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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40--失火的天堂【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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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38:09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40--失火的天堂【全書完】
第一部 蜿豆花
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
雲霧,紫色的花蕊。
她──
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裡。
第一章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灣正籠罩在一片低氣壓的雲層下,天空是陰暗的,氣
溫燠熱而潮濕。時序雖然已是仲秋,亞熱帶卻無秋意。熱浪侵襲下,每個人身上都是濕
漉漉的汗水。
許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裡,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二十小時。小屋熱得像個
烤箱,許曼亭躺在床上,渾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濕透,連頭發都像浸在水中般濕漉漉的。
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斷的、持續的從全身冒出來,從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滾下來。
從不知道人類的體能可以容忍這麼大的痛楚。許曼亭在半昏沉中想著,難道自己也
曾讓母親受過這樣的疼痛嗎?母親,不,這時不能想到母親。還是去想體內那正要衝出
母體的嬰兒吧!孩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拉扯了,不要
再這樣撕裂了,不要再這樣墜痛了……
啊!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無助的、哀求的、
慘厲的叫出聲來:“啊!救我……楊騰!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楊騰被這聲淒厲的呼叫聲整個震動了,他如同被電擊般跳了起來,
衝開小屋的門,他往裡面衝去,嘴裡喃喃的、胡亂的呼喚著:“曼亭!讓天懲罰我!讓
天懲罰我!”
他要向那張床撲過去,但是,床邊正忙著的三位老婦人全驚動了,鄰居阿婆立刻攔
過來,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著說:“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
什麼?頭胎總是時間久一點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沒要緊,稍等就當阿爸啦!人家
阿土嬸接過幾百個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著吧!”
許曼亭的視線,透過汗水和淚水的掩蓋,模糊的看著楊騰那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
臉,和那對驚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勞的向他伸著手,呻吟的
哭泣的低喊:“楊騰,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佛間,又回到了戰亂中。彷佛間,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擠在火車車廂裡的日子。
火車中沒有座位,一個車廂裡擠滿了人,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誰也照顧不了誰。車子
越過原野,緩緩的、轆轆的輾過劫後的戰場,車廂外的景色詭異,燃燒過的小村莊,枯
蕪的田壟,沒有人煙的曠野,流浪覓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裡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
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
入漢家。”
她倚著車窗,腦海裡縈繞著"古從軍行"的詩句,戰爭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蒼涼情
景皆一樣!她看著看著,淚珠潸然而下。然後,楊騰悄悄的擠近她身邊,為她披上一件
外衣,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轉眼看他,楊騰,是她奶媽的兒子。以“家僕"的身分隨
行。戰亂中不分主僕,戰亂中沒有階級。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個炸彈,讓整個
車箱炸成飛灰……
她看著楊騰,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雙眼皮,年輕而熱情的臉龐,關懷而崇拜的注
視……
疼痛又來了,像個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卷住了。她感覺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體
內掙扎,要衝破那裡住自己的黑暗,要衝進那對他仍然懵懂的世界裡。好一陣強烈的墜
痛,痛得她全身都痙攣起來。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嬸和阿灶嬸在一邊喊著:“用力!
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勞的在枕上轉著頭,痛楚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幾乎再也沒有絲毫
力氣。她抽泣著,淚和著汗從眼角滾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急迫,痛
楚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氣,腦子開始昏沉,思
緒開始零亂……模糊中,她聽到三個老婦人在床邊用台語低低交談:“好象胎位不對……”
“……要燒香……”
“……羊水早就破了……”
“……會不會衝犯了神爺……”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著,嘴裡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著,不要讓楊
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裡的她,一向都是那麼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
涼無汗。”
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著頭,更深的
吸氣,更深的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著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著。整個船上載了將近一千人。
船艙那麼小,那麼擠,那麼熱。他們許家雖然權貴,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多分得
一個艙位。她無法待在那透不過氣的船艙裡,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橋下的甲板上,夜裡,
她就在那兒凝視著滿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唯一的遊戲。坐在那兒,望著星空背唐詩。然後,楊騰溜了過來,靠近了她坐
下,用手抱著雙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詩不是唯一的遊戲了。她的眼光從星空中落到他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
們相對注視,沒有語言,只是相對注視。她知道什麼是禮教,她知道什麼是中國傳統的
"儒家教育"。但是,在這艘船上,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璨,波濤在船
緣撲打,海風輕柔的吹過,空氣裡帶著鹹鹹的海浪的氣息。而他們正遠離家鄉,漂向一
個未知的地方。在這一刻,沒有儒家,沒有傳統,沒有禮教,沒有隔閡。她深深的注視
著她面前這個男孩,這個從她童年時代就常在她身邊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
絞痛她的心髒,而那烈火般的凝視又可以燒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
然後,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她張開嘴,仍然只能吸
氣。阿土嬸用手背拍打著她的面頰,不住口的喊著:“阿亭,醒來!醒來!不可以睡著!
阿亭,阿亭!”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準備麻袋了嗎?”
“……沙子,稻草……”
“……弄好了嗎?就這樣……”
“……來,把她攙起來……”
她們要怎樣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無盡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
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她無力掙扎,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著她的手臂,把她拖離
了那張床。啊,她猛烈的抽著氣。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蹲下來!用力!再用
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著。這是在做什麼?她半跪半蹲,雙腿無力的垂著。然後,像有個千斤
重的墜子,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髒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她張大
嘴,狂呼出聲了:“啊!……”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
“生了!生了!生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她的孩子?她和楊騰的孩子?被詛咒過的孩子?她勉強張開
眼睛,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
血,殷紅的流向麻袋,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
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戰爭被在過去的時光裡,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
體系。不是火車裡,不是大海上。
在結實的土地上,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燄已經燃燒,愛情沒
有辦法掩人耳目。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頭破血流,殷
紅的血從他額頭、鼻孔和嘴角湧出來,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媽哭泣著在一邊狂喊:
“不要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楊騰倒下去,又掙扎著站起來,挺立在那兒。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她掙脫了母親
和姨娘們的手臂,直撲向楊騰,哭著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著死!”
“你不要臉!"父親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楊騰大驚,用手臂死命護住她。那一棍
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楊騰對她大喊著:“別管我!你走開!走開!走開!”
“不!不!不!"她死纏住他。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父親暴怒如狂:“楊
騰!你給我滾出去!滾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則我會宰了你!”
“我走!"楊騰挺立著說:“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我要走到一個
地方,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馬上就走!”
“楊騰,不行……"她哭喊著:“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
起走!”
“曼亭!"父親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滾!滾到地獄裡去!我詛咒你!
下賤卑鄙的東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滾,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
超生……”
“不要再說了!"母親尖叫起來:“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殺了我了!”
奶媽走過來,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讓
他一個人走!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大的是阿騰,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嗎,小姐?因
為我來你家喂你奶,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結果,阿勇死了,阿騰的爹變了心,另
娶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騰,你讓他走吧!小姐,阿騰配不上你,你是念過書的
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會幸福!”“奶媽,奶媽!"曼亭哭
著,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說,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們許
家欠你一條命,我這條命,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你別再說,別再說了!是我自願的!
是我甘願的!受苦受難受詛咒,都是我甘願的!”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聽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淚珠和著額上的血,沿頰滾落。他
用手摸索著曼亭的頭發,啞聲說:“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滾!"父親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著惡心,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少了你
一個根本不算什麼!你給我馬上滾!”
“不要!"母親也跪下了,對父親跪下了。"你饒了她吧!她才十九歲,不懂事呀!”
于是,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著,她已經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著,滲入身下的草席裡。頭發依舊濕答答,渾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兒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麼動人的哭聲,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楊騰制造的生命呢!她轉側著頭,呻吟著低語:“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額,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
“是個女孩子呢!不要緊,頭胎生女兒,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飄浮著。楊騰會失望了,奶媽泉下有知,也會失望了,楊家還等
著傳宗接代呢!她對門口望去,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現在,楊騰又
衝進來了,他直撲到她的床前,兩眼發直,眼中布滿了紅絲,面色緊張而蒼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嘴裡急促的問:“你好嗎?你還好嗎?你怎樣了?你
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你能說話嗎?你……”
“楊騰,"她微弱的、憐惜的、歉然的說:“是個女孩……對不起……是個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頭僕在她的枕邊,他的手指強而有力的緊攥著她,他的聲音從枕邊壓
抑而痛楚的迸出來:“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
步,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如果不是跟著我,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
“楊騰!"她衰弱的打斷他,勉強的想擠出微笑,她的手指觸摸著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來,去撫摸他那粗黑濃密的頭發啊!但,她的手卻那麼無力,無力得簡直
抬不起來。阿婆又過來了,端著一碗東西,她粗聲的命令著:“外省郎,你就讓開一點,
讓你的女人吃點東西!柑橘麻油雞蛋!吃了就有力氣了!”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著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灶嬸扶著她,強
迫的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喂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惡心,
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僕倒在床邊,不讓嘔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湧出去……直湧出去……直湧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
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
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著,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
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挨,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
她怒發衝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著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
而無奈,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
籠金翡翠,麝燻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帶著抹神秘的喜悅。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系了。于是,
她在許多夜裡,就僕伏在奶媽膝上,請求著,保證著,哭訴著,央告著……于是,有一
天,奶媽帶著她一起離家私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裡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裡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
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蹟。她的"過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裡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
她學習著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
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亭亭,
"她喚著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著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著,像來自遙遠的深谷:“……
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發,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發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後,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念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
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睜開眼睛,喃喃的低
喚:“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纖
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念佛哪!”
空氣裡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
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著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掙扎著說:“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誰在嚷。
“抱給她看!外省郎,抱給她看!”
楊騰顫巍巍的接過那小東西來,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他含著淚
把那脆弱而纖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她側過頭去看孩子,皺皺的皮膚,紅
通通的,小嘴張著,"咕哇……咕哇……"的哭著,眼睛閉著……
曼亭努力的睜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雙眼皮呢!像楊騰的
大雙眼皮呢!
“她……會長成……一個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說,微笑著,抬眼看著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
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雲霧,紫色的花蕊。她……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
花盛開的季節。
“豌豆花。"她低低的念叨著。"紫穗,楊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著楊騰的手逐漸放鬆了,眼睛慢慢的闔攏,終于閉上了。生命力從她身體裡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群白擰
楊騰瞪著那張床,那張並列著"生"與"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兩眼直直的
瞪視著,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他不動,不說話,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兒。
一屋子念經誦佛的聲音。
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
她的母親臨終時,似乎為她取過名字,但是,對屋裡每一個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阿土嬸曾堅持是"紙碎"或是"紙錢"之類的玩意,認為這
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楊騰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曼亭
曾重復的說過:“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長,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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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8:04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0:48
第二章
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極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母喪妻亡,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每天進礦坑工作,他把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礦場裡最模範的工人。礦坑外,他是個沉默寡言,不會說笑的"外省緣投樣","緣投"兩字是台語,"樣"是日語。翻成國語,"緣投"勉強只能用"英俊"兩個字來代替。"樣"是先生的意思。楊騰始終是個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歲。
於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屬品。阿婆姓李,和兒子兒媳及四個孫兒孫女一起住。阿婆帶大過自己的兒子和四個孫兒孫女,帶孩子對她來說是太簡單了。何況,豌豆花在月子裡就與別的嬰兒不同,她生來就粉妝玉琢,皮膚白裡透紅,隨著一天天長大,她細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鄉下孩子從沒有這麼細緻的肌膚,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嬌嫩,又遺傳了父親那較深刻的輪廓,雙眼皮,長睫毛,烏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瓏的嘴。難怪阿婆常說:「這孩子會像她阿母說的,長成個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寶貝,她也成了李家孫女兒玉蘭的寵兒。
玉蘭那年剛滿十八歲。是個身體健康,發育得均勻而豐腴的少女。鄉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視,她的工作是幫著家裡種菜餵豬,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莧菜(餵豬的食料)以及掘紅薯,削紅薯簽。當地人總是把新鮮紅薯削成簽狀,再曬乾,存下來,隨時用水煮煮就吃了。玉蘭的工作永遠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對豌豆花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湯和蔬菜汁。孩子才兩個月,就會衝著玉蘭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像傳教士帶來的畫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經驗已多。沒多久,她就發現玉蘭經常抱著豌豆花去楊騰的小屋裡。"讓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裡,卻什麼話都沒說。女孩子長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別的倒也沒缺點,身體強壯,工作努力,賺錢比別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說台語,又相當"緣投"。
楊騰終於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滿一百天之後的事了。那天晚上,玉蘭又抱著孩子來到楊騰的小屋裡。孩子已會笑出聲音了,而且一對眼珠,總是骨碌碌的跟著人轉。
楊騰洗過了澡,坐在燈下發著呆,那些日子,他總是坐在燈下發呆。玉蘭看著他搖頭,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楊騰的髒衣服,拿到後院的水缸下去洗。單身男人,永遠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蘭幫楊騰洗衣或縫縫補補,早已成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時,照例對楊騰交代過一句:「楊哎,看著豌豆花!」
玉蘭稱呼楊騰為"楊哎",這也是當地的一種習慣,只因為楊騰是外來的人,不是土生土長,沒個小名可以由大家呼來喝去。於是,簡單點兒,就只在姓的後面加個語助詞來稱呼了。
玉蘭去洗衣服後,楊騰仍然坐在燈下發呆。
三個半月的豌豆花,雖然只靠米湯、肉汁、蔬菜汁胡亂的喂大,卻長得相當健康,已經會在床上滾動、翻身。楊騰正對著窗外發怔,那夜是農曆年才過沒多久,天氣相當涼,天上的星星多而閃亮……他的思緒飄浮在某某輪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橋下望星星。
驀然間,他聽到"咚"的一響,接著是孩子"哇"的大哭聲。他大驚回顧,一眼看到豌豆花已從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這剎那間,那父女連心的血緣之親抽痛了他的心臟。
他驚跳起來,奔過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著嘴哭,他粗手粗腳的撫摸孩子的額頭、手腕、腿,和那細嫩的小手小腳,想找出有沒有摔傷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間,一種溫暖的柔軟的情緒驀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動了。同時,豌豆花因為被抱了起來,因為得到了愛撫,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為笑了。睜大了那烏黑的眼珠,她注視著父親,小手指握著父親粗壯的大拇指,搖撼著,她嘴裡"咿咿呀呀"的說起無人瞭解的語言。但,這語言顯然直刺進楊騰的內心深處去,他驚愕不解,迷惑震動的陷進某種嶄新的感情裡。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麼稚嫩,那麼嬌弱,那麼幼小,那麼可愛……而且,那麼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著豌豆花怔住了。
同時,玉蘭聽到孩子的哭聲和摔跤聲,她從後院裡直奔了進來,急促的嚷著:「怎麼了?怎麼了?」
看到楊騰抱著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滾下床了。她跑過來,手上還是濕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頭,因為那兒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的縮了縮身子,楊騰注意到那個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為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傷了!她痛了!怎麼辦?怎麼辦?"他惶急的看著玉蘭。
「不要緊的呢!"玉蘭笑了。看到楊騰終於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動了。"孩子都會摔跤的,我媽說,孩子越摔越長!"她揉著孩子的傷處。"擦點萬金油就可以了。」
玉蘭滿屋子找萬金油,發現屋裡居然沒有萬金油。她搖搖頭,奔回家去取了瓶萬金油來,用手指把藥膏輕輕抹在孩子的患處上。因為疼痛,豌豆花又開始哭了,楊騰心痛的抱緊孩子,急切的說:「別弄痛她!」
「一定要上藥的!"玉蘭說,揉著那紅腫之處。一面埋怨的看了楊騰一眼。」交給你只有幾分鐘,就讓她摔了。真是個好阿爸啊!來,我來抱吧!她困了。」
楊騰很不情願的鬆了手,讓玉蘭抱起豌豆花。
玉蘭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懷抱著嬰兒,輕輕的搖晃著,孩子被搖得那麼舒適,不哭了。玉蘭憐愛的看著孩子的臉龐,一面搖著,一面唱著一支台語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樣囝,那有兩心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註: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黃金,成囝消責任,養你到嫁娶,母才會放心!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楊騰帶著某種深深的感動,看著玉蘭搖著孩子,聽著她重複的低哼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蘭的歌喉柔潤而甜蜜。她那年輕紅潤的面龐貼著孩子那黑軟的細發。她低著頭,長髮中分,紮成兩條粗黑的髮辮,一條垂在胸前,一條拖在背上。燈光照射著她的面頰,圓圓的臉蛋,閃著光采的眼睛……她並不美,沒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滿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還有種母性的溫柔。她抱著孩子的模樣,是一幅感人的圖畫。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經睡著了,楊騰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注視著那孩子甜甜的睡態,孩子在吮著嘴唇,闔著的兩排睫毛不安靜的閃動著。
「她在做夢呢!"楊騰小聲說。
「是啊!"玉蘭小聲答,抬起頭來,她對楊騰微微一笑,楊騰也回了她微微一笑。這是第一次,玉蘭看到楊騰對她笑。那笑容真切誠摯而令她怦然心跳。
這以後,帶豌豆花似乎是玉蘭的喜悅了。
玉蘭不止幫楊騰帶豌豆花,她也幫他洗衣,整理房間,處理菜園裡的雜草,甚至於,把家裡煮好的紅薯飯偷送到楊騰這兒來給他吃。
「玉蘭!"玉蘭的媽生氣了,常常直著喉嚨喊:「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整天不見人影,也不怕人說閒話!」
「哎喲!"阿婆阻止了兒媳婦。"女孩子大了就關不住哪!讓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夠可憐的,一個大男人孤零零,怎麼活呢!」
「阿母,"玉蘭的媽說話了。"玉蘭還是黃花閨女呢!這樣下去算什麼話呢?」
於是,阿婆也覺得有點不對了。三天兩頭的,她也常到楊騰那兒,去試探一下口氣:「外省郎,有沒有想過給豌豆花找個媽媽呀?」
楊騰驚惶而內心絞痛了。曼亭,曼亭,你屍骨未寒呢!儘管他沒念過幾天書,在許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愛相處,聽也聽熟了。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兩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給豌豆花找媽媽,他只覺得內心深處,傷痛未消。
他不說話,阿婆也不深究,搖搖頭,走了。阿婆是見過曼亭的,那細皮嫩肉的「水"女孩。玉蘭比起曼亭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人生的。那"外省郎"傷口未癒,一切不如慢慢再說,時間會把他治好的!最起碼,玉蘭已經讓楊騰會笑了,不是嗎?在曼亭去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騰都是個不會笑的木頭人。
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豌豆花越來越可愛,玉蘭到楊騰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多。楊騰幾乎在倚賴著玉蘭了。從礦場回家,有孩子的咿唔聲,有玉蘭的笑語聲,有搗衣聲,有洗米聲。甚至,那屋頂的裊裊炊煙,那灶裡的點點火星,樣樣都讓他有「家"的感覺。因此,當有一天晚上,玉蘭哭著跑來對他說:「我媽說,我以後不可以來你這裡了!徐家阿媽來跟我家提了親,我媽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個月就要來相親了!」
楊騰立刻心慌意亂了。玉蘭從沒有像曼亭那樣,引起過他那炙烈的熱情,更沒有讓他打心坎裡崇拜愛慕過。可是,這一年來,他已經熟悉生活裡有一個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又怎麼辦?
他考慮了五天五夜。
這五天五夜中,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只有阿婆仍然過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他不問阿婆什麼,阿婆也不說什麼。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見阿婆也看不見玉蘭,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納悶著,心裡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來說:「孩子有些發熱,真要命!整天哭著,不肯要我抱,她是認了人呢!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
他走進去,天井中,玉蘭抱著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輕輕的搖著,晃著,嘴裡低柔的唱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聽到楊騰的腳步聲,玉蘭抬眼看他,眼中充滿幽怨之色,而且,淚水很快就瀰漫住那對溫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繼續唱著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變得啞啞的,顫抖的:「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楊騰下了決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蘭。豌豆花尚未滿週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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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8:58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1:43
第三章
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這對楊騰來說,實在是件值得興奮
的事。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要
有個孫子。玉蘭生孩子的情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下午回家孩
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裡吃奶了。阿婆說,從開始陣痛到生產,前後不過兩小時。這使楊
騰又驚奇又納悶,他永遠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為什麼曼亭會為生產而送了命,玉
蘭卻像母雞下蛋般容易。事實上,村裡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許多家庭裡,
年頭一個,年尾一個,家家都拖兒帶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會為生產而去了。或者,正
像許家老爺說的,她是被詛咒了。
楊騰的兒子滿月時,小村落裡也熱鬧了一番,楊騰雖然是"外省人",在這小村落中
人緣還非常好。兒子滿月,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
扶著大唱"丟丟銅"和"西北雨",玉蘭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豌豆花,笑吟吟的週旋在
賓客之間,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這次請客,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不
過,沒關系,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他已經被升任為一個小組的工頭,手下有
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岩。
給兒子取名字,報戶口的時候,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也沒有名字。
這下子,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兒子取名叫極光宗,讓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
順便補報,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楊騰記住這日子,只因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
至于名字,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豌豆花",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紙瑞"
是什麼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麼多書,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最
後,還是玉蘭說:“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豌豆花長得就像她媽,皮膚曬都曬不黑,
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這就是玉蘭可愛的地方,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節,
她仍然照例帶著豌豆花,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若幹年來,小
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塚,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
這樣,豌豆花託弟弟的福,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小亭。不過,從沒有人叫她什
麼"楊小亭",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歲的時候,又多了個妹妹,取名叫楊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麗
"呀,"秀"呀"娟"呀這種字。
于是,楊騰的家庭"大"起來了。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
一間,新生的女娃跟著爸爸媽媽睡,堂屋裡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楊騰一家五口,也像模
象樣的生活下來了。
這三年間,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頂柱倒下來,剛好壓斷了玉蘭父親
的腿。
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多年的礦工生涯,讓他不見天日,
皮膚出礦時是漆黑的,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這是大部分礦工的"樣子”。只有楊騰,
他自幼皮膚就被太陽曬成紅褐,幾年礦工生涯,他雖然白了些,卻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澤,
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玉蘭的父親因公受傷,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礦主出了醫藥費,治好了傷。但,
那條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礦了。礦主又撥了一筆"慰問金",事實上是"遣散費"。于是,
阿婆全家決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由鄉下的兄弟們
耕種著。當初,玉蘭的父親是因為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于是,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
告別,阿婆拉著楊騰的手不住叮嚀:“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不能欺侮玉蘭呀!當初
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將來礦裡做不下
去,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烏日是小地方,不過總有田給你種!”
台灣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烏日"。楊騰只從玉蘭口中,知道那兒是在中部
某處而已。對他而言,這地方遙遠得就像天邊一樣。阿婆離去,他也充滿依依不舍之情,
這些年來,阿婆對他的意義,僅次于"母親"而已。于是,緊握著阿婆粗糙的手,他鄭重
而誠懇的許諾:“你放心,阿婆,我會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從沒有虧待過
玉蘭,是不是?”
這倒是真話。小村落裡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尤其礦工們的脾氣,由于工作苦,又
長居地層下,出礦後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當出氣筒,拳打腳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楊
騰,對玉蘭總是和和氣氣的,別說打架,連吵架也沒吵過。村裡其它的女人,對玉蘭都
羨慕得什麼似的,說她命好,才嫁了個又肯做事,又"緣投",又體貼的年輕人。也因此,
那些年來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別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睞。
就這樣,玉蘭和娘家依依話別了。李家剛搬走那些日子,玉蘭常常背著楊騰掉眼淚。
四歲大的豌豆花,生來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蘭掉眼淚,她就用柔軟的小胳
臂,緊緊的抱著玉蘭的脖子,陪著她掉眼淚。每次都弄得玉蘭情不自禁的擁住她,吻著
她那嬌嫩的脖子說:“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楊騰和玉蘭的小心肝,即使玉蘭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
位仍舊高于弟妹。因為,她始終是那麼潔白、柔軟,而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她和
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顆極溫暖、善良的心。不到五歲,她就懂得每天黎
明即起,當父親下礦時,她必定陪著父親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緊緊攥著楊騰的手,等到
楊騰放鬆她,她就會用胳膊勾下父親的脖子來,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一句:“爸爸,你要
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記得玉蘭父親受傷被抬出來的景象,她有絕佳的、令人驚訝的記憶力。楊騰
下坑前,總是回頭對她揮手微笑,她就那樣站在那兒,小小的身子,帶著種公主似的氣
質,微笑著,初升的陽光,閃耀在她烏黑的頭發上,閃耀在她黑亮的眸子裡,閃耀在她
白潤的面頰上……把她閃耀得像顆璀璨的、發光的寶石。
一九五六年。
農歷七月二十日,是礦工們大拜拜的日子,他們在這一天不做工,從早上開始,每
家就都準備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謂五牲,大致是五種東西,雞、鴨、魚、豬肉、蛋或
豆腐幹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應該是指五種牲口,可是,礦工們並不富裕,他們工
資很高,卻大都好酒好賭,因而積蓄不多。于是,五牲就變化為只要五種東西就行了,
連水果、米粽、紅龜(一種染成紅色的面餅)都可以。大家準備了祭品,就在坑口,用
運煤的台車鋪上木板,連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從午後開始,就
陸續去點了香,虔誠拜拜。
他們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難的前輩們,他們是
忌諱講"鬼"和"死亡"的。他們祈求"好兄弟"保佑他們,讓他們每天能平安下礦,再平安
出來。
瑞祥煤礦規模不算大,但也不小,總共有兩百多個礦工。
全礦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大坑道,通過大坑道,有段斜坡,就進入第二層,第二層
後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後再斜伸進第三層。從第二層起,大坑道就分為好多支線,
稱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無數更小的採礦穴,小到工人們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
側,用十字鎬向上斜挖礦壁。坑道內雖有通風路,仍然酷熱如焚,所有礦工,工作時都
打赤膊,頭上戴著安全帽,帽上有強光燈,電瓶用腰帶綁在腰上。瑞祥煤礦的工人們是
分組的,一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
他們必須進入小坑道,再進入小礦穴。一組人中,有的用十字鎬掘礦層,落下的礦
岩,再由另幾個人用圓鍬鏟入竹簍,然後把裝滿的竹簍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車內,這樣一
車一車運出礦坑外,每組工人,以台車為單位計算工資,每個人的工資都不一樣。楊騰
這組工人,是成績最好的,他們平均一個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車或更多,這是以血汗拚出
來的成績。
那年農歷八月一日。
拜過"好兄弟"後僅僅只有十天。
楊騰和往日一樣,帶著玉蘭給他準備的便當,清晨就領著他的十一個人,下了礦。
下礦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親送到坑口,照例親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讓陽
光把她閃耀得像顆小鑽石。楊騰進坑前,豌豆花發現父親的帽子戴歪了,她笑著對他招
招手,楊騰走回來,豌豆花說:“蹲下來!爸爸!”
楊騰蹲下來,豌豆花細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細心的把父親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
電線整理好。然後,用小胳臂緊緊緊緊的擁抱住楊騰的脖子,說:“早些回家哦!媽媽
說今天要包粽子給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頭發,那孩子的頭發黑而柔軟,他凝視她,眼光中閃滿了驕傲與愛。
他悄悄說:“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孩子喜悅的問,仰著充滿光採的臉。
“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楊騰在她耳邊說,笑著。
豌豆花多麼喜悅呀!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唇邊充滿了笑意,她嬌嬌的說了句:“不,
還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遠想著其它的人。
“是,還有妹妹。"楊騰順著她說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糾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沒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愛的,你是唯一的!”
楊騰乘台車下了礦,臉上仍然帶著滿臉寵愛、驕傲,與快慰的笑。
這是豌豆花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那天礦裡,到底是怎麼引起災變的,誰都弄不清楚。上午九點多鐘,全村都聽到那
"轟"然一聲的巨響。礦口工作的工人開始狂喊,往外奔逃,煙霧灰塵帶著濃重的瓦斯味
從坑口直湧出來。一聲巨響後又接連爆發了好多"轟隆隆"的聲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
大叫著:“瓦斯爆炸!礦塌了!礦塌了!”
玉蘭正在廚房裡包粽子,背上背著兩歲的光美。在她腳下,豌豆花手裡拿著小匙喂
光宗吃飯,光宗從不肯安安靜靜的吃完一頓飯,每餐都要追著喂上一兩小時。聽到爆炸
聲,豌豆花手裡的飯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蘭拔腳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
婦孺都往礦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著人群往礦口飛奔,嘴裡倉皇、悲苦、恐懼、而驚
怯的狂叫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滿臉肉汁,赤著腳,緊拉著姐姐的裙擺,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兒大哭起來。
豌豆花顧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亂的飛奔,狂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報紙上有這樣一則新聞:瑞祥煤礦驚人慘劇二十七礦工活埋坑底轟然一聲
山崩地裂僅僅掘出五具屍體那五具屍體中沒有楊騰,活著出來的人裡也沒有楊騰,受傷
者也沒有楊騰。他在那二十二個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層坑道裡,整個第三層坑道已完全
崩塌。
第三天,報上又有一則新聞:瑞祥災變天愁地慘救助延擱生還無望家屬悲慟哀哀呼
喚災禍責任宜嚴加調查不管坑下生還有望無望,玉蘭帶著豌豆花、光宗、光美,還有上
百受難家屬,都苦守在坑口,看著搶救人員、警方,及工程人員不斷的挖掘,挖掘,挖
掘……玉蘭早已哭腫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從災變發生後,她始終沒有離
開過坑口。每當有一具屍體挖出來,她就用小手掩著臉哀鳴,直到證實不是楊騰,她又
閃著淚光喊:“爸爸還活著,爸爸還活著!”
一星期後,他們終于掘出了楊騰,他全身都燒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當
然不可能還活著。豌豆花沒有見到屍體,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
聽到玉蘭呼天搶地的大哭聲:“楊騰呀!你把我們母子四個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
一起帶走吧!”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2:33
第四章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
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
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恤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
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現娘家的情況復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
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
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
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淚,
掉完眼淚,就反復說著幾句真心的話:“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
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
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眼也用掉好多,
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
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
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
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
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
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
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裡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
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軍隊來台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
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
來了台灣。來台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後在烏日這種
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鎚子剪刀門鎖什麼的,至
于"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鎚子……都是賒帳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
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
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到了那邊要聽
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著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
你媽傷心啊,家裡的事要幫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著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制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
氣不知道怎麼那麼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幹
幹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裡一直霧
蒙蒙的,抿著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著她,眼睛裡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
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裡有點兒亂,她心目
裡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股寵著愛著的楊騰!
她終于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著光宗,右手牽著光美,三
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面前,聳立著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著條寬皮
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著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靜的、深沉的、嚴苛的盯著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
身發起毛來。
玉蘭在後面推著她,輕聲說:“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著,叫不出口。
于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強,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面,仰著頭,他打
量著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堯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的掉頭去看光宗,嘴裡發出一
聲震耳欲聾的大吼:“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
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著手臂,急促的喊:“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
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
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台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顫,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
故事裡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的瞪著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裡帶著種無
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著,鼻子裡哼呀哼的出著氣。突然間,他
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的、尖刻的說:“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
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滿象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的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
怎麼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裡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
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放開我媽媽!你
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湧了出
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
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著:“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
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
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說著,他毫不猶豫的,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裡從
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髒,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著。然後,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頭去……因為她正高坐在櫃台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
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的咬著那粗糙的
皮膚,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的對豌豆花揮過去,
豌豆花從櫃台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
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
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裡學著姐姐的句子,哭著叫:“你這個壞人!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
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著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著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的吼著叫著:“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面院子裡去,別讓我
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霉,討個老婆還帶著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們到後面去!我們到後面去!”
“讓他們在後院裡跪著!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
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的帶著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面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後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
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
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
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裡。她只悄悄的對豌豆花說了句:“帶著弟弟妹妹,讓他
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著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于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簷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著光宗,右邊挽著光美。把他
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
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別讓他們睡著,在這風口
裡,睡著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的快睡著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搖著光美,低低的說:“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著,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只
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麼睡美人,什麼白雪
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
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著,不知怎的,喉嚨裡就哽塞起來
了,鼻子裡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
滿頭,她細心的摘掉妹妹頭發上的落葉,冷得打寒顫,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
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著,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著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發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前面
屋裡,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的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
聲音。
最後,他開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
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裡終于安靜了。
玉蘭匆匆的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先在廚房中喂飽了他們。豌豆花
幫著玉蘭喂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的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的摸她的額,
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幹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
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裡
來,用藥棉細心的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蹟才
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的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從嘴裡輕輕的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濕
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著玉蘭,她輕聲的、不解的問:“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
起住嗎?”
“是的。”
“為什麼呢?”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麼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
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惡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邊,輕拍著她,學著玉蘭低唱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
大一尺……”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3:11
第五章
豌豆花始終沒叫過魯森堯"爸爸"。非但她沒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爾叫兩聲"阿爸"。不過,魯森堯似乎從沒在乎過這三姐弟對自己的稱謂。他看他們,就像看三隻小野狗似的。閒來無事,就把他們抓過來罵一頓、打一頓,甚至用腳又踹又踢又踩又跺的蹂躪一頓,喊他們"小雜種",命令他們做許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櫃台,甚至洗廁所……當然,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畢竟太小了。
豌豆花從進魯家門,就很少稱呼魯森堯,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稱呼的時候,她會勉強喊他一聲阿伯。背地裡,光宗一直稱他為"大壞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後罵他。從父親死後,豌豆花就隨著年齡的增長,鍛煉出一種令玉蘭驚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論是精神上的或肉體上的。
魯森堯娶玉蘭,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飾的話一樣:「你以為我看上你那一點?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帶著三個拖油瓶!我不過是看上你那筆撫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褻的笑著,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諱,就伸手到玉蘭衣領裡去,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還有這個!我要個女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對豌豆花而言,挨打挨罵都是其次,最難堪的就是這種場面。她還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間的事。每當魯森堯對玉蘭毛手毛腳時,她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蘭躲避著,臉上的表情老是那樣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著痛苦。再有,就是魯森堯醉酒以後的發酒瘋。魯森堯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時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時候,他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裡的某一天,他從下午五點多鐘就開始喝酒,七點多已經半醉,玉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的就關了店門。八點多鐘玉蘭把兩個小的都洗乾淨送上床,囑咐豌豆花在臥室裡哄著他們別出來。可是,魯森堯的大吼大叫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傳了過來,尖銳的刺進豌豆花的耳鼓:「玉蘭小婊子!你給我滾過來!躲什麼躲?我又不會吃了你!"嘶啦的一聲,顯然玉蘭的衣服又被撕開了,那些日子,玉蘭很少有一件沒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蘭每天都在縫縫補補。"玉蘭,又不是黃花閨女,你裝什麼蒜!過來!過……來!」
不知道魯森堯有了什麼舉動,豌豆花聽到玉蘭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悲鳴。哀求的嚷著:「哎喲!你弄痛我!你饒了我吧!」
「饒了你?我為什麼要饒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想念著你那個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壯嗎?比我強嗎?看著我!不許轉開頭去……你……他媽的賤貨!」
「啪"的一聲,玉蘭又挨耳光了。接著,是酒瓶"匡啷啷"被砸碎在櫃台上,和玉蘭一聲淒厲的慘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殺了媽媽了!豌豆花就曾親眼目睹過魯森堯用玻璃碎片威脅要割斷玉蘭的喉嚨。再也忍不住,她從臥室中奔出去,嘴裡恐懼的喊著:「媽媽!媽媽!」
一進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場面。玉蘭半裸著,一件襯衫從領口一直撕開到腰際,因而,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邊乳房上插著一片玻璃碎片,血並不多,卻已染紅了破裂的衣衫。而魯森堯還捏著打碎的半截酒瓶,扯著玉蘭的長髮,正準備要把那尖銳的半截酒瓶刺進玉蘭另一邊乳房裡去。他嘴裡暴戾的大嚷著:「你說!你還愛不愛你那個死鬼丈夫?你心裡還有沒有那個死鬼丈夫?你說!你說!」
玉蘭哀號著。閃躲著那半截酒瓶,一綹頭髮幾乎被連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說她不想或不愛楊騰的話。魯森堯眼睛血紅,滿身酒氣,他越罵越怒,終於拿著半截酒瓶就往玉蘭身子裡刺進去,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當兒,豌豆花撲奔過來,亡命的抱住了魯森堯的腿,用力推過去。魯森堯已經醉得七倒八歪,被這一推,站立不穩,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裡那半截酒瓶,也跟著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魯森堯這下子怒火中燒,幾乎要發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頭髮,把她整個身子拎了起來,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撳下去。
豌豆花只覺得大腿上一連尖銳的刺痛,無數玻璃碎片都刺進她那只穿著件薄布褲子的腿裡,白褲子迅速的染紅了。玉蘭狂哭著撲過來,伸手去搶救她,嘴裡哀號著:「豌豆花!叫你不要出來!叫你不要出來!」
「啊哈!"魯森堯怪叫連連:「你們母女倒是一條心啊!好!玉蘭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來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寶貝吧!"說著,他打開五金店的抽屜,找出一捆粗麻繩,把那受了傷、還流著血的豌豆花雙手雙腳都反剪在身後,綁了個密密麻麻。玉蘭伸著手,哭叫著喊:「不要傷了她!求你不要傷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綁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聲。
屋頂上有個鐵鉤,勾著一個竹籃,裡面裝的是一些農業用具,小鐵鍬、小釘錘……之類的雜物。魯森堯把竹籃拿了下來,把豌豆花背朝上,臉朝下的掛了上去。豌豆花的頭開始發暈,血液倒流的結果,臉漲得通紅,她咬緊牙關,不叫,不哭,不討饒。
玉蘭完全崩潰了。
她跪著膝行到魯森堯面前,雙手拜神般闔在胸前。然後,她開始昏亂的對他磕頭,不住的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響,撞得額頭紅腫起來。
「說!"魯森堯繼續大叫著:「你還愛你那個死鬼丈夫嗎?你還想那個死鬼丈夫嗎?……」
「不愛,不愛,不愛,不愛,不愛……"玉蘭一迭連聲的吐出來,磕頭如搗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說!"魯森堯得意的、勝利的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說!說呀!說!"他一腳對那跪在地上的玉蘭踢過去。
「不說嗎?不肯說嗎?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轉,豌豆花懸在那兒車轆轆似的打起轉來,繩子深陷進她的手腕和腳踝的肌肉裡。
「啊……"玉蘭悲鳴,終於撕裂般的嚷了起來:「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這是一連串"酷刑"的"開始"。
從此,豌豆花是經常被吊在鐵鉤上了,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了。魯森堯以虐待豌豆花來懲罰玉蘭對楊騰的愛。玉蘭已經怕了他了,怕得聽到他的聲音都會發抖。魯森堯是北方人,雖然住在烏日這種地方,也不會說幾句台語,於是,全家都不敢說台語。好在楊騰是外省人,玉蘭早就熟悉了國語,事實上,豌豆花和她父親,一直都是國語和台語混著說的。
豌豆花雖然十天有九天帶著傷,雖然要洗衣做事帶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始終不變。她的皮膚永遠白嫩,太陽曬過後就變紅,紅色褪了又轉為白皙。她的眼睛永遠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這種"氣質"使魯森堯非常惱怒,他總在她身上看到楊騰的影子。不知為什麼,他就恨楊騰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他從未見過楊騰。他常拍打著桌子凳子怪吼怪叫:「為什麼我姓魯的該這麼倒霉!幫那個姓楊的死鬼養兒育女,是我前輩子欠了他的債嗎?」
玉蘭從不敢說,魯森堯並沒有出什麼力來養豌豆花姐弟。
嫁到魯家後,玉蘭的撫恤金陸續都拿出來用了。而小五金店原來生意並不好,但是,自從玉蘭嫁進來,這兩條街的鄉民幾乎都知道魯森堯縱酒毆妻,又虐待幾個孩子,由於同情,大家反而都來照顧這家店了。烏日鄉是淳樸的,大家都有中國人「明哲保身"的哲學,不敢去干涉別人的家務事,但也不忍看著玉蘭母子四個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興旺起來了,尤其是當玉蘭在店裡照顧的時候。魯森堯眼見小店站住了腳,他也落得輕鬆,逐漸的,看店賣東西都成了玉蘭的事,他整天就東晃西晃,酗酒買醉,隨時發作一下他那"驚天動地"的"丈夫氣概"。
這年夏天,對豌豆花來說,在無數的災難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悅"。
原來,豌豆花早已到了學齡了。鄉公所來通知豌豆花要受義務教育的時候,曾被魯森堯暴跳如雷的痛罵了出去。豌豆花雖小,在家裡已變得很重要了,由於玉蘭要看店,許多家務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飯、洗衣、清掃房間,還要幫著母親賣東西。"討債鬼"彷彿是來"還債"的。魯森堯無意於讓豌豆花每天耽誤半天時間去念什麼鬼書,而讓家裡的工作沒人做。
本來,鄉下孩子唸書不唸書也沒個准的。可是,這些年來,義務教育推行得非常徹底,連山區的山地裡都建設起國民小學來了。而且,那個被魯森堯趕出去的鄉公所職員卻較真了。他調查下來,孩子姓楊,魯森堯並沒有辦收養手續,連"監護人"的資格都沒有。於是,鄉公所辦了一紙公文給魯森堯,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礙義務教育的推行。魯森堯不認識幾個字,可是,對於"衙門裡"蓋著官印的公文封卻有種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於是,豌豆花進了當地的國民小學。
忽然間,豌豆花像是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帶著七彩光華的絢麗世界。她的心靈一下子就打開了,驚喜的發現了文字的奧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遺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間復甦,而"求知慾"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沒了。
她開始瘋狂的喜愛起書本來,小學裡的老師從沒見過比她更用功更進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別的學童三倍的速度,"吞嚥"著老師們給她的教育。她像一個無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裝進那口袋裡,再飛快的咀嚼和吸收。這孩子使全校的老師都為之"著迷",小學一年級,她是全校的第一名。
有位老師說過,楊小亭……在學校裡,她總算有名有姓了……讓這位老師瞭解了什麼叫"冰雪聰明",那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事實上,一年級的課上完以後,豌豆花已經有了三年級的功力,尤其是國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時,也會寫出簡短的、動人的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唸書"是念得相當可憐的。
她經常帶著滿身的傷痕來上課,這些傷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個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紅又腫,半個月都無法握筆。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麼厲害,以至於兩星期都不能上運動課。而最嚴重的一次,她請了三天假沒上課,當她來上課時,她的一隻手腕腫脹得變了形,校醫立刻給她照X光,發現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個月石膏才痊癒。也由於這次骨折,他們檢查了孩子全身,驚愕的發現她渾身傷痕纍纍,從鞭痕、刀傷、勒傷,到灼傷……幾乎都有。而且,有些傷口都已發炎了。
學校裡推派了一位女老師,姓朱,去做"家庭訪問"。朱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未久,涉世不深。到了魯家,幾句話一說,就被魯森堯的一頓大吼大叫給嚇了出來:「你們當老師的,教孩子唸書就得了,至於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裡淘氣闖禍,我不管她誰管她!你不在學校裡教書,來我家幹什麼?難道你還想當我的老師不成!豌豆花姓她家的楊,吃我魯家的飯,算她那小王八蛋走運!我姓魯的已經夠倒霉了,養了一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讓我管教他們,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養,你去管,你去教……」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始終沒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麼。但她發誓不再去魯家,師範學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卻沒教她如何教"家長"。
朱老師的"拜訪",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用皮帶狠抽了一頓,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當她再到學校裡來的時候,她以一副堅忍的、沉靜的、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對朱老師、校長、訓導主任等說:「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校裡來唸書,如果不能唸書,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請老師……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師們面面相覷。私下調查,這孩子出生十分複雜,彷彿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係"。
於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麼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儘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為她的苦刑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她終於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算哪門子女人?你只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麼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蘭什麼話都不敢說,只心碎的回憶著,當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
同樣是外省人,怎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玉蘭並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域,也不太瞭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在與省籍沒有什麼關係。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後才當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只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帶!你存心氣死我……」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裡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麼哄怎麼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於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幾個耳光,只因為"秋虹哭了"。
於是,"秋虹哭了",變成家裡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
光宗進了小學,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學家過夜。鄉里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
學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後,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面煮飯一面看書,不止看課內的書,她還瘋狂的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著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過。而"秋虹"帶來的災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現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瘀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的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櫃台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頭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髮根裡裂開一道兩吋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一共只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為她有好幾天都蒼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頑強的,她終於痊癒了。髮根裡,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只是,後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里長那兒,里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後只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後,他確實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現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暴的「瘀血」,只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並沒有轉好。因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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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9:23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3:49
第六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個熱帶性的低氣壓,在南海東沙群島的東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風暴,以每小時六十海哩的風速,吹向台灣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時起,暴雨開始傾盆而下,連續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時。
在台灣中部,有一條發源於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匯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區中盤旋曲折,到埔裡才進入平原。但埔裡仍屬山區,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裡一帶,依舊彎彎曲曲,迂迴了八十多里,才到達台中境內,流到彰化附近的烏日鄉,與另一條大裡溪匯合,才蜿蜒入海。
這條大肚溪,是中部農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積廣達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區內數十個村莊,都依賴這條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帶,大部分的居民都務農,他們靠上帝賦予的資源而生存,再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給的恩賜,上帝竟會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時的持續大雨後,海水漲潮,受洪流激盪,與大肚溪合而為一,開始倒流。一時間,大水洶洶湧湧、奔奔騰騰,迅速的衝擊進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衝垮,洪水滾滾而來,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瀉,以驚人的速度,淹沒土地,捲走村舍,衝斷橋樑,帶走牲畜!……
而許多猶在睡夢中的農民居民,竟在一夜間妻離子散,喪失生命。
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裡,弟弟光宗又留在一個同學家中過夜。由於大雨,那天沒有上課,豌豆花整天都在幫著做家事,帶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無法曬在外面,晚上,整個屋子裡掛滿了秋虹的尿布,連豌豆花的臥房裡都拉得像萬國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臥房裡,魯森堯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為睡前,豌豆花還聽到他在折辱玉蘭的聲音。
大水湧進室內,是豌豆花第一個發現的,因為她還沒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時候,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和幻想。大約晚上十點鐘左右,她首先覺得床架子在晃動,她摸摸身邊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沒做惡夢,怎麼床在動呢?難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卻一腳踩進了齊腰的大水裡。這一下,她大驚失色,立刻本能的呼叫起來:「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媽媽!媽媽!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亂中,她盤水奔向母親的房間,摸著電燈開關,燈不亮了。而水勢洶洶湧湧,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開始尖叫:「媽媽!媽媽!」
黑暗中,她聽到"噗通"一聲水響,有人跳進水中了,接著,是玉蘭的哀號:「光宗!光宗在劉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媽媽!"她叫著,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玉蘭的一個衣角,玉蘭的身影,就迅速的從她身邊掠過,手裡還緊抱著秋虹,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玉蘭已盤著水,直衝到外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開始漂浮起來,同時,她聽到屋子在裂開,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種各樣恐怖而古怪的聲音:碎裂聲、水聲、人聲、東西掉進水中的」噗通"聲……
而在這所有的聲音中,還有魯森堯尖著嗓子的大吼大叫聲:「玉蘭!不許出去!玉蘭,把秋虹給我抱回來!玉蘭!他媽的!玉蘭,你在哪裡……」
四周是一片漆黑,頭頂上,有木板垮下來,接著,整個屋子全塌了。豌豆花驚恐得已失去了意識,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沖下去,接著,水流就捲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衝去,她的腳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張嘴,水就衝進了她的嘴中,她開始伸手亂抓,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隻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這隻手是誰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舉起來,放在一塊浮動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著床板,腦子裡鑽進來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光美,光美還睡在床上!她放開喉嚨,尖叫起來:「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裡?」
她這一喊,她身邊那男人也驀然被喊醒了。他在驚慌中仍然破口大罵:「原來我救了你這小婊子!豌豆花!你媽呢?"接著,他淒厲的喊了起來:「玉蘭!玉蘭!你給我把小秋虹抱回來!秋虹!秋虹!玉蘭!你傷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蘭……玉蘭!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這塊載著她和魯森堯的木板。感覺到木板正被洪流洶湧著沖遠,沖遠。她已經無力去思想,只聽到魯森堯在她耳畔狂呼狂號。這聲調的淒厲,和那洶湧的水勢,房屋倒塌的聲音,風的呼嘯,全匯合成某種無以名狀的恐怖。同時,還有許多淒厲的喊聲,在各處飄浮著。無數的樹葉枯枝從她身上拉扯過去。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個世界都完了。什麼都完了。她搖搖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從她身上淹過來,又退下去,每次,都幾乎要把她扯離那塊木板。她不敢動。世界沒有了,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魯森堯。
魯森堯仍然在喊叫著,只是,一聲比一聲沙啞,一聲比一聲絕望:「秋虹!我的秋虹!玉蘭!你滾到哪裡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她勉強睜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的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大雨直接淋在頭頂上,沒有屋頂,沒有村落,整個烏日鄉都看不見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裡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來越渙散的思想:大海裡什麼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蘭……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開始絞痛起來,絞痛又絞痛。而她身邊,魯森堯的狂喊已轉變為哭泣:「玉蘭……玉蘭……秋虹……秋虹……」
不知什麼時候起,淚水已爬滿了豌豆花一臉。熱的淚和著冷的雨,點點滴滴,與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湧成一塊兒。恍惚中,有個黑忽忽的東西漂到她的身邊,像個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濕而冰冷的毛爪,她大驚,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隻狗屍。她號哭著慌忙鬆手,自己差點摔進洪水中,一連灌進好幾口污水,她咳著,嗆著,又本能的重新抓緊木板。經過這一番經歷,她整個心靈,都因恐懼而變得幾乎麻痺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枝,絆住了。樹上,有個女人在哭天哭地:「阿龍哪!阿龍!是阿龍嗎?是阿龍嗎?」
立刻,樹上老的、年輕的,好幾個祈求而興奮的聲音在問:「是誰?阿龍嗎?阿升嗎?是誰?是誰?」
「是我。"魯森堯的聲音像破碎的笛子:「魯森堯,還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來。"阿龍哪!阿龍哪!阿龍……阿龍……噢!噢!噢……」
「呵,呵呵!呵呵!阿升,富美,呵呵……"另一個年輕男人也在乾號著。樹上的人似乎還不少。
「免哭啦!阿蓮!阿明!"一個老人的聲音,嗓子啞啞的。
「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阿龍會被救的,阿升他們也會好好的!免哭啦!我們先把豌豆花弄到樹上來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這樹上是萬家阿伯和他家媳婦阿蓮、兒子阿明,萬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看樣子也是妻離子散了。
她想回答萬家阿伯的呼喚,可是,自己喉嚨中竟發不出一點聲音,過度的驚慌、悲切、絕望,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開始覺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發脹了。
有人伸手來抓木板,木板好一陣搖晃,魯森堯慌忙說:「不用了!我抓住樹枝,穩住木板就行了!樹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蘭都不見了!"他又悲歎起來:「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歎又引起阿蓮的啼哭。
「呵呵!呵呵!呵呵呵……」
哭聲、悲歎聲、水聲、風聲、雨聲、樹枝晃動聲……全混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開始模糊起來。昏昏沉沉中,萬家阿伯的話卻蕩在耳邊:「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
是啊!玉蘭媽媽沒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麼小,那麼好,那麼可愛的!好心有好報,媽祖娘娘會保佑他們的!
可是,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裡呢?為什麼風不止?雨不止?濤濤大水,要衝散大家呢?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裡呢?迷糊中,她彷彿回到幾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卻跟著"好兄弟"去了。
想著爸爸,她腦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幾乎做起夢來,夢裡居然有爸爸的臉。
楊騰站在礦坑的入口處,對著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來,她細心的給楊騰扶正帽子,扶好電瓶燈,還有那根通到腰上的電線……爸爸一把擁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緊好緊啊!然後,爸爸對她那麼親切的、寵愛的笑著,低語著:「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號著,你在哪裡呢?天堂上嗎?你身邊還有空位嗎?哦!爸爸!救我吧!救我進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過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撲打她的面頰,有人對著她的耳朵呼喚,還有人把一瓶酒湊在她唇邊,灌了她一口酒,她驟然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閃花了她的視線,怎麼,天已經亮了?她轉動眼珠,覺得身子仍然在漂動,她四面看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皮筏裡,皮筏上已經有好多人,萬家五口、魯森堯、王家兩姐妹,和其它幾個老的少的。兩位阿兵哥正劃著皮筏,嘴裡還在不停的大叫著:「什麼地方還有人?我們來救你們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喚她的是萬家的阿明嬸,她看著阿明嬸,思想回來了,意識回來了。被救了!原來他們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驟然拉住阿明嬸的衣襟,急促而迫切的問:「媽媽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們也被救了,是不是?他們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大概吧!"阿明嬸眼裡閃著淚光。"阿兵哥說已經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邊的高地上去了。我們去找他們,我家還有五個人沒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邊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氣來,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嬸的臂彎裡。是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們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間,她覺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覺。阿明嬸搖著她:「不要睡著,豌豆花,醒過來!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掙扎著不要睡覺。船頭的阿兵哥回頭對她鼓勵的笑笑:「別睡啊,小姑娘,等會兒就見到你媽媽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來,卻又無力的歪倒在阿明嬸肩頭上了,她勉強的睜大眼睛,放眼四顧,一片混沌的、污濁的洪流,夾帶著大量的泥沙,漂浮著無數牲畜的屍體和斷樹殘枝,還有許多鋁鍋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濤濤滾滾的奔騰消退著。雨,已經停了。一切景象卻怪異得令人膽戰心驚。
三小時後,他們被送到安全地帶,在那兒,被救起的另外兩百多人中,並沒有玉蘭、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撫著魯森堯的肩:「別急,我們整個駐軍都出動了,警察局也出動了,到處都在救人,說不定他們被救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次大水,烏日鄉還不是最嚴重的,國姓裡和湖口裡那一帶,才真正慘呢!聽說有人漂到幾十哩以外才被救起來。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處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總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頭始終暈暈的,好像還漂在水上一樣,根本站不穩,她就蜷縮在一個牆角上,靠著牆坐在那兒。阿兵哥們拿了食物來給她吃,由於找不到玉蘭和弟妹,她胃口全無,只勉強的吃了半個麵包。魯森堯坐在一張板凳上,半禿的頭髮濕答答的垂在耳際,他雙手放在膝上,看來一點都不凶狠了,他嘴裡不住的嘰哩咕嚕著:「玉蘭,你給我好好的帶著秋虹回來,我四十郎當歲了,可只有你們母女這一對親人啊!」
三天後,水退了。
烏日劫後餘生的居民們從各地返回家園。在斷壁殘垣中,他們開始挖掘,清理。由於海水倒灌,流沙掩埋著整個區域,在流沙下,他們不斷挖出親人的屍體來。幾乎沒有幾個家庭是完全逃離了劫難的,一夜間家破人亡,到處都是哭兒喚女聲。有的人根本不知被衝往何處,積水三呎中,黃泥掩蓋下,無處招亡魂,無處覓親人,遍地蒼涼,廬舍蕩然。人間慘劇,至此為極。
魯森堯在五天後,才到十哩外的泥濘中,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玉蘭已經面目全非,只能從衣服上辨認,至於手裡抱的嬰兒,更是不忍卒睹。至於光宗光美,始終沒有尋獲,被列入失蹤人口中。魯森堯認完屍回到烏日,家早就沒有了,五金店也沒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軍營裡,還有好多災民都住在那兒,等待著政府的救濟,等待著親人的音訊。魯森堯望著豌豆花,他的臉色鐵青,雙眼發直,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當豌豆花怯怯的走到他身邊,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滿懷希望的問:「你找到媽媽和妹妹嗎?」
魯森堯這才驟然大慟,他發出一聲野獸負傷般的狂嗥,然後雙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搖得她的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他聲嘶力竭的大叫出來:「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媽和秋虹?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聲響,豌豆花暈倒在軍營中的水泥地上。
這次的水災,在台灣的歷史上被稱為"八七水災"。災區由北到南,由東到西,縱橫三百里。鐵路中斷,公路坍方,電訊中斷,山城變為水鄉,良田變為荒原。災民有幾萬人,有六十多個村落城市,都淹沒在水中。
災後,死亡人數始終沒有很正確的統計出來,失蹤人口大約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終沒有正確的統計出來。這些失蹤人口,可能都被捲入大海,生還無望,不過,在許多災民的心目中,這些親人可能仍然活著。
這次天災,使許多活著的人無家可歸,許多死去的人無魂可招。使許多的家庭破碎,許多的田原荒蕪。更使無數幸福的人變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變為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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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9:39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4:29
第七章
不論人類的遭遇是幸與不幸,不論哀愁與歡樂,不論痛苦與折磨,不論生活的擔子如何沉重,不論命運之手如何播弄……時間的輪子,卻永不停止轉動。轉走了日與夜。轉走了春夏秋冬。
幾年後,八七水災在人們的記憶裡,也成了過去。當初在這場浩劫中生還的人,有的在荒蕪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園。有的遠走他鄉,不再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樣,大肚溪的悲劇,已成為"歷史"。
豌豆花呢?
水災之後,豌豆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蘭是真的都不在了。命運對她是多麼苛刻呀!生而失母,繼而失父,跟著玉蘭回鄉,最後,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蘭。忽然間,她就發現,她生命中只有魯森堯了。這個只要咳聲嗽,都會讓她心驚膽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裡"唯一"的"親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魯森堯沒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兒院去,這孩子和他之間連一點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或者,因為魯森堯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個女孩幫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聽他發洩他的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後有個發酒瘋的對象。總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災之後,他把豌豆花帶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來尋找一個鄉親的,來台北之後,才知道幾年之間,台北早已街道都變了,到處車水馬龍,人煙稠密。找不到鄉親,他拿著水災後政府發的救濟金,在克難街租了棟只有兩間房間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屬於違章建築,在若干年後被拆除了,當時,它是密密麻麻擁擠雜亂的堆在一塊兒,像孩子們搭壞了的積木。
他擺了個攤子,賣愛國獎券和香煙。事實上,這個攤子幾乎是豌豆花在管,因為攤子擺在鬧區,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而晚上,魯森堯總是醉醺醺的。
剛來台北那兩年,魯森堯終日酗酒買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當哭。他過份沉溺在自我的悲痛裡,對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這樣倒好,豌豆花跟著鄰居的小朋友們,一起上了國民小學,她插班三年級,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預感,自己唸書的生涯可能隨時中斷,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這份義務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嚥著文字,更瘋狂的吸收著知識。每天下課後,她奔到獎券攤去,努力幫魯森堯做生意,只要能賺錢回家,自己才能繼續唸書。她生怕隨時隨地,魯森堯會下令她不許上學、不許讀書。才九歲左右的她,對於自己的"權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瞭解。從小顛沛流離,她只知道命運把她交給誰,她就屬於誰。
由於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魯森堯白天的好幾倍,魯森堯乾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讓豌豆花去挑這個擔子。但是,他嘴裡卻從沒有停止吼叫過:「我魯森堯為什麼這麼倒霉,要養活你這個小雜種!是我命裡欠了你嗎?該了你嗎?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把你趕出去!讓你去露宿街頭!豌豆花!……"他捏著她的下巴,使勁捏緊:「我告訴你,你是命裡遇著貴人了!有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來養活你!」
豌豆花從不敢辯解什麼。只要能唸書,她就能從書本裡找得快樂。雖然,挨打受傷依然是家常便飯。但她已懂得盡量掩藏傷口,不讓老師們發現。偶爾被發現了,她也總是急急的解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了……」
「是我被火燙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師們儘管奇怪,卻也沒時間深入調查。尤其,那國民小學的學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絕大部分都來自違章建築木屋區裡的苦孩子。家庭環境只要不好,每個孩子都常常有問題,帶傷上課的,豌豆花並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時,兄弟姐妹間,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來上課。
對豌豆花而言,功課上的困難並不多。每學期最讓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調查表"。剛進台北這家小學,她告訴老師,繼父不識字,不會填表。老師問了一些她的家庭狀況,她一臉惶惶然,大眼睛裡盛滿了超乎她年齡的無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師都不忍心再深問下去。於是,這個學名叫楊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調查表上,是父喪母亡,弟妹失蹤……另外許多欄內,都是一片空白。
至於豌豆花的學雜費,由於她屬於貧民,都被豁免了,又由於她在功課上表現的優異,每學期都領到許多獎品,或者,這也是她在無限悲苦的童年裡,竟能念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原因吧!
小學五年級那年,豌豆花面臨了她一生中另一個悲劇。這悲劇終於使豌豆花整個崩潰了。
那年,豌豆花已經出落得唇紅齒白,楚楚動人了。
自從過了十一歲,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竄,以驚人的速度長高。她依然纖瘦,可是,在熱帶長大的女孩,發育都比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
豌豆花從同學那兒,從老師那兒,都學習到"成長"的課程。
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她也曾驚愕的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那嬌嫩如水的肌膚,潔白如玉,儘管從小就常被體罰,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而明顯的,是自己那對小小的、挺立的、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上面綴著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掛著兩顆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晶瑩剔透。
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從此,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沉沉入夢以後,她才敢偷偷去洗淨自己。而那些日子,她來得愛乾淨,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污漬,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
然後,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每次,他喝醉以後,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她小心翼翼的想躲開他的視線。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她盡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賣完獎券,她卻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她怕黑,怕夜,怕無星無月的晚上,怕暴風雨……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只是,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
那夜,她賣完獎券,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
小木屋一共只有兩間,魯森堯住前面一間,她睡後面一間,每晚回家,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這對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這段"經過"中,被扯住頭髮,狠揍一頓,或挨上幾個耳光,理由只是:「為什麼你活著?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剋死的?你這個天生的魔鬼,碰著你的人都會倒霉!你剋死了你母親、你父親、你弟弟妹妹還不夠!你還剋死我的女兒!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
這一套"魔鬼"、"掃把星"的理論,是魯森堯從巷口拆字攤老王那兒學來的。老王對他說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帶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結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出來,對魯森堯的幾句胡言,也不過是略知魯森堯的過去而謅出來的,反正"老魯"(在克難街,大家都這樣叫他)也不會付他看相費,他也不必說什麼討人喜歡的江湖話。何況,老魯又是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是,自從魯森堯聽了什麼"克妻克子"這一套,他就完全把這套理論"移罪「於豌豆花身上。天天罵她克父克母克親人,罵到後來,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鄰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負著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經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時已快十點鐘了。鄰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經一路禱告,希望魯森堯也睡了,那麼,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臥室裡。但是,一走到家門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還亮著燈。同時,最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聽到魯森堯那破鑼嗓子,正唱著"秦瓊賣馬"。這表示他已經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惡劣"。他總以落魄的秦瓊自居,每當唱這齣戲時,就是他"遭時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欺凌壓搾"的時刻,也是他滿腔怒火要發洩的時刻。豌豆花走到門口,悄悄推開房門,踮著腳尖,還企圖不受注意的走進去。魯森堯正用筷子,敲著桌上的杯子碟子當鑼鼓,嘴裡唱到最精彩的一段:「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飯錢,沒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
豌豆花已走到牆角,把那包獎券香煙都悄悄的擱下了。她的心咚咚跳著,還好,他唱得有勁,沒注意到她。她正要掩進自己的房間,忽然,身後傳來魯森堯一句平劇道白:「呔!你這小丫頭要往哪裡走!左右!給我綁過來!」
豌豆花站住了。然後,魯森堯的一隻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轉過身子來看著他。他又是滿身酒氣,滿眼邪氣,滿臉鬼裡鬼氣。她有些發毛,最近,她變得越來越怕他了。上次,他曾經拿了把刮鬍子刀,威脅要毀掉她"漂亮的臉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張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撿回家,當著她的面,嘿嘿嘿的笑著,把那洋娃娃的腦袋,用長長的鐵釘一根根釘進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惡夢,夢到他用大鐵釘來釘她的腦袋。
「別想溜!豌豆花!"他喊著:「你存心要躲開我!是不是?抬起頭來,看著我!他媽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順手擰住她的面頰。"你看著我!」
她被動的看著他,張著那對無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媽的!"他給了她一耳光。"你幹嘛用這種驕傲的樣子看我?你這雙賊眼,滿眼睛都是鬼!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是高貴的大小姐嗎?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著他,咬著牙不說話。
「媽的!"他又給她一耳光。"你變啞巴了?你的舌頭呢?」
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惡的掙扎開去。這舉動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頭髮,把她直扯到自己面前,她想掙開,腦袋被拉得直往後仰。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小了的襯衫接連繃開了兩個扣子,她沒穿內衣,她沒有錢買內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的盯在她胸前了。她飛快的用手抓緊胸前的衣襟,這動作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
她開始覺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話來:「別碰我!媽媽的魂在看著呢!」
如果她不說這句話,或者,事情還不會那麼糟。這句話一出口,魯森堯是怒上加怒,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紅了,額頭都紅了,臉也紅了,脖子也紅了……他握住她的衣領,"嘩"的一聲,就把整件襯衫從她身上拉掉了,他盯著她,磔磔怪笑著,嘴中咆哮著:「嗐!你媽看著呢!讓她看!讓她看!看她能怎樣?她那個鬼婆娘,抱著我女兒去送死!她該下地獄!該上刀山下油鍋被炸成碎塊!你……你這下賤的小婊子,居然用你媽來嚇唬我!你以為我怕你媽嗎?你以為我怕鬼嗎?呵。"他的大手順著她的肩頭,黏膩膩的撫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頂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淚水都滾出來了。同時,恐懼、厭惡,以及那種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靈魂深處去,使她匝身驚顫而發抖了。張開嘴來,她大叫:「你不能碰我!你才會下地獄!你才會上刀山!放開我!放開我!碰了我,你會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的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陣嗡嗡狂鳴,眼前金星直冒,頭腦裡的思想全亂了,額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滾了出來。她張著嘴,還想叫,但他用一隻手,死命的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聲了。掙扎著,她使出渾身的力量,想逃出他那巨靈之掌。她那半裸的、纖細的、年輕得像嫩草般的、處女的身軀,因掙扎而扭動,雪白的肌膚,在燈暈下泛著微紅,嬌嫩得幾乎是半透明的。這使他的獸性更加發作,慾火在他眼中燃燒,眼光噴著火般掃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開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她乘機就狠命對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來,把她摔在床上,然後,他撲過來,先用她那件撕開的襯衫,綁住了她的嘴,用兩隻袖管,在她腦後打了個死結。
她喉中嗚咽,徒勞的在床上掙扎,他再找了些繩子,綁起了她手,把她雙手攤開,分別綁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無反抗能力了,開始發瘋般踢著腿。他站在床邊,低頭像欣賞藝朮品似的看著她掙扎、扭曲、踢動……然後,他走到桌邊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僅餘的那條底褲一把扯下……她悲鳴著,喉中只發出嗚嗚的聲響,她的兩條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蓋在她兩腿之間,她渾身一顫,大眼睛裡滾出了淚珠,一滴又一滴,瘋狂的沿著眼角滾落。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傾倒在她胸前、小腹上、兩腿間、大腿上……由於她掙扎得那麼厲害,她的雙腿終於也被分開綁住了。她成了一個"大"字,攤開在那張小床上,酒在她渾身上下流動。他笑著,笑得邪惡、猙獰而猥褻。低下頭來,他開始吮著她身上的酒,從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膚都起了疙瘩,汗毛全豎了起來。恐懼和悲憤的情緒把她整個攫住了。她的眼睛大張著,看著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蒼深處去,在哪兒,有她的生父、生母、玉蘭……和老師提到過的上帝。她睜大眼睛,眼光直透過天花板,她在找尋,她在看,她在呼號……上帝,你在那兒?
同時,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遊走。她全身繃緊得像一把拉滿了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動,不能說,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終定定的穿越著天花板,好像整個宇宙中的神靈,都列隊在那穹蒼中,注視著這小小屋頂下發生的故事。
他的身子終於壓上了她的身子,一陣尖銳的痛楚直刺進她身體深處去。
從此,豌豆花沒有再回到學校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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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9:40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5:11
第八章
豌豆花沒再去上學,並不是魯森堯的問題,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她所接受的教育,吸收的知識,已足夠讓她瞭解"羞恥"這兩個字。自小命運多乖,她早就學會逆來順受。
但是,這一次,她那生而具有的尊嚴,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自傲,某種冰清玉潔的自愛,一個晚上就被摧毀殆盡。
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很理性的分析自己,也沒成熟到去找條路逃離自己的噩運。她常在報紙上看到"小養女離家出走"之類的新聞,她卻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走到何處去?不,她從未想過出走,她早就習慣於去接受命運。
而且,她越來越相信,自己是生來的"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親人,如今,該輪到克自己了。
自從被玷污後,豌豆花有好幾天不能下床。
魯森堯在酒醒後,發現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過一剎那間的"天良發現"。他出去給豌豆花買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賣獎券賺的錢),又買了些麵包蛋糕等的食物給她吃。但,她把食物放在一邊,也無視於那件新衣,只是懨懨的躺著。她厭惡自己,輕蔑自己,恨自己,覺得自己骯髒而污穢……她什麼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為什麼不把她接了去,難道她在人間受的劫難還沒有滿?還是她不配進天堂?是的,在經過這件事後,她是不配進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會下地獄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女孩,竟滿腦子死亡,竟不知"生"的樂趣,那就是當時的豌豆花了。
躺了幾天後,魯森堯的火氣又發作了,原形又畢露了。他把豌豆花從床上拎起來,把麵包摔在她懷裡,大吼大叫的說:「你躺在那兒裝什麼蒜?你存心想賴在床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給我起床,我拿刀子劃了你的臉!"說著,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說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亂咀嚼著那干干的麵包,然後,去廚房把自己徹徹底底的清洗過。魯森堯依舊在外屋裡咆哮:「別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媽偷了漢子生下你來!你打娘胎裡就帶著罪惡!你誘惑我!你這個小妖精!你生下來就是個小妖精!"他越罵越有勁,這些話一出口,他才覺得這些話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來歲的人了,怎麼會對個小女孩下手?只因為她是個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朮來,連唐三藏都要閉目念佛。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無蹤,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少裝出委屈樣子來,你這個小婊子,你心裡大概還高興得很呢!我告訴你!這件事你給我閉起嘴來少說話!如果說出去,我就告訴你老師,是你脫光了誘惑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間小屋,開始去賣獎券。學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學校了。
魯森堯第二個月就帶著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諱,左右鄰居對他們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接連三個月,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最後,搬到松山區的一堆木造房子裡,這兒的房租更便宜,他乾脆把獎券和香煙攤放在房門口賣,有豌豆花守著攤子,生意居然不錯。
豌豆花已經跌進了地獄的最底層。
以前賣獎券,還可以逃開魯森堯,現在,獎券攤就放在家門口,她連逃都無處可逃。好在,魯森堯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個糟老頭交了朋友,那糟老頭姓曹,因為實在穿得拖泥帶水,整天沒有清醒的時候,大家就叫他糟老頭。糟老頭跟兒子媳婦一起住,已經七十幾歲了,兒媳婦不許他在家裡酗酒,他就在巷子裡的小飯店裡酗酒。魯森堯也常去小飯店,兩人就經常在飯店裡喝到"不醉無歸"。魯森堯醉了還知道回家,糟老頭每次都得被他兒子來扛回去。那糟老頭也愛唱平劇,偶爾來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魯森堯一人一句的胡亂對唱著,唱的無非是些"英雄落難"的玩意兒,然後糟老頭就罵兒子兒媳婦不孝,魯森堯就罵豌豆花克父克母克親人。
在這幾個月裡,豌豆花和魯森堯間的"敵對",已越來越尖銳。任何壞事情,如果順利的有了第一次,就很難逃過第二次。魯森堯自從強暴了豌豆花以後,食髓知味,沒多久,就又如法炮製,把她五花大綁的來了第二次。然後,他懶得綁她了,只要獸性一發作,就給她幾耳光,命令她順從。豌豆花是死也不"從"的。於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飯,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無力還手後,再讓他達到目的。真的,她認為自己已經跌進地獄的底層了。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開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卻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臉頰整個削了進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帶著早熟的憂鬱。常常坐在獎券攤前,癡癡的看著街道,看著過往的車輛行人,看著會笑會鬧的孩子,懷疑著自己是人是鬼是掃把星還是妖精?
秋天的時候,有一隻迷了路、餓壞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腳下癱住了。豌豆花注視著它,那小狗睜著對烏溜滾圓的眼睛,對豌豆花哀哀無告的、祈求的凝視著。這又喚醒了豌豆花血液裡那種溫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飯來,那狗兒狼吞虎嚥的吃了個乾乾淨淨。從此,這隻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麼寂寞,那麼孤獨,她悄悄的收養了小狗,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長毛小種狗和土狗的混血種,有長而微卷的毛,洗乾淨之後,居然是純白和金黃雜色的。兩個耳朵是金黃色,背脊上有一塊金黃,其餘都是白色。顏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當"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從沒有愛的世界裡甦醒了,她又懂得愛了,她又會笑了,她又會說了。都是對小流浪笑,對小流浪說。她拿著自己的梳子,細心的梳著小流浪的長毛,還用毛線把那遮著它眼睛的毛紮起來,喊它:「小心肝,小寶貝,小流浪,小東西,小美麗,小驕傲,小可愛,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來的美好名稱,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會對著小流浪說悄悄話了:「小流浪,如果有個仙女,給我們三個願望,我們要什麼?」
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濕的黑鼻頭,警告的說:「當然,你絕對不可以要香腸,那太傻了!"她側著頭想了想。"我會要爸爸和玉蘭媽媽復活,"她對自己的生母,實在連概念都沒有,她只記得玉蘭。"我會要恢復山上的生活,當然有光宗光美。「對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還要……哎呀,"她緊張起來,三個願望已經說掉兩個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離,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說完了三個願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悅,汪汪叫著,撲在她肩頭,用舌頭舔她的面頰和下巴。她多開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緊緊抱著,把面頰埋在它脖子上的長毛裡。她靜了片刻,又不禁悲從中來。"小流浪,"她低語:「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魯森堯冷眼旁觀著豌豆花和小流浪間的友誼,他不表示什麼。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準會一腳對它踢過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的哀鳴不止,每當這時候,豌豆花就覺得比踢自己一腳還心痛。於是,魯森堯藉機對豌豆花說:「你一切聽我的話就沒事,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小流浪殺了下酒吃!香肉大補,我看小流浪越來越胖,吃起來一定美味無比!」
這把豌豆花嚇壞了。她知道魯森堯確實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會不知從哪兒弄回幾條野狗,煮了配酒吃。這個"威脅",比肉體上任何懲罰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魯森堯了。不論什麼凌辱,她都承受著。即使如此,魯森堯那饞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於是,豌豆花從不敢讓小流浪離開她的視線,私下裡,她對著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萬遍:「小流浪,你記著記著,千萬要躲開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機靈的狗,它早就發現魯森堯的腳邊絕非安樂地。事實上,它一直躲著魯森堯。但,它只是一隻狗,一隻忠心的、熱愛著主人的狗,它對豌豆花,已變得寸步不離,同時,懂得分擔豌豆花的喜怒哀樂了。它並不知道,這種"忠實「會給它帶來災難。
事情發生的那一夜,時間並不太晚,大約只有九點多鐘。
魯森堯又喝得半醉,和糟老頭在小飯館分手,他回到家裡。
豌豆花已經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魯森堯推開她的房門,發現她蜷縮在床上,白皙的面頰靠在枕上,烏黑的頭髮半掩著臉兒,身子擁緊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魯森堯走過去,斜睨著她的睡態。在床前,小流浪的毛開始豎起來,喉嚨裡嗚嗚作聲。
豌豆花立刻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魯森堯那向她逼近的臉孔,她就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門口賣獎券,吹了太多冷風,她已經感冒了。魯森堯那帶著酒味的臉孔向她一逼近,她簡直壓抑不住自己的嫌惡,本能的,她一翻身就躲了開去。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過來,怒吼著說:「你要死!躲什麼躲?"說著,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脫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的反抗起來。"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還要死了呢!……"魯森堯開始去扯她的衣服,因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襖睡,一時間,他竟扯不下來,這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你脫呀!脫呀!"他叫著:「小婊子!你快脫……」
「不!"豌豆花赤腳跳下了床,想往門外跑。
「站住!"魯森堯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後用力扭轉,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一叫,使那早已渾身備戰的小流浪完全驚動了。它飛快的躍起身來,狂吠一聲,張開嘴,死命咬住魯森堯腳踝上。魯森堯大痛又大驚,鬆開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臥房門口,嘴裡尖叫著:「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小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敵人,就是不鬆口,它完全忘記,它只是只體型很小的混種狗,並沒有"真材實料",更沒有打鬥經驗。魯森堯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彎下身子,用雙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輕易的就把那隻小狗拎了起來。豌豆花心驚肉跳,開始尖聲求饒:「放了它,我依你!我什麼都依你!」
太遲了。魯森堯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牆上,小流浪的腦袋"咚"的一聲,正正的撞在牆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來。魯森堯不放過它,追過去,他用穿著大木屐的腳對著小流浪的腦袋,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的跺下去。豌豆花撲過來,開始尖叫:「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張著,血流了一地,眼睛凸著,已斷了氣。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麼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這一下,積壓在她內心中所有的悲憤全在一剎那間爆發,她忘了對他的恐懼,忘了一向的逆來順受,忘了自己鬥不過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瘋狂般的撲向他,伸手對他的臉孔狠狠一抓,哭著尖叫:「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這個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開了她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喪失了理智。魯森堯試著去制伏她,嘴裡喊著:「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豌豆花是真的瘋了。她不顧一切的咬住魯森堯的手指,魯森堯又驚又怒,故技重施,他抓住了她的頭髮,把她拖向床邊,可是,豌豆花似乎預備拚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臉,直對他的眼睛挖去。魯森堯差點被她傷到,他一偏身子躲過,臉上已熱辣辣的一陣刺痛。他相信臉上留下指痕了,這使他驚覺到,面前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危險的、發了瘋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纏鬥了,摔開她,他奔出了她的臥房,誰知道,豌豆花卻繼續喊著:「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繼續對他衝過來。他奔進了廚房,廚房內,煤球的火還燃著。(那時一般窮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兩個煤球接起來,爐火可終夜不熄滅。)他眼看豌豆花如瘋子般對他撲來,他竟隨手抓了一捲起火用的報紙,伸進爐火裡去點燃,嘴裡威脅著:「你再過來,我就燒死你!」
豌豆花根本沒有理智了,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恥辱、憤怒、悲痛、委屈、恐懼……全因小流浪的被殺而爆發了。她恨透了面前這個人!恨死了面前這個人!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聽不到魯森堯在吼些什麼,根本看不到那燃燒著的報紙卷,她只是不顧一切的撲上前去,嘴裡不停的尖聲大叫:「魔鬼!魔鬼!魔鬼……」
魯森堯眼看她伸著手衝過來,眼光發直,裡面燃著瘋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驚,立刻用燒著的報紙去燒她的頭髮,哪裡也大叫著:「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捲住了豌豆花的頭髮,立即,那長髮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辟里啪啦聲,就往上一路捲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股強烈的頭髮燒焦味,同時,感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她後頸的肌膚,燒灼的痛楚使她驚跳……她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襖也發起燙來,並延伸到袖管裡去。而頭頂上,頭髮更加迅速的在燒焦,在捲曲,在灼熱。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衝出了廚房,帶著滿身的濃煙和燒著的長髮,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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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9:48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46:19
第九章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為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實際上只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症也往往無法住醫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情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的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為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為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只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幹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的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的"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的說:「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
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儘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的,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裡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髮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的飛舞,嘴裡尖聲哭叫著:「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聲:「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面飛快的脫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撲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扎,在外衣蒙罩下嗚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餘的火星,嘴裡急促的安慰解釋著:「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面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緻,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裡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髮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的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儘管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的、重複的、悲憤的喊著:「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療。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群眾們大聲的嚷著:「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群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她去醫院,你們轉告她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於不叫了,睜著眼睛,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她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她微張著嘴,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於使她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她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衣墊住她受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動了車子,飛快的向醫院裡疾駛。
這女孩使醫院裡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內科、皮膚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女孩注射過鎮定劑,又敷好了全身各種傷口,終於沉沉入睡時,大家才聚集到內科章主任的辦公廳裡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了。
室內,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她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色都異常沉重,寶鵑手裡,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查記錄,是她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為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女孩並不是腹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麼?"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只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女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只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的搖著頭,沉痛的說:「我已經懷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她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裡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她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聽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她做更精密的檢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寶鵑說,又看著那張記錄單。"你們認為頭髮和衣服著火是意外嗎?火會從背後的頭髮燒起嗎?」
「而且,"黃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舊傷痕,大約有一百處之多,左額上方,還有個兩吋長的傷疤,顯然是鐵器所傷,傷疤癒合得極不規則,當初受傷時沒有縫過線,至於灼傷,這不是第一次……」
「那麼,你和我的看法一樣,"秦非咬牙說:「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黃大夫肯定的回答。"不是短時期的虐待,是長時期的虐待!我還只給她做了初步檢查,已經夠瞧了!但是,我建議用三天時間,給她徹底檢查一遍,包括骨科、內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煙,注視著秦非。他的臉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麼有這種事情!小秦,"醫院裡的醫生都稱呼秦非為小秦,因為他是醫院裡最年輕的醫生。"你知道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是什麼?是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來!這孩子是你'撿'來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來,讓我們弄弄清楚。即使要進一步檢查,也要和她的家長取得聯繫,何況,懷了四個月的孕,這事不止牽連醫學,甚至牽連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強暴過,而家長不願報案……"寶鵑說:「許多家長為了女兒的名譽,都不肯報案……」
「沒有那麼單純!"俞大夫猛搖著頭,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是強暴,這個男人一定在經常強暴她……」
「老天!"寶鵑走到窗邊去透口氣,臉色相當蒼白。"秦非,」
她說:「你確實告訴清楚了那些人,是這家醫院嗎?為什麼父母到現在沒出現?」
「我懷疑……"秦非慢吞吞的說,回憶著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的打了個冷戰。"我懷疑有個魔鬼,我要去把那個魔鬼抓出來!」
「不止是個魔鬼,而且是個禽獸!"黃大夫說:「不過,這些傷痕,和懷孕可能是兩回事……」
「難道還有兩個魔鬼不成?"秦非激動的嚷。
「看看這個!"寶鵑把記錄單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過,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參與過檢查,仍然不相信的再一次的看那記錄:灼傷、刀傷、不明原因傷、鞭痕、勒痕、掐傷、瘀紫、腫傷、擰傷、刮傷、抓傷、咬傷、鈍器打擊傷………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別列明著大約受傷時間,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寶鵑比秦非還激動。"四年前,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積的傷痕,起碼有三四年了!會有人忍心用鈍器打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腦袋嗎?……」
秦非往辦公廳外面就走。寶鵑伸手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出那個魔鬼來!"秦非咬牙說:「我要把他找出來!在他繼續摧毀別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從人群裡揪出來,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要送他進法院!這種人,應該處以極刑,碎屍萬段!」
「我看,"章主任攔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醫院裡還有上千個病人呢!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說不定等會兒,那父母會出現,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知道嗎?"秦非瞪大眼睛說:「這孩子身上,絕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每個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會碰到一兩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們沒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煙的在街上狂奔,沒有聽到她驚恐的呼叫魔鬼……」
「對了!"俞大夫打斷了秦非。"如果要徹底檢查這孩子,我們還需要一個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視著。在醫院裡,你永遠可以發現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從沒有一個病例,像這一刻這樣震撼了這些醫生們。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黃昏時才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牆,白白的床單,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櫥櫃………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歡白色,書本裡說過,白色代表純潔。她怎麼會到了這個白色世界裡來了呢?她閃動著睫毛,低語了一句:「天堂!這就是天堂了!」
她的聲音,驚動了守在床邊的寶鵑。她立刻仆下身子去,望著那孩子。豌豆花的頭髮,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個理了平頭的小男生,後頸上和肩上,都包紮著繃帶,手腕上正在做靜脈注射,床邊吊著葡萄糖和生理食鹽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處都貼了紗布。她看來好淒慘,但她那洗淨了的臉龐,卻清秀得出奇,而現在,當她低語:「天堂,這就是天堂了!"的時候,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過的柔風。而那對睜開的眼睛,由於並不十分清醒,看起來濛濛然、霧霧然。她那小巧玲瓏的嘴角,竟湧出一朵微笑,一朵夢似的微笑,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出光採來。寶鵑呆住了,第一次,她發現這女孩的美麗。即使她如此狼狽,如此遍體鱗傷,她仍然美麗,美麗得讓人驚奇,讓人驚歎!她俯頭凝視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輕聲的問:「你醒了嗎?」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連續的閃了閃,她定睛去看寶鵑,真的醒了過來。
「我在哪裡呢?"她低聲問。
「醫院。"寶鵑說:「這裡是醫院。」
「哦!」
豌豆花轉動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靜靜的躺了一會兒,努力去追憶發生過的事。火、燃燒的頭髮、奔跑、廚房……
記憶從後面往前追。魯森堯!魔鬼!小流浪……她倏然從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帶,差點扯翻了鹽水瓶。寶鵑慌忙用雙手壓著她,急促的說:「別動!別動!你正在打針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傷,引起了脫水現象,所以,你必須吊鹽水!別動!當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視著寶鵑,多溫柔的聲音呀,多溫柔的眼光呀!
多溫柔的面貌呀!多溫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護士裝,那白色的護士帽……她心裡歎口氣,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著自己的,溫柔而女性的手,一定來自天堂。自從玉蘭媽媽去世後,自己從沒有接觸過這麼溫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門,豌豆花轉開視線,才發現自己獨佔了一間小小的病房。房門開了,秦非走了進來。豌豆花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中有這張臉;是了!她想起來了!那脫下西裝外衣來包裹她,來救助她的人!現在,他也穿著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來自天堂!
「怎樣?"寶鵑回頭問:「打聽出結果來了嗎?」
「一點點。"秦非說,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有個姓曹的老頭說,那人姓魯,大家都叫他老魯!至於名字,沒人叫得出來,才搬到松山兩個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東……"他驀的住口,望著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視著他,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裡面閃耀著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問:「你看到小流浪了嗎?」
「小流浪?"秦非怔著。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淚水湧上來,淹沒了那黑亮的眼珠。"它還好小,只有半歲,它不知道自己那麼小,它想保護我……"她嗚咽著,沒秩序的訴說著:「我……我什麼都依他了,他……他不該殺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小流浪……他殺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殺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豌豆花。
「哦,原來那就是小流浪,"他輕柔的說:「我和房東太太已經把它埋了。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區公所,查不到你的戶籍,你們才搬來,居然沒有報流動戶口。」
豌豆花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淚痕已干,那眼睛開始燃燒起來,像兩道火炬。秦非和寶鵑相對注視了一眼,都發現了這孩子奇特的美。那雙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連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說:「我想,他是故意不報戶口的。」
「你指誰?姓魯的?他是你爸爸嗎?」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爸爸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說出來!說出你所有的故事來!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記得的!說出來!」
說出來!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說出來!她的恥辱,她的悲憤,她的痛苦,她的惡運……如果能都說出來!她的眼光從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來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寶鵑:那來自天堂的女人!於是,她說了!
她說了!她什麼都說了!楊騰、玉蘭媽媽、光宗、光美、煤礦爆炸、烏日鄉、阿婆、玉蘭再嫁、秋虹、水災、弟妹失蹤、魯森堯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離開烏日鄉、賣獎券、被強暴的那夜……她說了,像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的說了,全部都說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掃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親人、克自己,甚至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說了兩個小時。說完了"豌豆花"的一生……從她出世到她十二歲為止。
秦非和寶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這一生聽過的最殘忍最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們面前,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故事。當他們聽完,他們彼此注視,再深深凝視著豌豆花,他們兩人都在內心做了個決定:豌豆花的悲劇,必須要結束。必須要結束!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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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09:51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3:18
第二部 潔舲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第一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園裡的荷花正在盛開著。一池綠葉翠得耀眼,如盞如蓋如亭,鋪在水面上。而那嬌艷欲滴的花,從綠葉中伸出了修長的嫩干,一朵朵半開的、盛開的、含苞的、欲謝的……
全點綴在綠葉叢中。粉紅色的花瓣,迎著那夏日午後的驕陽,深深淺淺,嬌嬌嫩嫩,每一朵都是詩,每一朵都是畫。
展牧原拿著他的攝影機,把焦點對準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攝著。他已經快變成拍攝荷花的專家了,就像許多畫家專畫荷花似的,原來,荷花是如此入畫的東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會被它迷了。因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獨特的風姿和個性,從每個不同的角度去拍攝,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開的荷花,它遠離了別的花叢,而孤獨的開在一角靜水中,頗有種"孤芳自賞"的風韻。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雲,和那些粉紅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興奮了,必須拍下這朵荷花來,可以寄給"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麼多雜誌選"荷花"來作封面!
他對準了焦距,用ZOOM鏡頭,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張特寫。他的眼光從鏡頭中凝視著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幹,微微搖動著:有風。他想等風吹過,他要一張清晰的,連花瓣上的紋絡都可以拍攝出來的。他的眼光從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著小小的漣漪,冒著小小的氣泡,水底可能有魚。他耐心的、悠閒的等待著。他並不急,拍好一張照片不能急,這不是"新聞攝影",這是"藝朮攝影」。見鬼!當初實在該去學"藝朮攝影"的,"新聞攝影"簡直是埋沒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漣漪消散了,靜止了。他呆住了,那靜止的水面,有個模糊的倒影,一個女人的倒影,戴了頂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邊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門,拍下了這個鏡頭。
然後,出於本能,他把攝影機往上移,追蹤著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鏡頭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標。那兒是座小橋,橋欄杆上,正斜倚著一個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額,幾卷髮絲從草帽下飄出來,在風中輕柔的飄動,這髮絲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紡紗的襯衫,白軟綢的圓裙,裙角也在風中搖曳,她的腿美好修長,腳上穿著白色繫著帶子的高跟鞋。他把鏡頭從那雙美好的腳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繫了條白紗巾,紗巾在風中輕飄飄的飄著;鏡頭再往上移,對準了那張臉,ZOOM到特寫。他定睛凝視,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張無懈可擊的臉!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瓏的嘴,唇線分明,弧度美好。鼻樑不算高,卻恰到好處的帶著種純東方的特質,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視水裡的荷花,所以視線是下垂的,因而,那長長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種專注的、令人感動的溫情,白草帽遮住了半邊的眉毛,另一邊的眉毛整齊而斜向鬢角微飄。柔和。是的,從沒見過這種柔和。
寧靜。是的,從沒見過這種寧靜。美麗。是的,她當然是美麗的(卻不能說是他沒見過的美麗),可是,在美麗以外,她這張臉孔上還有某種東西,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思索著腦中的詞彙,驀然想起兩個字:高貴。是的,從來沒見過的高貴。不過,不止高貴,遠不止高貴,她還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像那朵白荷花!飄逸。是的,從沒見過的飄逸……還有,還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帶著幾分迷惘,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老天!她是個"奇跡"!
展牧原飛快的按了快門。偏左,再一張!偏右,再一張!
特寫眼睛,再一張!特寫嘴唇,再一張!頭部特寫,再一張!
髮絲,再一張!半身,再一張!全景,再一張!那女人的睫毛揚起來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麼深邃烏黑的眼珠,濛濛如霧,半含憂鬱半含愁……他再按快門!拜託,看過來,對了,再一張!再一張!糟糕,快門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機,抬頭看著橋上的那個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對這邊張望著,似乎發現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轉過身去,她離開了那欄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裡在叫著,等我換膠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對小橋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沒時間換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個"奇跡"!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掛著他那最新的裝配Nikon,這照相機帶上ZOOM鏡頭,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還背了個大袋子,裡面裝著備用的望遠鏡頭、標準鏡頭,足足有兩公斤重。
他剛剛在匆忙間,只用了ZOOM鏡頭,實在不夠。如果這"奇跡"肯讓他好好的換各種鏡頭拍攝,他有把握會為這世界留下一份最動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個"奇跡"。
「喂!"他喘吁吁的開了口:「請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輕的臉龐,皮膚細嫩而白晰,估計她不過二十來歲。那大大的眼睛,溫柔而安詳,剛剛那種淡淡的哀傷已經消失,現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陽光照射下,有種近乎純稚的天真。
「有什麼事嗎?"她問,聲音清脆悅耳。
「是這樣,"他急促的招供:「我剛剛無意間拍攝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他滿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帶名片出來!他摸了襯衫口袋、長褲口袋,又去翻照相機口袋。那"奇跡"就靜悄悄的看著他"表演",眼底流露著幾分好奇。他終於勝利的叫了一聲,在皮夾中翻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來了,他遞給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對不對?不過,七俠五義裡有個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畢業於政大新聞系,又在美國學新聞攝影,回國才一年多。現在在某某大學教新聞攝影,同時,也瘋狂的喜愛藝朮攝影,幫好幾家雜誌社拍封面……"他一口氣的說著,像是在作"學歷資歷報告",說到這兒,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失態。是的,從沒有過的失態。他停住了,居然靦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靜靜的看著他,又靜靜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名片很簡單,下面只多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事實上,他說的很多東西名片上都沒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來像個學生。"她說:「一點也不像教授。」
「是嗎?"他也笑著,注視著她的臉龐,真想把她的笑拍攝下來。"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問。
她很認真的看看他,很認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生,還沒有碰過這種釘子,以至於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聽覺。
「你說什麼?"他再問。
「我說,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圓。臉上,卻依然帶著個恬靜的微笑。
「哦!"他呆了兩秒鐘,勉強的擠出一個笑容。"你媽媽說,不能隨便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講話。因為,這社會上壞人很多。」
她看著他,微笑著不說話。
他沒轍了。低頭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機。
「那麼,"他又有了精神:「讓我再拍幾張照,如何?到那邊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說。
「啊?"他對她僕了僕身。"也不能?"他微張著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兒傻。
「你已經拍過了,是不是?"她問。
「是的。」
「唉!"她輕歎了一聲。"書本不能被盜印,藝朮不能被偽造,我對我自己,是不是應該'版權所有'呢?」
「啊?"他的樣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舉止非常優雅。轉過身子,她預備要走開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兒,簡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從頭到尾就沒有一點兒火氣,她平靜而溫柔,微笑而自然,卻把他頂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學校裡,他是最年輕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他總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麼,今天是吃癟了呢!眼看,她已經往國立歷史博物館走去,他才驚覺過來,不行!他不能這樣糊里糊塗的被打敗,糊里糊塗的就撤退。尤其,她是個"奇跡"!不止"奇跡",簡直是種"驚喜"!尤其她給了他釘子碰,她更是個"驚喜"!
他又追上去了。
「對不起,"他急急的說:「能不能再跟你講幾句話?"這次,他在她來不及回答以前已經飛快的幫她回答了:「當然不能!你這個傻瓜!」
這一次,她睜大了眼睛,瞅著他,眼裡流露著驚訝,閃耀著陽光,然後,她就笑了起來。非常友善,非常溫柔,非常可愛的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我並不是只會說'不能'兩個字。」
「啊?是嗎?"他問。緊緊的盯著她看。
「我不喜歡告訴別人名字,只因為覺得人與人間,常常都是平行線。"她收起了笑,安詳的說,一面繼續往歷史博物館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邊。"並行線是不會交會的,於是,你知不知道別人的名字根本沒關係,在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聽過的名字呢?你會繼續往你的方向走,對於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關懷。人生就是這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裡,許多名字,都是多餘。」
他瞪著她,更驚奇了。她說的話,似乎遠超過了她的年齡,而她又說得那麼自然,絲毫沒有賣弄的意味。她談"人生",就像她說"天氣"一般,好像在說最普通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並不一定人與人間,都是平行線,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說。"認識,就是一種交會,是吧?」
「交會之後就開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遠。」
「你怎能這樣武斷?"他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麼友誼、愛情、婚姻……都無法存在了!這種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並沒說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沒勉強你認同我的思想,」
她沉靜的說著,走上歷史博物館的台階。"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對。」
「我沒說我的想法一定對呀!」
他又沒轍了。本來就是呀,她沒說自己一定對呀!
她去售票口買票,他驚覺的又跟了過去。
「你要參觀歷史博物館?"他多餘的問,問出口就覺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現簡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買了張票,再問:「他們在展覽什麼?」
她衝著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這樣盲目的跟著別人轉嗎?"她問。
「哦!"他頓了頓,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幾乎是氣沖沖的回答了一句:「並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除了碰釘子,什麼都不會!」
她不笑了,對他靜靜注視著,靜靜的打量著,那眼光和煦而溫暖,像個母親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亂發脾氣的孩子一樣。
然後,她說:「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不過,無論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語氣裡的"邀請",使他又振奮了。於是,他跟著她走進了歷史博物館,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她開始看那些毛筆的巨幅書法,也看那些蠅頭小楷,每張橫軸立軸,她都看得十分仔細,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她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髮如水般披瀉在肩上。她看得那麼專心,眼睛裡亮著光采,他對那些毛筆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韻拍攝下來。然後,她停在一張立軸前面久久不去,眼光從上到下的看著那立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裡逐漸有些濡濕,一種被深深感動的情緒顯然抓住了她,她瞪著那張字,癡癡的注視著。
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約是幅行書,寫的字行雲流水,烏鴉鴉的一大篇。他定睛細看,是寫的一首長詩。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第一次,他發現連"字"都能"感動"人。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站在她身邊,他悄悄的、小聲的、敬畏的問:「這字寫得好極了,是嗎?」
「不止是,"她輕聲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每次我看到這首詩,都會情不自禁的感動起來。」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詩,詩名是《代悲白頭翁》,寫得很長,他仔細念著:「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兒女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為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她已經碰了碰他說:「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邊走開。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她忽然問。
「是的。"他答,幸好看過《紅樓夢》。
「我想,葬花詞就受這首詩的影響。"她輕描淡寫的說:「事實上,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達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她又忽然問。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詩嗎?他以為是一部電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她沒有為難他,自己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和剛剛那幾句: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樣的。當然,寫得最好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句子,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更有力多了!不過,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中演變來的!」
他瞪著她,聽呆了,看傻了。她已經不止是個"奇跡"和"驚喜"了,原來她還是本"唐詩"。
「能不能問你一句話,"他忘了禁忌和釘子,又衝口而出:「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的笑笑。"我忘了,詩詞一定使你很煩,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不過,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她想了想,又問:「你覺不覺得,中國的詩詞,都是很灰色?」
「是嗎?"他倉猝的反問,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教授"被降格為"學生「了。
「你瞧,"她說:「什麼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什麼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什麼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什麼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什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什麼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什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隨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是嗎?」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聽她這樣一分析,似乎還頗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的說:「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來就只有短短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傑,叱吒風雲,最後也不過落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麼意義的問題。」
她第一次正視他,眼睛裡閃著光采。
「告訴我,"她說:「你認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位哲學家,名叫傅朗克,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會快樂。」
「傅朗克,沒聽說過。"她盯著他:「你認為他對嗎?」
「不一定。因為沒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個'自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種極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麼,"她追根究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他們已走出歷史博物館,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陽光下。她的眼睛閃亮而帶著熱切的"求知慾"。
「謎。"他答了一個字。
她看著他,深思著。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然後,她揚起頭來,長髮往後甩了甩,她爽朗的笑了。
「我喜歡你這種說法!"她喜悅的說:「謎。真的,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試,"他慌忙說:「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潔舲。"她清脆的說:「人生幾何的何,純潔的潔,舟字邊一個令字的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3:58
第二章
每天早上,都是潔舲最忙碌的時間。
她習慣於在凌晨六時就起床,梳洗過後,她就開始在自己房間裡練毛筆字,她的字寫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許多看過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寫的。今晨,她沒有用帖,只是隨心所欲的在那大張宣紙上,寫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誰說的?自己兩字包括些什麼?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歷史、自我的一切。誰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嗎?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謎。一個很好的字。與其用大話來裝飾自我的無知,不如坦承無知。謎。一個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的字還沒練完,房門上就傳來"砰砰砰"的聲響,接著,房門大開,八歲大的小珊珊揉著惺忪的睡眼,身上還穿著小睡衣,赤著腳,披散著頭髮,小臉蛋紅撲撲的,直往她身邊奔來,嘴裡嚷著說:「我不要張嫂,我要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幫我梳辮子,張嫂會扯痛我的頭髮!」
潔舲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張開手臂,小珊珊一頭就鑽進了她懷裡。張嫂正隨後追來,手裡緊握著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潔舲笑著從張嫂手中接過衣服,說:「我來弄她,你去照顧小中中吧!」
「小中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呢!"張嫂無奈的笑著,胖胖的臉上堆滿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穿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講故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洗手手呀……這兩個孩子,就給你慣壞了,晚上沒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沒有你又不肯起來。我說,潔舲小姐……"張嫂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你實在太慣他們了!連他們媽都說:給潔舲寵壞了!將來離開了潔舲怎麼辦?」
小珊珊驚覺的抬起頭來,用胳膊摟著潔舲的脖子:「潔舲阿姨,你不會離開我們的,是不是?」
「是啊!"潔舲笑著答,聞著小女孩身上那種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張嫂笑著接口:「人家潔舲阿姨守著你,一輩子不嫁人呢!"說完,她奔去照顧小中中了。
潔舲笑了笑,搖搖頭,把毛筆套了起來,蓋好硯台。然後,她拉著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幫她洗了手臉。浴室中,早有為珊珊準備的梳洗用具,她又監督她刷好牙。然後,帶回臥室裡,她開始細心的給珊珊梳頭髮,孩子有一頭軟軟細細、略帶棕色的長髮,這髮質完全遺傳自她母親,遺傳學實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寶鵑,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剛剛給珊珊換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滿臉稚氣衝了進來,手裡緊抓著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裡塞去,邊塞邊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呵呵呵呵呵……"他學著大力水手怪叫,張嫂氣急敗壞的跟在後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潔舲捉住了中中,從他嘴裡挖出那生菠菜來,五歲的小中中不服氣的瞪大了眼睛,問:「為什麼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為大力水手是畫出來的人,你是真的人!"潔舲一本正經的說,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電視機裡的,是不是?」
中中很嚴肅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說:「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願的放棄了那撮生菠菜。
「唉!"張嫂搖著頭。"也只有你拿他們兩個有辦法!一早上就吵了個沒完。秦醫生昨天半夜還出診,我看,準把他們吵醒了。」
「他們起來了嗎?"潔舲低聲問。
「還沒有呢!」
「那麼,"潔舲悄聲說:「我帶兩個孩子去國父紀念館散散步,回來吃早飯!」
「你弄得了中中嗎?"張嫂有些擔心。
「放心吧!」
於是,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東路的新仁大廈。秦非白天在醫院裡上班,晚上自己還開業,半夜也常常要出診,總是那麼忙,寶鵑就跟著忙。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潔舲親熱起來了。可是,中中實在是個淘氣極了的孩子,他永遠有些問不完的問題:「潔舲阿姨,為什麼姐姐是長頭髮,我是短頭髮?」
「因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為什麼女生是長頭髮,男生是短頭髮?」
「因為這樣才分得出來呀!」
「為什麼要分得出來?」「這……"潔舲技窮了,可是,她知道,絕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現出技窮來,否則他更沒完沒了。
「因為,如果分不出來,你就和女生一樣,要穿裙子,只許玩洋娃娃,不許玩手槍,你要玩洋娃娃嗎?」
「不要!"中中非常男兒氣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槍,我長大了要當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認為那一身制服,佩著槍,簡直威武極了。好,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他們走到國父紀念館前,很多人在那廣場上晨跑、做體操,和打太極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帶著孩子全家在散步。潔舲在噴水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珊珊親切的倚偎著她。在他們身邊,有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車內躺著個胖小子,那母親正低哼著一支催眠曲:「小寶貝快快睡覺,小鳥兒都已歸巢,花園裡和牧場上,蜜蜂兒不再吵鬧……小寶貝快快睡覺……」
潔舲有些神思恍惚起來。中中跑開了,和幾個他同齡的孩子玩了起來。一會兒,珊珊也跑開了,和另一個女孩比賽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風中飛揚。潔舲看著看著,眼底沒有了珊珊,沒有了中中……
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飄進了一個迷離而模糊的世界裡。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沒有畫面,畫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無色無光無聲的,那世界是帶著某種痛楚對她緊緊壓迫過來,包圍過來的,那世界是個繭,是個掙脫不開的繭,牢牢的拴住了她的靈魂,禁錮了她某種屬於"幸福"的意識……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珊珊的一聲驚呼:「潔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裡去了!」
她驚跳起來,慌忙回頭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渾身濕淋淋的,正若無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邊緣上,雙手平舉,一腳蹺得老高,金雞獨立的站著,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驚,問:「中中,你在做什麼?」
「吹乾!"中中簡捷的回答。"我在吹風!把衣服吹乾!」
他的話才說完,特技表演就失靈了,那水池邊緣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個不平衡,整個人就從上面倒栽蔥般摔了下去。潔舲驚叫著撲過去,已來不及了,只聽到「咚"的好大一聲響,孩子的額頭直撞到池邊的水泥地上。潔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來,嚇得聲音都發抖了:「中中,你怎樣了?中中,你怎樣了?」
中中一聲也不響,八成摔昏了。潔舲手忙腳亂的去檢查孩子的頭,中中左額上,有個小拳頭般大小的腫塊,已經隆了起來。潔舲用手揉著那腫塊,急得幾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喚著,腦子裡瘋狂的轉著"腦震盪"、"腦血管破裂"等名詞。"中中,你說話!中中!你怎樣?」
「我不哭!"中中終於說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潔舲透了口氣,一手抓著珊珊,一手拉著中中,她的心臟還在擂鼓般跳動著,她覺得那無色無光無聲的世界又在對她緊壓過來。"我們快回去,給爸爸檢查一下!我們快回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臉色蒼白的衝進了新仁大廈,秦非在新仁大廈中佔了兩個單位,一個單位是診所,一個單位是住家。潔舲一路緊張的喊了進去:「中中摔傷了!快來,中中摔傷了!」
這一喊,秦非、寶鵑、張嫂,全驚動了。大家擁過來,簇擁著小中中,都擠到診療室裡去了。
潔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書桌前軟軟的坐了下來,她用雙手蒙住了臉,仆伏在桌上,一種類似犯罪的情緒把她緊緊的抓住了: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居然讓那孩子掉進水池,再摔傷了額角!你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記了他們!你在想別的事,想你不該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責任!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還能做好什麼事?你是個廢物!
她就這樣仆伏著,讓內心一連串的自責鞭打著自己。然後,她聽到一聲房門響,她驚悸的跳起來,回過頭去,她看到秦非正關好身後的門,朝她走了過來。他臉色充滿了關懷,眼底,沒有責難,相反的,卻有深摯的體諒。
「我來告訴你,他一點事都沒有!"秦非說,走到書桌邊,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層憂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責,又在自怨,是不是?僅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開始給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潔舲,潔舲,"他低喚著:「我跟你說過許多次了,你不必對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幫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從那個束縛裡解脫出來!你知道,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活得無拘無束,你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一起打過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說著。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輕觸著她濕潤的眼角。"為什麼呢?」
「因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語,閉了閉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淚痕滲出來,她轉開頭,手腕放在書桌上,用手支著額,遮住了含淚的眸子。秦非凝視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過手去,把那張字拿起來,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內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後,秦非說:「你想討論嗎?」
「討論什麼?"她不抬頭,低聲問。
「生命的意義。」
「好。"她仍然垂著頭。"你說!」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醫院,到了小兒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說:「那裡面躺著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經無望的孩子,許多家長陪在裡面,整個病房裡充斥的是一種絕望的氣息,我當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世界沒有神。如果有神,怎會讓這些幼小的生命,飽經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頭來了,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神情看來十分疲倦,他額上已有皺紋,實際上,他才四十歲,不該有那些皺紋的。她深思的注視他,覺得自己已從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間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種絕望。
「自從我當醫生以來,"秦非繼續說:「我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思索,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尤其當我面對那種毫無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對像王曉民那種植物人的病患者時,我往往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比他們都大。對我來說,這是種……」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視她。
「你懂的,是嗎?你瞭解,是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可是,"她說:「每當你治好一個病人的時候,你又充滿了希望,你又得到補償,覺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義……活著,就是意義。你會為了這個意義再去努力和奮鬥,直到你又碰到一個絕望時……你,就這樣矛盾的生活著。秦非,"她歎口氣:「當醫生,對你也是種負擔!」
他看著她。他們對看著。好半晌,他微笑了起來。
「潔舲,"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很聰明?」
「是嗎?"她反問:「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訴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勵,來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憂鬱症。」
「你是太聰明了!"他歎息著說:「豈止聰明,你敏銳、美麗、熱情,而女性!"他再歎口氣。"潔舲,你該找個男朋友了,該轟轟烈烈的去戀愛。到那時候,你會發現生命的意義,遠超過你的想像。我一直等待著,等你真正開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開始了。"她打斷他。
「還不算。"他說:「當你真正戀愛的時候,當你會為等電話而心跳,等門鈴而不安,等見面而狂喜的時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進了一大步。那時,你或者能瞭解,你來到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語,深思著。
有人敲門,秦非回過頭去說:「進來!」
寶鵑推開房門,笑嘻嘻的走了進來。
「中中怎樣?還疼嗎?"秦非問"哈!"寶鵑挑著眉毛。"他說他不知道什麼叫痛,現在正滿屋子跳,嘴裡砰砰砰的放槍,問他幹什麼,他說他正和一群隱形人打仗呢!他已經打死五個隱形人了!"寶鵑走近潔舲身邊。"你瞧,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惱的話,你未免太傻了!」
潔舲看看秦非,又看看潔舲。
「你們兩個,對我的瞭解,好像遠超過了我自己對我的瞭解!"她說。
「本來就是!"寶鵑笑著。"你們在討論什麼?"她看著桌面那張紙:「生命的意義?」
「是的。"秦非說:「你有高見嗎?」
寶鵑站在潔舲身後,她用雙臂從背後摟住潔舲,讓後者的腦袋緊偎在她懷中,她就這樣攬著她。親切、真摯,而熱情的說:「潔舲,我告訴你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命是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而這世界上,又有許多愛著我們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們笑,看到我們快樂。就像我們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樣。所以,我們要活著,為那些愛我們的人活著。潔舲,這是義務,不是權利!」
秦非抬起頭來,眼睛發亮的看著寶鵑:「你比我說的透徹多了!"他說。"我從癌症病房說起,繞了半天圈子,還說了個糊里糊塗!」
潔舲抬起頭來,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兩個。
「唉!"她由衷的歎口氣:「我真喜歡你們!」
「瞧!"寶鵑說:「我就為你這句話而活!」
潔舲笑了,秦非笑了,寶鵑笑了。就在這一片笑聲中,中中勝利的躍進屋裡來了:「潔舲阿姨!爸爸!媽媽!我把隱形人全打死了,你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4:54
第三章
展牧原和潔舲第一次約會,潔舲就帶了個小電燈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見面以後的第二個星期了,事實上,從荷花池分手後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給潔舲打電話,不過潔舲給那電話號碼時,曾經非常猶豫,簡直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出來的。說完了,又再三叮囑:「你最好不要打電話給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們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電話鈴會吵他們睡覺,晚上,電話鈴會妨礙他們工作……你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打給你好了!」
「你會打嗎?"他很懷疑。
「唔,"她沉思了一會兒,坦白的說:「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還是給我你的電話吧,我發誓,不把號碼隨便給別人,也不天天打電話來煩你……我想,一個電話號碼實在不會讓你損失什麼的。」好不容易,才把那電話號碼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個獨生兒子,父親留學瑞士主修經濟,母親是英國文學博士,兩個博士,生了他這個小博士。他們展家有個綽號叫展三博。朋友們只要提到展家,總是說:「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當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單名一個翔字,展翔在經濟部有相當高的地位,是政府從國外禮聘回國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齊憶君,齊家也是書香世家,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戀愛,卻合乎了中國"門當戶對"的觀念。他們認識於歐洲,結婚於美國,然後回台灣做事,展牧原是在台灣出生的。
展翔夫婦都很開明,兒子學什麼、愛什麼,全不加以過問,更不去影響他。因此,牧原學新聞,展翔夫婦也全力支持,去國外進修,拿了個什麼"新聞攝影"的學位回來,才真讓父母有些兒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雜誌"上的照片,每張都有"歷史價值",也就隨展牧原去自我發展。
等到牧原從"新聞攝影"又轉移興趣到"藝朮攝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幾小時,又背著照相機滿山遍野跑,印出來的照片全是花、鳥、蟲、魚。展翔夫婦嘴裡不說什麼,心裡總覺得有點"那個"。好在,牧原還在教書,這只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裡的消遣,終於消遣出一系列的照片……潔舲。足足有一個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只是對著那一系列的照片發呆。大特寫:眼睛、嘴唇、下顎、頭部、中景、半身、全身……遠景、小橋、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這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夾子夾在室內的繩子上,每天反覆看好幾遍。然後,每當有電話鈴響,他就驚跳起來問:「是不是我的電話?是不是女孩子打來的?」
是有很多他的電話,也確實有不少女孩子打來的,只是,都不是潔舲。
展牧原自從念大學起,就很受女生的歡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卻從沒有任何一個讓他真正動過心。他認為女孩子都是頭腦單純,性格脆弱,反應遲鈍……的一種動物,他對女性"估價不高"。或者,是由於"期許太高"的原因。他母親總說他是"緣份未到",每當他對女生評得太苛時,齊憶君就會說:「總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個女孩折騰得失魂落魄,我絕不會認為是'意外'!我也不會同情他!」
展牧原幾乎從沒有"主動"追求過女孩子。只是被動的去參加一些舞會啦,陪女孩去看電影啦,在雙方家安排下吃頓飯啦。自從留學回國,當起"副教授"來,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經二十八歲了,再由著他東挑西揀,看來婚事會遙遙無期,於是,父母也開始幫他物色了。但,物色來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兒子依舊不中意。齊憶君煩了,問他:「你到底要找個怎樣的女孩才滿意?」
「我要一個……"展牧原深思著說:「完美吧!」
「什麼叫完美?」
「我心目裡的完美,"展牧原說:「那並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只要一個能打動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兩個字,並不僅僅止於外貌,還要包括風度、儀表、談吐、學問、深度、反應,和智能!」
「A、B、C、D、E、F!"齊憶君說。那是個老笑話,說有個男人找老婆,訂下ABCDE五個條件,最後卻娶了個五個條件全不合適的人,別人問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條件!F是Female的第一個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動物"。"我看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這個完美!」
「那麼,算我倒霉!我是寧缺毋濫。」
展牧原是相當驕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見面,已經讓他自己都驚奇了。他,展牧原,曾經跟在一個女孩身後,傻里傻氣的亂轉,又被修理得七葷八素,要一個電話號碼還說了一車子好話……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當照片洗出來,他每日面對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圍巾、白衣裳、白鞋子,一系列白色中,幾絲黑髮,雙眸如點漆,成了僅有的黑!照片拍攝的技朮是第一流的!模特兒卻遠超過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張,她半垂著睫毛,半露著黑眸,臉上帶著種難以捉摸的哀傷,淡淡的哀傷……那韻味簡直令人怦然心動。
他等了一個星期,潔舲從未打電話給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經忘記他是誰了,這使他沮喪而不安起來,以她的條件,她實在"有資格"去忘記他的!忽然間,展牧原的驕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於是,他撥了潔舲家的電話,於是,潔舲也答應出來了,他們約好在一家冰淇淋後門口見面。他開了自己那輛新買不久的跑車,還特地起了個早,把車子洗得雪亮,連座位裡都用吸塵器吸過。然後,在約好的一小時前已經到達了現場,坐立不安的等待著,不住伸長脖子前前後後的找尋他那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跡"!終於,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奇跡"總算出現了,而"奇跡"手中,卻牽著個小"意外"!
展牧原從車中鑽了出來,望著潔舲。奇怪,她今天沒穿白色,卻穿了一身黑,黑色長袖襯衫、黑色長褲、黑色平底鞋,沒戴帽子,黑髮自然飄垂……老天,原來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系列黑中,她的面額是白裡泛著微紅的,而她的唇,卻像朵含苞的薔薇。他又想給她拍照了,照相機在車子裡,他還沒說話,潔舲就微笑著說:「中中,叫一聲展叔叔!」
哦,她手裡還有個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驚愕的看著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場的回望著他,他忍不住問:「他是誰?」
「秦中。"潔舲說:「他是秦非的兒子,你知道秦非嗎?」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醫院的內科主任,是位名醫呢!我現在就住在秦家。這是秦醫生的小兒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嗎?展牧原有些懊惱,不,是相當懊惱。他注視著潔舲,後者臉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單獨赴約,而帶上一個小燈泡!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並不把你的約會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單獨赴你的約會,而且,人家還不怎麼信任你!
他在懊惱中,迅速的武裝了自己。好吧,你既然帶了"意外"來,我就照單全收吧!最好的辦法,是"漠視"那意外的存在,按計劃去展開行動。
「好!"他愉快的笑起來:「我們開車去郊外玩,好不好?聽說石門水庫可以坐船,要不要去?」
「我想,"說話的是那個"小意外"。"我們還是先進去吃冰淇淋吧!」
「呃?"牧原呆了呆,看向潔舲。
「好吧!"潔舲同意的說:「我們先吃客冰淇淋!」
進了冰淇淋店,三個人都叫了冰淇淋。"小意外"吃掉了一客香蕉船,又叫了客巧克力聖代,再吃了杯果凍,最後意猶未足的吃了客鮮草莓蛋糕,只吃鮮草莓,不吃蛋糕,吃了滿嘴滿手的奶油果醬冰淇淋,潔舲又帶他去洗手間洗乾淨。這一套弄完,足足已過了兩小時,潔舲說:「現在去石門水庫太晚了,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們可以去看電影!"中中說。
「呃?"展牧原再看向潔舲。
「我沒意見,"潔舲微笑著,溫柔的注視著展牧原:「就去看電影吧!」
「你想看什麼片子?"展牧原問。
「'蝙蝠俠'!"中中飛快的接口。
「呃?"展牧原又一次呆住了。
「好吧!"潔舲笑得更溫柔了。"就去看'蝙蝠俠'吧!聽說娛樂價值很高,剛好去看四點半那場!」
沒話說,於是開車到電影街,"蝙蝠俠"!牧原已有二十年沒看過兒童片。無奈何,就看"蝙蝠俠"吧!買了三張票,走進電影院,中中一屁股坐下來,坐在潔舲和展牧原的正中間。小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兩眼緊張的盯著銀幕,看蝙蝠俠大戰惡魔黨。
展牧原心裡轉著念頭,這樣看電影可真乏味!必須在散場後,再謀發展。還沒想完,中中說:「展叔叔,我想吃卡裡卡裡!」
「呃?"他傾過身子去。什麼卡裡卡裡?
「對不起,"潔舲說,打開皮包要掏錢:「你去販賣部給他買包卡裡卡裡,那是種小點心!」
「哦!"他慌忙推開潔舲送錢過來的手。"我去買!我去買!」
他們坐在一排的最裡面,他站起身來,一路擠出去,一路向人說對不起,總算買了包"卡裡卡裡"回來,又一路擠進來,把卡裡卡裡交給那孩子。中中開始吃他的卡裡卡裡。展牧原這才知道為什麼這玩意兒叫"卡裡卡裡"了,原來吃起來真的會"卡裡卡裡"響,響得又清脆又大聲。展牧原想隔著椅子和潔舲另訂約會,卻顯然無法說話。好不容易,中中報銷了那包卡裡卡裡,他又開了口:「展叔叔,我想喝瓶養樂多!」
「呃?"這次,展牧原不等潔舲吩咐,就站起來,再一路擠出去,又一路擠回來,給小中中買了養樂多。孩子"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瓶養樂多,他撫著肚子打了個飽嗝。展牧原心想:這下子,你這個磨人的小少爺總算沒東西可鬧了吧!誰知道,小中中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句:「展叔叔,我想噓噓!」
老天!展牧原快發瘋了!本來嘛,這孩子又是冰淇淋,又是聖代,又是養樂多,當然會想上廁所了!潔舲又歉然的僕過身子來:「抱歉,他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展牧原慌忙說,牽住小中中的手,帶著他再一路擠出去,一路和人說對不起,上完廁所,又一路擠回來,好不容易,總算坐定了,展牧原定睛看著銀幕,銀幕上剛好映出"劇終"的字樣。
電影院大放光明,他們跟著散場的人潮站了起來。潔舲對著他溫柔的笑,說:「雖然是孩子片,也拍得挺認真的啊?」
天知道它認真不認真!展牧原想。他一直忙著擠出擠進買東西和人說"對不起「,至於銀幕上演些什麼,他根本沒看到幾個鏡頭。隨著散場的人潮走出戲院,外面街道上,正是華燈初上,夜幕初張的時刻。他看看表,說:「請你吃晚飯,好嗎?」
「我什麼都吃不下了!"中中宣佈:「我剛剛在冰淇淋店,還吃了兩隻螞蟻!」
「什麼?"潔舲吃驚的彎下腰去。"你說你還吃了什麼東西?」
「兩隻螞蟻!"中中一本正經的說:「就在香蕉船沒有送上來以前,我不是跑到窗子前面去看外邊的摩托車嗎?那窗台上有兩隻螞蟻,我就把它吃掉了!」
「你說真的還是假的?"潔舲有些著急了。"你為什麼要吃螞蟻呢?」
「因為我要嘗嘗螞蟻是什麼味道呀!"中中居然振振有辭:「那兩隻螞蟻頻色不一樣,一隻是黃螞蟻,一隻是黑螞蟻,黃螞蟻的味道是酸酸的,黑螞蟻的味道是辣辣的,都不太好吃!」
「噢!"潔舲緊張的盯著他:「你除了吃螞蟻之外,還吃了什麼東西沒有?」「有啊!"中中說。
「啊?還有呀!"潔舲更擔心了:「是什麼呢?」
「那窗台上種了一排小洋蔥,我咬了幾口。」
「小洋蔥?"潔舲愣著,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人家種的鬱金香花球啊!老天!你真的吃啦?還是騙我呀!」
「真的吃了!"中中揉著肚子。
「肚疼嗎?"潔舲關心備至。
「不疼。"孩子搖著頭。"只是有點怪怪的!」
潔舲抬起身子,歉然的去看展牧原。展牧原一語不發,就往停車場走,進了車子,展牧原才說了句:「你不介意讓我知道你的地址吧?」
「忠孝東路,新仁大廈。"潔舲說了,緊摟著中中。"拜託你快一點,我要把他送回去,給他爸爸檢查一下,別中毒才好!」
「放心。"展牧原說:「他只是吃得太多了!"本來嘛,香蕉船、巧克力聖代、果凍、草莓蛋糕、卡裡卡裡、養樂多,外加黑螞蟻、黃螞蟻各一隻,和幾個鬱金香花球!他的肚子如果不"怪怪的",才真是"怪怪的"呢!
車子開到忠孝東路新仁大廈門口,展牧原問:「你住幾樓?」
「六樓。」
潔舲下了車,展牧原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好不容易,總算有機會握握她的手了。在握手的同時,他把一張在電影院洗手間中寫下的小條子(他已預知今天的約會不會精彩了)乘機塞進了她的手裡。然後,他揮手說了聲再見,就開著車子走了。
潔舲在晚上,回到自己的臥室中以後,她才開那張紙條,看到上面潦草的寫著:「如果中中不是那麼'精彩',展牧原應該也有些'可愛'!如果中中不是那麼'出風頭',展牧原也不至於像個'大笨牛'!如果中中不是搶走了'男主角',展牧原說不定也能把角色'演好'!如今……一切光芒屬於中中,展牧原心裡有點兒想不通!這遊戲實在不怎麼有趣,不知道明晚能否重新聚一聚?註:如果明晚小中中又要加入,我還是乖乖的認輸……小生怕怕!」
潔舲看著紙條,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想起展牧原在電影院中擠出擠入,走馬燈般轉個不停,她就更加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她再讀那紙條。老天!那展牧原確實有他動人之處!
於是,她找出展牧原的名片,主動撥了個電話給展牧原,接電話的是展牧原本人。
「我是潔舲,"她微笑著說,聲音溫柔而悅耳。"你明晚的計劃是什麼呢?」「啊,潔舲!"一聽到她的聲音,展牧原又興奮又意外。興奮意外之餘,又擔起心來。
「明晚有小中中嗎?"他問。
「不,當然沒有。"她笑了。
「小中中還有弟弟妹妹嗎?"展牧原再問。
「有個小姐姐。」
「呃!」
潔舲笑得彎了腰。
「放心!"她說:「我不帶附件!」
他深吸了口氣。
「那麼,明晚六時半我來接你去吃晚飯,吃完飯,我們去夜總會跳舞……」
她有些猶豫。
「怎樣?"他問。
「我不太會跳舞。"她說。
「我也不太會跳,這有關係嗎?」
「我想……"她笑著:「沒什麼關係!」
「我想也沒什麼關係!"他也笑著說。
「那麼,明晚見!"她要掛電話。
「等一等!"他急急的接口。
「還有事嗎?」
「是的。"展牧原沉吟了一下:「那位小中中還好吧?在吃了黑螞蟻黃螞蟻以後?」
「是。"她笑得更開心了。"他媽媽給他吃了幾片消化藥,現在正學蝙蝠俠大戰惡魔黨呢!」
「請你幫我轉告他一句話好嗎?」
「好呀!」
「他有一位好可愛好可愛的潔舲阿姨!"說完,他立刻掛了線。
她握著聽筒,笑容在唇邊綻放著。好半天,她才把聽筒慢慢的掛上。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5:33
第四章
展牧原和潔舲開始了一連串的約會。
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當大的注意,齊憶君對這位"潔舲"關心極了。最主要的,這是齊憶君第一次發現兒子如此認真,如此投入,又如此緊張。每次約會前,他居然會刮鬍子,洗頭,洗澡,換衣服先忙上半小時,這真是破天荒沒有過的。看樣子,終於有個女孩,讓展家這位"驕傲"陷進去了,而且,還陷得相當深呢!
展翔夫婦都很想見見這位"潔舲",可是,展牧原就從沒有把她帶回家過。每當齊憶君追問不休時,展牧原總是不耐的笑笑說:「還早!媽,還早!等我把她帶回家的時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經達到某一種程度,現在,我們只是約會,還沒有達到你們期望的那個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鬧多久呀?"齊憶君叫著說。她雖沒見過潔舲本人,卻早見過她那些大特寫、小特寫,中景、遠景,眉、眼、唇……各種照片,又從兒子嘴中,知道她剛剛暑假才畢業於T大中文系。種種情況看來,兒子如果還要挑三揀四,實在就太"狂"了一點。機會錯過,再要找這樣一個女孩可不容易。"你們現在年輕人,不是都速戰速決的嗎?你怎麼行動這樣慢?」
「媽!"這次,展牧原正對著母親,臉色凝重的開了口。
「如果潔舲是那種肯和別人速戰速決的女孩子,以她的條件,讀到了大學畢業,你認為還輪得到我來追她嗎?她大概早就被別人追走了。」
齊憶君呆了。原來如此,她可沒料到,她那條件卓越的兒子,會在"備取"的名單裡。她對那位"潔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實上,展牧原和潔舲的約會,進展得比齊憶君預料的還要緩慢。展牧原在母親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敗"說出來。潔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從沒見過的。大約學"中國文學"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腦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並不是他不想"進一步",而是潔舲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周密,除了跳舞時可以挽挽她的腰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會縮之不迭。他們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她和他談文學、談典故、談詩、談畫,也談攝影、藝朮。進而談社會、歷史、人生、宗教……幾乎無所不談。他越來越折服在她那深廣的知識領域裡,也越來越迷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體驗裡。哦!老天!他真想"速戰速決",想瘋了,從沒有這樣渴望過和一個女孩見面,從沒有把自己一生的計劃都移向一個"約會"上。但是,但是,但是……潔舲就是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緩緩的航行,緩緩的飄蕩,詩意的,文學的。
不容任何狂暴的態度來划動,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無可奈何!
這晚,他把她帶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面上反映著星光、月光,遠山遠樹,都在有無中。這些年來,碧潭因為水位降低,遊人已經減少了很多,所以,週遭是非常安靜的。他們租了一條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劃著,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們還叫了一壺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樹、有船。而潭中,山月兩模糊,四周,有螢火在輕竄。空氣中,醞釀著某種浪漫的氣息,連夜風吹在身上,都有詩意。這種氣氛,顯然感動了潔舲,她坐在他身邊,神往的看著潭邊的岩石,兩岸的風景,天上星辰,水中的倒影。她歎了口氣,低低的說了一句:「天堂!」
「什麼?"他沒聽清楚,悄悄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動了一下,縮回去,他固執的握緊了她,於是,她放棄了,一任他握著她。他說:「潔舲,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韻。不知怎的,這神韻就他在心臟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對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魯莽,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是潔舲。
「唉!"他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了?"她問。
「或者,我該欣賞你的放不開,"他說:「因為,你大概也沒有對別人放開過!」
她吃了一驚似的,迅速的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來了。她站起身來,在搖晃的船中走到船頭去,用手扶著船篷,她肯對著他,呆呆的注視著遼闊的前方。
他懊惱透了!又說錯話!幹嘛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給她逃開了。可是,這是二十世紀呢!他怎麼去認識了一個十八……算了,十八世紀已經夠開放了,她根本是個十六世紀的女孩!還活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裡。他真不知道該"欣賞"她這一點,還是"恨"她這一點。
他站起身來,也跟了過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著另一邊的船篷,他們並肩站著,並肩望著船的前方。四周很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那船夫的櫓聲。遠方,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低低的啁啾著。
「暑假已經過去了。"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過去了,你的假期也過去了。」
「我是快開學了。"他困惑的說:「不過,我每週只有三天課,剩餘的時間還是很多的。至於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是啊!所以,應該去找一個工作。"她說,眼光始終看著前方。"我本來想去秦非的醫院當護士,但是,護士必須是學護專的,而且,秦非也不贊成。當初我考中文系,是因為我發狂般的愛上了文學,現在,畢業了,突然發現學文學真沒用,除了裝了滿腦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沒有一技之長。"她頓了頓,忽然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好想去寫作。」
「不。"他說,盯著她。"你從沒告訴過我。」
她回頭注視他,兩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塊兒了。
「我好想寫作,"她認真的說,眼睛裡閃耀著光彩,非常動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書,我就羨慕得發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寫出來的。有的時候,我做夢都夢到在寫作,我真想寫作。」
「那麼,什麼工作都別找,去寫作!"他有力的說:「如果你這麼愛寫作,你就去寫作!」
「你和秦非說的話一樣。"她沉吟著。"所以秦非和寶鵑就不肯給我找工作!他們堅持我是寫作的材料,我自己卻非常懷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亂得很,以前,只想專心把書念好,書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她側著頭想了想,忽然輕歎了一聲:「唉!」
「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問。"你父母的看法怎樣?他們的意見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頭去看水,接著,就抬頭去看天空。"我父母對我的事沒有意見。」
「我能不能坦白問一句?"展牧原開口說。
「你不能。"她飛快的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鐘。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又忘了你有說'不能'兩個字的習慣!好吧!我不能問。我就不問。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有經濟上的困難……」
「不不。"她急急的說。"那一直不是困難,他們不允許我有這種困難。」
「他們?"他聽不懂。
「他們。"她溫柔的重複。
他凝視她,微蹙著眉,凝視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嗎?潔舲。"他說:「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像一個謎。」
「謎?"她笑了,回憶著。"很好的一個字,是不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植物園,你就說了這個字。第二天早上,我還特地寫了張字,我寫: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他盯著她。
「你這樣寫的嗎?」
「是的。」
「那麼,"他雙目炯炯。"你已經幫我寫下我的命運了?在相遇的第二早上?」
「什麼意思?"她驚愕的看他。
「你是個謎。"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而我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驚跳。轉開頭去,她看水,看天,看兩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們上岸去好嗎?"她無力的問。
「好,可以。"他說,揮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錢。他們沿著台階,走上堤防。然後,他握著她的手腕,把她帶上了橋,走過橋,對岸有小徑濃蔭,直通密林深處。她有些退縮,喃喃的說:「我們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說。
「哦?」
「並不是只有你可以說'不能'。"他忽然執拗起來了,他胸中有股強烈的熱情,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已經把他整個都漲滿了。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蠢動在他血管中的那份激情,正不受控制的,要從他渾身每個毛孔中往外迸瀉。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腕,半強迫的,半用力的,把她帶到一棵大樹之下,遠處有盞路燈。這條路通往一個名叫"情人谷"的山坳。這樹下並不黑暗,路燈的光暉投在她面頰上,她看來有些蒼白,有些緊張,有些柔弱,又有些無奈。這好多個"有些",合起來竟是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寫下來不會有人相信,這些"有些",是那麼美麗,又那麼楚楚動人!
「聽著!"他說,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的眼睛,他不準備放過她了,他決心把心裡的話,一股腦的傾倒出來。"我告訴你,潔舲。從小,我是驕傲的,我是自負的,我是不看別人臉色,也不低聲下氣的。我不遷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頭!說我狂也可以,說我傲也可以,說我目空一切也可以!這就是我!因此,我沒有主動追求過女孩子,更遑論談戀愛!也因此,我沒有經驗,沒有技巧,也沒有任何戀愛史!在我念大一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女孩接吻,只是為了瞭解什麼叫接吻!結果,那女孩以豐富的經驗來教了我。這就是我和女性唯一的接觸!這些年來,我唸書,我教書,我攝影……我身邊始終環繞著女孩,從同學、同事,到學生。可是,我始終沒有為任何人動過心,我已經認為我屬於中性,不可救藥了!我以為我這個人根本沒有熱情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麼驕傲、自負、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滾他的蛋!我完了!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絕對的最後一次,我完了!所以,聽著,"他的嗓音低啞,面孔漲紅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燒著。"不要再逃開我,不要像一條滑溜的魚,更不要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不是壞人,我不是遊戲,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嗎?懂了嗎?」
她張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面容感動,眼裡,竟閃著兩點晶瑩的淚光,她拚命吸氣,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想解釋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看著她眼底的淚光,看著她唇邊的顫動……他什麼思想都沒有了,俯下頭去,他把嘴唇熱烈的蓋在她的唇上。
深夜,潔舲才回家。
她沒有讓展牧原送她上樓,自己上了電梯,看看手錶,快一點鐘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她從皮包中拿出鑰匙,悄悄的打開門,再悄悄的關好門。然後,她輕手輕腳的往自己臥室中走去。
她經過了秦非的書房,發現裡面還亮著燈光,房門開著。
她看進去,秦非正一個人坐在一張大大的轉椅中,在抽著煙,一縷煙霧,裊裊然的在室內繚繞著。
她走到書房門口,站住了。秦非沒有回頭,噴了一口濃濃的煙霧,他說:「進來,把房門關上,我正在等你!」
她順從的走進去,關上了房門,她一直走到秦非的面前。
秦非抬眼看她,眼底中,帶著深切的研判。她不說話,就靜靜的站著,讓他看。如同一個小孩等著醫生來診察病情似的。
她手中的皮包,已經順手拋在沙發上了。她就這樣垂著雙手站著,和他靜靜的相對注視,他手中的煙,空自燃燒著,直到差一點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才驚覺的熄滅了煙蒂。
「坐下!"他命令似的說。
她坐下了,坐在他腳前,坐在地毯上面。她雙膝併攏,胳膊肘放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依舊靜靜的看著他。他眼光深邃,面容肅穆。
他們又對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開口:「你快樂嗎?潔舲?」
她點點頭,用舌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快樂,"他深刻的說:「但是害怕。」
她再點頭,連續的點著頭。
他憐惜的伸出手來,撫摸著她的頭髮,這些頭髮,曾一度被燒得亂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頭,這些頭髮的底下,還掩藏著傷疤,燒傷的及打傷的。這些頭髮如今長得漆黑濃密,長垂腰際,誰能料到它當初曾遭噩運?他撫摸著它,手指碰到了她後頸上,藏在衣領中的傷疤,她本能的顫慄了一下。
「聽我說,潔舲。"他壓低了聲音,真切的,誠懇的,清晰的叮嚀:「你姓何,名潔舲,對不對?」
她繼續看他,眼中閃著無助和疑問。
「展牧原,展翔的兒子。"他再說。"他們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獨生子。這孩子非常優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聽我說,潔舲,你千萬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著他,仍然沒有開口。
「所以,記住了!人生沒有'事事坦白'這回事,你不需要對你的過去負責,更不需要對那個在十二年前已經註銷了的女孩負責!你懂嗎?我早說過,你有權利活得幸福,你有權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終於來臨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邊,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的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鬆手,否則,你就辜負了我們這十二年來,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與的希望!潔舲,你懂了嗎?」
她含淚點頭。
「再有,"他微微顫慄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賭!你會輸!」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
「看著我!」
她被動的看著他,眼光中流露著淒苦和恐懼。
「不會有事的,我跟你保證。"他深吸了口氣,又重重的吐出來。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緊壓在他心頭似的。"只要你永遠不說出來!永遠不說!永遠!潔舲,這不是欺騙。展牧原愛上的是何潔舲,他從沒有認識過豌豆花,對不對?」
聽到"豌豆花"三個字,潔舲渾身立即通過一陣不能遏止的寒戰。這寒戰傳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的跟著顫慄了。
「所以,潔舲,"秦非一字一字的說:「不要冒險,不要去考驗他!」
潔舲一下子把頭仆伏在自己膝上,她雙手緊握著拳,面頰深埋在膝間,她的聲音痛楚的迸了出來:「我最好的辦法,是跟他分手!」
「胡說!"秦非生氣了,惱怒了。"你為什麼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對他毫不動心!你動心嗎?"他有力的問:「回答我!你動心嗎?」
她猝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了悲憤和苦惱。
「你什麼都瞭解,你什麼都知道!"她終於低喊起來。"你瞭解我比我自己瞭解得還清楚,何潔舲這個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創造的!你何必問我?何必問我?何必苦苦追問我?」
他從椅子裡猛的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他再點燃了一支煙,就站在那窗口噴著煙霧,默然不語。
潔舲靜了靜,把頭頹然的靠在他坐過的椅子上,那椅墊上還留著他的體溫,她的手平放在椅墊上面。半晌,她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她輕輕的走過去,走到他的身邊,煙霧濃濃的籠罩過來,把她罩進了煙霧裡。
「對不起。"她輕聲低語。"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亂。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過頭,眼光和她的交會了。
「我明白。"他真摯的說:「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麼?」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棄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戀愛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應該享受的!你很幸運,才會認識一個好男孩……」
「看樣子,"她淒苦的微笑了一下。"你們對於收留我,已經厭倦了,你急於想把我嫁出去!你……」
「潔舲!"他喊了一聲。
她住了口。驚覺的看他。然後,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樣。她苦惱的、昏亂的說:「我怕穿幫!我真的怕!請你幫助我!請你!」
「潔舲,潔舲。"他安慰的、溫柔的低喚著。"信任我!我們曾經一起度過難關,這次,也會度過的。只要你不說,只要你不說!」
「可是……可是……」
「我們可以把故事說得很圓,你肩上的傷疤,是小時候玩爆竹燒到的,其它的傷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來了。至於……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說,就不會穿幫。現在的知識,大家都知道摔跤運動都會造成……」
「你說過,我們不欺騙!"她更緊的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這樣對待展牧原,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對你來說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
「真相對展牧原就公平了嗎?你以為呢?潔舲,你用用腦筋吧!他怎樣看好?一條潔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沒有對不起他!"他更激動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潔舲,你沒有對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著,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寧可和他斷絕來往,我不能欺騙!我以為我可以擺脫過去!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遠不能!」
她哭著跑走了。
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站了好久好久。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6:14
第五章
寶鵑在天還沒亮前,就走進了潔舲的臥室。
潔舲還沒起床,聽到門響,她翻身朝門口看,寶鵑穿著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現中走向她。她往裡面挪了挪身子,寶鵑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們擠在一張床上,像許多年前,她每次從惡夢中驚醒,寶鵑都會這樣擠到她床上來,一語不發的用雙手摟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時,她總是習慣性的稱寶鵑為"寶鵑姐",稱秦非為"秦醫生",直到他們雙雙抗議,認為這樣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國人的許多習慣我都不喜歡,但彼此稱呼名字實在是乾淨利落!"秦非說:「潔舲,改一改吧!別讓我永遠把遠把你當病人看待。」
「那麼,我叫你秦大哥!」
「哎喲!"寶鵑叫:「你還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潔舲,人取名字,就是為了被別人稱呼的!否則,大家都可以沒有名字,只稱地位、職業、學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為什麼要取名叫潔舲,因為你是我們的潔舲。而我們呢,是秦非和寶鵑。」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稱謂改過來。至今,她偶爾還是會喊一聲"秦醫生」或"寶鵑姐",那必定是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為她開藥,或寶鵑為她打針的時候。
現在,寶鵑又擠在她的床上了。用一隻手支著頭,寶鵑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隻手撥開她面頰上的頭髮。
「嗯。"寶鵑哼著。"眼皮腫腫的,看樣子你一夜沒有睡。」
潔舲無奈的閃出一個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閃"掉了。
「潔舲,"寶鵑正色說:「秦非把昨晚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我想,我們還需要'女人對女人'來談談你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就導入了主題。"你願意談嗎?」
她點點頭。
「我想問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寶鵑坦率的注視她。"你有沒有愛上展牧原?」
潔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揚了起來,眼珠烏黑,眼神真摯。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許多缺點,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負……可是,他居然有這些狂傲和自負的條件,他懂得很多東西。他對文學瞭解不多,卻能很快的進入狀況,對不瞭解的事,從不充內行……他最可愛的一點,是在誠懇與忠厚之餘,還能兼具幽默感。」
「夠了,"寶鵑微笑起來。"而你,準備放棄他了?」
「其實,"潔舲沉思的說:「我們並沒有進展到討論婚嫁的地步,總共,只是這個夏天的事情。他也沒有向我求婚,我想,我們實在不必急急的來討論這問題。說不定他手裡握著一大把女孩子,等著他慢慢挑呢?」
「他是嗎?"寶鵑追問。
「是什麼?"潔舲不解的。
「手裡有一大把女孩子嗎?」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撥弄著枕頭角上荷葉邊。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鎖,牙齒輕輕的咬住了嘴唇。
「好!"寶鵑坐起身子來,雙手抱著膝,很快的說。"我們現在姑且把展牧原拋開,只談你。潔舲,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長得很美,追你的人,從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隊,秦非醫院裡那位實習醫生小鐘,到現在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這些年來,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諸門外,我和秦非從沒表示過意見。因為,說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們也還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輕聲囁嚅著。
「我懂。"寶鵑打斷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總覺得你沒有資格談戀愛,沒資格耽誤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沒發展前就把別人的路堵死,讓人家死了這條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敗,我們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風!當什麼心理科醫生?乾脆改名叫李自瘋算了,也給你治療了七八年,還宣佈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寶鵑!"潔舲忍不住打斷了她。"我最怕你!」
「因為我總是一針見血,實話實說?"寶鵑銳利的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麼,你幹嘛招惹展牧原?」
潔舲嚇了一跳。
「我沒有招惹展牧原!」
「你沒招惹他,怎麼和他一再約會?怎麼不在一開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麼不讓他早點死心……」
「這……"潔舲囁嚅著。是啊!寶鵑言之有理。怎麼開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麼黑螞蟻、黃螞蟻、養樂多、卡裡卡裡,還外帶要噓噓!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寫了那首打油詩,也就是那首打油詩讓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幫了他的忙!現在,寶鵑反而把罪名扣到她頭上來了!她急急的按住寶鵑,說:「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闖的禍!」
「你說什麼?小中中?"寶鵑伸手到她額上去試熱度了。
「你有沒有發燒?」
「你聽我說!"潔舲把寶鵑的手壓下去。她開始說那第一次的約會,說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聖代,又要看電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佈吃了螞蟻和小洋蔥,如何草草結束了那約會,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紙……說完,怕寶鵑不相信,她跳下床,去書桌抽屜裡,翻出了那張紙條,遞給寶鵑看。寶鵑在聽的時候,就已經睜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紙條,她跳下床,捧著肚子,就笑彎了腰。
「哎喲!不是蓋的呢!"她邊笑邊說。
「你瞧!"潔舲說:「都是中中闖的禍吧!」
「你算了吧!"寶鵑笑完了,把紙條扔在潔舲身上說。"人家寫得出這張紙條,你就動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動!如果沒動心!你照樣可以不理他!別把責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該負責,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緣份了!怎麼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麼會帶中中而不帶珊珊呢?說來說去,你難逃責任!你最好捫心自問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說,如果沒有展牧原,你生命裡就不會再有別人了嗎?你真預備抱獨身主義,當作家,在我家裡住一輩子?當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趕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趕你,當初就不會大費周章的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睜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別人!你並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壞人,你有資格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當一個正常的、快樂的女人。」
「但是……"潔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騙他!」
「你能的!"寶鵑輕聲而清晰的說:「我們每個人都撒過謊,欺騙有善意和惡意兩種,善意的欺騙只有好,沒有壞!我在醫院裡,每天要撒多少謊,你知道嗎?明明病人已患了絕症,我會說:'沒有關係,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何必讓他知道了傷心呢?人生,就是這樣的!」
「如果……"潔舲睜大眼睛說:「我把真相告訴他,你認為他的反應會怎樣?」
寶鵑緊閉著嘴,側著頭,嚴肅的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頭定睛看著潔舲,眼裡沒有笑意,沒有溫暖,她冷靜而誠懇的說:「我不敢說他的反應會怎樣,我只知道,人性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經治療了你這麼多年,愛護了你這麼多年,我真不願意別人再來傷害你!」
潔舲的臉發白了。
「當他覺得被傷害的時候,就是他在傷害你。"寶鵑透徹的說。"我們這樣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應有兩種,一種是他能接受和諒解,一種是他不能接受和諒解。後者必然造成傷害和屈辱,然後你們會分手。前者的可能性也很大,因為他很善良。但,也因為他善良,你的故事,對他是聞所未聞,甚至無法想像的。所以,他會受到打擊。當他受打擊的時候,潔舲,你能無動於衷嗎?你不會也跟著受打擊嗎?然後,你辛苦建立的自尊會一一瓦解,傷痛也隨著而來,在這種情緒下,你們還會幸福嗎?」
潔舲怔著。
「當然,"寶鵑繼續說:「我們只是分析給你聽,這是件太嚴重的事,說與不說,決定權仍然在你手裡。我勸你……"她頓了頓。"還是不要太冒險的好!」
「必輸之賭。"潔舲喃喃的說。
「不一定,只是輸面大。"寶鵑凝視著她。"輸掉一段愛情,事情還小,輸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情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訴他,讓我們來說……」
「不!"她打斷了寶鵑,臉色堅決而蒼白。"這是我的事,是嗎?是我必須自己面對的事!」
「是。」
「人性真的那麼脆弱嗎?"她低語:「可是,我在最悲慘的時候,遇到了你們,是不是?我看到過'人性'在你們頭頂上發光。而你們卻叫我不要相信人性。」「不要把我們神化。"寶鵑認真的說。"我們只是幫助你,愛護你,我們並不需要娶你!」
潔舲迅速的背轉身子去,避免讓寶鵑看到衝進她眼中的淚水。寶鵑走過來,擁住了她,聲音變得溫柔而親切了,她歎息著說:「我說得很殘忍,但是很真實。潔舲,說真的,我和秦非這種人,在這世界上也快要絕跡了。即使我們頭頂上真的發光,你也不要相信,別人頭頂上也會發光。我們不是悲觀,是累積下來的經驗,在醫院裡,我們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她停了下來,第一次欲言又止。
「尤其什麼?"潔舲追問。
「那個展牧原!"寶鵑仍然坦白的說了出來。"我雖然只見了他幾次,已經對他印象深刻。他幾乎是……完美的!所有完美的人!都受不了不完美。正像所有聰明的人,都受不了蠢材一樣!那個展牧原……"她再深吸了口氣,重重的說:「實在是完美無缺的!」
寶鵑放開潔舲,走出了房間。
潔舲軟軟的,渾身無力的在床上坐了下來,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自己的臉龐。這天晚上,展牧原和潔舲在一家名叫"夢園"的咖啡廳中見面了。"夢園"就在忠孝東路,和潔舲的住處只有幾步路之遙,是他們經常約會見面的地方。"夢園"並不僅僅賣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廳。裝潢得非常雅致,牆上是本色的紅磚,屋頂是大塊的原木,桌子是荷蘭木桌,上面放著盞"油燈",一切都帶著種原始的歐洲風味。潔舲一直很喜歡這家餐廳的氣氛,尤其它很正派,光線柔和而不陰暗,又小巧玲瓏,頗有"家庭"感。
他們坐定了,叫了咖啡。展牧原心中還充滿了興奮,他看著潔舲,怎麼看就怎麼順眼。潔舲今晚看來特別出色,她淡掃蛾眉,輕點朱唇。穿了件白襯衫,白長褲,白西裝型外套!又是一系列的白!白得那麼亮麗,那麼純潔,那麼高貴!
展牧原又一次發現,白色並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潔淨"了,只有更「潔淨"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潔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坐在那兒,輕輕的轉動著手裡的咖啡杯,她很靜,太安靜了,很久都沒說話。只有展牧原,一直在說著他對未來的計劃,授課的問題,攝影的問題,家庭的問題……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來:「明天去我家好嗎?我爸和我媽已經想見你都想得快發瘋了!他們說,能把他們的兒子弄得神魂顛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訴他們說,不能用'不平凡'三個字來形容你,那實在是貶低了你!你豈止不平凡,你根本就是個奇跡!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見你,就認為你是個'奇跡',不止'奇跡',還有'驚喜',而且……"他笑吟吟的看著她:「你還是本'唐詩'呢!說起唐詩,"他又滔滔不絕的計劃起來:「我想給你拍很多照片,各種各樣的,每一張照片都配一首唐詩,然後出一本攝影專輯。好不好?明天就開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色,有的在室內打光拍,有的去風景優美的地方拍,例如柳樹下、小河邊、海灘上……對了,拍一張你划船的,一條白色的小船,你穿著白衣服,打著一把白色的小洋傘,懷裡抱一束白色的小花。題目就叫潔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細的盯著她,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你怎麼不說話?你有心事嗎?你在想什麼?」
她慢慢的停止轉咖啡杯,她的睫毛下垂了幾秒鐘,再抬起來,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臉上。然後,她費力的嚥了一下口水,終於清楚的吐出一句話來:「牧原,今晚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他在椅子上跳了跳,不信任的看她。
「你說什麼?"他問,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嘴微張著,看來有點傻氣,傻得那麼天真,那麼率直。他連掩藏自己的感情都還不會。
「我說,"潔舲用力吸氣,瞪著牧原。要"打擊"這樣一個人實在是"殘忍」的,但她卻不能不殘忍。"我要和你分手了,以後,我們再也不見面了!」
「你在……開玩笑?」
「不!不!"她拚命搖頭。"我是認真的,非常非常認真的。」
她強調著"非常"兩個字。"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今晚,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的嘴唇失去了顏色,面孔發白了。
「我做錯了什麼?"他低問:「不該吻你嗎?不該擁抱你嗎?我冒犯了你嗎?你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嗎……」
「不不!別生氣。牧原……」
「我不生氣。"他壓抑著自己。"我只是不接受!為什麼今晚是最後一次見面?」
「因為……"她低下頭去,用雙手緊捧著咖啡杯。時序才剛入秋季,她已經覺得發冷了,她讓那熱咖啡溫著自己冰冷的手。"因為……我的未婚夫明天要從美國回來了!我們的'遊戲'應該結束了!」
「什麼?"他大大一震,手邊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發出"叮噹"的響聲。"你說什麼?未……婚……夫?"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未婚夫!"她咬牙說,不去看他,只是看著手中的杯子。"你常說我是一個謎,因為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自己。你總不會認為我活到這麼大,會沒有男朋友吧?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國修碩士學位的,他學工,本來要修完博士才回來,但是,他……他……"她舌頭打著結,這"故事"在肚子裡早就複習過二十遍,說得仍然語無倫次。"反正,他明天就回來了。我們訂婚兩年多了,我實在不能欺騙他……也……不該欺騙你!」
他一句話也不說,死死的看著她,重重的吸著氣。她飛快的抬眼瞥了瞥他,他那越來越白的臉色使她的心臟緊縮而痛楚起來。她的手更冷了,而且發起抖來,她被迫的放下了杯子,杯子也撞得碟子"叮噹"響。他終於抽了口氣,啞啞的問了一句:「你……真有未婚夫?」
「我何必騙你?"她掙扎著說:「不信,你去問秦非!我……沒有理由騙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好半晌,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咳了一聲,他清清嗓子,說:「好,你有未婚夫!"他咬牙又切齒。"好,你說了,我也聽到了。我原來就有些懷疑,命運之神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差點到行天宮去燒香了!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不可能沒人追,不可能輪到我……"他的嗓子又啞住了,再咳了一聲,他突然又說了句:「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她簡短的回答,眼裡已有淚光。
「好,"他再說:「好,"他重重的點頭。"他僅僅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丈夫!好,讓我和他公平競爭吧!我不預備放掉你!」
「什麼?"她驚愕的抬起頭來,驚愕的瞪住他,淚水在眼眶中滾動。"你不可以這樣!」
「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他激烈的問,忽然隔著桌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緊緊的。他的眼光熱烈而鷙猛的盯著她,似乎要看進她內心深處去。"你有沒有一些愛我?"他問:「有沒有一點點愛我?」
「我……我……"她囁嚅著:「我根本……不能愛你!我……我……沒有資格再愛你!"這兩句話,倒真是掏自肺腑,淚珠從她眼眶中無法控制的湧了出來,沿頰滾落。她掙扎著:「你……你就放了我吧!饒了我吧!」
「你哭了嗎?"他說:「你為什麼哭呢?你這一哭,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你懂嗎?"他更緊的握她。"我不能撤退,潔舲。即使你有未婚夫,我還是要追你!我還是要見你!因為你心裡已經有了我!他不過是比我幸運,早認識了你,如果你早就認識我,你也不會和他訂婚!」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他點頭,固執而一廂情願的。"因為為我比他可愛,因為我比他固執!因為……"他喉中梗了梗。"因為……"他崩潰了,低下頭去,輕呼出來:「因為我輸不起!潔舲,我輸不起!你怎能如此殘忍?這樣冷靜的告訴我你有未婚夫!在我正開始計劃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時候!這太殘忍!太殘忍!不!潔舲,我輸不起!我從來沒有愛過,這是我第一次承認自己的感情,第一次陷得這麼深這麼深……見鬼!"他把頭轉開去,望著玻璃窗外面。"這不是世界末日,絕不是!"他自言自語。
「牧原!"她凝視他,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絞痛,她的心碎了。"你並沒有輸!是不是?只是我沒有資格來愛你,不是你輸了……」
「如果你有資格愛我,你會愛我嗎?"他掉轉頭來,又有力的問。
「我……我……"她張口結舌,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要答覆我!"他阻止了她。"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長,不夠讓你深入的瞭解我……他認識了你多久才訂婚?」
他忽然問。
「噢!"她怔了怔,胡亂的接口。"三年吧,大概有三年多!」
「瞧!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他勝利似的叫,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采:「三年和三個月怎能相提並論!潔舲,你不愛他,你根本不愛他!」
「你又怎麼知道?」
「如果你真心愛他,你不會受我吸引!你不會和我訂約會,你也不會讓我吻你……」
「所以我才有犯罪感!"她已被他攪得頭昏腦脹,思緒都不清楚了。"所以我再也不見你!所以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所以一切都過去了!牧原,"她從座位裡站起來:「你不要再跟我糾纏不清了,我們相逢太晚……太晚太晚了!我走了!再見!!」
「等一等!"他喊,伸手想抓他。
她掙開了,奔出了咖啡廳,奔到深夜的街頭,向新仁大廈奔去。
她身後有喘息聲,他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站住,他喘吁吁的看著她,眼底,燃燒著兩小簇火焰,他的聲音沉重而急迫:「他真的明天就回來嗎?」
「真的!」
「你騙我!你可能有未婚夫,不見得明天就回來!不過,不管你有沒有騙我,讓我告訴你一句話;"他斬釘截鐵的說:「我們明天見!」
「你……"她怔住。"不可能!不行!」
「那麼,"他說:「我們今晚不分手!」
「你……"她更加發怔。
「我跟你上樓,你去睡覺,我在你家客廳睡沙發!」
她看了他好幾秒鐘。
「你是堂堂男子漢,"她清晰的說:「你受過高等教育,你是大學裡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賴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樣才能跟你說得清楚?君子不奪人所愛,是嗎?你說過,你是個驕傲自負的人,難道你要我輕視你嗎?你知道你什麼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堅強自信,和你的一團正氣,如果你對我撒賴,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蕩然無存了。你怎麼如此幼稚?不要讓我輕視你!不要讓我輕視你!」
他被擊倒了。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辭完全擊倒了。他瞪視著她,頓感萬箭鑽心。是的,撒賴是孩子的行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如此無助的局面。連自尊都被踩到了腳下。是的,他只能讓她輕視他!他也輕視他自己!
於是,他放開了她,一語不發的掉轉了頭,走開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轉身走進大樓,跨進電梯,她貼牆靠著,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7:13
第六章
一連好些日子,潔舲都關在家裡沒有出去。
她照樣很早就起床,幫珊珊梳頭,幫中中穿衣服,照顧兩個孩子吃早飯,然後,兩個孩子就去上學了。假期早已過去,珊珊在念小學二年級,中中念幼兒園大班。等兩個孩子一走,潔舲就關進了她的臥室,宣稱她要開始寫作了。
事實上,潔舲用在寫作上的時間並不多,她確實在寫,但進度緩慢,她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且,思緒總會飄到寫作以外的東西上去。於是,她開始看書,她從小就愛看書,這一晌,她看書已達顛峰狀態。偶爾出去,她都會買了大批的書回來,然後就埋首在書堆裡,直到吃飯時間才出房門。
秦非夫婦仍然從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診所中也都是病人。潔舲會穿上白色的護士衣,也幫忙做掛號、包藥、填病歷、量體溫等工作。雖然她早就學會許多護士的專長,像打針、靜脈注射等,但是,因為她沒有護士的執照,秦非就不讓她做。儘管如此,病人多的時候也忙得大家團團轉。
晚上九時半以後,秦非就不再接受掛號,但,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往往也將近十一點了。
生活,對秦非來說,是一連串的忙碌。
可是,雖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關懷著潔舲,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斷"了,他知道她又在瘋狂般看書,他也知道,她在嘗試寫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別少,診所很早就關了。秦非換掉了工作服,來到潔舲的屋裡。他看到潔舲桌上堆著一大堆書,他走過去,隨便的翻著:羅生門,地獄變、金閣寺、山之音、千羽鶴、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頭翻著這些書籍,默然不語。潔舲看著他,用鉛筆敲了敲自己正看著的一本《雪鄉》,她習慣拿支鉛筆,一面看書一面作記號。她笑了笑,解釋的說:「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東西,我覺得日本作家寫的東西比中國作家廣泛多,他們什麼題材都能寫,也都敢寫,中國作家往往局限於某一個範圍之內。」
「不是日本作家的題材廣泛。"秦非說:「一般歐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廣泛,因為他們只需要寫作,不需要背負上道德的枷鎖,更不需要面對'主題意識是否正確'這種問題。中國人習慣講大道理,電影、藝朮、文學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義!荒謬!所以,中國現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腳,在那條'道德、教育意義、主題意識'的裹腳布下,被纏得歪曲變形。潔舲,如果你要寫作,你就去寫,放膽去寫,不必考慮任何問題!千萬別當一個被包了小腳的作家!"我很懷疑,「潔舲坦率的說:「我是否會成為一個作家。我這兩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寫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來;寫。就對了!那怕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知音,也罷。沒有知音,也罷。總之,要寫出我心中的感受來,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這樣的,然後,你會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繼續翻著那些書。"你會希望得到共鳴,希望得到反應,希望擁有讀者。因為,寫作已經是很孤獨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種孤獨感和寂寞感會把人逼瘋。世界上兩種人最可悲,一種是演員,一種是作家。演員在舞台上表現自己,飾演別人。作家在稿紙上表現自己,飾演別人。很相像的工作。兩者都需要掌聲。兩者都可能從默默無聞,到燦爛明亮,然後再歸於平淡。於是,歸於平淡之後,就是寂寞和孤獨。平凡的人往往不認識寂寞和孤獨,天才……作家或演員或藝朮家或音樂家都屬於天才型……很容易就會被孤獨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豐富,熱情,於是就更可悲:三島由紀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員於一身,對人類的絕望,對死亡的美化,對戲劇性的熱愛……導致他最後的一幕,轟轟烈烈的切腹自殺。至於他死前的抗議、演講那場戲,在他的劇本裡原可刪掉,他不需要給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兩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這就是他一生的志願,他做到了。」
潔舲抬起頭來,不相信似的看著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過三島由紀夫!」
「我是沒有研究過。"秦非坦白的說。"但他死得那麼驚天動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當然也會去注意一下。"他合上書本,注視潔舲。"你呢?你到底為什麼在研究他們?」
「三島由紀夫有一首詩,我念給你聽你好嗎?」
「好。」
她拿起一本書來,開始念:「力量被輕視,肉體被侮蔑。悲歡易逝去,喜悅變了質。淫蕩使人老,純潔被出賣。易感的心早已磨鈍,而勇者的風采也將消失。」她放下書,抬眼看他。
「我想,"她說:「這就是三島由紀夫在四十五歲那年,就選擇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壯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風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壯烈,而成為無可奈何了。你說對了,三島認為死亡是一種美,但,必須是他選擇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這種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種美。你從他們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來。」
「我知道。"秦非點頭,順手拿起一本《羅生門》,翻到作者介紹,他不由自主的念出幾句話:「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麼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龍之介!"她接口說出作者名字。"又一個把死亡看成絕美和淒美的作家!他死的時候更年輕,才只有三十五歲。他是吞安眠藥自殺的。至於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兒,感觸很深。但他已度過了自殺的年齡,卻仍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在七十三歲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殺。」
「可能因為得了諾貝爾獎!"秦非說:「這麼高的榮譽,得到了,年齡卻已老去,再沒有衝刺的力量,也再沒有追求的目標。何況,當時很多評論家,批評他不配得獎,我相信,他得獎後比得獎前更孤獨,更寂寞,更絕望,於是,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對了!"她深深點頭。"就是這兩句話: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秦非驀然從某種沉思中驚覺了,他盯住潔舲,深刻而敏銳的注視她,同時,他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潔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視著他,他們互相注視著,研判著,揣摸著。都在彼此眼底讀出了太多言語以外的東西。然後,秦非伸出雙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緊握著她,眼光深刻的看進她眼底深處,他用一種幾乎是憂鬱的語氣,低沉而清晰的說:「瞧!知識並不一定是件好東西!"他搖搖頭,語重心長的再加了句:「潔舲,別讓我後悔給你念了大學!」
她默然不語,只是靜靜的、深切的看著他。
電話是凌晨三點鐘響起來的。秦非在床上翻了個身,去摸電話聽筒,瞇著眼睛看看床頭的鐘,凌晨三點!准又是個急診病人!寶鵑伸手過來,環抱住秦非的腰,把頭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閉著眼睛,模糊的說:「不要接,醫生也有權利睡覺。」秦非安慰的拍撫了一下寶鵑,依然拿起聽筒來。剛剛對著聽筒"喂"了一聲,對面就傳來一個男性的、年輕的、苦惱的,而且是魯莽的聲音:「秦公館嗎?我找潔舲聽電話!」
見鬼!秦非醒了,瞪著鐘。
「你知道幾點鐘了?"他問。
「我知道,三點。"對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幫你接過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說:「你是秦醫生?」
「秦非。"他說,他不喜歡病人以外的人稱他醫生。
「好,秦非,"對方沉重的呼吸著:「我能不能先和你談兩句話?」
「你能,但是,以後請你別選這種時間。」
「對不起,"展牧原歉然的說:「我忽然覺得不打這個電話我會死掉,所以我就撥了號,顧不得時間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談什麼?」
「潔舲。"他說。
秦非頓了頓。
「我不能和你談潔舲,"他說:「除非她自己願意和你談。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沒有權利把她的事告訴你!」
「只有一句話,"展牧原急切的。
「什麼話?」
「她確實有未婚夫嗎?」
秦非再一次默然。寶鵑已經醒了,她伸手扭開床頭的小燈,在燈光下看著他。把頭靠在他胸膛上,她傾聽著他的心跳聲,手指輕撫著他睡衣的衣領。
「展牧原,"秦非終於開口了。"你真的很愛潔舲嗎?非常非常愛她嗎?愛到什麼程度?」
「唉!"對方歎了口長氣。"這個時間撥電話,是沒有理智,在被拒絕之後撥電話,是沒有自尊,連續到你們家對面去等那個始終沒出現的'未婚夫',是傻里傻氣,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瘋裡瘋氣……你還問我愛不愛她,或愛她到什麼程度?」
「那麼,"秦非深吸口氣。下決心的說:「讓我告訴你,她從沒有什麼未婚夫,她連男朋友都沒交過……」
對面傳來"咕咚"一聲響,接著,聽筒裡又傳來兩聲"哎喲,哎喲"的模糊呻吟聲。秦非吃了一驚,慌忙對著聽筒問:「怎麼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事!"牧原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和狂歡。"我只是一不小心,從床上滾到地上去了,撞了我的膝蓋……沒關係,好了!我掛電話了……」
「喂喂,"秦非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還要和潔舲說話嗎?」
「是呀!"展牧原急迫的說:「但是我不能在電話裡講!我現在就過來了!」「喂喂,"秦非喊:「你知道現在幾點鐘……」
但是,對方已經掛斷了,秦非看看聽筒,把它摔到電話機上。從床上坐起來,他看著寶鵑。
「他說他馬上要過來!那個傻瓜真有點瘋裡瘋氣!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潔舲,告訴她謊稱的未婚夫已經被我拆穿了,至於為什麼要編出個未婚夫來,大家的說法必須一致!」
展牧原到秦家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十分。
是潔舲給他開的門,她顯然已經知道他要來,她已換掉了睡衣,穿了件簡單的家居服……一件白絨布的袍子,上面繡著一束紫色的花朵。她的長髮隨便的披瀉著,臉上白淨清爽,絲毫沒有化妝,。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
牧原是多麼喜悅啊!雖然心底還藏著無數謎團。但是,只要她沒有什麼該死的未婚夫,什麼都不嚴重了!什麼都可以解決了。他看著她,呆呆的,愣愣的,癡癡的看著她,唇邊帶著個傻傻的笑。
「潔舲,我等不及天亮……"他想解釋。
「別說了,進來吧!"潔舲讓他進來,關上了大門,客廳裡只有他們兩個,秦非夫婦很明顯的要讓他們單獨相處。牧原在沙發上坐下,潔舲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來。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的說:「潔舲,你騙得我好慘!為什麼要這樣欺侮我呢?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為什麼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著,緊張兮兮,瘋瘋癲癲呢?為什麼……"他伸手抓住了她,因為她想躲開他,她眼裡已閃起了淚光。」為什麼要拒絕我?為什麼要編出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千方百計要斷掉我的念頭?是我不夠好嗎?是我表現得不夠真誠體貼嗎?你知道我沒有經驗,如果我不夠好,你可以罵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給我一點小苦頭吃,但是不要這麼絕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兩天,但不要弄出個未婚夫來呀……」
潔舲抬眼看他,伸出手來,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
「我沒想到,"她低聲說:「秦非會幫你的忙,拆穿了我!」
「這叫……"他正要說,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別說!現在是我說的時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揚起來,眼底有種深切的無奈和淒苦。"我從認識你那天起,就連名字都不想告訴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別說!聽我說!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學歷,你又風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氣縱橫……」
「哇!"他掙開她的手,眉飛色舞的說了句:「我怎麼這麼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還不錯,就沒想到有這麼好!你這傻瓜!這麼好的男子你怎麼還要折磨他,使他以為自己只有零分,差點去跳海……」
「你要不要聽我說話?"她忍耐的問。
「要!要!要!"他慌忙說:「不過,如果我有那麼好,你又沒有什麼該死的未婚夫,我想,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是嗎?"她憋著氣問。
「是的!"他肯定的回答。
「你最好聽我說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我必須告訴你,"她沉吟了一下,猶豫的咬咬嘴唇。"我是個孤兒。」
他睜大眼睛看她,不說話。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繼續說:「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在醫院門口撿到了我,整個醫院為我開緊急會議,因為我又病又弱又遍體鱗傷,大家都以為我會死掉,後來,我居然被救活了。在醫院裡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歡我,所以,院長給了我他的姓,算是收養了我。全院的醫生同仁,為我捐了一筆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費,當然,這筆錢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婦,收留我在他們家,從不讓我有經濟困難,他們讓我唸書、求學,直到大學畢業。直到今天。"她一口氣說完,盯著他。"所以,我真的是個謎。一個身世來源都不清楚的謎!你以為像你這樣優秀的家庭,像你這樣優秀的青年,能接受一個'謎'嗎?一個真正的'謎'嗎?」
他凝視她,不笑了,眼珠變得深黑而黝暗起來,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測,他仔細的看她再看她。
「當初,醫院沒有調查過你的來歷嗎?"他懷疑的問。"那是多少年以前?」「你最好不要再追問,"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開始有"武裝"的色彩。"我並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對我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從進中學起,就有了嚴重的自卑感,總覺得我不如人,為了這個,我還接受過心理治療。讓我告訴你,展牧原,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沒有未婚夫,沒有交男朋友,就因為我不想面對這件事實。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從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恨你……」
「停!"他阻止的說,重重的喘了口氣,他的眼睛裡流轉著光芒,視線在她那潔淨的面龐上深深逡巡,然後,他低而清楚的說:「我早說過,我就為這個'謎'而活著,現在,我懂了,我什麼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潔舲,你是謎,或者不是謎,對我都一樣,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潔舲,"他再喘口氣,眼睛裡重新燃起了熱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嗎?"她看他,退後了一步。"不要讓一時的感情衝動蒙蔽了你的視線,沖昏了你的頭。你知道謎的背後,可能會藏著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實。而某一天,說不定這些謎底會在我們面前揭穿……哦,哦,"她連退了兩步,把頭轉了開去,急促的說:「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請你走!不要來煩我!不要來擾亂我!請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讓我自己去過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的走近她,臉漲紅了,他用力把她拉進了懷中,用力的說:「如果我有一天,因為你出身而輕視你,讓我被天打雷劈!被打進十八層地獄!」
「別動!"她喊,把衣領翻開來,讓他看她肩上的傷疤,這些傷疤,由於年代已久,又經過最好的外科治療,所以並不可怖。只是,皮膚依然起皺,疤痕仍然相當明顯。他的臉發白了,瞪著那疤痕。
「這是什麼?"他問。
「燒傷的。據說我被撿到的時候,連頭髮都快燒光了,大家推測我被虐待過。我脖子上至今有疤痕,所以我常用圍巾遮住它,連夏天都用圍巾……」
「哦!"他低呼:「可憐的潔舲!可憐的潔舲!"然後,他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疤痕上面了。
她全身通過了一陣顫慄。
「你還來得及後悔,"她顫抖著說:「你還來得及退出去。不讓我那個'謎'來玷污了你……我很怕,你知道嗎?我怕得要命,你知道嗎?如果你再不退出去,如果你再這樣糾纏著我……我就會……我就會……"她抽噎起來:「我就會愛上你了!」
他飛快的把嘴唇從她的傷疤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面,堵住了她的囁嚅,堵住了她的顫抖,堵住了她恐懼,也堵住了她的自卑。她的淚水流進了兩個人的唇裡,鹹鹹的,他用雙臂緊箍著她的腰和背脊,嘴唇輾轉的壓著她的雙唇。她的頭開始暈眩,思想開始混亂,呼吸開始急促……她什麼都不能想了,不能分析了,只是緊緊緊緊的偎著他,一任自己的胳膊,纏上了他的脖子。
在裡面,寶鵑悄悄把開了條縫的房門闔攏,回過身子來,她注視著秦非,眼裡竟閃著淚光。
「秦非,這世界還是很可愛,是不是?」
秦非含笑的注視她。
「哦!"她熱烈的低喊了一聲,就忘形的抱住了秦非,用勁的吻住了他。"我愛你。"她低語。"我愛你。」
「寶鵑,"他說:「我發現你也有點傻氣!"說完,他情不自禁的低下頭去,接應著她的吻。
一時間,屋裡屋外,都忘形在擁抱中,直到小中中一連辟哩叭啦的闖開了好幾道門,嘴裡大驚小怪的又叫又嚷:「今天早上怪怪的!每個人都怪怪的!潔舲阿姨在親親,媽媽也在親親,爸爸在親親,展叔叔也在親親……」
「老天!"寶鵑喊,跑出去一把捉住了中中,用手摀住了那張小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間裡去。
秦非靠在牆上,仰頭望著窗外的遠方。
朝陽正穿透雲層,迅速的升了起來。旭日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天空。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7:52
第七章
十二月的時候,潔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天堂》發表在某著名文學雜誌上了。同時,主編寫了封信給潔舲,表示希望經常能收到她的稿子,無論字數多寡,都列為"優先考慮"的稿件裡。因為,那編輯寫著:「多年來,我們始終在尋覓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現在,我們覺得,我們似乎找到了!」
潔舲的歡樂是無止境的。她把信和雜誌拿給秦非寶鵑看,歡快的說:「你們知道嗎?我會收到一筆稿費,這是個起點,以後,我可以慢慢負擔自己了。秦非,這些年來,讓你們養我,你們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寶鵑說:「剛發表了一篇小說,就得意了,和我們算起帳來了!那麼,這些年來,你每天幫我照顧兩個小傢伙,每晚又當免費護士兼職員,你是不是要向我討薪水呀!」
「你每個月都給我零用錢呀!又偷偷塞錢到我的皮包裡呀!你一直讓我過得像個闊小姐呀!」
「那也不夠付薪水的,我算給你聽,小周小陳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時,薪水是每人一萬五千……」
「她們是有護士執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著叫,故意很嚴肅的樣子,手裡捧著那本雜誌。"你們這兩個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煩死了!在這種時候,你們算什麼帳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說!別鬧好嗎?讓我把這篇東西看完!」
寶鵑對潔舲做了個鬼臉,真的不鬧了。
秦非很認真的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寫得很簡單,寫一個小女孩,從小生病癱瘓,只能躺在醫院裡,她總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後會進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顏色,她就經常幻想:是白色,因為白色最純潔,是藍色,因為天的顏色是藍的,是紅的,因為紅色最艷麗,是紫色,因為紫色最浪漫……然後,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紅一般,絢麗而富有各種美好的色彩,幾乎她所幻想的顏色全在裡面。然後,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親人、醫生……故事中有位很偉大的醫生……的治療下,終於有了起色了,當她的腳有感覺有反應的那一剎那,她喜極而泣了。叫著說:「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是透明的!原來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為它透明,我就看不見它了!」
這篇東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潔舲的筆觸非常簡潔而富有感情,對小女孩的心情描寫得細膩而逼真,對醫院的描寫更是歷歷如繪,因而,它有種令人撼動的力量。它感人,動人,而迷人。秦非放下雜誌,發現潔舲正滿臉期盼的看著他。他重重的咳一聲嗽,從餐桌上站起來(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說:「告訴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請客出去吃牛排,我會提前下班回來,他如果有課也不許遲到,讓他調課。至於今晚的門診,休假一天,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並不是每個家庭中,都會有作家誕生的!"他穿上外衣,準備去上班了,回過頭來,他定睛看著潔舲:「我為你驕傲,潔舲。如果你以後不好好寫,你就是浪費你的天才了!你這篇東西……它使我感動,真的!」
潔舲滿臉都綻放著光采。
當秦非和寶鵑上班去以後,潔舲倒在客廳沙發裡,用那本雜誌蓋著臉龐,就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張嫂以為她睡著了,連整理房門都輕手輕腳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學時為止,中中一進客廳,就"唰"的一下把潔舲臉上那本雜誌抓掉了,嘴裡嚷著:「潔舲阿姨,沒有人蓋書睡覺的!應該蓋棉被!」
他怔住了,回頭大聲找救兵:「珊珊!潔舲阿姨哭了!張嫂!是不是你氣的?我可沒做錯事!發誓不是我弄的!」
潔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摟進懷裡,一邊一個。她含著淚,卻笑嘻嘻的說:「沒有,潔舲阿姨沒哭,潔舲阿姨是太高興了。"她吻了這個又吻那個,把面頰埋在兩個孩子身上,嘴裡又不斷的喃喃的自語著:「天堂。天堂。天堂。」「什麼叫天堂?"愛問的中中又開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說。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潔舲的心歡唱著: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邊,天堂就在腳下,天堂就在頭頂,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無際無邊。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滿嶄新的快樂,每天都充滿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課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後他就有一連四天的休息,當然,這四天並不是都閒著,他還要改作業,出考題,帶學生去實習……不過,無論怎麼說來,當大學教授是很清閒的,尤其新聞攝影又是一門冷門課程。然後,剩下的時間,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潔舲在一起。
他為她拍了無數照片,室內、室外,全身、半身、特寫……
他那麼愛拍照,她曾戲稱他為"攝影瘋子",(他並不是僅拍潔舲,有時,他也會對著一隻蜥蜴,或山邊的一株野草莓,拍攝上足足半小時。)不過,當照片印出來,她依然會興高采烈的去欣賞那些照片。
展翔夫婦第一次見到潔舲,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婦已發現家裡到處都是潔舲的照片,耳朵裡聽到的,也全是潔舲的事情了。
「你們知道嗎?我和潔舲今天到郊外,發現了一棵梧桐樹,落了滿地的黃葉。哇呀!潔舲把所有有關梧桐的詩句都想出來了。什麼梧桐樹,三更雨。什麼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什麼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哇呀……」他滿屋子亂轉,瘋子似的嚷著:「唐詩!她是本唐詩!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詩!」「唐詩?"齊憶君說:「我以為你原想出版一本'驚喜'呢!」
「是唐詩,是驚喜,"展牧原一本正經的說。"潔舲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現代於一身,我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唐詩',也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飛躍'……」
「叫什麼?"展翔聽不懂。
「飛躍,"展牧原神往的說,似乎潔舲已"飛躍"在他眼前。"我並不是說一定用這兩個字,我只舉例。潔舲是多方面的。用一個'舞'字也可以。用一個'靜'字也可以。用一個'盼'字也可以,用一個'純'字也可以。用一個'亮'字也可以,用一個'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齊憶君實在忍不住。"你到底什麼時候把這個又亮又柔又純又靜又古典又現代又飛躍又唐詩的女孩帶來給我看看?難道有這樣的女孩,你還不預備定下來了嗎?還是只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麼?"牧原嚇了一跳,正色說:「媽,我這次是認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場作戲,我必須娶她!我為她快發瘋了!」
「我看你已經發瘋了!"那位母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那麼,你為什麼怕把她帶回來?」
「我怕嗎?"牧原愕然的問。
「你怕。"齊憶君瞭解的注視著兒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但是,你確實在害怕。你每天跟我們拖,找各種借口不帶她回來,為什麼?」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
「我是嗎?他猶豫的問。"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主要的原因,還是潔舲的出身問題。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被灼傷而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女孩子!怎麼說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在過去這些日子,他只說:「她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女兒呀!她喜歡住在秦非家裡呀!她和秦非夫婦比較溝通呀………」
展翔夫婦早已接受了這套說詞。他們雖然覺得潔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婦住,多少有點奇怪,卻也不認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潔舲顯然是最小的女兒,"代溝"必然存在。而何家,多麼好的家庭,展家與何家聯婚,是足以驕傲著遍告親友的。牧原對父母的瞭解很深,他怕說出真相,使父母貶低了潔舲。他也不敢要求潔舲,去隱瞞真相。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二來也怕潔舲的敏銳。也深知,潔舲柔弱的外表下,卻有顆易感的心!當初,為了怕他對她的出身輕視,她甚至想逃開他,那麼,她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她輕視了!
於是,幾度考慮,幾度猶豫,最後,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在潔舲來展家之前,他把什麼都說了。說完,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就對家裡先丟下一顆炸彈:「潔舲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希望她在我們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經非潔舲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們的寵愛,我會很高興的把她帶回來,如果她會受到盤問和刺激,我不冒險!我寧可你們不見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婦面面相覷,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顧一切的堅決,更使他們驚懼而惶惑,不止驚懼惶惑,還有失意和傷感。這是個撒手鑭,牧原是在"通知"他們,那意思很明白,等於在說:「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舲,不能傷害她,否則,你們就失去了兒子!」
展翔留學過歐洲,齊憶君求學於美國,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他們對這問題,最初的反應,是"震驚"。等"震驚"度過,展翔很誠懇的對兒子說了幾句話:「所有的棄嬰,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風塵女郎的孩子,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我們不知道潔舲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她出身貧寒,在意外中受到灼傷,父母無錢治療,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醫院門口,讓醫院去治療她,也等於是讓她去自生自滅。這故事不管怎樣,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面。生而不養,是殘忍!傷而不治,是殘忍!棄而不顧,是殘忍!如今,潔舲已大學畢業,父母仍然沒有露面,就不是殘忍,而是奇怪!你愛潔舲,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受潔舲。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謎底揭穿,潔舲……例如,潔舲是個風塵女郎的女兒,你會怎樣想?」
「我不在乎!"牧原堅定的說。
「是個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麼都不在乎?"展翔問。
「是的!」
「那麼,"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我們不能選擇的,是不是?我們只有接受她!帶她來吧!反正,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是她!不是我們!」
於是,十二月初,潔舲終於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長髮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掃而翠,唇輕染而紅,潔淨的面龐,潔淨的妝扮,潔淨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見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婦!
那天的潔舲,表現得既溫柔又大方,既謙和又高貴,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體。不亢不卑,有問必答。當然,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問題。他們談文學、藝朮、小說、寫作。展翔夫婦已看過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認她有些才華。他們談得很多,潔舲淺笑盈盈,聲音清脆悅耳,談吐流暢生動。時間竟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見面。事後,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納悶的說:「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我會推測她是個落難公主!"他注視著妻子:「你相信遺傳學嗎?」
「那麼,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的說:「她的長相,氣質,才華……都是與生俱來的!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憶君,我告訴你。"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孩子真的是個謎!是個耐人尋味的謎!我敢說,她的出身不見得會配不上我們!」
不管展翔夫婦如何去推測潔舲的身世之謎,潔舲終於通過了展家的"考試",她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而展牧原,也開心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的對潔舲說:「我告訴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偉大最開明的父母!他們一點都沒有刁難你吧!他們現在天天稱讚你!我跟你說,潔舲,將來你嫁到我家,一定會被我父母寵壞!我已經有點擔心了,你說不定會把我的地位擠掉呢!」
潔舲笑著,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喜悅。在她這一生裡,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體會過"幸福"兩個字。十二月,雖然是冬天,她從不覺得冷,在草原上,在海灘上,在小溪畔,在山頂上,在風中,在雨中,在陽光中,在薄霧中……她讓他拍照,讓他拍了無數無數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在笑。
「潔舲,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十二月底,他問她。
「我不嫁!"她笑著說。
「不嫁?"展牧原對她做鬼臉。"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後,他們正待在潔舲的房間裡,因為天氣已經相當冷了,外面寒風刺骨,天上又下著濛濛細雨。而家裡,秦非夫婦都在醫院,兩個孩子被張嫂善意的帶開了。這些日子來,展牧原早已成為家裡的一員,是被全家當成"嬌客"來看待的。室內很溫暖,書桌上有盆洋杜鵑,一年四季裡三季開花,如今正開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而潔舲寫了一半的稿子,還攤在桌上。
他們並沒有待在書桌前面,只要牧原一來,潔舲的文章就寫不下去了。他們並坐在床緣上,牧原的手攀著她的雙肩,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的眼睛亮閃閃的盯著她:「我告訴你,我們在春天結婚!」
「不行不行!"她說:「太快了!」
「哈!"他勝利的叫著:「那麼,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來,搖著頭。
「你這人相當壞,很會布陷阱給人跳!」
他不笑了,正經的看她。
「不反對婚後和我父母一起住嗎?"他徵求的問:「如果我們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會反對,但是,我畢竟是個獨生子,我怕他們多少會有點感傷和……寂寞。」
她深深看著他,不笑了。
「牧原,"她說:「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問這種問題?"他說:「是怪我沒有向你下跪求婚嗎?我跟你說,我這人從不向人下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下去未免太沒骨氣了。可是,看樣子,我不跪一下,你心裡就不舒服……"他站起來,作勢要下跪。
她慌忙攔住他,把他推回到床上去。
「不要亂鬧!"她說:「你膝下有黃金,腦上有傲骨,你跪了我會折福。」
「那麼,他繞回主題。你願意和爸媽一起住嗎?我保證,他們會待你很好很好!」
她點了點頭。虔誠而認真的。
「那麼,明年四月結婚,好嗎?」「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問:"拜託,別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齒。
「去追別人嗎?"她問。睜大眼睛。
「去追別人!對!"他點頭。"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點個性!免得讓你瞧不起我,以為我是沒人要,才這樣纏著你!"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鼻尖,大話說完了,他立即歎口氣:「不。潔舲,如果你明年暑假還不肯結婚,我只有一條路走。」
「什麼路?」
「等。等。等。等你肯結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歎了口氣。
「牧原,"她再說:「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怕我是個謎嗎?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嗎?你不怕我有什麼不能告人的秘密……」
「潔舲!"他歎息著喊,擁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連喊出幾十個"要娶你"。"不論你是什麼出身,不論你的謎裡藏著什麼故事!那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認識的這個潔舲。全世界唯一的這一個潔舲!」
她長長歎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無聲的低語著:「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邊,就在眼前,就在頭頂,就在四周,無際而無邊。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8:27
第八章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終於為潔舲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十六開本,二百五十頁,將近兩百幅照片。
這本"專輯"既沒有取名叫"唐詩",也沒有叫"飛躍",至於什麼"盼"、「柔"、"靜"……等字都沒有用,而乾乾脆脆的題名為"潔舲"。
翻開第一頁,就是一幅潔舲跨了兩頁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滾著白花邊的洋裝,坐在一條白色的小船裡,打著把白色有花邊的小洋傘,懷裡,身邊,腳前,都散放著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這幅照片,如詩如畫,如夢如霧,如仙如幻,動人已極。標題就叫《潔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詩,是展牧原寫的:她說天堂是透明的,在她眼前,在她四周,放眼看去,無邊無際。
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人間天上,無計相迴避。潔舲那麼驚奇,秦非和寶鵑也相當驚奇。因為,展牧原嘴裡叫著要出版"唐詩"什麼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終沒看到他有什麼具體行動,誰知忽然之間,這本《潔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詩,有宋詞,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來,他早已對這本冊子下了無數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潔舲將長髮在腦後挽了個髻,站在彩色的光暈之中,是室內打光拍的,光線有紅有綠,她仍然一襲白衣,只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暈的顏色,照片下的題詩是: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再有一幅,只拍攝潔舲的嘴唇,大特寫,一張美麗而誘人的唇,下面題詩是: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還有一幅,是潔舲穿著件薄紗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線下,燒一爐香,煙霧從香爐中氤氳上升,裊裊繞繞的盤旋著,而潔舲睫毛半垂,雙眸半掩,神思沉靜。題詩是:寶篆煙銷龍鳳,畫屏雲鎖瀟湘,夜寒微透薄裳,無限思量。
另外一幅,潔舲赤足站在海邊,海風吹起了她的長髮,又捲起了她的衣角,天邊雲彩堆積,"有風雨欲來"的氣勢,她卻迎風佇立,飄然若仙,題詩卻取自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他。
這本《潔舲》,出版得精緻極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滿詩意,編排更是第一流的!這真的成了一本驚喜!最難能可貴的,是牧原一直默默的做著,居然沒有洩漏秘密。當潔舲捧著這本冊子,一看再看,一讀再讀之餘,不禁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她翻著冊子,看著牧原說:「我實在沒有那麼好,你用攝影技朮,把我拍攝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詩句,你使我……自慚形穢!我真的沒有那麼好,你太美化我!」
「我沒有美化你!"展牧原說:「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潔舲,你知道嗎?你是完美無缺的!」
「不不!"潔舲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你這種論調會讓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擁著她。"你是唯一的一個!完美!潔白!是的,就是那八個字,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你在我心目裡,就是這樣的!潔舲看著他,不知怎的,竟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潔舲》這本冊子,居然瘋狂的暢銷,一連加印了好幾版。當初,展牧原只為了印來"自我欣賞",和"留作紀念",所以,是自費出版的。如此暢銷,倒是始料所未及,因為暢銷,潔舲發現,她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攝影集用了潔舲的名字為書名,潔舲寫作也用潔舲兩字為筆名,春天時,潔舲湊巧又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在報章上。兩個"潔舲"很快就被人拼湊在一塊兒了。於是,邀稿的信來了,要照片的信來了,攝影公司的信來了,最後,連電影公司都找上門來了。
這使潔舲很不安。她對秦非說:「我簡直不能適應了!你猜怎麼,今天雜誌社還給我轉來了好多情書!我不要成名,我只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物,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著她。"可能,你必須要接受'出名'的事實。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難默默無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難默默無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潔舲睜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嗎?"她困惑的問:「我真的有天才嗎?真的嗎?」
「真的。"秦非正色回答。"當你滿頭冒煙,渾身著火的撲向我的時候,我已經被你的美麗震驚住。潔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狽的時候還美麗,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屬於那種'天生麗質'的人!」
「這是一種幸福嗎?"潔舲驚悸的問,憂愁遠超過了喜悅。
「我希望我不以'色'來爭取感情。」
秦非想了想。
「不記得是哪一部電影中說過,眼淚多半從美麗的女孩眼中掉出來,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對她笑笑。"不過,少操心吧!你沒有什麼好埋怨的!美麗總是上帝的恩賜,別辜負它!"他拿起那本攝影集。"好一個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寫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輕聲念著:「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人間天上,無計相迴避。"他抬眼看著潔舲。"你不必再擔心什麼了。一個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愛戀到這種地步,他不會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這麼想嗎?"潔舲依然憂心忡忡。"他已經把我過份美化了,你不覺得嗎?」
「不太覺得。"秦非垂著眼光說。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麼纖塵不染、什麼冰清玉潔……」
「你本來就是如此!"秦非打斷了她。"好了,我要去醫院了!」
她退出秦非的書房,走向自己的屋裡。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緒中。
這天,展牧原來找她。一見面,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們必須提前結婚!」
「怎麼了?"她有些心驚肉跳的問。
「今天居然有人打電話到我們家裡,只憑攝影集上展牧原攝影幾個字,就能找到我家電話號碼,你看他有多大本領!他說要找潔舲,我問他找潔舲幹什麼,他居然說:'我愛上她了,她是上帝為我造的!請你告訴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結婚!'你瞧!天下居然有這種瘋子!氣得我差點把聽筒都砸爛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展牧原氣沖沖的瞪著她:「你還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氣死了!前天,還有個瘋子找到我的學校裡,對我說:'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潔舲的地址給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覺,如果不見到她本人,我會死。'老天!怎麼這世界有這麼多瘋子,早知道有這麼多瘋子,我真不該出版什麼攝影專輯!」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件來,放在他面前。
「想看嗎?"她說。
「這是什麼?」
「情書啊!報社和雜誌社轉來的!」
「哎呀呀,"展牧原滿房間跳。"我真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這叫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該藏起來,偏偏自作聰明,去獻什麼寶!好了!現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個潔舲!奇怪的是,他們難道都沒有自己的女朋友嗎?看了幾張照片就寫情書!老天!怎麼有這麼多無聊男子啊!」
潔舲笑著攬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撫慰的說:「別滿屋子跳了!他們寫他們的情書,他們做他們的夢,只要我心裡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動情的盯著她。
「你絕不能動搖啊!那些情書不論寫得多動人,都是廢話!你知道嗎?都是花言巧語騙人的!你知道嗎?那些男人都沒安好心,你知道嗎?……」
「是,"她溫柔的說,忍著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種人絕不能理,"他再叮囑著:「一理就沒有完!千萬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軟……」
「是,"她再說。"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鐘怎麼辦?」
「什麼小鐘大鐘?"他嚇了一跳。
「小鐘是秦非醫院裡的實習醫生,他看了攝影集,打了個電話給我,你要瞭解,我早就認識小鐘了。他說每張照片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你是天才攝影家……」
「哦,這句話說得倒有點道理。"牧原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呀!"潔舲拚命忍住笑。"他就說,要請我喝咖啡,看電影,去夜總會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這個人油腔滑調,會灌迷湯,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絕對不能理!什麼大鐘小鐘咕咕鐘,統統不能理!」
潔舲笑彎了腰。就在這個時候,剛放學回家的小中中又辟哩叭啦的一連闖開好幾道門,直闖進潔舲房間裡來,背上還背著小書包,他嘴裡大叫大嚷著:「潔舲阿姨!潔舲阿姨!」
「幹嘛呀?"潔舲慌忙抓住那像個火車頭般的小子。"什麼事?慢慢說!」
「潔舲阿姨,"那孩子興奮得臉發紅,跑得直喘氣。"今天老師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訴老師,這是我的潔舲阿姨,後來,魏老師就把我叫過去,說要我帶潔舲阿姨去學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給我獎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身子,對小中中說:「你那個魏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著潔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潔舲阿姨!魏老師很好,他長得像電影明星秦漢……」
「咳!咳!咳!"展牧原連咳了三聲嗽,拉住中中的小手。
「中中,"他急急的說:「潔舲阿姨不去你學校,也不去看什麼魏老師……」「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著身子。"老師要給我獎品……」
「不用老師給,展叔叔給!"牧原說:「一套手槍!兩把!可以掛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轉著眼珠,考慮著。
「外加一架飛機、一盒蠟筆、一艘兵艦……"展牧原再說。
「卡裡卡裡?"中中說。
「好!卡裡卡裡!冰淇淋,還請你去吃一頓!」
「老夫子!"中中說。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緊盯著中中。"你這簡直是敲詐!你說吧!開出價錢來,你展叔叔照單全收!算我前輩子命裡欠你的!」
攝影集出了兩個月,反應才比較弱了。但是,微波卻始終蕩漾著。
這晚,潔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婦討論了一下婚事的問題,已經是四月了,暑假轉眼將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結婚,隨時隨地,都怕潔舲被別人搶走。一直磨著父母,所以,展翔夫婦,已在禮貌上拜訪過潔舲的養父何院長,又正式拜訪了秦非夫婦,大家商議著把婚期訂在六月底。
這晚,潔舲去展家,一切又談得更具體了,新房就在展公館內,日子挑了,是翻著黃歷選的,雖然展翔夫婦都不迷信,這種"傳統"仍然不能免。訂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只有兩個月了。兩個月中要裝修新房,要擬請帖,要做衣服,要開出宴客名單,要買結婚戒指……就有那麼多該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緊張之外,當然也充滿了喜悅之情。
從展家出來,夜色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一切都是好兆頭。牧原有些興奮,握著潔舲的手說:「別開車了,我們散步走回你家,好嗎?」
「好啊!"潔舲笑著:「那麼,你預備再單獨走回來嗎?」
「不,你當然要送我回來!」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們就這樣送來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結婚呀!"牧原說:「結婚的最大好處,是談戀愛比較方便一點。不要等電話,不要訂約會,不要送回家,還不要被小中中敲詐!"他咬牙切齒:「結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傢伙抓來揍一頓!」
潔舲又笑。最近,她是真愛笑。日子訂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著了!另一個開始!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他們手牽著手,就這樣在人行道上走著。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街燈很柔和的閃亮著,初夏的夜風是涼爽的,輕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紅磚的人行道上,兩人的腳步都幾乎是一致的。他們的手緊握著,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種深深的愛意裡。
就在這個時候,街邊上,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似乎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潔舲根本沒注意,後來,她有點發現了,她不安的回頭望望,那老人頭頂是禿的,背脊彎著,穿了件髒兮兮的藍布衣服,在那兒低著頭,嘴中唸唸有詞……在樹蔭及牆角的陰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樣子、身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卻有些面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別理他!"牧原說,他也注意到這老人了。"一個醉鬼而已。」
潔舲顫抖了一下。
「怎麼了?冷嗎?"牧原問。
「是,"潔舲應著。"風突然變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脫下自己的夾克。
「不不!"她慌忙說:「沒那麼冷。」
「是嗎?那麼,我把你摟緊一點。"他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摟得緊緊的。
他們繼續向前走,就在這時候,那醉鬼顛躓了一下,腳底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他直往他們面前撲過來。展牧原慌忙摟著潔舲躲開,一股酒味混合著汗酸味和腐爛似的臭味就對他們撲鼻而來,潔舲連退了好幾步。這舉動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對他們伸出手來,討起錢來了:「你們過得好,穿得好,也幫幫我這倒霉鬼吧!"他含含糊糊的說,嘴裡好像含著個雞蛋似的,口齒不清。"我只要買瓶酒喝!我只要……買瓶酒喝!」
牧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急急的摔給了他,拉著潔舲就往前走去。鈔票被風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衝衝的去撿,嘴裡還在唸唸有詞。牧原有些懊惱的說:「奇怪!這種人怎麼不被送進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許他滿街亂跑,還跟人要錢!」潔舲不說話,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肩上,這次,她沒拒絕。
他們向前繼續走去。潔舲悄悄回顧,那傢伙並沒有消失,仍然如影隨形般遙遙的跟著他們。潔舲覺得那股寒意,開始從心底直竄到腦門,她不知不覺的往牧原懷中偎緊,要尋求保護似的。
「那醉鬼讓你害怕嗎?"牧原細心的問。"好,我們叫車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鑽進了車子,潔舲上車前的一剎那,仍然回頭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牆上,背不彎了,兩眼直直的蹬著她,裡面幽幽的閃著光,如同鬼魅。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即鑽進車子。恍惚中,有個遙遠的夢魘又回來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9:03
第九章
潔舲回到家裡,已經十二點多鐘了。
她的第一個衝動,是把今晚的憂懼立刻告訴秦非和寶鵑。
但是,一進門,她發現家裡已經靜悄悄的,秦非和寶鵑都睡了,臥室門縫中已無燈光透出。想想自己這兩天,都沒有留在診所幫忙,又沒照顧兩個小傢伙睡覺,心裡已覺歉然,再要因為自己的"神經過敏"(很可能只是神經過敏)而吵得秦非夫妻不能睡覺,那就更罪不可赦了。
她回到自己的臥室,開亮了燈,一屋子溫暖、寧靜,而祥和的氣氛,立刻把她包圍住了。她四面看看,那盆洋杜鵑又開起花來了,開得好熱鬧,桌上的台燈,有個白紗的燈罩,燈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悅的。在這房間裡,實在找不到絲毫鬼魅的陰影。她回憶街上那老人,忽然覺得非常真實,那僅僅是個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對鏡自照,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長髮,修長的身材,紅潤的面頰……一個准新人。一個六月新娘!不,沒有鬼魅,沒有夢魘,沒有陰影……一切都只是她的神經過敏!
於是,她拋開了這個問題。
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的射了滿房間。昨夜的一切更不真實了。當小珊珊奔來讓她梳辮子,小中中又奔來翹著腳丫讓她穿鞋子,張嫂穿來穿去滿屋子捉他們吃飯,嘴裡嘰哩咕嚕叫著:「再去磨人家潔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們兩個小鬼頭怎麼辦?」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團。
「潔舲阿姨,"中中說:「張嫂說你要結婚了,結婚是什麼?」
「結婚就是嫁給展叔叔,傻瓜!"珊珊對弟弟說:「結了婚以後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們住了!」
「那麼,潔舲阿姨,"中中憂慮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結婚,我和你結婚!」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說。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開始尖叫起來,用筷子毫無風度的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潔舲阿姨結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聰明瓜!」
「你怎麼打人!痛死了!"珊珊叫著:「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
「我是聰明瓜!我是聰明瓜!"中中固執的喊,同時用力去拉珊珊的辮子,珊珊痛得尖叫起來。一面求救的大嚷大叫: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
「天啊!"寶鵑嚷:「潔舲還沒出嫁,他們已經打成一團了,將來豈不要了我命!」
潔舲趕過去,慌忙把珊珊的辮子,從小中中手上搶救出來,然後,她左擁一個,右抱一個,吻著他們的面頰,先安撫珊珊:「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爭!他還不懂事呢!是不是?」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
潔舲再安撫中中:「你是大男孩,怎麼去扯女生的頭髮呢?只有小男生,才打女生!」
「我是大男生!」
「那麼,跟姐姐說對不起!」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氣的翹起嘴:「她罵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
「好,"珊珊準備息事寧人了:「算你是聰明瓜!」
「好,"中中也大方的對姐姐行了個軍禮:「對不起,行個禮,放個……」
潔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時把他那不太雅聽的兩句話給蒙回去了。寶鵑看看他們,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張嫂,大家都笑了起來。
在這種氣氛中,在陽光燦爛的大白天,潔舲怎樣都無法相信真有什麼"鬼魅」會現身。她決心不提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幾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常來接潔舲去選結婚戒指,他堅持要訂一個兩克拉的鑽戒作為婚戒,潔舲習慣於儉省,認為這是不必要的浪費,兩人爭爭吵吵的跑銀樓,最後還是依了牧原,訂下了個兩克拉多一點的鑽戒。而寶鵑,又常請了假,拉著潔舲去選衣料,做新裝,她說:「好歹是從我們家嫁出去的!不能讓別人笑話我們寒酸小氣!」
潔舲簡直拿寶鵑沒辦法。儘管她認為做太多衣服也是浪費,但世俗中對"嫁妝「的觀念實在很難消除。於是,一忽兒忙著選首飾,一忽兒又忙著選衣料,一忽兒忙著訂禮服,一忽兒又忙著量身材……在這種忙碌中,潔舲幾乎已經忘記那個幽靈了。
直到有一個白天,牧原和潔舲從新仁大廈出來,走往停車場,牧原的車停在那兒。他們準備去為牧原選西裝料,訂做結婚禮服。才走進停車場,潔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個"幽靈"。這是大白天了,午後的陽光灑落了滿地,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錯覺!那個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車邊,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上車。他靜悄悄的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儘管時光已流逝了十幾年,儘管他頭頂已禿,儘管他看來又骯髒又邋遢。但,他那陰沉的眼光,不懷好意的注視,那被酒精蹂躪得變形的臉,和他那滿身邪氣及暴戾,仍然讓潔舲整顆心都跳向了喉嚨口。不是幻覺,不是神經過敏,這個人……不,這個魔鬼,就是化為飛灰,她仍然能一眼認出來,他是……魯森堯!
當天整天,潔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歡樂中,根本沒注意到停車場裡的幽靈。可是,潔舲臉色蒼白,答非所問,眼神昏亂,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試她額上的熱度,最後,潔舲終於說:「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他立刻開車送她回新仁大廈,但是,車子停在停車場後,她卻不肯下車,在車子中坐了好一會兒才下來。他不禁擔心潔舲害了精神緊張症。等上了樓,潔舲走進秦家,立刻衝進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裡所有吃的東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這才急起來,她是真的病了。
牧原想打電話讓秦非回來,潔舲躺在床上,臉色像被單一樣白,她制止了他,勉強的說:「我只是太累了。沒關係,我睡一覺就會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讓我一個人躺一躺!」
「我陪你。"他握著她的手說:「我陪你。你儘管睡,我坐在這兒不出聲。」「不。"她非常固執。"你在這兒,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證我沒事!我只是需要休息。真的,請你先回去吧!」
「可是……」
「我堅持要你回去!"她固執的說,注視著他。"你不是還要去擬請客名單嗎?你不是還要給學生出習題嗎?你不是還有好多作業沒看嗎?我在這兒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
他把手壓在她額上,試不出熱度。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來。"我自己等於是個護士,打針開藥以及簡單診療都會,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
「好吧!"他無奈的,順從的說:「那麼,我先回去了。"他幫她蓋好棉被,俯身吻她的唇。她忽然用雙臂緊緊緊緊的纏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牧原,我好愛好愛你!」
他心中怦怦亂跳,喜悅和感動脹滿了胸懷。
「我也好愛好愛你!"他說,情不自禁的再去吻她。
她熱烈的反應著他的吻,熱烈得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忘形的擁著她,感覺得到那女性胴體在他懷中輕顫。
然後,她推開了他:「再見!"她說。
他站直了,心臟仍然在激烈的跳動著。他俯頭看她,老天,她多麼美麗啊!這即將屬於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好,我晚上再來看你!再見!」
「再見!"她睜開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間,帶上了房門。她卻沒有睡,眼睜睜的看著天花板,等待著。
牧原下了樓,到了停車場,走進車子的一剎那,有個骯髒的人影忽然像幽靈般無聲無息的鑽了出來,一陣撲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後,有張骯髒的手就伸向了他:「先生,給一點錢買酒!我只要一點錢,買瓶酒喝!先生……」
他嫌惡的後退了兩步,是了!這個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現的酒鬼!看樣子他就在這一帶乞討生存著,每個社會都有這種寄生蟲!他看過去,後者那發紅而糜爛的眼眶,那掛著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陣噁心,他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丟給了他,開著車子走了。他絲毫也沒把這酒鬼放在心上,更沒把這骯髒的寄生蟲和他那"冰清玉潔"的未婚妻聯想在一起。
十分鐘後,潔舲走進了停車場。
魯森堯從他蜷縮的角落裡站了起來,走近她,雙眼邪惡的盯著她,手中舞動著那張十元鈔票,"嘿嘿嘿"的笑了起來,邊笑邊說:「我知道你會來的!嘿嘿嘿!剛剛你那個漂亮的男朋友……啊哈!他給了我十塊錢!只有十塊錢,他以為我是乞丐嗎?啊哈……」
「你要幹什麼?"潔舲鼓起勇氣說。"你到底要幹什麼?我不認識你!」
「你認識的!嘿嘿嘿!我是來討債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進監牢,關了我三年半!冤有頭,債有主!我是來要債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縐縐的紙,潔舲看過去,居然是那本攝影專輯裡的幾頁。「你現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書上……」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說,聲音仍然控制不住的顫抖著。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著照片點頭:「給我十萬塊!我拿了十萬塊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萬塊,對你大明星是小數目。嘿嘿嘿……」
「我沒有十萬塊!"她掙扎著說,勇氣和冷靜都在消失。
「你如果再煩我,我會告訴警察……」
「再關我一次嗎?"他獰笑著,那面目猙獰,醜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說,你這種大明星告了人會見報的!你啊!我做錯了什麼?牢也坐過了,我不怕了,我什麼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豆花,咱們那個孩子呢?你們他弄到哪裡去了……」
潔舲渾身一陣劇烈的顫抖,然後,她發出一聲恐懼已極的低喊,轉身就往停車場外逃去。魯森堯並不追她,只在後面冷幽幽的笑著,嘴裡唸唸有詞的說著:「十萬塊,豌豆花,我會等著你的!十萬塊,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塊……」
潔舲逃回了家裡。
一小時後,秦非和寶鵑都趕了回來。
秦非先在停車場中,徹徹底底的找了一遍,什麼人影都沒看到。寶鵑拉著他的手腕說:「你想,會不會是潔舲的幻覺?李大夫說過,潔舲的心病並沒有治好,所謂心理重建,也是治標不治本。潔舲的自卑感,已經非常嚴重,最近,婚期已近,往日的陰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壓力。何況,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會穿幫!我……實在不相信,那個人敢找上門來!難道他不怕法律再制裁他!」
「我們最好上去和潔舲談談!」
「或者,"寶鵑憂心忡忡。"當初不提起告訴,也就算了!」
「讓犯罪的人逍遙法外嗎?"秦非激烈的說:「那麼,法律還有什麼用?何況,現在說這句話,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當時的情況嗎?」
「好了!"寶鵑說:「我們快去看潔舲吧!」
他們上了樓,才走進家門,張嫂已經報告說:「潔舲小姐好像病得很重,臉色好白,又一直嘔吐。我叫她吃點藥,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針呢!」
秦非和寶鵑慌忙走進潔舲的房間。潔舲躺在床上,兩眼大大的睜著,看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泛著白。
聽到門響,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回頭注視著秦非夫婦。
「潔舲!"寶鵑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立刻趕過來,用雙臂擁著她,潔舲在她手臂中顫抖。"你不必怕成這樣子,潔舲!我們還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嗎?你是何家的女兒,你和他風馬牛拉不上關係,他根本無法敲詐你!他是個瘋子!如此而已!你怕他幹什麼?不要理他,就當他是個瘋子!我告訴你一個最好的方法,他如果再出現,你就當成不認識他,無論他說什麼,你都說聽不懂,他鬧得太過份,我們就報警!」
潔舲睜大眼睛看著潔舲。
「他會告訴牧原的!"她顫抖著說:「他已經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麼都不怕!何況,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問我,孩子在哪裡……」
「潔舲,"秦非拉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面,低頭深深注視她。"你確定……」他有力的問:「你見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覺?」
她抬頭看了秦非兩秒鐘。
「我但願是出自我的幻覺。"她說:「打電話給牧原,問問他有沒有在車場給酒鬼十塊錢的事!請!"她急切的說:「打電話給他!」
「等一下!"寶鵑說:「萬一……我是說萬一,潔舲,你知道你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治療,十三年前,你經常半夜哭叫著醒來,說他在你房間裡!如果這次,萬一是你的幻覺,打這個電話給牧原,豈不是太奇怪了!」
秦非沉吟了一下。
「不奇怪。"秦非說:「我來打!無論如何,我們要弄清楚這回事!"他立即拿起聽筒,接通了展牧原。
潔舲和寶鵑都緊張的望著秦非,秦非冷靜的開了口:「牧原,我剛剛下班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一個酒鬼,攔著人家車子要錢,聽大廈管理員說,這酒鬼最近常常在這一帶遊蕩,你有沒有被騷擾過?」
「有啊!"牧原立即接口,完全心無城府。"我回家時,還給了他十塊錢呢!你們應該報警,把他送到流民收容所去!上次我和潔舲散步回家,他也跟在後面,把潔舲嚇得要命……對了,潔舲怎樣,好些了嗎?」
「她……好多了,睡著了。」
「哦,"牧原的聲音輕快了。"告訴她,我晚上來看她!」
「她……"秦非猶豫了一下。"寶鵑說,晚上要帶她去做衣服,要你明天再來。這樣吧,等她醒了,再跟你通電話!」
「你,要她一定打給我!」
電話掛斷了,秦非看著潔舲和寶鵑,沉重的點了點頭,簡單明瞭的說:「證實了。前些天夜裡,他就在跟蹤了!」
潔舲一下子就僕進了寶鵑懷裡,喃喃的說:「我寧願是幻覺!我真的寧願是幻覺!我寧願是幻覺!」
秦非忽然跳了起來,要往室外走。
「你幹什麼?"寶鵑拉住他。
「中中的棒球棍呢!我到停車場去等他!」
「你瘋了?"寶鵑說:「打死了他你還要償命!這算什麼辦法,不如坐下來大家好好商量。」
秦非氣沖沖的又坐了下去。
潔舲低垂著頭,悲切的說:「我早就知道命運不會對我這麼好!我早就知道!」
「給他十萬元吧!"寶鵑說:「就算遇到搶劫了,就算被小偷偷了,給他十萬塊,打發他走開……」
「不行!"秦非生氣的說:「你給了他第一個十萬塊,就會有第二個十萬塊。而且,我絕不贊成和罪犯妥協,更別說被敲詐了!我實在不懂,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罪,來敲詐他的被害者!人,怎麼能夠卑鄙到這個地步!下流到這個地步!混帳到這個地步!」
「他可能已經計劃很久了。"寶鵑說:「他可能跟蹤潔舲和牧原也很久了。他完全知道,潔舲怕什麼。他也完全知道,展家毫不知情。他更調查過,展家是政界要人,不能鬧出新聞……」
潔舲呻吟了一聲。
「叫牧原來……"她低語著:「我還是和他……和他……和他分手吧!」
「不要傻!"秦非瞪著潔舲:「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說聚就聚,說散就散!婚期都已經定了,就是要分手,也要給別人一個理由,你有什麼理由呢?」
潔舲抬起頭來,定定的看著秦非,慢慢的說:「我有理由。」
「什麼理由?」
她清清楚楚的吐出兩個字來:「真實。」
室內安靜了好一會兒,三個人都陷進了沈思之中。好半晌,寶鵑才勉強的開了口:「或者,這他也是個辦法,不必分手,不一定會分手。我們和人性賭一賭。展牧原優秀開明,對潔舲又愛得死心塌地。我們值得去賭一賭,並不一定會輸。那個混蛋之所以敢敲詐潔舲,只因為知道展牧原不知情。假若展牧原瞭解所有真相,他也無法敲詐了!」
「你,"秦非說:「就算牧原能諒解潔舲,仍然愛潔舲,展家兩位老人家呢?也能接受這事實嗎?」
潔舲用舌頭潤了潤自己那乾燥的嘴唇,閉了閉眼睛,終於堅定的,下決心的說:「不管他們能不能接受,我只有一條路可走。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我……今天的何潔舲,十三年前的豌豆花。我要告訴他,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事實上,那個魔鬼在此時此刻出現,可能還是我的幸運,如果婚後再出現,就更難辦了!我本來就不願欺騙,現在更加強了我的決心,說出真相,總比每天坐在炸彈上,擔心隨時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好!」
秦非注視著她。
「如果你一定要說,讓我來幫你說吧!」
「不。"潔舲放開了寶鵑,沉靜而堅決的坐直了身子,她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勇敢,眼睛裡,閃爍著兩點火焰似的光芒。忽然間,無助和柔弱都從身上消失,她看來又堅強、又勇敢、又果斷、又悲壯。"我要親自告訴他!十三年間,你們已經幫我處理了太多事情,這次,我必須自己來面對它!無論是福是禍,我要自己來面對它!」
她的臉上、身上、眼底、眉梢,全帶著一團正氣,這正氣燃亮了她整個人,使她像個璀璨的發光體。秦非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忽然覺得,她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美麗。
於是,這天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了,潔舲打了個電話給牧原,她並不知道,這電話居然已經打晚了一步!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7:59:37
第十章
展翔夫婦是很開明的,他們愛兒子,也尊重兒子的愛情。
對潔舲,他一度也有疑懼,他們並不喜歡任何的"謎",他喜歡所有的事和物都清清楚楚。但是,展牧原對潔舲的一往情深,和潔舲本身的談吐風度……把展翔夫婦所有的疑懼都一掃而光。他們仍然堅信潔舲之謎,必然有個殘忍的故事,可是,他們也堅信,英雄不論出身低,那謎底是什麼,彷彿並不太重要了。
但是,這種心情,並不妨礙他們去打聽一下潔舲那個"謎底",最初被追究的,是何院長,這老院長證實了潔舲的說法,說是在"醫院門口"撿到的孩子,而且,就開始像生身父親般,吹噓讚美起潔舲的諸多長處,一講就講了兩小時都沒完,弄得展翔夫婦簡直無法再開口。事後,他們覺得老院長涉世經驗豐富,他是故意在「堵"住他們的問題。然後,展家開始向醫院方面調查。他們一上來就錯了路,把年代弄錯了起碼十年,"棄嬰"兩個字指向"嬰兒",他們在二十年前的檔案和醫生護士中打聽,沒有一點點線索找到。只有位內科護士長說了句:「那時候,常有孩子被送到醫院門口來,無名無姓又無身份,老院長心懷仁慈,就報他的姓,給他們取了名字,然後交給醫院中同仁去養育,也有的送給別人收養。不過,這些事,關係孩子的幸福和未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老院長不喜歡我們知道。」
展翔夫婦並沒料到這位護士長和寶鵑是姐妹交,第二天寶鵑已知道展家在打聽潔舲的一切,從此,醫院中更是一點點口風都找不到了。本來嘛,二十年來,醫院中人事變遷就很大,很多人都調走了。展翔也曾進一步推算,二十年前,秦非才多大,怎會願意"養育"這個"棄嬰",直到有天和潔舲閒談,潔舲說她是讀中學以後,才搬去跟秦非夫婦住的。一切又都吻合了。
總之,潔舲除了"出身"問題之外,應該沒有其它問題!
展翔雖對這"身世"二字,多少有點忌諱,但看那小兩口恩恩愛愛,牧原愛得瘋瘋癲癲,一本攝影集又出得轟轟烈烈,再加上,父母只是父母對小兒女的戀愛,最好睜一眼閉一眼。既然打聽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展翔夫婦也就不再追究了。於是,日子也選了,婚期也定了。
展翔發現家門口常有個流浪漢在晃來晃去,也是最近幾天的事,除了覺得有些討厭以外,展翔根本沒有去留意他。
但是,這天……就是潔舲嚇得生病的這天,展翔大約下午五點半鐘回家,才下了車,就赫然發現那流浪漢站在車外面。手裡拿著幾張揉得縐縐的紙,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翻閱著;展翔不禁愣了愣,因為那幾張紙居然是潔舲專輯中的幾頁!看到這樣一個形容猥瑣,衣衫襤褸,面目可憎,酒臭沖天,而又骯髒無比的糟老頭,在看潔舲的照片,好像都是侮辱!尤其,那糟老頭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種猥褻的、曖昧的、饞涎欲滴的、色迷迷的神情來。展翔皺皺眉,心想,這就是出專輯的好處!任何下三濫都可以捧著照片流口水!
他繞過那流浪漢,想往家中走,展家也是住的大廈公寓,在敦化南路南星大廈十二樓上。他還沒走出停車場,那流浪漢就攔了過來,口齒不清的咕噥著:「您老真福氣,有電影明星當兒媳婦!」
展翔一怔,不禁對那流浪漢深深的看了兩眼。再一想,這些大廈中的司機、管理人員、清潔公司……誰不知道潔舲和牧原的關係。別理他!展翔嫌惡的往旁邊一閃,生怕衣角碰上了他,會洗都洗不乾淨。誰知,他才閃開,那傢伙卻如影隨形的追上一步。
「十萬元!"他低聲說:「十萬元我就什麼都不說!到南部做做小生意去!十萬元!」
展翔呆住了,再次去看那流浪漢。
「瘋子!"他說:「走開!」
那流浪漢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我不瘋。"他說:「你們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慮考慮。豌豆花那丫頭一毛不拔,你們展家可是大戶人家,聽說是做官的呢!"他搖著手裡的照片。」我會等,我會等。」
「你等什麼?展翔惱怒的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這套西裝非要馬上送出去洗不右。但是,那流浪漢的話中有話已引起他直覺的注意。"什麼叫豌豆花?」
「這個!"他把照片在展翔面前一揚。"啊哈!小丫頭改了姓,換了名,人還是長得那麼風騷,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臟猛的緊了緊,有股冷氣直透心底。他很快的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百元大鈔,他在那流浪漢眼前一揚:「說!"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麼?」
流浪漢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疊鈔票。
「說!"他退後了一步,停車場已有別的車子進來了,必須速戰速決:「快說!給你一分鐘!」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報!一月份的!她姓楊,我姓魯!小丫頭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發呆的片刻中,搶了那疊鈔票。"嘿嘿嘿……"他倒退著走開:「我會再來的。十萬元,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元,我就什麼都不說……嘿嘿嘿………」
展翔呆了幾秒鐘,他沒有回家。重新坐進車子,他直接駛往某某報大樓。
大約六點半鐘,展翔回到家裡,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你們吃吧!"他還不想破壞齊憶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快點吃,吃完了到我書房裡來,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談談。」
齊憶君看看展翔的臉色,多年夫婦,默契已經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發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時半就吃完晚餐,她簡單明瞭的說:「有事,現在就去談!談完大家再吃飯!」
「也可以,"展翔說:「如果談完你們還有胃口吃飯的話!」
「別嚇人!"齊憶君說:「你身體沒有什麼不舒服吧?別賣關子,我心臟不好,禁不起你嚇……」
「不,不是我的事!」
「難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的問。
「是,"展翔一本正經的。"正是你的事!」
展牧原不笑了。他們一起走進了展翔的書房,展翔細心的把房門關好,不願傭人們聽到談話的內容。他的嚴肅使整個氣氛都緊張起來,展牧原心頭小鹿亂撞,心想大約學校把他解聘了,不過,即使解聘,也沒這麼嚴重呀!
「牧原,坐下!"展翔冷靜的、柔聲的命令著。
牧原呆呆的坐下了,呆呆的看著父親。
「事情是有關潔舲的!"展翔說。
牧原整個人驚跳起來。
「哦哦,爸爸!"他緊張兮兮的說:「如果有人說了潔舲什麼壞話,我寧願不聽!'我知道世界上就有無數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快樂……」「牧原!"展翔阻止了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檔案夾。"你們先看一段舊的剪報好嗎?我剛剛從報社影印回來!看完再說話!"牧原和齊憶君擠著一起看過去:那是則並不太大的社會新聞,標題是這樣的:繼父連續強暴繼女成孕虐待毆打並燒約成傷經地院偵查證據確實魯森堯判刑三年半新聞內容,報導得十分詳細,從豌豆花怎樣渾身著火逃出木屋,被某醫院醫生秦非所救,怎樣發現豌豆花已懷孕四個多月,怎樣報警追查魯森堯,並緝捕歸案,直到宣判為止。報導中並強調豌豆花只有十二歲,因傷痕纍纍引起醫院公憤,而且豌豆花獲知懷孕後,幾乎瘋狂,正接受該院精神治療中云云。這新聞下面,還附了張豌豆花在法院作證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頭髮,憔悴的面頰,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麗的面龐,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潔舲。"老天!"齊憶君倒進了沙發深處,動也不能動了。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聞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像不相信那白紙黑字,也不相信那張照片似的。他的臉色隨著他的閱讀時間,而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終至慘無人色。「好了!"展翔重重的咳了一聲。"這就是謎底。"他盯著兒子。"牧原,你必須冷靜下來,現在,放在你眼睛前面的是一件事實,你必須面對的事實。再有,我今天見到了那個繼父,他居然以這個新聞向我敲詐十萬元!」「什麼?"齊憶君從沙發深處又直跳起來:「那個人居然還在嗎?」「在。不但在,就在我們樓下停車場。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來晃去,嘴裡唸唸有辭。又髒又老又醜又禿……樣子噁心極了……」「哦!"牧原終於抬起頭來了。"一個酒鬼嗎?"他沉聲問,聲音沙啞:「一個禿頭、爛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嗎?」「是。"展翔注視著牧原:「你也見過他了,那麼,顯然我們是被他釘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詐十萬元!我這一生,還沒被人敲詐過!"展牧原靠進了沙發中,驟然全身冰冷。是了,這就是為什麼潔舲嚇得生病的原因了!這就是第一次發現酒鬼時潔舲就渾身發抖的原因了!這也是為什麼秦非剛剛還特地打電話問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纖塵不染、至潔冰清的"天堂"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來,衝進浴室去,和潔舲一樣,他開始大吐特吐,不能控制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牧原!"齊憶君喊。"媽,"牧原從浴室歪歪倒倒的走出來。"我想要杯酒。」「你……行嗎?"齊憶君擔心的問。"空肚子再喝酒,當心更要吐。」「給他一杯酒!展翔說:「我也需要一杯!"齊憶君乾脆拿了一瓶酒來。他們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發中默默發呆。齊憶君也沒了聲音,這"新聞"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們三個就這樣面面相覷,各人想各人的,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而凝重。最後,還是展翔打破了沉寂。"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們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們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關於潔舲的身世,我們也有過最壞的揣測。但是,一個'棄嬰'和一個'孕婦'畢竟相差很遠。我早說過,'謎'的背後,一定有殘忍的故事,這故事對潔舲來說是殘忍,對我們家來說更殘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門!現在,我怕了,潔舲身後,隱藏著多少不散的陰魂,你知道嗎?現在,是那個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後呢?別忘了,她應該還有個孩子,一個已經十三歲的孩子……」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雙手撐著額頭:「請你不要說了!」
「我不能不說!"展翔固執而堅決。"你要聽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潔舲身世堪憐,但,憐憫是一回事,娶來作兒媳婦是另一回事,因為娶她而被索敲詐,甚至鬧成社會新聞……不,牧原,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這事對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你不止要求別人完美,你也潔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還是個童子之身!潔舲是被強暴也罷,不是被強暴也罷,事實總歸是事實,她非但不是處女,而且生過孩子或墮過胎,這又是個謎。我相信,潔舲那麼會保密,當然不會告訴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這些陰魂全會出現!婚姻是終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這個謎,我恐怕……」
「不要說了!"齊憶君喊:「你何不讓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我只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說:「潔舲一直那麼冷靜,那麼自然,那麼飄逸,那麼純真……誰會相信她有這樣一個故事!如果這酒鬼不出現,我們永遠會被蒙在鼓裡!一本唐詩?一個驚喜?嗯?她倒真是個意外!一個意外中的意外!她嚇住了我!牧原,說真的,她嚇住了我!」
牧原呆愣著,他又倒了杯酒。
室內再度陷入沉靜,大家又都各想著心事,那張報紙,依然觸目驚心的躺在桌上。就在這時,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展翔拿起聽筒,是潔舲的電話來了。
展翔蒙住聽筒,看著牧原。
「是她!你預備怎樣?」
牧原一仰頭喝盡了杯裡的酒。他走過去,接過了聽筒,電話裡,傳來潔舲的聲音:「牧原,是你嗎?」
「是。"他短促的回答。
「我想和你談談,"潔舲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我現在就到你家來,好嗎?」
他看了看父母。
「好!"他終於說:「要我來接你嗎?」
「不需要,我自己來!」
「好吧!」
掛斷了電話。展翔夫婦看著牧原。
「她馬上過來!"牧原說。
「好,"展翔說:「我們退開,把書房讓給你用!這是你終身的事情,你自己作決定。」
齊憶君把手放在兒子肩上,緊緊的一握,只低聲說了一句話:「好自為之!你一直是個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驕傲的好兒子!」
他們退出了書房,把房門留給了牧原。
二十分鐘後,潔舲已趕到了展家,是秦非開車送她來的,到了南星大廈門口,秦非說了句:「祝福你,潔舲。」
「我不需要祝福,"潔舲說:「我需要禱告。」
「好,"秦非正色點頭。"我會為你禱告!進去吧!不論談到多晚,我和寶鵑都不會睡,我們會在客廳中等你!"他看了她一會兒。"不要太激動,嗯?」
潔舲點點頭,緊握了一下秦非的手,進去了。
她立刻被帶進了展翔的書房,傭人送上了一杯熱茶就退出去了,室內靜悄悄的。桌上,那張剪報已被牧原收了起來,酒瓶仍然放在那兒,牧原一杯在手,臉色相當蒼白,眼光直直的看著她。潔舲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坐定了,狐疑的看著牧原,心臟像捶鼓似的敲擊著胸腔。為什麼他臉色怪怪的?為什麼他眼光陰沉沉的?為什麼他不說話而一直喝酒?
難道他已經預感到她要告訴他的事嗎?
「牧原,"她潤著嘴唇,喝了口熱茶,雖然帶著滿腔的勇氣而來,此時仍然覺得怯怯的。他的神情怎麼那麼陌生呢?他怎麼那樣安靜呢?她再看看他,低聲問:「你怎樣了?不舒服嗎!」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展牧原的聲音,澀澀的。"你下午就不舒服了,我也不舒服!我父母都不舒服?」
「哦?"她怔怔的,不解的瞅著他,"怎麼呢?怎麼全家不舒服?吃壞東西了嗎?」「可能撞著了鬼!"展牧原說,又喝了一口酒。
潔舲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去,仔細的伸頭看他。
「你為什麼一直喝酒?」
「壯膽!"他簡單的說。
「哦?"她有些暈頭轉向起來。怎麼回事呢?他怎麼變得這樣奇怪?這種情況怎麼談話呢?難道他已經醉了?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手,低喊了一聲:「牧原!」
他慌不迭的閃開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細菌似的。
「坐好!"他說:「坐好了談話!」
她困惑已極,瑟縮的退回到沙發深處去。然後,她低歎了一聲,不管他是醉了還是病了,她總是逃不掉那番坦白,逃不掉那番招供。她開了口:「牧原,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他悶悶的說。
「哦?"她神思恍惚的看著他。"那麼,你先說。」
他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愣愣的看著他,看著那酒瓶,看著那酒杯,再看向他的臉。他眼神陰鷙,眉峰深鎖,臉上堆積著厚而重的陰霾。空氣中,有某種她完全不熟悉的、風暴來臨前的氣息。她幾乎可以感到那風暴正襲向她,撲向她,捲向她,而且要吞噬她。
「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平平的,直直的,死死的。
「沒有婚禮了,潔舲,沒有婚禮了!」
她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有個雷在身體裡炸開,全身都粉碎著爆裂到四面八方去。但她的意識依然清醒,她努力挺直背脊,眼光怔怔的,迷惑的,帶著怯意的盯著他。她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為什麼呢?我……做錯了什麼嗎?」
他一語不發,站起身來,他走到書桌前面,打開書桌的抽屜,他取出了那個檔案夾。然後,他把那剪報攤平在桌面土,一直推到她面前去。
她低頭看著剪報,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乾乾淨淨。她並沒有很快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張報紙,除了蒼白以外,她似乎沒有什麼反應。好半天,她才低語了一句:「我不知道報上登過,秦非他們把報紙藏掉了。」
「哦!"他頓時暴怒了起來,他拍了一下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的頭向她湊近,他大聲的、惱怒的、悲憤的喊了出來:「你不知道報上登過,就算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是不是?就算你生命裡根本沒有過,是不是?你預備欺騙到什麼時候?隱瞞到什麼時候……」
「我警告過你的,"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被他的兇惡和暴怒嚇住了。"我說過我……沒有資格戀愛的,我一直要……逃開你的,我一直要……和你分手的,我說過我的故事很……很殘忍的……」
「你說過!你說過!你說過!"他拍著桌子,逼視她。"你到底說過些什麼?你是棄嬰?還是棄婦?你說過!你說過!你說你有個未婚夫,結果是有個私生子!你怎麼敢對我說你說過?你怎麼敢這樣欺騙我,玩弄我?」
她從座位裡跳了起來,身子往後倒退,直退到門邊。
「我今晚就要來告訴你的……」
「呵!"他怪叫:「你今晚要告訴我的!可惜你晚了一步!可惜我都知道了!那個停車場的酒鬼!你……你……"他轉開身子去悲憤的對著窗外的天空喊:「你是多麼玉潔冰清,纖塵不染呵!你是透明的天堂!水晶般的天堂,不雜一絲污點的天堂……」
她望著他,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壓著,但她仍然思想清晰:「你生氣,並不因為我告訴你晚了一步,"她幽幽的說:「而是因的這件事實!因為我破壞了你心裡的完美!因為我有污點,我不純潔,我失身過,懷孕過……你受不了的,並非我的欺騙,而是這件事實!是嗎?你一直要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孩,結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銅爛鐵……哈哈!"她忽然笑了起來,淒楚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眶干干的,聲音苦澀、蒼涼,而絕望至極。"是嗎?牧原?"她逼問著:「是嗎?你被這事實嚇壞了!我和那樣一個酒鬼生過孩子!你沒料到玉潔冰清的何潔舲,原來是早被污辱過的豌豆花!是嗎?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是嗎?是嗎?是嗎?……」
「是!是!是!"他衝向她,眼珠紅了,酒和悲憤把他完全佔據了,他對她的臉大吼:「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你怎能讓我對你如此崇拜!你怎能用唐詩用宋詞用天真來偽裝你自己……」
「牧原!"她打斷了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說:「事實上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走入歧途!不過,沒關係了,是不是?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是不是?不必對我吼叫!反正沒有婚禮了,反正真相及時挽救了你!反正你並沒有被我污染!反正你並沒有被我羞辱!反正你依然完美!反正我還沒有弄髒你!牧原……"她盯著他,對他緩緩的點著頭,語氣深刻:「我祝福你!祝你……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真正玉潔冰清的女孩!希望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還能有你所謂的玉潔冰清!"她一口氣說完,然後,她再也不看他,甩了甩長髮,她毅然的掉轉身子,打開房門,就對外面直衝了出去。
她沒有乘電梯,衝下十二層樓,她中到大街上去了。然後,她沒有叫車,也沒有回家,她開始在街上盲目的亂逛。她走著,走著,走著……意識依然清明,思想依然清晰,神志依然清楚。她一直走著……只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是的,疼痛,她覺得她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疼痛,這些疼痛,從四肢百骸向心臟集中,如同小川之匯於大海,最後,那心臟就絞扭著痛成了一團。
終於,她走回了新仁大廈。
她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鐘了。
秦非和寶鵑仍然在客廳中等著她。因為她遲遲未歸,兩人都覺得是種好的預兆,只要談得久,就證明沒有僵。他們並沒打電話到展家去問,也沒猜到潔舲會在街上遊蕩。他們等得越久,信心就越強。在這種信心中,寶鵑撐不住,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中睡著了。秦非仍然坐在那等著潔舲。
潔舲站在那兒,眼光直直的看著他們,他們呆住了,什麼話都不必多問了,潔舲的臉色,已經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了。
她筆直的向他們走來。秦非坐在沙發中,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他機械的熄滅了手中的煙蒂。寶鵑下意識的往秦非身邊靠攏,感覺得到秦非的身子在發抖。
潔舲在他們夫婦二人面前站住了。她默立了兩分鐘,眼中依然是干干的,臉色慘白,而毫無表情。她就這樣默默的瞅著他們,然後,她對著他們跪了下來,她的身子緩緩的向下仆,仆倒在他們兩人懷中,她的雙手,一隻伸向了寶鵑,一隻伸向了秦非。
秦非的雙膝猛烈的顫抖起來,他伸手摸索著她的頭髮,她的頸項,她的面頰,他的手指也顫抖著。
寶鵑驚悸的看著潔舲那弓起的背脊,張著嘴,她想說話,卻無法出聲。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的閘,一下子就湧出了潔舲的眼眶,迅速的氾濫開來,濡濕了秦非和寶鵑的衣服。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8:00:12
第十一章
這是漫長的一日。
秦非給潔舲注射了一針鎮定劑,讓她睡覺。寶鵑決定請一天假守著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須趕到醫院去,這天早上一連四小時,他是某醫院的特約醫師,有許多他固定的病人,專門來掛他的號,他不能請假。
這天對牧原來說,也不是好過的。他正好一天都沒課,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父母敲門他也不理。展翔夫婦昨晚早已聽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經吹了,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是免掉一場"家門之辱"。至於牧原不想見人,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傷的動物,都會藏起來去獨自養傷。牧原在養傷,展翔夫婦也不打攪他,只是不斷為他送進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點,和咖啡。他也會坐下來,喝掉咖啡,吃點東西。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在經過一夜的"痛楚"之後,牧原思想已經逐漸清晰,沒有昨夜那樣混亂、震驚,和憤怒了。他開始回憶和潔舲認識的一點一滴,植物園、歷史博物館、看電影、夢園咖啡廳……
越想就越有種心痛的感覺,再細細追憶,潔舲愛他,似乎一直愛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決定分手,多少次對他一再強調自己並不美好……他想起潔舲昨晚的話:「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
他又想起潔舲另外的話:「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進沙發裡,灌了自己一杯濃濃的咖啡,拚命維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潔舲。他把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積木似的硬拚在一起。潔舲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來就知道謎底,真的還會追她嗎?他自問著。不。
他找到了答案,他不會。他會把她當個"故事"來看。他不會去追一個"故事「來作"妻子"!潔舲對了,他受不了的是這份真實!潔舲對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論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麼。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麼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潔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幾度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喝著咖啡,奇怪,潔舲怎能那樣瞭解他呢?是的,他生氣,並不是她說晚了!他只是受不了這件事實!
他吸著氣。過去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樣過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但是,他怎麼仍然會心痛呢?想到潔舲(一隻打碎的碗)怎麼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樹下背唐詩,想到她在歷史博物館裡談"大江東去"……她真會"裝模作樣「啊。不!他心痛的代她辯解著,她從來沒裝模作樣過,從沒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他的頭越來越昏了,一夜沒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痙攣。他努力要想一些潔舲可惡的地方,她陰險,她卑鄙,她欺騙,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辯解著,她並不是這樣的!她真的曾經想逃開他,她真的掙扎著告訴他,她並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過他。她說過:不要讓我那個"謎"來"玷污"了你!她用過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絕去聽的,是自己死纏住她的……
天哪!這種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發瘋了。而在這些混亂的思緒中,潔舲昨夜臨走時那張絕望而悲憤已極的面龐仍然在他眼前擴大……擴大……擴大……終於,擴大得整個房間裡都是那張臉……絕望而美麗!
他累極了,中午的時候,他歪在沙發上,恍恍惚惚的睡著了片刻。然後,他被一陣混亂的聲音驚醒,聽到客廳裡傳來了秦非的咆哮聲:「叫他出來見我!我不管他睡著沒有!叫他出來見我!否則我一重重房門闖進去……」
「你要我報警嗎?"展翔在惱怒的喊,原來,父親今天也沒上班。
「請便!"秦非的語氣激烈而乾脆。"你報了警,我還是要見你家那聖人!那個完人!那個始亂而終棄的混蛋!」
「你說他始亂而終棄嗎?"展翔大怒。"你有沒有用錯了成語!」
「展先生,您飽讀詩書,受過中外教育,你認為'亂'字指的僅僅是肉體嗎?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亂'比肉體上的更可怕嗎?你以為展牧原的行為高尚嗎?我告訴你!他並不比魯森堯高尚多少……」
「你……給我滾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來,打開房門,他直衝到客廳裡去。然後,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漲紅了臉,雙目炯炯的冒著火,在那兒喊叫著,而父母都氣得快發暈了,傭人司機們全在伸頭伸腦的看著,議論紛紛。他立刻衝向了秦非,攔住了父母,他說:「秦非,你要找我,你就衝著我來,別打擾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無關!」
「好!"秦非瞪著他,眼睛都紅了。然後,他走近他身邊,在大家都沒料到的情況下,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對他下巴就揮了一拳。牧原被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滿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齊憶君開始尖叫:「老趙!老趙!去報警!」
展翔也在叫:「老趙!老趙!上去打電話!」
牧原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了一聲:「別動!都別動!"他用手背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瞪視著秦非。"你來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嗎?我告訴你,你並不一定打得過我……」
「我知道!"秦非說,緊緊的盯著他!"我不想來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這個無情無義,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潔舲談戀愛的混蛋!這次,算我和寶鵑、潔舲大家聯合大走眼,我們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們以為潔舲配不上你們這個家庭嗎?你們以為她的過去會玷污了你們嗎?錯了!你們都錯了……」
「不管錯不錯,是我們家的事……"展翔打斷他。
「爸!"牧原阻止了父親。"你讓他說!"他盯著秦非。"你認為她不會玷污我們家,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我?"他質問著:「你是最知道底細的,你為什麼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因為……潔舲愛你!混球!"秦非怒吼:「現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結果!早一步遲一步都是一樣!展牧原,你難道不知道潔舲為了愛你,要忍受多少內心的煎熬嗎?你不知道她愛得多矛盾多痛苦嗎?你不知道在你出現之前,她反而過得平靜幸福嗎?是的,她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麼錯?"他又激動起來,聲音高亢而悲憤:「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生活!她被繼父強暴虐待,遍體鱗傷,也是她的錯嗎?如果她能避免,她會願意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情況中嗎?你們不知道,一個僅僅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頭髮被燒焦,渾身衣服著了火,懷著四個半月的孕,連自己最心愛的一隻狗都被打死了………這樣的一個女孩,飛奔在街道上,尋求這世界上最後的溫暖……不,你們永遠不能想像那場面,你們永遠不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伸以援手,因為他們怕她身上的火延燒到你們身上,怕她那血污的手弄髒了你們的潔白……因為她那時就是個謎。你們不會讓任何殘忍的謎來破壞你們家庭的和諧。所以,中國人都是自管門前雪,不去掃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個女孩,一生都在無助中,一生都在悲慘中,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嗎?」
他越說越激動,他逼視著展牧原,又逼視向展翔夫婦。"那個孩子,當她在醫院裡醒來,你們知道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天堂!她說天堂!她看到白色的牆和白色的被單,就以為自己進入了天堂,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聲音降低了一些。"連這個'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我把她放進去的!展牧原!"他沉痛的說了下去:「假若我那時預知她會碰到你,會面臨她更悲慘的人性,我當時就不該救她,就該讓她活活燒死!那時燒死比現在讓你來殺死她還仁慈一百倍!只是我無法預測未來!我們全醫院,何老院長,都不能預測未來,所以我們救了她!你們不知道,當我們必須告訴她,她已懷孕時,她瘋狂般的咬自己,打自己,尖叫著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麼自卑,她認為自己跳進太平洋,也洗不乾淨了。我們再一次救了她,請心理醫生治療她,告了魯森堯,把魯森堯送進監獄,說服她生命仍然有意義。然後,等她生產後,把她那個嬰兒交給家協送走了。她,才十二歲,終於擺脫了魯森堯的魔掌,擺脫了惡夢一般的過去。請問你們各位,請問你,高貴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權利活下去嗎?她有權利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嗎?」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婦也呆了。室內安靜了兩秒鐘。
「好,"秦非繼續說:「何老院長說,給她一個全新的名字,讓豌豆花從此成為過去。我為她取名潔舲,因為她那麼熱愛白色,因為她的本質……展牧原,你該瞭解她的'本質',如果你愛過她!她的本質就是潔白的,像一條潔白的小船。這樣,豌豆花死了,何潔舲重生!連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是我們幫她決定的!可憐的潔舲!如果我早能預測她會遇上你這位高貴的展公子,她還是不要'重生'比較好!她進入中學,所有的才氣完全展開!她愛書本,愛唐詩,愛文學,愛藝朮……她從沒有裝假,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帶著幾分詩意的女孩!從中學到大學,你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嗎?你們知道醫院裡的小鐘明知她的過去,依舊愛得她要死嗎?可是,她擺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麼書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當初,也不是她選擇了你!而是你選擇了她!你知道你帶給她多少痛苦和困擾嗎?你知道她根本不敢愛你嗎?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這一天發生嗎?結果,你癡纏不休,我和寶鵑推波助瀾,我們再一次把潔舲打入地獄!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的說:「我知道你們一家高貴,你知道你們一家正直,我知道你們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的把潔舲交到你們手裡。是的,潔舲就是豌豆花,是的,潔舲已非完璧,是的,潔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這些,就讓你們把潔舲所有的優點,所有的本質,都一筆抹殺了嗎?展牧原,"他逼視著牧原,語氣鏗鏘,幾乎是擲地有聲的。"你責備我們不說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麼嗎?人性是自私的,是只會自己想,不會為別人想的!當初,潔舲就要告訴你,是我和寶鵑阻止了她,勸她不要和人性打賭!我們知道她會輸!好,昨晚發生了些什麼,我並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潔舲果然輸了!昨晚,也是我們支持她來坦白的,結果,她輸了……」
「不!"展牧原直到此時才插口:「是我們先發現了真相!那酒鬼向我們敲詐十萬元,潔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哦!原來如此!"秦非重重的點著頭,狠狠的看著展牧原。"你知道魯森堯這個混蛋為何會現形嗎?都是你!你去出版什麼攝影專集!你虛榮,你賣弄!你認為你的攝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個像潔舲那麼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現,你要出風頭!事實上,魯森堯隨時可以打聽出潔舲的下落,因為當初打官司,我和院長統統出席作證,他知道潔舲在我們手上。只要到醫院裡,打聽我的地址,就可輕易的找到潔舲。但,這些年來,他並沒有來煩我們,潔舲已經擺脫開他的糾纏了。因為,他知道,糾纏我們對他沒有好處,說不定再把他送進監牢,他不敢再出現!直到你自作聰明去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那個瘋子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知識水平那麼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慫恿,以為潔舲是大明星了,有錢了!他利慾熏心之下,就跑來敲詐了!等到發現潔舲有你這樣一位男朋友,你們展家的聲望地位,又誘惑他來向你們下手!那是個標準的壞蛋,又黑心,又下流,又無恥,又無知的混蛋,不過,他是被你那本攝影專輯引出來的!」
「可是,"展牧原憤憤的說:「他本來就存在,對不對?我出版不出版攝影集,他都存在,對不對?即使他不出現,難道潔舲生命就沒有這一段了?難道只要能隱瞞一輩子,就算這事沒有發生過?秦非,你公正一點,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秘密遲早會拆穿的!」
「是!"秦非說。"秘密遲早會拆穿的!我們現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問題!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們知道整個來龍去脈,和所有的事實了!「他盯著展牧原,"瞧!這就是人性!你們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們被騙了,立刻想你們上當了,立刻想你們被玷污了……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為潔舲設身處地的想過一下嗎?你有嗎?展牧原,你這個口口聲聲說為她,可以為她活為她死的人,你為她的立場想過一絲絲嗎?你!怎能愛一個人而不為她想,只為你自己想,你才是個偽君子……」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緊盯著秦非,他重重的吸了口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啞著聲音說:「秦非,原來你在愛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愛她!"他直截了當的說。"我一直在愛她!當她滿頭冒煙向我奔來,當她和自己的惡運奮鬥掙扎,當她堅決終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魯森堯……你們必須瞭解,當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強暴的女孩為了名譽忍氣吞聲。要出庭作證是需要勇氣的!如果當初不告,可能今天你們也不至於這樣輕視她了。」他頓了頓:「是的,當她拚命唸書,當她帶著珊珊和中中唱兒歌,當她終於建立起自我,又會笑又會愛又會體貼周圍每個人的時候,我愛她!我完全不否認我愛她!「他凝視展牧原。"或者,我也該愛得自私一點,只要我告訴她我愛她,你就不見得能闖進來了!」
「那麼,"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嚴。"你為什麼不愛得自私一點!你才是偽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對你自己的愛情!」
「你總算說了人話!"秦非冷冷的接口:「不錯,我也是偽君子,另一種偽君子。愛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佔有,畢竟,我不是雙城記裡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佔有了潔舲,對寶鵑是不忠,對潔舲是不義。我也愛寶鵑,很深很深的愛寶鵑。潔舲,是我救下來的女孩,我可以在心裡愛她,不能去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何況,我又誤以為,你比我更愛她!哼!」
他冷笑一聲。"是的,我不否認,我也有虛偽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認為她愛你,她確實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給她幸福!結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高估了你!」
「你還來得及告訴她!"牧原僵硬的說。
「你要我這麼做嗎?"秦非問,他平靜了下來,他的語氣變得非常非常平靜了。"在我和你談了這麼久以後,你仍然要我這麼做嗎?很好!就怎麼辦吧!"他轉過身子,大踏步的向門口走去,同時,拋下了一句:「再見!」
展牧原不由自主的向前追了兩步,急促的喊:「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深刻的注視著展牧原。牧原的臉色很白很白,秦非的臉色也很白很白,兩個男人對視著,室內的氣氛的緊張的。展翔夫婦呆怔著,有呼吸不過來的感覺。時間彷彿過去了一世紀那麼長久,展牧原才開了口,從內心深處挖出一句話來:「你愛得深刻,我愛得膚淺!」
秦非搖了搖頭。
「你錯了。你愛得自私,我愛懦弱!"他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顧慮名譽,苛求完美!我顧慮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潔舲,怎樣都會變成犧牲品!好,我走了!"他繼續向門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兩步,叫著說:「你去哪裡?」
「我?"秦非頭也不回的說:「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訴潔舲,我愛她!」
展牧原衝口而出:「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的掉過頭來,激烈的說:「我為什麼不敢?我可以告訴潔舲,也可以告訴寶鵑,我最起碼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實。至於道德禮教那一套,滾他的蛋!我可以愛她們兩個!說不定,我也會被她們兩個所愛……」
「你會被她們兩個亂劍刺死!"牧原喊。
「我被亂劍刺死,又關你什麼事?"秦非說:「我絕不相信,你會愛惜起我的生命來了。」
展牧原重重的吸一口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視著秦非,張著嘴,終於用力喊了出來:「你被亂劍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潔舲,就是我的事了!」
他回頭看著父母,眼睛裡閃著亮幽幽的光芒,他的聲音痛楚而堅決:「爸爸,媽,對不起。如果你們認為潔舲使家門蒙羞,仍然比死掉一個兒子好,是不是?」說完,他衝過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許招惹潔舲,那畢竟是……我的未婚妻!」
秦非昂著頭,展牧原也昂著頭,他們一起昂起頭,揚長而去。
展翔夫婦,從頭至尾都愣在那兒,愣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08:03:22
第十二章
當秦非和展牧原趕回家裡的時候,正是家中亂成一團的時候。寶鵑一看到秦非,就撲奔了過來,用緊張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說:「秦非,潔舲不見了!」秦非的心臟驀然"咚"的狂跳了下,就從胸腔中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似乎墜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深淵裡。他回頭看牧原,後者臉色如死般灰白,眼裡流露著極端的恐懼與焦灼。
「不忙,"秦非勉強鎮定著自己。"你說她不見了,是什麼意思?不見多久了?」
「大概一小時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學說要運動褲,我不過帶珊珊去青年商店,買了條運動褲回來,前後只有二十分鐘,但是潔舲已經不見了!」
「她……她……"牧原聲意帶著震顫:「會不會去買什麼東西?會不會餓了?會不會只到街角走走,馬上就會回來?」
「有誰看到她出去嗎?"秦非緊張的問。
「是,中中看到了。"寶鵑忽然眼底充滿了淚水,她咽聲說:「你最好問問中中,我覺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中中被叫到客廳裡來了,張嫂也來了,所有的大人都圍著個小中中。中中卻眉飛色舞,若無其事的說:「潔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
「沒有!"他嚷著。"中中,你看,我在這兒,潔舲阿姨沒有去找我,她有沒有告訴你去哪裡?」
中中看著牧原,閃了閃眼睛。
「奇怪,"他說:「如果她不是去找你,為什麼穿得那麼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的盯著他。"她穿了件什麼衣服?快說。」
「白顏色的。」
「要命!"秦非喊:「潔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說漂亮是什麼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裙子上也有花邊呀……」
「聽我說!"寶鵑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潔舲'那張照片穿的那件!我剛剛去檢查過她的衣櫥,確定是那件!你們看,現在是下午兩點,她中午一點鐘出去,如果只到街頭走走,為什麼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那件衣裳,長裙拖地,只有赴宴會才用得著。」
「或著拍照片!"牧原說:「她會去拍照嗎?」
「你不要傻了!"秦非對他吼:「她拍照幹什麼?再出版一本專輯嗎?」
「中中,"寶鵑又抓住了中中。"潔舲阿姨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他也不笑了。"我要潔舲阿姨帶我一起出去,她說:'中中,這次不能帶你了!'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她想了想說:'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
「什麼?"牧原問:「火花?」
「是啊!"中中挑著眉。"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一根棍子,上面會嘶嘶嘶的響,一直冒著火花,有藍的、紅的、綠的……好漂亮啊!我要張嫂買給我,張嫂就是不肯。」
「是手裡拿的'焰火'啦!"張嫂說。"不過,我不懂大家為什麼那麼著急啊,潔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會回來!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潔舲小姐穿什麼反正都漂亮!」
「寶鵑,"秦非說:「你查過她的房間嗎?有沒有留條什麼的!」
「沒看到!"寶鵑說:「不過,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進潔舲的房間,房間整整齊齊,連床都鋪好了。他在枕頭底下、床單下面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衝到書桌前,他看著書桌,乾乾淨淨的,拉開抽屜,筆墨、稿紙、小說大綱……也都整齊的放著……看不出絲毫零亂。是的,可能只是大驚小怪,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鐘就會走進家門……他想著,看到牧原一臉憔悴、焦灼、懊惱,與悔恨,他反而不忍起來:「別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談清楚……"他咬咬牙,潔舲太傲了,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經整個臉都發起亮來。他拍著膝蓋說:「對呀!怎麼那麼傻!」
他衝到電話機旁邊,立刻撥回家,才問了兩句,就頹然的掛斷了電話,說:「沒有。她沒有去過!」
秦非徒勞的瞪著室內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他曾和潔舲討論過的小說……芥川龍之介。打開來,他立刻看到潔齡用紅筆細心勾劃出來的幾句:「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麼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聲把書闔攏,眼色慘淡。是了,火花。她所謂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那一剎那的美!對她而言,這一剎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一本本翻過去,有一頁稿飄了下來,上面是潔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淫蕩非我願,純潔何所覓?易感的心早已磨鈍,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
這首詩的後面,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當美麗不再美麗,當詩意不再詩意,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當未來只剩下醜陋空虛,那就只有……安詳的沉沉睡去。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歎息,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結束悲劇才是永恆的美麗!潔舲寫於一九七六年春"秦非閉了閒眼睛,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他心裡已經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潔舲的預感,一向強烈,一九七六年春,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面臨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諸於她的各種"無奈",而讓所有"重建"的美麗都又化為醜陋。她會結束自己,他會去追尋那"永恆的美麗"!世界上只有一種"美麗"是"永恆"的,那就是在"風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幾秒鐘,什麼都不必懷疑了!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都已經事先料到了!他回頭去看牧原,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絕望、和恐懼!他也懂了!
他終於也瞭解潔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經瞭解得太晚太晚了!
「寶鵑!"秦非沙啞的喊了出來:「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單,雖然是大海撈針、總比不撈好!張嫂,去報警!再有,醫院……醫院……"他抓住了寶鵑:「寶鵑,如果她安心想死,她會採取什麼方法?」
「靜……靜……"寶鵑的牙齒打著戰。"靜派注射!」
是的,靜脈注射!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秦非放開寶鵑,衝到隔壁的配藥間去。好半晌,他出來了,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
「寶鵑,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他問。
「記錄上不是有嗎?」
「是的,我查了記錄。少了一瓶!"他瞪著寶鵑。"一瓶生理食鹽水,當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另外,她帶走了三公克的P……!」
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
「她帶走了什麼?"牧原睜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麼?毒藥嗎?」
「麻醉前用的引導劑!"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裡,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亂,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會活著回來了。那藥,只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讓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是連'失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這種藥的藥力太強,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假若用生理食鹽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麼,十幾分鐘之內,她就把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清晰的吐了出來:「死定了!我告訴你們,她死定了!」
牧原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掙扎著,他坐了起來,頭在暈眩著,胃在翻騰著,心在絞痛著。他抓緊了一張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句話:「或者,她還沒有動手!只要找到她在什麼地方,她總要………找一個地方動手!」
「對!"寶鵑急促的喊:「或者還來得及,只要她還沒動手!查旅社名單!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
「來不及了!"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幾百家幾千家旅社,來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個荒郊野外,風景優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從地毯上跳起身子,他發瘋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條船!我們漆成白色,租來拍照的那條船!我們叫它潔舲號!」
秦非的眼睛驀然閃亮了,這是發現失去三公克P……之後,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來,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著說:「在哪兒?船在哪兒?」
「青草湖!」
「先報警!"寶鵑喊,奔到電話機前面,先撥一一九專線,再撥青草湖管區警局。
然後,他們開了車,向青草湖飛馳而去。
他們沒有猜錯,潔舲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麗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潔舲"的照片……只是,她沒有打傘。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闆以為她又要拍照,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麼用的,她笑著說了句:「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純白太乾淨。這是打破純白用的。"她舉起那紫色小花,望著那船老闆說:「這種花……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
船老闆笑著說"像",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麼樣子的。
就這樣,潔舲穿著一身白衣,劃著一條白船,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三公克的P……和靜脈注射器具,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祥和、詩意、溫柔、仁慈,和愛的世界的小船。
船沒入煙霧蒼茫中,船老闆還在想:「多麼美麗的女孩!划船的樣子像一張畫!」
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
潔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靜,手裡捧著花束,靜悄悄的,就像是睡著了。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確,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槳豎起來,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面,做了個臨時的架子,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面,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細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鹽水和裡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著,嘴角微向上卷,幾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使她的面頰依然反射著紅光,嘴唇依然紅潤,臉孔依然生動。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好寧靜好寧靜,好安詳好安詳。
她的花束下,壓著一張紙,上面龍飛鳳舞般、筆跡十分瀟灑的寫著:
「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既非純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紅。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至於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們實在管不著了。」
這是潔舲最後的留言,以她的筆觸來看,她似乎只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她彷彿溫柔的在嘲弄著什麼。無怨,無恨,也無牽掛。
展牧原一句話也不說,他注視著那小船,注視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對著那小船慢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動也不動,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著,傲然挺立,他仰起頭來,望著天空。
那是黃昏時分,天空被落日燒紅了,火焰般的紅,一直蔓延到無邊無際。
……全書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凌晨初稿完成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成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編者按:潔舲自殺的藥物,作者曾寫出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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