的,字字飽滿,筆筆剛勁。紙上錄寫著魏徵的一句話:"夫婦有恩則捨,無誠則離。""離"字下面多了一大點墨染的污跡。

  小曼捧著這張紙,呆住了。

  顯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已下了決心。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臨,她卻又感到那麼大的驚懼,一下子只覺得手足無措了。五年的夫婦生活,儘管沒有震顫心靈的愛,沒有纏綿動人的情,但是通過一千多個晨昏朝暮,夫婦間不可免的接近和共處,兩顆心靈畢竟還是瞭解的,現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她設想他以後一個人的生活,那麼的寂寞,那麼的孤獨;想起自己以往對他那麼任性,那麼驕橫,她揪心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紙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麼時候,王賡已走進書房,站在小曼背後,看著她。

  小曼嚇了一大跳,掉轉頭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為自己眼中有淚。

  王賡的臉上有一種嚴肅得近乎神聖的表情,眼睛裡發著悲憫的光,但他的語氣卻是溫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談一談,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這種表情,這種眼光,這種語調。她沒有坐下;想開口,喉嚨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沒有樂趣,既然我不能給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麼,我就有義務有責任對我們的婚姻價值重作冷靜的估量。"王賡瞧著自己的足尖,又抬頭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斷他:"受慶,你別說下去了,我求求你別說……"

  "不,讓我說吧。在戲劇裡,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獨自的。我這個人很平庸。我對婚姻幸福沒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對你關注不夠,這是我的責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軟軟地倚在寫字檯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這種痛苦裡,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受慶,你……為我……犧牲……"

  "不,小曼,談不上犧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對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順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屬於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幹什麼?得到的只有嫉妒惱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軍火大事,幾乎被我全辦糟了。現在,我需要平靜、安寧……"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們不要在這一點上爭論了。小曼,我唯一希望於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經受再一次的打擊了。"

  小曼撲倒在寫字檯上,肩膀抽動著。

  王賡俯身拾起那張字幅,把它重新壓在鎮紙下面,然後呆呆地佇立不動,目光滯定,像是在凝視著自己那難以捉摸的前途。

  過了一會,小曼轉過身,仰起滿是眼淚的臉,征怔地瞅著王賡。

  王賡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小曼的頭髮。"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還給你了。"

  小曼渾身一抖,把頭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們離異了。

  身子和靈魂都是自由的了,現在。小曼感到真像在夢中一樣。

  當一切來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當時,人們總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在這種時刻,過去為此所承受的種種挫折、盼待、失望、堅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長難熬,都最容易被忘卻,因為人們面對的永遠只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像突然改換了場景,就像突然被置於一種陌生的心境裡,人們一下子會手足無措,小曼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曼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馬上去找志摩,像一隻飛燕似地撲入他的懷裡,把這驚天動地的好消息用最簡單,最明確最響亮的語言告訴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淚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買了火車票隻身北上。儘管大地、樹木、田野飛馳而退,儘管每小時不下數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車開得太慢,只恨自己沒有孫行者一跟斗翻出十萬八千里外的本領。

  志摩,你還正在你的單身臥室裡穿過想像的愁雲慘霧眺望著一片黑暗的未來吧,你的曼卻在飛快地向你靠近呢,我們的幸福正、像一朵祥雲在飛快地向你飄來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裡的淚,不要再揮灑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卻不知志摩住在哪裡。小曼急得團團轉。

  第二天早晨,小曼隨手翻開《晨報》副刊,一行鉛字像靈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幾個電話,問到了地址,小曼飯都顧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處。胃沒有痛過,頭沒有暈過,腿沒有酸過,不知哪來的體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奧林匹克運動場上的健將。

  下車後還有一段路。

  跑啊……

  散發出騰騰熱氣的包子舖,牌坊式的百年茶館,提鳥籠的閒人,響著叮叮悄悄腳踏鈴的人力包車,裹著街頭的風沙塵灰過去了。

  跑啊……

  失眠、眼淚、頤和園的北風、香山的紅葉。掙扎、痛苦,滿是相思味的日記和書信,過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衝上木樓梯,猛地推開房門——

  一手擎著一管毛筆,一手夾著一支香煙。這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把他嚇了一跳,煙頭上一截長長的白灰掉落在飽子上。

  她那頭髮披散著遮住的半個臉,不停喘氣的張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亂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驚跳起來,僵直著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個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氣促胸悶,腳下發軟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過了神,手忙腳亂地把毛筆扔進煙灰缸,把煙頭塞進鋼筆套裡,推開椅子,撲向小曼。

  "我們……我們……"還沒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癱倒下去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6:56

第三卷


第三卷﹒第一部


(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連月台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艷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台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卡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相傚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辦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

  "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鍊和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裡。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

  志摩是個詩人。他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

  一隻蒼鷹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吊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胯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無息。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傢俱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

  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雇車,他邊走邊把兒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張望迎候了。一個小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辟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吶!"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覆端詳著小曼,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艷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裡外,小曼給每個擁僕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割斷了與渲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

  "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7:16

第三卷﹒第二部


(三)
  到家未及幾天,一封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寄來的航空信尾隨而到。志摩注視著信封上的娟秀、熟悉而又親切的字跡,心頭不禁又怦然而動。

  請接受我來遲了的但卻是由衷的祝賀,祈願你與小曼恩恩愛愛白首偕老。我未能有緣參加你們的婚禮,但完全可以想像出你當時的快樂、興奮、神采飛揚的樣子;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寫詩一樣渾身浸透了靈感,使得婚禮本身就宛如一部輝煌史詩中的一章。等我回國你一定得請我補吃喜酒。希望很快就見致電你們一張合影。。

  你寫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已泣讀,該如何感激你才好?老人家在你的文字裡永生了,本來我想寫一篇的,讀了你的,我就不寫了;還有誰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真,更恰當,更深沉,更美麗呢?還要謝謝你在文章最後那麼深切地關懷著我,我將永遠記住你對我們父女的可貴真情。

  最後,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賠個禮。他說,從家信裡知悉他父親在你們婚禮上說了一些過於坦率的話,望你萬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國,我托他帶回一隻目前美國非常流行的手提包給小曼,懇望笑納。

  祝你們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

  信寫得委婉、懇切、得體。志摩驚歎她總是能事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讚佩的聰穎和美麗的風度。

  志摩與小曼戀愛;徽音尚在北京。無論在公開場合,或是單獨見面中,她表現得都是那麼自然周到,不讓人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感覺。

  志摩又從頭細讀一遍後,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隻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進信封,讓它越過萬水千山,跨過海疆國界,飛到另一個人手裡。這文字是心靈裡流出來的,它就會流進心靈裡去。它是一把鑰匙,可以開啟塵封的記憶之門;它是一陣春風,可以吹綠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聲呼喚,可以催蘇已經沉酣的積愫。其實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遺忘片刻?如果說小曼是一盞明燈,照亮了志摩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麼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顆星辰,一直照亮著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裡求取滿足,在精神上尋覓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鬢廝磨,伸手可及;徽音是遠的,然而她始終在你生命的進程中與你同步,給你以你永感欠缺的東西。當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時,只要舉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對你的不倦不懈的關注……

  此刻,志摩對徽音產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難以言喻的。他從來沒有認為徽音的離開他給他帶來過不幸。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倆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無論各自的命運有了什麼發展,她給予他的熱與力始終如一。在精神裡過濾、昇華到達淨界的東西是沒有雜質、不會異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對小曼的愛、與小曼的愛,就完美了,就更加聖潔了。

  這幾天靜夜獨思時所感到的一種期待,一種焦躁,一種缺鉻感,不正是徽音的一聲祝福嗎?

  小曼擎著一束不知從哪裡採來的桂花枝,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見到志摩拿著一封信發呆,就笑著說:"誰來的信呀,讓你這麼出神?"

  "是徽音給我們來的賀信,你看看吧。"

  "是寫給你的,我不看;是寫給我們兩人的,我就看。"

  "當然,當然是寫給兩個人的。她還要我倆的合影呢。"

  "是嗎?"

  "你看唄。她還托人帶一個美國的手提包給你哩。"

  "喲,這可不好意思嘍。"

  小曼看罷信,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文字真不錯呀。"

  "那還用說!"志摩連忙說。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親筆手跡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學,就是受西瀅和她兩個人的影響。"

  "我聽你講過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繆斯。"

  "那時,我還沒有進劍橋大學。她在一所中學借讀。我們常常一起去詩籍舖聽詩歌朗誦,去倫敦國葬地憑吊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館小坐,去海德公園散步閒談……"志摩自顧自地講下去。

  "其實,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嗎?"小曼的聲音變得嚴肅了。

  "小曼,不要這樣說!"

  "摩,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還愛著她?"小曼仰起頭,直視志摩的眼睛。

  "愛過。"志摩坦然回答。

  "我問現在。"

  "現在……我愛的是你小龍。"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拒絕了我。"

  "啊,她這麼高傲!"

  "不,她並不高傲。"'

  "那為什麼?"

  "她對我很好。我們很親近。但是,她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於情愛。"

  "嗯……那,這位'雙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測高深的小姐……當時,你痛苦嗎?"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不久就平靜了。"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她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傾向於純精神的;因此,不能結合,並不妨礙這種感情的存在和發展,所以這種痛苦並不持久。不像我對你的愛,是全身心的,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會抑鬱或者發狂而死……"

  小曼感動地投入了志摩的懷抱。"摩,你對我這樣坦率誠實,使我滿心歡喜!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了一會,小曼推開志摩,理理頭髮,說:"我來找相片。我要挑一張最好的送給她。你代表我倆給她寫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寫。"

  他們馬上興緻勃勃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紙盒,將滿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傾,逐張逐張端詳起來。其中,有他輛在北海董事會訂婚時照的,有去年出遊時照的……突然,小曼手執一張相片,凝視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麼了?見到什麼讓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遞給志摩。

  志摩接過來一看,臉容馬上也肅然了。

  這是去年八月間他們與林宗孟一起在北京暢遊瀛台宮湖時照的相片。只見四十九歲的"雙括老人"坐在船頭,莞爾而笑;其開朗,其爽然,其欣悅。簡直像一個青年。志摩坐在船尾,手執一槳,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恰似一對父女。——然而,事隔僅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東北新民屯張作霖、郭松齡間的戰火中不幸慘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兒紅了。

  "徽音信上說,她已經讀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沒等發表,我就把底稿譽了一份寄給她。"

  小曼又說:"這麼一個永遠年輕的長輩,竟不得天年……"

  志摩啞著嗓子沉痛地說:"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詩句:

  "萬種風情無邊著,了願白髮葬華顛'。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寫的那幅蘇東坡詩,你放在哪兒了?這,已成了最後的遺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來。"

  "我已經裱好了,這次沒顧上帶來。"

  "以後設法拿回來,就掛在這房間裡吧。常常見著,也猶如見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划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台;房內全新的傢俱,兩只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緻;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採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採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緻高時,雇一隻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另一種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我試探你的,徐志摩沒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衡量我們的關係?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往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

  筆墨備齊,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7:34

第三卷﹒第三部


(五)
  志摩來到書房。父親已坐在一張紅木圈椅裡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著。

  "你坐。"父親說。

  志摩在父親面前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天,在寫東西嗎?"

  "沒……沒寫什麼。"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說,"正在構思一部作品。"

  父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好的。"

  "少奶怎麼樣?」

  "她……很好……"

  "聽說,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體不好……從前……從前……"志摩囁嚅著,"嗯……"

  "從前怎麼啦?"

  "離婚前……流過一次產……傷了元氣,身體一直不好。"

  "唔,是這樣。"父親又點點頭。"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體也不好,變得懶了,眼力、腦力都不濟了。少奶奶能不能幫我照管一下錢莊的事?其實,也無需她親自去走動的,只要每天看看陳先生的賬本,問問情況,管著點就可以了。告訴你吧,陳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僅他幫我做了這麼多年,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替換他。唉,阿儀走了之後,一副擔子全部由我自己挑著,實在太累了。現在她回是回國了,但又不可能到硤石來……」老先生說著,似乎有點傷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賬,簡直比要她讀梵文更難。她這個人,生平最怕錢財賬務。以前,她從來不許傭人向她報賬,她一聽到數目字就要頭疼……"

  老先生從鼻孔裡吁出一口長氣。"真是一個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裡說。

  "好吧,不難為她。只是我很擔心,一旦我和你媽百年之後,這份家業,誰來撐著?"

  "說這話還早哩,爸爸!"

  "你這傻孩子,真是書獃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這是遲早的事呀。還有,你要勸小曼早起早睡,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她肚子裡墨水不少,《治家格言》總讀過吧。現在,不說要她'灑掃庭院'吧,'黎明即起'對身體也有好處嘛。年輕輕的,才二十幾歲,老是病懨懨、軟癱癱的,益發動不得了。以後年事稍長,難道還得讓你來侍候她?"

  "是的,以後我要勸她做做運動……"

  父親又笑了一笑。"運動倒也無需平做。只是勤、儉二字,無論處在什麼環境下,總是不能須臾忘懷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後,徐老先生又重重歎息了幾下。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對小曼已徹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傻孩子,書獃子;有了幼儀這樣的媳婦管著家,扶持著這個傻兒子,他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了。現在,他的心又懸起來了。

  志摩回到房裡,小曼忙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志摩輕描淡寫地說,"爸爸說想讓你來管錢莊的事……"

  小曼雙手亂搖。"呀,這怎麼行,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麼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龍,我替你回絕了。我最討厭滿腦錢鈔滿身銅臭的人了,怎麼會讓你去沾一身臭氣呢!"

  "爸爸怎麼說?他老人家生氣了嗎?"

  "沒生氣,不談這個吧,小龍,我倒要請你做些你能夠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麼法兒來治我?"

  志摩笑著說:"怎麼能叫治你!你聽我說,剛才,我忽然想到,我們何不來合寫一部作品?這是對我們愛情的最好紀念。"

  "喲,你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我嘛,替你謄謄稿子還能勝任,說到作品,我哪會寫呀!"

  "不,不,不,"志摩熱切地說,"一定要合作。生命結合當有結晶,生孩子是結晶,合寫作品也是結晶,而且是更偉大更崇高的結晶。"

  "我……難死我了,我真的不會寫。"

  "你的聰明,你的才情,你的想像力,你的文采,我都瞭解。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一定會激發起你的寫作熱情。"

  "好吧,寫就寫。"小曼無可奈何地說。她站起來拉著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籐椅上坐下。"你說,寫……什麼呢?"

  "寫個劇本吧,"志摩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在籐椅背上,朝高高的藍天吐出一隻隻青灰色的煙圈。"我一向對戲劇有濃厚的興趣,去年搞了一陣劇刊,自己覺得摸到了一點門……。"

  "內容呢?"

  "我已在腦子裡構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個悲劇。主人公是個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讓他姓卞吧;我去過山西,那一帶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雲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業關係得上……這個卞石匠手藝高超,鄉人傳說,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間,頭後會出現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個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倒無所謂,以後再定。他非常愛妻,當然就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他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鄰家有一個妖媚、邪毒的寡婦,她施出渾身解數勾引卞石匠,兩人結婚後,她想出一種惡毒的辦法來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後,她下了毒手後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飲刀自盡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輪廓,還需要豐富許多細節來形成悲劇的衝突……"志摩說罷,扔掉香煙,坐直了身子看著小曼,"聽聽你的。"

  小曼側著頭,眨著眼,邊想邊說:"……那個孩子……嗯,還是男孩好。他生著一雙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美麗的眼睛,石匠看到這雙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愛看這雙令他著迷的眼睛。那個寡婦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現在嫉妒、仇恨這雙眼睛上。最後,她,沒有殺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說,這樣好嗎?"

  "好構思!"志摩抓住小曼的雙手,"真好!再加上一個老瞎子,嘴裡說一些可怕的靈驗的預言,又像征著孩子的命運,製造一些神秘的氣氛……"

  "沒有模仿就沒有創造嘛!"

  小曼奔到房間裡去拿了兩只桔子出來,又坐在志摩身邊。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著小曼的膝蓋。"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岡吧,'火焰昆岡,玉石僅焚'。"

  "劇本的名字也就用這個名字好啦!莎劇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麥克白》、《奧賽羅》,《哈姆萊特》……"

  "好主意!《卞昆岡》,看起來,還真像一部翻譯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兩下,"小曼,說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動動筆呵。"

  "說說可以,真動起筆來我可不行。還是你寫,我給你參謀。"

  "這叫什麼合作?我寫第一幕,你寫第二幕,咱們交叉著寫,最後我來總其成,好嗎?"

  "不行,不行,以後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錯,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麼,我寫,你改,總可以吧?說老實話,寫劇本我還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話裡夾著硤石土腔嗎?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將我的南腔北調改成一色京白了。"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小曼將一瓣桔子放進嘴裡,"寫出來後怎麼辦?"

  "寫成了,一面交書局出版,一面讓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時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場了。是否要去請當年的齊德拉來扮演那風流寡婦?"

  志摩臉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連忙垂下眼瞼,輕輕地說:"請原諒。"

  "這個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說完就進房間去了。

  小曼將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後把它從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後,志摩將寫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並替她準備好筆墨。

  "太太,請動大筆吧。"

  "摩,今天不行,我頭痛得厲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寫了半頁,就嚷起來:"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沒辦法,去躺著吧,回頭又要一天不吃飯了。"志摩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筆,扶她到床上躺下,對著她搖搖頭,一臉苦笑。

  劇本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直沒有完成,而人生的戲劇倒要改場換景了。

  一天,家麟從鎮上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嚷開了:孫傳芳的軍隊打到南邊來了,杭州已走空了半個城。

  為避戰亂,全家乘坐輪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慮再三,決定同錢夫人一起轉車去北京,跟不久前從德國歸來並在北京教書的張幼儀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這樣,孫子積鍇(阿歡)可以跟母親團聚;二,上海沒有足夠寬敞的住宅,他不願同小曼捉襟見肘地共處。

  三個月的新婚生活,像夢一般結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遠生活在夢裡的,必須兩隻腳踏在硬梆梆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遠兮,路上有時會有夢裡都看不到的旖旎風光,有時也會有夢裡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嶇。

  志摩夫婦到達上海,正巧在南京東南大學教書的梁實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亂而結伴逃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也因學校長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問時,潘光旦、劉士、張禹九等也正從海外留學歸來下居滬濱。於是,志摩和胡適商議決定在上海開設一個書店和創辦一個雜誌;志摩便邀約了余上沉、潘光旦、聞一多、饒盂侃、梁實秋等,辦起了新月書店,又創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六月,他翻譯了伏爾泰的《贛第德》一書,由北新書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婦租住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的房子。志摩應張壽鏞、張歆海之邀,到新創的光華大學擔任翻譯、英文小說派別等課教授,同時又兼東吳大學法學院的英文教授之職。

  志摩喜歡講課,學生喜歡聽徐先生的課。不論光華,還是東吳,只要當天有徐志摩教授的課,本系和外系的學生都會蜂擁而來,把大課堂擠得滿滿的。

  面對著一群男女青年睜大著的、流露著仰慕而專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動了,激奮了;他忘記了這是課堂,沉浸到詩的境界裡去了。

  他眼睛朝著窗外,或者對著天花板,天馬行空,花雨亂墜;時而用流利的英語隨口誦吟他選譯的英國名詩,時而用夾著鄉音土腔的國語翻譯著,闡發著;學生們的心靈漸漸打開了……

  "……拜倫、雪萊和濟慈,處在同一時代,他們各自佔據一個天地:自由、愛、美。在各自的領域裡,他們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倫的粗礦、奔放妨礙他欣賞濟慈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純美;濟慈的過於精緻的感覺和精神又使他難以接受拜倫的恢宏、偉大。雪萊,則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中介。他的浪漫氣質使他和拜倫結成良朋,他對藝術的潛心追求又使他和濟慈成為知友……諸君瞭解了這三位詩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領學生走出課堂,到校園裡尋找一個幽靜的角落,或是抬頭有蔽日綠葉的樹林,或是俯身可見潺潺清流的溪邊,大家隨意散坐,志摩從網兜裡拿出十幾個(友人從青島帶來的窖藏的)大蘋果,一人一個,邊啃著香甜的果子,邊談論宇宙、藝術、人生。

  "……我常常想,人們總是不自由,為什麼要拘禁在一間屋子裡,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畫腳、唾沫橫飛,同學一個個端坐座位,俯首貼耳他聽講呢?你們不覺著這有多氣悶!為什麼不到大自然的懷抱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討論令我們神往、激動的學問呢?人,只有身心處於自由、快樂的情裡,他的智慧和思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著高遠的藍天、風動的樹林、潺潺的溪流,"看啊,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裡,你們說,對你們理解一首好詩、一篇好文章,不比在那間沉沉的課堂裡有著更多的啟迪?"

  志摩喜愛這樣的授課生涯,因為這也是直抒胸臆,這也是一種創造,這也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流。他覺得這是生命活動的最有價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當他上完課回到家裡時,常常精疲力乏,癱倒在長沙發上。一到晚上,他又振作精神,擰亮台燈,寫詩著文,直到深夜。

  這副擔子,對文弱的志摩來說夠重了。

  "摩,你最近明顯瘦了,我真替你擔心,你再這樣拚命,要坍下來了。"小曼走過來,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憂愁地說。"不拚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說,把東吳大學的課辭了,單教光華,怎麼樣?這樣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硤石的那幾個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爸他們去北京後,再也沒有給過接濟……"

  "少教書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多寫點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裡的筆和香煙,轉過頭來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這樣教書,儘管很累,但是我有樂趣。看到同學們理解我,信任我,喜歡聽我的課,我就受到感動,得到安慰,獲得勉勵。對於文學,對於詩,對於不朽的詩人的心靈,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領悟和感覺,這是任何一本書上沒有的,我要把它們告訴比我年輕的朋友,像一個個秘密……"

  "真的?教書也有這麼大的樂趣?"小曼驚喜地張大眼睛。

  "這要看你怎樣教了……用著內心最大的熱誠,用著腦中最大的睿智,用著嘴裡最恰當最有表現力的言辭,把自己採集花粉用心血釀成的蜜去吐哺給年輕的朋友,看到他們受到滋養,漸漸成熟,這才叫樂趣、滿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麼時候,讓我也來聽聽你的課,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教那麼多學生,豈能不教教我?"

  "'什麼時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課堂裡,那我的靈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了!"志摩說,"嗯……不過,乖乖的小龍啊,你可起得來?恐怕我在上課的時候,你還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掃我的興了!"小曼嘟起嘴,"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睡懶覺了。我要訂一張生活起居時間表,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這樣的決心,你起碼下過二十次了""你為什麼總把我朝壞處想呢?"小曼似乎動氣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說:"小曼,關鍵是你得早點睡。前幾天,你都到哪裡去了?這麼晚回來,不說早起去聽我的課,就是身體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硤石的那幾個月養得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還不都是她們來約我打牌喲,跳舞喲,看戲喲……你從早忙到晚,我一個人呆坐在家裡,不悶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書寫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難得,你還是在為我著想!"

  "不要諷刺人,好不好?"

  "不諷刺,不諷刺。以後,你晚上盡量少出去。我看書寫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聽聽唱片、無線電,可好?這樣,我也不孤單……"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來約,不去吧,得罪人,說我陸小曼架子大……"

  志摩聳聳肩膀,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7:55

第三卷﹒第四部


(七)
  志摩照舊教書、寫作、譯書,小曼照舊宴游、打牌、應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裡,已是掌燈時分。吃過晚飯後,小曼帶著點遲疑的神情,對志摩說:"摩,剛才……嗯,瑞君來過了。他說又有一次義演,要我參加……戲院,已經接頭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戲院。唱《玉堂春》,從'起解'到'會審'。"說罷,她注視著志摩臉上的反應。

  到上海後,小曼已經參加過好幾次為賑濟災民而募捐演義務戲了。小曼本在北京跟一些老先生學過戲,到了上海,又熱心參加義演活動,加上她在上層社交界的名聲,如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躋身於名票間了。

  志摩微微頷首。"你喜歡,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應兩件事。'"

  志摩坐在沙發上,手捧一杯清茶。聽了小曼這句話,他解頤一笑。"什麼事啊,一來就是兩件?要我推銷五十張戲票,再送一隻大花籃?"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應。"小曼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說出來聽聽。"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戲,演王金龍。"

  "什麼,叫我演王金龍?"志摩大吃一驚,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雖然喜歡聽京戲,可不會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與我一起演過《春香鬧學》?"

  "那算什麼演戲!我那時扮的是老學究,胡鬧胡鬧罷了。現在叫我演《玉堂春》裡的王金龍,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氣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轉過身子朝著志摩說,"我知道,京戲裡沒有什麼'愛神'一類的角色,發揮不了你大詩人的靈感!"

  "看你又說這種混話了。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的蘇三,你的王金龍,瑞君的藍袍。他說,有你大詩人粉墨登場,那才叫座呢。"

  志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王金龍實在不行。將就將就來個紅袍吧。"

  "好,紅飽就紅袍。"

  "那麼,第二件呢,不至於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鋼絲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還要做一套行頭和起解時蘇三披戴的銀枷鎖。"

  "得花不少錢?"

  "嗯"

  "這,可有點犯難了。"志摩搔著頭皮說,"學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兒你也知道,一個子也要不到。那次從硤石來上海,盤纏還是向舅舅拿的呢。"

  "這些……我曉得。你不是……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思厚之寄來的英鎊嗎?"

  "你怎麼想到這筆錢!"志摩有點不快了。

  事實是,當他們還陶醉在蜜月的柔情裡時,朋友們已經在關心著他們的將來了。胡適給思厚之寫過一封信:"我對志摩夫婦的前途有點憂慮……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十分落後的小鎮,沒有任何現代化氣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聰慧,但沒有受過系統化的教育。她能說英文、法文,能繪畫,也能唱歌。但要是他們兩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久,就會受害不淺了。他們多方面的才華會浪費逝於無形。這裡頭腦裡裝滿了傳統習慣的人,並不欣賞個人才能的發展;他們把後一輩的年輕人只看作搓麻將的良伴……要是我們能找出個辦法把志摩夫婦送到英國或歐陸其他地方,讓他們有兩三年時間念點書,那就好極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適的建議,並籌劃了志摩夫婦去歐後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來二百五十英鎊給他們做路費。

  志摩興奮異常,準備與小曼雙雙赴歐。可是,小曼卻沒有出國的意思。她的理由很多:暈船,經不住海上的顛簸;體弱多病,離不開中醫中藥;自己是學國畫的,國外沒有良師;不喜歡與洋人打交道,離不開親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勸說多次,都沒有奏效。

  其實,志摩心裡明白,這是小曼的一種托懶。她無意於改變多年形成的舒心適意的生活習慣,不願意花氣力去適應新的環境和形成新的習慣。

  一種隱憂漸漸在志摩的心頭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賦極高,確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她長期生活在交際酬酢之中;這種環境,這種生活,將會日漸磨滅她的進取心,湮沒她的聰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這,會在他們中間捅起一股不協調的寒流……

  志摩明白適之和思厚之的用心,這用心裡凝結著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從那些影響她的朋友那裡拉過來,使她真正成為自己生活、志趣、事業上攜手並進的良伴。所以,當他聽到小曼說想動用那筆英鎊來做唱戲的行頭時,他悚然了。

  "那筆錢,萬萬不能動的……"他換了一種較為柔和的語氣說:

  "你一定要,我另外去想辦法吧。".

  小曼生氣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志摩,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這副神氣,志摩立刻心軟了。他想起當年為了爭取與自己結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軀作過多大的拚鬥和經歷過多大的苦痛時,他慚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臉。"好,好,答應你。暫時,先從那款子裡挪借一部分吧。以後,我再想辦法勢補上。好嗎?我的小龍?"

  小曼破涕為笑了。

  一九二七年聖誕節後兩天,《玉堂春》如期演出。當然又是轟動;掌聲、花籃、報上的捧場文章……

  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鬱的。

  這抑鬱不是來自夫婦間愛撫的短缺,不是來自創作靈感的損害,而是來自感到自己正被一種無形的力牽引著,不知道將被牽到何處……

  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庸戲;我想在霜濃月談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光的鞋襪……"

  志摩埋頭工作。這期間,他出版了《巴黎的鱗爪》、《翡冷翠的一夜》兩本詩集,接著又與聞一多、饒孟侃、葉公超、梁實秋、羅隆基等人著手籌辦《新月》月刊。他用工作來排遣自己的抑鬱和愁悶。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小曼。他透過那兩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視鏡片去看待愛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無上的、純淨的、詩意的、神聖的理想境界。其實這境界只是他自己心靈折光裡的海市蜃樓。在那裡,愛人是聖壇之上的神祇,永遠帶著啟迪你心智的微笑,傾聽你的祈禱,用她那永恆的溫柔撫慰你的心靈,給你以無窮的愉悅和溫暖……然而,一接觸現實。當神靈被一個血肉之軀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接踵而來的是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令人煩憂、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愛情是一個紐帶,可以把兩個人的心靈結合在一起一下子變得完全絲絲入扣。對現實生活抱著過於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遺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這種心情之中。

  兩所大學的薪水,出版幾本書得的稿酬,已經不敷家庭的巨大開支。志摩犯愁了。老父出於對小曼的偏見,仍然緊鎖錢櫃,拒絕資助。一向不屑為金錢費神的志摩開始感到生活的艱難。

(八)

  轉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氣乍暖還寒,有時細雨紛紛。

  志摩和小曼自滬返硤。

  第二天,祭掃過祖母的墳後,他倆來到西山白水泉下。這裡,長眠著去冬幼儀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遺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墳前,就禁不住嗚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後,將一束剛剛摘來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墳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鏡,拭去了滾淌下來的淚滴。小曼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邊。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濃淡不同的綠被覆蓋起來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簡直是透明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掀起層層微波。杏花早已開過,打皺的嫩葉還沒有完全撐開;桃花的落瓣舖綴一地,有紅有白;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鬧革,密密地爬滿了坡坡,使得歡暢養血的清泉顯得分外澄碧。

  他倆長時間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歲的孩子的墳前。清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小曼沒有轉身看身邊的志摩,但她感覺得到份臉色的蒼白,感覺得到他神色的莊重。

  死亡,使靜息了的靈魂變得高大了,使活著的親人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因為不論是壽終,還是天折,不論是出於橫禍或是出於病魔,生命的被剝奪總是有其無比的殘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儘管他們自身也許已經得到永恆的解脫,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跡留在骨肉至親的心中,由於懷念,由於悲憫,總是不斷得到淨化、昇華——何況此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童的亡靈。

  此時,志摩的思緒已經超越了喪子的切膚刻骨之痛,向著生死這個莫測高深的奧秘升騰了。死亡,也許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

  因為只需剎那,靈魂就出了軀殼,飛向不可知的疆域——那裡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間優甚的天地?沒有一個人曾經領略過它的風光,而領略過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訴我們。一位古哲說:"我們無須懼怕死亡,因為它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時它尚未來,而它來時我們已經不在。"——它,究竟與我們有沒有關聯?這時,志摩忽然對死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的臉色漸漸舒朗了。

  小曼感覺到他心理上的變化,輕輕說:"摩,我們走吧?"

  志摩"嗯"了一聲,回過了神。

  "摩,我高興你的痛苦已經消減了。"

  "唔?"志摩驚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小曼,"你怎麼知道的?"

  "我倆的心是相通的。你難受,我心頭就會生痛;你欣愉,我的身體和心情都會感到鬆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說,把小曼的手握緊了。

  沿著山路往回走,他們沒有再說話。繞出西山,走上一條石徑時,志摩忽然說:"眉,告訴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萊,我更羨慕他的死。真的,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他那樣剎那的解脫,讓後世人說起就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悲憫……"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不!不許你說!"小曼突然大聲叫起來,眼中已是含消了淚水,"不許你再說!"

  志摩呆住了。

  他看見小曼的臉變得一片灰白,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未見到過的恐懼和痛苦。他深受感動:"看,一句戲語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好,我再也不說了……"

  回到家裡,小曼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志摩說:"曼,別去想那句話了,你怎麼這樣脆弱?"

  "摩,"小曼難過地說,"人,是不可以亂說話的,尤其是這種話……剛才,你說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我一輩子的命運就這樣定了……"說著,小曼的眼中又湧出淚來了。"曼,你真迷信!說聲死,就會死嗎?"

  小曼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又來了!"

  志摩把小曼擁在懷裡,撫摩著她說:"曼,那些,不過是玩笑,當不得真的。你如此愛我,離不開我,我感到無比溫暖……但是,在生活中,我們應該作些實際的努力,使我們的心真正貼近,你說,應該嗎?"

  "那還用說!"

  "那麼,你的實際努力呢?"

  "又要合作劇本啦?"小曼仰起頭,張著淚眼看志摩。

  "不!"志摩溫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劇本呢。我只要你奮發進取,少把時間花在無謂的玩樂和應酬上,作些切實的功夫……"

  小曼不作聲了。

  "你又有幾天沒有拿筆了?我已對好幾位朋友談起你的畫,他們都想求你的墨寶呢。上次一多、從文拿來的扇面,替他們畫了沒有?"

  "喲,真該死,我都忘了呢。趕明兒我一口氣畫了,你給他們送去吧——不過,好久沒有拿筆,都生疏了,只怕畫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書法呢。"

  "作畫呢,也像練功夫一樣,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後,賀天健先生那裡要多去去,每次帶點習作去,請他批改指教;這樣,不消幾年,陸小曼就會是海內名丹青手羅!"

  家事使志摩稍稍寧帖,國事又使他激憤起來。

  徐志摩是一個浪漫詩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論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從他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信奉出發,去看待政治,發表政見。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蘇聯之前,曾經讚頌過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但到了蘇聯後,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識分子生活的困苦,親眼看見了舊社會上層人物被革命的風暴捲到社會底層後的情景,瞭解了舊文化的沒落,像安德烈﹒紀德一樣,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寧忌月——談革命》一文中,他這樣陳述著他的革命觀:

  "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意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正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個重新發現的國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寧,說,"他的偉大,有如耶穌的偉大,是不容否認的……他的精神竟可說是沸漫在宇宙間,至少在近百年內是決不會消散的。"但是,同時他又說:"但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播。

  我怕他……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對蘇聯的革命是這樣描述的:"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類泅得過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經在摧毀舊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顫抖著。

  但是,儘管如此,志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上,他的表現證實了他是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他愛的不是當時執掌政權的黨派和政府,他愛的是寄托著自己民族感情的中華。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軟弱反應面前,他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軍攻克濟南。軍方敦請先前入侵山東的日本軍隊撤防。日軍無理拒絕,於是發生軍事衝突。日本派大部軍隊到交涉署搜查,殺害了交涉員蔡公時等十餘人,又提出五項要求,未等中方答覆,即向濟南城開炮猛轟,我方軍民死傷無數。其後日軍遂佔領濟南及膠濟鐵路沿線。——這便是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

  他在燈下奮筆書寫他的日記:"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運動'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己'過。大前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國民黨大領袖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闢,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面日本人當然的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面的字樣,這還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但反過來說,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但達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那裡說起?我們未嘗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還不休息?"

  志摩臉漲得紅紅的。'休息?我們還有什麼心緒安安寧寧地躺下來休息?"他氣咻咻說。

  小曼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你的心情這麼不平靜?"

  志摩把一張《新聞報》和剛剛寫下的日記推到小曼近處,一言不發。他拿起一支香煙,但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把煙點著。

  小曼看完報紙和日記,柔聲對志摩說:"這,也犯得著你發火?國家的事,我們平頭百姓,管得著嗎?不要想這麼多吧。發火傷神,壞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長歎一聲:"不對,小曼。我寫的這幾句話你看到了嗎?

  "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得著的'。做個中國人,幾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們的榮耀;但讓這樣的政府當家,叫我們老百姓跟著吃不完的虧、倒不完的霉。受不盡的侮辱,卻是我們的最大悲哀和羞恥!"

  小曼會意地點點頭。她雖然從來不問政局時事,但志摩的愛國心和正義感卻使她欽佩。她感到,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貴的部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8:15

第三卷﹒第五部


(九)
  僻靜的硤石鎮,像開鍋的水似地喧鬧起來。當地首富、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五十九歲,做六十壽誕,宴賓王日。

  兩支逾斤的紅燭高燃如炬,火焰熊熊;從大門口一直到廳堂,到處張燈結彩,這些,都給端坐在廳堂中間老爺祝壽。

  "申公壽比南山!

  "申公福壽無疆!"

  賀語、祝詞,像穿花的蝴蝶,撲翅而飛,來賓們打躬作揖,小輩們挨個兒向壽翁磕頭;壽禮擺滿了半間廳堂。

  志摩和小曼從上海趕來向父親拜壽。志摩穿著新制的衣飽,滿臉喜氣,小曼穿戴大方,略施淡妝;兩人雙雙向父親下跪,拜了三拜,然後侍立一邊。

  打從那年逃難離鄉,老夫婦在北平跟幼儀生活了一段時間,徐申如對小曼的偏見和厭惡日漸加深。他得到了時時觀察、時時對比的機會。他越來越感到幼儀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媳婦,因而起來越對小曼接任了這個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歡心,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個支撐家業的主婦,他反感;小曼的懶散病弱,他反感;小曼至今沒有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愛玩愛花錢,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婦離開硤石後,他一直異常堅決他拒絕給他們任何資助。他認為那是一個全由小曼一人鑿開的無底洞,如果不予堵絕,將會把他畢生的斂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趕回來向他拜壽,小曼又是那麼恭敬、溫順,再加上在這麼多的賓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轉頭向他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隨便坐下。

  小曼雖然慣於應酬,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她不免顯得比較拘謹。當年公爹決定北上與幼儀同住,這對她是一個極大的難堪和打擊;公爹發狠斷絕對愛子的接濟,實際上也是向她投來的一個殺手間;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惱,但也只好藏於心底,因為對此志摩也實在無能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為維持生計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輟。她又能向誰訴說?她渴望能夠得到一個機會,使公爹婆母對她改變看法,使自己能夠表現出孝順賢慧,使志摩與父親消除感情隔閡。然而她一直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今天,老父的臉色總算還好。這使志摩喜不自勝,也使小曼略感寬慰。

  入夜,廳堂裡燈火輝煌,鼓樂齊鳴,絲竹悠揚。酒足飯飽之後,有堂會餘興:彈詞、大鼓和上海本灘戲;大軸,是志摩、小曼特地從上海請來的袁漢雲、袁美雲姐妹的京戲。

  她們唱的是《武家坡》。一折過後,掌聲雷動。

  突然,不知是誰喊道:"少奶奶來一段!"

  小曼一愣,轉頭瞧著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人跟著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會唱,唱不好……"小曼紅著臉,搖著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戲好大的名氣,報上都登過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興吧!"

  親友們都哄起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

  志摩是個愛熱鬧、容易讓步、不肯掃人之興的人。他微微點頭,眼神裡有鼓勵之意。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壽,大家又這樣攛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對,不唱,倒是大錯了。為了討公公的高興和歡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師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過門後,她和著琴聲,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鋒》。

  一迭聲的喝彩聲和掌聲。

  徐申如看著這個媳婦,心裡的眉結又擰緊了。他喜歡京戲,卻不見得瞧得起戲子,更不喜歡媳婦能唱戲。他知道今天小曼出來唱一段是為了湊趣,所以臉上還是掛著微微的笑意,但心裡卻在想:志摩討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能幸福滿意到底嗎?

  對戲子的深刻歧視,使他對媳婦的看法變得更壞了。

  袁漢雲、袁美雲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會散後,他們聚在新宅客堂裡喝茶,磕瓜子,吃糖食。

  袁美雲年方十餘,生得細眉大跟,皮膚白皙,唇紅齒白,相貌極像小曼,所以小曼認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雲笑著說,"以後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時唱戲了!"

  "丫頭這嘴倒會說!"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裡能算會唱戲?只不過跟著老先生哼哼幾句罷了。"

  "美雲這倒不是捧場話。"袁漢雲說,"寄娘您字正腔圓,韻味十分濃……"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說。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氣不怎麼足……您不練嘛。"

  "我哪有這神思天天吊嗓子練聲哪?"小曼笑著說,"我又不靠唱戲吃飯!"

  志摩一會兒這兒坐坐,一會兒又到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牌桌上去坐坐;這時,剛走進來,聽到小曼的這句話,便笑著說:"你要是靠唱戲吃飯,我這書就不必教了,坐著吃包銀也夠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來幫著寄丫頭嘔我!——

  "喲,寄娘,我可不是嘔您!"美雲連忙說,"您這麼說,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沒嘔你呀。"志摩坐下,拿一個蜜棗放在嘴裡,"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點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來。

  "不跟你說話了,喝了點酒,就瘋瘋顛顛的"小曼說著,又轉向美雲,"昨天你說你已經答應鄭先生去拍影戲了?"

  "是的。已經說好了。等他把本子寫完,我就去試試鏡頭。"

  "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戲,唱過就完了,最多留幾張唱片下來,人一老,什麼都沒有了。拍成影戲片子,倒是留得下來……"小曼說。

  "其實,寄娘,你要是上銀幕,成不了大明星你來找我!"美雲說。

  "你說我能行?"小曼動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雲興奮地說,"您要肯,趕明兒我去跟鄭先生一說,他不樂才怪!"

  漢雲也跟著說:"憑您這份名氣,出演一個主角,上海城都要轟起來啦!"

  "那,你碰著鄭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說著,又看看志摩。

  志摩沒有接口。

  子夜過後,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臉後,志摩靠在床頭,看著小曼說:"你讓美雲去跟鄭先生說,真的想去拍影戲?"

  "不好嗎?演電影跟演話劇,不都是藝術?"剛才志摩沒有表態,小曼心裡已經不高興了。

  志摩聽出小曼這句話中有刺,便說:"你怎麼這點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們演活劇,是遊藝性質,是幾個朋友一起鬧著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藝界的朋友……而拍影戲,是一種商業行為,是影片公司老闆賺錢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個人搞得清楚。"小曼負氣地說,"你說的不同,是客觀作用的不同,但按著劇本演戲,表現人生,性質還不是一樣的?"

  "不要跟我辯了,小曼!"志摩有點發怒了,"我希望於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銀幕上出風頭!我希望你寫作、繪畫,在學問、學業上有長進、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戲的人。"

  "我為什麼看不起演戲的人?"志摩坐了起來,"我不承認!我一向認為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為什麼不贊成我去拍影戲?"

  "你以為拍影戲真那麼好玩?我的太太!水銀燈下,導演左一個不滿意、右一個不滿意,一個鏡頭重複演五遍七遍,這份折騰就夠你受的!我參觀過拍影戲的佈景棚,我親眼看到過那些演員的慘相!何況,拍戲多半在夜裡,有時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我愛幹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勁上來了。

  這句話,更是大大的激惱了志摩。"哼,這就說到點子上來了!你就是這份任性!"

  "任性又怎麼啦?你口口聲聲說自由,可又責備我任性,我連這份自由也沒有啦?"

  "咳!"志摩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什麼事兒不由著你?什麼時候剝奪過你的自由?"接著,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衝動,換了一種平和的口氣說,"小曼,你至少也要稍微聽點勸嘵,呃?你練字,我贊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寫不滿三個字的小格楷;畫畫,我勉勵,可是你一年難得塗幾筆;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難受不難受?"

  小曼不作聲了,她坐在梳妝台前的小凳上,一動也不動。

  志摩下床趿鞋走過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開,把頭扭向另一邊。

  "小曼,不要生氣,咱好好說說……"

  "不說,不說,不說!"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著嗓子上課,就著燈火寫稿,不為了你過得好點,不為了我們不受窮苦,又為了什麼?我們拚死拼活拼來了我們的婚姻,不為了爭得真正的美滿幸福又為了什麼?現在,一切都到手了,我們更應該攜手並進,在事業上有所建樹,達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聲。

  志摩繼續說:"你丟開了正業,卻又要去拍什麼影戲,叫我怎麼說好啊!你想想,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銀幕上露面做一個電影明星,這不叫人笑話?"

  "你這不明明是瞧不起戲子嘛。"

  "唉,我該怎麼向你解釋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電影公司的老闆都是些什麼角色?你去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

  任他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小曼還是嘟著嘴,虎著臉,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沒有合眼。他只感到心頭一片冰涼。

(十)

  志摩決定第三次出國。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尋覓寧靜。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尋覓什麼呢?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志摩激烈反對這句話,曾經跟女作家辯得面紅耳赤。他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貶低,是不瞭解愛情的真諦的庸俗浮淺觀點。人,通過生活、學習、修養,不斷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遠在發展;愛情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級最純潔的一種表現,它當然也是永遠在發展著的。

  婚姻標誌著愛的成熟,將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絕不意味著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終了,愛才會終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這句不祥的話卻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覺地迴響;他懼怕聽到它,拚命去驅逐它,它卻像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似地不斷流出,而且愈來愈響,使得志摩心煩意亂,驚恐不安。他始終愛著小曼,熱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來的。一旦面對現實,他就想起喬治﹒桑的話:"你愛我,可我的幸福裡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難道自己所愛的真是一個幻影嗎?難道自己與小曼之間會有什麼裂縫嗎?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張眼正視,他唯恐小小的裂縫後面掩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

  他需要離開小曼一段時間。他需要孤獨,讓孤獨再來喚起對愛的渴求。他需要讓小曼孤獨,讓她的孤獨感喚起對他的愛的渴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動身,與銀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歡一襲青衫,長袖飄拂,有逸氣,有詩意。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就是這樣出入於碧眼金髮的洋人中間,而今依然如此飄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戶靠岸,志摩游了雌雄瀧,坐在池邊看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然後,他坐了震盪得很厲害的火車到了東京,最後是在橫濱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數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國,他仍然不太喜歡這個過於講究實效的國家和人民,拜望了幾位老師和朋友就去了他夢魂縈迴的英國——這裡,有他的康橋。一踏上那碧綠柔軟的草坪,一看到那莊嚴古老的房屋,一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他的心頭就充滿了柔情。他這兒走走,那兒坐坐,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可是,這歡偷中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鬱。康橋如舊,他卻滿懷滄桑;流水長在,過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臨別一瞥,帶著永遠的傷感。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在濃霧澈涅的倫敦街頭徘徊,在泰晤士橋倚欄俯著綿綿不斷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攝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他去詩篇舖的小樓聽朗誦,去藍色咖啡館聽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猶如在眼前,一切都是多麼的遙遠呵;但是,過去的生命,已經永遠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頓。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將這六英里當作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段歷程。

  到了,過大橡樹拐彎十幾步就是老約翰的小雜貨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車旅店,酒吧裡傳出一陣陣舞曲聲。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錯,就是這裡。

  他推門進去,長櫃前有人喝酒。小樂隊吹奏敲打著,沙啞的女中音唱著一支美國歌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圓凳,肥胖、高大、長相酷肖大仲馬的店主過來問他喝什麼。一杯五味酒。

  志摩舉起酒杯,看著層次分明、色彩鮮艷的酒,一陣虛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乾了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遞上杯子,志摩問:"對不起。這兒,原來開著一個小舖子的老約翰,他的小舖子,都到哪兒去了?"

  "大仲馬"望了望這個說一口純正英國話的黃種人,說:"一年前,小舖子三天沒有開門,人們走進去一看,老約翰死在床上,心臟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聳了聳肩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殯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這塊地皮,拆掉小舖子開了這家旅店,生意還不錯。先生,你從哪兒來?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剛想說什麼,一隻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連串低啞、迷人的歌聲夾著酒氣噴了過來。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腳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麼虛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後……他的音容笑貌,還會回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嗎?又真有另一個世界會接納他的孤獨的靈魂嗎?

  皺紋、笑容、帶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煙、紫色的信、自行車輪滾動的沙沙聲……

  自己遠涉重洋而來,就是為了承受這幻滅的悲哀?他幾乎沒有勇氣去看史密斯夫婦了。但是,他還是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僕。她讓志摩在客廳裡等著。志摩坐在沙發上,靜候一個驚天動地、興高采烈的擁抱、親吻的歡迎場面。

  史密斯太太來了,站在客廳門口,兩只失神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打量著志摩。

  "誰?"

  "我!我呀!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趕緊站起來,大聲少道。

  "喬治?不對,你的頭髮不黃。亨利?也不對,他不戴眼鏡。你,是誰?"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還認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這兒住過、受過您照看的中國人!"

  "噢,我的孩子,你來了!"史密斯夫人摟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來。'

  志摩心裡難受極了。兩年的時間,人的變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嗎!"

  "他,"史密斯太太停頓了一下,"來,我帶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後面,走進屋後的小花園。

  櫻桃樹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輪椅裡,昂著頭,全神貫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雲還是飛鳥。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親愛的,他永遠不能站起來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說。史密斯先生今年年初中了風,半身癱瘓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來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對他大聲說。

  史密斯收回了望著天上的目光照著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兩滴眼淚從眼角湧出。他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輪椅扶手。

  志摩跟著他的手看去,輪椅扶手上掛著那曾經發出嘹亮高亢的樂聲的小號。它依舊像當年一樣,珵光發亮。

  志摩指著小號對史密斯說:"我聽到了,您的號聲響在我的心裡,我永遠會聽到它的!"

  ……老約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癱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滿懷世事滄桑的悲哀告別了沙士頓。

  是啊,什麼才是永恆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嚮往的愛和美,又難道不是瞬息即諾拿?影嗎?人生幾何,又何必對小曼要求過高呢,享一個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倫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幾把有著名家書畫的紙扇。

  在康華爾羅素夫婦處住了一夜,他給金鈴和凱弟帶了不少中國的瓷器玩具。

  去了達廷頓,思厚之夫婦盛情款待他。志摩參觀了他們的實驗農莊。他對思厚之說:"根據我在這個世界的閱歷,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

  志摩懷著依依的惜別之情離開英國。他在船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激動地大喊:"我要回來的!我還要回來的!"

  剛到法國境內,志摩收到狄更生的電報。志摩立刻回電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志摩離開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趕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倫,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去;相差三小時又沒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塊麵包,就跳上去馬賽的車。

  志摩提著小皮箱上了馬賽港口的輪船。他放好東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上惜別的人們。船還有一小時開航。

  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腳步搖晃地從遠處向輪船奔來。近了,閃亮的白髮,再近了,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擁抱,緊緊地,緊緊地。港口船頭多的是惜別場面,誰也沒有注意這兩個年齡懸殊、國籍不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接觸、交融。

  船開了,看不見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獨自站在港口對著白茫茫的海水不停地揮手,他似乎感到一種訣別的悵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爾快樂得手舞足蹈。他陪著志摩參觀國際大學和農村實驗基地,志摩對於泰戈爾在山迪尼基頓的農村建設工作極為欽佩,他說:"山迪尼基頓面積雖小,但精神力量極大,是偉大理想在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在孔子誕辰的那天,泰戈爾特邀志摩向國際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們講述這位中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學說。,

  臨別時,泰戈爾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國之行的各種記錄、報道和演說稿編纂成的《在中國的講演》一書贈給志摩,扉頁上題詞:

  "獻給我的朋友素思瑪,由於他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結識偉大的中國人民。"

  自從離國的那天,志摩就思念著小曼。每到一處,每做一事,志摩總想,此時,小曼又在哪兒?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多情自古傷離別呵!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8:34

第三卷﹒第六部


(十一)
  志摩離國半載,與前次赴歐一樣,不斷給小曼寄去一封封傾訴離情愛意的藍信。

  "……這兩星期除了看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離別,總是將人們的感情磨得又細又軟,總是使人們的心變得寬厚、和善,總是加深了人們對遠方親人的眷戀之情。多病、慵懶的小曼又從現實世界昇華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裡成了愛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個夢。

  志摩白髮蒼蒼、老態龍鐘,留著一大把鬍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疊書,在劍橋大學的校園裡走著。忽然從四面八方走來許多人,七手八腳地將志摩手裡的書一本一本地搶走,嘴裡還喊著:"這是我的作品!""這本是我寫的!""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裡只剩下薄薄的兩三本書了。他哀痛地對天高呼:"難道我寫的書只有這點點麼?我一輩子只寫成了這幾本書麼?"

  小曼(感覺到自己已是白髮老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腳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來愈大,變江變河變海洋了,她絕望地哭泣著……

  醒了。

  "當!當!"鐘敲十下。

  王媽已將屋裡用的火爐燒旺了,爐灶上煨著藥罐,滿屋的暖氣和藥味。小曼翻了個身,還不想起來,剛才的夢境還在腦際盤桓。

  結婚兩年,志摩創作不多,年華似水,當志摩真的滿頭白髮時,也許真會捧著幾本薄書哀哀哭泣,這哭泣難道不也包含著對自己的譴責?她想起,志摩在婚後年餘的一天,翻開英文版的裴多菲詩集,指著一首詩給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萬別再那樣,
  至少別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隻苦惱的夜鶯,
  自從他獲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讓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揚。

  這是裴多菲給一個詩人之妻的題詞。小曼懂得志摩給她看這首詩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絲絨睡衣,起床坐在書桌前,展讀志摩最近的來信:

  "……在船上是個極好的反省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要振奮起來。上海這種疏鬆生話實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

  "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到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眉,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作字畫和寫作,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親切的語調,殷切的囑勉,拳拳的心意,小曼彷彿看到了志摩那張真誠得幾乎能夠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腸的面孔上的那股認勁兒,她心酸了,熱淚流下來了。那張真誠、認真的面孔還掩蓋著他心底的痛苦掙扎——那也是小曼感覺得到的——這種掙扎是出於對他自己心中的愛的忠貞,對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堅信,對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諾的固守,而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對她、對小曼的深深摯愛和負責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傷心泣,淚水把志摩的信紙都打濕了。

  如果說,志摩的前一次出國,是為各方面的情勢之所迫,那麼,這次遠涉重洋呢?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吸走,說得更確切些: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推開?志摩又何嘗不戀家眷室、不需要愛的撫慰和溫情的滋養?他的心永遠是一顆孩子的心,簡單、無邪、稚嫩、脆弱、敏感,他從來未曾有意傷害過別人的心靈,而為什麼他所受的傷害是那麼的多,其中竟還有自己所施加的?

  這幾年來,志摩以倍於常人的勤奮和辛勞在教書、編輯、翻譯、創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為他有無窮的財源可以依賴——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從英國讀書歸返以來,至今志摩一直僅靠自己的勞作在生活,而他這樣的拚命,又是為了什麼?

  小曼接著自問:自己與王賡離婚,來到了志摩身邊,自己的生活方式、習性、作風,究竟有了多大的改變?如果答案是並無迥異,那麼,又叫志摩拿什麼來誇耀自己偉大戀愛的成功和輝煌理想的實現?

  一步步的自省、一層層的反問,小曼一點一點地看清了志摩心上傷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慚愧了,戰慄了。停止哭泣後,小曼想,為了志摩,為了愛,為了共同的幸福,確實應該對自己的生活來個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經早起來了嗎?

  她拭淚抬頭看看牆上貓頭鷹形的掛鐘,十點三刻。

(十二)

  志摩在歐洲遊歷了半年,歲末回到了祖國。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愛的任公老師病危的壞消息。他急忙又告別小曼,乘火車趕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協和醫院。

  在內科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他見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面黃饑瘦,滿臉憔悴,下巴上的鬍子長長的。他站起來與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莊重,沒有說話。——寒暄與客套,已屬多餘了。

  過了一會,志摩問:"老夫子……情況怎樣?"

  "不怎麼好。"思成黯然說,"醫生說,愈復的希望絕無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不能讓他興奮……"

  "嗯,那,我不急著見他。"志摩點點頭。"起因是什麼?"

  "這,只恐是勞累過度吧。前些日子我離津去奉時,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護匆匆走來,向思成點頭示意,思成連忙把病房門打開。趁著他倆過去的當兒,志摩伸頭從門縫向裡張望,只見梁啟超失神似地仰躺著,臉色焦黑,枯瘦脫形,眼中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驚。

  門隨即無聲地關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長廊裡,兩行熱淚流一淌下來。

  過了幾十分鐘,看護出來,志摩又趕緊向裡張望,只見老夫子靠著在和思成說話,精神似乎略見好轉……

  志摩在走廊裡徘徊著,不忍離去。又過了約摸半個來小時,思成出來了。

  "呀,志摩,你還在這裡。讓你久等了,抱歉。"

  "剛才我在門縫裡見到一眼,像是好了點?"志摩問。

  "現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樣子,其實也是萎頓罷了。"

  "大姐姐沒有到?"

  "電報是發出去了,人還未見到,怕今天下午會來。"思成拉著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請回吧,我送你下樓。"走在樓梯上,思成問: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多時沒有你的音訊了。"

  "剛回來。聽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從上海趕來。"

  "多謝多謝,志摩!"

  "唉,思成,說這幹啥!老夫子病成這樣,我沒有盡一盡奉待湯藥的責任,已夠慚愧了。"

  握別思成後,志摩走出醫院大門,舉步上街。臘月的朔風吹得他縮緊了脖子,把衣領拉了又拉,把圍巾裹得更緊。一陣風沙撲面而來,志摩趕忙閉上眼睛轉頭躲避,卻不防撞在一個低頭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也忘記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聲。

  "志摩!"徽音的高興和激動也不亞於志摩。

  又是一陣風沙掐地而起,兩人趕緊轉過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過了一會,他們回過身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

  "徽徽,你胖點了,氣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畢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樣了!"

  "是嗎?"徽音手裡捧著一束菊花,臂上挽著一個掛包,"可能是東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難怪這陣子老覺著舊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嗎?"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說。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她……身子不怎麼見好,總是離不開藥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過一絲陰影,徽音趕緊掉轉話頭:"昨天我還在跟思成說,不出三天,志摩准來北平……"

  "你的消息真靈!我回來才幾天呢,你倒已經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志摩回來了。"

  "喔!他可能是振聲說的。"

  "當時我心裡頓時生了一陣怨,為什麼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著徽音的眼睛。"沒顧上馬上給你寫信,真對不起!"徽音把頭一甩。"不說這罷。"

  冷場了。

  志摩心頭暖融融的。

  過了一會,他說:"剛過門不久,就要盡媳婦的孝道了,也真難為了你。"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當然。"

  "你見過老夫子了?"

  "思成說,醫生禁止見客,我只在門縫裡張了他兩眼。"

  徽音點點頭。"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到蹇老那兒去談談。老夫子這模樣……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壞處打算……凡事有備無患,有些事情,早點考慮到比較好……"

  "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醫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會,再到醫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兒下午去也不遲。"

  走在協和醫院的園子裡,徽音問:"這次,去倫敦了嗎?"

  "怎麼會不去!"志摩提到倫敦,渾身勁兒都上來了,"狄更生先生還要我代他向你:一,為宗孟伯致悼;二,為你新婚致賀;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見見他!"

  "那位開雜貨舖的老約翰,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嗎?我給你的信都是他轉的……他好嗎?"

  "他死了……那個舖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地方,已經蓋了新房子了……"

  "啊!老約翰死了……"徽音的聲音顫抖了。以往的一切,雖然都過去了,但在心頭,卻是抹不去的啊!

  "詩籍舖、藍色咖啡館、國葬地,凡是留著我們小時候友請記憶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志摩又低聲說道。

  兩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沒有說話。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幾天後,梁任公的病情沒有顯著變化,他就搭車返滬了。

  但是,絞枯了腦汁、流乾了心血的梁任公,終於敵不過死神的又一次猛襲,以未及花甲(五十七歲)的年壽,於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與世長辭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電。第二天,他給胡適寫信,關心著老師的後事與遺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後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見過,乞為轉致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應設法續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軒年譜》兄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新月》出專號紀念,此意前已談過,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製版,見時並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寧,擬商同譚、蔡譜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關於梁先生文章,能否彙集一起,歸兄主編,連同遺像及墨跡(十月十二日《稼軒年譜》絕筆一二頁似應製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如何?……"

  接著,志摩又趕去和梁實秋等商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的事;他又給西瀅和一多寫信,約請他們為專號撰寫紀念文章……

  當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啟超的一張半身相片,放在一個鏡框裡,四周貼上一匝黑紙邊,靠牆擺在桌子上;然後,供上幾個碟子,點燃一炷清香,與志摩並肩,向先生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她跟志摩一樣,也從來沒有把老夫子在他們婚禮上的毫不留情的訓詞懷怨在心。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8:55

第三卷﹒第七部


(十三)
  小曼急得樓上樓下團團亂轉。

  志摩突然接泰戈爾來信,說他去美國、日本講學,途經中國,想到上海來看望志摩和未見過面的小曼。他又說,這次只是作為一個朋友的私人訪問,靜悄悄地在家裡住幾天,不要像上次那樣勞師動眾,到處歡迎,到處演講。

  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小曼心中無數。該怎樣招待,該作些什麼準備?

  志摩竭力回憶去印度時所見所聞的該民族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的細節。小曼一點一點地記在本子上。

  當時,他們已經搬遷到福照路六一三號(四明村的沿馬路房子),他們將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的臥室,古樸而又神奇。

  泰戈爾來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著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雙眼中充滿了欣偷和寬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帶領泰戈爾上樓,想叫老人對他們精心築構的傑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誰知泰戈爾對著這間印度式的臥房大失所望,他遺憾地對志摩夫婦說:"啊,讓我住在這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搖動著被滿白髮的頭。

  志摩大掠失色:"怎麼?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過了一輩子,住慣了,到外國來,主要是領略、欣賞異國的情趣你們卻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這還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婦的臥室,倒讚歎不已。"啊,這裡真好!我愛這個饒有中國情調、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這兒吧,可以嗎?"

  志摩和小曼一迭聲地說:"歡迎,太好了!"

  老詩人和藹、慈愛地撫摸著志摩和小曼的頭,管他倆叫"我的孩子",一對大眼睛在長長的技拂下的白髮映襯下顯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語暢快地交談,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覺時光的流逝。小曼親手烹制一些中國點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第二天,泰戈爾帶著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個屋子裡全是印度人。老人給志摩和小曼介紹給自己的鄉親們,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媳婦。志摩看出,泰戈爾在他同胞的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聲望和榮譽,他們把他當作慈父和導師,看作印度的光榮;由此,印度人用他們最隆重的儀式和最親切的態度歡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當他們知道志摩去過他們的祖國時,這種親切又升向一個新的高潮。

  志摩和小曼在這裡度過了一個畢生難忘的歡樂夜晚。

  兩天的時間,在親愛、和睦的氣氛中過去了。

  泰戈爾啟程了。

  他緊緊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說:"我回國時還要到你們家來住兩天。我捨不得就這樣匆匆地和你們分別。"

  小曼拉著泰戈爾的大手,依依難捨。在這兩天裡,她感受到友誼的暖意,她愴然地說;"要是我們永遠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動情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到時候我到碼頭來接您。"泰戈爾在日本。美國講學時,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緒不佳。老人提前回國,在來上海的輪船上給志摩發了個電報。

  志摩接到電報,立刻匆匆上街,去採購一些物品,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他:"志摩!志摩!"

  回頭一看,是郁達夫。"啊,正好。達夫,泰戈爾下午五點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嗎?嗯?"

  郁達夫想了一想說:"正好我下午沒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達夫到家裡坐了一會,到四點鐘,他倆一起去楊樹捕大嚴資公司輪船碼頭。

  志摩和達夫並肩站在碼頭上,江風路帶寒意。天空顯得高遠,雲又輕又薄,很快地聚散分合……江水翻滾著,層浪拍岸,又無聲地退下,隨著湧流向東而去。

  志摩挺著身子,引頸遠眺。他的思緒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江風把他的祖襟吹得颯颯飛舞。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志摩突然說道,不勝感慨。

  達夫沒有作聲,沉默著。

  "詩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達夫轉過頭去看看志摩。他與志摩相交多年,在這個整天沉浸在詩裡、愛裡、夢裡的詩人臉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難忘的悲哀表情,還是第一次。達夫感到,這種悲哀,似乎不僅僅是為泰戈爾,而是從志摩自己的生命深處浮現出來的。

  船來了……

  泰戈爾仍住志摩家。但是,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說話很少,常常默默無言地坐著,沉思著。

  世界在他眼裡變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攪擾他,只是靜靜地照顧他。

  最後,臨離別時,老人忽然哀然地對志摩說:"索思瑪,我老了。這次回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志摩立刻用歡快的語調說:"老戈爹,您七十壽辰的時候,我一定趕到印度來向您祝壽。小曼身子好的話,我倆一起來。"

  老詩人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著說:"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給我準備印度床舖,好嗎?"

  "好,好,"老人說,"就像我喜歡睡你們的中國床舖一樣。"

  過了一會,泰戈爾對小曼說:"你拿一個本子給我,我想給你們畫點什麼,再寫幾句。"

  "喲,我真糊徐!連請您題辭留念的事都忘記了!"小曼說著,飛快地進去拿出一本紀念冊。這是一本二十開大小、由各種不同顏色的北平精製彩簽裝訂起來的非常講究的尺頁;明明是彩色繽紛,志摩卻將它題名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

  泰戈爾一張一張翻閱。

  每翻到一萬,志摩就給他翻譯或解釋。

  上面有胡適題朗小詩:

  不是怕風吹雨打,
  不是羨燭照香熏,
  只喜歡那折花的人,
  高興和伊親近;
  花瓣兒紛紛落了,
  勞伊親手收存,
  寄與伊心上的人,
  當一封沒有字的書信。

  有邵洵美畫的茶壺茶杯,並題打油詩:

  一個茶壺,一個茶杯;
  一個志摩,一個小曼。

  有楊杏佛畫的小曼頭像並題《菩薩蠻》一闕:

  素娥天半參差立,
  淡妝不著人間色,
  仙骨何珊珊,
  風前耐曉寒。
  玉顏空自惜,
  冷意無人識,
  天遣不孤高,
  何須怨寂寥。

  有陳西瀅手錄志摩的一首短詩。有顧頡剛題的七絕一首,有張振宇作的《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圖》,有林風眠的《雙燕圖》,有楊清磐作的《紅豆圖》,有江小鶼作的《翠竹蜻蜓圖》,有聞,一多作的《倚欄佳人圖》並題李義山七律《碧城》一首。

  還有章士釗題的一首《飛機詩》:

  烏慮天長雲且停,居然一經達青冥,
  紅牆影近初疑夢,絲管聲回若可聽。
  漸覺眼呷乒搶洌□渦杈塵矇樅司叮?
  平生飛動非無意,領略歸來論寧馨。

  再有俞平伯題的《南柯子》詞:

  小扇團團雪,
  輕羅剪剪冰,
  懶循勞砌聽蛩聲,
  恰訝一支紅艷傍閒庭。
  似泫餳脂淡,
  煽憐淚料清,
  幽姿甚意媚宵行,
  愁語態風引履誤流螢。

  泰戈爾坐到志摩那張紅木大書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國毛筆,在一頁灑金的大紅箋紙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畫像,筆意粗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遠看又似一座山峰。他放下毛筆,改用自來水筆在畫幅右上角寫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詩:"小山盼望變成一隻小鳥,擺脫它那沉默的重擔。"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寫了一首小詩:

  路上耽擱櫻花已枯,好景白白磋跎。
  你別感到惆悵,(櫻花)在這裡重放。

  寫完後,泰戈爾鄭重其事地將紀念冊合起。他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後,他站起身來,緩緩地脫下身上的那件絲織印度長袍,飽上有金絲繡著的一道道美麗的圖案。"你們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將自己穿過的衣服送給別人,是表示向最親愛的人贈送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就趕緊伸出雙手接下。"謝謝您,老戈爹!"

  泰戈爾又從志摩手裡拿過飽子,親手將它被在志摩身上。"穿著這件袍子,你就會感到我永遠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裡發出來的熱量和溫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誦起他自己的一首詩來:

  哦,若是我心裡掩藏著一個秘密,
  像夏雲裡沒有滴落的雨珠,
  一個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我就能帶著它飄遊異鄉。
  哦,若是我能有一個聽我柔聲低語的人,
  在這沉睡於陽光之中的樹林下,
  滯緩的流水在潺潺作響的地方,
  今天黃昏的這種沉默,
  似乎在期待著一聲足音,
  可是你卻問我為什麼流淚。
  我說不出我為什麼哭泣,
  因為這還是一個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聲音低婉、哀怨,像從一支淒涼的竹管裡吹出來的,給人一種深濘的寂寞感。

  志摩和小曼十分難受。屋子裡似乎多了一層暮秋的涼意。

(十四)

  志摩來往於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學和光華大學兩處教書。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終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她的身體總是軟疲萎頓,因而百無聊,寫字、作畫都荒廢了。志摩苦勸無用。

  又怕多說會加重她的精神壓力,於健康不利,只好少說。——為了外出應酬看戲方便,小曼賣掉了一部分首飾,購置汽車一輛,於是出門的次數更多了,志摩對此也無可奈何。

  在友情裡,他永遠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蔥籠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片黃葉,志摩應(在中央大學結識的青年詩人)陳夢家;方球德之邀去瑋德的九姑、女詩人方令孺家聚談。

  上燈時分,志摩來到方家。

  方令孺還是第一次見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長袍,步履輕快地叩門而入,方令孺一見志摩那清俊的風致,立刻聯想到李長吉、杜牧之一類的古代天才詩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間——不論是久熟的還是新識的,志摩是一樣的袒露胸腔,直吐心聲。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與教誨,使我們認識了詩、喜愛了詩和接近了詩。"陳夢家恭敬地說。

  "不能這麼說,"志摩誠懇地說,"朋友間,總是相互熏染、影響的……說老實話,這幾年,我的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要不是認識了你們——你們對詩的熱情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我還很感謝你們呢!"

  方詩德和陳夢家相顧一眼。方席德紅著臉說:"先生言重了。

  不過,這段時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麼能不少?上海那樣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唉!……說到底,詩,是性靈裡面泌析出來的生命、情感、知覺、意識的一種晶體。作為一個詩人,他必需有一個孕育、培植他的性靈光華升發的環境……雲雀沒有了高天白雲,夜鶯沒有了林叢清泉,把它關進一個骯髒的狹籠放到城隍廟大殿旁邊的嘈亂集市上去,看它能唱出優美的歌來不?"

  方令孺對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聞,怕再說下去會觸動他的傷感,於是插嘴說:"喲,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和難得的機會,坐在屋子裡真是太強了,我們到園子裡去散一會步,可好?"

  志摩頓時興奮起來。"最好!最好!到園子裡去吧。"

  天高雲淡,月朗星稀。幾棵大樹把它們的巨臂帶著一片如蓋的密葉伸向天空,使明月行雲時隱時現。蟋蟀、紡織娘一個勁兒地吟唱著;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濕土的氣息。志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幾口,精神振作了。

  他們緩步登上園後的高台,方家的一個老僕隨著他們。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見遠處與長江相通的大河,河水裡映出時時拂過朗月的暮雲,微風又使它們輕輕漾動。

  "老人家,你年紀大,可知道那邊一道橋是什麼年代造的?"志摩對著老僕說。

  "先生,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它是朱洪武時造的,不知對不對?"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說起這橋,還有一段故事呢……"接著,他興緻勃勃地把大橋的歷犯嫠嘰蠹搖?

  方令孺、方純德、陳夢家都沉默著。他們都感覺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觸大自然——哪怕只是囂擾都市中的一小塊園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過頭去對著他們說:"真感謝你們今天邀我來。在這裡,在朋友中間,在談詩的氛圍中,我彷彿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經變得遙遠、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說,"那你就時時來這裡談談、坐坐吧!你要是樂意的話,這兒就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謝謝你!我一定常來。今後我就到你們這可愛的園子裡來'談詩"。

  他們站著,觀賞著,感歎著,談論著。

  "晚涼了,"老僕說,"先生、小姐到屋裡坐吧。挨了秋霜,對身子不好吶。"

  回到客廳裡,志摩斜靠在沙發裡,抽著煙,對大家談印度的見聞。

  "哈!沒有親臨過的人,對那種異國的情調,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晚上睡在床上,透過窗外,可以看到野獸在月光叢林裡亂跑……你簡直感到獐鹿繞著你的臥床在行走……"

  "是嗎?"令孺說,"有這麼多的野獸?"

  "當然!那樹林,那樹木,都是原始的,上干年未曾採伐過的。"

  "有大蟒嗎?"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領……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種口笛,眼鏡蛇會隨著這種神秘的音樂跳舞……"

  "那種地方真叫人羨慕!"

  "大街上,婦女們頭頂水壇,腳上有鐲子……神牛到處亂走,沒有人攆它……"

  不知不覺夜深了,志摩談興未盡,流連忘返。

  "今天我快樂極了!我好久沒有這麼快樂了!"他說,"真想天天來!"

  他們走出大門,路經爬滿籐蘿的廊架,志摩忽然說:"到了冬天的夜裡,你悄悄地走來聽聽!靜靜地聽這籐蘿子爆裂的聲音,你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興沖沖喜洋洋地走進光華大學的課堂,用愉快的聲音對著滿座的學生說:"你們猜猜,我要講些什麼給你們聽聽?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們以為我每天像往常一樣,是搭夜車到上海來的嗎?哈哈,不是,我是從南京飛回來的!"他興奮地抬高了聲音又重複一遍,"飛回來的!我在歐洲時,也曾坐過一回飛機,從巴黎飛到倫敦,可是因為天氣惡劣,在機上頭暈,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見英吉利海峽是滿海的白霧……這次,中國航空公司送我一張票……啊,你們中間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麼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掛在藍天上閃亮的星星一樣,在天空中游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個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呵!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裡鑽出,一忽兒,又躲進黑雲裡。這飛機,帶

  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真希望,就這樣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裡去。我幻想我能飛在天王星與地王星的中間,用我輕視的目光,眺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給學生講達﹒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紀時,就在設計一架可以把人帶到天空去的飛行機了,你們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懷嗎?

  自古以來,只有他是不帶宗教的幻想和抽像的意義,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嘗試征服空間的第一個人!整個地球不足他的馳騁,他要的是整個宇宙……"

  嚮往自由自在、脫離塵世的凌空飄飛之境,對這時的志摩來說,已不僅是出自詩人氣質的一種詩意的幻想,而實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儘管他良朋如雲,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獨處時,卻常常感到一種孤獨,一種不是任何人間樂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獨。這個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拚死拼活爭取的婚姻幸福在現實難題的紛擾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車和車伕、廚子、娘姨,赫然的排場、過大的耗費,使志摩陷在一個難以自拔的境地,他幾乎喪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趕快脫離上海這個環境,到北平去教書和生活,但小曼不願意離開上海。他感到這樣的生活如再過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靈感也將瀕臨泯滅殆盡的危機。然而,這一點,卻並沒有得到小曼的重視。

  不久,光華大學掀起學潮。志摩站在進步學生一邊。上海市國民黨部一紙公文,責令校方辭退廖世承副校長及教職員會選出的執行委員七人,志摩亦在其內。他憤慨之極,寫信給任教育部司長的好友郭有守說,這是"以黨絕對干涉教育",因而掛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憂與憤,到了極點。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5:59:31

第三卷﹒第八部


(十五)
  使他在悒鬱、憂憤、紛亂、沮喪的心情中抬起頭來看到生命與詩的光亮的是青年詩友。

  陳夢家來訪。

  沒有說什麼問寒噓暖的套話,沒有說什麼天南地北的閒白,夢家開宗明義地說:"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與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快樂的夜晚,使我們產生了一個念頭。令孺九姑、瑋德他們要我來同您商量,我們想再辦一個詩刊,希望您出面牽頭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極了!"

  "您同意啦?"

  "當然!當然同意!"志摩推開座椅,「十一期,因為急著要搞劇刊,停掉了……《新月》,現在已經變質了,變得火藥味十足,再也不見繆斯的影子了!好,找們再來辦一個新的詩刊!"

  "這些日子,九姑、瑋德和我常常在談,《晨報》的詩刊,當時辦得多麼熱火呵。我們,幾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響,必定會成為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是嗎?你們是這麼看的嗎?"志摩的心激動了。

  "是的,我們都有切身的體會。那時,《詩刊》一出版,我們就立刻爭相購買,並且聚在一起吟誦、討論……"

  "哦……它居然起了這麼大的作用,這是我們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詩刊》上關於新格律詩的創作和藝術表現形式的探討,以及您、一多先生,還有其他幾位先驅者的摸索、嘗試、創新之作,給我們這些後生小子開闢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樹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點起了一支煙。夢家的話,把他引入了編辦《詩刊》時的回憶之中。

  一間純黑的屋子,四牆塗成一體的漆黑,周圍鑲描上一道窄窄的金邊,使人聯想起一個手臂腳踝上套著細金圈兒的裸體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一尊維納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著,在一體黑色的映襯下,別有一種澹遠的夢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陽中的荒蕪草原,有幾頭羊在草叢中擺動。隔壁有一間面積極小的畫室,基角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顏料還不曾干的油畫。白天窗戶裡透進陽光,在黑牆上塗上幾塊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進屋,這裡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蹤跡;夜間黑影、燈光交映,現出種種不成形的怪像——這,就是真正的"藝術殿堂"——詩人、畫家聞一多親自設計佈置的寓所。徐志摩、聞一多、饒孟侃、劉夢葦、於賡虞以及另外幾個青年男女,團團圍坐在一盞桌燈邊,小方桌上攤開著書本和手稿。

  "我先來獻醜吧,"志摩站起來,從桌上取出幾頁稿箋,推了推眼鏡,"題目叫《他怕他說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條骨鯁,
  難受不是?——難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著一隻蚱蜢,
  那松林裡的風聲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裡
  閃動著你真情的淚晶;)。
  "看,那一隻蝴蝶連翩的飛;
  你試聞聞這紫蘭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動;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寧;)
  "看,那一雙雌雄的雙虹!
  在雲天裡賣弄著娉婷!"
  (這不是玩,還是不出口的好,
  我頂明白你靈魂裡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話,你得想到,
  回頭你再來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願你進火焰裡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願受苦!)
  "你看那雙虹已經完全破碎;
  花草裡不見了蝴蝶兒飛舞。"
  (耐著!美不過是半綻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這頰上的薄暈?)"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兒再來看魚肚色的朝雲!"

  詩,朗誦完了,在座的人輕輕鼓掌。

  "一多,你評評吧,我最願意聽你的指教。"

  聞一多頭髮蓬亂、瘦骨稜稜的;他點著頭,像在玩味這詩的意境。"這首詩,我讀過。你把它編在《翡冷翠的一夜》裡,是嗎?總的來說,這首和這本集子裡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

  "就這句好話嗎?我不滿意,我要聽的是你一語中的批評……"志摩的臉微微紅了,"不瞞大家說,我又何嘗懂詩?興緻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我性靈裡即使有些微創作的光亮,也實在微細得可憐,就像板縫裡逸出的一線油燈光……"

  "我說的是我感覺到的。"不善辭令的一多認真地說,"我說的進步,主要指形式而言。這詩共六段,每段abab押韻,還有極優美的音節,在技巧上,已漸臻圓熟了。"

  "是嗎?"志摩高興地說,"我的筆本來是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我是讀了你的謹嚴的作品,方才領悟到自己的野性……"

  "對,我也有同感。"饒孟侃說,"我認為,詩的藝術,離不開特殊的形式美。否則,它又與散文何異?在這方面,我說,一多的研究和試驗是極有價值的。老實說,我們幾個,誰不受點《死水》的影響?"

  一多搖搖頭。"說受我的影響,不敢當。不過,我認為,新詩,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維;正像子離所說,除了分行來寫之外,簡直跟散文沒有什麼不同之處。"他說著,把頸脖埋在衣領子裡,一蓬亂髮在香煙的青霧之中猶如暮靄中的蒿萊。"歌德說過:'有約束才有自由,在限制裡方能顯出身手。'這話是一切藝術的真諦。離開了一定的法度,便無所謂藝術;譬如賽球,須有種種規則之約束,方能磨勵球藝、分出高低、決出勝負。倘若比賽雙方隨意亂奔瞎奪,便不成其為競賽了。"

  "對極,對極!"子離拍掌說。

  "不過……"志摩透過兩個眼鏡片看著一多說,"你對我的詩的批評,我完全接受,那些東西我現在連看都沒有勇氣再看了。不過……你說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還有些疑惑。須知現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擬。舌詩難廈芟飼傻腦媳闖宦桑□槍?代人的細膩而狹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現形態所需要的。現在對新詩來規定許多限制,我看難免會妨礙和削弱想像力的奔馳和情趣意辭的拓展……"

  "不,志摩,聽我說,"一多又搖搖頭,"中國舊體詩詞的平仄、押韻的定則,英文詩裡的抑揚頓挫的分組,這絕不是人為強加的桎梏,而是語言本身的音樂性所揭示的一種基本結構。我們現在雖說用語體文寫新詩,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傳下來的漢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種新的、更適用於我們的表現所需的格律來……"

  "那麼,類如把每一句的字數都定為一律的那種形式,也是必要的嗎?"志摩又問,"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詩,不也往往在打破這種定則?"

  "這……當然還需進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總之,漫散無際、節律雜亂、浮詞冗語,不能體現出詩之所以為詩——其凝煉美、其音樂美、其建築美……最近,聽說孫子潛對語體詩的節奏規律作了一些研究,這是值得注意的。總之,讓我們繼續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夢家的聲音把志摩的思緒喚了回來,"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覺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時,我們真的結成了一個詩壇呢,聞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個神妙的廟堂!那時我們常常有爭執、辯論,有時甚至面紅耳赤,各不相讓;可是,勁兒也就在這爭辯上!"

  "我們現在也有這樣的野心,想結起一個小小的詩壇……"

  "應該有這樣的野心!這也就是雄心嘛!我舉雙手同意!一定成為這詩壇的忠實同志!"志摩舉起雙手。

  "我們希望,這小小的詩壇,早晚可以放露出一點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說。

  "小,但不是狂暴的風所能吹媳的!"夢家說。

  "……我們對著晦盲的未來,豈不也應有同樣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說。

  一篇發刊詞的底稿,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產生了。

  當晚,志摩就給孫大雨《子潛》、邵詢美、饒孟侃等好友發信徵求意見和約稿了。

  志摩對創辦一個《詩刊》的積極心情,正是他對《新月》的政治色彩越來越濃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懷著新的希望向詩神奔去……

(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職務;十三月,蔣夢麟接任。他請胡適出任北大教務長。

  一天,胡適偶然讀到志摩不久前發表的一首題為《生活》的短詩: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他讀著,感到一陣窒悶,眼前浮現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經濟困難、家庭生活不上正軌、雜事纏身的苦悶中的憂愁莫名的面容。他歎了一口氣。

  "這是志摩對生活已經走投無路。感到絕望的心情的寫照。"他對自己說。

  他寫信給志摩,邀志摩北上輔佐北大校務。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麼去得?"小曼揚起眉毛,"以前中大、光華兩地趕來趕去已經累壞了你,難道還能插上翅膀再飛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當然不行,"志摩側著頭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課辭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為什麼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適之盛意來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說得很堅決。

  "辭了中大的課,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學生也會難過的,上次你離開光華,家壁他們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這……也沒有辦法了……曼,我們乾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嗎?"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頓下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你也知道。不要離開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聲音說。

  小曼一怔。"為什麼?"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生活,我實在吃不消了,再這樣下去,我的一生事業都要毀了!"

  小曼的眼淚上來了。她知道這是志摩對自己的一種譴責。以前她雖然也感到志摩對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滿的,但他從來沒有用如此明確的語言說出來過。

  她抽泣著。

  她沒有法子改變自己。以往長或養成的習慣,周圍環境的影響,都形成了一股慣性,使她向著一個地方滑去;這種滑行牽曳著志摩,敗壞著他的心緒、分散著他的精力、擾亂著他的思想,妨礙著他的事業,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對不起他。可是她沒有法子改變自己。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沒有。身體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這樣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淚,志摩洩氣了。他坐了下來半晌說不出話來。

  "摩,依了我吧。"

  "適之那裡我是無論如何要去的。這樣吧,中大的課辭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兩頭跑。"

  "你又不是鐵打的身骨,這樣支撐得住嗎?"

  "不要緊,小曼,我可以坐飛機來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飛機?"小曼抹著眼淚笑了,"你想得倒美。機票那麼貴,那麼少薪水?就說每月回來一次,那點錢怕還買不起一張來回的票呢。"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國航空公司的財務主任。上次我從南京回來不是他送的票嗎?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飛機,不好嗎?"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攔不住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她抬頭望著志摩。

  "什麼條件?"

  "就是不許你坐飛機。"

  "為什麼?"志摩大叫起來,"坐火車,要兩天一夜呢!你倒捨得讓我受那份罪?"

  "我寧可讓你受那份罪。"

  "為什麼,我喜歡坐飛機,你不知道?坐在飛機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雲破霧,翻山越嶺,我的'想飛'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滿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飛機,我會寢食難安的。我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會死?"

  "別發癡!"

  "我真巴不得就這樣的死去呢!像雪萊的那種死法,真是一種緣份,一種福氣,一種——"

  小曼撲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瘋瘋癲癲了!你忘記了嗎,以前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說這種混話了嗎?"

  志摩放聲大笑。"哈哈,看你這種迷信的樣子!如果說聲,就會死的話,那日本人打進濟南,咱們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著隊去唸咒語好啦!"

  小曼拭著淚。"看你像著了什麼風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曼,你放心!不久前有人替我請瞎子算了一個命,說不妨事!說去年的一關逃了過來,直到四十多歲,不會有三災六難了,一路全順了!"

  "還說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種瞎子的騙錢話!"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糧庫四號胡適家的樓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飯合味;房間寬敞安靜,書籍應有盡有……

  晚飯時,胡太太看到志摩的絲棉飽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個香煙燒的窟窿,笑著說:"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紅著臉,說:"呀,我怎麼沒有發現?咦,這是哪兒燙出來的焦洞?"

  "小曼也沒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還能指望她來給你補衣服?"

  胡太太搖頭歎氣說:"那當然,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小姐嘛,當然不會做這種粗活兒。來,待會吃完飯,嫂子替你補一下吧,今冬還能對付過去呢。"

  飯後,志摩脫了棉袍,裹著一件大氅,坐在房間裡跟適之聊天。

  "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適之笑著說,"是我,拆開了你們……"

  "她這個人,從不記恨任何人。她的氣度之大,脾氣之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志摩說。

  胡適點點頭。"這我知道。不過,這種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嚴重的弱點。量度太大,脾氣太好,就任什麼都無所謂了,都過得去了,都不緊迫了,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說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來。"適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這樣的人!"

  胡適又點點頭。"小曼什麼都好,只是太隨和,太軟弱……"

  志摩一迭聲說,"對,對,對,一點也不錯!"

  "她的健康方面……"適之含蓄地說,"最近有所扭轉嗎?"

  徐志摩沮喪地搖搖頭。"老樣子。怕是……難以扭轉了。"

  胡適歎一口氣。"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賦,若不是這般,也早是名畫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說,"我也不知苦勸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難的。"胡適肯定地說,"很難的……"

  他們歎息著,沉默了。

  過了一會,胡適說:"以我看來,如果只從你的事業前途考慮,拿出果斷和勇氣來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會意。"不,不,不!"他的臉發白了,"我絕不!不管怎樣,我是愛她的,我愛她到底,對她負責到底!"

  "請原諒,志摩。這是我們兩人關在屋子裡說說的。你的情操,你的態度,你的決心,我欽佩。剛才的話,我收回。"

  "適之,你絕無惡意。你是愛護我。"志摩把臉理在大氅毛領字裡,喃喃地說。

  友情的溫暖,北平的好天氣,加上在兩個大學的教學和《詩刊》的編輯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開始復甦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復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應在的軌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時課,另兼文大八小時課。女大校捨本是王爺府,後來常蔭槐買了送給楊守霆的;王宮大院氣派恢宏,環境甚美。因此,雖然兩頭上十六小時的課負擔不輕,志摩還是樂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婦。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對骨瘦如柴的人兒。志摩嚇了一跳,忙問:"咦,你們不是已經回東北了嗎?郝更生夫婦也說你們已早回了,怎麼還在這裡?怎麼瘦成這個樣兒?"

  年初,徐志摩為了與胡適接洽去北大的事,曾專程從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瀋陽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時徽音已經得了肺病。在志摩勸說下,徽者曾返北平養病,但後來,志摩又從上海去北平到職時,在路上遇見郝更生夫婦,聽他們說思成和徽音已回到瀋陽去了。

  思成歎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徽音的肺病好些了嗎?碰上以前給她看病的大夫,一見她的面便不由分說拉她去作檢查,結果是肺病已到深危階段——必須立刻停止工作,與家人隔離,到山上療養六個月再觀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著徽音,心裡難受極了,"那,那怎麼辦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頂上,問題是孩子太小,離開了母親,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緊,天無絕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頓下來再說。治病第一要緊,其他問題總好解決……"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為她懸慮憂急,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倫敦初識時的那個活潑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為泰戈爾祝壽合演"齊特拉"時的娟秀清艷的徽音,前年在醫院門前碰見的嫵媚猶存、具有少婦風韻的徽音,如今哪裡去了?此刻看到的是一個憔悴乾枯、瘦削骨露的病婦,他不能不為歲月、生活、命運摧折人們之無情而感慨了。他寫信給小曼說:"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兩天就要給小曼寫信,把他所遇所見的大小事情都詳盡述告。同時,每信必提勸告,每信必作勉勵,情深意長、辭語懇切。於是,小曼又繼續作畫了,還認認真真地給志摩寫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為振奮,他誇讚小文道:"多謝你的工楷信,看過頗感爽氣。小曼奮起,誰不低頭。但願今後天祐你,體健日增。先從繪畫中發現自己本真,不朽事業,端在人為。……小曼聰明有餘,毅力不足,此雖一般批評,但亦有實情。此後務須做到一個'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畫快寄來,先睹為幸。"

  在北平,志摩見到了西瀅和叔華的胖孩,思成與徽音的極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能有一個孩子了。——阿歡,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儀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經長眠於故鄉的山下泉邊。跟小曼結合至今,也該有個加強彼此感情的紐帶以及使小曼專注於母愛與義務的寧馨兒了。志摩愛兒童,愛他們的稚嫩與純潔;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變成了他們的同齡夥伴,他與他們一起玩樂嬉戲時的那種快活勁兒真叫人確信返老還童是確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個女兒,寄托自己的幾許柔情,招致友人的許多贊慕;由此,他想到與小曼的南北分居終究不是個辦法。於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給小曼去信,勸她離開上海,來北平定居。

(十七)

  志摩剛從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賞識的青年作家沈從文來訪。五年前,志摩在北平編《晨報副刊》時,從文就曾受到過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決定錄用刊於《晨報》;以後在上海,志摩又約從文長期為《新月》月刊寫稿。所以,從文是徐家常客,來去隨便,熟不拘禮。

  從文還沒有吃晚飯,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主客三人跟車伕、廚娘同桌進餐。

  從文臉色憂鬱,好像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晚飯過後,他們走進書房。小曼見從文似乎有要事要談,端上兩杯咖啡後就回臥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胡也頻,先生可還記得這個人?"從文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了一句。

  "記得,當然記得,不是常向《晨報》副刊投稿的那個學生嗎?"志摩點點頭,"後來,他也常寄稿子給《新月》的。他怎麼啊?"

  "他,給警察局抓起來了。"

  "什麼,竟有這樣的事?"志摩大驚,霍地站了起來,"為了什麼?"

  "這,以前先生並不知道。他在民國十八年後,秘密參加了共產黨……"

  "哦,原來這樣……"志摩沉吟道,"單為了這點就逮捕人?"

  "當局對於左傾的或者參加共產黨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嚴酷的手段相待的……"

  志摩點頭表示同意他這種說法。"這次,他犯了什麼事?"

  "還用犯什麼事?共產黨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個正派人,有才華的青年。參加什麼黨,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是,政府這樣亂捕人,我是憤慨的!"志摩大聲說。接著,他瞧著從文,"我能做點什麼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義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沒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眨著眼睛,"這樣,我寫一封信給孑民先生和吳經熊,請他們稍

  作斡旋,可好?這兩位出來說句話,也許有點作用……"

  志摩飛快地寫好信,交給從文。"你拿著。另外,你還可以再去找找適之先生,他極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辦法……"

  從文告辭出去,他送到後門口;瞧著從文的背影,他又把從文喊回來,再三囑咐:"還有什麼困難,可以再來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總要幫忙的……"

  黨內同志、黨外朋友、社會人士的援助營救,沒有人能軟化當局鎮壓共產黨人的狠心。胡也頻最終還是被槍斃了。消息傳來,志摩臉色鐵青,話都說不出來。從文告訴他,也頻的伴侶丁玲女士產兒不久,身體尚未復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連生活都難以為繼了。

  志摩馬上站起來,口裡連連說:"我來想想辦法,我來想想辦法。現在,最主要的是錢,有了錢,至少丁玲女士不至於挨餓,小娃兒不至於沒有奶吃……我來想想辦法……"過了一會,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頭還有我拿到中華書局去試試看。"

  在志摩的力薦下,中華書局買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商量。小曼傾囊所得,也為數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錢,錢!再向誰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詢美開開口?他不是很有錢的嗎?"小曼說。

  "對,詢美大大的有錢,我向他借去!"志摩轉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什麼事?"

  "呆子!也頻的事呀!"

  "為什麼?"志摩怔住了。

  "不為什麼。聽我的,摩。你就說家用一時不敷了,請他幫忙,暫借若干。就說這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曉得實話實說的志摩會意了,他點點頭,就出去了他把從詢美那裡拿到的一筆款子交給了從文。隨後,從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樣,攜著也源的遺孤,秘密離開上海……

  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殘酷殺害的青年朋友,想起從文對友人的熱誠和不惜冒性命危險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創作的慾望。他扭亮寫字檯的台燈,開始寫作小說《富女士》。他把他的愛與敬、同情和悲憤傾注在女主人公——一個細心、機敏、坦誠、有才氣、膽大驚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誰都看得出來,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這件事,也使志摩對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義——

  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所以,儘管小曼近來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對她的愛卻從未消減。他仍然把莫大的期望寄托在小曼的身上,竭誠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與他共同奮進在藝術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陣以後,志摩又告別小曼北上了。他隨身帶著她的幾幅畫,打算拿給朋友看看,聽取他們的讚賞鼓勵之辭,籍以鞭策小曼鍥而不捨地努力進取。

  這次自滬來平,志摩隨身攜帶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長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凌叔華介紹師從陳半丁先生,後到上海定居,又拜賀天健為師研習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獨特的風格;在煙雲林水之間,處處顯露出一種清淡飄逸的情致,筆意高雅,意境悠遠。志摩掛著這個卷子,興沖沖來到鑒賞行家、好友鄧以蟄家。

  鄧以蟄一見,就笑著說:"你帶的是什麼精品?舊藏的還是新覓得的?"

  志摩笑而不語,打開包紙,將手卷放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漸漸地,鄧以蟄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錯!佈局自然,黑色淡雅、氣韻生動,秀潤天成,難得!這是誰的手筆?"

  志摩將畫卷舒展到最後,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寫於海

  上"的題款。"喲,是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鄧以蟄從抽屜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將這畫卷仔細審視了一遍,再後退幾步,瞇縫著眼睛細細觀看。"最可貴的,是她的畫不賣弄技巧,而純然是性靈的流露與抒發,所以絕無匠氣。在她,隨心情手而為,而對許多職業畫家來說,卻是要到後期才能達到這樣的歸真返璞之境,難得呀!"

  志摩又驚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摻半地問:"真有那麼好嗎?"

  "確實這樣,志摩。尊夫人內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宮多多摹寫一些傳世神品,那麼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這畫,我拿去裝裱吧。"

  志摩點點頭。"那麼,請你題個跋語,如何?"

  畫裱好後,志摩又拿去給胡適看。

  胡適看後,摸著下巴笑著說:"果然是技藝日精了!志摩,更為可喜的是,小曼又開始作畫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潛力,只須好好琢磨,肯定能夠成器的呵!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三日之後,尤當刮目!"

  "你說,這畫比從前好了點嗎?"

  "進步不少!不過,我想,成天坐在深閨書房,能畫出真正的好山水來嗎?我很懷疑。等小曼身體好轉點,應該帶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攝造化之神秀,拓胸中之氣象,再溶諸筆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說:"這話對極了!大自然的養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這意思做一首詩題在上面吧!"

  胡適研墨潤筆,在畫後裝按上去專供題跋的白紙上題道:"畫山要看山,畫馬要看馬,閉門造雲嵐,終算不得畫。小曼聰敏人,奠定這條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小曼學畫不久,就作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畫的,但我對於這一道卻有一點很固執的意見,寫成成語,博小曼一笑。"

  豈知楊杏佛看了胡適的題詩卻說:"適之這傢伙,既不懂畫,又來胡說人道些什麼!古人作畫,不求形似,實是胸襟與感情的寄托;我看小曼這畫,只是寄情於山水之間而已。如果照山畫山,照馬畫馬,那乾脆拿照相機拍照得!來,我也題一首詩,和他唱個反調。

  杏佛拿起毛筆即興題道:

  手底忽視挑花源,胸中自有雲夢澤,

  造化遊戲成溪山,莫將耳目為桎桔。

  ——小曼作畫,適之譏其閉門造車,不知天下事物,皆出

  意匠,過信經驗,必為造化小兒所笑也。質之適之,小曼、志摩

  以為如何?

  "給你這麼一說,我又感到你的話也有道理了。不過,適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確的一面。倒霉的還是小曼,她的畫變做你們這兩位大教授打筆墨官司的公堂了9□□□甘?年後,我們都作了古,小曼這畫有了你們這些題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價值!"

  "話雖這麼說,志摩,小曼的畫,你看,"杏佛指著山石聞的法和雛法和叢林間的點染,"雖是有靈氣,筆底功夫畢竟還是不夠純熟的。我看,多臨摹點古畫,提高技巧,也是必要的。"

  "對,這就像寫詩,胸中縱有萬般情緒,不能純熟、精確地駕馭文字,還是寫不出好詩來的……"

  杏佛在跋語後的落款下蓋上了印章,又灑上珊瑚粉;志摩欣喜萬分地收起畫卷。他很不得這時挾了畫卷插翅立刻飛到小曼身邊,讓她看看這些跋語並告訴她大家對她的誇獎……

(十八)

  生活一直沒有給志摩以寧靜問學、潛心創作的機會。

  硤石一紙急電催返,母親錢太夫人病危了。

  經年以來,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來,竟日見疲弱了。志摩接電,即刻南奔。路過上海,小曼急急地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親。她待我,還是有情義的,只是礙於父親,她不便對我如何親熱罷了,我心裡很清楚。"

  志摩微微皺眉,為難地說:"這樣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氣,如沒有障礙,給你打電話,你再來,好嗎?"

  小曼滿腹委屈:"摩,連你都不讓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這般欺侮我?萬一老人家不好……這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呢。"說著,她流淚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瞭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會急電召幼儀回去的,他心裡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時受窘明。"

  "我不怕什麼窘不窘。"小曼昂起頭,"我是媳婦,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動腳是萬無道理的。幼儀要去讓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應該的,我也不怕碰見她。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婦,我是徐家現在的媳婦,我哪一點上矮人一頭啦?"

  "道理,你是絕對正確!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撓腮。

  小曼讓步了。

  志摩邁進家門,扔下行李,逕直走到母親病榻前跪下請安,兩行熱淚撲籟而下。志摩愛母親;用他全生命的熱誠,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終以一種赤子之情眷戀著自己的生身之母。見到她那病弱不堪,氣息奄奄的模樣,他啜泣了。

  母親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撫摸志摩的頭顱,過了一會,她說:"誰叫你回來的?這麼遠的路,你又有功課要教,來回多不方便……"

  志摩說:"我自己要回來的。現在學校放春假了,早就決定乘便來看看娘的。"

  娘點了點頭,又說:"我早就想寫信向胡老爺、胡太太道謝的……你借住在他們家,我是一萬個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臉說,"胡老爺、胡太太待你這麼好,這不是,去了幾個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說:"是的!孩兒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攪擾人家!"

  "娘,你還不知道,胡老爺、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義盡,還有楊媽媽、大爺、小爺,也把我當小孩兒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裡,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裡還好呢!"說到這裡,志摩把一個盒子打開,"娘,這是胡老爺囑孩兒帶給你吃的鮮葡萄,你嘗嘗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著那盒子,"你去攪擾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費心帶東西來送,叫我益發過意不去了!你謝了人家嗎?"

  "謝過了。"志摩說著,練了一顆特大的葡萄送到母親嘴邊,"你嘗嘗吧,娘!"

  娘張嘴含了那顆葡萄,志摩問:"可是很甜?"

  "很甜。我現在吃不得東西,等幾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爺太太道謝!"

  "回頭我就給他們寫信。"

  "你告訴他們,說我已經稍見鬆動了,叫他們別掛念著,還有,再好好的替我謝謝他們!"

  志摩點頭說:"娘,我一會就去寫……娘,我回來路過上海時,小曼說想回來看你。"

  "那,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我就去打電話喚她來。"

  娘點點頭,輕輕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了她……"

  志摩在客堂裡見到父親,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來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著臉沒有作聲。

  "爸爸……"

  "幼儀明天就到。"

  "幼儀能來,為什麼小曼不能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認這個媳婦。"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嗎?"

  "不必多說了!"

  "爸爸……"志摩萬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能寬容嗎?"

  "要是她來,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麼說,小曼終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現在娘病得這樣,你何忍讓她們婆媳不能相見?叫我做兒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隨即跟到上海。他對小曼說:

  "眉,爸爸還是冥頑不化,怎麼辦呢?"

  小曼在滬等了幾天,不見志摩來電,已經又急又惱了,聽志摩這麼一說,不由得漲紅了臉,忿忿地說,"怎麼辦?我自己去見他。

  我單身一個人去。我不是去爭什麼名份——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過,我倒是要問問他,他這樣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說得出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4 16:00:09

後記


  那條弄堂,不知怎的,似乎比以前窄多了。房屋從兩邊擠迫過來,壓得我們的胸膛沉悶悶的。天空很陰,好像要下雨。
  底層一扇門裡走出來一個女人,眼光懷疑、冷漠、毫無友善之意。把頭轉過去時,她總算答了一句:"早就搬走了——誰知道她們家還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走在延安中路上,我們兩人很久沒有說話。只想追撫小曼師的音容笑貌、她的引導勉勵以及她的殷殷囑望在我們心上留下的未被磨滅的印記……我們默默地往回走著,在惆悵的壓抑中,一個蟄服已久的心願在我們的胸中復活了。——那是一九八○年冬天的事。

  我們多麼願意回到那些日子裡去。那時我們才二十出頭。在曼師的臥室內,火爐上鋁壺裡的水沸著,室內瀰漫著水汽和溫暖,一隻老貓懶洋洋地打著呵欠伸拳舒腿,暮色愈來愈濃了;曼師輕聲說著志摩的往事,宛如一溪清澗,幾圈漣漪,幾分潺流,緩緩流淌;她的兩隻眼睛閃著光,那些話彷彿是從那兩隻眼睛裡面說出來的。

  一次又一次,我們不再是師從她學習繪畫的學生了,我們成了聆聽她的追懷往事的對象;她像講一個夢、講一篇小說,講著被歲月被回憶磨圓潤的數十年前的充滿矛盾、苦惱、眼淚、狂熱的戀愛故事,她用她自度的優美曲調吟詠著志摩膾炙人口的名篇《沙揚娜拉》……我們漸漸明白,是什麼支撐著她的羸弱身子,撫慰著她的寂寞心靈。一天,她讓我們從床底下拖出兩隻大箱子,打開,裡面滿是手稿和紙型——那是解放後商務印書館退回給她的當年準備出版《志摩全集》的全部文稿。"我此生的唯一心願是替徐先生寫一部傳記。可是,我老了,又多病,這個心願要靠你們倆來協助完成了。"

  由於旋風一般的突發事故,我們與小曼師離別了,一別竟成永訣。

  我們終於轉輾找到了小曼老師的侄女陸宗麟女士和表妹吳錦女士,知道了許多還是不知道為好的後事。心裡的沉痛和悼念促使我們決心兌現當年以少不更事的膽量和冒失然應承下來的諾言。徐志摩是在我們的文學發展史上居有絕非無足輕重的一席之位的一個複雜人物。他有缺點:在政治上、生活上,任性、不成熟、感情易衝動、思想混雜、易趨極端,下筆說話都帶誇飾……一千個缺點,但這一切都不能掩蓋他的純真,他不虛偽、不做作、不欺人欺己;他有同情心、正義感、愛國情;他愛藝術,愛人生,愛青年,像火一般的熾熱,像水一樣的清澈;人生、命運對他無情,後人對他有失公允;慘死橫禍,身後還拖著一長串的誤解、指責……

  歷史是不能改變的,但是對歷史卻可以作出各種解釋。要做到公允、準確,既需要立場、見地、胸襟、辯證法,更需要愛,對凡曾給我們民族、祖國的文化寶庫增添過財富的一切人和事的愛。志摩的許多作品至今在海內外猶有大量的讀者,這一點足以證明他在文學史上的業績不容抹煞,他的生動形象不容在歷史長河中湮滅。

  是政壇、文壇的清明正氣,給了我們實現這個壓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願的勇氣和安全感,也為這部傳記小說得以與讀者見面創造了客觀條件。

  我國傳記文學有著優良的傳統,太史公筆下的眾多人物而今栩栩如生地活在我們的跟前;國外也有豐碩的果實:羅曼﹒羅蘭對他的英雄們的精神世界作了深刻無比的剖析,莫洛懷、斯通將他們

  的主人公的經歷描述得比小說情節更加精彩逼真。我們沒有天份,作者能把徐志摩的形象不怎麼走樣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但願志摩在天上或是泉下對小曼老師說:"瞧,你的那兩個學生,還真把我的眼睛鼻子畫像了幾分哩。

  但願我們的但願能夠實現。

                                                                                作者      1987年10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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