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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6:23     標題: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全書完]

第 一 回 上
劍影舞秋林 少女紅妝能伏虎
鏢聲現人跡 名家子弟惹風波

  江南最美的季節是春天,而北方最美的時分卻是秋季。所以「駿馬西風冀北」和「杏花
春雨江南」同被列為最美的境界。一個代表了「陽剛」,一個代表了「陰柔」。
  在北方,一到秋天,那天空就真的像顯得特別高遠,而空氣也顯得特別清爽。每到秋天,
就有不少人趁著天高氣爽郊原試馬,圍場捕獵。貴介王孫、農莊獵戶、練武家子,或為消遣,
或為謀生,或為練技,齊組成了秋林狩獵的畫圖。
  這一天,正是初秋天氣,河北保定郊外的一座林中,也正有著一夥人攜獵叉,帶獵犬,
脹弓搭箭,在滿林搜捕野獸。這夥人卻非貴介王孫,也不是尋常獵戶,卻是保定兩家豪門的
護院武師,閒來無事,特來試試身手,互相炫技的。
  這兩家豪門,一家是保定的首富索善余,一家則是索善余的襟兄弟華元通。索家的大護
院聽說華家新諸來兩個武師,本事好生了得,因此特地請他們聯同入林狩獵,也有著看看他
們有什麼能耐的存心。
  不過打獵也並非容易的事情,這夥人雖然個個都有一身武藝,獵了半天,卻獵不到什麼
野獸。原來野獸大都是白晝蜷伏巖穴,夜晚飢餓了,才肯出來覓食。而且打獵武藝還在其
次,首先就要懂得尋覓獸穴。勘探獸跡,還要有擅於嗅尋野獸氣味的獵犬。這夥人懂得舞刀
弄劍,跑馬射箭,但打獵的經驗,卻不及一個普通的獵戶。
  這夥人獵了半天,還只是獵到幾隻狐狸、兔子,覺得十分乏昧,於是登懸崖,披茂草,
到處窮搜,居然給他們發現了一個很深的洞窟。可是事情卻怪,那些獵狗,起初還朝著洞口
吠了幾聲,卻忽的捲起尾巴,怔怔地不敢上前,垂頭喪氣。
  這夥人恃著都有幾分本事,看樣子,雖情知洞裡藏的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野獸,卻也
不怕。一個武師就提著長長的鋼又在洞口試扎進去。這一扎立刻引出劈天價一聲怒吼,山搖
地動,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雄偉碩大的吊睛白額大虎,猛的竄出洞來。那為首的武師,不
及防備,竟給它突然撲倒,給虎爪撕去一大塊肉,立刻血湧如潮。
  眾人一見這隻大虎鋸齒斑斑、神威凜凜,猛然都不禁著了點慌。還未來得及飛叉射箭,
那白額虎已又撲倒一個,發勁前竄。」
  索家的大護院大怒,一聲怒喝,一抖手就飛出幾柄獵叉,那老虎一剪一撲,居然給它避
過一柄,硬碰落一柄,可是它的前腿還是中了一柄飛叉。索家的大護院是江湖巨盜出身,論
暗器,論本領都很了得,他打傷了老虎,立刻率領著其他武師窮追。
  可是那白額大虎,受傷之後,更是發勁狂奔,一跳三躍,跳上懸崖,如飛的竄入叢林茂
草之中,這次人雖有上等輕功,可也結它拋得遠遠。正在看著就要給老虎跑掉之時,猛聽得
前面一聲輕叱,一個紅衣少女,竟出現在老虎面前。
  那吊睛白額巨虎,受了叉傷,正自狂怒奔竄,猛見有人攔住去路,驀地抖起神威,巨尾
一擺,騰空竄起,發出霹靂般的怒吼,便朝紅衣少女,當頭撲來。
  一聲怒吼,地動山搖。猛虎撲來,狂風驟起,那少女卻並不給它的聲勢嚇動,身形一
轉,閃電驚飆,一閃便閃到大蟲(老虎)身後。一聲嬌叱,手中劍捲起一道青虹,便朝老虎
刺去。
  那老虎一撲不中,未待翻轉頭來,背後己先自吃了一劍,只痛得連聲咆哮,前爪搭在地
下,猛地把腰胯一掀,便掀將起來。那老虎皮粗肉厚,吃了一劍,雖受重傷,卻非致命。這
一發怒狂掀猛撲,力量何止千斤,那少女竟把持不住,給它拖動,急忙把手一送,方穩身
形,便向後縱,那把劍竟來不及拔出,深深地陷入老虎身中。
  這一來那老虎更是痛極狂吼,竟像瘋了一般,不往前竄,反向後撲,銅鈴般的一對大眼
睛,射出怒火,跟定了紅衣少女,張牙舞爪,直撲過來。
  這時少女手中,已沒兵器,但見她一掌護胸,一掌作勢,托地跳過一邊,那老虎一撲、
一掀、一剪,三般使過,俱都傷不了她。說時遲,那時快,那紅衣少女待虎勢一衰之際,立
刻出收,右掌心扣著的三枚鐵蓮子,疾如流星趕月,向老虎飛去。只聽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
聲霹靂,只見那老虎碧油油好像放射怒火的一雙大眼睛,霎地熄滅,那紅衣少女的三粒鐵蓮
子,都沒有虛發,兩枚射入虎眼,一枚射中虎額。
  那老虎幾曾吃過這樣大虧,它連連受傷,痛得聲聲怒吼,怒極痛極,竟不顧一切,還是
猛的朝紅衣少女立足之處,張牙舞爪撲去,只是它有眼睛時還撲不住少女,何況現在沒了眼
睛,盲碰瞎撞,那少女竟自逗它:故意發聲,引它來撲。待那老虎撲來時,他一躍便躍上一
塊大岩石上,老虎不知,還是怒撲過去,一頭撞在石上,立刻把那大岩石撞得搖搖欲墜,可
是那老虎也立刻虎頭碎裂,腦漿迸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聲嬌笑,那少女自岩石上一躍而下,纖足踏著碎裂的虎頭,也顧不得繡花鞋沾了血
污,她星眸放光,冷笑道:「你這隻大蟲,原來只會嚇人,卻也經不起一擊!」她又彎下柳
腰,將插在虎背上的龍紋劍放出,將袖子一揩,便插劍歸鞘。正在此時,猛見一夥人,已自
來到身邊,為首的喝道:「姑娘。別走!你怎的殺了咱們的大蟲?你須把它留下。」
  這夥人正是索、華兩家的一眾護院武師,他們看了這一幕紅妝少女與白額巨虎的惡鬥,
也兀自心驚。可是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新來的兩名武師,都是心高氣傲,恃著本領,欺侮弱
小的人。他們見自己打不著老虎,反給一個少女佔盡風頭,不禁又惱又怒。同時他們見這少
女秋水為神,玉膚花貌,竟自想上來戲耍,他們雖見識了她的能耐,但既恃本領,又恃人
多,竟自闖上來了。
  武師之中有知道那少女米歷的,急急嚷道:「哎呀:那使不得,這少女是,是——」他
沒說完,已給索家大護院截住了:「管她是誰,你給俺闖上去再說。」索家的大護院以為他
給那少女打虎的本領嚇住了,心中既是鄙屑,又不耐煩。他沒聽完,就逕自闖上,向那少女
要老虎。
  紅衣少女一足踏著虎頭,側目睨視,一聲冷笑道:「什麼,這大蟲是你們養的?敢叫姑
娘留下?」
  索家大護院立即應聲答道:「這大蟲雖不是我們養的,可是也是給咱們先打傷的,你不
過是趕現成罷了。」
  紅衣少女勃然大怒,叱道:「你們這些人就如此無賴!自己鬥不過一隻畜生,敢顛倒說
俺趁現成?咄!」她按劍含咳,罵起來了:「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們給俺滾開!」
  索家大護院給她一罵,竟嬉皮笑臉說道:「姑娘,你別恃著這點本領發惡!俺偏不滾
開,你又怎樣?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告訴你,我便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爺,郝大
武師,保定誠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敢與俺作對?俺也不怪你,俺正少一個女弟子,
你就給俺乖乖的叩頭拜師吧。」
  紅衣少女不聽猶可,一聽她報上名柬,驀地一聲輕叱,手中劍往外一揮,劍尖一指索家
大護院的面門,喝道:「叫你什麼郝大武師知道厲害,俺手中寶劍,須不許你恃勢凌人,如
此混帳,」紅衣少女一落步,「猿猴舒臂」,半身前探,手中劍「春雲乍展」,刷的一劍便
奔金刀郝七的右肩刺來了。
  金刀郝七大喝一聲「來得好!」金刀一舉,「橫架金梁」,便待磕飛紅衣少女的利劍。
但那紅衣少女好不溜滑:步法輕靈,「金蜂戲蕊」,只一扭身,呼的一聲,劍花便繞了回
來,反削金刀郝七的手腕。金刀郝七大吃一驚,急急揮刀盡力招架,一面大聲嗆喝道:「你
們還不上來,給俺擒看這個雌兒?」
  紅衣少女又是一聲冷笑:「我道是什麼人物:原來只是以多為勝!」她劍招修變,使出
家傳梅花劍法,狠狠與一眾武師殺將起來。她的梅花劍法分七七四十九路,擊、刺、挑、
扎,虛實相生,施展起來:只見劍花錯落,起了幾道電閃似的光彩,劍尖更是吞吐進退,宛
如銀蛇亂襲。眾人給她的奇門劍法,逼得耀眼欲花!
  但他們到底人多,尤其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以重金新聘來的兩名武師,都是江湖巨盜出
身,兩柄金刀,一對蛾媚扎,一對護手鉤,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名頭,鬥起來竟自不弱。若論
單打獨鬥,他們自不是紅衣少女敵手,但現在以人敵寡:又兼在紅衣少女斗了猛虎之後,氣
力未免吃虧,這樣游鬥多時,紅衣少女漸漸落在下風,額頭微微沁出汗珠了。
  戰到難分之際,紅衣少女柳眉一挑,圓睜杏眼,正想使出梅花劍中的毒辣招數,掃蕩這
一群豪門爪牙、江湖無賴。但一來凜於庭訓,她父親不許她隨便傷人;二來這群人雖然可
恨,但這次只是為爭一隻老虎,結下性命冤仇,又似乎大過「小題大做」,她猶疑不定,而
那群人卻越逼越緊了。
  正在此時,只見山風起處,發出颯颯的一片響聲,在長長的山茅野草之中,驀的有一個
面如冠玉的少年,披茅撥草而出。他一現身,看了一眼,立刻寶劍出鞘,加入戰鬥中來。
  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極掌門人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他的祖父就是挾三絕技——太極
掌、太極劍、金錢鏢——威震江湖的太極丁。丁劍鳴的武功,雖尚不及乃父的已到爐火純青
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經是罕逢對手了。
  丁曉這時才十九歲,可是由於家學淵源,武功已很不錯,尤以金錢鏢的連環打法。更得
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曉武功雖佳,卻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來。他的父親雖然開宗立
派,收徒很多,但他父親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師的收徒,卻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當
年也收有一個徒弟,就是江湘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劍吟。他祖父收徒是想要徒弟繼承
衣缽的,即一般武師的收徒也是認真傳授的。他父親卻因為是獨自開創一派,收徒頗濫,開
班教技,天資好的有毅力的則所得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過學了幾個把式罷了。到了後
來,丁劍鳴為了怕麻煩,索性就叫為首的幾個徒弟代為傳技,他的門人雖越來越多,有真功
夫的卻越來越少。了曉自幼就在家內跟父親學技,他是和那些「師兄弟」們隔絕開來學武
的。那些「師兄弟」是大伙習武,他卻是他父親「個別教授」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保定
武家的孩子既少往來,和「師兄弟」也很隔閡。
  這一天,他在家中很是無聊,父親又已到外面所設的武廠指點門徒技藝,他看看碧空萬
裡無雲,正是打獵的好天氣。他就帶劍攜鏢,牽一隻獵犬,到郊外去獨自打獵。
  他剛走進保定郊外的叢林,「猛聽得幾聲虎吼,震得滿林枝葉,籟籟作響,頓然間群獸
逃遁,百鳥爭飛,獵犬不前。他也吃了一驚,急拔劍在手,循聲踩跡,待鬥一個這百獸之王。
  他循聲踩跡,初時還聽得連連虎吼,漸漸就靜寂起來。再過一會兒,忽又聽得人聲嘈
雜,遠處傳來了金鐵交鳴,兵器碰磕之聲。
  他頗覺奇怪,急先收劍回鞘(江湖道上。若兩方相鬥,第三者拔出兵器行前,就是表示
要幫任何一方,捲入漩渦的)。隱身在茅草叢中,探頭外望。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分梳兩條
蝴蝶結小辮,柳葉長盾,鵝蛋臉凡,十分嫵媚,但卻使得一手極好的梅花劍法。一個少女,
竟獨戰一群魁梧大漢。使到緊處,只見白光如練,裹住紅妝。直看得了曉目眩神搖,嘖嘖稱
異。
  但再看下去,了曉卻不由得替那紅衣少女著急起來。「好漢敵不過人多」,那少女竟似
漸漸落在下風了。這時那使蛾眉刺的華家武師,正自使到「青龍擺尾」一招,右刺倏翻,斜
掛少女的面門.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腳,避招進招,用出一手「倒掛金鈴」,劍尖輕點
敵人脈門,那人見紅衣少女來勢迅疾,急旋身退步,倒竄出五六步去。紅衣少女方待前追,
左右兩側,一對護手鉤,一對金背刀,又已分兩翼掩到。紅衣少女來不及收回龍紋劍,急使
個「乳燕芽雲」,飛身一聳,竟從一眾武師頭頂上穿將過去。那群武師,驟不及防、給一個
少女從頭項飛越,不禁齊齊發怒,急急跟蹤,發聲喊直逼過來,那少女立足未穩,背後一柄
金刀,已旋風掃落葉般地往雙足削到。
  那少女給一眾武師追得無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擰過來,手中劍刷的四下
一掃,「迎風掃主」嗡嗡連聲,盪開了幾般兵器。她銀牙一咬,怒從心裡起,殺氣上眉梢,
劍招倏變,便待使出梅花劍中的殺手,掃蕩這群傢伙。
  但未待她施出殺手,斜刺裡已殺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曉。他見紅衣少女,處境甚
「危」。他竟忘乎所以,忍不住要伸手來解困扶危;他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便是連環三
鏢,一枚奔向那使蛾盾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鏢奔那使卑刀的。使蛾眉刺的和金刀郝
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自著實不錯,一聽暗器嘶風之聲,來自身後,一個斜身閃躲,一個
翻刀碰磕,都沒有給打著,只有那使單刀的武功差,經驗不足,正給丁曉的金鏢命中脈門,
噹啷一聲,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曉三鏢發出,一劍飛前,大聲喝道:「強徒休得欺侮婦女!」一眾武師和那紅衣少女
都愕然回顧,說時遲,那時快,丁曉已旋風似的追了上來。索家大護院氣得連連大喝:「什
麼人?別多管閒事,在送性命!」但他話未完,人已到,丁曉身隨劍走,運太極行功,一掠
數丈,青光一縷,已如驚雷閃電般的直刺過來!
  華家新來的兩個武師不知丁曉厲害,一對蛾盾刺,一雙護手鉤,便待攔、截、扯、奪丁
曉的兵器,哪知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太極丁傳下的太極奇門十三劍,劍劍精絕,丁曉雖欠
火候,卻是真傳,一連幾劍。盪開蛾眉刺,穿過護手鉤,劍劍直指要害。華家兩個大武師,
給他追得手忙腳亂,欲進不得,欲退不能。這時節,那少女見丁曉突如其來,不覺緩了劍
招,玉目偷窺,見丁曉劍法好得出奇,正自詫異,猛聽得索家大護院又高聲喝道:「你,
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曉霍地長身,將劍一掄,倏的先盪開了西前的兩般兵器,然後側目睨。傲然應道:
「是,是又怎麼樣?」但當他目光接觸到那人時,聲調頓時由高昂而趨於平和了。這人的面
貌好熟,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丁曉正在猜疑,忽又聽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沖倒龍王廟了!」
「喂!」他發聲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敵意一消,幾方驚詫,華家兩個大武師,按鉤握刺,怔怔地望著丁曉。心想:怎麼這樣
斯文的公子哥兒,會有這麼好的功?又怎的會是我們「一路」?丁曉則始而猜疑,繼而恍
悟,他想起來了,這人曾來拜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曾給他介紹過,據父親說,這人就
是什麼索家的大護院,江湖上號稱金刀郝七。因為了曉不喜和這些人往來,所以見過一面,
也便忘懷,不想這次卻在這裡碰到他,又不知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一個少女?
  那紅衣少女卻神色大變,她初見丁曉前來,驀然伸手,太極劍法,劍劍精奇,正自欽
佩;忽聽得他們在「戰場」上拉起朋友來了,不由得退兩步,按劍而視,口角噙著冷笑。
  看官,你道丁曉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俠義自期,怎的會交上保定的豪門,偽善的
巨霸?原來在十五六年前,丁劍鳴夜追兩個偽裝採花的蒙面容,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
鬥。結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頭子用大內的解毒藥救了他的性命,從
此索家便常和他往來。丁劍鳴本來也是不喜歡結交權貴的,可是他迷惑於索善余(索老頭
子)偽善的面貌,以為他是「善良長者」,也就不疑有他。他雖然還是不大願到索家,但索
家的人來時,他也但然把他們當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為他和索家的關係,使得他和師兄柳
劍吟鬧得不歡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劍鳴和索家的「恩」仇關係:事詳拙
著《龍虎鬥京華》。)
  這些事情,丁曉也約略知道,因此他現在弄得很尷尬,他們明明是欺負少女,然而他們
卻又是父親的「朋友」,這該怎麼辦呢?他正在遲疑,已又聽得那夥人連聲「誤會」,連聲
「抱歉」。索家大護院一面對丁曉道:「俺們不知這位姑娘乃是貴友;冒犯,冒犯!」一面
對那紅衣女說:「事出誤會,姑娘別怪。俺們只是見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來試招
領教。」
  那紅衣少女並不因他們前據後恭而高興,她的面色越發難看了,她滿臉都是鄙夷之色,
忽地睨目而視,按劍冷笑,望也不望丁曉道:「誰和這廝是朋友?要你們看他的面?誰又希
罕這條大蟲,要和你們歪纏。姑娘只是想教訓教訓你們!」說完她忽地插劍歸鞘,在冷笑聲
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直如飛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曉愕然驚顧,驀地向
索家的護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劍歸鞘,追蹤覓跡。
  丁曉是既感尷尬,又覺氣惱。尷尬的是:那群傢伙硬栽紅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紅衣少
女卻立即否認,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氣惱的是:自己冒險
犯難,夾鏢仗劍,總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連「多謝」也沒一聲,卻這般對待。
  因此丁曉顧不得索家護院的歪纏,——他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內,也就顧不得什麼禮
貌不禮貌,把那些硬拉朋友關係的人扔在後頭,自追紅衣少女去了。
  丁曉展開太極行功。疾如流星過渡,署箭穿空,只見野草山茅,捲起了一層層波浪,倏
張即合,恰似平靜的湖面,給石子蕩起漣漪。
  不須多時,丁曉已追近紅衣少女身後丈許,紅衣少女也好像發覺身後有人,腳步又忽的
加緊起來。丁曉邊追邊喊道:「姑娘,請停一停步!」
  那紅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曉又連喊道:「姑娘,你總得聽俺解釋解釋!」
  紅衣少女還是不理,還是前奔。丁曉氣惱異常,憤然說道:「姑娘,縱許咱們不是朋
友,但也總不是仇人呀,好壞我也曾給姑娘效過一點勞呀,姑娘縱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應
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這樣不近人情?」
  紅衣少女聽了丁曉這番說話,驀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應道:「我就是這樣不近人
情!你待怎樣?誰要你效什麼勞?難道我就不能打發那群豬狗?」說到這裡,聲音一頓,突
的揚聲喝道:「你還不趕快向來路滾回去,我和你非親非故,不耐煩你的歪纏!」
  丁曉方一遲疑,未停腳步,那少女已摹地右手一張,三粒鐵蓮子如流星打到。丁驍急待
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鐵蓮子,已從他面門兩側和頭頂飛過。看來那少女不是存心打
他,而是「示警」。
  可是這己令丁曉十分難堪,氣炸心肺,他大聲喝道:「俺並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麼朋
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卻不能不問明白。俺丁曉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
輕視?俺也不曾說幫了你姑娘什麼忙。只是俺雖年輕,也頗知江湖俠義。俺不願欺弱,寧願
斗強。俺見危必救,也從不望人報答。你給他們圍了,俺憑空伸手,就為的是這點江湖俠
義,你現在無理的亂發暗器,俺不願和你計較,也為的是俺不欺弱,寧願斗強。」
  說到這裡,丁曉也一聲冷笑道:「請了!請了!算俺眼拙,不識你這樣的女英雄。我不
敢承教,也不望再會!」說完,他旋過身軀,果然向來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後,丁曉回到家中,悶問不樂。他想查探那紅衣少女到底是什麼人物,但卻無從
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來往。他想問他的父親,卻又不敢,素家的大護院是父親
的朋友;他怕父親責怪他年輕無知,冒犯了「長輩」。
  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天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忽地從河南來訪。原來金華入門最早。在
丁劍鳴門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藝滿出師」,奉師命到江湖「遊學」、「闖萬」
去了。
  原來以前的武林規矩,做徒弟的滿師之後,就由師父講授江湖上的忌諱。切口(暗
語)。各種派別,和一切闖蕩江湖的秘訣,叫徒弟出去遊學。這一來是可以借此增進經驗,
磨練磨練;二來是可以看別人所長。補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觀摩、彼此印證的意思,所以叫
做「遊學」:三來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這一派爭光,撐大門戶。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闖出字
號,樹立聲名;這叫做「闖萬」。有了聲名之後,就叫做闖出「萬」字。普通遊學,多是以
三年為期,若在三年中己闖出「萬字」,那麼這個徒弟就有獨立門戶的資格了。
  金華在江湖上遊學三年,「也有了一點小小名氣,雖未算怎樣闖出「萬字」,但也讓武
林中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承認他是個後起之秀了。
  這天,金華從河南遊學回來,丁劍鳴自是十分高興,丁曉也歡喜得蹦跳起來。金華因為
入門最早,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沒有獨創一派,了曉也還是幾歲的小孩。他夭資雖不見佳,
但卻勤懇好學,從十四歲學到二十五歲,一直在師門十一年,寸出師的。因為他入門時,丁
劍鳴還未創宗派,設廠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親承師教的。丁曉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
向對他很有好感。
  丁劍鳴待金華謁見之後,慨然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在保定已
近二十年,不知現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麼奇材異能之士,你遊學三年,可將所見所聞,說
給我聽聽。還有,咱們太極一派,在江猢上可還吃得開,叫礙響字號?你在江湖上說起我的
名字,大約他們都讓你幾分吧?」丁劍鳴一向自負,雖曾經師兄訓海,仍是至老不改。他在
徒弟面前,一樣露出驕妄神情。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4-23 10:16 編輯 》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6:44

第 一 回 下
金華自不敢逆他師父之意,連忙說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實
卻滿不是這回事。金華在外遊學,提起丁劍鳴,卻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師伯柳劍吟還有人接
待。
  金華跟著回答他師父的所問,道:「弟子在江湖上僅僅三年。說不上有什麼見聞。若論
聲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羅漢手,都愈演愈精,聲聞南北。
聲威最大。若論江湖奇士,則有兩個江湖上視為神秘人物,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而且其
中有一個大約還竟是咱們太極派的!」
  丁劍鳴微微一笑,說道:「是嗎?你給我說說是什麼人物?講得這樣神秘。」
  金華曉得他師父的脾氣,忙跟著道:「你老問起,江湖上有什麼新紮起的奇才異能之
士,江湖上這幾年是沒有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人才,不過這兩人倒還受武林注意:只是他們都
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與師父等老一輩英雄相比。」
  丁劍鳴又是一笑道:「金華,你別只是解釋,你快先說這兩個『正點』吧!」
  金華道:「第一位大約是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儒生打扮,外貌看來很像酸溜溜
的秀才,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帶著一把描金扇子,據說這把扇子
就是他的兵器,使起來就如同一支點穴厥,專點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手底狠辣,聽說許多江
湖敗類都廢在他的手下。」
  丁劍鳴問道:「你可曾過他嗎?」
  金華道:「沒有見過,只是聽得江湖上如此傳說。」
  丁劍鳴又笑道,「這就是了。江湖上有許多虛聲嚇人,言過其實的,有些荒唐鬼誇起本
領來,簡直能騰空駕霧,齊天大聖還是他的師弟呢。哪能夠相信這許多。天下點穴名家真是
寥寥可數,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隸的古飛雲了。古飛雲的點穴工夫
我可領教過,我就拿我們本派的點穴功夫和他印證,結果大家點了半天,都沒有誰給誰點著
穴道。點穴本不是我最擅長的功夫,可是拿來斗鼎鼎大名的古飛雲。也還沒有落敗。」
  丁劍鳴有一個老毛病,和人說話,總會不知不覺他說談起自己來。這回也是這樣。等他
發覺了,急忙拉回話題來道:「所以,所以古飛雲也不過如此,何況那什麼鐵面書生上官
瑾!現在不談鐵面書生,你且給我說說那另一個據你說似與太極派有關的人物,看又是怎生
了得的漢子?」
  金華說道:「這個人更奇,他從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蹤非常詭秘。他也從不拜訪有
家有業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幫會裡混,聽說太極劍法非常之好,自師伯隱居水
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閒事之後,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上又出現了如此
的一位太極門人。而且據說年紀很輕,只有二十歲多點,但下手卻又極辣,除了太極劍外,
又善用匕首做暗器,專門暗殺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
的特徵卻容易為人辨認,他生得豹頭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畫圖搜捕,派出名捕跟蹤:兀是
捉不著他!」
  丁劍鳴皺皺眉道,「這樣說來,他大約是什麼『匕首黨』的了?」金華也像醒過什麼似
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記得聽過江湖上前輩說過,說這人是匕首會後起之秀,所以清
廷特別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丁劍鳴突然面色一變,惶然說道:「匕首會的人物,你們可千萬接觸不得,這是江湖上
最危險的組織!」
  丁曉年輕好奇,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危險法?可是干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嗎?」
  丁劍鳴道:「比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更危險,他們是專門和官府作時的,用的是秘密暗
殺的手段。你想我們犯得著招惹它嗎?」
  丁劍嗚停了一停,喟然一歎,又說下去道:「我對官府中人。也沒有什麼好感。大官,
小官、文官、武官,十個有九個是欺侮老百姓的。這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咱們到底是『正
經』的練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來往?而且也反對不了許多!
  「咳1我知道我就是為此,很為了些武林同道所不諒。其實我也只是想做個安分守已的
人。國家大事嘛,也不是我們會幾手拳腳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開場投徒,把丁派太極拳
傳流下來,也就於願足矣。為了在保定開宗立派。有時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應酬,這是
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諒解,這又有什麼辦法?」說著說著,丁劍鳴還有些傷感了。
  金華一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丁曉卻茫然地望著他的父親,心中很是不解。這也
正是他思想苦悶之處,為了父親不為武林同道所諒解,連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著別的武
家子弟,三三兩兩,練拳比劍,騎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時,卻往往給人冷然
拒絕,使他很是苦悶,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為什麼父親明知做官的沒有幾個好人,卻又
和索家他們往來得這樣親密。父親常說索家還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
護院武師,都是這樣蠻不講理的欺侮婦女。護院武師人等,等於豪家所養的狗,狗都這樣凶
惡。何況主人?丁曉對他父親的做法,雖不敢反對,卻很是惶惑,他和父親的思想距離,並
沒有因丁劍嗚剛才的「解釋」而縮短。了曉覺得他父親的解釋,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不說丁曉心中的苦悶:再說金華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道:「師父,剛才談到的那
個人很像是太極派的,你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誰的傳人?因為當今的太極派還不怎樣流傳,出
名人物寥寥可數。這人既有這樣好的功大,你老人家總可猜得出他的來龍去脈。」
  丁劍嗚皺皺眉頭道:「說起太極派,除了你師伯在山東高雞泊內隱居外、還有就是河南
陳家溝的太極陳、陳清平傳下這一支了。你師伯沒有收幾個徒弟——他到底收多少個,我也
不知道,只是他正式收徒,還在我之後,你說這個人,既然在江湖上頗有名氣,想來不是他
的徒弟。因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難就調教出如此人物,所來比你還要強得多!
  「我猜他大約是河南陳派的,陳派開宗立派很早,太極陳的門人弟子也多,說不定這人
就是陳派的那一支的。咳!談起陳派太極,倒和這幾十年的太極門盛衰很有關係……」
  丁劍嗚說起太極派的歷史,色舞眉飛,接著講下去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同治年間
的時候,太極派赫赫有名,京師一帶,幾乎全是太極拳的天下。這個聲勢,就是河南太極陳
這一派中,一個出類撥葷的弟子,叫做楊露蟬的創出來的。
  「楊露蟬是陳清平的『關門』弟子(最後收的那個弟子)。說起楊露蟬的習技經過,真
是非常艱苦,哪裡像你們得來這樣容易!」
  「楊露蟬原是直隸省廣平府的人,當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遊學,遇到陳清平的弟子,較
技之下,給打得大敗。問起人來,才知和他交手的人,還是陳清平門下最劣等的弟子。楊露
蟬聽了。羞慚不己,遂立志要入陳門。可是正式去拜師,卻為陳清平嚴詞拒絕。原來陳家技
藝是不輕易傳給外人的。
  「過了幾年,陳清平對楊露蟬拜師的事早已談忘。一年冬天。忽然來了一個啞丐,天天
給太極陳打掃門前積雪。太極陳知道了,很可憐他,就收他做傭人。一夜太極陳正在教家中
子弟和門人的太極槍法,忽聞房上有讚歎之聲。太極陳的弟子門人以為是江湖上來尋仇『臥
底』的,幾乎把這人廢了,幸得陳清平及時攔住。一看之下,竟是那個『啞丐』而且那個
『啞丐』說出話來了,他就是幾年前,拜師被拒的楊露蟬,他訴說他仰慕陳家太極的苦心,
不惜委身為傭,志在偷得三招兩式。
  「陳清平聽了,大為感動,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關門弟子』。楊露蟬聰明地頂,
不過七年,就升堂入室,盡得太極陳的所傳。在楊露蟬『出師』的時候。太極陳就吩咐他到
京師去『闖萬』。希望他在京師把太極派的門戶創立起來。
  「楊露蟬匹馬入京華;果然不負乃師所望。當時京城的王公貝勒,都豢養有許多武師,
尤以一個叫肅王的得人最多。楊露曄便投到肅王府中,公開向所有的王府武師挑戰。他訂的
辦法很特別,在比試場中,四面張上絨繩織就的細網:他是不願樹敵結怨,恃技傷人,所以
想出了這麼一個別開生面的比武辦法。使得給他打敗的,摔在網上,也決不會受重傷。」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眾王府武師都認為這大過蔑視了。而且楊露蟬生得身材矮小,很
不起眼。大家都認為他太過於自負:京城中好手如雲,怎容得一個初出道的『小子』,如此
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眾人憊料,一個又瘦又矮的楊露蟬,和北京所有高手,輪流比試,只見
並不怎樣用力,在舉手投足之間,就把一個個武師,擲入網內。只有一個八卦派的董海公,
和一個不知姓名飄然闖來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楊露蟬也受聘為肅王府的教師。」
  丁劍鳴說到這裡,在眉飛色舞中忽又慨然對丁曉說道:「太極派丁陳兩家,都負天下重
名,你祖父的武功技業,諒也不在楊露蟬之下,只是他為人淡泊,無此機緣,也無此志趣:
所以就讓陳派出盡風頭了。」丁劍鳴言下,似乎很羨慕楊露蟬。哪知丁曉聽了,卻忽的皺起
雙眉,說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丁劍鳴愕然注視著了曉,半晌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曉急忙解釋道:「爸爸,你別生氣:我是說楊露蟬雖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給滿洲的親
王做武師,也不算得英雄好漢!」
  丁劍鳴捋鬚強笑道:「你有志氣!可是許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楊露蟬不是公開
挑戰王府武師,哪裡會這麼快闖出『萬字』那是成名的『捷徑』呀!不過楊露蟬雖做了王府
武師,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是做了滿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義。這也就正
是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京華傾例,卻在北方沒有留下幾個傳人的原因。」
  了曉心中暗想:「我才不想那樣走『捷徑』!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麼關
系?」繼面聽到父親說到楊露蟬王府授技。其中還有「內幕」時,不禁肅然問道:「「爸
爸;這又是怎麼個『講究』?」
  丁劍鳴道:「楊露蟬壓根就不想傳授滿人的真正技藝:他在肅王府沒多少時候就告假還
鄉,由他的兒子楊班侯眷他做王府教頭。楊班侯更損,當時王府內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學太
極拳。他也來者不拒。可是他卻每在『喂招』(師父和徒弟練習〕時,把那些武士摔得頭穿
額裂,甚至弄成殘廢。楊班侯說太極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學就得準備受摔。那些武士紛紛
知難而退,不過十天就減了一半。再過一月就只剩下一百幾十人。而楊班侯還是不拿出真功
夫來教他們,故意把太極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來好看,也可以強身,但卻不能實用。後來
三千武上學成的只有吳全佑一人。而吳全佑也還是不做武士之後,才求得楊露蟬親教的。
  「滿洲的許多達官貴人求楊家傳授的,楊家父子也都如此應付,以至北京的太極拳都不
能用來實際支鋒。當時廣平的太極武師陳秀峰偷偷問楊班侯道:『太極拳有剛有柔,何故北
京的一味純柔?』楊班侯起初笑而不語,未後才說:『京中多貴人,習拳出於好奇玩票,彼
旗人體質與漢人不同,且旗人非漢人,你不知道嗎?』言中大有深意,問的人也不敢再問
了,也正是為此,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可是沒留下什麼傳人,也就終於漸衰,比不上少林
聲威那樣顯赫了。」
  丁曉聽了,心中這才舒服一些,但還是不贊成楊露蟬去做王府武師的。不過他聽了父親
這翻話卻很有感觸。他就心想怎能把兩派學全了那才對心思。第二他很佩服楊露蟬百折不
回,堅忍苦學的精神。楊露蟬的故事,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當下,丁劍嗚把楊露蟬的故事說完後,突然吩咐丁曉和主華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到
場子裡轉一轉,金華、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曉弟剛跟我學會了,『空
手進白刃』的功夫,這些天來正是技癢癢的想找人比試,我沒功夫,他又找不到旁的人和他
合手,你就跟他過過招吧。」
  丁劍嗚去後,丁曉和金華都覺得好似輕鬆了許多,兩人手攜著手,跳跳躍躍地進入了把
式場。丁曉將外衣一脫,擺了個「手揮琵」的架式,笑著對金華道:「你讓著一點。」
  金華解下了佩劍,也笑著道:「師弟,你不用客氣,你比我強多了,你可真得照料(留
神)著點,別真的打得我爬不起來。」
  金華說完,「就按著師父所傳授的太極劍法,認真地縱橫揮霍,左刺右忻起來。丁曉覷
准方位,身形驟展,從「手揮琵琶」,猛的翻身直進,「卸步搬攔捶」,兩手立掌,向前進
擊。金華急將劍尖斜掛,待削丁曉雙臂,丁曉又已忽地腰向後倚,左腿頓成虛步。右掌改
拳,拳風颼颼,直劈面門。金華給他迫得後退幾步,心中暗道:「師弟果然又已大有進境
了,這手『搬攔捶』使得好不純熟!」
  金華不敢怠慢,急展開了黏、連、劈、們、撲,洗、撩、刺的太極十二劍招數,劍點前
後左右,繞著了曉刺去。丁曉把空手進白刃的功夫展開,身法是挨、幫、擠、靠,手法是
吞、吐、浮、沉,隨著金華縱橫揮霍的劍點,倏進修退,釘得很是熱鬧。
  打到難分之際,金華用了手「抽撤連環」。劍鋒點臉膛,劍刃掛兩脅,一招三式,疾如
迅風。丁曉笑聲「來得好!」斜閃步,驟翻身,竟用「風點落花」之式,連避三劍。他手底
也不怠慢,竟趁著金華劍勢方收,劍招未變之際,跟蹤直進,疾舒右臂,疾托時尖,便向金
華左脅猛襲。金華卻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進,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年中
劍隨身形半轉之勢,反臂刺扎,便向丁曉背後刺來,丁曉招術用老,未及換勢,劍已點到,
急忙身形側俯,滑出一丈開外。這才身形一停,笑對金華道:「師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
你的對手。」
  金華淡然一笑,插劍歸鞘,口裡說道:「哪裡!哪裡!你的空手進白刃功夫比我強得多
了。」他說完之後,突地又眉頭一皺;上前拉著丁曉的手道:「曉弟,你隨我來:我有事要
問你!」
  丁曉見師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覺滿腹狐疑,隨著金華在把式場邊的石凳坐下,問道,
「師兄,什麼事?」
  金華凝視著丁曉,好一會子,才緩慢他說道:「師弟,咱們雖分別三年,可還是像從前
一樣,無話不說的,可是?」丁曉好生奇怪,點了點頭道:「當然,這還用問的?」於是金
華忽地又將身子挪近了些,低聲問道:「師弟,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
  丁曉默然不語,避過金華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金華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剛才與你對招時,你一開手便拳風迫人,恍如生龍活虎:
但一打下去、卻顯得精神不繼,心神不屬。好像很是焦躁的樣子,造走險招,功夫也就差得
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對奔,要穩,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極門,更要講究蓄氣涵養,焦
躁不得。心神不屬。對奔便會走出敗著;比拳也會遭著險招。看伽爭日這手空手進白刃的功
夫,時好時壞,論本事你原可勝我,但打下去你卻幾乎落敗。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會是
這個樣子!」
  金華到底是闖過江湖、受過鍛煉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
  丁曉給他講得做聲不得,悠然起立,望著把式場外赭紅色的土崗,土崗上的幾叢楓樹,
在夕陽反照之下,鮮紅如血,耀眼生輝,他感到有人關懷的溫暖。也感到有點羞赫,終於笑
道:「師兄,其實也不算得是有什麼心事,不過小弟幾天前碰到一個不近人情,武藝卻又很
好的姑娘。你見多識廣,可得給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麼路道?」
  於是丁曉將幾日前打獵時碰到紅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訴金華。金華一面聽一面露出驚訝之
容,聽完之後,突然對丁曉道:「聽你所說,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她;
待我去打聽打聽,最多幾日,就有回音。」
  過了幾天,金華果然喜滋滋地來找丁曉,一見了面,就告訴丁曉道:「果然是她。這位
姑娘可是一個難惹的女魔頭!」
  丁曉急忙問到底是準時,金華卻又故意氣他,不先說出名字,反嘔他道:
  「枉你在保定城長大,怎的連這樣出名的女俠都不曉得?沒見過也該聽過呀!」
  丁曉急得跺腳,連連催金華快說,金華這才慢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梅花劍的老掌門姜
翼賢嗎?她就是姜翼賢的孫女兒。江湖上人稱紅衣女俠姜鳳瓊!」
  於是金華再詳細地為了曉說這位「不近人情的女俠」的來歷。原來當時山東;河北兩省
的武館會址以河北省會保定為中心,各家各派的北防掌門人多住在保定。這些掌門人中最出
名的是形意門的鍾海平,萬勝門的管羽幀,太極門的丁劍鳴,還有就是梅花拳的姜翼賢了。
而在這四位掌門人中,以姜翼賢年紀最大,今午已有六十多歲,所以算起來他還是丁劍鳴的
前輩。
  姜翼賢的兒子早死,只剩下孫女兒相依為命。姜風瓊天資穎悟,啟幼就從爺爺學了一手
梅花劍法,真可說得上是強爺勝祖。姜翼賢把她寶貝到了不得,對她也就不免有點驕縱,自
小就帶她闖蕩江湖,後來她武藝日精,自己獨在獨來,姜老頭子也不攔阻了。
  丁曉聽了金華的說話,悠然存思,恍然若失。姜翼賢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少與
武林中人交遊,也不大清楚江湖之事。他竟不知道姜翼賢青這麼一個孫女兒。
  丁曉想了好一會子。突然問姜翼賢的地址。全華歎道:「本來嘛,像姜翼賢這幾位各派
掌門人,師父是應該和他們來往的,沒來由為了一點意氣,彼此生嫌,弄得你連老前輩的地
址都不知道,大家還是同住保定的呢。」
  於是金華詳細地將姜翼賢的地址告訴了丁曉,說道:「過了西大街市場,一直向南,行
列盡頭,有一問大宅,門外有一對石獅子的就是了,很容易認。要不要我帶你去?」
  丁曉笑道:「師兄也忒把小弟當成孩子了,我是在保定長大的呢!」金華又問他:是不
是想去找姜老頭子?是不是著了紅衣女俠的迷了?丁曉也都笑而不答。
  其實丁曉是給金華說中了,他的確想去找姜老頭子,也是想再見一見紅衣女郎。想起紅
衣女郎,他還是有些氣憤,可是卻沒有當日那樣惱恨了,他覺得她似乎並不是太不近人情。
  丁曉果然第二天就偷偷寫了晚生帖子,去拜見姜翼賢,可不料卻碰了一個釘子,吃了姜
老頭子的閉門羹。
  丁曉在遞名帖時,就給姜家一個長工模樣的人盯了好一會子,口裡說道:「呵!原來是
丁家公子,久仰久仰!」這「長工」言語便捷,顯見不是鄉下人。丁曉不耐煩和他多說,只
是催他快點遞帖。這長工沒口子應道:「是,是,我知道。少爺,請你稍候。」
  這一「稍候」,卻把丁曉雙足都站得酸麻了,好容易才見那長工出來,那長工一出來,
就把名帖退回給了曉,滿臉賠笑道:「少爺,對不起你。我們老爺子正在洗腳,沒工夫見
你!」
  丁曉這一氣非同小可,張口嚷道:「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人家是誠心求見……」他話未
說完,姜家的兩扇大門已砰聲復關了起來,裡面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福哥,老爺子叫你
進去,別和這些無聊的閒漢糾纏!」這聲音正是那紅衣女郎的。
  就這樣,丁曉給「擋」了「駕」:這一晚,越想越氣,越氣越睡不著。他忽的動念道:
「他們硬不見我,難道我就不能自己去?」於是他暮然躍起,換了全身短裝,就要去夜探姜
家。這一去也,又弄出許多事故。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7:07

第 二 回
覆雨翻雲 幾番疑夢幻
天空海闊 一劍闖江湖

  夜深人靜,姜家全宅昏黑無光,大門緊掩。姜家前面臨街,後門卻通河邊。丁曉這時,
已縱上了姜家後園的圍牆,向裡面看了半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待欲跳下,卻又驀地凝身。
  丁曉這次夜訪姜家,原是一時衝動,現在牆頭上,給晚風一吹,清醒了許多。驀然想
起:自己這樣冒昧地夜入前輩家中,豈不是過於荒唐?見了姜老頭子,又將拿什麼話和他說?
  丁曉正拿不定主意,又張望了一回。其時一夜過三更,月暗雲低,驚鴉夜啼,江風吹
來,園子裡的林木發出沙沙聲響,淒迷夜色,歷亂情懷,就在丁曉將跳未跳之際,猛覺腦後
一股冷氣吹來,彷彿是金刃劈風。丁曉急往下一竄,只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已飛越自己
的頭頂,疾如鷹隼,往下一落,忽又騰身躍起。丁曉再定神看時,恍惚似有一個人,站在自
己幾丈外一塊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曉哎呀一聲,待道來意,那人已大喝一聲:「有賊!」丁曉忙嚷道:「我不是賊!我
是……」話未說完,背後己又是暗器嘶風,似有彈丸打到。
  丁曉左竄右避,好不容易避開一陣暗器攢擊。可是暗器停時,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
人,背後用暗器偷襲的人,全沒了蹤跡,霎時間又是月冷星寒,萬籟俱寂。
  丁曉滿腹狐疑,滿腔氣憤,大聲喝道:「我是丁曉;我有事求見!」話聲未停,道旁黃
菊叢中,驀然露出一個女子的上半身來,嬌嗔怒叱:
  「什麼丁曉?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一說完又是幾粒鐵蓮子,兜頭兜面射來!丁曉發
狠,單鳳劍颼的出鞘,一面盤旋飛舞,護身軀,擋暗器,一面向那太子藏身之地撲去!口裡
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活說!」
  那少女並不停步,卻索性全身都露了出來。在月色微明,清輝匝地之中,現出紅裝素
裹,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不是姜鳳瓊還是誰人?
  丁曉一見她出現,又喜又惱,喝她不停,不覺的便追了過去。他劍未歸鞘,人往前奔,
緊跟那少女縱過假山石,竄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老者聲音大喝:「回
去!」跟著唰啦一聲,一塊大石,掛著碰掉的枝葉飛來。丁曉急錯步閃身,避過了時;猛然
間只見姜宅後園的小樓紙窗通明,忽地都點起了燈火。連樹梢上桂著的幾對宮紗燈籠,也亮
起來了。只見滿園子裡樹葉搖風,花枝弄影,比起前時在脈脈清輝、微明月色之下更顯得分
外清楚。
  就在這燈火通明之際,花叢樹蔭之中,驀地同時現出幾個人來,有紅衣少女,有昨日閉
門不納的「長工」,還有一個一把花白鬍鬚的老者。那老者雙眸閃閃,迫視丁曉,冷言發話
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膽子也可算不小!」
  丁曉沉了沉氣,強忍著辯道:「姜老前輩,我說過我不是賊,你老不能硬栽我。」那老
者聽了,又迫近一步,揚聲喝道,「那你做什麼來的?」
  這一問把丁曉問住了,他倉卒間竟答不出話來,好一會才訥訥他說道:「我是有事情要
找姜姑娘,要向她解釋解釋。」
  那老者面色倏變,哼了一聲道:「找我的孫女兒解釋?你說是什麼話?我的孫女兒與你
素不相識,解什麼釋?你準是安上什麼壞心眼兒,快把實話說來,我還可審情度理,從輕發
落。」說到這裡,他又突然雙眼一瞪,一指丁曉,揚聲喝問:「聽你滿口胡言,聽你說得像
是好意而來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麼樣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怎的找人『解釋』
要拔劍行兇,緊緊追我的孫女?你恃的是哪門本領?你安的是什麼心腸?」
  老者語鋒咄咄迫人,丁曉這才驀然醒覺,自己手中竟還是拿著三尺青鋒追人對話。他又
一想老者語氣,不禁既羞且駭,滿面通紅!自己這個樣兒追人家的孫女,追一個妙齡的大姑
娘,這才是真不好「解釋」。
  丁曉急插劍歸鞘,連忙行禮,連忙分辯:「老前輩,請別懷疑,弟子絕不是什麼壞人,
弟子來歷分明,與你老只挨著一條街;太極派掌門人丁劍鳴正是家父。」
  丁曉說到這裡,見老者冷然發笑,急又往下說道:「老前輩容稟,弟子前幾日行獵。碰
見令孫女被人包圍,是弟子路見不平,撥刀相助,只不知善姑娘對弟子有什麼不滿,竟打了
我三粒鐵蓮子。剛才也是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這才不能不拔劍護身。」
  丁曉方一說完,紅衣女俠姜鳳瓊已搶著發言道:「爺爺,別聽他的!他是壞人!他和那
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聲聲稱他丁公子!」
  丁曉正說了一句:「不是這樣!」那老者已截著了他的話,滿面寒霜,雙眸炯炯,注視
著丁曉,緊緊問道:「原來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縱許你是『救』了她,江湖上
施恩不望報,憑什麼你要夜深人靜前來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謝?再說憑你剛才顯露
的這點能力,也還夠不上救我的冰女。而且事情還不止這樣,你父親是索大紳士的好友,圍
我孫女的是索家的武師,是不是你串通出來,再假作仗義,想騙我孫女相信你。是不是這
樣?你說,你說!」
  丁曉給姜家爺孫,咄咄詞鋒;說得羞慚惱怒,冷汗並流。他的父親的確是索家的「好
友」,但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認自己父親過錯,雖然如此,可是當他聽到姜老頭子指責
他和索家的武師燈是一夥人時,他忍不主了,雙目直豎,抗聲辮道:
  「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父親有父親的朋友,兒子有兒子的朋友,難道我父親和索
家的主人相識,就違索家的奴僕家丁都和我有過命交情?」
  「老者前輩又說我夠不上資格救令孫女,弟子確無一技之長,確比不上令孫女使得一手
好梅花劍法。只是憑我這點微未之技,也確曾使令孫女在給敵人圍攻之下,脫出身來。」
  「者前輩,弟子久仰你老德尊望重,不料見面不似聞名。弟子年輕歷淺,不懂江湖規
矩。可也知武怵前輩,是該扶掖後進,是不該恃尊壓卑,恃老欺幼!」
  丁曉氣塞心胸,眼中冒火,他竟不顧冒犯前輩,話鋒相接,把姜老頭子頂回去了。他居
然準備了若姜老頭子翻面,他就拔劍往外硬闖。
  哪料姜考頭子並未發作,紅衣女俠倒先發作,她颼的一聲拔出了劍,嚷道:「姓丁的,
你出語譏消,輕視姑娘,我到要看看你的太極劍法,有什麼霸道。」
  丁曉正待放劍,又不料姜老頭子忽然語調一變,面色緩和。先拉著紅衣女俠道:「瓊
兒,不要這樣!」繼而雙眼一盯丁曉,呵呵笑道:
  「你有膽氣,只是你可知道,連你父親見我,也得尊一聲『前輩』?」
  「你既然算是太極派嫡系傳人,就該懂得些江湖規矩,下次對待武林前輩,不可如此無
禮。你可知就不講江湖禮數,你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縣當盜匪辦?何況你還帶有兵刃,藏
有暗器!拜訪武林前輩,是這樣個拜訪法嗎?」
  「我本當懲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紀輕、見識少,饒你一次。以後如敢再亂衝亂闖,碰著
老夫,可休怪無情!」
  丁曉看了紅衣女俠一眼,面向姜翼賢深深一揖,大聲說道:「承前輩教誨。沒齒不志!
俺丁曉領教透了,也不敢望再受你老夾磨(指教)!」他一說完,就邁開大步,朝園門直
走,走近牆邊,一扭身就縱上牆頭。背後依稀聽紅衣女俠嬌聲笑道,「這小子以前和我也說
過不承望再見的話,今晚可又不巴巴的深夜來了。」又聽得姜老頭教他的孫女兒道:「潑丫
頭,說話不准這樣粗魯,什麼好小子壞小子的,全沒點女兒家禮貌。」
  丁曉心中氣忿,逕自躍下牆頭。他想了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頭兒就軟了,
敢情他也並沒有多大本領,浪得虛名。」
  丁曉走得匆忙,躍出來時,不是臨街這面,而是姜宅後面的牆邊,只見浩浩江流。迷濛
煙霧,遠處依稀有點點星星漁火。正自迎風踏月,忽見刷的一聲;飛來一枝冷箭,一條人
影:颼的從江邊亂石堆中突躍出來。
  「那人從亂石堆邊竄將出來,輕飄飄地在丁曉眼前一落,伸手一攔道:「小賊,還在哪
裡走?趕快給我把賊物留下來!」
  丁曉愕然驚視,只見那人劍眉風目、三十多歲的樣子,人並不怎麼魁梧,可是雙目有
神,自有一種威肅之氣,丁曉給他眼光迫視,不自覺地微微一震,無形中覺得此人氣魄矯
矯,與眾不同!
  但丁曉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更兼他滿肚皮悶氣,無處發洩,現在又給人冤他是小
賊,不禁破口罵道:「你才是小賊,半夜三更躲在江邊嚇人!」
  那人噗嗤一聲笑道:「誰叫你?誰叫你半夜三更到處亂闖,看你背著利劍,穿著夜行衣
裳,準沒有什麼好路道?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麼來的?你是劫物?還是採花?可有沒有刀
傷事主,干下命案,你從實招來,我或者可從輕發落。」
  丁曉剛剛給人「審」了半夜,他大歎今晚不知觸了什麼霉頭,又碰上這個纏夾不清的家
伙,他也要伸手管閒事,要「審」自己,丁曉哪有好氣和這人再詳說因由,他雙目怒睜喝
道:「你到底讓不讓路?」
  那人大笑道:「小賊,別人沒發氣,你倒先發氣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闖了!好小
子,你就拔劍出來闖闖看,你打得過我,我就讓路。」
  丁曉雙目一瞪,問道:「你是要和我比劍?好!我奉陪,請你亮出兵器!」
  來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對。我是要看看你的劍法。只是我不是要和你比劍,我只
是要憑這雙肉掌,向你討教。」
  丁曉幾曾給人這樣輕視,他氣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雙掌來較量我的劍法?
你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何等樣人?太極十三劍的厲害,難道你毫無所聞?」
  那人懶洋洋地打個呵欠,雙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別多說廢話,誰耐煩查你的師
門,查你的家譜?太極十三劍是太極十三劍,你是你,你這小孩子懂得什麼太極十三劍?你
別看俺雙手空空,只憑這雙爪子也不容易叫你剁到。小賊,有膽你就斫斫看!」
  丁曉給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的就亮出劍來,喝道:「不給你吃點苦頭,你也
不知我的厲害!」立即右腳往前一上步,手中劍「巧女穿針」,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聲來得好,雙臂一分,左掌一頓一搭,輕撥丁曉劍把,右手掌便反
來截擊丁曉的左臂。丁曉急往左一轉劍鋒,身移步換,劍訣一領,「乘龍引鳳」,好厲害的
劍術,刺咽喉,掛兩肩,刷的掃將過去。不料那人雙臂一拂,身隨掌走,迅若狂飆。丁曉一
劍刺出,驀地扎空,頓覺腦後生風,那人已掠至背後。丁曉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腳往右
一滑,劍隨身轉,「倒灑金錢」,寒光一閃,既救敗招,復截來掌。那人雙臂一振,一聲長
笑,「一鶴沖天」,唆的竄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側身下落。丁曉喝聲:哪裡走,身似
陀螺一擰,方位立變,朝敵人落處,悠然變招為「猛虎伏樁」,劍斬雙足。
  丁曉劍法雖得真傳,來人身手亦自下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閃,左掌護胸,右掌
「游龍探爪」,便掌擊丁曉上盤,丁曉一劍斬空,急變下斬為上抹,微一側身讓過掌風,立
外「白鶴亮翅」,手中劍倏然外展,青光燦燦,直奔來人軟肋刺去。那人微哼一聲。「回身
拗步」,避招進招,雙掌作勢擒拿,「神鷹攫兔」,驀地便朝丁曉當頭抓下。丁曉大怒,喝
聲:「賊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領劍鋒,「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翻身
獻劍」,運劍如風,劍劍直指來人要害!
  丁曉心中是又惱又驚,惱的是那人橫來欺負,而且居然這樣小視自己:驚的是那人本領
果然了得,只十餘個照面,自己就連吃大虧。丁曉又想:父親常說,丁家的太極十三劍,在
江湖上未遇過對手,除了師伯一人而外。他(丁劍鳴)的劍法要算是武休獨步的了。他父親
又曾對他說,他已得本門劍術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這點本領會闖江湖,也
不會輕易給人欺負了。他也相信父親的話,卻不料未闖江湖,就給別人空手較短。他不知他
父親固是有點氣傲言誇,而來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領甚高卜胸襟氣度更足以
鎖服江湖,令無數英雄豪傑甘心為他奔跑,丁曉碰到這樣人物。怎能不處下風。
  但那人對了幾招之後,也自對丁曉刮目相看:看不到丁曉年紀輕輕:居然得到上乘劍
法,尤其是變招迅速,簡直不似沒有經驗的雛兒。自己一連幾手凌厲掌法;都給他應付過
去,從容化解。
  不說兩人各自欽佩。且說丁曉第一次遇逢強敵,激起好勝之心,把奇門十三劍霍然施展
開來,寒光閃閃,直如駭電驚濤,劍劍直指敵人要害。那人見丁曉越鬥越勇,也抖起精神,
不敢輕視,身形一晃,施展開「截手法」,挑、碩、攔、切、封、閉、擒、撕,扯、撥、
壓,反用進手招術,硬來空手奪劍!
  那人一施展開上乘的空手入白刃工夫,饒是丁曉劍法精奇,終因欠缺火候,反給那人迫
得連連後退。再鬥不久,丁曉更處下風,他的劍饒是如何迅疾,都刺不著那人,反覺那人雙
掌,矯若神龍,在自己面門亂晃。丁曉這驚非同小可,急起來,便連用猛招,豈知這一來更
心躁氣浮,章法大亂!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劍
尖刷地疾如電掣,猛點敵人心窩。那人卻不退不閃,忽地把腰一沉,丁曉劍已刺空,說是
遲;那時快,覺著自己給人一推一帶,便蹌蹌踉踉衝出幾步,幾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覺微微
痛辣,手中劍已不知怎樣,竟給敵人奪去了。
  丁曉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自著急,忽見火光突然一閃,遠處有人舉起一盞孔明燈。一道
黃光就朝他們照來。驀地又聽得一聲清脆的聲音道:「朱師叔,饒了那廝。」在話聲中,一
條纖纖秀影,已自遠而近。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姜鳳瓊。
  那個被喚作朱師叔的微微一笑,「嗖」了一聲道:「小師妹。怎的你還沒睡?」姜鳳瓊
也笑道。「還不是給這小子在咱們家中胡鬧了半夜,我也折騰得夠累了。」
  他們兩人盡自說閒話,好像壓根兒就不理還有一個丁曉在旁邊似的。丁曉這份尷尬就不
用提了,他面紅耳熱,索性連劍也不想要了,一扭頭、就朝江邊堤岸直奔,他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沒人家跑得快,他還沒跑得幾步,背後又是微風颯然,眉頭上給人結結實實
的按了一下,丁曉未敢回頭,霍地橫身,再向後一看,可不正是那傢伙跟蹤追到。
  丁曉又氣又惱、怒道:「我打不過你,還待怎樣?」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傻小子,打不過就跑。你的劍呢?難道就捨得不要了?」他邊
說邊把丁曉的劍彈了幾下,頓時在深夜裡發出錚然微嘯。他又笑道:「你這把劍是不錯,你
真的捨得不要?」
  丁曉氣得恨恨他說:「不要!不要!你別恃你現在的本領比我強,你在我手中奪去,我
必然也要從你手上奪過來。現在不行,總有一天會行;莫非我就永遠打不過你不成?」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要你這口劍?放心,比這口劍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這
把劍還給你,以後可要收藏好一些,別給人家又奪去了。」
  丁曉看了那劍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捨不得這口使慣的單鳳劍,可是剛才自己把話
說得太滿了,說非親手奪回不可,可是現在人家自動送回來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曉心思似的,又笑笑說道:「傻小子,受一點挫折算得了什麼?江湖
豪傑,誰不經過大風大浪?你給人奪了一口劍,難道就當成深仇大恨,那麼,我們漢族整個
江山給人奪了又如何?」
  那人說了面色甚是莊嚴,丁曉為他眼光所懾,不由自己地接過了單鳳劍:怔怔問道:
「你是英雄,你可願留個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你何必問我的名字?你是個少爺,知道我的名字,於你毫無用
處。」說完他逕自回頭走了。
  丁曉剛才想跑,現在反呆呆站著,只聽得紅衣女俠和那人有說有笑,談得好像很是親
熱,腳步聲、人聲,都漸漸地由近而遠了。他望著、望著,不知怎的,驀然間覺得一陣心
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蘆葉,瑟瑟秋聲;丁曉沿著江邊蹈蹈獨行,聽潮音過耳,而
人聲、腳步聲都已漸遠漸寂。那紅衣女俠,那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也都已沒入蒼茫夜色之
中,丁曉驀地心酸,平增悵觸。
  丁曉恨這兩個人,然而又似乎歡喜這兩個人。紅衣女俠的嬌憨直爽,中年漢子的豪氣雄
風,都對他具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紅衣女俠的輕顰淺笑,更是深印他的腦海。
可是當他把這個人聯起來想時,卻不禁疑雲疑雨。紅衣女俠稱中年漢子做「朱師叔」;而中
年漢子則稱紅衣女俠為「小師妹」。那未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中年漢子是姜老頭子的徒
弟還是徒孫?
  只這一點懷疑還未是丁曉「心酸」之處,他在想為什麼那中年漢子和紅衣女俠,好像很
是親熱?他不知怎的,和紅衣女俠前一刻還是彼此詰罵,現在卻沒來由的嫉妒起人家來了。
  丁曉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來。他不禁良己罵自己道:「管他們是什麼人,反正我是
再也不願見到他們了。」
  那一晚丁曉回到家時,已是雞鳴將曉,他游鬥半夜,筋疲力倦。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
輾轉反側,竟直到天明方始睡著。這一覺睡得很甜,不知什麼時候。才給父親叫醒過來。
  他在煩惱之中入夢,又在煩惱之中醒來了。他的父親叫醒他後,第一句就是:「你這孩
子,怎的睡得這樣不省人事?昨夜做什麼來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劍鳴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來看過他。見他睡得爛熟,摸摸他的額角又似有點潮熱,不
忍把他叫醒。現在來訪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將近午了。他擔心丁曉生病,再把他叫醒、看
他精神面色,還是如常,這寸消了愁慮。只是丁劍鳴卻不由得很是納罕:怎的他會這樣熟睡
不醒?尤其是練太極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來練習太極行功,他怎的連慣常功課都記不得
了。這樣熟睡,內中必有「古怪」。
  丁劍鳴暗暗納罕,丁曉比他更納罕,他聽父親說什麼「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
一望。這一望頓時使得他心中突突跳個不止。
  看官,你道那些客人是什麼人物,令得丁曉如此吃驚?原來他一眼望出窗外,見著三個
人正緩緩地走出大門。三人中有兩人竟是自己的「新認識」——索家大護院和華家的一個武
師。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父執」,平時也常來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這一嚇,睡意全消,他不禁怔怔地問他父親道:「這些人是做什麼來的?」他還以為
索、華兩家的護院武師找他算帳,在他父親面前說他壞活了。
  不料他一看父親面色,卻毫無溫怒之容,反而滿面笑容看著自己,看了半晌,卻又突的
驀然興歎道:「歲月如流,我來到保定霎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經十九歲了,哎,十九歲
了!」
  丁曉給他父親弄得糊糊塗塗,不知父親為什麼突然提起自己的年歲?正待發問,只見他
的父親盯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帶著喜悅之情,微笑著緩緩說道:
  「你十九歲了,也該給你定婚事了,我,……」
  丁劍鳴話未說完,丁曉急忙截住道:「爸爸:我還不想定婚!」
  丁劍鳴說話被截,很不高興,擺手道:「你聽我說下去;做小輩的不要胡亂打斷長輩的
說話,懂嗎?」
  「你十九歲了,年紀不算小了,定了親就更成了大人了:別儘是這麼不憧事!你看見那
幾位客人嗎?他們就是給你說親來的。女家是這裡有名的華家,我已答應了。」
  「爸,你答應了?他們是為官作宦人家,和我們的練武家子,怎能登對?」丁曉急得青
筋暴露了。
  丁劍鳴冷冷地看著了曉:「縉紳人家的女兒有什麼不好?他們不嫌我們,難道你還要挑
三揀四?」
  丁曉忍著氣,委婉地又說道:「爸爸,你不是曾和我說過:咱們爹爹的『家訓』是不許
做滿洲人的官,我們怎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丁劍鳴怒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現在是叫你做滿洲人的官,叫你替滿洲人做
事嗎?怎胡亂地扯到『祖訓』上來?華家以前是曾為官作宦,可是人家早已『退隱林泉』
了;而且人家是像索家一樣的「積善之家』,不是什麼貪官污吏,你挑什麼眼?
  「給你說的親是華員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據做大媒的索公子說,這女子品貌俱佳,知書
識札,針線精巧,你得到這樣的妻室,還不是你的造化?」
  丁劍鳴又白了丁曉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闖蕩,敢情是看上什麼野女人了?可
是,你說咱們是練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個也會把式的姑娘了。」
  丁曉低下頭來,面紅紅地輕聲說道:「我沒有這樣說過。」
  丁劍嗚手指輕敲桌面,得得作聲,說道:「你沒有這樣意思,那就很好。咱們雖是練武
家子,可是我卻偏不喜歡會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應該講求『貞順賢淑』、『知
禮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繩跑馬。舞馬弄劍,拈一根針卻比舞大刀還難,你說這樣
的女人怎能『善相夫子』?」
  丁劍鳴又得的一聲敲著桌子道:「比如那姜老頭的什麼孫女兒……」丁曉聽了,不禁吃
了一驚,嚇了一跳,似為他父親看出什麼「蛛絲馬跡」,數說他了,只聽得他父親接著在下
說道:
  「那個號稱什麼紅衣女俠姜鳳瓊的,整日價拋頭露面,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馬上馬
下,闖蕩江湖,較技學勝,你說像這樣的姑娘懂得什麼『婦道』?」丁劍鳴原來並不知道丁
曉和姜家的「過節」,他只是夾敘夾議;順便把姜風瓊姑娘奚落了一番。
  當日丁劍鳴不管丁曉怎麼說,他是把丁曉的婚事包辦下來了。他還要丁曉練武之外,多
讀一點書,學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為咱們只是「粗人」惹人笑話。
  丁曉聽了自是十二分的不舒服。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像一個「枷」了,本來就是沒有這
次「強迫定婚」,他已經和父親的思想有了距離,何況父親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縉紳女兒結
合。
  只是他父親的話,也在他心裡激起一點波紋,那就是他父親奚落紅衣女俠姜鳳瓊的一番
活。他並不像他父親一樣,認為女兒家拋頭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聽了父親的話,卻驀
然想起了紅衣女俠既頻年闖蕩江猢,想已在武林中覓得佳侶,敢情那中年漢子,就是她的意
中人?
  丁曉自那次打獵之後,腦海裡就深深印下了紅衣女俠的影子。他儘管受了悶氣,吃了苦
頭,可是對紅衣女俠還是念念不忘。他雖然也並未想到對紅衣女俠有什麼所求,可是他在感
情上又很不願意她有親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紅衣女俠又有什麼用呢?他現在是已經定了婚
了。
  在丁曉的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媒約之言」,還被認為天經地義,是做兒女的聽不能
反抗的。丁曉空自不滿,卻毫無辦法,和金華商議,金華也沒有主意。
  就這樣過不了幾天,丁劍鳴就徑白送了聘禮,而且做得很是鋪張。保定武家都知道這麼
一回事,議論更是沸佛揚揚,丁曉也更遭受他們的白眼,弄得短歎長嗟,竟連大門也不敢出
了。
  就在他父親過禮後的第二夭晚上。丁曉一直胡思亂想,過了午夜還是睡不著,正自濛濛
朧朧的當口,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接著玻璃窗扇,無風自開。丁曉急自床上一躍面起,
一手護胸,穿出窗外,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遠處似有兩條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閃
電,那後面的一人;竟似是一個少女。
  丁曉大駭,急在前追,可是那兩人身法奇快。且似驚鴻掠水,一瞥不見。丁曉思疑不
定,折回房中,只見桌於上用梅花針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天空海闊,何處無家,大丈夫豈當俯仰由人,抑鬱簷下?」
  丁曉怔怔地對著這張紙條,直疑夢幻,他想了又想,猛的如大徹大悟,摘下單鳳劍,拿
了十多兩銀子,他竟自留書父親,獨自出走,天空海闊,劍闖江湖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
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7:31

第 三 回  上
僕僕風塵求絕技
茫茫來日大艱難

  涼秋九月,天朗氣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穿看一身
鮮美衣裳,騎的卻是一匹又瘦又醜的驢子,顯得很不相稱。
  這個美少年正是棄家出走,初闖江湖的丁曉。原來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在出走時,摸了
十多兩銀於,挑了兩套最好的衣裳,就出來了。他以為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裡。衣服應該光鮮
一點,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親給他縫的兩套準備給他結婚時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沒有跋涉長途的經驗,頭兩天徒步走了兩天路。便鬧了笑活,吃了苦頭。白天走
路。行人不絕。當然不便施展什麼輕身功夫,他的什麼「八步趕蟬」、「陸地飛騰」的玩藝
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麼偏僻小路,而是沿著官道,向河南走去。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路
途,只知道有一個「太極陳」在河南懷慶府陳家溝子住。他想去太極陳那裡學藝。融匯太極
兩派的功夫。於是一路問人往河南懷慶府的走法,別人自然指給他坦蕩的官道了。
  他這樣一步步走,走不到半個時辰,就很不耐煩。於是施展功夫,試稍微走得快一點
(已經是等於普通人的飛跑了)。便幾乎給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騎著劣馬的公人,見
一個華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飛奔,很是詫異,以為他是什麼江湖盜匪,便策馬趕上他,要將
他逮捕,幸好那時他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還是保定郊外,一說起來,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
親丁劍鳴的名字,只道這是他們太極名家,練習「行功」便也不難為他,可是公人們卻告誡
他道,「要『練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練!」
  丁曉徒步行走,還不止幾乎給公人逮捕。而且也為店家拒宿。原來開客店的看見這樣華
美的少年,卻是風塵僕僕,滿臉風沙的樣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路道?店家怕
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滿。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個小市集,就是如此這般的給人拒絕,好容
易出了加倍的錢,才弄到一間又髒又臭的小客棧的房子,連住帶喝,竟幾乎要了他二兩銀
子,他滿肚皮都是氣。
  「這樣只走了兩天,就走不下去了,他這才想到要買一匹「好馬」代步。誰知他到市集
去問,「好」的馬要三十兩以上的銀子,連劣馬也要十多兩。他只摸了十多兩銀子出來,用
了兩天,只剩下十兩零一點了。當時以為這沉甸甸的一堆碎銀儘夠用了,哪知買匹馬都不
夠,他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買驢。就是買驢也不能買健驢,只好買又瘦又醜的驢。
  那匹驢也叫他生氣,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著脖子直喘氣。這一天秋陽當午,人驢燥
渴,丁曉正走到一處頗為熱鬧的市集,只見酒家三五,酒帘招風。他揀了一間最大的酒家,
就想進去歇腳,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皺了皺匿頭,說道:「客官,小店可沒有什麼喝
的,前面安乎鎮卻是一個大市集,不過三十里,你這匹『健驢』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客官
到那裡歇歇不好?」
  丁曉愕睜著眼怒道:「開店的反拒起客人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你估量小爺沒錢嗎?說
著把身上剩下的幾兩銀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畝亂晃。
  那堂宮見丁曉一凶,他反有點害怕了。連連賠笑道:「客官,不是這個意思,『你老』
(北邊一般的對人尊稱,並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適用)賞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沒有什
麼東西,簡慢你老。」說罷便慇勤招呼丁曉到靠窗涼爽的地方揀了一副座頭,問道:「客官
你喝什麼酒?」
  丁曉發了脾氣,見店中客人都注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也放緩語調答道:「隨便什麼
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給他拿來了一壺「竹葉青」。笑道:「客官,這酒
准合你老口味。」
  竹葉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釀,清醇清香,入口不醉,過後方知。丁曉喝了幾口,正自陶
然。他邊喝邊張望店裡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東邊座頭的幾個客人吸引住了。
  東邊座頭坐著四個客人,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者者,兩個是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壯漢,還
有一個卻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這幾個人年齡參差,長短不一,說話又是南腔北調,顯見不是
一個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們說的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唇典(暗語),腰間的劍鞘也隱約可
見。丁曉對江湖唇典。幫會切口,雖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練武家子,多少也聽出一點,好
像聽他們說起什麼會黨,又說起什麼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麼人似的。
  丁曉聽得入神,不覺直盯那幾個客人,心想這幾個人準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好是壞,
若是好人,和他們交個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幾個客人卻先邀請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來,向他招手道:「這位朋
友,何不過來坐坐?」
  丁曉見他們邀請也就不客氣地過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後。便問他道:「兄弟,你到底
是哪條『線』上的?」(哪一路好漢之意)丁曉愕然道:「我是趕路的。」
  答非所問,那老者看了丁曉一眼,又問道:「兄弟,你不必疑慮,咱們都是『道上同
源』(同道之意),我問你是『守土開爬』的,還是『上線掛牌』的,有沒有『正式歸
標』、『開山立櫃?』」
  那伙客人懷疑丁曉來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問他。這幾句
活的意思是問丁曉,你是有一定的勢力範圍做案子的呢?(守土開爬)還是在江湖上流竄,
四出劫掠的呢?(上線掛脾)有沒有正式入伙,做人家的夥計(正式歸標),還是自己做大
頭目?(開山立櫃)
  哪知丁曉聽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那二十餘歲的少年,抒量了丁曉一會,笑著拉拉丁曉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約是初走
江湖吧,咱們老爺子走了眼,以為你是有來歷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壯漢接聲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說這位小兄弟,縱非久歷江湖,也準是一
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劍,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還沒有接下去,他原來是想贊
丁曉的劍好,可是丁曉劍插鞘中,他怎能亂說好壞。
  幸得丁曉不待說下,已急急解釋了:「劍術,我只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哪說得上是
武林名手?諸位前輩,想必都是行家?」丁曉見這些人和顏悅色。好像很是熱情。他心想:
這群人倒比姜老頭子好說話得多,他也就和他們「套交情」了。
  那老者見丁曉這一說話,乾笑了幾聲道:「是嘛,可知老朽並未走眼,人家是太極派的
門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曉道:「那你是哪個幫會的?」
  丁曉又愕了愕。答道:「我沒有加進什麼幫會。」
  那老者給丁曉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曉慌不迭的接過,正待道謝,那老者又道:「兄
弟,咱們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俺實在喜歡你少年英俊,顯得是個人物。江湖朋友說話,
應該坦率。現下會幾手武藝的,不是幫會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斷非石頭裡爆出來
的,可是……」
  丁曉聽了,還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麼幫會。」
  丁曉倒並不是對那些人有什麼懷疑,他見那些人一直發問,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來
歷告訴他們,可是他想了一想,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一來,他知道父親行為,久為武林所不
滿,他恐怕那幾個人是武林前輩、說出來歷,反招他們輕視:二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也不
願隨便洩露。
  那老者見丁曉一問三不知,好像是不大高興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對了曉道:「兄弟,
俺雖和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也禁不住對你有所疑慮,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縱使你沒
有加進什麼幫會,你也總該知道一些江湖組織。喂,比如義和團你知不知道?」
  丁曉搖了擺頭道:「不知道。」
  「那『大刀會』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頓道:「你這是完全把俺弟兄當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這樣的不
直爽!喂,問義和團你不知,問大刀會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說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麼
幫會?莫非你會好意思說你一個也不知道不成。」
  丁曉想了想,遲遲疑疑他說道:「我只知道有一個……」
  那老者緊迫著追問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個?」
  丁曉囁囁嚅嚅地說:「我知道有一個匕首會。」
  那老者面色倏變:「哦!匕首會:你熟悉那裡面什麼人物?」
  這一同頓使丁曉又不知所答了,原來了曉給那者者盤問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組織,連問了
兩個他都不知;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曉也覺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問到「大刀
會」,他突然便聯想起「匕首會」來。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麼「匕首會」。只是聽金華提起過
有這麼一個江湖秘密團體罷了。
  他見老者追問的緊,只好據實答道:「我並不熟悉裡面的什麼人物。只是聽朋友說過罷
了。聽說裡面有個年輕的好漢,豹子頭,虯鬚子,使得一手好太極劍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還算沒花,老弟竟大有來歷!」說罷,挑一挑大拇指,便過
來敬丁曉的酒,
  丁曉不知所措,正待謙辭,那老者忽地冷笑一聲,雙手閃電似的在丁曉的肩頭一搭,丁
曉頓覺如同兩把鉤子一樣,往肉裡緊,兩條胳膊立時軟麻。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兩個壯
漢,已疾的掣出手鐐腳銬,合力把丁曉制服了。
  看官,你道丁曉原是太極名家子弟,如何這等不濟事。這不是丁曉本領低,能力弱,而
是他年紀大輕;缺乏經驗。他對那些人毫無戒心,如何想得到別人會突然向他動手:那老者
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錯骨」的厲辣擒拿手法,丁曉如何還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變出意外,店伙客人,群相驚訝,不覺紛紛起立,張口結舌。丁
曉哇哇地叫道:「你們這伙強徒,小爺與你何冤何仇,敢來加害,白日青天,擄人搶掠,不
怕王法嗎?」
  那老者連連冷笑,看了看丁曉,又看了看那些愕然驚視的店伙客人們,緩緩說道:「王
法?老爺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過來,把一張蓋有關防的捕盜文書亮了一亮,說道:「老爺們是皇上派
來專捕反賊的,這小子便是個反賊,他在你店裡喝酒,本來你也脫不了關係。只不過看你這
熊樣子,不像和他有什麼勾通事情。老爺們網開一面,不帶你去詢問了。你以後可得招子放
亮一點(要有點眼光之意),以後再碰著這樣形跡可疑的人物時,要立即晴裡通知官面。」
  前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禍,牽連的也有殺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
一個個嚇的面青唇白,哪敢做聲。連他們的酒錢以及丁曉的酒錢,店主都不敢開口了。那個
招待丁曉進來的堂棺還結結巴巴的為自己洗清關係道:「可不是?我一見到他就知道準不是
好路道,我本來不准他進來。是他硬闖來的。」
  丁曉憑空遭受誣賴,氣得怒火沖天,狂叫道:「他媽的,你們才是匪徒,敢胡亂誣蔑小
爺,你們分明是想敲詐!」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詐?你難道真要老爺點透,『匕首會』是『叛逆』中最陰險毒辣
的團體,凡捉住匕首會中的人,皇命是殺無赦,你這小子還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曉看成匕
首會的小頭目了。
  這些人說是「奉皇命來專捕反賊的」,這倒不假,但主要卻不是對付匕首會而是對付義
和團,原來那時匕首會的勢力已走下坡,他們那種「人自為戰」,用暗殺手段反抗清廷的方
式,反給清廷逐個擊破,到處搜捕,成不了什麼「氣候」了。
  匕首會雖走下坡,而義和團卻是新興勢力。那時義和團正是剛組織沒多久,開始時揭的
是「反清復明」旗號,又幫助被官府。教民欺壓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擁護。
  因此一有義和團組織,清廷立刻把眼光轉向它了。(那時候,義和團還未「合法」,還
未「公開」)他們像搜捕匕首會人物一樣地搜捕義和團的人。
  那幾個人便是北京九門提督派來協助當時山東巡撫李秉衡、直隸總督裕祿、河南巡撫張
汝梅等搜捕義和團的。九門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幾省官府原有的名捕頭,就組成了一
個搜撲義和團的「核心組織」。這幾個人便是被分派去協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邊界一帶
的義和團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門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於「通臂拳」,還會幾手點穴
法。那同來的三人則都是他的晚輩。他們一行四人,因能縱高竄低,諳熟江湖切口,因此他
們每逢大隊官兵出來搜撲反賊時,他們便擔當在前面偵查的任務。若發現「賊巢」,便引大
隊專「鎮壓」,若碰到小股的拳民,則他們幾個便就地解決。
  這天他們碰見了初入江猢的丁曉,盤問之下,雖然明明看出他是個雛兒,但見丁曉提起
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殺團體匕首會,又提起匕首會中那使太極劍的婁無畏(丁曉其時還不知婁
無畏名字,可是他轉述金華所說的相貌。焦忠耀等一聽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懸巨賞緝拿的婁無
畏),心中也不禁一驚。他們又聽了丁曉自述是「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法」,便猜疑他和
婁無畏有什麼牽連,因此不管是否捉錯,便先伸手把丁曉擒拿了)這正是歷來殘酷統治者
「寧殺錯一百,莫錯放一人」的做法。
  可憐了曉哪裡知道這麼危險,還是怒氣衝天地大罵。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煙、喝
酒、談夭、冷笑。
  沒有一盞茶功夫,官道上塵沙漫起,風鳴馬嘶,一拔馬隊,一窩風地駛到。這正是安平
府搜捕義和團的大隊。他們一路上,已胡亂捉了十來個義和團「疑犯」。這回又聽得焦忠耀
捉到一個與匕首會重要人物有關的人;帶兵官聽了一不覺大喜。
  正當他們歡天喜地之際;有一個單身怪客,悄然進入酒店,走到他們跟前……
  那來人是個卅多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劍眉虎目,耿耿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亂哄哄的時
候,就混進來了,那時門外是數百馬隊四散歇息,他竟直走到帶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
發覺。
  丁曉正在氣頭,正在亂罵,他也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驀然他聽得那帶兵官操正官腔在
喝問:「什麼人,胡亂闖進?不知道規矩嗎?」又聽得有人慢條斯理地答道:「什麼規矩;
茶樓酒館,人人可進。你老爺來得,難到我就不能來得?」
  這聲音好熟!丁曉也不禁愕然張望。這一望可把他驚著了,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叫做「朱
師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灘之下交手的人!
  丁曉的眼光剛和那人接觸,只見那人突然衝進兩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麼啦?
給人帶上這些玩藝?(指手鐐腳銬)」
  丁曉未及回答,與焦忠耀同來的人,已拔單刀,舉鐵尺,紛紛攔阻,不准他挨近丁曉。
那人顯得瑟瑟縮縮的樣子,退過一邊,作出驚訝之狀,呆望丁曉。
  丁曉更是驚訝,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這個人的「表弟」了。
  丁曉處在這個場面,急促間竟想不出什麼話回答,當下又聽得焦忠耀喝道:「這傢伙准
不是什麼好路道,給我擒下!」活聲未了,與他同來的兩個壯漢,便舉起鐵尺。喝令來人受
綁。
  丁曉情知來人本領高強,以為必有一番拚鬥,正瞪大眼睛待看熱鬧,哪知全出丁曉意
料,那人竟高舉雙手,大叫:「俺什麼也不懂得,老爺們抬抬貴手,別難為俺這苦哈哈
的!」他竟乖乖地任從那些人綁了。
  這一來更令丁曉氣得七竅生煙,從熱騰騰的希望裡,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裡暗
罵:「這傢伙原來是曉得欺負後輩,見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還以為他是什麼英雄呢!」
  不說丁曉心裡暗罵。且說那人被綁後,帶兵的官兒盤問他,他竟有一句答廣旬,供說丁
曉是他的「表弟」,他們倆表兄弟都是新加入義和團的「拳民」。
  那帶兵的官兒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曉叱道:「瞧你這小子剛才還裝蒜,原來你
是義和團的拳民,又是匕首會的逃犯!」又對著那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說:「你還
算老實,回到縣裡準能叫你減等(減輕刑罰)!」
  丁曉這回又氣得哇哇地亂罵,罵的可是那位「朱師叔」了,丁曉罵他胡說,罵他」賣
友」,(其實丁曉連他的名字都還未知,罵他「賣友」是因為氣急了,就什麼也罵了。)那
人聽了,連理也不理,罵得多了,竟自淡然他說道:「表弟,你安分一點吧。誰叫咱們給官
爺們捉住了,只好認命了吧!」說著,又裝做怪可憐的樣子,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官和那群捕頭,見他們「表兄弟」爭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把他們兩個混在被捉來
的那些義和團「疑犯」中,一齊解縣了。
  斜陽古道。健馬嘶風,數百官軍馬隊,押解著丁曉,那冒認丁曉做「表弟」的中年漢
子,以及十多個義和國,「疑犯」歷歷亂亂地往安平府行進。
  一路丁曉罵得口乾舌焦,聲音嘶啞,要罵的也不能罵了,只好被人反綁在馬背上乾瞪
眼:那冒認是他表哥的漢子神色自若,不罵也不吭氣。
  那帶兵的官兒則高興異常,以為捉到了義和團和匕首會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帶領馬隊叱
喝馳騁,嚇得百姓人家雞飛狗走。
  傍晚時分,他們已走到離安平還有五十里的赭石崗,他們為著要趕在黃昏之前到達廣
平,更是快馬加鞭。赭石崗是幾層赭紅的土崗子,兩旁的麥地長著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
山風捲來,高粱帽子隨風起伏,就像捲起千重綠浪。官道倚崗修築,穿過土崗,就又是坦蕩
的平原,可以看得見安平府城了。
  官軍馬隊正待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忽地在土崗上的疏林中,有人桀桀怪笑。接著有一
瘁沙沙的腳步聲,竄出一個近四十歲;懦冠儒服的「書生」!
  那書生也怪,在走到離前頭馬隊數丈之遙,忽地抱拳一拱,唸書似的唱道:「此路是我
開,此樹是我栽,行人若經過,獻出路錢來!」唱罷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軍一指:喝一
聲,「咄!還不給我站住!」
  這可真「邪門」,率領馬隊的統帶不禁勒住了馬,心想,只有官軍捕強盜,哪有強盜反
向官軍要「買路錢」。
  而且又只這麼一個人,十足是窮瘋了的書獃子,哪有一丁點強盜的氣味?
  帶兵的宮兒一勒住了馬,喝道:「哪裡來的神經漢,快快讓開,不然就捉你解縣!」這
統帶居然看他是個書生的面上,不為已甚,只是喝他快起,並不立即捕拿。
  哪知這「瘋書生」卻是紋絲不動。帶兵官正侍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頭,已是大吼一
聲,縱馬而出,一邊大喝道:「統帶,留神!看緊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
出,前面的「瘋書生」,一定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果然,喝聲未了,那被紅衣女俠稱為「來師叔」,闖入酒家,自動受綁的中年男子己是
驀地一聲虎吼。手鐐腳銬,碎成幾段,他自馬背上騰空縱起,似閃電般地越過了好幾匹馬,
落在綁住丁曉的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綁住丁曉的粗麻繩通通弄斷(官軍把丁曉
當重犯。在手鐐腳銬之外,外加幾重麻繩),再在丁曉的手鐐腳銬上,東摸寧把,西摸一
把,不知給他用什麼法兒,也全給開了。
  這動作之快,有如電光流火,眾軍士驚魂未定,吶喊聲刀槍齊撲!他已手腳並用,疾如
猿猴,撲入刀槍之中:風翻浪湧,只兩下子,就空手奪到兩張刀,正待拋一張給丁曉,只見
丁曉也已把當前的一個軍官打倒,奪得了一桿長槍了。
  「書生」截路,叛賊自逃,事件離奇。變生不測。官軍馬隊的統帶(官名)頓時手忙腳
亂,待要攔截。他穿著黃色戰褂,手執馬刀,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居然還呼喝指揮,神氣活
現。「朱師叔」看得分明。覷個正著,倏地一聲怒吼,在馬背上用力一點,施展「一鶴沖
天」的絕頂功夫,奮身一躍,居然飛越出四五丈遠,如飛將軍下降,倏地就撲到了那統帶的
面前。
  一支筆難寫兩下事。且說在「書生」截路,「朱師叔」空手奪刀,連聲呼喝之際,赭石
崗兩旁麥田,在那高可尋大的高粱麥子之中,驀地發出轟天震地的吶喊,瞬眼間就鑽出了黑
壓壓的一大群人,頭上黃中飄動,手中兵器出鞘。這大群人正是官軍們所要搜捕的義和團拳
民!
  那統帶正在督領官軍放箭,「朱師叔」已撲到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
進!來的迅速,出手如風,那統帶大吃一驚,急忙躍馬揮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師叔」刀
法奧妙無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連人帶刀一轉,閃電般地閃到統帶馬後,他一縱
上馬,刀光爍爍,向外一推,那統帶的頭顱,頓時呼的飛起一丈來高,血雨噴濺塵埃,屍身
翻下馬背;官軍不禁大嘩,似碰到凶神惡煞,紛紛走避。
  這其間焦忠耀已與攔路書生斗在一處,與焦忠耀同行的兩個中年漢子,是直隸總督府裡
的有名武士;見數百官軍;連個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氣填胸,大喝一聲「欽犯還要逞兇,
看傢伙!」一使單刀,一使鐵尺。兩邊襲上。「朱師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
截,便斬那使鐵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縮右臂,「朱師叔』的刀已順勢直下,磕開了另
外一個漢子的單刀。那兩個傢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拚命纏鬥!
  「朱師叔」揮刀霍霍,力敵二人,再偷窺戰場形勢,只見丁曉己和焦忠耀同行的那少年
漢子斗在一處;義和團的拳民則分別和官軍混戰,一場廝殺,在赭石崗前激烈展開。
  原來丁曉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只不過不如「朱師叔」這般熟練罷了。他得朱師叔
給他解綁之後,暗叫一聲慚愧,自己身為太極名家子弟,竟然無法脫逃,要別人搭救。他哪
能讓「朱師叔」給他奪兵器,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軍的槍桿。一壓一抽,奪
了一桿紅纓槍,把那名官軍,跌了一個大觔斗。
  他奪槍在手,膽氣更雄,竟似蛟龍入海,殺入官軍之中,手起槍落,戳翻了五七個,正
自殺得性起,忽覺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從後襲到。他輪轉槍桿,一擋一扎,只聽得當當兩
聲,那人似已給碰退兩步。他回過頭來,只見暗襲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曉初走江湖,乍遭強敵,奪到的又是一桿普通的紅櫻槍,不大合手,不覺有點心
慌……他猛力將那桿槍掄得悠悠帶鳳,直向敵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劍術也頗精深純熟,輾轉
進退,槍劍交鋒,丁曉的槍竟也欺不進去。只是這樣鬥了一二十回合,丁曉反倒心神鎮定起
來了:原來那人雖然劍術不弱,但丁曉掄動紅櫻槍,左攔右擋,上挑下刺,也應付有餘。丁
曉心想:原來江湖拚鬥,事屬平常,並非每個人都像「朱師叔」那樣厲害的。
  兩人又鬥了十多回合,丁曉漸漸看出自己的缺點和敵人的優點了。原來自己剛上來時,
缺乏經驗,不知虛實,只顧猛力掄槍亂刺,自己的槍是長兵器,敵人的劍是短兵器,利於用
小巧騰縱之術,在問躲之中,乘隙進擊;自己一上馬便急三槍,恰恰中了敵人道兒.他可以
待自己力乏之後,再發力撲刺。丁曉看破敵人用心,「驀地改變戰術,使出太極槍二十四
式,動如脫兔,靜如處女,一鎮定下來,丁曉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漸漸佔了上風了。
  這邊廂丁曉鬥得正酣,那邊廂焦忠耀也給那書生模樣的人,殺得連連喘氣。那怪書生使
的兵器,竟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鋼打就,西邊鋒利,竟可當閉穴厥用,又可當一
枝小小的五行劍使,輕點重打、橫敲側擊,一把扇子,所指之處,竟全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
穴!
  焦忠耀這老頭兒也有幾十年武功了。他竟不曾見過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齊眉棒,本來在
直魯兩省,頗有名頭,更兼精於「通臂拳」,身法甚輕靈,但一與這怪書生交手,竟是相形
見細。一來一往,鬥不到三十個口合,已給怪書生搶了先。
  焦忠耀鬥得心煩,殺得火起,怒吼一聲,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絕技,以通臂拳法化到
棍法上來,齊眉棒倒提,砸腰掃腿,急如風雨,專向怪書生的下三路急攻。
  怪書生一聲長笑:「鼠狐伎倆,現猴兒相,大爺囊空,恕無錢賞!你若再跳,我便打
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廝殺拚鬥中,竟然酸溜溜的亂掉文,胡
謅一通,把焦忠耀當做猴兒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的動作的,他縱躍起
來,真像一個老猴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7:58

第 三 回 下
焦忠耀給他氣得一佛出火,二佛升天:卻半點奈何他不得。饒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
書生的一把鐵扇;卻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飄鳳,招術變幻莫測。他袍袖飄飄,焦
忠耀的棍棒,連他衣裳都沒有沾著,焦忠耀越戰越膽寒,而怪書生卻越戰越是精神煥發,只
見他的鐵扇於越展越快,步步緊湊,焦忠耀時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見官軍馬隊,又
被拳民包圍,力既不敵,心亦驚慌,他急繞步旋身,齊眉棒「老樹盤恨」,向敵人下盤虛打
一棒,便趕忙擰腰縱身,待要逃命。
  那怪書生可是心狠手辣,半點不饒,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乃是虛招,他不避不擋,身形
一動,疾如飛失,竟自搶在焦忠耀逃路的前頭。焦忠耀立定,怪書生已猛回身迎著,鐵扇一
指,便向焦忠耀的「華蓋穴」點來,焦忠耀閃躲不及,呵呀一聲,往後便倒。怪書生冷笑一
聲,扇子張開,搖了幾搖。便仗著輕靈身法,竄入混戰的人叢之中,尋找約他到此地的多年
老友。那焦忠耀給點到地下,沒人來救,在官軍與拳民的混戰踐踏中,哪裡還留得性命。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
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
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頭,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外闖。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
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
沉重,猛的把鐵尺一翻一「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橫架上來,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練,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劃,「撥草尋
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劃去。那使單刀的傢伙,見夥伴危急,急竄上前來,用足力
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梁便砍。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
他己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砍空,「朱
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圇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幸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逕自前奔,剛跑出幾丈之
地,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裡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面便
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這兩個稀檢
傢伙,要用那麼些時光?」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裡鬥口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
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面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
純熟,但究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這太極槍二十四式施展開來,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
顫,伸縮吞吐,砸蓋挑扎,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給他困住,兀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已自夕陽如血以至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
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
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就是有些馬隊衝出去的,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
二道卡子(防線)、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斗
志了。這時間,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
大呼道:
  「官軍弟兄,兀的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拼什麼命了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
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家次,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喝降,網開一面,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
來往,喊殺之聲暫寂,戰場惡氛將消!
  數百官軍,上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那黑面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觸目驚心。他還
想逃脫。拚命施展出「八仙劍」法、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
縮,槍鋒從左在右一領,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在左斜,「大
鵬展翅」,疾的便劍削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
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蕩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
在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後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斜身轉劍,來撥丁曉
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劍飛出手,人到窮途,那黑面少年突的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
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
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的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
槍也立刻噹的一聲,落在地上:
  驟感酸麻,猛遭襲擊,了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只見一人笑吟吟他說道:「咱們的規
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
的人。
  丁曉滿面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
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綽綽,
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照道,潮水一
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總頭目萬歲!」的呼聲震天價響將起來。有
一條漢於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札,朗聲報告道。
  「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便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
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
  「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只是沒功夫
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
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義和團的基層組織名稱)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
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總舵傳下令。霎時間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
驚。這一個場面,把丁曉看得目瞪口呆,莫測神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
朝後裔來聚集百姓的。其實就是他不自稱是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跟他的。因為那時光,滿清
的統治者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似的壓在老百
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姜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姜
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個是青出於藍。
  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欽圖恢復漢族衣冠及驅除侵入來的洋「鬼子」。他與
丁曉相遇時,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徵求姜老頭子的
意思,間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的。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
(就是後來定名為「紅燈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幫助訓練。
  誰知姜老頭子,心雖壯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
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
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歷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竟拒絕愛徒所請,令得
朱紅燈十分失望。
  姜老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姜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
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
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顧慮諸
多,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
  朱紅燈勸不動姜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姜者頭子雖不允出山,卻為愛徒情深,堅留
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麼人物,可以
做得幫手。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紅衣女俠打虎被圍,復遇丁曉幫忙解圍的事。紅衣女
俠誤會丁曉是和素家武師一夥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謝,反而惡言相向:
  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有頃,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
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了曉夜探姜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
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
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難得
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了劍鳴的志向。大相逕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
子」。
  也正因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
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一點不知。朱紅燈看住這初歷江湖的
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卻又不願很快就點醒他,因為朱紅燈正
想借此讓他多受一些磨煉。
  不想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
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面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
息,他也不想在那廝殺。他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
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回安
平,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
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到這時候,丁曉才知道這個「朱師叔」竟然就是義和團的開創人,也就是義和團的總頭
目。當下他正待道謝,也正待詢問(他有許多疑團還未盡釋),朱紅燈卻又擺了擺手說道:
「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他話尤來了,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須你來介紹,難道我就
不認識他?」
  丁曉聞聲回顧,只見來人身穿自綢長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書生打扮,顯得瀟灑出
塵。這人正是中途攔截官軍,向軍官討買路錢的怪書生。
  丁曉見他說認識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跡不出保定,今番還是初涉江湖,哪會和
此人見過面?丁曉正待問他,只見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執拿太極門的先輩丁劍鳴?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單名『天將破曉』的一個
『曉』字?我一見你這手太極槍法,就知道你的來歷了,我與令尊,雖只是慕名,對貴派的
身法手法、弟子、淵源也還稍知一二。」原來這書生打扮的人是個老江湖了,丁曉的來歷竟
自給他一眼看破。
  當下朱紅燈也笑了:「光棍眼,賽夾剪,算你猜的不離。只是你這身打扮,也是終年不
改,別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來歷。」說著,他把眼光向丁曉掃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詢丁曉
知不知道此人。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鮮來往,
如何會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金華以前和他談起過的江湖人物,像閃
電般掠過腦海,他驀然喊出來道:
  「前輩莫非是江猢上人稱『鐵面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
道你的來歷?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面書生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給你說過我的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
歡你叫我什麼『老前輩』『老英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說完又對朱紅燈說,
「我這身裝柬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
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
駁他。
  鐵面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歷。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
不清楚。據江湖上的傳說,只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寸,他的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
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的一家讀書人家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髮受書」,他又天
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
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到他父母雙亡,他也二
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業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縱好;卻
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裡的是有貝之財,而不是無貝之才。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兒子取「功名」的心境還沒有
死。不料,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自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
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
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
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樣「後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宮瑾改,
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亙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
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1」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
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這真令上
官瑾百思不礙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
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
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看官,你道這夏器通如何會中?其中卻有一段令人噴飯的故事。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
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
重的是去拜見撫台(一省之長)。這位主考官是撫台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
「訓誨」。那撫台大人,也客套他說了幾句什麼「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
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台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
台大人有什麼「私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只聽得撫台大人道:「無他,下
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滯了,肚裡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
避過一邊。放了一個臭屁!那主考趕去同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敷衍,
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放屁的文雅用語)。不
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台大人
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只給他一個人說人情。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
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捲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
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個器皿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出息的意思,所
以「器通」這個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
音,而果然有「出息」中瞭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
台大人究竟是怎麼個淵源?」夏器通干蹬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
常納罕,怎的撫台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像個白癡?在他的想像中,這人應該是個裘
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台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癡,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台大人
「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台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台,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
元了。」撫台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麼?你『關照』了什麼人?」
  主考以為撫台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間大人有什麼吩咐,大人
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台想了一想,不禁棒腹大笑,他對著下屬無所顧忌,就率性告訴他道,「你真糊塗,
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夭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
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鬚瞪眼。原來撫台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就把
「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
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裡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洩露出來,大怨其笨。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迅速地就流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童生都曉
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芻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後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
仰天狂笑,「呸」了上聲直:「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督軍、撫
台、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
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歷年來他又因致力「功
名」,不洽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
他這才親切地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
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感慨萬分。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只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仕
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只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閒時候識
字,餐飯餐粥的也湊合過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讀書人」架子,和莊稼漢也漸漸有說有笑
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看四壁蕭然,不充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個學生送
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渭,黃金如糞土,
肝膽硬如鐵……」吟誦來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
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8:23

第 四 回 上
翰苑塵生 少年落拓雲中鶴
荒山俠隱 陳跡飄零雪裡鴻

  話說上官瑾黃昏無聊,朗吟石達開的詩,忽地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
  上官瑾大吃一驚,惶然回顧,只是同村的鐵匠方者頭子,這才放下了心。
  源來當時距太平天國的敗亡,還下到二十年,石達開的詩文,雖暗中在民間流傳很廣,
但卻是被清廷視為「禁詩」的。上官瑾一時興起,朗誦出來,心中到底不無顧忌。
  此刻,上官瑾雖放下了心,卻不禁大感奇怪。這方老頭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
知從哪裡流浪來的,但因他人很和藹,又有一手做鐵器木器的好手藝,還會給小孩子造打鳥
兒的彈弓,給農戶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棗樹截制而成,借根為槌頭,削桿為短柄,一尺
來長,擲出去就如標槍一樣)。日久年深,村子裡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樣了,只是此人在
上官瑾眼中,只是一個鐵匠,他怎的也會「欣賞」石達開的詩?
  上官瑾不禁肅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詩文。」那老鐵匠微微一笑道:「俺們粗
人,哪裡懂什麼恃文、只是聽你唱的好聽,就跑進來聽了。」
  這老漢邊說邊看上官理書桌上擺的四書五經,忽又問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們讀這
些書嗎?為什麼不教他們讀你剛才唱的那些東西?」
  上官瑾見他問的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雲,故意答道:「那些書讀了是可以考功名的,
剛才唱的那些詩,縱使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漢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讀了許多書嗎,為什麼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見方老鐵匠談吐不似尋常,而且辭鋒咽咄逼人,哪裡似他平日那副可憐的看頭
相?不禁駭然問道:「者丈端的是什麼人?」
  那老漢仰天一笑道:「俺是什麼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剛才唱的那首詩的主人,俺卻知
道。他曾經中過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層功名,但他卻沒放在眼內!」
  上官瑾駭然欲絕,這老漢的活,明明說翼王石達開二十歲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
曾「得意」科場,他有一首詩是:「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
陳跡飄零雪裡鴻。聲價敢雲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
終。」這老僅的話,和這首詩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長揖作禮,說道:「老前輩,恕我眼拙,
十餘年來,都認不得『真人』!老前輩想也是熟讀翼王的詩的了?」
  那老漢又微笑說道:「熟讀鳴;日久年深,也許記不得了。只是我曾親眼見過他寫這些
詩!」
  上官瑾聽了,駭然欲絕,急忙將門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誠懇他
說:「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無意科場。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問老前輩是翼王的什
麼人?願求不棄愚頑,指點一二。」
  方鐵匠竟也不避開,受了他一個叩頭之後。這才雙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輕輕一架,上官
蓮還待叩頭,卻已身不由主;飄飄而起。只聽得方鈦匠連聲說道:「老弟,你這是怎麼回
事?豈不折殺老朽,快請起來,不耽當!不敢當!」口雖謙辭:心實得意。
  當下方鐵匠也不再隱瞞,對上官瑾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是翼王石達開的一個衛
士,經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親眼見他寫過那些詩了。
  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流名將,曾轉戰萬里,震撼清廷,終於因離開金陵(南京)
的大本營,孤軍遠行,輾轉苦鬥至四川時,金沙(江名〕浪湧,大渡橋寒,一代英椎,竟因
不能渡過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時年才三十三歲!
  翼王石達開死後,他的部屬,大部戰死,小部逃亡,方復漢(方鐵匠當時的名字)便是
臨危之中,幸而逃脫的一個。
  他逃出後,太平天國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時刻提心吊膽,哪裡還敢以本來
面目見人。
  幾年之後,風聲暫息,他這時恰巧來到無錫。無錫鄰近太湖,椅桅如林,篷帆掠影,郊
外又有惠山、梅園之勝,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鄉。他江湖浪跡,已感疲倦。一到無錫,就索
性在一問小村子裡卜居下來,做鐵匠木工,聊以餬口。
  晃眼十多二十年,他心未全灰,發毛已白,只以未有時機,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轟
轟烈烈的戰鬥,未嘗不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為年將垂暮,便興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輕人繼承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事非輕易
可行,莫說愛徒難得,自己十多年隱姓埋名,若非極信任得過的人,也不敢洩漏。
  這時恰巧碰著上官瑾失意科場,了然滿清皇朝腐敗的時候。方復漢眼光何等銳利,聽其
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絕不會做滿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聽到他唱翼王的詩,
便走了進來,亮了真相。
  從此上官瑾便拜方鐵匠為師,反正他的私塾,不過是在農閒時才教幾個農家孩子,勸夫
有的是。方鐵匠是武當派的好手,每晚過來給他講解幾個招式,讓他自己練習。另外還傳給
他拳經劍訣,讓他在白天無事時,也可揣摩,他們一個窮書生,一個老鐵匠,雖過從梢密,
村子裡也無人懷疑。
  上官瑾天資聰穎,別人要學一年的,他學三個月便趕上了,不過五年功夫,他的內外功
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輝,月明如水,方復漢照例到上官瑾家來,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當秘傳的
「迷蹤拳」後,忽悠然長歎道:「咱們師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開了。」
  上官瑾大驚,急問何故。方復漢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況你五年來,已盡獲所
傳。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學卻淺,我也沒有什麼絕技可以教你了。何況我隱姓埋名。本非
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時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個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
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師父抱家國之憂,對太平天國的覆亡,更有難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
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頃,忽地上前請道:「弟予也想同行,求師父帶弟子到江湖歷練
歷練。」
  方復漢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問:「為什麼不行?」
  方復漢微微一笑,說道:「老夫是胡虜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雖說事隔多年,究屬危
險。你是獨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險犯難?」
  上官瑾見師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紅忽地肅然起立,鄭重地對師父道:
  「師父,難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嗚?弟子如果怕艱險,慮危難,也不敢隨你學藝了,
弟子願以師父做榜樣,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虜周旋。縱有萬死,亦在所不辭。我志未酬,室
家安論?」
  方復漢見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帶你去便是
了。」隨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許此行還可以給你找一位名師。」
  上官瑾惶然說道:「老師恩深義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復漢皺皺眉頭,哼了一聲道:「怎的你也這樣『俗』學無止境,應該精益求精,哪有
拘執門戶之見,守著一些武林陋規,永遠不許學別人技業的道理?我想給你找的名師,是當
世奇人,武功十倍於我,還摸不準別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見他老師說的如此莊重,不禁愕然問道:「什麼人物,老師如此推崇?」
  方復漢先不直答,笑了一笑,問上官瑾道:「翼王石達開,有一首詩說及解佩劍送給別
人,這首詩你可記得?念給我聽聽。」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師突然扯到翼王的詩?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這首詩弟
子還記得,可是這樣?
  壯頭忽起老龍吟,鬱鬱書生殺賊心;已到窮途猶結客,風塵相贈值千金。」
  方復漢捋鬚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他說道:「我想替你我的名師,就是
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土,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復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見卻與翼王不同,自翼王離開金
陵,轉戰萬里之際,他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金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的意見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裡甚不以
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復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
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復漢簡單地給他說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
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說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任何名
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
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
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復漢熱淚盈眶。淒然太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
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哄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問道:「師父說的是指『楊韋之變』?」
  方復雙仰天長歎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
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他各王,連天王洪秀圭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私心
自用,久己想篡東王的權位。他就乘著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布下陰
謀,筵前伏甲,把東王殺了,而且把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
有不是之處,但還不應這樣死法。更何況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餘人,都是太平天國的有用人
材,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
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
掉,幸而翼工聞訊得早,連夜捶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
大,急急忙忙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
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
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罵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
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
擊破。翼工聽了,最初也攫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把為西方列強所支持的滿清皇
朝全不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鄙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曾國藩、曾國
荃〕,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蕩至西南、為天王劈萬世之基,創
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
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炭發可
危,就是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困苦戰七年,歷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
廣西、廣東、、貴州、湖北、四川)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
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勿趕到,勸翼玉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復漢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玉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
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
陷入絕境,只有死裡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
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
那我也願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
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應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側劍贈
他,並寫了你剛才念的那首詩。」
  方復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湧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裡?」
  方復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竹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
的蹤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方復漢第二天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並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
部人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大行山麓行進,折人山西,至山陝交界之處的潼
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
田疇千里的華北太平原,再沿著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婉蜒千里,
就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牆壁,有時兩山夾峙,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巖幾疑無
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說法。
  方復漢隱跡江南二十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上官瑾,在華北
兜了個大圈子,容容易易到了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似一朵插天
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拔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巖,直登西嶽的蓮
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兩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山茅野草,高與人齊,山鳳
吹來,唰啦啦的呼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僥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
功夫,還是身上感到冷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卻是行若無事,披襟迎風,不
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旨著颯颯山風,攀籐附葛,翻過兩處聳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
峰,峭拔刺天。方復漢指點著對上宮謹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
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
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前面離他們約二十餘丈之遙,唰啦啦的一片響,
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
晃眼間就不見蹤跡。
  上官瑾大駭,方復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
心隨著我,追蹤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未易辨明。」
  方復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的遮蔽道路的籐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
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理,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
師父放緩腳步等他。而且他的衣油,也給荊蔓勾破了兩處。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惜物障形,提心吊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僥
幸沒有給前面的人發覺,這也因為他們距離還遠,那些灰衣人又專心搜索『欽犯』的原
故)。方復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蹤、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
在他們之前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復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出來,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
聲,只聽得一個聲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復漢急著對上官瑾道:
「他們在離我們約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跑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
藏。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刮
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乘著風勢,沖竄出來,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後,見師父滿面緊張之容,正待發問,只見師父已低聲說道:「這幾
個人都是江湖上罕見的好手,這番攀登華山絕險,必與司空照有關……」
  方復漢與上官瑾二人屏息外窺,只見那三個灰衣人在蓮花峰頂徘徊,高聲談論,山風送
聲,清晰可聞。其中一人道:「這魔頭潛居華山絕頂,端的難找,這一年來,我們得知他的
蹤跡,尋蹤覓跡。三番搜索,幾乎翻了整個華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
在裡面,莫非我們又白走了一趟不成?」
  另一個人道:「這魔頭詭計多端,看情形敢情我們前兩次來時,他已察覺,俺就怕他已
離開此地,又不知遁跡到什麼窮山僻壤?」
  又一個人朗然說道:「怕不見得了前兩次來時,我們雖五峰踏遍,卻沒有攀登蓮花主
峰,又是昏夜前來,未明即去,他如何會發覺?」
  最初發言的人接聲說道:「三弟,話雖如此,究不能不提防,或許他已設下埋伏,或者
邀了外援。我說,咱們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著了他的道兒!」說罷三人就待分頭搜索。
  方復漢聞聲大駭,不但是怕他們搜出,眾寡不敵,強弱懸殊:而且是聽這人口音,越聽
越熟,他驀然想起一人,又驚又怒:「莫不成這人也做了胡虜奴才?」
  這時三個灰衣人已分頭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復漢上官瑾匿居之處行來,越行越近。上
官瑾利劍出鞘,暗器扣掌,渾身淌汗!方復漢也萬分緊張,準備好待他一到巖前,便突施撲
擊。
  山風颯颯,人影往來,天氣陰沉,分外肅殺。方復漢正待躍出,忽聽有人大喝,「什麼
人給我站著!」隨即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陰陰沉沉他說道,「我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
難道也干犯了貴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糧,兀目找不到半點,又渴又饑,正想回來啃兩口饃
饃,再去幹活。你們叫我『站著』,這又算是什麼?」
  方復漢急忙再隱身形,在岩石後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這風塵俠隱?二十年不見,
他已變了副形容,只見他步履蹣跚,目光呆滯,衣裳襤褸,鬢髮如霜!舊日的颯爽英姿;已
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復漢和司空照舊日同在翼王帳下,朝夕過從,對他的口音,他的舉動,
都極其熟悉,乍一相逢,幾乎認他不出。
  這時,一個灰衣老叟已喝問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別再裝蒜了,你難道好意思叫我們
兄弟無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下動聲色,慢吞吞說道:「什麼空呀,照呀?貴客說的話,恕我這山野
之民聽不懂,我說呀,這裡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聳崗深澗,道途險阻,我們山居穴
處,久已慣經。貴客卻何必在此逗留,看此艱險,遊山哪裡不好游,何必要攀登華山之巔?」
  司空照喋喋不休,還待往下說去,突然又一個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說道:
「司空照老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甘多年的金陵舊友嗎?」
  司空照兀自相視,搖頭冷笑道:「不敢高攀,我這山野鄙夫,哪會有這麼些闊朋友,你
們大爺,別盡拿我開玩笑!」
  那追問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雙目倏翻,大聲說道:「司空照,我這是顧念舊
情,對你還留下餘路,不下絕手。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自討苦來吃。
  「司空照,你別以為你有兩手功夫,就能強頑抗命,你試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達開,
那是何等人才,結果還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國又是何等威勢,結果還不是瓦解冰消?你還
能有什麼作為?
  「司空照,事已至此,話已說明。要麼你就跟我們一同口去,我們准擔保官家會優禮
你,重用你;要麼,那就不客氣。我們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聽清楚沒有?咱們同是金陵舊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紹堂,我們
都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漢子,我現在就討你回話!」
  匿伏在旁的方復漢聽了大駭。「果然是他1」這董紹堂乃是北王韋昌輝帳下的武功最強
的心腹武士,一口單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敵手。在楊韋之變中,他曾幫助北王韋昌輝殺害
東王楊秀清,到北王伏誅後,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軒,力說當時只是奉命,對天
王還是矢志忠誠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達開的意思,都認為楊韋之變中,主凶只是韋昌
輝,不願株連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後來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就不
知他的蹤跡,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經做了清廷的鷹犬了。
  不說方復漢在旁瞧得心頭火起,且說司空照聽了他的話後,仍是不動聲色,冷然笑道:
「董紹堂?不錯,以前我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
國的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董紹堂曾是個漢子,他怎會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
狗,咄,你是什麼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認他是董紹堂,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罵他還厲害!果然董紹堂怒氣衝天,厲
聲說道:
  「你這匹夫:還如此牙尖嘴利,不識抬舉。你可別怪我不顧舊情。只有請你跟我們走一
趟了。」
  司空照冷笑道,「我早料到你這廝會賣友求榮,只是你想拿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
(求得功名利祿),怕還不是這麼容易!你動手招呼吧,不論是你一個人,還是連你的朋友
都算上,我司空照都決不含糊!」
  董紹堂正待發活,只見那另外的兩個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個應聲答道:「司空朋
友,別這麼小覷人,我們決不以多為勝,我們三人中,隨便你挑一個吧,我們要叫你心服口
服,死而無怨。」這兩人抱拳分立董紹堂左右,意態甚是驕豪。
  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說起來也大有來頭,一個是山西路家的嫡傳弟子,江湖上人稱
「千里追風」沙鳴遠,不但得路家三稜透甲錘八十一手連環招數的真傳,而且輕功超卓,名
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將左宗棠所保舉。左宗棠與大漢好曾國藩同稱「中興名臣」,在出兵新
疆時,用卑詞厚市將他收買。另一個名叫白貞一,是回回族人,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精擅
薩回回棍法,而且長於暗器。
  這三十灰衣人都很自負,不願圍攻司空照。其實這也是他們以為十拿九穩,一個應敵,
兩人監視,可勝則旁觀,不可勝則暗襲。他們是早已打定陰毒主意了。
  當下司空照喝問他們是哪個先來。董紹堂腳尖一點,飛身竄起,急如掣電,撲到面前,
右拳劈面搗出,喝聲:「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聲長笑,身形微晃,略避敵招,立刻反掌便來截擊董紹堂右臂。董紹堂喝聲
「來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龍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門抓去。這是劈掛掌中
的厲害招數。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軀疾的便擰將開去。董紹堂一掌打空,方待變
招。司空照已猛然在後一撒左掌,右掌攸然翻出,「倒點金燈」,掌風勁疾,又反劈董紹堂
右肋。
  董紹堂招術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幾十年火候,非同一般。他竟臨危應變,身軀暮
地矮將下去,竟完全用下盤功夫,盤龍繞步,快似風車,縮成一團灰影,避招進招,用的竟
是「蒼龍卷尾」之式。
  董紹堂身法奇特,運用靈滑,應招迅速,敗裡反攻,方復漢在旁邊看了,也暗晴為司空
照擔心。
  董紹堂招術到,司空照竟用險招對付,刷地一個「怪蟒翻身」,身隨勢轉,右掌擒拿,
左腿飛揚,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招,這回是他要與董紹堂硬碰了。董紹堂因「盤龍繞
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時,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長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後翻出幾步,然
後長身合掌,再戰強敵。
  兩人甫一支手,便都碰了險招,各自叫聲「好險」。這番再度爭鋒,分外小心,只見兩
人拳來腳往,竄起跳縱,閃轉騰挪,竄高縱低,打得風雨不透,砂石飛揚,方復漢在旁邊看
了,暗晴咋舌。
  霎時間,兩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鳳一變;放開門戶,嗖嗖嗖,拳如雨,掌
翻飛,攸攻攸守,忽左忽右,摟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他竟將少林派的十八
羅漢手與八卦游身掌揉合起來,加上他自己精湛的點穴手法,登時把董紹堂也迫得有點手忙
腳亂。
  荒山廝拼,捨死忘生。司空照與董紹堂昔日是金陵舊友,而今是陌路冤家,非為個人恩
怨,實緣路線不同。當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絕技,把董紹堂迫得連連後退。董紹堂狂吼一聲,
也展開了「天龍十八掌」的看家本領。這「天龍十八掌」雖只有十八路,每路卻包括九個變
化,總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剋,變化循環,悉仿龍形,撒開勢子,一派凶
猛擴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兩下抽招換式,旗鼓相當,見招破招:見式破式,攻虛搗隙,各施身手,各展絕技,這
樣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朋者看來,似乎董紹堂更見兇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漸漸不支
了。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乃是鎮山絕技,更何況加上司空照精湛點穴、按穴功夫,(董紹堂
雖也懂得點穴,但卻不如司空照)他的天尼掌法。竟給司空照比了下去。
  戰過時移,鬥得火熱,董紹堂揉身進掌,用了幾招「三環套月」、「靈猿獻果」、「排
山運掌」,連環進招,企圖猛攻職姓。哪知司空照沉著應付,容他欺身直進,一掌劈來時,
突的吸胸網腹,肌肉內陷,只差半寸沒讓董紹堂的掌鋒掃上。說時遲,那時快,司空照右掌
攸翻,化為「潛龍升天」之式,掌緣向董紹章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吐掌開聲,猛按董紹堂
的「愈氣穴」。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8:46

第 四 回 下
董紹堂沒料到他在自己連環掌法猛攻之下,還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數。他急往後一仰身,
腳踵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圭身倒著住後竄去。這位也是虧他幾十年功力,憑著小巧的
輕身之技,避開險招。然而饒是這樣,他的肩頭給司空照掌風掃著,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惱羞成怒,一伸手幾點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輕靈,焉能給他暗器打
中;他疾如飄風,左躲右閃,董紹堂的幾枝抽箭,全部打空。
  然而董紹堂之意,也並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是因對掌輸招,怕司空照跟蹤趕來,因
此先發暗器,擋他一陣。隨即拔出雁翎刀,要憑他威震北五省的單刀,折服這風塵俠隱司空
照。
  寶刀出匣,閃閃生光,司空照給他暗器一擋,稍一停步,他已放刀撲到,大聲喝道:
「你這賊子,還不快亮兵器接招?」
  他倒並非因顧念舊情,不肯暗襲,而是一來他在刀法上頗有自信,二來他們三個出京之
日,官方吩咐,最好能誘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時,不要將他斃命。因為清廷很想從太平天
國的遺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
  司空照望了董紹堂一眼,十分憤怒,這個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虜奴才,苦苦相逼,而且
連江湖規矩,也全然不顧。(江湖規矩,輸招之後,就得服輸。)
  然而時機緊迫,已不容他憤怒了,董紹堂刀光映日,已自耀眼生瀕,步步迫來,聲聲索
鬥。董紹堂這口刀是百煉緬刀,吹毛立斷,昔年也是仗這口刀替北王韋昌輝謀殺了東王楊秀
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來歷。
  司空照本也有翼王石達開送給他的「龍吟劍」,論鋒利當更在董紹堂雁翎刀之上。無奈
司空照生乎不願仗兵器克敵,更以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復怕睹物傷人,因此不願拿
來當自己的佩劍。更兼這天他操作之後,在半山賞泉,逸致閒情,哪料有兵戈拚鬥?因此竟
沒有帶什麼兵器!
  而今董紹堂亮刀出手,他雖會空手入白刃功夫,卻不敢冒險與這口寶刀格鬥。他後退幾
步,雙眼圓睜,周圍一掃。董紹堂雁翎刀揚空一閃,又大聲喝道:「你還不亮兵刃受死,更
待何時?」
  司空照一聲長笑,驀地斜掠出數丈開外,雙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者松的校幹上一攀,立
刻拗折了一校長可丈餘,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幹,迎風一抖,就把它當成虎尾棍,來傘雁翎刀。
  董紹堂見司空照折下松於,與自己相鬥,不禁心中冷笑:「這可是找死?你縱是鐵棍,
我也不懼,何況是木的。」他猛撲上來,室刀起處,便逕取司空照。」
  司空照將松木一掄,忽忽生風,便待掃掉董紹堂的刀。不料董紹堂在刀法上競有精湛造
詣,更以兵器靈便,如何會給掃中,他倏地掣將回去,刀光裹體,一避「棍」鋒,立施側襲。
  這一來,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虧,他的松幹雖長,卻轉動不便,連輕身功夫也受了影
響。他雖使出虎尾棍圈、點、抽、撤的上乘功夫,無奈這位隨手扭下的松幹,到底不是虎尾
棍,圇時不圓,抽時不疾,還幸司空照經驗老到,不然早就落敗了。
  董紹堂寶刀寒光翻飛,尋暇抵隙,硬斗硬碰:要來截司空照這株松幹。司空照雖閃避刀
鋒:無奈到底運用不便,鬥了十多個回合,竟被董紹堂的雁翎刀碰上,喀嚓一聲,戳去了一
小半。董紹堂撿到便宜,哪會輕饒,閃電般地便貼「棍」進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機靈,倏地將松幹一轉一輪,便抽回去。這麼一來,雖阻了他的貼「棍」進
刀,松幹周圍,也已被刀鋒所削,才片紛飛,散了滿地!刀鋒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聲,倒縱出兩三丈外,低頭一看,這枝松千隻剩下七尺來長,而且剩下的
前半截周圍,也已給削得有些尖了。
  方復漢在岩石後面,看得大驚失色,正待捨死救他,不料司空照這時,反似比前鎮定,
哈哈笑道:「叛賊你別得意,看槍!」聲音堅定,充滿自信,他竟將這半截松幹,當成一技
花槍,立刻展開了「金槍甘四武」,反迎上去,再鬥董紹堂這口揚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紹堂冷笑一聲:「你只剩了半截枝椏,還敢與我拚鬥?你還是乖乖地跟我回京吧,看
在老朋友面上,我決不能叫你為難。」說罷雁翎刀又揚空一閃,威迫利誘,雙管齊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槍」打了一個圈子,刷就向董紹堂的小腹「氣門穴」刺來。董
紹堂身隨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逕削司空照的木槍。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轉,倒轉槍尖,迎
扎董紹堂的右手。董紹堂刀尖一崩往上斜挑,槍尖扎空,給刀賂略掛住;頓時木片又紛紛墮
地。司空照問聲不響,一技術槍舞得矢矯如神龍,伸縮如怪蟒,吞吐抽撒,尋瑕抵隙,避刀
鋒,刺要害,他竟似毫無所懼,在刀光籠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兩人含填抱怨,再度交鋒,此往彼來,疾如閃電,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這枝
松幹,雖給削了小半截,但拿來當花槍用卻更見靈活:董紹堂也覺得比前難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槍」雖比「棍」靈活,到底還是不及董紹堂幾十年用慣的寶刀來得輕靈。
斗了半個時辰,只見刀光中木屑紛飛,這枝木槍周圍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現
在卻只似一枝大牛油燭了。方復漢看得神搖目奪,觸目驚心,正在緊張,摹地聽得董紹堂大
喝一聲,「著!」又是一聲喀嚓,司空照的「木槍」又給斬斷了一大截。這伎松椏,竟只剩
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復漢驚得冷汗直流,正待縱出,忽聽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聲中他施展一鶴沖天輕
功,凌空飛躍,竟從董紹堂的頭頂上飛躍過去。輕如飛燕,捷若俊鶴,避過董紹堂的連環盤
斬招數,身形一定,竟自抱著那三尺左右的松椏,向董紹堂說道。「多謝你送我這枝兵器。」
  原來剛才拚鬥時,司空照仗著身法輕靈,雖然「木槍」仍是因過於粗長,時時給刀鋒碰
著,但他一被碰,就急急輪轉,讓它周圍被削,而不是劈成兩半。到後來雖給斬了一大截,
還是周因削得一樣圓,現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燭的一大段小松椏,卻正好當「判官筆」。司
空照最精擅的是打穴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可當打穴用的「判官筆」;立時如虎添翼。
  董紹堂雖知他長於打穴點穴,但卻還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椏,當成判官筆。他又
是一聲冷笑道。「司空照,你還唱什麼『空誠計』,拿這段爛木頭,就想嚇唬老朋友?司空
照你欲保全性命,還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筆一揚哈哈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大言?你試再來鬥鬥看!」說罷木筆一
指董紹堂面門,鄙睨斜視。
  董紹堂給他氣得無名火起,心想:把他斃了也就算了。雖然把他斃了,功勞不如活捉之
大,但到底可兔受這廝烏氣:他把心一橫,立刻揮刀霍霍,直進過來,要把竹多年前的金陵
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椏為棍,給董紹堂一削成「槍」,再削成「筆」,司空照兀是神色自如,越
斗越勇。只急壞了旁觀的方復漢」這時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傢伙也都在觸目驚心,全神貫
注,他們的兵器不知不覺問都已亮在手中,嚴密監視。
  方復漢眼看舊友知交,忘生捨死,不禁熱血沸騰,雖情知自己也不是這三個灰衣人的對
手,但已決心拼把這條命「賣」在這兒了。他輕聲叮囑上官理道:「等下我或會出去與這些
惡賊一拚死生,也許可以幸兔,也許就埋骨荒山;但不論出什麼事兒,你都不能亂動,就是
我給人打死,也不許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見我快要不
行了,就趕快滾下山去,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在,還能纏住他們的時候,你是有機會逃脫的。
上官瑾,你得聽我的活!」
  上官瑾心雖不願,口欲有言,但是師父雙眸炯炯,迫視自己,也囁囁嚅嚅說不出話。方
復漢也理不得他這麼多了,急急張目外顧,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到危殆。
  哪知事出意料,這一眼看去,竟把方復漢看得目瞪口呆,大感驚訝。這時「戰場」之情
勢已變,主客之優劣已易。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椏當判官筆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敵
進招,險狠之極,饒是董紹堂刀光霍霍,兀是掃他不著。原來司空照丈餘長的枝幹,現在給
削到三尺不夠,輕便得多,打穴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加上他的內外功夫都已到爐
火純青之境,筆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穴道!
  董紹堂大驚失色:自己雖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卻料不到他的功夫竟這樣精純,看來單打
獨鬥,非但勝他不了,而且有落敗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來幫。但又礙於面子。原來董紹堂
是從太平天國投降過去的,叛徒心情,總想立「功」自薦,又怕別人看輕,因此非到極端危
殆。他還是拚命掙扎。
  他見司空照迫得緊,摹地怒吼連聲,展出平生絕技,刀風忽忽,疾如風雨,只見渾身上
下,舞成一片刀光,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忽前忽後,出
手如電,竄高縱低,迅如風飄輕絮,冷笑聲中,完全展開了進手招數,竟公然在雁翎刀飛舞
的夾縫中,遞筆點穴,伸手擒拿!
  鬥到難分,董紹堂額角冒汗,目閃頭搖。他突展險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
塌,斜削肩臂,順斬脈門。司空照一聲長嘯,右臂下撤,左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抖木
筆,探穴尖,尋穴道,「仙姑送子」,便宜扎董紹堂的「分水穴」。董紹堂急「回身拗
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驟的又「鷂子翻身」,右筆電光石火般直掐
董紹堂的」華蓋穴」,左手也作勢擒拿。
  董紹堂「呵呀」一聲騰身便往後縱,他快,司空照更快,跟蹤撲上,看看就要把董紹堂
斃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時,驀地一條人影,橫裡撞來!挾著勁風,堪堪襲到。司空照急撤招
倒縱,避過風頭,瞪眼看時,只見這暗襲的人,正是與董紹堂同來的沙鳴遠。
  司空照木筆一指,大聲喝道:「你們這群武林敗類,真給江湖人物丟盡面子。你們到底
是想車輪戰,還是想聚眾群毆?」
  沙嗚遠嘻皮笑臉地說:「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脫,難於登天!你是朝廷欽命捕拿的叛
逆,椎跟你講什麼江湖規矩?」說罷他竟與董紹堂二人自左右兩翼,認同夾擊。他們竟把剛
才所說的要以一打一來折服司空照的「豪語」,拋在九霄雲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們的話當話,見他們狠狠迫來,又氣又惱,冷笑一聲,揚起木筆,再
度交鋒,獨戰強敵。
  這樣一來,形勢又是大變,這沙嗚遠使的是罕見的外門兵器三稜透甲錐,江湖上能夠使
這種兵器的寥寥無幾,更兼他的外號稱為「千里追風」,輕身功夫,還在董紹堂之上。這番
他與董紹堂夾攻司空照,不單在人數上佔多,在兵刃上也佔了便宜。司室照的木筆既不敢碰
董紹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錐。若司空照專是對付一個人,還可以尋瑕抵隙,探打
穴道,現在對付兩個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牽制,不能冒險進招了。
  這樣又鬥了約摸半個時辰,饒是司空照招數神奇,身法迅疾,在兩人夾攻之下,敗勢已
是越來越顯了。這沙鳴遠展開山西路家嫡傳的八十一手透甲錐法。只見他友攻右守;右攻左
拒,砸、扎、截、刺、崩、剪、攔、掛,、一招一式,全都純熟異常。司空照倒吸了口涼
氣,知道董紹堂今天過來的全都是「硬點子」,非拚死不能闖出去了。
  司空照橫心拚命,斜轉身,輕點地,身隨筆走,筆尖虛點董紹堂面門,董紹堂俯頭側
面,方一趨避,他就疾如電問的向左面一晃,橫點沙鳴遠的「天池穴」,沙鳴遠竟不閃不
避,右手斜帶三稜透甲錐,身形驟轉,刷地掄起透甲錐,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來。司空
照這兩招原非實招,一引得沙鳴遠猛攻,董紹堂趨避之際,身趨走式,只一轉,便轉到二人
身後,往斜裡一衝,便脫出商人圍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脫險,哪知就在此時。驀地有人大聲喝道:「叛賊休逃,還有俺
在此照顧你呢!」接著幾縷寒光,斜刺打到。
  聲還未了,驀地又有人喝道:「也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們呢!」司空照展身形,避暗器,
只見那些暗器,竟似沒甚準頭,大為驚訝。再循聲望影,只見有兩人似斷線風箏,一個跟著
一個,先後趕到,在前面的是與董紹堂同來的白貞一,在後面的卻是伏伺巖山之後,以前翼
王的衛士方復漢。
  原來在董紹堂、沙鳴遠雙鬥司空照時,白貞一已捻緊軟鞭,在旁監視。(他得薩回回棍
法真傳,能以軟鞭當桿棒使,可以硬掃敵人,又可以擒奪兵刃。)他見司空照在堪堪落敗之
際,忽地冒險朋出重圍,敢情是想逃走。
  功敗垂成,自貞一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他一抖手就將輕易不肯使用的喂毒七煞釘,飛
出三枚,連環打去。他的暗器功大本來也是上乘之選,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方
復漢一見白貞一縱起,甩手箭已先出手。方復漢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貞一聽得寒
風飄然,急忙閃避,雖然仗著身法奇快,全部避過,可是甩手箭來時,也正是七煞釘脫手之
際,他給方復漢的甩手箭嚇了一跳,暗器就圭都失了準頭。
  就這樣兩人一先一後,全都加入戰團,白貞一見暗襲被人破壞,而且這人還敢緊緊跟
蹤,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何方小子敢來搗亂?」軟鞭起處,夾著勁
風,回頭便掃。那邊廂,董紹堂和沙鳴遠也急趕上來,再截司空照,五個人分著兩處廝殺,
直殺得沙飛石走,塵土飛揚,枝葉搖落,百烏驚飛。
  司空照獨戰董紹堂、沙鳴遠二人,雖然顯處下鳳,但仗著內外功夫,俱到爐火純青之
境,竄高縱低,趨閃攻守,一時還未見危急,只是方復漢卻應付不了白貞一的纏打。白貞一
的軟鞭一使開來,呼呼風響,上下翻飛,宛如銀濤奔騰,龍蛇飛舞,方復漢拚命支撐,展出
六合萬精熟招數;還是險些被他的軟鞭奪去兵刃。
  再鬥一會,方復漢越鬥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刀之力。本來方復漢的武
藝原非平庸,要不然就不能做到翼王的親信衛士。無奈當日與董紹堂同來的,全都是清廷武
士中數一數二的好手,棋高一著,相形見絀。
  白貞一佔了上風,招數越來越緊,方復漢恰用到一手:「自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
白貞一面門,白貞一身子滴溜溜一轉,那條軟鞭忽地似懶龍滾地,向方復漢的雙腿纏掃,鞭
梢擦地有聲,這是薩回回棍法中「烏龍紋柱」、的厲害招數。
  方復漢識得厲害,拚命躍起,避過纏掃,白貞一好不溜滑。他仗著內勁充足,只微微將
軟鞭一挺,那條鞭立刻如同鐵棍一樣直抖起來,向上攢擊。方復漢斜掠出去,那條鞭又已是
如影隨形,堪堪襲到。
  性命呼吸,死生俄頃,忽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接著白貞一收鞭大喝:「什麼人敢施暗
算?」喝聲未了,只見一個少年仗劍飛奔而出,方復漢見了,大驚失色。
  這持劍奔出加入戰團的少年,正是方復漢的愛徒上官緊,本來他師父曾鄭重叮囑過他,
不許他出去教授。但試想上官緊少年熱血,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後,眼看恩師而越鬥越危。生死關頭,焉能坐視?因此他在方復漢被白貞一緊
緊追擊,看看就要血濺荒山之際,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揚,幾枝甩手箭破空而出,跟著自己
也持劍旋風一樣地直奔出來。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師父相差得遠,連他師父還不是人家對手,如何能傷得了人。
這幾校甩手箭給白貞一軟鞭一揮,登時反激出數丈開外,射進草莽叢中去了。
  方復漢大驚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趕截在白貞一與上官瑾之間,厲聲
喝道,「這不干你的事,你別橫插進來」跟著對白貞一道,「朋友你只管衝著我來,俺們兩
人再決生死!」他是故意要撇開上官瑾,希望白貞一不至傷害他的愛徒。
  誰知白貞一卻連連獰笑。朗然發話道:「這位少年英雄敢施暗器襲人,老夫倒要領教領
教廣他一邊說,一邊就揚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來,他還冷冷笑著道。」許你暗箭傷人,老
夫卻不願偷擲一鏢,暗射一箭,你還有什麼暗器,儘管發來!」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力不
高,所以才口發狂言,他好像忘記他剛才也施展暗器偷襲司空照了。
  方復漢面色攸變。急怒攻心,他捨死志生,一掠數丈,為救愛徒,力御強放,六合刀劈
頭便砍,「泰山蓋頂」,「大鵬展翅」,刀風忽忽,上下翻飛,他是要豁出這條性命了。
  白貞一見方復漢爭前拚命,冷笑一聲,七節軟鞭凌空飛舞。刷!刷!刷!只是幾鞭,便
迫得方復漢手忙腳亂。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他的師父雖搶前結他擋住白貞一,他卻不但不逃
走,反湊上來了。他見師父危急,虎吼一聲,右手劍寒光一閃,刷的便朝白貞一右肋刺來。
哪知他的劍剛遞出去,已驀地虎口發麻,人也蹌蹌踉踉地向前傾仆。他的劍還未近得白貞
一,已給白貞一的軟鞭,一卷一拉,劍飛出手,人也前仆了。
  方復漢失魂落魄,六合刀霍地一輪,便待壓鞭進招,用「猛虎擺尾」厲害招數,向白頁
一面門刺去。白貞一卻乘機向前一衝,翩如巨鷹,斜刺掠出,順手回帶,「連消帶打」,又
是當嘟一聲,把方復漢的六合刀也奪出了手。
  幸得方復漢武功不弱,刀雖出手,步法未亂,他急倒縱數步,一把拉起上官瑾,文刻拼
命逃跑。白貞一旋風也似的持鞭趕上,大聲吃喝,迫令投降。
  白貞一正自得意,忽聽林際上空,傳來幾聲清脆的音響,餘音搖曳,甚為淒厲,白貞一
停鞭止步,驀地想起一人,面色倏變!自貞一愕然驚視,只見籐蘿野草叢中,走出一個老態
龍鍾的尼姑,捻著一技拂塵,顫巍巍地向自己行來。
  白貞一心頭鹿跳,這老尼姑正是自己擔心的強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心如神尼。白貞一
雖未和她文過手,可是一見她這形貌,和江湖上的傳說完全吻合,不是她還是誰?
  那老尼姑拂塵一舉,峭然發話,「你們在西嶽之巔,兵戈拚鬥,不怕損壞了名山勝跡
嗎?你們雙方須得趕快罷手,貧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們誰是誰非。」
  其時司空照已是堪堪落敗,一聽珠鏢傳聲,不禁雀然色喜。原來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定
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門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門十餘年,又一直追隨晦明神憎在塞外行醫行
俠。(也正是因此,塞外牧民為了尊敬他們,方把他們稱為「神僧」「神尼」。)幾乎盡得
晦明所傳,所以雖然同出一門,他師姐的武功卻比他高得多。尤以獨創的珠鏢打穴與鐵拂塵
「拂穴」功夫(參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一書),更是武林僅見的驚人技業。
  當下司空照精神抖擻,木筆攸揚,在兵刃飛舞縫中,一連幾筆,連指董紹堂的要害。董
紹堂一來是領教過司空照的厲害,不免有些膽怯,二來武功也略遜於沙鳴遠。司空照展開輕
靈身法,閃過沙嗚遠的三稜透甲錐,驟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後兩步,司空照就趁這個當口,
飛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來。
  這時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貞一放下兵刃,快滾下山。白貞一雖震於心如威名,但自己平
生也未逢敵手,既忿這老尼姑橫來干預,全不把自己放在服內;又想江湖上常是言過其實,
這老尼姑縱本事了得,但憑著自己三個第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怯於她。因此抗聲拒絕,
看看就要和心如開招動手。
  正當此際,沙鳴遠、董紹堂都已銜尾追來,與司空照先後到達,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
拂塵一舉,微微示意,卻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師姐的用心,也就偽裝不識。
  當下心如喝令雙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筆」一拋,立刻奔去和方復漢相見。(方復
漢這時正攜著驚惶失色的上官遵,在旁邊吁嚀喘氣。他和董紹堂雖同是司空照的金陵舊友,
嘟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師弟。)
  司空照這邊三人都已停手,董紹堂這方三人卻全都氣憤不堪。他們好不容易三上華山:
才搜著司空照的蹤跡,如何肯輕輕放過。當下沙鳴遠透甲錐平胸一舉,冷笑問道:「你這老
尼姑好大口氣!憑你就敢來干涉我們捕拿欽犯。」「喂,不要理他,快上去捉拿叛賊。」他
是想叫白貞一和董紹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們身形未動,心如神尼拂塵一舉、早已截住他們,冷笑說道:「你們想捉拿什麼
人都行,但得先通過我這枝鐵拂塵。」這一來又要殺得石破天驚、山搖地動了。欲知後事如
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9:13

第 五 回
鐵拂塵獨戰三凶
龍吟劍遺贈奇士

  董紹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塵截路,冷語相侵,全都大怒。沙鳴遠揚錐喝道:「你既橫
來干預,俺倒要領教領教。別人怕你虛聲,須嚇不了俺們兄弟。」說著他雙錐平胸,立了一
個門戶,便請心如神尼進招。
  心如神尼拂塵揚空一拂,冷然笑道:「原來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會。只是貧尼既有活
在先,不許你們在這裡動手,哪方下服,儘管衝著我來。現在你要賜教,貧尼當然遵命。不
過你們一共有三人,貧尼無暇一一奉陪,請你們一齊上來好了,省得麻煩!」
  沙鳴遠雙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個尼姑,你竟要獨戰俺們三人?你不要
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來,俺們兄弟三人也就准聽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說道:「兩人對打很是乏味,你們三人如果少一個。貧尼不願動手,要麼
你們都上來、要麼你們就全都滾下山去!貧尼雖老,對付你們三個,我還不會在意。喂,你
們怎樣?再不上來,貧尼可不客氣了!」
  沙鳴遠等三人齊都氣憤,喝聲:「好!你既要較量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請了,」
話聲未落,只見心如神尼疾如電閃,身形微動,鐵拂塵已倏地先向沙鳴遠拂來。沙鳴遠識得
厲害,急盤龍繞步,左惟一掩。右惟平刺。卻不料心如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她一擊不中,
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自貞一身邊,陰惻惻冷笑一聲,鐵拂塵抖得筆直。斜斜點打白貞一
的「關元穴」。白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節軟鞭,「玉帶纏腰」,猛下絕招,呼的向心如神
尼攔腳掃去。心如神尼一個「旱地拔蔥」,憑空躍起數丈,白貞一的軟鞭自她腳下一掠而
過,再抖起時,她已在空中使個「紫燕掠波」之勢,竟翩如飛鳥似的直衝董紹堂而來。董紹
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紹她鐵拂塵乘機一卷,董紹堂也算機靈,急一縮一挫,避免給她捲著刃
身,並試用刀鋒削她的拂塵。誰知這吹毛立斷得寶刀竟削不斷她的拂塵,刀鋒竟已給微微纏
著,心如神尼錯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紹堂立覺虎口生痛:幸得白貞一站立得近,援救及
對,運鞭如風,急施側襲,心如一聲冷笑,把拂塵一鬆,抽身應付。董紹堂這才解了困危,
但饒是這樣、他已蹌蹌踉踉,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心如神尼已連襲三人,使了幾招絕招,嚇得三個二流好手都心中
打鼓。
  山風獵獵;袍袖飄飄。心如神尼以一支鐵拂塵獨戰董紹堂、沙鳴遠、白貞一三人,忽而
把鐵拂塵當成五行劍,展開了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忽而把鐵拂塵當成閉穴镢,展開了她獨
創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環攻之下,攸進攸退。忽守忽攻,身形展開,真如行雲流水,慢
中快,巧中輕,招數展開,更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全
都到了化境地步。若非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休說纏戰,連三招兩式已自抵擋不
了,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荒山血戰,直把方復漢和上官瑾這兩師徒看得目眩神搖,剛才他們看
司空照削棍成槍,削槍成筆已自歎為觀止;現在和心如獨戰三凶比起來,又覺得是如小巫見
大巫了。真如初登華山,見朝陽峰高聳入雲,以為是山之巔了,到了朝陽峰卻又見玉女峰還
在它的前面;翻過了玉女峰卻又見蓮花峰更是峭拔刺天。武學如登山,過了一個高峰又是一
個高峰,不是艱苦卓絕,有極大恆心毅力的人,真不易達到光輝的頂點。
  方復漢凝神注視,只見三個人圍著心如神尼廝殺,走馬燈似的風車旋轉。董紹堂的雁翎
刀化成了一道銀蛇,儼如白虹飛舞。白貞一的七節軟鞭更如虯龍騰空,矢矯來往。沙鳴遠的
三稜透甲錐,映日生輝,又是別有「邪門」,使到疾處,遠望竟如一座錐山,發出呼呼轟轟
的聲響,饒是方復漢站得這麼遠,也感到風聲刀影,聽到金鐵支鳴。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
影裹著,方復漢只似見到一條黑線在銀光波濤之中上下往來,再看去時,連人影也沒在「波
濤」中了!
  方復漢驚心動魄,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悄聲問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們要出去
幫忙吧?這老尼姑力敵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別忙,她
支持得了,你不見她已完全佔了上風嗎?」方復漢圓睜雙眼看去,只見「戰場」上仍是老樣
子,心如神尼還是在包圍之中,四個人的身影都難分得清,更不用說看得出什麼招數變化
了。他提心吊膽地再問司空照道,「真的佔了上風?」言下大有不信之意。司空照悠閒地看
了一眼道:「怎的不是;而且這三個人快就要抵擋不了,不信你瞧,再一會,就沒得看
了。」他見方復漢還是神情紫張;滿頭大汗,就引他談話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
心如神尼嗎?」
  方復漢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這三個對手都是硬點子!」
  司空照笑道:「你還來見過她和人交手,所以這樣緊張。對手三個雖然都是硬點子,可
是若以一敵一,我都能把他們打敗。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對付不了?」話到此
處,司空照攸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復漢圓睜雙眼,順著所指之處望去。只見心如神尼袍袖飄飄,全身顯露,沙鳴遠等三
人分三路退下,卻又不似逃走,只見他們繞場疾走,左多右插,攸進攸退,只是並不沾近心
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鐵拂塵當胸一立,意態悠閒,兀立場中,動也不動。
  方復漢看得納悶,問司空照道:「這算什麼?」司空照道:「他們三人見抵禦不了,想
採取分進合擊之法,三人三路,距離適中,可以互相呼應,引心如來追,一攪亂心神,追任
何一人,其他兩人就立可進襲或施暗器呢。這種陣法,必須平日合拍純熟,而且又都是第一
流高手才行。」
  方復漢又擔心問道:「那麼咱們出去幫把手吧,三人對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擾亂
目標,能夠專注了。」話聲未了,只聽司空照又是一聲:「快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場中心如神尼驀地如饑鷹捕兔,覷準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數
丈,身未沾地,鐵拂塵已凌空擊下。方復漢目不暇瞬,尚未看清,只見一溜銀光,已騰空飛
起,當卿一聲,斜射中旁邊崖石,擊出火花:方復漢正自驚駭,又聽見白貞一一聲叱吒,陡
的飛起十幾點寒星,向心如神尼紛紛鑽射。方復漢知道這是白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釘,剛才
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現在竟是滿空飛舞了。
  方復漢心頭鹿跳,不自覺地便探手懷中去摸甩手箭,但他還未摸到,已聽得空中一片繁
音密響,傳來了奇怪的清脆的聲音,荒山上空,頓時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點點寒星,四
圍激散!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又有一聲淒厲的慘叫,接著便只見一條灰色影子,疾如閃電
的一掠不見,敢情是早已沒入草莽之中。
  這時已夭漸黃昏,暮靄蒼茫,華山之巔陰沉沉的顯礙異樣肅殺。兵戈之聲雖渺,淒厲之
音繞林。方復漢,上官瑾隨著司空照出來,一看戰場,只見董紹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
翎刀斜插在一塊大石頭上,沒入數寸,白貞一也是屍橫黃土,七節軟鞭鬆散身旁。心如神尼
見他們走來,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給沙鳴遠逃脫,又誤斃了董紹堂。」
  原來剛才她展開「展翼摩雲」絕招,身軀縱起,鐵拂塵凌空擊下,一擊便中,董紹堂的
雁翎刀給她捲出了手,穴道也被拂著。她本來是想拂董紹堂的「暈眩穴」,將他生擒的。無
奈凌空擊下,鐵拂塵既要當刀劍用,又要當閉穴镢使,加上董紹堂也非庸手,疾加閃避,她
竟自拂不准「暈眩穴」。而拂著「命門穴」,登時把董紹堂斃了。
  那白貞一卻是中牟尼珠鏢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釘,還可多活一些時候。他一放七煞
釘,立刻招惹出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釘完全打落後。並將六粒牟尼珠分
兩處打出,分打白貞一和沙鳴遠上中卞三處穴道。
  白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釘被心如神尼舉手之間盡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鏢珠
已疾風驟雨般襲到,他急急掄鞭碰磕,無奈珠鏢大小,碰落了兩粒;碰不著第三粒,競給珠
鏢洞穿了後心的「志堂穴」,薩回回棍法的嫡系傳人,就此一命嗚呼。
  那沙鳴遠卻煞是溜滑,他仗著輕功提縱術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復有聽風辨器之能,一聽
珠鏢聲來,驟地身形一縱,躍起六七尺高,恰恰避過了取上盤的第一粒,他藉著倒縱之勢,
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鏢打落,說時遲,那時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鏢來時,他已貼
地擰身,疾滾入草莽叢中,珠鏢把他的衣袖穿了一個小洞,貼肉飛過,給他帶了點輕傷,卻
沒打中他的穴道。他外號「千里追風」,躲過心如三粒珠鏢,展開登萍渡水的輕功,晃眼間
就沒了蹤跡。
  心如神尼對司空照等人歎息道:「這三人本領在當今江湖之上,確屬罕見。可惜卻做了
滿洲的鷹犬。以至貧尼也不能不開殺戒了。只是慚愧得很,還是給逃脫了一個。」
  司空照間道:「師姐為什麼不施展連珠鏢法,追擊他呢?我記得師姐的珠鏢絕技,可以
同時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處穴道,面落點先後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縱有絕頂輕功
也難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敵過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來我自信珠鏢打穴,已可百發
百中,所以對付江湖惡賊,最多也不會連發三粒。卻料不到這廝能全部躲過。我既一擊不
中,也就不願跟蹤追擊。再度出手了。」也就是因為心如不願出手,留下此人,以至後來還
鬧了許多風波,那是後話,按下不表。
  方復漢見司空照與心如神尼的稱呼,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同出一師,便重新過來。以長
輩禮相見。(方復漢昔日以司空照當兄長,而心如又是司空照師姐。敘起淵源,心如才能受
他的禮。)談起來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華山一次,探訪師弟,這次恰巧碰見三凶搜
山,順便助了師弟一臂之力。
  當下方復漢又拉上官瑾過來與心如相見,(與司空照剛才已見過了)心如看了上官瑾一
眼道:「孩子倒是上好的練武根子!眼神充足,英華內劍,步法沉實,看來大約有七八年功
夫了吧?」
  方復漢賠笑道:「承神尼謬獎,他不過胡亂跟晚輩學過五年。」
  心如神尼噴噴稱賞道:「這就很不錯了,你須得好好調教他呢!」
  方復漢急乘機說道:「就是為了這孩子,晚輩才帶他上華山找尋司空大哥,晚輩武學平
庸,有好徒沒好師,生怕白誤了這孩子的資質,所以想把他轉到司空大哥門下,剛才曾與司
空大哥提過,還未知道他的意思。求神尼代為說說。」
  心如望著司空照笑笑道:「這孩子你還不滿意?」
  激戰多時,天色愈晚,山風陡起,百鳥歸巢。司空照對眾人笑了一笑,先不答心如的
話,他指著面前的石洞說道:「平白給這些兔崽子擾了這麼些時候,大家都已乏累了,先請
到山居歇歇再談。」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蕭然,只橫著一張木榻,掛著幾張豹皮。司空照將豹皮自壁上取
下,鋪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眾人坐下之後,再摸摸索索尋出一些乾糧,取出一個盛滿水
的大葫蘆款待賓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活,司空照才緩緩說道:「山屆穴處,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見,二
十年不見,多謝你數千里外趕來,我卻只能如此簡慢招待。」
  方復漢愕然問道:「司空老兄,怎的你倒和小弟客氣起來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氣。我是讓你看看我這裡的情形。你要把愛徒轉讓給
我,心如師姐也盛讚令徒。我雖年朽,老眼不花,上官世兄是練武的好恨子,我入眼便知。
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滿之處?只是神氣顫客,分明是個公子哥兒,我就怕他捱不了這苦。」
  方復漢正待替愛徒分辯。上官瑾已忽的起立,驀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師大禮,高
高興興他說道:「師父,若只是為此,請師父無須顧慮,弟子別的沒有什麼所長,捱苦倒是
捱慣了的,」方復漢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並非公子哥的事實告訴司空照他們。方復
漢還告訴司空照道,「這孩子最懷慕翼王為人,聽說你是翼王知交,無侖如何都要磨著我帶
他出來。」
  提起翼王,大家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有著晶瑩的淚珠,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
的抱負『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恐怕要等到你們這一代年青人
來實現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對翼王抱負,願畢生以赴,至於成敗,那只有在所不計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夠這樣,就不俺是我的徒弟!」他這才正式認上官瑾為
徒。
  方復漢與心如神尼在華山與司空照相聚經旬,這才分手。他們談往事,賞山景,相處極
歡。可是談起往事,司空照卻不禁深自悔恨。他說,「翼王當日,遠離天京。挾數十萬大
軍,獨走西蜀,自然是鑄成大錯,可是自己因意見不同,就飄然遠走,直到翼王危急時才去
見他,也是畢生恨事。一樣是極大錯誤。如果自己不是這樣,在翼王身邊,也許多少對他有
所幫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習氣。上官瑾聽了,分外悚然。
  方復漢與司空照分手後,又去秘密地與太平天國的一些遺老相晤,這且按下不表。且說
上官瑾自此就跟隨司空照在蓮花峰習技,以性之所近,對司空照的點穴打穴功夫,特感興趣。
  因為上官瑾不是自幼習武,又是讀書人出身,所以氣力方面,未免吃虧。好在司空照是
武學名師,他因材而教,傳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訣,尤其是點穴打穴功夫,更
是傾囊傳授。他從「認穴」開始(將人身穴道圖解,要上官瑾記得爛熟),再進而用皮人做
模型,教上官瑾點穴,教得上官瑾能閉目驕指,無不如意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在教這種
功夫時,他扛著皮人,展開輕功身法,要上官瑾按替皮人穴道來打:又到百發百中為止;然
後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到這步功夫時,最是難學。因為打穴是與敵人動手,短兵相接時
用的。敵人是活的,他絕不能靜止在那裡任你來打,因此必須在敵人變化莫測的招數中,能
夠欺敵進招,一面動手,一面認清穴道,算得非常準確才行。所以當世名家。精於打穴的
(包括暗器打穴)沒有幾人。就是這個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功夫,和心如神尼的拂穴功大一樣,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他的內
外功夫,又全都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因此他在教上官瑾打穴時,竟敢一破武林前例,親自喂
招。(喂招是和徒弟過手,教他怎樣打法的。)看官,為什麼這是破武林前例,原來教打穴
點穴的,斷沒師父親自喂招的道理,這下比一拳一腳,點中打中,很難解救。可是司空照因
內外功夫都高,他就是給點中了也沒妨礙,他可以教你點中時,只覺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
全無用力之處。他還可以閉了某個穴道,任你來點。這都是武林中僅見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師夾磨(傳授之意),循序漸進,恍忽間又是五個寒暑。在這期間,方復漢
也曾來過一次,見上官瑾進展頗速,也自喜歡。
  一日司空照突的下山沽了一大葫蘆酒回來,與上官瑾痛飲。酒到半酣,他鄭重地拿出兩
件東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樣是一把三尺來長的寶劍,一樣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將寶劍出鞘,上官瑾依命,拔出來一看,只見立時滿堂生輝,劍尖吐出瑩
瑩寒光:劍身有龍紋縷縷。再細看那劍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著粒粒明珠,莫說寶劍本身
是無價之寶。就連劍鞘也是價值連城。
  司空照見上官遵愕然呆看,淒然一笑道:「這就是翼王送給我的佩劍,劍號龍吟,可以
斷金截玉。翼王太客氣了,他送給我時,寫的詩是:『風塵相贈值干金』,其實就連這劍
鞘,也不知要值多少個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置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並叫他小心.他握
著扇柄,拿來一看,只見這把扇子,烏漆光亮,是用百煉精鋼打成的鋼骨扇於,長約一尺左
右,扇督上端兩邊,閃閃發光,竟像很鋒利的刀片。上官瑾又將扇子打開,只見上面寫著龍
飛鳳舞的幾行草書,那幾行草書是。「揚鞭慷慨泣中原,不為仇怨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
憒,但憑赤手拯元元;十年攬轡悲贏馬,萬眾棲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外有啼
痕!」下面的署名是「石達開」。
  上官瑾驚問師父道:「敢情這是翼王的真跡?」司空照喟然歎道:「誰說不是呢!這把
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時,請他寫的。後來翼王死了,我不願用他的佩劍,因此覓了百煉
精鋼,將它鑲成鋼骨扇子,當做防身兵器,可是卻一直沒機會用過。」
  說到此處,司空照大口大口地喝了幾杯酒,沉重他說道:「咱們師徒相處五年,『緣
分』總算不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業,能傳授結你的也都已傳授了。你還年
輕,不應在荒山野谷埋沒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該去完成太平天國未竟之業。」
  司空照頓了一頓,再指著龍吟劍和描金扇對上官瑾說道:「這兩件東西都是翼王留給我
的,現在我拿來給你。」
  上官瑾惶然說道:「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擺了擺手,往下說道:「我還沒有
說完。這兩件東西,我都拿來給你。可是並不是都送給你使用的。這把鐵扇是送給你作兵器
的。龍吟劍呢,卻是托你暫時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這把扇子,已經是過分了;弟子如何敢覬覦翼王的佩劍?只是這把劍將
來由弟子交給誰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話,往下說道:「我不給你這口劍是有原因的,一來你氣力較弱,不
宜於用劍,而適於用打穴的兵器,這把扇於正合你使。二來翼王的佩劍,意義重大,你雖年
少英雄,但還不應用這把劍。我的意思是要你帶在身邊,到遇著可以付託,有開創的魄力,
可以繼承翼王事業的豪傑,才可以給他,我信得過你的眼光,所以交給你代我給它擇主。
  司空照說到此處,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們性情相投,你與我都有狂生習
氣,不是可以開創一番大事業的人。我就怕你鋒芒太露、希望你稍斂英華呢!」
  上官瑾受了師父的重托,又驚又喜。第二日就拜別了師父,浪游江湖,到處找尋風塵奇
士。
  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何況上官瑾在華山之巔,學了五年的上乘武功。這番重涉江
湖,不久就聲譽雀起。上官瑾雖然改文習武,但對青巾儒服,卻有偏愛。書生結習,尚未忘
情,所以在江湖浪游,還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極辣,所以又將他稱為鐵面書生。
  這樣的在江湖浪游凡年,上官瑾雖遇過許多英雄豪傑,可是卻無一當意。直到遊山東
時,才碰到一個令他心折的人。這人便是後來創立義和團的朱紅燈。朱紅燈那時雖未正式開
山立櫃,可是義俠豪氣、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無不結納一在山東的潛勢力很大。
  「上官瑾初時還以為朱紅燈只是浪得虛聲的黑社會人物之類,還不怎樣把他放在眼內。
哪知後來上官瑾因為在山東獨來獨往,任性使氣,竟和山東一位前輩武師,因事誤會,結了
梁子,弄得很是尷尬。幸虧朱紅燈出頭調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見了朱紅燈後,長談徹夜,
才知道朱紅燈抱負非凡。彼此印證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這才深深佩服,願意幫助他創
立義和團。上官瑾與朱紅燈結納的經過,不屬於本書範圍,略過不表。
  只是上官瑾書生結習,仍是來除,他只能浪游江湖,替朱紅燈物色豪傑,而不能在農村
裡生根,做細緻複雜的組織工作。上官瑾將翼王遺留下來的龍吟劍送給朱紅燈後,便又遊戲
風塵,江湖行俠去了。
  書接前文。這次朱紅燈在安平府五十里外的赫石崗頭,設計圍殲官軍;救護丁曉時,上
官瑾正因為一件重要的事情;啟山東匆匆趕至河北,找尋朱紅燈,正好碰上赭石崗之戰,助
了朱紅燈一臂之力。
  上官瑾少年時候,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闖蕩江湖時,也曾吃過苦頭,經過艱險。現在他
見了曉也是初闖江湖,頗有點是他當年的樣子:丁曉比他當年更是年輕,更沒經驗,而且又
沒有師父相隨,上官瑾自自然然對丁曉生出好感。一路上拉著丁曉間長間短。
  健馬嘶風,人影綽綽,赭石崗頭血戰之後,朱紅燈的義和團俘獲了數百官軍,押解回
去。丁曉夾雜在人流中,很是興奮,但又有點莫名其妙地害怕,這些人全是生活在他所熟悉
的「世界」之外的人物,雖然他覺得這些人很是「可愛」,但這些人對於他是太陌生了,他
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們。
  朱紅燈的義和團,黑夜行車,秩序井然,他們通過曠林崗坡,走入狹窄山徑,山坡傾
科,棧道逼窄,這一隊人全都下馬,牽著牲口,在磨盤似的山道,迂迴前進。步聲踏踏,蹄
聲得得,回聲悠悠,山道兩旁,不時地閃出人影,打著暗號,前未接應。在丁曉眼中的印象
是,夜風呼嘯。氣氛緊張,人物「詭秘」,他感到有點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過林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發現了一座小小的山莊,依山面水,用
巖山以築碉堡,倚叢莽而作掩遮。這便是安平樂義和團總舵之地。
  其時,這座山莊,雖已夜深,人全不寢,山莊到處,火把通明,留守的義和團和義和團
家屬,正聚集村前,狂呼接應,他們要瞻仰總頭目朱紅燈,也為赭石崗的勝利而跳躍。他們
見了朱紅燈,就如同見了親人。丁曉瞧在眼內,不覺眼角微潤,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過去
的,幾曾見過人與人之間,有這樣溫暖?
  朱紅燈到了義和團安平府總舵的所在地赭石山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安頓那些被俘獲
的官軍馬隊。他吩咐義和團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們。
  那些官軍被俘獲後,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繩縛,已自驚訝,現在還受好酒好肉款待,
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餘,卻又不免有點疑懼,因為照官軍的「規矩」,捉到了匪盜後,
除非是要推出去斬首,否則是不會有酒肉款待的。他們不知道義和團是否也興這個規矩。
  他們正在驚疑不定之際,朱紅燈卻和顏悅色地招呼他們,並且對他們說:「你們今天也
夠辛苦的了,吃飽之後,好好安睡。明天你們願跟隨我們的就留下來,不願的就回去。」
  朱紅燈活完。那些官軍們發一聲喊,齊齊納拜,不待明天,他們自願留在義和團中了。
  朱紅燈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壇」前,舉行拜神儀式。丁曉看著香煙綴繞,義和團拳
民,焚符唸咒,覺得十分納罕。
  朱紅燈將各事料理完畢,己過三更,狂歡的山莊又已趨於平靜。朱紅燈把丁曉請到內進
的一間精舍安歇。他和上官瑾卻還精神奕奕,抵掌深談。
  山莊夜宿,萬籟俱寂。日同情景,跑馬燈似的一幕幕從丁曉腦中掠過。這個初闖江湖的
少年,雖然白天一整天折騰,全身疲倦,卻兀自輾轉反側、不能人睡。正在朦朦朧朧之間,
忽地聽得隔壁,有人談論。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比如丁曉這孩子……」
  丁曉不覺欠身靜聽,這個聲音可不正是朱紅燈的。他正想聽朱紅燈怎樣議論他,可是接
聽下去卻又不是議論他,而是朱紅燈在談怎樣結識他的經過。
  過了半晌,忽聽得朱紅燈歎了一口氣道:「上官老兄,你看連我自己的師父(梅花拳的
老掌門姜翼賢),我拉他出山他都不願出來。對義和團還是心存害怕,何況他人?」
  上官瑾接聲說道:「令師下肯出來,這又有什麼值得令我們喪氣的?恕我說句狂話,令
師雖然在武林中頗有威望,但少他一個人,也不見就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朱紅燈的語調變得凝重低沉。丁曉只聽得他說道:「不,不然!這不是我師父一個人的
事情。」
  「許多人聽到義和團都是害怕的,為什麼?因為我們揭的是『反清復明』的旗幟,滿清
二百餘年的統治,已經根深蒂固了,許多人一聽到『造反』就會聯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
例來。因此他們能夠苟安一時的,就寧願忍氣吞聲活下去。義和團這幾年來,是有了一點勢
力,可是卻得不到大的發展,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再三考慮,我們的策略恐怕要改變了。」
  上官瑾急聲問道:「怎麼個變法?」
  朱紅燈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答道:「把『反清復明』改為『扶清滅洋!』」
  上官謹跳起來道:「這怎麼成?豈不是把我們原來的宗旨改變了。」上官瑾的聲音急促
顫抖,丁曉在隔壁聽了,也好像看到了他緊張的神情。
  朱紅燈笑了一笑,緩緩說道:「少安毋躁。我怎會改變原來的宗旨?這樣做是為要擴大
義和團的勢力。許多人害怕『造反』,許多人更恨巨人中國的洋人,那麼我們現在提出『扶
清滅洋』的口號,第一就可以緩和清廷對我們的壓力,第二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
清』是表示我們和清廷站在同等地位,並不是說我們就要做它的奴才。
  「許多事情不能只憑一時意氣。比如說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為什麼我們要以神道立
教,遍設神壇?還不是因為許多人還相信它,所以不得不設。」
  上官瑾又反問道:「滿清和洋人不是一路人?你說要『滅洋』,滿清願意你去滅嗎?」
  朱紅燈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滿清和洋人雖然是一路人,但他們之
間也還有利害衝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為了立儲的問題,就很不喜歡洋人干涉。」
  上官瑾歎了口氣道:「朱兄,我相信你。你既然這樣說,我只有依你?可是我總覺得這
會有危險。」
  上官瑾的憂慮,後來果真成為事實,朱紅燈改為「扶清滅洋」後,義和團竟然得到飛速
發展,(事佯拙著《龍虎鬥京華》,不贅。)可是一來後繼者,如李來中等輩理會不了朱紅
燈的深心;二來朱紅燈也是把滿清政府低估,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間的矛盾,不料滿清政
府後來反而利用了他們,到頭來還是和洋人一道去剿滅他們。朱紅燈的急功近刊,畢竟留下
禍害,那是後話。
  只說丁曉聽了,心裡好生個不舒服。他還是個年輕的純真少年,他覺得朱紅燈的「作
為」,總不是值得贊同的。他又覺得義和團的「崇拜」神道,設立神壇很是「可笑」。他還
不夠成熟去理解這些東西。他對朱紅燈和義和團也覺得很是詭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紅燈問他:「小兄弟,你願不願意留在義和團呢?」他竟出乎朱紅燈
的意料答道:「我還不想留在這兒!我的本領太差,我這番出來,是想找太極陳拜師的。」
  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再三勸他,他還是堅持著要學好本領再談。朱紅燈雖明知道這不是
「理由」,(如果要拜師,上官瑾和朱紅燈都儘夠資格做他的師父。)但義和團是從不強迫
任何人參加的,固此也就由他去了。一直到後來,丁曉長大之後,才幫助義和團,而且是居
於半主半客的「貴賓」地位,那是後話。
  丁曉辭別了朱紅燈後,便又逕自向河南進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19:43

第 六 回 上
古道斜陽 錢鏢初擲
出莊月夜 拳技輕拋

  朱紅燈雖然惋惜丁曉不願留下,但他還是本著愛護後輩之心,殷殷指導,他將江湖上應
該注意的事情,一一說給丁曉知道,還送給他兩套衣裳,十來兩銀子,一匹駿馬。
  丁曉受了他的馬,卻不願意要他的銀子和衣裳。朱紅燈笑道,「你這樣公予哥兒的打
扮,武林名宿,一見你就會皺眉。至於銀子,你不願要,當我借給你的好了。」好說歹說,
丁曉才收下了。
  「朱紅燈事情很忙,他交代好後,就對丁曉抱歉一聲,不能相送,自去料理他的事了。
  丁曉雖然對朱紅燈頗多誤會,可是道別之際,心中仍不禁悵然。他對朱紅燈的印象很是
混亂,因此對朱紅燈又是佩服,又是懷疑。他不知道朱紅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然而對他的
熱誠,卻很是感激。
  當下了曉辭別了朱紅燈,還行不到五六里路,忽聽得背後有人高呼暫停!丁曉愕然回
首,只見是上官瑾,步履如飛,趕上來了。
  丁曉一見是上官瑾,驀然想起自己剛才和朱紅燈談話時,他本來是在旁邊的,後來走了
開去,不見回來,自己臨走時,竟然忘記找他辭行。心中覺得很不好意思,正待向他道歉。
只見上官瑾已笑嘻嘻地對他說:
  「小兄弟,怎的一晃眼就不見你了。朱大哥也是糊塗,連最重要的事情也忘記交代你
了!」
  「什麼最重要的事情。」丁曉見上官瑾說得這樣鄭重,不覺搶著發問。
  「你是不是要去找太極陳呢?」
  丁曉皺了下眉頭,有點好氣,又有點好笑,怎這人匆匆趕來卻問的是這句話。自己要找
太極陳,不是早就告訴他們了。
  丁曉點了點頭,上官瑾又追問道:
  「你不是丁劍鳴的兒子,太極丁的孫子嗎?」
  丁曉睜著眼問道:「上官前輩,你怎的查問起我的祖宗三代來了,我的來歷,你不是早
已清楚了的?」
  上官瑾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小兄弟,不是我故意問你。我說太極陳一定不會收你。」
  「你怎會知道他一定不會收我?」丁曉很是懷疑。
  上官瑾道:「就因為你是太極丁的嫡系子孫。你初涉江湖,不知武林中門戶的森嚴,派
別的避忌,你這樣貿然撞去,準保你會碰個大釘子……」
  上官瑾笑著在下說道:「武林之中,挾技自秘,雖大師名宿,亦所不免,陳派太極和你
們丁派太極一樣;都不是輕易傳給外人的。更何況你是丁派傳人,同派別支,更少有相互拜
師的例子。太極陳怎會收你?」
  丁曉不知道習武的人也有這麼多講究。但他矢志求師,不能因此不去,正在躊躇。上官
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
  「小兄弟,我很佩服你求師的苦心。本來你們丁、陳兩派太極,同負天下重名,如能破
除門戶之見,將兩派武功融會貫通起來,也是武林佳話。所以我倒很願意你得償所願。」
  「只是我更擔心,萬一陳派中人,誤會你的來意,以為你是丁派的人故意跑來偷招,想
打倒他們的,那就槽了。」
  「因此,我特地寫了一封信給你帶著,如碰到誤會糾紛,你記得將這封信交給太極陳
看。我不能保太極陳會收你為徒,但也許可以保你不會怎樣吃虧。」
  丁曉聽了,對上官瑾來意雖頗感激,但卻有些不悅;上官瑾好像總是把自己當「孩子」
看待,老是怕自己本領不濟,經驗不夠,會有什麼「閃失」似的。因此他接過了信,只是淡
淡道謝。
  丁曉別過了上官瑾後,漫不經意地隨手將信在懷中一藏,逕自依循官道向河南懷慶走
去。這番丁曉經過了朱紅燈、上官瑾二人的指點,又有了一些走江猢的經驗,果然比以前顯
得老練了許多。不再沿途鬧笑話了。
  只是丁曉到底年紀輕、閱歷少,在路上還是鬧出了一兩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他在入河南
境時,經過一個市鎮三岔驛,聽路人傳說,那裡有個終南派武師公孫業本領很是了得,路人
把這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好奇心起,前去拜訪,別人把他當成來「拆合子」的。擠兌他
下場較技,他迫不得已和人試了兩招。誰知那個什麼公孫武師,浪得虛名,不過三招兩式,
就給他打在地上爬不起來。那間武館的人立刻拿刀拿槍,要和他拚命,嚇得他連忙飛逃。
  丁曉經過了幾次這樣的事情,深歎江湖上傳言之不足信。他對太極陳是否真有本領,也
有點懷疑起來了。不過他曾聽自己的父親和上官瑾都稱讚過太極陳,想來不致於和尋常的江
湖武師一樣。
  這一天他已入了河南境內二、三百里,正行經一處依山傍水的古道,這條路大約年久失
修,路基也顯得崩壞了。其時天已過午,日色穿過山上的松林,斜射下來,顯得很是陰森,
他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只見地形越來越險,仰望路旁的山崗,只見夕陽西照,反映松林,
樹上的枝葉,樹下的紅上,都罩上一層血紅色的光彩,他正在欣賞這古道斜陽,松林夕照,
忽然聽得上面有叱吒之聲,他抬頭凝望,忽地唰啦一聲,一塊巨石,帶著枝葉泥土,滾滾而
下,飛過他的身旁、跌入山路下面的深潭中,激得浪花飛濺,砰然有聲。
  丁曉錯步閃身,急忙避過。仰頭一望,又是一陣塵上沙石飛濺下來。丁曉情知山上必有
江湖人物在較技爭勝。他好奇心起,急輕登巧縱,攀上山頂,躲在草莽叢中,探頭張望,只
見在林間空曠之處,有幾個人鬧得正酣。
  丁曉再仔細一看,才發覺到竟然是四五個人,圍著一個甘餘歲的少年,拚命纏鬧。那個
少年使得是一口青鋼劍,好生了得,左攔右拒,吞吐屈伸,劍花惜落,劍點疾徐,竟然好像
是太極家數。
  丁曉心中,驀然一動,這人使的是太極劍!但細心觀看,卻又與自己所學的不盡相同,
丁曉不禁看得呆了。
  習武的人,看到別人使出本門家數,自然格外留神。丁曉看得津津有味,暗暗拿來與自
己家傳的太極劍十三劍比較。只見他基本的步法。手法都是一樣,只是架式、圈子卻又不
同,許多變化招數,都很新奇,與自己所學,竟是各擅勝場,難分優劣。
  丁曉再看了半晌,只見那些人越打越近自己藏身之處。而且那少年已漸漸處在下風了。
那少年雖然劍法了得,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圍攻他的那些人,武功也似非弱者。他的劍法與
丁曉一樣,雖得真傳,卻欠火候。
  圍攻那少年的四五個人,為首的使鑌鐵雙刀,最是厲害,二面打一面賤喝,那少年好像
很是憤怒,猛地劍招疾展,向那漢子霍霍掃去,那人卻是溜滑,不敢給他的太極劍粘上。他
的刀法使將開來,行左忽右。使出許多花招裹住少年,更仗著前後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互相
呼應。雖然功夫在那少年之下,卻也沒有給他的太極劍搭上了手。
  太極劍原是以逸待勞,只要對方一有破綻,就可借力打力,依勢破勢。可惜這少年劍法
雖佳,未到化境,好幾次找住敵人破綻,卻又給他們的同夥旁攻側擾,不能得手。心中煩
躁,就更顯得下支了。
  丁曉雖和那些人都不相識,也不知他們因什麼事情在此拚鬥,可是一來那少年家數與自
己同源:二來了曉見他以寡敵眾,也抱了同情之念。他不知不覺摸出了自己的隨身暗器——
金錢鏢。
  這時少年給圍攻得正急,他剛使到一招「舉火燎天」,卻給兩側兩條軟鞭纏著,而當頭
那使鑌鐵刀的也踏偏鋒,側身進刀,「分手撩雲」,便要斜切那少年的右臂。那少年怒喝一
聲,一翻身太極劍倏的「綵鳳舒翼」,劍尖流星逐電般的向兩側虛點一劍,便嗖的竄出,可
是那使鑌鐵刀的卻似早料他有此一招。一閃身便斜掄上前,雙刀一分,「蝴蝶穿花」,一削
右頸,一扎後腰,向那少年急下毒手。
  那少年正待應敵,未曾出手,卻忽聽得「哎喲!」一聲,那使鑌鐵刀的右手刀竟自脫手
飛出。同時又是一陣喊聲,又有兩個人們看額角,噓噓呼痛。那使擯鐵刀的大叫一聲「風
緊」,向同伴示意奔逃。
  那使劍的少年,情知有高手在旁援助,不覺十分驚訝,也顧不得再追那些人了。
  古道斜陽,山崗人靜,風嗚草嘯,潭影陰雲。那豪俠少年遊目四顧,只見草莽叢中,出
來了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看樣子比自己還要年輕得多,大約還不到二十歲。「難道就是
他來援助的?」那使劍的少年心生疑慮,倒有點不敢相信了。
  援救這使劍少年的人正是丁曉,他的金錢鏢原來是家傳絕技(太極丁三絕技中,尤以金
錢鏢為最)。他功夫技業,雖未深湛,但一捻一擲,在三五丈內,已是百發百中。他見使劍
少年被使鑌鐵刀的漢子所迫,不加思索,掙然一鏢,就打中那漢子握刀的右腕脈門,把他的
兵刃打落。再疾發兩鏢,連中其他兩人的額角。丁曉這還是不知誰是准非,所以才只是略施
小警,未下毒手。
  丁曉見那使劍的少年呆望著自己,上前學著江湖人物的派頭,唱了一個「肥諾」(打招
呼之意),笑著說道,「兄台使的好劍法,怎的與那些人在此廝鬥?尊姓大名,師門宗派可
肯賜教?」
  那少年看了丁曉一眼,深深道謝。可是他對丁曉的問話,卻全避而不答。他也唱了個
「諾」,「翹起拇指說道:
  「兄台打的好鏢!小弟要不是老兄出手援救,恐怕還要和這班傢伙再打半天,雖然他們
也不能怎樣,但到底麻煩。對老兄盛情,小弟銘刻於心了。只不知兄台與小弟素昧平生,何
以如此熱誠,出手援助?
  「至於小弟姓名,師門淵源,結仇經過,說來慚愧,正因我是名師弟子,卻為宵小所
圍,說來有辱師門,不提也罷了!」
  你道丁曉救了他,他卻為何對丁曉這般冷淡?原來丁曉初學江湖人物「派頭」,卻又學
得不像,生生硬硬,很是滑稽。那使劍少年,閱歷甚豐,城府根深,看了甚是懷疑,猜不透
丁曉來歷。更加丁曉一上來就問他的結怨經過,師門淵源,查根問底,這也不是江湖初見面
的人所應問的。本來了曉幫助他脫險。他原也準備告訴丁曉知道,可是見丁曉這樣追問,反
不願意說出來了!三來丁曉的態度語氣,又裝模作樣地好像長輩在考問小輩,他心中更是不
悅。因此他反懷疑丁曉不是什麼好路道(壞人之意),可能是故意和那些人合演雙簧,來使
自己上圈套的,所以那些人中鏢之後,還能若無其事的奔逃。
  丁曉哪裡知道這使劍的少年有這麼多疑慮,他的態度語氣,原是在赭石山莊那兩天學自
上官瑾的。他不知道上官瑾是武林前輩,年紀雖不很老,班輩卻是甚高,上官瑾見人可以隨
隨便便像長輩一樣去查問「小輩」來歷,丁曉如何可以亂學?
  丁曉見那少年冷冷淡談地對待自己,心中也很生氣,他大歎「倒霉」,不知道為什麼自
己所碰的人都是如此不近人情。一個紅衣女俠姜鳳瓊,救了她,她非但不承情,反而以惡言
相向;這個人呢,也是一樣,雖然沒有惡言相向,但那冷冷淡淡的態度,卻著實是令人氣悶。
  丁曉當下也做出冷冷淡淡的態度對那少年說:「兄台不肯見告,也就罷了,逢人只說三
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嚓!是我大過冒昧了,交代言深,無怪老兄見外了!
  「敢情我出手援助,也出手錯了!惹得老兄懷疑,盤問我為伺出手?我一不望酬勞,二
不望報答,我也不知你們究竟誰是誰非。只是我見著你被人圍攻,給迫得滿頭大汗,走投無
路,看不過眼,這才不揣旨昧,不顧是否會捲入是非之場,略施小技,替已台打退對方。哪
知冕台如此見疑,早知道我也不會出手了。」丁曉雖然裝出淡然之色,卻掩不住憤激之情。
  那少年看了丁曉一眼,他料不到了曉如此直率,反言相責,弄得很是尷尬。也弄得得很
不高興——丁曉把他「形容」得太不濟了,好像自己若非丁曉相救。就脫不得身似的。但他
又不能和丁曉動怒鬥氣,、因為他到底是名家子弟,熟悉江湖禮節,丁曉無論怎樣,總算是
幫了自己的忙呀。
  當下他強自忍耐,勉強堆著笑容,對丁曉連連道歉,口稱:「台兄,不是小弟故意見
外,其實是提起有辱師門,而且小弟來歷。兄台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老兄對我的幫忙我一定記著的。小弟雖本領不濟,但如將來有需要小弟之處,小弟必
效綿薄。
  「咱們萍水相逢,不敢說一見如故。但小弟也領教了兄台豪俠的風度。小弟有事在身,
不能相陪,只是有一句話要對兄台說說,闖蕩江湖,不要總是以為自己了得,看不起別人!
你出手援助,熱情可感。若因此矜功道勞,似非武林賢者所應有!」這少年說到後來,語鋒
也是咄咄逼人了。
  丁曉聽得按捺不住,不禁大聲說道:「喂!你說清楚點,誰矜功道勞?誰望你的報答?
誰……」
  那少年冷笑一聲,不待丁曉說完,已逕自匆匆跑下山去,道聲:「兄台別動氣,再
會!」他不顧丁曉還在那裡嘮嘮叨叨了。
  「丁曉其實也並非看不起人,他也很佩服那少年的劍法,他是真心的想請教那少年的師
門淵源,因為兩家的劍法原都是同出一源的。不料卻不知怎的,話越說越糟,弄得個不歡而
散!
  丁曉很是氣憤,也很沮喪,沒精打采地踏上旅途,一路再也不敢多事,也不願再惹事
了。一路平安無事到了河南懷慶府,住下客店,立刻就打聽去陳家溝的道路。那店小二看了
丁曉一眼,笑著問道:
  客官可是去找太極陳?
  丁曉答了聲是,反問那店小二如何知道他是去找太極陳。
  那店小二道:
  「聽客官的口音,不是咱們河南懷慶府的,又問往陳家溝的路,小的就是不用問也可猜
著了。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外路人,不辭千里來到懷慶去找他老人家,小的也接待過許多
這樣的客人,只是也親跟見著他們一個個沒精打采地從陳家溝回來。」
  丁曉聽了,怔了一怔,忙問店小二是什麼道理。店小二道:
  「客官還不知道嗎,他們陳家溝的太極拳是一向不傳授外人的。以前只有一個楊露蟬曾
偷拳成功。以後就沒聽說有什麼外面人得過太極陳的指點。」
  丁曉早就聽過上官瑾也是如此說的,雖然心焦,可也不怎樣驚詫。他想憑著自己的恆心
毅力,不信太極陳會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
  當下他問清楚了往陳家溝的去路,知道自懷慶城再走六十里,便是三義鎮,從那裡往西
再行三五里路,便是陳家溝了。
  丁曉謝過店小二,便出去備辦禮物,準備拜師。可是他的銀子也剩下不多了,原來朱紅
燈也是百密一疏,他送給了曉盤纏,只是送給他足夠到懷慶的路費,並沒有估計到丁曉要送
什麼名貴禮物的。這一來是為了朱紅燈豪俠異常,根本就不會想到拜師父還要送什麼禮:二
來義和團的經費很有限,多一個錢就多一分用處,他當然不能隨便送許多錢給丁曉。
  丁曉也是從未備辦過禮物,也不知要買些什麼。後來想了想,陳家一定有許多孩於,他
就買了幾盒糖果餅食,表示心意。
  第二天,丁曉騎著朱紅燈送給他的駿馬,不過一個時辰,就趕到了三義鎮。他找了一家
小店,吩咐店伙伺馬後,就勿匆地步行趕去,店伙看了看他,好像有話要跟他說,但他已徑
自邁開大步走了。(丁曉心想,拜師是不應騎著馬去的,所以就步行了。)
  丁曉到了陳家溝,一同就問到了太極陳的住處。他提著糖果餅食,逕自跑去求見。在他
的後面,跟著許多看熱鬧的野孩子。這些孩子看著一個外路口音的「大孩子」,提著糖果餅
食,很是垂涎。
  丁曉到陳家門口,找著管門的長工,便請他進去通報,說是河北姜某,要來求見,不敢
說自己是姓丁的,恐怕太極陳會因為他是丁劍鳴的兒子,而不肯收他,他打定主意,下露出
丁派的功大,學楊露蟬一樣,暗中偷招的。他一時想不起要改個什麼姓,就自自然然想起姜
鳳瓊,改了跟她的姓了。
  那管門的長工,看了丁曉的樣子,雖然猜到他是來拜師的,但見他手上提的糖果餅食,
又不像拜師的禮物,而是訪親的禮物,不禁十分納罕,起初還以為他是太極陳的哪一門遠房
親戚,但一聽他說是河北姓「姜」的,就知道丁曉準是個憨小子,前來拜師的,盤問之下,
丁曉果然說出是遠道前來,想訪求陳家太極拳的絕技。
  那長工很是好笑,連連搖頭,說道,「咱們老當家的並不設帳收徒,你來錯了。還是快
快回去吧,別在這裡磨蹭(歪纏之意),沒的把盤纏都弄光了,弄得流落異鄉,太極陳也管
不了你。」
  丁曉賠著笑臉,只是懇求,那長工磨他不過,接過丁曉的名帖道:「好,俺給你去問問
當家,他見不見你,俺可管不著。」其實他接了名帖,只是進去虛轉了一轉,就出來回道:
「咱們當家的說,禮物拜帖都不敢領,他老人家不想做什麼人的師父。」丁曉再懇求時,那
長工就翻出白滲滲的眼珠,「咦!」的一聲道:「你這小哥真奇,他老人家不見你,你求俺
有什麼用?」
  丁曉漲紅臉道:「俺千里迢迢,慕名拜望,你再給俺去說一聲吧。」那長工不理不睬。
拿起旱煙袋來,裝煙葉,打火鐮,噘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吸煙,好一會子才冷笑說道:「千里
迢迢?遠道來懇求他老人家收徒弟的俺見得多了。你從河北來的算得了什麼事,比你更遠道
的,他老人家也是照樣不見。」
  丁曉沒法,只好說道,「既是這樣,我今天只好回去,這幾件禮物,你給我留下吧,不
管他老人家要不要,也是我的一點意思。」
  那長工噴了一口濃煙,盯了丁曉手上的糖果盒子,笑道:「俺們老當家的今年快要做花
甲大壽了、你還送糖果餅食給他!俺說,你要留下也好,就送給這班小孩子吧。」他一手接
過來,便叫「二虎!二虎!」二虎是他的小孩子,這時正夾雜在一大堆孩子群中,跟在丁曉
的背後。
  那些孩子見有糖果分,嘩嘩的拍掌又笑又嚷,一窩峰擁上來。片刻間就把丁曉的禮物瓜
分再乾乾淨淨。把丁曉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扭身就跑了。
  回到三義鎮的小客店,店伙見他沒精打采,早就瞧料了幾分,笑著問道:「客官可是在
陳家溝碰了釘子回來了。這位老師父可真不易投拜。不過你想學太極拳,何必一定要太極陳
親自教?今早俺就想對你說。偏生你又走得太快。」
  丁曉見他話中有話,急忙追問,那店伙笑道:「太極陳是不收徒,但他的表弟吳四爺卻
收徒,你可以到吳四爺那裡學呀!吳四爺的太極拳是太極陳教的,聽說身體弱的,練了不到
半年,就紅光滿面。」看官,你道太極陳既不許絕技外傳,何以又准表親將他的陳家太極拳
做招牌,原來其中卻另有道理。吳四爺的「太極拳」假倒不假,只是卻別有用途。原來每年
像丁曉一樣,到陳家溝想拜師的人絡繹不絕,把太極陳煩膩得要死,而且街坊鄰里,」也都
仗面熟,「托人情,要他指點三招兩式,更使他覺得麻煩。因此他就想出了這個法兒,玩了
一套楊露蟬的故技。
  楊露蟬是他祖父的徒弟,也是唯一礙傳陳家絕技的「外人」,以前也談過,楊露蟬在北
方肅王府教那些滿漢貴族,皇宮衛士的太極拳,是故意把「架子」放大,招數放寬,打起來
「好看」,卻是只能強身,不能實際應甩來交手的(但雖然如此,學了之後。與普通人相
撲,還是略勝一籌的)。太極陳也照這個法子,將只能強身,不能實用的「拳法」傳給他的
表親吳方甫,由吳方甫去設帳授徒。所以吳方甫太極拳雖出於太極陳所傳,卻與真正的陳家
太極拳,有天壤之別。但雖然如此,吳方甫只學了這套能強身的拳法,懂得一些避實擊虛的
道理,僵淫日久,也可以敵得住十來個普通壯漢,吳方甫家道貧寒,得太極陳的提攜,讓他
設帳授徒,使他日漸寬裕,也是太極陳照顧窮親戚的意思。
  地方上的人,不知道太極陳是別有用心,因為伯麻煩才讓表親出來授拳的,他們見跟隨
吳方甫學拳的人,學了之後,果然功效顯著,身體瘦弱的學了個一年半載,便精神奕奕,只
道吳方甫的拳技就真是陳家太極拳了。所以店小二勸丁曉捨難圖易,何必去苦求太極陳,不
如去拜吳方甫。
  那店小二說得高興,還試演了兩招「太極拳」,說:「你看俺見他們跟吳四爺學得高
興,俺也學了兩招呢。」丁曉一看,幾乎笑出聲來,這太極拳姿勢架式,破綻太多,隨便會
一點武功的,一打准倒。
  丁曉懷疑,難道太極陳也是浪得虛名,但想想卻又不應是浪得虛名的。他想店小二也許
只是見別人那樣汀。就依樣學葫蘆,東施效顰,所以就相去天壤了。
  一但丁曉還是想再去見太極陳,不願即刻轉拜吳方甫。他第二天,又跑去陳家溝去,這
回他沒有再帶禮物了,只具了一個稱門生的大紅帖子。
  這回管門的長工一見他更不客氣了。懶懶地說:「姜小哥,你來得早呵,怎不帶糖果
來?」丁曉央他去通報,他連動也不動。
  丁曉忿忿不平,一再歪纏,那管門長工也生氣了。罵道:「沒見過像你這位大爺的,怎
的就這麼個麻煩。拜師父也有強求的嗎?俺們當家的說過不見你就不見的,誰敢替他作主?」
  丁曉正和他鬧得不可開交,只見內裡走出一個卅歲左右的中年漢子,問道,「老張,你
為什麼跟人吵鬧?」長工指著丁曉道:「就是他嘛,硬要纏俺替他通報,要拜咱們老爺子做
師父。」
  那中年漢子注視著丁曉,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的人?」丁曉垂手答道:
「晚輩是河北保定姜日堯。」(丁曉是將他的『曉』字拆開來當作假名。)
  中年漢子深深地盯了丁曉一眼:「哦,你是保定姓姜的?你和梅花拳姜家是怎麼個講
究?」
  丁曉聽他提起姜家,愕了一愕,半晌答道:「俺不認識他們。」跟著又央求那漢子帶他
去見太極陳。
  那漢子眉峰一皺,說道:「江兄既是河北保定的人,保定武師雲集,梅花拳的姜翼賢,
萬勝門的管羽偵,都大大有名,就是說起太極拳,丁派太極的嫡傳弟子丁劍鳴也在那裡設場
授徒。你何必捨近圖遠,跑到這僻壤窮鄉,來學咱們山溝裡的把式?」
  丁曉一聽,那漢子敢情竟是起了疑心,急急分辯道:「晚輩是慕名來學,深知陳老師父
有真實功夫,武林獨步。不比一些江湖武師的浪得虛名……」
  丁曉不分辯猶可,這一分辯,更令人起了疑心,太極陳有真實功夫,那是不消說的了。
可是那漢子提起的人,也非「浪得虛名」之輩,全都是武林名宿,江猢上的第一流好手。丁
曉捨近圖遠,又說不出一個道理,頓時使鄧中年漢子,更懷疑他別有用心。
  那中年漢子面色一沉,冷笑說道:「姜兄真的這樣看得起咱們山溝裡的把式,怕不見得
吧?」
  丁曉正待分辯,那漢子厲聲說道:「不管姜兄是怎麼個『用心』,俺勸你還是回去的
好!以前也曾有過一些人到此卑詞厚幣,懇求學藝,後來一打聽,原來是少年氣盛,在江湖
上和人結了樑子,想來討換高招,尋仇報復的。幸好咱們老爺子從來不收外人,這才得兔了
多少麻煩。姜兄,你當然不是這等人,不過咱們老爺子和你素不相識,設身處地,如果你是
他,你也不會隨便收徒吧?」
  丁曉給他說得滿面通紅,聽那人口氣,竟似懷疑自己是江湖匪類,又急又惱,偏那人說
得好生圓滑,似刺非刺,丁曉竟不知如何反駁,他額露青筋,圓睜歎眼,悻悻然地回身便走。
  那漢子見他這副樣子,倒有點過意不去了,他追上兩步,說道。
  「姜兄別怪,咱們老爺子素不收徒,不是特別對老兄如此。姜兄要學拳,現放著吳四爺
就在附近沒有「場子」(武館),招收徒弟。一樣的是太極拳,老兄盡可到那裡去學。」
  丁曉不停步,不回頭,悻悻地道:「承情指教,你們陳家拳是寶貝,我哪敢再求。」丁
曉聽那漢子乾笑兩聲,跟著大門砰然關上。丁曉又是一肚子氣。
  丁曉回到客店,再三思量。起初真的想從此死了向太極陳求技之心。後來又想,自己離
家遠走,一技無成,這可怎麼交代。而且自己對朱紅燈和上官瑾也曾矢志要求得絕技方休,
這樣小挫即回,也沒面目去見他們。
  丁曉想了一會,忽然間有了一個主意。他忽拍案而起,自言自語道:「俺索性就到他們
所說的什麼吳四爺那裡去;蹬(逗留之意)它個一年半載,等待機會,總得見著太極陳這老
頭兒。」丁曉同時也想,吳方甫的拳既是從太極陳那裡傳來的,想來也差不離,且看看他和
俺了家的有何不同。
  丁曉打定主意,就喚店小店二來問道:「到吳四爺那裡學拳,是怎麼個規矩?要交多少
銀子?」
  店小二見丁曉果然聽了他主意要找吳四爺,洋洋自得道:
  「客官,你早聽了小的話,逕去拜吳四爺,可不省了多少麻煩。吳四爺那裡,爽脆得
很,你只須具了門生帖去說一聲就行了,從沒有不收的。而且束情相宜,又不用送禮。三個
月為一期,一期只要你十兩銀子,伙食自理。學了三個月之後,如果要再學下去,束俯還是
一樣。」
  丁曉向店小二道謝指教之後。盆算一下,他現在剩下的銀子還不到十兩,連一期的束俯
都不夠。正在躊躇,急聽門外健馬長嘶,眼睛一亮,立刻問店小二道:「這裡可有馬市?」
  店小二道:「這小城鎮,哪裡有什麼馬市。只是因為民風尚武,賣馬的人倒是常有。小
爺你敢情是要賣馬,你的馬長相很好。拉到東邊市頭去站一站,管保有人要。你在吳四爺這
裡學技,用它不著,賣了倒乾淨。」店小二見丁曉提出要賣馬,生怕他交不出房飯錢,所以
一味慫恿。
  丁曉拉著朱紅燈送給他的那匹馬,到市頭去站了一站,果然馬上就有人來問價,丁曉不
知道該要別人多少錢。想了一想,就伸出兩個指頭。他的意思是要二十兩銀子。原來他暗自
思量,以前自己買那匹又瘦又老的驢於,也要十二、三兩銀子,這匹馬長相比那匹驢子好多
了,要二十兩大約也不為過。同時二十兩銀子,正夠他學拳三個月的花費。
  那人仔細相了一會,又伸了手摸了一遍,說道:「你要這個價錢,論理呢也不算貴。只
是這價錢,這裡卻沒人出得起,你到開封去,再貴點也有人買,在這裡就只好請你委屈點
了。」
  丁曉急問道:「那你究竟願出多少?」
  那人似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馬是好馬,俺本不該殺你的價,無奈俺今日帶的錢也不
夠。就這樣吧,委屈你一點,你要二百兩。我給你一百五十兩:你若願意,咱們就馬上成
交。」
  丁曉原意只是想要二十兩銀子,現在一聽那人給一百五十兩,喜出望外,沒口的答應。
他卻不知這匹馬是千中挑一的黃驃駿馬,有欽也沒買處。
  丁曉喜滋滋地捧了銀子回來,結算了房飯錢,打賞了店小二後,就逕自由店小二指引,
找到了吳四爺拜師。果然一說便得。吳四爺看著丁曉眼神充足,步履矯健。問他以前可曾學
武藝,丁曉堅說未曾學過。吳方甫雖有點不信,但卻絕下會懷疑到他竟是另一派太極拳的名
家子弟。原來吳方甫所得的只是能健身的太極拳,真正說來在武學上還未算入門,雖然他因
和太極陳平日相處,多少有些經驗,卻不能一眼看出別人的功力深淺。
  至於丁曉,他因要偷學陳派太極,所以抱定主意,不將自己的身份透露出來。連武藝也
推說未曾學過。
  可是學下去沒多久,破綻就露出來了。吳方甫教的太極拳,打起來好看,卻不能實用。
丁曉一面學一面懷疑:這套拳法果然是和自己的不同,但看來封閉門戶既不嚴密,襲擊敵人
也不機變,不知道好處在什麼地方。他心想要不是太極陳浪得虛名,就是自己年輕識淺,不
懂奧妙。
  這一邊是丁曉有了懷疑,那一邊是吳方甫也起了懷疑了,原來一個人最熟悉的東西,常
會不經意中流露出來。丁曉也是一樣,他雖然想完全不露出丁派手法,可是每逢學到吳方甫
所教的極劣的招數時,就自然地會變出自己原來熟悉的手法來。直到吳方甫「糾正」他時,
他才如夢初醒地急急改過來。吳方甫見好幾次他都是這樣,很是懷疑。他起:看來姜日堯不
是個愚魯的人,何以屢次糾正他還是一措再錯?
  各自懷疑,合當有事。一日吳方甫不在,吩咐一個徒弟叫做劉黑三的代師父教日課,這
劉黑三已經學了三四年;身材魁梧,手法純熟,也敵得住三五名壯僅,常常代師父訓練師
弟。他井底之蛙,在吳方甫門下,既以他最高,因此就洋洋自得,對同門很是嚴厲。
  這一天,由他來教拳,丁曉又不經意地露出了派手法,劉黑三見他「錯誤」頻頻,大聲
叱罵。丁曉忍著悶氣,也不理他。
  劉黑三卻不自量,以為丁曉大笨,按捺不住,竟親自出手要去糾正他。他要丁曉從頭練
起。太極起勢之後,就是「攬雀尾」。丁曉左手立學,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頭附貼左
膏曲池穴,這本是「攬雀尾」的正確姿勢,丁派陳派都是一樣。可是因為吳方甫所傳的是經
過太極陳故意變化的,手法架式,就有了出入。劉黑三以誤為正。雙目圓眼,喝罵丁曉道:
  「你怎這麼個笨法,教你還難過牽牛上樹,一開首就錯,來,俺教給你看,你這樣架式
只消一碰便倒!」
  劉黑三邊說,邊跑到丁曉眼前,做了個「攬雀尾」姿勢,向丁曉便按。丁曉以為他真有
什麼奧妙,本能地照著「攬雀尾」的式子,左掌一撥敵腕,一按一攬,勢勁力疾,只聽得
「哎喲!」一聲,劉黑三給他摜出一丈開外,滿眼金星亂迸。跌得個發昏。登時哄堂大笑,
劉黑三好不容易才掙扎得起,坐在地上直發愣。
  劉黑三被丁曉一舉手就摜出一丈之外,哄堂大笑,吳方甫門徒平時就討厭劉黑三妄自尊
大,如今見他被打倒,都很快意。有些人等他掙扎得起,坐在地上時,才故意去招扶他,問
他:
  「師哥,你摔壞了沒有?姜師弟也是,怎的不讓師哥一下呀!一下子就把師哥摔得這樣
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0:16

第 六 回 下
劉黑三這時才緩過氣來,一張胖臉臊得像豬肝一樣,惱羞成怒罵道:
  「姜日堯,你這小子怎的目無尊長!俺好意教你,你倒乘俺不備,將俺打了!」
  丁曉這時也是在那裡發愣,他沒想到自己只是隨意一撥,這傢伙就給損得這樣重。野牛
一樣的身軀,竟是上觸即倒,這還算是哪門的太極拳呀:他心想,不知太極陳的拳法是否也
像這傢伙所使的一樣,如果像這樣的拳法,那自己迢迢千里,遠道而來,就真不值得了。
  他正在發愣之間,聽得劉黑三喝罵,這才猛的醒起:自己不能露出身份,自己本來是裝
作不懂武藝的,如何能夠隨便出手傷人?他盾頭一皺,計上心來,急步上前,扶起劉黑三,
順著劉黑三的口氣道:
  「師兄原恕些個,小弟本是無心:師兄想是因地下滑,不留神自己閃著了。」
  劉黑三見丁曉說好活,賠小心,也不敢再罵他了。丁曉本事如何,他自己心裡有數,能
稍微保留面子,已是心滿意足,他如何還敢再去招惹。
  這事當場「揭」過,可是卻封閉不住當場目擊的吳方甫一大群門徒之口。當晚這事就傳
到吳方甫耳中。吳方甫詳細問了情形,不禁大驚,這分明是武林好手的功夫,哪裡會是一個
不懂武藝的小伙子所能做出:
  他起初憂疑,「姜日堯」這小子不知是不是想來拆自己的場子?繼而又懷疑,也許是這
小子誤會他的拳是真正陳家太極,想來打倒自己,好在江湖上揚名的?
  他想了又握,不覺害怕起來,急忙叫人請丁曉來,和顏悅色地問道:
  「老弟身懷絕技,是哪位名師門下,可以賜告嗎?」
  丁曉急忙分辨自己委實不懂什麼武藝,劉黑三是自己閃著的。「
  吳方甫哈哈大笑道:
  「老弟,你這就不是好漢子的胸襟了,咱們講究披心相見。你就是學過武藝,再到我這
裡來。我也不能怪你呀。你一來時,我看你的身手步法,已經知道你會武藝了,你這一出
手,再說不懂武藝,可就真是想把別人當成傻子了。」
  丁曉給他擠得沒法。只好囁囁嚅嚅地說只學過一個很短時候的「梅花拳」,又補充了幾
句道:「當時只是胡亂跟鄉下教師學的,所以不敢說是懂武藝。」
  吳方甫面色倏變,但又強自忍著,乾咳兩聲,賠笑說道:
  「老弟,不瞞你說,我本來沒資格開場子,收徒弟,只是太極陳他老人家怕麻煩,要我
出來替他代教。我推辭下了,就厚著臉攬下來了。武林朋友不看我的面也看太極陳的面,這
幾年來差幸沒發生過什麼岔子。」
  丁曉睜著眼睛發愣,聽得莫名其妙。吳方甫說這些話的意思,原是想抬出太極陳做招
牌,暗中警告丁曉不要在這裡鬧事。丁曉胸無城府,如何猜得透他的用意。他見吳方甫面色
青裡泛紅,還以為他今天不知在哪裡喝了兩杯,糊里糊塗的講說話。他也賠笑說道:
  「師父說這些活幹麼?太極陳的拳技天下聞名,弟子遠來,就是想見識見識。」
  丁曉說的倒是真話,吳方甫聽來卻甚刺耳。這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想見識見
識」,這分明是不「賣面子」,要伸手較量的意思,吳言甫想得歪了!不禁又惱又怕,照江
湖上的風氣,設場子的武師,碰到這樣的情形,就當別人是挑明來砸自己的飯碗,非得和來
人動手不可。只是吳方甫自知本領有限,丁曉略一動手,就可將劉黑三摔出一丈外,他如何
敢去招惹。何況丁曉還只是二十歲不到的大孩子,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而且萬一打敗,下
不得台還是小事,紙老虎拆穿,還有誰肯跟自己學武。因此吳方甫強自忍抑,對了曉說道:
  「老弟好志氣,我總得叫你見得著太極陳。」
  果然第二天傍晚,當日課完後,他就單獨留著丁曉,笑瞇瞇地對丁曉說:
  「老弟,太極陳聽說有這麼一個少年英雄,想見識見識他的拳技,很表歡迎,他叫我今
晚就帶你去。你有什麼要準備嗎?」
  原來太極陳在聽了吳方甫的投拆後,再一查問,又聽得他的兒子陳保英(就是丁曉在陳
家門口所碰到的漢子〕說,是有這麼一個自稱保定姓姜的少年,曾歪纏老張要來拜師,而且
言語行動,諸多可疑。保定名武師如雲,他卻捨近圖遠,又說不出道理,太極陳聽了,眉頭
一皺,沉吟了半響道:
  「方甫,那你就帶來見我,今晚也行。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派江湖人物派來的。」太極
陳名高招忌,他懷疑是什麼對頭,派人前來「臥底」(偵察他,有所不利於他)。
  了曉哪裡知道江湖上這麼多顧忌。他見吳方甫說要帶他會見太極陳,興沖沖地換了一身
乾淨衣裳,就隨吳方甫前往。
  這口還是那個老張管門,丁曉睨了他一眼,意態甚是自得。老張見了丁曉隨著吳方甫
來,也甚驚詫,吳方甫從來不敢帶徒弟來煩膩太極陳的,怎的卻為這個小伙子破了例。
  丁曉斜睨者張一眼,狀甚得意。老張這回不擋駕了,一面給他們開門,一面對丁曉說
道:「姜爺,前日冒犯,你『老』別怪。二虎吃了你的東西,還很記拄你呢!」吳方甫一
聽,接聲問道:「哦,原來你早已來過了?」丁曉怪不好意思的,只得點點頭。承認是拜不
到太極陳為師,才去投他的。
  吳方甫也沒有說什麼。當下帶他穿堂戶,越重門,到了陳家後進的練武場於。場於側面
是一同小小的花廳,吳文甫剛進來,廳子裡的人就大聲叫他。
  丁曉心頭鹿跳,屏神注視,只見花廳裡坐著兩個人,一個就是以前他在陳家門口碰到
的,那個懷疑他是江湖敗類,拿話把他激走的漢子;另一個卻是面色焦黃,穿著直綴大褂的
乾瘦老頭兒.吳方甫悄悄的拉他一把道:「這人就是太極陳,你還不上去叩見。」
  丁曉一見太極陳這副鄉下「土老頭兒」的樣子,不覺有些失望:原來四海聞名的太極
陳,卻是這個模樣?但他還是接著小輩見長輩的禮節,恭恭敬敬地上前叩頭。
  太極陳並不謙讓,容他拜了兩拜,這才在座上一轉身,嘴裡說道:「就是這位少年英雄
嗎?不敢當!不敢當!」兩手卻伸手向丁曉臂下,往上一架,似是要把他扶起的樣子。吳方
甫在旁邊可沒看出什麼。丁曉卻驀地覺得雙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飄飄而起,這還只是太
極陳只用了兩三成內功,要不然他更受不起了。可是丁曉也是太極內家的正宗、他受了別人
的內力招扶,也自然將氣勁貫到兩臂,居然身形不歪,身雖動而臂不動。太極陳深沉地打量
了他一下,心中也很驚訝。
  丁曉給他一架,便立感酸麻,心中更是驚訝,這老頭居然有這麼兩手!他再看太極陳
時,只見太極陳雖然焦黃枯瘦,可是雙目炯炯有神,氣度森嚴足畏,淵停嶽峙,健釬異常,
丁曉不覺心折,誠惶誠恐他說道:「弟子遠道前來,今日始幸賜見。」他又看了吳方甫一
眼,心中估摸,不知是否該在此刻懇求太極陳收他為徒。
  太極陳把丁曉扶起後,哈哈大笑,叫吳方甫過來,指著丁曉說道:
  「難為你敢收這樣的好徒弟,他年紀不到二十歲,卻足當得住一般武師二十年的內家功
夫!若非從孩提時候,就得名師指點,更加上自己的資質,斷不能有此成就!」
  此語一出,不止吳方甫駭然失態,就是太極陳的兒子——旁坐的那個漢子陳保英也不覺
動容,他盯了丁曉一眼,對父親說道。
  「失敬,失敬!原來這位少年英雄竟是武林高手,他日前還到這裡要懇求爸爸收他為
徒,是我叫他去找吳四爺的。只不知這位兄台,既然有如此身手,為什麼還要『巴巴』(不
辭勞苦之意)地跑來,想學我們這山溝子的鄉下把式?」
  吳方甫也插嘴說道:「位老弟還說他不懂武藝,只學過幾手粗淺的梅花拳呢!」這時太
極陳雙目炯炯,有如利刃,迫視著丁曉,一點也不放鬆。這一來把丁曉弄得張口結舌,倏地
漲紅了臉,囁囁嚅嚅;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他驟然之間,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
  當下太極陳看了丁曉這副神情,已是勃然變色,冷笑一聲道:
  「小伙子,你好本領,你好膽子,巴巴地趕來這裡,要『見識』我的功夫?我這山溝裡
的把式,雖然沒有什麼足以令你『見識』,但『盛情難卻』,也不能叫你失望而回。保英,
你就和這位少年英雄過過手,領教他的高招!」
  陳保英一聲答應,倏地把長衫脫下,邁大步下了場子,連連向丁曉招手:「來!來!」
  丁曉侷促不安,慚汗交迸,嚥了口氣,急忙說道:「弟子此來,實是想求老師收錄,並
無他意,哪敢斗膽?」
  太極陳面色一沉,旋又笑道:
  「哦,你是來誠意求師?豈敢!豈敢!只是你既帶藝訪師,不顯露兩手,我怎知能不能
做你的師父?你下場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別要藏假。」
  武林規矩,凡帶藝投師的,先練一練以往所學的功夫,讓老師看一看功夫深淺、宗派手
法,然後量才而教,這是很平常的事。丁曉也曾見過父親收徒時。也常常要他們練以往學過
的武藝。因此,他聽太極陳這一說,以為太極陳是有心收徒了,心中一喜,也倏地脫下外
衣:更不推辭,逕下場子。
  太極陳盯著丁曉背影,冷笑著對吳方甫道:「你料的不錯,這小子敢情是來臥底的,最
少也另有企圖。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淺,總不能叫他討了好去!」這時看門的老張也已悄
悄地進來,站在旁邊看熱鬧。太極陳忽又吩咐老張道,「你叫保明快來,蹲在這裡看什麼?
等會見再看!」接著他對吳方甫說:「保明是前天回來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來晚
了,現在大約才吃完飯。聽說他這次在外面也幾乎吃了別人的大虧,叫他來見識見識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來太極陳陳永傳排行第三,大的早天,他還有個二哥叫做陳永承的
比他更不喜惹閒事,終日潛心武學,足不出戶,所以讓他做掌門。保明的年紀比保英輕,但
因為資質不同,武功卻要比保英強得多。
  閒活表過,且說只這半盞茶時光,場中的丁曉和陳保英也互相交代過江湖客套,動起手
來。
  丁曉因自己曾說過只學過幾手梅花拳的活,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門手法、因此一開
首就真的用梅花拳應付。丁曉本來就不懂梅花拳,他的梅花拳是偷看紅衣女俠斗索府武師時
記下的兒個招數,因此和陳保英走不上三招兩式,便陷入困境。
  吳方甫一見,笑著對太極陳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試出來了,這小子不行!」
  太極陳眉頭一皺,拈鬚說道,「不!這裡面有詐,你別看輕這小伙子,他的功夫絕不止
此!」
  話猶未了,練武場中已是形勢大變,陳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
揚起;截腕按胸,來勢迅疾。丁曉退無可退,驀喝一聲,「摟膝勾步」,腰向後倚,霎地便
變為「手按琵琶」,弓步陽掌(手心向外的稱為陽掌),避招進招。陳保英微吃一驚,倏地
旋身。從「野馬分鬃」化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倏翻,指尖直抵丁曉左額。丁曉
疾向右避,稍退便進,流星閃電的一招「斜掛單鞭」,便猛切陳保英脈門。陳保英「退步跨
虎」,忙用左掌往丁曉掌上一掛,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曉的掌力,避敵反攻。
  丁曉幾招使出,陳保英馬上動容。陳保英越打越納悶!這小子的掌法與自己好生相像;
竟不知他是甚麼家數?旁邊的太極陳也看得連連點頭,他已看出丁曉來歷,但還不願揭破。
他心中狐疑既甚,而且也想更清楚丁曉的身法手法。
  丁曉和陳保英轉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鬥越勇;仗著步法輕靈,變化迅速,竟把陳保英
迫得步步後退。但陳保英卻勝在一個穩字,雖然後退。身法步法,卻是絲毫不亂。
  進退攻守,打得正酣,驀聽得旁邊有人大聲叫「好!」陳保英驀地拳式一收,竄出圈
子。丁曉隨即也止步收拳,回頭張望。正在此時,一條人影已疾馳過來,喝聲:「別來無
恙!」聲音好生熟悉。
  丁曉定睛一看,又驚又喜,此人正是自己以前在古松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極陳和另外
一個老頭,也都下了場子,在少年身後,負手旁觀。
  丁曉急雙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一個招呼,應聲答道,「別來無恙?原來兄台也在此
地。」他滿臉含笑,心想,自己有「恩」於他,他必定會幫忙說好話,這回拜師想必拜得成
了。
  不料那少年卻面夾寒霜,不理不睬。旁邊的太極陳連連冷笑:「你這小子,好大的膽,
居然敢藏好弄假,來此矇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給你小覷了陳家溝的威名。明侄,把他
拿下!」
  那少年正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和他父親陳永承來觀戰的。他一見丁曉,馬上便對太極
陳說,當日遏著的正是此人。太極陳聽了,沉思半晌,頻頻搖首,急吩咐陳保明下場,替出
他的哥哥。而且指點了他應付丁曉的訣竅。太極陳忖度比較了兩入的長短,吩咐陳保明要用
自己之長,擊敵之短,以穩降巧,以巧卸力。、
  原來太極陳見丁曉變招之後,身法手法,竟與自己的大同小異,愕然注視,情知這必定
是太極丁的一派。除家與丁家雖同出一門,但都是挾技自珍,太極陳與丁劍嗚也是互相聞
名,素未謀面,因此太極陳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奧妙之處。這次見丁曉使出這套拳法,就有
心不先點破。想看他的全套功大,太極陳也很想借此比較一下陳派與丁派的長短。
  太極陳一面是好奇,想探了派的奧秘;一面又是憤怒。他竟認定了丁曉是丁派中人,故
意藏好,想偷他陳派不傳之秘的;同時他又存了好勝之念,見陳保英漸處下風,深恐陳家的
太極拳被了家的太極拳比了下去,傳出去會壞了名頭,因此他趁陳保英尚未敗落,微顯不支
之時,就叫陳保明前去替他。
  這一來卻使了曉大感意外,又驚又怒,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鬥,而太極陳
又鐵青看臉,怒語相加。他氣憤填胸,大聲喝道:
  「你們陳家溝的老一輩小一輩的英雄,原來竟是這樣的人物,恩將仇報,欺負單身的外
人。呸!算我看錯了人,今天才領教了你們的行徑!」
  陳保明冷笑道:「你這小子居然還給我們裝蒜,你存著什麼心腸,當日作成圈套,要探
聽我的來歷;今日又假裝不懂武藝,要來騙取我們陳家的高招?虧你還曰口聲聲,挾『恩』
自重。當日那些強徒,大半就是你的同黨。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必瞞不過明眼之人!」
  丁曉一聽,陳保明竟把他的俠義行為當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徑,幾乎氣炸了肺。他
不顧利害,不同後果,捻著拳就直衝上來,「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陳保明肋下搗去!
  陳保明喝聲來得好,急晨太極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勢」,借勢拆招,掌挾寒風,淬
擊丁曉下盤。丁曉急用「野馬分鬃」來拆時,他又變為「如封似閉的」左腿一弓,右掌一
挺,卻又馬上化拳為掌,右拳展開南引,左拳駢列北引,這一拳掌兼施,剛柔互濟,兼有
「粘」「按」兩字之訣,是陳派中不傳之秘。
  丁曉給他連展兩招絕招,雖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閉」,但一接招時,才發覺竟與自
己的所學有很大不同,幾乎給他雙拿貼臂,直「粘」出去。幸得了曉變招迅速,應變機靈,
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轉連環七星步」,一閃便攻,反手來拿陳保明的右腕,陳保明
方待變招,他已乘隙進身,左臂一起,似點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陳保明的「期門
穴」便按。這兩式是了家絕技,似虛似實。令人防不勝防。陳保明大吃一驚,忽吞胸吸腹,
接連兩個「倒攆猴」,住後退出凡步,掌法卻是連環發出,既避險招,亦可掩護後退。
  見面數招,各施絕技,各自吃驚,陳保明不敢輕視,丁曉也不敢蠻攻。兩人都加倍小
心,再度廝鬥……
  山莊月夜,清光瀉地,兩個太極名家子弟,各自展開本身所學,倏進修退,忽左忽右,
只見丁曉隨招進步,矯若游龍,陳保明作勢蓄力,勢如伏虎;旗鼓相當,功力悉敵。
  吳方甫站在旁邊看得目眩神搖,矯舌難下,他見丁曉手法凌厲,步步緊迫,掌劈風起,
依稀可聞,不禁面色駭變,悄聲間太極陳道,「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還是你老親自下場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虧,就不值了。」
  太極陳拈鬚微笑,面不改容,說道,「老弟,你又看差了,割雞焉用牛刀,這架保明穩
可把他打敗。」
  太極陳老眼無花,場中兩少年。斗了半個時辰,果然漸漸分出高下了,丁曉竟是一鼓而
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後勁不繼,走了下風了。
  丁曉和陳保明本來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但一來陳保明臨下場前,得太極陳提示,以
穩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佔了便宜。丁、陳兩派,了派勝於輕靈,陳派勝於沉穩,本
來誰也不會較短了誰,但陳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敵所長,攻敵所短;丁曉卻只知展出自己本
門絕技,不知避實擊虛,這就吃了虧了。二來丁曉戰陳保英於前,氣力消耗不少,再戰陳保
明,時間一長,就顯得不支了。三來太極拳講究的是冷靜沉著,最忌暴躁,了曉和陳保明一
交手,就先自動了氣,氣散神浮,就反為敵所制,乘虛而入了。
  輾轉相鬥,瞬息間又拆了三五十招,陳保明已改守為攻,身使臂,臂使掌,剛柔並用,
丁曉纏鬥不住,竟陷到被動地步,緒陳保明一連幾手「海底針」「扇通背」「翻身撇身捶」
連續運用,迫得手忙腳亂。丁曉見陳保明毫不放鬆,招招緊迫,著著毒辣,又驚又氣,說時
遲,那時快,陳保明驀地手腳並用,「翻身二起腳」,雙拳互交,左腳飛起,拳拍耳門,腳
踢下盤,這一招疾如星火,丁曉看看要糟。
  但丁曉究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著身輕如燕,驀地平地拔起,陳保明突覺頭上勁風一
掠,拳腳打空,丁曉身影一晃,已直向牆旁奔去。陳保明虎吼掠去,卻無法追上。
  原來丁曉見陳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下懷好意,旁邊太極陳又怒目橫眉,在旁觀看,他本
以為是「拜師試招」,卻料不到竟變成「仇敵相撲」,深知強弱懸殊,眾寡不敵,這時求師
之望已絕,求生之念頓蔭,因此虛晃一招,乘機便跑。
  哪知他剛撲上牆頭,暮地聽得一聲「下去!」頓覺雙腿酸麻,翻跌下地。太極陳竟不知
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邊;只輕輕一拍,就把丁曉制伏。丁曉的輕功已是不凡,而太極陳卻
在他起步之後,一縱即如影附形,令他毫不覺察。這功夫更是駭人。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一山還比一山高。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0:41

第 七 回 上
虎嘯龍吟 狂生遭重創
慧因蘭果 俠士醉梨渦

  丁曉被太極陳一拍,頓感酸麻,跌下牆頭;無力抗拒。又慚又怒,索性大馬金刀的在地
上一坐:橫睨著陳家的人,大聲說道:
  「好,今晚總算見識了你們陳家老一輩、小一輩的英雄,你們全都上來吧!你們做得好
『漂亮』呵!傳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臉』(揚名),合你們全家之力,終於把一個外路少
年打倒,這還不顯出你們陳家的高招嗎?」
  丁曉說得很是憤激,太極陳皺皺眉頭,厲聲叱道:
  「小伙子,別亂嚼舌頭(胡說之意),陳家從不恃勢欺人;只是你得說清楚你的來歷,
陳家不願欺人,可也容不得人立心矇混,意圖不測!」
  丁曉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限謀詭計暗算別人,有哪一點不清白?」
  太極陳鬚眉皆張,動了真氣,勃然震怒,喝道:
  「你這是什麼對待前輩的態度?你的尊長師父;就沒有教過你一點規矩嗎?不要說你,
當今武林中人,哪一個見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聲『前輩』?」
  「你說你來歷清楚,那我問你,為什麼要假裝不懂武藝?為什麼要來此歪纏?」
  「哼!我代你說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來此竊取高招,好讓你們獨霸江猢,你可
知道這是武林所不許,情理所不容的嗎?」
  「你別裝蒜了吧!你實在告訴我,你是丁劍鳴的什麼人?」
  太極陳單刀直人,咄咄逼人。丁曉給他道破來歷,驀然一震,但隨即又冷然說道:
  「你管得我是什麼人?你以大壓小,我偏不告訴你。」
  太極陳在審問丁曉時,他的哥哥陳永承頻拋眼色,太極陳也微微動容,但仍是橫眉怒目
道:「你說不說?你再不說,我就教你永說不出話。」說罷,駢起雙指,作勢待戳。
  丁曉閉目喝道:「你把我廢了我也不說,小爺平生,偏不怕硬……」
  太極陳雙指一收,暗暗讚賞,驀地叫陳保英道:
  「保英,你給我搜搜這廝,看他可帶有利器,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陳保英伸手搜查丁曉全身,丁曉氣得將牙咬得格格響,罵道:「你們憑著什麼搜索別
人,誣良為盜,這就是你們成名人物的行徑?」丁曉雖然生氣,無奈他全身麻軟,無力反
抗,只是任陳保英搜。
  陳保英見丁曉罵得凶,他卻慢條斯理地冷笑道:「憑什麼?就憑你是個小賊!」邊說邊
伸手往丁曉懷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緩緩說道:「哦!一封信,這還不搜出你的
憑據?」邊說邊把信抽出來。
  他把信抽出來一看,突然「咦!」了一聲道:「爸爸,這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你看,
這小子不知代誰送信給你?」他把信遞給太極陳,還待繼續搜索。太極陳急把他止住道:
「且慢,待我看了這封信再說,」
  太極陳邊看信,邊把眼睛瞟著丁曉,面色微露驚訝,看完後又遞給他的哥哥陳永承看,
笑道:「這小子果然是有點來歷!」說罷突然走到丁曉跟前,將手在他「環跳穴」上一拍;
丁曉頓感全身血脈流暢,酸麻若失,站了起來道:「你們又耍什麼花招?」
  太極陳面色已很緩和,笑道:「小伙子,闖蕩江湖,不能這樣任性使氣。你一點江湖禁
忌都不懂,糊里糊塗就幾乎吃了大虧,你有這封信為什麼不早拿出來?上官瑾是你什麼人?
他怎會要你帶信給我?」
  原來這封信正是上官瑾當日匆匆寫好,趕著給丁曉的,丁曉漫不經意地在懷中一放,誰
知今日卻派了用場。
  上官瑾與太極陳並不很熟,可是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卻是太極陳最欽佩的一位武林前輩
(上官瑾歲數不大,班輩卻高,算起來和太極陳是平輩)。而且在幾十年前,太極陳初出道
時,還得過司空照的不少幫忙。後來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這位愛徒,暗中還托過
好幾位武林名宿照顧。太極陳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缽傳人,後來見了面又知他打穴功
夫,江湖獨步;兩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重,因此太極陳怎樣也得買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這封信寫的很懇切,首先說明了丁曉的來歷,離家出走的經過,志趣抱負與乃父
不同;再說丁曉求師的苦心,並代他說項。其中有幾句令太極陳看了很是動心,那比句是:
  「紅花綠葉,同出一支:百川匯流,始成大海;丁派陳派,同負重名,融會貫通,必放
異彩。」意思是勸太極陳不要挾技自秘,說明武術若能彼此交流,則成就無可限量,何況同
是一派的呢?這幾句話很能打動太極陳的心。
  因此太極陳看完信後,立刻對了曉和好許多,殷殷問他和上官瑾的關係。
  丁曉見太極陳轉為緩和,想來自己本來是誠心拜師的,這樣硬挺硬衝,也有不是,這麼
一想,也就心平氣和,據實答道:
  「上官瑾嗎?是朱師叔朱紅燈給我介紹的(丁曉習慣了稱朱紅燈為「師叔」,說出來忽
又覺得不妥,於是又補了他的名字)。他對我很好,而且料到你們可能難為我,因此在我臨
行前特別給這封信給我。
  「可是我不願因人成事,我以為弟子擇名師,名師也擇弟子,這是師徒兩人之間的事,
又何必要第三者代拉交情,套關係?我就是這麼一副料子,你看我有資格做你的徒弟你就
收,沒有你就不收好了,何必管他什麼上官瑾不上官瑾?」
  太極陳聽得哈哈大笑,這少年好直爽,有什麼就說什麼,性格雖硬,但卻似璞玉未雕,
著實可愛。想了一想,就對他說。
  「你先跟保英、保明他們去安歇一宵,拜師的事明天再說。」
  丁曉連戰保英、保明,又給太極陳拍了他麻軟穴,雖然給解了過來,也是累得不堪,聽
了太極陳的活,不再客氣,便自告退。他臨走前還對吳方甫道了個歉,說道:
  「吳師父,大概我不能做你的弟子了,蒙你引見,多謝!多謝!」弄得吳方甫很不好意
思,敷衍幾句,也自告退。
  當晚太極陳兩兄弟抵掌深談,討論該不該把家傳絕技,授給丁曉。太極陳還有點顧慮,
還委決不下。
  太極陳的哥哥陳永承卻說:
  「據我看,上官瑾的話很有道理。我近年潛心掌技,一招一式的將我們陳家太極拳慢慢
解析,覺得本門拳法可以變化之處尚多。但我限於天資功力,還未能摸索出變化之方,使本
門拳法,有所增益。看了今夜丁曉的出手,有些手法變化,甚合我心。大抵丁派的較我們輕
靈,我們較丁派沉穩,如互相截長補短,這豈不是兩家都有益的事了?」
  「而且丁曉這個少年,人很直爽,我們教他,也叫他將丁派的拳法詳細解析給我們看,
他必不會藏奸。」
  太極陳想了又想,從利害方面看,對自己有益無損,從他人方面看,丁曉又是可信賴
的。他想,做一代的武林名家易,做新拳術的創始者難。如果自己打破成規,傳授丁曉,也
從丁曉處,將丁派的拳法完全吸收,與自己的揉合。必然能使太極拳更趨完美,這是不朽之
業,不應故步自封,何況收了丁曉為徒。日後見上官瑾時,也有交代。
  第二天,太極陳果然對丁曉直說,願意收他為徒。也說了希望將兩派拳術熔為一爐的
話。這正是丁曉本意,當下大喜過望。馬上拜師,
  拜過師後,太極陳忽然盤問起丁曉結織朱紅燈的情形,似有什麼事似的。
  丁曉把怎樣結識朱紅燈和上官瑾的經過詳細地對太極陳說了,問道:
  「師父,我自離開他們後,就一點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了,你問起上官先生的下落,可是
有什麼事要找他嗎?」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正是要去找他,保明這次回來就是叫我去找他的。他失蹤了!」
  「失蹤?」丁曉不禁愕然,不知太極陳到底是開玩笑還是正經話,他怔了一會,問太極
陳道:
  「怎麼這樣大的一個人會失蹤?哦,我猜著了:也許他浪游江湖,懶得和朋友通音訊
吧?」
  太極陳正容說道。
  「不是這樣。他和我本來就少通音訊,以前他仗著一柄扇子闖蕩江湖,誰管得著他?可
是這次不同,他真的失蹤了,不止令許多江湖朋友吃驚,連朱紅燈也給嚇壞了,所以才要保
明回來叫我。保明,這事情你對師弟說吧。」
  原來陳保明也是義和團中人。以前朱紅燈曾拉過太極陳兄弟出山,太極陳兄弟也都像姜
翼賢一樣,雖然同情義和團,卻不願冒大風浪。可是保明年少熱情,卻自動求去,太極陳兄
弟商議過後,也就讓保明去了。
  丁曉聽得陳保明是義和團後,忽然如有所悟,問道:
  「怪不得那次你在古松崗上給人包圍時,我出手援助,你也懷疑起來。敢情你因為是義
和團的人,所以特別小心。」
  保明笑道:「正是這樣。你不知道清廷是如何對我們處心積慮,欲得而甘心。他們什麼
陰謀詭計都使得出,軟硬兼施,拉、嚇、拆、騙,什麼手段都有。我們不處處小心那還行
嗎?」丁曉聽了,這才知道秘密團體中的人,警惕性特別要高的道理,對陳保明的不滿與誤
會,也就釋然冰消了。
  當下太極陳笑道:
  「你們又把話題拉遠了,這些話留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先說上官瑾的事。」
  陳保明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於是簡略地將上官瑰「失蹤」的事說給丁曉知道。
  原來上官瑾上次從山東趕到河北安干,在赭石崗頭,助了朱紅燈一臂之力,救出丁曉,
就是有要事而來的。丁曉當時也曾聽他們談過一兩句,神情很是緊張,他沒敢湊過去聽(見
第三回〕。
  當時義和團的大本營在山東。山東除了義和國外,還有一個大刀會也很有勢力,而且成
立在義和團之前。大刀會也是跟清廷作對的,只是沒有像義和團一樣,提得出一定的主張,
它只是廣個勢力較大的一般的秘密會社。
  義和團崛起後,對大刀會是極力聯絡的,可是初時義和團未盛時,大刀會看它不起、興
盛後,大刀會的主持人,卻又有所妒忌,發生了磨擦,這其問有著很微妙的關係。
  當時大刀會的主持人是王子銘,一柄單刀,曾得山西霍家的真傳,也算得是一條好漢。
雖然剛愎自用,卻是直腸漢子。大刀會與清廷作對,也與當時外國教會作對,被清廷稱為
「刀痞」及「會匪」(八國聯軍入北京前,各公使曾要求清廷取消義和團及大刀會,將大刀
會與義和團並列,足見西方列強對這個群眾組織的忌憚),說起來和義和團的宗旨很是相
同,只是王子銘到底只是秘密會社的首領,還脫不了霸佔「地盤」,搶奪「徒弟」的習氣。
當時所有的秘密會社都是如此,也怪不了他。
  大刀會在山東江北一帶,勢力極大。到義和團興起後,不免因為勢力範圍的問題發生磨
擦;而且參加義和團的人越來越多,大刀會「會友」的發展,也就不免受阻。王子銘眼光魄
力都不如朱紅燈,他認識不到義和團的發展對他是間接幫助,——牽制了清廷的注意,分散
了清廷的力量。他只是從小處著眼,看到的只是大刀會的利益,因此就不免常常生氣。朱紅
燈雖然識得大體,處處忍讓,而且想進一步和他合作,卻又因連年奔走,且又缺乏時機,所
以雖有此心,卻還未及實行。
  也是合當有事,在朱紅燈離開山東到河北保定去找姜翼賢的期間,山東昌邑縣的義和團
總舵杜趕驢(他是趕驢出身,別人叫慣了,他就以赴驢做名字),突然被大刀會捉去。原來
昌邑縣算是大刀會的範圍,杜趕驢在那裡發展義和團,事先沒有取得王子銘的諒解,王子銘
竟連通知也不通知,就在月黑風高之夜,突然帶了幾把好手,悄無聲地把他擒去。按說王子
銘久歷江湖,就是捉人,也該「先禮後兵」,或者先責難義和團在山東的總舵交人,不交時
才能決裂的。但王子銘卻受了別人挑撥,竟不顧利害就先動手,這挑撥的人,利用了王子銘
的性格和大刀會與義和團的矛盾,放了這著毒招,處心積慮。險惡之極。這挑撥者是什麼人
物,以後再表。
  且說王子銘這個違背江湖規矩,事出非常的舉動,頓時嚇壞了山東的代總舵李來中,他
不知該如何應付。一時又想與大刀會全面決裂,一時又想找人做和事佬,找王子銘談判。舉
棋不定,仿惶無計。幸得副舵張德成比較持重,這才決定了請上官瑾馬上去通知朱紅燈,要
朱紅燈回來處理。照上官瑾的脾氣,還想單身去探望王子銘的老巢,先把杜趕驢救出來再
說,幸得張德成極為壓住,勸服了上官瑾,這才不致將事情更擴大。
  上官瑾在安平見朱紅燈後,朱紅燈詳聽經過,皺了眉頭,說道:
  「還是張德成懂得我的意思,這事情萬不能鬧大。」他沉思半晌,忽又拍案而起道:
  「這裡面還有古怪,王子銘雖然剛愎,但還不至於這樣魯莽,其中必然還有人在。咱們
正好趁這個機會,解決義和團與大刀會的糾紛,將兩個團體,合而為一!』
  但朱紅燈卻不能馬上動身回山東,因為河北河南的義和團組織,正在發展,根本大計,
還需他的等劃,他沉思半晌,緩緩地對上官瑾道:
  「你先替我回去見王子銘吧,記著要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動人,這不是一刀一槍的事
情,你先得道歉,對他表示尊重,然後曉以大義,化干戈為玉帛,態度不能示弱。也不能動
強。」
  「這事情也許還不是你去可了,不過他既然捉了咱們的人,自然要急著等咱們的表示。
你先回去『穩』住他們,免得他們以為咱們不理他們,對他們輕視,或者以為咱們畏怯,更
恃勢胡來。我在這裡料理完畢,最多不過半月,必定趕回。」
  上官瑾笑道:「哎!這樣麻煩,俺可不幹!」
  朱紅燈大笑道:「俗語說得好,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秀才講道理是最拿手的,偏
偏你這個秀才卻怕說理。你放心,難道你還怕他們動粗?」
  當下朱紅燈再具體交代他一些做法,就這樣由上官瑾先回到山東應付。朱紅燈未嘗不知
道上官瑾有狂生習氣,但上官瑾總要比李來中、張德成等高明許多,而且輩份很高,雖然不
在義和團中擔任什麼實際的重要職務,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與義和團的關係非比尋常。
叫他去應付王子銘,一來可以借重他的聲望,二來對外來說。他要比李來中等,更適宜代表
朱紅燈(他與朱紅燈是平等的身份,而李來中等則是朱紅燈的部下。當時江猢中人是很講究
這些身份的)。
  朱紅燈心想,派上官瑾去,縱使事情不能解決,最少也不會惡化。不料事出意外,上官
瑾去後不到十天,山東方面已快馬飛報,傳來了驚人消息,說上官瑾單騎「拜山」(到對方
大營會見領袖人物,稱為拜山),竟然一去不回,音訊杳然,生死難惻。山東道上,傳說紛
紛,有的說上官瑾已被打死,有的說上官瑾受了扣留。而王子銘方面卻不聲不響,只來了一
封信給山東義和團總部,說是:「不願以上官瑾為商談對手。」至於上官瑾的下落,卻一字
不提。
  任是朱紅燈不論怎樣曾經風浪,豪氣千丈,聽了這消息,也不能不自驚心。事情愈來愈
糟,亂子越鬧越大,朱紅燈再不能按原來計劃處理了。他考慮再三,深恐這事情連自己去也
未必能順利了結。他突延遲歸程,急派人延請附近幾省有交情的武林名稻,準備摸清王子銘
的「海底」,軟硬兼施,謀定後動。
  陳保朋那時正是在古松崗別過丁曉之後,來到安平謁見朱紅燈。他席未暇暖,立刻就被
朱紅燈差遣他趕回河南請太極陳兄弟出山,相助一臂之力。
  書接前文,陳保明將上官瑾「失蹤」經過,和自己回來的任務詳細說後,丁曉震駭異
常,問太極陳道:
  「師父,那你去下去呢?上官先生這樣的功大,諒不至遭受意外吧?」
  丁曉帶著期望的神情,望著太極陳,神情顯得很是焦急。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你這麼個急法?如果我也像你這麼著急,你今天就見不了我。保明回來,我本想馬上
去的,後來想了一想:以上官先生的本領,還遭遇意外,就算我趕去,也未必有濟於事。因
此,我又約了最近到河南訪友的兩湖名武師韓季龍,多一個幫手,總好一點。他已經答應,
過兩天就會趕到懷慶相候,與我同行。」
  丁曉又眨著眼睛,懷疑問道:「那不會太遲嗎?」
  太極陳搖搖頭道:
  「不遲,你仔細『琢磨』就曉得了。上官瑾這次的意外。只有三種可能:一種是遭遇不
幸,已不在人間。如果這樣,早趕去也回天乏術。這是最壞的情形,以上官瑾的武功,縱遇
意外,也不至此:一種是已經出險,但為了其他原因,尚不願露面。如果這樣,做朋友的趕
去救援,也不差在幾日遲早;一種是已被王子銘扣留。如果這樣,王子銘一定不敢在與義和
團尚未正式接觸前,就橫加毒手。杜趕驢也只是被俘受禁而已,何況上官瑾。王子銘是江湖
上叫得開字號的人物,他就算有膽樹強仇,挫高手,想更顯名聲人也不敢犯公憤,下毒招,
殺大名鼎鼎的上官瑾。朱紅燈也是料到這種情形,所以才放心邀好手前去的。」
  丁曉又上前請道:「弟子也有意思隨師父去見識見識,師父可願攜帶嗎?」
  太極陳瞅了丁曉一眼道:「你不能去:你去也沒有什麼用。這次去的幾個人都是武林名
宿,江湖前輩,不是恃人多仗勢眾的。你放心留在我這裡,跟你的師伯先練習本門手法。」
丁曉聽了很不好意思。
  過了幾天太極陳果然和陳保明趕去會見韓季龍,作伴應朱紅燈之約去了。丁曉自留在陳
家學技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裡且補敘上官瑾當日單騎拜山,遭遇意外的事:
  話說當日上官瑾聽了朱紅燈的吩咐,獨自瑞返山東,先見了李來中、張德成等大頭目,
轉達了朱紅燈的意思後,就具了朱紅燈和自己兩人聯名的大名帖,獨自上魯北的星子山,往
王子銘的大寨處拜山。
  星子山形勢險峻,曠林崗坡,形如環帶,谷外闢為山田,築有村舍:谷內峰巒起伏,建
有營寨。上官瑾藝高膽大,他竟趁著絕早時分,朝陽未出,曉露未干之際,就來到了星子巖
前。他竟不找人通報,便往裡闖。他展開了登萍渡水之能,在茂密叢林,搓峨亂石之間輕馳
疾掠,雖然在曠林崗坡中,不時地發現衛哨,發現埋伏,然而他身形迅如飄風,人又機智,
一見人影,即行趨避,竟給他連闖了十幾道關,悄無聲色地走到了王子銘的大寨面前。那些
途中的衛哨,偶爾有幾個服力好的,也只是見到一條灰白影子,一瞥即逝,疑鬼疑神疑眼
花,也不敢鳴號示警。
  其時旭日方升,曉風撲面,只有十數名巡邏兵各處察看。上官瑾穿著蘇綢長衫,搖著描
金扇子,大搖大擺地走來。那兩個在大寨門前站崗的邏卒,看到他這副怪樣子,不覺「咦」
了一聲道:「你是什麼人,大清早來到這裡?」他們怔怔地望著上官瑾,給駭得呆了。季節
已是秋涼,山林高處,曉寒沁人,而上官瑾卻綢帶飄飄,還搖著扇子。
  上官瑾給他一喝,笑嘻嘻地立定下來,將扇子一指,慢聲答道:「我是教書先生,你們
的總舵主請我來給他的孩子開蒙的。」
  那邏兵將信將疑,扯著他的同伴道:「喂,老二,你比我多在內寨走動,咱們總舵主是
不是有孩子要開蒙?」
  他的同伴想了半晌,應道:「我只知道咱們總舵主有兩個孩子,大的已二十多歲,不在
這兒,小的約摸有十二、三歲了,難道現在還開蒙?」
  上官瑾又哼了一聲道:「十二、三歲開蒙,有何奇哉?他太蠢也,你知之乎?」上官瑾
搖頭擺腦,之乎者也,亂扯一通,果然像個三家村的學究。
  還是那個叫老二的機靈一點,他瞅了上官瑾一眼,忽然問道:
  「你既然是總舵主請來教書的、可有什麼憑證嗎?據俺所知,外人到此,不是有頭日帶
領,就得有令箭為憑。再不然,就是請來的貴賓的話,也還得有寨主的大紅帖子。你有哪
樣,拿來看看。」
  上官瑾將扇子搖了一搖,笑笑說道:「憑證乎?天黃黃,地黃黃,碰著胡虜一掃光!」
  那兩個邏兵一怔:「哦,你曉得我們今天的口令。」
  上官瑾道:「你瞧,我不騙你吧,你們的總舵主昨天派人來請我時,就把今天的口令告
訴我了。我既然曉得口令,當然就不必頭目帶領和其他憑證了。」
  那兩個邏兵果然相信。大寨也常有江湖上奇人異士來訪,上官瑾雖然比他們所見過的人
都怪,但他既能說出口令,他們也不敢怠慢,果然給上官瑾進去通報。
  看官,你道上官瑾怎會知道口令,原來他在途中聽見巡邏遠遠互相喝問(清晨看不清
楚,碰到自己人也會問口令的),他就全記下來了,順便拿來開了個大玩笑,把那兩個邏兵
哄得服服帖帖。他卻不料自己徒逞一時之快,非但害了那兩個邏兵每人受二十軍棍,而且把
王子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梁。因為上官瑾直闖到他的寨前,還能指派他的邏兵進去通
報,如入無人之境,這不但是「掃」了王子銘的面子,而且是蔑視大刀會的尊嚴,因此王子
銘後來才放縱部下對他痛下毒手,這是後話。
  話說上官瑾把那個邏兵哄進去後,心裡直笑。等了半晌,葛然間大寨裡人聲嘈雜,金鼓
齊鳴,大門倏地打開,門開處,一條大漢如飛跑出,打了一個千,朗然發話:「我們總舵主
叫我請問上官瑾先生,朱紅燈本人來了沒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1:01

第七回  下
原來王子銘一聽邏兵報告,說有這麼一個「教書先生」之後,他一皺眉頭,問清形貌,
啪地一個巴掌把邏兵打跌,喚人綁出去打了二十軍棍:大怒道:「鐵面書生竟敢小覷我王子
銘,小覷我大刀會。」當下就想發作。但別人直闖寨前,雖是不恭,他沒有受到攔截,卻是
自己這邊的人不濟,如果馬上因此和他動手,未免顯俱小氣。王子銘如此一想,只好強忍,
眉頭一皺,另有佈置。先叫人如此這般的問上官瑾。
  上官瑾見寨門開處,王子銘並不親自出迎,已自不快。再聽來人刺刺地問他「朱紅燈來
了沒有」更是有氣。他想:王子銘既知道我上官瑾來此,卻要問朱紅燈,分明是明知故問,
看不起人。
  上官瑾橫目斜視,哈哈一笑道:「我們義和團不是朱紅燈一個人的事,是義和團大伙的
事;費心你面復舵主。我既然替朱紅燈來,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漢聽罷,鼻孔裡發出鄙屑之聲:「哦!原來朱紅燈還不肯出頭,叫你頂缸來了。請
你拿拜貼來,我代你傳報,至於接不接見,是我們總舵主的事。」
  上官瑾幾曾受過人這般小視,若不是來時朱紅燈一再叮囑他要謹慎從事,幾乎馬上就想
發作,他為了要見王子銘商談,也只好強忍著悶氣,將拜帖拿出,遞過去大聲說道:「我要
會見的是王總舵主,不是閣下。誰不出頭,誰來頂缸,還輪不到你說話。你這些話如果是你
的意思,那等我會見你們舵主後,再和你算帳。如果是你們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馬上回
去。」說看,說著,已湊上來。將扇子一指,直迫那漢子面前。
  那番話原是王子銘教那漢子講的,他何嘗不知道鐵面書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說時原
就是色厲內荏,給他一指,更是當堂嚇得退後兩步,拿了拜貼,就往裡面跑,說道:「我這
不是給你通報了,敢發脾氣當我們總舵主的面發,我算你是好漢。」
  又待片刻,大寨裡已有十餘個人列隊出來,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銘,而是一個頭目模樣
的人,他抱拳大喝一聲:「請進!」上官瑾便應聲邁步直入。這十多個人夾在他的西邊,大
寨兩旁甬道,更是刀槍如林,劍戟齊舉,還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輕
搖,左顧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這些刀槍劍戟放在心上!
  當下賓主相偕,進了議事大廳,廳房十分寬大,卻只寥寥落落地坐了十數個人,坐在主
位上的是一個身體瘦矮,留有短鬚的老叟,持著一根龍頭枴杖,頻頻敲地,氣派很傲。
  上官瑾遊目四顧,不見王子銘在座,不禁大聲問道:「王總舵主呢?我特地登門領教,
既到貴寨,總得面聆王當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將杖一指旁邊虛席以待的客位,道聲:「請!請坐下再說。」他
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竟不起立相讓。
  上官瑾忍看了氣,也大刺刺地搖著扇子,連正眼也不瞧他,逕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
下,這才轉過面來,再大聲問道:「你們當家的到底到哪裡去了?」
  那矮瘦老人陰惻惻地一聲冷笑:「你要見王總舵主,他在這裡,可是沒空見你,大刀會
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銘一個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這個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
著!朋友,你有什麼事情趕快說。」
  這番話正是抄上官瑾剛才的說話——王子銘派人問上官瑾,朱紅燈為什麼不來時,他曾
表示什麼事一肩挑起。現在這個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話來還擊他,針鋒相對,毫不留情。
  上官瑾給他的話頂住,竟駁不回去,但他平生闖蕩江湖,見盡三山五嶽好漢,幾曾受過
這個氣?當下不加考慮,立刻還言道:
  「失敬,失敬!還未請教你跟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
  「在下這次既替朱總舵到場,來會你們的當家。我和他的交情、輩份,武林中人諒還清
楚。你既然替王子銘出場,自然交情、輩份,不會比我和朱紅燈的疏。只是我自慚見聞淺
陋,竟不識閣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這話,暗含著瞧不起矮瘦老人,譏他是無名小卒,而巨懷疑他在大刀會的地位。
這含意矮瘦老人如何聽不出:他卻滿不介意,又是一陣狂笑,將龍頭枴杖重重頓地道:
  「你這位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不止『鐵面』,而且『鐵口』。聽說你手底下很
硬,這我未見過,但你嘴頭子也居然有刺,這倒領教了,佩服!佩服!但你這番話可就是無
的放矢,『亂冒熱氣』(相當於廣東話的『懶沙塵』)了!」他面色頓轉,厲聲說道:「我
和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跟局外人無關,你也沒有打聽的必要。至於我的姓名自然沒你鐵
面書生的來得響亮,但這跟今天之會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是王當家底下的一個無名小卒,但
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權代表大刀會來接待你。你今年幾歲了?小老頭兒總長你幾年吧?就
憑這點歲數,我也見過許多浪得虛名的狗熊!」
  矮瘦者人的話,越來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氣竟給他碰了回去。他遇著了辛辣的對手
了。
  上官瑾年紀不大,班輩卻高,又仗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從未失手。正因他未碰過
釘子,所以本來已有些狂生習氣,就越來越狂,說話之間,自失斟酌。這香碰著了一個老辣
的江湖人物,給他反問過來,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倒一時想不出辦法,嘴頭上先輸
了一招。
  上官瑾登時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無驚人技業,但為朋友,為道義,倒也不
惜兩肋插刀!我們的朱總舵主和你們的王總舵主雖非深交,也是一條線上的朋友,反胡虜,
抗洋人,宗旨原就一樣。不值得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弄得兩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紅燈來,向大刀會的王總舵主付教,而你也一口替你們當家的擔承,那
我們不必繞彎路,鬥嘴頭,乾脆把要說的都攤出來。」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說完,就截著道:「那你就劃出道來吧,文的,武的,我們都准
備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應聲接道:
  「我請你們將我們昌邑的舵主杜趕驢兄弟交我帶回!我來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
兄如有意賜教,待這件事情揭過後,隨便你指定地點,喲好日期,我上官瑾一准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陰惻惻地冷笑道:
  「你說得好輕鬆,你可知道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規矩,綠林道也有綠林道的道理。大刀會
早就在昌邑安窯立櫃。你們的杜舵主強在這裡扒立舵(在別人勢力範圍裡搶奪地盤,設廠招
徒,稱為『開扒立舵』),就難怪我們的當家將他扣留,莫說你來,就是朱紅燈來,我們也
不能輕易交出。」
上官瑾縱聲笑道:
  「什麼江湖道綠林道?我們就從不曾把大刀會看成普通的綠林。怎你倒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要為漢族爭光,為百姓吐氣,可不是吃黑飯,搶地盤!我們就把昌邑縣讓給你們也沒問
題,你們可不能在這些小事情上製造嫌隙,為親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雖然疏狂,這番話說出。大刀會在席上的許多頭目,卻群相動容!那矮瘦老人急
急環眼一掃,嘻嘻地冷笑道:
  「你上官瑾,有志氣,是英雄,說得漂亮!你既口口聲聲要為大局著想,那我也就乾脆
劃出道來,你若依得,我便馬上釋放你們的兄弟。」
  上官瑾道:「願聞其詳。」
  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
  「我們的條件,你一點也不難做。你既代表朱紅燈來,那就請你代表朱紅燈在這裡叩頭
賠罪!再轉告朱紅燈:義和團以後要受大刀會管束!」
  上官瑾聽了,登時大怒,雙眼一瞪,嘿嘿笑道:「不依又怎樣?」
  那矮瘦老人冷然說道:
  「不僅也成,你老兄名震江猢,和朱紅燈又有過命的交情(生死交情之意),我在下不
知進退,有幸相見,總得領教閣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將扇一指,厲聲說道:「來!來!任你是虎穴龍潭,我上官瑾也得見
個分曉,你們是想群毆還是想獨鬥?」
  那矮瘦老人以杖頓地,也緩緩起立,側臉笑道:「一個蘿蔔一頭蒜,我們難道還會欺負
你單身外客?」
  上官瑾一聽,這老人分明說出一對一的戰法了,又順勢喝問:「既這樣咱們手底判雌
雄,我若是落敗,便把義和團雙手奉上,你若是落敗又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敗,也把杜趕驢雙手奉上。」
  上宮瑾哈哈一笑,邁步下場,說道:「一言為定,就這樣領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這柄
扇子,你要不要挑選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緊跟著說:「我使的兵器也就是這根枴杖,我教訓孫子,用的是它,上陣
對戰,也用的是它,不值得另外挑選。」
  上官瑾這時已步至場心,倏地翻身,大聲喝道:「休耍貧嘴,有本事請拿出來!」矮瘦
老人刷的一個箭步,點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鐵面書生,你留神接招!」「大鵬展
翅」,枴杖呼挾勁風,便向上官瑾攔腰掃去。
  上官瑾也道個「好」字,霍地晃身上跳,龍頭枴杖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子雖懸空,
招數卻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貫日」猛的便點敵人的「華蓋穴」.那矮瘦老人好不溜
滑,他的功力,也已屬非常,不待將杖抽回,只是隨手一抖,那根枴杖竟然直彈起來,改下
掃為上戮,「潛龍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橫截上官瑾的扇子。好
個上官瑾,他竟在全天憑藉,飄然將落之際,腳尖照杖頭一撐,疾如飛鳥地倒掠過矮瘦老人
頭頂。那老人急轉過身軀,舉杖橫掃時,他已疾踏洪門,欺身搶進!
  但矮瘦老人,也非一般,上官瑾賣弄了一手絕頂輕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著,展龍
頭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胚。上官瑾猛縮身形,左臂往下一撤,
右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旋身盤打,描金扇竟點敵人的「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
步」,猛地喝聲「著!」龍頭杖往上一抽順勢反展,疾如駭電,便照上官瑾面門劈來!
  矮瘦老人這招用得異常迅疾,且又險狠,滿以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誰知他快,上官瑾
更快,剎那間扇骨的鋼鋒一閃,錯步晃肩,腕子往裡一合,銳風斜吹,竟把描金扇當成五行
劍使。貼拐進招,截斷敵人手腕,矮瘦老人龍頭杖已封上去,急切間撤不回來,若用「顫棍
外崩」(將棍一抖,反彈敵人兵刃)之法,上官瑾扇子甚輕,又未必受力。
  主客勢易,攻守變換,矮瘦老人仗著幾十年勸力,竟也走險招,不退不閃,反往前上
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懷中撲進,疾點「期門穴」。這一回上官瑾以點穴兵器當刀劍用,而
矮瘦老人卻以長兵器當點穴镢,正是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上官瑾是點穴名家,識得厲害,
急斜身側步,走偏鋒,避敵勢,免得兩敗俱傷。而矮瘦老人也借勢收報卜躍身斜竄,縱出一
丈開外,救出了這手險招。
  兩個一退一進,分而復合、各展兵刃,再度廝纏。大家都封閉謹嚴,不求幸勝。上官瑾
的鐵扇子點、打、敲、削,忽作五行劍,忽作點穴镢,舞弄得出神入化,扇頭所指,全是對
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枴杖,盤、打、挑、撲、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
毒辣異常。
  兩人各展絕技,鬥了半個時辰,還是未分勝負,議事堂前,一群頭領,個個看得目瞪口
呆,倒吸涼氣,兩人心裡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傳,
四十未到,功力卻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詫異:哪裡鑽出的這瘦老頭?功夫既強,而且也
懂得點穴。按說他有這樣的功夫,又有這一大把年紀,江湖上早應有個傳聞,為何自己卻毫
不知道。
  輾轉攻拒,又拆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聲長嘯,把全身功夫展開,找穴尖,探穴
道,鐵扇子旋如飛燕掠波,施似神鷹撲兔,重敲輕點,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風中,盤旋進
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漸漸有點招架不住了。這時大刀會的一群頭目,看得分明,聽得真
切。急亮兵刃,掏暗器,準備教授。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上官瑾大喝一聲「著」!矮瘦
老人身形疾閃,腳步蹌踉。就在這一剎那,眾頭目暗器紛紛出手。
  上官瑾也好似早料到眾人偷襲,他的鐵扇子來點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鋼鋒卻把敵人
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數丈,翩如巨鷹,從好幾個頭目的頭上越過,
暗器紛紛打空。他就趁這個當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蘇綢長衫撕下,在外一摸,疾如閃電
地將門外兩個看守點了穴道,在門外的人驚慌失措之中,飛身上屋便逃。屋下面冷箭紛紛射
上,他竟長衫展開,運轉如風,冷箭給長衫一碰,竟紛紛落地。這一手名叫「鐵布衫」,若
非內家功夫,到爐火純青之境,萬萬不能。
  數起數落,上官瑾已撲出寨外,矮瘦老人也已緊緊追來。
  上官瑾展開「八步趕蟬」的師門輕功,專朝無路可通、叢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荊棘
蔓草之中,竟是如魚游水,不用沾著實地,已可疾涼輕馳,不需多時,已過了一處處層密起
伏的山頭。那矮瘦老人,雖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卻總是給他丟在五七丈後。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賊子,止步,你輸了招,不覆行諾言,還敢加害?若再追來,我
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那矮瘦老人聞言,突然引吭長嘯,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嘯聲如潮,接連震盪林
際,林鳥驚飛,然而卻並沒有發現人的影子。」
  上官瑾心想:你這「故佈疑陣」的詭計,必瞞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際,更
加緊腳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衝,霎那間已把矮瘦老人拋在身後,不見蹤跡了。
  這時已穿入了星子巖險峻之處,處處崢嶸突兀,凹凸不平,上有高峰插天,下有不測深
谷,山中又是林深草密,枝椏交插。其時雖已近午,旭日當空,金光萬道,可是山林中仍陰
沉沉的,陽光從樹葉叢中篩下來,只見談淡的日影。
  就在上官瑾撲入山口,穿入茂林之際,驀地聽得嘿嘿怪笑,如鷗鳥厲啼。猛回頭時,一
條灰白人影已如流星墜地,落到自己面前,身手迅疾,真無法形容。這人蒙面露睛,絕不打
話,便下毒招。
  來人身手之快,令上官瑾也吃了一驚,他驀見一條人影,撲到身上,急將長衫迎頭一
兜,右手鐵扇子辨形認穴,疾點對方的「竅陰穴」。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長衫「嗤」的一
聲,裂為兩半,掌風颯然,已按到身上。他疾地倒竄出去。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幾點寒
墾,已跟從飛到。避無可避,頓覺一陣麻痛,幸他神志尚清,預扣在左掌心,準備對付矮瘦
老人的奇門暗器,也已出手。
  這時那蒙面客正怪笑撲來,可是身形遲滯,已顯得大不如前,他才一落腳,尚未站穩,
忽地也「哎喲」一聲,摔在塵埃。
  原來蒙面客輕功,確比上官瑾略勝一籌,他伏在林中大樹之上,驟出不意,凌空下擊。
上官瑾本不易防避、幸得上官瑾也應變機靈,疾展長衫向他猛兜。他眼神一亂,掌雖發出,
自己也被鐵扇子擊著,雖仗著功夫深湛,避過「正點」,沒有給點中穴道,但也同樣感到軟
麻。他這凌空一擊,本是先發掌,後發暗器的,所以上官瑾逃了一掌之危,卻逃下了暗器之
災。而他也因被鐵扇子敲著,輕功大減,同樣也給上官瑾暗器打中。
  上官瑾平生對敵,一向不用暗器,這回還是第一次出手。他本來是準備應付矮瘦老人,
誰知而今卻在最緊要關頭,仗這奇門暗器,打退了蒙面容。他的暗器稱為梅花透骨釘,比梅
花針略大,比普通的暗器卻要小許多,專打人身穴道,這回連發三枝,竟有兩枝命中敵人。
  上官瑾聽得敵人「哎喲」之聲與摔倒塵埃之聲,心中大慰,正待掙扎起來,把那廝結
果,誰知方一掙扎,竟覺滿天星斗,頭暈眼花,圭身無力。正在此時,猛又聽得矮瘦老人在
林外大聲叫道:「三哥,可得手了嗎?」聲音自遠而近,看看就將到來。
  上官瑾這時生死渾忘,仗著還有一些清醒,急提一口氣,鼓著餘力,在地下拚命一滾。
直向下面百數丈的幽谷滾下,頓時間,只覺一陣奇痛攻心,人也就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上官瑾才悠悠醒轉。神志初復,便覺一縷縷暗香襲人,很是舒
暢。再一轉動,更覺臥處溫暖異常,自己竟然是臥在蜂帳之中,綿縟之上。
  上官瑾大為驚駭,揭開紗羅帳子,睜目四看,內見房內佈置精雅,雲石桌上,有爐香辟
塵,鮮花吐艷,牆上掛有古琴,牆邊還有梳妝鏡子,玻璃窗格,掩映流輝,窗戶兩邊,貼著
一副對聯:
  「瀟灑送日月
  寂寞時時人」
  字體寫得很清秀。上官瑾暗暗點頭讚賞。心想:看來這竟像是什麼小姐的香閨,這布
置、這對聯又在顯出主人是個出塵脫俗的高士,如果是一個姑娘的話,這也一定是李清照、
朱淑真一流的才女。
  疑幻疑真,莫非是夢?上官瑾正在驚疑,忽聽門外環珮叮噹,簾開處,只見一陣光艷迫
人,走進來的,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婦,年齡雖近三十,明艷尚如少女!
  上官瑾用手指用力一咬,雪雪呼痛,這時才知竟不是夢境。那美婦已盈盈走近,笑著說
道:「你已昏迷兩天了,不要用力轉動,再靜養幾天,就可走動。」說罷又展纖纖素手,在
茶几上倒了一杯熱茶,說道:「你喝杯君山的雲霧茶吧,可以幫助你恢復精神!」
  上官瑾接過茶呷了兩口,連道謝也忘記了,只怔怔地問道:「你是什麼人?這個對聯是
你寫的?」
  美婦人嫣然一笑,微現梨渦,說道:「先生真不愧是個讀書人,怎的一醒來,就要和我
談論對聯?是我寫的,可又有什麼奇怪?」
  上官瑾給她反問,愣呵呵的答不出話來,又聽得那美夫人說道:「自從我的丈夫死後,
我的心境就是如此的了,……」她還未說完,上官瑾就接著道:「哦,原來你還有過丈
夫……」美夫人突的噗味一笑,上官瑾猛覺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滿臉通紅……
  欲知這美夫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1:24

第 八 回 上
露白葭蒼 情懷歷亂
風情月冷 劍氣縱橫

  話說那美夫人噗哧一笑,上官瑾自覺失言,深感羞赧。那美夫人卻很灑脫地就在上官瑾
對面坐下,微笑說道:
  「先生有什麼覺得奇怪嗎?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先生通人,想不會以『未亡人』拋
頭露面為恥,遠者不說,近者太平天國的英雄洪宣嬌、蕭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
份,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嗎?」
  上官瑾大為動容,初時以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還是洪宣嬌、
蕭三娘那樣的英雄,不覺怔怔望著她,只見她又往下說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極高,對當代的詞人,少所許
可。我的胸襟雖不足以與李清照相比,但對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對時人』,
就是如實地寫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過來,便以此聯相問,莫非是笑我自負過甚嗎?」
  上官瑾聽她評論江湖人物,頗少當眼,不禁大為喪氣。因發問道:「然則你又何必救
我?」
  那夫人見他這樣問法,不覺笑道:
  「救一個人也要問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嗎?不過我救你,也不是隨便救你的,因為我曉
得你不是壞人!」
  上官瑾聽了,大感興趣,問道,「素昧平生,你從何知道我的底細?」他還以為美婦人
看出他是「鐵面書生」,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夫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了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題詩,如果你是
壞人,怎會有這柄扇子?」
  那美婦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巖底,幸好身予為樹枝絆住,不至跌破頭顱,而我
又恰恰曉得解藥,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壞人,為何卻與咱大刀會作對?」
  上官瑾一聽她說「咱們」二字,幾乎嚇得跳了起來,急問道:「你端的是什麼人?」
  那美夫人應聲答道:「我嗎?我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
  上官瑾大吃一驚!這豈不是剛離虎口,又入龍潭。但自己棉軟無力,只得聽天由命。這
樣一想,反鎮定下來,又問她道:
  「那你怎不送我給王子銘處置?」
  那美夫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細,怎能隨便送你給王子銘處置?你先說你是不是義和團派來的?」
  上官瑾既置生死於度外,便一一實說了。並且說及朱紅燈當日如何囑托,而自己有辱使
命,很是羞慚:
  那美夫人聽得朱紅燈處處為大局著想,微微點頭:「這樣說來,他倒是個人物。」
  上官瑾說完後,反問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經清楚,那你也可以說一點關於你的嗎?比
如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那美夫人問道:「你可聽過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婦,男的叫做穆天民,女的叫做杜真娘,都頗有名氣,而且
聽說和王子銘的交情甚好,後來穆天民被仇家所傷,不幸逝世。杜真娘報仇後,便絕跡江
湖。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得之傳聞,因此肅容起敬道:「原來你就是艷羅剎杜真娘!」
  杜真娘點了點頭,再詳細地將來歷告訴上官瑾。原來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銘的好友,而且
是他的把兄弟。穆天民死後,杜真娘就專心幫助王子銘訓練女兵,不再在江湖飄蕩了,可是
王子銘雖算是一條好漢,卻說不了普遍會黨首領的習氣,胸襟不夠闊大,對婦女的能力,也
不很信任。他起初設立女營,不過是想安頓大刀會男「會友」的眷屬。到社真娘來,才加以
整頓,杜真娘才知頗高,不過幾年便整理得井井有條,並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獨當一
面。她雖然是大刀會的女營統領,但對王子銘的舉止措施,卻有許多不同意的地方(比如對
義和團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帶著女兵,巡視幽谷,發現上官瑾受了重傷,又見
了翼王題字的描金扇子,早瞧料了幾成。當時大刀會、義和團的女兵都饒有男子氣概,更何
況獨當一面的杜真娘?因此,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聽了,再度道謝。杜真娘又問他當日交手的情形,聽說他先與矮瘦老人交鋒,後
為蒙面客所傷,蹙著柳眉道:「果然又是這廝,其中恐大有蹊蹺(古怪)!」
  上官瑾問道:「娘子可是認識他們?他們怎的這樣氣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領?」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這矮瘦老人是去年投奔大刀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他做事利落,武功又
強,江湖經驗更是豐富,對王總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須多時王於銘對他已是言聽計從,他
又吸引了幾個人來,也都做了大刀會的頭目。」
  上官瑾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杜真娘說完之後,歎息一聲道:「王子銘剛愎自用,給這些人混了進來,恐終是禍根
呢!」
  上官瑾聽了也黯然不語,與杜真娘對坐,良久,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
思地問道:
  「這間房可是你的房間嗎?還有,你隨便派兩個人來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煩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有這些世俗之見?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樣,有什麼需要避嫌的?這間房是我的
客房,佈置得還比較幽雅,你受了傷,需要靜養,所以我就把它給你了。這女營裡只有我懂
礙解救喂毒暗器,我不親來照料怎成?」
  「而且你現在已成了大刀會的對頭了,我救了你出來,除了心腹數人外,也不敢再讓其
他人知道,傳出去王子銘知道了,可對你不便。你安心靜養吧,大約再過半月便可復原了。
不要胡思亂想。」
  笑語猶聞,餘香繞室。杜真娘揭簾去後,上官瑾頓感迷惘。他闖蕩江湖從來曾見過這麼
一個又大方又溫柔的女性!他行年將近四十,平生對異性素不發生興趣,不知怎的,見了杜
真狼後,卻禁不住很是傾心。但他一想到這些時,又禁不住暗罵自己:別人是這樣磊落大
方,怎能亂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自己還自負英雄豪傑,這樣想法,叫人知道了豈非笑話。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營中安頓下來。真娘也不時地來看他,兩人談文論武說江
湖,很是相得。杜真娘的影子,漸漸在上官瑾的心頭擴大,欲抹也無從抹去了。
  軟紅叢中,好生調息,光陰易過,眨眼便是半月。上官瑾身體已完全復原。但杜真娘還
不許他在白天行走。這天他試了試功夫,覺得已一如常時,便對真娘說明,明晚便要悄悄地
離開,真娘也答應了。
  別離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無眠,恍惚神思,百難排遣。他輕輕地吟誦「詩經」
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回游從之,宛在
水中央」的詩篇,彷彿覺得真娘便是詩篇的「伊人」,若即若離。有時似仙子凌波,姍姍微
步,儼然在望:但「追尋」下去,又恐終是「曲終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朧,奇思遐想,飄浮腦海。正在神思不定中,摹地聽得窗外一聲低笑:
「怎的身臨險境,居然詩興還這樣的濃!」這聲音非常熟悉1
  上官瑾驚喜非常:急得一躍而起,大聲說道:「怎的你會尋到這裡來?」話猶未了,窗
戶倏的打開,從窗躍進了幾個人,為首的劍眉虎目,竟是義和團的總頭目朱紅燈!他一躍進
來,就對著上官瑾笑,朱紅燈的背後還有三個人,有上官瑾認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認得的,
但一看就知不是尋常人物。
  跟在朱紅燈身後的是一個銀鬚飄飄,精神健碩的老頭,這人上官瑾認得是太極陳。上官
瑾初出江湖「闖萬」時,他的師父司空照就曾在太極陳處打過招呼,托他照應,因此雖只一
面之緣,交情卻是不淺。
  在太極陳後面的兩個人,一個是面如重棗,濃眉巨目,近五十歲的漢子;一個是穿著藍
布大褂,清矍的老頭。這兩個人上官謹都認不得。經過朱紅燈介紹後,才知道那濃眉巨目的
漢子便是兩湖的名武師韓季龍。那老頭兒聲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輩,翦二先生。這兩人
都是上官瑾一向聞名,卻未曾見過面的。韓季龍使的是江湖上罕見的兵器銀花萬字奪,在長
江以南,闖蕩半生,未逢敵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麼兵器都不用,只憑一雙肉掌,就折服江
湖。
  原來太極陳會合了韓季龍後,就勿匆到安平府見了朱紅燈,其時翦二先生也已趕來,雖
然尚有一些邀請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量,覺得實力已夠應付,決定先去探聽虛實,再作
打算。這也因為自上官瑾「失蹤」後,大刀會氣勢迫人,再不解決這個糾紛,誠恐有更多不
快之事爆發,因此朱紅燈也就改變了原來持重的主張。準備在探聽一些虛實後,再正式拜山
談判。
  這四人中,韓季龍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以前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後,他也來探
訪過杜真娘。因此知道真娘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那晚他們到星子巖探聽虛實,碰著了
怪異之事。四人一商量,韓季龍就提議先去探問杜真娘再說。韓季龍深知杜真娘為人,即使
杜真娘站在王子銘一邊,他們去後能以禮求見,真娘也決不會將他們出賣。果然他們深夜來
訪,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們,給他們洗塵,而且告訴他們一個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
上官瑾就在這裡養傷。
  當下朱紅燈簡略地將經過告訴上官瑾之後,取笑他道:
  「我看你在這裡養傷,敢情真的是樂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點消息都不向外透露?」
  他們取笑間,上官瑾正在分辯,只聽得簾外又是一聲清脆的笑聲,杜真娘帶著兩個心腹
女兵,揭簾而入,笑道:「你們哥兒倆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見面就樂成這個樣兒。」邊
說邊叫女兵擺下茶具,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你們喝杯苦茶吧。」朱紅燈給真娘一笑,
倒反而不好意思了。
  當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紅燈的話,突然問道:「你剛才說在探山時遇到怪異之事,究竟是
什麼事啊?」
  朱紅燈先不回答,卻先問杜真娘那個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弄什麼玄虛,呆呆地聽著他和杜真娘對話。杜真娘詳細他說了矮瘦老
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形貌後,朱紅燈還未開聲,翦二先生已猛地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無花,果然是這兩個小子!」
  上官瑾聽了。摸不著頭腦,急忙問道:
  「是哪兩個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鳴遠這個人?」
  沙鳴遠?上官瑾頓時呆住了,他記起初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上西嶽華山投司空照時,碰
看清廷的三個武士和司空照纏鬥,後來心如神尼把其中兩個打死,只剩一個在逃。這逃脫的
人,聽師父說便是叫做什麼「千里追風」沙鳴遠的。上官瑾雖年深日遠印象不深,但回憶起
來。與矮瘦老人形貌卻顯然不同。
  上官瑾很是狐疑,問翦二先生道:
  「沙鳴遠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並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鳴遠在大刀會,他的武功當
遠比矮瘦老人強,為什麼不由他出來會我?」
  翦二先生持須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鳴遠,可是沙鳴遠一定和你交過手,據我猜,那傷你的蒙面容,
十九就是他!至於他為何蒙面,大約是怕你認得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問朱紅燈道:「你所說的在探山時遇到了怪異之事,是不是指碰見沙嗚遠呢?」
  朱紅燈點了點頭,就讓翦二先生敘述當晚碰到沙鳴遠的事。原來當晚他們四人,分開四
處探山,可以互相呼應,但卻有相當距離。翦二先生剛進入星子巖口時,突然有一條灰色人
影如飛撲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見。翦二先生不願行藏破露,也展開絕頂輕功與他周旋。翦
二先生的輕功別有一門,他的蝴蝶掌是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的(練法詳見拙著
《龍虎鬥京華》)他展開蝴蝶掌身法,真賽似蝴蝶穿花,蜻蜓戲水,左穿右插,進退盤旋,
繞是沙鳴遠如何迅疾,卻休想碰到他的衣裳(他根本不是跑直線,而沙鳴遠還卻又不熟悉這
種身法步法)。他在盤旋進退中,藉著星月之光,一瞥敵人,似曾相識。原來他在三十年前
曾與沙鳴遠有一面之緣,而今領教了他的輕功,再依稀記起他當年形貌,兩相比較,就已疑
惑這人便是「千里追風」(沙鳴遠綽號).於是他一面發出暗號,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
也展開身法,擺脫了沙嗚遠的糾纏。而沙鳴遠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難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巖口,和朱紅燈等會合時,又知太極陳也碰到一個矮瘦老人、給太極陳連
發七枚金錢鏢,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嚇得他不敢追趕(矮瘦老人是識貨的人,他聽風辨
器,已知厲害,雖能躲過,卻不敢前追了)。太極陳一說,翦二先生更確定了剛才的灰衣人
便是沙鳴遠。
  翦二先生說到這裡,上官瑾插嘴問道:「怎的因為見了矮瘦老人,就更確定那個灰衣人
是沙嗚遠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雖好,年紀還輕。所以對於他們幾個人的來歷淵源尚未清
楚。
  「這些人少年時候都是江湖上一時之雄,當時正是太平天國勢力漸漸由盛而衰的時候,
這些人功名利祿熏心,不投太平天國,反而給清廷搜羅了去,與太平天國作對。太平天國亡
後,他們都被封為特等『巴圖魯』(武士),在大內供職。聽說特等巴圖魯只有八個人。現
在還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鳴遠、白貞一和另一個太平天國叛徒董紹堂常常在一起,被武
林前輩稱為大內三凶。他們都久已脫離江湖道,所以五十歲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
根本就不會聽到他們的名字。
  「這矮瘦老人雖非特等巴圖魯,但也是清宮內的特選衛士,僅次於沙鳴遠一級。這人是
沙鳴遠堂弟,名叫沙守義,他入大內,便是沙鳴遠替清廷吸引的。
  「這沙鳴遠和沙守義都是山西路家的門下,但沙鳴遠卻得了路家的三稜透甲錐真傳,沙
守義得的卻是龍吟杖法,比起來要稍遜一籌。沙家兩兄弟我都見過,那天晚上,月暗星稀,
我雖懷疑灰衣人是沙鳴遠,卻不敢確定。但後來太極陳又碰著了矮瘦老人,從相貌特徵來判
斷,當是沙守義無疑。沙守義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鳴遠還是誰!何況他的輕功身法,
又是路家這一派的。」
  上官瑾聽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斷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說清廷特等巴圖魯現
在尚存的還有五人,其中白貞一和董紹堂,可是據我所知,這兩人在十一年前已死了呢!」
  翦二先生詫異道:「你怎麼知得這樣確切?」
  於是上官瑾把當日三凶去找他師父司空照的麻煩,給心如神尼一枝鐵拂塵打敗,力斃二
人的事情說出,聽得眾人都點頭讚歎。翦二先生因為剛才恃老賣老,不料這件事情他還毫無
所聞;很有點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聰明,急忙把話題引開說道:「既然沙鳴遠是這樣的人物,他投到大刀會
來,而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別有用心。絕非大刀會之福。」
  朱紅燈沉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說道:「據我看大刀會和義和團的糾紛,就是這些人
製造出來的。」
  朱紅燈猜對了,翦二先生也判斷無訛,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果是沙鳴遠和沙守義,他們
是奉清廷之命,陰謀混進大刀會,來製造糾紛,挑撥王子銘,使本來和義和團就有嫌隙的王
子銘,更仇視義和團的。沙鳴遠因過去名頭大大,不願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義出頭,待
得到王子銘信任後,才慢慢把同黨吸引進來,王子銘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來時,沙鳴遠知道上官瑾是可空照傳人,在華山曾經一會,所以沙鳴遠才帶
上面具,在林中險峻之處截擊。他的武功火候,本較上官瑾略勝一籌,但因過度自恃,把上
官瑾當做小輩看待,不以為意,結果雖然中傷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暗器。幸而沙鳴
遠也是行家,給晴器打中穴道後,立刻閉氣靜臥,侍沙守義趕來後。馬上叫他用「推血過
宮」之法解救,所以他復原反而要比上官瑾為快,而沙守義也因急於救人,顧不礙搜索上官
瑾,這才使上官瑾能逃脫性命。
  到朱紅燈、太極陳等來探山時,沙家兄弟一與來人接觸,便知全是強敵。他們在昏夜之
中,「不敢追趕,但眼看他們的身形,在墾子山北峰冉冉而沒,卻忽的起了懷疑。星子山北
峰是杜真娘女營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對他們不假顏色,他們兄弟二人一談,很懷疑杜
真娘與來人有關係。他們商議良久,又生了一條毒計,立刻昏夜去見王子銘不提。
  且說朱紅燈等問清楚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形貌後,更確定是沙鳴遠無疑。當下也
感頗難應付,商討之下,決定第二日便由朱紅燈正式具帖拜山,道碴他們的陰謀,看王子銘
如何處理。
  不料朱紅燈還沒有去找王子銘,王子銘卻先來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紅燈方醒,忽聽
寨外人聲喧沸,杜真娘匆匆入來,面露驚慌之色。朱紅燈急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杜真娘強笑
道:
  「王子銘帶了十多個人,在寨外求見,這是一向未有過的事情。我恐怕會與你們有關,
因此特地通知你們做個準備,我這就要到外廳去見他們了。」
  朱紅燈面色不改,從容說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銘,他既來了,我就在這裡見他不好
嗎?」
  杜真娘急忙搖手道:「不成!他們來意尚未明白,你們不能出去。萬一他們不是找你,
你反先豁出來,他們豈不疑我吃裡爬外。」朱紅燈替壯真娘一想,她的處境為難:這一邊韓
季龍是她的丈夫舊友(朱紅燈還不知上官瑾更是真娘知交),那一邊王子銘卻是她的頂頭當
家。幫有幫規,會有會矩,杜真娘既不能出賣丈夫舊友,又不能違背當家。自己出頭,確有
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則與太極陳等四人屏息相待。
  當下杜真狼傳令,大開寨門,親自出迎,抬頭一看,只見這十餘人中,不但有沙鳴遠、
沙守義在內,而且過半以上,都是他們的黨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還是鎮靜如常地帶他們
到大廳坐定。
  真娘招呼他們坐下之後,惴惴然問王子銘道:「總舵主今日率這許多頭目親來,可是對
女營事務,有什麼指點嗎?」
  王子銘面色倏轉,突然問道:
  「弟嫂,俺與天民賢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對弟嫂也從未虧待,如同一家。弟
嫂有什麼不滿意我這個做大伯的,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呢?」
  杜真娘雙眼一紅,急起立正容答道:
  「總舵主,這是什麼話?我有什麼不對,請你說出來,我年輕識淺,不望你做大伯的指
教還望誰呢?」
  王子銘哼了一聲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傑,你縱不念在天民以往與我的交情,也該看在大刀會的事業上。
你是女營的總頭目,怎能收留大刀會的對頭,吃裡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驚,定了定心神,仍襖問道:
  「總舵主聽誰說的?誰是大刀會對頭?我如何敢暗助對頭,胳膊反向外彎呢?」杜真娘
佯作不知。
  王子銘怒容滿面,驀地也起立大聲說道:
  「真娘,我是顧著昔日交情,不願按幫規處理,你卻顛倒不識好壞,還想掩飾,難道真
要我揭穿嗎?」
  王子銘說罷,猛地喝道:「把人帶上來!」底下的隨從已將一個女營小頭目揪到。昨晚
韓季龍武師等深夜來拜謁杜真娘時,就是由她通報的,原來沙鳴遠天方亮時,就已來查清楚
誰是昨晚的值夜。王子銘率眾接因而到,就先把這個小頭目(昨晚的值夜)拘了,她在總舵
主面前,如何敢不說實話。
  當下這個小頭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說道:「昨晚有四個人來訪我們的舵主,我怎知道他們
就是王總舵主的對頭?」
  王子銘不理這個小頭目,竟自對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還有什麼說的?」說著一甩眼色叫道:「來人,把她拿下!」
  王子銘活猶未了,忽聽得廳外一聲「且慢!」舌綻春雷,聲震屋瓦。朱紅燈嗖地跳將入
來,後面是太極陳,翦二先生、韓手龍,還有一個令王子銘他們愈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銘的手下紛紛起立,抄兵器,備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紅燈喝道:
  「且慢!真娘說得不錯,我們不是大刀會的對頭,更無意反對王總舵主。我朱紅燈今日
來見王總舵主,杜真娘不過是中間人。王於銘,這裡是你的勢力範圍,你如不按江湖規矩,
未說清楚,就要開招動手的活,我朱紅燈任你三刀六洞,決不皺眉……」
  朱紅燈挺身而出,侃侃而談。王子銘怔了一怔,雖然他滿懷憤怒,但他到底是一個江湖
豪雄,領袖人物,他面對著同等身份的義和團首領,不能不講「過門」(江湖手續〕,守規
矩,兩邊的總舵主相會,哪能輕舉妄動。他忍了一口氣,喝問朱紅燈道:
  「朱總頭目親來指教,那好極了!你有什麼說的,在下洗耳恭聽1」話藏機鋒,暗露殺
氣!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著朱紅燈,這樣再動手開招,傳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閒活。
  朱紅燈邁前一步,劍眉倒豎,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掃,哈哈笑道:
  「王總舵一世英雄,如何為好人所蔽!玉總舵可知道這兩個是什麼人?來歷?淵源?身
份?」
  王子銘隨著朱紅燈的目光,愕然注視沙家兄弟。他一聽朱紅燈竟不先談大刀會與義和團
的糾紛,卻先喝問自己兩個「手下人」的來歷,話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正待反問。
忽聽「噹」的一聲,沙守義信手抄起一個茶杯,摔在地上,面上卻陰惻惻地笑道:
  「朱總頭目果是英雄,會偷到人家弟婦處過夜,又會挑撥離間,只王總舵主須不是杜真
娘,也會聽得進你的游詞,為你所用!」這話說得刻薄陰毒,無異暗指朱紅燈與杜真娘有什
麼勾搭。這一技冷箭,不止射向朱紅燈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銘,王子銘的弟婦如真與
外人勾搭,那照當時的看法,王子銘也是尊嚴掃盡,落人恥笑的。王子銘果然又給沙守義再
煽起怒火,細想朱紅燈等一行人都是借真娘的女營作立足之地,果然不易說得過去。但若三
面對質,自己又覺得很是尷尬。
  王子銘正在躊躇,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王總舵可還認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過山西見過令師,那時王總舵還在學藝。也許
王總舵不記得老朽,可是說起翦二賤名,總該有個印象。老朽生平從未說過假話,你也應信
得過我不會誣蔑他人,老朽與他們二位貴賓也有點小小過節:王總舵,你真夠面子,居然有
一位當今皇上的特等巴圖魯來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銘立即嗖地跳將起來,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輩,王子銘也素聞
他正直不阿。他這樣說,王子銘雖然尚未敢信,但卻不能不先拋開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
弟先與他對質。
  但就在王子銘跳起的剎那,忽聽得叮噹的兵器碰磕之聲,沙鳴遠的一對三稜透甲錐,已
驀地向翦二先生的頭上壓下,旁邊的太極陳鬚眉掀動,一展青鋼劍,便替翦二先生擋住了沙
鳴遠的奇門乓器。
  變出不意,疾似流星,太極陳青鋼劍斜斜一拍,急轉身驅,方待進招時,沙鳴遠雙錐突
地由合而分,「流星趕月」,一點面門,一刺胸膛。太極陳沉著應變,劍隨身轉,閃展騰
挪,連讓三招。沙鳴遠身手迅疾,第四招又連環攻到,「飛雲掣電」,左錐直截下盤,右錐
翻身反膏斜砸,悠悠地夾起兩股勁風,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幸太極陳也非弱者,他以靜制
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靜如處女,動若脫兔。沙鳴遠三稜透甲錐挾風
襲到時,他只微微一閃,左腳外滑,連用太極劍「行功盤步」,「烏龍攪海」,真如風馳電
閃般的,剎那間沙鳴遠又是雙錐走空,給太極陳繞到身後了。沙鳴遠暗叫不妙,仗著身手迅
疾,反避遽錐,「蘇秦背劍」,一轉一旋,只見寒光掠閃,錐射銀輝,兩般兵器,又由分而
合。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1:46

第 八 回 下
太極陳與沙鳴遠兩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見,電光石火之間已拆了五七招。這時大廳上頓
時大亂,沙家兄弟黨羽紛紛出手,韓季龍虎吼一聲,銀花雙奪一分,加入戰團。上官瑾的描
金扇也倏的凌空飛舞,展開了點穴手法。
  這時王子銘傍著杜真娘站著,見手下突然出手,頓時呆住。朱紅燈亮出翼王的龍吟劍,
吧嗒一聲,把擋在他面前的一條七節軟鞭截斷,虎跳過來。王子鉻只道朱紅燈要來挑戰,掙
然一聲,單刀也已亮出。忽聽得朱紅燈大叫:「停手!停手!」突然又有兩個手下奔上去,
急忙搶將朱紅燈纏著。
  在眾人混戰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飄飄,在刀槍劍戟叢中,左穿右插,繞過好幾個人的阻
擋,奔上來驀地大聲喝道:
  「王總舵,你是大刀會的當家,怎的不將手下約束!難道你怕對質?你要包庇胡虜的奴
才?」
  王子銘給翦二先生一喝,臉辣辣的拄不住了。今日之事,確出乎他意外,手下的人,竟
沒人聽他號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到出奇,他不能不疑惑了。他雖糊塗一
時,究是曾經風浪、有江湖經驗的領袖人物。他單刀一閃,跳將出來,振臂大呼道:
  「大刀會的人趕快停手,不准混戰!」
  可是儘管他大呼大喊。沙家黨羽卻沒人聽他的。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該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們是胡虜奴才,我還可拿出真憑實據!」
  王於銘怒火沖天,衝著沙守義喝道:
  「沙守義,你還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銘還以為沙守義是那班人首領,所以先
約束他。
  不料王子銘語聲未停,沙鳴遠雙目一瞪,拋了一個眼色,就在王子銘身邊,有兩個頭
目,摹地舉起兵器,竟朝王子銘身上戳去!
  隨從變仇敵,暗襲起身邊。一技練子槍,一柄狼牙棒,突的自王子銘身左身後戳來、壓
下。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於銘雖武藝不凡,慣經陣仗,閃過狼牙棒,卻躲不了練子
槍,給練子槍一槍自肋下穿過。尚幸王子銘見槍風嗖然襲來之際,身軀一縮,那枝練子槍彭
的芽過,把他穿的棉衣,戳了一個窟窿,槍身已微微貼肉,一陣沁涼。王子銘勃然大怒,側
身一讓,奮力用單刀向外一格,把練子槍盪開。說時遲,那時快,狼牙棒又自身後,凌空擊
下。更糟的是:王子銘的單刀雖盪開了練子槍,卻給使練子槍的反手一甩,趁勢纏住了刀
身,不能拍刀出來,換招應敵!
  變生不測,險急非常,就在王子銘性命俄頃之間,朱紅燈驀地虎吼一聲,湧身一跳,疾
如鷹隼,竟從纏著自己的兩個賊子頭上,一掠而過。其時朱紅燈和王子銘的距離,不足三
丈,這一掠出,恰是時候。那使狼牙棒的剛下煞手,忽覺腦後風生,顧不得傷害王子銘,急
忙把腰一躬,斜竄出去。朱紅燈也顧不及追趕,一落下地,嚇走使狼牙棒的賊子後,身也不
回,立展梅花劍絕招,「神龍掉尾」,回手一劍,便搭在練子槍上,用腕力一沉,只聽得一
陣截金斷玉之聲,那練子槍已被朱紅燈的龍吟劍截斷!這劍是翼王石達開遺下的寶劍,真個
削鐵如泥!
  朱紅燈一招敗兩敵,解了王子銘困厄。這時王於銘慚感交並,也不知說什麼好。他急把
單刀抽回;當胸一立,向朱紅燈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時,只見大廳上更是比前混亂,噼噼啪
啪,亂打起來。杜真娘也給兩個賊子纏住了。
  王子銘橫眉怒目,大喝一聲:「鼠子敢爾?」展開山西董派刀法,刀風忽忽,再殺入重
圍。這時耳邊又聽得兩聲修呼,竟是自己的兩個多年心腹,給賊子毀了。
  原來王子銘這次到杜真娘女營來搜朱紅燈,一共帶了十六個人,除沙家兄弟外,其他十
四個人中,只有三個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黨羽。而且這十一人中有
六個是清官的一等衛上,五個是二等衛士,武藝都是上乘之選。王於銘也是太過相信沙家兄
弟,以至變生肘腋,禍起蕭牆。
  沙家兄弟本來也無意於急急解決王子銘的,但他們的最大陰謀原是想利用王子銘來對付
義和團。不料他們的真面目,突然被翦二先生揭破,而王子銘又有找他們對質之憊,他們做
賊心虛,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對質,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連王子鉻也想幹掉了。同時義
和團和大刀會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們恃著實力強勁,也想一網打盡。王子銘的三個心腹
頭目,其中有兩個武功較弱,竟先給他們斃了性命。
  王子銘受暗襲,遇奇變,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無恥奸徒:以往所不滿的朱紅
燈,卻是真心朋友。這番才徹悟前非,慚感交並,他揮刀力戰,目訾憤張,厲聲叫道:
  「算俺王子銘瞎了眼睛,受了你們這幫奸徒矇混。俺今日就把這條命賣給你們,拚個生
死!」說罷又淒然長笑,旋過頭來。對朱紅燈道:
  「朱老兄,還幸這班奸徒今日動手,使俺不致誤友為敵,以敵作友。併肩子(好友之
意)上呵!先剁了這些奸徒再說!」
  朱紅燈劍風忽忽,在混戰中也揚聲答道:
  「王總舵不必氣憤,他們不會撿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們再說!」
  這時兩邊陣仗分明,在混戰中漸漸分成一團團地廝殺,各人都找到對手。朱紅燈、王子
銘等七人,分成了六處廝殺。陣勢是:太極陳力戰抄鳴遠,韓季龍惡鬥沙守義,上官瑾、王
於銘、朱紅燈三人各敵住兩個清宮一等衛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追著兩個清宮二等衛士。剩下
翦二先生,則袍袖飄飄,和對方剩下的三個二等衛士「捉迷藏」。原來翦二先生也不和他們
盯住廝殺,只是監視著他們,不許他們再加入戰團去圍攻自己這邊的人。他仗著輕靈迅捷的
蝴蝶掌法,左攔右截,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歪纏不已,那三個衛士拿他設法子,也只好和
他捉迷藏般地游鬥。
  刀來劍擋,槍去鞭迎,更加上各種奇門兵器,金鐵交鳴,殺得難分難解。杜真娘的大
廳,本來是室內的演武場。十分寬敞,這麼多人,在演武廳內各施絕技,還是綽有餘地。
  對付朱紅燈的兩個清宮衛士,使的都是重兵器,這也是他們已知道朱紅燈用的是寶劍,
所以才用重兵器對付。這兩個人都是清宮有名力士,一個使鑌鐵棍,一個使雙鐵鑭,摟頭蓋
頂。猛砸猛打,他們仗著械重力沉,不怕寶劍削斷。朱紅燈只得仗著輕靈身法,和他們游
鬥,還真不敢叫他們碰著。
  對付上官瑾的兩個清宮一等衛士,卻又以小巧之功見長,一個使地趟刀,身躺刀飛,翻
翻液滾,渾身就好像圓球似的,盤旋騰折。一個右手使防身軟鞭,左手使半截練子槍(這個
人的練於槍就是剛才給朱紅燈的寶劍截斷的。所以他取出防身軟鞭來作主要兵器。功夫也好
生了得。上官瑾雖武藝精湛,可是對付這種別具一格的地螳刀,也感吃力,何況又加上軟鞭
和練子槍,所以拚力支持,也只能打個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見劍氣縱橫,刀槍飛舞,兩邊殺得難解難分,竟似功力悉敵,連太
極陳也好像佔不了上風,不禁大急。本來他也知道太極陳、朱紅燈諸人武藝,都是上上之
選,縱因對方人多,不能取勝。也決不至有所損傷;但他所擔心的卻不是太極陳諸人,而是
擔心杜真娘。他沒有見過真娘武藝,深恐因自己連累了她。
  不料事情卻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這一場大廝殺中,卻反而是杜真娘先佔了上風。
  圍攻杜真娘的那兩個賊子,都是清宮的二等衛土,以前關外大名鼎鼎的馬賊屠大鬍子的
門徒,武功雖也不俗,但在沙家黨羽之中,卻是軟弱的兩個。沙家群賊因為杜真娘是一介女
流,看她不起,所以才分配了兩個軟弱的去對付她。
  這兩名賊子,一個使著虎頭鉤,一個使著雞爪鐮,都是克制刀劍的兵器,滿心以為杜真
娘不堪一擊,一鉤雙鐮,扎、刺、挑、壓、點、鎖、攔、拿,暴風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飛
舞,招招毒辣,著著迪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得武當單派(單思南)真傳,刀法精
湛,以巧降力,竟是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刀鋒起處,泛起白光,竟迫得兩人只能招架。
  鬥到移時,戰到分際,使雞爪鐮的往左斜身,雙鐮一翻,照刀上就滑,這一招有個名
堂,叫做「金盤獻鯉」。杜真娘冷笑一聲,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閃處。反從雙
鐮下面翻過來,劃點敵手脈門。敵人在後一仰,振雙鐮想往上崩,哪裡還來得及。只聽得杜
真娘嬌叱一聲:「著!」「反臂刺扎」,連環疾進,點胸膛,劃雙眉,刷的攻到,使雞爪鐮
的晃身閃避時,蛾眉刀已嗤的一聲,掠肩而過,削了一大塊肉,鮮血淋漓,滴下塵埃!
  杜真娘出手如電;剛傷了那使雞爪鐮的,聽得背後金刀劈風之聲,連頭也不回,便抽招
換式,「蘇秦背劍」,反手一撩,「叮噹」一聲與虎頭鉤碰個正著:說時遲,那時快,杜真
娘已霍地翻身,借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葉刀斜肩帶臂,狠狠掃來!使虎頭鉤的賊子,見
同伴重傷,心膽俱寒,又給杜真娘刀風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轉,斜竄出五
步以外。剛剛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聲。已起啟耳邊,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緊貼身後,峨眉
刀疾如電閃,對準咽喉。他這一回身,正好迎著利刃,給杜真娘刷的刺進。慘呼一聲,當場
斃命!
  這時大廳打得震天價響,女兵們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圍在廳外,杜真娘急揚聲傳令。
叫她們不要驚慌,也不要亂動,仍按平日規矩,備守崗位,加強戒備。
  杜真娘傳令之後,旋身四顧,只見兩邊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卻以王子銘處境最危。
  王子銘的單刀是山西董家嫡傳,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窩、挑、扎、削,斫
六訣迴環運用,變化無窮,和杜真娘的武當派單刀法比較,一以剛勁見長,一以輕靈稱勝,
一剛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對付杜真娘的是兩個二等衛士,而對付王子銘的卻是兩個一等衛
士;所以杖真娘可以從容取勝,而王子銘卻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銘惡戰的兩個衛士,一個叫做尚達,使的是擯鐵單鞭,舞動起來,週身就像繞著
一條烏龍似的滾來滾去:一個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槍,槍桿一掄,悠悠帶風,上面的血
擋四面扎煞竟有斗大,力大招熟,鬥起來宛如籐蛇翻浪,委實不可輕視。
  王子銘展開師門絕技,磕開單鞭,讓過大槍,一片寒光上下揮霍,招數利落,迅如怒
獅。可是究竟是以一敵二,大家又都是江湖好手,饒是王子銘刀法精湛,也顧此失彼,討不
了便宜。有好幾次奮力直進,看看得手時,卻又是被他們相互呼應,解拆開去。這兩個傢伙
又都溜滑異常,沉著得很,瞧準了王子銘是怒火沖天,拚死力鬥,他們卻不理不睬,只是封
閉門戶,慢慢地消磨王於銘的剛銳,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銳,擊其暮歸。」待王子銘
激得暴躁如雷,刀法漸亂之際,這才運鞭如風,槍落如雨,展開了一派進手招數,只見尚達
的單鞭,橫掃直擊,矢矯如神龍。熊朗的大槍左衝右突,伸縮如怪蟒。兩般兵器,裹著單
刀,就如兩條烏龍裹著一條自龍廝拼!
  王子銘驟遭強敵,漸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喪於此地,任是慣經風浪,也不禁有點手腳
慌亂起來:他竟想以險招取勝,大槍來時,猛的把單刀勒住,由實招化為虛招,身隨刀轉。
倏地閃過熊朗上盤的槍,「腕底翻雲」,刀鋒找槍頭,貼槍桿,在外一展,順削熊朗的前
把。熊朗冷笑一聲,疾如電掣地撤步抽槍,甩槍滑打;王子銘斜身錯步,「自鶴展翅」欺身
撲進,倏地由斜削變為下截,冒險進招,截斬敵人右胯。王子銘這兩三招急如星火,仗著虛
實並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騰挪趨避,尋暇抵隙,攻擊大槍。不料三招過後,尚未得手,
尚達的鑌鐵單鞭,已使出「盤打」招數,一圈一縮,快若流星,盤旋纏至。王子銘百忙中,
急捨棄熊朗,抽招應敵,反手一刀,立刻聽得嘩啦啦聲響,刀頭竟給擯鐵鞭纏著。這個「盤
打」招數,是鞭法中的絕技,原是用於七節軟鞭的,一招三式:纏頭、鞭腰、繞兩足。擯鐵
鞭是硬兵器,本來難用,但熊朗的鐵鞭是合金鑄煉,雖然不如七節軟鞭之可隨意屈伸,但也
可用於「盤打」,而它比七節軟鞭優勝的地方是,一纏上後,易於用力,敵人兵刃,不受損
傷,也會被奪出手!
  王子銘這番著了道兒,那口單刀給鑌鐵鞭纏著,只覺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到虎口生痛。
正當其時,忽聽得一聲清叱、一團白影卷地撲來,人未到,刀風已自掠到。原來正是杜真娘
結束了敵人之後,趕來助陣。
  杜真娘撲地捲到,那邊熊朗的大槍也已斜刺挑來,正待乘機結果王子銘,不料正碰上杜
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叮噹」一聲,蕩將開會。熊朗一槍戳空,往回一坐槍,先後把槍一
擰,在外撤招,「烏龍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閃,攻虛
搗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閃一進,直踏「洪門」,用了手「樵夫問路」。青光閃閃向面門一
點。熊朗急急撤步,用槍桿上崩,反彈單刀。那知杜真娘忽又由實招化為虛著,她迫退大槍
後,霍地一個「鷂子翻身」,一領刀鋒,變招為「玉女投梭」,刀光一閃,反擊使佞鐵鞭的
尚達,先解王子銘之危。
  其時王子銘還在與尚達糾纏。他見杜真娘趕來擋住大槍後,精神陡振,鎮定下來,使出
「力墜千斤」的外家絕技,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鐵鑄就一般。尚達雖纏
著了他的兵刃,卻無法奪他的兵刃出手。
  僵持之間,杜真娘刀風己自背後襲來,尚達顧不了王子銘,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於是
王子銘單刀騰出,而熊朗的大槍也再度撲上。霎那間陣勢又變,變為王子銘對熊朗,杜真娘
對尚達,捉對兒的廝殺……
  王子銘困厄已解,分外精神。揮刀猛撲,勢如怒獅。熊朗的大槍也倏扎盤肘,上崩下
砸,裡撩外滑,使出「金槍廿四式」,奮戰王子銘。王子銘以一敵一,心雄膽壯,已自佔了
上風。鬥到難分際,刀招一變,「金鵬展翅」,往右一探,斜掃肩頭。熊朗用槍往外一封;
王子銘驟然一塌身,「龍行一式」,嗖的自大槍左側奔出。熊朗槍花一轉,待反刺王子銘後
心時;王子銘已一個斜身繞步,身軀半轉便到跟前,鐵眈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
只聽得「喀嚓」一聲,一顆頭顱隨刀飛起,灑了滿地鮮血!
  王子銘一吐悶氣,仰天長嘯,抱刀四顧,只見場中打得更其緊張。尤其是太極陳、韓季
龍和沙家兄弟這兩對,真殺得令人觸目驚心,矯舌難下。只見劍氣如虹,銀光耀日:透甲
錐、龍頭杖,也自呼呼轟轟,離身三丈以內都是一片風聲,夾著太極劍、萬字奪三道光芒,
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這兩對吒叱奔逐,在場中交手的一眾英雄,當他們翻翻滾滾打過
身邊時,也不能不引身趨避。以免殃及池魚。
  「王子銘看得神搖目奪,正待加入戰團時,只聽得沙守義一聲長嘯,聲甚淒厲,接著沙
鳴遠一聲大喝:「撤青子,扯呼!」這是叫同黨收招逃走的意思,王子銘舉刀急七。只見場
中金鐵交鳴,沙鳴遠身形迅如飄風,便往外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王子銘看未清楚,聽未
分明。只見太極陳已夾起一人,飛身一聳,宛如平空掠起一隻大鶴,緊緊追蹤。這時場內沙
家黨羽,紛紛外闖。沸沸人聲之中,翦二先生哈哈大笑,他已把兩名清宮衛士扭折了頭頸。
  王子銘拔步外追,正好趕上韓季龍,與他並肩擊敵。只見韓季龍似有慚色,但卻興奮異
常,急促地對王子銘說道:「沙守義已經給太極陳擒了!」王子銘聽得駭然:分明太極陳是
與沙鳴遠對戰的,怎的一轉眼間,他反先擒了沙守義,連自己也看不清楚。
  太極陳怎的殺敗沙嗚遠,活擒沙守義?且趁這個空隙,待在下補敘出來。
  原來沙嗚遠自恃輕功超卓。本領非凡,雖明知對手是武林的大宗師太極陳,卻也並不怎
樣放在眼內。他的三稜透甲錐,八十一路連環招數,得自山西路家真傳,江湖上使這種奇門
兵器的,只此一家,別無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敵直進,展出了迅疾異常的連環招數,進攻
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修忽如電。雙錐使到疾處,呼呼轟轟,銀光四射,彷彿一座錐
山,把太極陳裹在當中,風雨不透。沙鳴遠原與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同輩,輩份比太極陳還
高,幾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極陳是何等人也?別人也許會給沙鳴遠嚇著,他卻做然冷笑,劍招一展,勢如長江
大河,滾滾而上,觀式破式,見招破招。靜如山嶽,動若江河,緊守著太極十三劍以靜制動
的要決,任沙鳴遠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他卻屹立如山,不為所動。
  沙鳴遠若不是急攻,也許還能耗些時候、這一急攻,卻正著了太極陳的道兒。太極劍原
以堅韌見長,能耐久戰。功夫越大,敵人越吃虧。沙鳴遠猛攻不下,不過半個時辰,已自頭
上見汗,喘息可聞。沙鳴遠的攻勢漸漸遲滯了。
  輾轉攻拒,又鬥了二三十合,沙鳴遠更是只能招架,無力還攻。太極陳見時機一到,倏
地一領劍鋒,太極劍竟連走險招,封閉吞吐,突如飛鷹盤空,林龍戲水,創招越裹越緊,越
展越快,反客為主,太極劍揮霍縱橫,反把沙鳴遠圈在劍光之中。沙鳴遠雙錐受制於一劍,
非但所發出的招數,受太極劍所破,不能隨招進招,而且還怕給太極劍搭著兵器,因為有好
幾次。沙嗚遠都幾乎給太極陳用粘字訣,粘飛兵刃。正是進攻退守,兩俱為難,沙鳴遠這才
深知厲害。
  太極陳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把沙鳴遠迫得手忙腳亂,冷汗沁肌,氣焰全消,暗呼不
妙。他打定主意,三十六著,似走為先,疾將雙錐一舉,左手錐「鐵牛耕地」,橫截太極
劍,右手錐「金針度線」,斜刺胸膛,明是進攻,暗藏走勢。太極陳嗤然冷笑,劍訣一領,
「摟膝繞步」,身隨劍走,劍隨臂揚,一縷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沙鳴遠
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一盤旋,雙錐倏地變招,「紅霞貫日」,左錐當胸,右錐平刺,既
護門戶,復襲來敵,本是攻守兼備的好招。哪料太極陳劍招神奇,虛實莫測,右腕倏翻,青
鋼劍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劍鋒徑斬沙鳴遠雙足。沙鳴遠騰身躍起,倒掠出去。而太極
陳劍光如練,又自背後戳來。沙嗚遠雖苦思逃走,卻終在太極陳劍光籠罩之內。
  正在此時,恰巧沙守義也為韓季龍雙奪所克,他的龍頭枴杖,剛使到「烏龍盤樹」招
數,猛掃過來,勢深力猛,韓季龍道聲「來得好!」右奪起處,「橫江截浪」,呼的一響,
錚錚兩聲,兩件兵器碰個正著。兩個都用足十成力,這番一較勁,只見火花迸起,沙守義直
給震盪出一丈開外,虎口欲裂,心膽俱寒。韓季龍更不放鬆,霍地追來,雙奪齊舉,「雙風
貫耳」,直劃耳門。沙守義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在外一落,韓季龍雙奪走
空,急急追趕時,只聽得沙守義厲聲慘叫,放眼看時,只見太極陳已夾起一人。揮手示意。
  原來沙守義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極陳與沙鳴遠交手之地。太極陳正刷刷一
連兩手,「金針度線」,「玉女投梭」,劍光如練,狠狠攻擊。沙守義一落下來,猛覺劍風
縷縷,他本能地舉杖一拍,恰好給沙鳴遠擋住了一劍之災。可是他給別人擋災,自己卻吃了
大苦。太極陳看看就要把沙鳴遠斃於劍下,卻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平空縱來,功敗垂
成,如何不惱?他旋身進步,右手劍青光閃爍,直奔過來,左手指佯掐劍訣,也指向敵人穴
道。沙守義打得頭昏眼花,龍頭枴杖給青鋼劍一迫,門戶大開。太極陳已欺身直進,左手駢
指如戟,照沙守義「魂門穴」一點,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義背後一按一旋。沙守義立如死
人一般,給他夾領舉起。
  沙鳴遠外號「千里追風」,輕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義給他一擋,逃出太極陳劍光威脅
範圍,立即奪門奔逃。竄高縱低,兔起鶻落,女兵們自攔他不住。
  這時沙家黨羽,紛紛外闖。混戰之中,又給朱紅燈和上官瑾斃了兩人。其餘的奮力外
闖,且戰且逃。
  叢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極陳一馬當前,朱紅燈等緊隨在後,風馳電掣。直入星子山深
處。刀槍不及,暗器便飛。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2:13

第 九 回 上
關塞蕭條 永夜角聲悲自語
風塵荏苒 中天月色好誰看

  叢林莽棒,人影幢幢,刀槍不及,暗器便飛。沙家黨羽跑在前頭,衝上懸崖,居高臨
下,發一聲喊,暗器亂投,金鏢、袖箭、甩手箭、鐵蓮子、菩提子、飛蝗石、毒蒺藜……紛
如驟雨,太極陳將沙守義擲下亂草叢中,(他已給點了「魂門穴」,非經解救,不能醒轉,
不怕他會逃走)。青鋼劍疾的展開,左右掃蕩;朱紅燈的龍吟劍也舞成一道銀虹,風雨不
透。兩柄劍矯如游龍,向前開道。眾好漢或仗輕靈身法趨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著急
進。
  太極陳運太極行功,翩如飛鳥,足登危石,腳點蒼苔,直向崖峰衝去。他大喝一聲:
「來而下在非禮也!」劍交左手,左劍護胸,右手錢鏢早捻到指間,錚然一聲,一鏢飛出,
只見危崖上賊黨中人影一晃,「哎喲」一聲,一個賊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撲下來,血濺
幽谷。太極陳更不怠慢,錢鏢疾發,又是兩名賊徒,翻身跌下。沙家黨羽,一陣大亂;東奔
西竄,逃避錢鏢。
  朱紅燈等一眾好漢,就趁這個當口,緊隨著太極陳撲上懸崖,一面也發出暗器追擊,霎
眼之間,沙家黨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傷,墮下懸崖。這時崖上只剩沙鳴遠和另外兩個清宮一
等衛士了。他們趁太極陳還未撲上危崖之際,突然擎起幾塊巨石,向下面便滾,只聽聲若雷
嗚,砰砰巨響,沙石紛飛,滾滾而下。太極陳一眾任是武藝多高,也不能不左右趨閃。那兒
塊巨石滾下時,因與山崖石壁磕碰摩擦,枝葉碎石紛紛如雨,泥上飛揚,漫成一片煙霧,太
極陳等人躲開巨石,碰得開暗器,但卻被殘枝碎石,濺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殘枝碎石,所以
沒有受傷。
  然而就在太極陳等一眾英雄,閃避石塊,目迷煙霧之際,危崖上沙鳴遠等三人,竟抱頭
拳腿,順著陡起的斜坡「咕嚕咕嚕」地滾下去了,雖有一個賊徒,碰在突出的石塊上,被激
蕩起來,拋在半空,跌下峽底,成為肉餅:但沙嗚遠與另外一個黨羽,竟僥倖逃脫。到太極
陳等攀上危崖時,已是人影寂然,鴻飛渺渺,太極陳還想追趕,倒是朱紅燈勸住道:「賊徒
十之七八,已被誅滅,我們還要趕回大寨,防備沙家餘黨,有什麼異動。他們既已逃掉,追
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他們這一次吧。」太極陳一想沙鳴遠的輕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
一定會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罷。
  血雨腥風過後,王子銘屈指一數:這次隨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黨羽,連沙鳴遠沙守義
在內,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紅燈、上官瑾、杜真娘與自己各毀掉一人,太極陳用金錢鏢斃掉
三十,翦二先生扭折兩個衛士頭頸,跳崖死掉一個,再加上沙守義彼太極陳生擒,十三人中
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鳴遠與另外一個在逃。賊人十九被誅,眾好漢齊聲稱快。只是給元兇
沙鳴遠漏網,不無遺憾。按這沙鳴遠直到後來碰著「百爪神鷹」獨孤一行時,較武藝,較輕
功,都為獨孤一行所克,終斃於獨孤二行擒拿掌下。這是題外之後。
  當下太極陳等退下危崖,在草莽叢中再找回給治得半死的沙守義,高奏凱歌,回到大刀
會的總寨。一眾頭目見王子銘與朱紅燈、上官瑾等並肩而行,都甚詫異。但更令他們詫異的
是,王子銘一回到寨中,就立刻擊鼓鳴號。齊集所有頭目,當庭把過去的幾個得勢頭目,沙
家黨羽擒下。這幾個頭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籌,在太極陳等江湖前輩監視之
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進的黨羽,本來有二十餘人。除到真娘女營去的十三人外,本來還剩下十餘
個。只是其中有幾個精靈的,見王子銘與朱紅燈並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卻又不在,心知不
妙,便自開溜。剩下幾個不知就裡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會的好徒,全都被剔除了。
  兇徒成擒,眾皆驚詫。王子銘面夾寒霜,目光如刃。立即當著所有頭目,把沙家黨羽的
狠毒陰謀,卑劣行動說出。接著又當眾審問被擒的沙守義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
細,對質之下,這還有什麼說的。而且陰謀敗露,無可遁逃。沙守義只好一一承認,供出這
是清廷指使,他們不過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力會頭目群情憤激,其中有受騙與義和團作對的,更在憤激之餘,深自悔
恨。就在這群情洶湧之時,王子銘摹地連逢擊掌,在議事堂前的總舵交椅上起立,把交椅向
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側,大聲疾呼道:
  「一眾弟兄,沙家黨羽罪無可逃,會後就把他們處置,咱們且暫放過一邊。我子銘另有
緊要的話要對大家宣佈。」
  「我王子銘多年來承蒙弟兄擁戴,掌大刀會總舵,只是我深愧有忝斯職,受好人矇混,
與朋友為仇,幾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們要我繼續做下去,我也沒有面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紅燈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請他兼做大刀會的總舵,坐這把支椅!」說罷,
就要去扶朱紅燈升坐。朱紅燈微微一笑,將王子銘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聲說道:
  「王總舵,你別推讓,請聽兄弟一言。
  「這大刀會是你辛辛苦苦創立的,成立這一份基業;聚集這一眾弟兄,都是你的心血。
我朱紅燈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會的總舵?」
  「子銘兄,這不是私人授受的事。恕我直說,義和團不是我朱紅燈一個人的,大刀會也
不是你王子銘一個人的。我們都是反胡虜、反洋人,都是一條線上的朋友。我們只應問怎樣
才能生出更大力量。你做大刀會的總頭目,比我做要好得多,時我們整個事業更有益處。你
也不應拿這個位子讓給我!」
  朱紅燈侃侃而談,全是從大處著眼。這也是朱紅燈的過人之處。他明知大刀會是王子銘
一手創辦,歷史淵源關係之深,斷非自己一手接掌過來,就可指揮如意的。讓他繼續做下
去,對義和團的事業,會比自己做更有益處。
  朱紅燈所料不差。大刀會一眾頭目,起先聽得朱紅燈幫助大刀會肅除好徒,並救了他們
總舵的性命,都很感激,眼光齊齊射向朱紅燈這邊,表示敬意。到聽得王子銘要把大位讓給
朱紅燈時,卻又齊都驚詫失色,紛紛耳語,那份激動之情,旁觀者看得很清楚。這因為「感
激」是一回事,但若換陌生的朱紅燈來替代他們追隨多年的王子銘,卻又非他們所願。幸得
正在大刀會的頭目心情波動之時,朱紅燈一席談話,大公無私,推掉大刀會總舵的位子。他
們又不禁心悅誠服,平靜下來。這時又齊齊看著王子銘,希望他趁此轉篷,收回成命。
  王子銘這時反而很是躊躇,他是個直腸的漢子,既然說出要讓位給朱紅燈,再收回這
話,可覺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銘躊躇之際,翦二先生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王總舵不必推讓了。大刀會與義和團都非尋常幫會可比,不在乎互爭地盤,你與朱兄
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綠林中所講究的那套『義氣』一樣——誰於我有恩,我
就把位子讓給他。朱兄說得好,應該從整個事業上著眼,大刀會的總舵當然以王兄較為適
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會與義和團都是一家,兩家就聯盟起來,同進同退,同甘同苦
吧.你們看如何?」
  大刀會頭目滿堂喝彩,齊都贊成,王子銘不便再讓,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辦理。並推朱
紅燈做盟主,朱紅燈想推讓,也給翦二先生壓住了。
  自此,義和團和大刀會結成了一家,朱紅燈與王子銘也做了結拜兄弟。……
  星子巖前,張燈結綵:大刀會裡,喜氣洋洋。義和團與大刀會化干戈為玉帛,朱紅燈與
王子銘變仇敵為弟兄。慶祝三天,賓主盡歡。義和團以前被大刀會捉去的頭目杜趕驢也自然
釋放,參加盛會。
  只是盛會不常,華筵難繼。三天過後。朱紅燈已將兩家聯盟之後所碰到的一些具體問
題,與發展的路向,加以解決,加以規劃,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極陳與翦二先生等武林
前輩,也都興盡告辭。
  朱紅燈等一眾英雄,這番雖歷艱危,卻意想不到的將義和團與大刀會糾紛,順利解決。
正是入山時滿懷煩惱,出山時眼笑眉開。眾人心情,都極暢快。只有上官瑾卻恰恰相反,他
與王子銘、杜真娘告別,步出星子山時,卻沒精打采,鬱鬱不歡。朱紅燈瞧在眼裡,放在心
內,卻沒有說什麼。朱紅燈又與太極陳談起丁曉這個孩子,太極陳談起他改名姜日堯,來拜
師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紅燈對丁曉很是關心,叮囑太極陳叫他學成之後,前來相見。
  太極陳,翦二先生、韓季龍等下山後就各自分散。剩下來朱紅燈與上官瑾並肩而行,朱
紅燈看著上官瑾鬱鬱不歡,情知他是念著杜真娘。朱紅燈又想起太極陳說丁曉改姓姜的事,
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這一老(上官瑾)一少(丁曉),似乎都陷入情網中了。他心中突然起
了一個念頭,逗上官瑾道:「你看大刀會的女營強還是咱們的『紅燈照』(義和團女團員組
織)強?」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會的女營強一些。」
  朱紅燈立即接著他的話道:「因為有杜真娘的緣故?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女豪傑幫忙訓
練,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的意思,但見他說得很認真,雖有點不好意思,卻也認真回答道:
「我看就是這個緣故。咱們義和團的『紅燈照』可的確缺乏會武藝、有魄力像杜真娘這般的
人物呢!」
  朱紅燈笑了笑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多招納一些女中豪傑。我倒想起我師父的孫女兒姜
風瓊,很希望她能參加『紅燈照』。以後咱們還要多和杜真娘聯絡;請她指點一下怎樣訓練
女兵們的方法。」
  上官瑾聽了大為贊同。當下來紅燈就和他約定,請他在回到義和團總舵處,處理一些事
務後,就到保定去探探訪老頭子和他的孫女,雖然姜老頭子未必肯出山,但經常保持著聯
系,也許會說動姜風瓊來幫忙。朱紅燈深知年輕一代的顧慮比較老一輩少得多。朱紅燈也想
幫忙上官瑾與丁曉完成心願。
  不料上官瑾去保定回來之後,帶來的消息卻是,姜家在半個月前,已經搬出保定,不知
去向。
  據傳聞所說,他們是被仇家迫遷,然而實在情形,卻沒人知道。朱紅燈聽了大為奇怪,
以後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尋他們的下落,卻都得不到確訊。
  義和團與大刀會聯圍後,聲威更盛;加以朱紅燈改變策略,把「反清復明」的口號改為
「扶清滅洋」,民眾參加的更多,終於迫使滿清統治者不得不承認義和團是「合法」團體。
於是發展極為迅速。北方幾省都有義和團的組織,尤以山東更是義和團的天下,只茬平一
縣,就有拳廠八百多家。(義和團與清廷間的錯綜複雜關係,詳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一
書。)朱紅燈甚為興奮,只是一姐到自己的師父姜翼賢和師侄女姜鳳瓊,卻不無遺憾。
  但雖然姜鳳瓊不來,義和團的「紅燈照」仍然是日益發展,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妹子劉三
姑參加了,杜真娘的女營和「紅燈照」的聯絡也極為緊密。上官瑾經常做義和團與大刀會的
使者。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按下義和團不表,先說姜家祖孫之事。你道姜老頭子與紅衣女
俠何以下落不明。原來就是在義和團日益發展之時,他們卻歷盡滄桑,遭遇大變。
  當日朱紅燈人保定,勸師父出山。姜老頭子雖然贊成義和團的事業,豈奈英雄垂暮,豪
氣漸消,加以顧慮甚多,不願心愛孫女冒奇危、歷大險,竟存了明哲保身之心,願得一佳婿
以終餘年之想。拒絕了愛徒之請,留戀家園。
  誰知姜老頭子雖然想安安靜靜渡餘年,世局變化,卻不容許他超然物外。朱紅燈去後,
保定城裡隨即沸沸揚揚,傳出丁劍鳴的獨子丁曉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頭子情知了曉一定是
朱紅燈引去的。但他和丁劍鳴既非知交,素鮮來往,而且心裡也一向不屑丁劍鳴為人,自然
不會去通知他。本來丁曉的出走,與姜老頭「痛癢無關」,只是他卻注意到自己的孫女大為
異常,談起丁曉的出走,她似乎很是興奮,但興奮之中卻又掩不住抑鬱之情:他不知道,引
丁曉出走的,不但是朱紅燈,也有自己的孫女在內。而姜鳳瓊對義和團是嚮往的,她以為丁
曉這次去一定參加義和團,心中頗為他高興,卻又為自己不能過有光有熱的日子而鬱鬱不歡。
  姜鳳瓊的抑鬱,已引起姜翼賢的煩惱。誰知還有令他煩惱的,是丁劍鳴竟我上門來,間
他可知道丁曉的下落。原來丁劍鳴聽索家武師說起當日丁曉打獵,幫姜鳳瓊和他們「為難」
的事,這班人所說自然加油添醬,把丁曉說成是姜鳳瓊的知交。丁劍嗚對姜風瓊的印象一向
不好,聽後竟懷疑丁曉為了她這才拒婚出走。於是立刻去找姜老頭子詢問。
  姜翼賢一聽丁劍鳴竟向自己問丁曉的下落,滿懷不悅,立刻給他碰了回去!面色一沉,
悄聲說道:
  「你不見了兒子,怎問起我來?我可沒責任替你管教兒子!」
  丁劍鳴囁嚅說道:「聽說令孫女與他相熟,順便來問一聲,別無他意。」
  姜老頭子面色漲紅,怒道:
  「滿口胡言!你把我孫女兒看成什麼人?莫不成她會把你的兒子藏起?丁劍鳴,你別看
我年老,我還不能隨便由人侮辱!你別到這裡來亂說混帳話!」姜老頭子說到這裡,倏的起
立,把手一揮道:
  「請!請!你目去找你的寶貝兒子去,我這裡不敢留你這個貴客。」姜老頭子是明著下
逐客之令了。
  丁劍鳴給姜老頭一番搶白,說得翻天覆地,甚是尷尬。他只是聞說姜鳳瓊和他兒子「有
交情」而已,而這「聞說」,究其實也不過在打獵時見過面。他一時情急來問,如今給別人
反問起來,這可沒法子解說。弄得不好,還會擔上「傷人閨閣」的罪名。丁劍鳴雖然一向心
高氣傲,可也不能不嚥下這口氣,交代了幾句:
  「我這不過是來問這麼一聲,也是見老前輩交遊廣闊,希望老前輩得到什麼風聲時,能
通知一下,實無他意。你老不諒,就此抹過,我告辭了。」說罷微微一揖,倏然轉身,灑大
步走出屋來。背後聽得姜老頭嘻嘻地冷笑。
  姜老頭子給丁劍鳴這一問,直氣了幾天,可是料不到還有比丁劍鳴找兒子更麻煩的事在
後頭。過了約摸干天,地方上的團練竟然請他去問,問朱紅燈是他的什麼人?是不是到過他
家住?姜老頭子一聽,心內暗驚,強自鎮定答道:早年時是曾收過一個姓朱的徒弟,但卻不
是叫做朱紅燈。這個徒弟出師後十多年,渺無音息,從未來找過他。姜老頭子這番話,自然
是想擺脫關係的。不過有一點真的是:朱紅燈在師門時的名字是朱聚賢,「紅燈」這個名
字,是他創義和團時才改的。姜老頭子奇怪:江湖上也很少人知道朱紅燈就是他的徒弟、何
以這條街上的小官兒反會知道。
  那團練不放鬆地又盯著問道:
  「那麼前兩個月有個中年漢子在你家住,是你什麼呢?」當時還沒有「報戶口」啦,客
來要登記這麼一套,姜老頭子情知他一定是聽別人說的,沒有和朱紅燈「亮過盤子」(見過
面)。就裝得從從容容地回答道:
  「那個人嗎?他是我一個遠房的親戚。我兒子的親家的表嬸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
二十多年了,以前開武館授徒時也沒鬧過事,何況閉門息影之後,難道還會收容什麼壞人?」
  那團練沒說什麼,可是卻要他找兩家殷實商戶擔保。那團練倒有點不好意思道:
  「你老是武林前輩,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們哪裡不閃個面子(彼此照顧之意)、
只是這是上頭要追查的,不這樣辦,可設法交待。你老原諒些個!」
  你道那團練如何會向姜老頭子查間起朱紅燈來?原來那時正是朱紅燈率眾在赫石崗前救
丁曉,殺命官把安平府馬步官軍數百俘虜之後。安平在河北、河南支界之地,義和團勞力以
前只是在山東活躍,而今開始在這兩省「暴動」起來,直隸(即河北)河南總督都吃了驚,
對義和團更加防範,對朱紅燈也著意搜捕,行文各處,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頭知道姜者頭
子大徒弟姓朱,說了出來,保定府就要這條街的團練去查問一下。雖是例行公事,但卻不很
尋常,幸好那團練見姜者頭於是老街坊,查間不出,也不迫人過甚,只要他找兩間殷實商戶
擔保。
  可是這卻苦了姜老頭也!他平生往來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戶中哪有知交?普通認
識的一聽說事涉義和團的總頭目,要擔保姜老頭子收留過的漢子不是朱紅燈,誰敢擔負這麼
大的干係?前清時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與「反賊」有來往,也可以弄至滿門抄斬,
殷實商戶怎肯擔保。
  姜老頭子奔跑兩天,仍是找不到鋪保。三天日斯,還剩一日。這晚心中煩躁,繞室彷
徨,午夜無眠,思潮起伏;忽聽得臥室窗外,微微一響,姜老頭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聰敏,
立刻聽出是一個人來,他倏地起立一朝窗外喝道:
  「是哪路朋友,怎不進來敘敘?」
  話聲方停,窗夕一個低沉的聲調答道:「遵命!」人隨聲進,刷的跳入屋來。姜老頭子
定睛一看,吃了一驚,抗聲說道:
  「你深夜到此何為?有什麼見教,請劃出道乘!」
  這人正是丁劍鳴。姜老頭子以為他不服氣前兩日之事,深夜前來挑釁,不覺掖了掖衣
襟,抱拳當胸,準備襲擊。
  丁劍鳴低笑一聲,大馬金刀,自行坐下。從容說道:
  「姜老頭子,我的確不滿意你前兩日的態度,可是我此來卻無壞意,你曾下逐客令,不
許我再來貴宅,今日我卻不請自來。為的是我不願見同輩中人,遽遭橫逆!」
  姜翼賢一聽,話裡有因,也坐下來說道:
  「好,有話請說,我姜某這兩日是碰到些小麻煩,可還不願請老兄幫忙!」
  丁劍鳴皺皺眉頭,悄聲說道:
  「話不要說得太滿。我是無力幫忙,可是我卻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紅燈是你
弟子,即將派高手來逮捕你。我希望你作個準備!」
  「我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滿意你的態度,這都是事實,然而這是另一件事。我既忝列
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於你我之間的私人嫌隙,侍你過了這事後,若要賜
教,我也一樣奉陪!」
  姜翼賢微微一震,目閃精光,問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丁劍鳴冷笑起立:「信不信由你,何必問我根源。姜者頭子,你不要把人太瞧扁了(把
人當壞人之意),我言盡於此,隨你抉擇!」
  星河暗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頭子目送丁劍鳴去後,呆立中庭,不覺蘊英雄之
淚,感世變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終捲入漩渦之中。自己以為了劍鳴已投靠官府,
誰知他竟有江湖道義。姜老頭子雖然一向鄙薄丁劍鳴為人,然而對他的話,卻不能不信。丁
劍嗚這次是無所求而來,他以丁派太極掌門身份,料不至欺騙自己。只是他卻深感奇怪:丁
劍鳴既然是個熱血男子,為何與索家等豪紳納交,與武林同道疏遠。想至此處,又不禁深深
為丁劍鳴惋惜。
  你道丁劍鳴怎會知道此事,深夜來報。原來丁劍鳴雖被索家設下圈套、市恩納交、利用
他驕狂自大的缺點,離間他與武林同道之誼(詳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但丁劍鳴到底只
是糊塗,並非變節。那日索家密宴丁劍鳴,席間試探,問他可知道姜翼賢與朱紅燈的關係。
丁劍鳴雖然知道,卻推作不知。索家的兒子是在直隸總督處做一份掛名差事的,說出「上
面」已知底細,即將派高乎前來,問丁劍鳴可願助一臂之力。索家父子情知他與姜老頭子有
嫌隙,因此才敢問他。誰知丁劍鳴面色倏變,堅決推辭。索家父子不敢再請,密宴也不歡而
散。但在丁劍鳴還認為,索家兒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頭子,自有他的
「苦衷」。自己儘管不贊成,儘管去通知了姜翼賢,然而卻仍諒解索家父子的行為。何況他
一向給索家的偽善所迷惑,吏不會因此與他們絕交。這也是丁劍鳴不能劃清敵友界線,以至
後來終於命喪荒山。而索家父子也因尚有利用丁劍鳴之處,雖看出他已慍怒離開,對捕姜老
頭子之事,恐非但無助,反將有阻。但也不願和他決裂,只是暗自去佈置不提。
  當晚丁劍鳴再三思量,終於捐棄私人之素嫌,顧武林之道義,前去通知姜老頭子。只是
因為姜老頭子對他還有歧視之意。所以言語之間,還是針鋒相對,挾恩自驕。
  按下丁劍鳴不表。且說姜老頭子,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終於相信了丁劍鳴的活。(何
況就是不相信,明天也到了交保之期,他又全無辦法)。立即把姜鳳瓊叫醒,叫她收拾兵器
行囊,連夜出走。
  紅衣女俠詫然問道:「爺爺,這樣晚了,去哪裡呢?」姜老頭子把情況告訴她知,慨然
歎道:「孩子,我想叫你能過安靜日子,卻終不能不連累你也奔波了。到哪裡去?我也不知
道,走著瞧吧。」
  紅衣女俠興奮插言:「爺爺,何不到朱師叔那裡去。那裡人多,可熱鬧呢!」
  姜老頭子先是點了點頭,忽又搖搖頭道:「還是走了再說吧。」面色陰沉,似是心事甚
重。
  紅衣女俠,不敢再言,當下草草收拾行囊,隨她祖父,開後門,循屋後小河的沙灘上走
去。這沙灘也正是昔日朱紅燈在此戲弄過丁曉的地方。
  冷月窺人,江濤拍岸,姜翼賢這老頭子帶孫女姜鳳瓊,倉皇夜走。回顧舊居,心酸淚
咽。他歎了口氣,對孫女兒道:「這祖居將來你還有機會回來,我卻是沒希望了。哎,咱們
還是快走吧,不要再看它了。」其實姜鳳瓊倒並不怎樣冒戀這間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說
了之後,卻忍不住再回顧一次。
  紅衣俠女姜鳳瓊想起的卻是朱紅燈當日在這沙灘上戲弄丁曉的情形。朱師叔的豪邁,丁
曉的憨樣兒,都歷歷如在目前,她邊走,邊看著沙灘上的亂石。姜老頭子見她神思不屬,問
她道:「鳳瓊,你看什麼?難道亂石堆中,可有什麼人埋伏?」
  話猶未了,前面的亂石堆中,果然有兩條人影竄將出來,賊惑惑地笑道:「姜老先生,
這樣晚了,還和姜姑娘到哪裡去?」
  姜老頭子定晴一看,只見兩條大漢,持刀仗劍,攔住去路。為首一個好生面熟。姜老頭
子正待上前,驀地聽得姜鳳瓊一聲清叱:「好賊,原來是你!」碧瑩瑩劍光疾吐,身如飛
鳥,劍似靈蛇,一躍數丈,突撲上去。
  姜老頭子這時也看清了為首那人正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連忙喝道:「鳳瓊,不要
理他,咱們趕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遲了。紅衣女俠姜鳳瓊當日秋郊行獵,打虎被圍,曾受過這廝的鳥氣。如今陌
路相逢,見他又敢來攔截,心頭火起,一過去便下狠招,龍紋劍疾如電閃,一出手便截斬金
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活,一下便來,吃了一驚,金刀一轉,往外蕩去。哪知
紅衣女俠,身法輕靈,不閃不退不救招,劍訣一指,穿刀直進。上刺咽喉,「白虹貫日」,
既狠且疾。金刀郝七,當場了結。這時郝七的同伴才撲上來,見郝七已血灑黃沙,亡魂失
魄,急轉身就走,佳連長嘯,似是打什麼暗號。紅衣女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揚手喝
聲:「照打了!」錚錚數聲,三粒鐵蓮子破空飛去,只見前面那人,一個蹌踉,也登時栽倒
沙灘。
  金刀郝七與他隨同伴,是奉索家之命前來偵察的。原來索家父子當日見丁劍鳴不允相
助,面色有異。怕他反助姜老頭子,所以才叫郝七和另一個護院來偵察,與郝七他們同來
的,本還有兩個剛從京師趕來的好手。因為他們怕人看見,只遠遠地跟在郝七的後頭(他們
準備萬一丁劍鳴和姜老頭子合流的話,郝七和了劍鳴熟識,不便動手,可以由他們出面,暗
傷丁劍鳴。所以他們要離開郝六遠一點,表示不是同夥)。
  誰知這一來卻害得郝七喪命,同伴重傷。姜老頭子見姜鳳瓊出手太快,喝不住她,歎口
氣道:「莽姑娘,何必這樣急法?這些人不理他們也罷,沒來由在臨走之前,還做下血案。」
  紅衣女俠撇撇嘴道:「爺爺;你總是這樣慈悲,只怕你饒了別人,別人未必饒你!」話
猶未了,一聲長哨,已自遠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亂石江邊,蘆狄深處,影影綽綽的,有人
影閃動。由隱而現,霎時到了姜家祖孫面前。來人正是由京城趕來,搜捕姜翼賢的兩個好手。
  姜老頭子打量來人,只見一人手使潑風刀,腰懸鏢囊,目內灼灼放光,似是內家弟子;
一人濃眉大眼。手使青銅鑭,一看就知蠻力不小。
  那兩個一到,就厲聲喝道:
  「朋友,這場官司你打了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2:39

第 九 回 下
姜老頭子漫不經意地將萬一立,說道:「朋友,你得閃條路給俺這老頭子行!這場官司
俺不是不想打,無奈手中這口刀不肯答應,你若真是要打,請看你的同伴。」說罷將刀一指
抄攤上金刀郝七的屍體。
  那兩人一看郝七等已血灑沙灘,怒喝一聲:「反賊膽敢拒捕,看招!」使潑風刀的奔向
姜翼賢,使青銅鑭的奔向姜鳳瓊。
  姜老頭子長鬚飄飄,持刀凝立,紋絲下動。直待敵人刀鋒堪堪研到之際,這才刷的一側
身軀,硬削上去。兩把刀招接個正著,只聽得嗆啷一聲嘯響,火花飛濺。使潑風刀的虎口險
被震開,急霍地住外一竄。只覺寒鳳颯然,姜老頭子已橫刀掠肩而過。
  姜老頭子還是不肯下殺手、傷敵人。他把敵人震退之後,急呼:「瓊兒,還不快走!」
可是背後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正是打得火熱。
  姜老頭子急回頭救應,那使潑風刀的喝聲「看鏢」,刷的三枝飛鏢,同時發出,分左、
右、中三面,平列飛來。姜老頭子橫刀一轉,喝聲「著!」只聽得錚錚連響,三枝飛鏢,全
給雁翎刀磕飛回去!
  可是就在這刀鏢交響,厲聲搖曳裡,使潑風刀的一翻一撲,刀支左手,上護面門,右手
三鏢又連環疾發,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險!
  姜老頭子一聲長笑,掠空一躍,先閃過奔下盤的飛鏢,手中刀不待雙足落地,就迎著尺
鏢來路,向外一蕩一轉,兩枝飛鏢直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地拋落江心,錚琮有聲,浪花飛
濺!
  敵人結姜老頭子的迅速手法震得呆了,再想自鏢囊取鏢時,姜老頭子已一掠而至,舌綻
春雷,喝聲「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壓頂」,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敵人刀還未交右
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給磕個正著。只聽得又是嗆啷一聲嘯響,手中的潑風刀竟給劈成兩
半。姜者頭子力猛招疾,餘勢未衰,雁翎刀順肩而下,只聽得一聲慘叫,賊子右半身連肩帶
胳膊,竟給雁翎刀「卸」了下來!
  姜老頭子本不願殺斃敵人,但一則見自己的孫女已經開了殺戒,一件穢,兩件亦穢,還
有什麼避忌。二則恨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擊!
  姜老頭子擊斃敵人後,拔刀而起,急看紅衣女俠那邊的鬥場。
  姜老頭子打發了敵人之後,摘刀斜顧,見自己的孫女兒與那個使青銅鑭的敵人,有得很
急,姜老頭子雖然極其關心,但自己是梅花拳的老拳門,縱許在急於逃亡之際,也得保持身
份,不願以二敵一。他一手橫刀,一手持須,雙目蹬著那使青銅鑭的傢伙,見他舞動雙鑭,
霍霍有聲,力大招熟。但若論招數變化的輕靈迅速,卻不及自己的孫女兒。姜鳳瓊大約也是
怕敵手勢猛,不敢叫龍紋劍給青銅銅碰著,所以一味閃展騰挪,避虛擊實。因此竟僵持起來
了。
  姜老頭子看得清楚,急揚聲喝道:「瓊兒,和他游鬥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冒兵刃
進拳劍,不就了結了?」
  旁觀者清,姜老頭子一眼看破雙方優劣,拿話點醒了姜鳳瓊。姜鳳瓊心領神會,以空手
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劍上來,右手劍花盤空一繞,穿鑭進劍,左手立掌,也竟從雙鑭縫中,
欺身搶進,撥放腕,擊面門。不過幾招,就迫得敵人手忙腳亂。那使青銅鑭的還恃著幾斤蠻
力,注視著劍鋒一進,右手銅鑭就橫砸上去,左手恫鋼也摟頭蓋頂打將下來。姜鳳瓊冷笑一
聲,右劍疾撤,未叫敵人砸著,換手一劍,就貼著敵人左鑭進招,刷的疾如星火,猛來截斬
敵人左腕。敵人「呵呀」一聲。急轉身掄闌,往外蕩去。哪料姜鳳瓊身法迅疾,趁勢也已欺
身斜裡撲進,左掌一技,擊中敵人右腕。敵人右鑭嗆啷一聲,跌落地上,嚇得亡魂失魄,火
速後竄。姜鳳瓊得理不饒人,憑空一躍,竟從敵人頭頂飛掠而過,落下沙灘,恰好攔在他的
面前。敵人聽背後呼的風響,只道是姜鳳瓊趕來,不敢回顧,昏頭昏腦地在前直衝。給姜鳳
瓊等個正著,大喝一聲:「看劍」,敵人抬起頭時,正給利劍刺著咽喉,登時了結!
  紅衣女俠插劍歸鞘,搓了搓手,嬌笑道:「痛快!痛快!爺爺教的好路數!」
  姜翼賢捋鬚含笑,方待指點他的孫女兒。忽地面色倏變,愕然側目,冷然發話說:「這
又是哪路高人?」
  紅衣女俠隨著爺爺眼光看去,只見江面蘆葦刷啦一分,立刻湧現一人,笑道:「痛快是
痛快了,可廢了四條性命!」
  姜老頭子定睛一看,見這人竟是丁劍鳴,吁了口氣,面色一鬆。但仍橫刀注視,上前問
道:「丁大哥又有什麼見教?」
  丁劍鳴見姜老頭子仍然緊張,撲哧笑道:
  「姜老前輩,我不是來找你晦氣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拜託。」
  原來丁劍鳴剛才從姜宅出來時。在路上見有人影朝姜家奔來。放心不下,暗暗反綴出
來。丁劍鳴的輕功遠在他們之上,他們竟沒發現。而姜家祖孫也專心打鬥,不知道江邊蘆葦
中,還伏有人。
  丁劍鳴將自己暗綴索家武師之事告知,笑道:「他們的本領太稀鬆了,我跟在他們背後
這麼久,他們都不知道。真是白來送死。只是你們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頭子見丁劍鳴這麼一說,平素時他的敵意,不由得雲散煙消。心想:一個人的行為
真是複雜。就如眼前這位丁劍鳴,結交豪紳,輕視僑輩,武林中人一向不值他的所為,誰知
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實丁劍鳴也並非特別有所愛於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認為既伸手
管了這事,就得保姜家祖孫,逃出保定。
  當下姜老頭子一再謝過。問道;「丁兄有什麼事需要老朽效勞?」
  了劍鳴微露愧色,訥訥說道:
  「就是我的孩子的事清。咳,我年紀也不小了,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他走了,我,我
寂寞得根,不伯你老見笑,這些天來,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門,瀆犯你老,還望你不要見怪。求你此次在江湖上行走,代為留意,
若萬一得知曉兒消息,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老年人特別愛兒女的心情,姜老頭子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紅,上前握著丁劍鳴的手
道:
  「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謝你這次相救之恩!」兩個老年人在江濱握手道別,
唏噓歎息,都有著一種沉重的感情。
  旁邊的姜鳳瓊姑娘卻不瞭解這種老年人的感情。丁劍鳴去後,她問爺爺道:「爺爺,你
真的要代他尋覓丁曉?我看就是尋到,也不該叫丁曉回到他父親那裡。他父親好不近情理,
迫著他要他和一個富家女子結婚呢!」姜鳳瓊完全是另一個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願意丁
曉被迫結婚。同時她更認為,丁曉能像鳥兒一樣,飛出狹窄的籠,參加到義和團中,是一種
莫大的幸
  姜老頭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
  「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兒女時,你就明白父母是怎樣捨不得兒女了。」
  姜鳳瓊姑娘紅了臉皮,只聽得她的爺爺又笑著道:
  「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像丁曉的父親那樣:迫著你和不相識的人結婚。我選孫
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看中才行。」
  姜鳳瓊姑娘更滿臉絆紅,嬌啐道:
  「爺爺,好沒來由,拿我來取笑。」
  祖孫二人談笑之間,已出了保定城外。姜鳳瓊姑娘提議去找朱師叔。姜老頭子思量再
三,歎道:
  「我本不願去找朱紅燈,我是不願你一生在波濤險惡中過活。你是女孩幾家,我不放心
你參加他們的事業。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應了丁劍鳴代他尋找丁曉,看來了曉多半已在
義和團中。朋友一諾,重於千金,沒說的,我只有到山東朱紅燈處一探了。」
  一路上他們提心吊膽,防備追捕。姜翼賢把孫女兒易釵而棄,打扮成一個英俊的男孩
子,揀僻路,曉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膽,誰知一到山東,卻又發生了件事,叫姜老頭子臨時
改變了主意。
  那日祖孫倆到了一個小鎮歇腳,天已垂暮,遂胡亂投了一家客店。這家客店根小,只有
幾個客房,姜老頭子發現對面客房的住客,是一個英姿飄颯的少年,當自己走入房時,他突
然起身注目。姜老頭子的眼光方與他接觸,他似有所警覺,喃喃自語道:「天黑了。得掌燈
了!」於是添油燃燈,放了好多條燈蕊,把火弄得很亮。弄好之後,斜躺在炕上,布簾子卻
沒有放下。
  姜老頭子心中一動。他老於江湖,深知單身旅客,投店之後,吃過晚飯,多是急於安
歇,好早起趕路。但這少年卻沒來由地把燈火弄得很亮,既非看書,又非做活,而且打開門
簾,其中顯然別有用心。
  姜老頭子不作聲響,叫店小二弄茶備飯,也故意不放下門簾,把燈火弄得很亮,他和姜
鳳瓊姑娘在房中吃飯,自己嘀咕道:「這間店房發悶,打開簾子通通風吧。」
  姜老頭子暗暗留意這少年,見他眼角原自飄向自己這邊。一聽了自己這話後,忽的起
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得睡覺了。」於是輕輕把布簾放下,乘機又瞅了姜鳳瓊一
眼。
  姜老頭子瞧在眼內。越發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簾子,必然是因聽了自己的話,恐怕別
人懷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飾:而他一再注視自己的孫女,必非正經旅客,姜老頭子再詳細地
審視自己的孫女兒,看不出有什麼破綻,姜鳳瓊生得壯健,舉止原就像男子,這一打扮,除
非和她相處一起,才辨得出。這個少年,只是和她對過「盤子」(面子),又在黃昏日落之
後多時。怎的會瞧出什麼綻破?姜老頭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頭子老於江湖,可是這番卻猜錯了。這人並非不良少年,而是武林名家子弟,這人
便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他是奉朱紅燈之命到河南去的。陳保明為人素來仔細,而且他奉義
和團總頭目之命,進行秘密活動,自然對什麼人都有戒心。他見姜老頭子長鬚飄飄,卻無一
點龍鍾之態,已自留心,忽地在姜鳳瓊經過自己門前時,給他發現姜鳳瓊的耳珠,有一個小
小的耳環痕(練武之人,眼力較常人為好。陳保明更因自小就學太極正宗功夫,更是幾可昏
夜見物,)他也心裡起了懷疑。猜不透姜老頭子他們的路數,探伯是官府中人,喬裝偵伺他
的。
  「兩方都已犯疑,各自提防。當晚姜老頭子看孫女兒熟睡後,暗暗起身,正想偵察對面
少年,忽聽得對房也有微微聲響,他心中偷笑,疾地捲簾飛身上屋,直似飛絮沾塵,毫無聲
息(穿簾飛掠上屋,趁那少年客人未出來之際,又輕輕一點屋面,逕自飛越屋脊,伏在少年
客人的房上。這時那少年方輕輕升了房門,探頭往外偷望,他見沒人,也飛燕似的竄上了姜
老頭子的房上,用「珍珠倒捲簾」之式,雙足鉤著瓦簷,逕自向姜老頭子後窗張望進去,這
時少年背向著姜老頭子,他竟未發現自己房上也伏得有人。
  姜老頭子見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閃身便入了少年房中(那少年出來時,匆
忙間可沒關上門)。只見房中掛著一口劍,一個暗器囊子,可沒有什麼行李。姜老頭子好生
奇怪。這個倒像沒有惡意,否則為什麼不帶兵刃?姜老頭子急竄出來,伏在後邊瓦面上,下
身倒懸,只露出個頭。這時見那少年方回首過來,好像微微咦了一聲,張首四顧。姜老頭子
急把頭一縮。疾地將一粒石子,射進少年房中。少年一聽聲息,大吃一驚。急忙閃回房中。
姜老頭子也趁這個時機,一長身予,飛越過兩間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內。這是姜老頭子轉移
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會給那少年發現: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見姜鳳瓊睡得正濃,聞一聞也沒悶香氣味,放下了心。他是打算那少
年若有什麼異動,就把他結果的。這也是陳保明幸運,沒帶兵刃,沒帶暗器,只是想偵察一
下,沒什麼壞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受重傷。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故意咳嗽兩聲,裝著半夜摸起來找茶水的模樣,弄得房中唏噓作
響。陳保明吃了一驚,心想:今晚真個見鬼!剛才張望時,正因不見了那老頭子而奇怪,怎
的這一轉眼之間,他又在房中咳嗽起來了。害得陳保明一晚沒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頭子就把姜風瓊喚醒,高聲對她說:「瓊兒,今日我和你去獵兔
子!」姜鳳瓊詫然問道:「爺爺,你怎的有這個閒情?好端端要去打什麼兔子?」姜老頭子
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道:「別多問!你只管跟著我好了。」
  陳保明聽得分明,心中大怒。這老頭子口中說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
來找碴(找麻煩之意),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誰獵誰吧?當下結了店帳,自走趕路。回頭一
望,姜老頭子祖孫竟緊跟著綴下來了。
  曉色初開,晨風撲面。陳保明行進山道,爬上土崗,忽覺庸頭給人一碰,蹌蹌踉踉,斜
退幾步,幾乎跌倒。陳保明止步回頭,見姜老頭子拈鬚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這是誠心
挑釁?」
  姜老頭子笑道:「你這個少年,走路怎如此慢法?害得我收不住腳,幾乎給你絆倒、你
還說呢!
  「你說我誠心挑釁,你昨夜賊惑惑地偷張別人窗戶,又該怎麼說法?」
  陳保明被姜老頭子拿話逼著,答不出來。滿面通紅,一捋衣袖,索性撲上前去,一照面
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陽掌,修地推出。姜老頭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
右掌上穿,搭在陳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擊耳門。陳保明一出手,招數就被別人破了,急
連用兩個『倒輦猴」,退步陰掌,退守之中,暗藏變化。姜老頭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極名
門弟子,難得他如此年輕,敗而不亂,所以不願出辣招,下煞手,這是暗中讓他的意思。
  陳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敵,仍要上前,當下一者一少,又再交鋒。姜老頭子立心看他
的家數功夫,一味和他游鬥,打得好像兩人對拆拳術,竟不像真個廝拼。
  姜老頭子拿陳保明戲耍,把姜鳳瓊姑娘在旁邊看納罕。她心中嘀咕:不知爺爺今日為什
麼這樣「胡鬧」,無端端的找這個小伙子的麻煩。
  姜鳳瓊正看得納罕,見陳保咀倏地退出圈子,揚聲喝道:「老前輩,我不是你的對手,
甘拜下風。敢問有什麼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頭子拆了二三十招,處處受制。進攻退
守,兩俱為難。而且好幾次看著姜老頭子掌鋒,已自堪堪掃到,卻又倏地收回。情知是人家
讓著自己。心想:這老頭子看來不是清廷鷹犬,否則不會如此相讓。既然打他不過,只好揚
聲相問。
  姜老頭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卻又倏地正容問道:「少年人,你既知謙讓,我也了難
為你。只是你卻得據實答我兩個問題。第一,你昨夜為什麼偷偷在我房外張望?第二,你是
太極門哪一位名師的弟子?」
  陳保明面紅耳赤,訥訥不能出口。他正考慮該不該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一個陌生的老者。
這時姜老頭子又迫上前,雙目炯炯,盯著他問道:「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陳保明給姜老頭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應付。姜鳳瓊忽上前插問道:「我看你的拳術
根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劍鳴學過拳嗎?」
  姜老頭子急睨視姜鳳涼,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陳保明紡這一問,顧忌少了許多,急答道:
  「你說的可是丁曉?我沒跟他父親學過拳,但他卻是我的師弟。」
  姜老頭子詫然問道:「那你定是太極陳的子侄輩了。丁曉幾時到陳家溝的?」當時太極
門只分兩派,非丁即陳,所以姜老頭子有此一問。
  陳保明羞慚答道:「晚輩有辱家門,太極陳是我的叔叔。丁曉到陳家溝約摸有半年了。」
  姜老頭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慚,打輸給我,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的父親著論班
輩,大約還要比老朽略小半輩。」
  陳保明大吃一驚,方待請問。姜鳳瓊卻又忍不住口,搶著問道:「那麼丁曉現在是在你
的家中,不是在義和團嗎?」
  此語一出,姜老頭子和陳保明兩人面色都變。姜老頭子面挾寒霸,對著陳保明呵斥姜鳳
瓊道:「這個孩子總是愛亂說話。陳兄,你別見笑,她以為江湖上有點來頭的人都是義和團
的,真是孩子之見!」說著,又盯姜鳳瓊一眼,再次示意。叫地不要多話。
  陳保明卻不理會姜老頭子嘮叨分辯,喜滋滋地說道:
  「你們原來知道丁曉的底細,他沒有參加義和團。不過義和團中的人,我倒認識一二,
你們若想去,我可以給你們指引。」
  姜老頭子沉著面說道:「謝謝你小哥熱心,我們不願去,也不要你指引。」陳保明給潑
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姜鳳瓊剛才給爺爺呵斥,也噘著嘴直生氣。
  原來姜老頭子世故極深,聽了陳保明的活,已另有打算。他現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
面的黑名單人物,她雖知道陳保明是太極陳之侄,也不願向他說出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怕陳
保明少年口疏,會給他帶來麻煩。
  除保明也是個城府極深的少年,當下話不投機,便想告退,但他仍然執禮問道:
  「一直還沒有請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頭子不待他說完,已截著道: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趕路,我們還要回去。」
  陳保明點頭道到,轉身便走。姜老頭子忽然又把他喚住道:
  「你且慢,我還有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拜託你通知丁曉,說他父親很想念他,要他回
家。」
  陳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姜老頭子笑道:
  「你忘記剛才交手之後,我問的兩個間題了嗎?第一你昨夜為什麼偷偷在我的房外張
望?第二你是哪位名師弟子,你答覆了後一問題,卻還沒答覆前一問題呢!」
  陳保明又羞又氣,這簡直是有點像「追問口供」,剛才打敗給他,給他追問,還可強
忍,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極陳家的子侄;仍是倚老賣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給面子。陳
保明當下悄聲說道:
  「老前輩既然要問,我只好冒昧說了。我見這位『兄台』——說著,用手指了指姜鳳
瓊——留有耳環痕跡,年少無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張望,你老要怎麼處罰,我沒話
說!」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
  「陳兄犯疑了?我這個孫子自幼柔弱,是我怕他長不大,所以自幼將他當女孩了扮。瓊
兒,你上來和陳兄相見。」
  陳保明一聽完姜老頭子的活,驀的回頭,絕塵而去,口中嚷道:
  「多謝你老不加處罰,我不麻煩你們了。」他是負氣而會了。
  陳保明負氣而去,竟將姜老頭子請他通知丁曉的事置之腦後。原來陳保明胸襟比較狹
隘,想法也與姜老頭子有很大的不同。他知道丁曉是為拒婚出走的,伺時他在江湖上這麼多
年,也時時聽得武林前輩談起丁劍鳴為人,多數說他結交官府,輕視同道,陳保明聽得多
了,自然對丁劍鳴沒有好感。如今聽得姜老頭子要他轉告丁曉,要丁曉回家,他從心底就產
生反感。所以在姜老頭子鄭重交託時,他只是「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事情過後,他更是
心中冷笑,暗暗罵道:「這老傢伙,還想我給他把丁曉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好路道。」
他又憶起當他提起義和團,想給他們「指引」時,姜老頭子那副神情,他更是越想越不高
興,以為姜老頭子縱非官府鷹犬,也定是敵視義和團的人。他不知道義和團的總頭目卻正是
這「老傢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陳保明因為少年氣盛,這次給人打敗戲弄,覺得是一大恥辱的丟臉之事。因
此他非但不通知丁曉,對什麼人也沒有提起。也正因此,所以朱紅燈找他的師父,一連幾年
都找不到。
  按下陳保明不表,再說姜老頭子目送陳保明去後,長歎一聲,折回原路。姜鳳瓊緊跟著
問道:「爺爺,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們不向在平進發找朱師叔去,折回來作甚?」
  姜老頭子茫然遠望,良久,良久,始淒然說道:
  「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師叔了!起初我以為丁曉在義和團中,如今既知道他不在
了,我何必急急前去。太極陳是當代武林名宿,丁曉在那裡,不消幾年,就會結鑄成一個人
物。在那裡也不會出什麼岔子。我已經通知了太極陳的侄子,也就能不負丁劍鳴的囑托了。
  「再說,你師叔的行事,連我也不明白,我認河北到山東,暗中探聽,人人都說義和團
變了。以前是『反清復明』,現在卻是『扶清滅洋』了。孩子,你不見沿路有一些拳廠,不
是堂而皇之的掛出字號,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許嗎?咳,紅燈此人心雄膽大,做事每出人意
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錯了路時,我這個做師父的也難下台。」
  姜老頭子的心情就是這麼矛盾,以前他怕跟朱紅燈「造反」,會連累自己的孫女兒成天
過波濤起伏的生涯;現在又伯朱紅燈變節投降,使自己也捱人責罵。他的確沒有深知自己的
徒弟,也想不到策略上的運用。朱紅燈的「改變」有其錯誤,但卻絕非「投降」。
  姜者頭子不瞭解這些,姜鳳瓊姑娘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很單純地覺得「滅洋」值得擁
護。因為她也曾見過當時「吃教的」人怎樣借外國教堂的勢力欺壓平民;但「扶清」卻是不
該。因此她聽爺爺一說,也沒了主意了。她是爺爺親自撫養成人的,感情上也離不開爺爺。
她甩了甩頭,慨然說道:
  「爺爺,我隨你的意思。你說,咱們該往哪裡去?」
  姜翼賢凝視著他的孫女兒,歎道:
  「孩子,只是連累你隨我奔波了。我們繞道河南,出潼關到陝西去吧。」
  姜老頭子的朋友是萬勝門的老掌門管羽幀,以前也省到過保定。廿年前回陝西原籍,許
久不通音訊了,在保定時姜老頭子和他最為相得。
  這番跋涉長途,姜老頭子更存經驗了。時當秋冬之交,他給姜鳳瓊買了一頂大風帽,恰
可把耳環痕遮著。他笑道:
  「瓊兒,你以後行動,可得更小心了,不然再遇著第二個『陳保明』,有得你麻煩的
呢!」
  姜老頭子攜著姜鳳瓊自山東入河南、至陝西,趙過嵩山,越過秦嶺,時節已是初冬,氣
候越北越冷,寒鳳卷雪,飛砂撲人,姜鳳瓊很是不慣。
  可是氣侯寒冷倒還事小,更令他們提心吊膽的,是時時害怕鷹犬的追蹤。他們在保定殺
死索家武師和兩名從京誠來的官差後,已是「欽犯」了。清廷行文各處,指名追捕。好在當
時「欽犯」不止他一個(例如「匕首會」中的重要頭目就都是「欽犯」),他們隱蔽得也
好,所以沒有給公門的人發現。但雖然如此,也受了幾場虛驚。
  更不幸的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到了陝西、始知道管羽幀已經死了。萬勝門的掌門位子已
傳給他門中的長輩老拳師劉展鵬的兒子劉雲英,總「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頭子在陝西沒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他也不能折回南方。因為自入陝西後,他就好
像發現有人跟蹤著他。常常在很偏僻的道路,也會出現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窺伺在
旁,幸好姜老頭子租孫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竇,便想法把跟從的人拋在身後。
  姜老頭子既不回南,又不願在陝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關、沿渭水,
直至寶雞,穿過大散夫入甘肅。他人甘肅,除逃亡,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以後再表。
  甘肅地勢屬於西北的黃土高原,秦嶺、六盆諸山,川原相間、山峰夾峙。越深入越覺漠
礫荒涼,人煙稀少。更兼冬已漸深,苦寒透骨,加以時而大風揚沙,時而冰川阻路。姜老頭
子慣歷風霜,還不覺得怎樣,姜鳳瓊姑娘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涼之地,功夫雖好,卻不習慣
氣候水上與艱苦旅途,才過大散關,已覺精神不支,入了甘肅數百里,行過天水,就病起來
了。
  天水位於渭水上游,東南的麥積山是魏,唐時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區之一,雖然時歷千
年,已經衰落,可是到底還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塌。姜老頭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間佛像傾頹、
無人主持、荒涼到極點的古寺。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隨便打掃了一下,就叫姜鳳瓊進去權且
歇息。他就在寺中掃集積雪,烹起茶來。好在姜鳳瓊並非大病,吃了熱茶,精神稍見好轉,
只是兩頰還是發燒,紅得可怕。
  姜老頭子見孫女兒發燒得很厲害,一定要她躺下,將隨身的兩張薄氈和自己的老羊皮襖
都給她蓋上。姜鳳瓊起先還噘著嘴兒,不肯安息,但終於給她爺爺哄得伏貼了。
  姜老頭子伏侍孫女睡後,獨自走出野寺山門,信步徘徊。只見遍山遍野,積雪皚皚,月
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輝,月光也像分外寒冷。
  姜老頭子信步徘徊,思潮起伏,只聽得遠處角聲鳴咽,胡笳隱隱,似是邊城戍卒,遙寄
鄉思。姜老頭子淚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語道:
  「我這是碰著什麼蠍子命(壞命運)?風燭殘年,也不能平安渡過,還要連累了瓊兒!」
  「爺爺,你怎麼還不安息?有這些興趣賞雪,和誰說話呀?」姜鳳瓊姑娘不知什麼時候
又爬起來了。
  姜老頭子啐她道:
  「你這小淘氣,怎不好好去睡,又爬起來了?你這是在病中呀,不聽活,要爺爺給你擔
心。」
  姜鳳瓊嬌笑道,「爺爺,我睡得悶了,我看月亮這麼好,就忍不住起來了。哎,爺爺,
我可聽見你自言自語呢!」
  姜老頭子尷尬地笑道:「小鬼頭,你聽見什麼了?」
  姜鳳瓊不理他的插問,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道:
  「爺爺,你並沒有碰著什麼蠍子命,我看,這世界本來就不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渡過一
生嘛!你不管『閒事』,閒事也要來管你:拿小的來說,好像我嘛。我們和索家風馬牛不相
及,但他們偏偏要給我找麻煩。拿大的來說吧。比如朱師叔那班人,難道不是好人?可是早
些時也不是給朝廷當成十惡不赦的叛賊追捕?爺爺,這幾年來,我在外面也看得多了,老百
姓頭上,上有官府,還有洋人,他們給欺壓得比我們還慘得多呢!你說老百姓們誰不想安安
靜靜過日子,可是又有誰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聽她滔滔不絕他說了一大篇,笑道:
  「我的好姑娘,懂得說大道理了,我真說不贏你了。你的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
你更多。一個人是難以一生都得安逸的。可是得過且過,我也不想像紅燈他們那樣,豁出性
命來,成天擔驚吃怕。」
  姜鳳瓊姑娘皺了皺眉,正想再說。忽聽得她爺爺驚呼道:
  「瓊兒,趕快進去,暗器不能離手!遠處有人來了!」
  欲知來者何人?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3:03

第 十 回 上
積雪寒光 敵騎驟至
邊城曙色 小俠飛來

  彤雲布空,朔風驟起,雪花飛舞,馬鈴遠聞。姜老頭子持刀疑立,只聽得鈴聲蹄聲由遠
而近,幾騎健馬,在雪地上飛馳而來。霎時間到了跟前,突地拋下韁繩,齊齊下馬。
  姜老頭子凝眸注視,只見老老少少,共是五條大漢。為首的一個半老漢子,衝著自己說
道:「姜大拳師,遠來西北,不易不易!荒山苦寒,還是跟隨咱們兄弟回去吧!」
  姜老頭將刀一指,揚聲問道:「你們是些什麼人?跟蹤至此,意欲何為?」
  為首的漢子獰笑連聲:「北五省的三龍二虎,在江湖道上,也有個小小名頭。姜老拳
師,俺們兄弟親來迎接,總算對得住你這位稀客!」
  「三龍二虎?」姜老頭子想了一想,知道來者定是駱、童兩家兄弟,駱家兄弟三人號稱
西北三龍,童家兄弟二人,號稱西北二虎。早歲都是綠林中的豪強,後來聽說受招安去了,
不想卻在這裡出現。姜老頭子聽過他們的名頭,卻不知他們的底細。
  姜老頭子當下佯作不知,稽首問道:「原來是駱、童兩家兄弟,失敬!失敬!敢問兄台
們在哪裡安窯立櫃,老朽當到寶山拜遏。綠林武林,紅花綠葉,都是一家,兄台們有什麼賜
教?」
  駱家的大哥駱飛龍揚鞭笑道:「姜老頭子你是真個不知還是假作不知?俺們兄弟早已洗
手不幹。古語有云:「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俺們兄弟雖是不才,也在西北軍中,掛
有小小的差使,俺們是奉陝西總督之命,越界來請!」
  姜老頭子圓睜雙目,一聲長笑道:「失敬!失敬!原來『三龍二虎』竟是『三鷹二
犬』,給官府當鷹犬,做跑腿!你別看我年老,我的骨頭還比你們硬!」
  駱飛龍受不了姜老頭子奚落,唰的跳前兩步,單鞭早發出招來,口中叫道:「兄弟們
上,這個糟老頭敬酒不吃,要吃罰酒!」這條鞭隨著身形話聲,已自「泰山壓頂」,當頭襲
來。姜老頭子勃然大怒。雁鋼刀揚空一閃,閃鞭還刀。當下三龍二虎,一齊湧上。
  姜老頭子以一敵五,毫不為意,袍袖飄飄,展開了梅花刀六十四式,崩、扎、窩、挑、
刪、所、劈、剁,一招一式,都不放鬆。只是這三龍二虎,本領竟也自不弱,此呼彼應,把
姜老頭子圍在當中。
  開拍未久,忽地賊人大呼:「躲暗青子!」倏地分開,流星四射,姜老頭子縱眼一看,
不由得大吃一驚,自己的孫女兒竟然扶病出戰了。
  姜翼賢將刀一槍,猛地往前一躍,雁翎刀閃閃含光,左蕩右衝。趕去救應。三龍二虎哪
裡肯讓他們祖孫會合,駱家三龍,刀鞭並舉。截攔姜老頭子;童家二虎,錘棒兼施,惡戰紅
衣女俠。
  荒山雪地,劍影刀光。飄瞥閃爍,姜鳳瓊緊咬銀牙,疾揮利劍,渾身上下,寒光閃閃。
使出了連環進手招數,迫著童家二虎,眨眼間打了十來個照面。姜鳳瓊若論真實功夫,盡可
敵得住童家二虎,無奈人在病中,閃展騰挪之際,腳下就好像踩了棉花,軟弱無力。剛才是
一鼓作氣,仗青鋼劍,夾鐵蓮子,出來援助爺爺。誰知敵人竟非庸手,暗青子(暗器)打賊
人不著,已自著急,而今青鋼劍使開,又不能得心應手,更是心焦。她漸覺昏眩,病軀難持
了。
  那邊廂,駱家三龍也緊纏著姜老頭兒。姜翼賢惱怒異常,雁翎刀頓時泛成一團寒光,把
駱家三龍齊齊迫住。可是駱家三龍功夫遠勝童家二虎,七節鞭,潑風刀,鐵枴杖,跑馬燈似
的圍著姜老頭子廝殺,急切間也兀自不能得手。
  姜老頭子一面斗一面注視著自己的孫女兒,只見她越打越支持不住了,腳步浮飄。搖擺
不定,全靠純熟靈活的劍招。勉強撐持。
  姜老頭子氣紅了眼,怒喝一聲:「賊子,俺與你們拼了!」雁翎刀翻翻滾滾,狂風暴雨
般猛掃過去。駱家三龍,發一聲喊,手中兵器,也越裹越緊。
  駱家三龍中,大哥駱飛龍使的是水磨七節鞭,二哥駱白龍使的是潑風大斫刀,三弟駱金
龍使的是護手雙鐵拐,全都是有份量的兵器,不怕雁翎刀磕飛,他們竟此呼彼應,強接硬
架。
  但姜老頭子是何等人也?他雖年邁,武藝精湛。駱家三龍想趁他惱怒煩躁之際,硬碰硬
上,正著了他的道兒。戰到難分際,駱金龍雙拐掄圓,往下一翻,照定雁翎刀猛砸。姜老頭
子刷地撤刀變招,一錯身,微微一閃,雁翎刀「綵鳳舒翼」,刀尖就如流生逐電似的,在駱
玉龍的面上各各一掃,駱家三龍也急急撤兵器護身。說時遲,那時快,姜老頭子已刀鋒一
指,身法側轉,倏地搶進洪門,雁翎刀「青龍擺尾」,朝駱金龍的下盤猛掃。駱金龍雙拐放
盡,救招不及,他急施展「旱地拔蔥」招術,往上拔身。不料姜老頭子快如閃電,一刀掃
過,右腿便起。駱金龍剛剛縱起,給他迎面一腳,踢個正著,「咕咚』一聲,跌在雪地上翻
翻滾滾。
  姜翼賢一招得手,更不遲疑。這時駱白龍的潑風大斫刀首先撲到,「泰山壓頂」,連人
帶刀,硬往下落,刀鋒直斫姜老頭子項梁。姜翼賢微一擰身。雁翎刀往外斜控,忽又陡然橫
身,刷地橫飛一中,又是「膨」然巨響,駱白龍也給踢倒了!
  駱白龍、駱金龍二人都給姜老頭子踢倒,姜老頭子舒了口氣,急走如風,趕去援救孫
女。
  可是駱家三龍中還剩下老大駱飛龍沒有受創,他竟一擺六節鞭,攔身橫截,上下翻飛,
跟姜老頭子拚死惡鬥。姜老頭子大喝一聲:「讓我者生,擋我者死!」欺敵猛進,刀光閃
動,矯若游龍,駱飛龍雖挺守步位,苦鬥不休,可也給迫得連連後退。
  姜老頭子正將得手之際,紅衣女俠姜鳳瓊已自香汗淋漓,支持不住,搖搖欲倒!她剛躲
過童大虎的流星錘,童二虎的桿棒又撲地捲到。姜鳳瓊進氣強忍,劍鋒往外一展,反削童二
虎使桿棒的手腕,童二虎閃身竄開。姜鳳瓊劍尖一轉,童大虎的流星錘又疾地打到。幸得姜
鳳瓊回讓門戶,正好趕上,噹的一聲,與流星錘碰個正著,姜鳳瓊病中力弱,把持不住,青
鋼劍竟給流星錘碰飛出去!
  生死俄頃,姜鳳瓊提著最後一口氣,「細胸巧翻雲」,倒縱出二丈開外,可是她用力過
度,雖避得開流星錘,精神卻已支持不住,竟「咕咚』一聲,暈在雪地之上。其時姜老頭子
雖聽得孫女慘呼,只是給駱飛龍死命絆住,駱白龍也已掙扎起來,重整旗鼓,上前協助。姜
老頭子氣紅了眼睛,急切間卻闖不過去。
  姜鳳瓊暈倒雪地,童大虎一聲獰笑:「看你這丫頭還跑!」流星錘「流星趕月」,人未
到,錘先發。他是怕紅衣女俠還會爬起,意欲將她打傷,挾為人質。
  誰知他笑聲未了,忽地驚呼,一縷寒光,猛然飛到。他大吃一驚,回劍護頂,卻已不
及,肩頭上結結實實受了一口飛刀,流血如注。雪地上一條灰白人影,奔雷逐電似的趕來,
霎那之間,已趕到鬥場,舌綻春雷,揚聲大喝:「賊子敢爾,吃我一劍!」
  童二虎急抖桿棒攔截,誰知來人身手迅疾,劍招快得出奇,「金針度線」、「抽撤連
環」,刷!刷!刷!一連幾劍,點咽喉、掃肩胸、掛兩臂,把童二虎殺得手忙腳亂,只聽得
在來人大笑聲中,「卡嚓」一聲,一顆頭顱,離腔飛起,把皚皚白雪,染得鮮紅!
  來人更不停留,劍鋒滴血,一掠數丈,竟自躍過童大虎前頭,回身一劍,「反臂刺
扎」,直抹前胸,童大虎忍痛揮錘,哪裡抵擋得住,只聽得來人一聲大喝:「你也拿過首級
來。」伏身探步,紫電劍劍光一掠一繞,又是一顆頭顱飛上半天!
  來人在電光石火之間,連斬二賊。霍地翻身,再趕來幫助姜老頭子,美老頭子定睛諦
視,驚喜交集,揚聲喊道:「師弟,原來是你!」
  來人風馳電掣,加入戰團,揚聲答道:「師兄,先料理了這幾個狗賊再說。」劍光揮
舞,猶如長虹紫電,直取駱白龍。駱白龍剛剛挨了姜老頭子一腳,余痛未過,更加給來人聲
威鎮住,氣懾勢餒,慌不迭的回刀上架,橫身往外一跳。只聽得又是一聲慘呼,來人似已料
到了他這一逃,紫電劍一掃一封,鎮住了他的波風大斫刀,身形急進,只一劍又把駱白龍送
見閻王:來人身手迅疾,瞬息之間,斬了童家二虎,又斬了駱白龍。剩下的駱飛龍,身子戰
兢兢地往後直退。姜老頭子哪裡容得他逃走,倏地招數一緊,刀光匹練般繞向敵身。駱飛龍
勉強招架,身形一挫,一個「枯樹卷籐」,向姜老頭子雙腿連纏帶掃。姜老頭子一看他擺出
以死相拼的神氣,長嘯一聲,掠空一躍,離地丈餘。駱飛龍鞭剛發出,忽見姜老頭子掄刀而
起,一般銳風撲到頭頂。相迫過近,躲閃不易,喊聲還未出口,已給姜老頭子飛躍下擊,一
刀命中,從頭直下,把身子劈成兩半。
  姜老頭子抽出刀來,就鞋底一抹,與來人相視而笑,說道:「到底老了,手足靈活,已
遠遜賢弟。」
  來人正待互道寒暄,忽地縱目遠矚,長劍一指道:「師兄,那邊還有一人。」
  姜老頭子一看,「哦」了一聲道:「我真老糊塗了,斬草除根,別讓他漏網。」說罷就
待前追,來人急扯著他道:「師兄,讓給小弟代勞,你先去照顧他。」說罷一指倒在雪地的
姜鳳瓊。他還不知道姜鳳瓊女扮男裝,是他師兄的孫女。
  當下來人雙臂一抖,腳尖輕點雪面,如流星倒瀉般衝下山去,真似蜻蜓點水,踏雪無
痕,瞬間不見蹤跡。姜老頭子不禁點頭讚歎,自愧不如!
  姜老頭子心痛孫女,三腳兩步,趕到姜鳳瓊身邊。只見她已悠然醒轉,臉孔給凍得紅彤
彤的,已掙扎起來坐在雪地上。姜老頭子又痛又愛,急忙問道:「瓊兒,你覺得怎樣?可受
了傷?」
  姜鳳瓊撒嬌地笑道:「爺爺,沒事,我自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暈眩一陣,也就清醒
了。賊人怎麼樣了?可都給你料理了嗎?」
  姜老頭子扶她起來,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帶著憐惜的口吻責備她
道:「叫你不要出來,你偏不聽話,不是你的師叔祖趕來,你的小命兒早就完了!」
  姜鳳瓊睜大眼睛問道:「哪位師叔祖,他老人家在哪裡?」
  正說至此,姜老頭子側耳一聽,猛地拉著姜風瓊,回頭指點叫她看道:「你看那不是你
的師叔祖來了!」
  姜鳳瓊隨著她爺爺指點之處看去,起初只見遠處有一個黑點在雪上疾滾,霎那之間,已
看出人的輪廓,再過片刻已看清楚了全身,只見來人長鬚飄然,疾馳而至,含笑來到了跟
前,嚷道:「師兄,不負所托,一柄飛刀就把那廝了結了!」
  給姜翼賢師弟追出去結束的那人是駱家三龍中最小的一位——駱金龍,他一開首中了姜
老頭子一腳,已自折了兩條肋骨。縱拚命奔逃,也逃不出來人之手。
  三龍二虎,全部喪命荒山。姜老頭子轉禍為福,不止免受敵騎追蹤,而且與三十餘年未
見面的師弟重逢。當下喜孜孜地拉著姜鳳瓊的手道:「瓊兒,你先見過師叔祖。」
  姜鳳瓊姑娘呆看著這銀鬚飄然的老人,見她爺爺催她行禮,才如夢初醒,怪不好意思地
檢荏作禮,說道:「多謝師叔祖救命之恩,侄孫女這廂有禮。」姜老頭子也扶著她對師弟
說:「師弟,你還沒有見過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孫女兒,正統(他的兒子)死後,就只剩下
她陪著我了。師弟原諒她剛才摔暈過去,不能給你行大禮。」
  來人定睛看了紅衣女俠一會,銀鬚掀動,哈哈笑道:「原來是賢侄孫女易釵而笄,連我
也給瞞過了。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他見姜鳳瓊姑娘仍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笑道:「你的
爺爺沒有同你說起過我嗎?我是你爺爺的三師弟……」話未說完,姜風瓊突然截著道:
「哦,你老是卓師叔祖?」那老者含笑點了點頭,說道:「我與你爺爺分手三十年了,那時
你爸爸都還未娶親呢,難怪你不知道我了。」
  這老者正是姜翼賢的師弟卓不凡。姜翼賢同門五人,現存的就只有他們哥兒倆了。卓不
凡在師門排行第三,師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資最為聰穎,對梅花拳、劍兩樣師門絕技,造詣
也最深。他少年時抱負不凡,自視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師門時,正是太平軍衰亡之際,他正
想往投太平軍,而天京(南京,太平天國的首都)已陷入清軍之手。他書空咄咄,雄心壯
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平軍殘兵散入「捻黨」(山東、河南、安徽等省農
民一種秘密結社的名稱),在太平軍覆滅後,捻軍續興;成為一支強大的起義軍隊,捻軍的
領袖如賴文光、陳得才等就是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的部將。當時滿清的主力湘軍,全力對付
南方的太平軍,北方兵力空虛。賴文光、陳得才率領一支小軍隊,經安徽、河南、湖北、陝
西四省,變成數十萬人的大軍。同治四年,並曾在山東大破清軍,以驍勇著名的滿清親王僧
格林沁也被捻軍殺死,一時聲威大振。
  卓不凡那時正在山東,立刻趕去投入捻軍。而姜翼賢則因已替師父接掌梅花拳,不能和
他一道。卓不凡投入捻軍後,捻軍分為東西兩部,賴文光率東捻軍在山東,張宗禹率西捻軍
由河南攻入陝西。這時滿清已調李鴻章的淮軍對付東捻,左宗棠的湘軍對付西捻,兩邊形勢
都緊張。卓不凡隨西捻軍在同治五年入陝西。
  卓不凡隨捻軍入陝後,姜翼賢三十多年都沒有得過他的消息,起初以為他隨著西捻被左
宗棠屠殺了。後來卻有傳聞,說他避居甘肅西部,只是得不到確信。所以姜翼賢在陝西無路
投奔時,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肅,就是想探聽他的下落。
  看官,你道這三十多年來,卓不同為何銷聲匿跡,連一個音訊也不捎給師兄?原來他隨
西捻軍入陝西,經歷了滄桑浩劫,又遭遇情場慘變,以至倜儻少年,心如槁木。而他的情場
淚史也與西捻入陝後局勢的演變有關,經過情形很為複雜,固不屬本書範圍,這裡只能簡單
交代。
  原來青海、甘肅、陝西、寧夏幾省,原是漢回雜處。捻軍未至西北前,滿清統治者故意
製造民族糾紛,讓漢抑回。西北回族對滿清統治固然不滿,而對漢人也有仇恨。回漢兩族,
同受滿清挑撥,互相攻殺。西安、大荔一帶二三十縣,漢人死者不下數十萬。
  西捻入陝後,積極聯絡被壓迫的回民,回民也風起雲湧,組成了一支有相當力量的起義
軍。捻回力量一直擴展至陝北,甘肅回民也起兵接應。當時捻軍自南而北,回軍自西(甘
肅)而東(陝西),縱橫各千餘里,陝北就是兩軍的交匯點。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駐重兵
於陝西耀州,「奏疏」清廷說:「以地形論,中原為重,關隴為輕;以平賊論,剿捻宜急,
剿回宜緩;宜駐重兵於耀州,以防捻回合勢。」在軍事上,已經是故意將捻、回分別對待,
製造兩方面的猜疑。一方面更積極挑撥漢回兄弟民族間的惡感。例如「法律」規定:回人殺
死漢人,一條命要賠十條命,漢人殺死回人,十條命才賠一條命。名義上是「讓漢抑回」,
實際上是故意造成兩族間的不平等。因此就是在捻軍入陝後,回漢兩族的糾紛,仍是未能根
本解決,潛伏著一股仇恨的逆流。
  卓不凡在西捻軍中,負責聯絡甘肅的回軍,和回民中的一個女英雄馬鳳姑發生情愫。但
以種族間的成見,馬鳳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當時軍情正急,婚事遂遲遲未定。而
在這期間,捻軍回軍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計而潰敗。
  左宗棠擺出以主力對付捻軍,放鬆回軍的姿態,威脅利誘,誘降了當時回族白山教的教
主馬化龍,叫馬化龍招各地回軍到陝北金積堡繳馬匹軍械就撫。回軍到齊繳械後,左宗棠突
然縱兵大殺,不留一人。事後還得意洋洋寫信給朋友說,這是他生平殺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軍被左宗棠毒計殺滅後,捻軍勢孤,也被擊潰,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一部分漢人仇回
的心理,趁回軍潰敗之際,殘殺回民,更擴大製造兩族間的「血仇」。
  捻軍潰敗之後,卓不凡流落甘肅。而回民也正處在大屠殺之後,各處結寨自保,對漢人
非常仇恨。卓不凡幾次去找馬鳳姑,都給回民當作敵人一樣追逐出來。馬鳳姑雖然不是個尋
常女性,可也無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長們的壓力下,只有消極不嫁,以示反
抗。
  卓不凡眼看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被敵人的詭計,被自己的錯誤弄至失敗;又眼看著回
漢互殘,滿清獲利。他痛不欲生,凡欲自殺。但終於醒悟,化悲憤為決心。決心盡一生之
力,為回民做事,要回民也普遍覺醒,兩族的血仇都是滿清統治者製造出來的。他曾幾次冒
奇危大險,率領一小隊流散捻軍,幫助回民抵禦清兵。最後他們和馬鳳站所屬的那個部落,
都給清兵追逐到甘肅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敗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最後回民終於承認了他是朋友,不是敵人。可是其
時距捻軍失敗又已是十餘年,而馬鳳姑在戰爭中也已死了!
  他心傷逝者,悲痛莫名;可是這時,他已經不是孤獨的異鄉行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
了。他們勸慰他,挽留他,還有些老者要給他說親。他苦笑著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卻終於留
下了。
  其時左宗棠的大兵早已班師,他們這一小部回民,給迫到甘肅極西之地,也終於立下足
來了。卓不凡從此便和馬鳳姑所屬的那個部落安居下來,生活,戰鬥。戰鬥已經不是對清軍
的戰鬥,而是對西北荒野的自然環境作戰鬥了。
  荒漠餘生,星移物換,倏忽又是二十多個寒暑,卓不凡離開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
雖然有時也憶念起中原舊友,同門師兄,可是遙望中原,黃沙漫漫,陰山蔽日,黯然魂消。
他也只有荒漠高歌,臨風致意罷了。
  西北苦寒,行旅艱險。卓不凡和一個部回民定居下來後,每年都有一兩次給他們到甘肅
東部城市採辦生活用品。因為他到底是練武之人,雖至暮年,體魄仍極強壯,加以他又是漢
人;到城市中和漢人交易也方便得多。
  這年歲暮,他照例到甘肅東部採辦冬貨。無意間在天水郊外碰見「三龍二虎」鐵騎奔
騰,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這些人學過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滿清的鷹大。他犯了疑心,
恐怕他們是來訪查當年遺留下來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將下去,仗著輕功超卓,居然遠遠地
跟在健馬之後,看著他門一行五騎上麥積山去。
  卓不凡追了他們半夜,到他們發覺姜翼賢祖孫,荒山夜斗時。他也發現了姜翼賢竟似曾
相識。再看下去見姜翼賢使出梅花門的刀法步法,更確定了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門。因此他
一認出來,便立刻揮劍上前,解了姜鳳瓊姑娘的困危。
  書接前文。這師兄弟倆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鳳瓊姑娘的病
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頓而起,他隨身帶得有藥,趁著委老頭子剛才所煮的茶尤自滾熱,便
給她服下,叫她安睡。姜鳳瓊和敵人廝殺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很酣。卓不凡笑著對姜
翼賢道:「師兄你不必擔心,明天她便會好了。」
  姜鳳瓊姑娘睡得很酣,他們兩個老頭兒卻一夜沒睡。荒山夜話,苦茶解寒,互訴三十多
年來的經歷。卓不凡聽得師兄現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難歸,慨然邀請師兄和他同到回民部
落中住。他道:「我們住的地方在甘肅極西荒漠之地,雖然日子過得苦一點,但卻似世外桃
源,盡可作『避秦』的處所。」
  姜翼賢笑道:「我到甘肅,就是想找你。果然天從人願,得來全不費功夫。你不邀請
我,我也要去的了。我們又不是公子哥兒。什麼苦吃不得!沒說的,只有到你那裡避些時
了。」
  經過一晚酣睡,第二天姜鳳瓊果然霍然而愈。姜老頭子對她說要去師叔祖處暫避一時。
她聽了半晌不語,姜老頭子急忙勸慰她道:「孩子,我們不是久居,過些時候,我們還要回
去,你不用難過。」他勸孫女不要難過,他自己的眼睛卻有些紅潤了。
  姜鳳瓊見她爺爺這個樣子,心中一酸,卻急裝出歡笑的樣子道:「爺爺,我並沒有難過
啊。隨師叔祖去多見識一些地方,還可以多學一些武藝,不很好嗎。哦,師叔祖你老住的叫
什麼地方?」
  卓不凡笑道:「說出這個地名,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叫做『鹼泉』子。泉水是苦澀的。
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難找。有一個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們全把它當甘露看
待。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鹼泉子附近,還有馬連井子、鹽水、公婆泉
等地名,還有一個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兩字的變音,那處水
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來。」
  姜鳳瓊伸了伸舌頭:「哎喲,這麼個難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別發愁。現在要比從前好得多了。我們在那裡住了二十多年,
種了一些樹,另覓水源,打了幾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儲下來,春夏之交,還可種一些蔬菜
呢!姑娘,你應該懂得,有人就有辦法,人多更有辦法。」
  姜鳳瓊聽到此處,笑對她爺爺說:「那我看朱師叔他們也該有辦法,他們的人不是一天
天多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3:33

第 十 回 下
卓不凡詫然問道:「哪位朱師叔?」
  姜老頭子將義和團和朱紅燈的事約略告訴他。他聽說是「扶清滅洋」的,很不高興。因
為他身經大變,眼看捻軍和回民受清軍大屠殺,對清廷的仇恨已經刻骨銘心;他又未接觸過
義和團,當然更不瞭解朱紅燈的策略。雖然經姜老頭子解說朱紅燈這人絕不會投降朝廷,他
還是不敢信任,心中以為是師兄庇護自己的徒兒。不過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為他師兄是朱紅
燈的師父,才要搜捕他殺害他,也覺得事情頗為複雜。自己遠居邊塞,真相不易明瞭,也就
默然無語。
  當下他們三人,談談說說,一路上倒不覺寂寥,不過幾天就到了鹼泉子。回民們見他回
來了,都很高興。聽說姜老頭子是他師兄,姜鳳瓊是他的師侄孫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
歡迎。年輕的姑娘們見姜鳳瓊長得這麼美,更上來拉拉扯扯,問長問短。姜鳳瓊見回族姑娘
們如此天真活潑,也覺得很對心思。
  自此姜老頭子祖孫就在鹼泉子住下來。鹼泉子這部回民給左宗棠大軍迫至此地時,本來
已給屠殺剩不到三百人,現在經過二十多年休養生息,人口增長得很快,已有五百來人了,
聚居起來,也居然成為小村落。
  姜老頭子在鹼泉子住下來,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們雖然相處得很好,可是想起孫女
的婚事,心中總覺不安。姜鳳瓊已經二十二歲了。如果在平時,早就該有婆家了。
  這四年時間,說來不算很長。但外面已又是一番世界。義和團的勢力迅速發展,像春天
野火一詳,在北方幾省燒將起來,蔓延的地區越來越廣,甘肅東部也開始有義和團的活動
了。
  同時清廷對義和團的態度,也有了個大轉變。本來滿清統治者對義和團的政策,一直就
是在矛盾中,他們自然是想把義和團消滅的,可是由於義和團勢大,他們迫於無奈,不得不
承認它是「合法團體」,這樣在「利用」與「防範」的夾縫中,義和團和清廷,幾年來總算
沒有發生大衝突。可是到了光緒廿五年,山東全省農民,大部都入了義和團的「拳廠」,和
山東擁有特權、欺壓平民的列強傳教士及教民衝突起來。傳教士認定拳民是「叛逆」,鼓勵
教民武裝侵犯義和團,並且誇大對義和團的「恐怖」。當時列強駐華公使,由美國公使康哲
出頭,壓迫清廷撤換原來的山東巡撫毓賢,而換以更大的屠夫袁世凱。袁世凱是絕對媚外的
「洋務派」,擁有強大的私人軍隊,他一到山東,義和團便陷入血海之中。他走出「嚴禁拳
匪暫行章程」八條,凡有練拳或贊成拳廠者殺無故。他這種極端殘忍的屠殺,引起的是山東
義和團全面的反抗。
  數年暫安之勢,至此一變。清廷對各地義和團又由「防範」而改為搜捕。陝西西安是西
太后定為行宮之處,所以對於荒辟的西北幾省(包括甘肅在內),也注意起來。
  外面是這樣沸沸揚揚,連僻居在甘肅極西的卓不凡也微有所聞了。他到甘肅東部給鹼泉
子回民採辦年貨時,就看到有拳廠神壇,香煙繚繞,拳民頭裹黃巾,腰纏紅帶,街上往來。
又聽得說清廷已與義和團在山東「開戰」,不久甘肅恐怕也要大舉搜捕了。甘肅東部已是人
心惶惶,可是拳民們仍然結集遊行,無所畏懼!
  卓不凡回到鹼泉子和師兄一談,大家又是興奮,又是茫然。姜翼賢興奮的是:自己的徒
弟果然是個英雄豪傑,足證老眼無差,但自己一直想避免捲入漩渦,恐怕也不能避免了。至
於卓不凡呢?他雄心壯志,又如春蠶抽絲,正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因他還未清楚義和團
與朱紅燈的作法:所以也不願貿然投奔。師兄弟倆相談之下,還是決定靜以觀變。
  卓不凡將外間形勢,告訴回民。這一荒漠桃源,頓時陰霾四布。回民們浩劫餘生,又再
陷入焦慮惶恐之中。他們除了小心戒備外。還請卓不凡經常到外面探聽消息,好作提防。
  荒漠雪飄,原馳臘象,山舞銀蛇,又是一年歲暮。卓不凡照例往甘肅東部城市採辦年
貨,兼探聽消息。剩下姜老頭子和姜鳳瓊在鹼泉子幫助回民防備。
  一晚,雪下得正濃,荒漠白皚皚的如堆瓊砌玉。姜老頭子深夜在村落外徘徊,看明月映
積雪,星斗乍明滅,別有一番清曠之景。姜老頭子想起來到鹼泉子已整整四年,正自慨歎。
耳中驀地聽得一種輕微聲息,遠遠飄來……
  姜老頭子伏身注目,只見一條黑影,疾如鷹隼,遠遠奔來,在積雪寒光之下,看得清清
楚楚,霎那便到了村邊,一撩衣襟,就上了屋頂。姜老頭子急霍地長身,就似乎空掠起一隻
大鶴,輕飄飄地在他身邊一落,低聲喝道:「咄!你是哪裡來的?荒漠窮鄉,不值得好漢光
顧。」
  那黑影給姜老頭子出其不意地嚇了一跳,卻也昂然不懼,打了個哈哈道:「荒漠窮鄉,
藏龍臥虎,卻也大不尋常呢;你老就是個人物!」
  姜老頭子定睛一看此人,四十多歲,眉目之間,溢滿精悍之氣,穿著一身夜行衣服,肋
下皮囊脹鼓鼓的,似乎是藏著飛鏢、蒺藜之類的暗器。姜老頭子看他的打扮神情,大約不會
是什麼善良之輩,可也不知道他的來意如何。當下拿話問道:「你夜入寒村,有何見教?」
  那夜行人傲然不答,卻先問道:「敢問你的萬兒?」姜老頭子冷然說道:「我們山野小
民,哪有什麼萬字。不過你如想在這裡討便宜,也還有人接待尊駕!」
  夜行人狂笑道:「是這樣嗎?大爺如果怕事也不來了。今晚就是打算瞻仰貴村!」刷的
身形一晃,就掠出三四丈遠,竟自不理姜老頭子,直入村中。姜翼賢大怒,正待趕去,說時
遲那時快,只見下面人影,似湧起一朵紅雲,赫然是自己的孫女兒,披著大紅斗篷,明晃晃
的利劍,指向敵人。那夜行人給姜老頭子祖孫前後夾住,卻也昂然不懼,橫了紅衣女俠一
眼,叫道:「啦,原來還有一位女行家!」
  紅衣女俠性情甚急,可不比她的爺爺。一晃身,手中劍靈蛇疾吐,刷的一劍便向那夜行
人胸前刺去。那來人身手,竟也十分輕靈巧快,他背上明明插有一把單刀,卻棄而不用。在
房上,倏地向下一伏身,「脫袍讓位」,避過了紅衣女俠的劍,身子一候一晃,反搶過來,
竟用「登步擺蓮』的功夫,騰起一腿,向紅衣女俠下盤踢去!
  紅衣女俠漲紅了臉,她哪容得這賊人存心欺侮!手中劍一撇一圈,「漁夫撒網」,繞成
一圈銀虹,疾向來人雙足斬去。來人料不到紅衣女俠劍招如此厲害,急改前踢為後縱,發出
的右腿,趁勢一蹬屋脊,借力後縱,使出武林罕見的「細胸巧翻雲」功夫,倒翻出數丈以
外,輕飄地落下地上,回頭說道:「你們不要猖狂,大爺改日還會再來!」一言未了,身形
已是免起鶻落,跳躍如飛,直向村外奔去。
  姜老頭子剛才因為見孫女兒已出來攔截,而且敵人還是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接拍,他是
一派掌門,當然不能上前幫手。到敵人免脫,紅衣女俠追去時,他急忙喚住道:「瓊兒不要
追了!」他是老成持重,一來怕敵人調虎離山,二來不知敵人虛實,追上去恐會吃虧。
  當下姜老頭子喚住了姜鳳瓊,吩咐她不要聲張。
  姜老頭子對孫女兒道:「今晚這人來意不善。看來功夫雖然不弱,也非極強。他的來
路,我尚未捉摸得透。但願他不是清廷鷹犬就好。你不必聲張,增加村人惶恐。」姜老頭子
雖然力待鎮定,但心內卻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己已經遠走窮荒,競還有人追蹤覓跡。
  這晚之後,姜老頭子和孫女兒更小心防備,一連過了三晚,都安謐如常。第四晚,姜老
頭子因連夕疲勞,盤坐地上,朦朦朧朧地正待入睡,到了三更時分,忽覺得屋頂微微一響,
似是風吹落葉之聲。姜老頭子數十年功夫閱歷,一聽便知又是「那活兒」來了。卻故意自言
自語道:「真是人老了,膽氣也不似少年時了,聽到夜鳥掠過,也以為是人。害得我一夜沒
好睡。」他一邊說話,一邊卻移近窗下,屏神靜氣,注視外間。
  歇了一會,只見窗外黑影一晃,一條人影,驚鴻掠雁似的從窗外閃過。美老頭子急忙跳
將起來,「飛鳥投林」,穿出窗外,追風逐電似的向那人追去。那人輕功,雖然迅捷,可是
卻及不上姜老頭子幾十年的苦學勤修。追出村外里許之地,便自追上。
  姜老頭子追到那人身後,猛的喝道:「朋友,既然遠來,不見主人就跑了嗎?請歇下談
談如何?」
  那人竟似料到姜老頭於有此一番說話,驀地止步回身,揚聲笑道:「果然引出正點兒來
了。你既然出頭邀客,那我的兄弟,也請你一併招待好了!」說罷引聲長嘯,有如梟鳥夜
鳴。
  姜老頭子凝身注目,只見就在前面十來步處,積雪沙堆之後,閃出了三個人來,全是夜
行衣褲,黑布蒙頭。一字兒上前,對著姜老頭兒。其中一個瘦長漢子,呵呵笑道:「姜老英
雄,別來無恙,原來你竟逃到這邊荒之地。難為你熬了幾年。今晚相逢,沒說的,跟隨咱們
去吧。」
  姜老頭子狐疑滿腹,不知是敵是友。揚聲問道:「你們是哪路朋友,請賜個萬兒(字
號)!」
  最先探村的那個夜行人,伸手一探肩後,錚然一響,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厲聲說
道:「你原來果是姜翼賢這老鬼,三龍二虎五條性命,該怎麼個償法,請你自斷!」
  姜翼賢勃然大怒:「鼠賊小輩,敢逞強橫,姜某不叫你們見識見識,也辱沒了梅花拳三
字。」雁翎刀刷的出手,刀風颯然,「獨劈華山」,倏的便奔過去。那夜行人將劍一封一
架,喝聲:「併肩子,上呵!」他的同伴,也紛紛亮出兵器,將姜老頭子圍在當中。
  你道姜老頭子為何勃然大怒,原來那人說「請你自斷」這話,是迫姜老頭子自刎償命的
意思。在江湖上只有前輩處分後輩,或者是武力占壓倒優勢這一邊,才可以這樣處分對方的
元兇。姜老頭子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忍得?
  姜老頭子一口刀迫著了四個夜行人,進似龍皤,落如虎踞。起似鷹揚,掠如雁翅;在兵
刃縫中,揮舞自如。這四個夜行人也非庸手,虎頭鉤、喪門劍、潑風刀、籐蛇棒,四般兵
器,四種使法,把姜老頭子圍得風雨不透!
  鬥了三十多回合,一邊是仗著幾十年爐火純青的刀法;一邊是仗著人多勢眾力大招熟,
打得難分難解,誰也沒佔了便宜。姜老頭子怒從心起,大喝一聲,把梅花奇門刀法,施展開
采,翻翻滾滾,揮揮霍霍,渾身上下,捲起一片青光,越戰越勇,越鬥越強。
  這五個人在村前叱吒奔逐,呼喝廝拼,早驚醒村裡的人。紅衣女俠姜鳳瓊一馬當前,馬
堡主率二、三十名精壯堡丁在後,大開莊門,衝出來接應。一時火把通明,人馬喧騰。
  那幾個夜行人見戰姜老頭子不下,堡中人又大舉而出,為首的打了一個胡哨,大喊一
聲:「風緊,秧子硬!待硬把子來再摘,快走!」這幾句江湖黑話的意思是:形勢不利(風
緊),敵人本領太強(秧子硬),等邀請了高手(硬把子)來再捕捉吧。這話喊出,四個夜
行人倏地一齊退去,邊走邊亂飛暗器,阻擋追兵。姜老頭子一口雁翎刀揮舞磕磕,把近身暗
器,紛紛打落。但他也橫刀住步,不往前追。那四個夜行人以江潮驟退,霎那間便在荒漠上
消失了。
  姜鳳瓊、馬堡主這時已自趕到。馬堡主埋怨姜翼賢道:「姜老英雄,你怎的不通知大
家?一個人冒險拚死?若有什麼意外,叫我們怎過意得去?」姜老頭子笑笑道:「沒事,小
丑跳梁,不敢驚動堡主。」
  馬堡主皺了皺眉頭道:「我聽令孫女剛才說,賊人已來窺探過一次了,今晚又來。邊鄙
寒荒之地,沒有什麼足令江湖人物的覬覦之處。看來他們頻頻夜探,必另有因,只恐大半是
清廷鷹犬呢!」
  馬堡主猜對了。這些夜行人全都是清廷鷹犬,有陝甘總督手下的武士,也有清官大內派
來的高手。原來自西北的「三龍二虎」在甘肅東部麥積石山喪命之後,清廷提騎四出,訪查
無蹤,只知道他們大約是一到甘肅境就下落不明的。他們找了多時找不到,也就算了。
  事情本可淡忘,不料因為義和團大起,清廷有在萬一事急時逃到西北的打算,所以又派
出好手,並責成地方,一面搜捕防範義和團,一面嚴偵有什麼江湖豪傑,草莽英雄落在西
北。清廷的訓令是:可以收撫以供利用的就收撫,倔強不服的就早早斬草除根,免貽後患。
並特派了一個大內的特等巴圖魯喀圖音和西藏的多羅喇嘛主持其事。陝甘總督選拔了十多個
武士,聽他們二人調遣。其時清官的八名特等巴圖魯只剩三人,即沙鷗遠、喀圖音和噶布爾
(就是後來在《龍虎鬥京華》一書中被太極陳哥哥太極掌打死的那位。)清廷派出如此頂尖
兒的人物主持,可以想見它是如何重視西北的基業。他們十多個人分成幾路,在陝甘各地搜
查。
  到甘肅北部搜查的,一共是五個人,由王再越率領。王再越原是大內衛士,因為與羅家
五虎,夜劫柳莊,給柳大娘和婁無畏兩人殺得落花流水。王再越仗著輕功超卓,僅以身免,
(事詳拙著《龍虎鬥京華》上集)回到京師,自覺無顏,遂要求外調,奉命派到陝甘總督
處,做一個管率武士的小隊長。這次他率領的四個人都是陝甘總督手下的第一流高手,其中
有一個名叫簡大熊的,原是河北的獨行大盜,受「招安」後分派到西北軍中。他在河北時曾
和姜翼賢見過幾面。喀圖音分派他和王再越一路,原就是要他們附帶偵查「三龍二虎」的死
因與姜翼賢的下落。卓不凡、姜翼賢所居的鹼泉子,原是一個極荒涼之地,所以以前幾次經
騎四出,都未到過那裡。這次因為清廷「上命」,來得特別嚴重,西北任何一處都要偵查,
鹼泉子也就不能避免了。
  第一晚夜探鹼泉子回民堡的就是王再越。他起初以為這樣窮村僻壤,料無高人,因此竟
敢以空手來斗紅衣女俠,不料給紅衣女俠一連幾劍殺得抱頭鼠竄,而看來武功更強的老頭兒
還未動手。他不禁大為驚奇,急忙告知同伴。
  他們幾個人商議之後,不敢冒昧探堡,又派出一個人請主持甘肅方面授捕事宜的多羅喇
嘛來。由多羅喇嘛、王再越、簡大熊和另外一個高手達特昌,一共四人,換上夜行衣,蒙了
頭面,再度夜探。這次引出姜老頭子,一口雁翎刀,迫住了他們四般兵器。在西藏大名鼎
鼎,武功僅次於喝布爾大喇嘛的多羅喇嘛,在姜老頭子迅如風雨的刀法之下,也自施展不
開,憑了人多,才剛剛打個平手。
  群凶挫敗,相顧震驚。簡大熊已認出那老頭子就是姜翼賢。他對多羅喇嘛說:「三龍二
虎」必定是給這個「老殺材」廢掉的,他建議多羅喇嘛增請援兵。
  多羅喇嘛雖覺面上無光,但憑自己的力量,又確無法殺人這個回民的小村落。他想了一
想,竟吩咐王再越回陝西,請出喀圖音來,擒拿姜冀賢。
  不表多羅喇嘛這邊調兵遣將,且說姜翼賢和馬堡主大家一說,情知風波乍起,麻煩還在
後頭。全堡上下,即日起都提心吊膽,嚴密戒備。可是荒漠寒村.即無形勢之險,「兵微將
寡」那少可用之材。所謂嚴密防備,只不過是在堡外的柵城上,多纏鋼絲鐵線,在堡內遍插
蒺藜碎瓦作為埋伏而已。
  而且更令他們焦急的是:卓不凡已去甘東多日,照往常行程,早已應該回來,可是這次
卻音訊渺然,兀是不見他的影子。
  他們提心吊膽過了七八天,卓不凡還沒來,而喀圖者等卻先來了。
  一晚,夜過三更,朔風正緊。鹼泉子的回民小堡,兀是不敢放鬆戒備。村堡外派有精壯
堡了巡邏,堡內馬堡主和姜翼賢飲酒閒話。正談論間,門外有人大呼「稟報!」跟著巡邏走
進,說是已發現敵騎。
  馬堡主擲杯而起,傳令集合,準備迎戰。接著緊急情報,又接二連三而到。馬堡主和姜
翼賢登上圍著村堡的柵城一望,只見遠處火把通明,人影簇簇。片刻之後,燈光旗號,更自
分明。一隊官軍馬隊,打著鮮明旗號,高舉油松火把「孔明燈」,如狂潮捲至,到村堡外援
下陣來。
  姜翼賢定睛看時,只見為首一人,身高六尺開外,濃眉巨目,獅鼻虎口,披著大紅袈
裟,拿著一柄奇形怪狀,頭尖尾銳,周圍嵌有稜角的兵器。這人正是清宮大內的特等巴圖魯
喀圖音。
  馬堡主在柵城上大聲喝問來意。喀圖音桀桀大笑,上前喝道:「你想必是這個小村堡的
堡主了。你聽著:你們這裡膽敢收藏欽犯,國法不容。本當全村抄滅,貧僧善體上天好生之
德,願放你們一條生路,只要你們趕緊把欽犯縛送出來!」
  「欽犯是誰?」喀圖音說到此處。突然大喝一聲,指著馬堡主旁邊的姜翼賢道:「就是
他了!」
  馬堡主鬚眉掀動,大怒喝道:「放你的屁,你們這班殘害回民的狗賊,我們剩下一人一
騎,也決與你們周旋到底!」
  喀圖音又是大笑連聲:「你竟也拒抗官兵,執意要和我們交手,那好極了!我到此正想
尋一場廝殺,鬆鬆筋骨!
  「喂!姜翼賢你這個老而不死的欽犯,躲在裡面要等人替你出頭嗎?」
  喀圖音指名挑戰,姜翼賢如何忍受得住,大喝一聲,拔出雁翎刀,正待跳下,不料馬堡
主性烈如火,已先自跳下去了。
  馬堡主為人耿直,他自念既是一堡之主,萬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搶著要接這個陣仗。他
衝上前去叫道:「這個村堡之事,由我擔承,你先和我交手!」
  喀圖音嘻嘻冷笑道:「你和我交手?洒家的日月幢只打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你還不夠
格!」他隨手一揮,叫道:「孩兒們,隨便出來一人接著這廝吧!」
  官軍隊中,頓時一人應聲而出,此人是陝甘總督的侍衛,手使龍頭紮刀,名喚阿摩良,
原是吐魯番人,背叛本族,甘心為清廷效勞的。
  他一出來,更不打話,就直奔馬堡主,龍頭紮刀,「長蛇入洞」,逕自分心刺來,他滿
心以為一個小村堡中的人,還會不手到擒來,誰知卻碰上了勁敵。馬堡主的二截棍倏的出
手,一攪一抖,就把他的扎刀幾乎碰出手去。
  原來十八般武藝中,若論棍法,在滿清一代中,要數回族中的薩回回棍法,天下獨步。
薩是嘉慶時人,名字不傳,行走江湖,別人就叫他做「回回」。薩回回雖死去幾十年,但他
的棍法還流傳在西北一帶,馬堡主的棍法,便是薩回回這一路。可惜他只得一鱗半爪,未窺
全豹。但他幸運得很,碰上了卓不凡這樣的一位武學名家,對各種兵器,俱有研究。卓不凡
知道他棍法有些根基,便將梅花刀的招數,滲入薩回回棍法之中,另創一路六陽棍法。(武
術之中,原有許多相通之處,所以卓不凡雖不是薩回回這門,但他以高手指點低手,仍可利
用馬堡主原有的基礎,幫助他深造。)
  馬堡主有薩回回棍法的根基,又得卓不凡親炙,雖未是一流高手,可也比上不足,比下
有餘。和阿摩良的龍頭紮刀鬥在一起,竟也功力悉敵,難分軒輊。
  龍頭紮刀,非刀非劍,另成一路。以拍、撞、扎、刺、縱、送、抽、擊八法取勝,施展
開來,如怪蟒靈蛇,端的厲害。可是馬堡主的六陽棍法,更是別出心裁,以圈、點、抽、
撒、崩、砸的功夫,恰恰將他截住。換了十來招後,馬堡主的棍法越展越快。阿摩良的扎
刀,正使到一招「單風迎春」,自下翻上,橫扎心窩。馬堡主突的一躬身,一個「老樹盤
根」式,六陽棍竟塌在地皮之上,猛然一個盤打。阿摩良一刀走空,慌不迭的雙腳一跳,六
陽棍呼的一聲從他腳下捲過。
  阿摩良也非弱者,他一避開,雙足尚未完全著地,已是刀花疾轉,「綵鳳剔羽」,斫將
過來。馬堡主這時,六陽棍本是倒拖著的,見他刀來,猛然右腳往前一提,右手往前一抖,
由西往北一擰身,身軀料轉,棍棒抖起,猛的往外一甩,把阿摩良的扎刀砸個正著,只聽得
噹的一聲,阿摩良的扎刀,直給磕出幾丈開外。
  馬堡主凝身止棍,一聲大喝道:「叫你們知道這個小村堡的厲害!」
  喀圖音仍是嘻嘻冷笑,說道:「你別得意,你只是碰著我的徒孫這一輩。你以為你的功
夫真了不起嗎?」說到這裡,突然一甩頭,叫道:「達孩兒出來,收拾這廝!」話聲未了,
官軍隊中又是一人飛馳而出,舞著一對奇形怪狀的兵器,嘩啷啷地直響。這人名叫達特昌,
便是前次和多羅喇嘛等合鬥姜翼賢的四個好手之一。
  他這對兵器,是兩個鋼環,每個鋼環又有著兩個鋼圈子,可奪兵刃,也可架接重兵器。
而且環口鋒利,敵人兵刃給嵌住了,質地稍差的,就可乘勢折斷。
  馬堡主雖已五十多歲,但一向不在江湖走動,哪裡見過這種外門的奇形兵刃?他三截棍
一起,使出六陽棍法中「翻江倒海」一招,根頭點敵前胸,將手一抖,抖起碗大棍花。達特
昌冷笑一聲,日月雙環往上一甩,硬接硬架,硬截硬砸,頓時嘩啷啷的一陣清脆音響,雙環
震在桿捧之上,三截棍給震得脫手飛出。馬堡主也夠厲害,他一照面便逢奇險,竟能力持鎮
定,身軀往後一翻,疾步趕上,接著桿棒,擰身轉步,手起一棍,直奔達特昌的胸腔肩背,
橫掃過來,他已是豁出性命,要和敵人一拼。
  達特昌見他來得勢猛,左腳往外一滑,一轉身,一盤旋,先卸開來勢,然後猛的湊上,
左手月環往外一翻,兩個圈子一合,把棍頭嵌了一缺,右手日環更用足十二成力量,驀地朝
棍上便砸,只聽得一聲巨響,猶如大鐵錘打鐵一樣,「轟」的一聲,火星亂飛,三截棍震落
黃沙,真的斷為三截!
  馬堡主給震得面如金紙,連連後退。達特昌大喝一聲:「你往哪裡跑?納過命來!」雙
環高舉,縱步追來。
  正在此際,柵城上驀地飛下一團紅影,迅如飄風的掠上前來。劍吐寒光,紅衣映襯,耀
眼生纈。達特昌呆了一呆,只見面前已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姑娘,劍尖指向自己,一聲清叱
道:「休得猖狂,本姑娘在此!」
  達特昌心中嘀咕:怎的一個女娃子,身法居然如此迅疾。他不知道來人是江湖上早就有
名的紅衣女俠姜鳳瓊,她十四歲已開始隨爺爺闖蕩江湖,十六歲起,就敢獨來獨往。四年前
隨爺爺從保定遠奔西北,更不知見過多少陣仗。她除了火候稍差外,已全得家傳梅花門的拳
劍精髓,就是在江湖上,也差不多可以擠進第一流好手之列。
  達特昌還不知她的名頭,雖然震驚於她的身法迅疾,但還以為一個女娃子功夫有限而且
必然拙於氣力,自己就是給她個硬碰,她也吃受不了。
  達特昌主意打定,雙環一分,「饑鷹振羽」,日月環同時發出。紅衣女俠喝聲「來得
好!」左手一壓劍決,右手劍如銀虹疾吐,逕刺胸膛。達特昌雙環一絞,用個「倒捲簾」手
法,想把姜鳳瓊單劍絞住。但紅衣女俠是何等人物?豈是馬堡主可比,只見她秀眉倒豎,單
劍用個「回風戲柳」,一翻一卷,借力打力,反把雙環盪開,手中劍仍不放鬆,分心直刺。
達特昌急來幾個盤旋,直退出去。重整旗鼓,再打精神,小心應付這個「看不上眼」的「女
娃子」。
  紅衣女俠身法輕靈如彩蝶,展開梅花劍法,颯颯連聲,渾身上下,閃起幾道精光冷電,
迫得達特昌眼花繚亂,日月雙環,不但擋不住她的單劍,反而給她著著搶住上風。戰到難分
際,達特昌雙環一合,「韋陀捧杵」,正要鎖拿她的單劍,哪知紅衣女俠趁他一合之時,猛
地揉身直進,疾如閃電,「金龍戲海」,劍尖一吞一吐,逕自欺身進招。達特昌雙環回救不
及,慘叫一聲,左手五指,全給劍鋒割斷!
  紅衣女俠霍地一劍,將達特昌左手五指齊齊削斷。喀圖音看見大怒,顧不了自己身份,
日月幢一舉,呼的一股勁風,便掃過來。喀圖音使的日月幢,重五十六斤,頭尖尾銳,四面
都是稜角。姜鳳瓊知道不能力敵,立即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的向上一竄,拔起兩丈
多高,落在喀圖音背後,舉手一劍「玉蟒翻身」,直奔敵人右肩刺去。喀圖音好不厲害,微
微一晃,金幢疾展,離身兩丈以內風雨不透,姜鳳瓊的劍給鏟頭微微一掛,已震得手腕酸
麻,連連後退。
  喀圖音正要繼續追殺,忽地背後有人大喝一聲:「禿驢好不要臉,欺負一個女孩子,有
本事的接我這刀!」喀圖音悄然回顧,只見姜翼賢橫刀身後,怒目生嗔!
  喀圖音旋過身軀;桀桀笑道:「聞道你是梅花拳掌門,朱紅燈也是你的徒弟,洒家日月
幢打遍天下,末逢敵手,正要領教你的刀法有何厲害。」說罷僧袍拂處,金幢一卷,自上而
下,「橫掃千軍」,便向姜老頭子三路打來。紅衣女俠自退回堡中去了。
  姜翼賢持刀凝立,雙眸閃閃發光。待喀圖音一幢鏟來時,他猛的長嘯一聲,向上一縱,
右足竟朝幢頭一踏,藉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呼的一聲,掠過喀圖
音頭頂。不待雙足落地,雁翎刀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獨劈華山」招數,照喀圖音的禿頭猛
剁下來。喀圖音金幢剛剛發出,忽見姜翼賢掄刀騰身而起,一股銳風立撲頭頂,大吃一驚,
急將幢一抖,幢尾掠空而上,護頭保命,只聽得「噹啷」一聲,給雁翎刀碰個正著。姜翼賢
的兵刃未出手,喀圖音幢尾的稜角,倒給削斷了兩枚。
  喀圖音折了銳氣,再也不敢驕傲輕敵,急把日月幢精華招數,盡量施展開來,只聽呼呼
轟轟,周圍數丈之內,都是一片風聲,幢頭幢尾放出兩道月牙似的寒光,宛如怪蟒毒龍,凌
空飛舞。喀圖音是清廷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功力不在沙嗚遠之下,剛才因掉以輕心,幾乎吃
了大虧,現在施展平生絕技,自然非同小可!
  姜翼賢看日月幢有如此威力,也自暗暗稱奇。他也大喝一聲,憑著一身所學,把六十多
年浸淫的梅花刀法,施展開來,吞吐撒放,點崩戳刺,有如鴻驚鳳舞,在日月幢寒光包圍之
下,竟自揮霍自如。
  兩人在荒漠寒原,展開了龍爭虎鬥,一連七八十回合,殺得沙塵滾滾,地轉天旋。喀圖
音勝在氣力充沛,姜翼賢勝在刀法精奇,竟是功力悉敵,未分勝負。
  喀圖音自念是清廷的特等巴圖魯,竟自戰一個老頭兒不下,而且還時時給他的刀光迫得
後退,又急又怒。他驀地虛晃一幢,疾向後退。姜翼賢見自己雖然稍佔上風,可是喀圖音也
還未落敗,而今無故而退,正自奇怪,只見喀圖音脫出戰團,疾的將手一揮,喝聲:「孩兒
們,給我把這個村堡通通毀掉!」
  喀圖音將手一揮,百多名官軍震天價的一聲巨喊,噼啪連聲。向村堡中發出連珠火箭,
只見滿空藍火,著物即燃。柵城上已有幾人中了火箭。紅衣女俠、馬堡主等武功較強的人,
則仗著身法迅疾。趨閃得宜,幸而沒有給射中。
  隆冬之際,百物乾燥,更何況荒漠苦寒,朔風凜例,火憑風勢,片刻之間,已是烈焰熊
熊,一大片一大片火光瀰漫開來。村堡中都是木屋,而且又缺乏水源,燒將開來,無可收
拾。
  姜翼賢見狀,悲憤交加,提劍飛身,撲入官軍叢中,如虎入羊群,縱橫揮霍,手起刀
落,刺倒幾個,火箭只能及遠,不能近攻,官軍嚇得紛紛走避。喀圖音急展日月幢上前攔
截,聯著幾個好手,將姜翼賢團團圍著。
  姜老頭子雖是武功精純,但好漢敵不過人多,雖似怒獅猛搏,卻冗自衝不出去。這時回
民村堡,已成一片火海,火鴉亂飛,火蛇亂竄,一排木屋,棟折梁摧,嘩啦啦的倒下。堡中
精壯少年保護著婦孺,急急打開柵城,奪路奔逃。多羅喇嘛已自領一部官軍,從後追上。兩
邊人馬,就在黃沙漫漫的荒漠上,廝殺起來!
  鹼泉子回民堡的男女,當年被左宗棠大軍從甘東趕到甘北,多數都是在戰爭中長大的,
每人都擋得幾名官軍。更何況在鹼泉子安住下來後,又得卓不凡這樣的武學名家親自訓練。
幾乎從十多歲的孩子到五六十歲的老人,都會幾手武藝。喀圖音帶來的官軍不多,(他以為
一個小小的村堡,哪需動用大隊。他更怕動用大隊會緩了時日,洩了風聲,反給回民逃避,
因此只帶百多個火箭手,就迅速趕來了。)多羅喇嘛領了幾十名來追趕,給回民奮勇擋住,
一時間倒也無可奈何。
  不過上前追捕回民的,並不淨是官軍。和喀圖音同來的,連同王再超等共有十多人,都
是武功精強的傢伙,除了喀圖音同幾個好手圍戰姜翼賢外,其他都隨多羅喇嘛去追捕回民。
鹼泉子這邊,只有馬堡主和姜鳳瓊二人是高手,其他的堡丁,比官軍有餘,卻不能和他們對
抗,因此在荒漠上一場混戰,還是官軍這邊佔了上風。
  火光耀天,刀光劍影,黃沙飛揚。在混戰中,又以紅衣女俠處境最為危險。多羅喇嘛認
定她是勁敵,親自和另外兩個陝甘總督的衛士,來圍捕她。多羅喇嘛的喪門戟施展開來,前
遮後護,左勾右攔,挑打拍壓,很有一些精奇的招數,為中土所罕見。紅衣女俠若只以一敵
一,大約還能和他打個平手,但現在又加上另外兩個好手,就更顯得有點相形見細,戰得香
汗淋漓!
  紅衣女俠咬緊銀牙,拚死力鬥。運劍如風,左衝有突,和多羅喇嘛等大戰百餘回合,盡
力支撐,可是這時大勢已去,耳聽回民婦孺呼號喊叫之聲,聲聲傳來,催人心肺。而爺爺又
給賊人攔在另一處,生死未卜。不禁悲憤交加,自念凶多吉少!急躁之下,愈感不支。多羅
喇嘛,一聲怪嘯,喪門戟招數,越展越疾,招招險毒!
  但是,就在此時,荒漠上驟然奔來三騎健馬,鐵蹄騰雲,馬上人騎術精絕!剎那到了戰
場。紅衣女俠這時正碰上險招,她的單劍正使到一招「龍頂摘珠」,向一個使鑌鐵杵的敵人
咽喉刺去,她原是想把多羅喇嘛的幫手刺倒一兩個,然後突圍。那人武功雖比不上紅衣女
俠,但卻也非弱者。他手起一杵「橫掃千軍」,直向寶劍格去。紅衣女俠玉婉倏翻,趁他鐵
桿掃出之際,一個「龍形飛步」,繞到左方白光一閃,「玉女穿梭」又向那人左脅刺去。但
她雖閃電似的連進兩招,卻顧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的劍沾到了敵人衣裳;而多
羅喇嘛已滑步揚戟,戟尖也已堪堪刺到她的後心。紅衣女俠驟感背後金刀劈風之聲,已是躲
閃不及,她咬著銀牙,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先斃掉一個敵人抵償,她手中劍毫不放鬆,
一劍疾進,把前面敵人的左脅,穿了一個大洞。
  紅衣女俠是準備豁出性命的了,可是奇怪得很,她一劍把前面敵人刺斃,而背後多羅喇
嘛,卻突的哎喲一聲,喪門戟忽的向旁滑出,偏左半寸,未刺中紅衣女俠背心。姜鳳瓊在死
門關上拾回性命,急急抽劍旁窺.愕然驚顧。
  你道多羅喇嘛武藝精湛,怎的會在緊急關頭,一擊不中。原來那三騎健馬已奔到戰場。
只是姜家爺孫,都揮汗力戰,雖聞蹄聲得得,卻只道是官軍增援,無暇旁顧。這三騎兩老一
少,都是武林中卓絕的高手。兩者一是姜翼賢的師弟卓不凡,他的功夫比師兄還勝一籌;一
是太極門的泰斗柳劍吟,和太極陳並稱的武林前輩。至於那個少年,則正是兼學太極兩家之
長,再出江湖的丁曉!
  這三人到了戰場,翻身下馬,看了一眼,柳劍吟便道:「由我來對付這凶僧(喀圖
音),你們兩人先去解救那些被包圍的回民吧。」
  丁曉這時已看到在戰鬥中運劍如風的少女是紅衣女俠姜鳳瓊,心中又驚又喜,急搶上
前,對卓不凡道:「卓老前輩你去救回民,我去救少女!」卓不凡微微一笑,點頭允諾。
  丁曉趕到,正是姜鳳瓊遇險之時,他劍未到,鏢先發,將預扣在手心中的金錢鏢,錚的
一聲打出。金錢鏢本是太極丁祖傳三絕技之一,丁曉自小就勤於練習,幾乎到了出神入化之
境,雖隔數丈之遙,一鏢打人人叢中,卻竟不偏不倚,打中多羅喇嘛的右手脈門。還本多羅
喇嘛武功甚高,一陣酸麻,喪門戟卻未出手,只是已歪歪斜斜,刺差半才了。
  丁曉一鏢得手,第二、第三鏢又連環飛至,多羅喇嘛避開了第二欽,卻避不開第三鏢,
又是「啪啦』一聲,給錢鏢打中額角,血流如注,像一隻受傷的野牛一樣,狂爆起來,雙手
持定了喪門戟,直向丁曉衝去。丁曉見他如此兇惡,浴血衝來,太極劍還真不敢和他相碰,
隻身隨劍走,步法往後一錯,太極劍一捺,劍鋒正好撩在戟尖的月牙上,噹的一聲,將它削
斷。多羅喇嘛不作理會,喪門戟揚空一閃,又向丁曉咽喉點來。丁曉劍法端的精奇,再不容
他的喪門戟進身,一個「摟膝拗步」,圈到左方,太極劍在喪門戟上一搭,順式進招,太極
倒立劍鋒,「順水推舟」,疾如閃電的徑削多羅喇嘛持戟的手腕。多羅喇嘛也凶得驚人,趕
緊一撤步,「倒插蓮花」,左腳往右腳倒插一步,畫戟外擺,朝太極劍硬碰。丁曉倏地劍招
一撤,又急一進身,一挽劍花,「飛燕投林」,劍尖又朝多羅喇嘛右脅扎去。這時多羅喇嘛
竟似豁出性命不要了,不躲不避,喪門戟一立,拚命衝來,要和丁曉同歸於盡。丁曉的劍扎
到他的右脅,他的戟也挑到丁曉的前胸!
  生死俄頃,間不容髮。紅衣女俠在旁已不禁驚呼起來。可是丁曉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
倏地撤招,將太極劍往胸前一抱,紅衣女俠也看不清他用什麼身法,只見他滴溜溜的兩個轉
身,不但多羅喇嘛戟尖扎空,而他也湊近多羅喇嘛前胸,太極劍一起,以「立劈華山」之
勢,朝多羅喇嘛頂梁骨當中劈下。多羅喇嘛一戟刺空,無法回救,只聽得慘呼一聲,水牛般
的身軀,竟給丁曉當中一劍,劈開兩半。
  這時紅衣女俠已奔上前來,丁曉見她嬌喘吁吁,五顏失色。急抱劍作禮道:「姑娘,不
必心慌,凶賊已經了結!」
  紅衣女俠秋波一轉,似喜似嗔怨道:「何苦和他這樣拚命,我見你走險招,真急死了。
反正他受了鏢傷躲不開了,你和他廝拼,若萬一也給他傷了,那多不值!」
  紅衣女俠這幾句話說得丁曉甜津津的,渾身舒暢。他想起第一次幫她打索家武師時,反
給她奚落,而這次她竟然「憐惜」起自己了。丁曉愕柯柯的,反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只覺得
面上一陣陣的熱,他遊目四顧,找到了話題,這才對紅衣女俠道:「你好?你看卓老前輩已
把官軍收抬了!」
  紅衣女俠見他語無論次,答非所問,不禁噗哧一笑。但也隨著他的眼光四看,果然圍捕
回民的官軍,似給狂潮衝擊一樣,在荒漠上四散奔逃。
  原來多羅喇嘛已死,另一個好手又被紅衣女俠所斃,餘下的人,如何能與卓不凡相比,
在丁曉戰多羅喇嘛這一陣時光,卓不凡展開梅花門的上乘劍法,衝入官軍叢中,如銀龍入
海,十蕩十決,當者辟易,近者傷身,劍招發出,風翻雲湧。馬堡主與回民們得此幫助,更
奮勇反攻,官軍們發一聲喊,紛紛逃避。
  卓不凡這邊,已將敵人解決,而柳劍吟那邊,則正與喀圖音展開一場荒漠上驚心動魄的
惡戰。
  欲知柳劍吟戰得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4:05

第十一回
仗劍重來 驚聞噩耗
飛鏢絕響 喜結新交

  卓不凡仗青鋒三尺,助回民,擊官軍,如風捲殘雲,火消積雪,霎那間驅逐盡淨。姜鳳
瓊上前拜見,噴噴讚道:「師叔祖敢是神人?劍法如此厲害,今天侄孫女才算開了眼界!」
  卓不凡笑道:「你這小丫頭,懂得討人歡喜了!可是你這頂帽子,我可戴不起呢。」他
將手一指道:「你看那邊,像丁曉的師伯那樣,才是真正有本領的人,你們要開眼界,可得
快看,要不然等一下就沒有你們瞧的了!」
  姜鳳瓊和丁曉凝眸注視,只見柳劍吟一柄青鋼劍夭矯飛舞,如飛鷹盤空,神龍戲水,使
到疾處,一片青光揮霍,彷彿一座劍山,連人影也不見了。他這口劍替代了姜翼賢的雁鋼
刀,將喀圖音等幾個好手完全裹住,姜翼賢抽出身來,對付其餘官軍。
  姜翼賢苦鬥半夜,已是精疲力竭,看看危殆,荒漠上鐵騎贖來,他也無暇回顧。忽然間
只見外圍官軍,四面分開,陣腳大亂。一個老者,仗劍直衝入來,揚聲喊道:「姜老前輩,
把這幾個狗賊,交給柳某!」說罷,不由分說,青銅劍疾的展開,一圈銀虹,立刻把喀圖音
的日月幢,和另外三個清廷的好手的籐蛇棒、虎頭鉤、潑風刀一共四般兵器,都圈在劍龍之
內。霎那間,方圓數丈之內,沙飛石揚,滿耳都是風雷之音,柳劍吟的青鋼劍瞬息之間,就
把喀回音等幾人緊緊裹住!
  姜翼賢聞聲注目,驚喜交集,幾疑夢中。他和柳劍吟原是二十餘年前在保定時相從過的
朋友,自柳劍吟回高雞泊閉門隱居之後,便不通音訊。想不到他竟如天外飛來,現身此地。
姜老頭子已是精疲力竭,百骸欲裂,又深知柳劍吟武功在己之上,也就不客氣的一聲道謝,
抽出身來。
  喀圖音等與姜翼賢力戰半夜,雖仗著人多,終也消耗不少氣力,如今碰著武功比姜翼賢
更強的柳劍吟,太極十三劍,劍劍精絕!四個人在柳劍吟長江大河般的劍招進迫之下,都閃
架不迭,戰到難分際,柳劍吟劍光一掠,朝使籐蛇棒的敵人刺去。那人慌不迭地避開。他左
側使虎頭鉤的同伴,也急展雙鉤救友。誰知柳劍吟這招原是虛招,聽得背後金刀挾風之聲,
突然虎吼一聲,回劍一掃,火星蓬蓬亂爆,雙鉤脫手而飛,劍光過處,那使虎頭鉤的右臂,
給青鋼劍齊中截斷,慘叫一聲,跌出兩丈以外。登時暈絕黃沙。柳劍吟一劍得手,連望也不
再望,肩頭一動,一掠數丈,一縷青光,追到使籐蛇棒的背後,一掠刺去,從後心直透前
心,又一名清廷衛士,死於非命。這時喀圖音的日月幢,方才棄到,柳劍吟已抽出利劍,回
身接戰,連人帶劍,直捲過來,一縷寒光,奔喀圖音前胸便扎。喀圖音有生以來,從未見過
這般扎手的強敵,不敢進招,只求護身,日月幢「雪花蓋頂」,盤旋飛舞,擋住柳劍吟的劍
光,不讓透進。他心膽已寒,困獸猶鬥,只是想苟延殘喘,得隙便逃。可是柳劍吟匹練似的
劍光,龍蛇飛舞,把日月幢緊緊裹住,喀圖音哪敢闖出。
  這時卓不凡也已助姜翼賢將殘餘官軍,殺得落花流水。那使潑風刀的清宮衛士,本是與
喀圖音合戰柳劍吟的,見同伴或死或傷,他也顧不了什麼「義氣」』,在喀圖音上前暗算柳
劍吟時,他已偷偷退後,悄悄開溜。王再越見他開溜,心念一動,見形勢不對,「三十六著
走為上著」,虛晃一劍,也隨著逃跑。
  姜鳳瓊姑娘,這時正與丁曉並肩觀戰。她大戰之後,也疲倦已極,只仗著年輕,還熬得
住。見兩人逃跑,猛地推了丁曉一把道:「快追,這人正是第一次帶人來探村堡的傢伙。」
丁曉一聽雙足發力,一掠數丈,探出金錢鏢,分握兩手,每邊三枚,同時發出,兩路射去,
疾似流星,聲到人落,王再越與那使潑風刀的,都給錢鏢打中後心的「竅陰穴」,錢鏢力
勁,直透衣裳,兩人都同時倒地。丁曉趕上前去,一劍一個,全部了結。王再越夜探柳莊,
幸逃得性命,可惜不知悔改,終死在太極門下弟子手中。
  這時與喀圖音同時來的好手,死傷殆盡,那一小隊官軍,也已紛紛逃竄,在荒漠上四處
流散。其中的火箭手,邊逃邊發火箭掩護。卓不凡等原無意盡殺官軍,見他們狼狽遁逃,也
便網開一面。那些火箭,落在荒漠之上,無物可燃,也自熄滅。
  官軍掃盡,只剩下喀圖音苦苦相持,日月幢狂揮亂舞,護定身形。柳劍吟知他已到筋疲
力盡之時,覷個破綻,在劍光幢影之中突的閃進,劍花一挽,斗大的禿頭飛上半天,又一個
清官的特等巴圖魯,血灑黃沙!
  這時鹼泉子的回民堡已燒為平地,余煙繚繞,瘡痍滿目。回民們也死傷過半,尤以婦孺
死的最多。那些劫後回民,圍攏回來,咬牙忍淚,救死扶傷,有些人默默地用兵刀挖黃沙,
掩埋同伴的屍體!
  夜幕已揭,曙色初開,曉星明滅,晨光更微。卓不凡振臂上前,疾聲呼道:「不必傷心
喪氣,我們的人燒不盡,殺不完,他們燒了我們一個村堡,我們可以再建兩個!」馬堡主點
了點頭,立刻發令集隊,檢查人數,準備善後。
  姜老頭子苦戰半夜,現在又是痛快,又是辛酸。痛快的是:敵人被誅滅淨盡,辛酸的
是:回民堡因自己連累,以至被夷為平地。他蹌蹌踉踉地奔上來喊道:「馬堡主,算我一
個!」誰知喊聲方了,他突的一跤,栽倒地上。他連番惡戰,力竭精疲,又當暮年,不比精
壯,惡戰時熬得住,現在卻熬不住了。
  姜老頭子一跤栽倒,旁邊的人都大吃一驚,卓不凡等在近,急上前看視,只見他掙扎欲
起,兩腿抖抖的直打哆隙。紅衣女俠,急趕上前攙扶,姜老頭子猶自吁吁喘喘,口中說道:
「沒事!」
  姜鳳瓊心又慌又急,催卓不凡道:「師叔祖,你來看看爺爺!」卓不凡上前替他師兄把
脈,安慰她道:「師兄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你甭擔心。」他口裡雖然如此說法,可是卻避
開了紅衣女俠凝視的眼光。他知道師兄年紀太老,用力過度,刺激太深,有如油盡燈枯,恐
非人力所能挽救,他現在勉強尚能掙住。全是仗著他幾十年純淨的武功。只是任他武功多
好,終非金剛不壞之軀,看來也只是苟延時日罷了。
  卓不凡通曉醫理,深知危機。但他仍裝作無事,一面安慰紅衣女俠,一面給他師兄推血
過宮,鬆散筋骨。
  馬堡主等一群回民,感激姜老頭子幾番給他們守護的大恩,也都圍上來探問。姜老頭子
喘吁地道:「你們還不重建房屋,今晚哪裡棲身?荒漠苦寒,你當是好受的嗎?」卓不凡也
勸馬堡主他們道:「有我們看護姜老英雄,不妨事的。你們還是趕快先搭起一些木棚子
吧。」再三勸說,馬堡主才帶回民去了。
  鹼泉子雖是荒漠地帶,可是附近卻有柳樹,排列成行,遙結玉門關。這些柳樹,說起來
還是當年左宗棠部下的湘軍栽種的,二十多年過後,已經長大成蔭。所以回民建屋,倒不缺
乏木材。
  這時朝陽已升,霞光萬道,照射流沙,泛成異彩。回民們人多手眾,未到半個時辰,已
先搭起一座木棚,恰好那些陣亡的官軍,每個都帶有軍氈,他們搜集了來,用幾條蓋在木棚
周圍,就成了天然的帳幕。這時卓不凡已給他師兄推血過宮完畢,回民就請他們人棚安息。
姜老頭子感激道:「你們何必這樣?軍氈又不多,你們的衣物都給燒了,正好拿他們的用,
卻拿來給我作帳幕。」
  馬堡主含淚道:「姜老英雄,你太見外了,你給我們盡了這樣大力,我們都和你是一家
人,幾條軍氈,還值得客氣?」姜老頭子見他這麼一說,不好意思再多說了。
  卓不凡等自扶師兄進內歇息,回民也緊張搭棚。姜老頭子這時精神反而轉好,躺下之
後,還不忘向柳劍吟道謝,他有一搭設一搭地和柳劍吟說閒話,笑著道:「柳兄,說實在
話,我當時在保定,對你們了派太極門,確實不大滿意。卻想不到這次亡命荒漠,逃出保定
時是你師弟幫忙,今番命在垂危,又是你趕來搭救。柳兄,我正想問你,你怎麼會趕到這荒
漠苦寒之地?還有!」他說至此,看了一下丁曉道:「你的師弟近況如何?可見過丁曉了?
他當時曾殷殷囑托我替他找尋丁曉呢。」
  姜老頭子說完,忽見丁曉雙淚直流,柳劍吟眼圈也紅了。姜翼賢驚問道:「這是怎麼回
事?」
  柳劍吟忍淚說道:「姜老前輩,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安歇,我以後再告訴你。」卓不凡
見此情形,也急上前說道:「師兄,你疲勞過度,還是先睡一會兒好,柳兄也不大舒服,讓
他也歇歇吧。」姜翼賢老經世故,情知必有不幸之事,但又不願強人所難,只好閉目假寢。
雖是極度疲勞,心中懸懸,卻冗自睡不著。
  看官你道丁曉如何會見師伯?柳劍吟又如何來到西北?且待在下補敘出來。
  原來丁曉在陳家溝習藝,霎那已四年。太極陳兄弟將丁派拳法與本派拳法解析精研,融
會貫通,再截長補短,然後悉心授與丁曉。這麼一來,丁曉武功,自是一日千里,大非昔
比。
  四年過後,丁曉已盡得兩派所長,所欠只是火候而已。一日太極陳喚他道:「你融會太
極兩派的心願已經完成。我與你情如父子,本捨不得你離開。可是我又不願把你留在山溝終
老。你可願像本派前輩楊露蟬一樣,在武林中為太極門放一異彩?」
  丁曉這四年來也常常想念著紅衣女俠姜鳳瓊,念著自己的父親。父親當年雖強迫自己結
婚,但父子之情,終不可滅。他也想回家看看。見太極陳一說,十分感激,當下收拾行裝,
含淚拜別,再三謝太極陳傳技之恩。
  太極陳強笑道:「丁曉,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不必傷心。你感謝我傳技,其實我也要
感謝你將家傳拳法完全『亮』(公開)出來呢。咱們名義是師徒,情誼如父子,武學是朋
友。你回去見著父親,代我問候他。你說河南陳永傳對他在保定設廠授徒,將家傳絕技公諸
天下的做法很為感動,我以後也會像他那樣。只是我也有話勸他:武林中人許多對他不滿,
願他別再沾豪紳,近官府。和武林兄弟,一定要親如家人。你對他說,我和他神交已久,不
惜冒昧進言,有空的話,我還想到保定去看他。」
  語重心長,諄諄囑咐。丁曉含淚謝過,當下拜別。
  經過四年,丁曉不但武學大進,閱歷也增長許多。他比以前成熟了,這自不消說的。而
且經太極陳親自夾磨(指點),經常和他解說江湖上的情形,教他應付和各種人物的方法,
間接中增長了他不少江湖閱歷。
  丁曉離了陳家溝後,心裡打算先回保定老家一看,兼去見見紅衣女俠;然後再到山東去
找朱紅燈一敘。他這時也還沒有加入義和團的決心,只是對於這位熱血朋友,很是感激,願
意去向他親自道謝。
  這一天他到了河北通州,離保定只有幾天路程了。只見通州到處是頭裹黃巾,腰纏紅
帶,手擎戈矛的拳民。他知道這裡已是義和團的天下,看到拳民,就有一種親切之感。他撒
開大步,不避行藏,走入城中,如同回到自己家內一樣。
  可是拳民們不知丁曉是何等樣人,見他腰懸佩劍,英氣颯然,既非官軍打扮,又不似黑
道中人。當時義和團正與清軍四處衝突,戒備森嚴,看到這樣的一個陌生人,自然不能不提
防,不能不盤問。因此他一進城中,立刻就有巡城的頭目過來問他是哪條線的好漢。
  丁曉見問,冶然笑道:「我也不知我自己是哪條線的?只是我和你們的總頭目朱紅燈卻
是老朋友!」
  那頭目見說,吃了一驚。他端詳了丁曉一下,十分不相信。他想:這樣的一個少年,怎
會是總舵的老朋友?那頭目便盤問丁曉關於義和團的事,問十丁曉不能答一。問丁曉是否想
投奔義和團,丁曉又說不是。這頭目更是起疑,便要帶他到通州的總廠去交給大頭目張德成
審問。丁曉見說來說去說不清,心內有點生氣,那小頭目又對他解釋:通州正是戰時,對任
何人的身份都要清楚。丁曉想想,怪不得他,便也願隨他去總廠。他想見到他們的大頭目
時,話便容易說得多(他不願意對這個小頭目細說自己的身世。因為他直至此際,對義和團
還沒有什麼深切認識)。
  丁曉到了總廠,張德成聽說有這麼一個人,果然親自接見。丁曉對他自道是丁劍鳴之
子,太極陳之徒;約五年前,朱紅燈至保定尋師,曾和他訂交,他去找太極陳,還是朱紅燈
好友上官瑾專函保薦的。張德成聽他說得有憑有據,大有來頭,頗有驚異,正想請他上坐,
以禮相待。忽然帳後閃出一個老頭。揚聲叫道:「張大哥,此人有詐,待老朽代你審問
吧!」丁曉抬頭一看。只見來人看約六旬以內。身高五尺有餘,鬚髮微蒼,面色紅潤,二目
威風凜凜;神光內蘊。一看就知道是個武林名家。只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竟然在總廠內隨便
進出,而張德成對他很是恭敬,一見他來,立刻就讓座給他,由他去問丁曉。
  那人也怪,竟不就座,盯了丁曉一眼,卻是近前來,冷然笑道:「憑你這樣的娃兒,就
是太極兩派名師的徒弟?我現在什麼也不問你,只是讓你亮出一兩手來看。嘿,你乾脆和我
對幾招吧,如你接得住我三招,我就信你。」
  丁曉聽了,大為生氣。心想這老頭看來雖是武林高手,可是自己已得兩家真傳,也未必
會輸給他,就是輸,也必定不會三招就輸。自己和太極陳對掌,也能周旋一刻,難道他比太
極陳還強!
  丁曉聽了大為生氣,瞪了那老頭子一眼道:「我後生未學,資質愚魯,雖承名師親炙,
如何敢與前輩相比?只是長者命,不敢辭,就請你發招指教吧,只要你能將我打倒,我一定
拜你為師,不必限於三招。」說罷氣呼呼地立了一個門戶,便請那老頭子進招。
  那老頭子見丁曉這樣說,冷嘻嘻地道:「我不想做你的師父,我只是要看你能不能接住
我三招。接得住,我就信你是太極陳之徒,丁劍鳴之子,上官瑾之友。」
  丁曉嚷道:「你老別盡說。請!請!」那老頭子又笑道:「我從來不慣先動手,你不先
發招,莫不成安心叫我老頭子背上『以大壓小』的罪名?」
  丁曉給他逼得沒法,含嗅亮式,掌勢往外一展,頭一招「撲面七星掌」,閃電般直奔那
老頭子的「華蓋穴」打去,那老頭子微微一笑,說聲:「好!」手底下鬆鬆散散,隨手用一
招「斜掛單鞭」,往外一攔,便把丁曉的招數破開,倏地兩掌斜分,嗖溜溜掌勢直劈出去,
這招叫做「白鶴亮翅」,是太極拳基本掌法之一。丁曉原也認得,見他來勢太疾,想用借力
打力功夫,雙掌一沉一推,比為「順水推舟」,向那老頭子攔腰便打。那老頭子招數神奇,
變化迅速,容得丁曉的掌勢已到,倏地將掌式一收,變招為「七星掌」,這一掌不止將丁曉
借力打力的掌勢拆開,反倒轉守為攻,把掌力直追過來,喝聲:「還不撤招!」丁曉頓覺自
己右掌已被封住,掌發不出去,連撤招也撤不回來,不由一窘。那老頭子卻不發掌力,哈哈
一笑:「退招吧。」掌力一鬆,丁曉才把手撤得回來,箭似的飛身橫竄出一丈五六。丁曉多
年苦學,兩派真傳,竟接不住這老頭子三招!
  那老頭子止步不追,悠然對張德成道:「這孩子接我三招,還未摔倒,的確所說非虛,
是得太極陳和丁劍鳴的真傳了。不要留難他吧。」
  丁曉這時一聲不響,奔過來納頭便拜,叫道:「前輩太極掌法果然精奇,請受弟子八
拜,收列門牆。」
  這時那老頭子面色莊嚴,端坐受他八拜,然後說道:「這八拜老朽還受得起。你知道我
是誰?我是你的師伯!你如何還要拜我為師?」張德成也在旁邊大笑:「這叫做大水沖倒龍
王廟,自家人認不得自家人!」
  丁曉大吃一驚!囁嚅說道:「你老是柳……」那老頭子截住說道:「正是柳劍吟,我和
你父親分手時,你還是小娃娃哩!」
  柳劍吟的功夫比丁劍鳴強,和太極陳卻是半斤八兩,何以丁曉接不住他三招?原來他平
常和太極陳過掌,乃是練習性質,預知來勢,心裡不會緊張。到和柳劍吟交手時,摸不住對
方掌法,自然不能保持平靜。丁曉經驗不夠;太極掌又是最講功力的,別人比你高出一籌,
你就要反為所制。
  原來柳劍吟雖沒有正式加入義和團,但在義和團的地位,卻等於上卿,和朱紅燈的交情
在師友之間,很受尊重。他因以前在保定多年,對河北的江湖好漢;武林人物,都很熟悉,
所以朱紅燈要借重他。請他到通州,幫助張德成主持大計。
  這日他在總廠聽得有人來報有這麼一個青年、心中起疑,就在帳後聽他們談話。他聽丁
曉說出是丁劍鳴之子,太極陳之徒,又驚又喜。丁劍鳴正是他的師弟,當年遭索家暗算。埋
骨燕山,死前曾殷殷托他照顧丁曉。他這幾年來也曾到處留心,只是兀不知丁曉下落。不想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卻來到此地。
  當下柳劍吟就想出來相見。可是柳劍吟不知這少年到底是不是丁曉,他還恐有人冒名頂
替,因此這才試他三招。見他出手果然深得太極拳精髓,所欠只是火候,量情絕非假冒,心
中暗喜師弟有了後代。
  柳劍吟說出來歷,丁曉大喜再拜。可是老頭子卻又由狂喜而變為哀傷了。他問丁曉道:
「你現在想去哪裡?」
  丁曉道:「我路經通州,自然是想回保定家中一望。我正想問師伯,最近可見過我的父
親?不知他現在怎樣?」
  柳劍吟見問,面色攸變,心中淒然,顫聲說道:「你不必去了,你的爸爸……他,
他……他已經來不及見你了!」
  丁曉大吃一驚,急迫問道:「師怕,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劍吟慘然說:「他被人暗算,已經死了,咳,死得很慘。」
  丁曉驟聞噩耗,如五雷轟頂,雙目僵定,半晌、半晌這才哭出聲來。他以前雖惱恨父親
迫婚,可是父子之情,究關天性。父親慘死,自己竟不能見他一面,怎能叫他不哀痛異常。
  當下柳劍吟強忍眼淚,叫他節哀,把丁劍鳴遭暗算,喪荒山的經過,詳細說給他聽。
(事詳拙作《龍虎鬥京華》)丁曉聽後,抽抽泣泣問道:「我爸爸臨死前可有什麼遺言?」
  柳劍吟看了丁曉一眼,一聲長吁,歎道:「曉侄,他臨死前最記掛你。叫我見到你時對
你說:他不勉強你的婚事了。叫你別再惱他!」
  丁曉淚如泉湧,恨不能再見到父親,向他謝罪。過了許久,他又再抬起頭來問道:「保
定還有一位姜翼賢老前輩,師伯可識?他現在又怎樣了呢?」
  柳劍吟道:「姜老前輩是我舊交,如何不識?只是他也給清廷追捕,攜帶孫女,不知亡
命到什麼地方去了。朱紅燈也到處找他呢,哎,這個年頭,官迫民反。要麼就像朱紅燈一樣
揭竿而起,要麼就像你爸爸和姜老前輩一樣,遭暗算、受追捕,明哲保身是不行了!」這話
也正是柳劍吟深刻的體會,他自己也曾經是想過明哲保身的。
  丁曉聽後,驀然起立,朝張德成當頭便拜。張德成避開問道:「丁兄,你是……」丁曉
慨然說道:「我想加入義和團,大哥,你願否接納?」張德成莊嚴答道:「丁兄加入,我門
正求之個得。只是丁兄是總頭目的朋友,何不先見過他?」
  丁曉沉痛說道:「我以前年紀太輕,不曉世事,道理懂得太少。當時『朱師叔』叫我,
我猶豫不定。現在身經修變,所受所聞,都使我醒悟,要跟你們一道走。既然醒悟過來,我
就急不可待了。」
  張德成大聲讚道:「好!好!那你此刻起就算是咱們的兄弟!」
  從此丁曉就加入了義和團,在通州逗留了一些時候,便隨柳劍吟回山東去見朱紅燈。朱
紅燈見他已長大成人,武力精湛,又明事理,自是歡喜。他問丁曉可有回過保定,丁曉說:
「老家都沒了,還回去作甚?」
  朱紅燈突然說道:「你應該回去;你可知道你們丁派太極門的事?」
  丁曉詫然請問。朱紅燈道:「自你父親死後,門下弟子眾多,群龍無主。大弟子金華武
功雖然較高,卻懦弱不能服眾。後來你師伯的大弟子婁無畏,挾你父遺命,仗驚人技業,入
保定,領衣缽。可料不到丁門弟兄,竟嘩然不滿,說他曾改學別派,沒資格掌管門戶。還推
說師命無憑,人言難信,弄得婁無畏很是尷尬,終於怫然而去。我以為如此局面,必須整
頓,免得其中不肖之徒,為敵所用,你回去掌管了門,可以給我們添一支力量,於公於私,
都有好處!」
  丁曉駭然道:「我與婁師兄雖未謀面,卻素有所聞。以他那樣本領和名氣,尚不能服
眾,我如何能成?」
  朱紅燈笑道:「話不是如此說,做一派掌門,不單是武功和名望所可決定的。你回去順
理成章,沒人敢非議。若有不服,你盡可以折服他們,但婁無畏和你父親門下都不熟識,他
卻不能如此。」
  柳劍吟在旁,也極力贊成丁曉去接管本門。因此丁曉便三入保定城。第一次到時,通知
金華,道明來意,叫他轉知同門。第二次到時,和柳劍吟一同去,由師伯主持大典,正式接
掌。有幾個人不知丁曉本領(丁曉幼時不是和他們一同習技),決心試技。借口要丁曉將太
極兩派融會之後的掌法,「指教」一二。丁曉叫他們一齊上來,十個八個回合,幾個盤旋,
就把這幾個人摔出老遠,跌得發昏!沒人敢哼半個「不」字;第三次人保定,是徵求同門意
見,加入義和團。當時有一些敗類和官府勾結,妄圖陷害。但保定城中,義和團勢力也很
大,官府不敢公然動手,只叫他們從中破壞。丁曉調查清楚之後,擺出掌門人應有的權威,
乾綱立斷,即刻洗清門戶,把那些害群之馬,都驅逐出去!從此丁曉聲威大振,聲譽雀起,
丁派太極門人,也都隨丁曉加入了義和團。整頓太極門之後;也隨在師伯柳劍吟之側,成為
朱紅燈的得力助手,往來於山東河北之間。
  不久,山東巡撫袁世凱,在西方列強撐腰,滿清朝廷鼓勵之下,大舉屠殺義和團拳民。
他成立了新軍,馬步炮隊二十營,又聯合青島德國軍隊,各地教堂武裝,協力攻擊義和團。
他的軍令是「見匪即槍斃之」,又一軍令是:「如匪至即放炮,必不汝咎;若匪至不痛擊,
則將領以下概正法。」因義和團本身就是起自民間,拳民與普通老百姓就沒有什麼區分;袁
世凱的軍隊,屠洗鄉村,毀平拳廠,都是軍令規定的「合法」行為,無數拳民與非拳民冤屈
喪命。而在激烈的戰鬥中,朱紅燈竟不幸中彈戰死,臨死遺言要山東的義和團主力,北上入
河北發展,同時將義和團以後的大事,交付給三大頭目李來中、張德成、曹福田合力主持。
(其後李來中繼承朱紅燈成為總首領)當時曹福田在山東,張德成在河北,而李來中則還在
陝西。
  柳劍吟、丁曉其時正在河北張德成處,驀聞噩耗,肝裂心摧。但形勢危殆,存亡絕續,
迫得他們化悲憤為力量。當下張德成一面下令河北的義和團趕快接應從山東北上的拳民,一
面請柳劍吟和丁曉快馬飛馳至陝西李來中處報訊。
  柳丁二人仗著渾身本領,機智膽大,銜重命,走長途,一路竟沒有受什麼阻截,順利到
了陝西、他們將朱紅燈遺命報與李來中後,見他雖然一時間震驚哀痛,但不久便恢復原狀,
急不可待地便將西安附近拳民,組成一支隊伍,開往河北。他並懇請柳、丁二人給他到陝北
去通知他的得力手下戴樹琪隨後趕來。李來中原是清軍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後來加入義和
團,運動過許多官軍倒戈到拳民這面,給義和團立過大功勞。此人一生也是忠於義和團的,
可惜眼光不大,而野心卻大,他聽到朱紅燈的死訊,就想到自己的「位置」,他趕去河北,
就是要去繼承「總頭目」的位子的。此人後來上了西太后的大當,拉大隊入北京,最後也終
於戰敗而死。都是後話。
  柳劍吟觀形察色,心有所危。但他到底以整個義和團為重,而且既有李來中的主力回河
北,自己也不必急急趕回。便聽李來中之命,給他再趕往陝北。
  他們健馬如飛,第一日便跑了四百多里,因為心急,錯過宿頭,沒奈何到鄉下人家求
宿。那人是回族人家,見這兩個漢客,入黑時分,趕來求宿,頗感驚詫,但沉吟半晌,也便
招呼他們住宿,很是慇勤。
  丁曉跑了一日,倒下去納頭便睡。柳劍吟雖也倦極,卻只是閉目打坐,調神養息,不敢
人睡,朦朦朧朧之間,忽聽得屋頂上颯聲風響,卻又不似風吹落葉之聲,急忙一個飛身,由
屋內跳出來。只見月暗星黑,風搖影動。柳劍吟勃然大怒,一個「白鶴沖天」之勢,掠過丈
許籬笆,向那白影追去。這一陣鬧騰,屋中的丁曉也被驚醒了,摸到單鳳劍,跳出來時,已
不見師伯蹤跡。
  柳劍吟運太極行功,風馳電逐,向那人影追去,追了一會,距離已近,那人穿著一身白
衣,在寒冬積雪的夜景下,顯得十分礙眼,江湖上凡夜行人都穿的是黑色衣裳,這人卻偏偏
白衣飄飄,不是心存戲弄,便是仗著藝高膽大,滿不在乎。柳劍吟嗔怒中,有戒心,深恐他
是清廷派出的高手。當下大喝一聲:「前面是什麼人?要找柳某,柳某在此。請走明道,亮
招子,藏頭縮頸,偷來窺探,算哪門好漢。」說話聲中,早將一枚錢鏢,捻在手中,錚的一
聲輕響,照敵人發去,揚聲喝道:「朋友接鏢!」
  錢鏢發出,其疾如矢。只見那人身軀微動,右手一伸,陡然喝道:「咦!好鏢!」錢鏢
入握,寂然無聲。柳劍吟百發百中的錢鏢,竟不知給那人用什麼手法,接了過去。柳劍吟不
由得大吃一驚,一個回身撤步,用「反臂陰鏢」的丁門絕藝,縮身發鏢,劈空打去,直取那
人的「神庭穴」。只聽那人哈哈大笑,左手一伸,陡地又把錢鏢接著。霎地兩手齊揚,喝
道:「來而不住非禮也!」也將接著的柳劍吟兩枚錢鏢,同時奉還!
  柳劍吟身形一晃,兩枚錢鏢同時避過,飛身進步,「金豹探爪」一掌劈胸打去。那人急
用「退步橫肱」化開來掌,柳劍吟已加上內力,一翻掌改為「撥雲見日」,用上小天星掌
力,將敵人掌力直迫出去。那人倏地一撤身,含胸控背,避過柳劍吟掌力,微噫一聲,揚聲
問道:「你是柳劍吟還是太極陳?海內太極名家,除此兩個,恐誰也沒有這樣功力!」
  柳劍吟微微一震,陡然止步,凝身注目,發話問道:「我正是柳劍吟。你是哪路朋友,
有何指教?」
  那人哈哈一笑,垂手說道:「冒犯!冒犯!聞名已久,不期在此相逢。我是姜翼賢的師
弟卓不凡,諒柳兄曾有耳聞。」
  柳劍吟聽了,哎呀一聲,急忙上來,以禮相見。他知道姜翼賢五位同門中,以卓不凡武
功最強,只是卓不凡年輕時候,就遠走西北,所以無由見面。想不到竟出現此處。算起來卓
不凡的輩份,比他還高半輩。柳劍吟也連聲「得罪」,謝過問道;
  「卓老前輩何故深夜前來相戲?」
  卓不凡見問,笑笑反問道:「你為什麼這樣急迫來,一出手就是暗器昏夜打穴的絕
技?」
  柳劍吟見問,恍然大悟,笑道:「敢情你我倆都是一樣心思。各自懷疑對方是清廷的鷹
大?」
  柳劍吟猜對了。卓不凡正是這個心思。他到甘肅東部打聽消息,見到處是一片混亂景
象,傳說紛紜。索性再趕到陝北,找尋陝北的回民老英雄馬壽山打聽。那日黃昏時分,在安
邊堡外,見柳劍吟一老一少,飛騎而來,騎術驚絕!他心中一動,暗綴下去,遙見二人到一
家人家求宿,這家主人正是馬壽山侄子。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回去和馬壽山一說,半夜
便來觀察,不料誤打誤撞,竟碰上柳劍吟。卓不凡幾十年的功力,竟給柳劍吟掌力逼住,雖
未落敗,已是驚奇。揚聲相問,果然所料不錯。
  兩位老英雄不打不相識,大有垂暮相逢,相見恨晚之慨。二人互訴傾慕,聯抉再趕回馬
家。
  月微明,星黯淡,夜正濃,兩人展開絕頂輕功,循舊路,回馬家。哪料方望見馬家,已
又聽得金鐵交鳴,人聲吆喝。柳劍吟大驚一望,只見丁曉劍如游龍和一個持刀的漢子鬥得甚
烈。旁邊還有一人負手在旁觀看。柳劍吟低聲問道:「卓老前輩,那兩個漢子,可是你的朋
友嗎?」卓不凡也愕然注視,答道:「不是呀!這兩個漢子又到底是哪路人物?」
  卓不凡身形微動,便待搶上前去。柳劍吟卻突的將他拉住,低聲道:「且慢!我看清
了,這兩人都是我熟識的,讓他們先打一會吧。」
  卓不凡見說,頗感奇怪。和柳劍吟隱身上崗之後,詫然問道:「這是怎麼個說法?既然
都是熟人,何不上前阻止,卻讓他們廝拼?」
  柳劍吟笑道:「卓兄有所不知,這廝拼的兩人,一個是我師侄,一個是我的內侄,站在
旁邊看的那人則是我的二徒弟。多年不見了,我想看看他們的武功有什麼進境?」
  原來和丁曉打鬥的人,就是劉希宏。他自蒙永真、羅家四虎等夜劫柳莊,姑母柳大娘受
內傷、成殘廢後,他和柳劍吟的二徒弟楊振剛一同護送柳大娘至山西依靠柳大娘之弟劉雲
英。劉雲英是山西陝西兩省萬勝門掌門。最近來到陝西,他們是奉劉雲英之命,一路從陝南
來到陝北,調查一件重要事情的。
  他們兩人這時正在安邊堡,聽得萬勝門的人談起有這麼一老一少,黃昏時分經過安邊堡
卻不進城,反到堡外一個小村落求宿。他們心中起疑,半夜也到小村來偵察。其時柳劍吟正
追卓不凡出來,身形迅疾,霎那不見。他們也看不清楚是誰,正在相顧失色,恰恰丁曉在內
縱出,以為這兩個人便是師伯所要追趕的賊黨,不分皂白,便拔劍動手。
  楊振剛、劉希宏都是名門弟子,不願以二敵一。當下劉希宏搶在先頭。亮出柳大娘所贈
的「五虎斷門刀」往單鳳劍上一搭,只聽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兩人都退了幾步。各人一看
自己的兵刃無恙。於是又復交鋒。丁曉見對方橫刀奮戰,映著寒光,發出異樣寒輝,心中好
生奇怪,這人是誰,哪兒得來的這樣好刀。他不知道對方的「斷門刀」乃是柳大娘當年威震
江湖的利器。
  劉希宏兵刃雖好,論武功卻終遜丁曉一籌,他展開萬勝門的「五虎斷門刀」法,挑、
所、攔、切、封、閉、拔、壓,一一用全,都被丁曉隨手化解,指數發出,每為所制。這一
來不但劉希宏奇怪,就是在旁邊看的楊振剛也感到驚異。他們看丁曉的劍法。很像太極劍
法。但招數變化卻又與他們所知道的不同(他們只知道丁派的劍法。卻不知道丁曉是揉合了
丁、陳兩家的)。
  楊振剛一看劉希宏不成,他心中暗笑。準備到他危急時,再上去救彼。他是存心要看劉
希宏的笑話。原來楊振剛當年因師母贈刀。及柳莊爭氣之事(見拙著《龍虎鬥京華》),和
劉希宏暗中有隙。他到山西後。雖和劉希宏一同闖道,卻還是未曾化解,說起來,兩人氣量
都有點狹窄。
  劉希宏驟逢高手。給丁曉追得手忙腳亂。而楊振剛又不上來。好像存心看自己笑話,他
心中又氣又惱又驚。他奮力一刀,衝開劍花,刀尖往上一蹦。要挑丁曉的手腕。不料丁曉劍
招神奇迅急,突地一旋身,緊上有步。「平林一抹」,劍鋒平著。一陣風似的往劉希宏脖頸
掃來。劉希宏刀已逐出,救招莫及。楊振剛驚叫一聲,挺劍飛掠而上,嚇出一身冷汗。
  丁曉劍招迅疾,楊振剛距離雖近,卻來不及救援。他眼看劍花繞處,驚得前面有人大
叫,他以為劉希宏已慘遭殺害,頓如五雷轟頂,心中悔恨交進,急一躍而前,挺劍要為劉希
宏「報仇」。
  變化莫測,事有意外,楊振剛趕上前時,不由又大吃一驚。只見劉希宏好端端的橫刀一
邊,並無傷損,那英姿颯爽的少年也抱劍凝立。他已疑眼花,正一遲疑,只見那少年驀地將
劍向自己一指,喝道:「小子,是你發的暗器?」
  原來柳劍吟伏在土崗後,看了數招,已知劉希宏不是丁曉敵手。但他想多看一下丁曉使
出的陳派劍法,也不上前喝止。只是暗中探出兩枚錢鏢,扣在掌心。柳劍吟武功已到化境,
看別人對招,一舉手一投足,便知道那人下一招將有什麼,也知道那一方能不能招架。丁曉
的太極劍法,更瞞不過他,雖然身法手法有些不同,但「路數」總是一樣。他浸潤了幾十
年,看丁曉出手,甚至連他未發招時,已猜出他的意向。(原來任武功多強的人,他的心念
也會表現出來;比如想從右側進刀時,肩頭自然地就會向右傾。但這些微妙地方,非像柳劍
吟那樣修養的人不易看出)他一見丁曉旋身,便知他要下殺手。兩枚錢鏢便疾地發出,一先
一後都打在劍尖上。丁曉正一劍抹出,驀地見流星一閃,錚然兩聲,第一枚錢鏢把他劍尖的
去勢打歪、第二枚錢鏢又借勁將他的劍反彈回來。柳劍吟的錢鏢絕技也能使出太極門以力打
力,以力卸力的絕頂功夫,因此錢鏢之力雖小,卻悠然地把丁曉的劍盪開,這才保了劉希宏
一命。
  丁曉大吃一驚,不知是誰發出暗器。他見楊振剛挺劍上前,只道是他發的,便揚聲喝
問。楊振剛一時愕然,也不知所答。
  丁曉大怒,便待運劍上前,此時忽聽得一個蒼勁聲音喝道:「丁曉不要動手了!」
  丁曉一聽是師伯之聲,愕然垂手。只見兩個「敵人」均現驚喜之容,和自己對招那位漢
子,大叫「姑爺」,自己懷疑他發暗器的那位漢子,則大叫「師父!」
  柳劍吟、卓不凡如巨鳥摩雲,先後蹤至。卓不凡大讚道:「好劍法!」柳劍吟卻含嗔說
楊振剛道:「你怎的袖手旁觀?」
  柳劍吟給丁曉介紹過楊、劉兩個後,正容對楊振剛說道:「幸好這次碰著的是自己人,
我又在旁邊,這才不至於出事。若碰到敵人,又沒高手在旁的話,希宏十條命也沒有了!
  「你明明看到希宏處在下風,為何不加救助?你要知道我是自忖有能力、有把握在危險
關頭能救他,所以才故意讓他們多拆幾招。你沒有這個能力,就該早上!」
  柳劍吟一說,丁曉、楊振剛、劉希宏都很不好意思。丁曉先向劉希宏賠過罪,現在再急
急搶著道:「師伯,我委實不知是自己人,……」楊振剛也訥訥自辯道:「我是守著江湖上
不好以二打一的規矩!」
  柳劍吟掀須緩緩說道:「你們都不懂得我說這番話的意思!
  「丁曉使出殺手,是應該的,因為他不知道是自己人,和敵人對招,而敵人又有同伴在
旁,當然應該迅速解決!
  「至於楊振剛呢,可就不對了。我是要你記著這次教訓。你該知道,如果你知道對方身
份,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漢子,或者不是公仇時,自然不應以二敵一。但假如對方是清廷的鷹
犬,與我們勢不兩立的敵人時,你又如何呢?難道你還和他們講江湖規矩?見死不救?你可
知道,你和他們講規矩,他們未必和你講規矩!我和丁曉的父親,當日在索家遭暗算,來打
我們二人的,最少有四五十名清宮武士!」
  楊振剛面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其實只是想看劉希宏的「笑話」,卻料不到丁曉劍法如
此精奇。他多年不見師父。一見面就給這麼一罵,又難過又悔恨。只好直挺挺跪在地上,向
師父請罪。
  卓不凡見鬧得不好意思,急上前將楊振剛拉起。笑著對柳劍吟道:「你瞧你,把徒弟嚇
成這個樣子!」他又轉問楊振剛道:「你們怎樣會到這裡來?」他是想把話頭岔開。卻不料
這一問卻引出驚心動魄之言。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15 13:24:41

第十二回
風雨曾經 相思債了
滄桑歷劫 大恨終伸

  柳劍吟見卓不凡上來給楊振剛解圍,一想自己的話也是重了一些。面色稍寬,和聲對楊
振剛:「你起來吧,記著這次教訓就行了。你現在也許怪我,到將來曉得敵人的險惡後,就
知道我是好意了!」
  楊振剛愧怍交進,顫聲說道:「弟子如何敢怪師父!」
  柳劍吟點頭說了一聲「好」。拉著對他道:「那你回答卓老前輩的問話吧,我也想聽
聽,你們是怎樣來的?你的師母可好?」柳劍吟兩年前在山西見過老妻,以後就一直為義和
團奔跑,所以很是掛念。
  楊振剛道:「師母很好。她的內傷,經過幾年調治,好得多了。已經可以用枴杖走路
了。」
  接著他說出他們到陝北的原因。原來清廷因為義和團勢大,到處和洋人作對,深恐鬧出
大禍,於是準備退路,整頓西北,派出高手,到處搜索草莽英雄,綠林豪傑。這,前文也曾
略有交代。萬勝門在山西陝西三省,勢力很強,門徒眾多。掌門人劉雲英得知消息,便派他
們二人探聽敵人動態,有什麼風吹草動,趕緊通知人,以便對付。劉雲英是一派掌門,他不
能不知敵情。蒙在鼓裡,讓門戶中人給人搜捕。
  楊振剛道:「我們跟蹤幾名清官武士,來到陝北,探出他們主要人物都去了甘肅,聽說
要到甘肅北面邊境呢!」
  卓不凡急問道:「你怎樣探出?」
  劉希宏代答道:「我們萬勝門人,在陝西各地負責聯絡的都說只碰到一些小隊官兵,作
官式巡查。那些官軍統帶,雖然是陝甘總督派出來的武士,武藝卻也不怎樣高明。我們前天
擒到一人,才知他們頂尖兒的人物。叫做什麼喀圖音的,已經把他們的第一流好手,完全調
到甘肅去了,聽說要對付一個扎手人物,我們也不知是誰。」
  卓不凡聽了。頓足大叫「不好!」柳劍吟急問,只見他槍惶說道:「我的師兄和他的孫
女兒正在甘肅北面的鹼泉子,這些人大半是踩(查探之意)得了他門的蹤跡,結眾去對付他
了。我要即刻趕回去!」
  丁曉聽了也大吃一驚,他拉著師伯的衣袖道:「師伯,我們也去助姜老前輩一臂之力
吧!」
  柳劍吟沉思半晌、慨然說道:「好。我們隨卓老前輩去鹼泉子!」
  他回過頭來吩咐楊振剛道:「既然如此,你們不必踩查敵人蹤跡了。我們替你們踩查。
但我也要請你們二人替我做一件事。」
  楊振剛急問是什麼事,不知有沒有能力代辦。他剛才給師父說「能力不夠」,多少有點
不大舒服。
  柳劍吟笑道:「你們如辦不到,我也不會叫你們去辦了。你放心,我只不過叫你們給我
送一個口信。我這次是受李來中囑托,替他通知陝北的義和團大頭目戴樹琪,叫他率領弟兄
趕回河北的。」
  柳劍吟見他們面有詫異之容,知道朱紅燈戰死的消息,還未傳到陝北。就約略將山東所
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知道,然後囑咐楊振剛道:「我現在要到鹼泉子去,這帶信的事情就請
你們代勞吧。從這裡趕到戴樹琪的駐地,不過兩天路程。該無岔子發生,不過你們也得小
心。」
  卓不凡聽得朱紅燈戰死,噓嗟不已。他說道:「我和這位師侄,從未見過面。以前我還
誤會他投降清廷,現在才知道他確是一條漢子。」
  卓不凡噓嗟中又慨然說道:「朱紅燈死了,李來中趕回河北,還有可說,但他把陝西的
義和團主力全部帶走,西北頓然空虛,這恐怕也不是好事吧。我說,給不給他帶信,都大有
講究呢。」
  柳劍吟凝思半刻,說道:「他這樣做我也不大贊同。但他決定了,我們既不能改變他的
意思,又受了他的囑托,就該給他辦到。何況我們不給他帶信,他也會叫其他人通知戴樹琪
的。」
  卓不凡因為深恨清廷,所以才有此憤激之言。他再想一慢,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孩子
氣,雖然自己的年齡比柳劍吟還大,卻沒有他那樣老成哩,於是他笑了一笑,表示同意柳劍
吟的話。當下柳劍吟和卓不凡便進屋子裡喚醒居亭主人,向他辭行,並請他轉告回民老英雄
馬壽山(他的堂叔),說他們來不及再去拜別了。
  這位居亭主人倒很熱心,他聽說清軍現在正是去攻打甘肅鹼泉子的回民村堡,憤激異
常,悲憤地說道:
  「我們回民受官家的氣,受官家的害也夠了。你們這樣出力幫助回民,我很感激。我只
恨自己本領不濟,不能跟你們去。你們將來如果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
不辭!」
  當下卓不凡等就分開兩路。各自辦事。卓不凡、柳劍吟、丁曉趕去鹼泉子,而楊振剛、
劉希宏則趕去給戴樹琪報信。
  卓、柳、丁三人到鹼泉子正好趕上時候,把喀圖音等十多名清廷好手全數殲滅,救出了
姜翼賢和紅衣女俠。可是他門還是到遲了一點。姜老頭子因通宵苦戰,精疲力竭,已呈油盡
燈枯之象了。
  書接前文。柳劍吟等怕他受刺激,想等他身體復原後,才將朱紅燈戰死的消息告訴他。
可是姜翼賢終是太老了,平時沒病、現在一病起來,便日益沉重。而西北邊荒,又沒有什麼
藥。江湖隨身攜帶的救傷丹散,可不能治老年人機能衰敗的症,卓不凡找了一些草藥也無濟
於事。
  過了幾天。姜老頭子病狀越見不好。他忽地將孫女兒和一眾人等喚至跟前。
  這時他的呼吸已顯出特別緊促,咳了幾聲,呷了幾口麥粥,繼續說道;
  「卓師弟、柳大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看來我是不行了!」卓不凡正待勸慰,只見
他擺擺手,提起精神說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過七十,還有什麼不滿意。我記掛的只是瓊兒的事情。」
  「她隨我亡命江湖,來到這邊荒之地。誤了她幾年青春,我實在過意不去。可是在這個
地方,又不能給她找個好女婿。」
  姜鳳瓊滿面排紅,又是悲苦,又是害羞,她叫了一聲「爺爺!」勸道:「爺爺,你精神
不好,還是不要多勞神多說話吧。」
  姜老頭子苦笑道:
  「好孫女,你甭勸我。我這時不說,以後還能說嗎?
  「我們都是江湖兒女,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不像那些鄉紳要講究虛偽過場(有禮節、手
續等含意)。你也不必害羞。
  「丁曉是個好孩子。我以前對他的父親是不滿,可是我卻感激他的父親。不,他們爺子
二人我都感激。丁劍鳴救過我,丁曉又救過你,我們和他是兩代交情。丁劍鳴死得好慘,我
很替丁曉傷心。我和丁曉所處時日不多,但我現在心裡是把丁曉當作孫兒看待的!」
  丁曉走上前來,含淚叫了一聲「姜老前輩!」硬咽不語,淚灑床前。
  姜翼賢精神這時轉覺亢奮,他看了丁曉一眼,強笑說道:
  「丁曉,你不必傷心,我有話說。」
  「你和瓊兒雖然鬧過意氣,可是我看你們倒很合得來,瓊兒在邊荒幾年,時常想你,我
是知道的。」
  姜翼賢歇了一歇。正想再說,柳劍吟突然插口道:
  「丁曉常常想姜姑娘,我也是知道的!」
  姜翼賢笑道:
  「我想你。你想我,那不是很好嗎!其實我看這幾天,他們倆衣不解帶,服侍我的情
形,我也看出他們是彼此情願的了,就只待我們這些老人開口。
  「丁曉以前的婚事,既然推了,我昨天聽柳劍吟大哥說,他的父親臨死前說過,讓他自
己合親。我們姜家和他們丁家都是武林世家。我看,就趁我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替他們把
婚事定下來了吧!柳大哥,你是丁曉的師伯,又受他父親重托,你就做男家的主婚人吧。咱
們鑼對鑼、鼓對鼓,不要媒人,不開八字,結成親家,豈不乾脆!」
  柳劍吟笑道:「這樣的好親事,你不要我做主婚,我還要湊上來呢,我偷偷告訴你們,
我的老伴也是我年輕時自己看中的,結婚,結婚,男女兩方都看上是最緊要的!」說罷眾人
都哈哈大笑,幾天來悲苦的氣氛也給沖淡了。丁曉和紅衣女俠又是高興,又是害羞,低下頭
來聽長輩說笑。
  姜老頭子多年心願——給孫女兒選個好女婿,今日達成,精神倍覺興奮,他的病狀恍然
若失,靠床半坐,笑瞇瞇地看著眾人。
  正在此時,忽地有一個回民,倉皇走進,報說荒原上有一騎絕塵而來,騎客形容古怪,
一下馬就嚷著要找姜老頭子和柳劍吟。
  卓不凡問道:「怎麼個古怪法?」
  那個回民道:「來人在這寒冬時分,卻穿一件絲綢長衫,手裡還拿著一把扇子,行路一
搖二擺,口裡哼哼卿卿地自說自語!」
  柳劍吟說道:「來人一定是鐵面書生上官瑾!」
  話猶未了,只見一人綢帶飄飄,排門直入,口中嚷道:「你們果然都在這兒,哎!你們
笑什麼?想必是因有朋自遠方來。所以不亦樂乎!」
  柳劍吟笑罵道:「你這窮酸,有老前輩在這兒,你怎的這樣放肆?」他指了指姜老頭子
道:「這是梅花拳的老掌門委翼賢!」又指了指卓不凡道:「這是姜老前輩的師弟!三十年
前率捻軍轉戰南北,聲聞海內的卓不凡!」
  上官瑾把扇子一橫,拱拱手道:「哦,原來是朱紅燈大哥的師父與師叔!幸會幸會!朱
大哥雖然壯志未酬,便馬革裹屍;但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他的死是重於泰山,我們
做朋友的雖覺傷心,但也引為驕傲!人生總有一死,他死得好,死得值!做朋友的將他記在
心頭,好過無謂哀痛。姜老前輩,想必亦作如是觀!」
  他滔滔不絕,只顧談論,把心中憤慨之情,化為悲壯言語,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柳
劍吟給了他幾次眼色,他也不曉得。
  他話方稍停,只見姜老頭子驀然在床上一躍而起,哈哈狂笑道:
  「死得好,死得值,我有這樣一個徒弟,可告慰於梅花拳列代祖師,可無愧對武林中所
有同道!哎!紅燈哪!」狂笑之後,繼而悲聲,突然仆地不起,待眾人上前。已是一眼不
視。
  紅衣女俠,大放悲聲,眾人也低頭垂淚,默語無言。上官瑾呆在那兒,自悔孟浪。卓不
凡揩了揩淚對上官瑾道:
  「上官兄,這不是你的錯!鄙師兄本已病在垂危,回天乏術。一時高興,已是迴光返照
之象;而今驟聞愛徒死訊,刺激過深,就提不住氣了。不過就是你不說,照他脈象看來,也
挨不過今天的!」
  話雖如此,上官瑾終覺難堪。他狂生之氣頓斂,默默上前對姜翼賢遺體行了大禮。
  姜老頭子的死訊傳出,鹼泉子回民們都齊集致哀,不必細表。死者不能復生,回民們把
他葬在荒漠,立了墳墓,大書「義士姜翼賢之墓」,紀念他為鹼泉子回民拚死力戰,紀念回
漢人民的一段友誼。
  姜翼賢萬里投荒,客死異地;但喪事卻備極榮哀,有家人老友扶靈,有回族新交執拂。
喪事過後,上官瑾對柳劍吟說出來意,請他們都回河北通州去。
  原來李來中到了河北後,果然如願以償,繼承了朱紅燈的地位。這時義和團的拳民,已
從四面八方湧來,集中河北。勢力擴展很快,只泳州一地,就有二、三萬人,通州更不必說
了。河北境內,不論通都大邑或僻壤窮村,到處都是頭裹黃巾、腰纏紅帶、手擎戈矛的拳
民,甚至在京師之內,也已是神壇遍設、拳廠紛開。御林軍也不敢奈何!
  義和團這樣浩大的勢力,在河北壓倒了官軍,直隸(河北舊稱)總督裕祿初時還發兵去
剿「拳匪」,卻不料「拳匪」越剿越多,甚至連西太后的「龍車」也在豐台車站給拳民燒
掉。裕祿的一個副將在沫水縣和拳民開戰,給活活擊殺。任邱城的知府、統帶等文武官員,
也都受傷甚重。於是不單裕祿發了慌,連西太后也主張「安撫」了。
  於是裕祿派人去「召」李來中和張德成入天津,李來中沒說什麼,張德成卻拍案大罵:
「我們不是滿清的官吏,你總督搭什麼架子!」裕祿自承錯誤,派人再請,願「以敵體禮相
見」(以平等地位接待之意),李來中再三考慮之後,願意接受。
  上官瑾約略談了最近的形勢後,說道:「現在大局動盪,洋人有派兵前來之說,清廷雖
說承認我們『合法』,卻是不大可靠。你們應該快趕回去。」
  卓不凡拍案而起,大聲問道:
  「情勢如斯,紅燈戰死,拳民被襲,還扶什麼清?」
  上官瑾苦笑道:
  「這是我們總頭目的決策,我不便插言。不過如果說他完全錯誤。也不見得。朱紅燈在
山東和袁世凱全面衝突時。還曾對我說過:滿清我們要反,洋人我們要趕;但當現在外人侵
犯,列強瓜分之聲高唱入雲的時候,反洋人就比反滿清更緊要了。如果滿清被我們逼得也不
能不抵抗西方列強時,那就更好。所以朱紅燈雖然和袁世凱開戰,卻也沒有宣佈取消『扶清
滅洋』的政策。」
  柳劍吟想了半晌。慨然說道:
  「朱紅燈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形勢,已甚分明。滿清政府已是列強的共同奴才,想逼它
和我們站在一條線上,已不可能了。而且縱是要和它聯合,也應是『以我為主』,而不是受
它利用。」
  「不過話說回來。情勢既然如此,我們一時也改變不了李來中的政策。我知道義和團中
分有『反清』『保清』『扶清』三派,扶清派最多,保清、反清兩派都少。我以為我們回
去,大可擴大反清滅洋派的力量,使得李來中跟我們走。若我們置身事外,大局恐怕更糟。
所以我主張聽上官兄之言,立刻回去。」
  柳劍吟之意已決,眾人也都願跟隨。當日卓不凡便和馬堡主道別。回民們這時已重建村
堡,規模雖不及從前,旦有了從前的建設經驗,假以時日,恢復起來便也不難。
  回民們和卓不凡相處多年,自是依依不捨,當日直送出十餘里外,才珍重道別。
  物換星移,滄桑歷劫,一行人等,誰都經過大風大浪了。卓不凡、柳劍吟的心情是蒼涼
中帶著悲壯。丁曉和姜鳳瓊的心情則在悲痛中燃著熱情與希望的火花。他們又要在生命交上
揭開新的一頁,勇往直前。只是瞻望未來,並不回顧過去。至於上官瑾表面看來,雖仍是蕭
灑脫俗,遊戲風塵,對一切滿不在乎的狂生故態,然而心潮也是波濤洶湧,拼將熱血灑人
間!
  一行五人,穿過荒漠流沙,翻過崇山峻嶺,不消幾日便到了陝北安邊堡。卓不凡帶領眾
人去拜訪回族老英雄馬壽山,順便歇宿一宵。
  馬壽山和他的堂侄都在家中,一齊來見。挑燈話舊,薄酒迎賓。馬壽山見今夜來人,都
是武林豪傑,尤其柳劍吟和上官瑾二人更是他平生仰慕,卻未曾見過面的人物,今番竟一同
來訪,他心中自是歡喜非常,頻頻請益。
  酒過三巡,菜添兩道,馬壽山舉杯笑道:「今日大幸,你們不知,我們幾乎遭了兵災,
無物奉客呢!」
  卓不凡問道:「有什麼意外之事?是不是官軍經過你們的村子?」
  馬壽山憤然說道:「雖不是官軍,但也和官軍差不多!今早有十餘二十輛大騾車,離此
西去。有幾十匹馬護送,聽說是保定一個大紳士,逃到陝北避難的。」
  柳劍吟急問道:「你可知道這大紳士姓什麼嗎?」
  馬壽山道:「他的家丁護衛,到處要茶水,稍不如意就罵說:「我們的索員外是替皇帝
老子來開道的。你們敢不拿出東西來!』那大約是姓索的了。他們吃了東西,值十個錢的只
給一個錢。幸好只有百來個人,要是大隊官兵,我們的窮村也給洗劫了,哪還有東西款待朋
友。」
  柳劍吟鬚眉皆張,眼騰怒焰,把酒杯重重一頓道:「這一定是索善余那個老殺材!馬老
英雄,多謝你給我這個消息。此人和我們有深仇大恨!我的師弟給他害死,姜老英雄當日被
迫流亡,他也有份兒!」
  你道索家為何要逃到西北?原來義和團勢力在河北十分浩大,連京師都要震懾他們,何
況保定?河北的大小紳士,非常害怕「拳匪」,紛紛逃避,小紳士逃往南京,大紳士逃往西
安。索家則要逃往陝北定邊府。因為清廷銳意經營西北以為退路。西北的義和團主力又都已
撤至河北,所以陝西倒是官軍天下。索善余的兒子是直隸總督的親信。定邊府的守將是索家
親戚,又是直隸總督的人,所以他們這次西來,一為「逃難」,二來是為直隸總督「打前
站」。直隸總督裕祿是滿洲皇族,所以索家家丁便拿「皇帝老子」來唬人了!
  索家和柳、丁、姜二家的仇恨,卓不凡和上官瑾等都知道得很清楚。於今聽說索家今早
經過此地。估量他們有輜重,有眷屬,雖然多走一天,最多也不過行百里路,快馬追趕,定
能追上。他們都贊同即刻去追。
  卓不凡道:「按說像索家這樣陰險狠毒,替清廷做事,暗中殘害武林英傑的豪紳,早就
該把他們結果。柳兄能忍到如今,已是不易。如今哪還能將他們放過!」
  柳劍吟道:「索家深仇,我何嘗不時刻銘記。但一來他們以前處在保定,護衛森嚴,官
軍勢大,不易動手。二來窮追本源,禍魁禍首乃是滿清朝廷,暴政之下,受害之人又豈止武
林朋友?所以對索家之事。我從來不看做是私仇。清廷的統治如同大樹,索家等不過是枝
葉……」
  柳劍吟未說完,上官瑾已插嘴說道:
  「大樹若能連根拔掉固妙,若不能時,剪除它的枝葉,也可削弱樹身!」
  柳劍吟道:「上官兄之說甚是。我所說的意思,不過是想表明我們行事,不是如匕首會
之徒用暗殺。有機會剪除枝葉當然該剪除,沒機會時就無須逞血氣之勇,急急圖謀,而應像
朱紅燈那樣大處落墨。以後碰到這類的事,定還會有。因此我想說出我的看法:反清滅洋為
主,報仇雪恨為次。
  「第二,俗話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此去,只是對付索家父子,和助他作惡的武
師衛士,對索家眷屬孩子,我們都不要動他們!」
  主意已定,大家便待動手。馬壽山莊主卻突然起立說道:
  「各位老英雄,請暫停片刻如何?索家有數十匹馬護送。諸位武藝精湛,要獲勝自然不
難。可是他們人多,你們只得五位,若萬一堵截不住,給他逃脫,豈不是功虧一整?要追趕
不遲在這片刻,不如待我挑選三五十名騎術好的精壯少年,和你們一同去。你們去對付那些
武師,我們對付那些家丁,同時攔截他們的騾車。」
  柳劍吟等想想,也認為如此計劃方才周密,也便不再客氣,請馬莊主即定人選。
  馬壽山這個回民村莊,比鹼泉子的回民村堡要大許多。馬壽山的武藝也是回族中頂尖兒
的人物,所以村民多會一些武藝,至於騎術,那更是比內地漢人為精。幾十名少年,很快便
選出來了。
  一番鬧騰,已是子夜。柳劍吟等報仇心切,完全忘了疲倦。丁曉更是磨拳擦掌要手刃敵
人。他們一行六人(連馬壽山在內),率領著數十騎少年,深夜動身。第二日黃昏以前,已
跑了二百多里。卓不凡伏地聽聲,察出前面約五里之地,有大眾車馬走動。當下便分配柳劍
吟、丁曉、姜鳳瓊三人,快馬先飛馳上去。卓不凡、上官瑾、馬莊主則率回民兩翼包抄,務
使敵人不致漏網。
  清角吹寒,胡笳聲起,馬鈴叮噹,陝北定邊府外有百數十騎人馬,護著二十多輛騾車,
蜿蜒前進。這彪人馬,正是保定大豪紳索府的護院、武師、家丁、衛士。其時已是炊煙繚
繞,朔風揚沙,天漸黃昏的時候。
  索家的二「公子」索志超(直隸總督的心腹),用馬鞭遙指著定邊府,笑對清廷派來協
助的御林軍統領鐵大鼎和直隸總督派來幫忙護送的大武師郝天龍、郝天豹說道:
  「上天保佑,到底看得見定邊府了。義和團聲勢這麼浩大,一路遠來,僥倖沒出什麼岔
子!」
  哪知索志超話猶未了。只見迎面山坳處現出一彪人馬,歷歷亂亂的約有三二十騎。頭裹
黃巾,腰纏紅布,分明是義和團民;再一看時,卻又不禁齊齊怔著。這二三十騎竟然不是濃
眉健漢,而是杏眼嬌娘。為首一個女子,美艷奪人,風華絕俗,把鐵大鼎他們看得呆了。
  那一彪娘子軍碰到官軍也似頗出意外,為首的女子,柳葉雙刀一舉,喝道:「你們是哪
路官軍,知趣者快快讓路!」鐵大鼎接聲笑道:「俺們最知情識趣,你就跟俺們走嗎!」
  這彪娘子軍的首領,正是大刀會的女總頭目杜真娘,其時大刀會已與義和團合流。她聽
說上官瑾到西北找柳劍吟,兼通知西北義和團進京,她不放心,也討令箭親到西北,兼率領
西北的「紅燈照」,這二三十騎就是「紅燈照」的先行部隊。杜真娘是鐵中錚錚、庸中校校
的女豪傑,她怎聽得進鐵大鼎戲海之言,柳眉怒豎,將馬一夾,手中刀化成一溜銀光,分心
直進。
  鐵大鼎冷然微笑,似乎不屑伸手。說時遲,那時快,杜真娘已縱馬馳到跟前。鐵大鼎將
嘴一歐,旁邊的郝天豹黑虎鞭在馬背上一掄,呼呼風響,便朝杜真娘橫捲過去,他想將真娘
活擒過來。
  杜真娘刀法純熟,騎術亦精,她韁繩一提,纖腰微伏,那騎馬疾馳在郝天豹馬旁擦過。
杜真娘喝一聲著,刀光一帶,疾如掣電,潑風一般,橫施過去。郝天豹眼花繚亂,看未分
明,馬未停,鞭未收,已給杜真娘一刀削飛了個斗大頭顱!
  鐵大鼎見狀大驚,急縱馬飛前,使了個「大鵬掠翅」的招式,右手的鋸齒鉤鐮刀向上一
揮,照著真娘領下削來;左手的鐮刀平伸出來往裡一帶,又向真娘的頸項鉤去。兩刀同時使
出,疾似飄風。乃是鋸齒鉤鐮刀法中的煞手招數。兩刀最難同時避過,真娘見他如此狠毒,
不由大怒。一個健鶻凌雲,在馬背上一點,憑中掠起三丈,讓開他的雙刀,輕飄飄落在地
下。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鐵大鼎的馬一聲厲鳴,兩條馬足已給杜真娘斬斷!
  鐵大鼎臨危不亂,在馬背上使出「燕青倒翻」的上乘功夫,一翻下馬,仰身向後略退。
便避過杜真娘的橫斬。真娘雙刀斫了個空,越發大怒。向前一縱,雙刀滾滾而上!
  哪知鐵大鼎身為御林軍教頭之一,果然有些真功夫。他的鋸齒鉤鐮刀是明代浙江派武術
宗師單思南獨出心裁所創,滲有鉤鐮槍和單刀的招術,端的非同小可。鐵大鼎一使開來。星
流電掣,上下翻飛,攻擊不已。饒是杜真娘雙刀精妙,也只勉強戰個平手,打得汗流沾衣,
兀自找不到鐵大鼎破綻。其時索家的衛卒,也早已將杜真娘的娘子軍圍著了。
  索志超驚魂甫定,見完全佔了上風,又是連呼「上天保佑」。郝天龍據鞍顧盼,驕態畢
露,縱聲笑道:
  「有我們兄弟護送,義和團人物竟敢判官頭上動土,老虎頭上釘虱,豈不是找死!」
  笑聲未了,話猶未完,突地又是一聲胡哨,遠遠傳來,接著幾枝響箭,半空掠過。郝天
龍愕然回顧,只見遠處鐵蹄奔雲,二騎健馬,霎那來到。一老一少,中間還夾著一位白衣素
服的俏姑娘!
  郝天龍縱馬上前,大聲喝道:
  「你們是哪條線上的人物?這樣胡闖?可知我們是皇帝老子派來開路的人?你可聽過我
郝天龍的名號?」
  那三人正是柳劍吟和丁曉夫妻。柳劍吟脫了郝天龍一眼,理也不理,卻瞪視著被圍的杜
真娘。青鋼劍忽地出手,大聲吩咐丁曉夫妻道:「你們沖人去找索家父子,兼救出那個姑
娘,待我對付這些鼠輩。」說罷在馬鞍上憑空一掠而起,青桐劍化成一道銀光,當頭劈下。
這郝天龍雖然武功亦非平庸之輩,卻如何當得柳劍吟的神勇。他的虹龍捧給青銅劍一絞。登
時脫手。柳劍吟再加一劍,便把他的斗大頭顱,削飛出幾丈開外。
  柳劍吟一劍得手,四面的冷箭已紛紛射來。他將青鋼劍迅疾展開,四面掃蕩,衝開箭
雨。往人叢中迫進,十幾個索家武師,急急上前圍戰。
  這時丁曉夫妻,兩柄劍左右分展,夭矯如龍,邊戰直進。只是索家的武師衛士太多,雖
然他們都不是丁曉夫妻對手,可是卻也暫時阻遏了丁曉夫妻的來勢。
  那邊廂,鐵大鼎見杜真娘有援兵來到,鋸齒鉤鐮刀越裹越緊,招招狠毒,杜真娘被迫得
透不過氣來。正在此時,只見塵頭大起,索家眾衛士似波濤般翻翻滾滾,四處盪開。杜真娘
未暇細看,兩騎健馬已馳到跟前。這時,杜真娘正使到一招「金蜂戲芯」,柳葉雙刀左右一
圈,合削鐵大鼎的肩背,給鐵大鼎鋸齒刀奮力一封、一架、一鉤、刀刃交擊,噴出一溜火
星。鐵大鼎腕力甚強,杜真娘右手一刀竟給他碰得脫手飛去。鐵大鼎一聲獰笑,左手鋸齒鐵
鐮刀「飛鷹抓兔」,摟頭便抓。
  杜真娘雙臂酸麻,單刀奮起一架,也只是聊盡人事,自知封閉不住。不料鐵大鼎鐵鐮刀
將斫未斫之際,忽地一聲驚呼,滾出十丈以外。杜真娘只覺有一隻手扶著自己,低聲問道:
「真妹,可受驚了?」
  杜真娘星眸急啟,幾疑是夢,面前不是上官瑾是誰。只見他綢帶飄飄,丰神如昔。不自
覺地握著他的手道:「我找得你好苦,不料在此碰到你!」剛一說完,忽又面泛紅暈。自覺
忘情,將手輕輕一推,將上官瑾推開了兩三步。上官瑾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喃喃
道:「你,你,你好……」他竟顧不及面前的強敵了。
  鐵大鼎避過了上官瑾的點穴,避不過上官瑾的連環進掌,給他一掌掃中眉頭,滾出兩丈
之外。幸仗著功夫已有火候,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重整兵刃,惡狠狠再攻上來。
  與上官瑾同來的卓不凡,見上官瑾只顧低低絮語,拈鬚微笑,早已瞧料幾分。他長劍一
挺,長嘯一聲,已自替上官瑾擋著了鐵大鼎。卓不凡出手迅疾,每一個招式都暗藏幾個變
化,一霎那間,就用了十幾個招數。鐵大鼎的鋸齒鉤鐮刀,竟接連給他削斷了幾個鋸齒。
  卓不凡和鐵大鼎這一交手拚鬥,怒聲此吒,早驚「醒」了杜真娘。她柳眉一揚,對上官
瑾發話道:「你這個人嘛!真是……咱們是做什麼來的。有話以後再說,你看,大夥兒都動
手了!」她只曉得怪上官瑾,她不知道自己剛才也是只顧說話。
  這時卓不凡、上官瑾、馬莊主帶來的幾十騎回民,已從兩翼包抄上來,弩箭紛飛,射住
了陣腳。回民騎兵中並已有一部衝入陣中,與娘子軍會合一起。杜真娘、上官瑾,兩把柳葉
刀,一柄描金扇,削兵器,點穴道,銳不可擋。
  話分兩頭,柳劍吟等突如其來,索家父子嚇得面無人色,可是他們到底老奸巨猾,乘著
外面混戰,叫那些騾車軸重排列道旁。他們兩父子帶著十多個衛士,便拋棄家屬奔逃。他們
希望仇家一輛輛騾車搜索時,他們便能逃掉得性命。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回民騎兵,包抄而上,已自封了退路。索家父子不敢逃竄,給迫得
退回一輛小騾車中,扯過家丁衣服,往身上便披,希望混過。
  其時柳劍吟一柄青鋼劍天矯如龍,在人堆中左衝右突,找尋索家父子。他一眼瞥見卓不
凡尚在拚鬥,對手武功,似乎相當精強,急馳向前,待要助卓不凡一臂之力。
  卓不凡見柳劍吟向自己這邊馳來,揚聲喊道:「柳兄,你自幹你的事去,這個小子不在
我的心上!」他梅花劍法忽地展開,真如萬點梅花,四面八方都是劍光。鐵大鼎雖是清廷中
一流高手,武功僅略次於沙鳴遠與喀圖音,卻如何擋得住卓不凡獨步海內的劍法。憑他會多
少盤手招式,也成無用。只聽得嗆啷啷連聲響亮,他刀上的鋸齒,已全給削斷。劍光影裡,
卓不凡又是一聲長嘯,緊接著的卻是鐵大鼎一聲慘號,他的右臂已被卓不凡齊肩折斷。鮮血
四濺,奇痛徹骨,立時撲翻在地,昏死過雲。
  卓不凡揚聲大笑,與柳劍吟聯在一起,兩柄長劍,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那邊廂,杜
真娘與上官瑾也殺入重圍,當者僻易。只是他們卻不認識索家父子,又不願殺傷太多。上官
瑾在混戰中,順勢點了一人的麻軟穴,夾頸抽將起來,喝問他索家老賊的所在。偏偏那人也
不知道,氣得上官瑾將他當作兵器,掄將開去,登時了結。
  這裡索家這彪人馬已是陣腳大亂。丁曉夫妻也都殺出人堆,四處找尋索家父子。
  天色蒼茫,人影零亂。丁曉道:「我們一輛輛騾車找去,不怕找索家老賊不到!」
  柳劍吟遊目四顧,忽然笑道:「不必這樣費事,你們跟我來,他們躲在那輛小騾車
上。」原來柳劍吟為人老練,他見那輛小騾車旁邊集結著十來個人,給人群衝散了又聚攏回
來,便料到其中必是藏著那些奴才的主子。
  柳劍吟如風翻雲湧,哪消片刻,早已給他殺開了一條血路,帶領丁曉夫妻衝到那輛小騾
車旁邊。但到了此時,他卻又突然凝身止步,對丁曉道:「你們趕快上去手刃仇人!」丁劍
鳴的血仇,須得丁曉親自來報。
  丁曉這時雙眼通紅,一劍直進,保護索家父子的衛士已紛紛奔逃,有一個武師不知進
退。還上前阻截,丁曉不由分說,太極劍「抽撤連環」,分心便刺,不過幾招,便把他刺了
個透明大窟窿!
  丁曉夫妻縱到車旁,伸手便掬,索志超給丁曉一把擒將過來,身軀還在掙扎;索善余給
姜鳳瓊夾著,卻連動也不會動,原來這老傢伙年近七十,給捉著時,已活活嚇死了。
  丁曉擒了仇人,揚聲喝道:
  「索家父子已經了結。我們冤有頭,債有主,其餘的人都不幹事,索家的眷屬儘管到定
邊府去。索家的家丁們放下兵刀,也准逃命!」此言一出,立刻兵器拋滿地上,索家的嘍囉
紛紛逃跑。
  柳劍吟虎目滴淚,痛聲說道:
  「丁師弟,你的兒子今天終為你報了大仇,你也可以瞑目了。」丁曉這時心酸淚湧,反
說不出話來了。
  卓不凡湊上前來,緩緩說道:
  「丁曉,你的家仇報了,大仇卻還未報!我們還要毀掉愛新覺羅氏(滿清)的皇朝!」
姜鳳瓊把死了的索善余扔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也挨近丁曉身邊,拉著他的手溫柔說道:
「曉哥,讓索家老賊像狗一樣死去吧,我們是人,我們還要做人所應當做的事情。把一切像
索家父子那樣的狗東西,在人的中間清洗出去。」
  丁曉長劍一揮,把索志超頭顱斬下,大聲說道:
  「你們說得對,我們還有大仇未了。大夥兒跟義和團走吧!」
  於是一行人默默無聲,又在黑暗中前進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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